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无渡(民国)》 上卷01楚天舒 雷雨初歇,雾锁连江,极目远眺,楚天遥阔。 武昌江畔的码头上,数十只船只错落地停靠着。戴叁干这在江上运客的营生已经十多年了,今日竟遇到一个爽快的主顾,一个人包了他这艘平时可座十人以上的船来。 戴叁不禁仔细将这位乘客上下打量一番,是个身量不高的清瘦少年,长相不出众,嘴边和下颏留着短青的胡茬,刘海被江风吹得有点凌乱。一身黑色短打干净利索,行动间透出股落拓之气。 他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厉害人物?因为只有做苦力的才会着短装,但此人又不像卖力气的粗人。江面上这一程,他默默地摇着橹,眼角余光不时向斜后方那人瞥去,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几次来回之间,戴叁不经意触碰到他的目光,后背竟渗出一下的冷汗。他在这片江面上来往十几年,什么样的眼神没见过,各种各样的欲望和情感在他们眼中摇曳闪烁着。但这个人十分不同,他眼里空无一物。 就在这时,一阵江风从斜后方吹来,戴叁的鼻翼翕动了一下,这风里怎么掺着股铁锈般的气味!这……是血腥味!他再向后一瞥,终于明白此人是做什么的了,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他曾听闻道上有这样一种人,专替权贵豪强杀人,他们身上总有股陈旧的血腥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不一会儿,船就到达了四官殿码头,戴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收了那人的钱后恭敬地点点头,望着他上了台阶。 汉口沿江的地方有一片片木制的吊脚楼,经过江水和雨水不时的洗礼,木板已经褪色,显得暗沉破旧,如同一条灰黄色的腰带系在这叁镇之中。 刚从船上下来的少年沿着错落不一的青石板上去,来到一个卖吃食的小店,坐在外面的一张陈旧椅子上。 伙计一看熟客来了,忙招呼道:“还是老叁样?” 少年微微点了下头。 很快,一碗加了满满辣子的牛肉粉、一盘酱牛肉、一壶用冷水冰过的汉汾酒并一盏瓷盅就被端了上来。少年应该是饿了,吃相上显得有些急促,最辣的菜就着最冷冽的酒,吃到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也不知是被辣到了还是因为胃疼。 酒足饭饱之后,他便往坡下的江边走去,穿过及膝的蒿草堆,在水边蹲了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浸在江水里清洗。刀刃上黏稠的血液还未干,在微漾的江水中被慢慢晕染成浅红色。 少年一眼不眨地看着刀被洗涮干净,甩掉上面的些许水珠,用衣袖将它擦干。他眯起眼,看着刀刃上流过一道雪白的光。 顺着这片密集的吊脚楼向东,是英、法、俄、德、日五国租界。沿江高大堂皇的西式建筑鳞次栉比,崭新锃亮的小汽车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行驶得不紧不慢,舒缓悠扬的爵士乐在番菜馆与咖啡厅的留声机里响起。 紧挨着这片租界,有一条“洞庭小路”,居住的都是汉口的体面人物。整齐干净的里份街道边,香樟和梧桐枝繁叶茂,紫金花含苞欲放,两叁人力车夫脚步匆匆。 一个普通打扮的男人一阵疾风般跑入了“怀兴里”,在两扇紧闭的乌漆木门前停下。这一户住着一位从德国留洋归来的桥梁结构建筑师,名叫方如晦,是长江大桥一期规划组的核心人物。 来人急促地敲着门,喊道:“方先生、方先生,不好了!” “嚷什么!”一个年长妇人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先生正在里边工作呢,不好吵到他。” 来人焦急道:“林姨,我有十分要紧的事找方先生。” 方如晦此时正在书房做桥梁相关的计算,他的女儿方子初伴在身侧。 她容貌不算艳丽,却有着远山般清淡的眉眼,此时正眉心微蹙地盯着草稿上的一道物理计算题。 父亲扫上一眼,温和地说:“这个恒载内力你哪里学过,还是从最基础的学起,莫要急躁。” 方子初点了点头,清澈的眼中晶亮的光闪着:“爹,我什么时候能学到这里呢?” 方如晦将手中钢笔放下,严肃地问:“阿初,你且告诉我,愿不愿意到国外去学习?”他推了推眼镜,接着说,“我和你娘都是有这个意愿的,你要知道,现如今在桥梁技术方面,西方是比我们要先进的。而且去留学能够进一步增长你的见识……” “去哪里?”方子初眼中满是期待地问。 “德国或美国。”方如晦对女儿兴奋的反应有点讶然,“我们是打算……” “如晦!”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他的太太赵芳庭冲进来道:“柳大哥死了!” 妇女两人皆愣在一处。 赵芳庭脸露悲切:“官府通报说,今天辰时在印斗山被匪徒埋伏了,他们在一辆马车旁发现了柳大哥和嫂子的尸体。” “那他们的儿子呢柳岳风呢?”方如晦忙问。 “尸首都没找到,很可能是跌到山崖下面了。” 听到这里,方子初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方如晦深深叹了口气,“唉,这哪里是什么匪徒做的,一定是他派人干的!”一向斯文的他直恨得跺脚,“可我真是没有办法啊!” 赵芳庭试探道:“你说的‘他’是……” 方如晦含恨道:“就是柳大哥搜集证据要上京告发的江如海啊!这个狗官定是看到大总统病逝后,国内局面开始混乱,要清洗了对他不利的人了!” 赵芳庭讶然:“江如海可是现任的湖北督军啊!” 方如晦又低声道:“恐怕我也命不久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也没有参与到柳翰穷的事里去啊!”赵芳庭吓得脸都白了。 在妻女的惊讶之下,方如晦遂将那事道来,“江如海曾派人找过我,想要我手中的设计图纸,更是要拉拢我做他的顾问。这几年北平那边财务吃紧,造桥的事只得一拖再拖。他说能给拨款,但我当时就拒绝了。” 讲到这里,他两条眉毛竖起来:“因为我当然知道他安得是什么好心!这条桥造起来,云南的烟土会更多、更快地运过来,他手底下那些兵行动起来也会更便利。等他狼子野心得到满足,就是平民百姓遭殃之时。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给他卖命!” “死是万万要不得的,如晦,我们还是逃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赵芳庭道。 “唉,你们走吧,我不会走。这不是在当逃兵吗?”方如晦犹豫着摇头。 “爹不走,我们也不走。”方子初在旁用稚嫩的声音坚定说道,“要走要留,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不行不行,如果我一走,一期计划就此耽搁,图纸还在我这里。要我怎么好和上面交代!”方如晦脚步一顿,似是下了个重要决定,转头对女儿说,“你们先回江苏。阿初你一会儿不是要返校吗?明日礼拜一,你便可办退校的手续,和你娘立刻坐船到上海。” “你不走的话,我们也不走!要死一起死罢!”方子初执拗道。 “你要听爹的话,爹在这里是有任务的,走不了。” …… 赵芳庭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旋即掉下一颗泪来,她迅速擦了,默默走至楼下,到天井里去寻家里的佣人林姨。 林姨正坐在木凳上洗衣,一股皂荚的清香直扑到赵芳庭鼻子里,接着她叫了声“太太”。 赵芳庭问:“你在洗什么?” 林姨笑道:“前两天收拾咱家姑娘的衣箱,发现有些衣服已经不太合姑娘如今的身量了。就把它们都捡了等空下来重新洗洗晾晒,要不该发霉了。”说着她看向天井之中晾晒着的一套珠光白衣裙,“您看这套衣服,我看姑娘现在穿肯定袖子都得短一截,有点可惜了,短袄是上好的杭绸做的,裙子用的苏州纺纱。再改一改还是能穿的。” 赵芳庭随着她看过去,一眼便认出那是她母亲曾给方子初做的衣服,上面的紫蓝色鸢尾花图样是老太太亲自绣上去的。 她不由得忆起叁年前的盛夏,他们一家人初来到汉口时,女儿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艳阳之下,她一路上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还记得当时下了船,阿初失踪了好一会儿,他们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去找她,直到她抱着叁瓶汽水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地出现在他俩面前,说是去给爹娘买冰饮料解暑了。 想到女儿乖巧可爱的模样,赵芳庭暗自下定决心,回头向林姨道,“我现在给你把工钱结了吧。” 林姨吓得忙把手中衣物放下,“太太,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您要辞我?” 赵芳庭道,“跟你没关系。我们就要离开汉口了。最后想托你帮个忙,能不能让你兄弟代买叁张明天到上海的船票?” 林姨点点头,“一定给您办到。”遂又十分失望地说,“您家一走,我这个老婆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像你们这样善心的雇主……那时家里的伢病了,是您给我拿了两块大洋救了他的命。唉……” 一声叹息划过天井,被风带走,晾衣绳上的白色衣裙角袂蹁跹。 上卷02一世殇 翌日清晨,武昌雷雨倾盆。过江之人寥寥无几。但船夫们仍然守着这片江面,戴叁是他们里打头阵的那一个。 方子初就这样出现在烟茫茫的雨幕中,出现在戴叁面前。这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一头乌黑整齐的新式短发,上面别着个蓝色发卡,一身靛色的“文明新装”已被伞下斜潲进来的雨水打湿一半。 “船家。请问什么时候能走?”她开口问。 “要坐满十个人。”戴叁客气地回答,“姑娘,要等呢。” 方子初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船,面上焦急之色顿显,“我给你十个铜板,能不能立刻就走?” 戴叁暗想:昨天来了一个阔绰而奇怪的人。怎么今天也遇到个出手大方的女学生了?不过看样子应该是对岸出了事着急回去,罢了,且不与她讨价还价。 方子初收了伞跟着戴叁上了一个搭了乌篷的帆船,行至中途,一道电光将阴沉沉的天际劈开,紧接着从江上的四面八方荡过来雷声,如同古战场开战之前的阵阵鼓声,震得这只孤帆在江上不住地飘摇晃荡。 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面上强作镇定,向着空茫茫的天际望去,忽见重重乌云之间裂开一条觑隙,白光从中渗出。 “姑娘,到了。” 她付了钱,脚踏着干燥的地面,抬头见一片蓝天,才发现这是“隔岸雨”。干爽的风似乎将方子初心头的阴霾吹走不少,但事不宜迟,她立刻在码头边叫了辆人力车向家直奔而去。 经过熙攘嘈杂的码头、旌旗林立的窄街和宽阔冷清的沿江马路,方子初觉得这个早晨一如往常。只是随着黄包车一进怀兴里,她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这条里份还是如以往一样寂静,紫玉兰一簇簇盛开在墙角边,香樟树茂盛得寂寞无言。 方子初在家门口前下了车,发现那扇乌黑的大门竟是微微开启的,愣了一下。在她推开那扇门后,整座院子里也没有一丝声音。 她焦急得扯开嗓子喊:“爹!娘!”一边向里走去。可院子里仍旧空荡荡只有她的回音。 方子初感到很不妙,在堂屋、厨房内绕了一圈又上了楼,卧室里也没瞧见人影,回到走廊后顺手开了书房的门往里看,也是空无一人。 她一走进书房里,就嗅到一股铁锈味,紧张得心如擂鼓。 “嘎啦——!”方子初瞬间抬起头,她能分辨出,这是房上的瓦滑动的声音! 然而紧接着,墙上的一抹血迹闯入了眼帘,使她完全忘了有过这声音。这道血痕犹如一支巨大的狼毫笔蘸着血墨挥洒在这面白墙上,刺激着她的神经。 脑袋“嗡”的一下,方子初感到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模糊扭曲起来,她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她终究……还是来晚了。 眼角瞥到楠木书桌旁放着的一个火盆,盆内还留有纸张的灰色余烬,她连忙爬过去,拿起已经分辨不出文字的纸烬,双眼似乎要把它盯出来个窟窿。 这样的纸质,对她来说无比的熟悉。是父亲的图纸,这上面有通过数年来勘测的数据得到的演算结果,是规划组的几乎全部心血,就这样毁掉了。 难道是父亲提前预知了危险,亲手将它们销毁的吗? 那现在他和娘到底在哪里?这里又曾经发生过什么……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方子初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她一惊,几乎跳脚起来,脸贴着门缝往外看,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楼,是她家的佣人林姨。 林姨看到她愣了一下,“姑娘,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坐船过江去学校找你了。” “我爹娘他们呢?”方子初紧忙问。 听到这个问题,林姨垂眸,似乎不敢直视她,而对方正万分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林姨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爹娘的尸首,已经被俄租界巡捕房收走了。” 方子初怔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开口:“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是我来送船票时发现的。”林姨解释着,又添了一句,“已经冷透了。” “那就是昨天晚上死的。” 林姨想到今天清晨看到的尸体的惨状,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告诉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 她劝道:“姑娘,你拿着船票赶紧走吧。巡捕房的批文我看到了,他们打算按入室抢劫处理。可是这里的治安不是一向很好么?几乎就没有听说哪家遇到过盗匪。你一个孤零零的女伢,我一个拖家带口的婆子,唉,别说对方是个厉害的人,就是普普通通的恶人,我们哪里又能斗过呢?” 方子初却只道:“我要去巡捕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概一个钟头之后,她就回来了,步伐缓慢拖沓,目光呆滞。 林姨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左顾右盼,看到她走过来后赶忙站起来,双手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尘土,“姑娘,怎么样啊?” 方子初什么也没说,只摇了摇头。 林姨拽起她的胳膊,语重心长道:“我的姑娘,你去我那里吃顿饭,下午就拿着船票坐船回江苏去吧。你一个人在汉口,哪里能保全自己呢?” 她看方子初点了点头,便搀着她回了自己的家,一个与怀兴里隔着两叁道街的小巷子,这里居住的都是出苦力的平头百姓和走街串巷的小商贩。 方子初跟着林姨踏过了一条窄窄的掉了漆的土黄色的门槛,简陋的木门后有个短头发的小伢在石磨旁玩耍,据身高估计八九岁大。 林姨解释道:“这是我儿子明伢,大名林安明,早两年发烧烧坏了脑子,倒是不太严重,就是反应有点迟钝。” 方子初向那叫明伢的孩子看去,怔了一下,这孩子有副好相貌,像个秀美的女伢,但那双眼却是呆呆愣愣地看向她。 林姨将她暂时安顿在一旁的厢房里歇息,便去准备饭菜。 这一顿饭已是她倾尽所能赶制的丰盛一餐,有从街上买的最新鲜的武昌鱼,又花心思炖了锅莲藕排骨汤。 方子初却吃得味同嚼蜡,但她还是逼自己吃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体力。 吃完饭后,林姨便又叫她回屋歇息,说到了点就送她去码头。 等到林姨在厨房里把今日家里的活计都差不多做完,去厢房提醒方子初要走时,却发现已经不见了人影,只见到床铺上留下的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上面写着:“谢谢林姨。我走了。勿念。” 走了?是自己一个人去码头坐船了吗?林姨纳罕。 —— —— 当晚,在俄租界的一个码头仓库里,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纤瘦身影在垒起的货箱之间穿梭着,这个女孩就是方子初,她正在这偌大的仓库里来回翻找着什么。 忽然,她闻到一丝火|药味,忙循着这味道向仓库的一个角落奔去。不巧此时却有一帮人向仓库内走来。 她赶紧钻进其中一个半空的箱子里,把旁边的盖子盖在自己头上。 “拐子(武汉话,大哥),你说这些云土、‘汉阳造’还有洋人的手|枪,是要运到上海去么?是谁这么大的手笔,最近也没听说有仗要打啊?”这帮人中一个瘦瘪瘪的高个男人向打头的那个络腮胡大汉问。 大汉听完笑得声如洪钟,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着,他喝道:“管他谁打仗!只要老子能挣钱就行!妈的这几十年江上就没太平过,兜里有银子才是正道,管那做甚?”说罢吩咐他那十来个手下各自去搬货。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方子初大气都不敢出,眼睛向上凝视着箱子和盖子间的缝隙,向外看去,直到一个人影离她眼睛越来越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衣服上的纹理。 立刻,她就感觉自己随着这箱子被提起,接着颠簸来去,有点像小时候在江南外祖母家时坐轿子的感觉,不过这次的“轿子”可是坐得提心吊胆。 等到她感觉自己落地的时候,一抬头瞧,却已无法从那缝隙里窥见丝毫的光芒,看来她被放进了船上的货舱。不过,脚下的船还没有开动的迹象,那么就有机会和时间带着她想要的东西下船。 在几阵稀疏的脚步声之后,她听到货舱的门被合上的声音,遂掀开盖子,从箱子里探出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在附近的箱子周围摸索着。 终于,在掀开第十几个箱子的盖子后,她摸到了一支西式手|枪,眼里露出兴奋的光芒。正当她要伸手去拿的时候,却听到后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连忙将那把手|枪囫囵个握在手里,但在黑暗中,从没使用过这玩意的她根本不知道手指要抓在哪里。 随着那人的进入,码头上的灯光也依稀照进来。方子初接着这一点光亮,右手四指圈住手|枪握柄,食指扣在扳机上,迅速转过身,对着门口就是一枪。 然而,她如今的枪法属实让人难以恭维,这一子弹,连来人的头发丝都没擦着。 那人也掏出了一把枪,对着她的身影,厉声道:“把枪放下!” 面对无情的枪口,方子初不敢确定自己的枪就会比他快,拿着枪的右手已然垂立在身旁。 “把枪扔到地上,踢远些!” 她只得也照做了。 那人一步步走进来,身影越发显得高大,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上卷03封喉刃 夜晚八点钟的码头上,一艘不起眼的白帆货船停泊在江边。 就在这艘船的货舱内,方子初被双手反绑,背靠着那些装满军火和烟土的货箱。 她的嘴里被塞进一条破布搓成的绳子,在脑后打了个死结,这让她无法清晰地发出叫喊。 女孩的左右各站着两个提着灯的男人,在这样的光芒下,也只能将货舱内看个大概。 她的正前方坐着一个络腮胡大汉,脑袋像个铜球,光秃的头皮上隐隐泛出油亮。在他周围,六个男人呈对称分布各自站着,颇有些叁堂会审的气氛。 络腮胡瞄了一眼那支被女孩踢出一丈远的手枪,笑道:“你个女伢贼的很呀,敢动火器?”见对方双眼冷冷地看向他,心头火起,将手中的枪转了一圈,走到她跟前,用枪柄抵住女孩的下巴,“我看你是不服周(武汉话,不服气)!”随即笑了两声,命令一个手下去开船。 “这女伢怎么办?”手下问。 络腮胡冷声道:“等弟兄们享受完了,丢到江里。” 那手下忙说:“这……怕是不成吧,毕竟是条人命呢。咱们也不是水匪啊!” “那你给我个办法?放了她去报官?”络腮胡子反问,“送到嘴边的肉都不懂得享受!” 那手下只得照做了。 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方子初全身隐隐发抖,情愿自己立刻死去,也比备受侮辱后扔到江里好,心道:左右不过一死,还不如痛快些! 待船驶离江岸后,络腮胡双目中闪动着淫邪的光,宽厚的手细细抚摸着方子初的脸蛋:“ 虽说这女伢长得不打眼,好歹皮肉好,水嫩嫩的。”说着色心大动,要去解开她身上的束缚准备开始享用一番。 他蹲下来要去解开她手后的扣子,然而就在向前探身的时候,耳朵处却感受到一阵绵延不绝的剧烈疼痛。 “个婊子养的!”络腮胡痛骂一声,疼得胡子都在发颤。他才反应过来一边耳朵被这个小女伢给咬住了,遂一手去薅她的衣领,另一只手向她脸上抡去,连着扇了五下,一下比一下狠,这女伢才松口。 “妈的!”络腮胡子又上前踢了她一脚,她虚弱地倒在地上。 “你就这么想死?”他立即薅起她的短发,向后面的货箱堆摔去。最上面的箱子倒了下来,一堆“汉阳造”步枪倾泻在地。 方子初四肢疼痛难忍,看着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一步步向她走来,犹如暮光中的野兽,眼里泛着凶光,她的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 络腮胡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脖颈,将她慢慢提离地面,接着手掌一下子缩紧,看着她蜷腿挣扎的样子,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啊,有种,我成全你!” 渐渐地,方子初能够呼入的空气愈来愈少,眼前的事物都在慢慢泛白。她知道,自己要去见爹娘了…… “嘭、嘭!” 从货舱上面传来了两声沉闷的响音,络腮胡好似没有注意到这声音,紧勒着女孩的右手分毫不动。 就在方子初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有一阵比刚才的响声更大的动静传下来,除了络腮胡的其他男人都抬起头紧盯着货舱的棚顶。 “嘭嘭嘭!” 棚板正遭到重击,这下子连络腮胡都放松了自己的手劲,抬头向脑瓜顶上看去。 突然,随着“呲咔”一声,木板裂开了一个窟窿。 也就是瞬间,从那窟窿里落下来一个黑影。所有人都直了眼睛。 络腮胡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黑影到底是个什么,后背和屁股上就感到被重重地落了一脚。 这个黑影踩在了他的背上,他的上半身不由得向前倾,右手也就随之松开,手中的女孩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借着稀疏的灯光,其他人都看清了那个黑影是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人,纷纷瞠目结舌。 一向在小码头上横行霸道的络腮胡此时脖子后面正渗出冷汗,他想回头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踩在背上,又不敢转头。 因为他好像有种预感:只要一转头就会有可怕的事发生。于是,他大叫道:“拿枪,给我打……”然而,他并不知道,恰是这句话加速了他的死亡。 “唰!”一道白光在络腮胡的颈前闪过,他双眼暴突,双手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子,那里鲜血已然汩汩而出。他的眼睛都来不及转动一下,就直挺挺地向前倒趴在地上。 “砰!”——“砰!” 其余人已经冲那黑影开了枪,可这黑影不光出手快,而且很灵活,动作极熟练地连着躲过了几枚子弹,立在一旁。几人这才看清他的身材和面容,是个不高的瘦子,手里攥着一把沾满了血的短刀,也可以说成是匕首,一双眼漠视着他们。 余下八人举着枪和他对峙起来,他们弹匣中仍有不少的子弹,可却没一个扣下扳机。接着,他们便听到这个黑影说了句话,“连枪都打不准,还活着干什么。”他的声音竟是出奇的稚嫩。 黑影正一步步地向他们逼近,其中一人喊着:“愣那里干什么?快开枪啊!把他打成个筛子,看他还有什么可狂的!”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这个黑影向前一跃,在眨眼之时就已来到了他面前。他端着枪愣在原地,看着那黑影一双空洞的眼睛离他愈来愈近。 “唰!”,黑影再一次手起刀落,给予了他一次十分痛快的死亡。 眼见又一个弟兄没了,剩下的人“义愤填膺”起来。其中一人说:“不要用枪,这人太灵巧了,我们就这几把破枪哪里能射到他。抄家伙围住他。” 其余人似乎同意了他的办法,各自从腰间抽出刀或匕首来,攥在手中,围成个圆圈,一步步向黑影逼近。 黑影纹丝不动,目不斜视眼不眨,好像他们是空气一样。 这几人同时喊了一声,蜂拥而上。 黑影迅速伸出手,擒住了一人的胳膊。他的手腕极有劲力,被控制住的那人竟怎么也无法挣脱。他另一只手举起匕首,冲着那人喉咙处就是一刀。鲜血在他的脸上溅了几滴,那人的尸体就立刻倒下了。 这一来回的动作不过两叁秒,快得好像眨了一次眼,一个人就这样死掉了。 其他几个男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有第二个、第叁个、第四个……接连倒下。 黑影闪躲极快,出手迅猛,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反应极限,所以这几个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杀的码头挑夫根本无从招架。他们对于这个黑影来说,就如同稻草人一般。 很快,地上已横七竖八躺着九具尸体,他们的脖颈处都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通过这个出口,流得周围满地都是,甚至有几道汇集在地面的低处,形成了一处血洼。 货舱里寂静得无一声响,黑衣人低头扫视了一眼这些尸体,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两摞货箱之间的过道之上,看向方子初。 方子初在黑衣人解决掉这些人的过程中已悄然躲到了这里,这也是她一开始把手枪踢到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距枪不过一尺远,看着黑衣人正向她走进,他的手仍握着那把短刀,上面溢满了血,刀刃通红。他每向前走一步,刀就在地上滴下一枚血迹。走过来的这一路,身后已形成了一条用血滴点就的虚线。 此时他脸上和眼中都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向方子初走来。不过,他应该是看出了她的恐惧,因为他掏出一条帕子,把刀刃上的血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就收回了鞘内。 然而这个举动,并没有停住他的脚步。 方子初瞄到了旁边地上的那把枪,迅速伸出手将它捡起,举起对准黑衣人,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黑衣人在她的枪口之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从腰间拽出了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大把的银元和铜子儿,还有两个小瓷瓶。 他从中拿出了一个瓷瓶,轻轻放在面前的地上,开口道:“你的脸肿了,用这个能好。”那声音竟然很轻柔,说完,向后退了两步。 方子初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觉那里肿得很高。她看着黑衣人没有任何举动,才慢慢放下了枪,走过去拿起了地上的瓷瓶。 将洁白的瓷瓶打开,一股冷冽的药香冲进她的鼻子。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点白色药膏,抹在了自己的脸上,瞬间感到皮肤上的一股清凉,这清凉让她的神经不再那么紧张。 黑衣人仍站在原处,将她一切的举动尽收眼底。 她这才抬起眼,仔细用目光打量着他。看了半晌,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特别是这双眼睛。 原来,这黑衣人模样总体还算周正,脸庞生得很有棱角,一对剑眉,鼻梁直挺,薄唇紧抿。 可那双眼睛却为他的容貌打了些折扣:单薄的眼皮遮住了一部分瞳仁,眼尾有点下垂,再加上他目光中本没有什么情绪,高高的眉骨之下,这双眼竟透出几分阴翳。 这双眼睛……她一定曾经在哪里见过,方子初一时间回忆不起来。她想开口问他,但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好像都在打颤。显然,面前的少年是个很可怕的人。 黑衣人却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了,关门之前交待了一句:“在里面待着,哪儿都不要去。” 原来此时此刻在这艘货船上除了方子初和黑衣人,还剩下个掌舵的船夫。 船夫早已听到货舱内的喊杀声,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巍然不动,只盯着那白得泛黄的风帆。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便像是开玩笑地说:“您可别杀我,毕竟还要有人给您掌舵不是?”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抖动。 “你在威胁我?”年轻的男音传到他耳朵里,紧接着一把白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哎,好汉好汉,您、您别动手哟,有话好好说。”船夫迭声道。 “这批货是谁的?” “我一个开船的哪里知道。”此话一出,船夫感到脖子上陡然一冷,忙道,“是、是全知堂。” 背后的黑衣人又问:“船往哪处开?” “上海。” 黑衣人只说了两个字:“掉头。” 上卷04青龙帮 一片暗沉的夜色中,丝丝缕缕的月光从头顶上的船板经年风化而裂开的缝隙中透进来。 方子初双眼盯着黑衣人侧躺着的背影。 她曾上过生理卫生课的先生说过,一个人的睡姿背后多少有点意义。别看这个黑衣人之前杀人都不眨眼睛,睡觉的时候却蜷缩得像个婴孩。 不过啊,在这种境况下能呼呼大睡,还是够厉害,起码她做不到。 这艘货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船舱里返潮的木板上的一溜通铺散发出汗馊味。 黑衣人就睡在其中一个铺盖之上。 方子初将手中的枪握紧,脚步放得极轻,向前探头去观察黑衣人的睡颜。 此时他那双阴翳的眼已经闭上,浓密的睫毛搭在下眼睑处。微微下垂的眼尾让这双眼看起来如同两道细细的弯月,给人一种温和安详的感觉,这与他睁开眼之后的气质形成了极端的反差。 不过,方子初并不是过来欣赏他的睡颜的。她将那冰冷的枪口轻轻置于他的后脑勺,内心仿佛在挣扎着什么,手中的枪也在抖动着,一不小心磕到了黑衣人的脑袋。 接着,她看到黑衣人瞬间撩开了眼皮。 “你到底是谁?”她开门见山地问。 黑衣人沉吟了一下,回答道:“我叫肖凉。” 她的枪口向前怼了一下,厉声道:“我不是在问你的大名。说!是谁派你来的?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在这四下的暗沉中竟冒出一声轻笑,只听这个自称名叫肖凉的少年开口:“你杀过人吗?” 方子初声色不动,只是手里虚虚地握着枪,又听到少年道:“杀了我,你会死的很快。我现在可是你的‘挡箭牌’。你只要明白,我对你没有害处。” 听到这话,良久,她放下了手中的枪。 “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吧?”突然,她又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少年一时间并没有回答她,他眉头微皱,看样子是在认真检索自己的记忆,许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 长江发源于终年积雪的沱沱河,流过地势凶险的四川,一路湍急。至湖北宜昌开始江面陡然变宽,由山地丘陵进入两湖平原之中。在汉阳与发端于秦岭南麓的汉水相汇,在此段又被称作“荆江”。其间九曲回肠,有道是“长江万里长,险段在荆江”。 这一路上山峦跌宕,关隘相错,便渐渐地生出一些依靠杀人越货为生的匪帮。 已是后半夜,汉阳江滩上停泊着几艘乌篷船。 在其中一艘稍显宽大的船内,一个身上缠着绷带的中年男人躺在床铺上,其余叁个男人围在一旁。 其中有个戴着眼镜的长衫男子对床上的男人说:“大当家的,您是该考虑一下后事了。如今青龙帮可是群龙无首啊。” 一个略显矮胖的年轻人立刻嚷道:“你这四眼瞎咒什么呢?大哥好好的,提什么后事?”他头上戴了一顶旧得油污都洗不掉的瓜皮帽。 眼镜男没好气地说:“你哪只狗眼睛看到大哥这是好好的样子?” “唉呀……你们现在就不要在这里吵嘛,很影响大当家的休息呀!”另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清秀男人慢吞吞地说着。 躺在床上的男人脑袋、肩膀和大腿上都缠着一圈圈的白布,若仔细观察还能看到有血珠在其上由内而外地渗出。 他脑门上的绷带早就浸满了汗,一脸灰败之色,气若游丝道:“想我……南彻天发迹于武昌青龙巷,所以命此帮名为‘青龙帮’。不想十年未至,在这片江面上刚刚得了起色就遭此大劫。唉……要是二弟在就好了。” “是啊。”那眼镜男也跟着叹道,“也唯有二当家能胜任帮首之位了。其他人……”他拿余光偷瞄了一下在旁的其余两人,道,“恐怕不成。” 那二人倒也不反驳,都垂下了头。 他们所在的这个“青龙帮”是活动于汉阳、武昌两岸之间的江面上的一拨水匪。规模不大,帮内弟兄加起来不过叁十来人,主要靠收来往船只的过路费为生。 但在江面上讨生活没那么容易,荆江下游大大小小的匪帮不下几十个,时常有吞并之事发生。 这次“青龙帮”遭劫就是一次被迫的吞并,一个更强大的帮派和他们发生了摩擦。结果二当家当场阵亡,大当家重伤,因医治条件过差已全身感染。 正当船舱内几人静默之际,突然有个小兄弟闯进来喊道:“不好啦!各位当家的,有船过路没挂旗子?,和我们起了冲突。对方才一个人,可好几个弟兄都被打倒了!” “这……”眼镜男有些迟疑地望向大当家。 大当家艰难地动了动食指,指向那个矮胖年轻人:“叁弟,你去解决。你……毕竟看着凶狠一点。”又向他一边的清秀男人道:“你也跟着去吧。” 待这二人离开了船舱,眼镜男又提起立下一任当家的事:“如今关键就是要推举个兄弟们都信服的人,这样对方再打过来时军心起码不会散。所以务必要在叁当家和四当家中选一个。” 大当家随即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看,还是你最行。” 眼镜男摇头:“我要是可以,早就自荐了。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能服众呢?” “论头脑、论见识,他们哪个又不服你?就是二弟也赶不上你啊,焕生。”大当家说。 眼镜男刚要张嘴回答,就听到外面又一阵喧嚣之声,遂站起来:“我还是去看看。” 他走到了甲板之上,在周围火把的照耀下,只见自家的十几个弟兄围着一艘白帆货船。 船首立着一个黑衣男子,赤手空拳,却已有一半的弟兄被撂倒在一旁。 此时又有四个人一齐冲向他,黑衣男出手堪比闪电,却又极有条理,逐一击破他们的破绽。仿佛在他面前,普通身手的人就是练武用的木头桩子。 眼镜男看着这一切,脸上从惊讶转到惊叹,最后内心竟升起一种莫名的憧憬。 刚才出去的叁当家和四当家见此情景,一个胡髭抖动,双目欲裂;一个脸色惨白,背后冷汗直冒。 眼镜男看前面的这帮弟兄中还有人要往黑衣人面前冲,忙走上去摆手道:“且慢!” 他的话向来在帮中还是有点号召力的,那些弟兄们还有叁当家、四当家都回头看向他。 他和弟兄们商量道:“我看这人厉害得紧,咱们帮最近已经受了重创,还是不要来硬的。” “不来硬的?”叁当家的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你看看他撂倒了我们多少个兄弟了!” “难道你想再让整个帮全军覆没吗?”眼镜男温煦的眉宇间也显出了点怒色,“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赞同焕生的话。”四当家在旁小声说。 叁当家听闻此“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算是默认了。 眼镜男提了一盏灯,沉稳地向白帆船上迈步过去。 他向那船头的男人抱拳道:“鄙人乃青龙帮搬舵?陈焕生。若是路过我帮受到了叨扰,我替弟兄们赔罪了。” “算你们走运,碰巧我现在不想杀人。” 肖凉一条腿抬起来搁在船栏杆上,身体前探,眯起眼打量着这几艘乌篷船,“不是我不客气,是你的弟兄们非嚷着让我交什么保护费。我好不容易睡个好觉。” 他从腰间随意掏出一把刀,在手指间来回把玩着。 借着火光,陈焕生瞄到了那刀上未被彻底拭净的浅色血迹,忙赔笑道:“想必是弟兄们看错了,您这身手哪是需要交保护费的人啊。真是误会了。” 他竟做出了个“请”的手势,“您看要不要来我帮坐坐,喝个茶,交个朋友。” 听到这话,肖凉手中的刀顿住了。 他将刀收回了腰间的鞘里,眼睛逡巡着面前眼镜男的脸庞,直到对方被盯得脸皮泛红,才答了声“行啊”。 他跟着眼镜男上了其中一艘最气派齐整的船,它的乌蓬搭得很高,成年男人稍微弯一下腰即可进去。 进了船舱,入眼的是一个侧躺在床上缠满绷带的男人。 肖凉看到他后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大喇喇地寻了个凳子坐下。 大当家挣扎着起身,“焕生……这是?” 陈焕生解释道:“这位就是刚刚和我们不打不相识的兄弟。”接着,他扭头向肖凉介绍,“这是我们大当家。” 肖凉淡淡地看了这大当家一眼,后者却紧紧盯着他,轻声道:“外面的动静我都了解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但他的问话却并没有得到对方的理会。 肖凉对陈焕生说:“你不是来请我喝茶的吗?茶呢?” 陈焕生才想起来这个茬,忙将床头案上的一个空瓷碗拿到门口边一个木桶里洗涮几下,又提了个锈迹斑斑的铁壶倒了一碗不热不凉的花红叶子茶,递给了肖凉。 肖凉端起碗来仰头几口将茶咽肚,甚至都没来得及咀嚼到其中的粗砂砾。 大当家一双浑浊的眼看到他自来熟的样子,倒觉得有点好笑。 可他如今浑身难受得笑不出来,自顾自说着:“这位小兄弟,你多担待些。敝帮发展实在是不济,这些兄弟们跟着我十年,却是一直在江面上过苦日子的命。吃着淡饭,喝着粗茶。过两天怕是我也要蹬腿了……” 也许临了前,人的话总是有点多的,他遇到了肖凉这个外来人,一股脑地吐起了苦水,“我死了是一了百了,可还有这些弟兄们啊。” 陈焕生拿过空碗接着给肖凉倒茶,在一旁插话道:“我大哥今日话太多了,兄弟你见谅啊。我帮的局势目前确实不利,所以他才如此忧心。对面那一帮正盯着我们呢,前两天还干过一架,二哥就是这么没的。没办法,他们有不少火枪。” 在两人说话间,肖凉又不疾不徐地给自己灌了两碗茶,甚是解渴。 他将空碗放回案上,也不告别一声,便向门外走去。 这两人虽觉得此人怪异,却也不敢吱声。但见肖凉回过头来,和陈焕生说:“你跟我过来,有好东西给你们。” 陈焕生和大当家都惊讶地看向他,只听他说:“我不会白喝你们的茶。” 上卷05鹦鹉洲 陈焕生略微张大着嘴巴,看向眼前这些敞开的货箱,里面整齐摆满了产自汉阳军工厂的最新一代步枪,另两箱里装着进口的德式手枪。他愣是没想到,请眼前这个男人喝得叁碗茶会得到这么多的好东西,心下狂喜之于,不禁觉得有些疑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打何道上来的,如果贸然收下了不会起什么纠纷吧? 肖凉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道:“别怕。这些东西过不了明路。” 对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对抗那个带火枪的帮派,生存下去。在活命面前,好像一切的威胁都不重要了。这样想着,陈焕生下定了决心,向肖凉敬了个大礼:“这番恩情如今无以为报,他日若有求必蹈火赴汤以跟随之!” “上刀山下火海可用不着你这样的书生。”肖凉轻轻嗤笑了一声,接着吩咐道,“你让人给我把这里的尸体扔到江里去,分散点儿。还有,”他继续往里面走着,手一摆,一个木箱的盖子遂被揭开,里面竟是由牛皮纸封好的烟土!一块块如同黄色的小砖垒在箱内。 陈焕生的目光跟随着肖凉一步步往前走,见他将装着大烟的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揭开,他有点被吓到了,这些烟土不知打哪里来,要知道现在大烟可是值钱得很!这样估算下来在场的这些可不得值个数万大洋! 只听肖凉眼神淡薄地盯着这些堪称“软黄金”的烟土,继续吩咐道:“让你们的人把这些都扔到江里去。” 这下就算是一向表情自持的陈焕生也不禁瞠目结舌,这……这人也太奇怪了吧,这些烟土转手就能令一个人迅速发迹。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细致地观察起对方的穿着,见肖凉身上的黑色短装虽然随便,但布料挺括,不失潇洒,而且除了星点血渍,却也十分干净整洁。便想,也许他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呢。 陈焕生斗胆问:“兄弟,你知道这些货的来历吗?” 只听肖凉答道:“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陈焕生点了下头,转身要出去招呼弟兄们,却看见一个女人在门缝外向内窥探着。 这是个年轻的眉清目秀的姑娘,身上穿着不知哪个女子中学的校服,靛蓝色的立领斜襟上衣,黑色印度绸做的及膝百褶裙,小腿处着一双洋纱袜子,足蹬着青色帆布鞋,头留着最时兴的齐耳短发。陈焕生看看她,眼睛又向肖凉瞟去,心下纳罕这两人的关系。 那些恶霸挑夫的尸体已被处理掉,待青龙帮的帮众将一箱箱烟土各自抬进自己所属的船内后,解开盖子要向江水里倾倒时,有见过这东西的人惊呼着“这是烟土,好东西啊!” 其余人中不乏平时好这口的,他们见状忙把这些“砖头”各自藏进裤裆里或上衣胸襟内。有人道:“这个人哪,就是脑袋瓜有问题!这么多的大烟,十辈子都抽不完,都他娘的给扔了!” 另有一人说着:“快藏好喽,别让他发现,那人可是个疯子。刚才我跟他交手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知道杀过多少人!” 肖凉站在帆船的船头,借着众多火把的光芒,将乌蓬船上这些人各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并不理会。他只是非常讨厌看见烟土罢了,这些无可救药的瘾君子,就让他们继续沉沦吧。 汉口的清晨,后花楼街旁边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一户没有挂牌子的无名宅子内,传来了几声语速很快的诵读声:“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好呀,白二,这几日你是愈发的用功了。”一个身材颀长、穿着月白长衫的男人手里正捏着一个小勺子投喂笼内的鹦鹉。 那只叫作“白二”的鹦鹉好像得到了主人的鼓励一样,继续机械地念着那句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此时,一只灰白相间的信鸽落在了那鹦鹉笼边。男人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迅速地从信鸽的腿上取下了一张卷起来的字条,展开来,只见一行清秀的瘦金体:“肖凉叛变,按全知堂规矩,除之。” 他将字条攥在手中,向书房抬腿走去,寻了张白纸一折撕成两半,挥毫在其中一半上写下:“派‘小坎’速去追寻昨晚去往上海的货船。若遇肖凉,杀掉。白。”然后将其由另一只信鸽送走。 鹦鹉洲上芳草萋萋,途经青龙帮的肖凉,将帆船停驻在了这里。他席地坐在甲板上,左腿盘曲着,右手搭在立起的右腿膝盖上,远眺着西面的长江一线,好像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而方子初正在货舱的角落里数着她不久前从货箱里顺走的手枪子弹,它们被二十公分宽的牛皮纸包裹,每个纸包里装有八十发左右的子弹。 她将四个牛皮纸包放进自己一开始就带在身边的书包内,书包立刻鼓了起来。 她也坐在了地上,看起来一副在思考的样子,不过和外面男人所想的内容肯定不同,她在想如何脱身,当初跑到码头的仓库就是为了寻一把枪做武器,结果却遭遇了意外,本以为要死在那帮人手里,却又被黑衣男救下来,而后者却更加神秘、也更加可怕。 她掏出那把德式手枪,来回仔细地端详着,见枪身上刻了一行整齐的小字: Mauser C96,这应该是这把枪的型号吧,她猜。它的枪管很是细长,握柄处圆滑,扫把一样的形状;扳机的上面有个盒子般大小的壳,应该是装子弹的地方。 正当她细细观察着这把枪时,耳朵里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她起身走出货舱,就看到甲板上有两个人缠斗着,一招一式之间互相牵制,竟然一时难分胜负,这其中一人便是肖凉,另一人也穿着黑衣,比肖凉还要瘦小,手里也拿着把匕首。 看到这一幕,方子初突然有了逃走的冲动,眼前确实是个好机会。这个棘手的男人被另一个厉害角色拖住了,估计也不会注意到她。 做下了决定后,她立刻回去收拾好书包,打算从船尾跳下去。她的脚刚搭上船栏,身后却冷不丁地响起了男人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她的心猛地“咚”一下,慢慢转回头,肖凉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眉头染上了一道鲜红的血迹,手里的短刀还滴着血,一双眼冷冷地盯着她看。 看来,那个人已经被他解决掉了。 “你……到底要……对我做什么?”方子初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她的声腔中仍带着恐惧。 “对你做什么?”肖凉忽然轻笑一声,“你的命可是我捡的,死掉了就可惜了。”他将短刀甩了一下,收鞘,向船头走去。方子初也只得跟上去。 甲板上躺着一具尸体,与之前那几人有所不同,他的胸腹处和腿部有叁处横着的刀伤,可见是与肖凉经过了一番抗衡的。 肖凉看着尸体,问一旁的女孩:“你知道他是谁派来的吗?” 方子初愣愣地摇摇头。 “你应该没听说过全知堂吧?”肖凉道,见方子初仍然一脸茫然,继续说,“它是一个雇凶杀人的组织,也走私军火和鸦片。这个人就是它派来的。” 方子初看着这个尸体,讶然道:“那……他是冲着我来的?” 肖凉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又救了我。”方子初终于说出了一个反复盘旋在她心头的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肖凉道:“救一个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方子初感觉自己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浑浊,她理不清其中的关系,但她能感觉后,在这个男人的背后,藏着一些秘密。他并不是出于什么侠肝义胆救了他,这一切并不是一场巧合。 但现下……“咕噜噜”……她的肚子突然发出声响,是的,从昨日中午开始她就没有再进食。 这声音很明显,肖凉也听到了,他从船舱内拿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烧鸡,这是陈焕生和他告别时送他的。 方子初接过他递来的食物,虽然饥饿,但仍保持着斯文的吃相。她边嚼着烧鸡边想道:既然这个人对她没有恶意,又很强,而且现如今自己的处境确实危险。待在他身边应该比较可靠。又想着,如果刚才的那具尸体真是被派来杀她的,那应该和杀死父母的是同一拨人。他们来找她,难道是认为图纸在她的身上? 想到图纸,又联想到昨天下午柳伯父一家的遭难和父亲的话,她冥冥之中怀疑着难道这些都是那个湖北省督军江如海做的吗? 这样思虑来去,烧鸡竟被吃去了半只。此时阴云密布的天空竟又打起了响雷,接着洒下淅淅沥沥的雨来,方子初把剩下半只鸡包好,放到了船舱内一个枕头旁,昨天半夜后她实在困得不行,便在这里睡下了。 肖凉倚着船舱破旧的矮木门,望着那渐密起来的雨幕,似乎是在享受雨水带来的凉爽。他们一个在门边,一个在角落,都不搭话。 在这凝固了的沉默中,方子初开始在心里默背起数学和物理公式,以缓解和这个男人共处同一空间的紧张与惧怕。 许久,一阵箫声依稀飘来,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悠长而空阔,在绵密而有节奏的雨声之中、在这条长江的两岸之间震荡而回响着。 方子初发现,不需要背那些公式,听到着箫声,她的心就变得很空,很静,好像这世上就剩下了她一个人一般,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渺小而唯一。 肖凉也听到了这箫声,透过朦朦的雨幕,他的眼睛搜索这箫声的源头,最终定格在了那片青草萋萋的江洲之上。那里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坐在椅子上,另一个人撑着伞站在身后。 箫声停了,雨也歇了。 方子初仍旧停留在那箫声的回音之中,久久不能自拔。那声音让她找回了内心的宁静,而现在命运颠簸如小舟的她,最缺的就是这份宁静,如果还能听到那箫声,该多好啊!那个吹箫的人,还会来吗? 她走出船舱,江面上起了薄雾,一艘帆船正在上面行驶着,遥遥看过去,那挂着的白帆上有个黄色的大字。她定睛一瞧,是个“江”字。 “那是江家的船,顶着这个字出去,水匪都不敢靠近。”肖凉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她身后,方子初被吓到了,她一跟这人离得近些,就感觉自己每根汗毛都在发抖。 肖凉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害怕,向后退了两步。 “你不用怕。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他这样说着。 方子初不解。 肖凉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上卷06何五爷 “小坎”再也没有了讯息。 白瑞麟依旧穿着他那件最喜欢的月白长衫,在桌前对着一面镜子,用梳子就着头油将额前的短刘海理得根根分明。 他哼着花鼓戏里的小曲,心里却想着下一步要怎样除掉肖凉。原以为跟肖凉使用同种武器、属于同样路数的小坎起码会有那么点胜算。结果是他高估了小坎,还是低估了肖凉? 白瑞麟想起第一次见到肖凉时的场景,他是何五领进来的。当年的他可以说是面黄肌瘦,透着股营养不良,往那里一站活像颗豆芽菜,一双下垂眼无精打采,眼里只有对这个世界的冷漠。登记时,他才知道他只有十五岁,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伢。 何五说,这个伢极有天分,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是他从法租界的巡捕房里赎出来的,之前拉人力车的时候把一个洋人打死了。 说起何五,他是个蛮传奇的人物,自幼练就一身掷镖的绝活。清朝末年跟着那些党人搞起了革命,发现光靠暗器不行,就和几个人一起研究制炸药,一次失误让他差点没了命,所幸只是把眼睛炸坏了,成了个独眼龙,另一只眼也只能模糊视物。可老天夺去了他一双好眼睛,就会还给他一对灵敏的耳朵。所以后来他给自己的飞镖取名“无眼镖”。 想到何五,白瑞麟决定,还是由这个当年把人领进全知堂的“头牌”来终结肖凉吧,这才叫有头有尾。 日暮乡关之处,何五独自摇橹,乘一叶扁舟,向鹦鹉洲划去。他浑浊的眼仁里映照出天际的一片紫红。 小船贴着沙洲而泊,他下了船。何五的眼睛虽然浑浊,脚步却稳健有力,江滩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那脚印直通向那艘陈旧的帆船。 他一抬头,就看到肖凉在船头看着他,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少年了。在他的印象里,肖凉仍然是那个脊背直挺、眼中隐忍着愤怒的瘦弱孩子。何五抬头仰望着他,心里感叹,不过两叁年的时光啊,看身影他变得壮实了不少。 “等你很久了。”肖凉开口道,“我知道老白一定会派你来。” 何五背起手来,迈开腿踩在了船头上,沙哑的声音如枭鸟的嘶叫:“你没忘了我就好。” “我怎么能忘了你,当年是你带我进的全知堂。” “我还记得你当时差点死在法租界的巡捕房,那可怜的样子……”何五挑了一下花白的眉毛,道:“有一点我啊,搞不明白,所以很想问你。听说你在全知堂这两年,在武昌、汉阳、汉口都买下了一座叁进的大宅子,这可是你拉人力车还是在码头搬货几辈子都享受不了的荣华富贵。为什么你现在非要离开?莫说在叁镇之内,就是在湖北,干杀人的行当,没有哪里能比得过全知堂。” 肖凉道:“你说的不假。” 何五的语气竟然变得柔软了些,接着说:“你现在如若反悔还来得及,凭我的资历,还能劝劝白堂主,你继续完成那个任务,劫船杀人这事就当你没干过。” 肖凉道:“那个任务,我永远都不会完成了。” “为什么?”何五追问着。 “你们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何五眯起了他那死鱼眼一般的右眼。 “自由。” 何五冷笑一声:“当年你可是签了死契的,生是全知堂的人,死是全知堂的鬼。” “可我现在不想干了,我不想一辈子连正常人的生活都过不上。” “肖凉,你未免太贪心!想要富贵,又想要自由?你两年间在全知堂接下不下两百起任务,你已经知道了太多秘密了,全知堂岂能放一个大活人走?” “不贪心,人是活不下去的。”肖凉道,“我不想再被你们操控,也不想被任何人操控。” “哈哈哈……”何五一下子笑了起来,“没想到会从你小子嘴里听到当年我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声道:“你以后会明白的。就算你这辈子爬到最位高权重的地方,哪怕就算做了皇帝,也逃不过当傀儡的命。人这辈子不是操控别人,就是在当别人的傀儡。哪怕是骨肉血亲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利用而已。”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一样的话。”肖凉说。 何五微笑着:“恐怕是你以前的师父吧。” 肖凉哼了一声,“确实是。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样的。不放手一搏,连结局都没有。”边说着,他边掏出刀来,攥在手上,“有什么本事,照量一下吧,何五爷。” “好呀。你可不要后悔。”何五转身向江滩上走下去,道,“找个宽敞的地方死吧,肖凉。” 江滩上,何五立在东头,肖凉站在西面,两人之间拉开十米左右的距离。 何五一挥袖子,先发制人,从里面飞出叁支镖,这镖外形像洋船下面的螺旋桨,四个“涡轮”将空气中的力量聚集到极致,远近皆可驾驭,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就已转到了肖凉眼前。 肖凉向后翻了个跟头,侧身一躲。 何五笑道:“放心,这仅仅是个开胃小菜。”话音刚落,十几支镖就向他飞去,且都往一个方向集中。 肖凉伸出刀来抵挡住几个,然而刀刃太短,他只能一力地向后退。 那些没有射中目标的飞镖走了个回旋,又返到何五面前,他伸出手来,五根手指的指间轻巧地接住了那些飞镖,说道:“你可知我这些镖叫什么名字?” 见肖凉没接话,他接着说:“我给他们起名‘无眼镖’,因为它们要起人命来,可是不长眼睛的。”说罢,又有更多的镖像是雨点一样向肖凉飞去,擅长近距离作战的他对这种更远程的暗器明显招架不住。他现在唯一的动作就是不断地向后退,这样以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拉出了十多米。 何五见状喊道:“你想躲到何处?我只要腕上再使使力气,这镖就是多飞出几米远也能做到。但你再向后退,就彻底拿我没办法了。” 其实肖凉在躲避的同时,也在观察这些飞镖,但武器不是人,它们好像没有什么可捕捉到的破绽,只是冷冰冰的任人操控的工具。他的眼神已不再那么漠然,开始认真起来,握着刀向前走去。 他和何五本不是同一武器路数的人,想要就此突破,得以近身,唯有用血肉之躯。何五的镖又齐齐发了过来,肖凉却还是向前走着,镖近身了,他举起手中的刀迅速地挥动抵挡着,那些被短刀碰到的镖发出金戈之音,有的甚至擦出短暂的火花,再也没有力量回旋回去,便统统落在了沙地上。 可仍有些刀刃接不住的,他只能左右躲闪着。一波刚平,又有一波镖雨飞了过来,这些镖被躲过后回到何五手上就可以被反复使用。 肖凉终究是招架不过,尽管他以最快的速度躲避这些东西,左腿一闪,膝窝处就中了一镖。他流畅的动作就像电影胶卷卡带了一样,原来这镖上的四个尖角上布满了细密的倒刺,一旦擦到肉上,就会立刻嵌进去,借着力的惯性,犹如数根针在皮肉之间螺旋着切割,其痛苦可想而知。 何五笑着说:“怎样,小伢,领教了吧。我这‘无眼镖’的威力可比火枪的弹药。”他此话刚出,就见肖凉向自己冲过来,好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一般,那动作还是一贯的迅速,一贯的流畅,举起刀就挥过来。 他避闪不及,右肩上挨了一刀,因而右手腕的力气弱了下来,投出的飞镖四散开。肖凉一手揪住他受伤的那面肩膀,就算身上又中了几镖也死死不放。于是,更善于近战的他占了上风。 何五道:“你小子真有种,我没看走眼。” 只见肖凉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唇色发白。他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痛?但他好像全然不顾身上的一切,就这样和对方僵持着。 何五是个有武术根基的人,在肖凉强悍气力的撕扯下岿然不动,他将左手搭在右肩上,说:“今天我让你一把,就赤手空拳和你这拿刀的比一比。”他全身用上力气要将肖凉的手掰下来,却被紧紧捏住右肩,沾着他的血的刀又一次劈了下来。可就在这时,肖凉的动作却凝固了,那把刀悬在何五的头顶。 原来是何五踢到了他已被镖扎进的伤处,使那些倒刺更加深入了。肖凉一下子痛得无法施力,脸庞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可他还是一声不吭,尽自己全力与之抗衡。 何五又一个鞭腿,他向右趔趄,晃悠了一下勉强站住。他看着何五的笑脸变得狰狞起来,“肖凉,你以为你算什么?当年我和那些伙伴们闹革命的时候,一个炸弹,他们都血肉横飞,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你经历过这样的地狱么?” 何五接着挥拳劈腿,直奔他的伤处。一连串地灼烧着撕裂般的疼痛袭击了肖凉,让他措手不及,跌倒在地。最后,他被捏紧手腕,短刀也随即掉落在地,然后立刻被对方捡起。 肖凉坐在绵软的沙地上,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叫嚣着,他一时间竟没法操控自己的身体爬起来。眼看何五手中原本属于自己的刀就要抵上脖子,他还不认命,插了五六支飞镖的双腿挣扎着要起来,而一阵冷意已经攀上了他的脖子。 “再见了,小伢。”何五说。 “砰!——” 随着一声枪响,何五愣住了,他感觉后腰湿漉漉、火辣辣的,不禁回过头去瞅,一个梳着学生头的女孩儿正站在他身后,她双手举着一把枪,而枪口正冲向他。 接着,他的后脖颈就被划开了一个口子,何五懵懵地又转回头来,目光之中肖凉正举起刀,对准了他的喉咙。 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听到肖凉说:“再见了,何五爷。你问我见没见过地狱,你忘了,我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然而,这个对于他来说算是“初出茅庐”的小伢并不知道,“无眼镖”向来都是淬了毒的。肖凉与年少时的他有那么点相像,所以他心里总有些恻隐。 可是,这个小伢心里的仁慈早就绝了种。 最后的何五倒在地上,睁大眼睛,直直地望向苍天。 上卷07独行路 方子初离开这艘船的时候,肖凉正坐在舱内的木板上,将身上插着的飞镖一个个地从皮肉里拔出来,每拔出一个,他的身体就瑟缩一下。 她看着这个应该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突然觉得有点心疼。他看起来就像经过一番艰辛鏖战的小兽,独自窝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他是否还有家人?不知道他的家人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作何感想? 但这轻微的心疼仿佛只有那么短暂的几秒,便被她对这个男孩本能的恐惧所占据。 她拎着自己装满子弹的书包,带着那把手枪离开了门口,走下了船。肖凉好像没有看见她一般,掏出白色的小瓷瓶,艰难地抬起手,将里面的药粉淋漓地洒在伤处。 方子初立在江滩上,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宽慰自己道:这样的人,终究是危险的,如今自身都难保,还是不要再蹚别的浑水里。不过,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救了他一命,从此两不亏欠。 渡过汉水,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怀兴里。自从那打在何五后腰上的一枪后,方子初莫名地对自己的枪法有了自信,带着枪总是有安全感的,仿佛走在汉口熙攘凌乱的街巷,都有了底气一样。 现如今无依无靠的她只能靠这样一件武器来挺直腰杆了。 她在家内找到了父母平时存放银钱的地方,寻到了约么百来块银元,并父亲在汉阳的祖产地契带在了身上,之后又收拾了几套衣服到衣箱内。走到天井中,她看到了那套绣着鸢尾花的珠光白衣裙,恍若回到了叁年前抵达汉口的第一天。那天艳阳高照,酷暑炎热,她路遇街边卖冰汽水的摊子,还依稀记得那玻璃的汽水瓶上面的西洋花纹,在阳光下流光闪烁。那时候多轻松愉快啊,她的眼眶逐渐湿润了。忍住眼中的酸涩,方子初将这套衣服也收起来放进行装里,背着包袱,拎着衣箱,走出了曾经的家门。 她向着后城马路的方向走去,半道上又折返到进一道小巷里,敲响了一扇陈旧的木门。 “来了!” 林姨打开了门,见到门外人愣了一下,后有些激动了起来,“姑娘,你这两天去哪儿了,快进来!” 方子初边跟着她进屋边道:“林姨,对不住了。昨天走得太匆忙,我此番来就是和你告别的。” 两人在堂屋的凳子上坐下后,林姨道:“对不住什么,你能安全回家就行。订好船票了吗?”却听方子初说:“我不走了。” “不走了?那你留下来要干嘛?”看着这个女孩默不作声的样子,她惊道:“你不会是要报仇吧?” 方子初点了下头。 “你知道汉口是个什么样的地界吗?叁教九流、五帮六派的,你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家,这里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啊!”林姨语急道,“快回上海吧。” “对了……”,提到上海两个字,她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顶,“瞅我,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不好,就今天中午的事。我收到了一封电报,是上海拍过来的,收信人是你。” “啊?”方子初一时想不起来能是什么人。 林姨从自己床铺的枕头下掏出了一张电报单,递给了她。 方子初展开一看,这是已经译过来的文字版:“秦韵笙庚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速来沪。’”后面的一行是一串详细的通信地址。 “今天中午我们在家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什么也没说就递给了我这个。” 秦韵笙?看来这个人神通广大,对汉口地界上发生的大小事情都有了解。方子初一点点冷静下来,回想着这个人到底是谁,她忽然想起父亲向她提起过几次他有个在上海的朋友姓秦,听说她的名字就是他给取的。 她盯着电报单上面用楷体誊抄下来的那八个字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她如今连仇人的哪怕一片影子都抓不到,又怎么能够安心无愧地离开?她怕的是十年之后,仇人已作恶无数,并且高枕无忧。 方子初手里攥着电报单,对林姨道:“我走了,后会有期。” 林姨劝她:“姑娘,你还是去上海吧。到那里有人接应。”看到方子初坚定的那副样子,她转念一说:“不想离开汉口的话,你就住在这里。家里就我和明伢,厢房都是空着的。” 方子初道:“我不能连累你。”在林姨担忧的目光下,她撩起自己腰间的衣摆处,露出黑色的枪管,“放心,我可以保护自己。” “呀!”林姨忍不住叫出来,“你个女伢,在哪里搞的这东西,小心走火伤到自己!” 方子初略有心虚地微笑着说:“不会的,我枪法蛮准的。” 林姨还是语重心长地劝她:“你要万万小心,汉口可是个险恶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能多出一份力。” 方子初和林姨告别后,在后城马路附近一家叫作“江汉旅社”的地方住下,这里在背街,规模较小,比较僻静,但房间内应有俱有,干净整洁,楼下还有吃饭的地方,住宿费也不算贵。 之后她又去了一家成衣铺,挑了一套类似于肖凉穿在身上的那种男款短装,是黑麻布的外褂和束脚裤子,另买了一顶黑色帽子和一双深灰色布鞋。穿上这身衣服,再戴上帽子遮住自己的“女学生头”,她又往自己白净的脸上拍了些灰土,就变成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男孩。 当晚,她在旅店内房间的单人床上坐了良久,规划了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将复仇计划大致分为叁个方向: 一要弄清楚真正在背后操控着的那个人。 二是在汉口的人口熙攘芜杂之处搜集仇人相关的消息,寻找接近他的机会。 叁时找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不断练习枪法。 这样思考了下后,方子初这天晚上终于睡了一个稍微踏实的觉。 叁日后的一个夜晚,乔装过后的她来到了俄租界的巡捕房外,悄悄地贴近铁栅栏的一角。这已经是她第四次来这里“踩点”了,通过接连几次的观察,她发现这里每到晚上九、十点钟的换哨时,警备都会变得很松懈。 她一双眼紧紧盯着那些高壮无比的白俄人都陆续出门冲向外面花天酒地的世界去,然后攀上了铁围墙。以前她几乎不会涉足这样的运动,不过今非昔比,很多事也要硬着头皮上了。 她伸手抓住最上面的铁栏杆,艰难地撑着下半身翻上去,遂大喘一口气,盯着地面要往下跳时,裤子却被顶部的铁钩子勾住了。 方子初内心焦急了起来,想到下一波换岗的巡警可能就要来了,她的手指头都变得僵硬了,索性放开双臂去拥抱脚下的土地。“吭哧”一下摔了个“狗啃泥”,裤子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不过此时她已顾不得自己的狼狈,速度爬起来,向院内的那座西式建筑内走去。 这建筑是个叁层大楼,设有拘留房、办公处、侦鉴科、会议室等警务工作地点,俨然一个健全的洋式警署。她要寻找的是暂时收留尸体的地方,眼下最紧要的是要见到爹娘的尸体一面,才好弄清楚死因和其中的猫腻。 这座大楼里现下似乎没几个人,显得很空旷。她尽量将自己的脚步声放得极轻,甚至听不到。 走到二楼最右面的楼梯转角处时,她听到了一阵低声细语,几乎分辨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大约半分钟后,那阵低语听不见了,却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着她这个方向下楼来,离她愈来愈近。能分辨出来,这是两个人在走,脚步声此起彼伏。 方子初情急之下只好沿着一边的走廊向左走去,耳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大,她赶紧寻了一间敞开的办公室闪身走进去,藏在开着的门和墙中间的缝隙中。 然而好巧不巧,这两人恰恰就接着她走进了这间办公室。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屏住呼吸,听着他们近在咫尺的谈话。 “魏警务,这两具尸首您可得和我保证是处理好的,万一有什么差错……方如晦这个人在建筑圈可是有一定影响的,到时候搞不好舆论哗然,对督军的名声不利哟。” “我办事,您向来放心。这都第几次了,那两个尸体早让我装到麻袋抛到江里去了,就算到了下游捞起来也泡得面目全非,认不出来的。”被称作“魏警务”的人谄媚道,“之前柳翰穷那一家也都处理了,就是他们的儿子至今也没找到尸首……” “估计掉山崖下面摔死在哪里了,你们还是抽空多看看,督军向来的原则是‘不留后’,听说方如晦不是有个还在上中学的女儿嘛,你们也没找到?” 魏警务抹额道:“啊……这两日署内确实事多,对‘方宅’附近看管有所疏漏,不过以后我会多派人去搜寻的。再说一个小姑娘,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不是么?” “你可莫小看了女人,”那人嗤笑一声,“想当年督军就是差点折在一个女子手里。”他把一个圆柱形的牛皮纸包裹递给魏警务,里面是一摞银元,又慢悠悠地说道:“您若继续办的好,过个一年半载,这里的警务总长就又要换人了。” 魏警务笑得像朵花,连忙点了几下头:“承您的恩。” 送走了这尊大佛,掂量着这摞极有分量的大洋,他志得意满,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楚调小曲,却不想随着办公室的木门“吱呀”一声,一个黑影闪到了他身后。 魏警务感到自己的后脑勺正被一个冰凉凉的东西抵着,身后一个仿佛在刻意压低的声音厉声说道:“尸检报告交出来。”他吓得一居灵,嘴上边短小的八字胡抖了一下,下意识要转回头,却听到一声“别回头,回头就打死你”。他只是个平时坐办公室的小警务,哪里见过这阵仗,只得不动,眼角余光忍不住向斜下方扫去,所见之处是一双深灰色的布鞋和黑色裤脚,使他断定后面站着的是个男人。 他试探着问:“兄弟,有话好说,你要找哪个尸检报告?” “方如晦和赵芳庭的。” “好好好,已经结案的尸检报告不在这里,在……一楼,你跟我来。” 魏警务身后的方子初听到这话,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语气也故意变得凶狠起来,“你可别跟我耍什么花招,我手里这把枪可是不长眼的。” “您尽管押着我去。”魏警务道,他心想不过一张结了案的尸检报告而已,也没什么用,给他又无妨,这人搞不好真会一枪崩了他的后脑勺。 他被方子初端枪押到一楼的档案室后,开始在柜子里翻找着,然而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魏警务感到了身后人的急切,脑袋被那冰凉的枪口磕了一下,只听那人说:“还没找到吗?” 他将手中的档案袋封面展示给身后人看,道:“你看,这里每个袋子上都会写上案发的期限,除非有人把它拿走了,它肯定还是会安安静静躺在里面的。”他再一次取出袋里所有的纸张来回翻看着,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且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怪了,前两天明明是我亲手装进去的,是谁拿走的呢?” 与此同时,档案室的窗户忽然被打开,魏警务向那里看去,只见一个全身着黑衣的人正从窗沿上往外抬腿越出,他才反应过来,跑过去伸手要去抓住他,人却早就翻到了外面的窗下,一溜烟跑掉了。 他抻开脖子向夜幕里喊着:“快来人——有劫匪往后面逃了!” 然而此时下一波值守夜岗的巡警还拖拖拉拉地没上岗,根本没有几个人听从他的呼喊,便也不了了之了。 方子初越过栏杆,一路飞奔回了江汉旅社,回头一看,见后面的街道上空旷无人,才长舒一口气。 回了房间,她连衣服都没想起来换,就坐在床上,思索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拿走爹娘尸检报告的不是江如海,他没有动机,而是另有其人。并且这个人,正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里,她身上一冷,走到窗边,望着街道对面的房子,那里也是一间旅馆,但房间不是灭了灯,就是已经拉上了窗帘,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站着盯了半晌,也拉上了自己房间的窗帘。 上卷08宇宙锋 转眼已经到了汉口七月流火的季节,炎热气息却丝毫不减。每日路过草丛边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蛐蛐叫声。 早起去后湖的荒山坡上练枪,中午和傍晚游逛在各大码头和茶馆,如此的日子,方子初已经度过了两个月,心中的希望也一点点熄灭了下去。 通过这两个月的探知,她基本上了解了平民百姓口中的那个江督军——江如海:抽鸦片的瘾君子们对他又爱又恨,小商贩对他的苛捐杂税敢怒不敢言,大街小巷里玩耍的孩童传唱着讽刺他残酷统治的歌谣。可再恨他,也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因为他手握重兵,一旦出行,便有两路护卫警备相送。看来,他也是知道自己的项上人头似乎正在脖子上摇摇欲坠,因为他的仇人可能数都数不清。 那么在江如海平时的出行过程中,要杀他的话,根本无法靠近他。而她现在只有一把射程不远的手枪。如果能在一个人多的地方悄悄接近他,成功率也许会大一些……夜深人静之时,方子初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如此思考着。 一想到杀人,她的脑中一下子就蹦出肖凉的身影,那个清瘦却充满力量的少年,以及那双如古井般鲜少有过波动的眼睛。自下船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不过也好,和这样神秘且危险的人还是不要再产生任何交集。 方子初在床上辗转反侧,两个月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失眠。但她只能强迫自己入睡,就如同每日强迫自己吃进去饭一样,因为报仇需要体力和清醒。 每当她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天在鹦鹉洲的茫茫烟雨中飘过来的箫声,只要一听到,整个心都空了,变得忘乎所以一般的宁静。也许那个吹箫人还会出现在那里的,只不过她却不敢去了,因为不确定肖凉是不是还在那里。 如今听不到箫声的她只能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着那段旋律,以此催眠自己…… 翌日,竟是汉口入夏之后一个难得的凉快天,无风无雨。到了中午,方子初照例到“江上春”茶楼吃饭,顺便搜集消息。这里是全汉口最出名的茶楼,人口流动也是最密集的。汉口处在九省通衢之处,靠江上的航运发达了自身的商业。明清以来,就成为了世界上有名的“茶码头”,汉口也因此茶馆林立,而茶馆变成了江湖人士和码头挑夫的聚集歇脚之处,各方消息在此流通。 “您的卤鸭件。”小二将一盘棕黑色的鸭掌、鸭头、鸭脖拼盘端了上来,便脚步迅猛地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方子初给自己倒了一盏乌龙茶,小口小口地呷着,警觉地瞥了一眼周围的人,又尽量大口地喝了起来,因为这样看起来似乎更像一个男人。她拿起竹木筷子,盯着那盘卤鸭件,眉头一紧。自幼吃惯了江南清淡发甜的饭菜,这股浓厚的花椒大料味很刺激她。但此时她还是勇敢地尝试起来。 这时,茶馆里走进了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头发刚到肩膀的小眼睛男人,他应该是这里长久的熟客,一进来小二就问他是否还要老几样,他满意地点点头四下打量一眼,竟捡了方子初左边的桌子边坐下。他正悠悠地倒着茶,隔着两个桌子后的一个人认出他来:“哟,这不是蔡经理吗?您可是个大忙人,怎么今天有空了?” 这个蔡经理也是个好说话的客气人,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线,道:“这不是刚休了假,唉,明后天可有的忙。” “我听说陈瑶青如今一票难求啊,我有个做大买卖的拐子?都买不到。”那人说。 蔡经理掏出块手帕开始擦汗,“何止买不到?”他把手掌放在嘴边,故意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这回的《宇宙锋》,什么样的人物要来看吗?” 见那人好奇得发光的双眼,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悠悠道:“江督军——还有北平来的顾大帅。这是江如海要讨好顾向卿这个两湖巡阅使,听说顾大帅非常喜欢陈瑶青的戏。” “这个顾大帅是不是就是传说的那个‘不纳妾将军’?死了堂客?的那个?”那人问。 蔡经理点头,“就是他,这人可是大总理眼前的红人,也是咱们湖北走出去的大人物……” 他们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进了方子初的耳朵里。她手中的茶杯微微抖动起来,然而没有人会注意到。机会终于来了!她忽然抬起头,压低的帽檐下一双细长的眼精光霎现。 七月初九这一天接近傍晚的时候,被称作汉口戏码头上第一家的“满春戏院”周围整整两道街人头攒动,一辆崭新气派的黑色轿车将人群自动左右分开。后侧车门缓缓开启,一个身穿黑色立领镶金边旗袍、直发披肩的女人款款而下。她的发型散而不乱,头顶一个白色的发箍,像一个文静的女学生,又透着股贵气,身后跟着一个手里拎着两个大木箱子的女孩儿。 一阵山呼暴响:“陈老板!”“大家想着您呢!”“听说您要去北平了吗?”…… 陈瑶青对他们微笑着,那是很真挚的笑容。一旁的司机兼保镖大声道:“大家让一下,陈老板要进去了!” 而此时的方子初,正在戏院后台收拾准备着茶盏。“满春戏院”最近因陈瑶青的《宇宙锋》观众暴增,还有贵宾要来,人手不够,所以招了一些临时茶倌,她就此混了进来。 她用眼角瞟了一眼腰间,那里厚厚缠了几圈的浅灰色布带,这样就掩盖了放在其中的手枪的形状。不过,她要处处小心留意自己的腰部动作幅度不要太大。 一场好戏,不,台上台下两场好戏正等待着开锣—— 酉时叁刻,上弦月好似一块碎了一半的惨白色瓷盘嵌在青灰色的幕里。陈瑶青着天蓝色滚边的黑色戏服,作青衣打扮款款上台。她的第一出戏便是《宇宙锋》里的名折——“赵高修本”,它和“金殿装疯”此二折为汉剧《宇宙锋》传唱最广、最常演绎的两出戏。这两出笼统地拼凑出一个封建制度下的权臣之女赵艳容通过装疯卖傻巧妙地反抗父权和皇权的故事,一直以来在京戏和汉剧中都传唱不衰。 二楼东侧最前方的一个包厢里两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坐着的两人正是如今的湖北省督军江如海和刚刚被总理授予“扶危将军”称号的北洋第九师师长顾向卿。 方子初此时就在他们二人所在的包厢的斜对角方向,正端着一个放有茶壶、杯子和毛巾的托盘。低低的帽檐下,她的一双眼正觑着这两个男人的侧影。他们都穿着军队的制服,八个亲兵护卫对称着立在两旁。左边坐着的江如海身形显得高大强壮,棱角骨架竟生得几分挺括俊气,但一想到父亲此前对他的描述还有在俄租界巡捕房那二人的嘴脸,她心里急急地升腾起憎恨与嫌恶。方子初素来是看不惯这些仗着自己有几个兵、有点权力就强压百姓一头的军阀,何况他更是派人杀害了爹娘还有柳伯父一家人。 她恨得牙床都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但内心还是和自己重复着“要冷静”,如今的机会可以说是非常宝贵,成败就在今晚的一举。通过两个月的练枪,她对自己的枪法已然自信了不少。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冷静瞄准他的头部,再趁乱逃出,没有问题的。 包厢里有人在叫茶,方子初迈开腿走了过去。给人倒完茶后,她向其他的茶倌推脱自己来了内急,要入趟茅厕,那茶倌极不情愿地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 其实她并没有去茅厕,而是混入了二楼最中间看台上的人群,这里像是一条狭窄的桥,上面没有任何座位,却有乌泱泱的一群人宁愿买了票站着也要看戏,他们便汇聚在这里,这边的风景其实更开阔。 她习惯性地伸手压低帽檐,凭借着纤瘦的身形从人群的后方挤到最前面,然后将手状似随意地放在了看台的红色木栏上,眼睛看起来是在往台上的陈瑶青瞅去,实际上余光早就瞄到了右边的头一个包厢那里。 一个钟点的时光消逝得飞快,对于方子初来说却十分漫长。她在等待这出戏的一个高潮,一个会爆发出掌声与喊声的高潮,一个可以掩盖台下的另一个“高潮”的高潮。 而台上的赵艳容,为了不嫁给皇帝当妃子,已经由在家里跟父亲赵高装疯卖傻,走向了金銮殿在皇帝“秦二世”胡亥面前装疯,她借着“疯言疯语”道出了心中的实话:“脑得俺恶生生把珠冠打乱,不由人一阵阵咬碎牙关。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要把这狂徒们立斩马前!”陈瑶青边唱着,边脱下头上的珠冠一把甩向皇位,又原地绕了两圈,将身上的锦服华袍脱下也撇在了地上,剩里面白色的里衣,接着下蹲、甩袖,流畅的动作里透着股决绝。她高亢柔美的嗓音仿佛在云端拖着,响彻整个戏院,甚至传到了外面的街上。 “好!”“好活!”…… 拍掌声和欢呼声摇山憾海一般在戏院中回响着,甚至要直窜到上面掀翻屋顶,金锞子、银锭子和首饰钗环如星雨一般向台上砸去。人群哄乱声此起彼伏。 二楼看台上的方子初向周围上下扫视了一圈,果然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那出好戏,根本没人往她这边看,于是从腰间动作小心地掏出那把手枪。她手握紧枪,眯起一只眼睛,将准心停在右前方隔着大概叁丈?远的地方,可她的手却不自觉地轻微抖动了起来,那准心也来回在江如海的脑袋和肩膀处晃来晃去。 方子初呼出一口浊气,耳边人声鼎沸,她知道这喧嚣最长也只能持续几十秒钟而已,台上的戏还没演完。她必须让准心定住,必须在这几十秒钟让江如海的脑袋开花,送他上路。她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想起了那段鹦鹉洲边的箫声。回想着那段旋律,她渐渐地平复了自己的心跳,准心最终定格在了江如海的后脑勺。 她食指全力扣下扳机,随着一声清脆的玻璃的碎响,方子初愣在原地,双腿如桩般僵硬得动不了了。 因为就在她扣下扳机的那一刹那,江如海笑着向右偏过头,和一旁的顾向卿搭话,子弹擦过他的耳际射向了台柱最上方电灯罩下的一个灯泡。 随着那只灯泡的碎裂,方子初明白了,她完了。这场她精心策划的谋杀,因为这一瞬的偏差,全完了。对于这两个月来一直绷紧神经、急于复仇的她,如此的意外根本不在计划内。 她犹如从头顶被泼了一大桶冰水,一直凉到脚底,那双脚仿佛冻在了地板上,根本迈不开步子。 一声枪响,灯泡炸裂,江如海后知后觉自己的耳朵边被什么东西擦了过去,有点火辣辣的。他伸手一摸耳朵,再一看手掌上一道浅浅的血痕,才明白过味,这个剧院里有人要杀他。 而此时,因为这一声不知打何处来的枪响,人们都慌了起来,互相推搡着要出去。 在这更加鼎沸的声潮中,台上的陈瑶青仿佛不知道台下发生了什么一般,稳如泰山地继续唱着,好像就算台下往上面扔刀子,她都会雷打不动地唱下去。 江如海的带头亲兵举起枪一阵暴喝:“谁也别想出去!不经督军允许,出去的人一律枪决!” 不想江督军向他摇了摇手,站起来转过身向观众大声道:“各位,刺客就在这个戏院里,在你我之间。他每潜伏一秒,我们就多一分危险。你们回想一下之前有没有在这里见到过可疑的人,如果能指认出的,我必有重赏!” 方子初在那亲兵的一声暴喝下已回过神来,她早已将手枪放回藏在了腰间,打算循着慌乱的人群出去。可江如海的这一举动令她犯了难,她回想着刚才扣下扳机之前戏院里的场面,那个时候应该没人会注意到她。 “是他!我刚才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往督军您那个方向看,手还往腰里掏着什么……”后方一个大概和方子初隔着几个人的年轻人喊着,他脸上因为即将要受到重赏而激动得都扭曲起来。 这个人指向的就是方子初,于是她周围的人都纷纷往后退。这样,斜对面的江如海就更能清晰地辨别这个“刺客”了。方子初低着头,让人们看不到她的脸。 “去!给我把他抓过来!”江如海吩咐着周围那些亲兵。 方子初下意识拔腿就跑,那些周围的人却推搡着她不让她走,就像一堵厚厚的人墙。就在她心里火急火燎又感到绝望之时,一只宽厚而有温度的手掌在人群之中握紧她的手,强有力地要将她拖拽出去。 上卷09仁与善 方子初顺势从人群中冲撞出一个缝隙来,跌跌撞撞之中,她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此时才能看到那个拉着她的身影,只能看到他的肩膀以上,但她几乎是一眼认出来这个人是谁。 又是他,自从父母被杀之后,每次在自己生命最危急之时,他都会出现,且如此准时地出现。 她顺势踮起脚来向楼梯处望去,那里可怎么下去,一层层的台阶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大家都随时做好要逃跑的准备。 然而,紧握住她手的那个人却并不打算向那里前进,他拖拽着她竟挤到了围栏边上。 方子初这才来到他身边,两只躯体被撞得紧紧贴在了一起。她艰难地转头去看他,看到他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侧脸后笃定,这个人就是肖凉。 肖凉向底下看了一眼,之后便抬起一条腿,踩在了红木围栏上,另一条腿也迅速地踩了上去。整个人蹲立在围栏上,没有一丝摇晃。他双眼平淡无波地看着脚下的一楼地面,纵身一跃,两只脚仿佛有弹力一般,轻巧而稳定地落在地上。 不仅是方子初,他们身后的观众中不少人都见到了这一画面,从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 肖凉一落地,转过身两手抬起,微微张开手掌,眼神笃定地看向仍停在围栏里边的方子初。 方子初向下望去,眼睛丈量着这里距离一楼地面的高度,怎么说也要有叁四个成人摞起来那么高。她不禁喉头一滚,咽下一口唾沫,僵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也跳下去。 而此时,她眼角余光扫到了二楼右侧那八个江如海的亲兵,竟都端起了长枪瞄准了仍在一楼原地不动等着她跳下去的肖凉。她的心砰砰跳得更厉害了,心一横,也学着肖凉之前的动作将一只脚踏在了木栏上,然而就当她把另一只脚也费力抬上去时,没把握好平衡,双脚都踩空了,整个人直直地落了下去。 她瞬间认命地闭上了双眼,迎接她的却不是冷硬的地面,而是一个温软的怀抱。原来是肖凉早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开双臂、双腿下蹲接住了她。 再睁开眼时,她看到一双沉静的双眸中倒映着自己略显惊慌的表情。肖凉没有说话,将她轻放在地面上,仍旧牢牢地牵起她的手,拽着她迅速向大门处跑去。 警备全部集中在二楼,买了“站票”的观众基本上都在舞台正对面的看台和楼梯处挤成一片。一楼只有台前数十张整齐摆放的桌椅,除此之外,显得较空旷。 坐在一楼的观众们不少都看到了这惊险刺激的一出戏码,纷纷瞠目结舌。还有一两个平时爱砸陈瑶青场子的泼皮叫了两声“好”,互相道:“这他娘的不比台上的戏好看?” 二楼江如海的亲兵们仍旧瞄准着楼下的两人,一副准备开枪的架势。江如海看着他们皱眉道:“顾师长就在后面看着,你们万一打伤了平民,岂不是让我为难?” 这几个兵里为首的是他平时最为信任的一个副官,他唯诺道:“可他们溜出去就不好办了啊。” 江如海悠悠地说:“我早就在后巷把你弟弟的一个排安置好了。我想他已经听到这里面的动静了,等这两个人一出去,就会被打成筛子。”接着他轻笑了一声,“这一两个黄口小儿,也敢在此撒野,真是勇气可嘉啊。可惜人光有胆量也只能被叫作莽夫……” 肖凉牵着方子初跑至戏院的门前,突然说了句话:“枪给我。” 方子初气还没喘匀,右手战战巍巍地去腰间把枪摸出来,递给肖凉时手仍是抖着的。 肖凉接过枪,跟她说:“外面十有八九会有他的兵,我把他们引开,你就尽快回旅店。” 方子初愣道:“那……你怎么办?” 他一脸的满不在乎:“看个戏而已,他不会带多少兵来的,最多也就二叁十人,够我应付了。”说完,他便挺身向前,立在方子初身前,一脚踢开门。 外面果然守着一溜兵,隔着叁四米的距离,将戏院的前门外通通围住。但是他们刚刚反应过来准备架起长枪,肖凉就已经举起枪以迅雷之势一个个打碎了门对面街上的几盏路灯。一下子失去了照明的护兵们都慌了起来,他们只能依稀通过从戏院窗户里透出的电光来分辨这两个出门的人。 可就在他们需要反应的那几秒钟,肖凉已窜出几步,将方子初带到了戏院和旁边一家商铺中间的一道窄巷处,他将那把枪递出去,示意她赶紧从后面溜走。 方子初压根没伸出手来去接枪,她只是直视着肖凉的眼睛问他:“为什么这么帮我?” 肖凉的眼神竟难得地躲闪了一下:“碰巧看了这场戏而已。”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将她细白的手掌摊开,把枪塞到她手里。方子初完全拗不过他的劲力,她听到他在耳边说:“后巷可能还有人,你必须把枪带在身上。我还有一把刀。两个人在一起,我施展不开。” 她抬头,他只不过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看着他线条坚毅的下颏,她忽然感到内心平静了下来。原来能让她心安的,除了鹦鹉洲上的那段箫声,还有一个和她素昧平生、不知来处的人。 方子初手里紧握着枪,最后看了他一眼,掉头向后巷跑出去,那里果然有剩下的护兵,不过叁四人而已,看来大部分的警力都去了戏院门口守株待兔。 见穿着黑褂黑裤、戴着帽子的杀手从前面溜出来,眼尖的一个护兵喊起来,慌忙地向她追去,然而他们边跑边提起肩上配枪的动作此时显得尤为滑稽,可见是队伍里最拖后腿的那几个兵。 他们路过杀手出来的那个小窄巷时,忽听到一阵口哨声,遂被吸引,往里面一看,原来是那个穿得一身黑的杀手正悠闲地靠在墙上斜睨着他们。不过他并没有戴帽子。 这个人是肖凉,因为他和今日方子初穿的衣服式样极其相似,而且身量差不了多少,所以在并不明朗的夜里很容易被认错。 不过肖凉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几个看起来人高马壮的护兵一个个挤进这条狭窄的缝隙中,艰难地在里面前行着,而肖凉早已灵活地闪身出去了。 他一出现在前街上,那些原本堵截在戏院门口的一队人马便喊道:“杀手在那里!” 江如海副官的弟弟是这一护兵排的排长,他在心里奇怪刚才一起出来的不是两个人吗?另一个人哪儿去了?可这些护兵们都被肖凉的戏弄冲昏了头脑,哪里管得了这些。 那几个从窄巷中钻出来的护兵也和其他人汇合起来,追在肖凉后面。 此时台上的戏也要唱罢,街上错落的夜宵摊子也准备开张了。锅里烧开的水热气腾腾,一个卖粉面的小贩正要往里下面条,却不曾想,一旁的水舀被人拿走,正伸进锅里去。他吓得抬头定睛一瞧,面前是个眸色狠厉的黑衣男人。只见此人举起满满的一舀开水,就往后面要追上他的几个护兵泼过去。 滚烫的水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脖子里,烧得皮都冒了烟。前面的护兵们被烫得不禁停下脚大叫起来,而后面的护兵则在排长的命令下参差不齐地端起长枪、扣下扳机朝肖凉射去。 肖凉迅速掀起旁边一个果摊用来摆水果的长木板,侧着抵在身前,水果掉落一地,一颗颗子弹砸在板子上落下了密集的小坑。 后面又冲上来的几个护兵脚踩在那些碎烂的瓜果上冷不丁滑了几个出溜,动作就慢了下来。而与此同时,戏院的大门竟敞开了,一出《宇宙锋》就被陈瑶青在如此惊险跌宕的一幕下唱完了。人群蜂拥而出,护兵们再一回头,那个黑衣人已经跑到下一个巷口,即将要转弯了。 他们面面相觑地看向排长,却见他一脸淡然道:“他跑不掉的,我哥早就出来在那边接应着呢。”大家心里一叹,江督军果然高明,做事总要留个后手。 肖凉在巷口转了个弯,准备往后城马路的方向跑,同方子初汇合,却不想在感觉就要成功脱逃时杀出来另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江如海的副官。 副官领着后面十几个亲兵守在去往大路上的必经之处,等到的却只有一个人,他看向肖凉空空的两手,笑着说:“你还是真是讲义气啊,枪给同伴了?不过,你的同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你,先溜了。” 肖凉冷眼看向他:“有话直说。” 副官道:“我梁某就喜欢爽快人。督军发话,你要是能交代主谋的逃处,就对你另外开恩。” 肖凉一边从腰间抽出短刀,一边说:“我不需要他的开恩。”话音刚落,便持刀上步,向副官的喉咙挥去,却被他抓过身旁的一个手下接住。那手下捂住汩汩冒血的肩膀,才反应到长官的残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 肖凉瞥了一眼,冷嘲道:“奴才和主子真是一路货色。”他出脚把那手下踢到一旁,正要举刀,腰侧却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 副官紧挨着他,气息贴着他耳朵:“你说,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要不要试试?” 肖凉抬腿一个侧踹,他的枪就脱了手,掉落在地。接着他迅速地伸手拽过副官的军装,劈刀而上,却被他一个后仰躲开。 几番交手下来,副官终究是落了下风,他不断地向后踉跄躲避,而他身后的长枪队见状已经将肖凉围了起来。 副官闪到了端着长枪的一个手下后面,道:“这下看你还能狂得了么。” 下一瞬,这条空旷冷僻的巷子里便齐齐响起了十来发枪声,惊得房檐上鸟雀四起…… 肖凉迷迷糊糊地挣扎着张开眼睛,他感觉自己正被抬起,全身上下好像有几个洞在火辣辣地灼烧着。他脑袋尽力回忆着,依稀记起自己当时是躲过了几发子弹的…… 一枚星子在深色的夜幕上孤独地闪耀着,他盯着它,心想今天夜里,自己这条命终究是走到头了。身体疼得动不了,连嘴唇都张不开。也许自己早就应该死了,只是苟且偷生了这么几年而已,他这样想着。 两个护兵一头一尾,将浑身犹如在血里泡过一般的肖凉抬起,向东边江滩上的芦苇荡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 “妈的!什么玩意刮了老子一下。”一个护兵骂道。 “这一趟江边啊,好像有种长在滩上的东西是带刺的,我娘管它叫‘荆草’。”另一人解释着。 “你说这小子也他娘的真是傻,杀谁不行,非得要杀督军,有句话讲得好,老虎屁股摸不得……” “废话怎么那么多,把他丢江里咱就完活,就能回家睡觉了。” “哎呀,不行……”那个话多的护兵说,“我他妈要撒尿,憋不住了。” “你一提,我也想解手了。下午喝了那么多水,又站了一晚上的岗……”他看向两人中间仍闭着眼的血人,为难道,“他可怎么办?” 另一护兵望向江边,这里离江水确实有段距离,他不屑道:“就把他放在一边的草堆里,我不信人都这样了还能逃走?” 这两人说到办到,把肖凉扔到杂草丛里,互相调笑着走远几步,解开裤带,了结了这一急事。 等他二人回头再去那草丛时,却发现人不见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向前搜寻,可又骂骂咧咧地退了出来,原来前面是一堆茂密的荆草丛,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针扎般的痛。 “娘的,进了这块草丛,再出来,咱们哥俩都得变成刺猬。要不我看算了,他身上中了好几枪,血都要留尽,肯定活不过今晚。咱俩可以交差了。” 另一人思考他的话觉得有道理,两人便匆忙赶回家睡觉了。 肖凉此时就躺在那片荆草丛中,刚才艰难的爬行,使他连最后松一口气的力气都耗光了。他能感觉到,草丛里的某种虫子正在啃食着自己伤口上的残肉,因为被枪打穿的地方正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他的身上和脸上估计也被这种带刺的草刮得没一处好地方了。 他的眼前正逐渐变得迷蒙、模糊,心里却想到了那时死去的阿弟,他临死前也是这么的痛吗? 阿弟,我就要去见你们了。他嘴边忽然扯开了一个轻松的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他一双眼陡然睁大,抬起一只手臂挣扎着在身上翻找什么。 如果这辈子只剩最后一丝力气的话,我还是要看一眼、看一眼…… 他的手颤抖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早已被压扁的金色瓶盖。他将它在眼前举起,对着月光,轻轻翻到背面,只见瓶盖内侧印着“赞誉汽水”四个字。 叁年前那个酷暑天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是个沿街人人喊打的小乞丐,在一户人家门檐下乘了一会儿凉,就被里面的妇人开门后的一大盆脏水兜头泼下。 那时,浑身散发着臭味的他席地坐在街上,路过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却有一个小姑娘在他面前蹲下,递给他一条不知从哪里要来的干净毛巾和他一整个夏天都只能望梅止渴的一瓶汽水。 等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那瓶汽水灌进肚子里,感到酣畅淋漓之时,女孩却已经转身走掉了。但她身上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他到如今都牢牢记得:那是一套斜襟边绣着蓝紫色花样的白衣裙,他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却记得那衣裙白得耀眼,就像此时此刻手指间的汽水瓶盖在惨白的月光下映出的那一点光辉,如同他在地狱般的人世间紧紧抓住的那一点仁与善。 眼中和心底留着这点光辉的他,终于支撑不住,将瓶盖攥紧在手中,手臂一落,沉沉地睡了过去。 上卷10踏荆行 江汉旅社房间内的座钟已敲过了九点,方子初坐在床上,死死地盯着钟表看,似是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她自从跑回旅店后,就这样盯着表盘,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时不时便看向门那里,又拉开窗帘看向窗外。 然而左等右等,却还是没能等到哪怕肖凉的一个人影。 这九点的钟一敲响,对她来说就如同催命符一般,催得是肖凉的命,也是她的命。 于是,她终于坐不住,从床上“唰”一下子站起来,连帽子都没戴,便冲出了房间。 行至一楼的饭堂,几位住在这里的客人还在吃着宵夜、喝着小酒,高谈阔论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里: “你都不知道啊,今天满春剧院里有人要杀江如海!”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据说那人后来被江如海的副官给抓住了。听说死得老惨了,被一拨长枪队围住,打得满身都是窟窿眼!” 听到这句话,方子初整个人一哆嗦。她找了一个离他们近的位置假装喝茶,这些人的话陆续溜进她的耳朵里: “我听有人说,亲眼看到这人被抬上车,估计得丢到江里喂鱼了。” 一人竟叹道:“唉,可惜了,这么一位勇士。要是能除掉江如海,这世间可就少了一个大祸害!” 方子初没再逗留,她打算去江边找人。就算他死了,她也要把尸体捞出来,这是她欠他的。 她一出门吹了夜风,冷静下来,心里闪过一瞬的思忖:以前听林姨讲那些青帮洪帮吓唬小孩的故事,那些恶徒最爱在汉口的江边和后湖抛尸。于是,她叫了一辆马车,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向租界往东的江滩奔去。 这短暂的一刻钟,对她来说犹如刚刚在房间里等待着的一个钟头。她心里闪过绝望,也闪过希望:也许,他还没死,还剩一口气。她不相信,那么强大的他就这么轻易死了。也是因为她的心里不想落下永远的愧疚。 车夫也好奇这个乘客这么晚了还到这荒僻的江边做什么,但他有种职业自觉,向来不多问,收了钱便走了。 方子初脚踩在沙土上,穿过及人膝的蒿草,望着茫茫的江面,心里也空茫茫的,她不知道如何去寻找一个似乎已经被泡在江里的尸首。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好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他还没有死。 每次在她危难之时,他都会如天神一般降临。神又怎么会消失呢? 想到这里,她强装镇定,站起来,向东边一眼望去,那是江边绵延数里的芦苇荡和荒草堆。 方子初茫然地看向那里,却又在顷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她在高矮错落的草丛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大小不一的乱石不时磕碰着脚面,然而如今她根本顾不得这些,仍旧不停歇地向前摸索着。 忽然,左前方的一处茂密的草丛内传来一阵不小的翕动之声。她慌忙向前窜出几步,想靠近那片地方看个究竟,却一阵踉跄,直挺挺地向前摔下,额头磕在了一块带有尖棱的岩石上。 这一下疼得她呲牙咧嘴,忍不住从嘴里溜出一声短暂的痛叫。她用手向额头摸去,手心便粘上了一股温热的液体。 方子初愣了一下,艰难地爬起来,额头上的血顺着鼻侧滑下来,甚至漫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但这些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她叁步并作两步,跑进那个高高的草堆里,双手拨开周围的荒草,弯下腰,四下翻找起来。 两叁分钟后,她垂着头,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侧,又从那里走出来。 一无所获的她仍是继续在江边行进着,那半个瓷盘般的月亮渐渐升高,光芒也黯淡起来。 方子初眼下更黑了,也对脚下的磕磕绊绊适应起来。她只能凭借着月光的漫反射投映出的事物的影子来分辨和摸索。 四野里空荡荡的,整个广袤的黑暗空间中仿佛只有她一个活物,寂静到能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但她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惧,因为她已经来不及恐惧。 也不知在江边走了多久,直到嗓子已冒了烟,腿脚发酸,她也没有见到肖凉的一丝踪影。 “扑棱棱——” 听到这声音的方子初霎时睁大迷蒙的双眼,寻找起它的来源。她反应过来,这是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在冷寂的夜里,尤为明显。 她抬起头,见一只通体纯白的鸟在斜前方不远的芦苇荡上空盘旋着。江边的鸟类,她认识的只有白鹭,可它向来是夜晚不出来活动的啊。 那这是一只什么种类的鸟呢?它在固定一片地面上方转着圈飞着,令她心生疑窦。 方子初忙向那片芦苇丛跑过去,拨开及人高的芦苇,苇尖上饱满的穗拍打着她的脸。芦苇生得茂密,她在其中的缝隙中行得艰难。 终于,她进到了芦苇荡的中心,是一片低矮的荒地。在草丛的掩映之下,竟有一条模糊的黑色影子。 方子初定睛一瞧,那极像一道黑色的人影! 她拔腿就像那处跑去。刚进入草堆,手臂以下裸露的肌肤就被密密麻麻针尖般的刺痛所包围。可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用手拨开长满细小锐刺的荆草,向前行进着。 当最终走到中间那片空地,离那道人影只有两叁步距离时,她几乎一瞬间呆怔住:那是个浑身是血的人,已干涸的与刚淌出的血迹在稀薄的月光下明暗交错。 她只能通过他脸部的轮廓和身材,辨认出这就是肖凉。 他身上那几个被枪打出来的血洞,在暗沉的夜色之下显得浓黑。 方子初眼眶一热,他没必要为自己做到这一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她向前两步,贴近肖凉的身体,蹲下来轻唤他的名字。然而他紧闭双眼,无法理会她。 她只得开始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发现枪伤基本都分布在不太要害的位置,但血止不住地流。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止血。 于是她扯下腰间的绑带,又撕下小腿处的一圈布料,暂且缠在他仍在流血的伤口处,布条迅速被染成了深色。 处理好这些,她背对着肖凉,蹲在他的肩膀旁边,回头拽起他的两只胳膊搭在自己的双肩上,试图用后背将这个少年的身体托起。 可一介武夫的重量又岂是她一个纤弱女子承担得了的? 方子初将肖凉的一对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脖子边,双手从后拉起他的双腿放在自己的大腿旁,咬牙站起,却无法再直起腰。 她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可还是艰难地支撑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背着肖凉再一次进入荆草堆。她尽量使背上的身体不被草枝上的刺划到,自己身上裸露的皮肤却被一次次刮擦着。 可她仿佛全然不顾这些,就这样一点点挪动,踏过了荆草丛、穿过了芦苇荡、越过了汉口的江滩沿岸,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带着满身累累的伤痕,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街区,去寻找一家医院。 方子初虽无法知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时辰,但也能猜出个大概。街上连一个夜宵摊子都没了,基本上所有窗户里的灯火都熄了,整片街区就如同地府里的阎罗森殿,凄凉诡异。 她心里无比地盼望着,在哪一个拐角的街口能出现一辆正等着拉客的人力车或马车,然而她明白,在后半夜的汉口街头,除非是在做梦,否则几乎见不到一个车夫的身影。 “咕噜噜——” 从中午开始,她便水米未尽。其实背着肖凉走出芦苇荡时,身上力气就已耗尽,到现在不断向前行进的动作是在靠着意念做支撑。可身体内部的生理反应是逃避不了的,胃部空虚到一阵阵绞痛。 她的牙齿抵住下唇,咬出一道血痕来。可背后那双手,再怎么也使不上多少力气,肖凉慢慢从她背上滑下来,双脚拖在地上,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似乎吓到了她。 方子初一下子停下来,回过头看向肖凉,他还是紧闭着双眼,仿佛如今她受的辛苦与他无关,仿佛他即将永远沉沉地睡去。 她将肖凉放在地上,颓然而坐,望向街道的尽头,依稀记起此处她曾来过,这里离最近的慈济医院也隔着好几道街。可她现下精疲力竭,连睁开眼睛都困难。 就这样放弃了吗?她盯着面前的肖凉,他衣服上的血迹在视线中已变得模糊。 她脑中霎时跳入在戏院旁的窄巷里两人告别的画面,他决然而轻松地将枪塞进她的手中。那时的他可否想到自己会遭遇如今的结果? 不!这不是他最终的结果。因为,他还有她。 她以手掌撑地,挣扎着起身,去拽起肖凉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将他整个身体拖拉起来。肖凉的鞋底持续磨蹭着青石板地面,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 方子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有她在,他就一定能得救! 父母死的时候,她连一眼都不得见。如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后这个曾救过她命的人就这样也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清冷的月色下,孤寂的长街上,两个重迭的身影被拉长,通向的是无尽的黑夜,也是一线的希望。 走过了两条横街后,方子初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来,在街角处俨然伫立着一座小型的基督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在冷月下泛出点点光辉。 一看到这十字,她瞬间想起了在上海时便听闻会有一些传教士在教堂后建起医院,虽然规模不大,但五脏俱全。 她目光略微向教堂后一探,果然那里有座二层小楼,黯淡的双眼瞬间一亮。 这一点兴奋似乎集聚起她身上所有的力气,她扯着肖凉的身体,几乎是连跑带走地奔向教堂的大门。 在门前,方子初将肖凉轻放在一旁,倒出双手用尽全力砸向大门。 也不知敲了多久,直到手背上指关节处火辣辣地疼,才隐约听到一阵脚步声的靠近。 门被从里面缓缓打开,披着黑袍、高鼻阔目、头发花白的神父提着一盏汽灯走出,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了一个满身缠着血红色绷带的少年躺在地上,如若死去了一般,惊讶到脱口而出一声“我的上帝啊”。 而少年的一旁,跪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脸上横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血口子,声音却像个小姑娘,嘶哑得难听,用英文说:“神父,求你救救我的朋友吧!” 话音刚落,她便倒下晕了过去,仿佛这句话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上卷11对不起 正午耀眼的阳光穿过半透明的洁白纱帘,在床上方子初紧闭着双眼的脸庞上投下斑斓的影子。 她的眼睛在刺目的光辉下倏然睁开,直直地瞅向雪白的天花板,愣了好几秒,“呼啦”一下掀开被子起身。 一旁凳子上坐着的护士连忙上前阻止她:“你还挂着静点,不要乱动。” 护士一扬下巴,她跟着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正注射着葡萄糖,于是低下头看向扎入针头的手背,平复了一下呼吸,问护士:“跟我一起的另一个人呢?他怎么样了?” “你放心,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就是还没醒。” 方子初追问:“他在哪个房间?治疗他的医生是哪一位?”她的语速很快。 “他的主治医生就是我。” 随着一声清亮的男音,方子初转头看过去,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人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一身白大褂,微微露出里面天蓝色的西式衬衫,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一对镜片被耀眼的日光闪成白色。 当他走进后,方子初才看清这个年轻医生的脸庞,发现他长得极为俊秀。 “今明两天,他应该很快就会醒了,不要着急。你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昨天劳累过度,需要恢复。如果他醒了,护士会通知你的。”年轻医生解释着。 方子初点了下头,又追问:“他具体的身体情况怎么样?会不会落下什么……严重的损害?” “我们猜测他应该是个有一定武术功底的人,很擅长躲避。全身上下七处枪伤,还有多处子弹壳的擦伤,但无一命中要害和骨头。大量的出血让他的身体异常虚弱,如果送来得再迟一些,恐怕命都保不住。”医生继续耐心地解说。 方子初眼神诚挚地看向他:“太感谢您了!请问尊姓?” 医生轻柔地一笑:“言重了,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铭牌,上面刻着叁个深蓝色的大字,“我叫顾修文,是外科的实习医生,昨晚正是我值岗。” “顾医生,我现在可以去看他一眼吗?”方子初问。 顾修文抬头扫了一眼葡萄糖注射液瓶子,温和道:“再等一等吧。你的静点就快要打完了。” ———— 肖凉的病房在重症区。 方子初开门后,就看到这个少年沉睡在洁白柔软的被褥之中,暖阳的光辉将他的鬓边眉角点染成金色。 她急匆匆地走到病床边,看到被子下他的肩膀处缠上了一圈圈崭新的绷带,贴近他的脸庞,感受到他轻匀的呼吸,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 注视着肖凉脸上长短不一的浅痕,那是他爬进荆草丛中被划伤的,她的眼底一片温柔的心疼,却忘记了自己脸上、手臂和小腿上也布满了这样大大小小的血痕。 “吱呀——”身后的门被推开。 顾修文看到一幅他不忍打扰的画面:少女伸手轻轻为床上的少年掖好被角,她的侧影轮廓在灿阳的光芒下柔和无比,如同曾在国外看过的天使雕像,镀着一层圣光。 他的出神只在瞬间,便立刻发出一声咳嗽。 方子初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回头看向顾修文。 “你们的病历要登记名字。”他在身侧拿出一个病历夹,从胸前的衣兜边摘下一支钢笔,抽下笔帽扣在尾端,一双澄明的眼看向她。 方子初沉吟了几秒,在想是否要透露出真实姓名,最后还是回答:“我叫方子初。赤子的‘子’,当初的‘初’。”她看向病床上的人,“他叫肖凉。” “具体是哪个字?” 她犹豫了一下,“应该是……善良的那个‘良’吧。” “一般都是用这个‘良’字做名字。”顾修文在纸上落下“良”字的最后一撇,合上病历夹对方子初说,“你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姑娘。一副柔弱之躯把一个大男人从江滩背到这里。古往今来有太多英雄救美的传奇了,所以‘美救英雄’格外令人钦佩。” 他话语间洋溢的赞赏之意让方子初感到些许不自在,她无意中向沉睡的肖凉瞥了一眼,道:“其实没什么。因为我也曾被一个英雄拯救过。” ———— 梅神父基督医院是由二十世纪初来到中国鄂东传教区的意大利籍传教士创立的,这位传教士的中文名为梅应钦,大家都称呼他为梅神父。 梅神父正坐在院长办公室里,仔细端详着掌心中的金属瓶盖,上面还残留着酒精的气味,他刚刚清洗完上面边角处的血迹,脑中回忆着昨晚那个少年被救治的场景。 他在漫长的一生里见过太多奄奄一息的人了。这个少年被抬到手术台上时,原本紧闭的双唇却突然张开,吐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梅应钦当时心里一沉,这种现象很可能是中国人俗话里的“回光返照”,他让顾修文和其他医师护士们去做手术准备,自己则将耳朵贴近少年的脑袋,去听清楚他的话。 如果万一救治失败,这些话就会成为他嘱托给亲属的遗言。 “对不起……对不起……” 梅应钦诧异地抬起头,没想到他的“遗言”竟来来回回只有这叁个字。 “院长!”一个助理医师用镊子夹起一个金属制的东西给他看,上面一圈整齐细密的尖锐边角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梅应钦眯起眼睛细看,才发现它好像是个啤酒或汽水瓶的盖子。 助理医师说:“这是从病人手里扒出来的,他把这个东西攥得死死的,手心都被拉开了一些小口子。” 他从医师手中接过这个瓶盖,翻到内侧,在手术灯的光线下,看到了上面模糊的字迹:赞誉汽水。这是汉口极负盛名的汽水品牌,他也曾喝过。 “砰砰砰!” 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梅神父的回忆,他把瓶盖放到抽屉里收好,打算在少年醒后归还给他,很明显这对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进来。”梅神父道。 开门的是顾修文,他一身整洁的西服,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脚步匆匆地走到梅神父的办公桌前。 他将报纸的一页在桌上摊开,上面赫然印着一张通缉令,通缉犯的脸和昨天那个送受伤少年来到医院的女孩有七八分相似。 顾修文记得,她叫方子初。 梅神父扫了一眼通缉令上的文字,淡然地说:“保护收留的患者,是我们医院的责任。” “我也是这么想的。”顾修文说。 梅神父微笑着看向他:“你不怕江如海?他现在可是一省的督军。” 顾修文不紧不慢地回答:“您忘了,我的一位族叔可是如今的两湖巡阅使。” “哈哈,看来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梅神父笑起来,眼角的一道道皱纹更加深了。 ———— 肖凉是当天夜里醒来的,睁开眼后被刺目的电灯光晃了一下,才慢慢发觉自己所处何地。 他被人救了。 余光里,边上有个影子,他艰难地扭过头去看,看到伏在床边的一头短发,眼中明显怔愣了一下。 他挣扎着抬起垂在被子上的手,手指抚摸着女孩柔软的头发,指尖微微颤动着,带着一份欣喜。 她还好好的,真好。 上卷12韶光薄 转眼间,已到了九月。 清晨,桂花细小的花瓣铺了满地,干爽的风穿过打开的窗户将特殊而甜腻的香气送进病房。 医院后面花坛里,菊花开得正灿,与这满地的金黄互相辉映。 方子初托肘靠在窗台上,望着淡蓝的天空,上面飘着几朵薄薄的云。微风拂过她的脸,让她感到惬意。 她穿着一件白绸子上衣,下面是黑色的百褶长裙,显得很素净。之前从顾修文那里得知自己已被通缉,于是她便换回女子的打扮,以防被认出。 所幸之前的她是乔装打扮,现在头发又稍稍留长了,跟通缉令里的画像差别还是比较大的。 一开始的时候她不敢出医院,直到后来看到报纸上也不再登她的画像了。风声一过,这件事也好像被遗忘了。她有时候便会跑出医院到街上去逛一逛,买些东西。 肖凉已经从重症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和他住同一个病房的还有一个刚做完割阑尾手术的小男孩。 他的伤势有了很大的恢复,枪伤主要集中在四肢上,而且没有贯穿伤,但在基本的起居上还是有一点困难。 他后背靠着床头,侧着身和方子初一样看向窗外 对面的方子初看向他,注意到他下颌上凌乱的胡茬,他的胡子已经很久没有刮了。 方子初借来一面护士的梳妆镜,照给肖凉看,她说:“要不给你刮刮胡子吧。” 肖凉看到镜中自己那副落拓不羁的样子,轻轻点了下头。 方子初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剃刀,打来一盆水,接着在肖凉脸庞边缘和嘴边打满了肥皂沫。 她将那细长的剃刀握在手里,心里回想着以前路过理发店外,隔着玻璃门看到里头老师傅修面的那些动作。 方子初没有丝毫的经验,但动作间却显得十分小心细致,手也很稳。 剃刀捋着肖凉的皮肤将上面那些参差不齐的胡茬和白色的泡沫一并轻轻抹掉。 方子初离得越近,肖凉就不太敢去看她的眼睛。近到他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毛孔。 方子初的脸非常白净细腻,她是一个长相并不惹眼的姑娘,但细看会发现她的五官很养眼:细细的眉、湿漉漉闪着光芒的眼和认真抿着的浅粉的唇。 肖凉看得有些痴了,他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去观察方子初。如今发现这个女孩和之前隔着一段距离透出来的清冷气质不同,此时的她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方子初冷不丁看到肖凉正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看,吓得手里的刀一抖,肖凉的下巴上就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嘶——” 肖凉扯动了一下嘴角。 方子初停住了手中的刀,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肖凉用手随意擦了一下嘴边的血迹说,“你继续啊。”看到方子初的犹豫,他说,“这点口子算什么。” 方子初便继续抄刀而上,待到她用毛巾将肖凉刮完胡子后的脸擦干净,又拿起镜子给他照。 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肖凉看到他嘴边和下巴处只留一片淡淡的青色,这样更显出五官的端正,使他也更像一个少年郎。 此时,房门一开,一个女护士走进来,手里托着用牛皮纸包裹的食物。 这个护士叫江小梅,负责肖凉所在的病房。每隔一段时间肖凉都会预付给她费用,让她每天早晨顺路带早点过来。 牛皮纸包着汤包和糯米烧卖。这些食物都很清淡,虽然里面馅料丰盛,有肉和香菇笋丁。但连方子初都吃得有点厌倦了。 肖凉吃了几口就放在一边了,方子初发现他最近的食量变得越来越小。医院里的饮食确实向来清淡,作为自小在江南长大的她尚可适应,但肖凉似乎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胃口。 “不吃这些,你到底想吃什么?” 方子初和肖凉循着声音向邻床看过去,原来是小男孩不愿意吃清粥小菜,在那里瘪着嘴巴,陪床的母亲急得大声问他。 “我不要吃这个,我想吃牛肉粉!” “哎呀,我现在去哪里给你弄牛肉粉呐?听话,过两天出去之后娘带你去吃。” “那我要加很多很多的牛肉!越多越好!” “好、好……”女人端着碗好声好气地哄着自己的孩子。 方子初转回了头,这只不过是小孩向大人撒娇的庸常一幕,可她却看到肖凉仍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眼里竟透出些许期待和渴望,还有一丝伤感,似乎在怀念着什么。 方子初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不一会儿护士江小梅又进来例行给肖凉扎静点。 江小梅的弟弟和肖凉差不多大,所以她对肖凉自然有一种亲近感,即使他经常冷着一张脸。 她大概知道肖凉可能是干什么的,但和他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肖凉问江小梅是否看到方子初去哪儿了。 江小梅说可能是出医院上街了吧,她提到刚才曾在一楼看到方子初。 察觉到他整个人透出的烦躁,江小梅问他:“你们是哥俩吗?感情这么好。” 肖凉没有回答,江小梅就当他是默认了。 她说:“怪不得你俩长得有点像,特别是眼睛那里。笑起来很像。” 江小梅正在给他埋针,感受到了肖凉的目光,她轻笑了一下。其实她也很少看到这个少年笑,她弟弟和他登记的年龄差不多大,但与他相反,会经常把笑容挂在脸上。 她隐隐感觉到,当一个人拥有远超于本身年龄的成熟,其实更意味着他的不幸。 但她也曾看到他笑过,就在前几天,他和旁边床位的小男孩斗蛐蛐玩儿的时候。那笑竟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以至于多年后都没能忘却。 江小梅给她扎完针就走了,没了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时间对于肖凉来说变得更加漫长起来。 一旁的小男孩邀他斗蛐蛐,肖凉拿起了床头柜上的蛐蛐罐,那是之前方子初在街边的小摊子上给他买的。 可她一点儿也不懂斗蛐蛐的门道,于是被小贩给骗了,用五百文买了一个战斗力很弱的花架子。 可肖凉却不厌其烦地拿着它和别人斗,尽管屡战屡败,但他好像总相信这只蛐蛐会赢一样。 现在他却提不起一点兴致,以往玩这个的时候,方子初都会在他旁边。虽然她不懂斗蛐蛐,但有她在身边看着,肖凉心里就感到踏实。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罐里的那个黑色带花纹的蛐蛐放到地上,它立刻和小男孩的“青麻头”干了起来。果然肖凉的蛐蛐一下子就落了下风,他已经准备从荷包里掏出五文钱的“赌资”了。 但最终出乎意料的竟然是对方的蛐蛐先撂片儿了。 看着躺倒在一边四脚朝天的“青麻头”,肖凉勾唇一笑。 小男孩耍赖说:“这不好玩、这不好玩!”但他最终还是愿赌服输,极不情愿地掏出了五个铜板。 肖凉接过去他这些天损失了几百文才赚到了这五个铜板,看着它们,心里竟然感觉到一点点欣慰,就像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玩儿时的那种成就感。 病房的门又被打开了,肖凉一脸期待地开向门口,却迎上了顾修文镜片后探寻的目光。 他微微皱起眉头,这个顾医生一个月来经常以各种由头光顾这个病房,有时候也会跟他搭两句话,状似无意间打听他和方子初的关系。 听方子初说他是手术时的主治医生,肖凉多少对他有所感激。但这个人话语行为之中透出的对方子初意味不明的东西让他从心底里感到威胁,所以他对顾修文充满了防备,对他极其冷淡。 果然,顾修文看到病房里只有肖凉和那个小男孩,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 但今天难得的是,在顾修文查房之后,肖凉竟主动和他说话,问他几点了。因为病房里没有钟表。 顾修文看了一眼手表说,十点四十分。 肖凉侧过头去,再没搭理他,去看窗外停在树杈子上的鸟雀。 顾医生站在门前,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借过一下——” 他忙侧身一让,才看到身后的方子初手里竟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牛肉粉,里面飘着点点辣油,向病房内走进。 病床上的肖凉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 方子初把这碗牛肉粉先放在了床头柜上,身后的顾修文默默地合上门,退出了房间。 肖凉问她:“去哪儿买的,这么久才回来?” 方子初说:“其实没走多远,就后巷口再拐个弯儿。但他家好像吃的人挺多的,等的时间长了。” 肖凉看向碗里,里面的汤竟然还没有凝固出油花,仍冒着一点热气。 方子初将牛肉粉端到肖凉面前说:“快吃吧。我就给你加了一点辣椒。虽然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但现在还是少吃辣的好。”接着把筷子递给他。 肖凉注意到碗的边缘竟然没有一丁点的油渍,说明端过来的路程中一点汤都没有被洒出来。 他用筷子挑起来几根粗粉,卤香、牛油的气味混合着久违的辣子,香气扑鼻。他大口吸溜着,狼吞虎咽。 他低着头,吃着吃着,在碗里飘上来的热气中,眼睛一热,一滴泪掉在那碗汤里。 有人将你的期待、羡慕默默地看在眼中,放在心里。这样的幸福是他十八年的人生中,自记事起罕有的感受。 他感动,却也不安。 这颗热泪无声无息,滴在方子初看不到的地方。 方子初接过他吃完的碗,再一抬头竟呆在那里。 面前的肖凉,在秋天轻薄而澄澈的日光里,一张干净清爽的脸被蓝白相间的病人服衬得无比柔和,他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眉眼弯弯地看向她。 这样的他,让她呼吸一滞,一颗心荡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 上卷13不后悔 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散发着湿润泥土混合着青草的芳香。 在这雨后的风景里,方子初独自一人坐在医院后面的小凉亭内,好似在沉思着什么。她手里握着一张纸,正是之前秦伯父打给她的电报,上面有他在上海的一串地址。 方子初现在再次审视上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八个字,却觉得更加意味深长了。经历了上次行刺的失败,甚至险些搭进去肖凉的性命,她有必要思考自己是不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太过不自量力了。 现在看来秦伯父说的很有道理。她好像下定了一个决心,把电报单又折起来攥在手里,离开凉亭,向医院的楼里走去。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在下面的一切举动都被另一个窗边的人尽收眼底。 顾修文看到敲开办公室门的人是方子初,着实感到意外。 她礼貌地问他可否借给她纸笔写一封信。 他边说“有”,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了一沓纸稿,并摘下别在白大褂胸前口袋上的钢笔放在其上递给她。 方子初接过这些的时候,眼睛无意间扫到桌上一本装帧精致的外文书。看到封皮上刻印的英文,她脱口而出:“你也喜欢看查尔斯·狄更斯的书?” 顾修文有点惊讶,道:“这本是我在英国一时兴起买的,带回来后就一直带在身边,偶尔读两页。” “Great Expectations,”方子初将书名出声读出来,“狄更斯的书里,我没有见过这本。叫‘远大的期望’?” “我更愿意翻译成‘远大前程’。我有位朋友把它翻译作‘孤星血泪’。”顾修文说。 “孤星血泪?” “是。一个孤儿的血泪史。” 方子初微笑了一下:“是狄更斯的风格呢。我喜欢他写的《二城故事》?。” 顾修文道:“这本我了解,算是狄更斯很早翻译到国内的着作了。” “‘时之圣者也,时之凶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时节,此亦黯淡时节。此亦笃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丽之阳春,此亦绝念之穷冬。人或万物具备,人或一事无成。我辈其青云直上,我辈其黄泉永坠。’?我很喜欢其中这一段。” 听到方子初清脆琅琅的背诵之音,顾修文眼中闪过赞叹:“其实如果你英文不错的话,应该多看一看原着,能更好地理解作者最本身的意思,也能体会到外文之美。” “可是国内几乎很少能有得以一见英文原着的机会,除非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方子初惋惜道。 顾修文主动开口:“如果你想看,我倒是有途径。我有个朋友……” “不用了,这太麻烦了。”方子初忙客气地说。 “不麻烦。”顾修文调转了个话头,“如果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出国走一走,也能增长些见识。” 他的话让方子初想起了父亲死去那日在书房里问她想不想去留学的话,眼神立刻黯淡起来。 顾修文虽然对方子初的真正经历并不了解,但也能透过一些表象隐隐察觉出来。他说:“如果勾起了你的伤心事,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其实我真的很想出国去看看,学习一下西方的科学知识再回国。”方子初说着捏紧手里的纸张。 “你是要给亲戚写信吗?”顾修文问她。 “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方子初感觉面前的顾医生应该是一个好人。他工作认真尽责,对病人一视同仁,再加上温和亲切的态度。所以她自然对他放下了心防,如实相告,“我打算去上海,要提前联系一下他。” “去上海做什么?”顾修文问。 “对我来说,上海比汉口更安全。我也想安下心来读书。那件事……以后再说吧。”方子初说。 顾修文道:“也是。人要先能安身立命,才有底气做别的事。”他心里却在疑惑,因为他曾听江小梅说方子初和肖凉应该是兄妹关系,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一起去上海呢?他隐隐地失落起来。 ———— 病房里,江小梅刚给肖凉拔完针,就听到他又问出一个熟悉的问题。 “她去哪儿了?” 江小梅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她”是指谁。她回忆了一下,道:“我刚才好像是看到她往医生办公室那片地方走了。” 肖凉将手背上的胶带一扯,下了床,径直走出了病房。他的腿伤还没有恢复好,走起路来有点跛。身后的江小梅看到他这副样子无奈地笑了笑。 他上了楼,在走廊上张望着各个办公室挂在门前的门牌,突然听到一阵缓和的说话声,便寻着这声音停驻在一个微微开启的门前。他看了一眼门牌,上面写着“实习医师办公室”。 透过这道门缝向里看去,方子初和顾修文正站在办公桌前言笑晏晏,互相之间身体的距离拉得很近。 肖凉的目光瞬间变冷,耳里传来他们清晰的谈话声。 “上海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比汉口能接触到更多西方的东西。你如果有留学的打算,去上海读中学是个很好的选择。” “感觉顾医生见识过很多东西呢。” “算不上见识,走马观花罢了。其实我也有要继续出国深造的打算。传统的中医固然博大精深,但在外科这方面还是西方的医学技术比较强。我想将来成为一名军医。如今的局势下,战争再所难免。希望那一天我能够尽一份微薄之力。” 方子初听完顾修文的话,眼中逐渐升腾起一种憧憬:“一定会的。” 顾修文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不早,我要去查房了。你就在这里把信写完吧,有桌子更方便些。”说着他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病历,走出办公室后,忽看到走廊尽头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 他好奇病人很少主动来医生办公室这里,可能是有什么紧急的需求,便快步赶上这个背影,离近了一看才发现此人正是他负责的病人肖凉。 顾修文主动问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可肖凉默不作声,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回应他哪怕一个眼神。 他跟着肖凉脚步缓慢地下着楼梯,看着他的腿关心道:“再恢复一段时间就可以正常走路了。你很幸运,这次都没有什么致命伤。希望以后尽量不要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你的家人也会很担心的。” 说完这话之后,肖凉才回过头来对他说:“我很好,谢谢。” 顾修文心中一惊,这个少年比平常看起来更加阴冷漠然,甚至散发出一丝让人感到危险的气息。不过这可吓不到他,他又回到正常的步速走开了。 医生办公室里,方子初正执笔写“秦伯父:惠书敬悉,甚感盛意,迟复为歉?”,笔又停顿下来。她想到了那时窄巷里肖凉握住她的手递枪时传来的温度,想到在船上他从天而降的神姿, 想到他躺在草堆里浑身是血的模样。 可她知道,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他的世界腥风血雨,而她肩负着双亲之仇和自己的理想。 直到钢笔在纸上洇了一滩蓝色墨水,她烦躁地把废纸团成一团扔到了一旁的纸篓里,站起来看向窗外。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在窗边看着雨点落在窗下那颗大树的树冠上。雨滴在青黄相接的叶子上,瞬间绽开,又顺着脉络流下。她的心又恢复了平静。 ———— 方子初来到肖凉的病房后,眼前只见一个空空如也的病床,上面被褥枕头迭放整齐,肖凉曾穿的病人服也被放在床尾。 见此状,她措手不及,转过头想去问邻床的人,却看到那里同样是空着的,才想起之前的小男孩两天前就出院了。 她向护士站一路奔去,找到了江小梅。而对方听她说明来意后也是一脸错愕,表示病人的出院手续是需要主治医生签字同意的。 于是两人又赶快找到了查房途中的顾修文。 看到顾医生与江小梅同样的惊讶表情,又听顾修文提到曾在医生办公室旁的楼梯间见到过肖凉。方子初暗道不妙,随即让江小梅带她去办出院手续的地方,顾修文也跟着两人下楼。 “什么?没有我的签字同意你怎么能放她出院?”顾修文对着柜台边的小护士大声道。 小护士被他少见的严肃样子有点唬到了,诺诺地低声说:“我才来没几天,不懂这些规矩……” 顾修文此时懒得教育她,问:“到现在多长时间了?” 小护士看了一眼钟表,回忆道:“得有二十来分钟了。” 方子初上前问:“那他手里有没有带伞?” “没有。他付完钱就出门了。”小护士答。 方子初跑到伞架旁,随手拿起一把伞撑开,冲进了门外的雨幕,却被顾修文拦下。 “他是我的病人,我也有责任。正巧下午没有手术排班,我们分头找,这能更快些。”说着,顾修文也撑开了雨伞,“你往东走,我去西边那几道街。” 方子初举着伞在愈来愈大的雨中疾步小跑着,丝毫没有留意到鞋袜被路上坑洼里的泥水溅脏。雨滴的声音从淅淅沥沥到噼里啪啦,街上的小摊贩们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匆忙收摊。过往的行人在一顶顶伞下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他们步履匆匆。 而方子初正逆着他们的方向,高举着伞连跑带走,以便看清楚前面的光景,时不时微微踮起脚尖张望着。 她就这样越过了两叁片街市和几道窄巷,因为拿伞的姿势雨水潲进来更多,下半身的衣服已经湿透,心里也更加茫然了。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这么费力去找肖凉是为了什么。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不是很好吗?可为什么看到那空空如也的床位和收拾整齐的衣物,她霎时间心就慌了? 放眼一望,更加猛烈的雨水激荡起地面上层层的尘灰,整条街上浮动着晦暗的淡黄色雾气。 就在这其中,方子初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个正踽踽独行的黑色背影,在视线中一高一低。 她大步跑到那背影身后,看到他全身的衣服都被雨水浸湿,便把伞移到了他的头顶。 前面的人早已察觉到是她,却不吭一声,身体移了一下,与她的伞错开一段距离,任由大雨继续浇着。 方子初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愠怒:“出门为什么不带伞?你不知道自己的伤还没完全好吗?” “没事,死不了。”肖凉很快接过话,听着是小孩子赌气才会说的,接着沉默了一下,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又轻声说,“以前被打个半死,哪有什么条件治,不也活下来了。人命贱就是这样,我习惯了。” “没有谁的生命是轻贱的。人人生而平等。” 肖凉听到方子初这话,轻笑了两声,不是冷笑,也没有嘲讽,如同大人听到小孩子说话,宠溺而无奈。他没有继续这一话题,而是冷淡地问:“你不是要去上海吗?” 方子初垂眸紧张道:“你……都听到啦?” “你和顾医生关系很好嘛。去上海的打算告诉他,都不让我知道?” “我对他只是欣赏而已。” “你是该欣赏他。他长得好看,人又温柔,还是个‘体面人’。” 方子初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她耳根都有点泛红,才憋出一句话,“我更欣赏你。”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她抬起眼皮去瞧肖凉的神色,在这个角度却看不到他的脸。 他在前面更快地跛行,她在后面跟着。好一会儿,她才看到他向后偏过一点脑袋,低垂的睫毛遮住眼睛,显得阴翳。他说:“你说欣赏我,是因为我救了你好几次吧?” 方子初没有回答。 肖凉说:“也是,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救过你,走在大街上,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方子初撑着伞在滂沱的雨幕之中大声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来来回回的相遇到底是命运的巧合还是早就谋划好的安排!我一开始确实很害怕你,也很戒备。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我真心拿你当我最珍贵的……朋友,没有之一!可我想明白了,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复仇,而是保住这条命,去完成我爹一生的志向,那也是我一生的志向,这比复仇能更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 她极少用这么大的力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说完后长舒一口气,仿佛轻松了不少。 前面的肖凉在大雨之中停住脚步,良久,他才沙哑地开口:“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认识我的。……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桥归桥,路归路。” 方子初愣了一下,觉得他这句话没来由的奇怪。可她却下意识地说:“我不会后悔!我们一起历经了生死,怎么可能再回到陌路?” 她看到肖凉慢慢地攥紧拳头,最后松开。他回过头,雨水完全濡湿了短发,双眼下有两道浅浅的水痕,水滴从他的鼻梁滑下去。 肖凉一步步走到她的伞下,遮住了她眼前大片的天光,眼神笃定,对她说:“要不要打个赌?叁年之内,我为你除掉江如海,护你安心读书,完成你的志向。” 两个人在同一把伞下几乎要贴到一起,他黑色瞳仁中的深邃令她身体隐隐发冷。她声音有点发颤:“那我要下的赌注是什么?” “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如果我输了,一条命任你驱使。” 她定定地望着他,最终说:“好。” 上卷14歃血盟(上) 九月末的一个晴天,汉口四官殿码头一家牛肉粉面店的小二竟迎到了一个久违的客人。只见客人依旧着一身常穿的青色裤褂,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 小二展颜道:“好久不见您了,还是老叁样?” 客人找地方坐下后,看了一眼一旁的那位姑娘,说:“再来一碗牛肉粉,不要辣。卤牛肉多切点。” 小二连连点头,正要向后厨开嗓报菜码,又听那客人道:“还有,再叫一碗你们做的那种米酒。” “好嘞——!”小二自认识这位熟客两叁年里,还头次碰见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食物和酒都上齐后,方子初看了一眼自己碗内清亮的牛肉汤,再看向肖凉碗里铺成一片的红油辣子,不由得舌尖发涩。 肖凉给自己倒了一盅汉汾酒,抬头一灌,冷冽辛辣的感觉仿佛蔓延至四肢百骸。许久不喝这一口,他此时只觉得浑身上下通透爽利。 见方子初正慢吞吞地嗦着牛肉粉,他把桌上那碗米酒推给她:“这东西对你胃口,甜的。” 方子初尝了一口,酸酸甜甜中带着股淡淡的酒气,还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她仔细向碗里看去,稍显混沌的酒汤上漂浮着数粒细小的桂花花瓣,但更多的是一种颗粒状的黄色果实,珍珠般大小,嚼起来很弹牙。 “这叫‘珍珠果’。”肖凉看到她那副好奇的样子,主动在一旁开口。他接着又说:“这东西我就喝过两口,酸酸甜甜的,我不喜欢。” 这米酒确实很对方子初的胃口,她端起碗又连喝了几口。见她一副正要“贪杯”的架势,肖凉往常凉薄的眼中竟浮现了点笑意。 两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肖凉正打算掏钱结账,忽从店内传出一片喧嚷之声。他们二人坐在小店门前的那片桌椅处,声音源自屋内。 “你说你还是个读书人,怎么好意思舔着张脸赖账?不过一顿面钱而已。”原来是店内小二的声音。 另有一个清亮的男音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刚刚不是有个瘸了腿的老乞丐进来么?我全身上下统共就叁十文,本打算给五文的,谁知多抖落出一个铜板……就差一文钱,你就行行好,我下次来肯定一起结了。” 肖凉对这声音竟有点印象,于是站起来向屋内走去,听小二接着说:“下次?全都下次来结这店怎么做生意?鬼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了?” “肯定有、肯定有。你要相信我呀。”这赖账的男子侧身对着肖凉,戴着副眼镜,穿着一身浆洗得褪了色的蓝色长衫。 小二好似就是看不上他,不依不饶:“我在这屋里屋外来来回回的,怎么就没见着有个什么瘸了腿的老花子?一定是你早就想赖账了!”之后便端着食盘向后厨走去,边回头说:“你给我等着,我去找东家跟你理论!” “这位小兄弟,可能是你太忙着顾客人,没看到罢。我不会骗人的。”男子一着急,快步跟上小二。 肖凉这才看清他的面容,突然开口道:“他的饭钱,算到我的账上。”之后又加了一句,“再给我来壶酒。” 男子和店小二双双转过头看向他。小二只是感到惊讶,而那男子却眼睛一亮:“是你!” 原来此人正是之前肖凉在汉阳江滩附近遇到的青龙帮的搬舵陈焕生。他不知肖凉的名姓,却一直对他心存感激。此番再相遇,心中竟生出几分兴奋。 “那个老花子我看到了。”肖凉对他说。 陈焕生无奈地笑了一下:“唉,没办法,人落魄了就是这样,有时候还真赶不上个花子。” 肖凉看了一眼屋外,说:“一起喝一盅吧。” 陈焕生走至桌前,看到方子初,微微愣了一下。这个姑娘他见过,之前就是和肖凉一起的。 方子初也同时观察了一下他:个头不矮,一张容长脸,五官与一旁的肖凉相比逊色一些,但看起来也是干净舒服的。 桌上又添了一壶上好的汉汾、一盏酒盅和卤味拼盘。 陈焕生接过肖凉给自己倒好的一杯酒,说:“还没请教过兄弟你的大名?” “我姓肖,单名一个‘凉’。家中排老叁。” “‘善良’的‘良’?” “‘凉快’的‘凉’。” “用这个‘凉’字起名的不多。” “霜降那天生的,天一下就凉了。” 陈焕生点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方子初,心中虽困惑他二人的关系,却觉得这不该过问。这时又听到肖凉说:“你不是在那个青龙帮吗?” 提到“青龙帮”叁个字,陈焕生还算晴朗的眉目间笼罩起一片阴云:“早散了。” “散了?”肖凉语气里带着点惊讶,“枪不好用吗?”。 “南大当家一走,叁当家和四当家哪一个都不能服众。枪再好用,也没有人心关键。窝里先乱套了,外面再一击,就散了。”陈焕生回答,仿佛这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被他说得云淡风轻。 他见肖凉默不作声地喝着酒,又笑道:“改天请你去叁当家的那里,他在一个大酒楼做厨子。” 肖凉说:“你还有钱请客?” “我在花楼街摆摊给人代写书信,只要出摊子,总能挣一些,就是有上顿没下顿的。”陈焕生接着说了个地址,“等我找到一份好工作,肯定请你去搓一顿,到时候常来找我啊!” “不好找吧?”肖凉又给他满上了一盅酒。 “是不好找。一没背景,二没资历。”陈焕生叹了口气,“唉,别说寻常人找份工作,就是当土匪,也是要有靠山的。就说之前把我们差点连锅端的白虎帮吧,它的总瓢把子和南大当家的当年一个在青龙巷头路卖凉面,一个在巷尾卖桂花油。后来两人一齐落草,南大哥起名‘青龙帮’,他则叫‘白虎帮’,一直处处对着干。一开始他们干不过我们,可后来讨好了四海帮的万锦程,火枪、弹药也供应上了……” “四海帮?”肖凉一挑眉,表示出一点兴趣。 陈焕生便接着说:“它这两年在江面上可以说算是后起之秀,而且有越做越大的声势。暗地里有人说,四海帮就是替江如海运鸦片发的家!”他说到这里时,刻意压低声音。 “谁?”肖凉面色一凛,眼中精光顿现,“你说四海帮给谁运大烟?” “江如海,如今的湖北督军。” 清晰地听到这个名字,方子初也不由抬头看向陈焕生。 肖凉思忖了一会儿,将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盯着陈焕生的眼睛说:“想不想再干一票?” 陈焕生一惊:“你是说……” “让青龙帮回来。”肖凉眼中散发出一种笃定。 ———— 汉口,十里香酒楼。客流汹涌中裹挟着冲鼻的鲜麻椒香,跑堂的拿着空托盘往后厨走,大叫道:“李晋!剁椒鱼头二楼的主顾等了半天了,你还没做完?” 一个略显矮胖的年轻男人把头上一顶旧瓜皮帽往案台上一甩,抹了一把满脑门的汗,粗着嗓门:“今天这后面就可我一个厨子使唤,你且让他娘的等着吧!” 跑堂的因不敢惹毛这个墩子耽误上菜,只得生生憋下一口气:“那你尽快啊。” 待到小二走后,李晋边掂着锅,边嘟囔着:“妈的,当时说好了让我做掌勺,结果待遇连个帮厨都不如。一个个不是娶老婆就是死爹娘告假,菜全让我一个人炒!”忆起在青龙帮的潇洒日子,他不禁慨叹一声“虎落平阳被犬欺”。 好不容易忙完收工,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分。李晋站了一个白天,腰酸背痛,胳膊举起来都费劲,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和掌柜的商量自己的待遇,走到了酒楼后面的一个大院门前。这院子是专供酒楼的帮厨和学徒们住的。 他刚抬起胳膊要去摇门环,却不想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铺盖卷拍到了他脸上。李晋一把将其抱住,认出这就是自己的那床被褥,瞪大眼睛看向迎面走来的两个帮厨。 “李晋,卷铺盖走吧!这里庙小,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两人齐齐轻蔑地看向他。 “怎么回事?”李晋有些发懵。 其中一个帮厨得意地一笑:“你不知道吧,今天你在后厨骂娘的那位主顾,就是大师傅的丈母娘!哈哈……” 另一个说:“大师傅让我俩通知你,赶紧走人!” 李晋累得嗓子都哑了:“哎……不是,我的去留,得掌柜的拍板吧?” “掌柜的回湖南老家了,现在大师傅就是掌柜的。” “那我的工钱得给结了啊!” “掌柜的回来你再找他要吧!”两人迅速把院门一合,留下李晋泄气地一屁股坐在门外的石阶上。他扶着额头自言自语:“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激灵跳起来,连拍着门向里面喊:“我的小黄鱼!把我的麻辣小黄鱼还回来……” 喊了好一会儿,也没人理。他坐下来,打开铺盖卷,打算清点一下自己的物品,却看到一个棕色坛子正躺在被褥里,完好无损。 李晋忙抱起坛子,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小黄鱼啊,到哪里都不能没有你……” 正当他和自己腌的麻辣小黄鱼“浓情蜜意”之时,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两双鞋子,一双陈旧得发灰,一双却是簇新的黑鞋。 李晋抬头一看,正是原先在青龙帮里和他不对付的“四眼”陈焕生,另一张脸他也认得,是之前把他弟兄都打倒了的那个小子!他们俩怎么混在一起了?正要开口问“四眼”,却听他先说:“这位要入伙咱们帮,他要当老大。” 陈焕生说的“这位”指的正是这小子。 要搁之前的李晋,准要攥起拳头说“你想当老大,先打过我再说!”,可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人,现在也没力气。况且他是真不想再去酒楼打工被人家当狗一样呼来喝去了。 可他就是看不惯这小子,没好气地说:“入伙?青龙帮早就没了。再说没钱拿什么建帮?船都让人抢了,弟兄们都散了。” “谁说没钱。”肖凉语气淡然,“我自有办法。” 李晋虽然有点讨厌他,但从第一次见这人就隐隐觉得他不是什么池中之物。他看了肖凉一眼,站起来潇洒地拍了拍屁股:“那去找林隽吧。” 上卷15歃血盟(下) 这个林隽就是青龙帮之前的四当家,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南方人。离开青龙帮之后,他找了份给绸缎铺做账房先生的营生。 而肖凉他们也从林隽那里得知,之前的枪支弹药皆被他完好无损地保管在一个偏僻的废弃仓库里。 关于建帮的资金来源,肖凉打算变卖自己名下的全部房产。 然而他还不知道全知堂有没有忘记他这个叛徒,如今他不愿惹事生非,况且还有方子初这个牵绊在,则能躲就躲。 于是他托陈焕生替自己去办理手续,当时在一旁的林隽提出他擅长这方面的事,愿一同前往。 几人约定隔一天后的戌时叁刻在废弃仓库见。 到了那天夜里,方子初也跟着肖凉来到了仓库。 令肖凉感到意外的是,林隽竟雇了一个老汉在看门。他审视着这个身材矮小、皮肤白净的南方人:“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卖了?能赚很多。” 林隽无奈地笑了:“来路不明的东西我怕惹麻烦。我不像哥哥你有本事,随便几个人都能把我撂倒。”他早已和看门的打过招呼,老汉见这几人进来,便拎起酒壶回家了。 肖凉随手翻动着木箱里的枪支,大部分仍是崭新的,看来青龙帮之前的人不太会用枪。他顺手撩起一支“八八式”步枪,端起来将子弹上膛,歪头半眯右眼盯着准星,对着二十米开外的一张老旧桌子就是一枪。 他身后的陈焕生正在案台上准备结拜所需的用品,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手指一抖,转头去看,那桌子上的一个瓷杯已经被打炸了。 再去看肖凉,见他端详着手中步枪,自言自语道:“枪,有时候就是比刀好用。” 虽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陈焕生还是接过话头:“毕竟是‘汉阳造’。” “关键是能不能打得准。要不再好的枪,在手里也会变成烧火棍。”肖凉说。 “哼,”李晋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木箱上,“就你厉害。” 肖凉和陈焕生都没再说话,气氛瞬间转冷。 这时,林隽拎着个手提箱冒出来,跟肖凉交代了一下卖宅子的结果。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我嘱咐了买主都用现大洋交易,现在各地银票流通混乱,有的都贬值到七成。”箱内躺着一摞摞由胶纸紧包着的银元。 肖凉用眼睛大概清点了一下,听李晋道:“钱是有了。可就咱们这几票人,”说着又看了一眼方子初,“还有个姑娘家。搞么子鬼咯?” 林隽细声细语地开口:“之前那些下了船的弟兄,我这两天七七八八都联络了一通。以入股的形式来,不少人都动心了。” 这下连肖凉都不禁暗叹他做事的效率,对这个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另眼相看。 “等船置办好,至少还能有十几个人再入伙。”林隽展颜一笑。 “那可不一定,他们大多是碍于情面,嘴上答应你一下吧。”李晋又出言打击。 陈焕生皱眉:“你到底要不要入伙?净说些丧气话。” “我可提前说好了,我是受雇给你们当伙夫。就按十里香酒楼大师傅的标准来,一个月四十块就成。”说完,李晋脑袋上就挨了一记石子,他看向陈焕生,咬牙道,“四眼,你现在有了新的大当家撑腰,有种了,还敢打我。” “还张嘴要四十大洋?放心吧,一个子儿都不带给你的。”陈焕生将剥落掉漆的关公像放在案上,“赶紧上香喝酒,把老神拜了。青龙帮就算又立起来了。” 李晋斜瞥了肖凉一眼:“我不跟他拜。毛都长得没我齐的小子,凭什么认你作大哥?” 空气一下子静默了,陈焕生气得直呼他大名:“李晋!”却见肖凉向他摆了摆手,轻声说:“随他去吧。” 于是肖凉、陈焕生和林隽叁人走至关公像前,案台上放着一碗倒好的汉汾酒。 肖凉首先掏出自己的短刀,在左手中指的指肚上轻轻划开一个小口,将手掌置于酒碗之上,几滴鲜红的血落在酒中,四散成如雾般的浅红色。 接着,陈焕生与林隽也逐一割破手指。叁人的血液在碗中融到一起。他们又各自饮下一口这碗血酒。 之后,陈焕生给其余两人分发了叁柱半的香,引燃后,关公像前烟雾缭绕。 叁人对着关公拜了叁拜。陈焕生道:“南大哥,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看着我们替你和二当家的报了这个仇。” 林隽也开口,声音不同往常,中气十足:“请您保佑青龙帮以后一定一帆风顺、一路腾飞!” 只有肖凉不语,只是默默地低头再抬头,来回拜着。 彼时,他还预料不到,那一晚这个破落仓库中的叁个男人将会成为他一生中最真挚的兄弟。 一旁,方子初坐在木箱上,心道,就知道跟着他,会过上这么……刺激的生活。她不自觉地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庆幸了一下项上人头还在。 ———— 叁日后,方子初再一次来到了鹦鹉洲,因这片江滩原本就是青龙帮曾经的地盘,肖凉他们也打算先从这里起家。 几艘叁桅帆船泊在江边,木板上新刷的油漆在阳光下亮闪闪的,都是新置办的船只。 方子初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知为什么,心底里油然地生出些欣喜,好像她失去父母后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去看看吧。”肖凉也难掩眼底的光芒,“东边第一个是我们住的船。” 方子初提起裙摆小步跑过去,用眼丈量船身,约么有十几米长,脚踏上甲板,四下里一打量,顿觉宽敞舒心。 船舱不似乌篷船那般低矮,只要略一低头便可走进,她弯腰向内看去,竟然通透明亮,原来是棚顶支起了一个天窗。 阳光洒在干净的床榻上,些许的尘埃在光线中浮荡着。除了床榻外还有一大片可以回转的空间,地上放着一个四方矮桌和两个蒲团,桌上摆着一套茶具。 方子初走到床前,摸了摸柔软的被褥,鼻间还能捕捉到棉花的馨香,其中混杂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花香。她向床边看去,香气的来源正是一盆被放在矮柜上的菊花。顺手打开下面的柜门,里面是空的,她正琢磨着以后买书了要放到这里,背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有哪里不满意的吗?” 一回身,肖凉已站在咫尺之内。方子初不假思索:“已经很好了。” “你想买什么,知会我一声。一个人上岸不安全。”肖凉接着说。 方子初乖乖地点点头。 之后她又去看了一眼肖凉的房间,里面除一张简单的床外没有其余的装饰,倒是有一张长条桌案,以供商议帮内事宜。船舱一般是一通到底的,可肖凉单独和船工谈了在中间加入隔板一分为二的设计,这样他既能照看到她,彼此也方便。 方子初回到自己房间后,正整理着私人物品,准备把它们放到柜子里,忽然翻到了之前秦韵笙留给她的地址。 她想还是要跟这个父亲的好友打个招呼的好,虽然搞不清这位秦伯父为何如此神通广大,汉口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上海便能一清二楚,但既然他向自己表示了善意的关心,那就不要让人家担心。 于是,她从柜子里拿出前两天刚买的纸笔,在脑海中大致思索了一个礼貌而诚挚的措辞,便开始动笔。 等她把信写完,迭好放到柜子里,打算过两日寻个时机到岸上寄出时,耳听得外边甲板上也热闹了起来。 走出船舱一看,原来是林隽召集的帮众来了。 林隽说话靠谱,果然来了将近二十个弟兄。 这些男人做惯了江匪,再去当可丁可卯的苦力,便觉辛苦,还挣不了几个钱。听林隽一说,现在入帮到时候还能分成,就都来凑凑热闹。过来一看,这个新老大真是阔气,别的不说,置办的新船就够气派,都纷纷拜过这个肖老大。 肖凉也明白他们大多是看上了如今优渥的条件,并不是真心服他。这也是他下血本往这上面砸钱的原因,人无利而不往,他现在恰恰需要人手,以前单枪匹马的作风要稍微改改了。 这帮人与肖、陈、李、林四人又在船头烧香拜了神像,做了个简单的立帮仪式,宣布了一下各大当家的和大致的分工:陈焕生为二当家,李晋和林隽还是以前的排位。哪几人负责探查放哨和设置关卡,哪几人又负责看管物品和冲锋陷阵。因为人数还少,所以几句话便分配完事。 只是,在陈焕生宣布草拟好的帮规时,帮众中爆发了激烈的反应。原来在以前的规定如“不准奸淫妇女”、“不准劫掠穷弱”等外又加了一条“不准吸食大烟,违者格杀勿论”。 抽大烟在当时的社会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上至军阀富商,下至贩夫走卒,“老烟枪”数不胜数,烟馆更是遍地开花。这帮人里也有两叁个沾上大烟瘾的。 陈焕生昨日听到肖凉提出这个新帮规时,也是有点吃惊,还没听说过有哪个匪帮把“不能抽大烟”当作规条,可他是如今的大当家,陈焕生不能提出异议,只能猜测肖凉对于鸦片似乎存在着某种仇恨。 帮众里有人小声说:“别怕,有以前的陈搬舵和两位当家在,到时候他也不会拿咱们怎么样。就是唬人的。”说着看向关公像前为首的肖凉,也不知他听没听到下面的议论,只见他一脸淡然,好像这些喧嚷都与他无关。 方子初倚着舱门,听着这一切,心道:可别小瞧他,他可什么都能做出来。 上卷16龙虎斗(上) 李晋抱着坛麻辣小黄鱼在甲板上溜达,陈焕生问他:“你饭做完了嘛?在这里转悠什么。” “哎呀,放心,在十里香的时候,我这手速就锻炼出来了。一会儿保准给你们上一顿‘满汉全席’。” 陈焕生听他在这里吹牛皮,不禁“嘿嘿”一笑。 李晋看他正整理着一堆东西,凑近了便问:“这是在搞么子?” 这是李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湖南话,陈焕生还是能听得懂的:“这是大当家的定做的旗子,还有十字钩。” 李晋盯着那“十字钩”,摸不清它的用途,听陈焕生解释:“大当家的说,这钩子袭船的时候用。你看它连着这么长一段绳子,抛过去,钩子一固定在木板上,就可以借着这根绳子攻船。” 李晋嗤笑一声:“这个‘小大当家的’岁数不大,花架子可不少。”他给肖凉起了个专属外号,叫他“小大当家的”,因他看着嫩,还姓“肖”,所以给取了个谐音。 陈焕生看了一眼李晋怀中的坛子,笑道:“你不是总说,这麻辣小黄鱼能成真的‘小黄鱼’该有多好,你且看着吧。我看人一般不会有错,这个肖老大就是个变戏法的。你不是一直想开自己的大酒楼嘛,我看快啦。” “你可得了,我看他就是个小少爷,么子都没搞出来,就先整上些花把式。”李晋掀开坛子的盖,递到陈焕生眼前,“拿一个不?” “我最近不爱吃辣。” “嗨,无聊。”李晋目光扫到正凭栏远眺的方子初,颠颠地走过去,“妹妹,尝尝哥哥做的小黄鱼。” 方子初看向坛子里,一条条小鱼上沾满了辣子,但又不忍心开口拒绝,硬着头皮拿出一个,嚼了两口刚要咽下,就被辣椒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妹妹。”李晋见状忙去给她找水喝,刚把水杯递给人家,就听隔船有人喊他:“晋哥!你过来把帐对一下。” 只见林隽端着个算盘,手中的笔上还滴着墨汁。李晋越过栏杆,跳上隔船的甲板,边自嘲道:“唉,颠勺的就是干不过打算盘的……” 李晋在做饭上似乎真不会吹牛,这场“开伙饭”十分丰盛,大大小小、鱼蛋肉蔬、楚湘淮川叁四十盘菜肴在天黑之前统统摆在了长条桌上。 二十几个人围成一圈,肖凉和其他叁位当家的坐在首位,方子初紧挨着肖凉。 陈焕生拎起酒坛子递给这帮弟兄们:“这可是头一天大当家的请咱们的,市面上最好的汉汾酒。以后跟着肖老大好好干,有喝不完吃不完的好酒好肉!” 大家都笑嘻嘻地拿碗去接,闻着扑鼻的酒香两眼发直。 在动筷子之前,按规矩大当家要首先讲几句话。但肖凉向来独来独往惯了,不愿在这种场面扯着嗓子讲什么如“兄弟们吃好喝好”的话,然而陈焕生已经在旁边拿眼神示意他两遍了。这帮弟兄们也等着动筷子,焦急得直搓手。 肖凉最终还是说了几句,声音不大,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如今青龙帮的规矩就是:敢于往上冲的必定重赏,无论结果怎样。违反帮规、偷奸耍滑、临阵脱逃的人,别怪我不留情面。”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都答好。这“众人”里并不包括李晋,他嫌肖凉讲的这两句过于严肃,直接越过二当家,率先端起酒碗开口:“咱们上次在帮里吃的是散伙饭,这次是开伙饭。大哥和二哥的仇,咱得给报了,不能再让别人把咱们给欺负了!”说完,一仰头将碗里的酒喝了个见底。 这两句话引出了弟兄们心里的仇恨与愤懑,大家互相碰碗,喊出声来,真可谓是鼓舞了一拨士气。 肖凉此时却注意到方子初正艰难地伸手去够远处的一盘糖醋鱼,他就把它和面前的椒麻鸡调换了一下位置。李晋做了好几个酸甜口的菜,他又把这些都摆到了她眼前。 帮中不少人都在心里猜测这位姑娘和新老大的关系,带着个女人上船,其中的暧昧可想而知,但又见二人相处之间没有丝毫狎昵,便觉得他们是兄妹。 李晋做的饭是真的好吃,和方子初以前去大酒楼吃过的菜是一个味道,她平时食量少,也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米饭。 众人也大快朵颐,喝得面酣耳热,就在觥筹交错之间,门口的一个弟兄突然听到岸边有异动,紧接着同时听到这声音的其他人也一齐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门帘被一把撩开,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探身进来。他穿着一身讲究的长袍马褂,上面却贴了好几块补丁,一开口,公鸭般的嗓音含混不清:“哟,这么热闹,老夫也来跟着乐呵乐呵。” 他咧嘴一笑,墨镜后一双鼠目打量着首位上的肖凉,啧啧了两声:“这位就是新的大当家吧?哎呀,长得倒是不错呀。”看到他身旁的方子初,又眯起眼。 接着,他向身后一招手,两个手下各抬了一个大酒坛进来。他抱拳道:“这位新大当家的应该还不认识老夫吧。鄙人乃是白虎帮的搬舵,这两坛‘竹叶青’,是我们大当家的多年珍藏,今天拿出来以贺肖大当家立帮之喜,还望笑纳。” 见肖凉依旧冷着一张脸,这老搬舵又道:“不要紧张,我不是来找茬的。大家在一条江上讨生活,都不容易。只是这地盘还是要划分清楚,井水可不要犯了河水。” 这话里有话,在坐的男人们都听得出。李晋立刻站起来,不忿道:“你他妈说谁是井水?” “我过来可不是给友帮的兄弟们找晦气的呀。只是来提醒一下新大当家的,可要看清楚路过的船上有没有挂我们白虎帮的旗子。”老搬舵继续微笑道。 陈焕生盯着他的嘴,和一旁的肖凉低声解释:“你知道他说话为什么不清楚吗?你看,他缺了颗门牙,跑风。” “跑风”两个字一下把方子初逗乐了,发出莺啼般清脆的笑声。肖凉不禁侧目,他很少见到她如此开心地笑,于是心情大悦,也不管老搬舵挑衅的话,一挥手让门口的两个弟兄接过“贺礼”。 待老搬舵抬脚走人,有人献宝似地往肖凉的碗里倒“竹叶青”,等着老大尝完后再赏给他们。 肖凉喝了一口,就把酒碗扔在一边:“不够劲。” 一江之隔的武昌沿岸,白虎帮的船泊于此处。 大当家正喝着小酒,就着炒花生米,看到老搬舵回来,眯起眼:“青龙帮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老搬舵哼了一声:“那个姓肖的新当家一看就嫩得跟豆芽菜一样,不足为惧。”想起进去后看到的场景,他墨镜后滑过一道淫邪的光,“倒是那小子还搂着个女伢,白白净净的,秀气得很。”他说话添油加醋惯了,没搂着也要说搂着,还偷偷去看大当家的反应。 大当家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哼,这么小就有女人了,也不怕把身体搞垮了!老子想女人的时候,也要上岸去找窑姐!” “可不是吗!”老搬舵在一旁煽风点火,“您在这里一个人花生米就酒,他却在那边大鱼大肉、骄奢淫逸的。那两坛竹叶青送过去,他还不领情。” “他的好日子,估计要到头了。”大当家冷笑一声,“可别惹到我,否则老子给他连窝端了!再把他那个小女人抢过来。” “对对对……”一提到女人,老搬舵眼里直冒光,殷勤地对大当家笑着,“等那女伢抢过来,也让老夫尝尝滋味。” ———— 且说青龙帮众人当日酒足饭饱之后,一个弟兄解手时感到一片黑压压的影子飘过来,提灯一照,发现是艘货船,却漏了看上面挂着哪家的旗子,向各位当家的一报,连肖凉也起了兴致,毕竟这将是他成为江匪后干的第一票。 这货船属江西帮,之前早已在长江上打通了各处关节,这次一路上就一个伙计并两个船夫跟着,刚行过汉阳,听到船板上“嘎吱”一响,正奇怪着跑到甲板上去查看,就见从四周跳上十来个人。 那江西伙计一看,这些人腰间都系着绳子、挂着枪,那绳尾是一把铁钩,刚才船板上的声音就是它发出的。 他常走水路,当然明白这是什么阵仗,只是疑惑船上明明挂了江匪的免收旗,怎么还有人上来打劫?脸上却赶紧挤出一个笑容:“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可别动手。” 李晋听出他的口音:“哟,原来是江西老表啊。船上什么东西?” “这上面都是些瓷器。”老表连忙答道。 李晋一听,大摇大摆地走进货舱,掀开货物上的被褥,拿起一个青花盘子瞧了瞧,咂咂嘴说:“这玩意不错啊,拿回去盛菜用。” “哎呀,这可使不得,都是四川那边大掌柜订好的货,碎了一个都不好交代啊!”老表在一旁直抹汗。 李晋压根没理他,眼角扫到旁边一个上宽下窄的深口容器,看到瓶身上精美的花鸟图样,眼睛一亮:“这个拿回去腌咸菜好啊,就是缺个盖子。” 身后陈焕生冒出一句:“你那眼睛确实该治治了,那是痰盂。” 李晋再定睛一瞧,嫌弃得筋鼻子:“娘的,原来是尿盆!” 这屋里的几个人,老表也分不清哪一位说话算数,只说:“各位爷行行好,除了瓷器,相中了什么都可以拿走。” 这时,一个之前一直没有开口的年轻男人突然说:“一句话,要钱还是要命?” 灯光明灭之下,江西老表这才看清他的脸,一晃神,想起自己早些年在四川一家瓷器行做学徒时,偶然遇到过一个袍哥,据说手中人命数以千计。面前这个男人和那袍哥的脸一模一样,这种相像不在于外表,而是气息。 他盯着你看时,身上就不自觉地开始发冷。 老表抖着声说:“要钱……不、不对,要命!” 上卷17龙虎斗(下) 自从那晚江西帮货船被劫,肖凉他们收了一拨保护费后,半个月内江面上也没什么动静。青龙帮和白虎帮仿佛真的“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 其间肖凉领着弟兄们又干了数笔,他拦船从不看上面挂着什么样的旗子。 江面上大大小小匪帮的生灭就像叁镇的天气,变换莫测。之前的青龙帮不过短暂地消失了两个月,原本属于它的地盘就立刻被蚕食干净。所以,新帮要想得以立脚生存,就必须去抢其他帮派的生意。 方子初在给秦韵笙的信里写的地址是林隽之前当账房先生的绸缎铺,于是便估摸着信件往返的时间,打算去绸缎铺看看有没有秦伯父的回信。 她也想去武昌的各大书局买一些中学教材,之前的课本很快就自学完了。 这天,肖凉陪她去武昌买书,二人吃完饭后过江到汉口,已是下午。绸缎铺在汉正街上。 汉正街是汉口上形如卧帚的一片最集中的商市之一,河街、后街、夹街等大街小巷纵横相连,里面各行各业商品云集。 方子初已经很久没有同人一起逛街了,之前爹爹闲暇,又逢周末自己没课,一家叁口倒是会出来去酒楼里奢侈一把,顺便上街看看时兴的衣裳。 如今的方子初会刻意在脑海里回避那些画面,仿佛那已成为上辈子的事了。 此刻物是人非,走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连结的人,却也带给了她同家人一样的心安与温暖。 走进升基巷,沿路各色饭馆酒楼里的菜香撩动着她的味蕾,可想起自己已经吃过午饭了,于是她盯上了一家糕饼店,见那门上挂着的木牌写着“桂花糕”,这叁个字勾起了她的回忆。小时候在江苏外祖母家常吃这种糕点,软糯香甜,里面混着细碎的花瓣。 她进去买了一包,出来时站在门前,先拿出一个尝了一口,竟和江苏小镇上的相似八分,于是满足地眯起了双眼。 肖凉看着她餍足的小模样,觉得稀奇又可爱,眉眼含笑地瞅着她。 方子初吃完一块,抬头见肖凉双手各拎着一摞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步掂过去,将一块桂花糕放到他嘴边。 一对长相不错的年轻男女当街亲昵的举动,在当时往往会引来路人的侧目。 肖凉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一向对什么都冷淡不在意的他却霎时红了耳根,就是不肯张嘴。 他最终单手拎起两摞书,另一只手接过那块糕点,放在嘴里嚼了一口:“太甜了。”如此说着,却还是把它吃完。 到了绸缎铺,果然有上海的来信。方子初顺手拆开信封,纸上写着一段简短的文字:“你说在汉口遇到了个可靠的朋友,我为你感到欣慰。但要记住,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全然托付,凡事还要多靠自己。” 肖凉比她高半个头,不动声色地去瞄信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方子初把信折起来,他就佯装去看货架上的商品。 绸缎铺不止卖布料,也会进一些时令的衣帽成品。 现在已是十月中旬,再过半个月就要入冬。这里的冬天虽不似北方漫天风雪,却也是透骨的冷。 肖凉想起前几日看到方子初坐在船栏边,有时会瑟缩着脖子,他眼睛便往货架上的围巾上瞟。 掌柜对客人的视线变化极其敏锐,恰到好处地开口:“这是从上海新进的羊毛围巾,上面还有呢帽子,都是最时兴的款式。” 肖凉说:“都取下来试试。” 方子初慢吞吞地戴上掌柜取下递过来的围巾和帽子,都是米色的,和她的气质很配。 肖凉看得满意,示意店家包起来。 掌柜的又道:“这位妹妹肤色真好,要不看看我家的新料子。”他抽出一匹烟蓝的织锦缎,“要是相中了,隔壁就是我弟弟开的成衣铺,到那里量一下尺寸,再给您加上灰鼠皮的里子,一件就能过冬!” 一路上一直都是肖凉买账,方子初已感到十分过意不去了,但那绸缎的颜色实在很合她的心意,却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不作声。 她的小心思又如何能逃得过肖凉的眼睛。 “去量一下。” 方子初连忙摆摆手:“不用了……”可一看到他的眼神,又诺诺地缩回了手。她一直在心底里对他有所惧怕,尤其怕他这样盯着她看,即使如今对他信任无比。 和隔壁成衣铺的师傅定好了来取衣裳的日子,两人就渡汉水回汉阳去。然而,刚回到青龙帮的船上,吵嚷声便入耳。 “人都欺负成这样了,还不抄家伙去找他们!”这嗓门,一听就是李晋。 “你等一下,大当家的就快回来了。”陈焕生劝道。 “等他?黄花菜都要凉了!我就说他是个少爷身子,现在估计正和他那个小相好在街上卿卿我我呢!” “你别乱说,他们两个不是你想的那样……”陈焕生这才看到门口的两位正主,话停在那里。 李晋也看到了肖凉,不自然地摸摸鼻子。 肖凉看到地上用白布盖着的两个人和一旁不知从哪里请来的江湖郎中,问:“怎么回事?” 陈焕生向他解释,原来是弟兄们照旧劫货船时,白虎帮的人来说他们坏了规矩,掏枪打伤了两个人。他赶忙去岸上寻来一个医生,但由于伤势过重,无济于事。 肖凉掀开白布最后看了一眼这两个平时跟他接触很少的弟兄,说:“找两口棺材埋了吧。”又转头对陈焕生说:“准备好,去找他们。” 他留下林隽,让他守好方子初,便带着剩下的人乘小船划到对岸。 叁艘小舟还没靠近白虎帮的阵地,对面船上就黑压压地聚集了一片人。 白虎帮的大当家坐在船首:“肖大当家,老远就看到你们了。不知今日来有何指教?”话音刚落,只听头上一声枪响,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船上悬挂的旌旗上那只老虎的眼睛被打穿了。 他眯起眼看向那几艘小船上飘摇的青龙帮旗帜,上面神气的龙正腾着云,似要飞出,又见肖凉举着枪立于船头,恶生生道:“黄口小儿,老子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肖凉对一旁的陈焕生说:“头船我来负责,剩下交给你们。” 头船就是大当家所在的船,上面人不算多,但基本上都是一帮的精锐。陈焕生表示担心:“我带几个弟兄跟你一起去吧。” 肖凉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们人本来不多,带两个就够。” 于是,陈焕生叫上两个帮里枪法最准的,四个人凭借十字钩荡到船上。 大当家见状,冷笑道:“就这么几个人,太小瞧我了吧。” 陈焕生扫了一眼船上人的脸,挨着肖凉低声说:“你有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 肖凉说:“之前来送酒的那个老东西不见了。”他心里隐约浮现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 肖凉又撇下她走了。 方子初知道,在战场上,她反而会成为他的绊脚石,所以自觉地留在了帮里。 林隽和她同坐在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打破等待中的沉默与焦急。 突然,他们都听到了船与船之间接驳的声音。 林隽首先出舱,看到白虎帮的那个老搬舵正迈开腿踏上他们的船。 这个老家伙后面还跟了叁个手下,他笑着说:“他果然留人了,但看着也就你一个。” 肖凉把林隽留下,不过是以防万一,而且青龙帮相比白虎帮人数尚少,战力基本上都要带过去。 林隽掏出枪指着他们:“你们来干什么?” “来问候一下你们大当家的宝贝。”老搬舵咧嘴一笑,露出门牙上的洞,哼了一声,“你以为就你有枪?” 说罢,身后叁人纷纷掏出枪来。 方子初在船舱内听着外面甲板上的动静感觉不对,去柜子里摸出枪别在后腰。一推开门,就看到林隽左右各被一人挟着,另有一人举枪对准他的脑门,而一旁,之前见过一面的老搬舵嘿嘿一笑:“小妹妹,好久不见。” 他看向林隽:“想救他吗?拿你换他怎么样?” 林隽无奈地冲方子初摇了摇头。 方子初则对着他坚定地点了下头,好像在说她有办法。然后她和老搬舵说:“好,你们可要放了他。” 老搬舵呵呵笑道:“小姑娘果然够仁义!” ———— 白虎帮的几艘船上,众人早已乱作一团。 李晋躲着子弹不断向后退,半只脚已腾空在船的边缘,忽看到肖凉和陈焕生他们从头船前来支援,心中大喜,却不知自己已一脚踩空,才想起他本就是一个旱鸭子。 他双手慌忙抓住船的边缘。看到和人打斗着的肖凉离这边越来越近,不由大叫:“大哥救我!” 然而肖凉好似压根就没听到他的声音一样,李晋只得用两手艰难地僵持着,他也想去招呼陈焕生,可那个四眼离得更远。 白虎帮的一个人眼尖,看到敌人落难,来到他面前干笑两声,伸出脚往死里踩向他的手背。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李晋不得已松开手,直往下坠,却眼看那人被飞来的十字钩嵌住头皮,瞬间被甩飞。 紧接着,自己的后衣领被一把提起,抬眼一看,肖凉一只手扒着船缘,另一只手拎着他,胳膊一抡,就把他砸到了甲板上。 李晋趴在上面,疼得呲牙,看着脑袋上的瓜皮帽在甲板上滚了两圈,忙伸手去捡,边戴上边自言自语:“这可是我老爹留下的唯一遗产,可不能弄丢了!” 回头见肖凉也轻巧地跳了上来,李晋竟摸着头僵硬地笑了笑,连着向他点头:“感谢、感谢。” 肖凉没有理会他。 白虎帮的大当家早已被肖凉制伏,绑在头船上由两位弟兄看管。 鏖战将歇,肖凉不打算杀掉他,如今青龙帮正缺人手,能加入一撮势力更好。 这大当家也不得不服这小子身手好,可他依旧冷笑:“你小子未必能走长久,在江上活下来,光靠打架行不通。” 肖凉把短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你说靠什么能活下去?” 大当家冷哼一声,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肖大当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嘶哑混沌的喊声。 肖凉转过头,隔着一二十米远的一艘帆船上,站着的正是那不见了的老搬舵。 他看清老搬舵所在的船,手中的刀轻微抖了一下,那是他和方子初住的船。 老搬舵脸上带着抹不去的笑意,拍了拍手,两个人押着方子初从船舱里出来。 肖凉这才听到身后的大当家说:“现在你知道靠什么才能活下来了吧。” 老搬舵一手搂过方子初的腰,一手举起枪指着她的脑袋:“肖大当家,我劝你手下留情哟,我老了,手要是不小心一抖,你的小女人可就没命喽!” 他的手沿着方子初的腰际一路攀上她的肩膀,手指又摸了摸她的脸蛋:“真滑。这女伢嫩的很,不愧是你的宝贝。我可尝过了,小嘴真香。” 肖凉将老搬舵淫亵的举动尽收眼底,眼中滑过一瞬的厉芒,保持着举刀的姿势,不动声色道:“我会放了你们大当家,但你得把她还回来,一根头发丝都别少。” “你以为这就完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 “带着你这帮弟兄,滚出这片江面!”老搬舵喊得激动,注意力早已不在方子初身上。 方子初盯着这个老家伙一开一合的嘴,心道等的就是此时,一只手慢慢伸进后腰的衣襟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枪,把枪口怼在一旁老搬舵的腰侧,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咚”一声闷响,老搬舵感到自己后腰上的肉好似炸开般火辣辣地痛,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女伢。他疼得直咬牙,声音含混不清:“你个小……婊子……”刚要对准她的脑袋扣下扳机,可对面船上的肖凉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瞄准了他,一枪将他打倒。 船上的另外两个手下见状要立刻对方子初开枪,却被从身后突然冒出的一个人击倒,原来是林隽一直凫水跟在船后,刚刚上船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几步走上前,狠狠踹向老搬舵,嘴里骂着:“老淫虫!”又对方子初道:“对不起,是我没能力看顾好你。” 方子初表示谅解:“当时那个情况,我知道你也没办法。” 林隽看着地上被他踢得直咳嗽的老家伙,怒从心生,举枪要了结他,却听到头顶上肖凉的声音:“等一下。” 肖凉已乘小舟靠近了他们。他踏上甲板,手中的刀亮开刃,上面还沾着刚刚杀死的白虎帮大当家的血迹。 他一脚踩在老搬舵的胳膊上,蹲下身,刀口抵在老家伙的右手腕处:“你摸她应该用的是这只手吧?” 肖凉话音刚落,老搬舵还没来得及回应,就从嘴里发出一声嘶哑而凄厉的长音:“啊————!” 方子初连忙用手掌遮住眼睛,可还是清晰地看到了让她毛骨悚然的一幕:老搬舵的右手被活生生地砍下来,人手分离,血肉模糊。 她惊得轻叫了一声,又看到肖凉挥刀向老搬舵的嘴唇削去:“你说过,你亲了她?” 看到他正要利落地砍下去,方子初赶紧说:“没有!他没亲我。他胡诌的。”她对这个老家伙嫌恶透顶,但实在不想再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 肖凉听到她的话,放下刀看向老搬舵,中枪后奄奄一息的他又被割下右手,喊叫得没力气了,疼得直翻白眼。 他吩咐一旁的弟兄:“把这只烂手和他一起捆到麻袋里,丢到江里喂鱼。” 这时,船上的林隽突然在他面前“噗通”一声跪下,话音里竟然还带着一丝哭腔:“大当家的,我对不住你的信任,没能保护好子初!” 肖凉之前将变卖房产得来的钱,几乎都交给他保管,如此的信任和器重,让他此刻深感无地自容,低着头也不敢看肖凉。 良久,他听到肖凉说:“你起来吧。以后让自己变强些。” 他狠狠地点了下头:“嗯!” 上卷18惊涛岸 那晚肖凉将白虎帮端了之后,回到船上。 李晋拿过来一碗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用刀划开手指肚,将血滴在酒里,他说:“大当家,这是我欠你的。” 肖凉什么也没说,也照做了。 谁知两人都喝完这碗血酒后,李晋竟然和肖凉论起了辈分:“把兄弟都是按年纪排位。我丙申年的。我猜你肯定比我小,戊戌年的吧?那你要叫我哥哥喽。” “要按这么说,我也是你哥。叫声哥哥来听听?”陈焕生摸摸他后脑勺说。 “去你的!”李晋伸手拍他。 …… 在十月的尾巴上,汉阳下了一场雨。晴后,江滩和江面上晓雾茫茫,清亮悠远的箫声在两岸之间回荡着。 秋末冬初的微风直往脖子里钻,李晋和林隽生起了个小炉子,在甲板上热酒,顺便侃大山。 “别扯了!”陈焕生隔着船招呼李晋,“大当家有话问你!” “好咧!”李晋搁下酒杯,屁颠屁颠地就往肖凉的船上走。 到了之后,李晋站在舱门边,姿态恭敬:“大当家的,你找我什么事?”如今,他再不会叫肖凉“小大当家”了。 “听说你在江家当过差?”肖凉问他。 李晋稍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挺久以前了,那时候我刚来汉口,在江府负责买菜。” “江家都有什么人?” 看得出来,大当家似乎对这个江家有很大的兴趣,李晋便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我在的时候,他们家老爷还没死。他有两个老婆。大老婆生的大少爷就是现在的那个……督军江如海。小老婆生了一对龙凤胎,但我都没见过,听说他们当时在国外上学。” 肖凉又问:“这吹箫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李晋这才注意到箫声:“这个调……好像还是那个人,她常吹这曲子。” “是江家的人?” “差不离。大哥在的那时候,咱们帮就经常停在这里。这箫声我听过好多次了。那个人坐的船上有面旗子上写了个‘江’字。有一次,我还很清楚地看到过她……” “他长什么样?”肖凉追问。 “是个长头发的女人……美人。” 听到这话,李晋感到肖凉好像松了一口气。 走出舱外,他看到陈焕生,就把心中疑惑跟他一说:“大当家为么要问这个?” 陈焕生抬起下巴,向着鹦鹉洲上的一个身影。 “那不是方……妹妹么?” 只见方子初身着烟蓝色衣裙,正往船这边走着,手里来回把玩着围巾边的流苏。 陈焕生看着她说:“她对那个吹箫的人好像很感兴趣。” 李晋道:“估计她是好奇那人到底长什么样。”他眼睛一转,“我终于明白大当家为什么那么紧张了,他以为那吹箫的是个美男子呢,一定是吃醋了,怕妹妹被人家勾引了!” “你戏听多了吧?”陈焕生忍不住出言怼他。 “你是不是一天不呛我就浑身难受?上辈子咱俩一定住对门,我天天往你家门口泼脏水,这辈子你才对我这样!”李晋哼了一声就走了。 今天肖凉要带着帮里的人乘船去蒲圻,只因前几日在饭桌上林隽提到曾到那里游玩过,描述着那里风光景色有多么好,方子初便听得动心了。蒲圻的赤壁是叁国时期的古战场,她一直都想去见识一下。 从汉阳至蒲圻约么两叁百里,乘船若是顺风而行也至少要半天。 一路上两岸尽是滩涂江崖和渔船村落,往前看,极目远阔、烟波浩淼。方子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胸襟酣畅。这样的景色不由让她想起清晨在鹦鹉洲听到的箫声。 她一听便知和上次吹箫的是同一人,好奇心作祟,就去看了一下。 隔着茫茫的雾,她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在椅子上,长头发、身形窈窕,应该是个女子。 那幅静谧的画面令人不忍打扰,她便没有继续上前。 船行至一个关隘,两边的山崖似要狭路相逢,待行过此,江面陡然开阔。山崖下有一块巨石,一波江涛拍到上面,卷起雪浪千堆。 一路上方子初都没有说话,肖凉就在她身后,看着她沉静如水的模样,仿佛内心世界不可打扰一般,但他偏想打扰。 “想什么呢?”肖凉的声音低低地在方子初身后响起。 方子初身体一激灵,反应过来后才道:“我想到了一首词。” “什么词?” “是苏东坡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倒是,叁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为了配这首词的风格,她的声音有一种特意为之的低沉,却又带着少女音色里的清澈。 肖凉很喜欢这样的声音。他难得一见地笑着说:“什么苏东坡,我没听过。我就念过叁年书。但听起来很好。” 一行人到了赤壁,在一块峭壁下的滩涂上,支起了锅灶。 李晋拿出家私底藏的火锅底料,打算给大家做鱼头火锅。 他还从鸡笼里掏出自己养了一段时日的一只公鸡。这只鸡平时经常听他嘞嘞,和他建立了那么一丝丝的革命友谊。要说杀掉,他还有点舍不得。 但是今天伴着这么好的江景,他必须杀它助兴,做个土锅炖鸡,再加上喷香的花椒辣子,齐活! 看到方子初独自一人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林隽借机跟她攀谈。因为那晚没能保护她,他心里一直对此感到很愧疚。 后来听她说,别人本来也没有保护自己的义务,凡事要靠自己,便对这个平时不言不语的小姑娘生出了几分好感。况且他们年纪也相仿,他还是很喜欢和她交往的。 林隽问她:“听口音你是江苏人?” “也不算。我在上海出生的,小时候在江苏外祖母家呆过几年。”方子初也问他,“你也是江浙那边的人?” “宁波的。” “怪不得,能听出来。” “那我们还算半个老乡。”林隽抬头向方子初郝然一笑,露出额前刘海下一双明亮的眼和一口洁白的牙。 方子初这才发现这个一向温懦的少年,有着一张十分清秀的脸。她对他的“攀亲”并没有反感,对这样一个来自同一个地域的伙伴,她心里只会感到亲切。 不远处,肖凉在他们身后,从林隽在方子初身旁坐下,他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两人逐渐聊得热络起来,他突然坐起来,走到他们身后,伸手拍了一下林隽的脑袋:“去杀鸡。” 林隽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看到李晋手里正攥着鸡脖子,向自己笑着。 他打出生,除了踩死过虫子,就没杀过什么东西,有不止一个人笑话他,说他能当江匪,且还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可大当家吩咐的事,他硬着头皮也要干了。林隽坐下来,学着李晋的动作,右脚踩住鸡脚,左手卡住双翅,把鸡摁在地上,右手抡起菜刀,却迟迟不敢下刀。 李晋在一旁揶揄他:“你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跟着我们混?杀鸡和杀人一样,什么都别想。” 听到这话,林隽又犹豫了几秒,心一横,一咬牙,往鸡脖子上狠狠剁了一刀。 这原本是一件小事,但对于林隽来说,却成了他一生中难忘的一件事。从此,当他在以后的人生里面临生死抉择时,都会想起那时坐在山崖下杀鸡,那一瞬间的果断。 李晋接过死鸡,放血剃毛:“这不就得了,刚才怕成那样。要我说以后你就应该打头阵,这把杀鸡,下把杀人。” 林隽直摇头:“我不是杀人的料。” “谁天生是杀人的料?都是给逼出来的!”李晋把花椒大料往鸡膛子里塞,“这回你们可有口福喽,土锅炖鸡可是我老爹密不外传的方子。想当年,我老爹开的那大酒楼,在岳阳一条街上……” “又开始了。”陈焕生在他身后无奈道,“你要是能改改这吹牛的毛病,做饭能快很多。” “哟,”李晋看到他,“你不是有文化吗,我今天就考考你,来给我将来的大酒楼起个名字。” “一口香?”陈焕生随口应付他。 “俗!”李晋撇嘴,“我让你听听我想的这个,‘洞庭春’,是不是比你那个雅多了?” “这名字比我那个还要烂大街,别说长沙、岳阳,就是在汉口,我可见过好几家叫这个的茶楼。” 李晋目光向一旁独自安静的方子初瞟去:“我看妹妹之前买了好几摞书,肯定比这四眼有文化。要不你帮我起一个吧,要是个好名字,以后我的酒楼你进来顿顿免单!” 方子初竟然认真地琢磨了一下,然后说:“满庭芳?” “啥?”李晋一下子没听清。 方子初拿起脚边一根小木棍,在沙子上写下叁个字。李晋凑过去看,他稍微认得些简单的字,点点头说:“这字写得真好看。就它了!” 看着地上的“满庭芳”,方子初不由黯然,她的外祖母给她母亲起名“赵芳庭”,取“满庭芳菲”之意。如果这个名字能用在李晋的酒楼上,也算母亲还活着。 要开伙时,李晋拿出了一个中间有隔板的锅,他现在知道方子初不能吃辣,对这个小妹妹说:“看,给你和大当家准备的,鸳鸯锅。”说到鸳鸯两字,他还笑得一脸暧昧。 然而,方子初是个小榆木脑袋,倒是肖凉听到,会心一笑。 鸳鸯锅里,一半红汤,一半清汤。肖凉和方子初对坐着。 李晋和陈焕生他们围着另外一个锅,他回头见肖凉喝着酒吃得满意,自豪地说:“大当家,这辣子够劲吧?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湘辣子!” 方子初看男人们都吃得大汗淋漓,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她心里有点痒,偷偷夹起对面那半边红油锅里的一块鱼肉吃,结果被呛得直流泪咳嗽,但却莫名感到爽快。 肖凉用勺子盛出了一丁点红汤,倒在对面的清汤锅里,正好刚刚符合方子初能承受的口味,她吃得很满足。 此时,陈焕生发现帮里有个叫作霍五的弟兄没有出来吃饭,就私下里问和霍五同船交好的另一个弟兄。 那人偷偷附在他耳边说:“霍五烟瘾犯了。昨晚就呵欠连天的,一晚上在我身边翻来覆去没睡着,说热得冒汗,早上起来在床上又盖着大被直喊冷。” 陈焕生低喝:“我不是叫你们把大烟戒了吗?大当家定的规矩你们也敢惹?” “我是戒了,可是霍五不信邪啊。前几天咱们端了白虎帮之后,他手里分到点钱,就去汉口的烟馆,结果迷上了一种比大烟还要命的药,我听他说叫‘欢喜丸’。一开始他一天就吃一粒,到后来一天要吃上好几粒,昨天就给吃得一粒不剩。” “唉……”听到这里,陈焕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人接着压低声音,带着恳求说:“二当家,您也不想看到他死吧?好歹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弟兄!求您帮着瞒瞒吧。” 陈焕生说:“你们在船舱里尽量别出动静。” 然而,几米远外,肖凉冷眼看到了这一切。 晚上将近半夜,青龙帮一众人才回到了汉阳江边。 就在大家都要睡下时,某处船舱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 陈焕生忙从床上爬起来去看,一进船舱,霍五正在地上打着滚,舱里充斥着甜腻的臭气:“快、快……我要去烟馆!去他娘的大当家!去他娘的帮规!我要吃……欢喜丸,快给我……” 这声音当然也引来了肖凉,他看到已经不成样子的霍五:“带过去。” 霍五被其他两个同屋的人架着,来到了头船上。但他神志如此不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通过他人转述。 他张牙舞爪,在地上抽搐着,看到面前的肖凉,双眼暴突,忽然一下子跳起来,伸手就要去打。 肖凉瞬间从腰侧抽出刀,向他左肩砍去。 霍五疼得大叫一声,凄厉地响彻黑夜。 “疼吗?”肖凉问他,眼中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情绪,那是一种明显的嫌恶与恨意,“比抽不到大烟还疼?” 霍五直着眼睛,连连点头,不过几日,一个大男人已经形销骨立,双眼下面是深深的乌青,眼眶也凹陷下去,像一个被妖怪榨干精血的干尸。 在肖凉眼前,霍五的身影逐渐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人重合,那个人给了他来到这个人世的机会,却也给他的童年带来了一生无法磨灭的伤痛。 那个人总是窝在榻上,在阴暗的角落里招呼他:“老叁,来给我烧烟!” 当时的肖凉偶尔忍不住劝他一句:“别抽了。” 他就立刻变得面目狰狞,举起烟枪,往肖凉身上抽。黄铜制的烟枪头砸在年幼的他单薄脆弱的肩胛骨上,钻心一般的痛。 “知道疼了吧小子,你老子我不抽,比你现在还要痛,难受得要死!”隔了一会儿,他又骂道,“你个丧门星!我肖大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种?快过来给老子烧烟!” …… 一直沉没在脑海深处的画面,似碎裂的玻璃,一片接一片向他割来。 肖凉一口气往霍五身上连扎数刀,嘴里却只重复着一句话:“抽不到大烟比这个还痛吗?嗯?” 霍五一开始还疼得哇哇大叫,声音尖厉,后面也不叫了,眼仁一动不动,只留一口气,躺在原地。 陈焕生看到这样的场面,身体阵阵发寒,在肖凉身后低声劝道:“给他个痛快吧!” 霍五嘴里仍吐着那几个字:“给我一口……” 肖凉举刀刺向他的心口,了结了他苟延残喘着的生命,接着一抬头,额前碎发随之撩起,露出一双发红的眼。 陈焕生从没见过这样的肖凉,以前见他杀人都是冷静的,就像一个拿着雕刻刀的工匠,给人以最致命的一击。可今夜这一幕,却好似野兽单纯地发泄一般。 方子初被一连串凄厉的叫喊吵醒,等她出来想看个明白时,霍五的尸体正被抬出来。 看着骨瘦如柴的霍五睁着一双马上要爆出来的眼睛,身上一道道凌乱的刀痕里鲜血还在往出涌,她心中不免大骇,偷偷去瞄舱内的肖凉。 他手里还握着刀,正微微喘着气,见到她来了,眼神从混沌变得清明,冷声道:“回去睡觉。” 是夜,方子初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身上就是一阵阵发冷。 她早知他是阎罗本性,可他不时流露出的温柔会让她将此遗忘。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会不会在将来的某日也会对我露出这样的面目?” 于是,一夜难眠。 ———— 同一个晚上,一样惴惴不安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全知堂的堂主白瑞麟。 肖凉最近在汉阳一片江面上活动的痕迹,他已通过自己的情报网对此一清二楚。 之前在何五爷被干掉后,他又派了堂内排名比较靠前的两名高手,但都没有了消息。为了不再损兵折将,他没再有过动作。 可堂规就在那里,做不到就成了全知堂的笑话,也成了他白瑞麟的笑话。于是他最近又想出了个计划:派出几名各自擅长不同路数的高手同时围剿肖凉。 他把这个计划和打算派出的杀手名单写在一张纸上,寄给了上面。 全知堂历来都是通过信鸽单线联系,每个杀手入堂都需要堂内有声望的“老人”推荐。如无意外,他们和堂主的初见也将会是最后一面,之后被委派任务,都是通过信件联系。 但白瑞麟并不是全知堂真正的老大。 全知堂在叁年前曾换过老大,但他没有见过。他只知道曾经的老大将全知堂的人手全盘托付给了这个新上峰,信件上的字体也由遒劲的行书变为了清秀的瘦金体。 他刚刚收到来信,只见上面写着:“暂时不要动肖凉。” 白瑞麟满腹疑云,却只得照做。临至睡前,他越思虑越觉得,如今的这个老大,不对劲。 上卷19欢喜丸 日子一天天冷了起来,时光在寒冷的冰面上溜过,钻进人们瑟缩的脖子里,又拂上晾晒几日都干不了的衣服里,最后潜入地上浅薄的一层白雪里,再出来时,便是冒出春芽的又一年。 青龙帮在江面上越来越有起色,声势的壮大,也引来更多的人入伙。到了腊月,竟前前后后加入了二十多人。 人一多,事也多了起来。即便是大男人,互相之间也难免有龃龉摩擦。好在肖凉之前立了威,陈焕生也极懂得通融,只是徒增了些吵闹。 然而方子初却没受到多少影响,她是个在闹市中都能读进去书的人。以前在家里,母亲就时常数落父亲:“都是你,把好好一个小姑娘家教成一个像你一样的书呆子,将来可怎么嫁人!” 以往听到这些,她都不由在心里偷笑,要她嫁人,她还不想呢!成天对着那些家务,就在那一亩叁分地里转悠,多无聊! 可哪怕曾经再烦的唠叨,如今也变成回忆里温暖而泛黄的页脚。 她现在苦恼的事不是念书,而是怎么打络子。在数学计算和物理公式上一点就通的她,偏偏手笨得很,之前看母亲常打,但这些线绳到了她手上就成了一团糟。可青龙帮上都是粗糙的男人,她也没处请教。 转眼就到了年叁十,这是她不在家过的头一年,却也是最热闹的一个新年。 江面上一些稀疏的渔家在夜晚亮起灯来,憧憧的灯影在水里荡漾着。 大家要贴春联。可帮里一共就两个读书人。男人们纷纷找上陈焕生题辞。他之前在街上摆摊卖字时,也做这项业务。所以随便就能诌来几句吉祥话。 方子初舱门上的对联是她自己写的。等到她用浆糊把春联贴到门边,陈焕生他们叁人凑在一起看,读出声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这是化用了唐代一个叫刘希夷的诗人的句子,我记得他这首诗叫《白头吟》。”陈焕生边思索着边说,“原句里是‘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里改成了相同。” “听着吉祥啊!”李晋称赞,“这不就是说大家永远都在嘛!” 他们再一抬头,见横批上写着四个字:“欢音永在”。 ———— 吃辞岁饭时,肖凉照例给大家发红包,那是用红纸包着的一百个铜元,取“长命百岁”之意。 李晋收了红包,笑着逗方子初:“妹妹啊,你不给大当家准备点礼物。大当家对我们几个人的好加在一起,都赶不上对你的一个手指头。” 方子初想到自己本打算送给肖凉的那个粗陋不堪的络子,至今还压在枕头底下拿不出手,不由感到羞愧起来,是啊,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可她一直没有过表示。 肖凉好似压根没有听到这话一样,虽然李晋不过是逗乐说笑而已,这让方子初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子时过后,他们一齐出去放鞭炮。这头船上的第一响鞭炮当然要由肖凉点着。 鞭炮由一根棍子挂着,横着支在门前。方子初躲得老远。她胆子不小,而且越到生死关头越临危不惧,但就怕火炮之类的东西。 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也同时落到了不远处的一架相机里。相机的主人正站在一艘货轮上,弓着腰,专注地拍摄着。不过那时候相机的曝光技术还比较落后,尤其在夜晚。红色的鞭炮、春联、灯笼和人们的身影混成晦暗的一片。 一个高大的洋人走到摄影师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着岸边那些传来欢声笑语的船只:“小武,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摄影师用熟练的英文回答:“他们是江匪,江上的土匪。” “土匪在这里做什么?等下我们要停到这里。他们必须把地方让出来!” “这不太妥当吧,总有个先来后到。交易地点没明确说在汉水的哪一岸,我们可以去对岸啊。” “我们船上挂着大英帝国的旗帜,难道害怕区区江匪不成?” 小武对这个傲慢的洋人无话可说,反正自己只是个摄影师。只是,他转头看向那些处在一片洋洋喜气里的人们,在心底叹道:原来土匪都有家,可他却一直在船上漂泊无依。 放过鞭炮,喧闹声渐歇,守岁就算完成了。方子初躺下正准备入睡,却听到了一阵并不急促的敲门声。 门外传来肖凉的声音:“是我。” 方子初不知他来干什么,但还是给开了门。 肖凉一进来就在门口停住脚步,把手里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她:“送你的。” 方子初接过,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只玉镯,通体莹白透亮,在煤油灯下散发着点点光辉。镯子内侧还刻着洒金的篆体,细看正是“子初”两个字。 这镯子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她摇头要还给他:“这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刻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肖凉的语气不容反抗。 她拿着盒子走到床铺边,肖凉看她那样子是要把镯子保管起来,推门便要离去,却听到方子初说:“等一下。” 他一回头,看到方子初手里攥着什么向他走来,已不是他给她的那个盒子。离近了,她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用红绳编的小玩意,但绳子打的不太平整,有点凌乱。 “这是盘长结,我以前看我娘打过。它没有开头和结尾,代表着万物轮回,周而复始,永恒不灭。带在身上讨个平安吉利吧。” 虽说如此,她手中这个结却被搞得七出八进的。肖凉也听不太懂那些深奥的寓意,不过只要是她送的东西,他概没有不收的道理。 他从腰间取出自己的刀,把那红色的盘长结牢牢地系在刀柄上。 方子初这才得以细致地观察到他的刀,刀柄和刀鞘上竟然有些点点斑斑的锈迹,脱口而出:“这刀有些年头了。” 肖凉道:“是我师父留下的。” 师父?听到这两个字,方子初不由好奇心大作,难道肖凉真是那种小说话本里常出现的武林高人吗? “那你师父如今在哪里呢?” 肖凉看到了方子初眼中的兴致,认真地回答:“早死了。喝酒喝死了。” 方子初惊讶了一下,心道:怪不得你这么能喝酒,原来是跟师父学的。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所以酒不要喝太多,要注意身体啊。” 肖凉嘴唇一勾,淡漠如湖水般的脸上终于被激起了一丝波澜,却没有回应她的话。 方子初早就了解他是个太有主意的人了,岔开话问道:“你们学武的人,小时候都是跟着师父的吗?你爹娘呢?我一直没听你提起过家里的人。” “大过年的提那些做什么,好好睡觉。”肖凉刚要转头开门,却察觉到方子初眼中的失落,又说,“其实我家里面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大当家!”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喊声,“有个洋人的船,非要停到咱们这地方,你快出来看看!” 洋人的马仔却是个中国人,他站在船头,眼睛倨傲地向下瞥,命令肖凉:“我们要停在这里,你们快把地方让出来。” 肖凉眼一眯,在黑夜中凭着依稀的灯火打量着这个穿着洋人制服的中国马仔:“不愧是毛子的狗,一样的不懂规矩。你们要停在这里干什么?” “你只管腾出地方。” 此地位于汉水与长江的汇流处的汉阳沿岸,青龙帮的地界往汉口延伸后就停驻在这里。 “这可是你们往枪口上撞的!”肖凉冷笑。 货轮上有十来名荷枪实弹、穿着洋式制服的武装人员,大多却都是中国人。 青龙帮的人早就摆好了阵仗,他们从四面八方袭来,每人手里都端着一杆精良的长枪。 不过一刻钟,胜负立见。那个高大的英国人以及那些武装的马仔,都被青龙帮的人挟持之后五花大绑。 有几个弟兄将这艘货轮上上下下搜查一遍,报告给肖凉里面竟然是空的,没有什么货物。 带头的英国人听不太懂中文。陈焕生却做起翻译,其他人都惊讶他竟还有这样的绝活。他淡淡地笑说:“以前我在武昌高师读书,在洋文上也算是个半吊子。” 他将肖凉的意思转述给那洋人:“你们是要在这里等接头的人吧?” 这个洋人对此并不作答,别过脸去谁也不看,好像不屑于和他们开口一样。 过了一刻钟,果然有两艘带乌蓬的船划过来,船破旧得十分不起眼,肖凉看到后却眼仁一亮,他对此向来嗅觉敏锐,越不起眼的船里,越有见不得人的货。 劫了这两艘小船后,他命人将里面的货箱都抬到洋人的货轮上来。掀开箱子一看,里面都是一个个用透明玻璃瓶装着的状似小糖球的东西。 “这是什么?”肖凉拿出其中一个玻璃瓶,在洋人面前晃了一下。 洋人仍旧闭口不答。 “欢喜丸。”被绑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人出声,带着点上海人的口音。 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个人,长了个中国人的皮囊,浑身上下却透着股洋气:白衬衫、西式马甲、收脚的裤腿扎到靴筒里,头上戴着顶贝雷帽,胸前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稍显笨重的相机。 “这是一种毒丸。”他被绑着,脸上却见不到丝毫的恐慌,不徐不疾地给在场的人解释着,“它跟大烟一样,会让人上瘾。但毒性要比大烟强上十倍还多,而且戒断反应异常强烈。” “这不就是霍五吃的东西吗?”李晋打开一个密封好的瓶子取出一颗。 陈焕生眼看那药丸在他手指间捏着,离嘴越来越近,飞快伸出手拍向他脑袋:“怎么?你还想尝尝?” 李晋另一只手摸了摸被打疼的脑袋:“我闻闻是什么味不行啊?”于是把那颗雪白的“药丸”放到鼻尖嗅嗅,面露吃惊,“好甜,这不就是小伢吃的糖丸嘛!” 听到这话,那胸前挂着相机的年轻人轻笑出声,笑容里透着股无奈。 陈焕生在一旁道:“你们知道西药房里会卖一种用来戒大烟的药丸吧?” 其间有弟兄立刻答:“我见过有个亲戚吃这个,跟叁当家手里拿着的差不多,也是白色的。那个东西吃了,大烟倒是戒了,结果又对这药丸上瘾了。” “比大烟还要难戒!”青龙帮中又有一人大声说。 “因为那里面有吗啡。”陈焕生说。 “吗啡是么东西?”大家都问。 “它本来是洋大夫用来给病人止痛的,但极容易上瘾。听说是从大烟里提取出来的。” “那这也是吗啡做的?”李晋捏着这颗小丸,半眯着眼睛看。 “不全是,里面主要是有一种东西,比吗啡还要让人难以招架,据说叫可露因。毒性和成瘾性比吗啡还要强上几倍。”年轻人好像对此十分了解,总是能在适当的时机从嘴里甩出几句关键的信息。 他面色平静地接着说:“这种药丸是新出的货,大烟叫福寿膏,它就叫‘欢喜丸’,吃了欢喜得像得道成仙一样。 “这么说,你吃过?”李晋好奇地问他。 “没有,我看别人吃。一开始快意得很,后来又饱受折磨。一旦得了它,就等于上了天,没了它跟下地狱一样。”年轻人语气淡淡的,“这东西就是从汉口往外流的,前几天我在上海也看到有人吃。但是租界……暂时进不了。” “所以他们和你们这个洋人老大交货,就是为了往租界里卖?”肖凉突然开口。 “聪明。”年轻人点了下头。 肖凉又让陈焕生用英文问那个领头的洋人:“和你们交易的这帮人上面是谁?货源是从哪里出的?” 洋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嘴唇间轻轻飘出两叁个单词,那是“无可奉告”的意思,接着语速很快地说了一长串,被陈焕生翻译给肖凉:“他说最好马上放了他,否则大使馆知道了会给督军府发照会,到时候……” “跟他说,尽管发,就让他们出钱来赎。”肖凉说。 那洋人听了被翻译过来的话,嘲讽地笑了笑:“果然,中国的土匪就是如此贪婪。” 肖凉眼睛扫了一圈地上的货箱,对弟兄们说:“知道该怎么做吧?” 这帮人领会了他的意思,开始一个个端起箱子,走到船边,把里面的东西往江里抛。 洋人看到这一幕,深目圆瞪,红着眼喊着:“你们这帮疯子!这可是一大笔钱!” ———— 大年初一的清晨,江府的小洋楼里一张西式长餐桌上摆着一盘盘饺子,另有吐司配花生酱。高脚杯里盛着洋酒,直筒玻璃杯里满是牛乳。这一桌食物可谓是亦中亦洋、不伦不类,就如同江如海这个人,扭曲而无常。 江家籍贯于天津,只是近些年因为调任来到汉口,但过节时仍保留着在北方时的习惯,比如吃饺子。江如海尤爱薄皮大馅的猪肉大葱饺子,此时,他的二姨太正侍候着他,他吃得嘴唇上油光闪闪。 可桌边一圈,除了他的四个太太和一儿一女,还空了一张椅子,这张椅子总是空着的。 大太太在江如海身旁细声细气地说:“老爷,还是去招呼一下二妹吧。今天好歹是大年初一,她昨晚就没下来吃辞岁饭。一家人一年到头总要聚一聚。” 江如海咽下一口洋酒,漠然道:“随她去,她几时认过我们是她的家人?” 这时,突然有仆从冲进来说外交部门来人有要事相报,江如海让那人直接进来。 来人见餐厅中有旁人在场,于是走到江如海身边,凑近了耳语一阵。 江如海面色微变,问:“他们要多少?” 那人伸出一只手,摊开五指比划了一下。又战战兢兢地说:“他们还有一个条件,要……” “快说!” “要江督军亲自带着这五万大洋去……” 江如海浓眉倒竖,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摔:“什么杂鱼也敢往我桌子上蹦!”又道,“这个肖凉,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传信的人说:“他是最近两个月做大的一个瓢把子,听说身手极好,对手下人又很大方。传闻他极恨大烟,为这捅死过一个手下。” “巧了,我生平最爱的东西,就是大烟。”江如海幽幽一笑,“吩咐四海帮的万锦程,带着五万圆去会他们。告诉他,要把约翰逊先生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还有那个姓肖的人头。让那条杂鱼领会领会,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上卷20屠四海 从除夕傍晚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天,约翰逊就再没进食,肚子空荡荡的,一叫就有回音。偏偏这帮野蛮的土匪围着他来回转悠,时不时烦扰他几句。 “那个约什么先生,我们大当家的特地赏给你的。”李晋两手各端着一碗牛杂汤和一碗米饭,来到他面前。 汤的香味勾起了约翰逊的饥饿,虽然听不懂这个长相敦实的男人嘴里的话,但他两眼仍放着光。 “他还吩咐我来亲自喂你吃。”李晋把碗放在地上,撸起袖子嫌弃地说,“要不是为了那五万大洋,老子才不会喂你这臭毛子!” 这洋人大概能听出他的语气,但食物在前,人最基本的欲望在上,他选择忽视这些,直勾勾地看向汤和白米饭。 谁知,当他的嘴接住李晋递过来的勺子里的牛杂汤拌饭,就立刻将其一口喷出。 李晋向后躲了一下,可还是被喷到脸上几滴,他瞪向嘴里正“嘶嘶哈哈”着的洋人:“你可别不识抬举!” 约翰逊也不管他,一味用洋文叫着:“太辣了!太辣了……” 李晋可听不懂,他只道:“你现在吃的可是和我们大当家一样的伙食,平常的绑票可没这待遇。” 约翰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意思是这么辣的话不如不吃。 李晋又瞄到角落里那个胸前挂个“木箱”、戴着贝雷帽的年轻小伙,他正盯着地上那碗白米饭,直咽唾沫。 李晋怀着调戏的心思,过去问他:“把你那木箱子拿下来给我玩玩,我就把饭给你吃,怎么样?” “这不是木箱子,这是摄影机。”小伙严肃地说。 “……什么鸡?” “就是用来照相的机器。照相馆去过吧?” 李晋摸了摸鼻头:“没去过。我老家的人管这个叫照妖镜,听说还会喷火。” “那是老式的了,这个就不会。” “那你给我玩玩。” 年轻人沉默不语。 李晋对这玩意实在是好奇,略带讨好地继续问:“你想吃什么菜?我去给你炒。” 年轻人直说:“这东西我从来不会让人动,除非我死了。” “嗨!瞅你那小气样!” 李晋自讨没趣,刚要端着碗离开,就碰上了迎面走来的陈焕生,听他说:“碰面的时间快到了。” “那个江……督军要来了嘛?我正想去看看他长什么样。” 陈焕生道:“来的人十有八九不是他。” “那大当家干嘛要提这条件?” “估计是想恶心到那个姓江的吧。” 陈焕生走到被绑的洋人面前,用英文说:“约翰逊先生,你马上就要自由了。” “给我等着,你们对我的虐待,我会好好报偿的。”这个英国人高傲得有些愚蠢了,还没离开这里,就已经叫嚣起来。 “你得记住了,这一天内,我们对你可是好吃好喝招待啊。”陈焕生后面出来两个青龙帮的人,将约翰逊从地上拽起。 “我们还没计较当初是你们英国人把一箱箱的鸦片运到这里,让无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以至于丧命。” 陈焕生的话却招来了约翰逊的一声嗤笑:“那是因为你们中国人的劣根性,贪婪又懒惰。” 听到此话,陈焕生镜片后的目光罕见地变得凶狠阴冷,紧紧盯着英国人的一双碧眼:“你要记住,中国人里不全是‘东亚病夫’。” “我知道,还有像你们头儿那样的人。我承认,他的确是个疯子。可这样的疯子也还是太少了。如果能多一些,中国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番话令陈焕生哑口无言。他垂下眸沉思着什么,这沉思,同时也是一种默认。 ———— 万锦程早就听闻汉阳这边有个姓肖的最近混得风生水起,但他这个人很会权衡,江面上不好一家独大,因为凡事都有个“物极必反”的道理。所以即使肖凉灭了在他四海帮羽翼之下寻求保护的白虎帮,他也一直没有要动青龙帮的意思。 但江如海的吩咐,他不得不从。一方面四海帮通过给江如海运烟货从中抽成可谓是狠赚了多笔,更关键的是,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他可是一省督军,手下几千上万的兵,听说武昌江边还停着他的小军舰。 听闻这个姓肖的身手极好,万锦程尚武,也是个杂门杂派出来的,一直都很想领教一下,今日便借着这个由头,来会会他。为了不显得自己以多欺少,他只带了帮里一半的人,乘着几艘小舟过来。 肖凉立在货轮的甲板上,就在约翰逊的身旁,用眼扫了下面的一圈,问:“江如海呢?” “督军这两日身体抱恙,让我来替他将约翰逊先生赎回。”万锦程声音洪亮。 “你又是谁?” “四海帮,万锦程。” 肖凉淡淡地“哦”了一声,对一旁押着约翰逊的两个弟兄说:“带下去。” “肖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万锦程见状问。 “我提的要求是让江如海来送赎金。” “江督军若是来了,你以为能善了吗?跟我这个区区四海帮相比,他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你不要以为自己身手好,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江督军今天让我来,也是给你个面子。” 肖凉垂下眼皮,仿佛在思忖着什么,之后便向一旁的人说:“带过去”。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除了自己所乘的小船,万锦程还领着另一艘手下的木舟并排行至货轮之下。他打开一旁的手提箱子,向肖凉展示里面白晃晃的银元。 “请过来吧,肖当家。” 肖凉来到万锦程船上的同时,约翰逊也被送到了并排的小舟上。然而,就在肖凉马上要接过箱子时,却看到万锦程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对不住了,肖当家。”只见万锦程另一只手里白刃一晃,就向自己直奔而来。 “大当家猜的果然没错!这水匪什么时候也这么爱骗人了!”李晋带着一拨人早就埋伏好,前来交易的人一旦变卦,就放冷枪。 然而松了绑的约翰逊如游鱼归海,大显神通,“扑通”一下扎入水里,向四海帮在外围接应的船只游过去。 “不好!咱们得赶紧追上!”李晋和林隽带着一拨弟兄也上了小船沿着约翰逊逃逸的方向快速划过去。 这边肖凉堪堪躲过一记冷刀,暮色苍苍,肉眼依稀可见万锦程露出的胳膊上遒劲的肌肉线条。料峭春寒之中,他竟穿着一件赤膊的褂子。 肖凉近身搏斗从来就没输给别人,青龙帮这些日子在江面上也算是顺风顺水。况且他本就不是个谦虚的人,一顺遂起来就容易轻敌。 万锦程不同于那些只有蛮力的壮汉,他不仅力气比肖凉大,而且速度竟和他不相上下,这就导致他每一出手都十分迅猛。两人过了几招后,肖凉竟落了下风。 最后,万锦程一只手薅住肖凉的短发,一脚踩在他的后背上,将他的头狠狠压在水面之下。 肖凉却没有一丝挣扎,憋着气忍耐。对方手脚上的劲力死死地压制着他,让他不得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十秒,也许一分钟,总之对肖凉来说,水下的时间是停滞不前的,眼前只有没在浑浊江水里的船缘,还有不可名状的微小漂浮物。 人一旦被剥夺了呼吸,就好像整个被禁锢在一处无法逃离的狭小空间,对死的恐惧和绝望会爬进每一个毛孔。 肖凉感觉自己的胸腔越来越灼热,仿佛要炸开一般。头也越来越涨,越来越晕,可就在这混沌的脑海里,竟浮出了好几年前遥远的画面。 同样是如此窒息的感觉,头上传来的却是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带着份吊儿郎当:“傻小子,不是我故意要作弄你。湖北这地界上到处是江河湖荡,会凫水,更要会憋气。憋气会让人战胜心底对死亡的恐惧。要知道,活着可比死还要可怕……” 昔日那个老头的声音在混沌的脑内越来越模糊,最后遥不可及,但他内心深处的惶恐也跟着烟消云散了。整个人宛如一尊浸在水里的雕像,但跟一般的雕像不同,他的心是活的。 船上的万锦程感觉到手底下的人仿佛失去了生气了,却又在心底浮现出一丝隐忧。具体过了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但他考虑到这早已突破了正常人的极限。是时候拉起这小子的尸体欣赏一下他的死相了。 于是他松开踩在肖凉背上的脚,手也松了一些劲力,正要提起他的头。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措手不及,怔愣得来不及反应。 只见肖凉犹如一条潜在水面下的游龙,横空出世一般跃起,双手撑着船缘,身体向上空翻,一脚踹向了万锦程的下颏,头发上的水珠随之被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一脚用尽了全力,万锦程向后直接倒去。 肖凉踩在他的胸脯上,一手死死按住他的一边肩膀,不等万锦程有任何挣扎的动作,就用刀划开了他的喉咙。 很快,万锦程便没了气息。 肖凉割下了他的脑袋,细致的处理让这颗头颅并没有留下脏污的血迹。只是那两颗大眼兀自睁着,空洞而惶然,怪吓人的。 肖凉提起万锦程的头,在天边还透着依稀亮光下的暮色里,昭昭然的,让四海帮的那些人都看了个清楚。 他的本意是“擒贼先擒王”,以为万锦程的手下看到首领的人头,会纷纷投降溃散。 可万锦程却是个极有凝聚力的总瓢把子,他的弟兄们先是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瞪着肖凉手里的人头,紧接着双眼中倏然燃起愤怒的火焰。 他们走上了要同青龙帮鱼死网破的道路,将本来准备要用来夜战的火把一个个点燃,掷向了青龙帮的十几艘木船。 木头遇火,几乎是瞬间就烧了起来,从船头烧向栏杆、从栏杆烧到甲板,熊熊烈焰绵延而过。船上的男人们像蚂蚱一样蹦到水里。能做水匪的人里,大多都是水性不错的。 方子初一直在头船的船舱里呆着,这里离“战场”最远,可外面的声音她还是十分留意的。 她已然从喊杀声中察觉出了不对劲,且感到周围越来越热,鼻子里蹿进来烧焦的气味,凝神一听,船板在哔啵作响。 她忙跑出船舱,眼见身在的这艘船的前半部分已经烧着了,黑烟正向后面入侵。 方子初忍不住咳嗽两声,四下里用目光寻找可以上岸的出路,可平时都是在船头那里搭木板上岸,而她此时在船尾,离岸边尚有一段距离。 正在她心思运转之间,身后却传来了陌生男人戏谑的声音:“原来这里还有个小妮子。” 一回头,四海帮的那些残兵游俑划着木舟停在了船尾。 那些男人贪婪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着:“你们大当家割了我们当家的人头,这笔账正好在你身上讨回来!” 看着他们有要上船的架势,方子初掏出枪,指着他们:“别过来!” “哟!果然是匪窝里的女人,烈得很!”其中一个男人将手里的火把往甲板上一扔,正好就落在了方子初的脚边。 她自小对火炮怕极,大叫一声,下意识跳起来,而火苗却顺着她的裙角一路飞快地攀上来。 她慌得不行,急得伸出另一只脚去踩。这动作当然显得很笨拙,更糟糕的是,在慌乱中,她被接连绊了两叁下,直往后退,撞到了船边的护栏,而木栏杆已被火焰的热气熏得发脆,在撞击之下裂开。 方子初也随之倒向江里。 眼里是那几个男人脸上的嘲笑,心中闪过的念头却是:完了。是的,比起怕火,方子初更怕水,所以一直没有学习如何泅水。 看到青龙帮的十几艘船已连成一片火海,焰舌迅速吞卷着自己熟悉的安身之所,肖凉没工夫去欣赏手里的人头艺术,随手把万锦程的头往小舟里一撇,便一头扎到江里,向那片火海以最快的速度游过去。 浸入江中的一瞬,方子初感到自己的耳朵里都进了水,霎时失去了平衡。她下意识用双手挣扎着要把头浮出水面,好获得呼吸。可越挣扎,她不仅口鼻里呛到了更多的水,也越来越往下沉。 意识到这个后,她赶紧闭气,双手不动弹了,却感到背部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慢慢地把自己往上托。 她试图睁开眼,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上卷21生同衾 方子初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连续拍打着,呛出了几口水;又感到嘴唇被湿润的东西覆盖,温热的气息被渡进来,全身的湿冷也被慢慢褪去,整个人感到更加轻松。 她睁开眼,所见的是熟悉的船舱内,以为自己躺在床上,但渐渐感到身下的硬度,才意识到她是躺在地板上的。 一团白色的东西被抛在身边,她偏过头去看,这不是自己用来换洗的里衣吗? “换上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又把头转到另一边,肖凉席地而坐,他全身衣服湿透,头发服帖在额前鬓角,不住地往下滴着水珠。 “我又被你救了?”方子初唇畔溢出一声如轻叹般的笑声。 “改天我教你凫水,”肖凉说,“把干净衣服换上。”话音刚落,他就起身开门走了。 方子初换完衣服,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感到不对。她记得没落水之前就眼见这船的前半部分都起火了,那里不正是肖凉住的地方吗? 她开门去到甲板上一看,果然前面肖凉船舱棚顶的木板已被烧得塌陷,里面的家具物品一律面目全非,船头处的甲板也被熏得焦黑。 肖凉正蜷缩在甲板上,身上裹着湿冷的衣服,头顶着深蓝的星幕。正月的天,寒气刺骨,方子初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去我那里睡吧。” “不用。” 肖凉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他坚持的事好像从来没人能够改变。 可方子初却有招数对付,她在肖凉身边躺下:“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肖凉见她只穿着一层里衣里裤,眼睛看向天幕边的星子,目光灿灿,于是站起来,颇有些无奈地向方子初的船舱走去。 方子初跟在他身后,狡黠地偷笑。 舱内只有一床被褥,还被烟燎得添了一大片棕黑色的污迹,透着股糊味。床铺边两个船舱之间的夹板被烧断,冷风从缝隙中不断透进来。 她可不打算在这里躺着吹冷风,于是把被褥都搬到地板上。被子平时只她一个人盖,还能多出一点富余的地方。方子初侧着身躺在里面,对正在地上和衣躺着的肖凉说:“我们盖一个被子吧。” 她此话一出,肖凉眼睛盯着棚顶,隔了好几秒才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大了不知道吗” “我相信你啊,你又不会对我做什么。”方子初说的正是心里所想,要是他想对自己做什么,以他的体力,自己根本不能反抗。她接着说:“我们挤一挤,彼此还能热乎点。你没看到那里的船板裂开了吗?你穿着湿衣服,再被风一吹,会伤风的。” “我身上都湿透了,和你盖一个被子,你会不舒服。”肖凉刚说完,竟不自禁打了一个喷嚏。 “都这样了,还逞强。我都不在意,你扭捏什么呢?”方子初有点生气了,用脚把被子蹬开,“那我也不盖了,要伤风我陪你!” 肖凉对她这招最是无奈,他把外面湿得最严重的黑衣裤褂脱下,仅着里面的白色汗衫和里裤,平时一举一动都迅速无比的他此时却慢吞吞地走过去掀开方子初的被子躺下。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占了被子的一半还多,就侧过身去,手脚都拘谨着,此时用一个词来形容他毫不为过——“正襟危躺”。听到一旁方子初把汽灯熄灭,感觉到她也钻进了被窝,他忙把双眼一闭。 少年和少女的肌肤隔着两个人的衣服——湿冷的和干燥的,紧密地贴在一起。 方子初很快就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声飘到肖凉的耳朵里。他眼睛闭着,脑袋却清明得很。他现在真想深深地叹上一口气,可不敢惊动身边人,忍不住还是睁开了眼,借着船板断开的缝隙,外面的月光透进来,他能看到面对面的方子初的脸,她的睡颜是那么的安宁,他知道,那是因为对自己的信任。 肖凉很少失眠,他一度认为吃饭和睡觉是人生中最愉快、最忘我的事。可此时,他却一点也睡不着,只能不时地看看方子初的脸,渐渐地也起了些许困意。 但他很早就醒了,因为太热了。 方子初整个人都缠在了肖凉的身上。 肖凉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醒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火气大,方子初把他当火炉了吧。她的胳膊伸出被子,放到了肖凉的肩膀上,腿在被子里,竟攀上了肖凉的腰际,鼻间呼吸的热气摩挲着他的脸庞。 在蒙蒙的天光之下,他的眼睛不经意间瞟到了她微敞的胸襟,里面一片雪白微微起伏,不禁紧张得喉头一滚,咽下口唾沫。 他整个人又湿又热又冷又燥,一腔热血直往身下涌去,心头冒出一种冲动,和杀人前很像,但又不像。如果说杀人之前的冲动是要消灭一个人,那么此时他的这种冲动是要和一个人融合。 他从十叁岁流落汉口乞讨,就混迹于粗鄙的男人堆里,什么荤话没听过,也见过男女野合,听过男人在干那事上头时淋漓不堪的脏话和女人婉转难耐的呻|吟。 此时的肖凉真想一头扎进冰冷的江水里。 可方子初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脑中仅存的理智立即断了弦。她在睡梦中呓吟了一声,柔嫩光滑的脸颊蹭了蹭他的嘴边,无比地亲昵。 他能感觉到,腿间蛰伏着的物什正在一点点地抬头。 肖凉慢慢地抬起手,因为心头燃烧着的那一小撮火焰正在不断地蔓延,蔓延到他的指尖,放软了他的动作。他艰难地把方子初踢在自己身上的腿放下,然后悄悄地离开被窝,穿上外衣走出了船舱。 关紧舱门后,外面冷冽的风吹来,让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船栏被烧断了,肖凉站在甲板的边缘,看着脚下的江水,一头跳了进去。 江水冰凉沁骨,浇灭了他的心头火。他一口气游到岸边,又就着江水洗了把脸,便坐在江滩上,看着日头徐徐从天边升上来。 上卷22过江龙 一趟北洋军队的专列,沿着京汉铁路一路行驶,于一个清晨抵达了汉口火车站。 自第一节车厢走下来一个叁十多岁的男人,他一身卡其色军服、披着深绿色斗篷,在月台上行走得不紧不慢,透出股儒将之气。 这人便是“扶危将军”——北洋第九师师长顾向卿,一路跟在他左右的是他最信赖的副官和参谋长廖怀钧。 而他对面信步走来的是现今的湖北省督军江如海。 “好久不见啊,顾帅!” 江如海伸出双手要同顾向卿相握,他脸上带着一贯皮笑肉不笑的热情:“顾帅此去湖南作战,出任前敌总指挥,这是要往上走的兆头啊!到时候可别忘了老弟。” “请江督军放心,我可是一直惦念着您呢。”顾向卿嘴上温和有礼,手却纹丝不动,无声地拒绝了江如海的握手。 江如海仿佛没觉察一样,自然地把手收回来:“真是抱歉,今日顾帅在汉口接风洗尘,江某是没法奉陪到底了。眼下有个稍稍棘手的事要去处理。” “是什么事,竟然能烦恼到江督军,让您这么着急去处理?”顾向卿问道。 “嗐,也并非什么大事,就是最近江面上蹦出了个小蚂蚱。” 这话里顾向卿也不太能听懂,只道:“我倒是不碍事。顾某生在汉阳,长在汉口,对这里熟悉得很。” 和江如海在车站一阵虚与委蛇的寒暄之后,顾向卿就带着自己的参谋长和副官来到了升基巷去过早。 叁个人点了糊汤鱼粉,泡着油条吃。顾向卿少年时在汉口最爱的就是这一口,自去年八月巡视两湖后就没再尝过,如今总算是过了把瘾。 他吃得酣畅之时,倒也不忘谈起政治,从北京如今的局势再说到这次南征。参谋长廖怀钧又叮嘱他:“顾帅,湖南那边可不像咱们现在想的能容易攻下来啊。特别是湘西,那里的土匪可是出了名的彪悍。” “你的意思是?”顾向卿意有所指地问。 廖怀钧压低声音道:“咱现在已经到了湖北了,这里不管怎么说也曾经是您的地盘,您只要吱一声,江如海肯定会派人手,到时候打湖南不就容易多了?他手下的人马可是不少。” 见上峰面色不动,他又接着劝道:“我知道您对江如海颇有微词,觉得他过于贪婪、野心太大了。可这次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啊,如果战后以曹司令的名义,还能趁机收编他的一部分军队,正好来削弱江如海的力量!” “唉……”听闻此,顾向卿叹口气道:“这个江如海,若是长久地坐在湖北督军的宝座上,将来必成一大祸患啊。可我如今,依然没有想到什么人能替代他。手里那几个人,不是野心大、就是脑袋不够灵光,而聪明善战的又是吃喝嫖赌抽成性。我缺一颗……棋子啊,放在这楚河汉界之上。” “荆楚之地,两江相汇之处,九省通衢。放在这里的那颗棋子,定是个不好选的。将来这片地界可是要成为您的大后方。” “卖报卖报!荆江小报,一份十文!”年纪不过十来岁的小童胸前挎着一个大帆布包在小巷里穿梭来去,动作灵活轻快,边用稚嫩地声音嚷着:“英国商人被江匪劫持,过江龙大屠四海帮!” 顾向卿到了一个地方最爱看报纸,好来了解当地当时的一些情况,此时他习惯性地掏出十个铜板,买了一份《荆江小报》。 这个类型的报纸上大多都是江湖市井里刚发生的新奇事儿和一些道听途说。他看到占了头版半个篇幅的一条新闻,笑出声来,然后摇头道:“小小一个江匪,也能被这报纸安个如此响亮的名号,‘过江龙?’” 廖怀钧听他如此一说,很好奇地接过报纸一看,也是付之一笑:“这江面上果然变天够快,上面写的什么青龙帮、四海帮的,咱们在湖北那时候哪儿听过啊?” “不过这个姓肖的小子,也是胆子够大,敢跟江如海叫板。一般的江匪,哪个不是跟当地的军阀沆瀣一气?”顾向卿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佩服之色。 “这小子的气数也就快尽了。江如海手底下多少兵?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听着参谋长的话,顾向卿只是把眼前的那盘卤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嘴上说:“别人的生死有命,与咱们无关。快吃快吃,糊汤粉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 自从和方子初挤在同一个被窝那天起,肖凉久违地伤风了。 他自小几乎没有生过什么病,即使在当花子时,最艰难的年月里,除了打架会挂点彩。 肖凉不吭一声,照常作息。是方子初最先发觉端倪的,她看出肖凉的脸红得不正常,还咳嗽,在他整个身体的抗拒下,去摸他的额头。 知道他发热后,她就和林隽上岸请了一个江湖郎中。方子初本想请个洋大夫的,可林隽提醒她,那样的话肖凉更不能接受。 这个方子初眼里的“蒙古医生”给肖凉号了迈,又问他最近两日有没有着凉,便断定是体内寒火相攻所致,临走给开了两副中药。 方子初态度坚决地让肖凉躺在自己床铺上,给他盖好被子,并用多余的衣服勉强堵上一旁那个漏风的洞。 很久不生病的人,一次小病给他身体和感觉上带来的冲击要比平时偶尔得个伤风的人大。那时,风寒也并不是小病,救治不及时也会要人命的。 肖凉能感到自己全身上的肌肉正发酸,能感到其中不时的轻微但剧烈的疼痛。但他觉得大白天,作为一帮之主的他就这样躺在暖和软乎的被子里,很不像话。 可方子初就在床边盘腿而坐,一双清泠泠的眼睛就这么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好像生怕他会溜走一样。 对于这世间的人和事,他一直以来就没惧过什么。可此时此刻,一对上她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发慌。 于是索性紧闭双眼,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就这样,方子初坐在他身边,从日中伴到日落。 “大当家!大……”李晋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看到这对男女时已经忘记了尴尬,他面带慌张,“不妙啊,大当家。有一艘大船正往咱们这边开!” 肖凉霎时睁开眼:“什么?” “就是洋人经常停在码头旁边那种又大又长的船。”李晋昨夜和林隽刚把那个约翰逊追回来绑在货轮上,可前有狼后有虎,他此刻急得脑门上都出汗了,“我打眼那么一望,光是在甲板上面的,就有乌泱泱的一群人,都穿着二尺半?,端着长枪……” 方子初这么一听,瞪大了双眼,喃喃道:“是他!是江如海来了。” 肖凉掀起被子站起来,动作里看不出丝毫病弱带来的迟缓,他凌乱的刘海下,纯黑的眼仁里,透出一股决然,吩咐李晋:“让弟兄们抄家伙,就剩最后一哆嗦了!” 他走到甲板上,望向火红欲燃的天边,一艘中型军舰由远及近地驶来。 肖凉整个拿出配在腰间的刀,那个红色的盘长结随着他的动作一荡一荡的,他“唰”一下抽出刀刃,将刀鞘在手心里磕了磕,便从里面滚出来个东西。 那是一片极薄的刀片,尾端被牛皮纸包裹以充作刀柄。 他冰冷的目光从锋利的刀刃处流过,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如同这片小刀,薄,而短促。 接着,肖凉把刀片藏在了身上。 上卷23青龙败 然而,江如海却不在军舰上,坐镇这次剿匪的是他心腹的副官,而他此时正在武圣庙悠闲地喝着茶水等着消息,仿佛这一切只是一碟下酒的小菜。 肖凉让方子初跟着林隽去到货轮上,临走时,他把林隽叫到一边特地嘱咐他,如若情势不妙,就乘坐货轮底下的小船带着方子初逃走。 然而这些话,方子初是听不到的。她很犹豫,甚至迟迟不肯上货轮,因为她心头总是浮现着一股不详的预感,比之前遇到所有棘手的情况时还能感到更强的危机感与惶恐。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肖凉,而肖凉的眼睛里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仿佛在让她放心。 “快走吧,妹妹。”李晋在她身后说道,语气里带着调侃,“你在大当家身边,他连刀都拿不稳了。”难关临头,这个厨子少了适才的慌张,还能轻而易举地说说笑笑。 方子初临走背过身前,深深地望了肖凉一眼,那双眼睛好像要把他吸进去一般。 出乎意料的是,肖凉笑了,他脸上是少见的和煦,嘴角微翘,双眼弯弯。 他轻声说:“走吧。” ———— 一排船只虽然上面被烧得残破不堪,但因为扑救及时,船的主体还是比较完整的,还可以划动。 在军舰靠近之前,肖凉命弟兄们把船只都划聚在一起,并各自拆了船舱的板子抵挡固定在四面八方,建成了一个简陋的临时堡垒。 军舰靠近,副官站在船头,照例说了一番话:“肖凉,你绑架无辜商人,在江面上纵火劫掠,若你此刻认罪伏诛,你的弟兄们还可以从宽处理。” “‘从宽处理’?再说,他是不是无辜的,你们心里最清楚。”肖凉站在这片“堡垒”的最前方,冷声说。 副官这才看清肖凉的容颜,眼里闪过惊诧:“原来是你。”他没有丝毫感情地呵呵笑了两声:“真是好久不见啊,我本以为你早就去阎罗殿报到了。” “那就别怪江督军无情了。”只见这副官向后微微一挥手,身后的士兵把把扛在肩上的枪齐齐地迅速架起。 青龙帮的人也纷纷从战壕里举枪探头,枪雷弹雨一触即发。方圆几里之内码头上停泊的船只见此声势,连忙起锚离岸,寻找新的停泊之所。 江如海这次派遣的两个排属于他手下军队里比较涣散的一支,毕竟剿灭一小窝区区的土匪,如果都用到了精良部队,传出去不得被笑掉大牙?而青龙帮经过几个月来大大小小的劫掠和实战,无论是对于枪械的熟练程度还是射击技术都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 尤其是肖凉,他的枪和刀一样,既快又准,本人又极会躲闪。李晋虽是厨子,但在以前的青龙帮里,枪法就仅次于南老大和二当家。就连陈焕生这样从前几乎只拿笔的搬舵先生如今也能达到弹无虚发。 青龙帮的人打完枪后就缩进战壕里躲起来,令军舰上的士兵们感到棘手的是,这些堆立起来的破船板的质量竟然出奇的好,他们的子弹几乎都射在了木板上,留下了一个个密集的孔洞。 而两相一对比,伤亡情况立见高下。军舰上已有二十来人被射中倒下。 “下一拨赶紧上来!把他们前面的破木板打穿、打烂!”副官见状烦躁地向舰舱内命令着。 一个排长蹲在铁制的船围后躲避子弹,边对带领他们的副官说:“不行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这边的开放区域要比对面大,更无处可躲。剩的弹药也不多了。到时候拼刀,我们不一定能赢得过这帮水匪啊。” “那你说怎么办?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副官咬牙,一脸忿恨,手却轻轻拍了拍排长的肩膀。 “我记得这船身上还有一个大炮筒。” “那都多长时间没用过了。储藏室里的那些炮弹早就受潮了吧。” “别管受没受潮,只要能打出响来就是好样的。” 可副官却担忧道:“那个什么两湖巡阅使顾向卿又来了,只是为了剿匪就如此大动干戈,若是再伤及无辜商船和岸上的平民,督军可是要被怪罪的!” 排长说:“副官你很少上战场体会不到,一旦火烧到眉毛上,哪儿管的了那么多?若是这次咱们开着军舰都没法把一窝小江匪给端下来,那以后督军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说完,这个排长也不顾副官的犹豫,就一溜烟地跑进了控制室,并命人填充好了炮弹。随着一声突兀地炸雷般的巨响,青龙帮所搭建的战壕的一处边角顷刻间变成了废墟。 那里原本的几个弟兄就这样化成了废墟中混着血的肉泥。当时,距离闹革命已过去了好几年,这一炮打碎了众人心底对太平日子的印象,他们都怔仲地望向昔日兄弟惨不忍睹的残骸,就连见惯生死的肖凉也不禁侧目。 “怎么样,这一炮?不知肖大当家有何感想。”副官在舰首叫嚣着。 “慢着——!” 副官循着声音偏过头,看向一旁不远处那艘挂着英格兰旗帜的货轮,他看到了形貌高大的洋人。他猜测那应该就是人质——英国商人约翰逊了。 而约翰逊身旁还站了一个清隽瘦弱的男人,此时他一手费力地钳制住这个洋人背后的绳索,另一只手正举枪指着其脑侧。 青龙帮的人都认出来,那是林隽。他们都很意外,平时极其胆小的他此刻会站出来。肖凉却并不意外,因为他早就看出,这个弱鸡一样的小子其实有点东西。 林隽挟持着约翰逊对舰首的副官用最大声喊道:“你如果再开一次炮,我手里这个英国人的命就没了。你们的任务之一不就是把他毫发无损地带回去吗?” 良久,副官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狂执狰狞的笑:“你说的确实没错。但我今天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他目光紧紧地盯住肖凉,这个人曾经在他手里逃出生天,这次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他! “只是一个英国的商人而已,等剿匪过后,我就上报他是在混乱之中不幸牺牲了,又如何呢?我想使馆方面会谅解的吧。”说罢,副官随意地向控制室的舷窗摆了摆手。 约翰逊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一看到那一挥手,仿佛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声嘶力竭地叫着:“不!不!绝对不要!……”他脑侧的头皮能感受到一旁枪口的颤抖。 随着一声扳机的扣响,第二响炮几乎是同时射在了青龙帮“堡垒”的另一头,同样的,那处的几个弟兄同木板一起化为了灰烬。 这是林隽第一次杀人,看着地上约翰逊尸体旁的那一小洼血泊,他不禁在心里慨叹,果然像李晋说过的,杀人就像杀鸡一般简单。人,这么容易就死掉了。 可这个人的死亡,却无法停止江如海手下军队的动作,林隽望向战壕两边对称的塌下去的两角,却看不到下面弟兄们模糊的残尸,他们还是死了。 肖凉看了一眼货轮,又看向了两侧面色俱是惊恐的弟兄们。 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起,他便不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了一群人,生命由此增添了许多负担,但也因此便得更加厚重。 他决定,是时候该担起这所有了。 “我跟你们走,任凭处置。”肖凉从战壕里站起来道,“但你要放过除我之外,帮里的所有人。” “大当家!不能就这么降了!”李晋在他身旁瞪着眼仰头冲他喊着。 陈焕生叹道:“唉,不降又能怎样?我们躲得过吗?” “好,我敬你是个大丈夫,一言为定。”副官说,“放下你手里的枪,过来。” 肖凉把那杆“汉阳造”撇在一边。 “刀也扔了。”副官又说。 肖凉照做,把腰间的刀摘下来交给陈焕生保管,便上了对面的军舰。 “跪下来。”副官看着这个彰显着他的失败的人走到甲板上,离他越来越近。 李晋在下面看得一清二楚,咬牙切齿地骂:“这个狗日的婊子养的!” “我说跪下来,没听到吗?”副官挑眉道。 肖凉双膝利落着地,眼里却没有一丝这个姿势下该有的顺从与恭敬。 副官看得心里直冒火,抬脚用尽力气踢向他的腹部:“妈的,你有什么资本可狂的?” 肖凉不做丝毫反抗,只是轻微咳嗽两声,嘴里呛出了一点血。 上卷24共进退 舱外的枪鸣炮响、喊杀嘶吼烟消云散,一切归于寂灭。方子初却在英国人的货舱内动弹不得。刚刚林隽打算挟持约翰逊之前,一向谨慎的他为防方子初突然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危及性命,将她双手反绑在货舱里的柱子上。 此刻外面的寂静,比之前战场上的金戈之音更加渗人。 方子初迟迟没有听到青龙帮以往在战捷后胜利得意的欢呼喧嚷,只有被江风吹过来的微弱的谈话声。 她心一沉,有一种感应:肖凉不在周围,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气息,于是大喊着肖凉的名字。 无一人回应。 她用尽全部力气要挣脱出来,可绳结绑得相当牢固。几番磨蹭间,腕部细嫩的肌肤已经脱皮,可她顾不得这些细微而尖锐的疼痛,又用最大的声音喊起林隽的名字。 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钢铁甲板上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果然,是败了吗?是敌人来了吗? 传入耳里的,却是熟悉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李晋,我们这几个人里,你枪法最好。我和林隽去救大当家,你把她送到岸上,先藏起来……” “江如海那里多危险你不知道吗?没有我你们会死得更惨吧?” 陈焕生、李晋出现在方子初面前,这二人看着方子初盯着他们。李晋不自然地撇过头。 “肖凉呢?”方子初问陈焕生,语气听起来似乎挺平静,声线却暗暗发抖。 林隽随后而至,看到方子初背后的绳结,眼里闪过不忍与愧疚。 陈焕生没有回答她,回头和李晋说:“就这么绑起来也好,你马上带她走。” 李晋说:“我不走,你让林隽带她,他现在能保护住她。我带弟兄们去救……”他看了一眼方子初,“……去江如海那里”。 把这一番交谈听个大概,方子初已经能猜出大概发生了什么,她试图平复呼吸,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冷静:“你们绑着我也无济于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肖凉救出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不行,我们不能让你涉险。就算到了地府,也没法和大当家交代。”陈焕生语气果断,让林隽解开绑在柱子上的绳结。 方子初极欲挣脱,嘴里嘶吼着:“我不走,我凭什么走!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走!我走了就是无义之徒!” “无义之徒也比没命好。记住,活着最重要。”陈焕生继续说。 李晋和林隽在两旁钳制住方子初,也只是堪堪僵持住。这个平时看起来柔弱的小姑娘,此时却如同寺庙里的泥像一样,怎么拽也拽不动。 “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方子初喘着气说,“你们把我弄上岸,……我自己也会去救他!” “快把她带上船,我们好走。”李晋对林隽说。 林隽道:“你们放心,我会看着她的。我猜江如海今天的警备会比以往松。上午去请郎中,在街上听说一早上一个姓顾的将军打北边来汉口巡阅。江如海估计忙着对付他。” “还是不能轻视了,江如海可是手握重兵的督军。”陈焕生道。 方子初到底难敌两个成年男子的力气,被拖着走到了舱门口。 这时,忽响起一个声音:“等等。” 这两个字在争执推搡着的人耳朵里确实微弱了些,于是更大声的又响起:“你们等一下。” 人们,包括方子初,纷纷看向声音的来源处,舱内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那个胸前戴着盒式相机的青年正说着:“我有办法。” ———— 汉口,顾家花园。 一栋米白色的二层欧式小洋房里,传来洪亮的男声。这并不是顾家花园主人的声音,而是来自今日它的一位贵客——川军第四师师长邹骏龙。 一楼宽敞的会客厅内,顾向卿与邹骏龙坐在正中的沙发上,动作随意散漫,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攀谈。旁边各有几名亲兵把守,他们脸上的庄重严肃破坏了这种老友叙旧的气氛。 “我知道你不待见这个江如海,可动他不是一下子就能成的事。这几年他可没少在京城走动,似乎攀上了内阁的人。”邹骏龙四十出头,脑袋顶上没有半根毛发,可谓是油光锃亮,一双牛一般的大眼睛总是炯炯发光。他一说话,嘴边的八字胡被大嗓门震得一抖一抖的,活脱脱一个张飞做派,但这个“张飞”可不是什么善茬。 顾向卿一身笔挺的军装,却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对邹骏龙的话似乎不以为意。他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跟对方侃起了家常:“我听人说,你刚娶的八姨太又被你打跑了?” “女人不打,上房揭瓦!”邹骏龙有浓厚的川蜀口音,“她勾搭上了一个武高师的男学生,让老子当王八,你说我能不打她?” 邹师长头上正冒火,顾向卿却悠悠地说:“不能对女人用强,她们虽然弱小,却只是表面上屈服于你的武力,心里却会离你越来越远。” “我不搞你那一套,老子不要女人的心,就想生个儿子!” “闺女不也很好?你那四个姑娘个顶个的灵醒漂亮。” “唉……可不是,就说我那老四,阿棠,我敢说这世上大半的男人都比不上她。可又有什么用?闺女就是嫁人的命。闺女能带兵打仗?咱们这些手里握着兵的怕的就是没后,女婿毕竟是外家人。” “阿棠我好久没见了,今年多大了?应该快谈婚论嫁了吧?”顾向卿问道。 “是啊。十九了。老弟,你平时也帮我多留意。她眼界太高,连上海一个大银行行长的儿子都瞧不上,说人家油头粉面。” 邹骏龙的话引得顾向卿不由“哈哈”地笑起来:“那行伍里的人怎么样?她喜欢不?” “嗐,像咱们这样的,她又觉得粗鲁。” 顾向卿道:“这种事急不得,她还年轻,得慢慢碰。” “她不着急我着急,我川军还要发展,我还想尽早逮着个乘龙快婿呢!” “哈哈哈……” 一阵脚步声却打断了两人的笑声,原来是顾家花园的门卫来报。 门卫对顾向卿耳语几句后,便听他发话:“请他进来。先在茶厅接待一下。” “看来是府上又来了贵客啊,我就不打扰了。晚上还有个局子,先走了,老弟。” “哪里是什么贵客,一个旧相识罢了。邹师长慢走。” 邹骏龙带着亲兵出去,正好和来拜访的客人打了个照面。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特别留意了一眼这两人,看上去不像能和顾向卿有交情。一个背着个傻瓜相机,像上海南京路上的流浪摄影师。另一个是个和他老闺女差不多大的女伢,柔弱嫩生。 顾家花园临街对面的巷口里,李晋趴着墙,问后面的陈焕生:“你说这大帅府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权有势的人。” “废话!”李晋又说,“你说这戴帽子的小子说话能靠谱吗?就他那样的,还能和顾……什么称兄道弟?” 陈焕生道:“试试吧。如果一个钟头人没出来,咱们就冲进去。” 顾家花园会客厅内,顾向卿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人,笑道:“小武,上次咱们见面还是在上海,你还给我在佘山拍了张照片来着。” 小武后面跟着方子初,她面色不改。两人都站着,没去坐沙发。 顾向卿看了一眼方子初:“看来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说吧。” 小武将原委一讲,顾向卿问向方子初:“我是两湖巡阅,江如海是湖北督军,我向他讨这个麻烦,我能有什么好处?” “恰恰相反,不是吗?”方子初答道,“这个麻烦能让你心情好,因为搅乱了江如海的计划。” 她话音刚落,会客厅陷入一片死寂,顾向卿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又是瞬间,周围的亲兵全部从肩上取枪,枪口对准了方子初。 一切来得太突然,小武都吓得发抖了。 方子初紧盯着顾向卿,似乎要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答案。 顾向卿笑了:“还不把枪放下,瞧把人家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他又像方子初道:“对不住。一帮粗人,习惯这样招待客人了。你说的对。看到江如海不顺心,我就顺心了。但小姑娘,人太聪明了,不好。” 从顾家花园出来,方子初可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边小武问她:“你刚才,不怕吗?” 方子初道:“你说呢?”她心道,能不怕吗?吓得我都想要如厕了。又问小武:“你说他能办到吗?” “这个人一向说话算数,他说今天夜里放人,这人就一定能放。你放心。” “你怎么认识的他啊?” “几年间,见过几面。有了点交情,但我这样的人,哪敢跟他攀朋友?能把你们的大当家救出来就好。” “青龙帮可是把你们挟持了,你还为什么这么帮我们?”方子初问。 小武说了一句曾经和肖凉说过的话很相似的话:“帮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 上卷25绝路逢 督军府昏暗的审讯室内,肖凉的双手被紧紧捆在十字架上,一大盆冰凉刺骨的水兜头泼下,他冷得浑身一激灵,却还是默默地低着头。 一身军装的看守上前拍了拍他湿润的脸颊:“小子!这还只是开胃菜呢!接下来有你好受的!”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是某种有节奏的鼓点。 “督军!” “督军好!” …… 江如海接连穿过了几道门,出现在了审讯室里。他略微抬起上眼皮扫了十字架上那人一眼,就坐在了桌案前。 “你就是肖凉?”他开口。 人没作声,甚至一点细微的动作都没有,只有轻浅的呼吸声在告诉旁人,他还活着。 “怎么?有胆子做事,没胆子承认。抬起头来!” 肖凉仍旧纹丝不动。那守卫伸手强行抬起了他的下巴。被冷水冲刷过后,湿发贴在额角鬓边,整张脸显得比往常清秀了些。 江如海看着他,目光如炬:“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你。”他眯起双眼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天是在戏院,我记得是‘宇宙锋’,陈瑶青的。” 肖凉是第一次看到江如海的全貌,这个男人看起来高大堂皇,可他脑里不禁蹦出一个词来:衣冠禽兽。 “当时你应该还有个同伙吧?”江如海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肖凉面前两叁米远处,声音低沉笃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肖凉扯动了一下嘴角,带着嘴边脏污的血迹,语调没有丝毫慌张:“没错。” “他现在在哪儿呢?”江如海问道,并说,“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来,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放过你们……青龙帮,是叫这个名吧?” 肖凉笃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把我的绳子解开,我就告诉你。” “不知好歹的东西,敢跟督军提要求?我看你敬酒不吃,非得要吃罚酒!”一旁的守卫嚷着就要扬起手中的鞭子,却见江如海向他一摆手,面容严肃。 “你得给我一个理由吧?”江如海道。 “她是主谋,我才是同伙。从那天后,你应该一直都很想抓到她吧?我能提供这么关键的线索,你得先让我看到些诚意,是不是?”肖凉说这话时微微喘着气,似乎有些兴奋。 他看出了江如海脸上的犹疑,接着说:“你在害怕?我进来之前,可是里里外外被搜过身的。难道你一个大官还怕我区区一个水匪?” 最后一句话似乎一下子击中了江如海,他来回踱步一圈,指着十字架上的肖凉,和一旁的守卫下命令:“把他给我解开!老子还怕你?我是正经的德国军事学院毕业的,你此时就是拿刀拿枪,我也不怕你!” 肖凉被松绑后,坐在水泥地上,来回活动了一下手腕,又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泥土。 “这下你该告诉我了吧?”江如海问他。 “她就藏在……”肖凉向前走了一步,离江如海更近了,锋芒此时正隐隐地在他衣袖间闪烁着。 江如海的注意力还停留在他即将要说出的那个地址上:“在哪儿?” 薄刃在袖子里转了一个角度,正冲着前方。肖凉嘴里机械地吐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心里却默念着:方子初,我欠你的,今日在此时此地便可偿还!老酒鬼,我就用你教过我的招数,做个了结吧! “报告督军!”审讯室外一串洪亮的嗓音突然而至,“顾将军来访!” 江如海不禁一回头,朝门口看去:“让他等一下,我正有关键的事要处理。” 肖凉的手紧紧攥住袖刀的柄,心道,真是个好机会! “可顾将军说,他也有关键的事要找您。” 江如海不耐烦地问:“他找我做什么?” “报告!顾将军请您立即释放一个叫作肖凉的在押犯。” 肖凉面上只错愕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暗暗收起了袖刀,接着见江如海扭头打量他。 “你和姓顾的是什么关系?”江如海话里卷着一股火,他顾向卿算是个什么人物?当年江家在天津卫如日中天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哪个行伍里的青瓜蛋子!现在又是“请”又是“立刻”的,哪里是求人,明明就是在吩咐他! 肖凉没回答他。他心里正纳闷呢,这人跟自己有什么交情吗?为什么要救他? 江如海只得出去和那姓顾的打个照面,一进会客厅,就见其悠闲地坐在正中的沙发上,一副仿佛他才是督军府主人的做派。 他心中更为搓火,快步走去,嘴里道:“顾帅来的真是时候啊,您要是明天一早上来,人都凉了。” 顾向卿笑说:“江督军一向雷厉风行啊。”他脸上似乎带着点抱歉的意思,不过是虚的,“真是误会一场啊,这个肖凉,跟上面有点关系。” “上面?”江如海审视着他,“你说……曹司令?” 顾向卿笑而不语,含浑地点点头。 江如海“哎呦”一声,道:“那你可得让曹司令管教管教他手下的人啊,这怎么都混到江面上,落草了?前两天的事我想您也有些风闻吧?这租界里可是不好惹啊,那洋人都是叁头六臂吃人的怪物。” “这真是……很抱歉,回头我一定和司令好好说。” 顾向卿温和有礼的态度,让江如海是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得认栽。他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烦躁地踩了两下柔软的地毯,对一旁的亲兵道:“还在那里杵着做什么?人家顾将军讨人都讨上门了,还不赶紧去审讯室把他给我提出来?” 亲兵被他这话里的呵斥唬得一愣,赶紧小跑走人了。 英雄对美人常有一见倾心的佳话,伯乐对千里马亦然。 顾向卿自入行伍以来已有十五年,随着一路升迁,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但他的一双慧眼却不用在看出一个人有多体面富贵,而是能精准地辨别出这个人是不是一块打仗用的好料,或者说,是一把锋利的刀。 对于一个行军打仗多年的人来说,第一次见面,怎样辨别出一块好材料?一是看走路。二是看眼睛。 这个青年因为被用刑,浑身衣服破烂,错落的鞭痕中依稀可见血污,而且他一段时间内水米未进,按常人来说此时应该非常虚弱。可他走过来时却脚步轻快,下盘极稳,能看出习武的功夫够深。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里面空无一物,没有慌张惊惧、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可这样的一双眼却是明亮的,透彻的。 顾向卿很投入地观察着肖凉。肖凉打量他几眼,似乎没有什么疑惑。 临走时,江如海对肖凉道:“我会按照你说的地址去找的。” 肖凉回头:“希望你能找得到。” 这是肖凉这辈子第一次坐轿车,饶是平时眼神淡薄的他,此时也忍不住把新奇的目光在车厢内流连一圈。 他在小汽车后排坐下的动作没有丝毫拘谨,好像这车就是自己的一样。真皮座椅让他的身体一下子陷进去,那些伤口的疼痛竟然得到了点舒缓。 一旁的顾向卿问他:“舒服吧?”没听到什么回音,他扭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你这样的人,做江匪太可惜了。” 肖凉没理他这句话,只问:“是谁要你来把我救出去的?” “一个小姑娘。”顾向卿答。 肖凉突然看向他,之前空无一物的眼睛里竟带着丝杀意:“她和你什么关系?” 顾向卿微笑着:“你想多了,小子。我和她没关系,来龙去脉……我想你还是去问她比较好。” 肖凉转回头去不再作声。 “看来,她应该对你很重要。”顾向卿见肖凉仍不回应,自顾自地说,“做江匪,带着个姑娘,不容易吧。也许你很强,但有时候还是护不住自己的人。” 他顿了一下,又开口:“不如,跟着我吧。” 肖凉诧异地看向他。 “权力、钱、女人,这些是男人最原始的渴望。”顾向卿看着肖凉,“你也一样吧?” 汽车驶出一条狭窄的巷子,肖凉的眼中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