《我对真君一往情深》 分卷阅读1 《我对真君一往情深》作者:诉清霜 文案: 可真君他不相信。 很纯的美人·攻/伏清 x 很蠢的憨憨·受/少箨(tuo) 一朝飞升,前尘尽忘。 琳琅天阙惊鸿一瞥,我却对清英真君一见钟情。 即便他对我深恶痛绝、百般冷漠,我也毫不气馁、迎难而上。 可惜,就算我流尽心头热血,最终也未能捂热他那颗心。 未曾想,我那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 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他有一双跟那人长得极像的眼睛……罢了? ·三角恋/前世今生/过程总受结局1v1。 ·白月光是覆水难收,朱砂痣是破镜重圆。 ·极端攻控、受控都请勿入。并且注意,没有攻1的追妻火葬场,麻烦不要自我脑补,请结合上下文再发言,无语。 ·接受礼貌的写作指导建议 但: ?不接受空口鉴抄; ?回忆现实前世今生交插写法,无耐心以及不能接受者赶快逃; ?很无聊,所以弃文不必另行通知。 第1章 相见欢·其一 1. 我伏在桌案上,翻着一本闲书消磨时光。 这书名《巫山一段云》,是我从凡间淘来的话本,说是记载着玄丹族长与他身旁侍从竹罗的一段情史。我知这是民间野史,不能当真,却还是入了戏,看得聚精会神。 正看到那侍从受奸人挑拨,与族长渐生罅隙之时,就瞧见一道金光自窗边而入,随后化作一张白如霜雪的信纸,平平稳稳地落在了我面前的书页上。 我凑上去,上头端正写着两个字:速来。笔锋遒劲,力透纸背,一看就是伏清的手笔。 我心里有了底。 平日里他正眼都懒得瞧我几次,更不愿我无事便往阆风宫那处跑。此时传我,定是他那不争气的表妹心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如今正等着我的精血去救命呢。 仔细想来,他也只有这时候才会想起我。 我叹了口气。 2. 赶到阆风宫的时候,伏清已不知在门前站了多久。 他披了件黑色大氅,长发束得一丝不苟,秀眉紧蹙,面容冷峻,如浸深潭千尺,寒意逼人。 看到我,眉头皱得更紧:“怎么来的这么慢?” 我就知道他不会给我好脸色瞧,连忙作出一副委屈的神色:“真君大人,我好冤枉!我看到信,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其实不然。 拿到信后,我不慌不忙地又翻了几页书看了个痛快,这才耽搁了时间。只是这事我自然不能说出口,不然他凤目一瞪,我定是又免不了那劳什子的什么禁足惩罚。 听完这一通恳切说辞后,伏清面无波澜,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不过据我多年经验所得,他大抵是不信的。 他打心眼里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因此无论我说什么还是做什么,他总觉得我是别有所图、居心叵测。 若是换作往日,他许是又要对我说教一通。 只是他今日脸色苍白万分,看起来已是疲惫至极,故而不愿与我多费口舌,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冰棱般通透的小刀,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可以动手放血了。 我垂眼看去,他拿刀的那只手指节分明,纤细修长,好似覆着层莹白如玉的光泽。我心神一动,就着接刀的姿势,手心与他手背相叠,有意无意地摩挲了两下。 伏清手一僵,语气带上愠意:“请你自重。” 我见好就收,接过他手中的小刀,装模作样地咳了声:“方才不小心碰到了。” 伏清看着我,没说话。眼神如利刃出鞘,似要将我大卸八块、凌迟处死。 可他有求于我,所以他不能。我在心里暗暗替他抹了把辛酸泪。 他瞪我归瞪我,我只当作没瞧见,死皮赖脸地凑过去问他:“一个月前不是才放过一次血?眼下三个月还没到呢。莫非是……情形恶化了?” 伏清语气冰冷:“与你无关。” 我十分不同意他这句话,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同他瞎扯:“怎么会与我无关呢?这分明和我有很大的关系。” “……”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以前我和真君大人三月才能见一次,很是煎熬。如今一月能见上一次,我心里欢喜得很。” “……” “若是能一日一见,自然最好。” 伏清听不惯孟浪之语,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忍耐之下,面色便十分难看。他静了会,才开口冷冷嘲我:“你倒是不怕失血而亡。” 我微微一笑,冲他挤眉弄眼:“我自然不怕。真君大人不染凡俗之物,怕是不知,话本里可是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分卷阅读2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捏着下巴,状似可惜地叹了口气,“只是我有心想做那风流鬼,怕只怕——最后是真君大人舍不得我死啊。” 闻言,伏清周身气息急转而下,又遽然变冷几分。他嘴唇翕动数下,似是想说些难听的话,却不知从何下口,思索良久,才咬着牙,干巴巴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不知羞耻。” 第2章 相见欢·其二 3. 伏清骂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着实没有什么新意。听得次数多了,早没了最初的胆战心惊。 若不是他已将手搭在剑柄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同我打情骂俏。 我虽不信他真的敢对我动手,但到底还是没什么骨气地后退了一步,这才定下心,笑着打趣:“真君大人这是要过河拆桥?” 伏清气得不轻,冷冷看我,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闭嘴。” 他握剑的指节隐隐泛白,看起来倒是颇有几分想取代我手中的小刀,亲自为我放血的架势。 我正愁没机会与他接触,登时计从心来,手一松,假意提不起小刀,哀哀叫唤:“真君大人,这才过了一个月,之前放的血太多了,我还没恢复过来,握着刀的手都没力气呢。” “劳驾真君大人,高抬一下尊手,亲自帮我放血罢?” 可惜我这样的把戏使了实在太多次,伏清索性别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我又叫了他几声,看他是铁了心不搭理我,只好作罢。弯腰把刀拾起来,指腹掸去灰尘,随后掉转刀头,直直捅入心口。 这动作我已做了成千上万遍,早已熟练非常,连顿都不会顿一下。 刀入了心口,接下来只需静等。 我垂下眼,难得安静一会。 那小刀饮血之后,剔透刀身缓缓分出数丛暗红脉络,由浅及深。乍看去,仿若一块粲然可观的红翡,正在散着明艳霞光。 每逢此时,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眼眶发涩,好似有千万道人声在我耳边轰鸣。我心道,大抵是失血过多,不必放在心上。 当然,也没人会放在心上。 我抬起眼,意外和伏清的眼神相对。 他不知何时把头转了回来,正默默看着我。我看见他的脸,心里就分外高兴。高兴归高兴,如今我为了他的表妹在放血,总得作出痛苦的神态来,这样才好让他觉得亏欠于我。 我挤出两滴泪,煞有其事地弯下腰,低声喊道:“疼。” 好半天没等到他回应,我余光瞥去,见他神色晦暗难明,仍如一尊入定塑像杵在原地,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但我怎会这么容易便放弃逗弄于他? 我不依不挠,又作出气若游丝的姿态来,轻声哼唧:“没力气了,拔不动刀。真君大人,我快要流血而亡了。” 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叹了口气,心想,让伏清服个软,可比剜心取血要累多了,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回房静养个几天,为难自己作什么? 正欲放弃,身旁似有清风拂过,冷香自起。下一刻,我握刀的手便被冰块包裹其中。 我低头看去。 好吧,原来不是冰块,而是真君大人的手。 真君大人勉为其难,替我拔出刀,随之往后跃去,身姿轻灵,又离开我三丈远。 他躲得实在快,我本想顺势靠在他的怀里,现下没了法子,只好装作脚打了个滑,给他表演了一个观音坐莲。 4. 我坐在地上同他面面相觑。 他往常取了血之后,转头就走,毫不留恋。今天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乐得能多看他几眼,笑弯了眼,也不吱声。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动了,从腰间的六珈金囊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扔给我。 我伸手接住,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乌黑黑的丸子,两指夹着,举到眼前。 伏清道:“这是——” 我没等他说完,嚼也不嚼地就将这丸子吞下肚。 他许是被我的举动惊了一跳,声音戛然而止,那一成不变的冰冷目光总算有了起伏。顿了许久,他才得以补全下半句话:“……是干桑族的疗伤圣品。” 与我所想分毫不差。 我佯装欣喜:“真君大人待我真好。” 伏清对我的夸奖无动于衷,冷哼道:“你倒是什么都敢吃。” “只要是真君大人给的我都敢吃。”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有求于我,自然不会想着害我。我若是死了,他的亲亲表妹,也得一命呜呼,与我携手作伴黄泉。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敢害我呢? 伏清皱起眉,看了我一会,脸色竟变得有些古怪,双唇张了又合,却是一声不发,好似接下来的话十分难以启齿一般。 我耐心等了许久,才听他道:“真的疼?” 分卷阅读3 他这句问话倒是让我有几分措手不及。我愣了愣,才回过神,笑眯眯地问他:“真君大人这是在关心我吗?” 伏清静默片刻,轻嗤:“……无稽之谈。” 语罢,凤目冷觑我一眼,拂袖而去。 不用猜都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的定是:狗嘴就是狗嘴,永远也别想吐出象牙来。 他对我态度冷淡不是一日两日。我一点也不着恼,面带笑意,聊表衷心:“真君大人放心,只要是为您做事,即便再疼,我也心甘情愿。” 说完,我屏住呼吸,侧耳听去,果不其然听得远方隐隐传来四个大字:“一派胡言。” 我再也忍不住,使劲拍了两下大腿,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 5. 其实我骗了他。 我真身是截冠神木枝。书里都说:木本无心,不通五感。只是我与其他木头不同,我成了仙后开了灵窍,五感中通了四感,唯一没通的,便是痛感。 骗他说我会痛,不过是耍了个拙劣的小心眼,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罢了。 笑声渐止之后,我嘴角收平,面上再无表情。便在此时,原地忽然刮起阵阵大风,耳边风声猎猎作响,势头之大,好似要将四周微弱的声音一并吞噬殆尽。 只余风声。 只余风声? 不对,不对。还有……好像还有什么。 我闭上眼,凝神听去,终于听见——原是在我那胸口处、表皮下,正一声一声、极为规律地沉闷回响着,一颗鲜活心脏跳动的声音。 奇怪,神木本应无心,为何我会凭空生出一颗? 我还未深思,就觉得泪已盈眶,自眼角处争先恐后地流了下来。我一面流着泪,一面却茫然地想道: 我不记得了。 第3章 相见欢·其三 6. 也许不记得才是更好。 我掀起一角衣袖,拭去脸上泪痕,分外纳闷。我究竟为何要哭?伏清今日关心我了,我应当很高兴才是。 将玉瓶妥帖收好后,我头一回神清气爽地从阆风宫走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向前几步,却听见身后有人唤我:“少箨哥哥。” 声音又甜又腻,勾着尾音上挑,好似在唤情郎。 我闻声识人,顿感全身发冷,失了几分漫步天庭的闲情雅致,当即将我本命灵器揽月枝召了出来,乘上去逃之夭夭。 那声音的主人杏眼一瞪,终于将那矫揉造作的伪装撕去,跺着脚,很是气急败坏:“少箨!你没良心!” 我摆摆手,扬声道:“仙子,不用送了。” 7. 风水轮流转。 我当了伏清避之不及的蛇蝎多年,终于也体验了一把被蛇蝎缠上后生不如死的感觉。 8. 方才那声音的主人叫静姝,北方干桑族族长之女,又称之为干桑帝姬。 静姝静姝,听起来是个温柔娴静的名字,为人却一点也不温柔娴静,还十分……爱管闲事。 她不知是从仙界何人口中得知我与伏清的事,一口咬定我是个被情郎负心的可怜人。每每见到我,都要拉着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意图将我拉回正轨。 是:“我夜观天象,你与伏清,缘分浅薄,孽字当头,是凶象。” 亦或是:“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诸如此类话语。 不过我权当听不见,左耳进,右耳便出了。 正好,我平日里除去照料一些花草树木之外,闲着也是闲着,听她在耳边聒噪几声也无伤大雅。若她不与我诉她所谓的衷肠,而是与我安分做一对好兄妹,我倒也不至于对她避恐不及。 可惜,她将我的视而不见当作是万般纵容,将我的沉默不语当作是情意绵绵,委实有几分荒唐可笑。 我轻声叹气,她到底不若我有自知之明。 只是她有一事说对了。 于伏清而言,我与他着实是孽缘一桩。 9. 我对伏清,其实是一见钟情。 琳琅天阙之上,我初任花童一职,步步紧跟在司花仙君身后。一手揣着花篮,另只手则一扬一撒,大把姹紫嫣红的花瓣从天而降。 这花篮极为古怪,我撒花撒得手都僵了,那里面的花瓣却丝毫不见少。 时间久了,我难免觉得枯燥,见无人在意我,便心生怠慢。到了后来,旁侧的花童撒两下,我才慢悠悠地动了一下手。 时不时会有几位身份尊贵的仙君从花道走过,个个都是仙资玉骨、长相脱俗。可惜仙庭中最不乏的就是美人,我眼不斜心不跳,很是波澜不惊。 伏清是最后到场的。 那时朝花礼已至尾声,我手累得快抬不起,只能有气无力地拨动两下,而他走路端庄得体,一步踩着一步,不疾不徐,十分令人赏心悦目。 走得太慢确实不是件好事,可不,他步伐还未落定 分卷阅读4 ,迎面撞上我撒花的手。我抓了满手的花瓣,不偏不倚,全糊在他的脸上。 我知道做了错事,愣在原地,不禁瑟瑟发抖。 伏清身子微僵,却不见狼狈,从容站定。 他黑发高束,穿戴服饰都极有讲究,非黑即白,衬着那双浅灰色的瞳仁,显得比寻常仙人要冷肃三分,只是配上那五颜六色的花瓣之后,很是滑稽可笑。 我有些想笑,却不能笑,只好忍痛憋着。 见他拍去落花,稍振衣袖后,好整以暇地又要前行,我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出声叫住他:“大人,眼睛旁边。” 他这才转头看我。 有片红色花瓣覆在他眼尾,衬着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迤逦出几分缱绻春意,竟让那丝毫情感也无的浅灰色瞳仁也仿佛生动起来。 我看得出神,心口似是被小手用力一推,在高处摇摇晃晃,连带着心跳声都鼓噪几分,如有千面、万面鼓在响。 可他默然不语,只将那花瓣捻在指尖,瞥了一眼,便毫无留恋地扔了下来。 花瓣落地,与那堆早已被踩得稀烂的花泥混于一处。随后他抬起脚,施施然离去,一眼都未曾再施舍给我。 我早说过,静姝不若我有自知之明。 因为那时我就已清楚明白: 我下场形同那片花瓣。贪图片刻温存之后,就要被他踩于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第4章 相见欢·其四 10.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是我对伏清一见钟情,但一码归一码,这段孽缘的开始,并不是因为我的死缠烂打。 先前便说了,我真身是截冠神木枝。 冠神木这三个字,乍一听有几分叨天之幸的意味,但其实我作为一截木头,本身是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都说冠神木百年散枝,千年生花。 百年与千年之别,孰轻孰重,一眼便知。因此,稀奇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冠神木,而是千年一遇的冠神花。 《九章西经》中曾道:冠神木散枝百年,灵气蕴结之处,只为滋养一朵冠神花,而冠神花之精血,可解毒火灼心之痛。 说来可笑,伏清正是因为这点才找上的我。 11. 伏清有个表妹,名雱辛。幼年遭灾之后,有一枚红色烙纹藏在耳后。因了那烙纹的缘故,每隔三月,她就要忍受一次毒火灼心之痛。 虽不致死,但身体长此以往,终会日渐虚弱,最后散为魂体,永世不得超生。 想必在我之前,为拖延他表妹性命,伏清已寻过无数方法,却无一奏效。 说到这里,我要点名夸一下松霞仙君。 我本来正愁得只能望着仙庭的云海苦苦相思。他倒好,不知从何人口中得知我的身份,为了讨好伏清,向司花仙君要了我后,连夜将我亲手送到伏清面前,意图要树立一波雪中送炭的光辉形象。 ——就是不知这雪中的炭最后到底算作是送给了伏清,还是送给了我?对此我不予置评。 用心头血来换得那人寥寥几眼,怎么算我都不亏。 何况从此以后,我的命与他表妹的命牢牢绑在一起,密不可分。既然如此,他绝不容我出半点闪失,自然事事都对我能忍则忍。 这倒有些难为他了,明明对我深恶痛绝,却又偏偏身不由己。 对此我也深表同情。 仔细想来,伏清初次见我那会,对我说话还算客气,甚至还屈尊降贵地给我倒了杯茶。我光闻那茶香,便知是我平日想喝都喝不上的珍品。 可惜那杯茶我到底也没喝上,就被他连人带杯子地一块从屋子里给扔了出来。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他那时垂着眼,手执碗盖,撩拨了会茶汤上浮着的茶叶,才淡淡道:“松霞同我说,你是冠神花所化?” 其实我不是。但我也知此事并不简单,想了想,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伏清望着杯中茶叶,若有所思:“你叫什么名字?” “少箨。” “少箨?”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语调竟有些森然,令人无端发怵。 我却毫不在意,听他喊我名字,只觉此刻真是忘乎所以。少箨这两个字自他齿间泄出,便再不比往日普通,好似镀了层金,动听得紧。 他沉默片刻,冷声道:“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我微微笑着,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需冠神花之精血,以缓毒火之刑。”他放下茶盏,一双眼终于舍得放在我身上,“你既是冠神花,那么作为交易,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我问:“什么愿望?” 伏清道:“六界奇珍,神兵秘宝,扔你挑选。” 他说的这些我都瞧不上眼。 我摇了摇头,同他直说:“这些我都不需要,神兵秘宝,若非修为深厚,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你想要 分卷阅读5 什么?”伏清看着我,目光冰凉如水,很是平静,就仿佛我只不过是空气中再渺小不过的微尘,翻不出什么波浪来,因此不值一提。 我故作为难:“花草树木本就成仙不易,七棵冠神木千年独出了我一苗。真君大人想要我的心头血,总得拿出一点诚意来。” 伏清颔首:“但说无妨。” 我得寸进尺:“我要两个愿望。” 他面色不改,答应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可以。” 我笑眯眯地竖起一个手指,同他说:“第一个愿望——” 语出惊人:“我要跟你双修。” 伏清怔了怔,脸色忽青忽白,语气带上几分愕然:“你说什么?” “我要跟你双修。”我笑着望进他的眼里,语气很是诚心,柔声道,“琳琅天阙,我对真君大人一见钟情。” 伏清皱起眉头,一瞬不瞬地瞪着我,似是试图分辨我话中真假。 见我表情诚恳,毫无说笑之意,他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侮辱,蓦地板起脸,秀丽眉峰汇聚成霜,冷声呵斥:“白日宣淫,岂有此理。” 他生气时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唬人。我噤了声,心道伏清其仙矜持守礼,我不该如此唐突美人,多少该循序渐进一些。 我眼睛转了转,连忙改口:“我刚才是同真君大人开玩笑的。” 伏清却不信,仍是狠狠瞪着我。 我对他讨好一笑:“许什么愿望我还没想好,不如等取了血之后再说罢。” 其实当时我对取血之事没有什么信心,因为解毒火灼心之痛,药引是冠神花的精血,与我并不相符。 我也知,若我的心头血毫无用处,伏清许是不会轻易放过我。可—— 我棋出险招,也只是想留在他身边罢了。 12. 所幸天道垂怜,让我如愿以偿。 第5章 调笑令·其一 13. 从阆风宫回来的路上起,我就觉得眼前景物变得有些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想来虽然伏清给我吃了药,但气血终究是亏空的厉害。等进了房,我顾不得太多,虚浮着步子摸到床上,倒头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可笑的是,最后我不是睡醒的,而是被冷醒的。 我勉强撑开眼皮,往门口看去,才发现先前回来的时候竟然忘记关门,冷风顺着缝隙嗖嗖地就往屋子里灌,也不知道灌了多久。 就这样我竟也能睡得着,我倒真是有些佩服自己了。 我赖了会床,才不情愿地起身把门关严实,转身又躺回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会呆,默默想着,看来伏清这几日都没来寻过我。 不过也是,血已给他了,他还来寻我作甚?是嫌着没事来给自己心里添堵不成? 少箨啊少箨,他不过是随口关心你一句,难不成你还真将自己当个人物了? 我阴阳怪气地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通,转念又想道,完了完了,雱辛的病情转重,以后若是一月便要放一次血,我身子恐怕是要撑不住了。 我倒不是怕死,对我而言,生死皆是小事。 有道说:天道轮回,往生不息。即便是仙人,也有身死道消的那一刻。 只是仙庭冷凄,阆风尤甚,若连我也入了虚无,不知伏清可会寂寞? 想到这,我倒是有些伤怀了。不过他大抵是不会寂寞的,因为他与我相识多年,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让我闭嘴。 对了,我与伏清……是相识了几年来着? 我掰了掰手指,粗略一算,自我成了药引到今日为止,原来已快有十年了。 他将我安置在离阆风宫不远的泛秋斋,平日会差人送来些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灵丹妙药,美名其曰:补血养身。 其实这些东西着实没有必要。他若是真想我恢复得快些,还不如对我笑一笑来得实际。 想到这里,我登时来了兴致,从床上一跃而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拿出一个木雕小人,摆在地上,手指掐了个决。 那小人在地上抖了两抖,随后接连炸开数道银光。我稍稍闭了闭眼,默数了六个数,再睁眼时,面前银光已然尽数散去。 “伏清”脚下踩着一道将歇光影,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眼神木讷地瞧着我。 泛秋斋的日子实在冷清,平日里无人同我说话,我便找了化形这个法子,用来消磨时间。 我走上前,说:“真君大人?” “伏清”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又说:“笑一个。” 他歪了歪脑袋,很是疑惑。 “像这样。”我伸出两只手,扯了扯嘴角,给他演示了一遍。 “伏清”皱着眉,似乎是在理解这个举动,过了会,才缓缓举起手,学着我把嘴角扯开,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还有一脸狰狞可怖的微笑。 若是再装上副尖角獠牙,真是好一张生动逼人的恶鬼索命 分卷阅读6 图。 我忍俊不禁,心道,虽然这个“伏清”连本尊的一分神韵都比不上,但敌不过人家乖巧听话。 末了,我咳嗽一声,认真点评:“笑的真丑。” 14. 伏清从未对我笑过。 他每次与我独处,总要板着一张脸对我说教,可他不善言辞,到头来往往被我堵的说不出话。凡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就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别过头不再搭理我,跟个耍性子的小姑娘似的。 若我还不依不挠,他才会忍无可忍地皱起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如冰如霜,冷冷盯着我,沉声喊我名字:少箨。 “少箨。”语气生硬。 我第一反应是:对!就是这个声音! 第二反应则是:难道我真的想伏清都想出幻听了? 我摸了摸耳朵,有些莫名所以。 再一抬眼,门不知何时打了开来,站着一尊凶神恶煞的冰雕人塑,室内垂下的帷幕纱幔被一阵阴风吹的猎猎作响。 我揉了揉眼睛,使劲眨了眨,人影还在。 我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那人影非但没有消失,还离我更近了些,面色如霜,让我不得不怀疑,他若是眨一下眼睛,会不会有冰渣子从他睫毛上掉下来。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离那木头变出来的伏清远了些,装傻充愣:“怎么有两个真君大人呀?” 伏清神色漠然,摊开一只手,冷淡道:“拿出来。”他法力比我高深百倍,我的几个拙劣术法在他眼下从来都是无处遁形。 我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还在强颜欢笑的“伏清”,有些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时来的泛秋斋、又听到了多少话,杵在原地没敢吭声。 他似有所感,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脸色十分难看,冷声重复了一遍:“拿出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复掐了个决,听得“啪”的一声,那幻术所化的人形站着的位置,腾起一阵缭绕青烟,青烟散后,地上平稳地躺着一个木头小人。 这木头小人是我用冠神木照着伏清的模子一点点雕出来的,在这之前我已经雕废了三十二块木头,六十四个小人。 不过那些小人要么就是太瘦要么就是太丑,统统都是歪瓜裂枣,没一个是我满意的。 只有这个木头小人尚可入眼,毕竟五官齐全,眼睛、鼻子、嘴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飞挑,欲说还休,很有几分琳琅天阙惊鸿一瞥的风采。 这样子的得意之作,一下子让我拱手相让,还真有些舍不得。 我递给他,却不肯松手,来回周旋了几轮后,他瞪了我一眼,我只好作罢。 我嘀咕着:“这尊雕像在整个仙庭独一无二,真君大人可得好好收着。” 他两指高高拎起这个小人,来回翻了个个,也不知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我内心忐忑,以为他下一秒便要将这木头小人挫骨扬灰。谁知他一声不吭,自然而然地就把小人揣进了袖子里。 我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来他这是个什么意思,只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喜欢我为他雕刻的小人,一拍掌,心想,机会来了。 于是我邀功的同时又卖了波惨:“我没日没夜雕了好久,真君大人也觉得好看吗?” 他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言简意赅。 “丑。” 我哑口无言。 第6章 调笑令·其二 15. 其实我不生气,因为伏清就是一块刀枪不入的木头,而木头是开不出花来的。 除了我。 只是有时我会想,这张脸的主人若是个哑巴,想必会更赏心悦目一些。 想归想,真君大人难得光顾寒舍,自然是不能怠慢的。 我忙前忙后,把桌子椅子全部重新擦了一遍,才敢招呼他入座。他瞥我一眼,稍稍俯身,用指尖探了探灰,确认干净后,才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 我见他坐下,又殷勤地斟了一杯茶,用的是我最近新晒的金叶边兰。 这已经是泛秋斋里最名贵的东西了,若不是伏清做客,我平日里是决计不舍得用的,他却只扫了那茶水一眼,便别过眼,用手背将杯子挡开。 “不必了。” 我这才想起,他非九天晨露不饮。反观我自身,别说九天晨露,就连一杯杏花天的琼液都难得。 只可惜了这几瓣金叶边兰。我悻悻地将杯子放下,心想,还挺娇气。 与此同时,还有些发愁:之后他若是瞎了眼,真与我结了亲,成了我的夫人……但我家底实在微薄,处处仰人鼻息而活,到时候养不起这尊大佛,让他受了委屈,可怎么办呀? 我想得长远,连带着看伏清的眼神都带了些怜悯,仿佛已经预测到他一无所有、两袖清风,四处跟着我讨生活的场景了 分卷阅读7 。 伏清若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恐怕又要骂我白日做梦了。 16.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今日屈尊来我住处,必定是又有什么要紧事。 当然,无论他来这的目的是什么,反正不会是为了见我而来,可我自取其辱惯了,偏要问他:“真君大人是来探望我的吗?” 不等他开口,我又指了指心口,微微一笑:“这里刚才还很疼,但一看到真君大人,就不疼了。” 伏清正襟危坐,无动于衷。 我来了劲:“不信?那你摸摸?” 他似有所感,提前一步避开我不规矩的手,随后瞪我一眼:“还请自重。” 我只好作罢,在他旁边坐下,支起头笑眯眯地盯着他,怎么看怎么稀罕,尤其是那双眼睛,不笑时就已经把我三魂七魄勾走了大半,不知道笑起来又是个什么光景。 我想得入迷,以至于伏清后面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只会敷衍地“嗯”个几声。 伏清忍无可忍,屈指在桌面重重叩了两声,才把我的魂给叩了回来。 他面带愠色,沉声喊我名字:“少箨。” 我毫无悔改之意地说了一句:“失礼。”想了想,又道,“要怪只能怪真君大人仙资玉貌。” 伏清羞恼:“你成天便只会说些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的话么?” 我叹气:“真君大人还看不出我的心意吗?” 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地可鉴,我对真君一往情深。” 我以为他这次又要骂我不知羞耻,谁知他只是沉默地看了我一会,侧过脸去,没有再接我的话,语气微微僵硬:“三日后我要起身前往干桑族,你同我一起去。” 我惊了一跳,简直要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追着问他:“此话当真?!” 他道:“不错。” 这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了,他平日里巴不得三个月才见我一次,今日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竟会愿意让我与他同行?! 我怔在原地许久,整个人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砸的不能思考,心里升腾出几簇火苗,越燃越旺,连吞咽吐息都灼热不止。 好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君、真君大人待我真好。” 第7章 调笑令·其三 17. 其实他待我一点也不好。 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对我视若无睹,冷眼相待。 若是让我拿出纸笔,尽数列出他的种种罪行,不夸张的说,我笔下的纸能铺满整个阆风宫。 没有怨怼?也有怨怼。 可他什么也不用做,只消轻言缓语同我说上一句话,什么委屈、怨气,都化作眼底一泓春水,连缕不绝。 只盼着、盼着——他能看我再久些。 18. 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心声,伏清这次并未急着离去。 他眼睑微垂,凤目在桌上扫视一圈,随手拿起本灰色封皮的册子,一字一顿地念道:“巫、山、一、段、云?” 每读出一个字,声音便低沉一分,读到最后,他索性收了声,如被定了身似的静了片刻,再抬头时,看我的眼神古怪非常。 “你看——”他顿了顿,似是在措辞,“禁书?” 他这句问话让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迷瞪着眼,愣愣道:“从何而知?” “难道不是?”他长指停在巫山这两个字上,有理有据,“巫山之会,云雨之欢。” 我哭笑不得,试图同他解释:“不过是本记载着玄丹族轶闻的杂书罢了。” 说着,我为了证明这确实只是一本杂书,随意翻开一页,逐字逐句读道: “……夜雨敲窗,雷鸣乍起。屋内却是红帐春暖,被翻、被翻——” 被翻红浪?! 我一惊,这书我先前看时分明是碗清汤寡水,两人连小手都没牵过几次。怎么我只是随手一翻,突然间就被翻红浪了? 事到如今,念是念不下去了。如今处境就算我有一百张嘴巴,伏清都未必会信我的解释。 我面不改色地将书往前翻了几页,试图将被翻红浪这四个字从我脑中抹去,随后与他强词夺理:“心中有禁书,所见万物皆为禁书。所见即所想,是真君大人心术不正,与我无关。” 伏清“哦”了一声,淡淡道:“我却不知看禁书也能看哭。” 我低下头,果真瞧见书页中间有排字晕染在水渍之下,瞧着微微泛黄,垂指碰去,早已风干,都有些皱了。 我沉思了会,问他:“若我说这只是喝茶的时候不小心滴了滴水上去,真君大人会信吗?” 伏清端着副波澜不起的姿态,一双眼落在我身上,冰凉如水,似是在同我说:强攻之弩,何必牵强? 我只好夸他:“真君大人好眼力,我确实是哭了。”顿了顿,又道,“可我是喜极而泣。” 分卷阅读8 伏清:“何意?” 我微微一笑:“无他,只是看着这本书,想到了日后与真君大人被翻红浪时的场景罢了。” 伏清登时面如覆霜,冷冷盯着我。 我默数了三个数,与他异口同声道:“不知羞耻。” 我捧腹大笑。 他拂袖而去。 第8章 玉漏迟·其一 19. 临去干桑族的前一个夜晚,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春风过境,吹得棠花簌簌而下,如一场永不会停歇的雪。漫天花雨中,我分花拂柳,漫无目的地前进。停停顿顿,不知走了多久,我眨了眨眼,竟然隐约看见一个人影的轮廓。 那人伫立在棠花林的末端,面容身姿如同笼罩在一层云海雾气中,似虚似幻,看不真切。 怪的是,我虽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却莫名觉得心安。 他此刻定是安静温柔地瞧着我。 我迈步向前,试图再靠他近些。不过一尺之遥,可无论我如何努力,竟始终不能再近他半分。见状,他对我微微摇头示意,声音遥远而模糊。 我明明什么都没听清,心跳却蓦然变得又快又急。 我冲他挥手,有些焦急:“你再说一遍!” 他不说话了,只是抬起手,遣风送来数朵素白棠花,花瓣翻飞,如振翼蝴蝶,绕过我的手、肩,在唇边缱绻缠绵片刻,最后轻柔停在我眼前。 眼前一片雪白,我目不能视,却听得清楚。 他说的是—— “昨日之日不可留。” 20. 次日,我见到伏清的时候,顶着一双不堪入目的核桃眼,形容憔悴,与他的仙姿风骨、锦衣玉服很是不般配。 想来也不知为何,昨夜惊醒后,我未曾再合过眼,愣是默默垂泪,如入了定的泥塑,在床边枯坐一宿。 我木着脸,恹恹地同他打了声招呼:“真君大人。” 伏清淡淡应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你——” 我以为他是在关心我,摆摆手:“我身体无恙,真君大人不必挂怀。” 谁知他下一句竟是:“你就穿成这样?” 我低头看了看穿着,今日我分明换了件新衣,只是许久不穿,衣摆处有些发皱而已。我自认今日做足了万全的准备,疑惑问他:“有何不妥吗?” 他恨我浑然不觉的样子,甩了甩袖子,怫然作色:“不修边幅。” 我无奈,摊开手:“那我再去换一件?” 伏清冷道:“不必了。” 我正思忖他这句不必了,究竟是叫我“不必再换衣服”还是“不必跟他一起去”的时候,就瞧见一名穿着素净的仙娥从主门走了出来,仪态良好,目不斜视。 她走到我面前,呈上一件衣服给我。 我犯了愁。 伏清这是要送我衣服? 还是让我看着他穿? 我着实有些看不穿伏清的意图,手悬在衣服上空,犹豫着一动不动。 伏清道:“穿上。” 金口既开,我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衣服,徐徐展开,抖了两下。我虽然对衣服材质没有什么概念,但手一摸上去,心里便有了个底,并非寻常。 想到这里,我又笑自己大惊小怪。伏清拿出手的东西,哪一样不名贵? 再看这颜色,非黑即白,一瞧就是伏清的品味。 思及此处,我受宠若惊的同时不免有些质疑:“真君大人的衣服,我恐怕穿了太大。” 伏清身长比我高了半头有余,换我将他的衣服穿在身上,准要拖地半尺。这可不是糟蹋东西吗? 岂料我自作多情,伏清冷冷撇我一眼:“谁同你说是我的衣服?” 旁边站着的仙娥捂嘴一笑,柔声细语道:“这位小仙君,不如先穿上试试。” 我瞅着这仙女姐姐一脸温柔,不像是等着看我笑话的人,这才将信将疑地套上衣服,站在原地转了两圈。 合身。 嗅了嗅,还有香味。 我问:“这什么味道,怪好闻的。” 那仙娥应声:“熏了乌沉香。” 我不知乌沉香为何物,含糊点头,又掀起袖子,爱不释手地抚摸良久,直到伏清冷冷开口,打断我顾影自怜的自得之态。 “走了。” 我这才记起伏清,颠颠跑到他面前显摆一番:“真君大人,好看么?” 伏清又皱起眉,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望着我。我久久等不到他回应,正想再找个话题,忽然听见他说:“尚可入眼。” 我喜出望外,又来了劲,追着问他:“这衣服你早已替我备好了么?” “真君大人是如何得知我身量尺寸的?” “真君大人?” “真君大人!” 伏清忍无可忍,低声呵斥:“闭嘴。”声音冷漠,面容却是神色 分卷阅读9 难辨。 我乖乖闭上嘴,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他目光微沉,不知是恼怒多点,还是无奈多些:“你还真是得寸进尺。” 第9章 玉漏迟·其二 21. 我心想,我得寸进尺的时候多了去了,就是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当然,这话我就算烂在肚子里,也是不敢同他说的。 我不说话,伏清便也沉默,只疏离地站在一旁,左手负在身后,右手解开腰侧系着的玉哨,递到唇边,凤目微垂,徐徐吹奏。 哨声清越悠长,不消片刻,就从云海处飞来只通体雪白的大鸟,瞳仁是漂亮的金褐色,头顶一抹丹赤,长足挺拔纤细。 它收了翅膀,卷起一道凛冽劲风,稳稳当当地落在阆风宫前。这大鸟拔着瘦长的脖颈,身姿挺拔,孤高仪态与伏清如出一辙。 我若有所思,指了指这只大鸟,问伏清:“这只大鸟是你的坐骑?” 语音刚落,大鸟和伏清双双把头转了过来,极有默契地一同瞪着我。 我见伏清面色难看,有些莫名所以,身旁的仙娥笑着同我解释:“株昭是东极咸阴的仙鹤,极有灵性。仙君若是将它称为大鸟,可算是折辱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又见伏清衣袖翩飞,已先行一步骑上那灵鹤,我紧随其后,也想跟着骑上去。 伏清看我伸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毫不留情地把我的手拍下来,皱眉道:“你做什么?” 我摸着被拍红的手背,也愣了愣:“不是要骑着这大鸟——啊不,灵鹤去干桑族吗?” 伏清居高临下看我,冷言拒绝:“我不习惯与人同骑。”他摸了摸株昭的头,又说,“你自行跟上我就是。” 我只好收回手,讪笑:“真君大人真是绝情。我未曾去过干桑族,待会上路,真君大人恐怕得多留神等等我才是。” 22. 有一说一。 这东极咸阴的仙鹤,跟其他大鸟比起来,倒还真的有两把刷子,也不枉它的灵兽之名了。 先前在阆风宫,我才刚将揽月枝召出来,它就已振翅一跃,霜白身躯登时与仙庭云海融为一体,只余尾侧点点墨色鲜明醒目。 这得要瞬行千里了吧? 揽月枝虽然也算得上上等灵器,但这般比较起来,确实是占尽下风了。 我仰身躺在揽月枝上,闭上眼不着调地哼了会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伏清静待在不远前。株昭的羽毛雪白,伏清的脸比那羽毛还白。 大概是气的。 23.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停下来等我了。 株昭瞬行千里,而我的揽月枝本不用于赶路一途,即便眼下已全力驱使,仍是逊色许多。株昭飞一会,便要停下来等我一会,如此往复来回数次,伏清的耐心已消磨殆尽。 我有些不好意思:“真君久等了。” 伏清冷冷看我:“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语罢,他身下灵鹤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嘹唳,金澄澄的鹤眼比伏清瞪得还圆,恨不得将我拆吃入腹。 我委屈:“揽月枝本就不比灵兽,这已经是最快了。真君大人若是真想快些,不如——” 我没有将话挑明,只是同他不停使眼色。 伏清看穿我的企图,秀丽眉梢皱得极紧,过了许久,才嘲道:“我看你是故意而为。” 他的灰色瞳仁在云海掩映之下颜色更浅,无端显出几分肃杀之意:“你成日在我这卖弄嘴皮,是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我心道不妙。 第10章 玉漏迟·其三 24. 伏清虽总板着副冷淡面容,却极少真正动怒。我与他相处数十年光阴,即便我日日放肆,他也只对我放过两次狠话。 第一次是我瞒着他,偷摸着溜进阆风宫见了他表妹一面。 他闻讯赶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雱辛身侧,撩起她头发,想去看她耳后烙印——其实我没什么恶意,不过是想一睹伏清心上人的风采罢了。 他关心则乱,以为我是意图不轨。 盛怒之下,差点将我活活掐死在床边。最后大抵是想到如果我死了,他表妹也活不长久,这才勉强松手。 眼如霜刃,厉声警告我:“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我瘫在地上,不停喘气,脖子留下了一圈紫红指印,好几天都没消下去,很是狼狈不堪,最后还被他罚了禁足一月。 眼下应该算是第二次。 唉,他可以为雱辛冲冠一怒,也可以为株昭艴然不悦,又或许可以为任何人,却唯独不会为了我。 我知他软肋为何,知他命门为何,也知他对我浑然无一点在乎。但我自取其辱惯了,或许还存了些侥幸,总意图试探他的底线,想看他是否真的无动于衷。 我这样对他,他心里大概恨透 分卷阅读10 了我。 不过没关系。 我早说过,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不会太难过。 真的。 25. 我觉得我不难过,便好像真的不太难过,还能冲伏清笑一笑,柔声问他:“真君大人又要掐我一回吗?” 伏清眸光微动,与我眼神交汇之时,似有片刻的迟疑不忍。待我仔细看去,又只剩下全然的漠然之色。 我以为他是默认了,心底微冷,一双手抖抖索索,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我才勉强止住抖,垂下头,不愿将失魂落魄之态让他瞧见,低声道:“真君大人误会了。我方才的意思是,让株昭衔着揽月枝的尾,拖着我一同走罢了。” 伏清静默不语。 我听他不回应,忙不迭地补上一句:“我、我身份低微,并无逾矩之意。” 又过了许久,伏清才终于道:“过来。” 我没敢抬头,有些惴惴不安,极其小心地驱使揽月枝往他那移动了点距离。 他冷冷重复了一遍:“过来。” 我好心提醒他:“不能再过来了。”再过来就得坐到你身上了。 他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随后我衣服后领被人抓着提起。我跟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半空使劲扑腾了两下,心里又慌又乱,闭着眼睛大喊:“手下留情!” 那只手应声而放,我心里连着咯噔了好几声,想着完了完了。却不料,我没有自高空坠落,反而稳当地落在一个柔软的物事上。 难道是株昭? 我颤颤巍巍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身下的株昭已一飞冲天,冲势凌厉,耳侧狂风呼啸,吹的我眼睛都快睁不开。又是一个急转,我重心不稳,往前扑去,双手牢牢抱住面前人影。 我迟疑地小口吸气、呼气,生怕惊扰了伏清。他若是一个不高兴,将我从鸟背上甩下来,我可就得不偿失了。 伏清身子紧绷,却没像往日那般呵斥我无礼。我松了口气,借着姿势,抽了抽鼻子,悄悄地闻了闻他衣服的味道。 是极好闻的香气,如生于霜天雪地中的素净白梅,清香自发,散至乾坤万里,化作春意阑珊。 等株昭速度减缓,我才堪堪找回几分思绪,脑中一个个疑问接连不断: 我这是在与伏清同骑? 他不是不与人同骑么? 不对,他方才不是还想杀我么? 我愣愣想了会,觉得方才死灰般沉寂的心又活了过来,轻声道:“真君大人这是何意?” 伏清默然。 我挤出个哭腔,示弱道:“方才是我不对。真君大人不喜欢听我说话,我以后就不说了。” 伏清没理我,只将我环在他腰间的手一根根掰开,恼道:“松开。” 我乖乖放开。 又听他道:“离我远些。” 我低声问他:“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伏清静了会,声音自前处传来,有些沉闷:“你每次认错倒是干脆。”他顿了顿,应是想到过往种种,语气不禁恨恨,“屡教不改,你当真无可救药。” 我了然于心,知道他这是开始耍姑娘脾气了。 他惯来如此。 心头莫名柔软下来,我垂在身侧的手闲了会,又不老实地抬起来想环住他的腰,趁其不备偷个香也好。 谁知伏清虽背对着我,灵识却时刻紧绷着,未有任何松懈,当即反手一挡,教我扑了个空。 我确实没料到此出,身子在半空摇摇晃晃,一个没坐稳,就往旁边栽去。 这可真是自作自受。我心道。 耳边狂风猎猎,我似一根飘摇无依的浮萍,才刚拼了命地升入高空,就要从云雾坠落。 伏清低头看我,眼神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泛不起丝毫波澜。 他明明可以拉住我,却没有。 你看,我就说他恨透了我。 第11章 玉漏迟·其四 26. 还没掉下来的时候,我百般害怕着他会将我推下来。真等掉下来的时候,我内心反而平静许多。 我又不是凡人,即便从万丈高空中摔落,也浑不致死,顶多就是摔个头破血流———或许头都不会破,撑死留两滴血罢了。 更何况我是块木头,连痛都不会痛一下。 前些日子,我废寝忘食翻阅的那本话本里头说,若是对一个人失望透顶,想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就去跳崖。 一次忘不了,就跳两次。 两次忘不了,就跳三次。 等摔他个皮破血流、粉身碎骨,就能超脱俗世,豁然开朗。 我虽对此将信将疑,但秉承着舍我其谁的行事理念,我决定亲自一探此话虚实。 揽月枝不知我心中的勾弯曲折,只知护主为上。它想将我在半空截住,却被我温声喝止。它万分不解,在我身边转了 分卷阅读11 一圈又一圈,绕得我有些眼花缭乱,我索性闭上眼。 它有些委屈地在我耳边颤抖着发出哀鸣。 想来若是它通人语,大抵是在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伏清不喜欢我,却还是一意孤行、卑贱至此?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琳琅天阙上,仙人万千,我眼里却只能看到伏清一人。 我只知道,他同我说句话,我就喜不自胜。他对我投来一个眼神,我便心驰神往。 若是他能对我笑一下,莫说只是区区几滴心头血,让我将这颗心掏出来送给他也无妨。 可他不会,也不要。 27. 我闭上眼等了许久,没等到话本里描写的那种豁然开朗的心境境界,反而等到一句:“还闭着眼做什么?” 语气似有薄怒,并不是全然的冷漠。 我愣住,睁开眼,看了看周围。脚底是云雾茫茫,身下是洁白毛皮,耳朵贴着的恰好是一人的心口处,细听之下还能辨出心跳。 一声一声,沉稳且规律。 我安静地听了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此时正被伏清横抱着坐在株昭上。 原来他接住了我。 我神色怔忪,心头思绪万千,还没等理出个所以然来,竟听见他对我莫名其妙说教起来:“你成日不学无术,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这句话旁人听来许是会觉得匪夷所思,不过在我听来却是浅显直白。 他的意思是:你成日里不学无术,荒废仙法,才会落得一个连决都忘记怎么捏,还要我屈尊降贵来救你的地步。 我难得认真地反问他,一语双关:“让我落到这般下场的人,不是真君您吗?” 话出了口,我又觉语气太重,堪堪将声音放柔了些:“真君大人刚才推我下去的时候,我真是万分难过。” 指了指心口,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道:“想到真君大概是恨透了我,这里比摧心取血,还要痛上百倍。” 话出了口,我已大约猜到他会以什么用词来回复我。大约是要瞪我一眼,随后骂我不知廉耻。 我想到此,面上微笑,心里却如霜雪过境,冷得透彻。 伏清搭在我肩侧的手蓦然紧了紧,说话难得有些吞吐:“我没有、你……为何如此……弱不禁风?” 我惊疑,稍稍仰起头,想看看他又是在唱哪一出戏。 伏清此时正目视前方,我看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神色,只能瞧见那两簇纤长睫羽如受惊了的蝶,不停地颤,颤得我心尖也莫名发起抖来,把那层积雪抖了个干净。 我轻声问他:“真君大人是在关心我吗?” 他如同被火烧了似的,忙不迭地松了手劲,羞恼道:“休要胡言。” 哦,原来又是我自作多情了。 无意推下我的人是他,不愿伸手相助的人是他,最后接住我的人,还是他。 我想同他说,不要再捉弄我了。 若是不喜欢我,那便不要总是把我推开后,又给我一些无谓的希望。 可我到底不死心,也不忍同他说些重话,许多话明明冒了头,在舌尖徘徊许久,最后还是被我尽数咽下,只道:“我就知道,真君大人待我最好。” “前尘过往,我一概不知。氏族血亲,我也没有。整个仙庭如此广大,我却只认识真君一人。” 我目光看着他,也不在意他是否真的在听,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如果我连你都忘记了,那我成仙,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里,心口忽然闷了起来,害得我连气都喘不匀顺。 我分神想道,若这就是心痛如绞的感觉,那当一块木头,也没什么不好。 28. 许是我目光太过热切,伏清扑簌了会睫羽,突然低头瞪我,语气不悦:“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我这才回过神,见他目光如炬,慑人非常,眼角却不知何时飘上一抹薄红,似怨非怒。 我心头微动,柔声细语地问他:“我只看着真君一人,不好吗?” 伏清又将眉梢拧得死紧,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似十分不情愿。我贴在他心口处的耳朵,却能清楚听见那心跳声鼓噪非常,一声一声,每一下都好似撞在坚硬铜钟上。 咚,咚,咚,咚。 我想将头靠得更近点,伏清伸手挡下,将我推远了些,低声呵斥:“成何体统。” 我不成体统地开口:“真君大人心跳好快。” 是生气了吗? 伏清语气镇定,言之凿凿:“你听错了。” 我自然不信,却不拆穿,默默盯着他看,看他面不改色、从容自若,又看他露在外侧的耳朵尖尖,不知何时洇上一抹烟霞,赤如丹砂。 我再接再厉:“耳朵也红了。” 更生气了? 伏清冷着脸,一语不发,把我身子掰直,又调了个个儿,好让我面朝前方 分卷阅读12 ,而不是与他四目相对。 我觉得十分奇怪,唤他:“真君大人?” 寂静。 半晌,我才听见他咬牙切齿道:“不许看我。” 我乖乖应声,身子端得笔直,目不斜视看向前方。他却还不解气,飞快补了一句:“离我远些。” 唉,看来他是非常生气了。 都说世上最难猜的,是女人心,我却觉得不然。这世上比女人心还难猜的—— 大概是伏清的心了吧。 第12章 玉漏迟·其五 29. 昨夜一宿未眠,加上几番无谓的折腾,撑到现在难免有些神色恍惚。我本打算闭眼假寐一会,没成想真睡死过去,最后还是伏清将我叫了起来。 他已恢复成之前一丝不苟的刻板模样,看不出喜怒地指了指我的嘴角:“擦一下。” 我恍然睁眼,未完全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掀起一角衣袖,正想擦嘴,却见伏清凤目凛冽逼人,厉声道:“你做什么?” 我才发现手里攥着的竟是伏清的袖子,登时身躯一震,如冰水灌顶,清醒了许多,讪讪一笑后,我把手松了开来,在腰间摸了好几轮,也没摸到可以拿来擦嘴的帕子。 正当我脸色越来越白的时候,伏清冷着脸,扔给我一方白帕。 我匆忙接住,看了眼,做工还挺精致,边边角角上绣着一只翩然欲飞的仙鹤。 这可真是大材小用。我觉得有点可惜,犹豫着不想动,伏清瞪我一眼,催促道:“擦。” 我只好拿着擦了擦嘴角,随后将手帕仔细叠好,别在腰间。我知他有洁癖,特别同他说了一句:“我会好生将这帕子洗一洗。” 伏清又瞪我:“不必还我。” 那自然最好,权当是你予我的定情信物了。我揉揉眼睛,慢吞吞地下了鸟背。 落地后,我与株昭对视一眼,心思活络了起来,伸手想摸摸它,可它性情随主人,不仅立刻侧头避开,还冲我吆喝了两声,随即抖了抖羽毛,迈着碎步走到伏清身旁,伸长脖颈,与之依依惜别。 伏清垂头,摸了摸株昭的头,低声叮嘱了几句。至于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清,只觉他神色较之往常要柔和几分,看得我眼红不已。 等株昭飞走后,我亦步亦趋跟在伏清身侧,状似不经意的道:“若是有下辈子,我要投胎做只鸟。” 这样,他就能摸摸我的头,顺顺我的毛,说不定还会亲亲我。 伏清瞥我一眼,没接话,想必是早已料到我心中所想。 我自顾自道:“真君大人不问我为什么吗?” 伏清冷言:“与我何干?”说着,步伐快了几分,身上环佩珰珰作响,一声乱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 我本还欲开口,却觉心跳仿若与那环佩合为一体,声声急促,声声悦耳。我愣了愣,嘴角竟是不受控制地缓缓上扬。 30. 我含笑与他走过小径,拨开花藤柳枝后,入眼是一片茫茫无际的花海,往上是暮云重重,如海水逐浪,层出不叠,洇染出霞光万道。 我从未造访过干桑族,但也听闻此处有“葳蕤生光,月照花林”之象。本以为是夸大其词,不料却是实至名归。 我还欲往前,伏清却将我拦下,淡淡道:“不可再前。” 我问他:“为何。” 他却不答,自腰间金囊中取出一截细长如竹签的玩意,向空中一抛,那竹签霎时腾起无数股白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消片刻,眼前一片花海中凭空出现一个人影。仔细看过方知,是个妙龄少女,梳着双平髻,两边各簪着一朵嫩黄小花。 神情娇俏,语气伶俐,却又故作凶狠:“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伏清五指微张,一块鎏金令牌赫然入目,他声音平静,不疾不徐:“吾乃东极主人,受邀拜会干桑帝姬。” 我眼皮一跳,愣愣看向伏清。 干桑帝姬,岂不就是静姝? 他此番造访干桑族,竟是为了静姝? 第13章 琐窗寒·其一 31. 那少女接过令牌,仔细端详一阵,喃喃道:“这还真是主人信物。” 她把信物返还,冲我和伏清挥挥手:“主人平日教导我说,来者便是客。既然是我们干桑族的客人,那你们快随我来吧。” 路上,那少女很是善谈。面对伏清那张冷不死人的面孔,也能滔滔不绝:“我们干桑族的人,真名是不能随便告知外人的。不过……他们平时都叫我阿笙,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叫我阿笙。” “对了对了,你说你是东极主人,我听说东极那边都是一望无际的水域,潮湿得紧。你在那处生活不会觉得不习惯吗?” 伏清约莫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冷冷问道:“现在是去何处?” 阿笙道:“自然是去客房了。” 分卷阅读13 伏清定住脚步:“不是去寻帝姬?” 阿笙怔了怔:“主人最迟也要明日才到,难不成你要在殿前站上一晚?我自然是先带你们去客房呀。”语罢,又小声道,“怎么跟块硬邦邦的木头似的,真没劲!” 她虽是轻声抱怨,但我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想必伏清亦然。我本心系静姝一事,被她这么一闹,倒是无心再想。 在伏清身上碰了壁,她碧如凝翠的眼瞳滴溜溜一转,又将主意打到了我头上,咧嘴笑道:“方才没发现,哥哥样貌生得真好看。” 从未有人夸过我的样貌,我难免受宠若惊:“比不得真君仙姿昳貌。” 她身量只到我胸口,同我说话时是仰着头看我的,语气十分诚恳:“在我眼里,哥哥更好看些。” 我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冲她笑笑。 阿笙见我笑,又呆了几分。她歪着头,把玩了会衣角,这才扭扭捏捏地道:“不知怎么的,你一冲我笑,我就觉得心要跳出来了。” 观她模样,大抵是刚修成人身不久,不通人情世故,行为举动还存着几分懵懂天真。我只道她是孩童心性,并未将她所说放在心上。 阿笙看我只是微笑不语,有些着急地跺了跺脚,拉着我往前走了好几步,随后冲我连挥了好几下手,示意我弯下腰。 我依言弯腰,听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哥哥有喜欢的人么?你看我是否配得上?” 我怔了怔,下意识看向伏清。 他安静站在一侧,长睫微垂,面色疏离,不知在想什么。 我收回视线,冲阿笙摇了摇头:“不好意思。” 阿笙急了,攥着我胳膊的手一紧,声音跟着大了些:“为什么?我不若那人厉害吗?你别小瞧我,我真身可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捂住嘴巴。好半晌,声音才闷闷从掌心里发出来:“反正可厉害啦。哥哥,你不要喜欢那个人,来喜欢我不好吗?” 我沉声道:“我只喜欢他一个。” 阿笙松开攥着我的手,小脸气得鼓起:“那人是谁?” 我自然不好直接指向伏清,只能语焉不详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阿笙左顾右盼了会,才好像刚发现伏清似的,垮下脸:“我不明白,你怎地喜欢一截木头?” 我忍俊不禁,冲她挥挥手。 她乖巧地附耳过来,我怕伏清听见,极小声地道:“这位是我的卿卿。你莫看他此时冷若冰霜,不过是在同我耍小性子罢了。” 阿笙身子颤了两颤,大抵是想象不出伏清耍性子时的样子。 我瞧她一派天真烂漫,不禁心存怜意,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才直起身,却见伏清正看着我的手,面色生寒。我不知他是否听清我与阿笙的交谈内容,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过了会,我听见他对阿笙说:“烦请带路。” 许是因为伏清语气太过冷漠,惹得阿笙撅了撅嘴,哼了一声。不过她大抵也是忌惮伏清身份,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只敢冲我小声抱怨:“什么耍性子,我看他分明就是一截开不出花的木头。” 此言不虚。我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32. 阿笙拉着我的手,一路上叽叽喳喳,同我说了许多干桑族的习俗传统。她愿意与我说,我便也听得仔细,时不时应声两句。 等到了住处的时候,她才勉为其难的闭上嘴,狐狸眼眨巴眨巴,有几分依依不舍。 “哥哥,这便到了。” 未等她说完,伏清已先一步进了房,将门甩得哐啷作响。 阿笙被这响声吓到,在原地小跳了一步,我倒是没什么反应,面不改色地道:“你看,他又同我耍性子了。” 阿笙皱起眉:“他总是对你如此?” 我笑着摇摇头,问她:“此地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阿笙作思索状,忽地一拍手:“清都台!” 她神情颇为得意:“我们干桑子民,有了意中人,便会去此地祈福。若是你们两人有缘,那棠花会化作灵蝶,轻轻地,在你唇边留下一吻。哎呀!” 说到这里,阿笙捂住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等缓过了神,才继续道:“这就算作礼成了,从此你们二人当永结同心,再不分离。” 我随意问了一句:“若是无缘呢?” “无缘……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呀。”阿笙露出一抹狡黠笑意,“哥哥,倘若你与那木头无缘,不如来寻我吧,我定会对你极好的。” 我哭笑不得,作势弹了弹她的脑门,力道极轻,她却做出委屈神色:“我是认真的。” “哦?” 阿笙用力点点头:“哥哥,不知为何,自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得……你与我之间应当是分外熟悉的。” 她抬起眼,瞳仁极为澄澈,一碧如洗:“我们先前见过吗?” 我心头一紧,耳边似又有千万道人声回响,逼得我使力甩了甩头,才将那 分卷阅读14 沸沸人声隔绝于耳。 我闭眼,又睁眼,看了阿笙一会,轻轻将手抽了出来,道:“不曾。” 我确实不曾见过她。 33. 送别阿笙,我推开伏清房门。 他坐在桌案前,听见声响,头也不回,语气极为冷硬地命令我:“出去。” 我不理睬,径直走到他身边,想瞧瞧他在做什么。他听到脚步声,将案上宣纸揉作一团,握在手中化作齑粉。 狠绝之态,教我不禁胆颤心惊,邀约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脚步打了个转,转回了门口。 还没踏出去,伏清又命令我:“回来。” 我再度转过身子,一步一顿地走了回来。 “何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 我看他盯着桌案,并不看我,大抵是不乐意同我出去,也就不愿强求。正想说算了,却听他语气怪异:“怎么不跟你的妹妹去?” 我纠正他:“她有名字,叫阿笙。” 伏清抬起头,面色如霜,冷冷瞪着我。 “她对你倒是不一般。” 我盯着他看了会,心里竟隐约觉得欢喜,故意点点头,应了他的话:“她确实问我要不要与她在一起。” 伏清目光微沉,又不说话了。半晌,他指了指门口,冷道:“出去。” 我这回没有照做,反而往前几步,挨着他坐了下来,笑弯了眼:“我并未答应她。” “与我何干?”伏清冷哼一声。 “自然有干系。我对她说,我眼里只有一个人。真君大人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他板着脸:“不想知。”语气十分冷淡,我却觉得他很想听我说下去。 既然如此,心里那些摆不出台面的念头又开始活泛起来。我憋着笑,故意逗弄他道:“好罢。那我不说了。” 伏清没想到我会这么言听计从,脸也板不住了,凤目狠狠瞪住我,眼里却是光华慑人,波光涌动。 我与他对望片刻,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问:“真君这次愿意与我出去走走了么?” 他挣脱了两下,没挣开,沉声呵斥我:“你真是岂有此理。” 我不去深思他修为高深至此,怎会柔弱到连我虚虚一握的手劲都甩不开,径直拉着他就往阿笙说的清都台走去。 第14章 琐窗寒·其二 34. 我按着阿笙同我指的方位,前行了许久,才终于离开那片看似无尽的花海,转而进了一片花林。 这片花林遍处栽着八棱海棠,朵朵棠花皆似霜雪,在一轮悬月下,也丝毫不减灼灼清光。 花林深处,有一玉台方方正正立在中间,上头摆着一株封于冰下的八棱海棠,晶莹剔透,枝头花苞欲绽未绽。 伏清看了眼四周:“你带我来此处作甚?” 我自然不会与他说此处的真正用意,他恨我至此,怎会愿意与我永结同心,再不分离?所以我只对他故弄玄虚地笑了一声:“真君大人如此冰雪聪明,不妨猜一猜?” 大抵是因为我马屁拍的到位,伏清还真想了想:“赏花?” 我拍拍手,夸他:“不愧是真君大人。”看了看四周,顺手摘了朵棠花作势一嗅,慢悠悠道:“真君之前回房后,我问阿笙,此地有什么动人景致?” “她跟我说,干桑族有一处景致叫做清都台,是要跟自己的意中人一起前去的。” “我发了愁,便问她,可我的卿卿在跟我生气,不愿意同我一起去怎么办?” “她就对我笑,说即便是再冷若冰霜的人,见到这些棠花,都会化为绕指柔。” 语罢,我将那棠花递给伏清,问他:“真君喜欢吗?” 伏清僵着身子,长睫扑扇许久,好半天才侧过脸,不肯与我直视:“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说:“真君大人?” “不对。” 我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道:“卿卿?” 他睫毛扑簌的更厉害了,耳朵烧如红云,像是副羞恼局促的样子,面容却仍严肃板起。 我见他不语,状似苦恼地叹口气:“看来卿卿不喜欢。” 伏清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不许……” 我明知故问:“不许什么?” 他似是被逼急了,抬起眼,又羞又气地瞪住我:“不许叫我卿卿。” 我面不改色地忽悠他:“真君以为是哪个卿卿?” 他脸颊微红:“明知故问。” 我念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语罢,却话锋一转,笑眯眯地望着他:“真君莫不是以为我说的是这个卿卿?非也非也。” 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今夜月明风清,清辉遍地。我说的,可是这个清。” “还是说,方才的卿卿,其实是真君大人心中所想呢?“ 分卷阅读15 伏清语塞。他意图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平日里波澜不起的灰眸却如盛了一汪秋水,映出点点寒星,清莹秀澈。 与话本里写的‘面若春色,眉目含情’,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瞪起人来的时候也是软绵绵的,好似在跟我打情骂俏,连以往的半分威严都不到。 最后,他憋红了脸,只憋出一句轻飘飘的‘不成体统’,身影便隐于林中,销声匿迹,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怔了怔,扬声叫了两下:“卿卿?真君?” 四周静悄悄的,再也无人应答,许是真被我气走了罢。 我叹气,真君大人的脸皮,真真是薄如蝉翼。 35. 伏清走后,我一个人在棠花林转了几圈,觉得实在没劲,本想回去,却记起先前阿笙说的棠花化蝶一事,心头一动,便走到了玉台前。 我伸出一指,按到那冰雕海棠上,凝神输了几分灵力进去,念着伏清音容,默默想道:“祈永结同心,祈矢志不渝。” 只见自我指尖位置开始,冰雕上裂出一道又一道的纹路。随着时间过去,纹路渐长,将这整座冰雕封的密不透风,直至弦绷而断。 继而光芒大盛,八棱海棠破冰而出。 冰雕碎为千块,一一散落,那株原本藏在冰下的海棠树,竟渐渐活转回来,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盛开,在微风中摇摇欲坠。 我闭上眼,又默念了一遍。 祈永结同心,祈矢志不渝。 恍惚中我觉得,好像在很多年前,也有人曾如此虔诚地将这套说辞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的棠花好像也似今日般洁白,又好像更盛一筹。随风一吹,便化为万千灵蝶,温柔栖在我的唇边。 先前梦中的那个模糊人影,逆着光,在朝我缓缓走来。 声音如朗月清风,沉醉动听。 “少箨。” 是伏清?是他回来了吗? 我茫然睁眼,面前原是空无一人。方才种种,好似镜花水月,转眼成空。 霎时间,劲风四起,周围棠花如雨,纷纷而落。 我站在原地许久,分明心知结局已定,却还不死心,偏要等到棠花落尽、等到冰雕复原、等到晨光熹微,我才肯轻轻抬起手,在掌心的花瓣上留下一吻,了然一笑。 果不其然。 原来我与伏清,当真是没有缘分的。 第15章 琐窗寒·其三 36. 既是意料之中,反而不太伤心难过。 不知是谁同我说过,贪心不足,只会适得其反。 因此,无论有缘或是无缘,我能日日见到伏清,已是心满意足。 我拢了拢袖子,将那瓣棠花妥帖放在心口处,循着昨夜归来时的方向,慢悠悠地踱步走了回去。 到了伏清房前,我抬手敲了敲门。 他昨夜走得匆忙,还没收下我的花,所以我又摘了一朵更好看的,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我耐心地敲了一会,未听到回应。见状,我轻推开门,来回打量了几眼。他房里被褥叠的整齐,竟像是一夜未归的模样。 我只能找把椅子坐下,耐心等了会,直至天色大亮。久等不至他回房,思前想后几番,我决定出去寻他。 不曾想,这才刚出房门,便与阿笙撞个满怀。 她看见我,神情有些焦急,小步向我跑来。 “哥哥!” 我对她笑了笑:“阿笙在此处可瞧见了卿卿?” 她答:“你说那死木头呀?昨夜他一听闻主人回来,就赶去寻芳殿了,现在应该是在与主人议事罢。” 议事? “你可知他来找静姝是为何事?” “静、姝?”阿笙面露迷茫,仿佛对这个名字极陌生。她默默思索了阵,才恍然大悟,“你说的可是主人?原来主人在外的化名是叫静姝。要我说,这名字可没有主人的真名一半好听呢。” 我对静姝真名并无兴趣,但看到阿笙兴致勃勃的样子,却也不忍心出口打断。 反倒是她自己住了口:“我怎地又说到不相干的地方去了。哥哥,你快先跟我走吧。” 我任她牵着向前,又问:“现在是去何处?” 阿笙长长地‘嘘’了一声,冲我摇摇头,两根辫子在空中晃了又晃:“我不能说。” 我故意逗她:“你不跟我说,我便不去了。” 阿笙苦着脸:“哥哥,你莫要为难我了,主人什么都没同我说。” 我敏锐捕捉到主人二字:“是静姝叫你来找我的?” 阿笙连不迭地点头:“主人说要给你个惊喜。” 话音刚落,她便垮下脸,连呸三声:“哥哥,你就当我刚刚是在说梦话吧。” 我见她娇憨模样,有些忍俊不禁。轻笑过后,又觉心头微沉。 惊喜? 不知 分卷阅读16 何喜之有。 37. 我与她兜兜转转,竟是走到了寻芳殿。阿笙不肯从正门而入,拉住我绕到侧面,寻了间极为不起眼的屋子,拧了三下门环,锁应声而落。 她带着我进去,将门牢牢关紧。 明明是白天,里面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夜不能视,召出明珠悬在空中,才将室内情况看得仔细。 阿笙倒是轻车熟路,直奔一处,冲我招招手:“哥哥,过来!” 我往那处走去,稍稍俯身,看到一个透着光的小孔。侧耳听去,竟有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直起身,我心里已有了数。 “这就是你主人要给我的惊喜?” 阿笙点头。 我得她肯定回应,忍不住皱眉:“所谓的惊喜,就是要我偷听旁人谈话?” 阿笙露出不解神色:“不过是听几句话罢了,哥哥为何要介意呢?难道哥哥不想知道那木头跟我主人都谈了些什么吗?” 不对。我揉了揉眉骨,将语气放柔几分:“隐私之事,是不可随意窥探的,即便是…你在意之人。你修成人身不久,难免许多人情世故不算通晓,也不能怪你。” 阿笙却道:“我不是人,为何要通晓人情世故?” “你既修成人身,言行举止更应该慎重而为。不然……难免招致祸端。” 阿笙撅了撅嘴:“哥哥,你怎跟那木头说话的腔调一模一样。” 我微怔,继而叹了口气。想到她大抵是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也就不愿白费口舌,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也罢。既然如此,我就先行一步了。” 阿笙急忙拉住我:“哥哥,你不能走。” “我对你主人的事情没有一点兴趣,你———” 话说到一半,我猛然止了声,低头看去。 阿笙将刺在我手心的银针给拔了出来,委委屈屈地看着我,双眼泫然欲泣:“哥哥,对不起。” 我并未来得及质问她,就觉一阵无力感袭来,先是从手臂开始,随后扩散到四肢。我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几步,猛地瘫倒在地。 这毒着实厉害。我不仅四肢无力,还口不能言,连灵力都如石沉大海,半分都提不起来,只能乖乖任人宰割。 “哥哥,你只需呆半柱香的时间,好吗?” 她语气娇娇软软,似是在与我商量,手却不闲着,将我硬是拖到了小孔前方,随后分出一手托住我的头,好让我能清楚瞧见里面种种。 第16章 琐窗寒·其四 38. 一鼎香炉,青烟袅袅。 静姝手拢长发,眼如穿肠利刃,尖锐逼人,直直透过那个小孔,望向我。 一吐一息中,都似酝酿着刻骨恨意。 我心里忽地腾起个古怪的念头。 她好似尊死气沉沉的石像,怀着不知存了多少年的宿恨,已在这里等了我许久。 正恍神时,静姝已笑弯了眼,碧眸青翠,澄澄然一片,浑然没有方才的死寂之相。 ——就好像只是我看走了眼。 她指尖叩叩桌面,声音如玉,琅琅入耳:“清英真君,眼下已经一夜过去了。” 我听到伏清名号,眼珠不自由转去看他。 他坐姿挺拔,额发微垂,将眼睛遮得严实,只露出瓷白如雪的下颌,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静姝换只手撑下巴,仍是微微笑着,神态十分闲适:“霜葩一旦炼成,时效只有三日之期,还望真君尽快抉择。” 伏清仍是沉默。 “真君究竟在犹豫些什么?” 她虽在与伏清说话,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语气越发温柔:“昔日青梅,今日顽木。真君迟迟不言,莫非是想坐享齐人之福不成?” 什么青梅、顽木?我听得一头雾水,却隐隐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若是真君当真难以抉择,不如我替真君做个决断。”她作势拿起瓶子,却不急着拔塞,笑意盈盈,仿佛笃定伏清会拦住她。 果然,伏清道:“慢着。” 静姝笑言:“还是表妹更重要一些,是么?” 闻言,我的心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几欲破出胸膛。我极轻地喘了口气,死死盯住伏清,想看他究竟作何反应。 他却避而不答,只淡淡道:“给我。” 静姝没应,手握着那瓶子,问出最后一句:“那少箨哥哥的命呢?他为你取心头热血、损自身修为,真君对他一点都未曾动心?”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闭上眼,口唇干涩非常,手脚更是阵阵发冷。其实我心里已有确切答案,却逃避似的不愿去看他此时神色。 良久的静寂过后,我听他语气冷淡道:“不曾。” 果然如此。分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为何我会如此伤心呢? 我忽地想起昨夜在清都台,明月高悬,棠花如雪。 他看我的时候, 分卷阅读17 眼里沉淀着满天的星子。我以为,那其中应当不仅只有恨意,或许还有些许不曾为外人道也的情意。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嘎吱声响起,房门被用力推开。 我猛地睁开眼,只来得及捕捉到一角雪白无暇的衣摆,以及静姝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走了。 他就这样走了? 静姝声音穿过小孔,清清楚楚传到我耳里,好似十分委屈:“少箨哥哥,对不起,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39. 怔忪间,阿笙讷讷唤我:“哥哥……我不知道会是这样,你、你还好么?” 我侧过头,竟还能冷静地对阿笙道:“给我解毒。” 她却摇头:“半柱香时间已过,药性早就散了。哥哥,我扶着你,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原来毒性早就解了。 是我刚才太过入神,才会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未发觉。 我动了动四肢,虽然毒性刚消,身子还有些疲软,但也不至于到了要别人搀扶才可以行走的地步,便婉言拒绝了阿笙的提议,自行扶着墙起了身。 阿笙在一旁看着,神情愤愤:“唉!哥哥,我、我就说他是木头!” 我没理她,只一心往门前走,使了狠劲将门推开,大声喝道:“真君!” 面前空无一人。 我这才想起这屋子是在侧面,便又跑到寻芳殿前,四处审视一番。 果不其然,他还未走远。 我急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一时口不择言,竟然直接喊出了他的真名:“伏清!” 远处白色身影一顿,竟真的停了下来。 我见他停下,以为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不禁轻吁了口气,朝他跑去。 待我跑到他身后,他仍是背对着我,没有回头。 我闭了闭眼,将心酸之意勉强按下,柔声道:“卿卿,你回头看看我。” 过了许久,伏清缓缓回身,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尽是置身事外的漠然之色,凤眼微挑,冰凉如水。 我最怕他用这种眼神瞧我。 琳琅天阙初见之时,他便是这样看我。我之于他,好似一粒再渺小不过的微尘,在他眼中分不到分毫位置。 我费了好大劲,花了好大的心思,好不容易……才让他能看到我。 为何不过一夜,一切都变了? 是我看错了,定是我看错了。 我想起今日摘的花,手颤颤巍巍地伸入衣衫,将花拿了出来,递给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卿卿,昨天的花你没收下,我便……又采了一朵。不知这朵花你喜欢吗?” 他立在原地,静静听我说完,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半晌,他抬起手,接过我手里的花,垂眼审度片刻,我还未来得及欢喜,便见他五指微收,将花震得粉碎,随后一扬。 “往后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我如遭雷殛,愣在原地,双眼蒙上薄雾,快看不清他面容。 想了想,颤声问他:“若是我、我不跟着你,你、你表妹,对,你表妹该怎么办呢?” 伏清淡淡瞧了我片刻,终于开口:“她不再需要你。” 我见他转身欲走,心里又慌又急,非要想出点什么留住他。 对了。 我连走两步,拽住他袖子,轻声道:“真君是不是忘了,还欠我两个愿望。” 他背对着我,语气似有不悦:“松手。” 我哑然,松开手,睁着眼痴痴看他。他利落解下腰间的玉哨,头也不回地抛给我。 “你若是想好了,吹响这个哨子,株昭会带你来见我。” 我默默看了会那玉哨,再抬眼时,他一袭白衣已在风中飘荡,渐行渐远,最后只留给我个遥不可攀的背影。 我呆在原地,四肢百骸忽地涌出一股凉意,冷得我牙关发颤,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声,只晓得紧紧攥住他最后扔给我的玉哨。 脑子里万千思绪,乱糟糟缠在一起,竟没有一件事是我捋得清、捋得顺的。 静姝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柔柔喊我:“少箨哥哥。” 闻言,我僵直而立的身躯才微微一动,回想起她方才看我的眼神,已摸不清她对我究竟是真心更多,还是全然的虚情假意。 我张了张嘴,木然道:“事已至此,你何必惺惺作态。” “我是真心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静姝绕到我面前,碧眸泛着水光,哀哀看我:“我给了他一夜时间考虑,若是他刚才选的是你,我也会将玉露双手奉上。届时,他表妹痊愈,你也不必再白费修为,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默然心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走的如此干脆,原来是真的再不需要我。可我为他做了这样多,他为何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 发觉我心头竟是怨了那人片刻,我怔了怔,不禁冷冷一笑,反问自 分卷阅读18 己道,你又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早就明白吗?从始至终,他对我的万般容忍、步步退让,皆因我的心头血之奇效。九疆辽阔,却只有我一人能救他表妹。 我以为只有我一人。 所以我有恃无恐,所以我步步紧逼。 一旦唯一不再是唯一,我之于他,就再无用处。我与他是没有缘分的,但事已至此,为何我……还不死心? 静姝见我不语,又道:“哥哥应该知道,你的心头血,并不可以彻底根治火毒,只能起到缓解症状的作用。” “火毒诅咒是因离火境的镇地神兽苍阗而起,因此解铃还须系铃人。苍阗是上古神兽,凭他一仙之力,怕是难以企及。” “不过,纵是上古神兽,也会有命门所在。苍阗的命门,在于它尾巴处的一簇神火。他所有神力,皆来源于此,而这簇神火,惟有我干桑圣品霜葩炼制而成的玉露,才可短暂浇熄片刻。” 我盯着她:“你既然有方法,为何不早将圣品拿出来?” 静姝见我质问她,不禁露出伤心之色:“既然是圣品,岂有随便可拿出的道理?你只知冠神花千年一开,却不知霜葩也是如此么?” 我看她眼中含泪,虽不知她此刻是不是在对我逢场作戏,但终究心软:“是我失言。” 静姝摇摇头,又离我近了些:“哥哥不必跟我道歉。” “虽然霜葩极为珍贵,为了哥哥,我心里却没有半分不愿。你虽不跟别人提起,我却知道。你每放一次心头血,便要减去十年的修为。照这个情况下去,还不等他表妹痊愈,你就快修为散尽、身死道消了。” 被她一语说中所有,我心又紧了几分,烦闷不已。拧着眉静了会,转而道:“你方才说,只有圣品才可浇熄神火,那……浇熄神火之后呢?” “只要取一滴苍阗的血即可。” “当真这么简单?”我有些不可置信。 静姝拭去眼角泪水,忽然对我微微一笑:“哥哥真以为此事简单么?清英真君与神兽苍阗属性相克,即便他手持我干桑圣品,也不见得身处上风。何况,苍阗尾巴上的神火,会有这般容易靠近么?” 我听得焦急:“所以伏清此行会有危险?” 静姝仍是笑,笃定道:“凶险万分。” 我再也站不住,转身想走,静姝却将我拉住:“哥哥为何这般着急呢?” 她轻声道:“我倒是希望他一去不回了。” 我微怒:“你说什么?” “他只知道要取苍阗的一滴血,却不知道,古书上对此的记载其实并不完全。待取完血之后,还需得要你吊够三天的心头血,去为他表妹换血。” 我心头一紧,怔怔看她。 “哥哥呆在干桑族,便没有人可以为她换血。即便清英真君取到苍阗之血,贸然入药,也只会加剧那人的死亡。” 静姝抬起脸,眼如盈盈秋水:“少箨哥哥,这是我送你的第二个惊喜。” 第17章 琐窗寒·其五 40. 惊喜?我不敢置信地盯着静姝的面容,想从这里面找出些破绽,却是徒劳。 我忍不住后退两步,快要认不出眼前这位究竟是这十年来一直跟在我身后叫我少箨哥哥的静姝,还是云淡风轻间便已决定旁人生死的干桑帝姬。 “你的意思,是让我眼看着雱辛去死?” 静姝无奈道:“好哥哥,我这都是为了你。你这么喜欢清英真君,雱辛死了,不是正好吗?” 我觉得她这番说辞委实可笑:“你以为雱辛死了,伏清便会对我另眼相待?” “若是雱辛不死,他眼里永远都不会有哥哥你。” 她这句话当真诛心,我咬紧牙关,想反驳些什么,却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潜意识告诉我她说得没错,良知却又在和这冒上来的邪念殊死相搏。 静姝仍不罢休:“哥哥在犹豫什么?你若是真去救了雱辛,修为损耗过甚,许是要连人形都化不成了。不仅如此,还要看着他们在你眼前上演表哥表妹的戏码,你不难受吗?” 兄妹情深的戏码,连静姝一个外人都瞧得透彻,我与伏清相处数十载,又岂会不明白? 我哑着嗓子,几乎带着点恳求,低声道:“别说了。” 静姝却摇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身死后,没有人会把矛头指向你。你本就与她毫无干系,只不过是看在真君的面子上为了她取了十年的血,已是仁至义尽了。” 毫无干系、仁至义尽? 雱辛真的该死吗? 只不过是因为伏清喜欢她,所以她便该死吗? 我怔怔看着静姝,好似有两个声音在我耳边挥之不去。一个恶狠狠地在说着雱辛该死,一个却叹息地说她命不该绝。这两个声音之间不相伯仲,直将我搅得心神不宁。 或许是我面色实在太过难看,静姝没再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哥哥,你累了 分卷阅读19 ,不如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她唤来阿笙,低声嘱托了几句,随后又看了我一眼:“哥哥若执意去寻清英真君,我也不会拦你。只是依我所看,即便你为他流尽热血,他啊,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41. 我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浑浑噩噩地跟着阿笙回了房。 阿笙为我铺好被褥,见我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登时凝重起来。她跑到我面前,踮起脚在我眼前挥了挥手。 我收起涣散的目光,强撑起精神看着她。 她绞着手,在原地扭捏了片刻,才开口:“哥哥,我要跟你说对不起。” “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干系。”我其实并不怪她。 阿笙低着头,声音闷闷地:“我不是说这个…算了。哥哥,你能不能别去找那木头?” 我顿了顿:“你是否也觉得我该坐视不管?” 阿笙神色苦恼:“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许多事情并不如你眼中这般简单。” 我疑惑看她,她却不肯再说下去了,沉默许久,她突然抬头,眼圈发着红:“我只是不想一见到你,就要看着你去送死。” 原来也会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我有一瞬动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可你待我,倒是比那人待我要好得多。” 阿笙有些哽咽:“那哥哥为何还要喜欢那木头呢?” 我迷茫地看着她。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因此说不太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喃喃道:“我喜欢他,也需要理由吗?” 阿笙打了个哭嗝:“当、当然了。就像我、我喜欢你,是因为当时、那么多人里面、只有你在对我笑!” 我听不太懂她的话,只想着她大抵是将我错认成了别人,神思不禁恍惚。 她吸了吸鼻子,又道:“他是不是也对你笑了,所以你才会喜欢他?” 她这句话说得很是孩子心性,我却认真想了想。 “应该不是,因为他没对我笑过。” 阿笙惊道:“他连笑都不会?” 我摇摇头:“他只是不会对我笑。” 伏清模样生得冷心冷情。 面如白玉、眉峰锐利、眸色浅淡,是个冰雪堆砌而成的美人。 冰雪自然不会有表情,所以当时我以为伏清便是如此了。 直至有日,我带了凡间的糕点回来,想给伏清尝尝,恰好遇见他与雱辛在莲花池旁站着。 雱辛平日里没犯病的时候,十分喜欢坐在莲花池边赏鱼。阆风宫位处仙庭风口处,她身子骨弱,禁不得风吹,伏清就将自己那件黑色大氅褪下,披在她身上,以免她受寒。 其实仙人哪会受寒?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雱辛身姿娇小玲珑,那件氅衣披在她身上,有大半截都拖在地上,定是脏了。 若换作是我将他的大氅弄脏,他决计不会给我好脸色瞧,然那人换成是雱辛,他非但毫无怒色,反而还微微笑着。 二人低声细语,身影相依,远观仿若一幅秀丽画卷,而我则是画师手抖晕上的脏污墨迹,自知坏了其中意境,却又难以抽身。 那时我才明白,冰雪也会有春水初融、色若桃李的那一刻,不过要看是为谁了。 “哥哥?哥哥!” 我忽地回神,阿笙扯着我的袖子,脸上写满了不解:“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你怎么会喜欢他呢?” 我沉默了会,想说我真的不知道,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嘴里已不自觉地吐出两个字:“眼睛。” 他的眼睛…… 不过稍微动了下念头,便已觉得胸闷不已,难受得厉害。 “他的眼睛怎么了吗?”阿笙锲而不舍,神色执着的可怕。 我叹口气,敷衍道:“很好看。” “只是好看吗?” 阿笙语落,我隐约听见耳边轻柔掠过一个细微的声音,等我再想寻去,已是飘渺而不可寻。 说来也怪,我分明什么都没听到,心里却莫名想道,他的眼睛,好像一个人。 可我除了伏清,明明谁都不认得。 第18章 琐窗寒·其六 42. 前尘过往,我一概不知。氏族血亲,我也没有。整个仙庭如此广大,我却只认识伏清一人。 这句话我曾对伏清说过,不过想来他大抵是不信的。 ……但说来惭愧,我同他说了如此多的甜言蜜语,却只有这一句是全然真心,毫不作假的。 十年前我第一次睁开眼,还未等脑子转过弯来,就见那坐在案前的青衫男子大笔一挥一带,给我赐了个名号,随后眼也不抬,连叹三声可惜,遣人将我带了出去。 我那时绞尽脑汁,唯一能想起来的事,便是自己的真身是一截冠神木枝。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分卷阅读20 就这样,我是稀里糊涂地成了仙,稀里糊涂地遇见伏清,又稀里糊涂地成了药引。可以说,我这十年来的仙人生涯,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过过来的。 当然,稀里糊涂久了,也会有片刻想要清醒的时候。 偶然听闻下界又有人得道飞升,我总会跑到琳琅天阙那去凑一凑热闹。看多了我就发现,他们渡劫的方式虽然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但无一例外地,都是狼狈万状。 回想起我刚入仙庭的时候,却是衣衫整洁,除了脑袋昏沉得厉害,身体全然无半点不适,连道伤疤都寻不到。 我觉得稀奇,借了伏清的腰牌去翻阅书阁里的书,只是无论怎么找,上面都没有关于这等稀罕事物的记载。久而久之,我就也失了兴致,将这件事全然抛到脑后。 混日子一天是混,一年是混,十年也是混,我为何非要活得个明明白白? 只是最近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的耳鸣越发严重。到了夜晚,还常常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或又枯坐整宿、无故落泪。 如今迎上阿笙探究似的目光,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我:“只是好看吗?”,我想要肯定的同时,更是无端生出了点心虚的情绪。 心虚过后,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烦闷。 我故作镇定,含糊应道:“只是如此。” 阿笙仰着脸,听到我肯定,眼眶登时更红,一眨一合,又是好几串水珠落下。 我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她难过,一时间手足无措。但仔细看去,她虽是在落泪,脸上却是笑着,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道:“哥哥,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我瞪大眼睛,等反应过来后,不禁生了几分怒意,只觉得她轻易否认了我先前所有的所作所为。 这怒意气势汹汹,连带着我说话的语气都冰冷下来:“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他?” “我为了留在他身边,甘愿当了十年的药引。每次看着血从我心口流出来,我其实都怕得要死。” “你知道我在怕什么吗?我怕身上这些修为不够用,支撑不了他表妹病骨支离的身体。我更怕我修为散尽之后,他表妹无药可救,就这样死了———”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仿若醍醐灌顶,将先前没想通的事一一想了个透彻。 是了,雱辛不能死。 她若死了,伏清定会难过。 我平日里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跟他说,恨不得将他捧在我的心尖上,又怎么忍心舍得他难过? 我不舍得。 原来我不舍得。 43. 大抵是因为我已说服了自己,方才聚积的怒意顷刻散得一干二净,我甚至还能笑笑:“我可以为他去死,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他?” 阿笙却说:“不是的。” “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他,但是哥哥,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连你什么时候对他动了心都说不出来。” 琳琅天阙那一眼,我当然动了心,我怎么没动心?! 我像是急欲想要证明一些什么,飞快地道:“我对伏清,是一见钟情。” “……你一见钟情的人,究竟是谁呢?” 阿笙发出极轻的问语,像是在反问,又像是在叹息。 她突然上前几步,猝不及防地将手贴在我心口处,青色的瞳仁微微泛着光:“说到他名字的时候,哥哥的心会跳的厉害吗?” 她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我,我却是有口难辩,节节败退。 我终于恼羞成怒,克制着力气将她的手从我胸前拿下,皱着眉看她。 阿笙维持着那个动作,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在喃喃自语:“哥哥的心跳的好慢,那个人的心……却跳的好快。” 我微沉着脸:“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没应我的话,而是问:“无论我怎么说,哥哥还是坚持己见么?” “是。” 我看到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刻出数道清晰可见的纹路,她才好像回过神,匆匆将手藏进袖子里。 “主人让我噤声,但是对着你,我还是想多嘴一句。哥哥,别去,求你不要去。你要是去了,以后定会后悔的。” 我看她以哀戚神色苦苦哀求,竟有一瞬的不忍,想开口问问她,为何不能去?为何会后悔? 这些问语还未出口,又被我尽数压回心底。 我硬起心肠:“如果不去,我才会后悔。” 又是许久,才传来一声:“好。” 阿笙水袖轻扬,将一块状似花盏的青色玉雕交予我手上。那玉握在手里不住发寒,覆着一层华美流光,内里更是灵力充沛,周转不止、生生不息。 “此为砚冰。离火境易进难出,危机时候将它捏碎,可以保下哥哥一命。” 我不假思索地将东西推了回去:“你与我不过萍水相逢。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下它。” 阿笙却无论如 分卷阅读21 何都不肯再接。 “只是物归原主。” 听她语气肯定,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试图自空荡荡的灵识中寻见一点她存在过的痕迹,却是无功而返。 我叹气:“你许是认错人了。” 阿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是笑,其实她只是极淡的扯了扯唇角,笑意丝毫没进眼里。 “别了,哥哥。” 第19章 琐窗寒·其七 44. 我面露迟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我心里清楚明白,什么物归原主?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该收,也不能收。 可是—— 静姝说过离火境凶险万分,即便有霜葩傍身,伏清极有可能也是无法全身而退的。我若是孤身前往,凭借微末修行,也不过是徒添累赘,起不到任何作用。 若是我将砚冰收下,局势就有了转机,借着这个机会,我说不定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收下吧。 心里一个声音如此蛊惑道—— 你已不求回报太久,何不自私一回? 你这么喜欢伏清,便忍心见他身处险境吗? 她都说了是物归原主,你何不顺水推舟? 少箨,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到底在犹豫什么? 几番挣扎,我心里已有了决断,难堪地闭上眼,有些不敢看阿笙神色,哑声道:“等我此次从离火境回来,定还你一个比之珍贵百倍的宝物。” 阿笙凝眉不语,款款推开门,语气颇为感慨:“哥哥看,天又黑了。” 我依言看向门外,已是暮色四合,孤月悬天。既然心意已定,我是半分时间都不愿再耽搁下去。 低声跟阿笙道别后,我急急出了门,取下腰间玉哨,仔细回想了下伏清奏鸣时的仙姿,将玉哨递到唇边,依葫芦画瓢地吹了口气。 那哨音尖锐难听,不得伏清半分神韵,想来若是他此刻在场,必定要骂我:“暴殄天物。” 分明我的动作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何故吹出来的哨声如此的不堪入耳?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等我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株昭已循声而来。 它落在离我不远处,扬着脖颈,金澄澄的鹤眼不停瞟向四周,应该是在寻伏清踪迹。 要不是现下情况紧急,我真想凑到它耳边好好问上一问,你难道不觉得这哨声有几分不同吗? 45. 凭心而论,伏清现在不在此处,倘若真要问我有几分的把握可以让株昭听我的话,我心里并没有底。 但事已至此,我还是唤了它一句:“株昭?” 株昭看向我,纤长细足往后退了几步,灰绿色的鹤嘴一开一合,憋出了声鹤唳。 我虽然听不懂鹤语,但我大概能猜到,它此刻在同我说:“别靠近我!” 无奈之下,我只好停下脚步,跟它边比划边道:“你能不能屈尊纡贵一回,让我骑骑?” 这下不得了了,好像我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一般。株昭使劲扑腾着双翅,卷起数道劲风冲我脸上甩来。我几乎要被吹走,赶快捏了个定风决,才将身形堪堪稳住。 好不容易捱过这阵,低头看去,身侧花海已尽数秃了一层,只露出个光溜溜的花柄。 我皱起眉头,心想,总是与株昭这样干耗着也不是个事。眼看着株昭就要飞走了,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拿着玉哨在空中晃了晃,柔声道:“株昭,你看看这个。” 株昭一动未动,警惕地瞧着我。 “这是你主人的信物,你该不会不认得吧?” “他亲口跟我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坐骑。如果不听话,我想怎么处置你都可以。” “你若是还不乖,我便将你鹤头清蒸、鹤肉红烧、鹤翅爆炒。说起来,我至今还未尝过仙鹤的滋味,是有几分好奇的。” “你今日乖一些,把我哄高兴了,我就把你还给伏清,好不好?” 我坏话好话都说了个尽。 先前说到要把它清蒸红烧爆炒,我分明瞧见它轻微地颤了颤。再后来说到要将它还给伏清,它看上去也像是有几分欣喜。 怕是怕了,开心也开心了。那双鹤眼仍像是不愿屈服地瞪着我,也不知究竟是色厉内荏,还是宁折不屈。 倔,真倔。 绝,也是真绝。 这软硬不吃的脾性简直与伏清如出一辙。 我叹了口气,已是无计可施,正欲召出揽月枝,却见株昭别别扭扭地迈着步伐,走到我跟前,鹤眼与我对视须臾,又忽地移开了,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我知它这是让步了,不免惊喜,生怕它变卦,紧忙一个翻身上了背:“带我去离火境。” 怕它不认路,我又补上一句:“你一直往西飞就是,等我叫你停下来,你再停下来。” 株昭带着我直入云霄的那一刻,我只觉得如有芒刺在背, 分卷阅读22 极为难受。回头望去,阿笙正站在门前,抬头看我,离得太远,我已经看不清她神色。 我想冲她挥挥手,手才抬到一半,心里却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竟像是在与我诀别。 第20章 君不悟·其一 46. 《九章西经》中曾道: 离火境位处西极之地,无人烟草木,多熔岩火洞。有兽焉,其状若虎而有翼,黑身赤尾,性善,通人言,曰苍阗。 藏书中对于苍阗的事迹描写实在是寥寥无几,只说它贵为上古神兽,性情温顺不与世争,后被天帝崔嵬君降服,成了其座下灵骑,主仆情深,传为一代佳话。 再然后,它自行请命镇守离火境。这一镇,就是五千年都未离开一步。 至于原因为何,书中未着半分笔墨,想必只有苍阗自己心知肚明。 株昭依我指令,一路向西疾行。此时正是夜深,我目难视物,却敏锐觉察身周气流愈行愈热,心道应是快要到了。 我轻拍了拍株昭的头:“你且往低处飞些。” 株昭伏低身子,振翅拨开云雾,我双目一凝,果然瞧见不远处似是安着一方熔炉天地,火光挟裹着滚滚狼烟,冲天而起,远观竟如流火及天。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株昭已是停在半空一动不动,蓬松毛羽下的皮肉分外滚烫,还沁出几滴汗,许是热极。 我略一思索便知:“你属水?” 株昭点了点头。 我才明白,我这是有些强鹤所难了。水火相克,它灵智虽开,修为却远远比不上伏清。若是真教它继续向前,毒火之刑,它无论如何也是捱不过去的。 想到这,我命株昭将我放下,又叮嘱它不许乱跑,就在此处静候。 叮嘱过后,眼见株昭已是神思涣散,我担忧它会支撑不住,思前想后,还是渡了几分灵息给它。 一方面这些灵息可让它免于危险,另一方面,则是将一缕灵识系在它身上。如此,凭着这缕灵识,我便可轻易寻得它方位。 灵息渡去后,我稍待片刻,见株昭隐有好转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只身往离火境前去。 越往离火境靠近,脚底传来的热意便越是滚烫。我低头看去,地面不知何时已浮起一层白烟,像是地火翻腾之后涌起的热气。 所幸我并不会痛,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47. 行了大约半柱香不到,已至境内。 我本已做好了被结界拦住的准备,却不料一路是畅通无阻——离火境旁竟连一处结界也未设下。 怪不得先前阿笙会跟我说此地易进难出,确是太过轻易,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我不知伏清是否已先我一步抵达离火境,况且我与伏清并无灵识相连,不敢贸然发出灵识窥探,只怕平白耗损灵力。 我思忖再三,打算先在周围探查一番,又因生怕有异,每一步都尽量小心谨慎。 缓步前行之际,忽闻远处传来凄厉惨叫,我听得并不真切,心却实打实的提了起来,转而循声往那边摸索着走去。 那叫声起初间隔极慢,后来便愈演愈急,像是恨不得连心肝脾肺都呕出来。离得越近,我竟越忍不住要发抖。 终于,我找到了声源所在。 看模样,那大抵是只狼妖。左右脚踝间连着一道锁链,双手被分别困于两根烧得火红的柱子上。 它虽然长着人身,脑袋却还是兽化时的形状,每次惨叫,皆会露出它那只仅剩下半截的獠牙。 我忍着不适,又稍稍往前两步。 它全身上下已无一块姣好的皮肉,被毒火焚烧得焦黑如炭,快要辨认不出形状。 甚至,那毒火仿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并非常燃不止。妖族的愈合能力极强,毒火一止,这狼妖的皮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随后,不等它喘口气,毒火又已复燃。 如此往复循环,体验终年如一日的毒火之痛,原来这就是……离火极刑。 我虽不是这受刑的狼妖,此时也难免有几分抓心挠肝的感觉,但我并不同情它。 离火境所收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说到底,也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我一哂,正欲离开,心头蓦然涌上不安。 何为穷凶极恶之徒? 是为恶四方,是大开杀戒,是叛离天道。 此番伏清擅闯离火境,意在取苍阗之血。苍阗毕竟是上古神兽,神威犹存,不可冒犯,二者间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若是苍阗赢了也便罢了,若是苍阗输了,离火境怕是免不去一场动荡。届时若造成妖孽出逃,伏清想必难逃其咎。 崔嵬君可会将伏清视作穷凶极恶之徒,关押入离火境? 我只消闭上眼,那狼妖焦黑的躯壳便晃动不止,不知何时,那兽面已摇身一变,换作成了伏清的脸,凤目如水,薄唇张合间,凄声喊我:“少箨。” 分卷阅读23 我猛地睁开眼,双手已暗暗握作一团,指甲都快嵌入肉里。 即便最后真要与苍阗拼个你死我活,取血的那个人也决计不能是伏清,只能是我。 想到此处,我更觉眼下时间是分秒必争,也顾不上是否会白白损耗灵力,只凝神静气,想要分出全部灵识,布满整个离火境。 还未等我将灵识一一散出,就听到身后传来泠泠问语:“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讶然,匆忙将灵识收回,急急转身。 面前那人墨发玉冠,神仪明秀,冰肌雪肤。面色如霜,好似一捧融不化的霜雪,将这苦境的灼热之气一扫而空,徒留春风拂面。 我见他无碍,方才紧绷着的心不禁松了下来,不自觉地露出个笑,上前几步,却不敢碰他,只是轻声道:“我来寻你。” “……寻我?” 伏清神色沉郁:“你与帝姬择日便要完婚,还来寻我做什么?” 第21章 君不悟·其二 48. 我默然与伏清对视片刻,心里属实有些纳闷。我与静姝择日完婚?为何我不知晓此事? 伏清垂下眼,竟没立刻离去,而是待在原地,像是要亲耳听我解释的样子。他等了会,看我半天不吭声,没了耐性,沉着脸从我身边走过。 我脑子里还一团乱麻捋不太顺,但看他要走,不假思索地抓住了他,轻声道:“我没有要与静姝成婚。” 伏清这才停住脚步,侧过身子看我,神色稍霁。 那双浅灰眼瞳映着火光,忽暗忽明,撩拨着我的心也忽上忽下的,没个安稳。 心旌摇曳过后,我方觉得失礼。匆忙别开眼,目光落在我与他交叠的手上,这才惊觉方才情急之下,我竟是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我心里一沉,抢在他开口呵斥我前,连忙松开手。 今时不同往日,我没了药引的这块护身符,可是再不敢对伏清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举动。若是将他惹怒……我横尸当场,想必也是极有可能的。 见我松开手,伏清神色旋即冷了下来,凤目生寒,恨恨瞪我。 不知为何,他此时分明面无表情,我却无故从中觉察出几分始乱终弃的谴责之意,或许还有些许委屈之情。 将我留在干桑的是他,说不喜欢我的人也是他,他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我心念一动,难道……是替静姝觉得委屈? 相处多年,我竟不知道他原来还是个善解人意的性子。 我怕他真以为我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负心汉,连忙出声解释:“我跟静姝只是兄妹之情,再无其他。我平白无故地娶她做什么?” 就算要娶,也是娶你啊。我心道。 他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后,面不改色地投出下一道惊雷:“你二人不是情投意合?” 声音没什么起伏,也辨不出是生气还是其他。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静姝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伏清垂眼不语。 见状,我更是不依不饶。 次数多了,他大概也是烦了。冷下脸,言简意赅道:“不可说。” 我噎住,只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好好好,那我不问了。眼下你表妹的事更为要紧,我们先去寻那苍阗的巢穴。” 伏清皱起眉,语气颇为不赞同:“此事与你无关。” 我扬起抹笑,柔声道:“苍阗贵为上古神兽,即便真君此时拿捏着它的命门,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多一个人前去,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我应付的及。”伏清不为所动。 “真君就这般笃定?” “不错。” 我深吸口气,心里有些恼他性子执拗,明知我是一番好意,却死活不肯接受。 忽然,我心生一计,扬声问他:“真君可还记得,还欠我两个愿望?我现在要许第一个愿望了。” 我假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真君大人取得苍阗的血之前,我得一直跟着你,寸步不离。” 伏清微微怔住,眼神落在我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这是又要瞪我。 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起他与我第一次见面时,问我可曾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那时想也未想,大言不惭地同他说道,我要与你双修。 语音刚落,他便冷下了脸瞪我,嘴上还厉声教训道,白日宣淫,岂有此理。 想来,或许是我那时口无遮拦,他才会一直对我所作所为颇有微词。 若他过会真要瞪我,我倒也见怪不怪。只是这次,即便他瞪我骂我,我也绝不会像第一次那般临时改口了。 ——因为我不会让他孤身犯险。 岂料他望着我,竟没有想象中的横眉怒目。沉默半晌,低声道:“愿望不是这么许的。” 第22章 君不悟·其三 49. 分卷阅读24 “愿望不是这么许的?”我轻声重复了一遍伏清的话,有些琢磨不出此中深意,便诚心诚意地请教他,“依真君所言,又该怎么许?” “我说过,六界奇珍、神兵秘宝,任你挑选。” “但我也同真君说过,这些于我而言,并无用处。” 伏清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微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少箨,你莫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要。” 他的话说到这个地步,话中含义我已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在说,他觉得我是为了利益,才死缠着他不放。 他无非就是觉得……我甘当药引、自损修为,蹉跎这十年光阴,是为了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没错,我确实不是圣人,不会想去做些徒劳无功之事。我闭了闭眼,心想,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要。 只是我想要的,他不能给,也不会给。 想到这里,我眼眶微酸,竟陡然生了几分委屈之意:“这十年来,即便讨不到一点好处,真君每次传信召我,我也是、也是随传随到,一点都不敢怠慢。仙庭里……有人碎嘴,说我是取了好处,才、才这般殷勤。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心甘情愿。” 我顿了顿,涩声问他:“真君以为我是为了谁呢?” 话出了口,我又自嘲似的想笑。分明心里的那些难堪心思一点也不少,却偏要在这人面前装出一副不图回报的模样。 “肉麻的话,想来真君也听腻了,我本来也不想再说。可事到如今,我还是想说最后一次。” “我对真君一往情深……一往情深,是真的。” 我见伏清极轻地皱了下眉,心神俱乱,只道他是不喜听这些污言秽语,连忙调转话头:“所以我别无他求。至少……在取得苍阗精血之前,让我跟在真君身侧吧。” 语罢,我惴惴不安地盯着伏清,却听他断然道:“不行。你修为不精,鏖战之际,我无暇分神……来保你。” 他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几乎要湮灭于唇齿间,我却听得仔细,一时间哑了声,等缓过了劲,心中欢喜有如泉涌。 原来……他也会担心我。 原来,他也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我抿了抿唇,想将笑意压下,却怎么也压不住,只能任凭自己眼角眉梢都透着春意盎然:“真君……是不是在担心我?无妨无妨,我此次是有备而来,绝不会拖真君后腿的。” 伏清见我笑起来,面上平添几分羞恼之意,瞪了我一眼:“胡言乱语。” 他眼尾微微发红,艳若朝霞,轻飘飘地瞪我一眼,丝毫起不到什么威慑作用。 我反而跟魔障了似的,一时间色令智昏,鬼使神差地道:“真君就算瞪我,也好看。” 那双浅色双瞳迎着火光,平日里瞧着凉薄如冰,此时却好像被捂热几分。 伏清移开目光,半晌,轻声问:“真的好看?” 我连不迭地应声:“好看、好看!” 什么白璧无瑕,什么花容月貌,什么出尘脱俗……只要是我能想到的形容词,我不管不顾、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恨不得将他夸成一朵花。 伏清面色沉静,大抵是平日里听多了夸奖的话,很是不为所动。我本来有些泄气,然而等我凝神看去,却见他唇边似藏了一抹朦胧笑意。 我心猛地一跳,有些不确定。待我揉了揉眼,想要凑近细看的时候,那抹笑意早已如山间薄暮,转瞬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伏清板起脸,眉头紧蹙,恨声道:“花容月貌?你将我当女人?” 闻声,我才从如坠云雾的不真实感中缓过神来。等听清他说了什么,又急出了一头汗,紧忙对他连哄带骗地解释了一通,顺带将方才的猜测尽数推翻否定。 伏清怎会冲我笑呢?定是离火境太热了,都把我热出幻觉了。 不知过去多久,我哄他哄的都有些口干舌燥了,才见他脸色堪堪转好——说是转好,其实只是捋平了眉峰罢了。 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我又有些想笑。他方才因为我将他当作女子而生气,殊不知他每次生气,我都是拿话本里哄姑娘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 屡试不爽。 第23章 君不悟·其四 50. 敌不过我执拗,伏清最后还是松了口风,勉强同意我与他同行,但他有个条件。 交战之时,我须在洞口静待,不可踏进半步。 我想也未想,一口应下,心里的算盘却打得啪啪作响,我到时候慢他一步入洞便是,也不急于一时半会。 走了会,我见他对此地颇为熟悉,好似早将这条路走了无数遍,不禁好奇问他:“离火境这么大,真君是如何得知苍阗的栖身之所?” 伏清静默许久,再开口时,只是轻描淡写将此事带过:“幼年不懂事,曾误入此地,便记住了。” 我想到了雱辛的病,隐隐有些了悟:“是和你表妹一起?” 分卷阅读25 “……” 伏清冷着脸,未说是也未说不是。不过我对他脾性了如指掌,知道他此等模样的含义便是默认了。 既然当初是他们结伴来的离火境,为何只有雱辛染上了这毒火灼心的毛病? 这句问话在我舌尖徘徊许久,但又怕触及到他的伤心事。想了想,委婉问道:“《九章西经》中说到苍阗性情温顺……不知是真是假?” “书中内容不可尽信。” “那便是性情残暴了……”我喃喃自语了会,心里担忧更甚。 他之前说他应付的及,但苍阗毕竟是上古神兽,修为该是何等高深?我心里仍是存了些许疑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真君大人究竟有几分胜算?” 伏清瞥我一眼,没直接回答,只是道:“你方才进来,也发现了此地并无屏障。” 说到这里,我也觉得奇怪:“不错,连结界都没有……即便这苍阗是神兽,此举也未免太过拖大,若是一个照看不慎,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伏清淡声道:“非也。” 他抬起手,示意我往右边望去,我不解其意地侧过头,竟被眼前景象震了一震。 那处密密麻麻布满了至少数百根石柱,每根石柱上绑着的都是些人身兽面的妖类,惨状与先前我瞧见的那个狼妖如出一辙。若是要说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他们不会惨叫。 只是毒火无情。 我看得皱眉不已,忙移开视线:“此地关押的妖族,究竟是些什么来头?” “五千年前,上任妖王烛罗,不满六界之中仙界为尊,后出兵一路攻到了琳琅天阙之上,想逼崔嵬君让位,一统妖、仙二界。” 他难得与我说这么多话,我有些受宠若惊,听得极其认真:“然后呢?他定是输了吧。” 伏清颔首:“烛罗败后,他的亲信,以及参与此役的所有妖类,皆被流放至此,遭受酷刑,以儆效尤。” “原来如此,这些书上可是一点儿都没说。”我点了点头,想着还有一事不解,又道,“为何刚才我见着的那狼妖尚能出声,这些……却是一言不发。” “并非一言不发,只是有口难言。”伏清顿了顿,“这些无名小妖早就被拔去了舌头。而那狼妖——应是当年妖族的常胜将军,勇猛无匹。” 拔去了小妖的舌头,却留下了将军的舌头……昔日强者沦为手下败将,想来那什么崔嵬君,每逢听见这等惨嚎,心里都是痛快万分吧。 “如此折辱对手,难道不怕妖族养精蓄锐之后,把这里给掀个底朝天?” “离火境易进难出,并非徒有虚名。追根溯源,是因为其本身运转,是以苍阗自身修为支撑而成。” 伏清瞥我一眼,看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便续道:“简而言之,自你踏入离火境的那时起,就已经身处于幻境中而不自知了。” “你说眼下是幻境?”我着实有些不敢置信,方才情形历历在目,凄厉惨叫尤存在耳。若是幻境,怎会如此逼真? 伏清不语,指尖凝出道白光,往最近的一根石柱上飞去,我屏息静气,定定看着那处。 若此地不是幻境,这道白光击中那小妖,轻则断肢断臂,重则妖头落地。 可是都没有。 那白光毫无凝滞地穿过那小妖的虚影,那影子先是被一劈为二,稍稍冲淡了些。然不消片刻,那虚影又再度聚实,重新变回原样,看不出丝毫破绽。 竟真是幻境。 我思及此处,只觉此事实在荒谬:“用自身修为来运转如此庞大的幻境……油尽灯枯,不是迟早的事吗?” 苍阗为何要这样做?他这是疯了吗? 伏清颔首,难得附和了我一次:“不错。五千年过去,为了支撑此处,他早已大不如前。” 闻言,我不觉心安,反倒更为吃惊。 苍阗凭自身之力,若可支撑离火境五千年之久,那五千年前,它又该是何等可怖的一个存在? 伏清修为虽精于我,然与苍阗相比,也不过只是沧海一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遑论他是幼年误入此地,怎可能从此地安然无恙、毫发无伤的出来? 想到这里,我心头疑惑重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真君当年究竟是怎么出去的?此地可是有破解之法?” “没有破解之法。”伏清垂下眼睑,脸上说不清是个什么神色,“当年,他与我做了个交易。” 我自知失言,想了想,才字斟句酌地开口问他:“是不好的交易吗?” 他眼睫轻颤,又是一阵极长的静默。 我观他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想着果然是说到他的伤心事了,便试图岔开话题:“真君不愿说那就——”别说了。 话还未说完,只听伏清突然叫我名字:“少箨。” 我轻轻应了声,侧目看向他。 他已阖上了眼,将眼底情绪尽数掩藏:“当年受毒火之刑的人,本该是我。” 分卷阅读26 第24章 君不悟·其五 51. “是我恃才扬己,不顾父君劝阻,执意来此。是以一念之间行差踏错……却累辛儿替我受罪。” 他声音沉缓,每一个字落下,都好似用尽他毕生的力气。 “如今局面,是我一手造成,理应由我一人承担。” 在此之前,伏清从未与我谈及过往,故而我一直不知晓雱辛染疾的来龙去脉。 本以为她是流年不利,犯了太岁、触了霉头,如今看来……却是另有隐情。 我默默看了会伏清,他身形本就清隽单薄,眼下更是凭空生出了些摇摇欲坠的意味,好似是一副脆弱不堪的模样。 他在我记忆里,一向是个冷淡矜贵、高不可攀的霜雪美人。行为处事不缓不急、不骄不躁,仿佛不会被任何事困扰,也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我心里虽存了些顽劣心思,总想撩拨他露出些鲜活的姿态来,喜怒也好、哀乐也罢,总比成天板着张脸,当一尊毫无生气的冰雕要强的多。 但真等见着他难过,我却又不忍心。 约莫是他今日对我实在太温柔,让我有几分忘乎所以。我思忖再三,大着胆子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见他没有抵触,又得寸进尺地钻进他雪白衣袖,握住他的手。 周围分明是滚烫热意,他的手却冷得像块千年寒冰,摸起来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永远拒旁人于三尺之外。 这些年来也不知吓跑了仙庭中多少位仰慕者。 52. 唉,说起这仰慕者,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叫卧云真君。 论起对伏清的喜爱程度,卧云当年许是与我不相上下。 他曾当着众仙的面说道,他府上有九百多张伏清的画像,尽是他呕心沥血,亲笔所作。等画满一千张之时,他便要携着画卷上门提亲。 实在是勇气可嘉。 后来有日,杏花天主人酿出“凤凰泣”,广邀仙庭诸位仙友同乐,伏清与卧云也在此列中。 那凤凰泣,书里写得玄乎,说即便是成神之人,饮上一樽凤凰泣,也能醉得浑不知事,还可如实梦见你心中所思所想。 我对此是又好奇、又惊奇,死皮赖脸地缠着伏清好说歹说了许久,他才勉强答应带上我出去见见世面。 凤凰泣十分珍贵,我不过一地位低下的小仙,断然是没那机会品尝,只能眼巴巴地守在伏清身边,看着他与众仙将杯中琼液一口饮下。 伏清饮了小半杯,却没有如其他仙家一般登时倒下,手兀自强撑着头,扑棱着凤目盯着我瞧,眉梢眼底皆是春情,也不知还有几分神智。 我觉得很是新奇,俯身叫他:“真君大人?你还醒着么?” 伏清不语,脸却红上几分,神态有些楚楚可人。 我一时哑然,伸手探向他额头,想看看他是不是将脑子给喝坏了,却听伏清轻声呵斥:“你放肆!不许碰我!” 话这么说,他的脸却一个劲地往我手上贴来,像极了欲拒还迎的姿态。我料想他清醒后,大抵也记不得今日情形,非但没将手拿开,还移了下去,捏了捏他的脸。 伏清唇角向下撇了又撇,声音断续:“你不许、这么对我。” 我几欲要笑出声来:“不许我这么对你,那你要许谁?” 伏清垂下眼,竟认真思索起来。 我与他挨得极近,连他根根睫毛都瞧得清楚,往下是高挺鼻梁,再下是莹润双唇,还泛着水光,再再往下,他衣襟上沾了几朵雪白杏花,几欲要与那身白衣融为一体。 杏花娇繁,分明已是占尽仙庭春色。 伏清为何比花还好看呢? 我愣了神,一时间口干舌燥,心里绮思万千。 不知这举世罕见的凤凰泣究竟是何动人滋味?我若是偷偷尝上一口,也不会有人晓得罢? 未等我付诸行动,伏清已抬起眼,嘴唇张合间,冲着我无声地吐出了个字来。 我看不懂唇语,还欲再问,却觉身后的领子被人提了起来,再一眨眼,我已被那阵怪力往后丢了出去。 我结结实实地落在五丈远之外,落地还滚了两圈,等我灰头土脸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斯文隽美的黄衫男子,背着几摞画卷,腰间系着根毛笔,正在对我怒目而视。 他气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你你你——怎可趁人之危!” 卧云素来与我不对盘,每次逮着了机会便要教育我一番。我当真无奈,连连叹气:“这话该是我问你吧,卧云真君。” 卧云义正严辞:“若我方才不出手,清英守了多年的清白,就要毁在你手上。” 这话说的,好像我真是个意图不轨的小人似的。罢了,我大人有大量,就不同他计较了。就算计较了又如何?我又打不过他。 “是了是了,卧云真君路见不平,真乃侠肝义胆。”我悻悻起身,往他那处凑过去。 他凭空变了张桌子出来,将身后的空白画 分卷阅读27 卷拿出铺好,我看得一头雾水,杵在旁边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作画。” “作什么画?” 我顺着卧云的眼神望去,看到支着头沉沉睡去的伏清,心里有了底:“杏花主人邀你共饮凤凰泣,你却来这里作画。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若不是此趟听说清英要来,我一步都不会踏入杏花天。” 他边说着,手中的笔也是半刻不停,已在宣纸上勾勒出朦胧雏形。我见他认真专注,也闭上嘴,无声地在旁看他作画。 他画技精湛了得,不过寥寥几笔,已将伏清神韵抓住大半。我连连赞叹,他却觉得不满意,废纸堆积一张又一张。 等到最后,我险些睡着过去。 半梦半醒间,我听他大声道:“成了!” 又觉得肩膀被人大力推搡,我忍着困意,敷衍地道:“恭喜恭喜。” 卧云不满我的敷衍,两指将我眼皮分开:“仙庭之中有幸看过我作画的人屈指可数,你该觉得福气。” 我眼神聚焦了会,才将画看个清楚。 卧云真不愧有‘笔落惊风雨’之称,笔画虽不算多,却已将伏清神态描摹得入木三分,跃然纸上。 我困意顿消,把玩着这幅画,不好意思地开口:“能否将此画转手给我?我……可以用其他东西跟你交换。” 卧云想也不想,便道:“不行。”他卷起画收好,看我一眼,“加上这张,便有一千张了。” “……你明日就要登门提亲?”我想起他六年前当众撂下的话,不忍见他出丑,好心劝他:“倒是不必如此着急。” 谁知卧云反问我:“我这些年来所思所想都是他,如何能不着急?” 我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同他说伏清已有了心上人,是不会搭理他的。但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也是不会信我的。 果然,他下一句就是:“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心里想着,你错了。伏清的心,可比这金石硬|了百倍千倍。不过我面色不显,微微笑起来,“那我在此提前祝贺卧云真君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卧云讶然:“你倒是豁达大度。” 倒也不是。 我祝贺他,只是因为他与我一样,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而可怜人之所以被称为可怜人,自然是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卧云走后,我孤身背着伏清回到阆风宫。不想他看着清瘦,重量却不算轻,险些将我累得背过气。 好不容易抵达寝宫,我也未假手他人,亲力亲为地将他放回床上,又依次将他外衣束冠取下。 他墨色长发披散,如缎如瀑,闭目躺在床上,敛去周身料峭寒意,倒像个姿容秀美的女子。 我之间不知,他散着头发的样子……竟比长发高束的样子要温柔几分。 替他掖好被子,我本欲先行一步,可看着他难得温和的睡容,竟鬼使神差地又坐了回去。 伸出手,抓了缕他的发梢放在手心,自言自语地道:“你分明对我一点都不好......我怎会这么喜欢你呢?” 他自然是不会回答我的。 我便自问自答:“许是因为你实在太好看。”话出了口,我自己都觉得滑稽万分,不禁笑出声。 笑后又觉内心实在空荡,却不知为何。 最后,我在他身旁枯坐了一宿,直至天色渐晓,才起身离去。 第25章 君不悟·其六 53. 果不其然,第二日卧云带着聘礼前来的时候,伏清虽还有些余醉未消,但听到其来意,脸拉得比当年听到我说要跟他双修时还长,已是怒极。 然念及礼数,他没有直接送客,而是强忍着怒气坐在那听卧云口若悬河。我则站在一旁看好戏,离近了些,都能听见伏清已将扶手捏得咯吱作响。 直到卧云展开昨日那幅画:“清英,这就是我方才说的第一千张画作,也是我平生最为得意之作,我为之命名为‘醉酒佳人’。” 我听到佳人这两个字,心里咯噔一声,想着要糟。 不出所料,伏清看见那画中内容时,面上已是半分表情也无,凤目凝霜,扶手已然被捏作齑粉。 他寒声道:“卧云真君倒是画功了得,不知其余的画作,现在何处?” 卧云欣喜,转头将醉酒佳人图交给我暂管,而后取下画筒,往前几步,殷勤奉上。 “都在此处。” 伏清接过,却是一眼都未分神去看。那画筒到他手上,下场形同扶手,遭风一吹,悉数变作粉末。 他怒极反笑,语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醉、酒、佳、人?我生平最恨别人将我看作女人。卧云真君,请回。” 语罢,递给我眼色:“送客。” 我心领神会,上前几步,做出送客的手势:“卧云真君,要不……我送你吧。” 分卷阅读28 卧云看看伏清,又看看我,半晌扯出个笑,故作潇洒:“这些画作如何处置,全凭清英你的意愿。事已至此,我便不叨扰了。告辞。” 他说得潇洒,走得也潇——好吧,其实并不潇洒。地上平坦一片,他却险些将自己绊倒在地。 只是我这次并不想笑,相反地,倒有些伤怀。 一半是为卧云,一半是为我自己。 仙庭中恋慕伏清的不在少数,只是大多人碍于他只可远观的冷清性子,从没有逾越过雷池半步。 我和卧云,已是其中为数极少地愿意表露心迹的仙人了。 虽然卧云总是单方面与我作对,我对他却并无敌意,反倒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情感。 我看着手里的画愣了会神,忽地一跳脚,出门追上卧云的步伐。 “卧云真君!你的画!” “原来还留下一张。”他回身,淡淡扫了一眼画卷,推给我,“这幅画与你有缘。弃之可惜,你留着罢。” “这不是你最为得意之作吗?” 他摇头:“仔细想来,六年前那场千秋宴,我为崔嵬君呈上的那副‘人月圆’,才是我平生最为得意之作。” “众仙只道此画人月双圆,有红鸾天喜之象,却不知其中月非满月、人非良人……实在可笑。偌大个琳琅天阙,竟唯有清英懂我画中深意。” “久旱逢甘露,阆风逢知音。我视清英为我寻觅苦久的知音,便觉得我与他合该佳偶天成。可惜,感情之事,实在不可勉强。” 语罢,他目光分外意味深长:“保重。”挥手召来祥云一朵,身影隐没在云海,再也看不分明。 感情之事,不可勉强…… 若我偏要勉强呢? 我若有所思地站了会,将画卷挂于腰间,才踱步回了阆风宫。 伏清仍坐在原位,似是在沉思。听到我进门的动静,才微一抬眼,开口道:“他走了?” 我因为他今日绝情举动,多少有些不快,一改往日的滔滔不绝,闷声回道:“真君若是无事,我也先行回去了。” 伏清却叫住我:“等等。” 我疑惑看他。 他眼神飘忽不停:“我昨日醉后,可有说些什么?” 我登时便想问他,你醉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还要安静,还能说些什么? 只是见他神思不属,逗弄的心思忽地又活泛了起来,我故作难以启齿,欲言又止:“真君你……” “说。”他声音竟是颤抖,不知在害怕些什么。 “真君昨夜拉着我的手,一直叫我别走,我被您折腾的一夜都没睡好觉呢。” 我自然是骗他的。 伏清却是信了,怔在原处,面色难看至极,右手暗暗使力,将那好不容易长好的扶手又捏作粉屑:“你、你若是敢将昨夜之事告知他人——” 我紧忙低头:“不敢不敢不敢。” 语罢,我又觉得不服气。 昨夜我累死累活将他背回来,他不感谢我倒也算了,反而转来威胁我,天理何存?也幸好是遇上了我,若是碰见其他不好打发的仙人,他是要吃亏的。 我忍着气,好言相劝:“真君以后还是该温柔些。” 不然他今日吓跑卧云,明日吓跑雱辛,后日再把我给吓跑,那他身边可是真正的空无一人了。 阆风冷凄极甚,他应会寂寞。 我不想瞧见他寂寞。 54. 所幸到今日为止,我还坚守阵地,不仅没被他终年如一日的冷漠吓跑,反而还厚着脸皮,从他身上偷得零星温柔。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即便再如何懊恼悔恨,许多事已成定局,断没有从头再来的可能。” 语罢,我忽地想起先前梦中人对我说的那句话,只觉真是至理名言:“真君,往日之日不可追。何况……还有我呢。我一定会帮着真君,将你表妹的病完全治好。” “真君这次,不会是一个人了。” 这番话真心实意,险些把我感动得涕泪横流。 伏清听后,却是面不改色:“你不必逞强。管好自身安危,其他事不需你操心。” 我心知肚明,他嫌我修为低微,帮不上什么忙。 若是寻常时候,我或许还要伤怀片刻。但如今我与他手也牵了,心情很是愉悦,也不欲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反而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柔声问他:“真君是在关心我吗?” 伏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忽然反握住我的手。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听不见耳边噼啪作响的火星声,整个境内一片寂静,仿佛有清风拂过,将周围烈烈火光尽数吹熄。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我二人交叠的手上,看了许久,才轻轻一笑:“那为了真君,我也会尽量活的再长一些。” 唉,我又骗了他。 想来我也没有几天可活了。 先前我虽 分卷阅读29 做下决定,可让我从容赴死,心里还是有几分踌躇难安。但此次,即便让我立刻便为他表妹血流而亡,我想我也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只要他开心,我便也开心。 所以说情爱之事,果真跟掺了糖的毒药没什么两样。明知前方是深渊万丈,却又偏偏甘之如饴。 第26章 君不悟·其七 55. 说来或许不会有人相信,有朝一日,我与伏清竟会携手而行。因为即便是我自己,到了此刻,也难免有些恍惚。 不知心里是甜蜜多些,还是煎熬多些。 奇怪,我一向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也知道伏清断然是不会为我动心的。 为何此刻,我还是会贪心不足地想到,若是被牵着的手不会被放开就好了,若是面前的路可以再长点就好了。 这样我与他分别的时间,或许就会慢一点。 大抵是我那得寸进尺的老毛病又犯了。 伏清平日里对我冷淡的时候,我总盼着他能对我像对雱辛般温柔一些,如今他真对我温柔了片刻,我又盼着他能一直这样温柔下去。 我自知这是无望的痴心妄想,可是……十年来,只放纵自己沉溺于这温柔的假象中一次,应是没什么大碍吧。 就当此时我二人是两情相悦。那么得他并肩,眼前的路便不再是炼狱苦境,而是磅礴仙境、十里桃源。 56. 一路上,我未闲着嘴,时不时撩拨他说几句话,伏清虽不看我,只简略应一两个字,但只要听见他的声音,我便也高兴万分。 直至行至一无底深渊,伏清停了脚步,我随着他视线,好奇向前探去,只见其中沸沸岩浆翻涌不止,热浪席卷着白烟朝我的脸上扑来。 我一时不察,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忙缩头回来,问道:“怎么停下了?” “到了。”伏清淡声作答,随后他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你……还想拉着我的手到几时?” 我这才发觉他不知何时撤了手劲,眼下竟是我紧攥着他的手不放,可我先前分明记得他也回握了我的手…… 被他倒打一耙,我满脸茫然:“真君大人不是也——” 伏清面色微红,急急打断我,羞恼呵斥:“闭嘴!” 我终于反应过来,他又在同我使过河拆桥的把戏。 凭什么好话坏话都让他给说尽了?我偏不闭,我偏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大声的说:“真君大人不是也握着我的手,还握得很、紧。” 我特意加重尾音,笑眯眯地盯着他瞧,只看见他眼尾又腾起一抹丹赤,眸光中流转着莹莹光华,夺目之至。 四目相对片刻,我还未觉出不好意思,反倒是伏清呼吸急了几分。待他觉察到之后,眉峰又微微蹙起,别过脸,是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 我再接再厉:“真君大人不说话,是默认了吗?” “你——”伏清稍稍闭眼,得以平复心绪,才开口,“你松手。” “我不松。”我故意和他唱反调,反手就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促狭地笑,“我就想一直这样牵着真君。” 伏清瞪我一眼,声音微沉:“我只说最后一次。” “……好好好。”我怕真把他给惹生气了,立马认怂,乖乖松开手。心道,你现在不珍惜我,以后你即便想与我牵手,都牵不到了。 想到这里,我既有些伤感,又有些隐秘的快意。 伏清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听话,微微一怔,垂下眼不知在看些什么,但他极快又变回平日里那副不动声色地老样子,顶着红透了的耳朵尖尖,冷着脸叮嘱我:“稍后你就待在此地,不可四处乱走。” “都听真君大人的。” 我答应得十分爽快,自认脸上这乖巧听话的面具毫无破绽,却见伏清扬袖一挥,在我身旁四周布下一个水牢。 凑近了瞧,这水牢旁还涓涓流窜着几道莹蓝色的水流,我伸手去碰,那水牢便也随着我的试探而弯曲。一旦我使了力,整个身子就会受到无形阻力,将我推回水牢中间。 我这才意识到,他这是要将我困住。 拍打着水牢,我又惊又怒:“真君!你这是做什么?!” “若不如此,你不会听话。” 听他此言,我忙不迭地肯定:“我会、我会!”双眼希冀看他,盼着他能改变主意。 “我说的话,你从来只当作是耳边风。”伏清不为所动,“……浮玉山那次便是。少箨,你惯来如此,我别无他法。” “那次是情况特殊!我、我是迫不得己。” 我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中气不足,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提起浮玉山那一茬事来。 他不是嫌此等苟且之事恶心透顶,让我永远忘记吗?那他作何还要旧事重提?! 思忖再三,我决定闭口不谈那事,转而柔声示弱:“真君,你把这个术法解了,我保证在外面老老实实等你两 分卷阅读30 个时辰,若是时辰过了,你还未出来,我再进去寻你,好不好?” 伏清仍是无动于衷,淡淡看我:“我与苍阗积怨已久。这是我二人之事,不容他人出手干涉。” 我还欲再劝,却听他声音坚定,不容置喙道:“你只需睡一觉。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我停下手中动作,喘着气看他,一时竟生了些不只是怒还是怨的气来。 有时我真是恨他,恨他许多事总是一肩扛下,从不愿与旁人分担;恨他明知我是好意,却永远觉得我别有所图,从不领我的情;恨他明知我喜欢他,却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孤身犯险,内心煎熬。 他为何这样?他为何总是这样? 我冷笑道:“真君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吧?苍阗神力通天,就算他已散去大半修为,这世间又有几人敢口出狂言说自己是胜券在握?你现在让我睡一觉?你让我怎么睡?我怎么可能睡得着?睡着起来去寻你的尸首吗?” 我气得发昏,一番话说得口不择言。等回过神,心里又有些后悔,但我不愿总是对他低头,隔着一道结界,有些心虚地梗着脖子瞪他。 伏清脸色一变,却并非因为动怒:“你……” 我觉察脸上竟是淌着湿意,胡乱抹了把脸,这才明白我原来是哭了。 看着满手水痕,我心里微冷,想到自己被困在水牢之内涕泗横流的模样定是万分狼狈不堪,可反观伏清,即便周围是烈火滚滚,他也是衣冠齐整,铅尘不染。 我与他本就是一个地,一个天,或许是我自以为是了。 我救不了他,我也救不了自己。 第27章 君不悟·其八 56. 我沉默良久,终于不再强求:“先前那个愿望,真君违约了,那这个愿望,你总该要满足我。” 从袖中取出先前阿笙赠于我保命的灵器,我聚了一小道灵力于指尖,牵引着砚冰落于伏清掌心。 他问:“何物?” “若是遇到危险,将其捏碎,可免于危难。你带着它,胜算应会大些。” 我这句话说得艰涩,只觉自己真是低劣可恨。这是阿笙交予我保命之物,其中心意拳拳可鉴,我却转手就交托给他人。 我践踏了她的心意。 若是……若是此行顺利,伏清能安然无恙地回来,那我的第二个愿望——就是寻一件比之还要珍贵百倍千倍的宝物送给阿笙,以示歉意。 她会原谅我吗? 内心忽地冒出一个声音:她总是会原谅你的。 胸口心跳登时轰鸣大作,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偏偏无论我如何回想,脑海都是一片空白,偶有些零星片段,又如手中黄沙,握之即逝。 到底是什么?我到底忘了什么?她说与我见过……何时见过?我真见过她吗? 我心中焦躁不安,只得在水牢内来回踱步。 “其实你……不必如此。” 我顿住步伐,闻声看向伏清。 他凤目盛着零星火光,竟是融融暖意,可我瞧见他的眼,心中的焦躁之情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一股脑攀登到顶峰。 我深吸口气,试图将语气变得自然些:“不必什么?” “你身无长物。此物留在你身边,远比送给我好。” “送?真君说笑了。”我勉强笑笑,“我才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呢。砚冰给了你,你得活着出来,才算对得起我。” 伏清颔首:“我不会再做无把握之事。” 此话听起来像是宽慰,我却未觉得心安,惊慌之情犹如潮浪,朝我无情涌来。燎原烈火中,我竟背生寒意,不禁打起哆嗦。 “你若是死了……” 我皱起眉,喃喃道:“真君,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成。” “你不能再留我一人。” 说到最后,我带着莫名的怨气,语气已是发了狠。 语音落下,眼前景象变化倏生,顿然化作一片雾蒙蒙的红色。 “少箨?” 是谁的声音? 我置身于鲜血铺就而成的三千世界中,雨声淅沥,举手接去,原是血雨倾盆,顷刻就将我的手染红染透。 “少箨。” 是谁在叫我? 血雨没入我的眼睛,没入我的衣衫,我却连擦也顾不上,茫然四顾,寻找着声音的主人。 终于——我找到了。 那是铺天盖地的红色中唯一的霜雪,是纯洁无暇、不容玷污的白色。我如被迷了心魄,自看见的第一眼起,就不由自主地靠近他、接近他。 “少箨。” 是温柔缠绵的,又是情凄意切的。 我靠近他,小声问道:“你是谁?” 那白色身影背对着我,并无半分搭理,只是看着怀里抱着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的名字。 我俯身看去,只觉好似有桶冰水当头浇在我身上, 分卷阅读31 冻得牙关发颤、四肢生寒。 我竟看见一个与我有着相同面孔的人。 “我”卧在白衣人的怀里,自头到尾,都是一派的冷漠之色:“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 那个温柔的声音只是道:“是我自愿。” “我”森然开口:“等你死了之后,我就将你忘掉。” ——等你死了之后,我就将你忘掉。 良久的寂静弥漫开来,我看得那人轻柔地落下一个吻,缱绻话语淹没在齿,只溢出一声叹息:“好,那就忘了吧。” 我看着眼前二人,默然站立许久,心跳如鼓,每一跳都如坠千斤,激得我气血翻涌不止,恍神间竟落了泪。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好似为了补救,我忽然攥住他的肩膀,硬生生将他转向我,便想跟他说道:“你不要信,我都是骗你的。如果忘了你,我成仙还有什么意义?” 却没说出口。 因为我看清了他的眼。凤目猩红,眼角微挑,鲜血蜿蜒在他眼尾,似一道斜飞的红线。 这是个极可怖的模样,乍眼看去,仿佛是从地狱寻来的恶鬼。教旁人见到,或许要大喊三声妖怪。 但我不怕。 在我看来,那分明是双极温柔、极多情的眼睛。 第28章 君不悟·其九 57. 血雨仍是铺天盖地,自天幕倾斜而下。 我却恍若未绝,想伸手替那人拭去血痕,手方抬起,才发觉我的手早已染透了鲜血,是个脏污不堪的模样。 我便不敢动了。 半晌,颤颤巍巍地探出指尖,在他面容不远处停了下来,隔着虚空,轻柔而不失郑重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从眉峰的每一个起落,再到眼睛的每一次开合,细致之至,就好似情人之间的缠绵爱抚。 这是伏清的眼睛。 即便烧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来。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常年聚着凛冽冰雪,使人望而生畏,踌躇却步。 也是这双眼睛,映着满天星河,仿若脉脉含情,春意阑珊。 现在在我面前的,还是这双眼睛,却是满目猩红,仿佛浸泡于血池千年,受了极多的苦楚,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想到此,内心酸涩难忍,想问他痛不痛,话出了口,却又莫名成了:“悔吗?” 听到口中问句,我只觉迷茫。 悔什么?我不知道。 只是迷蒙间,我隐约觉得,这个人为我做了许多事,受了许多苦,最后落得个极坏的下场。 是我亏欠他。 不等我再问,霎时间已是天旋地转。面前的景象化作数缕青烟,转瞬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我猛地睁开眼,再看四周,仍是那一方熔炉,我依然身处在离火境中。 方才种种,好似黄粱一梦,却不知梦见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倘若这梦境是真,那我与伏清,说不定本是故交。想来我之前应是亏欠他良多,此番是来报恩的。若是如此,那我这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原来也是有迹可循。 想到这里,我又放眼寻了寻伏清的身影,却是无果,想必他是已踏入苍阗的巢穴了。 时间流逝在这昼夜无差的离火境中微乎其微,我不知时间已过去了多久,也不知他是否无碍。 试探地放出一道灵力,尝试破开水牢禁锢。 那水凝而成的牢笼吸入灵力后,只肉眼可见地微微波动了几分,便再无反应,看起来仍是牢固无比。 我心头微松,明了伏清此时是并无大碍了。这水牢与他灵力相连,他灵力强盛,水牢威力便也无穷。若他身负重伤,灵力消散,水牢才会变得不堪一击。 如此想来,我倒宁愿永远被困在这荒芜凄凉的离火境中。 至少……他能平安无事。 第29章 一萼红·其一 58. 至于我为何会对伏清的独门术法如此了若指掌……从细说来,得追溯回一年前的浮玉山。 浮玉山有一灵物,名唤女萝,长于浮玉山巅,仅有巴掌大小,状似凡人女体,只是未描眉画眼,乍一眼看去便十分普通。 但其中效用却非寻常,说是可承载世间万物之灵的魂体,使之免遭魂飞魄散的下场。此为逆天之举,故而权由浮玉山中的湘夫人亲为看管,从不现于世,知情者亦是寥寥。 想要取之,难于登天。 我当时不知他为何要冒着危险去走这一遭,现在想来……许是因为雱辛病入膏肓。她久病不治,离魂飞魄散的一天也是不远了。 伏清向来孤傲,心里藏着许多事不愿与旁人倾诉,对他表妹尚且如此,对我就更为甚之。 因此他要去浮玉山之事,阆风宫上下竟无一人知晓,而我不过误打误撞地瞧见他一副神色匆匆的模样,这才活泛 分卷阅读32 了心思,跟在他后面意欲一观究竟。 他那日并未唤出株昭,而是乘风御剑,想来是怕过于招摇,这倒方便了我跟着他。只是他行事严谨,我一路都极为小心,生怕露出马脚,引他生疑。 不知过了多久,日升又落,朗月当空。 他脚底飞剑越行越低,最后在一处山头停下。 见他停下,我也停了下来,四处望了望,找了个隐蔽的树荫丛想要藏身。不料刚下揽月枝,还未调整好身形,就觉一股冰寒杀气冲我袭来。 还好我反应得快,往旁一扑,就地滚了两圈,这才免了身首分离的惨状。我轻吁了口气,头还兀自垂着,惊魂未定间,一把剑倏地横在我颈间。 “何人一路跟着我?” 这声音冰凉彻骨,耳熟万分。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指夹起剑尖,将之挪开两分,才敢抬起脸:“真君,是我,少箨。” 伏清定定看我半晌,归剑入鞘:“你跟踪我?” 我讪笑:“若我说我是散步到了此处,真君信吗?” 伏清显然不信,语气嘲讽:“散步散到了浮玉山?你倒是好兴致。” 我知道骗不了他,又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只能作出神情诚恳、目光含情的模样,吐出几句甜言蜜语,试图蒙混过关。 “那我实话实说了。自上次取了血后,你我又是数十天未见。我只是太想真君了,才会跟在真君身后……” 说到最后,我憋出几滴泪噙在眼里:“真君不会怪罪于我吧?” 伏清看着我,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别开眼,语气生硬地道:“若是再胡言乱语,回去禁足一月。” 我连忙捂住嘴,噤了声,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的动向。 他往前走,我也往前走。他往右,我也向右。 终于,伏清忍无可忍,面带愠色:“为何还跟着我?” 这次我答得理所应当:“我不认路。况且——”我顿了顿,“我是真的想真君了。” 话出了口,我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掩饰尴尬,接连轻咳了数声。 大抵是真被我膈应到了,伏清面色腾起一抹红云,似是气急攻心,眼睛狠狠瞪我:“油腔滑调。” 他撂下这句话后,竟没有再驱赶我。我见他态度软化,不禁展颜,快走几步追上了他,还想说个几句。 伏清已有所感,瞧也不瞧我,冷冰冰地道:“闭嘴。” 我只好将涌到舌尖的话咽了下去,老实地当个哑巴。 59. 浮玉山巅之所以难登,并非因为守山的湘夫人有只手通天的神力。相反,若是正面对决,我与她说不定也能堪堪打成个平手。 但即便如此,她也绝非是个泛泛之辈。 湘夫人与伏清并列真君之位,但二人略有不同。伏清生来仙格圆满,而湘夫人飞升成仙前,却是具肉体凡胎。不过,这具肉体凡胎金贵极了,因为浮玉山的开山祖师,便是她。 举世皆知,浮玉山弟子专修奇门遁甲之术。既为开山祖师,她钻研此道千载余年,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寻常人擅入阵法,若是不通此道,总是逃不出一个死字。 因此,即便我与伏清已是万分谨慎而行,仍是不知何时就被卷入了她的阵法之中。 周围本是郁郁葱葱地竹林,但不过眨眼,竹林被股怪风连根拔起,与此同时,脚下地面悉数化作流沙,飞速向下陷去。 好不容易躲过那片竹林,又险些被卷入黄沙之中。幸而我反应快,不假思索地就在脚下布了个定风阵,这才勉强稳住阵脚。 虽暂时脱险,然我对阵法一道毫无了解,更别提破阵,不禁侧目去看伏清。 他却是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地布了个水阵在我二人四周,将周围攻势全数挡下,眼睑微垂,正掐着手指,好似在推演奇门路数。 我对他向来信任,知道他此时许是有应对之法,便不欲出声打扰他。 眼见着水阵有了裂隙,已快承受不住这一波波的攻势。伏清收回手,终于开口:“这水阵尚可撑上片刻,你在此地等我,不可乱走。” 我生怕坏了他的事,点头应好,乖乖待在原地。见他身姿如鹤,向北边跃去。 我等了许久,直到水阵破得彻底,都未等来他。 60. 几番犹疑之下,我还是决定去寻伏清。 凭己身之力,我撑起一道透明屏障,又在眼前破开条路。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阵中确实是险象环生。方才因伏清的水阵加持,我得以清闲自在,真等换作自身去运转这保命屏障,便觉接连袭来的攻势又猛又急,到最后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我一个松懈,脸上被那飞来的碎石划出了一道口子。我皱起眉,将屏障稍稍加固了些,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伏清究竟去哪了?他迟迟不归,莫非是遇见了危险? 循着伏清离去的方向,不知走了多久,周围时辰忽地从白昼转成黑 分卷阅读33 夜,明月落下薄薄清辉,罩着一座雅致亭台,其中帷幔重重,无风自动。 我心生疑窦,目光落在那座亭台上,在帷幔扬起的那刻,竟瞥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真君!” 我大声唤他,他却充耳不闻,又或者是已听不见。 到了此地,阵中攻势减缓,几近于无。 只是小心起见,我仍是撑着屏障,一步一顿,慢慢接近那个亭子,生怕有异。 到了伏清身边,我又叫了几声。他只是闭着眼,秀眉紧蹙,面色彷徨。 我见他屡唤不应,猜测他是入了魇,暗暗心惊,空出一指探在他眉心,想以灵识窥视他究竟是为了何事而不肯醒来。 谁知其中景象并无异样,他端坐在桌案旁,手持宣笔,像是要写些什么,却迟迟不落。 笔尖凝着的墨由根尾滴至根尖,凝成个圆润饱满的水珠,悬而落下,晕在纸上,成了一点朱砂。 我耐心等待了会,他却只是死死盯着手中的笔,再无动作,眼里似有迟疑,又似动摇。 我着实不懂这个梦境有何可稀罕的,竟勾得他难以自拔,一时犯了愁。 此时身处险境,他若迟迟不醒,不知阵内的下一波攻势何时会到。我灵力已消耗大半,并无全然的把握可再扛下一波,到时我定保不住他。 思忖再三之后,我还是决定唤醒他。 灵力自指尖喷薄而出,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眉心,直至他眉间映出一点亮色,我才收回了手,等着他睁眼转醒。 未过多久,伏清睫羽稍颤,缓缓睁开眼,看见是我,竟颇为焦急:“你没事?” 我怎会有事? 正想应答,却见他神色一变,握拳抵唇,重重咳嗽了几声,黑血自他唇边蜿蜒而下。 他拭去嘴角血痕,语气蓦地冰冷下来:“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在原地等我?” “久等不至,我担心有异——” 我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伏清眼下看着我的目光,竟是晦暗不明,森然至极,好似将许多情感都揉碎在其中,极为陌生,盯得我心生怖意。 他猛地转身,拔剑出鞘,层层剑光皆是凌厉杀意,挟裹着彻骨寒意往一处隐蔽石像劈去,直将那石像劈成了无数截,随后轰然坍塌。 那石像被毁去后,黑夜复成白昼,而我们所处的亭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头顶悬着的是烈烈朝阳,周围缀着的是郁郁青葱。 阵眼竟是被破了。 伏清仍是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神色,只觉得他大抵是在竭力忍下怒气,声音比他方才的剑光还要冰冷三分:“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唔……” 我听他极轻地闷哼了一声,虽被他周身戾气所震慑,但我心系他的伤势,还是向他靠近了些,试探地道:“真君?” 他身子微晃,仿佛是要倒下。 我忙伸手扶住他。即便是隔着衣物,都可觉出他衣衫下的皮肤此时竟如火炉一般,热得骇人。 我又唤:“真君?” 伏清面有薄汗,紧闭着眼,一副隐忍着痛苦的模样。听见我声音,他撑着掀开眼皮,凤目生寒,狠剜我一眼,将我推开。 他退后几步,背抵青竹,喘息着说:“我真不该……放任你。” 我讷讷道:“真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我好心办了坏事? 第30章 一萼红·其二 61. “一个蠢材,竟会妄图想救一个天才?” 那嗓音自天际飘来,如林籁泉韵,娓娓动听,却又带着十足的傲慢之气。 我后知后觉地抬头,只见上方降下一个人影,脚踩花阵,青衣雪肤,额间一朵莲纹,眉目生得锐利美貌,咄咄逼人。 她见我仍是不解,秀眉微扬:“愚蠢。还不明白?方才阵眼之中并无杀机。你强行将他唤醒,反倒徒增心魔。因为我在此设下的,并非九死之阵,而是问——” 那女子话还未说完,伏清已祭出数道清光向她攻去,剑势如风,冷声道:“得罪。” 却不料来者只是虚影,被剑光劈了个粉碎,散得干净,徒留余音在耳:“哼,好一个清英。” “我来此不过想说,既然此约是你赢了,那我愿赌服输,女萝我双手奉上。” 不知从何处落下一莲花盏,浮在我面前,那女萝便完好无损地摆在上方。我看了眼伏清,见他并无动作,开口问他:“我先替真君收下?” 伏清站得仍是挺拔,身形却是轻微颤抖着,他再不理我,原地坐下,闭目调息。 我收下女萝,迟疑向前几步,伏清闻见声响,手指掐决,立时在我身旁布下水牢,呵斥道:“不许再前一步。” 我是真不知此举会害他生了心魔。 我只是怕他出事…… 难道真如那人所说,我不过是个蠢材吗? 我想同伏清解 分卷阅读34 释,想说我不是故意,可看见他冷漠之色,我讷讷许久,只憋出一句:“对不起。” 果不其然,伏清只当充耳不闻,一心入定。 我也沉默,心里内疚且自责。 不知过去多久,伏清才缓缓睁眼,恰与我四目而对。 我柔声问他:“真君,好些了吗?” “你——” 伏清欲言又止,脸色竟是更加难看,凤目泛红,载满不可置信之色,连带着水牢的禁锢都开始不稳起来。 那水牢本就是水凝而成,映着朝日折出细碎的微光。此时莹莹蓝光大胜,泛起无数水纹,波动得越发厉害。 伏清扭头又吐出了口血,裂纹霎时爬满了整个水牢。我握着的水栏忽地发出细响,清水汩汩而流,坠入地面,倏忽散作水汽。 我踉跄往前几步,跌倒在地。 正想撑着爬起,下巴却被两根手指用力捏住,迫使我仰起头。 伏清长睫低垂,眼里似藏着滚烫情意,又似是冰冷恨意。他看了我许久,忽然抚上我的右脸,力道极轻地来回摩挲着,声音又低又沉:“疼吗?” 我恍神想到,方才去寻他的时候,右脸好像被一块石头给划伤了。 自然是不疼的,但我被摸得实在毛骨悚然,忙点头如捣蒜:“疼、疼……” 伏清抚弄着我右脸的手凝滞,再开口时,语气竟有些温柔:“少箨,其实我……” 他稍作停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紧,神色莫名地瞧着我。 其实什么? 我怔愣地看向伏清,内心忽然揪紧些许。 他却再无言语,倾身上来吻住了我,唇齿交缠间,毫无先前的半点温柔,反而是发了狠地掠夺之色。 我被吻得头脑昏沉,低声呜咽。恍惚间,眼前景象似是天旋地转,我身子一轻,被伏清搂抱入怀。 亲了许久,他才稍显餍足,勉强得以放开我,双唇分开时,竟扯出一条牵连银丝。 即便到了此时,伏清神情仍是寒意如霜,分明眼里尽是情||欲之色,却还要蹙起眉头,故作憎恶。 事到如今,我已然明白。 心魔……是心魔。 是我冒失破阵,间接害他生了心魔,生了欲||念,不慎落到这般田地,所以他恨我。 哦,不对。准确来说,他不是因为这事而恨我,他从第一眼见到我起,就一直恨着我。 我睁着眼,觉出几分难过。 伏清凤目沉沉,默然与我对视片刻,率先别开眼,声音喑哑:“闭上眼。” 我乖顺闭眼,耳听得衣帛撕裂的脆响。随后,冰凉顺滑的布料被牢固系在我眼部。 目不能视时,周围动静便越发清晰。 伏清气息离我很近,靠在我耳边,微微颤抖,还泛着温暖的温度,一点也不若他往昔面色冰冷。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自上而下,在我腰间停了许久。半晌,才动作起来,将我衣物一件件褪下,又是伸手轻推,我便从他怀里向后仰倒,落在草坪。 仙草沾着微凉露水,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略过) 浮玉山那日,开始是伏清主动,后来却是我跨坐在他身上,以这具卑贱之躯,不知廉耻地同他交/合。 我心里明白,是我害伏清生了心魔,他才会对我产生欲/念。只是最后低头吻上他眼睛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痴心妄想。 他那时要同我说的话,如果是…… 其实我,也对你动了心。 那该有多好。 62. 耳边忽然传来细微轻响。 我对这个声音熟悉非常,登时从回忆中挣脱开来,抬眼望去。 水牢已破,幻境亦然。 伏清所言不虚,烈火之象本为虚幻,此时断垣残壁四散,满目尽是荒芜景象。 我内心愈发惊惶,向着先前的无底深渊跑去,已不见先前的滚滚岩浆,惟余一望无际的黑暗。 很少有人知道,我极怕黑。 我生来很难在黑暗中视物。说来也是可笑,我本就没什么本事,而目不能视之时,便会更为强烈地感知到自己的无能与弱小。 所以我喜欢趋光而行。 然念及伏清安危,我眼一闭心一横,在脚底踩了朵浮云,往下跳去,后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 不料,此处原是别有洞天,四周皆摆设一排不灭明烛,循着明烛的方向望去,白漆墙面上竟死死钉着一个人。 那人四肢皆被索神钉给钉了个穿,半分都不可移动,长发散下,将面容遮得严实,形容十分狼狈。 突兀的是,他身上衣物却是光鲜亮丽,华贵非常。 看起来不像是正在受刑的妖类,反而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会是谁? 我静静看他半晌,移开目光。 无论是谁,都与我无关。 63.b 分卷阅读35 r   我将这里几乎快翻个底朝天,才终于在一处暗角里寻到伏清。 他仿佛浴血而来,白衣已看不出原先颜色,身形摇摇欲坠。我快步向前几步,在他倒地之前拥他入怀。 伏清残留着几分神智,轻声道:“血。” 我登时心领神会,取走他腰间小刀,走到苍阗面前。 他失去神火,暂时无法维持真身,只能化成脆弱人形。黑衣如墨,修眉长目,竟是个温雅和善的俊秀面容。 我知他此时已无反抗之力,却也不敢大意,步步谨慎而行。见状,苍阗反倒粲然一笑,长目眯起,别有风情:“这位小仙君,为何这么怕我?” 我自然没什么好语气:“你当真不知道?” “当真。”他叹气,“自五千年前,我自请入离火境起,好像便再无意识清醒的时刻了。” 见他神情落寞,不似作假,我出刀的手凝滞,不禁多问了一句:“为何会如此?” “烛罗执念太深,我驱使不当,反受其害。今日神火暂熄,反倒让我意识清明片刻。说到底,我还要感谢你们。”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方才墙上钉着的人,略一沉吟,已大抵猜出那人身份。怪不得如此大费周章,想来对待妖王,还是要慎重而行。 不过,我还有一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你可知以此法运转离火境,油尽灯枯,是迟早的事?” 苍阗颔首。 “五千年前,我护主心切,却铸成大错,本应以死谢罪。只是主人他向来心善,故而并未惩罚我。” “……他虽不惩罚我,我却放不过我自己,便自请入离火境。” 说到最后,他虽仍笑着,神色却是悲戚。 “大概是我还未赎够罪。所以这五千年来,主人才一次都不愿来见我罢。” 原来是个痴情种。 我心底蓦然柔软,然念及放血之事刻不容缓,只得冷下声:“取血时会有些痛,你且忍耐。” 说来也怪,我取自己血的时候为何如此干脆利落,换做是旁人,却下不去手了? 苍阗见我慌乱,失笑过后,竟握上我的手,将锋利刀尖反推入心口。 我一怔:“你……” 苍阗痛极,面色更显苍白,却还轻着声安慰我:“你无需有心理负担。是我犯了孽,不是你。” 他扯动嘴角:“尽快离开罢。虽然先前那位真君在境中布了阵,以防我神力泄去后,造成境中妖孽出逃。但我神力有变,仍是致使离火境动荡,仙界许是要派出天兵来一探究。他伤得如此严重,恐怕难以应付。” 字字恳切,我岂有不信之理? 使力将刀拔了出来,微一垂眼,看见苍阗呆坐在地,形容好不凄惨——倒叫我无法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多谢。”我轻声告别,“你……你保重罢。” 64. 放出灵识,寻得株昭方位。 我弯腰背起伏清,急急往那处赶去,余光分神瞥向他,见他低垂着头,紧闭双目的模样,我心里发紧,不住地唤:“真君,真君……” 伏清毫无反应。 我便换了个叫法:“卿卿,卿卿。” 伏清果真皱了皱眉。 我见他有反应,轻舒口气,又道:“你不是最讨厌我这样叫你了吗?既然讨厌,那你开口骂骂我,好不好?” “你不要睡。我方才想了好多事,也有好多话……想问你。”我记起先前的梦境,试探地询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伏清身子一僵。 我坐实内心猜测:“是在什么时候?我想不起来了,你亲口告诉我,可好?” 他撑开眼,灼热吐息拂在我侧颈,竟真的开了口,只是因为受了重伤,声音颇为断续。 “那天,你一直盯着我看,还不停冲我傻笑。” “一点都不识礼数。” “所以我走到你面前……想教教你,何为礼义廉耻。” 我心神微动,好似真的想起了些什么。 天空正下着雪,满目素白。 那少年睫羽落着碎雪,容貌秀致,楚楚动人,身上披了件雪白皮毛的兜帽,正冲我走来。 他面容莹白,被雪映衬着,显得更是清丽出尘,幸而有绒毛堆在他脸下,瞧着暖意融融,才带得他有了几分人气。 他走到我面前,微微开口:“你——” 我不假思索地接道:“我叫少箨。” 他那张极漂亮的脸刷地一下就变青了,沉静半晌,好似才反应过来,分外羞恼:“我没问你的名字。” “你不想问我的名字,原来是喜欢我吗?” 我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一丝道理也无,颇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那少年听后,脸色果真十分难看,却也未作反驳,只恨恨瞪我一眼,转过身去。 身影融入雪中,再看不见了。 我呼吸一窒 分卷阅读36 ,只觉心如擂鼓。 伏清声音极轻:“我还未开口,你反倒抢了先,说你叫少箨。” “分明是你盯着我看……到头来,却倒打一耙。” “你这个人,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第31章 一萼红·其三 65. 我面上噙了抹笑,问伏清:“真君觉得我莫名其妙,但在那时,便一点沾沾自喜的心情都不曾有过吗?” 他反问道:“我为何要沾沾自喜?” “七株冠神木,千年来修得正果的,只独出了我一苗。按照凡人的说辞,我可算得上是天之骄子了。” 语落,我瞥伏清一眼,见他没有呵斥我的意思,这才宽心,厚着脸皮继续说下去:“唉。像我这样的天之骄子,却谁也不看,只拜倒在了真君的白衣底下,真君难道不该觉得沾沾自喜吗?” “……不知所云。” 伏清冷哼一声,却因虚弱,听起来并不冷硬,反而像幼猫喵喵叫起来一般勾人。 我听得心痒,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好罢,真君才是天之骄子,是东极第一大美人,衣下之臣数不胜数,想来也不差我这么一个。” 伏清这回连哼也不哼了。 这倒在我意料之中。其实我说这么多话,本身也并未打算让他回应我,不过是想故意逗逗他,好让他意识清醒些,别真的睡死过去。 走了几步,耳侧忽然传来闷闷地声音。 “只你一个。” “什么只我一个?” 此时正是暮色苍茫,日头将沉,将四周的碎石残壁渡上一层金色霞光。 伏清那张苍白面容被霞光掩映,照出些许血色。他垂下长睫,呼吸竟是急促几分,一番话说得有些吞吐:“这样……看着我的人……只你一个。” 我愣了愣,胸口心跳又开始轰鸣大作,再不复往日死水一般的宁静,仿佛被一只小手来回提起,复重重落下。酸涩之余,还生出了点藏于阴暗之下的……不知餍足的想法。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搅得我情思起伏、心神不宁。 原来情话听起来这么令人欢喜,怪不得那些话本里总会有人被几句话就耍的找不着北,连财带心都被卷了去。 若是能多听几句,我想我也是肯的。 我放软语气,想哄着伏清再多说几句,他却沉默下来,换了个姿势,将眼睛埋在我的肩侧,再不肯看我。 我不禁失笑:“真君脸皮怎么这么薄?” 伏清默然良久,又轻轻哼了一声。 66. 寻到株昭的时候,它原先那身蓬松整洁的雪白皮毛已被汗水打湿成缕,看起来既狼狈又可怜。想来到底多亏了我渡给他的那几分灵息,才不至于让它昏死过去。 那涣散的鹤瞳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没什么反应。等看到我身后重伤的伏清后,眼神这才略微清明几分,迈着碎步跑了过来,急促地叫了几声。 我叹气:“分明是我救了你,没良心的小东西。” 话这么说,我心里却无一点恼意。 待我走后,伏清身边至少还余下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株昭陪在他身侧,总不会落得孤身一人的下场。 这样很好。 我将伏清安置上株昭脊背,随之贴在他身后坐下,好让他不费力地靠在我怀里。 伏清意识到这点后,不知是羞是怒,直起身使劲挣扎了两下。可惜他太过虚弱,这点力气在我看来跟挠痒痒没什么分别。 我看他挣扎,觉得十分有趣,放任他作妖。等他累了,才笑着环住他:“真君,别再白费力气了,乖一点。我以前总听你的话,今日/你也听我一次,好不好?” 伏清气得颤抖起来,语气很是森然:“放肆!你将我当姑娘哄?” 他竟是到了今日才发觉。 我见伏清如此,失笑出声,只觉眼下真是快活极了。 他以往呵斥我,我都怕得要死。为何如今他这样骂我,我却觉得心都快化了,恨不得哄着他让他再多骂我几句。 我凑到伏清耳边,极轻地说:“我怎会这么喜欢你?连你骂我,我也喜欢……真君再多骂我几句呀。” 伏清大概是被我的不要脸惊到了,僵住身子,几乎快说不出话:“你———” 若是可以,我真想凑到前面瞧瞧他现在的神色。可惜眼下情形不容我怠慢,已无时间再可耽搁。 我正了脸色,从怀里掏出两块雕坏了的木头,捏决化形。将其中一个变作我的模样,余下的一个变作株昭的模样。 到了此时,我才觉得我的化形之法并不是如此无用,至少还可起到分散注意的作用。 看来我在泛秋斋……也不算毫无收获。 注灵息入体后,那两个木雕虽仍木讷呆板,但总算有了些许人气,不至于太快穿帮。 我挥手令 分卷阅读37 下,木头株昭已背着假的那个我往另一方向飞去,而眼下—— “回阆风。” “去咸阴。” 我与伏清异口同声,却说出了不同的地名。伏清看了眼我,又重复了一遍:“株昭,去咸阴。” 株昭自然听伏清的话,闻声而起,振翅直入天际。 我听着耳畔呼啸风声,看着苍茫云海,问他:“为何不直接回阆风?” 伏清淡淡道:“我身上有苍阗之血,覆着他的神息。若是回阆风,只怕自投罗网。” 此言不虚。 我自愧不如:“回了咸阴,便有东极之地的庇佑,还是真君想得细致周全。” 伏清冷道:“是你太蠢。” 听他如此伶牙俐齿,我不禁语塞。 咸阴与离火境有着东西之隔,即便乘着株昭,路途也是分外遥远。 到了半途,伏清已快支撑不住。 他先前还端着架子,不肯靠在我怀里,如今已是顾不上往日威严,倚在我怀里,凤目紧闭,唇色如纸。 我忧心忡忡,不停唤他:“真君……真君……” 伏清大抵觉得我很吵,眉峰又蹙了起来,却是沉默,许是已说不出话。 我视线移下,看到他腰间系着的金囊,计上心头:“你先前不是经常给我送些灵丹妙药吗?那六伽金囊里装着的,可有能救你的灵药?” 伏清摇头。 我想了想,又问他:“砚冰可还在?” 伏清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我伸手往他腰间摸去,还未寻到砚冰踪迹,反倒见伏清掀起眼皮,面染红霞,似是羞愤至极,失声道:“你、你不许摸!” 我哭笑不得,觉得自己真是冤枉:“该摸的早都摸过了。真君,还是你来告诉我吧,砚冰放在哪里了?” 伏清呼吸又急了几分。 他闭上眼,半晌,恨恨道:“金囊。” 我语重心长地说:“真君若是早说出来,何苦被我摸这么久呢?” 那六伽金囊看着小而精致,其实内里可尽收乾坤。伏清并未在其中装太多东西,我在里面摸索了一阵,也只摸到三样。 一样是砚冰,还有一样摸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只有些硌手,最后一样……应该是他的本命灵剑。 我无意窥探他隐私,将砚冰取出来,随后系好金囊,重新挂回他的腰畔。 眼下已是黑夜。 砚冰幽幽散着荧光,先前拿着的时候未注意,眼下仔细看去,才发现内核里竟还腾着一粒鸡蛋大小的白色光点,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浮。 我怔怔看了会,才回过神,将砚冰塞到伏清手上。 “真君,捏碎它。” 伏清五指缓慢收拢。他身上灵力虽已微弱万分,捏碎区区一个灵物,对他来说仍是易如反掌。 耳边传来砚冰碎裂的清响。 抬眼看去,身旁霎时漂浮起无数光点,是极透亮的澄澄碧色——我莫名想到,这抹绿色,竟有些肖似阿笙那双眼睛的颜色。 光点悠悠而起,如有应召般地聚在了伏清身侧,放出极炫目的光芒。 在无边长夜中,燃起温暖亮色。 未过多久,那亮光如被吸走了精气,越来越黯淡,最后……化为灰尘,消散无踪。 再看伏清,已是呼吸平稳,唇上隐隐有了血色。我伸手去探他眉心,发觉他灵力虽还未恢复完全,却不像先前那般四散而出,看来情况是已稳定住了。 我这才心安,轻声唤他两声。 他阖上眼,没有搭理我,应是累极,已真的睡着了。 67. 伏清睡过去了,我却不敢睡,只掰着手指算日子,看看何时能赶到咸阴,也看看……我还能再活几日。 咸阴隶属东极,是片辽阔水域。湖水清浅,望可见底,偶有扁舟一叶,随风飘荡,流连在莲花丛中。 我无心欣赏美景,匆匆亮出了伏清的腰牌。 那守卫识得伏清模样,又看他依偎在我怀里,冲着我挤眉弄眼了一番,还极为热情地为我引路,将我们一路护送到了伏清府邸上。 临走前还冲我点头哈腰,说有什么吩咐尽管再找他。 我点头道句多谢,转身回房,关上门。 伏清许是不常来咸阴,府邸上只留了位管事,瞧着身子羸弱,我便失了喊他帮忙的心思,只转而问他要件干净衣衫,还有一盆清水。 拧干毛巾,我替伏清将脸上血迹仔细擦拭干净。 到褪去衣衫的时候,却有些脸红耳热。无法,只能拍了拍脸,散去脑中绮思,才缓过神来,给他重新换上了另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 接连忙活半天,我才得以坐下休息片刻。 68. 仔细算来,我竟有幸见过伏清睡容两次。 第一次,他在杏花天喝醉了酒,我将他背回房。那次我看着他睡容,只觉内心空荡,却不知为何。 第 分卷阅读38 二次则是眼下。 算来不过数年,我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其实上天是极垂怜我的。 朝花礼之后,我说我想要再见到伏清,果真就再见到了。再到后来成了药引,我说我想要留在伏清身边,果真就又留了下来。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不知足? 我一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也明白贪心不足,只会适得其反的这个道理。 所以我已知足。 离开前,我在伏清身侧坐了下来,抬起手,指尖划过他的脸,喃喃自语道:“之前在干桑……阿笙问我,什么时候对你动了心,我没答出来。” “现在想来,我其实能说出许多。” “也许是从琳琅天阙上,你转头看我的那一眼起。也许,是在杏花天。你喝醉了,撑着脸望我,我险些亲上你的那回。或者是在清都台,我摘下一朵花送给你的时候……你那样看我,眼里像是落着天上的晨星。” “又或者,早在我还未成仙的时候,看着你从雪中向我走来的那刻起,我就已经动了心。”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不该对我如此冷漠,也不忍心对我如此冷漠。” “也许,是我从前做了许多错事,害得你心灰意冷,这才再也不愿搭理我。” “只是即便亏欠你再多,到了此刻,我也已决定用命抵还。所以,卿卿,醒来之后,就别再生我的气了。” 说到最后,我竟是有些哽咽,这才恍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我已是泪流满面。 伸手想拭去水痕,泪水却是不受控制地越流越多,擦到后面,竟有几滴落在伏清眼尾。 乍看去,就好像他在梦里,梦见我要死了,于是也难过地落了泪。 伏清应当是不会为我哭的。 只是…… “只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所以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我才会如此想哭罢。 我垂下眼,指腹拂过落在伏清眼边的那滴泪,又在上方看他许久,才落下个浅尝辄止的吻。 随后我狠下心,再不留恋,起身欲走,脚步却难以移动半分。 回头看去,竟是伏清紧攥住我的手。 我神色怔然。 伏清眉头紧锁,应是做了场恶梦,睡得很不安稳。眼下那抹阴影随着烛火摇曳,不安地跳动着。 他原来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我,力道极大,像是害怕失去些什么。 那张清丽面容上素来都是寒意凝霜,此时竟是隐隐露出祈求之色:“你……不要走……” 我登时就心软了。 手指动了动,想回握住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这是我这十年来,做过最美的梦了。 “辛……儿……” 他下一句话,将我从美梦中浇了个清醒。 我顶着满目情意,心里却是遍地疮痍。 这十年来我苦心经营的梦中楼阁,在此时轰然坍塌了下来。我想,我应当是这世间最大的笑话了。 若我不是一截木头,那此时我应当会心痛难抑,痛不欲生。可惜我只是一截木头,而木头是不会痛的,所以我连心痛的资格都一并被收去了。 想着,便欲自嘲一笑,但我的脸好像已不是我的脸,怎么也笑不出来。想再大哭一场,却觉得泪已在刚才就流干了。 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像伏清以前掰开我手的时候那样,缓慢又坚决地,一一将他的手指掰开。 我低声道:“我本害怕我走后,你会难过。你知道,我一向不忍心对你说些难听的话,也不愿看你难过,因为我舍不得。” “幸好,你现在仍不喜欢我……所以我这最后一点的担心,也是多余。” 第32章 一萼红·其四 69. 再次站在阆风宫前,我竟觉得恍若隔世。 忽然,有个花童神色匆匆,埋着头自我身侧走过,卷起阵阵馥郁花香。我驻足看去,却只来得及捉住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原来一晃眼……已是快十年过去了。 朝花礼十年一度,再过数日,琳琅天阙便要再度举办朝花礼了。 不过我已无缘再看。 十年前,我飞升成仙,载入仙籍。可惜我没什么本事,只能当个再寻常不过的花童。 十年后,我攀上了伏清这根高枝,狗仗人势,走至路上,别人都要尊称我一句齐光仙君。 仙君?好生风光的称呼。怎料我仍是没什么本事,这么多年过去,只知插科打诨、睁着眼混日子,到了如今,才恍然发觉,我竟是连半分长进都没有。 伏清不喜欢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叹口气,向前走去。还未等踏入阆风,眼前忽地一晃,只瞧见个泛着寒光的枪尖拦在我眼前。 原来是那门前守卫。 他平视前方,并未看我。语气沉如死水,无波无澜:“齐光仙君 分卷阅读39 ,请留步。清英真君吩咐过,无他许可,你不可擅自入内。” 我看他一眼,心想,哦,原来是老熟人。 这十载余年来,我每每被伏清“请”出阆风宫的时候,都是这人跟押罪犯似的押着我走,次次都把我推个踉跄,偏偏嘴里还毕恭毕敬:“得罪。” 教我是骂他也不是,不骂他也不是。 我自袖中掏出伏清腰牌,在他眼前晃了几下,道:“看清楚没?我此次是奉真君之命前来。” 那一丝情感也无的瞳仁,在看到那块腰牌后,总算有了波动。 他向我讨了腰牌,连那边角纹路都再三确认过后,才堪堪将横在我面前的长矛收了起来,语气冷硬到了一板一眼的地步:“方才多有得罪。齐光仙君,请。” 我昂首走进阆风宫,直奔莲花池而去。 70. 不出我所料,她果然在莲花池边赏鱼,旁边还守着两位仙娥。 其中一名仙娥瞧见我,应是记起我当年的荒唐事迹,神色登时戒备起来,俯下了身子,在雱辛耳边窃窃低语。 那头曳地乌发忽地一动。 她回过身,看向我。 除却那双眼睛以外,雱辛与伏清其实生得极为相似。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迎风而立,皆是飒飒其姿,飘然出尘。 她微微笑着,并无敌意,反而有几分亲近之色:“你便是少箨吗?我自表哥口中,听说过你的许多事。” 说什么?说我那次趁你睡着,溜进你房内看烙纹印记,却险些被他掐死的那件事吗? 我想来都觉得可笑,沉默了会,道:“既是关于我的,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雱辛听后,柔声劝我:“自然有许多好事,你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我明白她不过是在撑一些场面话,好让我不至于太过难堪,故而我不再多言,只是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可否移步别苑一叙?” 雱辛微怔,继而微笑点头,手被旁边的仙娥托着扶了起来,便要为我带路。 我见那两个仙娥也要跟去,又开口道:“我的意思是,只你我二人。” 闻言,那年岁稍长的仙娥登时竖起眉,好像听到了极为可怖的事,失声叫道:“雱主!不可!” 雱辛沉吟片刻,却是点头应了。不顾那仙娥的说辞,温声屏退了二人,对我柔柔一笑:“少箨,你随我来。” 71. 我忌惮有人偷听,一路上缄口不言。 直到进了屋子,见雱辛将门关上,才开口道:“真君此趟,已顺利取到苍阗神血。想来真君已同你说过,以此物为引,可彻底根治你的毒火之症。” 她脸上却无半分得救后的欣喜,白玉青葱的指尖紧攥住袖口,追着问我:“表哥可是受伤了?” 倒是情深意切。 我颔首:“真君受了伤,此时正在咸阴静养,过些日子就会回来了。” “伤得可还严重?” “应无大碍。” 她这才松了口气,眼睛荡开轻缓笑意:“少箨,你或许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千载余年。” 我随声附和:“想必真君等这一天,也等了千载余年。” 雱辛眉眼低垂,再开口时,嗓音又放柔几分:“你此趟,是为给我送这药引而来?“ 不错,我来送死。 我面无表情,淡声道:“不止是苍阗之血,雱主,我也是药引之一。” “古书上记载的不全,取到苍阗之血后,若无我相助,贸然入药,只会加剧你的死亡。” “所以我来这,是来为你换血。” 她笑意倏忽散去:“为我换血?少箨,可是表哥逼迫于你?” 我为他做事,又岂需他逼迫?若是我不想,他又怎能逼迫我? “是我自愿。”这四个字掷地有声。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何苦做到这般田地?”雱辛面色不忍,却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迟疑问道,“你……喜欢我表哥?” 我摇头,喃喃道:“或许是我亏欠他。” 事到如今,谈喜欢二字,已是言之过轻。只盼望你病愈如初,让他如愿以偿,以了我心中执念。 72. 我不再多言,掐指捏了个决,在门上下了禁锢,以防这三日内有人擅入此地。 指尖聚出风刃,在掌心利落划出一道口子,又拿出先前饮了苍阗之血的小刀,以己身为承载容器,将苍阗精血与我的血尽数融合。 这才抬眼看向雱辛:“雱主,把手给我。” 雱辛依言摊开掌心,递到我眼前。 风刃锋利,在她掌心亦划出道口子。我眼尖地发觉她身子正轻微瑟缩着,不禁问:“疼吗?” 她摇摇头:“往日毒火发作时,比这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我略微动容,继而衷心笑道:“你捱过来了。以后的日子,就不必再受苦了。” 说着,我覆 分卷阅读40 上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凝神闭气,将心头血逼至掌心,自交接之处渡给她。 开始时并未有任何感觉,只是时间越久,我便越觉得难捱。四肢的蓬勃生气,正在极缓慢地被一点点抽离体内。 我想我如今面色一定不太好看。 “少箨,你还好吗?” 恍惚间,我竟像是看见了伏清,他眉间萦绕愁绪万千,似是在担忧我。 他也会担忧我吗? 我恍神一笑,下意识地想安慰他。然而凝神看去,眼前哪有什么伏清?分明是雱辛那张极为肖似伏清的面容。 原来是我看错了。 我心里失落,面上却不显,道:“我无事。” 雱辛却不信:“可你脸色……” “我脸色一向如此。”语罢,不待她再开口,我已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移了开来,“还要这样呆上三天,着实无聊透顶。不如你同我说说真君以前的事罢。” “以前的事?”雱辛沉默半晌,竟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神色,“你莫看表哥他今日是这幅冰冷性子,其实以前,他性情可是飞扬跋扈极了。” 我听到这里,倒真的有了几分兴趣,轻声催促她:“你继续说。” “东极的禁令,都被表哥给犯了个全,偏他生来就是圆满仙格,前途无可限量。姑父每每想要重罚他,却总是不忍。就这样过了百年,每逢他出街,都无人再敢出现在他身侧。” “他长相随我姑母。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把他误认成我表姐,闹了个不小的笑话,差点被追着打一顿。” “但他看我年岁尚幼,还是个小姑娘,到底也没忍心下手。我便觉得……他其实也不若传闻那般可憎,应当是个十分容易心软的人。” “这之后,我总喜欢缠着他。他开始不肯,后来见赶不走我,也就不再赶了。” “表哥不知道,我其实十分羡慕他。他不若我活得小心忐忑、谨言慎行,而是活得潇洒肆意,活得不受约束。这是我心中所向。” 说到最后,她声音渐低,几近呢喃。 “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或许是我那时擅作主张,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样是为他好,却反倒害了他。” “或许是我将表哥毁去,也是我……害他被永远囚困在阆风宫里,再也出不去了。” 73. 雱辛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 我却已听不清,也看不清,心头血源源不绝地流出,带来的也是越发浓厚的无力感。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言默数着时间。 再到后来,我连默数时间这个举动都做不到。因为意识混沌的时刻,远远比意识清醒的时刻,要多得多。 不知过去多久,我正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听得雱辛在我耳边说道:“还有一个时辰,就是三天过去了。” 我掀了掀眼皮,心里却无半分解脱的快意,只是默默想着,原来还有一个时辰。 以前为何不觉得,三天竟是这样长。 她的声音好像自远方传来,朦胧万分:“你愿意为我换血,我很感激。为了我受这十年的煎熬,我皆记在心里。若是有机会,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但是……”她顿了顿,又道,“只有表哥,恕我不能退让。这加诸于身的千年痛楚,不仅仅困住了他,也困住了我。” “少箨,我对他的感情,远比你对他要更深得多。” 闻言,我在心里笑了一下。笑她,也笑我。 机会?早就没有机会了。 若我这十年间从未耗损过一捧心头血、从未折损过一分修为,或许还有条活路摆在眼前。 事到如今,她其实真的无需担心,我还会跟她争抢一些什么。 若不是我已说不出话,或许我真要祝贺一句。 祝贺他们苦尽甘来,终成眷侣。 祝贺我功成身退,脱离苦海。 74. 我未撑过这一个时辰,意识只清明了片刻,又再度陷入混沌。 我想我应是要死了。 迷蒙间,我好似又回到了清都台。 棠花似雪,纷纷而落。 我立在那玉台前,指尖触着那八棱海棠的冰雕,有只手轻柔覆在我手背上,耳边传来的声音,如朗朗明月,又似徐徐清风,沉醉动听。 “祈永结同心,祈矢志不渝。” 那冰雕裂开,重现生机,花苞颤颤巍巍地撑了开来,竟孕育出无数只灵蝶,蝶翼晶莹剔透,每一次扑扇开合,都会落下点点荧光。 有只灵蝶飞过我眼睛,绕过我发梢,最后停在我唇边,蝶翼微颤,就好像印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亲吻。 那人自背后环住我,声音微微带着笑意。 “若你我有缘,棠花才会化蝶赐吻。少箨,你看,我们二人,是有缘分的。” 有缘分…… 不是……无缘吗? 身子忽然不 分卷阅读41 受控地颤抖起来。我只觉天上仿若降下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我压得透不过气。 此时,耳边又传来那千万道鼎沸人声,这回我终于听得清楚。 无论是冰冷的、热切的、亦或是悲戚的。 那声音自始至终,说的都是这两个字。 “云……杪……” 第33章 故人入我梦·其一 75. 今日是干桑主人北渚真君的寿宴大典,以往我们冠神族并不会被邀请在列,不过今年破了例,许是沾了云杪的光。 族中本只打算派云杪前去贺寿。 毕竟冠神族已没落了近万年之久,而他作为族中唯一一朵并未夭折的冠神花,生来即是仙格圆满,飞升成仙指日可待。 族长还常说,冠神族若是想重振昔日荣光,全都要仰仗云杪了。 未曾想,云杪竟执意带上我一同前去参加那寿宴大典。走前,族长拄着拐杖,狠狠剜了我几眼。 他素来不喜我,也不喜云杪与我厮混。 每每见到我,他总是要对我说教上一通,那几个字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冠神族振兴在即,你既是云杪亲选而出的伴生枝,那生来便是要为他去死的。这是你的宿命,也是你的使命。所以——你最好不要动一些不该有的歪心思。” 我不懂他嘴里说的歪心思是个什么意思,但也不欲争辩,只是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族长见我这幅模样,更是气急败坏:“废物、废物、废物!为何会挑中你这样一个废物?你真是……连做伴生枝都不够格!” 不错,我的确是一个废物。 我生来仙格残缺。 也许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恶事,上天也容不得我,于是将我那一身仙骨活生生地给剥了下来。 是以,此生我注定无缘仙途、难有所成。 族长他瞧不起我,也是自然。 无需辩驳,也不必辩驳。 “族长教诲,少箨自当谨遵在心。” 我低下头,语气毕恭毕敬,情绪无一分波澜。 76. 我最终还是没那福气亲临寿宴大典。 还未进殿门,守卫扫视我几眼,面上噙着冷笑,说今日典礼隆重非常,我身份低微,不可入内。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云杪。 其实今日我与他穿的皆为烟青色华服,用的是极名贵的料子,还以银蚕线在袖口勾出了冠神花的纹路。 可惜气度不同,便大相径庭。 他穿起来是清峻如月,换作是我穿,倒像是偷穿了主子衣服的卑贱/货色,滑稽又可笑。 云杪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这是我带来的人。” 侧目看去,他仍是一副笑意盈盈、温润谦和的模样。然而,我作为他的伴生枝,与他灵识紧密相连,知他此时隐有怒意,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他为何而生气?我不知道。 今日毕竟是寿宴大典,我不愿在此多生枝节。反正我被别人看轻,也不仅仅只有这一回。 使力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我淡淡道:“既然如此,我在外面等你就是。” 闻言,云杪凤目微黯,秀眉轻蹙,露出伤心神色,就好像我做了什么令他难过的事一般。 我着实怕极了他这幅神色。 他生得好看,平日里又总带着笑,身边桃花自是不少。故而他每次被我伤了心,作出这幅神态,都要惹得族中女子为之心碎。 心碎过后,她们就将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路上见到我,都要骂上一句:“不知好歹。” 其实我已尽力学着如何不让云杪伤心,但神木本就无心,这对我而言实在太难。 我喉咙梗住,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别开眼,不去看他神色,转身走了。 “少箨。” 他叫了我一声,我没有回头。 77. 眼下正是寒冬,天上飘着鹅毛细雪,积雪重重,将脚底花海铺成一片霜白之色。 以我站立之地为界,隔开两地,左边是无垠雪地,寂静冷凄。右边是辉煌宫殿,歌舞升平。 无论是冷凄之景,亦或是祥和之象,都与我无太大关系,勾不起我丝毫兴致。惟有在抬手拂去身上碎雪时,我才会稍稍动作一下。 忽然,我眼神微动,竟在漫无边际的皑皑白雪中,瞧见了个秀丽身影。 那人披着白色兜帽,身上白衣委地,只垂下几缕乌发。若是不细看,他几欲要与雪地融为一体。 寿宴大会既已开始,为何除了我,还会有人在此地……堆雪人? 不错,就是堆雪人。 他动作不太娴熟,团出来的雪球也是奇形怪状。由此可见,他最后的成品定是不堪入目。 再看下去,也不过是蹉跎我的岁月。 我转开眼,想离开此地,脚底却像是生 分卷阅读42 了根,难以挪动半分。到了后来,我索性服从于自身的意愿,默然注视他许久。 看那雪人逐渐成型,又看那少年绕着雪人走了一圈,颇有些自得之态。 真蠢。待我察觉过来的时候,嘴角已不知不觉地扬起个极轻的弧度。 还没等我明白为什么要笑,那少年仿佛察觉到什么,突然转过头,与我四目相对。 他许是没想到此地会有人,神情倏忽一变,挥袖召风,将地上的雪人彻底毁去,随即冷着脸冲我走来。 云杪曾同我说过,若是有人这样看着我,还冲着我走来,那他如果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就是喜欢我。 所以我想也不想,待他气势汹汹地走到我面前时,脱口便道:“我叫少箨。” “……” 他陷入静默,脸色登时古怪了起来,凤目洇蕴着湿润水汽,清凌透亮。 像是在瞪我,又不像是在瞪我。 我这时才发觉,他原来生着一双与云杪极其相似的凤目,眼尾微微挑起,斜斜入鬓。 只是内里却十分不同。 云杪无论何时都是副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的模样,那双眼睛无论看向谁,谁都会忍不住在其中的温柔里溺毙而亡。 这人不同。 一看脾气就不太好。 果然,他自沉默中抽身,语气凶狠无比:“我没问你的名字!” 不问我的名字…… 我平日里极少会作出表情,此时却难免惊诧:“你不想问我的名字,难道是喜欢我吗?” 这是云杪告诉我的,他总不会骗我。 那少年脸色更差,嘴巴张了又合,似是想出言反驳我几句。然而到头来,却只憋出个意味不明的冷哼,颇有些虚张声势的意味,随后转身离去,步履匆忙。 他不反驳,便是默认? 我目光落在他背影,那白色衣摆长长迤逦在霜雪上,却半分不失色,反而更显莹莹清光。 我不带丝毫绮念地想,他穿白色可真是好看。 78. 正出神着,忽觉身上传来莫名重量。 我收了笑意,垂眼看去,原是披上了件毛领披风。 云杪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侧,凤眼含笑,侧头看我:“夜间风雪大,莫要着凉了。” 木本无心,不通五感,我连凉意都感受不到,怎会着凉呢? 此举对我而言,不过是无用之功。 不过这句话我识趣地没说出来,若是说出来了,他大抵又要被我伤了心。 我伸起手,紧了紧披风,手落在那毛领上,无意识地捻着其中毛发,默然出神。 无言片刻,云杪开口问道:“你怎会认识东极少君?” 东极少君?这个称呼于我而言极其陌生。我迷茫地眨了眨眼,继而摇头:“我不认识什么东极少君。” “我方才走来,还见着你们在聊天。”云杪顿了顿,凤目微沉,“你在同他笑,你与他很熟?” “不熟,只是一面之缘。”我如实回答。 “不熟便是最好。此人是东极出了名的小霸王,行事乖张、飞扬跋扈,无人敢近他身侧半步。你以后见着他,需多提防留神。” 云杪从不会骗我。 我点点头以作应答,沉吟少顷,鬼使神差地道:“他的眼睛十分像你。” “哦?”他尾音勾得动人,凤目流转着潋滟波光,死死盯着我不放,轻声问道,“那是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若是让我说实话,我或许会说:“平分秋色。” 只是每次我说实话,都会惹得云杪难过。久而久之,我已不敢在他面前袒露心迹。 想了想,我道:“他不若你三分颜色。” 云杪微微一笑,却是不信我的说辞:“你说的是实话,还是只是骗骗我?” 我见无论如何都骗不过他,索性也不挣扎,淡声道:“你与我本就灵识相连,若是想分辨真假,不若亲自一探。” “少箨,我已不敢。”云杪垂下眼帘,声音仍是温柔动听,却又掺杂着莫名情绪,“隐私之事,是不可随意窥探的,即便是……你在意之人。” 我茫然道:“我听不太懂。” 听我这样说,他又用那种很难过的神情看我,碎雪覆在他的眼睫上,稍稍一动,便簌簌而落,像是难过地落了泪。 他为何要这样看我?我是真的不明白。 可他同我说,若是四下无人—— 我侧过身,上前一步拥住他,动作生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平常被我伤了心,作出这幅神态来的时候,若是四下无人,我会抱住他,拍三下,他便不难过了。 这是他教我的。 果然,我不过拍了三下,他就低低一笑,气息拂过我的耳朵,声音轻得仿若叹息:“算了。只要你活着,就算是骗骗我……也好。” 第34章 故人入我梦·其 分卷阅读43 二 79. 他又不亏欠我什么,何苦作出这幅低声下气的姿态? 真是奇怪的人。 我停下手中动作,顺势将头搁在云杪肩膀上,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照理说,我是他的伴生枝,与他灵识相连,该比其他人更懂他才是。 实则不然。 我真的看不透他。 对待旁人的时候,云杪脸上总是挂着一成不变的笑意,如水凤目顾盼流转,仿佛无论对谁都是用情至深。但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分明谁也不爱。 而云杪对待我,跟对待旁人比起来,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与我相处的时候,他不经常笑。偶尔笑起来,那抹笑意像是隔着缥缈雾气,极不真切,又极遥远。 就好像对我笑这件事,在他做来极为勉强。 也许是因为我对云杪太差了,总是伤他的心,他才会每每看到我,都难过到连笑都笑不出来罢。 其实……我已尽力去学着如何对他好。 就比如,每次开口,顾及到云杪情绪,我总是会字斟句酌地说出些动听的假话来。 奇怪的是,他听到那些话后,脸上神色却好不到哪里去,反而更显难堪和悲哀。就好像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甜言蜜语,反而比真话更让他伤心一些。 为什么? 这未免言行相悖,矛盾至极。我不明白。 不过也是。 若是我能明白,兴许我就不是一截冠神木了。 80. 雪仍在下。 过了许久,云杪才从我怀抱中抽身,拂去身上碎雪后,轻柔地牵起我的手。 寒气氤氲,他眉间那颗干青珠更显澄澈碧色,映出眼角眉梢的别致风情。 我记得清楚,云杪有许多华贵纹饰,皆是上上品。与那些相比,这颗干青珠实在没什么优点,只是勉强看的过眼罢了。 他却视之为珍宝,日日都要戴着。除去夜里休息,从不曾取下过。 奇怪极了。 “走吧。”云杪说。 我任他牵着向前,走了一会,敏锐地觉察出这不是回去的路,问道:“我们今日不回冠神族吗?” “帝姬让我再多留一日。” 待在冠神族与待在干桑族,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我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除了这个,你没有其他想问我的了?” 落雪声中,云杪的语气温和淡然。我却莫名惊慌起来,用余光瞥了他几眼。 接着,他又道:“你与我是否已无话可说?” 云杪脸上罕见地没什么表情,连勉强的笑都再难窥见一二。乍眼看去,像是覆了层白霜,冰冷地慑人。 我动用灵识探去,才知他此时竟是生气了。 怎么生气了? 我觉得自己眼下真是如履薄冰,每步都行得困难重重,着实难做极了。好一番深思熟虑,我才迟疑着开口:“有、有……自然有。不知帝姬找你所为何事?” 云杪不答,反问我:“你觉得帝姬如何?” 干桑帝姬…… 我在冠神族曾见过她一面。她喜穿红衣,面上总带着笑,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不过长相我已记不太清,只隐约记得……应该是极美的。 我仔细斟酌言辞:“帝姬是个十分招人喜爱的女子。” “哦?”云杪动了动嘴角,似是温柔一笑,寒意却并未从他面上散去,反而更显凛冽,“若是要你与她结亲,你愿意吗?” 我自知此时是决计不能说愿意的,但若是说不愿意,他大抵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垂下眼,我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些:“我是你的伴生枝,为你而生,为你而死。除非你不要我了,不然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侧……所以我不会与旁人结亲。” “你真是如此想的吗?” “是的。” 云杪又问:“你想永远与我待在一起吗?” 我怔住,只觉他这句话实在难倒我了。 冠神族已没落万年之久,这时出了个仙格圆满的天才,族内自是希望他飞升的越快越好。 云杪飞升成仙的那日,便是我身死道消之时。 虽为伴生,我与他却注定不能共存。 不过我揣测云杪并非想听这些,故牵动嘴角,不带情感地笑了笑,道:“我会与你永远待在一起的。” 语落,云杪脸色并未转好,反而连那抹虚假的笑意都挂不住了,索性尽数敛去。 之后的路上,他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大抵是发觉我不过又在哄骗于他,所以不想搭理我了。 81. 凉月如眉。 借着垂下的红绸明灯,可以瞧见院子里正栽了数剪红梅,铁虬银枝,迎风料峭。 推门进了内屋,屋内亦是白亮如昼。 我抬头扫视一 分卷阅读44 圈,才发现上方四角处都悬着鸡蛋大小的海玉明珠,晕开层层清光,铺洒在每寸地面。 即便是我,到了此刻,也不禁微微动容。 真是好大的手笔,想来北渚真君应是极看重云杪,划给他的院子才会如此别出心裁。 与我相比,云杪像是已经司空见惯了这些奇珍异宝,面色毫无波动,定定看我,道:“我乏了。” 我上前几步,毕恭毕敬地为他宽衣。 即便低着头,仍能感受到云杪的目光如有实质,自上方重重垂落,压在我身上,快令我不能呼吸。 我硬着头皮替他褪去烟青色华服,铺在床上整齐叠好,寻了个柜子放置妥当。 这才又回到云杪身前,想替他取下发冠。 云杪身量高我半头,我一直踮着脚,着实有些吃力。 他平日顾及到此,都会坐下让我打理他的头发。今日不知为何,却是挺拔着身姿,眼睑微垂,与我四目相接,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云杪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想让我开口求他。 我本就出身低微,求人对我来说并非难事。若是要打个恰当比方,那就跟凡人要吃饭喝水一般稀疏平常。 所以我想也不想,仰起脸恳求他:“云杪,我够不着。你低一低头,好不好?” 云杪看了我会,语气毫无起伏:“再说一次。” 我不解其意,但仍是依他所说,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云杪这才动了动嘴角,脸上勾勒出几分寡淡笑意,脚步轻抬,在一面铜镜前坐下来。 取下碧玉冠后,他泼墨长发倾泻而落,毫无凝滞地穿过我指缝,如上好丝缎,滑顺非常。 从桌前拿起乌木梳,我替他梳了三下头,每一梳都梳到了底。 其实这倒不是我的习惯,而是云杪的习惯。 他就寝前总要我替他梳头,并且只能梳三下。一下都不能多,一下也不能少。 真是怪人。 我将梳子放到原位,视线无意间落到那面铜镜上,这里边清晰映出我与云杪的面容。 他长发及腰,五官生得恰到好处,不会过于凌厉,也不会太显温和。凤目熠熠,眉眼动人,比那海玉明珠还要夺目三分。 云杪曾说过我长相也不差,只是两相比较之下,我便如那地上的污泥,不配与明月争光。 我垂下眼,轻声催促道:“该入寝了。” “慢着。”云杪捉住我的手,放在他额间,“这一样,你亲手替我取下来。” 倒是我疏忽了。 我依言取下那颗珠子,与碧玉冠放在一处,他在旁看着,忽然开口:“喜欢吗?” 我想了想,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我喜不喜欢这颗珠子。 要我说,这颗珠子并没有什么好。 刚才细看之下,干青珠上已裂开无数道口子,就好像是被人摔碎后,又勉强拼凑回来。 ——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既然已经碎过,这颗珠子再如何复原,都回不去以前的模样,着实没有留着的必要。 不过,既然这颗珠子对他而言意义深重,我不欲说些扫兴的话,曲意迎合:“我很喜欢。” 闻言,云杪像是想到了什么,终于一扫阴霾神色,面上露出淡淡笑意,竟是难得的真切。 他看着我,认真道:“我也喜欢。”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没吭声。 82. 伺候他入塌后,我本想在桌子上将就着趴个一晚,云杪却拉住我的手,语气轻柔但不容置喙:“你今晚与我一起睡。” “……这恐怕不合礼数。” 我十分为难。 往常在冠神族,我伺候他入寝后,都是回自己的屋子里睡觉的。族长特意将我俩分开,就是不想云杪总是与我纠缠不清。 若是他知道我今日与云杪同床共枕,许是又要大发雷霆,指着鼻子骂我废物。 我实在不想横生枝节,站在床前与云杪僵持许久。不料他平日看着温柔,手劲却十分大,无论我如何使力都挣脱不开。 云杪微微笑着,毫无半分退让之意:“你今晚与我一起睡。” 我见实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妥协:“好罢,那你先松开我。” 等云杪松开手,我转了转发红的腕骨,不情愿地褪下长靴与外衣,平躺在床榻,闭上眼装睡。 “少箨?” 云杪替我掖好被子,叫了声我的名字。 我死死闭着眼,装作没听见。但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即便我已闭上眼,仍觉得十分不自在。 过了许久,云杪终于放过我:“你睡吧。” 捱到那道目光消失,我暗暗松了口气,也想随之入睡。却不知为何,躺在云杪身边,我半分睡意都提不上来,总是觉得神思不宁,无端烦躁。 在心里默念了八千四百九十六个数之后,我忍不住翻了个身,悄悄将眼睛撑开一条缝。 分卷阅读45 月下清辉自窗边而入,即便海玉明珠光芒已收,屋内仍是稍显明亮。 云杪面朝着我这个方向,凤目阖起,精致五官笼罩在阴影之下,不复柔和,是有些骇人的冷漠。 我静静看了会,想着,世道可真是不公。我毫无困意,许是要一夜不眠。他倒是自在,这一觉应是睡得安稳极了。 第35章 故人入我梦·其三 83. 我最后确实是一夜未睡。 熬到下半夜的时候,我本想起身走动走动,不料刚直起身,云杪便攥住了我的手腕,又把我拽回榻上。 我重重落在塌上,又惊又疑。 凝神看去,他仍是闭着眼,长睫安静垂落,在脸上晕开两抹阴影。 若不是如此,我险些以为他在装睡了。 见起身无望,熟睡亦是无望,我只能认命,任他紧紧攥着,盯着窗外愣神。 不知过去多久,天光乍晓,落雪稍歇。 云杪终于松开我的手,慢慢睁开眼,眸光一派清明。仔细看去,那双通透的湛青色瞳仁里似可包容万物,尤其是我那一夜未睡、萎靡不振的面容。 我与他面面相看片刻,听他问道:“为何不睡觉,反而一直看着我?” 看来他是真睡了个好觉,浑然不知自己攥着我的手腕攥了一个晚上,害得我连翻身都难。 但他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我总不能怪罪他,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顺着他的话说了下来:“你实在太好看。” 云杪微怔,面上晕开清浅笑意:“是吗?那再多看一会。” 说着,他直起身,泼墨长发尽数垂落在塌上,眼底沉着晦涩难明的暗光。须臾,他极慢地俯下头,向我挨近了些,及至呼吸可闻。 他笑着说:“看吧,我只给你看。你想看多久,便看多久。” 我指尖缠着云杪的发丝,又与他鼻尖相抵,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等到呼吸交缠几个回合后,我才恍然大悟,明白这股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推了推他:“你靠得太近了,我看不见。” 云杪被我推了一掌,却是丝毫未动,面上笑意愈深。到了最后,竟是忍不住笑低了头,自然而然地埋入我颈窝。 “好少箨。”他尾音微微挑起,勾的是柔肠百结、百转千回,连我听了也不禁失神,“你还是与以前一样,丝毫未变。” 我皱眉:“以前?我一直都是如此。” 这句话之后,他敛去笑意。默然许久,竟不再逗弄于我,而是拉着我一同起了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与北渚真君尚有要事相商。” 我应声,赤脚下了塌,从柜中取来衣服,替他更衣正冠。打理好他后,才有心思顾自己的穿着。 他站在门前看我,眸里仿佛揉碎一汪春水,温柔非常:“你慢些,不必着急。” 话虽如此,我还是丝毫不敢懈怠,极快地穿戴好,匆匆扫了眼铜镜,确认形容无碍后,才微喘着气,站在他身边。 云杪拍拍我后背,安抚道:“说了不必着急。便让他等我一会,也是无碍。” 我看他一眼,没敢吭声。 默默想着,他怎么如此大的口气,竟连干桑族的北渚真君都不放在眼里?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许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幸好他只是告诉了我。 84. 赶到了寻芳殿后,云杪先我几步上前,与那殿前守卫低语数句。我不欲偷听,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停下来。 等了会,听他转头叮嘱我:“少箨,你在此地候我。” 我点点头,本想听他的话安分守己。可那守卫面色实在不虞,半分好脸色都不舍得给我。我虽已觉得司空见惯,但长此以往,仍是会有些不自在。 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在四处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都说干桑族有“葳蕤生光,月照花林”之象,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如今却只余满目素白,毫无特殊之处,许是因为到来的时间着实不算好。 但—— 想起昨日的事,我蹲下身,手心捧起碎雪,学着上次那人的动作,慢慢地搓出一个晶莹圆润的雪球来。 原来这也没有这么难,我都能耍得有模有样。可见那什么东极少君,空长了副好看的脸蛋,脑子却实在是蠢。 我想到此,嘴角竟又忍不住牵了牵。 从中得了趣,我搓了好几个雪球,尽数堆在脚边。忽然,我耳朵一动,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声响。 细细分辨,原来说的是“小怪物”三个字。 我不明所以,抬头看去。 前方不知何时围了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冷嘲有之,暗讽亦有之。 那被称为小怪物的是名女童,双手垂在身侧,脊背微微弯曲,耷拉着脑袋,一语不发。 慢着—— 那女童看着并不像是干桑子民,反而像是妖族 分卷阅读46 中的白狐。她应是化形不太熟练,身子虽化成人形,兽耳和兽尾仍收不回去。蓬松狐尾垂在地上,好似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 人群为首的是名蓝衫男子,瞧着尚且算得上面目端正,只是神态猥琐,看上去十分令人生厌。 他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道:“哪来的狐狸骚味。” 其他人跟着起哄:“好好待在你的老窝里,没事出来瞎溜达什么?还给真君送礼?别操这个心了!有这闲工夫,怎么不把你身上那股味冲冲干净?” “你那母亲也是,妖族那帮狐狸精究竟有哪里好?怎么比得过我们北渚真君?” 这时有人接道:“你可是瞧不起妖族那帮骚狐狸?人家一个眼神飘过来,你怕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给忘了!她那不检点的娘,还不就是这样被勾的五迷三道?” 蓝衫男子啧道:“别说,仔细看看,这小怪物长得也怪水灵的,不知到时候在床上够不够带劲。不对,慢着——若是她怀了我的种,到时候生出来,岂不也是一窝小怪物?” 众人听了,哄笑四起。 那女童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一个劲地摇着头,碧绿的狐狸眼无措地睁着,泪凝在睫,身形在雪中簌簌发抖,更显羸弱渺小。 我看了会,垂下眼。 云杪曾和我说过,凡事切记不可强出头。何况对方人多势众,我势单力薄,毫无胜算,不可冲动行事。 不可冲动行事,不可。 我虽这么想,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拾起了脚边堆着的雪球,运力掷去。 男子一心调笑,毫无防备地被我砸了个准心,抬袖用力抹去脸上雪屑,气急败坏地叫骂:“妈/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 既然已经插手,那就无法全身而退。事已至此,我倒不如做件好事,帮着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也省得那小狐狸受尽侮辱。 我直起身子,沉声道:“我在这里。” 听到声音,那蓝衫男子看向我,面容几欲扭曲。 看来他已被我激怒,我现在所要做的,不过是再添一把火。 学着族长平日里对我说话的语气,我冷斥道:“没用的废物。有本事来追我,不知你们敢不敢?” 我又不是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即便他们追上我,被按着打一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那人厉声道:“给老子追!他跟这小怪物是一伙的!” 早在他开口前,我就已经转身逃跑。只是地上积雪厚重,行走起来尚且不易,更不必说是在上面疾跑。 他们似是十分习惯雪路,开始分明落我很远,但不消片刻的功夫,已是紧追不舍。我寻了个空当回头看去,其中一人的手就快抓到我的衣服后领—— 却放开了。 还没等我想清楚是为什么,我就因为没看前路,一头撞到堵人墙上,猛地向后跌坐在地。这回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却是刻意压低,窃窃私语。 “这长相,好像是东极的那位……” “就是他!” 我呆愣抬头,因角度缘故,只能瞧见来人那线条清晰的下颌线,微微颤动一下,发出了个简洁有力的音节:“滚。” “原来是东极少君的人,误会误会。” 那群人本就欺软怕硬,见到硬茬,登时熄了气焰,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 我缓下气,倒是没着急着从地上爬起来,反而颇有闲情逸致地来回打量了他一番。 他今日换了穿着,红衣迎风猎猎,不复昨日清冷之姿,反而平添几分旖旎。 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秀眉扬起,明明很是得意,却非要装模作样,兀自冷笑一声:“你没本事便不要逞强,玩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 我默然想道,他若是不出声,还真是个俏生生的艳丽美人。 他似是与我意念相通,下一句话张口就来:“要小爷说,实在是——蠢。” 唉,这么漂亮的脸,可惜上头长了张嘴,确实是其中败笔。 不过云杪教过我知恩图报这四个字。 他既然救了我,我自然是要道谢的。 想着,我诚恳看他:“刚才多亏了你,谢谢。” “不过是碰巧路过。”他面容被红衣映得红了几分,凤目挟霜,恶狠狠地一瞪,“不要自作多情!” 我“哦”了声,顺从他的意思点点头,又鬼使神差地说:“我叫少箨。” “小爷知——”他声音戛然而止,冷哼道,“无名小卒,也配让我记得名字?” 可他分明记得。 此时,远处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因为跑得太急,还有些喘:“少君,少君!” 他十分不耐:“又怎么了?” “真君和帝姬都在等您回去。” 他面露不屑,哂笑道:“我方才已在殿内说了,我伏清问鼎天道,只凭自身,不靠他人。也只有某些人,为了自身利益,才会无所不用其极。” 那 分卷阅读47 仆从打扮的年轻人为难地挠头:“少君,您不可如此……” 伏清冷言:“我想要如何处事,无需他人置喙。”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那仆从随着他的背影,急急追了两步,却又犹豫着不敢再前。最后一咬牙,往来处跑了回去。 那抹红色在雪中尤其醒目。 我瞧了会,想着,如果下次还有机会再见,我要跟他说,虽然他穿红色也十分好看。 可是,还是白色更适合他一些。 85. “哥哥。” 谁在叫我? 我视线从那抹红色上移开,抬头看去,原来是刚才那只小狐狸。 她怯生生地看我,白嫩的小手向我伸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冷,她的手十分醒目地颤抖着。 我疑惑:“你……” 她见我没动作,又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缩回手在衣料上摩挲,嗫嚅道:“手擦过了,是不脏的……” 我即便再迟钝,也大概明白她刚才是出自好意,想拉我起来,我却伤了她的心。 我该如何做? 回想着云杪往日的神情,我僵硬地对她笑笑,以作安抚。 还该如何? 视线下落,停在她那条雪白蓬松的狐狸尾巴上。我脱口而出:“你的尾巴……很好看。” 纵使我没有心,也不知道真心为何,但我明白,今日此时,我对着她说出的这句夸奖,定是真心实意的,毫无半分造假。 第36章 故人入我梦·其四 86. 那小狐狸到底是稚儿心性,见我对她并无敌意,登时便卸下心防,扯着我的袖子抽泣不止。 我不会安慰别人,只能僵着身子,任她哭诉。 听得久了,也大概了解到,她自小命运多舛,娘亲生下她后便撒手人寰,而她一人孤身待在干桑族,因为血统不纯,不为族人所接纳。所幸北渚真君为人宽厚,并没有将她驱逐,反而划出一方小天地用以庇佑她修炼。 她平日几乎从不踏出界限一步。此次前来,不过是因感念着北渚真君对她的好,想趁着寿宴举行的这段时日,送出一番心意,不料却遭逢此等羞辱。 实在可怜。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默然站立着,一语不发。 云杪找到我的时候,我衣袖已被她泪水浸的湿濡,晕出一大片水渍,可见她真是委屈坏了。 “少箨。” 我听出这是云杪的声音,转过头,果然瞧见他立在不远处,面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笑意,眸光却是冷漠。 他朝我走来,看见那小狐狸与我拉扯不清的模样,极轻地皱了下眉,不露声色地将我袖子抽了回来,随后隔在我二人中间,看着我说:“我不是叫你在门口等我,为何不听我的话?” 语气温柔,却隐隐有责备之意。 我不欲说是那守卫的缘故,只含糊其辞地一笔带过:“等的时间有些久了,我实在太无聊。” “原来如此,倒是我疏忽了。”云杪凤目弯起,笑着说,“此次来的时候不对。等来年开春,我再带你来清都台一游。” 我不知清都台为何地,但他既然如此说了,我断没有拒绝的余地,便点了点头。 “既已事了,少箨,我们回冠神族吧?” 他语气轻柔,似是在询问我,但我与他灵识相连,清楚明白这是不容有异的命令。他对我惯来如此,谈话之时,主动权看似在我手上,可恰恰相反,他才是那个最终的主导者。 事情的每一步发展、每一个走向,他都要牢牢掌握在手,不能容忍有一点偏差。 若不是必要之时,我绝不会迕逆他。 然而,我刚想迈开步伐,就听见那小狐狸在背后怯怯喊我哥哥,声音轻微的如一根羽毛,分明没有什么重量,却牢牢锁住了我的脚,教我不可再前一分。 “哥哥要走了吗?” 我看了一眼云杪,见他并没有打断之意,才开口道:“不错,我们此次只是前来干桑族做客,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她绞着手,半晌才憋出一句:“哥哥这次走了……下次再来,应该又要过去很久了吧?” 我点了点头。 她面色红的像是要滴血,讷讷问道:“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 我看了眼小狐狸,又看了眼云杪,一时语塞。 我自己在冠神族都自身难保、举步维艰,再带个小狐狸回去,怕是要连累她与我一起吃苦。这事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小狐狸见我久久不说话,失落地垂下了眼,盯着脚下积雪出神:“不行吗……” 不对,我虽不能做主,但云杪与我不同—— 不知为何,我实在不愿见到她失落神色,咬了咬牙,看向云杪,试探道:“我们可以带她一起走吗?” 云杪嘴角虚虚挂着笑意,反问我:“这是何人?” “此事说来话 分卷阅读48 长。” 我将方才所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一一告诉于他,从我是如何遇见小狐狸,又说到我是如何想要英雄救美却寡不敌众,被人在雪地里追着跑,险些挨了一顿毒打,最后幸好有东极少君出手相助,才逃得一劫。 他神色本无异样,直到听见方才是伏清救了我后,眸光才渐渐冷了下来。 “我昨日跟你说了,叫你以后见着他多提防留神,你为何还要去撩拨他?” 我觉得他此话真是奇怪极了:“我没有撩拨他。他不过恰好路过救了我。若是没有他,我恐怕逃不过那群人的毒手。” “那群人是谁?” “不知道,我只记得为首的是名蓝衫男子。” “蓝衫?”云杪声音微冷,“那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倒也没有……”我噤了声,只觉他这幅模样有些可怖,冷厉之态堪比霜雪。 他垂眼,静默半晌。再抬眼时,脸上已又是温柔笑意:“我同你说过,凡事不可逞强,你现在记得了?” 我点点头:“下次不会了。” 他微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我抬手回握住,踌躇片刻,又问了一遍:“所以我们……可以带她一起走吗?” 语罢,我偷瞄了眼云杪,他却沉默着不说话,想来是不情愿的。 那我该如何是好? 焦头烂额之际,云杪终于开口,语气是一贯的温和淡然:“为什么想带她回去?你可是喜欢她?” 我不想当着小狐狸的面谈及她的私事,便拉着云杪往远处走了点,站定后,招了招手叫他附耳过来。 他看我一眼,竟真的弯下腰。 我凑了过去,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她很可怜。” “哦?”他有些不以为意,“有多可怜?” “她是半妖之体,并不为族中所接纳,受尽侮辱。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却——” 云杪出声打断了我,神色有些莫名:“你说她是半妖之体?” “不错。她的父亲,是只狐妖。” “原来身上混了狐族的血。”云杪若有所思。 “怪不得你要救她。”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叹息,“此等举措,倒也是你所为。” 未等我琢磨出他话中深意来,他已松开我的手,与我擦肩而过,直直走向小狐狸。 “你身上除了狐族的血,另一半为何?” 小狐狸抽噎道:“我的母亲,真身是一朵砚冰,可我只能化出狐狸的人形,所以他们都说我是……小怪物。” “小怪物?”云杪轻笑,“真是有眼无珠。” 他不知为何陡然转变了态度,甚至可以谈得上是和颜悦色,柔声道:“你可以与我们一起回去,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 小狐狸惊得连眼泪都来不及擦,任由着金豆豆一颗颗向下掉,嘴里却是飞快地回应,像是生怕回答的慢了一步,云杪便反悔了。 “没有名字?”云杪沉吟片刻,“不如从竹,取笙字。” 我听到此,不禁问:“笙字可有什么含义?” “箨字,亦是从竹。”云杪淡淡道,“既然你们二人有缘,从同字,也不算辱没了此等缘分。” 语罢,他看着小狐狸:“从此之后,你便叫阿笙。” 第37章 故人入我梦·其五 87. 冬去春来,寒暑几番,晃眼已过去三百年。 云杪自上次北渚真君的寿宴大典后,便好像有了许多事要忙,经常个把月都见不着他一次。 至于他许下的清都台之约,也一拖再拖,硬是拖到了如今。 反倒是阿笙日日同我待在一起,给这素来冷清的院子带来了几分人气。 她起初是个腼腆的性子,等熟稔起来后,发现我凡事都对她极为纵容,渐渐转了性,行为举止十分随心所欲,常常惹得我哭笑不得。 最近更是愈演愈烈。 她不知何故迷上了那些矫情造作的民间话本,连修炼都怠慢了下来,常常抱著书一看就是一整天,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这天,她推门进来,咧开嘴又是一阵嚎啕大哭,震的房门都颤了两颤。 我停下了手中侍弄花草的动作,早已见怪不怪:“这回又看了哪本?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她没应声,而是抽着鼻子地问我:“哥哥,半妖之体当真为世所不容吗?当真注定不得善终吗?” 我对此也并不了解,不过见她如此在意,捡了些好听的话告诉她:“自然不会。云杪说过,你若是多花些心思在修炼上,迟早有一天会褪去这身妖骨,位列仙班。” “但书里不是这么说的!” “哪本书?” 阿笙高高举起本灰色封皮的册子,上面明晃晃地写了五个大字:巫山一段云。 我看到这几个字,下意识地以为她在 分卷阅读49 看些春/宫图册,登时皱了皱眉,伸手拿下:“你还小,不可看这种册子。” “这种怎么啦?哥哥你还给我呀!” 阿笙急了眼,扑上来就想把册子抢回去。我仗着身量优势,把手举高了些,低头看她:“这是谁给你的?” 她见怎么跳都够不着,也来了脾气,叠声道:“我不说不说!” 冠神族与她交好的,除了我与云杪,只剩下一人。我连想都不必想,问她:“是不是少妤?” “就不说!” 她鼓起脸不看我,与我僵持不下许久,忽地听得嘎吱一声,门自外被人推开。 88.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我与阿笙同时抬眼看去,原来是云杪。 阿笙一见到云杪,便像看见了救星似的,小跑过去拽住他的袖子,摇来晃去,娇声道:“云杪哥哥,你管管少箨哥哥呀。他抢走了我的东西,还不愿意还给我。” “哦?”云杪静静听她说完,凤目弯起,笑着看我,“你怎么越活越小,连小孩子的东西都要抢?” 我忍不住叹气:“就是因为她还小,我不可能放任随她去看些不入流的春/宫图册。” 云杪笑容微滞:“春/宫图册?阿笙,当真如此吗?” “呸呸呸!这才不是什么春/宫图册,这就是一本寻常的话本!”阿笙跺跺脚,有些委屈,“讲的是玄丹族的故事,可感人了!” 取了这个名字还能是什么正经话本? 我自然不信,打开随手翻了一页,却是数排蝇头小字,再往后翻了翻,仍是如此,寻不见一张活色生香的绘图。 谁知里面内容是不是暗藏玄机? 我正想仔细观摩,云杪已走到我身旁,修长白皙的手按在书面上,挡住了我的视线,随后弯起指节,稍稍使劲,把话本抽了去。 他粗略扫了一眼,合起书页,淡声道:“确实只是寻常话本。少箨,你多虑了。” 阿笙见状大喜:“还是云杪哥哥好!”说着,她抬起手,想接过书册。 云杪卷起书身,轻点她额头:“阿笙,我先前走时,叫你好好修炼,你可有做到?” 阿笙到底心虚,一时泄了气,手也无力垂下:“对不起……哥哥。” “不必。现在也不算晚,快去吧。” 阿笙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脚步却不动,一双眼眨巴眨巴,有些吞吞吐吐:“可是……” 云杪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那本书我还未看到结尾……若是不知道结尾如何,我实在静不下心修炼。” 我倒吸口凉气,有些怕阿笙这番举动会惹得云杪不快,不禁出声打断:“阿笙,可是平日里对你太过放纵,你现在都学会跟我们讨价还价了?” 阿笙听我呵斥她,扁了扁嘴。 不料,云杪却是微微一笑,十分好脾气地道:“无妨。你想知道些什么,不若亲自问我。这些民间话本,大多是添枝加叶,与实际相去甚多。” “还是云杪哥哥好!”阿笙见得了逞,喜笑颜开,得意地冲我扮了个鬼脸,随后歪着头,认真思考了片刻,才道,“我想知道……那个玄丹族长,最后到底有没有对那小侍从动了心?” 云杪怔了怔,语气有些无奈:“傻阿笙,我又不是书中人,怎会知道这些事?不过,既然这只是一个故事,那么他动了心,亦或没动心,全取决于看故事的人心中所想。” “取决于我心中所想?那依我所看,许是没有动心吧。”阿笙露出似懂非懂的神色,眼睛滴溜溜一转,“唔……还有一个问题,那个侍从他……后来成了仙吗?” 我虽不知道这本书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此时也难免有些好奇,侧目看向云杪。 他面上凝着笑,沉静半晌,似是出神。 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柔和似微风照拂:“他自然是会得偿所愿的。” 第38章 故人入我梦·其六 89. 阿笙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总算心满意足地离去。 云杪缓步走到我身旁,伸手摆弄起花草。 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金叶边兰最是娇嫩,需小心呵护,但在他的摩挲之下,已有几片花瓣颤巍巍地落下来了。 我按耐许久,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制住他的手,好让我养了许久的花免遭此劫难。 云杪总算安分,微垂眼睫,侧脸沉静如水。 “这些日子我不在,你可会觉得无聊?”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阿笙陪着我,在冠神族的日子已比先前有趣许多,倒也算不上无聊。 “你数月不见我,一点也不想我吗?” 云杪转过头看我,湛青色瞳仁蒙了层水雾,在烛光映衬下,显得微光闪烁,好似含情脉脉。 不知为何,我万分笃定,那里面决计是没有半分情意的。 分卷阅读50 他只是生来便有双多情凤目,仅此而已。 不过他既然这样问我,我脸不红眼不眨,答得恳切万分:“想的。” 云杪责怪般地叹息:“小骗子。”语落,衣袖微动,摊开手心,“我却是日日都念着你。” 我垂目看去,他手心上躺着个木雕小人。 衣物、五官乃至根根发丝,都雕琢得十分精致,想必雕刻之人对此极为上心。因此,即便这不过是个死物,也依稀可辨那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姿态。 “这是?” “是你。” 我皱起眉。这木雕眉宇间确实与我有几分相似,不过如此鲜活生动的表情,是断不会出现在我的脸上的。 云杪许是看穿我所想,面上浮起浅淡笑意,将木雕塞到我手里:“不像?可这确实是你,你再仔细看看。” 那木雕握在手里,竟是沉甸甸的,极有重量。 我怔然半晌,才迟疑动起指尖,摩挲着木雕面容,最后停在那未语先笑的唇上,忽觉胸闷气短,头晕目眩,耳边恍若能听见窃窃低语。 ——百年图谋,谋他人真心,谋己身命程。可到头来,你机关算尽,你一无所得。 ——你生前不容于世,身后也一样如此。 ——笑?事到如今,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这股怒气来得莫名,我目光倏忽腾起一股戾气,手指缓慢向内收拢,如同受了邪魔蛊惑,一心想将这笑容撕烂撕碎,再将这木雕小人毁个彻底。 动手之际,却听见云杪开口问我,语调是动人的缠绵,带了几分期冀之意:“少箨。此物我雕了许久,你喜欢吗?” 我回过神,发觉自己险些将这小人捏成齑粉,不禁打了个激灵,登时松开手劲。 那木雕掉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了个滚,沾上俗世灰尘,应是已经脏了。 我冷眼看着,也不欲捡起。方才背脊压下的无形牢笼,连带着那无名怒火,一并消散得彻底,好似从不曾存在过。 脏了就对了。我暗道,本该如此。 麻雀呢,就该安分守己地当好一只麻雀,老老实实地等着有天被其他人踩在脚下。 无论是踩死也好,或者是碾死也罢。 就别痴心妄想、自不量力地盼着有天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沟下污泥,也配与明月争光? 不识时务者,实在天真,也实在可悲。 90. 空气忽然静了,静得落针可闻。 我正想开口打破这僵局,却见云杪先我一步弯下腰,拾起那木雕小人,捧在手心,以衣袖细致擦拭灰尘。 “原来你不喜欢。” 他指腹摩挲着小人的眉眼,面上好似流露出了几分伤心之色,然而不过转眼,又换作柔如春水的微笑。 我没出声,视线落在他手上。 云杪生了一双指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无瑕如上等美玉,恍如渡了层光,莹莹生色。 此时看去,那美玉上却斑驳交错着数道疤痕。有些像是旧的,颜色较浅;有些则像是新的,表皮还未长好,颜色鲜亮显目。 我面色生疑:“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转念又想道,或许是因为这个木雕小人,可—— “寻常刻刀怎会伤到你?即便不慎划伤了手,伤口自行愈合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岂会留下这么多伤?” 云杪掩下指腹疤痕,神色复杂地看向我:“少箨,我那时不知道。原来雕刻灵木,是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我望进他通透的湛青色瞳仁里,一时间,头脑轰鸣作响,烦躁难已,只想永远都不要再看见这个人。 然而,种种复杂情绪之下,却又油然而生几分微弱的,几近可忽略的不忍。 为何会不忍见他这般模样呢?我不明白。 明不明白或许已不太重要,因为身体比大脑快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我已接过他手中木雕,伸出一指将那笑容严实挡去。 “……好看。”我低声道。 而后我学着那个笑容,生硬一笑:“我……是喜欢的。” 云杪无言地看着我,眸光微动。默然许久,终于敛去笑意,露出了有些难过的神情。 第39章 故人入我梦·其七 91. 他为什么要难过? 这木雕是个笑着的模样,难道他不想看我笑吗? 我撑着笑意,遥遥望向云杪,想看他露出些欣喜神色,好让我别觉得自己太坏,总是伤他的心。 我这样为云杪着想,他却不领情,甚至微微阖上了眼,不愿再看我,轻声叹:“少箨,别笑了。” 哦。原来是我误会了,他并不想看我笑。 那勉强撑起的笑意本就浮在面皮之上,听闻此言,我嘴角一平,极快就收了笑意,恢复成面无表情的神色,开口问他:“你之前 分卷阅读51 问我喜不喜欢,是想将它送给我?” 云杪颔首:“本是如此。不过眼下看来,此物仍有许多不足之处。你不喜欢,便不要勉强。时日还长,等下次……我再送你一个。” “不会。”我觉得他实在过谦。纵使我对这个木雕谈不上喜爱,甚至有几分抵触之情,但也不可否认——此物雕刻的确实巧夺天工,并非朝夕可成。 他……应是极为上心,所以我不能不识好歹。 而且,都说礼尚往来,他既然送了东西给我,我自然也要回送他一份。 沉吟片刻,我开口道:“不如你也教教我罢。” 我实在是两袖清风,故而只能投机取巧,也送个木雕给他,希望他不会介意。 云杪怔了怔:“你想学?” 我点点头。 “若是你想学,我自然会教。”他抬起眼,目光隐隐有些期冀,柔声道,“告诉我,你想雕些什么?” 他这话实在多余。既然是送给他的,那自是要看他的喜好。我反问他:“你想要什么?” 那湛青色的瞳仁微微亮起了光,不复死水之相,转而化为一汪碧水清潭,好似得春风拂过,泛起阵阵涟漪潋滟。 “那就……再雕一个我吧。” 92. 云杪同我说,灵木雕刻起来步骤极为繁琐,需要专门的刻刀不说,少则也需一年的时间方可成事。 我初学此道,断然驾驭不了这等木材,因此他只拿出了些冠神木赠予我练手。 可惜我实在手拙。 即便他已是耐心相授,我跟在后头依葫芦画瓢,也只勉强雕出一个不成形的轮廓。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极了。 我只觉挫败,没了耐性,把那块雕坏了的木头往桌上一扔,转头对云杪道:“你数月奔波,定是累了。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不如下次再说吧。” 他停下手中动作,含笑看我。 “刚开始都是如此,你也不必觉得挫败。何况,这不是没有补救的可能。” 我见他一眼便看穿我的所有念头,一时生出几分不自在出来。原来他不像我,根本无需动用灵识,我在他面前就已是衣不蔽体、无所遁形,所思所想他都摸得透彻。 但我着实不想再雕了,故而只是装傻,将话头转了开来:“你这次回冠神族,能待上几日?” 他淡声回道:“至多两日。两日之后,我要去东极一趟。” 我本想‘哦’一声,就将此事翻过。可记起先前种种,总觉得他或许想让我多关心他一些,便又随口问道:“去东极作何?近日可是有好事发生?” 云杪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会,神色稍显复杂,似有万般愁绪被揉碎了堆在眉峰。 良久,他轻言道:“你应该还不知,数天前,东极少君已渡劫飞升。” 我微微出神,想起了三百年前伏清在干桑族说的那席话。如今他问鼎天道,我倒也不觉意外。 只是—— 看云杪这模样,应是对此心有不满。想来也是,他与伏清年岁相仿,且二人皆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如今伏清先他一步飞升,教他怎么心服口服? 想到这,我觉得他有些可怜,安慰道:“你与他皆是天命所归,渡劫飞升指日可待。他不过先你一步,你不必挂怀于心。” 云杪怔了怔神,眉间轻愁倏忽散去,伸出两指捏住我的脸:“你可是嫌我不若他厉害?嗯?” 我是真不知道他们二人谁更厉害些,只是他话都说到这般田地,我只能接道:“你定是比他厉害的。” 云杪面上微微笑了笑,却不言语。 他大抵没信我的说辞,手仍是一松不松地捏住我的脸,也不知是惩罚,还是别的什么。 我就着这个姿势,咬字实在有些困难,含糊着声音问他:“你此趟前去,是为了庆贺?” 云杪看着我这番姿态,唇边笑意更深,抵拳在口,缓声道:“非也。飞升庆贺,广邀九疆,不过是打了个幌子。依我所看,东极主人应是想借此会,行传位之实。” 传位?那伏清岂不就是下一任东极主人? 看来他问鼎天道之后,命程极为顺遂,真不愧是仙格圆满之人。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他却是唾手可得,实在令人羡慕。 我若有所思道:“那倒是要恭喜他了。” 云杪静静看我一会,终于松开捏着我脸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头,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可是羡慕了?倒也不必。有朝一日……” 他闭了闭眼,却不继续说下去了,转而问我:“此次大宴应是极为隆重,千年许也难遇上一次。你可想前去一观?” 听他所言,我有些动摇,但想起之前在干桑族的遭遇,还是婉言推拒:“我身份低微,即便穿着你的衣服,也照样入不了他们的眼。还是算了。” “怎么会呢?” 云杪声音柔和,凤目却一反常态,尽是冷厉之色,教人看了遍体生寒:“你且放心,你既 分卷阅读52 是我带去的人,我自有办法教他们不敢说些什么。” 话虽如此…… “他们即便不在面前说,私下肯定也是不服气的。” 他微微一笑:“只要当面听不见,又何必管旁人私下逞口舌之快?此为懦夫之举,无需与他一般见识。” 我哑然,暗道,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况且——这可是千年难遇的大宴,要知我也不过活了千年。伴生枝寿命如昙花一现,短暂非常。此次错过,我可再没有下一个千年好活啦。 想到这,我索性也不再推拒,任由他安排。 第40章 故人入我梦·其八 93. 两日不过转眼。 我坐在妆镜旁,目视前方,镜内倒映出一张苍白面容,也对我投以相同的漠然视线。 尖细下巴,秀挺鼻梁,眼尾一点醒目红痣,双眼则是黑如泼墨,如沉寂死水,偶有微光映入,不消挣扎,已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我眼珠转了几转,将视线落在云杪身上。 他今日不顾我推辞,将那件族内为他出席此次东极大典而精心准备的华服让给了我,自身却只着了件素净白衣,一丝一毫多余的花纹装饰也没有。 他究竟想做什么?我实在不知他的用意。 大抵是我的目光太过赤裸,他替我束好碧玉冠后,弯下了腰,在我耳边柔声道:“上次是我思虑不周。少箨,你说现在这样看,我像不像你的侍从,嗯?” 他说到这里,嘴角微扬,凤目含笑,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我却静默不语,只觉得他真是魔障了。当一个侍从有什么值得开心的?若换作是我,若换作是我…… ——若换作是我,一定要跳脱出这天命,叫所有以前欺我辱我的人,统统跪在我脚下,只管对我俯首称臣、摇尾乞怜! 那声音语调轻快,神采飞扬。我怔了怔,再想凝神去听时,已是遍寻不得。 这间屋子除了我与云杪,再无其他人,许是我出了幻觉罢。 不错,定是幻觉。否则……我怎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我自被选为伴生枝时,不就已清楚明白,天命之所以称之为天命,便是因为其不可违抗、亦不可更改吗? 不过一叶浮萍,自身都已难保,怎能不自量力地去奢求更多?乖乖跪下、低头认命便是。 虽这样想,眉头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仿佛有一股戾气在体内横冲直撞,搅得我没个安稳。 我不想露出丑态,只能微微阖眼,暗自忍耐。却又听云杪唤我:“少箨,你可是还不开心?” 我捱过这阵,轻舒口气:“我很开心。” ——其实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即便此时披上一层华美羽衣,内里该是只卑贱蝼蚁,就还是只卑贱蝼蚁。不会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形式而有丝毫改变。 但他不会懂,所以我也不必说。 我垂眸,在桌上扫视一周,抬手将那个新刻的木雕小人收入袖中,以免路途上闲着无事可做。 94. 云杪召来只色若流朱的灵鸟。 它背上驮着步月辇,垂以帷幔轻纱,点缀流苏挂坠,内置软塌,还摆有一鼎香炉,青烟随着风,袅袅而逝。 我坐入辇中,随意一望,竟恰好与下方站着的族长四目相对。 他看见我这副打扮,先是愣神,随后面色铁青,似是怒极,拄着手杖,狠狠跺了数下。眼如飞刀,就差将我剜成碎片,再挫骨扬灰。 可惜步月辇已行远,他既便想骂我废物,我也听不见了。 我面色无波地收回视线,将袖中的木雕小人拿了出来,细细雕刻。云杪坐在一旁,撑头望我,一语不发,似是若有所思。 也不知是步月辇太快,还是东极实在太近。 我才刚雕完那小人的眼睛,云杪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向外看去。 自高空俯瞰,眼前是片一望无际的水域。波色乍明,鳞浪层叠不穷,或浮着小舟,或飘着玉莲朵朵。 一座城镇落在水面中央。 任风浮浪,自岿然不动。 95. 步月辇停在城镇门口。我拨开帷幔,脚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方觉眼前景象都是真实。 长街人影憧憧,明灯高悬,周遭行人无一不是盈盈笑语,目映光华。 孤身站在街头,我忽生了些不知所措之感,双脚好似紧紧钉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开。眼前虽是盛世之景,我却不知该往何去、又能往何去。 云杪见我久久不动,自然而然地牵住我的手,目光带着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不适应?” 我点点头。 “不必害怕,你跟着我便是。眼下大典还未开始,我带你四处走走。”说着,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牵着我向前走去。 沿街有许多吆喝叫卖声,我一一投去目光,却提不起分毫兴致。直到路过一排挂着灯笼模 分卷阅读53 样的摊子,我脚步才停了下来,指着那里,问道:“这灯笼为何这么奇怪?” 云杪看了一眼,笑着说:“这不是灯笼,是河灯。再晚些时候,可以寻个河岸,将这灯放出去。届时水面有如点起万帐明灯,分外夺目。” 我在脑中描摹那副画面,竟觉得有些动人,拉着云杪往那处走去。左挑右拣之下,选了盏莲花形状的河灯,恳求道:“我想要这个,可以吗?” 云杪却没应,长指一点,挑了盏方正的象白绸布河灯,随后问摊主要了只笔,提笔画上数根墨竹。 瞧着姿态挺拔,有宁折不弯之态。 他将笔还了回去,又把这河灯递给我,轻声道:“箨字亦有落箨成竹之意。这个更适合你,喜欢吗?” 我愣了愣,才伸手接过。垂下眼,看着这几根墨竹,有些出神。 云杪似是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个琅琅女声清脆落下:“云哥哥!” 红衣女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自人潮中走来。 她伸手勾住云杪胳膊,亲昵地道:“父君说你今日也会来,我早早就到了东极,已在这寻你许久。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把戏,云哥哥,我要你陪我去看。” 云杪任她拉着,面上浮起一成不变的笑意,语气淡淡:“你想去,我自然会陪着。只是少箨第一次来东极,我不可留下他一人。” 那女子却是不为所动:“他也不小了,你总不能成日都守在他身边。”说着,她下巴轻扬,露出有些傲慢的神态,“少箨哥哥,你说是吧。” 我明白,这是让我不要打搅他们的意思。 “帝姬说的是。既然如此,我在四处随便走走,不会离开太远,应是无碍。你们且放心去罢。” 闻言,云杪默不作声地看了我半晌,眸光渐冷,面上笑意却是愈发柔和:“少箨,你倒是十分……善解人意。” “他都这么说了,云哥哥还在担心什么?走吧。”帝姬生拉硬拽着云杪,往那人群中去了。 我目送他二人离去,却又隐约觉得云杪临走前看我那一眼十分冰冷,很不对劲。犹豫片刻,动用灵识探去,方知他这是又生气了。 既然夸我善解人意,为何还要生气? 我摸着手中河灯,想了许久,仍是不得其解。 96. 想不明白,我便不会再想。 我手上托着河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长街上,决定过会寻一处河面,将这河灯给放了去,顺带瞧瞧那万帐明灯之景。 便在此时,有几个身着黑色短打的青年男子与我擦肩而过。其中一人低着头,应是心神不宁,没看眼前的路,狠撞上我肩肘。 我回身望去,那人甚至毫无所察,只闷头向前走,嘴里还一直咕哝着什么小少爷、主人的。 是个怪人。 我不感兴趣地转回身,还没等看清前路,又与来者实打实地撞了个满怀。这次我有些措手不及,一个没拿稳,河灯就掉在地上。 那人先我一步弯下腰,捡起河灯归还于我,柔声道:“这位公子,方才是辛儿失礼。” 我接过河灯,见她年岁尚小,行为处事也分外周全有礼,倒无意为难她:“我无事。” 她盈盈一拜,抬脚要往前走,却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比划着同我说道:“不知这位公子可看到一位,身量大概这般高的、束发、红色衣服的男子。” 我摇头:“不曾。” 她面露失望,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是辛儿叨扰。” 又是一拜,这才施施然离去。 97. 我孤身走了许久,总算寻到一个寂无人烟的河岸,这才停了脚。正想蹲下,耳畔恰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 侧目看去,原来在那阴暗角落处,竟还站了个人。 那人靠在墙边,身上披着件黑色斗篷,裹得严实,宽大帽檐直往下落,堪堪遮了整张脸,看不清楚面容。 只余一片黑黢黢的空洞,面朝着我这个方向,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 莫非是我抢了他的位置? 我迟疑半晌,才开口问道:“……你也是来放河灯的吗?” 那黑色人影只是站着,半分声响也没有回应,许是没听见,又或是不想搭理我。 我识时务地闭了嘴,给他挪出空位。随后蹲下/身子,想将手中河灯落在那粼粼河面上,明艳火光自绸布内透出,正泛着温暖的色泽。 忽然,那火苗剧烈颤了颤,化作一缕飘渺青烟,竟是熄得彻底。 我怔了怔,这才发觉头顶上方似是笼罩着一圈阴影,抬头看去,那穿着黑色斗篷的神秘人不知何时立在我身侧,露出了莹白如玉的下半张脸。 “……蠢死了。”那人轻嗤,“你第一次放河灯?连祈愿的话都不晓得写吗?” 他虽然语气难听,声音却是动听得紧。况且我不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数落,倒也不生气,只是将河灯重新捧回怀里,诚恳请教他:“祈愿的话,都有些什么?” 分卷阅读54 “济孤魂、祈良宵、盼明朝,怎样都好。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小爷来教你?” 我先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没太在意,直到听见最后那人的自称,脑海里有副面容与眼前这人交叠重合。 “你是……伏清?” 那人往后退了两步,厉声道:“你、你是如何认出?” 我本只是存了试探之意,眼下见他这般反应,已是确认无疑:“今日不是你的继位大典吗?为何要躲起来不见人?” 伏清斩钉截铁:“我不会接掌东极。” “为何?”我实在不知其解,“都说北有干桑,东有咸阴。东极主人这个名号,是寻常人挤破了脑袋也求不来的福气。” “寻常人是寻常人,我是我,岂能相提并论?” 也是,他与我不同。 我面露钦羡:“你天生仙格圆满,自然无需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瞧不上东极主人这个位置,或许也是情理之中。” 谁知伏清听后,竟是微怒:“小爷走到今日,靠的是自身,可不是这个破烂命数。你若是想要仙格圆满的命数,拿去便是。你以为小爷我稀罕?” 他说到这里,更是冷笑连连:“旁人都说我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别的本事什么也没有。你可是也如此觉得?” 我忙道:“你误会了,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方才说那些话,只是……只是因为我十分羡慕你。” “当真?”他挑着尾音。 “千真万确。”我诚恳道,“我与你在干桑族有过数面之缘。你那时说你要凭自身问鼎天道,而不是依靠他人,我便觉得……你定会有所成就。” 伏清这才好像消了气:“算你记得清楚。” 我复转头看他:“不过,你既然有如此好的机缘,安心接受便是,为何要管他人看法?” “你以为东极主人是什么好机缘?头上冠了个虚名,却要着手接管族中许多琐事。再谈什么随心所欲,任游天地,只怕都是痴心妄想。” 说到最后,他冷哼一声,“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会懂。” 我垂下眼,暗暗想着,我真的不懂。 自由,能与权力和地位……相提并论吗? 98. 语落,伏清催促:“你不是来放河灯?眼下时候已至。” 我见他凭空变了支笔出来,也依葫芦画瓢地变了支笔握在手上。临落笔时,却顿住动作,因为我不知道写些什么。 济孤魂、祈良宵、盼明朝…… 我没有能挂念的人,也没有其他可期待的事。 眼角余光瞥到伏清,他却是写得认真、一气呵成。写完后就用手捂着,生怕被旁人看到似的。 我收回余光,沉思许久,才犹豫提笔。 待写完,伏清已等得极为不耐烦:“磨磨蹭蹭,写什么要写这么久?小爷快睡着了。” 他想知道? 我依言将河灯举至眼前,将上面的话逐个念了出来:“我写的是,望伏清能一如今日,潇洒无拘,任游天地。” 伏清的帽檐不知何故垂得更低,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蠢、蠢死了!愿望怎么能随便跟别人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恍然大悟,意欲将河灯毁去,他却攥住我手腕,语气不悦:“你做什么?” “既然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那我毁掉这一盏,再写个新的给你,不就好了?” 他道:“那未免也太过麻烦。小爷今日大发慈悲一回,只当方才无事发生。” “……那好。”我正想抬起手腕,发现他攥得实在太紧,轻声提醒,“你这样拉着我,我还怎么放河灯?” 他忙不迭甩开我的手:“你不要自作多情!” 这人脾气怎么反复无常的?真是奇怪。 我重新燃起河灯内的芯子,将河灯平稳落在水面上,随后使力一推。 它悠悠荡荡地向前飘去,与那浮着的万帐明灯连成一片,飘向对岸……又或是天际。 水面落着细碎的星子,迤逦蜿蜒出迢迢千里。 确实是盛世美景。 99. 出神间,耳听伏清问我:“你今日也是来观礼的?” 我颔首:“不错。” 他略一停顿,再开口时,语气颇为古怪:“你观礼是空手而来吗?” 我稍加思索,便知他这是在向我索要贺礼。 只是我身无长物,除了这身衣服,好像没有其他东西能送他了。 不过形式还是要做全。 我装模作样地搜寻了一番全身。果不其然,是空空如也。正当我垂下手,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袖子里突然掉出个木雕小人,滴溜溜地滚到伏清脚边。 我暗道不好,那木雕只刻了双眼睛,其他都还来不及雕琢,简陋非常。 若当作馈赠之物,只怕太过寒酸。 不待我阻止,他已弯腰拾起,举到眼 分卷阅读55 前看了看,有些嫌弃:“怎么这么丑?” 我张口想说,这不是送给你的。 他动作倒利落,转眼间,已将木雕收入腰间金囊:“念在你一片心意。也罢。” 见状,我只得噤声,暗道反正只刻了个眼睛,认不出究竟雕的是谁,倒也不妨事。 不过云杪那边……又要从头来过。 轻叹口气,抬头看去,上空是一片绚烂夜景,铺着火树银花,漫天华彩,流光熠熠。 忽然,数道红色流萤划过天际,伴随着惊天巨响,在高空爆裂开来。 不察间,我竟被这声音惊了一跳。 伏清却是毫无反应,脱下兜帽,抬头看去。 那流萤燃烧过后,并未散去,而是滞留在夜幕中,如缭绕烟雾,徐徐散开。 “我要走了。”他语气是难得的低沉,“东极出事了。” 第41章 君今在罗网·其一 100. 整个天幕如映赤霞,猩红可怖,而方才所放出的河灯,以及那千年难遇的万帐明灯之景,也在不知何时就尽数熄了光。 这片湖面将天幕揽入怀中,霎时失了生机,有如炼狱血池。 我看着眼前奇景,也觉事出有异,‘嗯’了声,想同他说声再见,但转念又想,这也许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了。 思绪百转,我并未多言,只说:“万事小心。” 伏清回头望向我。 没了帽檐遮挡,我惊觉他面容较三百年前而言,更显昳丽。若是看得仔细,隐约还能瞧见一抹未褪尽的红。 我担忧发问:“你的脸好红,是不舒服吗?” 伏清拧眉,故作凶狠:“胡说八道!转过身去。” “为何要转身?”我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听话,背过身去。 伏清不答,自顾自地道: “十个数之内,你不许回头。” 我又问:“十个数之后,你便不在了吗?” “怎么?”伏清这回总算是听进了我的话,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颇为轻快,“舍不得我?” 轻快过后,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你要明白,对小爷暗送秋波的人从长街头能排到长街尾。你不要以为耍耍嘴皮子、说几句好话,小爷就会对你另眼相待。” ……我有吗? 虽然他老是说我自作多情,我倒觉得,他也未必能比我好到哪里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与他,就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我本想就此截住话头,以免我二人间的误会越积越深。然而便在此时,我灵光一现,忽然记起我三百年前在干桑族时,想跟他说、却未来得及说出的话。 “伏清。” 我记起初见他时的场景,大雪纷飞,他一袭白衣,眉梢眼睫都落着碎雪,几欲和冰雪化作一体。 “你还是穿白色最好看。” 伏清不以为意:“你倒是说说,小爷穿什么不好看?” 这番语气,我虽只听了几遍,却已经是见怪不怪。甚至连头也不必回,就能在脑中描摹出他那副明明得意,却非要故作冷漠的姿态。 想着想着,嘴角又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记得数十声。”伏清沉默了会,再度嘱托了我一遍,得了肯定回应后,才轻声道,“再见,少箨。” 这么多年过去,难为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依他所言,默念至第六声。 到了第七声的时候,竟没有再念下去,鬼使神差地睁开眼,回过头。 只见在那赤红天际,远远掠过一道洁净白光。仔细看去,原来是只通体洁白的仙鹤,羽翼舒展,轻盈穿过那片混沌红雾,又振翅尽数拨开。 天幕这才得以重回明月风清,星若萤火之相。 我仰着头,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道白色身影,直至它消失得彻底,才堪堪收回目光。 原来他叫我转过身,是不要我看见他的真身。 但他的真身这般好看…… 为何不让我看呢? 101. 我默然而立半晌,才抬起脚,慢悠悠地往先前的卖河灯的摊子走去。 长街已不复歌舞升平之态。明灯犹自亮着,街上却是空无一人,只余下那些来不及带走的摊子,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 我茫然四顾,找不到先前的河灯摊,也寻不见云杪踪迹。无法,只能寻个空椅坐下,耐心等着他来寻我。 云杪曾同我说过,无论我在哪,他都会第一时间找到我。 他说了,我就信。 许是因为太累,等着等着,我眼皮便极沉地耷拉下来。最后实在撑不住,将头兀自一歪,靠着栏杆酣然入睡。 102. 眼前是刹那间的黑暗,随后光芒如织,密密麻麻地铺满每一寸土地。 我曲身躺在地上,闷声不吭地忍耐着谩骂与欺辱。 那群人打到后 分卷阅读56 面,见这样实在无趣,也渐渐没了兴致,却也不甘就此离去,挨个冲我吐了几口唾沫,方哄然而散。 呛出口血水,我艰难舒展开手脚,翻过身,平躺在地上。 入眼是万里碧空如洗,好个艳阳天。 我却只觉得遍体生寒,无一处暖意,好似身处无间炼狱。 可—— 即便每日都是如此,即便无人愿意与我交好,即便众生都将我视作怪物,我也仍需忍耐着活下去。 娘亲既为我取竹字为名,便是盼着我能“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 是了,我命运生来坎坷,不为世间所容,那又如何?有朝一日,我定能如愿以偿地跳脱出这不堪命格,步步高升、渡劫成仙。 到了那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先前欺我辱我之人,统统踩于脚下,教他们永世也再不能翻身! 想到这里,我喉间呵呵作响,想咧开嘴笑一笑,却牵动嘴角伤口,疼痛难抑,最后只能勉强发出些嘶哑难辨的声响来。 便在此时,我眼球转了几转,停在一朵花瓣上。 它不知从何而来,乘风自起,在空中摇曳盘旋许久,似翩然的蝶。 最后竟是轻柔落下,不偏不倚地覆在了我的嘴角,沁凉如冰。 那花瓣香气素极雅极,一如眼前这人的面容。 “哭了吗?” 那人停下脚步,低头看我。他生了副秀致清明的好长相,此时温柔笑着,凤目弯起,仿佛聚着盈盈水光、脉脉情意。 哭? 我听见他的问语,有些疑惑,抬起手摸了摸眼角,举到眼前一看,竟真有晶莹水光。 但我一点都不难过。 或许是因为刚才真的太痛,我这才没忍住,不小心落了泪。 “别哭。”他拿出一方帕子,将我眼角泪水拭去,又将帕子塞到我手里,冲我微微笑了笑,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的尾巴很好看。” 我默然听着,五指不自觉地收拢,好似盼到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我要拼尽全力,将那手帕紧紧攥住,永远也不能再放开。 目光一瞬不瞬地望向他,直到眼眶微酸,喉间也应景地梗的难受。终于,泪水如泄洪般争先恐后地滴落下来。 我想要克制、想要压抑,却是无法,只能任凭自己在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眼前失声痛哭。 这么多年来无休无止的欺凌辱骂没有让我哭出来,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为何、为何…… 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实在温柔,望过来的时候,情意绵绵,仿佛眼里只能容下一个我。 又或者是因为,今日他发冠上垂下的这两根青色玉坠,晃得实在太厉害——就好像凭空生出了一根羽毛,在我心尖上不停地搔来搔去,既轻柔又难耐。 这才害得我……害得我变得奇怪了起来。 103. 我是哭着醒来的。 再睁眼时,眼前景象好似蒙了层水雾,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我木然地想,我也不知这种情感是什么。若是硬要说的话,或许勉强称得上是……难过吧。 只是为何会这么难过,好似感同身受,我也不明白。 过了许久,泪水才勉强止住。 我回过神,涣散目光重新聚焦,四周是帷幔轻纱、软塌香炉。 原来我已不在东极长街上,而是回到了步月辇。 既然回到了步月辇,我不禁叫了声:“云杪?” 他冷淡地回应。 我循声看去,云杪背对着我,支着下颌看向窗外,墨发松散束在身后,似水草迤逦在软塌。 到了此时,我几乎可以笃定云杪还在同我生气,不然他不会连一句话都懒得敷衍我。 我向云杪那边挪去,扯住他衣角:“你还在生气吗?” 云杪仍不看我,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语气极为冷硬:“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皱起眉,“我真的不知道。” “你们不想让我打搅,我便不跟着,好让你们玩的尽兴些。你走前不是也夸我善解人意吗?为何还要不开心?” 云杪沉默半晌,问:“你觉得我是在夸你?” “难道不是?”我不去琢磨他话中深意,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们走后,我去放了河灯。后来见东极出事,就回来找你们,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只能坐下来等你。” “我等了好久,你都没来。” “实在太久了……所以我不小心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打动,云杪终于转过身。他脸上半分表情也无,极为冷淡,我却不太怕,又叫了声:“云杪?” “……怎么哭了?” 他看了我会,伸手拭去我眼角泪痕,语气总算软化:“是我的错,以后不叫你等我就是了。” 云杪顿了顿,又道:“但是,你不能再把我推给别人。” 分卷阅读57 我见他不再生气,自然不敢火上浇油,连忙应道:“好,我不会再把你——” 没等我说完,云杪忽地拥我入怀。我将话咽回嗓眼,靠在他肩上愣神。 他身上有股极淡的素雅清香,闻见这味道,我方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此时又去而复返,甚至更为汹涌,眨眼间就将他那身白衣糟蹋得不成样子。 云杪也不着恼,拍着我后背:“可是难过?” 我默然摇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为何哭个不停?” 我哽咽着,好半天才道:“方才等你的时候,我做了个噩梦。” “哦?”云杪语气轻柔,“什么梦?” “我……我梦见我是个怪物,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恨不得我赶快死。” “惟有一人不同。那人非但不嫌弃我,还将贴身的帕子送给了我,让我别哭,还夸我说、说……我的尾巴,很好看。” 云杪放在我背上的手一僵。 “虽然只是个梦,我却觉得……好像从来没有人会对我这样好。”我双手无意识地发着颤,非要将云杪衣袖紧攥入手中,方才觉得安定。 “云杪。若是可以,我想跟他永远待在一起。” 他沉默半晌,将我拥得更紧。 “若是可以,他也想。” 第42章 君今在罗网·其二 104. 听到云杪的肯定回复,我已没有多余的神志去揣摩其中深意,顺着他的话,下意识地反问道:“真的吗?” “真的。”云杪柔声道,“我何时骗过你?” 他真的不曾骗过我吗? 胸口无端涌上阵阵郁气,散至四肢百骸,流窜不止。 我不知有什么排遣之法,只能将头在他怀里埋得更深。好半天,才闷声道:“云杪,你对我很好,我对你却实在太差。其他东西我都学得很慢,但在伤你的心这一方面,我好像是无师自通。” 其实我很少会与他说这么多话。 仔细算来,与他相伴的这千年里,这是我第一次同他毫不作假地袒露我的所思所想——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不是谁都可以伤我的心。”云杪叹气,伸出一只手,力道极轻地将我的头侧了过来,好让我耳朵贴着他的心口。 “你听。”他说。 我凝神听去,默然感受着他的心跳。 起先那声音倒还算沉稳有力,却在我附耳过来之后,渐渐失了平稳,变得杂乱无章。 怎会如此? “少箨,你懂了吗?”说着,云杪笑了一声。那笑声自上方传来,听起来有些遥远,却是难得的真切。 “其他人伤不了我的心,只是因为那人是你,所以我才愿意。” 为什么因为是我,所以他才愿意呢? 我面露茫然,几番张口,想要出声询问,却是哑声。不知为何,我隐约觉得,若是真问出了口,好像便有什么事要无法挽回了。 “云杪。”我没再问下去,“我乏了。” 我不敢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会装睡。 云杪知道我这个毛病,却从来都不会戳穿我,今日也是一样。他拍拍我的头,道:“那就睡吧。” 我闭上眼,每一次呼吸都尽量绵长悠远。起先只是装睡,到后来装得久了,竟真涌上了些许睡意。 迷迷糊糊间,我觉得我被换了个姿势,却也不想睁眼去瞧,任那人随意摆布。 脸上被人用指尖划过,流连在眼角的位置,迟迟不动。 我意识不清地想着,为什么要停在那里? 哦,想起来了。 我的眼角生来就有颗痣,一点殷红赤如朱砂,看起来实在太过显目,我不喜欢。 那人却好像很喜欢。 因为直到我意识彻底涣散的时候,他的手都停在那里,一下都没有移开过。 第43章 君今在罗网·其三 105. 这一觉睡去,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 我掀起眼皮子,悠悠转醒,迷瞪着眼出了会神,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醒了?” 循声看去,入目是些许微弱火光,映着云杪光洁如玉的侧脸。他指尖燃着一簇火,眼睫低垂,正借着火光在读手中信纸。 再看步月辇外,天际仍是沉沉暮色。 我慢吞吞地撑起身子,揉了揉眼睛,问:“我睡了多久?” 云杪微笑:“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如此看来,也不算太久。” 我知道他此时说的定是反话,顿觉语塞,凑到他旁边,探头瞧了几眼:“你在看什么?” 他也不藏着掖着,如实相告:“是东极的信。” 我疑道:“东极发生何事了?大典可还如期举行?” “自然是停了。”他合上信纸,“大典前,因暗卫失职,致使 分卷阅读58 东极主人伏夷次子伏淮,被妖界余孽掳去离火境。其命牌已呈将熄之态,应是性命垂危、凶多吉少。” “妖界余孽……为何要这样做?” “四千年前,妖界曾一举攻入琳琅天阙之上,意欲覆灭仙界,不过棋差一着,最终自取灭亡。伏夷于那战中,斩获妖界上下首级无数,后被封为东极主人。少箨,若换作是你,你恨不恨?” 我沉吟:“恨自然是恨的,只是书里说冤有头债有主,如若要报复,他们也应报复伏夷,伏淮何辜?” “如今妖界几近覆灭,剩下这些余孽,不过是苟延残喘,成不了气候。他们对伏夷无法,只能舍而求其次。” “那为何是离火境?” “自然是为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云杪揉了揉眉骨,语气微沉,“他们毁不去离火境,也救不出在里面遭受极刑的族人,故而只能让伏夷在意之人也尝一尝这个中煎熬滋味了。” “……这对伏淮未免太不公平。”我皱起眉,又问,“东极此时传信给你,是想让你伸以援手?” 云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这问题抛回给我:“你觉得我会还是不会?” 我细细看他面上神情,好半天才犹疑道:“……你会。” 他眸色一暗,竟是摇头:“我不会。” “擅入离火境已是坏了仙界历来的规矩,东极即便再不忿,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是他们忍不住,仍想一闯离火境,困兽犹斗一番,那便可真是太蠢。他们并无制胜法宝,伤不到苍阗分毫,到头来只是枉然。” 他将手中信纸递到火苗上,冷眼任由那信纸被火舌一寸寸舔尽,化为灰烬。 微一振手,便悉数落下。 “我从不做无用之功。伏淮身死已是定局,不必再为其劳心费力。果断弃之,才是明智之举。” “你是让东极主人就此作罢,眼看着伏淮就这样死去?”我有些不敢苟同他的想法,“伏淮……不是他的孩子吗?若是有亲缘为系,又怎能坐视不理?” 云杪在空中铺开一张信纸,执笔寥寥写就数字,直至最后一撇收尾,这才淡声道:“坐视不理,或许会悲痛欲绝,但那只是一时。他若是冲动行事,后悔的——或许便是一世。” 我无言地看着他。那火光照进他湛青色瞳仁里,本应挑起融融暖意,此时看去,竟令我有些望而生畏,不禁却步。 想了许久,我缓缓开口:“今日是伏淮,倘若明日是我……若换作是我,成了那棋盘上的弃子。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我弃了吗?” 云杪怔了怔,柔声道:“怎会这样问?且不论我不会让你落至这般田地,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 我默然不语,又听他接着说:“弃子之所以称之为弃子,便是因为其身处罗网之中,再无羽翼可言,故而只能俯首任由他人摆布,何其可悲?但你与他们不同。” 不同?有何不同? 难道我如今不身处于罗网之中?难道我如今有羽翼可言?难道我如今不是俯首任由他人摆布?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他几句。 还未开口,云杪已近身凑了过来,伸手将我眉峰抚平,眸中光华熠熠,似是载着化不开的情意。 我瞳仁微缩,有些怔神。 “你与他们不同。”他看着我,定定重复了一遍,面上忽地浮起了朦朦胧胧地笑,“少箨,你会自由。” 106. 回到冠神族后,我又过上了那千年如一日的清闲日子。只是这次除了要侍弄花草外,还要费上许多心思在那木雕上。 阿笙看得艳羡,缠着问我何时也能给她雕一个。 我见她并不嫌弃,欣然应允说,等雕完这个,下个就是送给她的。 她果真是稚儿心性,好哄得很,登时喜笑颜开。 有了先前那几个弃品的经验,这次雕起云杪来,总算顺手许多,乍眼看去还十分有模有样的。 就这样过去数日,我已凭着记忆,将他五官都雕刻完全,只差唇边最后一刀便可收尾。 谁知刀刚落下,恰逢阿笙推门进来。那声响大了些,我太过专注,手被吓得一抖,硬是将那温柔笑颜刻成了冷厉凶相。 我傻了眼。阿笙还浑然不觉发生了何事,一蹦一跳地走到我身旁,伸手将木雕夺了过来。 低头看了看,撅起嘴:“这不像云杪哥哥。他平日里总是笑着,怎会有这种神情呢?” 她掐着木雕在我眼前晃了晃,指尖一点,便想指点江山:“这嘴唇还得再上扬一点,才好看。” “是吗?”我接过木雕,细细看了几眼。 本以为这刀下去,或许将这整个木雕都给刻毁了。现在看来,却是歪打正着,无意间添上一道神来之笔。 是天意吧。 云杪他,或许本就是个冷淡的性子……才对。 我收起木雕,不禁道:“阿笙,你真是帮了我个大忙。” 她露出疑惑神色 分卷阅读59 ,但见我并未多言,转眼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起了天。 都是些琐碎小事,说到她这几日又看了什么什么书,又做了什么什么事。 到后来,她似是词穷,与我面面相觑片刻,小脸苦恼地皱成一团。正当我以为她说不出话的时候,她忽如福至心灵,双手握拳,猛地一落,将我桌案拍得抖了三抖。 “对了!少妤同我说,前几日冠神族里来了一拨人,指名道姓说要见云杪哥哥。” 我抖去身上木屑,毫不在意:“或许是又有什么事相求吧。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何必大惊小怪?” 阿笙不依不挠:“这次是大事,连族长都惊动了,据说僵持不下了许久。少箨哥哥,你若闲来无事,不如陪我去那儿看看吧?” 我沉下嗓子对她说教:“你莫花些无用的心思在这上面。况且,你也说是前几日的事了。眼下已过去了这么些天,人家早就走了也说不定。” 阿笙扯着我的袖子,好一阵软言相求。 我已长了记性,知道不能总惯着她,若是养成了个跋扈性子,以后我不在她身边,她准要吃亏。 无论她说什么,皆是充耳不闻、缄口不应。 她见说服不了我,气得咬牙,重重哼了声:“好!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阿笙!”我皱眉唤她,她却头也不回地就出了门,还耍脾气似的折返回来,在我面前重重甩上门。 看来已是养成那跋扈性子了。 我无奈叹气,转了转手腕,起身给花草浇水。 正浇着水,忽听窗外传来淅沥雨声。 雨势渐大,由缓至急,挟着阵阵狂风,将窗户拍得哗哗作响。 我抬手将窗户合上,想着这雨实在太大,有些放心不下阿笙,撑起一把伞,决定出去寻她。 临走到门前,我又折返回屋,把那木雕带了上。想着过会不如顺路一并交给云杪,也省得下次专门再跑一趟。 107. 雨路难行。 我召出明珠悬在空中,跟随其指引,放慢脚步,绕过弯弯曲曲的花道小径。 再行片刻,眼前已隐约能瞧见云杪的府邸。 此处除了雨声,皆静得可怕,一路走来,也不见有阿笙身影,她究竟去哪了?可会出什么事? 未走几步,我忽然顿住了脚步。 我看得清楚,在云杪府邸前,正跪着一个身影。那人背对着我,背脊挺得笔直,墨发已湿作一团,十分狼狈。 惊雷乍起,借着这短暂明光,我看见那身雪白长衣,此时已溅上污泥,再不复霜雪之色,亦无莹莹清光。 我忽然有不妙预感,脚步停在原地,踌躇不前。 正好此时有人从云杪府内推门出来,路过那身影时也无半分停顿,而是目不斜视地往我这个方向走来。 我闪身隐进花木丛中,待她路过我身旁,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出声问道:“少妤,你可知这跪着的人是谁?” 少妤大惊失色,连连后退,直到看清我面容,这才舒了口气:“原来是你,怎也不吱一声?” 我并无心情与她嘘寒问暖:“跪着的人是谁?” 少妤答:“是那东极少君。” 是伏清?怪不得这身影我觉得十分眼熟。 他为何要下跪? 我皱眉,接着问了下去:“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求冠神花的心头血。”少妤看见我茫然神色,眼睛瞪大了些,十分不可置信,“你不知道?离火境之事,这几日闹得是沸沸扬扬。他已成了我们九疆六界中最大的笑柄了。 我亦是不敢置信:“……笑柄?” “伏淮一事,东极主人本已将此事揭过不提。他偏要逞英雄,擅自作主去了离火境。伏淮没救回来不说,连他表妹也一块遭了殃。唉,只可惜这样娇滴滴一个姑娘,以后怕是要日日受苦了。” “对了,说起这东极少君……我记得,千年前他还来过冠神族一次。那时他可是风光无限,从来也不拿正眼瞧人。” 少妤说到这里,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色。 “不过就在前些天,当着众人的面,他被他父君狠狠甩了计耳光,却连声都不敢吭,哪里还有当年目中无人的样子?那掌的力道,啧啧,许是连脸都要打肿了罢。” 我想到那场景,已觉如鲠在喉,再也听不下去,冷声打断她:“他在这里跪了几日?” 少妤掰掰手指:“今日正好是第五日。” 五日…… 我闭了闭眼,颔首道:“我知道了。少妤,你若是有事,便先去忙吧。” 108. 少妤走后,我在原地徘徊片刻,才敢撑着伞,走到伏清面前,默不作声地将伞往前移了些位置,替他隔去雨雾。 暴雨如注,雨水坠落在伞面上,如有千斤之重。我听着雨声,静默立了许久,才终于开口:“……伏清,你 分卷阅读60 还好吗?” 他毫无反应,身形凝固在这暴雨的夜里。 前几日在东极放河灯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眼下却已是物是人非。或许伏清说的对,愿望说出来,果真就不灵了。 我叹息着,慢慢蹲下来,这才将他整个人都看得清楚。 那身衣衫已是湿透,雨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淌。双眼寻不见丝毫的光,再无昔年神采。面色惨白如纸,故而右脸那残留的红色指印十分显目,想来那掌的力度……确实很重。 他应该很疼,也很难过。 云杪教过我,每逢此时,若是四下无人——— 眼下四下无人。 我倾身向前,下颌虚虚点在他肩上,给了他一个称不上拥抱的拥抱。 “别难过。”我涩着声,试图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 “我……方才认真想过,若我也能有幸拥有亲人,那他们逢难之际,无论前方是何等困境,我同样不会坐视不礼。”我顿了顿,语气坚定下来,“伏清,我会与你做一样的事。” 他任我拍着,身子却僵得更厉害。 “可惜事事终不可能尽如人意。生死循环,也是天命所归。你既已尽力,便不要自责。” “……不自责?”伏清终于出声,这三个字说得极慢,也极轻。也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他自己。 我听到回应,下意识地想转头看他,他却将我的头紧紧按在他肩上,再不可移动半分,语气似是乞求:“你不要回头。” 我从未听过伏清以此等语气与我说话,一时间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轻声应道:“好,我不回头。” 他沉默半晌,方缓缓开口:“伏淮是我的二弟,我是亲眼见着他长大的。” “我得道飞升那日,他来找我,问我可有什么想要的宝物。我说,我那柄剑上,还差一颗西极的流火珠,方可算得上圆满。其实当时我不过随口一提,他却当了真。” “父君跟我说,他被困在离火境,已是命牌将熄、回天无力的时候,我便明白,此事与我断然脱不了干系。离火境,我是非去不可。” “去之前,我也以为我能救得了他。我向来命途顺遂,未曾有过力不从心的时刻,可如今我才明白,是我太过自负,太过愚蠢。” “二弟虽然天真烂漫,但也不是不通晓人事。瞧见我脸色不对,即便他那时很疼,心里却还怕我难过,笑着对我说——” “这离火极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一点也不疼。大哥一直是他心目中最厉害的人,所以肯定会有办法救他。他总是相信大哥的。” “二弟他啊,自小就很相信我,临到死前,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伏清声线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我救不了他,甚至没能带回他的尸首,只能眼看着他在我面前化作一捧余灰。” “不仅如此,那本应由我而承担的离火极刑,也落在了辛儿身上。” “毒火发作的时候,她抓着我的手,五官皱得不成人形。我以前不知道,原来痛到极致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来的。” “后来我查阅典籍,知道即便得了心头血,也不过是缓解毒火发作时的疼痛。千年后,若无苍阗之血入药,她还是会死。” “想来她今年也不过三百余岁,还有许多事未入过她的眼。往后千年极刑,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死局已定,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们的一生还未开始,便已被我亲手葬送得彻底。” “少箨,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伏清轻着嗓子,好似真的十分困惑地在问我,“为何那天死在离火境的人,不是我啊?” 第44章 君今在罗网·其四 109. 我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也学不会要如何去安慰他人,只能伸手将伏清再抱得紧些。 在这个世上,我好像什么都没有。 这样一个轻如鸿毛的拥抱,或许已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只希望,在这个骤雨狂风的无边暗夜里,他不会觉得太过寒冷。 无言相拥片刻,除却耳畔淅沥雨声,我忽然听见伏清开了口,一字一顿,似是咬牙切齿。 “云、杪。” “你让我跪下求你,我便跪下求你。只要你说话算话,万事……我都悉听尊便。” 悉听尊便这四个字,他说得艰涩,却又十分决绝。 我怔了怔,察觉他手上力道渐松,此时身子失了禁锢,我终于得以自由。好似命中注定一般,我迟疑着、缓慢地回过了头。 府邸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垂着的红绸明灯撒下一片柔和光亮。 云杪面色漠然地站在门前,劲风接连而至,将他衣袂吹得翩飞不止。他迎风而立,却是站得极稳。 眼下是暮春时节,那双眼却如凛冬中一捧刚化开的雪水,冰冷彻骨,不带丝毫温度。 云杪没有应伏清的话,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良久,淡声道: 分卷阅读61 “少箨。” 那声音不重,却极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沉沉落下,令我莫名打了个寒颤。 云杪长袖轻抬,露出一截皓腕,向我伸出手,极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来我身边。” 甚至不消用灵识探去,我也知云杪此时是动了怒。他素来不喜我与伏清有任何接触,若换作是往日,我顾及他感受,自然是万事皆如他意。 但今日不同。 我莫名生出了些情绪来,非但对他的怒意无动于衷,还十分有硬气地维持着眼下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若要问为什么,好像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劝诫着说道—— 你不能过去,你要陪着身边这个人,永远陪着他,再也不能离开。 也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见我不动,云杪终是连面上笑意都再难以维系。他轻阖上眼,再睁眼时,那双湛青色的眼瞳,已是散着摄人心魄的夺目青光。 我毫无防备,仅仅只看了一眼,便如入了魇,双目登时失了焦距,视线涣散,随意落在一处。 意识混沌中,只听见一个声音说:“过来。” 这句话一出,我的四肢就好像被无数银色细线牢牢缠住、吊起,成了落在那白色幕布之后的影人,而云杪则是那个操控细线的人。 他手一牵,我就起。他手一松,我就落。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从此刻起,已不再属于我自己。 我听从云杪的指令,面无表情地推开伏清,站起身,却难以移动半分。 垂眼看去,恰好撞进面前这人的眼里。我神思此时十分迟钝,对望须臾,方才意识到,原来是他攥住了我的手腕。 语气很轻,好似恳求:“别走。” ——别走。 ——好,我不走,我怎么舍得再离开你? 我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恨不得反手将他的手握得紧些,再将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只说给他一人听。 可我却不能。 因为我此刻好像已被柄利刃一分为二,而魂体正出了窍,以游离的姿态俯瞰整个场景。 “放开我。”那个与我有着相同长相的空壳,正端着副冷漠姿态,用力甩掉伏清的手,就好像甩去一块脏污的泥。 语罢,再没有伞替他挡去风雨,暴雨顷刻间将他整个人浇了个透。 伏清脸上淌着斑驳水痕,墨发湿漉漉贴在脸上,乌黑长睫亦沾上了好几颗晶莹圆润的小水珠。浅灰眼珠仿若琉璃,在雨水冲刷下,更为清亮水润,楚楚动人。 “少箨。” 伏清被我这样对待,却好像还不死心,双眼看着我,好像在望着世间最后一点光:“连你也要放弃我吗?” 我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很想再上前几步,为伏清重新撑起伞。但凡我起了这样的念头,那无形外力便一拥而上,硬生生将我的手按了下去。 我怀着分外茫然无措的情感,嘴里却说着字字诛心的话:“从第一眼见到你起,我便觉得你此人恣意妄为、自以为是,迟早会生出事端来。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凡事不知量力而行,到头来才知悔恨,又有什么用?” 这是我的声音,又好像已不是我的声音。 “要我不放弃你?凭你……也配?” “仔细想来,你倒是有句话说得不假。”我死死咬住唇,试图违抗那股外力,却仍是被挟持着露出了一个饱含恶意的笑,“为何那日在离火境里,死的人,不是你呢?” 惊雷落下,借着刹那间的明光,我看见伏清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 良久,他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吗?” 不对、不对、不对。 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好似已无声地嘶吼了千遍万遍,面容上却仍是沉如死水,偶有微澜泛起,也不过是新一轮的恶语生寒:“不错。” “你昔年也称得上是个天之骄子,如今跪在雨里,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落水狗罢了。” “雨这么大,这把伞就送给你。我不要了。” 话音落下,灯灭、戏终。 我扔下伞,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云杪身侧,牵起他迟迟不落的手,与他一同进了门。 关门的时候,我看见伏清仍跪在原地,那总是骄傲扬起的头颅,在暴雨摧折中,慢慢地垂下来。 如一只折颈的鹤,面容隐没进暗处,再也看不分明。 我沉默着抬起手,将那个身影一寸寸隐在门扉外,直至大门完全合上,发出沉重地‘咣’的一声。 声响落后,除却雨声,一切重归于寂静。 像憋了好久的气,眼下终于能呼吸了。 我猛地喘了口气,身形如破碎的风筝,缓缓沿着门扉滑了下来,最后无力跪坐在地上。 方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好似走马灯一般在 分卷阅读62 我眼前不停回放着。我皱起眉,紧紧揪住衣角,双手握拳,在地上狠狠砸了一下,便想撑地起身,夺门而出。 手碰到门,便被青光弹开。 这之后,无论我如何动作,都无法再近前一步。 我喘着气,终于不再做徒劳无功之事,转过身,看着云杪,语气难得带上情绪:“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方才,我记得他那双眼隐有青光闪过,对视之后,我便再无神志。不需细想也能知道,是他暗中动了手脚。 ——他用的应是冠神族秘法。那秘法仅传于族中花君,以驱使伴生枝所用。 中了秘法之后,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全由施法之人/操控,目的是为了驯服那些不听话的伴生枝。经由此法,时间久了,或可养出一条言听计从的……狗。 我并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云杪从未对我用过这等阴狠之术。时间久了,我都忘记还有这回事。 原是我疏忽了。 对于我的质问,云杪却是置若罔闻,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抚上我的脸,摩挲一番,后抬起指尖,放在我面前晃了晃,问道:“这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瞪着眼睛,只觉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着实令人恼火。我咬着牙:“你究竟——” 云杪眨了眨眼,眸中又是青光闪烁,我登时哑了声,方才怒意好似被凉水当头浇下,消散得彻底。 不过转眼,我已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微微低下头,毕恭毕敬道:“是雨水。” 云杪探出舌尖,舔去指腹上的那滴水珠,随后柔柔一笑:“少箨,你又骗我。没关系,我说过,只要你现在活着,就算只是骗骗我,也是好的。” “……” 云杪垂下眼,掩去其中冰凉眸光。沉默半晌,又道:“你现在是我的伴生枝,眼里只需要有我一人就好,也只需要为我一人而哭。” “但是别怕,我不舍得让你哭。” 我听不懂他的话,眼神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打着转,最后落在不远处的门扉上。 奇怪,总觉得……这扇门之后,我好像落下了一个很珍贵的宝物。到底落下了什么?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云杪见我不说话,又皱起眉,却强作欢颜:“为何不说话?你已没有别的话要与我说了吗?” 我认真思索片刻,诚恳道:“没有了。” 或许是被我的语句所激怒,云杪强作伪装的笑意登时褪得干净,冷冷看了我一会,忽然抬手捉住我的手腕,扯着我向前几步。 我毫无防备,被他拉了个踉跄,还未等缓过神,已被他按在墙上,头被迫仰起,任他肆意取夺。 云杪舌尖勾勒着我的唇线,细细舔舐。或是嫌我毫无动作,他伸手捏住我双颊,迫使我微微张开嘴,探出舌尖与他纠缠吮吸。 云杪吻得动情,我却丝毫不乱,面无表情地睁着眼,视线上移,正好看见他额间那颗干青珠。 澄透明净,却是裂痕斑驳。 不知为何,我忽然记起三百年前,在干桑族,他问我,喜不喜欢这颗干青珠。 我那时答的是喜欢,想的却是——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珠子碎了就是碎了,无论再如何复原,都已回不去之前的模样。 既然如此,就着实没有再留着的必要。 一吻罢了,他长睫微颤,眼尾勾出些许薄红,流转着不自知的媚态。 “少箨。” 云杪呼吸乱了几拍,低低喊我姓名,依着这个姿势,在我脸上落下无数个吻,轻得如同落花。 先是下颌,然后是唇角,然后是鼻尖,再是眼睛…… 每一个吻落下,都柔和似蜻蜓点水,浅尝即止。直至落在眼尾的时候,他却忽然不动了。 过了许久,那根葱白指尖,力道极重地按住我眼尾那颗红痣。 仿佛只要按住了,就再也看不见。 云杪将唇移到我耳边,几乎是用的气声,蛊惑道:“剜掉这颗痣,好不好?” 我垂眼,无话可说。 云杪轻笑,仿若自言自语:“我亲眼见你种下这颗朱砂,想与他结永世之缘。在那之后,琳琅天阙上,整整三千年,我都未曾再阖过眼。” “一闭上眼,我便记起那日,你让我读你的心。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读出的……只有全然的恨。至于其他的,好像什么都没剩下。” “本以为你对我或许还存些微末情意……没想到你说的当真不假。” “看来隐私之事,果真是禁不得窥探的。而在意之人,就更为甚之。” 云杪将头埋在我颈部,沉默许久,复又开口:“我当时怕你恨我,但现在想来,倒宁愿你恨我。反正再差,应该也不会比今日还要差了。” 说着,云杪直起身,将手放在我胸前,似是想感受到一些什么。 我没有心,是不会有心跳的。 果然,他微微 分卷阅读63 阖眼,只是叹息:“这里现在一片空荡,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到头来,我竟连你的恨,都已经得不到了。” 云杪面容泛着倦意,指尖抚上那颗干青珠,轻声道:“之前的事,我真的后悔了。” “你说……昨日之日当真不可留吗?”他语调转急,双指骤然收紧,那颗干青珠在他手下,好似会通人言,颤抖着发出辗转哀啼。 “不,我不信。”未待我回应,云杪已冷着声,冲我挤出生硬至极的笑,“少箨,我偏要留。” 第45章 君今在罗网·其五 110. 耳边传来低沉喘息,与这片浓沉夜色交织交错。 我如扁舟沉浮,随波逐浪地颠簸着,目光涣散成一片。无边黑夜中,竟燃起明净霜色,正随着起伏微微曳动着,似翩飞的蝶。 屏住呼吸,我伸手碰去,却在触碰之时,眼见它碎裂成无数磷光,自我指缝间溜走。 我却看得清楚,那些光点中所承载的记忆,皆是我那不可留的昨日之日。 ——众人欺我辱我,我听之任之,每每仰躺在地,目光投向天际,只觉落下的不是和煦暖阳,而是冰寒雪花。 一日,却有人身携落花而来,青色玉坠晃动轻响,面容带笑,替我拭去眼角泪水,说:“别哭。” ——修炼停滞、屡受挫折,想到此生或许再也脱离不去这个低贱命格,于是孤身一人,躲在暗角崩溃怮哭之时…… 亦是那人握住我的手,将我从无边炼狱中拉出,又教我写下“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这十个字。 ——再之后,我少年意气、鲜衣怒马,自以为世间万事皆可成、所求皆可得,怀着满腔情意,将真心拱手送于那人手中,一厢情愿地认为也可换来一片赤诚…… 却没有。 我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留下,再看自身,已是执念过深,再无回头之路。 爱我之人,因我而死。所谋之事,满盘皆输。 自知是颓然败势,故也不欲再做挣扎,木然而立,环顾四周,只有满目的尸山血海、遍地残骸。 这时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传来。入耳是慈悲之音,视线所及,是鼎盛金光、仙气凛然。 “命格皆为天定,汝生来便是蝼蚁之身,注定无望仙途,为何总是不知悔改,偏要去与明月争辉?” “如今吾再问你一次,汝认命了吗?” 那寸金光如有实质,压在我脊背上,重逾千斤。 即便如何负隅顽抗,最终也只能屈辱地匍匐在地面上,跌入尘埃之中,被生生打回原形。如他所言,成了只卑贱蝼蚁,任人践踏。 良久,我哽咽着,轻声道:“好一个天命难违。好罢,我认命了。” ——我认命了。 这四个字一出,那片尸山血海急遽晃动,成了一幕残影,牢牢刻入我的眼里,催促着我将涣散目光再度聚焦。 终于,我神思回笼,发觉已是泪流满面。 先前在步月辇上做的梦,原来并非噩梦。 那分明……都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 而我身上这个人,又是谁? 任凭着身体上下起伏,我却不管不顾,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人垂落在面前的长发拨开,想看清他的脸。 在发丝之下,那双凤目不复湛青,只余猩红,好似亦将方才的血海尽收眼底,却又盈着泪,泛起朦胧水光,教所有人皆为他的缠绵情意而沉醉。 哪有什么情意?哪有什么温柔? 那不过是他惯用的伎俩,是用来引诱猎物的假象。我已经错了一次,又怎么会重蹈覆辙? “原来是你啊。” 我怔然与他对望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瑟缩了起来,明知徒劳,却仍不住向后退缩。 可惜这点微弱的反抗入不了他的眼,他稍微使了点劲,就已扣住我的腰,将我牢牢按在身下,再难移动半分。 我咬着牙,咽下细碎的呻吟,好半晌才忍耐着开口:“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错了。”他垂下头,细细吻去我的泪珠,声音是与动作浑然不符的和风细雨,“不是我不放过你,是你不放过我。” 我将身下被褥抓出无数道折痕,只觉他这番说辞着实可笑,想出声反驳,却碍于他动作太过粗暴,我几乎被顶得语不成句,连眼神都几近涣散。 “我……啊,我早就放、放过你。那、那日……我说了,珠子碎了,我们从此……哈啊……恩断义绝。” “没有碎。”他微微喘息着,执拗道,“我找了许久,将碎片都找了回来,之后花费百年光阴,将它完整复原了。” 我嗤笑出声:“复原了,又怎样?我已跟别人——” 伴随着带有惩罚意味的猛烈顶动,我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已尽数消弭在唇齿间。取而代之的,是低泣的呻吟声。 他周身气息十分混乱,分明是戾气深重 分卷阅读64 ,偏又挟裹着刻意的温柔,默然不语地将头埋入我的颈间,啃噬吮吸着,留下无数暧昧殷红,方才抬起脸,对我笑了笑,语气却是冰冷彻骨:“没有别人,只有我。” “这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眼前霎时天旋地转,再回神时,我已被抱坐在他腿上,摆出了羞耻的姿势。他却嫌还不够,再度拉过我的手,放在我被顶得鼓起的腹部上,在上方来回打转,让我仔细感受这其中形状。 随后,他咬住我的耳垂,低声道:“包括这个。” 我遭此羞辱,气得眼角通红,简直想失声痛骂他一顿,却发现双唇好似被股外力紧紧黏住,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声。 愕然之际,我猛地低头,视线不禁与他双目相接。倏忽间,又是阵泠然青光,悄无声息地照入我的眼。 “你说我自私也好,虚伪也罢。” “我是真的……动了心。” 他一语罢了,我神志也重归混沌,再难自拔。 止了挣扎、没了思考。 我睁着无神双目,再度成了一个予取予求的影人,跟随着他的命令,乖顺地将双手缠上他的肩,与他共赴极乐,沉沦。 111.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来者将门拍得哐当作响,实在令人烦不胜烦。 我想撑着起身,手脚却如灌了铅,又沉又重,怎么都抬不起来,故退而求其次,撑着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哑声道:“是谁?” “是阿笙。” 回应的声音自从我耳边传来,清晰且动听。 我“哦”了一声,便想继续睡,刚闭上眼,才恍然惊觉——那声音分外熟悉,好像是出自云杪之口。 我忽地打了个哆嗦,困意消散得一干二净,猛地睁开眼,果真瞧见的是云杪那张秀致清明的脸蛋,凤眼微挑,湛湛青色,如碧。 他薄唇殷红,面色慵懒,发上玉冠松散,衣衫斜斜挂在肩头,将落未落。 我不说话,云杪就也不说话,只支着头看我,指尖微勾,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我垂落的发丝,似是心情很好,嘴角还噙着若有若无地餍足笑意。 我看他面色含春的模样,好半天才迟疑开口:“你……我们怎么会在一间房里?” 没待我仔仔细细问个清楚,门外的人倒是率先开了腔。 “云杪哥哥,我是阿笙,你现在醒了吗?方才遇见少妤姐姐,她说昨夜曾在这里见过少箨哥哥……他现在可是在你房里?” 果真是阿笙的声音。 我骤然起身,棉被失了力,轻飘飘地从身上滑落。 低头看去,我竟是不着寸缕,身上还布着许多斑驳红痕,像是整夜都被人囚于身下索求无度,才留下这身惨烈痕迹。 我隐隐觉得不能让阿笙看见这番景象,强撑着疲软的身子下了床,将地上散落的衣物一一捡起,穿戴整齐。 再看云杪,仍是半躺在床上,神情十分闲适自在,动也不动,微微笑着看我。 我不禁皱起眉,压低声音道:“你为何还不起来?” 云杪柔声细语:“想多看你一会。” 我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可理喻,胡乱应声道:“你先起来,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也不知是哪个字取悦到了云杪,他不再为难于我,向我伸出手,尾音微挑,好似撒娇:“那你拉我起来。” 我叹口气,接过云杪递来的手,本想一把将他拉起来,却忘记我双手亦是绵软无力,最后反被拉着倒在云杪身上,又被他抬起下巴亲了亲,这才带着我一同起身,慢条斯理地穿起了衣服。 我此时倒也顾不得去计较云杪的出格举动,凑到了妆镜前开始整理仪容,束起了发,又仔细将那些红痕掩于衣领之下。 好不容易打理好一切后,我转头问他:“可还有什么不妥帖之处?” 云杪扶正玉冠,垂下眼细细看我,莫名一笑:“还有一处。” 我面露不解。 云杪俯身过来,将我圈在他怀里,埋首在我颈侧,舌尖滑过那最后一块光洁之处,随后将尖齿深深嵌入我的皮肉中。 这是在做什么? 我皱起眉,伸手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动,反而在挣扎之中,无意间将桌上的瓷器拍落在地,发出极清脆的响声。 外面拍门的声音霎时停了。 不待我喘口气,阿笙已经破门而入,等看见我与云杪纠缠的姿态,惊呼一声,连忙捂住了眼睛,小脸涨得通红,讷讷道:“你们……你们……” 我登时浑身僵硬,迭声催促:“阿笙在,你、你先放开我。” 云杪发出低低一声笑,这才松开我,为我理了理衣领,缓声道:“阿笙,你现在可以睁眼了。” 闻言,阿笙稍稍分开一道指缝,确认无碍,这才通红着脸将手移下,小声解释:“我刚才是听到有声音,以为出了事,这才开门进来的。” “若 分卷阅读65 是知道……”她微一停顿,视线直直望向我,语气拔高,带着不满之意,“若是知道你在这里逍遥自在,我也不会在屋里苦苦等你一夜,还提心吊胆地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等了我一夜?我讶然道:“你昨日不是生我的气,所以走了吗?后来,我见下起了暴雨,怕你淋雨受凉,所以撑伞出门寻你。那时听你说要来这里凑热闹,我才会跟着过来,再后来、再后来……” 再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晃了晃头,脑中一片空白,无论如何回想,记忆都始终缺失一角。 为何我想不起来了? 我茫然地看向云杪,他却不与我对视,唇边带着笑,指尖在我手背上不停打圈:“后来,你给我送了木雕。雨路难行,我留你宿下一晚。” 顿了顿,云杪柔声道:“那个木雕,我很喜欢。” 听他此言,我隐约记起那时确实将木雕收入怀中,随手摸了摸袖子,已是空无一物,点了点头,也并不质疑其他。 “原来是这样。”阿笙低下头,摆弄着胸前两根小辫,支吾了一阵:“少箨哥哥,其实我昨日……昨日是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发火,后来我回去找你,也是想同你道歉。你……你可别放在心上呀。” 到底是小孩子,火气来得快,消得也快。 “无事。”我发觉眼下氛围十分沉重,难得想逗趣一回,说了个笑话给他们听,“我都没有心,你还指望我将这些事记在心上不成?” 可惜这个笑话似乎不太好笑。因为话音落下,他们俩的脸色登时都变了,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云杪沉默不语,阿笙则是勉强笑了笑,嗔道:“哥哥这是在说什么话?” 我觉得无趣,又惦念屋子里的花花草草,想到今日还没来得及浇水施肥,嘟囔着说赶要回屋去。 云杪自是依我,而阿笙向来也是与我寸步不离的。 出了府邸,许是因为昨夜暴雨,地上积了无数水洼,有几分难行。路过那花道的拐角处时,我似有所感,视线不自主下落,竟眼尖地发现了一把伞。 ——它孤零零地落在地上,伞面已坏得彻底。 这不是……我的伞吗? 怎么会落在这里? 我想要拾起,却被云杪制止。他冲我微微摇了摇头,道:“既然坏了,我再送你一把就是。” 说着,指尖带起一道火光,落于地面。 那伞本就是俗世凡品,浴火之下,登时化成了灰,只留下一层薄薄余烬。 我被云杪拉着往前走去,走至半路,却又不自觉地悄悄回过了头,最后看了那堆余烬一眼。 奇怪。 这不过是一把坏掉的伞,为何眼见它被毁去,我却会这么难过? 第46章 君今在罗网·其六 112. 自那夜暴雨后,族长对待我的态度,有了十分明显的转变。 他往日看见我,恨不得指着我鼻子骂上两句才算舒坦。如今见着我,即便他脸上没笑,也要硬挤出个笑,再对我嘘寒问暖一番,似带着莫名的讨好之意,令我十分不自在。 更为甚之的是,他不仅不再阻止我与云杪往来,还让我收拾行囊,搬去与云杪同住一间府邸。说是这样伺候饮食起居更为方便,还可增进我二人感情。 他不是常说,冠神族振兴在即,不让我动些出格的歪心思,也不容我与云杪出任何差错吗? 如今怎么毫不在意了? 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得闲去寻了趟云杪。 他向来对我百依百顺,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这次也会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谁知,云杪听了我的来意后,只是摇头,无论我问什么,都避而不答。直到被逼得急了,才抬起头,微微笑着看我,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 “我也不知。” 相处这么多年,我对云杪脾性虽称不上了若指掌,但也算略知一二。有些事他若是不想说,即便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吭一声。 不过说与不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毕竟云杪平日里也极少吩咐我做事。因此搬去他府上,于我而言,只是换个地方伺候花草罢了。 113. 一日闲聊中,我无意间听阿笙说起了东极的事。 她道,东极少君,也就是伏清,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寻着了那帮妖界余孽极为隐蔽的栖息之所,将其挫骨扬灰,为首的庚寅则被斩下头颅,悬于城中,以此证道。 不久后,他便要接任东极主人之位,请帖已分发至九疆六界各地,邀之共赏盛景。 我默默听着,有些出神。 伏清曾说过,若是可以,他不想接任东极,反而更愿做个了无牵挂的散仙。 所以为河灯题字的时候,我想不到能为自己许什么愿望,故而擅作主张地替他许了个愿。 盼他能够如愿以偿,从此潇洒无拘、任 分卷阅读66 游天地。 如今看来,却是事与愿违。 114. 伏清继任大典那日,正逢祥云入境,仙鹤盘旋,粼粼碧波之上,浮着银花玉雪,碧雕高台。 他身着曳地白衣,缓步行过台阶,登上高台,随后在一尊脚踩莲花、双手微张的天女雕像面前,屈膝而跪,深深一拜。 天边传来鹤唳之声,天女雕像似有感应,周身浮起淡淡微光,也为之应和。那微光先是弱极,后而大盛,刺目光华之下,一块鎏金令牌穿云破雾而下,滞于半空。 伏清双手接过东极令牌,举至头顶,又是一拜,方才起身,伸开两手,在旁候着的侍女便将一件大氅披上了他的身子。 那大氅是极为庄严沉重的黑色,缀着黑翎、滚了金边,又在衣摆处绣上了数只翩然仙鹤,色若霜雪,头顶丹红。 我听到旁人窃窃私语,说这件黑色大氅是历代东极主人的象征,代表着责任与使命,一旦穿上,就再不能脱下了。 责任与使命……这真是他所愿吗? 我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去。 这碧雕高台上,不知使了什么把戏,竟栽了大片的玉兰花,远远看去,有如雪涛云海,翻涌不止。 伏清身姿挺拔,立于这片凡间云海中,墨发半束于银冠之下,耳边垂下两根红带,串了几颗殷红赤珠。 他居高临下地环视四周,而后开口,声音平淡,却十分铿锵有力,清楚传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自今日起,东极咸阴,便由我伏清接任。在场诸位,可有异议?” 仅过了数百年,他周身气势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再不见昳丽明艳,只余下庄重肃穆,令人望而生畏,只敢作远处观。看起来,像尊毫无生气的人塑冰像,不若我当年初见他时的万分之一灵动。 即便这样……也是好看的。 我看得出神,恰好与伏清视线相对。我竟有些莫名欢喜,下意识地扯出个笑,冲他颔首示意。 他视线却一顿不顿,似是不屑在我身上停留,极快地移了开来,神色漠然。 笑意僵住,我缓缓收平嘴角,低下头。 或许是人群太多,所以他并未注意到我。 115. 大典过后,便是宴席。 云杪在宴席举行前被人唤走了。 他与那人简单交谈几句,只转头与我说有要事相商,让我在原地稍待片刻——他好像总是有许多事要忙,却不愿告诉我是什么事。 他不说,我就不会问,乖乖地在门口候着等他。 眼看着宾客都入座的差不多了,云杪还未回来。百无聊赖之下,我打了个哈欠,生出困意,头轻轻倚在门上,已有些神志恍惚,险些就这样睡过去。 忽地,我听见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自远及近。我登时打了个激灵,睁开眼,远方垂着沉沉夜色,隐约勾勒出来人的清隽身形。 起初没看仔细,我还以为是云杪回来了,等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身形并非云杪,而是伏清。 看到他,我便忍不住想亲近,唤道:“伏清。” 他却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 我只当他是没听见,也并不在意,伸出手拉住了他,面色诚恳:“虽不知继任东极主人是不是你心中所愿,但无论如何,今日还是要祝贺你。” 伏清被我拉着,总算停下脚步,视线落在我与他相接的手上。半晌,冷冷开口:“你的祝贺,又有几分真心?” 他这句问话令我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若我同他说,木本无心,从来没有什么真心可言。但那日我许愿时,却是认真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开心,也不知他会不会觉得荒谬。 他见我不答,缓缓抬眼,浅灰色眼珠透着冰凉的光。 “三分?一分?” 顿了顿:“还是,根本就没有真心?” “怎么会!”我不自觉将他衣袖攥得更紧。 他今日语气实在古怪,透着十分明显的敌意。 怎会有敌意呢?我与他……难道连朋友,都称不上吗? 斟酌着措辞,我嗫嚅开口:“我、我不知要如何跟你说。或许我二人间存了些误会,但我确实是将你当作朋友,也是确实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开心,这些都不是假话。” “朋友?”伏清忽地冷笑,“四百年未见,你倒丝毫未变,仍喜欢惺惺作态。” “你说什么?”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昔年我行差踏错,落得遭人生厌的下场,是我自作孽不可活,故不求他人谅解,只求莫要路过倒踩一脚,而你——”说着,伏清使了力,挥开我拉住他的手,而后理了理衣袖,拂去上头灰尘。 “你当时对我百般羞辱,今日见我得势,又腆着脸凑过来。‘廉耻’二字怎写,想必没人教过你吧?” 我并非没被人当面羞辱过,但今日听他这样说我,我却觉出了几分难堪, 分卷阅读67 怎么也做不到云淡风轻。 “你怎么这样说我,我何时对你百般羞辱过?” “……看来你记性确实不太好。” 伏清冷冷瞥我一眼,抬脚往前,像是一刻都不愿与我多待。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竟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伏清,我是真的……将你当作朋友,也是真的……希望你一切都好。” 伏清头也不回地将殿门推开,只留下这样一句话:“想与我做朋友,需以真心来换。” “你有吗?” 那三个字轻飘飘落下,极快地湮没在殿门内的丝竹声中,连一道涟漪都未惊起。 殿门缓缓阖上,将那道身影关在其中。 他没有回头。 116. 云杪找到我的时候,我神情有几分失魂落魄,他接连唤了我几声,才将我的魂给召了回来。 “你回来了?”我勉强笑笑。 他抚上我的脸,语气低柔:“方才路上误了时候。你若是等我等的生了气,想怎么罚我都行。” 我自然是不敢罚他的。 垂下眼,摇了摇头:“我们进去罢。” 我与云杪进殿的时候,宴席显然已是过去大半时候了。其间觥筹交错、鼓乐齐鸣,海玉明珠大放光华,地面以鲛绡铺陈,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 这分明是穷极毕生也难遇上的盛景,我却提不起什么兴致,只默默跟在云杪身后,抬起头,看向坐在首座的伏清。 他今日并非一人,身旁还坐了个长相秀丽温婉的女子,瞧着十分眼熟。 我想了想,终于记起,当年我在东极夜市闲逛时,不察间与她相撞,河灯掉落在地,便是她将我的河灯捡起,还向我打听过一个人。 之前为何没发现,原来她与伏清长得极为相似。 或许是我目光太过赤裸,引得那座上女子向我频频投来目光,眉梢眼角皆是温柔笑意。 伏清却只是面无表情地默默饮酒,一眼也不看我,只有在与身旁之人交谈时,才会展露片刻笑颜。 我看着看着,又走了神,连云杪停下也未发觉。他循着我的视线看去,握着我的手愈发用力,语气微沉:“少箨,在想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为何不走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我半晌,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克制住了,最后只是淡淡道:“该入座了。” 我低头看去,发觉席间只留有一个位置,大抵已有了数,轻声道:“你坐吧,我在旁候着就好。” 云杪却不肯,执意让我入座。我自然不能逾矩,连连摆手,与他僵持不下。 此举过为张扬,引起上座之人的注目,有个温婉女声缓缓道:“少了个位子?我这便唤人再添一个。” 我转过头去,那声音正是出自伏清身边的女子。她凤眼盈盈,见到我,又是轻柔一笑。 我正想道谢,却听云杪先我一步开口:“多谢雱主,但我想……已无必要了。” 我咽下要说的话,疑惑看他,只见他撩起衣袍,径直入了座,随后竟拉起我的手,不知用了几分力,就把我扯弯了腰,顺势揽到了他怀里。 我后背贴着云杪的胸膛,听他道:“你不愿独坐,我也不愿独坐。既无办法,那你坐在我腿上便是。” 他疯了吗? 我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他,眼下这么多人,教有心人看见,还不知要怎么传我与他的关系,到时恐怕有几百张嘴都说不清。 我使力想要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扣紧腰肢,按在腿上动弹不得。我与他差距实在太大,再多反抗也是徒劳,周围更不会有人能帮我。 见状,我索性垂下头,听之任之。 此时似有道冰寒目光向我投来,我莫名打了个冷颤,抬眼望去,却也并无人在意我与云杪的姿势。 或许是我多想。 看了眼席间摆着的菜色,我毫无食欲,云杪却在桌上拿起一个小巧玲珑的玉碗。 里面盛着雪白晶莹的银丝,淋了琥珀色的香蜜。 他勺了满满一调羹,递到我嘴边。我不张嘴,他不撤手,故而我只能硬着头皮尝了口。 好不容易咽下去,又听云杪问我:“好吃吗?” 那银丝入口即化,但我没有五感,根本尝不出味道。 正想敷衍一句,云杪却道:“不许骗我。” 我只能与他实话实说:“我不过是一截冠神木。木本无心,不通五感。云杪,我是没有味觉的。” “……倒是我疏忽了。” 云杪放下手中的碗,替我擦了擦嘴角,方轻声道:“只是忽然记起,这是你最喜欢的甜品。有次更是接连吃了六碗。我那时叫你别吃了,你还不太乐意。” 我露出不解神色:“我何时吃过这个?” 云杪淡淡笑了笑:“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不记得倒也正常。” 我点了点头,只 分卷阅读68 觉再无话可说,又沉默下来。 “少箨。”云杪凑上前,轻吻我耳廓,“若是有天,你得以恢复五感,可会觉得开心?” 我想了想,道:“不会。” “哦?”云杪似是来了兴致,“为何?” 这件事倒没什么好说谎的,我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前些日子,阿笙讲了个故事给我听。那故事情节倒也不算曲折,只是她说到一个词,令我十分不解其意,那个词是“锥心之痛”。” “我问她,锥心之痛是为何意?她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又问她,她痛过吗?” “她忽然哭了,说她痛过。举目无亲的时候痛过,遭人冷眼的时候痛过,每每痛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有把尖锥刺在她心上,比起切肤之痛,还要难受上百倍。” “我当时便想,幸而我是块木头,永远也体会不到这份痛苦。若是有朝一日我恢复了五感,或许便会痛了,可我怕痛。” 云杪将下颌搁在我肩上,静默许久。 “好。你怕痛,我会记得。” 第47章 君今在罗网·其七 117. 这件事之后,云杪不再执念于喂东西给我吃,而是把我搂在怀里,低声将在座宾客逐个介绍了一遍。 我记不住这些繁琐的人名与地名。不过既然是他说话,我自然不敢怠慢,高高挺直腰板,装作自己听得十分仔细。 眼神却是飘忽不定,在周遭宾客身上转了一圈后,又悄悄地转回了伏清身上。 也不知道他是恰好看向我这边,还是已往这边看了许久,我这一个转眼,竟恰好与他目光对上。 伏清左手紧紧攥着碧玉杯身置于桌面,而那蹙起的秀眉之下,嵌着两丸冰冷至极的灰色眼珠。 至于其中所蕴含的情感…… 不知为何,我竟不敢深思。 生平第一次在与他人的对视中,我落得了个溃不成军、一败涂地的下场。不知所措之际,只能逃避似的飞快移开视线。 等缓过神来的时候,我已是默默垂下头,极狼狈地喘着气。即便这样,却也并未觉得好过——我全身好像都十分不对劲,而最不对劲的地方,则是我的胸口。 那处像是坠了块石头,闷得实在难受。 抬手碰去,里面不过空荡荡一片,是什么也没有的。 ——与我做朋友,需以真心来换?可你有吗? 我轻阖上眼,若是说刚才我还有些许迟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那到了此刻,便再没有什么必要去自欺欺人了。 我没有。 伏清说的不错,我不过是一个连真心都没有的人,而他要的真心,我或许想给,却不能给。 既然如此,又怎敢……再去奢求更多呢? 思及此处,我方觉醍醐灌顶,将此事想了个透彻。 是了,我究竟在奢求些什么?此身已如不系之舟,漂泊于天地之间,会停泊在哪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连命运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也有资格去对他人谈真心二字吗? 我侧过身去,逼着自己不再看向伏清,而是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云杪身上。惟有如此,才能让我那越来越沉的胸口,稍稍缓回一口气。 还未等捱到宴席尾声,伏清突然起身,称其表妹身体抱恙,不可久坐。若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语罢,携着那长相与他有七分肖似的女子离了席,徒留宾客尽欢。 伏清走后,若有若无的冰寒视线方不复存在。 我隐隐松了口气,只觉得那高悬于头顶,蓄势待发着的利刃终于被人给撤了去,落得一身自在。 转过头,想问问云杪打算何时走。然而才看了他一眼,我便哑了声。 他席间被别人敬了许多酒,皆不推拒,尽数饮下。或许是喝了太多、又或者是他本来酒量也不算太好,此时正虚虚扶着额,眼尾晕开一缕浅红,凤目潋滟,不复清明。 我推了推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醉了?” 云杪被我推得一晃,极为迟钝地点了点头。 我求之不得,忙道:“那我们便回去吧。” 云杪阖上眼,脸搁在我肩上,似是困意极浓。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尾音轻扬,挑起万般缠绵:“少箨,我没力气。” 我面露疑惑。 没有力气,与我们能不能回去,有何干系吗? 云杪许久没听到动静,眼睫颤了颤,露出化成了水的眼神,凝视我片刻,似是恨铁不成钢,又沉声说了一遍:“我没力气。” “……没力气,那该怎么办?” 云杪脸颊讨好似地蹭了蹭我的颈部,呢喃道:“那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我被他这番举动搅得有几分惊诧,一连看了他好几眼,但他神情却也不像作假。犹疑许久,我还是任劳任怨地起了身,俯下背,示意他上来。 谁知, 分卷阅读69 云杪方才口口声声说他没有力气,上我背的时候,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半分也不像喝醉的人。 我有些无奈,却还是提醒他:“你抓稳了吗?” 云杪双手在我脖子上交缠得更紧,声音是难得的郑重:“我抓稳了。” 闻言,我运力起了身。万万没想到,甫一起身,我便差点打了个滑,险些带着他一同栽到了地上。幸好我反应快,带着他向前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段后,还是稳住了身形。 周围还未散开的宾客听见动静,纷纷侧目看向我们。 我惊魂未定,站在原地缓了会神。 再看云杪,他方才差点被我甩下地,还与我一起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却好像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心情更好,一直低声笑着,凑在我耳边不停地说些不知所谓的话。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皆是虚情假意之辈、口是心非之徒。惟有少箨,惟有少箨,惟有少箨……” 云杪许是真醉了,连话都说不太利索,同样的四个字一连说了三遍,才堪堪道出下半句:“惟有少箨,待我最好。” 我轻声道:“你待我好,所以我也会待你好。” 云杪身子一僵,噤了声,许久才道:“我以后会待你再好些。” 我只当他在说醉话,并未当真。不顾周围宾客的异样目光,径直出了殿门,往城门外那个方向走去。 步月辇停在城门门口。徒步而行,应是要走上个半柱香的时辰,何况我身上还背了个人,脚程便要更慢。 高天孤月,清辉落地,将我二人的影子照得密不可分,又拉得极长。 冷清夜色中,我沉默前行,却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一声:“母后常与我说,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云杪在同我说话。 “所以我从小便知,情爱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其短暂如朝露,抓不住、留不得,还会平添诸多烦忧。母后昔年与父君情深意重,到头来,不也落得了个孤独终老的下场?我当时就想,有生之年,我绝不会重蹈她的覆辙。” 我低声附和:“你定不会重蹈覆辙。” “是吗?”云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陷入了短暂的静默。再开口时,已是将话题转了开,“少箨,我以前不信许愿一说,但若是愿望真能成真,我只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些。” “……如果永远也走不完,就更好了。”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我实在没法睁着眼睛说瞎话。思忖片刻,还是讷讷道:“只要是路,总会走完的。” 他悠悠叹息:“这个时候,你不该说这种话。” 我终于觉出不忍,将脚步放缓了些,随后劝:“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尽如人意。莫要去想以后,珍惜当下便可。” 顿了顿,我又接了一句:“若是以后我走了,你偶尔会想起我……那个时候,就看看我送你的那个木雕罢。” 云杪问:“除此以外,便没有其他了吗?” 我沉思许久,还是点了点头:“云杪,我在这个世上什么都没有。那个木雕,已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云杪语气愈发轻柔,“我是你的。只要有我在,你便不会是孤身一人。” 我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抬起眼。 天上虚虚挂着一轮皎月,无论何时看去,它总是离这世间很远,独自照彻这无边长夜,是高不可攀、亦遥不可及的。 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我低声道:“谢谢。” “你我二人之间,是不需要言谢的。”云杪向我靠来,与我耳鬓厮磨了一番,又柔声道,“可还记得,我先前曾说过,等到开春,就要带你去清都台一游。” 确有此事,不过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若是不说,我险些都忘得彻底。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选在今日罢。” 我停下脚步,疑惑看他:“今日?你不是醉了吗?” “不妨事。只是若今日不去,我怕以后……便没机会了。”云杪微垂眼帘,眉间笼着轻愁,唇边仍挂着笑,却是极为勉强。 见他如此神色,我不再迟疑,颔首道:“好。”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依我,那我依他一次,也并无什么不可。 第48章 落月满屋梁·上 118. 到了干桑的时候,天际已是晨光熹微,孤月渐收,旭日将起。 守卫似是与云杪十分熟悉,甚至不需祭出干桑信物,就将我们放了行。 云杪先前枕在我腿上睡了许久,醒来时酒已醒了大半。眼下我二人情形对调。他容光焕发、步履轻盈,我却神情委顿,一双眼将闭未闭,脚步也极为迟缓。 我被他牵着向前走了几步,就迷瞪着眼,停在原地不想动了。他回过头,看见我这副模样,凤目弯起,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柔声哄道:“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会。” 我本想说不 分卷阅读70 用,但实在抗不过这汹涌睡意,索性在他肩膀处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阖目睡去。 迷蒙间,眼前映出霭霭花林,月色自天幕倾泻而下,将枝上棠花皆以清光点缀。 有个人影伫足在尽头处的巨石之上,环膝而坐,仰头望着天,远远看去,似寂寥了千万年的石像。 我莫名生出了些亲近之意,不禁挪动脚步,慢慢地走到了他身边,依偎着坐下,却不言语,只是随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 那是一轮皎皎满月,不染纤尘,看上去很近,仿佛触手可得,等抬手碰去,才发现仍是遥不可及。 “我已找到了他要的花,他为何还不来见我?”身旁的人蓦然开口,语调故作轻快,然每个字落下,却又重逾千斤。 我有些不确定地道:“你……是在同我说话吗?” 他转过头来,对我极淡地笑了笑。 除了那颗痣,他的面容几乎与我别无二致,甚至更为出众些。一双眼漆如点墨,眉梢间尚存几分少年人的风流意气,虽敛着愁绪,却仍是温柔且坚定地凝视着我。 这一眼的对视,仿佛隔了千年之久,又让我生出了揽镜自顾的错觉来。 我头脑轰鸣作响,好半天,才怔然问道:“你等的人,他何时会来?” 他垂下眼,紧攥着的右手徐徐展开,上面正落着着一朵剔透如琉璃、毫无瑕疵之色的重瓣棠花。 “都说玉魄万里存一,非幸者不可得。我此时得到了,却也不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因为我等的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来。” 耳边炸起惊雷,顷刻间,天上下起濛濛细雨。 几滴雨水顺势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溅起极微弱的水花。见状,我忙道:“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声音却戛然而止。 我这才发现,他早在那道惊雷落下时,便重新握住了那朵棠花,细致地护在了心口处,随后弯下背,蜷起身子。 雨点将他的发丝尽数打湿,他却浑不在意。 眉眼在烟雨氤氲下,显得有些朦胧。 “为何还要等呢?”见他沉默不语,只是抬眼望月,我忽然生出了几分焦躁之情,连音调也跟着拔高了些,“你别等了!他若是不会来,你便不要等了!” “我只是不死心。” 雨水自他的眼角斜斜往下,迤逦出清晰水痕。乍眼看去,好像是伤心地流下了泪。 “即便生来不为世间所容,也会奢求天边那束月光,能为我驻足片刻。” “我再等他一天,他若是再不来……”他轻声叹,将脸埋入臂弯之中,“我就真的不等了。” 我眼中觉出几分涩意,想伸手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几句。手方擦过衣角,他整个人便倏忽化为雾气,隐没在这漫天风雨之中。 我茫然四顾,那人已是遍寻不得。 原来这偌大天地间,又只余下了我一人。 119. 再睁眼时,方才的霏霏细雨已不复存在。 我好像只是倚着海棠树浅眠了片刻,眼下天光正好,微风徐徐,将枝头海棠也吹落几朵。 我伸出手掌,接过一朵,拈于指尖,在鼻间稍作停留,闻不出半点味道。置于眼前,虽也是霜白无瑕,却没有方才梦里所见的剔透玲珑。 我就着这个姿势出了会神,默默想着,也不知那个人,最后等到了他想等到的人吗? 忽听得一声:“少箨。” 我收回思绪,目光追着声音而去。云杪拂开花枝,正朝我走来,几瓣棠花落在了他的肩头,将那身白衣衬得更是霁月清光。 此番场景,倒是让我记起了与云杪的初次会面。 那日他自冠神花中走出,也是着了这样一身白衣,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当时周围分明围着许多人,他却看也不看,只是直直向我走来。 凤目熠熠生辉,似将天边星辰尽收于内。 又是一声:“少箨。” 我蓦然回神,云杪已走到了我面前,柔声道:“你可知,我这样看着你走来,是想问你什么?” ——你可知,我这样看着你走来,若不是想问你的名字,便是喜欢你。 这句话……是云杪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不知为何,我记得分外清楚,甚至不消闭上眼,就可忆起那日种种。 是以,我不假思索地道:“你若不是想问我的名字,便是喜欢我。” 云杪定定看我,眉眼更显温柔:“你觉得我是前者还是后者?” “你那时问了我的名字。” “你从未想过吗?你是我亲挑而出的伴生枝,我岂会不知道你的名字?” 说着,他广袖起落,露出纤细皓腕,手心徐徐展开,那上面落着一朵重瓣棠花,晶莹剔透、雪白无暇——竟是我梦中所见那朵。 “玉魄万中存一,非幸者不可得,而我找到了。或许意味着,如今……亦不算太迟?”云杪冲我笑得更深,“少箨,我的一片真心,尽付 分卷阅读71 于玉魄之上,你愿意收下吗?” 我伸出手,指尖却剧烈地发着颤。就在即将触碰到花身的前刻,我仿佛如梦初醒,极快地将手缩了回去。 “我不能收下。” “为何?”云杪凤目微黯,好像极为伤心,面上却仍撑着笑意,“少箨,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不要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我轻叹,“不要喜欢我。云杪,我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指了指心口:“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正因如此,世间上的诸多情感,在我眼中,皆是虚妄,而我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你的真心太过沉重,我不敢收下。即便收下,我也给不了你什么,这对你而言太不公平。” “况且——” 我深吸一口气:“若是别人说喜欢我,倒也罢了,你怎能……你岂会不知,你飞升成仙那日,便是我身死道消之时。我们注定一生一死,谈喜欢二字,未免、未免太过荒唐可笑。” 说到最后,我语气更是斩钉截铁:“我们没有缘分,今日我只当没有听过这句话,你往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云杪沉默了很久。 再抬眼时,凤目已是微微泛红,有些可怖。我方才所说的话他好似一句都未听进去,神色执拗地道:“有缘分的。” 他上前几步,不容有异地将棠花别在我发间,随后扯着我的手,将我带到了一个玉台前。 上方摆着一株封于冰下的八棱海棠,晶莹剔透,枝头花苞欲绽未绽。 “都说清都台为祈福圣地。传言,若是有了意中人,定要来此走上一遭。” 我随着云杪的牵引,指尖触上了那座冰雕,耳边传来虔诚之语,如朗朗清风,沉醉动听。 “祈永结同心,祈矢志不渝。” 海棠破冰而出,竟是重现生机,花苞撑开,孕育出无数只白色灵蝶,蝶翼晶莹剔透,每一次扑扇开合,都会落下点点荧光。 有只灵蝶飞过我眼睛,绕过我发梢,最后停在我唇边,蝶翼微颤,印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亲吻。 “若是有缘,棠花才会化蝶赐吻。少箨,你看,我们二人,是有缘分的。” 我微微瞪大眼睛,却不是因为这个吻,而是因为云杪的那句话。 有缘分? 怎么可能有缘分? 我视线下坠,落在那只灵蝶上,仿佛如鲠在喉,似是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荒谬、这太荒谬了。 我全身不自觉地颤抖,紧接着,被拥入一个温软怀抱中。云杪安抚似地拍着我的头,力度很轻,语气亦很轻。 “清都台上,只能与一人缔下约定。从此以后,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你我二人,当永结同心、再不分离。先前的事,是我不对。以后……我不会再叫你等我了。” 闻言,我忽然生出了些力气,只想将云杪推得远些。云杪顺势松了怀抱,却禁锢住我的下巴,与那灵蝶一般,在我唇边落下珍而重之的亲吻。 一吻罢了,他呼吸微乱,湿润着凤目,与我额头相抵,低声道:“即便你不能给我什么,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我都认了。” “所以,少箨,你愿意与我成亲吗?” 语落,旁边传来轰隆巨响。 我浑身轻颤,顾不得回应云杪的话,匆匆抬眼看去。不远处有一环臂粗的树木,此时被斩断成了两截,坠落在地面。 有人来过? 但那处分明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必在意。”云杪摆正了我的头,语气微微带着冷意,“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语罢,他又自顾自道:“你……不是一直想娶我吗?我方才仔细想过了,若新郎是你,我也愿意嫁的。” “所以,少箨,你愿意与我成亲吗?” 一个‘不’字已是藏在齿间,呼之欲出,却在望入那浮着翠色的秋眸中,硬生生地改过了口。 意识好似又混沌了几分,我眼神木然,动了动唇,一字一顿道:“我、愿、意。” 120. 不消两日,冠神族已是悬灯结彩,屋梁上挂满了大红彩绸,连阿笙也凑起了热闹,有模有样地剪了几个囍字贴在我的屋内。 成亲前一晚,少妤与我说,按照凡间的习俗,我与云杪是不能见面的。 闻言,我卷了被褥,打算回自己的房里凑合一晚。谁知还未踏出门,云杪就把我又唤了回去。 我谨记着少妤的话,自进了房门起,便将眼睛闭得死紧,只凭直觉向前,却听他轻笑一声:“你闭着眼睛做什么?” 我一板一眼地答道:“按照凡间习俗,我与你今日不能见面。” “你我皆不是凡人,无需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你睁开眼吧。” 我微微摇头,仍是坚持:“若是教少妤知道了,她又要同我不开心。” “我不告诉她便是。”云杪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少箨,你不信我?” 他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 分卷阅读72 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依言睁开眼。 云杪坐在妆镜前,已换上了明日要穿的大红嫁衣,乌发披散在身后,透过镜面,只见他肌肤似雪,目盈秋水,脸上似抹开了些胭脂,红如流丹。 我走到他身后,疑惑道:“你怎么今晚就穿上了喜服?” “若是我说,我连这一晚都不想等,你可会觉得我心急?”他微微阖眼,“也许是我太杯弓蛇影,总是觉得夜晚十分漫长,或可生出许多变故。” “少箨,你明日……会与我成亲吧?” 他声音低下来,竟是有些小心翼翼。 我颔首:“我答应了你,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云杪这才展颜一笑。 他凤目微挑,衬着那抹胭红,显得这笑失了几分清雅之姿,倒是多了几分动人媚态。 笑后,云杪又问:“我好看吗?” 我诚恳道:“好看。” “若是好看,你便多看我几眼。”他眸中似藏了萤火,荡开潋滟微光,如蝶翩跹,“少箨,你再离我近些。” 我依言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听他开口:“凡间有个习俗,女子出嫁前一晚,需有家人为其梳头,以表祝愿。母后已一瞑不视,再无机会为我祝愿。少箨,就由你来为我梳头吧。” 我应了声好,拿起桌上摆好的木梳,按照惯例,从头至尾地梳了第一下。 云杪道:“一梳梳到尾。” ——他们同我说,这第一梳得梳到尾,可有讲究了。哎呀!我用的力气大了些,刚才没扯痛你吧? 这幻听来得突然,我手微微顿住,抬头四顾,却未见到什么人影,因此并未在意。 手复抬起,又梳了第二下。 “二梳白发齐眉。” ——这第二下梳了下去,就是白发齐眉的意思,意味着两人相伴偕老、再不分离。唉,不对不对,你是这九天之上的仙人,怎会有白发呢? 我晃了晃脑袋,才将这些幻听散了个彻底。好半晌,我止住颤抖的指尖,缓慢地梳了第三下。 “三梳子孙满堂。” ——至于第三下嘛……我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是子孙满堂这四个字。可你与我都是男子,哪儿会有什么子嗣? ——看来这贺词,是不说也罢。 我听得恍神,手一松,木梳直直落在地上,只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响动,却犹如万斤巨石,将我整个人砸了个动弹不得。 这个语调,太过轻快,绝无可能出自我口。却又太过熟悉,令我不得不承认,这确确实实就是我的声音。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少箨。” 云杪听到声响,转过身来,揽住我腰肢,“我仔细想过,成亲之后,你我二人皆不是凡人,或是没有白发齐眉的那一日。但你若是喜欢孩子,我总有办法教你如愿以偿。” 他微微一笑,嗓音柔和似山间薄雾,轻缓动听:“你娶了我,我定不会委屈你。”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觉胸口又闷了起来,聚着没来由的郁气,令我不知所措。 沉默许久,我拂开云杪的手,轻声道:“明日还要早起,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语罢,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屋子,一下也不敢回头。 121. 抱着被褥回到房内,我合衣躺下,却是一夜未眠。 眼见天光乍晓,我默默起身,换上那身喜服,木然地坐在床上,等着阿笙他们来唤我。 成亲之事,不是凡间三大喜事之一吗?为何我并不开心? 哦……险些忘了,我是没有心的,自然不知道开心是个什么心情。 想想倒也十分可悲。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忽然刮起阵阵疾风,木门接连发出哐当数声巨响,终于支撑不住,被硬生生撞了开来。 眼前银光闪过,挟裹着冷峭杀意。 我登时回神,侧头避开,那物事斜斜擦过我的脸颊,往我身后的墙面刺去。 我喘了口气,才转过头,凝神看去。 那原是把红穗银刃,刃尖穿了封信,牢牢钉入了墙面之中。 我使力将银刃拔出,取下上方的信,徐徐展开。 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行字。 ——哥哥,阿笙在寻桂亭等你。 那笔迹歪歪扭扭,寻桂的‘桂’字也写错了,用墨迹涂抹开来,以一副画来代替。这确实是阿笙的笔迹与习惯不错。 不过,她若是有事,为何不直接来我房里,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虽不得其解,却还是决定依约前去探个究竟。阿笙与我相伴多年,即便我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亲缘却早已深入骨髓。 谁都会害我,可她不会。 我到寻桂亭的时候,亭内一个人影十分显目。 那人身着明艳红衣,头戴流云簪,顶着眼白分明的清凌杏眼,施施然坐在亭边,脚不着地,轻轻晃着。 她见到我 分卷阅读73 ,冲我挥了挥手,腕间银铃响彻,脆声道:“少箨哥哥!” 我见到她面容,总算定了神,择了个空位在她身旁坐下,问道:“为何要来寻桂亭?可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哥哥今日便要成婚了,我总想着……要送哥哥一份大礼。” 她脸上是盈盈笑意,就连杏眼皆弯成了极好看的月牙形状。我却莫名觉得,那眼中情感十分淡漠,像是刻意作出,令我有几分不安。 “什么大礼?” 她微微笑着凑近了我,声音陡然低沉起来,如一条吐着红信的赤蛇,在对看准了的猎物进行最后的打量。 “当然是……杀了你啊。” “他离大道只余一步之遥,我万万不能让你这个弃子,毁去他筹谋多年的大业。” 第49章 落月满屋梁·中 122. 闻言,我骤然起身,神情惊疑不定,已是明白先前那股不安之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的这身红衣、头上戴着的流云簪,还有腕间的银铃……以及说话的语气神态,皆与阿笙全无相似之处,分明是漏洞百出。 是我太疏忽大意,见着了那封信,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在寻桂亭等我的人一定会是阿笙,却不料—— 我退了几步,沉声道:“阿笙在何处?” “哥哥在说什么啊?”她作出委屈神色,眼中却尽是嘲讽笑意,“我就是阿笙,哥哥不认得我了吗?” 我冷冷看她:“阿笙究竟在何处?“ 她跳下阑干,朝我步步逼近,柔声道:“我劝哥哥还是好好与我说话,不然我真的会生气。” 我还想再退,她显然已是厌倦了你追我赶的戏码,曳曳垂落的袖底蓦然伸出数条红绫,如水蛇般蜿蜒游走在地面,其中两条分别缠上了我的双足,而余下一条则绕着我的脖颈打了个圈,教我再难移动半分。 她走至我身前,停步抬手,绕在我颈上的红绫便缠绕着收紧,将我生生举至半空。 耳边传来天真笑语:“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用阿笙的声音这样与我说话……她怎么敢…… 窒息的感觉席卷而来,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手却仍执意向前,想将她脸上那层面皮撕下。 她从容避开,再抬眼时,眼底已是森然冷意。 “重活一世,你还是与之前一般的不自量力。” 我手握成拳,无力垂落,只能从齿间勉强挤出几个字来:“不要用……用她的脸……这样跟我说话。” “你在威胁我?”她盯着我,缓缓开口,“我已不再忌惮你。现在的我,只需动一动手指,你就得跪在地上任我宰割。” 她手握成拳,那红绫便失了力,尽数钻回她衣袖中。 我跌落在地,捂着喉咙不停咳嗽。她饶有兴致地站在旁边欣赏我狼狈模样,随后蹲下身子,一只手紧紧攥住我的下巴,逼得我仰头看她。 “怪不得他们一个个都爱你爱得死心塌地。这个眼神,就连我看了都要受不了。”她轻声叹气,另一只手抚上我的眼睛,“你就是这样勾引我的云哥哥的吗?” 说着,她声音微冷,屈起两指,有几分想当场剜掉我眼睛的意思,喉间发出怪异笑声:“不得不说,你们这些狐狸精,都是些不入流的下贱/货色,惯会抢别人的东西。” “不过无妨,你再怎么算计,最后也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惜上次没能亲手送你上路,我一直觉得很遗憾,今日总算可以得偿所愿。” 我稍缓过气,已大概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不禁出声打断她:“你如果真是为云杪好,就不该杀我。他没了伴生枝,渡劫之时该当如何自处?又要如何成仙?” 她仿佛听见了极为好笑的事,笑得连腰都快直不起来:“哥哥,你该不会真以为,他需要你才能成仙吧?你从来没想过吗?为何他与伏清皆是仙格圆满,可伏清飞升了?他却迟迟没有?” 我眉头微蹙,想起先前我曾问过云杪类似的问题,而他只是与我说,飞升之事,修为、气运缺一不可。 他久未飞升,只是因为气运不至…… 难道并非如此? 那人嘴角余了一抹笑意未收,似是看穿我所想:“你还不明白吗?他久久都未飞升,并不是因为气运不至,而是因为你啊。” 我终于露出茫然神色:“因为……我?” “不因为你,还能因为谁呢?” 她敛去笑意,冷冷看我。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只是过往情债与恩怨,该还的他也都还了,已不再欠你什么。你们之间早该一笔勾销,为何你还不肯放过他?” 我艰难道:“我没有不放过他。” 她见我如此,更是步步紧逼:“那为何还要答应同他成亲?” 为何会答应与他成亲? 我不记得了,明明那日拒绝的话已是抵在舌尖呼之欲出,为何会突然改了主意?我真的不记得了。 分卷阅读74 “倒是我忘记了,你向来都是虚伪之徒,嘴上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 她见我沉默不语,面上讥讽之色更甚。 “他这些年来待你如何,你心里应当有数罢?若你还有些许感恩之心,今日就莫要反抗我,乖乖受死,也算你对他最大的报恩了。” 末了,她补上一句:“伴生枝而已,没了可以再选,不过荒废个百年时光。你若是活下来,却是隐患无穷。” “何况……你先前不是最不屑天命吗?如今像一条狗一样的活着,你竟也能忍得下去?便让我送你上路,于你于他,皆算是一桩好事。” 听她此言,我只觉眼前幻象频生,过往景象一幕幕走马观花般地在我眼前掠过。 看得久了,才发现无论是哪件事,皆挑不起我一丝一毫的情感。我默默想了许久,终于惶然垂首,发觉这数千年来,我竟真的活得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有快乐之事吗?没有。 有悲痛之事吗?亦没有。 想来她说的对,却也不对。我眼下这样活着,甚至还不如一条狗。 我既已是如此,何必还困住云杪不放?他与我不同,他是天命所归,理应早日飞升,而不是留在冠神族与我成婚,蹉跎岁月。 他对我太好,若是要还债,也是我还给他才是。 我不再反抗,轻声道:“你杀了我吧。” 123. 神木无心,因此寻常刀剑,伤不了我分毫。 若真要求死,唯有火刑一途。 她直起身,从袖中取出火种,置于手心,轻轻吹气,那簇火苗便灿然而落,及至地面时,化作烈焰火海,滚滚硝烟而起,竟将我眼角沁出了几滴泪。 我环膝而坐,静待死期。 耳边混杂着传来极轻微的喃喃低语,随后携着这愈演愈烈的火势,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令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您不是说,天命终可违吗? ——为什么族人都死了,我们也被困在火里,永远都出不去了? ——好疼。 ——王,我们好疼啊。 我战栗不已,只能闭上眼,紧捂住耳朵,将头埋入臂弯。这些声音却仍是阴魂不散、无孔不入。 “别说了。”我乞求道,“求求你们别说了。” “为何不敢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呢?” 睁开吧…… 睁开吧…… 我将眼睛闭得更紧,却被无形外力揪起头发、撑开眼皮,被迫将周围的一切尽数收入眼底。 那是数排被火烧得焦黑的身体,或是断条腿、或是缺条胳膊,却无一例外地,顶着已不成形状的五官,冲我张开嘴,露出其中干干净净的口腔。 没有舌头? 他们没有舌头。 我惊得用手撑地,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好疼啊。”他们木然开合着双唇,发出的声音凄婉哀绝,“真的好疼啊。” 我惶然而顾,眼前景象被白烟晕开,显出雾蒙蒙的色调,最后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就当我要陷入沉寂黑暗时,旁侧忽然冉冉升起一簇明火,随后接二连三地,在我眼前燃起一排明烛,指出通向前方的路。 “别怕。”那个声音说,“我带你走。” 124. 醒来的时候,有人正趴在我手边,看样子是已经睡了过去。 我想起那些火中焦尸、凄厉问语,仍觉余悸未消,睁着眼发了会呆,才缓过神,想将手抽回来。 那人却是浅眠,登时醒转,抬起脸,露出眼下两道清晰水痕,哑声道:“哥哥,你终于醒了。” 她头上已没有那流云簪,腕间也是光洁一片,被水浸润的眼睛清凌透彻,担忧地注视着我。 这才是阿笙。 我如释重负:“你没事就好。” 闻言,阿笙眼眶又红了起来,语无伦次道:“究竟是谁伤你?你伤得好重,我好怕你醒不过来。但云杪哥哥说,你会没事的,也是他救了你。”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问道:“云杪现在在何处?” 提及云杪,阿笙神色变得有些古怪,支支吾吾着说:“他……他要静养几天,现在应该在府上罢。” 我颔首,示意她将我扶起身,随后下床寻了件外衣披上。 阿笙不停地劝我再躺几日,我并未与她多言,只说有要事与云杪相商,一刻都不可再耽误。她见我神情严肃,也不再勉强。 推门出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天气已然入了冬。 阿笙伸手探了探温,见我衣着单薄,执意让我披件毛领斗篷再走。我拗不过,也只能依了她。 去云杪府邸的路,以往我走着总嫌太长,今日却莫名觉得有些短,好像只是一眨眼,便就到了。 我在他门前沉默地站了会,才抬起手,做了个叩门的动作,却迟迟不落,神情稍微恍惚了片刻 分卷阅读75 ——当然,也仅是一瞬。 轻阖上眼,再睁开时,我已恢复面无波澜的模样。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门,沉声道:“云杪,是我。” 那窗棂纸先前还透着明光,却在我声音落下之际,倏忽熄灭了,只传来一声:“少箨,我今日不方便见你。你先回去,可好?” 我置之不理,只将门一把推开,踏了进去。 屋内是死水般的黑暗,我不敢在黑暗中久待,轻微瑟缩了一下/身体,便想燃起指尖明火。然而,不待我伸出指尖,上方已徐徐落下海玉明珠,浮在我身侧,洒下朦胧清光。 “别怕,现在可会亮些?” 我怔了怔,“嗯”了一声,循着这声源看去,依稀窥见一扇翠竹屏风,大抵推测出云杪的方位,抬脚要往前走去,却听他说:“别过来!” 语气不复从容,倒是听出些无措之意。 云杪或许也觉得自己的语气颇为古怪,顿了顿,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缱绻:“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闻言,我停住步伐,隔着屏风道:“我来这里,只是来说两件事,说完我就走。 “第一件事,你打算何时飞升?” “我与你说过了,飞升一事,修为、气运缺一不可。此事并不在我掌控之中。” 果然还是这句说辞,可我已不会信。 “当真是因为气运久久不至?”我轻声道,“你不要再骗我了。你只需告诉我,这些年来,你是因为我……所以才迟迟不飞升,对吗?” 屏风后的声音忽然止了。 良久,云杪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微冷,带着霜雪一般的料峭寒意:“究竟是谁告诉你这些?” “是谁已不再重要。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委屈自己,那大可不必。” “这数千年来,众人如何轻视我,你应也是有目共睹。当然,我自知我仙格残缺,难有所成,他们如此待我,也是应当,只是时间久了,我亦会觉得疲惫,亦会想早日解脱。” “你待我一直很好,我……十分感激,可若你是真心为了我好,就请你早日飞升。这样我身死之后,也可再入轮回,得以自由。” 见云杪一言不发,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第二件事,是关于阿笙。她心思单纯,涉世不深,以后没了你我照拂,在冠神族许是如履薄冰。若是可以,你成仙之后,便将她带在身边罢。” “若是不可以……也希望你能为她寻个好归宿,算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我说完后,周围空气霎时静了,仿佛落针可闻。许久,才传来一声茫然问语:“那我呢?” 我不假思索地开口:“你是天命所归,不应为了我虚掷光阴。以后没有了我,你只会过的更好。” 云杪声音似是压抑着诸多情感,每个字都说得困难:“你凭什么觉得……没有了你,我会过得更好?” “你走之后,在琳琅天阙上,整整三千年,我都未曾阖过眼。” “起先我只是不敢睡。我怕睡着了,你却不愿意入我的梦。到了后来,我竟更怕……我怕你入了我的梦,但没有话要与我说。” “即便如此,你也觉得,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吗?” “前尘往事,我真的不记得了。”我眼眶微涩,却仍是坚持,“只是我万分笃定,没有我,你一定会过得更好。“ 云杪沉默许久,才极轻地道:“以前你总是不愿与我分开。现在我想陪你久一些,你却不肯了。” 我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过了会,眼前景物忽然变得朦胧起来。 海玉明珠的微光渗入我的眼里,碎成了千千万万粒光点,而我伸手抹去,才发现那是一滴悬而不落的泪。 哦,我原来又哭了。 这滴泪是为云杪而留吗?若是我能明白,就好了。 隔着一扇屏风,我们二人似是遥遥对望。 我伸出手,指尖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屏风上的翠竹浮雕,随后极快地收了回来。 “再见,云杪。” 第50章 落月满屋梁·下 124. 我与云杪的婚事虽是告吹,但族人情绪仍是高涨,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三日后,云杪便要在逐春崖上渡劫飞升。 此事早在我意料之中,因此阿笙告诉我的时候,我并未觉得惊讶,反而仍是悠哉地刻着手中木雕,只想着既然先前答应了要送她一个,那便不能食言。 阿笙从少妤口中得知了答案,却还是红着眼,不死心地追问我,是否三日后,她就再也见不到我。 我停下手中动作,看了她一会,叹口气,伸手将她眼角泪水拭去,轻声道:“别哭了。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阿笙默不作声地流着泪,脸上神情似怒似怨,语气愤然:“你就是在欺负我。” “这么多年来,你有哪一天不是在欺负我?这件事不让 分卷阅读76 我做,那件事也不让我做,甚至有时候我只是偷懒不想修炼,你就要跟我说好长一大段道理。云杪哥哥就与你不同,他总是对我笑,许多事都迁让着我。你不知道,我其实最讨厌你了!” 我知道她是同我耍小性子,颇为无奈:“既然讨厌我,为何还哭得这么厉害?” 阿笙咬牙:“我哭我的,不要你管!” “真的这么讨厌我吗?”我忍不住又叹口气,“阿笙,我这样管着你,也是希望你日后能好,所以……原谅我好吗?” 阿笙语气登时弱下来:“谈什么原不原谅。你明明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我摸摸她头,叮嘱道:“我走之后,阿笙要变得懂事起来。尤其对待旁人,不能像对着我这般随意。你修成人身,行为举止该慎重而行,不然难免招致祸端。” 阿笙恨声:“我不是人,断然学不会那些人情世故,是迟早要出事的。你若是放心不下我,就不要走,留下来管着我。” 我沉默下来,只听她又续道:“如果你还是要走,那我——”阿笙呼吸渐急,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那我现在就求求你,求你……不要走。” 有一瞬间,听着她这样低声下气地恳求我,我几乎要服了软,头脑发热地许下什么不切实际的诺言。 所幸我最后还是遏制住了。 敛去面上多余神色,我道:“阿笙,天下是没有不散的筵席的。所以,不要再胡闹了。” 若是承诺无法实现,不如就什么都不要说。 或者这样才是最好。 阿笙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向下掉,我听她抽泣,还是觉得不忍,伸手递了一方手帕给她。她却不愿接,转身跑掉了。 125. 第三日,大雪连绵不绝。 我将木雕收尾,放在手中端详片刻,看那小人生了幅笑语盈盈的好相貌,竟教我眼底也隐约浮起笑意。 门被推开,阿笙拂落身上碎雪,鼻尖被冻得缀着梅红。她呵着雾气,语调竟是轻快万分:“哥哥,有人告诉我,今日这个死局,其实是可以破的。” “以何破之?” “第六十四道天雷虽是挡之即死,但若有人能替你去死,那你和云杪哥哥,最后都会活下来。” 说着,她自袖中拿出状似花盏的青色玉雕,如献至宝地递给我。 我没有接过,而是问:“阿笙,这是什么?” “是砚冰。”她脸上露出恍惚的笑,“哥哥,你或许不知我这半个真身究竟有多厉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为你去死。” 我沉下语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笙与我直直对望:“我要为你去死。” 我率先移开目光,叹息:“你还小,之后的日子还很长,何必为了我去死?” 她几乎又要哭出来:“你救了我,将我带回来,教会我许多事。我若是离了你,没法独自活下去。” “阿笙,我是注定要死,可你与我不同。”我轻声道,“但凡有一丝希望,能活着,自然还是活着更好。” 语罢,我见天外夜色渐沉,只怕赶去逐春崖的时辰要来不急,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来到我身边。 阿笙在我面前站稳,双手托着砚冰举起,语气隐隐有些期冀之意:“你会收下,对吗?” “阿笙,天黑了。”我未置可否,语气带上几分感慨,“等你醒来,就又是新的一日了。” 仙人的寿命这般长……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总有一日,她会将我忘记。 “你不收下,我又怎么睡得着呢?”阿笙喃喃自语。 我默然不语,对她笑了笑,手沿着她的脖颈下移,使了巧劲按上睡穴,她只来得及发出轻声哼鸣,就直直倒入我怀里,阖眼睡去。 我将阿笙抱起,放在床上,替她掖好被子,柔声告别:“好梦。” 随后将砚冰与木雕一齐放在她枕边,又站在旁侧看了许久,似是想将她模样刻进脑里,方才面露释然,奔赴死途。 126. 迎着渐沉暮色,我登上逐春崖。 崖边空无一人。我立上前,垂首看去,冠神族已被这片苍茫风雪所掩盖,目光所及之处,皆似堆银彻玉。 再微微抬眼,头顶是江天一色,满月高悬。 不知站了多久,眼前景色倏忽变了。 狂风卷雪,乌云蔽月,惊雷乍起。直至眼底映入一道紫电,我才猛地回神,余光瞥过,竟发现云杪已默默站在我身边许久。 我在崖前望着明月,而他看着我。 那双湛青的眸子是一贯的温柔如水,却在我回视时移了开来。 冷凄月色勾勒出他秀美侧脸,耳侧挽起的及腰长发染了霜色,此时曳曳垂落,几乎要与冰雪融为一体。 我眼神微凝,迟疑道:“你的头发……” “不要看我。”云杪银白长睫微颤,簌簌 分卷阅读77 碎雪翩然而落,“我现在这样,一定很不好看。” 我正欲摇头,却忽然灵光一现:“你那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敢见我?” 他不语,或许是默认。 “云杪。”我想起阿笙的话,缓缓蹙起眉,“你一夜白头,是因为救了我的缘故吗?” 他但笑不语,伸手鞠了一握我的乌发置于手中,莹白雪花落下,铺上层薄薄银屑,乍眼看去,好似也染了霜。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白发齐眉。”云杪垂眼,似是出神,“这个结局,倒也还算不错。” 语罢,五指分开,三千青丝自他指缝倾泻而下。 云杪退后几步,划破手指,殷红血珠滚滚而落,化去脚底雪水,以此身为阵眼,绘出万花图腾,纹路先是微黯,随后血光乍起,每道皆是光华流转。 云杪站在血阵中,向我伸出一只手。 “少箨,过来。” 我迟疑向前,虚握住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揽入怀中。 “过会我定会很狼狈,所以我不要你看。” 说着,云杪轻轻按住我的头,埋向他胸口。 我双目所至,只余素白衣衫,再无其他,便微微侧耳,凭借着惊雷之声,默默数着,这是第一道,第二道…… 云杪每接下一道天雷,身形都会迟滞片刻。唤我名字的时候,却是语气平稳,显得十分迎刃有余。 “少箨,百余年前,阿笙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第五道。 “那时我对她说,我不是那玄丹族长,所以不知他心里究竟如何作想。其实那句话,我是骗她的。” ——第十道。 “他啊,我太了解了,本就是个薄情寡义的性子,欺骗、利用,皆是信手拈来,却又偏偏随他母后,生了一幅多情含笑的皮囊。” ——第二十道。 “无情人生有情相,确实是荒唐又可笑。” ——第三十道。 “他为了不重蹈覆辙,决心要向高处爬去。因此,他手上早已沾染无数鲜血,也自知是污泥覆身,合该万劫不复。偏偏有个傻子,愿意将他奉之为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 ——第四十道。 “既然是云间月,便得不染纤尘、玲珑剔透。他那时想,他自然不配,那人却是配的。” ——第五十道。 “只是……他已早早布下一局棋。自第一次相逢起,他所要等的,只是要那人心甘情愿地入局。然后,为了筹谋已久的大业,他需亲手将这云间月,堕入尘泥之中。” ——第六十道。 “不曾想,那人一片赤诚,许是连最坚硬的冰石都要为之融化。他不愿动心,却不得不动心,可惜动心的太迟,一切已没有回头的可能。” ——第六十二……第六十三…… “不过,若是要弥补,希望还不算太晚。” 眼下已是最后一道天雷。 我顾不得咀嚼云杪话中深意,两只手攀上他的肩膀,想运力与他调转位置,以身躯替他挡下这第六十四道天雷。 无论我如何使力,云杪却是岿然不动。 我面露焦灼,攀上他肩膀的手缓缓收紧,想起先前在冠神族抄本上看见的一句话。 ——冠神族之所以凋落万年之久,不仅是因为冠神花早年容易夭折,更因为渡劫飞升之时,其所受的天雷,相较于其他种族而言,要生生多出了两倍,也就是六十四道。 ——第六十四道天雷遇之即死,需由伴生枝挡下。若是失败,则身死道消,前功尽弃。 所以,若我不为他挡下这道天雷,他必死无疑。 “为何要这样做?”我紧攥住云杪的肩,咬牙道:“你……是为了弥补我?那我现在同你说,轮回转世,皆要饮下孟婆汤,我既已忘却前尘,便与过去恩怨一笔勾销。你不再欠我什么,若是要还,也应该是我还给你!” 云杪置若罔闻,只将我的头往他怀里按得更深:“我说过,你会自由。” “……就算有朝一日我会自由,我也不要你的施舍。”我此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将语气端得更冷更硬,好让他尽快死心,不要再为我付出这么多。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 云杪柔声道:“是我自愿。” 耳边的惊涛雷声已然响彻九霄,侧耳听去,他的心跳却好像比那雷声更响。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求死?”我孤注一掷,冷然道,“云杪,等你死了之后,我就将你忘掉。” 即便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他也可以忍受吗? “真的想忘了我?”果不其然,云杪的语气霎时变了。 过了会,忽然松开禁锢着我的手。 我得以自由,不安分地想转过他的肩,却被他在眉间轻轻一点,登时便不可动弹。 想要怒斥,却再不能出声。 云杪的手下落,捂住我的眼睛。随后,我的唇边 分卷阅读78 似是被雪花拂过,又或者那是一个极轻的……吻? “少箨,我很自私。” “我待旁人皆是虚情假意,也从不会去求什么真心。可若是有人愿将真心奉于我眼前,我便想牢牢抓住,让那人永远都不能离开我,也不能忘掉我。” “……但依你的性子,到时想起我,应当会觉得愧疚难过。这些年来,我一直告诫自己,不可再让你难过了。” “所以,那就忘了吧。” 最后那道天雷落下,逐春崖下传来凄厉女声,不知是在喊着谁的名字。 云杪微喘了口气,声音已有些虚弱:“渡劫已过。要你如愿以偿,尚有一事未成。” “这颗心实在太不安分。每次看见你,都会跳得很快,有时还有些疼,让我很难受。不知取出来之后,会不会好过一些。” 不要、不要! 我拼命转动眼珠,却只能窥得漆黑一片。 “我将这颗心送给你,以后你若是还能记起我,便不要再记得我的坏,多想想我的好。”云杪轻声叹息,“这倒是名符其实的永结同心了。” 我僵着身子,眉心似又被点了一下,不消片刻,意识已逐渐下沉,无论我如何与之抗衡,最终也只能听之任之,缓缓阖上双目。 “醒来之后,你想要的,皆会得偿所愿。而你所憎恶的,必会日日煎熬于苦海,永世不得解脱。” “虽然很不想说出那两个字,但是……” 黑暗中,那个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少箨,再见。” 最终,再也听不见了。 第51章 意难平·其一 127. 我在黑暗中不停下坠,最后落在无垠雪地上。 眼前是一条极长、也极难行的夜路,我却没有片刻停歇。若要问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在这条路的尽头,定有人在等我。 走了许久,我忽然驻足。 前方勾勒出一座府邸的轮廓,随风飘着数盏系着红绸的明灯,仿若孤光中的绚烂萤火。 有两个熟悉人影伫立在门前,其中那个身形娇小的人影正踮着脚冲我不停招手,大声道:“少箨哥哥!快过来。” 是阿笙与云杪,他们果然在等我。 我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向前走去。起先步伐很慢,到了最后,我几乎是跑着向前。 时间似也正在飞快流逝。 每离他们近一步,天色就亮一分,当我快完全靠近他们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刻。 我抬头看了眼天幕,举步不前,神情忐忑。 阿笙故作娇嗔:“怎么这么慢呀!” 我眼眶发涩,挤出笑:“雪路难行,我走了很久,才找到你们。” “我们也等了很久,才等到你。”云杪微微笑着,向我伸出手,“少箨,来。屋里热了一碗姜汤,给你暖暖身子。” 阿笙也笑:“哥哥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不走了。” 我将不安抛却脑后,挪步向前,想牵起他们的手。然而就在那一步落下之时,旭日无情升起,曙光随之而来。 “可是……天亮了。” 阿笙眼中泛起泪,叹息着留下只言片语,就与云杪一同淹没茫茫风雪中,再分不出彼此。 我抓了空,维持着这个姿势,愣在原地。 垂眼看去,掌心只余碎雪一捧,而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留下两尊孤零零的木雕,已快被风雪尽数遮盖。 我跪下来,拨开雪,把木雕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一尊是笑语盈盈,眼睛弯成了细细一条月牙缝;还有一尊则是面容冷峭,没有半分笑着的模样。 这都是我亲手所刻,也是我亲手所赠。 他们的主人呢?眼下在哪里?不是说好……会好好保管的吗? 注视良久,我忍不住眨了眨眼,两滴热泪滚滚而落,滴在了木雕上。我颤抖着指尖想要拭去斑驳水痕,泪水却是越涌越多。 终于,我将这两尊木雕放入怀中,佝偻着脊背,喉间发出细碎的颤音,然后失声痛哭。 我忽然意识到—— 我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但是好像走得太慢。 这里早已没有人等我。 128. 我睁开眼,猛地坐起,还没有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甚至只是稍微动及念头,便觉更是肝肠寸断。 泪水静静流淌,我僵坐如枯尸,与肃穆死寂的天地融为一体。不知这样过去多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传来咯吱声响。 来者脚步沉稳,呼吸却略显急促,拥我入怀的力度也重得惊人。 他将头埋在我颈侧,低声道:“别哭。” 这个怀抱很冷,没有丝毫的温度,却让我觉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柔。嗅着梅花清香,我终于止住泪,轻声唤:“云杪。” 那人身子僵住,手转而抵在我的肩 分卷阅读79 膀,似是想将我推开,却又不舍得,所以迟迟没有动作,也没有回应。 “云杪,是你吗?”我没听到应答声,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 那人反手握住我的肩头,像是终于再难忍受,轻轻将我从他怀抱中推离,与他平视。 屋内昏暗,我不知所措地睁着眼,任凭他将我的泪拭去,这才将他的面容看得清楚。 那双瞳仁是极浅淡的灰色,嵌在微微上挑的凤目之中,显得比寻常仙人还要冷肃三分。 “我不是云杪。”他眉头紧蹙,似是在隐忍着什么情绪,“你看清楚,我是谁?” “伏、清?”我提着心,不死心地追问着他,“你是伏清?” “是我。”他说。 我的心直直下坠,面上不禁惶然,讷讷道:“原来……你是伏清啊。” 那云杪呢? 哦,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十年前,我飞升成仙,靠的不是自身,而是因为夺了云杪的机缘。 他把心给了我,自己却死了,而我竟然真的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转眼就爱上别人。 怔然间,我听到伏清开了口,那声音难得带上几分情绪,不若往日冰冷无波。 “少箨,为何要为了我这么做?你放了三天的血,周身气血亏空太过,我险些就救不了你。若是你出了事,我——” 他顿了顿,呼吸急促几分:“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来,我想了很多事,也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木然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他身上。 “或许你生来就是我的克星,又或许是我真的太好哄。” “每次你与我说些甜言蜜语,我便晕头转向,险些连你当年如何待我都快忘得干净。” “但我不敢忘。” “所以告诫自己,我喜欢一个人,定要拿真心换真心。若是那人的真心不纯粹,我就宁可不要。” “可如果是你,我……” 伏清轻阖上眼。沉默良久,续道:“不管你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我也不想再去追究。如果是你,我想……我就认了罢。” 他认了? 我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的时候他不认,我为他剜心取血的时候他不认,我为他耗损修为的时候他也不认。 如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却跟我说,他认了? 这番景象实在是可悲且可笑,竟教我眼里流下泪,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哭着笑了一阵,我收平嘴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认了什么?” “帝姬也好,云杪也罢,你现在心里放着谁,我都不想去管了。” 伏清从腰间金囊中取出一个木雕小人,轻轻摩挲,目光是罕见的柔和:“这是当年你在东极送给我的贺礼。那件事之后,我一直想扔掉,却总是不舍得。” “现在拿出来,不为其他,只是想与你说,其实我早就动了心。”伏清扯了扯嘴角,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将这浓沉夜色也照亮几分。 “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太得意。”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我心里却不觉欣喜,只觉出了刻骨寒冷。因为我看得清楚——他手上那个木雕,只刻了一双上挑凤目,其余的五官因为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雕琢。 荒谬。 太荒谬。 那本是为云杪而作,却阴差阳错地送给了伏清。若是换作旁人,或许没这么好打发,但他碰巧与云杪生了双相似凤目,因此分辨不出。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原来、原来……琳琅天阙上,我惊鸿一瞥的从来都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双与云杪别无二致的眼睛? 这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吗? “伏清。”我心力交瘁,疲惫地闭上眼,“我记起来了,这个木雕,本来也不是送给你的。” 第52章 意难平·其二 129. “那日,我并未准备贺礼。这木雕不过是凑巧掉了下来,却被你看到……罢了。” 说到这里,我收了声,眼前景象似是变了,追溯到了千年前的东极。 那日,水面摇曳着河灯万盏,明光交叠。 在不知名的河岸旁,漫天的火树银花下,伏清拾起我那简陋寒酸的贺礼,只嫌弃道:“念在你一片心意。也罢。” 我还真以为他收下这份贺礼是有多么的勉为其难,可他竟然妥善保存至今。 是不是意味着……他对我…… 我突然不敢再往下想去。 生怕若是再想下去,我便又要成了他的手下败将,甚至不需他出一兵一卒,我就甘愿跪地讨饶,任他搓圆揉扁,也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心思来。 我倒是真会犯贱。 他以前这样待我,哪里有什么情意可言? 昔日在东极宴会,他就摆明了不待见我,对我百般羞辱、冷眼相待,而今我 分卷阅读80 竟又栽在他手上,任他予取予求、肆意践踏。 所幸我已记起过往的一切,记起了云杪为我做的所有事情,也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是真心错付。 总不该……再错下去罢? 我睁开眼,喉咙不住发紧,却还是冷声续道:“你那时都已收下,我自然不能再向你要回来。” “你说你不是送给我,为何——”伏清握着木雕的指节愈发用力,“为何这上面的眼睛,刻的与我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怎么会不是一模一样呢? 我思及此处,只觉得此事真是荒唐无比,忍不住低声笑道:“继位大典上,你不是与云杪见过?没有人与你说过,你生了双与他极其相似的眼睛吗?” 伏清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所以,这个木雕,你本来……是想送给他?” 他这幅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姿态,我实在太过熟悉。 以往,云杪每回被我伤了心,便是如此。我当时不懂,如今后悔了,却没有机会再去弥补。 “不错。”我颔首。 语落,他眼中神采尽灭。 我几乎快心软,连忙移开视线:“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了。与你初次相见时,我曾跟云杪提起过……你们二人的眼睛十分相似这件事。他那时听了后,还问我,你与他,是谁更好看一些?” “你猜我是如何回答?” “不要说。”伏清道,“我不想知道。” 我紧紧攥着袖口,藉由这一份支撑,才能狠下心:“我和他说,你不若他三分颜色。” 咚。木雕滚落在地。 伏清坐在床前,身形融入泼墨夜色之中。看起来,好像有几分形单影只的落寞凄冷。 良久,他开口:“我说了。帝姬也好,云杪也罢,你心里放着谁,我都不想再管。” “我已经快分不清,当年一时兴起,听从了松霞的话,将你留在身边。这十年来,究竟是在折磨你,还是折磨我自己?” 闻言,我心口竟是莫名绞痛。 不对…… 我确定万分,我是从来不会痛的。即便是在剜心取血时,我都没变过一分脸色。 为何此时,我突然恢复了五感,他每说出一个字,我就感觉自己的心被刺上一针,传来轻微却又尖锐的疼痛。 到最后,已是满目疮痍。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露出残破不堪、鲜血淋漓的内在。 “我已不算太贪心,想要的也不过你心上的一块位置。这样……也不算太多罢?” 我颤着牙关,勉强挤出两个字:“多了。” 不仅是多了,而且是太多。 这颗心本就是云杪的,而我在清都台,已与他永结同心。这颗心上面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刻上了他的印记,是断然不可能再分给旁人了。 “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的位置。”伏清冰凉的手落在我脸颊,教我转过来看他。 他难得放低身段,连眼波都点缀着动人情意。 “离火境凶险难测,连我踏入其中,都已做好身陨形灭的准备。你若是心里没有我,怎会甘愿与我一同涉险?说起来,你其实……还救了我一命。” 救了他一命? 是了。 那日在株昭背上,伏清伤重难愈。我为了救他,亲手将阿笙送给我的砚冰……捏碎了。 我牙关打颤,喉咙发出不明意义的声响,似是哀鸣。 十年前,她要为我去死,我同她说,如果有一线希望,自然还是活着更好。 十年后,她还是愿意为我去死,我却已不记得她,也不记得与她说过的话。心安理得地接过她的东西,然后亲手将她的生路……断了。 让她活的人是我,让她死的人,竟然也是我。 连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我怎么能这么对她? 我怎么能这么对她! 我泪流如注,自知此事是我一手促成,不该迁怒于他人,却仍是不住地想,若是琳琅天阙上,没有那惊鸿一瞥就好了,我就不会铸成大错,也不会像今日这样悔恨难当! 眼前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从地狱寻来的恶鬼,可憎又可恶。 我呼吸猛地急促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伏清推开,厉声喝道:“滚!” 换作以往,我这点微末力气根本撼动不了他丝毫。不曾想,他今日竟然真的被我推了一个踉跄,接连退了数步,靠着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伏清握拳抵唇,克制地咳嗽了几声。 我这才发现,他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双唇更是如纸,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快要油尽灯枯。 “你——”你还好吗? 我死死咬住舌头,直至口腔弥漫开铁锈的血腥味,才让这句关切之语没有泄露一二。 也许是这十年来我满心满眼里都只装了一个他,所以只要他难过,我便感同身受, 分卷阅读81 只要他受伤,我便恨不得取而代之。 这个习惯已经深入骨髓,并未朝夕可改,但只要给我足够多的时间,我一定能忘了他。 “是我太蠢。”伏清咳得很急,间或夹杂着几声笑,“明知你从来都是在骗我。我在你身上,栽过一次跟头还不够,撞得头破血流也不长教训。” 他眼眶微红,却是面无表情。 “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玩物?一个恰好与云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玩物?” “你忘记他,便来找我。记起他,就将我抛弃。帝姬所言果然不假,可笑我当时还劝自己说……只要你来离火境找我,我就还是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但你究竟——”说到最后,他声音已不复沉缓,嘶声道,“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 胸口好像燃起燎原大火,连针带心,一并烧了个干净,只余一捧灰烬散下。 铺天盖地的疼痛无休止地向我席卷而来,我快痛得受不了,脊背忍不住向下弯曲少许。 这就是阿笙与我说的……锥心之痛罢。 她因为举目无亲而痛,因为遭人冷眼而痛,而我现在看到伏清难过,这里就好痛。 额头不住冒出冷汗,耳朵嗡鸣作响,竟是出现了幻听,隐隐传来云杪与我说的那句话—— “这颗心实在太不安分,每次看见你,就跳得很快,有时还有些疼,让我很难受。” 他会疼,是因为对我动了心。 而我会疼,也是因为对伏清动了心吗? 我用着云杪的心,却爱上了别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还有比我更卑劣的人吗? 盼只盼,现在把心收回来,还不算太迟。 “……玩物?当然不是。”我涩然出声,告知他,“因为你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这句话应该是真的伤透他的心。伏清浑身气势尽收,极疲惫地站在原地,木然与我对视良久。 再开口时,语气已是漠然,再也寻不到方才的一丝温情:“我那日若是能狠下心杀了你,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捱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才瘫软在床上,将身子蜷入臂弯。 还好……还好伏清没发现,我是真的对他动了心。如果动了的心注定要收回来,不如就永远不要告诉他。 但没有人教过我。所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动了的心,也是可以说收回……就收回的吗? 第53章 意难平·其三 130. 无论是作为伴生枝的少箨而活,又或是作为阆风宫的齐光仙君而活,此刻或许是我这浑浑噩噩的十年里,最为清醒的一刻了。 我要去找阿笙。 没有见到她的尸首,我不信她就这样死了。 不错。她此时定是元气大伤,躲在干桑调养生息,然后一边看我为她流泪,一边得意的偷笑罢。 这也算是大仇得报。 昔年只有她为我流泪的份,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让我也尝到了悲痛欲绝的滋味。 ——这滋味确实不太好受,早知以前就少惹她伤心难过几次了。 也不知十年不见,她有没有听我的话,认真修炼?见到我后,又会作何表情?是喜悦多些、还是嗔怒多些?又或者是一溜烟地钻进床榻里,将被子扯到头顶,赌气不愿意看我罢。 她的气向来生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我服一句软,她就再不舍得怪我。可惜这次我实在是错无可错,即便她不怪我,我也没法原谅我自己。 捱到疼痛尽消,身下被褥已被我揪出无数条褶皱,乱得不成形状。 可悲的是,见到这番情形,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还是有关伏清——他向来不喜屋内脏乱,到时定会大发雷霆。 我阖上眼,沉默了很久,才勉强平复思绪,撑着起了身,细致地将被褥铺平,再叠好。 方了却心中一桩大事。 踏出门前,我随手理了理外袍,而后视线不住下落,发觉有块鎏金令牌系在我腰间。 这是东极令牌。上次我借着这块令牌混入了阆风,之后……就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伏清。 那时我没想到,我与他竟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许多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就再无回头的余地,而我也不能回头。 当然,又何需我回头呢?今日过后,想必他也不想再见我了。 指尖抚上了令牌的边缘,我想将这令牌扯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一半因为犹豫,还有另一半,则是我不可为外人道也的隐晦心思。 有这块代表东极主人身份的令牌,过会去干桑,想必会好行事许多。而且,若是到时候归还令牌,我或许还能远远地,再看上伏清最后一眼罢。 这世上不会有比我还卑劣可憎的人了。 即便我明白我不能为他动心,但想到离别在即,竟还是……无法真正做到决绝。 分卷阅读82 131. 揽月枝本不用于赶路一途。是以,去干桑的路途虽算不上遥远,仍是花费了我许多工夫。 此时日头将沉,眼前花海秾艳,披着层粲然金光,却已没了那个簪着嫩黄小花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守卫。 我有些失落,却很快就打起精神,将那腰牌取下,置于手心,沉声道:“我奉东极主人之令来此,烦请让行。” 本以为搬出伏清名号,此行会顺利许多,却不料,那两个守卫看见了我的脸后,对着使了个眼色,就双双向我袭来。这攻势来得突然,我一时不察,被他们用金索制住了手腕。 惊疑之下,想运力反抗,灵力却已空荡无存。 这金索有诈! 我不能露怯,抬起脸,低声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胆敢对东极不敬?” “自然不敢。”他们异口同声,“但你不是东极的人。” 我强作镇定:“什么意思?令牌还能有假?” “令牌是真的不错,而你——”左侧守卫眯起眼,微微凑近看我,“错不了。那张画像,我看了百遍不止,绝无可能认错。你就是帝姬要找的人。” “是静姝?”我怔住。 为何又是她? 那人不答,拈花召风。那洁白花瓣乘着风,颤悠悠地飘远了。事了,他转过头,见我仍在挣扎,瞪我一眼:“这金索只有帝姬可解,你耍不出什么花样,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我微微喘气,自知挣扎无用,也不欲白费力气。不多时,无数流萤翩然而至,伴随着银铃脆响,女子缓缓走出,红衣乌发,娉婷身姿。 她斜斜往这边瞥了一眼,脸上浮起莫名笑意,红唇轻启,声音如同浸了蜜,勾着尾音上挑:“少箨哥哥。” 这四个字听得我周身发冷,说不出话。 身旁守卫却一改嚣张气焰,微微弯下腰,手在胸前画了个圈,高声道:“恭迎帝姬。” 她颔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敛眉低语,好似受了万般委屈:“哥哥见着了我,都不愿打声招呼吗?” “快唤帝姬!”守卫厉声催促。 我动了动唇,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声。或许在我心里,到了此刻,还是更愿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琳琅天阙上陪我观星侍花的静姝,而不是什么干桑帝姬。 “看来哥哥是真的不想见到我,我实在太伤心。”她挥手屏退守卫,抬步走到我面前。 与寻常女子相较而言,她身量偏高,甚至可与我平视。此时她微抬着眼,竟是以上位者的矜贵姿态,审视着我:“哥哥面色好苍白,身子是还没休养好吗?” 我无意与她寒暄:“为何他们会有我的画像?现在像这样把我捆住,也是你的授意吗?”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哥哥的一切,我自然都是了若指掌。” 说着,嫩白指尖落在我手腕,摩挲了几下,嗓音轻柔:“哥哥现在,应是晓得疼的滋味了罢?若是受不了,开口求求我,我就将这金索撤下。” 那金索缠得确实很紧,不消看我都知道,应是已勒出深刻血痕。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身子很冷,心也很冷。 向后缩了缩手,我躲开了她的触碰。 “那日在寻芳殿,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但没敢问出口。” 静姝被我避开,神情有些讶异,手停在空中,许久都没有放下。 “我所认识的静姝,会教我观星赏月,亦会陪我侍花弄草,且本性纯良、率真开朗。她从不会这样笑,也不会这样与我说话。” 顿了顿,我道:“你是这十年来陪我观星侍花的静姝吗?还是说,无论在琳琅天阙,还是在干桑,本就没有静姝这个人?” 她听得眸光微沉。半晌,冷笑一声,语气已是截然不同:“你这人好生无趣。旁人待你逢场作戏,你总是假戏真做。好罢,你既然没被这金索捆够,想多遭遭罪,我岂有不成全你的道理?” 语罢,那曳地水袖蓦地伸出一条红绫,卷上了我的腰,来回打了个结系紧,将我生拉硬拽地扯向前走了几步。 “你……”我顾不上狼狈,目光落在这条红绫上,神情恍惚起来。 静姝忽地转变语气,极为娇怯地道:“哥哥今日就要成婚了,我总想着要送哥哥一份大礼。” 听见这句话,我心头更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天扮作阿笙的人……是你?” “哥哥好聪明。”静姝舔了舔唇,眼里带上笑意,“让我猜猜。你今日来,是忆起了前尘往事,想来找老朋友叙叙旧罢?” 我顿觉语塞,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 她见我不语,挑起眉,自顾自地道:“既已见过了我,那该见见阿笙了。” 这一路上,她步履悠哉,时不时地还会在花海中停下脚步,摘下几朵花攥在手里。就这样默然走了许久,我随着她穿过蜿蜒曲折的小径,向坡上行去。 这 分卷阅读83 山坡上没有苍翠绿意,没有娇繁春色,惟有杂乱不堪的野草肆意生长着。 除此之外,还余下一块突兀立着的无名石碑。 我看着静姝将手中花束置于碑前,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愿相信,执意问:“阿笙在哪里?” 她抬起手,指向那无名石碑。 “哥哥,我先前送你的那两个惊喜,你好像不太喜欢,不知这第三个惊喜,合不合你心意?” 我没敢再看那石碑,死死瞪住静姝,嘶声道:“你胡说!没有看见阿笙的尸首,我不信她就这样死了。” 静姝讥笑出声:“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真身毁去,是魂飞魄散、神形俱灭,哪里还有尸首可言?” 语落,我沉默下来,好像成了具风化多年的尸骨。没有皮肉、没有五官、没有思考,甚至快连心跳声都遍寻不得了。 对,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真身毁去,是神形俱灭。 所以我才更不愿相信,她会与云杪一样,走得这么干脆,竟然连一丝念想都没有给我留下。 “你飞升后,将她忘得彻底。我见她孤身在冠神族,就遂将她带回干桑照料。你应该不知晓罢?阿笙听闻你没死,这十年来,没有一日不是想着要见你。那天,她得知你要来,更是激动得夜不能寐,挑了身最好的衣服,接了守卫的班,早早地就守在结界那处等你。” 怪不得……那日领路的人会是她。 “可惜那时,你眼里只装着清英真君一人。她想与你多说说话,你都不肯。” 为何那日……我要走的这么匆忙呢? 腰上红绫和腕间金索,都被静姝撤下。我没了禁锢,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抚摸着那块石碑,只觉肝肠寸断,快要站不住脚。 “阿笙,我……” 明明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因为无论是“我回来了”,或者是“我很想你”,现在说出来,都好像太迟,也太过虚伪。 好半天,我才勉强平复思绪,轻声问:“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我?” “东西?”静姝摊开掌心,青光闪过,一尊笑意盈盈的木雕赫然入目。 “哥哥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我眼里泛起光,想从她手中接过此物,她却不依,握着木雕后退几步。 “十年前,你明知死局可破,却不肯接过砚冰,只留下此物赠予阿笙,对吗?正巧,我那日路过,对此心生喜爱,于是据为己有。哥哥会怪我吗?” “你怎会——”知道死局可破这件事? “倒也要多谢这个木雕。”她冷声打断我,“那日在暗层,你听到伏清说他从未对你动心的时候,是不是很难过?但我想……或许是他更难过一些吧?” 我怔然:“他为何会难过?” “我那时说,这个木雕,你不止送过他一人。你送过我、送过云杪,最后才轮上他。” “他视若珍宝的,不过是你不要的东西。” “至于我手上这个,是你失忆前,送我的定情信物,而你与我本来就快要成亲了——我这样说,你猜他信是不信?” 怪不得他那日……举止会如此反常。 “并且我告诉他,若你有朝记起前尘,照你的性子,定会毫不犹豫地就将他放弃,就跟当年一样。他那时的脸色,真是难看得我都替他揪心。” 静姝稍顿,眼神微冷。 “即便如此,我让他二择一的时候,他竟还是犹豫不决。不过十年,你就让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哥哥果真是好手段。” 怎会是毫不犹豫?我犹豫过的。 只是,既已记起前尘,我无法再去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与伏清在一起。 我做不到。 想到这里,心口又抽搐着疼了起来,思绪随之清明几分。 “帝姬究竟为何要这么做?”我忍着怒意,逐字逐句罗列她的种种罪行,“你先是擅自夺走我送给阿笙的木人,又在伏清面前挑拨离间。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静姝轻声重复着我的话,脸上浮起令人发怵的森然笑意。 “看见你痛苦,我方可开怀。你所珍视的人,我都要通通毁去,才能安心。所以,你想让阿笙活着,我偏要让她死在你手里。你种下四犯朱砂,想与伏清结永世之缘,我就偏要让你永生永世都不能与他在一起。” 真是好大的口气。 我怒极反笑:“你凭什么笃定我会收下砚冰?” 她道:“若是寻常时候,我自然没有把握。可你受了毒针,不是吗?” 那根针…… 我不禁变了脸色:“不是说只会令人暂时四肢无力、口不能言?半柱香之后,毒性便自行散了?” “毒性散后,方为正戏开场。”静姝指指心口,“你的所有欲|念,都会在那刻被无限放 分卷阅读84 大。” “所以我故意对你说,离火境凶险万分。你这般在意伏清,自然不会让他孤身涉险。若是这时有人跟你说,她能帮得了你,你会拒绝她吗?” “所以……”我稍作思索,终于理清此事脉络,“你一直在利用阿笙?” “谈何利用?”静姝不以为意,“是她自愿。十年前是,如今亦然。” “你究竟为何知道她十年前——”我收了声,凉意自脚底窜起,直逼头顶,“当年告诉她砚冰能破死局的人,就是你。你从那时起,就在利用她?” “本是为了用她的命来换你的命,省得云哥哥白下界走这么一遭。”她叹口气,“谁知你性子这般顽固,一点儿都不愿领情。”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原来阿笙遭遇的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念及此处,我心里愧疚难当,望着静姝的目光越发森寒。 “你恨我,想报复我,大可冲着我来,阿笙何辜?你究竟、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静姝摇头:“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比直截了当地取走你的性命,要有趣得多。如何,亲手杀掉在意自己的人,这等感受,是不是美妙极了?” 我咬牙道:“疯子!” 见着我怒不可遏的神色,她更是笑得开怀。 “妙极、妙极。阿笙不愧是我的好阿笙,竟能让我见到你这番模样,倒也算是死得其所。等明日,我就差人将这里重新修缮一番,总不能这般亏待她。” 有一瞬间,周身似腾起股无名戾气。 我收紧指尖,恨不得当场取她性命,再以她的血来祭阿笙的碑。这想法犹如昙花一现,稍稍露了个头,又被我竭力遏制住。 至于那些遏制不住的怒意,悉数化作指尖风刃,向她袭去。可惜我灵力已比不得全盛时期,以她本事,若是要躲,显然极为轻松。 不料,她并没有避开的打算,任凭风刃划过她明艳白皙的面容,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涂了蔻丹的手指在那道血痕上辗转流连,神情竟是复杂难辨。 一击得手,我却也未觉得快意。 “十年,即便是花草树木,都该养出了些感情罢?你这样利用她,不会觉得内心不安?” “……她不过是个半妖,生来不为天道所容。我让她死,是为她好。” 她抬起眼,眸中秋水盈盈。 “你怎敢这般义正严辞地指责我?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造成?” “你说什么?”我实在佩服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若是当年,你就死在灵火里,这番闹剧,不就不会发生了吗?再退一步,渡劫那日,你干脆就自私一些,选择舍弃阿笙,云哥哥便不会为了成全你,将多年心血付诸流水。” “或者,离火境之时,你不要去理雱辛死活,就不会收下砚冰,阿笙便不会死了。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比现在要好得多,不是吗?” 我明知她是强词夺理,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上天已给了你许多次机会,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愚蠢,一样的天真。你除了自己,谁都想救,所以你谁也救不了,走到如今这一步,不过是你咎由自取。”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离火之刑,根本无需你去入药。这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我僵在原地,不可置信:“什么?” “古书上既然没有记载,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知道药引的事情?是你关心则乱,才会连求证都不愿。不过,你若是不死过一次,怎么能记起前尘?又怎么能晓得痛是什么滋味?” “现在,你能告诉我……锥心之痛的感觉,是如何的了吗?” “……” 我说不出话。 只恨我太蠢,自以为做出了最好的安排,实则每步都落入他人算计好的陷阱。满腔怒意只能兀自咽下,烧得喉咙滚烫、鲜血淋漓,也出不了声。 无论是阿笙,又或是云杪,每一条压在我身上的性命,快让我喘不过气,也挺不直腰。 颓然后退几步,扶着那石碑,才勉强得以支撑。 “原来如此。”我喃喃道,“你若是只想见我痛苦,那你赢了,赢得彻底。此情此景,我是否该庆贺你一句?” “不。”静姝微笑,“我现在只赢了你一半,至于另外一半……” 她欲言又止,忽然向后看去。 来时的小径上,不知何时走来两个人影。 一人撑着玲珑剔透的竹骨伞,为旁边的人遮去落日余晖。那伞两侧挽起薄纱白绡,曳动间隐有金光流转。 而伞下那人,穿着华贵衣衫,发丝根根皆无暇如霜雪,半边面容隐于青玉莲纹面具之下,只余一双天生含情的湛青色凤眼,在暮色中熠熠生辉。 第54章 惜分飞·其一 132. 我呼吸一窒,目光落在那人的眼睛上,停了停,又向上移去。在那雪肌明眸之上,竟是缀着一颗凝翠 分卷阅读85 欲滴的干青珠。 虽然干青珠算不得是什么稀奇之物,但这颗上尽是斑驳裂纹。举世之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戴上这样残破不堪的珠子。 我愣在原地,心念登时百转千回,一时间不知是喜多些,还是惊多些。 好半天,才缓缓露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来,轻声道:“云……杪?” 那人本将目光停在静姝身上,直至听见云杪这两个字,这才好像有了反应,湛青眼珠微转,淡淡看了我一眼。 那分明是一如往昔的温柔目光,甚至带上了些醉人笑意。我看着看着,刚热了几分的心,又重新冷了下来。 我惶恐发觉,他此时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过客。 他惯来如此。 待人处事之时,从不会吝啬一丝一毫的温柔。即便是对待厌恶之人,他亦可眼波含情、眉目带笑,就好似眼前站着的,是与他缠绵床榻的情人。 可我曾是他的伴生枝,自然比谁都清楚明白,他的笑只是笑,是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从来就不代表什么。 只是,在冠神族时,他曾待我与待旁人不同。 而逐春崖一别后,我二人已是十年未见,本以为今生是生死永别,再无相见之日,可如今竟有幸得以重逢…… 我想同他说,先前的事是我做错了,能否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让我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 未曾想,我现下在他眼里已与旁人无差了。 我头晕目眩,握着石碑的手越发紧了起来,嗓眼不住发堵:“云杪?” 未待他开口,旁侧持伞的人冷下了脸,沉声斥道:“放肆!哪里来的无名小卒,也配直呼崔嵬君名讳?” 崔嵬君? 崔嵬……君? 帝君威名,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单拎出这三个字,就足以撑起整个琳琅天阙。 崔嵬君与云杪,分明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的人物。若他们是一人,那云杪……究竟有多少事是瞒着我,不让我知晓的? “灵闺。”被称之为崔嵬君的人停下脚步,瞥了旁侧一眼,语气不轻不重,”不可戾气过重。“ 灵闺气势尽收,垂首应道:“是灵闺失言。” 待崔嵬君移开目光后,他却又蓦然抬眼,唇抿得死紧,一瞬不瞬地瞪视着我,脸上尽是厌恶之色,就仿佛我二人间曾有过什么过节一般。 我不禁蹙眉,心头疑窦更深。 “灵闺之事,是我管教不周,还望仙友莫要见怪。” 莲纹面具将他面容遮去大半,我看不清他此时究竟是什么神色,只瞧见他半边唇角微勾,露出个分外得体的笑。 “你方才叫我云杪?这两个字已有很多年不听旁人提起了,就连我也快忘得干净。” 微风徐徐而过,将伞下挽起的鎏金白绡吹得鼓动几分,与他垂下的霜白发丝缱绻纠缠在一处。 他将白绡拂开,方柔声道:“这位仙友,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二人,可是曾经见过?“ 他说,我们二人,可是曾经见过? 原来他已不认得我了。 是我当年说的话太寒他的心,所以他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与我……”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又被我涩然咽下。 如果他真是决心忘了我,我该告诉他一切吗? 犹豫之际,耳边忽地落下一个声音。 不重,却足以教我听得清楚。 ——哥哥,还望你慎而言之。 此为传音入密。我认出声音的主人,猛地抬眼,看向静姝。她正从容而立,笑着看我。 我对她的话有些不解,灵力微动,亦传了一句话给她。 ——如何才称得上慎而言之? ——情债既已是一笔勾销,那你二人间便不该再有过多的牵扯。云哥哥他……好不容易忘却前尘,这也就意味着,一切或可从头再来。 静姝走至崔嵬君身侧,头轻轻一偏,倚靠在他怀里,崔嵬君亦不推拒,伸手替她理好鬓边碎发,动作亲昵万分。 二人低语一番后,静姝似是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声音也再度响起。 ——哥哥忍心教他记起一切,再毁了他一次吗? 许多场景走马观花般地从我眼前掠过。 一会是在当年的东极长街上,他们二人相偕而去的背影;一会是眼下此地,静姝倚在云杪怀中,脸上那抹不同于以往的笑。 她对着我时,笑意皆是冰冷刺骨。遇上云杪后,那双杏眼却是不住弯起,平添几分少女的娇憨。 原来,她对云杪,当真是痴心一片。 我虽很想留在云杪身边,以此来偿还我所亏欠他的恩情,但若是离开他才是为他着想,我自然也是毫不犹豫。 云杪他……很好。 他值得拥有这世上最纯粹无暇的真心。 我给不了他,希望静姝 分卷阅读86 可以。 然而,我分明将这一切想得透彻,再开口时,却仍是忍不住想说些挽留的话:“我们……” 察觉到自己想说什么之后,我收住声,只觉羞愧难当。 我不可以这么自私。 冠神族里的无数个日夜,我从未令他开怀,事事皆不遂他的愿。 即便是在渡劫的最后一刻,也对他冷言相对。 于他而言,我是囚笼,而他是困于笼中的雀。 如今笼子破了,他终于得以自由,重回天际,我为何还要试图去留住他? 他与静姝在一起,才是金玉良缘、才是理所应当。他会幸福、会快乐,而我也会从今日起的每一日都为他虔诚祝愿。 这样或已足够。 “我们没见过面。”我声音艰涩,勉强地笑了笑,“名字不过偶然得知……罢了。” 第55章 惜分飞·其二 133. “原来如此。” 语罢,崔嵬君移开目光,对着静姝道:“现在随我回去,不要再闹了。方才大婚事宜商讨至半途你便无故离席,亦不留下只言片语,众人已是颇有微词,你此举将北渚的颜面置于何地?“ “他的颜面何时需要我来维持了?” “你即便再怨,他仍是你的父君。” “这些话能从云哥哥的嘴里说出来,着实令我感到意外。” 静姝的手攀上崔嵬君的胸膛,轻轻打转:“不过这婚事……是我与你之间的事,何需去理旁人言语?即便是我的父君,也无权过问太多。我都不急,他们急什么?” 崔嵬君按住她不安分的手,语气淡淡:“早在十年前的千秋宴上,你我婚事就已定下。我已遂了你的意,将此事一延再延,延到了今日。眼下也是时候该着手安排。” ”好罢,既然是云哥哥的意思……“静姝笑着抽回手,将脸微微抬起,指尖点了点面容上那道血痕,语气娇嗔,“只是,我现在还受着伤,你怎么只关心这虚无缥缈的婚事,也不愿关心一下我?实在令人寒心。” 崔嵬君这才注意到伤痕:“是何时受的伤?” “莫要问这么多。“静姝声音更沉了些,“若是云哥哥愿意替我吹一吹,或许我便不疼了。” 崔嵬君抬起手。 正当我以为他要抚上静姝面容时,那双手却在离那血痕半寸之处停下,一道青色光芒亮起,化作无数光点,没入那道斑驳伤痕。 不过转眼,伤痕已愈合如初,再看不出半分受过伤的迹象。 他放下手,温声道:”现在还疼吗?” “你真是……”静姝顿了顿,从他怀中直起身,“先回罢。我还有几句话要与我的老朋友一叙,很快便来寻你。” 崔嵬君颔首:“我在寻芳殿等你。” 语落,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唇边不知何时淡了笑意,显得极为冷淡。 我与他视线交汇,还未来得及出声道别,他便同灵闺一道转过身,走远了。 我将话咽回去,觉出几分难过。 在冠神族,我每每转身离他而去,他望着我背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若是我当时能回一次头—— 也罢,没有如果,正如梦中所说,昨日之日不可追。 我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怨不得旁人,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果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134. 静姝挡住我视线,似笑非笑道:“连背影都看得这么目不转睛。怎么,这个时候又舍不得他了?你再舍不得,他也要与我成亲——” 我收回视线,出声打断她:“不,这样很好。” 静姝秀眉微挑:“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他。与你成亲之后,他会幸福,这样很好。” “真心喜欢?”静姝怔了怔,轻嗤一声,“此言不虚,我确实是真心喜欢他。举世之下,只有他能与我相配,所以我只要他。” 也不知是为说服我,还是为说服她自己。静姝沉下尾音,定定道:“不错,我只要他。这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 “你不必担心。”我思忖她许是顾虑我的存在会生出变故,继而道,“趁夜,我会离开干桑,再不会出现在你们眼前。” “哦?”静姝面无表情,“你能有这样的觉悟,自然是很好。可是哥哥,你现下还不能走。” 我面色微变:“为何?” “两月后,是我的大婚之日。我唤了你这么多年的哥哥,你忍心不来观礼吗?”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 她截住我的话头,步步紧逼:“为什么不?你可是介怀?十年前本该是你与他结亲,如今却换成了我,所以你受不了?如果是这样,我更不能安心放哥哥你走了。我只怕你哪日又起了念头,再回来耍些什么手段。云哥哥对上你,总是束手无策,但我不能放任他重温旧梦,再入歧途 分卷阅读87 。” “你多虑了。”我与她对视,沉声道,“一言既出,就绝无反悔的余地。我不会再回来。” “你的话,我从来都不信。” “那我要如何做,你才愿意信我?” “我只要你那日前来观礼。”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见她如此执着,我只能服软:“虽不知你为何执着于此……不过若是这样做,你便会信我,那我会如约而至。” “好。”心愿得偿,静姝总算展颜,“眼下我倒是盼着这两个月,可以快些过去。” 我见她转身要走,忙道:“慢着!”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我指了指她从头至尾都握在手中的木雕:“可否将它归还于我?” 静姝默然不语,面容隐没进了暗处,不知在想什么。 我轻声劝:“此物于你毫无价值,但它对我的意义却十分不同。我不愿以后想起阿笙,却记不清她的模样。” 话落,我怕她不愿还我,又出言激道:“想来帝姬应该不会借着这尊木雕,睹物思人罢?” “……睹物思人?”静姝哂笑,“一个出身卑贱的侍从,也配让我留恋?” “那便还给我。” 她出言贬低阿笙,我心头火起,两指分别捏上木雕两端,想使蛮力夺回。她却不肯松手,手劲与我持平,令我取而不得。 僵持片刻,我实在没了耐性,厉声质问:“帝姬这是何意?” 她这才抬起头,杏眼已是血丝密布,声音仿若从牙缝中挤出:“不能……给你。” “为何不能?”我见她神色微妙,不禁松开手,轻声问道,“帝姬,原来也不舍得阿笙吗?” “你倒是敢猜。”静姝眼神一凝,退了几步,反手将木雕收回袖中。好半晌,才语气生硬地道,“有此物在手,我不怕你那日不来。”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但真等听见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阿笙已经死了,若你对她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感情,就不要再利用她来要挟我。” 空气中只余下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静姝面色难看地在原地站了会,忽地一挥袖,身形融入夜色,化为无数青色流萤,消散在空中。 银铃轻响,留下余音阵阵。 “望你准时赴约。若是不来,我就将它毁了,除去一捧灰烬,你什么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 135. 我看着她离去的地方,怔了会,转开眼。 此时暮色渐沉,我又极为惧黑,召出两簇明火,浮至半空。 或许是因为现在四下无人,对着阿笙的墓碑,我方能吐露心声一二。 借着火光,我上前几步,盘腿坐在了这块无名石碑前,自言自语地道:“那时在冠神族,我总觉得我一无所有,不招人待见,事事亦不能随心所欲,活得连狗都不如。” “现在想来,其实并非如此。那时有爱我的人,也有在意我的人……不像现在。或许现在,我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夜幕低垂,明月无情。 我向前伸出手,在即将触上石碑的时候停了下来,隔着虚空,指尖聚风成刃,意随心动,在石碑上刻上了一行小字。 ——先妹阿笙之墓,愚兄少箨敬立。 停下手,我轻轻阖眼。 事到如今,其实我已不想活,但我也不能死。 阿笙生前对我许过许多愿,仔细算来,我能满足她的,竟是屈指可数,实在惭愧。 若是让我活下去这件事,是她最后的心愿,那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我侧过头,倚上了身旁这座冰冷坚硬的石碑。 无论是阿笙、云杪、又或者是伏清,我好像……都对他们很不好,也令他们很难过。 如果可以,我会将我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尽数奉于他们面前。 我真的……不想走到这一步。 或许我前世造了许多罪孽,所以上天也不愿意垂怜于我,于是冥冥中,路过的每条岔道,我都选了最错的那一条。 到了今日,黄粱梦醒,我终于幡然醒悟。 然而我醒悟得太迟,跟前没有人在等我,身后也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136. 迎着烛火,我闭上眼。这次没有人来入我的梦,只有料峭寒风愿意与我相伴。 此趟出门得匆忙,我仅仅着了件单薄外衣,眼下觉出几分寒冷,忍不住将手臂环得更紧。 恍惚间,我听见耳畔传来轻慢的脚步声,穿过小径,踏过坡上疯长的枯草,来到我面前。 我不想睁开眼,来人估计也不愿与我开口说些什么。于是再听去,就只能听见我那极有规律的心跳声,以及寒风拂过,带起的衣袍猎猎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又袭来一阵冷风,将我意识吹清醒了几分。我牙关发颤,身子抖得厉害。那风实在狡诈,抓 分卷阅读88 住了我身上的每个弱点,气势汹汹地趁虚而入。 我紧抿着唇,才勉强遏制住了喷嚏。 忽然,肩膀处一沉,莫名的重量压了下来。周围寒风仍是肆虐,我却不再觉得寒冷。 僵直的手指微动,落在了脖颈处,摸了摸,入手是一团柔软的皮毛,将我温柔包裹起来。 ——这是一件毛领披风。 我似是想到了什么,心口莫名一颤,迟疑着睁开了眼。 先前那几簇因为害怕黑暗而召出来的火苗竟已莫名熄灭了。昏暗夜色中,我按耐住不安,心跳越发急促,拼了命地瞪大眼睛,想看清面前站着的人。 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只能捕捉到一个轮廓的剪影。 是谁? 眼见那人就要走了,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抓住他的一角衣衫。 “你是……” 话出了口,我却止住声,没有再问下去。 算了吧。 即便是相识相知之人,也不过是今朝相逢,明朝逝水,我又何必抓着不放,非要问个究竟? 我改过口,轻声道:“多谢。” 那人沉默着,使出的力道不轻也不重,将衣角从我手中抽了出来。 耳边似有玉坠轻响,不过很快地,声音便远了。 我打了个响指,方才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了起来,再环顾四周,已是空无一人。 第56章 惜分飞·其三 137. 那人走后,我望着空中那几簇寥落火星,睁着眼捱到了天亮。 直至天际微白,丹红初映。 像很多年前安抚阿笙时那样,我摸了摸碑顶,仿若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哥哥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我已决定今日回一趟琳琅天阙,将身上的令牌物归原主。 ——这令牌既是东极主人的象征,那必然是十分重要的信物,我已擅自将此物据为己有许久,实在不妥。眼下也到了该归还的时候。 等还了令牌,我与伏清之间……便该再无瓜葛。这之后,我要离开琳琅天阙,去个没有人知晓的地方。 余生,或许只能与悔恨终日相伴。 再抬眼时,我已踱步到了干桑结界之处。 那守卫见我有离去的意图,立马伸出一臂,将我横拦了下来,语气冷硬:“帝姬有令,这两个月,你不得外出。” 她手中分明拿捏着我的命门,为何还是放不下心?难道让我去赴那场约,于她而言,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我心头存疑,但面上不显,仍是好声好气地道:“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那守卫不为所动,杵在我面前,像一尊入古多年的雕像。 “那叫你们帝姬出来见我,我亲自同她说。”我念及他是奉命行事,一腔怒火隐而不发。 他却道:“两个月就是两个月。帝姬如此交代,便是毫无回转之意,请回。” “你——”我一阵气结,眼神渐冷,“你们现在这是想要软禁我?” 我向来不喜多生事端。 况且我对那捆金索十分忌惮,若无应对之策,我不愿莽撞出手。然他人若是一欺再欺,我也没有再忍耐下去的必要。 将手悄然别到身后,掌心风刃凝聚成形,已是蓄势待发,正在寻找一击得手的好时机。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守卫面色微变,突然撤下了手臂,毕恭毕敬地道:“参见崔嵬君。” 我听到这三个字,背脊蓦地僵硬,灵力失去控制,风刃散逸成了一缕微风,冉冉而逝。 我将手徐徐握紧,垂至身侧,不敢回头去看。 “免礼。”那声音稍稍一顿,“因何在此争执?” 守卫礼毕,仍是低着头,不敢与之直视:“是奉了帝姬的命令,以两月为期,不可让此人出干桑一步。” “哦?”似是有了兴致,一阵脚步声渐渐向我逼近,停在了我面前,“原来是你。” 我已决心不再和他多有牵扯,然而眼下情况特殊,我实在不好转身就走,只能盯着地面,道:“参见崔嵬君。” 他没有应声,视线落在我身上,像网。 好半晌,声音再度响起:“这是犯了什么错?” “这……卑职不知。卑职只是奉命行事,一切皆是帝姬的安排。” 崔嵬君淡淡道:“昨日是当众离席,今日是软禁他人。是我平日太惯着她,才教她如此肆意妄为?” 那守卫自知失言,一时间冷汗直淌,声音发颤:“帝姬她——” “不必解释。”崔嵬君截过声,“让他走罢。” 那守卫几欲崩溃,忙道:“万万不可!若是此人一去不回,到时帝姬怪罪,卑职只怕难逃其咎!” “你怕他一去不回?” 崔嵬君沉吟片刻,忽地转头看我。我措手不及,还未来得及将方才的目光收回,便被他抓了个现形。 他与我目光相交,竟 分卷阅读89 也是微微一怔,却很快收整好情绪,问道:“你会回来?” 我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明白这句话一出,所有事情就都有了转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我会回来。” 得了答案,崔嵬君毫无留恋地转开眼:“你可是听见了?既然顾虑已消,那人我就带走了,之后帝姬若是问起此事,就叫她来寻我。” “……是。” 到底迫于崔嵬君的身份,守卫神情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做争辩,只能咬牙服了软,眼睁睁地看着我跟在崔嵬君身后,大摇大摆地离去。 出了结界之后,景象豁然开朗。 遥遥便能瞧见,有只朱鸟正卧伏在地面,背上驮着一顶步月辇,翎羽如流缎散开,根根皆是色泽明艳,色若流朱,像一团误入尘世的燎燎灵火。 那朱鸟旁还蹲着个侍从打扮的少年,手中百无聊赖地揪了一握翎羽把玩。他无意间抬起头,见到了崔嵬君的身影,登时一跃而起,跑了过来,喜道:“主人!” 崔嵬君颔首,二人并肩而行。 我本就跟在他身后,此时见状,将脚步放得更慢,与他彻底拉开距离。 崔嵬君似有所感,突然停下步伐,回头看向我:“为何不走了?” 灵闺也跟着他回头,见到我,脸上笑意尽褪,眉头紧皱起来。 我被他们这样盯着看,很是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我想走慢些。” “说谎。”崔嵬君眼底尽是冷淡之色。与对待旁人不同,面对着我,他仿佛连温柔都不想假装。 “你从方才起,就一直在躲我?”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却好像已是肯定至极。 “没有。”我心虚道,“是您多虑了。” “……是吗?”他挥手示意我向前,“那就过来。” 那半张脸掩于面具之下,我看不清他此时神色,也不再与他灵识相连,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何心思,一时间忐忑万分。 崔嵬君放下手,定定道:“过来。” 或许是习惯在隐隐作祟,我听见他这个语气,下意识觉得胆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跟着他的步伐,快登上步月辇。 我暗道不妙,将抬起的脚又放了下来:“我此趟要回琳琅天阙,恐怕并不同路,还是不劳崔嵬君费心了。” 语罢,我想就此悄然离去,却被他攥住肩膀。 我吃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力道暂缓,但没将手松开:“同路,上去。” 挣脱不得,我只能坐上步月辇。灵闺手里撩着帘子,神情有些不乐意,恨恨剜了我一眼。 步月辇上的摆设一如从前。 我端坐着,举止拘谨,生怕崔嵬君突然发难,令我招架不得。 然而万幸的是,他方才好像只是一时兴起,才将我留在辇车上。回去的路上,他默然不语,支着下巴,闭起眼小寐。 那双长睫沾着细碎日光,像是覆了层莹莹霜雪。 我心头愧意更深,指尖如蜻蜓点水,轻触那一头银发,又很快收回来。 轻捻了捻指腹,那触感虽然短暂,却是真实存在。今日之后,我会将这感觉永远记住,再不会忘怀。 又过去很久,我看他没有醒来的迹象,才敢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138. 到了琳琅天阙后,我内心已是煎熬万分,一刻都不想在辇上多待。然转念想道,若是不留下只言片语就走,又显得我过于绝情。 看了眼崔嵬君,他仍闭着眼,一副还没有醒转过来的模样。见状,我反倒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知道不会得到回应,道别的话说得顺畅许多:“谢谢你载我一程。还有……再见。” 语落,他果真毫无反应。 我叹气,撩开帘子,跳下辇车,向阆风走去。 这时身后有人叫住我,我回头看去,竟是灵闺。 “主人有话叫我带给你。”他瞪着我,脸色极为难看,像是与我多说一句话,他便会折寿十年,“他叫你不要回去了。” 我讶然:“你说什么?” 灵闺冲着我翻了个白眼,语气有些幸灾乐祸:“他让我说,干桑你不必再回。今日之后,你与他,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 第57章 诉衷肠·其一 139. 不要再见了? 我怔了怔,视线越过灵闺,向后看去,朱鸟不知何时已跃入云海,拨云而去,那人也不知何时下了辇,正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我知道,他不会回头了。 在步月辇上,他其实早就醒了,又或是从来就没有睡着过。一直闭着眼睛,是因为觉得与我无话可说吧。 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 即便曾经因为某些契机而走在一起,也终究难以长久。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如今终于到了分离的时刻。 收回目光 分卷阅读90 ,我点点头:“如果这是他所愿,自当从命。” “……答应的这么爽快。”灵闺忽地将眉头拢成一座小山丘,半晌,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坏人,你果然对主人一点也不好。” 说完,便‘噔噔蹬’地转身去追那已经走远的身影了,而我默然站在原地,目送他二人消失于天阙尽头。 140. 阆风宫是一贯的凄冷寂静,值守的守卫神色疲倦,手持长戟,双眼将闭未闭。 我走到他面前,沉声道:“烦请通报一下雱主,我有急事找她。” 那守卫打了个激灵,来回打量了我几眼,本有些昏沉的眼皮一下子就掀开了,面露欣喜:“是齐光仙君?您可算回来了!” 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的态度会这般热情,一时间倒有些受宠若惊,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被他拽着向前:“还请您快快随我去见雱主。” 那人将我领到雱辛门前,低声向门内禀明来意后,与我比了个推门进去的手势,便悄然离去。 我推开门,屋内有些昏暗,只点了盏油灯。 雱辛坐在桌侧,捧着手炉,裹了层银白绒毛外衣,长睫微微垂下,在眼下投落出一片跳动的阴影。 原以为她不再受毒火之刑的折磨,气色理应转好许多。 如今看来,竟是更为苍白憔悴。 我在她面前站了许久,她却动也不动,神思不知飘往何方。最后是我耐不住,叫了她一声,她这才像是回过神,抬眼看向我。 “这两日,我派了许多人手在附近寻你,却一直无果,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雱辛面无表情,两眼更是毫无神采,“既然你那时选择弃他而去,为何现在又突然出现?” 我扯下腰间令牌,递给她。 雱辛并不接过,唇紧抿着。好一会儿,才淡淡道:“除此之外呢?” ——还想再偷偷看上伏清最后一眼。 我虽这样想,却不敢以实相告,只冷淡道:“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 她定定看我:“看来表哥现在如何,你也都不关心了,对吗?” 我不是不关心他,只是我现在……已经没有了关心他的立场。 见我默然不语,雱辛面容终于显出几分怒意。 可她素来性子温和,即便生了气,声音仍是轻轻缓缓:“你这样对待他,就是你所谓的‘喜欢’吗?” 我知道她意有所指的是哪几件事,然一切已是覆水难收,事到如今,我只能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失笑出声。 “你昏迷不醒的那段时日,表哥没有一夜阖过眼,更是费尽心力为你续命。我那时问他,如果你醒不过来怎么办,他与我说……他与我说……” 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慌,手指不自觉地拢紧。 她声音一顿,眼眶渐渐红了。 “表哥说,毒火已去,他心愿得偿。九疆六界之中,再也了无牵挂。若你真的死了,他便陪你。仙人自戕,总是逃不脱‘炼狱火海、刀山剑刑’这八个字。” “但他说,他都陪你。” 他都……陪我? 雱辛眼神冷凝,罕见地带上几分迫人气势:“如今他为你垮了身子,你竟然一走了之。少箨,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心登时凉了半截,紧忙追问:“你说什么?他垮了身子?那——”说到这里,声音又带上几分小心翼翼,“那他现在……还好吗?” “既然还在意,为何不亲自看上一看?” “……还是算了罢。”我垂首,轻声道,“他应该再不想见到我。” “你如何知道他不想?少箨,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真的明白他吗?” 我一时语塞。 关于伏清的许多事,我确实是一无所知,但并非我不想去了解…… “他很多事都不愿与我说。就好像那日在离火境,我问及你与他的往事,他也不过是说他幼不知事,方累你受罪。” “原来他是这样与你说的。”雱辛神色怅惘,喃喃道,“其实,这并非是他的错。” “当年表哥本没有带上我的意图。是我得知此事,心系他的安危,才偷随他入了离火境。” “那日,他是看着伏淮死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不会再有转世一说。” 提及此事,她神色痛苦:“而苍阗——他、他根本就是个玩弄人心的魔鬼!什么毒火之刑?说好听了点,是一命换一命,说难听了点,这与活着受罪,又有什么分别?” “受刑的人需要忍受千年苦楚在身,日子更是过一日,便少一日。没受刑的人,却也要终年忍受内心煎熬。即便最后出了离火境,我们跟死了,也相去无多了罢?” 我微微动容。 “不过,在这两者之间,如果硬要选一个……我觉得内心煎熬,总比身心皆受煎熬,要好过得多。所以,趁表哥神志不清,我告知苍阗,若是要 分卷阅读91 受苦,便冲我来吧。” 我愕然道:“是你让苍阗将毒火种在你身上?” “不错。毒火发作之时,真的很痛,痛得我出不了声,但我看着表哥,心里却很快活……” 她笑了笑:“我以往总顾虑着,他生性不受拘束、不服礼教,迟早有一天会飞到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他不知道,我其实真是万般感激苍阗,万般感激这毒火之刑,竟能将他留在我身边千年。” 语罢,又低叹一声。 “是我太自私了罢?明知他不愿被困于东极,更不愿被困于阆风,却还是执意这样做了。这千年来,他是如何度过这阆风宫里的无数个日夜?心里可会有一点点的怨恨我?” 我摇头:“伏清他从未恨过你。” “我知道。”她静默片刻,轻声道,“但只要一起了这个念头,我便焦虑万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常常一坐就是到了天明。尤其在你昏睡不醒的那几日更甚。” “所以我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无眠的夜里,跑去问他,究竟恨不恨我?” “我……其实好希望他能像很多年前那样,骂我一顿也好、数落我一顿也罢,至少我心里会好受些。可你知道吗?他却对我笑,说什么……辛儿,错不在你,是表哥对不起你。” 说到最后那句话时,她刻意拿捏着伏清说话的语调,而后似是觉得此举实在滑稽,又痴痴笑出了声,泪水却一涌而下,止也止不住。 “便在那刻,我明白了。” “我喜欢的那个表哥,早就随着伏淮一起,死在了那年的离火境。我费尽心思想要留下的,不过是一个了无生趣的空壳。 “他早已不想活,只是因为我还活着,所以他才不能死。” 他早已不想活。 他早已不想活…… 我忽然想起那日醒来,他枯坐在我床边,夜色将他整个人罩入其中,显出几分形只影单的落寞。 或许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表哥这般聪慧,原来也有看不透的事。”雱辛抹去泪水,声音哽咽,“为他承担毒火,是我自愿,其实他真的不亏欠我什么。若是真要说起亏欠二字,反而是我亏欠他。” 我默默看她,心里轻叹,哪里有她说的这般容易呢?无端受了旁人的恩情,却偿还无门。 长此以往,那些无处纾解的煎熬与苦闷,足以将一个人压得喘不过气。 “这之后,我想了很久,已经决定让步,想要放他走。可是少箨……你是如何待他的?”她蓦然抬眼,“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骗他?” “没有……骗他。”我涩声道,“只是我心里真的很乱,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为何?”她问。 为何? 我又何尝不想问自己究竟是为何?自那日醒来后,便有接二连三的噩耗不断朝我涌来,偏偏我身处漩涡中心,更是避无可避。 其中的悲愤与委屈…… 我又能与谁去说呢? 又有谁会想听呢? “你只知我弃伏清而不顾。却不知,我如今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夺了别人的机缘。能学会爱人,也是因为……”我伸手点向胸口,“这里装着别人的心。” 她神色遽变,似有不敢置信。 见她如此,我心里竟有了一瞬的快意。快意过后,又是数不尽的无措空茫。 “那个人对我很好,但从细数来,在冠神族里的这些年来,我竟没有一日让他开怀,甚至在最后一刻,我对他说的话是——” “等你死了之后,我就将你忘掉。” 那时云杪捂住了我的眼,我不知他听见这番话后究竟是何神色。倘若我是他,定是已心死如灰。 “我果真应诺,将他忘得干净彻底,甚至转眼就对伏清动了心。雱主,试问一句,这世上可还有比我更卑劣的人?” 她犹疑开口:“那你对表哥他……” “动心不假。”思及此处,我神情便更惶然,“可你告诉我,我究竟为何动了心?琳琅天阙仙人万千,为何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人,偏偏就是伏清?” 难道真是因为他与云杪生了双相似的眼睛……吗? 雱辛垂首,拨弄了会手炉,方道:“我想……喜欢一个人,有时也不一定非要给自己一个理由。” 若是换作以往,我自是可以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但到了今日,我已不敢轻易附和:“这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也未免太过蹊跷。” 难道不蹊跷吗? 对上伏清之后,我实在破了太多例。 非但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他说,甚至为了不让他难过,我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明知放血有损修为,明知换血必死无疑。可想到是为了他,我竟没有丝毫犹豫。 这实在、实在太蹊跷了。 “情至深时,许多举动当遵从本心。”雱辛反问,“岂会有道理可循?” 没有道理可循吗? 分卷阅读92 我默默念着这句话,只觉身心俱疲。 “你说遵从本心,但是……我的心不是我的心,而我的人……或许也不属于我自己。如此想来,我便觉得很愧疚,很不安,觉得实在亏欠先前那人许多,本应该要留在他身边,慢慢偿还这份恩情。” “但那个人如今已有了更好的归宿,我断不该再去打扰他。只是,即便以后与他注定天各一方、不复得见,我也不能对此轻易释怀,毕竟——” 毕竟,我身上还背负了一条性命。 想到这里,我微微抬眼,目光却涣散地不知该落在何处。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也不该再去喜欢伏清了。我与他之间本就是个错误,既已意识到是个错误,难道还要一错再错下去吗?何况,这些年来,他如何待我、如何看我……我亦心里有数。” “过去是我死缠烂打地跟着他。以后没了那些纠缠,他落得一身清静,定会过得更好。” 定会过的……比我好。 雱辛沉默许久:“少箨,都说当局者迷,我只觉此言甚佳。人在局中,总会顾虑太多,落下许多错棋。” “你可知,我为表哥他承担毒火,是我自愿,与他无关,他不亏欠我什么。方才那个故事,剜心的人,亦是自愿,与你无关,你也不亏欠他什么。何必非要画地为牢?” 我想打断她、想反驳她、想告诉她这些事根本不若她说的这般简单。 她却不给我半点开口的机会:“当然,会愧疚、会不安,此为常情,我能理解。然而于芸芸众生之中,又有几人能做到谁也不亏欠、谁也不辜负?想要雨露均沾,却伤了内心珍视之人,这并非善良,而是愚蠢。” “不妨问问自己,最喜欢的人……最想要陪在他身边的人,究竟是谁?既已错无可错,不若就将错就错。抓住当下所能抓住的,莫要再给自己留下遗憾。” 我顿住声,心里万分烦乱。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所问的每一个问题,我都听得清楚仔细,也试图想问自己要个答案,却始终无果。 这时,忽然传来数下叩门声,雱辛应道:“进来罢。” 大门被推开,进来一位端着药汤的仙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神色凝重。 雱辛默然。 她放下手炉,起身接过药汤,转头看我:“我已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你现在可愿意与我一同去看看表哥?” 我紧蹙着眉,心知此时我应当断然拒绝。情之一字,就该当断则断,不然徒留烦扰。 痛苦不过转瞬,时间会冲淡一切。 想得分明周全。但这些念头碰见伏清二字,便极为轻易地分崩离析。 我念及他此时情况不容乐观,就已方寸大乱,怎么也无法做到决然离开。 挣扎许久,我颓然败下阵,再度屈服于本能,缓缓点头。 原因是为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或许只是因为我实在太想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不让自己遗憾的答案。 第58章 诉衷肠·其二 141. 我随着雱辛穿过长廊,来到伏清寝宫。在门前,她忽然停下脚步,转手将药汤递给我,而后推开门,却迟迟没迈步。 我问:“雱主,不进去瞧上一眼吗?” “我……曾经夺走表哥很多快乐。”她摇头,似是释然一笑,“但现在,他自由了。” “他会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任游天地,再无拘束。” 语罢,雱辛在我后背极轻地推了一把,我脚步便顺势向前,迈入屋内。 走了几步,我回头看她。 背着光线,她变作黑色剪影,再看不清面容。 “原来成全这两个字,做起来并没有我想象的难。”她抬起手,轻点向胸口位置,“求你对表哥好一些。” 不等我回应,她径自将门合起,留下满室寂静。 过了一会,脚步声才响起来。 渐渐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142. 已是要临近入夜。 我走到桌前,点起一盏明灯。 借着这抹光亮,我垂眼看去,地面散落着一地的碎瓷片,杂乱不堪,角落里甚至还东倒西歪地放着几罐拆了封的酒坛子。 酒坛子……也是稀奇了。 我平日里很少瞧见伏清饮酒,且他酒量似也不佳。先前在杏花天,不过一杯凤凰泣入喉,他已醉得不省人事,最后还是被我背着才回了房。 想起那日情形,我面上不自觉带上了点笑,却又很快收起。 多想无益。 毕竟他已不是那时的他,而我也不是那时的我。 手里端着药汤,我小心地避开这些瓷片,慢慢走进内室,站在了伏清床边,低头望向他。 他仅着了一件里衣,侧身而躺,乌发倾泻而下,将半张脸的轮廓堪 分卷阅读93 堪遮住,只露出一双紧闭着的眼。 看来是睡着了。 我将药汤放下,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会,伸手替他将作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伏清肤色本就白皙,如今更是连一丝血色都窥见不得,轮廓亦是清减不少,憔悴得已快让我认不出。就好像,是一根燃至尾声的风中残烛,微弱得随风一吹,便要灭了。 指尖触感冰凉,我却像是被烫到,冷不防地收回了手。 离火境与苍阗一战后,伏清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凭借砚冰,也不过是添了几分生机,治标不治本。这之后,少说也要有百年之久,他需静养调息,不可再妄动灵力。 伏清旧伤未愈,却还耗费心神为我续命…… 这样做的代价,恐怕他穷极一生,都再难问鼎天道。况且他如今虚弱至此,若是再不作为,就连命数也要尽了罢。 伏清……也会死吗? 不过动了个念头,我便心痛难抑,方才那只碰过他的手,也好似有了感应,颤抖不止。 我露出些许茫然神色。 或许雱辛说的不错,我从来都不了解伏清,也不明白他。 十年前,我借着心头血之名,与他表妹命运相连,从此理所当然地留在了他身边,恨不得日夜缠住他不放。而他厌恶我至极,却迫于形势,才不得不放任我至此。 他对我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我都历历在目、犹存在耳,更是时时回想、不曾忘怀。 那其中,哪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呢? 他却对我说,他早就对我动了心。 我蹲下来,脸搁在床头,与伏清靠得近了些,沉默地望着他。 就算他真的对我动了心,事到如今,我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窗棂大敞着,寒风袭卷而过,将屋内的酒气散的很淡。然伏清身上的酒气,不消我刻意去闻,都已是浓郁得化也化不开。 脑中思绪千万,偏又形同虚无。 我有许多话想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跟眼下情形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去的话。 “以后少饮些酒。你身上,还是梅花的香气更好闻些。” 不知是不是我的声音大了些,打搅了他的好眠。那双纤长睫羽颤了颤,颇有要睁开来的趋势,看得我心慌不已。 幸而他最后只是稍稍翻了个身,并没有真正清醒。 覆在伏清身上的被子因为这个动作向下落了一些,我探身向前,想替他将被子掖好。 此时离得近了,细看之下,那雪白亵衣有处地方正隐隐渗出血迹。 我犹豫片刻,还是探向他的里衣襟口,没使几分力,便将那衣襟扯开些许。 映入眼中的是无数狰狞疤痕,蜿蜒交错,一路匍匐向下,仿佛化身为形容可怖的毒虫,盘踞在他的心口处,硬是毁去了那一身细腻姣好的雪白皮肉。 渗出血迹的那道伤痕,看上去像是新添不久,一个动作便又撕裂开来,争先恐后地涌出一粒又一粒的饱满血珠。 我还未来得及心惊,又在那道新伤之上,瞧见了一颗朱砂痣。也不知这究竟是何人提笔点就,色泽殷红得就连那几粒血珠都要逊色几分。 如同受了蛊惑,我不住向前靠去,每靠近一分,那颗痣便红上一分,连带着我的眼尾都微微发烫。 耳边应景地响起无数幻听。 我顾不得自身异状,不自觉地伸出手,就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有人制住我的腕骨。 声音似是忍耐:“看够了?” 我闻言一惊,猛地抬头。伏清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面色漠然地看着我。 柔情蜜意、眼波如水,早已不复存在。他好似收整好全部情绪,又重新变回了十年前琳琅天阙上那个寡言少语、冷肃庄严的清英真君。 眼里容不下任何人的影子——尤其是我。 他甩开我的手,指尖微动,弹出一道气劲,便将我推离至三步之外,而后起了身,从旁边扯了件黑色大氅披上,又拢了拢衣襟,遮去那无数斑驳伤痕。 我喉咙阵阵发紧,每个字都说得艰难:“你胸口的伤……” 伏清抬眼,灰眸浅淡,眉目似是积攒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冷得令人发颤:“与你何干?” 我无言而对,只能改口道:“我是来给你送药的,听闻你生了病,我——” 伏清冷声打断:“药已送到,你可以走了。” 不对,我不能走。 那仙娥既是将药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这就说明是伏清不愿服药。我若就这样走了,这药要么就是倒了个干净,要么就是置于原地,等着被下一个仙娥收走。 我语气坚持:“你将药喝了,我就走。” 伏清与我四目相望,似是想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半晌,他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见他语气多有戒备之意,心中微涩,低声道:“不为其他,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看我?”伏清面色沉静如水,不带丝毫情绪,“看我如何为你魂牵梦萦、夜不 分卷阅读94 能寐?看我是如何借酒消愁、闭门不出?你现下看到了。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如何?你应当很得意?” 他语句尖锐逼人,我脑中一片空茫,想要辩解,语句却是苍白无力:“我没有想要玩弄你。我是真的……对你……” “还想哄骗我?”伏清眼神一凝,哂笑连连,“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语罢,他面色忽变,眉峰不住蹙起,像是正在忍受着剧烈的痛楚,又不愿在我面前露出脆弱姿态,故掩袖拂面,将那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压抑在了喉间。 我听得心焦,却不敢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如何了?你还好吗?” “惺惺作态。”伏清压抑着咳嗽,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见他情况不容乐观,生怕再刺激到他,也不敢继续坚持,只能让步:“我离开,你会喝药吗?” “……” “……那我走了。你记得要好好喝药,莫要再置气了。” 伏清不应声,我便当他是默认,退出了内室,却没急着离开屋子,而是将满地瓷片收拾干净,又将倒着的酒坛一一扶正。 等我忙活完,那压抑着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了下来,屋内又恢复成死水一般的沉寂。 我将呼吸放轻放缓,默然立在内室的门外。 本想再安静地陪上他一会,却听见门内清楚传来瓷碗落地的响动,惊得我眼皮直跳,问语比开门的动作还要快上一拍:“怎么了?” 自然不会有人应答我。 那盛着汤药的碗被掀翻在地,碎了一地瓷片,乌黑浓稠的黑色药汁向四周蔓延开来。 伏清微垂着眼,已经快踩上那边缘锋利的碎瓷片。我呼吸一窒,指尖微动,带起一阵风,将那碎瓷片向旁扫去,这才免了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淌的下场。 他却不领情,一双眼冷冷睨我,仿佛是在骂我多管闲事。 我咬了咬牙,面上终于带了点怒气,直直走到他面前,沉声道:“就算是我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为什么要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明明有这么多人在为你担忧——” 话说到一半,我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渐收于无,面露愕然。 不知从何时起,伏清的头已慢慢垂了下来,顺势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声音不复冷漠,倒是有些茫然:“急什么?在梦里……我又不会痛。” 在梦里? 我怔了怔。也不知他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才会连现实和梦境都分辨不清? “叫你走你就走,连头也不回。”他喃喃道,“少箨,即便是在梦里,你也不愿意哄哄我。” 第59章 诉衷肠·其三 143. 或许伏清真是我的命中注定的克星,只要是对上他,我总是会束手无策。 我轻叹一口气,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方才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了个彻底,只余下无尽的担忧:“你……没事吧?” 伏清沉默地站着,乖乖任我安抚,待我停下动作后,又轻声催促:“还有呢?” 我顿住,迟疑开口:“还该有些什么?” 伏清声音极轻:“抱我。” 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是让我抱你吗?” 伏清向来脸皮薄,虽然端着一幅冷漠庄严的姿态,实际却禁不起旁人的几句调笑。他眼下或许是被我的明知故问给气到了,索性不再吭声,身子微微发颤。 我内心天人交战数回,终究还是将他揽入怀中,又问:“真君?你还想让我怎么做?” 伏清慢慢地抬起手,将我反拥入他怀里。 我被这个意料之外的举动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心跳已如擂鼓,每敲一下,便急一分。 “迟了千年……” 伏清低声道:“早在冠神族的那个雨夜,我便想这样抱住你。” 什么雨夜?我面露茫然,只觉得他现下说的每个字,在我听来,都是十分晦涩难懂。 “本不愿让你见到我那副力不从心的模样,实在不堪入目。”伏清稍作停顿,似是在自嘲,“可惜事与愿违。仅有的两次,竟都教你给瞧见了。” 两次?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若是离火境算作一次,另外一次,莫非是他口中所说的那场雨夜? 雨……夜? 仅仅是起了个念头,便有千丝万缕的疼痛席卷而来。脑海里仿佛闪过许多零碎片段,偏偏又如细散流沙,任我如何抓捞,也只会自指缝一一溜走,窥见不得。 “都说世间不圆满之事、求不得之人,但凡是入了梦,总能够心想事成。可我想让你别走,你却一直向前,从来也不曾回头。” 伏清更紧地拥住我。 “你若是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就会知道,世间不会再有比我更好哄的人了。” “那些甜言蜜语 分卷阅读95 ,我分明也知道是假的,分明也告诫自己不可被你蛊惑,却还是忍不住……想听你再多说一些。” 我微微动容,将先前的种种念头尽数抛诸脑后,似是为了确认他的心意,柔声问:“真君……这是在与我说些情话吗?” “不是情话,是真心话。” “既然喜欢我,为何要藏在心里,从来都不与我说?” 若伏清所言非虚,那这十年来,我与他真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我以为他铁石心肠,对我不曾动过心,而他以为我虚情假意,所以不敢将真心全然交托。 细细想来,确实有几分荒诞可笑,我却笑不出来,只温柔埋冤:“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晓?” “我的心意如何,你不会在意。” “若是我在意呢?” 伏清沉默半响:“也会有这样好的梦吗?” 我心口又酸又胀,揪紧了一般的发疼。正是因为这阵疼痛,竟令我莫名生出迫切。 ——我想看见他的脸,就是现在、就在此刻。 想到这,我挣脱伏清怀抱,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一瞬不离地盯着他:“同我说说你的事罢,我很想知道。” 伏清避开我目光,声音毫无起伏:“阆风宫里,千年皆如一日。我自己都觉得无趣,你也不会想听。” “你的事,我从来都不会觉得无趣。”我诚恳道,“还有你胸口的伤,都一并告诉我可好?真君,我想再多了解你一些。” 谈及伤痕,伏清断然拒绝:“不可说。” 换作以往,听见伏清这幅口吻,我定会识相闭嘴。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心里明白,就算我再怎么不识相、再怎么肆意妄为,他也不会忍心罚我。 我的手沿着伏清的脖颈下移,落在他衣襟,作势要扯开,轻声哄着:“若是不可说,那就再让我看一眼罢?” 伏清按住我不安分的手,紧紧桎梏在一处。 他忽地抬眼,浅灰色的眼珠沉静如水,淡淡地望向我,不起丝毫波澜。 “这里……只能给喜欢我的人看。” 我微怔。 他的表情看似滴水不漏、沉稳非常,语气却带了点忐忑不安,于是我明白了。 与其说他是在拒绝我,不如说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 伏清惯来如此,学不会坦诚,也不会直截了当地点明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总会绕上一个大圈,再将所有的问题以他的方式抛回给我。 但他自始至终所渴求着的……也不过是从我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应,仅此而已。 第60章 诉衷肠·其四 144. “虽不知道你先前为何不愿信我……” 我拉过伏清的手,放在我心口处——那里正鼓噪不已,像是有千面鼓、万面鼓在响。 如果他愿意仔细去听,便会明白。这颗心在遇见他之后,承载了太多情意,已快负荷不起。 “或许是我那时太过轻浮随意,才让你这般不安。所以今日我要再说一遍。” 我看向伏清眼底,用极认真的语气道:“琳琅天阙,我对真君大人一见钟情。” 同一句话,相隔十年,再从我嘴里说出来,语气和意义都已变得截然不同。 伏清面色微变:“你……” “没有骗你。”我截住他的话,微微笑了笑,“一见钟情是真的,一往情深……也是真的。” 他眸光暗了暗,呼吸急促几分,却又忍耐似地阖上眼,压抑着语气道:“你又在蛊惑我。” 不是蛊惑,也不是哄骗。 早在进了这间屋子,他挽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原来我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很想留在他身边。 眼下见他这样固执己见,我也没有半分不耐,反而更是柔声细语:“我不知道你看见我的时候,心里是如何作想。可每当我看见你,我的心就跳得很快。” “我会想时时刻刻都注视着你,时时刻刻都跟随在你身边。你难过,我感同身受。你受伤,我意欲取而代之。” “可惜你从不对我笑,但我明白,你若是愿意对我笑一笑,即便是叫我将心挖出来掏给你,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即便这样,你也觉得我是在骗你吗?” 我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伏清仍闭着眼,不肯睁开,语气迟疑:“你喜欢我……是因为什么?” “嗯?” “若是没有这双眼睛,你还会不会对我……” 或许是因为心里并没有把握,又或许是因为害怕自取其辱,他并没有将话说完全,而是潦草收尾。 我却登时心领神会。 那日我将自己的过错尽数迁怒于他,又想逼着自己断了对他的念头,所以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他原来都记在心里。 于是夜半独坐、辗转难眠;于是借酒消愁、日渐消瘦。 分卷阅读96 我没确切回应他。 这个答案连我自己都无法真正确定下来,可……无论那一见钟情的契机是什么,这十年来,我的眼里和心里,也是确确实实地只有他一人。 对我而言,这份感情的起因或许并不纯粹,但也绝不是能用“虚情假意”这四个字,就轻轻松松地一笔带过。 “那日……对不起。” 指腹轻轻掠过伏清眼睫,一沾即收。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也不该迁怒于你,还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你是你,云杪是云杪,我从未将你们混为一谈,也没有觉得你低他一等。” “我这个人慎重太过,所要顾虑的事情太多,总想着这个不能亏欠、那个也不愿辜负。到了最后,却总是适得其反。往后我不会再如此。” 我已明白了。 雱辛之所以会觉得痛苦,便是因为她自以为揽去毒火之刑,是为了伏清好。但这千年来,伏清却始终郁郁寡欢,自缚于罗网之中,夜夜不得好眠。 而阿笙……她既是将砚冰给了我,定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样做是为了我好。若她还活着,见到我如今悔恨缠身,做下许多蠢事,想必也会跟雱辛一样痛苦。 至于云杪,他已有了属于自己的归宿,以后他会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承欢在他膝下的儿女……还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他会过得很好。 我所亏欠云杪的,到底要如何偿还,也未必只有一种方式。我虽然还想不到该如何去做,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个有两全其美的结局。 这十年里,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我也不该再停留在原地。过去造成的伤害已成既定的事实,空留悔恨,也是无用。 至少眼下,我不应当再继续留下遗憾,也不应当再去伤害伏清。 所以,我已想清楚了。我想—— “我想……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只是不知道,真君还会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伏清紧抿着唇,好半天,才问:“你是在向我许诺?” “这可以是一个承诺,只要你愿意相信。之后无论百年千年,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 等了会,见他并不表态,我终于按耐不住,凑近一些,轻声催促道:“真君,怎么不说话?你睁眼看看我啊?” 伏清睫羽颤了又颤,才犹豫地睁开眼。 先前那波澜不起的万丈寒潭,早已化作一汪潋滟春水,分明已是动摇之态,语气却还是端得冷淡:“承诺一词,如果做不到,便不要轻易说出口,我——” 我不想再听,也知道此时多说无益,手使了些力,他未有任何准备,措手不及地被我推倒在了床塌上。而后我倾身向前,将他未说完的话尽数封缄在了唇舌之间。 伏清满脸惊愕,将唇抿得死紧。我亦不擅情|事,只能虔诚地探出舌尖,一点点地勾勒着他的唇线,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待到我二人呼吸凌乱交错在一处时,他忽然回过神,伸手将我推开,胸膛不住起伏,泼墨一般的发丝凌乱地铺在了床塌上,眼神有些失了焦距,就连先前苍白不堪的双唇也晕开浅淡的红色,水光莹润、色泽动人。 伏清见我正定定瞧他,面色微红,羞愤欲死地皱起眉,恨恨道:“你做什么?” 我心知肚明,他接下来定是又想训斥我不成规矩,但他声音喑哑,听起来还有些勾人,根本起不到什么说服力。 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开口问他:“我做什么,真君不知道吗?” 伏清寒声道:“你行事从无章法可言,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笑笑,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我在亲你,真君。如果可以,想一辈子都这样亲下去。” 伏清语气生硬:“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信了。” “不信也没关系。”我轻叹,“一辈子很长,你可以慢慢的考验我。我知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优点,但至少心诚。” 见他仍是不语,我又啄了啄他的唇,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如果不喜欢,你就推开我。” 伏清眼睑微垂,敛去其中情绪,白玉似的面容清丽脱俗,看不出是喜是怒。 我以往总觉得他冷漠寡言,十分不好接近。听了雱辛的话后,再去看他,便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形单影孤的可怜人。 一边抬眼瞥他,一边试探性地覆上他的唇,只听他细微地哼了声,随后握手成拳,虚虚抵在我胸口,似是想推拒,却又并不使力。 与方才相比,伏清态度缓和许多,十分轻易地就被我撬开唇舌,予取予夺。 深深一吻后,我舔尽银丝,又在他脸上落下绵密的吻,慢慢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游移,一直落到了到了衣襟处。 我抬起头,伸手想将它扯开,却被伏清制止。 他握着我的手,凤目聚着盈盈水光,眼尾飘红,意识已是混沌不清,却还是坚持着最后一道底线:“不许看。” 我不明白伏清为何如 分卷阅读97 此执着,出声问他:“为什么?” “……太丑。”伏清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面容显出几分难堪。 “怎么会丑呢?一点也不丑。”我听不得他这样的语气,将脸贴了过去,蹭了蹭他的手,“真君是天下第一好看。” 我这样夸他,伏清神色却并未转好,反而郁色更深:“那云杪呢?” “……你可是还记着我说的那句话?”我怔了怔,待想明白他为何会作出这番姿态时,只觉悔恨难当。 “那时是事出有因,并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当时虽这样说,想的却是,你们二人平分秋色,分不出一个上下。只是——既然已决定与你在一起,你在我眼里,就是天下第一好看。” 语罢,我怕伏清还因为那天的事而心存芥蒂,接着道:“至于帝姬,我从来就不喜欢她,也没有过婚约一说,都是她骗你的。她与你说的话,你不要信。” “而那个木雕……我不知你会妥善保存至今。我本以为,像这般简陋不堪的玩意,根本拿不出手,你虽然收下,也定是贪图一时新奇,玩上几日便会扔了的。” “如果你当真十分在意,那之后,我会重新雕一个新的送给你。以前……我确实不止送过一人,但其中木雕的含义,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至于在这以后,我只会送给你,不会再送给其他人。” 伏清听得仔细,低声重复:“只会再送给我?” 我定定道:“只有你。” 他未再作表态,只是手劲渐渐松了,无言地默许了我的一切行径。 没了禁锢,我解开伏清衣襟,手轻轻落在他斑驳交错的疤痕上,轻柔细致地描摹着每一道痕迹。 伏清绷紧身子,语气是克制的低沉:“不要这样碰。” 我装作听不见,指尖又辗转徘徊到了那道裂开的新伤处,撷去一滴血珠,涂抹在唇上,又探出舌尖,将血迹都细细舔尽,而后低声问道:“真君,疼吗?” “有点。”伏清面色红了几分。 我眼中多了些揶揄笑意,意有所指道:“在梦里也会觉得疼吗?” 伏清眼神迷蒙地看着我,似是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欲拆穿,挑起他的一缕长发把玩,随口问道:“这些伤是如何来的?” “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为何?”我摇了摇头,十分不赞同他的这番话,“我说了,我想要多了解你一些,你不要再将所有的话都藏在心里。” 伏清声音淡淡:“我不想束缚住你。” 我不以为意:“这些伤如何拿能束缚住我?难不成,它们是与我有关吗?” 这句话我只是随口一提,并未当真。 伏清却蓦然沉默下来。 我脸上的笑渐渐有些挂不住了,心里隐约浮起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 “你莫要告诉我,我每取一次心头血,你也会剜上自己一刀。” 伏清微垂下眼,没有应声。 我讷讷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辛儿的事,对不起。”伏清微顿,“我本打算,要尽快取到苍阗之血,等辛儿病好后,便任你处置。” “但我也明白,伤害既已造成,就再难弥补。你既然喊疼,而我亦无可奈何,惟有陪你一同承受。” 我想同他说,其实并不疼的。 我先前不通痛感,故意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也只不过是想让他觉得亏欠我,却不料他当了真,还为此耿耿于怀。 除却这句话,我还想说,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也不必觉得歉疚。 为他放血,是我自愿。 感情的事,谁对谁错,哪里分得清楚呢? 又何必非要分个清楚? 可最后开口,却也只是颤声笑了笑:“原来真君这么喜欢我。” 伏清静默许久,极轻地一颔首。 见他难得乖巧,我不禁得寸进尺,将那几道伤疤一一亲过,方神色餍足地抬起头,点着那颗朱砂痣问他,“那这颗痣呢?” 也不知为何,我实在在意这颗痣。 一靠近它,我的眼尾便烫得厉害,连耳旁也萦绕着絮絮人声,好似在不停低语,久久挥散不去。 伏清半阖上眼,语气疲惫:“生来便有了。” “不知为何,我一看见这颗痣,就觉得万分熟悉。” “是吗?” 伏清声音越来越轻。 我不肯放过他,自顾自地道:“既然是心间痣,那你前世一定有个分外要好的情人。” “……” “我倒也有一颗痣,可惜长在了眼尾。太过醒目,我不是很喜欢。” “……” 久久得不到他回应,我抬眼看去,才发现伏清已阖目睡去,眉头正习惯性地微微蹙起。 我替他将那蹙起的眉峰向两边抚平,心想,今日他一定会做个好梦。 第61章 番外·声沉云杪(上) 分卷阅读98 1. “主人?主人!” 这声音如同地府里不停催命的鬼铃,令人烦不胜烦。崔嵬君叩着桌面的指尖一顿,终于回过神,微微抬眼,问道:“怎么了?” “主人自从刚才回来后,便一直很不开心……是因为见到了那个负心汉的缘故吗?” 他攥紧拳头,语气有些愤愤不平:“他居然还说你们从未见过,怎么可以这样?我都不知他究竟还有没有良心,主人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还——” “够了。”崔嵬君打断他,“灵闺,不可戾气过重。” 灵闺收了声,闷闷不乐地垂下头:“是,灵闺知错了。” 这时,自门口席卷而来一阵青色流萤,随后化作浓雾阵阵。少顷,伴随着银铃声响,一名红衣女子从中走出,面容艳丽动人,神色却是阴沉得有些可怖。 她看了崔嵬君一眼,冷声问道:“急着叫我回来有什么事?” “没事便不能叫你回来了吗?” 她秀眉微扬,神色似笑非笑:“怎么?我这样对他,你这是又舍不得了?平日里你我数月也见不到一面,今日他一出现,你便也跟着出现,未免太过刻意。” “我不知那人也会在。”崔嵬君支起下颌,语气毫无起伏,“你方才无故离席,是北渚叫我来寻你。依我看,他对你还算上心,你也该收敛一下脾性,别叫他太过难堪。” “……毕竟,他算是你的父君。” “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君子?”静姝嗤笑道,“父君?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你便不觉得羞愧?杀父轼兄的时候,怎么也不见你眨一下眼?” 崔嵬君微微笑了笑:“我只是拿回我应得的。就好比,你与我结盟,也是为了拿回你应得的。” 静姝恨声道:“别拿我与你相提并论!” “是吗?”崔嵬君不置可否,“帝姬,你与我是一类人。” “我说了不是。”静姝冷笑,“我比不上你这般有能耐,被一个贱种迷得神魂颠倒,竟连成神的机会都愿意舍去不要。你是真忘了自己的本性了?当什么情圣,也不害臊!” “成神之事不过时间早晚,不需帝姬费心了。” “那自然最好。” 静姝眸光微沉,指了指他额前的干青珠:“还有,既然已决定与我结亲,总该将那颗破珠子给我扔了罢?戴了几千年了,还没戴够?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崔嵬君微怔,指腹摩挲着干青珠,眼神有片刻的空茫。但很快,他便收整好情绪,语气温和淡然:“这件事,也暂且不需你费心了。” 静姝气结,怒意隐而不发:“随你。只要帝后的位置是我的,这珠子你想戴多久就戴多久。云杪啊云杪,守着一颗珠子不放,这世上不会有比你更可悲的人了。” 可悲? 他是琳琅天阙的主人,是整个仙界的主人,之后再过百年,他会问鼎天道、渡劫封神。 怎会可悲? 那双露在面具外的凤目沉如死水,泛不起一丝波澜。 他既然已决心将心舍弃,就不会再有多余的情思愁肠。此时面对着静姝的恶言相对,倒也不欲多加辩驳,只是漠然应道:“或许吧。” 第62章 番外·声沉云杪(中) 2. 静姝心道,如今面前的这个人真是无趣透顶。 自入主琳琅天阙之后,这人已不愿再多费心思去逢场作戏,索性戴上了面具,连敷衍的笑意都很少再有,而这十年里,便更为甚之。 她虽看不惯崔嵬君,每每见面,总是要出声讥讽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模样装得情深万分,隐匿在表皮之下的,却是无数道弯弯绕绕的诡谲心思。 算计别人不够,还要算计自己。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只是即便如此,至少在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还是鲜活存在着的。 静姝皱了皱眉,拂袖化作万千流萤而去。 灵闺向来有些惧怕这个喜怒无常,翻脸如翻书的干桑帝姬。如今静姝一走,他终于松了口气,将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扯了扯崔嵬君的袖子,小声道:“主人,你还好吗?” 自上任侍从竹罗叛逃琳琅天阙以后,便由他着手接任了新的侍从一职。到了今日,掰指算来,也已经有数千年之久了。 对于这颗干青珠的来历,他虽然所知不多,却也大抵明白,这是主人的不愿提及的前尘往事。 青玉面具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森冷的光,一如那双郁色沉沉的凤目。 灵闺看得胆寒,连忙将逾矩的手松开,重新低下了头,心里暗暗想着,主人这十年来,真是越来越有上位者的威严了,只消一个眼神,已让他心生怯意,两股战战。 空气仿若凝固,灵闺屏住呼吸,双眼不安地眨了又眨,终于听见上方传来一声:“无事。回房罢。” 3. 干桑的花海很美,比起琳琅天阙上终年一成不变 分卷阅读99 的云海,要多了几分生动鲜活的景致。 其中常有流萤翩然,落下星星点点的动人磷光,映衬着皎洁月色,便成了世人口中长提及的“葳蕤生光,月照花林”之象。 灵闺屈膝而坐,目光追随着青色流萤,时而向上,时而向下。 身为侍从,总是要将主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得算无遗策才行。因此,他今夜也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守在门外。以防夜里主人临时有什么吩咐,他能够第一时间得知。 过了许久,屋内仍是没有动静。 他困意渐浓,头不住向下颠去,眼皮也沉得快抬不起来。将睡未睡之际,听到咯吱一声轻响,似是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打了个激灵,登时便清醒起来,揉着眼,语气含糊道:“主人?” 崔嵬君推开门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有一瞬间,他看着脚下缩成一团的人影,仿佛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凄风冷雨的夜里。 巨石上的那人,全身都已被雨淋得湿透,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即狼狈又可怜,却执意抬起头,眼睛通红地望向他。 “主人,我已经找到了你要的玉魄,那你也答应我,不要与帝姬成亲,好不好?” 他明知眼前是幻象,不可放任自己沉迷其中,却还是甘愿被那张脸所引诱。 像是为了弥补那时的遗憾,他想也不想,一个“好”字就已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灵闺不解地抬起眼,问道:“主人?” 这两个字一出,那道楚楚可怜的虚影便消散得彻底,而他此时对上的面容,与那人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崔嵬君别开眼,淡淡道:“夜晚风大,早些回去休息。” 语罢,绕开他,向前走去。 灵闺猛地起身,跟在崔嵬君身后,追着发问:“主人这是要去哪?” “散步。” “那我跟着主人?” “不必。” 灵闺识趣地不再多言,却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飞快地跑进屋里,取出一件披风为他披上:“主人,既然夜晚风大,您还是不要穿得如此单薄。” 崔嵬君抬起手,指尖陷入那雪白皮毛之中,又缓缓松开。再开口时,语气竟难得地柔和几分:“有劳。” 4. 说是散步,其实到了最后,也不过是想去见见那个人罢了。 就像这十年来,即便他如何克制,仍抵不过刻入血肉的本能。辗转难眠之时,总是会管不住自己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出现在那人床前。 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要能待在那人身边,便不会再觉得焦躁难安。 如今亦然。 那人靠着石碑,双目阖起,环臂而睡,身侧腾着几簇明火。随着跳动的火光,他清楚地看见那人眼尾有一颗殷红的痣,忽明忽暗,十分碍眼。 崔嵬君面无表情地动了动指尖,将那几簇火苗熄灭。如此,便再也瞧不见那颗痣,也不必再去看那人的脸。 只要看不见那张脸,他就不会失态。 母后说得对,情爱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其短暂如朝露,抓不住、留不得,还会平添诸多烦忧。 这世上不会有亘古不变的爱,即便再如何热烈深沉,也终有被消磨殆尽的那一日。 就好比眼前这个人,嘴上说着会永远爱他,却变心得这般快,转眼就与旁人结下永世之缘,留下他被困在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的千年里,日日煎熬于苦海,永不得以解脱。 他至今还记得,那人赠予他干青珠时,面皮不住发红,神情窘迫,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我……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除却这颗真心,便只有这颗珠子能给你了。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戴了很久,心里只想着,有朝一日,定要送给我最在意的人。” 那人当时的语气有多柔情,后来摔碎干青珠的时候,便有多么绝情。 真是个狠心的小骗子。 既然先招惹了他,为何还要跟其他人去纠缠不清?哦,是因为有朱砂为系,所以再不容第三个人插足。 最后剩下他被留在原地,无论如何追赶,都只将那人越推越远。 是啊,那人已经不爱他了,就连恨都懒得施舍。 他眼神微冷,竟是动了杀意,掩于长袖之下的手微微曲起,向前探去,却在快碰到那人时停了下来。 寒风掠过,那人外衣单薄,正轻微地瑟缩着。 夜晚风大,看来他很冷。崔嵬君想。 闭了闭眼,他又一次向自己的本能妥协。撤回手,取下自己身上披着的披风,替那人盖上,随后匆匆迈开步伐,往来处走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刚向前几步,衣摆却被人攥住。 他身子一僵,听见后面传来很轻的问语:“你是……” 仅仅只是听到这个声音,他就已觉得胸口莫名堆积的郁气稍为缓和,甚至隐隐盼着,那人能继续问下去,继续同他说 分卷阅读100 上几句话。 问下去。崔嵬君阖上眼,只要那人愿意问下去,他…… 不对,他究竟在想什么? 崔嵬君深深蹙眉,使力将衣摆抽回来,毫不迟疑地离去。 逐春崖上,他既然愿意将心剜出,便是决意不再被这些所谓的情丝愁肠所桎梏。可胸口明明空荡得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为何还是无法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幻象? 再这样下去,他定会与他母后一样,成为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母后…… 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 第63章 番外·声沉云杪(下) 5. 帝姬曾说过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点他并不否认。 光明磊落不见得就世途顺遂,还会束手束脚,拘泥于许多无用的条框之中。依他看来,只要结果尽如人意,哪怕使些为人不齿的手段又有什么所谓?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凭借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不付出心血,以为光凭着祈愿就能得到上天垂怜,是不足以成事的。 他幼时也曾有过这种天真愚蠢的念头,幸而他醒悟得及时,才没有越陷越深。 那时他日夜渴望着得到母后的关怀、盼望着与父君的照面,即便最后只是得到几句敷衍了事的安抚话语,都足以让那时的他开心上一整天。 ——我想要得到母后与父君的爱。 这几个字他不知写了多少遍,也不知放出过多少盏花灯,没有一日不殷切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可后来,他的母后只是越来越厌恶他,避他如避洪水猛兽,成天将自己关在门内,披头散发地捧着一块玉佩垂泪,嘴里不停说着疯话。 而他的父君,也从十年见一面,慢慢地变成了二十年一见、三十年一见……再到后来,那人甚至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母子二人的存在,再也没有来过了。 自那时起,他开始害怕见到母后。 每当他端着药,推门进屋的时候,那个女人只会坐在地上,木然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你父君呢?他来了没有?他何时再来?” 终于有一日,他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上前紧紧拥住那人,声泪俱下地乞求道:“母后,父君不会来了,但是杪儿会永远陪着您,请您不要再等了!” “你胡说!”女人被这句话所触怒,伸手将他推开,眼睛红的快要滴出血,“他说会永远只爱我一人。他怎么会不来?他怎么会不来!” 即便是被亲生母亲以瞪视仇人的眼神看着,他心里却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劝道:“母后,您……还有我,我不会离开您。” “你?”女人顿了顿,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我生下你有什么用?命格皆为天定,而我生来低贱,你注定也永远飞不上枝头去。” “早知你也留不住他……”她喃喃道,“当时还不如杀了你。” 就在那天,他从母后混乱无序的言谈中,将所有的零碎片段勉强拼凑起来,方得以窥视整个故事的全貌。 他的父君昭岚,贵为仙界第一人。那人不顾众仙反对,曾意图迎娶云姬为后。他们也曾情深意重、互许白头过。 可惜,纵使相貌再美,也有看腻了的一天。仅仅只有漂亮的皮囊,是不足以拿来支撑帝君的真心的。 昭岚虽深爱云姬,却又顾及她身份,定下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竟真让他遇上了个与云姬容貌相差无二的女子。 世事总是难料。 相似的一张脸,身份却十分不同。 云姬身份低贱,而那个女人出身极其显贵。 若是可以结亲,或可带来许多益处——这些益处,正是云姬给不了的。 有了容貌,有了身份,谁还顾及这个人是叫云姬,还是其他什么名字?如今正合了昭岚的心意,娶谁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反正他爱的,也不过就是那张多情含笑的脸蛋罢了。 云姬却不肯死心。 她不信昔年情谊皆为梦幻泡影,就执意生下二人的孩子,取名云杪,想以此挽回那人的心。 昭岚到底念了几分薄情,又或是觉得愧疚,得知此事之后,竟也愿意偶尔过来看望她,可她日渐疯癫、美貌不再,二人时常闹得不欢而散。 久而久之,昭岚不愿败坏心情,便不来了。 所以—— 他的母后将他生下来,不是因为爱他,甚至无比地厌恶着他。而他们生来低贱,注定是恒河一沙,渺小无依。 你看,许多事情,不是光凭祈愿就能得到的。 爱是如此,地位是如此,身份也是如此。 他擦干眼泪,跑回了房间,将堆着的花灯全部扔出门外,点起一把火,尽数烧了个精光。 看着那常燃不熄的火势,他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在这个世上,如果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会在意他是否难过,也不会愿意为他心疼 分卷阅读101 ,那他就不必袒露内心真实的想法,也不能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教人瞧见,只会当成笑话。 6. 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昭华。取自“景候昭华,人祗允庆”,喻意为世间美好之物。 上天从来就是不公平的。 明明是同一个父君,只不过因了母后的出身不同,待遇便有了天壤之别。 昭华与他,一个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苟延残喘的沟下淤泥,而他这滩淤泥,甚至还不配冠有父姓,只能随母,唤云杪。 久而久之,他心里滋生出了不甘。 除却地位与出身之外,他自诩没有一点比昭华差,甚至为了能赢过那人,从没有一日怠慢过修行。族中的长老们无一不赞扬过他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出身不可更改,地位不可更改,但命运不同。 如果不能得到许多的爱,那他就要爬到最高的位置。 爱不能长久,所以他不需要。 7. 八百岁的成年礼那日,不出所料,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也没有人为他庆贺。 他点了根同心烛,自己为自己庆贺,随后端起煎好的汤药,推开了云姬房门。 一切都跟往常没有任何出入,除了那碗掺了毒的汤药。 他将碗搁置在旁,走到那女人面前,跪下来,伸手想碰她的脸,却被她侧头避开,将玉佩往怀里揣得更紧,眼神满是戒备。 “母后。”他收回手,微微笑着说,“是我,云杪。” 云姬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低下了头。就好像眼前跪着的这个人,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而是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他早已不会为此而感到难过,唇边笑意反而更深:“今日是我的成年礼,您还是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云姬一语不发。 他又道:“母后,您爱我吗?或者说,您爱过我吗?” 听到这句话,云姬终于有所反应,猛地抬起头,抬起苍白瘦削的手,直指向他的脸,剧烈颤抖着。 好半天,她开了口,发出数声尖锐怪叫:“一切恩爱会,无常、无常难得久!……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哈哈哈,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沉默着望向疯魔一般的女人,半晌,点了点头:“这是您唯一教过我的东西,我会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云姬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痴痴地笑了起来,捧起那块玉佩亲了亲,又自言自语道:“杪儿啊,情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其短暂如朝露,抓不住,也留不得,还会平添诸多烦忧。” 说着,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面前的人:“你不要像我,明知如此,却还庸人自扰。” 见他不语,云姬脸色一变,尖叫着,声嘶力竭地道:“说!快说!说你不会像我!” 他缓缓开口:“我明白了,母后。” 得到回应,云姬霎时失去全身力气,软软倚靠在墙边,恢复成了先前不为所动的模样,身形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他不动声色地拿起玉碗,舀一匙药,轻轻吹口气,再递到云姬唇边,“母后,您的药。” 云姬看也不看,机械地张开口,重复着吞咽的动作。不过多时,一碗汤药就尽数入了肚。 他替那人将唇边滴落的药汁擦去,心想,若是现在这幅场景教旁人看见了,或许还要夸一句“母慈子孝”。 可惜母想轼子,实在算不上慈,而子亦想轼母,也着实算不上孝。 心里越是觉得荒唐,面上笑得就愈发温柔。 等到毒药发作,云姬浑身剧颤,哀鸣一声,俯下背脊,痛苦地倒在地上,毒血从她的口中不断溢出,染黑了面前的木板。 明明已经自顾不暇,手里却还要攥着那块玉佩不放。 不过是一块死物,执着至此,何其可悲? 站起身,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垂死的云姬,淡淡道:“母后,您曾说命格皆为天定,所以我永远也飞不上枝头?” 顿了顿,他莫名一笑:“会有那一日的。到了那日,我第一个要感谢的便是您。母后,您生前虽从不顾我的死活,但身后,也算为我做了一件事。” “……杪儿啊。”云姬‘呵呵’地笑了出声,声音既嘶哑又含混,“这个眼神,跟你那父君,真是如出一辙。” 他挑眉,默然不语。 云姬匍匐在地上,向他爬来,右手揪住了他的衣摆,神色是难得的清明。那双因疼痛而水汽弥漫的微挑凤目,竟有了些动人的温柔之色,依稀可见多年前的风采。 皴裂的唇微微开合,却是道:“你以后……一定要比我还要痛苦。” 看,这就是他的母后,即便在死前,也不会愿意让他好过。不过没关系,失望了太多次,他早已不会在意。 他弯下腰,替云姬将散落的发挽至耳后。 那半张脸已 分卷阅读102 被黑血晕染的再分辨不清五官,他却恍若未觉,浑然不顾脏污血迹,伸手覆上云姬的脸,掌心登时传来滑腻冰凉的触感。 果然是冷的。他想。 “您的血跟您的人一样。”他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又笑了笑,“母后,请您放心,我定不会重蹈您的覆辙。” “拭目以、以——” 沉重地闷响声传来,那女人垂下头,手落在地上,就这样断了气。 他冷眼看着,慢条斯理地将那人的手掰开,取走玉佩收好,心里没有丝毫哀意。待旁人寻来的时候,却又抱着冰凉的尸首,抖索着肩膀,哭得伤心凄绝。 有人上前安慰他,说云姬为情所困,痛苦多年,如今服毒自尽,也终于得以解脱,你千万不要太过伤心自责了。 他红着眼,轻轻点头,心里却想,怎么会伤心呢?他马上就要踩着这个女人的尸首,一步步向上登去。 只怕是开心还来不及。 8. 拿着那块玉佩见到昭岚的时候,昭岚坐于高位,遥遥地望着他,神色极为复杂。似有怀念,亦有不可为人言说的痛苦。 “许多年不见,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昭岚轻叹,“与年轻时的云姬……真是生得一模一样。” 停顿了会,那人问:“云姬现在如何了?” 他稍稍阖眼,抿着唇,作出隐忍的模样:“母后已服毒自尽了。” 昭岚攥紧座上扶手,拔高几分音调:“你说她死了?!” 他点点头,展开手心,一块染血玉佩赫然入目。 “本不想打扰您的。只是母后常常念着您,死前也握着这块玉佩不愿放手。我想……她或许希望您去见她最后一面。” 不错,他在赌。 以他母亲的死为赌注,博这个男人仅存的真心,来换取自己在琳琅天阙的立足之处。 座上的帝君沉默许久,挺直的背脊竟像被压垮了似的弯曲下来。 “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他听见这番话,心里只欲作呕,语气却放得温柔:“您不必觉得歉疚,母后没有一日怨过你。她只是偶尔会问我,您何时还会来,我也答不上,就总是叫她再等等。可惜这一等,便……” 闻言,昭岚双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说,而是冲他挥挥手。 他依言向前,走到那人身侧,耳畔传来的声音隐隐发颤。 “杪儿?你是叫云杪对吧,你……笑一笑。” 他知道那人想看什么,索性合了那人的意,怯怯一笑,心想,应当有母后当年的影子。 昭岚神色恍惚片刻,忽然伸出手,摸向他头顶,道:“以后留在琳琅天阙。这些年来我未尽过父君的职责,实在惭愧。” “如今也该补偿你。” 过去的八百年里,他没有一刻不厌恶着这张与云姬肖似的面容,笑也多情,不笑亦然。每每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总会忍不住想将这张面皮划破撕烂。 然而到了今日,他又十分庆幸自己生了这样一张面容,才会如此轻易就迷惑了昭岚,才会如此轻易就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普天之下,万物众生,皆为棋局一子。 那人还在的时候,总是要说,主人胸怀洒落,便如光风霁月,令我心向往之。 他每每听了,只觉得荒唐可笑。那人或许不知,但他心知肚明:他早已从头至尾,都尽数腐朽溃烂,等以后死了,一定会堕入无边炼狱,不得超生。 可不知为何,又不愿让那人知晓。 他不是云中明月,也永远成不了。 9. 崔嵬君关上门。 正是深夜,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暗得不见五指。 他并不惧黑,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视物,如入无人之境。 往前走去几步后,忽然听到熟悉声音。 “主人!” 他抬眼看去,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捂着脸的人影,声音微微发颤:“好、好黑啊!请您不要留下我一人。” 是了,那人向来是极惧黑的。 他轻声道:“别怕。”拂手点亮屋内四角的海玉明珠,便想将那人拥入怀里。可待明珠光芒大盛之时,他环视而看,那个人影早已湮灭无存。 屋内装潢华贵,却是寂静空荡得可怕。 ……又忘记了。 那人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他五指缓慢收拢,又骤然松开。 敛去明珠光华,他在黑暗中合衣躺上床塌,闭上双目,强迫自己睡去。 他向来浅眠,睡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做了太多恶事,手上沾染太多鲜血,所以那人从不愿入他的梦,反倒常常有死于他手下的冤魂前来梦中扰他的清净。 今日他梦见了他的母后。 记忆中,那女人总是穿一袭华贵衣衫,却是披头散发,看不清五官的轮廓。与他说话的时候,更是声嘶力竭,神态 分卷阅读103 癫狂。 在梦里亦然。 女人伸出冰凉双手,攀上他肩,不停地低语:“杪儿,你我二人,究竟是谁更可悲一些?” 他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冷道:“自然是你。” 女人桀桀地怪笑起来:“不对啊不对。我是想要拥有,却求而不得。你是曾经拥有,却亲手舍弃。你看我们二人,究竟是谁更可悲?” 早年他听到这句话,只会恨得一掌将这个虚影击个粉碎。但他现在已经明白,虚影终究是虚影,只要不从梦中醒来,它便会如跗骨之疽,永远地跟着你。 烧不尽、也毁不去。 那虚影见他没有反应,语气便愈发得意:“杪儿啊,母后说过,你一定要比我痛苦。” “百倍……千倍……万倍……” “卑劣如你,怎么配与明月相衬?又怎么配得到幸福?” 崔嵬君垂眼,不怒反笑:“母后,即便你再如何说,最后还是我赢了。” 他一直如此告诫自己,如果不能拥有许多爱,就定要站到最高的位置,而他就快要做到。 琳琅天阙已成囊中之物,渡劫成神也指日可待。 爱不能长久,所以他不需要。 第64章 遐方怨·其一 145. 我不欲惊扰伏清休息,尽力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久而久之,竟也涌上几分睡意,偏头依偎在他胸口,想闭眼小寐片刻。 迷蒙间,耳边似总是有细语在纠缠不休,一刻也不得安歇。 我忍了又忍,终于不堪其扰地睁开眼,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扰我清净。 未曾想,那声音竟是来自伏清。 他睡得极其不安稳,方才被捋平的眉头不知何时又蹙了起来,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我凑近听了许久,才勉强辨出两个字:别走。 别走? 这是做噩梦了? 再观伏清神色,简直与当年在浮玉山入魇时如出一辙。 我虽不想窥探他人隐私,但念起伏清总是将所有事皆闷在心里不说,这毛病实在令人头疼。犹豫片刻,我还是伸出指尖,点上他眉心。 眼前场景蓦地变了,成了一段昏暗逼仄的长廊,沿路点着明烛,抬眼望去,好似永远也看不见尽头。 面前有个清隽挺拔的身影,我想也不想,就抬脚追去。他走得很慢,我没费什么劲就追上了他,嘴里不住喊着:“真君!” 任我在眼前如何晃悠,伏清都是毫无反应,目不斜视地默默前行。 就这样走了很久,才见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某处地方,神情显得晦涩难明。 我心下疑惑,追随着他的视线而去。 前方不知何时多了三个灰色的虚影,凝神看去,这些虚影除却身形有些透明以外,五官皆是清晰可见。 男人高大严肃,女人温婉秀丽,少年面容虽显稚嫩,却看得出是个冰雕雪琢的玉人,形貌更与伏清相去无多,昳丽万分。 我觉得新奇,就凑上前去想瞧个仔细。 未等我走个几步,耳边就是惊雷乍起,惊得我颤了两颤。 “你倒是一刻都不消停。这才几日,就又给我捅出这么大的娄子!”男人来回踱步,面色怒极,“以为多犯几个禁令,我就会改变心意?我告诉你,这东极之位,你是不接也得给我接!” “我不会接任东极。” 男人停下脚步,眼神阴冷可怖:“你胆敢再说一次?” 少年仰着脸,眼神没有丝毫动摇:“父君,我真的——” “清儿!” 女人出声制止,将少年往身后一带,冲男人摇摇头:“你先去罢。” 男人抬起的巴掌向上扬了扬,到底还是没舍得落下,终是摔门而去。 女人微弯下腰,拉起少年的手,柔声问道:“告诉母后,今日为何要跟惜诵的长子在街边大打出手?你将他打成那样,惜诵得知此事,跟你父君又是闹得不欢而散。” “母后!”少年语气不忿,“他与他那一帮跟班在街上起哄,说我只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别的本事什么也没有,还生了一张女人的脸,没有半分男子气概。他这样侮辱我,我总不能轻易放过他!” 女人叹道:“母后不是一直教导你,你身为下任东极主人,凡事应克己复礼、循规蹈矩,不该如此任性妄为。惜诵是何许人也?与他有关的事,你需学会忍耐。” “就因为我是下任东极主人,所以他扇了我的右脸一掌,我就该将左脸也递过去给他打吗?这世上哪有这么蠢的人?” 少年顿了顿,又接着说:“母后,忍耐只会助长他人气焰。” 闻言,女人声音微沉,不禁斥道:“清儿!你怎可有这种想法?以暴制暴,便是长久之策吗?” 少年轻声问:“如果今日被打的人是我,您也会这样说吗?” 女人怔了怔,一时没有言语。 “我总是惹您与 分卷阅读104 父君生气。但我天性如此,学不会那一套礼仪规矩,更无意接任东极,我只想——” 女人打断他,秀眉紧蹙:“我与你父君就只有你和淮儿两个孩子。淮儿生性天真,志不在此。东极重责只能落在你身上,你推卸不得。” 少年静默许久,问:“非如此不可吗?” “清儿,你仙格圆满,乃天命所归,有了东极主人这个头衔,更是如虎添翼,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东极有了你之后,定能永驻鼎盛,而我们咸阴子民,也会以你为荣。” “若我说……” 许是女人的眼神实在太过狂热,他蓦地收声,只余下窒息的沉默。 女人似松了口气,直起身子:“你父君性情向来暴躁,他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清儿,今日早些休息罢。” 话音落下,那两个虚影登时碎成无数光点,消弭于昏暗的长廊间。我怔了怔,终于意识到这些虚影残象应该是伏清的过往重现。 如果是当年的伏清,他那句未说完的话一定是:若我说,我不稀罕这个破烂命数呢? 而现在的伏清…… 我不能确定,因为他已变了太多。 忽然,星点火光腾起,沿路不停地吞噬覆盖住周围的每一寸黑色,又徐徐向四周扩散开,化作炼狱火境。 那虚影似是痛极,面容扭曲,拼命地向前伸着手,像是在追寻希望的光。然而,自他指尖开始,极快地被烈火吞噬殆尽,一寸寸化成了灰。 虚影消失无踪,只余下凄厉如恶鬼般的咆哮:“大哥!我是为了你……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我这么相信你……我明明这么相信你!” 我记起雱辛与我说的那个故事,指尖弹出风刃,想将这幕残象毁个干净。可惜这是在梦里,我无能为力。 残象如影随形,声音更是无孔不入。 即便是我听了,都觉得心神难安。 自伏淮身死已有千年之久。伏清这千年来,莫非都做着相同的梦吗?这样折磨自己,他便不会觉得……痛苦吗? 146. 不待我想出个所以然来,火光已渐渐隐去,现出一方葱郁天地,正是冠神族的景致。 四周群众围绕。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这回没有心软,扬起巴掌重重落在少年左脸,神色是慑人的狠戾。 “倘若不是形势所迫,你以为我不想救淮儿?如果我像你这般意气用事,东极早就覆灭无存了!” “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传?都说我伏夷生出一个成天只会四处生事、贪生怕死的废物。伏清,你已经是九疆六界中………最大的笑柄了!” 男人怒极,拂袖离去,女人紧随其后。 眼见二人便要擦肩而过,少年捂着脸,轻声道:“母后……” 女人停下脚步,眸光极为冷漠。 “守秋死前,曾托我好好照料辛儿。如今我有负于她,你告诉我,我究竟该以何颜面去向九泉之下的她交代?” “这次,母后对你亦很失望。” 周遭人影散去,只留下少年孤身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便在此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如春风拂柳,微微带着笑意,听起来分外耳熟。 “听闻东极的伏清性情最是难驯,从不向旁人低头?”我循声看去,那声音的主人生了一张多情含笑的好相貌,湛青如碧的凤眼——竟是云杪。 “今日,我要你跪下求我。” 相处多年,我从未见过他这幅神情,好似既是恨意,又是快意。 “我跪下,你就会帮我?” “不要与我谈条件。”云杪笑意渐冷,“求人就得拿出求人的姿态。” 少年默然而立。少顷,他曲起双膝,毅然跪下。 无数日月更迭交替,时间转瞬即逝。 在第五日,天上下起暴雨。 雨点很密很急,眨眼工夫,已拍湿少年的衣衫与长发。他却恍然未觉,连动也不曾动过一下,忍受着漫无尽头的天罚。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执伞而来,停在他面前。伞面隔开雨雾,为他辟出一隅安宁天地。 借着惊雷的明光,我看清了那个撑着伞的人——容貌竟与我分毫未差。 是我? 怎么会是我? 伏清口中所说的冠神族的雨夜,莫非…… 我愣在原地,全身涌上森然凉意,似有滑腻毒蛇吐窜信子缓缓滑过我的背脊,连战栗都彰显著不安。 天地间好像只余下滂沱雨声。我头疼欲裂,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开枷锁而出,待仔细寻去,却又渺无踪迹。 此时,似有数道声音穿过铺天盖地的雨幕,直抵我的耳边。 ——别走。 ——连你也要放弃我吗? 这是……伏清的声音?他在恳求我。我是如何回应他的? ——从第一眼见到你起,我便觉 分卷阅读105 得你此人恣意妄为、自以为是,迟早会生出事端来。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凡事不知量力而行,到头来才知悔恨,又有什么用? ——要我不放弃你?凭你……也配? ——为何那日在离火境里,死的人,不是你呢? 我拼命想堵住耳朵,将这些声音隔绝在外,却是徒劳。 ——想来你昔年也称得上是个天之骄子,如今跪在雨里,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落水狗罢了。 ——雨这么大,这把伞就送给你。我不要了。 那把伞垂落在地上,高高溅起无数水花。 “我”转过身,一步步向前走去,竟真的没有回过头,而那个跪着的人,手却始终维持着被甩开的姿势,停在半空,就好像还未完全死心。 他在等我回头,重新为他撑起伞,重新握上他的手吗? 千年里,无数个夜晚,他不断地回溯着在冠神族的那个雨夜。明知那个人不会回头,明知过往已不可更改,却还是愿意等下去吗?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为什么我会这样与他说话? 伏清处境艰难,本就立在悬崖边缘,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而我竟成为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怪不得他会这样恨我,恨到再也不愿信我的话。 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我走到他面前,停下。 “你说,你做过很多次梦,想等着我回头,我却一次都没回过头?” “真君,这次我回头了,你会觉得太迟吗?” 我伸出手,想握住他的手。 虚影终究是虚影,摸不到、也触不着。只是即便如此,为了却他心中执念,我还是执意隔着虚空,与他双手交握。 “对不起,我记性实在太差了。以前的事,我真的记不起来。” “可是伤害你……应该并非我所愿。无论你信或不信,自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对自己说过,我是不舍得让你难过的。” “所以,下次的雨夜,我不会再留你一人。” 这是在伏清梦里,他应该是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的。 但是,连绵不断的雨势,就在此刻——停了。 第65章 遐方怨·其二 147. 雨势既停,梦境随之也跟着分崩离析。我睁开眼,窗外天色渐明,已是一夜过去。 记起梦中情形,我胸口揣着的心不免下沉得厉害。经由此事,我总觉得我的记忆仿佛缺失了关键的一角,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并且……云杪的反常举动,也令我十分在意。 他待人处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便是对厌恶之人,亦不会将情绪明摆着写在脸上。可现在想来,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对伏清抱有着莫名的敌意。 莫非他二人曾有过什么恩怨? 未待我想出个究竟,伏清那处已隐隐有了醒转的迹象,我将疑虑抛诸脑后,转眼看他。 伏清目光带着刚睡醒时的懵懂迷茫,浑没有平日里的冷漠姿态,反而像是朵待人采撷的玉琢玲珑,缟衣霜袂、临风皎皎。 我不知受了什么蛊惑,竟然凑上前去,在他唇上亲了亲:“早。” 伏清神思尚未清醒,被我无理对待,不仅没有躲开,反而追着我的唇,偏头回吻了我一下,轻声应:“有些累,我再睡会。” 我眼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难得觉出了几分羞赧之意,指腹摩挲过唇瓣,无言以对。 伏清说完这句话后,竟是不设防地又闭上眼。半晌,他才好像意识到不对劲,眉头紧蹙,蓦地睁开眼。 浅灰色的瞳仁清泠如泉,照出了我大睁着眼的痴傻模样。 “你——!” 伏清猛地起身,似是想将我推开。手刚抬起,目光便顺势落在我二人交握的手上。 见状,他眉头皱得更紧,神色惊疑不定。 我收整神色,也跟着他起身,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问:“在想什么?” 伏清这才回过神,忙不迭地甩开我的手,冷冷盯着我,胸口起伏不定:“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我并不急着接话,目光缓慢下落,流连在他胸口。 昨夜我将伏清衣襟扯开,还未来得及系好,此时他直起身,衣袍松垮搭在身上,半遮不露,真是一片好光景。 伏清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身子僵了僵。好半天,才记起要将衣襟合拢。再抬头时,神色已是羞愤欲死。 他咬着牙,又惊又怒:“再看,我就剜了你的眼睛!” “真君好绝情。”我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昨晚你不是这么说的。” 伏清寒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身子稍稍前倾,离他近了些,压低声音,“那昨夜让我抱着他别走的人,也不是真君了吗?还有那句——” 伏清再也听不下去,斥道:“闭嘴!” 分卷阅读106 我识趣地闭嘴,笑眯眯地盯着他。 伏清垂下眼帘,不再言语,应是在努力回想昨夜的记忆。我耐心等了许久,只见他越想越抬不起头,越想越气得哆嗦。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气他自己,还是在气我。 终于,他抬手一指房门:“你走!” “若是我走了,真君又要说……叫我走就走,连头也不回。唉,我该如何?我实在难办得很。” 红霞悄无声息地攀上伏清耳廓。再观他神色,却是与之不符的冷峻,或许还有些惨淡。 伏清忽然抬手将被子往上一扬,整个人就躲在里面,不肯再见人。 笑意渐渐敛去,我正了脸色,轻声劝道:“别躲在被子里了,你也不怕把自己闷坏。” 被子剧烈哆嗦起来:“你走!” 伏清不愿见我,也在情理之中,我无声叹气。 “真君,你我之间实在有太多误会,等什么时候你愿意听了,我会与你一一解释清楚。我知道,先前是我太过轻浮,喜欢这两个字,不该如此随意便说出口,是我从未顾及过你的感受和想法。” “……” “昨日,雱主与我说起很多你的过往。有一句话,她虽然没说出口,我却是心知肚明。” “……” “真君,无论是她,或者是我,都希望你不要再被过往绊住手脚。且不论你没有错,就算你有错,千年的惩罚还不够吗?你还想怎样折磨自己?” “……” “我不舍得看见你痛苦,也不愿意你活得这么累。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要活得这么累。” “……” “仙人寿命长久,若只能压抑天性而活,未免也太过无趣,不是吗?” “……” 我见伏清仍是沉默,心知此事不能急于一时,柔声道:“你现在不想见我,那我就在门外候着,等到你想见我的时候为止。” “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你。” 我本已做好等上个三五月的心理准备。谁知,这才刚将房门推开些许,就听到一声:“站住。” 我回头看去,伏清还是将自己捂得严实,可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却从被子里颤巍巍地露了出来,冲着我的方向,勾了勾指尖。 这是……? 我生怕他反悔,几乎是飞扑上前,回勾住他指尖。 伏清冷声道:“我让你过来,没允许你擅自碰我。” 我见他没有挣脱的迹象,宽下心:“那真君想让我放开吗?” 伏清不应,却又问:“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来之前,雱主问我,清不清楚自己究竟最想留在谁的身边。还没看见你的时候,我在心里想,我不知道。” 说着,我将脸凑过去,轻轻摩挲着他的指尖。 “可听到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又或者是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有了答案。先前是我不对,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所以你赶我也好、不想见我也罢,我都认,也愿意等。但是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伏清沉默很久。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倦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究竟将我当作什么?” 我低声道:“你不是玩物,我也从没有把你和云杪混为一谈。我知道你是伏清。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千年前,我一直都知道。” “你就这么笃定,我又会对你心软?” “不,我没有一点把握。” 说到这里,我心揪得更紧:“没关系。我会等,等到你愿意原谅我的那日。” “死缠烂打,倒也就是你了。”伏清勾着我的指尖莫名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开,“别以为我会这么快就回心转意。” “我知道。” “是你求我,我才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对,是我求你。以后别人问起,我就说是我垂涎真君的美貌,死皮赖脸地追了你很久,你实在烦不胜烦,才勉强答应与我在一起。” “事不过三。”伏清好像是在警示我,又仿佛是在说服他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一次——”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过他的话:“我宁愿死,也不会再背弃你第三次。” “话说得如此决绝,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若是事事都留后路,又岂会有真心可言?” “油嘴滑舌。”伏清忽地咬牙,“昨晚我说的话,你不许记得。” “好,我已经忘了。” 伏清气结,语气更为凶狠:“……也不许你忘!” “不许我记得,也不许我忘记,那我该如何?”我啧啧道,“真君好难伺候。” 被子又簌簌地抖了起来。 我看不过眼,替他一把掀开。伏清端坐其中,鬓发凌乱,面色更是通红,也不知是里面闷得太热,还是被我气得发烫。 他应是意识到了这点,伸手理了理鬓发,确认形容无碍,这才 分卷阅读107 抬眼瞪视我:“你嫌我难伺候?” “难伺候就难伺候吧。”我叹气,“是我自找的,也得自己受着才是。” “你还觉得自己委屈?” 我连忙摆了摆手:“不委屈不委屈,谁不知道我家底微薄,处处仰人鼻息而活?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你知道便好。”伏清作出副冷淡神色,语气亦端起架子,“有我在,你不会仰人鼻息而活。” 我面上笑意更深:“那真君要好好喝药,身子才会早些好起来,这样就能护着我了。” 语罢,我又摇起头:“好不起来也没关系,就换我护着你。” “你?”伏清嗤之以鼻,“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 话虽如此,他唇角却不住扬起,露出一个克制的、浅淡的笑来,像是心情极愉悦。 我难得见他笑,只觉心旌神摇,迭声劝他:“你再多笑笑罢。” “方才没看清楚?” 我点点头。 伏清将脸重新板起来:“那也没有了。” 第66章 遐方怨·其三 148. 我见伏清不肯再笑,心里觉得有几分可惜。若是我能有卧云那“笔落惊风雨”的本事,早将方才的笑画下来裱在床头,日日夜夜都要看上几眼才够。 正出神着,伏清轻咳一声:“在想什么?” 等到我回过神来,卧云这两个字已脱口而出。 “卧云?”他才好转了些许的脸色又是一沉,语气变得很是古怪,“我怎么不知道你与卧云也有这么深的交情?” 我摇摇头:“确实不深。只是突然想起他当年为你作的那些画……如果我也能有他那样好的画工,便能将你的笑画下来了。” 伏清脸色稍霁,有些欲言又止:“你也不必羡慕他……” 我挑眉,见他说话吞吞吐吐,不禁困惑更深,道:“与我不必顾虑太多,有话直说便是。” 伏清看我一眼,又很快移开。 半晌,才缓缓开口:“我的画工与他不遑多让。你若是求我,我也不是不能教你。” 听他这样说,我倒是有几分不敢置信:“我怎么不知道真君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以前常画,后来不画了。” “为什么不画了?” “没有为什么。”伏清垂下眼,语气冷淡,“不想画了,仅此而已。” 我知道他这是又想将所有心事都藏着掖着,不给旁人知晓。他惯来如此,我也不能急于一时,应该徐徐图之。 因此,我也不执意要去问个究竟,转而道:“现在这个时辰,是不是该喝药了?” 伏清看向窗外天色:“再过两个时辰。” 我点点头,余光恰好瞥到昨晚洒了满地的药汁,问:“真君为什么不愿意喝药?” “这些药没有用。” 没有用?我咀嚼着这三个字,凭空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眼睛死死盯住他,不愿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方才说什么?” “我魂体重创,药石罔医,惟有等死一途。” 伏清神色毫无波澜,甚至可以称得上泰然处之。就好像死这件事并非噩耗,而是解脱。 我却无法像他这般平静,眼前止不住地发昏,艰难开口:“你是在骗我,对吗?” 伏清沉默地与我对视许久,忽地别开眼,轻声道:“是,我在骗你。你当真了?” 我挤出笑:“真君也会骗人了。” “你骗我这么多次,我不过才骗了你一次,你就受不了。”他冷冷瞥我一眼,语气不悦,“你现在知晓被骗的滋味了?” “很糟,真的很糟。”我喃喃道,“方才,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还好你说是假的……还好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你要怎么办?” 如果是真的,我要怎么办? 我呼吸一窒,不自觉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好像只要这样做,就能留住他,不让他与阿笙一样,消散成雪天里抓不住的雾气。 “真君记不记得离火境那次?你怕我出事,就将我关在水牢,不让我与你同行。那时,我心里就在想,你如果死了,我也活不成。” “不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会再留下你一人,所以,你也别想再留下我一人。” “话说得好听……”伏清似是想出言讥讽我几句,却又垂下了头,久久都没有再言语。 149. 眼见到了送药的时辰,我起身捏决,清理好地面淌着的药水残渣,出门去寻雱辛。 她估摸着又是整宿未睡,脸色比昨日还要差上几分。待听闻伏清无碍,眼里才总算涌起神采。 我跟着雱辛进了药室,见她动作迟缓,主动揽下煎药的活计,一面给炉子扇火,一面与她闲谈:“真君以前可会作画?” 雱辛点 分卷阅读108 头:“小时候每次去寻表哥,都会看见他在画一个人。我想讨来看看,他却总藏着掖着,不肯教我瞧见。” “后来,他继任东极的那一天,不知为何,一直郁郁寡欢,在宴席上喝了很多酒。我劝他也不听。回去后,他将那些画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之后,他再没有作过画。” “原来如此。不过说到继任这件事……”我疑惑道,“他不是不愿继任东极主人吗?” “生为长子,很多事情自然是身不由己。” “那他为何不留在东极?” “我想……他大概是不愿回去。” 我扇火的手顿住,转头看她:“何出此言?” “离火境一事后,九疆六界中,都将表哥视作笑柄,而姑父与姑母……也有数百年都没有与表哥说过一句话。直到他斩获妖族余孽的首级,为伏淮报仇雪恨,那些恶言恶语,才有所消停。” 我不禁感慨:“墙倒众人推,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其实外人如何想,应该都不重要。表哥最为寒心的,许是姑父与姑母的态度。毕竟那时,没有人愿意站在他那一侧,而我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有人愿意站在他那一侧…… 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好像永不会止歇。 眼前飞快掠过几幕残影,我明明什么也没看清,却莫名觉得心痛难抑。一个不留神,手背就溅上了几滴滚烫的药汁,疼得我打了个激灵。 “没事罢?”雱辛听见动静,神色有些担忧,“你不会煎药的话,以后还是让我来。” 我抚摸着伤处,祭出少许灵力。 不过区区小伤,很快便能愈合如初,她也实在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笑了笑,我道:“以后就让我来吧,我也想为他做一些事。” 雱辛也笑:“这样也好。” 之后没再出什么岔子。 煎好药,雱辛怕我晃了洒了,跟着我走了一路。到了门前,我冲她使个眼色:“你这般担心他,还是与我一起进去看看吧。” 她神色踌躇,脚往前迈去,又很快缩回来:“改日吧。” “为何?”我劝道,“他不会恨你。” “其实我也不太懂我自己。有时候,竟会更希望他恨我,你说奇怪不奇怪?”雱辛叹口气,“少箨,明日见。” 她转过身,施施然离去。 150. 走进内室,伏清披着大氅,正站在窗棂旁向外看去,一头长发未束,垂落腰际。雾蒙蒙的白光披在他身上,好似镀上层光圈,令这个背影变得朦胧不清。 我恍惚中生出错觉,仿佛只要等至旭日初升的那刻,他便会散成雾霭,消失无踪。 呸呸呸。 我连忙将这个晦气的想法摒弃彻底。 放下药,我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是一片亭台楼阁,看不到水,看不到花,也没有任何鲜活生动的景致。 “真君,你在看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问得随意,他也答得散漫。 “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我沉吟。 “阆风宫实在太冷凄了,都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致。真君,你想出去走走吗?我可以带你去杏花天,或者——” 伏清打断我的话:“阆风宫里不会有,琳琅天阙上亦然。” 他这句话说得语焉不详,我听得也是一头雾水,只当作他是看腻了琳琅天阙上终年不变的云海。 “你都不喜欢?那等你病好了些,我就带你去带你见我的一个……朋友。她住在干桑。真君应该记得干桑吧?那里有很美的花海,还栽了许多株八棱海棠。” “朋友?”伏清垂下眼,面色有点冷淡,“以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我连忙解释:“先前不提起,是因为当时在这仙界之中,我只认识、也只记得真君一人。这句话我与你说过……是真的,没有骗你。” 伏清没做回应。 我知晓于他而言,我的言语皆是苍白无力,一时有些难过,轻声续道:“其他的事……我也是才想起来不久。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等到了干桑,我再说给你听。” 伏清终于抬眼,问:“为何不现在说?” “现在你要好好喝药。” 说完,我端起药,试了试温,觉着有些烫,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会,才敢递给他:“喝吧,现在不烫了。” 伏清看着我,没有动手接过,也没有说话。 我被他盯得发毛,手停在半空,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不是。僵持了会,我又讷讷重复道:“真的不烫了。” 伏清还是一动不动。 我眼珠转了转,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迟疑地盛药入匙,递到他嘴边,轻声哄道:“真君?” 伏清这才张开嘴,不情不愿地咽下,随后眉头紧蹙,五官险些皱在一处。 我急忙 分卷阅读109 凑上前,用手作扇,一边替他扇风一边看他脸色:“还烫吗?是烫着了吗?” 伏清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脸,将我轻轻推远了些,掩袖在口,清咳一声:“我没事,你别离我这么近。” “好吧。”我向后退去,将碗递给他,“那你自己喝。” “……” 伏清睫羽微颤,明显是听见了我说的话,却没有做任何回应。 我这才坐实先前的猜测,却不想这么轻易就遂他的愿,便故意问道:“真君是觉得药太苦了吗?” 伏清听罢,狠狠瞪我一眼,走到床边坐下,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蠢死了!” “我真的太蠢了。” 我忍住笑意,耷拉下嘴角,仿佛极为丧气,闷声道:“你总让我猜你的心思,我又不会读心,怎么能次次都猜的准?” 伏清伸手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我,最后一勾指尖,不耐道:“懂了?” “你可真是……”我喟叹一声,实在没敢把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七个字说出来。 “快点。”伏清连声催促,“药都凉了。” 我作势应了。想了想,又悄悄变出一颗蜜饯藏在手心。等走到他身边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到他嘴里。 “含着。” 伏清有些惊愕,一时没回转过神,竟乖乖任我摆弄。我喂他几口,他就喝几口,中途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 “甜吗?” 不待他回答,我见伏清苍白的唇上渡了层水光,似被美色所迷,冷不防地凑上前去舔了舔他的唇。 本以为能尝到些蜜饯的甜味,却不料他唇上只有药汁的苦味。 我瞬间变了脸色,就想往后退去,却被他伸手扣住后颈,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伏清面色不虞:“谁允许你占我便宜?” 我刚想低头认错,目光却停在他红得彻底的耳廓上,不禁伸手碰了碰,很烫。 “真君……不喜欢我这样做吗?” “不喜欢。”伏清毫不迟疑,回得干脆利落,可脸却跟我挨得越来越近,一吐一息间,都带上了些灼热之气。 我稍稍抬眼,与他目光撞上。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好似聚着盈盈水光,仿佛只要一阖上眼,便会掉下泪。 “可你占了我这么多次便宜。我占你一次,应该不算过分吧?” 第67章 遐方怨·其四 151. 难得见伏清主动,我倒是颇有些受宠若惊。待回过神来,忽地一笑,闭上了眼,低声道:“不过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可我左等右等,在心里默数了快一百个数有余,也没等到他的吻落下。 只有一阵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在我耳边徘徊不去。 我终于按耐不住,堪堪将眼睛撑开一条缝。伏清仍维持着先前那个姿势,与我挨得很近,却又隔着一定的距离。 ——那距离不长,却像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怎么也到不了岸。 伏清就这样沉默地望着我,眉峰微蹙,神色挣扎无比,似是很想靠近我,却又不敢将真心全然交托。 我只觉当头一盆冷水泼下,简直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两个耳光。 即便我并非有意为之,可他被我骗了这么多次,怎么可能因为几句好话就轻易原谅我?先前我还对他说过,不会再对他如此轻浮随意,该学着去照顾他的感受与想法。 这才过去了多久?我就原形毕露。 他是不是……又觉得不安了? 想到这里,我也无意再去理那些情思愁肠,只想将伏清推开一些,好好与他解释我此番行为并无冒犯之意,让他不要多想。 我这才刚起了挣脱的念头,他凤目便是一凛,连带着禁锢我的手劲都大了些。仔细看去,那双眼里似积聚翻涌着无数暗流,要带着我一并淹没在其中。 “真君,你听我……唔唔唔——” 我心慌意乱,解释的话才说到一半,伏清便倾身向前,落下冰凉的吻,封住我还未说出口的言语。 不对,说是吻,也不甚确切。因为这之中没有任何情人间温存的意味,反而更像是报复性的吞噬啃咬。 我觉出些痛,却没吭声,也没躲避,只动了动舌尖想舔去渗出的血珠,却恰好与伏清舌尖相碰,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触觉。 伏清僵住,许久都没再动作。 正当我以为一切要就此结束的时候,他却忽然加深了这个吻,同时,身体传来莫名的重量,我一个晃神,就顺势被他压倒在床上。 与先前相比,伏清已收敛了些戾气,我也尽力地回应着他的索取,一边抬起眼,试图追逐着他的目光。 伏清却不愿意看我。他紧阖双目,长睫颤个不停,仿若被困于蛛网的蝶,正做着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 除却呼吸声,空气仿佛陷进沉沉死寂,岁月的流逝都变得慢了起 分卷阅读110 来。 忽然,“啪嗒”一声,紧接着,脸上似是传来一滴微凉的触感。 伏清终于止住吻,微微喘息着,脸埋入我颈间,一语不发。 我怔了怔,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划过那滴微凉,置于眼前看去——剔透晶莹,像是一滴泪。 难道是我哭了? 我抹了一把眼睛,是干的,我没有哭。 那这滴泪…… 待我想了个通透,心口又揪得发疼,好半天,我才颤抖着抬起手,将他拥入我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涩声道:“对不起。” “……少箨。” “我分明还是恨你。” 他沉默许久,语气变得有些茫然:“又为何不肯放你走呢?” “不要放我走。”我心慌不已,简直快要语无伦次,“真君,我、我知道喜欢这两个字,不能光是在嘴上说说而已。” “但是我实在太迟钝了。我真的想不到,我该怎么做,你才会愿意信我的话?” “如果你永远都不愿信我的话,那我又该怎么办?”我喃喃道,“不知为何,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难过。” “你原来也会为我难过?”他问。 我颔首:“真君不信吗?其实仔细想来,我第一次难过就是为了你,第一次展颜……也是为了你。” “……” “真君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 “我想起来了,原来你没有骗我,我们早在很久之前就见过面。” “那日干桑的雪很大,你还穿了件白衣,我却仍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你。” “那个雪人……你堆得好难看。你知道难看到什么地步吗?我那时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但见着这雪人的长相,我竟然就笑了起来。” “……休要胡言乱语。”伏清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皮有些发红,恼道,“哪里有堆得这么难看?” “真的好难看。”我忍不住发笑,“当时我就在想,你雪人堆得这么难看,再看下去,也不过是蹉跎我的岁月罢了。” 伏清微怒:“那你还一直盯着我看。” “可是……”我牵住他的手,抬眼与他对望,“我明明也知道是蹉跎岁月,却莫名地想一直看下去。你说奇怪不奇怪?” 伏清怔了怔,眸光微动,流转着光华万千,慑人夺目,像是有片刻的意乱情迷。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将手往后一抽,恨恨瞪我:“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总是动手动脚。” 我低下头,拍了我的手背一掌,装腔作势地呵斥道:“你听到没有?下次再不老实,真君就要替天行道,把你给一剑斩了。” 语罢,我听到一声似有若无地轻笑。 等我抬眼看去,伏清已是摆着那副不动声色的棺材脸,冷声道:“我没说过这种话。” “是。”我拖长声音,“毕竟真君心肠是天下第一好。” “油腔滑调。”伏清听不得这些话,又剜了我一眼,我自然不怕,微笑着尽数接下。 过了会,他忽然道:“那次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这句话打了我个措手不及。然而我左思右想,也记不清在这之前,我还与他在哪里见过面。 “第一次,是在冠神族。” “我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看著书睡着了。” “我看书看睡着了?”我哭笑不得,“真君快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父君为议事而来,我又不喜插手族中琐事,便趁他不备偷溜出来。谁知一走就走到了你们的藏书阁。” “藏书阁?”我惊呼,“你不是冠神族人。按照族规,是万万不可入内的。” “我对阁中秘辛并无兴趣。”伏清揉了揉眉骨,“只是你们族人见着了我就跑。书阁无人把守,我进去看一看又有什么紧要?” 我不禁发问:“他们为何见着了你就跑?” “……我那时名声不太好。”这几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倒像是难以启齿。 听他这么一讲,我忽地想起先前雱辛与我讲的故事。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夸大其词,没成想竟是确有此事。 我起了挪揄心思,故意逗他:“听说以前真君每逢出街,都无人敢近你身侧半步?不知这句话是真的吗?” 伏清斥道:“别打岔。” “好好好。”我分开两指捏住嘴巴,又空出另一只手,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他嘴角微动,又很快抿起。 “书阁里只留下一个人。我走上前,想看看究竟是谁不怕我?” “没想到……你留在那里不走,不是因为你不怕我,而是因为你睡着了。” 要不是我现在不许出声,不然我真要反驳一句——即便我没睡着,我也不会走,因为我那时根本就没听说过你那段劣迹斑斑的往事,自然是不知者不畏。 说到 分卷阅读111 这里,伏清蹙眉,面露嫌色:“看书都能睡着,真是个不学无术的蠢材。再待在你身边,也不过是虚耗光阴。” “我想离开。”他声音如山间缥缈虚无的云雾,越来越轻,“却陪着你坐了三个时辰,直到你快醒来。” 我心神一动,就着捏唇的姿势,瓮声问道:“我那时看的是什么书?我得找出来裱上。” “优昙经中卷,第四章 。” “真君记得好清楚。”我啧啧称奇,“我都不记得我看过这本书了。” “你惯来不学无术,记不得也是正常。” “是。”我好脾气地应了。想了想,又有些不服气,“不过关于真君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伏清挑眉:“说来听听。” “就是在东极放河灯的那次。说到河灯,真君还记得我许的是什么愿吗?” “记得。” “那真君先说。” 此刻我倒真有些好奇,想看看他究竟记得多少。 “望伏清能一如今日,潇洒无拘,任游天地。” 我微感讶异,讷讷道:“真君怎么连这句话也记得这么清楚?” “或许是因为……”他垂下眼,这会才算是真真切切地笑了笑,“那时所有人都想困住我,你却希望我自由。” 第68章 遐方怨·其五 152. 伏清这一笑,恍惚间竟有了几分当年的影子,形容昳丽、色若春晓,是说不尽的鲜活姿态。 我先是看得痴迷,等回转过神,心里又闷得发慌:“我那时不该念出来的。你说得不错,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伏清却摇头:“灵验与否,已经不再重要。我只有一问不明。” “问吧。”我拍拍胸脯,“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轻声道:“那句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神色一凝,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应,就又听见他改过口:“算了,就当我没有问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千年过去,我早已不再执着。” 真的不再执着了吗?如果不再执着,他又怎会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我所认识的伏清,明明是个冷淡矜贵、高不可攀的霜雪美人。他行为处事向来不缓不急、不骄不躁,理应不会被任何事困扰,也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我不愿看他露出这副姿态,借力坐起身,双手捧住他的脸,逼迫他抬头与我对视。 “是真的,我那时是真的希望你可以如愿以偿。” 伏清与我对望片刻,终于没再说些挖苦的话,只是淡淡开口:“那就好。” 我又问:“真君那时许的又是什么愿望呢?” 伏清默然。 “不公平。”我见他不语,佯怒道,“你知道了我的心愿,却不肯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 “……” “难道是因为这个愿望还没有实现,所以你才不肯告诉我?你是不是害怕告诉我之后,这个愿望便不能够灵验了?可你刚才还说灵验与否,你都已不再在意,那你现在告诉我又有何妨?反正——” 伏清听着听着,眉头拢得死紧,出声打断我的滔滔不绝:“实现了。” “实现了?”我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实现什么了?” “那日临别之际,我已将我的心愿告诉于你。” 临别之际? 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好真君,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罢。” “……我那时与你说再见,其实不是在同你告别。”伏清面色微红,眼神游移着,不肯与我对视。 “而是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 这句话倒是令我有些意外,但仔细琢磨了一番,心里又隐隐约约腾起些许雀跃之情。 他怎么能这么惹人怜爱? 我眼神柔软,恨不得将伏清搂在怀里抱一抱、亲一亲才好,却又不愿唐突美人,所以最后也只是轻轻捏上他脸蛋,道:“这个愿望确实实现了。” “我却希望不要实现。” “为什么?”我觉出了些不对劲,笑登时凝固在了嘴角。 “没见到你时,心里至少有个念想。”伏清阖上眼,轻声道,“等见到了你,我才明白,那些念想也只不过是痴心妄想。” “你怎么会是……痴心妄想呢?“我缓缓松开手,倾身向前,在伏清胸前寻了个位置靠下,“痴心妄想的人,分明是我才对。” “我当时以为东极一别,便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后来在继位大典上见到你,还能与你说上几句话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 “但是——你好像很讨厌我,也不想再看见我。我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伏清忽然问:“东极的继位大典,是我们第几次见面?” 我掰了掰手指:“干桑一次,东极两次,那便是三次。若是算上你偷看我睡觉那次,便是四次。” “难道不该是第五次?” 分卷阅读112 第五次? 恍惚间,我好似又坠入那场陌生至极的梦境,无论如何回想,记忆始终缺了一角,不能得以圆满。 焦灼之下,手指不住合拢,揪住伏清衣领。 我惶然开口:“真君,我昨夜入了你的梦。那场雨夜,我真的没有丝毫印象,怎么办?” “你遇见的那个人,当真是我吗?” “我总觉得,如果那真的是我,我不会在雨中弃你而去。我应当会为你撑起伞、抱住你,然后同你说,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难过。” 说到这里,我眼里竟涌上几分泪意,连带着声音都不受控制地有些哽咽。 “明明这才是我的真心话,为什么我会那样与你说话呢?” 伏清没说话。 空气里只剩下我与他交错的呼吸声,先是急促万分,紧接着,渐渐和缓下来。 “算了。” 良久的寂静之后,伏清终于开了口,语气竟有些意外的温柔,像是了却一桩心头大事。 “少箨,你惯来记性差。” 说着,一只手抚上我背脊,自上而下,拍了又拍。 伏清应当是想安慰我,又不习惯于此事,动作显得分外生硬,力道还有些大,拍得我气血翻涌,险些以为他是想谋害亲夫。 可他下一句话却是:“只是记性差,也有记性差的好。总归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我一个人记得就足够。” “但是——”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他拍得闷哼一声,又极没骨气地将所有话都咽回肚子里,只觉得眼前不住发黑,泪水更是汹涌不止,或许下一秒性命就要交托于此。 “但是什么?”伏清问。 “没、没什么。”被他这样一拍,我就算是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而且……伏清难得屈尊降贵,懂得安慰我了,我总不该扫他的兴,只当这是甜蜜的煎熬,咬着牙尽数忍下。 “我这样对你,你会觉得好些吗?” 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再不停下来,我就要丧命于此了。 拥着伏清向后倒去,我在他耳边不住求饶:“好多了好多了,真君不用再拍了。” 伏清止住动作,语气却还是有些怀疑:“那你怎么还哭的这么厉害?” 我自然不能与他实话实说,说这泪是被他拍得太疼,所以才止不住。到时他恼羞成怒,说不定又要将我赶出门外。 “我只是觉得太高兴,太幸福了。” 我没敢抬头,揪起伏清衣袍擦了擦泪,这才缓了口气,接着道,“没想到真君竟然会愿意安慰我。今日之后,我定要多行善事、多积阴德。” 语罢,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又是‘咯噔’一响,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伏清向来喜净,衣袍像现在这样被我拿来又是擦鼻涕又是擦眼泪的,定会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我心思百转,连接下来要说的道歉的话都来回打了好几次腹稿了。怪的是,他竟一反常态,脸上没有丝毫怒意,甚至称得上柔和。 伏清低下眼,似乎是想偷偷看我,却正好与我探究的目光对上,便又马上闪躲开来。 好半天,才有些扭扭捏捏地开口:“你方才说你第一次难过,也是为了我?” 我笑了笑,问道:“真君想听吗?” 伏清气结:“……你怎么总是明知故问!” 其实我只是为报方才的仇,却偏要在他面前强词夺理:“谁叫真君学不会坦率?你明明想听,那为何不愿直接说你想听?” “我不想听!”伏清气得发抖,一把推开我,冷声道,“你永远都别说。” “不行!”我奸计得逞,总算心满意足,回身紧紧抱住他,“真君,我现在想说了,我偏要说。” 伏清恨恨瞪我一眼,好似十分不情愿,身体却又诚实得很,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口是心非。 算了,也不想与他计较。 我指尖绕了几缕他的黑发把玩,轻声道:“其实以往在冠神族,我也没少遭过旁人的冷眼,早就无动于衷。但你那时这样说我,我只觉得难过。看到你留给我一个背影的时候,我就更难过了。” “别人如何轻视我,我觉得都不重要。唯独你,我单单不希望你看不起我。” “说得好听。”伏清冷哼,语气竟有些委屈,“宴席之上,你分明没有看过我。” “不看你……”我叹了口气,“不是因为不想看,只是我不敢看。” “当时你问我要真心,可我自身如一叶浮萍,不知该在何处安歇,遑论谈及真心二字。所以我不去看你,因为我自知不可奢求过多。” 伏清沉默片刻,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 现在…… 我微微一怔,忽然笑出声来。 “真君,我果然太迟钝,竟然还会蠢到一直问你想要什么。其实你早就告诉过我,你想 分卷阅读113 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我的真心,对不对?” “你……这次会给我?” 我笑着笑着,眼角竟渗出泪。好半天,才喃喃道:“我那时想给,但不能给,现在能给了,却已经不能算作是我的真心。” “少箨,我听不懂。” 我握住他的手,沉默下来。 没有心,便不能去爱人,所以云杪将心送给了我。但是,如果怀着他的心,我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去爱伏清? 我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要还给云杪的债,也该就此有个了断。 伏清要的是真心,不是这世上随意一人的真心,是我的真心。 他要的是我的真心。 第69章 解连环·其一 153. 伏清久等不至我的下文,语气蓦地冰冷:“为何不说话?是哑巴了?你到底——” 我截过他的话头,柔声道:“你问我要真心,我怎么会舍得不给你?” 说着,略一沉吟,便知晓他这时候是开始患得患失。也怪我过去劣迹斑斑,平日里又做的不够好,才会害他胡思乱想,实在非我所愿。 探出指腹,轻柔摩挲过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我一定会给你,只是……” “只是什么?”伏清态度稍有缓和。 我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要对他谈起往事,少不了要提及云杪。确实,将换心一事如实相告方为上策,我既已决定留在伏清身边,那对他就不该再有所隐瞒,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十分难以启齿。 他与雱辛不同。 他向来介怀我与云杪的关系,若是教他知道,我与云杪之间,有一根切不断也斩不尽的无形细线作为维系—— 永结同心,并非儿戏。伏清本就怀疑我话中真假,此举无异于雪上加霜,只怕会把他往我身边推的更远。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与他心意相通。事已至此,我实在不想再生变故了。 想到这里,我还是选择缄口不言,转而道:“只是不是现在,但我发誓,这次不会让你等上太久的。真君,你愿意等我吗?” 这一席话说出口后,氛围霎时凝固。 他轻声道:“等你?” 话音落下,伏清已将手抽回,又把我从他身上推开。我觉出他抗拒的情绪,心里发慌,急急抬眼看去,他立在床边,面色难看至极。 攥着衣袖的指节隐隐泛白,似是极力克制,才没将我碎尸万段。 “不必了。” “真君?”我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一时间惶恐难安,顾不上眼角的泪还凝着,起身就想抓住他的手。 他却对此无动于衷,甚至向后退去,教我抓了个空。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一次又一次地给你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自取其辱?”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半晌,又冷冷笑了声:“换做是别人,敢这样糟践我,我绝不会让他好过。可对上你,我已经忍让太多,忍让到——我都认不出来自己究竟是谁了。” “先是为了留住你,就连你心里装着别人,我也甘愿退而求其次。再是被你弃之如敝屣,但你只要回头找我,我就又会无数次地试图说服自己。” “再给你一次机会罢?” “万一,这次你是真的回头呢?” “到了现在,我竟会沦落到要来求你爱我的地步了?”他稍一低头,墨发便如瀑垂下,遮掩住大半面容,声音倦极。 “少箨,你真以为我非你不可?算了罢,你何必因为同情我,勉强自己留在我身边?” “求来的真心,即便得到了,我也不稀罕。” 不是同情,怎么会是同情?又怎么会勉强? 我气恼,声音不免拔高些许:“我留在你身边,从来就不是因为同情。我有时确实过于迟钝,可我至少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同情。” 伏清仍是那样站着,眉目低垂,连一眼都不想再看我。 “我知道你介怀云杪。我对他……真的没有情爱之意。我只是觉得亏欠他良多,因而十分愧疚难安,所以那日想起他时,才会强迫自己对你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前尘往事……”我顿了顿,语气艰涩,“我不知该如何同你开口,但我是真的喜欢你。真心二字,也不需你废一言一行,更毋需苦苦相求,若是能给,我或许早就在千年前就双手奉上。” “再信我一次,好吗?你忘记啦?我发过誓的。我宁愿死,也不会再背弃你第三次。” 眼眶微微发酸,透过泪看去,那道清隽人影被水汽氤氲得模糊了几分。 “真君?” 伏清仍是沉默。我却不死心,犹自一遍遍地唤他,希冀着能得到他的片刻注视。 他若是愿意看看我,便会明白,我的诚挚心意,早已和着方才还未落尽的泪,一同藏在了我的眼里。 分卷阅读114 “你看看我。” 不知过去多久,他身形微动,缓缓抬脸,发丝轻盈坠往两侧,露出一双极美的微挑凤眼,眸色浅又淡。 若是单拎出来看,旁人定会觉得,能生出这双眼睛的人,定是个铁石心肠、薄情寡义之辈。 我却觉得不然。 倘若他没有被责任与义务束缚,应当会是个温柔的人,断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真君……” 这次与我眼神对上后,他终于没有再匆匆避开,也没有再与往常一样,急着将表露无遗的情意尽数藏起,不让旁人发现任何端倪。 那双浅色眸子里常年覆着的薄薄一层浮冰,此时好像融化开来,荡出无数潋滟水光。 “昔年,父君与母后常与我说,我是下任东极主人,凡事应克己复礼、循规蹈矩,还要学会忍耐自身,不可情感外露。” “我只当是耳旁风,听过就忘。他们想要我循规蹈矩,我便多犯几个东极禁令,他们想要我克己复礼,我就偏要不服礼教。” “其实我并非天性顽劣,只是不喜被旁人左右,因而每次见他们不快意,我便快意。” 我不知伏清为何突然与我说起这些,可他难得对我敞开心扉,我自是每个字都不舍得落下。 “人各有志。我不愿被囚困于东极,不屑手握重权,更不想要这天赐的好机缘。” “所有人都说错了,我不该如此,而该如何去做。”他沉默片刻,忽然一字一顿地道,“但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从伏清嘴里说出来的情话我也并非第一次听闻,然念及他眼下并未醉酒,而是神思清醒,这情话便比先前还要动听上百倍。 我问:“哪里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看着我,答得很坦率,甚至没有丝毫迟疑。 我喉咙一哽,本已酝酿好的情绪登时被抛到九天云霄之外,就连眼泪都一股脑憋了回去。果然伏清还是那个伏清,我是万万不该对他抱有太高的期望。 轻声叹气,正打算接过话,却听他又开了口。 “可这样看着我的人,只你一个。所以只要你开口,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想信。” “明明我自小便不喜被人左右,也着实厌恶极了这等感受。不过倘若那人是你,被囚困于一方牢笼中,好像也并不是太难忍受。” 我听得入迷,只觉此时如坠云雾,快分不清今夕何夕。等回过神来,什么花言巧语早就忘了个精光,脑子简直一片空白,最后张了张嘴,只干巴巴地喊了声:“真君?” 他与我对望片刻,这才好像意识到方才说了什么,瓷白的面皮忽地晕开抹霞红,睫羽微颤了颤,眉心又紧紧蹙起。 “少箨,你也别太得意。我不会再跟你耗下一个千年。” “好、好……” 方才我还嫌弃他跟木头似的开不出花,没成想,到了最后,却是我自己溃不成军,连句完整的话都快说不利落。 154. 看来伏清果真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只要是遇上了他,我总是会束手无策,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凭心而论,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难捱。 我分明一点也不喜欢,却又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来。 甚至觉得,只要有他作陪,即便被困于层层罗网之中,再也寻不见出路,就此永失自由,也无妨。 能日日看见他,好像就已是美事一桩了。 155. 这之后,一晃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我没有懈怠过煎药这件事,每日更是按时按点,亲自督促着伏清将药喝个精光,连药渣都不允许他剩下。 他并不喜欢喝药,大抵是因为觉得太苦。 见状,我便讨来蜜饯喂他,他却不肯吃。若我态度强硬些,偏要将蜜饯塞他嘴里,他就又会莫名其妙地生起了气,冷声质问我是不是在将他当女子哄。 每每听到这句话,我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只得在心里骂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抬手将蜜饯扔到自己嘴里,当着他的面吃个精光。 他看着我吃得香,神色不禁有所松动,可一碰见我的目光,就急急转开,下巴快翘到天上去,简直跟株昭如出一辙。 果不其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坐骑。 这日,天色已是入夜,守到伏清安稳睡下后,我拿过旁侧的东极令牌,径直入了岁寒阁,寻来数本古书典籍,借着明光,细细翻阅。 将心还给云杪后,应当并不致死。可倘若没了心,我又会变回千年前那块不通情爱、不识五感的冠神木。 这世间一定有什么东西,或能将心取而代之。 然而这些日子里,我不眠不休,翻阅了近上千本书,却仍是一筹莫展。 我心里藏着事,眼也不看路,浑浑噩噩地就向前走,结果刚出岁寒阁,便与一人撞了满怀。 那人惊呼一声,手里捧着的东西滚落满地,定睛一看,原是 分卷阅读115 许多根赤烛。 我迭声道歉,抬脚去追一根滚远了的蜡烛,好不容易追着后,拾了起来,正打算回身交给那人—— “怎么是你!” 我怔了怔,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清秀灵气,原来是先前跟在云杪身侧的侍从,好像是叫灵闺。 灵闺瞪了我一眼,连蜡烛也不想接过,转身就走,边道:“这蜡烛被你碰过了,我才不会再拿去给主人用。” 他对我的敌意十分明显,自第一次见面时便是如此。 我心念百转,伸手拦住他去路:“我认得你,你叫灵闺是吗?可否冒昧问一句,你究竟为何这么讨厌我?” 灵闺呸道:“让开,与你多说一句话,我都觉得恶心。” “你不将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让开的。” “好啊。”他见走不了,索性也不再挣扎,冷冷盯着我,面露讥讽,“我讨厌你,自然是因为你对主人不好。我问你,你死过一次之后,明明将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为何还要跟那个清英真君纠缠不清?你这般水性杨花,又将主人置于何地?” 我有些不解地问:“他忘却前尘,许多事得已拥有重来的机会,我自然该为他开怀。难道在你看来,我还应该缠着他不放吗?” “谁跟你说主人他忘———” 灵闺忽然收声,匆匆改过口:“忘记了又怎么样,你不是最擅长死缠烂打吗?这时候又装什么君子?” “我若是真死缠着云杪不放,才是对他不好。”我叹了口气,轻声道,“确实,在干桑族与他重逢时,我有过片刻想留在他身边的念头,可那时我看着他,心里只想着‘赎罪’二字。” “倘若我真的因为愧疚而留在了云杪身边,却没法允给他什么,这样对他而言并不算公平。” “至于伏清,我试过想与他一刀两断,也试过想将动了的心收回。” “然而试过方知,动了的心,并非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闻言,灵闺神色忿忿,手举高了些,似是想将这堆蜡烛都扔到我脸上,却又强自忍住了。 “你真好意思说!这颗心还不是主人送给你的?若是没有主人,你还指望着成仙?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就是为了让你得偿所愿,主人连那千载难逢的渡劫成神的机会都可以舍去不要,你真是、真是给脸不要脸!” 他说着说着,便带上些许鼻音,似是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 我听得怔神,连忙追问:“你说清楚,什么是渡劫成神的机会?” 灵闺却不应。揉着通红的眼,闷声指责我:“主人对你这么好!你却还在外面沾花惹草!你不是负心汉是什么?当初追着主人不放的人是你,不要主人的还是你,没有人教你识过有始有终这四个字吗?” “……我何时追着云杪不放?”心头疑窦丛生。可我稍一思索,便隐隐有所了悟。 云杪也好,静姝也罢。他们二人对我做的一切,若是真要理一个究竟、寻一个源头,恐怕是要追溯回我那不可追的前世。 我既已转世,就该与前世毫无瓜葛。 什么情债、孽债,为何偏要安在我头上?我早已不是先前的人,无论是补偿还是寻仇,皆为徒劳无功之举。 “你方才应是将我当成了他人罢?那些前世种种,我早已不记得了,也不愿记得。” 想到我如今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因为前世结下的因,只觉烦躁莫名,再也摆不出好脸色。 “云杪之所以会为我做这么多事,也是为了补偿前世的我,对吗?可我实在不想承这份情了。按理说,他并不亏欠我什么,若是真要谈上亏欠二字,他也不该对我说。” “轮回转世,就已是一个新的开始。即便容貌相似、性格相似、声线相似,那又如何?” 说到这里,我定定看向他,沉声道:“你说的不错,这颗心是他赠我的,这是很大一份恩情,我无以回报。既想不到该如何回报,那我也只有将这颗心还给他。自此,什么情债孽缘,一笔勾销。” “届时,希望你代我替他送上一句——” “便祝他,新婚快乐。” “荒谬!”灵闺神色一变,“主人赠你之物,也是你说还就能还的?急着斩断与主人的所有维系,你这般狠心绝情,是真觉得主人他不会难过吗?” “那我还该如何?”我此时真是觉得身心俱疲,万般愁绪堵在心口,不知该如何纾解。 “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也仅仅只是感激,再无其他。如果他需要我的爱,我可以骗我自己,但你觉得……我真能骗得过他吗?” 在冠神族时,云杪曾与我灵识相连,却从未窥探过我的所思所想。因为他实在太了解我,了解到只需扫上一眼,便能将我心思全部看穿。 灵闺语塞,脸憋得通红。半晌,将手中木板往我身上一甩,趁着我分神的空隙,溜之大吉。 我匆忙拾起地上散落的赤烛,捧在怀里,再抬眼时,那个身影已渐隐入天阙深处。 分卷阅读116 他离去的这般仓促,莫非有什么事在刻意向我隐瞒? 沉吟片刻,我还是唤来揽月枝,意图追上灵闺身影。但他毕竟是云杪侍从,早将此地摸清摸透,不过片刻功夫,我就将他跟丢了。 156.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环顾四周,竟是一处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若将琳琅天阙称之为光,那眼前便是背光而生的暗。 杂草丛生,荆棘遍地,老树分出无数枯藤,仿佛化作巨大的蛹,将眼前的破败府邸包裹其内。本是荒凉之景、残破之象,却又突兀地挂着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似是为了彰显喜庆。 刺目红光映在眼里,只有说不尽的诡谲。 我下意识地后退去,心道此地不可久留,便欲离去。然而就在此时,有个细微的声音,自风中席卷而来。 我循声看去,那声音原是从那府邸内传来,似是在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字。 “云……” “……” “云……” 蓦然间,爆发出阵阵尖锐笑声,直笑得我心颤难安,手指蜷作一处。 “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快、快!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看来是有人被关押在此地。 不清楚局势,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刚打定主意,紧接着,却又听见一句:“之前是我错啦。你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已认了错,你就大发慈悲,赏我一个痛快吧?” 那声音的主人先是示弱,说到最后,因为久等不至回应,便又气急败坏般地破口大骂:“说话!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尊师重道、伦理纲常,都被你吞进了狗肚子里?你会有报应、你会有报应的!” “云杪?云杪!” 听见云杪二字,我身子一僵,唤停揽月枝,跳至地面,避开丛丛荆棘,走到府邸门口。 那声音的主人似是察觉到我的气息,又放柔声音,翻来覆去地道:“杪儿,方才是我胡言乱语,你发发慈悲,杀了我罢。” “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想活了。” “你不会有报应的,有报应的人应该是我。这些年来,我每日都在为你祈福,盼你永享盛世,盼你心愿得偿。” “看在我这么为你着想的份上,你便给我一个痛快罢?杪儿,算师父求你啦。” 他语气凄婉哀绝,将姿态已低至尘埃。我再也听不下去,开口打断他:“我不是云杪,只是偶然路过此地。你不要再求我了,我帮不了你。” 第70章 解连环·其二 157. 那人却置若罔闻,止不住地哀声祈求着:“杪儿,莫要再戏耍师父了。当年那样对他,是师父不对。这些年来,师父没有一日不是在悔恨莫及中度过。” “可是,就连他也说,昨日之日不可留。你再折磨我、惩罚我,事情也再无转圜的余地。” “你心肠这般好,就放过我……不、不对,杀了我、杀了我吧——” 我站着听了一阵,已淡了与之攀谈的心思。 如此混乱神志,从他口中应是也撬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何必白费口舌? 想着,不禁退后几步,衣摆曳曳,拂过枯枝野草,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要走!” 那人听觉敏锐,发觉我有离去之意,登时方寸大乱,意图挽留我:“除却云杪,不会再有第二人能进来此地,也没有第二人知晓此地!……你若不是他,还能是谁?” 其实不用他提及,我也觉察出了几分蹊跷古怪。 方才迷路之际,我留心在四周打量过几眼,记得那时分明是朗朗白日、寻常无奇的景象,为何不过向前迈出一步,转瞬间,便是天翻地覆的差别? 莫非此地是何幻境?或是设下了什么障眼法?不准许任何人靠近,却教我阴差阳错地碰了个准? 我略一沉吟,觉得此番推测不无道理,便应了一句:“我不过是个过路人,因了某些机缘……巧合,才会误入此地。” “误入?”那人微一停顿,再出声时,语气竟听着有些意味深长,微妙万分,“你与云杪是什么关系?” “自然比不得你与他关系深远。” 我见他似已恢复清明神志,说话也有条理可循,不禁停下脚步,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你既是云杪师父,为何会被关在此地?” 他语气遽变,迭声冷笑:“他向来罔顾天道人伦,即便有亲缘为系,杀父弑兄之时,也不见他眨过一下眼睛。师父?师父又得算了什么?” 158. 荒谬。 云杪待人温柔和煦,心地更是至纯至善,就连面对着半妖之躯的阿笙,他也一视同仁,从未冷眼相待过,又怎会是这人口中的不堪模样? 他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我只信我亲眼所见。 “评判他人,也应有所依据。身为前辈,便更该——慎、而 分卷阅读117 、言、之。” 我刻意加重尾音,就是盼着他能因此自感羞愧,他却浑然不在意,反而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朗声大笑起来。 好半晌,他才止住笑,语气嘲讽至极:“你很了解他?” 这句问语倒令我有些许为难,不知该如何接话。我虽与云杪朝夕相伴千载余年,可若是要谈上‘了解’二字,我想我是万万够不上格。 那人又问:“你这般护着他,听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好,难不成……难不成是他的入幕之宾?啧啧,可我那好徒儿,不是早就被那狐狸精勾得五迷三道,眼里已容不下别人了?” 还没等我出声驳斥,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倒也是我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总不会为一具尸首守身如玉罢?” 无可救药。 方才他将我当作云杪的时候百般恳求,语气好不凄绝。眼下见来者身份并非他所想,又立刻改变态度,甚至百般诋毁、折辱他人。 变脸之快,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我张了张嘴,只觉无话可说。 寥寥数言,我说服不了他,正如他说服不了我一样。有这功夫,我不如多去岁寒阁翻几本书,方可解我现下燃眉之急。 心知争辩无用,也不欲白费口舌,我踅身向前,走的比先前还要快上几分。 “哈,真是稀奇!我那徒儿都不生气,你倒生上气了,可是替他觉得委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有几分若有所思。 “相逢有缘,不如听我一劝,千万莫要沉醉于假象之中,不愿抽身。我先前识得一位故人,他那时和你现在一般,偏要将那地下尘泥,当作云间明月——” 我眉头紧紧蹙起,按耐着怒意,沉声打断他:“我并非目不能视。是地下尘泥,还是云间明月,不需旁人来告诉我。” “眼见并非为实,耳听也未必为虚。既然已来了此地,不妨停下脚步,在此暂歇,与我说上一会话……我已经好久没与故人叙旧了。”他放柔嗓音,悠悠地叹了口气,“还真是有几分怀念。” 故人? 我冷道:“你我素未谋面,本就无旧可叙。若是你想叫我放了你……那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份念头。” 云杪将他关在此处,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身为外人,自然无权插手此事,也不欲淌这浑水一遭。 “既然不愿留,我也不会勉强于你。”他装模作样地又叹了口气,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只是走前,我尚有一事耿耿于怀。” “何事?” “云杪的心,用的可还合你心意?” 我如遭雷殛,僵住步伐,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的气息与云杪……实在太过相似。他的气息,我自是熟悉不过,而他的手段,也不会还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不会做无把握之事,既安心将我关押在此地,却不分拨守卫看管,就是因为这个阵法着实有其特殊之处。” 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到现在,却还是没直切入主题,忍不住催促道:“什么特殊之处?” “非阵主真身至此,纵使你有通天之能,也绝无可能破阵而入。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云杪,却能在此地出入无阻。这意味着,此阵已将你视为主人,换而言之——” 接下来的话,不需他多提,我也已心知肚明。 换而言之,我与云杪共享真身。这也就意味着,若有朝一日兵剑相交,他伤不了我半分,我却能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置于死地。 他将仙家最忌讳、最不愿旁人知晓的弱点就这样暴露在我眼前……又是何苦? 沉默片刻,我低声道:“仅凭破阵这点,你就笃定他是将心换给了我?” “能共享真身的物事,我思来想去,除却仙骨,也只有那颗七窍玲珑心。他当年能为骗来一截仙骨费尽心思,自然不会轻易将仙骨渡给你。” 仙骨是仙籍之本,就连初开灵识的小仙,也知此物不可随意赠人。一旦没了仙骨,就是残缺仙格,注定永世无缘仙途。 无缘仙途?想想都令人难以忍受。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甘愿忍受滔天痛楚,褪下仙骨,只为博意中人一笑罢? 若是真有,那人便定是个蠢到无可救药的疯子,举世罕见。云杪不傻,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我暗自庆幸。 幸好他不会这样做。 159. 那人轻声细语,似是百思不得其解:“平白无故地,他为何要将心赠给你?又为何要将真身……难道……” 无非就是因为前世惹下的孽债,辗转数千年之久,最后牵连到了今生的我头上。 我不想与他过多解释。不过萍水相逢,今日别后,也再无相见之日。说到底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还不需我劳心费力。 那人自顾自地说了半晌,竟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振奋的东西,喘息声越发急促。忽然,他掐着声唤道:“烛、罗?” 烛罗? 分卷阅读118 这两个字我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眼熟。因为无论是民间话本,还是杂闻佚录,皆有书写过此人的事迹,真可谓是劣迹斑斑、罪行无数。 他违逆天命,意图颠覆整个仙界,后召集妖界精锐无数,率兵攻上琳琅天阙,偏要与天帝崔嵬君争出个高下。 那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晓。 因为故事每每提笔写到这处,便戛然而止,徒留下耐人寻味的空白,惹得后人竞相猜测。 那妖王凭空现世,而后又凭空消失,从此渺无音讯。众人只道妖界就此覆灭,仅留少数余孽藏匿于暗处,夹着尾巴苟且偷生。 若不是从伏清口中得知,加上那日亲眼所见……我或许永远不会知晓烛罗是被押在了离火境,封于索魂钉下,日复一日,饱受毒火煎熬。 但这不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吗? 离火境隶属仙界,其中关押的都是妖物——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小妖尚且如此,烛罗便更为甚之。霍乱四方、叛离天道,落到这等下场,是他罪有应得,不值旁人同情。 我与他不同。 他注定遗臭万年,而我?我虽称不上流芳百世,但总归是身世清白。不曾滥杀过一人一兽,也不曾践踏过一花一植。 烛、罗? 如此恶贯满盈的两个字,断不容许被安在我头上。 160. “我不是烛罗。” 真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却有些惶然,甚至微微发着颤,像是万分心虚,却硬要强作辩解。 心虚?有什么可心虚的? 自有灵识起,我便一直被唤作少箨。而这数千年来,我也一直以这个身份而活…… 即便是前世又如何?他是他,我是我。他永远无法取代我,正如我无法取代他一样。 “我不是烛罗,我是少箨。”我深吸一口气,意图平定躁动不安的情绪,却是徒劳。 不安犹如潮水,翻涌不止,甚至有着愈演愈烈之势,要将我吞噬殆尽。 他低低笑了起来:“何必非要自欺欺人?你们二者紧紧相连、密不可分。你今日能站在琳琅天阙,不也是因了他的缘故?” “扪心自问,若你不是烛罗,我那徒儿怎会对你青眼有加?若你不是烛罗,凭这残缺仙格,即便轮回转世三百次、三千次、三万次!你也注定无缘仙途。” “你今日所得到的一切,皆是因为这两个字。” “倘若我是你,我只会觉得庆幸,要多谢上天垂怜。因为你什么都不需做,就会有人将所有东西都捧到你眼前。” ……庆幸? 可笑,太可笑了。 迷茫、痛苦、绝望…… 原来我今日所得到的一切,皆是因为烛罗这两个字? 若我不是烛罗,云杪不会对我百依百顺,最后为我放弃渡劫成神的机会。我便不会为此愧疚难安,还伤了伏清的心,让他从此患得患失。 若我不是烛罗,静姝便不会为了报复我,将阿笙择为棋子,最后致使她魂消身散,而我永生永世都再无机会弥补。 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所有人都在逼我,逼着我去承我不该承的情,逼着我去遭我不该遭的罪。 轮回转世,过了千载光阴,烛罗早已湮灭于无垠的长河之中,永不复存在。 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我? 161. 迷蒙中,有道声音自远方袭来,蛊惑般地不停低语着:“你虽已得到一切,但总归有一件事仍称不上圆满,对吗?” “别人的心,到底不如自己的好用。” “你不想寻回自己的心吗?亦或是想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这样的你,比起一条狗,都还要不如。” 闭嘴、闭嘴……闭嘴!! 周身涌上无形戾气,眼前只余猩红,我举目而望,仿佛置身于倾盆血雨之中。 血雨?又是血雨。 我似有所感地抬起手,素白手心很快便被脏污血迹染红染透,再不复无暇。默然看了一会,我觉出几分难过,更多的却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为什么总是要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害我心烦意乱。 想浑浑噩噩地过活,有错吗? 不想被卷入前世纠纷之中,有错吗? 我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平生所求,也不过是想长伴在伏清身侧,与他心意相通,平安顺遂地过好每一日。 可是——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迫我? 为什么从没有人顾及过我的感受? 我活该任人摆布吗?我活该受人驱使吗? 我目光渐冷,双手紧握成拳,内心动摇不已。便在此时,眼前似掠过伏清面容。 随后,有一个声音,如此说道—— “他叫昭华,是我的兄长。昭华二字,取 分卷阅读119 自‘景候昭华,人祗允庆’,喻义为世间最美好之物。” 既是世间最美好之物,就不容有丝毫亵渎。 想到此,我神志竟清明几分。 但邪念一旦滋生,稍稍得风吹拂,便有如野草疯长,转瞬就扎根在我的血肉之中,再难根除。 细密雨点如有意识地凝聚成形,幻化出一个模糊五官的红色人影。 它自虚无中来,乘风而落,缓缓捧住我的脸,与我鼻尖相抵,轻呵出一口气,语气缱绻似情人低语,却令我有些不寒而栗。 “事已至此,为何还要继续忍耐?你我本为一体,何必苦苦压抑自己的妖性?顺应天性而活,岂不快哉?” 我连连后退,厉声道:“滚!谁与你是同类?谁与你是同类!” 可他形同虚无,即便我再如何反抗,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接近我,仿佛想藉此占据我的灵识与思想。 身形微晃,我险些站立不稳,只能扶着揽月枝强作支撑。凝神静气,试图与之负隅顽抗。然而耳边声音聒噪地响个不停,实在无法让我静下心来。 “苍阗信物,就在我那徒儿身上。” “有了它,离火境便是畅通无阻。” “等记起一切之后……” “你还会这般维护我那好徒儿吗?” “天助我也。到时,定会是……一场好戏?” …… 吵、好吵!好吵!!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我聚风在手,却循不见声音源头,只能凭着直觉,胡乱地推出一掌又一掌。终于,阵阵轰然倒塌声后,声响总算消散彻底,一切归于寂静。 “再多嘴,我杀了你。” 这声音是从我口中发出,却意外地低沉,像是刻意拿捏着语调,听起来十分不自然。 远处传来几声咳嗽,那人笑了笑,语气有些惋惜:“怎、怎么……不再重一些?这种程度,还、咳咳……还杀不了我。” 杀、杀他? 听到这个字,我才隐隐约约找回点意识,整个人如坠冰窟,四肢生寒、颤抖不已。 我身世干净清白,从不滥杀一人一兽,也不践踏一花一植,怎么能有杀人的念头? 忍耐二字,我向来做的很好。 在冠神族,日日受人冷眼嘲讽时,我就在忍。后来,为了能留在伏清身侧,即便他视我如草芥……即便终日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我也能忍。再后来,静姝设局,致使阿笙魂消身散,亦对我百般算计欺辱,我还能忍。 只要忍下去,我便还是少箨,我便还是能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站在伏清身侧。 ……不错。 我绝不能被邪念蛊惑,将一切心血付诸流水,最后被|操|控着沦为一个只知杀人饮血的怪物。我什么都不求,仙途也可以不要,就算当个凡人也好。 上天可以听到我的祈求吗?哪怕只有这么一次。 第71章 解连环·其三 162. 后来那人还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也不敢再分神去听,踉跄着向前摸索了许久,才寻见一个阵法缺口。 因云杪真身的缘故,我得以在此地出入无阻,前脚迈出,再一抬眼,周围已与方才的颓败景象截然不同。 湛然竹海,绿影婆娑,一派生机盎然。 见到久违的明光,我只欲飞奔向前,将所有黑暗与不堪都抛于身后。 然每向前一步,步伐便沉重一分,到了最后,我实在太过疲惫,再也无力动弹,倚在一根挺拔翠竹边上,茫然出神。 我畏惧黑暗,奢求能与光明常伴,便是不愿永坠深渊。可如今光明距我只有一步之遥,为何我却觉得像是隔了万水千山。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永远抵达不了? 揽月枝与我灵识相通,不安地发出微弱嗡鸣,听见声响,我这才稍缓过神来,想伸手安抚它一下。 手方抬起,才发觉竟是止不住的战栗。 我垂下眼,脸上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半晌,才自嘲一笑。 其实我心知肚明,我的心志不如我所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戾气入体……已经并非第一次。 然而先前几次,都是来势微弱,如石击深潭,激不起丝毫涟漪。 自然而然地,我也就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令我胆颤心惊、后怕不已。那人不过只说了寥寥数言,我就险些失控,快要沦为邪念的俘虏,所幸清醒得及时,方才没有铸成大错。 这次是侥幸,但第二次、第三次呢? 我默然看着舒展开来的掌心。此时脱离了血雨的幻觉,掌心处正是洁白无瑕,寻不见丝毫血迹,一切好像还留有挽回的余地。 微风拂过,卷起一片嫩绿竹叶,自上而下,随风回旋,恰落在了我掌心,泛起轻微却不容忽视的战栗。 不知为何,我忽地想起‘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 分卷阅读120 这几个字来。真是奇怪,分明是第一次念起,我却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在很多年前,我就已将这句话念了千遍万遍,直到它牢牢刻入我的血肉。 都说落箨成竹。倘若我生于普通人家,有一个温婉娴淑的娘亲,那她为我取这个名字,会不会便是盼着我……即便身如浮萍、渺小无依,也能坚守本心、永不动摇? 我五指收拢,将那片竹叶紧紧握住,试探着叫了一声:“娘亲?” 耳朵希冀着听到某些回应,心里却又清楚明白,我永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 沉默许久,我抬起头,目视前方,告诉自己——面前并非空无一人,那里正站着一名女子,是我素未谋面的娘亲。 我虽不知她的长相,但她见着了我,定会温柔地朝着我笑,或许还会说些寒暄话语。 譬如:“这些年来,箨儿过得好吗?娘亲虽然不能陪着你走一程,但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 想到这里,我觉得应当知足了,于是微微笑了笑,自问自答地道:“我一切都好,您不必挂念。” 163. 也不知我先前在那个阵法中虚度了多少光阴,眼下才站了一会,再观天色,已是微暗,似是要入夜了。 ……等等,要入夜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今日实在遭遇了太多,我竟将煎药一事忘了个干净,甚至临近入夜,都还迟迟未归,恐怕伏清又要为此担忧。 顾不得多想,我乘着揽月枝便向阆风宫赶去。所幸路途并不算遥远,掐指一算,也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 振袖拨开云海,遥遥看去,阆风宫的轮廓已是若隐若现,边上还缀着几粒明亮光点,想必是门口常挂着的那两盏琉璃天灯。 除此之外,似是还有个黑色人影。 我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伏清,他就在那站着,也不动弹,仿佛化为一尊泥塑。 他是不是在等我回来? 原来也会有人等我回来。 “真君!”我收整情绪,露出恰到好处的笑,伸手朝他挥动。 他听见声响,便转过头来,静静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欣喜之余,又有些担忧。 阆风宫位处仙庭风口,入夜时寒风更甚,他只披了件黑色大氅,会不会着了凉?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我又不免嘲自己多想。 他是仙人,又不是凡人,怎会着凉呢? 一举跃下揽月枝后,伏清与我只隔了数步之遥,这时我才得以将他神色看了个仔细。 那白玉似的面容上毫无半点笑意点缀,一双眸子灰沉沉的,冰冷彻骨,隐似乌云将摧,黑云压城。 我知晓他这是生气了,心里难免有些着急发慌,本想就此扑入他怀里,抱住他好好亲一亲、哄一哄,可见他身后还杵着两个煞风景的守卫,我刚要迈出去的脚步猛地一顿,又徐徐收了回来。 虽然这些守卫相当识趣,知道不可窥探主子秘辛,一个个的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一副目不能视的模样。 但他们总归不是真的瞎子,我不可太过有伤风化。 “真君。”我故作矜持,一步一挪地向前,牵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你伤势未愈,不可久立,我们回屋好吗?” 伏清任我牵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我拽不动他,没了法子,只能回头看他,柔声问:“怎么不走?” 他与我对视片刻,突然开口:“你去哪了?” “先前与你说过的,我去岁寒阁找几本书。”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答得十分干脆。 “那里没有你。”他眼神更冷,反握住我的手,力道大的有点惊人,“泛秋斋没有,杏花天也没有,你究竟去哪了?” 我痛呼一声,强忍着没将他的手拂开:“我……误入了天阙深处,那里有片竹林,邪门极了。我打了一天的转,才找到出路。” 怕他不信,又取出方才留下的竹叶,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 他目光没去看那竹叶,而是沉沉落在我脸上,一瞬不离,似是有探究、有迟疑、有不安,最后悉数归为虚无。 手上的力道慢慢松开。 他移开眼,轻嗤:“蠢死了。”便负手向前,径直入了门。 我小跑着追上他,问道:“真君是在等我吗?等了多久?” “……” “真君是不是怕我不回来了?” “……” “要是我真的一去不返,真君——” 伏清忽然停住脚步,背影凝着夜色,显出几分落寞。 我眉心猛地一跳,自知失言,马上改口:“真君究竟在担心什么?只要我还吊着一口气,就算是爬,我也会爬着回来见你。” “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道,“既允诺不会再背弃我,若是毁诺……” “我定不会放过你。” 他语气森冷,像是在威胁 分卷阅读121 我,我却不太害怕,反而跟上前几步,用力揽住他臂弯:“美人乡,英雄冢。死在你手里,我愿意。” “你——”伏清羞怒,凤目狠狠剜我,“不正经!” 我笑了笑,头顺势靠在他肩上,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不就是喜欢我不正经?”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与我相伴着走了一程后,忽然开口,冷冷告诫我:“你不许对旁人如此。” 我笑意更深,眼睛眨了眨,道:“好。” 没有琉璃天灯的明光指引,惟有星点月色无意入怀。眼前暮色深重,我却罕见地没有燃起指尖火光,目光望向前方,也不再觉得畏惧黑暗,心境是难得的平和。 与其总想着逃避与忍耐,不如试着去坦然面对上天赐予我的一切苦难与福祉,方可坚守本心,不为邪念所惑。 天地广阔无垠,众生皆同微尘。 可即便渺小如我,也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164. 回到内室,我把房门合上,将伏清按在了妆镜前,拿起一把木梳,凑到他耳边道:“别生气了,我替你梳头,好不好?” 伏清板着张俏脸,语气生硬地吩咐我:“发冠先取下来。”想了想,又补了句,“轻一点。” 这十年来,我不常替人整理发冠,动作难免生疏许多。上次一个不留神,就将伏清头发扯下来几根。 他看着那几根发丝,嘴上虽一语不发,但我知道他其实心疼得要死,险些就要落下几滴泪,想必到了今日他心里还记恨着那件事。 娇气。我微微笑了笑,满口答应下来,动作也尽量放得轻柔。许是因为有了前几次的失败作为教训,这次取下发冠,就比先前要轻松上许多。 这期间,我虽垂着眼,却能感觉到伏清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打转。 刚想问他是不是有事要与我说,他便率先开了口,道:“你今夜不要去岁寒阁了。” 我今夜确实不打算去岁寒阁。确切来说,以后我也不会再去,因为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条路,我别无他选,也不欲再作逃避之举。 “好。”我将手里拿着的银制发冠妥帖放好,语气缱绻,“今夜我陪你。” 天地良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毫无半点绮思,心里只想着在去了结前缘之前,多匀出一些时间陪陪他。 伏清却不知想到了哪处,面皮微微泛起一抹红。 他凤目一掀,又羞又恼地瞪了我好几眼,嘴里先是厉声呵斥我,随后翻来覆去地道:“还未结亲,你与我……不、不可逾矩。” 他逾矩的次数还算少了吗?我暗暗咂舌,忍不住开口点拨他几句:“先前在浮玉山,真君那样对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逾矩这两个字?” 伏清怔了怔,一时无话。 其实我知道他是为心魔所惑,才会对我生了欲|念,眼下旧事重提,也不过是想欣赏一番他的窘迫姿态。 欣赏够了,正想调开话题,他却牢牢攥住我的手,有些欲言又止。 我转了转眼,想起话本里的桥段,心思登时百转千回。 若是按照那些桥段来走,他下一句话定是:“我们择日结亲。”再不济一点,也得是:“我会对你负责。”诸如此类话语。 我乐开了花,一个‘好’字已藏在唇间呼之欲出,只等他一声令下。 未曾想,他踟蹰半晌,竟是道:“浮玉山那次,你得对我负责。” “……我对你负责?”我品出了几分荒诞,有些哭笑不得地问他,“真君可是认真的?” 他眼睫颤动不已,用轻不可闻地声音道:“那日,我是……第一次。” 这次换我沉默。 因为我实在有些不解,被糟蹋了的人分明是我,怎么现下看起来,他倒是更像那个被糟蹋了的黄花闺女? 但对上他,即便是再无理取闹的要求,我也会下意识地妥协让步。 “好好好,我会对你负责。” 得到了肯定回应,他这才满意,催促道:“你快些梳。” 我却一动不动。 想起浮玉山的遭遇,心里就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躁难安,语气难得强硬几分:“你以后不许再去浮玉山。就算要去,也不能带上别人,只能与我一起。” 闻言,伏清抬起眼,自妆镜中注视着我,半晌后,轻轻摇头:“不会有下次。” 这句话语焉不详,我还未了悟其中深意,他又接着道:“那个阵法……曰‘问心’。为求女萝,湘夫人与我定下一个赌注。诸般因缘,贪嗔痴慢疑,她赌我不肯坦然受之,亦不愿从心而活。” “我那时参不透,才会徒生心魔。” “你现在参透了?”我轻声问。 伏清未置可否,只是道:“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既独生独死,独去独来,便无惧坦然受之,也无惧从心而活。” 165. 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不,所有加诸于他身上的苦难, 分卷阅读122 我愿代他揽下。 只盼他眼中再不见凄风冷雨、熯天炽地,而是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只盼他终有一日心愿得偿,从此任游天地、再无拘束。 或生或死、或去或来,我都会陪他,他永不会是孤身一人。 我看着他,动了动唇,有许多话想说,可最后能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真君,我亦无惧。” 第72章 解连环·其四 166. 回到泛秋斋,我拾掇好床榻,仰身躺下。 本想尽快入睡,然一闭上眼,耳边便隐约有千万人声交叠,可真等仔细去听时,又只余下细微风声,拍打着窗棂,一刻不歇。 见毫无困意,我也就不勉强自己入梦,起身披了件外衣,将敞开的窗棂合上,点起盏烛灯,伸手在桌上拿起本话本,随手翻开一页,想藉此消磨时光。 正欲逐字拜读时,却发觉书页中有排字晕染在水渍之下。过去的时间太久,那滩水渍已风干泛黄,都有些皱了。 我挑眉,将书合上,去看那封皮。果不其然,这话本名为:《巫山一段云》。 那日伏清瞧见这五个字,便一口咬定此为禁书,而我为了自证清白,也是像今日这般随手一翻,谁知却弄巧成拙,反倒给了他另一个取笑我的机会。 我自然不服,偏要与他强词夺理,说这上面是沾的是茶水,不是泪水。 其实我说了谎。 若是教他知道,我活了这么长的岁数,却仍会因为一些落了俗套的桥段而暗自垂泪不止,到时我的面子还往哪处搁? 只是……我当时到底为何而哭? 我支起头,漫不经心地将书页向前翻了几翻。 上次我只将这话本看了一半,便与伏清赶至干桑,后来又在离火境与东极之间奔波,一刻不停,这话本便被我一搁再搁,硬是搁置到了今日。 掐指算来,相隔的日子虽算不得久,可我已将其中情节忘了个干净,如今再要拾起,需得从头看起。 开篇道: “今人常言,北有干桑,东有咸阴,西南无主。然于数千年前,西有玄丹族,可与咸阴、干桑齐名。” “玄丹族人隶属玄鸟一脉。而玄鸟一脉中,尤以天命玄鸟为首。《九章西经》中曾有记载:得天命玄鸟者,得道。因有神鸟庇佑,玄丹族日渐昌盛,得以鼎盛一时。” “然而,好景不常在。新任天命玄鸟于一日擅离职守,不知所踪,众人几番探查,发觉其命牌熄尽,更是尸骨无存。” “……天命玄鸟衍于天道,本应代代相传,可遭此变故,玄丹永失神鸟庇佑,气数衰竭殆尽,再难复昌盛之象。” 等等,玄丹族? 那时潦草带过的三个字,如今再看,意义已是截然不同。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十年前的逐春崖上,云杪可曾提及玄丹族长这几个字? 而这话本讲述的是玄丹族长与他身旁侍从的一段情史……那个侍从,那个侍从又叫什么? 我隐约猜到了答案,却不敢妄下定论,深吸一口气,探出指尖,于书页上逐字点过。 “十年后,云游在外多年的覆玉长老领回一位幼童。那幼童拥仙骨、妖骨各半,二者互为制衡,乃半妖之体。半妖之体变数极大,因其本身模糊了善恶之别,或至善,或至恶。” “是以,此子降生有违天道,本应诛杀以除后患,可覆玉排除众议,收其为义子,意欲引之向善,渡之成仙,并取名为——” 我屏息凝神,两指捻过纸张,轻轻翻过。果不其然,在下一页的开头,赫然写着“竹罗”二字。 烛罗……竹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支额的手缓缓下沉,遮住了眼睛,静默半晌后,沉沉笑出了声。 自灵识初开,我便知我此生仙格残缺,注定无缘仙途、难有所成。 本以为是命数如此,不应怨天尤人,却不料,原来这是我前世自己造下的……孽? 那怪人说起‘仙骨’二字时,我还心想,天底下怎会有人放着大好的仙途不要,甘愿褪下仙骨,只为博心上人一笑?若是真有,那人定是个蠢到无可救药的疯子。 ……但为何我就是那个又蠢又疯的人? 怪不得云杪今生费尽心机,宁肯舍去成神的机会,也执意要以己身机缘来渡我成仙。这就是静姝口中的情债,也是他注定要还我的恩情。 看来不止是我糊涂,如云杪这般玲珑心思,也会有参不破、窥不透之事。 仙骨未有抢夺一说,只可能是自愿为之。就算……就算他那时是骗我,可我赠予他仙骨时,应是心甘情愿,不求能得到任何回报。 既然如此,自然也不需要他来还这份恩情。 情债二字,最是盘根错节。 还多了对方有愧,还少了自己有愧,还到最后,谁欠谁多一点?谁欠谁少一点?辨不清,也理不顺,又哪里会有皆大欢喜的美满结 分卷阅读123 局? 若真要我说—— 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还,也不要见。 167. 无言静坐到后半夜,我终于涌上些困意,就着桌案伏下,打算小寐片刻。迷蒙间,我仿佛魂体出了窍,置身于无边黑夜中,孤身游荡。 周遭浮着星点磷火,如有引召般地向我聚来。 我伸出指尖,随意一点,所触磷火便如雾气,倏忽间消散的无影无踪。我还未来得及唏嘘,耳畔却忽然听见—— “母后与我说……” 那声音随着磷火的消散而逐渐微弱,最后戛然而止。 说了什么?我不禁好奇,思及这声音源自磷火,便弹出道风刃,又接连点掉几簇磷火,才终于将这句话听了个完全。 “母后与我说,若是对一个人动了心,便会时刻都想注视他、追随他。他难过时,我会感同身受,他受伤时,我会意欲取而代之。我……是第一次动心,不知道那个人,也会对我动心吗?” 我听着听着,脸上渐渐露出点笑,却不知为何而笑。少顷,我足尖轻点,凌空而起,展袖一挥,揽无数磷火入怀,逐个点破。 那些话语皆出自一人之口。他似是想说些情话,却又不擅长于此道,倘若教旁人听见,多半会骂一句“不知所云”。 不过我很喜欢听,甚至盼着他能再多说几句,可围着的磷火越来越少,听到最后,只余下两簇。 我有些不舍得,但想到万事皆有始终,便又释然,咬了咬牙,还是点了下去。 “你在意的人有很多,若真要排下来,我是最后一个。” “……对吗?”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脚底忽然踩了个空,自高空狠狠坠落。 浑身猛地一震,再睁开眼时,仿佛已是死而复生过了一回,我惶然地喘着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余光瞥去窗棂,天光已是大亮。 该去煎药了。 我撑着桌子起身,忽觉脸上似有异样,胡乱抹了一把,置于眼前,竟是满手水痕。 原来不知在何时起,我早已泪流满面。 168. 推门进屋的时候,伏清正立在桌案前,提笔点了墨,笔尖却迟迟不落,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这倒是令我想起了浮玉山时所见,那时他被困于梦中,也是如今日一般,迟不落笔,最后凝着的墨落下,在宣纸浅浅晕开,竟成了一点朱砂。 我对此难免有些在意,不过在意归在意,若这是他的伤心事,他不愿说,我就不问。 “真君,先喝药吧。”我试了试温,确认不会烫到,这才将药端给他。 见他有些不情愿,我又轻声哄道:“苦口良药,你如今气色已好上许多,眼下只剩最后五日,你且再忍忍。” 他接过药的手一顿,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亲眼看着他喝尽,这才放下心,边收整着碗,边道:“晚些我要出去一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四个时辰。” 伏清抬眼:“我与你一起。” 若是可以,我也时刻都不想与他分开。然而此行是为了取苍阗信物,自然孤身一人更为方便些,何况我身上覆着云杪的气息,不易教守卫察觉。 “四个时辰不过转眼。真君就定下心来等等我,好吗?” 他冷道:“要么与我一起,要么就待在屋子里,你自己选。”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明知他这是在无理取闹,我却没法生他的气,因为我知道他在害怕,怕我一去不归。除此之外,他还在害怕……害怕什么? 不知为何,我忽地想起梦中那句话—— “你在意的人有很多,若真要排下来,我是最后一个,对吗?” 不对,不对。 为何伏清现下就在我身旁,我却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装着无数说不尽的缺憾,始终不能得以圆满。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拽过伏清,逼着他与我四目相对,动作极为迫切。 他真的生了双极美的眼睛,眼尾上翘得恰如其分。一旦与我凑近了些,便会浮起浅淡胭红,一瞥一睨,皆似情人眼波,浑不如他声音冷淡。 “你这样看着我,我也不会改变心意——” “真君。”我闭眼,轻声打断他,“我在意你。” 自琳琅天阙初见……不,应该是干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在意他。 就算他对我很不好、就算我明知不能为他动心、就算留在他身边会被扣上水性杨花、忘恩负义的骂名,我也还是在意他,在意到不顾一切都想留在他身边。 这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委实太过蹊跷。可到了今日,我已不执着去问自己要一个解释。 又或者说,与伏清沾边的所有事,到了我这头,本就不需要任何解释。 闻言,他脸上有一瞬的惊愕,却又很快敛起,微垂下眼,轻声问:“你在意我……是最在意我?” 分卷阅读124 “最在意你。”我微微一笑,“也只在意你。” 从今以后,我会连同阿笙的份,势必将他好好护个周全,再不让自己因无能而追悔莫及。 伏清静默片刻,声音不复强硬,却还是坚持:“你惯会说些甜言蜜语,我这次——” 我倾身向前,隔着桌案,在他唇边印上一吻,稍触即离,分明未有任何舌齿交缠,但方才空落落的内心,竟仿佛圆满许多,像是再无缺憾。 随之我退后几步,静静看着他:“四个时辰,好不好?” 伏清一个不留神,又被我占了便宜,登时羞怒不已。 想狠狠瞪我一眼,眼神却轻得如同一团棉絮。想再厉声数落我几句,但那些话我早已翻来覆去地听了不知多少遍,更是浑不在意。 “真君?”我装作听不见,柔声问,“好吗?” 他没了法子,将目光别开,半晌后,才终于松了口,干巴巴地道:“那就……四个时辰。” 169. 那怪人说,苍阗信物在云杪身上。 这也就意味着,为取苍阗信物,势必要深入琳琅天阙,这并未易事一桩,但我既与云杪共享真身,一切禁锢与阵法便形同虚设,可来去自如。 只要我小心隐蔽气息,被发现的几率可谓是微乎其微。 趁着四周无人,我捏了个幻形决,化作天阙中一只再常见不过的红珠凤蝶,颤悠悠地扑着翅,潜入天阙深处。 我心中已有打算,赌这其内仙影憧憧,礼乐终年不歇。届时我混入其中,随意依附在一侍女鬓发之间,便可轻松寻见主殿所在。 谁知,真等我入了天阙,才发觉此处与我所想没有丝毫相符之处。 天阙虽大,却是寥落空荡,着眼望去,如一座金碧辉映的囚笼,不显丝毫生机。 迷雾之下,迂回长廊错落有致,交织重叠在一处后,又向前分作两条,一条向南,一条向北。 此为“雾隐回廊”,虽有南、北之别,可其中却是大有玄机。 为了退藏避害,若非有深谙此道的人代为引路,寻常人入了回廊,运气好些,会走至回廊起点,倘若运气差些……便会迷失其中,永远寻不得方向。 我不敢贸然试探,又不愿就此放弃,便攀在廊檐上,想再等上一等,看是否会有人途径此地。 所幸天可怜见,两个时辰后,竟真让我候到了故人。 “帝姬,帝姬!” 不远处隐隐能瞧见两个身影,一个着红衣银铃,眼似寒刃,步如流星,周身流转着摄人戾气。 而紧随于她身后的青衫少年,正是灵闺。他手上端着块玉板,铺满了赤烛,一边要小心那赤烛不滚落在地,一边又要分神去追静姝,便显得有些吃力。 静姝停在回廊入口,寒声问道:“哪一条?” 灵闺垂眼,讷讷道:“帝姬勿要动怒。女萝乃浮玉山圣物,亦是主人亲自取来,不会有丝毫差错。您不如先——” 静姝并无耐心听他废话,红绫自袖底滑落,紧紧缠上灵闺的脖颈,语气森然:“哪一条?” “哐当”一声,那玉板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赤烛滚落一地,我瞧着都有些心疼。 灵闺被红绫高高吊在空中,嘴大张着,似是想说话,却只能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终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勉强动了动指尖,向北侧指去。 静姝这才放过他,抬脚向北侧走去。灵闺猛地跌坐在地,捂着脖子直喘气,望着静姝的背影,脸上神情惊疑不定。 趁此变故,我早已悄无声息地贴在了静姝的腰际。同时,为了避免离去之时会在此地迷失方向,我留了个心眼,沿路撒下些许细闪红粉。 如此为之,即便是在浓雾中,也不至于目不能视。 静姝应已不是第一次入雾隐回廊,面对着诸多叉口,脚步也未有丝毫迟疑。 就这样行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浓雾逐渐消散许多。 不知从何时起,回廊两侧挂起了许多盏琉璃天灯,沿着明光指引,可直直望向长廊尽头。 云杪是仙界第一人,吃穿用度自然不可马虎。况且,这回廊布置得如此大费周章,我本以为……就算再怎么不济,眼前也应当是座碧瓦朱甍的主殿。 却不料,那处只立着一间再寻常不过的竹屋,简陋非常,怕是连遮挡风雨都不够格。 所幸竹屋四周栽着碧绿竹林,才为此情此景添了些许雅致。 静姝轻一挥袖,那门被她用气劲震开,屋内情形得以一览无余。 壁画、字帖、花植。 竹榻、竹桌、竹凳。 倒是一个不落。 尤其那门口摆着的花,枝节挺拔,花叶仿若沾了细碎金粉,在光照下熠熠生辉。我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我常栽的金叶边兰。 至于那贴着的字帖与壁画,我还未来得及看个仔细,眼前便仅余下素白,再看不见其他事物。 凤蝶视野有限,我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草惊蛇,只能一动不动地待着,听 分卷阅读125 他们是如何作谈。 云杪率先开口:“何事?” “我已按你所言,将那一缕残魂投入女萝之中,可如今已过半月,为何还是毫无动静?” “修补残魂并非易事,少则百年,多则千年。眼下只过了半月,帝姬为何如此心急?” “我为何如此心急?”静姝冷笑连连,“残魂尚存不假,可命牌所示仍是回天乏术之象。云杪,你当真没有骗我?” “女萝可承载世间万物之灵的魂体,使之免遭魂飞魄散的下场,典籍上皆有记载。若不信我,你尽可自行查阅,还是说……”云杪顿了顿,“帝姬,你在害怕。” 他看似在发问,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女萝,残魂,魂飞魄散。这三个词合到了一起,倒是令我想起…… 莫非,她要救的人,是阿笙? 我心神为之一振,紧忙凝神静听。 “笑话!”静姝脱口而出,“一个违逆天道而生的贱种,或生或死,又有谁会在意?我不过……我不过是……”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也好在她停住了。若是教我从她口中再听见侮辱阿笙的字眼,我终有一日,要在阿笙的碑前,将她扒皮抽骨、碎尸万段。 “不过是什么?”云杪问。 静姝沉默了会,情绪得以控制,方不疾不徐地开口:“我的好云哥哥,你我尚未成亲,我如何作想、如何处事,应当还不需与你一一禀明罢?” “然也。”云杪淡声道,“既无要事,帝姬,恕不远送。” 静姝身形微动,却不是走向门口,而是悠哉地在屋内转了一圈。正因如此,我才终于得以视物,左右打量了两眼,便恍然大悟。 原来方才那片素白,不为他物,而是云杪的衣衫。 170. 这竹屋不大,静姝不过走了七八步,我就已将屋内摆设摸清摸透。 “方才见你身旁那侍从手里捧着同心烛,今日是你生辰?”静姝寻了个竹椅坐下,似是随口一问。 “你知我从不过生辰,是灵闺擅自做主,非我授意。” “他对你倒是上心。”静姝啧了一声,“与那人一样,天生的贱命。” “帝姬。”云杪语气微冷,“还望慎言。” 静姝笑了笑,并未再开口搭腔,许是觉得无趣,也不打算再作停留,从那竹椅上起了身,便要离去。 我正绞尽脑汁,盘算着该如何不露声色地留在这竹屋里,忽然听见云杪唤停静姝,道:“帝姬实在客气,此行竟不忘备礼而来。盛情难却,我岂有不收之理?” “备礼?”静姝一愣,旋即嗤笑,“我没有这个闲情雅致。” “哦?并非贺礼?”云杪问,“那此为何物?” 他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虽受视野所限,不知后方究竟是何情形,却敏锐觉察出了些许被看穿的不安,恨不得登时飞入静姝衣袖之中。 可惜,还未来得及振翅,我便被一股外力提了起来,与那湛青如碧的剔透眼珠对上,其间氤氲着远山薄雾,空虚渺茫,辨不出丝毫情感。 “原来是只迷了路的红珠凤蝶。” 他久久注视着我,凤眼微弯,却不带笑意:“小凤蝶,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第73章 解连环·其五 171. 其实我并不担心云杪会看穿我的伪装。 我已十分小心隐匿自身,除非他对我生疑,有意探查,我的行踪才会悉数暴露在他眼下。否则在他眼中看来,我也不过是只再寻常不过的红珠凤蝶。 况且,他与我共享真身,兼气息相近,自是比旁人更易亲近,也难有所警惕,遑论去做什么探查之举? 我虽知此计天衣无缝,不会出什么岔子,可真等与云杪对视的时候,又难以保持全然的冷静。或许是因为他实在太过了解我,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仿若衣不蔽体、无所遁形。 就这样僵持片刻,倒是静姝先开了口。 “红珠凤蝶?”她走过来,想伸手将我接过一观,云杪却不露声色地后退一步,转而将我托在他的手背上。 静姝扑了个空,倒也不生气,手在空中打了个转,挑了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似笑非笑道:“你宝贝什么?这红珠凤蝶再寻常不过,远不及我们干桑的灵蝶,也只有你会在这天阙上养这么些个玩意。” 清都台的灵蝶确实动人,相比较而言,红珠凤蝶与其自是天渊之别,无需置喙。 我本以为云杪会随声附和,然而他沉默了一会,却道:“灵蝶虽美,可穷尽毕生,也只能观上一眼。” “一眼?”静姝秀眉微挑,“我倒是觉得,与有情人行同心礼,一眼足矣。” 这句话落下,两人不知为何皆怔了神,对面无言。他们二人默契无间,实乃美事一桩,我也为此开怀。 开怀过后,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身处境,又不禁暗暗叫苦,只觉得是动也不好,不动也不好。 分卷阅读126 好在没过多久,灵闺紧随着静姝的脚步,也出了雾隐回廊,来到了竹屋门口。 “主人,主人!”许是因为跑得急,他气还没喘匀顺,等进门见到静姝后,那口气就更是半上不下。 他惨白着脸色,弯下腰,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灵闺参、参见帝姬。” 我将这些瞧在眼里,心情难免有些复杂。上次于岁寒阁偶遇,他神情很是趾高气扬,大有不将一切都放在眼里的姿态,如今风水轮流转,静姝倒是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唉,天下之大,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静姝未将他放在眼里过,自是连回应都不屑,反倒是云杪看不过眼,开口替灵闺解了围:“免礼罢,帝姬自不在意繁文缛节。” 见到此情此景,我更坚信我先前的看法。云杪性子温和良善,对所有人皆是一视同仁,不会地位身份的高低而有所不同,断不是那怪人所言的残暴不仁、暴戾成性。 杀父轼兄……现在想来,恐怕其中另有隐情,又说不定这只是个信口编造的谎言,与事实并不相符。 得了允许,灵闺才敢抬起眼,嗫嚅道:“谢主人。主人,灵闺此次来,是为了——” “灵闺。”云杪截过他的话,语气淡淡,“将同心烛带回,以后莫要再自作主张。” 灵闺却一动不动,神情很是坚持:“主人,娘亲一直告诉灵闺,生辰是很重要的日子,应心怀感激,上谢父母,下感天地,是不可以不过的,这句话灵闺一直谨记在怀。可为何主人年年都是……如此?” 这番话可谓是逾矩万分,若他今日面对的是其他人,恐怕要自讨苦吃。不过好在他眼前的人是云杪,依云杪的性子,自是不会出言令他难堪。 不出我所料,云杪并未苛责他,而是问:“谁与你说今日是我生辰?” “是……这不能说。”灵闺眼睛一转,很快就改了口,意图将这个话题匆匆带过,“灵闺身为侍从,自然该尽忠职守,对主人的一切都牢记于心。” “……” 我被云杪托在手背上,看不清他此时神色,只觉蝶翼上似是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轻抚,惊得我更是一动都不敢动,只能睁着眼去瞧静姝,借此分散心神。 她垂着眼睫,在玉板上挑挑拣拣,两指捻着根红烛在手上把玩了一会,等无趣之后,就随手一挥,扔在了地上。 “灵闺啊灵闺。”静姝嗤道,“可有人教过你弄巧成拙这四个字?同心烛早就是那人玩剩下的把戏,你现下拿出来,只会让他思及故人,哪儿还有心思过什么生辰?” 思及故人? 我还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灵闺却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神情登时有些惶恐难安,叠步退至门口:“是灵闺办事不周。灵闺……稍待就将这些同心烛烧毁干净,不会留下一丝痕迹。请主人……” 他停顿了很久,似是在措辞,但到底也没憋出来一个字,最后只是低下头,颤声道:“灵闺告退。”弯着腰退出了房门。 灵闺走后,静姝转过身来,勾着半边的唇角,面露讥讽:“你的侍从怎么都这么没脑子?跟在你身旁这么些年,竟还不知你不过生辰的缘由?” “灵闺已知错,帝姬何必咄咄逼人?” 静姝看他一眼,学着他的语气道:“既无他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二人面对而立,无言交锋须臾,分明未出刀光剑影,却比之焦灼更甚。 许久,云杪笑了一下,收敛起周身寒意:“这些日子帝姬琐事缠身,我不敢久留。前方便是回廊,恕不远送。” 静姝也笑了一下:“云杪,可有人告诉你,你现下真是无趣透顶,我待在你身边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经觉得难以忍受。” 她大步迈出竹屋,手运气劲,顺势将门甩上。 我被这声巨响惊了一跳,心情复杂不已。 先前在干桑时,他二人不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但今日看来,我倒觉得他们更像是仇家,而不是数月后便要结亲的眷侣。 怎会如此? 在冠神族时,我对云杪就很差。他要什么我都给不了他,应允过的承诺也尽数食言。正因如此,我才会比旁人更为迫切地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幸福美满,再不为情爱所累。 静姝……难道不是云杪的良缘吗?她那日的一笑一颦、一瞥一睨,皆是缠绵悱恻,令我也不免为之叹服。 分明就是对云杪情根深种的模样。 她若是不喜欢云杪,为何对成亲之事会如此执着,又为何非要我亲自出席那场婚宴? 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172. 闷头想自是想不出结论的。去找旁人问,想必也不会有人愿意告诉我。 静姝走后,屋子里又变得很静,仿佛化作一池寂寂死水。云杪久立在原地不动,也不出声,不知在想什么。 我身子实在僵得厉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动弹了一下。即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竟也没有逃 分卷阅读127 脱过他的眼睛。 “小凤蝶。” 他手腕轻抬,将我移到他眼前,微微笑了笑,“你想回家了?” 我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准,不住发昏,缓了好一阵子,才将他面容看得仔细。 云杪今日没戴着那青玉面具,露出了原本温柔多情的好长相,与当年在冠神族时如出一辙,仿佛没有丝毫改变,又仿佛已经变了很多。 那笑不入皮囊,不进血肉,寻不得当年的半分温存姿态。 “这里分明才是你的家,你究竟为何时时刻刻都想着要走?” 他便带着这样的笑,指腹轻轻摩挲过我的触角,后并起两指,牢牢地制住了蝶翼外缘。 力道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 我莫名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他此时语气虽然温柔,但隐隐有发怒之象,或许下一秒就会变脸将我撕作两半。 没拿到苍阗信物前,我可不能死。况且我此时幻作红珠凤蝶,灵力皆如石沉大海,施展不出,眼下自然是保命为上。 我知道此时不能挣扎,试探性地向他那处凑得更近了些,想要告诉他我并没有离开的意愿。 或许是因为真身的那千丝万缕的微妙维系,他睫羽微颤,竟有一瞬的怔神,手上力道也渐渐松了:“……想陪着我?“ 失了禁锢,我长舒了一口气,抖了抖蝶翼,在他指尖上停下来,状似温驯地低伏下|身子,以示诚意。 他无言地看了我一会,忽然问:“会永远……陪着我?” 云杪好像对永远这个词十分执着,在冠神族时,他便总是喜欢问我这句话,也不知这两个字于他而言是否有着特殊的寓意。 可是,我既已应允要许给伏清永远,就不能再许给云杪了。 一颗心太小了,容不下两个人的位置。 我一动不动地立在他指尖,只将自己当作是只未开灵识、口不能言的红珠凤蝶。 云杪脸上那抹浅淡笑意仿若氤氲在渺茫白雾中,逐渐变得朦胧,再至虚无。他抬起眼,冷淡地道:“永远二字,皆为妄念。我已不是幼童,又怎会对不可得之事再心存奢望?” “你想走,就走罢。” 语罢,他手向上一扬,我借着力,一跃而起,盘旋在低空中,竟有些摸不透他此时想法。 云杪没再看我,掀起衣摆,径直入了座,留给我个形单影只的背影,与窗棂外那片郁葱竹林交融在一处。 173. 见他此时顾不上我,我反倒舒了口气,在这片竹屋里打着转,顺便瞧瞧有没有苍阗信物的踪迹。 这屋子里的陈设都算不上是什么名贵的物事,有些看起来还十分陈旧,看得出是上了年头的,但好在竹屋主人用心打理,因而没有落下任何灰尘。 我转了一圈,见没有寻到什么线索,便又飞高了点,去瞧那墙上挂着的字帖。 说是字帖,其实也不尽然。 那字写的歪歪扭扭,极不工整,更是不乏错别字,遇到些不会写的字,便会用墨点抹去,以拙劣的涂鸦作为替代。 倒是……有几分阿笙的风采。 想到阿笙,我刚因这字帖而有所开怀的心情,又忽地低落起来。等此间事了,我恐怕要夜探干桑一回,若是真有回天的法子,就算是为她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她是为我而死,救她,我也应亲力亲为。 心里所想已是百转千回,眼前所看却也半分没有落下。不过几个上下,我将那字帖的内容磕磕绊绊地看了个大概。 终于,到了最后一行。 最后那八个字的字迹与先前那歪斜难辨的字迹可谓是天壤之别,有如仙露明珠、如锥画沙,定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凝神静看,这上面写的是:彩云轻散,好梦难圆。 彩云轻散,好梦难圆?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词,我不喜欢。一读到这里,我总觉得心里隐隐发悸,似涌上了许多说不上来的郁气。 移开眼,我去看旁边的画,试图分散心神。 这画与字帖皆摆在一处,紧紧相连、密不可分。画上是一轮满月,月上人影成双、终成眷属,应是红鸾天喜之象,怎能与这伤春悲秋的诗词并作一处呢? 若要我题字,应题“人月双圆”这四个大字。 第74章 解连环·其六 174. 不过说起人月双圆,倒是令我想起许多年未见的卧云真君。 那日他临走前,曾与我说,他有一副生平最为得意的画作,于千秋宴上进献给了崔嵬君,而那幅画……也是取名为人月圆。 不出意外,应当便是这幅画作了。 我还依稀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评判这幅画作的——众仙只道此画人月双圆,有红鸾天喜之象,却不知其中月非满月、人非良人…… 原来其中月非满月,人非良人? 怪不得他会对奉伏清为平生知音,从此青眼有加。若是教我来赏 分卷阅读128 这幅画,定也与那日所有的仙人一样,只观其形,不解其意。 不过我天性如此,这些附庸风雅之事,倒也不必强求。 175. 屋内其余的陈设我都着眼看了一遍,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物事,信物本就珍贵,许是被云杪随身携带,可我该如何在他眼皮底子下偷走信物? 这着实是个难题。 蝶翼扑扇开合几个来回,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云杪肩上,暂且按耐下性子,决定伺机而动。 他面前摆着张竹案,落了一顶酒坛,还有两个青玉瓷杯。我暗道,这酒坛真是熟悉的很,可为何我就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小凤蝶,还不走吗?” 他目光分明落在前方,而我为求不惊扰他,也已十分留神,没成想还是躲不过他的法眼。 幸好他这次未将我接到手背上,而是自顾自地斟了满满一杯酒,道:“可想听凤凰泣的故事?” 凤凰泣。 听到这三个字,我便恍然大悟。 他面前那顶酒坛别致的很,刷的是上好的金漆,还以珐琅彩釉绘了凤凰的图腾,实在令人过目难忘,是以我只见过一眼,却记到了如今。 都说凤凰泣沾杯既醉,半梦半醒间,可得见自己最想见到的人……慢着,沾杯既醉? 醉了才好,醉了才妙,等至他神智不清之时,我方有可乘之机。 想到这里,我精神为之一振,视线紧随着他面容,未敢有一瞬稍离。等了又等,他也只是两指扣住青玉杯边缘,垂眼去看那杯中酒液,声音轻缓。 “千余年前,南方曾有一族,名琅凤,而那琅凤族中,又有一帝姬,承玉姓,唤连环。” “有日,她乔装出游,本只是贪图玩乐,然机缘巧合之下,竟与穹飞湾一名弟子相识。那弟子姿容上佳,谈吐不凡,更是对玉连环关怀备至,二人很快便互许终身。” “玉连环自幼拥万千宠爱于一身,性格天真率直,心意既定,便罔视人仙之别,也不顾地位悬殊,执意要下嫁于那弟子。” “那弟子虽上进刻苦,却是命格残缺,注定无缘仙途,费再多心血也不过徒劳。凡人寿命终有尽时,即便他们二人排除万难、结为夫妻,也不过相偕数十载光阴,便要天人永别。 “赴死易,独活……却难。”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一滞,好半晌,才继续道:“因而,玉连环想尽一切办法,只为助心爱之人成仙,却屡屡遭挫,后来她无意间得知,琅凤与玄丹同属凤凰旁支,虽不能如凤凰一般浴火重生,却也相却不远。 “她即为嫡女,冠名琅凤帝姬,便是血统纯粹。所以,她身上那幅仙骨,就是修补残缺命格……最好的灵药。” 我听到仙骨二字,兴致也被勾了起来,侧耳听的更为仔细,云杪却又止了声。他微一震指,杯中酒液便摇晃着洒落几滴,神色落在斑驳竹影下,显得晦暗难明。 “褪下仙骨须得是心甘情愿,而所要忍受的痛苦,亦非常人所能想象,说是千刀万剐,许都轻了,但情爱二字,实在玄妙,她褪仙骨、舍机缘,竟真的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于遭受酷刑之时,她面上还是带着笑的。” 我不禁叹,遭受酷刑时,面上竟还能带着笑? 这琅凤帝姬实在痴情,为心上人肯舍弃仙缘与仙身,已是交托十成的真心了,都说应以真心换真心,那弟子也理应以十成的真心来待她才对。 想来故事说到这里,许是离圆满不远了。 然而,云杪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只是,这玉连环被族人护得太好,从未见过人心的污秽丑恶。她不知道,这世间上的所有男子,并不是都如她父君一般的光明磊落,而世间情爱,也并非你付出了十成的真心,旁人便会以十成来待你。” “等她明白的时候,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原来自相遇起,那弟子就在欺骗她、利用她。花言巧语、柔情蜜意,不过是诱她上勾的饵。” “那弟子虽身负残缺命格,却心比天高,不愿永远屈居人下。他要向上爬,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即便是做再多的恶事,他也在所不惜。” 云杪的语调不疾不徐、无波无澜,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他人的爱恨纠葛。我却难以做到如此冷静,心里仿佛涌上许多说不上来的难过,沉沉坠在胸口。 就好似那帝姬所遭遇的一切,都曾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身上过,所以只要听到这些话,便觉得极为感同身受。 “可情爱二字,着实玄妙。那弟子费尽苦心为玉连环编织了一场美梦,却偏偏假戏真做,将自己也一同赔了进去。为此,他意图想去弥补,但玉连环得知真相后,早已心如死灰,连夜登上了琅凤后山,意欲立下血誓,以赴凡间轮回。” 云杪指尖摩挲着青玉杯的杯身纹络,忽然问道,“小凤蝶,如果你是玉连环,会原谅那名弟子吗?” 换作是我,我可以理解那弟子,却永远不能原谅他的做法。 感情 分卷阅读129 贵在真挚,倘若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别有目的,即便最后是真的动了心,其中也掺杂了太多的利益纠葛,不复纯粹,所以不值得再继续留恋。 果不其然,云杪的下一句话便是—— “玉连环没有原谅那弟子,并且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他们二人相逢即为陌路,如有违背,便让她当场即死。随后她跃入后山,投入俗世轮回。” “血誓果真应验。那玉连环做了一世又一世的快活凡人,每一世都爱上了不同的人,却唯独没有再爱上那弟子。” “无论那弟子如何想要挽回,也只能看着所爱之人与他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每一生、每一世,皆是如此。” 确实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真正听到这里,我仍是忍不住轻声叹息。 天底下最大的煎熬,莫过于此。 曾经拥有,却亲手舍弃,再想追回之时,已是求而不得,徒留憾恨。 “琅凤族因酿酒而久负盛名,而凤凰泣之所以名凤凰泣,传言其中是以玉连环之泪入酒,饱含相思苦楚、怨怼憾恨,故能使饮酒之人在梦中回到过去,去弥补那些本不可弥补的怨怼憾恨,去重逢那些已不能重逢的昔日故人。” “那弟子想回到过去,再见一眼当年那个还是琅凤帝姬的玉连环,故而整日宿醉,再无心族事。后接连数年,琅凤群龙无首,被外族联手讨伐,负隅顽抗无果,很快便销声匿迹。” “凤凰泣,也只余下这寥寥数百坛。” 我将这故事原原本本地听完,心情可谓复杂万分,又见云杪侧过脸去,目光落在那副人月圆。 “这上面虽是满月之景,月上人影成双,实则为梦中虚像,转眼成空。醒来之后,也不过是彩云轻散,好梦难圆罢了。” “昨日之日,如水而逝,强求不得。” “……我明白,其实我都明白,所以我不会如他一样,放任自己终日沉醉于梦中,去追寻那段早已不可改变的过去。” 语罢,云杪举杯,与那空着的青玉杯相碰了一下,而后沉默了很久,才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轻声道:“可每逢今日,还是想藉着这杯凤凰泣,再见上你一面。” 176. 这凤凰泣的能耐我见过,着实邪门的很,众仙家只需饮上一口,便能醉的不省人事,以云杪的酒量,想必也支撑不了多久。 我向下飞去,落在他面前不远处,抬眼瞧他。那双湛青凤眼已蒙上层水雾,忽闭忽睁,是副困意颇深的模样。 未过多久,他借着右手支额的姿势,沉沉阖上眼,几缕白发顺势垂下,借着微风曳动不止。 行万事前,需以谨慎为上。我耐着性子又等了等,见云杪确实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才敢撤去幻术,现出人形,探手向云杪腰间摸去。 古书曾有记载,灵兽结契,为示臣服,会将身上最珍贵的物事作为信物交予主人,凭此证,可任随心意驱使灵兽,至死方终。 苍阗虽贵为上古神兽,但结契之事,我想应也是相差不远。 云杪衣物繁复,又覆着层叠轻纱,我视线受了遮挡,只能凭着感觉将他腰间挂饰逐个摸去,细细分辨。 一样摸着像是令牌,其间有些许凸起的纹路,应该不是苍阗信物。至于另一样,棱角分明、质地光滑,倒有些类似象牙玉的质地…… 信物信物,都说麒麟取角、苍鸾取羽、鲛人取鳞,苍阗所取的,也应是他身上之物。 我心念微动,使力想将这物事拽下,置于眼前好好观上一观。谁知,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手腕已被股外力紧紧桎梏住。 抬眼一看,恰好与云杪四目相对。 他仿佛从未醉过,眸光一派清明,看得我心里直发怵,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苍阗信物,只拼了命地想把手从那他那处抽回来,却怎么也撼动不得。 默默对视片刻,我讷讷开口:“云杪?我……我……” 此时我确是语塞,不知究竟该以何说辞收场。唉,只怪我耐性不足,若是方才不急于求成,而是能再等久一些,便不会功亏一篑。事已至此,他要杀要剐、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就是。 我正想主动讨饶,以求从轻发落,云杪却缓缓松开我的手,像是怕吓到我一般,语气放得轻柔和煦。 “我放开你,你别怕我,嗯?” 得以恢复自由,我想也不想,撑手在地,向后接连退了几步,等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后,才稍稍心安。 云杪见我如此慌乱,有些忍俊不禁,凤眼微弯,竟是笑了笑:“说了别怕我,何故离我这么远?”屈指叩了叩桌面,“过来这边。” 我愣了愣,只觉他浑身上下,无论是举动亦或是神色都有些不符常理,莫非……是那杯凤凰泣发挥了效用?他以为自己入了梦,所以将我当成了本不能再重逢的昔日故人? 如此,好像就说得通了。 便在此时,手心传来阵阵钝痛,我不禁皱眉,将硌在我手心下的硬物拿起,置于眼前——原是先前 分卷阅读130 被静姝扔下的同心烛。 同心烛……生辰…… 几番思索之下,我忽然有了主意,决定顺着他抛给我的杆子向上爬。至于之后的事,且走一步看一步。 “云杪,我……”顿了顿,“我是来为你庆贺生辰。” “我知道,你再坐过来些呀。”说着,他又笑了一下,凤眼低垂着,平添几分温顺的意味,像收敛毒牙的蛇,耐心等待猎物的上钩。 我不愿被当作猎物。 可眼下别无他法,也只能遂了云杪的意,朝他那处挪去几步,又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似是伸手想拉我,但我动作比念头闪的还快,下意识地就侧身避开,他便什么都没抓住。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柔声道:“碰一碰你,也不可以吗?” 我点头。 往日在冠神族,我还是截木头的时候,不通五感、不识情爱,对什么事都不清楚、不在意,因而即便他对我做些逾矩的举动,我也只当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我有了喜欢的人,他也有了要结亲的人,理应避嫌,不然徒惹争议。 云杪静静看我,眼神晦暗难明。 我知道,只要他想,他定能有无数种手段,让我心甘情愿地坐在他身边不敢动弹。然而他却没再逼迫我,只淡淡道:“也好,你想离我远一些,就远一些。” 我垂下眼,没吭声。 手里拿的赤烛沉甸甸的,不知是其本身的重量太沉,还是里面承载的回忆太重,每多看上一眼,我的心就会莫名跳快一分。 不能再看了。 我别开目光,手在烛芯上晃了一下,燃起簇火苗,又推掌借风,将这赤烛送到云杪面前。 “你……许个心愿罢,然后将这烛火吹熄。” 怪的是,那边始终没有传来烛火熄灭的声响。我等了又等,终于等不及,向那处悄悄瞥了一眼,这才发现,方才推出去的赤烛,早已被他推回到我面前。 一息烛火,曳曳而升。 “今日不是我的生辰,你忘记了?你那时还问我……” 赤烛霎时光芒大作,我微微睁大双眼,在这片绚烂火光中,耳边似传来一个清亮的音色,与云杪的接下来的话语交叠重合在一处。 “你那时还问我,我怎么能不记得自己的生辰?若是真的想不起来,你就将你的生辰送给我。这样来年今日,我就也有生辰可过了。” ——主人怎么能不记得自己的生辰?这样吧,若是真的想不起来,我将我的生辰送给你。来年今日,主人就也有生辰可以过了。 “你还说,以后的很多年,你都会陪我一起过。” ——不对不对,不仅仅是来年今日,还有来来年的今日,来来来年的今日……总之,以后的很多年,我都会陪你一起过。 “我听后,觉得有些可笑,你问我笑什么,我就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现在虽这样想,但总有一日会觉得厌烦,会想离开玄丹、离开我的身边。可你却不信,偏要说什么,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不会厌烦,不会想离开玄丹,更不会想离开主人的身边。反正,就像那句诗里说的一样,我心……我心……唉,总而言之,我的心就跟那块石头一样硬得很,怎么转也转不过来的! “之后的许多年,我总是会想起这句话。”云杪垂下眼,脸上神情似是有些怀念,“想……如果那日|你说的是真的,该有多好。” 177. 我先前总是不太明白,为何我的耳边总是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幻听,而说话的那个人,分明顶着与我相同的声线,语调却是截然不同,既轻快又明亮。 是我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无邪姿态。 现在我终于明白,在我耳边说话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前世——竹罗,而云杪自始至终想见的人,也从来都不是我。 可无论是竹罗,又或者是烛罗,都已经走了。 走了,就是不在了,你再怎么想着他、念着他,他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神情,轻轻吐了口气,将那烛火一举吹熄,望着那丝缕青烟,只觉如鲠在喉。 好半天,才艰涩道:“云杪,你不要再……活在过往当中。权势、地位,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都已经有了,区区一个侍从,又算得了什么?” “你若是因为愧疚,所以放不下,那我告诉你,你亏欠他的,他不要你还了,而我所亏欠你的,半月之后,定会亲手奉上。” 云杪抬眼看我,仍是微微笑着:“每一笔账,你都要算得这么清楚明白吗?可我说过,你我之间,不需如此生分。” 我摇头:“别人待我一分好,我定要还别人十分,若是无意间受了恩情,我心里便更是焦灼,恨不得能以命相抵,就算委屈了自己也无妨。云杪,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素不喜拖欠他人恩情。” “我嘴上说着是不喜拖欠他人恩情 分卷阅读131 ,却也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我其实是不愿因为这份恩情,而与旁人扯上太多不必要的纠葛。” “那你对上伏清,就不怕有太多纠葛?” “他不一样。” 那时我每逢三月之期,要当着伏清的面剜心取血,即便不痛,我也会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如此,他见我痛,便会觉得亏欠我,而我每出言骗他一次,心里也会觉得多亏欠他一分。长此以往,情债越欠越多、孽缘越缠越乱,这样……我就能把他绑在我身边再久一些。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笑:“云杪,你那时说你自私,我不明白。现在想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见我笑,面色竟有些复杂:“他对你不好,总是让你难过。” “我知道。” 他不仅对我不好,浑身上下,除了那张脸,也挑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嘴巴笨、脾气坏、不坦诚、不会哄人、身子骨还娇贵,半点都不能磕着碰着,扯掉他一根头发丝也能跟我闹上大半天的别扭。 偏偏我就是栽在他手里,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没法恨他。甚至觉得,每日醒来,心中对他的爱意,竟会比昨日要更深一些。 我分明什么都没说,但云杪却好似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微微蹙眉,良久,轻叹一声:“他已经这样对你,你也不恨他,为何那时对我……” “云杪。”我不愿再听他说下去,不禁出声打断他,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不可置否:“你是谁,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很重要。”我直视着他,语气坚决,“你看清楚,无论是侍从竹罗,亦或是那个妖王烛罗,都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残忍,但我与他相逢一场,也受过他许多好处。 于情于理,实在不想见他再沉沦于过往的假象中,永无解脱之日。 “他与我确实有着某种联系,我不会否认,但我想,至少我有权选择作为谁而活。那个人的心念想法,我已无从得知。作为少箨而活的我,心念想法,却是始终如一。” 即便有过动摇、有过挣扎,但我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就只是留在伏清身边,仅此而已。 云杪静默许久,忽然道:“少箨。” 我微一怔神,自干桑与他重逢起,他便一直用“你”来与我相称,如今机缘巧合之下,竟还能再听见他唤我姓名,倒令我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我曾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与我不同,自降生起就已拥有一切,十分风光,更是福缘深厚、命格无双。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位很好的母后,单凭这点,我便很羡慕他,羡慕到想将他取而代之。” 闻言,我倒是有些讶然。 云杪从未与我说过他的前尘往事,至于仙庭的风言风语,自是也不敢将水花溅到崔嵬君身上去。 因此,对于他那位兄长的名讳,我确是未曾耳闻。 “后来我想,若有朝一日身份颠倒,他不再是昭华之玉,而是成了个命主灾厄的祸星,一生注定亲缘浅薄、情缘凋零,届时我定不会再羡慕他。” 我默然,如云杪这般身居高位,我还以为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尝到羡慕的滋味,未曾想…… “如今,他确实已不复昔日风光,甚至算得上一无所有。”云杪声音越来越低,几近是喃喃低语,“为何我还是……好羡慕他?” 我当下无言,便只能以沉默作陪,就这样过去许久,我转开眼,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 “云杪,我该走了。” 若是在寻常时候,我或许还会再陪他静静坐上一会,但眼下约定的四个时辰要到了,伏清还在等我,我不愿让他等的太久。 云杪没有出言挽留我,只是在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忽然道:“少箨,你是为此而来?” 我回过身,发现他手上正举着一个骨牙吊坠。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没有上前去取,而是倚着门扉,一动未动。天上自然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如此珍贵的信物,岂是我不付出任何代价便能得到的? “不会让你为难。”云杪见我面露戒备,凤目微黯,看起来已是疲惫之至,却竭力对我撑出一个笑,“我要你现下只看着我,最后再唤我一声。” 他没说唤什么,我却知道,他想听的不是云杪这两个字,而是…… “主人。” 这两个字一出,我有些轻微的晃神,眼前的景象仿佛丝毫未变,却又好像凭空多出了两个人影。 一个挺拔修长,常着白衣。 一个稍显瘦弱,总裹着件黛蓝斗篷。 蓝衣总是喜欢跟在白衣身后。白衣铺纸在桌,蓝衣便心领神会般地递笔研墨;白衣若是累了,闭眼小寐片刻,蓝衣便要蹲在一旁扇风,半步都不舍得离去。 好像无论做什么事情,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的。 这一方小小天地,其中几番 分卷阅读132 场景变化,于我看来不过弹指转瞬,可于那两个人影而言,却是春去秋来,数百载光阴。 忽然,白衣起身向我走来,我忘记这只不过是个旧日虚影,竟下意识地侧身想为他让路。还未等我有所动作,那白衣已自我右臂穿过,毫无半点凝滞地向竹林走去。 蓝衣紧随其后,扬声道:“主人,等等我!你说过今日要教我习剑的!” “好,你想学什么?” “当然是揉花碎玉第三——” 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 我猛然向后看去,这才发现,那两个人影遇了光,慢慢散作千万粒光尘,投入天阙终年翻涌的云海,湮灭无踪。 平地忽然起了阵风,无数竹叶轻响,好似呜咽。 第75章 归去来·其一 178. 我盯着那片早已空无一人的竹林,久久没有动作,好半天,才怔然道:“为什么?” 也许是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到了今日,竟发现有些无从下口,只能用这突兀又稍显含糊的三个字,将这些个算不清的陈年烂账、恩怨情仇,潦草撇下几笔,就匆匆收尾。 “你想要的,皆会得偿所愿。”云杪声音淡淡,与那年在逐春崖上的说辞分毫无差,“而你所憎恶的,必会日日煎熬于苦海,永世不得解脱。” 我眼里隐约觉出涩意,似是有些难过,但又不知为何而难过。 沉默少顷,他忽地笑了声,说了句与现下情形全然无关的话:“玄丹的月亮……” “真圆啊。” 最后这三个字他说的又轻又软,像是情人间的缱绻低语,却辗转出几分怅然来。 179. 回到阆风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与伏清定下的四个时辰。 他听见推门的声音,抬起眼,有几分怫然不悦,本想出声责罚我几句,但见我魂不守舍的模样,脸色转了几转,最后竟什么都没说。 我在他身边向来聒噪,此时也难得沉默,与他对望片刻后,上前几步,紧紧挨着他身边坐下,再偷瞥他一眼,见他神色并无抗拒,又得寸进尺般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伏清僵着身子,有些局促似的,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手一会抬起,一会落下,最后端端正正地放在腿前,轻咳一声,问:“怎么了?” 他声线偏冷,此时放轻放柔,倒多了些难以言状的风情。 我摇摇头,没吭声。 “受委屈了?” 我还是摇头。 “到底怎么了?”他本就不是块哄人的料,也向来没这耐性,此时见我憋着不说话,方才的温柔转瞬即逝,声音蓦地沉下来。 “……”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开口说起这一切。 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苍阗信物,我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只觉得天上好像压下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由无数奔涌而上的不安与恐惧编织而成,快要将我吞没其中。 迄今为止,我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静姝与我说过,逐春崖一别后,云杪已忘却前尘,一切都可从头来过,叫我不要再作阻挠,我信了。 但今日相见,不过寥寥数言,便能看得出他对我与伏清的过往皆了若指掌、尽数洞悉,实在不像前尘尽忘的模样。 先前我以为这是凤凰泣的效用,只将这当成是醉言,没有深思。可现在想来,他眼神这般清明,又哪里像是喝醉了呢? 再者,离火境隶属仙界,乃至关重要之所。他将苍阗信物给了我,难道不怕我一个不察,造成境中妖孽出逃,致使九疆六界的动荡? …… 还是说,里面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妖物? 越是如此想下去,眉头便忍不住皱得越紧。 我不喜欢离火境,因为一提起这三个字,我就会再度坠入很多年前的那场梦魇,无数具数也数不清的火中焦尸,一排排整齐罗列在我眼前。 他们大张着嘴,口腔里面分明已是空无一物,我却还能听见他们凄婉哀绝的声音,一直在喊着—— “疼。” 背脊窜起一股凉意,我打了个寒颤,蓦然阖上眼,试图以黑暗来麻痹自身,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那熯天炽地的囚笼。 是了,我在害怕。 但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是害怕这声声泣血的哭喊?是害怕这惨绝人寰的景象?是害怕去面对那些火中焦尸?还是害怕去面对那些……本应由我而承担的责任? 我的心猛然提了起来,满载着内疚、痛苦、悔恨,无数负面情绪交织错杂,无形地紧扼住我的喉咙,快逼得我不能呼吸。 便在此时,身侧袭来一阵极为浅淡的梅花清香,化作山间最捉摸不透的云雾,将我包容其中。 冰冷却温柔,孤傲且内敛。 嗅着这香气,黑暗也不再是黑暗,转而被那些接连燃起的烛火一举破了 分卷阅读133 个粉碎,耳边似轻声回响着一句—— “别怕,我带你走。” 谁会带我走? 他会带我走? 他会……带我走。 我呼吸渐缓,慢慢定下神来,借着伏清揽我入怀的这个姿势,深埋进他臂弯,默然想道,好像……只要在伏清身边,我就永远不会觉得恐惧,永远不会觉得不安。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吗? 如此想着,我竟鬼使神差般地问了一句:“真君……会永远陪着我吗?” 唉,得寸进尺这四个字,想必就是为我量身而作的了。 一开始,我只想着能日日看见伏清便已知足,到了后来,又盼着他能对我动心动情,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了,我竟开始步步紧逼,贪图起他的永远来了。 都说贪心不足,只会适得其反,况且他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原谅我先前犯下的过错,我这样问他,他会不会觉得我很贪心、很讨厌? 但是……话都说出口了,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怀了几分希冀、几分忐忑,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他是如何作答,然而我等了很久,伏清都没有出声,只是稍稍使了些力,将我拥得更紧了些。 肩脊处被勒得有些疼,但我的心好像更疼。 不知为何,先前那种轻微却尖锐的疼痛又出现了,像是有无数根绵密的针刺破皮肉,毫不留情地扎进我的心口,再用力拔出。 起起伏伏,永无宁日。 我面露迷茫,忍不住想要抬起头,却被伏清一手按住,再不能动弹。 头顶传来他那连缕不绝的呼吸声,平稳规律,既轻且浅,仿佛很快便要随着阆风宫内终年不止的清风消弭而散,再无影踪。 179. 那日之后,伏清总是郁郁寡欢,成日望着桌案上的空白宣纸出神。 我琢磨着或许我是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尊大佛不高兴了,于是想方设法地换着法子给他逗趣。 奈何我天生没这方面的天赋,往往先把自己逗了个开怀,等记起伏清的时候,他早就板着张脸走远了,只扔下掷地有声的四个字—— “不知所云。” 到了后来,我实在黔驴技穷,左右念着他或许还在为先前那个木雕的事而耿耿于怀,便趁着闲下来的空档,手执刻刀,凝神在冠神木上雕个几笔。 还得归功于在泛秋斋的那段时日,我甚至毋需刻意回想,伏清的眉目容貌便已清晰在目。借着这阵势头,不消多时,就将手下的木头雕琢出了个大概。 我美滋滋地看了一会,转念又想道,若是这木雕只有一个,形单影只地摆在桌上,也未免显得太过孤单。 成双成对,才算得上是个好兆头。 想着,我又取来一根木头,打算再多费些心思雕上一个我。 等事成后,就将这两个木雕搁在屋内最显眼的位置,任谁进来这个屋子,都得清楚明白,伏清是我的,而我也是他的,断不容许旁人的插足。 这倒有些像是宣示主权了。 奇怪,我以前分明也不在意这些繁琐细节,怎么如今却较上真来了。 180. 等这两个木雕完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我揪着被子,翻来覆去了很久,怎么也睡不着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赶快见到伏清。 没能捱到明早,我摸黑下了床,趁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推开了伏清的房门。 窗棂还透着光,他肯定还未入睡。 果然不出我所料,伏清站在那扇松木镂空的屏风后头,背对着我在宽衣。 迎着那几簇昏黄烛火,隐约能瞧见那身黑色大氅褪了一半,正松松垮垮地挂在手臂上。听见脚步声响,他顿了顿,却没回头,微一振袖,又将大氅重新披回身上。 这才踱步出了屏风,侧过脸,凤目睨着我:“何事?”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自然不肯如实相告,将手别在身后,拈来几句肉麻的话意图混淆他的视听:“我好想真君,真君想不想我?” 他沉下脸:“已是深夜,请你自重。” 我颇有些哭笑不得,真恨不得凑到他耳旁好好问问他,究竟是我心术不正,还是他心术不正。但偏偏我又爱极了他这幅不屑情事,又清高又矜贵的劲,每每遇上,都忍不住出言逗弄几句。 “那又如何?”我步步朝他逼近,煞有其事地一通乱扯,“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没做过?” 伏清见我越靠越近,几乎快贴在他身上,寂若死水的神情总算破功,紧紧蹙起眉,伸手想推开我。 他跟欲拒还迎似的,没使多少劲,顶多就算得上给我挠个痒,我却顺势向后退了一步,哀哀看他:“真君,好疼。” “……” 伏清虽不信我是真的疼,但也不敢再伸手推我,只能被我逼的步步后退,直退到窗棂旁,再无后路。 他见无路可退, 分卷阅读134 索性闭起眼,将头撇到旁侧,露出那一截堪比丹霞的耳廓——这倒是跟他头顶垂下的流火珠相映成趣。 若不是现下情形不准,我简直要笑背过气去,他现在这幅姿态,实在肖似那些个被恶霸威逼欺压的良家妇女,空有一腔怨气,却是敢怒不敢言。 我心里本就不存绮念,见他如此忍辱负重,也不欲再多逗弄他,而是将背在身后的手抬了起来,举到他眼前晃了晃。 “当啷啷啷——!看看这是什么!” 闻声,伏清睫羽颤了颤,睁开眼,露出那一泓清泉似的浅灰色眼珠。我见他投来视线,连忙清了清嗓,开始说我这些天来编排的说词。 “站住!”我晃了晃右手边的木头少箨,掐着嗓子唤道,“来者何人?” 紧接着,又摇了摇左手边的木头伏清,压低声音,“吾乃那东极主人,清英真君。眼前是何方宵小,竟敢阻拦吾的去路。” 说到这里,我记起先前几次的失败教训,抽空瞥了一眼伏清。 他微微垂着眼,看向我手里的木雕,面色无甚波澜,也不知究竟是喜欢这出戏还是不喜欢,但好在他这次没有转头就走,看来是并无反感。 我放下心来,将这出戏继续演了下去。 “什么东极主人西极主人的,我今儿个就要告诉你,此路是我开,此路是我栽,你就算是那九天之上的帝君,也得乖乖听我的话。” 语罢,我拿捏着伏清平日里说话的腔调,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说罢,汝想要什么?吾可以满足汝一个愿望。” “愿望?”我拉长了尾音,侧过脸,看向木头伏清,装模作样地沉吟了片刻,“什么愿望都可以吗?那我说我要和你双修,你肯不肯?” 提起双修,我便想起十年前闹出的那场笑话,还有伏清那青白交加的脸色,眼里不禁浮现几分笑意,呵斥的字眼更是信手拈来:“白日宣淫,岂有此理!” 听到这里,伏清咳嗽了一声,神情有些许不自在,沉声唤我名字:“少箨。” 我见他终于对我这些把戏有了反应,自然不肯前功尽弃,也不单口唱双簧了,直接凑到本尊面前,笑着道:“不愿意?那我委屈一点,你亲我一下,我就放你走,嗯?” “……” 伏清垂着那双清凌凌的凤目,默不作声地望着我,我被他这古里古怪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怵,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怎么不说话了?好罢好罢,我最不愿唐突的就是美人,既然如此,那我就再退一步,你对我笑一笑就成。” “……”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脸离我稍稍近了一些,面色凝如死水,又仿佛有层层涟漪晕开。 “我……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再让步了。本来说好是双修,现在只是要你一个笑,这做的可是赔本买卖,我亏都亏死了,要不是看你——” 手腕忽然被握住,我收了声,不解地低下头。 伏清牵引着我的手,将那两个本来离得很远的木雕缓慢向对方靠近,直至面面相碰,发出一声极轻地响声。 乍眼看去,就好像是真的亲在了一起。 “他肯的。”伏清说。 我满头雾水,还未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便被抬起下巴,迎上一个绵长的吻,不似上次那般带着挥散不去的戾气,反倒是有些克制的温柔。 我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崩断了个彻底,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撬开牙关,舌尖试探性地点了点,相触即分,而后便是更为热烈肆意地交|缠。 这一吻的时间如日月更迭、潮升潮落,寻不见尽头。 他呼吸滚烫得吓人,将我也捂热几分,四肢更是又酥又麻,险些站不稳脚。不仅如此,头脑也昏昏沉沉地,什么念头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要牢牢抓住手中的木雕,不能再让它们落在地上,蒙上满身灰尘。 等缓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压在了床榻上,束发的头冠不知被扔在了屋内的哪个角落,衣衫也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将褪未褪。 不、不成体统!我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通。 再抬眼去看伏清,衣冠虽还算齐整,眼尾却已是染了抹褪不去的红,秾艳万分,衬着他玉白面容,彰显著深沉欲|色。 原来那终年不化的冰雪消融后,竟是蕴着春色无边。 他欺身上前,似是又要亲我,我一惊,连忙抵住他,喘着气问道:“我不是……只要你笑一个吗?” 怎么、怎么就又亲又抱的,有几分要向双修发展的趋势了? “你不是不做赔本的买卖?”他反问我。 这天地间有哪个傻子会喜欢做赔本的买卖?按理说,他肯主动亲近我,我自是稳赚不亏,可为何比起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的双修来说,我却反而更希望看见他的笑呢? 他要是不笑,我这些天来耗费的心血,到底是算作白费还是不白费?而我苦练了这么多日的说辞,又到底是算作到位还是不到位? “我不管,总之你……你得先笑一个。” 分卷阅读135 “我笑或不笑,当真有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我不假思索,“不然你以为我这些天在你面前晃悠来晃悠去是为了什么?还有我这手,都被刀划了好几道口子,疼死了。” 这次我可没骗他,被划出了道口子不假,但这不过是把寻常刻刀,即便有了伤处,也很快便能自行愈合,一道疤痕都不会留下。 伏清默然,指尖挑起我一缕发丝,摩挲不止,半晌,他轻声道:“傻子。” 听着像是呵斥,可更多却是叹息。 我见他语气有所松动,立马顺着杆子就向上爬:“那真君还生不生我的气?” 他没再应声,只是把我抵着他胸前的手拿开,又逐个掰开我的手指,将我攥着的木雕取出放到一侧,轻咬着我的耳朵,含糊道:“给我宽衣。” 我被他压着,起不了身,试着推了推他,也推不动,眼前只杵了一截玉琢似的颈部,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 无法,只能探出手,摸索着去寻那大氅的对襟。 谁知摸着摸着,我意外地发现这件大氅袖边缀着的鹤翎又密又软,摸了一下就忍不住再摸第二下,摸到后来,我都快忘了要替他宽衣这件事。 伏清见我如此,猜出了个大概,附在我耳边问道:“喜欢?” 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声音越来越哑:“那就不脱了。” 细细密密的吻迎面落下,自耳畔辗转流连到我眼尾,我被他亲得发痒,咯咯地笑出声来,身子乱扭个不停。 他被我扭得心烦意乱,索性将我的双手钳在一处,举至头顶,又空出另一只手扯松发冠,如云乌发垂落肩际,竟不比往日的冷肃,反倒有几分与之不符的妖冶媚态。 我看得入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倘若伏清现下要取我的命,我也给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他显然不想取我的命,只想除尽我的衣衫,我被美色所惑,任他上下其手,也不欲再作挣扎,只是—— 虽然被糟蹋的人是我,但念及伏清性子端方守礼,眼下我二人还未成婚,若是不说些什么,他许是会觉得我过分轻浮。 我咬了咬牙,还是搬出了那句滑稽可笑的说辞。 “真君,你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神色怔忪片刻,大抵也觉得这句说辞十分滑稽可笑,嘴角似是弯了一弯,却没笑出声来,只是微阖上眼,掩去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眸光,轻声叹:“傻子。” 第76章 归去来·其二 181. 不知做了几轮,直到下半夜,才总算云收雨散。 我瘫软在床榻间,浑身简直快散了架,心里是又悔又怒。 悔就悔在今夜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偏要送上门给伏清折腾。 怒就怒在方才我哭着求饶了好久,他却置若罔闻,将我摆出好几个不堪入目的姿势,翻来覆去地折腾,任那身大氅被弄脏了也不顾,任我叫哑了嗓子也不停。 他的礼义廉耻去哪了?他的克己复礼去哪了? 宣淫无度,岂有此理。 我磨了磨牙,伸出两指钳住他的脸,想狠狠掐上一掐,以解我心头之恨,但见他眼泛秋水、面含春情的模样,忽地让我想起了‘不胜娇羞’这四个字。 我顿生怜惜之情,到底也没舍得下此毒手。 松了手劲,指尖虚虚划过他的脸,停在他胸前,似有若无地画了个圈,我抬眼一笑,阴恻恻地道:“真君方才好厉害。” 伏清面色微红,左手一挥,熄了屋内的灯烛,又给我掖了掖被角,唤了声:“少箨。” 而后便是沉默。 我也没吭声,转着眼珠,试图在这片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寻见他的轮廓,一边想着,他会与我说些什么?会向我提亲吗?如果……他是要和我提亲的话,那我就大发慈悲,不去计较他今夜的失礼了。 不过,伏清面皮这么薄,让他先提,会不会太委屈他? 心思百转之下,我握住了伏清的手,正打算先他一步开口提亲,就听见他干巴巴地撇下三个字:“寝不语。” 窸窣声轻响,不过须臾,重归寂静。 他竟是躺下睡了! 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我咽下要说的话,恨恨甩开他的手。 阿笙说的不错,木头果然开不出花,我就不该心存奢望。无趣、无趣、无趣! ! 我干瞪着眼生了会闷气,心里那股火才算熄了些,转念又想到,这尊大佛是我历经千辛万苦、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请回家供着的。 打又不舍得,骂又不忍心。 算了算了,还能如何呢? 何况,我都这么累了,他这样那样变着花招地摆弄我,总不能比我轻松罢? 我惯来会苦中作乐,变着法子安慰了自己一番,心里总算平衡了些,扭着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个位置,闭眼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甚梦魇 分卷阅读136 ,睡得很是安稳,等我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 我睡相不佳,像只逮住了猎物的八脚蜘蛛,张牙舞爪地将伏清死死裹在怀里。他应该是早醒了,却碍于姿势不得动弹,此时睁着眼,也不知是在看何处。 “早。”难得与他抵足而眠,我没舍得将他放开,只想将此刻温存留得再久一点。 “不早了。”他瞥我一眼,淡淡道,“你还要抱我到几时?” 又来了又来了。 我见不惯他过河拆桥的模样,偏要与他作对,两臂一伸,将他缠得更紧,脸跟着凑到他面前,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放开你也成,真君快亲我一下。” 伏清皱起眉,欲言又止,我想都不必想,就明白他准是要训斥我了。 唉,他骂人的词汇实在匮乏,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不知羞耻”和“岂有此理”,再没有什么其他的新意了。我听都听腻了,他怎么就说不腻呢? 我觉得无趣,正想起身,却不料,颊边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跟蜻蜓点水似的,稍触即分,还未等我仔细回味,便已不复存在。 “满意了?”耳边传来清清泠泠地问语,像那碎冰在瓷碗里一撞,直把我撞了个心动神驰。 等意识回笼的时候,伏清早已脱离我的桎梏,衣冠穿戴得齐整,尤其是那身黑色大氅,简直焕然一新,没有丝毫脏污痕迹,半点也看不出昨夜在上面做过多少荒唐举措。 以往看见这身大氅,我只觉出了冷肃庄严,而今再看,却是…… 伏清站在床边,低头看我,语气带上几分不悦:“还不起来?” 我晃晃脑袋,散去那些不着调的念头,跟着起了身,覆在我身上的被褥滑落下来,露出一身惨烈痕迹。 还未等我觉出羞愧,伏清已率先别过脸,将手上叠好的衣服扔给我,言简意赅地道:“穿上。”随后推门而出,身姿踉跄,如避洪水猛兽,挣扎不成,只能落荒而逃。 我见他离去,顾不上想太多,稍作打理了一番,见仪态并无不妥,便跟着追了出去。 伏清没走远,脚步很慢,我不过小跑了几步,就可与他并肩而行。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二人心照不宣地观赏了会楼阁,见气氛实在尴尬,我咬了咬牙,率先开口:“今日真君有什么安排?” “问这个做什么?” 在去离火境前,我尚有一个心愿未了。 “真君若是无事,不如与我去一趟干桑。”我顿了顿,“去探望一位……我的故友。” 182. 到了干桑,远远便能望见门口杵着两个雷打不动的守卫,我眉心一跳,猛地停下脚步。 不能让这两个守卫瞧见我的样貌,若让他们去通风报信,又得招来静姝的纠缠。 我不想节外生枝。 扯了扯伏清的袖子,我低声问他:“真君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此地结界?” 他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深知以伏清的性子是不会做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正苦思冥想着该如何与他解释,头顶忽地一沉,紧接着,眼前变得漆黑无比。 “这是什么?”我不知他是在耍什么把戏,想将头上盖着的东西给扯下来,手却被轻轻握住。 “随我来。” 我怔了怔,没再多言,随他拉着向前,走了一程后,他低声道:“停下。” 我忐忑不安地停了下来,而后,听见那守卫恭顺地行了个礼,二人简单交谈一番,正当我松了口气,以为蒙混过关之际,那守卫话锋竟陡然一转:“清英真君,不知这位是?” 即便目不能视,我仍能感觉到那探究的目光化为利刃,穿破层层隔阂,落在了我的脸上。一时间,耳边回荡着我沉重难遏的呼吸声,渐急渐促。 伏清不动声色地将我往身后带了带,我顺势将头靠在他背上,这才稍感心安,却不敢就此松懈,脑中飞快掠过无数应对举措,甚至暗暗聚风在手,只想着稍后定要一击得手。 然而,未等我出手,伏清已接过那人的话。 “是我内人,他怕生。” 掌心风刃冉冉而逝,所有的声响在此刻归于虚无,只留下“我内人”这三个字,化作一柄索命弯刀,生生将我三魂七魄勾了个没影,连最后究竟怎么进的干桑都不清楚。 过了很久,我才缓过劲来,讷讷半晌,问他:“真君方才……” 没等我说完,他忽然停下脚步,我有些不知所措,把话又咽了下去。等了一阵,见还是没有动静,油然而生几分焦躁之情,便想将盖在头上的东西取下来,省得徒添心烦意乱。 伏清按住我的手,道:“别动。” 我不动了,默默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伏清的手向来很冷,比之千年寒冰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 真的……捂不热吗? “少箨。”他声音凝着,似是极为淡然自若,尾音却莫名地一颤,“嫁给我?” 分卷阅读137 求亲,分明是极庄严肃穆的一件事。到了他这头,情话爱语、恬言柔舌,统统不复存在,甚至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倒也就是他的性子。 或许是因为心里早已有所准备,我并未觉得失望,反而笑了笑,问道:“为何不是真君嫁给我呢?” 他沉下声音:“放肆。” 反正有东西盖着,料定他瞧不见我的脸,我脸不红气不喘,可劲地忽悠他:“你嫁给我,我定会对你一心一意,眼里只有你一个,也不出去沾花惹草。累了,我帮你捏腰捶腿;困了,我替你沐浴更衣;饿了,我为你洗手作羹汤。怎么样,这笔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伏清竟认真思索了会,语气有些松动:“你嫁给我,便不会如此了?” 自然是没有分别的,他该不会信以为真了罢? 听着他将信将疑的语气,我憋着笑,继续忽悠:“真君,这是凡间的规矩,相公总要更疼娘子一些的。” 他沉默片刻,又问:“下雨天,你当如何?” 下雨天…… “我会为你撑伞。”我敛去所有戏谑神色,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许诺道,“不会再让你淋雨了。” 183. 途经花海,我顺手采了几朵嫩黄色的小花。记得干桑重逢时,阿笙头上便簪着这些花,想必她对此是十分喜爱的。 弯下腰,我将这些花置于碑前,目光落在碑上,逐字看过,意图透过这坚硬冰冷的石块,追回她昔年的音容笑貌。 伏清走过来,站在我身侧,看到了碑上刻着的字,却什么都没说,似是想等着我先开口。 我脑中一片空茫,半晌,撑着笑了笑,对他说:“这是阿笙,你们那日见过的。” “嗯。” “我将她忘了好久,如今好不容易记起来,她却不在了。” “……若是想哭,就哭出来。” 哭?不能哭。 她既然做出这种选择,就一定不希望见到我难过。 “真君,先前我与你说过,到了干桑,我要与你说一个故事。” 千余年间,听起来很长,却又如弹指一挥,短得只余瞬息。 真等说起过往种种,我才惊觉,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过都是些琐碎小事,再平淡不过,再寻常不过。正因如此,我总想着,今日过了还有明日,今年过了还有明年,因而从未珍惜过在一起的每一天。 都说昨日之日,留不住,也追不回。 为何那时不珍惜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初时尚能维持平静,偶尔说到糗事趣闻,还能勉强笑上一声,维持着漫不经心的假象。直至谈及砚冰二字,我喉头一哽,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垂在身侧的手,更是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伏清探出微凉手心,覆上我的手背,忽地问了一句:“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救了我。” “后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敢去看他的神情,声音也越来越低,“若是能救你,就算搭上我自己的性命,我亦是义无反顾,但这是我与你二人间的事。我觉得后悔,只是因为牵扯上了他人的性命。” 他静默了一瞬,又问:“你总是如此?” 我不解其意,侧头看他,他亦转过头,与我四目相接,语气隐隐带上怒意:“别人的性命,都比你的性命要更重要?” “也不尽然。倘若是萍水相逢之人,自是不值得我费太多心思,但重要之人……”我顿了顿,“譬如你,譬如阿笙,我愿交托一切,甚至生命。” 他毫无触动,像是怒极,面色冰冷地吓人:“以命易命之后,活下来的人便会心存感激?” 我知道答案是不会,毕竟云杪也说过,赴死易,独活却难。 但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不过是想尽绵薄之力,去保护身边重要之人。 不过是想凭这身卑贱之躯,为他们遮去土屑尘泥。 未等我出言反驳,伏清已攥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扯,我踉跄向前几步,一下子与他靠得极近,呼吸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处,看起来倒不像是在争辩,而是情人间的温存。 可眼下情形并非如此。 我有些不自在地想挣脱,他却不容有异地抚上我的脸,迫使我抬头看他,问语一句比一句尖锐:“你有几条命可挥霍?你能救得了所有人吗?” 我怔然。静姝曾对我说过相同的话,她说—— “你除了自己,谁都想救,所以你谁也救不了。” 我想救所有的人,除了我自己,所以到头来,我谁也没能救得了。 许是见我神情惶然无措,伏清闭了闭眼,松开钳制我的手,指尖流连在我眼尾,声音比那爱抚还要轻上三分:“蝼蚁尚且偷生。你既已成仙,就更该明白,‘性命’二字,即是唯一。不能复刻,不可重来。” “少箨,救他人之前,先要学会如何救自己。”他看着我, 分卷阅读138 “你可以再自私一些。” “那真君呢?”我下意识地反问,“那时去离火境,你有想过要如何去救自己吗?” 我想他是没有的。 现如今,苍阗为支撑离火境,已虚弱至此,却仍可与伏清斗个两败俱伤。彼时他不过刚飞升不久,心里或存了些侥幸,但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果不其然,他道:“若我当时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被视作九疆六界的笑柄,被至亲之人冷眼相待,与所思所想背道而驰。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竟也让他孤身捱过来了。 “我不明白,他们是你的父母,是世上至亲之人,得见你能平安归来,难道不该开怀?” “宁战而亡,不退而生。东极咸阴,不需要一个被女子庇佑的苟且偷生之徒。” 宁愿要那份虚无缥缈的殊荣,也不要至亲骨肉的性命,实在荒唐,实在可悲。 “他们不要你活着,你便不要为他们而活。”我伸出手,抚平他眉峰,轻声劝道,“为了我,活下去。” 他阖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这阵诡异的沉默中,我敏锐地觉出了些许不安,正想向他寻个确切回应,他却别过脸,退后几步,与我拉开距离。 “可想再见一眼阿笙?”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能……再见一眼她?” 伏清颔首:“她真身虽与我相融,但尚未消逝得彻底,以精血为引,可短暂召来壶中天地。在那里,你能见上她最后一眼。” 壶中天地,对此我略有耳闻,那是浮玉山湘夫人所创秘法,以残魂为媒介,可入其识海一观,修为高深者,甚至可与残魂进行交谈。 此法通常是为了了却亡者执念,送之再入轮回,施展需耗费大量灵力,伏清的身子还未痊愈如初,我绝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就让他再去犯险。 “真君,算了罢,我不要见了。” 此时见不到无妨,等离火境归来,我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去探静姝的口风,不急于现下一时。 伏清却置若罔闻,未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指尖已在手腕上划过,皮肉翻飞,带起一道极深的血痕。 “你做什么?”我眦目欲裂,上前想制住他的动作,却被他在身旁布下一座水牢,困住了去路。 我用尽所有办法,也撼动不了这水牢半分,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厉声呵斥,见他不理,又软语相求。 说到最后,我几乎快落下泪,一遍遍地道:“真君,你要是有事,我怎么办?” 他手腕淌着血,周身罩了层诡谲红光,浅淡灰瞳被映得猩红万分,乍眼看去,仿佛是从地狱浴血寻来的恶鬼。 这番情形既可怖又熟悉。 我看得楞了神,攥着水栏的手无力垂下,一时间心如擂鼓,只见那恶鬼抬起眼,遥遥望向我,半晌,竟是笑了下。 “至少,让我最后为你做一件事。” 184. 再一睁眼,我已不是身处干桑,而是立在一间屋子里,装潢分外熟悉,正是我在冠神族时的居所。 我循着旧时记忆,向内室走去,透过层层帷幔轻纱,日照夕阳下,我瞧见一个小巧玲珑的背影,身披霞光,梳着双平髻,两边各簪了朵嫩黄小花。 “阿笙?”我放轻声音,也放缓脚步,生怕惊扰到她。 “你来啦?”她头也不回,仍埋着头在看书,嘴里嘟囔着,“我再看一会,就一会。你可千万不要去向云杪哥哥告我的状,不然我就再也不搭理你了。” 没有任何的嘘寒问暖,就好像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没有久别重逢,没有生死之别。 这样……也好。 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不可难过,至少在她面前,我不可难过。然而,所有强装出来的自制与平静,都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刻起,支离破碎得彻底。 她久久没等到我说话,忽地叹了口气,问:“哥哥见到我,不开心吗?” 开心,故人重逢,怎会不开心?可若是重逢之后便是永别,这样的重逢,又怎能开心的起来? 我想……或许我可以理解那穹飞湾的弟子为何会选择沉醉于美梦之中,不愿醒来了。所有的缺憾悔恨都能在梦中得以圆满,谁又会想清醒地活着,在暗无天日的真实里挣扎求生? 阿笙‘啪’地合上书,转过头来看我。 她还是与十年前一样,双眼翠如泓碧,清凌透彻,毫无杂质,好像一望便能望到底。 “没想到,兜兜转转十年之久,还是逃不过当年你说的那句话。”她笑了笑,语气带上几分感慨。 “哪句话?”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垂下眼,“那日,你做出选择,将我孤身留下,而今我亦做出了选择,将哥哥孤身留下。你赴死所想,便是我赴死所想,只是求仁得仁,不必伤怀。” 我一怔,喃喃道:“怎么能……不伤怀?” 她起身走 分卷阅读139 来,手向前探了探,握住了我的手,我任她握着,眷恋地感受那最后一丝温热。 “那哥哥要好好记着这种感受,因为这十年来,我每日皆是如此。” 我无言以对,只能不住地点头。 她又改口:“骗你的,哥哥将我忘了罢。以后日子还长,我不愿你日夜煎熬。” 我涩声道:“理应如此。” “又来了。”她语带娇嗔,分出两指提起我的嘴角,“主人说的果真不假,哥哥为何总是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被她摆弄出一个笑,眉头却始终松不下去:“你口中的主人……是静姝?如果没有她,你便不会死。阿笙,她是不是对你不好?” 她听见静姝二字,一直在我脸上搓圆揉扁的手缓缓止了动作。 我紧盯着她的脸,却见她摇了摇头,神色并无异样:“主人对我很好。她只是……口不从心,明明没什么坏心眼,却偏偏要让所有人都怕她。” 没什么坏心眼?我不敢苟同。 为助云杪渡劫,她先是要取我的性命,见此计不成,就想将阿笙作为我的替死鬼,后来还在我与伏清之间挑拨离间。 单拎出一件事来看,她也绝非是盏省油的灯。 “你莫要说谎。她若是对你不好,哥哥会为你寻一个公道。” “我没有说谎。主人不仅从未逼迫过我,甚至……还称得上对我有求必应。” 我将信将疑,问她:“真的吗?” 她轻轻点头:“这十年来,我每次想见哥哥的时候,都是仰仗着主人将我换成她的模样,才能与你相会。你与我观星赏月、侍花弄草……就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在冠神族的日子。虽然不能以真身相见,但我已经知足。” “干桑那日,不是你我第一次重逢?”怪不得后来我每次见到真正的静姝,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原来那本就不是一个人。 她笑着接道:“是我初次以真身与你相会。” 我沉默下来,回想过往点滴,只恨我实在愚钝。当年灵火一事,我就将静姝错认成了阿笙,而今,又将阿笙错认成了静姝…… 还以为是久别重逢,未曾想是朝夕相伴。 我眼中泛起涩意,连忙一转话锋:“你不喜欢伏清?” 那时她总是对我说什么,她夜观天象,我与伏清,缘分浅薄,孽字当头,是凶象, 还说什么,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即便我再愚钝,也能意识到,她对伏清并无好感,甚至存了敌意。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阿笙始终觉得,你与云杪哥哥要更合适一些。”她拨弄着辫子发梢,神情愤然,“他不舍得让你伤心,可那截死木头就不一样,剜你的心、取你的血,还总是让你难过。” 语罢,她扁了扁嘴:“我不希望见你难过。” 泪水就快决堤,我连忙仰起头,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你别这么说,云杪已经有了归宿,至于伏清……他现在对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怎会如此呢?”她面露不解,情绪跟着低落下来,“云杪哥哥这么喜欢你,喜欢到眼里容不下他人的影子。你与他,应当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往情深容易,两情相悦却很难。”我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这其中因果缘由,只能含糊其词地带过。 阿笙似懂非懂,却也不再追问,道:“但凭哥哥心意。这些事,旁人确是无权过问。” 若换作是以往,她许是要说什么,我不管我不管,你定要与云杪哥哥在一起,诸如此类话语。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她真的长大了许多,已不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妄为。 我既怅惘又欣慰,想再揉一揉她的发顶,手却自她面容穿过,毫无凝滞。 见抓了空,我这才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她身形已逐渐变得透明,不需多时,便会消散殆尽。 她要走了。 她要走了? 不可以,这太匆匆了。我二人相见,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到,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我跪坐在地,隔着虚空,贴着她的轮廓,源源不断地向其中输送灵力,想将她留得再久一些。 阿笙讶然于我的举动,低下头,也发现了自己的异样。 她不若我惊慌,反倒十分释然,还能笑着问我:“哥哥,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记得。 彼时她还化不成人形,因半妖之体遭逢羞辱,正巧被我撞见。我本无意插手此事。对方人多势众,我又势单力薄,为了个萍水相逢之人,实在没必要强出风头,只会惹得一身腥,讨不着任何好处。 我向来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在、快意。 当时为何会救她,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罢了。 怎会让她……记上这么久呢? “自你救我的那时起,我便已与你命运相 分卷阅读140 连。千秋未改、生死不渝。” “而我与你之间的结局,无关他人,早在那日就已注定。” “所以不要难过。” 阿笙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我抬眼看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千余年前的干桑。 雪地上,那女童拖着蓬松狐尾,露出狐耳尖尖,向我伸出手,想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她说,她的手并不脏,还说她很想留在我身边,问我能不能带她回家? 她们是相似的,却又不尽相同。 阿笙已经长大,不再怯懦、不再任性、不再刁蛮。那双眼睛现下弯成一轮明晃晃的月牙形状,她娇声问道:“哥哥,我的尾巴真的好看吗?” “……好看。” 这两个字几乎要抽光我全身所有气力,我闭上眼,默然泪流。 壶中天地,通常是为了了却亡者执念,原来这便是她的执念。 185. 过了很久,我听见耳畔掠过细微风声,心知此时已回到干桑,却怎么也不敢睁开眼。惟有如此,才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阿笙还没有走。 耳边传来脚步声,在我身侧停下。 泪水仍未止歇,一滴滴静静流着。好半晌,我才低声道:“我的阿笙长大了,我很开心,但又希望,她如果可以永远都不需要长大就好了。” “……” “她会有来世吗?”我喃喃低语。 真身被毁,是形神俱灭,可还有来世可言? 至少……让我为她尽一份力,换得她来世的平安喜乐。 脸上忽然传来微凉寒意,我打了个激灵,忍不住睁开眼,原是伏清伸出了手,为我拭去眼角泪水。 “我好像总让你难过。” 他垂着眼看我,声音较之枯蓬断草,还要萧瑟三分。 “以后不会了。” 第77章 归去来·其三 186. 这日,雱辛忽然找上门。 她捧着一鼎小巧手炉,披了件茜色衣衫,显出几分气色,不再如先前那般病气入体,然眉头紧蹙,仿若心中郁结深重。 “表哥可与你说了?数日后,他要回浮玉山闭关静修。”谈及此事,雱辛神色极为担忧,凤眼蒙了层雾,灰蒙蒙地,照不进丝毫光亮。 “什么?”我本心系离火境一事,与她寒暄时尚存几分漫不经心,直至听见这句话,浇花的手不自觉一颤,失了准心,几滴水打在了花叶上。 上次干桑归来,我担心伏清妄动灵力,会给身子留下隐患,故而借口去探他的心脉,并未觉出异样,又观他气色甚佳,便未再多想。 难道并非如此? 雱辛攥紧手炉,指节隐隐泛白。她垂下眼,低声道:“莫非……是先前求来的药于表哥无益?否则他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浮玉山静修?” 我忽然想起那句“我魂体重创,已是药石罔医,惟有等死一途”的玩笑话来,心登时凉了个彻底,只是雱辛已如此神思不属,我断不可再自乱阵脚。 “怎会无用?较之先前,真君气色已好上许多,也不再久咳,去静修……许是为了在修为上有所精益。雱主,还请勿要多想。”我强作镇定地放下青釉花浇,好言安抚几句,才将雱辛提着的心拽回原位。 雱辛走后,我望着正开得茂盛的金叶边兰,默然站了很久。 夜间,我挑着盏琉璃天灯,去寻了伏清一趟。快走到门前的时候,我刻意放轻脚步,收敛起周身气息,附耳去听门内响动。 初时很静,过了一会,才传来数声压抑着的咳嗽,愈压抑便愈是难忍,到最后,几近是撕心裂肺。 我听到这里,呼吸猛地一沉,快遏止不住心中怒火,恨不得夺门而入,揪起他的衣领,质问他欺瞒的滋味如何?既然已是药石罔医、回天乏术,为何还要给我无谓的希望? 然而,就在我暴露踪迹的那刻起,屋内恢复了死寂,仿若雨打芭蕉,乍起一池惊澜,再转眼,已是春和景明,涟漪尽散,归于虚无。 恍然间,我好像明白了许多事。 自头至尾,他没有许给我任何承诺,谈何欺瞒?他向来清醒,清醒着见我爱|欲沉沦,清醒着与我共赴云雨。 而所谓的释怀,也并非真的释怀。 不过是因时日无多,所以他不再执着。 那些爱恨纠葛、七毒八苦,最后到他嘴边,化作一句“算了”。 ——是无可奈何,是别无选择。非如此不可。 我木然而立,半晌,笑了笑,并非开怀,只为叹息。所有的怒和怨,落在这人身上,总会不自觉地滑开,打碎了牙也只能合着血,一口一口,默然咽下。 还能如何? 他是我的无可奈何,是我的别无选择。 我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 187. “在做什么?”我收整好情绪,若无其事地推开门,将天灯搁置在了 分卷阅读141 一旁,走到伏清身边,垂眼去瞧桌案上铺着的画。 墨线逶迤,或浅或深,勾连出一张闭目睡颜,因额边鬓发遮挡,五官并未如何刻画,惟有一处,凝了点朱砂,殷红如血,为这画中死物带去几分勃然生机。 “这是我?”我探出指尖,落在我右眼角那颗朱砂的位置上,轻轻摩挲着。 此处生来便有一颗痣,太过显目,我并不喜欢,但置于画中,却是多了几分秾艳动人。 “很好看。” “那便赠你。”伏清并未抬头,不紧不慢地添上最后一笔,置笔入砚。 我细细去听他的声音,清越如金石相击,辨不出丝毫异样,又借着看画的目光,缓缓描摹着他低垂眉眼,映着微暖烛火,自凛冬中显出几分鲜活姿态。 不知这番姿态还能再看上几眼。 总归是,看一眼……便少一眼罢。 我佯装欢喜,想将案上那幅画收入怀中,却被他按住手,沉声告诫:“墨尚未干,你切莫心急。” “原来如此。”我止住动作,反手轻捋他鬓发,“以往不见真君作画,今日怎么有此等雅兴?” 伏清心中所思所想,向来不会告知他人。我虽知晓,却仍是不长记性,意图从他口中撬出几句真话来。 等了会,我见他并未言语,也不欲勉强,作势笑了声,正想转开话头,伏清却截住我的声,淡淡道:“笔为念,画为想,我焚画绝笔,是为了放下对一个人的念想。” “放下了吗?” “生复断、断复生。” “如此往复循环,不如不要放下。”我弯下腰,轻轻环住他,“真君,我们择日便成婚吧,要隆重一些,最好是举世皆知的那种。成亲之后,你不必再去理那些东极琐事,我们离开琳琅天阙,搬去山上住。到时,造一间木屋,养一群鸡鸭,再领个义女……义子也行。你教习剑,我教刻木,等他长大了,下了山,会遇见他心仪的良配。二人结为夫妻,膝下儿女成双,老来颐养天年。真君,你看,又是一个轮回。” “陪着凡人走完他们的一生,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于他们而言,是沧海桑田,于我们而言,却是弹指转瞬。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奇妙?” “少箨。”伏清静静听我说完,语气凝如死水,寻不到丝毫起伏,“我会与你成亲,但不是现在。” 我态度难得强硬:“我偏要现在,你待如何?” 他不善辩驳,便沉默下来。换作往日,我定不舍得与他说些重话,每每见他为难,心一软,就会将此事一笔带过,但今日不同。 他若不确切回应,我不会再作让步。 “真君,你待如何?”我带了些咬牙切齿,沉声又重复了一遍。 伏清制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我敏锐觉察到他接下来的意图,不禁多使了几分力,奈何还是敌不过他,手指不容有异地被根根掰开。 他不语,似无声的拒绝。 “你说过不会再让我伤心。”我心力交瘁,终是连敷衍的表情都再难维持,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眶都快泛出酸水。 “怎么又……”他回过身,见到我这副模样,眸光微沉,“就这么想与我成亲?” “真君以为呢?”我话已说的这么明白,他究竟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他哑然,伸手想碰我的脸,我此时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地侧头避开,他被我避开,竟也不就此作罢,执意抚上我的脸。 “我已决定不日后上浮玉山闭关静修。何时出关,尚未可知,且我并无全然把握。此时成亲,只会平添束缚。若未成亲,你便自由。等不及,或不愿等……”他微一阖眼,续道,“你尚有反悔的余地。” “真君是怕我成了小寡妇?”话出了口,我立马掌了自己一嘴,连呸三声,改口道,“鳏夫,是鳏夫。” 他唇角微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没说话。 我实在见不得他这幅无动于衷的模样,心火更盛,故意激他:“真君担心什么?你走之后,我不仅要再娶个正妻,还要多纳两房小妾。且放下心来,到时我绝不为你独守空闺。” 闻言,他笑意褪去,面色冰冷下来,凤眼似凝了层寒霜,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为夺命利刃,将我千刀万剐才算快活。 生气,便是在意。他若肯如实相告,说他其实想让我等他,说他不愿见我再娶,我可以现在就指天立誓。 只要他说,我就能给。 “……也好。”他瞪着我,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字一顿,“但凭你心意。” 什么但凭我心意,说得可真好听。观他这幅架势,若是我敢再娶,他定会提着剑,血洗我的新房。 “此话当真?”我恨极了他的口不从心,抬步便往门口走,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反正都要再娶,早些娶总比晚些娶要来的快活,我走了。” 我置着气,真想就此一走了之,然而脚刚跨过门槛,心口竟莫名抽疼起来。鬼使神差地,我转过 分卷阅读142 头去看了伏清一眼。 他面容冷峻,紧抿着唇,直直望向我,背脊拔得挺直万分,未出言挽留,或是为了留存最后一丝尊严。 我怔然回望,思绪万千,转至最后,只余下“过刚易折,弦紧则断”这八个大字。 算了,何必与他置气。我与他之间时日无多,每一眼都或许是最后一眼,理应好好珍惜,勿要再留下遗憾。 “……方才我是骗你的。”我叹气,将门反手关上,走过去牵他的手,柔声道,“我只娶你一人。” 他任我牵着,语气森然至极:“我也骗了你。若我出关,得知你已另娶他人,我会亲手了结你的性命,再挥剑自刎。” “至死方休,甚好。”我微微笑道,“只是我们还未成亲,又何谈另娶二字?” 他不语,目光炽灼,似是含情,又似带煞。我暗叹,美人就是美人,眼波只需脉脉一转,就已足够教人色授魂与。 唉,就说是我自讨苦吃。 我振袖拂手,掌心偶有磷光闪过,所至之处,无论是紫檀架,亦或是案上所设宝镜,都被挂上了象征喜庆的红绸带。 此举罢了,我沉吟少顷,又变出一顶红盖头,盖到了伏清头上。 事出突然,也来不及准备喜服,这一顶艳红盖头,与他那身庄严肃穆的黑色大氅相衬,显得突兀又滑稽,不知道的人瞧见了,许是要问上一句,这是哪处来的带煞修罗,可是被迫从的良? 我循着凡间规矩,与他拜了天地,又拜了拜空无一人的高堂,最后夫妻对拜的时候,我深深弯下腰,却没急着起身,余光瞥着他身姿,竟心念一转,将方才所想的玩笑话说出了口。 “真君可是被迫从的良?” 他语气有些着恼:“你怎么……总是明知故问?” 我笑弯了眼,不再逼问,拉着他坐到床边,捏上红盖头的边角,掀起一半,看着他莹如白玉的下颌,轻声道:“那我便直白些。真君,我在意你。” 再往上掀了些,露出那形状恰到好处的薄唇,唇色浅淡,较之常人要少上几分血色。我就着这个姿势,印上一吻,呢喃着:“我爱你。” 手又动了动,这一掀,便能瞧见他的眼睛,睫羽纤长、根根分明,一扑一扇,如蝶翼开合。 他为穿花蛱蝶,我作结网蜘蛛,耐心候了十年,总算哄得他心甘情愿地撞上我的陷阱。 生途也好、死路也罢,我与他同去同归。 将盖头随手扔到一边,我捧住他的脸,轻吻着他的眼,这次我说:“我等你。” 不知是被哪句话所打动,伏清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微微垂首,乌发便如瀑垂下,与我的发丝交织缠绕,再不分你我。 他伸手掬了一握发丝在手,默然看了很久,神色稍显温柔:“听起来不错,便为你活下去罢。” 第78章 归去来·其四 188. 伏清去浮玉山那日,我未去送行,并非因为我不想,而是他不愿。 我替他理了理并无不妥的衣衫,又叮嘱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譬如“记得穿衣”,“记得睡觉”,诸如此类话语。 身旁几个仙娥听了,皆频首浅笑,他看着我,却是神色认真,逐字应了。 我们二人都默契地没有去提下次相见是否有期,神态自若地就好似他只是出门办件事,很快便能回来,所以不必挂怀于心。 临走前,伏清将金囊与玉哨一并交托于我,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又伸手覆住我的眼,示意我闭眼数上十个数,而后轻声道:“再见。” 我还是与上次一般的不老实,数到第七个数,就忍不住睁开眼,凝望着他背影,暗叹世事无常。 千年前的东极大宴上,他尚未沦为九疆六界的笑柄,而我也不过是一截大限将至的冠神木,听他与我说“再见”,自知已无再见之期,故未作回应。 但我其实极渴望着…… 与他,还能有再见的一日。 那时是,如今亦然。 雱辛陪我站了一会,目送那道洁净白光消失于苍茫云海间。见状,我转过身,想唤她一道回阆风宫,她却站在原地不动,攥着袖口,惶然道:“少箨,我很害怕。” “怕什么?” “很多很多。我怕表哥一去不返,我怕姑父姑母会气我擅自做主,也怕我……无法承担东极重责。” “别怕。”我侧目望去,她真的生了副与伏清极其肖似的容貌。 雕的是冰肌玉骨,蕴的是雪魄寒魂,就连那隐忍的神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神情难免柔和许多。 “真君与我说,辛儿从小便很聪明,许多事只需费一眼之功,便能窥得玄机,只是性子太过谨小慎微。若不拘泥于此,假以时日,必能挑起东极重责。” “是吗?”她一怔,“原来表哥是这样想的,这倒令我……” 声音到这戛然而止,她敛去眉间轻愁,忽地笑了 分卷阅读143 笑,道:“我们回去吧。” 189. 离火境一行,少则三日,多则五日。眼见云杪大婚之日迫在眉睫,也该动身启程,不可再拖下去了。 我没什么行囊,来时孑然一身,去也是孑然一身,单留下一封书信,托人转交给雱辛,再以玉哨唤来株昭。 它神态仍是趾高气扬,但较之以往,已算有所收敛,想必是伏清私下好好教导了他一番为人坐骑的道理。 我揉了揉它头顶那簇红羽,满意地瞧见它作出副想躲却不能躲的复杂神态,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又不禁想到,等伏清出关,到时定要缠着他让我好好骑上一骑——咳,此骑非彼骑,勿要想歪了。 再入离火境,我已不像先前那般摸不着门道,妥帖安置好株昭后,我将骨牙吊坠取出,握在手心,缓步向前。 这骨牙吊坠缀着红璎,洁白如瓷,牙尖隐透寒芒,只消伸手一探,便知极为锋利。 有其傍身,我丝毫不觉灼热,也不再被幻境所迷。目光所及,未有拔了舌的火中焦尸,侧耳听去,也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号。 想必这信物可将境中幻境散去。现下,再不见熔岩火浆,惟剩下断壁残垣,好不凄凉。 我实在不解,苍阗费尽心思,不惜损耗这一身修为,也执意要运转离火境,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些被关押的妖族,难道并非真实,而是虚幻? 我心存疑虑,一路忐忑而行,时不时停下脚步去探查周围有何异样。如此停停走走了许久,竟真教我摸到了苍阗巢穴所在之处。 那是处无底深渊,低头往下,只能窥见漫无边际的黑暗。 我凝视这片黑暗半晌,身子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内心却如一汪死水寒潭,未有丝毫波澜。 召来朵浮云,载着我稳当落在了地面,四周与我上次所见相同,摆着一排不灭明烛,在明烛尽头,留有四颗索魂钉,分别钉在那人的腕骨和脚踝,左右各一。黑发未束,沉沉向身前坠去,将面容遮挡得彻底。 那便是……妖王烛罗吗? 与前世的自己在某种因缘际会之下得以相遇,实在令我觉出几分感慨,还有些……不安来。 深吸了口气,我向前走去,每走近一步,心便会跳快一分,仿佛在冥冥中,眼前此人确是与我有着某些斩不断的特殊维系。 不仅如此,腰间金囊也莫名鼓噪起来,闪着微弱的白光,久久不止。 我停下脚步,低下头去探查金囊的异样,这不合时宜的微光,就如同在彰显著—— 不妙。 耳旁袭来一阵劲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清啸,堪比惊雷之势。 我心下大骇,循着声源望去,是只黑身赤尾的巨兽,面上布满色泽澄黄透亮的鳞片,竖成一线的瞳仁嵌在鸡蛋般大小的眼里,显得冰冷残忍,瞳色又红如霜叶,甚至更艳几分,仿佛下一刻便会滴出血。 它四肢着地,身姿蓄势待发,赤尾朝天高竖,燃着一簇不息神火。 原来这便是苍阗的真身,不愧为上古神兽,实在名不虚传。 看它这幅姿态,应是神智不复清明,无法掌控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有信物在手,即便意识再混沌不堪,料它也不敢对我贸然出手。 就算出手了又如何,它越是想置我于死地,届时所受反噬就越严重,只会害了它自己的性命。 我定了定神,向后退去,这一退,就退到了墙边。 金囊登时光芒大盛,随之震鸣不已。我并非伏清,无法与他本命灵剑心意相通。但凭借直觉,我敏锐觉出,它或许并不是感知到了危险,而是想……出来? 犹疑片刻,我还是打开金囊,一道耀目白光自其而出,掠如惊鸿,过不留痕,很快便从我眼前消失得彻底。 我似有所感,回头望去,那柄灵剑竟停留妖王身旁,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紧紧贴在那人手边,发出尖锐刺耳的怪声,竟似婴儿啼哭。 这不是伏清的本命灵剑? 走前,他还对我说过,若逢危难,吟风会护我周全,可眼下…… 我心里忽然腾起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甚至只消动一动念头,便足以令我遍体生寒。 指尖聚了道微风,想以此拂开墙上那人垂在面前的发丝。念头甫起,苍阗却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刺激,抬爪向我扑来。 我全然无惧,丝毫未动,转眼间,已是铮然金光相接,抖落无数磷火,这光芒太过刺目,我瞳孔微缩,竟有片刻的失明。 待眼神重新聚焦之时,我环视自身,寻不见任何伤处,反观苍阗,已是跌落在数丈之外,形容狼狈不堪。 方才那一击它许是用尽全力,遭受骨牙反噬后,神魂被震伤得彻底,就连兽身都快维持不住,可那双血红的眼,却仍是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含混,像是从喉间挤出:“不……许……” 不许什么? 不许我窥见那人的真面目? 若我执意为之,他能奈何得了我 分卷阅读144 ? 我神色一凛,正欲故技重施,眼前却再度闪过粲然金光,转瞬即逝。我余光瞥过,才明白苍阗方才竟是不顾伤势,又飞身扑了过来。 这一击之下,它已彻底化为人形,却还不欲罢休,五指紧紧陷入泥地,留下清晰血痕,以此作为支撑,才勉强又站了起来。 “你不要命了?”我微微动容。 它置若罔闻,迈着踉跄的步伐,执意向我走来,目光略过我投向上空,语不成句地道:“不许、动……” “什么?” “我、我的……昭……”它顿了顿,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或许就连它自己也不明白它究竟想说些什么,只不过是凭借着刻入血肉的本能,呢喃着道,“昭……” 等等,上次相见,苍阗曾说过,烛罗执念太深,它驱使不当,反受其害。 所以,这具躯壳之下留存着的,是我前世的执念。 如今已逾五千年之久,所谓的执念竟仍未磨灭,反而更为热烈。 那苍阗——不,应该是烛罗,他所要说的……是什么? 身后剑意暴涨,乍起一地惊风。 长发随风而起,迷了我的眼,心脉却如有感召,骤然作鸣,鼓噪难已。我挽起作乱的鬓发,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怔然望去。 被索魂钉缚于墙上的人,身着华贵衣衫,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受刑的妖类,而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惊风带起他覆在面前的发丝,露出一张沉静睡颜,面庞莹如美玉,姿容昳丽秀美,较之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张脸我简直再熟悉不过。 他是我的日夜所思,是我的魂梦所往。 他是——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烛罗喘着气,终于拖着残破不堪的躯体,来到我身侧,与我并肩而立。 “我的……昭……” 它分明携着满身的血腥之气,像个只知嗜杀饮血的怪物,却偏要用那般虔诚的眼神,高举起手,意图要接住被缚于墙上的那人,随后缓缓地、痴痴地露出一个笑。 仿若信徒得见神明,仿若罪无可赦之人遇见了污浊尘世中的最为美好之物。 “昭……华。” 190. 人生在世,清醒有清醒的难,浑噩有浑噩的乐。前尘过往,本该如那指间黄沙,就任它自缝间溜走,勿要窥探,勿要深究,方可快意而活。 我只欲留住今朝,却偏为昨日所累。 第79章 巫山一段云·其一 “今人常言,北有干桑,东有咸阴,西南无主。然于数千年前,西有玄丹族,可与咸阴、干桑齐名。玄丹族人隶属玄鸟一脉,而玄鸟一脉中,尤以天命玄鸟为首。 《九章西经》中曾有记载:得天命玄鸟者,得道。因有神鸟庇佑,玄丹族日渐昌荣,得以鼎盛一时。 然而,好景不常在。新任天命玄鸟于一日擅离职守,不知所踪。众人几番探查,发觉其命牌熄尽,更是尸骨无存。 天命玄鸟衍于天道,本应代代相传。可遭此变故,玄丹永失神鸟庇佑,气数衰竭殆尽,再难复鼎盛之象。 十年后,云游在外多年的覆玉长老领回一位幼童。那幼童拥仙骨、妖骨各半,二者互为制衡,乃半妖之体。半妖之体变数极大,因其本身模糊了善恶之别,或至善,或至恶。 是以,此子降生有违天道,本应诛杀以除后患。覆玉却排除众议,收其为义子,意欲引之向善,渡之成仙,并取名为竹罗。” ——摘自《巫山一段云》 朝花礼十年一度。 顾名思义,就是众仙家借着一个机缘,共聚在琳琅天阙上赏赏花、吟吟诗、再作个对什么的。 听起来风雅,但细说起来,其中也并无什么新奇有趣的地方——尤其是对我这种不通晓其中关窍的俗人而言。每逢此日,只能站在一侧,任他人口若悬河,自己则眼观鼻鼻观心,祈盼着煎熬的时刻能快些过去。 是以,今日转醒,想到又要随着主人一同前去观礼,我便扼腕长叹,心烦不已。 不过心烦归心烦。作为一个恪守职责的侍从,断然不会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撂挑子不干,否则怎对得起主人对我这么多年来的悉心栽培? 眼下已是辰时。 主人房门紧闭,但透过窗棂,却能瞧见些许微光。我不敢贸然入内,依照惯例轻叩三下,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里面已传来声音:“稍待。” 我识趣地不再打扰,侧过身守在门口,掰起手指头数羊。数到第六百只羊的时候,门终于从里面被推开了。 闻声,我脸上堆起谄媚的笑,主人二字已抵在舌尖蓄势待发,却在看清那人面容的时候,又咽了回去。 来者是云翳。 玄丹族大长老,亦是主人的亲传师父。 他今日又披了身乌黑斗篷,手扶着兜帽的边,露出一张阴冷秀美的惨白面庞。见到我,他眉宇微挑,双 分卷阅读145 眼牢牢锁在我身上。 那双凤目未有眼白,泼墨般的黑充斥着整个眼眶,与死水相较,还要更沉上几许。看人的时候,更是高高吊起,显得目光阴鸷可怖。 冰凉之余,还带了些微妙的粘腻感,令人浑身不自在。 我向来十分畏惧他,畏惧到就算只是远远见他一眼,脚底都会不自觉地哆嗦发软,快要站不住。 即便如此,我还是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挤出个笑:“参、参见……云长老。” 云翳盯了我半晌,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而后迈着特有的轻盈步伐,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刚松了口气,便听见有人唤我:“竹罗。” 我对这个声音自是再熟悉不过,一改方才的愁容满面,连蹦带跳地到了那人跟前,笑眯眯地道:“主人!” 若说玄丹里我最畏惧的人是云翳,那我最喜欢的、最仰慕的、最钦佩的—— 是我的主人云杪。 虽是师徒,但他们二人实在找不出任何相似之处。前者冷漠刻薄,掌管族中事宜时,行为处事颇为心狠手辣;而后者,却是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令我心向往之。 “可是劳你久候了?”主人笑了笑,柔声道,“方才在与师尊商讨族中要事。” 甚至是对待如我一般微不足道的侍从,他也会秉着一视同仁的尊重,与十二万分的耐心。 我摇了摇头,想说不久不久,只要是为主人做事,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但见着主人清逸出尘的侧脸,这些聊表衷心的字句仿佛成了俗世中最不堪的污言亵语。 我噤了声,稍稍放慢脚步,紧随在主人身后。维持着三步之内,一步之外的距离。 唉,虽然主人的背影也很好看,比院落里栽着的孟宗竹还要更为清隽挺拔。但是,我这人最是贪心,也最会得寸进尺。 光看背影怎么够?我只盼着有朝一日能与他并肩而行……五指交握当然就更好。 想归想,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我自然万万不敢付诸于行动。并非因为我胆小怕事,只是先前我曾因此举尝过了苦头。 记得有回练剑,揉花碎玉第三式的最后一招我怎么也使不对。主人见我垂头丧气,折了根花枝,以此代剑来指点我剑招要点。 他越是耐心,我就越是出错。剑尖微颤,无意间竟将他的手背划出一道斑驳血痕。 我慌了神,连忙扔下剑,捧住他的手,想为他疗伤,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拨开。 他如同遭了天大的冒犯,向后接连退去几步,任血缓缓淌下指尖,流入地面。脸上笑意近乎于无,周身透着不自知的冷淡疏离。 主人不喜被我触碰。 我既已长了教训,就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走至步月辇的途中,我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可再溜须拍马,但真等到了步月辇前,我还是没忍住对美人献了个殷勤。 一个箭步冲上前,撂起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主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温温柔柔地笑,道:“有劳。” “不、不算什么劳。” 即便已朝夕相伴了这么些年,也知晓那双如水凤眸生来如此,笑也多情,不笑亦然。只是……纵然辨不清其中究竟有几分情意,我的耳朵仍是不自觉地烫了起来。 怕被他看出端倪,我忙不迭地松下手中攥着的帘子,轻巧一个翻身,登上面前的辕座。座下驮着的朱鸟许是嫌我莽撞,扯着嗓子不满地低吟。 我叹口气,费了些心思去安抚它情绪,待诸事妥当后,扬声问道:“主人,您坐稳了吗?” 后方传来低低的一声“嗯”。许是因为隔着帘子,听起来飘忽极了,乘着徐徐微风辗转而来,流连在我耳边,硬是让我品出几分有关风月的旖旎情思。 停——打住打住。 我回过神来,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嘴巴,低声斥道:“不可大逆不道!不可胡思乱想!” “竹罗。”听见异样响动,那声音带上点担忧,“发生何事?” “无、无事!”我连忙捂住脸,与他一通瞎扯,“有只蚊子一直追着我咬,但它不若我修为高深,已经被毙于我的掌下。我正欲为它诵一首往生经,只盼它能早日步入轮回。” 后方沉寂片刻,忽地发出一声轻笑,未再多言。 莫不是在取笑我罢? 顾不得多想,我一振手中铜铃,朱鸟应声清啸,振翅而起,直入九霄云海。 朝花礼向来颇受仙家的推崇。眼下虽还没到举行的时候,已零零散散地有好些仙家入了座,就连那帝君昭岚都不例外。 行过花道,我小声嘀咕着:“真不知道这些花瓣有什么好撒的,落在地上一踩,不都碾成了泥?真是糟蹋东西。” 主人耳聪目明,自是听得清楚。他侧过头,笑着点了点嘴角的位置:“这里。” 我困惑地摸了下嘴角,置于眼前一看,原是片通体雪白的花瓣,也不知在我脸上待了多久。 分卷阅读146 就说这朝花礼无聊透顶,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而今又害我在主人面前出糗…… 实在、实在气煞我也! 走至半途,主人蓦然止住步伐。我本在跟那片花瓣较劲,见情形有异,不解地抬起头。原来是那高座上的昭岚冲主人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上前就座。 我知晓的,昭岚是主人的父君,却因故不可时常会面,惟有在宴席典礼上,才能得以一见。 也不知他们二人传音入密说了些什么,昭岚率先妥协,将手重新沉在扶手上,阖眼靠上座背,不再强求。 此举倒也在意料之中。主人行事低调、无意权势,自不愿被卷入有关夺位争权的流言蜚语,所以从不与昭岚太过亲近,以免落人口舌。 想必主人这样做,心里一定不好受罢。 我轻叹,却不多言,随着主人落座在左侧一隅。 此处虽隐蔽,但仍有好事的仙家摸着藤寻过来攀谈几句。 我目不斜视地守在后方,无意去打量那些个仙家的长相,也不欲偷听他们究竟在交谈些什么。 此刻我的心神全部系在主人案前摆着的那个小巧玲珑的玉碗上,里面盛了我最为喜爱的雪丝羹,还淋上琥珀色的棠花蜜。 嗅了嗅,还能闻见若有若无的清香。 我眼巴巴地望着,就差把主人的背影望出个洞来。他一边滴水不漏地与来者客套,一边冲我微微摇了摇头。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叫我再忍耐片刻。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句话他教过我,我记得。 花道上走过的仙家越来越少,最后只余下道旁两侧的花童仍尽职候在原地。 又等了会,我举目一扫,已是座无虚席,想必该到的仙家都已经到齐了,却不知昭岚为何迟迟不作声。 我念着雪丝羹,心急如焚。主人却不紧不慢地斟着茶,眼也不抬地道:“还余一人。” “是谁?”我心想,还挺大的派头,敢教这众仙家都等着他。 “先前在玄丹,你们见过。” 我犯了愁。这些年来,除却主人与那……阎王脸的云翳。其余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向来在我心里惊不起丝毫波澜。即便见过,想必我也不会有任何印象才是。 等等,莫非是—— 大门忽地被推开,走进来个人,着石青朝服,冠上饰以流火珠十三颗。神情肃穆,浅灰色的眼珠冷冰冰的,如寒潭玄铁炼化而成。 他端着身姿,目不斜视,一步一停。 行至半途,朝冠垂下的珠链竟不曾晃动过分毫。 不知情的人瞧见,或许要夸他句“端庄持礼”,但教我瞧见,恕我只能冷笑一声,送他句“装模作样”。 此人名曰昭华,是帝君昭岚的嫡亲长子,也是主人同父异母的长兄。 我与他,可谓是段孽缘。 三月前,昭华来我们玄丹作客。 他来的前一晚,我因怠于修学,被主人罚抄了一夜的书。第二日倦意极沉,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到了午后,我枕著书册,想在庭间小寐片刻。 他倒好,提起笔就在我脸上画了只王八。偏偏我还浑然不觉,醒来后顶着这张滑稽的脸在玄丹四处奔波,背后遭了无数耻笑。 最可恨的是,我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竟教主人见到了。那瘟神还在我主人耳旁煽风点火,说我怒目而视的样子像极了赤眼王八,甚至为我当场题了首诗。 我这人最是记仇,旁人欺我辱我,我都要一笔笔账仔细地记在心里,日后好生报答。 要不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我断不会如此忍气吞声地将这件事轻易翻篇。 谁知我放过了他,他却不肯放过我。 在玄丹的这三个月里,这瘟神成天正事不做,总来找我的茬,甚至还向主人讨来我,说什么……做他在玄丹的侍从。 我呸,他也配? 实不相瞒,我看见他的脸就倒胃口。 待这瘟神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更是没忍住翻了个极为含蓄的白眼。才翻到一半,他似有所感,蓦然收住脚步,微微侧过头,眼角余光落在我身上。 香雾霏微,西风袅袅,卷起冰绡三千,吹落漫天花雨,恰有片停在他眼尾,胜似雪中红梅,硬是将那副冷肃之态消融几分。 我的心跳停了一瞬。 不得不承认,昭华虽脾性恶劣,却生了副极好的皮囊。往那处一立,可谓是玉骨寒魄。加之眸色极浅,不苟言笑的样子,的确能唬住许多不知情的仙家。 ——但他唬不住我。 虽然被他当场逮住了我翻白眼的举措,但眼下仙家齐聚于此,他总不至于当场撕开脸皮,原形毕露地跟我吵一架罢? 与我所料无差,昭华到底顾虑着仪态,慢条斯理地取下眼尾那片花瓣,拈于指尖来回把玩,而后冲我抬眼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晚些在殿外等我。”是传音入密。 语罢,两指 分卷阅读147 一松,花瓣零落,就此碾作尘泥。 昭华收整好神色,又恢复成先前那副清冷高傲的姿态,逐步朝着高座走去。 殿外等他?我才懒得理。谁知道他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花招来作弄我、令我难堪。 我只当这番话左耳进右耳出,再度低下头,望着那雪丝羹出神。朝花礼已按时举行,主人打算何时给我开个小灶? 本是心中所想,我却不知何故问出了口。 主人极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妥协。 眼波如流水那般柔柔转过,示意我坐到他身侧不远处,又并起两指,将那玉碗推到我面前:“喝慢些,勿要像上回那样。” 许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他抬起眼,冲我微微一笑。眸如凝翠,如夜下碧波,得风拂过,便有万顷潮浪此起彼伏。 我被主人这个笑迷得神魂颠倒,一时没意识到他话中深意,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脸登时变得滚烫通红。 上回我捧着雪丝羹喝得太急,直犯恶心,扯着他的袖子无病呻|吟了半天。 现在想来……着实有损形象。 这回我长了教训,决意要做足礼数、细嚼慢咽,再不让主人瞧我笑话。 主人见我故作矜持,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兄长与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过会在殿外等他。”我咽下口中雪丝,虽疑惑主人为何会知晓此事,但还是据实相告,顺势抱怨了几句,“就数他坏心眼最多,八成又是想要寻我的乐子。我才不要去。” 闻言,主人似是若有所思,指尖叩着案面,也不去观席间歌舞,默然垂下了眼,神色隐没在暗处,看不分明。 听着这阵规律的敲击声,我心里竟莫名发慌:“主人,您……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他指尖顿住,语气平淡无波:“无事。”挥手召来旁侧候着的仙侍,添了几碗雪丝羹,逐个摆在我面前。 有了吃食,我登时将疑虑抛诸脑后,一个劲地夸他:“主人对我真好。” 待朝花礼结束,我面前已落着六个空碗,高高叠成了小山。我尚未觉得餍足,手正欲伸向第七碗的时候,却被主人拦下了。 他葱白指尖紧扣着碗边,微一使力,玉碗便被移到了我够不着的地方,语气难得强硬:“竹罗,不可暴食。” 我不敢造次,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是。” 朝花礼散后,主人被昭岚唤去。我怕那瘟神也在,脚步有些迟疑,但靠近了看,本位于高座上的昭华已不见踪影,许是早出了殿。 我这才舒了口气。 与主人的温和淡然不同,昭岚竟显得一反常态的热切,丝毫不比往日的威严庄重,衣食住行更是拿出来翻来覆去地问。 然无论昭岚问什么,主人都只是微微笑着,道:“一切尚好,父君不必挂怀。”每个字都拿捏着分寸,带着难以言喻的冷淡疏离。 这样单方面的寒暄终会止于沉默。 二人相对无言须臾,昭岚叹息一声,轻拍了拍主人的肩,道:“父君对不起你。” 主人这回不说“一切尚好”那句话了,而是笑着说:“父君何出此言?今日得以站在琳琅天阙,杪儿已是万分感激,不敢再奢求更多。” 昭岚默然。 拜别昭岚,出了殿门。 我掉头想去寻步月辇的踪迹,却被主人制止。他向另一处走去,空余残音入耳:“随我来。” 往日登上琳琅天阙,都是步履匆匆,其间的景致一眼则过。若说要我对此地有什么印象……大抵便是那终年不散的云海。 浩渺空阔,无边无涯。 主人倚楼而望,指尖微茫闪过,挟着击石破浪的气劲,将那云海震出暮潮千叠。 沉默半晌,他轻声问:“琳琅天阙如何?” 我不假思索地道:“比不上我们巫山的玄丹。” “当真比不上玄丹?”主人一指云海中浮沉的皎皎玉轮,声音愈发轻柔,似有引诱之意,“你看,此处观月,分明比玄丹来得更圆更亮,不是么?” 良夜悠悠、银汉迢迢,平日仅可远观的明月也仿佛触手可及。确是玄丹未曾有过的旖旎景致。 可是…… “可是玄丹有主人在。”此言多有冒犯,我自知不妥,声音越来越轻,“琳琅天阙没有。” 他也不知听没听见我的话,阖上眼,仅以一笑蔽之。 难得见主人如此不设防的模样,乌黑的睫羽又长又直,在眼下笼着一层阴影。 我放轻呼吸,鬼迷心窍般地探出指尖,想大着胆子再以下犯上一回。 若是……若是主人还像上次那般生我的气,我以后定快刀斩断情丝,再不逾越雷池半步。 “竹、罗。” 眼看着就快要得逞,身后忽然有人唤我名讳。一字一顿,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被这么一搅合,主人霎时睁开眼,恰与我四目相对。他微怔,目光移向我那只不老实的 分卷阅读148 手,蹙起眉,有些欲言又止。 我暗骂晦气,却也只能自认倒霉。指腹轻捻,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寻了个借口搪塞道:“方才有只蚊子。” “是吗?”主人并不追问,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笑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劳你了。” “不、不客气。” 我见着他笑,便有些忘乎所以,恨不得挥手变出千百万只蚊虫,在他面前尽数击毙,逞逞威风。 正傻乐着,阵阵阴风袭来,我冷不防地打个了哆嗦,又见主人神色微变,我顿时意识到不妙。 果不其然,还未等我转身,衣领就被外力揪起,拽着我向后退去。 妙极。威风没逞成,倒是长了他人的士气。 虽说这个姿势于我而言不痛不痒,全无挣脱的必要,但我上半身抵在来人的胸膛,姿势实在耐人寻味。 我见主人眸光渐冷,只觉心急如焚。使力挣脱不得后,我气急败坏地扭过头,恨恨瞪向身后,厉声道:“昭华,你放开我!” 他不仅想方设法地作弄我,还有辱我的名声。今日就算是主人为他求情也没用,我定要与他斗个你死我活才算罢休。 我抡起双臂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打,却因受制于他,被悉数避过。到后来,他被我闹得心烦,索性用捆金索将我绑在一处。 “你、你要干什么?”我见动弹不得,心生几分惧意,语气软了下来。 昭华方才被我折腾得够呛,朝冠上垂着的流火珠也散落几颗。 他站在我面前,神色极为不悦,浅灰色的眸子浸着清光,低声斥道:“叫你在殿外等我,怎么不听话?” 我恨恨心道,他叫我去我就得去?谁给他惯的臭毛病?我真该替天行道,为他不作为的母后好好管教他一番。 但我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忌讳,不敢随意落人口舌,只能憋出点泪花,泫然欲泣地看向主人:“主人救我!” 方才那场闹剧,主人只是冷眼站在旁侧,极为漠然。惟有在听见我求救后,神色才堪堪一转,露出那一成不变的笑容来,柔声劝道:“竹罗无意冒犯,还请兄长饶了他罢。” 主人果真还是向着我的。我不禁飘飘然,只想挣开捆金索,一个乳燕投林,就此扑入他的怀抱。 不知为何,那瘟神见着我对主人暗送秋波,脸色更差,嘴里分明说着:“云弟所言极是。”却又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一步,恰好挡在我与主人之间。 这之后,无论我再怎么张望,都只能与昭华那张晦气的脸四目相对。 见与主人鹊桥相会无期,我脸也沉下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究竟要干什么?” 昭华没吭声,收了捆金索,又抬起手。我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原来他左手提着食盒,用材极为精美华贵,还刻有仙鹤浮雕。跳踯如飘蓬,举翅似飞雪。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谅主人在此,他不敢随意造次。我掀开那食盒,丝缕青烟缭绕而出,挥手拨开,里面竟是两碗我日思夜想的雪丝羹。 可是下了毒?或是什么含笑散?我狐疑地看了眼食盒,又看了眼昭华,有些拿捏不定他的意图。 昭华玉面染红,神情微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视线游移开来:“不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但是再喜欢的东西到他手上,也成了我的不喜欢。 “假好心。你自己留着罢。”话音刚落,我怕又被他故技重施地拽住衣领,紧忙三步并作两步,躲去主人身后。 有了庇佑,我稍稍心安,探出头来,又冲他扮了个鬼脸。 今日不知怎的,昭华被我这样挑衅,竟也不动怒。默然收好食盒,转过身,目光分明落在我身上,却是对着主人道:“云弟,既已来了,不若多留几日。” 千万别。我心下一惊,紧紧攥住主人衣袖。 上次好不容易将这瘟神从玄丹送走。没了他,我吃得好、睡得香,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快活。这还没逍遥几天……我可不想天天找自己的晦气。 主人淡声推拒:“族内尚有要事,不便久留。” “只留三日。”昭华顿了顿,“云弟可还记得?三日后是我生辰。” “……” 依我对主人的了解,他一旦沉默不语,便是有所动摇。想到接下来的三日许是又要受苦受累,我眼前一阵发昏,快要站不住脚。 “母后也常言,说你孤身在外,与我们合少离多。眼下趁着我生辰,正好聚上一聚,她也有许多话想与你说。” 那厮不依不挠,一番话说的是天花乱坠。主人自幼亲缘浅薄,或许会为之动容。 我却是不信的。 依我看来,主人乃昭华同父异母的兄弟,并非伏泠娘娘所出。既无亲缘为系,她怎会这般好心去张罗什么阖家团圆?其中定是有所企图,不可大意。 想到此,我忍不住道:“主人三思!” “无事。”主人似是心意已定,微微颔首, 分卷阅读149 “伏泠娘娘好意,云杪心领。既如此,一切听任兄长安排。” 第80章 巫山一段云·其二 听任昭华安排的下场就是,我与主人被分到了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宫院。烛花楼在东,璧月阁在西,隔了有十万八千里远。 我不乐意,赖在主人身旁不肯动,吵着嚷着要换一个地方住。 昭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不行,琳琅天阙只余下这两间空出来的宫院。要么就住烛花,要么就睡地上。 我虽不信他的鬼话,但也拿他没辙,只能扯扯主人的袖子,低声恳求道:“我与主人同住璧月可好?烛花和璧月相隔这般远,许多事照看起来不方便。” 主人还没说话,那瘟神又像被点燃了的炮仗,阴阳怪气地开腔:“不若照照镜子?云弟可未必想与你同床共枕。” 什么同床共枕!我脸涨得通红,连忙解释:“主人你莫听他瞎说,我并非……” “竹罗。”主人打断我,柔柔一笑,“既如此,这几日|你无需跟在我身后。若是闲来无事,可让兄长带你四处走走。毕竟,这琳琅天阙的景致,还是兄长更为熟悉些。” 相伴多年,我自然听得出他每句话的深意。就好比这句话,看似是在与我商量,实则不然。 这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我只得点头:“竹罗听命。” 即便如此,我还是执意要先将主人送回房。眼见着门已虚掩上一半,我鬼使神差地上前几步,伸手扶住门框,又叮嘱了好几句有的没的。 主人笑着应了,而后说天色已晚,叫我早些休息。语罢,垂下眼,视线停在我的手上,极委婉地示意我可以放开了。 我依依不舍地用目光描摹了一番他的眉眼,才松开手。不过转眼,他的身影就隐没在冰冷的门扉后,再也看不分明。 “再看下去,天都要亮了。”这声音我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活像个专门拆人红线的瘟神。 我剜了昭华一眼,扭头就往东边走,没好气地道:“就算看到天亮,也不要你管。” 这还没走几步,衣领又被人从后方揪住。我深吸一口气,正欲发作,却听他道:“东不是那个方向。” 我想到自己方才大步流星、胸有成竹的模样,脸青一阵白一阵,顿觉哑口无言。 “蠢死了。”昭华叹。 到了烛花楼,满打满算用了三炷香的功夫。 我懒得追究昭华故意绕远路的行径,也无意多费口舌与他告别。一个箭步冲进房,想将他关在门外。 可惜到底棋差一着,昭华眼疾手快,脚尖抵住门缝,微微眯起凤目,神色极为不悦。 “这就走了?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我不欲节外生枝,按耐着怒意,轻言细语地劝道:“昭华少君,夜已深了,请您早些回去休息。” “没了?” “没了。” 昭华循循善诱:“你方才怎么与云弟说的?” 我明白他这是又想寻我的乐子,也装不下去温驯,连连冷笑:“你休想!” “说了这些就是你的。”昭华摇晃手中的食盒,语气放轻几分,颇有引诱之意。 想到雪丝羹,我有些动摇,但念及眼前这人的脾性恶劣阴毒,这份动摇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对着那双看起来就很华贵的靴子踢了两脚:“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快些走,我乏了。” 昭华却不动弹,神色古怪地盯着我瞧。浅灰色的眼瞳映着清致月色,脉脉流转间,更是春水微澜。 我被盯得发怵,觉得眼前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怎会骂也骂不听、打也打不走呢? 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不需我劳心费力去深究他的心念想法。还是赶快将他打发回去,然后滚上床塌好生休息一晚,这样明儿个才能有精神去寻主人。 “少君。”我拗不过,只得沉声道,“夜深露重,记得多盖两层棉被,勿要冻着了。” 尾音刻意加重,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其实我巴不得他晚上就寝别盖被子,冻出个什么毛病,第二日没心力折腾我才好。 昭华这才满意,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把食盒塞到我怀里:“接着,小爷赏你的。” 我见他要走,忙道:“慢着。”左右念着这雪丝羹到了我的手里,岂有不喝的道理?但在此之前,我需确认一件事。 掀开食盒,拿起旁侧摆放妥帖的银制小勺,递给他:“你先喝一口。” 昭华没抬手接过,只是用饱含深意的眼神在我的手和食盒上来回打转,张了张口,意图不言而喻。 厚颜无耻、浪|荡成性! 我磨了磨牙,默念着不能浪费粮食,才忍住了想要将这两碗雪丝羹扣在他脸上的冲动。忿忿舀起一勺雪丝,就往他嘴巴里灌。 昭华没料到我会如此,不察间被雪丝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许是不想被我瞧见狼狈的模样,他忍耐似 分卷阅读150 地微阖上眼,以袖掩唇,眼尾洇润着浅淡丹色,颇有些楚楚可怜之姿。 我心头莫名一软,知晓此事是我做得不妥,想冲他低头赔个不是,又抹不开面子。沉默半晌,我将声音放柔了些,问他:“少君,味道如何?” “……有些甜。” 我听昭华开口,颇为忐忑地瞧他脸色,惊奇地发现他竟仍未动怒,甚至可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怪哉怪哉。 换作以往,他现在定是要反唇相讥,说什么“滋味如何,你自己尝尝不就晓得了?”,然后再将我方才的行径故技重施一番,方可罢休。 断不会如今日这般好打发。 “你也对云弟……如此过吗?”语罢,昭华又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我瞧,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险些落了一地。 我倒是想。主人连我触碰他都不喜,又怎会允许我对他如此? 情绪蓦然低落下来,我懒得再搭理这瘟神,发泄似地用手中的银勺连舀了好几口雪丝,脸被撑得高高鼓起。 看他吃了这么久也没事,里面应是没有放什么……毒罢? 不料,昭华忽然退后几步,动静之大,连我也不由得分神看去。檐上悬着琉璃天灯,随风轻曳,灵火煦光如崖间倾瀑落了他满身,竟将那雪琢似的玉面映出薄红来。 “你怎么了?” 我咽下口中雪丝,不解地与昭华对视,却见他面色越来越红,快要和浮玉山常胜不衰的霜叶有得一拼。 他没再出声,飞快地转身走了,如避剧毒蛇蝎、洪水猛兽。 我啐了一句,莫名其妙。 蓦然,我灵光乍现,如醍醐灌顶,将他的反常举动想了个透彻。 脸红……便是毒发之兆!原来这雪丝羹真的有古怪!没想到我已如此谨慎,竟还是着了这个瘟神的道。 实在可恶! 我扔下食盒,扶着门框干呕不止,一边呕一边恶狠狠地想,这昭华当真歹毒,为了使我中计,竟不惜以身试毒。下次我若是再信他的邪,我竹罗二字就倒过来写。 拜昭华所赐,我折腾了整宿未眠。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摸索着起了身,想出门去寻主人。 刚打开门,就被一片刺红晃花了眼。 我揉揉眼,原是那瘟神杵在我门前,着了件明晃晃的红衣,打扮的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我记着昨晚的仇,没吭声,径直从他的身边走过,还泄愤似地用力撞了他一记。 昭华也没闲着,伸手攥住我的衣领,语气阴森可怖:“见到小爷,不晓得打一声招呼吗?” 我转过头,来回打量他几眼,装作恍然大悟地道:“原来是少君。我方才还魇着,以为是哪家的公孔雀跑来我门前开屏呢。” “你也觉得小爷这身衣服好看?”昭华没听出来我话中的讥讽之意,神情颇有些自得。手一会抬起理鬓发,一会捣鼓衣服下摆,就没闲着过。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毛病。 但别说,确实挺好看的。这身大红色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艳俗,反而将他衬得肌肤胜雪,乌发明眸,有几分春水生桃花之——— 我倏然回过神,狠掐了自己一下。 这瘟神昨夜害我害得还不够,今日竟妄图想用美人计来迷惑我的心神。他这可是失算了,我对主人一片赤诚、一往情深,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引诱了去。 “不好看。”我移开眼,有些心虚地道,“你这身红衣服又艳又俗,哪里比得上我主人的半分风采?” 昭华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我又道:“你放开我,我要去找主人。” 也不知我说错了什么,他非但没松手,连带着脸色都愈发阴沉:“云弟亲口说让我照料你。你除了乖乖待在我身侧,哪里也别想去。” 我被昭华连拖带拽地领到一处宫院,抽空瞧了眼高悬的匾额,上方笔力劲挺地写着:阆风宫。 途径莲花池,穿过长廊,推开房门。 里面坐着一名女子,着翠纹织锦,簪朝云天鸾。她垂着眼,正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侧脸安静宁谧。 窗棂紧闭着,却有几缕微光挣扎着自其而入,洒在她的眉梢、发尾。 听见声响,她转过头来,脸上浮起温柔笑意。 “母后。”难得见这瘟神乖巧温顺的模样。并非在外人面前所伪装的清冷孤傲,也并非在我面前所表现的卑鄙无耻。 原来这便是伏泠娘娘。与凶神恶煞、心机深沉这八个字完全搭不上边。相反地,倒有些像我……所臆想出来的娘亲的模样。 好看,温柔,还贤淑。 我没见过我娘亲。是以,她在我心里,仅仅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而这个轮廓的构成,则皆来自于我的义父云覆玉。 义父在世时,常与我说,我娘亲性子温柔,却并不软弱,甚至有几分认死理的执拗。一旦认定什么,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放手。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我的 分卷阅读151 头,叹道,你的性子与你那娘亲,实有几分相似。听义父一言,执拗太过,只会徒生心魔。那些留不住的东西,与其攥在手里,不如放它自由。 义父总喜欢与我说些大道理,大多数时候我都听得似懂非懂,却从未追问过只言片语,想着反正以后日子还长,那些听不懂的大道理,他总有一日能教会我的。 可惜未等到那一日,他就已经不在了。 念起那日情形,我心里尚存几分余悸。但毕竟已经过去太久,我不会再如幼时那般日夜垂泪不止,不切实际地盼着他能死而复生。 我很快收整好情绪,低眉敛目:“竹罗参见伏泠娘娘。” “你便是竹罗?”伏泠将刺绣搁置在一旁,示意我上前几步。待我走到她面前,她微微笑着,轻柔地牵起我的手。 “吾儿时常说起你。” 我暗道不妙,这瘟神定是说了许多我的坏话。先前在玄丹,我拿雪球砸他、拿凉水泼他、拿蚯蚓吓他……这些事迹,他定是都与他母后说起。 “母后!”昭华沉下声音,神情微有些不自在。 伏泠置若罔闻,为我捋了捋落在额前的鬓发,身子稍倾,凑近了些,轻声道:“这是害羞了,你莫见怪。吾儿顽劣,日后……还请多多包容。” 那双浅灰色的眼珠剔透如琉璃,却并不比昭华来得冷寒,反而带着如水的温柔。深深望去,好像那双眼里只能容得下我一人。 ——莫名令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主人。 怪哉怪哉。主人并非伏泠娘娘亲出,然两者无论是从气质或是相貌来看,都极其相似。虽如此,我又隐隐觉得,他们是极为不同的。 哪里不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我惯来吃软不吃硬。一旦撞在温柔乡上,只能躺平在地,任宰任割,没辙。 “好、好的。”我被她笑得头脑晕沉,想也不想就点头应下。此时,耳畔传来‘哐当’巨响,我惊了一跳,神智清醒几分,循声望去,殿内已没了昭华踪影。 伏泠安抚道:“看来方才说早了些,这会才是真的害羞了。” 几个时辰转瞬即逝。 自义父逝世后,我总觉得胸口很空,像是破了个洞,怎么也填不满。后来遇见主人,也没能将这个缺口修补得彻底。 但伏泠做到了,轻而易举地。 拜别伏泠后,我迫不及待地想与主人倾诉我今日遭遇,一路哼着小曲儿,连蹦带跳地来到主人房前,轻叩了三声,却没回应。 又唤了声:“主人?” 仍没回应。 许是有事出去了,便在门口等上片刻罢。 天色渐暗,仍没等来主人的身影。我转了转脚踝,嫌站着太累,索性换了个姿势,环膝而坐。 一千只羊已经轮流数了好几轮,都将我数困了。我哈欠连连,索性闭眼,打算小寐片刻。 这一寐,就是沉沉睡去,再没醒过来。 朦胧中,有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倦意正浓,挥手想叫这个声音走远一些,别来打搅我的好眠,那声音却仍是阴魂不散。 “竹罗,松手。” 我烦不胜烦,咕哝着骂道:“再吵,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撂出狠话后,那声音果真停歇。 我满意地点头,还欲再睡,忽觉出些不对劲来。 这声音……怎么这么像主人? 我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自己正紧紧搂着根柱子不肯撒手。待上下摩挲了一番,我才发觉这并非什么柱子,而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僵硬着抬起头,来人白衣翩翩,衣上纤尘不染,鎏金彩线勾勒出的玄鸟图腾,缀着明月清辉,更显其鲜活,仿若下一刻便要挣脱束缚而出,迎晓清啸、振羽临霞。 “竹罗,松手。” 主人揉着眉骨,面上隐有倦色,像刚从别处赶回来,还携着远路风尘。 我松开手,讷讷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主人未再追究,伸手捋平被我蹂躏得不成形状的衣摆,淡淡道:“这么晚了,怎么在这坐着?” 我刚睡醒,神思尚未清醒,拧着眉思索了一阵,恍然道:“我在等主人。” “哦?”他微一挑眉,“何事?” 我说起伏泠娘娘,便有些滔滔不绝,后来见话头越扯越偏,只好就此打住。 “对不起。见到主人,我总有很多话,好像怎么也讲不完,主人会不会……” 我很想问问他会不会嫌我太烦,却又觉得没有问这句话的立场,只得作罢。见他凝眉不语,我自顾自地续道:“伏泠娘娘真好,也不知昭华怎会生成这般。” 主人未置可否:“兄长待你可是万分上心。” 我生怕他误会我与昭华的关系,连忙摆手:“我不喜欢他,一点儿也不。” 主人默默看我半晌,眸光微沉,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而后道:“夜晚风大,早些回 分卷阅读152 去休息罢。” 我今日好不容易才能见他一面,自是不能如此轻易就离开,绞尽脑汁也想要多留他片刻。 “说起来……”我灵光乍现,“主人与伏泠娘娘长相有几分相似呢。” “哦?都说我与我母后长得更为相似些。” “那主人的母后定是极美,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他相伴这么些年,我的前尘他了若指掌,他的过往我却是一无所知。 主人沉默很久,才道:“记不清了。” 我讶然,怎会记不清了? “我成年礼那日,她服毒自尽,迄今已有数千年之久。” 原来是提及了主人的伤心事。 我自知失言,霎时捂住嘴,眼珠乱转个不停,有些惴惴难安。 “无妨。”主人神色并无异样,唇边笑意反而更深,“于她而言,赴死并非惩罚,而是解脱。于我亦然。” 我听不太懂,但见主人这般坦然,松了口气,紧忙转开话题:“主人这般好,想必您的母后应当也是个温柔的人罢。” 主人颔首:“自然,她教会了我许多。” 真好。我露出向往的神色:“要是我也能见上娘亲一眼就好了。” “或许以后你会为此而庆幸。”他看着我,语气有几分意味深长,“有些人,不见比见来得要好。” 我还是听不懂。 主人也无意多作解释,绕过我,伸手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道:“早些回去休息罢。” 第81章 巫山一段云·其三 第二日,我刚醒转过来,就听见门外传来袅袅不绝的笛声。我不过一介庸才,并无欣赏这鸾凤鸣吹的雅兴,只觉得被扰了回笼觉,心下烦躁不堪。 起身推开窗,果不其然,那瘟神背倚着亭柱,凤目微阖,横笛在唇,徐徐吹奏。 他今日没穿那身红袍,反倒披了件素净白衣。 我恍然大悟,昭华定是记恨着我昨日说红衣艳俗的那番话,今日才会特意换了身白衣,大清早就跑来我门前闹我清静。 卑鄙、歹毒、小心眼。 我手扶着窗檐,探出半截身子,想吼他一嗓子,但念及先前应允过伏泠娘娘的话,这怒斥出了口,生生拐了个弯,变得无比轻柔:“少君,快别吹了。” 笛声停歇。 昭华抬眼看来,问:“如何?” “妙极妙极。”我拍手称好,变着法子地夸他,“可谓是绕梁三日,游鱼出听。” 这世上应当没有谁会不喜欢听赞美之词,昭华也不例外。他秀眉微挑,将得意二字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收起玉笛,向我勾了勾指尖:“过来,今日带你去杏花天。” 我自认与昭华不过点头之交,这关系还没深交到可以携手同游的地步上。况且,别人不清楚他的真面目,我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就数昭华这厮的坏心眼最多,准是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戏弄我。 要我与他出去,除非……除非主人也随之同行,此事才有商量的余地。 这瘟神翻脸跟翻书一般快,听我这么说,紧拧着眉瞪我,神色颇为不悦。但他拗不过我,只好陪着我走了趟璧月阁。 叩了三声门后,主人没应声,显然是不在。 我直觉向来很准,先前在来的路上我已隐隐有所预感,眼下预感成真,真不知是该失落还是开怀。 以往在玄丹,我与主人总是寸步不离,现下却连见一面都困难。其实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他,就是不知……我这般念着他,他可也会偶尔这般念起我? 越是试图揣度主人的心思,我便愈发觉得迷茫。他与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太过滴水不漏,我寻不见丝毫情意,也寻不见丝毫在意。 我这头正叹气,那头的瘟神却反倒松了口气,唇边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云弟不在,你这下死心了?” 我见他幸灾乐祸,气得牙直痒痒。 传言杏花天主人有两大喜好。 一好杏花,二好酿酒。 杏花就是最寻常不过的杏花,没什么好提的,至于他酿出的酒嘛……倒是大有谈资。 其中最为耳熟能详的,应以凤凰泣为先。说是只需饮上一小杯,便可如坠梦境,去重逢那些已不能重逢的昔日故人,去弥补那些本不可弥补的怨怼憾恨。 百余年前,主人曾受邀来此赏花品酒。 座上其余仙家皆是冲着凤凰泣而来,惟他闲庭静坐,赏那枝头胭脂万点。 我好奇问他,可是不喜欢饮酒? 主人拈花在手,笑着说,他未曾有过需要弥补的怨怼憾恨,也没有想要重逢的昔日故人。 他还说,昨日已逝,何必为此而低回不已? 主人的话我自当奉之为醒世名言,当场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回玄丹后,提笔洋洋洒洒地作了首诗词,曰的是什么“昨日之日不可留”。末了,还求着主人为这首诗题了副字。 分卷阅读153 “哦?竹罗也会作诗了?” 主人笑着接过,看了一会,眉心就蹙了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唉,怪我平日读书练字不够认真,许多字虽然识得其形,但临落笔时,却怎么都写不明白,只好连蒙带猜。实在猜不出来的时候,我咬着笔杆子,以画代字,自有一派风骨。是以,这首诗词在旁人看来,大抵要骂上一句:狗屁不通。 主人并非旁人,即便这些字歪歪扭扭地比鬼画符还要难看上几分,他也能够一眼就明白我所思所想。 何为心意相通?此为心意相通。 可惜他最后题的词太过凄婉哀绝,我不喜欢。每每看见“好梦难圆”那四个字,只觉怅惘。久而久之,我不愿徒添烦忧,就将那副字帖从墙上取了下来,纳入柜中,妥帖收藏起来。 …… 我心里念着主人,路上颇有些魂不守舍,至于昭华后来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忽然,耳边传来微凉寒意。我打了个激灵,蓦然回神,昭华正将一朵嫩白杏花别入我的发间,眼里带着笑:“很衬你。” 我怔了怔。 以往虽知晓他是主人同父异母的长兄,也听闻总有仙家会将他们二者长相混淆为一谈,但于我而言,主人是主人,昭华是昭华,我从未觉得他们有任何相似之处。 不过现下看来,这瘟神这般笑起来,确是……有几分主人的神韵。 我险些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个散着杏花香的笑里,然而下一刻,昭华便原形毕露,揪了把我的发尾,戏谑道:“杏花自是该配赤——不,应该是黑眼王八。” “昭华!”我回过神,恨自己被他轻易蛊惑,不禁怒从心起。 “嗯?”他懒懒应声,凤目眯起,“我问你,方才看着我的时候,你在想谁?” “与你有何干系?”我瞪他,“道歉!” “道歉?方才不过小施惩戒。怎么,还真想让小爷同你赔个不是?”瞬息之间,昭华已立在三丈远开外,遥遥回头望我。 “给你一次机会,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昭、华!” 我其实极少会这般失态。周遭的挑衅与辱骂,我听过之后,从不会去逞些愚蠢无谓的匹夫之勇,而是仔细记在心里,日后再尽数清算。 对上这瘟神,我实在破了太多例。 他最好祈祷今日不要落在我手上,否则我定要让他跪下叩三个响头,高呼竹罗饶命、竹罗万岁。 不料,还没追几步,昭华竟自投罗网,忽然停下脚步。我一个刹步不及,撞了个头晕眼花,手里不忘揪住他的衣角,得意洋洋地道:“还不是抓到你了?我比你有本事罢?” 昭华转过身来,脸上再看不见笑意,推搡着我向后走去:“是是是,你最有本事。我们去别处再比一场。” 我觉出些古怪,探头想瞧个究竟,被昭华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他越是如此,我就越是好奇,假意与昭华敷衍几句,哄的他放松了警惕,这才逮住了机会,掉头往那处看去。 日正当空,照出杏花丹艳,映出白衣玉色。 好一个昭华,他果真是上天专门遣来拆我红线的瘟神,分明见着了主人在此,却故意不告诉我。 “主——” 我正欲出声,眼神却忽地一转,这才发现主人身旁竟还站了名女子。红衣雪腮,尽态极妍。眉目似揽尽薄暮霞色,比之杏花的娇繁,还要更胜三分。 二人身量相仿,挨得极近,耳鬓厮磨的模样,只能令我想起,诸如“金玉良缘”,“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此类的贺词来。 若他们是一对璧人……那我呢? 我自惭形秽,我自愧不如。 心里那个填不满的缺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被利刃撕裂开来,灌入了风,淌入了雨。 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空。 我不安、我难堪、我嫉妒、我彷徨。 有一瞬间,我很想抛开所有,不管不顾地冲到他面前,问道,这人是谁?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你提起过?你可是对她动了心?她对你如何?若是你们两情相悦,那么……喜事就快要近了吗? 但我最想问的,却还是那句—— 待你结亲之后,我是不是又得变回孤身一人? 再不会有人愿意指点我识字习剑。 也再不会有人愿意教导我该如何为人处事。 我好像突然回到很多年前,义父逝世的那一晚。 很黑,黑到我看不清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迹,只能默然感受着它最后一丝余温。 也很吵,吵到仿若世间已是万籁俱寂,惟余胸口鼓噪心跳。 一声慢过一声,一声沉过一声。 仿若大限已至,再无生趣。 “竹罗。”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眼前被人用手掌遮上,“走罢。” 我纵有万般不甘,也知此时贸然上前,只会自取其辱罢了。沉默许久,我轻轻颔首,任昭华领着我往来处走去。 分卷阅读154 直到走出杏花天,闻不见那熏人欲呕的香气,我才稍缓过神来,觉出些不对劲。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琳琅天阙这般大,也不止杏花天这一个去处,昭华却偏偏要带我来杏花天,偏偏要选在今日…… 原来他又在寻我的乐子。 知道我心悦主人,所以故意让我瞧见这番你侬我侬的恩爱景象,好让我快些死心,好让我明白痴心妄想这四个字究竟是如何书写。 我猛地拽开他的手,怒极反笑道:“少君,见我如此,你满意了?” “我在你眼里,究竟是……”昭华欲言又止,用那种好似被伤透了心的眼神看着我。 分明已酝酿好无数恶毒言语,想要与他争个口舌之快,来纾解我一腔怨气。待看见这个眼神后,我竟会于心不忍。 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自朝花礼重逢,他就像是变了个人,成天用这种会让我心烦意乱的眼神望着我。 我不喜欢被无关紧要之人牵动心神,不喜欢被无关紧要之人掌控喜怒哀乐。 一点也不喜欢。 义父走后,我活着受罪,生不如死。是主人施以援手,才将我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对我来说,主人并非只是我的恩人这般简单。 他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盼了好久才将他盼来。 我发过誓,只要我活着一日,我就会将这根稻草牢牢攥在手里。 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松开。 我没再与昭华多说一句话,转身将自己关进烛花楼,反复告诫自己—— 除去主人…… 所有人都不能、也不配牵动你的心神。 屋外又响起笛声,如寒风吹彻,萧瑟冷凄,久久不止。烦躁难安的情绪在这阵笛声中得以安抚,渐渐地,我生出些困意,就这样伏在案上睡着了。 一夜无梦,竟是难得的好眠。 “当啷啷啷——” 耳边乍起一道惊雷,我眼皮沉重极了,怎么也掀不开,只能冷下声音,企图吓退来人:“闭嘴。” 那个声音却不依不挠,语调更是千变万化。 “放肆!胆敢叫小爷闭嘴。不知来者何人?” “吾乃玄丹主人座下侍从,竹罗是也,九疆人称“笑面阎罗”。眼前又是何方宵小,竟敢阻拦吾的去路。” 笑面阎罗?我怎不记得我有过这等风光称号? 神思清明几分,揉着眼抬起头,那瘟神正与我对面而坐,身板挺得笔直,左手提着笑脸木雕,右手拿着哭面人偶。 昭华见我目光投向他,不紧不慢地操纵着那个哭面人偶,移到他面前,堪堪挡住整张脸。 “你问小爷的名讳?那你听好了,我就是那卓尔不凡、英姿飒爽、威震九疆的——” 昭华故意拖长了声音,指尖微茫闪过,那人偶剧颤不已,竟似活转过来,玻璃珠镶嵌而成的眼球泛出灰色的光。 “灰眼王八。” 我本以为他大清早在我面前单口唱双簧是为了自吹自擂,颇为不屑地想赠他个白眼,直到听见最后这四个字,白眼没翻出来,倒是绷不住笑了出声。 “……不生我的气了罢?” 昭华移开哭面人偶,凤目浮起浅淡笑意,犹如冰雪乍消,直将那张本就不俗的皮囊衬得更为清丽出尘。无论怎么看,都和王八这两个字挂不上钩。 原来他这般作践自己,是为了逗我开心。我自己都无所谓是否开怀,他何故要在意? 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我这人惯来吃软不吃硬。昭华既然肯主动向我示好,我也没有再端着架子的必要。况且……昨日我亦有不妥之处,说到底不过是迁怒他罢了。 我想冲他低头认个错,讷讷许久,还是没能抹开面子,只能转而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还在这里与我耗著作什么?” “生辰?”昭华沉吟片刻,忽地振袖起身,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去,“同我来。” “放……你先放开我!”我不想与昭华当众拉扯,到时闹出些流言,只怕就是有理也说不清。 使尽浑身解数想挣开他的手,几个来回下来,昭华仍是气定神闲,我却已气喘吁吁。 挣扎无果,我也就认了命,不再给自己找罪受,索性随他牵着,问:“这是要去哪?” “下界。” “下界?你不打算过生辰了?” “年年都是如此,过与不过有何分别?” 我瞥昭华一眼,见他不似说笑,轻叹道:“你这般任性妄为,以后要如何入主琳琅天阙?” “无妨。”昭华未有迟疑,神色坦然,“云弟想要,我自拱手相让。” 怪哉怪哉。 仙界第一人的位子,不知要被多少人觊觎垂涎。他说不要就不要,说拱手相让就拱手相让,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相识以来,这倒是我从他口中听见的唯一一句人话。 分卷阅读155 我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主人确实要比你更为适合些。” 昭华脚步稍作停顿,侧过脸来看我,语气微沉:“并非是他更适合,只是我意不在此。那些墨守成规的死理,无变无通,我自幼便不喜欢,如今亦然。若非为讨母后欢心,我早已自立门户,断不会再留在琳琅天阙。” 这瘟神严肃正经的时候,确是有几分凌厉迫人的气势。我微怔,一时间竟不敢与他对视,目光游移着,最后落在他衣角上,轻声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只是盼你明白……”昭华声音不知何故也轻了下来,“我并不比云弟差。” 凭心而论,我自诩与“巧舌如簧”这四个字能沾上点亲带上些故。虽不至于能将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但以往在与昭华的唇枪舌战中,我也未见得会落于下风。 今日实在奇怪。我非但不敢看他,甚至好像忽然成了哑巴,支吾了许久,才憋出一个“哦”。 我打心底厌恶极了这种被人掌握于手心,任其搓圆揉扁却无处可逃的感觉,但无论是喜是怒是哀是乐,落在这人头上,就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有力却没处使。 糟心,太糟心了。 我与这瘟神定是八字不合,否则怎会拿他一点辙都没有呢? 琳琅天阙戒备森严,各地皆有专人看管。昭华带着我轻车熟路地避开守卫耳目,有几次险些被发现,好在我反应快,这才没出什么岔子。 看这架势,昭华定是不止一次偷偷下界,但既然不是第一次下界,又怎会没有见过雪? 先前在玄丹的时候,他连个雪人都不会堆,只知道摆少爷谱子,一边差使我做事,一边给我添堵。 指手画脚地说这边不对、那边也不对。 我被他说得烦了,气得直咬牙,连搓了好几个雪球,一股脑地全塞进他衣领里。 他分明冻得发颤,但顾及仪态,偏要故作镇定。 我问他死要面子的滋味如何? 他冷笑,掬了捧雪向我扔来,说,滋味如何?你自己尝尝不就晓得了? …… 我抿起唇,无声地笑起来。 先前总觉得,昭华来玄丹的那三个月是我此生最痛苦煎熬的经历。待他走后,我定是永远不会想起他,也不会试图去回忆那三个月来的种种。 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尽然? “兄长。” 思绪戛然而止,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以往我听见这个声音,都巴不得赶快凑过去,围着那人好好说上一天的话。 今日则不然。 记起他与旁人耳鬓厮磨的场面,我心里就不住地泛起酸水。按理说,主人从未许过我什么承诺,我也不过只是他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从,实在不该去奢求更多。 这股气生得不合时宜、毫无立场,我却怎么也没法克制住自己。深吸了口气,我没回头,也没出声。 最后是昭华先开口,短促地“嘘”了声:“云弟,小声些。” “兄长这是要去何处?” “我要下界一趟。寿诞事宜,需劳烦云弟了。” “此时下界恐怕不妥。”主人沉下声音,语气颇为不赞同,“兄长,父君前日还说起……” 谈起父君二字,昭华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似有不悦:“今日是寿诞之喜,莫要提他。对了,听闻云弟近来对玉琀蝉颇有兴趣。此物几经辗转,最后到了我手上。待事成之后,我定携之亲自登门道谢,可好?” “……兄长既执意如此,云杪自无异议。”大抵明白说教无用,索性也不再多费口舌。 我被昭华拉着向前走了几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回头望了一眼。主人白衣如雪,迎风飒飒,无言地站在不远处,目送我与昭华双手交握,目送我与昭华坐上辇车。 不在意,也不挽留。 我撩下帘子,竟忍不住想笑。这种耍性子的举动做起来实在无聊透顶,除了扫自己的兴以外,又伤不到他分毫。 便在此时,辇车外传来一声:“竹罗。” 语气温和平淡,我心尖却颤起来,想拂起帘子看他几眼。甫抬起手,我又退缩了。 我怕见到主人无动于衷的笑。 无论何时何地,主人总能温柔地笑着,对我说“有劳”,对我说“无事”。 我不知道他的笑是否因为发自内心的开怀,也不知道他的“有劳”是否出自于真心的感谢,更不知道他的“无事”究竟是当真无事,还是……只是他无意与我多费口舌。 我怕极了他的温和淡然,怕极了他的若即若离。 我想要个痛快。即便只是痛,也比永无止境的揣度猜忌来得利落干脆。 辇车渐行渐远。 我阖上眼,仔细聆听着周围的所有动静,甚至连那最细微的风声都没放过,却没再听见任何下文。 我自嘲心道,竹罗啊竹罗。 无论是赌气,或是耍 分卷阅读156 性子,都得留给那些在意你的人,才能物尽其用。他又不在意你,你何必作出这幅姿态? 何必?何必。 此次下界时机挑得正好。恰逢庙会,周遭人影憧憧,明灯高悬,好不热闹。我与昭华人手一串糖葫芦,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茫茫人海中。 说到这糖葫芦,方才我闹了个笑话。 我极少来这些人间城镇,不晓得买东西是要给银子的,挑了两串成色上佳的攥在手里,扭头就走。好在昭华银子掏得及时,才免去了我被那小贩追在屁股后面要债的情形。 不过,人间美食自有其独到之处。 糖衣裹得够厚够甜,山楂也够大够酸,我一口咬下去都不带吐核。反观昭华,就不如我来的爽快。 在我极力忽悠下,昭华才极为勉强地尝了一口,而后如临大敌般地拧着眉,抬手想将这糖串给扔了。 “你别糟蹋粮食。”我伸出手,“不吃就给我。” 昭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似乎并不明白我为何会对这种酸不拉唧还有些甜的古怪玩意情有独钟,支吾其词地道:“你把那颗……我……” 我不知昭华到底在扭捏些什么,接过他的糖串就是一口,咂巴咂巴嘴,才想起来要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昭华怔怔看着我,面色又红了起来。 莫名其妙。我翻了个白眼。 我与昭华站在街边看了会秦腔的吹火绝技。那人着戏服,踏左步,半卧鱼势,轻一引火。 火苗有如燎原之势,生生窜上了半空。 周遭叫好声不断,我却十分不以为意。吐个火而已,这有什么难?他们要是想看,我吐一把火保不准能将这座城镇给烧个精光。 觉得无趣,又拉着昭华去看了旁侧的舞剑。 唉,下盘不稳,出剑更是软绵无力、拖泥带水。要是我像他这般使剑,不知道要被主人罚上多少回。 恰在此时,有两人结伴自我身后走过。 “今日那肖大善人的喜宴,摆了近上百桌酒席宴请乡里。醉仙楼、还有善人府西边那一整条长街,都被他给包了下来。” “不知那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教肖大善人如此大动干戈?” “要我说,咱也别去瞧那舞龙舞狮了,不如……” “正有此意!” 肖大善人? 我计从心来,扯着昭华就往那善人府走。可恨我对识路这一方面自幼便没什么天赋,绕了许多弯弯小径,最后还是靠着昭华才寻见那府邸所在。 许是来得太晚,善人府和醉仙楼已是座无虚席,甚至连西边那条长街都满当的寻不见一个空隙。 有人瞧见我们傻站着,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兄弟,别等了,你们来得太迟了,不若早些离去罢。” “走罢。”昭华也在我耳边道,“带你去别处。有我在,饿不着你。” 虽有千般不情愿,我捂着咕噜乱叫的肚子,也只能妥协让步。 没等走出这长街,我耳尖忽如撩了火,变得万分滚烫起来。接踵而至的,是一阵极为强烈的妖气,甚是浓郁,闻起来像泥潭中腐烂的花。 此处怎会有妖气? 我暗道不妙,连忙屏息静气,但还是晚了一步。那妖气趁虚而入,流窜在我全身,与我身上那半截妖骨相为呼应,气血登时翻涌不止,头更是阵阵发昏。 明明周围极为嘈杂,我却只能听见我的心跳声,如擂鼓长鸣,每一击落下,都将我意识无形消磨一分。 恍惚中,我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虚掩的房门被用力踹开,许多人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人持着长明灯,昏暗烛光映出我手上的血污,还有倒在我面前的—— 早已经凉透的,义父的尸首。 他们大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我默然流泪,我想说,不是我。 他们疾呼:“杀了他!为长老报仇!” 我小声争辩,真的不是我。 他们怒喝:“不是你?怎么不是你?自从长老将你带回,我们玄丹被神明永弃,可还能寻见一点昔日的荣光?你这个——不详的、该死的怪物!” 我撕心裂肺,说了、说了不是我! 他们置若罔闻,直直向我扑来,面容狰狞如恶鬼,誓要取我性命。 既然他们要我的命,我又何必……苦苦守着对义父的诺言。想死,便允给你们,可好? 我快要分不清虚幻与真实。抬眼看去,周遭那些人的长相已是无甚区别,左右都是要来取我性命的,与其等着他们动手,不如我先发制人。 “竹罗。” 我蓦然回头,指尖暴涨,顺势剜入来者心口,温热血液淌了我满手,深深一嗅,腥气扑鼻。平日我对此最为作呕,眼下却忍不住放任自己沉醉其中。 啊……我记起来了,那日也是如此。 他们不听我的解释,一心想让我死,持长明灯的那人更是首当其先 分卷阅读157 。我为求自保,以手为刃,捅穿了他的心,亲自送他前往极乐。 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你定会不得好死。” 想起昔日情形,我兴奋得战栗不已,微微笑起来,凑近眼前这个模糊的人影,柔声问道:“真的吗?我真的会不得好死?” 我以为这人定会附和,但他沉默半晌,却是摇头:“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替你。” “你替我?”我只觉可笑,“我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爱侣?曾施你恩惠?曾救你水火?都没有的话,你凭什么替我?” 他只是一遍遍地道:“竹罗,我会替你。” 说谎。我漠然地看着他,这世上绝不会有如此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也绝不会有此等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即便存在,也只是因为他没有看清我的真面目。 待他看清了,就会与旁人一样弃我如敝履。 无所谓,我早就觉得无所谓了。 厌弃我的人这般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将唇递到他耳边,我用平生最温柔缱绻的语气,轻声道:“你知道吗?千年前,我就是这样杀死于我有养育之恩的义父。被发现后,为逃避罪责,我又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知情的人尽数灭了口。” 看吧,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一个出身不详的怪物。 这九疆六界,该有何其广阔?然而除却主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接纳我。 第82章 巫山一段云·其四 等了很久,那人都没有再说话。 我不觉得失望,也不觉得难过。任何情绪在这一刻归于虚无,只余下仅存无多的生趣,支撑着这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说的这般好听,其实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哂笑,想出言讥讽他几句。不等我开口,他蓦地伸出手,掌心抚上我后颈,将我按入他怀里。 震惊之下,我竟忘记了反抗。额头抵在那人肩上,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心道,真冷啊。 从这只手再到这个拥抱,无一不是冷冰冰的。如坠雪天冰窖,没有任何温度。 与这冰冷不符的,却是后背传来的那阵轻柔地、近似于安抚的拍打。 “以前受罚,母后总会抱住我,像这样拍三下。”那人用不合时宜的语气,说着不合时宜的话,“她说,昭华乖,拍一拍,就不会难过了。” 我不想听他的鬼话连篇,斥道:“闭嘴。”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会这样安慰我,不过是求生避死的本能在作祟。 真以为如此简单……就会将我打动? “竹罗乖。”微寒气息拂过我后颈。他仿佛听不见我说的话,几近于执拗地,“拍一拍,就不会难过了。” ——竹罗乖,竹罗乖。义父拍拍你,就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我僵在原地,心神俱乱。 自灵识初开起,我便知我命格低贱,身上混着玄鸟与妖狐的血脉,乃为人不齿的半妖之躯,修炼成仙极为不易。 一个行差踏错,或许就要沦为嗜血滥杀的怪物。 每每修炼受挫,想到或许此生都无缘仙途,我总会避开所有人,孤身躲在暗角,崩溃怮哭。 无论我躲在哪里,义父总能寻见我。 他最是心细,从不戳破我勉力维持的自尊,只会默默站在一旁。等我哭个痛快后,才将我抱起,轻声哄着:“竹罗乖,竹罗乖。义父拍拍你,就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我如鲠在喉,已是悲痛欲绝,眼眶却干涸得寻不见一丝涩意。那些显得自己无能弱小的身外之物,早在无休止的欺辱与谩骂中被我毅然抛在脑后,或许还要更早。 义父逝世的那日,我就将我此生的泪流尽了。 这个人倒是好命。 凭着这句话,我怎么忍心杀他? 全身的力气被霎时抽空,我垂下手,倦声道:“你走罢,我不杀你。” “一起走。”他纹丝不动,指尖轻触我脊背,“我带你走。”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被他的自以为是所激怒,猛地推开他,向后退了几步,一字一顿,“还不快滚?” 他默然不语,追着我的脚步上前,分出两指点在我眉心,纯粹冰寒的灵力如汩汩清泉,散至四肢百骸。 妖气得以安抚,我找回几分神智,抬起眼,定神看去。 面前这人的长相仍是模糊,看不分明。惟有那双眼,清如明月无尘,穿破层层雾霭阻隔,渗出一点光来。 那微光先是如寥落星辰,落地无踪,却在下个转瞬,粲然生出一地不灭明烛。火光如波澜徐徐荡开,终是吞没无数污秽与不堪。 借着光,我总算看清这人的真面目。 那张脸倒是一如既往的冰雪之姿,然视线下移,捎带上那身染血的白衣,这冰雪之姿就无端显出几分病气,仿佛登时就要羽化归西。 分卷阅读158 “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我心情复杂,破天荒地生出些歉意,伸手想去碰他的伤处,“我替你疗伤。” “不用。”昭华避开我,掌心覆上伤处,光华流转几个来回,血污随之隐去。 昭华整好衣领,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半晌,也不知想到什么,面皮泛上霞色,神情颇为不自在:“我要撤去结界。” 我正琢磨着该如何同昭华解释来龙去脉,见他并无追问的意图,反倒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接下来:“那就撤罢,何故要知会我一声?” “你的……耳朵。”昭华别开眼,玉白指尖轻点,落在头顶的位置。 我抬手摸去,触手所及并非头发,而是柔软蓬松的绒毛。我心里连着咯噔了好几声,又颤着手去摸身后。 果不其然,因妖力失控,我最为不齿的狐尾也垂了出来,耷拉在地上。 我生平最恨这人不人兽不兽的鬼样子,掐着决想将自己变回人形,却因妖力紊乱,频频出错。 最后是昭华看不过眼,凭空抓了件曳地斗篷,将我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个眼睛的空隙给我看路。 撤去结界后,喧哗人声再度响起,敲锣打鼓声不绝于耳。此番热闹景象,倒将我心底寒意驱散几分。 昭华带着我绕过西街,往善人府的背面走去。我见这路越走越偏僻,不禁生疑:“你要去哪?” 他倒不避讳:“夜探善人府。” 夜探善人府?我快走几步,拦在他面前:“那里摆明了有古怪,你去淌什么浑水?” “何为浑水一说?”昭华反问我,“假使此时袖手旁观,百姓又当何辜?” 我实在纳闷。 他在我面前向来是副游手好闲的纨绔少爷作派,倒是看不出来,他竟还有那闲心去做什么老好人,为这些个无关紧要之人耗费无谓心力。 我试图劝他:“世间万物,自有其因果。保不准人家就是两厢情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讨债一个还债,不需你出手相救。” “真相如何,尚未可知。倘若是情债纠葛,后人无权评说,我自然不会插手。”他不为所动地绕开我,向前走去,“你不愿等我,就先行回去罢。” 我脾气也上来了,扭头就往来处走。 好像谁稀得等他似的。 走了几步,却又莫名慢下步伐。 先前那妖气这般邪门,想都不必想,定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妖。这瘟神先前被我伤了心口,元气大伤,恐怕要落于下风。 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撇下他不管。 ……不对。 主人教导过我,凡事要量力而行。假若这瘟神都斗不过这妖怪,我过去帮他也不过白白送死。那什么肖大善人与我素未谋面,我作何要为他平白送了性命?昭华要管,就让他去管好了,死了也只怪他自己多事。 我咬咬牙,想继续向前走,脚踝却沉重地像绑了好几斤铅,怎么挪都挪不动。 昭华救了我,我欠他人情。 义父说过,单是‘债’之一字,就可引来无数祸端。惟有互不拖欠,方可不为其所累。 我不想欠他人情,我不想为他所累。 我也不想与他牵扯不清。 与外面的喧闹不同,善人府可谓是死寂沉沉。 一路循着妖气走来,路上偶能见到几个倒着的人,作长工打扮。我矮下|身子,逐个探了探鼻息。 气息绵长,不过是昏睡过去。 看来那妖怪并无害人之心。 长廊末尾,是妖气最重之处。黑雾如云,严实如网,将整间屋子罩入其中,久凝而不散。 昭华先我一步推开门,我随之跟上,被眼前景象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 屋内燃着豆点大的烛火,映出盘踞在地的蛇身,鳞片泛着幽冷的色泽。 那黑蛇眼如点墨、信如焰火,缠着早已不省人事的新娘,近似于温存地舔舐着她眼尾。 身为半妖,我虽不能自如操纵妖气,但我能感知出来,这蛇妖不存恶念。 我怕昭华贸然出手,不假思索地制住他手腕,厉声道:“蛇妖,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黑光闪过,那蛇妖化作人形,抱着女子翩然落至地面。他微微笑着,轻抚女子眼尾,柔声道:“你们误会了。我来此,并非为取她性命,而是与她告别。” 告别?我自然不信。 “你是妖,她是人,你们有什么别可告?” “有的。”蛇妖顿了顿,“我与她……曾是结发夫妻。” 我见他神色不似作假,将信将疑地问:“结发夫妻?你有何证据?” “她眼尾这颗四犯朱砂,是我当年为她亲手所种,意在结永世之缘。”说着,蛇妖扯松衣领,露出另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不偏不倚地点在心口正中间。 “此曰心间痣,与她是一对。” “既是结永世之缘,为何……”我想问为何这女子今日要 分卷阅读159 嫁作他人妇,但瞧见那蛇妖黯然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就怎么都问不出口。 “为何?”蛇妖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因为轮回转世,她不再是遥夜岭的阿然,她不再爱我。” 我不觉意外。 凡人就是如此,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怪只怪他自己,偏要与这只争朝夕的凡人去谈什么永世之缘,荒谬可笑。 “既然如此,那便尽早了断。”我耐着性子劝道,“她不值得你留恋。” “我就是为此而来。”蛇妖张开嘴,吐出内丹,置于手中。五指缓慢收拢,竟是要将其捏碎。 他这是想一死了之?我微怒,为这个薄情寡义的凡人,何苦做到这番田地? “你这是——!” 我想失声痛骂他几句,却被昭华制止。他挣开我的手,走到蛇妖面前,说出了踏进这屋子后的第一句话:“这么做的后果,你想好了?” “想好了。惟有如此,她方能得以解脱。”蛇妖阖上眼,轻声叹,“四犯朱砂,痛其所痛、哀其所哀、喜其所喜、乐其所乐。听起来,像不像神衹给予有情人最好的祝福?” “……” “阿然觉得是,我也觉得是。但过去这么些年,我终于明白,其实这并非祝福,而是诅咒。” “何出此言?” “从情正浓时,到情薄如纸,何须沧海桑田这么久?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她不再爱我,不想再见到我,却因这颗朱砂被迫与我纠缠在一处。”他微笑,定定发问,“这不是诅咒,还是什么?” 昭华阖上眼,没有再说一句话。 眼见那内丹已现出裂痕,光芒愈发昏暗,我也顾不上什么独善其身的行事原则,忍不住道:“除却一死,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你——” 蛇妖打断我,语气坚决:“只求一死。” 郁气如乱麻堆积在我胸口,怎么也理不顺。推开门,我径直出了房,赏月色、迎清风,再也不去理会那些个教人心烦意乱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过了很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抬眼看去,昭华站在我身旁,侧脸浸在夜色中,无端显出几分伤怀。 “他走了。” 我咂舌,也不知这蛇妖令昭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自进了屋起,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十分反常,多愁善感的都有些不像他了。 “走了就走了罢。”这瘟神休想从我口中听见一句好话。这蛇妖不过自作自受,我不会为他惋惜,也不会为他难过。 “四犯朱砂,他托我带给你。”昭华摊开手,掌心落着两颗圆润小巧的红珠。 “为何要给我?”我不解。 “他说,希望你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我沉默很久,才道:“我定不会和他一样的。” 主人不是那凡间女子,他能陪我很久很久,不会因为轮回转世,就将我忘得彻底。 至于我,也不会如那蛇妖一般。 我若是认准了一个人,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松手。 揣着满腹心事,我回到烛花楼,正欲点上天灯,却见黑暗中勾勒出一个人影的轮廓。 有人?我嗅出些酒气,神情登时戒备,喝道:“谁在那里?” 耳边掠过风声,眨眼功夫,灯烛窜起寥落火星,映出屋内一方光亮。 主人坐在桌案旁,支起下颌,笑着看我。许是宴会上饮了些酒,如雪玉颊透出几分微醺的薄红,凤目翩然舞着碎光,无端显出些情意绵绵。 “我等了你三个时辰。”他指尖叩击着案面,语气轻轻柔柔,“还以为,你今日不归了。” 我归不归,他竟会在意?若是在意,怎会放任我与昭华离去,却不作丝毫挽留? 他真狡猾,就知道说些好听的话来哄骗于我,说不定他现下是醉得分不清我与那红衣女子的区别了。 怒火冲昏头脑,也顾不得以下犯上的忌讳,我阴阳怪气地开腔:“主人要等的人究竟是谁?可得仔细看个清楚,别是柔情错付,徒留悔恨呐。” “竹罗。”他不着恼,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在等竹罗,等他回家。” 我心底莫名柔软下来,险些就要丢盔弃甲,好在咬牙守住了底线。 挨着他身旁坐下,我板着脸纠正他:“主人说错了。琳琅天阙不是我们的家,玄丹才是。” “嗯。”主人垂眸轻笑,“是我失言。” 见他如此放低身段,我也不忍心再拿乔。 默然凝视着主人侧脸,有几番想伸手触碰,又不敢逾矩,只能扯住他衣袖,试探地问:“这几日,主人会时时念起我吗?” “竹罗以为呢?”主人面色不改,将问句抛回给我。 应当是……念着的吧。 不然怎会愿意在此等上我三个时辰? 我嘴角弯起,心中欢喜有如泉涌,但念及杏花天所见,仿若当头冷水浇下,笑意褪得干净。 犹豫片刻,我忐忑开口:“您有意中人了 分卷阅读160 吗?” 主人侧过脸,目光落在我身上,仍是那句不咸不淡的:“竹罗以为呢?” 他这般不动声色的模样,我猜不到,也不想去猜。我只想求他莫要再捉弄我了,与其让我揣度他那比潭水还深沉的心思,不如直截了当的给我个痛快。 许是我的脸色过于难看,主人终于不再逗弄于我,笑了笑:“自然没有,你怎会这么想?” 我怎会这样想? 他分明从不愿我触碰他,但昨日在杏花天,我却见他与那女子相依相偎、耳鬓厮磨。 如此亲昵的举措,我怎能不多想? 不待我回应,主人已换了个姿势,手抚着额:“说来今日寿诞十分热闹。你与兄长不在,倒是可惜了。” 被这么一打岔,我也忘了方才要说的话,不由对这寿诞起了些好奇:“主人是如何瞒天过海?” “……都说我与兄长极为相似。”他眸光微寒,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如锋利剑刃,将那些个缱绻情思、柔情万千斩了个粉碎。 “你看,我现在可是与他一模一样?” 除却瞳色,主人现在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与昭华简直如出一辙,甚至还要更胜几分。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 “吓到你了?”主人垂下眼,唇边挂上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连连摇头,下意识地不想再与他谈论这个话题:“说到寿诞,不知主人的生辰是何时?” “生辰?”主人答得干脆,“我不记得了。” 怎么连生辰都不记得?纳闷之余,我又觉得他十分可怜。母后早逝不说,至于那九天之上的父君,常年见不了几面,有了也跟没有一样。 我感同身受,越想越难过。隔着衣物,手轻抚上他脊背,轻拍了三下:“主人若是记不得生辰了,我就将我的生辰赠给你,好不好?” “哦?生辰怎可随意赠人?” “既是我的生辰,自然我想如何就如何。” 主人抚额的手缓缓下落,掩去晦暗眸光,唇边凝着笑,欲言又止:“竹罗,你真是……” “真是什么?” 等了许久,没等到他回应。我探头看去,主人似是累极,已借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 “主人?”我试探地又唤了声,他仍是毫无反应,薄唇像方才那般极为克制地抿起,显出几分冷淡疏离,却反倒更令人心驰神往。 我也不知借了谁的贼胆,鬼迷心窍地凑到主人面前,想趁机偷个香。 他却仿佛有所察觉,轻轻偏头,便教我扑了个空,只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沾了一下。 虽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我已心满意足。 头枕着臂弯,我抬眼看了主人许久,才安心睡去。 这一觉不若昨夜睡得安稳,倒是做了场噩梦。 梦里我自堕为妖,滥杀成性,脚下血污如汹涌浪潮,没过脚踝,逼至膝盖。 我缓慢地向前走去,路的尽头是面等身铜镜,映出我恶鬼似的扭曲面容,还有那身被血浸泡到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衣。 “竹罗。”耳边传来怪笑,“谈什么天命可违?谈什么求仙问道?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看看你,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垂下眼,手心遍染着触目惊心的红色,与那汪洋血海汇聚成一片,快要分不出彼此。 “看看你,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 语落,血海中伸出无数只手,意图要将我拽入其中。我极力挣扎,却是束手无策,只能放任自己沉入无边海底。 鼻腔中灌入腥臭血水,眼前只余雾蒙蒙的红。 溺亡的那一霎,我猛地自梦中惊醒,头上不住冒着冷汗。顾不得去擦,我颤抖着抬起手,细细看去。 掌心干净整洁,连那交错纹路都清晰可见。 原来是梦。 这个认知并未让我松口气,反而更令我不安恐惧。 “做噩梦了?”身后传来关切问语。 我循声望去,主人早已醒了酒,手上持着卷宗,正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见我没回应,他抬起眼,又问了一遍:“无碍罢?” 在见到主人的那刻起,心里的不安与恐惧终于得以寄托。我阖上眼,释然而笑:“无碍。” 只要他在,我就无碍。 我活在这个世上,只为了三个人、两件事。 义父不止一次告诉过我,娘亲为我取字为竹,就是盼着即便身如飘摇浮萍,我依旧能够坚守本心、永不动摇。我不会令她失望,也不会令主人和义父失望。 我定一心向善、勤心苦修,藉此早日得道成仙。之后百年千年,常伴在主人身侧,寸步不离。 绝不会放任自己堕入妖道。 绝不。 三日已过,是时候动身归返玄丹。 走前,伏泠娘娘托人传唤于我,让我孤身来阆风宫一趟。到那后,她屏退侍奉的仙娥 分卷阅读161 ,拉起我的手,温柔地问,想不想再多留几日? 我当她是在客套,便也客客气气地说改日。 伏泠许是看出我的敷衍,又换了套说辞:“以后得空,可以多来琳琅天阙陪陪吾儿吗?” “天阙上最不缺少的应当就是侍从罢?”我不明白她的用意,“为何非得是我?” 伏泠叹气:“吾儿的心意,你当真不明白?” 我被她这番话逗笑,连连摆手:“您许是会错意了。少君不过就是觉得捉弄我十分有趣。除此以外,不会再有其他心意。” “吾倒是觉得,他对你,是与旁人不同的。” 见她这幅笃定神色,我渐渐笑不出来了。 伏泠挥手叫我坐下,斟了杯茶递给我,自顾自地追忆起了往事。 “记得小时候,这孩子最是顽劣。他父君恨极了他这番性子,总要施以严刑管束,偏生这孩子不服礼教,落得一身伤疤,也不愿认错。” “倒也是他的作派。”我忍不住咕哝了句。 “问他疼不疼,他摇头。劝他别再顶撞他父君,他还是摇头。吾心疼,却又两相为难,只能背过身去抹泪。” “……” “这孩子也真是奇怪,不怕刑罚、不怕非议,唯独怕我落泪。那之后,他与先前判若两人。谨遵礼教、恪守伦常,再挑不出半点错。” “……” “吾开始觉得欣慰,但这么些年过去,见着他故作持重的模样,心里却是万般滋味难分难辩。约莫是岁数大了,倒是盼着、盼着他能率性而活一回,或是喜欢上什么人也好。勿要像吾这般被困在这座樊笼中……” 伏泠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呢喃。 “逃不出去了。” 我从阆风宫出来,跟在主人身后,神思还有些恍惚。直到听见主人唤了“兄长”二字后,我这才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 昭华候在步月辇旁,不知已站了多久。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终于后知后觉地想通了伏泠娘娘的话。原来他这些天来的异样,并非是为了捉弄我,也并非是为了寻我的乐子。 赠羹也罢,换衣也罢,吹笛也罢,搭救也罢。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以为他是别有居心。 诸事理顺的那一刻,心中只余茫然。 为什么?他明明知道我的肮脏、知道我的丑陋、知道我所有不愿为人知的阴暗,却仍未磨灭心中爱意分毫?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 我不信。 昭华与主人寒暄几句,就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似要向我走来。我无端惊慌起来,恨不得拔腿就逃,将这个人永远甩在身后。 最好……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 “竹罗。”昭华看出我的意图,快走几步,不容置喙地攥住我的胳膊,道,“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见躲不开,我反倒冷静下来。 既已知晓他的心意,感情之事,最忌讳的就是拖泥带水。我抬起头,直直望向昭华,漠然道:“没有。请少君放手,我要随主人回玄丹了。” “不再多留几日?” “为何要多留几日?玄丹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天经地义。” 昭华沉默半晌,又问:“若是我想叫你留下来呢?” 我夸张地大笑三声:“哈、哈、哈。少君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你想我留下来,我就该感恩戴德地留下来?凭什么?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何必听你的差遣?” “……不错。”昭华未反驳,也不还嘴,“我现在确实不是你的什么人。” 听着这句话,我心口莫名揪紧了一瞬。 其实我并非想这般伤他的心。但我已在若即若离的关系上吃尽了苦头,知晓其中煎熬滋味,我不愿……给他无谓的希望。 别开眼,我硬下心肠:“我走了。” 昭华仍是攥着我的胳膊,力道半分不松。我挣脱不得,恨声道:“无耻之徒,还不放开我!” 他对我的恶言无动于衷,将我牢牢桎梏在他身侧。动作虽然强势,却兀自垂着眼,不肯看我。 任红霞漫上耳尖,将旖旎情思表露无遗。 “母后与我说,若是对一个人动了心,便会时刻都想注视他、追随他。他难过时,我会感同身受,他受伤时,我会意欲取而代之。我……是第一次动心,不知道那个人,也会对我动心吗?” 我万万没想到昭华会直接将话挑明了说,本念着他性子高傲,被我先前一通挤兑,定是觉得颜面扫地,不会再搭理我才是。 昭华没等到回应,竟又问了遍:“竹罗,那个人,也会对我动心吗?” “……不会。”我咬着牙,怕他听不明白,又补上一句,“永远也不会。” “是吗?”昭华缓缓松开我被攥住的手腕,仿若自言自语,“永远也不会?” “永远也不会!” 话落,周 分卷阅读162 遭仿若万籁俱寂。 我在这阵沉默中,莫名觉出几分焦躁来,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将这症结尽数怪到昭华头上。 先前我念着人情,分明已给了他台阶下,是他非要自找难堪……怪不了我。 恰在这时,主人在前方唤我:“竹罗。” 我抬眼望去,他唇边笑意淡淡,向我伸出手,道:“过来。我们回家。” 回家? 对,回家。 琳琅天阙这般高、这般远,它不会是我的家,玄丹才是,主人才是。 我就这样说服了自己,走向我所认定的归宿。与昭华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蓦然开口,残音入耳,字字千钧。 “他会的。” 我活至千年,从未遇见过这等莫名其妙之人。 像恶鬼索命、怨魂缠身,令我避之不及。 我无法再故作平静,逃也似的奔向主人,将昭华远远甩在身后。但方才那三个字仍是阴魂不散,围着我的耳边响个不停。 “他会的。” “他会的。” “他会的。” …… 我不会。 我永远不会。 回到玄丹后,日子十分清闲自在。 期间昭华登门造访过好几次,我早早得知消息,每次都特意避开他,躲在竹舫里不出来,也不吭声。 所幸昭华并无拆门的恶习,只会立在屋外,与我说些无趣的故事,大多都是他在琳琅天阙的所见所闻。 单调枯燥,且乏味。 听得多了,他上一句话落,我就能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譬如,“今日早起”这四个字,就该接“朝中议事”这四个字。 还有,忙完朝中的事,昭华会陪伏泠娘娘坐上一会,品个茶、尝个点心,而后回房作满十幅画作。 一幅不多,一幅不少。 满意的自不必多说,至于那些不满意的,会被葬入灵火,烧成齑粉。 迄今为止,他所满意的,也仅有两副画作。 不知上面画了些什么,若有机会…… 我收回思绪,面无表情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没有机会。 这个人莫名其妙,难道我也得跟着他莫名其妙起来? 眼见着入了冬,天上飘起鹅毛细雪,诞辰之日近在咫尺。我忙碌起来,开始着手安排寿诞事宜。 借着职务之便,我屯下许多同心烛,花了些心思雕成样式各异的品相,摆放在屋内的各个角落。而后取下腕间的干青珠,重新编了条细绳穿好,揣在兜里,日夜盼着我的生辰能早些到来。 到了腊月初三,我邀约主人留在竹舫,故作玄虚地替他蒙上双眼。等燃起最后一根同心烛,才教他扯下蒙眼的黑布。 主人微睁开眼,环视四周,难得有些讶然。 “竹罗,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为你我过生辰。”我笑盈盈地端出两碗面,摆在桌前,冲他挥挥手,“主人,来尝尝我的手艺。” 他绕过脚底围着的同心烛,素手握上竹筷,笑着打趣:“你的手艺较之以往,可有了进步?” 我想起先前有几次心血来潮下了厨,做出来的东西……色香味三样,是样样不沾,着实难以下咽。主人为了不拂我的面子,每次都会象征性地动上一筷,就再不多食。 “这次绝对不会出岔子。”我拍拍胸脯,气势到了,话却说的没什么底气。 主人撩起衣袍入了座,又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让我也跟着坐下。 我与他对面而坐,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吃着长寿面。丝缕热烟越浮越高,将这凄冷竹舫也氤出几分人气来。 这面难吃极了,煮的时间太久,已糊作一团。我却意外地好胃口,连带着那碗汤都风卷残云般地下了肚。 吃饱喝足后,抬眼去看主人。他那碗没怎么动过,只斯斯文文地夹了两筷,细嚼慢咽一番,对我笑笑:“不错。” 我不戳穿他,拿起桌案上那根最精巧的红烛,放在他手中,道:“主人许个愿罢。” “此举倒可免去。”主人这次没依着我,将那红烛推开,“我不信许愿一说。” 我劝不动他,只好自己亲身上阵,许了三个愿望,一愿他日日开心,二愿他夜夜好眠,三则愿他诸事皆能如愿以偿。 而后一鼓作气将那烛光吹熄。 “成了成了!”我拽拽他衣袖,“主人猜猜我许了什么愿?” 他问,可是早日飞升? 我违心地夸他,主人真是神机妙算。 他笑笑,不再言语。 见他默然不语,我又问:“您当真不记得自己生辰了吗?” 他转眼看我,“嗯”了一声。 “主人怎能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我安抚地拍他脊背,轻叹道,“这样吧,若是真的想不起来,我将我的生辰送给你。这样来年今日,主人就也有生辰可以过了。”b 分卷阅读163 r   “生辰怎能随意送人?” 他的回应还是与上次如出一辙。 既是我的生辰,我想如何便如何。 我装作听不见,自顾自地说下去:“不对不对,不仅仅是来年今日,还有来来年的今日,来来来年的今日……总之,以后的很多年,我都会陪你一起过。” 主人沉默半晌,颇为开怀地笑了起来。神色并非全然的欢喜,反倒有几分讥嘲。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主人笑罢,指尖拨弄着熄了光的红烛,淡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现在虽这样想,但总有一日会觉得厌烦,会想离开玄丹,离开我的身边。” 我怕他不信我这一片赤诚真心,急得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我不会厌烦,不会想离开玄丹,更不会想离开主人的身边。反正,就像那句话里说的一样,我心……我心……唉,总而言之,我的心就跟那块石头一样硬得很,怎么转也转不过来的。” 主人静静看我,唇边笑意更深。 “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上次教你读的书,定是又没看进心里。” 我怕他又罚我抄书,连忙迭声附和:“不错不错,就是这句。主人,草木或有枯荣,沧海或有涸竭。我若是爱一个人,心念便如匪石,永不可转也。” “永不可转也?”主人若有所思,“在我看来,永远二字,还是勿要妄言为好。” 我见他神色并无被冒犯后的不悦,松了口气,打算借着这个势头,再接再厉:“我尚有一物,想赠予……主人。” 主人挑眉:“何物?” 我拿出那串珠绳,走到主人面前,如奉珍宝地双手递上,面皮不住发烫。 “我……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除却这颗真心,便只有这颗珠子能给你了。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戴了很久,心里只想着……” 我实在太过紧张,几句话说得是磕磕绊绊。 “有朝一日,定要送给我最在意的人。” 这样说,他能知晓我的心意吗? ……他会拒绝我的心意吗? 主人垂下眼,目光落在干青珠上,问:“你是要将这个送给我?” “对。” “所以,我是你最在意的人?” “对。” “原来如此。”主人表情谈不上动容,笑意浮在面上,不入眼底,令我莫名心慌起来,抓着珠绳的指尖不自觉地用力。 “那主人呢?主人对我……” 他对我,也是如此吗? 主人望向我,笑笑,仍是那般模棱两可的回应:“竹罗以为呢?” 我说不出话,胸口揣着的心不可控制地下沉,耗费数日编织的绳结在此刻仿佛成了烫手烙铁,我再也握不住,指尖卸力,干青珠随之掉落。 眼见着它快要掉在地面跌个粉碎,主人广袖微动,将那颗珠子稳当握入掌间。 “竹罗。”主人道,“你替我戴上罢。”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主人话中深意,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只一个劲地点头,虔诚地伏低身子,将那串珠绳穿过他鬓发,系了个漂亮的结。 期间与主人肌肤相触,我立刻止住动作,怕他动怒。他却浑不在意,反而柔着眼波,极其和颜悦色地问我:“好看吗?” 那颗干青珠缀在他额间,似揽尽俗世春色,凝翠欲滴,与他那双湛青色瞳仁相得益彰。 我早该送给他的。 “好看。”我忍不住碰了碰那颗珠子,定定道,“真的好看。” “若是好看,不如再多看我几眼。”主人好似变了个人,拉过我的手覆在他颊边,语气极尽温存,“与我不必顾虑太多。想看,便看。想碰……” 他抬起眼看我,眸里似淌着水,又柔又媚。 “便碰啊。” 恍惚中,我快分不清主人究竟是那清逸出尘的云间明月,还是勾魂摄魄的九尾妖狐。引得我心如擂鼓,仿若九天惊雷,响彻云霄。 “竹罗?”主人轻声唤,“怎么不说话了?” 到了这种时刻,什么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统统都被我忘了个彻底。 我迟疑地反握住他的手,却不敢用力。 “主人,你跟着我,我、我会对你好的。” “哦?”他微笑看我,“有多好?” 我痴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都给我?”主人喃喃低语,忽地侧过脸,轻啄了下我的手背,姿态缱绻,“竹罗对我真好。” 第83章 巫山一段云·其五 腊月初三过去,新年将至。 主人不再抗拒我触碰他,甚至还有意纵容我许多无礼行径。就好比现在,我瞅准取下发冠的空当,偷摸着亲了他面颊一下,他也没什么反应,还能温声问我:“亲够了吗?” 要是我说不够,他许是能将另半边脸也凑过 分卷阅读164 来。 我到底没这么厚的面皮,咳了一声,拿起妆台上的玉梳,小声道:“主人是在勾|引我吗?” 其实我并非想用词这般粗俗,无奈肚子里着实没几滴墨水。 什么吟诗风月,没那能耐。 主人无奈叹气:“并非勾|引,而是打情骂俏。” “对对对。”我笑了起来,“那……主人是在与我打情骂俏吗?” “自然。”他极为坦然,“竹罗不喜欢吗?” 我悄悄抬眼去瞥那面铜黄妆镜。 他面容温润如美玉,嘴角柔柔上挑,分明是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却如竹舫夜色下那阵缠绵的风,教人心甘情愿地被挟裹着与他堕入红尘万丈。 共赴俗世欢爱、情海沉沦。 “喜、喜欢。”我舌头打结,面皮如火燎,只得慌忙移开视线,提着玉梳游曳在他发间。 第三下梳到尾,我停下动作,耳听他悠悠问道:“你为何从来只梳三下?”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这是我最隐晦的爱意,也是最虔诚的期许。 想到聪慧如主人,也有被我蒙在鼓里的这天,我不禁得逞地偷笑,提着声故作高深:“等以后时机成熟,我再告知主人。” “也好。”他没再追问,“便随你。” 我指尖挑起他发丝,目光在那头如云乌发上不停打转,忽地有了种如坠云端的不真切感。 主人……可是已经属于我了? 他原来已经属于我了。 “主人。”我轻声呢喃,“我好幸福。” 他微侧过头,余光落在我身上,没说话。 千年来的追逐,终于开花结果。 即便生来不为世所容,却依然留得云间那抹皎洁月光,为我驻足停留片刻。 或许这便是苦尽甘来罢。 自此以后,不复苦难,皆为欢欣。 我自背后环住主人。动作很轻,声音比那动作更轻上三分,小心翼翼地,不愿惊扰到这场美梦。 “主人,我真的……很幸福。” 只是为什么胸口那个填不满的洞,仍是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仲阳,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主人早间闭门与云翳议事,夜间也时常不归。 我本想与主人同行,好方便打点些琐碎事宜,却被他柔声婉拒。若是我据理力争,他就冲着我招手,等我走过去,掌心便揽过我腰肢,将我桎梏在他腿上肆意亲吻。 他心跳沉稳,我气息迷乱。 待到我神志恍惚、节节败退,主人方松开粘连的唇,笑着看我,声音低若游丝,如同蛊惑:“好竹罗,可以吗?” 我对上那双浮着翠意的眸子,心神俱醉,早将说辞抛却脑后,只知不停点头。 事后想起,又觉懊悔,悔自己意志薄弱,被主人撩拨两下就忘记今夕何夕。但木已成舟,故而也只能每日雷打不动地候在房里为他掌灯。 往往一掌便是一夜,趴在桌上寐至天明。 今日我睡得浅,掀着眼皮子转醒的时候,天光还未破晓,烛灯的芯也熄了火,屋内昏暗不已。 很少有人知道,我极怕黑。 许是在那夜落下的症结。遇了黑,我便心生惧意,躁郁难安,至今更是愈演愈烈。除却休憩,周身哪怕仅是一点黑,我都忍受不得。 指尖拂过烛芯,微光如流水摇曳,铺满整间屋子,映出如雪霜色。 我怔了怔,抬眼看去,主人负手立在我身旁。 他不知已站着看了我多久,此时恰与我四目相对,眼帘下那抹冰凉眸光还未来得及敛去。纵是周身镀着层暖融烛光,也未将凛冽寒意消磨几分。 “主人?”我惴惴不安,“您何时回来的?” 他这才仿若回过神,唇边凝起笑:“刚回不久。只是见你这般睡去,夜深露重,恐会受凉。今日就罢了,以后毋需等我。” “我无碍。” 胸口积而不散的郁气稍为纾解,我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轻轻呵气替他取暖。 “主人叫我不要受凉,怎么自己的手却凉成这般?” “生来如此。”他又笑,“捂不热。” 我自是不信,费力给他取了半天的暖,连手心都快搓掉层皮。然只要一覆上他的手,那点余温就如遇了水的火星,消散得极快。 竟真是捂不热。 我忽地恍神,想起昭华,想起鼎沸闹市中那个切实且冰冷的拥抱。 不愧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仅笑起来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就连这体寒的毛病,都是如出一辙。 既如此,我只好作罢。凑过脸颊,落至他手背摩挲不止,轻唤:“主人。” “何事?” “您近日……” 我想问他近日都在忙些什么,为什么议事不许我靠近 分卷阅读165 屋子半步?为什么外出不许我随从在身侧? 我们不该是寸步不离的吗? 话至嘴边,却又成了:“您近日会时常念起我吗?我却是无时无刻不都念着您的。” “……自然。”主人摩挲着袖口,面色不改。 他难得不与我打太极,我惊喜之余,追着想从他口中再撬出几句甜言密语。 主人看穿我意图,淡淡扫我一眼,没给我这个机会:“三日后,我要出趟远门。” “我随主人一起。”见他没应,我轻扯他袖子,语气带些恳求,“可以吗?” 他不为所动,温声相劝:“此行并非享乐,而是为平息妖患。道途凶险难测,你不必与我一同涉险。” “我不怕,你知道我不怕。” “我怕。”主人俯身靠近我,声如碎玉,带着不尽缱绻,“我怎忍心见竹罗受苦?” 那双凤目情意绵绵,实在令我心折,甘愿为其一叶障目,不复清醒。 “好竹罗。”见我没再吭声,主人唇边含笑,印下如棉絮轻柔的吻,低语道,“等我回来,好吗?” 我心如擂鼓,好半晌,应了声好。 分别那日,我拽着主人躲进亭台暗角,探出头反复确认即便是以云翳的眼力也洞穿不透这块巨石,这才抖抖袖子,将怀里揣热的木雕递给主人。 凤目斜挑,唇角含笑。 这是依主人长相所刻。 读书习剑我没什么把握,刻木这手艺却是从小就会。形准不能说摸得透彻,但总归八九不离十。 “这是我?”主人目光掠过木雕,伸手接过。 “不错。”我怕他对此不以为意,续道,“这可不是什么逗趣的玩意,而是用来保佑平安的。主人此次为平妖患,定是路途艰险。有此物傍身,你定会平安归来。” “保佑平安?”主人细致无遗地抚过木雕,神色忽地变了,“这是灵木?你岂不是费了许多心思?” 我将手缩回袖子,掩去纵横交错的斑驳疤痕,笑言:“没费多少心思,主人这可是小瞧我了。” 我确实费了许多心思。 义父教我刻木的时候,就告知过我灵木镂刻非朝夕之功。少则一年,多则近百年、千年皆有之。期间不可懈怠,需日夜以精血浇灌。 时日越久,庇佑的效用越强。 意在以肉身之苦,换取来日福祉。 一物换一物,公平。 义父将灵木交予我,本是为我谋划,以佑我长安。但他死之后,我生趣寥寥,灵木自此被我搁置在竹舫的某处角落,以防睹物思人。 后遇见主人,我得以新生,这才重拾灵木,掸去上方落着的灰,又启开盒子,取出尘封已久的岁寒刀。 每一刀落下、每一笔镂刻,每一道血痕,都是我盼着主人永世安泰顺遂的心意。 他活着,我才能活着。 他死了,我也活不成。 “主人。”我扯他衣袖,神色殷殷,“能否向我保证,您定会平安归来?” 主人沉默地看着我,目光很沉,像避无可避的云罗天网,任我是那插了翅的鸟儿,也难飞出他的手掌心。 我蓦然闭上眼,打了个微不可察的寒噤。 不多时,冰凉的手抚上我右脸,好似为了安抚,却迟迟没有动作。 “竹罗。”主人并未允下任何承诺,只是道,“我会无碍。” 距主人离开玄丹,迄今为止,已有二月有余。 我申时习剑毕,就会晃悠着去望乡桥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这桥的由来其实颇有几分渊源。 主人说,在很久很久之前,玄丹曾有对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男唤云乡,女唤云望。 云望自小双腿染疾,极难下地行走。是以,云乡便成了她的双足,背着她阅尽玄丹风光。 无论他们去往何处,总会途径这座桥。桥上的每一寸、每一厘,都布满他们足迹,是任岁月长河也无法消磨的真心。 奈何好景不长,云乡于一次远行后,再也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说云乡这是死了,只有云望不信。她不顾疾病缠身,拄着拐立在桥上,执意等云乡归来。 她等了许多年。 桥上仍是杨柳依依,桥下依旧碧波迢迢,却独不见那个愿意背着她渡桥的人了。 主人说,望乡桥的望,并非云望的望,而是盼望的望。至于望乡桥的乡,其实也并非云乡的乡,而是将对某人日夜渐长的思念寄托于此。 我翻身坐上桥,循着春波望去,绿柳周垂,佳木苍翠。再远数步,设有四具玄鸟雕像,泼以彩釉。周身牵藤引蔓,神态各异,目燃灵火,正视着朱漆大门,以慑外敌。 主人今日还是没有回来。 我叹了口气,耳听身后喧闹渐起,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 “哟,小哑巴,还在这坐着呢?” 我置若罔闻,连眼皮 分卷阅读166 都懒得抬。 在桥上待得久了,这帮人路过,总会像现在这般吹个口哨揶揄我,戏称我是“望夫石”。 换作往日,我定要转过身去,将这些丑陋嘴脸逐个记在脑海,日后好生清算。 这次就罢了。 望夫石,听起来是个好词,我很喜欢,姑且就放过他们这回。 不过…… 主人长相这般秀美,怎么也跟夫搭不上边。 望妻石还确切些。 东风渐急,夕阳斜入柳梢,洒下遍地余晖。似有人徒手摘得星辰,缀上湖面,洇开点点波光。 忽然,有人步过朱漆门槛,破了四象玄阵,正朝望乡桥走来。 我定神看去,那人身着飒然白衣,体态秀雅,颇有风情,不禁喜盈于睫,跳下望乡桥,奔着那处跑去。 那人眉目本似浸水丹青,模糊难辨,待到了跟前,才如拨云见雾,清晰明朗起来。 并非巫山玄丹的云杪,而是琳琅天阙的昭华。 我脚步顿住,不由得怔在原地。 “你倒是迫不及待。”昭华见我殷勤,也是一怔,但很快收整好神色,唇边笑意戏谑,消融些许眉间倦色。 “朝中琐事繁多,难以抽身。今日得闲,小爷便来了。可惜来的有些晚,眼下已过了冬。” 他何必与我解释缘由? 我等的人又不是他。 我没吭声,脚尖蓄力想逃回竹舫,好将昭华赶快关在门外,眼不见心不烦。 奈何他早有防备,伸手揪住我衣领,跟拎小鸡仔似的,将我提溜到他身侧。 “怎么不说话?你想不想小……”昭华顿了顿,改过口,“你想不想我?” 我怒目而视:“松手!你、你这样成何体统!” “你既说我不成体统,我又何必随你的意?” 昭华垂下眼,仗着身量比我高,肆意打量着我,颇有玄丹初见时那股颐指气使的劲。 “要我放了你也行,陪我去堆雪人,现在。” “……现在孟夏,少君抬头看看天,有雪吗?” 我气极反笑,实在佩服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少爷脾性。 昭华唇角微动,神色极为愉悦:“我要风得风,要雪得雪,这有何难?说到这……小花和小红还在不在?” 小花和小红是他为我堆的两尊雪人起的俗名。 头顶上插着一株蟹爪兰的是小花,眼睛位置嵌了两颗流火珠的是小红。这名字起得又土又俗,比我的水平还不如,甫一听见,我只当他是在侮辱我的杰作,险些气撅过去。 昭华离开玄丹那日,命令我好生爱护小花和小红,若是出了纰漏,定要重重罚我。 我自然不怕,待他回去后,就想将此事抛诸脑后。谁知我管住了脑子,却没管住自己的腿,闲来无事,总会去看上几眼。 直到有天清晨,我出了竹舫,发觉天气已回温,雪人积成水洼,被无数长靴踏过。 本是冷冽清泉,如今却作积水泥潭,脏得透彻。 我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伸手在那浊水中抓捞许久,只摸出那株残破不堪的蟹爪兰。 至于那两颗流火珠,定是因其珍贵,被旁人眼馋,偷摸着取走了。 我无端生出几分伤怀,蹲在水洼旁出了很久的神,心里发堵,却又觉这才是理所应当。 想来,我与昭华的缘分……就如同雪地中的小花与小红。 等时日到了,就会化作水、变成风,湮灭无踪。 “不在了。”我回过神,转眼看向昭华,定定道,“早已化作雪水,不在了。” “你果然从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实在该罚。”他佯作嗔怒,“那便罚你再为我堆两个雪人,你意下如何?” 我自然不肯,沉声与昭华讲理:“少君听不懂吗?我方才说,小花和小红已经不在了。即便我再为你堆两个,也不会是原来的小花和小红。有些事可以强求,有些却强求不得。” “巧了。”昭华不为所动,“恰逢我想要率性一回、强求一回。你不走运撞上我,除了受着,也没有其他法子。” 我心里恼他顽固,又见已无计可施,索性自暴自弃:“我懒还馋,不爱读书,不识风雅,剑法也使得稀烂。巫山玄丹就数我最没本事。都说天涯何处……无、无芳草?为了我这根烂到芯的野草,少君难道连颜面都不顾了吗?” 昭华默然看我半晌,忽地笑了。 也不知是被我戳到痛处怒极反笑,还是见我自贬觉出几分新奇有趣来。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顿觉自己又是挥拳打入轻飘棉絮,实在痛心疾首。 昭华轻咳几声,敛起笑意,凝着目瞧我:“你方才说,再堆两个雪人,也并非是原来的小花小红,让我勿要强求。我却觉得不然。你可知,假若候着它们的是我,自会尽上全力,断不会任其化去。” 语落,他轻叹:“竹罗,你便不能对我上些……” 分卷阅读167 远处突然荡起沉闷钟声,惊起湖面千层涟漪,将昭华尾音尽数吞没。 我侧耳听去,不多不少,撞钟三下。 一下为客,二下为宴,三下—— 三下是危,恐有大变。 我心生不妙预感,抬眼望去,青黑苍穹添着云川霁色,又泼以劫火殷红,铺就瑰丽画卷。天际掠过朱鸟身姿,拨开千叠云浪,直往主人居所而去。 凉意自脚底蔓延开来,我遍体生寒、牙关发颤,缓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放开我。” 昭华非我玄丹族人,不知钟声含义,但见我神情委顿,也不欲再作逗弄,伸手为我抚平衣领,道:“别慌,勿要自乱阵脚……” 我无意听他笨拙如斯的安抚,飞也似地下了望乡桥。 等见着云翳,也顾不得害怕,扑上去就问:“主人呢?他出什么事了?” 云翳面上划着血痕,黑色斗篷下摆已被撕成了碎布条,形容颇为狼狈。见到我,他竖指在唇,示意我噤声,目光在我身后梭巡一周后,扯着我进了房,反手将门阖上。 “杪儿恐怕回天乏术。” 我再也站不稳,踉跄跌在塌前,伸手想去探主人鼻息,又如被火烧了似的缩回手。 他面容好苍白,比朔月霜雪更甚。眼下这般紧阖着眼、毫无生气的模样,和那夜的义父如出一辙。 不,上天不能这么对我。 它已经夺走了义父,现下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主人也…… 我心神俱乱,颤着声问:“不是有、有灵木庇佑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原来灵木是你的手笔,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 云翳揪起我头发,目眦欲裂地道:“你可知,与那妖兽缠斗之际,灵木被不慎打落,杪儿因此而分心,才会遭其暗算,正中要害。” 剧痛自发根传来,我却恍若未觉,一遍遍地道:“我……我是好意,是为了庇佑主人。” “好意?”云翳冷笑,反手将我甩在地上,轻掸手上灰尘,“他如今半幅仙骨碎裂无存。你这番好意,只怕他是无福消受啊。” 语落,云翳周身气势暴涨,五指成爪,直逼主人咽喉,竟是想伤及主人性命。 我骇然,撑着起身,用尽全力制住云翳腕骨,怒斥:“你想对主人作甚?” “我现下送杪儿一程,总比让他知悉真相为好。依他性子,得知余生将与废物无异,你觉得他会如何?”云翳轻嗤,唇边挽着刺眼笑意,似在讥嘲我愚昧无知。 “我会伺候主人,绝不会令他受委屈。他会……他定会过的比现在好。”越往下说,我声音越低,几近于无。 我知道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主人虽温和淡然,从不争权势、不逐名利,却未必能接受这云泥之别的落差。待他醒来,得知仙骨碎裂,多年苦修所得付之一炬,他、他…… 我深吸口气,思绪得以平复,问:“除却一死,可还有其他的法子?” 云翳撤了力,手向后移开几分,沉吟着说:“确是有,但……” 我打断他的欲言又止:“还请长老直言。” “仙骨碎裂,需以骨易骨。”云翳稍顿,悠悠叹气,“但举世茫茫,又有谁会愿意抛却得道成仙的大好机会,去救——” “我。”截过声,我微微垂眼,目光取代指尖,流连过主人眉眼,再开口时,语气已是斩钉截铁。 “我愿意。” 义父生前,总教导我遏制恶念,一心向善,早日得道成仙。念叨的久了,我也将之视为毕生所求。 后来逢变,我更是日思夜想,盼着成仙后,将曾经欺辱我的败类碾于脚下,要令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永世也难以翻身。 再后来、再后来…… 从为了守诺而成仙,到为了报复而成仙,再到为了陪伴而成仙。 我心之所求,究竟是何时改变?已无从得知。 我只知道,没有主人,我断不会活着走到今天。 他赐予我新生,亦接过义父生前的担子。 若连他也去往极乐,留我孤身活于此世,纵是能得道成仙,又能如何?琳琅天阙太高太远,那里从来都不会是我的家。 玄丹才是,主人才是。 我内心已有决断,低头在主人手背覆下深深一吻,阖上眼。良久,却是笑了。 义父,竹罗曾向您立誓,说此生定一心向善、问鼎仙途。若有违此誓,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而今毁诺,负您生前所托,恐有因果报应。 但我也……不后悔。 云翳道,为褪仙骨,需走趟临霄丹台。 这临霄丹台,是为十恶不赦之人所设。褪其仙骨、夺其仙籍,生生世世贬入凡尘。 我虽非戴罪之身,但总归是殊途同归。 途中遇见昭华,他见我神色凝重,有意打探,我却是心 分卷阅读168 力交瘁,无意多言,只想闭着眼独自静会。 反倒是云翳,颇为好心地指点了一句:“此行为临霄丹台。即已告知,少君,请让路罢。” 到了临霄丹台,我脚尖才着地,就觉身后袭来寒梅冷香。随之,手被拽住,迫使我转身看去。 昭华像是疾奔而来,胸膛微微起伏,一缕鬓发遇了水,曲绕如水蛇纠缠在泛红眼尾,不比昔日从容姿态。 他蹙眉:“临霄丹台……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念及过会要遭受极刑,我不想费力去挣开他的手,也没那闲情与他辩解,“我再清醒不过。少君,放我走罢。” “你知不知道……”昭华没松手,稍稍阖眼,似在强自压抑情绪,“若褪去仙骨,你非但今后无缘仙途,还会再难克制妖气,同上回那般丧失理智、到处伤人。” 我沉默片刻,颔首:“我知道。” 半妖之体,生来仙骨妖骨各半,本应互为制衡,缺一不可。 ……可那又如何? 我有把握守住本心,断不会沦为只知杀人饮血的怪物。就算形势有变,主人也绝无可能眼见我受苦。 他说过他不忍心的。 昭华见我肯定,脸上神色几度变换,却是笑不像笑、哭不像哭。许是意识到我心意已决,他手上力道或紧或松,如此僵持数个来回,终是缓缓松开我手腕。 我觉得我恐怕是病了。 否则怎会看见昭华这幅模样,我就忍不住地想叹息呢? “多谢。”我轻声道。 谢他什么?许是……谢他成全罢。 没等至昭华回应,云翳就挟起我左臂,脚尖借力,一举跃过临霄丹台千级玉阶,带我翩然奔赴刑场。 “来者何人?所犯何罪?” 甫一站稳,便有问语接连而至。 我不急着应声,转眼环视而看。这临霄丹台虽为刑场,摆设倒是分外风雅。 布有凌霄花藤二三,意比龙蛇,开作赤玉千盏,依凭着挂有铁拷的刑架,披云染晴,直纵九霄。 皆道褪骨之痛并非寻常,却不知行刑之时,可还有人能分心来赏这满园春色? 我惯会苦中作乐,哄得自己笑了笑,对着那乌衣短打装扮的侩子手道:“我唤竹罗,自巫山玄丹而来,并非戴罪之身,而是自愿舍弃仙骨。” “自愿?”他微怔,语气有些许感慨,“你这模样,倒令我想起一个故人。” “谁?” “琅凤帝姬,玉连环。” “我与她长得很像?” “不像。”侩子手道,“只是觉得稀奇罢了。分明将遭受褪骨之刑,你们不为讨饶,竟还能笑得出来。” 我随口问:“那她现在如何了?” 侩子手顿住声,看向我的眼神里带了些悲悯,叹息着说:“前尘往事,休要再提。” “不错。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行刑,以免日长梦多。”云翳接过话,眸光如有实质,阴冷黏腻地在我身上打转,似无言的催促。 我知他忧心主人,颔首示意,不再多言。走至刑架旁,任凭侩子手拷牢我四肢。我尝试动了动手腕,铁铐很紧,绝无自行挣脱的可能。 没有退路……就好。 说不害怕、不紧张,都是自欺欺人。待我见着了此次行刑的濯荒笔,身子还是不由得紧绷起来。 那笔赤身白毫,宽一指,长三寸。 毫尖有如刀削,切口整齐,细如针尖,透着似有若无的寒芒,可见锋利之至。 “会很疼。”刽子手站定在我面前,“行刑之时,需尽力忍耐,不可丧失神志,否则前功尽弃,须从头来过。” 竟不能昏死过去? 我心寒无比,自知无全然的把握,然想到此举是为报答主人恩情,还是决心一试。 “挨过前阵子,后头会好过些。” 语落,自右腕起,他避开错落血脉,笔尖如刀刃轻巧挑开皮肉,深可见骨,细致无疑地刮去覆在骨上的玉髓。 每逾一厘,痛甚三分。 我冷汗直淌,死死握住拳,几欲咬碎银牙,才勉强止住呼之欲出的凄厉惨嚎。 痛极,却不能晕死过去。 我意欲分散心神,拼命想从往昔回忆中窥见些许美好。 ……有了。 我想到小时候,义父心血来潮,说要教我练字。 他落笔苍劲,一勾一撇皆为傲骨,有松竹之形。我远不如他,字迹歪扭难辩,怕被他数落,我就将宣纸揉作一团,藏着掖着不肯教他瞧见。 义父见状,指向我后方,说娘在那里看我。我喜上眉梢,急急转身去看,窗檐旁却是空无一人,这才明白是又中了义父的诡计。 手中的纸张被夺去,我恹恹低下头,等着被义父责罚,却不料他竟气极反笑,捧腹不已。 他笑着笑着,我也就跟着傻乐起来,扑进他怀里,与他在石板上滚作一团。 倒 分卷阅读169 是许久没有那般肆意开怀过了。 我艰难地提了提唇,睫羽淌入虚汗,轻柔打了个转,又沿着眼角蜿蜒而下,水痕淋漓。 眼前的凌霄花藤忽地清晰,忽地模糊。 记忆里义父温和俊逸的长相,被腕上斑驳血痕割裂揉碎,成了水中抓捞不起的明月。 层层涟漪泛开,再定睛去瞧,那上头映着的,已是主人如红酣桃花那般的多情皮囊。 他身携飞花,含笑看我,青色玉坠随风轻晃。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 “你的尾巴很好看。” 我心神俱醉,再难分辨虚影与真实,只凭满腔热枕情意,嗫嚅着唇,将当年未能宣之于口的话吐露一二:“主人,我的尾巴……是真的好看吗?” 紧抿的唇松了防线,齿间呢喃问语登时被泣血哀鸣所取代。 我最终还是没能问出那句话。 几番折磨下来,我已疼得麻木,嗓眼沙哑得发不出声,头颅无力垂在胸前,木然望着脚底缭绕云雾,耳听那侩子手道:“结束了。” 他替我细致缝合伤处,又启了瓶药助我愈合疤痕。我艰难抬眼,那右半截身子,现下看似完好如初,却也只有我心知肚明,其中已是千疮百孔,再难复原。 手铐被解开,我脚底绵软,不自觉向前跪去。所幸这侩子手颇有先见之明,伸手扶了我一把,才免去我丑态百出。 眼皮渐沉,我却还记着他先前未说完的话,反手攥住他,执意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帝姬……她如何了?” 他沉默很久,抚上我的眼,轻声劝:“她所托非人。放心,你定不会如她一般。” 我这才安心,勉强笑道:“承你……吉言。” 这两句话已耗费我全身所有气力,我终于阖上眼,安稳睡去。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我仿若被寒冷围困,坠入满溢着梅花暗香的温柔梦境。 醒来时,四周已不是临霄丹台的摆设。 我虚虚睁着眼,发觉额间置着一块寒魄,灵力自眉间涌入,于体内周转不息,将锐痛消减几分。 “醒了?” 待看清身旁那人面容,我讶然道:“伏泠娘娘,怎会是您?” 难道云翳没有将我带回玄丹? 那仙骨呢?他可有妥当收着,带给主人疗伤? 我实在放不下心,掀开被子就想赶赴玄丹。 伏泠却按住我的手,语气不容置疑:“安心在此休整两天,莫要犯傻。仙骨已被云翳取走,吾儿亲自随行,有他坐镇,杪儿定会无碍。” 我提着的心落回原地,喃喃道:“如此就好。” 她扶着我躺下,垂首看了我片刻,眉间笼上轻愁:“这么做,真的不会后悔吗?” “……其实您不必为我难过。” 我那不合时宜的自尊心又开始隐隐作祟,下意识地避开她怜悯的目光,道:“此番褪去仙骨,我也并非毫无所求。只盼着能挟恩图报,让主人多爱我几分罢了。娘娘,我并非无私,恰恰相反,我是太过贪心。” “贪心不足,只会适得其反。”伏泠若有所思,目光与我相接,却不像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那双眼,望向了另一个人。 “所以吾学会知足,便再不会觉得失望。” “娘娘?” “……只是想起些前尘往事。”她回过神,为我仔细掖好被角,“不说了,继续睡罢。” 第84章 巫山一段云·其六 经过数日调息,我身子已无大碍。此番实在叨扰伏泠娘娘太久,今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动身返回玄丹。 推门出去,挨家挨户问了好几位仙娥,我这才寻见去莲花池的路。 池水清浅,亭角飞檐以莲为象,雕作千瓣,垂以清铃二三,纱幔垂曳,无风自起。 遥遥望见伏泠娘娘站在池边,眉目低敛,不知是在赏池中鲤鱼千尾,还是心事重重却无人可诉。 我正待开口唤她,却见她身后还杵着个缁衣劲装的高挑男子,长发束以嵌玉银冠,右手抵着腰间剑鞘,面色极冷。 二人似在商谈要事。 我识趣地闭上嘴,想转身离开,不料迎面与人相撞。痛呼一声,我揉着额头,分出些许目光看去,竟是昭华。 也不知他何时现的形,还这般悄无声息地,当真是吓了我一跳。 “听这声音,看来你伤势已痊愈大半。” “……好多了。”倚在他胸膛的姿势太过不妥,我觉出些不自在,退后几步,与他远远拉开距离。 “躲得倒快。”昭华语气没什么波澜,看向莲花池,“你是在等母后?” 我颔首:“走前,想与她道谢。” “恰逢今日朝中无事。”他提步上前,与我并肩而立,“陪你等一会。” 我知道并非如此,却也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日那般赶瘟神似的驱赶他,语气颇 分卷阅读170 为平和,仿若在与久违谋面的老友相谈:“你可知娘娘身后那人是谁?” “是母后长兄,伏夷。” “确是有几分相似。” 伏泠娘娘生得霞姿月韵,伏夷也是不逞多让。可惜,纵是长相美貌,眉目却过于锋利,如一柄饱饮鲜血的利刃。稍不留心,便会丧人性命。 尤其那双眼,望向伏泠娘娘的时候,分明是昭然若揭的爱|欲,连遮掩都不愿。 哪像是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我犹疑着该不该提点昭华几句,然转念想道,旁人家家事,我一介外人,又有何资格插手?况且,这伏夷表现得这般明显…… 迟钝如我,都嗅出些不对劲。 遑论昭华?遑论伏泠? 我默然垂下眼,发觉昭华不知何时递手过来,掌间落着一根霜白羽翎,毫无杂色,分外剔透。 “拿着。”他耳尖微红,催促道,“赏你的。” “这是什么?”我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宝物的好赖总归能分清一二。 “……护心翎。”昭华稍作停顿,“你带着它。此物虽不能取代仙骨,却也能抑制些许妖气,聊胜于无。” 护心翎,东极咸阴圣物。 一鹤惟一,一翎难求。 既是护心,给了我,他当如何自处? 我推开昭华的手,沉声道:“还需我将那日的话再说一遍吗?你既非我的至亲,也非我的爱侣。我没有收下此物的理由。” 昭华耳尖微红褪去,沉默了会,若无其事地轻嗤一声:“冥顽不化,你真是块开不出花的木头。” “你若这么想,便算是吧。” 人情这方面,我向来遵循片叶不沾身的原则。 不拖不欠,清净。 昭华并未坚持,收回羽翎,又撩起我衣袖,两指把住脉象。我下意识地想挣开,反遭他敛目低斥:“别乱扭。” 我被他这番气势唬住,没了反抗的意图,怔然望去,葱茏玉指绽如莲花,由腕及肩,接连拂过我周身七处关窍。 体内消散殆尽的仙气,而今竟隐隐有复苏之象。 “这道护体仙气,可暂保你无恙,但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待云弟醒来,切记向他讨取玄鸟尾翎。” “你……” “不必。”昭华截住我的声,“此举权当作谢礼,谢你玄丹的悉心照料。除此以外,再无他意。” 我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与伏泠道过谢,她轻轻颔首,望了昭华一眼,没再作挽留,只拍着我手背,嘱咐我日后有难处,定要来阆风宫寻她。 我心里感激,又与她说了会话,这才挥手告别。 昭华奏鸣玉笛,招来丹顶仙鹤,手掌轻握起我腰肢,托着我稳当落座在流羽鞍上。 “你为云弟做到这番田地,他醒来,定会……”昭华欲言又止,剔透灰眸沉了些许,似有黑云翻墨,搅乱这一方沉寂山河。 “多说无益。或许该祝你们永结同心。” “……承你吉言。”我心头揪紧,避开他目光,胡乱应声道,“我走了,再见。” 仙鹤振翅跃起,耳边风声呼啸。 将脸埋入温软翎毛中,我脑海里有片刻空茫,待神思回笼后,第一个念头竟是—— 他没与我说再见,许是不会再来玄丹了罢。 这样也好。 我与他,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 如此想着,却偎在鹤身上,偷摸着回过头去。 我想不通这番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记着这是最后一眼,于是分外放纵自己。 芳菲夕雾,暮色苍苍。 昭华立在原地,孑然身姿渐渐没入琳琅天阙,仿若磅礴江河中,一点再孤寂不过的渔火。 巫山,玄丹。 朱红大门匾额高悬,玉阶剔透玲珑,铺着如水月色,与那星点繁光。我提步缓登玉阶,即将迈进四象玄阵时,我顿下步伐,愣在原地。 主人白衣单薄,披了件青碧大氅,一头乌发未束,因低着头的缘故,如流水垂曳在身前,堪堪遮住半边侧脸。 “主人。” 灯火阑珊下,他手提玄鸾灯,闻声看来,凤目半浸青焰、半浸月色,流转着别致风情。 他为我掌灯的模样,令我想起多年前候我归家的义父。我鼻尖一酸,很想扑入他怀里寻个安稳天地,却又顾及良多,最后也只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到他面前。 主人默然不语,秀致面容未染半分笑意。 但我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与他相识以来,我从他淡然疏离的神色中,所能窥见的,最为真切的温柔。 我孤身苦惯了,着实不习惯眼下这种煽情的桥段,提起唇角,伸手指向眼睛,笑着揶揄:“主人知不知悉含情脉脉这四个字?您觉着,我这样看着您走来,究竟是想问您的名字,还是喜欢您?” “……” “当然是喜欢您了。”见美人苍白 分卷阅读171 着脸,金口紧闭,我也不找无趣,自顾自地作答。 而后向前迈出两步,俯身蹲下,挥手朝他示意。 “主人身子应还未复原罢?来,我背您回去。” “……不必了。”他终于出声,嗓子还有些哑,不复往日清明,“你掌着这盏灯,先回竹舫罢。我想再静会。” “主人怎么总是小瞧我?”我有恃无恐,自然不会依他的话,掐着嗓子,颇有些委屈地道,“您不上来,我就蹲在这不走了。唉,虽已入夏,夜里的风怎地还是这么大?我若是着了凉该如何?” 主人遇上我这架势,向来只有无奈妥协的份,款款靠过来,环住我脖颈。 “您抓稳了吗?”我语气不起波澜,面上却露出得逞的笑。 “嗯。”主人尾音低沉,“我抓稳了。” 闻言,我气沉丹田,运力起了身。 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主人虽貌若好女,但毕竟是个高挑秀雅的身形,轻不到哪里去。 甫一起身,我脚步就不止打滑,往前踉跄跌了几步,险些带着主人双双栽进湖里。 好在我反应够快,步伐稳得及时,这才免去这场无妄之灾。 我惊魂未定,连忙问道:“主人,您没事罢?” “没事。” 我这才定下心,背着他慢慢向望乡桥上走去。 或有追逐嬉闹声传来,或有匆忙人影与我擦肩而过。桥畔巷陌花灯如山,远缀天际。然而,纵是灯市如昼,在我心里,却也比不得主人手上那盏玄鸾灯,莹如云母、清似皎月。 皎月…… 我抬头望去,今夜万里浮云,一蔽青天孤月,很是寂寥。 “记得主人曾说,琳琅天阙的月亮要更圆些。但时至今日,我仍觉得,玄丹的月亮才是最圆的。” “哦?今夜无风无月。” “非也非也。”我圈起两指,比作一个圆,高高举起悬在天边,“你我圆满,月便圆满。” “……是意人月双圆?” “世间哪里会有这桩美事?人与月,总是不能双双得以圆满的。不过,只要你我圆满,纵是今夜无风无月,那又如何?月不在眼前,却在心中,亦能称得圆满。我想这才是人月圆之意。” 主人气息拂过我颈侧,竟是沉默下来。 我不顾他异样,笑盈盈地望着天,呢喃道:“主人,许多年前,云乡背着云望渡过这座桥的时候,头顶悬着的,也是这样一片夜空吗?” “也许罢。”他说,“可惜故事结尾不尽如人意。” 我深以为然,沉吟着道:“主人,我不是云乡。假若我承诺会背着你看尽九疆风光,便定不会离开玄丹,一去不返。” 主人环着我脖颈的手蓦然收紧,默然良久,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这句为什么,所问为何。 是问我为何要背着他看尽九疆风光?是问我为何心甘情愿为他褪去仙骨?还是问我为何愿舍弃执着多年的成仙问道?或是问我为何要执迷不悔? 又或者,他只是在问他自己。 无论他问的是哪件事,我都只有一个回应,那就是—— “主人待我好,我也会待主人好。” “我待你……好吗?”横在眼前的玄鸾灯忽地不稳,左右晃了晃,芯上青焰却纹丝不动,似要焚尽这萧条永夜。 “怎么会不好?”我恨不得将所有事掰开揉碎了说给他听,“我身陷囹圄,是您为我平复冤屈、洗刷罪名。您还教我习剑,教我读书,教会我许多许多……竹罗只盼,有朝一日,能与主人一般,做个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君子。” 语落,菱花扇门赫然入目。 即便我走得再慢,这条路还是走到了尽头。 主人自我背上下来,我细致为他捋平衣袍褶皱,抬眼见他神色有异,转念想去,只怕他因仙骨之事而有所芥蒂。 “您不必觉得歉疚,为您做事,是我心甘情愿。若是可以,心里觉得多亏欠我一分,多爱我一分,就已足够。”我扯住他袖子,轻声笑。 “我从不与旁人谈亏欠,您是独一个。主人莫要辜负我,莫要……欺瞒我。” “……” 他以往最是辨如悬河,只有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哪像今日,无论我说些什么,他都仿佛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既如此,便不说了,徒惹他心烦。 “主人,夜安。” 我伸手想接过玄鸾灯,指尖无意与他相碰,也不知是触了什么忌讳,竟被他反手制住腕骨,拽着进了房,掌风凌厉,砰然合紧门扉。 主人欺身上来,将我用力抵在冰冷木门上。 我惴然难安,脊背紧绷,唇被他指腹虚虚按上,先是轻柔摩挲,而后极重地碾过。 玄鸾明灯摔落在地,碎出满地磷光,借着熄灭前的最后些许微亮,我瞧见主人低垂着头,俯身向我贴来,眉眼低敛,睫羽如凤蝶扑翅这般微微一扇。 分卷阅读172 不知散去的是那微不可察的情意,还是无所适从的茫然。 屋内乌漆抹黑,他与我又靠的这么近。接下来无论是亲吻、爱|抚,都应该是顺水推舟。 我畏黑,只得紧闭上眼,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抵上他胸口,却并非为迎合,而是……推拒? 我想我真是病了,病得彻底。 眼下种种,不正是我心之所求?我到底在犹豫什么、推拒什么? 咬紧牙关,我迫使自己仰起头,去热烈附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吻。不曾想,下一刻,却是主人率先退开了。 寂静里,他呼吸不复往日沉稳悠长,反而颇为急躁难安。 “主人?”我不知其解,循着声音,迟疑地睁开眼,因目不能视,无法辨别黑暗里任何物体的轮廓,更不必说主人的身影。 心跳渐快渐沉,几欲挣脱胸口束缚。 我终于觉出些害怕,仿若变作池沼的无依浮萍,被义父遗弃在暗无天光的夜里,只有流不尽的鲜血与我作陪。 太过冰冷,太过孤独。 双手哆嗦捂住眼睛,我已顾不得自尊,颤声乞求:“主人,好、好黑啊!请您不要留下我一人。” 语落,又过了很久,角落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挲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张开双臂,用力抱住身前的人。 主人身子紧绷着,手似是碰上我肩,又很快移开。最后他只轻声说道:“竹罗,别怕。” 第85章 巫山一段云·其七 易骨后,我性情大变。 路上遭逢挑衅,再难做到心若止水,有好几次都险些出手伤人。若不是凭借体内那道似有若无的仙气,恐怕我早已破戒。 不过看这架势,破戒也只是早晚的事。 更令我担忧的是,主人病情并未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起来。成日咳嗽不停,面色浸着病气,族中事宜也全权交托给云翳处理。 我好几次试探,他都只是惨然笑笑,从不与我多言。 他可以故作若无其事来粉饰太平,我却不能佯装视若无睹来自欺欺人。 今日借着空当,我去寻了云翳一趟。 屋内四角,各燃着升霄灵香,缭绕如浓雾,将那张阴冷秀美的面容萦了个密密实实。 我向来惧他,此时见不必与他照面,反倒松了口气,直截了当地禀明来意。 云翳也不与我废话,应声十分干脆:“杪儿心脉受损严重,虽已修补仙骨,却也只是权益之计,仅能吊上他百年寿命。” 我听他语气尚存余地,不禁稍安:“长老可是有法子?” “不错。”翻过书页的响动适时响起,“据传有一上古神兽,名曰苍阗,居于西极鄢渊。其神血效用千万,甚为珍贵。是以,只要取得神血,杪儿便有救。” 我心凉了半截,讷讷道:“上古神兽,岂是说取得就取得?” “世间万物,五行生克,自有其规律。苍阗属火,乃玄丹天敌,却与水相克。依你之见,谁可与苍阗一战?” 性水之物众多,假若要指其中最为闻名遐迩的,当属东极咸阴为首。 “长老是在说昭华?” “然也。”他道,“你们二人私交甚笃。为了杪儿,你务必走一趟琳琅天阙。” 昭华若是犯险去取神血,以他实力,全身而退自是不难,但定要伤其元神根本,短时间难以恢复如初。 他位居少君,且传位大典迫在眉睫,届时当如何自处? 我不能将心中顾虑对云翳全盘托出,只得随意寻个借口:“云长老说笑了。昭华此人,我再了解不过。他性情阴晴莫测,最是铁石心肠。亲缘于他而言,形同虚设。传位大典将至,您又如何觉得,他会为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耗其元神根本?” 云翳似被我说服,沉吟着不出声。 见状,我再接再厉:“我可否能为主人做些什么?” 凛冽气劲袭来,挟着本赤色封皮的册子稳当停在我眼前。摊开的书页上,有排隽永小字被笔墨特意标出。 ——苍阗命门位于尾部,若持干桑圣品霜葩玉露,可暂熄神火,克敌制胜。 “我去求玉露。”已是心领神会。 “你可想好了。玉露虽是制胜法宝,却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稍有差池,既是有去无返,你何必勉强?要我说,不如相求昭华来得轻松,只要——” 我截过他的声:“长老,昭华少君与我不同。” “哪里不同。” “他命贵,我命贱。”伸手阖上书页,我笑道,“况且此事攸关主人性命,我不愿假托他人之手。请您放心,就算是死,只要还剩口气,我爬也会从鄢渊爬回来。神血,我势在必得。” “冥顽不灵。”云翳轻嗤。 我只当没听见,恭敬道:“为免日长梦多,择日我就会启程前往干桑。” “……” “若无他事,竹罗告退。”我见 分卷阅读173 他不搭理,也不自讨没趣,俯身行礼,缓步退至门口。 回竹舫收拾好行囊,见天色尚早,我迈向主人居所,想与他告别。 推门进屋的时候,他对着妆镜,百般聊赖地拨弄着头顶的碧玉花冠。见状,我紧忙上前,接过他手中活计。 “让我来罢。” 主人微怔,继而颔首:“有劳。” 又来了,他怎么就是改不掉这疏离的坏毛病?我佯怒:“主人与我之间,还需要如此生分吗?” 主人弯起凤目,柔柔笑了:“习惯使然。既然竹罗不喜欢,我以后便不这么说。” 我这才满意,启开案上木盒,提起乌木梳,边道:“主人知晓我为何只为你梳三下?” “哦?”主人挑眉,“莫非是时机成熟,你愿意告诉我了?” “只是觉得有些话不该总藏着掖着,否则以后再没机会说出口,那该有多遗憾。” 主人目光打了个转,似是看穿我的强作欢颜,淡淡道:“今日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咧起嘴角:“主人还记不记得,百年前你带我入世,落脚的那处地方换作六陵渡。当时恰逢有人娶亲,八抬大轿,喜乐奏鸣。我拉着你去瞧,无意间听旁人说起这凡间结亲的规矩。其他我记不太清了,单有一条,我至今难忘。” “哪一条?” “女子出嫁前,需有家人为其梳头以表祝愿。” 我垂下眼,一手握着那三千青丝,一手持着木梳,一梳到尾。 “他们同我说,这第一下得梳到尾,可有讲究了。”说着,我发觉竟不慎扯下他几根乌发,惊呼,“哎呀!我用的力气大了些,刚才没扯痛你吧?” “无事。”主人轻声道。 我放下心来,手复抬起,游曳入他发间。 “这第二下梳了下去,就是白发齐眉的意思,意味着两人相伴偕老、再不分离。唉,不对不对!你是这九天之上的仙人,怎会有白发呢?” 主人阖上眼,没出声。 “至于第三下嘛……” 我还在犹豫该不该说,镜中美人已睁开潋滟凤目,看向我,薄唇开合:“但说无妨。” “那我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是子孙满堂这四个字。可你与我都是男子,哪儿会有什么子嗣?” 再者,明日我便要赴上或许是有去无回的死途,又怎么会有以后? 我心中思绪百转,最终只化作一句:“看来这贺词,是不说也罢。” 主人沉默半晌,侧过头来看我:“好竹罗,今日究竟怎么了?” 我学着他以往的腔调,打起太极:“主人以为呢?” 他唇边带笑,见招拆招:“你这样待我,我会误以为我是那要出嫁的新娘子。” “主人要嫁给谁?”我忍俊不禁,俯身吻向他发顶,试探地问,“嫁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搭腔,如往常一样,回身将我拥入怀里,浅啄轻吻,封缄我所有言语。 主人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不愿面对我的时候,总会如此。 我乖顺地探出舌尖,与他忘情般地厮磨缠绵,直至唇瓣被他吮得发疼,我鼻尖哼哼,轻声抗议,他才仿若回过神,微喘着气,退了开来。 那双凤目如雾如纱,纵有靡艳欲色,与片刻的动情,然几个来回,已是飘渺而不可捉摸。 我指尖抚着唇,心揪紧些许。许是死期将至,我不再装聋作哑,执拗地问:“主人嫁给我,好不好?” “好竹罗。”主人笑,“我乏了。” 我泄气,额头抵上他肩,深深嗅去。并非是昭华身上的冷梅香,而是说不出名字的,很浅很淡的素雅清香。 不仔细闻,决计闻不出来。 以后我不在了,也会有别人取代我现在的位置吗?闻见这不被知晓的香气吗? 我紧抿着唇,诸多阴暗念头酝酿滋生,恨不得咬上他耳朵,喝令他永远不能忘记我,永远也不能喜欢上别人。 但若真教他余生孤独无依,我却是也……不忍心的。 于是我对自己说,算了罢,算了。 “主人。”我环住他,左耳贴上他心口,细细聆听他沉稳心跳。半晌,轻声叹,“我喜欢你。” 次日清晨,我留下书信,只身前往干桑。 路途尚且算得上顺利,然而刚下揽月枝,我便与昭华狭路相逢。 他守在结界,目光无意间与我相接,沉下脸,径直冲我走来。 我遏制住了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故作镇定:“少君,好巧。” “不巧。”昭华在我面前站定,寒声道,“我在此恭候你多时。” 心中疑窦渐深,我试探地问:“等我作什么?” 他低垂着眼,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嘴角笑意极冷:“自然是想来看看,那位打算以命相搏苍阗神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知道了? 为什么他会知道? 分卷阅读174 我隐约觉出不对劲,忙问:“是谁告诉你?” 昭华没应,怒意如汹涌潮水漫上那双浅淡灰眸。 “你宁肯死,也不愿意来求我。”他步步紧逼,我心生惧意,只能不住后退,直至脊背抵上皴裂树皮,再无退路。 他究竟在发哪门子火?我皱起眉,想将他推开,却被反手制住,牢牢按在胸前。 “竹罗。”昭华声音微沉,葱茏玉指点着我心口,“在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性情阴晴莫测的蠢材,还是个铁石心肠的……烂人,嗯?” 若换作是在一年前,他如此问我,我自会应得干脆。但搁在如今,所经历的事不在少数,我其实已对他改观良多。 他那骄矜又讨嫌的少爷脾性,仅会在我面前表露无遗。而对待旁人,虽总板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嘴脸,却最是心软。 正因如此,我可以万分肯定,甚至不需我去求他,只要他知晓此事,就定会甘愿涉险,去鄢渊取得神血。 所以我才要瞒着他,怎知还是没能瞒住。 我摇头,叹息着说:“少君,此事与您无关。您现在就回去,不要再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昭华似是怒极,渐渐收拢五指,“那你呢?” 手腕生疼,我忍着痛,沉声道:“我与您不同。云杪是我的主人,我有资格为他去死。” “你与我谈资格?”他怒极反笑,“若谈资格,我是云弟长兄,我才是最有资格去鄢渊的人。” 我见他不似在开玩笑,登时急了眼:“惺惺作态!你们同父异母,千年来见上面的次数怕是五根手指都数的过来。亲缘这般浅薄,怎能与我相比?我与主人朝夕相伴,受了他诸多好处。这条命赔给他,也是理所应当——” 话还未说完,我忽地哑了声。森然寒意攀上我脚踝,过膝,再及腰。攻势迅猛,眨眼功夫,我已如树藤扎根入地,不可动弹。 惊而抬眼,我怒:“你要做什么?” 昭华伸手,隔着虚空轻划过我眼睫,神色认真:“仙骨之事,我身为兄长,却无所作为,只能见你为云弟受苦,已算失职。那么神血……就交由我罢,你信我。” 我恼他不知我良苦用心,恨声骂道:“继位大典在即,你可否不要任性妄为!” 昭华眸光微澜,怒意敛去,竟是如往常那般促狭地笑了起来:“小爷在你面前任性妄为,也不是第一次。你这木头,何必作出这幅神色?” 我作出……什么神色? 被他这个笑搅得心烦意乱,我真想别过头,不让他瞧见我的脸,却碍于情形,只能僵着身子,任他肆意打量。 许久,昭华像是下定决心,忽而垂首,距离拿捏的恰倒好处,不会过分亲近,也不会太过疏离。 气息如鸿毛轻搔过我耳廓。 “临霄丹台那回,我已决定放你走,但你这样看我,我竟又觉得后悔。” “……” “我不会如我父君,你也不会似我母后。你同我走,我会待你好,比云弟待你还好。” “……” “竹罗。”他声音轻得快听不见,“你会对我动心吗?” 真是、真是避不开的劫。 我呼吸乱了几拍,眼睫扑扇,余光瞥向昭华。 措辞寡淡、语气干瘪,这等调情手段,就能教他洇红了脸,实乃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以往捉弄我的时候,怎不见他这么娇羞? 发觉心头竟意外地柔软,我目光微凝,忍不住慌乱起来,紧闭上眼,冷声告诫他,也是在告诫我自己:“荒谬。我之所愿,惟有主人一人。从前是,如今是,以后也是。” “……” “你怨我罢,你恨我罢,你走罢。”我几近恳求,“求你走罢。” 耳边传来似有若无地叹息,紧接着,后颈一疼,我连声都没来得及出,意识就陷入混沌,难以自拔。 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眼前是永无尽头的逼仄长廊,我沿路或停或走,终于望见星点微光,映出皎白衣袍。 我顿住步伐,也不知怎地,竟是脱口而出:“少君。” 那人依言回头,如雪雕就而成的玉白面容斜斜迤逦着血痕,少了些清贵,多了分秾艳。 唯有那双眼,一如清冷明月,皎洁无尘。 见到我,他如得东风照拂,神色寸寸鲜活起来,如嗔似怨:“木头,你只知心疼云弟,从来都不知心疼我。” 我如鲠在喉,迟疑地伸出手,想用衣袖为他拭去斑驳血痕,又觉这举动太过亲昵,于理不合。 僵持半晌,我将手收了回来,向后退去。 他静静看我,眸光凝成深潭,波澜不起。 “你看,你分明对我不好。”他叹,像是在问自己,“可我怎会这么喜欢你呢?” 叹息如雨点坠入湖面,层层荡开,传来无数跌宕回声。 我蓦地惊醒,胸口惊雷响彻,不得安宁。帷幔卷若 分卷阅读175 白浪,不时摩挲上我面容,我拈起一角轻纱,愣愣出神。 我对昭华如何呢? 应当是不好的。 我时常迁怒他,逮着了机会就恶言相对,更是卯足劲将他向外推,恐怕已伤透他的心。 若是他怨我、恨我,像那些曾欺辱过我的人一样骂我、踹我。如此,我便能觉得心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患上什么治不好的病,被他轻而易举地就左右了思绪。 可我明明眼里只应该、也只能够装下主人。 我焦躁起来,将那轻纱震作齑粉,而后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以示惩戒。 这掌我并未留情,耳膜嗡鸣作响。刺痛阵阵,神智却不得清明,反而愈发迷茫。 于是我又扬起手。 我虽没有自残的嗜好,但我不能容忍脱离掌控的思绪,以及无法克制的情感。 既然想,就打。 想一次,打一次,直到不想为止。 不料,手还未落下,就被人拦住。转眼看去,伏泠娘娘紧蹙着眉,面色沉痛:“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 我动了动唇,想告知她我无碍,不必挂怀。然语句在齿间打了个转,竟成了:“少君在哪?” 语落,我绷紧脊背,有些不敢置信。但话已问出口,我只能不断说服自己,昭华是为主人涉险,而今情势不明,我追问,才是情理之中。 伏泠手腕微颤,很快恢复平稳。 “一切顺利。吾已遣人将神血连夜送至玄丹。至于吾儿,他伤其元神根本,需闭关静养几日。” “当真只需静养几日?” 伏泠沉默。 我并非铁石心肠,到了此刻,也无法再故作镇定,挣开她手掌,翻身下了床,道:“求您,带我去寻他。” “……吾可以应你。”她看向我,“只是寻到他之后,你想与他说些什么?” 这回轮到我沉默。 昭华的心意我知晓,可我能给他的实在不多。 我有的,他不屑要。他要的,我没法给。 伏泠长叹,手心抚上我红肿的半边脸,灵力流转,化去久而不散的疼痛,语气和缓:“吾儿并非是为了你才去鄢渊。即便没有你,依他的性子,仍会如此决断。所以,你不需为此有任何负担。” “竹罗明白。”我阖上眼,低语,“只是忽然想起,迄今为止,我竟没有与他认真地道过一次谢、告上一次别。” 我给不了他什么,那么至少,勿要让他在以后想起我的时候,只记得我反唇相讥的刻薄,和无动于衷的漠视。 那该有多难受? 我想……我其实是明白的。 昭华闭关的地方,换作琼琯天,乃清修之地,不容喧嚣,惟有流水淙淙,不知疲倦地拍击着石壁。 我守在此地,硬是守了两个月。 琼琯天的石门冰冷坚硬,质地粗糙。我每每伸手去碰,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默然心道,不过一门之别,却如星宿分野,相隔参商。 他那时在竹舫,隔着竹门与我说话的时候,应当也是这么以为罢。 我忍不住叹息:“那些事迹,真是千篇一律、枯燥透顶。” 什么朝中议事,什么品茶之道。除了我,大抵也不会有人留心去听了。 想到此,我颇为无奈,软言相劝:“少君以后再遇见心悦之人,可得换种方式。你这样……会把别人吓跑的。” 有些疲惫,我倚着石门坐下,正闭眼小寐,耳听川流不息的泉水中,混入阵阵脚步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困意顿消,循声望去,伏泠娘娘提着莲花灯立在我面前,灯中青焰微晃,似是为迎合那不稳的声线。 “一月后,玄丹与干桑将要定下亲事。” “谁与谁定亲?”我听清楚了,却听不明白。 她蹙眉看我,眼带悲悯:“是杪儿……与干桑帝姬。” 主人,要与旁人定亲?我先是怔住,而后笑出声:“我不信,你定是在骗我。” “……” “你定是在骗我。”我想自过往回忆中抓捞起一些蛛丝马迹,去逐字逐句地反驳她,来告诉她主人心里是有我的,不会娶别人。 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傻孩子。”伏泠喟叹,搁下手中提灯,拥住我,“缘分强求不得。不要太贪心,不能太贪心。” 这个怀抱实在太温柔,我舍不得放手,便放任自己显露片刻的脆弱,而后才轻推开她,故作淡然:“娘娘,少君这头……” 我尚在犹疑是否该留下只言片语,伏泠已打断我:“无论道谢或是告别,都该亲自说出口,才不会留有遗憾。” “娘娘所言甚是。”我不再多言,俯身行礼,“竹罗告退。” 走过几步,她忽地叫住我,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来。 “你应当不知晓罢?其实吾儿喜穿红衣。”她衣衫胜雪,神色温柔 分卷阅读176 ,眸光却极沉,“吾那时就想,这孩子,真是与吾当年一模一样。” 回了玄丹,我直奔主人居所。天知晓我有多想一脚将门踹开,但理性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我谨记教诲,叩门三下,而后屏息静待。 不消片刻,门被重重推开,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主人面容,而是个红衣乌发的高挑女子,姿容甚为美艳,偏又生了双圆润杏眼,添上些许无辜的娇憨神态——正是杏花天那位。 她眸光似剑,带着蔑视的态度扫视我几个来回,唇边渐涌上讥嘲笑意:“半妖就是半妖,连礼数都不识得。见到我,还不跪下行礼?” 这分明是有意折辱我。 我自然不会轻易给人下跪,目光越过她,落在不远处的主人身上,心里尚存着些期冀,盼着他能回护于我。可他仿若未觉,眼皮都不掀一下,只悠然自得地品茗消遣。 倒是那女子率先沉不住气,纤纤玉指扣住我下颌,逼着我转回视线,红唇开合:“怎地还不跪?” 我不卑不亢:“您不是我们玄丹的人,我作何要下跪?” 她笑:“就凭我快成为你们玄丹的女主人。” “我不信。”这三个字我几欲是从牙缝中挤出,眼神未有一瞬游移,直直与她对望。 “不信便不信罢。”她递唇到我耳边,一字一顿,“到时再跪,也不晚。” 语落,她松开手劲,身形融入风,化作流萤而去。 我沉默了很久,才收整好思绪,换起惯常的笑,若无其事地依偎着主人坐下。 “我不信。”我沉声,“她说的,我不信。” “……好竹罗。”主人终于抬眼,玉白手指围着瓷杯底座打转,柔声道,“你不如信了罢。一月后,我会与她定亲。” 倘若没有先前种种,我此刻就算再不甘,也会给自己留个体面。 但……但是,他曾不顾病体,提灯等我归家。那夜无风无月,我背着他,慢慢渡过望乡桥。甚至,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抱住我,就像义父当年那样,哄着我,候着我,让我别怕。 唇舌厮磨、缠绵爱语,怎能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与他人言说的? 我想不通,惶然开口:“那我呢?你与她定亲后,我要怎么办?” 主人笑道:“奇怪,我可曾应允过你什么?” 没有。 我说不出话,只得愣愣看他。他沉默半晌,避开我目光,声音渐冷:“既然没有,我与帝姬成亲,又与你有何干系?” 怎么会没干系? 我追着他目光而去,柔声道:“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要喜欢。帝姬不会为你褪去仙骨,我可以。帝姬不会为你舍弃追寻多年的仙途,我可以。帝姬不会为你冒死去取神血,我还是可以。” 语罢,我动作难得强硬,扯过他的手覆上心口的位置:“现在见到你,这里就跳得很快。自听见定亲的事起,还有些疼。所以主人,这件事怎会与我无关呢?” 他手僵住,烛火影影绰绰,连带着面上神色都晦暗不明起来。 “你真是……”主人欲言又止,像是回过神,将未说出口的字句混入笑里,缓慢而坚定地将手抽走,提着袖口轻拭指尖。 “所以,又如何?我从未逼迫于你,是你自愿为之。眼下旧事重提,可是后悔了?在向我讨要你应得的报酬?” 我艰难点头:“你若这么想,便算是吧。我本也算不得圣人,就是个挟恩图报的小人罢了,总想着要你心里多在意我几分,总想着要你眼里只看向我一人。” “除了这些。”他停顿,又重复了遍,“除了这些。” 我定定看他:“我只要这些。” 除了这些,我还贪图他什么呢?钱财、还是权势? 其他事我皆遂他的愿,惟有此事,恕我不能退让。 他沉默许久,站起身来,翻过手背,掌心微茫掠过,青光渐隐,现出一根通透如翡翠的羽翎。 正是与咸阴圣物护心翎齐名的窥青羽。 “拿着它向南而行。如今琅凤族日暮穷途,蘅山无人执掌。我已打点好一切,等过去后,你便是新的蘅山主人,想自立门户又或是如何,皆随你。” 他语气不紧不慢,从头至尾,皆衬得上沉稳自若这四个字。 “如此,我不再亏欠你什么。往后,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窥青羽华贵如碧纱宫扇,美不胜收,我却觉得眼睛像是被蜂刺蛰了一下,不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挥手将它拍落。 “我不要窥青羽,也不要当蘅山主人。” “你要什么?” “主人真的不知道吗?”我轻轻扯他袖子,“我想要一个家。” “我说过,除了这个。”他眼里带着疏离的笑,姿态从容不迫。 这场输赢已定的对峙中,只有我停在原地不肯放手,身段低入尘埃,坐实了死缠烂打的丑陋嘴脸。 两相对比之下,我忽地生出些不甘,只想撕开他这 分卷阅读177 幅温和淡然的皮囊,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我也确实就这么做了。 将他扑入床榻,粗鲁地覆上那张色泽浅淡的嘴唇。主人毫无防备,竟真教我得逞,被轻而易举地撬开牙关。 那些不中听的字句被悉数堵住,揉碎在舌尖,化作喑哑哼鸣。 我神识清明,目光在他面容上来回梭巡。他秀眉轻蹙,凤目警示般地眯起,手紧握住我肩,似要将我推开,力道几欲要将骨头捏碎。 我吃痛,却没有退让半分,渐渐地,他动作就变了味,转而下移,在我腰间游曳,或轻或重地搓揉着,甚至意欲往更深探去。 我绷紧后背,直觉有异,紧忙松开唇,迟疑道:“主人,你——” 话没说完,眼前天旋地转,视线再度聚焦的时候,我已经被他压在身下。 那总是齐整的碧玉花冠松散开来,垂下几缕乱发绕在眼尾。 主人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却能瞧见那胸膛正不断起伏,与喘息交织交错,处处彰显著,他其实也并非是那样的从容不迫。 既然如此…… 我强忍着对情事的抵触,脚勾上他腰,生涩摆动。 “不要与帝姬定亲。”我捧着他的脸,在干青珠上留下一吻,柔声蛊惑,“主人嫁给我罢。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会对你好……对你很好。” 离近看去,那双通透翠眸映出了我的姿容。直至此刻,我才惊觉,这令我不齿的妖狐血脉,其实也不无可取的地方。 然而,我已用尽全身解数,盼着能多撩拨他几分,主人却只垂眼看向我,长久地静默。 不推拒,也不应允。 我见此计不成,又打上他衣领的主意,轻言细语:“竹罗为你宽衣,好吗?” 解到一半,他按住我的手,毅然决然地抽身,退至三步开外,手执白帕,拭去唇边暧昧水痕,面上笑意尽褪,只有漠然神色。 我僵在原地,方才被我尽力忽略的难堪之情,此时如百川潮涨,势头极大地反扑回来。 我默然垂首,不再抱有期望,却听他淡声道: “既然这么想娶我,我便给你一次机会。” 我猛地抬头。 “传闻干桑清都台,有一定情灵物,名唤玉魄,万里存一,非幸者不可得。是以这千万年来,惟有画像,却无人见过其真貌。” “就以一月为期。得玉魄,我嫁你。不得,你就离开玄丹,永远不要再回来。” 第86章 巫山一段云·其八 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摇遍了每一株八棱海棠、挖遍了每一寸坚硬黑土。为示诚心,从头至尾,我没有动用过丝毫灵力,皆是亲力亲为。 然而,眼见一月之期渐近,玉魄仍是毫无线索,我就止不住地焦躁,连带着妖性本能都开始蠢蠢欲动。 所幸体内还有一道仙力与其抗衡,否则—— 我呼吸渐促,着实痛恨极了这具半妖之体,胸口戾气渐长,手聚千钧力道,接连将地面震出数道缝隙,这才勉强缓过劲。 待看到眼前惨烈景象,我又觉不妥,指尖拈过灵力,轻抚裂隙,想将地面复原如初,直至目光无意瞥见某处缝隙,似闪着莹润色泽。 我心跳如鼓,跪着向前爬去,伸手探向罅隙深处,不慎间被碎石所伤,鲜血汩汩涌出,浸润这一方干燥土地。 很疼,我却笑了。 眼前这朵重瓣棠花,恰有八瓣,瓣瓣皆是雪白晶莹。得月光垂怜,更显剔透,恍若琉璃。 非幸者不可得? 我原来是幸运的,我原来也是幸运的! 我如获至宝,抱着玉魄痴痴笑了半晌,才回过神,拿起腰间系着的竹牌,两指轻点,这竹牌就化作翠鸟,朝着玄丹的方向飞去。 我迈着虚浮的步伐,坐上不远处的巨石。 此地离玄丹不远,主人脚程快一些,说不定能赶在天光拂晓的时候到来,与我共赏这满月美景。慢一些的话……也无妨,却不知明夜还会是满月吗? 也不对。 只要他来,是不是满月,我都不在意的。 主人,主人,主人……我轻吻着玉魄,神色渐渐温柔下来。这千年来,他与我的点滴,我皆牢记在心,未敢忘怀。等见着了他,我定要逐件说与他听,哄得他将那干桑帝姬抛却脑后。 我从不信铁石心肠,我只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兀坐等月破天明,却不见丝毫人影。 我摊开手掌,在第四个正字旁边又新添上一横。 没关系,定是族中琐事繁多,他抽不开身。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还怕多等上这一日吗? 日升又落,月降又起。 月起又降,日落又升。 如此往复循环,不知过去多少个日夜,我数着掌心的正字,现下还差最后一横,就是满打满算的六个。 一月之期就快要到头。 先前那 分卷阅读178 因为玉魄而活转过来的心脏此时如覆了层冰,快疲惫地跳不动。 前几日我还能找些借口为他开脱,可到了此刻,自欺欺人应当到此为止。 他只是不想见我,仅次而已罢。 抬眼望去,天边月轮仿若只手可摘,实则却遥不可及。就好比我与主人,每次被他拥入怀里,耳鬓厮磨地温存时,我便骗自己说他也是喜欢我的。 其实我知道不是。 他的笑意太飘、太远,就如水中明月,是梦幻泡影。 迎面袭来寒风,炸起轻雷二三,黑云翻着墨色遮蔽明月清辉,万丝先是如跳珠,来势微弱,而后倾如决堤,渐急渐促。 我将玉魄收入怀里,环膝而坐,静赏这烟雨朦胧中的干桑,不避也不躲。 都说玉魄万里存一,非幸者不可得。我此时得到了,却也不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因为我等的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来。 一霎雨声中,神识仿若一分为二。 有怒其不争的:“你别等了!他若是不回来,你便不要等了!” 有执着不悔的:“我只是不死心。即便生来不为世所容,也会奢求天边那束月光,能为我驻足片刻。” 这是最后一晚。我告诉自己,倘若他今夜还不来,我就……真的不等了。 忽而,身后传来极沉的脚步声,破开铺天盖地的雨幕,走到我身侧,顿住步伐。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猛地抬起头。 来者手持白绡鎏金伞,即便身处暴雨摧折下,仍是闲庭散步般地悠然自在。 白衣不沾雨势、不染尘泥。 我眼里却淌着雨水,极难睁开,又因寒冷,冻得齿间发颤,只能轻声唤:“主人。” “……” “我已经找到了你要的玉魄,那你也答应我,不要与帝姬成亲,好不好?” 话音刚起,就淹没于雨声中。 他不知听见与否,默然倾过伞面,为我遮去风雨。我得以缓口气,揪起又湿又重的袖角,胡乱擦了把脸,顿觉此时形容狼狈,无端生出些自惭形秽来。 我只得避开他目光,才有递出玉魄的勇气,手高举至额际,他却迟迟没有接过。 良久,头顶传来叹息般地声音:“竟真教你找到了。” “主人。”我抬眼,忍不住催促,“快接着呀,这是……是聘礼。” 他眼睫轻颤,指尖轻拈着玉魄蕊,神色有一瞬的空茫: “好竹罗,你总能令我意外,令我——” 我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听他蓦然收声,玉魄瓣瓣碎裂,散作万千明光,湮灭无踪。 手心沉甸甸的重量登时轻了,我下意识地合拢五指,又缓慢地撑开罅隙。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抓到。 “……为什么?”我问得很轻很慢。 “是我骗你。”他亦应得轻慢,“搬出玉魄,不过是想让你知难而退。玉魄玉魄,万里存一,非幸者不可得,而你,从来都不够幸运。” 他的字句如淬了毒的刀刃,不仅将我剜得生疼,还需受着伤处愈合后的漫长煎熬。 我怔住,静静看他。分明还是那张秀致面容,眼尾斜斜上挑,迤逦出三分动人意态。 再熟悉不过…… 再陌生不过。 我惨然笑道:“这千年来,我都是以你为先,费尽了心思,牢记你的喜好、观察你的作息、打探你的过往。我曾经以为,这世上定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主人。但现在,我觉得我错了,又或者我没有错,我只是一直在骗自己。” “……” “我从来都不了解主人,从来都不。” 他眸光有片刻的凝滞,又很快恢复如常,唇边渐凝起得体的笑:“你在我身边多年,念着主仆情谊,我许你蘅山一座,窥青羽一根,府邸若干,不算亏待你。你若肯,步月辇已备在干桑外,即刻便能启程。” 我为他做这么多,难道是贪图他的钱财,亦或是权势? 我视他如性命,他又将我当作什么? 妖性难抑,引出骨子里的贪婪与残忍。我眼神微寒,语气变得古怪:“好,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罢。竹罗想明白了,凭这具残破身躯,能有幸被誉为蘅山主人,实乃无上殊荣。” “你——” 我打断他:“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再怎么说,这千年来,竹罗也为主人殚精竭力,不是吗?” “……你说罢。” “以后执掌蘅山,清修的日子一久,难免会觉得寂寞。主人应当知晓这种滋味罢?还望您赐几个乖顺可人的男宠与我相伴。我喜欢什么性子的……主人最清楚不过,此事交由您,竹罗才能安心。” “男宠?”他唇边笑意被风吹得有些冷了,“我不干此等下作勾当。” “竟会如此?”我不以为意,“主人调情的手段这般高明。本还盼着您能点拨他们几句,这样也好来讨我的欢心。届时纸醉金迷、日夜笙歌,竹罗定不会再想起主人了。 分卷阅读179 ” 他笑意尽敛,看我半晌,语气像浸了块浮冰,不复方才的温言细语:“你不要仗着我……就这么放肆,我只……”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欲言又止。 我听不明白,心里揪着疼,又隐约觉出快意,愈发地口不择言:“只什么?主人该不会想说,您只抱过我一个,亲过我一个罢?这话早说几天,我恐怕就要逼着自己信了。那日,我分明告知过你,你不要负我,不要欺瞒我。可你负我……你欺瞒我!你甚至要抛下我,去与旁人定亲?你知不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告诫我自己,这双眼只能看着你,这颗心只能装下你,我也尽力做到了。为什么我能做到,你却不能?” 他神色变化,指尖点上我眉心,沉声道:“竹罗,定心!” 我拂下他的手,双目染赤,胸膛剧烈起伏:“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 他蹙眉,振袖出掌,在我眼前一挥一带,送来和煦清流,顷刻间就将我目中血丝涤荡干净,戾气消散无踪,接踵而至的,是轻微的无措。 随之,颈部似是被系上根细绳。我怔然垂眼,窥青羽悬在我胸前,散着盈盈光华。 险些铸成大错。我后知后觉地瑟缩起来。 “以后不许取下来,知道吗?”下颌在此时被抬起,主人盯着我,面色颇为难看,就好像方才丑态百出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样。 我避开他的触碰,忽然觉得很疲惫:“窥青羽只能赠予心爱之人,我是你的心爱之人吗?” 主人沉默。 “当然不是。”即便有不甘,到了此刻,我也已经接受这个事实。 于是我轻声问:“那我凭什么要收下?” 他神色涌上些焦躁,几乎是压着我的尾音,生平第一次用上了命令的口吻:“戴着。” 我无言与他对望,他眼睫微颤,似是被我的目光所刺,率先移开视线。 “戴着。”主人重复道,放软语气。 我在心里暗自叹息。 他这么待我,并非是因为不自知的情意,而是想快刀斩乱麻,将与我的那些过往纠葛斩断干净,以免日后平添事端。 主人怎会不知呢?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放手、成全,这类词语,从不在我的思量范围之内。 既然争取无用,那么他负我,我应当杀了他,而后自刎,随他而去。 可是—— 他也曾救过我,庇佑过我,爱护过我。 那些对我的好,是切实存在的。 我与他之间,到底谁亏欠谁多一点?谁亏欠谁少一点?真要去争,却也是争不出个究竟。 义父曾说,我与我娘一样,是个执拗的性子。但凡是认准什么人、或什么理,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放手。 我也一直是这样去做的。 然而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义父后半句话的含义——那些留不住的东西,与其攥在手里,不如放它自由。 何为留不住的东西? 是不可追忆的昨日,是碾作飞灰的玉魄,是流水无情的诀别。 倘若他在意我,我自然愿意与他生死相随,任什么魑魅魍魉来阻挠,都不会动摇我心念半分。 可他不在意。 那么这份心念的坚持,就毫无意义,只会沦为旁人茶余饭后取乐的谈资。 我不愿再露出苦苦乞求的痴态,抚掌轻笑:“看来再推拒下去,反而是竹罗不识抬举。此物既收,今日起,你我主仆情谊已断。” 说着,我聚风成刃,削去一尾长发,扬于风中。 “主……”我改过口,“云杪。今生纵逢死别,你与我,也永远不要再见。” 云杪目光追着那缕发丝而去,转过头来时,已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很好,就如你所愿。” 那柄白绡鎏金伞被他扔下,堪堪落在我足尖。 云杪没再多言,往来处走去,身影似是被劲风吹得有些不稳,竟是踉跄了一步。 很快地,他收整好步伐,穿过层层雨幕,没入夜色深处,再也看不分明。 我没有去碰那柄伞。 像很多年前那样,受了委屈却不愿被别人知晓,是以慢慢环住双膝,埋首入了臂弯。 然而这次我流不出泪,义父也不会来寻我。 义父,义父……我阖上眼,在心里默念,从今以后,竹罗又没有家了。你总说九疆六界分外广阔,尤其是凡间那些城镇,及至傍晚时分,就会亮起千户明灯,实乃盛景。 可那千盏明灯里,没有一盏是为你我而点。 此番盛景,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恍惚中,似有个极遥远飘忽的声音不断呼唤我名讳。紧接着,肩肘处被硬物击中,我吃痛,霎时清醒,惊而抬眼:“谁!” “华姓,单字盖。” 黑雾自四面八方涌来,渐渐凝聚成无面人形,轻盈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他道:“竹罗,吾来渡你 分卷阅读180 。” 华盖?即便他有意遮掩,我仍是能嗅见似有若无地妖气。 身为同类,我既想亲近他,又下意识地抗拒:“你我素未谋面,此言又是何意?” 他桀桀怪笑,五指绽如含羞玉莲,一一收拢交握,连绵不断的雨势就这样骤然停歇。四周恢复寂静,惟有他声音铿锵:“仙缘无门,不如堕妖。” 若是为此事而来,无论再问多少遍,我的答案始终如一:“我不会堕妖。” “你那主人这般糟践你、折辱你,难道你心里当真不恨?若是恨极,不妨直言,吾定当倾力相助。” “我怨他,却并不恨他。”顿了顿,我续道,“况且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还不需外人插手。” 华盖没吭声,操纵着黑雾凝聚而成的人形,近至我面前。 说来蹊跷,那张脸上分明没有五官,我却觉芒刺在背,忍不住后退两步:“你是何来历?” 他不答,又笑了起来。 莫名其妙。我不禁着恼:“你究竟在笑什么?” 他收起笑,语带嘲讽:“自然是在笑你有眼无珠,竟蠢到将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视作救命稻草,还上演一出痴心不改的戏码。” 我反唇相讥:“离间计用在我身上可不好使。我从不信一面之词,我只信亲眼所见,若你只有这点本事,我劝你到此为止。” “冥顽不灵。”华盖轻嗤,指尖分出一缕黑气,以迅雷之势注入我额间,“就让你回到千年前,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究竟是谁……杀了你的义父。” 眼前不住发昏,头顶青色天幕矫糅着水墨,晕作雾蒙蒙的一片。我凝住视线,花林渐隐,周遭陈设凭空而起,不消多时,我已置身于玄丹竹舫中。 案前烛火豆大,晃个不停。我还未搞清楚状况,耳听有人道:“这次生辰,许的是什么愿?”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个温柔平缓的嗓音。 是义父!我呼吸骤停,随后止不住的欣喜涌上来,恨不得登时扑入他怀里,好生将这些年来的思念倾诉无遗。 然而身却不随意动。 我暗自与这具躯壳较了会劲,才泄气般地意识到,我此时不过是一个魂体,一个看客。 “竹罗要永远伴在义父身侧。” “你呀,到底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鼻尖被亲昵地刮了一计,义父递来眼色,示意我吹熄蜡烛,而后推给我一碗长寿面,笑眯眯地道,“来,尝尝义父的手艺。” 我依言低头,扒拉着面条往嘴里送,再抿上一口热汤。 身子暖了,心却凉了。 我终于想起来,这是千年前,我成年礼的那日。为庆贺生辰,义父赠我上品灵器揽月枝,还亲自为我下厨,煮了碗面。 我觉得很快活,所以我许愿,希望以后的每一日,都能如此快活。 然后……然后就—— 为什么要让我回到这一天?我辗转反侧了无数个日夜,才勉强得以从这场梦魇中脱身。为何还要让我再承受一次失却至亲的痛楚? 面汤萦着的热气熏上眼,我竟有落泪的冲动。 此时,房门传来规律的敲击声。不多不少,正是三下。 “义父去瞧。你慢些吃,别噎着。”他耐心叮嘱。 我嘴里塞着面条,含糊应声。再抬眼看去,他已走至门旁,背对着我,温声与来者交谈,不时低笑,似是相谈甚欢。 稍稍心安,正欲低下头时,变故突生。 剑刃划破长空,撕裂血肉,没入义父胸膛,在后背探出一点寒芒。那殷红剑尖似通灵人眼,漠然无言地与我长久对视。 眼中温热淌过,我听见我的声音,几近嘶哑:“义父——” 自记事起,那总是高大的、挺拔的、仿佛能为我遮蔽世间所有风雨的背影佝偻起来,如风中残叶,摇摇晃晃地,立时就会散架。 我噙着泪,飞身扑上前,扶住义父手肘,哽咽地说不出话。 “怎么……会是……”他喘气,转眼向我看来,神色复杂,有愧疚有不舍,最后阖上眼,悉数化作长叹,“你呀,长不大。义父……放、放心不下。” 说着,他似是听见哀戚哭声,按在胸前剑柄上的手微微动弹,想像昔日那般安抚我,举至半途,终是无力垂落。 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如逾千斤,我膝盖一软,跪坐在地。 “竹罗?”有人缓步走进来,嗓音清如碎玉,“你是竹罗?” 我听见这个声音,僵硬抬眼,来者眼眸浮着翠意,白袍加身,玄鸟图腾光鲜夺目。 他走到我面前,顿住步伐,居高临下地看我,唇边笑意和煦:“八百年前,云覆玉带回来的人,是你?” 我心神俱乱,恨不得能挣脱这具躯壳而出,逼问云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我不能,只能任凭自己流着泪,厉声骂道:“你杀了义父,我要你血债血偿!” 撑起身,提剑向云杪砍去 分卷阅读181 ,因悲痛欲绝,攻势凌乱且毫无章法。他避得轻松,两指夹住剑尖,又以气劲攻我手肘要害。 哐当一声,剑已落地。 藉着空当,云杪点住我穴道,冰凉手心覆住我手背,迫使我弯下腰,顺着他的意愿握上义父胸前的剑柄。 “我杀了他?你错了。” 云杪在我耳边轻笑,手牵着我向后一带,温热血液悉数溅上我眼睫眉梢,还有些许淌入唇舌。 我绷紧身子,止不住地想干呕。 “是你妖性未泯、狂性大发,云覆玉念及旧情,未下杀手,却反被你斩于剑下。”他悠然起身,拈着手帕细细擦拭剑身血痕,直至清辉熠熠,方才作罢。 “你胡说!”我咬牙,身子虽不得动弹,目光却仍在地面梭巡着,还未放弃报仇的念头。 “……抬头。” 似有只无形的手钳制住我下颌,迫使我抬起头。血也仿佛惧他,不敢沾惹其上,地面淌遍污秽,惟有他立着的那处,如蓬莱净土,不容亵渎。 我却不惧,冷眼以待:“你要么杀了我,否则我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所。” “若你醒来还记得我,我自当扫榻以待。” 云杪微微笑着,长指点上我眉间,夺走我所有思绪。再睁眼时,我如坠永夜,周遭分外漆黑,万籁俱寂。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 为首的玄丹族人提着长明灯,昏暗烛光映出我手上血污,还有那具早已凉透的义父尸首。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杀了他!为长老报仇!” “不是你?怎么不是你?自从长老将你带回,我们玄丹被神明永弃,可还能寻见一点昔日的荣光?你这个——不祥的、该死的怪物!” 闭嘴、闭嘴! 我头疼欲裂,纵身跃去,五指成爪,直直破开为首那人胸膛,寻见跳动着的温热心脏,用力交握—— 好像下起了一场血雨。 真冷啊。 我半阖上眼,恍惚地想。 那人面容痛至扭曲,却又带着莫名的快意,执意贴上我耳朵,狞笑着说:“你……你定会不得好死。” “竹罗。” “你定会……” “……不得好死。” 无数声音适时响起,向我昭告着生来就已注定的死局。 渐渐地,远了,轻了。 我自幻梦中挣脱,双目再无神采。 “你看见了什么?”华盖问。 “没有。”我木然应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看见了。”他送出一缕黑雾,围着我发尾打旋,“千年前,你最敬重仰慕的主人——云杪,在你成年礼那日,趁着云覆玉毫无戒心,一击致命。后将罪名安在你头上,致使你身陷囹圄,成了过街老鼠。自此千夫所指、饱受折磨。” 我呼吸渐渐粗重,却还是道:“一派胡言。我根本不记得那日有人登门拜访过,我根本……” “怎么不说下去了?”华盖步步紧逼,“其实你心里也在怀疑罢?为何那夜的记忆,会好巧不巧地空缺出一半?为何你甫睁开眼,地上就摆着你义父的尸首?而那群夺门而入的族人,又是从何得知你弑父的消息?” 我思绪如乱麻,寒声道:“够了!你闭嘴。” 他质问:“你让我闭嘴,究竟是因为你害怕得知真相,还是你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我嗓眼发堵,已是无措至极。 一夜之间,我杀人破戒,铸成大错,本欲自裁谢罪,却被云翳拦下。他明知证据确凿,竟还妄称此事有待商榷,以此保住我性命。 是以,众愤难平,我被推上风口浪尖,拷上索魂链,流放于玄丹曲屏峰。 数十个年头,我不得反抗、不得自由,忍受着终日不绝的欺辱谩骂。 凭借着恨意,我活了下来,并告诉自己,等以后熬出头,这些仗势凌人的败类,皆要被我踩于脚下,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直到我遇见主人。 他对我笑,对我好。那些点滴往事,而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未敢有片刻忘怀。 怎么,会是假的呢? 我颤抖着伸出手,摩挲着胸前羽翎,用力握住,这才稍觉心安。咽下喉中腥甜,我轻声道:“你胡说。主人待我好,他不会骗我。” “冥顽不灵!”语罢,发尾萦绕的黑雾,化作游龙之势,径直钻入我心口。 我眸光微颤,幻梦中所得见的景象严丝合缝地契合上识海中残缺的一角。所谓的真相,终于在此刻得以拼凑完全。 绵软羽翎握在手中,有如针扎,我痛得受不了,蓦然松开手,张嘴吐出一口血。 “你只知他救你于水火,又为你洗清罪名,得以重获新生。却不知,将你推入此番境地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全心全意对待着的……你的主人。” “……” “他用数十个年头,摧毁你的心防,趁虚 分卷阅读182 而入。再花了上千年,用尽各种手段,让你死心踏地地爱上他,甚至——”华盖拖长声音,凝出一只手,轻轻点着我右臂,“甘愿为他褪去仙骨,放弃多年来追寻的仙途。” 我被戳到痛处,负手在身后,不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深深吸气,我不断默念,切记不可大悲大怒,反为妖性所致,届时得不偿失。 半晌,按下怒火,我冷笑:“说够了?褪骨是我自愿为之,而今所托非人,也只怪我有眼无珠,活该自食其果。你若想以此来劝我入妖道,不若省些口舌工夫罢。我应允过义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算以后永世无缘仙途,我也绝不会入妖。” “这么说,义父的仇,你是也不打算报了?” “杀父之仇,我不会忘。”我尽力和缓心绪,“报仇的法子千千万,我难道非要入妖不可?” 华盖口中啧啧:“云覆玉九泉之下听见你这番话,不知会作出何等神色来,可惜——” 平地忽而刮起劲风,我微侧过脸,抬袖去挡,趁着这个空当,胸前悬着的那根羽翎竟被黑雾夺去。 “还给我!”我惊怒,伸手去夺,却晚了一步。 黑雾燃作焰火,将窥青羽环绕其中。眨眼间,风携着残灰,拂过我的脸,滚滚而落。 完了,都完了。 没有此物庇佑,还妄谈什么坚守本心?难道我的结局……真的早已注定,无法更改? 我维持着抓空的姿势,在这阵风里,生出些无力回天的茫然来。 “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华盖笑道,“云覆玉可是告诉你,竹罗二字是出自于此?” 一言不差。我已心生动摇,索性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你还知道什么?” 他不应,又问:“你娘的事,云覆玉可曾对你提起?” “不多。”每每谈及娘亲,义父只会道个三言两语,就潦草带过。久而久之,我发觉他不愿多谈,便不再过问。 “云覆玉果然不敢与你说实话。”华盖自半空降下,脚尖轻盈点地,没有丝毫声息。 “数千年前,玄丹新任天命玄鸟继位,赐名眠霜。她身司重职,深受族民爱戴,前途可谓是大好光景。可惜,她却背地与妖族镜湖明氏私通,怀上一子。” “天命玄鸟衍于天道,应代代相传。是以,为留胎儿性命,她罔顾玄丹族的命运,与明氏出逃。玄丹派出长老四位、精兵无数,日以继夜地搜寻眠霜下落。” “期间,明氏被捕,那些精兵心生妙计,寻着一处空地。他们先是用化形香迫使明氏显出原形,而后用小刀,一点一点地,剥下那层黑狐皮毛——” 寒意攀上我脊背,我不忍再听,打断他:“够了。” “还不够。”华盖飘至我身侧,在耳畔低语,“剥皮该有多疼?但你爹很硬气,为不泄露妻儿行踪,竟生生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好几次昏死过去,又被救回来,拿凉水泼醒。这样的酷刑,足足维持了三日。” “眠霜,就是你娘,也硬气。到了这般田地,竟还能忍着没有从藏身之处出来。于是那群精兵,又想到了新的乐子。” “对,就是乐子。他们先前或许是想以明氏作饵,可到了后来,纯粹是以折磨取乐。竹罗,点天灯,你知晓吗?” 我已猜到接下来的事,颤抖地想捂住耳朵,手却被华盖用力拍开。 “他们寻来油桶,把你爹裹在麻布里,拴在一杆银枪上,然后点起火。那日风很大,火燃了熄,熄了再燃。如此往复来回,你爹啊,就这样被他们活活烧死。黑狐最是优雅高贵,可他饱受折磨,死状凄惨,甚至连骨头都没剩下。” 我的生父……竟是被如此折辱而死?这些玄丹子民口口声声说妖道为恶,妖道不仁。这番行径,便能称得上仁?分明连妖都不如! 我牙关紧咬,再无法保持平静,双目渐布上赤红。 “你看,他们糟践你爹还不够,连你也不放过。其实你又何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杀了那几个义正严辞的玄丹族人吗?不,不对。是他们先要杀你,你不还手,就只能等死。” 不错,我何错之有? “至于眠霜,也就是你娘。她诞下你后,命不久矣,故以灵识传唤其至交好友,云覆玉,邀其会面。你猜,她当时与你那义父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我快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她说,此子乃半妖之体,为世不容,且命格有异,遇七杀破军贪狼,谓之竹罗三限,终生只能与凶煞相缠。与妖结合,是异数,也是劫难,看来天命到底难违。那隶属天命玄鸟的半截仙骨,落在你身上也是暴殄天物。若不是云覆玉阻拦,你已被你娘剥皮取骨、弃尸野外。” 世人皆传,得天命玄鸟者,得道。 非但如此,其仙骨亦有修补残缺命格之奇效。 我这半截仙骨,竟是这么珍贵的宝物,怪不得云杪算计我千年,甚至不惜以美色相惑,哄得我对他动了心。 还 分卷阅读183 有我那素未谋面的娘亲—— 我本以为,她应当是爱我的。 所以我无数次地在脑海里用那些零碎字句试图拼凑出她的模样,无数次地想象重逢时的对白。 她或许会对我说:“这些年来,竹罗过得好吗?娘亲虽然不能陪着你走一程,但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 可原来,她也不挂念我,不爱我,只想让我死。我想笑,笑自己的失败,却连抬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要是我也能见上娘亲一眼就好了。 ——或许以后你会为此而感到庆幸。有些人,不见比见来的要好。 倒真是一语成谶。 “后来,云覆玉以游历之名,隐瞒下你的身份,意欲引你向善,渡你成仙。”华盖声音顿住,忽而大笑,“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难为你信了这么多年。” 义父已是我唯一的支撑。 我眼神凶狠,字句几欲是从齿间挤出:“义父绝不可能骗我。” “你又错了。”华盖装模作样地叹,“其实,即便仙骨仍在,你照样无法成仙。只因你命格有异,注定要自堕为妖,不过时间早晚。压抑天性,背离你本该奔赴的道,只会使你灵智混沌,修炼受阻,终生碌碌无为。你难以专注,读书习字样样不精,就连剑法都记不全,我说的对吗?” 我如遭雷殛,无言以对。 “云覆玉将你泯然众人,为的只是不给你为祸九疆的机会。你以为他是为你好,实则他为的是苍生。他在意苍生,不负苍生,那你呢?” 义父…… “云覆玉,自始至终也是在欺骗你。” 我只有你了,可怎么连你,也在骗我? “竹罗这个名字,从来都不是取自‘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而是取自竹罗三限。他要的,也不是告诫你坚守本心,而是告诫他自己,不能对你这个妖物心软。” 多年来支撑着我的信念在此刻轰然坍塌,什么都不留。 求仙问道是假的,朝夕相伴是假的,温情脉脉是假的。 多可笑。 多……可悲。 自出世起,我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成年礼前,我为义父而活。成年礼后,我为主人而活。 我赤诚待人,毫无保留,最终得到了什么? 天命,好一个天命。 天命说我不该留,所以娘要杀我。天命说我会为祸九疆,所以义父要骗我。天命赐我珍贵仙骨,所以云杪设计我。 天命还说了什么? 哦,还说我会不得好死。 我颤着胸膛,发出似哀似泣的笑声。半晌,笑声止歇,我背过手,寒声道:“说,你要怎么渡我?” “那要看你想得到什么?” 我目光带着滔天恨意,沉沉落在远方:“我要血洗玄丹,我要云杪生不如死,我还要与这天命去争。即便死局已定,这些猪狗不如的败类,都通通得给我陪葬!” 华盖看我片刻,竟出乎意料地俯身作礼,语气恭敬:“吾在此立誓。不出数月,你将会是妖界,新任的王。” 第87章 共此残烛光·其一 华盖所言非虚。 他赠我内功孤本《玉翼蝶煞》,为我掠夺无数妖类内丹,助我修为如日升天。而后,借着党派之争的东风,不过半年,就将妖王逢尤实力削减至三成。 此时恰逢妖界格局动荡,华盖与妖王对立方的主战派联手逼宫,拥立我为新的‘一峰寒岫’主人。 逢尤孤掌难鸣,又因内鬼作祟,里应外合,主和派兵败如山倒,被我尽数斩首,不留活口。 轮到逢尤时,他已被剖去内丹,修为尽失,只尚留一息。 却不料,他强撑到此刻,为的并非求生,而是意图劝解我遵循天命,尽力为善为仁,勿要被贪欲与仇恨蒙蔽双眼。 贸然进犯他界,只会徒增不必要的杀戮。 我看着他,就仿佛看到那时为守一诺而强自压抑本性的,愚蠢且天真的自己,不由得觉出几分好笑。 逢尤错了,那时的我也错了。 屈指扼上他咽喉,力道寸寸收紧,我姿态悠然:“妖有妖道,就如同仙有仙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你不顺应天性也就罢了,还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去顾念什么礼义廉耻……这又是何必?现在妖界的安定,六界的稳固,是泡影,亦是虚妄。惟有破而后立,方能得以恒远。” “天命,终可违。” “妖界在吾的执掌下,只会更为屹立强盛。逢尤,你安息罢。” 语落,五指倏然化为尖刺,深埋入他血肉,割破他喉管,残余生息终是撤离身躯白骨。 逢尤死,竹罗自这刻起,也不复存在。 身披黑金冕服,我步步登上妖王高座,环视俯首称臣的妖众。 一峰寒岫里海棠艳绝,银烛微光轻晃,映出万千绮丽霞色。红珠凤蝶翩然而至,循着玉阶而上,停在我 分卷阅读184 递出的指尖。 我抚弄着那对蝶翼,暗叹真是轻薄如纸,脆弱易折,而后振手一扬,将凤蝶送还于风中。 “……吾名烛罗。”我道,“非孤竹,而是明烛。” 我已不再需要别人强加于我身上的道。 即日起,妖界不夜。我要这九疆六界,与我共此明烛光。 《玉翼蝶煞》虽可化用妖类内丹,但我根基薄弱,恐盈满则亏,故需耗费大量心神运转此功法,方可将内丹中的修为夺为己用。 是以,待逢尤事了,党派之争止歇,我就将大小事宜交托华盖,决意闭关静修。 石室四角常燃升霄灵香,青烟织密成网,将我笼罩其中。 华盖说,功法修炼需以此香为辅,方可事半功倍。 我其实很不喜这气味,每每闻见,总觉戾气更重几分,但我此时已顾不了太多。 只要能使修为有所精益,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待我将逢尤以及那数百内丹化用完全,转眼已过三年。 推开石室暗门,前来迎驾的小妖眼疾手快地为我披上外衣。我目不斜视,任他摆弄袖袍,随口问:“仙界可有动静?” 算算日子,昭华应是已入住琳琅天阙,继位帝君了罢。 小妖答:“仙界帝君之位更迭,已改名号为崔嵬。” 很好。我轻抚衣领,向前走去。 昭华一切顺遂,我也可不必再挂怀。往后妖界征战频发,若是可以,我会给仙界留个清净,权当是回报他当年的恩……与情。 小妖紧随在我身后,接着道:“据传那帝君本是玄丹族族长,也不知——” 我如遭雷殛,顿住步伐,脸色难看至极:“玄丹族族长?” 小妖声音哆嗦起来:“是、是……” “好一个,玄丹族族长。” 我气得发颤,险些要抚掌称赞云杪这一步棋下得实在妙绝。 借着除妖的名义,假意重伤,骗我仙骨还不够,又故作病态,依仗我对他的关怀,以云翳之口提出去鄢陵夺取神血。 他知晓昭华顾念亲缘,他知晓昭华对我的心思,他更知晓以我的性子,定会将神血揽为己责。 于是,此计可谓谋无遗策,一箭双雕。 继位大典在即,昭华却与苍阗苦战,被伤其元神根本,难以在短时内愈合如初。趁此机会,云杪便可乘虚而入。 妙,实在妙极。 我漠然道,这个人由心及身,皆是冰雪所化,盲目靠近,非但捂不热,还会平添满手殷红冻痕。 还好我已不对他再存任何妄念。 我以红珠凤蝶传唤明燎,命他为我搜寻昭华下落,刻不容缓。 明燎善追踪术,乃镜湖族长之子,是个我行我素、万事皆随便的狐妖。 他与我的相识,也是分外随便。 我继位妖王的第三日,明燎闻名前来认亲,说他爹与我爹是亲兄弟,论辈分而言,我得尊称他一句堂兄。 我看着明燎好似被抽筋剥骨,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贴的模样,堂兄二字到底没叫出口,挥手让他滚了,并且以后也不必再来。 今日得我传唤,明燎受宠若惊,扭着腰走过来,莹白下颌倚在我肩头,狐耳高束,媚眼如丝:“那个昭华……是我们家小烛罗的情郎吗?” 我分外不喜他轻浮态度,蹙紧眉头,将他推开,见他不依不挠,我终于板起脸:“明燎!” 明燎自讨没趣,转而卧上软榻,拨弄着垂落发丝。 “别多想。人家只是想劝你,世上好花无数,不必单恋一枝。仙界帝位易主,昭岚、伏泠身陨形灭,昭华下落不明,看这架势……是凶多吉少。先别急着瞪我呀,不妨扪心自问,倘若你是云杪,会放过昭华吗?” “活要见人,死、死……”我轻下声,“就算是死,我也要看见他的尸首。” 明燎还欲接话,却见得华盖飘然而至。 他依旧是凝作无面黑雾的人形,体态轻盈,不发出丝毫声响。 “王。” “何事?”我免去华盖的礼数,目光投向他身前漂浮的玉简。那点翠绿缀在黑雾上,显得分外醒目。 “是仙界派人送来的请柬,还望您过目。”他指尖微动,送出连缕黑雾,波动如涟漪水纹,将玉简徐徐展开。 我粗略扫了几眼,初时漫不经心,越往下看,神色便越严峻。及至落款,我终于捺不住怒火,挥手将玉简震作齑粉。 伏泠娘娘当年视云杪如己出,吃穿用度从未亏待分毫,昭华更是对他……就更不必说。 踏着至亲的尸骨残骸,以卑劣且不入流的手段登上帝君之位,竟还有颜面广发请柬,邀九疆六界共赴琳琅天阙,庆贺他与干桑帝姬的大婚? 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云杪。”我气急反笑,“你有心邀约,吾只怕你无福消受。” 帝君大婚,自是要做足派头。 分卷阅读185 玄鸟喙衔海玉明珠,立于四方。鹣鹣声醉,仙姬舞翩,脚底云雾更是翻涌如潮,渐浮渐起,满眼仿佛都化作雾蒙的白。 殿内礼乐奏鸣,明燎亦是不甘示弱,在我耳边聒噪不休。 镜湖子民善追踪术,情报网更是密布九疆六界。 他左手一指,说那是东极咸阴主人次子伏夷,右手一指,说这是北极干桑主人北渚,而后悠然感慨,云杪有此等笼络人心的手段,也无怪乎能将昭岚拉下帝位。 毕竟手握干桑、咸阴、玄丹三方势力,昭岚即便有意抵抗,也已是无力回天。 我抿了口茶,冷漠心想,只是他算计别人不够,还要算计自己。就连婚事都得与利益挂上钩,不知该称他可敬,还是笑他可悲。 便在此时,骤风自起,席卷起地上铺陈的海棠花瓣,为这素缟天地绘上一笔鲜活。 我置盏于案,抬眼看去,云杪与帝姬并肩自殿外走来。正是秾艳的红,玉雪的白,与那泼墨的黑,缠绵糅合,交相辉映。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朝花会,看到身着石青朝服的昭华。他于花雨中顿足,眸光流转,漫不经心地向我投来一瞥,而后他说—— 不对…… 瞧我这记性。 今日不是朝花会,我不是那个一顿能喝下六碗雪丝羹的仆从竹罗,所以晚些时候,也不会有人叫我在殿外等他。 更遑论……昔日琳琅天阙的少君,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我蓦然回神,只觉如鲠在喉,半晌缓不过劲。 明燎见我沉默,会错意。他倾身过来,与我咬起耳朵:“小烛罗脸色怎地这么难看?人家听闻这崔嵬君曾与你……纠缠不清呢。而今他另娶他人,你心里可是不畅快?” 我嗤之以鼻,本想挥手叫明燎滚远些,却又是计上心头,索性环住他腰,往怀里一带:“燎儿,都说新欢旧爱,新欢要排在旧爱前头。你何必吃他的味?我现在眼里心里,都只能容得下你。” “当真?”明燎很是上道,故作娇羞地撅起嘴,“那人家、人家允许你亲。” 明燎这番动静不小,引得周遭议论纷纷,无非就是在骂妖性本淫,难登大雅之堂。 无妨,他们说得极对。 我嘴角含笑,俯身过去,双唇将触之际,向旁偏去,只落在他颊边,轻声告诫:“别得寸进尺。” 明燎亦轻声:“真是不识好狐心呀。” 我坐直身子,状似亲昵地摩挲他下颌,再抬眼时,恰与云杪四目相接。 他不知已看向这里多久,笑意冷寒,敷衍般地悬在唇角,似分外不愉。 请柬是他发的,我应约而至,他又看我不顺眼。 长得像女人也就罢了,连这心思都跟女人一样九曲十八弯,实在难猜得很。 不过,我已没那闲工夫再同他去耍些,诸如“你以为呢”,或者“我以为呢”,此类的谜题。 见他们离我案前愈近,我单手高举杯盏,将皮笑肉不笑的虚伪作派发挥得淋漓尽致:“吾谨代妖界,在此恭贺崔嵬君与干桑帝姬新婚志喜,永结琴瑟之欢,早日子孙满堂。” 云杪闻声停步,目光先是落在我胸前,而后转向明燎,最后望向我的脸,一字一顿:“妖、界?” 我微怔,他不知晓我已是一峰寒岫的新主? 这头,干桑帝姬也收起步伐。 她身披凤冠霞帔,容姿分外娇艳,杏眼斜睨着看我:“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为寻玉魄,在清都台要死要活的半妖,我那时还当你有多喜欢云哥哥……其实也不过如此。这才没几年,你就另结新欢。云哥哥,这下你总算看明白了罢?镜湖这帮骚狐狸,都是些喜新厌旧的贱种。” 我逗弄明燎狐耳,不以为意:“腻了,不就该换个口味?清淡的玩起来,多没劲呐。” 明燎洋洋自得:“想必崔嵬君会的花样,定是没燎儿多呢。” 我哈哈大笑。 等笑够了,才记起要去瞧云杪的脸色。说到底,我还从未见过他动怒发火,着实有几分好奇。 以往是因喜爱,所以百般放低姿态,哄着他、宠着他,就连他皱下眉,我心里都得长个疙瘩。 而今我倒是巴不得他与我翻脸,好让我借题发挥,将这场荒唐无比的婚宴搅个七零八碎。 不料,在这等暗讽下,云杪也仅是收起笑,看着我,淡淡道:“是吗?” 模棱两可的问语。 我懒得细究,只将明燎搂得更紧,颔首称是。 云杪尚在沉默,帝姬却已忍不住:“几百双眼瞧着,几百双耳听着……竟还能将床闺间的私语搬上台面。我只道妖类皆是些下贱胚子,没成想,这出身镜湖的妖类,更是下贱之至。好了,云哥哥,今日你我大喜,何必与他们白费口舌?走罢。” 她几次三番出言羞辱镜湖,明燎饶是脾性再随便,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 我覆上明燎手背,示意稍安勿躁。 这笔帐,连同多年前 分卷阅读186 在巫山玄丹的仇怨,我要亲自清算。 指尖在案底一转,凝出两粒碎石,朝帝姬膝间攻去。 势如迅雷,形若幻影。 她无处可避,被封住穴道,膝腿酥软,立时跪在我面前。 对于这等歹毒货色,饶是皮相再好,我也生不起怜香惜玉的念头,只觉心里无比快慰,抚掌大笑:“帝姬快快请起。大婚之日,你不跪高堂,不拜天地,偏要跪个低贱的半妖,难道就不怕自降身份吗?” 哗然声渐起,亦有精兵整装待发,只等帝君声令喝下,将我一举制服。 帝姬愤而拂去身旁意欲搀扶的仙娥,脸色铁青:“贱种,你竟敢——” 我截住她的声:“有何不敢?吾等本只欲安分观礼,是帝姬先挑起事端。你羞辱镜湖不够,还羞辱妖界,难道妖界生来低尔等仙界一筹?想必是因这些年来妖界太过安分守己,才会令诸位心生误解,以为吾等妖类皆是无能弱小之辈。可惜了,吾不若逢尤,最是睚眦必报。还望帝姬,以及在场的诸位仙家,勿要欺妖太甚。否则……” 我眼带蔑意,梭巡殿内半周,最后停在高座的干桑主人北渚身上,唇边递出了然冷笑。 听明燎说,干桑主人北渚真君最是温和宽厚,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纵然拢起的眉峰彰显出不悦,他还是选择息事宁人,打起圆场:“平日多有娇惯。失礼之处,还望妖王勿要介怀。”又看向帝姬,柔声相劝,“惭儿,到此为止罢。” 帝姬脸色更青:“你究竟是我父君,还是那半妖的父君?分明我才是亲出,为何你总是如此偏心?今日、今日是我大婚,你怎还是不护着我?” 北渚叹气:“惭儿,莫要再任性。” “……是我错了。”帝姬默然半晌,闷闷发笑,“我错在不停试探,错在不该对你心生奢求。” 语落,她唇边溢出血痕,竟是强行冲破穴位,撑着从地面站起,咬牙道:“云哥哥,我要这个贱种的命!霜葩玉露,你别忘了……你可别忘了!” 云杪神色微动。 我见势不妙,抢在他喝令前,催动《玉翼蝶煞》。只一霎,红珠凤蝶就接连而至,将殿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并非是什么高深术法,不过是用来迷惑的障眼把戏,想必不需片刻,就会被某位奇士破解其中关窍。 故而我也不恋战。 趁此动乱,揽过明燎,掌风破开殿门,纵身跃向云海。揽月枝与我心意相通,来得分外及时,一个飞旋便将我与明燎稳当接住。 我并未心安,回头望去。 果然,这把戏没能糊弄过云杪。他化作玄鸟真身,紧随揽月枝后,根根羽翎皆翠若泓泉,舒展时几欲遮云蔽日。 我凝神细观,发觉云杪只是孤身追来,身侧没有仙将随行。 揽月枝并非用作赶路一途,脚程不可与玄鸟同日而语,他追到我只是迟早的事。 其实我又何尝惧他? 即便要交手,他也未必能从我身上讨得好处。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撬出昭华下落—— “抱紧。”我对明燎说。 揽月枝急遽下降,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空地,气劲卷起滚滚黄沙,迷了双眼。 我被呛住,挥袖去拂这阵渺渺烟尘,待目光恢复空明,只见云杪负手立在三步开外,姿态仍是闲适,没有半分被烟尘所惊的狼狈。 又是如此…… 难道我真比不过他? 明燎畏高,瘫在我怀里轻声呻吟,纵是我心口翻涌着莫名怒火,此时也不得发作,手轻拍着明燎肩头,耐心作哄。 非但如此,还需分神去留意云杪,以免他蓦然发难,趁虚而入。 僵持半晌,云杪上前两步。 我绷紧身子,脑海掠过无数应对之策,却不料,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对着明燎,语气淡淡:“松手。” 明燎往我怀里拱得更深,抽泣连连:“冤家,你可得护着人家呀。” 我自是护短,亦不满云杪的语气:“帝君作何吓燎儿?他究竟哪里碍着你?” 云杪抬眼看我,笑了笑:“松手。” 他也配管我? 我被怒火冲昏头脑,口不择言:“要不要吾送帝君一面镜子,好好照上一照?你看看,你现在这副嘴脸,说是妒妇都不为过。燎儿这点就比你强上太多,吾抱谁亲谁,又或是与谁交欢,他从不会过问,这样才称得上知情识趣。帝君不妨端正自己的心态,好好学学燎儿,说不定呢……吾还能勉为其难地,宠幸你一回。” 云杪收起笑,逼近我,柔声细语地:“松手。” 我还欲折辱,却敏锐觉出几分凛然杀意。 直觉这杀意是冲我而来,我紧忙推开明燎,硬是接下这道翠芒,反手一挥,半截剑身没入黄土,颤鸣声分外铮然清越。 “燎儿!” 毕竟亲缘维系,就算平日再不待见我这个便宜堂兄,我此刻的担忧也并非作伪。 明燎看 分卷阅读187 着是真被吓着了,低着头不肯开腔,我整颗心都揪起来,愤然瞪向云杪:“你胆敢伤他?” 他反问:“燎儿……是你新纳的男宠?” “注意言辞。”我道,“不要随意拿男宠这个词来折辱燎儿。” “哦?”云杪看了我一会,淡淡道,“我没伤他,是他伤我。” 骗妖呢?我自然不信。 他轻抬下颌,颈部处正横着道长余三指左右的伤痕,还渗着几滴圆润血珠。 云杪撷过血珠,在唇上抹开,晕作胭脂,指尖似游鱼般轻盈掠过嘴角,斜斜迤逦出一道暧昧红痕,像个媚色惑主的精怪。 精怪微垂眼帘,有些委屈似地:“是他伤我。” 我告诫自己,云杪最善玩弄人心,此时这样做,定是又想要蓄意接近我,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心不动,则意不动法不动。 我心如止水,只当他是粪土、是尘泥。 “燎儿伤你的话,那就得另当别论。向吾讨公道,你怕是寻错妖了。不过,若帝君想替帝姬讨个公道,吾自当奉陪。” 云杪并未有动手的迹象,沉默许久。 “为何不去蘅山?窥青羽……我叫你戴着,你又不听话。”顿了顿,他续道,“你从来都不听话。” 我没功夫与云杪寒暄。既不战,便开门见山:“昭华在哪?” 他置若罔闻,只是问:“窥青羽呢?” “烧了。”我应得干脆,“你的东西,吾都不会要,也不会留。” 语罢,视线无意落在云杪额间。那颗干青珠他怎会还戴着,实在令我倒尽胃口,不过—— “不过你放心。吾赠你之物,断不会再向你讨要回来。”我蔑然轻笑,“无论是你,还是那个女人的遗物,都是吾不要的东西。” 云杪眸光隐着晦涩波涌,看我半晌,竟是说起教来:“现在与我回去,莫要一错再错。你怨我……便也就怨罢。往后你想要什么,只要合乎情理,我尽力允你就是。惟有《玉翼蝶煞》,我不许你继续修炼。” 他休想,休想再掌控我! 《玉翼蝶煞》虽有弊端不假,会使我短暂失却神智,沦为只知嗜杀饮血的怪物。但它的益处却是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 这才不过三年,我修为比之前任妖王逢尤,还要更胜过半截。 云杪叫我不要修练,可是害怕? 哦……原来他害怕我了。 “吾的事,不劳崔嵬君费心。”得以在云杪面前扬眉吐气,我自是心情大好,“你既不愿告知昭华下落,那吾与你也无话可说。不过还得奉劝你几句,你一日不交出昭华,吾就会与你耗上一日。真将吾逼急,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哦?”云杪语气渐冷,“先是什么燎儿,后是我那不成器的兄长。你还是丝毫未改,极会怜香惜玉。” “过誉。”我拱手,“当年偏要吊死在你这颗树上,而今想来,着实悔痛万分。离了你,吾权势在握,美人如山,夜夜都很快活。等之后寻见昭华……哈,反正他也不是琳琅天阙的少君了,吾大可抹去他仙籍,纳入一峰寒岫。凭他的姿容,做个妖后的位置,绰绰有余。其实仔细看来,你比之他,简直连三分都不及,吾当初——” 不待说完,云杪大抵是怒极,连地上的剑都弃之不顾,挥袖就朝我攻来。我收声正色,未敢对此懈怠分毫,然连拆数招,才发现竟应对得分外从容。 他竟敢对我留手…… 难道他不将我放在眼里? 不,应该说,他从未将我放在眼里。 我几欲将牙咬碎,忽地计上心头,故意唤他:“主人,那日生辰,我为你许过三个愿。” 云杪神色如无澜死水,攻势却稍有凝滞,不若先前那般逗弄爱宠似的游刃有余。 “一愿你日日开心,二愿你夜夜好眠,三则愿你诸事皆能如愿以偿。” “而今,娇妻在侧、大业已成,怎能不日日开心?千年筹谋,终是骗得仙骨,得以修补残缺命格,岂能不是如愿如偿?只是——” 我拖长尾音,窥见云杪的破绽,柔若无骨地攀上他肩,脉脉低语:“主人,将我害得这般苦,你当真能够夜夜好眠吗?嗯?” 他垂手入袖,平静神色寸寸皴裂:“你知道了什么?” 我但笑不语。 “原来……是都知道了。”云杪默然许久,放柔语气,像是在哄着我似的,“我该如何做,你才愿意自妖道回头?” “真是情深意重啊。”我假意感叹,“崔嵬君该不会是对吾这个贱种假戏真做了罢?” 云杪仿若被戳到痛脚,避开我触碰,退至三步开外,语气复又冷淡:“你休要得寸进尺。” 我挑眉:“别误会。纵是崔嵬君现在不顾身份想要倒贴,吾也不见得会多看你一眼。伪君子之流,实在是无趣透顶。” 说着,我声调渐为迟缓,神志好似沉入泥沼深潭,思考与判断成了负担和累赘。 自 分卷阅读188 出关后,这已是家常便饭。 必须得尽快吸食升霄灵香,方能自困顿中解脱。 我惟恐会出岔子,不敢再多留,云杪却不愿轻易放我走,提剑与我缠斗起来。 我状态不佳,自是漏洞频出,他有好几次可得手,剑尖却总是在距要害半指处停顿,反手转向别处。 云杪招招留情,我便没了顾忌,越战越凶,终于教我寻见良机,一掌重创云杪心脉。他本可避开,却没避,硬是吃了我十成的功力,掷剑入地,勉强握住剑柄,才得以稳固身形。 “我受你一掌。”云杪唇角血痕淋漓,字句竟仍能断得清晰,“你回头。” “不够。”我眼前晃出无数虚影,狠掐了自己几下,才得以续道,“我要你与我一样。活着受罪,生不如死。” 语罢,我携明燎跃上揽月枝,疾行而去。 云杪这次没有追上来。 回到一峰寒岫,明燎依照吩咐,寻来一鼎置有升霄丹香的手炉,置于我鼻下。过了得有半柱香的光景,我才缓过劲来。 呼出胸口郁结的浊气,我发觉明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禁生疑:“何事?” 他难得正色:“小烛罗,或许崔嵬君说得不错,你不该再修炼《玉翼蝶煞》。” “明燎,他只是怕我了。” “……不对。” 明燎夺过手炉,拈粉轻嗅:“我从未听闻过有什么功法需与香相辅相成,更遑论是这有价无市的升霄灵香。再者,华护法来历成谜,平日行踪更是神出鬼没,当真能信得过?” 我暗忖,他这可真是多心了。 初时修炼《玉翼蝶煞》,我也疑心这升霄灵香或有古怪,因而熄灭石室四角的香炉,凝心静气。 然而修炼时,却发觉周身经脉滞堵,难以精益半分。 无奈之下,我只得再度点燃升霄灵香。 怎料,方才还滞堵不通的经脉,在有了此香的加持,立时便被打通。 由此可见,华盖并没有欺瞒于我。 并且,近年来为巩固我王权,他亦是劳心费力,作出不少实打实的功绩。我赏他还来不及,怎会去怀疑他呢? “此事我自有分寸。”我摆手示意明燎退下,“今日就罢了,以后休得再提。” 他望着我,字句在齿间打了个转,化作无声叹息。 搜寻昭华下落之事,我本不报多少希望,谁知才过去小半个月,明燎那头就有了动静。 他传书来报,依据手中掌握的消息,昭华是被囚困于玄丹曲屏峰底的眠水涧。明燎还特意强调,此事颇为蹊跷,不可尽信,极有可能是仙界布下的局,让我观望观望,再做定夺。 我深觉不该轻率以待,华盖却劝我,玄丹与妖族相安无事数千年之久,又因名声远扬,鲜有外敌来犯,戒备分外松懈。 况且,自云杪继任琳琅天阙后,玄丹族长的头衔便落在大长老云翳身上。前些日大婚生变,云杪悔亲,需费力去安抚北极干桑那头,自顾不暇,难以分心二用。 纵使他能收到云翳的求救信鸟,赶来最少也得花上半日的功夫,到时早已尘埃落定。 语罢,华盖隔着升霄灵香的烟霭看我,问:“主上意下如何?” 我隐约觉得这番说辞破绽百出,却说不出一个“不”字,只知木讷点头。 脑袋很昏很沉,身子也是。 我不想思考,不想判断。随着修为精进,我内心愈发空虚,极为迫切地想饮血,想杀戮,来满足我日渐贪婪的欲念。 玄丹…… 是了,就从玄丹入手罢。 第88章 共此残烛光·其二 血洗玄丹那日,华盖拟定两条路线,与我分头包抄。 为免半途犯病,我事先多吸食了两柱升霄灵香,确保神识无碍、言辞清醒,方带领明燎自外攻入。 也得亏在玄丹待过千年,四象玄阵我是再熟悉不过,简直形同虚设,可来去自如。 因是突袭,我方取得先机。我以一敌众,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三位长老制服,然而云翳却是遍寻不得,任我如何施以酷刑逼供,那几位长老皆是神色木讷,不发一言。 云翳下落莫测,华盖也不知所踪,令我稍感在意。明燎劝道,说云翳许是自知不敌,避开妖界耳目,赶去给帝君通风报信,眼下不宜久留,还是尽快撤离方为上策。 正欲点头时,我病症又犯了。 奇怪,我不是刚吸食过升霄灵香吗? 怎地不起作用? 明燎的声音在耳边忽近忽远,我本就有些浑噩,被这阵杂音一闹,就更为心烦意乱,厉声叫他闭嘴。 胸膛剧烈起伏,我眸光渐冷,喝令众妖搜寻整个玄丹,将全族子民绑好领到我面前,听候发落。 很快地,那群待宰羔羊便柔顺伏在我脚底,颤抖着,泣鸣着。 我微笑着踱步,将此等惊惧神色一一收于眼底。 扎着 分卷阅读189 红头绳的这个,曾经当胸踹过我一脚。绿衣领的那个,在我脸上啐过口沫…… 我认得出来,我全部认得出来。 被困在玄丹曲屏峰的数十个年头,准确来说,是三千六百八十四天。 我夜夜难眠。 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闭上眼,反复描摹着他们的相貌,温习着他们的语调,幻想着该如何将他们千刀万剐,以泄我心头邪火。 于是活着就不再是受罪,而成了盼头。 多新鲜啊。我漠然心道,他们欺辱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咸鱼翻身,将他们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手? 那些加诸我和我生父身上的所有苦痛—— 今日,我定要加倍奉还。 至于那些老弱妇孺,平日里与我素来没什么交集。既没有招惹过我,那么……要放过他们吗? 我尚在动摇,灵识忽地震鸣激荡,戾气携磅礴劲势流窜入四肢百骸。 周遭景象蒙上层诡谲红光,那些哭泣的、求饶的、惊惧的面容,在此刻尽数扭曲化作恶鬼凶相,张牙舞爪地要向我扑来。 “……一个不留。”我冷声道,“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吾对他们心软,只会留下祸根。” 语落,天地间万籁俱寂,惟有心跳声响若惊雷,伴随着如鼓点般密集的低语。 “杀、杀、杀……”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至占据我全部思考。 我游走于人堆,揽月枝被幻作锋利刀刃,每次挥动,都会斩下一颗头颅。 鼻尖萦着腥风,瓢泼血浆溅上我的脸、我的衣,又缓而坠向地面,仿若凝聚成海。 我身子兴奋地发烫,心却如坠寒潭,留存片刻的迷惘,但很快地,就被扭曲快意所取代。 云覆玉,你当年赠我揽月枝时,说此物是上品灵器,可任心意变换形态,盼我能将其用于正途…… 那么,你知晓吗? 你在九泉之下会知晓吗? 我已背弃对你的承诺,自甘堕落,沦为无耻妖类。而你想保护的苍生,还有这些玄丹子民,最终都会死于揽月枝下。 你若是知晓了,定会后悔罢。 你会后悔当时阻拦眠霜将我扒皮取骨,你会后悔曾经对我循循善诱、悉心教导。说不定,你还会指着鼻子骂我,说半妖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贱种! 不过,我却是不后悔的。 解放天性,肆意为恶,可比做个忍辱负重的好人要快活多了。 云覆玉,幸好你死了。 幸好你死了! 我飞起一脚,将面前跪着的躯壳踹翻在地。 为何说是躯壳?因为我看不清他的脸,也不在意他的长相。他是众生相,他可以是任何人……欺辱过我的也好,无辜受罪的也罢。 反正,皆为殊途同归。 靴底碾上他胸口,揽月枝化就而成的剑尖带了些温存的意味,在他颈间摩挲着。 “放、放过我……求你。” 他在哭啊,他在求我。 那他知不知道?当年被困于玄丹曲屏峰的时候,我也是在心里这样呐喊—— 我想说,求求你们放过我罢!我没有对云覆玉痛下杀手,我也不是有意残害那群玄丹子民。 是他们!是他们先要取我的命! 好……就算我自保有错,我也愿意以命相抵来赎罪,毕竟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可你们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偏要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来折辱我? 难道半妖天生就低贱? 难道就因我是半妖,所以被抛弃、被欺骗、被利用,都是理所应当? 太不公平。 于是我笑起来,极快活地:“一报还一报,才算公平。” 语罢,剑收,头颅应声而落。 踢开那具烂泥似的身子,我阖目探去,周遭已无活物生息,这才得以散去戻气,神智重归清明。 仅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巫山玄丹已是尸骨累累、血流成河,空气弥漫着腥臭的锈气,再寻不得昔日山清水秀的好风光。 我面色变换,几欲作呕。 方才的快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只余下一个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漠然地重复着:“看看你,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 我穷凶极恶,滥杀“无辜”,就连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也不放过,是罪无可恕。 剑下冤魂无数,以后还会更多。 再不久,我或许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变作一个令六界闻风丧胆的怪物。 无所谓了。 既然决意踏上这条不归路,我便要天命都惧我、怕我。 只要结果尽如心意,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不在意,也不关心,更不会后悔。 肩膀搭上一只手,我侧目,明燎眼带担忧,张口欲言。我对他摇摇头,眼角余光避开这幕炼狱景象,问:“华盖在哪?” 明燎道: 分卷阅读190 “方才有妖来报,说华护法与云翳缠斗,难分高下,不慎间竟让云翳抽身而退。护法中伤不轻,需尽快调息,难以久留于此。是以,我们得尽快些……必须赶在仙界动兵之前,寻见昭华。” 事不宜迟,我遣退众妖,只留明燎与我共赴眠水涧。掌风破开水帘,我飞身跃去,脚尖甫落地,便轻声唤:“昭华?” 水声涓涓,连绵如网,轻易就盖过我的声音。 越是步入深处,周遭寒流更甚,雾气结作冰凌,悬于石壁上侧,流映熠熠光华。 直至眠水涧尽头,我仍是没遇着任何人影,却反而瞧见一座用冰雪雕就而成的棺材,左右两端各凿小孔,穿以玉石铁链,置于高台半空。 飘飖轻雾状若青烟,又似花枝藤蔓,编织而成一个巨大的蚕蛹,将冰棺尽数包裹其内。 “……玉簟。”明燎凝神细观,“玉簟冰棺。” “那是何物?” “此棺本为死者而制,使之尸身不腐,后有人发觉,若将活物封入棺中,以其生息滋养棺中玉簟,可使入棺者拥有无尽寿命,但代价亦是惨烈——” “什么……代价?” “他再不会醒来。”明燎轻叹,“如此得到的永恒,已经并非永恒,而是执念。” 我心神剧震,挥剑斩断玉石锁链,掌心聚风,将直直坠落的冰棺自空中接过,平稳置于地面。 急走向前,待看清冰棺里那人的相貌,周遭吹拂的寒流几欲将我整个人活活冻住。 “你说……”我牙关打起颤,“昭华再不会醒来?” 那双浅灰色的,时而冷傲,时而促狭,时而温柔的凤目,阖作一条如月的线,长睫洒落淡青阴影,更衬得面容莹润白皙,不见任何衰竭之象。 我想去探昭华鼻息。 然而刚伸出手,我蓦然发觉—— 方才因犯过杀戒,我那双手分外脏污,与他纤尘不染的姿态相比,我难免觉出些自惭形秽的难堪,与几分不能为人道也的悲哀。 下意识地想蹭蹭衣摆,可就连我那身蓝衣,也早就看不出先前的颜色。旧的血迹溅上,又被新的血迹所覆盖,最后杂糅成偏黑的红。 鼻间除却冰冽的雾,只有铁锈的腥,无声无息地渗透我的皮肉、心脏、灵识…… 渗透我的全部。 “昭华,昭华……” 每多唤他一声,多看他一眼,我的难堪与悲哀便深刻一分。 终于,我再难忍受这等煎熬,错开视线:“明燎,你带着冰棺,随我先回一峰寒岫。” 出了眠水涧,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意欲对付仙界截杀,却不料,直到迈入妖界辖境,我都没有见到任何疑似追兵的身影。 此次剿灭巫山玄丹,可谓大获全胜,甚至没损失一兵一卒。 这实在太过顺利,顺利得有些蹊跷。 难道,云杪是以玄丹做诱饵,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我真不明白,我现下已经一无所有,他究竟还想怎样利用我? 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念头甫起,我就觉得头疼欲裂,神智混沌万分,难以继续思考,只道得赶快燃起升霄灵香。 这些……都是小事。 既然是小事,那么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我现在修为大增,待数年后,《玉翼蝶煞》练至化臻境界,届时六界之中又有谁能与我比拟?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为破玉簟冰棺,华盖阅尽奇书,为我觅得良策。 ——人界沄洲城,世代供奉宝物映蜃,可破解雾障,引渡迷途行旅,与那失魂心相。 镇城之宝,不可随意外借,只得使些下作手段,譬如去偷,去抢。 明燎劝我慎重,沄洲城乃京都直辖。此行若败露行踪,轻则积怨,重则交战,实为不妥。 升霄灵香犹自燃着,我放任自己思绪与这连缕青烟交织重叠,晃晃悠悠地荡过窗棂,飘向远方。 半晌,我道:“不必再劝,此事我已有定夺。” 行窃,当然是孤身更为妥当。 我推却明燎同行的提议,依华盖的情报,在沄洲城耐心候了半月。半月后,城主骆寒野亲赴京都。 毫无疑问,今夜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我日日翻阅沄洲城图,早已将路线熟记于心。待入夜,我幻作红珠凤蝶,潜入沄洲地宫。 重重机关,拦得住庸人,拦不住我。 我破开暗格,夺来映蜃,细细观阅,发觉此物虽是宝物,外观却并不惹眼,似面寻常铜镜。 时间紧迫,我将真品收入囊中,又幻出赝品,依照先前的陈设置于暗格内,推动环扣将其闭合,只道是能多瞒一时便多瞒一时。 待借用过后,我会将映蜃原封不动地送回。 虽然人界早晚得归我掌控,不过,靠偷靠骗得来的东西,我不稀罕。 正想故技重施,以红珠凤蝶的模样原路返回时,我眸 分卷阅读191 光一晃,眼前景物或虚或实,难以看得真切。 戾气渐为上涌,我暗道不妙,若是此刻《玉翼蝶煞》发作,我恐会将沄洲全城屠戮殆尽,这并非是我此行目的。 我盘腿坐下,飞快封住肩上两处大穴,试图以打坐理顺内息,将这阵戾气暂缓。 或许是因我今日心境颇为平和,此番应对竟真取得成就,只需再运转半个周天,这阵戾气就可被我彻底化解。 就在此时,暗室不远处的机关轰隆作响。不消须臾,石门被破,错乱的脚步声涌入。 “先生实乃神机妙算,果真有贼子图谋我沄洲宝物!” “贼子,受死!” 我置若罔闻,默默想着,只要再等一会,再等上一会…… 劲风扑面,寒芒直取我心口。 我不躲不避,打算硬接下这一剑,待克制《玉翼蝶煞》后,再给他些教训瞧瞧便是。 却不知为何,来者剑尖本已抵上我心口,又反手挽了朵剑花,转而刺向我肩脊,恰破开我所封住的穴道。 内息霎时凝滞,方才节节败退的戾气反扑而上,势劲更猛。 前功尽弃,我想。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本该喧哗热闹的长街上,茫然四顾。 那些摆摊还未来得及收起,数排灯笼高高悬着,洒落暖橘色的柔和光芒,莹白宣纸却被溅泼数捧鲜血,仿若寒梅妆点其上。 我伸手去触碰,还能感到些许余温。 周遭很静,杳无声息。 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慢过一声,一声沉过一声。 仿若大限将至,再无生趣。 默然而立半晌,待那失了的三魂归位,我才如同活转过来,抬脚向前走去。 每经过一具尸首,便数上一声—— 一、二、三…… 越往后数,我思绪就越显迟钝。 十二、十四、十九…… 十九接下来,应该是多少? 奇怪,我以前最擅长数羊,连着数能数到一千都不带磕绊。怎么现在才数到十九,我就数不下去了? 我蓦然顿住步伐,回身看去,目光在血泊处打着转,又停在那些数不清的尸首上,想顺着望到尾,却好似陷入死局。 寻不见尽头,也找不到起点。 我几乎是有些迷茫地想—— 这里是哪? 我为何会来这里? 这些人又是谁? 他们都是死于我手下吗? 最近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差了…… 头疼欲裂,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揉松眉峰,却见抬起的手掌覆着斑驳鲜血,仿若曾浸泡于血池,但又不觉疼痛,实在蹊跷。 更蹊跷的是,我囊中竟然多出一面铜镜,看样子分外寻常,连入我藏品的资格都没有。 刚起了扔掉的念头,指尖却将那废品攥得更紧。像是得见什么珍稀宝物,怎么都不愿松,与我暗暗叫嚣,不肯妥协。 ——不能扔。你快拿着它,去救一个人。 我要救谁? ——是个很重要的人。 我有重要的人吗? ——有的,有的……你忘了吗?他弃红从白,只想博你欢心。他自贬身价,只为逗你开怀。他打探你的喜好,窥明你的过往,知晓你所有的丑恶与不堪,却从未以冷眼相待、恶言相向。 ——他好像不舍得见你痛,不舍得见你难过,也不舍得见你犯险。更重要的是,他从未欺骗过你,利用过你。 他对我这样好,那我对他如何呢? ——你总让他难过,他却也没有怪过你。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莫名其妙的人?我心口泛起酸意。那他,姓甚名谁? ——昭华,他叫昭华。 原来他叫昭华。 景候昭华,人祗允庆。人如其名,真是令我望而却步的美好。 难怪呢……我盯着手上那面镜子,怔然想道,难怪我要救他。 取得映蜃,华盖即刻便要为昭华施法,七日内皆不容外物打扰。 我欣然应允,但在此前,我想与昭华独处片刻。 冰棺散开寒气,将他清丽眉眼氤氲得万分朦胧。我静静看了会,拨开那层附着的云雾,因不断搓洗而泛红的指尖轻触上他眉心,意图分外明确。 我想知道,那日在琳琅天阙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阖眼。 无数场景若走马观花,一一掠过。 云杪麾下竟纳入神兽苍阗这名大将,并与干桑、东极联手,逼昭岚退位让贤。昭岚自知大势已去,连反抗都不曾,一杯毒酒入喉,魂丧九天。 昭华得报,不顾伤势,自琼琯天强行出关,致使气血逆流,难以为战。又或者说……纵使他有通天之能,在无可逆转的颓然败势下,也是无能为力。 昭华,本该死的。 是伏泠娘娘舍命相搏,迫使云杪 分卷阅读192 与她缔结血誓,命其永世不得伤害昭华分毫。 死前,她对着昭华笑:“你那时说的,其实母后没忘。祖训有道,咸阴子民,生当潇洒无拘、任游天地。” “今日起,吾儿,你终于不再是樊笼里的鹤。” “别怨,别恨,别哭……这并非腐朽,而是新生。” “母后,真为你开怀呀。” 我蓦然撤下指尖,只见一滴水珠直直滚落,破开缭绕雾气,坠在昭华眼睫,颤悠轻晃,顺着面纹脉络静静流淌,仿若悲戚已极。 啪嗒,又是一滴。 “别哭。” 我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想为他拭去泪水,却是越拭越多。到后来,我顿住动作,这才意识到—— 原来是我哭了。 “倒是许久都不曾再落泪了。”我轻着声,也不知是想要说与他听,还是想说与自己听。 “云覆玉死后,我就明白,泪水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只有在意你的人才会因为你流泪而心疼。那些不在意你的……往往只会因此而更加看轻于你。所以,之后纵是苦难随行,我都没有再为自己流过一滴泪。” “没成想,竟然又为你破了例。” 我默然流着泪,在感同身受的悲痛里,生出几分心如死灰的平和来。 “你是劫难。以前想避,避不开。现在不必避了,我又不知道是否该将你留下,也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 “昭华。” “你还愿不愿意?” 明知得不到任何回应,我却仿若不会疲倦地,一遍遍地问着。几近自虐般地,让那亘古不变的沉默,与我长久作陪。 之后七日,我不愿沉浸在永无休止的患得患失中,索性埋头于政事,忙他个昏天黑地,最后竟真教我与明燎顺藤揪出一个主和派的余孽。 那兔妖背地里又扇阴风又点鬼火,是铁了心要为前任妖王逢尤报仇雪恨。 恰好我心火正旺,索性将他收押在我房内,每日皆由我亲自逼供、处刑……无所不用其极。 兔妖很是硬气,哪怕再疼都没泄露过半点口风,不免令我敬佩。 敬佩归敬佩,他既是余孽,我断不能放过他。 对他仁慈,便是对我自己残忍。 今日,我心情不佳,多赏了他三百余鞭,见他半昏过去,又将他扇醒,道:“还不说?” 兔妖眼神涣散,终于有所动作,轻抬手指,示意我附耳过去。 我谅他虚弱至此,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倾身凑上前,却被照脸吐了口血沫。 好极了。我抬袖抹了把脸,钳住兔妖下颌,冷笑道:“既然不会说话,舌头留着还有什么用?不如吾大发慈悲,替你割掉,如何?” 不待兔妖回应,我已卸去他下巴,两指揪过湿软舌尖,缓慢拉出。手中刀尖淬着寒芒,曳如飞鸟掠水,这么轻轻一划。 密布的血浆喷涌,纷乱铺陈在地面的毛毯。 我还欲用力,门外却是笃笃声响起。 哪个不识相的蠢货?我兴致正浓,被无端惊扰,自然分外不悦:“谁?” “是我。”清越如金石,润泽似雨露,“昭华。” 浑身血液迅速凝聚成冰,我噤住声,刀都快握不稳。匆匆环顾房内摆设,非但凌乱,还弥漫着深入肌骨的腥气。 “……怪、物。”那余孽仿佛拿捏住我命门,敞着下巴,音调嘶哑含混,“怪、物。” 我被戳到痛处,怒气不住翻涌,用力扇了他两个耳光,顺带封住他睡穴,藏身于床底之下。随后施法将毛毯血迹隐去,手忙脚乱地换上整洁新衣,趔趄奔向妆镜,细致打量仪容。 苍白清瘦的脸,猩红带煞的眼,还有额上不知何时长出的诡异纹样。 手抚上面颊,我陷入漫长的迷惘—— 镜子里这个神色狰狞的怪物,是谁啊? 是……是我吗? 我被一阵巨大的恐慌攫获,待意识回笼,已是状若癫狂,歇斯底里地连镜带案,统统用力掀翻在地,发出轰隆巨响。 “竹罗?”昭华听见动静,“你在做什么?” 我如坠冰窟,我心知肚明。 他叫的是竹罗,不是烛罗。 他想见的人是竹罗,也不是烛罗。 我浑身如遭千刀凌迟,疼痛难抑,几乎想嘶吼着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失而复得的欣喜与得而复失的焦灼来回翻涌,快要将我逼疯。 但只要想到门外站着的是昭华,我就下意识地克制,不断告诫自己,得对他温柔些,得对他好些。 轻迈步伐,额头抵上门框,我缓和语气:“你走罢,我不想见你。” 语落,屋外的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悄然离开时,才听得那声音再度响起:“我好像做了场梦。梦里母后溘逝,你自堕为妖,而我无可奈何。所以,我很想醒来。” 我哽着喉间涩意,指腹摩挲着门面雕镂的锦簇 分卷阅读193 花团,轻轻打旋,意欲藉此描绘那人眉眼。 “原来并非是梦。”他语调无波,带着认命似的平静,“原来已经太迟。” 念及昭华初醒,琳琅天阙易主,他眼下无处可归,我狠不下心将他赶出一峰寒岫,又因心中私欲作祟,故命明燎拨出一间府邸给昭华,衣食住行都不可有丝毫怠慢。 毕竟昭华昔日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而今落差太大,我真怕他觉得委屈。 明燎听后,也觉得委屈:“小烛罗从未如此待过人家呢。” 他与昭华怎能相提并论?我似笑非笑:“你衣下之臣数不胜数,少我一个能算得了什么?” 明燎掩嘴,眼眸弯作缺月。 自一峰寒岫里有了昭华起,我每日的行程,便从整日埋首于政事,变成忙完政事后,定要绕去昭华的后院,跳上屋檐,静静看他练剑。 任是雷打也不动弹。 哦,我看昭华练剑这件事,他不知道。 我那时说我不想见他,他果真就再没有来找过我。成日候在庭院,日夜不辍地练剑,招法凌厉,由形至意,皆携着澎湃杀念。 虽如此,他剑招行至最末,回回劈上石桌,却从未将其断为两截过。是以,我心中好奇,有次趁昭华进屋,下去看过一眼。 锋刃所及,仅刻出一道浅淡沟壑。我伸手去碰,竟觉出无尽的克制与忍耐。 他便不想报仇? 云杪夺取本该属于他的位置,甚至害伏泠娘娘惨死……这口气他怎么能咽得下去? 又或者—— 我眸光微凛,想起数年前,我曾笑话昭华,说他这性子不适合入主琳琅天阙。那时他答,云弟想要,他自拱手相让。 鄢陵之事,莫非他早已看透是局? 明知是局,为何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我莫名心悸,一个不察,竟将手下压着的琉璃瓦群震出罅隙。声响细微,却没躲过昭华的耳。 他倏然收剑,回首向我望来,凤目映着晴光春色,剑风惊起几朵娇艳海棠,翩然似蝶,围着他不住打旋。 我见行踪败露,又窘迫又羞赧,索性振袖起身,足尖款款一点,掠过亭檐,溜之大吉。 路上遇见明燎,他将我拦下,见我神色有异,有心打趣:“檐上君子的事,总算被你那情郎发觉了?” 什么情郎不情郎的。我板起脸:“再叫我听见你污昭华名声,我就将你这口狐狸牙一颗颗敲碎。” 明燎花容失色,掩着嘴后退数步,正当我以为他被我震慑而暗松口气,他却道:“小烛罗那方面该不是……有些毛病罢?昭华与云杪齐名仙界双姝,你到嘴的肥肉不吃,实在有损我们镜湖,乃至整个妖界的颜面。若是小烛罗下不去手,不若将昭华交给我,我定——” 我惊怒:“你敢?!” “唉,好一个木头脑袋。”明燎咕哝着,“真不明白,你嘴上说着不想见昭华,暗地里又日日都往人家檐上蹿。你对他,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我被他问得怔住:“明燎,我也不明白。” 明燎收起惯常的嬉皮笑脸,竟是颇为认真地道:“你若是对他无情,便不要再如此。想让他往后自在逍遥,切记不能呼唤他,思念他,注视他。惟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死心,早日离开一峰寒岫。” “可是……”我难得吞吐,有些许惶然的意味。 “可是什么?” 可是我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我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些情思愁肠百转千结,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成了团理也理不清的线团。 明燎静静看我半晌,忽地上前,右手轻揉我发旋:“好,堂兄知道,这些年来,委屈我们家小烛罗了。” 亲缘这东西,委实很奇妙。 让我在焦灼中得以宁静,惶然中得以安稳。 “……堂兄。”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唤明燎,“有情还是无情,我说不上来。只是这几日,我总想时时都能看见他,即便不能说上话,也是极好的。我……会恨自己遇他太迟,而今身上能给予的都已被夺去,再没有好东西能留给他。” “若我如今已一无所有,却还想将他留在身边。我这样对他……会不会太自私?” “那要看他是如何作想了。”明燎语重心长,“罔顾他人意愿,擅下决策,才是自私。” 语落,他对着我笑了笑,道:“小烛罗不怕,堂兄帮你。” 明燎不许我再去寻昭华,让我成日待在一峰寒岫与他厮混。 非但如此,还换着花样往我榻上塞男宠,皆是些身娇体软的美貌少年,见着我就跟那没骨头的蚯蚓般往我怀里钻。 我不喜亲近外妖,也不齿这般荒淫奢侈的作派。 是以,明燎送一个男宠我便向外扔一个,扔到后来,明燎也上了火气,拍案质问我到底喜欢什么长相的美人。 我知会他,这与长相无关,我仅是无法说服自己对那些个不喜欢的物事又 分卷阅读194 亲又啃,乃至交欢。 明燎不屑一顾,说我这是当人当久了,不可理喻。情与欲,本就不相伴而生。上了,爽了,不就足够了? 我难以苟同。 他恨铁不成钢,指着我数落了好一通,才走出殿门。 这还没等我松口气,明燎竟又匆匆赶回来,扭着腰肢坐上我腿,玉指在我脸上又点又揉,千娇百媚地笑:“小烛罗,成了。” 我满头雾水,忽听得殿外嘈杂声起,似是有妖前来闹事。 岂有此理。我面色转冷,使过眼色让明燎从我腿上离开,他却恍若未闻,分外悠闲地自琉璃盏中拈起一颗葡萄,朱唇微启,拖着尾音:“啊——” 耳听哀嚎声渐近,我哪里还有心思与明燎蜜里调油,板着脸命他自我身上滚下去,他倒好,竟有意无意地将我搂得更紧。 我气极,又不能对明燎下重手,只能眼睁睁地瞧见殿门轻易被破。两名小妖自外踉跄跌向殿内毛毯,抖抖索索地不敢说话。 来者赤金长靴点地,雪白袍角迎光熠熠,翩然轻曳,步伐更是缓慢自持,不曾出错半分。直至他走到我面前,鬓边垂落的流火珠都未晃过一下。 我自看见昭华起,便有些不知所措。 他眸光若冰,面色似霜,身侧还浮着柄未出鞘的长剑,像是在上演正宫逮着了丈夫在外偷吃,然后捉奸成双的戏码。 我不禁一个头三个大,暗忖昭华稍后若真向我出手,我断然是不能够还手,毕竟是我理亏在先。 明燎还嫌我理亏得不够多,柔声轻劝:“冤家快尝尝,是这葡萄甜,还是燎儿的滋味甜?” 昭华面色更冷。 这我哪还敢吃?挥手正想推拒,却听明燎传音入密道:“堂兄说了帮你,就不会害你。” 他当真是在帮我……而不是在戏耍我吗? 也罢,事到如今,就信他一回。 我硬着头皮,衔过那颗葡萄,明燎那厮又支起阴招,指点我:“当着他的面,说这葡萄没有我甜。大点声。” 我嚼了两嚼,干巴巴地道:“葡萄……怎、怎么能有,燎儿甜呢?” 明燎不满我的敷衍,还欲再说,身侧已袭来清冽梅香,我嗅见这气味,实在难以心生戒备,动作下意识地迟缓下来。 等再回过神的时候,落座在我腿上的已不再是明燎,而是昭华。 至于明燎,他被一道无形气劲携着不停打转,趔趄绕下玉阶,好半天才稳住步伐,登时气得狐耳绒毛根根炸起,声线都不可抑制地开裂:“刁、刁民……冤家可得为我讨个公道!” 昭华鸠占鹊巢,又被明燎声泪泣下的指控罪行,却不见他有半分不安,只是挺着笔直的身姿,扭头默默看我。 虽未言语,但那欺霜赛雪的芙蓉面上分明写着两个大字:你敢? 我自然不敢,想也不想地就挥手打发明燎。 明燎恨得直向我飞眼刀,要是现在能骂出声,想必他定是要指着鼻子骂我见色忘义了。 临走前,许是为膈应昭华,还不忘拾起自己狐狸精的老本行,柔媚地笑:“善妒最是要不得。哪日冤家遭不住,记得要来寻人家。” 昭华挥袖发劲,将地上跪着的小妖和明燎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一并请出殿内,而后掌风微收,门扉复又缓缓合起。 随着落锁声响,我心神也游移到别处。 明燎为了帮我,这回可是颜面大失。情谊便先领着,待明日见着他,我必定重重有赏。 “看来,你还真想去寻他?” 昭华语气森寒。我打了个哆嗦,迎上他目光,竟有些近乡情怯,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将他留在我身边。 他没等见我回应,也沉默下来。 半晌,如玉指尖探去琉璃盏,轻拈起一颗圆润紫红,还沾着露水的葡萄,送到我嘴边。 见我不动,昭华微眯凤目,极为不悦:“吃。” 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个胆量敢命令我? 我本应觉得生气,本应斥他放肆……但我只是极听话地张开嘴,想衔过那颗葡萄。 却不想,昭华竟不肯松手。 我心生猜测,齿间带了几分试探,细微摩挲着果皮,似虫蚁贪婪啃噬,逐渐推进。直至快触及他指尖,我顿了顿,未再继续攻城掠地,用力咬破。 大半截果肉入了我喉,小半截还被昭华攥着,剔透似紫金琉璃。 浆汁黑红微黏,与他莹莹似雪的指节错映,竟令我喉中莫名干渴,生出了难以魇足之感。 我被引诱得意乱神迷,只道今日是昭华自己送上门,索性不再纠结,顺从妖性本能,埋首过去,舌尖灵巧若溪中游鲤,绕着泉眼打着圈儿舔吮他长指。 昭华僵住,似是想避开,却被我反手制住手腕。 “……好甜。” 我字句说得含混,连那小半截果肉都不放过,一并席卷入肚,方才心满意足。 等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 分卷阅读195 才做了些什么后,我紧忙垂眼,不免有些忐忑,怕他觉得我过分轻浮。既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半天都没吭出声来。 倒是昭华开口打破死寂,问句颇为莫名:“哪里甜?” 我摸不着头脑,悄悄抬眼看他。 待看清他那副眼帘半掩、冷面飘红的姿态,我便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起来。微妙的情绪流入心房,化作震耳欲聋的响声,仿佛彻夜都难止歇。 昭华似是等不及,又问了一遍:“哪里甜?” 我小心翼翼地:“什么?” “你这木头。”昭华突然生起闷气,接连瞪了我好几眼,仿佛羞恼至极。许久,他才咬着牙,问语似曾相识,“葡萄甜,还是我甜?” 不知为何,我忽然就笑起来。 紧绷神色渐为舒缓,仿若普降甘霖,干涸枯尸得以重焕生机。 “你甜。” 第89章 共此残烛光·其三 昭华看我片刻,道:“许久未见,你这木头倒是开了窍,都知晓讨我欢心了。” 他如此说着,神色却与欢欣二字挂不上钩,指腹轻点我僭越握在他腕上的手。 我本就无意冒犯,立时松开手劲。 昭华自我腿上起身,抚平衣摆褶皱,动作轻慢。 看他这架势,我心有不安,出言问道:“你……是要走了?” 昭华微顿:“不走,难道留在这里见你寻欢作乐,风流快活?” “我何时……”寻欢作乐、风流快活过? 我瞪着眼,真觉百口莫辩,又见昭华已然是半步迈下玉阶,忙扯住他衣袖:“且慢。” 仔细斟酌语句:“一峰寒岫民殷财阜,吃穿度用皆为上等,断不会比在琳琅天阙要差。你假若不愿见我,我便拨出红蓼渡予你。想要清净或是热闹,皆遂你愿。昭华,你不妨再考虑下。” 他语气淡淡:“考虑什么?” “考虑……留在一峰寒岫。” 昭华默然,手肘微抬,似要将袖子抽回。 见状,我也顾不得颜面,失声道:“考虑留在我身边!” 空气陷入死寂。 半晌,昭华问:“以什么名分?” 我怔然反问:“你想要什么名分?” “东极咸阴族训有言,族民向天向地向万物,独不向人。是以,我不可轻易停留。”昭华道,“除非那人亲口告诉我,他对我动了心。” 我沉吟许久,抢在昭华耐心告罄前,试探起他的底线:“可否再给那人些时间?” “自然。”出乎我意料,昭华应得万分干脆。他转过身,板着张俏脸,若无其事地横坐回我腿上,续道,“但需约法三章。” “譬如?” “譬如——”昭华凤目一掀,眸光清清泠泠,直望向我眼底,“你以后只许看着我。” 这恐怕有些困难。 我迟疑道:“总不能常备条蒙眼布,见旁妖时戴起,见你时取下。况且平日上朝,我光听声音,也辨不出是何妖进谏。” 昭华轻咳:“那便换一章。” 我又问:“譬如?” “今日起,你心里只许念着我。”昭华伸出食指,抵在我下唇,语气渐寒,“过往荒唐……我既往不咎。但再让我瞧见你与那些男宠纠缠不休,我断不会轻易饶过。” 鼻尖萦着幽冷梅香,又隐约有醋海翻波。 “好。”我心头微悸,忍不住轻啄那截如玉指节,“到时我任你处置,想怎么罚都行。” 大抵是冒犯过头,昭华蓦然抽回手,恼得眼尾羞红,愣是半天没“你”出个下文。 “是我逾矩。”我认错态度良好,“既是约法三章,还余下两章,你待如何?” 昭华避开我目光,如云墨发游曳着披散满肩,秀致侧脸隐于发间,神色莫测:“改日再议。” 此后不必再做梁上君子的偷摸行径,我自是妖颜大悦。想到平日各地上供的金银珠宝、神兵利器,我留着无用,为讨昭华欢心,便一个劲地往红蓼渡里送。 可惜这些物事昭华早已司空见惯,每次都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有时还会莫名生起气,蹙眉质问我是不是拿对付其余男宠的路数来对付他? 我有口难辩,实在没辙,只得撇下面子去讨教明燎。 明燎还因那日的事在与我置气,损我说这哪是讨了个情郎,分明是请了尊大佛供在妖界。再这么娇惯下去,昭华迟早得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届时妖王颜面何存? 我不以为意。 妖王后宫本该群芳争艳,而今我独宠一人,是专情又非滥情,理应得众妖交口称赞,这有何可颜面扫地之处? 明燎直翻白眼,终是拗不过我,指点我送礼不在贵重,而在乎于心意,需得顺着昭华喜好下手。 昭华的喜好?我犯起愁。他的前尘过往,我实在是知之甚少。至于仅有的那几件,也都是从伏泠娘娘口中得知。 分卷阅读196 伏泠娘娘…… 我真想不到,琼琯天之别,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眼。 早知如此,当时真该与她好生告别。 我缓缓阖目,仿若还能瞧见那个衣衫若雪,眉眼温柔的女子。她提灯叫住我,凤目映着暖融碎光。 ——你应当不知晓罢?其实吾儿喜穿红衣。吾那时就想,这孩子,真是与吾当年一模一样。 红衣…… 我醍醐灌顶,吩咐手下赶至灞陵春岸,为我请来其中最善裁衣的雀娘,不分昼夜地赶制红衣。用的是最华贵的面料、最繁复的针线,再缀以西极流火珠十二颗,聊表拳拳心意。 我亲携此物踏入红蓼渡。 昭华瞧见这身绚丽红衣,神色总算有所起伏,手心摩挲过绸缎,轻声道:“你怎会知晓?” 我怕揭他伤口,忙转开话题:“喜欢吗?” 昭华缓而攥紧袍角,指节隐泛青白,却又很快松开:“你不是说红衣艳俗,不比白衣风采卓绝?” “怎么会?”我放柔语气,“你那时问我红衣好不好看,我心里便想,都说大红艳俗,偏你穿着就格外不同。我刻意……刻意贬低,只是怕被你引诱,有所动摇。” 昭华抬眼:“当真?” 我笑着颔首:“昭华,你不必因迁就我而委屈自己。红衣很好,你穿什么都很好。” 昭华眸光微澜,又问了一遍:“当真?” “比真金白银还真。”我将红衣推到他怀里,诚恳道,“我从不打诳语。” 昭华这回没再推拒。沉默半晌,似已笃定之至:“是母后告诉你。” 见瞒不过去,我也只得承认。 “母后也喜穿红衣。”昭华唇边晕开浅淡笑意,“我东家效颦,不及她半分。” “为何后来又改穿白衣?” “因为父君喜欢。” 昭华收起笑,神色略显漠然:“为讨他欢心,我亲眼见母后将一柜红衣烧尽,未给自己留下任何反悔的余地。” “伏泠娘娘……很喜欢昭岚帝君?” “不错。”昭华颔首,“但他对母后很不好。分明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却执意分居两处,只有喝醉酒,才会记起琳琅天阙里有个阆风宫,阆风宫里还有个伏泠。” “可惜,就连藉着醉酒偷来的片刻温存,我那好父君嘴里念着的,竟也是与旧时情人的风花雪月。” 我覆上昭华手背,已有结论:“你怨昭岚。” “怨归怨,我从未想过要取他性命。”昭华阖目,“他若死,母后不会独活。” “……” “单凭我,留不住母后。我早知我留不住她。” 我如鲠在喉,半晌才说得出话:“伏泠娘娘,她是个很好的母后。你莫难过,有朝一日,我定会为她、为你,向云杪讨回公道。” “云弟。”昭华眼睫轻颤,露出泓泉似的眸光,“第一眼见他,那个长相,我心道是孽。他开口唤我兄长,我便道是劫。因缘会遇……若避其锋芒,能令他稍感快慰,我只当替父赎罪。” “昭岚的罪,为何要你来赎?”我一阵胸闷气短,“云弟云弟,你还叫他云弟!他行事前,可有顾念过你是他的兄长?” “谁对谁错,已不必再争。”昭华摇头,“其实又何需再争?已是尘埃落定。” 我忽地想起石桌上那道再浅不过的剑痕,已隐隐了悟,目光难免沉痛:“恨就是恨,痛就是痛。你何苦强自忍耐?” “我年少时,曾自诩肆意洒脱,以为即便屡受压迫,行不得已而为之,亦能守真守性。”昭华停顿许久,续道,“然世事多有无可奈何。正如谎言重复一万次即为真。忍耐重复一万次,便定了性。” 我启唇欲劝,却是良久无言。 昭华的过往,我不甚了解,仅凭只言片语,亦难以窥得冰山一角。若将我二人身份对调,处境置换,我并无把握能胜过他。 既如此,又何谈相劝? 最后我只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并非腐朽,而是新生。” 昭华静静看我,忽地也笑了,竟带着几分熟悉的促狭。 “自由是奢望,是以我习惯忍耐。” “现在不必忍耐,可我也已经不再期盼自由。” 语罢,他反握住我的手,像极冷的冰,又似滚烫的火。 “我没能护住母后,至少……护住你。” 虽应允昭华不为难仙界,但毕竟新仇旧怨,我断不会就此罢休。除此以外,沄洲城之事,近日来也令我颇为焦头烂额。 世道皆传我因贪图映蜃而犯下杀人夺宝、放火焚城的罪行,害得好端端一座城镇,如今活口不逾万人。 ……笑话。 我自认因功法失控,致使近百条性命无辜陨落,此条罪责加身,我不欲辩驳。往后人界若要因此与妖界开战,我亦会以一己之力承担。 可放火焚城、大开杀戒,实乃胡编乱造,血口喷妖 分卷阅读197 ! 明燎劝我,妖类性恶,落人口舌在所难免。与其拘泥于虚名,不如想想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此等局面。 我忖道,沄洲城乃京都直辖,灭城一经上报,定会掀起万丈惊澜。何况……骆寒野妻女双双丧命,他贵为城主,定不会咽得下这口气。 若无可回寰,落得开战的下场。迎战人界,也绝非易事。 凡人虽受天资所限,难以与妖类相提并论,却最是意志坚韧,留有层出不穷的后手。并且,人界向来与仙界交好,我妖界以一敌二,颓势显而易见。 华盖提议拓展妖界疆土,将方圆百里内的中立势力纳入麾下。我深觉此计可行,命明燎为我游说诸族。 明燎不负所托,未费吹灰之力,便为我拉拢隔星桥姬氏。 隔星桥乃狼族部落。 桥主姬无月是万里难寻的雪狼王,骁勇善战,曾贵为妖族常胜将军。无论是出征讨伐,抑或守城驻关,皆是无一败绩。后因与前前任妖王阴阕理念相佐,请辞归隐。 这便分外蹊跷了。 既已决心归隐,又为何愿意再度出山? 明燎闪烁其词,只称曾与那隔星桥主是故交。再问下去,他就不肯多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我心道他们二妖间的关系多半不是故交这么简单。许是什么久未谋面的旧情人,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死生不负的缠绵往事。 什么,你问我是从何得知? 自姬无月随明燎步入一峰寒岫起,他那两颗眼珠就死死黏在明燎身上,半分都不舍得挪开。 这只骚狐狸,定是贪图床第之欢的爽利,将人家勾上塌,吃干抹尽后,又不肯负责。 唉,真是孽债。 隔星桥姬氏归顺后,陆续有四、五个族落主动投诚,皆是些鸟兽飞禽,打打下手尚有余裕,行兵打仗……还是罢了。 无法,我只得将线放到三百里开外的族落。 传言古铜金井芈氏力大无穷,或可移山震海。倘若他们愿投诚于我,我的胜算定会更大上几分。 却不料,芈氏上下皆是冥顽不灵、不识好歹的莽夫,心高气傲极了,简直视我一峰寒岫为无物。 好生商谈无果,惟有动用武力镇压。 我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制服掌管金井的芈鸠,日夜以极刑相伺,本意是为杀鸡儆猴。 谁知此妖傲骨难折,即便被杖罚得狠了,也是抿着唇不哼声,誓要将立场坚持到底。 有芈鸠带头,那帮蠢货腰板挺得更直。 久而久之,我耐心几欲消磨殆尽。 此时,华盖为我献上良策:“不若以至亲、爱妻相挟,定会事半功倍。” 我坚决不允。 祸不该殃及家人。何况芈鸠爱妻乃外族,是个再柔弱不过的鲤鱼妖,腹中尚怀有身孕。 我怎能……下得去手? 心底隐匿极深的微弱善念,好似黑夜萤火,愈发明亮,意欲挣脱束缚而出。 我动了动唇,几欲想放芈氏一族就此离开。 念头甫起,心神剧震。 升霄灵香悄无声息地燃起来。连缕轻烟钻入我口鼻,仿若化作无形的线,缚于四肢,遍布识海,操纵着我的行动与思考。 我冷下脸,轻撩衣袍,缓步迈入刑场。 差明燎为我押来鲤鱼妖,自刑台架挑了把长鞭,慢条斯理地道:“芈鸠,你既不愿归降,那不如猜猜,你爱妻肚里的婴孩,究竟能捱过我几鞭?” 此法果真奏效。 我不过才狠抽几鞭,芈鸠已是目眦欲裂、状若癫狂,嘶喊着叫我住手,再寻不出先前那般宁死不屈的傲然姿态。 你看这世间情爱,实乃刮肠毒药,即便是狡诈妖类,都难逃苦海沉沦。 心生妄念,则行恶业;心存嗔念,则表丑陋;心起痴念,则意踟蹰。 是以,情生软肋,如蛇受制于七寸,拿捏得当,便会任君宰割,难以翻身。 我不要如芈鸠一般。 爱是本能,却非必需。 若真到抉择之时,心中自有秤杆,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该弃,则弃。 我未手下留情,每一鞭力道皆是千钧。破空声响过后,实打实地落在女人脊背,绽开靡丽血痕。 鲤鱼妖护着肚,美目紧阖,已是半昏过去。 我持鞭的手僵住,在放下与行刑间挣扎许久,终是败下阵。复又高抬起手,鞭身将落未落之际,芈鸠终是不堪忍受,磕头服了软。 我竟似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 将刑鞭交给身旁候着的小妖,我微哂:“你早些想开,她又何必受这等苦楚?” 语罢,挥手命妖收拾残局,又驻足欣赏芈鸠是如何拖着残败身躯唤醒鲤鱼妖,互诉劫后余生的衷肠。 恰在此时,明燎停步在我身侧,轻声道:“方才昭华来过。” “怎么?”我神志尚未清明,漫不经心地摆弄指节, 分卷阅读198 “昭华是谁?” 明燎钳住我肩,迫使我转头看他,语气竟是痛心疾首:“小烛罗,清醒些罢!不要再被升霄灵香左右!” “不知所云。”我漠然道。 明燎眸光微沉,掌心聚风,灭去久燃不灭的灵香。我深觉被冒犯,心生不悦,正待呵斥,又被他反手甩了一巴掌,刺痛难当。 “……你怎敢?”我轻抚面颊,杀意涌上斥血的眼。 “还不清醒?”明燎又扬起手。这回我早有防备,二指微曲,率先制住他腕骨,力道寸寸收紧。 明燎强忍痛楚,目光悲悯:“方才,昭华来过。” “谁是昭华?”我几欲将牙关咬碎,“我不记得……我听不懂!” 仿若有柄利刃在体内横冲直撞,血肉被剜作碎屑,分外难捱。 鬓边淌过冷汗,我只得撤去对明燎的桎梏,慢慢地弯下腰,喃喃低语:“昭华……” 纵已半身陷入尘泥,我仍拼尽全力,抓住心间一缕明净。 方才,昭华来过。 那他看见了什么? 我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忽觉雪窖冰天,或许也不过尔尔。 “小烛罗。”明燎轻声唤我。 我僵着身子,久未动弹。好半晌,才抬起眼,心存最后一分希冀:“是何时来的?” “行刑前。”明燎应声,“我拦不住他。” “所以……”我神色空茫,“他都看见了。” 明燎闭目,微不可察地颔首。 此时正是烈阳如火,我身披霞光万道,却觉磅礴生息被缓慢地剥离体内,惟余干瘪皮囊,包裹着早已枯萎腐朽的血肉。 又过了很久,我才直起佝偻的背,越过明燎,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那是去昭华居所红蓼渡的路。分明才过数月,我却已走了不下千遍。 昭华不知道,我也从未与他提起。 往后百年千年万年,我想将他藏在红蓼渡里。他会远离肮脏龌龊的杀戮掠夺,过着安稳祥和、富足康泰的岁月。 我不会如昭岚那般,迫使他谨遵礼教。他可以随心而活,肆意或自持,皆凭他所愿。我亦会竭尽所能地隐瞒一切,在他面前做回当初那个干净纯粹的竹罗。 若他喜欢,瞒上一辈子,也并无不可。 可惜,天道从不会垂怜贱种。 红蓼渡。 昭华房门紧闭,我踌躇立于前,柔声问:“昭华,你在吗?” 屋内杳无声息,我却知晓他是在的。 “方才……”我谨慎措辞,“你知晓的,我而今身为妖王,需得立以威严方能服众。再者说,我亦是给过芈鸠机会。若他早些归降,我怎会殃及池鱼?昭华,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可好?” 一通软硬兼施,昭华总算开口,语气辨不出喜怒:“你可知,我究竟是为何而生气?” 我挤出笑:“你菩萨心肠,定是气我暴戾成性。我知错啦,你原谅我这一回。下次,我、我会尽力克制。” 昭华沉默许久,道:“那时在善人府,你犟嘴说他人死活与你无干,却还是随我入府。蛇妖死后,你骂他自作自受,不会为其伤心。话虽如此,实则最想护住他性命的,是你。” “……” “你并非铁石心肠,也并非暴戾成性,何必勉强自己为恶?” 他莫不是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我冷下声:“我本就是半妖。妖救同类,与善恶何干?况且当日妖气侵体,你听到我说的那番话,就该明白我内里早已腐烂得彻底。会做出如今这等事,又有什么稀奇?” “……竹罗。” “不要再这么叫我!”我深吸口气,尽力平复情绪,“也罢,便都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对我抱有无谓的奢望。我已不是巫山玄丹的竹罗,而是一峰寒岫的烛罗。此烛非彼竹,意为萤烛末光,而非劲节秋霜。” 我死盯着门扉,任眼眶瞪得发酸都不舍得移开:“所以,你现在还愿不愿留下?” 屋内传来细微响动,脚步声在门前停驻。 “我一直想问。”昭华语调微沉,“我自玉簟冰棺里醒来的那日,你在做什么?” 我心跳剧烈,手脚更是阵阵发冷,在隐瞒和坦诚间挣扎许久,终是颤声道:“早些日子,我抓到主和派的余孽。党派之争,不容留情。我施刑逼问他据点及同党下落,他却不肯低头,还往我脸上吐沫。我、我动了怒,便想割去他的舌头。” 语至最末,我竟是生出些自暴自弃的轻松畅快:“你敲门时,我全身都是血,自知见不得你,于是我让你走。” “但是你没有。” “幸好你没有。” “……” 我怕骨子里的迫切与欲求惊扰到昭华,故放轻语调:“所以,你现在还愿不愿留下?” 昭华默然。 我知他入棺数余年,记忆皆是空白。甫一醒来,便要承受许多,此时内心煎熬也是难免。故 分卷阅读199 退步妥协:“你不必现在就给我回应。我等你……五日如何?” 见他并无异议,我一锤定音:“那便五日。” 这五日我度日如年,更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早早了结朝事,便走至昭华行院,却也不敢向前,只得伫立长望,等上一夜,方转身离去。 明燎见我魂不守舍,大抵猜出事情始末,从腰间摸出一物赠我,说此乃醉夜欢,只消服用半瓶,便可交欢彻夜。 他语重心长:“再多的示弱挽留,都不若春风一度来得简单有效。” 换作以往,我看不起这等下作手段,定会不假思索地拒绝。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久久凝望着绿璎瓷瓶,竟鬼使神差地拢指收下。 若非万不得已…… 我阖上双目,忽觉怅然。 期间华盖带来消息。京都权贵纷纷拨款,大造寺院庙宇,请佛侍仙,应是有意讨好仙界,与其结盟。 确实棘手。 怪我那日思虑不周,为功法反噬,铸成大错。事到如今,已是无可补救,只能见招拆招。 若人界真与仙界结盟,我亦不可坐以待毙,光拓展妖界疆土已是难有作为,我需得思量其余四界,可有信得过的结盟者。 “王,尚有一事。”华盖出言打断我思绪。 我懒懒垂着眼帘:“说罢。” “接到仙界那头的信鸟。”华盖道,“崔嵬君不日后将会造访妖界。” 我语气微冷:“所为何事?” “是为沄洲城而来,信末称……” “称什么?” “称此约你不得推辞。” 看来云杪,是当真未将我放在眼里! 我几欲咬碎银牙,手握上案角,生生用力捏作齑粉。既是他自己送上门,可别怪我礼数“周全”。 掐指一算,五日已到。 我换下厚重朝服,着了件惯穿的轻薄蓝衫,确认与以往在玄丹的装束无异,方才上路。 谁知走至半途,天幕竟是乌云翻涌、狂风大作,雨滴如断线的玉珠,将我霎时淋了个通透。 我轻捋湿漉额发,大可唤出把伞,再以灵力将衣衫的水逼干。 然心思百转,却是未动用任何灵力,仿若天色晴好,缓步行于瓢泼雨幕,推开院落大门,停在昭华屋前。 雨滴顺着湿透的衣角淌入地面,洇出暗色痕迹。 “昭华。”我颤着牙关,“下雨了,我好冷。” 门内似有异响。 我嘴角微扬,再接再厉:“你不是说,我难过时,你会感同身受;我受伤时,你会意欲取而代之。我现在便觉得很难过。昭华,你知道吗?” “你舍得吗?” 紧闭多日的门终于被推开。 昭华端立在我面前,目光划过我湿透的衣衫,落在我淌着水痕的脸上。 待看清唇角那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笑意,他眼睫极轻地一颤,也不知是嗔是怒:“狡猾。” 提着的心终于平稳落地。 “你不舍得。” 昭华蹙眉,默然看我半晌,竟是抬手轻触我睫羽,接过剔透雨珠,颤巍巍地凝在他明净指盖。 我见他紧绷着的唇线有所松动,趁热打铁:“当年你没有对我另眼相待。而今,我不过依法行事,难道你便要放弃我吗?” 昭华稍有回温的眸光霎时冷下来:“五日过去。你竟仍不知,我究竟是为何生气。” 见势不妙,我心慌意乱,更是满腹委屈:“我不知道……分明我已答应你会克制,你还想让我如何?我还该如何?你可知我即位妖王,借的是党派之争的东风。我背后的靠山,无一例外,皆是主战派的势力。若我像逢尤那般,凡事以和为先,怎么还能走到今日?” “……” “我不比你和云杪。我天资不足,更没有上千年的岁月去耗、去磨、去祈求天道那点虚无缥缈的垂怜!是以,我只能寻求捷径,去走先辈未曾走过的路,去练众民唾弃的阴毒功法。伤人害己,是在所难免。” “……” “昭华,我别无选择。” 眼眶似有温热流淌,却分不清究竟是泪,还是雨水。我闭了闭眼,迟疑伸手,试探地去牵昭华的手。 他僵了一瞬,不动声色地避开,取来纸伞递给我:“夜深,先回罢。” 如同被推上刑架的罪犯,自知死局已定,我万念俱灰,颓然垂首。再抬眼时,已是面无表情。 我打落那柄伞,退入雨中,没了屋檐遮挡,视线被雨水氤氲得模糊不清。 艰难撑开眼皮,我凝视着眼前的朦胧黑影,木然开口:“你是不是要走?” “竹罗。”昭华声音穿过雨幕,沉沉落在我耳畔,似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挣扎,“你总得,给我时间。” 挣扎?哈,或许是罢。 我以为他不同……其实他也难以免俗,觉得我是个可憎的怪物。那时单凭耳听,他尚未知晓我的真面目,而 分卷阅读200 今眼见为实,终于对我失望了? 我无声发笑,雨点顺势润泽我的双唇,侵占舌腔。 是朔风雪沙般的冷,融于余温,化作最寻常的水,却又于平淡中,生出剜骨的疼。 “虚伪。”我说,“当初我避你如蛇蝎,是你不依不饶地来招惹我。现下你后悔了,便要抛下我?好啊,你走罢。你莫不是以为我会挽留你?你莫不是以为我非你不可?” 许是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又在隐隐作祟。我言辞掷地有声,不许再任由自己显露出丝毫软弱。 “我不是非你不可,我不是非你不可,我不是非你不可……” 真的不是非他不可吗? 我虽自诩喜好美色,但一峰寒岫里貌美妖类数不胜数,我却也从未以正眼相待,更从未生过将谁留在身边的念头。 他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可如今,我已是如此放低身段,放眼整个妖界,谁能有幸得到此等待遇?他竟还不知足……还敢端着架子与我拿乔! 后悔了、怕了、厌了,就想与我一刀两断?他可知我是谁?世上又怎会有这等好事。 雨夜太冷,妖界亦然。 他不能留我孤身于此。 第90章 共此残烛光·其四 自腰间摸出醉夜欢,我面无表情地拨开木塞,将琼液含入唇舌,扬手扔掉瓶身,碎裂声响被磅礴雨声悉数吞没。 “你——”昭华刚要开口,便被我推着进了屋,手心聚风合紧门扉,欺身将他压上木柜,复又扣紧昭华后颈,迎面吻住那双唇。 由唇见人,皆是薄情寡义。 大半琼液反哺入昭华口中,我轻抚他喉结,直至感受到吞咽的动作,方放下心来,松开粘连着的唇瓣。 昭华呼吸不稳:“这是什么?” 我亦服下半瓶醉夜欢,此时药效渐为发作,燥热难当。我索性褪去湿重衣衫,只着件逼干水的里衣,吊眼睨他:“让你我快活的……好东西。” “你疯了。昭华低斥。 我扯出笑,舌尖舔弄他耳廓,方软声道:“我是想要你想的都快疯了,难道你不想要我吗?” “不行。”昭华面颊浮起欲红,喘息渐重,吐字分外艰难,“不是现在。” 他尚余几分神志,伸手推开我,力道跟挠痒没多大区别,我却是计上心头,顺势向后退去,边退边解里衣,勾着衣料往下扯去,缓缓露出一点圆润肩头,再是腰身、脚踝。 昭华微怔,蓦然别开目光。 我挑起眉,里衣绸裤绕着食指转了个圈,直直扔入他怀中。昭华下意识接住,又如触及烫手山芋,忙不迭扔向旁侧。 “够了。”他沉声道。 当然不够。 我忆起明燎往日矫揉造作的姿态,轻咬下唇,故作踉跄,不着丝缕地跌入他胸膛,扯松那严整衣领:“昭华,我要你。” 昭华凝视我半晌,似乎要垂首向我靠来,又僵在半途,下颚绷作将断未断的弦:“这句话,你还对谁说过?” “只对你。我拉过他手,放在唇边细密啄吻,“无论你信与否,我从未养过男宠,也没与他们交欢。昭华,我还是第一次——” 未待我说完,昭华已是反客为主,手捏着我臂膀,将我死抵在门上。语气虽及尽克制,仍存几分咬牙切齿:“我本想留到成亲那日。” 我对上他目光,纵有情语千万,却只问道:“所以,你还愿不愿意留下? ” “你太蠢。”昭华压着嗓,几近叹息,“我走不开。” 如劫后余生,我庆幸地笑起来。 笑罢,又送上唇,手不得闲地摩挲他衣衫。待吻毕,昭华那身装束也被我褪去大半,裸露出精瘦躯干,莹莹似雪。 “去床上……啊——” 他眼尾羞红,比花娇,比水柔,动作却是分外强势,一手托着我臀,一手握上我大腿内侧,缓而抬起,严丝合缝地嵌上他腰畔。 似是本该如此,似是天作之合。 我半身悬空,惊呼着环住他脖颈,虽已是情动万分,仍觉出难言羞赧:“怎么可以在这里?” 昭华问:“为什么不可以?” 我支支吾吾,却也说不个所以然。 昭华便道:“那就是可以。” 他倾身过来,与我双唇相触,时而含吮、时而舔舐,空出的手在旁边的柜头摸索,剜来黏腻脂膏为我开拓。 手法生涩,却分外细致。 我浑身烧如火炉,心跳遽响,几欲挣脱胸膛束缚,却依旧空出一隅暗角,始终不能得以圆满。 焦躁催生情欲。 我侧头避开吻,对着他耳畔吹气:“嗯……直接进来罢,快些” 昭华呼吸一窒,长指本是徐缓推近,却在听过这番话后,带了些难耐的粗暴,潦草顶弄数下,便向后撤出。 脂膏遇热融作粘稠银丝,黏连在他指尖,他这时倒分外会勤俭持家, 分卷阅读201 不舍得浪费,偏要将银丝涂抹在我唇瓣,轻轻搓揉。 我舔吮他长指,声音湿濡,几欲拧出水:“快些进来呀。” “……好。”昭华定定看我,“宿世冤业,因缘果报,我替你受着就是。” 语落,他钳紧我的腰,一举撞至最深处。 我这时才知什么叫作自作自受。那物事杵得我生疼,不由得闷哼出声,脖颈高仰着,浑身战栗。 “痛?”昭华止住动作,脸埋入我锁骨,微微喘息,“我也是……第一次。” 湿冷气息如捂了团火,乘风燎原。 便如这具交缠紧密的肉体,空落千年之久的心在此刻得以圆满,而我在生不如死的无边永夜,得以暂作解脱。 “不痛。”我违心地笑起来,“少君再用些力,不必顾及我。只要在你身下,怎样、怎样都很快活。” “妖物。”他咬上我锁骨,更深更重地顶弄起来。 我放纵呻吟。许是药力所致,疼痛与快意交织。平日不敢想的淫辞浪语,此时搬上台面,却也未觉有何不妥。 昭华不若我放浪形骸,情事端得一丝不苟,连助兴的话都接不住几句。被逗弄得狠了,只会更用力地鞭挞我,像是恨不得将我撞碎在他怀里。 我肩胛骨遭木棂磨得生疼,昭华发觉后便将我放下,翻过身去。我手撑着门,迫不及待地软塌下腰,冲着他晃弄两下。 “不许如此……”昭华声音断续,双手搓捏着我腰臀,像是被引诱甚极,平生出几分恼羞成怒,落下数计掌掴。 于清脆声响中,再度挺身撞进来。 “淫秽。” 他分明,喜欢得紧。 我难耐地哼鸣,眼眶竟湿润起来。 粗重呼吸萦绕在我耳畔,合着淅沥雨声,缠绵似春风、悱恻若情思。 我转眼看去,昭华半垂眼帘,唇紧抿着,薄汗打湿鬓发,凌乱绽放在眼尾,却不显狼狈,徒添旖旎风姿。 这是一只矜贵的、温柔的、漂亮的鹤,不知是被什么假象蒙蔽住双目,是以失足跌进我的陷阱。 我想将他留下——无论是用尽何等龌龊下作的手段。 药效汹涌,我连泄两轮,手脚绵软得撑不住门,上半身无力贴在门扉,直将木门撞出咯吱声响。 情动甚时,招来无数红珠凤蝶,栖在我肩胛,颤着翼,像情人黏腻的吻。 朦胧中,我窥见窗根外涌起一点孤光,似寻路萤火。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有人来了?我强忍住呻吟,屏息听去。 “王。”竟是华盖的声音,“崔嵬君求见。” 昭华顶弄的力道轻下来,甚至慢慢地停了。 华盖何时变得如此擅作主张?我体内情潮难以得到抚慰,不免恼火:“吾、吾没空……嗯……叫他滚……” 字句狠绝,奈何被摆弄太久,嗓音已然带上哭腔,喑哑难辨,饱含着深沉欲念。 听起来倒不似在呵斥,而是床底间的撒娇卖痴,没有丝毫威慑可言。 为何我每次撞见云杪,都是这等狼狈姿态? 我恨得直咬牙。 门外久无动静,我猜想云杪是知趣离开,又见昭华仍是一动不动。忆起方才大开大阖,而今不过隔靴搔痒,实在难以广足。 “怎么……不动? ” 我转过头,哀求般地看向昭华。 昭华眸光微沉。那坚硬在我体内打着圈似地搅动,就是不给我个痛快。我急得呜咽,却又有所顾忌,只得轻声唤:“少君,少君,少君……” 每唤一声,他便更用力一分。 唤到最末,随着狠狠一送,我终是攀至顶峰。 万籁俱寂,惟心跳响如擂鼓,直将头脑震得发昏,舌尖不可自抑地探出口腔,涎液凝于舌尖,在空中摇摇欲坠。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熟悉嗓音:久闻《玉翼蝶煞》有一说法,修炼者情动之时,会招来万千凤蝶翩舞。而今得见,实如奇观。” ”好竹罗。”云杪语调缓慢平静,“所以,你在做什么? ” 闻声,我稍缓过神,想到方才被偷听墙角,羞赧有之,不愉更甚。 清了清嗓,我冷下声:“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 ”云杪轻言重复。半晌,竟是笑了, “很好,我知你惯会得寸进尺,那日就不该纵容你。我应当断去你四肢,关进笼子,余生只需依仗我而活。如此,便不会给你留下任何犯蠢的机会。” 犯蠢? 我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难道只是犯蠢? 他凭什么……凭什么不将我放在眼里! 我气得直发颤,极想踹门出去与他打上一架,奈何四肢还残余着欢爱后的惫软,只得作罢,从喉间挤出:“滚。” 华盖适时出言相劝:“王,崔嵬君来此,是为人界法洲城之事。请您三思。” “云杪,你何必惺惺作态。”我冷笑,“吾与你无事可议,无话可说。 分卷阅读202 以后吾是自取灭亡,亦或是永享盛名,都与你再无干系。” 语罢,我回身搂住昭华。 他自方才起便不发一言,面上除却绮丽霞色,俱是空荡,像幅刚铺开的雪白宣纸,喜怒哀乐皆任我执笔取夺。 “去床上。”我道。 “尚有一问。”昭华顿然,那双浅淡灰眸望向我,“你看着我,心里想留的人,究竟是谁?” 分明并非学生兄弟,他却偏与云杪生了幅极相似的颜容。 尤其是那双微挑凤眼…… 旁人或许难以分辨,但我从未将他们混为一谈。 从前是,如今亦然。 我抚上他的脸,掌心触及冰凉寒意:“昭华就是昭华,我永远不会认错。” 他未再言语,只俯身抱起我放入床塌,欺身压下,顺势解开帷幔。 自此,夜雨敲窗,雷鸣乍起。 屋内却是红帐春暖,被翻红浪,一晌贪欢。 第91章 共此残烛光·其五 次日上朝,我容光焕发,颇有雅兴,就连明燎凑到我跟前,巨细无遗地打探昨夜的闺中秘事,我神色都可称得上和风细雨。 明燎问:“滋味如何?” 我抿了口茶:“妙极。” 他又问:“不知小烛罗是在上头……还是下头?” 我被这厮的露骨言语所惊,茶水入喉,呛的直咳嗽,顺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 想起昨日浪荡姿态,顿觉挂不住面,含糊其辞道:“都说是金屋藏娇,你又何必多问?” “那便不问。”明燎眯起眼,“却也不知,小烛罗现在可是已想明白了……你对你那情郎,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昨夜雨消云散后,昭华附在我左耳,也问过似是而非的话语。 我仍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三缄其口,枯坐在妖王宝座,出了半晌的神。 午后,我踱步前去红蓼渡。 昭华雷打不动地又在练剑。我看向他清隽身形,忽觉心痒,索性幻出把剑,提步上前,与他过起招来。 受天资所限,我剑法不精。 云杪教我的那套揉花碎玉,我至今只能使到第二式,再多……就记不全了。 是以,才拆过昭华十来余招,我便显出颓势,节节败退。 昭华不比云杪,并未刻意让我,反而是全力以赴。如此公正较量,输在他手上,我才是心甘情愿。 剑刃相交,铮然清鸣。 自知败势已定,我无意再战,任凭长剑被击落在地,身子依偎进昭华怀里,佯怒道:“昨夜这样折腾我,今日便翻脸不认妖?” 昭华面色微红,竟似有些局促:“不许再说这种话。” “少君不喜欢?”我不安分起来,手自他胸前辗转至腰腹,“我说的越多,你不就——唔!” 话未说完,昭华已捂住我的嘴。我料想他是羞恼至极,却也不想轻易放过他,探舌勾勒他掌心纹路。 昭华撤手后退,不可置信道:“光天化日,你怎能……” “是我逾矩,我知错啦。”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这身红衣果真衬你,我的魂都要被你这坏妖物给勾走了。” “谁是坏……”昭华蹙眉,颇为难以启齿。 我暗自发笑,现下昭华这幅装扮,若我对旁人说他才是狐狸精,恐怕也没人会质疑罢。 他大约是气我拿他取乐,索性也不再开腔,轻飘飘地瞪我一眼,提袖坐上石凳,横剑在膝,竟是分外悠哉地磨起剑来。 我站在他身旁,问:“这把剑可有姓名?” “吟风。” “巧了,我那把唤揽月。”勾指引来揽月枝,献宝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揽月吟风,天生一对。” 昭华顿住动作,唇边似浮起莫名笑意,待抬头时,却又什么都不剩。 他正色道:“既然来了,约法三章的第二章 ,不如敲定下来。” “请少君言明。” “其他事先行搁置,往后……若非必要,我亦不会再提。但是《玉翼蝶煞》,我不许你再行修炼。” 这时候,他与云杪倒是分外像兄弟。喝令的腔调,还真是如出一辙。 “不行。”我收起笑,“惟有这点,恕我不能应允。” “修为境界,岂是朝夕可成?此等阴毒功法,益处固然可观,却并非长远之策。”吟风化作莹白光点,收进昭华腰间金囊。 他迟疑着伸出手,虚覆上我手背:“凡事莫要依存他物,须得凭靠自身。你想要修为精进,往后时日还长,我都可以教你。” 说得轻巧。 我隐忍怒意,竭力和缓语调:“听少君此言,难不成是想让我在你和权势里二择其一?” 昭华双唇微动,却只问:“你要我,还是权势?” 权势与他,我心中自有秤杆,孰轻孰重,还有待商榷。该不会因我施计将他留下,他就自以为能 分卷阅读203 与权势相提并论? 未免太过贪心,太过不知足。 我死盯着他,一字一顿:“我都要,又如何?” “别任性。”昭华扣住我指尖,眸光莹莹,“我是为你好,听话。” “你若是为我好,就不该逼迫我做选择!”胸口气血翻涌不已,我强自咽下喉中腥甜。 “你可知,你入棺的这些年里,我已将《玉翼蝶煞》练至五重,只余一重便是大成。届时六界之内,再无人是我对手!什么崔嵬君……什么仙界?纵是那虚无缥缈的天道,都得匍匐在我脚底!而今我离此只余半步之遥,你让我放弃……?我为何要放弃!” 昭华沉默半晌:“这真是你想要的?” 不是……或者是,已经不再重要。 “活着本就是受罪。”我喃喃反问,“若不如此,我该为谁活下去?” 语落,神志又陷入泥沼。 我难耐喘息,拼尽全力挣开昭华束缚,从胸口掏出升霄灵香——最近病症发作越来越频繁,是以我不得不常备灵香在怀,以防不测。 燃起灵香,我阖目深嗅青烟,直至神志清明如初。 正欲将燃尽的灵香毁去,却见昭华先我一步,捻过灵香在指,置于鼻下。 “这是……升霄灵香。”他声线不稳,似讶异至极。我想笑他大惊小怪,然转眼看去,不禁哑口无言。 那身艳丽红衣在外,分明是惑人色相,而内里裹着的,却不似鲜活躯壳,反而如一尊仅会呼吸的泥雕木塑。 良久的静默过后,木塑沉沉阖目:“自出世起,所有事,我总会迟上一步。” “总是,太迟。” 昭华许是被我所说服,自此后,不再插手干涉我的任何决策。我乐得清闲自在,也不去问他为何,只每夜缠着他插科打诨。 今日处理好朝事,我与往常一样,细致洗净身上污秽,再沿路折枝海棠,握于手中。 推门进院,却不见昭华身影。 我料想他不会走远,悠哉地将海棠插入瓷瓶,又点指一数,原是已有七枝。 一峰寒岫并无纷繁杏花,惟有海棠艳绝。 好花自该配美人。若是能将他哄得喜笑逐开……我便也会觉得分外快活。 坐着出了会神,忽见虚掩的院门被人推开,昭华手持食盒,与我目光相接,竟微微一怔。 姣好面容如霜似雪,眉间斥着深沉倦意。 我心头揪紧,连忙起身接过食盒,低声数落起来:“那些伺候你的小妖呢?这点小事,怎地让你亲力亲为?” 昭华盯我半晌,似颇为开怀,苍白双唇微微一勾:“打开看看。” 我狐疑掀开盖子,嗅见甜津津的香气,定睛看去,里边竟是盛着满当一碗雪丝羹,琥珀蜜浇淋其上,晶莹剔透。 “这……” 我动了动唇,想告知昭华,其实我很早以前就不喜欢吃雪丝羹了。 日子太苦,实在不该知晓甜的滋味。 一旦知晓,就会心生奢望,再是踏空云间,徒留失望。 但对上昭华目光,我却也不忍拂他心意,只得囫囵吞枣地一饮而尽。 “苦吗?”昭华问得莫名。 简直甜到发腻。我纳闷道:“雪丝羹怎会苦?” “……那便好。”他道,“你灵香成瘾,难以戒除。我为你寻来良药,混在雪丝羹里。每三日服一剂,你便不必再受制于此。” 我精神为之一振:“是可彻底根除?” 昭华不置可否:“能多拖延些时日,就是些时日。” 我大失所望,却也知此事强求不得。置碗在案,双手得了闲,轻环住昭华腰际,偎入他胸怀。 昭华微怔,倒也没将我推开,只在我后背轻拍三下:“竹罗乖,不难过。” 似曾相识的动作,似是而非的香气。 我常年紧绷的神经霎时松懈,唇边浮起恍惚的笑:“昭华,你对我真好,就像义——” 就像义父当年对我那样。 等意识到方才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我愣在原地,面色霎时极为难看。 昭华偏挑着我的痛处戳:“你的义父,是个怎样的人?” 我磨起牙,恼自己的死不悔改。半晌,冷冷开腔:“一个骗子罢了,没什么可提的。” “骗子?”昭华微顿,“可无论是妖气浸体,抑或在凌霄丹台,你嘴里喊着的,始终都是这两个字。他于你而言,真的只是骗子这么简单?” “……是。”我攥紧五指。 说什么一心向善、勤修苦练,便定能脱去不堪命格,得道成仙。云覆玉不过动动嘴皮子,就为我编造出一座虚无的梦中楼阁,时逾千年之久。 他骗我骗得好苦。 当年因允诺于他,我曾迫切地想尽快褪去妖身,成为正常人类,憎意最甚时,我拿起过刀,想以蛮力将狐尾狐耳悉数割断。 可妖类自愈极强,往往割至半途,伤 分卷阅读204 口已自行愈合,惟留痛意入骨。 见此法不通,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勤勤恳恳地修炼,日复一日,未敢有丝毫懈怠,却屡遭挫败。 云覆玉当年看见我因境界凝滞不前,而躲进山洞恸哭时,心里指不定在笑我蠢笨如猪。 我既生来注定便要堕妖,为何要与天性苦苦顽抗至此? 我既生来无法成仙,又为何要为境界凝滞而崩溃恸哭? 虚无一诺,飘渺似水中月、镜中花,却耗费我千余年心血奋命追寻。 到头来,我一无所有。 我怎能不恨他? 怎能不恨! 而我竟然又因昭华这般肖似他的举措,再度放下所有戒备,我、我真是半点都不长记性! 我收整心绪,轻拂开昭华的手:“想起朝中尚有要事,便不在此过夜,你好生休息。明日得空,我再来寻你。” 甩下这句话,我逃也似地离开。 “即便……”身后却传来清泠音色,“即便是至亲,亦会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不要总是记着他的坏,多想想他对你的好。” 昭华怎会明白呢? 他有世上最好的母后。所以他永远不会明白,被至亲憎恶、欺瞒、乃至于算计的种种感受。 我大步迈过门槛,没有回头。 昭华声音被风吹散些许,略显飘渺:“幼时为祭拜云姬,我随父君去过玄丹一趟。” “他苦苦倾诉衷情,我嫌无趣,躲进山洞小寐。” “你跑进来的时候,一直在哭,吵闹得很。” “那个男人陪在你身后,站了很久。” 我仍是没有回头,脚步却渐行渐慢。 “许多年过去,我仍记得他那时的眼神。”昭华忽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勉强续道,“我想……他应当也是很爱你的。” 我不知怀着怎样的神情,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寝宫。 抬目环视周遭陈设一圈,竟是发起狠,双手一挥,将所有的瓷器玉瓶,统统拂落在地。 直到遍地狼藉,方止住动作,怔然许久,颓然后坐。 数不清的尖锐瓷片深埋入皮肉,洇出暗红血迹,带来钻心般地疼。我却只抚摸着揽月枝,仿佛失却了说话的能力,所有的哀鸣与痛呼都卡在嗓眼,上不去,也下不来。 却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我并不恨云覆玉,一点儿也不。 我不恨他的瞒天过海,不恨他的循循善诱,不恨他的别有用心。 我只是太沉溺于过往温柔,以至于我太害怕—— 太害怕那是假象。 太害怕他不爱我。 自昭华为我献药后,我不必再吸食升霄灵香。 心中虽有解脱快慰,担忧却是更甚。好在之后闭关修炼功法,虽未燃灵香在四角,经脉却没有半分滞堵,修炼时反而如有神助。 担忧消弭无踪,我又打起灵药的主意。 倘若能得知药方,对助长我妖界实力将大有裨益。是以,我明里暗里试探起昭华口风。他许是看穿我意图,只称这是祖传秘药,无可奉告。 昭华不若云杪善于话术。 是真心还是假意,一眼便能看穿。 我屡屡碰壁,却是越挫越勇。到了最末,昭华索性缄口不言,只垂首作画。 不错。他近日来极少提剑,有时伏在案前,除却咳嗽,纵是一天都极少动弹几下。 我深觉有异,派遣几名小妖日夜无休地盯梢,想看看昭华究竟是在耍什么把戏。 奈何这些小妖蠢笨得很,每次盯着盯着,就把昭华给盯没了。待我赶到红蓼渡,等上个半盏茶的时辰,昭华方提着食盒姗姗来迟。 如此过去几月,我见事情仍未有进展,无奈之下,只得亲力亲为。 掐着三日期限,我敛去周身灵息,化作红珠凤蝶,埋伏在红蓼渡口。 候了有半炷香的时辰,没教我等见昭华,反倒遇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臂弯挎着木篮,作灶娘打扮。 眼生极了。 为防内鬼在吃食中下手脚,一峰寒岫灶娘有三,皆为我亲自挑选。 看来那帮余孽真是贼心不死。 我今日颇有雅兴,不急着现出真身威慑。纵是内鬼,我也要看看耍的是什么把戏。 轻扇蝶翼,紧贴上灶娘衣物,正欲屏息,迎面而来的却并非油烟腥气,而是清寒梅香。 我不由得怔住,心里无端腾起荒谬猜测。待见这灶娘轻车熟路进了灶房,掀开木篮遮着的布,原料有三,皆是为烹煮雪丝羹所备。 猜测便落于实处。 若非情形不允,我恐怕要笑出声来。 这身灶娘打扮,真是又娇又俏。昭华躲避盯梢的功夫实乃炉火纯青,想必当年在琳琅天阙定是没少受千锤百炼,竟连我也险些被他的障眼法所欺瞒。 那些小妖栽的并不冤枉,倒是我错怪他们了。 本念着昭华曾 分卷阅读205 贵为少君,洗手作羹汤这等事应是与他永世无缘。却不料,生火起灶,他比起我是有过之无不及。 真贤惠。 我看了半晌,忽地回神,庆幸自己此时化作凤蝶,而非人身。 若是化作人身…… 我此时神情,大抵是不能见妖的。 过去一柱香的功夫,昭华弹指熄火,摆碗盛出雪丝羹,又自腰间抽出小刀,稍作擦拭,反握于手。 我正纳闷,只见他毅然向心口剜去,未有片刻迟疑。 鲜血淌入剔透刀身,缓而分出数丛暗红脉络,长指抚至最末,逼出一粒暗红药丸,渐溶于雪丝羹,拿玉匙轻轻搅拌,方淋上两勺琥珀蜜。 若非亲眼所见,定瞧不出其中端倪。 我怔在原地。 原来如此。 怪不得雪丝羹甜到发腻,怪不得他不再练剑,怪不得他成日犯倦,怪不得即便不燃灵香,我修为仍精益极快…… 原来是我夺其修为,以补己身。 昭华走后,我孤身留在灶房,直至暮色时分。 妖界长明不夜,道旁银烛千根,熠熠生辉。 我木然向前,等到快推开大门时,方记得扯出抹笑:“昭华。” 着眼四望,院落空无一人。却见正中那张石桌,摆以彩釉瓷碗,附有字条:趁热。 笔锋遒劲,力透纸背。 雪丝羹竟仍未散尽余温,微热雾气熏上眼,恍惚中,我险些以为身处于千余年前的那场成年礼。 以往的日子可真快活。 虽有忧有虑,却未背负命债,尚且称得上一句“内外明彻”。 夜深有人为我留灯,晨起有人为我备粥。 九疆广阔,我并非无处可归;明灯千盏,原也有一盏是为我而点。 倘若能一直如此,倘若能一直如此…… 我眼底滚下泪,合着羹仰头饮尽,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案前燃着六角明灯,微光映着暖意,昭华应是累极,眼睫低垂,手支着额小寐。 行走间无意踢动凳脚,都未将他惊醒。 我停在他身旁,指尖挑起一缕青黑发丝,静静看了许久。 剜心取血该有多疼,比起剥骨,许是相去无多罢。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我轻叹,“傻子。” 语罢,我红着眼笑起来:“但我应当比你更傻罢。否则又怎会被你打动,竟下定决心,宁愿此后戒香,任功法停滞不前,也不愿再见你为我取血受苦。” “恐怕要不了多久,那帮不安于室的妖众便会像当年推翻逢尤那般,觊觎我的王位。” “你说,权势和自由,两者究竟谁更重要?” 我弯下腰,指尖虚虚流连过那秀丽高远的眉睫。 “其实都不重要。”我道。 “昭华。”心境再不复往日混沌,是难得的敞亮,“我想我……也对你动了心。” 月色清寂,惟有沉稳呼吸交错,漫过无边长夜。 我不打诳语,凡事向来说到做到。次日清晨,便将堆积半仓的升霄灵香尽数销毁。明燎候在旁,问我以后打算如何。 “待沄洲城事了,清算与仙界的恩仇,我会就此退隐。至于妖王之位,自是能者居之。” “不悔?” “不悔。” 明燎似是想劝我,却终是无言,只拍拍我肩膀:“去留皆随你心念。” 我覆上他手,笑着说:“堂兄,我想……娶一个人。妖后的名衔应当不算太差罢。你说,他会愿意吗?” 明燎也笑:“只有一个名衔?堂堂妖王,此举未免太过寒酸。” “那该如何?” “总该送些信物以表心意。”明燎沉吟,“譬如至亲所遗。” 那女人留下的干青珠,我已赠予云杪。他戴过,便已不能称得上是唯一。即便讨要回来,我也断不可再送出手。 昭华既会是我的妖后,那么下给他的聘礼,需得是独一无二。 ……有了。 我微曲四指,向内收阖,腰间锦囊自发悬空,绳结缓而松开,腾起两粒殷红朱砂。 “此物为聘,如何?” 明燎收朱砂入掌,啧道:“四犯朱砂?又是魔界的烂戏法。你需得想好了,但凡种下此物,便是永生永世都得绑在一起。痛感相连已是荒谬,遑论哀其所哀、喜其所喜、乐其所乐?” 语罢,他又劝:“世间情爱,大多难以长久,相守一世已是万幸,实在不必追寻虚妄永恒。” 我不以为然:“我的情感不会随岁月消逝,亦不会随轮回消弭。” 明燎摇头:“你敢断言昭华亦是如此?” 我取回朱砂,置入锦囊,系紧绳结,方道:“此物为聘,仅为证我诚心,并非是以永世相挟。无论如何,我会遵循他的意念。” 我要迎娶昭华,以最华贵隆重的派头昭告天下。但在此之前,我会按照人间的礼俗,先向他 分卷阅读206 郑重求爱。 左右念着当年昭华还是琳琅天阙少君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下界。我前思后想,决定邀他与我共赴京都——这是当年他生辰领我去的城镇,也算意义非凡。 昭华如约而至。 我与他乔装打扮,混迹于人群中。此时尚未入夜,天光亮堂。 途径肖大善人府,我四处打听了一番,得知那肖善人成亲后分外专情,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如今与爱妻膝下育有二子,皆是人中龙凤。 我望向身后高悬匾额,颇为感慨:“倘若那蛇妖还在,许是也会开怀罢。” 昭华未置可否:“当年看着那蛇妖,我只想到我母后。” “想到什么?” “爱而不得,大概便是此等滋味。” “娘娘她……从未与你提起过只言片语吗?” “从未。”昭华语气淡淡,“她向来懂得知足,不去记父君的坏,亦教我念着父君的好。” “……” “还时常说,以后我若遇见心悦之人,定要有始有终,切不可三心二意,惹那人伤心难过。” “……” “现在想来,其实她并非在教诲我该如何为人处事。”昭华微顿,“她应是太累,不愿我重蹈她的覆辙。” “你不会重蹈覆辙。”我握住昭华的手。 他不是伏泠,我也不会是昭岚。 我倘若动了心,便定会有始有终,绝不会三心二意,惹那人伤心难过、夜半枯坐,只知在无边黑夜里,不停地劝自己勿要贪心,要学会知足。 便该贪心一些的,日子才能有盼头。 我拽着昭华奔过巷口,途径一处,恰逢高楼有女子抛绣球挑选夫婿。 脚步停下,抬头望去—— 雕着繁复花瓣的七彩绣球似飘摇浮萍,在人浪中无依浮沉,辗转几番,最后竟被昭华截获。 他捧着绣球,杵在原地瞧我。 我赠他的那身红衣绣工精致,自是分外惹眼,看着看着,我都快分不清这究竟是常服还是喜服。 总不能穿着我赠的衣服,跑去与旁人洞房成亲罢? 我心头火起,反手将绣球扬入人潮,扯着昭华退后,闷声道:“你不许接她的绣球。” “嗯?”昭华轻挑秀眉,转眼看我。这时倒颇有几分昔日颐指气使的倨傲。 我以往真是最看不惯他这幅姿态。可如今复又得见,倒不觉厌烦,反而是另一番新奇滋味。 “怎么哑巴了。”昭华催促,“为何不许?” 我仔细端详他神色,怒意竟就散了,唇边盈起笑:“因为你此生只许接我的绣球。” “……接下绣球,便是许诺终生。”昭华耳廓漫上烟霞,似已局促之至,“我不轻易许诺。除非那人愿意亲口告诉我,说他对我动了心。” 语落,他抬眼,静静望向我。 红衣染霞,鸳鸯织就。纵是世间无数丹青手,亦画不出他半分旖丽容姿。 琳琅天阙上,我曾说过我永不会对他动心。 但是我错了。 “昭华。”我右手探进腰囊,圈朱砂入掌,神色认真,“我对你——” 话音未落,人群忽然攒动起来,分拥着流向两侧。我遭受推搡,只得收声,护着昭华退后。 车马仪仗声势浩荡,周遭随从环绕,其一手执黄罗伞幢幡,绘有百鳞之长,高覆于龙袍加身的男子发顶。 旁人窃窃私语,原是当今圣上亲临,此行前去希音寺,是为沄洲城灾祸祭天祈福,以求仙界庇佑。 看来华盖所言当真不假。 我料想眼下这情形断不能求爱,只得将朱砂放回原位,扬手一指:“这幢幡是何物?怪好看的。改日我唤明燎也为我整一个,好生撑撑场面。” “……蠢死了。”昭华将我的手按下,竟似有些无奈,“此为翳,华盖也。并非是用来撑场面这般肤浅,而是障蔽日月之光。” 障蔽日月之光?怪不得烈阳焦灼,惟有男子脚下阴翳一片。 我正欲再问,心中却忽地生出几分怪异。鬼使神差地,我改过口:“你刚才说……什么,是华盖也?” 昭华重复:“翳,华盖也。” “哪个翳?”我尚存侥幸。 “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 云翳…… 我头脑霎时空白。 第92章 共此残烛光·其六 “怎么了?”昭华问。 我思绪如乱麻,早没了朱砂求爱、夜游庙会的兴致,只想尽快赶回一峰寒岫,将此事在脑海中理个通顺。 昭华欲言又止,但见我神色萎靡,终也不做强求,随我打道回府。 将昭华送至红蓼渡口,我停住脚步:“殿中尚有要事处理。明日再来寻你,可好?” 昭华颔首,背影渐没入繁花院落。 我凝视着他,久久没有离去。怎料 分卷阅读207 ,待昭华回身落锁时,竟与我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相撞。 我不由得一怔。 昭华长指握上门环,淡淡看我半晌,忽地开口:“竹罗。你对我……是如何?” ——我对你动了心。 这六个字于我而言,意义深重。我生来固执,从不轻易许给他人诺言。一旦许诺,便定会至死方休。 然而现在望向昭华,我只觉周身极冷,冷得快止不住哆嗦。 情意缱绻,本该化作春雨润物。却不知为何,竟在此刻被凝聚成尖锐冰棱,直将我本就空荡的脏腑,与那不甚圆满的圆满,撕裂得更为彻底。 很痛。 又不敢与他言说二三。 “……这几日夜深露重。”最后我只笑了笑,“记得多盖两层棉被,勿要冻着了。” 送别昭华,我快步回到寝宫。 以红珠凤蝶传唤明燎后,本欲在案前静坐片刻,又因难以平复躁动心绪,只得起身反复踱步。 《玉翼蝶煞》、升霄灵香、妖王之争、血洗玄丹、沄洲城之变…… 但凡起了深究的念头,便觉头疼欲裂,难以继续思考。 华盖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 我扬手甩给自己一掌,痛感唤起短暂清明,方能凝神静气,细思其中的蹊跷之处。 《玉翼蝶煞》确实会令我短暂失却神智,变作只知饮血的怪物。然而,除却沄洲城那次变故,其余几次的错误决策,都并非是因功法的弊端所致。 那是因为什么? 我毫无思绪,恼怒间掌劲更猛,直将脸打得偏到一侧。唇角似破了皮,溢出温热液体。 顾不得擦去,我轻喘着气,忽觉灵光乍现。 ……莫非是因升霄灵香? 譬如收降古铜金井那回,我分明不忍对那怀有身孕的鲤鱼妖出手,但嗅见灵香的气味,我竟就狠下心,亲赏她鞭刑。 如今想来,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遭受灵香驱使。 我攥指成拳,轻微地磨起牙。 明燎进屋的时候,我正端坐在铜镜前,指尖流窜灵力,安抚着这张被扇打到肿如猪头的面容,将其恢复如初。 他双手环胸,仔细端详我片刻,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打起趣:“小烛罗,人家这才入了红帐,还没好好风流快活,便被你以凤蝶急急招来。看你这架势……怎么,莫非是求爱不成,你恼羞成怒,又不舍得将气撒在你那好情郎身上,就来祸害自己,连人家这狐头军师都不放过?” 我今日没兴致与他插科打诨,开门见山:“堂兄可知升霄灵香的由来?” “由来?”明燎微怔,“怎地突然问起这个?” 神智渐而混沌,我狠掐向自己手肘一把,方得以续声:“此物蹊跷。” “天可怜见,小烛罗终于开窍了。人家那时便提醒过你,升霄灵香来历成谜,举世罕见,更是有价无市。就连像人家这般见多识广的妖怪,在此前,也仅有幸瞧过一眼。既然如此,华护法又是如何寻来这堆积半仓的灵香助你修炼?” 举世罕见,有价无市。 那时不以为意的字句,而今有如千斤锤,将我砸得动弹不得。良久,我颤声道:“堂兄,我曾见过升霄灵香的。” “何处?” “……玄丹。” 不错,我想起来了。 那时云杪假意缠绵病榻,我担忧其安危,便硬着头皮造访云翳居所。 缭绕雾气将那阴冷面容罩得模糊不清,而屋内四角常燃不息的熏香,就是升霄灵香。 ——此香在玄丹极为寻常,各家各户都会常备一二,并非明燎口中所称的那般罕见,更遑论有价无市。 云杪似不喜升霄灵香气味,也严辞喝令不许我接触此物。我那时对他惟命是听,自当避之如蛇蝎。 虽曾耳闻目见过,却对此香的用处与来历知之甚少。 后来,我被复仇与怨气冲昏头脑,满心只念着精进功法,无所不用其极,更是奉灵香为珍宝,从未生过疑虑。 古怪……这升霄灵香,定有古怪。 否则昭华怎会闻之色变?否则我又怎会无故上瘾?说不定那什么与功法相辅相成的说辞,都是空穴来风!难怪我近来心神时常难以自抑,无意间铸下许多罪孽。 耳鼓无故嗡然作响,神智似又要被拉入泥潭。 我当机立断,五指穿过发丛,狠揪起头发,凭借着发根传来的剧痛维持清明神志,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华盖极有可能来自玄丹。若我推断不假,他许是云翳元神所化就的分身。” 明燎沉吟:“小烛罗手上有何证据?” “尚未。”我蓦然抬眼,“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说说看。” “我行事不便,需你替我走一趟,借来言衷瓶。两日后,我要亲自审问华盖。” 言衷瓶,顾名思义,凡入此瓶者,言词皆由衷。 阴谋诡计无可遁形,一问便 分卷阅读208 知。 “言衷瓶……作何要如此麻烦?”明燎俯身贴近我,瞳仁竖作一线,浅金色波光如粼粼海浪翻涌起伏。 他修为不若我高深,这等媚术难以迷惑我心神。虽知如此,我仍是被那惑人美色晃了双眼,匆匆别开目光,咬牙道:“你又是何意?” “这可是我们镜湖的拿手把戏。”明燎笑意吟吟,“小烛罗不会不知晓罢?” “知晓,但……”我皱起眉,欲言又止。 我对半妖这个身份深恶痛绝,平日连露出原身都已觉忌讳,更别提去使这等不入流的媚术。 明燎循循善诱:“想这么多作什么?手段下作不打紧,管用就行。华护法修为与我相差无多,远不如现在的你。你这般盯着他看,再对他勾勾手指,保管他连祖宗三代秘辛都一并吐露于你。” “当真?”我将信将疑。 明燎指尖戳向我脑门,面色无奈:“人家再不靠谱,也是你堂兄,胳膊肘总得向内拐,自然不会骗我们家小烛罗。” 两日后,一峰寒岫。 我屏退妖众,在空荡主殿穿行。散下帷幔轻纱,燃起作宁神用的香,又挥袖招来流烟,方坐在高位静候华盖。 半盏茶的功夫,门外传来低沉声音:“王。” “进来罢。” 我轻弹指尖,气劲推开紧阖房门,在缭绕云雾中破开一条道路。 待华盖入座,我将斟好茶的玉杯推给他,客套寒暄:“华护法近日可好?” “尚好。”华盖答。雾凝而成的手抵在杯身,将其推回。 “华护法不喜饮茶?” “不是不喜,是不必。”黢黑的无面人脸望向我,“您有心事,无需迂回试探,直言便是。” 我掩手进袖,送出缕风,悄无声息阖上门,先断去他后路。 算算时辰,明燎应当已携亲信分散埋伏在殿外四处,且大小法阵皆准备妥当,纵华盖是插翅也难飞出我掌心。 想到此,我心神稍定,回望华盖。 “吾确是有一事不解。” “何事?” “吾想知……”倾身逼近华盖,我催动镜湖血脉,眼中异彩大盛,“你究竟是一峰寒岫的华盖华护法,还是巫山玄丹的云翳……云大长老。” 语落,带起须臾沉静。但很快地,华盖便启唇应声,语气稍显木讷。 “华盖是,云翳亦是。” 果真如此。我按住不自觉发颤的右手,平复心绪,冷道:“仙骨已给了云杪,残缺命格得以修补圆满,我于他应当再无用处。云杪作何还要派你隐瞒身份守在我身侧,甚至襄助我夺得妖王之位……你们究竟有何目的?” 无面人脸沉默与我对望。 虽是并未点睛,我却忆起昔日在玄丹,云翳那如蛇般粘腻湿冷的视线,心底有一瞬的发怵,语气越发狠戾:“说!你们究竟有何目的!” 华盖忽地桀桀笑起来。 黑雾凝聚而成的人形虚影,渐显出原本样貌,落于实处。修长白皙的手指搭上宽大帽檐,轻轻向后一拽,露出阴冷秀美的面庞——正是云翳。 “你虽蠢笨,却也不算太过无可救药。” 我瞳仁微缩,诧异万分。为突破《玉翼蝶煞》,我化用无数妖类内丹,云翳修为断不及如今的我,怎可能轻而易举地挣脱镜湖媚术? 华盖仿若看穿我心思,哂笑道:“你的一举一动,包括心中所思所想、皆在我掌控之中。烛罗,你时日无多,不必再做无谓挣扎。待你心境全黑,便会彻底成为我的傀儡,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做梦、唔——” 眼前烛火晃动剧颤。原先为宁神静气而燃的香,竟不知何时已变作升霄灵香。 我暗道不妙,以指为刃在掌心划出伤痕,这才得以续道:“升霄灵香……你对我做了什么?” “便让你死个明白。”云翳抬起我下颌,指腹轻覆在我唇瓣,带了点狎侮的意味,摩挲不止。 “升霄灵香,产自琳琅天阙,不流于世,仅供仙界中人采用。沾了我那蠢妹妹的光,玄丹是除却仙界之外,唯一的特例。” 我别过头,意欲避开云翳触碰,却反被桎梏得更紧,被迫将神色悉数置于他眼底。 “他界只道此香有价无市,举世难寻,却不知其真正效用。若控制剂量,少量吸食,并不致瘾,反而会使修为进益神速。但倘若急于求成,不间断地大量吸食此香,非但会成瘾,还会染指心境、削弱心防,使吸香者更易受操控。” 我咬牙道:“玄丹、沄洲城、古铜金井……我那几次的失控,原来都是出自你的手笔。” “自然。否则凭借你这心慈手软的性子,再过千年,都成不了大事。” 云翳盯着我看了半晌,松开对我下颌的禁锢。指尖映出一点光萤,点在我眉心。 似有根无形细线牵住我混沌神智,将其扯出泥潭。 我如获新生般剧烈喘息着。 待稍缓 分卷阅读209 过气,立时屈手成爪,钳住云翳脖颈,低声威胁:“现在为我解开瘾症,不然我必取你性命。” “华盖不过是我的一缕元神化身。你毁去它,亦是于事无补。” “毁去元神化身,你真身亦会得到重创。” 云翳笑道:“大业与之相比,不值一提。” 大业?我拔高声调:“云杪如愿登基,而我褪去仙骨,已成弃子,对你们的大业再无他用。你们究竟为何还要算计我?” 云翳摇头:“从始至终,我们要的,都不仅仅是你的仙骨。” 不仅仅……是我的仙骨? “竹罗三限,是万年难寻的煞星命格,注定要堕妖为恶、祸乱九疆。这是天赐,亦是天罚。烛罗,无论你信或不信,你的结局,早在你出世那日起,就已注定。” 天命,又是天命! 我目眦欲裂,几近怒喝:“别与我说天命,我不信!你谎话连篇,休想再唬弄我!” 云翳被掐得面色发青,唇边笑意却半分不减。他咳嗽两声,字句颇为断续:“不知你是否听闻过冠神族?此氏族曾鼎盛一时,后因其族规苛刻,子民难以渡劫飞升,成神更是痴心妄想。如今已逐渐没落,再难觅当年风采。” “说这个作什么?” “冠神族有一冠神木,其木百年散枝,千年生花,木与花相依相存,谓之伴生。族中花君飞升成仙之日,便是伴生枝身死道消之时。虽为伴生,却注定一生一死,难以两全。” “……不知所云。” “还不明白?”云翳垂眼,神色存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你就如同杪儿的伴生,注定要以一死来成就他的大业。你我都知,杪儿夺得帝位的手段算不得磊落,流言蜚语自是难免。好在,有你这块垫脚石来帮衬他。烛罗,你站得越高、恶业越深,待除去你后,他的帝位便会越巩固。” 我稍加思索,已了悟其中深意,头脑登时轰鸣作响:“夺我仙骨来修补残缺命格为其次,激发我体内妖性才是首先罢?半妖之体,仙骨妖骨各半,本应相互制衡。我褪去仙骨,打破制衡,致使妖性难抑,才会轻信你的煽风点火,从此堕妖为恶。好个环环相扣。这一切,可是都在云杪计划之内?” “……烛罗啊。”云翳语带讥嘲,“原来你当真是,愚不可及。” 我面色冷沉。 “谁待你是真心,谁待你是假意,你何尝分清过。杪儿当年假意待你,你却爱他入骨,连性命都可以舍去不要。如今他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不愿再利用你,更是千方百计地赶你走,为你铺路……你不感激也罢,怎么反倒恨起他来了?” 难道我还该感激? “这世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云杪的施舍。你以为我是拜谁所赐,才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说什么不愿利用……还为我铺路,难道不觉得虚伪?” 云翳啧道:“你非但得寸进尺,还惯会恃宠而骄。料定杪儿会对你心软,竟如此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听见如此颠倒黑白的言论,我不禁怒极反笑,冷然反问:“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们?” 云翳不应,喉中逸出装腔作势的叹息。 “烛罗,这些年来,全凭我己身之力推动妖界更迭。取得你信任的同时,还得提防杪儿派来的眼线,着实如履寒冰。我本在担忧,待收网时,该如何劝服杪儿……还得多亏那出好戏。你的好日子啊,也总算该到头了。” 言罢,他咧开嘴笑起来:“你在昭华少君身下婉转承欢时,可想过杪儿是何心情?” 偷听墙角,非君子所为。 我羞愤欲死,恨恨道:“与我无干。” “还是有几分干系的。”云翳尚有闲情抬起手,在我面颊摸了一把。我没料到此举,神色陡然僵硬,随之怒斥:“你放肆!” 他置若罔闻,手向下流连,虚虚搭在我脖颈:“我再了解不过。杪儿,我这好徒儿、好外甥,与我那蠢妹妹的性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他现在虽是气头正劲,但你若肯放低身段,像侍奉昭华那般去侍奉他,他未必不会回心转意,继续竭心尽力地……为你谋取一线生机。” 让我委身云杪,来谋取一线生机? 我仿若被当众扇了记响亮的耳光,周身气血皆涌上脸皮,如火烧般滚烫。 遭此羞辱,我不再留情,高举手臂,将云翳托举于半空。事已至此,我不求他能为我解开瘾症,只盼能重创他真身,以泄我心头邪火。 “念在君臣一场。”云翳声音渐低,“倘若你不愿被押入离火境,从此身受离火极刑,魂受转世之苦。那么,你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 “既不肯去求杪儿,不若试着求求昭华。他生来福缘深厚、命格无双,若他肯逆转命格,代你受过,你尚有后路可退。” 我漠然道:“我不是云杪,不会利用他人来成就我自己。还妄谈什么后路,可笑!我内功将成,岂会坐以待毙,任由你们宰割?” 云翳咳嗽着说:“你莫不是忘 分卷阅读210 了……仙骨既褪给杪儿,你与他从此共享真身。交战之时,你伤不了他半分,他却可轻易致你于死地。” 我愣住。 那日与云杪交手,我分明挥掌将他重伤。 “还不明白?是他自震心脉,是他让你。” “……让我?我从未求他让我!” 云杪便如此看低我?竟敢这般换着花样的来羞辱我! “烛罗,我当年真是小觑你。单凭这张脸,姿容甚于你者比比皆是。若论智谋,你更是平庸至极。无才无貌,你怎能将他们兄弟俩一个攥的比一个牢?” 我双目越发充血。 他顿了顿,忽而笑道:“那夜你唤的很好听。要不是杪儿在,我也很想分杯羹。看看你是否能将我……伺候得极快活。” 指尖灵力大盛,罩住云翳身躯。消散的前一刻,他道:“烛罗,不妨一探你内府心境,再好好考虑——” 我无意听他废话,五指交握,生生将其毁作余烬,振袖扬于风中。 此时情绪激烈难平,竟无形间催动《玉翼蝶煞》。我不愿再被戾气驱使,疾点肩周四处穴道,盘腿而坐,阖目屏息,遁入内府。 果如云翳所言,我心境已然黑去大半,惟余下心尖一点清明,在勉力支撑着我的神志。 好似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一晃便熄。 我如遭雷殛,气血翻涌入喉,张口便是浊血喷出,五指愤而攥紧。 烛罗啊烛罗……且慢,到底该叫你烛罗,还是竹罗? 其实也无甚分别。 你修炼无上内功、争权夺位、改名换朝,自以为可居于高处,从此翻身做主。 殊不料,兜兜转转这百年之久,你仍是跳不脱这所谓的飘渺天命,与那无常天道。 冕服、名衔、权势,这些都是在物欲横流下,装点你褴褛外在的,虚妄的光鲜。 你呀…… 其实从来,都不曾,真正风光过! 出生在鸡窝里,这辈子就是贱命。无论你如何勤勉不息、奋力挣扎,天道都不会眷顾你一分一毫。你注定毕生徒劳无功,只配被碾于脚底,沦为替云杪巩固帝位的垫脚石,再悄无声息地死去。 正如云翳所说,你的结局,早在你出世那日起,就已注定。 你信吗? 你甘心吗? 不,我不信……我不服! 戾气占据上风,冲昏我头脑。挥掌震碎房门,追着四周的生息而去。 天要亡我,我岂能坐以待毙? 不若屠尽这世间万物。即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亦有众生与我同葬,总不会落得孤身一人的下场! 妙,多妙啊! 我如癫如狂,长笑不止。待足尖落地,随手便将一活物拽到面前,钳住他脖颈。 周遭分外吵闹,我却是置若罔闻,满心满眼都装着面前这个猎物。 他越是挣扎,我心里越是快慰,甚至升起戏耍的心思。 快断气时,将他放下。 气息和缓,又将他提起。 如此循环往复,体内戾气愈发猖獗。现下这般无关痛痒的戏耍,已然无法满足我。 我还想……啖它的肉、饮他的血! 正欲亮出獠牙,身后却蓦然袭来惊风一阵,伴随清越剑鸣。 我一把推开那猎物,专心迎敌。 来者极擅剑术,攻势杀伐决断,防守亦是滴水不漏。我催动全部功力,竟仍未从他身上讨着好处,反被他以剑鞘逼后,步步退进死角。 我不愿就此认输,掌间微茫掠过,揽月枝隐隐现形。谁知,此举竟卖了个破绽,被他以鞘柄在眉心轻轻一拂,登时便不可动弹。 败给云杪不说,我连眼前这无名小卒都胜不过。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我已如此勤勉,终日未敢懈怠修行,照旧处处被强压一头。 仙途是,妖途亦然。 我真的……不甘心! 待那人俯身贴近我,我想也不想,张嘴就咬上他肩膀,腥气漫溢在唇齿间。听得耳边传来吃痛的闷哼,我满腔怒火才暂为止歇,觉出片刻快意。 定是极痛罢。 不如拔出你的剑,杀了我。 是我自缚于罗网。 除却一死,未能解脱。 “竹罗乖。”鼻尖缭绕冷寒梅香,后背被轻拍三下,“拍一拍,就不会难过了。” 我松开紧紧咬合的齿间,茫然半张着嘴,缓慢地抬起头,喘息粗重。分明什么都看不真切,目光却执意来回梭巡,不知是想寻见些什么物……或什么人。 铺天盖地的暗红中,勾勒出一道朦胧虚影。 我伸手碰去,触及雪沙般的冷。指尖徐徐向上探寻,似抚过纤长睫羽,酥痒的触感如涟漪泛开,伴着湿润水痕。 水痕…… 我微怔。 虚影在此时凝聚成实形。现出白玉 分卷阅读211 似的面,如柳般的凤目。瞳色浅若琉璃,清如明月,不染俗世尘埃。 这样美的眼睛,就合该置于高天之上,远离滚滚红尘。无波无澜,俯仰众生。 怎么……竟为我落下泪? 我如哽在喉,良久才道:“别哭。” 那双凤目轻阖,眼角掠过一点晶莹,没入尘泥。我启唇欲言,反被他拽进怀抱,便也就此噤声。 神智空茫一片。 我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他是谁,却似依凭本能,双手僵在虚空中片刻,终降落在他脊背。 在这阵将我挟裹的冰冷中,我莫名觉出几分融融暖意,竟放下所有戒备,就这样合上眼,安然睡去。 再度清醒的时候,四周是沉寂黑暗。 我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借着微光,昭华沉静睡颜赫然入目。他将我揽在怀里,我只消轻抬起下颌,便与他鼻尖相抵、呼吸可闻。 先前戾气失控,为制服我,许是花费昭华不少功夫。 让他好好休息罢。 我不假思索地熄灭指尖灵火,在夜色中大睁着眼,逼迫自己适应昏暗。 这并无大碍的。 只要昭华在,我便不会是孤身一人,长夜也终将迎来破晓。 胸口因畏黑而稍显鼓噪,我伸手压住这阵声响,悄然凑上前,在昭华唇角印上一吻——是情难自已,发自内心的想亲近他、触碰他。 借着清浅月色,我凝视昭华面容。良久,扯起唇角,无声笑了。 这只漂亮的鹤,无论是身或心,皆完完整整地属于我,而我亦属于他。 若是能像现在这般,一直看着他,该有多好? 天下快活事无怪乎此。 笑意忽然凝固在唇角,消散无踪。 我右手掩住双目,不让那翻涌而上的泪意得逞。 泪水无用,我早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欲让此番脆弱姿态显露出我的无能。 这百年光景,当真如一场虚幻大梦。 谋他人真心,我满盘皆输;谋己身命程,我万劫不复。 跳梁小丑与我相较,或许都要逊色三分。 内丹乃心境之本。 我此时心境几近全黑,内丹受损,沦为傀儡已成定局,再无力回天。即便停练功法,至多仅能撑上数月光景。 该愤恨吗? 该怨怼吗? 亦或为了尊严再搏上最后一把,争他个鱼死网破? 怒气早在刚才那场闹剧中得以发泄殆尽,只余不知所措的空虚同我作陪。 又是何必?我对自己说,既争不过……不如,就算了罢。 权势地位,本就并非我所求;祸乱九疆,也并非是我所愿。勉强自己走到如今,我已心力交瘁,恨不得倒头睡去,从此一梦不醒。 身受离火之刑也好,魂受转世之苦也罢,就由我独自承担。 不能殃及妖界,更不该牵累昭华。 云翳所说的逆转命格,我对此不知甚解。但若让昭华知晓,他会如何做,我却是再笃定不过。 掌心洇染湿润,我阖眼轻叹,已有所决断。 纵有万般不舍,我也必须放昭华离开。 第93章 共此残烛光·其七 次日,我传明燎来寝宫一叙。 得知目前艰难处境,又探见我几近全黑的心境,他半天都没能说出话。 我只得打破僵局:“血洗玄丹、覆灭沄洲城,皆系我一妖所为,与妖界无干。刑罚罪责我会一并担下。” 明燎摇头:“你冠名妖王,言行举止均代表妖界立场。即便以死谢罪,待你身殒后,他们也未必会放过妖界。” 我知晓,这盘棋局中,云杪不仅仅是要踩着我上位,他所算计的,更是我身后整个妖界。 沉默半晌,我道:“三月后,我会率众精锐攻上琳琅天阙。堂兄,届时便有劳你寻处隐蔽之所,将其余子民悉数转移。云杪要的,是击溃妖界的虚名,我给他就是。若牺牲在所难免,那……能以少数牺牲换取大半子民的生机,自然是再好不过。” 明燎沉吟:“小烛罗,天阙之战,人家要与你一道。” 我猛然抬眼:“不可!此战有去无回,你瞎凑什么热闹?待此间事毕,振兴妖界的重任,还得依仗你与姬无月。” “人家在你眼里,何时是个伟光明正的形象了?”明燎挑眉,“妖界如何、子民如何,其实人家都不在意。” 不在意?我问:“那你何故如此帮衬我?” 明燎勾起我下颌,笑意轻佻:“本只是闲着无趣,来你这寻些乐子。谁知,你实在是太像那人。眼神、语气、脾性……所以人家临时改变主意,留在一峰寒岫。” “像谁?” 明燎没应,只自顾自说下去:“小烛罗,你可知凭着这张脸,我从小是呼风唤雨、受尽宠爱。惟有那人从不拿正眼瞧我,比木头还要不解风情。” “ 分卷阅读212 ……” “有次我装作喝醉,偷亲了他一口。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分明捂着脸发了整宿的呆,第二日见到我,竟还要板起脸训斥我。” 明燎追忆往昔,弯着眼笑起来。 “他越是如此,我越要得到他。于是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将他骗上我床塌。甚至为了他,我再没有正眼瞧过其他妖。” “原来你已有心上妖,我本以为你与……”我欲言又止。毕竟姬无月瞧他的眼神,实在不似故交那般简单。 “那后来呢?”我转开话题,“你喜欢的这妖,他现在何处?” 不知说错何言,明燎笑意凝在唇角。 “当年与魔界的那仗,他早已打好同归于尽的算盘,又不愿增添无谓伤亡,故执意将我送走,托付给姬无月。他走得潇洒,没留下任何惦念。单论这一点,我便又败给他,败得彻底。” 我拍拍他的肩,沉默下来。 “往日不可追,所以我命自己将他忘了。这些年来孤身一妖,醉卧花丛,过得也分外快活。直到见到你——”明燎顿了顿,“未能同赴生死,是我毕生遗憾。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倒是你,真能舍得你那如花似玉的小情郎吗?” 说到昭华,我声音稍显艰涩:“堂兄,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他彻底忘记我?最好永远都想不起来。” 明燎眸光微动:“单凭己身意愿便擅下决策。连这点独行其是的自私,你与他都是一模一样。” “不然该如何?”我反问,“让他陪我一同受苦吗?” “你怎知他不愿意?” “是我不愿意。”我深吸口气,手心虚掩双目,“他打小金枝玉叶,就算如今落魄,也不该沦落至此。我、我不舍得。” “……” “堂兄,可我本已打定主意,要与他择日成婚的。我都想好,待此间事了,就随他归隐,去山上住。到时,造一间木屋,养一群鸡鸭,再领个义女……义子也行。他教习剑,我教刻木。我好不容易想通,权势于我并无用处。原来从头至尾,我想得到的都不算太多。我……” 语句几近哽咽,泪水静静流淌,我背过身,掌心越发贴紧眼眶。 “罢了。再说其他,也已太迟。” “小烛罗……” 我感激于此刻的沉默,让我得以缓和悲恸。 “同赴生死是爱,独行其是未必就不算。只是所选的方式不同。”我轻声说,“堂兄,你口中的那个妖,或许未必如你所想那般潇洒。” “是吗?”明燎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半月后,我设宴于红蓼渡。布好菜二三、浊酒数壶,与昭华赏月观花。 院内枝头堆满嫣红,似泼了霞色的滚滚云浪,漫过屋檐,遥奔千里。夜风熏熏,吹落满树海棠,恰有朵栖在昭华眼尾。 这模样…… 我想为他拂开棠花的手停在半空,笑道:“我便该折花送你的。你瞧,这些花瓣与你缘分匪浅,回回都得落在你眼尾,好看得很。若非当时执念过深,琳琅天阙惊鸿一瞥,我恐怕要对你一见钟情。” 昭华面上倒不见被夸奖的欣悦。他拈花在指,送归尘泥,瞪我一眼:“你往后不要再送花给我。” “为何?” “……我并非女子。”他语气带几分咬牙切齿,颇为羞恼。 我笑意更深:“男子便不能送花给男子了?这是哪家定下的规矩?” 昭华挑眉:“我定的规矩。” 彼时在杏花天,他心血来潮,折杏别在我鬓间时,我都没气他将我当女子哄。而今处境颠倒,他却反而与我置起气来。 真就是恃宠而骄,蹬鼻子上脸。 奈何我就喜欢他这般鲜活姿态,柔声哄道:“都依你。再不送花了,便换我……把自己送给你,可好?” “这是何意?” 我收起笑,分外郑重:“昭华,我对你动了心,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昭华微怔,蓦然抬眼看向我。月色下,那眸光似壶中琼液,望之即醉。 “仅此而已?”他说,“你这木头,只知对我耍耍嘴皮子,莫非是觉得我分外好哄?” 他这少爷脾性到底是由心里生出来,在体内扎了根。纵是再如何将神情端得波澜不惊,言辞中仍会不经意地显露一二。 我摇头不语,在腰间寻见锦囊,将朱砂圈入掌心。 “手伸过来。” 昭华依言伸手,我握拳递去,直至与他肌肤相贴,这才展开合拢指尖。 “此物为聘,你可还觉得……我只会耍耍嘴皮子?” 两点殷红衬着他莹白掌心,显得分外惹眼。 “贪心。”昭华静观半晌,五指阖起,将朱砂紧圈入掌,语气喜怒难辨,“一世不够,你还想困住我生生世世。” “你不愿?” 昭华玉面微红,凝着眸看我,不吭声。 我心生踟蹰,出言解释:“我并非要与你结永 分卷阅读213 世之缘。此举仅为相证诚心,不愿也无妨。你不必——” 不必如此在意。 话未说完,昭华食指已用力按住我唇,示意噤声。他全然不顾端庄仪态,恨恨瞪着我,翻来覆去地说:“你这木头……你、你明知故问,你总是明知故问!” 我终于反应过来,轻啄浅吻他指腹。待看见他不知所措地收回手,眼里不自觉泄出笑意,内心却揪着发疼,如遭尖锥之刑。 “我罪行斑斑,迟早要遭天谴报应。纵有来世,也是为赎罪而生,需得是世世亲缘浅薄、世世情缘凋零。你跟着我,只有受不尽的苦头。即便如此,也愿意?” 昭华颔首。 傻子。我忍住泪意,倾身向前,笑着含住他唇。吻毕,我喃喃道:“那我也愿意。” 问他讨来朱砂,轻按在眼尾。指尖灵力流转,我默念昭华名讳,只见灿然磷光闪过,结契已是半成。 取来铜镜细观,朱砂化作醒目红痣,仿若遭晕了墨的宣笔一点,画在我眼尾下方约半指处。 衬着乌黑长睫,直勾出几分媚态。 我放下铜镜,望向昭华:“如此,你便能第一眼就认出我。” “狡猾。”他不知是嗔是怨,“……又在算计我。” “怎么是算计?”我振振有词,“你看我这长相,撑死也就是中人之姿,算不得出彩。若不做点什么记号,到时落在人群里,你定瞧不见我。” 昭华秀眉轻挑,并起两指掐上我脸颊,跟搓面团似的来回蹂躏。 不知捉弄我这件事,对他而言,是否有什么特殊意义。每回见我出丑吃瘪,他心情总会莫名转好。 今日也不例外。 昭华凤目微眯,好生欣赏了一番我任其搓圆揉扁的姿态,这才大发慈悲地将我放过。 “自贬的话,往后不许再说。我不爱听。” 我试图纠正他:“这算哪门子自贬?分明是不打诳语。” “是自贬。” “不是!” “是自贬。” “不是。” “是自贬。” “……好、好好,少君说的都对。” 昭华这才满意。谁知,他安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抛出另一个难题给我:“说罢。认出你后,想我待你如何?” 我沉吟道:“认出我后,你什么也不必做,只需等着我来追你、求你。我从前如何待你不好,来世都还给你,定不会再让你难过。” 昭华眼睫微垂,玉面嫣红更甚,轻声哼唧:“别以为我不舍得。” 他定会不舍得。 虽是披着一副看似冷淡自矜的皮囊,内里那颗心,却比水更为柔软。 若真能与他有来世…… “奇怪,此处怎地有沙子?”我轻揉眼角,不动声色地揩去泪。 趁他还未来得及种下朱砂,我连忙拎起备好的酒壶,斟满玉杯。执盏递到他唇边,柔声劝:“先喝些罢。权当是结个好彩头。” ——这并非是寻常的酒,里头混有秋海棠。 明燎道,秋海棠无色无味,可以忘情忘忧、挥别前尘。 我问他,既是隐喻离别,为何要以海棠作名? 明燎却答,海棠别名断肠,本就隐喻离别之苦。 原来冥冥中早有注定。 今日这出戏,不过是为了却我心中遗憾。朱砂既种,我往日未能言明的心迹便昭然若揭,算是彻底斩断尘缘。 昭华种或不种,已不再重要。 他的心迹从来都无需言明,我早就悉数了然于胸,也不欲让任何枷锁束缚住他今生,和往后的生生世世。 我要他自由,像伏泠娘娘曾说过的那样。 “少君。”我神色殷切,不停地劝,“喝罢。” 却不知为何,昭华任杯口抵在唇缝,迟迟没有饮下的意图。 “……真的要我喝下去?”他睫羽低垂,眼尾萦着的羞红消褪无踪,神色莫名难测。 我心底暗暗发怵,稳住轻微颤抖的手,强作镇定:“怎么了?” “秋海棠。”昭华蓦然抬眼,浅灰凤目满载怒意,“酒里有秋海棠。” 那日在干桑,他得知我宁愿以命相博神血也不愿寻求他的庇护时,便是如此看着我。 我手心渗出汗,仍存有几分侥幸:“秋海棠是什么?” “你当真不知?” “我当真不知。” 闻言,昭华冷笑一声,反手夺过杯盏,任酒液溅到桌案也不理,只强硬地抵上我唇:“喝。” 被这阵气势所慑,我挣扎着想别开头,却被他攥住下颌不得挣脱,索性不再反抗。 两厢对望,无言须臾,竟还是他先出声。 “为何?” “……因为、因为我腻了。” 我停顿,强自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心软。 “从头至尾,我属意的人都只有云杪。先前将你留在身 分卷阅读214 边,不过是因你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赠你红衣,则是因你不得他半分神韵。我、我不愿再见你东施效颦,也……也不愿见你辱没云杪风采。” “他与你,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我贪图一时新鲜罢了。新鲜劲过去,你在我眼里……就一文都不值。” “昭华,我腻了。” “你饮下秋海棠,我们好聚好散,就此别过。” 待所有话说尽,我如紧绷至极的丝线,“啪”的一声,便就断了。浑身力气尽失,凭借着扶手的支撑,才不至于丑态毕露。 还是走到这一步。 今日前,只要想起他留在我身边的时日无多,我就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即便勉强入睡,也会因梦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而猛然惊醒,枯坐至天明。 我无数次地自欺欺人,无数次地拖延将他送走的时限。 今日后,终于、终于不必再担忧害怕。 待昭华服下秋海棠,我与他将再无交集。 他会离开一峰寒岫,重获新生,永不会想起我。 虽算不得皆大欢喜,但我与他之间,能有一者圆满,便已是不圆满中的万幸。 “昭华,我腻了。”我面色木然,重复着这番说辞,“你饮下秋海棠,我们好聚好散,就此别过。” 他轻声道:“好聚好散,就此别过?”语调陡然一沉,“你将我当成什么?” “玩物。”我扯起唇角,“一个恰好与云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玩物。” 他看我半晌。许是动起真怒,凤目凛冽生寒,连语句都似淬了冰:“你胆敢如此糟践我,是真以为我舍不得动你?” 我阖目:“要杀要剜,随你。” “随我?”他衣袖翻飞,疾风袭来。我绷紧身子,暗自揣度着这掌会伤我多重。怎料,那阵风虽来势汹汹,收势亦是猝不及防。 我久久感觉不到疼痛,迟疑睁眼。 ——昭华竟只是将玉杯推到我面前。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你真的,要我喝下去?” 不……不要。 我喉结滚了几滚,字句仿佛噎在嗓眼:“要。” 昭华兀自撬开我不知何时紧握成拳的手,将玉杯置在我掌心,薄唇开合:“喂我。” 我掀开紧抿的唇,无声且急促地呼吸几个来回,想抬起杯盏,手却惫软的没有气力。 “喂我。”昭华催促。 我收整心绪,依言将杯口递到他唇边,手腕轻微发抖。昭华静静看了半晌,下颌微沉,饮下第一口。 “书中诚不欺我。”他语气淡淡,“秋海棠,当真是无色无味。” 我心中煎熬万分,想别开眼不去看他,但念着离别在即,又不舍得移开目光。 昭华饮下第二口,吊起眉梢睨我:“那夜在红蓼渡,你想留的人是云弟。你骗我。” 我眼眶酸涩。 昭华饮入第三口。杯中酒液已没去大半,他不胜酒力,面颊飞起霞红,是再熟悉不过的风情。 “说红衣很好,我穿什么都很好。这些甜言蜜语,你吃定我好骗,就都拿来糊弄我。” 泪盈在眶,几欲决堤。 昭华饮下第四口,也是最后一口。 醉意冲淡怒意,神色不复冰寒,倒有些温顺的乖巧。他手抚着额,眸光似水,几近呓语:“还说对我动心,要娶我……你又骗我。” 我倾身过去,见他长睫轻颤,微微垂下,拢去眼底情绪。头偎在臂弯,沉静许久,竟似就这般安然睡去。 缘分这东西,便如杯中琼液。 饮快饮慢、饮多饮少,总有饮尽之时。 我哭着笑,拨开他鬓发,在颊边印上颤抖温热的吻。随后毅然向后退去,手心覆在双眼,兜住这明知无用、却怎么都止不住的泪。 “是我自己骗自己。” 明燎来前,我将余下那颗朱砂藏进昭华腰间金囊。 想扔掉或是留下,皆随他意愿。 四犯朱砂成双成对,争的是生生世世一双人。 他走后,我也不会再给旁人。 待明燎推门进屋,除去双眼肿胀,我神色已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端坐在案边品茶,甚至还能笑上一笑:“昭华在人界的住处,便有劳你安置。” 明燎问:“你不去看看?” 我摇头,背过身,默然望向窗外。 夜色正浓,凉月如眉。 寒风呼啸而过,我不自觉打了个颤。这要是在几日前,昭华定会斥我蠢笨,连用灵力取暖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到。 语罢,再褪下大氅给我披上,别别扭扭地问:“现在还冷不冷?” 冷。 妖界是很冷的。 这阵冷能穿透衣物,直抵心头。灵力无法驱散,大氅无法驱散,惟有昭华的存在可以。 他走后,我需得重新适应黑暗与寒冷。 没关系的。我告诉自己,这是你最 分卷阅读215 擅长、最不会出错的事,不是吗? 转念又想到,许多年前,云杪好像曾为我做的诗题过一句判词,写的是什么……彩云轻散,好梦难圆。 我当时嫌这句话太过凄婉哀绝,封入柜中不愿多看。现在细思,却是一语成谶。 世间好事,到我这头,总是难以实现。 之后数月,我没有如明燎所担忧的那般浑噩度日。至少在他眼里,我神色自若,没有为昭华的离去而一蹶不振。 我成日埋首于朝政。闲暇时候,便向姬无月请教行兵打仗、排军布阵的窍门,片刻都不曾歇息。 姬无月性子冷漠寡言,除却必要的话语,大多数时都同闷葫芦般,半棍子敲不出个闷屁。 我试着与他废过几次话,都是无疾而终。久而久之,也就不强求他开口。 今日却分外反常。 事毕,姬无月没有径直离去。他欲言又止半晌,看向我,嘴里第一次蹦出与作战无关的字句:“隔星桥与世无争近千年之久,你可知我为何执意出关?” 我想了想:“是为了明燎?” “非也。”姬无月道,“是因我心里有愧。” 我问他何愧,他却阖上眼,不肯再多言。 罢了。我叹气,手搭上他肩,敏锐觉察到他身子僵得厉害,忍不住出言相劝:“还有一晚。姬无月,你尚有反悔的余地。” 他本想挥落我的手,却不知中途为何变了卦,转而紧握住。 “明燎说得不错。你与义兄,确实极相似。” 鏖战在即。 我毫无困意,孤身去了红蓼渡,坐在曾偷瞧昭华练剑那角院落屋檐,望着天边明月出神。 身侧微风乍起,是偏甜的脂粉香。 我微笑:“堂兄。” “你果然在此。”明燎偎着我坐下,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饮酒吗?” 我不常饮酒,也不会做借酒消愁的傻事。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明燎递杯给我,我接过,小口啜饮。 酒液微凉,入喉却是热辣。 我呛得咳嗽,气血皆往脸上涌去,分外滚烫。好不容易等缓过神,眼底已盈满水,将天边月色都朦胧几分。 “明日……”我哑声道,“你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我还是希望,你与姬无月不要随行。” 明燎低敛眉眼,笑意浅淡:“小烛罗,人家不干涉你的独行其是,你也不要再干涉我的同赴生死。” 我知道。 我只是不忍心。 明燎又道:“若是他还在,定要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屁话。其实这些不过空谈。人家不信轮回,不盼来世,只争朝夕。” “……” “生时厮守不弃,死后同归尘泥,如此才称得上痛快淋漓。”他含笑轻叹,“小烛罗,不用再劝我,也不必再劝姬无月。我为情,他为愧。明日一战,无论如何,我与他都会为你奋战到底,至死休矣。” 我默然,盯着空玉杯发呆。 就这般熬到后半夜,酒意发酵,我眼皮渐而沉重,没折腾两下,便似黏在一起,怎么都不舍得分开。 千年过去,我终于在赴死前,久违地梦见义父。 这大抵是个仲春时节。 庭院绿柳,燕子穿帘。 我翻阅杂记,得知干桑素有‘葳蕤生光,月照花林’之称,很是好奇,故而缠着义父带我离开玄丹,去九疆各地游历,见见世间。 微风和煦,拨弄棠花枝头,落下似雪的花雨。 我使劲浑身解数,攀树折下一截最艳的花枝,想赠予义父。却见他背倚树干,望着手心的棠花瓣出神。 出言唤他不听,我只得扯住他衣袖,使劲摇晃。 义父这才回神,笑着看向我:“怎么了?” 我递花枝给他,瓮声问:“义父在想谁?” 他蹲下身,反手将花枝别入我耳后,轻轻摇头:“昨日之日不可留。我谁也没想,谁也没等。” “昨日之日不可留,这是何意?” “意思是……凡行事前,种种得失取舍,需思量周全。纵你有通天之能,有些过错一旦犯下,便永远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我眼睛滴溜一转:“听不懂。” 他抚摸我头顶:“与其让你听懂,不若说义父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个道理。如今这样也无不好,义父定会竭尽全力护住你。” 这话我不爱听,使劲拍起胸脯:“竹罗会快些长大,学些厉害本事,争取早日载入仙籍。到时候,就换我护着义父了!” “你能说出这番话,就已是长大了,义父很开心。”他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但义父更希望,你可以永远不需要长大。懵懂无知,何尝不是种寻常的幸福?” 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我歪头,神色纳闷:“义父?” 他叹 分卷阅读216 气,忽然倾身拥住我。 这个拥抱也很莫名其妙。 我有片刻的怔忪,待缓过神来,旋即反拥住他,像是拥住这广阔天地中,我唯一能切实抓住的、也是唯一愿为我停留的依靠。 天幕晴好无云,微风乍起,一片雪白花瓣翩然回旋,恰落在我唇边,沁凉如冰。 耳边传来轻声呢喃,听得不太真切。心口却不知何故,竟是轰鸣大作。 我闭上眼,屏住呼吸,仔细分辨—— 他竟是在说:“义父爱你。” “很爱你。” 我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仰面醉卧在明燎膝盖。 天色仍未放亮,孤月高悬。 原来只是场梦。 明燎睡得香沉,乌黑发亮的狐耳钻出发间,颤颤巍巍地晃。我不欲打扰他,揉着因宿醉而胀痛难已的脑袋,缓缓坐起身。 掌间微茫闪过,揽月枝赫然入目。 错了…… 都错了。 我将揽月枝贴在心口,轻声道:“义父,或许您才是对的。活在那个您为我构筑的梦中楼阁,无知追寻着永世不可得的梦想,虽有忧有虑,却是我这辈子来,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我有违您多年来的教诲,未能做到内外明彻、净无瑕秽,也未能……坚守本心。我轻信他人谗言,教邪念钻了空子,造下无数罪业。幸好您已看不见。不然定会痛心疾首,再不愿见到我。” “对不起。” “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昭华,对不起妖界子民,对不起我自己。” “可我……这些年来,我也只是真的、真的太想您了。” 泪水滚落。揽月枝似有所感,突地凌空而起,嗡声长鸣,绕着我身畔不住打转。 半晌,落在我脊背,轻拍三下。 这些年来的委屈终于得以宣泄。 我耸着肩,泣不成声。 第94章 共此残烛光·其八 长夜将尽,破晓时分。 我身披黑金冕服,立于一峰寒岫高处,望着底下无数将士热切的双眼,险些快立不稳脚。 明燎扶住我,传音入密道:“既已作出决断,便不要半途而废。那些将士亦有亲朋好友,定会理解你此番抉择。” 但愿如此。 我呼出胸口郁结浊气,负手在背:“诸位,现在妖界的安定,六界的稳固,是泡影,亦是虚妄。此行出战仙界,为的便是破而后立。” “天命谓何?” “六界应相互制衡,缺一不可?” “笑话!” “从来只有强者为尊。吾妖界子民各个谋略过人、骁勇善战,理应登顶六界,作何要屈居于天命之中?” 这是我登基那日所用的说辞。彼时我年少气盛,被仇恨与权势冲昏头脑,自以为世间万物皆可得、所求皆可成,终有日能将飘渺天命、无常天道踩于脚下。 如今,我已寻不得昔年那般势如破竹的冲劲,也不知究竟该摆出何等神色。 沉默半晌,我微启双唇,语气僵滞:“天命,终可违。” 妖众群情鼎沸,振臂高呼:“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 不可违的。 便如天命玄鸟,衍于无常天道。名衔、职责、使命……皆为天道所赐,必当循着既定轨道,步步向前,不容有异。 眠霜顺应天命而生,却罔顾天道意愿,明知胎象有异,仍要擅自做主与妖结合。执意诞下孽种后,她因气力衰竭而亡,从此与荒唐前尘作别。 殊不知—— 她罔顾天道,与妖结合,诞下孽种,是因。 我命格带煞,亲缘浅薄,情缘凋零,是果。 因是因缘,果是果报;已作不失,未作不得;生灭变换,息息相通。 说到底,也不过轮回而已。 我活着,本是该替那女人还债,偏又随她性子,长了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要以肉躯死命撞向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停下。 直至将死时刻,才堪堪醒悟。 云翳说得对,云杪也没说错。 我愚不可及。 琳琅天阙一战,有去无回,必败无疑。 我心知肚明,却不肯轻易教云杪得逞,故首当其先,将明燎、姬无月等众将士护在麾下,揽月枝化为夺命利刃,割落无数仙兵头颅。 每当神智受阻、戾气反噬,将陷入混沌困境时,我便狠剜上自己一刀。如此循环往复,不消多时,手肘已是皮肉翻飞,隐约可见其下白骨。 “竹罗。” 鬓边淌过冷汗,我顾不得擦,循声望去。 目光拨开飘渺云雾,掠过厮杀身影,攀上层层玉阶,落在云杪身上。 枪声刀影仿若与他毫不相干。 分卷阅读217 那袭白衣依旧无尘无垢,好似未曾沾染过血腥。 确也是如此。 所有腌臜下作的事,都无需他亲自动手,就有人前仆后继着为他上刀山、赴火海。 他隔岸观火,坐享其成,好不快活。 可笑我有眼无珠。错将这害我至此的罪魁祸首比作云中明月、月间流华。 可笑我冥顽不化。明知他真心是假,仍要自欺欺人。为他褪骨,为他取血,为他寻花…… 我低声笑起来。 叛离玄丹,自堕为妖。我抛却廉耻,宁肯变作怪物,去学那最阴毒的招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胜过云杪。 我不要事事受制于他,我不要处处低他一等。 握紧手中剑柄。我纵身一跃,使出他教我的那招——揉花碎玉第二式,剑尖直取心口要害。 我知道,我与他共享真身。兵刃相见之时,我伤不了他半分,他却能轻而易举地置我于死地。 我知道,那日他挨我一掌,不是因我功力卓绝,而是他自发震断心脉,是他故意让我。 可这世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这只会让我越发清醒地意识到,我不过是他千秋大业上,一点无关紧要、徒作笑谈的败笔! 剑尖距云杪心口愈近,我便愈觉全身剧痛。五脏六腑仿若遭车轮碾过,溶作黏稠血水,从七窍缓缓流淌而下。 伴随一声尖锐兽鸣,金光掠过,重击向我腹部。 我猛地喷出口血,跌落在地,剑也再握不稳。本就已是强弩之末,遭此攻势,更是失了三魂、散了七魄。 耳边所有声响在此刻变得遥远,眼前景象也逐渐模糊不清。 迷蒙中,我被拥入某个冰冷怀抱,似有若无的清香如把钩子,掀开我沉重眼皮。 那是一双微挑凤眼。 眸色既浅又淡,清如明月无尘。 纵是在黑暗中,也能化作不灭烛火,为我驱开所有困顿迷障。 我勉力微笑,拼尽全力抬动手腕,抚上他面颊:“你走后,我每日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很想你。” “哦?”那双眼的主人问,“此话当真?” “你知道我从来不打诳语。” 冰凉指腹在我唇畔厮磨几番,缓慢向上蜿蜒,停在我眼尾:“方才是苍阗护主心切,自作主张伤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往后你乖些,莫要再与旁人牵扯不清,我定好好待你。” 我神智混沌,只知不停点头附和,依偎在他怀里任其摆布。 下颌被捏着抬起,迎上密不透息的深吻。 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唇齿相缠中交渡给我,独属于他的气息将我完全挟裹其中,似要将我收作他的俘虏,囚困在一方天地。 我从未自由,已不想再被束缚。 但如果是昭华,我愿意。 “嗯……” 这个吻太悱恻绵长。我整个人快软作水,手在他胸前无力推挤,喉间溢出细碎哼鸣。他仿佛被取悦,轻笑一声,这才肯放过我。 我湿着眼看他,小声喘息,唇瓣已然合不拢,舌尖不自主地探出一截,涎液顺势淌下,坠入被衣领裹着的脖颈。 耳廓被轻轻吹了口气,昭华嗓音喑哑,喜怒莫测:“如此美景,难怪兄长受不住,让我好生听了整晚的鸳鸯戏水。” 兄长?我脑中那根弦忽地颤了颤。 “他会的,我也会,我还会做的比他更好。好竹罗,你若喜欢变着玩花样,我尽可以好好陪你、满足你,让你只能记得我,再想不起他的滋味。” 不对! 我晃了晃头,聚拢心神,凝目细观。 眼前这人墨发雪肤,白衣无尘。唇畔水光盈盈,似抿了胭脂般的艳。额间更是佩着一颗干青珠——是凝翠欲滴的碧色,与那双多情凤目相得益彰。 他不是昭华。 我僵在原地,忆起方才迎合他亲吻的迫切姿态,心神大震,几欲作呕。 四肢蓦然涌上气力,拼命想挣脱云杪束缚。奈何我与他真身共享,所有反抗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轻而易举便能化解。 我面露难堪:“攻上琳琅天阙,已是如你所愿。要杀要剐,随你便就是,你作何还要如此折辱我?” “折辱你?错了。”云杪为我整理散乱鬓发,姿态悠然,“我要日日疼你,夜夜爱你。好竹罗,你心思太直,又无甚野心。即便权势在握,照样难成大业。待此间事了,你就安分待在我榻上,莫再去想其他,凡事依仗我而活便足够。” “……你、休、想。” 我无声催动体内功决,宁以一死明志,也不要被囚困在九天之上的琳琅天阙,永不得自由。 “想死?”云杪指尖点上我眉心,笑意冷寒,“留在我身边,令你如此难以忍受?” 不知他使了什么把戏,原本尚称得上充盈的内府而今无比空荡,再使不出半分灵力。 此计不成,别无他法 分卷阅读218 。 我身心俱疲,轻声道:“明明你想要的,我都已给你,全无保留。云杪,你究竟……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凝视我,良久无言。 我看向那颗干青珠,想起当时为他戴上绳结的场景,只觉恍如隔世。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怎么还不扔掉?”我问,“这颗珠子寒酸得很,岂能与你如今身份相配?” 云杪仍是沉默,却起伏着颤抖急促的吐息。 “你该不会是想说,对我动了心罢?”我目光空茫,叹了声,“你这话说得早一点,再早一点,我恐怕就要逼着自己信了。” “……” “记得那年生辰,我亲手为你戴上干青珠,心里在想啊,往后百年千年万年,我都要长伴在你身侧,替你分担琐事烦忧,亦不容你吃半点苦头。我知道我身无长物,帝姬能予你干桑势力,我却只能拿出一颗破烂珠子,和一尊灵木塑像来讨你欢心。你看不上眼,也是应当。可这已是我的所有。” “……” “你那时看着我痴心不改、打勤献趣的模样,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呢?” 应当是在想,不过只是施舍几分好意,这贱种就巴巴地上了饵钩。 你看他自剖真心、摇尾乞怜的模样,多蠢呀? “……”云杪顿了顿,语气竟有丝讨好,“我往后会待你好。” 我应当嗤笑一声,甩他一掌,告诉他伤害既已造成,再多弥补都是无用。 我应当该恨他,该怨他,该诅咒他往后活着受罪、生不如死,将我昔日所受的苦痛悉数尝一遍。 我原以为,曾爱他多深,我现下的恨,就该有多深。 但这大梦千年,好像是场笑话。 当年我赠珠相与的人,他会穿着与义父相似的白衣,在曲屏峰递手帕给我,真心称赞我的尾巴很好看;他会温柔微笑,不因我出身而看低轻视我;他会像义父那般教导我、爱护我……尊重我的每一份心意。 我爱的、想抓住的救命稻草,是这样的主人,亦是义父的影子。 他不该是云杪,更不该是崔嵬君。 爱是虚妄,恨便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于是我什么都没做,只静静看向他。心绪如死水,波澜不起。那些三毒七苦,终是随着天阙的不息云海,悠悠飘荡去远方。 “不必了。”我说,“义父曾言,昨日之日不可留。云杪,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也不知哪句话触犯他逆鳞,云杪凤目渐红:“我不会放你走。” 我摇头:“你不放我走,只是因为你不甘。你惯会玩弄人心,更是算无遗策,所以你不能容忍意料之外的变故。旁人对你的真心,你根本不屑一顾,却也要牢牢掌控在手。毕竟,日子这般长,总能派上别的用处。” “……” “可我不是旁人。我无法不图回报、全然无私的付出。相处只凭着一头热,终究难以长久。云杪,你只知向我索取,又可曾切实为我做过什么?” 沉默半晌,他掌心轻捧起我脸颊,喉结滚了滚,声音仿若卡在嗓眼,几近破碎:“若我说,我早对你动了心,只是不愿承认。你想要家,想要我眼里心里都装着你一个……可以,我都可以给你。与帝姬的婚约,我已销毁不留。除去你,我不会再娶任何人。” 我坦然迎上他目光:“我已另有所爱,不能再嫁给你。” 云杪眸光微冷,却很快恢复如常。他竟是置若罔闻般地,自顾自续道:“我知你喜好美色,又惯会怜香惜玉,定是看重俗世虚名。你不愿嫁我,便换我嫁给你,我心里也是情愿的。” 我拧起眉:“你疯了?” “或许罢。”他与我额头相抵,轻啄我唇瓣,呢喃着说,“好竹罗,我因你个把月未敢阖眼,为沄洲城之事四处奔波打点。你却在兄长身下承欢,还敢叫得这么快活。” “雨下了彻夜,我淋了彻夜。” 云杪呼吸稍滞,略带恼意地咬住我下唇。我吃痛闷哼,他方缓过神,松开捧住我面颊的手,轻吻破皮伤处。 “那夜在干桑,你便是这等感受罢。从前是我不对,以后再不叫你等我,好不好?” 这番亲昵举措令我分外不自在。恰好桎梏被撤下,我索性偏头避开:“不好。我已另有所爱,也应允过他,会对他全心全意、有始有终。” 云杪将我的脸板正,唇角微动,笑得极勉强。 “你对他全心全意、有始有终……”他仿佛分外困惑,轻声发问,“那我呢?” “自断发起誓……不,应当是从我成年礼那日,你将佩剑没入义父胸膛起,我与你就再无回寰的余地。往后你想要如何都好。爱上何人,抑或娶谁为妻,都与我再无干系。” “再无干系?”云杪难以维持笑容,眉梢攀上寒意,“谁该与你有干?你莫告诉我,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兄长。” 我自是护短,面色不愉:“并非是他不如你,而是他不愿 分卷阅读219 与你相争。” “哦?”云杪看我半晌,语气淡淡,“我不过才说他一句不好,你便这般护着他。看来我当时不该将他镇入冰棺,该让他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才是。” 我知他与伏泠娘娘立下过血誓,分外笃定道:“你伤不了他的。” “对付他,何须我亲自动手?” “你——”我语塞,倒吸口凉气,“你真是蛇蝎心肠,竟全然不顾往日情谊。” 云杪反问:“情谊?兄长与他母后,一个抢走本属于我的东西,一个抢走本属于我母后的东西。我苦心谋划,不过是为物归原主,怎谈得上是蛇蝎心肠?” 他摩挲着我眼尾,动作慢条斯理。 “帝君之位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你现下忘不了他,自是无妨。往后时日还长,我有无数手段,教你死心踏地陪在我身边。” 我沉默很久,手覆上他如玉侧脸,牵动唇角,久违地对他笑了笑。 “云杪。” 他怔然。迟疑地偏过头,像幼猫似的轻蹭我掌心。见我不躲不避,那双纤长睫羽颤了颤,湛青色的眸子蓦然化作水,眼波惑人。 我语气缠绵,却是道:“说什么对我动了心,只是不愿承认。你呀,又在骗我。若真对我动了心,你怎么总舍得见我难过?” “没有骗你。”他脉脉地望我,“别不信我。” 我笑着叹口气:“你将我害得这么惨,怎还敢要我信你?我犹记得,流放曲屏峰的那些年头,我整宿整宿的难以入眠,也不敢熄灯,往往睁眼捱到天明。我想问天,是不是听错了我的愿望?成年礼上,我明明是盼着往后每一日,都能过得顺遂快活。可是我觉不出快活。我只觉得我在活着受罪,是生不如死。” “直到你出现,伸手扶了我一把。”我顿了顿,“我不知你别有用心,我只知……你待我好,我就要待你更好。所以即便怕疼,我亦登上凌霄丹台。所以即便自取其辱,我亦肯抛却自尊,在干桑苦等你一月。这些你不了解,我也不曾对你提及,因为我知晓你并不在意。” 云杪半晌说不出话。 他本就生得美貌,此时脸色苍白、眸光莹莹的模样,若教不识他真面目的人瞧见,定会心生怜惜,反过来指责我不知好歹。 便算是不识好歹罢。 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看。”我收起笑,“云杪,你从来都只知让我难过,也配说对我动了心?” 云杪紧攥住我的手,神色极复杂。 “倘若你敢对昭华不利,纵是你困住我,再度篡改我的记忆,让我变作听命于你的傀儡,也没有用。你看得住我一时,关不住我一世。” “只要有一线变故,就算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我亦随他,你什么都留不住。云杪,我说到做到。” “……好。”云杪终于松口,“你莫做傻事。我不动他,我都依你。你……喜欢他,想将他留在身边……我退步就是。” 退步?我问:“这是何意?” “我知我错了,已别无他求,只盼你给我个名分。平妻也好,妾室也罢。如果是你,我愿意……伏低做小。” 云杪攥住我的那只手正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字句渐轻,湮灭在唇齿间。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是疯了吗? 堂堂帝君,嫁我已是自降身价。他竟连共事一夫都说得出来,这简直是天方夜潭。 不待我开口,云杪已稳住颤抖的手,恢复往日从容不迫、成竹在胸的模样,就好像从未失态过。 他掀起眼帘,竟还能笑上一笑:“我可以不求唯一。好竹罗,你别不要我。” 这番示弱真是天衣无缝。 假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什么人,或许乐得左拥右抱,兴高采烈地享那齐人之福去了。 但我不同。 我要爱便全心全意,而非雨露均沾。 所以我仍是摇头:“云杪,你不是最擅读我的心?不妨来看看,我对你究竟还有几许情意。” 或许连恨,都已不复存在。 云杪难得踟蹰。 我静待半盏茶的功夫,才见他动弹两下手指,掌间轻贴在我心口,显出湛然青芒,忽明忽灭。 如此往复循环数百次,他方止住动作,眼睫低垂,神色晦暗难明。 趁此机会,我一举挣脱束缚。衣袖挥带间,拽下那根曾细心编织的绳结,用力往地面摔去。 干青珠应声而碎,无数碎片形同飘浮光点,在空中稍作停留,便急遽下坠。 就此沉入云海雾气,再无踪迹可循。 云杪伸手在虚空中匆匆一敛,却已是太迟。除去流烟,他什么都没抓到。 “原来这才是最后一次。”我道,“云杪,干青珠已碎,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他双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我却听不清。 余光瞥见一道凛然剑气向我劈来 分卷阅读220 ,伴随着炸雷声响:“杪儿,他不识好歹,你还犹豫什么?先制住这个妖物!快!” 我调动体内所存无多的灵力,勉力化去云翳攻势后,当即起身,跃入高座之下的战场。 大战已至尾声。 一峰寒岫兵败如山倒,不留活口。我木然而立,环顾四周,只有满目的尸山血海、遍地残骸。 明燎,姬无月,还有我的……子民…… 这时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传来。入耳是慈悲之音,视线所及,是鼎盛金光、仙气凛然。 “命格皆为天定,汝生来便是蝼蚁之身,注定无缘仙途,为何总是不知悔改,偏要去与明月争辉?” “如今吾再问你一次,汝认命了吗?” 原来这便是天道? 超脱于六界之外,无形惟声,有着最纯粹的光,强大到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力量,甚至只消看上一眼,便会不自主地匍匐称臣。 那寸金光如有实质,压在我脊背上,重逾千斤。 我拼命违抗这股无形外力,目光一瞬不离地追随这寸金光,不知是想从中看到些什么。 ……真荒唐啊。 我穷尽毕生所奋命追寻的,在天道看来,不过是笑话、是妄念。 是一场虚无的梦。 我胸腔震动,笑声沉闷:“不认,又如何?” “冥顽不灵。”声音淡淡,却在我神识掀起万丈惊澜。 周遭场景倏忽变换,不见奔涌云海,惟有烈火滔天。 “西方有一离火境,隶属仙界辖境,收押的皆是穷凶极恶、罔视天道的罪人。受刑者四肢受缚,口不能言,身遭离火之刑,魂受转世之苦。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好好看看罢。”他说,“这一切,都是因汝而起。” 热浪扑面,我抬袖掩鼻,被烟雾熏得直落泪。 朦胧中,有许多具焦黑如炭的尸首自四周向我聚来。无一例外,皆是断腿缺足、拔舌落齿。 “您不是说,天命终可违吗?” “为什么族人都死了,我们也被困在火里,永远都出不去了?” “好疼!”他们凄厉尖叫,“王,我们好疼啊!” 我心如刀割,不忍再看。 半晌,颤声道:“对不起。”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事情演变成现在这等无可挽回的局面? 天道答:“从你不信天命、罔视天道起,种种因果,就已注定。” 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在干桑的那个夜晚,华盖问我想要得到什么。 我立在高处,将人间无数璀璨灯火尽收眼底——那是漫漫无边的长夜中,唯一的温暖亮色。 所以我自改名号,以明烛作喻,想为自己照彻黑暗,寻见归途。 却原来,我早已行将就木。 挣扎与反抗,都是苟延残喘。 并非孤竹,也并非明烛……我不过是根燃至尾声的残烛。 风一吹,就熄了。 “我若认命,可否为妖界子民、惨死将士换来一隅安宁?” “便如半妖之体,仙骨妖骨缺一不可。六界制衡,诸般道理,亦是如此。” 那就已经足够。 幻境消散。 我不再反抗,任由双膝跪地,匍匐在地面,被天道威压逼回原形,轻扫狐尾将自己圈起,守着不会日升的永夜,静候终局。 然而,刑罚竟久久不至。 我正疑惑,身体忽地一轻,似是被人用臂弯揽入怀中。 梅香清幽,我蓦然睁眼。 是绚烂红衣,绣着繁复花纹、鸳鸯成对。 金光依旧,流窜在昭华眼底眉梢,熠熠生辉。 他仿若救世神明,左手环住我,右手剑法仍不乱分毫,使得织密如网、密不透风。 应对云杪攻势,亦是分外自如。 百招过后,双剑擦刃而过,溅起微弱火星。又是一击,兵器相撞,劲风大作。 青、白光芒大盛,短暂夺去我所有视野。 待光芒湮灭无存,我终于看清—— 昭华稳当地环着我,立在原地。云杪却已退后两步,唇角溢出一缕鲜艳血痕。 他屈指拭去,神色冷然,复又抬起手,剑尖平指昭华:“还给我。” 昭华道:“他不属于你,亦不属于任何人。我来,是为放他走。” “除非你胜过我。” “我已经胜过你。” “一招不慎,何论输赢?” “云弟,输赢早定。”昭华轻翻手腕,剑刃泄出流水般的光影,“你费太多心思在无用之处,剑术已然荒废太久。我犹记得,千年前,你我煮酒论剑,尚是伯仲难分。五百年前,你仍可在我手底拆过千招。如今,不过百来招,你就已经败了。” 云杪神色漠然:“兄长此言差矣。你命格无双,生来便已拥有一切,自是无需为逐名 分卷阅读221 趋势而劳心费力,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又有何稀奇?” “无论是问鼎剑途,亦或其他种种,皆是我依凭自身得到。云弟,纵使没有无双命格,你照旧胜不过我。” “兄长好大的口气。”云杪微微一哂,“如此命格,普天之下,谁人不钦羡?你嘴上说不稀罕,真到该舍去的时候,恐怕亦会犹豫罢。” 昭华不置可否,垂首看向我:“如何?我说过我不比云弟差,你现在可信我了?” 我从未觉得他不如云杪。 情至深时,他曾与我发丝交融、十指相缠,故而我再清楚不过,他那双手虽看似白皙无暇,实则掌心的剑茧伤痕数不胜数。 ——那是日夜勤修不辍的练剑所致。 昭华是无双命格,是天纵奇才,这固然不假。 但他背地付出的心血、所得的成就,也并非仅仅以命格二字,便能悉数蔽之。 “你很好,我从未觉得你不如他。”顿了顿,我怔然发问,“你已饮下秋海棠,怎还会记得我?” 昭华唇边笑意淡淡:“你这木头,惯爱自作聪明,以为可瞒天过海,实际心思都明摆着写在脸上,再好懂不过。” 我自嘲叹道:“我蠢笨如斯,举世无人能及。” “无妨。”昭华说,“来日犹可追。” “你要做什么?”与他重逢的喜悦之情冲淡大半,我警惕起来,“这是我造下的罪业,不需旁人插手。你走罢,莫再管我。” 狐耳被不轻不重地揪起,他凑到我耳边:“我不是旁人。我是你尚未过门的……娘子。” 我恨他固执,急得口不择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再飞也不迟。” 昭华以指代梳,理顺我这身杂乱皮毛,沉着眸光看我许久,道:“你的狐狸尾巴,确实很好看。” 语落,他扫去地面碎石瓦砾,妥善将我安置后,挥手落下水牢,转眼看向云杪:“你方才说,此等命格,苍生无不钦羡?将其舍弃,我亦会犹豫?” “……休想。”云杪似意识到什么,本就难看的面色更是雪上加霜。他挥袖轻掷,剑刃已脱手向昭华直直逼近。 昭华不躲不避,淡淡道:“云弟,你又输了。” 霎时间,雷鸣响彻。 红雾如织网,将昭华身影笼罩于内,再看不分明。 云杪掌心凝气,祭出万千剑光。去势凌厉,然触及红雾,却如风过无痕,难以突破重重迷障。 我觉出不妙,徒劳冲撞水牢,嘶声力竭:“昭华!你出来!” 并无回应。 不知过去多久,红雾渐渐消散,这才现出昭华身影。他脚踩法阵,束发发冠已不知所踪,如云乌发倾泻如瀑,垂至腰际。 昭华无碍。 我未来得及心安,便见他露在袖袍外的半截手,竟染着触目惊心的殷红。点滴坠下,如不息泉水,源源不断地汇入阵眼,循着法阵脉络运转。 每行过一周天,诡谲赤光就愈发强盛。 “你到底——”我痛心疾首,“到底在做什么?” 昭华抬眼看我。 红衣淌血,灰瞳若丹。仿佛浸泡血池多年,不复昔日清冷姿态,竟是煞气冲天,颇似索命厉鬼,要来勾我的魂、夺我的魄。 我险些想向后退去,却终是没有挪动步伐。 “举世茫茫,我只在乎你,也知你在乎我,已不该再贪求更多。” 那双凤目笑弯如月,我却觉得他极伤心。 “但你在乎的人有很多,若真要排下来,我是最后一个……对吗?” 不对。 在我心里,他虽不能与妖界众民相提并论,却是比我的性命更为重要。假使要我弃命保他,我定然毫不犹豫。 我启唇,想将这些过去未能宣之于口的心里话,掰开揉碎了,统统说与他听。 他若不信,我便不停,直到他愿意信我为止。 “你这木头。”昭华却在我出声前打断我,叹息般地说,“我知晓了。” 他知晓? 不,他什么都不知晓。 及至此刻,我方惊觉,我平日对他所显露的情意,太过微不足道。若本有十分,他所能觉察到的,恐怕连三分都不及。 原来……连三分都不及。 他明知我待他这般差,又为何还对我动了心? 我忽觉悲怆,一时间凄然泪下,哽咽得说不出话。 昭华与我迢迢相隔,指尖在虚空中流连,像是要帮我拭去泪。 “宿世冤业,因缘果报,我都替你。”他道,“竹罗,我从不食言。却不知,那夜你说过的话,还作得数吗?” 他顿了顿,又摇头。 “也罢。” “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语落,红光冲天,化作摧风白鹤。丹顶霜翎,振翅翩翾。所及之处,竟连鼎盛金芒都得退避三舍。 分卷阅读222 昭华…… 天道声音响起:“烛罗,他为你逆转命格,以累世福缘替你消弭凶煞、相抵罪业。往后,你不必再受命格所缚,安心静养便是。待心境重固、仙骨重塑,你有望飞升成仙,得偿所愿。” “那他呢?” “他将被押入离火境。从此身受离火极刑,魂受转世之苦。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水凝而成的牢笼逐渐不稳。不消多时,已化作奔涌清泉,汇聚云海,湮灭无踪。 天道威压被撤去,我重获自由,得以变回人身。目光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最终落在我手背。 ——那是一滴泪。 我不知道,此时究竟该摆出什么神色,说出什么言语。 什么神色都不适合,什么言语都是苍白。 我仿佛回到义父过世的那夜。 胸口好似破开一个大洞,再没有修补圆满的机会。哦,或许本来有的,只是被我一次次地……亲手葬送。 气血翻涌激荡。强自按耐不成,我喷出一口血雾,漆黑如墨。 我顾不得擦,闷声笑起来,直将腰都笑得弯起。 堂兄是对的。 赴死易,独活却难。何谓痛快淋漓?当属同赴生死。 没有昭华,纵是能得道成仙,那又如何? 我不要他留我一人,也……不会再让他形只影单。 两指并起,疾点穴道玉堂、鸠尾,方凝神提气,自口中吐出内丹——妖类内丹可比凡人心脏,却又不尽然相同。 内丹乃心境之本。 愈通透,愈无坚不摧。反之亦然。 我这颗已然全黑,惟余顶上一点殷红,清明如稚子。我轻抚那处,眸光分外温柔。 揽月枝与我心念相通,在我身侧不住打旋,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不要难过。我告诉它,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结局,也是我这不痛快的一生里,最痛快的时刻。 内丹随意念而起,浮至半空,剧烈震鸣,碎开无数裂痕,夺目光华自缝隙中争先恐后的绽放。 我强忍着毁去内丹所要承受的极大痛楚,缓慢舒展开五指,让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得以降落在我手心。 以往总觉妖性残忍可憎,时刻都意图吞噬我的神志、操纵我的举止。 现在想来,其实也不尽然。 倘若能以戾气为己用,来保护自己所想保护的人…… “昭华。”鲜血盈眶,洇出无数朦胧虚影。 “我要用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 “化作盔甲,护住你。” 生生世世,至死休矣。 意识逐渐混沌,我终于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狠狠向前栽去。 弥留之际,我记起许多事——不全然都是坏事,亦有许多美好,只是过去被我刻意忽略。 我笑着阖眼,想安然睡去,却听见许多声音在耳边不住打旋。 忽远忽近,时轻时重。 有人拍打着我的脸,动作急切,说不要,还说会为我去寻两全的法子,让我信他,再给他一些时日,再睁开眼看看他。 我很听话,撑起眼皮瞧他。 看不太清。 但我知道他是谁。 “……云杪。”我甫张嘴,便有无数鲜血涌出,“今日一战,你斩获妖王,亦剿灭精锐将士无数,自当功标青史,再无人敢动摇你帝位。” 红珠凤蝶随风而来,翩然栖在我眉心。 “恭贺你大业已成。从此良宵绮梦、花好月圆,勿念。” “我实在给你太多。”我沉沉阖眼,轻声道,“余后的日子,就让我在离火境,与昭华单独度过罢。” 第95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完) 191. 《圆觉经》云,“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念念相续,循环往复。 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192. 我随之阖眼,平复翻涌思绪。 方才从这缕附身于苍阗躯壳的执念,我终是得以窥见那段被我所遗忘的前尘往事。 情至深、恨之切时,甚至能与烛罗五感相织、七情相连。仿佛经由此般因缘际会,将本已蒙灰无数的画卷徐徐展开,抬袖拭落尘埃,露出原先真貌。 ——我便是烛罗,烛罗便是我。 可……斯人已逝,前尘已矣,实在不该如这般倒错今生,搅乱轮回。 然而再睁眼时,见到那张开手,意欲接住高处神明的孑然身影;听到那嘶哑难辩,只知凭借本能不断重复的说辞。 我的坚持顷刻荡然无存、溃不成军,上前将他搂入怀里。 “这么多年来……”我轻拍他后背三下,“辛苦你了。” 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终不负所托,化作坚硬盔甲, 分卷阅读223 在离火境苦苦守候昭华五千年之久。 “应当很累了罢?”我扯动嘴角,“往后的一切,就交给我。” 他僵硬扭过头,灼热吐息喷洒在我耳后,喉咙如破风般呵然作响,却是语不成句。 我想,并非是他不愿与我交流,而是这么些年来……除却昭华二字,他已不再记得其它。 可我仍知道他想说什么。 松开怀抱,稍稍后退,我神色郑重:“放心。我会连同你的那份,竭尽全力地待昭华好,不再让他受半分委屈。”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似是极难过。 我牵起他的手,抬至眼前。五指穿过他指节缝隙,缓缓相扣,紧密交缠。 “我不会毁去你,也不会再否定你。你是恶念化身,我是善念化身,便如曾经的仙骨与妖骨,本应互相制衡,融于一体,才算得圆满。” 他闭起眼,还是摇头。 “你怕我再步入前世后尘?”我愣住,忽而微笑,“不会的,这次我定有把握守住本心。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怎么连自己说的话都信不过?” 他沉默下来。 “半妖命格是天赐,亦是天罚。逃避无用,不若坦然接受。如此以来,执念不复,心魔无门,本心自当得以固牢,断不会再步入前世后尘。” 只可惜,活了两世之久,我竟才想通这个道理。 见他被我说动,已是无言默许。我便倾身向前,与他额头相抵。 戾气自交贴之处四窜入内府。 初时势头强劲,在体内横冲直撞,后经由我耐心安抚,化作无数殷红光点,与我悉数融合。 执念消散,苍阗不必再受其驱使,慢慢回转清明神智。 那双长目睁开,露出茫然眸光,待瞧见我时,又染上些许讶异。 “好久不见。”我从容退后,与苍阗拉开距离。 他没立刻接话,看我半晌,意有所指道:“是你。” “是我。” 竹罗是我,烛罗是我,少箨也是我。 一直都是我。 “当年我护主心切,一击重创你魂体。若非如此,纵使内丹无存,你亦可早日转世,不会只余一缕残魂游荡于茫茫天地,最终被投入女萝千年,方得以修补完全。” 苍阗翻过手心搭在左肩,俯身向我行礼,久久不起。 “是我铸成大错。” 我扶了他一把,道:“你既已与云杪结契,自然要护他周全。各为其主罢了,谈何对错之分?” 他沉默半晌,却摇头:“其实不全然如此。但许多话,辗转至今,已无说出口的必要。” “不错。”我深以为然,“多余的话就免了。我如今既已记起所有,断不能容许离火境困住妖界子民与昭华躯壳。我要以我自己,来换取他们的自由。若你不允,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之。苍阗,你能明白吗?” 苍阗仍是摇头。 我神色微凝,正欲诉诸武力,却听他道:“早在五千年前,离火境就已不复存在,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受刑妖族。” 我顿住动作:“不存在?” “烛罗……不,主人应是为你取字为箨了罢?落箨成竹,他当年是这般说的。” 苍阗徐徐收握五指,周遭景象便登时化作断壁残垣。待五指松开,此处又恢复原先的石室摆设,道旁明烛万千,熠熠生辉。 “我请命来此,不惜以修为苦心维持幻境多年,仅是为给六界与天道一个交代,堵住这悠悠众口。” 我听得怔忪,好半天才寻回自己声音:“云杪当年还说了什么?” 苍阗道:“主人既然从未告知于你,便是不愿被你所知晓。那么他究竟说了什么,又或为你做了什么,都已不再重要。” 不再重要? ……确实已不再重要。 无论是玄丹难以圆满的月轮、望乡桥上相偎走过的人影、清都台被黑雾吞噬的窥青羽、琳琅天阙一战碎裂无存的干青珠,都随着岁月的横流,被我悉数抛诸于身后。 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没有止步不前,昭华亦然。 却不知为何,我想起十年前的那场冬雪。在冠神族,云杪居处。隔着一道青竹屏风,他对我说:“你走之后,在琳琅天阙上,整整三千年,我都未曾阖过眼。” 有屏风为障,我看不清他是何神色,只觉得那日海玉明珠的微光格外的亮,仿佛碎成千千万万粒光点,正如今日一般。 我还在恍然出神,却听得耳边传来一声:“主人。” 主人?我暗道不妙,手背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把泪,连忙循声望去。 烛光交映,石室亮如白昼,直将那身无尘白衣衬得愈发晃眼,根根发丝剔透如晶莹霜雪。 我却只看向他额间——那是一颗满布裂痕的干青珠,就好像是被人摔碎后,又勉强拼凑回来。 可惜覆水难收。 我意图想揣测云杪此刻想法, 分卷阅读224 却被他右脸那副莲纹面具给打消了念头。 他微微颔首,便算是回应苍阗的礼,而后停步在我三步开外,神色莫测,只长久地凝视着我,并不言语。 他沉默,我亦沉默。 云杪与我的关系,实在错综复杂,难以厘清。曾是主仆,是爱侣,是仇敌,是伴生。纷纷扰扰几多年,最终背道而驰,殊途陌路。 因此,寒暄太过熟稔,客套又显生疏。 不如什么都不要说来得好。 最后反倒是云杪先沉不住气。他极轻地抬起唇角,便算是笑了笑:“我还以为,这时候你总该有话要与我说。” 我沉吟片刻,却是道:“昭华魂体转世,投生为东极咸阴伏夷膝下长子,取名伏清。我知伏夷是你的手下,自然会听命于你,对伏清百般折辱,不令其快活。后来,便是东极大典那场变故。伏清幼弟为妖族所虏,丧命离火境,雱辛也因此染疾。三人入境,一死一伤,惟伏清安然无恙。他名声本就不佳,经此更是一落千丈,为九疆所耻笑。” 语罢,我虽是作询问状,心底已肯定至极:“这些都是你的手笔罢?” 云杪不置可否,淡淡道:“还有呢?” 我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还有冠神族的那场雨夜,应当也是你以秘法操控我折辱伏清,事后又抹去我的记忆——” 云杪蓦然打断我,语气莫名:“那夜的事,你想起多少?” 我如实相告:“只从伏清梦境窥得冰山一角,并不完全。” “原来如此。”他沉默半晌,轻笑着叹了声,“这些便已是全部。多余的,忘了就忘了罢。” “……你怎还能笑得出来?” “见你有了许多长进,我理应为你开怀,不是吗?”云杪轻振袖袍,露出半截雪白皓腕,长指微曲起,轻抚莲纹面具边缘,“与你所想相却无多,惟有一件错了。” “哪件?”我问。 “伏夷并非是我手下。他当年与我结盟,不过是为得到伏泠。谁知伏泠宁死不屈,他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转世的昭华留在身侧,以睹佳人相思面。”云杪顿了顿,“伏清与伏泠,非但长相相似,性子也是如出一辙的难驯。时日长了,管教不成,迁怒自是难免。但依我看,伏夷已足够克制。若非伏清不顾他教诲擅闯离火境之事,令他忆起当年种种。恐怕到死,他都不舍得真正与伏清翻脸。” 我捋顺前因后果,诸般怒火涌上心头。 没想到重活一世,我竟还是事事受云杪所制,被他随意戏耍玩弄! “离火极刑,惟冠神花心头血可解。你谋划离火境这出好戏,又事先将我投生于冠神族,假意助我成仙,剖心予我。这一切的一切,算的便是让我与伏清相残?你、你当真是蛇蝎心肠不假!” “……” 云杪露在面具外的那半张脸,似显出一瞬的伤心神色,却很快收整,换作淡淡笑意:“如何?我那好兄长已今非昔比。他伤害过你,利用过你,也总让你难过,与我是一丘之貉。” 我冷声道:“那又怎样?” “又怎样?”他喃喃轻语,长指紧扣住面具边缘,指节隐隐泛白,“你那时说你不是烛罗。那么,作为少箨,你可以……最后再选一次。” 我本因他歹毒算计而怒不可遏,可他这声少箨,竟如瓢泼冷水,将我拉回现实,满腔怒火被当头浇熄大半。 作为烛罗,我的确可以仗着势,肆无忌惮的憎恨他、怨恨他、折辱他。但倘若作为少箨,却是我承了他的恩、负了他的情。 于是,恨不能彻底,爱不能纯粹。 所谓爱恨两难,大抵便是如此。 云杪上前一步,离我愈近。 莲纹面具已被他抬起半角,露出其下光洁肌肤。他却不知在犹豫什么,快完全掀开的时候,竟又匆匆按回。 “你喜好美色,可我如今容貌已不比当年。”他睫羽低垂,指尖捻了缕霜发,“若再不耍些心眼,要怎样与兄长相较?” 语气虽仍是平淡无波,我却从其中听出了些彷徨之意。 相识这么些年,早看惯他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镇定神态,此时见他这般几近小心翼翼的示弱讨好,我竟会觉出不忍。 但我明白,我断不可以心软。 一旦打破底线,依他的性子,便定会打蛇随棍上,逼迫我无休止的退让。 我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非要向我讨个答案。” “若我非要呢?” “……我的心念始终如一,言尽于此。”我终是在苍阗面前,给云杪留下几分薄面。 他最擅读我的心。 其实许多话根本不必开口,他也早就明了。 只是为何他执意要自取其辱?我却是怎么都想不通。当然,世事本就该如水中观月,朦胧些……或许才是最好。 果不其然,云杪神色并无意外。他静静看我,又逼近两步,与我近至抵足。 此举过分 分卷阅读225 狎昵,我深觉不妥,正欲后退,却被他扯住袖袍边角。 “云翳引你来此,便是想看你我翻脸成仇。你既已记起一切,记起我的好……和我的坏,那么除却此事,应当尚有一个心愿未了罢?” 忽闻剑鸣清啼,由远及近,携着湛然青芒停在我面前。 “当年,我就是用这柄剑杀死云覆玉。种种情债我已悉数还清,惟余下这最后一桩。” “动手罢。”他说。 剑尖寒芒微闪,似通灵人眼,默然无言地与我长久对视。 记忆登时回笼。 我记起这柄剑是如何没入义父胸膛,云杪又是如何牵着我的手将这柄剑缓缓拔出,还有……溅入唇舌的温热血液,那生了锈般的苦涩滋味。 无论过去多少年,这幕场景仍是我难以摆脱的梦魇。 我如困兽犹斗,再想不到其他,脑海里只充斥着一个声音——杀了他!他是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惟有他死了,你才能够真正得以解脱! 心念转瞬已定,我突地挥手夺过剑柄,对准云杪胸口刺去。 剑尖锋利,根本无需如何使力,就能轻易穿透他胸口。 很快地,他就会和义父一样站不稳身躯,倒头栽进血泊。无论怎样低泣哀求,也不会睁开眼,再对我笑上一笑。 剑身已没入小半,胸前白衣被鲜血浸濡,惨烈万分。 这是云杪欠我的。 毕竟他误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我咬了咬牙,想狠下心继续推进,却发觉再难使出半分气力。天人交战几番,我终是松开手,任长剑摔落在地。 哐啷—— 这数千年来,我作为少箨而活,日日恪守本分,凡事以善为先。从未滥杀一人一兽,也不践踏一花一植。 实不该在此处破戒。 想必若义父还在,也不会愿意见我再造罪业。 况且,我要的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地胜过云杪。 并非刻意相让,亦非趁人之危。 “到此为止。”我深吸口气,平复心绪,“无法手刃仇敌,以慰义父在天之灵,是我无能。可你予我的恩,我与你的仇,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实在难以争出对错。既如此,这一道剑痕,便权当作了结。从今往后,纵逢死别,你我二人,也永远不要再见。” 云杪收剑于掌,目光落在带血刃身,指腹轻缓摩挲过剑柄,声音如雾飘渺:“这句话你已说过太多次,我记着了。” 我喉头不住发紧,顿了顿,又道:“还有……昭华。他为我身受离火极刑,魂受转世之苦——” 云杪打断我:“你想替他受刑?” 理应如此。我毫无迟疑:“这本就是我造下的罪业。” “此番举措,倒也是你所为。”云杪隐去佩剑,对着我笑了笑,“他会无碍。以身替刑这等事,莫要再提。” “无碍……又是何意?” 他却不愿多做解释,只柔声说:“那日你不信我能寻出两全的法子,今日总该信我一回。我……”他垂下眼,又笑了笑,“我应当也是不比兄长差的。” 我沉默,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但我知道,我还是不能心软。 “最后一事。”我极轻地叹了口气,别开眼不去看他,“你的心,拿回去罢。” 云杪语气仍是温和:“你内丹已毁去,没有我的心,以后要如何自处?” 坦白说,我尚没有长久的谋划。 我只是不想再亏欠云杪,与他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 见我无言,他静待片刻,终是不再强求:“便依你就是。” 我如释重负,运气逼出内丹,浮于半空。 ——这颗内丹通透如凝脂,萦着水纹似的流光,或有连缕苍翠绿意缭绕,美不胜收。 云杪伸手接过,置于眼前来回打量,渐收起唇边笑意。 “我说过,其他人伤不了我的心,只是因为那人是你,所以我才愿意。”他将内丹圈入掌心,五指紧紧交握。 我觉察出异样,才来得及喊了声住手,就见那颗内丹已被灵力摧至齑粉,化作如纱似雾的绸缎,在空中摇曳翩舞。 惊鸿一现,复又消散无踪。 云杪背过身,肩脊微微发颤,似在忍受极大的苦楚。 苍阗想去扶他,却被他抬手制止。 我张了张嘴,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去许久,他堪堪稳住身形,语气平静淡然,辨不出丝毫情绪:“可你若不要,我也不会再给旁人。” 我按住静无声息的胸口,七情六欲一片空荡,眼眶却不可自抑地发热发烫。 在这条点满明烛的道路,他渐行渐远,背影凝作这副荒唐画卷上一道因手抖而晕染开的浅淡墨痕。 恍惚中,我忆起当年冠神族初见时的场景。 硕大花盏悄然绽放,点点流萤翩跹而起,仿若尘世间的璀璨星河。 分卷阅读226 周遭人影憧憧,俯身作拜,都在高声恭迎新花君的到来,他却谁也不看,只向我走来。 眸光如柳絮风轻,又似梨花雨细。 他那样望着我,好像眼里只能容得下我一人。 可我与他确实没有缘分。 前世我醒悟的太迟,他动心的太晚。爱恨交织而过,归于镜花水月。 今生我投生冠神木,他化身冠神花。花与木相依相存,名曰伴生,却是注定难以两全。 兜兜转转两世,结局没有丝毫更改。 其实冥冥中早有注定。 望乡桥的那个故事里,云望最终没能等到云乡,而玄丹的月亮,也如云乡的誓言一般,是虚无飘渺、不可捉摸。 只能在某个长夜梦回,相见卿卿。 “云杪。”我忽地唤住他。 他依言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昔年随你同行琳琅天阙,我就常常会想,那些翻涌的云海,终年不止,究竟会飘向何处?” “……” “我那时想不明白,现在不知为何,却有了答案。” “……” “无论它飘向何处,应当都是直往而前,永不回头。” 193. 了结前尘后,我马不停蹄地动身前往干桑。此行目的不为其他,只为夺回本属于阿笙的物事。 守卫领着我来到寻芳殿。 待说明来意,静姝冷冷笑了声,从首座拂袖起身。 她仍是那袭鲜艳红衣,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神态傲然:“我早说过,你若不来参加我的大婚,属于阿笙的物事,我会悉数毁去,什么都不留给你。怎么,你这是要变卦?” 我既已记起前尘,大抵猜到静姝为何会对大婚二字耿耿于怀。 下跪那事的确是我做法不妥,但我何错之有? 当年若非她百般挑衅,屡屡出言侮辱妖界与镜湖,几次三番地触及我底线。我顾及她女儿出身,怎可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念她独断脾性,即便意识到这点,也只会将过错都推到我头上。 沉吟片刻,我索性道:“你我全力较量一番如何?倘若我输了,我自可认栽,当众向你磕头赔罪。但若你输了……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将阿笙还给我。这笔买卖,是不是划算的很?反正你也不在意——” “恐怕你没那个本事。”静姝不欲再听,出言打断我。袖底滑落两丈红绫,以灵力凝作削铁如泥的利刃,飞身向我攻来。 她果真恨我入骨,每招都袭向我的命门。如此看来,倒不似较量,反而是为一决生死。 我不曾小觑过她实力,亦是正色应对。所幸与戾气融合,得以继承当年残余修为。否则凭我现下这副躯壳,恐怕真要败于她手。 双刃交接,皆是全力以赴,层层光华激荡,我与她被这阵冲势所制,各退两步。 我轻按胸口,虽觉体内气血翻涌,仍可强作按捺。反观静姝,已是强弩之末,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 我乘胜追击,急步向前,锋利剑身搁在她脆弱颈部。 “你输了。” 静姝死死瞪视住我,双眼血丝密布,美艳面容交织着愤怒与不甘。半晌,她微启红唇,声如冰棱:“你们这些半妖,都是贱种,惯会抢别人的东西。” 我反问:“帝姬对半妖的成见怎么如此之深?再者,我又何时抢过你的东西?若论起云杪,我与他之间,也是帝姬横插一足罢。” 她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道:“我到底为何会比不过你们这些区区半妖?从小,干桑就属我血统纯粹、颖悟绝伦。论才学、论品貌,那贱种有哪点能胜过我?竟让父君花上这么些心思,千方百计地庇佑,还辟出一方天地供其修炼。而我呢?他凡事都不向着我,甚至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可分明、分明我才是他亲出!” 等等,静姝口中的贱种,难道是…… 她咬牙,语调陡然拔高:“你们——你们自己无甚本事,只知攀着高枝向上爬!你攀住云哥哥,阿笙先攀住我父君,再攀住我。这些年来,你便是如此教她的罢?好,好啊。你给云哥哥使的伎俩,她都使给我看,害得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你们满意了罢?满意了罢!” “阿笙与我一样,只是想以真心换真心,其间不搀丝毫利益纠葛、谄媚讨好之意,怎么在帝姬眼里却反倒成了高攀?”我沉下声,“看帝姬这般,大抵永远不会知晓真心二字为何物。” “真心?”静姝嗤笑,“哪儿有什么狗屁真心?你们一个个的,还不是说走就走,连头也不回!” 见说不通道理,我干脆噤声,收剑环臂,冷眼欣赏她歇斯底里的疯癫模样。 过去半晌,待她心绪平复,我才悠悠开口:“倘若没有开启壶中天地,没有见到阿笙,我绝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你。可既然阿笙说……” “说什么?” 话再次被打断,又听静姝语气迫切,我倒有些诧然:“阿笙说什 分卷阅读227 么,帝姬也会在意吗?” 静姝沉默。 她顶着眼下淡淡乌青,胸膛剧烈起伏,神色几度变换,忽然疯了似的将我推开,一把拽下腰间随身佩带的荷包,用力向我砸过来。 “带着你要的东西,滚!” 194. 白云苍狗,春秋几度。 我没有再回琳琅天阙,单给雱辛传书一封,便孤身在下界游历。 九疆广阔,风情人俗各异。 虽曾翻阅过博闻广记,但寥寥几排蝇头小字,着实不能与亲眼所见的壮阔相提并论。 我走走停停,每经过一座城镇,便会歇脚半月,将种种趣闻记载在册。许是拖此举的福,我如今书法已有小成,不再歪斜难辩。 到时伏清出关,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期间,阿笙残魂被女萝修补圆满。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没将她留在身边,转而为她寻了户富贵人家托生。 ——既褪去半妖躯壳,重获新生,何必再让前尘牵累她来世?我只需隐没在暗处,做个默默无闻的过客,尽力护她平安喜乐就已足够。 后来,我还撞见过静姝两次。 一次是在阿笙六岁那年。 乞巧节,她与爹娘夜游灯市。宝马雕车,焰火纷纷。我望向水面漂浮的各色花灯,难得出了会神。 谁知这一个不留意,她便因贪玩而走散。 待我循着灵息赶去时,却见静姝正半蹲着身子,左手摇着拨浪鼓,右手攥着糖葫芦,轻言细语地逗弄阿笙。 ——没想到这个喜怒无常的干桑帝姬,竟也会流露出这般几近温柔的目光。 实在令我吃惊。 静姝无意间与我视线相撞,怔了怔,神色有些不自然。她没搭理我,只低声对阿笙交代几句,便起身匆匆离去。 我上前牵起阿笙的手,问她,方才那女子可对你做了什么没有? 阿笙唔了声,说大姐姐人美心善,见我蹲在巷角哭,就从怀里掏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来逗我开心。有拨浪鼓,有糖葫芦串,还有……还有这个! 她努了努下巴,我顺着看去,才发现她怀里揣了尊木雕——面容笑语盈盈,依稀可见当年的娇憨模样。 我闭了闭眼,按下这阵汹涌泪意,轻抚她头旋:“你喜欢吗?” 阿笙用力点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很怀念、很熟悉的感觉。无论是这个,那个大姐姐,或是你……” 她抬头,瞳仁清亮透彻。 “哥哥,我们曾经见过吗?” 我看她半晌,微微笑道:“不曾。” “哦——”阿笙拉长尾音,“那现在便算是见过啦。我叫姜笙,就住在西街的姜府。平日里,爹娘都唤我阿笙,从的是竹字。据说我出生那天,家里后院早已枯死的孟宗竹林竟重新活了过来,哥哥你说稀奇不稀奇呀?唉……不小心又说了许多,娘知道定是又要念叨我了。对啦,哥哥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仍是笑着:“你我只是萍水相逢。姓名如何,知晓与否又有什么所谓。” 阿笙如同被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萍水相逢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哥哥的名字,怎么也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道理呢?可是,方才那姐姐就直接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呀。” “静姝?” “不对不对,是月——”她猛地捂住嘴巴,声音被掌心隔断,显得含混不清,“姐姐说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秘密,所以我不能说的。” ——干桑族人,真名不能随便告知外人。除却至亲,便只能是心中认定,愿与之共赴清都台,携手余生的爱侣。 我垂下眼,忽然明白许多。 第二次见到静姝,是在阿笙的大婚。 那日喜乐奏鸣,鞭炮声不绝于耳,车马依仗声势浩荡。趁夜,我乔装打扮混进宾客中,恰听人喊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银烛琼筵,风暖华堂。 阿笙穿云锦,披盖头,盈盈下拜。 我看着看着,只觉时光倒错。 记忆里她还是当年那个讨糖吃的髫年小儿,怎么不过眨眼,就已出落成如今这幅亭亭玉立的女儿姿态? 唉,我的阿笙,终究是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好在她那夫君,模样俊俏,也有几分真才实学,算得上人中翘楚,定能接过我的担子,护她余生平安喜乐。 我得以功成身退,倒不觉释然。抿一口酒,万般滋味入喉。 是喜是悲?难分难辩。 本想喝个彩头就悄无声息地离去,然念及往后相见无期,我硬是坐到宴席尾声,待满座宾客尽散,才踉跄着步伐迈过空荡酒桌,向门外走去。 却不料,竟与静姝撞了个满怀。 寒风萧瑟,凉意浸体。 静姝一袭单薄红衣,好像不识得冷字为何物,在门前直挺站着,也不知站了多 分卷阅读228 久。 我问她,来这里作什么? 沉默很久,她才掀开抿得发白的唇瓣,面无表情地说,想来送份贺礼。 我故意刺她,你往后别出现在阿笙面前,就算是送了最好的一份贺礼。 本想着,依照静姝这性子,定会恼羞成怒,冷笑着反唇相讥,与我有来有回地掰扯几句,也好泄一泄我这满腹难言郁气。 谁知,静姝只又静寂半晌,轻轻颔首,道一句,确实如此。 没等看清那所谓的贺礼,静姝就已将其震作飞灰,渐松开五指,任碎末纷纷洒洒,下成早冬的第一场雪。 “少箨,我终于明白,他那时看着你,便该是我现在这般感受罢。” 明月如钩,清光如瀑。 静姝仰头望去,睫羽尚挂着散落的银屑,极轻地一颤,终是什么都不剩。 后来有传闻道,干桑与琳琅天阙联姻,帝姬从此冠名帝后。性格使然,她不安于内务,常自请刺探监察此等事务,辅佐崔嵬君左右。 也有传闻道,北渚真君退位,她顺理成章地承袭干桑,行事手段分外雷霆。干桑在她手底,竟比昔日局势还要强盛许多。 传闻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不知晓。 我只知晓,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195. 浮玉山的湘夫人不太待见我,严辞喝令我不许上山惊扰伏清闭关。我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山脚处搭了间木屋,小日子过得很是清闲。 除却栽花种草,便是给伏清写信。 信自然送不到他手上,但总归有日他会瞧见。到时伏清见我对他如此牵肠挂肚,想必心里得乐开朵花。 今日该写些什么?我咬起笔杆,思索一阵。 有了,先说说雱辛罢。 清清,你走之后,雱辛请命接掌东极。初时举步维艰,不过多亏你心细,留下那封书信提点她,而今她已能独当一面,将那些不服女子的臣民管教的服服帖帖。 她从小就憧憬你,现下更是事事都刻意模仿你的作派,真不知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对了,前几日,她还提了屉莲花酥来寻我,询问我你的近况。我……我只能叫她再等等,反正这么多年都已等过来。 至于伏泠娘娘—— 我去查了轮回谱。她命中再无仙缘,已转世投生许多次了。这样也好,琳琅天阙太高太远,不会是我的归宿,也不会是她的。况且,往日没有的,她如今都已得到,你我理应为她开怀。 还有株昭。 许是我最近厨艺见长,它鼻子灵光,嗅见香味便要摸去灶房,有多少吃多少,吃完就倒头大睡,也不晓得动弹一下。骂不听、打不得,我也不知要如何对付它。 好清清,你再不回来管束管束它,恐怕它胖得连怎么飞起来都快要忘记。 拐弯抹角地写了许多不相干的事,轮到该谈起自身现况的时候,我却不禁顿住,再难下笔。 雱辛、伏泠、株昭……他们都过得很好,惟有我过得很差。 即便再如何刻意掩饰,字句行间,也难免会显露些许端倪。 到时让伏清揪心,我又舍不得。 索性收起纸砚,走进院落,寻了把摇晃木椅坐下。 数年前栽下的垂丝海棠已拔地而起,渐为茁壮,枝条撑开一片茂盛林荫,遮蔽烈日骄阳。 我躲在阴翳中,想着往事,觉出些困乏,便就这样阖眼睡去。 梦中是灼灼棠花林,被风吹落似雪的花雨。 我分花拂柳,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越行便越觉此番场景分外眼熟。等瞧见棠花林末端的那个白色身影,我终于顿悟——这正是当年临去干桑族的前一个夜晚,我做过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梦。 却又有些许不同。 这人的面容身姿不再被云海雾气所笼罩,我与他之间也不再隔着难以逾越的无形屏障。 我停在他跟前,目光巨细无遗地来回打量着他,连耳垂那点褐色小痣都不愿放过。 如雪的衣,含笑的眼。 原来……是义父。 “昨日之日不可留。”他指尖停着灵蝶,安静温柔地凝视着我,“凡行事前,种种得失取舍,需得思量周全,莫要再给自己留下遗憾。” 他的嘱托之言,我自会谨记不忘。 可我最大的遗憾…… 我涩声道:“您永远不会回来了,是吗?” 义父摇摇头:“竹罗,我从未离开。” 他遣风送走灵蝶,舒展开掌心,揽月枝自发显形。 “那日没来得及告诉你。揽月枝,本是我的本命灵器,多年跟在我身侧,也算沾染我几分习性。义父失约,不能陪你走很远,往后便由它替我陪伴你。” 我想说,这是不一样的。 揽月枝再好,也不过是个死物,岂能与他一概而论? 话至嘴边,却又辗转成了:“没事的,义父。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分卷阅读229 。我有了心上人,只可惜您没法亲眼见他一面。他呀,也擅使剑,长得与您一样好看。往后,有他陪着我,您、您就安心去罢,不必再挂念我。我早已不是昔年承欢在您膝下的稚童,是时候该明白活在当下的道理,而非放任自己沉溺过往虚妄。况且……我如今,亦有足够的能力,可以顾好我自己了。” 义父深深看我,眼底好似有些伤心不舍,又好似有些欣慰开怀。 他伸手过来,抚上我面颊,很轻地摩挲两下。 “我的竹罗,还是长大了。” 晚蝉呜咽,我睁开双眼。 晶莹水珠正顺着枝叶边缘点滴滚落,拉成一条雨水连成的线。微风吹拂,轻晃垂落竹帘,带起屋檐悬着的一串缀玉铃铛,奏出连绵不绝的清越响声。 不知是何时下起的雨。 睡梦初醒,身子正困乏无力。藉着繁茂枝叶挡风避雨,我索性一动不动,静听雨声。 天际暮色渐沉,飘来几簇火烧似的云。落霞余晖同淅沥雨滴缠绵糅合,洒落远处依稀可见的起伏山川——入目是金澄澄一片。 便在这阵不紧不慢的雨声中,我恍惚间竟又生出几分倦意,想闭目再假寐片刻。半梦半醒的时候,却听得木门被咯吱推开的声响。 雱辛前几日才来瞧过我。这会有动静……只怕是进了贼。 我睡意立消,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冷声道:“是谁?” 没人应话。 我抄起揽月枝,边向前走边探头,只怕有所松懈,到时反遭了贼人的暗算。 如此绕过两株垂丝海棠,总算让我在前方瞧见异样。 那贼人杵在树下,广袖轻抬,执花梗在手,不知想要做些什么。 “住手!”我惊怒。 院落的这些垂丝海棠都是我为伏清而栽,平日里爱护备至,不容有误,怎能教旁人随意触碰? 贼人怔了怔,微侧过身,露出半边隽秀侧脸。 我这才发觉,他红衣明艳,立在缀满胭脂的花枝下,可谓交相辉映,难分高下。 还……还挺好看。 我不由得蹙紧眉头,暗骂自己一句色迷心窍,而后厉声发号施令:“手放下,头转过来。” 贼人倒乖巧,登时便松开手。 花梗在空中颤了两颤,重重红粉扑簌而下。 他转过身。 雨丝朦胧他面容,如雾似幻,却见一抹旖旎丹色栖在他上挑眼尾,恰如琳琅天阙初见……不,应当是重逢。 “下雨了。”他说着,唇边浮起浅淡笑意,“我来寻那个愿为我撑伞的人,想问问他,那时的承诺还作得数吗?” 我眨了眨眼,惟恐这是蜃楼一梦,狠掐了自己手心几下,痛得呲牙咧嘴。等回过神来,又激动得想放声大笑,恨不得飞扑入他怀里。 谁知越是快活,就越说不出话,双脚更是如盘踞树根死死扎进土地,难以挪动分毫。 隔着垂落的交错枝桠,伏清与我迢迢相望。沉默半晌,没等到我回应,他便敛去笑意。 “我让你等得太久,所以你不愿了?” 胸口忽然传来尖锐痛感,酸胀万分。 奇怪,我已将心归还给云杪,怎还会觉出心痛难抑?甚至……在本该纯粹的喜悦里,不知何时竟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情感。 正暗暗思索,眼尾突地如火烧般滚烫。我轻抬指尖,触向那处——正是朱砂所化的痣。 蛇妖曾言,四犯朱砂,痛其所痛、哀其所哀、喜其所喜、乐其所乐。 原来早在不知情的许多时刻,我的喜怒哀乐、五感六觉,已与伏清息息相通。 他的所有痛苦与难过,都会加倍付诸在我身上。 反之亦然。 往后可不能再惹他不快活。否则…… 唉,就说是我自讨苦吃。 我笑着叹气,掌心压上胸口,里面已是空荡无物,寻不见任何物事跳动起伏,却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圆满。 “真君。”我唤他。 伏清静静看我,神色收整至波澜不起,看着分外清冷孤傲——仿佛不会被任何事困扰,也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但细细聆听胸口的无言声响,我便知晓,他并非无所谓,他只是太害怕、太忐忑了。 是我做的不够好。 所幸往后还有很长的时日,我对他究竟有几分情意,他总会……慢慢领会的。 我撑着揽月枝化作的油纸伞,走至伏清面前,稍倾伞面,为他隔开雨雾,柔声道:“我对真君一往情深,并非诳语。拳拳真心,日月可鉴。别说是百年,千年我都等你。” 伏清眸光微动,正欲开口,我却不想再听他说些煞风景的嗔言怨语,欺身将他抵上树干,仰首含住那双唇。 他起先毫无反应,只松开唇瓣任我取夺,后来被勾得狠了,这才扣住我后颈,逐着我的舌尖纠缠厮磨起来。 落霞已收,一轮弯月悄然挂起,泼上满地黛 分卷阅读230 蓝似的黑。 长夜虽至,但只要他在,就终会迎来破晓。 晚风合着冷梅香,在齿间漾开。我稍觉恍惚,轻阖眼帘。 这是一只矜贵的,温柔的,漂亮的鹤,不知是被什么假象蒙蔽住双目,是以失足跌进我的陷阱。 这次,我要将他留下。 全文完 第96章 番外·昭华玉冷 1. 暮云收尽,桂魄迢迢。远处银筝声哀,满溢一地清寒。 昭华推开门,身后掀起阵阵惊风,呼啸而入,卷起堂内层叠帷幔,交错飞卷,有如涛涌白浪。 他按住鼓振袖袍,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去,目光穿过垂落灵幡,停在一丈余远外的黑色棺木上。 那绣着‘奠’字的白布,也正随风颤动着,萧瑟似晚秋落叶,立时便要坠入尘泥。 下一刻,便见有只手探过来,紧按住这块白布。 “把门带上。”仿佛是怕惊到棺中人,故刻意压低嗓音,轻声喝令,“出去。” 昭华没动。 他盯着这只手,足静了有盏茶功夫,方移开视线,望向身着丧衣的男子,道:“父君罔顾母后颜面,不理朝中事务,也执意要来玄丹为云姬守灵半月。据传是情语千万,日夜低诉不休。怎么轮到儿臣这头,就无话可说了?” 昭岚置若罔闻,手几近固执地按着白布,只长久地凝视棺中人,并不言语。 “父君?” 昭岚身姿一晃,似才回过神来。 他牵动唇角,总算开了口,却是对着云姬说:“近日,我时常忆起你我初见。斜风细雨中,你撑伞向我走来,问我,此时山酒满倾,公子可缺一个愿为你撑伞的人?我便想,倾慕我的女子有很多,像你这般直言快语的倒很少。本只是一时兴起允了你,后来……我也是真的,为你动心。” 昭华漠然心道,既是已为云姬动心,何故因权势动摇,改娶母后,反误母后一生?既是如此放不下云姬,又为何这些年里,从未见他下界去玄丹探望过云姬一眼? 偏要待佳人香消玉殒,再来缅怀追忆昔日种种。这般迟来的情意,比之草芥都不如。 却见昭岚睫羽低垂,注视着云姬的目光认真温柔,仿若眼里、心里再容不下他人的影子。 此等专注情态,上天恐怕都要为其动容,悠悠倒转千年岁月。 可他从未这样看过母后,也从未这样看过…… 昭华冷笑,想出言讥讽几句,话至嘴边,又忽觉无趣,将门重重一甩,拂袖而去。 2. 停步在一僻静之所,昭华摈弃所有杂念,就着竹叶婆娑声行过两轮剑法,才觉心中郁气稍缓。 眼下夜色已深,若是此时打道回府,免不了要被那几个不长眼的侍从在耳边叨扰个不停。 他轻揉胀痛眉骨,脚步移进身后隐蔽山洞。 怪石嶙峋,绿蒲遍壁,偶有溪泉自岩石罅隙中汩汩而下,润泽地脉,流转生息。 昭华轻点腰间金囊,召出一条云罗绸缎,两端分别系在洞顶错落的倒悬石柱,再飞身跃上,仰面而卧。 如此,便可足不点地,衣不沾尘。 他本无困意,只静望着上方出神。然泱泱水声听得久了,倒也就阖眼寐去。 梦里他年岁尚幼,随着母后迈过千级玉阶,来到勾陈天垣——此地由南斗、北斗分执两庭。 南斗掌生,北斗主死。 玉简晶莹润透,在南斗掌间轻翻。阖目细观后,南斗睁眼,笑道:“少君出世那日,十二花神归位,凤皇青鸾朝旋,乃天降祥瑞之象。眼下再探,命局逢天月双德,福缘深厚,果真是举世无双的命格。一生注定多荣华富贵,少凶灾厄祸。” 北斗却摇摇头,暗叹:“可惜……” 母后收起笑意,牵着他的手陡然一紧。他本就听得似懂非懂,见状,更是心觉有异,便昂首问:“可惜什么?” “可惜,少君八字里——” 梦境戛然而止,耳边萦绕着压抑的低声泣鸣,挥之不去。 昭华蓦然睁眼,不悦地拧起眉,循声望去。 山洞幽暗,单从洞口照来一抹长明月色,不甚真切地映出孩童瘦弱身影。许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正埋首在膝,肩膀轻微耸动着。 虽说哭声难听,但这副强作忍耐的模样,倒很是惹人怜爱。 昭华并起两指,凝了粒石子在手,想将那孩童敲起来问话。今日恰逢无事,指不定还能顺带替他讨个公道,也省得让他像现在这般饮泪不止,来扰自己好眠。 谁知,还未出手,便听得耳旁有人传音入密:“少君且慢。义子顽劣,若有叨扰之处,还请少君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 昭华看向洞外。 男子闲庭散步般,摇着折扇走近,立在孩童身后。一袭白衣翩然,身姿如竹,浸着月色的眸子轻抬,正对上昭华的目光。 他收扇入掌 分卷阅读231 心,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唇边微微显出笑意:“在下云覆玉,参见昭华少君。恕覆玉冒昧,可否请少君收声?这孩子生性要强,躲在这里,就是不喜被他人瞧见。” 啧,这笑里藏刀的老狐狸模样,很是有几分云弟的风采。 昭华捏碎石子,挑眉道:“请便。” 云覆玉笑着道了声多谢,目光移向孩童,却不动作,只静静久立。直到哭声暂歇,方柔声作哄:“好好的练着剑,怎么又跟义父闹起性子了?” 孩童边打哭嗝,边瓮声说:“义父,我脑子是不是真的不灵光?凝气化形……还有那套剑法,你都使给我看许多次了,可我还是记不住……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今生都、都无缘仙途?” 云覆玉听罢,脸上笑意渐归虚无,神色稍显复杂。 他微微阖眼,沉默半晌,语气仍是轻柔:“义父慢慢教你。这些事,你总有日能记住的。” 孩童哭得更厉害:“你就知拿这套说辞来哄骗我。呜……反正你又不是半妖,长狐狸尾巴的也不是你。” 原来是半妖。昭华淡淡心想,纵是不能成仙又如何?琳琅天阙寂寥高远,堪比囚牢。待他日后通晓人事,许是便知悔意了。 似有若无的叹息响起,云覆玉轻抚孩童头顶:“义父说过,你的狐狸尾巴很好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人也好,妖也罢,表相皆空,不必心生执念,也不必妄自菲薄。” “可是、可是……” “竹罗乖。”云覆玉无意多言,俯身抱起孩童,拍起他肩膀哄道,“义父拍拍你,就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这招堪比灵丹妙药。才半盏茶的功夫,那孩童就止住哭声,小手揽住男人腰身,沉沉睡去。 “……你是他义父?”昭华打破沉寂,声音层层回荡在石洞。 云覆玉捂住孩童双耳,微一颔首:“方才多谢少君成全。” “不必。”昭华双手枕在脑后,身下的云罗绸缎借力轻晃,“且不论小爷早就改邪归正。就算是搁在以往,也不必自降身份,来为难这等乳臭未干、成天只知哭天抹泪的小毛孩。这要传出去,多丢我那好父君的脸面呐。” “并非如少君所想。”云覆玉顿了顿,面容复显出几分浅淡笑意,“我倒是盼着他能哭出来。这样,自是比凡事都闷在心里要好。” 此言有悖父君昔日教诲。昭华觉得稀罕,却久等不至下文,便侧首看去。 月色溶溶,银汉无声。 云覆玉垂首,长指轻挑,为孩童捋顺散乱鬓发,神色是分外的认真温柔。 如此专注情态,好似眼里、心里再容不下旁人的影子,倒不免令人…… 昭华静静看了半晌,移开视线。 不知为何,他忽地想起方才那个没做完的梦。 勾陈天垣里,北斗眼带怜悯,看着他说:“可惜,少君八字里孤辰、寡宿同现,注定孤亲缘、寡情缘。若不心生执念,自可享尽荣华、无病无灾。但倘若执意抢夺本不属于你之物,命局生变,恐由吉煞入凶煞。” 他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听闻此言后,只将头扬得更高,傲然道:“这有什么可惜的?” 东极咸阴子民,除却自由,便该再无他物可惦念。 这没有什么可惜的。 不错。 这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3. 天光乍亮,昭华未再去寻昭岚,孤身归返阆风宫。 推门进屋,母后正拈着细针,蹙眉打量着尺绢上的刺绣图案。 ——上次回东极庆寿,曾照顾母后起居的嬷嬷对他说,母后少时脾性顽劣不堪,那双手只知握剑,与伏夷并称咸阴双煞,成日里都没个消停。什么琴棋书画、刺绣女红,谁跟她提她就跟谁急眼。哪里晓得…… 说到这,嬷嬷有些哽咽,抹了把泪。 哪里晓得,嫁给昭岚后,她不仅再未握过剑,十指也沾了阳春水,平日最不屑的琴棋书画、刺绣女红,到了如今,也是样样精通。 其实学会这些又能如何?父君仍是不会多看她一眼。 就好像她弃红从白,成日作那身缟素打扮,也照旧成不了云姬。 昭华闭了闭眼,轻声唤:“母后。” 伏泠散去眉间愁绪,将尺绢搁在桌案,朝他挥手,温柔笑道:“来的正是时候。吾儿,过几日便是你生辰,母后为你裁了件新衣,来看看这料子合不合你心意?” 他走上前,捻起布料摩挲几番,微微颔首,姿态是挑不出错的稳重持礼:“母后选的自然都合儿臣心意。” 伏泠渐收起笑:“记得你小时候性子是最顽劣不过,怎么如今……” 语句戛然而止,她悠悠叹息起来。 “我如今这般,母后不喜欢?” “这说的是什么傻话。你是母后的孩子,无论你性子如何、模样如何,母后都是极喜欢的。” 昭华迎上伏泠目光,不躲不避。半晌才问:“当真?” 分卷阅读232 “当真。” 伏泠说这话的时候,凤目含笑,深深地望向他,似是秉着十二万分的情意,仿若眼里、心里都只能容得下他一人。 昭华却觉胸口酸疼,难以名状的焦躁之情越发高涨。 不够,还不够。 定是有哪里不对。 他命格无双,有个爱他的母后,权势、地位,旁人所趋之若鹜的,他悉数唾手可得。既已得到这么多,为何仍不知足? 昭华默然垂眼,望向衣底长靴的眸光万分冷淡,又似掺了些许迷惘。 究竟……还有什么可不知足? 4. 云姬溘逝后,昭岚无心朝堂,大半事宜便全权落在昭华身上。众仙家初时不看好他,但随着年月见长,也肯承认他才情过人,已不复昔日顽劣。 故有传言,待到下次千秋宴举行之时,定是昭华继任帝君之日。 传言散开,到了昭岚耳中。他面色无甚波澜,只淡淡颔首,虽未有所表率,却已近默认。自此,传言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眼见千秋宴将至,继位大典在即,昭岚派人传唤昭华,擅自做主扯起姻缘红绳,命他与干桑帝姬联姻,好进一步巩固天阙势力,坐实帝君之位。 然后呢? 然后让他娶个不爱的女人,步上昭岚与伏泠的后尘,理所应当地日夜冷落发妻,令其独守空闺、虚度余生。 看来,即便历经云姬一事,他这好父君,也没有生出丝毫悔改之意。 昭华沉下面色,当即拍案而起。 “放肆!”众仙云集,昭岚挂不住脸,厉声喝斥,“平日吾是如何教诲你?” 什么顾全大局,什么谨言慎行,本就不在他的思量范围之内。若不是、若不是…… 昭华盯了他半晌,冷冷发笑,摔门离去,未留下只字片语。 母后从亲信口中得知此事,心急如焚,连衣衫也没来得及给他拾辍,就将他差去玄丹躲避风头,说是有云杪为你兜着,你父君纵是天大的怨气,也无处去使。 确实如此。 昭岚向来对云弟颇为宽容。想必那点微不足道的宽容中,有大半都掺杂着对已故云姬的愧疚与弥补之意。 云杪处事妥帖,传信一至,便吩咐手下为他打点好一切。待昭华到来,带路的侍从已静候许久,屈身向他行礼,而后将他领去缀玉阁。 待进入外庭,侍从顿住步伐,小声惊呼:“这——” 怎么? 昭华调转目光看去,几朵寒梅衔霜,琼枝梢红。有人寐在庭间石桌,睡得香沉。 “实在太不合规矩!少君勿怒,小的、小的这就将他叫醒给您赔罪!” 侍从正欲向前,却被昭华抬手制止。 “这是何人?” 侍从低眉顺目,如实相告:“此人是云族长的贴身侍从,名竹罗。仲冬已至,族内人手不够,故差他为您打扫庭院。怎知他竟如此懒惰成性。若误了少君休憩,纵他有十条命也不够偿!” 竹罗…… 昭华挑眉。他记性惯来好,上至文王八卦,下至天干地支,通常只需翻阅一眼,便可尽数入心。 区区姓名,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原来是那日山洞里,饮泪不止的半妖。晃眼百来年岁月过去,却不知他是否有了长进。 眼里兴味渐浓,昭华淡声称无妨,挥手屏退侍从,撩起衣袍下摆,入座在竹罗身旁,凝目细观。 皮囊美丑与否,在他眼中皆无甚差别。 他只看出这是个很蠢的长相。半边面颊枕在摊开的书册,嘴里呢喃着听不清的呓语,涎液自唇角淌下,将字符晕作浅淡墨痕。 读书无法做到全神贯注,还妄谈什么静心修行……如此不学无术,想得道成仙?尽早断去这个念头罢! 昭华震袖起身,几乎是立刻想将这半妖踹醒赶出庭院。然心念百转之下,却又起了捉弄的念头。 凭空抓来只笔,毫尖轻柔拂过竹罗睡颜,逶迤出眼尾,再由额及唇,寥寥数道,勾勒出一副王八冬眠图,栩栩如生。 待晚间竹罗发现此事,当着他的面跑来找云弟诉苦。他自不怕云弟兴师问罪,心道区区侍从,尚不足以让云弟与他翻脸。 如此想着,他只铺纸研墨,从容提笔,颇有闲情雅致地作了首王八诗。 用词通俗易懂,纵是不识风骨的地街乞丐,都能知晓一二。 竹罗听后,面色涨红,眼睛瞪如铜铃。 望向他的时候,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剥皮生吞,偏碍于云弟颜面,敢怒不敢言。 昭华心道稀奇。 云弟处事圆滑,身侧侍从耳濡目染,多少也能学上三分形准,总不该是现在这幅喜怒皆形于色,看起来就分外好拿捏的模样。 不过,说来也怪。 见到眼前这人吃瘪,近日来心头盘桓不去的郁气竟就散去大半,他转头对云杪笑道:“云弟,你瞧这面相、这神 分卷阅读233 色,可是真有几分肖似赤眼王八?” 云杪拨弄着转香壶柄,也随之笑起来:“竹罗是有哪处做得不妥,惹怒了兄长?” “云弟何出此言?” “倒是鲜少见兄长如此……咄咄逼人。”云杪顿了顿,“竹罗少不经事,难免会坏些规矩。若有哪处做得不妥,我代他向兄长赔罪便是。” 说罢,云杪起身,先挽袖替昭华斟酒,又拾起面前玉盏,掩面饮尽,方柔声道:“兄长,自千秋宴一别后,你我又是数百年未见。今日趁月色正好,何不煮酒论剑,再较个高下?” 昭华欣然应允,率先拨开竹帘,足尖跃向雪地。 院落冻蕊香彻,手底剑风惊起乱红飞坠。他收笑正色,耳边只余清越铮鸣,眼底只映虹光掠影,如此拆过近千招,最终他险胜一式。 云杪收剑而立,白衣飒然。 “百年过去,兄长剑术较之过往,还要更胜三分。” 语罢,弯起凤目,微微一笑,似是真心为他剑术有所精益而开怀。 昭华心知并非如此,却也懒得戳穿。云弟事事要与他相争高下,那是云弟的事。他无意相争,自是该让便让。 但切磋武艺,本就该全力以赴。 再者,剑术他自小习得,纵投身朝堂,也未敢有一日懈怠。今日这番成就,是他应得,与那破烂命格没有丝毫干系。 至于…… 昭华蹙眉,觉出几分可惜。 云弟虽命格残缺,却是资质上佳。若能做到心无旁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他玲珑心思太过,想得到的又太多,难免于剑术一途有所懈怠。 否则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昭华心底叹息,面上却不显:“云弟过誉。” 论剑已毕,仰首见天悬玉镜,澄澄似金波晃荡。二人索性便在院落赏月饮酒,竹罗屈身候在旁侧,时不时添酒入盏。 待酒过三巡,昭华先不胜醉意,支额闭目。 他睡得不算安稳,梦见几桩陈年旧事,一会儿是母后转身抹泪,微微绷紧的背脊;一会儿是父君肃穆面容,和沉痛难当的呵斥:“昭华,你为何便不能成些体统,有些……廉耻?” 昭华蓦然睁眼,浓沉醉意因这场支离破碎的梦境清醒了大半。他默然出神半晌,忽觉出轻微凉意,连绵不绝地散落在睫羽、面颊和发间。 是仲冬的第一场雪。 他望着纷飞银屑,好半天才记起这是在院落,而非在屋内。念及天色已晚,便欲起身唤云杪回房休憩。 眼波微转,却见竹罗披着黛蓝斗篷,正撑伞站在云弟身旁。 他衣袖外裸着一截清瘦手踝,苍白五指握住竹骨铸就而成的伞柄,浑然不顾自身处境,倾斜大半伞面,为桌前早已睡去的人辟出一方安稳天地。 也不知立了多久,纷纷碎雪如落花铺了他满肩。 暮雪无声,他亦静默,只低垂着眼睫,神色是认真的温柔——此等专注情态,倒是学他义父学了个八九成。 而后,他屈腰矮身,鼻尖呵出雾蒙白气,肩上积雪如飞絮濛濛,扑簌落地。隔着虚空,他在云杪发顶落下一个将触未触的吻。 虽非大庭广众,也不该做出此等轻浮举措。这半妖……实在是不成体统,寡廉鲜耻。 昭华拧起秀眉,握拳抵唇,咳嗽了一声。 竹罗受惊,慌乱地抬起头,眼底的情意未来得及敛去,尚浓得化也化不开,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悉数向他投来。 胸口心跳霎时一滞,而后轰鸣大作,鼓噪难已。 只是阴差阳错,无意间的一道注视,却让他在清醒中生出恍惚,冷静中生出奢念。 心底有个声音在问:“昭华,你已得到这么多,为何还不知足?你究竟还想要得到什么?” 昔年北斗的话亦在耳边回荡:“可惜,少君八字里孤辰、寡宿同现,注定孤亲缘、寡情缘。” 他任两种声音交错交织,跌宕不休。识海却如拨云见雾,逐渐明朗。 确实……可惜。 说除却自由,再无他物可入眼,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幌子。若自由真有这般重要,那他想抛却少君这个身份,离开琳琅天阙自立门户,举世又有何方神圣能拦住他? 宁肯压抑天性,戴上持重守礼的枷锁,不过是为讨母后欢心,不过是为……让父君多看他一眼。 世上有情人无数,此等认真温柔的眼神、缱绻专注的情态,实在是数不胜数,比比皆是,却无一为他停驻,无一为他展露。 而他此生所求——— 心底那个声音再度发问:“昭华,你已得到这么多,为何还不知足?你究竟还想要得到什么?” 他这次答得肯定,不复迷惘。 “我要这双眼睛,从今往后,只知看向我一人。我要他的全心全意,要他的誓死相随,要他的生生世世。” “可是……”那声音长叹,“你注定孤亲缘、寡情缘。北斗说过,若你不心生执念,自可 分卷阅读234 享尽荣华、无病无灾。但倘若执意抢夺本不属于你之物,命局生变,或由吉煞入凶煞。这么做,你当真不会后悔?” 后悔?昭华冷漠心道,这无双命格,和天赐福禄,都是罔顾他意愿、强加于身的累赘,不要也罢。 无言与竹罗对视片刻,他舒展眉宇,唇边递出浅淡笑意,稍纵即逝。 他不若云弟贪心。这世上,他要争的东西不多,因他无所欲、无所求。 可但凡想要去争的东西,他又与云弟行事作风如出一辙。 是势在必得,不容有异。 便去作那结网蜘蛛,耐心候个千百来年,用尽各种心机手段,也要哄得这只穿花蛱蝶心甘情愿地跌进他的陷阱。 从今往后—— 天上地下,相依相随。 生路死途,同去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