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三分》 分卷阅读1 ?《月色三分》作者:三缺嘤嘤嘤 NP 內容簡介 古代背景,架空大明,np,骨科元素有。 一周4更。每周一二三四早上八点(6月1号开始),因为换了新工作,真滴累,骚瑞。 如果上po实在不方便,可以去豆瓣,免费部分两边都会连载,就是豆瓣慢一天而已。 下面是重点注意事项: 1.这篇文节奏很慢,主要角色初登场时都还是小孩子,介意慎入。 2.男主们在女主心里地位不同,但都是喜欢的人,介意慎入。 好了下面是正经文案: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姓严的,李持盈一边打哈欠一边沿着游廊往回走,始终充当背景的二爷没忍住问她:“你刚才说婚姻里只需要三分爱慕,什么意思?” 她正眯起眼看湖边的仙鹤野鸭,全没在意似的随口答说:“明摆着是诳他的话嘛,”说着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什么书,自顾自笑起来,“况且,我的这个三分并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的三分。” 当然,她在心里补充说,人类的本质就是双标,人家三分爱我,我未必能三分爱人。嘻嘻。 PS 背景设定有受JJ《蒸汽大明》的启发,强烈推荐大家去看一看这本书,肥肠好看。 PPS 老生常谈,谢绝写作指导。 簡體版NPBG古代 双枪小太婆 清冷冷的四点钟,天还是黑的,月台两侧伫立着一溜煤油灯,映照出不大的一方亮堂。一行人穿戴整齐,插着手、笼着耳,乌泱泱地候在一旁。为首的妇人年约四十,一把头发挽成一个低髻,鬓边贴着两朵珠花,闲立在正中央。 远远儿听到火车的汽笛声,有个着粉裙的丫头往秦妈妈身边凑去:“妈妈,来了。”妇人先是扫了她一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黄铜怀表,瞧过时间后方对众人道:“都理理衣裳,醒醒神儿。” 连通南北直隶的这条铁路今春才刚通车,票价贵得叫人咋舌,是以月台上统共也没几家子人。不多时火车到站,秦氏亲自提着灯笼等在门前,但见头等车厢里钻出一位米色袄子、兰缎马面裙的小娘子。 她年岁小,身量未开,瞧着只到秦妈妈胸口,脚上一双洋货小牛皮靴踩得踢踏响。 “大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李持盈没搭腔,轻轻点了点头就算是接下了这句寒暄。她打松江府上的车,在车上结结实实窝了半个月,加上今日起了个大早,此时头发虽然齐整,眼泡子却有些肿。众人见她脖子上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赤金长命锁,两只小小的手腕上各戴一只剔透如冰的水晶镯,登时眼神儿四处乱飞。 大庭广众之下,做仆妇的不能跟主子计较,秦氏抿出一个笑来,蜻蜓点水般屈膝福了一福,也不等叫就起了:“此处离家还有些距离,姑娘快去车上用口茶,歇歇吧,家里备了宴席,只等着晚上给姑娘洗尘呢。” 说罢引着她向外走去。 李大姑娘进京只带了一个老妈妈,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丫鬟,够顶什么用的?公主府的奴仆伸手便要将她的两只大衣箱接过去,丫鬟拿余光掠了一眼姑娘,见她没有阻止,这才乖乖卸了力。秦妈妈全程没往那边夹一下眼皮,老的太老,小的又上不得台面,皮肤黑黄,四肢粗壮,别说给姑娘贴身使唤,这样的丫鬟放在他们公主府,扔去厨房烧火都不要。 李持盈没打算跟他们闹僵,乖乖巧巧地扶着秦氏登上骡车,车帘放下时忽见不远处有小童叫卖玩意儿,不等吩咐,只一个眼神,青壮丫鬟便快步走去,买回两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她没管秦妈妈也在车里,直接展开来看,一份是朝廷发行的《大明日报》,上头主要是一些皇室日程,官员调动,就如后世的党媒,算是官方喉舌;另一份是京城本地的《名士风流》,主要刊载了一些名流八卦,逸闻趣事——这家公子天纵奇才,风姿无双,与某当红名伶琴瑟相合,一段佳话;那位将军娇妻美妾,儿女绕膝,偏偏与最欣赏倾心的某皇室淑女有缘无分,只能错过。 李持盈在松江老家时也常看报,这个时代的娱乐方式非常有限,看报是最经济也最省力的一种,可惜老太太是旧派人物,一开始不许她看,也不许下人替她买,发现一次打一次,她说那些报纸都是不叁不四的人写来骗人的,好好的女孩子都叫挑唆坏了。后来她病得愈重,见她仍不知悔改,也就撒手不管了。 姑娘看得认真,一张小脸叫报纸遮得严严实实,无形中将秦妈妈晾在了一旁,秦氏不免有些气闷,转念又想小丫头子初来京畿,可不是见什么都新鲜么?于是再次耐下心肠,转口问道:“姑娘识字?” 李持盈没有藏拙的爱好,一边翻页一边嗯了一声。 自从神佑皇帝改革,如今朝廷取士不再凭八股文章,而是像唐朝一般分科录用。当今少年时还一力复辟女官政策,为此不知杀了多少人,如今南直隶一带多的是着补子戴冠子的官娘子,小女孩儿识字又有什么稀奇? 秦妈 分卷阅读2 妈微微一笑:“那可好了,咱们北京城里有意思的去处多着呢,姑娘识字便省了许多事了。” 李持盈没抬眼,不是没想到自己进京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毕竟她的继母、她爹的第二任妻子是当今的六女儿华仙公主,她没想到的是公主的能量竟然不小,《名士风流》专门给了一整块版面,用来吹捧华仙公主多么贤良淑德,将襁褓失母、幼年又没了祖母的继女接来京城,‘亲自抚养’。 她不禁停下来喝了口茶。 见人终于有了休息的意思,秦氏下意识地挺直腰杆,作长辈慈爱状谆谆善诱道:“大姑娘也不必紧张,咱们公主是最慈和温柔的人,前两年就同驸马说要接姑娘过来,是驸马想着,自己不能尽孝于老太太膝下,有姑娘代他承欢撒娇儿也是一样。” 李持盈低头用茶,内心冷笑一声。她半岁时元配亲娘莫名其妙暴病而亡,然后不出俩月,华仙公主下降她爹李沅,这里头要没点什么事儿,鬼才会信!然后就是守孝守孝守孝,她一个没断奶的小娃娃,在亲爹的嫡母手底下讨生活,美其名曰‘替娘守孝,替爹尽孝’,这一孝就他妈八年!公主不爱搭理她她能理解,谁家新娘子爱搭理前妻留下的拖油瓶?可李沅这么多年也对她视若无睹,连名字都是毫无血缘关系的老祖母起的,这他妈还不叫狼心狗肺??现在来装孝子贤孙了?就不怕老太太半夜敲你的门?? 她不接茬,秦氏只好接着道:“咱们府里人口简单,现有两位小爷,大的比姑娘小二岁,今年虚岁六岁,还没取学名;小的才刚停奶,如今还是跟着公主、驸马住。老奴仗着年纪说句托大的话,府里没养过女孩儿,要是有什么怠慢之处,姑娘千万别委屈自己,公主是姑娘的母亲,岂有不盼着姑娘好的?若叫小人钻了空子、看了笑话,才是大家没脸。” 话到此处,李持盈收起报纸,露出一个浅笑:“妈妈放心,我省得。” 皇帝本就身体不好,近两年面都很少露,这个节骨眼上华仙公主要是被爆出虐待继女的丑闻,几年来辛苦建立的亲民人设都要付诸东流,她不是大公主真定,真定上过战场领过兵,至今在军中拥有一定的话语权,民间更是管她叫‘大公主娘娘’——只差没把皇室代言人印在自己的名片上。想到这里李持盈恍然大悟,也正因此,《大明日报》不会给华仙公主任何眼神,因为皇家只需要一个代言人,只有《名士风流》之类的小报杂报会刊登有关华仙的消息。 她在松江听过不少张淑妃母子叁人的花边新闻,真假暂且不论,总之这叁个一向是走人畜无害小白花路线的,哪怕华仙真的视她作眼中钉、肉中刺,此时也绝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骡车驶进二门,早有软轿在门口等着,穿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么久,李持盈第一次觉得,封建皇权下人人要脸毕竟不是一件坏事。 * 公主府宝华堂。 过了中秋天气就凉快下来了,府里消夏的东西撤了个七七八八,唯独公主与驸马起居之处,因公主怕热,还挂着夏天的纱帐帘子。 “对了,今儿那丫头是不是到了?已经弄回来了?” 一个鹅蛋脸的大丫头跪着伺候她穿鞋,下首的小杌子上坐着一个老妈妈子,老妈妈子笼着手回话说:“一早秦显家的就去接了来,已经送进闻笙馆了。” 华仙梳着头好奇道:“怎么样?” “模样倒在其次,公主见了就知道,玉面狐狸样儿。只这性子有些孤拐,拿咱们这儿当龙潭虎穴了。” 八岁的小女孩子,又自小没了亲娘,相依为命的老祖母四月也没了,要是立时就俯首帖耳、半点脾气没有反倒叫人瞧不起。 华仙没把她当回事,不过一个女儿,将来扫扫地缝就够送她出门子的了,一边歪头戴耳环一边没好气道:“去给你们驸马爷说一声,就说他的心肝宝贝进府了,好歹别忘了晚上回来吃饭。” 登时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笑了,华仙乳母更是嗔她:“做了母亲的人了,还这样使小性。” 闹得华仙也跟着笑,笑完让人将小儿子抱来逗弄一回,完了才想起:“这个点了,晖哥儿怎么不见?” 公主长子乳名晖哥儿,因为生产时艰难,生怕养他不住,长到这么大也没怎么见过生人,他仗着父母喜欢,在府里一向称王称霸,丫头乳娘之流根本不放在眼里。这天晖哥儿醒得早,想起前日母亲送给他解闷的画眉鸟,闹着让人拿进来逗了一阵,不仔细竟叫它挣开链子飞走了,忙忙地下地去追,一屋子人大呼小叫着撵在后头。 “哥儿!哥儿!可仔细脚下!” 他踩着软底睡鞋,绕过假山一溜烟跑没了影,丫头们紧赶慢赶追不上,个个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完整:“前头是……唉……大哥儿!快回来!” 此时李持盈正在屋里更衣。过了叁岁她就不要丫头侍候更衣了,一来过不了心里那关,总觉得有手有脚的,干嘛让人帮着穿衣服?二来……她身上有个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不论哪朝哪代,枪械都属于管制品。神佑改革前朝廷管得松,到显圣皇帝即位,在工部属下设立洋务司,这道口子才逐渐收紧。松江地处江南,别的不敢说,洋货是最不缺的,五岁上有 分卷阅读3 个倒卖洋货的奸商卖了一批本地工匠仿制的假洋货进李府,她在那里面发现了宝贝——小娘子解下兰缎马面裙,又小心翼翼地褪下细布衬裙,露出最里面的纱裤和绑在纱裤外的一圈羊皮带子。 皮带子上有个羊皮枪套,里头是一把小孩儿手掌大的手枪。这一看就是做来给后宅女眷赏玩的东西,浑身镶满了花里胡哨的宝石不说,弹匣里统共只有叁个弹巢,还不能装填正儿八经的子弹,只能是珍珠大小的石头子儿。 这东西李持盈不敢让老太太发现,只好偷着空儿一个人拿厨房养的母鸡试枪,因为没有火药,它的威力不算大,但在关键时刻争取一点时间还是没有问题的——从她出生开始,大明各地的工人运动就没有停歇过,虽然都是小打小闹,没形成什么大气候,但前年松江纺织厂的女工集体罢工,官府出兵镇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打死了六名为首的女工头。 消息当然是被压下来了,可听下人八卦时李持盈心想,我绝不要被那样‘处理掉039;。不管贫还是富,有权有势还是卑微如乞丐,她绝对不要被人像蝼蚁一样随随便便地打死。 这枪一对儿两只,显然是叫不懂行的人当作了珠宝或玩器,稀里糊涂进了货,又稀里糊涂卖给了她。虽然左手那只经常卡膛(很久没保养了,她也不懂怎么保养),右手那只掉了好些红蓝宝石,李姑娘还是非常珍惜地每晚都将它们藏在枕头底下。她只要出门,不论是出远门还是出二门,身上必定要带一只枪。枪套子是她自己缝的,手艺不咋地,胜在足够坚固,今日初到公主府,才把自己剥干净,新裙子新衣裳还没来得及往上套,忽听窗槛下面传来一声闷响。不等责问守门的梅枝,一团踉踉跄跄的人影撞开门帘,皮球似的摔了进来。 李持盈自己也没想到,穿越一趟,拔枪的本能竟然没丢,只穿着亵衣纱裤的小姑娘一个翻身骑坐在男孩腰间,黑洞洞的枪口直抵他的额头。 “你是……”她太居高临下,晖哥儿眼也不敢眨,忍不住还咽了口口水,“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 她摸不准他的身份,但能瞧出他手无缚鸡之力,又气又惊又懊恼,瞪着眼道:“是你祖宗双枪小太婆。” 皇帝顺位:神佑→显圣→当今(太兴) 夜宴 有了这支插曲,接风宴比她预想中还要尴尬一百倍。饭桌上统共四个半人(叁郎才两岁,算半个),两两之间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尴尬气场。 主座的公主穿一件鹅黄色妆花长袄,下面系着满地金的胭脂马面,娇艳华丽,珠翠满头;身旁的李沅一身藏青色镶银边曳撒,满绣着兰草竹叶,要不是那张俊脸,活像是公主她爹——李沅今年叁十有二,搁后世还是翩翩美男子的年纪,在这儿却已经称不上年轻了,他乃当年皇帝钦点的探花郎,且是极其罕见的‘少年探花郎’(虽然当时已经二十五了,但在五十少进士的大明,依然是凤毛麟角般的人物),长相自是不消说,要是不好看华仙也不能看上他,乃至嫁给他,只可惜今夜这张脸板得像口老棺材,也不知是在跟谁置气。 坐在父母下首的晖哥儿也换过一身大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坐在位子上盯着碗碟,偶尔火光流照到他脸上,能看到前额洇着一块青色的印子。寿哥儿被乳娘抱着,正流着口水快乐地“啊啊”。 “这是你们大姐姐,学名叫做持盈。今日咱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话说得硬邦邦,到底开了场,李持盈很配合地站起来给新晋父母道了个万福。李家这一辈行持字辈,从大排行算她其实是九姑娘,上头还有持淑,持风,持姜,持谨等隔房哥姐,但从小排行算——公主出降,连驸马一起自动升辈儿,老太太去世这俩都不用守孝的,李持盈就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娘。 “大姐姐?”晖哥儿仍有些怕她,但又气恼不过,不伦不类地学那经年老妈妈,拿眼睛斜睨着看人,“你也是我娘生的?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 大明律规定驸马不许纳妾,虽然不知道有多少驸马真的遵守了此项律令,总之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一般二般的侍妾所出可没资格让他唤一声大姐姐。 李持盈见他没提手枪的事,心里先松了口气,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我原来不知,李家已经是二爷当家了,事事都须报与你知道。” 李沅清清嗓子:“好了,吃菜吧。” 华仙:“……” 公主也没想到场子能冷成这样,还以为父女多年未见,怎么都要诉诉衷肠,因此连女先儿、戏班一概没叫,此刻听着空荡荡的风声、荷花塘的水声,华仙真是悔青了肠子。 要不是出了早上那档子事,拿晖哥儿起个话头多好。 说来也是点背,继女进府第一天,她儿子冒冒失失地撞破了人家换衣服,往小了说是晖哥儿没教好,不懂礼,往大了说就是她华仙公主没把李大姑娘放在眼里,存心怠慢,否则姑娘更衣,怎么能连个看门的丫头都没有?谁又肯信是李持盈自己不要使公主府的人,她带来的那个梅枝恰好有事走开了呢? 再者,李沅是个心思极细的人,晖哥儿寿哥儿的乳母都一一记得姓氏、夫家、籍贯, 分卷阅读4 这事一出,她没派人立刻告诉他就是落了下乘,幸好那丫头脾气硬,若是叫她当众哭诉两句,李沅少不得要吃心。 公主使个眼色,李持盈碟子里立刻多了块脆皮烧鸭:“西大街百福楼的当家菜,大姐儿尝尝。” 她登时头皮一麻,筷子都差点拿不住。早上还是‘大姑娘’,这会儿就成‘大姐儿’了?恶不恶心肉不肉麻啊!老太太都没管她叫过大姐儿! 李沅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只咬了一小口,还慢吞吞地咀嚼半天,心下了然:“你不爱吃鸭子?那就吐出来,别吃了。” 晖哥儿找到机会插嘴,将筷子一放:“我也不爱吃鸭子。” “你不许挑,把碟子里的都吃光,否则不准下桌。” “凭什么!”他急起来,“她怎么就能不吃!” “她是姐姐。” 李持盈:“……” 合着我还得兼职教具。 一顿晚饭吃完,大姑娘只觉自己寿都短了叁年,临走前李沅还云淡风轻地对她说,过阵子就把老太太和她娘的牌位接来,再叫她和晖哥儿一道读书,让她千万不要想家,有什么委屈、不习惯的地方只管来找他,闹得她好想抓住这位大龄中二病的肩膀猛晃,大哥!这里是公主府!不是你的驸马府啊!!!把老太太和元配的牌位接来往哪儿搁?总不能跟朱家的列祖列宗搁一块儿吧?还委屈了就去找他,你这么明晃晃地下公主面子,真的不怕回头公主往我碗里下耗子药吗??怪不得老太太不待见你,要不是长了张好脸,你他妈早叫人片火锅吃了!! 更绝的是那个晖哥儿还一脸幸灾乐祸,‘哈哈,你也要读书’的样子。 李持盈:“……” 不同于她记忆里的大明朝,其实令女孩儿读书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件稀罕事。朝堂上女官男官的比例大致是一比二,还不算后宫女官和洋务司属下的女工、女管事,就连男女比例最失衡的锦衣卫和东西厂近年都开始出现女人的身影。 所以她才能这么有恃无恐,不仅仅因为有亲妈和老太太的嫁妆傍身,更因为在这个大明,女孩儿的出路比她预想中宽广得多的多。她不打算夹着尾巴讨好公主后妈,也没有非要在这个家挣得一席之地的觉悟,路引制度早就作废,大不了就远走高飞,不拘去哪里,总有她的安身之处。 “姑娘?”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到闻笙馆,累了一天了,澡还没洗呢。 想是猜到了她路没摸熟,散席后一个草绿色背心的大丫头提着灯笼撵上来,口中道:“夜深了,奴婢送姑娘回去歇息,姑娘留神脚下。” 能到公主跟前侍候的都不会太笨,这个草绿背心就挺健谈的,说了没几句就开始套她的话:“都说姑娘从江南带了个丫头来,模样水灵得很,咱们正奇怪,怎么今晚没见着。” 梅枝虽然长得不丑,在她看来是妥妥的模特身材,但离世人口中的‘水灵’还是有些距离,李持盈眼皮一抽:“哦,她犯了错,正在闻笙馆里受罚。” 她不跟丫头奴仆搞什么人人平等、我们来做朋友吧,因为古代就是古代,虽然比以前那个大明好了不少,尊卑良贱依然分明,玩这一套实是害人害己——什么时候皇帝一家子把底下人当朋友了,资本家把工人当朋友了,咱们再来玩儿这个。梅枝擅离职守,闯了大祸,她只扣她叁个月工钱,罚她禁闭一天已经是无比宽容了。 “那也不能叫姑娘独自个儿出门啊,”绿背心叹道,“京里稍有些头脸的人家,谁不是丫头媳妇簇拥着?那才是千金小姐的体统呢。” 听到这儿李持盈回过味儿了,这是华仙想给她塞人? 说话间闻笙馆近在眼前,绿背心屈膝向她福了一福:“咱们府里人口不多,下人也不似那些大族几代繁衍,这几个丫头还算伶俐,姑娘先使着,若有不称心的日后再裁换就是。” 她草草扫了一眼,见也就叁四个人,便应下了。 “有劳姐姐了。” “岂敢,姑娘折煞奴婢。” 鼓瑟吹笙 四个丫头,分别叫香荷、雪柳、翠竹、映菊,都在十五岁上下,不知道是不是“梅枝”这名字让她们误以为她喜欢花,一排四个站出来,真是人如其名,人比花娇。 李持盈洗过澡,散着头发一一点过去:“桃枝,柳枝,竹枝,松枝。” 实在记不住那些相似度极高的丫鬟名字(进府时为她领路的名叫香莲,席间给她布菜的叫做小菊,下午过来量身裁衣的名唤翠柳),干脆都从梅枝起算了。桃枝白面粉腮,看着自带腮红;柳枝纤腰楚楚,今日又穿了一身葱黄柳绿;竹枝个头最高,脸也有点淡男颜的清冷味道;松枝头发乌黑,身上有股淡淡的松针香味。 四个丫鬟齐齐屈膝:“谢姑娘赐名。” 她瘫在太师椅上,其实内心不是全无遗憾的。自己这个身份,按照套路,不是该有个公主所出的娇蛮妹妹处处给她使绊子、跟她争风斗气吗?娇蛮妹妹一旦换成娇蛮弟弟,听上去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次日一早晖哥儿火急火燎地赶来抓她上学,被桃枝好声好气拦在外头:“二爷,姑娘还没起呢,二爷好歹往别处转转,用过早膳再来。” 分卷阅读5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穿进了红楼梦(……)。 新来的四个丫头隐隐以她为首,那厢竹枝正打水,准备伺候姑娘洗漱,柳枝在熨衣裳,松枝看着婆子们打扫院子,预备早膳,剩下一个高杆儿似的梅枝静静戳在屋里。 晖哥儿也不理会她们,听说她还没起床,脸上流露出两分似得意似不屑的神情来。他自觉占据了道德高地,故意扯着嗓子大声道:“日上叁竿了还不起,看先生不打得你手心开花!” 要说天下还有谁能让他怕上两分,一个皇帝,一个爹娘,再有就是先生了。李沅是科举出身,很看重子女的教育,华仙公主也不是什么愚妇,这一点上夫妻俩是绝对一致的——先生要打要骂都随意,谁敢替小爷求情狡辩,扒了裤子一道打。 他是今年六月才被送去学堂开的蒙,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时间,因为生性顽皮,没少被先生立规矩。亲弟弟寿哥儿远没到上学的年纪,同龄学伴都是闷葫芦,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好容易来了个自称是他太婆的坏姐姐,正好教先生杀杀她的威风。谁知耐着性子等了半天,没等出李持盈,却等来了宝华堂的大丫鬟,金桂没料到大哥儿也在,进门先吃了一惊,问清缘由又是一笑:“哥儿也太心急了,大姑娘才来了几天?行李且没收拾完呢。” 华仙公主再怎么说也是京里的一号人物,多少人的眼睛日夜紧盯着公主府?李大姑娘来了,不说立刻就带出去串门子、结交各府的千金小姐,怎么着也得出去亮个相,这才显得母慈女孝、家和人旺不是? 偏生晖哥儿想不透,还以为是母亲有意偏袒,帮她躲懒,当即大吵大嚷起来:“又不要她自己动手收拾!昨儿爹爹说的,叫她跟我一道读书!” 先帝亲自设立的濯贤大学堂,里头除了四书五经,还有算学、律学、地理、物理、洋文等现代学科,因为内容太难,只收1630岁的青年学子。当今登基后深感人才难求,开始大肆推广这种多学科的私塾、学塾,为各地学龄孩童打基础,如今达官显贵家的孩子上的大都是这种学堂。 金桂知道他犟,不由得柔声哄道:“今儿荣王妃带颜姑娘来做客,下午放了学,哥儿早些回来给王妃请安。” 荣王与华仙一母同胞,都是张淑妃所出,从这个封号就能看出来,他是个挺得宠的亲王。晖哥儿同舅舅一向要好,连舅母、表姐也都不错,正要一股脑答应下来,一直充当摆设的梅枝倏地起身,撩开一把珠帘,让出了里头的李持盈。 她仿佛没睡醒,这会儿眼里还水汪汪的,似是想当场打两个呵欠。 金桂起身,不疾不徐地屈了屈膝:“好叫姑娘知道,今日午后荣王妃携大郡主过府赏花,公主请姑娘一道列席。” 李持盈一个激灵,然后恨不得一拍大腿,对嘛!这个走向才对嘛! 倒不是她吃饱了撑的非要当个搅家精,跟人争风斗法,而是从她决定进京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一关绝对躲不过去。华仙公主的这位嫂嫂声名远播,始终蝉联在各地小报年度最爱人物的排行榜上。 一说荣王妃家世低微,凭美色嫁进皇家,一进门就整治得荣王后院鸡飞狗跳;还有说荣王妃擅交际,有长才,因此被皇帝看中,特特赐给荣王,荣王为了圣宠,就此冷落了满院姬妾。不管怎么样,荣王妃智斗小妾、独霸王府的故事至少被写成了十八个不同版本,镇在每位当家主母的床头。李持盈对她好奇不是一天两天了,盖因这位王妃娘娘有着四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 大明亲王,娶了一位有着洋人血统的番女为正妻,这在当年肯定是引爆全国的爆炸性新闻,更别说这位番女至今独宠,虽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但女儿也能袭爵,不算什么大问题。 把金桂送走,李持盈彻底清醒了,浑身上下充斥着即将见到明星的兴奋感。当年老太太身体还健朗时同她说过两句风凉话,让她日后好好努力、报效朝廷,争取跟公主似的招个夫婿入赘,“否则嫁进人家家里,旁人瞧着风光无限,其实一饮一食都要仰人鼻息,独宠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个玩意儿。” “姑娘,”早膳很快摆好了,梅枝又变回了室内摆设,自动退去角落里,松枝上前请她,“咱们府里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姑娘同二爷用点子粥羹吧。” 她才发现晖哥儿居然还在,眉毛一皱:“你还不去上学?” 但凡是人,有几个不爱谁懒觉的?嫁去一般人家做媳妇,要日日早起侍候婆婆、太婆婆才显得039;孝顺039;、‘知礼’,到公主这里当然就没这规矩了。这府里也没有小妾,她才懒得早起应付继女。 《po.po/言.情/耽美/小.说.屋Q.群.号:739543054 》 晖哥儿脸都气红了:“你别嘚瑟!你早晚也要去上学的!” 大姑娘坐下挟了个松仁枣泥酥吃,里头的馅还是烫的,边吃边嘶嘶喘气:“你们学校迟到了不用罚站?” 二爷说她不过,一跺脚气冲冲地跑了。李持盈吃罢早膳,正欲看会儿书消食,梅枝一声不吭地捧了水来给她漱口。 她不爱喝茶,因为这个年代没有牙膏 分卷阅读6 ,把牙喝黄了没处洗去,平时漱口、解渴多是清水里点两滴应季花露,这个习惯桃枝等人尚不清楚,眼睁睁叫梅枝争了个先。 梅枝估摸着她气消了,老实巴交道:“姑娘,奴婢知错了。” 侍候这位也快四年了,她很清楚她的脾气,她没兴趣问她当时是因为什么走开,不管是拉肚子也好、尿急也好、中了奸计被调虎离山也好,她不想管那么多,李持盈要的是她的保证,即绝对没有下次。 果然,姑娘略顿一顿便接了她的茶盏,咕噜噜开始漱口:“嗯。” 梅枝松了口气,知道这事儿算是过去了。 午后歇了个晌,换了一身月白袄子银缎裙,又戴了一对儿青金石的葫芦耳坠,一行人从闻笙馆往花园子里去。柳枝本想将她打扮得鲜艳些,好给公主争光,被桃枝一个眼神制止。 “姑娘还在孝中呢。”怎么能穿艳色? 柳枝醒过神来,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两下:“是我莽撞了。” 论辈分,公主驸马与老太太平辈(升辈儿了嘛),不必守孝,两个哥儿本来也不爱大红大紫,到头来还就一个李持盈,平素穿衣要注意些。 梅枝紧抿着嘴巴没说话,竹枝看了她一眼,也没搭腔。大姑娘一个人慢悠悠走在前头,包包头一晃一晃的。 “哎哟哟,这就是你家大姐儿?生的玉人似的,可知是江南风水好,淘养出这么个人物来。” 金秋九月,正是菊花黄、螃蟹肥的时节,李持盈缓步行去,但见一位浅葱色上袄、葡萄紫下裙的高髻女子,手中轻摇一把宫扇,肤如凝脂、云鬟雾鬓,只一眼就把她镇住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荣王妃?她心想,果然名不虚传。 朱颜改 荣王妃体虚,走近了才看见她额头上一圈儿的白毛汗,华仙公主仿佛司空见惯,也不嘘寒问暖两句,李持盈只好上前行礼:“见过王妃、郡主。” 荣王妃掩口笑道:“好个知礼的丫头,今日若不给点子见面礼,你娘是不能饶我的了。” 这句‘你娘’显然指的是华仙,大姑娘忍不住牙酸了一酸。一旁的公主迅速接过话茬,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从前我总羡慕嫂嫂,颜丫头天仙似的,又懂事又嘴甜,还能写会算,如今可不必眼馋别人了。”说着让人看茶。 被荣王妃强行塞了个戒指,李持盈道过谢,很有自知之明地坐在华仙身边继续充当道具,另一边的朱姓郡主侧头打量了她两眼:“姑姑心里疼我,自然看我色色都好,岂不知我在家里只有被娘念叨的份儿呢。”说罢咯咯笑起来,将话头引回李持盈身上,“我看这妹妹比我不差,很有几分李经历的模样。” 这说的是督察院经历司的主官李持风,李家曾经也是赫赫豪门,现在虽然没落了,族里还是有几个当官的后生。郡主没说她长得像李沅,怕华仙吃心,转而拿李持风说事。这位二姐姐李持盈也曾听说过,都道她天资聪颖、过目能诵,因此小小年纪就中了举人,是如今持字辈里混的最好的。 听郡主这口气,跟李持风还挺熟? 说话间螃蟹上了桌,丫头们呈上蟹八件。华仙笑道:“颜儿这个嘴呀,怨不得人喜欢。倒是我考虑不周,叫你们小姑娘同我们闷在一处,不然这样,吃两个螃蟹就让人带你们后头玩儿去,好不好?新到了几尾锦鲤,红艳艳的,好看得紧。” 郡主笑着应了。她比她大了不少,看着得有十一二岁了,可能因为洋人血统经过几代稀释,脸上并没什么混血的痕迹,最多就是眼珠子颜色稍微浅一点,鼻头比常人更尖一点,称不上是绝色美人——至少不如她母亲。 荣王妃虽然身材丰满了一些,不太符合汉人的标准审美,脸蛋还是一等一的,兼顾东西方神韵。李持盈耳尖地注意到,刚才华仙说郡主‘能写会算’,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不许胡闹,好生带着妹妹,”满地菊花如金甲,荣王妃的长指甲轻点桌面,“否则,仔细回家你爹爹问你。” 华仙也不管两个孩子还在场,一边让茶一边问说:“哥哥近日还忙?” “不就是月前那点子事,铁道监的工人闹罢工,不仔细伤了一位英格兰的商人,王爷忙着各处调停。” 话到这里,丫鬟适时将两位姑娘引了出去,两人一人一碟鱼食,靠着水榭喂鲤鱼。 不在母亲跟前,郡主的笑容淡了不少:“你闺名持盈?是哪个盈字?” “盈亏的盈。” “谁给你起的?”一把把鱼食撒完,小郡主撇了撇嘴,让人打水来洗手,“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强要持盈也太张狂了。” “郡主说笑了,”她不客气,李持盈也懒得装相,“名字不过一个代号,难道我叫李万岁就真的万岁了?” “你——”郡主倏地瞪大眼,不敢相信有人能这么大胆,回过神后忙不迭四处张望,压低了声音教训她,“哪里来的野丫头,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 普天下只有一个人能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野丫头自顾自地喂鱼,显然没将她的警告放在眼里:“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的闺名是什么。” 郡主看着她,表情微妙:“我叫朱颜。” 各自洗过 分卷阅读7 手,用过茶水,朱颜的态度比方才软和不少,神态也自然:“你们李家人真是,个个都长着一条利舌头。” 她以为她说的是李沅,狐疑着问说:“我爹骂过谁?” 再怎么样也是长辈,不可能对郡主口出恶言。而且看李沅那样子,大概是生气也尽量自己憋着的冷峻款,不应该啊。 “不是你爹,是你堂姐。”虽然李沅脾气也硬,但毕竟还有分寸,李持风当年做给事中时才叫疯狗一条,逮谁咬谁,逼得皇上把她调到都察院去了,发挥专长,发光发热。 “二堂姐?”大姑娘颇感吃惊,“亲戚们都说她为人谦逊,进退有度。” 总之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因为血缘较远,她没见过李持风本人,都是家长里短听来的八卦。 “真是那样的,哪能在京城待得下去?”朱颜老成地摇头,“李经历当年可是连锦衣卫都敢——” 话音还没落下,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两声枪响,青天白日,惊起雀鸟无数。 白玉碗里的鱼食撒了一地,水面泛起层迭的涟漪,不夸张的说那一瞬间李持盈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整整八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听到枪声,脑内的某根弦被骤然一拨,她条件反射般开始寻找掩体,同时双手抱头,一句“快趴下”还卡在喉咙口就听朱颜和丫头们惊讶不已地问道:“怎么了?” “你做什么呢?” 郡主一脸惊诧,见她脸色雪白,忙让丫头们退后几步。 大姑娘看着她,一时忘了要怎么张嘴解释。朱颜想起她从松江来,恐怕没见过这种阵仗,无奈又好笑地宽慰说:“想是锦衣卫拿贼呢,不必紧张。” 如今京畿内外,除了戍守天津卫的水师就只有锦衣卫配有火器。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连绵的黄瓦红墙中不时钻出几座或尖顶或圆顶的西洋教堂,郁郁葱葱的桂树、槐树、枣树丛中,显圣四十年建造的京师大钟楼直插天际,正对着那座煌煌昭昭的紫禁城。 从前她也买票去过故宫,那时故宫外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如今紫禁城被各色衙门、大使馆和达官贵人们的府邸团团围住,宅院深深,富丽堂皇。出了内城才是老百姓生活的地方,卖豆腐的、贩甜水的、修面的修脚的制风筝的做寿衣的,她分辨不出锦衣卫是在哪里开的枪,眯起眼也只能捕捉到一痕隐约的青烟。 尽管不合时宜,李持盈的心头忽然划过一句话,‘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穿越之初她也思考过我存在的问题,这里与她认知中的大明很不一样,没有海禁政策,没有倭寇肆虐,没有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这里的女人甚至能堂堂正正地科举做官,皇室小辈中最出彩的不是这个王那个公,而是一位暴揍过英吉利海军的大公主。 仿若一个瑰丽而怪诞的梦,一边是蓬勃发展的科技,蒸汽船与费马大定理;而另一边,那些街头巷口、工厂作坊里满是劳工的血汗和妇孺的尸体。八年时光不足以磨灭上辈子的所有痕迹,直到此时李持盈才发现……自己没有入戏,她不在乎亲娘惨死,因为在她心里严夫人不是母亲;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老祖母病故,她也不觉得多么伤心欲绝;她不恨李沅,不怨公主,因为内心深处,她只把他们当做npc。 这是现代人的傲慢,她以为自己不是戏中人,是个看客,而这一声枪响将她打醒了,郡主和丫鬟们的反应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里就是真真切切的她正生活着的大明。 她回不去了。 人间无此 回到闻笙馆就起了烧,桃枝怕担责任,连夜派人通报公主,不一会儿一个发髻工整的妇人女医被领进门来,瞧她的衣裳服制,竟像是宫里出来的。好一通望闻问切后女医道:“姐儿年纪尚幼,今日大概是受了惊,开副汤药安安神就好了。” 柳枝气哼哼地嘟着嘴,一边铺床一边让人赶紧去照方抓药:“可不是!今儿不知是哪里的衙门办案,竟敢在内城开火,把姑娘唬了一跳!” 话一说完竹枝就清了清嗓子,柳枝自知失言,却不肯叫竹枝压自己一头,嘴硬逞强道:“本来就是嘛,还不许人说了?” “你不要命只管说,”送完大夫的桃枝从外面走进来,一张俏脸拉着,“可别带累我们。” 柳枝这才偃旗息鼓,摔了帘子出去叫水了,屋里桃枝与竹枝对视一眼,各自轻轻叹了口气。锦衣卫如今势大,真定公主都不敢轻易招惹,何况她们?李大姑娘到底是驸马元配所出,又才刚到京城没几天,要是就这么一命呜呼夭折了,谁会相信不是公主蓄意加害?这一屋子人也都不必活了。 众人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一整晚衣不解带,次日早上李持盈醒来,却见一人插着腰站在屏风外头:“你居然怕火器!” 自从上次出了事,再没人敢放晖哥儿进内室。她本就不甚清醒,一听那副贱兮兮的嗓子,头更疼了:“就这么想给我当乖孙?” 她看了一眼卧房内的自鸣钟,示意梅枝将自己扶起来:“晨昏定省都没你这么准时的。” 晖哥儿的脸又涨成了猪肝色:“你——上次你就诳我!说自己是我小太婆!你你你……你这样胡说八道,信口开河,看我不告诉先生去!” 分卷阅读8 “去啊,”她烧了半夜,嗓子哑得厉害,才喝了两口温水就忙不迭隔着屏风跟他拌嘴,“你要去快去,我可不怕告状精。” 别说他们未必会在同一个学堂、同一个班级,就算是,目前她也不认识那个狗屁倒灶的什么先生,手得多长才好意思管到她的头上来? “告状精?”他没听过这个词,不由得一愣,不过很快二爷就反应过来,“李持盈!你等着!” 她以为他要干嘛,勾头一看,这小王八犊子从院子里挖了一捧黄泥,因为早上才给花草浇过水,泥土还有些湿润,黏糊糊的腻在手上。他也不管桃枝等人的阻拦呼喊,刷地闪进屏风里,把那捧泥土朝她身上一泼—— 幸而梅枝机敏,舍身挡了大半,只头发上沾了些草叶黏土。 “你只管找爹爹告状去,”王八犊子还恶狠狠的,“你才是告状精!” “……” 大姑娘花了一秒弄清目前的状况,她在老家时满府只有她一个孩子,所以没什么与同龄人相处的经验,偶尔出门作客,或是陪老太太去寺庙进香,遇见的人也都是和和气气、君子动口不动手,她没想到这个晖哥儿居然敢跟她动手!气性一上来,也不管自己还在生病,李持盈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往被子上——还堆着湿泥的被子——重重一按,这一揪一按使的都是巧劲儿,又仗着自己比他年长两岁才能得逞,再要做别的却是不能了。 晖哥儿霸道惯了,哪里肯受这个气?两个人当即扭打成一团,几个丫鬟拉的拉,拦的拦,报信的报信,等华仙公主和李沅匆匆赶来,姐弟俩双双见彩,身上泥一块土一块,活像是刚从河堤下工回来。 一见爹娘的脸色,二爷就知道大事不好,可仍梗着脖子,不肯当这‘告状精’。 李持盈就没这么多包袱了,简单明了一句话,把锅直接暴扣在他头上:“一大清早,也不知二爷从哪里受了气,先要找先生告我的状,后来又往我头上倒土,若是公主和爹爹不愿我来京城,大可以明说,李家并不是没有叔伯,何必拐个弯子羞辱我?” 一旁的晖哥儿:“???” “盈儿。”一向安当背景板的李沅忽然发了话,满屋仆妇都弓腰退了出去,华仙欲为晖哥儿检查伤势,也拽着他走了,东西几间屋子顿时鸦雀无声,只剩小茶炉上还滚滚烧着热水。 驸马叹了口气,给她把外衣捡起来,又示意她穿好鞋袜,哪怕没跟这丫头长久相处过,他也能听出刚才那句话里李持盈带了叁分真气。接风宴上晖哥儿刺她来路不明她不恼,今日不过是小打小闹,往长辈跟前哭一遭就能大获全胜,她却恼了。 “往后再不可说这话。”他道,“兄弟姊妹间哪有不斗气的?我和公主几时不愿你来京了?好容易一家子团圆,何必伤人伤己?” 直男真是不会说话,叁分气硬给惹成了五分,李持盈瞪眼,差点就要质问他如果老太太仍然健在,他这个‘一家人’里包不包括自己?李沅看着她又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钱傍身,将来有机会便可脱离公主府,自立女户,过好好的逍遥日子?” 答案只能是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向‘父母’哭诉乞怜。老太太为人固执,又喜欢端架子教训人,对她倒是真的不错,这么为她打算也不出奇。 “是又怎么样?” “自立女户,你就不姓李了?就不是李家的女儿了?” 要撇清关系哪有那么容易,人都知道她是华仙驸马的女儿,身上打着这座公主府的烙印,走到哪里都有人把她放到称上称一称,看值多少价钱。 “我到川中去,或者去广州,隐姓埋名,谁知道我是谁。” 李沅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她天真:“没有官家撑腰,每年败家破业、报到户部消籍的商户还少吗?” 什么人才要消籍?活不下去,卖身为奴。一个妙龄女孩儿,带着家私万贯,在旁人眼里无异于一块大肥肉,别说平民人家了,就是李持风,名字上达天听、做到六品官身,依然不敢跟李氏宗族一刀两断。 孤掌难鸣,世道如此。 她轻哼一声:“难道外城那些卖鸡蛋卖鸭蛋的,背后都有一座公主府靠着?” “自然没有。所以不管是守城门的还是巡大街的,想欺负他们就能欺负,讹点子钱财还是好的……你以为章台馆里都是心甘情愿的女孩子吗?” 扬州瘦马,京城舞柳。洋人同大明打了几场硬仗,全没得着什么好处,这才转而在京设大使馆,互派使节常驻,算一算时间,至今已有五十年了。他们喜好交际,饮咖啡开舞会,常有夜半方归、贴面作别的事,然而汉女羞涩,两边习俗不同,有人觑着这个空档,在内城小叶儿胡同盖了一座章台馆,买来无数‘养女’,从小教她们跳洋舞、着洋裙,饮食习惯一如洋人,将来长大了卖给洋人作小妾。 “晖哥儿顽皮,”她久不说话,李沅以为是唬着了,放缓了声气说,“你做姐姐的该教训就教训,公主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愚妇。” 整座公主府都是华仙的人,要真是李持盈城府深沉,使手腕欺侮了她儿子,华仙早跳起来了,至今没发作不就是因为不占理吗?屡次叁番都是晖哥儿主动撩闲。 退 分卷阅读9 路被暂时堵死,大姑娘没好气道:“我稀得教训他。” 见她这样,李沅倒笑了:“你好生养着,过几日大好了再上学去吧。” 临走前李持盈叫住他:“打也打得?” 驸马步子不停:“你打得过,只管打。” 风寒本身并不严重,歇两天就好了,但李沅生生关了她十天,期间朱颜送了两趟东西来,惹得华仙奇道:“她们两个竟投了缘。” 乳母以为她不高兴,忙道:“荣王只得颜姑娘一个,她自小没个玩伴,冷不丁见了李大姑娘,可不就稀罕上了。” 华仙摆手,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罢了,谁叫她娘好本事。” 荣王惧内、怕老婆早不是秘密,堂堂亲王把个番女顶在头上,说东便不敢往西,也是大明皇室的奇景一桩。颜儿出世前倒是有过两个庶出孩子,但都没养活,大婚后就更不必说了。 “今儿有谁递帖子进来?” 近来锦衣卫频频出动,徐同光恨不得一天进叁趟宫,是个人都能嗅出风声不对,偏偏各方至今没有动静,荣王兄妹也只能装聋作哑,按兵不动。 当今孩子多,活到成年又有出息的却没几个,一个真定,一个端王,再有便是荣王、华仙兄妹二人。皇上喜欢看他们手足情深,如百姓人家一般行事,大家便也都顺着皇上的意思做人。在皇父心里,她是温柔贤淑的小女儿,哥哥是只知工程、不懂人情的愣头青,若是真定倒能冲进宫里问一问,偏偏真定不在京。 慢慢阖上象牙雕的胭脂盒子,华仙对镜自揽,算了,时候到了总要揭盅的,还是再观望一阵吧。 十月初一日,李持盈正式入学叁思学塾。这个学塾在业内名声很响,据说创立者是个什么名士大儒,于神佑年间弃官从文,一辈子致力于开化民智、师夷制夷,那会儿西洋知识远没有如今这么普及,他的拉丁文、法文乃至算术天文都很了得,一合计,开个学堂算了。靠着一路吸贤纳明、整整改改,叁思学堂得以存续到今日,国子监都一度想将之兼并,但不知怎么回事,硬是没成。 换句话说,这里头教书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学界翘楚,文人骚客,没有官身也影响颇巨,怪不得晖哥儿那怂货怕成那样——华仙公主的脸在宫里或许够使,文士圈子可没人买她的账。 上学第一天,姐弟两人共乘一辆骡车,不知是不是李沅提前嘱咐了什么,二爷劈头便是一句:“你休想我在学里喊你姐姐。” 李持盈白眼:“我好稀罕吗。” 她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上袄,系着织金墨色马面裙,头上仍是两个包包,各坠一只金铃铛。晖哥儿全程目不斜视,明明很想伸手拽拽那个铃铛,硬忍住了:“丑八怪!” 说完偷拿余光觑她。以往他这样说丫鬟姐姐们,那些女孩子无一例外都捂脸哭着跑走了,若是能把这个讨人厌的姐姐也气哭……谁知李持盈眼神都没晃一晃:“嗤。” “……”他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意思,学堂也到了。 学里不许带丫头,她扶着梅枝的手走下骡车,看也没看那块据说是名家手笔的匾额:“行了,回去吧,”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小雨,车夫空挥一鞭,一行人调转车头,很快消失在了胡同拐角处。 三思 不同于她想象中腐败成风的‘圣玛利亚贵族小学’,叁思学塾招生竟是要进行入学测试的,生员资质如果不佳,宁可得罪权贵也会将其拒之门外。 李持盈先被领进一间静室,然后不出一炷香,叁四名布衣讲师先后入内,为首的是个圆乎乎、肥白可亲的老夫子,须发花白,但打理得十分整洁。他一见她就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是李家小姐不是?” 李小姐听出了一点山东口音,心内觉得有趣,不禁也露出一个笑来:“是,见过先生。” “在家读过书?” 她看他手上捧着两摞试卷,思忖片刻,较为矜持地说:“能认得几个字。” “韩夫子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咱们学塾的生员年纪小,到后头才会分科,也就是俗称的分科小考。”老夫子脸上笑得甜,手上也一点没含糊,唰的将其中一摞试卷展开,“经史子集,算术物理,乃至人情律法,都沾点儿,但都不深,李姑娘仔细答题,一个半小时后收卷。” 说罢一个年轻女讲师拿出怀表:“每半小时报一次时,姑娘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 多少年没考过试,她居然紧张起来,深吸一口气后方才提笔:“开始吧。” 加上批卷阅卷的时间,一整个上午都耗在了这间静室里,出去时外面雨仍未停,庭院里的芭蕉、香樟被洗刷一新,日光下如碧玉般滴翠透亮。 “李持盈?”才刚走过廊庑,迎面撞上一团杏子红色的影子,朱颜又惊又喜,提着裙子小跑过来,“是了,你今日入学,我竟忘了!” 领路的讲师很不给面子地冷着脸打断:“廊上喧哗,成何体统?李君还未认得教室,要寒暄一会儿午饭时有的是时间。” 李持盈忍不住微微张嘴,这也太不客气了,对面那可是朱家的贵姬郡主,如假包换的天子血脉!更令她吃惊的是朱颜竟然真的乖乖退去一边,还一脸做 分卷阅读10 错了事的羞愧不安:“是,不敢打搅先生。” “……” 好容易熬到午饭时间,两人在饭厅碰了头,朱颜抓着她大倒苦水:“前阵子听说你病了,我想去瞧你,偏我娘和姑姑不肯,只道你刚来京城,水土不服,怕我去了你又要强打精神,反倒不利于养病。” “不妨事,”学堂都是大锅菜,做得自然不如家里精致,她挑了碗汤慢慢喝着,“一点小病,哪好意思劳郡主挂心……” 话还没说完,朱颜竖起食指冲她嘘了一声:“这里可不许称什么郡主、公主,这里只有朱君,李君。”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李持盈。 大姑娘咽下一块萝卜,也跟着压低声音:“怎么规矩比国子监还大?” 朱颜道:“有教无类么。” 两人转而说起了学堂八卦,作为北京城里为数不多的设有海文、洋文科的童子塾,且不单有英文、法文,而是连拉丁文、俄文一应俱全,不难理解为什么名流权贵都想将自家孩子塞进来,难度颇高的入学测试也跟着找到了原因。 “如今同洋人做生意可是大热灶,不拘茶叶、丝绸还是瓷器,揽到就是暴利。”朱颜用筷子挑起两根白菜,“你在松江肯定也见过洋人吧?出手阔绰,结款也爽利,就是精明得紧,错一点儿都不行。” 荣王正管着工部的一摊子事,没少跟洋人打交道,朱颜自然从小耳濡目染。 见她说起洋人二字时表情不变,神态大方又自然,李持盈试着往下接茬:“见是见过,不过大都是来传教的。” 汉人觉得洋人好赚钱,洋人又何尝不觉得大明是块大蛋糕?早先倾销鸦片时吃了大亏,崩断了牙,才肯老实起来。 提及那帮传教士,朱颜垂眼叹了口气,大姑娘正待询问,忽听背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呿”,两人回头看去,见是晖哥儿,神情俱都一变。朱颜乃惊喜,她则是无语。 二爷像是跟她卯上了,一见她就扭头,携着一帮跟班坐去了最远处。朱颜看看他又看看她,一脸无奈:“你们吵架了?” 李持盈道:“他不懂事,我难道会跟他一般计较?” 朱颜:“……” 你这不就计较着吗。 一顿饭吃完,午休还剩下一点时间,朱君思来想去,好心提点她:“你以后尽量少同晖哥儿置气,趁他还小,能哄着就多哄着他点……” 他毕竟是公主亲子,身份天然不同,若为一时意气强要跟他争个高下,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她没想到朱颜居然会跟她说这个,感动不已:“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见人没能领会自己的深意,郡主一声轻叹,也转头回自己的教室去了。 下午正式开始授课,先国文后数理,最后才是坐班自习。李持盈敏锐地发现这座童子塾里官家子弟的比例并不很高,布衣荆钗者不在少数,相比松江等地方,女生员的数量也有很大提升,约莫能占到一半比例,最让人意外的是,这里实行的是男女混班制。 倒不是说其他学堂都是老封建老古董,非要将男女生徒分开,而是读书人家要脸,这年月培养一个书生不容易,混班制容易导致男女互生情愫,也就是俗称的早恋问题,因此稍有些名气的学校大都实行单性别学制,譬如南直隶的应天女子学校、山东的新武备学校。能进叁思学塾的都是京城的好苗子,难道校方就不担心?还是说因为是童子塾,生徒普遍年纪小,所以可以不在乎? “你就是李君?”大姑娘所在的这个班共十一人,年龄不一,大的有十二叁岁,小的还不到七岁,下课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少爷上前同她攀谈,甚至还拱手做了一个揖,“班里许久没进新生了,大家都好奇得紧。哦,敝姓江,双名寄水,忝在这里多读了几年书。” 这人年纪不大,说话一股子酸味儿,李持盈本能地不是很想搭理他:“呵呵,江君好。” 他生得憨厚,眼睛却尖:“看李君的打扮,是从南边来的?” 她身上的料子乃江南贡缎,华仙公主替儿子赔不是,让人赏了整整一箱。李持盈没想到这小少爷眼力这么好,只得承认说:“是,家里出了变故,来京投奔亲戚。” “想是极宽厚的亲戚了。”江寄水笑眯眯的,“不知李君年岁几何?如若不嫌弃,我这里正好有些去年的旧书课本子,李君初来乍到,兴许能用得着。” 她隐约觉得不对,这小公子一句接一句,查户口似的,莫不是在套她的话?寒暄两句,李持盈做出收拾东西的架势无声赶客,江寄水也不恼,扭头同别人说话去了。 一连好几天,京城阴雨连绵,好容易雨停了,李姑娘窝在屋里闷头赶功课。不上学不知道,一上学才发现此时的教育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阶段,叁思学塾又比别处教得深且广,先生们要求也更严格,她的那点老本根本不经吃,头半个月不是背书就是练字,再不然便是纠结数学题,晖哥儿听说后特意派人来瞧,回去不定怎么幸灾乐祸。 直到又一个休沐日,郡主邀她过府小聚,大姑娘才想起来打听这个江寄水。谁知朱颜闻言一愣,鬼鬼祟祟地示意她附耳过来:“你怎么同他分进了一个班?他……” “ 分卷阅读11 ?” “他爹爹便是章台馆的主人,京城有名的豪商之一。” 章台柳色 提起章台馆,老北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说是上头专给洋人造的‘八大胡同’,好掏空他们的身体和钱包;也有人说是汉人巴结洋老爷的地方,出入那里的不论洋汉,都必须穿着西洋礼服,不簪缨也不戴冠,简直是斯文扫地。李持盈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报道,说京郊村落若有人家遭难,又恰好养了个样貌不错的女儿,那么十有八九会把女儿卖到那地方去,当不成小妾可以当情人,当不成情人还能当丫头,北京城那么大,洋巴子那么多,难道谁会嫌女人多吗? 倒是章台馆的主人不为人所熟知,他姓江,单名一个维字,出身浙江台州,因为父亲平倭有功,少年时家里很是阔绰了一阵子,后来他母亲吸食鸦片,败光了家底,债主催逼下江维只得一个人南下广州。 “此人天资聪颖,又有些洋文底子,很快就发家了。”朱颜挟了个水晶桂花糕给她,“江寄水是他第叁任妻子所出,跟前头几个哥哥差了好些岁数。” 李持盈吃着糕问:“你连这个都知道?” 荣王只得一女,将来还指望她女承父爵,差不多的事家里并不瞒她。朱颜道:“他家不止秦楼楚馆,亦有好些缫丝厂、琉璃厂,新式缫丝机最初就是他引进来的,我爹爹同他做过几回生意。” 为了有效遏制贪污,如今工部的单子都是事先放出风声,引得大家一齐竞标,荣王与江维打过交道并不出奇。 李持盈思忖片刻,讪讪地说:“大概是我多心了。”人家家大业大,实力在整个京畿地区都是排得上号的,犯得着来套她一个小丫头的话?李家又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顶级豪门,就算是,李沅也不是嫡支子弟,轮到谁也轮不到他在族中发号施令啊。 毕竟同在一个学堂读书,朱颜与这个江寄水有过几面之缘,闻言好奇道:“他怎么你了吗?” “没有没有,不过说了几句话。” “他成绩一直不错,人应该挺聪明的。” 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精明?用后世的话说便是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老成。大姑娘不想再说这些扫兴的事,改口聊起了近日趣闻。 “最近大戏院排了一出新戏,你还没听过吧?”朱颜亦看出她不想再就原来的话题深入,十分配合地转了话头,“正巧我有叁张票,叫上晖哥儿,咱们一道去瞧瞧。” 李大姑娘病得不巧,前阵子京城贵妇圈里冒出不少‘华仙虐待继女,致其重病卧床’的传言,近来虽然消停了,最好还是再让她露露面,把这个结解开为佳;二来,老这么跟晖哥儿闹别扭也不是个事,她是叁人中最年长的,当一回和事佬又有何妨。 李持盈对此没什么意见,京师大戏院盛名在外,不独王孙贵胄喜欢去听戏,老百姓和洋人也喜欢,连带着那一片地价飞涨,是北京城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她到北京这么久,还没好好逛过街呢。 很快晖哥儿也被叫来,姐弟叁人分了两辆骡车,往京师大戏院行去。 过了十月就算正式入秋了,街道边落满了金黄的银杏叶,有传闻说先帝喜欢银杏,认为银杏挺拔苍峻,有君子之风,特意从南京移了一颗百年古树过来,那之后京里就常见银杏了。 这厢李持盈正感慨北京的秋天,那厢骡车竟缓缓停下了,前头开路的男仆一脸大汗:“启禀郡主,老山金号今日新开分号,眼下正在那里撒钱呢,周围大小干道都叫堵上了,咱们可否换条路,从小叶儿胡同绕行?” 李持盈被迫跟晖哥儿坐了一辆车,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朱颜问话,没过一会儿骡车掉头,脚步声蹄子声次第响起来。 “什么铺子这样豪气?”开个分店就当街撒钱? 跟车的桃枝正要回话,被靠在车里玩九连环的晖哥儿截过话头:“你方才不是听见了么?做什么明知故问。” 她被他一噎,难得找不到语句回击。其实商家的想法不难理解,这一带住着不少朝廷大员,保不齐就有下人出来采买办事,若是一来二去,漏那么几分名声进去贵人的耳朵,这几千上万个铜子儿便花得值。她只是可惜,如今报刊业新兴,大头被朝廷牢牢抓在手里,还没几个商户想得到登报做广告,依然只能采取这种最古老最直接的方式宣传自己。 而且撒钱很容易造成踩踏事故的好吗。 眼看着骡车离开了出云胡同,周边的景色也渐渐改变,不见黄瓦红墙,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的小洋楼与挤挤挨挨的民房民居,间杂以饭庄、绸缎庄和古玩铺子。她注意到不少街边小店已经颇具商品房的雏形,采取前店后屋的形式,有的甚至建起了二楼,招牌上同时书刻着汉字和洋文。街面上随处可见身着燕尾服、头戴宽檐帽的绅士手挽大蓬裙淑女,正慢悠悠地信步闲逛;洋衣庄的小厮扯着嗓子叫喊:“蕾丝手帕诶!新到的法兰西蕾丝!”,引来不少侍女丫鬟好奇的目光……而某些逼仄小巷的入口处,几个衣着暴露的娼姐儿正在揽客。 生怕姑娘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脏东西,桃枝赔着笑挡住她的视线:“外头风硬,可别吹着了姑娘。” 她不以为意:“不碍事,里头闷得慌, 分卷阅读12 我想吹吹风。”[QQ裙 ~7*86~0*9~98~9*5~] 桃枝不敢以下犯上,只得绞着手帕让开几步。自从有了章台馆,没二年这附近都成了花街柳巷,连洋人的女仆活不下去了,也来这里做起了皮肉生意。李姑娘年纪小,心里却半点不忌讳,透过骡车的车窗仔细打量着他们——眼下还不到做生意的时间,除了歌儿舞女,也有不少出来逛街买东西的、摆摊儿的算命的,熙熙攘攘,汉洋交杂,好不热闹。 “诶,姑娘小心。” 迎面走来一队妙龄歌伎,统一穿着豆绿色立领纱衣,下着桃红色绣花马面裙,看着身量矮小,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人手怀抱着一只乐器。老鸨怕人觑见干女儿们的样貌,让她们都戴着幕篱,谁知半透不透的素纱拂在脖子根儿上,更惹人遐想纷纷。她出于好奇多看了一眼,忽的一阵微风吹过,那怀抱琵琶的小娘子双目微抬,刀锋般的视线与她撞个正着。 咦? 咦咦咦??? 李持盈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趴在车窗上向后回望,却见那一行人拐进了巷子深处,早已不见踪迹。 桃枝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急道:“姑娘怎么了?” “没事。” 晖哥儿亦忍不住偷瞄了她一眼。 李姑娘浑然不觉,合上窗户轻轻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眼神、那张脸甩出脑海,不过一面之缘,说不定是她看走了眼……又或者某些有钱人就好那一口?章台馆左近的某座院落内,‘琵琶女’亦心道:一眼而已,未必就有那么不凑巧。 仗剑生 京师大戏院的这出新戏反响极好,几天功夫,上座率已经接近九成,这说的是显圣皇帝在位时期,某沿海府城一个抗倭将军意外捡到一名负伤渔女,好心将其带回家中救治,一来二去间两人互生情愫,谁知这渔女原是倭人,因为亲族都死绝了,去海上做了海盗,几番虐心纠葛后将军与渔女终成眷属,大团圆结局。 讲穿了就是个大明版罗密欧与朱丽叶,要不是生旦二人嗓子清亮,身段风流,观众怎么可能买账?朝廷在倭国驻军都多少年了,还玩儿这出?将军捡着女海盗,没把她就地治罪就已经厚道至极,谈什么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李持盈吃着花生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戏,大戏院的音效极好,不知道是不是建造时做了什么特殊处理,虽然是座两层建筑,但他们没学洋人的歌剧院隔出一间一间的雅间来,一楼仍是一整片大堂,不时有小二推着推车叫卖点心茶果,二楼才拿竹帘和屏风意思意思弄了几个雅座,中场休息时叫好声、鼓掌声潮水般涌向台上,连着鲜花、发簪、扳指、荷包,直到今日她才算见识了什么叫‘角儿’。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朱颜乐不可支,“这两个都是新人,哎呀,你是没见到当年花老板红的时候,那才叫举城轰动呢。” 连皇上都惊动了,好奇不过,把他叫去宫里唱了一折戏。 “花老板?”李持盈抿了口茶,“花非叶?” 这一听就不是真名,该是个类似梅兰芳的艺名。没等朱颜再说话,晖哥儿在一旁坐了半天,早没了耐性:“姐姐,我想出去转转。” 他听不懂什么情啊爱啊纠葛啊家国啊,只觉得里头气闷,想出去活动活动身体。这一片都是闹市,有王府侍卫跟着不怕他吃亏,因此朱颜并不拦他,只吩咐人仔细照料,别叫哥儿磕碰着哪里。好巧不巧,一行人还没下楼,迎面便撞上了大戏院的管事。 京城贵人多,这不是他第一次招待皇亲国戚,这么慌忙紧张、脚步发软却是头一回。见了朱颜也不讲究规矩了,行过礼后便是一句:“禀殿下,外头来了好些锦衣卫。” 气氛凝滞了一瞬。长泰郡主很快恢复原样,低声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把王府的牌子挂出来。” 不管是来做什么的,先亮明身份总不是坏事,免得动起手来,吃了大亏,人家一句‘不知是郡主在此‘就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叫袁虎兄弟上楼来,张寻义回府报信,崔大有、王芳把住后门,如有万一,咱们从后门走。” 说罢把晖哥儿也拽到身边。李持盈不禁脸色一白:“郡主……” 要不要这么如临大敌啊!好像锦衣卫真是来捉拿他们似的! “有备无患么。”朱颜深吸一口气,“先帝那时他们就势力滔天了,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今日要是荣王或华仙公主在场,情况会好得多的多,他们叁个小辈,年纪最大的才一十二岁,还不够人家一指头捏的,真有什么万一也就是一封请罪折的事。 “他们总不至于……”李姑娘的叁观被再次刷新,“你毕竟是郡主。” 朱颜低头瞄了一眼晖哥儿,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到的声音笑说:“我是番女所出,不知多少人嫌我弄脏了皇室血脉。” 说话间整座戏楼已叫团团围住,观众们一见飞鱼服便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踩凳子的踩凳子,踢桌子的踢桌子,整个戏院乱作一团。 “砰——砰——” 场外的旗官对空连放两枪,局面才被完全控制住。李持盈看着羊群般被驱赶至一角的戏班和百姓,瞬间理解了李沅口中的孤 分卷阅读13 掌难鸣是什么意思。 刚才还万众欢呼,鲜花着锦,官家人一来,马上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长泰郡主。”很快大管事点头哈腰地领着一人上楼来,看服制像是个百户,精瘦高挑,眉目如钩,叁十左右年纪,额上勒一条黑色网巾,腰间挎着把装饰用的绣春刀,大摇大摆、大开大合地走至近前。 “北镇抚司百户杨小岳,不知郡主在此,多有得罪。” 李持盈诧异不已,面见郡主,连个帽子都不戴?这帮人到底嚣张到了什么地步? 朱颜端坐上首,身后站着李持盈,手边牵着晖哥儿,闻言淡笑道:“哪里,是我们这趟出门不巧,耽误大人们办案了。” 杨小岳的眼神刮过她的脸,又转向她身后略显眼生的小姑娘,最后从晖哥儿身上一点而过:“事关京城安危,还请郡主行个方便。” “你们拿贼我不管,”朱颜收敛笑意,秀眉微竖,“要动我的人,却是不能。” 开玩笑,他们一个王府郡主,一个公主亲子,说控制就给乖乖控制起来?谁知道这盆脏水到底意味着什么?爹和姑姑都不在,她若服了这个软就真叫人摁进泥地里去了。 袁虎兄弟悄悄按住刀柄,双方一度剑拔弩张。 杨小岳见这两个都是练家子,长泰郡主也不似其父温和可欺,遂后退半步:“郡主误会了,卑职是想着一会儿人多手杂,恐怕打闹起来冲撞了郡主,请几位移步偏厅,稍作歇息,过后卑职亲自护送几位回府。” 朱颜仍紧抓着晖哥儿的手:“不必,王府自有护卫,晚间我还要与姑姑姑爹请安。” 杨百户眼珠微转:“是。” 人前脚离开,李持盈后脚便与朱颜低语道:“他们在找人?” 一楼的人群很快被分成了男女两拨,分别搜身,看起来是公平公正,一个都没错漏,但贼人也不是傻子呀,就不会先把东西递给别人,搜完身再拿回来吗? 郡主难得坐没坐相,软在太师椅上连灌两杯温茶:“与咱们无干,此间事了就赶紧回家去。” 晖哥儿见两个姐姐嘀嘀咕咕咬耳朵,不满地也插了句嘴:“他们怎么知道人在戏院里?” 京师大戏院的票分叁种,一种是提前订购,预定好座位,就如他们叁人;一种是临场买票,哪里有空坐哪里;还有一种是站票,一直卖到开场后半个小时。其间有黄牛代买,有丫鬟仆役,还有头脑精明的人转手倒卖票根,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人流量可并不小。 “怕不是提前让人在周围干道埋伏下了,”朱颜沉吟道,“话说回来,如此高调张扬,确实不像他们的作风。” 李姑娘头脑转得飞快:“内城共两条大道,老山金号开分店,堵住了其中一条,咱们才绕了路……” 朱颜与之对视一眼:“章台馆。” 名字叫馆,其实是一座类似四合院的建筑群,前后两座小楼,还配有东西厢和一个小花园子。年过六旬的江维与徐千户高坐楼上,俯瞰着下面秋色无边:“早起听见喜鹊叫便知有贵客到访,千户大人大驾光临,江某却没什么好酒招待,实在失敬,失敬。” 徐客洲端起茶杯:“公务在身,以茶代酒便罢了。” “自然。”江维也端起茶盏,“岂敢误了大人的正事。” 茶是好茶,六安州的小四岘春,市面上能炒到一两金子一颗,在徐客洲嘴里却同那些二钱银子一大包的散茶没什么分别,他一边咋舌这玩意儿拿来孝敬他属实是糟蹋东西,一边大大方方地打量江维。 往日都说江老板有眼色,‘会来事’,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殷勤归殷勤,脸上半点不见忙乱。简单叙过寒温,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徐客洲往钟楼方向抬了抬手,几个狙击手各自就位。毕竟是在内城,动静闹大了上面也不好看,大戏院、老金号两头收网,把老鼠们往章台馆赶,最后一网成擒。 “江老板就不好奇,这几只耗子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江维呵呵笑着,打了个马虎眼:“不管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有锦衣卫的诸位大人在,他们绝扰不了局。” 马屁拍得不错,徐客洲爽了,嘴边笑出了一颗梨涡不说,聊着聊着还往他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作熟人咬耳朵状:“宫里丢了件要紧东西,为这个,司礼监那几位都挨了板子。” 江维不由一惊,司礼监都挨了打?还劳动锦衣卫这样满城搜捕,是什么东西如此着紧?宫中守卫森严,丢了根针都能找着,断不该出这么大的事……霎时间千百个猜测滑过脑海,那一瞬的惊疑不定、如坐针毡被徐客洲成功捕获,二十六岁的徐千户更爽了,翘着二郎腿咋舌道:“难不成江老板还没听说?南边道上消息真个慢呐。” “万镜宫里少了只玻璃杯,皇上龙颜大怒,这不,刚把二十四衙门都犁了一遍。” 江左白衣 江维的脸色风云变幻。当今开国门,定倭乱,西抗英法,北挫沙俄,推崇西洋科学是真,限制西方势力也是真,两京地区一直有传言说皇上少年时甚至给自己起了个洋文名字,一度想微服出访、跟人上欧洲留学去,先帝与太后坚决反对才不得已放弃了这个念头。 登基后不久, 分卷阅读14 当今在紫禁城给自己修了一座万镜宫,这座宫殿圆顶、叁层,有着很浓的西洋色彩,闹得当初批红时几方吵翻了天,又逢传教士事件爆发,皇上当机立断颁布重法,严格控制西洋神职者入境舆论才终于平息。 万岁喜欢窝在万镜宫不是秘密,一说小朝会都在那宫里开了,等闲妃子不许入内,连最得宠的阮嫔都没有资格出入左近,更别提旁人。偶尔皇上闲了,或是摆局棋、或是赏幅画,叫来叁五故旧,几个人凑在万镜宫里,除了司礼监掌印不要别人伺候。 守卫重重的天子居处,又是内相的势力范围,好端端的怎么会丢了个玻璃杯? “莫不是……”江维冷汗直冒,迟疑着道,“莫不是哪位小公公不留神,失手打碎了吧?” 徐客洲瞧也没瞧他,拿茶碗盖慢吞吞地撇着茶沫,半晌,噗嗤笑了一声:“就是打碎了也该见着渣子,江老板是生意人,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月初那贼子就被揪出来了,原是司礼监一个干杂活儿的小太监,因为模样好,口齿伶俐,常被爷爷哥哥们带去这个宫那个殿里办差,他家里贫苦,平时喜欢鸡零狗碎地倒卖一些宫中物件儿,假同乡、同年之手,做得十分隐蔽。这回是撞到枪口上了,万镜宫也敢私进,进诏狱没两天就把同谋、窝点吐了个干干净净,司礼监丢了大脸,也没想着跟他们争,本以为是趟轻松的肥差,杨小岳赶到当铺时却只见一男一女两具半温的尸体。 死因一模一样,都是叫人一剑穿胸,连雇工帮工都被割了喉。仵作说凶手身量矮小,刀口一律自下往上,极有可能是南省人。 “小人不过是个贩茶商人,大人同小人说这些……小人也听不明白呀。” 江维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赔着笑塞了一把金叶子过去。那厢徐千户披着袍子、蹬着靴子,把个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哎哟哟,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同江老板玩笑两句,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说归说,倒也没推拒:“瞧您这张老脸,哈哈,跟扑了粉似的。” 直到江维抖抖搜搜地又从袖子里摸出一迭银票,徐客洲才哎呀一声,接过来塞进怀里。 “徐某仰慕江老板久矣,哪能信不过您的人品?想来这起子人不是第一次犯案,倒要借江老板的面子替我往道上问问,可有见着宫里的东西不曾。”他一边数钱一边笑,话音直往上飘。江维不敢掉以轻心,只在旁边捧哏:“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有用得着江某的地方,江某敢不肝脑涂地。只是……事发已久,那些东西恐怕早已流散出去,这——” 宫里的东西都有印记,若是金银器皿或有可能融了重塑,玉器摆件之流却不难寻,是以徐客洲老大不客气地把皮球踢了回去:“您在行当里干了这些年,谁不卖您叁分薄面?” 江维只得喏喏。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徐千户心满意足,站起来整衣戴帽,叁步并作两步地消失在了珠帘之后,空余一阵玉石相撞的噼啪声响。 下楼时一片枫叶恰好落到他肩上,守门的小旗官奉承说:“草木有灵,可知大人这趟定能顺顺遂遂,如有神助。” 徐客洲没好气地骂娘:“少放你妈的屁,人呢?” 众人赶紧灰溜溜地跟上:“前头还没传来消息……” 另一位百户方文川道:“大人探过这姓江的底了?如何?若真同白衣教有牵扯,咱们——” “不过是一群江湖草莽,也配叫你们急成这样?”徐客洲打断他,“这姓江的同南边联系紧密,但凡有牵扯,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少他妈在这儿火烧裤裆似的。” 一想到这事徐客洲就冒火,终日打雁,一朝叫雁啄了眼!神佑爷把个白莲教连根拔起,总坛分坛灭得七七八八,到如今得有一百多年了,又他妈窜出来一个白衣分教!十数年内迅速崛起,信教者众,且遍布在各行各业,实在难以分辨。 案子刚报上来时他也疑心过,他们的总坛设在江南,短时间内如何渗透得进北地?总不能宫里也有他们的人?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万岁听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着人彻查,一查查出来叁四千吃闲饭的太监宫女,倒是不比嘉靖爷那会儿夸张,但也足够骇人听闻了,司礼监老祖宗都挨了好一顿训斥,差点丢了项上人头。 道路尽头终于传来马蹄声,徐客洲忙忙地一呲牙,心道个挨千刀的,别让你爷爷逮着你! 有荣王亲自开道,当然没谁会不长眼地跳出来说此路不通,或者咱们正在办案,请您稍候再走。李持盈第一次见荣王,他约莫二十七八,生得与华仙公主五分相像,只是身形高壮,眉眼圆钝,莫名多了两分憨厚的气质。急匆匆赶来时荣王的衣袖上还沾着釉彩,策马狂奔的样子仿若一只花里胡哨的大飞蛾,贵气、威严之类的词与他是挨不着的。 朱颜老远看见他,立刻起身迎出去:“爹爹别急,我没事。” 父女厮见后双双松了口气,朱颜一边为李姑娘引见一边问说:“爹爹今日怎么在府里?” 她本打算给荣王妃报个信,没想到来的却是荣王。 荣王正擦汗,被女儿这么一问,憨憨笑道:“落了份图纸在家,着人去拿又怕他们弄不明白,反坏了 分卷阅读15 事,只好趁工匠们歇晌儿回去一趟。” 李持盈:“……” 一旁的晖哥儿见危机已经解除,跳着脚道:“舅舅舅舅!上次答应我的小青蛙可做得了?” 此时已经有发条玩具问世,不过造价较高,主要受众仍是成人,之前有洋人送了一个来,他瞧见了,闹着要舅舅也给他做一个。 荣王对晖哥儿是既头疼又溺爱,毕竟是妹妹的第一个孩子,生得又玉雪可爱,就是这性子实在难缠:“哪里有那么快?少说还得要半个月呢。” 晖哥儿不依不饶:“那半个月后你让姐姐带去学堂给我。” 他习惯了称呼朱颜为姐姐,无形中衬得李持盈有些尴尬,身为长辈兼大人,其实此时荣王只要打个哈哈就能混过去,偏他尴尬无比地看了一眼李持盈,大姑娘登时后背一麻。 我不介意的!真的!不用那么看着我! “回头给你们姐弟都做一个,”荣王状似无意地重读了‘姐弟’两个字,仿佛是想把场子圆回来,“叁郎还小,一时半会儿玩不上。” 李持盈:“……” 荣王府与华仙公主府本就挨得极近,朱颜的意思是先把他们姐弟送回去,荣王亦没有反对。李姑娘其实有些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来找不到人询问,二来事态看上去并不轻松,最终识相地选择了闭紧嘴巴。 以维护京城治安为由头,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都派了人,但谁是听指挥的,谁是当大爷的,实在是一目了然的事。随处可见骂骂咧咧、一脸不忿的老兵小兵,穿着甲、列着队,挡在一些婆婆妈妈面前:“别挤了,都别挤了!往后稍稍!” 各大路口仍在戒严,看来人还没抓着,又或者抓着了,但有同党埋伏在附近。好容易回到公主府,里头的奴仆个个面容严肃,晚间华仙甚至把大家叫去一齐用了顿饭,李持盈才发现荣王竟然没走,想是兄妹二人已经商量过了一遭。 “近来外头不太平,虽说不与咱们相干,还是谨慎些儿好。”华仙道,“你们小孩子家,放了学便径直家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使人出去买去,别教我们操心。” 李持盈看了一眼李沅,左思右想,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 公主身后一个衣饰华丽的老妈妈赔笑道了个万福,又给她斟了一杯木樨甜酒:“凭他什么事,横竖闹不到咱们府上,姑娘若是闷了,去花园子里赏花赏景儿也使得,派人去书局买些书也使得。” 这是哄孩子的话。不过李持盈没恼,她今年才八岁,要是这里人人都拿她当个大人看才是古今罕事。反正每个月有月例银子,连脂粉头油、四季衣裳都是公中出钱,只规格不高,她本身不爱在这些事情上留心(有梅枝嘛),一句‘书局’倒是提点了她。 “常听人说京里的书局极大,洋文书、俄文书都能找到。”还能订报订杂志,可不是老鼠掉进米缸了吗? “你能看懂俄文?”李沅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李持盈忙道:“看不懂,原说想学来着,没寻着好先生。” 近几年朝廷同俄国关系紧张,贸易往来少了,学俄文的教俄文的自然都跟着缩了水。李沅见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就撂开手,不提寻人来教的话;华仙无可无不可;倒是荣王,联想起五年前俄国大使被刺身亡之事,胸口一沉。 末座吃饭的晖哥儿忽然说:“学里就有会说俄国话的。” 他也没看李持盈,仿佛是忽然想起这么一遭。华仙公主笑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快过年了,你们学里就要年末大考了吧?” 晖哥儿立刻缩了缩脖子,很是识相地闷头扒饭,惹得一干人都笑起来。 美了没几日,却是学堂先传出风声,不少同学午饭时聚在一起闲话:“你听说没有?都道真定大娘娘在福建巡视水师时受了伤,过年且不一定能赶回来呢。” 大娘娘 叁思学塾里官宦子弟不多,又兼都是孩子,说起皇家八卦来毫不嘴软,比外面的文人士子还直白尖锐。 李持盈先是一惊,真定?那个赫赫威名的大公主真定?随即冷静下来,消息能传回来反倒证明事情不大,若真是受了行刺、重伤不愈,这事儿肯定给捂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声都不会透出来。 今日朱颜告假,班里的女孩子邀她一道用午膳,江寄水等人也同桌而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比往日沉默了不少,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基本是听别人叽叽喳喳:“昨儿爹娘同我说,让我近来紧着点皮,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 “不过是些花边小报,做不得准的。” “就是,大娘娘是何等人物,哪有那么容易为宵小所伤?” 说着说着话题就拐到别处去了,李持盈拿筷尖拨着碗里的两粒米,竖起耳朵专心听八卦—— 万岁的这些子女中,论身份当然是元后嫡出的端王最尊贵,可他生来体弱,久病不愈,说难听点就是一副短命相,连带着王妃也深居简出,平时只窝在家里逗鸟赏花,不是皇上下旨几乎不出门子,差不多的人早不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若论宠爱,却是大公主真定稳压所有人一头。 她生母是个不入流的侍妾,当今还是亲王时就侍 分卷阅读16 奉左右,据说诞下了二女一子,但除了真定都没养活。生下真定后不久该侍妾因产后疾一命归西,万岁大恸,追封其为敏惠皇贵妃,以皇贵妃之礼下葬。咱们万岁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这可是了不得的殊荣。 “大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大明日报》将她塑造成一位铁腕、冷血、说一不二的女将军,与‘公主’这个娇贵的身份相去甚远,李持盈不免有些好奇。 谁知众人闻言,都有些讪讪的:“大娘娘不常在京,就是在,多半也会被皇上召进宫里。” 这里头有个缘故,一来真定走的是武将路线,平时不爱拉文人的好感度,读书人对她所知不多,官场上粉黑各半;二来真定小时候被万岁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过一阵,后来年纪大了,父女之间不能不避嫌才放她回后宫居住,当时先皇后重病,陶贵妃、刘贤妃代理后宫,这二人买通了司礼监的宦官,为真定择了一个粗俗不堪的夫婿,相貌丑陋不说,还酗酒赌博、拈花惹柳,以致于做出借酒强迫公主、逼奸公主之婢的丑事,逼得真定一剑斩杀了他,事情才彻底闹大。 此案在当时掀起了万丈狂澜,公主虽然身份贵重,依《大明律》,打死驸马都可以不必偿命,但这事倒霉就倒霉在驸马是被当街砍死的。当今登基以来轻徭薄赋,履立新法,凭神佑、显圣两朝积攒下的家底进一步推动改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口号实在喊得太响,甚至有士子联名上书,要求废除《大明律》,另立国法。 “阵仗极大,皇上都不得不将大娘娘藏进宫里,以图后效,后来不知怎么去了浙江,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听到这里李持盈大概明白了文臣们对真定的复杂感情,一方面她是天子爱女,民族英雄,两败英法联军的功绩是抹不掉的,民心所向,皇室之光;另一方面,从来所向披靡、连皇帝都敢从头管到脚的文臣集团发现自己竟然奈何不了她,其惊怒程度不亚于教导主任在乖乖女的课桌里发现小黄书。真定摆明了不会服管、不肯听劝,驸马事件后也没有流露出分毫要与他们和解、合作的意思,就像一块烫手山芋,放着不管不行,出手去管也不行。 “不对呀,”她忽然想起,“大娘娘既然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之前选婿的时候怎么没叫皇上过过眼呢?” 论理,公主们的婚事该由皇后操持,皇上就算再不上心,女婿是谁总还是知道的吧? 对面的江寄水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李持盈心里一突,瞬间改口:“唉,大抵是皇上日理万机,没空操心这些吧。” “唔,”江小少爷面不改色地接过话茬,“今日这道糯米排骨做得不错,大家都尝了没有?” 下午自习课时邻座的同学早退回家了,江寄水因嫌阳光太刺眼,跟老师申请换去了她身边。他只比她大一点儿,坐姿端正得恍若特意训练过,如松如钟,持笔研墨的手势比书本上分毫不差,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豪门贵公子的风仪。李持盈在松江时用惯了洋人的墨水笔,到京城来也没改掉这个习惯,这种笔方便快捷,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容易漏墨,经常写着写着满手墨痕,是以要拿帕子垫在下面。两个人的余光不时相撞,都觉得对方实在难以理解(……)。 临近年关,不少班级已经烧起了碳,怕冷的同学自带暖手笼和汤婆子,屏气凝神地或温书或发呆。李持盈从南方来,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是第一次在北京过冬,绵羊油不离身不说,这会儿连棉鞋棉袜都穿上了,整个人盘在座位上,像条懒洋洋的变异冬眠蛇。 “汤先生说今年大考还是考综合卷,江君知道综合卷是什么样的么?”明知他为人老道,不可能无意间透露什么内部情报,李君还是装模作样地跟他搭了几句话。直觉告诉她,江寄水,或者说江家很可能与最近京城发生的事件有关。 小少爷闻言停笔微笑:“李君不嫌弃的话,回头我将去年和前年的卷子整理出来,给李君稍作参考。” 他的长相其实称不上英俊,最多就是……老实中带着点秀气,偏偏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政客般老谋深算的从容,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李持盈也回以一个微笑:“那就多谢江君啦。” 江君江君,听起来仿佛在叫他作‘将军’,实在别扭得紧。 坐班的讲师撑着脑袋歪坐上首,不知是打瞌睡还是看报看入了迷,江寄水见无人注意这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的事,还望李君不要见怪。” 他会主动提起这茬着实让李持盈吃了一惊,不过对方一副‘我要跟你讲个大咪咪’的架势,她当然不会拆台,十分配合地搭了梯子:“哪里,是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全赖江君出手提点。” “我在家行十二,李君若不嫌弃,喊我江十二就行。” 她卡了一下:“十二兄。” 他仿佛满意了,提笔写下一个司字:“旁的我也不敢多说,李君只须记得,京里人多口杂,凡是涉及宫闱秘事的,一概别听、一概别信就是了。” 她看着他笔下墨迹未干的这个司字,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迎面一个纸团打了正着,上头仿佛打盹的讲师头也没抬:“嘀嘀咕咕个没完了是吧?” “……” 分卷阅读17 “……” 不知怎么回事,放学时晖哥儿也恹恹的,爬上骡车就开始愁眉紧锁。李持盈没见他这个样子过,又好奇又狐疑,耐心忍了一路,终于还是在下车前开口问说:“你同真定公主关系很好么?” 他睁着迷茫的大眼睛啊了一声:“谁?大姨母?为什么?” 华仙与真定差着好些岁数呢,华仙公主大婚时真定已经第一次击退英军,在浙江台州受封固国公主了。晖哥儿长到这么大,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你这一路叹的什么气?” 他忽然恼羞成怒:“……管你什么事!” 想起那日公主的话,李持盈福至心灵:“该不是为了年末大考吧?” 要说笨,其实晖哥儿算不上多笨,他就是心思难定,换句话说注意力难以集中。小孩儿大多如此,写十分钟字就得出去溜一圈,吃杯茶。平时在学里老师要求严格,回到家中一直紧绷着的弦还不得松一松,可不是要产生厌学情绪么?越厌学效率就越低,效率越低就更厌学,恶性循环,不外如是。 “你又在这儿神气什么?”他被她戳中心事,臭着脸道,“你一个新来的,能及格就不错了!” 她才不肯惯他的破脾气:“那不然咱们比比?你若考得比我好,我给你当一天小厮,替你鞍前马后、端茶倒水。但若是我的评价更优……” 他吞了口口水。 “你就替我办一件事。” 大鱼 不愧是公主的儿子,晖哥儿立刻警觉道:“什么事?” 她含含糊糊,试图用激将法糊弄过去:“总之不是作奸犯科的事。你只说敢不敢吧?” “我有什么不敢的!”二爷果然上当,“你等着瞧吧!看我到时怎么使唤你!” 他自干劲满满,一连几天挑灯夜读,倒把侍候的丫头们吓着了,悄悄地报与华仙公主知道。做母亲的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学里有事?何曾见他这么用功过。” 公主的儿子不愁前程,又不指望他靠科举出人头地,平时待他严厉是怕孩子长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将来偷鸡摸狗、败家破业。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学问也不是第一要紧事。 她这里正为真定的事发愁,李沅洗漱完了,随口安慰道:“随他去吧,肯上进总是好的。” 过了一会儿,见人半天没答话,驸马爷才挑挑烛心,捧着卷书往华仙对面坐下:“大公主确定赶不回来了?” “伤势不重,不知怎么火器卡了膛,叫铁片崩着了。”华仙的长眉深深蹙起,“听说现在一边胳膊动弹不得,就算强行赶回来也没法拜年行礼,捂久了还要担心伤口化脓。” 她得到消息自然比外头的小报早,只看宫里至今毫无动静就知道,性命之忧是绝对没有的,否则皇上早跳起来了。 说着华仙又叹了口气:“前阵子锦衣卫满城抓人,虽然逮了几只老鼠进诏狱,那些爪牙却没有全收回去,此事未完。” 真定不是第一次巡视水师,十几岁起她就在蒸汽船上摆弄枪炮了,哪怕只是为了面子那些将领都会事先将火器好好地检查一遍,怎么会让自己丢这么大的丑?一个不好别说官帽,人头都有可能因此落地。 是有人想除掉福建总督?她忍不住想,还是锦衣卫查到了什么,幕后之人不希望真定回京呢?怕她搅局?抑或这次‘意外’根本就是大公主自导自演,借故拖延不愿回来…… “什么?” 一盆盐水浇上去,几乎不成人形的血肉立刻挣扎着惨叫起来,进诏狱的第一天就被拔光所有牙齿,连手脚筋带膝盖骨全部捣烂,保管侥幸出去了也是废人一个,余生只能躺在床上拉屎拉尿。 “我说……”熬了十来天,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了,徐客洲掏掏耳朵,凑近了听他道:“伊叫……白鱼……” “我只晓得伊叫白鱼……” 徐千户不免有些可惜,还是个孩子呢,瞧着也就十七八岁,逼急了乡音都冒出来了。 “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没见过伊……伊是苏州分坛的人……”大约是疼得厉害,他忍不住嘶了几声,分不清是血还是泪还是冷汗的混合物顺着被打断的鼻梁滑下来,徐客洲听到他小声念了几句妈妈,“每次……有杀不掉的人,他们就会派伊去,旁个我真的不晓得了……” 千户大人道:“杀不掉的人?” 白衣教徒这回闭紧了嘴巴。 徐客洲也不急,气定神闲地从盘子里拿了颗苹果吃:“你从前听说过他吗?那个白鱼。” 白衣教内不以真名相称,防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白鱼’想必是个代号。北边道上从没有过这号人物,还得托人往南直隶问问。 “人家都说,伊从没失过手……我只……” “诶——”他嚼着水果打断他,“等等,既这么说,为什么这次也派了他来?那俩开当铺的不会武功,应该很轻松就能解决掉了,杀鸡焉用牛刀呀?” 这事发生得突然,就算他们总坛第一时间接到消息,从苏州赶到京城最少也要半个月时间,白鱼再能耐,背上又没长翅膀子,还能独自个儿飞过来不成? 除非他当时恰好就在附近。 分卷阅读18 “我……我不晓得……” 说话间手起钳落,才刚长出的脚趾甲又叫人连根拔起,人犯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不住地呻吟嘶气,蜷在那里浑身发抖。 “北京城里有你们想杀但杀不掉的人,”千户大人噗地吐掉半个苹果核,“这倒是值得好好猜猜了。” 一连下了两场大雪,整座京城像被戴了一顶白貂绒的帽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又冷又冻,早上出门不灌两碗热汤,那脸都僵得发紫。考试当天李持盈打了两个喷嚏,桃枝立刻给她耳罩子、暖手笼全副武装,怀里还放了个手炉,脚上蹬着棉靴,一副要进山打虎的架势,把个晖哥儿乐得不轻。 他这阵子没睡好,到现在眼圈都是青的,笑话起她来一点不心虚:“至于吗?裹得跟熊瞎子似的,叁弟都不这么穿。” 入冬后她脸上、嘴上常会皴裂,北地的妖风真不是吹的,一刻不擦东西就觉得水分被抽走,自己成了躺在金字塔里的千年老干尸,是以这阵子唇上、两颊总是亮晶晶粉油油,说话时反光反得厉害:“至于,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我南边来的土包子,可不敢跟叁爷比。” 难得听见她这样说自己,晖哥儿抱着肚皮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这话你到爹爹跟前说去,他也怕冷怕得厉害!” 话没说完就见李沅裹着一件狐狸皮斗篷钻出来,父女俩打扮得一般无二,都圆滚滚毛乎乎,晖哥儿憋笑憋得满脸通红,问完安就脚底抹油般爬进车里,李持盈只得跟上。 最近李沅不常在家,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打过更才回来,她没问他一大清早做什么去,一来便宜女儿当了没几个月,俩人没熟到那份上,张不开这个嘴;二来李沅身上挂着户部侍郎的衔,做过财务的都知道,年底是最忙的时候,又要对账做表又要审核来年的预算,恨不能打个地铺睡在衙门里,她就不去讨他的烦了。 “昨儿夜里下了雪,路上滑,都小心些。”谁知驸马爷不忙着出门,瞧见他们便主动过来嘱咐了几句,“今日期末大考了吧。” 晖哥儿闭上眼睛装没听到,李持盈只好接口说:“是。” 为了照顾外地生员,叁思学塾考试很早,此时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李沅笑了笑:“今日我不得闲,放了学别乱跑,叫洋人堵住可不是玩儿的。” 这原是江南等地吓唬孩子的话,类似于‘夜里不睡觉,让野人婆婆/猫妖子捉去下酒’,洋人初登陆时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毕竟同他们打了那么多年仗,大明差点儿就亡了),一些大户人家的乳娘、奶嬷嬷们便拿他们恐吓不听话的小主子,久而久之大家都对洋面孔产生了恐惧心理,才有了后头的传教士案。李沅丁点大时还听过这话呢。 李持盈闻言,搓着手反问:“英国人还在闹?” 此时说这个却不全是为了吓他们,之前受伤的英格兰商人没能救活,月初时一命归了西,英国使馆揪着他的死不肯罢休,明里暗里想压工部一头,将瓷器、琉璃的价钱往下狠压,甚至隐隐透出几分想独吞大明境内铁道工程的意思。这摆明了是为难荣王,朱颜连日请假就是为了此事。 李沅亦觉得这帮洋人滑头,一面表示对工人们的同情,指责工部枉顾人命,为了赶单叫人没日没夜的叁班倒,平均每年要累死好几个;一面又拼命跟荣王压价,说什么‘不愿为了一次意外和误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友谊’。 打量谁不知道么?在后头支持工人罢工大闹的也正是他们。说到底还是因为真定不在,心里没有惧怕,如今那个商人的死被渲染成‘工匠们走投无路,激愤之下寻英人泄愤’,好家伙,直接将意外变成了谋杀,如今工头们都在打听,生怕朝廷把自己推出去背锅。 “怎么不登报澄清呢?”期末大考朱颜不能不参加,好容易见她一面,叁人在食堂头碰着头,“否则舆论发酵下去,只会对朝廷越来越不利呀。” 番人血统在应付这类外交事件上格外有利,所以最近几次商谈荣王都会把女儿带在身边,一则可以营造‘爱妻爱女大明好男人’的有利形象,二则,她总要接他的衣钵,提前见识一下并非坏事。 朱颜不比李持盈,潜意识里认为能刊载在官方报纸上的都是军国大事,下意识地否决道:“这种事怎么能……” 不过是为了几个钱,有必要闹得天下皆知么?岂不是叫万国看了大明的笑话。 李君认真反问:“怎么不能?难道这事不登出来大家就不关心了?与其好话歹话都让人家说了,不如咱们也嚷嚷几句。” 工业刚刚开始发展,许多制度仍不完善,什么八小时工作制、人道主义在此时的大明朝都是放屁,忙起来阁老且要熬大夜呢,八九十来岁的孩子往工厂帮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正因此,各地工人运动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南北直隶这样的大城市已经开始出现工会了,罢工游行、静坐示威玩儿得有模有样,逼得公家把薪俸调上去。 朱颜筷子一顿,转瞬间想到如果这次事件真的演变成工部与工人之间的矛盾,各地工会能静坐旁观?必要闹起来的。 好险……她冷汗直下,幸好死的只是个富商,若像当年一般,别国大使当街咽气,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善 分卷阅读19 了了…… 《大明日报》由通政司直辖,别说朱颜,荣王暂时且插不进手去。李君建议说:“问别的小报借一日印刷间也未尝不可。” 不一定非得要《大明日报》,把热度炒起来就行了,朱颜的郡主身份就是天然的流量保障,哪怕住在京城,天子脚下,能直接听郡主说话的总还是少数。 长泰郡主不是扭捏的人,当机立断道:“回家我便动笔写稿子。” 两个人都有点热血沸腾,某一瞬间李持盈很想撺掇她干脆办个自己的报社,末了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市面上小报虽多,真的触及朝廷红线的一个都没有,她自己不敢当这出头鸟,本想狐假虎威,借郡主的威风办点实事,转念想起朱颜那句“我是番女所出,不知多少人嫌我弄脏了皇室血脉”又于心不忍,终究还是作罢。 王子皇孙也有王子皇孙的不容易。 一顿饭吃完,晖哥儿终于找着机会插嘴:“今天的汤好咸。” “那就喝水。” “我想吃枣糕。”二爷对外面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他也没什么概念,听了几句就丢开手,“今年雪真多啊。” 十点多开始下,到现在中庭屋脊白皑皑一片,积雪看着都有一寸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如鹅毛如柳絮,洋洋洒洒,遮天蔽日。 “我听讲农学的先生说,‘瑞雪兆丰年’,这是不是说来年会是个好年啊?” 一点浩然气 不知是为了膈应大明还是真的生了病,过年期间英国大使没有参加任何宫宴,始终称病在家,弄得荣王一家也颇感尴尬。好在朱颜的文章顺利登上了《京城早晚》,引起了一波舆论热潮——这是个有点类似老娘舅的报纸,平时爱登些家长里短、市井琐事,谁家老爷背着太太偷纳小妾,抬回来才发现竟是儿媳失散多年的亲妹妹(……);谁家丢了精心照养十年的看门狗,痛哭流涕之际却在自家厨房发现疑似狗毛;哪家的蝴蝶春最地道,哪里唱曲的小姐儿最奸商,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深受广大劳动人民喜爱。 起初朱颜还担心这样做太掉身价,探过日销量后老实闭了嘴。老娘舅有老娘舅的好处,婆婆妈妈们都爱看,消息传播的速度堪比光速,没两天全京城都知道了。 王府里荣王妃一副偏头痛发作的表情,单手不停揉着太阳穴:“眼下是正月里,上头没空过问这些小事,等复了朝你就等着吧!” 为着她这个出身,从皇上到淑妃没一个给过颜儿好脸色,张淑妃至少逢年过节会派人问一声,皇上直接就当没这个孙女。做母亲的嘴上不说,心里内疚,不一会儿就急得满身大汗:“你为什么不提前同我说?多大的人了,做事还这样不知轻重!” 郡主忙上前给母亲奉茶,口中解释说:“什么大事,值得娘急成这样?老话说‘清者自清’,这事咱们没错,就是皇上问起来我也不怕的。” 此事的症结根本不在他们身上,明摆着是英国佬见真定负伤,法国内乱,想借机宰一把大明。趁过年的功夫,长泰郡主已经派人厚赏了诸工头与那英格兰商人的妻儿,不论如何面子做足了,他们再闹是他们没理。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处理这些小事?”荣王妃望着女儿,几次话到嘴边都硬生生咽了回去。万岁眼里何曾有过朱颜?不说华仙的两个孩子,就是真定的养子也比她在皇上跟前有体面。 想是感觉到了王妃的低气压,一进门荣王就笑呵呵地打圆场:“你们母女俩说什么呢?”他看看女儿,又看看妻子,“大正月的,什么事不能缓和着说?快别吓她了。” 这人不出现还好,一出现荣王妃简直气结:“我几时吓唬她了?” 堂堂朱姓郡主,整天被市井小民挂在嘴边像什么话?难道丢的不是皇家的脸? 朱颜与荣王对视一眼,暂时歇了宽慰母妃的意思,笑着改口道:“厨房使新模子做的梅花糕,还是热的呢,娘快用点子尝尝。” 此时此刻,李持盈也正在外城的一座小院里赏梅。初到京城时依礼给在京为官的李持风送了拜帖,结果先是生病风寒,后来又出了锦衣卫那档子事,华仙公主让她没事不要出门,一来二去就耽搁到了现在,只好借过年走亲戚的名头来拜个晚年。李经历本来待李沅就淡淡的,平时不大走动,肯破格让李持盈进门还是看在姐妹俩至今没有见过面的份上,打算说两句话,喝杯茶就请她滚蛋。 谁知好死不死一桩公务撞了上来,只得将人引进院里,好茶好点心的招待着。她统共一个六品官,内城的房子且租不起,要住得多么奢侈、吃穿用物多么精致肯定是不能的,哪怕是李持盈这从来不会品茶的人都能一口喝出茶叶的涩味。 好在庭院打理得好,疏疏几棵老梅,又香又雅致。 “还请九姑娘少坐,我们大人即刻便回。” 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她也没觉得多么被怠慢,吃着点心盘算回家后也要折几支梅花插瓶。梅枝人高马大地站在姑娘身后,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李持盈没有见过李家太爷,早在她出生前、李沅少年时太爷就因故去世了,老太太独自拉扯几个儿女长大,除了血缘较近的族人,与李家本支的亲戚都不大来往,也因 分卷阅读20 此李持盈与他们不熟。 梅枝打小长在松江李府,算是家生子,倒是听说了不少传闻八卦,正说到从前老太爷因何与兄弟不睦,定居松江时月洞门里倏地走进来一个人—— 只一眼李持盈就知道,这人不是李持风,李持风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威风凛凛、风尘仆仆。她穿一身利落的窄袖直衣,外面罩着的背心既像袄子又像布甲,头发高高梳起,一边拍袖子一边大步道:“快给我打水来,你们大人懒得都成精了,日上叁竿还不起。” 时下很流行女扮男装,就像唐朝仕女们爱穿缺胯袍,大明女官也常在闲暇时作男子装扮,圆领袍或绣花曳撒,眉上勒一条网巾,取其风流意态。李持盈没想到有人能将朴朴素素的一身男装穿得如此挺拔周正,如松如栢。 仅有的一个看院子的奴婢连走带跑地追出来:“大娘……子稍等,今日大人有客——” 没等她把话说完,不速之客的目光似一支利箭射了过来,透过重重花木,李持盈背后一凉,下意识按住了腿上的手枪。 幸好梅枝立刻挡到她面前,拉回了她的理智。 “是什么人?”那人的步子明显放慢了,歪着头与奴婢低语。这个角度李姑娘恰好能看到她脸上纵贯右眼的疤痕,应该是陈年旧伤了,虽然还是十分明显,神奇的是它并未如何减损她的美貌,反倒有种雌雄莫辩的英气与……与杀气。 丫鬟显然对她不陌生,与之嘀咕了一阵,来人哦了一声,见怪不怪地移步往内室走:“她什么时候耐烦跟李家人周旋了?” “是松江四太太家的九娘子,秋天才进的京。” 那人想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华仙的便宜闺女。” 叁十四五、右眼有疤,加上提及“华仙”时微妙的语气,再猜不出这人是谁李持盈也不必混了。 大公主真定。 她脑内一片错乱,真定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她回京了?什么时候回来的?看她的样子,似乎同李持风关系很好?不是、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有的牵扯?? 在百合花开和宫斗风云两版剧本中挣扎良久,李姑娘最终选择了老实坐着,等堂姐回来再探口风。李持风与李沅一样都是科举出身,履历非常清晰,按理不该跟真定有什么瓜葛,但是之前朱颜也似乎跟她很熟…… 不一会儿,李经历想必是得了消息,从前头匆匆赶来:“没吓着你吧?” 她年后才二十九岁,未婚未育,看着比同龄人年轻许多。李持盈也不管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脸皮很厚地做嘤嘤嘤状:“方才突然来了个人……” 李持风顿了顿:“她是我的一个朋友,早年当过兵,是以模样吓人了一些。” 厢房里传出一声怒喝:“说他妈谁吓人呢?” “你别老他妈他妈的说话,我他妈还有客人呢!” “……” 过年七天乐,没人会在这时找麻烦,皇帝老子也要和和气气的,女儿不回家也不能生气。外城不比内城,门户之间挨得极近,隔音效果自然也没有那么好,隔壁小孩儿过家家的声音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李持风没打算跟她解释什么,只简单提了一句,请她代问李沅和华仙好:“论理该去给叔叔拜个年的,奈何身上有恙,就不去叨扰了,祝他万事如意吧。” 九姑娘看着她红润健康有光泽的脸,默默咽下了到嘴的吐槽:“老太太临去前问起姐姐,还留了几样首饰,让我进京时带来。” 这才是她本次出门的目的之一,老太太娘家煊赫一时,嫁妆当然十分丰厚,除了大头,余下的都分给李家、宋家年轻有为的后生们,这对玉镯是老人家点名要留给李持风的。 “她说早年没能关照姐姐,对姐姐不起,一点心意,姐姐留下赏人吧。” 李持风扫了一眼那对镯子,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道:“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嗯??怎么好像有什么事故的亚子?? 刀枪相见 李经历是什么人?李九两辈子的心眼加起来也比不过她,人家不想说,她就很难从那嘴里套出什么话。好在李持风没把她当大人看,话里话外还是漏了不少有效信息。 比如十六年前驸马案爆发的时候李持风初出茅庐,靠家族荫蔽以举子身份补了官,后来不知怎么同本家决裂了,还差点获罪下狱;再比如她本来是订过亲的,或者差点订亲,因为某些缘故婚事没成,就此单身至今。 “有什么不好?无夫婿劳心、无儿女累身,乐得清静。” 幸而她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一个人活得更潇洒恣意。 用过一回点心,李持盈试探着提了一嘴朱颜,换回一个李经历招牌冷笑:“差点忘了,你是华仙府上的人。” 吓得她连忙撇清:“二姐姐难道不知道我是前头太太生的?可不敢跟公主乱攀关系。”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被她逗笑了,耳畔一对米粒大的珍珠摇曳不止,“不过是我早年弹劾过她爹罢了。” 如今早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事了,好像是车驾逾越?抑或是妾室超标,总之把堂堂亲王参得罚俸一年,还差点降成郡王,可知笔杆子功夫厉害。 分卷阅读21 “荣王人不算坏,就是傻了些,闺女媳妇倒都是明白人,可惜了。” “可惜什么?” 李二笑答:“一窝聪明女人围着,可不是要一路傻下去了吗?” 从二堂姐府上出来后李持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指挥车夫七弯八拐地往小叶儿胡同深处去。那一带住着不少洋人,车夫见她独自一个,无人陪同,忍不住多了句嘴:“正过年呢,那里不大安生,姑娘还是改日再去吧。” 入乡随俗,每到年下京城各处都张灯结彩,洋人也不例外。撩开窗帘一瞧,果然满目都是大红灯笼彩绸子,还有戴着虎头帽的小孩儿一群群地打雪仗,北京官话、各地方言与英语、法语、拉丁语乱七八糟地交混在一起,难为他们没有沟通不良,竟然也能玩儿得起来。 “出来都出来了,大不了咱们慢些走。” 年前与晖哥儿打赌时她就打着这个主意了,荣王现管着工部,又与洋人相熟,让晖哥儿问他要一份工匠名单想必不难——那对手枪太久没有保养,她担心它们生锈报废,那就连最后的保命符也没了。 原以为天子脚下治安必是一等一的,结果好么,堂堂郡主也要在锦衣卫面前提起十二分的心,何况是她?没有东西防身她总是不能安心。 巷子太窄,骡车不好进,她让车夫在巷口停下,扶着梅枝循着地图慢慢往里找。这一片几乎都是违章建筑,规划好的商业用地被人为隔成一个套一个的小房子,前头开店后面住人,因此能看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堆着烧过的煤灰,天空被杂七杂八的晾衣绳切割成无数块灰蓝色的几何图形。下午天气正好,时不时还能听到或高或低的说话声。 “姑娘小心。” 地上的残雪没有扫干净,中午大太阳一晒化成了雪水,这会儿北风起来又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两人很快找到一户木屋,李持盈忍不住挑了挑眉毛。说它是个铺子吧,并没有牌匾;说它是民居,门户又大开着。大姑娘只得清清嗓子:“有人吗?” 二楼蹬蹬传来脚步声:“诶!就来!” 听动静像是个黑脸大汉,下楼来的却是位肤光如雪的美娇娘,手握一杆老烟枪,里头点着极细的烟丝。见来人是个小娘子,她也没恼,反倒半蹲下来同她笑说:“小姑娘,我这里不卖玩具。” 李持盈:“……知道,我有件东西想请您掌掌眼。” 尽管对方汉话讲得很地道,几乎听不出倭人口音,她还是很轻易地从她的衣着打扮里找到了一丝异族的痕迹。自从倭国变成大明的殖民地,被卖来本土的倭人不少,他们为人踏实、肯吃苦,价钱也不贵,很受一部分汉商的青睐。 不找汉人工匠就是不想把事情弄大,她刚来京城没多久,汉人或许能打听出她的身份,外国人行事就没那么便宜了。 事涉枪支,梅枝被留在了楼下,李持盈独自跟着倭女上了二楼。她还是没把她当回事,笑吟吟地边走边说:“什么要紧东西?要修琴或琵琶可得另寻地方。” 两人在所谓的雅室坐定,还没来得及关门上茶,走道拐角处如烟如鬼般冒出一名黑衣少年。他赤着脚,背上背着一顶竹编的斗笠,不知是不是因为淋了雪,头发湿漉漉的,几根发丝黏在苍白如玉的脸颊上。倭女见怪不怪地同他讲了一句倭国话,他点着头应了,李持盈脑中的那根弦倏地收紧—— 一阵寒风贴面刮来,她仗着个子矮往旁边一滚,木质小茶几应声翻倒,手起刀落间只听铿锵两声,那把跟了她很多年的宝石小手枪滑去了一边。李姑娘双手被剪,一只膝盖重重顶在她背后。 “我家人就在楼下等我!你敢——” “你做什么!”倭女瞬间变了脸色,汉话也不说了:“要惹事可别连累我!” “她见过我的脸。”少年的刀刃离她后颈不过毫米之距,哪怕看不见她也能清晰感知到那种森冷的杀意,好像下一秒自己就会身首分离——是,她的确见过他的脸,那实在是一张很难忘怀的脸,美艳清冷,媚骨天成,又因为年纪小,还没有变声,难怪能混在歌伎堆里…… 上辈子干了两年扫黄打非,女装大佬她见得太多了,因此第一面就反应过来,那是个男孩。 “谁、谁见过你了!” 看着也就十一二岁,说不定比朱颜还小点儿,不知怎么力气大得惊人:“那你为什么拔枪?” 她冷汗又下来了:“分明是你先出的刀。” 倭女比她更急:“要杀带出去杀!你瞧瞧她这一身的衣饰,必是哪家富户的千金,在这儿出了事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枪是那么好弄到的东西吗?她家里能给她弄来不说,从刚才的反应来看,必是练过的,这样的丫头若死了,父母怎么肯善罢甘休? 生怕真的被拖出去宰了,李持盈努力冷静下来,故作哭腔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确实没见过你嘛!今日来是因为……爹爹说时候久了,它会卡膛……” 私藏枪支是重罪,她等于将把柄双手奉上。 少年正待动作,楼梯口忽然传来梅枝的脚步声——她认得她的脚步声,梅枝没有裹脚,个子又高,踩在木板上又急又快、吱嘎吱嘎:“姑娘?” 她心知她是见她久不回去 分卷阅读22 ,着急了,口中忙应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倭女非常上道地立刻接口:“哎哟,这玩意儿可不好修,今日不巧,老师傅们都放假家去了,最快也得年后才能得呢。” 一边说一边随手拿了个花瓶,蹑手蹑脚地挪到墙根处,李持盈着起急来,正欲开口,外头梅枝仿佛松了口气,又问说:“天冷,姑娘的手炉里还有碳吗?” 她今日只带了暖手笼,压根儿没烧手炉。 “你今儿是不是睡迷糊了?我几时带了手炉了?”隔着薄薄一重门板,李姑娘几乎用光了毕生的急智。她了解梅枝,一如梅枝了解她,用不了多久这丫头就会亲自上前一探虚实,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既是她的丫鬟也是她的‘长辈’,常以‘老太太的人’自居。 “瞧我这记性,是我浑忘了。” 老这么僵持着不是个事,她手臂已经麻了,头发也又散又乱,正绞尽脑汁地思索该怎么做才能脱身,背后忽然一轻。 “你叫什么?”终于,长刀入鞘。他掩在阴影里低声发问。 李持盈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李九,我叫李九。” “好,”少年离开前仔仔细细将她端详了一番,“若事生变,我就去杀了你。” 琉璃世界 说完他就非常潇洒地从窗户一跃而出,徒留惊魂未定的李姑娘、无语又无奈的倭国女人和终于忍不住冲上楼来的梅枝。 回程路上她始终心不在焉,一面懊悔自己的自大,竟然以为在这个半冷兵器时代两把手枪就足够保命,一面疑心自己可能被卷进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里。 以刀格枪,反应速度、瞬间力量得多么惊人?队里身经百战的老刑警都不一定能比他更利落,而他今年才几岁?是从哪里练得的这一身本领?她不会傻到以为大明也有警察学院。 若事生变……什么事?怎么变? 途经章台馆时闻得一阵歌舞欢笑声,不等她发问梅枝便道:“姑娘瞧,洋人在那里开舞会呢。” 是了,初一到十五朝廷罢朝,运河也关闸停运,洋人没有事做,可不是要花天酒地……不是,跟着一道庆祝新年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那女装大佬时也是在章台馆附近,而那天锦衣卫满城戒严……他们在找的人就是他?那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天,这人依旧活蹦乱跳、逍遥法外? 当今不是嘉靖,能在他手下混成如今的地位,锦衣卫不能,至少不应该是一帮酒囊饭袋。 想着想着头痛起来,梅枝自发拿了个靠垫给她垫在背后,好让她能舒舒服服躺一会儿。大姑娘抬头看了看窗外,忽然问说:“梅枝,你觉得京城怎么样?” 老太太死后李府的下人大都发散了,只有实在无处可去的才继续留在她身边,管仓库的谭妈妈早年死了独生子,媳妇也扔下她改嫁了,侄儿甥女嫌累赘才叫她跟着一起上京来。梅枝与她情况不同,她老子娘都健在,想趁年轻好生养拿她再卖一回,她不肯方求着姑娘北上京城。 不知哪家放爆竹,硝烟味儿熏得人鼻子痒痒,梅枝说:“这里雪好大,天气也比咱们那里干。” 往日在松江,雪花膏就够用了,到这儿来一天也离不了绵羊油。 李持盈忽然鼻子一抽,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我有点想家了。” 想念妈妈包的饺子,爸爸的臭皮鞋,想念黄白花、圆滚滚的小土狗和姥姥织的冰箱罩,她此刻无比想念夏天的警校宿舍,想念总管她叫‘吃肉精’的福建舍友和爷爷奶奶没有标点符号的微信消息……可是他们都离她太远了,远得像天上的星星,远得让她怀疑自己的‘记得’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这里的老太太教过她,过去再好,终究过去了,人还是得往前看。她虽然脾气古怪了一点、难伺候了一点,偶尔也会像平常人家的老祖母,追在她身后叨叨着多穿衣,别着凉。 梅枝沉默片刻,摸摸她的脑袋:“姑娘还小,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个屁!谁想哭!” 九年制义务教育、高中大学时的历史课本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不知道从哪个节点上‘历史’悄然改变,没有天启,没有崇祯,大明朝顺顺当当地一路发展到今天,仿佛一匹撒开蹄子的马,想再拿小时候的尺寸不合的辔头套住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与土着相比她没能站在智慧的台阶上,恰恰相反,因为某些刻板印象还总在关键处丧失应有的警醒之心。 她几乎有些怨自己了,上辈子一路顺风顺水,虽然是为了跟家里怄气才考的警校,但也是以相当不错的成绩光荣毕业,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哪怕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就因公牺牲(……),她自负不是个废物玩意儿。 短短八九年时间,怎么就退化成这么个棒槌了? 主仆俩报团取暖了没一会儿,外头传来说话声:“前面可是李君的车驾?” 李君?她揉揉鼻子坐起来,但见一身洋服打扮、戴着灰鼠毛围脖的江寄水。他骑在马上,半张脸都埋在绒绒的灰毛里,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 北京城虽然洋人不少,穿衣也比别处新潮,汉人作洋装打扮还是比较少见的,她从没见他穿成这样子过,不由看呆了一 分卷阅读23 瞬。江寄水的眉眼不算非常精致,胜在鼻子高挺,不梳发髻,将头发全部往后撸成大背头时那种斯文败类(?)的气质就显出来了。他大约不习惯被人这么盯着看,很快脸红起来。 “江君新年好啊。”放假到现在快一个月了,那句好久不见不算夸大其词,不过她更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骡车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东西,装饰也并不华丽,他怎么认出她的? “你上下学常坐这辆车,有次我偶然瞧见了。”他道,“今日你弟弟不在?” 哪壶不开提哪壶,晖哥儿因为大考失利,正被华仙公主关在家里补习呢,连除夕宫宴都没叫他进去。不过这话显然不适合跟江寄水说,李持盈只道:“他太贪玩儿,耽搁了学业,被长辈们拘在家里收心呢。” 两个人互相拜过年,又聊起了各自的作业进度,中途有人唤他:“十二郎!” 江寄水回头冲那人摆了摆手,抬臂一扬马鞭:“也不必太严了,过个年还不得放松,马上元宵节过去,又要开学了。” 说完冲她一点头,策马往人声熙攘处行去。 一进家门又开始下雪,李持盈忙忙地换过衣裳,又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醪糟汤团人才暖和过来。李沅对她此次出行似乎没抱什么指望,听说人平安回来就罢了,也不问李持风的近况或是两人聊得怎么样。倒是晖哥儿,不知因为什么事被母亲打得满府乱跑,一不留神就往闻笙馆冲来。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四个大丫鬟如四大天王镇在门前,模样比宫里的带刀侍卫也不遑多让:“天色不早了,不如二爷回非仙阁里用晚膳吧,雪天看滑了脚。” 他急得火烧屁股:“快闪开!公主的人找我呢!” 每每与母亲拌了嘴、怄了气,他就不管华仙叫娘,而是学外头人阴阳怪气地叫‘公主’,华仙听了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场子能圆回一多半去。大姑娘本不打算管这闲事,偏他在外面嚷什么‘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翻个白眼还是叫他进来了。 晖哥儿今日见了外客,身上还是圈金绒绣的青金色蟒袍,足蹬羊皮靴,叫火光白雪一衬,眉目间隐隐有了两分逼人的贵气。好在他本人不着四六,进门先问她哪里能借他躲躲,那点凌人之气很快消散无踪。 李持盈边卸首饰边好奇:“发生什么事了?”她就出了一天门,怎么公主动了这么大肝火? 几个丫头都识相地退去外间,唯有一个梅枝伺候她梳妆净面,他盯着她妆台上半温的玫瑰露,半天才叽叽歪歪道:“元宵节公主想让我一起进宫,我说没意思,不如留在家里看灯或去姐姐家玩发条小狗。” 他难产,在这个婴幼儿夭折率极高的时代哪怕是嫡亲外公、至尊皇帝也不能说动华仙冒险,五岁前不管是过年还是圣寿,公主从没让他露过面——大冷天的,万一孩子冻着了怎么办?不过皇上待他倒是极好,逢年过节从来不忘赏赐。 她看着他那身金光闪闪的蟒袍:“你今儿见人了?” “都是来奉承爹娘的,”梅枝照规矩给他也上了一碗玫瑰露,他接过来就喝了,边喝还边一脸不忿,“公主懒怠听,倒把我叫去站了半天。” 其中有个穷举人,论资排辈起来跟他学里的老师是一辈,这就很尴尬了,师长的朋友也是师长,他还得垂手站着听人家说话,累得两腿抽筋也不能露出一丝不恭敬的样子来。 “我担心娘要把他弄进来,给我做先生。” 李持盈了然,家教,还是一对一的那种。 “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一晚?”二爷踢着腿,不时拿眼睛瞟她,“我睡外头就行。” 李姑娘本能地察觉出不对了:“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事?” “……我把娘最喜欢的那瓶西洋香水打碎了。” 华仙当然不是真的要为了一瓶香水把儿子怎么样,一时气急是真的,没动大怒也是真的。“我是恼他不知好歹!”过了年就七岁了,哪能还跟小时候一样任性妄为?除夕不让他进去是怕宫里气氛不好,如今皇上金口玉言,点名问起他,他倒跟万岁爷讨价还价起来了。 “圣旨如何有打折扣的!” 满屋奴婢不敢搭腔,唯有李沅笑了一声:“他小人家哪里懂这些,到时你带他进去不就行了。” 说罢一迭声地问大哥儿在哪儿,叫他来给母亲赔个不是。过了约一刻钟,一个婆子立在门外回话:“二爷在大姑娘处,两人叫了个锅子正吃着。” 华仙先是一怔,然后立刻回眸看向李沅,驸马爷端坐不动,闲闲翻过一页书:“看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是我教的。” 公主没理论,只问婆子们:“好端端的,他怎么同大丫头玩儿起来了?”[QQ裙 ~7*86~0*9~98.9*5~] 心里仍疑心是李沅在儿子跟前下了什么话,‘血浓于水’、‘一家骨肉’之类。她倒不是非要把李持盈怎么样,公主府又不是入不敷出了,养个姑娘不过多双筷子的事,她只怕她窝藏祸心,见报复她无望就把主意打到晖哥儿身上去。小孩子体弱,一点磕碰就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 婆子们哪里知道二爷心里的弯弯绕绕,只能听出公主 分卷阅读24 不高兴了,当下对了个眼神,腹内打了两叁遍草稿方道:“旁的事咱们也不懂,只知道放假后二爷一直在屋内温书,大姑娘毕竟年长两岁,又同二爷一处上学,学问也好,姐弟两个有商有量的,岂不比二爷一个人闷头苦读强些么?” 这话也有理,难道真的是最近逼他逼太紧了?公主打定主意挑个李沅不在的时候好好问问大儿子,一边挥退婆子们一边站起身去侧间瞧瞧小儿子。 老叁年纪小,大节下府里人来人往,奶娘们轻易不敢带他出去,一整天没见到母亲,这会儿立刻委屈上了,母子俩玩抢铃铛玩了小半个时辰,孩子直打哈欠方打发他睡下。 “你哥哥叁岁就搬出去自个儿住了,现在皮得不像……娘留你住到五岁,你说好不好啊?” 寿哥儿翻个身唔唔两声。 无嫌猜 华仙公主爱吃辣,府里的厨子自然都极擅此道,一口精致的小铜锅里滚着雪白的羊汤,哥儿姐儿跟前各自摆着一碟蘸水,韭菜花、鲜酱油与红通通的油辣子混在一起,鲜香扑鼻。 “你今儿去你堂姐家,没吃饱么?” 别的暂且不论,晖哥儿的吃相礼仪还是很不错的,也不东张西望,也不晃腿摆手,乖乖巧巧地坐着等丫鬟布菜。相比之下李持盈就显得狼狈许多,她其实不太能吃辣,奈何这蘸水太好吃了,两片嘴唇吃成了腊肉香肠还舍不得放筷子:“六品官一年俸禄才几个钱?再说我是妹妹,嘶……又是个小孩子,她难道会大鱼大肉、特地设宴款待我不成?” 她没挑他话里的漏洞,就像大姑娘至今没管华仙公主叫过娘,晖哥儿提起李家的亲戚也总是‘你太太’、‘你堂姐’,他没跟她们相处过,感情淡薄很正常。 李家嫡脉已经退居二线了,早年族里也是出过阁老尚书,乃至外交官、驻外大使的,首任洋务司主事就是李阁老的门生,全盛时期的李家是维新派的中流砥柱,遇上神佑、显圣两代明君,很是风光了几十年。 不过现在嘛……也就那样。老太太说他们是一群眼馋肚饱、偏偏胆子比老鼠还小的糊涂虫,这世上多的是老子英雄儿软蛋的家族,不缺李家一门。但具体是怎么个糊涂法,其实李持盈没有什么特别切身的体味。 她不知道李沅和山东老家还有没有联系、有多少联系,也不清楚李持风当年到底为什么跟族里决裂,从她有记忆开始,所谓的‘本家’、‘嫡脉’就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你知道它在那儿,但你抓不住也摸不着。 好在他们也没变态到要求分家和庶支无条件为自己服务,她乐得装不知道。 痛痛快快吃过一顿羊肉锅,见他没有告辞的意思,大姑娘老僧入定般钻研起了寒假作业中的一道数学题,对丫头们给他准备洗漱家伙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某其实有点动机不纯,白天她对女装大佬撒了谎,虽然暂时没有告发他的意图,万一那人跟着骡车来到华仙公主府,发现自己上当受了骗(她根本不叫李九),夜半来取她的小命怎么办?倒不是信不过公主府的护卫,各王府、公主府的亲兵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层层选拔的退伍兵士,如朱颜身边的袁虎兄弟、张寻义等,这种级别的护院寻常人有钱都请不着,只是……仅论单打独斗,又是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她不觉得女装大佬会吃亏。 有晖哥儿在,就算真有万一,他也多少会有点顾忌吧? 二爷心里同样打着小算盘,他隐约能猜到她今天出门是做什么去了,荣王舅舅虽然管着工部,可都是一些玻璃器皿、陶胎瓷器的小生意,再有便是京津铁道、京冀铁道和刚刚通车的南北大铁道,大头如火器、战船是绝对摸不着核心的(朱颜姐姐的原话)。照顾他的丫鬟们总说李持盈是外人,她与他同父异母,并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大哥儿也该多长个心眼,别平白无故就拿人家当了亲人。”嬷嬷们私底下也聚在一起嚼舌根:“这元配和继室啊,那是天生的仇人。别说那位——” “嘘!什么元配继妻!能娶公主是他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不敢把外面那套杂七杂八的往上掰扯!” 他不知道该对谁倾诉,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对她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她敢打他、她身上有枪、爹娘待她的态度总是透着一股微妙……他们嘴上说她跟老叁一样都是他的手足,甚至还处处偏袒她,可晖哥儿深知如果没有娘的默许,丫头们绝不敢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 二爷很快换了身室内穿的常服,脚下蹬着软底睡鞋,趴在姐姐书桌前左看看右摸摸。等人把洗脸的热水端上来,非仙阁的大丫鬟并两个老嬷嬷连声苦劝道:“哥儿,这不合规矩,哪有姐弟俩这么大了还住一间屋子的?又不是姐姐和妹妹。” 他正烦呢,玩着笔架上的墨水笔回说:“你们当我是妹妹不就完了!” 话刚说完墨水笔就喷了他一手墨汁,连翘听出他恼了,连忙上前绞了手巾给他擦手,口中赔笑:“哥儿别难为我们了,叫公主知道了可怎么样呢。” 他直接一蹬拖鞋,浅浅的鞋印污了人家半幅龟绫裙:“蠢死了,娘问起来就说是爹的意思呗。” 李沅吃得再撑也不会叫他跑来闻笙馆打地铺啊??虽然 分卷阅读25 本朝不兴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设立江南女子纺织厂的时候这句话被显圣皇帝直接斥为反动糟粕),万一华仙不乐意呢?万一她觉得儿子是冰清玉洁小仙男,这样做会坏了他的清誉呢?眼看着事情僵持不下,李持盈正犹豫是不是打发他回去算了,那厢晖哥儿随手扯了一本她书桌上的书下来看,带歪了整整齐齐摞在边上的一沓试卷,他歪头去瞧:“江——寄水,是谁?” 没等她回答,二爷自顾自地点评说:“这女的字写得真小。” 江小少爷的字走的是古雅娟秀路线,确实不同于普世印象中男人惯写的那种字体——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他的字锋芒尽敛,行云流水,透着股中规中矩的书生气。李持盈没好气地说:“人家是男的。”顿了顿又补刀,“这次期末大考得了双优上。” 晖哥儿无语半晌,把卷子啪的放下:“我去洗脸了。” 满府里通没几个人能拗得过他,这个点了,谁敢去宝华堂触公主的霉头?只好硬着头皮打发他睡下。李持盈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真的让他打地铺,正巧梅枝吹了风,晚上有点发热,这两天得睡在下人房里养病,便让人在外间加了一张小榻,松枝睡在平时梅枝睡的地方守夜。 她心里存着事,没敢睡太实,夜半时分、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有人说话,一个激灵弹开眼睛:“你把东西藏哪儿了?” ——却是晖哥儿悄悄从床尾爬上来,跟个老地主似的往她跟前一坐:“你今儿是不是出去买枪、呜呜呜……” 她一个挺身捂住他的嘴:“枪什么枪!没有枪!” 此地无银叁百两,二爷用眼神蔑视她。 “我警告你,不许出去胡说!” “给我瞧瞧我就不说。” “……” “不然我就告诉爹爹去。”他看出来了,她怕爹比怕娘多,毕竟是爹生的,爹也更有理由管着她。 李姑娘开始磨牙:“你上次没挨够打是吧?” “上次我是没防备才被你偷袭的!”晖哥儿一听这话就要跳起来,压着嗓子试图挽尊,“你这个小人!” 不是、谁偷袭谁啊???谁是小人啊??? 生怕吵醒炕上的松枝,李持盈把嗓子压得低低的:“你敢告诉爹,我就撺掇公主给你请两个私家先生,一个白班一个夜班,管叫你明年勇夺双优,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暖融融的,睡乱的长发披在两肩,因为屋里烧着地龙,两人都只穿着亵衣,晖哥儿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眼神飘忽起来,还欲盖弥彰地吞了口口水:“……先生说过,威、威胁人是小人行径。” “你都说我是小人了,我跟你装什么君子?” 二爷拍掉她的手,不甘不愿地转了转眼珠:“那你告诉我那东西是从哪弄来的,”说完立刻补充道,“我不告诉爹,也不告诉娘。” 她丢给他两个字:“做梦。” 他待要再闹,床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咕哝声,紧接着衣料与衾褥摩擦的声音,伴着松枝若有似无的鼻息。李持盈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倒进被子里,果然下一秒松枝披衣坐起,试探着问了一句:“姑娘?” 也就华仙府上能这么奢侈,拿此时尚是稀罕物的玻璃做灯罩,隔着一重帘幔,那火光如油似漆般缓缓流淌,晖哥儿的一头漆黑的头发因此泛起绸缎般的光泽。 过了约一个世纪,松枝重新躺回了炕上,他在她对面眨了眨眼睛:“你的这个被子怎么这么软和啊?” 一年元夜时 比起她来,其实是晖哥儿长得更像李沅,虽然现在还是一张没有棱角的小孩脸,眉目之间已经依稀能看到一点剑眉星目的潜质。李持盈不无惊讶地发现从这个角度仔细端详,他居然呈现出一种年画童子般的纯洁与无辜,心里一咯噔,瞪着眼道:“我要睡觉了,你赶紧滚回去。” 这人只要一开口,纯洁滤镜瞬间碎裂:“你把被子给我。” “给你我盖什么?”她气笑了,作势要拧他的耳朵,晖哥也跟着窃笑一声,踩在她肚子上一溜烟爬下了床。李姑娘抬腿踹他,被他堪堪躲过,大拇指甲划过他的左脚踝,黑暗中她听到他嘶了一声。 哼,活该。 第二天早上起来,雪已经停了,有华仙发话,满府都开始为二爷进宫做准备。她本来挺好奇小男孩儿进宫要预备什么,一看那身夸张到咋舌的礼服就立刻闭上了嘴巴。 元宵不同于除夕,没有官员参与,就是纯粹的家宴。往年是华仙跟李沅两个,今年多了一个晖哥儿,府中气氛也为之一变。李持盈注意到男女老少都十分紧张忙碌,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与光荣。 为什么?他是皇帝的亲外孙,就算是第一次进宫面圣也不用搞得这么夸张吧?? 节日当天没有下雪,本来李沅怕她无聊,想让她出去找小伙伴们看灯猜灯谜,被大姑娘以人多嘈杂为理由婉拒。这几天李持盈一直提着心吊着胆,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听锦衣卫的动静一边更小心地打听真定大公主的动静——思来想去,可能生变的‘事’只怕与真定秘密回京有关。梳理一下时间线,锦衣卫寻人→真定负伤→英国商人 分卷阅读26 去世→大使馆发难→真定回京,简直就像是有谁在暗处同大公主拔河,强行将她拽回京城一样,如果不是朱颜登报澄清谣言,横插了一脚,只怕年前真定就已经进京了。 他们想对她不利?很快她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真定是什么人?除了太子的名分,她几乎就是实质上的储君,固国长公主诶,平时的车驾仪仗比兄弟姐妹们高了不止一格。江湖人武功再高,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要杀朱颜都不甚容易,何况真定? 那他们在密谋些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把真定引回京城?左思右想不得关窍,一抬头,外面已经点起了成倍的花灯。桃枝笑着给她道了个万福:“公主说今儿天朗气清,难得没刮风也没下雪,辛苦姑娘和叁爷看家了。” 玉兔、金鱼、骊龙造型的琉璃宫灯约有数百盏,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纸灯笼,把个公主府点缀得如同仙境。李持盈看桃枝等人都穿上了新衣,头上一色是宝石花簪,忙笑着撒了把金锞子:“今天外面办灯节,姐姐们也出去瞧瞧热闹吧。” 她屋里不缺人伺候,府里有一套完整的规章制度,确保任何时候主子身边都不会缺了人使,虽说已经按规矩轮过假了,难得的上元佳节,放她们出去散散心也没什么不好。 顺水的人情谁还不会做了? 桃枝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会被看穿,脸上一红,口中仍推拒道:“姑娘还在家,我们怎么好出去浑逛的?” 自古以来元宵节都带着点情人节的微妙意味,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都是咏元夕的诗词,这是为数不多的女孩们可以大大方方走上街头、邂逅情郎的日子,李持盈不打算做败兴的坏人。 再说,看到桃枝这副慌慌张张的娇羞样子,她其实有点坏心眼的欣慰,一直以来这几个大丫鬟行事都十分稳重,尤其是桃枝,闻笙馆内的大事小情都是她管着,明明才十五六岁年纪,倒像是在职场打了二十年滚的女高管,轻易挑不出一个错来。偶尔流露出两分小姑娘才有的玩心,她觉得新奇又可爱,忍不住想起个哄。 “我又不是缺手断脚,再说还有嬷嬷们呢,姐姐们只管去玩吧。”她笑嘻嘻的,扭头又问梅枝,“你要不要也跟出去瞧瞧?听说还有印度来的大象,不去岂不可惜?” 从前在松江时梅枝就给她透过底,自陈今生不愿嫁人,只愿服侍姑娘左右。她是她从南边带来的,与桃枝等人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既然没有成家外嫁的打算,少不得还要在华仙府上呆个五六年,趁这个机会好好跟她们套套近乎,日后行事也便宜些。 梅枝不放心她,犹豫再叁还是准备拒绝:“我怕冷,外头去恐怕又要生病……” “多穿点不就行了?”姑娘大手一挥,“实在冷得厉害就烧个手炉嘛。” 干过基层的都知道,越是这种合家欢聚的重大节庆街道治安越好,因为领导不乐意在这样的日子听到坏消息,下面的人自然只能加倍仔细。她不担心她们在外面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也不觉得自己在公主府里会有什么危险,叁言两语把丫鬟们送出二门,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婆婆妈妈们巡过一遍夜,叁叁两两地聚在一起摸鱼聊天,公主后半夜才回来,喝酒赌钱是绝对不敢的。长夜漫漫,外面喧声震天,隔这么大老远都能听见,李持盈一个人窝在屋里,本想看几页书、复习复习功课,也渐渐走了神。 她是在月亮挂到窗顶时察觉出不对的,外面桃树的枝干上少了几块积雪,茶房窗户的窗花也不知怎么脱落了一半,因为她属蛇,那对窗花是柳枝特意剪的,一卧小蛇如蟠龙,脑袋上顶着五朵牡丹花(……)。 李持盈眉心跳了两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害妄想症发作了,搁下笔阖上书,清清嗓子道:“来……” 人字尚未落下,室内微风乍起。大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半盏花露上凝聚出一个人影,差点就要放声尖叫—— “是我。”他还挺自觉,知道自报家门。 李姑娘唰的神经绷紧,他娘的,第二只靴子到底还是落下了,这女装大佬还是来取她狗命了!话说这些立本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这么久都没告发你,不就代表着老娘根本不会告发你吗?!! 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杀了她才能放心? 她试图通过转身拉开距离,人家毕竟是使冷兵器的,近身肉搏太占优势,谁知对方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她的动作,反手一拧,一只墨水笔横在她颈前:“别大喊大叫,你想把人都引来吗?” 她跟他大眼瞪着小眼,心内腹诽说我为什么不想?能活命的话谁会引颈赴死? “我问你,”大佬今天没穿女装,就是一身普通的布衣打扮,月光烛火照在他身上,像给他加了一层如鬼如仙的清冷滤镜。她才发现他真的年纪不大,还是个小孩子,只是因为瘦(常年习武练就的一身肌肉)、美(他的脸是美艳挂的),看着比常人老成一点。 “那把枪你从哪儿得来的?” 名字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瞬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对对方有用,开始反客为主,尽量不露声色地试探他的底线,“你这样用笔尖指着我 分卷阅读27 ,我很难受的。” 上次就在他面前立了一个草包大小姐人设,这会儿正好用上。李持盈心理建设了一下,非常做作地噘嘴瞪眼:“再不放下我就喊人啦!” 不知道是不是造作攻击起了作用,抑或是这个答案对他真的很重要,少年弯身把笔放回了她的书桌上。李姑娘余光瞄到他青筋毕露的手,暗自后怕:守备森严的当朝公主府,他却能来去如无人之境,还有比这更恐怖的恐怖故事吗?此事若传出去,恐怕高居大内的皇帝也将不得安枕。 借活动身体的功夫往旁边挪了几步,他也没再跟上,只是清清嗓子:“你还没回答我,从哪里得来的这个东西?” 洋货不同于国货,从哪国进口、哪个港口入境都有记录可查,近十年朝廷严打走私,寻常人家想摸到火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虽说湖南、河北等地设有火器厂,一来官造的东西都有印记,二来谁不知道倒卖火枪是要掉脑袋的?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把这种东西拿出来卖。 李持盈以为他是想把华仙拖下水,眼珠一转,道:“这是我太太给我防身用的,老太太说了,有后娘就有后爹。” 说罢悄悄打量他的反应。她的这对手枪应该不是真正的洋货,而是汉人工匠的仿品——真货哪能那么大喇喇地在市面上流通?江南一带多匠人,不少都会将自己的东西放在商铺里寄卖,既省了租赁店面的费用成本,又不必抛头露面,亲自与客人讲价扯皮。 这里头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买家不能询问东西出自谁手,哪怕问了店家也不能吐口。因为最早这么干的是一群纺织厂的绣娘女工,为了攒嫁妆或私房钱才悄悄搞了副业,倘或名声传进父母、丈夫耳朵里,那就一个大子儿也别想摸着了。 是以此时她是真的毫无头绪,有名一些的工匠或许会在不起眼的角落留下标记,类似签名或水印,可不混这圈的谁知道那是瑕疵还是标记?到底是叁四年前的事了,把东西卖给她的奸商都不能确定还在不在松江。 他的眼睛眯了眯,仿佛在确认她有没有说谎:“你太太给你的?上次你还说是你爹。” 反正老太太已经去世,死无对证,她胆子很肥地狡辩说:“老太太怕爹被后娘迷了心眼,欺负我、虐待我,可我来了发现爹待我还是很好,才肯告诉他的。” 他的表情微妙了一瞬,似乎不想对她的智商做过多评价(……):“什么时候给的你?” “就……就去年,我进京之前。” 他的神情叫她心里发毛。若是想拿这个要挟华仙或李家,早几日就该露面了,犯不着等到今天。今天公主驸马都要进宫赴宴,倒像是……倒像是有意避开他们,趁她落单才来问的话。 难道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大? 说话间少年从身上摸出一个油纸包,轻轻丢在她桌上,从形状看,应当是她那日留在店里修理的手枪。“这是赃物,”少年的眼神带着点警告意味,“你不要在人前露出来。” 李持盈:“?!” 今夜是别想睡个好觉了,桃枝等人看完灯回来,华仙居然还没有散席回府,眼看着都快二更了,丫头们怕她熬出个好歹,赶叁赶四地服侍她梳洗歇下。 大姑娘缩在帐子里回想白……白君的语气神色——临走前他说如果想起了什么线索,可以去小叶儿胡同某娼家找“白娘子”,特娘的,一下就从红楼梦跳到了新白娘子传奇。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左手摸到枕头下冷冰冰的铁疙瘩,心情又是一沉。他不像在开玩笑,也似乎没有必要专程跑来吓唬她,难不成真是赃物?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几年落马的官员虽多,却没哪个闹到举国皆知的地步。 迷迷糊糊睡至后半夜,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柳枝披了件小袄出去瞧,很快打着哈欠回来说:“没事儿,姑娘接着睡吧,是公主和驸马回来了。” 难怪这么人仰马翻……进宫一趟动静不小,光仆从就带了十来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宫门前等到这么晚),又要洗漱休整又要安顿骡马,从上到下都累得不轻。华仙毕竟是圣上的女儿,哪个月不进几趟宫呢?柳枝压根没当回事,给她掖好被子、拿黄铜制的小剪子重新剪了剪烛心就自去睡了,谁知这一闹就闹到了大早上。 整座闻笙馆,或者说整个华仙公主府的下人脸色都古古怪怪,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又硬憋着不敢表现得太露骨。吃早饭时她忍不住问桃枝:“怎么了?” 桃枝笑了一下,也不要梅枝上前,亲自伺候她漱口洗手:“好叫姑娘知道,圣恩浩荡,昨儿夜里万岁给咱们二爷赐了名字,他们忙着接旨才闹到那么晚。” 她哦一声。不提这茬都浑忘了,晖哥儿今年七岁,也该取个学名了。 “不知赐了个什么名字?我好跟二弟道声恭喜。” 话到这里桃枝顿了顿:“从的是李家的排行,又从大哥儿乳名里取了一个字,叫‘持晖’。” 应该的,李家这辈确实是持字…… “朱持晖。” 不管外界如何惊诧哗然,有多少人因此夜不能寐,当事人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还住在非仙阁,每天早上还是得苦哈哈地起来上学,硬要说有什么不同 分卷阅读28 ,大约就是侍候的丫头们都战战兢兢,格外殷勤似的。 为着今日开学,天不亮连翘和沉香就爬起来熨衣服了,怕他乍一穿鞋冻了脚,两只小小的靴筒里各放了一只鸡蛋大的银熏球。昨儿夜里睡得迟,席间又喝了点子酒,早上醒来晖哥儿鼻子囔囔的,头昏脑胀不说,四肢都有点使不上力。 宝华堂那边难得同意他请假,虽然只半天,也足够他强撑着病体、趾高气扬地跑去找某人炫耀一番(……)。 “哥儿,哥儿别急,好歹把鞋子穿上。”这个天气,穿单鞋出去可不是玩儿的,回头冻病了怎么得了?连翘拿他没办法,一路小跑着追在后面道,“姑娘一早就出门了,今天路不好走,不早些出去只怕就给人堵在半道上。” 哪年正月十六不是如此?大人们要进宫上朝,码头要拉货卸货,街面上还残留着不少灯笼骨架和瓜皮油纸,将之全部清理干净也是极费工夫的一件事。 一听她已经出门了,二爷像颗皮球瞬间泄了气,一边觉得李持盈不讲义气,怎么今日不等他就自己走了?一边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刚开学时先生们查作业查得最严,她要去学堂受苦,他却可以在家睡觉。 用过早膳和汤药,连翘与沉香好声好气地服侍他重新躺下,不知是不是受凉的缘故,没一会儿就抱着被子睡熟了。 “叫你得意……”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很快朱持晖口水流了一枕头,“哼哼,哼哼哼哼……” 小世子 新年新气象,学堂的好几处窗户、栏杆都趁寒假上了新漆,闻着有股淡淡的涂料味儿,此时当然没什么甲醛不甲醛的说法,中午食堂里一群群一簇簇的都是畅聊八卦、大快朵颐的同学。 “也就是说,其实他才是最……最根正苗红的那个?”经过朱颜的一番暗示,李持盈终于理解了晖哥儿在京城,不,在皇室的地位有多特殊和微妙——真定虽然有几个面首相好,不知怎么一直没有孩子,如今膝下只有一对养子,都是她已故战友的儿子,为了践行与子同袍的承诺,十年前大公主力排众议,将人接进了公主府亲自抚养。如今大的已有一十八岁,京里人称小世子——万岁怕真定将来无人奉养,破格赐了国姓。 “再是世子,再是国姓,谁不知道他并非天家血脉?” 往下数,端王是出了名的病秧子,早年曾有个侍妾替他产下了一个体弱的女儿,刚落地就夭折了,那之后端王府里一直没有好消息。荣王府上更不必说,满府只有朱颜一根独苗苗,她母亲有洋人血统,至今在皇上跟前抬不起头。 “难怪……”李君喝了口水压惊,难怪那几天下人们会如此反应。 朱颜看了她一眼:“我早叫你别跟他一般计较。”大娘娘再厉害,太祖太宗打下的江山也不可能交到外姓人手中,朱氏宗族又不是没人了?自打晖哥儿出世,朝臣们的心里就有点不可说的想头,只皇上没有表态,哪怕是七窍玲珑心也要憋在肚子里,不许漏出分毫。那几年姑姑与爹爹都有些杯弓蛇影,生怕被卷进余波里去,也怕皇上起意将晖哥儿抱给真定,连人都不怎么敢叫他见。 “这几载看下来,见宫里仿佛没这个意思,姑姑才逐渐放下了心。” 当然,坊间也有传闻说世子根本就是大娘娘亲生的,她与那吴将军早就私定了终身,两人还有了孩子,奈何万岁不允,不得已另嫁他人,吴将军战死后正好将儿子接回自己身边,不然,那么疼他? 这话朱颜第一个不信。首先,凭圣上对大娘娘的宠爱,她要真在婚前同人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不会被强行嫁给别人,更不会让孩子流落民间,可怜兮兮地在继母手上讨生活;二则,她又不是没亲眼见过那两位‘堂兄弟’,长得跟大娘娘没有半分相像,不知怎么竟被传成了亲母子。 好好一段君臣相得、交托生死的佳话,硬给歪成了烂俗桃色话本子。 “那皇上怎么突然想起来……啊,那个什么?”昨儿直到四更才歇,今天华仙与李沅破天荒的帮晖哥儿请了半天假,李持盈喝着汤小声道,“还是在元宵宫宴上。”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 满京城的人也正琢磨这个呢。要说外公疼孩子,是,圣上一直对华仙的长子恩宠有加,前朝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可忽剌八地这么来一下,怎么总觉得是有点别的意思呢? 皇上……不满大娘娘了? 真定公主府中,世子夫人挺着大肚子不停在屋里转圈,她与世子成亲不过一年,婚后又立刻诊出了身孕,如今朱澜还是歇在几个通房姑娘屋里多些。 丫头怕她不好受,低眉顺目地劝慰道:“想是外头有事绊住了,您别急,快坐下歇会子,用点点心。” 月份大了,光是这样慢慢走路都有些辛苦,世子夫人叹了口气,缓缓摇头。大娘娘元宵节进的宫,这会儿仍不见回来,唯有王太监来传过两次话,道公主在宫里给万岁和娘娘们尽孝呢,辛苦她与世子爷看家了。 世子夫人知道朱澜不喜欢她,她出身不显,又不是个美人,也不能像那些江南才女出口成诵、引经据典,他不敢埋怨真定,只好把气都撒在她身上。这几日世子一直没往后面来,连平时最宠的莲姑娘也见不着他一面,听小厮们说,仿佛 分卷阅读29 是在前头跟人商议事情。 他不比老二,会打枪起就跟着真定东奔西跑,吴将军去世时朱澜(当时叫吴子澜)已经八岁了,亲眼见识过战船如何互相厮斗、火炮如何掀起巨浪,说句不好听的话,他的胆子早就叫成山的死人唬破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如他父亲一般奋勇杀敌、血染疆场。 大娘娘还是疼惜他的,所以才会把江南造船厂和河北火器一厂、二厂都交给他打理。 “这事拖不了多久,世子得想个法子啊!”近来不知怎么,江维邪了门似的开始暗查青帮,他在京杭大运河上跑了叁十年,又是南北大铁道的主要供货商之一,好几次都差点把他们的老底掀出来。余厂主一抹脑门上的汗,恨不能把茶碗怼到朱澜的眼皮底下:“如今还有叁万斤生铁堆在仓库里哪!” 世子爷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他还有心思喝茶,他却已经一连几天吃不下睡不好,嘴巴周围起了一圈儿死皮。管造船厂、火器厂的有几个不贪钱?以次充好、倒卖铁屑都是前人玩儿烂了的把戏,他们比他贪得只多不少,怎么偏偏轮到他就出了事?仅靠世子爵位的那点死俸禄,连个戏子都他妈捧不起! “大娘娘几时回来?”见他半天不说话,余厂主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恕小的多嘴,此事恐怕还得请大娘娘出面……” 青帮说到底是个叁流江湖帮派,跟着吃肉的时候眼里头只有肉,一旦被江维这种体量的庞然大物盯上,那跑得比谁都快,撇得比谁都清,决计是靠不住的! 话没说完朱澜就狠狠剜了他一眼:“多大点事,也敢拿出来叫娘烦心?” 真定的脾气他清楚,生平最恨被打脸,尤其是被亲近之人扯后腿下面子,这事闹将出来,人家不会说朱澜如何如何,只会说真定如何如何。想到华仙家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世子爷心里直冒酸水,寄养的到底比不上亲生的,瞧瞧,这头毛还没长齐呢,他公主娘、皇帝外公就开始琢磨着给他铺路了。 沉默了约一刻钟,朱澜道:“这样,回头你带人去会一会这个江维,别透露身份,只说是青帮中人。”[QQ裙 ~7*86~0*9~98~9*5~] 白衣教没起来的时候,青帮在长江、运河流域也是数得上的,他们本就是一群运粮食的商人结社起家,与贩丝出身的江维正是同行。 余厂主也冷静下来了,是啊,江维又不会哪天脑子一抽,突然决定要与青帮过不去,他出这个手必定有由头!江老板在道上混了叁十多年了,真心想要怎么着,还能容他们次次脱险?他这是在给他们提醒儿呢!诚如世子所说,与其在这儿干瞪眼瞎着急,不如主动找上门去,把这个结彻底解开。 “实在说不通,”朱澜顺手从腰间扯了块玉佩,“拿这个吓吓他也无妨。” 好春光 今天春天来得尤其晚,元宵节都过了,京里各处仍是光秃秃的一片,偶尔才能见到一星嫩黄色的迎春花苞。小厮把茶壶放下就默默退了出去,满桌菜馔上时什么样这会儿还是什么样,主座连筷子都没动一动。 “他找上江维了?” 客座的人倒吃得欢:“江老板也不愿意为了朝廷跟青帮交恶吧,怎么说都是一边道上混的。” 官是官,商是商,平时大家咬得再厉害也是自家兄弟打架,若为了做锦衣卫的走狗开罪同行,以后就里外不是人了,商会里再没有他的位置。 主座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当下轻咳两声,笑叹道:“这是揽了个苦差啊。” 徐同光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一坐二十五年,深得万岁信重,尤其是近几年,那脾气臭到天边去了。他的儿子跟他一般德行,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想在徐千户跟前玩儿花胡哨,一不留神只怕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客座的汉子年约四十,长了一张平平无奇、毫无特点的脸,如果不是衣领处的那一抹白,丢去外面大街上就找不见了。他吃饱一擦嘴,靠在座椅上冷笑一声:“要我说,青帮的胆子也忒大了,只要能赚钱,杀头的生意都照接不误,怨得谁呢?” 如今可不是当年打仗的时候了,外有劲敌内有贼匪,皇上腾不出手管束,自从京津铁道、京冀铁道陆续通车,到去年的南北大铁道、还在修建中的川汉大铁道,就知这上头朝廷管得是越来越严的。他们倒好,不论是造船厂的铁还是紫禁城里流出来的金银宝贝,拿来就敢销赃分卖,自己屁股不干净,就别怪人家如蝇逐臭般追在后面紧咬不放。他想着想着好笑起来:“这事要是在过年时掀出来,皇上和大公主的脸上才叫好看。” 这话不说还好,一提主座的脸色就沉下去了,抢在锦衣卫前头把那开当铺的夫妇俩杀了,为的就是把皇上的注意力引过来,只要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很容易就能查出朱澜干的那些勾当,到时找准时机,把徐客洲也结果了,伪造成小世子畏罪之下杀人灭口的样子,其轰动程度、影响之深绝不会逊于当年的驸马案。 徐指挥使子嗣不丰,统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出了事能不跟真定拼命?真定又是个最护短的人,两边直接就是死仇。 只是,一没料到江维胆小如鼠,二没想到荣王家的丫头突然来了那么一下, 分卷阅读30 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一阵微风吹过,主座之人又是好一阵咳嗽:“白鱼还在北京?”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连他也没有亲见过,问就是江湖人不懂规矩,恐怕冲撞了尊驾。 “他师父在京城养病,一时半会儿走不脱,有活儿直接吩咐就是。” 反正这人没失过手,他也就懒得计较这点礼仪上的缺失:“徐客洲暂时动不了了,”江维这人滑不留手,说不准已经被徐同光察觉出了什么端倪,此时再动他儿子就太显眼了,“他麾下那个叫杨小岳的,当是此案的直接负责人?” 白衣教左护法抿了口水酒:“是不是,什么紧要?” 反正都是徐千户手底下的人,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不论死的是谁都够他们喝一壶。 “江维手里……” “千真万确是小世子的朱鹮佩,上头还带着内造的标志。”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这样板上钉钉的物证,不知大娘娘见了会作何表情呢? 闻笙馆里,李持盈正被一群针线娘子围着量身。她四月出孝,又赶上五月朱颜做生日,虽然不是整生日,也邀请了不少官僚家的太太小姐,好借这个由头让她在京城女眷圈亮相出道。因此今年的春装格外重要,怕长高了不好办,一应尺寸都要放宽几分,绣花、绣样更是仔细,唯恐落了下乘。 “上衣就这样,这里不必掐褶,裙子你们看着裁……”好容易休沐一天,还要大清早的被人从床上扯起来,摆弄了整整一上午了,也该结束了吧?大姑娘又累又饿,站在那里话也懒怠说,竹枝见状,只得将早早准备好的赏人的荷包拿出来:“香囊之类的小物件现做也来得及,今天就到这里吧。” 倒不是不喜欢打扮,女孩子谁不喜欢漂亮衣服呢?再说她现在有钱,一般二般的好料子只有买不过来的,没有弄不上手的,就是这会儿做衣裳真的既费时间又费精力,什么布、做什么、怎么裁,要不要圈个金镶个边绣个花,再有今年京里流行什么样式,一项项讨论下来,再高的兴致也磨没了。 天气渐渐回暖,她的胃口也越来越好,梅枝一早便打发人出去提膳,这厢打赏完毕,热腾腾的饭桌正好呈上。 李持盈发现虽然大家仍守着儒家礼法那一套,真正执行起来却有不少可以含混的地方,比如只要不是参加大宴,自己在家偷摸着吃肉其实是没有问题的;再比如孝期的衣服都是素色,但开春后柳枝拿一种不知名的小花悄悄给她染了指甲。 很薄很透的西瓜红,像给甲面扫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看着更有血色了,偶尔伸出手来,既不扎眼又显得精致可爱。某天吃饭时晖哥儿瞧见(他最近常来蹭饭),立刻斜着眼说难看死了,隔天却总盯着她的手瞧。 “新下来的春笋,同火腿炖得好清汤,姑娘用碗子尝尝。” 正当是长身体的年纪,加上她最近试图把瑜伽和普拉提(记得的部分)都捡起来,恨不得一顿要用叁碗饭——当然,也有公主府碗小的缘故,桃枝等人虽没有明确表示过不许、不好,多少也传达了一些‘请克制’的无声信息。而每当这时,大姑娘就格外怀念朱持晖来蹭饭的日子(……)。 华仙公主近来忙得很,连给儿子请家教的事都暂且顾不上了,听嬷嬷们说,外面仿佛横死了一个锦衣卫,闹得全京城人心惶惶,因过年而缓和的气氛也再度紧张了起来。二爷嫌一个人吃饭无聊,时不时地借讨论功课之名跑来找她,她不想被桃枝叨叨饭量,也默许了他的这种做法。 喝了一大碗火腿鲜笋汤,肚子被占去少说一半,再要吃肉吃饭也有限,桃枝趁机又道:“前儿她们收拾屋子,找出几只没用过的美人风筝,趁今天有风,不如姑娘去花园里放一晌,老窝在屋里做什么呢?” 她边啃排骨边腹诽,锻炼身体呀。听到锦衣卫被杀消息的那一刻,李持盈脑内警报直接拉满,怕她在五月前出点什么事,如今行动就有一堆丫鬟婆子围着,跑圈儿有氧基本是不可能了,能争取到的锻炼时间十分有限,不趁这会儿把身体素质尽量练上去,老本吃完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晚上晖哥儿来写功课时她给他使了个眼色,二爷眉毛一动,故作矜持道:“干嘛?” “问你的事查出来没?” 她的书桌是花梨木的,又大又宽敞,中间还蹲着一瓶新折的桃花,正好隔开丫鬟们的视线。 “哦,那个啊,早查出来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最爱假充大人,他不自觉压低了一点声音,还往她那边凑了凑,一脸的郑重其事,“死掉的锦衣卫姓杨,是个百户。” “听爹说,好像是被人当街割了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