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哄》 分卷阅读1 【现言】《密哄》作者:青茜 文案 父亲离世后,五岁的思夏来到张思远家。 到陌生之地,见陌生之人,她哭哭啼啼。 张思远凑她跟前说:“别怕。” 思夏瑟瑟点头。 本以为她会感激他,可她对谁都爱答不理。 这就让张思远不高兴了。 明知她不识字,故意甩给她诗书,让她在人前诵读。 被人刁难,思夏委屈地大哭。 这哭声让张思远乱了阵脚,不仅答应教她识字,还讨好地说:“你看,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思’。虽然……很多人的名字里也有‘思’,但只有你适合当我妹妹。” 真没想到,欺负了她一次,他得哄一辈子。 情窍开得很晚的敏感妹妹&只知道宠妹妹的貌美暖男 【一些提示】 非骨科 仿唐架空 男主超宠女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思夏,张思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陪你长大,与你成家 立意:勿以恶小而为之,出来混是要还的。 第一章 时值隆冬,整个长安城都瑟缩在寒风中。 胜业坊,郧国公府内,思夏站在竹丛一侧,听着另一侧的两个婢女说话,几句之后,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冬日里,竹子也不褪绿,密密麻麻几十株,能把人遮个严实。一侧的人说话,另一侧的人静静地听,互相看不见。 “京中多的是爱慕阿郎的小娘子,隔三差五送礼过来表明心意,阿郎都没回应,偏是今日收了那么多礼,还让李总管亲自送去库里,必是阿郎对哪位小娘子有意了。过不了多久,这府上就要有主母了。” “待这府上有了主母,晴芳院那位还算什么。她一口一个兄长叫着,指不定心里打了什么主意。” “她呀,就是个狐媚子,专门勾引人。整日里缠着阿郎不放,必是也存了要当这府上主母的心思。” 那两人越说越兴奋,把思夏说得越发龌龊不堪。 站在思夏身后的婢女宝绘,听那两人胡诌,气得牙根疼,就要绕过去训斥她们,却被思夏制止了。 思夏的脑门分明在突突直跳,却只是慢慢呼出一口气,之后不发一言,转身往风亭而去。 风亭设在高处,本就是夏日纳凉之地,冬季站上头,没一会儿就能把人冻透了。 宝绘看思夏在这闷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了,生怕她受了风,忙给她拢了拢身上斗篷,又催她:“娘子回去吧,这个时候阿郎等着娘子一同用晚膳呢。” 思夏清脆的声音中带着气愤:“又去做勾引人的事吗?” 宝绘心知她恼了那两人的话,可也不敢拱火,而是耐心劝:“什么勾引不勾引的。这话也是娘子能说的?” “都是狐媚子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娘子!”宝绘苦着脸叫了一声,又道,“如今娘子也在管家,方才那两个人胡言乱语,娘子该是发落了她们才是。” “发落?”思夏闷头道,“我不过是在这府上住着的外人,哪儿敢发落他的人?” 思夏姓谌,不姓张。她娘生她时难产,她才初临人世,她娘便魂归奈何。长到三岁时,做京官的父亲被贬到了太原任县令,她也被带去了太原,长到五岁时,父亲因病离世了。 那时她太小,父亲的后事是官府帮着料理的,就葬在了太原。那时她打算长大后再回长安,让父亲母亲合葬。可父亲下葬后十几日,京里来了人,要接她去纯安公主府。 寄人篱下,还是寄在从没听父亲提起过的长公主家中,她又惊又怕。唯一的期望就是待她稍微大一些了求长公主让她回太原。 然而,这一住就是九年。 长公主的独子张思远,比思夏年长几岁,思夏不便呼其名,便唤他一声兄长。 三年前,长公主薨了。张思远给他娘守了三年孝,除服后便搬回了张家宅院。公主是天家人,公主府自然是天家之地,长公主不在了,张思远没有再住公主府的理由,所以今年暮春时就搬来了郧国公府。 那时,她想开口说离开,只因张思远病着,且神情低落,她放心不下,这才没将离开的话蹦出嘴边。 她想等他娶了妻,有可心的人照看他再说这话,谁知这事一等,弄得她自己心堵了。 思夏自嘲地想:这不就是别人嘴里“缠着阿郎不放”的事实吗? 她每日老老实实待着都能生出这种话来,再住下去,指不定还有什么难听的说法! 又不是没有地方住,何必在这里遭人白眼。 思夏道:“如今我和他都大了,他也该娶妻了,我这个外人在这里住着,被人指指点点,自己还没理,搬出去才是正经!” “ 分卷阅读2 娘子千万别多心。”宝绘急道,“李总管说得明白,那些东西是外头小娘子闹着玩的,就算阿郎收了,也没同意去见那位小娘子。那两个人的话,纯属胡扯。” 思夏听了这话,心里的气被引燃:“好没意思的话!我成什么人了,像是他与别家小娘子相见我不乐意了一样!”思夏瞪着她,“我巴不得他赶紧娶了妻,有人陪着她,他就不会总拉着我玩了。有什么事都来问上我一嘴,他不嫌麻烦,我还嫌累呢。” 宝绘看她把张思远说进去了,赶紧将这话题撇开,又道:“全是那俩人多嘴多舌,妄议主子,实在该罚。我这就去同李总管说清楚,该怎么处置依着规矩来。” 思夏冷笑:“你说人家多嘴多舌,你去说这话便不是多嘴多舌了?你有多大的脸面,能使唤国公府的总管?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可……可娘子不言不语,却自己生闷气,倒是让那起子小人得意了。” “你也说了,是那两个人胡言乱语,我却还巴巴地跑到他跟前去说,岂不是让他笑话?”思夏叹了口气,她好好的小娘子,怎么好意思对一个郎君说“我不是狐媚子,我没有勾引你”这种话? 她可学不来外头那些小娘子大剌剌的做派,看见皮相好的郎君就腻着嗓子上前搭话。 也怪外头那些小娘子动不动就给张思远送匿名礼物,送得多了,宅子里那群没见识的仆婢便以为全天下的女郎都看上了张思远。 以前张思远给驸马和长公主守孝,鲜少出门,待他除服后搬来郧国公府,常出门散心。他容貌好,还曾在一场击鞠赛上显了身手,那群观赛的小娘子恨不得当场扑他身上去。 除了生得好会击鞠外,他还有爵位,是世袭罔替的郧国公。再者,今上胞妹纯安长公主降张家,张思远是皇帝亲外甥,可是实打实的富贵之身。 郧国公府这一支是出自清河张氏的望族,然而因张家早年披战袍上战场,或死或伤,人丁迅速凋零,到目前为止,张家就剩张思远一人了。 这在京中小娘子看来,是好事。郧国公府不像别的高门大户有七大姑八大姨那么多张嘴,若是嫁给张思远为妻,当张家主母只需相夫教子,不必操心这房那房的杂事。 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地要引起张思远的注意,不是沿街给他乘坐的马车制造点障碍引他露面,便是往郧国公府送匿名礼物约定见面地点。 尤以匿名送礼越演越烈,一出手就是好几箱礼品,倒像是下聘礼要把张思远招进门去似的。 以前也有人,不过是匿名送荷包玉佩之类的小玩意儿,张思远根本没理会。 可这次,他让李增将那几箱东西亲自送去库里,宅子里的仆婢看见后,便以为张思远有了心仪之人,说完了府上要有主母的事后就开始说思夏是狐媚子。 好巧不巧,那些话被思夏听到了,这才惹了她不悦。 不光她不悦,宝绘心里也为她感到不平,可又怕思夏搬出去,所以也不敢再与她说这事,只求她别在外头冻着了:“天快黑了,娘子别站着了,回屋吧。” 总管李增挑帘进了张思远书房,暖气扑来,他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不少。 书房内有些昏暗,仍可见案、几、柜等摆设干净整洁,架上密密麻麻的书依着主人的喜好摆放,算不上齐整,却极有条理。 博山炉氤氲出幽远的香气,蔓延至翘头案前,旁边,一人头饰白玉莲华冠,着一身月白圆领袍,却不是端坐,而是左手撑在凭几上,右手握着一卷书,垂眸看着。除服大半年,他依然习惯穿素衣。 李增从高几上端了烛台,轻手轻脚走近他,引燃了他书案上的灯火。光亮铺开,张思远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他抬头,露全了一张脸,如墨染就的浓眉下是浅浅的双眼皮,眼梢上扬,眼眸晶亮如月,薄唇被发白的脸一衬,反而很红。 这是虚弱的病态美。 他看向一旁的铜漏,已经酉时了。随即,他微微蹙眉,往常这个时辰,思夏已经到他这里一同用晚膳了。 张思远问:“娘子尚未过来,可是那学堂的老先生又拖堂了?” 李增道:“已经下学了,奴半个时辰前去库里放东西,正巧见到娘子从学堂出来。” 张思远的眉皱了起来:“可是回她的院子了?” “奴这就让人去看看。” 李增连忙唤来一个腿脚利索的仆僮去看,然而那仆僮去而复返,说是娘子并未在晴芳院。 李增将这话报给张思远时,张思远面上闪过疑惑:“不在?” “是。晴芳院的管事婆子说,娘子清晨去学堂,至此时也没回晴芳院。”李增忙道,“兴许……兴许是娘子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一时耽搁了,这才误了用膳的时辰。” “亏你说得出来。冬日的天冷得刺骨,且天都黑了,宅子里能有什么好玩的。” 李增尴尬:“是,是是是。阿郎莫急,奴已经着人去各处看了。” 张思远想到什么,又道:“快些让人去莲池 分卷阅读3 旁看看!” 昨日思夏说她想去冰上玩,他没允,别是今日不看着,她就溜上去了。池子里的冰尚未冻结实,万一她一个不小心掉下去,非得冻坏了不可! 然而,莲池旁除了冷风嗖嗖,并没有思夏的人。 张思远眸中的光暗了几许,没他同意,思夏出不了宅子,可他实在想不出她能在哪儿耽搁住了。 最初见思夏,张思远就断定她不会让人省心。从前他父亲母亲在时,对她好言好语。张思远知道她爱哭,平日连句重话也不与她说。 往常就一味地哄着她,没了父亲母亲,张思远更是拿这白得的妹妹当宝贝,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她,不叫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可今日好好的,却找不见她的人是怎么回事? “找到人就说我在她屋子里等她,别弄得宅子里人心惶惶。”说罢,他就起身朝晴芳院而去。 第二章 早在那仆僮来寻思夏时,晴芳院的管事婆子便提起了心,此时见张思远面色不虞地过来,管事婆子呼吸都紧了。 只盼着思夏早些回来。 没一会儿,院门口拐进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女郎。 看见思夏,管事婆子便卸下了心中大石。冬日天冷,连呼吸都有了形状,兴冲冲走到她跟前,唇畔已飞出了一串白鹤:“娘子总算回来了。看鼻尖都冻红了,赶紧进屋暖暖吧,阿郎在里头等着娘子呢。” 走近了才看清她拉着脸,当下闭了嘴,只是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屋。 宝绘也跟着进去,一颗心却慌得不行。 思夏说话声音轻:“我累得很,要睡了。” 宝绘看她根本没搭理张思远的意思,凑她跟前低声提醒:“娘子,阿郎来了。” 思夏不瞎,又不是没看见,偏是被这一句话激得郁闷,非但没正眼看张思远,反而是冷冷道:“这是他家,他爱到哪儿到哪儿!” 自她进屋,坐在罗汉床上的张思远便盯视她,一双杏目微嗔,琼鼻下的樱桃小嘴紧抿,不必她解释,他也看得明白,她又在怄气了。 “吃了晚膳再去歇着。”张思远说。 宝绘赶紧扶着思夏到罗汉床上坐了。 张思远看她闷着头,好言道:“你昨晚不是说想吃杏仁酪吗?今日我让膳房给你备了。” 思夏却一撇嘴:“别这么费心。若让人看见了,必定得说我嘴馋!” 张思远微微扬了扬眉梢,压下疑惑,又露出平和的笑:“反正我都费心了,你且认下嘴馋的事实吧。”转而朝管事婆子道,“今晚在这里设食案。” 管事婆子应了声喏,就要退下,思夏却冷冰冰道:“设一张就行,我一个人可吃不了两张食案上的东西。” 管事婆子为难地站在一旁,不知今日这食案是设两张还是设一张了。 这话让张思远胸口发闷,却也是平静地让人设了两张食案。管事婆子如蒙大赦,赶紧招呼人忙活。 他看向思夏,眼神中也依然带笑:“可是今日老先生加倍留课业了?至于叫你跟食案置气!” 原本思夏没上学堂这件闹心事。以前她和张思远住在纯安公主府时,就只是被他教导写字,顺带教几句古文经典,从不会像学堂老先生那样给她留许多课业,所以,日子还是很轻松的。 自打来了这里,思夏就有了任务,上学堂不说,还得学着管家。只因她长大了,过不了多久,相看郎君就要嫁人。上学堂是让她知书达礼,学着管家是让她日后去了婆家别吃亏。 ——张思远给她打算得好。 思夏不喜学堂那位唠唠叨叨的老先生,还怨他动不动留如山的课业。 自从她上了学堂,张思远担心她完不成课业受罚,几乎是每日催促她抓紧时间,这常常导致她不开心。 今日她气气囔囔,张思远首先认为她又看不惯那位老先生了,所以话也是围着学堂来说。 宝绘看思夏爱答不理,便硬着头皮回:“今日先生并未多留课业,依然是二十张大字并一首诗。” 他点了个头,还是笑着问:“难不成先生让你背诗,你没背出来,挨了训心情不好了?” 这次思夏回话了:“我是蠢材,怎么会背诗呢。挨训是应该的。” 她现在看见他就烦,干脆不见为好,又以外间不够暖和为由,要起身进卧房。 “你若嫌冷,先捧个手炉。” 宝绘意会,捧过来送到思夏手里:“娘子先暖暖。” 张思远看她接过又放下,眯了眯眼。 今日她就是在较劲! 她最爱吃杏仁酪,然而杏仁酪端上食案,她却一口没动,饭菜也没吃,一副抬杠的姿态摆得十足。 张思远吃了几口菜,却是味同嚼蜡,看思夏丧着脸,索性将筷子一放,漱了口,净了手,算是吃好了。 几个婢女收拾了碗筷,出了屋便悄声讨论那二位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分卷阅读4 管事婆子就要揪住她们的耳朵骂了:“都不想活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婢女们连忙垂下头去,老老实实忙去了。 郧国公府的总管名叫李增,在屋外候着,看着撤出来的膳食没动几口,也疑惑了。 今日思夏下学,他还同她说过几句话,明明见她心情不错。听说她怄气的事后,还特意去学堂打听了一下,没听说她有什么异常啊,也没听说老先生罚课业啊。可这一转眼,怎么她一句一句放冷话,连膳食也不吃了? 他尚在疑惑时,屋中侍奉的婢女有序退了出来,见到宝绘,他忙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宝绘有口难言,只搪塞了一句:“心情不佳!” 屋内,张思远看思夏依旧闷着脸,便忍不住问:“你方才说,担心吃杏仁酪让人看见说嘴馋,你这么不高兴是担心旁人会说什么,还是已经有人说了你什么?” 思夏霍然抬头,张了张嘴,而后是横着眼冷声回:“张郧公府上规矩多,又有谁敢多嘴呢!” 他还是头次见识到她有塞牙的劲头。虽是气噎,语气还是波澜不惊:“谁惹你了?同我说说。” “没人惹我。”思夏眼神和语气异常坚定,“倒是有一件事需和张郧公说,我等小民,粗鄙不堪,不配在郧国公府这等富贵之家住着,还望张郧公高抬贵手。” 大约是张思远一口气没喘匀,思夏话音一落,他就猛地咳了起来,直咳得气滞脸红。 思夏却连一碗水也没给他倒。 张思远身子骨不好,今年二十一岁,却已经有了七年吃药史,至今没有停药。好在这两年病情好转,人也精神了,有力气去骑射或是击鞠。 搁平常,思夏看他难受时,指定会心疼,她曾无数次祈盼神明保佑他尽快好起来,又喋喋不休地嘱咐少思多歇,可今日却是心硬嘴冷:“有病就该好好养着,不要多费唇舌,像是我耽误了张郧公养病一样。” 她今日一再反常,先是一声不吭地晚回来,又是要搬出去,又是生分得如同路人,那张温柔和谐的脸上各种情绪激昂,最后朝他迸发出来“赶紧滚”的意思时。他脑子嗡嗡响,只觉心口被巨石碾过,闷得透不过气来,却依然能平和地道:“这病确实得好好养着。” 她要搬出去的话,他根本没理。静了静,站起身来,干涩地笑笑:“天晚了,你早点歇着吧。我回去了。” 思夏也没说句“慢走”的话,将头一扭,无礼到了极处。 宝绘看张思远沉着脸走了,扭身回屋,却见思夏偏着头,摆出一副“别搭理我”的样子。 宝绘就要给她跪下了,好容易把她给劝回来,以为她好了,谁成想她还是要搬出去。 这事弄得张思远心绪不宁。 他回了静风轩就一言不发,婢女绀青扎煞着手侍立在一旁,想要劝两句,可看到他掌心按在案上,僵直着身子沉着脸,鼓起勇气的话又吓回了腹中。 上了年纪的李增老半天才从晴芳院磨蹭过来。 他不进来还好,看见他,张思远眼中腾腾冒火,冷声道:“你看看你管的这个家,个个都要翻天了!” 难得见他动了怒,李增头皮发麻地听着,大气不敢喘一下。绀青也垂下了头。 这宅子里的人哪个敢惹思夏?怎么好端端的非要搬出去? 张思远捏了捏眉心,其后一指绀青,令道:“你二人一同去,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把家规当摆设!” 已是戊时,阴风怒号,枯枝子或禁不住冰雪或禁不住冷风,竟有一节“嘎巴”折了。 宅子里值夜的人多添了件衣裳,个个瑟缩在廊下或搓手或跺脚,不值夜的人都已洗漱完预备睡下了,却都被匆忙叫了起来。 他们均不知出了什么事,却能想到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在慌乱中穿好衣裳出门,小心侍立,也不敢看李总管和绀青的脸,只是低垂着头。 说起来,李增和绀青也茫然,根本不知思夏到底为了什么事非要搬出去。咂摸了一下张思远的话,便从府上出入各院的人员名单和今日思夏下学后回晴芳院的路线中筛了一遍。这就容易多了,最后从一批仆婢中揪出了六个婢女。 也不知是天冷还是有人心虚,还没等李增挨个问话,已有两个婢女腿软跪地。 那两人正是今日在竹丛后嘀嘀咕咕之人。这二位笑话人的时候张狂无比,东窗事发后吓得伏地乱抖! 凡事讲究个理,李增让她们交代清楚了,该怎么罚,他也有个依据,免得坏了张思远名声。 这俩人哪儿敢说真话,其中一个婢女反应快,扯了个慌,说是议论了几句思夏不想去学堂的话。 思夏不想去学堂,宅子里几乎人尽皆知,她断不会为这事生气而搬出去! 李增见她们不说实话,气急道:“先掌她们的嘴!” 不待人动手,管这二人的婆子已迅速上前一步,求饶道:“李总管恕罪,是婢子管教不严,婢子这便将她二位带回去,好生训导 分卷阅读5 。” “这么说,你是知道内里详由了?” 她手底下做事的人是个什么德行,她当然清楚,今日确实听说了议论的事和嘲讽的话,晚饭时她已狠狠训过话,奈何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叫人听去了。如今绀青跟着过来,说明什么,张思远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事情闹大了,又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遂上前低声相告李增,又担心自己挨罚,忙将已经训诫过她二人的话说了。 李增听罢,额角乱跳。思夏是个什么性子他能不知?别说她敏感又有些小心眼了,心大的人听了这种话也会不痛快! 张思远素来好性子,可事关思夏,又惹她说了搬出去的话,他的好性子就没影了。 前几年驸马忽然离世让他心情压抑了许久,而后长公主也薨了,赶上他病重,养了一年才有了精神。 虽说思夏是外姓,可张思远早拿她当亲妹妹看了。 今日这俩贱婢离间他二人的兄妹之情,当真是扎了他的心。 李增一摆手,便有仆从执杖朝那二人身上挥去,她们痛哭流涕地惨叫,又声嘶力竭地求饶。这声音混着怒吼的风声,越发骇人,二十杖没打完,观刑的仆婢就有当场吓昏过去的。 待打足了数,两受刑人已气息奄奄,晕过去的观刑人被提溜起来,昏昏沉沉地听着李增训话:“今日这事翻篇,管好自己的嘴!再敢议论主子,仔细身上的皮!” 众仆婢连冻带吓,已说不出话来了。起初他们还有点好奇心,然而此刻他们唯恐受了连累,任是谁胡说了什么,他们完全不想知道了。 李增又点那婆子道:“阿郎心善,你到外头给这二位买些药,莫叫她们死了,治伤的钱到账上支取。——至于你,罚一月月例!” 那婆子哆哆嗦嗦地在冷风里出了一身汗,心知这已是天大恩典,连连称喏。 李增和绀青办好了这事,就到静风轩给张思远回话,脚底下却砸了一本书过来,紧接着,是他平淡的语气:“你们还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这话显然不是在夸人。李增和绀青叉着手等训。 张思远恨铁不成钢地道:“糊涂!给我回什么话,去给娘子回话,若她搬出去,你们也一并挪出去好了。” 晴芳院内,宝绘“嗖嗖”进屋,禀道:“娘子,才刚李翁罚了那二人,除了晴芳院和学堂的人,都去观刑了!” 思夏先是一愣,随即内心一哂,爱罚谁罚谁,她不想管,也管不着。 宝绘看她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急道:“李翁在外头跪着,来向娘子请罪!外头冰天雪地的,怎么能叫他老人家跪着?娘子快去看看吧!” 第三章 到底是李增从太原将思夏接过来的。思夏心中再有刺,然而得长公主呵护,又得张思远照拂多年,良心上得念他们的好,更得记着李增大老远接她过来的恩。 当年来长安的路上,思夏就知道哭,李增给她讲故事才稳住了她。以为到了公主府,亭台楼阁和美味佳肴能吸引她,谁成想她就只是哭,唯一能哄她的,就是在路上熟悉了大半个月的李增。 那时候她小,被李增牵着手,但凡她掉眼泪,李增胡扯几句话,她就饶有兴致地听着,泪水也就慢慢止住了。为此,纯安长公主特意让人买来些话本小说之类的东西让李增读,现学现卖哄娃娃。 公主府的人待她好,她的戒备心就放下了。 李增一直服侍纯安长公主,在宫里时就是个体面人,又是年长之人,连张驸马都卖给他面子,张思远也喊他一声李翁。前头有他接思夏来长安,如今思夏又跟着他学管家,怎么能担得起他这一跪? 张思远不声不响地叫他办事,又大张旗鼓地让李增用这法子来堵她的嘴,真有他的。 思夏起身,甩开毡帘就出去了。烛火摇曳下,老人家跪在地上,格外沧桑。 “李翁快起来。”思夏上前扶他,他不动,她便示意宝绘来帮忙。 李增却道:“今日出了这种事,是奴的不是,请娘子恕罪!” “快起来。”思夏没耐心听他扯大道理,这么大岁数了,在冰天雪地里跪着,存心叫她不安。 李增话未说完,不肯起身,反而是故意装傻:“奴听说娘子不想在这待了,可是想要去别业住?辋川别业虽是避暑圣地,可冬日去的话,多笼几个火盆也是行的。正好阿郎说要去终南山看雪,终南山阴岭之雪乃佳景,娘子还未曾去看过,明日奴先带人过去收拾,后日娘子可同阿郎一起去。” 思夏气恼地松手:“我没说去那里!我说我要……” “那就是想到别的地方转转了?”李增打断她,飞快地道,“娘子上学本就无暇顾他,还要操心管家之事,必然是累了,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奴这就去回阿郎,说娘子想出去转转。” 思夏被噎得嘴角抽动。 宝绘立马说:“娘子确有此意,劳烦李翁去说。不过阿郎的想法甚好,左 分卷阅读6 右娘子没去看过终南山的雪景,此次便去吧。” 思夏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宝绘却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提醒她收收小脾气。 思夏极为无奈,怎么弄来弄去,像是她故意捣乱了! 她咬牙道:“不必麻烦。” 李增乘胜追击:“那便是娘子还在这里住着了。” 思夏气恼地看着檐下飘荡的灯火,没说话。 李增就当她答应了,忙不迭地“哎哎”两声,扶膝起身,又慢悠悠道:“娘子是知道的,阿郎有时会怵汤药,今日又不肯吃了,还请娘子移玉,过去劝劝。” 思夏冷笑:“张郧公不想吃药和我不想去学堂是一样的,何必互相为难!反正他近来也见好了,不吃就不吃!” 李增:“……” 思夏懒得搭理他,扭身往屋走。李增杀鸡抹脖子似的朝宝绘递眼色,宝绘反应过来,拉住思夏,好言劝道:“前头有娘子交不上课业的时候,阿郎捉刀为娘子解围,此时就请娘子去劝劝吧!” 思夏:“……” 是他前段时间带着她去击鞠,浪费了她许多时间,待回来后主动捉刀的,她可没求着他帮她写!再说了,这事都过去了,还提这事做什么,怪不好意思的! 这句话一出,这二人左一句右一句,如同左右开弓的巴掌,“咣咣”直抽思夏耳光。 李增也是厚脸皮,知道思夏能给他几分面子,于是便倚老卖老来了,来了就是一跪,。 绀青在一旁躲着,若思夏不出来,她好将李增搀起来,别真跪坏了他。见思夏终于被宝绘扯动了,她赶紧连颠带跑回去给张思远报信。 赶上路滑,她摔了一跤,依旧不敢耽搁,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冰碴子,一瘸一拐地进了静风轩,欣喜若狂地道:“阿郎,娘子过来了,就快到了。” 张思远正在书房内背身调香,他心烦意乱得很,要静静心。 才刚将博山炉给打开,就被绀青给夺了过去,“啪嗒”盖上盖子,急急禀道:“李翁劝好了娘子,还说阿郎要去终南山看雪。” 张思远纳闷地看了她一眼。 绀青赧然笑道:“是李翁随口说的。” 思夏别扭,根本不想来,几乎是被宝绘生拉硬拽过来的,进了静风轩的院子就不走了。她死要面子活受罪,从晴芳院出来的时候没打算在外头待这么久,身上也没披斗篷,这会有些发抖,却死赖着不进屋。 这时绀青挑帘出来,恭敬地说:“娘子来了,快请进吧。” 思夏丧着脸被宝绘拽进去了,依旧不拿正眼看张思远,立在架子前磨蹭。这屋子里根本药味,说来说去,那几个人就是套她来此的。只是她来都来了,总不能没头没脑地在这杵着,张了几次嘴,终于嘟囔出来了:“阿兄吃药了吗?” 张思远撩起眼皮,看她闷头耷拉脑的样子,心下就舒畅了几分。也不理她那句话,直道:“我人在这,你冲着书架子喊兄长?” 思夏:“……” 能听见声音不就得了! “诶,昨日那卷……”张思远打了个顿,疑道,“绀青,昨日那卷轴子上写的什么来着?” 不待绀青应话,思夏已经好奇地转过头去,却看那书案前的人正展颜看着她,书房里哪还有什么绀青亦或是宝绘? 思夏气愤地转身,拔腿就走,身后却传来二字:“过来。” 她装聋。 “过来!” 她还在装聋。 扒拉门之前,她手腕一紧,被他拽住了。张思远按着她两肩让她坐下,还叫人端了膳食进来。 光闻着味道就足够思夏流口水了,尤其看着那一碟炙羊肉、一碟冬苋菜、一碗莲子红枣粥并一碟五色饼时,她……狠狠攥了攥手,争取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没骨气。 “吃吧。” 思夏故意找辙:“是阿兄嘴馋吧,平日吃甜咳嗽,李翁不让吃,阿兄把人打发出去,把我叫来,借我的由头吃点心吗?” “反正我晚饭也没吃好,你不吃我就吃了。”于是就真的捏起筷子夹起了冬苋菜,看她面上闪过惊疑,他抿嘴一笑,却送到了她跟前。 思夏矫情地垂了眼,他夹菜的手往她跟前凑了凑:“张嘴。” 思夏就真张嘴了,之后手上多了一双筷子,再之后,她就开吃了。炙羊肉咸淡适中,没有半分腥膻之气,吃完菜再舀起粥,最后吃上一块五色饼,松软酥脆占全了,咬上一口唇齿生香。 待她吃饱喝足,看张思远脸上挂着笑,她就不好意思了,闷头想了想,斟词酌句地问:“阿兄是要娶妻了吗?” 张思远敛尽笑容,随口道:“当然得娶了。” “是谁家的娘子?婚期定在何时?”思夏追问。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他不由笑了起来,“你这么操心这事,是想着待我娶了妻,你嫁人就指日可待了吧。” “才不是!” 她是真不想嫁人。 如 分卷阅读7 果不是让她上学堂、学管家,她还没意识到她已经快要及笄了。以前是张思远随口教她几句古文经典,也不会给她留课业,日子很是轻松。 自打上了学堂、学着管家后,她知道了什么叫做疲惫,若是嫁了人,要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更要应付家长里短的杂事……种种事情压在她身上,想想就恐惧! 如果能顺当地嫁了人也行。可是她刚到人间就失去了母亲,五岁又丧父,即便是给她相看郎君,免不得会被人说成是灾星。 思夏的父亲曾经是京兆少尹,却因触怒了圣人而被贬去了太原任五品县令,这种人的女儿,嫁个官宦人家的郎君恐怕会遭人嫌弃,给人做妾应该都不乐意收,能配的怕也就是贩夫走卒。 张思远不拿嫁人的事逗她了,而是话锋一转:“娘临终前交代我一定顾好了你,你搬到外头去,我怎么能放心?” 说来也是奇怪,思夏并不知道为何纯安长公主会待她这样好。父亲被贬后,旁人唯恐与他亲近而受连累,偏是受圣人宠信的纯安长公主把她视为己出。 等思夏渐渐长大,拼凑起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话,也只是得出了一个“她以为”。 当今圣上并非先帝嫡子,先帝的太子薨后,论序齿长幼也轮不到行三的他登上太子之位,他成为新的储君,全赖先帝胞妹慧娴长公主的鼎力支持,后来先帝驾崩,太子即皇帝位,却……成了慧娴大长公主的木偶。 今上登基后,忍了九年才翦除了慧娴的羽翼,今上能亲政,臣子中出力最多的当属纯安长公主的驸马。念及慧娴有从龙之功,今上并未废其封号,只是将其禁在府中。可是天胜三年时,慧娴大长公主策划了一场几乎祸乱长安的反抗。 彼时,思夏的父亲任京兆少尹,因当时的京兆尹回乡丁忧而暂领了京兆尹一职,长安城出了这样的乱子,他自当全力解决。 按理说,慧娴大长公主谋反,圣人不该再饶恕她,可这事平定之后,圣人依然保留了她的封号,且怪罪谌少尹没有及时发觉京中异动,引了祸乱,斥责其失职,还将他贬去了太原任小小县令。 思夏认为,纯安长公主接她过来,是因当年张驸马曾经参与到逼慧娴还政今上的事件中,她不想让慧娴有翻身机会再反过来报复张家,自然认为谌少尹粉碎了慧娴的阴谋不该被贬,又觉着他的孤女可怜,这才接过来,接过来也不对外说起,是担心被人说成她不满圣人对谌少尹的处置方法。 思夏想到这些时就担心。虽说她平平无奇,可万一哪日被有心人知道了,给长公主惹了什么非议引了圣怒,她的罪过就大了。谁还能把长公主怎么着了,受罪的一定是她。 所以,她就越发想搬出去了。 张思远看她垂着眼,耐心说:“令尊也是官儿,又只有你一个孩儿,必是从不会短过你一顿饭、一匹锦帛吧?那种升斗小民不配受富贵的话就别说了,可行?” 这话当真厉害,提到父亲就烧得思夏心疼。 “若是你搬出去,不小心磕了碰了,令尊在地下定是会心疼的。”张思远继续说,“你若是不想在这里住着,长安城里还有一处别业,或者我们搬去辋川的别业也行。总之,你没嫁人前,我得看好了你。” 言下之意,就死了一个人搬出去住的心思! 思夏闷了很久才退步:“若是……若是阿兄娶了妻,而我还没嫁人,就让我搬出去吧。” 这样既能避免她担心的事发生,还免得以后遭人嫌弃再被人赶走,面子上过不去! “不行!”张思远斩钉截铁地说,“若是我娶的妻待我妹妹不好,便算不得一位贤妻。你不必多想,也不必担心。” 思夏就止了声。 他不娶妻,心思就会放在管教她身上,搬出去自然受阻。该是让他娶了妻才好,有了照看他的人,外头那些匿名送礼的人也就会收敛些,而她也不必再管家受累,待他有了妻,没准会忘了今日的话,那么她就能尽快搬出去了。 没听她亲口说不搬出的话,张思远心里没底:“你既学着管家,怎么懒得连句话也不肯说?” 若日后她去了婆家,就她如今这做派,惹了奴婢看笑话不说,日后还得欺她软骨头,更是会让她夫婿怪她没本事。 思夏的两肩松垮下来,整个人像抽了伞骨的油纸伞面没精打采。他说得轻松,是因他没住过别人家,不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滋味有多别扭。 他当然明白思夏的性子,小小年纪住到陌生地方,饶是绫罗锦缎加身,玉食琼浆入口,她依旧不敢放开胆子,倒是养成一副小心眼的性子。 “别怕。”他说。 思夏一怔。 她想起李增去太原接她到长安,被叮嘱了一路,被告知了铺天的规矩,她也记得好好的,可一见到纯安长公主就紧张,一紧张就想父亲,一想父亲就猛哭。 彼时,张思远站在长公主身旁,看到小女娃哭得厉害便笑了,跑过去对她说的两个字便是“别怕”。 她小小年纪失去了两亲,被陌生人带到 分卷阅读8 了陌生的环境,怎能不怕? 人的意识从来不以年龄大小为评判标准,她提早察觉到她的不同,提早做好被人嫌弃的准备。这么多年,但凡有好东西专门给她捧到手边,她渐渐放下了戒备心,然而她本就是有戒心之人,即便放下,那颗深埋心底的戒心种子说长大就能长大。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在家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拘着。” 说到这里,思夏就赧然了。张思远都说样哄她了,她再没个回应就真是不懂事了,遂道:“我听阿兄的就是了。” 先应了他,至于搬出去这事再慢慢议吧。 张思远认真端详着她每一寸的表情,见她情绪稳定了,便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让她回去。 外头的冷风叫着响,直往窗缝和门缝里钻,书案上的烛火也随之摇摆起来。 张思远抬手护住那一捧光亮,忽然就不悦起来。自从父亲忽然离世后,这个家就风雨飘摇,没几年,母亲也在担忧中离去了,如今只剩这个白得的妹妹,他怎么可能让她搬走! 以前他先后给两亲守孝,又病得厉害,无暇顾及这个家为何变成了这样。现如今……现如今也得养病,还是慢慢着手父亲为何会忽然离世这事吧。 第四章 大随天胜十四年的冬至就要到了。 国朝视冬至之日堪比元日。宫里会在这日于南郊祭天、大朝会、宴赐群臣还有大赦天下之恩典;除此之外,百官于冬至前三天和后四天休沐。国朝百姓在冬至时也会祭拜先祖、拜喝宴饮、占侯数九,且要于冬至日的前一晚守夜。 总之每到冬至,上至宫里,下至民间,家家户户都要热火朝天地庆祝。 因冬至那日天子与众臣工庆祝,不能与妃嫔亦或是孩子们同过,皇后特意提议冬至前三日在宫里办个家宴,皇帝允准了。 张思远这位外戚也在宴请人员之中。 此次宫里设宴,皇后算着张思远除服的日子,又听说他精气神也养回来了,这才让他去赴宴。 他原本不想去,是思夏唠叨他守孝时久不进宫亲自请安,此次皇后派人前来,又言辞恳切,不该推辞,张思远这才应了。 思夏见到他换上了一件紫色的圆领袍,正展着手,由绀青系带子,听着轻微的“啪嗒”声,腰间的带子便扣上了。 思夏看着他腰间的褶子,心口涌上一丝丝心疼,近来他又清减了,带子已经扣到第四个孔了。 驸马和长公主离世后,他守孝时一直食素,除此之外,因他时常头晕和失眠,又经年累月的吃药,想肥头大耳也不行。 思夏上前去,帮着他揪了揪衣袖上的褶皱,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头戴软脚幞头,身着联珠纹暗紫色圆领袍,腰束玉带銙,足蹬黑长靴。这才像个有朝气的年轻人嘛,何况还是堂堂郧国公,穿得亮堂些才对得起身份,去宫里赴宴也不会失礼。 思夏听说,宫里要给二皇子选妃了,她希望张思远在皇后跟前多露面,也尽快把他的婚事定了,有国母赐婚才是体面。待张思远娶了妻,她再提搬出去的话,应该会容易一些。 张思远看她似在发呆,抬手在她眼前一晃:“在想什么?” 思夏回神,迅速眨了几下眼睛,随口道:“阿兄今日回来给我带蜜饯吧?” 张思远眸中骤起温柔,唇畔也提起了笑:“你承不承认嘴馋?” 思夏只是弯着一双眼顺着自己的话说:“多要杏干,不要梅子。” “不怕倒牙?” 思夏一昂首:“不怕!” 张思远微笑着颔首:“我去了,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想跑也跑不了啊,没他允许,她府门都出不去。 “知道了。”思夏拉着长音说完,又朝他做了个鬼脸,推着他出了静风轩。他人已经走出去了,偏她又追了上去,“阿兄,赵先生说这段时日不要饮酒,赴宴时就别喝了吧。” “你都说了好几遍了,我耳朵要起茧子了。” 思夏贝齿露了一排:“有吗?” 张思远又是一笑:“我记下了。你快进屋去吧,外头冷。” 看他离去,思夏倒没觉出冬日的天有多冷,反而觉着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劲儿。 原是太医署的赵医正时常提醒,少思多歇,静心安养,还有,不要贪酒,尽量不要喝酒。 他守孝时,自然不喝,现如今除了服,他有时会喝上两三杯,却全是淡酒,若是赶上思夏下学的时候,看见了就直接给他收走了。这次他去宫里赴宴,思夏进不了宫,只能不厌其烦地提醒。 他这两年确实好多了,然而思夏不敢懈怠,总害怕他哪个时候又不好了,万一吃个什么生冷的东西不舒服,到头来跟着心疼的还是她自己。是以,她一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以致张思远有时觉着他这小妹妹快要赶上个老婆子了。 他想这事时还是开心的,然而上了马车后,人却是恹恹的。绀青将手炉塞给 分卷阅读9 他,担忧地问:“阿郎可是又头晕了?” 张思远没有言声。 待车子停在朱雀门外,绀青递了门籍给守卫。 守卫并不认识他,多看了他几眼,又细细看过门籍后才将交还给她,还恭敬地做了个请姿。 绀青眼瞅着张思远进去后,便折身回了车里,并未听见守卫在那边嘀咕。 “哎,看见了吗?就刚刚进去的那位,是纯安长公主的独子。纯安长公主是圣人唯一妹,极受恩宠,可惜啊,就这么一条血脉,还是病病殃殃的。” 另外一守卫啧啧了两声:“若说富贵人家也不全都是好的,一身病治了多年也没治好。不过你别说,那模样确实是生得好,难怪许多小娘子都惦记着他。” “当年那张驸马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纯安长公主更是荣宠一身,现如今这位张郧公……怕是就只剩下这皮相了吧。” 张思远听不到那两人的唠唠叨叨,进了朱雀门,过百官办公的皇城,却刻意在中书省的衙署前停了半刻。 从前这中书省的长官是他父亲的佐官,俩人同在尚书省吏部任职,时移世易,父亲没了,佐官却进了中书省成了中书令,这可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啊。 倒不是张思远嫉妒,他在意的是这位中书令做下的事。 ——驸马权势过大会有外戚专权之患,陛下宜早做决断,以免重蹈覆辙。 这位中书令位极人臣,得天子宠信,岂是他这一个无权无职的人能轻易撼动的。 他狠狠吐了口气,抬腿再进承天门才到了宫城。待至设宴的宫殿,他抬眼看了看,冬日洒下的日光跳跃在雕甍之上,刺了他的眸子。 他许久没来这里了。 幼时他在宫里的日子比在公主府的日子还多,每每宫里设家宴,就会被父亲母亲带到宴席上。这之前,他几乎是一蹦三跳上了玉阶,再之后顺手抄起个果子或点心就往嘴里塞,母亲一定会在身后瞪着他,他会扭头一笑,将没放进嘴里的吃食递到母亲手中,父亲则是在母亲身旁笑,其后是嗔怪他没规矩。 张思远被内侍引向食案,安静落座,像是不想被人发现,一个人如老憎入定般,也不主动给几位早到的皇室宗亲去行礼,只是有人叫他,他才赧然说几句没带眼失了礼的告罪话,其后又静静在位子上坐着,待听得“圣人至”三字后,他又像个木偶一样随着众人行礼:“陛下万安。” 当朝天子周赟,年近五十,文治武功皆有,是个明君。他甫一落座,便朝众人摆了摆手:“今日家宴,诸位不必拘礼。坐——” 张思远许久不见皇帝,打眼望去,他皱纹已爬上额头,黑亮的发丝中掺进了不少苍白,遥想幼时吊在他胳膊上嬉闹时,忽觉岁月如流水,迅速又无情。 今日虽是天家家宴,然而太后并没过来,张思远没见到她老人家,心中微有落寞。转念一想,大约是这里太过热闹,太后老人家嫌吵吧。 他再次落座后,教坊司的丝竹管弦已起,舞女身姿窈窕,翩然而动。他看着食案上精致佳肴时,微微蹙了眉,驼蹄羹、炙羊肉、鹅鸭炙……每一道皆是珍品,可这里的一口东西,他不敢再吃了。吃上一口,要吃多年的药啊! 他将目光移向殿外,只觉自己置身云水之间,周遭一切的音容笑貌或各怀鬼胎都融进粼粼波光之中,最后又化作了一团风烟,汇成云,落下雨,噼里啪啦地往他身上砸。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被皇帝的近侍王欢轻轻叫了一声:“张郧公。” 他回过神来,发现众人全在看他,案旁一内侍已给他斟满了酒,竟是到他给贵妃刘氏敬酒了。 今日家宴,皇帝后宫和太子后宫均在,是以皇帝的妃子和太子的良娣等人能在众人面前露脸。 才刚刘贵妃琵琶助兴,皇帝欣喜与她饮了一杯酒。几个爱拈酸吃醋的高阶后妃知道素来寡宠,不敢上前去,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所出的皇子或是公主前去争脸面。 一来一去,刘贵妃见皇帝吃不下了,便替他喝了一盏。有知心人在,皇帝龙颜大悦,才说了不饮了,偏是贵妃道:“宅家只饮了几个皇子的酒,却不饮其余皇子或公主的酒,怕是会被人说厚此薄彼。宅家若是喝不下了,妾来为宅家分忧。” 皇帝同意了。 后妃或闷头撇嘴或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嚼个果子表示生气,有偷偷去瞧皇后者,发现国母无悲无喜,如同庄严宝相,而离皇后位子最近的刘贵妃像个小人得志的贱婢,一杯一杯饮着高兴了,皇子和公主之中有不满的人也不敢言,只怕此刻冒头惹圣人不悦,便纷纷去敬。一圈下来,到张思远上前去敬酒了。 张思远虽长久没有进宫,但也知皇帝素来宠爱这位刘氏,就连她的六皇子汉王也是最得圣宠的皇子,刘贵妃的光环生生压过无所出的皇后,汉王的光环也盖过了同是庶子后成太子的储君。 张思远甚觉今日之事荒唐,虽是天家家宴,可皇后在场,竟是刘贵妃来出风头了了! 上首坐着的皇后雍容华贵,头上的珠 分卷阅读10 钗在殿内灯火的照耀下闪着光亮。只见她转向皇帝,朱唇轻启,含笑道:“宅家,阿想这孩子平时延医用药怕是不能喝酒,不如就以茶代酒吧。” 皇后这话给贵妃留足了颜面。内侍得令就要去取茶,偏是御座上的人向下扫了一眼。旁人案上的膳食皆已吃了大半,而张思远连筷子都没动,登时胸腔中挤满了火气,烧得他胸腹滋啦啦响,可面上依旧平静如水。 忽的,他将手按在御案上,浑厚不乏沧桑的声音响起:“既然还在吃药,那么即刻便回府休养吧。” 皇后道:“太后择了太医署的人过去侍奉了多年,如今已经好了,看着气色也好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有起色归有起色,到底是病未愈,皇后该多体恤些,莫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在场之人皆惊,或看皇帝,或看张思远,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此时说这种关怀的话,是在赶人。 张思远也有那么一刹那的怔忡,可他迅速明白了圣人知晓他为何不吃的缘由,以及不让他吃的缘由。随即恢复平静,从位子上起身,朝皇帝皇后告罪,又躬身推出了殿外。 一道孤零零的背影将殿内喧嚣甩掉了。皇后保养尚好的脸却能淌出墨汁来,不光那孩子失了脸面,她的脸也丢尽了! 张思远尚未走出朱雀门时,胸腹如火灼,气息不顺,忍不住扶墙弯身猛咳。 巡逻的守卫或惊或疑,他们当差没多久,并不认识许久不进宫的大帝亲甥,从一品郧国公张思远,然而毕竟是在宫里,没有犹豫便走上前去,询问是否叫个太医署的医正给看看。他摆手说不必了。 那几个人便不多言,或摇头叹息,或事不关己地走掉了。 直至张思远出了朱雀门,绀青便从车上跳下来,奔上前去扶住他,再一细看,那张脸白得骇人,登时心里慌乱不堪:“阿郎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可是难受得厉害?婢子去太医署寻赵医正吧。” “不必。回去。”他淡淡地说。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先去买蜜饯。” 待他拎着蜜饯去晴芳院时,赶上婢女们给思夏设了食案。 思夏一边净手一边纳罕,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怎看上去不大高兴? 她转了转眼珠,说:“课业还未写完,阿兄先容我饱腹再查课业。” “不急课业。”他将蜜饯放在罗汉床的小几上,干涩地笑笑,“一起饱腹就好。” 今日根本就没有课业。思夏见他神思均不对,两条细长的眉毛变得一高一低:“少骗人,圣人还不管饱?” 张思远淡淡地道:“没吃。” 思夏眉心一蹙,不由攥紧了手巾。皇后请他前去赴宴,他怎么没吃? 第五章 思夏冰掉的脸庞迅速解冻,吩咐婢女打水让他净手,又让人再设了一张食案,像往常一样与他一同用饭。 思夏看他胃口还行,脑子里绷紧的弦微微放松。一餐已毕,她与他同在罗汉床上坐着,小心翼翼询问:“阿兄今日进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他说话依旧淡淡的,拆开蜜饯包,捏了一颗杏干递到她手里,“你尝尝。” 思夏咬着杏干,眼瞅着张思远没多少精神,且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不敢多嘴追问他,之后她去问绀青,可绀青也只道他从宫里出来便是这副样子,问什么也不说。 思夏叹了口气,即便他不说,她也知道这事肯定和宫里的人有关。 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留贵妃刘氏说话。刘贵妃看皇帝似是圣心不悦,大约明白了圣人为何如此。秀目一转,端了碗茶递过去:“宅家请用茶!” 皇帝接过去,却不喝。 刘贵妃人已近不惑之年,然因保养尚好,且本就生得貌美动人,看上去并不像真实年龄,盈盈一笑,和二八少女比起来,不过是多了几分贵气。她巧笑盼兮,凑上前去,柔声问:“宅家可是因席间张郧公嫌弃宅家赐食不合胃口的事不悦?” 皇帝确实因宴席上张思远不吃不喝而恼火。刘贵妃说“嫌弃”二字,皇帝面色更是不虞。 刘贵妃可是宠冠六宫之人,风头压过皇后,岂容张思远一个外姓之人对她不敬! 原本国朝并无贵妃之位,是圣人宠爱,不顾朝臣反对才册封的,刘贵妃曾听那些文人们说过,她位同副后。她见惯了宫人对她的恭敬,家宴上众人给她敬酒,不敬皇后,她也乐得自在,偏是那久不进宫之人下了她面子,她怎能不气。 刘贵妃拿起帕子在眼角擦了擦,满脸委屈地道:“宅家,今日家宴之上,皇后殿下与太子殿下皆在,儿郎和娘子们敬宅家酒,妾来喝,逾矩了。张郧公大约是因此事才吃不下去的。” 皇帝却说:“家宴不分君臣。你是他长辈,他不敬你是他不懂事。” 刘贵妃顺着皇帝的话说:“他年轻不懂事,然而这毕竟是天家家宴,他来赴宴,虽是不敬妾,可说到底那些酒是敬给圣人的,这分明 分卷阅读11 是他不敬圣人。”她拿着个帕子拭泪,“长公主和驸马都不在了,也没个人管教他。宅家为天下人君父,该管管这个没爷娘的孩子。”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刘贵妃一眼。 郧国公府内,李增带了几个人出城向南去辋川,先将那边的别业隔出暖阁,预备下冬日所需的物品,待那日再将大雪,张思远带思夏去终南山看雪,在那里小住几日也便宜。 将近腊月,滴水成冰。张思远在屋中坐了半晌,只觉闲来无事,便让思夏取了课业过来。 思夏最头疼他查阅课业,然而昨日看他心情不佳,今日他要什么,她也不会推阻,乖觉地取过来一摞纸来。 张思远问过一些文章后又开始看字,随后语重心长地指点横撇捺该怎么写得更好,起初思夏还听得认真,后来就摇摇欲睡了。 张思远撇头看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捏住她鼻头。思夏被憋醒,迎头听着训话:“就你这态度,去国子监不知要被先生打断几条戒尺。坐好!” 思夏挪挪身子,看他神色不错,便歪着头笑道:“我这样也能听阿兄说话。阿兄继续指教吧。” 张思远无奈地摇头,将纸呈在她面前:“看看,这个‘苏’字,草头的笔划看上去不对,应是先……” 话未说完,一连串的脚步声便钻进耳中,绀青急急忙忙奔进来,草草施了个礼:“阿郎,宫里来人了。” 张思远手上一顿,思夏霍地坐直。 张思远不敢耽搁,更衣后大步往正厅而去。思夏总觉着不大对劲,忙跟了上去,却是和绀青猫在一角不敢出声。 数九寒天,宫里的人却并未进正厅,全在风口里站着。 他们官派十足,往那一站,给人一种“给我滚远些”的疏离感。今日他们来了十二人,领头人笑呵呵朝张思远道:“张郧公,陛下赐食。” 张思远微愣,一瞬之后,客气地道:“天冷,请使君进正厅吧。” “不忙,就在此处。”领头人说。 张思远眯了眯眼,抿紧双唇,撩袍跪地。 “陛下口谕,赐十菜至郧国公府。”领头人也没等他谢恩,一指随行的十一名内臣,令道,“侍奉张郧公用膳。” 未端菜的内臣上前,麻溜地将漆红描金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龇牙咧嘴的菜,说是菜,不如说是冰块。 思夏不用去看就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有在冷风中让人用膳的? 领头人见惯了拜高踩低的事,并不通融,走近张思远,弯身将他扶起来,将镶了玉的筷子递至他手中,阴阳怪气道:“请吧。郧公吃完,奴等要去给圣人复旨。” 因未料圣人赐食,且家中正厅鲜少使用,是以这里没几个守着的人,唯独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仆役根本没见过这种架势,早吓得魂飞魄散,伏跪在冷风之中颤抖。 同与思夏站在一处的绀青被圣人此举给弄懵了。明知张思远一直延医用药,明知数九寒天,却偏偏赐了十盘冰块菜来,这是要赐他死吗? 她要上前去,却被思夏扯住了:“今日赵先生要过来给阿兄请脉,应该已经才出门了,你从后门出去,让他再快些!” 绀青才从后门走了,这边的领头人便忙不迭地催张思远:“张郧公,此乃天恩,莫要抗旨。” 思夏气了个半死! 她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提着衣摆上前,“噗通”一声跪在敕使脚下:“张郧公身体不适,不可食寒凉之物。圣恩泽被郧公,即是泽被郧国公府上下,还请使君开恩,将十菜分给郧国公府众人,同沐圣恩。” “圣人的旨意也能由你小小贱婢随意更改?”领头人点方才揭盖的内臣,“贱婢多言,掌嘴!” 张思远将筷子掷在漆盘上,冷目略过领头人,一字一顿道:“使君请自重!” 领头人气噎,嘴畔一串白鸽飞走,紧接着又是一串迅疾的白鸽:“天子使之言如同天子敕。”冷声下令,“打!” 不好对张思远动手,好好教训教训这贱婢还是可以的! 内臣的手被张思远攥住,再一甩,他倒退了几步。张思远弯身将思夏扶起来,还给她拍了怕身上的土。 领头人急了:“擅动天子使……” “使君!”张思远打断他,“圣人旨意臣不敢违拗,使君也不要违拗,莫要忘了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领头人的气势瞬间矮了,冷着脸搓了搓手,给内臣们递了个眼色。 内臣举菜上前,张思远也不捏筷子,跟他们耗,一起冻着吧,谁端不住了,摔了碟碗,先落个不敬的罪名。 领头人等啊等,老半天也不见他动筷,便知他在拖延。来时他已知道这件事难办了,是以多加了件衣裳,从宫里出来就冻了一路,此时他冻得直哆嗦。免不得上前去催:“张郧公,请吧。” 张思远似乎是在等着冰化了。 领头人忍无可忍,转了转眼珠,示意人上前掰开他的嘴。 这时,太医署的赵医正终于赶来了,当着敕使 分卷阅读12 的面也不扯什么“救死扶伤”的道理了,直接玩命:“臣奉太后懿旨前来侍奉,若张郧公身体有损,臣必死。臣绝不敢违抗圣命,只是御膳已成冰,还请使君稍待,臣去请太后懿旨,先赐死臣!” 这小小医正不足为惧,只是他的嘴够刁,搬出太后来,领头人有些为难了。若真叫他去太后跟前一说,岂不是惹了圣人和太后生隙? 思夏见他们动摇,再次恳求:“请使君开恩,将御赐之物分给府上众人,才是天恩降临郧国公府。” 赵医正也站直了身子,迅速道:“臣去请太后旨意!”说罢就要走! 领头人被逼得无法,放下了碟碗,领着人悻悻离去。 张思远无悲无喜,再次弯身去扶思夏,才知她在微微发抖,再也不理会那十盘冰菜了,只管扶着她回了静风轩,温声问:“刚刚扑到地上,磕疼了没有?” 思夏摇头,红着眼圈道:“阿兄先让赵先生看看。” 赵医正名叫赵聪,比张思远年长两岁,年纪轻,却是太医署的翘楚,因医术高明,得太后青眼,奉命前来照看张思远。 赵医正切脉后,还算满意:“郧公这大半年来病情稳定,待将府上剩下的七剂药按时吃完,便停上半月汤药,半月之后再依病情调药。” 赵医正此人古板,张思远好说歹说甚至给他送礼都不能让他放水,今日听到要停药半月,别提多高兴了。 “这么多年,有劳你了。” “赵某不敢当。”赵医正不和他说什么恭维话,只道,“张郧公早日好了,赵某也好早日解脱。” “你以为我愿意见你这副嘴脸?” 难得见赵医正笑一次:“既如此,赵某便告辞了。” 张思远才让人送他出门,再回头去看思夏,眼周红出了一圈玛瑙来。 “吓坏了?” 思夏吸吸鼻子,担忧地问:“那些人回宫复旨,是不是要说阿兄抗旨?” 第六章 那群内臣至今也没办过这种窝囊事,便是到亲王府邸去赐物或是宣旨都是看他们讨好恭敬的做派,偏是到国公府去受了气,他们不能忍。 回宫复旨时难免添油加醋,几乎将张思远说了个大逆不道,也将那赵医正也一并抖在了御前,还说他二人意欲离间圣人和太后的母子之情,其心可诛。 皇帝面色难看,王欢觉着这群人是在找死。 也是巧了,太后亲手做了件斗篷,去皇帝的紫宸殿时,恰巧看到那几个内臣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便叫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起初他们还不敢说实情,碍于太后威仪这才吐了话。 然后,太后慈祥的脸被风吹冷了,也没进紫宸殿,而是掉头回了自己的宫殿。 当晚皇帝给太后问安时,看见太后食案上摆着酥山,便提醒太后莫要贪凉。 太后答应着,想起刘贵妃爱吃酥山,当即命人给刘贵妃送过去。 皇帝起初还是欣喜的,难得见太后对刘贵妃如此。可当太后宫里的人端着十碟酥山要给刘贵妃送去时,他的脸就沉下来了:“太后这是要恩赏贵妃宫里上下众人?” 太后慈眉善目下尽显雍容华贵,语气平平:“陛下宠爱贵妃,旁人得巴结着,有好东西自然是给贵妃一人送去。” 皇帝面色难看。 “听说贵妃火气大,酥山能消火,给她送去,免得贵妃伴驾时惹圣心不悦。”太后又吩咐近侍道,“今日外头的风还行,叫她站廊下吃,去火去得快。” 皇帝心疼了:“太后……娘,这酥山就别赐了吧!” 到底是皇帝宠爱的女人,左右也是故意端上来让他看到故意说给他听的,太后点了个头:“陛下说了这话,那便不必送了。” 宫人们得令,悄声退下。 皇帝见此间无一宫人了,心知这是要与他细说,面子上更加过不去。 中宫无一子半女,皇帝对皇后不过是敬重,家宴上,皇后颜面大跌也未矫情一句,偏是那刘贵妃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怎能比中宫的国母威仪? 前朝的事,太后不便过问,后宫有皇后打理,皇后非善妒之人,也无需太后费心。皇帝宠爱刘贵妃,家宴上给她脸面也无碍。可他不能糊涂啊!好好的家宴弄成这个样子,那些起居郎都是瞎的聋的不成,青史会成灰? 他是皇帝,乃天下人君父,太后不好说他。 “贵妃刘氏恃宠而骄,不敬中宫在前,又险些累陛下落下对下不慈的恶名,责令禁足一月;赐膳之人不察圣意,离间陛下与郧公舅甥之情,事后不顾仪态,胡言乱语,有失天家颜面,责令即刻赐死。”太后说完,又反问皇帝,“陛下觉着此举可是妥帖?” 太后意在言外,皇帝颇没颜面,可还是退了一步:“太后思虑周全。” “既如此,陛下差人去传旨吧。” 内侍省首领、中贵人王欢看皇帝从殿内出来似是不悦,忙上前搀扶,得了禁足贵妃的旨 分卷阅读13 意时先懵了懵,太后做了处罚的事却让他去传旨,必是要借圣人之手打压刘贵妃了。 太后只有纯安长公主这一个女儿,几年前,长公主薨逝的消息传进太后耳中,她老人家可是大病了一场,长公主只有一条血脉,且得太后欢心,前两日宫里设家宴,没个正经缘由就被赶出去不说,又要在数九寒天之时吃十碟冰食,正常人都受不住,何况张思远还一直吃着药! 虽说昨日宫里办家宴,可皇后在,即便是圣人不说什么,贵妃也得推辞不是?别说是皇后还在了,就是不在,昨日还有太子妃在,贵妃为天家妾室,在皇后和皇太子妃面前也是低了身份,偏是众人都给足了贵妃脸面,她兜不住还要搞幺蛾子,也实在是恃宠而骄了! 刘贵妃听说是中贵人王欢来了,以为是圣人宣召,严妆出殿,却得到了禁足的旨意,当下身形一歪。得宠十数年,还是头次被罚,那张思远病病歪歪的怎么还不死? 她领旨谢恩后,心里就要咬牙切齿了。 而素日里爱拈酸吃醋的几个妃子得知刘贵妃被禁足的消息后,难得同仇敌忾起来,一起围炉喝起了小酒以示庆祝。 王欢给皇帝复旨时,皇帝心情不佳,叫人悄悄给贵妃送了手炉斗篷之物,还说不能和宫人透露是他送的,让王欢自己想法子。 那晚,皇帝去了皇后的甘露殿,还差人给东宫赐了些食物。他是皇帝啊,得顾全大局。 刘贵妃禁足的消息传到了郧国公府,思夏非但没喜,反而越发紧张了,这样一来,刘贵妃必定记恨上她阿兄了。 太后年事已高,有她老人家在,自然能庇佑张思远,若是不在了呢?圣人宠爱贵妃,宫里的人不便出来为非作歹,然而她得宠多年,加之贵妃所出的六皇子汉王也得圣宠,朝臣们更是巴结逢迎,今日结下这梁子,张思远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张思远看她呆愣,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思夏摇头。 张思远在她身旁坐下,修长的手指掠着盈盈范光的青瓷茶碗,好笑道:“到底是女儿家长大了,知道有事藏在心里头了。” 思夏横目嗔道:“阿兄就会打趣我!” 张思远难掩笑意,摸摸她的头,宽慰道:“你别胡思乱想。你当这事真是只为了我一个人吗?” 思夏纳闷地看着他。 “你不常出门,外头那些事听说的也少。”张思远淡淡地说,“朝中的那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思夏支棱着耳朵听。 中宫无所出,便是皇帝无嫡子嫡女。 皇太子是皇帝的庶长子,虽是幼时得皇帝宠爱,然因登储君之位以来,或因朝臣对其不满而在御前弹劾,或因储君时有病痛似有不堪担国之重器的样子,渐渐失爱于君父。 皇帝宠爱刘贵妃,宠爱贵妃所出的六皇子汉王,中书令更是与六皇子站在了一起,于是许多朝臣见风使舵,像苍蝇见血一样,盯着太子不放,天天找他的错,拐弯抹角地让皇帝废储。既然皇子都是庶子,那么谁都有机会当太子。 “太后做主处置贵妃,一是为了皇后的颜面,二是为了太子的颜面,刘贵妃若是个聪明的,就该长些教训,再敢放肆,岂非是对太后处置不满?” 思夏一抿嘴,心说这倒也是。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不解了,疑惑地问:“那圣人会……” “天心难测。”张思远打断她,“不要试图揣测圣心。” 圣人都赐冷菜过来了,他还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从前长公主和驸马在时,圣人待他如亲儿般,现如今态度直转而下,他内心就没一点波澜? 思夏抿了抿唇,再要问些什么时,却见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始终忘不了那年,他到皇后宫里请安时,赶上皇后要给皇子公主们赐宴,皇后与纯安长公主关系匪浅,自然也是极其喜欢他,也留他一起用膳。 一餐过后,只有他晕倒了。 后来的一个月,张思远都在太医署养病,他闻着药味就想吐,真想夺路而逃,可他没力气走,父亲母亲也不来接他,舅舅也不让人送他回家。后来他才知道,他在甘露殿晕倒之前,父亲离开了他。而父亲离他而去时,身为人子的他却没有为父送终! 那时,京城里流言迭起,说是张驸马矜功自伐,蒙蔽上听,圣人赐死了驸马。 从前进宫时,守卫们从不拦他,他进了大明宫,以为圣人在午睡,悄悄进了紫宸殿,不小心听到了吏部侍郎在圣人跟前说他座主为人如何、日后会当如何、于陛下会有如何危机等等,端的一副忠臣姿态,说得涕泗横流。 没多久,父亲就没了,而吏部侍郎在一个月后擢升成了吏部尚书,那次转迁,三省的官员竟然没在政事堂讨论,是圣人直接下的中旨。 也不知是圣人因为失去了唯一妹的信任而恼怒,还是被市井流言说怕了,总之那段时间他赐死了很多人,就当皇后要严审甘露殿膳房的人时。圣人也将那群人赐死了。然而,关于张驸马,关于长公主独 分卷阅读14 子,圣人一个字也没提。 打那之后,张思远一直不敢再吃宫里的膳食。此次去宫里赴宴,他也不敢吃。 张思远介怀当年之事,圣人知道他介怀当年之事,心有不悦,当场让他离席不说,今日更是赐了冰菜让他吃。 张思远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是他实在不敢吃。当年吃了一次切脍,他病到了现在。起初病得严重,下床走路都费劲,时常呕吐,更是瘦成了一把骨头。长公主忧思难安,三十岁出头便生了白发,没几年便离他而去。 那是他心里的痛。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没与人提起过,也一直没敢告诉长公主和思夏,其实那些药很苦,味道很难闻,发病时很难受。他不想让母亲更加伤心,不想让妹妹更加担心。左右这“病”快好了,就这样继续瞒着吧。 可是因为这事的蔓延,思夏受了惊。 他没想到以前总是哪里安静躲哪里的小女娃,今日居然敢在天子使面前说出那些话来。能真心实意无所顾忌为他好的人,怕也就只有她了! 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树尽数枯成了荒芜之地,如今有一株嫩黄的芽儿冒头,他的心中如同长成了茂盛的森林。 转而看着那株嫩黄的芽儿,却是在呆愣,他心下觉着好笑:“你别胡思乱想了,真的没事。反倒是我要问你一件事,后日便是冬至了,去大慈恩寺的佛经可是抄好了?” 思夏“嗯”了一声。 “这便好了。你平日管家劳累,耽误了给令尊令堂供奉佛经就是我的罪过了。” 第七章 思夏虽有懒床的毛病,然而冬日前一晚守夜,翌日也会早早起来,将手抄的佛经装好,准备出门去大慈恩寺。 思夏母葬长安,父葬太原。她被接到纯安公主府时是一身素衣,什么也不懂。还是纯安长公主让人给她爷娘在大慈恩寺里供奉了牌位。如此一来,方便她前去祭拜两亲。 思夏早成孤女,但因长公主呵护,这么多年,早已接受了无父无母的现实。而张思远不同,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郎君,张苒卒时他在宫里养病,没能为父送终而抱憾终身,原想养好病孝敬母亲,却不想长公主长期忧思,竟也早早撒手人寰。 他能做的除了吃药还是吃药。 每到这种扫墓祭拜的时节,思夏便会看着张思远眼中暗淡无光,整个人也形容枯槁。往年都是张思远先到郧国公府祠堂上香,随后再陪着思夏去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位于万年县晋昌坊内。车子从胜业坊出来向南碌碌而行,能听到街上的喧闹声,思夏挑帘而望,食铺、邸店、珠宝铺前不似平日人多,却依旧是车水马龙之像。 待车子停稳当了,思夏下车,整顿衣裳。身后宝绘手捧红色云文锦包裹,正是她亲手所抄的佛经。 大慈恩寺占晋昌坊半坊之地,重楼复殿,恢宏壮观。思夏一入法门,踏着青石行走,抬头可见寺中松柏参天,亦能闻诵经之声。慈恩寺塔峥嵘耸天,其内供奉佛像、舍利和经文。国朝进士及第,有在慈恩塔下题名之佳事。 思夏遇僧,双手合十,恭敬行礼。 登上高台,可见炉中香烟缭绕,其后雕甍舒展,是大雄宝殿。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佛,佛像眉如新月,眼似青莲,端坐菩提树下的莲花宝座上,左右随侍迦叶、阿难二弟子。 思夏一路礼佛,其后与张思远分开,与宝绘东行至钟楼,其内供奉地藏王菩萨,四周亦有往生超度牌位。 她洗净双手,打开包裹,取出檀木香盒,数十卷硬黄纸是名贵的藏经纸,她一改往日所喜隶书,换上时下流行的小楷,恭恭敬敬抄写四十二章经。此刻一一展开,供奉至宝相之前。 起身后,思夏复又行礼,宝绘随着她三叩九拜之后,将她扶起。二人再回大雄宝殿前同张思远和绀青回合。四人往回走,路过慈恩寺塔,思夏止步,不再前行。 张思远撇头看她,催道:“昨晚守夜,现在不累吗?快回吧。” 思夏探着身子寻找,日光在她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色。张思远意识到她是在找自己的名字,忙上前去,领着他去看,当年曲江宴饮后,他在雁塔留了名。 “我人在这里,还不够你看的吗?” 她羡慕他青春年纪就拥有了美名。那时他兴奋,奔回家,和长公主说他中了,和思夏解释什么是进士。 他这种人,原本是能靠荫封做官的,可他偏要去考什么进士。在众多科目中,进士科最难,每年能中进士的不过几十人,常有数次考试不第者,他一举中第,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思夏看着他,粲然笑问:“阿兄知道我方才和佛祖求什么了吗?” 张思远笑容清浅:“向佛祖所求之事,岂能随便说出来,会不灵验的。” 思夏被他一训,便摊手道:“阿兄就是想知道我也不告诉你呀!” 几人出寺,喧嚣即刻充斥于耳,车夫一扬鞭,辘辘之声已起,待到东市外时,人已多 分卷阅读15 了起来,车子行走其中会极慢。思夏与张思远下车,宝绘绀青在他二人跟着。 长安城有东西二市,朱雀大街以东称东市,以西称西市。市内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聚于此,酒肆、铁行、肉行、雕版印刷行等,又有杂戏、琵琶名手等。 东市有井字街,街两旁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出售同类货物的店铺,排列在同一区域,形成行。东市的商业门类多达二百二十行。还有堆放商货的邸店,林林总总中又有条理。除此之外,东市还有官府为调节粮价、物价而设的常平仓和平准署。 街头上不只有大随的人,还有突厥人、回纥人和粟特人等,除此之外,还有昆仑奴和高丽婢,总之,形形色色,显出大随的开放与包容。 “念念累不累?”张思远问思夏。 “有一些。”思夏叹了口气,“以前守夜总是高兴的,现在守夜后精神不大好。” “你呀,再年轻熬两日不睡也得精神不济了,何况你又不老。——既然累了,今日不逛了,买完酒我们便回去。” 因为张思远的病渐渐好转,他贪嘴总要喝酒,但赵医正总是强调先不要喝,所以平时家里不会备酒。 今日是冬至,又有宴饮的习俗,便由着他喝一次。但他随手一点就是两坛,付钱时绀青和他低声讨价还价:“李翁前几日去了西市,给阿郎买了西市腔和郎官清,比这里的酒要好,今日……就要一坛吧。” “就是一坛啊,我一坛,娘子一坛。”张思远又道,“付钱。” 绀青叹道:“娘子根本就不会喝酒。每次都是阿郎把娘子的酒喝了。” “她学不会,要怪我不会教?” 思夏回嘴:“其实我根本不想学。” 张思远将她的兜帽往下一拉,兜帽的绒毛便遮住了她的眼,再一松手,兜帽向上自动挪,复又露出了她的大眼睛,他使了个眼色:“你好没意思,拆台拆到我这了。” 绀青只好给酒肆店主数钱,她觉着这次付钱比割肉都疼,终于把最后一文钱交到店家手里,听着店家一声“客慢走”,便结束了他们的买酒之行。 才一出酒肆,思夏捂嘴打了个哈欠,果然是困了。出了东市再向北行便是胜业坊,然而这一路却行得极慢。 虽说张思远平日出门很是低调,只是一辆青蓬小车,也没有家仆开道。但是他方才去东市溜了一圈,有小娘子看到了他。 这些人或是沿街和车夫搭讪几句话,或是喊了几个稚子在街上嬉闹,总之就是不让张思远这么快通过,若是他下车而行,她们多看几眼才好。 张思远确实是脾气好,搁别的富贵郎君身上,早叫家仆驱散她们或是让坊中武侯将她们拿了。 起初他十分不适应,可他根本没心思和这么多女子纠缠,若真是计较,怕是那群女子会变本加厉。 索性就慢走。 车夫终于把车子甩进了郧国公府的大门,张思远松了口气,再一看思夏,她已靠在宝绘肩头睡着了,唤了几次也没醒,到最后是皱着脑门哼唧。大约是累得狠了。 张思远拿她当小娃娃看惯了,像幼时那样抱她起身,生怕外头天冷,还把她斗篷上的兜帽往脸上抻了抻。 绀青和宝绘惊得睁大了眼睛。 一路上,男仆回避,女婢垂首,到晴芳院的门口,管事婆子让院子里的人都装哑巴装瞎子。 张思远身子渐渐好起来,然而抱着思夏走了一大段路还是脱了力气。 思夏醒的真是时候,张思远刚放下她,她就醒了。 张思远看她睡眼惺忪,便道:“你最好多睡一会儿。别是连着困倦喝酒,一杯就倒。” 宝绘和绀青在一旁抿嘴偷笑。 思夏的酒量实在是差,教了许久,就是没练出来。有时张思远说,是不是他想让她学什么,她都怄气一样故意学不会的! 思夏道:“虽说我酒量不佳,可也不至于一杯就倒,阿兄怎么看不起人呢!——不睡了,喝吧!” 张思远佩服她的大义凛然,让绀青去烫酒。待酒烫好了,李增让膳房备的小菜也做好了。 思夏看着那晶莹的酒水配上碧玉杯,实在诱人,端起来饮了一杯,自喉咙至腹中皆是火辣,两杯下去身上暖暖的,三杯就飘飘然了。就冲她这饮驴的架势喝酒,不醉才怪! 思夏腹中烧起来,头也晕晕乎乎的,随手将碧玉杯丢在案上,斜在凭几上,看着眸中带笑的张思远出了神,之后将手肘支在凭几上,竟然口无遮拦地道:“阿兄真俊呀!” 张思远握着碧玉杯的手一顿,当面被人说容貌,他浑身不自在。 宝绘和绀青闻声吃惊地抬眼看了看她。虽说众人没见过潘安和宋玉长什么样,但是听京中小娘子们说他貌若潘安,以致于就自动带入了张思远是最俊的人,然而认为是认为,还是头次听人这么简单直接的说出口来。 思夏迷迷瞪瞪地端起酒壶,噜噜倒满一杯,仰脖灌了下去,之后挤着眼睛缓解了火辣。 以前饮 分卷阅读16 酒还能和她一起说几句诗词歌赋,虽知她不善此道,却也不会太逊色,怔愣半晌也能对出来,倒也算得上附庸风雅。今日倒好,她喝起来没完了。 一壶喝完,又喝了一壶,连张思远都惊了,看着她红头胀脸,知道她内腹如火灼,不免心疼起来,放下手碧玉杯又止住她要继续倒酒的手:“别喝了!” 思夏哼唧着拂开他的手,声音发堵,断断续续:“不……不行,我……我得学会了……喝酒,日后……日后才能陪阿兄喝酒!” 张思远让绀青将食案收拾了,又让宝绘去取醒酒汤,早知道她会喝醉,醒酒汤是提前熬出来的。这期间,他还得攥住思夏要抓闹的手:“好了好了,不喝了。” 她还在丢人现眼地耍酒疯。 “你醉了!”张思远耐心劝着,捉住了她要挣脱的手,就要往她卧房拽。 “我没醉!” 然后,她便要死不活地吊在了他身上。 张思远甚是无语,说尽了好话也没见她下来。也是怨他,没提早拦着! 他一弯身,将她打横抱起。 思夏这个傻子在腾空的一瞬反应过来了,担心掉下去,赶紧大叫着搂住了他的脖子,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她在说着什么,没准还是骂他的话! 张思远:“……” 好像是他要怎么样了她似的! 怀里的傻子止不住地抬脚瞎踢腾,张思远真怕她掉下去,双臂用力搂紧了她,刚到她床畔,也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忽然一个翻身,脚踢到了他左腿膝盖,那力道可不轻。 张思远当即一颤,就倒了下去。 这一倒,幸而有床接着。也实在是她平日矫情得很,床铺得厚实,俩人摔在锦绣之地上没磕疼。可是张思远却被烫到了——思夏再度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翻身时,那温软的唇不小心划过了他面庞。 张思远一手撑在她身旁,僵成了一尊雕像。待变回活人时,他抬手扯被子给她盖上。这一动,迷迷瞪瞪的思夏以为他要跑,死死搂住了他的胳膊,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叨:“不行……不能走!” 一旁的宝绘看到了这二人的情形,没想到她家娘子这副鬼样子实在瘆人,手中的碗和装醒酒汤的银壶发出碰撞的声音。 张思远闻声回首,催她:“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赶紧端过来啊!” 不知怎么的,宝绘的腿就像是灌了铅,嘴上答应着,却磨蹭前进。 醒酒汤终究是被张思远抓过去的。 头半碗喂得倒顺利,因思夏觉着是酒,喂下去方知并不是酒,又开始闹,这次搂住张思远的腰不撒手了:“阿兄不能走,来……我敬阿兄一杯,愿阿兄早日觅得佳人。” 张思远:“……” 她醉得厉害了。 宝绘的脸都在跟着发烧,忙上前去,扶着思夏:“娘子喝了醒酒汤,睡上一觉就好了。” 好说歹说才将她搂着张思远的手掰开了,大约是她一宿没睡又喝了酒的缘故,又喂了一碗醒酒汤下去,就看她呼吸平稳睡熟了。 张思远这才松了一口,嘱咐宝绘:“若是她喊热,千万别让她到外头去!免得着了风。” 随后,他从晴芳院出来,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星子,不期然地想起思夏的醉眼来,然后他眼神就发了直。 第八章 冬至一过,腊月转眼就到了,腊月初三这日,京中再次落了大雪。原是李增在思夏面前信口胡诌说张思远想去终南山看雪,他便承认了这点。 学堂的老先生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利便给学生们停了课,待他好了,约么元日就要到了,于是老先生说待明年过了上元节后再上学。思夏没了课业的束缚,张思远便带她去了辋川别业。 雪停了,可一路上尽是积雪,车子行走变缓,马蹄虽不至于打滑,可厚实的雪地迷惑了人眼,车夫忽略了不少坑坑洼洼,将车厢中的几人颠了个七荤八素。 出了启夏门便是出了长安城,一路再向南行,便是蓝田县辋川了。思夏推开车窗,一股寒风钻了进来,她当即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尖,打眼望去,外头穹顶如墨,云霭萦锁,千山素裹,原野茫茫,唯独松柏挣破几处皑皑,透出几枝顽强的枝杈来,勾出了错落有致的寒冷。 这时,车子又是一颠,众人摔在了车壁上,却没气恼,而是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思夏提议:“离别业不远了,我不要坐车了,不如我们踏雪而行?” 也是个好主意。 乌皮靴子落地,厚实的雪压下一块,“咯吱咯吱”的声音渐起,脚印在几人的背后组成串。 不远处有三五个稚童在嬉闹,揉了雪团子互相抛向对方,“啪”的一声,雪团子在某个稚童身上碎裂,紧接着是报复性地反攻,两只小手冻得通红也不减兴致。 不多时,雪地一片凌乱,稚童的袄子也有些湿了,正要再打时,已有几个年长之人歪歪扭扭过来,他们操着 分卷阅读17 骇人的吼声唤人,见面或是是揪耳朵,或是推搡,或是直接上手打。 稚童却不恼,互相做个鬼脸便“嗖嗖嗖”跑开了,年长者没他们利索,稍一加速,便摔在了雪地里。 不单是稚童笑,思夏也跟着笑,看着那群人的身影离去,她的笑就僵在了脸上,这种与家人逗贫乐趣,这种被家人管教的苦恼,她通通没有了。 张思远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睛都直了。” 思夏呼出一口白气,半是撒娇半是祈求地道:“阿兄紧着娶位娘子吧。” 张思远纳闷地看着她。 “你瞧,小孩子多可爱。” 张思远听明白了,然后他头疼了,这群娃娃最起码有四五岁,思夏这话一下子说出去了五六年。 “不管京里的小娘子是想攀郧国公府的高门,还是真的对阿兄有意,总之阿兄娶了妻,就会多个照顾阿兄的人。”思夏一本正经地说。 张思远还未说话,思夏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坑,身形一歪,就要倒时,被张思远拦腰扶住:“小心。”担心的时候却忘记了放开那柔软的人。 他二人身后跟着宝绘,看思夏无碍,提起的一口气慢慢呼出。 拉车的马打了个沉重的鼻响,不肯前行,车夫一鞭子抽上去,它才磨蹭着走起来。绀青则捧着张思远的斗篷,大约看出来那二人有话说,几步小跑着上前,拉住了紧在那二人身后的宝绘。 思夏整衣时,张思远收回了手,看着她,面庞上堆起了笑:“你说的不错。只是,要真是为了多个照顾我的人,便不必这样忙了,绀青为我忙前忙后就很好了。” “阿兄故意糊弄我。” 张思远好笑道:“不是吗?” 思夏不成想他平日坊正经八百地同她讲道理,到了她同他说终身大事的时候,他却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阿兄你看哪,以前给长公主守孝时,不成亲也不去吏部考铨选,旁人会说阿兄是孝子,现如今除了服,阿兄已二十又一岁……不不不,马上到元日了,过了元日,阿兄便二十又二了,该想想娶妻的事了,也该想想仕途了。” 她并不知道张思远进宫赴宴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可自打圣人赐冷食后,她便咂摸出一些道理来。 因驸马突然离世,连带着长公主和张思远都是萎靡不振的样子,再加上那些个胡说八道的人将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圣人心里必定是留了刺的。 思夏想着,若是张思远娶了妻,之后去考试做官为天子效力,而不再是这样颓废的做派,圣人心里的刺会慢慢消失吧。 “我这样子,”张思远一摊手,“赵聪才给我停了半个月的药,接下来还不知怎么样,要如何去考吏部铨选?即便考上了,案牍之劳我必然是受不了的。何况,我一身病躯,娶了哪家娘子都是对不住人家的。” “赵先生不是说这病就快好了吗?”思夏大有做媒婆的气质,“现下先相看了也是好的,兴许有了这位小娘子,阿兄心情好了,病也去得快了。阿兄四年前便考中了进士,进士科守选期是三年,现如今三年已经过了,待娶了妻、考上官做,便是成家立业都占全了。” 张思远平日里就嫌她笨,不成想她这么能说,一时觉着十分好笑,她这么劝着他尽早娶妻,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 真到他娶了妻,把精力分给那同他白首之人时,她必定觉着他冷落了她,再之后就会闹脾气。再说了,也不知将来他娶的人会不会真心待思夏,若是给她气受,他再为家长里短分神,就别提有多闹心了。 说实话,他羡慕那些出双入对之人,李增唠叨他该娶妻时,他也下过决心尽快将娶妻这事办了。然而,每次思夏让他费心时,他便觉着女人真麻烦,他只想哄好了她,什么都不想做了。 待哄好了她,他又看到了旁人出双入对,又想起自己还未娶妻,又开始羡慕人了,可又得哄思夏,循环往复,他累了。 因着纯安长公主和驸马的感情很好,张思远潜移默化地想着,日后不能草草娶了一位娘子而没心思对人家,别说是病躯对不住人家了,若是没有情分,平白辜负了人家才是残忍。婚嫁,得讲究个两情相悦才对! 大约是他给驸马守孝时伤心,给长公主守孝时却练就了一颗清心寡欲之心,即便是除服大半年,他也没想过娶妻这事!若非那些小娘子们闹着玩送东送西,他就只知道哄着思夏长大,待过个一两年给她寻个郎君嫁了。 也的确是身边有思夏这个麻烦精够费心,所以他没想过旁的,娶妻的事先放一放,哄妹妹要紧。 至于做官……以他这个外戚的身份,是可以靠荫封的,可圣人根本没赐官的意思,宰相那个人精怎会看不出圣人的心思,他从吏部尚书擢升中书令,就算是张思远有真才实学去参加吏部铨选,怕是也上不了长名榜。 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正如你所言,”张思远点了点她冻红的鼻头,“我心情好了,病就去得快了。你少让我费点心,让我养好了病再说其他。” 分卷阅读18 思夏:“……” 说得像是她耽误了他一样,那她是不是应该更快搬出去? 张思远看着她眼神变了,心知她又多想了,别又说出什么搬出去的话来,忙打岔:“再站在外头就要冻坏了。” 他招手向宝绘要斗篷,小心翼翼给她裹好,还将兜帽给她罩住了,大红洒金毛边斗篷很衬她的如瓷的光滑脸庞,配上皑皑白雪,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 他看着那抹红色,唇畔勾起一抹笑容,抬腿朝别业而去。 张家在辋川的别业比长安城的郧国公府更恢宏。亭榭轩楼样样齐全,夏季纳凉,冬季观雪最让人舒心。 当晚,思夏和张思远在辋川别业用了晚饭,便听大风呼啸,即便门窗关紧,依然有风钻缝子。翌日晨起,雪还在下,直至申时,雪才停下。 张思远披了件斗篷,去叫思夏外出看雪时,她还懒在床上昏睡。 宝绘让厨房熬了姜汤,端到她跟前时,像是要她命一样,还不让告知张思远,现下他过来,宝绘瞒不住,便说了:“昨晚上娘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晨起来就没什么力气,午睡前咳了两声,往常只睡半个多时辰,现下一个时辰也没醒。大约……是受了风。” 张思远抬腿进了思夏卧房,看她鼻息略重,小脸通红,忙抬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将另一只手触上自己额头,好在没发烧。 “让膳房熬些姜汤来。” 宝绘如实回道:“娘子不肯喝姜汤。” “去做便是。” 宝绘应了。不多时,把前头熬好的姜汤热了,复又端进来,正赶上思夏迷迷糊糊醒了,闻着浓浓的姜汤味就蹙眉。也不知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是真的因受风齉了鼻,总之说话已经变了声:“快把这东西拿走!” 张思远一伸手,宝绘便适时把姜汤递上前去。他看思夏的脸色难看,用手捂着口鼻躲避,登时笑了:“药都喝得了,怎么就适应不了这味道?”说着,将碗往她唇畔一送。 思夏扭了头。 张思远劝道:“快些喝了姜汤,发发汗,就好得快了。” 思夏看向他:“眼瞅着天都要黑了,让我发汗,是不是今日不能出去看雪了?” “明日推窗看雪也是一样的,左右这里离着终南山近。若真是真到跟前去,反而没什么意思了。” 连劝带哄了得有两刻钟,思夏这才捏着鼻子把姜汤喝了。青瓷碗“当”的一声砸在托盘上,她蹙着眉垂着头摆着手,宝绘识趣地退了出去。 “今日在这里,东西不齐全,没有蜜饯。”张思远又捏了块点心,“先用此物压一压吧。” 思夏根本吃不进去。张思远也不再劝,伸手扯了被子,将她裹住,只露出一张小脸来,趁人之危地在她额上敲了一记,居高临下令道:“热也不许揭开!” 思夏老大不情愿地靠在了床头,实在没什么意思,干脆闭目养神。奈何是刚睡醒了,此时并不困倦,眼皮下的眼珠子乱转。鼻头有幽静得沉香气传来,思夏睁眼,额上已有手巾覆上,张思远在给她拭汗。 手巾遮住大部分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他腰间的革带。待手巾移开,露出那张幻梦似的面庞,难怪被许多小娘子惦记着,这皮相实在是诱人。 不过诱人的面上爬满了担忧,他的声音揉进了更多温和:“发发汗会好得快,免得严重了。否则下这么大的雪,请医者也不方便。” 说罢,床褥猛地下沉,他坐了下来,思夏连忙往床里侧挪了挪。张思远便跟近了。 思夏胳膊肘隔着厚实的被褥,曲肘拱他:“阿兄再近,会过病气的。” 张思远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随即道:“坐不舒服,累着了也会生病。”说罢,往床头上一靠。 思夏无语地又往里挪了挪。 第九章 翌日晨起,思夏神清气爽了。张思远还是没带她外出看雪,就真的是推窗看看。二人爬上二楼,框中景色也是雅致,思夏并没过多不满情绪。 天已放晴,云脚却低,终南山的阴岭几乎浮上云端,一蓬日光倾泻下来,雪地上立马积了一层碎金子,冬日虽多枯木,然山中有绿色,与宅子里的红梅相映,更加明艳。 午后思夏歇晌,张思远则在房里镇了纸,耗了三个多时辰,终于绘完了一副《风雪图》。 他的丹青是在宫里启蒙的。那时不过是图热闹,和宫里的皇子一起学识,免得高贵之人搞不来高雅之事。起初大家笔力不足,都是挥墨废纸之举,奈何张思远稀里糊涂的画却得到了名家称赞,只此一句,便激起了他学画之心,谁不乐意让人夸呢。 后来名家离世,正赶上驸马没了,张思远实在是伤心,便找个转移悲哀的事做,潜心临摹前辈名作,揣摩名画神韵气质,又精心观察事物,认真写生。这几年手上功夫提升,寥寥几笔就气韵横生。 张思远守孝时不能进宫,但凡到年节时,他也不会挑什么奇珍异宝,而是绘一幅 分卷阅读19 画送去圣人的紫宸殿。 他浑身上下皆是皇帝所赐,就这绘画的本事是他自己所有。他自己所悟之技,兴许入不了皇帝的眼,但终归是他心诚又仅此一份,不比那些奇珍异宝差。 大约是真的喜爱这东西,且不缺钱花,是以并不张扬,并不炫技,除了送去紫宸殿的画,其余的皆是小心翼翼收在他的画室里,连家中也不会悬挂。 虽然不送旁人,虽然不瞎显摆,但他对思夏的要求却不低,让她好好学学丹青。 张思远总是督促思夏学识,习字是她情愿的,读书也还好,绘画就是被迫的了。她断无张思远的造诣,既会画又会想,还常常诗画结合,意境深远。她几经反抗,实在不想动脑子了,便自讨没趣地要描摹他的画。 今日思夏懒洋洋的,握笔都觉着是在上刑,张思远静静看着,眉头越皱越狠。 思夏觉察出身上被放了冷箭,抬头看去,果然,他的目光中尽是失望。 “画树时的皴要少加水。”说着便捏起一根笔,舔墨后在旁的纸上又教了一遍。 思夏笔力不足,再加上知道他不满意,是以更加紧张,讷讷地点了个头,继续画,却是连她自己都不满意了。咬着唇也不敢说话,只是磨蹭。 张思远只好握起她的手,在她的画上又添了几笔。 他的轻轻松松,是思夏遥望不可及的自我否定。只因为他总是不停地督促,思夏不敢说出“不是这块料,不学了”的丧气话。不过,好在她每次“受刑”过后,有了“抗揍”的进步,即使这进步很慢。 终于描摹完后,张思远也松了口气,指了几处缺点,思夏也认真听了,之后便丧着一张脸回了自己屋子。 旁人能做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她却一样都不行。不管是读书、绘画、棋艺、击鞠还是喝酒,不管学什么,思夏从来没讨到张思远一句夸赞,充其量就是个半斤八两的货色。可就这样,张思远都没有放弃她。 他总这样没完没了地管着她,她就越发心情不好,什么时候才能搬出去啊! 张思远看到她愣愣地离去,心说是不是今日他又严厉了。转念一想,没有……吧? 他记得,思夏在长公主府住了半年的时间,哪儿是哪儿都熟悉了,但她依旧不爱说话,整个人闷闷的,加上长得水灵皮肤又白,像个会动的瓷娃娃。 因为太后和皇帝宠爱纯安长公主,所以张思远在一众表亲的同辈中很吃香,他每每去宫里,皇子公主都跟他玩儿。可到了自家,这个外来小女娃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对他爱搭不理,这让他可怎么受得了? 于是他叫了几个人将思夏围住,还递给她一本书,叫她诵读。非得让她张嘴说话不可! 他山大王似的端坐她面前,可思夏根本不敢看他,低着个头,抿着嘴,磨蹭半晌也不翻开书,眼泪反而兜了一包。 周围的人狐假虎威,催了好几遍:“没听见郎君让你诵读吗?快点!” 五岁的思夏还不认识字,照实说出来,他会饶了自己吗? 她来这里这么久,每个人都规规矩矩的,礼数颇多,他甩给自己一本书,说明这个年纪应该认字了吧?她若说自己不识字那可太丢脸了。 那日宝绘也没跟着,没人帮她报信请长公主,孤零零一个人越想越委屈,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这下她脑子灵光了,唯一让长公主听到的法子就是大声哭,有多大声她就哭多大声! 张思远初见她时,她便哭,以为她是认生。没想到这么久了她还能哭。他被这哭声激的头疼,命人将她的嘴堵住,再看她眼圈和鼻尖都如长了红疹子一样,忽然就乱了阵脚。 他泄气道:“别哭别哭,我跟你闹着玩的。”看她眼泪依旧不停,原本想说“我以后不跟你闹着玩了”,一着急说成了“我以后不跟你玩了”。 最后这句叫思夏感觉她太孤单了,没人和她玩了。于是眼泪流得更欢,已经决了堤。 她这懦弱带坚强又格外执着的做法镇住了所有人,怎么那么能哭?她喝的水全变眼泪了? 张思远朝绀青要了条帕子,弯着腰给她擦眼泪,也将平日里高高在上欺负人的姿态放了放,好言劝道:“你不认识字吧?我可以教你,但你现在不能哭了,否则母亲会罚我,母亲罚我,我就不教你识字了。”说的他要给她下拜了! 打那之后,张思远再也不敢惹她,且一直督促她学识。时光流转,一晃已过去了十年。小女娃也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美人。 许是他认为思夏五岁时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而猜测她的父亲太过匆忙,是以来了公主府,他便抽空教她,近年又或许是穷极无聊,他想与她一起做点儿什么。 ……却时常搞得她不高兴。 他想了想,既然她实在不喜欢,日后不好太过逼她,少说几句便是了。 正要去找她时,发现屋里多了一只脏兮兮的狸花猫,正挨着火炉取暖,还时不时抬起爪子往嘴边送,继而伸出粉红柔软的舌头舔一舔。大约是外头太冷,这小家伙趁人不注 分卷阅读20 意跑进来的。 他以前见过公主们捧着狗啊猫的小玩意儿,那时觉着她们喜欢的东西实在无趣,今日一见,倒觉着这狸花猫可爱的紧,那双眸子是晶莹的黄,中间一点黑如同焦墨。 他起身,趿着鞋走近它,它却防备性极强,弓起身子,“嗖”地钻到了床下,过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观看屋中动静。 张思远被它逗乐了。思夏初到他家时便是有着这样的防备心,更是这样怯怯地看人。 狸花猫见屋子里安全,拉长身体从缝子里钻出来,“噔”一声跳上了张思远的床。 这时,绀青进来,看到这幅画面,立马急了,大步上前去捉,边捉边气:“才给阿郎换了干净厚实的床褥,被这东西弄脏了。” 张思远并不以为忤,只道:“别伤了它。” 到底是个活物,绀青看他眉眼间几多怜爱,便道:“到外间给它搭个窝好了。” “你让人洗干净了,送到娘子那去。” 绀青忍不住夸:“它倒是有福气,能跟着娘子。” 张思远看那狸花猫直往绀青臂窝里钻,又多说了一句:“你既然说它有福气,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张福。” 一只干净黄色大眼睛的狸花猫被抱到思夏跟前时,她觉着她做梦都能笑醒。 思夏在太原时便有猫,因被李增带来长安,那猫兴许知道会被舍弃,临走前也不知跑哪去了。在公主府时,她有心养却不敢提要求,生怕被笑话。如今,不待她开口,她阿兄就给她送来了。 思夏白白得了一只猫,捧着、搂着、睡觉时都恨不得抱着它,两只眼睛恨不得放出光来,两只手一掐狸花猫的身体,结结实实抱了过来。 “前头我养的猫叫九思,”思夏摸着狸花猫的绒毛道,“是阿爷给起的。这猫有名字了吗?” 绀青颇是无奈地道:“张福。连名带姓都齐全了。” 宝绘当即笑出了声,看思夏面色不虞,忙找补道:“阿郎做事周全。” 话音一落,思夏已抱着张福就去找张思远了。 在京里的郧国公府虽是人丁凋零,可张思远这支到底是出自清河张氏的望族,怎么好叫一只猫跟着他一同姓张? “阿兄,换个姓吧,或者直接叫阿福好了。”思夏没说出口的话是,连名带姓的是张思远兄弟辈还是子侄辈的? 张思远无所谓地道:“名字而已。想那么多不累吗?”看她情绪不再低落,心下放松,笑道,“这次到辋川不白来,有你开心的事了。” 思夏喜滋滋地抱着张福回了屋,搂着张福睡了觉,夜里却被张福踩到了脸,半宿没睡好觉。 翌日没精打采地站到张思远面前时,她还在搂着张福,饭菜摆到了食案上,她也不放手。 张思远捏起筷子时,看她依然不放手,不得不提醒:“我可说好了,待回了城里,你可不能抱它去学堂。” “知道啦。”思夏说着,端起碗给张福喂了小半碗牛乳。 张思远原本想着这猫能让思夏开心,但是她现在连饭也不好好吃,他的脸就有了阴云,当场搁了筷子:“还有没有规矩了?” 绀青和宝绘以及屋中的婢女均是一颤。 思夏小气,但是明白自己不对时,也不会撒泼胡闹。她连忙嘻嘻一笑,将张福递给宝绘,才要捏筷子,又听了一句询问:“脏着手吃?” 思夏又是一笑,再次洗了手,这才认真用起了膳食。待收拾了碗筷,张思远看她抓着张福不放手,连句话也没跟自己说,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一连几日,他都觉着那只猫白送了。 腊月初十这日,张思远带着思夏回了长安城。 张福的到来,愁坏了郧国公府的婢女们,这小家伙上蹿下跳,婢女们生怕它在年根底下摔碎个什么物件,上头再怪她们惹晦气便不好了。于是个个拿出十二分的认真来小心做事,不住地盯着张福。 给婢女们减除这份重任的是赵医正。他给张思远停了半个月的药,半月之后又调药,但总归是不放心,是以在元日前,赵医正又来了一趟郧国公府,正好看到了思夏抱着张福进来了。 因张思远时有咳嗽,赵医正差点吹胡子瞪眼,拜托思夏不要再让猫啊狗啊近张思远的身,待彻底好了再养不迟。 那可爱极了的小东西招人疼,张思远见思夏抱着,他也想碰,其实碰了也不会有事,可赵医正总是以医者之身向患者耍威风,思夏只得保证日后绝不再将张福抱来静风轩。 这还不够,张福不来静风轩,张思远也会去晴芳院,即便他不去晴芳院,思夏抱过张福后也会接近张思远,所以,最后是思夏红着眼圈忍痛割爱,把张福送到宝绘屋里养。 这下晴芳院的其他婢女这才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担心它碰坏东西了。而宝绘,屋子里除了必须用的几案和床,连个花瓶也不摆了。 因宝绘是思夏从太原带来的婢女,又贴身侍奉思夏,连李增都多给她几分颜面,平日里思夏有好东西也分给她,她活得十分体面。然而因 分卷阅读21 为张福的到来,她屋子里的摆设寒酸极了。 思夏时不时让宝绘将张福抱出来,单是看着它,她便开心。她看着狸花猫,张思远静静看着她。 年根底下,家家户户会燃放爆竹,郧国公府虽然占了近半坊之地,然而外头有数家同时燃放爆竹,声音就毫不客气地会传过来。 张福受了惊,“嗖”一下蹿进宝绘的屋子,却是先从思夏身边跃过的,加之爆竹陡然齐鸣,思夏也受了惊,跳着脚躲了一下。 张思远以为她要倒,眼疾手快地将她扯进怀里。 那颤抖的睫毛,起伏的胸口,以及柔软的腰身,加速了张思远的心跳。 思夏站稳后推开他,一摊手道:“没被张福吓到,却被阿兄这一扯吓到了。” 绀青在一旁看着,觉着张思远的脸能掉下冰渣来。 第十章 从去岁腊月二十五开始,不光郧国公府,长安城乃至整个大随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庆祝接二连三的节日。 思夏近日看账册看得两眼发花,好在紧赶慢赶将东西都准备齐全了,连过节给仆婢们的赏钱也都发了下去。 正月初一庆元日,正月初七庆人日。元日才过,人日眨眼便到。 相传,一个叫不出名来的神明创造了苍生,初一是鸡日、初二是狗日、初三是猪日、初四是羊日、初五是牛日、初六是马日,而人是第七日才创造出来的,故此初七为人的生日。国朝百姓依旧俗,每年正月初七会庆人日。 初七这日,人们会吃七宝羹,女子会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戴于头上或者贴于屏风等处,也会制作花胜相互馈赠,更有登高赋诗的习惯。而宫里,圣人会登高宴赐群臣,也会赐给群臣彩缕人胜。 是日,思夏捏着一柄金剪刀低头剪人形。她手笨,学不来宝绘和绀青的灵巧,人家捏着剪刀是在剪人胜,她剪出来的东西完全没个人形,还浪费了不少金箔。 张思远在一旁看着那两个婢女手法娴熟,已经剪出十来个了,而思夏不光吭哧瘪肚地剪得极慢,手上剩下的东西活似鬼怪,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哎呀!”思夏不光手笨,脾气还不好,听到笑声,不小心将手里即将成形的人剪断了脖子,当即无赖地埋怨人,“阿兄,都是你的笑声吓到我了,看看,这人胜身首异处了吧。” 张思远看她小脸憋红了,自己就没好意思笑,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一声,觉着没把笑憋下去,忙抬手卷了一册书,挡住了脸。 思夏看他用书遮了脸,还把书拿反了,脑门便突突地跳。嘴上却不肯认输:“阿兄什么时候有反着看书的癖好了?” 宝绘和绀青停下了手中的物件,李增一拉脸,硬着头皮道:“都说人日天气晴朗,这一年会人口平安,出入顺利。瞧外头的日头刺了眼,阿郎拿书遮一遮。”又忙着劝思夏:“娘子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待用糨子煳上便是好的。” 张思远真不想笑,偏是忍不住了,将书取下来:“用糨子糊上岂非更能看出来是坏的,更不吉利了。还是不要的好。” 原本思夏想着给他屋子里剪几个人胜贴屏风上,可他这就是嫌弃她,看来也省了这麻烦事。她自暴自弃地将剪刀一放,将金箔一扔,不干了。 张思远起身避难:“外头晴得好,我给你们腾地,出去走走,不打扰你们了。” 思夏却蹬蹬蹬地追上前去:“我也是要去的。” “别,你还是老老实实剪你的人胜吧。”张思远一板一眼道,“我要和国子监的同窗去登高,还要赋诗,那些人可有才比曹子建者,可七步做一首诗。你若去了,天黑能做两句出来就不错了。” 思夏:“……” 有他这么损人的吗? “哦,”张思远看她呆愣忍俊不禁,“这么一说便不去了,看来是有自知之明。” 一旁的李增满脸慌张,再这么说下去,不怕她真恼了吗? 思夏不慌不忙道:“我什么样,那也是阿兄教出来的呀,我这么笨嘴拙舌还不是阿兄不大聪慧吗?若是阿兄被那才比曹子建者一压,没个给阿兄垫底的人岂非面上无光?” 笨嘴、拙舌。 她只是不说而已,说了就是噎人。 张思远也只是逗逗她,人日不光是祈祝安,也有思念亲友之意,他每到这时便懒得见人,怎么可能去找那些同窗,不过是担心她真恼了,出去溜达一圈免得碍了她眼,偏她蹬鼻子上脸了—— “阿兄,也带我出去走走吧。” 她都这样说了,声音软软的,越发激得他难以拒绝,不能不答应呀! 宝绘回晴芳院给思夏取了大红洒金白毛绒斗篷,也没叫人跟着,便徒步出了宅子。 虽是张思远不叫人跟着,但李增还是叫上两个护卫跟了上去,又让人套了马车,免得那二位走累了。 街上的人很少,家家户户门上的新桃不曾让年节气氛褪去,兄妹俩并肩走着出了十字街。 分卷阅读22 “你想去哪儿?”张思远问。 思夏杏眸眨了眨,呵出一口白气:“不是说人日宜吃七宝羹吗?我们去东市吃吧。” “今早不是才在家里吃了?” “我想吃汤饼,阿星带我去吃吧。” “真的不剪人胜了?” 思夏坚决且肯定地道:“不剪了。” 每年也就这么一次人日。张思远想着,日后陪她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既然她要去,便由着她好了。 “走吧。” 他却是越走越觉着心里不舒服。想到思夏嫁人一事,他心里就不是滋味。若是她嫁了人,日后的心思便是在夫家了吧,再有了孩子,必是会将他这个没血亲的兄长忘了吧。 思夏光想着吃汤饼了,完全不知道张思远在瞎琢磨,正要说话时,发觉同她并肩而行的人落后了三四步,忙又回身去扯他胳膊,然而还没扯上他,已被他挥手打掉。 思夏赧然一笑。和张思远一起出门,便不好把在家里那套做派拿出来,两个人毕竟都大了啊!再者说,今日街上人虽少,可保不齐哪个小娘子从墙角旮旯蹿出来,看见她拽张思远胳膊,不出今日,怕是郧国公府门前又得多了匿名礼物,而她,大约得被人追杀了。 说起来,张思远平日里甚是得闲,除服后也会时常外出,只是鲜少让思夏出门,跟着婢女也不行,除非他带着,只要他带着,不跟着随侍也行。 思夏以为,从前是她年纪小,可如今她长大了,张思远还是不许她随意出张家宅子。 有次她问过为什么,张思远说他不放心,万一看管不到让她出个意外怎么向长公主交代。 那时思夏便咯咯笑,难不成她傻到上街去不躲疾驰的马车,不避官员仪仗? 就算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小心,他也不许。 反正平日除了吃药也无其他事,逢年过节有热闹的地方可去时,张思远都会带她游玩,但凡她说上街,张思远也会跟着,并不会冷着脸拒绝。思夏便也不会唠叨什么了。 东市以东是胜业坊,然而不行前进也得走上大半个时辰。长安城内东贵西富,东市多达官显贵的女眷争抢流行的口脂面药、挑选鲜亮的布匹裁制衣裳,少有像思夏这种出门为了一口吃食之人。 因今日七宝羹是家家户户都要吃的食物,是以不管饭庄里主要经营何等食物,今日都必不可少七宝羹。 七宝羹是用七种新鲜的节令蔬菜加米粉做成羹食用。而汤饼,就是长面条。 这兄妹二人在外吃饭吃得少,并不知道谁家擅长什么。走了一段后,张思远看思夏脸颊有些红,时不时用帕子揉揉鼻头,便知她冷了,怕她冻坏了,便随意走进了一家汤饼店,选了二楼雅间坐下。 思夏捧着热气腾腾的碗时,嗅着里头浓浓的羊肉香气格外满足,碗里除了柔滑白皙的汤饼,还漂着长短一致的香葱以及胡麻。 “外头的东西就比家里的好吃了?” 思夏也不理他,取了筷子便挑了面,吹了吹往嘴里送,细细嚼着,口舌生香,闷头吃了几口,又用汤匙舀了热汤灌入肚里,身上这才暖和过来了。抬头看他时,怎么他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啊,遂问道:“阿兄为何不吃?” 他难得惆怅,这一惆怅就没心思吃汤饼。再说了,碗里有羊肉,他实在是吃不下。 实在是因为在外头吃饭吃得少,在家里时皆是李增张罗他的饭食,她不曾费过心,是以方才点面时忘了和跑腿的博士叮嘱,人家便以为客人没忌口,就按照正常的面端上来了。 因为张驸马离世时,张思远生着病未能给父亲送终,事后拖着病躯到牌位前跪着,直跪到昏死过去也觉着没给父亲送终而愧疚,规规矩矩守了三年孝,除服后能食荤了,他却不肯再食。 思夏看出端倪后,另取了一双筷子将他碗里的羊肉夹到自己碗里,又往他跟前推了推碗:“阿兄吃吧。” “你吃一碗吃不饱,便来两碗吧。” 思夏:“……” 她两掌都绕不过这碗,吃两碗不得撑死? “你吃了这汤饼,待过了上元节便好好去学堂念书。” 思夏一撇嘴:“别是赵先生给阿兄停了半个月的药,阿兄停药上瘾了不再吃。喏,吃了这碗汤饼,待上元节一过,阿兄好好调养身子。” 说她一句,她有十句等着他。 这次张思远没拂她的意,却是吃过几口便推在一旁放着。思夏看他没什么意思,眼眸一转,笑道:“不如让博士烫酒来吧。” 张思远拒绝,她却坚持,待酒与盏端上来的时候,思夏已经利索地吃光了一碗面,拎着酒壶便往盏里倒酒。 酒是剑南烧,剑南烧是剑南道有名的酒。张思远虽有心喝酒,可没忘了去岁冬至时思夏喝醉的样子,这一想,她稀里糊涂用滋润的唇擦过他面庞的画面便铺天盖地地往他脑海里砸。 思夏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在唇齿间流连片刻再顺着喉咙灌入胸腹,竟没觉着有什么,再要喝时 分卷阅读23 ,酒盏口已被修长的手指伸过来盖住。这可是在外头,万一她又喝醉了,又耍酒疯,他要把她扛回去吗? 思夏想学喝酒,是因读书或者丹青她都不是张思远的对手,她认为只有学喝酒来得快。 “就一杯。”思夏眼中满是恳求。 “不行!”张思远态度坚决。 “就一杯嘛。” “说了不行!” 两人辩了半晌,以思夏失败告终。思夏也不示弱,当下就不许他喝酒了,还让他吃完了汤饼,看他那碗里只剩小半碗汤了,她这才觉着心里痛快点。 待二人出了饭庄,看到自家马车,思夏坚决不肯上车,张思远也只能陪着她一起溜腿。 没走两步,有人拦了去路。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思远出门不是隐形人,到底是被出来闲逛的一个小娘子知道了,又借着节日喜庆氛围,将装饰的鸡零狗碎的油壁香车停在张思远跟前,还隔着车窗叫了声“远郎”。 第十一章 那声音,仿佛从天外飞了过来,缥缈又软糯,实在诱人。 思夏的一身汗被她的叫声激褪了。抬眸看向张思远,他也抬着眸,似是在看天上的云。 她盼着张思远赶紧娶妻,可他连搭理的心思都没有,一看就成不了。 这拉车的牛身上穿金戴银,车厢极大,顶上有络子,车檐还有两盏金玲,前后两边悬着写有“薛”字的灯笼,车子四周还跟着十来个衣衫整洁且靓丽的家仆,一看便是贵家女出行的阵仗。 虽说国朝民风开放,有女子改嫁也不会受世人诟病,可这贵家女与张思远不熟便如此唤人,还当着自家家仆这般唤人,是嫌张思远不知礼义廉耻还是觉着自己丢人不够? 真叫张思远上前与她搭话,这人恐怕会没完没了,叫身后跟着的两个随从上前同一个小娘子搭话又无礼。 思夏也看了看天,顺带迅速翻了个白眼,又立刻皮笑肉不笑道:“女郎可否让让,我家阿郎要过去。” 车窗“吱”一声打开,露出一张画一样的面庞。也对,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堵人的人,必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才敢的。她一双眼中浸了星子,莞尔一笑,甚是美丽,软糯甜美的声音再次传来:“远郎这是要去哪儿,妾可以载远郎一程。” 此话一出,车子旁的仆役非但没有震惊,却像请熟人一样上前请张思远。 思夏怀疑今日并非凑巧遇见这人,而是她让人盯着郧国公府,一旦张思远出门,她便来个“偶遇”。 她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从前不加管制是觉着这群小娘子无知,今日一见,方知有更放肆的。 自打去岁郧国公府门口出现一箱一箱的匿名礼品后,思夏便着人不分昼夜地仔细守着各个门,看看是谁这么有钱。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摸到了出大手笔的人。 今日赶巧了,遇上了这薛家女郎。 这薛女郎是尚书右仆射家薛如峰的掌珠,与太后韦氏沾着点亲戚,知道太后喜欢外孙,而张思远确实生得温润如玉,芳心不是暗动,是明动,大街上要讨夫婿了。 思夏也不恼,胡编乱造道:“去岁冬日里,郧国公府收了好几箱匿名的东西,也不知是哪个菩萨所赐,我家阿郎实在高兴。” 张思远的脸就要皱巴了,而那车中薛女郎的眼中却是流光溢彩。 思夏真想就让张思远的脸皱巴下去,方才若是在那家饭庄喝酒多待片刻,怎会遇上这刁难的薛家小娘子。 张思远毕竟是她阿兄,总不好让他为难。给兄长解围,她责无旁贷。 于是思夏继续说:“高兴归高兴,可我家阿郎也惶恐。不敢独享菩萨所赐之物,寻思今日天好,且是人日,正欲叫人兑了通宝给城南的乞儿分了。” 张思远无法置信地看着她,脸不红,气不喘,当着这小娘子的面大剌剌说这种不怕生事吗。 薛家女郎听后皱着眉,同车中坐着的婢女低声抱怨:“我送的东西,他竟然拿去给乞儿分了?” 婢女赶忙劝:“小娘子千万别生气,兴许是张郧公不知那日是小娘子的所赠。没听方才他的婢女说吗,他还说所赠之人是菩萨呢。若是此行张郧公将那些珠玉兑了通宝赏给城南的乞儿,小娘子再告诉他们您便是那慈善之人,岂不是赚了?” 思夏看那薛女郎命人让开了路,还有同往的意思,心里要笑开了花:“阿郎,您请。” 张思远的确和李增说过,让人把那些个库里堆放的、来路不明的物件兑了通宝分给城南乞儿,但并不是今日,是打算开春再说,谁成想今日思夏便把这事摆明面上了。 看她那神气模样,他竟然没说什么,而是由着她胡闹。 长安城分宫城、皇城和外城郭。宫城是天家众人居住之地,皇城是各衙署办公之地,外城郭有一百零八坊,自北至南,整体上是越来越穷。官员为了走班方便几乎在城北置宅院,而东西两市也在北边,商贾云集,这样城北 分卷阅读24 比城南要富贵。 张思远与思夏前头走着,身后跟着自家的马车和两个随从,再一看,那薛家女郎的牛车也跟着,便低声询问思夏:“你搞什么?” 思夏笑道:“看不出来吗,给阿兄积德呀。” 张思远:“……” 思夏转了转眼珠,扭身上车,张思远跟进去,她往旁边挪了挪。 还在生气。 出了东市,思夏询问自家的随从:“那薛家女郎还跟着吗?” 随从答:“是。且跟得紧。” 思夏放下车窗,翻了个白眼。原以为三两句话把她打发了,思夏便回去歇着,谁成想她来劲了,不得为自己抛出去的话付出代价了。抬手往脖颈的带子一摸,揪开带子,扯下斗篷,又掏出腰间的荷包,一枚一枚数着通宝,不多。又令道:“掉头,先回郧国公府。” 一大箱一大箱的东西由仆役抬上车,不光有薛家小娘子所赠,思夏这次把收到的所有匿名物件全都让人搬出去了,还不断地催他们快些,免得宵禁前他们回不来。 李增勾了库里的账,带着人去了柜坊,临行前思夏又嘱咐:“不拘多少钱,但也别太跌了价,总之一定要快。” 待兑了满满一车子的通宝回来,思夏得意洋洋地又上了车,张思远则是自始至终没下来。 薛家女郎在自家牛车上看着,心里虽有不甘,可到底是得到了张思远一些回应,送出去的那些东西没打水漂。又紧紧跟着了。 思夏看张思远面色似遮了大雾,忽然就来了兴致刺了他一句:“阿兄是舍不得钱还是觉着这样一来没小娘子追着而心痛?” 张思远胸中积了火,却是给她摆道理:“去岁冬日是谁因为这事非要闹着搬出去的?赶紧把这事做了才安心。免得有人又胡思乱想!” 思夏:“……” 车子辘辘向南行驶,至修政坊停下。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可以沿街开门,而普通百姓不能。思夏在胜业坊住惯了,相邻郧国公府的宅子也是官宅,也去东市看琳琅满目的商品,是以今日到修政坊才知乞儿的艰难。 为了争一口饭需要同狗抢或是与同时乞儿的人互殴,若是讨不到饭还会被人打一顿,春夏秋无房可住还能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凑合一宿,然而冬日里却是极其难熬,盛世之下,依然有冻死之骨。 既然那薛家女郎随便出手便是大手笔,那么便让她多做好事吧,想必今日这事一出,薛家女郎会名扬长安城,这样人美心善又出身高门的小娘子会有数百家的郎君争夺吧。 思夏只是祝她早日寻得那个敬重她的郎君,也拿这件事压一压那些匿名往郧国公府送礼品的小娘子们,真当她阿兄好欺负? 思夏要下车,被张思远抬手拦住:“你做什么?” “下车分钱啊。” 张思远甩给她一道生冷的眼风,她生得容颜秀美,穿得衣衫靓丽,没戴帷帽便这样大剌剌下车,又没个分钱的措施,不被那群上顿吃饱下顿没谱的乞儿给生吞活剥了吗? “坐好。” 张思远说完抬手扣了扣车窗,一随从上前听示下。 “去寻修政坊坊正来,我有话与他说。” 修政坊的坊正正在家中准备吃拉魂面,听说郧国公唤他,也来不及细想郧国公是谁便小腿“噌噌”直倒腾,顶着冷风奔了出来。 修政坊坊正叉手唱喏,随即手上一沉,睁眼一看,是五贯钱,他赶紧又施了个礼:“张郧公有事只管吩咐,但凡某能帮得上忙,绝不推辞。这钱,某绝不敢收,还请张郧公体谅。” 郧国公府的随从与修政坊坊正简单说了几句,那坊正喜得亮眼放光。他身为修政坊坊正,自知这些乞儿的难处,也联系过几个有钱人家让他们去做工,可买奴仆的人家大都嫌他们粗鄙不堪,挑来挑去也只带走几个。 别说是修政坊,相邻几坊皆有乞儿存在。 今日这一车钱给修政坊的乞儿每人五贯都绰绰有余,是以张思远让他招个乞儿的头领来,也分与其他坊中乞儿。 修政坊坊正就要给他跪下了,已被张思远托起:“这些大部分都是一位女菩萨所赠。坊正万不可谢错了人。” 坊正随着张思远的目光看去,果见一辆装饰华贵的牛车在一旁侯着,坊正便要上前去谢,却被张思远给拦住了:“还请坊正先做此事,免得宵禁关了坊门,某回不去了。”而后又低低嘱咐了他两句。 坊正“哎哎”了两声,连忙去武侯铺里说了这件事,给他们分了两贯钱,便招呼他们将车里的钱抬下车来。 思夏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或是拄着根破棍子,或是端着个豁口的破碗,欣喜地捏着两贯钱不知所措。 一旁的薛家小娘子似是被这份慷慨的做法给感动了,掏出帕子在眼周揉了揉,又让婢女将身上带的钱全给了修政坊坊正。 思夏内心有些酸涩,若是当初她不被纯安长公主接来,这么多年过去,她阿爷给她留下的那点钱恐怕不够用,而她是不是也会沦落成那街头讨饭的乞儿呢 分卷阅读25 ? “阿兄,我们回去吧。”她不想再看了。 张思远看她面露疲惫,便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他要走,那薛家女郎得跟上啊,才要上牛车,修政坊坊正这才想起张思远的话来,又倒腾小腿,“嗖嗖”奔至薛家小娘子的牛车前,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感谢,而后又是夸张地颂了两句女菩萨。 那些个乞儿得了好处,自然得膜拜一下女菩萨,跪在了薛家女郎的牛车前,叩首的叩首,颂扬的颂扬。 “小娘子真是大好人啊!” “某一定记着大好人的好。” “这样的大好人得让长安城里都知道啊!” 起初薛家小娘子美地找不着北了,反应过来时张思远已经走远了,当即想要发作,却不得不憋着以免“大好人”的形象崩塌,是以让仆役说了无数遍“不必谢,快请起”才调转了牛头往家赶。 一般女子出行乘牛车,因牛车行走稳当,稳当是稳当了,速度便降下来了,张思远的马车快,又先走一步,她哪里还追的上,气得想落泪。 而思夏,却是一路笑到了家,直笑到腹痛:“阿兄,我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明日或者后日数家郎君争着去求薛家女的场面了。” 第十二章 那修政坊的坊正果然不负张思远的嘱托,那些乞儿果然是散布消息的高手,不出半日,薛家小娘子的事迹已经传遍了长安城家家户户。 京兆尹知道这事后,更是感动,薛家小娘子的扶贫措施做得好。 那些官眷着人去打听尚书右仆射的掌珠,方知其是个美人坯子,又如此心善,不像其他家的女儿骄横无礼,这样的儿媳将来定是孝顺公婆的,便争先恐后地让自家郎君做了诗文或是礼品或是时令鲜果与那薛家小娘子搭讪。 他们已经想好了,若是这个小娘子有了婚约,那她的妹妹也是好的。 尚书右仆射与自家娘子看着王家、李家、赵家以及其他家中送来的东西,而自己的掌珠却哭红了双眼,硬是要出家当姑子去,于是,薛家夫妇头疼了。 好歹与太后沾着点亲,薛家也是高门,哪能让小娘子去庙里做姑子。太后知道了这事后,让薛家夫妇选了个中意的,拉着薛家小娘子相看了。 敢来求娶薛家小娘子的郎君也不差,又有太后做主,薛家小娘子在哭哭啼啼中点了头。 因薛家小娘子骤然转了心,她的几个闺中好友难以理解,询问缘由时,那薛家小娘子镇定自若地说她那是发善心,还告诉闺中好友,日后别去给那郧国公府送匿名东西了。 闺中好友还在莫名其妙,却也咂摸出一点旁的意思来,心说她这是被郧国公算计了吧。私底下嗤之以鼻了半晌,然而转念一想,连与太后沾亲的薛家女郎都吃了瘪,近来还是别去送悄默声地送东西了,先看看形势再说。 郧国公府收的匿名礼物少了,思夏就轻松了不少,心情自然也不差。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她就更开心了。 原本是央着张思远带她外出观灯,奈何人日那天她在外受了风,咳了几遭,张思远便不许她外出了。 长安城宵禁严苛,但是正月十四至十六的夜晚,长安城会解除宵禁,百姓可在城内各坊之间自由活动。 说起来,张思远因给两亲守孝数年,而思夏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也就只带她外出观过一次花灯,那还是思夏刚到公主府过得第一个上元节。 那年他十三岁,个头窜得高,力气也大,而思夏才有六岁,磨合罗似的小娃娃上街不是去观灯,只是观人腰,看人家的脸都得仰着头,根本看不到花灯。 跟着仆役要抱她,她不许,李增抱,也不行了。张思远夸下海口说带她看长安城最美的花灯,是以胳膊酸了也得抱着。 那时的思夏还不像现在这样要什么便脱口表达,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盏兔形花灯看,张思远知道她心里喜欢,让人买了来塞到她手里,她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每到上元节,即使他守孝,也会让人取一盏兔形花灯亲自送到她手里。 思夏本想再求着张思远带她出门,哪怕一个时辰也好,可他就是不许,此刻看见兔形花灯送过来,便知上元节外出观灯的打算就此打了水漂。 知道他是为她好,思夏再有不满也生不起气来了。 “你不是一直想去曲江池看雪吗?”张思远正经八百道,“其实曲江池最适合踏青。这次上元夜我们不出去了,待到柳绿春红了,我带你去曲江池转转。” 二月仲春便已有桃花绽放,可那是毕竟天还有些冷,待到三月暮春时,才是真正踏青的好时节。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东南,曲江池畔除了有达官显贵的别业,更有皇家园林芙蓉园。 春日来临,国朝人士乐意去曲江池踏青。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张家学堂逢五和十歇假,但三月三日是上巳节,女学生们央着老先生开恩,于是学堂放了假。 今日天气好得很,流云溶 分卷阅读26 溶,日光暧暧,惠风煦煦,适合出游。 车子辘辘而行,至曲江池畔时,已近正午。思夏挑帘下车时,日光刺了眼,她赶忙抬手在额上搭了个棚,眼睛缓了缓才适应了强光。 曲江池因流水曲折而得名,以坡就势,上有玉桥卧波,更有花木丛丛掩映,一斛日光倾泻而下,映在烟水之中,碎成了瓣瓣金子。 曲江池东侧是占一坊之地的芙蓉园,岸线曲折,可以荡舟,池中种植荷花、菖蒲等物,荡舟于其中,该是别有一番滋味。芙蓉园内有有亭台楼阁,即便不入园中,在外亦能看到绣闼雕甍。 因今日是上巳节,出游者众,行人或三三两两撑伞而行,或立于桥头捏着鱼食喂鱼,或戏水,或曲水流觞,最终要的便是游玩采兰、驱除邪气再祈祥一事。 今日出门的女郎,几乎都没戴帷帽。不过,思夏今日穿了男装出门。头发束于顶,用一根铜簪固定,身穿青色圆领袍,腰束革带,足蹬黑靴。常有国朝女子身穿男装或是翻领缺胯胡服的装束,思夏平日去学堂也是穿男装,是以今日出门这副打扮也不稀奇,不过相比上学堂,她今日的眉毛画得粗了些。 其实,但凡人细细看便能辨别出是女子之身来,一来没有喉结,二来胸脯隆起,腰肢也细,怎会是郎君呢? 主要是,思夏不敢今日穿着齐胸襦裙站在张思远身边。虽说人日那天让薛家女郎吃了亏,可那些要生扑张思远的小娘子可不止薛家女郎一个,今日又是驱邪祈福的大好日子,她想让张思远在这种场合邂逅佳人,却不想无故引了误会,穿男装会稳妥。 然而,她想岔了。 张思远今年二十二岁了,没有正室,连个妾也没有,身边倒是有颜色艳丽的婢女服侍,可人们打听了,那随身的婢女不是通房。有意他的小娘子通过这种种迹象猜测,莫不是……他好男风? 今日来曲江池踏春的小娘子们只看了一眼他身旁跟着的一个模样俊朗的小郎君,一时气急,也没来得及细问,当下便有哭晕过去的。 思夏颇是无语,今日人多嘴杂,她脑子里胡乱想着,是不是给她阿兄闯祸了? 此次出门,绀青和宝绘也是穿着圆领袍戴着幞头出门,终究是下人,与思夏的衣衫还是有区别的,即便是被人看到,从衣衫上便能有所区分,再者,她二人走在张思远和思夏身后,怎么看怎么是随从。 唯独思夏,成了那群小娘子眼中的一根刺。 那群人打听到张思远脾性好,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确认“他好男风”这事,却是没一个敢的。张思远到底是从一品国公啊,光天化日之下问这个问题实在不雅,可是不问个清楚明白,恐怕今晚睡不着觉。 左思右想,终是打定了主意,低头嘱咐了一个婢女两句。 随后,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婢女“噗通”一声倒在了思夏面前,皱着眉头揉着膝盖,哼哼唧唧喊疼。 思夏眉头紧锁地看着地上梳双丫髻的小女郎,张思远眉头紧锁地看着思夏,一旁站着的小娘子眉头紧锁地看着那一幅让她们心口隐隐作痛的画面。 思夏头痛地想:她是想让张思远得一心上人,可不是她想勾搭人! 赶紧朝那摔倒的双丫髻女郎行了个叉手礼,却是不慌不忙地解了腰间钱袋子,捏着钱袋子的一角,低声道:“这位小娘子,您如此明目张胆地拦路,是想要这个么?” 故意寒碜人。 那个婢女本就紧张,被思夏这一个举动弄得羞臊,羞臊过后到底是抬起了手:“可否请郎君拉婢子一把?” 这时,宝绘上前,思夏却示意她不要靠近,宝绘只好止了步。 思夏来了兴致,佯装惭愧:“这恐怕要让小娘子失望了。某穿着男装,若是叫人看见了去,怕是要坏了小娘子的名声呢。” 这话说出来,那群想知道结果的人便明白了,思夏不是男子,于是心口也不那么痛了。 地上那个梳双丫髻的女郎的膝盖也没那么痛了,磨蹭着起身。 思夏道:“今日失礼了。也不怕小娘子笑话,实是因我家阿郎一直病着,这病很是奇怪,琢磨不透是个什么心思。”她故意神色慌张地同那个梳双丫髻的女郎继续道:“唉,平日里跟着我家阿郎的几个都是着女装的,谁成想我家阿郎打从去年开始便时不时让咱们穿男装。小娘子说这事怪不怪?” 只要张思远不聋,便能听见思夏的胡言乱语,只要张思远不瞎,便能看到旁边几个女郎看他像看疯子一样的神情。 虽然他不喜欢这些个花枝招展又不矜持的女郎,可思夏在外人面前有意无意向人说明他一会儿喜欢男人一会儿喜欢女人且反复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跳来跳去神志有问题便不像话了。 他的脸接了满满当当的日光,可是,却极为灰败。 那群小娘子惋惜地看着张思远,或拉脸或噘嘴或红眼圈,总之,今年的上巳节没驱邪祈福,反而心里添了堵。 如果不是思夏顾及张思远,她恐怕要抚掌大笑至跌地了。终于掩嘴抖肩笑了个够,再一抬眼,看 分卷阅读27 这“好男风”的正主儿此时一脸炭火烧得贼旺,便将又要堆到面上的笑容尽数掠去,恢复了正经,还垂下了头,嗫嚅道:“阿兄,我不是有心的。” “这还不算有心?”干脆告诉人家他是疯子好了。 语调阴阳怪气,还充斥着气恼。 思夏心里积的水登时泄了闸,像头驴似的用鼻孔狠狠出了次气:“张郧公早说啊,否则我怎会多费唇舌打发她们走!” 这话不光是生气了,还误会了他,像是他颇为享受被小娘子追逐的姿态。 “不急,反正她们也没走远,”思夏目光凉凉地看着远处的流云,“张郧公想要人跟着,最好有掷果盈车的追捧,叫她们回来便是!” 张思远:“……” 一旁的绀青和宝绘僵着脸,感觉接下来要承受一番暴风骤雨。 思夏更加不悦,点绀青道:“你傻站着做什么,去叫人啊!” 主子们不痛快,要找仆婢撒气了。可思夏平日不是这样的人啊,忙抬眼看向张思远,她面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尴尬,立时头皮发麻,也不敢上前解释说她误会了,只管耐心地道:“娘子不是说今日要来踏春吗,这春光融融,莫要错过。” 思夏淡淡地看着张思远,面上分明透着“是你要带我来此”的神情。 到底是张思远起的头,又没控制好情绪,这才惹她误会,忙上前一步,劝道:“绀青说得对,春光融融,莫要辜负,走吧,我们去转转。”看她不动,便笑,“若是我与你拉拉扯扯,岂非印证了她们心中所疑?” 思夏没话说了。 宝绘挽起思夏的胳膊,拿出长篇大论劝她的劲头来了。 宝绘比思夏年长三岁,是谌松观初到太原时买来的婢女。原是思夏有乳母喂养了三年,可惜谌松观被贬出京城要赴太原任职时,那乳母病了,不宜舟车劳顿,谌松观便将她撇下了,到了太原给女儿寻了个稳妥的年龄又相近的人服侍,还能当玩伴。 宝绘打小就懂事,又是思夏的贴身婢女,且思夏不好意思同张思远讲的话全与她说,而宝绘平日里也能劝住思夏,但凡是思夏使小性子,几乎全是她苦口婆心地去说和。 思夏知道她的能耐,看她凑上来,不等她起头便立马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宝绘这才含笑松开了,却是免不得说上一嘴:“是是是,娘子最是知道顾着仪态的人了。” 思夏扁着嘴瞪她一眼。 继续行走时,思夏终于忍不住冲身旁高达挺拔的人道:“阿兄,你早日娶妻吧。” 张思远霍然看向她,清眸中像是刚经历过地震的湖水,浑浊不堪。 思夏抬手指着周遭出双入对的男女,他们不论年轻还是年长,面上尽是欢愉,哪儿像他一样,还不娶妻。 她为兄长的终身大事操心:“阿兄以前教我看事情不能以偏概全。那么我想,看人同样如此。 京里的小娘子也不全都如方才那几位浮夸轻薄,蕙质兰心且又貌美动人的必然有的是。阿兄早日娶了妻,别说是上巳节踏春,便是上元节观花灯,中元节放河灯,但凡阿兄做什么事都有人陪,也不必再担心那些个爱闹的小娘子误会了。” 张思远面色阴郁,心里下起了大雷雨。他是张家独子,今年二十又二,确实得正正经经地考虑一下娶妻的事了。然而每每琢磨这件事时,他胸口都发闷。 说不上为了什么,总之就是闷,闷得他难受。 今日出门在外是为了踏青,他不想为这事烦心。 春风拂过面庞,卷起瓣瓣桃花,送来阵阵芳香之际,也吹乱了她额上的一缕碎发。 张思远抬手拂开思夏遮眼的几根发丝,笑道:“上元节观花灯,中元节放河灯,上巳节踏青……我家小娘子也能陪她兄长做这些事。消除别的小娘子的误会,我家小娘子也是个中好手,不是吗?” 思夏心下气恼,正要再唠叨几句继续劝他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表兄?” 第十三章 张思远有两个姑姑,可两个姑姑一个嫁到了范阳卢家,一个嫁道了博陵崔家,是以能喊他表兄的便是宫里那群比他年岁小的皇子或是公主了。 这一声“表兄”是个女音。 思夏回眸望去,见一位头戴帷帽,衣饰鲜丽的之人,身后还跟着六个随从,个个生得俊俏。 那人抬手揭开帷帽的面纱,露出一张鹅蛋脸,一双圆眼闪烁着光,颊上有两个梨涡,莞尔一笑,让人如沐春风,正是今上长女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生母早逝,她便养在太后宫里。从前张思远常去太后宫里问安,与这表妹还算熟。 晋阳公主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巧啊,真的是表兄,我还怕认错了人。走近了才敢叫。” 绀青最初是宫女,后来被拨到长公主府当差,见过几个皇子公主的面。思夏的衣袖被绀青拉了拉,她忙随着她弯身向揭帷帽之人行了个叉手礼。b 分卷阅读28 r   晋阳公主有意无意地扫了思夏一眼,面如银盘,明眸善睐,虽着男装,却难掩窈窕之姿,那双手更是白皙修长,被日光一照,似玉一样闪着些光。 才刚她已经看到了,她表兄抬手为这婢女撩发丝,连他的近侍都没这待遇,恐怕这人是她表兄的宠婢。也是,容颜俏丽的人谁不爱呢? 张思远疑道:“公主今日独自出宫的?” 晋阳公主抬手指指芙蓉园,露出小梨涡:“是我求着太后放我出来看看的,二兄和三兄在芙蓉园泛舟,六郎沿着曲江池踏春,我听着还算有意思,也出来了。只是我和六郎喜好不同,他又走得快,我们便分开了。” 张思远道:“宫外不比宫内,这里虽离着芙蓉园近,到底是鱼龙混杂之地,公主还是尽早回去吧。” “不碍事,左右有人跟着。”晋阳公主看着张思远只带了三个随从,也没约友人,便道,“表兄不是也只跟着几个人嘛。”随后转了转眼珠,“不如,我和表兄结伴而行?” 张思远看了思夏一眼,明明是求救的神情,思夏却看出了“你们离远些”的意思,赶紧一弯身,迅速道:“既然阿郎要与公主同游,婢子们便告退了。” 张思远:“……” 混账! 若是六皇子也在芙蓉园里闲坐,张思远同晋阳公主走几步也行,可才刚她说了,六皇子也在这附近,这万一走着走着撞个正脸,六皇子必定会因为前段时间他生母被太后禁足一事而趁机找茬。 倒不是张思远怕六皇子,而是他自幼便与那六皇子不和。幼时的张思远是个千人宠万人爱的小祖宗,在宫里横行霸道,偏是很多皇子公主还喜欢同他玩。 与张思远一辈的皇子公主,除了太子和二皇子恒王比张思远年长,其余的都得喊他一声表兄。张思远在宫外见到的新鲜事物多,进宫来就能带给他们好多好玩的,那群皇子公主就爱粘着他,再说了,张思远得太后和圣人宠,与表兄走得近了,大概也能讨到圣人和太后的喜爱。 小孩子嘛,捧着捧着就容易飘起来,飘起来的主要行为举止就是看着别人在他面前耍威风就浑身不舒服。 那时仗着圣人宠爱得六皇子汉王喜欢欺负不受宠的妃子诞下的兄弟姊妹,还敢骂张思远。打那之后,不是被张思远拴根绳绊倒就是被张思远逗着爬假山滑下来,总之,但凡张思远进宫,汉王就得挂点彩。 刘贵妃多有怨言,可她一次也没亲眼看到过是张思远动的手,偏是去圣人面前哭诉,圣人只是责罚了跟着汉王的随从。 后来汉王听刘贵妃唠叨过几句张思远的不是,越发气不过,非要把张思远给治服了。 张思远又不傻,若是被父亲母亲看到他撸袖子揍皇子,非挨罚不可,于是激怒他,再往圣人跟前引,结果圣人看到了汉王往张思远身上浇水的场面,刘贵妃非常没脸地给纯安长公主张驸马赔不是。 纯安长公主深受太后和圣人宠信,张驸马又是朝中重臣,刘贵妃的母家出身田舍郎,家中的人没一个是高官,她不敢轻易去得罪张家,只嘱咐汉王别再轻易招惹张思远。以致十来年,张思远都与汉王做面子工程,见面笑一笑,转身后冷着脸。 尤其是当朝中书令倒向汉王,明里暗里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张思远就更不想看到汉王那张脸了。 他当机立断推辞了晋阳公主:“公主好雅致,只是还请公主恕罪,我走了近一个时辰,有些累了。” 晋阳公主连忙关切地问:“前头听皇后说起表兄的病,已经好多了,现如今还是时常疲惫吗?” 张思远斩钉截铁道:“是。” 晋阳人不傻,听得出来她表兄不愿意,心中微有落寞,却也不再坚持,便道:“既如此,表兄请回吧。” 这时,只听“噗通”一声,紧接着有人大喊“救命”。竟是有人落了水,落水的人还不会凫水,喊了两声之后便听那人似是被水呛了嗓子。 上巳节有用春水洗垢驱病去疾的旧俗,是以,这日戏水者众多,看来是有人不小心掉水里了。 周围的人看见了,或是呆呆地看着,或是有好奇心凑前头去看热闹,或是有人从树上折个枝杈奔至沿边提供什么帮助,或是有根本没听到喊救命声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生怕错过了什么也蹬蹬蹬往水边跑的。 一时闲庭信步踏春的人乱了套,思夏和张思远被几个飞奔至沿边的人撞的东倒西歪。思夏更倒霉,还被人踩到了左脚,那些人奔跑过急,这一脚下去,疼得她龇牙咧嘴,就要倒下去了。 将倒未倒之际,她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顺势一带,装进了怀里。张思远一臂圈住她,小心地护着,一臂扶着她慢慢朝一旁的桃树下挪。 行人速度快,偶尔有碰上桃花枝子的,这一碰,枝上的花朵便簌簌而下,再一碰,便又有花瓣缤纷飘落。 晋阳公主被几个随从护住了,待周身无碍了,她拉下侍从的手臂,又挑起帷帽的纱帘去寻张思远,看到桃树下二人时,不由蹙了蹙眉——他带了三个婢女,却独独 分卷阅读29 护着一个,他一定很爱惜她的吧。 也不知怎么了,她心里酸溜溜的。 这时绀青和宝绘也从反向的人群中挣脱出来,却见晋阳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桃树下的二人。 周遭的拥挤与踩踏离去,思夏嗅到了张思远身上幽淡的沉水香气,紧张的心微微平复,刚要抱怨两句,反应过来这是在外头,遂轻轻推开了他的维护,左脚微微放空,将全身的重力都集中在右脚上,垂头整了整衣衫。 张思远犹是不放心地看着她的脚面,干净的鞋上有半个带土的脚印,心中登时架起了火炉,烤得他噌噌冒汗。今日这种场合,让他找谁说理去?这一脚算是白踩了!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涩:“疼不疼?” 要弯身看看,却被绀青的声音打断了。 “阿郎——” 她快步走上去,“阿郎叫我们好找,公主也在担心阿郎呢。”边说着,眼神不住地往晋阳公主那侧瞥。 思夏闷着头,小心地后退了一步。宝绘也凑上前去,扶住了思夏,低低道:“我扶娘子上车吧。” 那晋阳公主在旁边,思夏若像在郧国公府一样随意走了,恐怕晋阳公主会以为郧国公府御下不严,所以,她看向了张思远。 张思远心里记挂着思夏的脚,想着尽快送她到车上去,遂令绀青与晋阳公主告罪一声。 晋阳公主越走越近,他们说话,她都能听到,张思远要走,却不与她亲口说。他是从什么时候不与她多言的?是这几年姑父和姑母离世让他转了性子吗?她默默算了算,好像从十年前开始,他便不爱与她多言了。 今日再看这情形,才知乌飞兔走,他们都长大了,再不似幼时那样亲近了。晋阳公主丧着脸放下帷帽上的白纱,扁扁嘴巴,自觉扫兴,就要拧身离去。 偏是她要这么走了才是没有风度。这么一想,心里更加不痛快。 晋阳公主虽是圣人长女,但一直没得到过圣人的关怀。养在太后宫里时,这位表兄时常给她带些新奇的玩意儿,后来姑父姑母先后离世,她数年没有见过她表兄了,还是很想念他的。 随着年岁渐长,他表兄进宫的次数也少了。今日好巧,在曲江池畔碰上了,碰上之后才发觉,她表兄不光是与她生分了,还明摆着是不愿理她。她能高兴才怪! 毕竟是国朝的公主,又受太后教导多年,明白什么叫谦卑有礼,也不是个死乞白赖非得倒贴的人,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才刚是闹哄哄一团乱,她表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管操心那个小婢女,那必定是他的宠婢,她不便说什么,可她与他到底是连着血亲的人,事后也不过问她一句“有没有事”吗? 她自问,没有得罪他吧? 晋阳公主控制好面部表情,走上前去,大方地问:“表兄可有伤到哪里?” “不曾伤到。”张思远顿了顿,才问,“公主呢?” “这不是好好站在表兄面前。” 张思远看了看池畔积聚的一堵人墙,劝道:“公主还是尽快回去吧,以免出什么意外。” 晋阳公主听他这话心里也算舒坦,点了个头,却不肯走,又问思夏:“我看这位小娘子伤了脚,正好身边通医理之人,可以给她看看。” 思夏扶着宝绘的手紧了紧,转瞬又松了,浑身的力气集在右脚上,弯身行了个礼,正要开口拒绝,耳畔传来张思远的声音:“劳公主关怀,只是,不必了。” 晋阳公主弄了个没脸,却依旧没褪去笑容,只是扭身走了。 她前脚刚走,张思远抬手拉下思夏手腕:“别拘着了。我们也回去。” 思夏慢吞吞抬头,看着晋阳公主离去的身影,抿了抿唇。张思远先是拒绝和公主同游,又在公主面前维护她这个“婢女”,岂非是打了公主的脸?她刚刚听到晋阳公主离去时,身上的环佩之声叫嚣得刺耳,一定是气恼的吧。 她已经被几个小娘子误会了,偏是张思远还同幼时那样对她亲近,着实让她不舒服,忙用手去掰他的手:“我自己走就是了。” 张思远笑着颔首:“也好,你小心些。” 晋阳公主借口镯子忽然找不到了,趁着随从们闷头寻找时扭头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咬着牙大步离去,全不理身后侍从提醒她慢些走。 这时曲江池畔传来指责声,思夏原本不想多事,不料听到池边的人声耳熟,这便回了头,再仔细听,已是一脸急切:“阿兄,我似乎听到素素的声音了。” 第十四章 思夏口中的“素素”是左羽林军大将军冯扬志的幼女,极受宠爱。冯家是武将出身,养出的女儿虽然有些骄横,但是个痛快人,轻易不会与人争吵,莫不是她掉水里去了? 不常出门的思夏能认识冯素素,是因张思远同冯素素一同击鞠的缘故。 国朝从皇室到富贵人家,不分男女,很多人都爱击鞠,今上也曾颁旨叫军人练习。去年这个时候,张思远除服后通过击 分卷阅读30 鞠解闷,他身手矫捷,接连抢了冯素素三个球,让她所在的那队输得一败涂地。 往年没张思远时,冯素素是赢家,自打他出现,冯素素不但没赢过,连平局都够不着。冯素素不肯服输,动不动就要攒局邀人击鞠,如果遇到张思远不去,有人想击鞠也得被她搅黄了。 冯素素知道张思远待思夏好,而她也愿意巴结思夏,旁的小娘子给张思远送金银字画,冯素素给思夏送杏仁酪、透花糍、炙羊肉等吃食,希望以后她能劝张思远同她击鞠。 思夏在美食面前一向没骨气,一来二去便与冯素素熟识了,平时见面也会玩笑几句。 此时的思夏腿脚不利索,偏是还担心冯素素是否落了水,坚持要到跟前去看看。张思远拗不过她,但也只是让宝绘扶稳了她,慢慢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又让绀青去跟前看看情况。 曲江池里落水的是一位女郎,被众人捞上岸后咳个不停。 三月的正午,冷暖适中,可曲江池里的水依旧凉得很,那位落水女郎被人捞上岸后,哆哆嗦嗦十分惹人怜,身旁还积了一滩水。 原本梳得精致的螺髻在求救和被救过程中散了下来,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襦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身材的曼妙。识礼的郎君背过了身,眼馋的郎君觉着心里痒。 跟着她的婢女解了身上的披风将她遮了个严实,以免她在众人面前太过失礼,其中一个又不停地给她拍背顺气。 旁边站着一个女郎,面饰桃花妆,穿着时下仕女的流行装扮,鹅黄色对襟半臂齐胸襦裙,用红色裙带扎成蝴蝶结,当中又挂了一块雕刻精良的羊脂玉佩,翩翩一动,竟似仙娥一般。此人正是冯素素。 冯素素小姑家的表妹来京里小住,赶上上巳节,这表姊妹便出门游玩。冯素素一眼没看住,就生了这事端,她吓了一跳,奔到这里,礼貌地谢过那几个帮忙的人,随后看依然有人围着,说话便不客气了:“今日不是上巳节么,诸位该祈福的祈福,该驱邪的驱邪,别再这围着了! 热闹看够了,围着的人就先后散了。 可其中一个着鸦青色联珠纹圆领袍年轻郎君并没走,双手撑在腰间的带子上,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他后悔了,方才怎么没看到这么美的小娘子,若是看到了,落水的恐怕就不是现在咳的人了。 他色胆包天地看着冯素素,他的随从便颇有眼力见地将冯素素几个人围住了。 这时,表妹身边的婢女起身,冲冯素素道:“才刚便是这位郎君说了些不中听的话,甚至……还要动手动脚,小娘子急着躲避他,不小心落了水。” 冯素素的桃花眼一横,露出了些凶光,然而那位郎君没有一丝悔意,更没有上前致歉,眼中的春光更炽了。 冯素素没听到一句痛快话,怒火中烧,正要发作时,那位郎君的随从就上前朝她行了个礼:“这位小娘子,今日上巳节,长安城里的小娘们或是年轻郎君出门踏青,这里还不乏平康坊里的艺妓,我家郎君从前有一红粉,与这位落水小娘子生得像,今日才生了这误会,还望两位不要见怪。”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种话,冯素素恨不得上前掌他的嘴。 那随从神气得很,恬不知耻地道:“我家郎君是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若小娘子跟了我家郎君,日后的好多着呢!” 绀青三言两语将事情报给思夏时,思夏心说:这汉王府长史的侄子是个傻的吧—— 长安城里遍地是达官显贵,今日上巳节本就是许多家眷出游踏春祈福驱邪的日子,那魏长史的侄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挑逗良家女郎致其落水非但没悔改之心,还要变本加厉,此事被人知道了,不赶紧夹起尾巴来落荒而逃,反而是自报家门,不过是个王府长史的侄子,也敢拿出来说事,这不是蠢到家了么? 偏是冯素素那一眼,让那魏长史的侄子骨酥筋软。就是不肯走。 思夏软着脚慢慢向冯素素那边挪,看到两人被打得哭爹喊娘,那个魏长史的侄子有些惊慌地往后退了半步。 国朝尚武,宫城里的妃子们均会骑马,经常击鞠不说,能一箭射双燕的宫婢也不少。冯家是武将世家,能进冯家的婢女都出手不凡。冯素素的贴身婢女名叫墨玉,三两下将魏郎君的两个随从制住了。 “放……放肆!”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魏勇刚刚是一副得意模样,此刻有些心虚了。可他想到汉王就在这附近,他二叔也随侍汉王左右时,便又硬气了,“你再动手,某定让你好看!” 冯素素没受过气,被爷娘兄长宠得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会被这汉王府长史的侄子唬住,加之今日吃了亏,还受了辱,忍不了了,遂令道:“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尊驾不赔礼致歉,那便再动手好了!” 说得也算有理有据,动手打人算是师出有名。 墨玉动手之前,思夏已经低低同绀青说了几句什么。绀青抬眸看向张思远,他点了个头,她便上前去了。 “冯小娘子。”绀青施了个礼,恭谨道,“先带这位小娘子回去吧,免得着凉受风。” 分卷阅读31 冯素素一听这话,深觉有理。再看绀青,便知张思远在附近,不太好在他眼前暴露这么凶残的姿态,左右她已经记住了魏勇的名字,也知道他是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了,这便先带小表妹回去更衣,日后再找这厮算账不迟。 魏家的随从挨了打,本是一肚子的火气,见冯素素等人要走,他们郎君也没拦,他们便不甘心了。 因为刘贵妃和汉王得圣宠,汉王府长史魏适之成了红人。魏家人没到鸡犬升天的地步,但想巴结汉王而无落脚点的人纷纷去逢迎魏适之的家里人,一来二去,魏家人牛了。 魏适之膝下无子,这魏勇是魏适之长兄的儿子,长兄患病早逝,魏勇便被魏适之收养,虽说二人是叔侄关系,但情同父子。魏家的仆婢们个个巴结魏勇,想巴结汉王的人知道魏适之是个大忙人,无奈之下便巴结起魏勇来了。 魏勇这人有个毛病,便是好色,然而他这点毛病在汉王看来算得上“优点”——汉王也是个好色的主儿,且是男女不拒。 汉王看得起魏勇,是因魏勇时常给汉王举荐个优妓或者颜色好的小郎君,甚至替汉王打算得好,教这些人吹拉弹唱的本事,对外说是汉王府的伶人,关起门来是汉王取乐的物件。 因为汉王看得起,魏勇便飘飘然了,平日跟着他的随从也一向受人尊敬,今日出门被打,他们气不过。 其中一个捂着被揍肿的左脸,撺掇魏勇:“郎君,才刚那人不是说了吗,是那小娘子不小心跌入水中的,郎君无需道歉,该是她们向郎君致歉。” 魏勇本是被墨玉的身手镇住了,面色尽是惊色,偏是被自家奴子一说,他觉着甚为有理,于是面上多了几分肯定。 那随从乘胜追击道:“不过是区区一个贱婢,若是今日就这样让她们走了,像是郎君怕了她们一样,传出去的话,也会让坏了郎君的名声。那贱婢虽是打了奴的脸,其实她是打了郎君的脸。那贱婢动手打人,该同郎君致歉才对。” 魏勇这人最恨人看不起他,听了三两句话,当即认为墨玉打人是在羞辱他,才刚还是被镇住的呆愣,此时觉着五脏六腑的火气齐齐聚在头顶,天灵盖快要炸开了。眼神一沉,抬手召唤随从,将冯素素几人围得更紧了。 思夏让绀青上前说话,便是不想让冯素素在大庭观众之下与魏勇过分纠缠,他毕竟是汉王府长史的侄子,万一他记了仇,跑到汉王那里去说,给她使个绊子,又着人攻讦冯家便不好了。左右她也着人教训了他的随从,此刻该带那位落水小娘子回去才对。 冯素素脑子还算好使,可魏家的人非但没理还偏要在烂透了的心中扒拉出一点儿尊严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错便是别人的了。 任谁看了,心里都得翻涌起一阵燥气。 冯素素是个能动手绝不废话的人,见魏勇得寸进尺,就差亲自抽刀子和他打一架了。 绀青得了思夏的嘱托,忙朝魏勇叉手行了个礼,飞快地道:“郎君既说是汉王府魏长史的人,必定是为汉王着想了。今日上巳节,生出了这么一桩事,曲江池畔人多嘴杂,万一让哪个不懂事的人听了去,再说上几嘴闲话,便不只是郎君的名声有损了,恐怕还会坏了魏长史的名声,更会伤了六大王的体面。” 魏勇不急不慢地道:“某教训一个贱婢,谁敢说闲话?” 绀青觉着这个人的厚脸皮无可救药,依旧耐着性子劝,这次却是拔高了声音:“难道魏郎君也不为六大王的体面着想吗?” 这时来了高声:“何人不为六大王的体面着想?” 第十五章 灿灿日光之下,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迈着方步朝这边走来。 年轻人头饰金玉莲花冠,身着紫袍,腰束玉带,天潢贵胄,气质极佳,如玉的容颜被左眼下的一颗泪痣一衬,竟有无尽的风流。此人便是圣人最宠爱的六皇子,汉王周见琛。 思夏看过之后,内心一哂,汉王这一副好皮囊倒是配得上他好色的名声。不免又暗自叹息,他能生成这有副玉颜,他生母的容颜也必定是错不了的,是以能得圣人多年宠爱。 因去岁刘贵妃被太后禁足一月,思夏总觉着圣眷正隆的六皇子会给他生母出气,那张思远必定会不痛快。 今日这是驱灾避厄来了?怎么像是招灾引厄! 冯素素那边还没个着落,绀青也留在了那里,她不好直接就走。再者说,赶上汉王过来,站在旁边的张思远却扭头要走,若是被汉王的人看见了,没什么也得让他们说出些什么来。 思夏可真憋屈。 汉王身后跟着十来个人,再之后,有人牵着马,在三五成结伴踏春的游人中显得浩浩汤汤。魏勇以及他的随从见了,连忙狗腿子附体,弯身行着叉手礼。 冯素素扫了他一眼,眼生。但从年龄和这魏郎君恭敬的样子上确定他是汉王。她不是蠢货,才刚与这魏勇废了几句话,耽搁了送小表妹回去的事,此时又来了人,再耽搁下去,恐怕真得让她害了病。 分卷阅读32 她迅速点了小表妹的两个婢女和冯家的两个随从,吩咐道:“将人小心送回去,再请个医者给看看。” 冯素素看也不看汉王,高声道:“表妹体弱,若再耽搁,闹出人命来,万年县衙可有的忙了。” 汉王的泪痣被日光一照,只觉整个人多了三分盎然,他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精致容颜的小娘子,心里燥了,吐出来的话不由偏向了她:“自然是要将那位小娘子送回去的。” 魏勇没什么表情,魏家随从的心跳骤然加速了。 原本冯素素不想与人纠缠,可这情形不得不说上几句了。 她并不看汉王,而是嫌脏似的拍了拍手,墨玉适时递上了一方帕子,她擦了擦,再一松手,那帕子便掉进了水里。她忽然大张声势地“哎呀”了一声,演技不佳地装作娇滴滴的口吻:“这可怎么办啊?” 墨玉皱着眉道:“一条帕子而已。小娘子千万站得离边沿远些,这里人多,免得被人逼得滑下去,却被人说成不小心。人家可是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 跟在汉王身旁的魏长史脸色黑了黑。 魏勇知道汉王是个见了美人走不动路的主儿,此时尴尬地立在一边也不说话,他的随从已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冯素素说出是他们使坏的话来。 冯素素盯着魏勇道:“今个算是长见识了,上巳节出门一趟祈福驱邪,却碰上个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我看一定不是真的,怕是有人打着汉王的名号来欺压良家女郎吧。” 魏勇有些愣,他的随从就要给冯素素跪下了。 偏是冯素素还在继续说:“今日闹出来这么一桩事,还专挑曲江池畔,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安的什么心?明摆着给汉王府长史抹黑,给汉王抹黑。也不知汉王知道后会怎么处置。” 说到这里,她终于看了汉王一眼,笑道:“这位郎君,您方才提到六大王,可是与汉王熟识?”而后叉手道,“妾非多嘴之人,只是有人打着六大王的名头做这种事,没准会被人说成是六大王授意。” 思夏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冯素素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她说出这一番话来,便是和魏勇杠上了。 魏勇脑子再不好使,也明白弃车保帅的道理,眼瞅着汉王和二叔的脸色极度难看,便剔除了嚣张气焰,忐忑道:“六大王,都是那两个随从故意挑事,还要拖臣一道下水,待臣回去,一定好生教训。” 一摆手,已经有四个随从将那两个鼻青脸肿的人堵了嘴,又左右按住,拽走了。 这时,冯素素才佯装恍然大悟,更是故作娇羞,赶紧给汉王行礼,还紧张兮兮地说她有眼无珠,不知六大王本尊,请他恕罪。 熟悉冯素素做派的思夏狠狠憋着笑,张思远却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扯到身后。那汉王看着一副正经样子,内里却恨不得搜罗天下好看的俊男靓女填满府邸,怎么好叫他看见思夏! 汉王被冯素素激得心头荡漾,如果不是在外头,恐怕直接握住那双行礼的手。他道了声免礼,笑道:“小娘子没见过孤,方才的话言重了。今日之事,孤会处置。” 冯素素皮笑肉不笑,又道:“想是六大王还有事,妾先告退了。” 施了个礼抽身便走,余光却瞥见了一旁的张思远,微有愣神,唉,到底还是让他看到了自己这副刁钻样子,真是悔死了。 一咬牙,抬腿离去。 汉王自然注意到了冯素素的举动,又看见站在冯素素身边的绀青走到了张思远身边,便眯了眯眼。 说起来,若不是张思远是他表兄,他一定想方设法将他弄进汉王府好好玩玩。可惜,他是他表兄啊,还是他一向不待见的人,更是他生母不待见的人,纵然张思远那张脸生得再好,在他看来,也足够厌恶。 幼时他常受张思远的气,即便生母刘贵妃宠冠后宫,也依旧不敢为他出头。今时不同往日,他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除此之外,还是个病秧子,再甩脸子试试! “表兄?”汉王教了一声。从前在宫里都能与他笑脸相对,在外头更得表现出大度来了,面子还是要做的。 “六大王。”张思远与他见了个礼。 汉王在他见礼时斜了他一眼,却笑:“去岁冬至的家宴上,圣人说让表兄回府养病,我当表兄没力气出门了。” 思夏看不见汉王的面容,可从这句话中也能听出汉王这颗王八蛋故意旧事重提让张思远难看。 张思远平和地道:“圣人的旨意是让臣好好养病,臣怎么敢抗旨不好好将养呢?有天恩庇佑,出门还是有力气的。” “表兄有了精神,那便太好了。”汉王知道他这表兄嘴皮子利索,也不想与他多做口舌争执,一指芙蓉园飞起的檐角,笑道:“二兄三兄在芙蓉园泛舟,我也要去。我记得幼时,赛舟还是表兄提议的,这便一同去吧!” “六大王盛情,本不该推辞。”张思远不想搭理他道,“只是,臣还没好利索,出来大半日,该回去吃药了。” “是吗?”汉王笑道,“表 分卷阅读33 兄这么急着回去,怕不是急着回去吃药吧?” “否则六大王以为臣去做什么?” “表兄去做什么,我是不知道的。只是方才表兄的人一直帮着那位小娘子说话,而她才走了,表兄就要走,难免让人说成舍不得佳人了。” 汉王府长史狠闭了下眼,后悔没劝阻汉王出游。 张思远抬眸,正正经经地看了汉王一眼,他好色,便以为世上全是这般好色之人不成? 他左右看了看:“哪儿有什么佳人?” 汉王微微一滞,随后道:“表兄的婢女去帮的那位小娘子啊。唉,今日不巧了,让两个奴子扰了表兄会佳人的雅兴。表兄一直病着,若是因此事气坏了身子,便是那两个奴子的罪过了。” 张思远看他越说越不像话,一时也笑了,原本想说句“臣不敢夺六大王所爱”,可一想这样是将冯素素往火坑里推,怕是这句话说出口,思夏会埋怨他无礼,便道:“上巳节踏春是为了祈福驱邪,臣没旁的兴致。不过是从前击鞠时认识的,今日又看到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至于奴子有没有罪过,六大王英明,自有判断,无需臣多言。” 汉王又道:“这么说,表兄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娘子了?” “不知。”张思远面容上依旧挂着笑,“若是六大王想知道,臣可以着人去帮着六大王问问,左右臣这里有婢女,问起来不会让人尴尬。” 汉王有些黑脸,用得着他去打听?可终归不能这么坦白地说出来,反而是将了他一军:“表兄说这话是何意?可是有拉郎配之嫌啊。” 听听,汉王的言行举止离不开俊男靓女。 一旁的魏长史面色很是难看。 张思远道:“看来是臣不会说话,臣的意思是,那位小娘子似是不大高兴,若是有人早日登门致歉,她大概会说六大王御下甚严。” 汉王的脸彻底黑了,魏勇的心跳得有些快。 “说了这么多话,臣都没力气了。”张思远鬼话连篇,他巴不得能和思夏在晖晖春光中多走走,可惜啊可惜,他看见汉王就心堵,遂说,“臣先告辞了。” 汉王盯着张思远离去,目光恨不得变成箭将他穿透了,这是嫌跟他说话费劲,几句话便没气力了?再看他身后那一瘸一拐的背影时,不免叹道,真是物以类聚,都是一群病病歪歪的货色。 魏勇在一旁瞎巴结:“六大王,可是着人跟着那位小娘子?” 不待汉王开口,汉王府长史魏适之已经狠狠甩出了一把眼刀子。 虽说魏适之待魏勇好,可魏勇还是很怕这位二叔的,被他二叔一瞪,当即打了个觳觫。 当日,魏适之侍奉好了汉王,赶着宵禁回家去,便将在屋子里优哉游哉听曲看舞的魏勇给薅了出来,让人将他按在了长凳上,亲自抡板子揍了他个凄凄惨惨。 魏勇怂得不行,连连求饶。魏适之边揍边骂:“你个小兔崽子,便是这般为六大王效力的?大庭广众之下招惹了人不说,还让人捏住了把柄,说话好你不听,给脸不要脸!” 魏勇痛得惨叫,好歹还有理智,知道抓替罪羊:“二叔,都是那两个人撺掇我,我没那胆子,二叔该是发落他们才对。” 魏适之又重重抡了一板子,魏勇又是一声惨叫,疼得冷汗直下。 “你还想要让人上前跟着,大白天的跟着个小娘子算怎么回事?难不成真像那张郧公所说的登门致歉?傻吧你,登门致歉不是坐实了罪名?平日里教你谨言慎行,该是劝着六大王一些,别学那一套妖妖调调,偏你就是不听!” 魏勇求饶,魏适之不光没心疼,反而下了死手,才十板子,他昏死过去了。魏适之知道他是装的,着人提了一桶水泼醒了,令人打足二十杖,再着人医治。打完了他,将那两个鼻青脸肿的人也打了一顿板子,还发卖了他们全家。 魏勇听到他二叔这则处罚后,觉着他二叔太可怕了。魏适之不过是想以此镇住这小兔崽子,谁知这小兔崽子不上道,竟恨起他二叔来了,暗下决心非要取代了他二叔,成为汉王的心腹,以后在长安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汉王此时正在府上左拥右抱,被一个颜色鲜艳的婢女喂了一杯酒,他喝醉了,眼神里浮现出了冯素素的面容,啧啧,简直是人间绝色。唇畔再度碰了酒杯,他打眼望去,那婢女并非冯素素,顿觉扫兴,抬手止住了丝竹管弦与歌舞,又令人退下。 近侍白齐上前一步,弯着身子请示:“六大王,可是要叫那几个年轻小郎君过来?” 汉王瞪了他一眼,白齐便不敢言了。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了他在曲江池畔的神情,斟词酌句道:“六大王与那病秧子有什么可说的。”白齐却开始奉承,“六大王乃天潢贵胄,受圣人恩宠,他不过是个空壳子国公,连个职官也不是,敢对六大王不敬,六大王教训他也是使得的。”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左右圣人不喜他!” 说完这句话,白齐被汉王的冷眼给吓住了,惶恐地抬手在脸上扇了一巴掌,说了不该揣测圣心的话。 分卷阅读34 汉王勾了勾手指,白齐上前一步,跪地倾听,随即“喏”了一声。 不就是个小娘子吗,这事好办。汉王可是最得宠的皇子,势头压过太子,有些官员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女儿往汉王府塞,便是当个侍妾都是好的,只要能沾上汉王的边就是万事大吉。 冯素素此时在家中照看着小表妹,看她入睡了,盘算着怎么样才能将魏勇揍一顿,想着想着便苦了脸,今日因为魏勇,张思远看到她要吃人的样子,会不会以后不愿意同她一起击鞠了? 墨玉不明缘由,宽慰道:“才刚医者说了无大碍,小娘子也不必忧心了。”她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今日的事,毕竟与汉王有所牵连,他一向受宠惯了的,怕是会有芥蒂的吧。” “他爱有没有!”冯素素轻“哼”了一声,“他的人欺辱表妹,我不过是以示惩戒,再说了,是那魏家郎君下令处置了人,便不干我的事了。” “这倒也是。” 这次冯素素的表情更加落寞了:“今日在曲江池畔,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会吓到他吗?” 墨玉纳过闷来了:“小娘子是说张郧公吗?怎么会呢,张郧公同小娘子数次击鞠,早已经熟了,否则今日不会让他的婢女去帮小娘子说话了。” 冯素素当即开心:“也是!”转了转眼珠,又道,“上次邀他击鞠时去岁初冬,他嫌冷,如今春日暖暖,我是不是能继续相邀了?” 不待墨玉说话,冯素素已令道:“你快去让厨房准备着,做几样思夏爱吃的菜和点心,明日送去郧国公府。” 第十六章 思夏昨晚上冰敷了两个时辰的脚板才及时消了肿。今日下学后,看着食案上的碟碗,疑道:“我怎么不知道厨房新添了碟碗。”又看向张思远的食案,“阿兄怎么不换新的?” “人家特意给你送来的吃食。”张思远不满道,“看看,这些菜,包括点心,哪样不是你爱吃的?满满当当摆一食案,像是我平日里不许你吃似的。” 思夏明白了冯素素的意思,边净手边笑:“左右这么多,我吃不了。阿兄若是觉着心里有落差,我分阿兄一半也是可以的。” “别。”张思远道,“我可吃不起。吃人家嘴软,吃了这个必定要去击鞠了。” “天暖和了,正是击鞠的好时候。今年开春的时候阿兄便说要带我去击鞠的,怎么这次倒不想去了?” “我是说带你去,不是说同冯家小娘子一同击鞠。” “击鞠是两队人马对峙,即便是阿兄带我出去击鞠,也不同素素一起击鞠,那也得同别人一起组队呀!”思夏捏起筷子,并不吃饭,只是一门心思地问,“阿兄,你为什么不去?” 张思远忽然道:“宅子里的人不算多,还有几个小院子空着,西边的小花园鲜少踏足,改日我们看看,改成一块击鞠场地好了,改日你叫上学堂那几个同窗,我还可以教她们,教好了,便省去了到外头击鞠的麻烦事。” “啊?” 虽说郧国公府也是高宅大院,但并没有击鞠场。 纯安长公主善击鞠,圣人宠爱妹妹,扩建了公主府,设了击鞠场。思夏曾有幸得纯安长公主指教,但那时刚学会了骑马,尚且胆小,击鞠时害怕被球砸,愣是没在击鞠上成材。 后来她又被张思远逼着学,好不容易上道了,但关键时刻又走神,拳头大的球飞过来,她呆呆地把月杖当摆设。“啪”的一声,球被张思远的月杖打过去,她这才保住了那张脸。 再后来,搬来了郧国公府,只能约上三五好友去自家或者别人家的私宅里击鞠,自从去了一趟别人家的私宅,之后都被冯素素缠着。 大约是他不乐意被冯素素缠着,却又舍不得不击鞠,这才生了改击鞠场的心思。 “宅子里改击鞠场的事还是算了吧。”思夏道,“左右阿兄一年也玩不了几次,便不必折腾击鞠场的事了。若是有了击鞠场,日后阿兄娶了妻,再有了小郎君和小娘子,还要费心分院子。” 又是娶妻! 张思远捏起汤匙想往嘴里送一口粥,却被这几个字生生耽搁了。他将碗放下,抬眸看她:“平日里你也不喜欢击鞠,才刚也说了,我一年也玩不了几次,今年春日里便不去了。” 思夏睁着大眼睛,正正经经地说:“可是,去岁阿兄答应过素素,今年还要同她一起打的。” 去岁击鞠的时候,是那冯素素输了之后不高兴,同她组队的那几个人也气不过,好说歹说要与他来年再战。若是不答应,恐怕冯素素得说破了喉咙,张思远被吵得头疼,不得不应了。 其实思夏想过,纵然张思远击鞠次数少,可终究是喜欢击鞠的,那冯素素同样喜欢击鞠,出身高门大户不说,生得也是花容月貌,虽然性子上骄横了些,可对张思远还算识礼,是不是也像别的小娘子一样对他存了爱慕之心呢? 思夏为她阿兄的婚事就快操碎心了。若是冯素素成了她嫂嫂,总比那些个没见过面只知道匿名送礼品的 分卷阅读35 小娘子强吧?若是张家和冯家结了亲,以冯素素和她的亲密关系,她要搬出去住的话,冯素素一定会帮着她的。 “你同谁交好不行,怎么偏是看上了冯家小娘子?她也不是每日都来给你送吃食,难不成就为了几口吃食,你把你兄长卖了?” 思夏不由笑道:“我这是不让阿兄失信于一位小娘子。阿兄八尺男儿,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话,否则会让人笑话。” 她唠唠叨叨起来没完没了,当晚的饭,张思远没吃饱,却被气饱了,为了避免耳朵磨出茧子,他应了。 冯素素将击鞠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二十,地点定在了辋川下的击鞠场。 辋川的击鞠场还是她兄长偶然发现的,与冯素素提起过,她便想在春日里去那里击鞠。 听闻辋川下的击鞠场是一位致仕高官在辋川建了别业,又买了一块场地专门为孙儿学习击鞠才修出来的。因那孙儿时常病痛,那位致仕高官认为击鞠场的风水不好,又被一位家财万贯的商户买下来了。 因国朝规定商人不许骑马,是以那家商户买下了击鞠场不过是通过骑驴来玩,终究没有骑马来的威风凛凛。 商人有钱啊,大把大把的通宝堆在库里用不完,他也愁。总想着用钱攀上达官显贵得些“特权”,听闻兵部侍郎家的郎君爱好击鞠,这便将辋川下的击鞠场白白送给了他,还送了些珍贵物件并万贯钱。 而那商户也得了不少好处,平日里能来此大大方方地骑马击鞠,还通过这位郎君得了几张弓和几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冯素素听她兄长念叨着兵部侍郎家的郎君,心说她和这位郎君见过几次面,同他妹妹还一起击鞠过。这便将击鞠的场地给定了,除了约上张思远,还叫上了她兄长的两个随从。 因今上下诏命军中之人练习击鞠,是以,她兄长是击鞠好手,随从也差不到哪里去。 汉王的人打听到了冯素素的身份,这简直令汉王精神一振。冯苏苏的父亲是左羽林军大将军,乃圣人心腹,若是汉王能得到这样的娘子,便是如虎添翼了。 魏勇知道了冯素素的身份后,差点吓个半死,加之汉王有将冯家小娘子收入府的想法,他连连打消了欺辱她的混账心思,反而是忙不迭地给奉承汉王:“六大王一表人才,心愿必定成真。” 汉王能打听到冯素素的身份,自然连她喜欢做什么也明了了,更是连她想在击鞠上赢了张思远也知道了。 虽然是天潢贵胄,可他终究是男子,得好好想想怎么约一个高门家的小娘子出来击鞠。 正当他冥思苦想之际,他的人前来回禀,说是冯家小娘子三月廿日要在辋川下的击鞠,还特意提到了要和张思远一起击鞠。 汉王才心说要与那冯家小娘子来个偶遇,可听到“张思远”三个字后仿佛吃了苍蝇。他内心一哂,抬手招过魏勇,魏勇附耳过去,听他说了几句什么。 三月二十那日,天晴得极好。在思夏的坚持下,张思远无奈地乘车去了辋川。 辋川位于蓝田县,隶属京兆府,区别长安城的两赤县,是为幾县。 因夏日炎热,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在外城郭外寻找清净之地,城东的灞水、城南的辋川、樊川谷一带多别业,或依山或傍水,夏日里树樊景幽,是纳凉佳地。 辋川下有人设了击鞠场。场地下望如镜,一面设台,三面围栏,赤旗猎猎。台上坐着几个人,互相说着什么,台下的人或在挑马,或在看月杖。 张思远戴了条玄色抹额,穿了一件鸦青色窄袖圆领袍,腰束革带,青春之气扑面而来。然而,他看着那群人,心里就烦。再一看思夏,一脸得意,就她那破技术,也不知道她在开心什么。 “你今日要打吗?”张思远问。 “阿兄想让我打吗?” “不想。”张思远看着晴好的天,摇头道,“不光不想让你打,我也不想打,在台上看看得了,之后我们回去。” 思夏:“……” 怎么现如今让他击鞠跟要宰了他似的? 她也不忙劝,左右一会儿看到了冯素素,有磨他的人。 今日虽是冯素素攒局,但也有旁人过来。思夏等人进场时,场上已经在比赛了。 台上的人少了一些,大多凑到场地跟前去看。一球放下,场上人双腿夹紧马腹朝彩球跃去,彩球在月杖下朝球门而去,遇到对方急急将月杖转向,两队来回争夺,彩球如流星一样飞来飞去,唏嘘声与欢呼声交织在一起。 思夏随着张思远在台上的位子坐定,扭来扭曲也没找到冯素素,怎么她还不来?她也无心观看场上情况,还觉着周边喝彩声与唏嘘声很烦人。 张思远侧目看她,头上的那缕乱发又散下来了,遮住了抹额,想要抬手给她别到耳畔,一想这是在外头,便又止住了。看她坐着没个踏实样,遂问:“你在找什么?” 思夏不假思索:“素素啊。” 张思远忽然说:“不管是谁,今日你一定要同我一起。”看她没回应,立马急了,“ 分卷阅读36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见了。”思夏终于将脸转向了他,“只要阿兄不嫌弃我,我一定同阿兄一起。” 张思远这才觉着顺畅了些。 自从张思远击鞠赢了冯素素后,便有小娘子为了看张思远时常悄默声地让人去摸他的行踪,今日他来,自然也有小娘子们跟着过来,那些人到底没敢生扑,在一旁看着,不时还与自家婢女说上几句。 她们不敢上前,自然有人敢。 时人喜欢泡汤和狎妓,今日在击鞠场也有妓|女前来,大约是这击鞠场的主人太有钱了。 国朝能玩得起击鞠的人均是出自权贵之家,抑或是权贵之家的仆婢,这些个郎君狎妓颇有一手,今日在这里见到姿色艳丽之人投怀送抱,自然高兴,来者不拒。 国朝妓|女分宫妓、营妓、官妓、家妓和私妓。宫妓大多在宫中演艺,也有一部分居于宫外可会客;营妓是为军人提供声色;官妓为各级官员提供声色;家妓是富庶之人蓄养在家中的妓|女;而私妓则是不在教坊登籍之人。 妓|女除家妓外多居住于平康坊,除私妓外均有官身,不会轻易接客。也不知这些人是私妓还是击鞠场主人的家妓。 思夏也听说过平康坊是风流数薮、灯火不绝之地,然而今日还是头次见到男女无所顾忌地亲近至此,且在她身旁,难免有些不适。 更让她不适的是,其中有个人坐在了张思远身边。 张思远从不去平康坊狎妓,也不在家中养妓。他有好皮相,惹妓|女心痒情有可原,可这妓|女也太嚣张了吧。 张思远眸中敷了冰,偏是那人笑意盈盈,手上摇着一把团扇,这时半遮着白皙面庞,露出一只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毕竟是在外头,思夏恐怕他不言不语有失风度,遂道:“这里人太多了,我看不到,我们换个位子吧?” 偏偏张思远不肯走,给一个妓|女让位?不能够! 他看她没皮没脸的德性,熄了火气,和这种人较真反是自己无趣,于是语气不冷不热道:“娘子请自重。”眼神里却写满了“赶紧滚”! 那人得寸进尺:“今日到这里的人不是为了看击鞠便是击鞠,妾听说过郎君的本事,不知可否与郎君一起打一场?” 思夏内心滑腻腻的,明白过来那是一种叫做恶心的滋味,真是心疼张思远。她正发愁怎么给他解围时,抬眼看到了一个人,不,是灯塔!灯塔走向了她! 这边的妓|女觑了觑思夏,男装下的她文静、幽雅、还有股清冷的姿态,又笑道:“原来郎君喜欢这样的!” “叭”的一声,一盏热水劈在了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和笑脸被热气笼罩了。 嚣张跋扈冯素素! 张思远见她取盏时便抬手遮住了思夏的脸,随后扭头,免受池鱼之殃。 妓|女惊恐地看着这个身穿窄袖翻领胡服,手持月杖的美貌女子,想要发作,却已被她言简意赅的骂镇住了——“滚下去!” 思夏透过张思远的指缝看,心里很是感激冯素素,她走得挺快,一步三跳上了台,一盏茶一句骂就给张思远解了围。 那人狼狈至极,看她身后跟着的人孔武有力,顿时没了理论的心思,又拿扇子遮了脸,逃也似的从台上消失了。 冯素素将月杖往肩上一扛,一副要去田里收庄稼的姿势,桃花眸子闪了闪,露出一口小白牙:“张郧公,下一场,如何?” 张思远回身,掸了掸衣衫上的褶子,刚要说话,冯素素已经又问了一句——“行不行?” 音中透着紧急,最后一个字音调上扬,大约拐出了二里地。 台上众人闻声看过来,张思远面容寡淡,却憋着难堪。冯素素将眼一横,问那群眼睛:“有谁要打吗?” 他们想打,但不会啊,会打也打不过她啊!是以,又把头转过去看场上了。 他人都被思夏劝来了,能不打吗?这光天化日的,又是可以男女混打的,人家小娘子都来相邀了,他不应的话估计冯素素得把台拆了。想着干脆让她一次,叫她赢了,日后好放过他。 “小娘子盛情,张某却之不恭。” “那好,”冯素素这下开心了,“平日张郧公击鞠不带月杖,今日可是带了?” “没有!” “请取月杖吧。”冯素素做了个请姿。 “小娘子挑就是了。”张思远懒得动,心想叫她给他挑个最差的,最好中途折了,让他输吧。 “那怎么能行,”冯素素道,“今日是头次来这里击鞠,有些月杖怕是用着不顺手,还是请吧。” 左右都是得打,张思远太敷衍了也不好,站起了身朝思夏道:“你那根我也直接选了。” 思夏:“……” 这是真让她一起击鞠呀。 冯素素惊道:“我还没见过你击鞠呢,今日要开眼了。” 第十七章 思夏却很是 分卷阅读37 没底气。冯素素说的开眼,应该是思夏的丢人现眼。 虽说她的击鞠是被纯安长公主和张思远先后教导的,可对张思远来说,她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从前击鞠时,看张思远的表情便能辨别出她能让他多失望。在思夏看来,只要他不废话,她便觉着不算太差,但凡张思远开口说话,便是看不下去了。 人家击鞠是为了娱乐,就差摩拳擦掌了,偏是思夏击鞠却像个等着挨手板的学生。 今日在辋川之下,这么多人看着,张思远非得让她一起击鞠。若是丢了人……丢人是必然的了,争取不给张思远拖后腿就好。 “我是……”思夏道,“滥竽充数。” 张思远恐她拒绝,赶紧离开。 冯素素却嘻嘻一笑:“思夏,我是该说你傻呢,还是该说你老实呢?那个人就要贴他身上了,你也不管管?” 思夏却笑:“幸亏有冯小娘子出手相助,多谢多谢!” 还真得感谢冯素素,不然思夏就得给张思远解围。然而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她做不到不管不顾给人家脸上泼一盏茶,更不会张口骂人。 冯素素不大好意思了:“我知道他的为人,温柔老实,否则怎会被那个妓|女堵到无路可退?” “温柔老实吗?”思夏道,“不是你说他不让着你的时候了?” 冯素素颇是神气地道:“今日若是你们输了,可不要哭哦。” 思夏满不在乎:“输给你,我没什么可丢人的。” “这可是你说的。” 冯素素与思夏说笑之际,那被冯素素泼了一脸水的人行至魏勇跟前,福了一礼:“魏郎君恕罪,妾无能。” 魏勇被他二叔揍了一顿板子,在床上趴了半个月,原本他是不想出门的,可是转念一想,六大王让他去平康坊找几个人,不照做的话,他恐怕难有出头之日,这辈子都得在他二叔那里唯唯诺诺。 左右勾引人的事做得隐蔽,便做了。可惜,没成功。 他小心翼翼地朝身旁的车子看了一眼。 车内的汉王早就看见了,他那表兄岂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拿下的,不过是想当着冯家小娘子的面让个人过去恶心他一下,倒是那冯家小娘子敢做事,更得他的心了。 他扣窗,魏勇便识趣地催促那个人尽快离开。 那人福了一礼,转身离去,至一棵树下回眸,看着那辆车子,再想想魏勇攀附的人,对车中人了然。 才刚这位魏郎君专门给她指了指台上坐着的如玉郎君,要让她在冯家小娘子出现时才上前去,还嘱咐她多用些本事,但又说要注意分寸。 她只是平康坊里的艺妓,富贵人寻她办点事,那是给她脸面,她依言而做,可惜没说两句话却接了一碗水。 虽是接了一碗水,可收获还是不小的。京中的小娘子都知道那人是张思远,她们这种人怎会不知?不光如此,她还知道了汉王和张思远不和,汉王对冯家小娘子有意,而冯家小娘子对张思远有意。 富贵人的关系乱,她可不想惹是非,经魏勇允许,她一拉眼皮,大步离去。 她走后得有一刻钟,汉王才从车上下来。 一旁的魏勇赶紧拱火:“六大王,上巳节那日,您在曲江池畔遇见张郧公,他说他不知道冯家小娘子是谁,言语之中对冯家小娘子也多有维护,如今您再看看,这分明是很熟的样子。此人言语不实,居心不良。” 汉王负手而立,感受着暮春的日光,像是在感受着佳人送来的吻。他并不气恼,又不是一日两日才知道张思远的行为做派,为这生气不值当。 不过,他在意的是冯素素。冯素素想在击鞠上赢了张思远,大约是觉着张思远不差,若是再让她看到更强的,便会转了心思吧。 “这击鞠场是何人的地界?”汉王问。 白齐赶紧上前回话:“是兵部侍郎家的二郎君自去岁买下的。” “兵部侍郎是中书令提拔的吧?” 白齐立马道:“正是。” “他家郎君今日来了吗?” 白齐作难:“这个奴便不知了。”转而又道,“若是六大王要见,奴去寻他。” “不必。”汉王道,“去将孤的月杖取来。” “喏。” “等等。”汉王又补了一句,“再将孤多备的那根取来。外头的东西虽然精细,到底不能与宫里的相比,事后给冯小娘子送去。” 魏勇又开始拍马屁了:“那可是圣人赐下的,六大王都还没用过。冯小娘子若是得了,必得念着六大王的好了。” 汉王这会儿还没打算让冯素素念他的好,只要不排斥他即可,凭她那副样子,若是这般做小伏低,汉王便是看错了她。 汉王今日出门,若说不是为了炫耀,那必然是假的。既然冯家小娘子看得起张思远的技艺,那么,他便让她看看,什么叫天外有天。 他这受圣宠的亲王想要个女人并不难,不过冯家与别家不同,冯素素 分卷阅读38 也同那些个家里头要往他府上塞的小娘子不同,他就是想与她多少几句话。 若再让张思远当众出个丑,解一解心头之恨,他今日便是不白来。 台上,张思远将月杖递给思夏,思夏一副坦然赴死的状态接了过来。 行吧,反正没几个人认识她,即便现在认识,转头她把眉毛洗掉,换回女装还是一条正经人。 这时一场击鞠已结束,要开始新的一场。她随便在漫天神佛中捡了几个,又在心里挨个求了一遍保佑她。之后,便往场上去了。 按理说,击鞠时分两队,每队十人,但是今日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冯素素带了她兄长给选的两个人,一共三人。可张思远这队带上了两个随从,外加思夏,有四个人。 原是张思远想让自己的人暂歇,偏是冯素素说不必。 虽然冯素素的兄长给选的这两个人比较厉害,但她对这两人的技艺也仅仅停留在听说上,具体如何,她没见过,是以三对四的局面让她不敢保准。 她想将墨玉叫上来,却在此时,有人说同她打一场。 正是汉王。 兵部侍郎家的郎君姓徐,也算得上是贵胄子弟,可他根本没见过汉王这尊大佛,是汉王的近侍白齐将汉王的金鱼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觉得眼睛要被晃瞎了。 国朝三品以上的官员佩金鱼袋,眼前这个年轻郎君能用得起此物,想也不用想是何人,再一听那捏着金鱼袋的人称他为“六大王”,当即打了个觳觫,赶着去行礼。 用不着汉王跟他废话,白齐已经说明白了,徐郎君想到中书令和汉王站在一起,而他父亲是宰相提拔起来的人,便知今日得把心吊到嗓子眼伺候着这位身份尊贵的亲王! 因着汉王到来,徐郎君把击鞠场里仆婢都叫上了,打起十二分精神办事,免得让汉王怪罪。 汉王是专门冲冯素素来的,徐郎君也不敢耽搁,亲自引着汉王前往。汉王笑对冯素素:“小娘子想赢几场?” 冯素素眉心直跳,看向徐郎君,对方却在一旁低头装死。冯素素握紧手中月杖,恨不得一杆子朝他头上打去,她好不容易约了张思远出来击鞠,汉王跑来强行加入不说,还放这种大话是几个意思? 冯素素心里再不高兴也没表现出来,一向有什么说什么的她觉着汉王这厮着实令人讨厌。若非张思远在,她恐怕早就扔下月杖,跳马离去了。她不想和他撕破脸,只道:“虽是赛场,可是,在场之人不过是只图一乐。” 汉王喜道:“不错。” 张思远没想到汉王能来。从前他击鞠时,汉王还是个只能坐在马背上被内侍牵着马的少年郎,后来是圣人亲自教导他击鞠。再之后,但凡宫廷里办击鞠赛,汉王必定会上场,他同另外三个皇子打吐蕃十人毫不费力。 宫城里有几处击鞠场,汉王得圣人宠,汉王府比别的亲王府邸大些,也有击鞠场,他不在那些地方击鞠,偏偏跑来此处,除了和自己不对付外,恐怕也有冯素素的原因。 原本张思远正发愁怎么让自己输得不那么明显,这下好了,有了冯素素新带的两人,再加上汉王,他输起来应该容易多了。 只是,他开始后悔让思夏上来了。击鞠不像是读书绘画那样安全,他担心思夏会出事。想让她下去再叫个人上来,偏是她不肯了,还振振有词:“汉王来了,临时换人不大好,阿兄若是嫌我打得不好,换个技艺佳的人上来,知道的人会让人猜测汉王更胜一筹,不知道恐怕会让人说阿兄轻视素素。” 张思远被这话气乐了:“我竟不知,你变得这么乖了。” “阿兄若是怕输了,我打几杆便说身体不适,那时阿兄再换人不迟。” “你胡乱想什么,我是怕你出事。” “阿兄让我一起击鞠便不怕我出事了?” 张思远气结,到底是他出尔反尔,抓紧时间说:“才刚那冯小娘子也说过了,为图一乐,你也不必用力,好好的就是了。可懂?” “明白。” 场上一球抛出,两队便开始了争抢。 思夏在张思远眼里是差,可真正水平与冯素素不相上下,虽说击鞠时全是穿的圆领缺胯袍,与男子无异,可力量上终究不敌男子。数十杖后,思夏明显感觉失了力气。 月杖追着球而去,马背上的人迅疾如飞。也不知是冯素素兄长选的那两人顾及汉王的存在发挥失常,还是张思远那队人配合得当,总之,第一球是张思远挥进球门的。 台上那些专门看张思远的小娘子高兴得要蹦起来。 冯素素看了一眼那些个瘦鸡崽子似的女子,当下来了气,却是强忍着怒火装出一副有礼的样子冲汉王道:“六大王若是累了,请去歇息吧。”有你在,我的人都藏着掖着了,你赶紧走吧。 汉王却道:“我看累的是那两人吧。”又一指那两人,令道,“你二人去歇息。” 冯素素:“……” 四个人都打不过,两个人便能打得过了? 冯素素带来的那 分卷阅读39 两个人也的确倒霉,没发挥出真实水平来,还被汉王强行吩咐下了场。 冯素素气急,又想挥杆朝汉王头上去。 这时,锯于马上的汉王拍了拍手,白齐便躬身捧着一根月杖至冯素素跟前。 冯素素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平日里要什么有什么,她爱击鞠,她父兄便寻了长安城里最好的工匠给她制月杖,然而,还是头次见到做工更加精致的物件,杆上鎏了一层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虽然喜爱,可那毕竟是汉王的东西,于是她果断拒绝:“此乃六大王珍爱之物,妾不敢夺爱。” 汉王道:“可借小娘子用一日。” 他都这样说了,冯素素不便再推辞,道了声谢后接过月杖。 汉王并不过分托大,让冯素素的两个人下去,替换上了自己的两个人。 在张思远的印象里,汉王不可能这么差,上一场他基本没用力,又是让冯家的仆从下场,又是让冯素素换月杖,又是换自己的随从,这便是要认真了。 若是张思远也表现出要赢他的意思,汉王必定会更加卖力,这样,他输给冯素素的几率又大了几成。 汉王和冯素素还在讲着什么的时候,张思远同思夏说,累了就别逞强,顺其自然即可。 思夏“嗯”了一声。就她这种从来没讨到过张思远一句夸赞的人,即便是想逞强也不行啊! 这次汉王毫不客气,张思远也不想刚上来就放水,与他认认真真打了一场,观看之人终于大饱眼福。 虽说汉王和冯素素一队,却还是存了吊着冯素素的心思。他是击鞠的好手,一边防着张思远,一边讨好冯素素,是以并不轻松。 张思远那边既要装作防着汉王,又要照看思夏,也不轻松。 冯家是武将世家,冯素素打小跟着兄长习武,体力比思夏好的不是一点半点儿。其实思夏打完第一局便累了,中间休息了一盏茶的时间,整个人不如第一场,此时已经有些吃力了。 张思远说不要逞强,她听了,接下来便有些懈怠,等着香燃尽了,结束了第二局紧着休息。 只这样一个走神,争抢激烈的人中有月杖脱手而出,恰恰打在思夏的马身上,马儿骤然吃力,似是受了惊,狂躁地奔跑起来—— 第十八章 是汉王的随从不小心让月杖脱了手。 思夏已经失了力,驭马费劲,就要被甩下去了。观看的人反应过来,惊恐地躲闪,宝绘和绀青倒是想往前冲,可那匹马发了疯,根本无法近身,眼瞅着那匹马已经奔出了击鞠场,直接往外头去了。 张思远不再与人争抢球,摔下月杖,双手扯住缰绳,驱马朝她赶去。 纵使思夏扔了月杖,两手拼命揪着缰绳死死往后扯,还是无济于事,半个身子都歪下来了,她怕揪不住了,还往手腕上缠了一圈,手腕被缰绳勒紧后发疼,她整个人也精神了些。 张思远紧追其后,正经的马追上左右摇摆的马不算费力,临到一片林子前,他小心地靠近思夏的马,伸过手去。 这时思夏的马不再那么狂躁了,可她正在肝颤,不敢腾出手去,生怕一松手,她整个人会被甩下去,再被马蹄子踩个腿折胳膊烂。 “快,把手给我!” 周遭并不算安静,可思夏听出了他话中有颤音。 她僵着身子,又犹豫了一瞬才把发凉的左手伸过去,之后,左臂猛地一疼,身子也腾空了一瞬,好在安安稳稳地落在张思远马上。思夏尚在慌乱之际,也不能忽略身后人沉重的呼吸声。 张思远垂眸看着那一道尚未变紫却已经凹下去的痕迹,只觉心口被扎了一刀,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让声音平稳后才询问:“手腕疼得厉害吗?” 思夏怔愣地摇了摇头。 他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扶稳她:“不玩了,我们回城去!”回了城他非宰了那个人不可。 思夏回了神,又摇头:“不行,还没打完。阿兄这样走了就是临阵脱逃。” “随他们怎么说!”张思远便说边调转马头,直接向北要回长安城。 思夏揪住缰绳:“就是被勒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事,下一场我不打就是了。” 这时,有张家的随从追出来,担忧思夏的冯素素也追了出来。 思夏还在啰里啰嗦地劝,张思远头疼地听着,终是再次调转马头,回了击鞠场。 思夏那匹马又奔跑了一段距离,停在一旁打着鼻响,被张家的随从牵回了击鞠场。 思夏回来后才知道,冯素素那队进了一球。 场上是平局,冯素素却并不高兴,击鞠时月杖脱手而出,如果不是故意便是愚蠢,她不信汉王叫上场的人是蠢人。在对方出了问题时,趁人之危进球更是丢人现眼。 冯素素靠近思夏时,明显看到了张思远面色不虞。 专门看张思远击鞠的小娘子看他们无事了才放心,随后又心有不悦地讨论起来:“才刚 分卷阅读40 那个险些从马上掉下去的人是位小娘子吧。也是张郧公的婢女吗?” “自然是了。他还没娶妻,也没妾室,即便是有妾室,恐怕不会带来这种场合。他生着病,常年吃着药,觉着婢女比男仆心细吧。” “看上去,张郧公待她不同呢。” “早就听说他待下人极好。” “这也太好了,明明还有男的随从,偏是他冒险上前去。” “若是不救,恐怕又会被人说视人命如草芥了吧。再者说,他带出来的人骑马伤了人,被人说出去,指不定又得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还是安安静静看吧!” …… 张思远根本不知道这群小娘子们的讨论,他跳下马来,又要扶着思夏下马,偏是宝绘和绀青两人已经急急奔过来,小心地将腿软的思夏搀了下来。 “娘子怎么样?”宝绘小声问。 思夏无趣地摇了摇头。 汉王的随从潦草地致了声歉,汉王却对张思远冷嘲热讽:“我一直担忧表兄从马上掉下来,看来表兄果真是好了,连打两场还有力气。——若是你的人胆子小,可以暂歇,我也不会欺人,也叫一个人下去。” 张思远眯眼看了看那个月杖脱手的汉王随从,胸腹间的一口浊气不吐不快! 冯素素也格外生气,跟用旁门左道的人一起击鞠,取胜了也是是面上无光。她说她累了,要下去。 汉王一听,内心恼火。算了,她下去便下去,反正张思远在,打赢了他让冯家小娘子看青谁更胜一筹就好。 冯素素下去,张思远也不想打了,他今日能来这里,不过是想着尽快输给冯素素,免得日后她再给思夏送吃食,托思夏唠叨这件事。 思夏受了惊,他心里难受,想陪着她,可是汉王相邀,要再打一局。他看了思夏一眼,思夏也看着他。 思夏当然是愿意让他打。若是他不打,便是不给汉王脸面,恐怕更加让汉王看他不顺眼,何况,今日来看张思远击鞠的小娘子不少,若是他不打,她一定会成为那些人的靶子。 第三局开打,张思远一点没含糊,汉王也仔细应对,双方带来的人均是高手,以致这一局打得异常激烈。 半柱香后,场面已经胶着了。场上没了冯素素,张思远也不再客气,打得汉王的两个随从开始互相使眼色,之后便慢慢驱马靠近张思远,一左一右地挥着月杖佯装配合,实则不让张思远接近球。 汉王一个人对张思远的两个随从并不吃力,赢下第三局只是时间问题。一定要让主人赢了这病秧子。 台上观看的小娘子们见到生得俊的人便心潮澎湃,她们不知汉王身份,但他相貌佳,击鞠的技术也高,便另眼相看。不过,他的人分明在使绊子,是以,那些小娘子们免不得瞪眼、跺脚或用力搅着帕子,如果不是顾及周围的外人,恐怕要破口大骂了。 张思远也不恼那两个人,由着马左右摇摆了两下,随后便要冲出那两人的包围,可是,他两三次没有成功,反而觉着被夹得更紧了。 于是,他左手不动声色地松了松缰绳,右手挥动月杖往马背上狠狠一击,那匹马便冲如洪水冲垮堤坝一样,硬是甩开了那两个人的辖制。 那二人也不是吃素的,竟然不管不顾起来,就差将马头撞上去了。如此激烈,不亚于持刀相向。下一瞬,一人的月杖就要冲着张思远的面部挥来,另一人的月杖要往他身上打。 他眯了眯眼,松开缰绳,松开月杖,仰身向后,从马上滑了下去。 到底是他有心堕马,所以滑下来之后他站得还算稳当,可为了营造是被人逼迫堕马的,他当即一倒,还顺势接了接地气,在地上打了个滚。 观看的人齐齐“啊”了一声。 思夏惊恐地看着那个堕马之人,拔腿就上前去了,冯素素也担忧,连同绀青和宝绘以及郧国公府跟来的几个随从均奔上前去。 张思远摆出了一副说死就死的样子,要不是觉着龇牙咧嘴太丑,他肯定得号丧几声疼痛,但也不敢太过招摇,只皱着眉捂着左臂。 汉王暗骂一句:弱鸡崽子。再一看冯素素那紧张的面容,更加厌恶张思远,驱马上前,装模作样地摆出担心的样子,急急询问道:“表兄没事吧?” 张思远被绀青扶起来,颇是大度地道了声“无碍”。 汉王就坡下驴:“无碍便好。若是知道表兄第三局没力气了,我便也不打了。只可惜表兄没说话,我便当表兄无事了。”好话说尽了,也得表现得大度些,转而皱着眉训斥那个驱马靠近他表兄的随从,“幸而表兄无事,否则你二人担待不起。” 随从连连称喏,又朝张思远说了几句致歉的话。 汉王轻描淡写几句话,思夏听在耳中,心中不甘,朝绀青使了个眼色。 绀青极度配合,忽然惊恐地道:“阿郎手臂是怎么了?别又忍着,若是叫赵先生知道阿郎隐而不报伤病,太后又要着急了!”她就差哭天抢地了,“赵先生提醒阿郎可以骑射击鞠,可是哪成想今日是这个结果 分卷阅读41 ,先就近找个医者看看吧。” 连徐郎君都吓了一跳,张思远可是太后的外孙啊,若是太后怪罪起来,汉王有人护着,倒霉的恐怕是他了,当即唤了人来,吩咐他们去叫击鞠场的医者。 冯素素道:“别是请个给马治伤的兽医。” 徐郎君擦了把冷汗道:“不是不是。击鞠免不得受伤,是以这里有一位医者。”说罢,引着张思远在一间厢房歇了,又是催医者又是叫人打水。 因近日“意外”,预备接下来击鞠的人不想留了,观看的人也不想看了,嘀嘀咕咕起来,敢对张思远的年轻男子到底是谁,待得知了是汉王,有的小娘子立马生了要当汉王妃的心思,还有人说出了汉王仗着身份欺辱张郧公的话。 日光摇落,大片大片的金黄色洒下来,铺在汉王脸上,是实打实的不悦。 那冯家小娘子恐怕不光是看上了张思远击鞠的本事,而是存了些别的心思,否则见着张思远受伤,怎会这般火急火燎?想到这里,汉王更加心堵。 张思远左臂磕在地上,虽然没破皮,但是已经青了。思夏皱着眉看着他,他却面无波澜,任由医者小心地涂了药酒。 击鞠时难免有个磕碰,又不是什么大伤,可那些个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呀? 若是叫太子的人听到他欺辱张思远的话,必然会小题大做,兴许御史台的人也得说上两嘴。 汉王还真是小瞧了这病秧子的一跤了,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指骨攥得“咯吱咯吱”响。 当着众人的面,他得好好表个态。将那二人提到张思远面前。 他面上尽是歉意,说出来的话却掺杂了埋怨:“表兄是知道我的,旁人说什么我便信什么,才刚表兄说无事,我便以为无事了。” 张思远面无表情地道:“臣确实无事。” 汉王又道:“从马上摔下来,又磕了手臂,若是姑母姑父还在,恐怕要心疼坏了。”看着张思远眼神动了动,惹他伤心的目的达到了,便又迅速岔开这个话题,“我的人不懂事,如今我把人带来了,随着表兄处置就好。” 汉王一番话说得倒是大方,只是,他要真有心还用张思远处置?医者都说张思远无事了,张思远还怎么处置他的人?这脸面真是做得好看。 “他们是六大王的人,六大王是赏是罚,臣不敢置喙。”张思远道,“只一点,臣真的无事。” 不说罚,也不说不罚。言下之意让汉王自己看着办! 他又把问题甩了回去。汉王听后牙根疼,即便再不舍也下令回去后好生训导那二人。 张思远不想与他过多纠缠,只道:“明日是廿一,六大王还要上朝,这便回城吧。” 汉王看了看天:“也是,今日就要天黑了,该回去了。改日我叫人送些补品给表兄。” 面上虽是这么说,内心却骂张思远是混账。之后,他黑着脸走了。 汉王走后,冯素素才不那么心堵了,墨玉催她尽快回,冯素素想要同思夏一起回城,再寻个医者给张思远看看,真没事才好。这样也不失礼。 偏是张思远说左臂虽无碍,但今日击鞠也累了,便不回城了,就在别业住下好了。 思夏心说:来的时候没说住在辋川别业呀,明日她还要上学堂呢,怎么忽然不回去了? 冯素素眼神一转,真是巧了,她家在辋川也有别业,若是张思远不回,那便在此处再请了医者看看吧。 张思远的眼神十分复杂了…… 第十九章 汉王都不知道当晚是怎么回的王府,进门之后便砸了一套青瓷茶盏。 魏长史知晓了今日之事后,开始唠叨:“六大王今日实在不该出城去击鞠。” 宫里和王府里均有击鞠场,偏偏汉王跑到城外去击鞠,知道的人会说他亲民,不知道的人恐怕得怀疑他会有大逆不道地心思。 若是简简单单击个鞠也就罢了,只是,魏适之已经猜到了汉王想将冯家小娘子收入王府的心思了。 冯家小娘子的父亲是左羽林军大将军,与南衙十六卫的大将军还不同,那可是圣人亲军的将领,是圣人的心腹。 汉王想将太子拉下储君之位再拾级而上,必然要扩大势力与太子抗衡,只是,圣人宠爱谁,金玉珠宝、美女香车如流水的赏赐都可以,但一定不会让人动他的亲军,亲军只能忠于圣人一人。 冯家这门亲事,不是位高便能结的,越高越是个闲散人才好。汉王这个身份,真是结交了圣人的亲军将领,非得让人罗织出一个谋反的罪名来。他应该懂得避嫌才是正经,。 魏长史说得委婉,汉王听明白了,明白是明白,可他还是不想放手,冯家小娘子实在是讨他喜欢。自打见过她之后,他觉着府上的男男女女都是庸脂俗粉。就这样一个让他抓心挠肝的小娘子,若说让他放弃,岂不是自虐? 再说了,圣人又不是仅有一个羽林军大将军,那右羽林军大将军的女儿不是嫁了个郡王 分卷阅读42 吗?若是汉王能争取到圣人的赐婚,就不必顾及谋反不谋反的罪名了。 汉王不理冯素素这茬,只是笑着装蒜:“正常人击鞠时还有从马上掉下来的时候,何况他病着了。” 魏长史便道:“张氏的郡望虽不及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可终究也是望族,张驸马虽然不在了,他那些个人脉哪里是轻易能断干净的,朝中官员依旧有他提拔起来的人,任要职的也不少。何况那位还是国公,又是太后格外宠爱外孙,陪同六大王二人在人多嘴杂的击鞠场对他如此,明摆着是给六大王招惹了是非,本就该重罚。” 汉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是哪个多嘴的人和长史说了这事? 汉王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真当他听不出好赖话?明里是在说那两个击鞠的人,暗里却是在说汉王冲动不懂事。 魏长史装作没看懂他的脸色,仍旧没有停下来:“这事若是传到太后耳中,再说出六大王因去岁冬至前太后罚贵妃禁足一事而报复人的话便不好了;除此之外,东朝的人怕是也会揪住这事不放。六大王万不可为了此时的不舍而丢了更大的好处。六大王即便是做做样子,也不能将说出口的话当做没发生一样,免得日后难以御下!” 汉王最烦这个长史了,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还专门拣他不爱听的说,张思远不过是病秧子,他贵为亲王,他生母是贵妃,受了气,还不能撒了? 汉王也不知圣人怎么就选了这么个人来给他做长史,好心是有的,只是太不识抬举了。但也不敢与他撕破脸,毕竟他说的不全无道理,万一今日这事让太后知道,再为难他生母便不好了。 于是他不得不下令重罚了那两个人。 魏长史看他听进去了,便也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临走时恨不得掐死那俩龇牙咧嘴的混账东西。 魏勇看出了汉王的心思。从前他仰仗他二叔得了体面,可如今,汉王对他另眼相看,他不需二叔也行。原本想借此离间汉王和长史,可他被魏适之叫走了。 这次没挨打,挨了一顿训。魏勇心里不服,也不知是他二叔精明还是愚蠢,天天在汉王耳根子底下唠叨他不爱听的,早晚会激怒他,还不如顺着他的心思来,他想得到冯氏女,帮着他讨来才是正经事。 这样暗自想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一定要尽快让他二叔致仕,这样,就没人能管他了。 魏勇想着有关他二叔的事,汉王想的是冯素素,冯素素想的却是张思远。 她此时在张思远的辋川别业与思夏闲聊。原本她今日也与家里说好了,击鞠后便在辋川的别业住下,她兄长今晚会陪着她。 临了变卦了,她想着和张思远一同回城去,实在是巧,他在辋川也有别业,且两家离得不远。冯素素求了兄长,领着一个医者去了张家别业,看过伤后说没事,她心里才好受些了,还说明了今日绝不是她请汉王来的。 张思远都说无事了,可冯素素一直在致歉,以致他深感烦心,借口累了便起身回了屋。 绀青看了看时间,看他面色不虞,以为是今日他骤然至此,怪底下的人没预备好东西,正要叫人去备时,他却示意她近前。 绀青听完,不由蹙了蹙眉:“汉王今日必是有备而来的,在击鞠场时好话说尽了也不见他有所动作,关起门来就更不会罚人了。” “圣人宠爱汉王,选到他府上的魏长史是个端严正直之人,从前就听说过他有些刻板,今日汉王到辋川击鞠场,又出了这种事,他一定会对汉王好生规导。”张思远面罩寒霜地说,“你去做就是了。哦,隐蔽些,不要让娘子知道。” 绀青便不再多说什么,称了声“喏”后退了出去。 张思远动了动左臂,嘶——还是有些疼的。 他抬起右手,在案上敲了几下,将目光投向了外头的夜幕,忽然就露出一抹笑来,当他是泥捏的吗? 冯素素依旧不肯走,与思夏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临走之前,她还和思夏说:“你和他说一声,千万别生我的气。” 思夏嘴角上扬,真没想到敢上方揭瓦的冯素素还能这般没精打采,这话都说了八百遍了。这样子,是……真的对她阿兄存了爱慕心思吧。 翌日晨起,冯素素提着食盒来到张家别业时,思夏尚未起身。她一向爱懒床,昨日疲惫,现在她整个人更是不想离开被子。 张思远从不懒床,可昨日击鞠受了伤,今日起身后懒怠动,只卷了一册书看,预备再过两刻钟叫思夏起床一起吃早膳。 他院子里的仆婢设食案时,听绀青说冯素素来了。 张思远头也不抬地道:“她整日里很闲吗?” 绀青正经回:“冯小娘子提了食盒过来,定是又给娘子带了吃食,似是要同娘子一起用早膳。” 张思远满眼冷色,似是要把窗外的春光给瞪回到冬季去:“她倒是会找伴!” 绀青打岔:“阿郎此刻要传饭吗?” 张思远将书甩在案上:“不饿,不吃了!” 他生着气,思夏却开心 分卷阅读43 地将冯素素迎进了屋中。昨晚上她做了个梦,梦到冯素素对她死缠烂打,说要给她当阿嫂。 思夏竟然在梦里笑醒了。 见到冯素素本人,再想到昨晚上那个梦,再看冯素素本人,她想笑。 冯素素不由自主地脸红了,为了掩饰尴尬,她语气很冲:“你笑什么笑?” 思夏又开始胡说:“没什么,就是想说你起得早。” “我阿兄早早去衙署了,留下话要我也早回去。这会儿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 思夏阴阳怪气地反问:“真是来看我的?你看我什么呢?” 冯素素的桃花眼猛地睁大,像两朵骤开的桃花:“看你眼睛比我眼睛大,行吗?” 思夏再也忍不住,笑道:“行!” 冯素素接过侍女墨玉手中的双层黑漆食盒,边取食边道:“从前给你送的吃食是家中厨子做的,今日带了别业厨子做的杏仁酪,也不知喝不喝你的胃口,你尝尝。” 居然是两碗杏仁酪。思夏不怀好意地道:“好像我很能吃!” 冯素素:“……” 难道不是? “你吃过了?一人一碗吧!” “我……吃过了。”冯素素冥思苦想后说,“你吃不了的话、你吃不了的话可以给别人啊。” “那可不行。”思夏立马将那两碗杏仁酪护住,“你特意给我带来的,我怎么舍得给别人?” 冯素素:“……” 你果然很能吃。 而后思夏就要笑趴在案上了。冯素素脾气确实不好,起身要走,思夏赶紧拉住她,“别气别气,我可不敢独享,给我阿兄送一碗,行吗?” 行吗?吗?吗?吗? 冯素素耳畔有了回音,她一扭身,背着思夏嘟嘟囔囔:“你爱给谁给谁,反正是你的了。” 思夏略略思索,笑呵呵道:“以后我还有机会吃到你家厨子做的佳肴吗?” 也不知冯素素是喜她给了自己再登门的机会还是嫌她打秋风,一脸要笑却又羞赧的表情,最后成了木然。她郑重其事地道:“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否则我阿娘会着急的。” 思夏起身相送,冯素素又一步三回头地道:“改日我再给你送吃食,一言为定。” 从辋川别业回到郧国公府,张思远整个人像是抽了骨头一样,软塌塌的没精神。赵医正过来看诊后说是累到了,如果不是说张思远睡着,赵医正恐怕会直接劈头盖脸地说些不注意保养会死得快的话了。 他对思夏不会甩冷脸,但说话依旧不客气:“让他骑射击鞠是为了强身健体,这么拼死拼活是要损筋伤骨吗?娘子该劝着些。” 思夏丧着脸解释:“是我非要拉着他玩的。”在辋川击鞠场,确实是她不让走非得让他打完的,摔了手臂不说,还失了力气。 “这几日要静养。”赵医正无奈地道,“赵某开了补气血的方子,还请娘子一定要盯着郧公喝下。” 思夏可不敢得罪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哎哎”个不停。 张思远总是昏昏沉沉的,吃了药就睡,睡醒了就吃药吃饭,等他有精神了,左臂上的淤青也变成了土黄色。 他昏睡这几日,冯素素天天都来郧国公府。她打着和思夏续朋友之情的幌子,行打扰张思远休息之实。 但她一次也没见着张思远的面。思夏反而捞到了很多吃食,左羽林军大将军府上的吃食如此美味。 不过,她除了吃之外,也不算轻松,这几日郧国公府又收到了匿名礼物。 这些礼品都是匿名者所送,礼品上只寥寥几个字,随便捏几个来看,是什么“满目星辰尽,此月印|心间。”“最喜郎家玉树生,唯愿此身入张庭。” 思夏看着,还捏了杏干塞进嘴里,忽而“哎呦”一声,还挤着眼,捂着右腮:“这也太酸了。李翁快尝尝,是不是酸?” 李增笑她小孩子心性:“娘子既然说酸,便是酸了。” 思夏看着堆叠如山的礼品,狠狠嚼着杏干,之后说道“登记、入库。改日再找个好天气,给城南的乞儿分了。” 李增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毕竟他想不出更好的处理方法了。 “收礼”的人此时正歪在罗汉床上吃着樱桃,却是只吃了几颗。 绀青蹙眉,她已经尝过了,是甜的才敢端到他跟前,劝道:“头几茬的樱桃口感很甜,阿郎再吃些吧。”看他闭了目,便止了声。 片刻后,他陷入了困倦,便睡去了。绀青叹了口气,正要将那一碟樱桃端下去,却见思夏挑帘进来了,边苦着脸低声道:“娘子,阿郎还是没胃口,连最爱吃的樱桃也没吃几颗。” 思夏想了想:“你去看看厨房备着冰没有,若是有,将樱桃湃起来,若是没有,就做些酪。” 绀青稍后便端着两只白玉碗进来了,白玉碗的内壁被红樱桃一衬,泛出些红光来,樱桃剔去核与晶莹的冰块游在白色乳酪中,如雪中红梅。 她们一动,张 分卷阅读44 思远便醒了,只觉口干舌燥,便要水喝。 思夏先捧了半盏水喂他喝下,之后才将那碗用冰湃起来的樱桃端过来,并不是直接递给他,而是贼兮兮地问:“前段时间我风寒时,阿兄可是答应过我,待我好了要让厨房给我做酥山吃,现如今初夏都到了,我也没等到阿兄的酥山。如今天热了,阿兄没胃口吃东西,吃些凉的东西应该会好些。” 张思远撇头看见案上还有一碗,抬手捏住她的脸:“你若是嘴馋想吃冷的东西,何必打着我的名头。” 思夏舀起一口喂他吃下,边喂边道:“别冤枉人,是厨房做得多了,我担心阿兄一下吃两碗不大好,这才要给阿兄分忧的。” “怎么学堂先生考问课业时没见你嘴皮子这么利索?” “没有啊,我不会还是会直截了当地说不会的。” “怕是大多时候都会直截了当地说不会吧。” 思夏舀起湃在乳酪中的樱桃送到他嘴边,笑道:“都说食不言,寝不语,阿兄先吃了这东西再训我不迟!” 思夏连着喂了他小半碗樱桃酪,中饭又劝他吃了半碗饭并一碟菜才放了心。 用完了饭,思夏回晴芳院歇晌,张思远则没了睡意,他这几日一直是这样,困了便睡,有些不分昼夜了。 绀青再回来时,张思远正卷着一册书看,她便止了步。随即,张思远抬眸:“有什么话便说。” 绀青上前,如实禀道:“才刚田庄上传来消息,阿郎交代的事办成了。” 张思远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郎所料不错,只是说了几句话,那二位便吓到去见鬼了。” 张思远将手中的书掷在案上,依旧没好脸色:“既然他闲着没事做,我给他找些事做也好。” 第二十章 冯素素再次来到郧国公府时,天已经开始热了。 思夏看她与往常面容不同,似是带着些不解,便笑着问:“呦,难得见你这样子,这是怎么了?” 看冯素素似是有口难言,便令屋中的婢女都出去了,只留了宝绘在屋中。这时,冯素素才凑到她跟前,低低道:“你可知我这十来日为何没来找你说话吗?” “为何?” 冯素素气恼地坐在罗汉床上,气道:“家中爷娘训斥我玩疯了心,不再让我出门击鞠了。” 思夏饶有兴致地听着。 “这事起因还是在汉王。”冯素素道,“听人说汉王视人命如草芥,烂刑滥罚。打死了那日带去辋川击鞠长的两个随从。” 思夏心跳加快了。 张思远和汉王确实是表兄弟,然而这俩人打小就不对付,加上去年冬至前刘贵妃被太后禁足一事,汉王更是看张思远不顺眼了,在辋川击鞠时,他分明是在维护那二人,事后怎会将人打死? “到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有错当罚也好说,偏是莫名死了,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竟让御史台知道了。” 虽说汉王是亲王,身份尊贵,可也不能随便杀人。且这事还被御史台知道了,那群人张嘴如剑,下笔如刀,汉王怕是不好过了。 “御史台的人知道后,圣人也知道了,便命人去查了。”冯素素忽地拉住思夏的手,“你猜怎么着,那两个人身上带着伤,可并不致命,竟是自戕的。至于为什么自戕,并不知道。” 听罢,思夏的脑子打结了。那日在辋川击鞠场,汉王分明还是很顾着那二人的,当即处置了那两个人不过是面子工程,那二人跟着最受宠的皇子,定然舍不得死,怎会自戕呢? “既然是自戕,那么这事和汉王无关了。”冯素素叹道,“偏偏有朝臣说御史台不问明事情原由便将此事呈至御前,有污蔑亲王之嫌。中书令明显偏向汉王,他说这种事纯属无中生有,说御史台居心不良。” 思夏揪紧了手中的帕子:“然后呢?” “御史台的人说,他们自始至终也没说汉王随意杀人,不过是接到举告,觉着此事有关汉王声誉,事关重大不宜耽搁,遂将这件事呈到御前,为的是听凭圣人裁决,相信圣人英明神武会查明此事。现如今查明那二人是自戕,还了汉王清白。反而是被人说御史台作风不正,有意污蔑汉王,那真是冤屈了。”冯素素继续说:“御史台那群人最擅长挖人老底,就那个带头说御史台有污蔑亲王之嫌的朝臣险些被御史台挖出十八辈祖宗来,直叫那朝臣当场痛哭流涕险些触柱而亡。” 思夏真的慌了。因张思远堕马,汉王不好不表态,处置了人,事后那二人死了,朝臣和圣人全知道了,若是深究起来,会不会扯上张思远? “那么,”她急急问,“这事到底是怎么处置的?” “朝官嘛,难免会有口角之争。这事已经上达天听,圣人也不能不管。这事毕竟沾了汉王的边,即便是还了汉王清白,可圣人依旧训斥了汉王府的长史,命其对汉王多加劝导,对下多加约束,不要再让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扰了汉王声誉。” “就… 分卷阅读45 …就这样?”思夏不放心地问。 冯素素“嗯”了一声。 思夏还是蹙了眉,旨意上训斥了汉王府长史,可到底是汉王受了委屈,他能善罢甘休? 不待她细想,冯素素已叹道:“汉王出不出事都不关我的事,偏是家父知道了这事后,又知道汉王上月也去了辋川击鞠场的事,便详细问了我。原本上巳节小表妹落水已经让家父不满了,加上这件事,家父责令我反省了三日,还说日后都不许我到外头击鞠了。” “为这事你便不高兴了?”思夏只能劝,“不到外头击鞠就不去嘛,你不是也说过,你家的私宅里有击鞠场吗?足够你玩的了。” “私宅的击鞠场哪儿有外头的击鞠场热闹。”冯素素一撇嘴,“又不能人人都去。” “有人陪你玩不就行了?” “下次击鞠你还会去吗?” 冯素素每次都这样问思夏去不去,可思夏去了好几次也就同她打过一场击鞠赛。她怎能听不出来,冯素素是在问张思远去不去。 她怕是真的看上张思远了。 思夏抿嘴一笑:“你若邀请,我若得空,必然能去啊。” 她并未说完话,思夏却已经笑了,这么一看,冯素素是真的对张思远有意了。 冯素素点了个头:“那我们说好了,你改日一定要去。” “好。” 冯素素又问:“对了,他好了吗?” 思夏故意问:“谁啊?” “郧公啊!” “哦。”思夏这一声拉得老长,随后又正经道:“好是好了,但医正说还要再静养几日。” 以前张思远同冯素素击鞠时可没这种事,偏是有汉王在,他便不好了,是以冯素素对汉王的印象越来越差。 不过,冯素素也听兄长说过,张思远一直在延医用药,只是没想到,他驭马持杖的风采之下,却能弱到如此地步。 她凑近思夏,低声问道:“令兄病了这么多年,是落下病根了吗?”问完之后,她便觉着不妥,她终究是女子,来打听一个男子的病情,还是私密的事,一时脸红了,忙改口道,“我是说,若他总是不好,我却总是央着他击鞠,便不好了。” 这话说完,冯素素就更后悔了,她明明想同他一起击鞠啊。 思夏看她说来说去像个也不与她兜圈子,只是照实说了:“阿兄有时会头晕,又容易失眠,睡不好觉,身子便容易疲惫,所以医正一直让他静养。” 冯素素讷讷地“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反常,连忙接过墨玉手上的食盒,掀开来,取出一碟精致细腻的透花糍。这点心是先将上好糯米打成糍糕,夹入灵沙臛为馅,再将灵沙臛雕花,如此,在半透明的糍糕下可见灵沙臛的花形。 往思夏跟前一推:“我呀,看你的脸都圆了,可是就是想给你带吃的,你快尝尝。” “要说我脸圆了,那也是有原因的,”思夏道,“还不是你每次都给我送两份,我给阿兄送一份,可他不吃,我又不忍浪费,只好全吃了。” 冯素素愣了:“他……一次也没吃?” 思夏惭愧地点头。 冯素素霍然起身,继而转着圈打量她:“是不是你贪嘴,根本就没给他吃?” “你怎么知道我没给?”思夏也急了,对冯素素这种人软不得,只能硬杠,“你送我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我确实给阿兄送过,他不吃我也不能硬塞给他吃。你这么生气又是为了什么?” 冯素素抬手拍在案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啪”。 思夏瞪着眼睛:“怎么,你还要打我?” “我打你怎么了?” “你敢,我阿兄剁了你的手!” 冯素素“嗖”一下把手缩回去了。 思夏忍俊不禁,又体贴地问:“至于吗?很疼的。” 冯素素委屈地揉了揉:“……确实是!” 一旁侍立的墨玉并不上前,这些日子她已习惯了自家小娘子一反常态的变态。 冯素素不大好再逗留,今日败兴而来,败兴而归,又没把话说死了,约定下次再给思夏带吃食后才离去。 送走她,思夏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匆匆往静风轩而去,将汉王随从自戕之事说给张思远听。 语毕,她看张思远没什么反应,便只斟词酌句地问:“阿兄早听说了这件事?” 哪里还需要听说,这事就是他做的!不过是让人潜进那二人家中说了几种刑法而已,那俩草包就吓得或上吊或抹脖子。之后再传几句话,人们茶余饭后有了谈资,这话往御史台飘一飘,就好办了。 汉王有什么怨气冲着他来就行,击鞠场上,他的随从握不住月杖,害思夏的马受惊险些摔下来,张思远怎能当这事没发生!得亏是思夏没受伤,但凡她伤了哪里,这件事便不会只有这么简单了。 张思远知道思夏爱瞎想,这事还是不告诉她的好,遂道:“我每日要记着养病,要操心你,哪儿还有时间管别人的事? 分卷阅读46 再说了,外头净是些风言风语,即便是听到了也以为是假的,谁还敢当做真的?既此事然已经落定,听听就行了。” 思夏却问:“那二人是否是被汉王处置的,我管不了也管不着,只是有些担心,那二人终究是在辋川击鞠后才出的事,汉王会不会因此记恨上阿兄?” “他记不记恨我便不知了!”张思远轻飘飘地说。 即便没这事,汉王也是看他不顺眼的,还多这一次吗?再说了,这件事办得干净利索,且那俩草包已经自戕,早是死无对证了,谁又能挖到他这里呢?汉王如果没有蠢透,便不会用此事作伐,毕竟是他先责罚了人,若是深究,指不定会抖出什么事来。 记不记恨先放一边,他为今之计是要自求多福吧。 此时的汉王进了宫,先到紫宸殿内给圣人问了安,随后又去了皇后宫里问安,再之后才去了刘贵妃宫里。 他十数日不来,刘贵妃仿佛十几年没见过他一样,正经同他说了几句话后便开始心疼:“得亏这事宅家命人查明了,若是因此发起来,不知东宫的人会整出些什么泼天大事来。——也是你平日里不大注意,让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 汉王府的规矩大得很,汉王府的仆婢稍有犯错,赶上汉王心情不佳时,那责罚便重了。 这事还是得怪长史魏适之。当日汉王说过不必责罚了,偏是魏适之不依不饶,同他讲了一堆大道理,连逼带气,他这才叫人动了刑。 这下可好了,没过两日人死了,汉王还被御史台的人给盯上了,府里的长史还受了圣人斥责……汉王越想越气,他一度认为那俩人是被魏长史给逼死的。 刘贵妃看得出来,圣人不喜当朝太子,最喜爱六皇子。圣人也知道,太子和汉王表面是君臣,私底下已经斗得狠了,但凡遇见个芝麻小事,都得往天大的事上整。 此次汉王的人受损,刘贵妃首先想到自然是太子,这十几日来,她恨不得太子的头风病再发作几次。 中书令也为前几日传出汉王视人命如草芥的话头疼。那次朝参,东朝的人个个就此事咬着不放,大有恨不得当场令汉王偿命的劲头。若是汉王得了个残暴的名声,就算是当朝太子不在了,新立储君也到不了他头上。 就算这事还了汉王清白,中书令依旧不放心。旁人不知,他怎会不清楚汉王本就是个爱玩弄人的主儿,吓也得吓死。若日后再生出这种话来,恐怕会削弱圣人的宠信。 中书攥了攥拳,看向了东方。 虽说汉王近期没怎么出门,也听了长史的话,可他却没闲着,让人去查了查,偏是查不出,气得咬牙切齿了几次,还暗骂了那两个废物。毕竟是废物,死就死吧。 然而因为那两人死了,魏适之便整日里像只苍蝇似的在他耳边嗡嗡个没完,先是让他不要耽溺在声色之中,后是让他亲近朝中大儒,远离那些个溜须拍马之人,再之后让他耐心读书习武…… 汉王实在是受够了。 此次他来,是想求生母刘贵妃在圣人面前说说,将魏适之换掉吧。 起先刘贵妃没吭声,后来被汉王念叨着此事因他而起,且添油加醋说他不过是想击鞠,魏适之却劝阻。 国人尚武,即便没有战争,于武备上断不可废弛,魏适之此举,这分明有违圣人让皇子公主练习击鞠的初衷。汉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可以击鞠的场地,偏是去了一次,魏适之说了一堆破理由,还责罚了那二人。那两人才说了句冤枉,魏适之便罗列那二人数条罪名,罚了他们,一准是他们吓惨了,这才自戕的。 一提违抗圣命,刘贵妃就气红了眼睛,再一想这是让汉王违抗圣命,她就坐不住了。 这还了得? 当夜圣人宣召,刘贵妃严妆侍奉,将汉王所说的话捡了几句说给圣人,又举着帕子落了泪,请圣人做主。 皇帝宠爱六皇子,给他择定的长史在人品和学识上都是上乘的,骤然说这话,还是有些不信的,然而他身为王府长史,竟让汉王府闹出这种事来,实属不该。汉王与长史不和,不及时止损,后果难以想象。 可是,皇子总不能换儿子吧。 于是,才被圣人训斥过的魏适之在五日后,又接了一道口谕。口谕上说,圣人体恤他家中有老母要侍奉,此次便准其还乡,官阶自然是加了一级,还赏赐了些布匹和金银。 魏勇看着二叔脸上纵横的泪水时,心里说不出的轻松,不枉他在汉王面前多次提醒他二叔一直惦记着家中老母这事。 二叔回乡,这下就没人管他了。 还没开心两日,魏勇便纳过闷来了,二叔的长史位不在了,谁还能拿他这个没有官身的侄子当回事?平日里送礼巴结的人也不来了,去酒肆里吃酒甚至还有人推搡他。 岂有此理! 魏勇思来想去,觉着这事都是张思远惹的祸。上巳节之前,汉王便和张思远不对付,自从上巳节遇到他之后,这倒霉事便接踵而来!连带着他自己都受了连累。 魏勇得好好想想,要怎么在汉王 分卷阅读47 那边卖乖保住地位,待他稳定了,过后再收拾张思远不迟。 第二十一章 四月的天,鸟语花香,人间芳菲。 四月二十,是冯素素的生辰,她邀思夏去冯府庆生。 思夏已经跟着李增学了一年管家了,如何统筹府上的账目、如何处置府上仆婢之间的矛盾、怎么恩威并济约束下人又不叫他们记恨而时刻保持忠心。一堆人情大道理,她收了收自己的小性子,要虚心宽容、三思而后行。 府上大多事等着她做主,可是,她出门的事得由张思远做主。 思夏在长安城待了十年,却是头次受邀去给人过生辰。冯素素来郧国公府多次,思夏却不知冯素素家中是个什么模样,自然想去。 张思远担忧一眼看不见思夏回出事,可也不能把她当笼中鸟养,出门便出门。他只问:“多久回来?” “一……一日?”思夏估算着说,她想着今日冯素素要应付礼宾必然很忙,要想和她坐一坐,肯定得等着。 张思远不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容易这几日他好些了,就想等学堂休假带她出去走走,却不巧被冯素素截胡了,这叫他如何能开心起来? 他强硬道:“两个时辰。” “素素家住安邑坊,从胜业坊到安邑坊,去了她家再……” “两个时辰后不见你回来,我便去找你!” “……哦。” 四月十九,思夏将给冯素素的礼品又检查了一遍,是金银首饰,俗不可耐,倒也实用。 翌日天明,思夏乘车前往安邑坊,她头次到冯家,极为陌生,整个人也拘谨。 冯家圣眷正隆,小女儿过生辰,多有达官显贵来庆贺,其实也是奔着想与冯家结亲来的。 郎君可以娶冯素素,小娘子也可以嫁给冯素素的兄长为妻,即便是做妾也是好的,能攀上冯家这门亲事就好。 冯素素的兄长名叫冯时瑛,今年二十又五,当过陇右兵,打过吐蕃,去岁调回京畿任五品折冲府果毅都尉。从前冯素素与张思远击鞠时,思夏和冯时瑛见过一面,冯家郎君生得一表人才。不过,许是多年从军磨练出来的硬朗缘故,让人看上去便能消暑。 思夏与宝绘乘着一辆并不起眼的小车在冯家门外停了。因今日宾客众多,马车或是牛车排了老远,像是上元夜串起的花灯,一直延续到了街角。 她们下车,进门后登记了礼品,随即便被冯家的婢女引着往内宅走。冯家虽不是侯门公卿,然而宅子并不小,绕过假山后穿廊而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进了内宅。可惜,才刚转到一个香气袭人的院子里,那个婢女忽被一个婆子急急叫去迎贵客。 婢女不敢违拗,又不敢失礼,只得朝思夏说了路线,转身离去。 留在原地的思夏与宝绘面面相觑,无奈地摇头,依着那个婢女的话走了一段路,在花厅里看到了一众女郎。 思夏站在外头听着,她们在谈论胭脂水粉,间或互相贬损两句,紧跟着就是争执,争着争着便开始摆架子。 思夏这才知道,这群人中有高门贵女,也有小家碧玉。再细听,她们大多数均是上赶着来的,有的甚至连冯素素的面都没见过。 许是她们实在没话说了,便将冯素素爱好击鞠的事说了出来,有的接不上话,却磕磕巴巴地点头,更有甚者为了显摆自己不让众人忽略而胡编乱造说连着打十场都不带累的…… 思夏颇为不自在,单是看她们往位子上一坐,便不想进去了,那些小娘子身上的脂粉香气混在一起,搅出了薰人的味道。 干脆到别处走走,见识见识左羽林军大将军的府邸。 冯家花厅的东侧是一处小花园,四月的天里,春红盛开,柳绿袅娜,十分诱人。思夏刚要过去转转,眼瞅着有婆子和一位年轻女子往这边走。 女子施粉敷面极为娇俏,辨不出里头的衣衫,因一条大红洒金斗篷夺了目,让百花都逊色了几分。 思夏和宝绘在路边立着,能听到婆子嘴里崩出的不屑语气:“别同那些胭脂俗粉待在一起,失了体面。”又凑到女郎耳畔言语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女郎听后直脸红。 思夏不想招晦气,乖觉地往旁边一站,把路让了出来。 她这一让,反倒让婆子觉着她好欺负,瞪了她一眼不说,反而还悄默声地骂她:“都是庸脂俗粉!” 思夏翻了个白眼。她也不乐意跟她们同在一起处,春天才到,鸟儿还没睡醒,她们已经叽叽喳喳了,好没意思! 她只认识冯素素,旁人连面都没见过,再想想才刚那些小娘子的嘴脸,怕是今日没机会和冯素素闲聊了。算了算时间,还是赶早回去为好,免得真叫张思远来寻她,日后不给她出门的机会了。 主仆俩依着原路返回,才走两步,思夏忽然被宝绘揪住了袖口。她蹙眉顺着她手指处望去,枝子掩映处,有一男一女。 男走,女追,没两步,她往男子身上倒去,下一瞬 分卷阅读48 ,她大叫:“郎君,你这是……妾日后要如何嫁人?” 思夏:“……” 怕嫁不出去还叫这么大声,傻吧。 随即,她惊了。虽说她只见过冯素素兄长一面,然而却记得清楚,枝子掩映处的那位郎君正是冯时瑛,而那位女郎是方才红脸娇羞者。 女郎一叫,引来了方才骂思夏的婆子。而这时,女郎以帕子拭泪:“我要怎么活啊?” 婆子也跟着喊:“哎呀,了不得了,有人非礼我家娘子。” 冯时瑛骤然变色,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俩人。 原本他是想去看看冯素素的,因进内宅,也没让仆从跟着,才转过一处墙,忽的有女郎扑了过来。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已被人撞了个满怀。女郎起初还道谢,他只是随意点了个头,也没说话,抬脚便走,谁知闹出这么一桩事。 搁平常他早恼了,然而今日外客多,这又在内宅,总不能失了礼。 可是,他已经失了先机。 冯时瑛只恨点背,一扭头,看到了呆立一旁的思夏。他也是只见过思夏一面,又因被才刚的女郎一叫而有些紧张,以致想不起思夏究竟是谁来了。咬牙冷静下来,才记起她是冯素素常常同他念叨的张思远的妹妹,遂当机立断大步走过去,赶紧找个人为他证清白。 于是,他脱口便道:“妹妹啊,你玩得过分了。” 思夏:“……” 他喝多了吧! “你这是请了些什么东西!”他边说边朝思夏挤眉弄眼。 女郎拭泪的手蓦地停住,将信不信地看着思夏。这不是刚刚给她让道的女子?她……是冯素素? 说起来,这位女郎根本没见过冯素素的真容,如此笃定眼前这位郎君是冯时瑛,还是有人给她绘了一张他的画像。 冯时瑛想让思夏装成冯素素,她却假装看不懂——这可是在他家,谁能把他怎么样;再者说,她已经见过这女郎了,要怎么装啊? 她实在没想到,冯素素的亲兄长在自己的家中,要让旁人扮做他的妹妹。 冯时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朝思夏道:“左右今日是个喜庆日子,给她们两个钱,打发了!” 这是明摆着寒碜人了。 思夏实在难做,奈何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给个决断揭穿他便会让冯时瑛下不来台,不帮他会让那位女郎得逞,让正经人的清白遭污。 这两样她都不想选,她想晕过去。 可是她晕过去又实在不够意思。 思夏脑子发紧,想着说点什么时,那个婆子忽然哭道:“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好容易来一趟,却被当成打秋风的了,这要让贵妃知道了,要如何想啊!” 冯时瑛震惊,怎么和贵妃沾边了?国朝就只一位贵妃,便是刘氏,这位女郎莫不是公主?可这派头……不像呀。嗯,不像! 婆子斜着眼睛看,见他似是忌惮了,便继续道:“我家小娘子是贵妃亲眷,若是叫贵妃知道了小娘子被人轻薄,指不定要怎么伤心呢!” 思夏慌了,都怪冯时瑛的破嘴!她好心好意给人贺生辰,却摊上事了!如果不解决了这事,日后必定也没好果子吃。 她现在是冯素素。一咬牙,拿出在郧国公府处置人的架势来了,眯了眯眼,把声音弄粗:“放肆,不过是请了几个唱曲的,光天化日之下诋毁果毅都尉不说,还敢冒充贵妃亲眷,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对面的女郎和婆子被这气势给镇住了,早就听说冯家小娘子与那些爱针线的小娘子不同,今日一看,当真不同。两人大眼瞪小眼,双双语塞。 思夏眼梢上扬,真有几分吃人的样子了:“方才,咱们已经见过面了,你们说什么做什么,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两人均是一惊。 “来人——” 思夏头一次来冯家,做客做到当了一次主人。到底是装的,她心虚啊,若是没有冯家的仆婢过来,岂不是丢了人? 幸好,幸好此时有几个仆僮过来,冯时瑛便配合地朝他们挥手。几个人见自家郎君呼唤,连忙赶了过去,等着主人示下。 冯时瑛也不含糊,吩咐道:“这两人趁着家中宾客众多之日,欲行不轨之事赶出去!看在小娘子生辰之日,不需报官了,赶出去便是!” 女郎娇嫩的面容上溢出了无辜,婆子却急了,要反抗时,仆僮们已三两个将其揪住,又堵上了她的嘴,将人丢了下去。 冯时瑛觑了觑思夏,笑问:“怎么不进去?小雅就在里头。” 思夏面无表情,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她不在这里而是进去了,今日他得落个禽兽的罪名。还是担心惹上了事,不放心地问:“那位女郎是何人?果真是贵妃亲眷?” “不清楚!”冯时瑛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刚刚紧张的不是他。 思夏悔恨自己过来给冯素素送礼,没见到她的人,反而扮成了她的人,给冯时瑛解了围,自己却惹了一身骚。 她 分卷阅读49 现在想想,那个女子有可能真的是刘贵妃亲眷,今日这种场合进了冯家的门,又胡乱转悠,恰到好处又死乞白赖地往冯时瑛身上贴,是真的想嫁给他,此事若能成,便是在给汉王挣了一条左膀右臂。 今日干了什么蠢事啊!思夏暗自一问。她得赶紧走,免得那个女郎再回来,若闹起来,把真的冯素素叫来一问,吃亏的就是她这个假的了。 如果是她想多了,那也不能再停留于此,不能真等着张思远来寻她。一次不守时,日后没脸张口单独出门了。 事情过去了,冯时瑛便不放在心上了,要给思夏引路带她去找冯素素,思夏却借口有事,和冯时瑛道别。 思夏帮了他大忙,又是前来给妹妹庆生的,怎么能让她空着肚子走,遂挽留,她却坚持要走。 冯时瑛无奈地道:“也好,改日得了空,某带舍妹去登门拜谢。” 思夏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忙道:“举手之劳而已,都尉客气了。” 冯时瑛笑笑,唤来自家下人送她二人出门。 思夏和宝绘谢过冯家的仆僮后便上了马车,出了冯家所在的街道,忽闻马声嘶鸣,“哐当”一声,油壁香车便撞上了什么东西。 车内,思夏和宝绘磕得头晕眼花。 宝绘捂着额头揉了揉,又挑帘望去,视线之内,有几个人围了车,那些人身后还跟着个婆子。她摔下车帘,急道:“娘子,是……是被冯家轰出去的那个婆子。” 婆子被冯家的人赶出来后颇为气恼,与她在一起的女郎却嫌羞,要回家去。婆子劝说她,今日见冯时瑛一面已不容易,他日再见,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务必要把握住机会。 正发愁怎么再进去时,眼瞅着思夏从冯家宅子里出来了。 婆子与自家女郎来冯家,其实也带了仆从,只是没带进冯家宅子。今日吃了亏,事后感觉不对劲,冯家小娘子过生辰却穿得如此朴素?今日过生辰,怎么出了门?这人……是假的吧。 若是先把这人给拿了,之后再联系冯时瑛,还怕他爱答不理吗? 婆子看自家女郎羞红了脸,便让人先送她回去,之后带人尾随那辆车,越看越度笃定,就是假的。便加足马力绕到她们前头,截住了。 婆子冲着车厢阴阳怪气道:“今日冯家小娘子过生辰,怎么出来了?难不成是被赶出来了?” 车夫眼瞅着人多,便要扬鞭赶紧走。谁知,鞭子还没打到马身上,便被人攥住了,再之后,他被人拉开,只觉雨点般的痛在身上跳了起来,被揍了个头晕眼花。 听得一声“吱呀”,断定车门被打开了。 宝绘展手挡在思夏跟前,不卑不亢道:“天子脚下,公然截车,还有没有王法?” 那个人看宝绘生得清秀,一歪嘴,舌头顺着牙齿划了一圈,涎着脸贼兮兮地道:“王法?老子便是王法!” 说罢就登车抢人。 婆子凶着一张脸道:“狠狠打!”边说边往前凑,还撸起了袖子要自己动手。 宝绘惊得大叫,见人上来便转身搂住她。 她哪里是身强力壮的男子的对手,被拽了两次便与思夏分开了。男人将她随手一抛,甩给了身后人。 婆子一看,气道:“不是她!”想了想,又道,“反正是一伙的,先打一顿,往死里打!” 说完,听街角有马蹄嘚嘚之声传来。 其时车夫已被拳打脚踢到蜷缩住身子,这边,宝绘还没从地上爬起来,颊上已吃了婆子甩来的一巴掌。 婆子还要再打,一条鞭子正正打落了她的手。 她陡然吃痛,惨叫一声,骂道:“哪个混账东西这么不长眼,打到老娘了!” 马鞭是张思远随从扔的。随从迅速下马,将嚣张跋扈的婆子制住了,几个人忙住了手。 车上的思夏也被人薅下来,那人才一出车厢,已被张思远一脚踹歪了身子,再加一马鞭,将他结结实实地抽成了虾仁。 他宝贝着的思夏,舍不得动一根头发丝,那个人竟然在拉扯她,活腻了吧! 婆子惊魂未定,威胁道:“敢动当朝国戚,不想活了吗?” 思夏心说:完了,看来这婆子真是刘贵妃的亲眷! 她赶紧给张思远递了个悄悄话:“刘贵妃。” 张思远原本就在因为思夏被别的男子碰了而气闷,再听“刘贵妃”的字眼,天灵盖都要炸开了。一个冷目剜过去,婆子不妨打了个寒战,却强忍着不让腿抖,又神气地重复了一遍:“敢动当朝国戚,不想活了吗?” 张思远居然大方道跟她说了句话:“皇后亲眷称为国戚,你是哪门子国戚?” 第二十二章 张思远这话震得婆子发愣。 这刘家婆子不过是一乡野村妇,给刘家的小娘子喂了几口奶,后来那位小娘子成了皇帝的女人,以致刘家的门楣都开始发光了。刘贵妃得圣人宠爱,她这贵妃的乳母自然神气。 分卷阅读50 只是,她脖颈处被郧国公府的人抵了一把匕首,不用触及满是褶皱的皮肤便已经浑身发抖了。 但她脸上擦面药擦多了,脸皮和面药长到了一起,以致脸皮变厚了。 贵妃刘氏宠冠后宫,位同副后,还怕这郎君的一句话吗? 她咧嘴露牙威胁制住她的人:“你敢动老身一根汗毛,老身让你身首异处!” 此话一出,跟着她的人也有了底气。 张思远扬了扬下巴,随从的匕首便往婆子不太光洁的皮肤上送了送。刃锋利,可削铁断金,甫一接触皮肤,立马流血。——不动一根汗毛,她再放肆,直接要命! 婆子大惊失色:“啊,杀人啦!快来人哪,杀人啦!” 大约是今日冯素素过生辰,邻近冯家宅子的住户不是去送礼便是去冯家讨饭了,总之没别的行人。跟着婆子的几个人看到她被威胁,小心翼翼地试图上前。 张思远朝他们道:“刚刚说什么来着,哦,身首异处!” 随从配合地又在婆子脖颈处蹭了一道口子,她又是一声大叫,这次是真怕了,那几个人戛然止了步。 婆子满脸惧色,跟着她的人赶紧求饶:“郎君饶命!” 即使婆子害怕,但她恨不得上去打那个求饶的人,可她动不了,只得啐道:“都给我闭……” 这时张家随从的匕首又动了动,她嚣张的话才没说完,且泄了气。 张思远看马车撞松了车辕,马儿被撞得丧气,自家车夫捂着胸口龇牙咧嘴,宝绘的脸有红印子,更让他气愤的是,有人碰了思夏。 他面上和气,语气也温柔:“阁下千万别说这么,某哪儿敢要这位夫人的命啊,人家可是贵妃亲眷。”他朝婆子笑笑,“夫人当街截车,殴打良人,挑逗女子,又抬出贵妃的名头来威胁,也不知是受了贵妃的指使,还是要坏贵妃的名声。” 他这话吓唬识礼的人还行,只可惜,这刘家婆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平日里又嚣张惯了,就知道刘贵妃得圣宠,随便吹吹枕边风,叫谁死谁绝对活不成。于是不管不顾地气急败坏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多管闲事!土到不知当朝贵妃吗?老身乃是贵妃亲眷,当朝国戚!” 张思远疑惑地问:“既然夫人自称国戚,那么,便是夫人不知当朝国母是谁,反而把贵妃当成了皇后。某说的,没错吧?” 思夏不禁忐忑地看他,怎么人家随口吐出一句话,他能掰碎了再给人家塞回去,还扣这么大的罪名? 刘家婆子正在气头上,脑子根本转不过弯来,跟着她的人却听明白了,明白之后便慌了神。 婆子听不出好赖话,也不知哪儿来的自信,得意洋洋道:“贵妃得宠,又有子傍身,比那生不出蛋来的女人可不知强到哪儿去,登后位是早晚的事。” 她口出狂言死皮不要脸,张思远一时拿她没法子了,堂堂国母被一个刁妇说得不堪,他也实在不忍听了,跟这等粗鄙之人费唇舌,那真是自己的不对。 他揽过思夏,又扶着她上马,随后自己也上去,调转马头,居高临下朝随从令道:“照看一下那个人的手。” 说罢,打马离开。 即便张思远平日里病病歪歪,然而家里的人却有功夫好的。随从得令后称了声“喏”,便收匕首松开婆子。 她就是记吃不记打,才被松开,便破口大骂:“我呸!老身也用你来照……” 张家随从的匕首又甩出来了,婆子惊得打了个嗝,跟着她的人格外汗颜。 宝绘无语地看着她,又上前去扶车夫,两人紧了紧车辕,便往郧国公府走。 婆子看着他们离去,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手叉腰骂。忽然,一道人影闪过,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婆子又骂自己人:“没用的东西,叫什么叫!” 骂完之后她惊了,方才登车拉人的仆从两手是血,看上去是废了。 她并没有被吓到,而是气地跺脚:“赶紧跟着那辆车,去看看是什么人!老娘非揭了他的皮不可!” 张思远本想带着思夏尽快回去,但走着走着他减了速。上个月在辋川击鞠场时与她共乘过一骑,那时他吓了个半死,怎么没嗅到她薰衣的香这般好闻? 大约是思夏今日出门给冯素素庆生的缘故,她衣服上的香气比平时要浓一些,是檀香。 张思远闻着,脸就贴近了,凑到她耳畔,意识到失礼时,连忙低声问:“怎么回事?” 他从后方贴来,又在耳畔说话,思夏浑身一颤。 张思远能看到她耳朵的变化,抿嘴一笑,重复问:“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可不知怎么的,思夏愣是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左一歪。 不待她惊呼,张思远的左手臂已经猛地往里兜住了她,又听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竟要跳马!” 她为自己一瞬间的胡思乱想而羞愧,她阿兄来寻她,又及时救了她,她怎么能把她阿兄的作为想成别的心思?忙摇头,赶紧说了实话,说话间,她已 分卷阅读51 经感受到他手臂发了僵,遂急急问他:“今日,是不是结梁子了?” 结梁子便结梁子,自以为是的猖狂东西,既然要找死,张思远总不能拦着阎王收人。 他不想解释这个,而是不轻不重地刺了她一句:“我说了不让你去,让人把礼物送过去就行,可你偏要去,竟是给冯时瑛解围去了。” 思夏听完这话,心急火燎起来。难不成是他觉着她看上了冯时瑛,要给她寻夫婿了? 可千万别啊,今日的事真是赶巧了。思夏察觉出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耳根也跟着烧了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迅速说:“不是阿兄想的那样!” 张思远憋着笑,继续问:“那是什么样?” “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清白之人受冤。” “当真?” “是真的。” 思夏没给他丢人,他满足地笑了。 思夏个子没张思远高,坐在马上,头的位置在他喉咙处,即便马蒂嘚嘚,她听他的笑声依旧十分清楚。 难不成他发笑是以为她看上了冯时瑛而不好意思说出口才这般扯理由的? 偏是他笑起来没完了,而她就生了气。 思夏猛地拽缰绳,马头在顺畅过程中陡然吃力,下一瞬便东摇西摆起来,身后的张思远还在笑,一个用力与阻止了她胡闹。可她又拽了回去。 如此两次,张思远由着马朝着街旁的沟渠而去,思夏未料他放纵不管,吓地大叫起来。 街上的人不多,但这一声足够响亮,引了路人观看。她嫌丢人,赶紧捂住了嘴。 然而,她捂嘴前送开了缰绳,人也快掉下去了。 张思远左手捞住了她,右手拽着缰绳把方向摆正了。在出门的小娘子认出他之前来了一记响亮的挥鞭,留下一抹匆匆的身影。 “你要恶心死了,手才摸完缰绳便捂嘴。”他说,“还笨,坐在马上要用两只手一起捂嘴,掉下去怎么办?” 思夏:“……” 为什么要说出来,她不要面子的吗? “你要怎么谢我?” “谢谢你!”她简单地说。 张思远不满意:“就这样?” “那要怎么谢?我吃的穿的用的全是阿兄给的,难道要我……”思夏尚在纳闷,今日是怎么了,才刚不要脸地觉着她阿兄存了别的心思,此时又险些将从话本小说里看来的“以身相许”桥段顺嘴地说出来,真是不成体统。 张思远正津津有味地听着,然而她骤然消声,便迫不及待地问:“说啊,到底要怎么谢我?” 思夏偏头去看他,正赶上他要再一次凑到她耳畔说话。倒是没对嘴,思夏的鼻尖戳上了他的唇,他的鼻尖戳上了她的鼻梁骨。 这样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两人都发起了高烧。 思夏脑子里的那根弦猝然蹦紧,后背僵住,虽是尚未穿夏衣,也不到数伏的闷热天气,可她在马匹前行时带起的风中感受到有汗珠沿着脊骨向下划去。 两人共乘一骑,速度不快,可耳畔的风已经让思夏失去了听力,她暗暗咬紧了牙,蹙紧了眉,懊悔不已。——她在马上回什么头啊? 眼瞅着过了东市,就要到胜业坊了,张思远忽地扯着缰绳向东而行,一路出了春明门,朝郊外而去。 绿草茵茵,群莺乱飞,风吹过,夹带着阵阵野花的杂香。 张思远勒住缰绳,跳下马来,一手拽着马,一手扬起来接思夏。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他便收了手,由着她跳了下来,却忍不住偏头,冲着远处飘摇的枝叶释放出难以憋着的笑。 思夏搅着双手,几次想跟他说话,都难以启齿。偏他看出来了,也不像往常一样主动给她疏解心事,而是正正看着她,等着她说。 终于,思夏忍不住了,率先开口:“李翁知不知道我们出城了?这么久不回去,他必得着急。” 赶紧回去吧,思夏觉着今日不宜出门。先是被人胡乱说,其后被冯时瑛赶鸭子上架,后又险些被打,而现在,她同最亲近的人在一起,却因闹误会而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你在冯家耽搁老半天都没嫌久,才出来这么一会儿就怕他担心了?”张思远想到方才他晚到一步会发生的后果,有些心惊胆战,低沉的声音夹杂着怒气,“你怎么不怕我担心呢?” 思夏臊眉耷眼地垂着头。 她自己都说了,吃的喝的用的全是张思远给的。刚刚不是他及时赶到,她估计得被那个婆子打个腿折胳膊烂,到头来还得指着张思远给她治伤。 她郁闷地垂下了头,今日真不该出门,还要被他训。眼神盯着地上的青草,委屈、懊悔、忐忑齐齐往脑门蹿,眼周开始发酸。 张思远看她闷头耷拉脑,握马鞭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没反应。他便弯下身去,又微微抬头看她,那张白玉似的脸已经红成了玛瑙,竟是要哭了。 但凡思夏一哭,张思远就发慌,当即道:“那什么……是我错了,行吗?” 分卷阅读52 思夏本是极力忍着的,经他一说,她觉着自己是个无赖,明明就是她无能,怎么却要别人来道歉。越想越不是滋味,眼泪直接往地上砸。 她垂着头,没看到张思远近乎抓耳挠腮的急切。 “别哭了,乖!” 今日真是奇了,他越劝,她哭得越欢。 这时有行人过来,其中还一个挑担的老翁哼着曲,看见这俩年轻人一个劝一个哭,忽觉好笑,停下口中的曲调,劝道:“年纪轻轻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至于哭成这样?” 思夏赶紧擦擦泪水,倒不是被他说的,是觉着在外人面前流泪太丢脸。 老翁担子里挑了蜜饯,此刻趁机寻找买家:“老庞蜜饯,名气大,吃了包管心情愉悦。”说着便放下担子,弯身揭开盖在竹筐上头的布,“那位郎君,快给你家娘子买些吧。” 思夏本不想理这老翁,可被他被这话一激,不管哭得大花猫似的脸了,抬头看他,却将眼神定在他手捧着的几粒桃条干上,顿时不争气地口舌生了津。 张思远不知怎么哄她,有这送上门的法子,便走上前去,点了桃条干、杏干和蜜枣等几样蜜饯。 下一瞬,他面子扫地了——没带钱。 平日都是绀青跟着,付钱的事他没操心过,今日出门没带她,且是临时起意来了这里,更是偶然碰上了卖蜜饯的老翁…… 他赶紧朝思夏示意,思夏便掏了十文钱递给老翁。老翁一双手褶子多,并没有接,反而摇得厉害:“五文钱足够。” 他推辞,思夏坚持,最终他决定不能跟钱过不去,便收了。又重新挑起担子,边走边笑呵呵道:“娘子哭,郎君劝,郎君没钱,娘子有钱,可真是驭夫有术啊!” 思夏:“……” 钱给多了。 张思远:“……” 他只是没带钱而已。 好在这老翁三两句话让思夏止住了哭。张思远心情便放松了,抬头看了看天,提议道:“左右出来一趟,我们去走走。” 他牵着马,思夏跟在他身后,他扭头,思夏低头。他停住,她昏头昏脑地撞在了他身上。 张思远:“……” 这么多年还是这副笨样子。 思夏像是被针扎到了,极速后退一步,却还是低着头,这次还加上了用手揉额头。 “你走我后头做什么?”张思远招呼她,“走我前头。” 思夏便走在他前头,走了好久,她说:“我累了,想歇歇。” 没回音。 她一扭头,看他站在一棵桃树下望着她,俩人相距百步远。 她走路都能走出禅定的境界来,显然是走神了,于是颇没面子地回去找他。 其实是有些生气的,他不走了也不叫她停!到他跟前,也不发作,而是拆开蜜饯,先给他递了一颗。 他张嘴吃了。 思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倒是真感谢那位卖蜜饯的老翁,看来真是哄住了。 看他喉咙滚动,她问:“阿兄吃完了吗?” 张思远点头。 思夏却把蜜饯包了起来,包完后“噗嗤”笑出了声。抬眸时,看张思远脸上尽是疑惑,忙道:“我的手抓了缰绳、捂了嘴、摸了荷包、掏了钱。之后才给阿兄喂蜜饯,现下阿兄吃完了,又是谁恶心呢?” 说着,她还举起给他喂蜜饯的右手。 他不过是在马上逗了她一句,谁知她还记了仇,在这等着他呢。 张思远抬手要抓她,她后退,不成想地面不平。她躲得快,脚脖子一扭,整个人立马站立不稳,往后倒去。 张思远与她近在咫尺,松开缰绳去拉她,没拉到胳膊,却扯住了袖子,随即,她露出一片瓷一样光滑的肩头。 他攥着思夏的衣袖,免不得被她向后倒的力量拽住,看见她的肩头时,他莫名打了个抖,就这一抖,他被她拽倒了。 马儿打了嫌弃的鼻响,低头凑到地面啃草。 第二十三章 张思远又急速伸出另一只手托住了思夏的头,免得她挨磕后变得更笨。 这下,两个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他们能闻到彼此的呼吸声,看清彼此睫毛的根数,一根、两根、三根、四根…… 思夏的心跳猛然加速,脸烧得似是要掉一层皮,不用她照铜镜也知此刻一张脸红得如同蒸熟的河蟹。 上头的人定然也是慌张到不行,以致忘记了起身。思夏傻愣着,竟是忘了催他起身,凌乱在紧张中。看他正正看着自己,透过那黑色的瞳仁,她看到有一个面色不佳的自己,一时像是坐在瓮中被火烤,一时又觉着坠入冷水中被冰冻。 两人挨得近,气息交缠在一起,却是交缠得也不顺畅,因为谁也不敢放松地大口喘气。 思夏的手不自觉地发了麻,抵在他胸膛,却被他结实又迅疾的心跳惊到了。她也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极快,一下 分卷阅读53 两下,谱出声势浩大的紧张与不安。她的心似是要跳出腔子来。 一咬牙,她手上用力推他,却推不动。张思远迅速眨了两下眼,并未起身,而是翻身一倒,和她并排躺在了一起。 望向长空,几枝桃枝遮住了暧暧流云,日光柔而亮。 直到马儿又打了个鼻响,他们才有所动弹。 思夏的脸不红了,心也跳得不比方才快了,撑地而起,免得再躺下去着了凉。 张思远比她动作快,率先起身,又拉她起来,看到她露出的肩头时,又正人君子地背过身去,催道:“你赶紧把衣裳理好,免得有人过来看见。” 思夏那张脸像是被人施了法术一样,“唰”一下就变成了喜庆的颜色,慌里慌张地用手先捂住肩膀,又迅速背过身去,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贼兮兮地小心回头看他,别偷看! 张思远正背着手抬头看天,此时流云已散,日光更加亮了。 他听到身后没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便问:“你理好没有?” 思夏气气囔囔道:“背上全是土!”后背的土够不着。她再抬头,看他原本干净的绯色瑞锦纹袍子变得脏污,好意提示道,“阿兄身上也是。” 张思远回头,看她正费力地扭脖子,两手全背过去在努力地清除粘在衣服上的土。 灰尘除不干净,她又着急,这无可奈何地的样子当真可爱极了。他走过去:“我帮你。” 到底是沾在衣服上了,拍完之后,细看之下,衣服还是脏的。给她清理了一下,他便把后背留给了她,思夏知恩图报,给他也拍了拍土。 回去的时候思夏不上马,又要和他贴在一起了,挨那么近,她心里发毛! “你磨蹭什么呢?” 思夏再次红了脸。咬着唇独自走,却是身形一歪,刚才真的扭到了脚踝,站着拍土时不要紧,这时一用力,才知道是真疼。 “怎么了?” 思夏左脚着地,右脚慢慢抬,要活动一下。谁知越动越疼,疼到蹙眉。 “崴脚了?” 思夏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严不严重?”不待思夏回答,他又说,“除了鞋袜,我看看。” 思夏惊恐地看着他。 “你胡思乱想什么。有树挡着,即便有过路人也不会发现。”说着,他已经按着她坐了下来,“以前初学击鞠时经常崴脚,我和太医署的人学过正踝骨。你别耽误事,伤得重了得叫人抬你回去。” 思夏被最后这句话吓到了,崴个脚变瘸那可太不值了,赶紧乖顺地把左脚鞋袜除了。 张思远看到那白嫩的小脚时顿了顿,随即眼神猛眨两下,细细看了看,没有肿胀和淤青。 他修长的手摸上她的脚时,明显感觉她哆嗦了一下。他撩起眼皮看她紧紧攥着手,嘱咐了一句“放松”,之后握着她的脚慢慢转,转了半圈,思夏又哆嗦了一下。 “疼得厉害吗?”他惴惴不安地问。 “微痛,踩地时会更疼一些。” 他捏着她的脚又慢慢转了一圈,没有听到骨头的响动,这才放心:“好在是轻微扭伤,有个七八日能恢复。”又扶她起身,“赶紧回去,先冷敷。” “哦。” 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一个侧弯身,右手揽住她的细腰,用力一捞,思夏便上了马。 她莫名紧张起来,随后揪出袖管里的帕子遮住了脸——大庭广众之下,她与张思远共乘一骑,让别的小娘子认出来,她还有舒心日子吗? 一路马蹄嘚嘚到了家,思夏这次不敢跳马了,真怕把左脚摔没了,只好红着脸等着被他扶下来。 偏偏他跳下马,背过身去。 今日对思夏来说就是各种不顺。张思远大约是觉着马跑累了,没把马停在门口上马石旁,而是直接停在了马厩旁,可这里却没有上马石,管马的仆役行过礼后便说要去修那辆车辕裂口子的车,先告退了。 此处没人搬杌子来,思夏只得求张思远帮忙,认真且有礼地叫了一声:“阿兄。” 她阿兄“嗯”了一声。 思夏脸黑了,又不敢发脾气,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说:“马太高了,我……”因着刚刚的误会,那句“劳烦阿兄扶我下马”是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看她阿兄那背身回避的君子模样,定是也在为方才的误会而心累吧? 思夏的唇要咬破了,脸一横,求道:“阿兄帮我一下,多谢。” 张思远大方地转了身,又慷慨地抬起了右手。 思夏:“……” 他右手握着马鞭,让她抓鞭子下马? 思夏快急哭了,鼓足了勇气:“可否劳烦阿兄扶我下去?” 张思远依言抬起两手接住她,让她稳稳当当且不感疼痛地落了地。 实在是看不下去她一瘸一拐地走路,要抱她回晴芳院,思夏当即打了个冷战。 先前已经听到过“狐媚子”的话了,就这样让人看见被他抱着,指不定又 分卷阅读54 有什么难听的话入耳。她死乞白赖地推他:“阿兄,我能自己走。” 说完这句,张思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松开了她。 思夏左脚骤然吃力,猛地疼了一下,歪歪扭扭要倒。周身只有张思远这个物件,她自然朝他找帮扶。 张思远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身曲肘从她腿窝处穿过,打横抱起了她。 思夏腾起的一瞬间,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接受这法子的同时却掩耳盗铃地将头闷在了他的肩上,只要她看不见别人,别人就看不见她,嗯! 张思远只觉她今日这举动好玩得很。 宝绘才刚在回来的路上挨了一巴掌,回来后先用冷水洗过脸,又涂了消肿药,却一直不见思夏回来,正要去找,离老远看有俩人走路却用两条腿,就要埋头装死时,低头却见晴芳院里人目瞪口呆。 去年冬日里思夏闹着要走便是听了几句难听的话,此刻眼瞅着这俩人有四条腿却用两条腿走路,忙催院子里的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还有,别乱嚼舌根!” 去年俩粗使婢女挨罚时,晴芳院和学堂的人没去观刑,可事后多多少少还是听见了伤情,是以不敢造次,连忙个个低眉敛目,又背过身去做自己的事。 晴芳院的路给他俩让出来了。张思远看见宝绘,便道:“娘子扭伤了脚,先打冷水来给她泡一泡,之后再敷药。” 宝绘答应一声,叫人去打冷水,再看他两人身上均有土,疑惑地问:“这是又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 思夏并不说话,只是一瘸一拐地往卧房走,张思远便道:“你停吧,我不在你这里就是了。” 思夏不好意思在他跟前除鞋,他何必招她不痛快。 绀青看张思远面色平静,不像宝绘回来所说“阿郎要不高兴了”的样子。看他手脏得不成样子,忙朝外间的人吩咐:“先打盆水来。” 一扭身,见他衣服也脏了,又叹了口气:“还是沐浴吧。” 氤氲的浴室里有淡淡的香气,他甫一进去,嗅到这里头的香气和和思夏身上的味道一样,就不由自主地闭目多闻了两下。入水的那一刹那,脑海中就浮现了思夏白嫩的脚。他不由地挑了挑眉。 待他穿好衣服朝卧房而去,坐在铜镜前,眼神有些僵。 绀青透过镜子看他,给他擦头发的手也僵了,左右看了看,屋子里没什么变动啊,疑惑地歪着头看他:“您这是怎么了?” 张思远眨了眨眼,继而沉声道:“不要多言,干你的活!” 于是绀青闭了嘴,给他弄干了头发又扎好,完事。 想到思夏崴了脚走路不便,张思远让人把晚膳摆在晴芳院。 思夏得知他来,却不想出卧房。她总是觉着不对劲儿,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总之就是别扭,别扭极了。 别扭之中还掺杂着后悔,今日真不该去冯家,惹了事不说,还惹得她心烦。 目光在卧房内逡巡,也没个落脚点。宝绘给她理了理衣裳,又弯身给她穿了鞋,她忽然说懒怠动,就想躺着。 “阿郎在外头等着娘子一同用晚膳呢。吃完了再歇着。” 思夏今日出门疲惫,按理说该多吃一些,可她只吃了小半碗粥,就放下汤匙。 张思远捏着筷子的手一顿,蹙眉道:“这些菜可都是你爱吃的。” 思夏又别扭地端起碗,闷头继续吃。 在旁边给她布菜的宝绘看出张思远不悦,连忙夹起一筷子炙羊肉送入她盘中,小声提醒道:“娘子好歹吃两口。” 思夏就像提线木偶一样,依言夹起来送到嘴边,吃得慢吞吞。 好说歹说终于结束了晚膳,婢女们收拾了碟碗,思夏就往卧房走。张思远叫住她:“你课业呢?” 思夏真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张嘴提课业,窘迫地看着他,张思远却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下了,还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管,眼皮也没撩一下:“拿过来给我看。” 思夏赶紧摆出个笑脸,笑得花一样,还凑前两步,问道:“阿兄先别忙着查看课业,先给我答疑。我还是不大放心今日的事。前头在击鞠场才与汉王闹得皮笑肉不笑,今日又得罪了贵妃的母家,是不是梁子结大了?” “那是他们的梁子,又不是我的。”张思远抬手敲了敲罗汉床上的小几,“先说你的课业。” 思夏笑着笑着就皱了眉,还弯着身“哎呦”了一声,宝绘立马上前扶住了她,思夏边喊疼边迅速往卧房而去。 原地留下含笑摇首的张思远。 第二十四章 今上的嫔妃几乎个个出身名门,却独独有一个例外,便是贵妃刘氏。 刘氏的母家是田舍郎出身,早年因家贫入宫,只是个末等的小宫女,偶然被皇帝遇见,这才将其招进紫宸殿服侍,后来封了才人,再后来,皇帝不顾众臣反对封了贵妃。因其子汉王的圣宠,且当朝皇后无子,只是得皇帝敬重,那些个见风使舵的朝臣便想着让皇帝 分卷阅读55 废掉皇后,改立刘贵妃为后。 便是刘贵妃的母家也曾这样想过。刘家的人没见过世面,在家中出了天家妃子之后才一改往日起早贪黑的举动,自打穿金戴银了,一个赛一个地飘了起来。 刘家的人不多,刘贵妃不比其他的妃子那样有母家撑腰,贵妃的两个兄弟也实在不争气,参加了几次科考却没有一次高中,进士科最难,明经科也不行,其他的科目也没戏。 刘贵妃给皇帝吹枕边风,请求皇帝赏赐他们官身,皇帝宠爱贵妃,可也得顾及着群臣的面子,只是让他们去畿县做县丞。虽说官职不高,但到底不再是田舍郎,而是“士”了。 自打刘家告别了种田,便日日想着再进一步,加之有了贵妃撑腰,越来越目中无人。 然而,他们知道,那些个高门大族是看不起他们的。越是被人看不起,越是想着往上爬,一定不能再遭那些人的白眼。 刘家到底是贵妃的娘家,是六大王的娘舅家。若是六大王日后登顶,即便刘家兄弟的官再小,那也是国舅。所以,刘家把希望全部压在六大王身上,只要六大王好了,日后刘家才能好。 此次冯素素过十七岁生辰并没有宴请多少人,偏是魏勇为了在汉王面前站稳脚跟特意命人去户部调了冯家的户籍,知道了冯素素的生辰,转而告知了贵妃的兄长,即便冯家不请,可是在喜庆的日子里,多个人给冯家小娘子庆生,难道还能把人赶出来不成? 打定了这点,魏勇和贵妃的兄长共同商议了这个贱嗖嗖的主意,还特意绘了冯时瑛的画像让贵妃的侄女和婆子记下来。冯素素是冯家的掌珠,她生辰那日冯时瑛一定会露面,届时制造了“偶然”,还愁他不会乖乖就范? 冯家对圣人的忠心天地可鉴,圣人对冯家宠信也是有目共睹,汉王有心将冯素素收入囊中,然而这个苗头他自己都知道很难,是以想徐徐图之。 不让汉王直接与冯家结亲,而是先退一步让刘家河冯家结了亲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既能让刘家攀上贵婿,还能让冯家主动考虑为汉王效力。 只可惜,去冯家的事并不顺利。 刘家婆子在贵妃兄长面前也能说得上话,攥着手中的帕子狠狠骂道:“都是那个小贱婢坏了事,原是想教训她,谁知半路来了人,”说到这里,她抬手指着自己满是颈纹的脖子,“我的天爷呀,那个人就要让人杀了老身,阿郎可得为老身做主啊。” 贵妃兄长问:“是何人?” 婆子道:“没跟到那个人,但是有人看清了那辆马车进了郧……哦对,郧国公府。” “张思远?” “管他是什么公府,”婆子瞪着三角眼问,“还能有咱们家六大王官阶高?阿郎快去和六大王说说,尽早开销了那个人才好!” 贵妃兄长听后也是气愤,然而,他到底也是知道张思远的身份的。 前不久陪六大王击鞠的两个人死了都闹的他不安宁了,还怎么提开销一个国公呢?那张思远可是太后宠爱的外孙啊。 不过婆子说得不错,张思远就是个国公,也不是职官,纵然太后喜爱,可毕竟圣人厌恶,又一身病,还翻腾什么! 刘家的人想好好回张思远一敬,却被赶来的魏勇给阻止了。魏勇有自己的小九九,刘家兄弟到底是和六大王沾亲带故的人,没功劳也是血亲,可他算什么? 二叔被圣人一道旨意赶回老家去,他的“出人头地”就变得越发艰难,从前巴结他的人都开始给他穿小鞋,即便他再生气也知道,现下可不是整张思远的时候,得先给汉王找点甜头,这样才能稳住自己的脚跟。 所以,先盯紧了冯时瑛,再让贵妃的侄女和他制造一次“偶遇”,证明刘家和冯家有缘分才好。 四月三十这日,冯时瑛旬休,带着冯素素去了郧国公府。 刘家的人看到这一幕后便撒腿去报信,那刘家婆子便和贵妃的侄女乘车出门了,在郧国公府不远的地方停下。 今日出门,刘家还带着不少装扮成普通百姓的自家仆婢,让他们瞎溜达,争取一会儿遇见了冯时瑛便让众人嚷嚷,非得把这桩“姻缘”给促成了。 四月三十的天已经热得很了,婆子和贵妃侄女闷在车中直流汗,等了许久也没见冯时瑛出来,又急又热。 冯时瑛是初次拜访郧国公府。不过,冯素素却是郧国公府的常客。 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有朋他恨不得天天来,便是不亦烦乎了。 待客有别。往日冯素素来得勤,思夏已和她熟识,便将她请到晴芳院书房里,作客至此,当是无所遗憾。今日因冯时瑛的拜贴,她却只能端坐于郧国公府的正厅,听张思远与冯时瑛寒暄,一时有些别扭。 张思远和冯时瑛只是认识,谈不上熟悉,与他见面的次数比冯素素还少,与冯时瑛说话客客气气。 冯时瑛此来是因冯素素生辰时思夏帮了他,特意来道谢的。 思夏在一旁听着,含笑说了句:“都尉客气了。” 张思远挑了挑 分卷阅读56 眉。 虽说思夏爱哭,可到底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美人,让人见之忘俗……冯时瑛专门跑一趟,莫不是看上思夏了吧? 思夏那模样,也是看上了冯时瑛了? 这宅子里的主人是没有混上职事官的病秧子,这宅子里的客人是国朝武官。主与客坐做了面子工程,主又请客落座后便再无说话的落脚点。 然而客人表明来意,主人也得表个态:“那日某已经听说了此事,不过是区区举手之劳,冯都尉无需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道谢却不能免。”说着,冯时瑛便示意冯素素将食盒拎上来,“听闻令妹喜欢吃杏仁酪,那么这碗杏仁酪便当做谢礼吧。” 张思远的脸色有些难看,冯时瑛竟然连思夏爱吃什么都知道了。 思夏听到杏仁酪,眼神动了动。 张思远眯了眯眼:自家膳房短了她的杏仁酪了? 不待他回绝,冯素素已经拎过黑漆食盒送到思夏手中,还恭敬地道:“家兄思来想去也不知道相赠何物表示感谢,最后择定了此物,这里面加了蜜,你尝尝。” 思夏微笑着回了一礼:“多谢。” 冯时瑛说:“该说感谢的是冯某。” 张思远看到冯时瑛的眼神中尽是善意,与思夏相互拜了拜,不知怎么的,就窝了一股无名火! 他心堵,给绀青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寻个借口打发了这两兄妹。 好巧不巧,不待绀青说话时,思夏却不想让张思远冷场,遂张口提议下棋。 张思远觉着牙根开始疼了,这疼痛蹿到了脑仁。然而转念一想,思夏已经把话说出去了,他不好不给她脸面,便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示意绀青照办。 冯时瑛与冯素素并不善棋,但因与张思远对弈,冯时瑛不好叫妹妹丢人,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武官嘛,整日里舞刀弄枪,不会下棋也无可厚非。 于是,他凭实力节节败退。 凭冯时瑛看思夏的眼神,张思远真想三下五除二将这人给赢了,然而看在他初到郧国公府的份上,便步步退让,奈何冯时瑛的棋道堪比洼地。张思远头疼,起先一个冯素素就足够他不舒服了,又来了兄长,他当真郁闷,尤其是现在,他跟这种人下棋都不知道怎么放水才好,冯时瑛棋艺这么臭是哪来的勇气接招的? 冯时瑛大约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又不敢立马缴械投降,碍于厅中有妹妹在,没几步就输,回去便不敢在她面前立威了,只能半死不活地撑着。 饶是这位混过陇右,打过吐蕃,如今调入京畿折冲府的五品果毅都尉,却在棋盘上被敌人逼到手脚冒汗。他现在想张弓搭箭,活动活动筋骨,在这方寸之地,他快被憋死了。 冯素素生辰那天,冯时瑛毕竟说过“登门拜谢”的话,不好不来,遂提着食盒到了郧国公府。 哪次冯素素过来,都没见到过张思远,这次冯时瑛递了拜帖,她终于有了眼福。趁着他二人你来我往黑白轮下之际,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思远。上天不仅好生,还有心思雕琢,此人的皮相能让人癫狂。再看看那捏棋的手,啧,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真是养眼。 冯素素一门心思地看张思远时,思夏却皱着眉懊悔自己的提议,她明明看出冯时瑛不是张思远的对手,也看出了张思远故意相让的举动。不忍看任何一方落败,低低嘱咐宝绘:“去把张福抱来,逗急了,直接往棋盘上冲。” 张福被宝绘抱出来,老远将它一放,它蹿进正厅,终于结束了张思远和冯时瑛的痛苦。它一通乱跑,棋子散乱不堪。 达到目的,思夏松了一口气,奈何这口气还没喘匀,一本正经欣赏张思远美貌的冯素素反应过来,她也跟着蹿了起来,随后扯住了张思远的袖子,再往他身后一背。 也是奇了,不可一世的冯素素居然怕猫。 冯素素不管不顾地将张思远拉来做挡猫牌,惊了正厅的所有人,尤以冯时瑛为最。唉,他这妹妹躲不过丢人现眼的命运了。他脸黑了黑,还好,他因经年累月晒出的偏棕肤色挡住了他的尴尬。 “宝绘,快把张福抱走!”思夏吩咐了一句,又上前一步,安慰冯素素,“你不要怕,已经没猫了。是我不好,没叫人看住它,这才叫你受了惊。” 冯素素抬眼扫了正厅一圈,这才放下心来,手却依旧抓着张思远的袖管。这时冯时瑛的脸塌了,张思远怕是磁石做的,把他这个脾气硬如铁的妹妹吸着不掉。 “冯小娘子,”张思远被她抓疼了,“某要放棋子。” 冯素素高兴得吃了蜜似的,又觉情绪转变太快怕被人说有病,赶紧抿上了嘴,小脸却憋红了。 张思远这才如取消了定身法一般,右手臂解冻,将手中棋子放进棋盒。 冯时瑛满脸抱歉道:“舍妹鲁莽,让郧公见笑了。” 张思远却心不在焉地道:“是底下的人不会管猫,惊了令妹。” 冯素素又回了魂,大方地来了句:“无妨。”别把她当成胆小之人啊! 分卷阅读57 这时,绀青适时端了饮子上来。 长安东西两市的物件应有尽有,就连饮子都是各式各样。时人按照四时不同调出四时饮,夏有酪饮、乌梅饮、姜饮、加蜜谷叶饮和麦饮等种类繁多的饮子。 然而一杯饮子喝完了,冯素素依然不想走。 冯时瑛放下杯子,觉着自己就要解脱了,遂站起身来:“今日冯某叨扰这许久,实在……” 冯素素一听这话,立马拉下脸来,嘟囔着打断他:“阿兄——” 冯时瑛根本没心思拜访张思远,恐怕除了力气比他足,什么都比不过他。他纯粹是被妹妹央着过来的。 这会儿不走,更待何时?难不成要在郧国公府用饭?他是来“登门道谢”还是来蹭饭的? 不行,必须得走。 就这样,冯素素就这样被兄长带走了。 冯氏兄妹前脚刚走,思夏便迫不及待地揭开了食盒,将那碗如雪的杏仁酪端出来,刚送进嘴里一口,绀青已经匆匆奔了进来。 她甚至忘了行礼,紧张兮兮地道:“阿郎,通传说冯家郎君被拦在了外头,似是出了了不得的事——” 第二十五章 从冯师兄妹登门来看,不用张思远细琢磨便知绀青口中提到的事与冯素素生辰有关。 冯素素生辰那日,思夏在冯家帮冯时瑛解决了问题,之后险些出事,便是刘家的人觉得思夏坏了他们的事。 张思远想过,汉王专门选了冯素素套近乎,又有刘家的小娘子倒在了冯时瑛身上,便是想攀上冯家这块香饽饽。 今日冯时瑛旬休,必是刘家的人要像狗皮膏药似的往冯时瑛身上贴。这事得冯时瑛自己解决。若他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那还是趁早被人拿下好了,免得日后遇见什么风浪会更惨。 张思远只是听了听绀青的话,并未理会。偏是思夏停下了进食,歪着头等下文。 绀青一看张思远淡漠的眼神便知道自己多嘴了,是以没继续往下说。当然,她也根本不知道内里详由,不过是门仆知道冯氏兄妹前来,又见着了他们被拦住,觉着不妙,怕误了事才来禀明…… 她不说,思夏的好奇心便越发浓重,更想知道了。 冯氏兄妹离去,张思远好歹松了口气,也就仅仅是一口气,一口气过后又开始憋闷,思夏这是对冯时瑛上心了? “怎么啦?”她睁大双眼,迫不及待地问。 这三个字就如同一架火炉,张思远身上的血要烧沸了,他都不知道是怎么没让火喷出来的,却能佯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平心静气道:“今日他们来家里我都不知道,出什么事我更不知道了。” 思夏放下汤匙,起身,朝张思远走去,边走边掰着葱段似的手指头道:“虽说阿兄和素素的兄长不算太熟,可到底也是相识的啊。他是头次来家里,又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出了……嗯,出了了不得的事,阿兄应该让人去看看吧。” 她越说,张思远就越气,若是发出来,又觉着没头没脑,只是死盯着绀青——说话没遮拦,越来越没规矩了,冯时瑛能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其实张思远猜得不错,这“了不得的事”与刘家有关。不过刘家没什么新鲜手段,又是从街角猛地拐出来,直愣愣地朝着冯时瑛的马撞去。 得亏冯时瑛驭马有道,速度极快地拽住缰绳,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声,马前蹄高高扬起,堪堪避过了那辆马车的碰撞。而他身后给冯素素赶车的车夫发现不妥,也极快地将马车甩向了一旁。 这样一来,刘家期待的结果没实现,反而是自家拉车的马儿受了惊,在街上横冲直撞了一段路才停了下来。 冯素素在没听到马声嘶鸣时便撩开了车帘,因她听到了急急的马蹄声,且是越来越近,正要提醒冯时瑛在拐角处小心时,便见一辆车猛地砸了过来,她当下坐好了跳车的准备。 幸而自家的车夫反应快,她没跳成。 那辆拐出来的马车停下来后,一个年长的人扶着一个年轻的小娘子慢慢下了车,那个年轻小娘子似是有些头晕眼花了。 紧接着,有人驻足观看,还有十来个人指指点点,“这郎君怎的这般无礼,也不上前致歉。”“千万别让他跑了。”“这是想挑逗人家小娘子吧”…… 冯素素感觉不对劲儿。自打离开了郧国公府,兄长的马骑得也不快,自己乘坐的马车也是平稳缓慢,主要原因不在己,却被沿街赶到的十来个百姓胡乱评说,这让她因兄长强行带她离开郧国公府的低落心情一跌再跌,直到跌到了谷底,还来个颠起,再度沉沉坠下。 既然那群人来得这般快,为何就没看到此情此景是那辆马车忽然冲出来?得亏她兄长躲得快,否则定会撞成惨烈场面,却有围观百姓埋怨冯时瑛不去致歉。若是他们在拐角处遇见这么一桩事,恐怕早就被撞飞了吧。 冯时瑛也被这突出起来的马车给惊了一吓,调转马头后去看冯素素,见她没事,就要往安邑坊而去,偏是那几个说 分卷阅读58 话的人将他拦住了。 不远处还有人观看,有的已经上前来打听情况了,有的却犹豫着是否上前。 今日冯氏兄妹出门,没带多余的随从,车夫顾着驭马,便没有人为锯于马上的冯时瑛驱散这群人,总不能让冯素素露面吧。 他揪着缰绳,调转马头转了一圈,迫人的目光向那几个人扫去,唇角微微提了提。天气热,他可没兴趣亲自上手教训人,同这群歪曲事实的人动手,那是失了体面,只冷声道:“前边就是武侯铺,哪位受累跑一趟?去请武侯过来,若是哪个想闹事,捉到万年县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那几个人有些愣。 远处的刘家婆子也不敢回头,只管和自家小娘子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冯时瑛上前。 依着原计划,怎么着也得让冯时瑛掉下马来,届时便能以致歉的方式到冯家宅子与冯时瑛套近乎。不巧被他躲过去了。 这样也好,围了冯时瑛,东一句西一句地告知众人是他有错在先,即便他不想上前致歉,出自高门的修养,也会让他上前问问自家小娘子是否有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冯时瑛有了说话的机会,再让那些人四处传他看上了刘氏女,这事便成了一半了。 可惜,冯时瑛并没上套。不仅没上套,还说出请武侯的话来。 冯时瑛见没人肯劳动,遂一指自家车夫,令道:“速去胜业坊武侯铺,便说今日有人闹事。问他们管是不管!” 话说得恭敬,却是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施压。 刘家的婆子和小娘子慌了神。 即便有贵妃撑腰,可冯家也不是吃素的,今日若是因此事见官,必然会闹大,套不住冯时瑛不说,还得和冯家结了仇。婆子暗暗咬牙,当机立断,扶着自家小娘子上车,也不管自家安排的人了,便吩咐车夫急急离开了此地。 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围观的人见势不妙,竟还大方地摆了摆手,说什么正主儿都不怨郎君,他们便不凑热闹了。之后,便撒丫子跑了。 冯时瑛心大,看也没看辘辘远去的那辆马车,一扬鞭,带着妹妹回了家。 思夏听了这出闹剧,心下放松,张思远的心却像是在热油中滚过一般,滋啦啦地冒烟。前段时间他病着,没怎么与她说话,这才过了多久,她心里居然有了人。 他抬手挥退了屋中的侍者,冲思夏道:“怎么,当自己是活菩萨了,帮完一次便要继续发善心,从前怎么没见你对人这副样子?” 思夏疑惑地“啊”了一声。 之后,她莫名地紧张起来,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像是被人用力拨动,发出苦涩的声音。 才刚她傻了吧唧地招待人,又傻乎乎地捏着汤匙吃杏仁酪,还火急火燎地让张思远派人去看看冯时瑛的情况……莫不是张思远以为她看上他了,要单独和她说亲事? 思夏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她明白女大当嫁,可是她还没做好嫁人的准备。说到底,她是害怕去陌生的地方,她不清楚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去适应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如果去冯家,她是不是要给冯时瑛做妾啊。 “阿兄,我……”思夏有些难以启齿。她要怎么说出口自己不想嫁人? 张思远却被她的吞吞吐吐个弄得心中积火,她这是……不好意思说出看上郎君的话吧。 她不过是见了冯时瑛几面,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怎么就这么快? 张思远心堵到呼吸有些快。 这时,思夏轻咳了一声。他眯了眯眼睛,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思夏咳嗽是在压制紧张,压制由紧张变成的茫然,又迅速调整呼吸,让整个人保持冷静。 “都是我的错。今日我不该冒头。无聊的人就爱说嘴,得亏这是在家里,若是叫外人知道了,指定得生误会。”思夏晶亮的眸光宛如蒙上了一层雾气,努力保持嗓音清晰,“是我不听阿兄的话,前些日子非要亲自跑到冯家去送庆生礼,当日连素素的面都没见到,却给阿兄惹了事。若是那日我不去,也不会有让阿兄与刘家的人碰面而生气,更不会有今日冯家郎君登门的事。” 却是越说越觉着憋屈,越是想让声音显得镇定越是不可得,说到后头已经发闷发涩甚至变哽咽了。 即便是哽咽,这次却是一股脑儿将内心所想说出了口。 她稳了稳心神,正正道:“我知道阿兄为我好,可是我有心肝。受阿兄照拂多年,我也想回报阿兄。”说道此处又苦笑,她能拿什么回报他?苦笑之后是掉金豆子,边掉边道,“我蠢笨不堪,倒是能给阿兄解闷儿,等阿兄给我娶了嫂嫂,有人陪着阿兄时,我兴许也被教成了闺秀,那时再让我嫁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了前两句的时候,张思远心里的大石头化成烟消散了,听到这里,那块大石头又塞回了心里,堵得他气息不顺。说来说去,她没对冯时瑛动心思,可她也没对任何人动心思,还旧事重提让他给她娶嫂嫂。 这一刻,他的心又像被扎成了一只刺猬,疼得很。 分卷阅读59 大约是嫁人这事真的让她不安,从小声啜泣慢慢增声,也不必他揽她入怀,她已经展开那双小手,从他双臂内侧穿过,紧紧搂住了他的腰,还把脸贴在他身上,呜呜咽咽地哭了个稀里哗啦。 他的心就像是滴进了水,那滴水忽然涨成了溪,又骤然阔成了河,不,是海,已经波浪滔天了。 在她背后停留的双手数次试图揽上那单薄的背,却都止在了半空。停了半晌,终是附上了她的背。 ——这样抱着她,她才会安心吧。 第二十六章 在张思远看来,思夏的哭功无人能及。就这么一会儿,他前襟都湿了,不得不推开她,又从她袖管里抽了帕子给她拭泪。 以前确实想过把她嫁出去,可随着时光推移,一想到她要嫁人,他就舍不得了,就是旁人多看她一眼,张思远就觉着他们这是在觊觎他妹妹。 从前听说过别人家嫁女儿的当天,有的父母会哭得稀里哗啦。张思远和思夏一同长大,连亲兄长都算不上,一想思夏嫁人这事心里就涌酸水。 看着她眼周泛起宛如红玛瑙似的的印子,心里涩涩的,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不言语,思夏就更委屈了,泪水决了堤——还有四个多月,她就要过十五岁生辰了,是不是他要在这之前给她相看个郎君,待过了笄礼就把她嫁出去? 哭久了气息不顺,她已经有些抽噎了,说话时声音发闷,更是断断续续:“前两日……前两日阿兄不是说要……要查我的课业吗?我……我这就去拿。” 她风一样地离去,张思远攥着她的帕子有些懵。哪次说要查她课业,她都是推三阻四的,今日这么主动是为了什么? 守在廊下的宝绘和绀青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瞅着思夏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两人也心慌起来,绀青进屋去看张思远,宝绘则是匆匆去追思夏。 她还不知思夏能走这么快,要小跑着才能追上:“娘子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思夏抬起袖管往眼周擦了一把,随后就朝自己书房冲去,揭开一口柜门,又弯身搬了一张杌子,刚要踩上去,已被宝绘揪住:“娘子要找什么,我来就是了。这些都是我收着的,我熟。” “把勒黑的字都给我!” 宝绘并不明白她此举的用意,只是依言办事,登上杌子,迅速将她所说的东西找出来。之后,思夏将那一摞字送到了张思远手中,又朝绀青挥手,示意她退下。 屋中又剩下了他二人,思夏正经道:“从搬过来那日起,阿兄说让我跟着学堂的先生读书识礼,可是我没天分……” 张思远挑了挑眉梢,她这是又要把不想去学堂念书的事说出口了? 思夏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学了一年了,有的字都写不对,若是这样浅尝辄止,岂非让外人笑话?” 行,张思远听明白了,明白之后心中的酸涩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甜味——思夏平日里最厌烦上学堂,不成想她为了缓嫁而愿意继续和学堂那位老先生耗。 他将那些个字收起来,又拉着她坐下,还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别哭了。” 思夏捧起杯子的双手停在空中,眼神失了光,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胆战心惊地等着他的回答。 随即,额上吃痛,捧杯子的手一颤,杯中的水洒在了黑色泛淡光的小几上,她又窘又气又急。 午后的光格外明媚,只是穿过窗纸,再透过屏风,已有些颓然,然而贴在她的小脸上,像是涂了上好的面药。在他看来,那张脸美得无可挑剔。他看她又是慌张又是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两个小小的自己时,忽然就想凑上前去,仔细看看。 “笨。”他说。 思夏继续心慌地看着他。张思远忍不住笑了,但也不能随便许她“不想嫁就不嫁”的话,只是满脸笑意地道:“我只说了一句,你便有这么多话这么多句等着我。” 思夏脸上火辣辣的,她这好好的小娘子,先是被一句话问了个没脸,后是又哭又闹,真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抬手给她撩开了额前的碎发,别于耳后,又将温热的掌心覆上她额头,轻轻揉了起来。 她闭着眼,感受着他轻柔的动作,在她停下来之后,再一次将头埋进了他怀里。 思夏心想:今日就让她放肆一次吧,日后可不能这样抱着阿兄了。 张思远忽然开窍了,在她伤心或是害怕的时候,她抱着人会心安。 ——今日冯时瑛没白来,张思远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思夏的所想。 冯时瑛今日也没白出门,知道了自家妹妹其实待张思远不同的心思。他这妹妹也不小了,是父亲母亲捧在手心里的宝,可再当宝贝哄着也得嫁人啊。 他琢磨妹妹的婚事时,刘家的人也在琢磨他的婚事。 冯时瑛只有旬休才得空,看来每月逢十得带上自家小娘子去堵他了。 不待五月初十, 分卷阅读60 因五月初五这日官员会休假。皇帝宴赐群臣之后,官员自然要出宫回家,又或许会在街上逛上一会儿。去堵他就是了。 五月被称为凶月,在端午这日,家家户户会悬挂艾草或是符袋以驱灾避厄,或饮菖蒲酒,或食竹筒饭,或玩斗百草的游戏,或办赛龙舟的游戏。 今日思夏换了丝质薄衫,闷头坐在书案前翻看账本,起初还不显,待日头升起来,额上便生了细密的汗珠。 宝绘在一旁给她打扇,看张思远进来了,便要提醒思夏,却被他抬手止住,手中的团扇也被他要走了,看着他给思夏摇着扇子。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思夏终于肯把头抬起来,却愣了愣神,之后微微蹙眉:“阿兄什么时候过来的?”又一撇嘴道,“走路也没个声音,赶上张福了。” 张思远笑道:“李翁说你做事认真,我还纳闷,如今我亲眼看见了才信了。” “怎么阿兄夸起人来也这般不好听?”思夏继续撇嘴,“原本就是初八前要把上月的账看完,怕耽搁了又要熬夜。还有啊,今日过节,要给底下的人赏赐东西,我怕出错,这才又看了一遍。” 张思远手上握着团扇给她猛扇两下,又笑问:“那你现在可是忙完了?” 思夏点头。 “这便好了。”他说,“去岁过端午你身上不舒服,也没带你出门去,如今你没事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思夏眨了眨晶亮的眸子,笑道:“吃什么都行吗?” “吃什么都行。” “那阿兄会陪我一起吃吗?” “嗯。” 思夏欣喜地回卧房换了件衣裳,梳了男子发型,便随张思远出门去了。 今日天热,坐在车上更热,干脆就沿着十字街旁的树荫走。一行人出了郧国公府往西行,奔着东市而去。 也就走了半里路,思夏后背已经出了汗,才一进了东市,食店、邸店、酒肆等铺子均是悬着的艾草,有的还在外头扎起的艾人,还有售卖团扇和饮子等驱暑之物的利市好,不过,今日的酒肆最是人多,或买菖蒲酒回家去饮,或直接在店里直接饮了,既驱暑又驱邪。 思夏指着一家酒肆道:“阿兄,我们去饮菖蒲酒吧?” 许了她吃什么都行,自然是她说了算,张思远颔首。 选了雅间进去,两人对饮了两小杯,算是驱邪了,稍待片刻消了身上的汗,继续去吃别的。 思夏爱喝乌梅饮子,张思远却没兴趣,他可是常年被苦药汤子灌起来的人,一看那一碗乌漆墨黑的饮子便心堵,眼瞅着上面冒着的冷气,他想到的是刚出药罐子的黑药汤子,却没开口换别的口味,只象征性地喝了两口。 大约是才刚饮了菖蒲酒,思夏也没往下灌饮子的心了,只是喝了几口解馋。 一路下来,绀青和宝绘以及身后跟着的另外两个张家随从均没了闲着的手。除了两坛菖蒲酒外,还有樱桃毕罗、杏干、酿酶以及几样糖果各包一斤,竹筒粽也拎在手中,还有数十个符袋,准备回去后赏给家里的仆婢。 她不住地往后递东西,倒霉的是跟着的人,绀青和宝绘是女子,两手拎蜜饯就行,最累的是那两个男仆,连臂弯上都吊了东西。 思夏觉着差不多了,朝张思远道:“我们回吧。” 今日在东市密密麻麻的人中遇见刘家的婆子,可见端午是凶日不假。 刘家的人原本是去堵冯时瑛了,不成想今日冯时瑛从宫里出来便去了友人家,这一待便是一个多时辰,事后又来了东市,几个人去饮酒了。 也好,东市人多,这次的“偶然”就显得自然多了。 刘家婆子才扶着自家小娘子下了车,转眼便看见了张思远。这一眼,她没认出来,转念一想,这不就是上个月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小郎君!旁边那个是在冯家坏她好事的人。 她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生吞了这俩人。 刘家婆子也没忘记正事,叫两个小婢女同自己小娘子上楼去,她则招呼人去给张思远制造些麻烦——东市的井字街人多,今日又是端午,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发生个踩踏之事不足为奇。 于是,拎着大包小包的绀青觉着膝盖吃痛,“哎呦”了一声吼当场跪地:“谁踹……” 话未说完,身后的宝绘没及时收住脚,一下子就踩了上去,紧接着没控制住身体平衡,硬生生砸在了绀青身上,再之后,两人摔在了地上。 周边的人没反应过来时,脚被绊倒,或者直接就把脚踩在了肉垫上。或痛呼或惊叫,场面登时乱了。 思夏的好心情碎成了渣,就要让自家男仆上前去救人时,她却是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整个人歪歪扭扭地上前了一大步。 她像是一支箭似的从张思远身旁射过,得亏他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衣袖,再用力一兜,将她拽回身旁,也顾不上天热身上尽是汗了,紧张兮兮地将她护在怀里。 随后,他看到一条腿缩回了人群之中,还闪过一抹褐色。来不及寻找是何人行此下作手 分卷阅读61 段,只管吩咐随从:“快,先救人!” 随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丢了手上东西上前去扯人,旁边的人也慢慢站成了一堵墙,挡着来来回回过往的人,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几个歪倒的人才被扶起来,紧紧是一盏茶的功夫,那几个人已浑身脱了力,身上挂着土和青紫,绀青尤其惨,手腕上还带了血。 如果周围有冰,张思远的火气能瞬间让冰块化了,还能让化了的水沸腾起来。 这时,人群中忽然来了一声鬼叫,众人寻声看去,见是一个小娘子摔在了一位郎君身旁。 那位郎君正是才与友人喝完菖蒲酒的冯时瑛。 一旁大叫的人上了年纪,叫声却与年纪不符,随后又是一声大叫:“哎呦,我的天爷啊,摔坏了没有?” 冯时瑛满脸窘迫,上了年纪的婆子表情夸张,上前帮忙的人着急忙慌。张思远看到那个上前帮忙的人露出的褐色裤脚时,不由挑了挑眉。 他护好怀里的人,心中暗暗道:不安分真没什么好处。 第二十七章 冯时瑛是武官,年纪轻轻不敢说身经百战,但也打过大几十场战役,他心大是自己不愿把许多事当回事,可他绝非是好脾气的主儿,不像张思远那样,路上被小娘子截住了没什么反应。 他反应大了去了,尤其认出摔在脚下的女郎是妹妹生辰那日在自己家中撞到自己怀里的那位时,周身血气翻涌。 今日人多,身边还有几个友人,他们见状,弯身询问那位女郎是否摔坏了。他们的声音称不上多好听,但语气足够恭敬,却不及刘家婆子的一声吼。 今日人多,行走缓慢,刘家婆子挤到跟前去,就差呼天抢地地哭了:“哎呦,我的小娘子,一眼看不见就挤散了,才刚那边也有人倒地,受了一身伤,小娘子可是摔到哪里了?” 那个女郎揉着膝盖,点了点头,随即又摆出娇羞之态,用眼神瞥了瞥冯时瑛,还朝他行了个礼:“才刚妾是不小心的,郎君可是受惊了?” 确实是受惊了,惊得冯时瑛汗毛倒竖——这贱婢真是阴魂不散! 那日妹妹过生辰,婆子炫耀似的说这贱婢是贵妃亲眷,冯时瑛只当听了个笑话,之后便忘到九霄云外了,如今她故技重施专往自己身上栽,他便相信这贱婢真是刘贵妃的亲眷了,也能咂摸出她打了什么主意。 冯时瑛轻笑道:“这位小娘子一定是腿脚不好吧,既如此,该去医铺看诊。冯某可不会正骨散淤。” 刘家女郎的神情由娇羞变得发白,要说话时,冯时瑛已率先一步道:“小娘子可不是第一次在冯某跟前摔倒了,冯某不敢说小娘子想讹钱财,可既然小娘子总是在冯某跟前摔倒,就是衣裳没磕破,身上也必然磕疼了,总归是受损了。这样吧,冯某给小娘子一吊钱,到医铺买贴药,或是到布店买块布,做上一副护膝。” 冯家随从适时地取出一吊钱,丢给了女郎跟前。 这种寒碜人的人做法把刘家女郎气得嘴唇发抖。 刘家婆子已经炸了,忽然坐在地上,像是撒泼一样叫道:“我的天爷啊,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我家小娘子可是贵妃亲眷啊,怎的就被人误会成讨饭讹人的了!” 一旁,护思夏在怀的张思远微微带出一抹降温的笑来。 周围的人一听这人贵妃亲眷,有受惊的,有质疑的,还有存心看热闹的。 张思远抬手示意随从近前,低声嘱咐了两句。 随后,人群中便有高声响起:“贵妃圣眷正隆,你们要讹人,还要搬出贵妃的名头来压人,我看是存心要坏了贵妃名声啊。” 这个声音让质疑贵妃亲眷的人更加质疑。 有不想惹事的都避得远远的,然而,好事者多,蔑笑的,辱骂的,指指点点的的声音四起,刘家婆子平日里被人捧着,听到这种声音像条疯狗似的朝质疑的声音狺狺狂吠,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她们只有几个人,怎么能说过数十个人的嘴?要冲出去叫人,却被人围住了,把平生的骂都挨了。 冯时瑛一摊手,趁机和友人挤出了人群。 张思远也拉紧了思夏的手,带着自己的人回了家。 李增一看绀青和宝绘一身脏污,满脸惊疑,张思远也没解释,只是叫他取药给绀青包扎伤口,随后便送思夏回了晴芳院。 绀青处理好了伤,又回了张思远的屋子,端酥酪的手在抖。 张思远接过后吃了两口,随着汤匙碰瓷碗的声响,他眼神变得阴冷,像是寒冬腊月的夜晚。 绀青低声询问:“阿郎,可是这酥酪不合胃口?” 张思远摇了摇头,将碗放在案上,令道:“你替我办件事。” 绀青听罢后点头称喏,转身走了两步,又被张思远叫住:“回来后先到自己房里养着吧,不必过来服侍了。” “那阿郎……?” “我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端茶倒水?”张思远道,“倒是你,早养好了早回来。” 分卷阅读62 绀青感动地道了声谢。 思夏到静风轩同张思远用晚膳时,看见他身上的衣衫尽是褶子,便上前去给他抻了抻,边抻边笑:“我说什么来着,让阿兄尽早娶个可心的人。你看,绀青姊姊身上不痛快,阿兄连衣裳都穿不好了。” 张思远趁机道:“娶妻要操办许多事,不能尽快接替了绀青,不如你辛苦几日,来帮我好了。” 思夏知道,他院子里侍奉的人个个伶俐,然而他并不喜欢旁人近身,绀青伤了手,他就自己整衣裳了。 可思夏一努嘴:“我可不是白给人干活的,阿兄先说说给我什么好处,若是这个好处深得我心,我就同意。” “确实有个好处,等用了晚膳我说给你。” 思夏本不放在心上,然而看他郑重其事,便也有些期待了,吃过膳食后匆匆漱口,摇着团扇忙不迭地问:“阿兄要给我什么呢?” 张思远抬手在她额上一敲,令道:“闭眼!” 思夏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随即左手被他挽起,还被轻轻拽着走。她不放心地问:“这是要带我去哪儿?莫不是带我去看星子吧?” 虽是闭着眼,可依旧能感受到外界忽然黑了下来。她不免局促起来,要睁眼时,却别张思远抬手捂住了。 “哎呀,阿兄搞什么?”思夏抬手去扒拉他的左手。 “稍待。”张思远说着,另一只手示意忙活的仆婢回避别碍事。终于在思夏用力扯下他的手时,那几个仆婢退干净了。 静谧的夜空上有一弯上弦月,星子像是洒入大海中的碎金子,夜空之下,是一院的空灵——数百只流萤闪着黄绿色的光于院中上下飞舞,好似行走在夜空之上,周转于万盏星光之中。 思夏被人蒙眼的焦躁瞬间消散如烟,一手握着团扇,一手提着裙摆从廊上走下来,试图用团扇去触碰飞低的几只,却碰不到。 再要去触碰时,几只流萤已经落在了她团扇之上,随之一挥,光亮便转动起来,像是一盏盏飞动的小灯笼,随后又有几只落在她的发髻上,像是手艺上乘的工匠专门打造了无可挑剔的琉璃光钗。 廊上的张思远负手而立,看着她在点点流光之下,璀璨夺目的笑靥,灿若朝霞的容颜,心说: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仙娥吧。 他走近她时,恰逢她抬着手去够飞走的一只流萤。思夏随着流萤飞动而转身,正正撞进了他怀里。 张思远微微弯身:“这下你开心了?” 思夏拉开他的遮挡,矫情地说:“阿兄再耽搁,这些流萤就都飞走了。” 张思远挪了两步,在院中石凳上坐了,慢条斯理地揭下一块黑布,在石案上扣了扣手:“琉璃瓶子里还有。” 思夏扭头,见晶莹透明的琉璃瓶子里有十来只亮黄色的流萤,在周围映出一片清明的光,当即欣喜地凑了过去,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口瓶子,之后双手捧过那瓶子,问道:“阿兄上哪儿弄来的这些流萤?” “底下的人去做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捉的。”张思远看着她搂瓶子时露出藕段似的皓腕,竟然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就想捉来她的手腕握在自己手里,这样才觉着踏实。 这心思就如同一颗爆竹掷在他脑子里,炸得他精神错乱。 他迅速呼吸了几口,调整了心绪,平静地问:“喜欢吗?” 思夏垂眼看着瓶子里光亮,不假思索地点了个头。 张思远将手肘撑在案上,用手指敲了敲琉璃瓶子,清脆的声音结束后,响起了低沉的声音:“那便是应了。” 思夏:“……” 她看流萤时太开心,忘了他的条件。 她不言同意,不言反对,而是起身就走,却被张思远抬手握住了臂弯:“怎么,你要耍赖?” 思夏依旧不说话,下一瞬,听到她惊骇的叫声:“啊——” 张思远反剪了思夏的双手,又往后一拉,再一托她后背,将她弄了个半倒不倒的姿势。 他居高临下地问:“还敢不敢耍赖了?” “不敢了不敢了。” “说这么快,肯定是谎话糊弄人。” “可、可我双手被阿兄攥着,也不能举手发誓啊?” 张思远不肯放开她,只道:“那你好好想想要怎么说。” 绀青得了张思远的恩典在自己房里好生养着,但她知道,张思远不愿叫旁的仆婢近身,一走开就担心哪个不懂事的笨手笨脚会惹他不悦,眼瞅着流萤飞走了,便又提着风灯过来看他。走到院门前,一个人也没有,就来气了,迈步进去。 绕过一处翠竹后,她看到张思远背着身子低着头,看到思夏的裙摆没看到思夏的头,她的上身都被张思远遮住了。 这、这是……啊? 她那条迈出去的腿又“嗖”一下收了回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身去,觉着不够,还闭上了眼,又抬手捂住了脸。 也不知怎么的,她就立在翠竹旁不敢走了,下一瞬,她看到宝 分卷阅读63 绘提着风灯过来了,连忙展臂一拦。 宝绘解释道:“娘子过来用晚膳前说卧房热,才刚我叫人去窖里取了冰,现下屋子凉快了,我来叫娘子一声。”看她皱着眉,又问,“这是怎么了,为何也不掌灯?” 张思远听到外头声音,失望地放开思夏。她甩甩手腕,在黑灯瞎火中叫两人进来。 两人的红脸绝非是被橙黄色的灯火照的,思夏和张思远异口同声问:“你们怎么了?” 宝绘和绀青对视。 思夏想着方才张思远的举动,登时涌上一股怒气,嘴角都跟着颤了颤,气道:“放肆!放肆!”说罢就扭头走了。 张思远看着那二人手中碍眼的灯火,指着绀青道:“你手腕好了?不是让你好好养着吗!” 也不待她回话,他便慢慢地抬脚进了屋。 宝绘给她递了个珍重的眼神,便转身去追思夏了。 绀青更疑惑了,这是怪她们耽误事还是怪她们多事? 唉,这俩祖宗可真难伺候! 随着屋中灯火亮起,绀青匆忙进去,又取出风灯中的火烛,将他书房的灯火一一引燃,想解释一下她不是故意的,然而觉着这是多次一举,又不敢走,只能在一旁站成了一根柱子。 张思远抬手敲了敲书案,绀青抬眼望去,看他像是要吃了自己似的,连忙又垂下了头。 “既然你这么闲,再跑一趟好了。” “什么事?” “今日宵禁了,明日再去吧。”张思远道,“我要知道御史台的人何时散衙。” 绀青疑惑地问:“秦御史是阿郎在国子监的同窗,明日……” 张思远打断她:“不要去找他,你让今日捉流萤的人去办。” “喏。”绀青退下后,心说又有人要倒霉了。 第二十八章 五月初十这日,学堂照旧休假。 即便是休假,思夏也没多少欢喜。她答应给张思远整理几日书房,前几日还能按时去,可今日她没什么精神,也没告知就自行不去了,今日一直觉着小腹微痛,便只是躺在床上歇着,即便是热,也不敢贪嘴吃酥山喝饮子了。 张思远也没为这事唠叨她,然而是让厨房给思夏熬了红枣粥。 他记得,前年秋日里,思夏初次来了月信,吓到不敢出屋,哽着声音对他说:“阿兄,我就要死了,真是舍不得你。” 他那会儿还当思夏是小娃娃,没想过时光流转如此之快,她竟然来了月信,弱冠的郎君看到少女娇羞的紧张,也不由红了脸。 后来的几个月,但凡是那几日,思夏会刻意回避他,他记着日子,也不会去打扰她,只嘱咐她好生休息。搬来郧国公府的那个月,思夏收拾屋子累了,月信推迟了几日。几日后,张思远看她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捂着小腹咬着牙,不由慌了神,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说没事。 他也就不问了,直接叫了赵医正过来,看她痛苦地吃了小半年的药,有所好转之后才松了心。 这日张思远过来看她时,思夏刚喝了一碗红糖水。兄妹俩坐了片刻,便听宝绘说冯家小娘子来了。 张思远拂然不悦道:“如今娘子是个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 宝绘哑口无言。 “见个人而已,又不是做重活。”思夏感觉他这几日把她当不能自理的废物了,什么也不让她做。 张思远更加不悦:“是不是这宅子改日要姓冯了!” 思夏忽略他的贬损,拉住他:“如果阿兄担心我,可以一起坐下来呀!” 张思远无情地抽出了手:“你们女儿家的事,不需要我!”说罢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哎,你别忘了把那碗粥喝了!” “知道了。” 天气热,冯素素进来时,额上有薄汗,思夏便让宝绘端了饮子给她喝。 冯素素也不客气,一连喝了两碗。 “今日过来有什么事吗?”思夏问。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我是怕你中了暑气。” “哪儿就这么娇气了?”冯素素问,“我在家没什么事可做,父兄都很忙,母亲又常常吃斋念佛,也没人陪我玩,无聊得很。——诶,不如你到我家去吧。” 若思夏陪她玩,凭张思远在击鞠场给她抬手挡水的举动,那么思夏出门,张思远必定随行,而她就能多一分见到他的可能。 “我没空。”思夏无情地拒绝。 “……你很忙?”冯素素问。 “一来,如非必要,阿兄不许我独自出门,除非他带着;二来,从去岁开始我在学着管家;三来,我还要去学堂,要写课业。” 冯素素听后舌桥不下。张思远不叫妹妹独自出去玩就算了,出去玩他还得他带着;管家倒是可以理解,她也在学;只是思夏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上学堂写课业? 啧,张思远实在太有意思了。冯素素想 分卷阅读64 。 她转了转晶亮的大眼睛,笑问:“你家的学堂有几个女学生?” 思夏实话实说:“原本只是我一个人,后来是阿兄到公主府请了四个女史来。” “这么说,收外头的女学生了?” 思夏不解地看着她:“你有小姊妹也要念书吗?” “我呀,平日里实在无聊,爷娘总是提醒我多安静些,有时还说要送我去庙里住上一段时间参禅呢。”冯素素笑道,“我看你安静得很,若是能与你一道念书,应该会改变一些吧?” 墨玉有些惊疑,她家小娘子一向喜爱骑射击鞠,在上学的事上从没上过心,家中主母也不逼她,幼时给她请先生,不过是让她识字不做睁眼瞎。怎么忽然想起要上学来了,还要往郧国公府的学堂跑? 思夏头皮发麻了:“我虽然学着管家,可上学堂的事我不能做主,只能由我兄长来定。” 冯素素笑道:“若是你说想要个同窗,他还不允吗?” 思夏见她不是在开玩笑,也正经起来了:“这件事可不是随口说说的,你若是来了学堂,便时长久的事,令尊令堂会同意吗?” 冯素素满脸自信:“爷娘说了,让我学着安静些,有这样的好法子,他们定然会同意了。” “可……可你总是往这里跑,旁人肯定会说你和阿兄的闲话。” 冯素素原本想说“我才不管旁人说不说闲话”,转而觉着这句话太过猖狂了,再转而一想,觉着不大对,遂问:“以前便有这样的闲话?” “从前只知道有人给郧国公府送匿名礼物,后来才知是小娘子,那些人都快赶上半个折冲府的兵了。我只是想说,你常来,难免让那些人以为我阿兄中意你了,生出这种闲话来对你不好,而若是我阿兄真有了中意的娘子,怕是也得让人误会,有可能还会错过了良缘。” 生出这种闲话来怎么就不好了?冯素素巴不得生出张思远中意她的话来。 不过她心里还有很没底的,默默算了算,上折冲府有一千二百人,下折冲府少,但也有八百人,这要折半的话……她俏丽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真有这么多人给他送礼?” 思夏郑重地点头:“匿名往宅子外头放东西。这偷偷摸摸办事的做法最叫人烦,谁知日后会有什么举动。” “那……那他有中意的娘子了?”冯素素两只大眼睛又绽开了,心提到了嗓子眼,迫切等待着思夏的话。 思夏摇头。 冯素素紧绷的肩膀一松:“既然没有,你还担心个什么。” “我摇头是不知道。” 冯素素又僵了,片刻后又说:“不管你是谁家的人,能给国公当妹妹,也不算委屈的,但凡有人问起,我就说是来找你的不就行了?” 思夏心中一紧,难不成冯素素要把她住郧国公府喊张思远兄长的事嚷嚷到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 她忙打断冯素素:“你也说了,给国公当妹妹不算委屈。只是,知道我喊他兄长的人少之又少,我喊他兄长是他可怜我一个人,发了善心才许我如此的,我感恩戴德却也不能真的为他做些什么,只求不给他添堵。若是因此生出别的事来,我绝无立锥之地了。” 思夏先是在公主府住,现在又在国公府住,但是自她来长安,户籍并未附在张家,而是落在别的坊中。 这是在她去岁学着管家后才知道的,那时她心里还低落了许久,说到底她是外人啊!后来想想,长公主那可是天家之人,长公主夫族的户籍也是进了宗正寺的,思夏不是仆婢,与张家非亲非故,户籍便不好附在张家! 既然她的户籍并未附在张家,万一叫那些个小娘子们查出来,生出做不成张思远屋中人却要做妹妹的念头来,那得多恐怖。 再说她父亲触怒圣人被贬至太原,之后长公主便把她接了过来,这事若是传到圣人耳中,又得迁怒张思远,她可不想给他惹事。 冯素素出身高门大户,家中父母兄长皆在,且全都宠着她,平日里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不用顾及其他,自然不理解思夏这种打小住在别家的人是个什么想法。 听思夏这般说,冯素素十分扫兴,气道:“说来说去是你不想让我来吧!早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费心给你带吃食了。” 思夏看她无理取闹,也不肯示弱:“你若气恼,日后也不必来了,更不必给我送吃食!”然后将她跟前喝完饮子的青瓷碗一收,“请回吧!” 搁别人身上,冯素素恐怕早就气得牙根疼了,可思夏说这话,她就莫名地没脾气,还有些紧张。忽然在位子上坐定,笑道:“我好歹也是给你送过不少吃食的,今日来你家中,说了这么多话,你怎么也不给我水喝?” 思夏原本还绷着一张脸,见冯素素如此,先是忍俊不禁,其后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再之后,才满足了她。 “你……为何想要来这里?” “没什么理由,就是想。” 思夏暗暗撇嘴,这冯素素想来张家学堂是假,想看张思远才是 分卷阅读65 真。 冯素素并非真的想来郧国公府的学堂念书,不过是想多看看张思远,然而这事确实不是闹着玩的,遂道:“这事也不急。待你哪日无聊了,你便和令兄说说,我也和家中爷娘说说。如何?” 即便思夏嘴上没应这事,即便她对冯素素来学堂这事有些忐忑,可她依旧对此事上了心。学堂的老先生无趣,陪她念书的四个女史也没多大意思,她倒盼着冯素素能来同她作伴。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让冯素素来张家学堂,又不会生出那么多破事来。 这事还没经思夏提起,张思远就已经知道了。不知怎么的,他把手边的一张纸揉皱了,随后重重靠在了凭几上,再之后,那团纸就砸进了纸篓里。 闷了半晌,他起身出屋,立在了风亭上。 待他看见几个女子经过外院的池塘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看思夏和冯素素在前头说说笑笑,张思远脑门就突突地跳。 冯素素许久没见张思远真人,不其然地遇见后,就移不开眼了,同他说过几句话后,整个人就开始飘飘然,走路也飘飘然,从桥上下来时,恰好踩上了一个坑,崴了脚不说,还磕了膝盖,当下站不起来了。 思夏内心一慌,完了完了,冯素素可是冯家的掌珠,她这一摔可不得了了。赶紧扶起她,差人去请赵医正过来。 冯素素疼到两手紧紧抓着墨玉,偏偏张思远已经从风亭上下来了。他在跟前,冯素素也不敢撒泼埋怨人了。 作为宅子里的主人,张思远恭恭敬敬给冯素素赔了个不是:“冯小娘子,家中之人除不平地里的磕绊,害小娘子如此,真是罪过。” 冯素素看见他的人就心情舒畅,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如同听到了天籁,立正后给他还了个礼:“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 来时还是好好的,就是下了个桥,将她摔成这样,怎么说都与郧国公府脱不开干系。思夏心慌地扶着她到偏厅坐下,等到赵医正过来。 待赵医正真来了,张思远嘱咐他:“有劳赵先生,可千万得给冯家小娘子治好了伤。” 偏厅内,墨玉给冯素素除了鞋袜,思夏看到那一块块青紫后便闭了眼,头皮发麻地退了出来。 上个月她在春明门外崴了脚就有四五日不能正常走路,冯素素可比她伤得重多了,冯家的人会心有不满的吧? 思夏看着张思远,还是将心中疑惑问出:“桥下的路何时不平了?” 张思远云淡风轻道:“你管家却来问我?谁办不好事去罚谁,免得冯家说我们欺负人。” 思夏甚无语,弄来弄去这是她的不对了。她甩手就走,真的去责人了。就在偏厅外行刑,还让外院的仆婢都看着,两个负责修整地面的仆役痛苦地大叫。 思夏气气囔囔地看着张思远,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屋内冯素素犹豫半晌,才除了鞋袜,听到骇人的声音,忙叫思夏进来:“你快叫人停下吧,别打了。” 搁平常,她才不会为这种事求情,但她人在张家宅子,已经当着张思远的面说是她走路不小心了,这个时候得卖乖,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懂事的,不像外头传的那样骄横无礼。 思夏却硬邦邦道:“犯了错,就该受罚!” 平日里她鲜少罚人,这次当众责人,宅子里的仆从个个噤若寒蝉。 张思远却面无表情。 冯素素急得起身,却站立不稳,几乎是扑到思夏怀里的:“快别打他了,真是我走路不小心,赶紧上了药,我这就回家去。” 她说了几次,思夏这才让人住了手,眼瞅着两个仆役瘫在长凳上痛苦不堪,心里也有些避厄缪。可是她不做出个样子来,真怕冯家来埋怨。 赵医正倒是细心,看过磕伤后,从药箱里取了止血药敷上,其后给冯素素治脚踝的扭伤,她的脚踝已经肿了。 到底是男女有别,赵医正让冯素素穿了袜衣,这才摸上了她的脚,转了两圈,她一直在发抖,虽未听到骨头响,可接下来的一个月怕是不能利索走路了。 “小娘子近期少走动为好,膝伤不要沾水。”赵医正又写了张方子,递到她手中,“天热,小娘子千万别让伤口发了炎,这上头有内服外敷的药,按时吃。” 墨玉一一记下,又恭恭敬敬向他道谢。 赵医正抬眸时,看到冯素素极度失落,宽慰道:“娘子别忧心,大约一月,便能好了。” 冯素素沮丧地道:“这么久吗?” 赵医正微笑了笑,继续宽慰:“如果不走动,会好得更快。” 冯素素整个人就失了神,这么久不走动,她能长出青苔来吧。 因着今日这桩事,思夏要亲自送冯素素回家。思夏出门,又要经过车马相撞的那条街,张思远不放心她,就当是给冯素素赔礼了,也要送她回家。 冯素素不光没因崴脚磕伤而懊恼,反而因张思远相送而欣喜若狂。她扯谎说热,挑帘望去,看他骑在马上,目视前方,浑身上下透着如玉的光, 分卷阅读66 再被即将来临的傍晚一衬,怎么看怎么养眼。 快到家的时候,他们被截住了。 不是截冯素素,是截张思远。 他勒马停在当场,身侧的马车也停了下来,而对面的那群人便围了上来。 “你们是什么人?”冯素素的声音飘出去,“天子脚下,当街截车,好大的胆子!” 她再注意淑女姿态,可骨子里养成的横也掩盖不住。 其中一个人嬉皮笑脸道:“某等的胆子不如娘子,装作冯家小娘子才是有胆子。” 冯素素和墨玉齐齐疑惑,思夏三言两语迅速将四月二十的事说明白,换来冯素素一声“啊”。 冯时瑛根本没和她说这事!难怪生辰那日没见到思夏,竟是给她惹了麻烦。 冯素素不禁咋舌,张思远这是有多低调,不会拿身份压一压吗? 那个人道:“上次我们的人断了一双手。不过,我们是讲理的人,要你一双手便好。” 有冯素素在,用不着张思远废话了。她摔下车帘,声音中迸着火气:“劳烦郎君去扣冯家的大门,要多少双手都行!”以多欺少谁不会呢! 那个人蹙眉,戏谑道:“还要装冯家小娘子吗?”随后握紧手中的刀,一指张思远,“你若识趣,就乖乖下马!否则,某等便不客气了!” 冯素素:“……” 有眼无珠! 她快被这几个人气死了,好容易今日张思远送她回家,让这几个人给搅了。她气道:“什么贵妃亲眷不亲眷的,该给御史大夫递个话,敢称国戚便是藐视皇后;光天化日之下威胁一品国公,还要行凶,你们简直无法无天!” 那几个人根本不把冯素素的话当回事,只是轻蔑地道:“某等还就是无法无天了。” 那个人极为不屑,“呸”了一口,招呼自己人抄家伙一起上,要将这群装蒜的人打到满地找牙为止。 远处金乌摇落,洒下大片的光来,就要宵禁了。劳作的农夫、散学的生员、外出游玩的贵妇都在往家赶,遇到这事,心中好奇,纷纷驻足观望。 武侯铺的人得知了聚众行凶的消息,匆忙赶到此处。 这时,也有散衙的侍御史骑驴经过,眼瞅着前头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旁的武侯光看着不动,心中疑惑。他上前看了看情形,催武侯道:“诸位赶紧去拦呀!” 武侯熟悉自己负责的地方,知道这几个人是刘家的家仆,有得圣宠的刘贵妃撑腰,一向嚣张惯了,遂不敢上前。 侍御史怒道:“再不动弹,某上折子参金吾卫街使!” 此言一出,武侯凛了凛,连忙让围观百姓散了,武侯头领又含笑朝那几个截车的人说好话:“这位兄台,多大的事呢,不过是过路,且让他们过去吧!” 那几个人显然不识相,推了武侯头领一把。 武侯头领心中厌恶,但不得不继续卖笑,低声提醒道:“那边有御史台的人在!” 刘家的人顺着武侯头领的目光去看,看见一个穿绿袍的官儿,心中更是憎恨。 端午那日,刘家的人在东市吃了亏,就不想低三下四地讨好冯家了,加之冯家与张家走得近,且张思远上次带走了那个扮做冯素素的女子,种种过结,戳了刘家人的肺。这次就把新仇旧恨一起了了吧。 想了想,刘家得人走到侍御史身旁,附耳和他说了句话。 侍御史根本没听清,皱着眉道:“这位郎君说什么?” 刘家的人凑到侍御史跟前,忽然来了出说死就死的戏码,一个颤动,而后倒地不起了。 其余的几个刘家人便开始推搡侍御史:“你究竟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打人呢?你一定是和他们是一伙的!” 御史台的人嘴皮子一向利索,可面对好几个刘家的人,又鸡一嘴鸭一嘴地胡说乱说,还推搡他,所以他嘴皮子再利索也不顶用,没说几句,胸腹便挨了一脚,只有脸上也挨了一拳。 武侯顿觉不妙,上前去拦,也被打了。 即便跋扈惯了的冯素素都觉着这群人猖狂。 张思远锯于马上,揪着缰绳,看了看远处残阳,殷红如血,忽然觉着那绿色的公服格外刺目,御史台的人竟然被打了! 有了这一出,明日御史台参刘家的折子会直接递到御前,阎王殿准备收人吧。 第二十九章 武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侍御史从拳脚中拉出来,而那些人还要再打,几个武侯只能继续拉,拉着拉着就乱成了一团。 侍御史被揍得鼻青脸肿,抖着手道:“放肆!放肆!”已经气得说不出大道理来了。他读书立志洁身自好,连皇帝都敬重御史台的人,不成想堂堂朝官有当街被几个家仆乱打的一天,一时急火攻心,竟吐了血。 张思远看不下去了,赶紧下马去扶他,墨玉也下车去搭手。思夏挑开车帘,看到眼前依然乱糟糟的,忙道:“先找个医者给这位官人看看吧,别伤了内腑。” 分卷阅读67 侍御史的确伤得重,抬起深绿色的袖口擦了把血,袖口登时成了深棕色。他先向张思远道了声谢,随后挣脱了他和墨玉的帮扶,努力站直,指着天道:“放肆!放肆!某要去圣人面前评理,是谁家家仆如此嚣张。” 这边的人在打斗,刚刚散了的百姓又围了过来。 这时,有整齐的步伐声迎风而来,数十名金吾卫披甲戴盔,手持障刀,将人群撕开了一道口子。所到此处的金吾卫见一个官员浑身一血,觉着此事不可小觑,迅速将百姓驱散,又将行凶者围在了当中。 金吾和武侯将刘家的人捕了,正要带走,刘家其余的家仆也来了,那个婆子脸上还挂着端午时被人打出来的伤,就要骂骂咧咧时,却眼瞅着冯时瑛来了。 冯时瑛不见妹妹回家,便要亲自去郧国公府接她,恰在此处看到了张思远。只虽不知原由,但一看这热闹场面,立马糟了心。 更让他糟心的是,刘家婆子大声嚷嚷着冯时瑛轻薄良家女郎! 冯素素正因此事闹心,她要瘸着腿下车,思夏却拦住了她:“你下去做什么?” “她诬我兄长,我坐不住!” 思夏小腹微痛,整个人是一副中气不足的样子,却狠狠攥住冯素素的手,劝道:“金吾、武侯和朝官都在,你这亲妹妹下去帮着说话也没人信。还是在车上坐着为好,别下去添乱了。” 冯素素恼怒地拍着车壁:“哪日她落我手里,我非撕了她的嘴不可。” “今日这情形,不必你撕她了。”思夏有气无力地道。 因涉及官员行为作风,侍御史管得着,此刻正有一位鼻青脸肿的侍御史在,御史台的人个个端然,即便伤痕累累,也不忘自己的身份,一门心思地听着婆子嘚啵起来。 她能说,看冯时瑛脸黑如炭,一时得意起来,这一得意不要紧,又拿出了目中无人的刁妇姿态来了——“冯郎君,不这么说,怎么能报当日你赶老身出府的仇?” 侍御史听得清楚明白,捂着脸上的伤朝金吾道:“快,快把这刁妇拿下。” 刘家婆子被人按住肩膀后才明白了言多必失,但是还不忘把刘贵妃抬出来,更是不管不顾地将国戚说了一遍:“你们敢抓我,贵妃会杀了你们全家!当朝贵妃深受圣宠,只要贵妃一句话,圣人一定会屠了你们满门!” 侍御史抖着手道:“快堵上她的嘴,再喊胡言乱语,便掌她的嘴!” 现如今的金吾卫不管闹事者是谁,总之先捆了维护安定就行,也免得这种话传到圣人耳中,龙颜大怒,先杀了他们这种办事不利的金吾。 宵禁的鼓声响起,震碎了婆子的心跳声,她被堵了嘴,喊不出来,呜呜咽咽地在几个孔武有力的金吾钳制下扭动,却无济于事,最终被投到了大理寺狱。 侍御史带着一身伤又回了皇城衙署,他要和大理寺的人连夜审讯这群人! 冯时瑛接走了冯素素,张思远则带着脸色泛白一身疲惫的思夏回了家。路上思夏琢磨来琢磨去,越想越觉着这事有些蹊跷,眼珠子滴溜溜打转,抿了几次唇才斟词酌句地问:“阿兄知道今日会有这事吗?” 张思远没言声。 几日前,他让人去打听侍御史散衙的时辰和必经之地,原本没想这么快就动手的,不过今日冯素素过来,又说想静静心,这才让她崴了脚,算着时辰,又给刘家的人透了信。 至于侍御史的惨状嘛……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刘家的人猖狂至此,却是该让御史台的人捞一网了,争取将刘家的人捞尽,别再让他们兴风作浪了。 思夏眨了眨眼,又问:“今日那些人说冯家郎君轻薄良家女郎,那……他会有事吗?” 张思远猝然扬眉,语气甚是不佳:“你很担心他?” 思夏被这句话激出了冷汗,慌张地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绝没有别的意思。刘家的人认得我,也知道那日阿兄带我离开的事,若是诬告了冯家郎君,那我当日在冯家的举动就会被揭出来,还会连累阿兄的。” 这理由还算可以。 张思远抬起手,影子从思夏眼前闪过,她已经外头躲避了。于是他的右手便及时止住了,停在半空中,看着惊弓之鸟的思夏,就笑了起来。 思夏发觉被他耍了,扭过头时,他的手又压了下来,她又别过了头。 如是几次,思夏忽然气冲冲拉下他的手:“阿兄闹什么?” 张思远没有问她冯素素提到来学堂的事,而是说:“你与冯小娘子说话久了,耽误了你写课业的时间,今日又出门,还能写完吗?” 因与冯素素说话,又送她回家,再到观看了一场闹剧,思夏忘了写课业这事了。唉,每到这几日,她脑子就不好使。 “应该……可以吧。”思夏转了转眼珠,“熬夜。” 想到她这几日会疲惫,张思远忙劝:“你还是好好歇着吧,日后补上也是可以的。” “不行,明日我交不上大字的话先生会罚我的。”思夏嘟着嘴,“早晚都得交,我晚交一 分卷阅读68 日,先生会罚我多写一倍,我何必自讨苦吃,今晚能写完!” 说罢,看了一眼铜漏,已经酉正了。虽是浑身无力但也实在没心思吃饭,便往书房而去,宝绘也急忙跟了进去,忙不迭地给她镇纸研墨。张思远则在一旁看着。 只写了五张,整个人就迷迷瞪瞪地想睡觉了,写完十张后,实在撑不住,将笔墨一推,趴在了案上。 宝绘劝道:“娘子若是累极了,今日就别写了吧,现下擦洗了到卧房去睡?” “我歇一会儿就好。”思夏又吩咐,“你把香点上,我闻着香精神精神。” 宝绘询问张思远的意思,他点了个头。 却不是宝绘点的香,思夏抬头时,宝绘根本没在屋中,只有一人侧身垂首,目光晶亮,专心致志地揭开博山炉,捏着汤匙从青瓷罐中舀出香,小心翼翼放进炉中,轻轻按了按,之后再扣上盖子,便见缥缈的香气自镂空的孔中钻出,缓缓流进思夏鼻底。 张思远回身,看她两眼发直,不由笑问:“这样好些了吗?” 思夏迅速眨眼,点了个头,提笔舔墨,却发觉墨已经干了。 张思远撸了撸袖管,道:“我帮你。” “阿兄怎么能做这种事,让宝绘来吧。” “别耽搁了,早写完早吃两口晚膳,再去歇着。” “哦。” 思夏垂眸写,张思远垂眸看着,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眸子,他似是担忧那一缕发丝会扰了她的认真,便伸过手去,将碎发别在她耳后。 这个举动,令思夏一惊。她原本就不喜写课业,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精神,能凑合就凑合,可张思远在这里盯着她,她浑身上下不自在,加之被他这一碰,那个字的一撇就撇出了一里地。 她局促地看着他,抿了抿唇,不情愿地换了张纸重写,边写边埋怨:“阿兄吓到我了。” 不经她同意,他起身坐在了她左侧,像幼时那样,握住她的小手,在纸上一笔一划,一边写还一边说:“我这不算捉刀,你还可以省些力气。” 思夏的气愤便一扫而空,待一张纸写完,她侧目看他,嘻嘻一笑:“阿兄要保密。” 他抬眸看去,她如瓷的肌肤在灯火下泛着光,忽然就给他看饿了——真想咬上一口。 “我自己做了这种事,还说出去。”他凑到她耳畔,轻轻说道,“我傻吗?” 思夏就笑了:“对呀,阿兄说过不再帮我写课业的,却言而无信,岂不就是——啊!” 她额上吃了一痛。 “再胡闹就自己写。” 思夏一噘嘴:“我听话。” 他垂眸笑笑,重新握上她的手,继续在纸上游动。他忽然希望,这个夜永远别划走。 夜终究是会过去的。昨日在安邑坊发生的事,今早朝会便有了眉目,御史台的人并未明说是皇帝宠信刘贵妃有所指示,反而是说刘贵妃母家仗势欺人,目无法纪。 一个小小家奴如此猖狂,将诋毁国母、辱骂国公、殴打文官、诬蔑武将、当街行凶等数条罪名齐齐抛给皇帝。皇帝没成想今日早朝会有此等要事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遂看了眼中书令。 也不知宰相是没睡醒还是真的不知道,总之他黑着脸。 国朝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的长官均是宰相,宰相中的首席宰相又叫执事秉笔,是人臣中的人臣。 中书令曹杨就是秉笔宰相。 宵禁后坊门关闭,百姓或是官员只能在坊内活动,直至今晨坊门开启,中书令才从自家仆从口中得知了此事,他真没想到,这事会闹成这样,太子那边的人怕是要笑开花了吧。 汉王的心早已扑腾炸了,怎么没过几天,事情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皇帝宠爱贵妃,贵妃娘家的家仆却敢殴打朝官,这点令皇帝颇没面子,只犹豫了一瞬,御史台的人便把矛头指向了刘贵妃。 这次站出来的是御史台的台主:“陛下,臣忝居风宪长官,不敢懈怠一丝一毫,唯恐生出些陛下识人不慧的话来。臣也谨遵陛下教诲,更以审慎教导下官,可下官办差之时遭悍仆殴打,这岂非是不顾陛下颜面?审问的卷宗在大理寺,可供陛下详查。只是一点,昨日刘家家仆口口声声说贵妃深受圣宠,只要贵妃一句话,陛下便会屠了臣等满门。臣请问,此事可当真?” 皇帝觉着脑子里的雷轰隆隆作响,宰中书令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抽了耳光,但还是为君父分忧了:“台主应该知道,紫宸殿内有起居郎,他们会详细记录陛下一举一动,这种事,陛下一定不会说,台主不信,大可去查阅起居注。” 没这事就行,御史大夫又不卑不亢道:“此事提到贵妃,是否是贵妃指使,臣不敢往下结论,还请陛下允准,先让贵妃下宗正寺受查,以表陛下公允之心。” 这句话碰了皇帝的心尖,立马给刘贵妃打圆场:“贵妃不过是深宫妇人,敬爱中宫,又不常与母家来往,断不会指使那群人做下此事。”眼瞅着御史大夫面色 分卷阅读69 变了,急忙道,“才刚台主不是说了,是刘家家奴嚣张跋扈,口出狂言。” 这句话,仿佛掷入水中的爆竹,在朝堂的水中炸起了无数水珠。 御史大夫听明白了,这就是说与贵妃无关了? 他帮着皇帝捋了捋为何刘家家奴跋扈,顺带没收了皇帝的台阶:“陛下,臣虽年迈,可神志尚清,国朝无贵妃之位,刘氏得此位份,难道这不是您宠爱刘氏的表现?因贵妃受宠,才使刘家家奴目中无人,他们敢说出刘贵妃登后位是早晚的事了,是不是您有了废后的打算?不仅如此,刘家家奴当街辱骂国公,不仅伤了公卿体面,还离间了陛下与张郧公的舅甥之情,这也伤了皇亲国戚的体面;还有,文臣武将皆是国之栋梁,刘家家奴却能随意殴打,随意攀诬,这也是伤了陛下的体面!这等人简直丧心病狂,理应明正典刑。” 皇帝觉着今日的早朝无比漫长。 “陛下,”御史大夫好意提醒,“今晨邸报已发至各司,就算不发邸报,昨日有沿街百姓观看,也会传得沸沸扬扬。” 言下之意,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您老人家看着办吧。 好好的朝会,以御史台为首的“倒刘派”和以中书令为首的“守刘派”吵起来了,殿御史虽说与御史台同心,可这样吵来吵去实在有失体统,再看看皇帝沉着脸,忙提醒百官注意朝堂纲纪。 众臣安静下来,皇帝火速询问中书令:“曹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中书令为了平息御史之怒,几乎将刘家的家仆全都杖杀了,还让刘家的家主赔了侍御史五十贯钱,顺带说明了刘家与冯家之间的事纯属误会。 不过是几个家奴,死就死了,赔些钱就赔些钱吧,那位侍御史伤得可不轻,没牵连贵妃的兄弟、贵妃以及汉王便好,没得罪圣人的亲军将领就好。 如果真是几个普通的家奴,杀了也就杀了,偏偏刘贵妃舍不得那个骂骂咧咧的婆子,向皇帝求情:“宅家,妾绝不敢指使人不敬皇后殿下,也不敢让人辱骂国公……”说到此处,她哭得梨花带雨。 今日的刘贵妃本是精心打扮的,得知前朝传来的消息后迅速脱了簪,再配上几滴眼泪,竟像是被冤枉的仙子一样。 可惜,她到底不是仙子。 她用帕子拭泪,继续道:“宅家,妾出身低,承蒙宅家垂怜,才有了今日。妾不敢放肆,然思及年幼时家中艰难,是那位嬷嬷护着妾与兄长,方不至死于恶徒手下……” 她说得动容,有把“知恩图报”之类的话掏给了皇帝,希望皇帝收回成命,留那个婆子一条性命。 皇帝虽宠爱她,但今日早朝时已是心烦至极。所谓宅家,以至尊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然而他忽觉这天下之大,却没有让他舒心的一处。 他还是头次拂了刘贵妃的面子:“卿已入我周家,便是天家妃子,别失了身份体面。”随即告诉她,“此事已交由宰相去办,如果任由御史台或大理寺的任何一个人去办,都不会是现在的结果。如今宰相压下了此事,再有动静,宗正寺卿来过问皇家之事的话,怕是要惊动了太后,卿还是赶紧消停才好。” “宅家……” “此事没有牵连你和六郎已是最好,你还拿什么给旁人求情!”皇帝闭眼道,“早朝过后,京兆府的人已去刘家锁人了。” 言下之意,那些奴子现在已成了杖下鬼。 刘贵妃闻声跌在了皇帝脚下。 皇帝起身离去,让中贵人王欢提着御食,叫上太医署的两个医正到侍御史家看病去了。 至于御史台所说的“伤了公卿体面”,宰相说杖杀了刘家家奴,就稀里糊涂把对张思远的歉意给平了,而皇帝对此并无异议,未说过怎么弥补。 太后知道了前朝的事后,忧心忡忡,生怕她外孙被人算计了。 皇后对前朝的事只是听听而已,却看老人家放心不下,便召了张思远进宫来。他这一去,太后宫里的小宫女们个个,晋阳公主亲自捧了果子给他吃。 太后命几个留守太医署的医正给他诊过脉,都说没什么大事才放了心。之后留他说了会儿话,晋阳公主则是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天将下黑时,太后的近侍送张思远出宫,近侍手里拎着太后赐的膳食,出了太后的宫院,又走了几步,碰到了皇帝的御辇。这俩人自前年宫宴见过一次后,再见时,已隔了半年时间。 张思远跪地行礼,不过一句“臣拜见陛下”,祝祷之词也没有,头垂得低,遮住了早年的嬉皮笑脸。 皇帝更是惜字如金,根本没说话,只是将目光在内侍手中的食盒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摆摆手示意起驾。 待圣驾离去,张思远从地上爬起来,被太后宫里的近侍送出了朱雀门。 郧国公府西角门前,思夏出来了,她下学后得知张思远进宫去了,一颗心迅速扑腾,非要去宫门口等他,才出来,便见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思夏纳罕:搞什么名堂,怎么也不见人下来? 她上前两步,车帘便打开 分卷阅读70 了,露出张思远的脸庞,俊郎的容颜之下挂着温柔的笑。忽然,他挑逗地说:“我才离开两个时辰,你便翘首以盼了?” 思夏咂摸出这话里的别扭,一摊手,做出个无聊的动作,扭头走了。 张思远迅疾如飞,也不去正门了,就从角门进,越过思夏,挡在她面前。思夏躲闪,他却像块狗皮膏药,挨着她,还说:“太后赐了膳食,有你爱吃的见风俏。” 因去年冬至前的冷风冷食一事,太后便亲赐吃食给张思远,打从去年腊月开始,每月一次。老人家心细,生怕御食从宫里出来一路到胜业坊会变凉,总是在底下垫棉絮,即便天气变暖了也如此。总之,一定要让张思远吃上热乎的。 思夏没机会进宫,不知御膳是什么样,她又嘴馋,是以,太后赐下的吃食,张思远几乎全留给她。 可今日,思夏却不理这茬,而是气道:“进宫去也不和我说一声。明日我出门,也不和阿兄说了。” “我进宫的时候你还在念书,不便打扰,这才没说。”说着,低头握上她的温软小手往静风轩而去。 思夏察觉不对,要挣脱他的钳制,他就起了个头,把今日早朝处置刘家的结果告知了她。 思夏果真老实下来,仔仔细细听着,与他一同前行,没再去撇开他的手。听完,他俩已是脸对脸坐在了静风轩。 思夏脑子里全在这个处置结果上,急问:“那这事……是不是又让刘贵妃记恨上阿兄了?” “没这件事,她也记恨我!” 思夏又问:“这是不是阿兄的主意?” 张思远也不瞒她:“他们动我的人,我自当礼尚往来了!” 我的……人? 思夏的眉头上了把锁。 “我妹妹岂是旁人随意碰的。” 思夏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上:“那阿兄呢?” 张思远“嗖”一下松开了她的手,忙找补:“你腿短,走得慢,我不拉你一把,你这会儿恐怕还没进静风轩的门。” 思夏是怎么忍着没冒火的! 第三十章 汉王散了朝之后,直奔自己的府邸,又摔了一套瓷器,恨不得把他两个舅舅拎过来,再让人按住头,浸在水池子里清醒清醒。 不等他去拎,他那两个舅舅听说了今日的事,依着旨意去给侍御史赔钱,之后才敢到汉王府,来了就给汉王跪下了,求他可怜。 汉王恨得咬牙切齿。他是怎么忍着没当场踹向这俩舅舅的? 还嫌这事闹得不够大?惹了事不好好回家反省,还敢跑过来求他可怜?他和贵妃没被这事牵连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圣人没处置他们也已是法外开恩,怎么还不知足? 居然不避嫌,还敢踏足他的府邸,是嫌御史台的人闲的没事干吗? 如果不是贵妃因乳母被杖毙而心情不佳,汉王一定会命人将这俩无知的舅舅轰出去! 偏是大舅舅哭哭啼啼道:“六大王,臣实在是冤枉,这事本不是臣的主意,都是那魏勇鬼迷心窍,非要给臣的小女和冯家的郎君牵红线,说是只要让冯家郎君娶了小女,冯家就会站在六大王一边。臣等无知,却是明白要为六大王着想,一时着了他的道,险些连累的六大王与贵妃啊!” 半个字也没提他们本来就是想攀上冯家的高门这事。 二舅舅更是无赖:“六大王,这事确实是魏勇的主意,臣听他喝醉时说起,他二叔一心为六大王着想,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他说得好听,却想臣等兜了进去,要报复六大王,为他二叔解恨!” 大舅舅连连点头:“是是是,一定是这样的。” 汉王本就因今日朝堂之事胆战心惊,此时更加心烦意乱。思索之后让人送两个舅舅回家,告知他们给圣人上个谢罪书。 两个舅舅还时不大放心,因这件事闹得很大,他们有些忌惮张思远会拿此事做文章。 大舅舅道:“臣等卑贱之躯,死了就死了,可万一那位记了仇,算计六大王便不好了。” 汉王也不傻,但实在没心思与这两个舅舅多言,点了十个侍者到刘家去服侍,顺便又点了四个护卫先到刘家去服侍,免得出什么意外。 之后,他一个人在殿内直掐眉心,他知道不可尽信两个舅舅的话,但也不可能不信。想到魏勇此人是个贪图富贵的人时,汉王甚是担心此人会把从前帮他做的那些事抖出去! 思来想去,他唤来一个亲信护卫,悄声吩咐了两句,那人唱了声“喏”后便躬身退下。 然而,过了三日,那个护卫带回了消息,说是魏勇不见了,魏家的人也在找他。 汉王听到这话后,心下有些不安,一张俊脸像是被拧过:“不见了?” 其中一个护卫禀道:“臣等去各城门查看过,并无魏勇出入城门的信息。就连他家里的人也在寻找此人,并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寺院道观寻过了吗?” “寻过 分卷阅读71 了,并无此人。” 汉王攥紧了拳,不见到魏勇,他心里就不踏实:“可是随他二叔回了乡下?” 护卫回:“臣让人去看过,并没有。臣问过魏家的人,平康坊的一个艺妓在三日前见到过他,但是臣仔细问过那人,说他离开时喝醉了,之后去了哪儿便不知道了,着人在平康坊盯了几日,也没见着他人回来。兴许是……他喝醉了酒,不小心跌进街旁沟渠,顺着水流到城外了。臣也让人顺着水查看过,也没有。” 既然魏勇有可能把他的事抖出去,那汉王也该想个法子先把他给制住,于是让魏家的把这事报到大理寺。汉王明面上是寻找魏勇,内里却是要借大理寺的手把魏勇找出来,将他控制在自己手里才肯放心。 大理寺的人几乎是挨家挨户地询问魏勇的下落,一连三日都不可得,到了第四日,城南修政坊的一处荒废宅院中起了火,武侯扑灭了火,却发现了有一具烧焦的尸体。 大理寺的人去看时,这尸体已经辨不出模样了,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然而魏家的人过去看时,从身形上和身上的玉确认出了这是魏勇,然后嚎啕大哭。 汉王的近侍亲自跑了趟大理寺,捂着嘴看过那黑黢黢的尸体后一阵作呕,之后把这事报给汉王。 汉王有些纳闷,这魏勇最是贪生怕死,怎么会突然间死了?虽然他不解,但魏勇死了,他还是松了口气。 因府上没了长史,且魏勇忽然间就死了,汉王为了避免外头的人说嘴,还特意让人给魏家送了点钱表示慰问,甚至还给致仕的魏长史送去了补品之类的东西,也好让那些官儿看看,他其实待人不错。别再生出滥刑的话来才好。 大理寺搜捕魏勇的事传的大街小巷的百姓人尽皆知,自然也传到了郧国公府。 彼时,张思远正在静风轩的书房内查看思夏的课业,灯火之下,两人一问一答,时不时还露出个笑来,画面十分温馨。然而却被“吱呀”的推门声打断了。 张思远当即就冷了脸,把思夏的课业按在案上,盯视着来人沉声道:“还有没有规矩了?” 绀青的手养了几日便好了,今日还是养好伤之后头次过来侍奉,骤然听到张思远的怒气,吓了个怔愣,那得来的消息就不敢说出口了,叉着手闷在当场。 思夏面上的笑就僵了,小心翼翼将课业从张思远手中抽出来,又将一旁的几张字收起来,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张思远拦住她:“课业还未查完,你上哪儿去?” 思夏也不说话。 张思远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转而瞪了绀青一眼,骂道:“混账东西,有什么话不能说!” 绀青干净利索地将听来的消息说了,之后大气不敢喘一下。她这才意识到,刚刚她那一停顿,思夏要误会张思远有事瞒着她把她当外人了吧! 张思远听完,无趣地说:“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随后挥退了绀青,转而拉着思夏道:“你坐啊!” 思夏的唇线尴尬地抿着,依言坐下,垂着眼。 张思远笑看她:“说的那些话,吓着你了?” 思夏摇头。 “真的?” “真的。”思夏愣了片刻,疑惑地问,“这事有些古怪。” 张思远笑道:“呦,我家妹妹不光没被那些话吓到,还会分析事了。” 思夏一本正经地道:“我对魏勇这个人不大了解,可上巳节那日在曲江池畔见过他,他的人被冯家的人打了两下,他便瑟缩到结巴了,胆子小且先放在一边,单是从他出入带的随从人数来看,便不会一个人去城南的修政坊,又怎么会被烧焦了呢?” “你是说,他是要来一了金蝉脱壳!”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思夏说,“别的我不打清楚,但上次在辋川击鞠后,汉王的两个随从自戕,魏勇必定是知道汉王不是慈善之辈的。之后魏长史致仕,魏勇的地位大不如前,甚至连从前巴结他的人都踩上一脚,在京城的地界怕是不好混了。” 张思远兴致盎然地看着她,目光中多了三分欣赏之意。 “还有,旁人只知道汉王受圣宠,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好色,魏勇与汉王走得那么近,必定也是知道汉王的事,魏勇是畏惧汉王的权势,又知汉王是个心狠之人,这才防患于未然做出这样的事吧?就是不知道他能藏到哪里去。” 张思远心里认定,嘴上却不愿与她多说,只道:“此事与我们无关。想必汉王该是最心慌的,且让他们自己玩吧。” 思夏又追问了一句:“别是这场戏是汉王让魏勇故意如此的,让他闷在哪个犄角旮旯算计阿兄。” 张思远云淡风轻地道:“他若想,我也不能阻止。” 思夏:“……” 又是这种废话。 张思远也不再理会这茬,只捏起那叠未看完的字,仔细看着。 思夏这次的功课还算有进步,大字的勒黑变少了,书中的典故也都说得不错。张思远看完之后,没有批评。 在 分卷阅读72 思夏看来,没有他的批评便是认可。 看他面上高兴,思夏小心翼翼地问:“阿兄,学堂还可以有新的同窗进来吗?” 张思远看着她清凌凌的目光,忽然就觉着胸腔堵着什么东西似的。 “可不可以……” “怎么,”张思远打断她,“那四个人不够陪你读书的?” “倒也不是。” “哦,既如此,那你又瞎琢磨什么?”不待她说话,他又说,“好好跟着先生念书。” “阿兄!” 张思远斜着眼看她,目光中直放寒光,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 思夏滚到嘴边的话就止了。闷了半晌,她还是嘟囔出来了:“阿兄,可否允素素陪我念书?” 张思远内心一哂,她到底还是把那日冯素素的请求说与他听了。前头冯素素与她说的话,他已经知道了,前头还说拒绝的话,这十几日冯素素没登门, “这事是你想的还是她要求的?” “……我想的。” “你倒是敢想!” “我知道这样做会让外头的人误会,可上次阿兄说,若是我不想在这里住着了,搬到长安城的另一处别业也行,那里是阿兄的私宅,外人不知,我搬去那里,把先生也请去那里,素素再过去的话,便不会有人说闲话了。” “你明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搬过去,你这是嫌我平静日子呆够了要折腾我?”张思远一哂,“还是你明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搬过去,打定了别的主意?” “我只是想和素素多说话,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心虚。 想到张思远的病一直没好利索,思夏就不舒坦,又想到当年坊中流传的话以及圣人去年冬日给张思远赐的冷食,她整个人就会坐立不安。 冯素素的父亲是圣人的亲军将领,是圣人最信任的人,若是张家和冯家结了亲,张思远也是多了冯家这个保障,兴许圣人待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好。 如果不是那日他知道了冯素素的请求,凭思夏这无辜的眼神,张思远早就心软了。 可他也不是傻的,冯素素隔三差五地往郧国公府跑,打得什么心思,当他不知道吗?怕是思夏也已经看出来了,要拉上冯素素给他说亲呢!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无比愤恨,却又无处发泄! “一会儿说上学堂,一会儿说多说话,看来心思不纯。”张思远平静地说了前一句,下一句就陡然增声,“平日里她想来便来,如今倒好了,还要进学堂读书,是不是改日这宅子真的要姓冯了?” 思夏还没见过他这般疾言令色,当下就愣住了。 “今日我把话说明白,日后不必再提此事!” 从前知道他克情克性又素来温和,冯素素还信誓旦旦地说过她想要同窗他必定会允,可这种直截了当的拒绝真真是大相反的结局。 不知是思夏失了望还是被吓到了,晶晶眸中就兜了莹莹的泪。 张思远就这么看着她的泪水滑出了眼眶,原本是想让她记下,日后不要随便提这种要求,可是看她哭起来没完,他觉着他在自虐。 终究看不得她哭。 张思远叹了口气:“你也说了,她过来会让人误会,搬到别业去却是能避免这事。可我是不想委屈了你,那冯家小娘子是个爱闹腾的人,叫她过来,你还要劳心劳力地待客,平日就够累的,不必分心去想这事了。” 思夏闷着头。 “只是不让她来学堂而已,来家里看你还是可以的。我也没说不许你交友吧?”说着,左手托着她的下颌,又用右手从她袖管中抽了帕子,要她擦泪。 却被她夺过了帕子,闷头自己擦了两把。之后,起身出了屋,还“哐当”一声关上了他书房的门。 张思远又笑又气,气过之后是更气。 书案上的纸又遭了殃,揉了一沓子纸后,瞥眼看着思夏丢下的那摞字,唤来绀青,令道:“把这个送去晴芳院,跟娘子说,今日把勒黑写上千遍!” 看她日后还敢不敢提这种无理要求了! 思夏提着笔写着写着都不认识被罚的那个字了,写到半夜手腕和脖子都发酸,之后眼周也发酸。 然后她就把笔甩了出去,真不想再在这待了,那么多破事! 第三十一章 日子如流水,闷热的夏日划走,秋日便到了。 这段日子,但凡思夏拐弯抹角提及冯素素的事,都被张思远罚了不少课业。 她忍不可忍了。 这日,思夏下学后,拐去静风轩,要旧事重提,她要搬出去。 才一进了正屋,一个婢女低低道:“娘子,阿郎在书房睡着呢。” 今日当值的人并非绀青,是个刚到郧国公府不久的婢女许彤儿。 张思远睡眠差,入夜少寐,时常头晕,所以一直在吃安神药,调养了几年,虽有好转,但依旧闻声 分卷阅读73 易醒。 他喜静,不愿留很多人在跟前伺候,尤其睡觉时,屋中只留一个侍者。 思夏点了个头:“我去看看他。”说罢便轻声慢步地朝他书房而去。 也是奇了,今日他午觉睡这么久。思夏走近一看,张思远睡得安稳,叫了两声也不见他转醒,便失落地到一旁的书案前坐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他醒来,思夏就有些着急了。 这时,李增过来了,看到了趴在案上的思夏,走过去,朝她行了个礼:“娘子。” 思夏坐直,朝睡着的张思远看去,她阿兄怎么还不醒?莫不是感觉她今日要跟他说事装睡的吧? 李增走到张思远身旁,看他像是在歇晚觉,免不得疑惑:“阿郎的午觉不曾睡过这么久,也不曾睡得这么沉。” 思夏莫名地心慌了,走上前去,推了推,又轻轻叫:“阿兄,阿兄?” 推了数次,叫了数声,仍不见张思远转醒。如果不是他胸口起伏,她恐怕以为他死了。她急急推了推他,他依旧睡得踏实。正常人这样摇晃也该醒了,何况他睡眠一向轻浅。 思夏那要搬出去的话早就封上了口,慌着神把那个当值的婢女叫进来,质问道:“怎么回事?” 许彤儿颇为无辜地回:“阿郎服了药就睡了,之后婢子就在外头守着,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思夏一张小脸变得煞白,这安神药吃多了变成了“睡神药”? 李增知她素来敏感多心,此刻怕她急出个好歹来,先劝道:“娘子别多想,兴许是阿郎累极了,叫赵先生再来看看。”转而对许彤儿道,“还不快去请!” 许彤儿忙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思夏眼神冷了下来,喊住她:“回来!你知道赵先生家在哪里就去请?” 许彤儿心里打了个突,吞吞吐吐:“婢子、婢子……” 思夏并不想先过多询问婢女,毕竟让张思远醒过来才是要紧事。她迅速道:“你好好在这里当你的差,请医正的事用不着你!” 许彤儿顺从地折回身来,却不知这差事该如何当了,只紧张兮兮地立在屋中。 思夏攥了攥手,发觉手在抖,深深呼了一口气,又唤了个人进来,吩咐道:“让绀青过来!” 绀青不当值时,正是屋中瑟瑟发抖的许彤儿给张思远侍奉汤药。 绀青尚不知出了何事,就听思夏以不容反驳的口吻命令:“你速去宣阳坊请赵医正过来,不许同任何人多说。” 绀青脑子“嗡嗡”响,不用问也能猜到出了何事,她不敢停留,转身就走。 出屋时又听李增吩咐人:“去和门房说,将大门、角门和后门全都关了,除了绀青,其他人出入,一律前来禀明,违者立刻捆了!” 许彤儿惊骇地听到这句,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婢子绝不敢不尽心服侍,是真的不知出了何事!” 思夏恨不得上前抽她一巴掌,气道:“我也没说是你,你吓成这样是为了什么?” 许彤儿一怔,又擦了把泪:“阿郎吃了药就睡了,侍奉的就婢子一个,有没有事,婢子都难逃其咎。” 思夏一双大眼睛翻涌起怒气,凶巴巴地咬出了“你很聪明”四个字。 这显然不是夸人的话,以致许彤儿更加害怕,浑身上下抖出了身在在冰窟窿里的架势。 李增唤了人进来,叫人看住了她,免得还没问出什么来,思夏看她不顺眼而让人把她打死。 赵医正是骑蜗牛来的吗?思夏要骂绀青无用时,听着屋外匆匆脚步声,见赵医正进来了。她眼圈立马红了,就要给他跪下了:“求赵先生救命。” 赵医正跑得满头大汗又气喘吁吁,一手拎药箱,一手托住她:“赵某、赵某先看一看。” 思夏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耽误事的,连忙让开了路。 赵医正没问出什么来,以致望闻问切不完整,但从脉象上看,张思远是服了投入酒中的风茄。 他开箱取针,又要了火,在上面烤过后,慢慢刺进张思远头顶。 思夏并不懂针灸,看到那一排针就肝儿颤。她在一旁两手交叉,手指攥紧,指节微微泛白,仿佛她才是被扎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张思远才转醒。他缓了缓,看清了周围的人,脑子晕得像糨子,却有心思回想了一番这是怎么回事,午后吃了药便有了困意,还骤然增了头重脚轻之感…… “阿兄。”思夏几乎要哭出来,奔上前去,依着赵医正的话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凭几上。 这还没完,还要催吐,免得一会儿再睡过去。 这时张思远撑着力气抬手,推了推思夏。她明白,他这是不想让她看。 以前又不是没见过他快死的惨像! 可此时,思夏不敢较劲,便又提着心到外头去等,一不小心转成了一颗陀螺。转着转着她就疑惑了,刚刚还是担忧,此刻浑身上下的急切变成了火气,天灵盖快要炸开了。 步子一顿, 分卷阅读74 眨了眨大眼睛。 赵医正是奉太后懿旨侍奉张思远的,药是从太医署出来再经赵医正检查才送来,太医署也有记档,若是张思远出了事,他必然活不成,所以送过来的药不会出错。 今日绀青不当值,侍奉汤药的事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婢女来做,想来是她出了问题。 张思远多年吃药,吃出了厌烦,凡是看见那一碗药,他都会一口灌进去,即便是碗鹤顶红,他也能做到不闻不问,仰脖送入腹中。 “风茄……风茄……”思夏喃喃了两声。 绀青上前扶住歪歪斜斜的思夏:“娘子?” 思夏有些懵!好端端的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桩事? 这时赵医正从里头出来,如实相告:“娘子不必担心,郧公无大碍,不过这两日会有明显的疲惫之感,还请娘子多费心照看着。” 思夏点了个头,还向他道了声谢。 “赵某要看一看药渣和郧公的吃食。” 思夏让人取来。药渣和吃食全都没问题,想来风茄是单加进去的了。 赵医正劝她:“赵某不该掺和贵府上的事,只是,娘子有什么疑惑,先等他好一些了再说,免得……免得又像四年前那样。” 四年前,正是长公主离开的那年,张思远伤心过度,病情急转而下,险些死了。想到此,思夏心头一震,连忙点头应下。 他又朝绀青道:“郧公的汤药还需按时吃,小心侍奉吧。” 绀青答应了一声。 这时街上响起鼓声。国朝宵禁严苛,鼓声结束,便要关坊门了,坊门关闭后不可轻易开启,街上不许有人行走,只许在坊内活动。 思夏担忧张思远夜里有事,便请赵医正今晚歇在郧国公府。郧国公府在胜业坊,赵医正家住宣阳坊,反正他也赶不回去了,在这里住一晚对双方都好。 思夏不敢得罪他,唯恐他不尽心尽力照看张思远,对他一向客客气气,让绀青给他备晚饭,又让人收拾一间房出来给他住。 赵医正道了声谢便随绀青去了。 思夏再去看张思远时,他正歪在榻上,闭着眼,手肘撑着凭几,李增给他拉了拉毯子。 她走上前去,李增便给她让了位置。张思远睁眼,攥了攥拳,才知四肢依旧无力,却还是扯了个温和的笑,声音有几分干涩:“让你担心了。” 思夏眼周有酸味翻涌,问他:“阿兄哪儿不舒服?” 哪儿都不舒服,浑身难受!他却只道:“头沉得厉害。” “我帮阿兄揉一揉?”思夏歪着头问他。 他眨眼表示同意。温软小手,按在他太阳穴上,揉了一会儿,他嫌弃了:“笨手笨脚的,我头更沉了。” 思夏:“……” 她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儿,确实是手笨。 张思远没力气,只想闭着眼,可思夏饿坏了,忙问他:“酉正了,阿兄要用膳吗?” 他晕头转向,忘了吃晚膳的事,点了个头,李增赶紧让人去准备。 稍后有婢女在外头布置饭菜,思夏将张思远扶起来,他头重脚轻,险些栽下去。 思夏用力扯住他,又将他拽回榻上:“阿兄还是别动了。”然后,让人在书房设了食案。 因张思远吃甜会咳嗽,平日李增不会让厨房给他备点心,不过会特意为思夏准备。思夏想着张思远今日实在痛苦,便将屋中侍者都支了出去,给张思远喂了一块。 只一块,吃完便不让吃了,她又端起一碗粥递给他:“百合莲子粥安神,今日不喝了。阿兄刚吃了点心,喝胡麻粥,润肺止咳。”看他不接,便舀了一勺喂他,一勺一勺又一勺,让他吃了半碗才肯罢休。 待用过了饭,张思远便闭着眼在榻上歇着,他怕自己又睡过去,用力睁了几下,撇头看见呆傻的思夏,问道:“在想什么?” 思夏扯谎道:“没想什么,吃过饭有些困。” 张思远平静地笑笑:“你跟我绕弯子?” 思夏苦恼,原是想听赵医正的话,等过两日再和他说这事的,可她不聪明,在他面前伪装得不够格调,脑子里想什么,脸上就表现出来,他不瞎,自然看得明白。 她只是在劝:“阿兄先别急,绀青已经带人去查了。” “告诉她,”张思远道,“不管是谁,不许打骂!” 思夏诧异,有人对他做了这种事,他居然仁慈到不许打骂,他是怎么想的? 第三十二章 绀青尚未回来,张思远胸口发闷,伸手要水喝。 思夏给他喂了一口,他依旧觉着气息不顺:“劳烦你,扶我起来走走。” 思夏“哎”了一声,给他套了件袍子才扶着他走。 只一圈,张思远便迈不开腿了,只得在书案前坐下。他以手支颐,没精打采。听到屋中铜漏滴答滴答地响,撇头去看,已经是戌时了。 他的眼神定在了博古架上的一口描金匣 分卷阅读75 子上面。随即,他蹙了眉:“念念,你把那口匣子取过来。” 思夏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匣子,只是起身过去,随意指着一口问:“这个?” “往下,”他说话也乏力,“往下一排,左起第三个。” 思夏依言取来,张思远准确地看到,匣子的小锁反了,立马抬手在书案上翻东西。 “阿兄找什么?”思夏急问他。 “钥匙!”他要起身,却不可,扯着思夏的手道,“到柜子里取钥匙。” 思夏转身,到柜子前,开了屉斗,翻了老半天才将一串钥匙取出来,递给他。 匣子打开,是密密麻麻的信件,然而张思远一看便知,信少了,再一查,少了两封。他捂着胸口猛咳了两声,眼神也有些涣散。 思夏心肝肺都在颤抖,急急朝外喊:“快,快请赵先生过来!” 赵医正大步赶过来,又给张思远搭了脉,偏他说口干,头晕得厉害。 不必赵医正说,思夏也知这是急火攻心的症状,严重了会昏厥。 这时绀青也回来了,手里捏着两封信,她递给思夏:“娘子恕罪,在她屋里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风茄,倒是这两封信是从她身上翻出来的……可她什么也不肯交代。” 思夏取过来一看,是张思远和他河东朋友程弘的往来信件。霎时,她脑子里的马蜂窝炸开了。 “娘子?”绀青扶住了双手颤抖的思夏,“您可得千万保重!” 思夏稳了稳心神,催绀青:“你去照看阿兄。” 绀青依着赵医正地意思,给张思远喂了口水,等他平静下来才将他扶回卧房。 赵医正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让你少思多歇,这么不顾着自己,受罪时谁又能替你分担呢?” “前头我什么样子你没见过,还差这一回吗?”张思远转而一笑,“有劳了,去歇着吧。” 赵医正果真不再废话,点了个头,转身离去。 绀青明白了情形,惶恐道:“阿郎,将、将那人送官吧?” 张思远从纯安长公主府搬回郧国公府时,只带了几个近侍,除了郧国公府留下的一些老仆外,其余的人是李增去东西二市买回来的,机灵的自然是调到张思远和思夏院子里服侍。谁成想那个看着踏实的许彤儿能做出害主偷信的事。 这屋子里金银珠玉皆有,她不偷钱,偏是偷信,其心肠何其歹毒。 张思远眸中闪过一丝阴鸷,稍纵即逝,可思夏还是捕捉到了。因为他是个温柔的人,眼神露出一点邪性时,显而易见。 想到许彤儿此举的背后是为了翻信,思夏的心跳如同敲大鼓。 张思远和程弘是好友。后来程弘的父亲去河东任职,程家几口人也跟着过去了。即便如此,程弘和张思远一直有书信联系。 原本程家守河东,没什么事。因中书令与太子不睦,一直与六皇子汉王站在一起,并且想方设法打击太子。 因程家早年受太子太傅兵部尚书推举过,所以程家的心向着太子,这也是顺应天理大义。 两年前,程齐园进京献俘,说太子仁孝至纯却缕遭朝官弹劾,而引发动摇国本之语,原因在于宰相不称职。他上不能为君王分忧,下不能为百官表率,应当罢相。 如此一言,中书令便对程家生了怨念。国朝有出将入相的例子,中书令生怕哪日程齐园入京为相阻了他的路,遂鼓动朝臣弹劾程齐园,说他多募兵,又怠战,有不臣之心。 若说朝廷之中有党派争斗也不稀奇,可是说人谋反便是触了圣人逆鳞。一句两句不信,呼啦啦刮风下雨似的话往圣人耳边送,想不信都难,保不齐哪日程家就得被一锅端了。 从今年开年以来,汉王那一派就死咬着这点和太子杠,把“太子遥指河东数万将士”的话说了无数,折了程家,就是折了太子左膀右臂。 这些原本与思夏这种平头小娘子无关,她紧张的是,去岁冬至前宫里设家宴,刘贵妃因张思远而被太后禁足,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汉王的人起冲突,眼下又出了信件被翻一事,更是牵连了河东,便是汉王一派要泄愤了。 若是诬张思远与河东勾结,再扯几句有反心的话,既能为刘贵妃出气,还能让太子受损,没准还能因此事把太子扯下储君的位子。 这是一时二鸟之计啊。 绀青想要报官,便是向朝廷证明,郧国公府并无二心,而张思远与程弘的书信也并没什么要紧事。 张思远斥道:“亏你想得出来!” 绀青哑然。 思夏明白了:“将人送到官府,清白又怎样?只会叫人说府上御下不严!这还是轻的。若真把人送官,还不知那人会说出什么话来,若是她怀恨在心攀诬阿兄,阿兄便会危险,没准还会成为端掉程家的引子!” 绀青凛了凛,却依旧不平:“但阿郎总不能白白让人害了?她不肯吐,阿郎又不许打骂,如此一来,还要养着她不成?” 思夏看张思远疲惫,看向绀青:“ 分卷阅读76 好了,先让人看住了她就是了。”又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阿兄待一会儿。” 屋中只剩他二人,思夏揪起了心,哽着声问:“阿兄要怎么办?” 张思远抬眸看,白白净净一个人,大眼睛高鼻梁,是个让人看了就舒心的小美人。 小美人哭起来,实在让人心疼。他抬手给她擦了擦泪:“我先来问你,你怎么又哭了?” 这么多年,思夏习惯了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被他护着,被他宠着。虽说她想搬出去,可她终究不想让他有什么意外。曾经也想护着他,可是她能力有限,她气自己无能。 思夏看他一眼,他眸中驻扎着清风皓月,守着这一捧易碎却未碎的青春。她闷下头,越发觉着自己什么也不是。 “少掉几滴金豆子,可行?” 思夏吸吸鼻子,难过地说:“可是……” “没有可是。”张思远宽慰道,“信不是没有送出去吗?” “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即便这信没送出去,只要他们有心,可以做到以假乱真。”思夏道,“阿兄两三个月才与河东往来一封信,能做出这种事来,该是他们盯着阿兄许久了。” “东突厥时有进犯,程家便不会被轻易被除掉。如果圣人有心拿掉程家,也不需中书令时时进言,相反,若是中书令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话,反而会失了圣心。所以,这事不会” 可思夏又说:“他们只动了动手指头,阿兄便睡了大半日,指不定后头还会有什么风浪。” 张思远展颜:“我家小娘子长大了,做事会考虑事情经过了。” 思夏并不高兴,反而是噘着嘴:“阿兄这种变着法子骂我笨的话,我可不想多听。”随后又忍不住问,“当务之急,是顺着那婢女往下查一查,就算阿兄不与那朝廷里的人硬碰硬,也得心里有数,免得又稀里糊涂遭了罪。” 许是一提到家贼,张思远便来了气,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思夏赶紧去倒水,张思远就着她的手喝了一碗菜止住了咳,却又是一阵眩晕。 思夏看他抬手揉额头,整个人惴惴不安:“阿兄还好吗?”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他才睁开眼,眸中少了光,竟有些涣散。 “是我不好,不该拉着阿兄说这么多话的。”思夏朝外头而去,看绀青正在找东西,忙问,“阿兄的药煎好了吗?” “就快好了。”绀青取了一根银筷子,将匣子封上,又往外走。 李增端着药罐子稀稀拉拉地将药倒完了碗里,绀青便捏着银筷子靠近,蘸了一下汤药,拿起来,看到银筷子蘸药的地方依旧有光泽,便放了心。 思夏看清楚了,他们是在试毒。待她端着一碗浓浓的汤药进屋,张思远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思夏笑笑:“阿兄不必这么快拒绝,晾一晾再喝。” 张思远蹙了蹙眉。 “近来已经减了药量,赵先生还特意去了几味苦药呢。”思夏自己说这话都不信,光是闻药味便知是苦的了,更别说喝下去了。张思远八年如一日,他真成药罐子了。 待绀青取了杏干来,思夏摸了摸药碗,她像哄小孩子似的,先舀起一勺自己尝了尝药温,不烫了,才递到张思远跟前,劝道:“阿兄喝吧,喝完了吃蜜饯。” 他仰脖灌了下去,用温水漱了口,思夏便给他喂了一粒杏干。 困意再度袭来,他强行眨眼让自己精神,千万别再睡过去,然后问:“刚刚你说什么来着?”有人和他说话兴许会提神。 “我说,要怎么处置那个人,总不能只是关着她吧。” 第三十三章 张思远说:“你在管家,你来说吧。” 思夏有点哑巴吃黄连的苦恼:“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今日绀青去查她,又去查膳房的人,已经让宅子里的人惶惶不安了,明着罚她不行,私底下罚,阿兄又不同意……” 张思远见她小嘴巴巴地说,心里畅然,脑子也清醒了细许。小女娃果然是长大了,做事会考虑前后了。 思夏念叨许多,最终决定:“我要去见见她。” “她才做了这事,东窗事发,必然在心里骂我们呢,你此刻去问她,纯属多费唇舌。” 思夏:“……” 她阿兄的脑子就是比她的脑子好使。 “先关着她,一应吃穿照旧。只一点,不要让人与她说话。” “哦。”思夏答应了一声。 她细细想想方才的过程,纳闷了。 思夏让许彤儿去请赵医正,她转身便走。 平日里请赵医正的事皆是绀青去做,她每次都是拿着张思远的门籍出门,就怕赵医正不在家里而在皇城里的太医署,有了门籍,皇城门的守卫就会放行。 那个婢女只在逢年过节时回家,该是没心思去操心赵医正家在哪里,她急着答应出门去,想来是要外出送什么消息吧。 风茄怕是她以前回家时 分卷阅读77 带进来的,可惜并没有在她房里找到风茄,必是她提早销毁了证据。 思夏疑惑地问:“阿兄,需不需要让人去她家看看?” 张思远抬眸,目光里充满了赞许,可是嘴上却问:“去她家中打草惊蛇?” 思夏挑眉:“这些不行,那也不行,阿兄这个家主竟然被一个婢女将了军!” “笨!不禁夸!”张思远道,“一切照旧会让与她同谋的人认为这事还未做!这两日不要让宅子里的人闲言碎语,还有,让人悄悄去她家就是了。” 思夏再次“哦”了一声,却是又疑惑了。 既说不准报官,那就得自己去查,可自打从长公主府搬来郧国公府,没带来几个奴仆,李增这才买了一些侍从,正是买来的婢女生了异心,才让他有此一劫。 他顶着个国公的爵位,但是连个从九品的职事官也没捞到,宅子里的仆婢除了会伺候人,根本不会像思夏看过的话本小说那样,有飞檐走壁又心思缜密之人。那么,叫他们去才是真的打草惊蛇吧。 即便他有差使之人,思夏也是不放心的,再生个乱子出来,那还得了! 所以思夏小心翼翼问:“阿兄是要让何人去?” “宅子里的人不大方便,倒是田庄上有些人能用。” 张家事武将出身。国朝初立时,张思远曾祖父获封郧国公,享永业田四千亩。一朝平定外患,几十年来,国朝少有大的战事,两代下来,张家不复当年的武将雄风。 然而因为纯安长公主下嫁张家,而皇帝与皇太后待这位长公主极好,平日里的赏赐如流水,再加上张思远的父亲张苒除了有驸马都尉的头衔外,更是官至吏部尚书,平时俸禄也是颇丰,这么多年,把张家家底垫得老高。 除了有这座宅子外,思夏还知张家有几处别业和四千亩永业田。思夏去过别业,只是没去过张家田庄,学着管了一年的家,却从来都没有查看过田庄上的账目。虽未去过田庄,但也知那里是用来收租子的,田庄上的人种几亩地还行,还有别的本事? “他们还能办这事?”思夏不解。 “谁像你一样,笨得不透气!” 思夏:“……” 行吧,既然他已有了打算,那么她便不多过问,等着听信就是了。 四日后,张思远整个人精神了不少,胃口也不错,午膳吃了一碗粥和两碟菜。这日宵禁来临,绀青急匆匆进了张思远的书房,将一封信递到张思远手中。 张思远拆信时,绀青回身端了烛火走近他书案,揭开白麻纸煳就的灯罩,张思远的脸上便接了更多的光亮,他伸手在小柜的屉内取了一柄小刀,撬开封印,取信浏览完,面上的光亮跟着退了退,换上了更多的冷。 抬手将纸凑近橙黄泛蓝的烛火,火舌便开始侵蚀纸张,一条红色的小火龙急速变换动态,就要接近他的指尖时,被他投进了身旁的火炉。 张家田庄上的人悄声跟着许彤儿的家人,跟了三日才知道了她家里人与兵部主事于充有来往。而这个于充,熬了八年才升到了八品兵部主事。他是寒门出身,俸禄微薄,他顾自家自家都捉襟见肘,哪儿来的钱去收买人给张思远下药?重要的是,这人还时常去平康坊狎妓。他必定是有什么别的进项吧! 绀青早看清了信上写的什么,气道:“如今连小小兵部主事也敢挑事了。长公主和驸马在时,谁有这个胆子?即便有,那也早就人头落地了。” 张思远挑眉看了她一眼。 绀青就忍不住了:“婢子是替阿郎委屈。我再无知也知道是驸马帮他要回了江山,他却连阿郎一个人都容不下。” 张思远抬眸看向她。 绀青今晚吃了熊心豹子胆,跪直了身子,继续道:“可这些年,阿郎的苦都是拜他所赐。如今看着阿郎的病情好转了,先是羞辱作践,后是赐冰菜,旁人受了委屈还能到御前一鸣,阿郎受了委屈,得到过一个致歉吗?这次出了这事,还被人偷偷翻信一事,指定是有人拜高踩低势利眼,瞅准了苗头要在他面前邀功!” “圣人也是你能妄议的?” 音调不高,可以称得上是温和,偏是绀青唬了个一条,慌忙屈膝弯身,却实在接不住这两个字的重量,静声跪在了地上。绀青伏地叩首:“婢子不敢。” 她认错认得快,一点不诚恳。 张思远揉了揉眉心,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时,眸中寒光尽放:“那个人跟着你做事,药却出了问题。你管不好她,却怪起别人来了!竟还敢胆大包天地说这种话,真是不知死活!” 绀青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抬头看着他,面上没什么波澜,落在她眼里却成了冰冰凉凉。她颤着声道:“阿郎,婢子绝不敢有旁的心思。如果婢子想做这种事,早就做了。”说罢去摸案上的小刀,要往脖子上割,证明清白。 张思远抬手拍在案上:“你要跪就跪端正了,要死就死外头去!” 绀青一滞。 她就是气不过,可又无能为力,她自己说出来痛快了, 分卷阅读78 却全然忘记张思远的感受。 旧历九年,张苒联合禁军和丞相,逼着手握军政大权的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之后,朝廷一直在传皇帝不满张苒。后来张苒突然死了,很多人都猜想他是被皇帝暗中找人毒死的。 也正是那时,张思远生了病,而长公主也和皇帝生分了。 绀青说这话,就是在说张苒“帮皇帝要回江山”后居功自傲引起了皇帝不满,之后皇帝把他毒死了,连带着看他的儿子不顺眼,也要把他弄死。不过是看在胞妹长公主的份上,留了他一条命,却是把他弄成了个病秧子可劲儿地作践。 绀青糊涂。她要自戕证清白兴许会让人赞他一句“刚烈”,可她这是变相胁迫主人。这些都是轻的,她意识到自己犯了张思远最大的忌讳。 他虽病着,活得不够痛快,但即便苟延残喘,他也是在活着。 绀青是同他一起长大的,一面口无遮拦,一面要一死了之……实属不该。她慌着手放下小刀:“婢子知错了。” “你死外头去,别累我收尸。” 温柔的人发起脾气来不是怒不可遏,平平静静的更让人颤栗。 绀青哽着声音摇头道:“婢子不想死。”然后默默地跪端正了。 这时门被推开,露出思夏的一张小脸。她扫视屋中,贝齿轻启,阴阳怪气道:“呦,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张思远恨不得堵上她的耳朵,她这听墙根的毛病改不了了吗? “我可不是故意要听的。”思夏率先表明自己冤枉,“我才下了学,奔这来用晚膳,来了听到争吵声,一时没敢进来。才刚安静了,我便以为好了,谁知还没完。你们这样闹,纯粹是耽误我吃饭。” 吃吃吃,她就知道吃! 思夏并不理会张思远的冷脸,只是快步走上去,要拉绀青起身,可她根本不敢动。思夏像是在拽死狗,拽了两次死狗也没活。 思夏道:“绀青姊姊比我沉。阿兄,你把她喂胖了,以后要让她少吃些。” 张思远气道:“多吃都堵不上她的嘴。且让她跪着!” 思夏忽然来了一声拉着长音的“哦”,就快“哦”天上去了:“底下的人做错了事,居然逼着绀青姊姊自戕。若是论起来,是不是要把李翁这个总管也给开销了?哦对了,我也在学着管家,我也惨了!” 张思远斥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思夏针锋相对:“那阿兄将我处置了吧。” 张思远盯视她,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没对思夏发火的。 思夏自己搬了张杌子坐在他二人中间,绀青近乎乞求:“是婢子该罚,阿郎不高兴,娘子少说两句吧。” “是啊,人家不高兴呢。”思夏睨着张思远,“我们为了什么呢?”又转向绀青,“还不是为了让他高兴,别是气急了又病倒了。” 绀青配合地点头。罚她打她都好说,阿郞消气就好。 “既然犯了错,那就……”思夏看向张思远,还特意咳了一声,“责二十杖吧,重杖,看她长不长记性!” 张思远面容寡淡,语气温温平平:“没看我让她跪着呢吗?” 行,思夏明白了,他这是舍不得。 她转了转大眼睛,无趣地说:“跪在这儿真碍眼。唉,宝绘回了晴芳院绣新鲜花样,也不跟我玩儿,来阿兄这里又糟心,你快别让她碍我的眼了,我要吃饭。” 张思远被她闹得无法,瞪了那跪地人一眼:“你!” 绀青静静等处置。 “别在这碍眼了,赶紧滚出去!” 绀青又磕了个头,这才扶膝起身,敛声屏气地退了出去。 思夏听到关门声才松了口气。 她只是听人说的,最初张思远的近侍有四个,那几个人整日里哄着他上蹿下跳,惯出了一身纨绔子弟的作风,全被长公主发落了,又把绀青这个踏实的调到他跟前伺候。 她这人不光忠心,最主要的是懂得自重。张思远好容易有这么一个顺手的人,难得。 思夏能尊她一声姊姊,也是为了眼前这个兄长。 她不想说那些个君君臣臣的事,也不想评论绀青的话是对是错。她只想关心张思远,何苦让他罚绀青跪着?远了不说,等明日他喝水,她腿疼递水慢,他不闹心才怪。二十重杖,能把人打到半个月下不了床。 思夏用了激将法,拂了兄长面子,兄长气上加气。得安慰。 她嘻嘻绕到他身后,像幼时那样,伏在了他背上,展开双手从后往前捂住他的双眼。 她自身后贴来,身上的檀香钻入了张思远的鼻孔,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觉着自己身在缭绕仙气之中。 “阿兄别气了,我给阿兄讲个顶顶有趣的故事如何?” 就她? 李增以前哄她不哭时尽是扯瞎话,她听了那些胡编乱造的话再来被骗他,他断不会乐意听。 张思远拉下她的小手,软软的,胸腔积结的怒气果然消了不少,可是 分卷阅读79 那颗心却跳得快了。捏着那小手,将她转到身前来,低斥道:“无聊!” “阿兄生气不理我了,我才会无聊啊!”思夏小脸上荡着笑,“不就是个区区从八品主事?阿兄折了他就是了,别再气了。” 从前都是他哄她,没想到这小娘子心胸宽广了一次,反过来哄他了。 张思远的气还就彻底消散了。 折是自然要折。只是,他小小主事行此阴诡之事,背后的人却不显山不露水,就算折了他,还会有无数个人来做这种事。 且让他再踏实得活几日吧。 当晚,和思夏用过晚膳后,张思远吩咐人,盯紧了于充,也盯紧了他常去狎妓的地方。 第三十四章 长安城外城郭共一百零八坊,自北至南,整体上是越来越穷。主要因为宫城和皇城都在长安城之北。 外城郭内的平康坊是风流薮泽之地,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平康坊东临富贵东市,除了达官贵人居于此地外,还有让人流连忘返的妓馆青楼。 平康坊内有三曲,优妓多居南曲和中曲,至于北曲,大多是私妓。 彩云楼,虽然牌子响亮,却在北曲,不是官妓,里头养的人却不输那些官妓。诗词歌赋、书道丹青、歌舞乐器通通都会,这里头的娼妓一样有自己的独馆,里面花草错落有致,帘幔飘逸。 其中一个小院里,李柔儿正在施粉敷面。一个小姊妹挑帘进来,看她装扮一新,嘴里泛酸:“瞧瞧,咱们这里就指望着你撑场面呢。” 李柔儿敷粉的手一顿。 小姊妹继续说:“唉,从前魏郎君在时也来寻你,还有意给你赎身,前段时间那魏郎君没了,其他几个小姊妹对你指指点点。如今这于主事也来寻你,她们又在拈酸吃醋。” 李柔儿也不言语。若是能被人赎出去自然是好,可被人赎出去却去当那人的眼睛,还不如在这泥潭里蹦跶。几年三月的时候,魏勇过来寻她,出了万钱让她往那位张郧公身上贴,还说要给她赎身,把她送进汉王府,她当时就有些发慌。幸而魏勇莫名其妙地死了。 “还是你命好。”小姊妹夸了一句,“诶,若是哪日你离开,可千万别忘了我。” 这时管事笑呵呵来了,她脸上的面药大约用了一盒子,红唇像是吃了死耗子,血口翻张,催道:“哎呦,我的儿,快别聊了,于主事来了。他今日带了十匹缠头。我可告诉你啊,那些缠头都是京中流行的花样,你伺候好了他,就能收了缠头裁剪新衣裳了。” 李柔儿也是奇在这点,她曾悄悄让人跟过他,家境并不富裕,且是一个小小主事,每次见面却是这样大的手笔,是哪来的钱呢?有这钱都能去南曲点个长安城里有名的优妓,怎么偏偏来找她? 真的就是小姊妹口中的命好? 管事看她涂白了一张脸,便在手上揉了胭脂,涂在了她脸上。 铜镜里,李柔儿觉着这是猴屁股,却无可奈何。不得不说,她生得美,腰肢也软,声音也好听,唱歌如黄鹂鸟,弹琵琶更是一绝,来这里的人都爱点她。 李柔儿来彩云楼并不是为了接客赚口嚼,是有旁的事,一听今日来的人又是于充,便推脱腹痛,不宜迎客,将她的小姊妹拉出来挡人。 当初她可是哭哭啼啼求着管事收留,却是个不喜钱的,有点名气后就摆酸,管事膈应她,但又不敢真的赶她走,因为到彩云楼的人就喜欢她这种人。 管事拉着长音“哎呦”了一声,又笑呵呵道:“我的小祖宗呦,这种事哪儿有让人替的啊。” 管事看她不为所动,喋喋不休地劝,将“人家看得上你”说了无数,催促着她去了门口。 于充生得贼眉鼠眼,身材臃肿,李柔儿极其不喜欢他,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靴子,她看也没看一眼,弯身福了一礼:“郎君。” 然后,她就跌进了于充怀里。李柔儿嫌恶他,寻了个吃酒的由头推开了他。于充来了几次,李柔儿也知道了他不善喝酒,叫了名酒让他掏钱,灌醉了他就消停了。 李柔儿也确实把他给灌醉了,有意无意地问他为何总来找她,于充揽着她,醉着一双眼睛说要给她赎身,把她送进公卿的府里。 李柔儿就甩开了他。于充往嘴里继续灌酒,也不知说的梦话还是醉话,总之李柔儿听他断断续续说出了“荣华富贵”“太子”的字眼。 她绣眉一皱,想啐他一口。 不过她觉着这事也太蹊跷了。 百姓们羡慕王公贵族的生活,却也乐得将王公贵族的事情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自从魏勇让她去辋川击鞠场后,她觉着接下来的事就不大对劲儿了,感觉她自己莫名卷进了富贵人家的杂事之中。 她觉着自己得做点儿什么了。 九月下旬,张思远再次收到了河东来的信件,竟是程弘要回京了。 程弘奉旨回京任从三品归德将军。他二十二岁得此官职,可谓是圣恩浩荡。不 分卷阅读80 过他由武转武散官,细细品来,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张思远捏着那封信看了许久,之后说,要去灞桥迎程弘。 思夏却以为他疯了,这不就是在给有心人制造口实? 她不但没劝住他,还被他拉着出门。张思远说要带她去灞桥边上散散心。 什么散心啊,她十分心堵。 这日的一场雨从早下到午后才停,然而天依然阴沉着不肯开阳。 车子从胜业坊出来,向南行至新昌坊,再向东行,出延兴门再走数十里便到了灞桥。此桥是出长安向东的必经之地,也许是今日下过雨,离人并不多,长亭上只有几个匆匆赶路的行者,或擎伞或披蓑衣,给秋日增了一份萧瑟。 灞桥送别离人有折柳风俗,因是晚秋,柳条凋零无叶,便也无人再折。 灞水缓缓流淌,凉风吹落树枝上的雨滴,渐起的水花绵延至远方,模糊一片。 车子至灞桥前面停下,张思远下车去了酒肆。也不知在酒肆里坐了多久,有轻微的马蹄声传来,越来越响,朦胧的雨汽中出现了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最后于灞桥勒马缓行。 张思远凭栏看去,那队人也走近了,领头人身穿深绯色圆领袍,头戴幞头,其后六人踞于马上,队形整齐。 他提嘴一笑,阔步迈出酒肆。领头人朝这边看了一眼。 思夏正与他看了个对脸,见他脸阔而硬,目亮鼻高,不怒自威。随后,他面露惊讶,继而勒紧缰绳下马。他一下马,身后人也迅速下马,整齐程度令思夏咋舌。 张思远理了理披风,向来人走去。那人朝身后使了个止步的手势,又松开缰绳,独自趋前,叉手见礼,压制着激动道:“乌飞兔走,转眼十二年光阴流逝,不想能在此地见到故友。” 张思远回礼:“程都虞别来无恙。” 程弘欣喜若狂:“受宠若惊!” 这时一阵风吹来,张思远身上披风翻腾,凉风催喉痒,他又吃了许多蜜饯,赶紧扭身,掩嘴咳嗽了两声。 程弘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要送他回车上,可巧看到郧国公府车驾旁的三个人,高一些黑一些的是车夫,还有两个衣服一样的人,其中一个是绀青,另一个漂亮的人他不认识,看身形也是女子。 他二人书信来往什么都说,程弘知道张思远就绀青一个近侍,怎么今日他带了两个人来? 他扬扬下巴,打趣道:“都说曲江多丽人,怎么灞水就以断魂闻名呢?” 张思远承认,思夏从小女娃长成了小美人。不过他可不愿意显摆,随口道:“你不认识她,那是个没见识的,今日听说我要出门转转,非要跟着来。” 说的他自己都信了。明明是他要带她出门散散心。他这么大喇喇地来,表面上和程弘制造了一场“偶遇”,内心盼的是“愿者上钩”,期盼着能钓到鱼才好。 张思远只和思夏提到过程弘,却没和程弘提到过思夏。以前纯安长公主不许旁人闲言碎语,所以他就没把这事告知过远在河东的朋友。 如今程弘回京了,日后总会再见到,张思远便朝思夏招手,让两人认识一下。 思夏走过去,听着张思远指挥,乖巧地向程弘行礼。 程弘又看向张思远,笑道:“你府上的总管有眼光。” 只这一句,思夏和张思远都惊了——程弘误会了。 张思远再看一眼思夏的死人脸,心说:完了。他干脆也不介绍了,反正已经得罪了思夏,介绍完了再让程弘难堪只会让尴尬升级。 张思远朝程弘讪笑道:“天要黑了,程都虞还要回宫复旨,这便请吧。” 程弘已经感受到尴尬地气氛了,有了台阶下,也不多做耽搁,和张思远道了别便翻身上马,一扬鞭,消失在霭霭水汽之中。 程弘前脚刚走,思夏就拉着一张脸转身走。张思远三两个大步追上去,捉住她的手腕,被她甩开了。 他理亏,赶紧解释:“他不知道你。今日见到,想让你们认识一下,不成想他误会了。” 思夏气道:“从前阿兄与他书信密切就没提过我,我看哪,还是别认识的好。也省了这糟心事。” 张思远理亏,说了句好话哄她,思夏完全不想听。 绀青看着形势不对,跑到他二人跟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能给他二人打岔:“阿郎,天快黑了,咱们该回去了。” 回程路上,绀青主动和车夫坐在了一起,车厢里只留下思夏和张思远。思夏也不言语,张思远时不时看她一眼,没话找话说:“我知道一家酒肆,酒酿得极好,一会路过,我带你去喝。” 思夏不理。她酒量很差,他哄人的本事更差。 张思远挪了挪,靠近她,她远离,他跟上。没两次,思夏被逼到车壁上,退无可退,又不敢在大街上和他摆酸,唯恐被人听到说闲话。 “你别生气了,是我没和他说起过你,又没及时解释,这才让她误会了。” “阿兄不必费心了。”思夏沉着脸,酸了 分卷阅读81 吧唧地道,“反正李翁买侍从是专捡颜色好的,他确实眼光好,尤其你院子里的婢女,个个可比天仙。” 张思远甚无语,她越这样说,越是说明生气了。他翻了个白眼,“你见过天仙?” “我……?”思夏没见过。 “一句玩笑而已,别放在心上了。” 思夏气恼非常,可她的担忧大过气恼:“朝廷想削河东,中书令视程家如眼中钉,阿兄的信也被翻了,又跑到城外见他,若被有心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他巴不得别人看见,否则他也不知道是谁在搞鬼。他已经让人去仔细查了,可惜收获不大,没钓到鱼,他只能自己出门招摇了。 思夏无言以对,他是有什么胆子说出这话的?以前纯安长公主和驸马在时,没人欺负他,但现在他有什么?有病!刀已经架到他脖子上了,他却还要往前一步自己剌。 思夏想到这里迟疑了,难道这是欲擒故纵?再看看他今日的行为,确实有这个意思。 张思远忽然笑了:“我家妹妹心善,知道担心兄长。” 思夏嘴硬:“我是担心我自己。阿兄若有事,我指定……” 张思远捂住她的嘴,嗔了一句:“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思夏老实地往后一靠,“那阿兄得小心吃药,如果小心吃药,也不会给宵小之徒翻信的机会。” “吃药的事以后再说。”他闻到酒香,叫停了车,扯起思夏,“现在,我们先去喝酒。” “赵医正早就说了,这两个月不让阿兄喝酒!”思夏反手拉住他。 张思远被这个猛劲儿拽了个趔趄,“哐当”一声,俩人叠在了一起。 绀青听到响动,慌里慌张问:“阿郎、娘子,是磕到哪里了吗?” “没、没事。”张思远吩咐绀青,“回吧。” 车子继续行驶,也不知到了哪儿,听到外头有武侯捉贼,整条街都乱了。郧国公府的马匹因街况受了惊,车夫使劲喊“吁”也不行,马车飞奔之时,车内两人又摔在了一起。 思夏差点被张思远挤死,脸都贴在一起了!终于等到车子在府门前停稳,她慌张地跳下车,一路小跑直达自己卧房,踢掉鞋子,扯开被子,避瘟神一样将自己“藏”起来了。 宝绘怔愣地看她,又追上去问:“娘子这脸是怎么了?哎,别蒙脸啊,会憋坏的。” 思夏完全不理,只管往头上捂被子。 宝绘用力扯下来,喋喋不休:“娘子这就要歇下了吗?一会儿不去静风轩和阿郎用晚膳了吗?” 思夏心烦意乱地道:“我今晚不吃了。” 宝绘也不知道思夏出门一趟究竟发生了何事,劝了一盏茶时间,思夏嫌烦,让她出去。 宝绘无奈,退出卧房,将门掩上了。一转身,恰见张思远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忙上前行了个礼:“阿郎。” 屋内的思夏被这二字激了个哆嗦。方才回来的路上,他二人的脸都贴在一起了……思夏狠闭了眼,死死咬着牙,骂那个没用的车夫,他究竟是怎么赶车的! 思夏开始后悔了,不过是马受惊了才这样的,张思远没什么事,她这么大反应真是失态!像是她害羞了似的! 这时,门“吱呀”一响,思夏惊得坐起来。 却见是宝绘进来了。 宝绘又是废了好一番口舌才将思夏点头吃晚膳,然而她这晚膳却吃得极其难受,全程闷着个头,并且只知道喝粥。 张思远时不时看她一眼,但这次一句话也没说。 思夏听对案的人放下筷子的声音,也跟着放了汤匙,漱口净手,随后起身,噔噔噔奔回了卧房。 张思远看她似是落荒而逃的样子,方才吃饭的心堵又登时烟消云散了。出了正屋,立在檐下,看夜幕中有淅淅沥沥的雨落下。 雨丝洋洋洒洒,织出了湿漉漉的网。 他抬手去接,手润了,恍惚中觉着心也润了许多。 思夏终于捱到他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又一转眼珠,咬牙切齿地冲宝绘道:“若是有叫程弘的登门,先报给我!”他敢来,她就敢不让他进门! 第三十五章 一连数日,也没听见程弘登门郧国公府的事。而这几日,思夏也没好意思见张思远。 十月初十这日,思夏听说田庄来了人,还去了张思远的书房,然后她就纳闷了。自打搬来郧国公府,张思远的书房什么时候接待过田庄上的人? 张思远曾祖父封爵时,有永业田四千亩。思夏学着管家,也只是操心郧国公府和两处别业的账目,至于田庄上的事,她一概不知。 思夏忽然想起来,上个月张思远说过,田庄上的人应该能用。那么,田庄上来人,便是弄清楚了? 她放下手里的账册,起身就往静风轩走,刚走进静风轩的门,一想起那日在车上与张思远脸贴脸的情形,她整个人就僵住了。 静风轩张思远书房内 分卷阅读82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挺拔,穿一身茶色圆领袍,躬身朝张思远一拜:“阿郎。” 张思远道:“不必多礼,坐吧。” 这人名叫杨璋。他是张苒的人。 旧历九年,张苒成功逼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然而在做这件事时,他除了交通朝臣与武将,还秘密养了一批敢死的人。后来这批人被他送去郧国公的田庄,给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也算张苒对得起他们。 这群人最是忠心,张苒没了,张思远就成了他们的新主人。起初他们把新主人吓了一跳,因为张思远只听说过父亲逼着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但根本不知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杨璋今日亲自来,是把近来打听到的事禀明。 于充背后的人是一个王姓的商户,这王姓商户在祖皇帝立天下之前出资百两黄金,所以,即便没有官做,在长安城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王家与多个朝官都有来往,或赠金或赠银,或赠私宅或赠击鞠场。 于充虽是出身寒门的兵部主事,但能如此阔绰地去彩云楼掷金买笑,是王家在背后使银子。于充常去彩云楼,专门寻找一个叫李柔儿的艺妓。 这是杨璋让人从李柔儿的小姊妹那里套来的消息,为了哄那个艺妓,杨璋手下的人在彩云楼泡了大半个月。 那小姊妹说,彩云楼的李柔儿曾与魏勇有些往来,而且,今年三月时,李柔儿还曾随魏勇去过辋川击鞠场,魏勇还说要给李柔儿赎身,可惜后来死了。不过现在于充常来找她,也想给她赎身。 听到这里,张思远蹙了眉,那日在击鞠场,确实有几个艺妓前去,还有一个被冯素素泼了一脸水。汉王的心腹魏勇悄没声地没了,又出来了于充,他们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杨璋疑心的是,妓|女就是图个财,更巴不得有人为她们赎身变回平头娘子,可是到了李柔儿这里却行不通了。她但不喜钱,甚至不愿见客,为此常被视钱如命的管事责骂。当初她哭哭啼啼求管事收留,有点名气后就摆酸,管事膈应她,但又不敢真的赶她走,因为到彩云楼的人就喜欢她这种人。 更让杨璋不安的是,李柔儿昨日去了宣阳坊,在程弘家门口的蜜饯铺子待了半晌。这分明不是买蜜饯,她也犯不着为了买个蜜饯从平康坊跑去宣阳坊,更不可能挑蜜饯挑老半天……又不是去做蜜饯。 程弘? 张思远看了他一眼。 杨璋道:“属下疑心,此女与程家有些瓜葛。程将军刚回京时住在平康坊的进奏院,属下的人见过彩云楼的人也进过进奏院,而那个人,也曾出现在灞桥,正是阿郎去灞桥的那日。” 张思远抿紧了唇,一个艺妓竟然有这么多的心思。 中书令和汉王是一个心思,兵部侍郎是中书令一手提拔的,兵部主事又是兵部侍郎的属官……彩云楼的李柔儿与程家有些瓜葛,而兵部主事去找她,是知道她与程家有些瓜葛,还是已经策反了她要从程家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张思远捻了捻手指,思考了片刻方道:“你把于充坐赃一事悄悄送去御史台,还有,告诉秦公,让他务必把这兵部主事折了。只要他不在了,他背后的人做事会再找别人,有了动作才能惹眼。兴许,御史台会把他背后的人挖出来,我们还能省事。” 杨璋答应了一声,又问:“那李柔儿呢?” 张思远原本对她并不感兴趣。可她到底是与程家有些牵连,所以,他觉着此女有些棘手。 “继续盯着吧。——给御史台的信儿不要牵扯她。还有,如有必要,帮帮她,兵部主事不在了,她大约会不好过。不求她感恩戴德,别给我和程弘找事就行了。” “喏。” 张思远想了想,觉着魏勇从失踪到自戕一事上颇为蹊跷,并且,他觉着魏勇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他提笔在快要变干的砚台上蘸墨,随后几笔绘了魏勇的画像。带墨迹变干,他令道:“着人悄声寻找此人,如有发现,立刻来报。” 若是找到了他,可用他将汉王做下的那些事抖出来,还不愁眼下他的困境无法解开吗?那程家的困境包括太子的困境便都自动解开了。 杨璋上前,小心的将画卷起来。 “哦对了,”张思远说,“我要的东西呢?” 杨璋从袖管里取出来一块白布,双手捧到张思远跟前。 这里头包裹的是一根木簪,很是简单,连花纹都没有。是许彤儿母亲的簪子。 有了这东西,便是捏住了那婢女的七寸。 宅子里这么多仆婢,但是选中这个叫许彤儿的婢女来做下药这事不足为奇,奇就奇在那兵部主事是怎么知道宅子里仆婢们的事的,必定是那许彤儿的家人有些蹊跷了。 书房内,二人谈话迅速,杨璋也不敢多留,这就起身告辞。绀青随赵医正去皇城里取药,张思远也是闲着没事,便送他出府。 刚出屋就看到了思夏,她端着茶点,显然是做样子来偷听的。她哪儿知他们这就出来了,走路也没个声音,此刻要跑是来不 分卷阅读83 及了。 张思远还没训她,她先心虚地扯起谎来:“阿郎,是李翁让婢子来的。” 原本杨璋来郧国公府,李增便自己去准备茶点,思夏过来后非要抢着做事:“好李翁,你去歇着,我送进去。” 李增哪儿拗得过她,就把茶点给她了。可她站屋门口不走,立成了一根钉子。李增没上前去催,催她肯定也不会进,一准闹出动静来耽误了里头说话;可他又不敢走,怕张思远有事叫他。所以,他一直在院子里冻着。 杨璋好整以暇地看着思夏,模样好,穿着打扮在绀青之上。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说这么明显的谎话,还这么泰然自若,而张思远见她并没有动怒……这到底是什么人? 自打从灞桥回来,思夏举止便不大正常,一连数日,张思远这才见她规矩了……规矩个鬼,今日有外客在,她便堂而皇之地给他丢脸,真是不像话! 反正也是丢了,他便站在廊下问:“李翁叫你来干什么?” 思夏将漆盘往前举了举,低头恭敬答:“李翁说有客来,让婢子送茶点,别怠慢了客。” 李增局促地咳了一声,不得不配合:“……是。” 思夏这才知道原来李增在。她在外头站了半天,手已经冻红了,她没干过这种端漆盘的活儿,端了这么久,举高了手都有些发抖。 张思远视若不见,又问:“那你怎么不送进去?” “婢子……刚到,阿郎和客就出来了。”说话那么快,她听得脑子糊涂了,正好好捋着呢,他们就出来了,出来就发现了她。 “哦。”张思远道,“我不是让你去东市买物品吗?都买回来了?” 思夏见他有心为难,又不敢跟他硬杠,便撑着力气回话:“是。” 张思远不依不饶:“我何时让你去东市了?” 思夏抬眼看他,他真的是一副严厉家主模样,复又低头,答道:“阿郎什么时候让婢子去,婢子便什么时候去。” 杨璋明白了,主人这是在逗女人,他该回避。偏偏他插不上“我告辞,你留步”的话,站在廊下只想聋了瞎了。 张思远好笑道:“这话说得妥帖。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这么乖巧?” 思夏心说:你还没完没了了? 她咬牙道:“婢子才疏学浅,但也听过‘上不正,下参差’的话。婢子时刻要求自己,别让自己出差错,否则会让旁人以为是主人行为不正。阿郎夸赞婢子人今日乖巧,其实是比平日更乖巧。” 杨璋和李增都紧憋笑。 张思远看的眼风就扫过去了,他俩赶紧换回肃然面容。杨璋趁这会儿躬身行礼:“某告辞了,郧公留步。” 偏偏张思远非要送他走,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思夏,她已经放松了。如此,便是被他抓了个正着。张思远扬眉问:“这也是‘上不正,下参差’?” 思夏慌忙又躬身举漆盘,他就是有心整她,气死她了! 张思远问:“李翁,胡言乱语,依着规矩,要怎么罚?” 李增惭愧道:“……掌嘴。”多少没说。 张思远叫思夏:“你!” 思夏“哎”了一声。 “自己去领罚!” “……喏。”她赶紧乖点,他赶紧走。 送客路上,张思远为了找回颜面,话都多起来了:“杨兄不知道,这群人整日里笨嘴拙舌,如今当着你的面卖弄,真是不懂规矩。”完了还朝李增道,“你也不管管,丢我的人!” 李增只笑,也不答话。等到了门口,杨璋也笑,劝道:“阿郎留步吧,否则那位娘子真去领罚了。” 张思远表情复杂。她本身就该罚,杨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他会心疼? 他还真是会心疼,刚看她手都红了,还微微颤抖。 思夏自行坐在张思远书房揉胳膊,揉也没力气,手有些发僵。刚刚也不是不能放下漆盘,可放下漆盘就会出声,所以就一直忍着。 以前也跟着张思远学过射箭,用力拉开弓就很费劲了,谁知端漆盘也这么累人。 片刻后,张思远进来,她当即起身:“我去领罚,打死我好了。” 张思远展臂拦住:“又没正形了。” “是阿兄非要给我难堪。” 正说着,有婢女端了冷水和手炉进来,放下后又敛声屏气地退了出去。 张思远拉过她的手,卷了袖管,往铜盆里按了下去,就听思夏“嘶”了一声。 他头也不抬地道:“泡一会儿再用手炉。” 虽然冷,但思夏认了,谁让她非要用端漆盘这么蠢笨的法子偷听,活该! 张思远伸手往铜盆里蘸水,冲着思夏的脸弹手指:“外客面前还这样放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水花飞溅,思夏“啊”了一声,侧着脸抬起手肘擦了擦,随后问:“那个……人,是谁啊?” 张思远怕吓着她,只说是曾经侍奉过父亲的人。 思夏“哦” 分卷阅读84 了一声,又问:“可阿兄把于充折了,线索不就断了?” “再接上不就行了。” 思夏手上有劲了,接过张思远递来的手巾,边擦边道:“阿兄捏着这东西,是要让她交待什么?” 这么久了,她若能交待什么,早就交待了,恐怕她也就只是跑跑腿,不知道她那背后的人到底要做什么。毕竟,她人在郧国公府为奴,万一生了旁的心思,就是个变数了。 张思远是另有打算,他说:“给她一个尽孝的机会。” 第三十六章 郧国公府的刑房简陋,但也干净。不是官府的牢房,也没什么刑具,看上去并不恐怖。 张思远不算太缺德,让人给许彤儿铺了两床被子,好吃好喝地养着,如此一看,她哪儿是犯了错,分明是来当姥姥的。 这二十多天,仆僮送饭送水,她要什么有什么。只一点,没一个人搭理她,不吓死她也快把她憋死了。 门外有声音,她期盼的眼神照向门缝,看到了张思远和思夏。她起身,跪在他二人跟前。 仆僮给张思远和思夏搬了两张杌子,张思远嫌冷,他们又抬进了火炉。一时间人多了,又有了火炉,刑房也暖和了。做好了这些,仆僮们退得远远的。 许彤儿生父病死后,家中欠了钱,她娘被迫改嫁以求生存。继父待她娘俩并不好,继父把她卖给人牙子后更是嫌弃她娘不中用,许彤儿把攒下的钱全都给了继父,就是想让她娘过得好一些。 继父曾拿她娘的命威胁她,让她做这事,她逼不得已就做了。 如果不是许彤儿想着她娘的那份心思,张思远早就命人将她杖毙了。她原本可以和自己说清楚,难道他还不能给她做主?偏偏她没有。他长这么大,亲身经历了背叛,那滋味,不好受。 “阿郎!”许彤儿泪水落下,“婢子……”停顿了半晌也没下文。她实在没有脸面说出口!这时认罪是废话,这么久了,张思远必定已经弄清了事情原委,今日过来,定是来处置她的。 她去年刚到这里时,十四岁,听静风轩的管事绀青说,主人温柔,不必害怕。她跟着绀青学规矩,学了好久也没学会她举手投足的稳重,但得到了她的肯定,进了静风轩给张思远伺候茶水,后来又在绀青不当值的时候伺候汤药。 继父给她签了卖身契,来郧国公府赚钱补贴家用。她以为会做很劳累的活儿,但很轻松,钱不多不少,她很满足。头次端茶时,她紧张,手抖。主人在看书,她躬身,声音嗫嚅:“阿郎用茶。” 一听就是新来的。是绀青的话,一定不会多话,毕竟放下茶盏就会有声音。 张思远抬头看她,模样还行,皮肤也白,看着不心堵。 许彤儿也仗着胆子看了他一眼,忽然间就有点恍然。继父丑陋,阿郎……她虽认得几个字,但并不会形容,总之好看就对了。 他接过茶说不用伺候了,许彤儿“喏”了一声,却走不动路了。 后来她明白了,绀青所言不假,阿郎温柔。所以她的胆子也渐渐大了,有时还和张思远开两句玩笑。她开心啊,回家看娘时使劲儿夸张思远,说他是个神仙。 之后继父也知道了。继父撺掇她把她给了张思远,成了郧国公的人,家里就不愁吃喝了。许彤儿不敢存这种龌龊心思,她哪儿配得上神仙,只配给神仙端茶送水。这已是老天开恩了。 她娘被继父攥在手里,伤痕累累,逼着她给神仙下药,那时她才意识到继父攀上“高枝”了,已经不需要她成为张思远的女人而追求“不愁吃喝”了。 继父说这包药不是春|药,且这药就是让人睡上一天。于是许彤儿应下了。 她心虚,给张思远递药时又开始手抖,看着张思远一口将药灌进去了,她就更加心虚了。 很快,她看到他软塌塌倒在了榻上。她关上门,笨手笨脚地开始找钥匙。她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以前进来过几次,但多半是躬身低头,也没正经见过这书房的布局。好在运气不错,她找到了钥匙,开锁,又找到了信。 她不敢耽搁,也不知里面写了什么,找到了张思远和程弘的信就急急忙忙收进了袖管。就等有人发现张思远不对劲,她趁机给把信送出去。 绀青过来问过话,她没说,说了母亲就死了。其实不说也会知道母亲的下场,可她不想承认她做了蠢事。如果只是下了药,她大可扯谎说搞错了,凭着阿郎的性子,一定会原谅她。可她在翻信,是做贼。 她追悔莫及。 思夏将那块白布扔给她。 许彤儿抖着手拆开,又颤抖着将那根木簪捧在胸前,红着眼睛、哽着声音问:“娘子,家母她怎么样了?” 思夏道:“那要看你怎么做了?” 许彤儿用手肘擦了把脸:“婢子万死难辞其咎,只求娘子开恩饶过家母。” “你不用万死,一死也不可以。”思夏冷冷道,“你死了累及张家名誉!” 张思 分卷阅读85 远:“……” 她这话一听就是跟李增学的。 他不禁看她一眼,唇畔有了一抹淡淡地淡淡的笑。 许彤儿糊涂了,忙又磕了个头:“婢子想活,请娘子赐教。” “给你两贯钱,回家去,现在就走。” 许彤儿当然知道她犯了害主了罪不可能就这么完了,所以忐忑地问:“娘子让婢子什么时候回来?” “你傻吗?”思夏真想骂她一顿。 张思远的确待下人不错,在京有亲眷的人每三个月可回家住上一日,也可解思念亲人之苦。 思夏这样说,是告诉许彤儿她没犯错,到了日子该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两日再回郧国公府。 许彤听明白了,她娘已经落到了张思远手中,给她活命的机会是让她去当眼睛——以前她是继父的眼睛,现在她是张思远的眼睛。 亲娘在别人手里,她不愿应也得应,如果中间变了心思,张思远必定会将她母女全都弄死。 “喏。婢子这就回去。” 思夏叫她去账房领钱,然后才松了口气,临出门前她又和许彤儿说:“阿兄应承你,这事做得好与不好令堂都不会有事。只是,做好了,你与令堂可一同过日子;做不好,你出了事也怨不得别人,只是令堂没了你,必定会伤心一场。” 许彤儿只觉一股酸味从鼻子蹿到了眼角,早该与阿郎说清楚,也不必费这么多事。她脑子是清醒的,去做这件事,必定艰难,可谁让她犯了错,如今不做也不可了。娘子说这话也是给她提醒,她娘虽是无碍,可已经落到了张思远手里。 “婢子记下了。” “想好怎么应付你的继父了?”思夏问。 “便说医正给阿郎调换了几味药,婢子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许彤儿又想了想,“用这两贯钱买些东西先讨好他,求他别动母亲……再表表忠心,问他接下来怎么做。” 思夏道:“你很聪明。”随后又笑了笑,“难怪阿兄舍不得罚你。” 许彤儿震惊,她怔怔看着思夏。思夏继续笑:“趁着天还早,快回吧。” 看着她离去,思夏只觉“好颜色”占尽了先机。而她一句“舍不得罚你”就把张思远卖了,却彻彻底底握住了许彤儿的心思。 即便张思远攥住了她娘,可思夏还是不得不喟叹美男计真好使! 就是不知这条线埋下去,什么时候可以收果子。 那美男已走过来了,身量颀长,面容精致,声音动听:“你傻站着做什么?” 思夏回身,落日余晖洒下来,照在他身上,歇在他眉梢,担得起“惊艳”二字。她嘴角一提:“做什么?看好颜色啊!” 张思远恨不得撕了她的嘴,一把扯过她,连拉带扯往晴芳院而去:“这一个月都没查你课业,你是闲得发慌吧!” “阿兄慢点,我跟不上。”思夏两条腿倒腾不过来,他长手长脚又加快步子,她快被他带倒了。 太快了,她真倒了,跪在了地上。 这时宝绘从晴芳院出来,恰见张思远搂着思夏。然后,她震惊了。 再想想前次绀青的阻拦,他们……? “磕到我膝盖了。”思夏没好气道,嘴里还抱怨,“说了不让走这么快,非得拖着我走!” 宝绘离得远,听不清他二人在说什么,只是在犹豫不知要怎么做,是上前去扶呢,还是转身回屋呢?她只想自己的五官中丢失眼睛和耳朵。 张思远改抱为扶,忙问:“疼得厉害吗?” 思夏一手扶着他的手腕,一手捂着膝盖,以脚踝为轴慢慢活动了一下,“还行,走不快了。”说罢又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张思远看着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小手,呆愣愣地“哦”了一声,又道:“还有一段路,我背你。” 思夏一扫刚才的烦闷,笑道:“背什么,还当我是小孩子吗? 那是九年前,两个侍者看思夏无聊,要和她踢毽子。原本玩得开心,可她一不留神摔倒了,还崴了脚,疼得直哭。两个侍者要将她抱回去,然而谁也近不了她的身。宝绘也跟着劝,偏偏她就一直哭,得亏是她自己摔倒了,如果是别人推她一个跟头,她不得把眼睛哭坏了? 正好赶上张思远从国子监回来,心说谁惹到她了,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呢?走近后才知道她崴了脚。 好说歹说才让她上了自己的背,放下她后,他右肩湿了一大片,她可真能哭! 好在她有了进步,这次摔一下,她没哭。 张思远扶着她:“那你慢点儿。” “哦。”思夏走了两步,抬头时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忙叫道,“宝绘,我膝盖疼,你来扶我。” 宝绘瞬间解冻,跑过来,代替张思远,假装刚出来,忙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思夏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走快了不小心踩到了衣摆,摔了一下。”又叹口气,“衣摆太长了。” 宝绘点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分卷阅读86 张思远趁机讥讽道:“你这是腿短,能怨衣摆长么?” “确实时衣摆长,”思夏和他辩白,“再说了,上个月量尺寸要做新的冬衣时,阿兄说我又长个子了。” “没错,我是说过。”张思远一摊手,云淡风轻道,“长了也还是腿短啊。” 思夏不服气,立时反驳:“我才多大,个子能长多高?阿兄比我大七岁,自己长得好怎么能笑话我?” “你刚刚不是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张思远飞快地道,“还有啊,我七年前就这么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思夏小脸气得通红,他怎么老是贬损她?她发狠道:“……我还能长呢,阿兄还能吗?等着变老往回缩吧!” 张思远点点头:“你变老也得往回缩。” 宝绘见惯了张思远的清俊儒雅,真实难得见他这般嘴刁逗思夏,不由得“噗嗤”一笑。 思夏立马火了:“你笑什么笑?” 张思远继续得意:“笑你腿短呗!” 思夏一急,没迈上台阶,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幸好被宝绘拉住了。 张思远也跟着上前去扶:“没磕到吧?” 思夏摇摇头。 继而又是张思远的嘲讽:“你看吧,说你还不爱听,这明摆着的事实,腿短!” 思夏推他一把,随后膝盖吃痛,颤巍巍要跪下。张思远被唬了一跳,将她抱紧了,嘴上依旧不饶人:“说你两句怎么还要下跪?” 宝绘极度尴尬。虽说以前见过这两人亲近,但他们到底是长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亲近? 难道……? 宝绘这一呆,呆到张思远离去她都没行个礼。 思夏看她像是冻住了,抬手晃了晃:“你怎么了?” “啊……啊?”宝绘眼睛眨了眨,磕磕巴巴道,“没……没事!娘子慢点儿。” 她的确没事,她在纳闷思夏和张思远之间的事。近来种种,她怎么感觉张思远不光是想要做思夏的兄长了。 第三十七章 许彤儿再回郧国公府那日,李增让她跟在自己身边,伺候些笔墨上的事,也当是看着她。 思夏对此表示无甚异议,之后的一日,她整个人颇为生气。 从学堂取回一摞书,和宝绘一起收拾书房。 “娘子,这些字……都扔了?”宝绘看着地上铺排一片的狼藉,“这都是娘子认真写的呀!” 思夏正踩着杌子往书架上放书,头也不回地道:“不扔要留着过年吗?老先生张口就是一百张,我要认真写,眼睛早坏了,反正递上去他也不看。你赶紧扔火炉里,免得哪日阿兄查看,勒黑后又让我重写!” 宝绘叹了口气:“阿郎会不会罚娘子重新写字先放一边,且先说说娘子前日做下的事,这事能瞒住阿郎吗?” 思夏从胡床上跳下来,冲自家带来的婢女毫无掩饰,脾气说来就来,“我还生气呢,那老先生说的什么混账话,说程……气死我了!” 程弘俩字她都懒得提。 宝绘劝她:“阿郎为了娘子专门修缮了学堂,不是让娘子胡闹的,多大的事,好好说清楚就是了。” “跟着这样的先生上课,我嫌丢人,哪儿还有脸说清楚!” 思夏在长公主府时便是不成文的小主人,到了郧国公府的学堂,那些女史更是捧着她,偷偷睡觉时给她盯梢,偷偷看杂书时和她一起看,偷偷整老师时,她们就一起上。 于是学堂老师鼻青脸肿地到张思远面前请辞,不干了。而张思远尚不知情,好言挽留老先生,未果,只能叫人取了两锭金子作为谢礼。 原想叫几个女史过来问话,可想着她们和思夏混熟了定会替她隐瞒,便叫了学堂仆僮来问。 那仆僮吞吞吐吐说着,尚未说完,张思远便道:“出了这事不来回禀,问到跟前才说!谁给你的胆子隐瞒?” 那仆僮早前听说过家主温和,可自打去年出了杖责多嘴婢女的事后,府上的仆婢才知道他们错了主意,今日他进静风轩来回话已经哆哆嗦嗦了,被这么一问,魂都要吓飞了。 李增真怕他被这事气坏了,挥手让那仆僮退下,只有忙不迭地劝:“这事也不全在娘子,左右已经给那老先生赔了礼,阿郎就别再气了。” 张思远斜他一眼:“你倒是会替她开脱。” 李增苦着脸劝:“那老先生说的话,确实有些不中听。” 中不中听先放一边。天地君亲师,思夏身为学子却整蛊老师,就算不是老师,那老先生也是长辈,思夏断不该如此,这样做了,再有理也变没理了。 就不会好好解释? 张思远被思夏的“壮举”气乐了,想了想,他抬腿去了晴芳院,还把晴芳院的下人都支出去了。 思夏收拾了半日书房,累得胳膊酸,看宝绘灰头土脸,便打发她去洗澡。她伸了个懒腰,也在榻上歇了,歇着歇着张思远 分卷阅读87 就来了。 她端端正正行礼,张思远见好就收,看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知道她又在走神。他抬手曲指扣扣书案:“是不是平时在学堂也不认真?——这几日学什么了,拿给我看!” 一大摞字,一本没抄完的《诗经》和一本没抄完的《左传》,全部呈到张思远面前。 他看她人模狗样的没有立即发作,抄起那一摞字来看。时下文人追求楷书,她却独喜隶书。起笔凝重、结笔轻疾的“蚕头燕尾”,既有雄阔严整之气,又露舒展灵动之风。 但是,这只是她的喜好。学堂写课业是写楷书,这分明就是她没好好写课业,拿闲时写的隶书糊弄他。 张思远再翻那两本书,一下两下,《诗经》里面夹着一本薄薄的青皮册子,被他一翻,便不够意思地掉了出来。 思夏做下的事,心如明镜,对张思远的兴师问罪坦然接受。可那本不合时宜的青皮册子是一个女史所有,不是她的。 女史生怕课上被老师抓,总是大书挡住小书偷偷看。老师讲《左传》,她便用《左传》挡着看,老师讲《诗经》,她便拿了思夏的《诗经》挡着看,兴许是那位女史看完了,大度地夹在思夏的《诗经》里,勉为其难地要借给思夏看,以备日后的谈资。 思夏心说:这女史这也太不地道了! “光是抄书了,也不知道记没记住。”他想了想,挑了《僖公二十四年》里所记的一句,“‘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何意?” 思夏慢条斯理地巴巴完。随后她疑惑了,怎么问这句话?虽说是兄妹,可毕竟没血亲。 张思远又说了几个,思夏对答如流,终于叫他点头了,可屋中火炉上多了一本青皮册子,转瞬火舌升腾,将那个她尚未读过的故事火化。屋中弥漫起烧纸的味道,呛人。 这时,张思远四顾环看,终于看到墙角瓷瓶中有麈尾,抬手一指:“拿过来!” 他当然舍不得打她,攥着麈尾拿态,希望这样子让她害怕主动交代,偏偏她装作看不懂的样子,那眼珠子又在乱转。 张思远见她不主动说,便自己开口:“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你却不尊,竟还在学堂布了水桶整人。当初好言请他过来,到了说尽好话都留不住,你有本事的很啊!” 前日在学堂,那老先生当着女学生的面,提到程弘御敌的事迹也就罢了,还醉痴痴地道:“程都虞身高九尺,美姿容,尚未娶妻,诸位小娘子可要抓紧机会啊!” 思夏见过程弘,知道他个子高,但是也没九尺,顶多八尺!还没拆穿他的谎话时就听到了最后一句……岂有此理! 当朝宰相看程家不顺眼,朝廷有意削程家,为此程弘被调回了京城。旁人巴不得离程家人远远的,好免受池鱼之泱。偏偏学堂老先生让郧国公府的人亲近程弘,是嫌张思远命长吗? 她原本就看程弘不顺眼,听到这话简直气疯了,捞起一本书,狠狠砸在书案上,惊醒了台上那个摇头晃脑的老翁。然后她公然罢课,今日上的这是媒婆课吧,哪里是在教什么圣贤书,不上了! 翌日惨案就发生了,思夏与众学生都没在学堂,那位老先生平日讲课都能睡着,早起还在犯困,一推门,“哗啦”一桶水兜头浇下,那桶也歪歪扭扭掉下来,砸得老师给学生们停了课。 他清醒后必然觉着那日的话不大对,这才请辞的。 张思远过来问她这话,是不是觉着那老先生的话就是对的?那老先生走了,她就不会再去学堂,是不是她要给她相看郎君了? 思夏想到这点时,神色一慌,再看他手里的麈尾,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我不高兴,就是想整他!” 张思远就被她这做派给气堵了:“学堂的人,晴芳院的人,还是府上的其他人,究竟是谁,让你染上这幅市井草莽做派?需不需要让李翁一一打着问?” 思夏当下就火了:“那个婢女给你下药你却好吃好喝伺候着,我就是说了句话,你就要打人了?” 为人师者不精益求精,那老先生稀里糊涂能把墨汁当醋用,一天到晚扯闲天,下课了就随口一说写多少多少课业。真当他教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她越想越气:“我没让人掌他的嘴就是好的!” 张思远被她这呛人的举止气得胸腔燃烧。他捏了捏眉心,把气喘匀了,翻转麈尾,用镶着玳瑁的手柄指着她:“伸手!” 思夏老老实实将一双细白的手审了过去。随后,右手被麈尾的柄点了点,听他道:“右手还要写字捏筷子,收回去。” 思夏就收了回去。 都到这份上了,张思远还是舍不得,又问:“好好回话,这事该不该做?” 他每问一遍,思夏就头痛一分。 大约是她越来越年长,担心哪日被他叫去相看郎君从而时不时地提心吊胆。近来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让她难受。若是因相看郎君而引了旁人攻讦长公主,攻讦张思远……那就是要了她的命。 她每每想到此事就恶心,这辈子她都不想嫁人了 分卷阅读88 。 搬出去的话就不必考虑这些了,就是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地干活也比在这里轻松自在。遂冷笑:“该不该做我都做了,这会儿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她纯粹就是找打! 细长的竹质手柄,雪白柔嫩的手心,前者用力落在后者上,夹带着一股冷风,加重了手心的疼。 思夏愣是没躲,也没喊疼。对张思远来说,但凡她发个声,他不但会停,还得赶紧翻出药来给她涂。毕竟老师设戒尺也只是警戒,不是专门打人的。 张思远知道,家学里请的老师非逾即腐,她认个错也就过去了。本以为她只是玩劣尚可说教,然其非但无悔改之心,还不思进取穷横闹脾气,简直无法无天! 十下,她左手指就伸不直了。 她小心翼翼地攥住左手腕,希望那里发出的疼痛不再传递。可无济于事,方才实在太疼了,钻到心里去,连半边脸都跟着发木,头皮也跟着痛。以为挨完打就可以解脱,谁知此刻火烧火燎起来,她只觉左手要着了。 那一双嫩白的手,平时像白鸽似的飞动,今夜有一只变成了颓落的青紫色,明日这鸽子一准会变“胖”。 张思远将麈尾“啪”一声摔在案上,让人取了活血化瘀的药进来。宝绘看着思夏左手,哆嗦着揭开塞子,却被张思远夺了过去:“退下!” 屋中依旧是他二人,张思远挑了一匙药膏出来,思夏却收了左手:“不腻劳烦,我自己可以。” 张思远也不吭声,拽过她的左手,按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涂着药,看她似是受不住疼曲指,便会轻轻吹几口气。 不打她怕她无法无天,打重了又怕她记恨,太难了! “你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谌家也是诗礼人家,你真不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吗?” 她以为他会揪着整老师这事不放,谁知三两句话又戳她心窝子。挨打时都没想过掉眼泪,此刻却强忍着泪水,哽着声说:“明白。” 听到这二字,张思远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句,他就心痛了。 思夏说:“我想搬出去。” 目光晶莹,面容正经,却扎得张思远心痛。 “阿兄不必误会,这事本来就是我的不对。”说到这里,她苦笑,“我给阿兄惹了事,在这边住着心里发慌,就让我搬出去吧。” 张思远盯视她,眸中溢出了寒光:“所以,你是故意做了此事!” 第三十八章 思夏气自己清白之身却要被束在此地且误会她,张思远气她不懂规矩却非要搬出去。 当晚,两人头次没在一起用膳。 一连三日,思夏没去静风轩。张思远担忧她又闹脾气,抬腿过来看她,她就闷在床上假寐,一副不欲多言的姿态。 不光如此,素来贪嘴的她,这几日茶饭不思,情绪低落。 张思远的心情就比思夏的心情更差了。 这日太后召他入宫,除了有皇子公主在,还有太后母家的年轻郎君和娘子,更有皇后母家的年轻郎君和娘子,连朝中重臣家的儿女也叫上了。 太后明面上的意思是喜欢看见年轻人,但哪个都是心知肚明,太后这是要给这群人相看相看,若有合适的,就给赐婚。 晋阳公主许久不见张思远,此次他来,老早就让人准备好了吃食,还备好了手炉。可是张思远就准备好了一张冷脸。 他惦记着思夏的事,心里就满了。今日二十来个年轻人或是谈论诗词歌赋或是才艺展示,着实让张思远头疼。 他无趣地坐在一旁,晋阳公主搭了几次话,他都三两句话把话题按死。 晋阳公主是个什么心思,太后再清楚不过,可张思远是个什么心思,太后也清楚了。 老人家想做好事,自然不想坏了良缘。这俩人没戏。可毕竟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太后的话是改日再给相看合适的。 终于捱到出宫,张思远如蒙大赦,却不急着回府,而是拐去了一个同窗家中。 这同窗名叫秦仲舒,比张思远年长两岁,打小就聪颖,是一众同窗里的翘楚,当年科举考试,摘了那一届探花的位置。秦家本就是清贵人家,秦仲舒也得圣人赏识,虽说目前只是个从六品下的官儿,但前途无量。 彼时秦仲舒正一身燕居服饰闲在书房教小侄儿写字,听说张思远来了,不得不停了小侄儿的功课,又穿了一件圆领袍才将张思远请进来, 秦仲舒眼不笑而弯,嘴不笑而提,看上去和善得很,两人见了个礼,秦仲舒就亲自烫酒与他小酌。 秦仲舒说是小酌,张思远却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 秦仲舒蹙眉道:“慕之,饮驴才这样子吧?” 张思远手上的酒杯就“嚓”一声落在了案上。 秦仲舒笑了笑:“你也不必拉着脸,那兵部主事的事已经解决了,至于他背后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出。你就安心等着吧。” 分卷阅读89 这几日,张思远因思夏的话困扰于心,还真忘了这事。经秦仲舒一提,他这心里的火又冒了起来。 “我听那赵医正说过,让你少思多歇,如今你这病好得差不多了,可千万得仔细保养,别是又严重了。” “有劳你记挂。” 秦仲舒给他添了酒,也给自己满上,之后举杯,张思远也举了,随后饮下。 “哦对了。”秦仲舒说,“你提到的那个大财主王家,这家人不光是巴结兵部的人,还巴结工部的人,单是近来兵部和工部进到推鞠房的几个官儿,全都和王家有过往。” 张思远不禁看他一眼。 “不过,台院管的是官员,王家那边如何,不大好插手。那个兵部主事官虽不大,却牵出来不少人,前几日,御史台的推鞠房天天进人,引了台主重视,他老人家看过卷宗后,打定了主意非要把这事查明白。这案子看着就是个行贿,指不定内里是个什么样子。” “国朝官员多半如此。”张思远道,“我知水至清则无鱼。可从那位极人臣者自上而下腐烂,倒让你们这些清流受累了。” 当年中书令还在他父亲手底下任吏部侍郎时,主持文官铨选便私收贿银,彼时被长官发现躲躲闪闪,长官并无举告之意,而是耐心劝导此举不宜再犯,他面上赧然,跪地应下,日后却到圣人面前说纯安长公主的驸马权势过大会致外戚专权…… 这只是张思远听到过的,谁知那两面三刀的中书令在圣人面前诬了父亲多少事。朝官中被诬的也不在少数。 “朝廷的形势,你该知道。”秦仲舒道,“这个罪名扳不倒他。” 张思远当然不反驳这点,且是肯定了他的话:“拿这点去参他才是愚蠢。——东朝近来病了又病,一连几日的早朝也都是告假,且我问过赵聪,太子的病似是不转好反增重了。” 光是太子生病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太子成婚四年,东宫也就两个小郡主。且那太子妃自从上次小产后伤了元气,调养了大半年也不见好转,太子与她感情甚笃,为了她养好身子,也不亲近良娣等侧妃。 目前这形势,万一太子病情加重,膝下无子的他就是拱手给了旁人机会。 太子素来仁孝,又有谋略,且宗法和舆情都站在他那一旁,即便是旁人想争,也轻易不是对手。 可他身子骨不大好。他生母也有头疼的旧疾,在他刚成为太子的第二年,他生母曾因旧疾发作而时常呓语,其后更是提起利器伤过宫人,再之后便因精神异常而自戕。 即便皇帝不愿提起心爱的妃子做下这种事,又不愿世人拿此事诟病太子,是以对天下说,太子生母是因病而亡。 从小太子身强体壮,可他年岁渐长,和他生母一样的旧疾就越来越重。 皇家追求江山万代,即便太子再遵法守礼有治国之才,可年纪轻轻就有此病,且日后皇孙怕是也会病痛缠身,长此以往,那大随江山的气数便会不堪设想。 中书令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攻讦太子,怕是早已看透了圣人要易储的心思。 秦仲舒道:“中书令是要置太子于死地,扶保汉王登位,是选了汉王骄奢又贪图享乐,贵妃母家无高官。汉王登顶,中书令把控朝局,他的后半生才安稳。” “他安稳了,大部分人就不安稳了。当年慧娴大长公主待圣人如同木偶,圣人尚且能留其封号留其性命,中书令若是存了置太子于死地的心思,怕是也陪进了自己的身家。”张思远冷冷道,“他的命怎可与储君之位相比?”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的确,中书令位极人臣,以当前的朝局和太子的形势来看,要想灭了他,怕是难如登天。所以,张思远还要等待时机。 那日,两个同窗聊了许久。待张思远回了郧国公府,便有一仆僮匆匆来报,说是娘子不小心从阶上摔下来了。他刚松快的心就提了起来。 原是宝绘看思夏整日没精打采,外头是个晴天,便拉着她出屋晒太阳。思夏浑浑噩噩,脚下踩空,从阶上滑了下去。 左手上的伤还没好,腿又磕破了。 张思远过去看她时,管事婆子正端着思夏的血衣从卧房出来,他胸口便起伏得厉害了。 待宝绘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张思远推门进了她卧房,看她面色苍白,他就觉着浑身的力被一只无形的手拽走了。 那一刻,他特别想抱抱她。 今日太后召他进宫,席间是个什么样子他已经忘了,当时就一门心思地想着她。 其实,这几日他仔细想过,是不是他脑子坏掉了。他一直认为,是因对她的关怀经年累月形成了习惯,以致认可了这种为她着想是理所应当的事,直至有一股不甚明确的感受在他心里发了个芽。 他如今方知,原来辗转反侧的难捱叫做相思,驾轻就熟的关怀叫做|爱慕。不敢去敲碎那作茧自缚的陪伴,其实叫做守护;不愿去承认那画地为牢的欣赏,其实叫做偏执。 说不出思夏身上有什么闪耀的 分卷阅读90 优点,只要她人站在他面前,他便足够欢喜,不对,不站他面前,只是想上一想便足够令他神情激荡。 他,喜欢她。不是兄长待妹妹的喜欢,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 只是,这个女人还一直把他当兄长,心生恐惧担心日后会被她自以为与他白首的人嫌弃,所以要一门心思搬出去住。 她要搬出去,他就像是要失去了不得的宝贝。 思夏循着酒味疑惑地抬头,才知张思远已经进来了。她越发不想见他,腿上有伤躲不开,就靠在床头闭了目。 张思远走上前去,宝绘立马搬了张杌子来,他询问过伤势后便让她退下。 往日叫她出去她便乖觉地遵命,今日她站成了一根柱子。这几日思夏一直魂不守舍,虽没念叨过一句张思远的不好,可心里必然是不满的。 那晚上,保护清清楚楚听到了两人争执了几句。 一个要走,一个不许。 这么多年,这俩人头一次红脸。 宝绘生怕这俩人又吵起来,说到底,他二人争执,吃亏的必然是思夏。 “我说话你听不懂?”张思远声音中是明显的怒气。 宝绘当即打了个觳觫。思夏闻声睁眸,虽是不想独自面对张思远,但还是让宝绘出去了。 酒气逼近,思夏在他压下来的身影中显得有些无助。他只是给她抻了抻被子,随即又坐了回去:“腿上的伤疼得厉害吗?” “不碍事。”思夏不假思索地回。 “大约是这几日没好好用膳,身上没力气了,走路才晃晃悠悠。” 张思远看她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模样,胸腔就积了火。 强压着火,他没话找话:“今年这天怪得很,冷几日暖几日,你身上有伤,不好穿那么多衣裳,这屋子里也没火炉,冻坏了你怎么办?”张思远道,“明日让人隔了暖阁出来住着才好。” 思夏抬眸看着他,挤到嘴边的话又滚了回去。 她这不欲多言的样子真是让张思远的肝火烧得更炽,偏他还不敢发出来,而是笑着说:“我就当你同意了。” 思夏垂了眸。她明白了,张思远把她搬出的事给糊弄过去了。 “你睡着的时候,我进宫去了。太后的意思,是要给适龄的宗亲和外戚赐婚,其实啊,主要是给晋阳公主选驸马,年轻人在一块,乱哄哄过了大半天。”他笑了笑,“太后留几个人说话,我也走不开,所以这会儿才过来看你。” 思夏眼神动了动,静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说:“这是好事。有太后赐婚,荣耀无比,阿兄娶了妻,长公主和驸马地下有知,必然是高兴的。” 张思远眯了眯眼,五脏六腑的火在腾腾乱窜。 思夏想了想,唇瓣蠕动几次,到底是把心里的话再次说了出来:“既然阿兄要成婚了,我总不好再……” 张思远打断她:“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搬出去的。” 思夏眸中的光就暗了下去。 “为了这事你吃不好睡不好,还受了伤,你的双亲知道你如此,他们会心安吗?让你搬出去你就万事大吉了吗?”张思远真的把这辈子的好言好语都耗在了她身上了,“你听好了,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唯独此事,不可以!” 思夏那两行泪便从眶中溢了出来。 他的心就被这泪水打湿了,心中那条旖旎的河再次阔成了海,这次海浪滔天,冲垮了他的理智。 抬手将她揽入怀中,那熟悉的檀香气便弥漫至他的鼻底,他贪婪地嗅了嗅,只觉脑子一片白茫茫。 怀里人抽抽噎噎地哭泣,推了两三次也没推开他,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了,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揉着她的脑后:“你别多想,娶妻的事日后再说,你在这里踏踏实实住着就是了。” 第三十九章 到底是张思远惹思夏不悦,原本他不想再同冯素素击鞠了,偏是冯素素又来了郧国公府,和思夏提了一起去击鞠这事。 思夏和张思远赌气,不想与他说话,可不经她说此事,张思远已经知道了,且同意了。 十月二十那日,思夏和张思远一同去了冯家在华阴县的私宅。 冯家这处私宅内有击鞠场。因冯素素组局,邀请的全是她熟识之人或是冯时瑛熟识之人,那些都是陪衬,她专等张思远来。 今日也实在是巧,思夏看到了程弘。 程弘毕竟是京兆府人,除了张思远外,他还在长安城也有一些故友,原本他与冯时瑛不算熟识,但冯时瑛邀请的友人既与他熟识又与程弘熟识,加之众人都是行伍出身,一拍即合。 程弘也不期然地见到了思夏。不过他今日来,长了见识——因他小看了思夏。 当日在灞桥,她与绀青同着男装,不过认为她和绀青同是张思远的近侍。今日却不同,张思远和思夏并排着走,身后跟着俩侍从,给他二人拿着披风。走过人群时,张思远挡在她跟前,显然是在 分卷阅读91 护着她……生怕她的左手被碰到! 张思远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程弘,身旁有思夏,且是被他好说歹说才带过来的,这俩人一见,真让他头疼。 他闪身挡在了思夏身旁,笑问他:“回京可还习惯?” 程弘道:“一切还好。”可目光里充斥着疑惑。 “她手受伤了。”张思远道。介绍就免了,误会就误会吧。 程弘眼睛不瞎,自然看得出来,他没看出来的是,眼前这位娘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张思远如此——他可是没妻没妾又清心寡欲的人! 打开情窍了? 张思远知道思夏看程弘不顺眼,怕她更不高兴,只和程弘寒暄了两句,随后拉着她绕过人群到台上去坐。 程弘寻了个离他们不远的位子,思夏余光中能看到他,便扭着脸,可扭着脸就看不到击鞠盛况了,又将脸转过去。程弘分明在盯着她看,且是目不转睛,他看什么看?! 冯家的私宅极大,但击鞠场却不是很大,然能来这地方的人个个都是奔着看赛来的。即使场上还没开打,但是人心已经沸腾了。 张思远提着月杖上场,思夏看了会儿,耳畔塞满了叫好声和唏嘘声,甚觉无聊,站起身来,正要到外头去转转,却看到了程弘。 他是阴魂不散吗? 程弘立在她身旁,居高临下营造出让人冻冰块的气氛。 思夏不待见他,她觉着程弘是祸水。但也不能给郧国公府丢脸,僵了半晌才起立,忍着手痛又向他行了个礼。 程弘道:“当日在灞桥,某言语有失,还请娘子勿怪。” 思夏一听这话,只有心不甘情不愿赔笑的份了:“将军言重了。” 程弘解释:“郧公从没和某提到过娘子,是故,某并不知娘子。” 思夏只微微一笑。 程弘又道:“这么多年,他怎么也没……?”说完发觉自己失言了。 思夏等着他说下文,却没如愿,只能仰着脸问他:“没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怎么也没好起来。” 思夏依旧看着他,直把他看到不自在。内心一哂,上次见面,他疑她是张思远的婢女,这次见面,他竟疑她是张思远的侍妾了。 她不高兴,可她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有赵医正照看,阿郎比从前好多了,将军不必担忧。” 程弘皮笑肉不笑:“从前?娘子认识郧公多久了?” 思夏今日本就不想出门,看见程弘更加不悦,如今见他没有结束说话的意思,反而一问再问有关张思远的事,一时有些纠结了。纠结过后,她打定了主意,趁这个机会,把张思远的艰难透露给他。 她没皮没脸起来,掰着手指数了数,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有个四五六七八年了吧。” 程弘:“……” 到底是几年? 思夏继续道:“他待妾极好,还常带妾来击鞠,且是亲自教妾击鞠。哦,这么一说恐怕也不是待妾极好,譬如说,妾竟不知,他与程将军相识。他可从没和妾提起过将军,那日去灞桥,某以为他只是想散散心。” 程弘的脸像一片遇了蝗灾的庄稼,惨兮兮没了收成。随即用笑遮掩:“某是个粗人,自然不值一提。” 思夏心说:这程弘是个傻子吧?她说这句话,他就真以为张思远不拿他当回事了? 她灼灼的目光要把程弘戳两个窟窿,看了两眼后,她收起了眼中锋芒。她笑道:“将军太过自谦了,那日与将军相见后,某才听阿郎说将军骁勇,御敌立功,是个大人物。” 她小嘴巴一张一合,把这从三品将军逗了几句,又紧张兮兮地低声道:“程将军知道吗?当日阿郎从灞桥回去,路上就被人盯上了。” 程弘面色沉了沉,没有说话。 思夏又道:“妾心想着,阿郎清心寡欲,平日里也没个朋友,更没什么仇人,怎么会被人盯上?” 程弘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娘子怀疑此事因某而起?” 思夏诚恳地点点头:“将军英明。” 程弘因功被人捧着,回京后也被府上捧臭脚的仆役惯出了高高在上的得意。不成想今日却被思夏表面奉承实则兴师问罪的话弄的心堵。 他滞了半晌方道:“某与张郧公幼时相识且要好,京中也有人知晓。再者说,灞桥每日往来者众多,同行之人也不是没有。娘子怕是想多了吧。” 思夏一提嘴角:“哦哦哦,程将军这么一说,倒真是妾多想了。以前不是没有人跟着郧国公府的车,那些娘子是瞧郧公好颜色。唉,若不是他那时守孝,怕是也会闹出‘掷果盈车’的事来。” 程弘:“……” 思夏又神经起来,夸道:“不过妾要赞将军好计策。” 程弘吊起眉梢,想躲开她。 “将军能来这里可真是好,”思夏指着场上场下的人,一扬下巴,“您瞧瞧,这里人多,若是真有眼睛在,那他们怕是要瞎了,这 分卷阅读92 么多人肯定盯不过来。” “娘子慎言!”程弘要受不了她了,“某奉旨回京任职,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哪儿会有什么眼睛不眼睛的。” “那是最好。”思夏佯装踏实下来,一抚手,忘了左手上的伤还没好,疼得眉毛都跟着抖了抖,若是四下无人,她恐怕要龇牙咧嘴了。 她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放开了胡扯:“妾是个没见识的,又胆子小,平白出了这事后吓得要死,阿郎安慰某几次也跟着害怕起来。刚刚将军也看到了,他可是没敢和将军说几句话,这……这哪儿像是将军口中所说‘自幼相识且要好’的样子?” 这下,程弘的脸彻底白了。 思夏又骂他是傻子,他怕是又以为张思远不拿他当朋友了。她往人群后走,程弘跟上她。 她看了看那群人的目光全聚焦在场上,便放心地对程弘乘胜追击:“妾虽是个没见识的,但久居京城知道这里鱼龙混杂,将军为何回京,该是心知肚明。”说完又笑笑,“妾绝无挑拨之意,这些话也非家中阿郎授意,只是随口说说。将军宽宏大量,妾有得罪之处,将军也定然会宽恕妾的。” 她小嘴一嘚啵,程弘不宽恕她都显得小气。 “他非朝官,某如今也是散官……”程弘迟疑片刻,将信不信地问,“他的处境如此艰难了?” 思夏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他终于听懂了!张思远处境艰不艰难先放一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希望他多一重防备吧,更希望他先别去郧国公府!别给张思远惹事就行! 这时击鞠场上叫停,观看人员也多半后退寻找自己座位。思夏见大众的焦点散乱,便朝程弘点了个头,又迅速远离他这个傻子,回了她的位子。 场上叫停,是因冯素素那队要换人。 方才众人为张思远叫好,台上台下的女子发了疯地要加入冯素素那队,要和张思远近距离接触,却都没入冯素素的眼。 这时,程弘主动帮忙。冯素素并不知他身手如何,但看他生的膀直挺拔,似乎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便请他上场了。 程弘是武官出身,骑术定然是上乘的,圣旨曾叫军中练击鞠,他自然不会差。 思夏开始为自己捏汗了,他别把她刚说的话拿去问张思远。 身边或欢呼或惊喜或唏嘘的声音又炸开了锅,她前边占了一排人,看不到了。 台下站着的宝绘和绀青一扭头,也看不到思夏,就着急忙慌地往上钻,看到她右手护着左手也在往外挤。 宝绘看她右手冻得青紫,抖开披风给她系上:“今日没带手炉,娘子赶紧披好了,免得着凉。” 思夏看着那边的几堵人墙,观看的兴趣就降到了没有,拉上宝绘道:“我们去外头走走。” 绀青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出去转转。” “那外头……” 思夏驻足:“我还能跑了?” 绀青一脸菜色:“婢子没这意思。” “你留下等阿兄吧。” 绀青依旧不放心,叫了两个随从,嘱咐他们小心跟着,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思夏和宝绘朝西走,能见土路两侧枯黄的草丛,风乍起,黄草折腰,风过后,复又弹起,远处青山不老,松柏如被,能见隐藏其间的房屋檐角,不时有飞鸟掠出,直冲苍苍云霄。 思夏拣了把干草,找了个日光充足的地方坐下,笑嘻嘻地朝宝绘道:“还记不记得小时候?” “娘子已及笄了,怎么老想着以前?”宝绘嘴里唠叨,但还是跟着她坐下来,和她背对背靠着。 幼时,思夏在太原,谌松观常忙,家里就宝绘陪着她。思夏从未见过母亲,对乳母也没印象了,初见宝绘时的情形也忘了,唯独对两人在院中晒太阳记得深刻。 “我有时候会想起阿爷。你知道吗?我特别想在梦里见一见他,可他一直不出来见我。”思夏颓然地说,“来长安十年了,我只是在大慈恩寺拜见他老人家的牌位,却没扫过一次墓。你说,他是不是在怪我?” 宝绘忙劝道:“娘子身在长安,一次也没短过供奉,这已经很好了。” 这么一说,思夏释然了几分,闭上眼睛,感受着初冬的阳光。即便是冷天气,有日光照耀时,也是温柔的。 不多时,“叭”的一声,有东西在她二人身旁落下。思夏骤然睁眼,随后跳了起来—— 第四十章 天空上陡然砸下一支箭来就足够思夏惊呼了,偏偏箭上头串着一只雁,它扑棱着、挣扎着,伤口的血溅在了她的披风上。 思夏腿上有伤,这陡然一动,差点龇牙咧嘴。 宝绘挡在她跟前,就要拉她往回走。 “是有人猎雁,雁在此,想必猎者就要来了。”思夏皱着眉头,今日出门不顺,好好的披风沾了血,真是晦气!稍后定要向那猎雁人索赔。 张家的随从奔上前来,见思夏 分卷阅读93 无事才放了心,其中一人请她尽快回到冯家的宅子,免得张思远担心,他们留下来索赔就好了。 正说着,便听马蹄声传来,打头的是两个年轻郎君,其后跟着四个人,均是背着箭囊,一直在向四周看。 应该在找那只雁。 领头的二人握着缰绳下马,浅绯袍朝身后的人问:“有没有看到?” 肯定没有。雁在思夏身后。 一人率先走向思夏,仔细看了看她,竟是女郎。 思夏看着他二人,一个着青色圆领袍,一个着扉色圆领袍,腕上有臂鞲,腰间系的是蹀躞带,看上去,年龄也就二十岁出头。再看他们用的箭,该是哪家官宦的郎君。 “这位……小娘子。”青袍问,“可见过一只雁?” “见到了。”思夏实话实说。 雁已受伤落地,应该就在这周围,浅绯袍猜到是她二人动了手脚,可还是碍着面子问:“可否告知某,雁在何处?” “告知可以,”思夏抬手一拦,“不过郎君的雁溅了某一身血,得赔钱。”说着,还指了指披风上的血。 青袍不愿与她纠缠,但也不想吃亏,转头朝绯袍道:“五郎,你的雁,溅了人家小娘子一身血,去赔钱。” 绯袍的面容清冷,问思夏:“多少钱?” 思夏问:“敢问郎君,雁值多少钱?” 这时天空有一只雁徘徊,叫个不停。 绯袍纯粹是猎着玩的,就图个开心,管它几个钱。他看着思夏,模样生得好,尤其一双鹿目,将天边的黄昏尽数装了进去,嵌在一张小脸上,如两个小太阳。 然后他拧眉了。 “五郎别听她说了,她这是想诓你的雁。”青袍道。 深绯袍并未说话。 思夏脸色微微泛红,她怎么可能想诓一个陌生男子的雁?刚要解释,就听到浅绯袍贱兮兮问:“小娘子想要这雁吗?” 思夏刚被这雁吓了一跳,这会儿又听着头上雁鸣,其声戚哀,听得她心惊。在太原时,谌松观带她去郊外撒欢,彼时正值晚秋,有鸿雁南飞,其中一只雁忽地落地而亡,而另一只徘徊几次竟也触地而死了。 小小年纪的她拉着宝绘去拾雁,要烤要蒸要炖,谌松观却抱起思夏来,“念念,好孩子,我们不吃它们好不好?”思夏不依不饶,不情愿地看着阿爷吩咐人将两雁葬了。长大后方知,阿爷是感动于两雁不离不弃的情感。 今日,她只是不想再看到两只雁一同死了。 青袍嘿嘿一笑,朝绯袍道:“五郎,你既不想赔她买披风的钱,干脆就把这雁给她吧。” 绯袍露出“你有病吧”的表情。 思夏赶紧解释:“某绝不敢夺人所爱,只是不想衣裳白白受损,某……想用郎君赔某衣裳的钱,买这雁的性命。” 绯袍依然没说话。 思夏就当他默许了,示意宝绘将雁捧出来,续道:“箭是郎君的,某不会拔箭,所以这雁也一并给郎君。” 她不想要雁,快离她远点儿。 这下,青袍和绯袍,以及那四个随从大眼瞪小眼,这位娘子也太会做事了,她轻轻松松一句话,这群猎雁人白忙活了,还得给雁拔箭。这脆弱易碎的生命,拔箭后直接放了这雁指定死掉,是以,他们还要给雁治伤。 此时日光摇落,大片大片的赤色与橙色交织,将枯草染深了,也在绯袍脸上楔了一片金色。 绯袍并不接雁,后面跟着的人也不敢上前接。 思夏不管他同不同意,向宝绘递了个眼色,然后绯袍怀里就多了一只雁。 青袍盯着她道:“哪家的小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吗?一会儿让赔钱,一会儿又说拿雁相抵,给了你雁,反倒又让我们给雁治伤。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他抬了抬手,他们的随从就将她二人围住了。 张家的随从也不甘示弱,可毕竟人少,且手上连个家伙式都没有,感觉无法对抗这么多人以及许多张弓并许多羽箭。 思夏可不想惹事,便道:“某不要钱了,雁和箭也都给了郎君,救或不救由郎君定。” 绯袍其实是有些难堪的,将雁给了一旁的随从,说了句:“天要黑了,回吧。” 青袍觉着逗弄这俩人实在有意思,此刻怎么乐意就此放手。 “两位官人请放行吧,”宝绘说,“我家娘子是……”还没说出来,被思夏撞了胳膊肘,闭上了嘴。 “正好,某想知道娘子是哪家的?”浅绯袍笑道,“五郎,你发发善心,让她蹭马,把她送回去吧。” 思夏鄙夷他这低级的逗弄。 绯袍忍无可忍,朝思夏道:“雁,某会放的,也请娘子不要再记着披风一事。” 言下之意,他就不陪思夏买披风的钱了。 他们正要离去,便听见嘚嘚马蹄声传来。 张思远是头次和程弘击鞠,打得算是酣畅淋漓,今日打了平局,双方的心情还算不错。 然而,张思远的 分卷阅读94 目光逡巡在台上看了几遍也没见到思夏的人,心就碎成了八瓣,当即就出来寻人了。 绀青看到思夏,恨不得当场跪到她跟前叫小祖宗,没看到方才张思远极力克制的封魔样子吧,也真是跟着他的两人无能,就不会一人先回来报信? 张思远于思夏面前勒马,由于骑得太快,骤然勒马,马前蹄高抬,再落下时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 他跳下马来,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思夏,见她无事才松了口气。回首看着一旁的几个男子,再看看思夏紧张兮兮的模样,目光中的冷意似是给这初冬上了一层霜。 好巧不巧,他认识绯袍。 这位绯袍是四品折冲府都尉,叫廖以煦,字明昀,行五。是冯时瑛的挚友。 廖家都是文官,到廖以煦这里,十二岁靠祖荫得了千牛背身,后来又去陇右,还打过土蕃,去年调到京畿任折冲都尉。他二十多岁得此职,还是有些本事的。 廖以煦就觉着那青袍爱说嘴的习惯是毛病,遇见什么人都得逗上两句,如今好了,祸从口出,得罪人了! 他上前一步,给张思远见了个礼:“张郧公!” 张思远回了个礼,然后,那眼睛里蹦出来的光像是要吃了廖以煦一样。 旁边的青袍以为听错了,赶紧叉手行了个礼后,笑呵呵地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还保证会把那只雁的伤给治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张思远扫了思夏一眼,垂着头,一副要死不活地样子,再看看廖以煦,神形俊朗,气质卓然。 他觉着一股酸味刺了鼻子,直冲了他天灵盖。 当晚回去后,他在书房闷了一个时辰,揉皱了一沓子平整的纸,之后便风风火火地奔了晴芳院,再之后,责了那两个随从二十杖,还让宝绘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 思夏两手搅在一起,不知所措。 张思远冷着脸道:“我问你几句话。” 思夏讷讷地点了个头。 “我给了你一册《仪礼》,你看完了吗?” “……是。”思夏答得心虚。 她既然看完了,便是知道雁是忠贞之鸟了。张思远的肺有点儿疼。 他吩咐外头的人都散了,不许靠近屋子,然后,起身把门关紧了,再一回首,他诧异了,思夏竟然跪了下来。 那一刻,他的心有乱得很。 稳了稳心神,他说:“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敢给阿兄丢脸。阿兄提到《仪礼》,应该是想说《仪礼·士昏礼》中的‘纳吉用雁,如纳采礼’。确实是我的披风染了血,又想救救那只雁,没有别的心思。” 张思远看她说这话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心里稍微痛快点:“以前带你去骑射过,你肯定知道飞禽比走兽难猎,飞雁又是飞禽中难猎之鸟。这时又是初冬,少见飞雁,一只雁砸下来,你应该能想到猎者不是普通人,当着好几个陌生男子理论一只雁,成何体统。”看她垂下头,曲指扣案提醒道,“好好回话!” 思夏瘪了瘪嘴,抬头道:“这披风就穿了这一次,溅了血,太可惜。我是真的想让他赔钱的……实在是……” “实在是那只雁太让你揪心了。”张思远替她说。 “……是。” “是什么是?”张思远冷着声音道,“你还有理了?” 思夏木着脸摇头。 “你在家里随意一些无妨,可你在外面怎么不懂得保护自己,一件衣裳重要还是自己安全重要?”万一被那些人给……他实在不敢往下想了! “雁是个好东西,既是婚礼所用之物,但也代表着仁心。”她顿了顿,看他没什么怒色,这才继续,“我听说雁阵之中,会有老弱病残之辈,但身强体壮的雁会为它们捕食,照顾它们。我既可怜那只头顶飞的雁,也有仁心要救地上受伤的雁。不是常说‘乌鸦反哺’吗?飞禽给的启示值得我们学习,我有仁心,到哪里应该都……” “巧言令色!”张思远漠然打断她。 思夏用手摸摸膝盖,已经跪麻了。真不幸,她生得太嫩,不是皮糙肉厚的主儿。 “我知道错了,不该和他们拌嘴引了误会,又差点让自己陷于危机之中。我让阿兄担心了,是我的不对,不干那些人的事,阿兄别罚他们了。” “你想要索赔没错,人家也有意赔你。你倒好,为了一只雁说仁心……”他想跟她再扯几句道理,说着说着就不悦起来,冷嘲热讽道,“庙里有屈死的鬼,刀下有斩错的忠义身,怎么没见你替他们说一句公道话?” 思夏可太冤枉了,她就是个小娘子,怎么管庙里屈死的鬼,刀下错斩的忠义身?一只雁砸下来,当时吓得不行,又想到和阿爷的往事,于是心疼得不行,是真想救救那只雁。这事她没当回事,转头就忘了,因为没放在心上,所以也没和他说。 可她太丢脸了!在外人面前“不矜持”,在兄长面前“不懂事”。 她丧着一张脸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刻我这当局者才清了, 分卷阅读95 是我错了。” 她想起这屋子里有麈尾,就自行起身去取。她腿上的伤原本就没好,这一跪,又跪麻了,走路十分不利索。她将麈尾捧过来,又跪着举过头顶:“阿兄饶了他们吧,罚我一个就是了。” 这一副请罪的姿态做得妥帖又心酸。 张思远再也看不下去,他起身,将麈尾掷在案上,又将思夏扶起来,又说:“饶他们可以,不过你要切记,以后行事要小心。” “我记住了。” 然后她因腿麻而站不稳。 张思远就势拉住她,往怀里一兜,随即,又弯身抄起了她,思夏惊恐地睁大眼睛,他却说:“腿上的伤还没好,别逞强!” 第四十一章 大随天胜十六年的上元节很快就要到了。 正月初十这日,冯素素又往郧国公府跑了一趟。她想在上元节那晚约思夏出门观灯。 她听思夏说,如果没有意外,张思远会带她出去夜游,她还听思夏说过,张思远不许她随意出门,除非他带着。 如果她能成功约到思夏,那么她就可以和张思远一起逛上元夜了。 国朝宵禁严苛,但是正月十四至十六的夜晚,长安城会解除宵禁,百姓可在城内各坊之间自由活动。 每年只有上元节会解除宵禁,冯素素要抓住这个机会。 虽说张思远说过不限思夏的自由,可上元夜出门的事,思夏不敢做主,去问张思远的意思。 他深感可惜,因他也没和思夏一起逛过几次上元夜。 今年思夏被人约了,而他也被程弘约了,这糟心的事,让他心里酸酸的。可看思夏兴致高,他就只是嘱咐她小心的份了。 思夏一听他不去,忙道:“自元日起,阿兄和程将军见过数次了,上元夜陪我一次不行吗?” 她这个大傻子,看不出来他喜欢她就算了,还做这种过分事让他添堵! 他毫不客气地下她的面子:“你不是有人陪了?整日里在我面前念叨她,终于等到了上元夜,你和她一起去吧!” 冯素素又打错了主意,一时有些失落。可她不敢爽思夏的约,怕她气恼不理她了,那她就更不容易见到张思远了,想到这里,她又打起了精神。 正月十五这日,申时刚过,思夏换了一身男装就要和冯素素出门。临走时,张思远嘱咐她别玩疯了,子时前务必回来。 好歹让冯素素见到了他的脸,心里高兴,便和他多少两句话:“张郧公放心吧,子时前我一定把她送回来。” 张思远僵笑:“那就多谢娘子了。” 冯素素也回之一笑:“不必客气!” 她心里又吃了蜜,脸上也笑开了花,本就生得夺人眼球,这一乐就更美了。 在冯家的马车上,思夏推她一把:“你傻乐什么呢?” 冯素素拍拍小脸,镇定下来:“我当然是乐你有个好兄长啊!” “好像令兄不好似的。” 冯素素白她一眼:“家兄当然也好了!”转而挑起车帘,打个岔结束这尴尬局面,“你快看!” 思夏也挑帘,向外看去,上元节的热闹扑面而来。 其实早在前两日,长安城大街小巷就已挂上了各式花灯,诸如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和攒星阁等,灯形繁多,精妙无比,齐齐亮起,将夜照得如同白昼。 国朝百姓庆上元佳节时,宫里也会有灯会。宫中各殿的蜡烛连绵不绝,更有能工巧匠造灯楼。灯楼高一百五十尺,其上悬挂珠宝金银,灯楼亮起时,可与月色争夺光辉。 除此之外,皇城西侧的安福门外还有灯轮,灯轮高二十丈,衣锦绮,饰金玉,其上燃放五万盏灯,堪比火树银花。灯轮之下,会有衣罗绮、曳锦绣的宫女和万千妇人踏歌。 今日冯素素出门,带了三个随从,一个墨玉,两个会功夫的男家丁。思夏带了宝绘一个,张思远不放心,又让杨璋选了两个人陪着。 街上车水马龙,思夏与冯素素先去安福门看灯轮,灯火照耀之下,歌声此起彼伏。思夏挤入人群之中,看看灯轮下的仕女,一个赛一个的衣着艳丽,她们施粉敷面,一应钗戴价值数万钱。 国朝女人,太能花钱了。 思夏看着她们挂了一身的鸡零狗碎,替她们感到疲累的同时又觉着自己今日出门颇为寒酸,她连幞头都没戴,就用根银簪将头发箍住了。 在灯轮下玩儿了半个时辰,冯素素说她饿了,要拉着思夏去吃东西。萧记的馄饨,盛记的炙羊肉,古记的切鲙……她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撩起了思夏的馋,她也饿了。 张思远不吃荤,思夏一个人吃荤也吃不出味道来,平日又鲜少外出,却是错过了不少美味、今日有冯素素作伴,她乐得自在:“我们去吃切鲙吧?” 古记切鲙店在东市,几人上车,向东市而去,至东市西门,思夏和冯素素下车,再一次融入人流之中。 有孩 分卷阅读96 童坐于大人肩上看灯的,有踮脚扒住身前人又警告身后人不要往前挤的,还有闪身躲避拉车小驴口中嚼食干草喷出沫子的……东市的井字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冯素素拉紧思夏,又朝身后人道:“若是走散了,就去古记切鲙店找。” 几人挤着挤着终于到了古记切鲙店,店内食客众多,男子不戴幞头便饰簪,女子不着男装便戴帷帽,个个人模狗样,但在吃面前纷纷卸下伪装,吃出了野蛮架势。 思夏与冯素素选了雅间落座,随后有博士端进满满两碟切鲙来,因为天冷,而雅间内有火炉,刚端上来的切鲙上有冷气散出,让红肉绿菜有了仙风道骨的味道。 所谓切鲙,是钓上河鱼再切片后生食。 思夏夹起一片放入口中,鲜嫩无比,再吃一口,口舌生津。 她和宝绘一案,冯素素和墨玉一案,其他的侍从在外间烫酒喝。雅间内的人正吃得憨时,忽然听到外头有嘈杂之声。 思夏从狂吃中抬头,掏帕子擦了擦嘴,目光望向门缝处。 这时门被打开,冯家的随从进来,一施礼,朝冯素素禀道:“小娘子,外头有个醉汉闹事,店家在赶人。” 冯素素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她“哦”完之后,外头的吵闹声就膨胀了。 冯家两个侍从警觉起来,到门外去守着,免得屋里的人受惊。 醉汉稀里糊涂地惹了刚至店中的客人,客人的随从就将醉汉打了一顿,随从没得到主人喊停的命令,连案都掀翻了,惊了堂中其他食客。 思夏从里头听着,外头有碗碟碎裂之声,随后又听到一句:“睁开狗眼看看,连老子都敢惹,快把他给我捆了。” 店内生意尽毁,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忙劝和,却无济于事。 “外头是什么人?”冯素素问。 冯家侍从摇头。 虽是暂弛宵禁,但以前百姓游街观灯时有踩踏事件发生,所以金吾应该不会放松,武侯铺一定有人在。 思夏想着让武侯尽快过来,把这群人带走,她还能多吃两口切鲙。 她想得不错。外头有武侯立马杀气腾腾赶了过来,刚要发威时,却立马软了。其中一个上前去,恭恭敬敬朝贵客行了个叉手礼:“肖郎君。” 屋内冯素素眉头一皱,难怪她刚刚听着那个人的声音耳熟,再一听称呼,外头那个人必定是肖崇了。 思夏不甚明了,问道:“你认识?” 冯素素满脸不屑:“一个仗着自家父亲在中书省任职的纨绔。” 思夏郁闷地“哦”了一声。是谁她也不认识! 这时又听外头武侯道:“送万年县狱。” 一声令下,那个醉酒之人还在发疯,却已经被几个武侯三下五除二拖走了。 肖崇扫了兴,要选雅间吃切鲙。店主看着碎掉的碟碗,要索赔,却不敢,只能自认倒霉,又亲自领着他到安静地方。走着走着看到了挡道的冯家侍从。 店主对所到之人皆是客客气气,刚要说让一让,肖崇的侍从却叫道:“赶紧滚开!” 这还不算,肖崇非要入冯素素和思夏的这间屋。 店主一脸晦气,生怕再惹他不快,便拉着老脸朝冯家侍从说好话,希望里头的人能让一让。 冯素素道:“让他进来说话。” 思夏看她两眼发红,自知劝不住了,即便劝得住,肖崇那头也得硬闯。她一脸忧郁,今日本想出来吃吃逛逛,不想却遇见了这事,真闹心。 肖崇正在气头上,一听里头是个甜甜的女音,心里痒痒的,大喇喇挑帘进去。看到其中两人十分面熟,诶,在哪儿见过她们? “既然进来了,”冯素素将剩下的残羹推了推,“喏,吃吧!” 冯家侍从一阵蔑笑。 肖崇面上的跋扈劲儿褪了褪,他想起来了,其中一个是左羽林军大将军冯扬志的小女儿。从前击鞠的时候见过她,当时挑逗她不成被揍了。 可他今日又碰上了令他糟心的源头。 肖崇看冯素素明摆着是在羞辱他,气不打一处来。气了两下,却是转身走了,到底是担心大过节的被揍。 就连店家也跟着狐疑了。不过肖崇走了好,店主心下欢喜,为此赠了冯素素两碗上元节必不可少的肉粥表示感谢。 思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有事。 几人吃饱喝足后出了古记切鲙店,一路向西行走找马车,待出了东市西门,人流骤增,思夏和他们挤散了,就连宝绘也不见了。 她叫了几声,可她的声音如混入沙漠中的一粒尘埃,随着人挤人消失在上元节的喜庆之中。 思夏挤在人群之中浑身不得劲儿,离分开之地越来越远,待她有了喘息之机,回头张望,却是一个一个的人头和一盏一盏的花灯,哪还有她熟悉的面孔? 再扭头,她被几个头戴面具的傩舞人唬了一跳,面具狰狞,她没反应过来时险些跌进街旁 分卷阅读97 的沟渠里。 她刚站稳,那几个头戴面具的傩舞人靠近了她。起初思夏还以为这几个人图热闹,便笑着祝福:“上元安康。” 笑着笑着她觉着不对劲了,因为他们将她围了起来。思夏依旧笑,手却在行动,终于摸到了荷包,在里面掏钱,也不管是多少了,扬手朝外一撒,人群便乱了。 为了抢钱,他们不管不顾,几个戴面具的傩舞人被巨大的人流冲撞,站立不稳,其中一个朝思夏扑来。 面容太丑,思夏往旁边一躲,转身就要撒腿跑……跑不了,四周全是人墙,她只能见缝插针往人群里挤,先躲开他们才好。 一准儿是冯素素惹恼了肖崇,刚刚在古记切鲙店时,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必是去想法子要泄愤了。今晚人多,难免有个磕磕碰碰,报复了冯素素也不会怪到他头上。 思夏挤着挤着也不知挤到哪儿了,头顶是花灯,又有彩旗,时不时冒出人来,却是从高处往下看热闹的,耳畔除了喧嚣声,还能听到丝竹之乐,一听就是教坊带起来的《落梅》,这已成了妇孺皆知的曲子。 她拉住一个仕女问:“叨扰娘子,某观灯观得眼花缭乱了,请问这是何处?” 那仕女如实告知,思夏才知她到了宣阳坊和平康坊之间的大街上。 既然到了此处,她便去程家找张思远吧。思夏想着,阿兄说他今晚和程弘下棋,不去观灯挨挤。 打定了主意就走。凭着张思远告知的地方,程家在宣阳坊东北向第三街……具体是哪里,思夏记不清了,去了再打听吧。 她到了第三街便东看西看,慢慢寻找。也是奇了,这条街虽有灯烛,但人很少。她继续走,蓦地心慌起来,因为她发现了身前有多余的人影,她走走停停,多余的人影也走走停停。 她脊背生凉,就要找个陌生人说两句话打岔时,却被捂住了嘴。 一只臭手,又粗又糙,还带着土渣子,拇指上还戴着扳指,硌得她脸疼。她仔细看了看,这几个人头上幞头和身上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竟然是乞儿。 这应该就不是魏勇的人了。她在人群中挤了半天,即便他跟着人,也得挤散了。 她被捂着嘴,叫不出声,偶尔有几个路人,也全都沉浸在自己的喜庆之中,根本看不到她的困难。 之后,她感觉脊背上有一把刀抵着,嘴得到了放松,再之后,听到他们的威胁,“别出声,否则今夜你就死了!” 思夏又急又怕,但只能乖乖闭嘴随着他们向南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直至到一处僻静之地他们才肯停。思夏还没闹明白这是何地,就被捂她嘴的那个人用力一甩。她“嘭”地磕在墙上,左肩疼,疼到头晕眼花。 不对不对,这群乞儿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他们吃饱了撑得慌吗?那个捂她嘴的人手上有扳指,乞儿怎会戴这东西,那是射箭所用。 她只觉脖颈处盘着一条大蛇,越勒越紧,她快要被憋死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头儿,”其中一个男人涎着脸道,“这小娘子的皮相……啧,好!好!” 那个捂她嘴的人看她一眼,思夏打了个寒战。 涎着脸的男人继续道:“头儿,反正也没人看见,今日是上元节的正日子,让兄弟舒坦舒坦,做完了将她送去地下。” 思夏在剧痛中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她咬着牙站直了,要贿赂他们,“钱,阁下一定想要钱,这里是钱。”说着就用右手翻出荷包,可他们并不接。 她为了拖延时间,竟是将铜钱一个一个倒出来。左肩疼,左手接不住,铜钱全倒在了地上,有几个还滚到了那几个人的脚下。 那群人似乎在看她表演。思夏倒完了,他们居然发出了一阵淫|笑。 完了,跑也跑不了,喊人也没人,她今晚要死在这里吗? 如果她死了,张思远怎么办?阿兄—— 宣阳坊程家宅子里,张思远刚落下一颗棋子。这时绀青急急进来,凑他耳畔将思夏不见的事告知他,他愕然看向她,眸中有火焰升腾。 他连个道别的话也没和程弘说,起身就往外走,看见那个回来报信的人便气上加气,语气冷硬道:“她若出事,你们就别活了!” 第四十二章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思夏跌进了害怕的漩涡之中。 她极力暗劝自己冷静,可她冷静不了,她已经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想着想着,张思远的一句话闪过脑海—— “一件衣裳重要还是自己安全重要?” 对,安全重要。她要保命,脸面就不重要了! 他们人多,力气又大,她只能想法子智取。 她要哭了,抽出帕子在眼角拭了拭。连她自己都觉着奇怪,为何没有眼泪?她平时挺能哭的!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装也得装像了:“婢子身无所长,但是自认会伺候人,今晚就伺候三位,千万别杀婢子,否则以我家小娘子的脾 分卷阅读98 气,她一定会找诸位麻烦的。京城谁人不知,冯家小娘子是出了名的骄横……” 那个涎着脸的男子皱了皱眉,打断她:“诶,你不是张家的婢女?” 还真不是,她是郧国公府的人。 可思夏听出了他们是在找张思远的茬儿! “抓错了?”那人看了看她,继续疑惑。 “怎会抓错?”一个浑身补丁的人说,“在辋川的击鞠场见过她。” 思夏心中陡然一惊,这几个人到底是谁的人? 她赶紧解释:“婢子以前随我家小娘子去过击鞠场……辋川,是什么人家开的来着?婢子忘了……反正很大。我家小娘子就喜欢击鞠,她和击鞠场的徐郎君很要好。” “他娘的,真抓错了。”涎着脸的男子骂了一句,转而又道,“我就说不可能这么巧,他人在程……怎么会在这碰见他的人?”他今日被拉出来干活儿,心里不痛快,这会儿认怂认得快,“头儿,这冯家……咱们得罪不起。” 一身补丁的人满脸糟心:“张家也得罪不起!脸都让她看去了,不管是谁,送她去地下。” 行,思夏知道了。刚刚纯属她自己不小心碰到了这三人,其实他们是盯着张思远的,又或许也是盯着程弘的,她毕竟是在程家附近被抓的。 “我什么都没看见。”思夏祈求道,“千万别杀我。”她说着就将头上银簪卸下来,长发随即散落,希望这样能让他们心软。只要不杀她,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得亏今日出门戴了银簪,如果戴金钗,她想撒谎都不行,哪家的婢女有钱戴金簪? 那个涎着脸的男子一见思夏的模样,果然把持不住了,舌头舔了舔嘴唇,又嬉皮笑脸地朝头领道:“头儿,就这样把她送去地下,咱们就不随意了,今夜,就让我……?” 思夏紧张中还在纳闷,这是什么黑话?难道去地下不是死? 补丁阻拦他,还推搡了他一把:“你想死吗?今晚金吾松懈,但也不是没人,一会儿巡街的武侯过来,谁也别想跑!” 涎着脸的男子嫌他烦,也推了他一把:“你他娘的充什么老大?老大在这儿呢!”他指了指头领,“只要头儿说不做,我就不做!” 思夏就祈祷这俩人赶紧打起来,兴许她还能瞅准时机逃跑。快点打架吧! “够了!”头领一跺脚,“为一个女人,兄弟之间大打出手了?” 两人这才停下来。 思夏心说:完了。她此刻真想死了。 头领难做,但每日辛苦也是为了金钱和女人,反正这里无人,让兄弟做一次解馋吧。 于是他让补丁去街口盯着,他也朝另一个街口而去。同时又扔下一句:“把她嘴堵上,免得招人来。”随后又嘱咐道,“利索点儿,别再把腰再弄坏了,要不没人扶你!” 涎着脸的男人很是得意,“哎”了一声,就搓了搓手,看他们走远了,便迫不及待地朝思夏扑去。 思夏一躲,他懵懵地撞在了墙上。她也不敢大声叫,生怕被打晕,打晕就更不能跑了,便低声道:“婢子有帕子,婢子自己堵嘴。”说着就把帕子抖开了。 她两眼余光扫着街角,见那两人走远了,再看眼前人,又怕又气又急又羞,喉头一酸,真的落泪了。 男子看她这模样,脑子胀了胀,她哭起来竟然更美了。他的手不由自主伸过去,“呦,怎么哭了?怕疼吗?” 思夏再躲就是拒绝了,顺势将帕子递过去,吸了吸鼻子:“这帕子给郎君了,小人可是第一次送男子物件。” 男子一听“郎君”二字,突然很感动,他这条贱命,却有女人如此称呼他,再一咂摸,他明白了,他今晚遇见个雏儿。他精神头上来了,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帕子,布料好,真舒服,还没做,这小娘子就已经让他舒服了。 思夏看他眼睛里蹿火,脑子转得飞快,故意装可怜,“可、可这帕子给了郎君,婢子拿什么堵嘴?” 男人一怔。 “不堵嘴也行,婢子绝不叫,不过郎君容婢子缓缓……缓缓。” “害羞了?”男人笑出了声。 “不许出声哦。”思夏抬手比了个“嘘”的姿势。 男人立马噤声,对,要噤声,不能招人来。这小娘子竟然为他着想,他觉着她有意思极了。 思夏攥了攥拳,方知手指发颤,但她还是抬了手,示意他近前来,男人看她主动,嘴角一咧,高兴得要上天,单是她这一个举动,他已经快被她迷晕了,赶忙凑了过去,嘻笑道:“我来了。” 思夏再次抬手示意他噤声,男人傻了,自己抬手捂住了嘴。 思夏又笑了笑,请他再让自己缓缓。 漂亮,实在漂亮,以致男人有了点怜香惜玉的动作,点头道:“好,你缓缓。” 思夏依然在笑,她能想象自己的笑容有多丑,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再缓就是故意拖延了。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抬手给他解扣子,他着急,三两下把 分卷阅读99 外头罩着的破烂儿脱了,露出了一身完整的中单。 果然不是乞儿! 思夏稳住心神,又道:“郎君转过去,婢子脱衣服。” 这次男人并不照做。 “婢子害羞,一会儿怕是不好做了。”她说完这话,瞬间起了一身寒栗子。 反正她跑不了,男人便不情愿地背过身去,还催促她:“你快些!” 思夏一边想着怎么弄死他一边抖着手解扣子,她怕极了,以致解一颗扣子用尽了脱衣服的时间。 男人等不及了,霍然转身,思夏唬了一跳,却硬拉起自己的笑容,不等他扑上来,怕他动了而她没有了反抗之机。 她率先上前,抬手摸上了他的脸。 男人愣了,眼珠子全定在她的容貌上,感受着她柔软小手的抚摸。 思夏摸上他的嘴,随后慢慢游移至他喉结处,还朝他撒娇:“郎君闭眼。” 男人知道下一步是烂大街的招式——亲吻,这是男人常对女人用的招式。不过他被思夏撩得兴致高,便闭上了眼,等着她的主动。 思夏的手回到了他的唇畔,又提醒他闭眼,男人却睁开了眼,吓了她一愣,眼神随之沉了下来。男人看她似是生气了,连忙又闭上了眼。 不能再等了,思夏眼神发狠,一手捂紧他的嘴,一手握着银簪就朝他喉管刺去—— 她能听见簪子刺入皮肤的声音,有血迸出,她也不敢躲,愣是结结实实地接了半脸。 男人惊疑地睁眼,抬手要掐她脖子,手却不受用了。 思夏几乎拼尽了力气,一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一手将银簪往他脖子里送了送。终于等到他身子变软,却是向后倒去。她赶紧抱住他,又往自己身上拉,做出一番亲近举动,以免街角两人看到不对劲的地方。 她怕他不死,又用力握着银簪转了个圈,直到他没了呼吸才把银簪拔|出来。男人的血再次溅了她一脸,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恐。她夺过帕子,擦干净脸和簪子后,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想着怎么逃。 前后都有人,她要怎么跑?翻墙更不行,又高又厚,她爬不上去,即便爬上去,被发现的可能性更大。 思夏稳了稳心神,在男人身上摸了摸,就一把匕首,怎么也没个折叠弩之类的东西?匕首也比她一根弯掉的银簪强,先把匕首塞到袖管里。 她迅速趟地上打了个滚,又将自己衣服弄得凌乱,还把头发再弄乱蓬了,盖住脸上没擦干净的血迹。 随后她用帕子兜了土,站起身来,贴着墙壁走,到前面的路口去找补丁。 只能去找补丁,那个头领手上戴着扳指,能射箭的人力气大,她刚刚已经体会到了,现在左肩还疼。补丁定然比那个头领弱一些,不然他就是头领了。 走到街角,思夏果然看到了补丁,昏昧的月光下,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像一把锈掉的菜刀。 生锈菜刀看到她时,愣了。 思夏一脸气恼:“他腰坏了,却在那边趴着骂我没用。依我看,他才是没用的。”她说瞎话上瘾了,“不如,我跟你吧?” 补丁脸上写满对他兄弟的鄙夷。 思夏一笑:“走吧,找个干净的地方做。”说罢就轻轻松松地绕过了他。 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看他还没反应,她又正经走了两步,两步之后她就像兔子一样蹿出去了。 她向北蹿,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累了。张思远曾经取笑她腿短,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腿短,恨不得一步就跑回郧国公府。 补丁当然在追,思夏听着步子越来越近,骤然停下,攥着帕子一角就把土撒出去了,应该是迷到了他的眼,因为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散了,还听到他“呸呸”个没完,呸完之后是脏话,“他娘的!他娘的!老子的眼睛!” 思夏又继续跑,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她跌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她神情紧张,被捉住之后指定得死,两手的指甲快要掐进那个人的肉里了,还要咬人…… 虽说天上有月亮,街上尽是灯笼,可她散着头发,从黑街里蹿出来,又是一副癫狂之举,难免会吓到人。 被她掐的人疼到攒眉,还低叫了一声,用力反转双手,从她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又迅速捏住她的双肩防止她咬人。 一看她脸上有血痕,先是吓了一颤,细看之下她没有受伤,力气也大,必然没有受伤了,那么她脸上的血就不是她的了。诶,这人有些眼熟,他在哪儿见过来着? 随后他眸光一绽:“你、你不是张……?” 一旁的冯时瑛惊魂未定,走过去,皱着眉问:“大过节的真见鬼了?”他看清思夏时惊上加惊,看清她这副样子时,语气冲了,“你不是和小雅在一起吗?小雅呢?” 思夏嘴角颤抖起来,用力抓人的手一松,一步步后退,背抵墙面,哆嗦了两下。 冯时瑛心里只关心冯素素,哪还能顾及思夏的害怕,凑上前去,质问道:“小雅呢?” 廖以煦拦 分卷阅读100 住他:“你让她缓缓。” “缓缓”二字,听在思夏耳中,激得她身形一颤。 冯时瑛气恼地看着她,语气虽然温柔了些,但依然急切:“到底出什么事了?” 思夏颤着声音道:“在、在古记切鲙店遇到了肖崇,之后在东市西门……被人群挤散了。”她杀人的事不能说,说了和冯素素无关的,他也不会管! 冯时瑛根本不知道肖崇是个什么东西。他刚刚和廖以煦喝了酒,两人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嘴里塞进了鸡舌香散酒味,谁知刚站在这里就碰上了思夏这个“疯子”,再一听这话,方才喝过的烧酒散出热来,他觉着浑身上下要着了,他“噗”一口吐出了鸡舌香。 “你照看她吧,我去找小雅。”冯时瑛一摸蹀躞带上的横刀,骑上马,杀气腾腾地朝东市西门而去。 廖以煦看他扬长而去,留下他和这个“疯女人”,一时有些慌。 上元之夜,他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这算怎么回事?他想气与她初见时为了一只雁耽搁,他更加慌了! 他要怎么照看?冯时瑛说得轻松! 思夏停了片刻,喘匀了气息,站稳了,贴着墙慢慢走。这俩狗男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她现在不想落入任何人手中。如果没碰上这俩货,她也不至于又被吓一跳,也不至于被耽搁回家。 廖以煦纳闷地看着她,又好意提示:“郧国公府得往北走,再向东去,小娘子这是在朝西行。”他要去牵马,却看她依旧不停,便放弃了牵马,先上前去追她,免得一扭头她跑了,出了事张思远来怨他。 “张、张小娘子,”廖以煦拦住她,有些忐忑地提议,“某、某送娘子回去吧?” 他看她这样子实在有失体统,抬手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要给她罩上,可她的背又直挺挺抵在了墙上。 廖以煦尴尬,她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快滚”。 他想赶紧把她送回去,自己也尽快解脱,跟她在一起,好像是他把她怎么样了。他要给她披上斗篷,奈何他一甩斗篷时有黑影掠在墙上,思夏猛地向旁边闪开了! 不用她说,他也能猜到她经历了什么。他放弃了自己动手,将斗篷递给她。 思夏防备地看着他,廖以煦指了指自己下颌,示意她的下颌处有血迹:“披好了再戴帽。” 思夏一咬牙,伸手把斗篷接过来,其实她是失礼“抢”过来的。 廖以煦感到手上绫罗游动,有一瞬间的凉,斗篷从他手上迅速到了她手里。他看着她披好了,又抬手戴帽,这才松了一口气。 思夏抬手时没事,放手时不小心让袖管里的匕首掉了出来,她在慌乱中接住,死死握住了匕首手柄,惊恐地看着廖以煦。 廖以煦识趣地后退一步,又让她稍等:“某去牵马。” 他牵马的动作又被耽搁了,因为有人大喊着“站住”! 第四十三章 廖以煦迎着清淡的月光回眸,那两个人一滞。 思夏看清了来人,想到自己刚刚杀了人,手上这把匕首就是那个尸体的,为了逃跑撒了补丁一身土。 面对两个仇人,以及一个见过两次面的人,她怕了。 “那个人。”补丁指着思夏道,“是我们的人。” 廖以煦眸光泠泠,声音更是泠泠:“你们,是什么人?” “她是我兄弟的女人!”补丁气急:“小子,识趣的话,赶紧滚!” 廖以煦用余光扫了扫思夏,思夏立马警觉地看着他,握匕首的手在微微发抖,准确的说,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是在警惕他的“识趣”。 他又看那两个衣衫褴褛却步子极稳的人,内心气恼,看来是过不好这个上元节了。 “别跟他废话。”头领说了一句,随后两人抽出制式较短的横刀。 廖以煦原本无心与他们纠缠,可这里距武侯铺远,且今夜百姓在街上观灯,他们巡夜怕是会变成蜗牛。 只能他自己动手了。 他飞快地往后腰上取下折叠弩,上弦之快堪称神速,先朝那两个人脚下放了一箭,“退!”说完又迅速上了一弦。 他和冯时瑛佩刀带弩已成了习惯,但平时过节也不用这么麻烦,可上元节解除宵禁,鱼龙混杂,他们出门就没敢松懈。 那两人看他近距离用弩,又放箭不准,还说了个“退”字,以为他是个装备精良的草包。头领朝补丁使了个眼色,握着短刀上前。 廖以煦将折叠弩扔给思夏,思夏打了个抖,听他道:“扣悬刀即可,比你的短刀好用。” 他挺给思夏面子的,把短短的匕首说成了短刀。 今日思夏出门只有一根银簪,杀人时还让她弄弯了,她的确看不上这把匕首,可毕竟是她浑身上下的最佳武器了,此刻多了一把弩,真乃上苍垂怜。她果断收了匕首,端起了弩。 廖以煦速度也快,立及抽出蹀躞带上的横刀,银光泄地,将喜庆的气氛劈成 分卷阅读101 了两半。 不远处灯火璀璨,喧嚣热闹,此处晦暗不明,杀气腾腾,唯独一轮明月公平,不分好坏地落下光来。 思夏借着月光,透过廖以煦手中的横刀看清了他眼中的狠意。 那两人虽用短刀,但极力配合,将用横刀的廖以煦压制住了。 思夏看得眼花缭乱,听着金石之声,感觉自己置身一叶摇晃地扁舟之中。她极度想念张思远。他知道自己变成了这样,一定会骂她不懂事,可她还是想他!想见他! 廖以煦是四品折冲府都尉,又教习军中之人功夫和兵法,但和这两个人打得并不顺利,他一招一式皆是正经,这两人却总是出其不意。 又不是打仗,他手上并非障刀,而是横刀,和两个人近距离对抗有些吃力。 打了一会儿,他摸清了两人的动作,这才开始发力。 他一刀划过去,补丁向后一仰,躲过了锁喉之势,他追上一步,头领偷袭他背后,他不得不以右腿为轴,横着大刀划了个圈,那两人只有躲避的份。如此两三次,却是在消耗他的体力。 思夏为他感到可惜,因为他浪费了一支箭,他文绉绉地浪费了一支箭! 她以为他多厉害呢,打到现在也没打过。当初打不过就应该跑! 廖以煦懂兵不厌诈,最后一次便不躲了,等着头领朝他背后刺,随后他向后仰身,削了他肩膀一刀,又迅速弹起,用刀往补丁身上一划,疼得他惨叫一声。 两人负隅顽抗,被他割了手腕,这下拿不动刀了。随后他按刀于地:“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看他人模狗样的,又看清了他的蹀躞带,才知他是个官儿,忙扶墙站起身来要跑,思夏一箭放过去,射在了头领腿上,他一个闷声,跪在了地上。 廖以煦风一样上前,在补丁腿上戳了一刀,防止他跑。随后捏住了那人的下巴,只听“咔吧”一声响,把他下巴卸了,那人呜噜呜噜起来,被他反转刀柄,敲晕了。同样一个也是同样手法敲晕了。 思夏:“……” 为何要卸下巴,怕他们服毒?诶,他这四品折冲府都尉还是挺英勇的! 廖以煦又看向思夏,她肝儿颤,迅速收起折叠弩,抬手归还他。 他看她收起折叠弩的手法娴熟,肯定了刚才教她的话是多余的。 她有一脸未擦干净的血迹,又被两人紧追,还听他们说“她是我兄弟的女人”……他猜到了其中原委。 这时街角有马蹄声传来,廖以煦不得不打起精神,将弩和箭递给了思夏,又握紧了手中的刀,深吸两口气准备再打一次。 马蹄声越来越近,随后有一人踏着月色而来,长眉飞逸,目如朗星,在身后火光的衬托之下增了铮然之风。 思夏看清他时,险些要哭出来。 跟着他的人从街角甩出来,程弘也跟着来了,他带着自家人过来:“赶紧找这条街,穿青色袍子,饰银簪,大眼睛。” 张思远在泛泛灯火中看到了思夏的脸,也顾不上让那几个人停止寻找就跳下马来,朝她奔去。思夏也朝他走,可她没出息地腿软了,要倒未倒时,被张思远扶了起来。 难得他眼珠子转得飞快没个镇定模样,声音也是打颤的:“有没有受伤?” 思夏说不出话来,被他扶住的双臂在发抖。 张思远的心到现在也没稳,只觉在刀尖上滚了一圈,被扎了个鲜血淋漓。 他看她身上的斗篷像麻袋,一头乱发,一脸血痕,手上还端着弩,眼神儿瞬间冻了冰。 他捧了十年的小女孩,平日里就怕她出个意外,如今出门一趟,却弄成这个样子,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思夏强压紧张,抬眸看他,看他目光冷了,赶紧将弩递给他,又抬手解斗篷的带子。 张思远接弩,却示意她不要解斗篷,还把她兜帽拉了拉。虽然他看廖以煦不顺眼,可思夏这个糟糕样子确实需要遮一遮,只怪他没带披风斗篷之类的物件。 他行至廖以煦身前,双手奉还折叠弩:“廖都尉之物。”斗篷就先不还了,思夏还要多用一时。 廖以煦还刀入鞘,双手接弩。 张思远整理衣冠,恭恭敬敬朝他行礼,还没拜下去,就被他托了起来:“廖某不敢受郧公大礼。”说完还向他草草行了个礼。 张思远正正道:“多谢都尉出手相救。” 廖以煦很没面子,是他和冯时瑛吓到了思夏,还耽搁了她逃跑。他想要解释几句,但张思远已经转了身。 他要带思夏回家,要上马时就听街角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那群人用箭打头,还有几个人高擎着火把,将半条街照亮了。 思夏发慌,张思远轻车熟路地握上了她的手。 程弘看张思远找到了人,领着人乖乖立在街角,此时斜着眼看来人,竟是巡街的武侯。他内心一哂,暗骂他们是一群草包!他回京过的第一个上元夜不甚开心,因为武侯无能! 武侯头领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 分卷阅读102 群人在这里做什么?语气也不客气:“所有人都不许走,反抗即捕!” 程弘看里头安静了,便朝自己人递了个眼神,把路闪了出来。 武侯头领举过火把看了看,这里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再看看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和两把刀,询问道:“怎么回事?” 没人搭理他。 武侯头领跌了面子,再一看廖以煦腰间的蹀躞带,干脆把面子扔到地上踩。 虽说长安城内五品以上的官有很多,但也不知这些郎君们的靠山是谁,眼前这位郎君兴许和金吾卫的巡街使相识……他们办事不利,再不卖个乖,恐怕一众兄弟都没好果子吃。 他忙上前朝廖以煦施了个礼:“这位……上官,某等刚刚巡街至此。”说完依旧没人搭理他。他苦着脸,心说赶紧解决了这件事才好,于是朝自己人一挥手,“这二人当街行凶,捆了,送万年县狱。” 谁也没涉及,他是个会办事的。 随后他又朝廖以煦道:“叨扰上官,某还要巡街,先告辞。”之后又恭恭敬敬地补了一句“上元安康”才领着人离开。 这边,张思远扶着思夏上马,他二人共乘一骑,朝胜业坊而去。程弘紧随其后,领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廖以煦终于牵到了他的马,要上马时,发现地上有个闪光的东西,他蹙眉看了看,又弯身捡起来,是一根有些打弯的银簪,上面还有干掉的血迹。 他想起来了,这簪子是随着她袖口中的匕首一起掉出来的。簪子的主人当时只顾握着匕首防着自己,却没注意丢了东西。 簪子的主人越想越后怕,回到郧国公府后,整个人像是抽了骨头,歪歪扭扭要倒。 张思远将她扶稳了,思夏闷着头,眼泪往地面上砸。他往常是劝她别哭,此刻却不再劝了。 他打横将她抱起来,思夏就搂住了他,哭了个稀里哗啦。 李增赶过来时,心里不是滋味,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受了欺负,又气又急。他赶紧朝绀青道:“快让人烧水,服侍娘子沐浴!” 张思远将思夏放下,给她解斗篷,看她一脸脏污外,头发是乱蓬蓬的,后背全是土…… 思夏被他的目光刺到了,她的手推开了他。 张思远意会,赶紧凑上去,她是什么样子,他也不会嫌弃。他紧紧搂住她,又抬手摸摸她的头:“你别多想,回来就好。” 她将头埋进了他怀里。 “去沐浴吧,我在外等你,我不走!”张思远如是劝了几次,她才肯动。 他才在外头坐下,就听人说宝绘回来了。 张思远见着她是一肚子气,此刻也不好发作,只让她先进去陪着思夏。 送宝绘回来的是冯氏兄妹和廖以煦。廖以煦去东市西门的路上遇见了冯时瑛,正好看见冯时瑛找到了冯素素,便将张思远带思夏回去的事相告。 冯素素急了个半死,她可是在张思远面前夸下了海口,要在子时前把思夏送回去,谁知半路却挤丢了,这样一来,她食言了。 冯素素没能见到张思远的面,却在郧国公府的正厅看见了程弘,好歹一起击鞠过,她张口便问:“郎君和郧公一起回的?” 冯时瑛示意她说重点。 冯素素“哦”了一声:“思夏还好吗?” 这时李增过来,面带敷衍,“上元安康。我家阿郎要歇下了,诸位请回吧。” 偏偏冯素素不想回,她想看一眼思夏,却老大不情愿地被冯时瑛扯走了。 李增又朝程弘道:“阿郎也请将军回去,还说今日要多谢将军,改日再找将军对弈。” “他与我之间不必言谢。”说罢,他也起身回了。 在程弘印象中,张思远是个知书识礼的少年,多年信件联系也知他温文尔雅。可今日在自家屋中,他看见他杀神附体,放心不下,这才叫上人陪着他一起找。 思夏到底是什么人,他不甚明了,总之是张思远看中之人,不,应该是他心尖上的人。 他骑马向宣阳坊赶去,期间穿过欢天喜地的人群,一时心中酸涩,这是他回京过的第一个上元节,没有家人,只有张思远一个朋友。 好在,有他这个朋友! 他这个朋友此刻正立于晴芳院正屋的廊下,反剪双手,仰头看着天上明月,静静地接了一身清辉。 一阵风吹来,头顶花灯摇晃,光与影来回交替,拽回了他的神。 他叫来绀青,吩咐道:“取一盏花灯来。” 绀青忙问他:“阿郎要什么样的花灯?” “兔形。”他又嘱咐,“不必点燃。快去!” 绀青答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思夏最喜欢兔形花灯,他每年都会送兔形花灯给她,赶在子时前,他得送出去,好好哄哄她。 第四十四章 晴芳院内,思夏沐浴完,捧着手炉发呆。 宝绘很少红眼圈。刚刚她吓 分卷阅读103 了个半死,嗓子都要喊破了,看见戴银簪之人就扳着他们双肩仔细看,挨了不少骂,还险些被推个跟头。 冯素素让一个侍从去东市西门的马车旁守着,而她们就在走失的地方等,可她们等了半天,却等到了冯时瑛。冯时瑛说,廖以煦会送思夏回去。一众人便往郧国公府赶,他们见到了廖以煦,才知是张思远把思夏带回来的。 她看到思夏时想哭,可又不敢哭,怕惹她更伤心,就憋住了。她抬袖子在眼周擦了一把,看思夏在发呆,劝道:“娘子睡吧。” 思夏怔愣着看她。 “娘子要什么?” 思夏眼睛转了转:“阿兄呢?” 宝绘给她绾好头发,这才请张思远进来。 他走进来,回身接过绀青手上的兔形灯,递到思夏面前:“你来点吧。” 思夏果然有了兴致,起身去取烛火,又慢慢把烛火放进兔子腹中的铜盘上,橙黄的灯火透过兔身,照在思夏与张思远的脸上,是温馨的味道。 他二人双手捧着灯,像是捧起个了不得的宝贝。 思夏抬眸看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是没见过他的容颜,只是,她忽然觉着这是世间最好的容颜……即便她没见过几个男子的脸! “放在哪儿?”他问。 思夏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他又问:“挂在廊下行不行?” “嗯。”思夏讷讷道。 “我帮你挂上。” 思夏摇头:“让别人去,你不要走!” 张思远点头,将灯递给宝绘,手才誊出来,就被思夏抓住了。 “你抓疼我了。”他说。 思夏赧然,小手给他轻轻揉,又低头给他吹了吹:“对不起!” 张思远看她说话顺利,两肩微微放松,在她身旁坐下来:“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张嘴却依旧不好:“我们先是在古记切鲙店遇上了肖……是谁我记不清了,之后在东市西门走散了,再之后我到了宣阳坊,要去程家找阿兄,就被捂嘴带走了。那两个人……不,是三个,其中一个被我……”她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起来。 张思远这才明白,她在遇到廖以煦之前,就杀了个人。 他不敢想象,如果她出了事,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即便看到她没受伤,他胸腔也胀满了心疼。 他当时听了思夏走丢的话,懵着脑袋也不知去哪里找,骑上马才反应过来,思夏是出了东市西门后被向西的人流挤散的。那么,冯素素和宝绘定然会在附近寻找,既然没有找到她,那她就是被人群挤得更向西了,且没有再往东回去找她们。 她朝西走一定不会去遍地妓|女的平康坊,而是去宣阳坊,那她有可能到程家宅子找他;如果她依旧介意程弘,她还有可能去同在宣阳坊的赵医正家。 他让绀青去赵家看看,随后他和程弘在程家附近寻找。等到绀青回来时,方知思夏没去过赵家。他慌了,走过几条只有零星光亮的街道时,他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找到了她,好在她没有受伤! 宝绘再进屋时,正好看见张思远抬手将思夏揽在怀里。她步子一顿,垂下了头。 “你不要怕。” 思夏将头抵在他肩上,急于寻找和他在一起时的熟悉感。只有他,能让她安心。 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又继续道:“他们三人中,有人手上戴着扳指,又说在辋川击鞠场见过我,他们还说、还说‘地下’,听着像是什么关人的地方。” 张思远摸着她的头安慰:“你先别着急,上元节官员休沐,等过了节,我让人去万年县衙,将这事问明白了。” 思夏依旧惊恐,小脸煞白,却比方才在外头的状态更加不好。他结束了拥抱,才起身要端水给她,却不想思夏揪住他不放:“不要走!” 张思远不得不坐下来,像从前那样捏捏她的脸:“谁说我要走了?” 思夏不信,又搂住他,怀里满了,心才能稳。 宝绘默默退了出去。从前思夏生病,她见识到一个贵家郎君的细心程度,连……连思夏月事来了都知道怎么照看。如今倒个水,还能难住他?嗯,难不住! 张思远贪恋这一刻的温存,即便知道思夏的拥抱只是害怕要寻找安慰。 “阿兄抱抱我!” ——“阿兄抱抱我!” 他想起她头一次找他撒娇的时候来了。 那时他们慢慢熟悉,他越来越觉着这个外来的妹妹可爱,外来的妹妹也越来越喜欢和他说话。 她到假山上去玩儿,上去了,却不敢下来了。她并不怕高,可就是不敢往下走。是跟着的侍者让她闭眼,这才把她抱了下来。 她下来后就张着小手跑,奔到在凉亭上吃喝的张思远跟前儿,“阿兄抱抱我!” 他还没动,怀里就多了个小人儿。随后,他手上捏着的一颗枣“啪”地落入盘中,又弹跳起来,滚落石凳之下,向脚下的草丛滚去了。 他 分卷阅读104 顺着滚落的枣看去,父亲母亲过来了。母亲笑了笑,“念念和你亲,李增就不用看书讲故事了。”又俯身摸摸思夏的头发,“和你阿兄玩儿吧,他今日放假,有空陪你。”好好陪妹妹,免得他又去宫里惹事! 思夏点点头,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勒了个半死。 张思远现在想起来,拍拍她的背:“你别勒我脖子。”说完这句,他明显感觉她打了个颤。他忙问,“是冷吗?” 她摇头。她说她把簪子刺进了那个人的脖子中了,溅了她一脸血,听到“脖子”二字膈应! “你没受伤就好。”他推开她,“困了吧?” 思夏点头。 终于把她哄睡了,张思远才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被她压麻了。 他让绀青去给杨璋传话,让他把今晚武侯捕到万年县狱的两人的嘴堵住。 绀青称喏,然后退出去寻杨璋。 虽说杨璋一众人住在张家田庄,但张苒收手时也并未全把人移干净,免得引人怀疑。在胜业坊西南角有一处胡记货栈,里面的店主就是其中一个。胡店主表面是个爽朗的商人,内里却同杨璋一样。一日死士,终身死士,随唤随醒,随叫随到。 杨璋不住田庄了,去年年底搬到了胡记货栈,成了一名伙计。货栈里的几个伙计十数年如一日,留着心待命。 杨璋听完绀青所言,方知张思远如此做是为了给思夏解决后顾之忧,即便那人该杀,可万一给她带来麻烦,便不好了。 同时也是为了将事情闹大。上元佳节出事,万年县衙多半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他们认真审问,那两个人也不会老实交代,只有让这二人虞死狱中,才能引起县衙的重视。 杨璋依着张思远的意思,让自己的人扮做他们的人,佯装去闯万年县衙救人,反正他知道张思远的事,随便甩给那两人一条,让他们信是自己人,套完话后再把他们杀了,杀完之后再打伤几个衙差,让其他衙差有了怨气才行! 过程是这样的,具体能套出什么话来,杨璋很是期待。 他发觉自己傻了,他期待什么?他有什么可期待的?他主人都快被人害了,他主人的女人……是主人的妹妹已被绑过一次了,唉,他期待个什么劲儿! 今日是十五……十五也快过去了,看来只有一日了,他得抓紧时间。送走绀青,他便招呼人忙活去了! 绀青再去晴芳院给张思远回话,还没见到他的人,先看见宝绘在找东西,忙问她:“你这是在找什么呢?” “娘子出门时戴的银簪不见了。”她苦着脸将一把不知哪来的匕首拿给她看,“这东西是阿郎的吗?” 绀青摇头。 宝绘又心惊胆战地将那块带血带土的帕子拿给她看,赶上张思远从思夏卧房出来:“什么东西?” 宝绘一颗心提起来:“娘子的簪子不见了,帕子上有两道血迹像是擦簪子时留下的,兴许是丢了簪子。” “一根簪子而已,丢了就丢了!”他看着那条脏帕子,一拉眼皮,“让人洗干净收起来,别再让她用了!” “喏!”她答应了一声,又道,“也不知这匕首是哪儿来的。” 张思远取过匕首,打发她去守着思夏。随后他握着匕首,在外间的榻上坐了下来,看了看匕首,没什么特别之处,折叠弩已经还给廖以煦了,这东西必然不是他的,该是那些人的。 他将匕首拔|出来,翻转着看了看,还是没什么特别之处。最后在手柄上看到了一个图案。 鸟衔花草纹是孔雀、鹦鹉、雁等禽鸟口衔瑞草、璎珞、花枝等物,其形态或飞翔或栖立。 这匕首上的花纹是雁衔花枝飞翔状态。 张思远的手指在凭几上敲着,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那“地下”又会指是什么呢? 他又看向了那个图案,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就算是他多心吧,查上一查,兴许能找到什么突破。 ——“别过来!” 屋中传出惊恐的叫声,继而听到宝绘的安慰:“娘子别怕!” 张思远冲了进去,看到思夏紧紧搂着被子,见鬼一样,应是做了噩梦。他才走近一步,又听她道:“别过来!” “好,”他后退,“你别怕,我们就站在这里,不过去。” 思夏纳过闷来,方知这是她的卧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扫了一圈,被张思远勾住了。 “你、你渴不渴?”他慢慢询问。 没有得到回应,他兀自去了,又端着水慢慢走近她,看她眼神呆愣,止了步,抬手将碗递给她:“念念。” 思夏转了转眼珠,瓮声瓮气叫:“阿兄?” “我在。”张思远小心着走到她床畔,给她喂了口水,看她呼吸平缓了,这才将半碗水给她喂进去。 随后她哭了。 喝了水就哭,有能量了…… 他示意宝绘端盆水来,又淘了手巾给她拭泪,看她哭起来没完没了了,已经从小声啜泣到了抽 分卷阅读105 噎,便忍不住劝:“还在过节,你哭坏了可怎么办?” 思夏顺畅的呼吸被自己的哭搞得磕磕巴巴的,抬手接过手巾擦了擦,又实在委屈,扑在他怀里:“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又说傻话了。”张思远低头看她眼周和鼻尖又起了红疹子,将手覆在她眼上,“我就在这里,没有人会来,你安心睡。等你睁眼后,还会看到我。” 说完,他移开了手,思夏睁开了大眼睛,四目相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如是两三次,思夏的脸庞才舒展开来,又撇嘴气恼他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将手巾砸在他手上。 张思远松了一口气:“睡吧。” “嗯。”她说完就翻身向里,不小心压到了左肩,那磕在墙上的后劲儿发作起来,她痛苦地“哎呦”了一声。 “怎么了?” 思夏咬着牙,皱着眉,缓过了一阵疼痛。 刚刚她太着急想着逃跑,忘了疼,沐浴时在害怕,也没注意,此刻终于有功夫搭理这块伤了:“刚刚在外头,磕墙上了,我以为没事。” “我看……”张思远本想说“我看看伤势”。其实他看过思夏的小脚,可今夜让思夏撸下肩上衣衫来,恐怕会刺激了她,遂改口道,“我看看有什么消肿化瘀的药。” 绀青也实在有眼力见:“婢子去取。” 说完,她看张思远沉着脸,又连忙去拉他:“阿郎到外头歇歇。” 这时赵医正过来了。他观灯后回家,听自家仆僮说郧国公府的人来找思夏,他觉着事情不对,这才赶来看看。 “你过来得正好。”张思远道,“我家小娘子吓着了,睡觉惊醒,还有,她左肩受了伤。” 赵医正为难了,受这种惊吓他治不了,他了解思夏的性子,此刻进去会让她惊上加惊。他让张思远多安慰她几句,若是今晚再有睡眠不好的情况,就用他的方子先煎一剂安神药给她吃。 随后他站外头听着宝绘说思夏的受伤程度,左肩青紫微有肿胀,但能活动胳膊,便知道没伤到筋骨,用普通的药酒消肿即可。 送走赵医正后,宝绘给思夏擦药,而绀青服侍张思远洗漱,他今晚又要歇在晴芳院了。 思夏卧房的外间有放条案的地方,因她去年冬日患了眼中的风寒,条案就换成了一张榻,张思远时常歇在这边,就近照看思夏。 这榻让郧国公睡,是荣幸,可郧国公睡这榻,是不幸! 他过来睡,绀青怕他睡不舒服,各种被褥绫罗往晴芳院搬,还让人拉了个帷幔。 宝绘给思夏涂好了药后便给张思远回话:“娘子擦完药后,人精神了,不肯睡。” “怎么回事?”他说着拔腿就朝里走,进去后看思夏大眼睛在眨,“你不睡觉要做什么?” 思夏埋怨道:“我睁眼后没看见你!” 张思远:“……” 眨眼是在找他? 她右手拍了拍床,整个人又朝床里侧挪了挪:“委屈阿兄和我挤一张床。” 第四十五章 张思远疑心自己听错了。 思夏捉住了他的手,祈盼地说:“委屈阿兄和我挤一挤。” 不委屈,他求之不得!再说她这张床挺大的,不需要挤着。 她让他抬手,将他腰间带子解开,张思远僵了。以前她也给他解过带子,可这次他不受用了。 思夏扯他一下,他动一下,除了是不能自理的姿态,还隐隐有不情愿的意思。 哦,她明白了,堂堂郧国公,怎么可能愿意和她挤一张床?她今晚受了惊,他不好直白拒绝她而已。 下一瞬,她更加明白了,男未婚、女未嫁,她说出这种话来纯粹是傻!说一遍不够又说一遍,她傻透了! 她红着脸,将带子托起来,要请他回静风轩,话还没说口,便见张思远“哐”一声坐下,又硬邦邦躺下,还迅速扯开被子盖上了。机会难得,他得抓住!兴许她今晚就开窍了,那他就省事了! 思夏看他躺下后,她脸发胀,烧得慌!阿兄一定是怕她再哭,所以不管她提什么要求都答应。阿兄好好的,她竟然没皮没脸地想歪了,真是丢人现眼! 她深吸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之后看他潦草的睡相,忙问:“阿兄睡觉不脱靴吗?” 没回音。 思夏推他:“你快脱,脏死了!” 还是没回音。 思夏放弃了,她不能有太多要求,爬过去,将靴子给他除了,又给他盖好了被子。她左肩用力,有些疼,轻轻揉了揉,又爬了回去。 再一看他,他眼睛盯着床帷看,大约是在看床帷上挂的香球。葡萄缠枝的镂空银质香球很是精致,内有同心环支撑着炉体,炉体内置香料,随意滚动也不用担心香料掉出来。 思夏提示:“里头是檀香,阿兄要点吗?” 她一直用檀香,檀香属明香,燃之浓郁扑鼻,令人时 分卷阅读106 刻浸在四溢的香气之中。而张思远一向用沉香薰衣薰被,沉香属暗香,燃之清雅幽淡,不会让人在感官上有强烈的刺激。两香不同,是以,思夏有此一问。 可张思远依旧没说话。 思夏意会了,就是不让点了。 她看着他,好看,真好看,难怪冯素素和京城的很多小娘子喜欢他! 她有些前所未有的得意。她们喜欢的人,居然在她身旁。诶,那些小娘子是不是挺羡慕她的? 当年他故意欺负她,让她在一众人面前诵读诗文,她一个字也不认识,眼睛哭成了胡桃。他初次哄她时,握着她的小手写字,说他们的名字里都有“思”,虽然很多人名字里都有“思”,但只有她适合当他妹妹。 那时,她并不相信。 他从国子监回来要写一堆课业,写完之后,一日的铜漏也滴尽了。他要写课业,还要教她写字,又不忍她睡太晚,于是下学后便催促车夫赶紧带他回家,回家后先教她写几个字,初次写字时不会握笔,他费老大的力气才让记住,等他完成课业后已近天明,却从不埋怨一句。 阿兄诚不欺她,且她发现这个白得的兄长真的好。 阿兄最好了!最好最好! 很多小娘子祈盼他多看一眼而不可得,她却嫌弃他的关心啰里啰嗦,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想到此,她更得意了,也伸手盖住了他的眼,感受到指腹有睫毛的触碰,她知道他闭上了眼。她移开了手,又给他拉了拉被角,起身下床。 背后传来张思远的声音:“去哪儿?” 思夏依旧脸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她不能委屈阿兄,这床让给阿兄了:“我、我睡外头!” 张思远要被她玩死了!他恼怒地坐起来,可看她扭头时露出的呆样子又怔住了。他泄气地叫她:“过来。” 思夏没动。 他将被子一甩,鞋也没穿,三两步赶上她,一把抄起来,往床上一放,嘴上却胡说八道:“你这张床太软,我睡不惯!” 思夏:“……” 刚搬来郧国公府时,他夸赞李增给她备的床比他的软,之后他卧房的床也多铺了一床垫子。怎么此刻却嫌软? 她并不知道,去年她生病时他陪了她一宿。他已经在这张床上睡过一晚了,即使那晚过后他扭了脖子,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不乐意! 张思远轻咳了一声,又解释起来:“你看啊,你到外头睡,我留里头睡,你睁眼能看见我?” 思夏摇头。摇完之后她后悔了,她摇头岂非是让阿兄和她睡在一起?她当时懵了才说出这话,且阿兄是被迫的。如果让他误以为自己对他动了歪心思,一定又会让她跪下听审。 她羞愧难当,面上却呆了!今日她这脑子不大好使。 张思远暗自叹气,他被她这个笨蛋撩拨得心神不宁! 只能让人把外间的榻抬进来了。 一番折腾后,思夏已困得不成样子,终于等绀青给张思远铺好了床,她便和他隔着一道紫色床帷进入了梦乡。 思夏夜里睡不安稳,哼哼唧唧了一次,要醒未醒,来回翻身,踹开了被子。 得亏张思远睡觉轻,听到响动就起身,扯开床帷,见她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小兽,好在受惊的小兽平静下来了。他慢慢伸手,给她把被子拉好,又掖了掖被角,收手时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唇。 她没醒,该是睡熟了! 真是怪不得他,她长这么漂亮,实在招人,一个神情掷在他眼中,便能让他在心中荡起无数涟漪,动静再大些,他那艘静静航行的破船恐怕要被她激起的波澜打翻。 此时便有些不稳了。他伸过手去,在她唇畔轻轻一点,软,很软。 他收手,赶紧稳住了破船的桨。直起身时碰到了床帷上的葡萄缠枝银质香球,香球来回摇晃,映着屋中淡薄的烛光,在他眼中镀上了破例的温柔。 他不是不喜欢檀香,只是不愿用罢了,既然思夏喜欢,他便将床帷上的香球点燃了。 浓郁的香气从镂空的小孔中溢出,在房中弥漫开来,与烛火交缠,多了暧昧的气氛。 他满足地笑了笑。重新回到榻上,双手垫在脑下,看着屋中的天花出神。也不知明日会怎样,他只愿今夜慈悲无量,无限延长。 可那一夜终归结束了。十六这日,官员尚在休沐,赵医正老早就被请到了郧国公府,因思夏说左肩疼得厉害。 他看过之后,开了外敷内服的药。随后他又朝张思远郑重其事地道:“你家小娘子看上去比年前清减了,多让她补一补,心情也会好得快。” 张思远凶巴巴道:“进补这事还用你说?” 昨晚上赵医正说思夏的肩伤没事,但她今早疼醒了……虽说是她不小心压到的,可听医正的话擦药酒不顶用,她肩上的肿胀一点没消,反而肿得更厉害了。 她肩疼,张思远心疼。 赵医正不仅搭了她的手号脉,还说她清减了 分卷阅读107 ,张思远气了个半死! 赵医正揣着一颗仁心,没想这么多,听罢只蹙眉,上前拽他手腕:“说话声音那么大,我看看是不是肝火旺盛?” “拉拉扯扯!”张思远甩开他的手,“我没事,你走!赶紧走!” 李增并不知他的心思,尴尬地送赵医正出门,又忙劝:“赵先生别往心里去,我家娘子的状况实在不好,阿郎有些着急……” 赵医正嘴里咬出了四个字:“拉拉扯扯!” 李增没听清,又问:“赵先生说什么?” 赵医正换上了笑颜:“李总管留步吧,赵某告辞了。” 晴芳院内,思夏面对一碗苦药发愁,安神消肿又开胃,但一点也不好喝,她捏着鼻子灌下去,嘴里苦味久久不能散,吃了杏干才好些。如是过了三日,她睡眠好些了,左肩的疼痛也有所缓解。 精神好了,她就有力气过问事了:“阿兄,万年县狱的那两个人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在阎王殿骂他呗! 他握住她的手,实话实说:“他们闭眼了!” 思夏先是身子一僵,后是惭愧:“我给阿兄惹事了。” “我怕你怨我。”张思远满眼心疼,“原是你让我跟你出去,我没去;原是他们冲着我,却让你受了惊。” 思夏摇摇头,一时任何感动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只一滴泪从眶中漫出。 张思远眼疾手快,将那滴泪截住了,泪珠换道而行,滚入他掌心。他心中大恸,从没有过的心酸透过掌心漫向四肢百骸,让他陡然一颤。 思夏不懂他的心思,平静下来只纳闷地问:“他们死了,万年县衙怎么说?” “我觉着他们太闲,给他们找了点事做。” 思夏露出了一个“详细说”的眼神。 张思远把杨璋的奔波告诉她。 杨璋选了两个人去“劫狱”,去之前化了妆。所谓“劫狱”,其实是翻墙进了宣阳坊的万年县衙,打晕了两个衙差,偷了他们身上的衣服,再混进了万年县狱。 正月十六,县狱内守卫松懈,“劫狱”的人没费多大事就混进去了。虽说“劫狱”的两人没见过要灭口的人,但找一身是伤、下巴被卸的人就对了。 那两人说话呜噜呜噜的,他们手腕用不上力,自己装不上下巴。“劫狱”的人帮他们装上,却得到了他们惊疑。 早就料到他们会有此举,先将他们办事不利的话骂了一遍,把两人唬住了,唬住之后甩出了张思远早就从程家悄悄回去的话,怨他们没盯紧人,反而把冯家得罪了,不仅如此,当晚他们还把廖家得罪了…… 迅速说完,两人听明白了,这不是来救他们的,是来让他们死的。之后,他们收到了“劫狱”二人甩出的小纸包,其中一人道:“服之即死!” 虽说他们想过办事不利会死掉,但真让他们死,还是吓懵了,跪地上磕头请上峰恕罪,只要把他们救出去,愿意给上峰当牛做马。 “劫狱”的人嗤笑,“你二人连猪狗都不如!” 他两人确实不如猪狗,但被上峰这么看待,又堂而皇之说出来,立马来气了,“击鞠场的人哪个不是猪狗?” “劫狱”的两人听到了重点,想多问几句,但听到县狱大门的锁钥声响,该是真的衙差来了,于是手起刀落把这两人宰了。 宰完之后,他们笑呵呵地装不知道,要大摇大摆出去,但到底是被真的衙差认出来了,于是双方打了起来。真衙差没有他们的身手,想叫人来拦截,腿上已硬生生挨了一刀,随后万年县狱就乱了套。 杨璋将此事相告后,又给上元夜跟着思夏的两个人求情,希望能让他二人将功补过。 思夏没事,他们不用死了!当然,这事他没和思夏说。 思夏托腮凝望他:“击鞠场下哪个不是猪狗?这就是他们说的‘地下’?” 张思远尚且不知,不过他让人给万年县衙留个线索。他不想让自己人去跑腿,这事得让万年县衙去查,如果他们敢松懈,他就添点柴,总之这事得查明白。 “这事不急,你也别操心这事了。”张思远摸摸她的头,“赵聪说这几日让你多睡少思。” 思夏受了惊,这两日都昏昏沉沉的,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张思远仔细看着,给她拉了拉被角,就这么看着她睡过去了。 第四十六章 晚间,思夏咳了两遭。 宝绘抬手给她顺背:“大约是娘子上元夜出门受了风,这两日一直断断续续咳嗽,今个这是严重了。” “不是,你别乱说!”思夏不想叫张思远担心。 张思远道:“静风轩一直备着姜汤,你去取!” 他常年吃药,也不算全无收获,跟着赵医正学了不少医识。他的手搭上思夏的手腕上,随后下结论:“脉象浮紧,是受了风寒。” 思夏将手一收:“庸医!” 她又要说话,却是嗓子发痒, 分卷阅读108 又咳了起来。 张思远赶紧倒了一盏水,看她咳得脸红,端着碗到她唇畔:“慢些喝,别呛了。” 宝绘稍后便回,却看张思远正半搂着思夏喂水,一时怔愣。 思夏再次咳嗽,张思远正要让腿脚利索的人去催,一瞅宝绘已经回来了,脸色格外难看,催道:“端过来啊。” 宝绘的手打了个抖,手上端着漆盘,漆盘中的青瓷双耳壶盖发出清脆的响动。她绷着神经往前走,刚放下漆盘要给思夏倒汤,却被张思远伸出的手抢了先。于是她就只剩装傻的份了。 张思远盯着思夏喝完才肯罢休。 思夏本是不爱喝姜汤的,可这次实在是难受得厉害,不像是只发发汗便能好的样子,是以不敢不喝,尽管味道难闻,到底是捏着鼻子连着喝了两碗,这才觉着胃中暖和了。 张思远要着人去胜业坊里的医坊请个医者,却被思夏拦住了。她拒绝道:“我不想让旁人进来。平日宅子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也是由赵医正诊病,若是有其他医者进来,太后难免会怪他照顾不周。若是叫旁人看见,恐怕也是要攻讦他的这个时候换了旁人过来,对阿兄可没好处。” “那我带你出去看。” “已经喝了姜汤,我觉着好多了。左右这病也不是一下子能好的,明日再请赵先生来吧。” 温柔的灯火下,有暧暧光晕绽放,打在二人的脸上,生出一种恬静的气氛。 这时李增来寻张思远:“阿郎,要传饭吗?” 晚饭设在晴芳院,思夏这顿饭吃得并不顺畅,中途咳了几次,吃了几口菜后便两眼皮开战,头也有些晕。她怀疑自己整了一出事后被瘟神附了体,猛然间浑身无力了! 待收拾了碗筷,思夏扶了扶额头:“我想睡了。” 张思远不放心地点了个头,又嘱咐宝绘:“再搬一床被子来,还有,再捧个手炉过来,” 思夏回屋躺在床上,只觉气息不畅,难受得厉害,忍着难闻的气味喝了两口姜汤,其后可怜巴巴地搂着被子:“我冷。” 宝绘将紫铜八角手炉塞给她,又搬来被子,还让人将暖阁里的火炉搬了过来,这下卧房内暖暖的了。她不敢分心,生怕这夜过后思夏更严重了。 刚到亥时,思夏哼哼唧唧翻个了身,只觉浑身酸痛无力。宝绘触她额头,竟是发了烧,忙端了一盆冷水进来,又淘手巾给她敷额头。 冰凉的手巾盖上来,思夏方觉身上的燥热一个劲儿地往额头上聚集,似是要把手巾烧着了。一刻钟换两块,宝绘如是忙了三四次,思夏才好些了。 她小脸微微泛红,慢慢睁开眼,看宝绘一脸疲惫,推了推她:“你去睡吧,别把你也折腾病了。” 宝绘的手被冷水泡得发红,将手巾取出来,拧干了,又铺在思夏额头上,随后又往她身后塞了一条毛毯:“阿郎着人去买药了,正在煎,娘子先养养神,一会儿吃了药再睡。” 不出半个时辰,思夏咳醒了,红头胀脸要水喝。 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才知方才喝的是药,将碗再递过去,才认清了来人。她鼻塞,喉咙痛痒交杂,齉着鼻道:“阿兄去睡吧。” 张思远抬手摸了摸她额头,还是有些烫,便抬脚勾了一张杌子到她床畔,坐下来。明明是舍不得,却说话难听:“我怕你烧糊涂了骂我,怎么敢睡呢。” 思夏气噎,也不与他贫嘴了,只拉了拉被子,靠在了床头,这样舒服一些,坐着比躺着咳得少,可是坐着没躺着睡觉爽。 她依旧头晕,蹙了蹙眉。张思远忙问:“难受得厉害?” 确实是难受得厉害,她热,可又不敢掀开被子,这屋子里也热,可又不敢让人把火炉搬出去。除热之外,她还有些想吐。 她睁开眼,忽道:“阿兄,我想吃酥山。”用冰凉的东西压一压才能舒服些。 “每次受了风就想吃冷食,那怎么行!”张思远看她眸中尽是失望,便无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年夏日,公主府上的厨子上了酥山,纯安担心思夏年纪小吃一大碗冷冰冰的东西会闹肚子,只叫人给她舀了几勺,还笑着解释:“念念还小,不能一下子吃那么多,你阿兄也只能吃半碗。” 思夏乖乖点头。她是头次吃酥山,捏着勺子挖一块,送到嘴里,味道酸甜可口,真没想过在炎热的夏日里也能有实实在在的冰冰凉凉,又吃一口,哇,这真乃人间佳品。 碗里的酥山吃干净,她意犹未尽,却不敢再要,饭后闷在房里憋汗,希望让长公主看到她大汗淋漓的样子后再赏她半碗吃。 正热得要起痱子时,屋门打开,一个人神神秘秘地背着手,让她喊三声阿兄便给她酥山吃。 思夏被美食诱惑到没了气节,反正她平时也这么叫他,反正叫他三声阿兄也掉不了肉,反正叫了就能解馋。于是她叫了,于是如愿吃上了酥山,于是她又不如愿地闹了肚子。 那晚她吐了,吐了两次后小脸也白了,起初还能在床上翻转打滚,后来没了力气就呜呜哭。等她 分卷阅读109 好了,始作俑者张思远就被长公主罚了。 看他在三伏天里闷头写大字,大汗淋漓也不肯歇,想是被罚了不少。思夏过意不去,悄悄钻进他书房,轻轻给他打扇子。他感受到风,头也不抬地道:“你快出去,娘不让人伺候,否则我的字就写不完了。” 思夏将团扇放下,一双小手捂住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他本是颇为气恼,却被这蒙眼的做法给逗笑了:“是念念。” 思夏松开手,又捡起团扇,给他摇起来:“阿兄写吧,我看着就行。”摇了半天她自己也出了一身汗,胳膊也酸了,于是就换了胳膊换了方向摇,还往他跟前凑凑,挨得近了,她一个人打扇,就能两个人纳凉。 没一会听他道:“你快歇了吧,免得累坏了,我这字得加倍。” “我不累。” 张思远放下笔,夺过团扇给她猛扇两下:“你还想吃酥山,对吗?” 思夏没说话,因为她不好意思说。不过张思远看出来了,翌日又给她弄了酥山,却是只有小半碗。他还说,以后要什么,但凡他能给的都会给她弄来……只要她不哭! 可现在思夏不哭了,她想吃酥山,他却不给。 “等你好了,”张思远应承她,“我让膳房给你做。” “不是诓骗我的吧?” “春寒料峭,还冷得很,原是不该吃这些东西的。”张思远道,“可待你好了,吃上两口也不碍事。” 思夏点头:“我就知道阿兄对我最好了。——阿兄别在这守着了,回去睡吧。” “看你睡了我再回去。” 床上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又闭着眼睡去了。而床下的人却没走。 思夏沉沉睡着,面庞依旧红,张思远抬右手去摸她额头,还在烧。 扭头看了看,卧房没有侍者,门也关着,门外也没有人影,想来那几个婢女睡着了。就冲她们这没用的态度,张思远也只信得过他自己,还是由他来关心妹妹吧。 起身出屋,要叫人端水来,却见宝绘和绀青打哑谜似的比划着什么,当下就冷了脸:“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连忙起身,静止如画。 张思远更气了:“要我自己去打水吗?” 宝绘唬出一身汗,急急回:“这便去。”于是风一样地端着铜盆去取水了。 水端进来,铜盆上的冰冷遇到卧房中的温暖立马凝成水气,随后又结出密密麻麻的水珠,水珠聚集,成串地往盆底流,案上也有了水渍。 宝绘又被张思远抢了先。他动作大,用力拧,手巾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往水盆里砸,有些还溅出来,让案面淋了一场雨。 思夏小嘴微微张着,滋润的唇已变得干涩,呼吸虽平,但是滞涩,一看就不舒服。 张思远将手巾给她敷在额头,也不知她是在做梦还是被冰到了,头向他的方向歪过来。 她没躺平,如果再这样歪一宿,明早脖子必定会扭了。 张思远才把她的头托正了眉一刻钟的功夫,思夏又歪向另一边,他只好又给她托正了,偏偏她依旧不老实待着。 “拿软枕来。” “喏。”宝绘这才动了。待她取了软枕来,塞在了思夏身后。随后她硬着头皮劝他,“阿郎去歇着吧,婢子来照看就是了。” 张思远沉默不语。他托着思夏,头也不回地令道:“后半夜你来换我,免得你困得不成样子顾不好她。” 张思远这话明摆着是在赶人。 宝绘支支吾吾道:“如今娘子病了,是婢子无能没顾好娘子,哪里敢让阿郎劳心费神,还是请阿郎先歇着吧,免得累坏了。叫娘子知道阿郎这样忙,要怪婢子们不懂事了。” 绀青头皮有些发麻,却不得不顺着张思远的话说:“阿郎这是体谅你,后半夜来换就是了。” 宝绘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才出了屋,绀青便低声道:“我说你也是,知道阿郎心疼娘子,还要上赶着惹他不高兴。说那些个照顾不好娘子的话,是想挨罚不成?这几日阿郎和娘子隔帘而睡,你进去凑什么热闹!” 宝绘嘟囔起来:“阿郎的病到底是没好利索,还需养着,万一累着了,便是我的罪过了,娘子知道了也得怪我的。” 绀青抬着手指点点她的额头:“行啦,就你能说会道。阿郎还没弱到那地步,你只管养好了精神,白日里照看娘子吧。” 等到了后半夜,饶是张思远再不贪睡也困了。宝绘和绀青一人裹了一条毯子,在外间的案上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而张思远也忘记了让宝绘来换他的事,便疲累地挨着思夏合上了眼。 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冻醒了,他也没除鞋便抬腿搭在床沿上,还揭开思夏的一条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又睡过去了。 等他再醒来,看到屋中迷朦的光亮,要动时,才感受到身上压了个死沉的物件。他才想起来,昨晚和思夏睡在了一张床上。 他推了推物件,物件不动。 分卷阅读110 张思远只好轻轻把思夏搬起来,一用力,才知他的脖子扭了,肩膀也跟着疼,咬着牙起来,衣摆却还被思夏压着,扥了几下才让衣摆恢复了自由。 一摸她额头,终于不烧了。手往下走,捏了捏她的笑脸,仔细看了会儿她静静的睡颜,之后才肯出屋。 彼时绀青和宝绘已经醒了,她们身后是侍奉盥洗的婢女。张思远抬手示意不要行礼了,先退下,两刻钟后再来。 然后,他回了静风轩洗漱。 李增来静风轩时,见他抬手摸着脖子,疑惑着问:“阿郎这是怎么了?” 张思远却问:“赵聪什么时候能过来?” “赵先生去宫里画卯了,大约半个时辰回到。” 赵医正给思夏诊完病,又被李增请到静风轩。张思远听到人声便烦,一看是“仇人”,烦上加烦。 “张郧公扭到脖子了?”赵医正问。 张思远瞪了李增一眼,随后道:“没有。” 下一句是送客的话,话还没说,赵医正已率先堵上了他的嘴:“严不严重?”说着就上前去。 张思远不敢讳疾忌医,赵医正说什么话,他全听,虽说有时会讨价还价让他少开几剂药,可赵医正坚持,他便退缩,乖乖端起苦药汤子一口闷。 昨晚他不小心睡歪了脖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没必要烦劳他。 可李增不肯放过张思远,客客气气朝赵医正道:“阿郎一向睡眠不佳,又扭了脖子,别出什么事才好,请赵先生给看看吧。” 赵医正点头,却没看,只取出了针,捏着针道:“手部后溪穴。这是最快的法子。” 张思远无奈地说:“也没说是落枕,怎么又拿这东西?”上次吃药昏睡被扎,可是难受了好几日。 赵医正捏着针走近:“是不是落枕,那也得看一看。” 张思远最终是被针刺了,针入后溪穴时是一股酸胀,随后便舒适了一些,再配合赵医正的念叨慢慢活动脖子,等他捻了一次针,又过了片刻,脖子才重新轻松下来。 “怎么样了?”赵医正问。 当然是好了。张思远不理这茬了,只问:“我家小娘子怎么样了?” “你家小娘子受了风寒。” “还用你说?”张思远没好气道。 “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翕翕发热,鼻鸣干呕。我开了桂枝汤,用桂枝、芍药、生姜和大枣熬汤,先让娘子发发汗。” 张思远又问:“她昨晚上一直咳,又喝不惯姜汤,梨膏汤更别提了,你看看有什么别的法子没有?” “八宝山药益肺止咳,健脾开胃。只是药膳虽可口,但不及汤药治愈得快,两者搭配倒是不错。” 张思远记下后向他道了声谢,赵医正说:“你这几日也许好生养着,别再严重了才是。” 送走了赵医正,张思远活动了活动肩膀,没什么大碍,又去晴芳院看思夏。 他特意嘱咐厨房依着赵医正的方子给思夏做了八宝山药,这次思夏没说什么,舀着汤匙往嘴里送。 张思远笑道:“早知你能吃得下这些,以前就不让你喝姜汤梨汤了。” 思夏哑着嗓子齉着鼻道:“其实我是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什么八宝山药、九宝山药还是姜汤梨汤,只是觉着吃了这些就会不那么难受了,所以不得不吃。” 张思远:“……” 待小半个时辰后,看她喝了一碗浓浓的药,张思远凑上前去,握着拳神神秘秘的。 思夏问:“阿兄手里拿了什么?” 张思远打开手,手上是两粒杏干,塞了一颗到她嘴里:“即便吃不出味来,可你才喝完药,嘴里必然发涩。” 思夏当是什么好东西,含着含着方知这小小杏干确实不错。虽是嗅觉不灵,味觉不灵,但口舌生津,嘴里真的不那么涩了。 她抿嘴一笑,扒着他的手,捏起剩下的杏干,也给他喂进嘴里。 柔软的手,碰到了他的唇,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 第四十七章 连着两日,思夏的病情有所好转,这日午觉醒来后,已到了申时,睡多了身上反而更累,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出了卧房,恰见绀青与张思远说话。 她问:“在说什么?” 绀青又说了一遍:“平康坊的彩云楼起火了,浓烟滚滚。不光平康坊的武侯前去救火,周边几坊的武侯也去了。大火扑了近两个时辰,听说还烧死了几个艺妓,其中就有一个叫李柔儿的。这李柔儿是彩云楼的招牌,管事看着那具烧焦的尸体哭得好大声。” 思夏挑眉:“又是起火烧成焦尸……” 绀青道:“李柔儿前几日一直去西市,似是买了石漆之类的东西,上元节用这东西燃放花灯倒也可以理解,她选在这个时候买石漆大约是为了避免别人怀疑。今日彩云楼起火,是因石漆与引燃了窗帷,这才起了大火。武侯扑救时,废了好大的力气。” 分卷阅读111 石漆起火迅速、水扑不灭、燃烧旺盛且持续时间长。 思夏以前就听说有人用此物来燃灯照明,十分新鲜,也曾燃过石漆,不过石漆燃烧时有黑烟,便被她嫌弃在一旁了。趁着上元节燃放花灯前购进石漆,再生出这么一桩事来,若是因此来个金蝉脱壳,旁人起疑的可能就小了。 “平康坊内有进奏院,彩云楼起了这么大的火,必然会让进奏院的外省官员恐慌,此事上达天听,圣人会严查此事。”思夏沉吟道,“就这样一件事,便给那朝官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更会让圣人烦心,看来这人真是不简单。” 自从去年程弘回京后,李柔儿便活跃在他们眼中。 去年杨璋来郧国公府时说,程弘回京那日,他们的人见到出现在灞桥的人也在彩云楼出现过,当时程弘住在进奏院的官舍内,那个人也出去过进奏院。 杨璋还说过,李柔儿曾在宣阳坊程弘家门口的蜜饯铺子停留。 她想到此处,不大确定地道:“她……会是程将军的人吗?” “当年程弘离京时只有十二岁,他去年才回京,又不去狎妓,怎么可能迅速让一个私妓为他做这种事?再说了,中书令与程家不和,世人纷纷避之不及,区区私妓,活命要紧,怎会上赶着去对他投怀送抱?”张思远又道,“程弘恐怕不知此人,但这人怕是在为程家做事。” 思夏更加疑惑。 “一个兵部主事为何常去找她?怕是她暴露了一些身份。而兵部主事已经没了,她那边不大好过,单是杨璋送回来她被刺杀的消息就有三次了。”张思远继续说,“朝堂上的事风云变幻,她无力左右,用一把火烧既能让自己‘消失’于世免收别人的刺杀,更是烧得进奏院的外省官员心惊肉跳,便是给了河东的喘息机会——你也说了,圣人会严查此事。” 思夏觉着她前几日的风寒没好利索,头有些发懵。 “进奏院负责治安的武侯也兼管防火一事,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平康坊武侯失职,往大了说是金吾卫左右街使失职。而金吾卫的左街使是中书令的亲外甥,右街使也是中书令提拔起来的人。” 这下思夏听明白了,明白之后是震惊:“所以阿兄说李柔儿在为程家做事。”她眨了眨眼,“她不在彩云楼了,会去什么地方呢?” “她是谁的人,自然要去谁身边了。” “河东?”她说完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对不对,程将军一个人在京城,她不会去河东。应该也不会给程将军惹事……”她脑子转了转,想起杨璋说过的话,“她会去宣阳坊程家宅院的蜜饯铺子?” 张思远道:“确实有这种可能。” 绀青咬了咬唇,忙问:“阿郎,是否让人去宣阳坊的蜜饯铺子看看?” 张思远“嗯”了一声,又说:“如果是真的,就让人照看着点儿,有什么事随时报我!” 绀青答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去。 思夏却觉着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了。她想不明白这些事到底有没有联系,究竟是谁在背后操作这一切? 扭头一看张思远,他抬手捂着头,似是还在死死咬着牙。 “阿兄又头晕了吗?” 这几日张思远一直守着她,没休息好,今日又劳心费神,不累才怪。思夏扶着他到榻上,又喊绀青,宝绘闻声进来了:“娘子要什么?” 思夏一着急忘了,绀青还没回来,只好朝她道:“你快去静风轩取药。” 张思远摆了摆手:“不忙,先让我缓缓,一会儿就好。” “这哪儿有硬扛的?”思夏急了。 张思远捏了捏眉心:“又不是灵丹妙药,吃了也不会立马好……”他说完这句,只觉头如刀绞,捏眉心的手紧紧按住了额头。 思夏又迅速吩咐宝绘:“快,趁着坊门还未关,让绀青去请赵先生过来看看。你去打水来。” “喏。”宝绘应声退出。 思夏跪在地上给他脱靴,脱完靴又将他双腿抬到榻上放好,还扯开了被子给他盖上。 如果张思远不难受,他必定会睁眼看她,思夏在关心他,他不想错过她对他用心的瞬间,即便她傻不愣登地没对他动这心思。 可他不光是晕,还头疼,实在没力气去看她了。这种痛苦的滋味已经许久不曾感受。 一刻钟后,他才苍白着脸,无力地看着窗幔上的葡萄缠枝银质香球,再之后,看到一脸担心的思夏。 思夏给淘了手巾,给他擦了把脸上的冷汗,看他气色稍微好转才松了口气。 张思远坐起来,上下打量她一眼,一张白嫩的小脸,一双潋如秋水的大眼睛,一头五黑的发丝,妆容淡雅,美不胜收,随后抬手一抻,轻而易举地将她拽进了怀里。 思夏想,阿兄大约是想起她小时候缠着他撒娇了吧。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让阿兄抱抱,阿兄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抱抱她。 想着想着,她觉着不对,阿兄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不会抱她,自打从冯家私宅回来后,阿兄抱她次数有点 分卷阅读112 多,阿兄……? 她颊上并未涂胭脂,可她能感觉到脸已经红透了,就连耳根都在发烫。 张思远自然感觉到了她脸上温度的变化。她推他,他怔愣地松手,原本希望她看明白自己的心,可真当她反应过来时,他意识到自己孟浪了:“我……” 我什么我? 他心跳得厉害,展臂揽她入怀,细细嗅着她身上的檀香味道,一颗心就渐渐加快了,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着屋子里太闷,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以致于急于寻找畅快。 他这次不用手偷偷碰她的唇了,而是俯首凑近她的脸庞,轻轻啄了她的唇。 思夏目瞪口呆。 他没过瘾,再次凑过去,可这次,思夏静静地摇了摇头,又静静地挣开他的怀抱。 他心惊地坐在榻上,看她兀自在眼周擦了擦,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他身旁,他更心惊了。 屋中死一样的沉寂。打破沉寂的是绀青的回禀:“阿郎,赵先生来了。” 张思远傻着不动,思夏又抬袖擦了把脸,清了清嗓子:“请赵先生稍待。”随后又跪在地上给他穿靴,看他形容整洁了才做了个“请”姿。 张思远没精打采地出去了,赵医正啰里啰嗦地和思夏说了他的保养事宜,她面上没有波澜,讷讷地点个了头。 赵医正看出她哭过,以为她精神依旧不好,又唠叨了几句放宽心注意休息的话,思夏依旧是呆滞地点头。 待送走赵医正后,思夏让人把那张榻抬了出来,理由是阿郎在此休息不好,需回静风轩。 张思远被赶了。他这一家之主被赶了,他连个反抗的机会也没争取,心有不甘地回了静风轩。 之后,他躺在床上,又翻身向里,也不说话。绀青只好抖开被子给他盖上,他又翻过来了,眼神依旧发直,没有要睡的意思。 绀青愣了半晌才道:“阿郎要什么?” 张思远的眼神转了转,没说话。 之后,看他似是睡着了,绀青匆匆奔去晴芳院,疑惑地看着宝绘,宝绘无奈地摊开双手,表示她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天刚下黑,思夏抽了发髻上的簪子,散开头发,早早上了床,又羞愤地闭上了眼,却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宝绘将安神药端进来,提醒道:“娘子该吃药了。” 她慢慢坐起来,端过药喝了个干净,这次却没要蜜饯吃,只喝了水漱口,之后就闷在了床头。 “娘子心里憋闷,是因为阿郎的病吗?” 是,当然是,刚刚是因为他头晕,此刻是因为他脑子有病! 他不让自己搬出去,说是怕看顾不到自己出什么意外,如今毫无顾忌地亲了自己……他竟是对她存了这门心思! 亏她时不时地催他娶妻! 是因为两人隔帘而睡,他误会了?她想此处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两巴掌。 虽说她一直想搬出去,可她从不否认张思远待她好,是以也曾祈求神明护他祐他。浩瀚琼宇之中,只剩他待她好,所以很早之前,思夏就把他看做是自己的神明了。 他,是她的神明。所以,思夏从没更是不敢对他存这种男女婚配的心思。 恶心! 她觉着自己恶心!全是她这几日做得过分才让他对她胡思乱想! 她羞愤地捶床。 宝绘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娘子想说什么就说出来,赵先生说让娘子宽心,否则会憋闷坏的。” 思夏抽出手,捂住了脸。 宝绘以为她又在为上元夜杀人的事耿耿于怀了。思夏杀了人后害怕,睡觉惊醒便让张思远守在她身边,张思远照看她而疲累,出门一趟又引了旧疾发作,以致她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宝绘说:“娘子别多想,要不、要不娘子去看看阿郎,兴许就舒心了。” 舒心?她现在看到他闹心! 她摇摇头,“他该是早就睡了。”说完,自己也躺下了,又碰到了左肩的伤,她揉了揉,想起上元夜她对他说过的话—— “阿兄抱抱我!” “委屈阿兄和我挤一张床了。” 她抻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宝绘赶紧给她拉下来:“这样会憋坏的。如果娘子不想见光我就去吹蜡烛。”说着先把床帷放下来了。 这一放床帷,思夏想起了她前几日就是这样和他隔着一道床帷睡的觉。 她叫道:“把帘子拉开!” 宝绘呆愣着扯开床帷,这烛火却不知要不要吹了。 其时,静风轩内张思远也叫了起来:“放什么床帷,憋得人难受,打开!” 绀青依言做事。 思夏依旧不满意:“别点香,还嫌我在香粉铺子闷得不够久?” 宝绘只好又把香球吹灭了。 张思远也嫌弃:“怕我晕得不厉害,把香拿走!” 绀青慌着手将刚放进去的香倒出来。 思夏气愤地喊:“你怎么也不给捧个手炉 分卷阅读113 来,是要冻死我吗?” 宝绘赶紧去拿。她掐指算了算日子,思夏又要来月事了,否则脾气不会这样暴躁! 张思远揪着被子埋怨:“我前几日没在这里睡,你连火都不给我拢了?” 绀青看着屋中的火炉皱眉,又怕被骂,赶紧让人又搬进了一个火炉,同时把窗户支起了一个缝,免得像幼时那样险些被憋死。 …… 半夜三更,思夏醒来,口干舌燥地喊了声“阿兄”。床帷没有拉上,她看见床沿趴着进入梦乡的宝绘。 她慌乱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失言,因为想起被他啄了唇。她今后要怎么面对他?要怎么面对冯素素? 第四十八章 翌日接近午时,思夏才醒来,梳洗过后正是中午的饭点。 平日她同张思远一起吃饭,他在哪儿,食案就设在哪儿。因为昨晚被张思远亲吻一事,思夏羞臊,便赌气不去静风轩。就算绀青来请她,她也不动。 她肚子早饿了,却不好意思去,磨蹭了半晌,说懒怠动,让人在晴芳院单给她设一个食案。 她不去找张思远,张思远只能过来找她。 思夏从卧房出来后看到了他,那白嫩小脸登时刷了一层赤色,当即转身,却不成想撞上了跟在身后的宝绘,俩人齐齐“啊”了一声。 张思远趋前两步,两步之后是驻足,站着不动都能让思夏别扭,凑跟前她就得后退,于是闷闷地在那张全是素菜的食案前坐了。 思夏和宝绘头撞了头,两人都捂着揉,绀青赶紧上前去看,好在没什么事。 思夏一手揉额头,一手遮住了眼,通过指缝偷偷摸摸地看张思远,然后吓了一跳——他坐得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呼吸一滞,知道躲不过去了,便慢吞吞向前,小心翼翼坐在食案前,松开手后抓起了一碗胡麻粥,却险些将碗摔碎了,碗里的粥洒了出来,她赶紧把碗放下了,用碗底扣住了洒出来的粥。 她凌乱了。 张思远的太阳穴不可控地跳了跳,他这么可怕? 思夏又偷偷看了看他,这次他蹙眉了,于是她真的害怕了,这么没规矩,他又要训她了! 她闷头,又抓了一块胡饼往嘴里塞,直塞到两腮鼓成了松鼠。胡饼太干,她咽不下去了! 她用力往下咽,终于咽了下去,却噎住了,打起了噎嗝。 这边张思远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朝绀青道:“你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备牛乳,赶紧!” 牛乳性平,可以止噎嗝。 绀青端了一碗来,放到他案上。张思远指着碗道:“给她!” 思夏怔愣地接过来,再看他,他依旧正儿八经地看着自己,她心慌起来,不敢不喝。 一碗牛乳灌下去,噎嗝果然止住了。 她又看他。 张思远诧异地问:“你不拿筷子,是等我喂你吗?” 思夏打了个抖。她如今听他说话十分刺耳,他用手喂还好说,就怕他用嘴喂,那可就太丢人了。她赶紧老实地捏起筷子,吃,这就吃!好好吃! 这一餐仿佛吃了一年,她闷着头,细嚼慢咽,吃完脖子都酸了。 吃完饭,过了半个时辰,思夏捏着鼻子喝了安神药,又闷头吃蜜饯,再一抬头,发现屋里的侍者都出去了。 她紧张地攥住了手,她太怕了,他是不是又要亲她了?没一会儿,安神药的药劲儿上来了,她想睡觉,可张思远不走。 他不走,她不敢动。可上下眼皮打架,她用手揉了揉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无济于事。 思夏当即起身,走进卧房,“哐当”关上了门。 张思远有刹那的心慌。昨日他冲动,惹她不悦,她连话也不跟他说了。不仅如此,她以前对自己的亲近变成了害怕。 他颓丧地起身出屋。 午后的日光温暖,他独自溜溜达达去了花园。脚下青石,眼前枯枝,往里走,才见到了几株红梅,树枝遒劲,红梅点染,给尚无新绿的初春增了一分娇俏。 他想折两枝,可伸出去的手忽然停住了,难得他增了伤春悲秋的感慨,竟是舍不得了! 他停了一会儿,觉着心里堵得慌,于是漠然往回走。花园在府上的东侧,紧邻学堂,他特意绕过去,到学堂门口,停住了脚。 当初搬到这里,唯独祠堂里有几个老仆,除了祠堂内外干净,其余的屋内房檐下尽是蛛网,满宅子的杂草丛生。他让人规整了两个多月才把宅子里里外外收拾出来,又特意让人修缮了学堂,供思夏读书。 她新鲜了几天,几天之后就皱眉头,和他唠叨学堂的先生如何“口出狂言”。他笑问她,先生口出了什么狂言。她说先生张口闭口就是一百张大字,还要抄书,抄到她手腕发酸。 她虽然爱唠叨先生,爱找茬不愿去学堂,可是他不允许,她就没逃过一次学,连生病时落下的课业都在病愈后全部补上 分卷阅读114 。 学堂的老先生让几个女学生嫁人,还提到了程弘,这事惹恼了爱使小性子的思夏。 他现在想起来,心中尽是悔意——从前思夏哭哭啼啼说还没养成闺秀,是害怕嫁人的吧?那时她担心自己被程家连累,非得整那老先生是嫌他口无遮拦吧? 他当时被她无礼傲慢的姿态气昏了头…… 自教书先生请辞后,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不闻诵读之声了,张思远也两个多月没查过她的课业了。 他始终记得初次教她认字写字的情景。他一直愿意看她捧着诗卷,间或向他请教她不认识的字或者不理解的话。 那是他的小女孩啊! 他记得十岁那年,母亲又有了身孕,医正说是个女儿,他就期待着妹妹的降生。也不知母亲怎么了,走着走着就跌了一跤,太医署的人围了一屋子,母亲救回来了,妹妹却再也不能有了。 后来,父亲说,会给他接一个妹妹来,他又开始期待。见到妹妹的那一天,妹妹哭天抹泪,他说别怕。她当时就点了个头,心里却依旧害怕,爱哭,不爱理人。 他是故意的,让她在人前诵读诗文,就是想让她张嘴,那次她确实张嘴了——她哭了,哭到他缴械投降。可怜巴巴的小女娃,让他手足无措,答应教她认字写字……只要她不哭。 思夏总是记不住握笔的姿势,张思远却没有像学堂的老师那样,记不住就上戒尺打手。她的小手软得像棉花,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 “你看啊,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思’。虽然……很多人的名字里也有‘思’,但只有你适合当我妹妹。” 她眨了眨大眼睛,也敢说话了:“‘念’字怎么写?我阿爷在时,一直叫我念念。” 张思远挥笔而成,又说:“我乳名叫阿想。你知道‘想’和‘念’是什么意思吗?” 她还真不知道。 他摸摸她的头,觉着父亲母亲给他找的妹妹真是巧,名字都连着。 他问过母亲,为何是思夏呢?母亲没说话。 既然入了他张家的门,就别想走了。 反正都是亲人了,更亲一些不好吗? 可是思夏并不接受他! 他抬头看看午后的天,日光越过学堂的檐角,温柔地洒在廊下,也给他的脸也镀上了一层金黄色,将他的失落冲掉了几分。 这时,有女声传来,有说有笑。张思远闻声转身,视线中是四个模样干净的女子走过来了,原来是陪思夏读书的女史。 女史们看到他后,立马严肃起来,纷纷叉手行礼。 难忍的压迫感欺上女史的头皮。当时绀青问过她们,学堂先生为何突然请辞,她们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照实说了,后来才知道,思夏为这事挨了打。此刻阿郎亲自过来,会不会是来处置她们的? 她们从宫里出来就去了公主府,之后又被叫来郧国公府。因陪着思夏读书,李增不敢怠慢。只是,这段时间没了先生,她们很是无聊,又怕思夏不再来上课,她们被调去做别的事。 其中一个女史大着胆子问:“阿郎,娘子什么时候回来上学?” 其实,张思远一直喜欢看思夏认真的样子,之后查她的课业,给她指出来哪里不对,应该怎么改正。 不过,现在他说什么做什么,恐怕她都会拒绝。 兴许这四个和她混熟了的同窗说话比他好使。于是他说:“你们去问问她,什么时候想上学。” 四个女史面面相觑,又在疑惑中看着他走了,她们觉着阿郎的神思不大对! 张思远再回静风轩时,绀青风风火火跑过来,对他耳语几句,他眯了眯眼睛。 因上元夜发生了这事,张思远先命人把万年县狱里的两个人了结,打伤几个衙差引起万年县尉怕的重视,可万年县尉却说是那两人企图越狱,被发现竟畏罪自戕了。之后,万年县尉处置了负责看管人犯的衙差,再之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出了人命,万年县尉却草草了事,实在蹊跷。张思远深觉此人可疑,让人给御史台递了话,好好查查这个万年县尉,兴许能从这里打开一扇窗。 然而,中间却出了岔子。 绀青说:“是万年县衙门前忽然围了人,之后京兆府的人就过去了,先围了万年县衙,御史台的人随后才到,再之后,万年县尉血洒当场,反倒让御史台的人落了个逼死同僚的名声,万年县的衙差见县尉如此,或感大难临头,或气急败坏,竟和京兆府的人火并起来……如此一来,非但线索断了,还弄得百姓嗤之以鼻。” 张思远罕见地生了气:“交代给他们前后顺序,居然办成这个样子!”看来不光是万年县尉有问题了,恐怕他的人也有问题。 绀青解释:“消息是依着阿郎的意思传出去的,只是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的人在查平康坊起火一事,兴许是这么一耽搁,就让京兆府的人就先到了。” 张思远眯了眯双眼,里面的温柔尽数捣碎,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狠意:“他们办不好 分卷阅读115 事还找理由!还找了个如此不中用的理由!——这话是谁说的?” 绀青如实答:“就是胡记货栈的人留了消息!”她不解,“有、有什么问题吗?” “万年县尉草草了结了狱里的人命大事,必然不敢声张,京兆府的人是怎么知道的?就算是京兆府的人知道了,可京兆尹做事一向瞻前顾后,他手底下的人也绝不会明目张胆地领着人去万年县衙。” 绀青有些心慌地听着。 张思远沉声道:“还有,就算是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在查彩云楼起火一事,皇城里的衙署也不会不留官儿值守。就算这些人全都出动了,也是该到平康坊,平康坊南邻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比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距宣阳坊近,怎么就会让京兆府的人先到了?” 绀青双唇抖了抖……是传话的人出了问题吗? “更衣!”他说。 换好衣服,他又令道:“去给秦公送信,叫他带人来胜业坊。”一旦他的人除了问题,有秦仲舒在,不至于让他太过被动。 随后大步出屋,刚出了静风轩院门,迎头看见瞎转悠的思夏,她大约是刚睡醒,出屋精神来了。 她也看到了他,吓得睫毛颤了颤,转身要回晴芳院。 张思远喊她:“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 思夏也不答应,只管闷着头往回走,到了晴芳院门口时觉着不对劲儿,她又急急转身去追他,追到了马厩,却不敢说话。 张思远翻身上马后,居高临下地看到一脸忐忑的她,说不上为什么,心里就畅快了一些。他笑问:“你要跟我一起吗?” 思夏看他眉眼间接了半斛日光,一脸的得意洋洋,应该没出什么事,便又转头往回走。 马蹄嘚嘚,一人骑马的影子先笼罩了她,随后一条胳膊从肋下兜来,被他捞上了马。 思夏怕摔下去,赶紧揪住缰绳,半侧着脸,紧张地问:“去哪儿?做什么?” 张思远凑她耳畔道:“胡记货栈,清理门户!” 第四十九章 张思远动怒,是昨日平康坊彩云楼起火一事让圣人知道了,紧接着有传话的人让官府起了冲突,这事必然也会捅到圣人面前,仔细追究,会让胡记货栈里的所有人都送命。 虽说他们是死士,可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虽说他们活得暗无天日,可也曾为国朝出过力,每一个拎出来都是铮铮铁骨。 他不知道那个反水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轨的,也不知那个人还做了什么事! 思夏听得心惊肉跳。如果有人反水,那么张思远去那里,等同是去送命! 她手上握着缰绳,不让他去。 张思远的脸贴近她的脸:“你在担心我?” 思夏并不说话。 “你就在担心我。”他肯定地道。 思夏羞愤交加,忽然肘部向后,磕在他胸口上,听他痛苦地“呜”了一声。 绀青抬眼看他俩,也不知这俩祖宗又闹什么。 “我好歹是你兄长,你担心我是应该的,不是吗?”他一手拽缰绳,一手又将她往往自己怀里拉,“坐好,别摔下去。” 思夏耳根又红了,用力扯缰绳。 张思远道:“你别闹了,我们速去速回!” 思夏:“……” 谁闹了,分明是他在闹! 她力气小,拗不过他,随着他一扬鞭,就往胡记货栈而去了。 一行人穿梭在胜业坊的十字街上,张思远身上的斗篷随风翻飞,是难得的张扬之气,引来行人的回眸。 临到地点前,张思远勒紧了缰绳。他虽心急如焚,却还是稳稳当当扶着思夏下马,看她的手被疾驰的风冻成了青紫,要解斗篷给她披上,却被思夏制止了。 先干正事,别整这些没用的,她都给他挡了一路冷风了,停下来更不会被冻死了。 他抱歉道:“委屈你了。” 思夏并没说话,捧手呵了一口气,搓了搓,又用眼神示意他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就在这时,马儿忽然打了个沉重的鼻响,紧接着是绀青的惊呼:“阿郎小心!” 思夏几乎目眦尽裂,一支箭擦着张思远的斗篷过去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街上的行人和铺子里的伙计已经起了惊骇之声,再有几支箭射过,街上就乱了套。 张思远一把扯住思夏的手腕,往一处街角躲了。站稳后,思夏气恼地推开了他,本来就不想让他过来,偏他非得过来,还是这样淡然的模样,指定就是在做局骗她——像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子,来个英雄救美,让她感动好回应他那日的亲吻! 气死她了。 而这时,缩在墙角的箭露出了箭镞,持弩人的手扣动悬刀,箭飞快地射了出去。 思夏还在生气,张思远的双眸已经发紧,扑上前去,将她护在怀里,又迅速转身,却是躲避不急,有疼痛自左肩传 分卷阅读116 来—— 箭擦过张思远的左肩,又“哧”一声扎在了墙上,还震下几粒尘土来。 他因为疼痛蓦地一颤,连带着怀里的思夏都跟着晃了晃。 思夏倒退了一步,张思远为了不让两人的唇再有贴在一起的可能,搂她的右手赶紧松开,顺势拄在了墙上,左手却因左肩骤来的疼痛而使不上力气了。 与此同时,思夏的背磕在了墙上,她的余光扫到那支自上而下射出的箭,陡然一颤。 她看张思远的青色瑞锦纹斗篷被箭划出一道口子,圆领袍也裂开了,紧接着,他的左肩有血溢出来,随之而来的是腥气。 “阿兄?!”思夏傻眼了,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腔子。 是她错了——她不该误会他。如果张思远真的诓她,必定不会用伤到自己的愚蠢把戏。他惜命,因为张家只有他一个人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损伤自己分毫。 今日,为了不让她被箭射死,他自己受了伤。 箭射出一支后,下一支却没立及射出。张思远意识到那个人用的是弩,因为弩比弓上弦慢。 有箭划过,伤口而生出火辣辣的疼,又因露在外边,迎着正月里的冷天,让他极其难受。 张思远不敢分神,抬起完好无损的右臂,拽着思夏跑进了一处小巷子,又往一处墙角躲。 这里稍微安静一些,只是,距离蜜饯铺子远了。 临来之前,张思远让人把程弘支去了西市,他说要与他去胡姬的酒肆喝酒,喝西市腔。程弘走后,他才过来,只是不想将他卷进来。 街上乱如一锅粥,诸声交杂。 绀青和郧国公府的人在杂乱中找两个主人,可是他们找到了马,却不见人。四周围打杀声此起彼伏,绀青快要聋了,因此说话的声音也变大了:“赶紧找啊!” 墙角下的思夏紧张地问:“阿兄伤得重不重?” 张思远飞快地说:“没事。” “可、可你在流血。” “没事!”他语气冷硬。 思夏打了个寒战。 张思远的眸子朝街旁的铺子看去,寻找高处可以藏人的地方,如果有,他们赶紧躲,免得再被射一箭。可他还没看清,一支箭又飞了过来。 思夏也看到了,哆嗦着拽了他一把,可她没顾及脚下的木棍,踩上去,整个人站立不稳,再加上硬拽张思远,加速了她的倒仰。 ——她倒在了一棵树干上,张思远倒在了她身上。 思夏嘴角抽动两下。她不是故意的,希望他别误会。 这个紧要关头,不是纠结谁故意谁无意之时。张思远用右手扯她,围着树转了半圈。幸亏这棵槐树粗大,可以结结实实挡住他二人。 树后,思夏与他面对面站着。可张思远蹙了眉,肩上的伤口疼。 今日这事,恐怕就是设好了局等着张思远跳。 来之前,他已命人去给秦仲舒报信,此刻他希望他尽快过来。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京兆府以及各坊武侯因彩云楼起火一事纷纷不敢放松。且今晨又有宣阳坊万年县衙的县尉血洒当场,这事更是让国朝司法官员头疼,此时听到胜业坊出了事,他们当众有气得跺脚者,一会儿该他娘的哪坊出事了? 秦仲舒恨不得骂死张思远,他明知是圈套还自己往里跳?! 他也不敢耽搁,带着十几个金吾赶去胜业坊,又依着绀青描绘的衣着吩咐人赶快去找。 思夏觉着张思远的青色斗篷太扎眼,让他脱了。 张思远用一辆空车诱那些人进蜜饯铺子,墙角上的人却居高临下看到了他的真人。 思夏看到了刚刚绊她的歪棍子,连忙摸过来,又将那件破口子的青色毛绒斗篷挂在上面,再然后,她举着斗篷,小心翼翼地让斗篷的兜帽越出了树干。 只冒一下,又迅速缩回。 刚缩回来,一支箭便射了过来,狠狠扎在了墙上,这次除了掉尘土,还掉了块墙皮。那支箭,歪了两下,“啪叽”一声砸在了地上。 思夏再一次试探,又是一箭。她只能这样试探,以此引来别人的注意。 她一边举斗篷给箭当活靶子,一边暗恨自己无用。如果不是上元夜她和冯素素出门,她就不会出事,也不会杀人,张思远也不会让人去万年县狱杀人,那三个人没死,他们背后的人也不会立马狗急跳墙闹成这样。 可这想法太天真。 张思远老老实实不做事也没有安宁。上元节那晚,思夏从那三人嘴里听到了他们与张思远不对付的话。看来早有人想除掉他了! 思夏看他抬手捂左肩,摸出了半掌血来,立时惊了:“阿兄,你还好吗?” “没事。” 思夏看他疼得厉害,也不管那件斗篷了,将棍子放下,从袖管中抽了帕子,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去碰伤口,安慰道:“阿兄忍一下。” 半掌长的血口子,虽然不深,但流了很多血。天冷,血迹有了冰渣,她才刚一碰 分卷阅读117 ,张思远打了个哆嗦。这么短的时间,伤口和衣衫已经结在一起了,微微一动,又有新鲜血液流出来,她赶紧用帕子按住了。 她也不敢全身心地投入到给他处理伤口之中,刚刚试了五次,墙面挨了五箭。他们再不出去,那人怕是会从墙上跳下来,利利落落地把他二人解决了。 看血不流了,她松开手,干脆利索地把张思远的斗篷扔了出去。 其实,她很是不舍,上元夜丢银簪和钱,今日又要丢一件斗篷……赔了多少钱了吧! 可是,把命赔在这里那就更惨了! 把斗篷甩出去,如果绀青过来,还能看见。再撒一把钱,让人争抢,制造混乱就能趁机跑了……可她今日忘带钱了。即便带了,这个时候,别人在在躲,怕是没人捡钱。 怎么办?她发愁。 “念念,你把那支箭递给我,快!” 思夏也不知他要干什么,只管依言做事,将箭递到他右手中。 张思远又说:“过来。” 思夏:“……” 还怎么过去?贴上去? 虽然不愿意,但她还是懵懵地凑过去了。 夕阳即将来临,人间遍洒温柔的光芒,将万物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张思远瞥见那个端弩机的人影,用手指摸索了一下箭镞,挺凉。 那人用脚踢了个土块,土块滚过来,磕在墙角,又弹了回去,那人抬起脚尖,踩住了那个土块,稍微一用力,土块化成了渣子。 张思远提了口气,又握了握左手,伸手在思夏头上拔了一支钗。 他不能太丢面子,那人踢土块,那么,他抛金钗。 金钗抛得老高,那人分了神,而张思远已经跃了出去。 他手上只有一支箭,原是想奔着那人的眼睛刺去的,可那个人微微一躲,那支箭只刮到了他的脸,将他遮脸的黑布给带了下来,顺带让他放了点血。 那人失神之际射出了手中的箭。 给弩上弦速度慢。他便扔了弩,甩出手中匕首来,血赤糊拉着一张脸,凶巴巴一双眼,要宰了这个肩上带血的人。 张思远抬手道:“阁下且等等。” 那人一怔,等什么,求饶吗? 张思远道:“某不认得阁下,遮脸莫非是觉着自己容貌不佳?” 思夏:“……” 打不过我们就一赶紧跑,别废话好吗? 那人不苟言笑,握紧匕首就朝张思远割去。 张思远不是他的对手,那人出手迅疾,招招毙命,他只有躲闪的份儿,且他手中只有一支箭,和匕首碰过几次后,“咔吧”一声,折了! 张思远:“……” 金克木! 那人也不废话,上前就要了结他。 张思远又说等等,他却等不及了。 “哧”的一声。 那人身形一颤。回眸望去,一个女子,背对夕阳,看不清容貌,手上端着他刚刚扔下的弩,射的是他刚刚放出的箭。 他趁着有力气之际,要挥匕首,却被思夏又射了一箭。 张思远很是遗憾地道:“说了让阁下等等。” 然后他目光定住了,他看到了这人匕首柄上有鸟衔花草纹。 这时,秦仲舒过来了,也没问问张思远什么情况,张嘴便是急叫:“郧公手下留情!” 第五十章 张思远并没有想动手杀人,何况还当着思夏的面,如果他亲自动手,思夏那颗心得自行和他隔开十万八千里。 秦仲舒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浑身是血的金吾。 临近几坊的武侯铺来了人,胶着之态才改变,那群武侯因这两日发生的事而颇为气愤,抽刀子硬砍。秦仲舒喊了好几遍留活口,他们才没敢当场给阎王送人头。 此时,街上打杀之声已息。 秦仲舒上前,先“哎呦”了一声,随后招呼金吾:“快快快,先将他带回去,再让牢里的医者给看看,免得没问话就死了!” 金吾领命行事,将那个后心中箭、脸上流血的人架走了。 秦仲舒再一看沉着脸的张思远,又“哎呦”了一声,惊道:“你受伤了,可了不得了!” 张思远先一挑眉,后是夸张地皱起眉头:“哎呀!”说倒就倒了。 秦仲舒赶紧扶住他。 张思远眼神却往思夏那边瞥,和她紧张的眼光一交,又立马闪回秦仲舒脸上:“秦公,快,也给我找个医者,我……那箭上有毒吧,我怕是不行了!” 秦仲舒:“……” 你抓我的手这么用力,中了什么大力金刚毒? 哦,他明白了,朝那个掉弩的陌生女子道:“那、那位小娘子,烦请过来搭把手!” 思夏脸红了。如果不是夕阳给她脸上贴了一层金黄,她恐怕能滴下血来。 情绪再不适,她也是担心张思远的, 分卷阅读118 是不是刚刚他和墙上的人纠缠之际又加重了伤势? 她磨蹭着上前,快走到他跟前时,街角有急急的叫声:“阿郎!娘子!” 是绀青。 思夏停住了脚步。 张思远很是恼怒,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混账东西! 绀青着急忙慌跑过来,看见张思远时有点站立不稳:“阿郎这是怎么了?” “你们来的正好,你家郎君左肩受了伤。”秦仲舒说完,听到轻微的鼓声,宵禁时坊门自南向北关闭,直至宫城门关闭。他又催道,“天要黑了,赶紧回吧!” 绀青让两个人扶着张思远,她则跑到思夏面前:“娘子有没有伤到哪里?” 思夏摇头,跟在张思远身后。张思远却道:“快把娘子那支金钗捡回来。” 绀青答应了一声,赶紧去看。秦仲舒也帮着找,就在自己身边,弯身捡起来,递了过去。 绀青道了声谢,思夏回了个僵笑。 秦仲舒很是疑惑地看着思夏,看了看,想了想,哦,他更加明白了。 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抓紧时间审人时,张思远回到郧国公府,他也没让人包扎伤口,而是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杨璋,听着外头一声弱似一声的痛苦惨叫。 直到那痛苦的叫声没有了,张思远才道:“你到账上取五贯钱,就当是给他治伤的钱了。” 原是胡店主多年前捡了个孩子。可这孩子心性不纯,没什么本事又十分不踏实,游手好闲还贪财,这也就罢了,如今他长到十八九岁的年纪已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是。 杨璋他们做事不与他讲,他就越想知道,而那日张思远交代的事叫他偷听了去。 也是他眼尖,上元夜绀青来货栈时,他看到货栈里的人对她毕恭毕敬,之后悄悄跟着她,却看见还有人跟着她。他为了几个钱,主动给那群人当眼睛,这次就是他把张思远交代的话卖给了那群人。 最要命的是,他并不知道那群人到底是谁,傻到只知道收钱。 这小郎君给张思远惹了这么大的事,没被打死,着实让杨璋出乎意料,他赶紧叉手道:“多谢阿郎开恩。” “管好你的人,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喏。” “明日把那边的事处理干净了。后日你就搬到这宅子里来住,再挑几个踏实稳重的过来。” 杨璋连连称喏,躬身退了出去,之后令两个人将那昏死的小郎君拖走了。 这事也算是张思远多心了。他唯恐这些人里有人反水,凭中书令的权势,凭中书令和他父亲的过结,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些人的存在,指不定会诬上怎么罪名。 好在,那群人也没得到什么实质的信息。 张思远捋了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从上元夜思夏被掳走开始,到跟踪绀青去胡记货栈,再到套话挑拨京兆府和万年县衙以及御史台,到刚刚要把自己杀了…… 他竟然不知道那群人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暗叹了口气,还是先等三法司的审问结果吧。 这时,绀青端着药进来了,给他解了腰间带子,脱了外袍,又把中单褪到肩膀,可衣服和伤口已经结在一起了。她心疼地蹙了蹙眉:“阿郎忍一忍。” 思夏在外头等着,听里头有压抑的低叫声,一颗心便七上八下了。张思远到底是为救她才受了伤,她再不好意思见他,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在外头揪了半晌帕子,实在坐不住了,便起身推门进去,紧张地唤了声:“阿兄!” 张思远赶紧抬起右手,试图将褪到肩头的中单拉好,免得思夏看他衣冠不整而扭头就跑……却被绀青阻止了:“阿郎别动!” 张思远尴尬地咳了一声,又招呼思夏:“你、你帮我倒杯水,我口渴。” 这次思夏没脸红,而是乖乖去做,递到张思远面前,不,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了小半碗,还给他用帕子擦了擦嘴。 张思远一时觉着左肩不疼了。下一瞬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绀青这没轻没重的,一下子倒那么多药酒,疼得他冒汗。 “轻些!”思夏朝绀青道。她还是不放心,便上前去,伸手取了一块棉布,“还是我来吧。” 绀青默然退至一旁,又默然退出了屋。 思夏用棉布盖住药酒瓶的瓶口,倒过来一下,又迅速放正,用湿棉布给他清洗伤口外围的血迹。 才一碰他,他肩膀一缩。思夏抬左手指,轻轻一按伤口外围,他的肌肤先是发白,又迅疾转红,竟有些肿了。 她噘嘴,轻轻吹了几口气,这样应该他会好受些吧。 张思远静静看着她,思夏垂着眸,认真做事的样子真精致。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吹气时微微抬头,睫毛密如刷子,撅起小嘴,鼻尖接了一抹烛火,实在是……他又想亲她了。 他闭上了眼,不看她会好一些。然而,他错了,不看她时,他心里痒,可看她时,他心里躁。 深深吸一口气,压了压这股情。 分卷阅读119 “阿兄忍着点儿。”思夏又换了一块棉布,重新倒了酒,这次才是真的要清理伤口了。 张思远五官皱在了一起,想亲思夏的冲动瞬间偃旗息鼓,连呼吸都不能平缓了,他咬着牙,憋了一口气。 如此三次,思夏看到有鲜血流出来,才往上面洒止血药,白色的粉末混着红色的液体,糊成了丑陋的妖怪。 “疼得厉害吗?”思夏轻轻问。 张思远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疼到了顶峰,接下来就不那么疼了。 思夏“嗯”一声,催道:“衣裳,脱了!” “……啊?”张思远感觉自己被抛到了万丈高空之上。 “只露肩,怎么裹布?夜里翻身可能会碰到伤口。” 张思远从万丈高空摔了下来:“哦。” 说是脱衣,就是再多露一整条胳膊,让布从肩这头,经腋下再饶回来。 思夏动作利索,饶了三圈,问他:“勒得慌吗?” “啊?”他装傻,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思夏又问:“这样子紧不紧?” “……不紧。”再耽搁他就是真傻了。 打了结,完事。 思夏又问:“阿兄的干净衣裳在哪儿?” “我不清楚,应该在柜子里,你去找吧。”他也没说“要不你问问绀青放什么地方了”,他怕绀青进来坏了这好气氛。 思夏擦了擦手,就去翻柜子,没有。她又去找另一架柜子,方从里头取了一件干净中单,还随手取了一件茶色圆领袍。 张思远故意磨蹭,一会儿让她揪揪衣领,一会儿让她抻抻衣袖,总之就是想跟她近距离多待一会儿。 思夏看他齐整了,叫绀青进来收拾,才反应过来这屋里又剩他俩了,顿时生了种夺路而逃的念头。于是哗啦啦往漆盘里收拾瓶瓶罐罐,收拾完了赶紧溜。 “哎,你帮我把带子系上啊。” 思夏往漆盘里放瓶瓶罐罐,头也不抬地道:“大晚上的,还系什么带子!” “大晚上的,我不系带子干什么?” 她就是想说反正不出门了,吃完饭就睡觉,怎的这话让他一问,她听出一股浓浓的暧昧味道来? 头是她起的,跪着也得圆回去! 思夏重重地把那几块沾血沾酒的棉布砸在漆盘上,转身去衣架上取回带子,饶到他身后给他系,勒不死他! 张思远被她拽得气息不顺:“你、你系第三个孔!” 思夏就不照办,硬是给他系到了第四个孔上。 张思远低头看看腰间的衣服褶子:“你这是照顾人吗?” 思夏翻了个白眼,端起漆盘就走,到了外间,绀青忙接了过来,又看张思远出来了,他说要团扇。 绀青一脸茫然:“正月里要团扇?这、这屋子里就一个火炉,也不热呀!” “屋里憋得慌!”他说。 他憋得慌,思夏却憋着笑。 绀青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漆盘递给一个婢女,她就去箱底翻团扇了。 张思远坐下时,腰间越来越紧,于是他不坐了。 待绀青取了团扇回来,思夏却一把夺了过过,大风扇得呼呼响。 绀青实在看不下去了,知道他俩又闹别扭了,正琢磨着打岔,李增过来了。 他今日出门去巡田庄了,到院门口时看到一个婢女端着药,才知张思远受了伤,走近时问了两句,又看他气色还行,这才放下心来。 他憋着气,脸微微红,气色当然好,好到思夏用团扇给他降温。 李增看思夏干活儿,绀青杵着,就要训话,思夏已率先道:“阿兄饿了。李翁让人传膳吧。” 就是让他坐下,勒死他! 张思远不舍得解开思夏亲手系的带子,就忍着。但他也不能这么顺着她,让人在罗汉床上的小几上摆了饭菜,这样他垂着腿坐,高一些会稍微舒适点儿。 小几上饭菜减半,李增要给思夏留个荤菜,张思远说他不想见荤菜,思夏便摆了摆手,让人撤了,反正少吃一顿肉又不会死。 这还不算完,他说左手端不动碗,又不想失了体面用嘴去够碗,更不想不端碗直接舀勺子往嘴里送……反正他需得人喂。 思夏让绀青喂他。 张思远看了绀青一眼,绀青一拍脑门,歉然道:“婢子得去看看药,别糊了才好,糊了就是毒药了。” 思夏攒眉,她知道,除了绀青,婢女没一个能近他身了。李增也不在,即便他在,六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让他去喂。 那么,就剩思夏了。 她舀了一勺百合莲子粥,递到他嘴边,他张嘴,思夏却又将手收回来了,低头吹了吹,故意不给喝。 “你磨蹭半天,累的是你自己。” 思夏道:“喂个粥又不会累死。”多勒着你倒是不错! 张思远道:“那你就天天……” 勺子递到他嘴边,思夏催 分卷阅读120 :“赶紧喝!” 喝了一口,他咳了两声,捂着胸口表示呛到了。 思夏甚无语。她掏帕子,作势给他擦嘴,却将手停在他嘴畔,拉着脸道:“要吃就好好吃!” 张思远眨眼以示同意。 思夏端起粥,又舀了一勺,他却得寸进尺,一指小几:“菜!” 思夏忿忿,说喝粥,喝一口就吃菜,纯粹是整人! 张思远意味深长地看着思夏,提唇笑笑:“你这么乖,不知日后会便宜了哪个郎君……” 思夏夹起一筷子菜,塞到了他嘴里。终于把这位伺候好了,让婢女收拾了碟碗,她就往卧房而去。 那扇门却关不上了。她两只手用力关,张思远一手用力阻……最后当然是思夏输了。 两人之间有三尺之距。思夏瑟瑟发抖起来,颤颤巍巍问:“阿兄、阿兄要对我做什么?” 张思远挑了眉。 “前几日是我不好。”思夏道,“我……是我糊涂了,说了一些混账话……”可你也不该做混账事呀! 这个笨蛋!张思远暗自叹了口气,她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他不知羞,还是她不知羞啊? 她居然这么怕他! 半晌,他说:“你放心,你不同意,我不会越雷池!” 昨晚的事,他就不道歉了,亲都亲了,他不想搪塞什么“无礼”的理由,即便他确实失了礼。 思夏忐忑地看着他,张思远又道:“我说的是真话,没有骗你。” 确实是真的,他不敢了,怕她受了刺激,所以,他愿意慢慢等她。 思夏依旧耸着肩,不能放松。这些日子,她不仅知道了自己已经有了年岁上的增长,外头的事更是逼着她的心迅速长大。 她孤身一人,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他,可她的信任都化成了虚无。 京城的小娘子们喜欢他,可她没有。说到底,她是在乎他的,可她只是敬重他,希望他好。如今,这份敬重都被他的俯首亲吻给搅碎了。 “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张思远后退了几步,走至罗汉床前,“你坐下来好不好?” 思夏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身的清风皓月都变成了可怜巴巴的祈盼。 是了,他何尝不是孤身一人呢?到现在,她竟然是他最亲的人了。 她咬了咬唇,慢慢走过去,坐下来,试图化解尴尬,拎起壶,给他也倒了一碗姜汤,推到他跟前,却依旧不敢说话,又默默垂下了头。 张思远抿嘴一笑,只是摸着碗,并不喝,愣了一会儿,他问她:“你总低着头,脖子不酸吗?” 思夏挪了挪,靠在软枕上,抬首,看到他后又垂下眼。 张思远无奈地笑笑:“好了,不为难你了,你去歇着吧。” 思夏便起身,“嗖嗖”跑回了卧房。 张思远笑了笑。之后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他想起今日在外头看到的那片鸟衔花草纹。准确的说,是雁衔花草纹。 第五十一章 雁衔花枝飞翔的图案是相王妃最喜爱的花纹。发现的这些花纹,雁的右翅不如左翅顺,因为上面有缺痕。 听闻当年还未出阁的相王妃去曲江池游赏,不小心从台上掉下来,跌折了右臂,被相王救下,之后她描了鸟衔花草纹的一种,自己做了这个图案,一直戴在身上。相王宠爱王妃,也时常佩戴此物,还将这种花纹赠给亲信。 相王周宪,是个从宗正寺剔除的人。这位相庶人,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先帝嫡子是太子,太子因病而魂归奈何桥,慧娴大长公主做主,推先帝的三皇子周赟为新太子,而是让先帝的二皇子周宪去了封地,成为了富贵的亲王。 那是十八年前,也是旧历八年,相王私自壮大了兵马,打着逼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的由头,从蒲州起,速破潼关,直逼长安。 慧娴大长公主调兵二十万,围困相王,又以重金诱起兵将士顺应天道,不出十日,众将士倒戈,捕了相王与相王妃及其子女押解至京城。后来,相王一家均被废为庶人,后被赐死在宗正寺。 其实,早在先帝的太子薨后,朝臣就立二皇子周宪还是立三皇子周赟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双方各执一词,如果不是慧娴势大,力排众议,相王周宪便是今上了。 十八年前相王周宪起兵,说是为了逼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实则是为了更好地招揽人马,且为了离间慧娴和今上的关系——平乱,是今上承认自己无能;不平,是厌烦慧娴干政。 相王周宪,当然也想登上至尊之位。如果此事成,那他便是皇帝了!可惜,他差了一截,继而差了天大的一截! 当年,那些人都死干净了。那这个花纹出现得很是诡异。 难不成是相王的旧人有活下来的?如果活下来了,为何要针对张思远呢? 旧历八年时,张思远只有五岁,纵使他再淘气,也不曾与这相庶人一家有过什么过 分卷阅读121 节。 所以他很糊涂。 他问过李增,当年相王起兵时,父亲在做什么? 冯素素的母亲和相王妃是闺中密友,相王起兵前,相王妃给冯母来过几次信,有意拉拢在南衙卫所任中郎将的冯扬志,要在攻打长安城时来个里应外合。 冯扬志是慧娴大长公主提拔起来的人。但那时,国朝骄奢淫逸之风盛行,又连着几场天灾,百姓颇有怨言,甚至骂这是慧娴大长公主干政惹怒了上天。冯扬志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确实有些不满慧娴大长公主。 慧娴摄政多年,今上被压制了多年,仁慈到有些软弱了。如果相王起兵举事,逼迫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后,凭着当年相王与今上挣储君之位时的激烈,恐怕国朝还得来一个兄弟残杀。 相王妃的信,已经给冯家设了套,跳与不跳皆是死。跳了,助相王起兵,但以相王的为人,事后必定杀冯家;不跳,这信会被相王随便递给一个官员,再让慧娴大长公主知道了,便是逼着冯家就范了! 他不敢堂而皇之地去告发,事情尚未坐实,他递上去一封信,得落个污蔑亲王的罪名。 那时,他走投无路了。 主持过兵部武选的兵部侍郎张苒,亲眼看着冯扬志一步一阶地升官,他二人虽称不上至交,但能谈几句话。 慧娴大长公主权倾朝野,欺压圣人和太后,纯安长公主必然有所不满,张苒夹在其中,那颗心,该是向着圣人的——不管慧娴大长公主如何摆布圣人,她总得死在圣人前头。 况且,慧娴大长公主十分信任张苒,相王起兵这事,得由他去说。 冯扬志思前想后,只能悄悄去找张苒,将此事说与他听,求他想想法子,救他一家老小。可张苒说他在家守孝,无官无权,无心无力。 其实,张苒在害怕,冯扬志也是慧娴宠信之人,若是他前来试探自己,慧娴必定会先杀了自己再去逼问圣人,兴许还会废掉圣人,再立新帝。 冯扬志三番五次相求,张苒均不理会,冯扬志以身家性命起誓,若冯家躲过此劫,他愿一生誓死追随圣人。 他刻意提到圣人,而不是慧娴大长公主。 张苒依旧不为所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本就该对圣人尽忠。 冯扬志说,若相王起兵,慧娴大长公主派兵镇压,鹬蚌相争,双方兵力削减,圣人亲政便有望了! 这个道理,张苒自然明白,不过,他要的不是喊口号,而是冯扬志的实际行动。不出三日,北衙禁军中有一名忠心慧娴大长公主的将军身亡,这是冯扬志给张苒的投名状。 而张苒已着人将相王招兵买马之事递到了慧娴大长公主的案上。之后,相王败了,冯扬志从南衙去了北衙,晋升了将军。 张思远眸色沉沉,原来,如此。 “那相王到底还有没有活着的后人?” “慧娴大长公主的作风一向是斩草除根。”李增道,“即便是当年倒戈的将士也只是一两个月的风光,其后多多少少都被拿下了。” “也是,”张思远说,“冯家安然无恙,大约有人扯了相王的旧事为幌子。” 相王起兵已经过去多年,此时旧事重提,难道是要向圣人说太子可遥指河东数万将士,也有起兵谋逆的不臣之心了? 天底下有哪个皇帝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就算所有人清清白白,可圣人一旦起疑,将会有无数人受到牵连。 张思远摸着案上那碗冷掉的茶,随后紧紧攥紧了茶碗。汉王的人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还真是有心了。 御史台在皇城内,东临宗正寺,西接太史监。进皇城或者宫城之人需用门籍,思夏没有,她拿的是张思远的印,求含光门的守卫,希望能进去。 守卫再三作难,但想到太后格外疼爱这个外孙,便让其中一人领着她进去,免得她惹了事赖到自己头上。 思夏听闻,进到御史台推鞠房的人,掉层皮是轻的。 天空隐了月色,大风呼呼地吹,思夏觉着立春以来的天更冷了,冷到能冻掉耳朵,冷到穿靴后脚趾头发僵。头次进皇城,她哪儿都不敢看,她也没心思看,牙齿在打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含光门的守卫将她领到了御史台,又在她的恳求下帮忙寻找一位姓秦字仲舒的侍御史。 秦仲舒并没有出来,但有御史台的庶仆来见她,又破例带她到了推鞠房。风声刮得松柏呜呜作响,更有蝙蝠从檐下掠过,惊得思夏打了个哆嗦。 灯火晦暗,她先闻到血腥气,继而看到了一具浑身是血的人,她奔上前去,失态大叫:“阿兄——” 宝绘闻声而起,趿着鞋奔过去,撩开床帷,看床上的人皱着眉,手紧抓被子,两脚乱蹬,忙推她:“娘子!娘子醒醒!” 思夏骤然睁眼,看着屋中昏昧的光亮,惊恐地抓着宝绘的手,声音干涩道:“阿兄呢?” “娘子又做噩梦了。天还未亮,阿郎自然是在静风轩睡着呢。”宝绘抬手摸她的脑门,赶紧宽慰,“看这些汗,想 分卷阅读122 来梦里的事太吓人了。” 思夏坐起来,两肩一松,这才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已经潮了白色的中单。她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今晚又不好了?还是心里不舒坦吗?”宝绘坐在她身旁,给她捂好被子,心疼道,“等天亮了,再请医正过来看看吧,调几味药,兴许夜里睡觉就踏实了。” 思夏靠在她肩头,心有余悸道:“不是上元夜的事。”漠然一会儿又说,“我梦到他了,在御史台,浑身是血……” “娘子别多心,阿郎不会有事的。” 思夏神色慌张地道:“你没看见,那支箭本是冲着我来的,却擦着他的肩过去了,有半掌长的口子,肉都凹了一块,流了好多血。” “只是因为阿郎受伤,娘子才担心的?” 思夏语塞。 宝绘见她有意回避,便也不多问,只劝她:“才过子时,娘子接着睡吧。” 思夏却是睡不着了,想到那个梦便惊惧。自上元夜开始,断断续续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又闹得这么大,也不知后果是个什么样子。 张思远,会真的没事吗?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竟又睡了过去。 翌日晨起,张思远洗漱后,准备去晴芳院同思夏用早膳,谁知绀青进来,低声回禀:“许彤儿慌慌张张回来了。” 许彤儿双手捧着一个纸包,痛哭流涕地说继父让她这两日伺机行动。且她发现,继父这两日总往辋川奔波,至于去做什么,她尚且不知。 张思远还没消化这些话时,便听说杨璋回来了。 杨璋进来后,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禀明。先是将李柔儿去了宣阳坊程家旁边的蜜饯铺子一事告知,其后将魏勇的下落告知。 “原本是属下的人去辋川看击鞠场,不期然发现了一个人与阿郎所绘的画中人相似,几番试探下来,确定那人就是魏勇。属下已经着人看住了他。” 同一天,许彤儿和杨璋说了这么多,看来三司使抓了不少人,有些人便坐不住了。 张思远捻了捻手指:“那击鞠场上是兵部侍郎家的郎君所有,兵部侍郎是中书令的人。魏勇是汉王的人,来一场假死去了那里有什么好处?听起来,这兵部侍郎怕是并非真心依附中书令。——击鞠场有什么异常?” “听周边的百姓说,从去岁冬季开始,那边就再没有举办过击鞠赛了,倒是总听到敲敲打打的声音,据说是在重修击鞠场。可疑在‘重修’二字上,击鞠场并无新材进入或是废料运出。属下去看过,夜里似乎能听到打打杀杀的声音。” “还真是忙碌。”张思远冷冷道,“三法司审了几日都没结果,怕是这与中书令沾亲带故的大理寺卿会从中作梗呢。这样,你着人去给秦公送个信,告知他雁衔花草纹一事,他知道该怎么做。之后,再将魏勇送去大理寺。” “喏。” 皇城内,刑部和御史台的人齐齐聚在大理寺衙署的大堂上。 这群大大小小的官吏已经三日两夜没好好休息了,从平康坊彩云楼起火开始到宣阳坊万年县尉自戕,再到昨日张思远遇刺,捕来的人几乎成了天胜朝之最。 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实质性的话来,反而是困极了的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先辩论了,大理寺卿说御史台的人去万年县衙闹事,怎么就把同僚给逼死了?御史大夫说大理寺卿纯属胡搅蛮缠,御史台的人刚到万年县衙就见县尉自刎当场,怎么能赖他们?反倒是他们知道,这万年县尉曾收过大商户王家不少贿赂,他这是畏罪自戕! …… 刑部尚书不想招惹是非,坐在一旁听着,可他听着听着就犯了困,脑袋一点一点的极为失态。 御史大夫说得口干舌燥,想让他给评评理,见他举止失仪,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一拍惊堂木。 这一拍,镇醒了所有人。御史大夫继续说:“御史台一向清清白白,希望寺卿不要本末倒置,还是先审清楚这些人要紧。” 连着审问,不光朝官受不住,那些犯人也忍不住了,终于等到他们说了话。其中几个人说,他们想娶妻,但是那群小娘子愣是看上了张思远,他们气不过,就想宰了他。 说完这句,竟然还反问了三司使一句:“难道不可以吗?” 一旁负责记录口供的小吏打了个顿,这……这要怎么记?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连同御史大夫,觉着这群人嘴巴严得很,饶是他们再有手段,可遇到悍不惧死的犯人也是无计可施。 退堂休息时,秦仲舒将那雁衔花草纹的事呈到御史大夫面前,其实早已经知道了许多缘由的他却佯装自己是个傻子:“台主,下官昨日带人去胜业坊时,捉回来的那几个人身上和匕首上皆有此图,下官想着,这是不是某种暗示。” 三司使均是年长之人,对当年谋大逆的案子记忆犹新,对这花纹也算熟悉,当他们翻阅多年前的卷宗,比对后,三个人均是吓了一跳。 这相庶人的旧人还存活于世?可了不得了! 分卷阅读123 从这件事入手,果见那群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有几个人当场咬了舌。这不就是在告诉三司使这事和相王有关? 中书省内,中书令时时让人前来回禀三司使的审问进程,听到了这点时,开始揣测圣人查阅卷宗后会怎么想这件事。 圣人一直励精图治,若是知道这样的余孽还未消除干净依旧有对他不臣之人,必然会龙然大怒。 前几日平康坊起火一事已经让圣人恼了,万年县尉自戕更是让圣人不悦,看来这件事得压一压。 中书令去了大理寺衙署,正经八百地说:“相庶人早已无后,即便是有,那也是罪臣孽子!留此人活了这许多年,乃是陛下仁慈。此人不沐皇恩,不察圣意,还做出如此罪大恶极之事,应处以极刑!” 三司使也正因这件事而头疼,既然中书令发了话,连事事较真的御史大夫都没多言,遵了中书令的钧命。 可是问题来了,话虽这么说,也得找出那相庶人的旧人来呀,总不能随便抓个人来杀吧! 中书令轻飘飘一句话:“辛苦诸位去审吧。” 三司使又头大地详审了那些人,竟审出那个大商户王家给朝官塞钱是为了给相王复仇的话。 去年御史大夫在朝官受贿一事上格外上心,对那王家也是留了一双眼睛,此时听到这话,将去年的卷宗翻出来,再一合计,便派人去了王家。 那王家的人是软骨头,打了几板子就受不住了,不仅招了对官员行贿一事,还理直气壮地说就是看不惯狗皇帝,明明是相王登储位登大宝,偏是让这狗皇帝横插一脚,他们就是为相王正名的,总之能让狗皇帝不痛快就行。 此事上达天听,圣人绷着脸,直接下了中旨,命金吾卫查抄了王家,罪夷散族。 而让人震惊的是,王家与国朝十来个朝臣的宅子之间有暗道,这里面有弓弩与障刀。顺着暗道追查时,还有几个兵部和工部的官员在家中急忙填土。 金吾卫遗憾地看着他们,又气愤地看着他们,拿下他们之前,先撒气暴揍了他们——这几日他们的腿都快要跑断了。 长安城内的京兆府狱、长安县狱和万年县狱一时人满为患。话说狱中无囚或少囚方能体现百姓安定,然在今上治国有方,百姓安居的表象下有这么大的乱子……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众人本以为这事要结束时,京兆尹登了大理寺的门,有人举告辋川击鞠场内敲敲打打太过扰民,还看到过不少弓弩和刀剑。 辋川下的击鞠场是兵部侍郎家的郎君所有。莫不会兵部侍郎也与这王家有关? 中书令听到这件事后,一向冷静的他变得狂躁起来:“兵部侍郎狼子野心。” 骂完这句话,京兆尹让人送上了一个五花大绑且堵着嘴的人。 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从前跟在汉王身边的魏勇吗?诶,他不是死了吗? 大理寺卿的脸当场就绿了。当初这事还是大理寺审了这桩案子,怎么弄来弄去,魏勇又“复活”了。 去年魏勇得知了那刘贵妃的兄长去汉王面前告他的状,那时他便觉着以汉王的性子必然不会绕过他,所以他就要出城,谁知还是被汉王的人给堵住了,幸而被一个人所救。 那人要做大事,魏勇被他煽动得热血沸腾,也要做大事,期望事成之后将那些曾经踩过他的人全都弄死。 可是,一不小心到了大理寺…… 不光大理寺卿脸发绿,中书令的脸也有些难看。不说那辋川的击鞠场是兵部侍郎的儿子所有,单是这个时候来一个曾经与汉王十分亲近的心腹被捉了,万一抖出点什么来,必够汉王喝一壶的。 他盯视着魏勇,说道:“不是说魏勇已经死了吗,此人是想攀上六大王,见攀附不成,便改口要诬六大王。谁知道这人是受了何人指使才有此举动。” 秦仲舒在一旁看着,挑了挑眉。中书令一句话,这情形就变了。 魏勇与汉王混迹多年,知道中书令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说这话便是想置自己于死地,于是张口就抖出汉王与中书令相互交通污蔑朝臣、构陷储君的话。 大理寺卿竟失态地捂住了他的嘴。 御史大夫最为较真,要严审此人。 中书令当即进了紫宸殿与圣人言明此事,竟还参了御史大夫一本,说他身为风宪长官听些风言风语没什么,但一直针对汉王便是不可思议了。那魏勇已死,怎会还魂,说出汉王构陷储君的话来却得到了御史大夫的信任,兴许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这中书令一向强词夺理,但御史大夫也不是吃素的,刚要与中书令争辩,圣人无悲无喜地问大理寺卿,那魏勇的案子是真是假? 大理寺卿哪敢说是假的,这案子当然是真的,分明是此獠想攀诬汉王。 圣人就“嗯”了一声,然后没话了。 御史大夫依旧不依不饶,圣人被他烦得头疼,不得不命人去查击鞠场。 这一查更是骇人。五十名金吾卫前去,只回来了俩,其余人竟是 分卷阅读124 被击鞠场的人抽刀子杀了,领头的那人竟是许彤儿的继父。 其实,当初并不是于充找到了许彤儿的继父,那于充也只是他的一条眼线而已,至于许彤儿,是他的棋子。他们说,他们和王家是一样的心思,连同兵部侍郎,都是一样的心思,都是相王的旧人,或者就是要让狗皇帝不痛快。 击鞠场的人自然全被杀了,包括兵部侍郎全家。然而,这前前后后的事和汉王一点边都没沾。因着兵部侍郎是中书令保举的人,御史大夫要弹劾中书令,东朝的人也咬着此事不放,却全都被圣人压了下来。 倒是中书令就安然无恙地坐在政事堂中思索着要把哪个弹劾他的官员给撸了。 正月里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朝廷的判决传到了百姓耳中,也传到了郧国公府。张思远负手站在廊下,冷冷地笑了起来。圣人为保那六皇子,真是连英明都顾不上了。 只是,他有些不可思议,那群人既然要为相王正名,怎会在临死之际还说出是为相王复仇的话来?这不是肯定了相王背上谋逆的罪名? 这中书令还真是诡计多端,见势不妙,赶紧弃车保帅。 不过这事也令他寝食难安了两日,他总觉着这事不大对劲,可是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那日,思夏命人将去京兆府销了许彤儿的奴籍,得亏她那继父用的不是本名,否则白日的拘捕斩杀,她必死无疑,兴许还会牵连郧国公府。 许彤儿临走时,跪在西角门前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宵禁的鼓声响起前,天空忽的撒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等下得厚些了,张思远提着灯,独自一人出静风轩往花园去,一路雪花如飞霰,落在脖颈处,冰冰凉凉。 园子里本未亮灯,仆僮看他来,忙要点,他却不让。就这样走走便好。 他的步子自由又散漫,下意识地朝红梅而去,花还在,他转了一圈,又吹了片刻凉风,实在冷得受不了了,便要回去。 刚站起来,眸中映入一星灯火。小径尽头,思夏颇没兴致地朝宝绘抱怨:“这大晚上的非让我出来,黑灯瞎火的赏什么花?” 说完,她看到了张思远。风雪之中,他提灯而立,身后遒劲的枝子挑起巍然,数千朵红梅在暗夜里绽放出傲气。 张思远道:“要不要折几枝带回屋?” 思夏要骂宝绘,一扭头,才知她早走了,连灯都没给留下。她甚无语,却不得不干笑:“……好。” 他左肩上的伤还没好,便让思夏提着灯,这才转身去折枝,又换她捧着梅,他提着灯。思夏将花凑到鼻前嗅了嗅,清冽,甘甜。 橙黄的灯火下,张思远看着她俯首嗅梅的样子,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来。雪下得欢了,他看她脖子动了两下,便抬手要将她的兜帽戴上。 思夏一个侧身躲开,怀里的梅花枝却碰了他的手臂,听他低低“嘶”了一声。她忙紧张兮兮地致歉:“对不住,我忘记阿兄左肩上的伤没好了。” 他还是抬手,将她的兜帽戴上了,之后说:“回吧。” 思夏点了个头。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响,她的心砰砰直跳。 “我说过,你不同意,我绝不越雷池。你在害怕什么?” 他越这个,思夏就越不好意思,一张脸羞得通红。闷下头,往前走。 张思远便跟了上去。 地上有脚印留下,余光洒下来,勾勒出一双璧人的身影。 第五十二章 出了正月,天气开始回暖,迎春绽出了花苞,紧接着便是柳绿春红装饰了窗子。 张思远越是对思夏无微不至,思夏就越是想夺路而逃。 因着上元夜冯素素与思夏同游却把她给弄丢了,不好意思了几日又开始往郧国公府跑。 思夏平日盼着她来,可自打知道张思远的心思后就不敢面对她,有几次都以受了惊吓尚未恢复不与她多聊。就连冯素素继续邀请去击鞠也被她给拒了。 明明知道别人的心意,做不到成全还要添堵,这是残忍。 思夏想搬出去的路被堵了,思夏想让张思远娶妻的事也被堵了,她冥思苦想时,那四个女史过来拜见她。 待说了几句话后,思夏脑子灵光了,再请个先生来学堂,她去上课就不用整日想着怎么躲避张思远了。 打定了主意就去办。 静风轩内,张思远一手卷着一册书,正歪在凭几上懒洋洋看着。外头的日光穿过窗子,打在他身上、脚下、地上,照出一方方池塘。 二月的天还是有些冷的,绀青轻手轻脚翻动火炉中的炭,生怕张思远冻着,放下火钳,到外间去给他端个手炉。 才出书房,恰见思夏挑帘而入,忙一施礼:“娘子过来了。” 张思远闻声放书,起身就往外走。 今日思夏穿了上浅绿下鹅黄的襦裙,胸前系了一条墨绿色带子,还搭了条青色饰菱形花纹的披帛,头发梳成了螺髻,发间 分卷阅读125 还缀了一根金钗,小脸白里透粉,一双大眼亮晶晶,樱桃小口极润。这模样,映在张思远眼里,当真是秀色可餐。 “天虽回暖,可还是有些冷的。”说着,人已经走到她跟前了,“你出来怎么也不加件斗篷,再受了风又要难受了。” “还好。” “到书房来吧。” 思夏点了个头。 自从上元夜思夏受了惊,紧接着又是生病又是故意躲着张思远,时隔二十来日,她再来静风轩,总觉着哪里不一样了。细细一琢磨,才知博山炉里冒出的香是檀香。 思夏本等着他起头问她过来做什么,可张思远只是静静看着她,这样思夏有些头皮发麻。 麻了会儿,她终于说出口:“阿兄,我整日里无聊得很,不如,再给我请个先生吧。” 张思远听明白了,可他还不如听不明白来得顺心。 去年思夏便因误会他要给她说亲一事哭哭啼啼过,还说什么她蠢笨不堪,要变成闺秀…… 让他再请个先生来教她,岂非是故意躲避他? 他盯视思夏:“自从搬过来,你要管家,还要上学堂,病的次数比从前可多了,想来是累的。你也唠叨过先生留的课业多,这段日子先养着身子就是了。你若实在觉得闲,田庄上的事也不少,李翁年岁也大了,分一部分给你。” “田庄上的事我不大懂,但跟着李翁学,不出三个月也能熟悉。”思夏顿了顿,又说,“可我还是想上学堂。” “这么多事加一起,你受得了吗?” “从前不大熟悉,翻账册、管仆婢、应对外头的事确实吃力得很,如今也有近两年的时间了,规矩都熟了,再加上念书和田庄上的事,应该也不会太累。” 张思远出气就不顺畅了。 “若是请了厉害的先生过来,你当真受得住?” 思夏还真是有些被吓到了。她不过是为了躲避张思远,有了上学堂的理由也不至于尴尬,若真是给请了厉害的先生过来,那戒尺是不是要把手打肿了? 也不知她是在较劲还是随意的,就郑重地点了个头。 张思远老半天才说:“请教书先生也不是说请就请的,我让李翁留意就是,你也不必着急。” 思夏却说:“阿兄若是愿意,几日的功夫便可,若是不愿意,几年的功夫也不行。” 张思远瞬间不耐了:“你若是愿意念书,还愁到外头请先生?我虽不是才高八斗,可教你也是绰绰有余的,这样一来还省了一笔开支。” 思夏的魂都快吓没了。 张思远看她越来越不自在,想必不应她,她又要闹着搬出去。强子按下气愤:“我给你留意着就是了。” 话虽说出口,但张思远越发心堵,午睡醒了,算着皇城内散衙的时辰,之后便去了秦仲舒家。 秦仲舒除了公服,换了一件燕居的宽松衣衫,同张思远在书房下着棋。 秦仲舒一颗一颗地捡着棋子,之后看他一眼,笑道:“你这心神不宁的,想什么呢?连着输了两盘了。” 张思远将手中的棋子掷进棋盒中,心烦地问:“你可认识稳重些的教书先生?” 秦仲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家里有个娘子要念书。” “家里?娘子?我没听错吧。”秦仲舒好奇地问,“可是那日在胜业坊外见到的人?” 张思远只道:“你若有认识的人,要劳你费心了。” 秦仲舒有些捉摸不透他了,他家中有娘子要念书,他这个闲得长毛的人就教呗,怎的还需从外头请先生?可这一看他沉着个脸,也不像是闹着玩的,便道:“巧了,还真有。” 秦仲舒在安邑坊有一处私宅,邻居家有个叫晁毅的郎君,今年二十七岁。他是天胜十三年的进士,如今尚在守选期,无官可做,有一肚子学问无处使。 不过,国朝的进士科中第者要守选三年,今年他要参加今年十月的冬集。 说起来,秦仲舒与这晁毅并不熟,不过是赶上他旬休,在家中待着没什么意思便会去私宅待上一日,偶尔遇上了晁毅说几句话,而已。是否去郧国公府当教书先生,还是教女子,还得看他肯不肯了。 虽说秦仲舒只与那晁毅说说话,但也听街坊邻居说他为人低调,甚至有些刻板外,还有些读书人的酸文假醋,隐隐透出点恃才傲物的味道来。 出乎秦仲舒意外,晁毅竟然同意了。 张思远初见他时,张思远看这位晁郎君恨不得身上的一片袍角都是齐整的,整个人更是冷淡到骨子里。当下,他觉着思夏的日子不好过了。不过,万事有利弊,有这么个人能让镇住学堂的歪风邪气,思夏那边应该会好好收心。 晁毅说,他年纪轻、学识少,日后还要准备吏部铨试,怕是不能常年如一日地尽责教学生读书,如果考中了官,便要离开。 他语气坚定,和他的名字十分匹配,让张思远有些下不来台。 秦仲舒赶 分卷阅读126 紧说和:“只是请晁公教她们认几个字,还指望她们去考状元吗?”又朝张思远道,“某说得不错吧?” 自然不错。思夏不用去搏功名,而她也不是块每日都会用功读书的料子,平日又要管家,还得被张思远拉着培养感情,谁指望她能学出花来。待十月晁毅去考吏部的铨选,他就不让思夏去学堂了。 到底是给思夏请老师,张思远对他客客气气:“有劳先生了。” 思夏见新老师那日,长安城又落了一场春雪。雪花纷纷扬扬,穿树绕梁,不肖一个时辰,树枝上、房顶上、假山上,都已积了厚厚的雪。 张思远吃过药后便犯困,在书房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恰逢绀青进来。她笑道:“外头下雪了,阿郎要出去走走吗?” “懒得去。” “阿郎不去看看娘子吗?” “新请来的先生,她摸不透那先生的脾气,指定不敢放肆,我还是省些力气吧。” 头一日上课,学堂的学生都炸了。闲了这许久,刚见面还在交流近来看过的杂书,一抬眼,新的老师来了。 晁毅头戴幞头,一身月白圆领袍,身量颀长,容貌俊朗。 学堂的女学生哪儿看过这么年轻又俊美的老师?瞧瞧那捧书的手,白皙如葱段,瞧瞧那坐的姿势,端正如钟。 在学堂统一着淡青色男装,束革带,带幞头,本应同老师一样端坐,可这群女学生眉来眼去,交流着新老师的事。 思夏却担忧了,读书人最注重脸面,最注重礼节,这几个同学一副痴迷样子,若今日过后他不来了怎么办? 她拍了一下桌子。 台上晁毅与她一起,也拍了一下。 屋中登时安静得能听到外头雪花飘飘的声音。 思夏赶紧默默地将手放到书案底下,怪疼的,早知他拍,她就不拍了。 五个女学生听着他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晁某受府主之托,承教书之事,请诸位娘子受累一听。” 什么“请诸位娘子受累一听”,行动起来竟是让大家伙把不该放的吃食,不该带的杂书都拿出来。学生们哪儿见过这样的老师,以为他年纪轻乐意和娘子们打趣,于是大家伙拿出来了,结果被罚了,十张大字,明日交。 下马威! 思夏惊了,这位先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接下来上课更没谱了,第一堂课是《千字文》,先认字。 思夏心说,这也太寒碜人了,刚刚还罚学生写大字,这会儿怎么却要学认字?可又不敢得罪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听,踏踏实实地认。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 终于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思夏唤来宝绘,嘱咐了几句,片刻后,宝绘拎着一个双层食盒来了。思夏拎起来朝学堂的值房去。 值房有两间屋,供授课老师使用,晁毅家在安邑坊,但因中午休息短暂,他便将自己的一些东西搬了过来,宵禁前才回家。当然,他也嫌弃地叫李增给他搬出了不少东西,都是以前那个老先生要的。值房经他一番要求,只留了一张榻、一条案和一个蒲团。 思夏抬手敲门,没人应声,再敲门,门直接开了。 思夏:“……” 晁先生走路没声音吗? 晁毅眼神清澈,但蕴着疑惑。思夏赶紧表明来意,将食盒举高,以免看到那张要冻死人的脸,毕竟天还是有些冷的,看到他更冷。 她恭敬道:“先生,请用饭。” “用过了。”晁毅语气冰冰凉凉。 “天还冷,想来老师自带的饭凉了,学生这里……” “是郧公叫人送来的,某吃完,府上的人又收走了碗筷。” 思夏:“……” 是不是张思远料到她会用吃食贿赂人才先下手为强的? “那先生……?” 门关上了。 思夏想骂人了。偏她过了一会儿又来砸门,开门就递进去个手炉:“先生,天冷,请多保暖。” 晁毅看着思夏眉眼带笑,清隽的眉梢动了动,随后接过手炉,道了声多谢,。下一瞬,门再次无情地关上了。 “先生,您若是缺什么尽管和……”思夏原想叫晁毅和她这个学生要东西,可又觉着有失他老师的身份,便又改口道,“和宅子里的总管说。” 里面没回音。 思夏翻了个白眼,但内心兴奋,一把攥住宝绘的手,激动道:“我说什么来着,他总归会收一样的吧。一回生,二回熟,我一定得把他哄好了,这样就不会有太多课业了。” 宝绘却将食盒给她递过去:“娘子光顾着忙老师的事,自己还没吃饭呢,一会儿要上课了。” 当天,晁毅给学生们留了课业,写二十张大字,加上被罚的十张,一共三十张。 今日下学,思夏没去静风轩,而是先回了晴芳院。 中饭时她凉风冷气地跑来跑去,哪里还有心思吃中饭,又饿 分卷阅读127 着肚子上了下午的课,刚下课时又勾了采买纸笔的事,尚未用晚饭时她便饿得不行了,狼吞虎咽了一块胡饼就开始写课业,刚把笔搁下,胃就发酸。 宝绘给她喂了口热水,可她还没咽下去就抱着痰盂吐。她吐到脸发白,宝绘心疼得不得了:“我去请赵医正吧。” “马上宵禁了,别去了。”思夏用清水漱口,“我睡醒就会好的。” “可一会儿还要去静风轩给阿郎回话呢。”宝绘道,“娘子也得和阿郎一起用晚膳啊。” “我吃不下。你就说我在写字,没时间过去了。你去静风轩同他说一下吧,我明日再去。”思夏靠在凭几上养神,末了又吩咐,“把香点上。” 宝绘只得照着她的话向来绀青说了一遍,又回屋取香,将檀香取出,也不管压平之类的做法了,只随意地铺在香炉中的隔片上,再盖上仰莲座熏炉盖钮,至此,淡淡的白色香气如轻纱般,从盖钮上镂空的如意云纹中缓缓而出。 宝绘再扭头时,思夏趴在书案上,闭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 “娘子,还好吗?”宝绘说着,抬手触了触她的额头,谢天谢地,并未发烧,“去榻上睡一会儿?” 思夏只道:“我口渴的厉害,你熬些姜汤来吧。” 难得听她开口要姜汤,宝绘便命人去做。 张思远虽不去学堂看她,但她是个什么情况,他一清二楚。进屋后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心里有些酸,待姜汤端来,他接了过来。 思夏喝到一半才迷迷瞪瞪辨清楚来人,眼底是湖光山色,映着一张难受发白的脸。她不太顺利地呛到了嗓子,咳了起来,又实在没力气和他说话,伸着手去够壶。 张思远提壶给她倒了一碗姜汤,思夏解了渴,抬眼看着他。 他刚刚还有些难受,此刻却是满眼的不屑,上课第一日便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居然还有脸坚持重新请老师,丢人丢不够是吧? 思夏解释:“我没事,真的,老师很好。”她复又趴在了书案上,“阿兄回去吧,我累得很,先睡一会儿。” 她一推书,寻了个空荡案面趴下了,侧着脸,沉重的呼吸渐渐变平缓,像只小猫。张思远看着她,再想着她正是因给晁毅送饭送手炉才受了风,又说“老师很好”……他想拍案。 “你就这样睡了?”他拉她起来,“先别睡,你好歹吃些东西。” 张思远给思夏喂银耳百合粥,暖胃的。思夏不过是吐了一次,又不是弱到不能自理了,偏偏张思远就是一勺一勺地喂。 思夏也不是在吃粥,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味同嚼蜡也赶紧喝,为的是喝完让他赶紧走。 可他不走。 思夏苦着一张脸,毫无兴致地看他。 他以为她不舒服,便问:“难受得厉害?” 确实难受,跟他在一起她别扭,同他挨在一起,她火烧火燎的。诶,是不是受了风发烧了? 她自己摸完额头,张思远真以为她发烧了,抬手凑上去,她躲开了:“我没发烧。” “那你脸红什么?” “我……”话没说完,她低下了头。 张思远又道:“明日若不好,不必去上课了。” 以前他可没这么大方。即便思夏有个头疼脑热,他也不放过她,所以思夏从来不敢以装病为由而缺课,除非真病得厉害起不来床,经他允许才可不去学堂。 就是胃不舒服,现在已经好多了,他是咒她明日变严重? 新老师才上了一天课,明日她便告假不去了,这得多让先生下不来台?! 她坚持:“我得去。” 张思远就有些后悔给她请先生了。也希望那十月冬集赶紧到来,晁毅赶紧考中了去做官。 第五十三章 自从郧国公府新请了教书先生,思夏整个人就变得不大一样了。 先是整个人不那么消沉,后是思夏还喜欢和教书先生开几句玩笑。大约都是年轻人的缘故,学堂的女学生不像从前那样把上学堂当成一件无聊的事,反而很喜欢上学堂。 冯素素来郧国公府探望思夏时,眼巴巴地看着那学堂,也想来。其实她早就明了张思远的意思了,偏是不肯死心,便去求父亲母亲,希望送她去张家学堂念书。 冯父冯母宠爱她,但自己女儿是个什么样,比谁人都清楚。别说是去念书了,就是安静地让她在一个地方待一天,都是难事。 倒是他们看明白了一件事,这冯素素怕是看上了张郧公。 冯父忽觉岁月催人老,曾经抱在怀里的小女儿,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但这婚配的良人绝不可能是张思远。 且不说他病病殃殃长年累月吃药,单是那心思就没在冯素素身上。更要命的是,冯家与张家的渊源可不是现在才有的,十几年前,冯父与张驸马一同为圣人谋过事。 就冲这点,冯家与张家结了亲,指不定会被人说出什 分卷阅读128 么来,若是传到圣人耳中,引起些什么不可控的猜想,那对两家来说可是灭顶之灾。 千金之子,坐不锤堂。冯父冯母为爱女嫁人这事愁坏了。该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郎选个什么样的郎君呢? 冯素素再父亲母亲那碰了一鼻子灰,心情不佳,便赌气似的常来郧国公府。 自从学堂新来了教书先生,张思远便开始生闷气,而冯素素恨不得长在思夏身边,就更让他生气了。 这日,眼瞅着天快黑了,思夏便送冯素素自西角门离开。她一走,思夏没了与人说话的机会,又在发愁怎么面对张思远。 她溜溜达达地往晴芳院走,临到风亭前,绀青过来了,她笑着行了个礼:“娘子,阿郎请您道风亭上说话。”还不动声色地给宝绘使了个眼色。 思夏再磨蹭,但也有走上风亭的一刻,却是站在亭子外头问:“阿兄找我说什么?” 张思远看她生分得很,心火就烧了起来:“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 思夏压抑地向前一步,张思远也顾不上雷池不雷池的了,一把揽过她,将她往位子上按。再看她躲闪的目光以及急速起伏的胸腔时,那股怒气便尽数化成了温柔,语气也平淡得像淙淙流水,没有波澜:“太后赐了东西,我想着你爱吃,给你留着呢。” 思夏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嗡嗡一样:“御赐之物,阿兄不吃,我怎么敢吃。” “平日里太后赐食,也没见你少吃。” 思夏低着头:“既如此,日后我不吃了。若是阿兄也不吃,打个神龛供起来吧。” 她这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当真像一把火似的,直烧得张思远肺疼。到底是他一厢情愿,遂按下心火,扯了个难看的笑:“你倒是会想辙。” 思夏不再言语。 张思远揭开食盒,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一碟见风俏取出来。 见风俏是淡黄色的点心,色泽鲜亮,表面蓬松如纱,其上有类似珍珠的小泡,还有芝麻与桃仁。这是宫廷点心,世人会做此物者寥寥无几,听闻全部在宫里。 膳房里的厨子学了数次也做不出宫里的口味,思夏爱吃,张思远自然留给她。 他将碟子推过去:“你吃吧。” 思夏躲不过,慢吞吞将碟子拉过来,捏了一块见风俏,小口吃起来。 这副不自在的样子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段日子,她时常缠着晁毅问东问西,张思远站在学堂门口不止听过一次,她拿老早就知道的典故请晁毅解释,问完了就给他送东西。 单是晁毅下了学,她能拖上他大半个时辰,而那晁毅非但没厌烦,还耐着性子解答,之后推拒她送的东西,思夏热情得能让冬季逊色,晁毅这才收,又嘱咐她几句多思多记的话。 平时张思远同思夏说这些话,她脸上总是不耐烦,偏是晁毅说一句,思夏能点是个头,答应地也是乖巧。 所以,张思远看那晁毅就更不顺眼了。一旦有思夏看上晁毅的念头时,他的脑门就突突地乱跳。 可恨的是,他还得摆出一张好脸来冲晁毅说感谢,谢他对思夏的耐心教导。 不光是晁毅让他心堵,思夏其余的空闲时间不是扎在账房就是在书房写课业,或者同冯素素说话。 那与他一起用膳的时间仿佛是她硬挤出来的,平时一顿膳食吃上两盏茶的时间,可近来思夏也比平常吃得迅速了,且是吃完就回晴芳院,同仆婢们说话都能有个笑脸,同张思远说话就像是面对蛇蝎一样。 这搞得张思远窝了一肚子火。 看她吃完一块,揪着帕子擦手擦个没完,他暗自叹了一气:“再这样擦,手擦不破,帕子也得破了。” 思夏就慢慢收了帕子。 张思远觉着,她这样子似是像来长安那会儿,不爱说话,动作不协调,看见他就想躲。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 思夏一怔,随即依旧低着头道:“没什么。” “没什么?”他咀嚼着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有刹那的失落,却依然继续,“念念,我心里有你,容不下别人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不会为难你,但也也请你不要为难我。” 气氛变得郑重起来。 思夏被他的话吓到了,她抬眸,睁着大眼睛发愣。 什么什么?她什么时候为难他了? 他一直都是她心里的神明。她只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信徒。如果神明金身有损,她愿意割肉为他重塑。 可她……什么时候为难神明了? 就因为她心里没他就是在为难他? 是……是不是近来冯素素来得次数多了,又待得时间久了,所以外头真的有了张思远对冯素素有意的风言风语,从而惹他心烦了。 思夏想到这点时,整个人又是羞臊又是烦躁。她早就说过要搬出去,是他一直不同意,若是她不在他跟前晃悠,指定也不会让他生了这种心思,且那冯素素想找人说话也不会出现在郧国公府。 分卷阅读129 想必他心里是明白的。他也说过,不会限制她的自由。平日里不许她随意出门,思夏同意了,可外头的人来找她,她还要把人赶出去不成? 思夏真是觉着他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真是不想同他待一块了,她起身,却是右手腕一紧,被他拽了回去。挣脱不掉,干脆扭头不看他。 可下巴就被他捏了起来,一双手被他的一只手攥住,她要挣脱……怎么可能,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张思远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目光躲躲闪闪,最后垂眸。她越垂得低一低,他捏她下巴的手便往上抬一抬,她的脸都风亭外的天,接了如火的夕阳,红成了一粒樱桃。 偏偏就是不正眼看他。 她父亲曾经是京兆少尹,也算是高官了,怎么生了个脑子不好使的女儿,是她娘太傻吗? 应该不会,听闻谌松观也是个英俊的郎君,又在书道上有极高的造诣,选妻必然不会选个傻的。 唉,是不是思夏在他家这么多年,被他教傻了? 张思远微有自责。 他原本就开窍开得晚,他在国子监的同窗,好几个都养了娃娃,还不止一个。而他,这才对女子动了心思。 旖旎的心思一旦升起,接下来就是欲罢不能。他控制不住的情愫覆盖了二人之间的关系,睁眼闭眼想的全是她,挥不散,拒不掉,无计可消。 太失败了。好容易有个心上人,心上人的心门一直闭着,他拍一下,她开个缝,再拍一下,她那扇门居然要散架。所以,他不敢放肆。 可她倒好,非但没再给他开门,反而给他指了另一道门。他能不气吗?他气到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张思远无奈地松开思夏,她转头就跑了。留下他一个人默默回了静风轩,回去就砸了一口青瓷瓶,唬得绀青动也不敢动。 “出去!”他说。 绀青一愣,他这是怎么了,以前从没摔过东西!她不敢多问,默默退出,又不放心,猫在门缝处看着他,他就用手撑着头,一动也不动。 绀青把这事报给李增,李增到静风轩看到一地狼藉,弯腰扶膝要捡碎瓷片,张思远头也不抬地道:“这点小事还用你来做?”说着便怒意上涌,“别人都是死人吗?” 李增忙道:“什么小事不小事的,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张思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颇是无奈:“你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坐坐。” “阿郎,这就到晚膳的时辰了。” “吃不下。” 李增捡完碎瓷片,抬头看他:“那娘子呢?这几日一直看娘子的膳食动不了几口,可是要……” “你有完没完?” 他既如此含混不清,李增只能自行决定:“奴这便让膳房备晚膳。”又朝绀青道,“去请娘子过来。” 张思远:“……” 思夏呆呆地回了晴芳院,闷头耷拉脑地坐下,眼泪哗哗流。待她哭累了,整个人往床上一倒,眼泪还是止不住,灌进了耳朵里。 绀青请不动她,只能李增来。 他慢吞吞地走,过来叫她时,思夏已哭到头晕脑胀,加之心烦意乱,竟挥手打掉了挂在床帷上的葡萄缠枝银香球,香球咕噜噜滚到端着铜盆进来的宝绘脚下。 宝绘淘了手巾,将脸给她擦净了,却是映出了一片红珍珠,鼻尖的红珍珠几乎要发光。 她握住思夏的手:“我瞧着绀青收走了见风俏,娘子平日里不是最爱吃那点心,怎么从风亭上下来就这样了?” 思夏哭到抽抽噎噎,一口气也喘不顺,干脆翻了个身,不理人,可每一次抽噎,她背部都在发颤。 ——“我不会为难你,也希望你不要为难我。” 她要搬出去,他却不让,难道不是在为难她? 说什么心里有她,还不是他这种身份尊贵的人心口说说的。哪里想过她的感受。 别说她对张思远没有男女之情,就算心意相通,可这事怕也难。 思夏虽是官眷,可父亲的官职并不高,且是被贬的,就她这种人怎么配国公,何况还是太后疼爱的外孙。 这郧国公府虽是他做主,可婚事绝非小事,太后必定会过问。 “快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明日还要去学堂呢!”宝绘扶思夏坐起来,“李翁来叫了,娘子吃了饭还要写课业,今日已耽搁了许久,别哭了。” 思夏说话齉鼻,像是染了风寒:“我不饿。” 不饿才怪。 “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可怎么行?就喝一碗粥也是好的。”说着就弯身给她穿鞋,“一会儿就回来了。” 思夏不好意思见张思远,更不敢见他。 “娘子不到静风轩去,阿郎也要过来的。” 好说歹说,思夏还是不动,然而,终是被宝绘扯走了。到了静风轩门口,她驻足,老老实实地揉了把脸,只觉面皮发胀,想也不用想,脸上还有未消的红珍珠。 她干脆挡 分卷阅读130 住了脸,这样不用看张思远了,又是“掩耳盗铃”。 一直没等到思夏过来,张思远整个人没着没落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渐渐的,心里发起慌来,是不是刚刚的举动吓着她了? 张思远正琢磨着一会儿思夏来了他要说什么哄她开心,一转眼,她来了,且用手肘挡着脸。他那张嘴便不客气了:“你怎么不戴张面具来?” 绀青将筷子递到他手里,示意他少说话,多吃饭。忘了刚刚不痛快的时候了吧! 思夏吃饭时故意用左肘撑案,用左手撑脸,侧着身子不看张思远,用右手舀粥往嘴里送。粥里有枣,没去核,她吃得神游物外,不小心硌到了牙。 这下她捂着左腮闷着头。 “别人吃饭是开心,你吃饭是郁闷。”张思远天天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吃饭,她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思夏依旧不说话。 他又拿出兄长的身份来压她了,语气严厉,不容反驳:“你坐端正了!” 思夏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语调吓着了,动了动,坐端正了。 他这才看出她哭后留下的痕迹,一时又心软了,忙不迭地用轻咳掩饰心疼:“你、你吃饭啊,吃完回去休息。” 她扒拉完一碗粥,简单用过几口菜,算是吃完了饭,起身走了。谁吃完饭休息,她得回去写课业! 郁闷的是张思远,他摔下筷子,漱了口,洗了手,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随手卷了一册书,老半天也没翻动一页。 思夏回晴芳院后果真不耽搁,镇纸后就开始写大字。 书房中的铜漏滴滴答答,待过了戌时,她终于将大字写完了,又挑挑捡捡,看见太差的字便重新写。晁毅比那个老先生认真,且是一张一张地检查,有女史糊弄,他直接打手板,还把人打哭了。 这可是在张家学堂,思夏万万不能丢脸,再叫晁先生小瞧了张思远,那便不好了。 诶,担心他做什么? 思夏撇撇嘴,不去想他。才将笔架在笔山上,搓了搓手,伸了个懒腰,便见绀青提着个食盒过来了。 她笑盈盈道:“娘子晚膳没吃好,这会儿该是饿了,阿郎让膳房备了点心。” 以前张思远送关怀,思夏受之无愧,现在张思远一举一动,思夏觉着全是他的心机。 ……可她确实饿了,于是很没气节地等着吃。 绀青揭开食盒,取出一碟五色饼出来,五色饼底下露出一片纸。思夏心中好奇,抽出纸,展开来看,映入眼帘的是疏瘦劲炼的楷书——“念念”。 只这俩字,就没了。 她翻了个白眼,将字条掷在一旁,捏起点心就吃,咽了一口,两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绀青。 绀青汗毛倒竖,意识到自己碍眼,赶紧施了个礼,走了。 她走后,思夏就将那张字条揉了,原打算抛进纸篓里,可一想,这上头写的是她的乳名,扔了不大好。 她狠狠拍在那团纸上!鸡肋! 他越来越露骨了,开始酸了吧唧地给她诉情了。 当年思夏趴在案上,被他握着手教写字时,便是先教的名字。 思夏问他“念”字怎么写,学会了大名要学乳名,他教了,顺带赠送了一个“想”字,说这是他的乳名,还问她知道“想”和“念”是什么意思吗? 她那时候的脑子就是一片白地,被他握着手教会了名字,就如同浇了水却没撒种子,当然长不出深层次的果子——不知道。 现在她知道了,所以她生气了。 她叫宝绘过来,推给她那碟点心:“还剩两块,你吃。” 宝绘摇头:“阿郎给娘子的,我怎么敢吃。再说了,娘子就吃一块,夜里又该饿醒了。” “让你吃就吃!”思夏拉过她的手,塞了一块,“快吃。” 静风轩内张思远正在书房瞎溜达,绀青才一回来,他便驻足询问:“娘子看了吗?” 绀青点头。 “什么反应?”他迫切想知道。 绀青照着刚刚思夏的表情学了一遍,两只眼睛盯着张思远。 他拧了眉,这表情怎么像个被噎死的鬼? 张思远暗自叹气,她傻到一定程度了,应该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大约还以为他没写别的是有毛病…… 说来说去,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她。从一根发丝到一片指甲,从聪明得出水到傻得冒烟,他全喜欢。 不行,这点心和字条还得送! 第五十四章 翌日,思夏写完课业后,绀青又来送点心,同样有一张字条,思夏却不看了,反而是宝绘提醒:“娘子,这里有字条。” 思夏:“……” 她不瞎,早看见了。 宝绘展开来,给她看,是疏瘦劲炼的楷书,同样是“念念”二字。她递到思夏面前:“阿郎的字。” 思夏:“……” 她知道 分卷阅读131 。 宝绘又翻来覆去地看,疑道:“怎么没有别的了?” 思夏:“……” 这俩字就够她浑身上下起寒栗子了,还要有什么? 宝绘还要再说什么,思夏将字条夺了过来,再次团了,狠狠往案上一拍。 宝绘艰难地看着她,这又是生哪门子气? 看思夏一手撑头极度苦闷,忙问:“娘子要给阿郎回话吗?” 思夏的头从手上掉下去了。她再次抬头,怒视多话人:“你到底是谁的人?有没有为我想着?” 宝绘冤枉:“我自然是娘子的人,做事都是为娘子想着的。娘子和阿郎……”她握住思夏的手,“自从上元夜至今,娘子几乎每日都躲着阿郎,可是有什么……?” “没有!”思夏打断她。 “没有什么?”宝绘问。 思夏气恼地甩开了她的手,抄起案上的狼毫笔掷了出去,气道:“你、绀青……你们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 宝绘心说:所以娘子也看明白了? 思夏已是凶神恶煞地瞪着她:“我好歹是官眷,我好歹是清白之身,来这里也没人问我的意思,长大了却被你们一个个的捏在手里玩得团团转。” 这种事,她自己捋不顺,谁说都没用。宝绘只道:“没有人敢拿捏娘子,娘子千万别多心,该是顺着自己的心才好。” 顺着自己的心? 思夏心烦意乱,她怎么顺着自己的心? 她委屈,更加不知所措。在书房转来转去,最后无趣地说:“算了,睡觉。” 她说睡觉,其实是放下床帷,隔出一方天地躲避,不想面对任何人。 可她的床快散架了,滚来滚去让她烦躁难忍,许是披衣起身。 宝绘诧异地问:“娘子做什么?” “找一口匣子来。”她说着便往书房走,不停地翻看着书案。 宝绘也不知她要装什么,翻了翻,只剩一口两掌大的黑漆匣子了,递给她,又问:“娘子找什么呢?” “昨日那张字条呢?” 宝绘抿着嘴笑,从她抄的《诗经》里取出皱巴巴的一张纸:“喏,是这个吗?”又贼兮兮道,“我当娘子要扔呢!” 思夏将匣子打开:“放里头!”又面无表情道,“我看看他能有多大的瘾!” 张思远瘾大,然而随着天气转热,他整个人又没什么精神了。 这日,冯素素照常去郧国公府,而汉王也提着一堆补品过来了。 此番汉王前来,李增已经说了张思远疲惫不宜见客,想借此把汉王挡回去。然而汉王说表兄身体不适,他理应去看看。 亲王登国公的门,那可谓是屈尊降贵,他执意进门,李增不得不引着他去了静风轩。 汉王前来,李增让人秉明思夏,先不要去静风轩了。 冯素素一听“汉王”俩字就觉着腹内像是堵着什么似的,气都喘不匀。不是说张思远该静养吗,偏他来打扰,真是不够意思! 她觉着和汉王挨着近了都是一种罪,丢下一句“改日再来”便起身走了。 思夏根本不想见张思远,可如今汉王骤然至此,她想都不想便知他来者不善。到底是狠不下心对张思远的事置之不理,便绕到静风轩的后门,躲在了一架镂空小恐的屏风后边,看着汉王一副道貌岸然。 张思远这几日夜里盗汗,睡眠差,的确没什么精神。汉王此来,备了山参灵芝之类的名贵补品,这时恰好赶上赵医正来了,给张思远切完脉,他还耐心地问了赵医正几句张思远的病情。 赵医正说没什么大碍,重要的是要静养。 汉王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张思远笑笑:“六大王怎么有兴致过来了?初夏虽不比三伏天,但今年怪得很,才四月初,已经热得很了,六大王过来再害了病,便是臣的罪过了。” 汉王也笑笑:“久不见表兄,甚是惦记,表兄病了这么久,如今我才过来,还望表兄千万别怪我。” 张思远忙道不敢。 这俩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汉王便将话题扯到了婚事上:“想必表兄还记得,去岁太后她老人家召了一众年轻的宗室和外戚进宫去,为的是给年轻人说亲。前段时间二兄议了亲事,太后看着喜事将近,又命皇后殿下择郎君给公主指婚呢,还说想着几个适婚皇亲国戚的婚事,期间也提到了表兄。” 这时釜中的水沸了。 长安东西市内的物件应有尽有,就连饮子都是各式各样。时人按照四时不同调出四时饮,夏有酪饮、乌梅饮、姜饮、加蜜谷叶饮和麦饮等种类繁多的饮子。 思夏平日里爱喝饮子,李增一直让人备着,且日日给学堂的先生去送,免得他蹿火。张思远这两日没什么力气,赵医正也让他喝饮子清脑,偏偏汉王来了,张思远要让他在夏日里吃热茶,分明是有意不让他痛快了。 听到水沸之声,张思远瞥了绀青一眼,催道:“六大王好不容易来了, 分卷阅读132 说了这许多话,一定口渴了,别让六大王久等了。” “喏。”绀青回话。 汉王并未听出张思远嫌他话多要堵他嘴的意思来,反而直截了当地道:“表兄也该想想婚事了,为太后分忧啊。” 张思远当然想着娶妻的事,只是他在等思夏的回应罢了。 “旁人是个什么样,我并不知晓,不过听闻冯家小娘子心仪表兄,可是真的?” 张思远一副惶恐样子,急问:“六大王听何人说的?” “以前在宫里不大清楚外头的事,”汉王道,“搬到王府后才听说,京中的小娘子们大多心仪表兄。” “风言风语罢了,六大王千万别当真。若是当成真的,恐怕要心烦了。” “流言自然不可信。可冯家小娘子不心仪表兄,为何常来表兄府上呢?”汉王端起着笑,“并非是我有心盯着,实在是凑巧,看到数次了。” “相识一场罢了,如今臣病着,她来探病的。”张思远又做出一副尴尬样子来,“臣没想这么多,若是引了什么闲言碎语,有损了冯家小娘子的清誉,倒是臣的不是了。” 汉王又问:“便是表兄无心,冯家小娘子也无意了?” “臣只知臣的心里没她这个人。至于冯家小娘子的心思,臣不知也不便去探知。”张思远又毫不客气地问,“六大王今日来,是要给臣做媒,还是要给哪位心仪冯小娘子的郎君做媒?” 汉王轻咳了一声,忙道:“太后一直惦记表兄,也提到过表兄的婚事,我今日来探病,顺道问问。”你们都无意,那是最好! 张思远一摊手:“臣病了这么多年,任是娶谁,都是耽误了人家。”说着,他还应景地咳嗽了两声。 汉王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赵医正,笑道:“太后看重赵先生,可表兄这病还是迁延了这么多年,想来是身边的人服侍不周了。” 李增和绀青听得头皮发麻。 张思远这下真咳起来了。汉王头次来此,便要耍威风处置郧国公府的人了? “臣没福气,长公主走得早,给臣留了这几个人,临终时说是有他们在,她才放心。” 汉王点头:“姑母有姑母的打算。只是我来表兄家里,眼瞅着也没几个人,怕是光有他们服侍也多有疲惫,不如我叫几个细心的人来服侍表兄?” 处置不了他的人,汉王要来塞眼线了。 “臣现在这个样子,除了吃药也担不起半个职事官,平日里钱往外流得多,实在出不起更多的月钱了。”张思远道,“这段时间太后经常赐食,知道的人会说太后心疼臣,不知道的,恐怕要说臣吃不起饭了。为了面子,臣万不敢再在侍从身上耗钱,得多精致精致自己。” 思夏翻了个白眼,他就扯吧,竟然不要脸地向汉王要钱花!再看看汉王,果然语塞了。 这时绀青的茶煎好了,先奉一碗茶给汉王,再奉一碗给张思远。俩人堵住了嘴,吃过一碗茶后,均出了薄汗。 张思远今日实在疲惫,偏是汉王看出来了也不肯走,一直同他说话,张思远不得不示意绀青给汉王添茶。 赵医正眼瞅着张思远困倦了,可汉王却不走,便朝汉王道:“六大王,郧公的病宜静养,臣斗胆请六大王移驾。” 汉王看了他一眼,赵医正的身子弯得更矮了。这小小医正并不起眼,可他常在太后跟前露面,也不好教训他。 汉王不得不赔笑:“瞧瞧,我和表兄久未见面,这一说话便忘了时辰。”又向张思远说了几句注重保养的话便离开了。 张思远也跟他不客气:“六大王慢走。”又着李增去送。 汉王滚蛋后,赵医正好言相劝,别再没用的地方上费神,安心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 张思远在他面前没脾气,耐心地应了,再抬头看赵医正,忍俊不禁:“还有让赵先生头疼的事?” “郧公说的话当真吗?” 张思远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问的是哪句话?” “我心里没她。” 赵医正:“……” 正月十六,赵医正来给思夏看肩伤时便看出了张思远爱慕思夏。这原本与他无关,或许还得感谢思夏能让张思远开心,这样他的病会好得更快。 思夏已经准备从屏风后头出来了,谁知这一句话又把她按在了位子上。 诶,这无欲无求只救死扶伤的赵医正怎么与往日不同了? 张思远道:“我病的还真是时候。” 赵医正问:“什么?” 张思远便不说话了。赵聪此人聪慧,点到为止。 赵医正看他累得很了却依旧得意,忽然就觉着磨不开面子了,说了几句注意休息注意防暑的话便拎起药箱,匆匆走了。 思夏看明白了。去年冯素素在郧国公府崴了脚磕了膝盖,是赵医正专门去照看的,后来听冯素素说起过,为了表示感谢,她可是让冯时瑛给赵医正送了一个月的吃食。 分卷阅读133 大约是从那时起,赵医正对冯素素生了情吧。 也是奇了,虽然冯素素近来常来与她说话,那些话题不再是邀请思夏去击鞠,反而是问些张思远的病,再顺便问些赵医正的话……思夏一咂摸,冯素素似是拐弯抹角地打探过赵医正的为人。 想到这点,仿佛看了一个顶顶有趣的话本故事,她一激动,磕碰到了屏风。 张思远早知她在屏风后面,原本想给她留面子等她自己出来,此时就起身绕到屏风后头,拉着脸道:“立必端直,处必廉方。你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过来。” 思夏讷讷地跟上。 两人落了座,张思远郑重其事地道:“你与那冯家小娘子越来越亲,倒像是姊妹了。她整日里往这跑,你舒心了,我却堵心了。” 思夏想了想,又算了算时间,问道:“再有十几日就到阿兄的生辰了,可否请汉王过来?” 张思远无所谓地“哼”了一声,又颇是嫌弃地道:“看刚才的样子,好像不用我请,他也会来。” 思夏点头道:“好。届时他给阿兄送礼,我要还他一份大礼!” 张思远微嗔:“你不要乱来。这事我来解决就是了。” “可他也会记恨阿兄啊。” 张思远笑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思夏的脸颊瞬间挂上了红彤彤的晚霞,起身要走,却被他拦下了。 “这种话都听不得吗?” “阿兄累了,歇着吧。我要回去了。” 她袖管一沉,被他攥住了。 思夏怔愣地看着他,他回之以目光灼灼。 也不知是害怕他还是觉着他有些可怜,思夏就坐了下来,却是背对他。 张思远的手一直攥着她的袖管,也不知是用了怎样的定力才没往她手腕上挪。 思夏静静地坐着,张思远就慢慢欣赏着,一张白嫩的小脸,一双潋如秋水的大眼睛,一头五黑的发丝,以及柔软的身段。 他的目光定在了思夏腰上,之后眼神向上移,停在她襦裙束带子的地方。 之后,他暗自叹了口气,开始默念了:“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顿了顿又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他越默念越觉着脑子快要炸了。 他就是想得到她! 跟这种大傻子谈情,真是头疼! 他松开了她的袖管,捻了捻眉心。 思夏看向地上的影子,下意识地回首,看他如此,神色慌张,声音也有些打颤:“阿、阿兄,又头晕了吗?” 他抬眸,盯视她,然后说:“有劳你,帮我揉一揉。” 思夏不肯,还说:“阿兄不是说我越揉越晕吗?还是叫绀青姊姊来吧。”说罢,她起身就走。 而张思远,就真的头疼了。 第五十五章 大随天胜十六年的四月,天气已经热得很了。如果不是思夏要上学堂,张思远大概会带她搬到辋川别业住上几日。 张思远生辰在四月十六。早在七八日前,郧国公府的仆婢们便开始为张思远二十三岁的生辰忙碌。 就算思夏不想见张思远,可他要过生辰,她就不好冷着脸。况且,她还要在张思远生辰这日做别的事,所以,做起事来还是认真的。 学堂在四月十五这日放假,因张思远在四月十六过生辰,晁毅便给学生们停了课。他性子冷淡,不喜热闹,提前给张思远备了一份礼,又提前送了祝福,便回家歇着去了。 搬来郧国公府后,每回给张思远庆生,都是在宵禁后,待夜晚来临,在水池里张灯,在亭子上设宴,之后再赏赏十六的月亮。 今年的生辰宴改了时辰。 宣阳坊的程弘和赵医正要来,安邑坊的冯时瑛和冯素素要来,而安仁坊的汉王也要来,还有张思远在国子监的几个要好同窗也要过来,便不能等宵禁后将人都留在郧国公府,所以,张思远二十三岁的生辰宴定在了四月十六的白日。 说是给一个国公庆生辰,却比不得一个富足人家给小儿庆生来的热闹,排场也是刻意收敛的。如果不是府上挂了灯结了彩,还真看不出郧国公府在办庆生宴。 张思远以前给驸马和长公主守孝时不听丝竹管弦之乐,加之他本身也不爱摆弄那些个琴啊鼓啊的物件,且一直要吃药,便习惯了耳根清净,直到现在庆生时也没有曲子。没有曲子,歌舞就显得不协调,索性全都不要了。和平常相比,不过多挂了几盏灯,多了几个朋友送的礼品,膳房也多备了一些酒菜。 十六日天还未亮,思夏便起身了,带人检查预备的膳食是否准备妥帖,席间的位子是都摆放妥当等,李增则带着男仆在外院忙前忙后。待近巳正,太后谴了人过来。 这些日子,张思远总是精神不济,膳食也是只吃几口,看上去整个人又瘦了一圈。赵医正给他调了药、制了药膳 分卷阅读134 ,他却是时好时坏。 原本张思远早就起身,偏是用过早膳后又迷迷瞪瞪睡着了。今日要面对不少宾客,绀青生怕他一日下来累坏了,便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可太后派人前来,哪儿有不见他面的。 张思远疲惫地睁开眼,坐在床头精神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才修整形容出屋去见宫里的人。 太后的近侍看他不比前阵子进宫那次精神,暗自叹息这二十多岁的年轻郎君比不得年近古稀的太后有神采。张思远看出他的担忧,只说是天气热,往年亦是如此,待天气凉爽了便会好的。 太后的近侍点了个头,让跟来的内侍将太后所赐之物抬过来,竟是日常所用的凉衫和床帷纱帐之物,生怕他身边服侍的人热坏了他。 太后如此细心,当比金银财宝来得舒心。 张思远谢了恩,要送他们走时,那近侍便拦住了,今日寿星最大,还是留步吧。 午时一到,宾客们便先后到了。 本来冯时瑛要和冯素素一起过来,可卫所里临时有事,他不得不回去一趟,便让人先送冯素素过来。 冯素素被郧国公府的仆僮引着往花厅走。虽说张思远生辰没请多少人,也依旧按照男客在花厅外间,女客在内间的规矩来安置客人。 冯素素常来郧国公府,根本不把自己当客人,让那仆僮去忙,之后便径自去花厅后头找思夏。她将团扇遮在头顶,看思夏正在吩咐人将冰先抬到花厅去,免得热坏了宾客。 她走近思夏,站在她左边,却抬手拿团扇敲她右侧肩膀。思夏无意识地往右扭,冯素素便拿起团扇遮住脸笑个不停。 思夏:“……” 冯素素这大剌剌的女郎居然懂得笑时遮脸了。 冯素素取下团扇,摆了个画中女子才有的端庄姿势。 思夏看她今日端庄到像是装的一样,不由觉着好笑。 冯素素小声道:“我也不知郧公喜欢什么,但是听家兄说他在丹青上颇有造诣,所以去西市备了一套笔墨纸砚。家兄让能工巧匠制了一条马鞭,希望郧公不要嫌弃。” “你和令兄有心了。” 思夏在忙,无心与冯素素多言,便叫宝绘领她去花厅内间坐,还嘱咐她:“往常你来这里不拘着什么,可今日那花厅里间坐着的女眷大多与皇家沾着关系,兴许有几个骄横跋扈的,你千万不要同她们一般见识。我叫宝绘给你留了好位置,你先随她过去吧。” “好。” 思夏看她离去,这才朝那个梯上仆僮点头。忙完这边,她转而又去膳房检查酒菜。 其时,张思远送走了宫里的人又回了静风轩,这一来一回,出了一身汗,绀青站旁边一直给他打扇,又让人端了乌梅饮子来。 他喝了半碗,又坐了片刻才精神了。刚喘匀了气,便有通传来报,说是汉王到了。 张思远没理,绀青便朝外道:“就说阿郎在更衣,先请汉王到花厅坐。” 通传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张思远问:“娘子呢?请她过来。” 不等他叫,思夏也得去找他,找他之前,先到晴芳院洗过脸,又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赶上宝绘回来,又翻出两枝金钗来给她簪上。 做好这些,宝绘看了看,这才想起来没贴花钿,连忙又利索地给她装扮上了。 一通折腾,思夏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也顾不上散热,便顶着把团扇去了静风轩,打眼看见张思远正在喝饮子。 他仔细打量着思夏,也不知方才喝得乌梅饮子消了暑还是看见她就心情好,总之,浑身上下松快了而不少。 思夏催道:“阿兄请上座。” 一会儿开席了,外头必定闹哄哄地给他庆生,之后仆婢们也得过来祝祷,她还是提前些好,安安静静地给他送祝福。 张思远嫌她没规矩时是真着急,看她有规矩时又想笑。转身在正位上坐定,眼前的小美人已盈盈下拜:“给郧公拜寿了,恭祝郧公青春浩荡,福祚绵长。” 张思远点了个头:“多谢你了,快起来吧。” 思夏不善饮酒,但今日以饮子代酒,敬了他一杯,笑道:“宾客都快到齐了,阿兄快请入席吧。” 张思远看她忙前忙后,心下感激,但是一转脸又没正形了:“我还没收到你的礼物呢!” 思夏笑道:“礼物就在前头,阿兄快请吧。” 外客在,思夏不便与张思远同行,说到底,她还是不想让那么多人知道她的存在,尤其是担心旁人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这便要回屋再换回简单的衣衫。 然而,一个通传匆匆跑过来,那人慌里慌张地施了个礼:“阿郎,有人吃醉了酒,冲……将……”他语无伦次了。 思夏大步上前,看通传张了几次嘴也没说明白事,便急了:“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那通传被思夏的疾言令色吓得口齿伶俐了:“有人吃醉了酒,冲撞了冯小娘子。” 思夏只觉牙齿在“咯咯吱吱”地打颤 分卷阅读135 ,随即反应过来:“宴席还没开,酒还未上,只有饮子,怎么就有人吃醉了酒?” 通传连连躬身:“是、是宅子里的人。” 张思远当即厉声道:“放肆!” 通传被吓到双腿发软,噗通跪在地上:“奴绝不敢扯谎,大约是今日客多,宅子里的人又都在忙碌,他贪嘴才去吃的……李总管已着人看住了他,又请冯小娘子去花厅后的小院坐着,这才让奴来回禀阿郎和娘子。” “管好你的嘴!”张思远道。 通传连连称喏。 思夏越发不可思议,她知道饮酒会误事,所以宅子里的仆婢均是不善饮酒或者根本不饮酒之辈,怎会有人突然去吃酒?就算他吃醉了酒,可冯素素和她的婢女都有功夫在身,怎会让人冲撞了? 思夏拽住绀青,低低吩咐:“事关冯小娘子和阿兄的清誉,马虎不得,你亲自带人去守着府门,只许人进,不许人出。还有,如果赵先生来了,把此事告知他,就说我找他,给冯小娘子看看是否吓到了。” 不待绀青答应,思夏又道:“才刚听说,冯家郎君有事未到,如今尚在卫所,你也着人去请,让他务必尽快赶过来。” 绀青答应了一声,跑着去做事了。 思夏边抬手拔揭花钿边纷纷宝绘:“快去给我找件圆领袍。” 张思远已经从花厅正门进去见宾客了,思夏则换了圆领袍,又重新梳了简单发型,还描粗了眉毛,之后从花厅后门进,直接拐去花厅内间。 内间和外间隔着一个过道,里面已经坐满了穿金戴玉的女眷。这里的女眷不多,只有七八个,然而,这七八个已经分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猜测着什么了。 思夏叉手行了个礼,笑道:“诸位娘子说了许多话,该是口渴了。郧公素来爱喝饮子,膳房的人便制了几种与外头口味不同的饮子,借这个机会,请诸位娘子品尝。” 说罢,拍了拍手。随后便有几个婢女端着饮子上来了。那几个女眷是随着夫婿来此的,也不知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聪明的人见这郧国公府的人有意堵嘴,便笑着道了声谢,慢慢缀饮起来。 思夏留了自己院子里的管事婆子在这里张罗事,之后便去寻冯素素。 出了这种事,思夏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蹑手蹑脚走过去,犹豫着问:“素素……素素,你还好吗?” 冯素素不言语。 反而是墨玉飞快地道:“原是我家小娘子说屋子里热,要到外头的树荫下乘凉,口渴了便让我去取饮子。再回去时,有个人歪歪扭扭地朝我家小娘子走过来。其实没到跟前,但他后头还跟着个人,忽地大叫起来,又跑去找贵府的李总管,这才让其他人知道了。外头皆是男客,家中郎君也没到,我家小娘子不好出去解释,万一再添了乱就不好了。” 思夏点头:“我知道了。” 其实近来冯时瑛来过郧国公府数次,将冯素素给张思远的烦忧说明了。 冯素素年岁渐长,那汉王表露出来的心思就越明显。汉王曾故意在冯扬志与友人闲游时出现,将话头引到了要求娶冯素素的事情上。 冯扬志在官场混迹多年,怎会不知这里头的利害关系。汉王想娶自己的女儿,不过是看他是圣人的亲军将领,受圣人宠信。正因是圣人的亲军将领,所以他才该清清白白,只忠于圣人一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当汉王说要求娶冯素素时,冯扬志直说小女资质鄙陋,不敢配天潢贵胄。 因这事,冯扬志想尽快将宝贝女儿嫁出去。 去年冯素素在郧国公府摔坏了腿脚,赵医正亲自照看了小一个月,又因冯母一向体弱,赵医正去冯家的次数便多了。前阵子冯素素过生辰,冯父冯母还特意请他来赴女儿的生辰宴。 国朝民风开放,虽说有妇科圣手或者女医,但男医者给女患者问诊看病时不设障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偏偏冯扬志把这事看成了大事——他幺女的脚伤正是赵医正给看的,连脚带膝都看全了。那真是了不得了。 冯扬志悄悄着人去户部打听赵医正的户籍,把这人摸了个清清楚楚。此人年二十五,蒲州人,家中世代行医,唯他离家入京进了太医署,成了一名医官。 虽是从九品,但得太后器重,那也是极好的。 国朝有寒门学子入朝为官之事,然而重门第之风依旧盛行。冯家世代簪缨,可谓高门大户,让宝贝女儿配一个小小医正,冯家人的心中未免有些不大高兴。然而形势所迫,且赵医正样貌端正,举止有礼,有一身医术在身,冯家人也没再多说什么。 冯扬志也知道冯素素常来郧国公府,更引了闲言碎语。但这闲言碎语已经有了,便就此圆场才好。 冯时瑛过来说这事,正和张思远之意。恰好思夏说要借这个机会给汉王换一份大礼,所以就等他过生辰这日,既成全了冯素素和赵医正,又解了冯家困境,还能让张思远耳根清净,他当然乐意做。 原本想等赵医正来了,将他和冯素素请到花园。趁这时再 分卷阅读136 引了汉王过去,让他看个清楚明白。如果他上前去阻,这事便会闹大,闹到圣人跟前,圣人会想个最简单直接的法子,给赵医正和冯素素赐婚,既保住了皇家脸面,又破了汉王要拉拢冯家的心思。 如果他没立刻去阻,那就直接当着宾客的面说这两人早已生了情愫。反正冯素素常来郧国公府,反正赵医正也常来郧国公府,而冯时瑛也在,众人心里明白的同时,也不会乱说闲话。 可是,万事俱备,东风没吹。 不仅东风没吹,郧国公府的家仆在宾客咸聚时,还做了荒唐事。 思夏握住冯素素的手,郑重其事地道:“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这时外间止了声音,竟是张思远才露面:“诸位拨冗而至,某谢过了。” 下一句是:“李翁,怎么好叫贵客等这么久,这便开宴吧。” 李增刚答应了一声,宾客之中便有人问:“张郧公,贵府家仆冲撞冯家小娘子,这事要怎么说?” 第五十六章 张思远打眼望去,说话的人是他在国子监的同窗肖崇。 早在上元夜,思夏与冯素素外出观灯后去古记切脍店那次,便遇见过嚣张的肖崇。 肖崇此人学识不佳,在国子监时是先生们头疼的对象,不用戒尺打他,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用戒尺打他,他也不长记性。不论是进士还是明经,亦或是其他科目,肖崇均是屡试不第,但因父亲任职中书侍郎,靠荫封混了个官儿,如今任从八品大理寺评事。 肖崇和同学之中的佼佼者、已经是从六品侍御史且受圣人器重的秦仲舒相比,他矮了一大截。 因肖崇父亲在中书省为官,为中书令马首是瞻。张思远自然知道他和谁一条心,是以,根本就没下帖请他过来,他能进来,想必是靠脸和李增说了不少好话。 既然他来了,又是打着给张思远庆生的名头来的,便不能赶他走。张思远也不恼,只道:“肖评事亲眼所见?” 肖崇道:“只是听说了此事而已,不知滥觞在哪儿?”又朝在场的人问,“方才诸位也都听见了吧?” 经他一问,来客或两两相看,或小声议论。 程弘刚到,尚不知何故,面容寡淡地看着肖崇,又抬眼看着张思远,见他眉头紧锁,额上有汗,不由替他担心起来。 秦仲舒不笑也似笑,只端着乌梅饮子,用手摩挲着碗沿。 在场之人没人表态,肖崇便朝李增道:“这位……总管?方才贵府发生了何事,您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张思远方才在外头站了站,好些了才进来,此刻又觉气息不顺了,也不知近来怎么了,这样子像是回到了五年前四肢无力的样子。他撑着力气道:“肖评事所言,大家都听见了——张某家中之人冲撞了冯家小娘子。” 李增头大了,豆大的汗珠往下淌,这是他的失误,让那几个人去抬酒,谁成想有人嘴馋喝醉了,更有一人去找那个喝醉的人,中途便大喊大叫,让来客听到了。他当即让人捂住了那人的嘴。 这种场合,宾客已经进来了,又不乏高门,且到了开宴之时,他不得让张思远露面,否则以他的身份也镇不住这些客人。 肖崇听后一愣,连连解释:“张郧公,这话不是某说的,是某听到后再说出来的。”说完之后,他发现上了张思远的套,又解释,“某……” 秦仲舒已打断他:“肖评事,今日虽是为郧公庆生,可在坐的都是官儿。有些话不能乱说,否则某没带耳朵和眼睛,别人也带了耳朵和眼睛。” 言下之意,你别没事找事,否则御史台的折子可不是吃素的。 肖崇一听,先是愣了愣,之后继续道:“冯小娘子常来郧公府上,今日郧公生辰,她也一定来了,不如请她出来,看看是否有此事。” 李增叉手道:“这位官人说笑了,冯小娘子是女眷,在女宾席上坐着,怎好道这里来。——家中之人说出这种话来,既扰了客又闹了误会,实属不该,李某已着人去罚了。各位客请入席吧。” 李增这话说得妥帖,肖崇再多话便是别扰客制造误会了。 可场面却一度胶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耗时颇多,竟是抓着这事不放了。 张思远本就不舒服,被这群人一吵,更加烦躁,抬手揉了揉额,之后朝汉王道:“今日六大王肯赏脸过来,臣谢过了。只是,臣这里出了些事,想来这饭菜还要再等等,如此,还请六大王宽宥。” 这一句话扔给汉王,他当真为难了。他点头说你忙吧,便是纵容了这事的发展,让这在场的大小官员看了笑话;他摇头说你别忙了,便是插手了别人家的事务。 他琢磨了琢磨,只道:“今日孤与诸位都是客,听主人的就是了。” 张思远“嗯”了一声,“嗯”完他顿觉浑身无力,就用手撑住了一张条案。李增要扶他,却被他一个拒绝的眼神钉在了当场。 这时思夏的脚跨进了花厅,宾 分卷阅读137 客皆已入座,厅内几口瓷缸中的冰尚在冒着冷气,香炉中散出的缕缕沉香,张思远立着一旁,有气无力却站得笔直。 那一刻,思夏的心就狠狠抽痛了。原想着他前几日见好了,这几日会更好,便下了帖子,谁知他这几日竟比前几日的精神还差,可帖子已经发下去了,且答应了冯家的事,不得不完成。 然而,让他遭了罪。 思夏攥了攥拳,闷头走至张思远跟前,躬身一拜,递上了一张纸,又大声道:“阿郎,门房说已经收到了数封匿名信,想来又是那些小娘子们的心思,进不来门,只能悄悄递信了。” 宾客一听这话,竟是齐齐笑了。说到男女之事,不论年岁大小,纷纷好奇。 思夏趁众人哄笑时,赶紧拆开了信,生怕张思远看不到似的,就要贴到他脸上了。 张思远看着纸上的字蹙了蹙眉,之后怒道:“放肆,当着这么多客,怎能胡言乱语,还不退下!” 思夏慌张地失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 众人的焦点转到了京城小娘子们心仪张思远的话题上,儿张家家仆冲撞冯小娘子这茬就被抛到了脑后。 思夏靠在花厅外的墙上,她迅速将那张写着“拖延、等我”的纸揉皱了塞进了袖管。 这时杨璋领着赵医正来了。 思夏稳了稳心神,冲赵医正道:“冯小娘子无事,只是有个人要劳烦先生给看看。” 思夏去看过那个喝醉酒的人,外衫上都是酒,且他不像是喝醉了酒晕过去的。而那个大喊大叫的人已经被李增下令塞了嘴,捆在一根柱子上。 赵医正明白了。可惜今日出门来为张思远庆生,他没带药箱,动作会慢些。 这么一说,得老半天才能醒了。思夏急得乱转,忽朝杨璋道:“敢问杨公,可有……迷药?” 杨璋问:“娘子要多少?” 思夏:“……” 是她自己愚蠢,杨璋此人该是常备这种东西的。不过她还是被这句话的问的身形一颤,这意思是他有许多,赶忙伸了两根手指,却说要三份。 杨璋:“……” 他也不知她到底要几份,只能往多里给——三个小纸包。 思夏捏了纸包,领着杨璋出来,再看看脚下的影子,越来越短,心下越发着急。已近正午了,总不能再拖着不开席,再任男宾席上的人闹下去,就算张思远陪他们玩也是没力气的。 这时,宝绘过来了,她摇了摇头。思夏便唤来一个仆僮,令道:“去通知让膳房的人,给宾客们上菜上饮子,不要上酒。记住了吗?” 思夏刚刚让宝绘去查膳食了,没有问题。至于酒,有没有问题都暂且按下不上,张思远精神不佳,席间必有人敬酒,总不能头几杯就让人挡酒。况且,今日这事就是酒引起的,待查问清楚了再上不迟。 仆僮答应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这才跑着去了。思夏又朝宝绘道:“你跟着去。顺道让人备一坛温水,稍后给阿兄送去。” 宝绘点头应下。 “还有……”思夏将其中一个小纸包递给她,又嘱咐了两句,握紧她的手,“小心。” 宝绘将小纸包塞进了袖管,转身离去。 宾客在花厅,跟着他们的仆从被安置在偏厅。那些人闹哄哄没个规矩,正揉着肚子挨饿,好容易踏足郧国公府,想吃顿好的,谁成想还不开饭,一时议论纷纷。 思夏又将其中两个小纸包递给杨璋,低低吩咐了两句。 杨璋答应了一声,随后迅速离去,还带动了一阵风。思夏整个人也清楚了些,要快刀斩乱麻。 花厅的膳食已经上齐,古楼子、切鲙、樱桃毕罗、乌梅饮子等齐齐端至每人的食案上。 张思远却大不为妙,坐在案上前争取保持着身子不歪,整个人却恨不得倒床上睡觉。 汉王就坐在一旁看着他,这时肖崇并不再揪着那句话不放,而是笑着说:“既然诸位来给郧公庆生,该给郧公敬酒才是。” 张思远撩起眼皮看他,争取不让眼睛闭上。 肖崇又道:这酒还不上,莫不是贵府的家仆都把酒喝了吧。” 花厅里间,众女眷听着外头的响动,也不敢多嘴,生怕多说一句话惹了是非,纷纷慢慢吃着菜。 肖崇看出了张思远精神不济,依旧放肆:“若是贵府无酒,某可让人去外头买些来,左右郧公这宅子离着东市近,这个时候,东市开了。” 冯素素在花厅的小院听着,恨不得堵上肖崇的嘴。如果是在冯家,她会让人打断他的腿! 男宾席上的程弘终于忍无可忍:“肖评事,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脑子傻了,没听到六大王说来者是客,听主人的吗?今日到郧公府上赴生辰宴,主人上什么你便吃什么,这么多话是不把郧公放眼里还是不把六大王放眼里?” 程弘征战沙场,杀伐决断,说这话已是极为克制,如果可以,他大约会直接提刀宰了这姓肖的——区区从八品评事,居然敢如此逼迫从一品国公,胆子 分卷阅读138 不小。 中书令看程家不顺眼,中书令又站在汉王一边。肖崇要巴结汉王,自然看这位程将军也不顺眼,戏谑道:“程将军久经沙场,该是不知京城里给人庆生的规矩吧?” 程弘不拿正眼看他,冷声道:“某是京兆府人,怎会不知。倒是听肖评事这口音,是陇右人吧?某在河东时,手底下有个陇右兵,说话不太好让人理解。” 肖崇要说程弘是粗人,程弘反而将了他一军。他大有呲牙裂嘴的丑态:“你……” 张思远的手搭在了凭几上,太累了,且他在耳鸣。 汉王看他似乎要倒,捏起了筷子。 肖崇看汉王眼色行事,不再与程弘纠缠,端起了一杯乌梅饮子,朝张思远道:“既然无酒,那某以饮子代酒,敬郧公一杯。” “诸位,诸位。”李增叉手道,“酒到了。” 众人朝门口望去,宝绘领着几个婢女过来,给每人的食案上上了酒。 思夏说过,李增的眼光好,静风轩的婢女个个如天仙。席间虽无歌舞声乐,然而美人在前,也足够了。 静风轩的几个婢女给宾客倒酒,宝绘则拎着酒去找肖崇了,给他滋溜溜倒满了一杯,又巧笑盼兮:“郎君请用。” 肖崇此人爱狎妓,看宝绘清秀可人,一时心里痒痒,赶紧仰脖喝了。当着众人的面,竟不管不顾地拉扯了宝绘两下。 宝绘心中厌恶,但继续给他倒酒,哄着他喝了几杯,肖崇喝得开心,眼瞅着张思远脸色发白,便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迈着步子上前去了。他似是微醉,走路有些踉跄,语调也不平稳:“张郧公,某敬您。” 宝绘跟着上前去,看他喝完,又给他倒了一杯,这一次,碰了他的杯,酒水撒了他一身。 宝绘惊惧,伏地叩首:“婢子该死。” 她认错认得快,肖便摆手,反客为主道:“无妨无妨,起来斟酒。”又胡乱在甩了甩袖子擦身上的酒。 这一甩不要紧,掉出了一个小纸包。 第五十七章 宝绘并不认得肖崇此人,更没做过这种事,自进入花厅开始,她默念镇定镇定镇定,眼珠子逡巡着众位宾客,终于找到了那个多话的人,料定他就是思夏口中的肖评事。 张家待思夏好,自然对思夏从自家带来的婢女也与旁人不同,平日里李增对她更是客客气气。宝绘虽是奴仆,却从不曾被男子随意挑逗。 今日肖崇对她动手动脚,拉着她的手倒酒,就着她的手喝酒,涎着脸亲近她。宝绘便是在他飘飘然之际将纸包塞进他袖管里的。 她自己做了何事心里清楚,可她为了避嫌,不能说那纸包掉地上了,得等别人来说。 果然有人说了,坐在厅中下首的一个国子监同窗提醒:“肖评事,你掉了东西。”随即又讽刺一句,“赶紧捡起吧,免得事后找不到,再说郧公府上的人偷去了。” 思夏让宝绘给肖崇备了烈酒,他喝了一壶已经有些飘了,倒是张思远,喝了几杯白水后精神微微好转。 肖崇醉着一双眼睛往地下一看,以为是个荷包,弯腰捡起来,就往怀里塞。他是真醉了,用力捏了捏,纸破了,掉出些白|粉来。 “那是什么东西?”秦仲舒已经起身走过去了,他看清楚后,惊了,“肖评事,郧公不过是问了你两句,你至于如此?” 厅中宾客闻声望去,肖崇也不在意,手里攥着的纸包掉落于地,白|粉在地上砸出了一个粉圈。 他依旧稀里糊涂醉醺醺,从宝绘手里抢过酒壶,倒满了酒就要和张思远继续喝。而一旁的汉王早就黑了脸。 “肖、肖评事,你这是要……”那个提醒肖崇掉东西的同窗目瞪口呆,“你这是酒壮怂人胆,喝醉了要毒杀人吗?” 此话一出,或有人上前按住肖崇者,或有担心惹事而牢牢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者,或有站起身观望事态发展者,惊讶之声、疑惑之声、愤怒之声、声声纠缠,花厅的男宾席已经乱了。 思夏闷在外头,双手死死攥着,她现在只求张思远别倒下。 那肖崇终于被吓醒了,他指着宝绘痛骂:“这东西不是某的,一定是……是这个贱婢的!”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或说肖崇不安好心狗急跳墙的,或说肖崇此人栽赃不成随意撕咬的,或说肖崇此人笨到家的,或有人怀疑此事蹊跷的…… 肖崇揪住宝绘的手:“你敢诬陷我!” 其时,宝绘真是吓得浑身哆嗦,支支吾吾道:“婢子……冤枉。” “你!”肖崇要撕扯她的衣裳,“你身上藏了多少?”又看向那些斟酒的侍女,“还有你们,你们身上也一定有!” “肖崇!”秦仲舒再也看不下去,“这不是你家卧房,也不是平康坊北里南里!郧公生辰晏上,你拉扯女郎衣裳算怎么回事?快住手!” “是你们、你们……”肖崇借着酒性道,“你们合起伙来诬陷我!” “你算个什么 分卷阅读139 东西,郧公会诬陷你?”程弘道,“分明是你挑事,又步步紧逼,见事情败露,便反咬一口,你当大家都瞎了聋了不成?如果今日不是生辰晏,而你又是郧公的同窗,就你今日之举……你也该知道自己的后果!” “就是你们!”肖崇抖着手指着程弘和秦仲舒,“一个是幼时的玩伴,一个是同窗挚友,在这种场合,算计我!” 他已像一条疯狗,就要越案拉扯张思远,被秦仲舒拦住了:“看不出他已体力不支吗?——同窗一场,你不要太过分!” “他体力不支也要算计我!可想他居心不良!” “肖、肖评事……”李增道,“原是郧公下的帖子没有送到肖评事手上,是肖评事非要进来,又数次提及同窗好友,某才敢让您进来,肖评事说话可要仔细些。” “那便是你在算计我!”肖崇又把话扯了回去,“你看某要来,故意让人去冲撞冯小娘子,随即又演了这一出戏。” 李增活这么大还是头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见到了,今生是不是也不算亏了? “某要以冯小娘子和郧公清誉来算计肖评事?”李增快被他气晕了,“肖评事喝醉了酒,是在耍酒疯了吧。” “还不是因为……”肖崇醉着一双眼,嘴上也没把门的了,“因为肖某与六大……” 别人的随从不进花厅内,但汉王身份高,有随从一直近身伺候,其中一个上前来捂住了肖崇的嘴:“肖评事,这是张郧公生辰晏,你这般闹来闹去,实在是不知礼数。快些回去坐着,莫要让旁人看了笑话!” 秦仲舒摸了摸脑门:“这位郎君……他好歹是大理寺评事,你这么捂着他的嘴算什么回事?” 汉王随从理直气壮道:“六大王来赴宴,被这喝醉的人给搅了兴致,想必张郧公也是不悦的。某捂他的嘴,是让他莫要惊了更多的人。” 思夏在外头听着,翻了个白眼。之后,她又匆匆去找赵医正,也不知他那里好了没有。 “都停吧。”张思远扶案而起,“好不容易请大家过来,接二连三地叫大家看笑话,张某这脸全都丢光了。”朝李增道,“原想着事后处置了这个婢女,不过肖评事要清白,便把这一群混账东西都带下去吧,搜身。” 汉王眯了眯眼睛。 肖崇被汉王随从捂到脸发红,但神智又清醒了:“张郧公,你当大家傻吗?她们均是你家仆婢,即便是有,也会互相藏匿的吧?” 张思远盯视他,口吻严厉:“肖评事说怎么办?” 肖崇本就胆战心惊,被张思远这带怒又冷的眼神惊了一吓,哆嗦道:“让……让外头的人来。” “肖评事想叫外头的人来,是嫌某不够丢人还是嫌你自己不够丢人?万一外头的人进来了也搜不出来,这事要怎么解释?” 肖崇语塞。 “这样吧,今日有诸公的女眷前来,必然是带了婢女的,让她们来吧,这样更显公正。”秦仲舒又扫向席面,一叉手,行了个礼,正正道,“还请诸位莫要推辞或不乐意,该知道今日这事众人见到了或是知道了,都不好说此事与己无关,好生配合,早查问清楚了也好用膳。” 好好的一顿饭,成了过堂审案。汉王恨不能甩手就走,可想到此刻走了反而让人生疑,不得不安静地坐在位子上,气恼地看着。 郧国公府上的婢女被外头女眷的婢女搜过身后,并没有发现小纸包。 然后,肖崇的脸色黑了黑。 而此时,绀青进来,吞吞吐吐:“阿郎……外头……”她看众人都在看她,弯身小声道,“有几个官人的随从打起来了。在为‘谁给谁使诈’一事争吵,还砸了两张杌子。偏厅内的几位客已将人止住了。那二人说是肖评事的人,他们正为此物起了吵嚷。” 她说着就双手奉上了一个小纸包。 肖崇恨不得打绀青两个耳光。 可张思远却要倒,李增赶紧扶住了他,花厅外间的场面一度失控。 肖崇丑态百出,但破罐子破摔了:“张思远,你装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来给谁看,平日里不请人吃饭,借着今日生辰要让我跳坑了?” 李增制止了他,再次重复:“肖评事,帖子没有递到您手中,是您非要进来。” “哼,”肖崇又转了方向,“冯家女为了嫁给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居然算计出这么一招,将我等全部兜了进来。” 他说这话,汉王面色也不好了。 肖崇又朝汉王道:“六大王……” 汉王当即打断他:“表兄,此人大约是喝醉了,先着人扶他下去,让他醒醒酒吧。” 张思远知道他想小事化了,而他要等思夏,便“嗯”了一声,一摆手,有两个人上来,将肖崇拖了下去。 冯素素听到肖崇那厮的话,简直想冲过去踹他一脚,可是墨玉拦住了她:“小娘子不为自己,也得为他考虑考虑,更要为冯家的脸面考虑考虑。兴许郎君一会儿就来了,会为小娘子出头的。” 冯素素难得沮丧起 分卷阅读140 来:“昨日去大慈恩寺上香,师父说我会有好事发生的啊,这……这哪儿是好事?” 外间的张思远喝了两口乌梅饮子,喘了几口气才好了些。 席面恢复如初,但在场之人大多都不敢说话,也不敢上前敬酒,只愿赶紧吃完赶紧回家。 另一边,思夏苦大仇深地看看那个塞嘴捆在柱子上的人,而那个晕过去的人也醒了。 思夏坐在杌子上,脚下还放着几吊钱并两锭分量不足的金子。这是从他二人的屋中搜出来的。 这二人平日里要采买东西,大约是外出时受了人蛊惑,又没见过金子,一时鬼迷心窍收了钱才做了这种事。 这俩人也实在是蠢,光看眼前,不思日后,便是收了钱办了事,就今日这场合,张思远能放过他们? 她遗憾地看着这俩人,喟叹这俩人傻到家的愚蠢。 两人清醒后,看着思夏沉着脸,惊恐万状。 “阿郎今日过生辰,不愿杀生,你们若坦诚,供出是谁,他会网开一面。”思夏将脚下的金子一踢,“这命要不要,全在你们自己。” 这二人许是明白过来了,知道自己死罪难逃,竟要咬舌,杨璋已迅速捏住他们的下巴,“喀哒”两声,卸了他们的下巴。 思夏:“……” 这手法在哪里见过来着?哦,上元夜廖以煦打完了架就是这么做的。 她咳了一声,朝杨璋道:“杨公这么做了,叫他们怎么说话?” 杨璋:“……” 这倒也是。 他又给那两人安上了下巴。 这一拆一装,已疼得他们四肢乱颤,还不忘伏跪于地猛磕头求饶。 思夏不想跟他们纠缠,朝杨璋道:“有劳杨公照看这二人,待花厅外间的宾客要散时,再带他们过去。哦,别伤脸和手,否则让宾客们看见,丢的是阿兄的面子。” 杨璋有的是法子磋磨人,她却不想再看了。她已经来来回回跑了数趟,浑身上下都是汗,抬手胡乱擦了把脸,又领着赵医正朝花厅外间而去,生怕张思远一头栽下去。 赵医正去花厅外间,思夏则去找冯素素。 冯素素正紧张兮兮地拿着把团扇摇啊摇,终于再见到思夏时,催问:“外头的事好了没有?” 思夏道:“这一出好戏也实在让人心惊胆战。不过就快好了。” 花厅外间,待那些宾客要散时,杨璋让人将那两个人提了过去。他们说有人给了他们迷药,却是转了个口,说是被威逼利诱,不得不做,又把眼睛看向众人,花厅内的宾客恨不得赶紧捂脸。 然后那俩人摇了摇头,于是,花厅众人齐齐松了口气。那两个人又被带去了偏厅,结果,看向了肖崇的一个随从。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肖崇此人学识时脑子不好使,他的随从更是个草包,刚喝醉了酒就将杨璋放他身上的小纸包给抖出来了。 他不知这事会发展成这样,此刻吓得浑身发抖,正要说话时,肖崇已一脚踹了上去。 他骂道:“你这贱奴,竟然敢背着我施此诡诈之术,还要陷害于我,你死了没关系,你的家人是不是也要死?” 那个随从被他踹到直咳嗽,听到这话,一个气息不顺,竟晕了过去。 张思远被绀青扶着,狠狠闭了眼。这会儿肖崇醒酒了,将事情推到了一个下人身上,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他能这么迅速地将事认下,怕是后头还有更大的事怕被这昏死过去的人说出来吧。 肖崇的另一个随从赶紧跟上:“郎君,今日奴出门时便觉着他鬼鬼祟祟,方才进门后,他说要去如厕,大约就是去做这事了。” 肖崇立马朝汉王道:“六大王,臣冤枉,是臣识人不慧。此人惹是生非,陷臣于不义之地,又险些让郧公和冯家女清白受损,其罪当诛!” 张思远原本以为做这事的人不会是肖崇,可现下这么一看,有几分信了。而他又要将事情推到一个仆从身上,那么宝绘那一包药便是让他知道了他们在将计就计。 果不其然,肖崇又转过脸来,朝张思远道:“张郧公,孤掌难鸣,今日这事,肖某仆从该杀,贵府的仆从不该杀吗?” 反正他已当众承认了自家家仆干了这种事,便是失了先机。 张思远不保下自家的人,脸面才是丢尽了。 他看肖崇撕破了脸皮,便也不与他做面子工程了,拂开绀青的手,正儿八经道:“你无贴入门,是无礼无状;你纵奴挑事,是目无法纪;你口出狂言,是无尊卑之分!” 肖崇看向汉王,张思远沉郁地说:“怎么,你还要把六大王拖下水吗?” 肖崇的脸色就变得惨白了。 汉王的脸阴晴不定,转而咳了一声,就坡下驴撇清自己:“放肆!表兄的家事岂是你能指手画脚的?”又皮笑肉不笑地对张思远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表兄该是会处置的,我就不多说了。” 这话说的有灵性,张思远不罚那两人,便是包庇,罚了,便是认 分卷阅读141 下御下不严了。都这个时候了,汉王还在跟他耍心思! 他也笑:“当然,左右诸公都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公事公办。六大王看,如何?” 公事公办。以肖崇今日之举,他难逃一死。有秦仲舒在,御史台捕了从八品评事肖崇,必定会在推鞠房内好好审问他,若是因此追究肖崇的父亲,省内的中书侍郎一位怕是不保了。 汉王被张思远逼得无法,依旧扯出笑来:“表兄今日过生辰,该是高兴才对。看这一身汗,回头气坏了,又叫太后知道了,圣人那边必定也得跟着操心。咱们做臣子的,总得给陛下分忧不是?” 好像是张思远公事公办了就是给圣人找麻烦一样。 反正汉王退了一步,张思远也退:“还是六大王想得周全。” 汉王又朝众人笑,还有模有样叉手道:“孤与诸位前来,没看到喜庆事,竟看了一个奴子捣乱,笑笑也就过去了。” 汉王如此,众人倒也识趣,正发愁这事传出去给自己惹麻烦,便纷纷朝他行了个礼:“臣等谨遵六大王钧命。”从此对此事绝口不提。 汉王“嗯”了一声,摆手唤来一个随从:“将那人带出去杀,别污了这忠孝纯良之地。”又朝张思远道,“表兄,这样做,可好?” “六大王英明。” 互吹之后,汉王便离开了。张思远撑着力气送走了其余宾客,下一瞬,绀青惊叫着喊了一声:“阿郎——” 第五十八章 思夏的额上、颈上、背上全是汗,除了是真热,还有紧张、气愤和害怕。她只觉把这一夏日的汗都流尽了。 听闻张思远昏倒时,思夏心急火燎地奔出来,冯素素慌里慌张地跟出来,恰见冯时瑛杀气腾腾地赶来。 来时,冯时瑛已经听人说了情况,谁成想今日这事会闹成这样。来了见着冯素素,平安无事,才松一口气,却得知张思远晕倒了,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思夏对这兄妹俩说:“今日这事实在抱歉,待郧公好些了,单独设宴请二位。现下宅子里乱糟糟的,二位先请回吧。” 冯时瑛道:“娘子不必客气,我们就在此处,等郧公醒来。” 思夏点了个头,让人在紫藤花架下设了食案,款待这兄妹二人,之后她匆匆奔去静风轩,可她静风轩门口前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她去了也没什么用,李增还得顾及她的情绪,左右赵医正已经进屋去了,她要做的是不碍事才对。 思夏想到赵医正今日过来没带药箱,当即唤来绀青:“你拿着阿兄的门籍进宫去,去太医署,便说赵先生已经在这里了,只是请阿兄生辰晏上应付宾客累着了,需要调药。将这话说给太医令,他知道该怎么办。” 绀青答应了一声,先跑回静风轩取门籍,后又迅速驱马直奔朱雀门。 思夏在骄阳之下也顾不上擦汗,直在门口乱转,她今日又做了蠢事——引狼入室了。 太后方才已经差人赐了张思远东西,好容易他办个生辰晏又请了客,大约会以为这生辰晏办得不错吧。 谁成想错得离谱。 赵医正常去太后宫里回禀张思远的用药事宜,且开方子取药等事会在太医署留档以备查看。但是,现在赵医正走不开。让绀青进皇城去,告知太医令张思远累着了,太医令必定会再派人过来。 虽说思夏不希望张思远出事,可太医署那边的人若慌了,太后就知道得快些了。 那群人来郧国公府耍了一通威风基本算是全身而退,可他们这一折腾,倒把她阿兄折腾惨了,还让他在过二十三岁生辰时昏倒了。这群人到张家家门口欺负了人,简直是混账! 思夏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更不能进宫去,所以她只能祈盼这事由太医署的人告知太后,再祈求太后给张思远做主。 总不能白白受人欺负。 小半个时辰后,绀青领着一名提药箱的医正大步赶来,又过了半个时辰,静风轩主屋的帘子一挑,绀青匆匆跑出来,朝思夏道:“娘子,阿郎醒了。” 思夏攥紧的手这才松了松,随着绀青一头扎进了屋里。 屋里除了有赵医正外,还有太医署的一名医正在,思夏不敢放肆,只规矩地站在一旁,看着李增给张思远喂水。 太医署内有医学和药学两个部,在医学之下又设有医、针、按摩和咒禁四科。 赵聪可谓是占全了这四科,最精医科和针科。他年纪轻,不比那几个花白胡子的老翁混上了太医令或太医丞有经验,但在太医署里也算个厉害人物。 他正在和那边另一名医正书写方子。赵医正一向照看张思远,跑腿回太医署取药的事落在另一位医正身上。 待李增送走了那名医正,思夏才敢上前去。张思远昏了一个多时辰,也算是睡了一个多时辰,此刻醒来,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阿兄?”思夏叫了声。 张思远思及今日之事,再看她满头大汗,脸都晒 分卷阅读142 红了,一时有些心酸。抬手要拉她坐下,那手却被思夏握住了。 她低声询问:“阿兄要什么?” 他唇畔牵出一个温柔的笑,思夏却不再害羞了,只是取了帕子给他拭汗:“阿兄吓坏我了。” “没事了,我好多了。” 思夏点了个头,随即又说:“哦,素素兄长过来了。听说阿兄不好,就一直在外头等着。” “你扶我起身吧。” “阿兄现在……” “无妨。”张思远道,“我与冯时瑛有话说。” “那阿兄慢些。” 张思远看思夏对自己细心又担忧的模样,竟觉着方才的难受都消失了。 张思远到紫藤花架下时,赵医正也跟着,他看了冯素素一眼,随后垂了眸。 冯素素有千言万语,但见到张思远羸弱不堪地走过来时,她峨眉挤在了一起,想说的话全都随着一呼一吸散入夏日的热气中。只见过他击鞠时的迅捷,只知他病着,只知他在吃药,却是头次看他面色发白,双眼无神的模样。 几人见了礼,之后张思远冲冯时瑛道:“今日,让令妹受惊了,是某的不是。” 冯素素抬眸,依旧说不出话。 “赵先生。”张思远道,“辛苦你给冯小娘子看看。” 赵医正从恍惚中挣脱出来。 “到屋里看吧。”思夏起身,领着他们往外走。紫藤花架下只剩张思远与冯时瑛了。 冯时瑛惭愧道:“今日之事,该说抱歉的是我。” 张思远抬眸,问道:“我有个疑惑,今日冯都尉为何会迟来?” 冯时瑛正为这事暗自悔恨,他照实说:“原是早就请了假,谁成想今日出门前,手底下的人说卫所里有紧急之事,非回去不可,去了才知是两个小皇子点我的名字陪他们练箭,想走都不行,在宫里拘了小半日。——我一想今日这事,怕不是那汉王故意撺掇那两个兄弟这样做的。” “好在令妹无事,否则会一团糟。”张思远催道,“你家里的事,我本不该插手,可今日生了这样的状况,怕是汉王不肯死心。” “我明白。” 静风轩外,那名取药的医正再度回来。冯时瑛起身道:“郧公好生歇着吧,我们先回去。” “也好。” 冯时瑛来叫冯素素时,特意同赵医正道:“赵先生辛苦,大约是近来天热,家母一直不思饮食,若是先生得空,还要烦劳先生跑一趟。” 赵医正刚要说待张思远吃过药便去他家,可思夏已经说:“阿兄说好些了,赵先生不必记挂着了。这便随冯都尉前去吧。” 赵医正嘱咐了几句煎药的注意事项便同冯氏兄妹离开了。 送走一干人等,思夏便等着绀青煎药,只有端着药又去了张思远卧房,见他已阖目,她便轻手轻脚将药放下了。 待药凉些,仍不见他醒来。思夏起身要走,只是这一站起来才觉出疲惫。 每月的这几日,她都强撑着力气,今日老在起来,又心惊肉跳了许久,此时一放松,整个人似是脱了力。 叫人在外间设了食案,才吃了几口菜,又往嘴里送了几口胡饼,转头听见张思远醒了,便又跑了进去,用热汤将凉药温了,喂他喝下。 一碗苦药下去,张思远攒眉许久,再看思夏的唇畔,更加攒眉,却笑道:“你今日贴花钿倒像个样。” 思夏心说:你恐怕下一句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张思远指着自己的嘴示意她:“嘴上沾了胡麻。” 思夏:“……” 她正在外头吃着饭,听他醒了就甩手把胡饼撂下了。 赶紧用帕子擦了擦,大眼睛睁得老圆:“还有吗?” 他又指指鼻下,思夏便用帕子去擦鼻下,再一抬手,却见他笑得开心:“你吃饭还能蹭到那里,也是奇了。” 思夏这才意识到又被他涮了,当即就没了好脸色:“别人欺负到阿兄家里来了,阿兄自己受了委屈不说什么,却只知戏耍我一个,当真是有意思的很!” 但凡每月的这几日,她情绪总是不受控制,越想越气,简直是怒不可遏了。她沉着脸,转头就往外走,边走边冲宝绘道:“那两个人犯了错以为会有许彤儿的结果?是不是觉着这世上的人都是菩萨?” 宝绘心惊地跟着她。 “将两那两个混账东西带到外院,让宅子里的所有人都看着,杖四十,重杖!” 她说完这句,觉着还不够,让人去账房取钱过来,在众人神情惧然之时,在刑杖落下受刑人五官攒在一起痛苦求饶时,她眼睛一眨不眨,却挥手令人发钱。 不是没见过钱吗?今日思夏就赏这些人钱。赏归赏,但罚归罚。 每人五贯钱,就连受刑的人都有。 所有人托着钱,竟毫无喜悦,四月十六日的天像是三伏天,偏偏那两贯钱更像是火,就要烧着了手。 思夏端坐在杌子上,宝绘在一旁给她打扇 分卷阅读143 ,待四十重杖完毕后,那两人已昏死过去,观刑的仆婢早已两股战战。 思夏却冷声道:“今日阿郎过生辰,赏大家的。” 那些人竟吓得忘了谢恩。 思夏不满意了:“诸位都傻了吗?” 众人赶忙齐声道:“谢娘子赏。” “谢谁?” 众人反应过来,忙道:“谢阿郎赏。” 思夏愤然起身:“再让我知道谁心思不轨,直接杖毙!” 仆婢们吓得大气不敢喘。 “都散了!” 之后,她唤来杨璋,令道:“劳烦杨公叫人去查查那个姓肖的家住何坊,送一包药过去。” 杨璋也不知她有何想,生怕惹恼了这位,不敢多问,赶紧差人去做。 思夏生平第一次想亲手上前抽人两巴掌,紧紧攥着帕子,暗自将肖崇的名字咬了几遍。 第五十九章 思夏闷闷地朝晴芳院而去。她明白,那个姓肖的人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刚刚分明是他自乱阵脚,所以才诈出了他亲口承认自家家仆做下的下作事。 思夏朝杨璋要了迷药,纯属无奈之举。若是肖崇发现了那包药后据理反抗,说什么怀揣这东西是个别的物件,旁人还会说什么?可他做贼心虚随意攀咬,这才给了思夏机会。 既然他承认了自家家仆行做下这种事,便是知道这药是郧国公府的人动了手脚,事后一定气个半死。 思夏让杨璋再送一包药过去,是怕他不动作。今日只两个多时辰,她便看穿了肖崇此人,废物一个,他做下这种事,汉王保下他,其实是害汉王跌了颜面。事后他必定会在汉王面前表忠心将功补过。 思夏让杨璋送一包药过去,必会激德他更加气愤。那么,他就会有所动作。 “娘子仔细脚下。”宝绘赶紧扯住了她,“看都要跌池子里去了。” 思夏晕头转向,且小腹有些痛。 “看这脸红的,千万别中了暑。”宝绘知她心气郁结,赶紧扶着她走,“赶紧回去歇歇吧,半个时辰也是好的。” 静风轩这边,张思远得知了思夏处置人的事,只道:“炎天暑热,她不发出来,会气病的。” 李增见过张驸马处置人,手段可比这严酷,思及张思远现如今的样子,再想想纯安长公主和张苒在时的肆意,又是心痛又是气愤,便道:“娘子这已是罚的轻的了。” 绀青正在一旁挖酥山,手上也多了一份力,想着思夏爱吃这东西,遂问:“娘子今日晒着了,要不要送酥山给娘子消暑?” 张思远摇头,思夏的月事就在这几日,吃生冷之物不大好,又一想她方才怒不可遏的样子,彻底明白了——每月有六七日,她脾气都不好! 他回味了一下:“娘子让人去给肖崇送药了?” 绀青答:“是。” 张思远目光变冷了,思夏这动作,不光是生肖崇的气,更是在生他的气。她与他相识之际,他要什么都有,可现在,他拖累着她操心。大约,更是看不惯他这“窝囊劲”了。 “那两个杀才被打成什么样了?” “四十重杖下去,人是昏死的。” “送些药过去,夏日里别让伤口发炎再让人死了。” 李增和绀青均是一怔。 张思远将酥山放下:“今日过生辰,我不想杀生。” “可……可娘子那边……”绀青迟疑了,这是在驳思夏的颜面,叫她知道了,又要使性子了! 张思远瞪她一眼:“你蠢吗?便说是娘子体恤他们!” 绀青连连称喏,又疑惑地问:“阿郎要他们做什么?” “汉王杀了肖崇的一个人,肖崇带来的另一个人怕是也得落个办事不利的罪,估计这会儿不大好过,怕是离死也不远了。问清楚家里那两个人,怎么去寻他。”张思远吐了酥山入口后的凉气,“都说日行一善,我抬举他,算是他的福气。” 李增便去了。 杨璋此前已让人对这财迷心窍的二人用了手段,思夏气急之下,行刑的人看脸色自然没敢放水,以致给那两人血衣模糊地瘫在床上,已是气息奄奄了,李增命人送了参汤才勉强让他们出气顺了。 原是他们糊涂,也实在是穷怕了,没见过金子,又知冯素素来郧国公府,大约就是张思远和她有成婚的可能,就算没可能,在生辰宴上闹个笑话,必没什么事。所以,他们便做了。 侥幸之心就这么变成了血淋淋的下场,四十重杖下去,疼得他二人死去活来。再一抬头,看李增拉着脸,吓得魂飞魄散。 就要连滚带爬地起来给他老人家磕头,却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涕泗横流地求着饶命,连声说再也不敢了。 李增打在宫里的时候便是个有体面的内侍,跟着纯安长公主多年,衣食住用也都是好的,初来郧国公府时他哪儿都去过,时隔日久,又赶上这大热天的,来粗使仆役的屋子里头, 分卷阅读144 真是让他老人家受累了。 他依着张思远的意思,将话说与这二人听,然而想着这二人做下的蠢事,越说越气,一双老眼虽浑浊,但盯上去的目光却能把人烧着了,他真想再给他们一顿板子! 这二人知道了思夏的厉害,不敢放肆。平日只当这管家的娘子给的赏钱多,也确实是多,赏钱多,板子也多。所以,根本不敢隐瞒,一股脑儿地都说明白了。 李增得了信,之后杨璋便领着人出去了。 也是巧了,这肖崇家与冯素素家同在一坊,且离着不远。杨璋路过冯家时,堪堪见到赵医正从里头出来,且是冯时瑛和冯素素亲自送他出来。 他勒缰暂缓了进程,待赵医正打马离去后,才带人策马朝肖家的方向而去。 姓肖的家宅不大,两扇门是刚油的漆,倒有些小人乍富的样子。杨璋咂摸了一下,去了附近茶肆。 张思远整个人毫无精神,又不肯再睡去,便起身去了自雨亭。 亭子贮雨水,水顺亭檐有飞泻,形成一道雨帘,谓之自雨亭。人坐其中,在炎炎夏日之际,可感凉秋之舒爽。 刚出了静风轩,想起思夏晒得大红脸,便朝绀青道:“请娘子一道过来。” 以前在公主府,张思远课业繁重,纯安不好总带他去辋川避暑,生怕惹恼了国子监的先生。可他又是个怕热的,基本上夏日从国子监回来便扎进自雨亭里去,还要在里头写课业,纯安为此让人在亭子里设了书案。 搬来郧国公府,张思远还是头次去自雨亭。也是,这是搬来这里的第三个夏日,往年都去辋川,今年给思夏换了个厉害的先生,她又学着带劲,所以他只能来自雨亭下图凉快了。 思夏恹恹地走过来,脸不红了,却是白的。听到水声潺潺,见里头影影绰绰,看得出一坐一立。绕过雨帘,她抬眼看张思远吃着樱桃,登时又觉心口被千斤的石头压了个结实——他除了逗她就会享受了! 张思远本以为她没消气,谁知她是没精打采的,赶紧卖乖地将面前果盘往她跟前一推。 思夏小腹微痛,带的整个人浑身疲乏,本想睡一觉会好,谁知睡醒了更累。刚刚生了一肚子气,饭也吃不进去,想着到这来能散散热,可来了她觉着浑身不自在。 张思远抬手指着美人靠,示意她坐下。绀青和宝绘便绕道雨帘外头去坐了。 思夏还真是没什么力气了,顺从地坐下,揉了把脸,再睁眼时,见他已经递了樱桃上来。 思夏不肯就着他的手吃,而是去够果盘里的樱桃。张思远也不勉强,由着她做。 少时,思夏擦了擦手指,往亭子的柱子上挪了挪,将头倚在了上面,闭上了眼。怎么这次月信来了这么不舒服,连腰也发酸。 张思远放下手中樱桃,便往她那边挪了挪,关切地问:“忙了这几日,累坏了吧?” 思夏闭着眼睛点了个头。 “你睡了?” 思夏扶了扶额,睁眼,摇头,吐出三个字:“有些累。” 张思远意会,也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思夏还真就给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好容易靠稳了,也不知做了个什么样的梦,竟猛地要倒。 幸被张思远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揪住。 思夏慌张地喘了口气,纳闷地问:“我睡着了?” 以前在长公主府的自雨亭内,思夏爬上去找她阿兄就经常睡觉。她还疑惑着问睡着了……她不光是睡着了,还睡懵了。 好在,她生的这场气泄了不少。整个人也褪去了在静风轩里要吃人的模样。 思夏忽然说:“今日的事是不是给秦御史和程将军添了麻烦?” “添不添麻烦都一样。” “阿兄,对不住!” 张思远攒眉,她没头没脑的,说这话是几个意思? “今日,又是我闯了祸。”思夏垂头丧气,“如果不是我想着请汉王过来,那个姓肖的也不会来。” 说完,她郁郁地叹了口气。 “你若在别的方面高看自己,我倒是欣慰。” 又是损人的话。思夏也明了他所谓的“别的方面”是什么。 “下帖请客不过是在五日前。那两个杀才五日前就没出过府了。”张思远道,“是他们早就想好的。” “汉王之心,昭然若揭。阿兄何必现在就和他硬杠?” 张思远抬眸,目视流水自高落下,哗哗声浇灭了他几分恼怒:“你不是说了吗?都欺负我到家门口了,我不动弹可怎么行?” 人家将了他一军,不过损失个小卒子,她阿兄却是头朝下栽倒! “这次不让他看清楚了,他下次就无法无天了。”张思远转而道,“区区从八品评事,我还不放在眼里,如果不是与他有同窗之谊……”他兀自笑笑,“不是这点,他也进不来门。” 他双臂向后,搭在美人靠上,懒懒散散地说:“四月二十吧,那日官员旬休,我带你去逛逛。” 思夏斩钉截铁地拒绝 分卷阅读145 :“天太热,我也累得很,不想去逛了。” “是吗?你让杨璋办的事,以为我不知道?” 思夏太阳穴突突跳,她怎么忘了,杨璋是唯他马首是瞻。 其实她是想逼急了那肖崇,等着御史台的人参他一本,加上太后会知道今日郧国公府发生的事,所以那肖崇一旦有所行动,他的结果就是死。 可她阿兄却说要带她去逛逛,去哪儿逛? 前些日子每每出门,她都不会有好事,这下她可不想再去冒险。 “你不是说,要还汉王一份大礼吗?” 她想了想,既然她阿兄要还礼,那是不是冯素素和赵医正就要成了? 不待她高兴,小腹再次传来丝丝拉拉的疼痛。思夏倒抽了口凉气。 张思远无奈地摇头:“回吧,在这里待久了恐怕你着凉。” 思夏许是今日跑得久了,此刻两腿发虚,又坐了会儿才肯起身。 “你走得动吗?” 她还没弱到月信来了走不动的地步。 “我想讨个礼物。” 真抱歉,思夏的礼物准备得欠妥。待她明白过来,觉着这自雨亭不光是凉爽,而是冷了。 “行吗?” 没有得到答复,张思远点了点头,唤宝绘进来:“扶娘子回去。” 那抹窈窕之姿离去,他咬了咬牙,他等了数日,好容易到生辰了,讨个恩典都不行吗? 思夏的心一面是肉做的,另一面是石头做的。不,今日她用石头把另一面也给砌上了,且是严丝合缝! 他正胸闷气短时,思夏在外头喊他:“阿兄不走吗?” 他没动,老半天,听她说:“我走不动了。” 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奈何,思夏是算准了他今日没力气抱她,倒是把他搀回去了。 第六十章 张思远近来的病实在是怪。思夏看他前几日还病得浑身脱力,谁知过了二十三岁生辰后的第二日,有胃口进食了,脸色也迅速恢复了,四月十九这日竟还有力气打了两遭拳。 她去看药方,再看药,没加量,且依旧是温平的。她居然没因张思远好起来而感到高兴,反而被他这好一阵坏一阵没个规律的事而忧心忡忡,要让人怎么防着他再次不好了? 赵医正可没用禁咒的东西,怎么思夏偏偏神神叨叨起来了。 四月二十这日,学堂照旧放假。思夏生怕他不好,老早起来就去了静风轩,若是不好,干脆就别出门了。 往日他一向早起,近来虽醒睡无定,但也不会到了巳初还不醒。且听绀青说,他昨晚戌时就睡下了,思夏掰着手指头算,他竟睡了这么久。 不说他近来的病怪异,便是想起去年许彤儿下药让他昏睡一事,思夏已浑身上下打冷战了。她催促绀青去叫,一叫他便醒了。 思夏顿觉漫天佛神真的显了灵,他这……真如同施了法一样,前头还暴雨连天,没几日竟峰回路转,云销雨霁了。 屋中进来一应服侍他洗漱的婢女,这群人还是头次在这里看到思夏,再想想她前两日处置人的事,个个屏气凝神,生怕出丁点儿错被罚。直到张思远将手巾丢到漆盘上,她们才松了口气,转瞬退了个干净。 两人用膳时,张思远说一会儿要带思夏去平康坊。 思夏听后险些摔了筷子,荒唐,他荒唐,荒唐至极! 她果断拒绝,让他自己去。 张思远便只点了个头,那就自己去。 思夏慌了。自打彩云楼起火一事后,京兆府下辖的二十二个县均严查私妓,她们大多是逃田无籍之人,这一查,基本上都被扭送回了原籍。雷厉风行之后,剩下的妓|女都是登籍教坊之人,不会轻易接客。 他这一去,见人备缠头不说,还得把身份告知艺妓,否则他进不去。万一叫那些仰慕他的小娘子知道了,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 所以,思夏坚决不去。 不过,思夏很是体谅他,要去库里给他取几匹绢布,还问他半车绢布能见什么样的艺妓。 张思远被她气了个半死。她傻了吧唧地说什么胡话:“我去见肖崇,你胡思乱想什么!” 思夏一脸菜色地看着绀青给他穿外袍。 他慢条斯理地整着袖管,头也不抬地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当然去。 思夏在车内摇着扇子,时不时揭开帘子透气。她来长安这么多年,还是极少到平康坊。因尚书省公廨位于皇城内东侧,且坊内有进奏院,是以此坊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 也许是国朝之人狎妓成风实在有威名,以致思夏听到“平康坊”这三个字后就和妓|女挂了勾,其实这坊内除了寺院道观外,更多达官显贵之家。 平康坊南门以东,是菩提寺。郧国公府的车子便停在了离此地不远的地方。 前头杨璋说 分卷阅读146 ,肖家的家仆便是在这里与家里的人递的消息。 那人果然如张思远所料,回去后便因办事不利被肖崇训斥,可巧接到思夏送去的一包药后,他被打了个半死。 那人的同侪才被汉王杀了,早已是惊弓之鸟,杨璋等人扮作汉王的人诈了他一下,他又是求饶又是喊冤,只求别杀他,只要留他一命,他一定孝犬马之力将功补过。 就这样,杨璋成了“汉王的人”,还将那杀才给掳走了。那人大约是吓傻了,杨璋掏了一包药,说当日在郧国公府,不过是想借肖崇陷害张思远而一道除了他二人,谁道时机不佳,还会再寻机会弄死他二人。 那杀才想着五月十六日的变数,竟对杨璋的话信以为真,他觉着挨了打之后接了个天大的美差,便在十九日宵禁后告知肖崇,汉王要在五月二十日去菩提寺,叫肖崇也去,商量怎么让冯素素离开张思远。 宵禁后不可随意走动,肖崇没工夫去和汉王通气,只能等五月二十日坊门开启后才可自由出入坊门。 其实张思远知道汉王的情况,让他去菩提寺,那可真是个笑话,因汉王信道不信佛。可张思远还是选了菩提寺,兵不厌诈,只有出其不意方能攻其不备。 汉王要见他,他还敢先问问是真是假?恐怕他现在生怕汉王不搭理他!不敢去通气。 如果肖崇的父亲不是中书侍郎,张思远还真看不上他。他想起在国子监念书的那几年来,如果肖崇背不出书多挨手板是不是就不是今日这个样子了? 他兴致缺缺地兀自摇了摇头,说:“他此去菩提寺,必是想了个捉拿逃奴的罪名去逮自家家仆了。” “他若这么想,便是不会亲自来了。”思夏摇着团扇,略微困倦地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思夏睁眼:“什么?” 张思远指了指外头:“这是什么地方?” 思夏明白了,肖崇也是好色之徒,今日到寺里进香的会有哪个与他谈得来的妓|女吧。 随即又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看来阿兄这两日是真好了,知道这么多事。” “同窗!什么事不说上一嘴。”张思远反唇相讥,“你与那四个女史不也什么都说?连话本小说都分享。” 思夏:“……” 怎么又把这事抖出来了。 她暂且不理他的戏谑。只一门心思地想张思远前一句话。 然后,她脑子有点乱。张驸马没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之后便没回过国子监了。那肖崇也就比他大一岁,十五岁之前就逛青楼? 正当她乱着的时候,肖崇来了。他身后跟着十来个着装整齐的人,竟是大摇大摆地去了菩提寺。 不到半个时辰,他又气愤地出来了,住持说没有接到什么贵客前来。倒是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女郎,正是肖崇的旧相识,肖崇见色就浑身燥热,如果不是在佛门,他恐怕现在就搂着那个旧相识了,碍于有事,还说让她等他,一会儿就去找她。 然而,路边过去了一个乞儿,给肖崇递了个信。 肖崇本是半肚子的火外加半肚子的惊,反复观看那个旧相识,质问她:“是谁让你来的?”信上写的是,他想要的人在清风小馆。 南里的妓|女并不像私妓那样花钱就能见到,她们个个能吟诗作对,弹琴下棋,有时即使是达官显贵想见,也得看能不能入她们的眼。 旧相识听肖崇这话很是不屑,她每月二十都来菩提寺进香:“还用得着谁叫妾来?” 反是肖崇一日不如一日的谈吐让她不悦,竟抬腿就走。 肖崇愈发糟心,沉着脸跟着她。 清风小馆在平康坊南里,南里之妓,多为铮铮者,是以,达官显贵愿意来此消遣。 这肖崇也实在是个不堪大用之辈,去找人的时候,他心浮气躁地发了疯,竟和旧相识的另一名客人动了手。 这一打可是了不得了,肖家家仆失手,伤了几个妓|女,将那个客人也伤了,而那个客人是中书令的内侄。 按理说,这俩人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然而越是熟悉,越是互相看不顺眼,尤以中书令内侄看不上肖崇为最。他时时刻刻都要弄死肖崇。 菩提寺门口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思夏还在发闷,顺带感叹了一下她阿兄这借刀杀人的本事真是屡试不爽。 清风小馆那边还在闹,肖崇的旧相识居然被肖崇打了脸,还无缘无故地被他骂搞鬼的娼|妇。旧相识日日精尽琴棋书画诗礼茶,肖崇却日渐衰退,她早就嫌他资质鄙陋了,倒是那宰相内侄值得她多看两眼。 “他们到底是一条船上的人。”思夏还是不大放心,“闹不起来怎么办?” “这里什么地方?”张思远又问。 “平康坊啊。” 说完她咋舌了,大庭广众之下肆意伤人,伤了中书令内侄,还伤了几个妓|女,哪个妓|女没几个贵客,这事想算也算不了了。——肖崇能有命在便不错了。 分卷阅读147 不,他有不了了,赵医正已经把张思远突然昏倒的事告知了太后,但凡他不好时,太后那里全知道,为何不好,太后也全知道。 再说张思远让人去肖崇家掳人时,还把口供给写下来了,再加上这份半真不真半假不假的对话,汉王那边怕是又要被罚俸禁出王府了。 思夏笑嘻嘻地看着她阿兄,唉,这诡计多端之人啊……她猛地扇了两下团扇:“回吗?” “回!” 下车时候,张思远又不自主地要捉她的手,思夏却顺手将团扇递到了他手上,婉拒了他扶她下车的好意。 张思远的脸黑到能滴下墨汁来。得亏绀青有眼力见,接过团扇给他消火。 思夏假装看不见他的难看脸色,大摇大摆地回屋。 “阿郎——”绀青扶住了他,同时急急叫了声,“娘子!” 思夏驻足回首,她阿兄那面容一点儿也不似四日前的苍白,肯定是装的啊,遂点了点头:“好,你扶阿兄回去。” 张思远是怎么忍住没追上前去的?他后槽牙来回作响,沉声道:“你课业呢?一会儿送我书房去!” 思夏听到“课业”俩字时,险些平地栽跟头。 第六十一章 思夏回了晴芳院,几乎将头贴在了书案上,好不容易写完了,也检查过了,这才心惊地捧着课业去了静风轩。 因为拖延墨迹,她过去时,天已黑了,恰好赶上了晚饭时。 她阿兄好久没查过她的课业了,临进门前,她又迅速将字和抄的书过了一遍,还将哪句话做何解想了一遍,可千万千万别挨罚。 近来她确实不敢懈怠,只因晁毅实在是个厉害的先生,单说学生们不遵规守纪挨他的打,写错了字更要挨打,以致思夏费墨费纸都很多,写完检查,自己看不上的就团了重新写。 她觉着晁毅这些日子对她的态度转了不少,也许真是她日日给他送这送那的缘故,让他开始对她不那么冷淡了。还有一点,晁毅当众夸赞她字写得不错,思夏面上不显,内心却十足欢愉了几日。 要知道,她可是在课业上从没讨到过她阿兄一句夸奖。想到这,她又叹气了,她阿兄除了在国子监念过书,还曾受弘文馆的先生赐教过,什么样的字没见过,能看得上她嫩豆芽的字?晁先生不过是矮子里拔个高的,勉强夸了她一句,而已。 思夏忧心忡忡,一来是担心张思远考问她答不上来,二来真担心他前一句问着话下一句又倒了。 她没吃两口晚饭,待收拾了碗筷,她看张思远将那摞字抛在了案上。 思夏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张思远再纵着她,却在上学念书一事上从不肯放水,所以她也不敢耍什么心机,如今看他这番动作,她呼吸跟着一滞。 除了字,还有抄的书,他抬手摸笔,砚台上的墨却干了。思夏乖觉,倒水研墨,却在他提笔蘸墨后,看着他一连在纸上勒了五个黑。 五个?! 来时她已检查过,怎么能有五个勒黑? “这些是什么时候的课业?”他嫌弃地问。 “昨日的……”思夏道,“晁先生明日要查。” 张思远“嗯”了一声:“若是以前的,他也不需再留了。” 思夏慌张地望着他,他以前可没对那个老先生说过一个不字,且晁毅可是中了进士的人,比那老先生强了不止一倍,她阿兄怎会说此话?难不成是晁先生那副冷淡模样惹到他了? 张思远开始在案上翻东西,思夏慌了,他是不是在找戒尺?她脸颊发胀,这次她态度良好,可什么都没说,他还要打她不成? 思夏头皮发麻,上次挨打真的非常疼,且那次学堂空了,没有被人看见窘迫,可明日还要上课,被同窗看见了,被晁先生看见了,她面子往哪儿搁?! 真不怪思夏紧张,实在是张思远严苛,一说要查课业,她便莫名地觉着坠入了炼狱。 她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如果是以前的课业,晁先生没检查出来,顶着老师的名头却糊弄人,那他可以滚蛋了。 眼瞅着他果然从身旁屉斗里拿出一柄长约二尺的木板来,上头如同上了蜡,还微微泛着光。 “看到没有?” 看到了看到了。思夏真的看到了,光看着这戒尺她就觉着自己手疼。 “等明日上课时,”张思远道,“刚绀青把这东西给你老师送过去。” 去学堂打她? 为避免去学堂当众挨打,她赶紧说:“不不不,今日还没过完,我重新写一遍就是了。” “五遍!就在这里写!”他站起身来,居然绕到砚台一方,还给她塞了根笔,“赶紧。” 思夏脑子空白了,当着他面写,一紧张准得出错,那就不是五遍的事了,她今晚还能睡觉吗? 她这个时候可不敢较劲,提笔就写,下笔就错…… 她像个挨过手板的小学童,怔愣地看着一旁研墨的人,趁他低头时 分卷阅读148 ,偷偷抓皱了那张写错字的纸,悄悄藏进袖管,边藏边说:“这哪儿是阿兄做的事,叫宝绘来吧,或者……我回去写也行。” 前两日没逮到她,刚刚又驳他面子,张思远自然不肯放过她。 张思远右手捏着一方墨,在砚台上转啊转,头也不抬地道:“你又写错了一个字,现在是六遍了!”说完他看向铜漏,“酉正了,你不睡觉别耽误我。” 思夏:“……” 他又开始整她了! 宝绘在屋里等思夏,等着等着困倦了,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子时都快过了,这么晚思夏竟还不回来,她只得提灯去静风轩找。 静风轩外守着的侍者东倒西歪,里头灯火也不亮,宝绘头皮开始发麻,手也跟着哆嗦,以致灯火跟着摇晃,将她的影子拉的老长。 她推推门口守着的人,询问屋里是个什么情况,侍者摇头。宝绘便让她去叫绀青。 帘子掀开,绀青示意她噤声,悄声道:“娘子被罚了,正在里头写课业。” 宝绘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缓缓收回腔子,又心慌地问:“罚了多少?” 绀青朝她比了个“六”。 宝绘忐忑起来,这么晚不睡,明日肯定起不来了,明日上课迟到,那晁先生一准儿也得罚,明晚下学再将这事说给张思远听又得挨罚,这……这是不是就没完没了了? “能不能去和阿郎说说,先将一遍写完了明日上课备先生查,其余的抽空再写。” 绀青摊开双手,表示这话她可不敢说。 宝绘拐弯抹角地打听:“需……需不需要备消肿化瘀的药?” 绀青摇头。 她摇头,宝绘就不踏实了:“真是罚课业了?阿郎不是才好些,亲自盯着岂不累着,怎不让娘子回去写?” 绀青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宝绘倒不是怕别的,就怕思夏回去又哭闹,这万一……她不同意恼了可如何是好? 书房内,灯火被张思远吹灭了几支,昏昏黄黄的,让人心里痒。 思夏根本没写完那六遍,两遍过后就撑不住了,已歪着头睡着了小半个时辰。反倒是张思远今日,不,是昨日睡多了,他有精神,一手撑着头看她,一手给她打扇。 这两日有糟心事,也有开心事。 前日冯时瑛过来,询问他可否允赵医正这几日宵禁前到冯家问诊。 说起来,太医署的人去朝官家中问诊也是常事。如果不是太后指派赵医正专门顾着张思远,以冯家的地位,驱遣一名医正还不至于如斯恭敬。——因要把冯素素许给他,所以实在是不敢怠慢了他! 张思远咂摸出味道来,硬是端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架势来,好似是他扣着赵医正不放,赶紧去,千万别耽搁了冯家夫人的病。 赵医正揣着一颗实实在在的心,还给张思远致了声歉。 张思远却说:“能得羽林军大将军的青睐,不枉你苦学一身医术。” 赵医正起先还是自谦,随后就冒了汗。 张思远想想赵医正凶着一张脸拿针扎人时,再一对比握拳耸肩冷汗涔涔时,他胸中顿时舒畅了些许。 更让他舒畅的是,因他生辰时昏倒,思夏不再躲着他了,反而时不时送关怀。 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将团扇一掷,轻轻推她:“念念。” 思夏动弹,想起来还差四遍,即刻挺直了背,用震颤的目光看着他。 “停吧。” 思夏正要对他的仁德感激涕零时,一句话让欣喜碎成了渣。 “等你下了学再过来补!”他体谅地说,“你也不必急,每日一遍,还剩……四日的。” 思夏太阳穴就要冒泡了。 “你大晚上赖我这不走,想做什么?” 走,走走走。思夏知道了他的心思,就越发听不得他说这种话,即使趴案上睡麻了胳膊睡麻了腿,她也不敢耽搁,不过,麻着腿走路,她歪歪斜斜要倒。 背后是平静如水的询问:“我的礼物呢?” 他说查课业,她就能平地摔跤了,想起那日在自雨亭上问礼物时,思夏当即吓瘫在了地上。 张思远挑了挑眉,她倒是配合得紧啊! 雷池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讨礼物而已。 一手从她腋下绕过,另一手从她腿窝绕过,他抄起了她,思夏双腿顺着他手臂耷拉下去,麻得她蹙眉。 门被踹开了,绀青和宝绘打了个哆嗦,就连门外守着的侍者也从瞌睡中醒了。 绀青连忙提灯跟上,却是如何都不敢走在他身侧照亮了,只在后头轻轻跟着。宝绘看思夏面上没怒色,这才松了口气。 倒是思夏,瞥见那一星灯火,再听草虫猖狂的叫声,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偏偏张思远说:“你看那群当值却打瞌睡的人,是不是得挨板子了?” 思夏想勒死他!还嫌知道他抱她回屋的人少,要唤醒他们? 分卷阅读149 张思远到底是病了多日,一路抱着思夏回晴芳院,难免失了力,且因天热出了一身汗,放下她后,却不忘将每日写的“念念”二字的字条塞到她手上,还将手指折了起来,让她攥紧了。 思夏犹如托着块烫手的炭,胸腔狂跳,久久不能平复。 张思远却沉着脸朝静风轩而去,到书房后他翻了两张字出来,甩在绀青手上:“你明日去学堂,给晁毅送去!” 绀青赶紧恭恭敬敬捧着,却见那是王右军的字。 他心中不免气恼,骂晁毅是没见识的东西!他妹妹的字是他亲自督导的,好不好他还不知道!该是好好看看那王友军的字,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 越想越气,他又说:“但凡他来,你亲自去送饭、送物,——让娘子专心念书。” 第六十二章 四月廿一热得很了,稍微一动弹,整个人就是一身汗。 绀青给张思远束了玉带銙,又给他耐心整理袖口和衣摆,再看他时,额上鼻上全是汗,便着急忙慌地给他擦了把脸。实在是心里不踏实,圣人身边的近侍亲自过来,怕不会有好事。 张思远大步朝正厅而去,甫一进去,便见一慈眉善目之人坐在客座上。那人正是内侍省的首领,圣人身边的近侍王欢。 他是和圣人一同长大的内侍,平日里圣人最是离不开他,今日他踏入郧国公府的门,张思远隐隐感知,前几日的事,圣人龙颜大怒了。 王欢起身,两人见了个礼。王欢也不耽搁,只道:“陛下口谕。”也不知怎么了,他觉着走这一遭实在是难,竟怕眼前的年轻人怠慢,赶紧又补了一句,“张郧公需……” 张思远已撩袍跪身听宣了。王欢松了口气:“陛下口谕,传郧公进紫宸殿说话。” 尚未等他回过味来,双臂已被王欢托住:“郧公赶紧起身吧,莫要让圣人等急了。” 去紫宸殿说话,说什么? 张思远体味这几个字,也不知就这几个字,是怎么劳动这位内侍省的首领亲自来的。他琢磨不明白,只随着王欢出了正厅,却朝绀青比划了两下。 绀青仗着胆子追上去,朝王欢施了个礼,恭敬道:“中贵人!还请中贵人恩允,阿郎今日尚未吃药,可否恩允阿郎吃了药再进宫去,莫因旧疾发作而见驾失礼。” 君命召,不俟驾。 所以,她这是找死。偏偏张思远静默,没赔礼致歉免叫王欢误会。 能在圣人跟前伺候多年的人自然不蠢,见此,王欢点了头。 绀青也没端药,只端了碗黑漆模糊的乌梅饮子。 张思远低低嘱咐:“你和李翁说,如是娘子问起,便说我进宫去太后跟前谢恩了。” 放下碗,他便随着王欢出胜业坊朝朱雀门而去,过皇城进承天门,再进大明宫紫宸殿。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活动之地,正殿更是常参之所,恢宏宫殿绣闼雕甍,在夏日浓郁阳光照耀下,映出粼粼金光,一砖一瓦尽是极致,无一不透天家威仪。 王欢将张思远领至紫宸殿西侧的延英殿,之后他去回禀皇帝。 张思远实在不知皇帝召他来因为何事,然而大约也能猜出个头来,昨日他可是将肖崇给送进了御史台。 中书侍郎是供奉官,常随皇帝左右以备问答。肖崇父亲怕是因儿子被带去御史台而心中不满,从而将张思远告到了御前。 这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张思远生辰宴请的人不多,可个个都不简单,而太后也知道这事,且接下来他给肖崇设了个圈套,还搅得中书侍郎和中书令的内侄不和,圣人不气愤才怪。 张思远两眼盯着脚下金石,听得一声“张郧公”后,抬眸望去,一个面生的内侍走过来,朝他行了个礼,又领着他进了进了殿中的一间屋内,其后,那个内侍便退了出去。 也是奇了,这屋子里只王欢一人,他守在内间门口,门却未开,王欢面色微露菜色,只道:“陛下在里头。” 张思远便咬着牙向前行了几步,没见着天颜依旧撩袍跪地:“臣张思远奉旨前来趋奉。” 如他所料,内无叫起之声,留他一人在此跪着。 他也没什么怨气,倒真是应了他的想法,肖崇的父亲真去圣人面前告他的状了。不管那中书侍郎在圣人面前说什么,那肖崇都是当着众人面认下了自家家奴做手脚一事且被汉王杀了,这与张思远……还真就没什么关系了。 巍巍宫城之中,紫宸殿西偏殿的一间小屋里,只圣人的近侍在,偏圣人召他过来说话,不发一言就叫他这么跪着。也真是有意思的很了。 那紫宸殿正殿可有起居郎在,这若是记上一笔,岂非成了供后人谈论的笑柄? 张思远面门而跪,心中无奈又无力,圣人下了口谕却对他如此,大约是气急了又无处发泄! 一旁杵着的王欢着实不忍,圣人派他来看着,也确实为难了他,也不知要让那位跪到什么时候,而他又要陪到什么时 分卷阅读150 候。 眼下跪着的人身子骨弱,他也一把年纪了,怎么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犹记十多年前,眼前这位在宫里可谓是无法无天,纯安长公主隔三差五便进宫来,就差拧着他耳朵出宫了,多亏国子监的先生们管教,竟生生叫他换了个人。再看那俊郎模样,啧,难怪太后喜欢啊! 又想想圣人以前待他的样子,对比如今的态度……王欢对他生出几分不忍来。 若非那中书侍郎在御前状告他,何苦有这桩事。 中书侍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圣人饶了他幼子,爱子心切怕是急糊涂了,竟随口说出郧国公设生辰晏要害他幼子,一击不中,又设法诱捕的话来……他实在是看得起他儿子! 圣人当时听到“郧国公”三个字后蹙了眉,既然御史台已经将肖崇带进去了,他也不好说些什么,生怕那御史台的人连他都骂。所以,圣人只说让御史台查明真相再做决断。 圣人就说了这一句话,中书侍郎竟和圣人提到了乞骸骨。这话难免有要君之嫌,若不是圣人仁慈,恐怕中书侍郎去职离京的日子都定下了。 奈何,圣人打发中书侍郎出宫后发了好一通邪火,又击出一连串的咳嗽,唬得王欢给圣人拍背拍了许久。 王欢想想,这一个中书侍郎恐怕没这么大的威慑力让圣人发火。那中书侍郎的儿子与汉王走得近,且王欢也听说了汉王去了张思远的生辰宴,那么今日这事该是又与汉王有关。 近来这位汉王可真是越来越让圣人头疼了。 若说他这内侍省的官儿在人前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竟像个老婆子似的看着一个孩子,心里难免不大痛快,便是早些年和圣人一同担惊受怕都比这好过。 他实在不敢走,走了怕张思远起身,更怕他真跪出个什么好歹来,再叫太后知道了,恐怕得把自己拆了。再说,他走哪儿去,里头可有“圣人”在,他这圣人身边的近侍决不能走。 王欢垂眸看看眼前人,额上鼻尖全是汗珠,那背却蹦得直,一时又有些心疼他。当然,他更心疼自己。 这屋里没铜漏,他也不知几时了,只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双腿站得发麻。直到一内侍隔门唤了一声“王常侍”,王欢才如蒙大赦,连忙抬袖擦了擦汗,推门而出,随口问那内侍几时了,内侍说快到申正了。王欢不知是悲是喜,竟一动不动站了快两个时辰了,他这老骨头还行。 于殿外瞧见圣人立于廊下阴凉处,身后只有几个内侍跟着,没有华盖熏香之类的物件,只一人托着银壶银杯。 王欢趋前,弯身一拜:“宅家。” 皇帝负手而立,眼神似是在看终南山。等了半天也没听他吩咐,唯恐里头的人不好,便斟酌地问:“宅家,可要给里头赐水?” 等了老半天,皇帝冒出一句话:“赏你的。” 王欢这就难做了。打里头那位在皇后宫里吃过东西晕倒后,打里头那位前年来宫里赴宴不吃不喝后,他就明白了,里头那位可是一直对当年发生的事耿耿于怀。 如今圣人赐个水却用银壶银杯,这可是……王欢意味深长地看了银壶银杯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帝一眼。 紧接着又听到一句沉声:“叫他滚回去!” 王欢就这样看着皇帝拂袖而去,随后看着目瞪口呆的端水内侍,连忙催道:“快快快,送进去。” 其时张思远已跪到两腿发胀,且额上汗珠稀稀拉拉地往下淌,到下颌处“啪嗒”落下,胸前圆领袍湿了一大片,如果干了,恐怕得有白碱圈。 他深深吸气,慢慢吐气,只求自己不倒。 听得开门声,便闻急促的脚步声,再睁眼时,王欢已弯身在搀他。实在是……膝盖疼痛,两腿胀痛,那小内侍倒有眼力见,放下漆盘后,搬了张杌子来,扶着他坐下。 眼前多了一内侍递来的银杯,里头的水微微泛着光。 张思远慢慢吐了口气,看向王欢。 “张郧公,圣人赐了水。”王欢生怕他又不喝,这事叫圣人知道,又得有气生了,还有意无意地说,“炎天暑热,千万保重自己。这水虽平常,可这银杯是西域进贡的。” 就差把“这银杯没变黑,你喝了不会晕倒”说出来了。 “千万保重自己”这话说到张思远心坎里去了。还真得保重自己,若病了,别说思夏会伤心,有些人怕是得笑开了花。所以,他谢恩,喝了。 之后,张思远被一个内侍搀扶出紫宸殿,一路跌跌撞撞,险些几次他都要跪在地上,唬得那个内侍胆战心惊。 王欢送走了那位,揩了把汗,又换了件干净衣裳才到皇帝面前去回话。 皇帝并未忙碌,只坐于御案前临贴。不待王欢走近,皇帝问道:“他怎么样了?” 王欢答:“走路不大利索,面色也不大好。” ——“天下万姓,皆为陛下子民!唯张家父子不是!” 余音在耳,皇帝只觉胸闷气短,深呼吸几次方道:“太医署的人怎么说?” 分卷阅读151 “臣问过了,赵医正说郧公比从前好多了,近来是因脾虚才致浑身无力,不过已经重新给郧公调了药。赵医正说,郧公这病主要还需静养。” “知道了。”皇帝说完这句,老半晌又道,“你明日去太医署问了赵医正,看他要怎么补,不拘什么,都给他寻来送他府上去。” 王欢“喏”了一声,又道:“还是宅家心疼他。” 皇帝却说:“太后天天念叨他,朕这是不想让太后过多费心。” 张思远出了朱雀门,在一旁侯着的绀青匆匆奔过来,眼瞅着他行动不便,但好在是出来了,紧张之下出的冷汗被热风一吹,她觉着从冰窟窿里出来了。 李增已经在家急得来回乱转,终于见到马车辘辘而来,赶紧上前去看,开了车门,见张思远浑身无力,急问:“阿郎可还好?” 待回屋后揭开袍子,卷了裤脚一看,膝头已是一片青紫。 李增赶紧招呼人将浴桶之类的东西抬进来,张思远只说不必,这么折腾,一会儿思夏下学过来,就要知道了。 他忍了片刻,慢慢悠悠地去了浴室,再出来时,思夏已在他书房里了。今日她倒是乖,直接拎着书匣过来,老老实实伏案写字。 晚间吃过膳食后,他冷敷了小半个时辰才涂了化瘀的药,随后被绀青扶着进了书房,坐下时似还有咬牙的难忍劲儿,得亏坐在罗汉床上,这要是再往低一些的位子上坐,他估计要龇牙咧嘴了。 思夏正闷头写字,并未看他,直到写完了今日的课业外加一遍昨日被罚的课业后才搁笔,慢慢扭了扭脖子和手腕。 “拿过来给我看。”张思远说。 “稍等。”她需要自行检查,免得再被罚。 待递过去后,她纳闷了,夏日易出汗,身上会多有香的味道,怎么张思远带着一股药味? 一边疑惑一边忐忑,静静等他看完之后的结果。今日还好,没写错字,张思远又就今日学识问她,她态度端正,对答如流,没叫他生气。 接过课业后,思夏问:“阿兄是伤到哪里了吗?怎么似有化瘀药的味道?” 他说:“没事。” 他没事个鬼,今日跪了将近两个时辰,到现在两条腿又疼又胀。 然而这“没事”二字并非回答思夏的“没有”,所以他就是有事了。 “伤哪儿了?”她问,“怎么伤的?” 未得回答,她脑子里已闪现过百八十个想法,最后汇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念头,好端端的把他伤了,还是这样一副没办法的样子,是被谁为难了? “阿兄进宫去了?” 张思远“嗯”了一声:“没事,你不必担心。——今晚不送你了,快回吧。” 思夏就被绀青扶着出了他书房。站在廊下,质问了绀请数次才问清楚,随后拧眉拉脸又去见了张思远,此刻他正用手摸着膝头。 “唉。”她扶他便卧房去,边走便道,“阿兄下次别算计我了,会遭报应的。” 听罢此言,张思远那张俊脸上的表情实在是精彩。 第六十三章 思夏看皇帝此举倒像是拿张思远没法子的样子。 既是朝廷没什么事,且肖崇已认下了他家家仆做下的事,而那人又被汉王下令宰了,便是没张思远什么事了,为何就单单罚了他呢?还这样偷偷摸摸地罚,真是叫人不可思议。 “阿兄真没见到圣人?” “没有。” 思夏便无话可说了。 她这一宿过得甚为不安,待翌日下学后,便见宫里的人赐乐不少补品过来,还听说肖崇被罢了官,还受了徒刑,其父肖侍郎致仕,与之同来的一则消息是,太子殿下的东宫左右卫率以蛊惑君上之罪被替去,取而代之的是南衙卫所的府兵。 思夏明白了,因汉王这边折了人,汉王的人便立马打压太子的人,这一下子动了太子的军队,朝臣难免会揣测圣人有废储之意了。 所以是太子的左右卫率被汉王的人疯狂罗织罪名,整出了蛊惑君王的罪名,圣人不得不替换掉这人。所以,圣人龙颜大怒,将这事怪在了张思远设生辰宴引起这么大的事,这才传他进宫罚跪的? 思夏越发不可思议。明明张思远才是受害者!圣人制衡朝堂,引了太子于汉王两派相争,到头来,要责罚一个无权无势的病秧子,他……他老糊涂了吧! 偏张思远听完这话还说思夏太过放肆了。 思夏甚是不爱听,都被欺负到这份上了,还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一套吗? 过了一日,张思远可以自行走路了,将书放下,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宫廷秘辛。太子殿下的生母亦是圣人的宠妃,可是她患有头风病,延医用药一直不曾遏制住,且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后来更是亲手杀过几个宫人,再之后,精神异常,硬生生将自己一索子吊死了。” 思夏怔怔地看着他。 “太子殿下近两年也会有 分卷阅读152 头风病发作,有时更是不能上朝了。” 思夏心中“咯噔”一声。 所以,圣人这是后悔立了这样一位太子?储君迁延国祚,若大随皇室有太子这样的君主延续血脉,怕是日后的江山会缩短。 当朝太子仁孝至纯,所以圣人找不到合适的废立理由,便是想硬生生把他逼疯再重新选一位身体康健的皇子? 然而圣人到底也是个仁慈的主儿,心疼太子又厌恶太子,以致几次产生了更易想法,昨日知道不得不替去东宫左右卫率时还是担心太子病情会加重。 这事来得太过忽然,圣人明白事情原委后,这才迁怒于张思远! 是……是这样的吧? 思夏紧张兮兮道:“以阿兄和程将军的关系,以刘贵妃和汉王对阿兄的态度,这就是被彻彻底底卷进去了。” “我没办法去证明自己操行是清白如水还是浑浊不堪。”张思远平静地笑了笑,“我只做我该做的。” 思夏两肩耸了起来,他倒是想得开! 更让思夏震惊的是,张思远告知她,冯时瑛来接冯素素的之前,说冯扬志到御前说,自他幺女与赵医正相识后,芳心暗许,且赵医正人品端方,希望能得圣人赐婚。圣人当即便准了。 这一日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那么这样一来,汉王那边又失了手,是不是接下来太子这边的人又要有人遭殃了。 便是真的了。 六月上旬,皇帝长女晋阳公主降柳家,太子等一众皇子与公主前去祝贺,可欢乐一过,六月的中旬,太子殿下生了一场大病,忽然倒地不起,整个太医署的人全都奔向了东宫,前两日还能睁眼,后来竟一连几日都不见醒。 这下,圣人也急了,宣了大慈恩寺的法师至宫中为太子祈福。 国本违和之时,东宫属官或急或叹,偏有不怕死的朝官提出“更易储君,以延国祚”的话,当场就被皇帝下令斩了。 然而这个时候,因夏日水草丰盈,东突厥集兵八万,浩浩汤汤南下,劫掠大随百姓,河东以及范阳等节度使已顶着暑热战了数个日夜。 一时内忧外患同起,朝廷上下看着御座上不怒自威,威中带怒的天颜,个个屏气凝神,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汉王就要乐开了花,借进宫探望太子之机,和刘贵妃饮了一杯酒以示庆祝。 中书令阴沉着脸,连带着供奉官整日围在皇帝身边,三天两头接到从河东和范阳传回京城的军报。大随立国数十年,从没有一场仗能凌夷至此,凌夷的理由是士兵多有中暑之相,体力不支,更是请求陛下赐药赐马。 长安城的百姓也听说了河东的战况。程弘在家中急得团团转,思来想去,决定进宫请旨,允他驰援河东。 他打马朝朱雀门而去,路上却遇上了要进宫探望太子的张思远。张思远皱着眉,到御街外将他给拦下来了。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张思远难得凶着一张脸,沉着声道,“程将军!” 程弘气愤地甩开了他:“有幸报国,死得其所!我父在前方浴血杀敌,我为属下为儿郎子都理应前去,龟缩于此实属不该!” “你也有脸说出报国二字?现在这种情形,你报哪门子国?”张思远道,“现在的形势你看不明白吗?你回去,只会害了你程家满门!” 思夏早就觉着程弘这脑子不太好使,果然是真不好使。打去年晚秋他回京后就只是个掣肘河东的棋子了,如今太子一病,河东和范阳的战况一日不如一日,大约就是河东要向皇帝要回程弘的条件。 再者说,他这一去,醒来的太子病愈了,更加印证了太子的人在动手了。即使没有,那对程家虎视眈眈的中书令是吃素的?怕是会就此事一本一本地参太子。 何况,他回来了,河东的战事吃力,像是缺了他就不行了似的。当初可是圣旨调他回京的,他再回去,岂非硬生生打了圣人的脸? 张思远瞪他:“你为天子臣,一切当以效忠天子为先。方才那番话若叫圣人听见,别说回河东了,你能回程宅就是不错!现在什么也不用想,赶紧回家去!” 程弘无力地握了握拳,回去就砸了瓷瓶瓷碗。 思夏在车中拿团扇也不摇,而是忧心忡忡地等着进宫去的张思远,绀青怕她在车中热坏了,便爬进去给她打扇。 思夏抿了一口水,又“锵“的一声将碗砸在小几上,挑帘望去,黄昏已经洒了下来,心中越发不安,便问:“以前阿兄去一趟东宫也要这么久吗?” 绀青也摸不清:“许是殿下有话要对阿郎说吧。” 张思远进了朱雀门,便一路朝紫宸殿而去,从看到程弘那刻起,他便觉着实在没理由先去探望他那大表兄了,而是该去探望一下他那圣心不悦的舅父。 内侍报给王欢时,王欢是一百个不解,这几年张思远可是从不轻易进宫的,即便是来,也是去太后或者皇后宫里,这个时候是来做什么了?他上了月可是才被罚跪过的。 “张郧公!”王 分卷阅读153 欢给他见了个礼。 “王常侍!”张思远给他回了个礼。 之后没话说了。 王欢总能在他跟前碰钉子,饶是宰相来了都得先跟他说一声“烦请王常侍通禀陛下”,偏偏这位没说,就大剌剌地站到了他跟前,不,站到了皇帝宫殿前。 “诶……”王欢赔笑问,“张郧公有何事?” “舅舅有空吗?” 这话说得可实在是幼稚至极。 他当这是他几岁的时候吗?他也是个中过进士的,不知君臣之礼吗? 王欢就差抬手捂住他的嘴了,杀鸡抹脖子地示意他噤声,又叹道:“张郧公,您该称呼陛下!” “是,”他答应得利索,改口也利索,“陛下有空吗?” 王欢:“……” 虽是急了数日,但皇帝还是得睡觉的,这个时候皇帝正在歇午觉,而中书省的那几官儿此刻也没在,是以,现下这里安静得很。 王欢摸不透张思远来做什么,生怕他进去赌气而惹下雷霆之怒,到时候不光他遭殃,连带着自己也得吃挂落。遂问:“郧公有何事要陛见圣人?” 此话一出,张思远就撩袍跪下了,大声道:“陛下,臣思前想后也没想明白,今日特来请陛下示下!” 王欢:“……” 这么大声是找死吗? 他这一叫,惊得紫宸殿内侍奉的内侍个个激灵了一下,悄悄看向陛下安寝的地方,果见黄纱幔中的人动了。 近来皇帝端严肃穆,内侍们如无必要,均不愿上前招惹。此时见皇帝只睡了两刻便被人吵醒,不知是该觉自己倒霉还是该骂来者混账了。 一眼尖内侍立即转身出殿,去叫王常侍。 王欢将纱帐扯开,皇帝便问:“什么人在外头?” 王欢不敢隐瞒,照实说了:“张郧公来了,有事求见宅家。”看皇帝面色不虞,又道,“宅家若是没空,臣便叫他先回去。” 皇帝到底是见了张思远。他甫一进殿,便觉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走近几步,撩袍跪地:“臣张思远见过陛下。” 他这一副柔顺模样倒让皇帝十分受用,坐于御案前看着他,也不知他会不会学他母亲那样来个欲扬先抑,万一说出点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再被起居郎记录,那他这皇帝做的就真是气愤了。 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头疼地拐弯抹角起来,将起居郎给撵出了殿外。 起居郎原本就不该长嘴巴,然而今日这事着实乖张,随侍这么久,还是头次离开,便摊着双手问王欢:“王常侍,军政和东朝……” 王欢更是头疼,也没说话,扭身便走进了殿中,徒留起居郎的不解。 殿内,皇帝问张思远:“你有什么事非要这时见朕?” 张思远道:“四月时,陛下召臣进宫,臣没见到天颜,这近两个月来时有心惊,今日特来请罪。” 皇帝见他说车轱辘话,沉声道:“有事便说,没事便去看看太后,亦或是太子。” 张思远道:“臣有事。”说着便捧出一张字条来,王欢趋前两步捧过,递给皇帝。 皇帝看完后,将信摔在了御案之上。 张思远纯属临时起意,见到程弘后,打开车上的屉斗迅速写的。若说他拿一张破纸呈给皇帝观看,那真是有点寒碜人,偏皇帝看了,真是给他脸了。 皇帝复又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那封信,再抬眸看看底下跪着的人,冷声道:“你倒是乖觉,这话写得快成陈情表了。” 王欢也不知这话是好是坏,踮起脚也看不清那纸上写了些什么,只暗自咬牙祈求底下跪着的人可千万别再这个时候和圣人赌气。 “臣不敢辜负太后厚爱,一直在家安心养病。”张思远道,“只是臣家中之人少之又少,难免有一两个懈怠的,臣御下不严,这才生此事端,险些带累了冯氏女清誉。那日在场之人颇多,许是炎天暑热,因此事惹了宾客不痛快,大理寺评事肖崇和宣威将军程弘还生了几句争执。” 皇帝听他主动提及此事,眯了眯眼。 张思远抬头看了看皇帝,已觉至尊之位上的人投射出来的目光能让他烧着了,却依旧自行加了把火:“此事实是臣之罪过。” 一旁的王欢听明白了,他这是在说四月之事。可这事冯扬志已经说过他家幺女和太医署的赵医正互生情愫了,且陛下已赐了婚,待秋高气爽了,会择一良辰吉日举办婚礼。他如今说这事是做什么? 皇帝默然片刻,又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臣设宴该是款待诸位宾客,不成想有此一事横生出来,不仅失了脸面,更是惹了六大王不悦。然因六大王闭门不见,臣也无法用言语告罪,只能厚着脸皮来求陛下给说和了。”说完,他老老实实磕了个头,“求陛下体恤臣。” 王欢睁大了眼睛,又将目光瞥向了皇帝,只见那刚睡醒的舒展面容快要变黑了。这个时候,皇帝在为军政和太子之事烦忧,偏他见缝插针挤进来说这么一桩无关轻重的 分卷阅读154 小事,也是想法清奇。 然而,他觉着不大对劲儿。怎么张郧公说的不太像小事? 皇帝用手敲着御案,目光像一张密网一样罩在了底下伏跪之人身上,渐渐收紧,几乎将他兜了起来。 王欢看着皇帝这一番动作,琢磨着琢磨,竟有点儿懵了。 “这件事朕应你。”皇帝道,“你先回去吧。” 张思远松了口气,又颂了两句叩谢天恩的话,便从地上爬起来。还没退出殿,却又闻皇帝叫他。 他再次看向那高高在上之人时,那张轻飘飘的纸已自御案上划下,紧接着略带责备又有些怜爱的语气:“朕短你吃短你喝了,拿张破纸来堵朕的眼睛?拿回去!” 张思远依言将纸捡起来,听头顶上问话:“太子病了,你知不知道?” 张思远打了个突,诚然道:“臣知道。” “你去看看吧。” 他确实是想去,然而现在他改主意了,既然圣人答应了他要过问汉王的事,他就不着急去探望太子了,刚给汉王挖了个坑,他此时避嫌要紧。便道:“殿下既在养病,臣便不宜打扰。” 皇帝点了个头:“也是。如此,你便回吧!” 待那一抹身影消失到大殿之中,皇帝抬手拂落了御案上一摞奏折。王欢只当是他是在生张思远那张纸的气,忙给他拍背,又宽慰道:“宅家,那张郧公不是职官,就算是给宅家上折子,大约也不大熟悉怎么来写。宅家千万别生气。” 皇帝冷“哼”一声:“你没听见他那柔顺之下不吐不快的夹枪带棒?不仅如此,还是滴水不漏!” 王欢尴尬。 皇帝厚重的掌心紧紧按在御案之上:“说什么请罪,说什么请朕示下,这几年见他的次数少,竟不知他的脸皮这样厚了!” 王欢痛心疾首地看着皇帝。 这时皇帝吩咐道:“取晋元帝《安军贴》来。” 王欢立马动作,进内殿取出,恭敬地捧到皇帝跟前,不等皇帝吩咐便迅速铺水研墨,片刻后,见皇帝执笔于白麻纸上描摹了一遍: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事也。 皇帝于翰墨上颇有造诣,朱笔所书《安军贴》与司马睿真迹无二。往日王欢一定会颂扬两句,偏今日看皇帝面色不渝,忙将拱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皇帝又召了敕使进来,那敕使一进殿便跪地听令。 “卿持此物即刻出城,交于河东节度使手中。” 敕使拜下:“臣遵旨。” 王欢这个时候倒是敢说话了:“陛下能赐墨宝,所得之人该是三生有幸了。” 一封《安军贴》,抵了他们索要的马和药,又厚此薄彼避免了河东与范阳联手,值了。 随后皇帝道:“速传太医令来!” 太医令稍后便到,还以为是近来暑气炽盛,加之皇帝是近来心思烦忧而害了病,结果进殿去看时,圣躬大安。 皇帝询问了太子的情况,太医令生怕皇帝怪罪,连连叩首,又不敢说实在无力治愈太子殿下的病,只道殿下需得慢慢调理。 皇帝捻了捻眉心,一股惆怅之气自心口蔓延开来,一如即将跌入冰洞,一如即将跌入沸水之中。总之他就是郁闷! 挥退太医令之前,让他取了张思远延医用药的记档,待太医署的人将记档送来时,他翻看了近些日子的情况,双眼定在四月十六日的记档上:胸闷气短,头晕恶心……昏迷一个时辰有余。 之后,他将记档合上,又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虽是暇时保养,然因岁月无情,那双手依旧变得苍老,因气急而青筋暴露。他沉声道:“叫汉王即刻来见朕,他若敢耽搁一分一毫,朕绝不轻饶!” 在军情与东朝数日泥泞中,皇帝一连串的动作着实让王欢心惊,思及四月二十一日之后的事,他有一丝颤栗。难怪羽林军大将军冯扬志会请皇帝赐婚。 此事之后,太子殿下是真的病了,然而有人提出了更易储君的话,河东便起了战事,不见太子转好,河东和范阳的战事便日日吃紧。 这桩桩件件均的始作俑者触了皇帝逆鳞。 张思远出宫时,恰是晚霞高挂,金光遍洒,紫宸殿上的琉璃瓦跳动着金粒子。他没有感到热,反而是格外的清爽,圣人金口玉言答应了他,那么,便不会出尔反尔。 从朱雀门出来,上了自家马车,看着思夏满头大汗,却满面笑容地道:“回去吃酥山吧!” 思夏却忙问:“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不大清楚。”他又一沉吟,“大约也没什么大事吧。” 思夏仔细想想他方才在小几上写的东西,不去东宫倒也正常。又问:“那阿兄去了太后宫里?” 张思远两手夹着那张纸:“紫宸殿面圣!” 郧国公府的车马向胜业坊缓缓而行,沿街听到马蹄声急促,更有人大喝:“让开!” 张思远饶有兴致地揭开帘子看去,视线中是几匹快马匆匆朝朱雀门而去。他嫌恶地摔下车帘,端起小 分卷阅读155 几上的碗要喝水。 却被思夏两手压住了:“这个碗,我喝过了。”刚给他倒了他没喝,所以她就喝了。转而又取了一个,提壶倒水,递给他。 他却不接。 思夏登时来了气,却不敢发作,只将那碗放回了小几上。 张思远依旧不动弹。 思夏生怕他上火,催道:“阿兄喝水。” 真是惯坏了他。思夏端起碗,给他喂到嘴边。 下车后,他吩咐绀青:“让膳房做酥山。” 绀青答应了一声,就要转身,这时张思远又补了一句:“做好后给宣阳坊程宅送一份,叫程将军消消火!” 而后无奈地叹息,朝思夏道:“我说什么来着,他最初就是误会你的,他那个脑子光用在战场杀敌一事上了。” 思夏撇了撇嘴:“兵书都读得懂,读不懂人心?” “人心最是难懂。” 他又要说教,思夏一摊手,说要回屋沐浴,便像阵风一样地大步走了。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一条身影,笑出了声。 他回了书房,也没来得及沐浴,就让人将肖家家仆的口供送去御史台了。这一送,就不愁肖崇不死了,也不愁汉王受责了,至于还有谁跟着倒霉,张思远就等着看了。 然而他更加疑惑地是,为何会这么巧,这边才有内忧,东突厥就这么快南下了。怕不只是他疑惑,圣人也会疑惑的吧? 敌国奸细必然有,然而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太子才病了几日,东突厥便集结了八万人,他们统共有能有多少兵? 他原本想叫李柔儿过来问话,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叫她过来恐怕不便。 想了想,张思远唤来杨璋:“从前听你说,你认识突厥王庭的人?” “是。” “正好,我要了解那里的动向。” 杨璋不敢多问,只应了声喏。 第六十四章 秦仲舒本已要下衙出宫去,却见御史大夫风尘仆仆赶来,连忙叉手行了个礼:“台主!” 御史大夫根本就没搭理他,而是陡然命令:“今晚谁也不许走。” 圣人避开中书省,直接下了中旨,命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重审东宫左右卫率惑君一案。中书令得知此事后,和御史台说陛下此举不妥,偏偏口诛笔伐的御史大夫说,中旨也是圣旨! 中书令气急败坏地奔去了紫宸殿,前方战士浴血,圣人绕过中书省令三司使重审一个板上钉钉的惑君案子,着实不妥,中书省可是有封驳圣旨的权力! 他原本还阴令下属明日常参之际弹劾河东与范阳将帅延误军机,抵抗不力之罪。届时不光河东群龙无首,范阳也会群龙无首,再经他中书令举荐节度使,还愁太子不被气死?还愁这朝堂上会有他的异己? 然而他到紫宸殿外时,王欢拦住了他:“曹相公,陛下在与六大王续君臣父子之情!” 君臣、父子。 中书令的脸黑成了锅底。圣人竟已宣了汉王进宫? 紫宸殿内,皇帝怒气炽盛,汉王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听头顶上喊了声:“六郎!” 不知怎么的,皇帝语气温和,可汉王头皮发麻:“臣在。” “这里没别人,朕问你,你可得说实话!” 汉王叩首:“臣不敢欺君。”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又问:“四月十六日,你去哪儿了?” “臣去了郧国公府。” “去做了什么?”皇帝又道,“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汉王停顿一下,随后方道:“郧国公生辰,臣去给表兄庆生了。” 皇帝只觉他无药可救。皇帝本就觉着近来发生的事颇为蹊跷,却桩桩件件离不开这混账,原是想着言语规导,谁成想愈演愈烈,竟有酿成大祸之势,登时胸闷气短地咳了起来。 “陛下。”汉王就要起身给皇帝喂水,哪儿知劈头就是一句,“跪好了!” 汉王长这么大,还从没被皇帝如此疾言令色地对待过,心中慌张不堪,大约也想到了皇帝突问此话是怎么回事,瞬间想将张思远撕碎了的心都有了! 皇帝前头已经知道肖崇做下的事了,可那肖家父子却反诬张思远要算计他们。 亏他生辰那日醒过来了,如果他醒不过来,头一个跑不了的就得是汉王——前段时日发生的事他转头就忘了吗?不知避嫌还往前冲? 皇帝骂道:“你当真是愚不可及。” 汉王来时被王欢催促,实在想不明白张思远和皇帝说了什么话,但见皇帝如此,他料想张思远必然说不了什么好话,连忙叩首道:“陛下,臣冤枉,臣真的什么都没做。” 皇帝将一个字条抛下去:“那这是什么?” 汉王膝行两步,颤着手抖开那张纸,看完之后脸色苍白,他当即将头砸在泛着光的金石之上:“陛下,当日在郧国公府,那肖崇说是他家家仆意欲 分卷阅读156 陷害郧国公,至于这上头所说的臣阴令肖家家仆设法陷害张郧公一事,实是胡言乱语!臣不知是何人拿了这个字条蒙蔽圣听!臣要与他当庭对质!” “当庭对质?”皇帝冷声道,“这东西是御史大夫递上来的!你是想去三司使面前对质?朕怎么忘了,御史台关着个肖崇!当庭对质,是怕他不把你供出来?御史大夫原本就觉着东宫左右卫率之事结案草率,又一向是个不留情面的人,他私自拿着这东西来找朕,你不明白什么意思?你还敢找他当庭对质,怕死得不快?” 汉王听到皇帝说出这样直白易懂的言辞,一时浑身上下都抖了抖。 皇帝手掌攥成了拳,却是轻轻捶在御案上,声音冷得掉冰碴:“朕再问你,你可是想纳妃了?” 汉王慌了,忙又解释:“臣尚未弱冠,没有此念头。” “那你惦记着冯氏女是为什么?” “臣只是问过张郧公,为何冯氏女会常去他府上!他说……” “够了!”皇帝喝断他。 其实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皇帝全都清楚,只是不知他宠信了十几年的儿子会有此举动。 “那冯扬志为何突然求朕给她幺女赐婚?”皇帝不待他说话,而是硬邦邦地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交通天子亲军不成,便要诬陷储君亲军了?” 汉王瘫在了水磨金砖上,只觉此举失仪,便又立刻爬起来跪好,飞快地道:“臣冤枉,臣没想那么多,只是以前在皇后殿下宫里见过冯氏女几面,恰巧去郧国公府又得知了冯氏女常去郧国公府,这才多嘴问了一句。至于太子殿下的左右卫率行事猖狂,蛊惑储君做法祛病一事实在与臣无关。” 他说得急切,大有要背过气的架势,艰难地咽了口水,惶恐之下已有些口不择言:“陛下,此事大约是因冯氏女常去郧国公府,而冯氏女心属太医署医正令郧国公颜面扫地,加之肖家家仆行事乖张惹下大祸,这才让郧国公怀恨在心。因那日臣也在场,且肖崇与臣亲近,而郧国公一向与臣与龃龉,便要借此事诬陷臣……” “朕不妨告诉你,你那个表兄,他自己痛陈了一番罪过,半个诬你的字都没有。你倒好,持心不正,持思不明,转一大圈,到头来被人家轻轻松松捏在手里!连套东窗事发的说辞都如此草率!”皇帝叹道,“朕怎么就有你这种儿郎子!” 汉王几乎是爬到皇帝身边的,哭哭啼啼地喊:“陛下!父亲!臣真的冤枉!臣绝不敢有如此不臣之心,求陛下明鉴!” “朕已让三司使重审了东宫卫率的事。”皇帝拂开了他的手,“你最好祈盼着太子尽快好起来,祈盼着河东和范阳的战事尽快结束,否则家法国法均饶不了你!” 宫门关闭前,汉王是被金吾卫架出了紫宸殿,外头要封驳圣旨的中书令曹杨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缩紧了。 他本欲转身离去看看汉王,却不想王欢叫住了他:“曹相公,陛下宣召。” 中书令便随着王欢进了殿,正要给皇帝行礼,已被御座之上的人制止:“卿身处国家钧衡之位,当为国为民,可懂?” 中书令杨被这句话劈得缓缓拜下:“臣不敢有负圣恩。” “三司使在重审东宫卫率的事,卿有何看法?” 中书令抿了抿嘴角,那跳动起来的封驳圣旨的想法已偃旗息鼓,甚至瑟缩起来。他与皇帝年纪相仿,看上去却比皇帝要年岁一些,一双手更是如同贩夫走卒那样苍老。他斟词酌句道:“陛下圣明烛照,臣相信东宫清白。” 御座上的人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翌日常参,太子依旧未出席,三司使呈上了重审后的卷宗,或许是体察了圣心,或许是因为交易,或许是因为不要把路走死而有狡兔三窟之举,总之,这份卷宗词语温和。 东宫左右卫率却也处死了四个人,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竟然是那个已经下了御史台狱的肖崇,因诬陷储君而连带着肖家被抄家问斩。 张思远听了这个消息苦笑了笑。当日他去见秦仲舒时,秦仲舒正因此事依旧不尽其意而郁闷难忍:“我以为台主会拿出以前雷厉风行的架势来,弄来弄去竟是这个结果。我明白,他要致仕了,所以学会了卖乖,给自己留了余地!”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做打算。” 秦仲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慕之,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过慧易夭。” “你怕是在自夸吧?在国子监读书时,论才思谁能强过你?” “我是说你……” “秦御史,”张思远笑笑,“明辨是非,拨乱反正才是你的本职,你可做到了?” 秦仲舒语塞。 “什么旁门左道,你在推鞠房审问人时没用过手段吗?” 秦仲舒闷头吃了口茶。 “我们都是人,是凡人,不是佛神。”张思远依旧笑,“我也祈求四海升平,可我能做的却只是保命。这不是我的道,可我却要走上此道。” 那日秦仲舒与他不欢而散,张思远走了半个时 分卷阅读157 辰,秦仲舒才从茶肆中走出来。此时远处层云犯境,竟是一场急雨要来。 ——“这一遭风雨过后,会有更大的风雨,望秦御史提早备伞。” 耳畔响起张思远的话,秦仲舒将伸出去接雨的手缩了回去。 火光劈下,雷声滚滚。他想起那个明艳高贵的少年来,眼中有火,可以燎原,如今却清清凌凌,步步为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是他天真了。 七月中旬,河东与范阳的战事扭亏,然而消息传回京师时,皇帝也并未过多的喜悦之色。 河东与范阳的节度使清点战场之时,已是七月下旬。敕令传了过去,命河东与范阳二节度使回京述职。两地节度使尚未从战事中缓解过来,便草草拟定了战功以及押送俘虏之事。 其实此战损失不小,收获可用仨瓜俩枣来形容,圣人却还要嘉奖,这事颇有些窝囊。然而圣人如此大张旗鼓,也不知那两位节度使能否顺利返回了。 两节度使抵京之前,太子好了起来,内忧外患算是平了,朝堂如镜面一样平静得一丝波澜未起。 郊迎、献俘、告太庙太社和宴飨,这些环节是依旧例而定。既然太子好了,这事自然由他代天子亲迎。 偏前头才受了皇帝斥责的汉王,因天子诸子皆去郊迎,他竟被皇帝恩准,也一道去了。众臣或叹或赞或持中不言,窥破个中道理的不过寥寥——所谓臣子,当是天子之臣。 那日太子与诸王,衣紫衣朱的百官与填街塞巷前来观看的百姓是万人心万种想。 思夏是头次赶上这种场合,非要央着张思远出来观看,因查封得紧,他们还特意饶了道。 还未到郊迎地点,只觉地动山摇,思夏便揭帘去看,只见远处烟尘已起,两侧的大纛也越来越清晰,因是两节度使回京,是以大纛上有河东的程,又有范阳的黄,至于其他的字,是那二位的殊荣。远处旌旗猎猎,在旭日东升之际迎风而飞,惊了不少鸟儿。 思夏再看向城墙之下,有各具甲胄锯于马上的人,身后有数千禁军整齐肃穆,两侧的百官安静得如同雕塑。城墙之上亦有彩旗,除监门卫外还有头戴冠冕之人,必是当朝皇太子殿下周珦了。 思夏头看向外面,问车里头的人:“阿兄,太子殿下长什么样子,那冕上的珠子一直在摇晃,遮住了他的脸。” 张思远:“……” 当朝储君哪儿能轻易给人看见! “殿下的装束怎么那么累赘?” 张思远甚无语:“一会儿要告庙,自然是全服衮冕了。” 这时,思夏被骤起地鼓号声乐激了个哆嗦,再看向城墙,太子不在城墙之上了。她便跳下车来,却被张思远拉住:“这么多人,你往前挤什么?” “我看不见了。” “你跳下车来不是更低?” 思夏:“……” 这倒也是。 思夏没进过宫,不知真正的天家威仪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从郊迎之中窥得一角,自然不肯错过一丝一毫。张思远将她拉上马夫坐,又将上车时的杌子给她搬来让她踩。 她升高了不少,一手在额前搭了个棚,一手扶着张思远举高的手保持平衡,饶有兴致地看着里头的情形。 他不看便知,那几个人必是给太子行礼。之后便见人群有序涌动,要进城了。 那些人折腾之际,张思远就松了手,紧接着还晃了晃杌子。思夏腿一曲,整个人向后仰,惊骇之下跌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她从紧张中钻出来,才发现又落入了那个人挖的坑里。偏张思远不放手,她就开始踢腾:“放我下来。” “你再踢腾!” 思夏立马老实,语气中还带了几分求饶:“我不闹了,阿兄放我下来。” “不放!” 他越来越不顾体面了,外头这么多人看着,思夏就要恼了,拼命推他。 “你老老实实地别人才不会看你,你再闹,旁人的目光就不会盯着太子和节度使了。” 思夏被他气得心堵,想要求救,奈何绀青、宝绘、杨璋以及车夫都垂着头。 张思远抱着她往树荫下而去,将她放下来,却是搂着她:“我现在问你一件事,你别打马虎眼。” “什么?” 自由相识而期白首,张思远想与她共度余生。这大半年来,思夏一直刻意躲着他,这让他心有不甘。 凭什么他对她掏心掏肺,她却对他紧闭心扉? 若她对旁人有意,叫他死心也行,可思夏的心里就没男女之情,要出家当和尚吗? “你我自幼相识,相依相伴,十数年过去,都长大了。”张思远双手按住她的肩,正视她,“我今日之话,绝非儿戏。我有心娶你为妻,你可对我有意?” 思夏不期然他此刻提这个,心下乱得如同兔子乱跑,小嘴微张,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张思远料到她又是这个反应,也没气馁,只道:“你不要慌 分卷阅读158 。” 思夏眨了眨眼,要挣脱他,却事与愿违,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了,便再次求道:“阿兄放开我。” “你一再逃避这件事,可是真的不想留在我身边?” 思夏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是真的期盼过他能觅得佳妇,是真的想过要搬离他家。可也真的害怕他伤心难过。 伤痛时希望他能安慰自己,身陷险境时希望他能来救自己,无聊之时希望他能陪着自己……这么多年,她能亲近又想亲近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 思夏老半天才说:“近来的事太乱,阿兄容我好好想想吧!” 张思远喜出望外,双臂紧紧将在箍在怀里:“好。” 第六十五章 宫中设宴,程弘自然前去。这些日子以来,他简直要疯了,在家宅里坐着就遭到过两次暗杀,然而却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 如果他死了,河东就得乱了套,他程家就真的完了,不光程家完了,还会牵连无数人。至于这刀子是谁捅的,他没查出蛛丝马迹也能用脚指头想出来是谁干的。 好在太子好了起来,好在烽烟已灭。只是父亲回京,他不知还能不能顺利出京。如果父亲母亲和弟弟能安生,他愿意留京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席上,皇帝当着众人的面给程弘赐了婚,在宗室女中选了一位县主,还说太后舍不得县主离开,让程弘多在京城住上一段时间。至于这一段时间有多长,那就不好说了。 不用说明,皇帝还要用程弘牵制河东。 这还不算,两节度使带回来的几个将领,没有成婚的也被皇帝一并赐了婚,彰显皇恩浩荡。 程弘品着这份恩典,心里大逆不道地将皇帝骂了百八十遍。圣人离间节度使与其下将领,真是好手段!他想不出来,圣人为了保住汉王还会做什么! 然而八月中秋一过,皇帝准了两节度使离开了京城。 这是太子和皇帝做了交易,边境不能无主,那二位节度使宜提早离京,以免再生祸端。当然,条件是他放过了汉王。 九月一到,思夏和张思远妥善挑选着贺礼,一是给冯素素和赵聪的,二是给程弘和县主的。这两桩成婚的日子是前后脚,张思远看着红男绿女牵手被众人庆贺时,眼前就能浮现思夏的笑颜。 心情郁闷,他像没喝过酒似的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吃了两次席,他醉了两次。 近来,他喝酒的次数增多,李增想劝却劝不住,赵医正说过几次,他也不听。 往往思夏进他屋去,不再能闻到幽清的沉香,扑鼻而来的是酒气。 张思远左手肘搭在凭几上,右手捏着夜光杯,歪在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思夏。 “阿兄别再喝了。”思夏上前去,夺过他手中的杯,才一放下,整个人便被他兜进了怀里。 他双手自她腰间穿过,紧握住她的双手,还将头抵在她肩上。 “阿兄喝醉了。” “我没醉。” “喝醉的人都不会说自己喝醉了。” 张思远低笑,她非但没推开他,还能和他玩笑,是不是意味着她快想好了? “我去给阿兄端醒酒汤。”说着,她开始挣扎。 张思远心有不舍地松开。 醒酒汤是李增让膳房早就备好的,就放在一旁,思夏端过来,递到他跟前,他却不动。 他又想让她喂,思夏却真的生气了,将醒酒汤放下,起身就走,才走几步,张思远便从身后贴来,再次抱住她,且呼吸开始变重。 思夏打了个抖,身子开始瑟缩。 “念念,就当我真的醉了吧。”他略带恳求地说,“就让我放肆一次。” 他所谓的放肆,便是这样抱着思夏。他到底是怕过多的动作吓着思夏,再把她好不容易答应想一想他二人的话击碎,就太不值了。 即便如此,自那日后,思夏还是不敢再去静风轩了。 张思远冥思苦想要怎么哄她时,宫里的人说,圣人要去田猎。 国朝皇帝除了爱击鞠外,更爱田猎。皇帝常对一众皇子公主说国泰亦不废武备的话,让他们多加练习骑射。 今年田猎定在骊山,除了太子留下监国外,皇子成年与否、公主出嫁与否,全都参加,还带上了几个诞育皇子公主的妃子,再之后,一众皇亲国戚都叫上了。 张思远接到旨意的那刻气了个半死。这个时候,他特别希望别人把他当个死人。 可他又不能抗旨,太医署的记档就在那摆着,前段时间进宫去还大剌剌说近来好多了,此时便不好称病欺君,只好叫李增提前准备去骊山的所需物品。 这次出门,张思远要带思夏去骊山,就直接让晁毅停了课。 他早就看晁毅不顺眼了,偏偏思夏一直拿东西去巴结他,但凡绀青去给晁毅送饭时,都是思夏抢过去,再递到他跟前。每每想到那副画面,他就觉着胸腔有一股浊气 分卷阅读159 横冲直撞,不吐不快! 他只求那晁毅赶紧做官赶紧离开学堂,免得他轰人失了礼! 更让他气愤的是,思夏说去骊山还不如在家上课。他苦苦婆心说了无数好话,她才同意了。 旁人巴不得在皇帝面前露脸,尤其爱参与狩猎,没准儿皇帝一高兴还会让他们官职转迁,所以叫上的随从是精干之士,又精心挑选山猫和细犬,做足了功课,就等猎场上见了。 张思远不这么想,他就带了思夏和绀青两个弱女子,旁人准备大显身手时,他却只想着怎么和思夏增进感情。 天子狩猎,乃国朝重要的活动,更是维系禁军和将领关系的重要时刻。行猎之前先拓展校猎场地、运输物资装备、布置警卫巡逻、悬挂指示旗帜等。 出行那日,太子周珦率一众文武跪在朱雀门送行,左右金吾卫开道,羽林军也一路护驾。随行之人车如流水马如龙,伞扇旌旗遮天蔽日。 当日至骊山,皇帝先于山脚下检阅军队,翌日才开始狩猎。 猎物的方式多,有火攻、围猎、网捕、索套、骑马箭射等,更有同时使用的。 张思远装模作样地提着一张弓,又装了一囊箭,更是背了一把弩,还在蹀躞带上挂了一把匕首。他磨蹭到众人尘土飞扬离去后才从汤泉宫出来,把绀青甩在屋里睡大觉,他和思夏一人一马,逛起了骊山。 自周以来,因骊山有温泉,天子便于此处建离宫。听闻慧娴大长公主常来此处,奢靡无度。天胜元年,今上励精图治,上骊山也是阅兵,一连数年都没来此田猎过,直至皇太后六十大寿才重建了此宫,之后这里才又热闹起来。 骊山因山形远望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而得名。 思夏策马而行,满眼是芳芳青草与葱茏树木,心中愉悦舒畅。峰回路转,是一片桂花林,时维九月,花团怒放,香远溢清,秋风袭来,落木萧萧,花瓣簌簌而下,无寂寥之气,反而胜过春朝。 思夏勒马而下,张思远就跟着她下马。两人将马拴好,寻了一块平地坐下。 朝阳已起,透过密林洒下无数金子,将山间草木的绿色照得更加浓稠,鸟雀于林间婉转啾啾,此起彼伏如同奏乐。 思夏向后一躺,枕着两手,闭上眼睛,将自己沉浸在这鬼斧与人力共造之地。 张思远与她反着方向,头挨头躺下来。闭眼片刻后就猛地睁开,万一有鸟屎掉下来,那可就太煞风景了。 他用肘撑地,歪着身子看她,怕她就这么无意义地睡过去,随手掐断狗尾草,在她颈子上划一下,见她嘴角一提却又忍住,干脆就放开了摆弄她,思夏终于忍不住了,咯咯笑着,又蜷着身子躲。 也不知闹了多久,张思远说有毛虫,思夏立马触电似的丢了魂,左看右看,又慌乱着抖衣摆:“在哪儿,在哪儿?” 张思远朗声大笑,思夏知道被耍了,一把将他推翻在地,拉下脸来。他躺在地上,不慌不忙地抬手指她头顶,又温言温语道:“过来。” 思夏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拼命压住紧张而变快的呼吸,老老实实垂了个头,等着他将虫子拿走。可他就这么躺着,低头她也够不着,她不得不慢慢朝他跟前凑,双手攥紧了衣衫,眼睛也闭上了。 张思远看她睫毛在发抖,忍俊不禁道:“我胳膊短。” 思夏遂往下低了低。 张思远依旧不满足:“还是够不着。” 思夏只能继续低头。 一寸之距,张思远好好欣赏着美人的害怕,闭着眼、攒着眉,睫毛簌簌抖,那模样,实在让人怜爱。 思夏可以感受到张思远的呼吸,只觉胸腔焦灼,可又不敢动,颤巍巍催促他:“快些拿走!” 张思远回神,坐起身来,提醒她睁眼,随后一摊手,那条褐色夹杂橙色的毛虫就呈在了思夏面前,它还在爬动—— 如果她此刻散着头发,大约会奓成一颗耸人的毛球。她躲了几次也没躲开,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直推他凑上前来的手。 真没想到蛇都不怕的她,却怕这么一条小毛虫。大约真的是吓坏了,脸都白了。 突然,张思远像是要失去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心里酸痛难忍,瞬间将毛虫抛出去。看她依旧颤栗,便攥住了她的手:“好了好了,没有毛虫了。” 思夏镇静之后来了脾气,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就要回去。张思远窝窝囊囊地跟在她身边,谁知她是个没长眼的,走得快,脚下一滑,踉跄一下,极力保持平衡可还是没站稳。 她平地上都能栽跤,这山上磕磕绊绊就更难免了。 他只能伸手扶住,再一拉,将她兜进了自己怀中。 思夏恼羞成怒,可张思远一句话挑逗的话都没说,她的火瞬间熄了,委屈着一嘟嘴,不言声地推开了他。 “你不理我了?”张思远再次捉住她的手。 你不理我了?这话经他一说,就是抛下身份不顾面子的故意。别的小娘子巴不得讨他一个眼神,他都吝啬到小心封存,却 分卷阅读160 只对她肆无忌惮地慷慨。 思夏忽然想笑,她早就说过,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却还是坚决甩开他:“摸了毛虫的脏手!”才说完这一句,她却饶到他身后,推着他走,“阿兄前头探路。” 张思远一撇头,看她像头老牛似的闷着头用力,顿觉从喉咙处灌了蜜,反抓了她的双手,两人一前一后去找马。 又牵马沿着一条小溪走,思夏走累了就去饮马,哗哗的流水声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喧嚣,侧头一看,张思远牵马而立,仿佛一个在外的游子,正在遥望家乡的方向。 思夏也不管马了,掬一捧水,照着他的脸泼去,张思远惊了一跳,曲肘挡住了脸,那袖管却随着“噗”的一声湿透了,肋下也湿了不少。 思夏一蹦三跳地躲开,更是喜笑颜开:“谁让阿兄刚才拿毛虫吓我的!” 她玩这种偷偷泼水的游戏真是……记仇又无赖! 张思远今年二十三岁,人家小娘子心眼小要报复他,他却也跟着幼稚地去河边捧水和她互泼起来,直弄得两人脸上、衣服上都是湿的,衣摆还在滴水。 忽地听马儿嘶鸣,张思远又被她不管不顾地泼了一捧水,却只是湿哒哒地大步走去牵马,思夏意识过来,双手在袍子上胡乱擦擦,也去牵马,免得马跑了还得走回去! 再互相看一眼对方,这狼狈样子像是淋了一场小雨,不免都笑了。 “不晒干就这样回去的话,人家会说我们猎鱼来了。” 思夏道:“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等盘点猎物时,阿兄也不会太丢脸。” 旁人拼了命的猎物要在皇帝面前露脸,张思远一点儿没上心,他把思夏送回住处,又换了件干净衣裳,便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去丢人了。 骊山之上,黄昏之下,待众人都回来时,内侍省的人将个人所得猎物统计,皇帝对猎得猎物最多的汉王大加奖赏。贵妃刘氏坐在上头满脸愉悦,其余的后妃就撇嘴,先酸了吧唧了一会儿,又开始各自比较,阴咒别人比自己孩子的少,暗骂自己孩子不争气,总之眼神官司打得火热,拈酸吃醋个个都是高手! 张思远不管不顾,却让内侍颇为难,这位是来狩猎来的?真照实报上去,怕是会触了圣怒,不照实报上去,又是欺君。 汉王看着他,嘴里念叨了句:弱鸡崽子。随后他的长史便高调问:“张郧公,您怎么空手而归?” 众人的目光全都往他这边看,张思远也没皮没脸起来了,朝皇帝一施礼:“陛下,都说汗血马是良驹,臣今日开眼了。” 汉王的脸都僵了。大食国进贡的蕃马,皇帝留了一匹做御马,随后赐给了汉王,这等荣誉,连太子都没有。今日汉王辛辛苦苦一番卖力,却被张思远随口一说是汗血马的功劳,让他如何不气? 皇帝并不以为忤,反而是微微一笑:“太子监国,二郎也没来,这群孩子里头属你最大,今日看来,你是白背了一张弓。——朕可没多余的汗血马赏你,等着赐宴吧。” 刘贵妃往嘴里塞了一枚脆枣,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太常寺的人先主持祭祀,随后是皇帝赐宴,席间有教坊之人歌舞奏乐,一时丝竹悠悠,琴鼓铮铮,众人喝得东倒西歪,也没个君臣样子了。 张思远不吃荤,今日席间也没素菜,只捏点心吃,吃噎了就灌酒。他心里计挂着思夏,只期盼这席面赶紧结束。 他下首坐着的是皇帝长女晋阳公主的驸马柳征,这柳位驸马并不了解张思远,但也听说过他曾因宫宴上不动筷子而被皇帝赶出宴席的事。今日看他依旧如此,就想让他继续出丑,阴阳怪气地问:“张郧公怎么不吃,是嫌圣人所赐宴食不合胃口?” 张思远闻声,大方地看了他一眼,柳征此人面容倒是好,只是这说话带刺的毛病就不太好了。他笑笑:“驸马若是尚未饱腹便直说,若是想着某这一份,那便请吧!”说完,还做了个请姿。 柳征一噎。他是有多能吃? 张思远内心一哂,心说晋阳也是个苦命的人,打小没了生母,也不得圣人宠爱,好容易在太后宫里养成一副贤良样子,却碰上这么个驸马。柳征也算出身名门,却是个酒色之徒。这点很对汉王的脾性。刚刚他压了汉王一句话,柳征这狗腿子就来戏谑他了! 终于等到宴席结束,众人恭送了皇帝,便各自离席。张思远回了自己所住的屋子,正见绀青将几件衣裳裹进了包袱里,只问:“娘子呢?” “娘子说今日玩水玩久了,在浴桶里多泡泡,免得受了凉。这会儿在里头穿衣裳。” 此来骊山,浩浩汤汤的一群妃子,就没他这个外臣泡汤的好事了,也就只能委屈思夏窝在浴桶里沐浴了。 他“哦”了一声,抬手将抹额扯了下来,推了推榻上凭几,歪在上头养神。 思夏稍后也从里间出来,怀里抱着一床被子。她依旧是穿了一套圆领袍,头发经水一洗更加黑亮,松松琯在头顶,有一缕却耷拉下来,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 张思远从未见过女子这副样子。他记事起,母 分卷阅读161 亲总是严整姿容,她身边的女侍也不敢衣冠不整。思夏虽与他亲近,除去上元夜披头散发的尴尬外,每次见面都是整整齐齐。如今这样子,竟让他想到清水芙蓉的字眼。 不知怎的,他耳畔灌进的声音是滴答滴答的流水音,继而水声大作,哗啦啦冲得他神思恍惚。 思夏将被子往他跟前一放,还有点羞怯,声音更是嗫嚅:“……我今晚要睡这里。” 张思远惊诧地坐正了,这是要和他同床? 第六十六章 此次来行宫,思夏是以张思远的婢女随行的,自然和张思远同住在一个院子。他二人男女有别,张思远不想委屈她,把宽敞软卧房给她住,更是让绀青顾着她一同去里屋住,他则在外屋榻上睡。 上元夜就上过她一次当了,且他生怕着急惹恼了她,于是时刻提醒自己要徐徐图之,此刻便道:“你睡这里我睡哪儿?换床吗?” 思夏闷着头:“……里头那张床太硬。” 她就是这般矫情。来行宫就五日,她第二晚就凑合不了了。 “你觉着硬多铺一层就是了。” “……这里是行宫,又不是家里,我哪儿敢随口讨要东西。”她说着还指指外头,“他们个个敛声屏气,像个木偶人,看上去还是拒人千里的样子。我张嘴去要,人家会笑话阿兄肤柔骨脆经不住一点儿苦头。” 话音一落,绀青便笑了。 “你还笑。”张思远瞪她一眼,“平时是我脾气好,惯的你没规矩。” 绀青立马噤声。她也曾是宫女,之后被调去长公主府,想起在宫里做事时的小心翼翼,再对比现在的样子,确实是放肆了不少。 “你倒是会替我考虑,顾着我的面子不顾着我的里子,哪张床硬让我睡哪张。” “是阿兄说睡不惯软床的,我正好体恤阿兄。” “行,我睡里头去!”张思远道,“这是山上,夜里若有个什么东西跑进来,倒有人先挡一挡了。” 思夏睁大了眼睛:“啊?这行宫还闹鬼?” 张思远“嗯”了一声:“胆小鬼!” 思夏想将那一床被子砸在他身上。 张思远则唤来一个宫人,也是客气到了极处,一连气说了好几个内贵人,哄得那宫女直脸红,加之得了他给的通宝,欢天喜地地去搬被褥了。 尚未等那人回来,有人在外禀道:“张郧公,有人来了。” 张思远先是一惊,其后连忙将思夏推进里头,整了整衣衫才让绀青开门。 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内侍,将食盒往前一递,眉开眼笑道:“宅家说张郧公没吃好,特命奴将宴食送来。” 这话说的让张思远犯愣,不是“赐”不是“赏”,只是让人送过来。 那内侍打开食盒,取出一碟芹、一碟葵、一碟笋及一壶酒,又笑道:“宅家说,一应膳食还是紧着郧公平日所食。” 张思远从蹀躞带的算带里取了一块羊脂玉,塞到内侍手中:“区区玉佩,权当辛劳贵人跑一趟了。” 内侍推辞几次才手下,之后含笑说了几句漂亮话才退了出去。 张思远却看着那些酒菜没了食欲。皇帝能这么照顾他的心情,必是因前段时日他捏了汉王的把柄,否则怎么可能带他来骊山! 此后两日又是清闲度日,思夏被张思远拉着继续游山玩水。不过这第四日,他俩也算干了些正事,张思远带着思夏来射箭了。 国朝女子不仅爱着男装,也同样爱击鞠骑射。宫里的妃子骑术均佳,更有女官有一箭射双雁的本事。 思夏从小被张思远逼着练骑射,虽说经常走神,但也不算全无进步。今日她放了三箭,射到了一只麻雀。 她欢呼之际被张思远的嫌弃的眼神给止住了,听他道:“蒙对一次也没用,隔着溪水怎么捡回来?白白损失了箭!” 思夏:“……” 她气力小,三箭之后胳膊就酸了,听完这话气气囔囔:“有弩不用,非得让我射箭。阿兄倒是有力气!我不射了!” 张思远见她又使性子,便将弓和弩的优劣又倒背如流地给她嘚啵了一遍,说什么在同样时间内,拉弓放箭的速度比弩机快。更是告诉她推弓时用鱼际。 他尚未说完,林子里有几只飞鸟骤然惊起,周遭是一股诡异的肃杀之气。思夏也不敢再混账,甩了甩胳膊,从箭囊里取了一支箭,又将弓搭回自己手上。 随后是“嘟嘟”两声,竟是两支箭扎进了杨树干上,紧接着是一声惨痛的叫声。 思夏的心跟着提起来,头皮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能从那一声惨叫中意识到有人受了伤,行猎是猎兽,猎人怕是个不好的事。 此刻一只野兔飞也似的窜出来,思夏正紧张得不行,“嗡”地放箭,听“哧”的一声,箭入地,那只兔子却“嗖”一下跑开了。 又白白损失了一支箭。 思夏放完箭后就后悔, 分卷阅读162 这明摆着就是告诉别人他们所在的方向。她和张思远迅速上马,夹紧马腹,立急换了个地方。这时还听到林子里有马蹄哒哒声,又有两个人影飞速掠过。 思夏吓了一跳,大白天闹什么鬼? 张思远勒紧缰绳,稍微停留片刻,正要回去,却听到更加急切的马蹄声,林子里还冒出了烟尘,更有人大嚷:“陛下——” 张思远抬手拉住她的缰绳,两人往林子外头走了一小段,听到淙淙流水声后,他用强硬的语气吩咐:“溪水处开阔人多,你沿着溪水回去,回去后就在院子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思夏神经紧绷:“阿兄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张思远的面容已经焦了。 就思夏这个草包,能自保不给别人添乱就是万事大吉,所以有危险来临,她首先想到的是逃跑。虽是张思远有功夫在身,然而林深草密,他孤身一人前去出了事怎么办? 看他飞去不可的样子,思夏周身血液沸腾:“金吾和羽林在,皇子和公主在,什么时候轮到你去看了?是不是他前两日给你好脸色,你就要去拼命了?” 张思远不成想她能说出这种冷言来,一松她的缰绳,这次是是挟风带雨不容反驳话:“你回去等我!” 思夏被气得咬牙切齿,像是她说这话要阻止他忠君似的。她只觉一块巨石卡住了喉咙,吐不出,咽不下,生生剌着她的一呼一吸。连看他也不看了,只一拽缰绳,迅速走掉。 张思远再一回头,他看到了皇三子宁王,身旁跟着的人似乎是金吾卫的大将军。 宁王生母早逝,曾养在皇后宫里几年,一向和太子亲近。张思远以前进宫时,除了和太子玩得时间多,就属和宁王熟悉了。 宁王显然也看到了张思远,脱口叫了声“表兄”。张思远也没吭声,他觉着宁王跟左金吾卫的大将军一同出现就更加蹊跷了,遂问:“怎么回事?” 宁王道:“贵妃要下场,圣人只领着一队轻骑与她前去,让大家远远跟着,刚刚许俶发现林间有轻骑死了才知出了意外,必是有人行刺了。羽林军已从西侧过去了。” 张思远这才知道那个金吾卫大将军叫许俶。宁王这般脱口叫他名字,显然是私交不浅。他就怕有人也把这宅心仁厚的皇子也算计进去,遂问:“前两日圣人不是带着诸王一起吗?今日其他人没跟着?” 宁王正心急火燎:“四郎五郎在泡汤。圣人说六郎骑射俱佳,不让他跟着免得他抢猎物,让他去游山了。其余几个小的弟弟跑跳不磕到就行,哪儿能指望他们!” 当朝太子留京监国,二皇子恒王也是个体弱的,婚后被皇帝准允留京,此次田猎,他是直接上表不来的,而带到骊山上的几个皇子,现如今只剩这一个三皇子反应迅速。 这事说来有些荒唐,圣人带着几个后宫妃子出行却厚此薄彼,贵妃要下场,圣人却只领了一队轻骑…… 这时一个身上中箭的轻骑兵抱着马过来,左金吾卫大将军暂停,身后的人也停,一看那人却死透了。 宁王恨不得身上长翅膀,见那人从马上摔下来就拔出匕首刺向马腹,马匹疼痛,速度便更快了,马身上的铃铛在宁静的林子里叮叮做响,顺着那个轻骑的血迹奏出一段生死未卜的紧张。 随后宁王的随从有一人中箭倒地。众人纷纷搭箭,散开成包围之势射箭前进。等逼近了,看见两个轻骑已死,又向前追了一段,也没看到皇帝。 宁王脑门直突突,天灵盖就要掀了。 张思远说完又道,“我们追了这么久都没见到陛下,是不是方向错了?” 许俶压抑的心情在此刻迸发,他们确实因急切而忘了思考。张思远调转马头,朝宁王道:“不如三大王与这位将军分开寻找。” 宁王显然明了他的话中之意。这个节骨眼上他和金吾卫大将军在一起救驾,旁人夸他仁孝不假,但也会被怀疑结交了金吾卫。 许俶听了这话骤然侧目看了张思远一眼,随即朝身后金吾下令:“你们几个先往林子里找找。” 宁王也不耽搁,领着随从和张思远走远了。许俶立刻叫上自己的人迅速往回走。 这么大的林子,找人却并不容易。马蹄翻转,烟尘滚滚,惊得林子里的鸟扑棱棱乱飞,终于在一片松柏稀疏之地看到一个活着的轻骑从一个地方钻出来,指着里头要说话,却被自己的一口血呛得昏死过去。 张思远:“……” 这时有钢铁碰撞之声,宁王跳下马来,抽了刀就进去了。他的侍从紧跟着进去,张思远拉住末了的一个:“快去通知许大将军。——劳烦阁下把横刀借某一用。” 张思远哪儿有这些特意埋伏于此的蒙面人利索,手上的横刀还是从宁王随从手上夺的,此时提起来就砍,叮叮当当砍了半天才砍伤了一个,然而力气损失了一大半。 倒是跟着圣人的轻骑兵有本事,一直战斗一直有劲儿。张思远颇为羡慕,是不是他常年吃药,练了多年功夫和骑射,其实跟这些禁军相比就是弱鸡?思夏是不 分卷阅读163 是知道他就这水平才说出“拼命”的话的? 再一瞧宁王,他也没厉害到哪里去,被一个蒙面人狠狠压制,他赶紧一把刀砸出去给他解围。张思远手上没了家伙,这才想起了折叠弩,赶紧从背后拆下折叠弩,边躲避刀光剑影边上弦,不敢耽误一丝一毫,转瞬叩动悬刀,“哧”一声把人射倒了。 他想喘口气,太累了。平时他让杨璋去杀人,然而长这么大,却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干杀人的买卖,这种事太惊悚又太刺激了。同时他在心中暗骂许俶,他睡着了吗?怎么还不来? 再看看现在的情形,轻骑的人数比这些蒙面人少,又要护着皇帝和贵妃,是故没有拼命打,只是在防守,一边耗蒙面人的体力,一边拖着等援兵来。 张思远酸着胳膊给弩机上弦,确信自己上来就耗尽力气的做法太蠢。 这时幸好许俶领着金吾卫赶到,羽林军听着响动也来了,即便人多,但皇帝发话留活口,是以那群守卫废了一番力气才将那群黑衣人全部捕了。 林子里一共有十人,个个是高手,功夫更是变幻莫测,随后许俶还叫人拖进两个穿轻骑服装的人——应该是与林子里死的那两个黑衣人换了衣裳以此混淆视听。 皇帝也不是吃素的,做太子时和保傅苦学功夫,拿着佩剑,一番生死下来将刘贵妃护得好好的。此刻他按剑于地,一片袍角吹打在剑刃上,细看之下,那袍子竟染了血迹,好在不是他的血。 宁王看到刘贵妃鬓未歪,钗未斜时,脸都要绿了! 众人跪地,齐声道:“臣等救驾来迟。” 皇帝看了看来人,眼睛都没眨一下,更不叫起。宁王叩首道:“逆贼血污陛下衣,请陛下回宫更替。” 皇帝以前受慧娴大长公主掣肘时都没遇到过刺客,如今国朝安稳,百姓富足,今年却总是不顺,且他遇到了刺客,心下气急,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张思远随着众人护送皇帝回了行宫后,心知今日撞了霉运,竟碰上这么一桩糟心事。 金吾卫和羽林军得令后封了行宫,跟来行宫的官员问讯后仓皇赶来,几个检校场地的官员伏跪于地,更有一众小吏被内侍按在长凳上狠狠打着板子。 张思远的头嗡嗡乱响,不想见识接下来的龙颜大怒,遂转身离开。 绀青看他这么早回,不由惊奇,正要问他今日猎到了什么,却总觉着哪里不对,反应过来才问:“娘子呢?” 第六十七章 张思远数不清今日头大过几次了,此刻心口跳得厉害。思夏生气归生气,千万别出事才好。 他立马就绀青一同去找思夏。宫人看他神色匆匆,也不敢多问,纷纷避让。 张思远喉咙都要喊破了,也没听见回音,一路沿着溪水走,又去他二人待过的桂花树林下找。 那边,晋阳公主正在和几个侍者采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看,张思远正牵着马东张西望表情急切,一步没迈开,更是趔趄了两下。 她未住公主府前是在太后宫里的,和这位表兄见得多,只是,今日是头次见他如此失态,忙喊他:“表兄?” 他似是没听见,晋阳将手中的花丢给侍者,拍拍手朝他走过去:“表兄在找什么?” 张思远哪儿有心情跟她解释,在那几个侍者中扫了两眼,也不说话。绀青见他这般,赶紧赔了个笑:“郧公在找人。” “什么人?”晋阳热情不减,“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张思远心都空了,什么人他没说,只抬手在胸口处比划了一下,声音低得像是没有:“这么高,蓝衣大眼。” 晋阳还是听清了,抬手招呼侍者,跟着他一同前往。又走了一段,忽地听到一阵笑声,张思远顿觉从喉咙一线至胸腹被滚雷轰过,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宁王说,汉王在游山。 再走几步,果然看到思夏的马在一旁,正摇着尾巴悠哉悠哉地吃草。 他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抛给绀青,大步朝人群而去,有人看到他这样子,就要上前拦他,得到了一个骇人的“滚”字。 张思远可是轻易不会动火的。打小就好吃好喝好氛围,养的脾气是骄横了,然而被国子监那群老先生管住了,以致懂得了什么是谦卑有礼。 可旁人对他无礼,他再有礼也不好使。 他生得俊郎又高大,然而这一发火,眸中火气就往外迸,唬得那个人愣了。 倒是那群人闻声转过头来,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总归不是做好事,个个不悦,其中一人还发狠着道:“拦住他!” 此话一出,就有四个随从上前。晋阳公主看到驸马柳征时,脸色难看,声音有些锐利得刺耳:“谁敢擅动。” 柳征知道这位公主素来好性子,说硬话也是温温柔柔,然而此时他打了个觳觫,那几个随从更是当场立在原地,说起来,他们可是晋阳公主府的人。 然而公主府的人退了,汉王的人却没退。 “六郎,”晋阳 分卷阅读164 质问,“你要做什么?” 汉王挑了挑眉,不轻不重地说:“阿姊,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晋阳看了他两眼,反应过来他和张思远不对付,只道:“表兄在找人,你让人拦着他算怎么回事?快让开!” 他这阿姊还真是待他这表兄的情分不同都嫁人了,还这样殷切。汉王阴笑道:“我就在这停留片刻,又没挡着表兄的道,阿姊又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晋阳气恼地看着他,转而看着柳征,知道他游手好闲,再看那低头缩脖恨不得跪在汉王脚下的窝囊样,登时气得浑身发抖。身后侍者赶紧扶住她,柳征哪儿见过她如此模样,竟呆愣了,忘了安抚她。 汉王府的长史原是姓魏,今年正月才是新换了长史,这个长史更没皮没脸,趁机搭话挑衅:“张郧公,您这样红着眼睛杀气腾腾,是见亲王时该有的样子吗?” 张思远眯了眯眼,语气却是温温柔柔:“你如此无礼,是小小长史见国公时该有的样子?” 长史气噎,倒是能屈能伸,随即提起一口气:“有个贱婢惊了六大王的驾,我等奉命训导,难免气息不顺,说话冲了些。张郧公既在找人,那便请吧。” 思夏的马在这里,思夏人没见到,思夏的声音他也没听见,他不知这群混账对她做了什么! “让开!”他说。 柳征前两日吃了张思远的话瓣,心里正憋气,见他不识好歹,此刻抓住机会赶紧羞辱:“一个贱婢而已,六大王命人在此训导,你也要管吗?你管得着吗?”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再让张思远听到,他的愤怒如泼在滚烫铁器上滋啦啦冒烟的水。 晋阳瞪着柳征,恨不能当场上去撕了他的嘴,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狗腿子气质。 张思远原本就气急了,却能保持冷静,提起嘴角,露出个阴冷耸人的笑:“什么样的人惊了六大王的驾?左右臣来了,不妨叫臣开开眼。” 汉王府长史嬉皮笑脸:“一个宫人而已,别叫她再犯浑惊了郧公才好!” 张思远是怎么忍着没一箭宰了他的。他又笑了笑:“这行宫大的很,张某家中的人都没见识,若是她冲撞了六大王,不等六大王发话,张某也定会好生教训。” 柳征在公主府里住着,他就公主一个人,还得对她恭恭敬敬,每日讲君臣之礼。虽说她温柔,然而他觉着只她一个人不够。难得出来一趟,可巧看到了一个小美人,骑着马背着弓,有英姿却不高兴,那样子,啧,别有一番韵味。 他以为她是没猎到东西正在生气,上前搭话说要指教她。知道她会躲,遂叫人把她围了。想到晋阳公主就在一旁,他也不敢太放肆,心想着若是将这等姿色给了汉王,一来是给了这贱婢通天的机会,还能让汉王念他一份好。 侍从们是生拉硬拽才将她从马上薅下来的,她一下子摔到了膝盖,偏是忍着痛含着泪,这小模样实在勾的人心里痒。 她跑不了,却能和人撕扯,还能咬人,柳征就直接让人反捆了她的手,还塞了她的嘴。 汉王闻声过来,以为有宫人胡闹,正要发落了,仔细看那人,一双眼立马放了光,刚逗了两句,就有人来扫兴了。 张思远暗自强调不要冲动,可右手还是抬起来了,绀青便适时地递上了那把折叠弩。 众人只当他疯了。今日汉王等人游山,根本没带□□刀剑之类的物件。那长史惊得声音打颤:“你、你要做什么,亲王在此,持械……” “骊山田猎。”张思远将弩对准了他,“阁下那日不是问张某为何空手而归么?今日看看张某能猎到什么!” 那长史两股战战,边往汉王府仪仗人员身后躲,边抖着声音吩咐他们:“快、快拿下他!” 有人要上前,张思远端着折叠弩扫了半圈,那群人均瑟缩了。 晋阳看他这架势怕是要吃人,头疼又心急:“还不退下!” 那群人摄于他的弩,闪出一条路来。却又把他和绀青围了进去。 思夏坐在一棵桂花树下,头发有些散乱,垂着脸,手被捆,嘴被堵,浑身上下都是土。 张思远眼前黑了黑。绀青立刻上前,要将思夏扶起来,她却抖了个哆嗦,惊恐地看着她。 她上元夜也被人劫过,可这次与那次不同,青天白日,又是行宫,他们一干人围上来就拽胳膊拽腿又捆手塞嘴,她哪儿有脱身的余地。 绀青小心翼翼将她嘴里的布取下,拆了绳子,慢慢扶她起来,她满脸青筋,两腿打颤,才知她磕伤了膝盖。 张思远还没缓过一阵怒气,汉王府长史阴阳怪气道:“这真是张府的人啊?难怪张郧公一个猎物也猎不到,竟是带着这种人无能之人来的。她没规矩满山乱跑,惊了六大王的驾不说,还惹得郧公和六大王不悦。知道的人说张郧公善待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专门离间郧公和六大王的表兄弟之情呢。前段时间郧公才让圣人说和,转眼就生出这么一件事来,若是让圣人知道,她还能活吗?” 张思远的眸中 分卷阅读165 孕着滔天的怒火。 汉王府长史看张思远似是怕了,忙继续道:“六大王宅心仁厚,既是这人冲撞了六大王,也让咱们小心训导,谁成想她冥顽不灵,这才将她给捆了。您也不必气恼,六大王看在郧公面上也不会多加怪罪。” 张思远右手的食指摸了摸弩机悬刀。 那人依旧在嘚啵:“张郧公不知道,方才咱们以为她就是个低贱宫人,六大王原是要给她个服侍人的机会,这可是她天大的福气……” “啊——” 汉王府长史身边的人惨叫了一声,当场跪地,左腿膝盖上扎了一箭。柳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吓得直哆嗦。 汉王怒道:“他好歹是孤府上的仪仗,有官身在,岂容你说伤便伤?” 张思远一边给弩上弦一边说:“臣听着贵府长史说六大王看上了臣府上的人,是她的福气,她有这天大的福气,臣心情难免激动,一时失了手。”又一抬眼,用余光看他,“臣早就和六大王说过,那是长公主留给臣的人,既是六大王要讨要,派个人下去告知长公主一声,可好?” “你放肆!”汉王府长史气得脸发胀。 张思远又斜乜着汉王府长史,将弩端到他眼前:“阁下这般为六大王着想,那就阁下去告知吧!” 汉王骤然增声:“张思远,你不要太放肆,你以为这还是小时候吗?” 张思远疑惑地“哦”了一声,“小时候是什么时候,可是我揍你的时候?” 除太子和二皇子外,张思远比皇家这一辈子弟都年长,幼时他可是千人宠万人爱的小祖宗,跋扈嚣张,不可一世,宫殿的顶能让他掀了。就这六皇子,被他变着法地整过多次。 汉王好歹也是亲王,又得皇帝宠爱,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面上挂不住。然而被他这句话呛得怒火中烧,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张思远转身去扶思夏,她根本走不动了,直接将弩甩给绀青,弯身将她抱了起来。 回去的路已经被拦了。 柳征没在汉王面前卖什么力,此刻赶紧将身上翎毛奓起来,嘲讽道:“张郧公还没成亲吧?居然有脸带个妾室到这种地方来,又不看好了,那也怪不得咱们误认为她是个低贱宫人了。” 晋阳的脸要黑成煤炭。当她认出思夏是那年在曲江池畔见到的人时,整个人呼吸跟着一滞。她这表兄竟能如此待一个婢女。 张思远看也不看他,只道:“柳驸马今年才成为皇亲,不知道的事情多,长史怎么也让六大王忘了——六大王生母起初便是宫女,如今成了贵妃,依旧是天家妾室。” 柳征惊恐:“你、你大胆……” 张思远已炽起强烈的火气,声音无端灼热逼人:“你们滥挑事端,影射圣人,戏谑贵妃,累六大王落下不孝之名。”又看了看那群给汉王捧臭脚的人,“让外人听去了,是个什么后果?” 柳征和汉王府长史就要上前堵上他的嘴,却在慌乱中看着他抱着人走了。 张思远怀里的人瑟瑟发抖,一颗心像是被刀子搅碎了。 他一起生活的娘子,捧在手心里怕摔着,时时刻刻想着,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敢损坏,如今被这群人挑逗戏弄,他只觉胸口插了一把刀子,一进一出地扎了他个鲜血淋漓。 他搂紧了她,带她回了住的院子。 这边,汉王狠狠甩给长史一个巴掌,长史窝囊地跪了地。 汉王觉着不够解恨,又甩给柳征一巴掌。晋阳公主也傻了,虽说柳征该打,但汉王若无心,怎么会有今天的事。柳征再不济也是驸马,汉王居然动手打了他的脸,那更是打了她的脸——柳征真是个没|种的东西。她气急了也不发作,只是扭身走了。 这时一人匆匆过来,回禀汉王:“六大王,贵妃请您速回。” 第六十八章 皇帝在极力压制雷霆之怒,只叫人严审检校场地的官员以及那群逆贼,又命羽林军搜山。 跟来的御史对皇帝的冒险精神大力抨击,又说贵妃刘氏为一己之乐陷陛下于危机之中,还大扯了一番中宫尚在独宠贵妃乃昏君之举的犀利话,气得皇帝要跳脚。但又不得不维护贵妃,便道:“没有贵妃下场,朕还不知道会有人要行刺朕。” 皇帝可是明君啊,文治武功皆有建树,但如今这话太过乖张,因为贵妃下场,天子就该以身犯险引刺客出现吗?如今圣驾无损,这功劳成了贵妃的了?没有她,大家还在一片宁和之下,有她下场,众人才知有人对圣人不臣? 那几个御史觉着自己白长脑子了。起居郎也是睁大了眼睛,犹豫着这话该不该记。 皇帝就要打发御史出去,偏偏御史不肯走,还说赏罚不公会让众人不服,皇帝只好当场宣布奖赏,除厚葬殉职的轻骑外,宁王、许俶和张思远、金吾、羽林都赏了,叫王欢亲自去赏,顺带赏了御史一顿佳肴,让他们赶紧闭嘴。 行宫本无什么宝贝,从内府拉过一些来,然而行猎赏赐时,好东西都给 分卷阅读166 汉王了,剩下的只能叫做凑合。王欢正要领人去时,却见汉王进来了。 汉王先去了刘贵妃那里,却看她正捂着胸口一动不动。他来时已听说了圣人遇刺一事,以为贵妃受了惊,先安慰了几句,其后才意识到君父遇刺,贵妃此刻处境也不大好。 贵妃让他先去皇帝面前请罪,反正也是皇帝让他去游山的,免得御史再来骂他不孝。又咬牙切齿地骂了宁王几句。 汉王一听张思远方才在救驾队伍中,暗自骂了他几十遍。刚刚在山上,张思远明知圣人遇刺也不告知于他,大约还故意听他们说了许多话拖延时间…… 汉王最终将他的事说了出来。当然,他没敢说生母宫女出身又成周家妾室的事,怕把生母气死。 ——他这表兄真是会狡辩,明明是他先贬损了人,却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让旁人拿他没办法。 不过,柳征撺掇他戏弄女人的事也把刘贵妃气了个好歹,当场,汉王脸上被贵妃泼了一盏茶。 汉王没出现在救驾人群里,刘贵妃就已经慌了,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恨不得打他个耳光。 她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做了多年贵妃也没学会冷静,听到这事更是咬牙切齿:“作孽啊,我怎么有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让朝臣知道你在宅家遇险之际做出这等事,谁还肯支持你做太子?” 汉王发慌。 刘贵妃又恨铁不成钢地道:“朝中多少人你不结交,偏偏结交柳征。唉,这事原本也是他唆使你的,全推到他身上就是了。——你快去向宅家请罪!” 于是汉王赶紧连滚带爬见皇帝来了。他先磕头请罪说圣人遇险时他不在,真是罪该万死。 他还哭哭啼啼起来,说他现在才来见陛下是因柳征戏弄他,还扯什么柳征与张思远生隙,请他前去调节,却骗了张思远的人送给他,这分明就是离间他们表兄弟,求皇帝给他做主。 皇帝本就在怒火之上,听了这事更加怒不可遏,方才他在生死一线,他的女婿却在撺掇他儿子玩女人。万幸他不糊涂,自己儿子的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却是再次以御前失礼为由,罚了汉王半年的俸;斥责了汉府长史失职,更是责了八十杖,流放岭南;今日跟着的奴婢全部赐死;至于柳征,怂恿汉王玩物丧志,责二十杖,罚俸一年。 汉王没想到自己被生母泼了一盏茶不算,前来请罪又被圣人责罚,还让他看着长史受责。好容易才将这个长史使得顺手了,圣人又将人给责罚了。别说将他府上长史流放到岭南,单说打完这八十杖,长史能有命在就好。 他听那长史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边害怕一边燃起腾腾怒意,张思远这个混账! 晋阳公主在得知柳征受刑后,居然没有去看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天空发呆,脑中就闪过了一个人。刚看他急得要死要活时,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又酸又苦。 思索了半晌,她终于让侍女取了化瘀药送了过去。 张思远正坐在院子里,看着落了一地的桂花发愣。屋里思夏正沐浴完,绀青又给涂了药,之后便服侍她歇下了。 晋阳的人过来,张思远有心思道了声谢。送走她后,王欢便领着人过来赏赐了。他看他阴着脸,笑问:“郧公这是气什么呢?” 张思远在想怎么宰了柳征和汉王! 王欢见他也不说话,又道:“让某来猜猜——因为一位娘子。” 张思远蹙眉,汉王先去圣人面前诬蔑他了? 王欢有意无意地将皇帝的奖惩告知于他,张思远听了,非但没开心,反是紧张起来,这是把思夏往风口浪尖上推,悔不该带她来骊山。皇帝宠爱那二位,以致连罚汉王的由头都是乏善可陈的御前失仪,还说柳征怂恿汉王玩物丧志! 玩物? 行。张思远明白了。 王欢笑着将他扶起来:“郧公光坐着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张思远一扬眉,能把他瞪出个窟窿来,看他似有话说,便起身相送。 王欢看他闷着个头,又是笑:“郧公还在吃药吧?”又笑道,“既然还在吃药,就应平心静气地保养。” 虽说张思远明白道理,这个时候不要多话多事,但这种道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就胸口发闷,被填了一块石头不说,还得在石头缝里注水塞满不让人喘气吗? 他毫不客气地道:“王常侍慢走。” 跟着王欢前来的内侍小声询问:“王常侍,这位郎君也太……” 王欢瞪他一眼:“太什么?” 内侍一缩脖,低声道:“……太、太俊了!” 晚饭时,张思远几经徘徊也没敢进思夏住的屋子,犹豫半晌才站门口问:“念念,你饿不饿?” 如是这样问了几次也没得到回复。他又让绀青进屋去叫,思夏就是不理人。他终是整了整衣服,又攥了攥拳:“念念,我进来了。” 思夏将床帷一扯,与他划了一道界限,又脸冲里躺着,可惜翻身时膝盖疼,便咬牙忍着,甚至还抬手捂住了 分卷阅读167 耳朵。 张思远慢悠悠在她床畔坐下,没有说车轱辘话安慰她,反而道:“果然多铺了两床被子就软了。”闷了半晌又问,“你睡这上面是不是感觉掉坑里了?” 思夏原本又羞又忿,这会被他一句话气得翻身坐起:“阿兄老是这么变着法地挤兑我。” 张思远扭过头来:“你别不信,来骊山四日又吃胖了。” 思夏气急道:“既嫌我能吃,那阿兄还来问我饿不饿!” “不是磕了膝?要好好补补。”张思远将床帷撩开,“快起来吧。” 思夏一哼:“磕膝也没耽搁你去忠君。” 张思远登时心堵,今日实在不该丢下她。好不容易等到她说想想了,这几日来骊山,握她的手,搂她的人,她也不再拒绝了…… 原本他觉着的期待就快成真了,然而,出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偏偏横在他二人之间! “我也算长见识了,什么皇子公主驸马的,人家在一旁乐得自在,就你是个大忙人。”思夏将床帷复又扯下来,语气不冷不热,“既如此,阿兄也不必在这啰嗦了,赶紧去忙吧。” 张思远被堵得够呛,心知她真的恼了,又不知拿什么法子讨她开心,就这样丧了吧唧地看着她,老半天也不见她动弹,才知她是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思夏骤然惊醒,继而浑身发抖。绀青才叫了一声“娘子”,要将床帷扯开,她便惊恐地朝她吼:“别碰我!” 张思远闻声进来,走至她床畔,思夏抱着被子又吼:“走开!” 张思远拉着绀青往后退了一步。思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看了看周围,眼神都是涣散的。她依旧是惊恐万状,双手紧紧抱着被子。 张思远顿觉心痛,上元夜她被掳后也是这样,方才应该是又做了噩梦。 他也不敢碰她,怕她又奓了。思夏垂着头,眼泪噼里啪啦掉在被子上,阴湿了一大片。 张思远抬手把袖子递过去:“我带的衣裳多,还有的换。” 思夏就搂着他的胳膊哭起来,边哭边埋怨:“你这是嫌弃我。”声音已是呜噜呜噜的了。 “……好吧,你哭吧,我不换衣服就是了。” 思夏推开他:“你不换衣服脏死了。” 张思远:“……” 全是他不对。 绀青打了水来,拧干手巾递给张思远。他这才给要给她擦脸,然而凑到她脸庞时又住了手:“你自己来。” 思夏将手巾蒙在脸上又呜呜哭起来:“他们……要拆我的头发。”她哭得眼睛肿了,说话不利索,“他们……说我……说我不是女人,就要……解我的衣服……”她越说越气,抽噎了两下,将手巾扔在张思远手上。 “这……”张思远问,“最后一句是梦里还是刚才的事?” 思夏羞得要死,用手捂住脸,瓮声瓮气道:“……梦里。” 幸好不是真实的。他真想再抱抱她,但也只是想想,若这会凑上去,思夏敢把他扯了。老半晌看她止住了,便问:“你现在饿了吧?” 思夏和他赌气,但饭还是得吃的,便点了点头。 吃过饭后,张思远又怕她夜里惊醒,要留下来陪她,思夏的气就更炽了,他这是存了要与她同床的心思吧? “出去!” “你别气了,今日之事,是我不好。” “少拿这种话来堵我的嘴。”思夏垂着眼,“我跟在你身边是累赘,差点耽误了你去圣人跟前露脸。” 张思远心知这事不会轻易翻篇,便劝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先踏实睡一觉,我在外头守着你。” 思夏将床帏一扯,翻身向里躺在床上,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绀青推门而出,张思远疲惫地抬头,问道:“娘子睡了吗?” “哭累了,刚睡着。” “知道了。” 第六十九章 天子因遇刺一事而暂缓回京,太子将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汇报给天子,又请他尽快回宫。即便他与中书令不睦,但这五日来周转游走,让人挑不出错。 皇帝不知是欣慰还是郁闷了。 这两日贵妃一脸愁容,圣人一次也没来过她这里,即便她去见,也全都被王欢“宅家宜静养”给挡了回来。 她失策了,让汉王去请罪,不是将事情坐实了吗? 等到皇帝宣她时,刘贵妃跪在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宅家,妾有罪,没管住了六郎,这才让他酿下大祸,宅家罚妾就是了。” 她不说这个还好,说了皇帝就气。虽说他从遇刺中缓过来,但终究还在命羽林军暗中追查,明面里又让三司使查。如今再听到汉王这事,一时有些狂躁。 皇帝也刺了她一句:“养不教,父之过。不必做这些。” 刘贵妃愣住了。 皇帝转而拉着她的手,又亲自给她拭泪,宽慰道 分卷阅读168 :“好了,朕何时舍得罚你。” 刘贵妃又挤出两滴泪来:“妾不敢胡言乱语离间舅甥之情,可六郎确实是受人蛊惑。宅家明鉴啊。” 皇帝与贵妃二十载,鲜少言语交锋。乾定三年时,她还是个小宫女,而他因为受慧娴大长公主的处处相逼而怒气冲冲,却无处发泄,遂甩开了一众内侍,一个人胡乱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忽觉脚下走得生疼,低头才见是石子路上,一脚下去,石子飞出去好几颗。 其中一颗石子正好打在竹子后头晒太阳的刘倾耳身上,她大叫一声。 好容易今日不当值能得片刻空闲,却又被同侪戏弄,忙从竹林后转出来,就要发作。谁知今日一见竟是个男子,灿灿朝阳,溶溶流云之下,男子由怒转惊,她也是由怒转惊。 刘倾耳见过不少内侍,却没见过这等装扮之人,眼睛定格在他腰间玉带上时,脑子里铛铛直响……她吓得扭身就跑。 “站住!”他叫她,“过来。” 刘倾耳怯怯回身,跪地叩首:“婢子冲撞了陛下,罪该万死。”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闲心,转到竹子后头,看见有石凳,随意坐下,又叫她。刘倾耳复又跪在他面前,他忽然笑了:“你起身吧。” 刘倾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垂着个头,吓得不行,双腿在襦裙里直打颤。 “好容易洗的衣服,叫我弄脏了。” 刘倾耳颤颤看他一眼,圣人怎么没人跟着,也不自称“朕”,真的是……陛下吗? 皇帝也看着她,那双大眼睛滴溜溜转得实在可爱。得知她是尚仪局的末等宫人,去年刚入宫,只是个普通农家的女郎,没什么才艺,唯独一张漂亮脸蛋和诚实。等到王欢找到他时,他笑对刘倾耳道:“改日再来看你。” 他没再去尚义局,却将她接到了紫宸殿,让她做端茶倒水的事。 皇后和其他妃子皆是出身名门,各个才艺惊人,皇后的一笔字更是在皇帝之上,这叫他毫无尊严所在。在慧娴大长公主的高压下,正好有这么一个女子可以让他排解内心忧郁,教她写字,教她画画,教她弹琵琶。 刘倾耳在琵琶上颇有天赋,又会撒娇,又会疼人,他看见她,心情就好。 他给了她无尽的荣耀,一个普通农家的女郎,从一个小宫女做到了贵妃的位子,而她对他感恩戴德,也视他如天。 他舍不得她罚她啊,将她揽在怀里:“倾倾不哭了啊。” 过了一会儿,刘贵妃道:“宅家也说过,这群孩子里头,就属那位张郧公年岁大,他也不小了,也该娶妻了。宅家若是信得过妾,由妾做主,给他选个可心的人吧。” 皇帝心知她是有意化解矛盾,但并未应允,只道:“先给六郎找几个伶俐的人吧,他身边别再有什么不三不四的混账东西了。” 刘贵妃跟皇帝这么多年,有求必应,还是头一次被拂了意,当即就是委屈:“宅家就是信不过妾。妾想的是纯安长公主,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儿郎子,也没个可心人的照看他,宅家就忍心吗?” 说起来,皇帝确实有意给张思远赐婚。他看贵妃一眼,问道:“那倾倾有中意的人?” 刘贵妃微微展仪:“妾兄长的女儿,去年到宫里来过,容貌俊丽,可做宅家亲甥的良配。若是宅家也同意,妾叫人绘了侄女的画像来。” 因为刘贵妃得盛宠,她娘家人也都赏赐了不老少钱,他娘家人没什么有本事的人,贵妃的一兄一弟科考了几次也没中第,她便求着皇帝给赏赐。 皇帝给她生父追封了伯爵之位,给她那一兄一弟赐了畿县的八品县丞之位。然而,刘氏兄弟做的微末小官,却让五品县令恨不得把位子让出来给他们坐,虽是上下级,但县令并不敢得罪刘氏兄弟,就怕贵妃给圣人吹一句枕边风,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刘家人的脑子也实在不好使,没见识却会瞎咋呼,考课从没得过中,如果不是吏部的官儿看贵妃面子,大约那个八品县丞都坐不稳。 至于贵妃所说的侄女,是她兄长的长女,那个曾经试图嫁给冯时瑛后被刘家人说成被冯时瑛轻薄的女郎。 皇帝目光微沉,只道:“此事回宫再议吧。” 刘贵妃拱起的笑又塌了下去,宅家这意思是行还是不行? 等到圣驾回宫那日,思夏终于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和张思远挤在一个院子里了。 从骊山回郧国公府,张思远不管思夏同不同意,就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宝绘和李增等人这几日一直忐忑。按理说田猎少则一日,多则五日,然而圣驾迟迟不肯还宫,稍微一琢磨,便能想到这里头的猫腻。好歹他们见着人回来了,一颗提着的心也回归了原位。 宝绘扎煞着手跟着那二人进屋,端来瓶瓶罐罐。 张思远轻轻将思夏放在榻上,弯身要给她除鞋,却被思夏制止了。 “你生气归生气,这膝上的伤还是得治的。从骊山骑马回来,别是又严重了。” “不过是磕伤,已 分卷阅读169 经快好了,我自己来就是了。” 张思远根本不听,给她除了鞋,褪了袜衣,慢慢将裤脚卷起来,那片如玛瑙一样的青紫如今已变成了褐黄色,剐蹭的几道小口子已结了痂。 他暗自叹了口气,拔开化瘀药的塞子,挑了宛如酥酪的药膏后在掌心揉开,再力道适中地涂在思夏的伤处,如此三次,他才肯罢休。 “再过段时间,你那个先生要去吏部考试,你就不必担心课业了。”张思远边洗手便说,“这伤虽然不重,可到底是影响了走路,你这几日好生养着。” 思夏抿着嘴,慢慢放下裤脚,也不吭声。 张思远心中再次发堵,没话找话说:“晚膳想吃什么?” “今日累得很,我想睡了,就不吃晚膳了。” “那怎么行?” “饿一顿也死不了。” “你再有气也不至于连膳食也不吃吧?” “阿兄让我静静吧。” 张思远非但没喜,反而心慌了。 当晚,思夏果真就没吃晚膳,而是老早就睡去了。 静风轩的侍者们发现,此次张思远回来,像是变了个人,心中纷纷猜测,他去骊山田猎没猎到多少东西被人嘲笑了。 绀青自然明白,上元夜时,思夏被劫,张思远能无所顾忌地去杀人,然而这次在骊山上的事,他必是气急又无奈的。 他老半天也不动,绀青只好提示:“阿郎,快子时了。” 张思远揉了揉额头,朝卧房而去,床帷放下来后,他眸中的冰块又堆了起来。 圣驾回銮后,朝廷严查了圣人在骊山遇刺一事。 圣人在骊山遇刺后,骊山校检场地官员的供词上说是他见了詹士府詹士,于是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将这种供词呈到了御前。 圣人看过后,面色极差,却并未说话。有朝臣说,此事是詹士府官员一手策划,见太子时常病痛,便要行刺陛下,这等贼人狼子野心,不宜辅弼太子。却又担心把话说死了会激怒圣人,遂通情达理地说太子或许不知。 此话一出,过半朝臣附议,哗啦啦栽萝卜似的跪倒一大片,全是中书令提拔起来的人。 圣人点了头。于是,三司使捕了詹士府的一干人员。十来天,东宫詹士府的官员被洗换一空。太子被迫至大明宫紫宸殿脱簪请罪,又被一众亲信七嘴八舌地劝说上表言明此事他一概不知,更是没有替那些官员说话——断腕不可怕,千万别断颈。 这个结果一出,张思远愣了。 起初以为这事不是汉王一派所为,毕竟圣人遇刺,太子登帝,汉王和中书令都不会有好处。可现在想想,那日贵妃下场,汉王去游山了,刺杀的人有十二个,个个是高手,还引开了几个轻骑,当时圣人要护着贵妃,那几个轻骑也没那些刺客人多。当时金吾和羽林将其拿下时,可是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 他越想越觉着那些进骊山猎场的刺客是故意拖延到有人去救驾的。 回京后请求圣人严查此事的人均是中书令之人,三司使用了手段,只审出了詹士府官员与猎场检校官员勾结的结果。” 这明摆着就是在阴谋搞太子,然而又不做干净了,还给太子留了个回旋的余地,这手法……活像是去偷钱还给主人剩下几个铜板。 詹事府的官员多由朝中官员兼领,詹事府空掉之后,朝廷的官员也换了血。 冬集在即,吏部和兵部将主持文选和武,届时会有新的官员上任,至于更高的官员,必是中书门下的宰相来推举了。 骊山上的事怕是中书令一手所为,连汉王和贵妃都瞒住了。他倒是学乖了,不把太子一口咬死,免得失了圣心,也免得落个诬蔑储君的罪名。 这一步步下来,断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又待官员考核后换上他举荐的人。——中书令真是个老狐狸! 当朝太子,大约又会因此发一场病吧。若总是这样招招毙命,当今东朝怕是折腾不起了。 张思远抿紧了唇,若太子真出个意外,那争得最激烈的汉王会拾级而上吧。 想到这里,张思远狠狠闭了眼,若真如此,他必定离死也不远了。 这时外头脚步匆匆,他才一抬头,绀青已揭帘进入,她施了个礼:“阿郎,殿下请您进宫去。” “哪位殿下?” “中宫,皇后殿下。” “可有说是什么事?” 绀青摇头道:“来人没说,不过看上去满面红光,大约是皇后殿下又要给阿郎赐东西吧。” 大约是不了这个大约…… 东朝才出了事,皇后怕是没功夫搭理他。 虽有疑惑,但张思远也不敢耽搁,换好了衣服,又嘱咐宝绘好生照看思夏,便急急朝宫里去了。 第七十章 张思远断没想到,皇后叫他来甘露殿,刘贵妃也在场。 见到刘贵妃,他就想起那日在骊山救驾,之后 分卷阅读170 思夏就被她儿子戏弄,到现在思夏都对他爱答不理。原本要给皇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极度恭敬。 他见礼后,皇后让他坐下说话。没刘贵妃在场,他自然会坐下,有她在,张思远的礼多得吓人,皇后便也由着他站着了。 这次依旧如常,皇后先问他最近吃药的剂量,张思远实话实答,依旧在吃安神的药,不过近来药量已经减少,待腊月再叫赵医正看一看。 皇后想起当年他吃完切鲙便晕倒的样子,至今还在自责,不怪纯安从热情变得冷淡。这么多年,他一碗又一碗的药灌进去,期间还数次昏迷……饶是不是自己亲生,但看着他从襁褓长大成人,她也是心疼的。得亏这孩子快好了,她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张思远也不知皇后叫他来有何事,但总觉有刘贵妃在就是不会有什么好事,她就是个坏事篓子。皇后问过汤药之事,张思远便想着寻个由头离开,却看皇后的近侍捧出一卷轴子来。 皇后端然一笑,语气轻柔中带着喜庆:“这次叫你来,有事与你说。” 语毕,有两宫婢将轴子徐徐展开,上绘一名提着花篮的女郎,女郎身着直领胭脂红窄袖衫,下着鹅黄锦绣裙,又搭了一条纱制披帛,双目顾盼神飞,额前和两颊均贴了花钿,的确是个美人。 整幅画线条流畅,设色典雅,可见画师手上有真功夫。只是,有些心急了。 张思远总觉着这画中人格外眼熟,仔细看过后,忽地恍然大悟,这女子与刘贵妃有几分像。 他见过贵妃所出的公主,然而这画中女子是……是她母家的人吧? 他脑中警铃大作,两手的手指竟也有些微微颤抖。虽说书画不分家,然而皇后善书道,却于丹青上无兴趣。这好端端的,让他来一趟,还捧幅画给他看,且刘贵妃在这里,必是刘贵妃因前次行宫之事来求皇后给他赐婚。 张思远眨了眨眼,继而发直地看着画,脑子转得飞快,余光中看到宫人在掩嘴笑,大约是以为他看见美人走不动了。 他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只觉手指酸麻得似是不是自己的了,镇静下来,他又朝皇后行了个礼,笑问:“殿下今日召臣来,可是叫臣来品画的?” 皇后以为他年轻人面皮薄,但笑不语。 刘贵妃却很是心急,然因此事请托皇后,便也没敢急着开门见山。好在她以前见过张思远的画作,此时站起身来,朝皇后道:“殿下,妾知张郧公善丹青,今日既有画,不妨先请他说一说。” 民间画师虽比不上宫廷里的画师,但侄女的画像也是极像的。刚送来时,她只看过脸便自信侄女美貌够让男子垂涎。 此言非虚,刘家虽出身农户,然刘氏一门皆是美人。若非贵妃进宫为婢,怕是也得因容貌出众嫁个不错的人家。单是她那侄女,有美貌又有贵妃撑腰,嫁个公侯之家不成问题。 张思远却惭愧道:“臣资质驽钝,笔力不足,画工不佳,不敢担贵妃一个‘善’字。倒是太后寿辰时,臣听说贵妃的丹青是圣人亲手所教,今日有贵妃在,臣何敢置喙。” 刘贵妃见他有意推辞,自己也不好相逼,只能用眼神去求皇后。 其实皇后并不赞成此事。贵妃的生父已亡故,皇帝追封了伯爵之位给刘家抬身份,然而她那一兄一弟到底官阶不高。 前头有皇帝胞妹纯安长公主降张家,这次竟让一个微末小官的女儿嫁张家,皇后当时听了皇帝的话,有些目瞪口呆。 国朝也多有寒门庶士入朝为官,且有宰执之人挑选新科进士为婿的例子,渐渐的,“门当户对”不如前朝那般严苛。可皇帝因贵妃要下场而在骊山遇刺,还宫后东朝又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不急着为东宫重新择官辅弼,眼下竟有兴致操心贵妃这妇道人家提出的这种事…… 皇后想不出来,皇帝为了贵妃还会做出什么来!她更想不出来,刘氏竟有胆子要拉她趟浑水! 可皇帝已经开了金口,而太后前头也提起过张思远的婚事,加之皇后确实心疼张思远孤零零一个人,这才应了。 若他看得上,成了这门婚事,多个人照看他,她这做舅母的也能多放一份心。 皇后想了想,笑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在我这里,谁还会笑话你不成?”却是有意无意地看了贵妃一眼,“你放心,无人敢多嘴!” 张思远一施礼,并没太放肆地说话,只留情面地道:“既然披帛褶皱处有平整菱花,还摘什么梅花?” 刘贵妃仔细去看,才看出了错处,披帛褶皱处该是不平整的花纹,即便披帛是纱制,也该是在褶皱处变形;而侄女身穿的是凉衫,却搭了两枝冬日才会有的梅花。 彼时她叫人绘制侄女的画像,送来时她只将注意力放在侄女的脸上,像便好,以致并未顾及这些细节,本想一展侄女美貌,却落了个不伦不类的马虎。 刘贵妃大悔!她原本就知道兄长素来办事不靠谱,这次竟没多留个心眼。 皇后不曾在丹青上倾注心血,但也知这位画师想画桃花,却不知梅花 分卷阅读171 与桃花虽相似,但花瓣形状并不同,桃花瓣微尖,梅花瓣却圆。 她原本还有心相助,此刻心中极为排斥。贵妃母家出身不高还好说,这明摆着的错误也无可厚非,但张思远分明对此女无心——他又不是个傻的,能看不明白今日敲锣打鼓的意思? 是故,皇后不忍心乱牵红线。 张思远看这二位面色作难,便也不想再装了:“臣冒昧了,扰了殿下和贵妃雅兴。” 刘贵妃就要说话,皇后却朝她笑:“咱们女人整日里在深宫,哪儿知道什么整啊不整的,看画只图个养眼罢了,没在意这些细节。”她这话给刘贵妃留足了面子,可眼瞅着贵刘妃有一肚子话要说,又立刻朝张思远道,“这画不好,改日有了好的再请你来。” 张思远得了这台阶,立马躬身告退。 刘贵妃却要咬牙切齿了。不光她那个不争气的兄长办事无能,皇后也是慈眉善目下藏着假意。 这事是她理亏,张思远既说了圣人亲自教她作画,她将这画拿给皇后,又顺着张思远的意思让他说画,结果却被他指了错,这样一来,在皇后这里还落了个不小心的罪名。 她气了个半死,叫宫人捧着那幅画离去,到了她自己的殿内就扯了个稀巴烂,还让人将那些碎片送回了刘家。 她明白纯安长公主在圣人心里的地位,正要借此机会将侄女嫁给张思远,既免了与张思远为敌,没准圣人还会因此给她一兄一弟升官,可现在……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张思远被甘露殿的一名内臣侍送出来。 那内臣是个伶俐的人,然而最初进宫时也是个没眼力见的,在内侍省当差时犯了错,受罚时被路过的张思远给救了下来,他倒是懂得感恩,一直念着他的好。 内臣看张思远这副要冻死人的面容,惭愧地低声道:“前几日殿下因太子殿下的事犯愁,几次要面圣均被挡了回来,然而今日下了早朝,圣人来了,紧接着,便请郧公进宫了。” 张思远心中升起一股滑腻,眼瞅着走到了甘露殿门口,又问:“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敕令闭门思过,听闻整日里就是昏睡。” 张思远叹了口气,今日这事,皇后必定也不好过。 内臣看出了他的顾虑,遂道:“殿下无一子半女却稳居中宫,郧公不必担心殿下。” 张思远点了个头,朝他扔下一句“留步吧”便风一样朝宫门而去。 今日晋阳公主携侍者入宫,边走侧目嘱咐侍者:“小心侍奉,别洒了,盖好盖子,若是凉了,太后吃后怕是要不舒服了。” 交代好了,再一抬头,看到一个脸上挂着霜的人。真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张思远,忙喊他:“表兄!” 她表兄没听见。 晋阳也不顾身份了,小步子加快,像幼时那样蹦到他跟前,身上的斗篷随着这一蹦而颠了一下。她还抬手拦住了他,略带埋怨地说:“表兄不看路,也没带耳朵。” 张思远没控制好表情,那眼神着实可怕,比在骊山上急切且强压恼怒还可怖。 晋阳一怔,抬起的手转瞬缩了回了斗篷里。 张思远盯视她。 晋阳干涩地笑道:“我来猜猜,皇后又问表兄吃药的事了吧,必是又唠叨了一大堆。” 张思远这才给她行了个礼:“骊山上的事,还没谢过公主。只是……苦了驸马。” 柳征虽是晋阳夫婿,可晋阳越发看不惯他,从前还能对他多加维护,可他实在不争气。她不想多提驸马,反而因张思远说起骊山上的事,便她莞尔一笑:“那位娘子的伤好了吗?” “多谢公主关心,她已经全好了。” 晋阳又问:“那日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不是。”张思远答得干净利索,斩钉截铁。 思夏怎么可能是他的妾室!他说娶她为妻都已经为难她了,让她做妾就更不肯了! 好不容易他二人关系好一些了,便有人不厌其烦地来打扰,从骊山那日起,到方才在甘露殿看那幅画,张思远恨不得将汉王一刀宰了。 “原本这种话我不该说。”晋阳劝道,“只是,前段日子宅家给那群回京的将领赐婚,阿婆又念叨起表兄的婚事来了,若是表兄养好了身子,就紧着娶一个吧,姑母和姑父地下有知,也必然是高兴的。” 自然得娶。张思远点了个头。 那一瞬间,晋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了。待她看着她表兄离去的背影时,愣了神,侍者不催她,她恐怕要站成冰雕。 张思远出宫后并未急着去胜业坊,而是转道去找秦仲舒。今日旬休,他应该在家。 干净的门庭,悠长的小道,张思远主仆二人被秦家侍者引着前去了花园。 疏影横斜处,秦仲舒为铨选的事看了大半日的书,此刻正在此射箭,为了换换脑子。 他弯弓搭箭,“嗖”一声,又“哧”地一响,箭中靶上红心。紧接着,身后有掌声响起,他回眸,还未待他招呼来人入座, 分卷阅读172 那人已反客为主地坐下了。 来者不善。秦仲舒将弓扔给侍者,走至张思远面前,细看了看,却阴阳怪气地道:“这大冷天的,你脸上的冰倒是挺应景。” 张思远对他的戏谑置之不理。 秦仲舒摆手示意侍者们退下,亲自煎茶,递上一杯后,嬉皮笑脸起来:“有冤情尽管呈上啊,待过了铨选,我可不保证还能留在御史台。” 张思远握着茶碗,头也不抬地道:“去哪儿高就?” “实不相瞒,曹相公派人来,许了中书舍人的位置。” 张思远不轻不重地赞道:“你那手好文章没白写,起草诏书用得上。” 他又是嬉笑:“成天与中书令在一起多没意思。我想做侍郎。” 他胃口倒不小,中书舍人是正五品,各部侍郎和中书侍郎是正四品,且是要职,既然他说不想与中书令整日里见面,便是想要去六部了。 张思远笑问:“若是工部的侍郎呢?” “也行,建房子,修水利,更实在。”秦仲舒一摊手,“既是曹相公来请,我不入彀也没了退路,不张嘴讨个更有用的官职,日后怎么帮你谋财害命?” “秦公慎言!” 秦仲舒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问:“诶,你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没有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行,荣幸至极。”秦仲舒又要给他斟茶。 张思远却按住了他的手,声音沉郁地道:“去年四月的案子,冯时瑛没事,刘家的女郎也没事!” 秦仲舒收了倒茶的手。他记起来了,当时中书令将贵妃的乳母处死了,起因在她滥挑事端,又将刘家家仆几乎杀了个干净。至于那刘家女郎,她是贵妃的血亲,有事的话,贵妃必吹枕边风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秦仲舒道,“怎么,刘家女郎招惹冯时瑛不成,又来招惹你了?” 张思远握茶碗不言声。 不必他说,秦仲舒已经了然,这汉王一派如今是连拉带打啊!不过,他却笑:“京中多的是这种小娘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气成这样吗?” 张思远闷闷地将茶碗掷于案上:“我劝你铨选后转迁别处别留恋御史台,否则送个什么案子过去,曹相公那里你不好交代。” 秦仲舒的眼不笑而弯:“多谢体谅!”转而他想起什么来,又道,“对了,你上次给一位小娘子请教书先生,如今她学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 “那晁毅十月份要参加吏部的冬集,我需不需要再给你找一个?” 张思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秦仲舒就哈哈大笑起来。 张思远出了秦宅后,靠在车壁上养神,也不知走到哪儿了,他忽然说:“让人去刘家做官的县里看看,死罪不好定,坐脏罪必是容易定的吧。” 贵妃贴补母家情有可原,可刘家必然也少不了收钱,没有收,张思远便让他收。届时御史台新的人上台,烧三把火着不到刘家人跟前,烤得灼热也行。 谁叫他们不让他痛快! 第七十一章 张思远下车,直奔晴芳院而去。门口的婢女挑开宝蓝色的毡帘,他低头进入,屋中暖气扑面而来,叫他感觉心安。 思夏正和宝绘在翻动薰笼上的衣物。他定睛一看,那斗篷并非思夏的,细一想,竟是上元夜她出事被廖以煦救下后,临时披的那件斗篷。 看思夏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张思远就浑身不痛快。 可再心情不佳,还是平和地道:“倒忘了这事,这一年都快过完了,还没给人家还回去。像是我们贪图人家一件衣裳似的。” 思夏只是点了个头。过了会儿,她觉着这斗篷薰得差不多了,便朝宝绘道:“就给他送到家里去好了,免得再忘了。” 宝绘取了物,应声退下。 张思远看着她不言不语,料定她还在对骊山上的事耿耿于怀。再一想她对廖以煦那件斗篷上心的模样,登时觉着周身血液沸腾。 他走上前去,揽伊人入怀,笑道:“我出去了大半日,你有没有想我?” 他近来总是喋喋不休地放情话,思夏知道了他的德行,可还是会脸红,使了个猛劲儿,推开了他,扭身往卧房去。 才走出一步,却是襦裙一转,她再次跌进了他怀中。这次,张思远紧紧箍着她,俯首贴上她的脸,又用额头抵上她的额头,感受着她不畅的呼吸,以及起伏剧烈胸腔。 屋中尚未燃灯,初冬的黄昏来得早,一阵阵阴沉砸下来,再隔了窗纸、屏风等物,光亮递减。 思夏那颗心简直要蹦出来。 怀里的人在挣扎,张思远的手臂却将她箍得更紧了。 挣脱不得,思夏就破罐子破摔由他抱着。张思远满意地将她抱起来,放到罗汉床上,又挨着她坐了过去,依旧揽着她入怀。 “方才我进宫去了。” 思夏垂着 分卷阅读173 的眼睛动了动。 “我要跟你说件事。”张思远松开她,又扳过她肩头,正经道,“今日皇后召我进宫……其实是贵妃请了皇后做媒,要把她侄女送到这宅子里。” 思夏再次垂了眼,之后,将他压住地一角拽了出来。 张思远看她粉面带煞又嘟着嘴的样子就好笑,她生气都比那画中人美,便饶有兴致逗她:“你在吃醋?” “你对我拉拉扯扯还说是我吃醋,真是好没意思的话!”思夏站起身来,离他远了一步,“你这宅子里进什么人,关我什么事!” 张思远想逗她的好心情瞬间就没了影。 思夏小嘴就吧吧个没完了:“当日在骊山,你一字一句说得明白,汉王看上了我,是我的福气。你前脚去救驾,后脚就要把我送给汉王,真是好样的。” 张思远觉着她要发疯!怎么又把那件事抖出来了? “从公主府搬出来就变本加厉地让我学这个学那个,但凡我有个不愿意,手板就上来了。我竟不知,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 “我……你乱想些什么?!” “人家去骊山带什么,张郧公又带什么,我说不去,偏要带我去。”思夏把连日来的怒火与委屈全部倾倒出来,“到了骊山又单独带我去逛,哄得我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再丢下我。圣人好不容易给你个好脸色,你就要可劲儿地去卖乖,命都豁出去了!亏我当时还替你想着怕你出事,却是被你算计要把我送给汉王,如今好了,要借着这事,刘贵妃把她侄女嫁给你。” 张思远懵了,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她对骊山的事有芥蒂,这是他的错,可误会他趋炎附势,就是她的错了。 “张郧公是什么人物,与皇家有血亲,同那汉王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表兄弟。我这个外人担忧你,真是小心知心度君子之腹。在这白吃白住了这些年,又没什么用处,这会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思夏的泪说来就来,声音也变了,“反正已经被人摸过脸了。只是有一点,宝绘是跟着我来的,我要放她走,就别让她再进汉王府了。” “你怨我当日把你丢下,这错处我认了。可你说这种话……” 思夏打断他:“去汉王府为奴为妾也不是全无尊严,我天天被你禁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为奴为妾!禁在这里! 张思远顿觉一股疼痛蹿上脑仁,天灵盖都要催开了,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忍住没和她争吵的。静了静,转身去翻东西。 只听“苍啷”一声,思夏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手柄攥在她手里,利刃抵在他胸口。 “你有气解恨就是了。” 思夏并未被他这举动吓到,反是气急败坏地将匕首甩在地上:“出去一趟拼过命,张口闭口就是打打杀杀。你要死要活别扯上我,好像是我要杀了你一样。” “你说这种混账话自己心里舒服吗?你除了那张脸能看,脑子里的浆糊能看吗?” “也好,既然不去汉王府。我求你给我留几分面子,不用赶我走,我现在收拾收拾,过几日回太原!” 她这锅油烧热了,张思远往里抛了一滴水,她就霹雳吧啦乱爆。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我哪儿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母亲接你来都没说过什么,我又敢说什么。” 思夏一听这话,四肢百骸都跟着疼:“因为长公主没说过什么,所以张郧公再不愿意也不会说什么,从前说什么让我在这里踏踏实实住着,转头有人要进来,立马与我说明白,想必这之前一直憋得难受吧?——有人要进来了,我可不想在这里被人嫌。” 张思远被她的失控之举轰得胸闷气短。 也是他傻了,明知她对离家一事始终不舒心,明明知道她敏感容易多想,偏偏还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解释的也不是时候…… “我话都没说完,你自己断章取义先生起气来了。”他飞快地说,“皇后做主拒了这事。” “你娶不娶妻的话不必说给我听!我更是懒得听!” 张思远只觉浑身都脱了力,知道她在气头上,也不再劝说,只是抬手从她袖管里扯出手帕给她擦脸,她躲,他直接箍住了她的脸,完了又叠了帕子捏在她鼻子上:“擤吧。” 思夏这么大了还要让别人帮着擤鼻涕,足够丢脸。 “你可真够恶心人的。”张思远将她帕子一团,丢进纸篓里,又唤人打水来。 宝绘乘车外出送斗篷,绀青去杨璋屋里交待了张思远要做的事就守在外头,听到里头的吵架声便让院子里的人散了,又听了里头要水,连忙小跑着去打水,闷着头送进去,一刻不敢停留,匆匆退出来。 她捂着胸口提着心,屋里那俩祖宗实在不大好伺候,今日又吵起来了! 屋内思夏越哭越欢,又开始抽噎了。在骊山被人羞辱,却得到了圣人的“玩物”二字,她能不气?她在这宅子住着不舒心,偏是听到张思远说刘贵妃要把她侄女嫁进来,她就想跳脚! 张思远淘了帕子给她擦脸,看她眼周和鼻尖是一片 分卷阅读174 片的红玛瑙,也委屈起来了:“这下好了,我这好好的前程让你一通哭给冲垮了。” 思夏齉着鼻冷“哼”一声:“说实话了吧!” “那是自然。我哪儿敢骗你啊,明日我就去卖乖奔前程,蝇营狗苟、委曲求全……” 思夏咬牙,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张思远蹙眉拉下她的手:“你好恶心,手上全是泪水,全蹭我嘴上了。” 她干脆把脸贴上去:“我不光蹭你嘴上,还要蹭你身上,恶心死你!” 张思远:“……” 她这是疯够了。 当晚,张思远开始不安起来。那刘贵妃碰了一鼻子灰,指定不会善罢甘休。思夏这便还没想好,他又不敢逼她,真怕哪日太后或是皇后直接下赐婚的旨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刘贵妃整这么一桩事,不光他发愁,皇后也是不悦的。 当晚,皇后便被皇帝兴师问罪了。 原是贵妃向皇帝说,是她无能,没能说成这门亲事,皇帝细一问,才知是皇后根本没提说亲的事。 皇后并未因贵妃的告状而气愤,而是跪在甘泉殿内,平心静气地说:“宅家既说妾与贵妃不和,那妾认了。宅家有心让妾当这个恶人,妾能不遵旨吗?” 皇帝的心思被看穿,一时气急拍了御案:“放肆!” 皇后出身名门,一直为皇帝与慧娴大长公主斡旋,娘家人有做官的自然为皇帝着想,却被慧娴大长公主杀得零落。 彼时她怀着身孕,接连听到母家至亲之人被杀时,忧思惊惧,一朝小产,再也怀不上了。她跟着皇帝心惊胆战了近十多年才有了自由身,一直得皇帝敬重。皇后一直温声软语,又善解人意,皇帝头次见她直来直去,心情更加郁闷。 确实是皇帝没心思在这事上费时,只是刘贵妃日日念叨,皇帝随口应了。但喜事却成了看画挑错,皇帝难免生气。 “年轻人开玩笑过了头,过去也就过去了。”她只说这一句,点到为止,剩下的话若是他明白便明白,装不明白谁说也没用。况且她除了这个身份外,其余什么也没有了,不想真惹了圣怒,再给自己招灾。 皇帝觉着好没意思,日理万机累得要死,居然为了这么一桩小事和皇后理论,简直是昏了头。他看着她脸上的花钿,出了神。 他一直爱看女子贴花钿,哪怕皇后的容颜已不复从前清丽,然而他还是愿意看,可惜她并不常贴了。 那时,他刚做太子,虽因君父病重,极力压制开心的,后来因为慧娴大长公主的严厉与种种挟制,他整日里闷闷不乐,等到成婚时也不敢开心。大婚那夜,他只是看着妻子脸上的花钿出神,他怕啊,怕姑姑给他找的女人是奸细。 太子妃拉住了他的手,她说殿下的手冷,于是就低头给他呵气暖手。他当时就愣了,自从当了太子,他不能随意去见娘和妹妹,外人看他,不过是姑姑手中的木偶,没人知道他手冷。 皇帝忽觉心酸,将皇后拉起来,给她捂了捂手,笑道:“阿想那孩子的婚事,要辛苦梓童了。以后有好的,再给他相看吧。” 皇后知道刘贵妃的心思,为了避免她再做蠢事,皇后说:“宅家既说让妾给他相看娘子,那宅家可不能再找别人了。” 难得皇后略带撒娇地说话,皇帝握着她的手笑道:“都依你。” 第七十二章 吏部铨选过后便要授官了。让张思远头疼地是,晁毅竟然没考上。 他这种人竟然没考上?!他没考上的话是不是还得留在张家学堂教书? 好在铨选一过,制举的诏书便下来了。制举不像铨选那样有固定时间,这是为选拔特殊人才所设的考试。虽是天子下诏,然主持此事的还是中书门下或尚书省,考策官多为中书舍人或吏部侍郎。 考策官评卷后要与辅弼大臣初步商议取舍与及第情况,之后密献天子,再由天子名义昭告天下。 晁毅又去考了制科,之后没令张思远失望,他终于考上了——每日走班忙碌,那便会舍弃张家学堂的营生。他可以走了! 国朝制举中第的举子,没有出身和官职的人大多会授从九品的县尉之职,进士登第后授官职再考制举的举子,大多授畿县的县尉。 然而,在今年制举登第却没有官职的举子中,有几位却破格授了从八品的官,这其中,包括晁毅。一个没有出身和官职的举子起家为太原府晋阳县县丞,正八品下,可谓是好事。 尚未过冬至,晁毅便收拾东西准备赴任,这个年便是不能在家过了。临走那日,张思远倒没阻止思夏给他送东西表示庆贺,然而见到晁毅看思夏的眼神时,他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晁毅也算乖觉,将那两份王右军的字归还给了张思远。 送出去的东西,张思远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权当感谢他教导思夏了。晁毅没再推辞,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张思远不打算再给思夏请教书先生了,却没放走那四 分卷阅读175 个女史,只是调她们去了李增身边,毕竟是读过书识过字的,学着记账,免得思夏太辛苦。 朝廷和各地官员调整后,御史台便头疼起来,刘贵妃兄长任京兆府华阴县县丞时收受贿赂高达百万钱。 自古以来,官员受贿屡见不鲜,然而区区县丞收钱高达百万,难免让人震惊。那刘县丞不过是八品官,收这么多钱是要通过贵妃向圣人讨官? “百万钱哪!你我俸禄才多少?曹相公的俸禄有多少?” “这有钱人就是好呀!” …… 原御史大夫致仕归家养老,御史中丞拾级而上担任了御史大夫,看着台中官员窃窃私语时,当即恼怒:“诸位身为风宪官,要注意言行举止。” 诸官忙叉手行礼,将此事说明,请御史大夫拿主意。 金吾卫撞开了刘家宅子的大门,刘贵妃的兄长吓瘫在了地上,直至被金吾架走时,他一直在喊“贵妃救臣”。 刘家女郎进宫去求贵妃时,刘贵妃气恼地数落了兄长见钱眼开的臭德行。她当然知道御史台的厉害,且圣人一向看重御史台的官员,此次兄长做的这事是板上钉钉,还让她如何开口? 这是在拿鞭子咣咣抽皇帝的脸呐!贵妃一兄一弟的官职既不靠荫封,也不靠科举,全靠圣人所赐。然而这事还是皇帝给贵妃兄长留了面子,罢了她一兄一弟的官,且是永不录用。 这是思夏近来唯一的舒心事。然而她兴致颇高地听完了这件事,却纳闷地道:“百万钱足够贿赂一个侍郎或者尚书了,这是哪个傻缺出的下策,竟去找那八品县丞,难不成是想通过八品县丞请托贵妃?也不想想,他若有本事,还至于这么多年只是个八品县丞?” 说完这话,她盯视张思远。 “我不大清楚。” 张思远确实想过要将那刘贵妃的兄长给除了,实在不想让那贵妃的侄女再祸害别家郎君了,可是这事当真不是他所为。他还没大方到用百万钱除掉一个八品县丞。他只是让杨璋着人去看着点,若是哪日刘贵妃再敢多事,再动手不迟。 然而,杨璋派去的人没发现是何人所为。虽不知是谁,可这百万钱砸出去,想都不用想,也知做这事的人不简单。 思夏不想多去操心这事,总之那姓刘的被罢了官,他女儿也就不再是官眷了,刘贵妃也不用拿她侄女当钩子钓得意的侄女婿了。 想到那日在骊山上被汉王的人羞辱,对比今日这事,思夏的心才好受一些。 张思远却不解了。他觉着从去年开始,有些事一直是莫名其妙的,可他细想之下,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总之,他觉着还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地里搅弄风雨。 不管是谁,只要不给他惹麻烦就行。他现在除了惦记着灭掉中书令外,就一门心思地想娶思夏,其余的事情他无心也无力做。 冬至一过,便是腊月。腊月初十这日,京城落了第一场冬雪。鹅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于廊下织成了厚重的雪帘,北风一吹,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奏响了过节的喜庆气氛。 原是思夏听说冯素素有了身孕,就要去宣阳坊探望她,可是不巧,她又受了风。这次没咳嗽,但因鼻塞导致的头晕已足够让她难受,又怕过了病气给冯素素,这才闷在屋中隔窗看雪。 张思远过来看她时,她已经昏昏沉沉睡了。因鼻塞呼吸不顺,小嘴微微张开,屋中热气足,她脸有些红。 他抬手将她露在外头的手指塞进了被中,又触上她的额头,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定她没发烧才放了心。 思夏被他惊动,睁开惺忪睡眼。下一瞬,他抬手盖住她的双眸,轻轻说:“接着睡吧。” 思夏哼唧了一声,又闭眼睡去了。 待暮色沉沉,她口干舌燥地醒来,有气无力地坐起时,唇畔已多了一碗温水。她就着张思远的手咕嘟咕嘟喝完,之后,她的头就被他揽在了他肩头。 搂着她单薄脊背的手慢慢滑下,扯过被子,将她严严实实包了起来。 不出片刻,思夏似是热得急躁,就要撩被子。 “别掀,发发汗会好得快。”他说。 她想“嗯”一声,可喉咙发声困难,只点了个头。 老半天,她哑着嗓子说:“我想吃酥山。” “又糊涂了。”张思远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酥山没有,吃杏仁酪吧。” 杏仁酪细腻凉滑,思夏吃了两口,方觉自喉咙一线至腹中都畅快了一些。 “别总是吃那个,好歹吃两口菜!” 她鼻塞,吃什么都是一个味,碍于他在,不得不吃了小半碗菜。待搁了碗筷,有气无力地洗漱完,就又躺在床上昏沉着。 屋中灯火阑珊,思夏翻了个身。 张思远看她难受的样子,心里不落忍,想了想,俯身凑上前去,非常不要脸地道:“你若是嫌冷,我倒是可以帮你取暖。” 思夏惊得杏眼圆睁。 亥时一到,绀青没见张思远回来,便踏雪走出静风轩 分卷阅读176 ,到晴芳院时,她手已经冻红了,搓着手进屋去,正看到有婢女端着水盆和手巾从思夏卧房出来。紧接着,屋中的烛火灭了几支,再之后,宝绘跨出了卧房,又扭身轻轻掩上了门。 绀青悄声问:“阿郎他……?” 宝绘抬手在唇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低声道:“阿郎和娘子歇下了。” 老半天,绀青才讷讷地“嗯”了一声。然后,两人都红了脸。 卧房里,思夏看着张思远解了带子,褪了外袍,心中气恼,却没力气与他争辩。然而,她却暗自下了决心,若他真敢放肆,她就抽他一巴掌! 修长的手指自腰上攀上,被他一拉,思夏就贴近了他,刚要甩开他的手,自己的手却被他攥住了。十根手指在被中打架,最后当然是张思远胜了,强行与她的手指扣在了一起。 他不知她能否发汗,反正他热得不行了,从头发丝到脚指头,他觉着每个毛孔都滋啦啦响。 她生着病,难受,又羞又气,还担忧让他过了病气,便翻身背对他,脑子里却在不断地想,待会儿要怎么抽他一巴掌。 张思远老老实实搂着那细瘦的腰。越想越觉着亏,都到这地步了,他还忍什么? 他撑着肘,侧着身子看她光滑的脸颊,瓷一样的额头,以及略带干涩的双唇,多看一眼就多一分急躁。 他向上移了移,从她额头开始,一路到下颌,再到她嘴角,或轻或重地将那份无法压制的喜爱尽数贴了上去。 自他欺近的那一刻,思夏浑身上下都在发麻。她拒绝了数次,却都无济于事,双手被他的双手锁在头顶,整个人都被他死死钉在床上。她实在气不过,干脆把自己当成个死人,由着他亲。 思夏再放空,可与他挨在一起做这事也紧张得不行,一颗心狂跳,像兔子要造反似的,屋中本就暖和,被他折腾一番,她鼻尖和颈间很快就有了晶莹的汗珠。 张思远确定她这汗发得可以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畔。揪了揪被子后,笑着催她:“睡吧。” 思夏看他得意,又羞又气,狠狠掐着他手腕,张思远当即疼得皱眉,看她还不撒手,连挑逗带威胁地说:“你再不睡,我可就不客气了。” 思夏惊得撒手,再度背过身去。这样躺了半晌,半边鼻子堵得慌,连带着头都发沉,于是又翻了个身,撞进了他怀里。 张思远得意地提起了唇角,搂紧了怀里的人。 夜里风声大得吓人,张思远闻声醒来,看思夏大半个身子压住了被子,似是被冻到了,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兽。 他抬手去抓被子,这一动才知,他的衣摆也被她压了个结实。 思夏夜里睡觉实在不老实,她不受风才怪。 张思远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外扥衣摆,扥了半晌才扥出一角,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给她盖好了被子。再度摸了摸她的额头,又闻着她平缓的呼吸声,最后他确定了,她发汗发得很好。 这都是他的功劳。 再次看向那睡得安稳的人,心下一片柔软,再次欺上前去,贴上了那令他流连忘返的樱桃小口。 第七十三章 年关一到,各家各户便开始预备庆元日的事宜。 腊月二十五这日,张思远陪思夏去大慈恩寺上香,在大雄宝殿祈求佛祖保佑后,再去两亲的牌位跟前上香。 从前思夏离去的时候,张思远会在正殿外等她回来,但这次,他正衣冠,之后从绀青手中取出昨日抄写的四十二章,恭敬地呈在佛案上,又在蒲团上虔诚祈祷。 两日前他听赵医正说,太子殿下梦中呓语不止,且唤不醒,圣人召太医署所有人去东宫侍疾。一天一夜,太子终于转醒,可整个人却连床都下不了。 今年夏日,太子就接连犯病,好不容易见好了,圣人骊山遇刺后,东宫詹事府的人或杀或贬或流,逼得太子被禁在东宫闭门反省,事后被中书令举荐的詹士府官员与太子政见相左,太子不心堵才怪! 张思远向眉如新月,眼似青莲的佛像恭谨叩拜。朝中的形势他左右不得,圣人到底想对太子怎样他也不想去揣测,他不过是为儿时的玩伴祈祷,为那个沾着血亲的表兄祈祷。 他当然知道中书令和汉王的心思。可当他询问赵医正太子的病情到底如何时,就算他不明说,张思远也清楚明白了。 即便太子无力回天,就祈祷佛祖让他少些痛苦吧。 回程路上,思夏明显发觉张思远神思不对。 平时他憋坏水要整她时,脸上分明是奸诈,可他今日这没精打采的模样,好像是抽了下下签才有的反应。 本来想问他抽了什么签,可转念一想,若是他脑子一抽,再冲她噼里啪啦地砸情话就太尴尬了。 张思远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可脑海中闪过十多年前,太子生母发疯的情景来。 那年他才十岁,去东宫和太子一起学击鞠,一同前去的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四个孩子手持 分卷阅读177 月杖,两两组队,打得正开心时,忽然就见一个小内侍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说殿下的生母旧疾发作,请殿下去看看。 张思远与之前去,可还未进殿,便见宫人神形俱颤地瑟缩着,地上还有两个浑身失血的宫人,竟是太子生母发病杀了人。 皇后无所出,太子为庶长子,其生母也是极得皇帝宠爱的妃子,因诞育皇帝长子,且又温柔端庄,连太后都觉着舒心。然而,当众人以为她是有福之人时,她精神失了常。 其后不久,太子生母竟自戕了。 张思远想到这里,手心出了汗。当朝太子,也会像他生母一样福薄吗? 翌日午后,赵医正借给张思远诊病的机会,告知了太子的情况。 昨晚上帝后同往东宫而去,后半夜太子安静睡了两个多时辰,今晨已经醒了,太医署众人在东宫候了一上午,见太子进食如常且有力气说话,这才松了口气。圣人命太医署的人轮流照看。 赵医正才走,宫里的人就来了,要请张思远进宫去。 圣人早在冬集后解了太子的禁足。大约是年关将至,而太子发病过急,圣人心疼他,依着他的事也变多了,以致太子说想找张思远下棋,圣人也没阻止。 张思远猜测是太子说了疯话,否则怎么可能非要找他下棋?以前他和诸皇子在宫里学识时,宁王的棋艺是最好的。 他再疑惑也没耽搁,换了衣服就去了东宫。东宫在皇城一如从前,一应装饰都是内府所造,华贵又典雅。 太子着紫色圆领袍,腰没束带,歪在凭几上正捧着青瓷碗喝着什么。张思远闻到了味,是茶。 他这太子表兄一向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大约也是因为身为储副,平时听师、保、傅念叨得多了,于是不得不时刻讲究着。 是以,张思远除了多年前看到太子因生母离世而悲恸失态,还是头次见他做立不正。 皇长子原名周以珦,天胜元年被立为太子时,圣人没让众皇子没改名避讳,却是给太子改了名字,去了“以”字,换做周珦。 “殿下!”张思远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太子斯斯文文的面容提起了笑,看上去能让人立即剔掉风霜雨雪。他说:“正好有刚煎好的茶,外头那么冷,叫你来一趟,冻坏了就不好了。” 张思远也不和他客气,吃过茶后,两人便在棋盘上厮杀起来。每一步棋,张思远都在想着太子的病情,可他稳重,举止投足之间都是无法让人忽略的高雅,那样子,似春风可风人,如夏雨能雨人,绝对不像个犯了严重头风病的患者。 两盘过后,各输一盘,各赢一盘,之后就是说话了。太子大约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这才叫了他过来。从终南山上跑马,说到骊山上习箭,从慕前人书道,说到国朝才子诗赋…… 太子虽是太子,是君王,可也有普通书生的意气,谈诗论道,煎茶饮酒,或作文,或观书,举凡解脱心灵之事,他希望有人能不掺杂任何私心地陪着。 多年前,太子还不是太子,就连皇帝都还不是真正的皇帝时,小小年纪的两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父亲都是受人所制的人。 也许是因为这点让人压抑的小事,两个孩子用有很多话说。 聊着聊着,太子忽然说:“那个时候初学丹青,弘文馆的先生独独夸赞了你。三郎偷偷与我说,你是蒙的,下次一准儿要被先生骂。” 张思远不成想他还记得这事,当即笑了起来:“臣当时的确是蒙的。什么是焦浓重淡清,根本不知道。” “你别忙不迭否定,丹青技艺,我等均不及你半分。” “殿下这么说,臣不知该如何答了。”张思远见太子露出疲惫之态,拿出他从前劝自己安心保养的话说与他听。 太子笑道:“怎么听着像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日宵禁前,张思远出宫回家,将前年冬季在辋川别业里画的《风雪图》找出来,又着人送进了东宫。 除了将画献给圣人,他的画便不会轻易示人。可既然太子开了金口,他不好拒。 太子病情反反复复,最慌张的却是太医署的人,不知还余几日能活,能等到元日吗? 元日当天,皇帝于含元殿举办大朝会时,生怕他突然倒下去。元日的大朝会,别国使臣来贺,叫他们看去这一幕,周随王朝的国祚怕是会让人揣测。 御座上,已见衰老的帝王,看着那个面色苍白的儿子应付于众人之间,是心疼、是后悔、是彷徨,是无奈…… 好在,元日的大朝会上,太子撑了下来。一连数日都是好的,正月十四那晚,长安城解除宵禁,太子跟没事人一样,还出宫观了灯。 汉王早就听说了太子的情况,大约是想向皇帝表表仁孝之心,又或者是等着太子静静地薨了,总之,他最近收敛了些。从天胜十六年腊月至天胜十七年开朝,他基本是做了个哑巴。 太子养了一个多月,玉体有所好转。然而,当众人揣测太子到底能不能彻底痊愈事,东宫查抄出了压 分卷阅读178 胜之物。 厌胜之术自古有之,宫中严禁此术。 所谓压胜,是请神婆神汉使用道具施法,通过道具完成心愿。 东宫查抄出来的东西,竟是阴咒当今天子! 圣人起初还不相信,直至亲去东宫查看,于春草尚未反青的地面中挖出了小木人。当下眼前一黑,利利落落地栽了下去! 上元夜,太子出宫观灯,于一道观之中与故友玄真道人谈心,那道人与太子一向谈得来,然忧其病情,遂想施法为太子祛病,被太子严词拒绝,甚至还命他勿再生此语,且训诫他道人应持心端正,否则他决不饶恕。 太子在得知玄真道人被圣人雷霆之怒处死后,自始至终无言申辩。圣人原本是封锁了东宫,然因太子不吃不喝,他越发恼怒,竟命人将其关至宗正寺中。 二月初的天,春寒料峭,宗正寺卿遵圣旨选了一间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屋子让太子居住,只一床被,连个火盆也没有,更没伺候的人。 温柔贤淑的太子妃求看守东宫的侍卫放她出宫去见圣人,可至尊严旨,以致夫妇俩心心念念却不可相见,一改往日温顺,指着那些守卫道:“至尊一日不废殿下之位,卿便是殿下臣子,太子称殿下,吾亦可称殿下!” 这话震得守卫无可奈何,只是依旧没开门,而是派人将太子妃要求见圣人的话通禀,圣人却没允准见她。 因太子压胜之事,朝臣或惊或疑或喜或鄙。除了有朝臣请求详查此事为太子申冤外,就是在说储副行压胜之物阴咒君父,德行有失,不配为未来主,宜废储! 紫宸殿内,臣子们吵成一团,御座上的人不知该兴奋还是该悲哀。近五十年的光阴流逝,圣人觉着自己糊涂时,又觉着自己不乏精明。 天胜十七年二月,当朝太子周珦因压胜之事被废为庶人,宗正寺将他的牒纸取了下来。 因太子被废,太子妃自然也不复存在。依着圣人的意思,让其还娘家,然而太子妃只说:“妾为周珦妻,夫有难,妾安敢离去?”然后,她义无反顾地去了宗正寺陪着废太子。 领了宗正寺少卿一职的端王是今上幼弟,比太子大不了几岁,太子头一次骑的马,还是他给选的,二人虽为叔侄,然更像是兄弟。 自东宫压胜之事初发,端王一直为太子奔走,从太子出宫去道观至东宫埋木人被举告,又到玄真道人被赐死,这桩桩件件都有疑点,请求三司使详查此事! 并非没有命人审问过,可惜太子一直不说话,就连太子妃去了宗正寺后劝他,他依旧不发一言。储君的位子都废了,他申辩还有什么用,何况他拿什么申辩? 喊冤? 倒不是为了和圣人赌气,圣人若知他冤,起先就不会将他关林宗正寺,更不会立马废了他。只在圣人想与不想。 端王亲自去看他,他也不为所动。甚至他多说一句,废太子竟不吃不喝了。 端王就要跑断了腿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个混账东西和圣人说,太子于宗正寺内怨怼圣人不公,更是咒骂圣人。翌日常朝时,朝臣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有说栽赃陷害太子的人,有说证据确凿理应赐死的人。 就当朝臣们面红耳赤之际,宗正寺的人慌慌张张闯入殿中,说废太子殁了。 丹墀外的内臣、殿中的朝臣、御座上的天子齐齐震惊,因震惊而沉默,因沉默而哗然。随后,有一朝臣高声说废太子这是畏罪自裁! 端王回身看向那个出列之人,沉着脸走近他,不顾仪礼地于大殿之上掌了那个朝臣的嘴,更是指着他骂:“此乃陛下家事,用得着你来多嘴?”然后,连皇帝的面子也不顾了,竟当即甩袖离去。 太子薨,天子素服,停朝十日;京师文武官员自闻丧起于公署斋宿,翌日素服入东宫;京师军民素服十二日,禁屠宰五日,京师停祭祀、娱乐,嫁娶…… 举凡种种,皆为在位的太子丧仪,而废太子,只是个庶人而已,庶人的丧仪,倒是更亲近那生他养他地土地。 彼时,张思远正执笔蘸墨,准备再画一幅图送去宗正寺,希望太子端正心态,等待昭雪那日。然而,昭雪之日尚未到来,人已经离去了。 “咔吧”一声,手上的笔一折两断。他缓缓闭上眼,既为那废太子感到惋惜,又为自己没尽早除去中书令而悔恨。 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第七十四章 国朝自东宫压胜一事起,至废太子殁不足一月。 本就有不满太子的人因端王失仪而对废太子有了更加恶毒的批判,甚至连东宫压胜一事为端王指使的话都说了出来。 紫宸殿上,热闹得如同东西两市。 殿中侍御史看圣人紧抿双唇,不得不提醒朝官注意朝堂法纪。却是无济于事。 端王说得轻松,此乃陛下家事,可天家事亦是国家事啊。 废太子的几位心腹臣子原想着为太子证清白,如今却等来如此结局,大有群情激奋的架势,其中一 分卷阅读179 个性子刚烈的朝臣还差点触柱而亡者。 然而,他们不能死,得为废太子申冤,请求圣人严查东宫大案。 御座上的圣人,面上辨不出悲喜来,反而是双手忍不住轻颤。 大约是中书令察觉出圣心不悦,又或许是想到储君最看重德行,所以阻止了一些疯狂反对此事的朝臣,做一副忠臣模样,也给汉王挣一些纯孝的名声。 众臣或逼迫圣人,或恳请圣人,先后齐跪在水磨金砖之上,最后终是三司使得了旨意,严查东宫压胜一事。紧随其后的旨意是,命端王主理此事。 秦仲舒将宫里的事递到郧国公府,叫张思远不必忧心,有端王在,此案不会草草了结。 张思远一个人闷在书房,有些憔悴。绀青生怕他这样会憋坏了,便去请思夏。 思夏进了他书房,也不知该如何劝。只是陪他在一处坐着。 杨璋火急火燎地进了静风轩,因先前张思远命人潜入东突厥王庭的人递回来了消息。 绀青接过信,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看张思远仰靠在凭几上,闭着眼,右手还搭在额上,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她不敢打扰他,只凑近思夏,低低道:“娘子,这是杨公送来。” 思夏点了个头,示意她出去。 绀青掩门,杨璋便问:“阿郎怎么样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必是会伤心一场的。” “那信上的事……” “稍待吧!” 书房内传来咳嗽声,书房外的人纷纷提起了心。 思夏放下信,立刻去取水,喂他喝下,又用帕子拭去了他唇畔的水。 看他睁开眼,思夏连忙将信拆开,抽出信纸,展开来,递给他。 张思远面上的悲色随之转为惊诧,其后那张纸被他攥在了手里。 思夏尚未看清是什么,掰开他的手,取出那皱巴巴一团,展开来看,眼睛眨个不停。 潜入东突厥的人耗了三个月之久才混进了王庭,自去年腊月始摸到了与长安有来往的人,几番套话不可得,然而不知怎么了,那人离开了东突厥王庭,杨璋派去的人便顺势跟踪,直至追至长安城,见那人进了崇业坊的玄都观中,又跟了几日,发现那道观里的人进出恒王府密切。 帝之二子,封恒王。 恒王的人与东突厥王庭的人有联系,恒王的人进出的玄都观,也是太子与玄真道人相见的地方…… 恒王,恒王! 恒王一向小病不断,因此常与他的太子兄长互道保养之事。恒王与太子一同开蒙学识,时常与太子同吃同住,竟在汉王与太子撕得狠的时候,先是隔岸观火,其后给太子致命一击! 他怕是比汉王看上储君的位子还早! 从去岁夏日东突厥突然举兵南下,到秋日圣人携众皇子公主去骊山田猎唯独恒王上表不去而有了圣人遇刺之事,再到太子因东宫压胜被废,或者以前更多的事,都与恒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汉王因其生母刘贵妃宠冠后宫,且他又得圣人宠爱,加上中书令与他联手,公开与太子作对。朝堂之上,汉王与太子争得激烈,反倒让朝臣忽略了旁人。 二皇子恒王一直像是太子的影子,太子病的时候,他也病,太子好的时候,他也好。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竟是个有心机的。 恒王虽没什么名头,也正因没什么名头,且现如今是皇子之中最年长者,若是国朝新立储君,不经他指使,也会有朝臣推他的。 是啊,那是距离天子最近的位置,皇家子弟,谁人不想要呢? 恒王该是早打定了主意,布局谋划了数年吧! 恒王与汉王,一个毒辣阴险,一个脑满肠肥,这两人与废太子相比,不及其万一。 恒王想做新的储君,要凭序齿,汉王想做新的储君,要凭恩宠。 若是这两人都不在了,凭序齿的皇子该是三皇子宁王。宁王生母早逝,曾经在皇后身边养了几年,无论才艺还是人品,都可考验。 可宁王不仅缺了圣人的恩宠,也没有几个可以用的朝臣。 张思远想到这里,忽觉胸闷难忍,下一瞬又咳了起来,这次甚至是伏到了案上。 思夏惊恐地上前扶住他,抖着声音道:“阿兄怎么了?千万别吓我!” 老半天,他才直起腰:“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可是阿兄……” “昨晚上没睡好,这才没什么力气,歇一会儿就好了。”张思远攥住思夏的手,她没躲,他牵唇一笑,“放心,不会有事的。” 就算思夏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可还是因为他的话安稳了一些。 她才懒得管谁人当太子,她只想让张思远无事。那汉王一向与张思远不和,反倒是恒王与张思远还能说几句话,思夏想得简单,所真是从恒王和汉王两人中选择,她选恒王。 恒王的府邸在安兴坊内。 “原本以为圣人只会让三司使查案,” 分卷阅读180 恒王府长史崔适忧心忡忡地说,“现如今又让端王凌于三司使之上,他原本领着宗正寺少卿的衔,这宗正寺是管着僧侣和道士的地方……臣早就说过,将那几个人处置了。” 一旁的郎君面容白净又清秀,戴青玉莲花冠,穿月白袍子,捧着一柄麈尾坐于茶床之上,那眉眼间是清淡的宁静,像个书生。 自魏晋以来,麈尾便是名谈家拂尘清暑之物,又以此彰显身份,直至随,依旧流行于士大夫之中。 那人其实并不需一柄麈尾来显示身份,他本就是天潢贵胄。 听罢此话,恒王只是微微一笑:“祸起玄都观,我那六叔不去玄都观查,难不成要去大慈恩寺查?你不也说了,宗正寺管着僧侣和道士,若提早处置了那几个人,才会给了他线索。” 崔适叹道:“二大王,依臣之见,将那几人杀掉才是正经事。届时说他们惧于追查,畏罪自戕!” 恒王将手中麈尾换了个方向,闭目道:“六叔他还是疼废太子多啊!——金殿之上,朝臣说他什么来着?指使太子行此阴诡之事。他又在金殿上做了什么来着?当着圣人的面,掌掴朝臣!” 崔适立马领会其中之意:“臣明白。” 端王自接了这个案子起,和三司使日夜不停地审讯玄都院里的道人和东宫的内侍。接连审了两日都没有进展,直至第三日清晨,忽然来了旨意,因端王与废太子一向交好,不必主理此事。而东宫压胜案还是由三司使查问。 这些话,竟是御史台那群人跑到圣人面前说的,圣人同意了。 大理寺不敢得罪端王,刑部尚书依旧乐忠于打哈哈,新的御史大夫却尴尬地咳了一声,却也没多说什么。 端王听罢,在心中大逆不道地嘀咕了圣人,他这三兄怕是糊涂了,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即便圣旨说不许他主理此事了,那他也不肯走,他不主理东宫压胜案了,然而废太子殁于宗正寺,他身为宗正寺少卿,在此听审理所应当,免得审出些宗正寺谋害废太子的话来。 既然圣旨上没说关于端王是否在此听审的话,他们自然不能赶端王走。是以,审讯继续。 当晚,因连日审讯疲惫,端王回了王府沐浴。翌日形势却再度严峻,玄都观的两个道人自戕了,还写下了血书,洋洋洒洒的殷红字迹甚是骇人,两个人的血书虽文字不同,却意思一致,说端王迫使三司使滥刑逼供,不忍受辱…… 这事一出,端王就被迫在家待着了。 那两个道士一死,端王又被敕令闭在王府,恒王府的崔适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叉手向恒王行了个礼:“还是二大王思虑周全,臣万万不及。” “那两个人留在玄都观的字迹也要毁掉,免得三司使反应过来去对比。” “臣谨遵二大王钧命。”崔适再度拜下,又道,“东宫那个内侍来问臣,什么时候可以放他走?” “今日吧,好好送送他。”恒王敲了敲案几,“哦对了,别弄脏了孤的宅子。” “臣明白。” 恒王摇了摇手中麈尾,看着窗外飘洒的桃红,抬手接了一片自窗外飞进来的花瓣,那粉色迎着光泛着金粉色的光,如刚出窑的瓷釉。 他忽然想起《梁书·儒林传·范缜》中的话,“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 太子与他都是这样的花瓣,可与他一样的花瓣忽然成了坠入茵席的花瓣,而他,却坠入了粪溷之侧。二十多年的追逐,二十多年的羡慕,二十多年的嫉妒,二十多年的隐忍,以及数年的筹谋,终于让他等到了坠入茵席上的花瓣枯萎了。 可是,他依然在粪溷之侧啊!汉王算个什么东西,蠢笨不堪,又愚不可及。汉王生母不过是个宫人,就仗着有几分姿色,得到了这么多的宠爱。那汉王就因这点,不仅因此得了盛宠,还笼络了当朝中书令,风头更是盖过了他羡慕的坠入茵席之上的花瓣,他怎能不气? 他的几个舅舅也是官身,却一直得不到进京为官的机会,为何汉王的几个舅舅任八品县丞却能在京兆府为官? 他不服。所以,他要把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都除了。 他觉着还不够,还得将汉王也给除了! 原本张思远认为,有端王在,东宫压胜一事会进展顺利,可到如今,这事变得越来越难缠。 张思远不是不可以将恒王的事抖出来,可惜,没有十足的证据。他不想让秦仲舒冒这个险,且他自去年冬集后,被中书令“提拔”,现在是中书令的人,这个时候不能去牵扯他。 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利用现在的局势把这个局给破了。 砚台上没水了,他捏了杯,将冷掉的水泼在砚台上。思夏见状,走上前去,先他一步捏起碧松烟墨,就着砚台里的水,垂着首,力道均匀地研起墨来。 张思远抿嘴一笑,随后捏笔舔墨,在柔荑上写下了三个字,储、恒与汉。之后又冷着脸涂掉了恒与汉二字。 他挑 分卷阅读181 了挑眉,转而将笔架在笔山上,握着一旁伊人如柔荑的手,笑道:“佳人如画!”说着,那灼热的气息便朝着佳人面庞而去。 思夏红着脸,颤着声音道:“阿兄正经些!” 他的另一只手却箍住了佳人的脸:“好,我正经些,便请佳人来吧。” 于是,他涎着脸凑近思夏的脸。 思夏被他气得无法,他这又憋什么坏水呢?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胡闹!果断将手抽出来,就要走时,手腕上力道再度传来,整个人也向后倒去,头却被一只手托住了。 张思远再度欺近时,思夏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抵住了他的胸膛,她依旧涨红了脸,低低叫了声:“阿兄!” 她阿兄无声笑着,似是就喜欢看她脸红,抖着睫毛抿着唇的可爱样子。 他起身,也将她拉起来,还体贴地为她整了整衣服,以及歪掉的金钗,又心机地一路滑下,给她将鬓角的发丝别于耳后,更顺势捏了捏她的耳垂。 思夏的鼻头被他温柔的鼻息激得发痒,似是觉着身在室外,迎面而来的似是柳絮,又似飞花。 她刚要伸手推开他,那双手却被他握住,听他说:“还是我来吧。”说着,便贴上了她的唇角。 思夏慌乱不堪。 他加了力道,思夏尚未学会换气,又羞又憋,小脸通红,实在受不了了,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张思远怔然停住,看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的样子,不免失笑。思夏的脸就更红了。 “你又在脸红了。” “你不知羞,我却知道。”思夏气了个半死,“废太子殁了,虽没有禁嫁娶的禁令,可你与他那样交好,却还拉着我做这事,真是没良心。” 下巴被他掰过去,思夏看他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不由打了个觳觫。 张思远的拇指摩挲着她光滑的肌肤,只觉胸腔焦躁,他又凑近思夏,涎着脸说:“那我,还真就没良心了。” 这次,他屈肘扫落了书案上的物件,直接把思夏推在书案上,俯首贴上她的面颊。 书房外的绀青听到屋内叮咚之声,急急奔至门口,当她听到屋中压抑的闷哼声时,骤然止步,瞬间觉着脸颊烧了起来。 当时的午膳,思夏赌气不吃了,她双唇被他折磨惨了,至于颈上的绯红,估计要两三日才能消。 她越想越气,最后被气哭了。 张思远将她捞到自己怀里,她呜呜咽咽起来:“你太过分了。” 他摸着她脑后的秀发,安慰道:“你别哭了,我下次轻些。” “你混账!” 他就得意地笑了。 第七十五章 张思远垂着眼在纸上写着为刘贵妃那两兄弟申冤的信息。 思夏越看越生气。在骊山上,她被汉王和柳征逗弄,事后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思夏想想就气愤。 然而,她自知这不是任性的时候。她不清楚张思远要做什么,但他一向看汉王不顺眼,这次能为汉王的两个舅舅出头,一定也是不甘心的,只是不得不做罢了。 张思远搁笔,看着自己故意用的拙劣字迹,不由一哂,同那群人打交道还真得花些心思。待墨迹干后折起来,递给杨璋,令道:“着人送去刘家。” 张思远并不知道用百万钱让贵妃兄长被罢官的事到底是谁做的,他隐隐猜到此举出自恒王之手。就算那件事不是出自恒王之手,他也得拐弯抹角地告知贵妃的兄弟,他们两兄弟就是被恒王算计了。 让刘家兄弟去喊冤,这样,张思远就能看到汉王和恒王互相看不惯对方了。 只要汉王和恒王有所行动,才会让朝臣、让圣人看出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刘家兄弟想借贵妃的地位升一升自己的身份,更是想着有朝一日当上国舅,然而贵妃兄长却因那百万钱而被举告,兄弟俩都被罢了官,再次成了白身之后,这两兄弟寄希望于汉王。废太子殁了,那么汉王是不是离太子之位不远了? 汉王这个时候是最慌张的。 平日他公然与太子作对,且骊山上出了圣人遇刺的事,他和中书令谋划过将此事推到太子身上。他想做太子,不得不将太子推下神坛,然而他再有不臣之心,也有一颗明白心,并不相信他那中正仁孝的兄长会做出诅咒天子的压胜之事。 他慌啊,从近几日太子心腹的举动来看,他觉着接下来他要倒霉了。 这是不是太子的心腹知道太子命不久矣盘算的套路?就等着太子一死,然后将自己引入坑中,再诬他一个陷害储君的罪名?反正就是不让他当太子,哪怕鱼死网破。 太子的人中多有敢死之人。这点,尤让汉王恐惧。 中书令近来对他说,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尤其不要失了圣心,要表现出对废太子的恭敬,储君最终德行,要拿出仁义礼智信来,就是装也装下去,别让朝臣捏个凶狠暴力之名。 汉王摸不准圣人后不后悔废了太子,然而自废 分卷阅读182 太子殁的那日起,有朝臣要触柱或请或逼圣人严查东宫压胜一事时,圣人必定是担心后世骂其杀子的。 当务之急,要查清东宫压胜一事是出自谁的手笔,为君父分忧才行。 正在他想着怎么尽快查清东宫压胜一事时,他那两个不争气的舅舅来了,递给他一封信,还痛哭流涕地喊冤。 汉王头大地看着他这两个没用舅舅,无奈地拆开信,信上有个被他一直看不上的人,为此,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震惊了,竟然是那个不爱往人前凑热闹的二兄花百万钱冤枉他这两个没用的舅舅? 汉王咬牙切齿地捏着那封信,想做储君想疯了,做下很多杀人的勾当十分害怕被人害了,以致也没问这信到底是谁写的就信了。 他气得胸腔剧烈起伏,他怎么忘了,恒王现如今可是圣人膝下最年长的皇子了。 圣人无嫡子,众皇子都是庶子,恒王的优势是最年长,且给朝臣留下了仁义的印象,若是圣人立恒王为储君,那他……还能有活路? 汉王原想把这事抖在朝堂上,可转念一想,那恒王心机如此深沉,必定想好了对策,他料想那恒王暗下行事已久,若与他明面上相争,担忧他会将自己的事抖出来。 他想了想,决定找人去了结他,还请贵妃伺机作践他生母。 三日后,从恒王的车驾在家府门口遭到了刺杀。也是凑巧,恒王的生母身子不大痛快,他就在宫里多陪他生母说了会儿话,让自家车夫先赶车回去,事后他骑马而回。 亲王车驾遇袭,亲王府的几个随从有当场毙命者。若是恒王在车中,也必定殒命。就因在宫中多说了几句话,他保住了一条命。 汉王对恒王一击不中,不得不撤手。 汉王做了这件事,虽没有给恒王留下什么把柄,但恒王却被激怒了。太子才死,自己的车驾就遇袭,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他大约已经料到是谁了。 只是,他不大清楚汉王为何忽然对自己动手,他明明一向小心谨慎的。 恒王车驾遇袭之事,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张思远自然也知道了。 不光知道了这件事,杨璋还说,他派去的人跟踪恒王府出去的人,发现他们其中有和李柔儿来往的人。 张思远听后,觉着不可思议。废太子殁后,恒王拉拢了程家?还是要灭了程家? 程弘在京城纯粹是天子为了牵制河东,即便是恒王与程家有联系,也不会告知他。倒是那李柔儿行阴私之事,身份不会被人引起怀疑,相互沟通倒是便宜。 张思远朝杨璋道:“你与她说,我有事向她请教。” 事关废太子一案,事关程弘,他得尽快搞清楚。他攥着她的把柄,有法子让她开口,也不怕她对自己行不轨之事。 郧国公府的马车出了胜业坊,朝曲江池而去。 暮春时节,鸟语花香,是最好的踏春之际。 大约是因近日东宫压胜之事和废太子殁之事,朝堂之上或人心惶惶或暗自窃喜,即便到了柳绿春红之际,那些个官儿也没心思到此地来。 是以,今日到曲江池畔的人,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带着会男女的心思来的。 思夏的手被张思远轻车熟路地牵了起来,她立马僵着不前,手也往回扯。 张思远不为难她,手不得不垂在身侧。 思夏担心今日张思远出门,京城里的小娘子们看见他又要发疯而引了旁的事,所以催促着他尽快进茶肆。 博士一边拉着长音,一边弯着身做请姿:“四位客楼上请——” 绀青和宝绘留在雅间的屏风外,忙碌着煎茶的事。里头那位高大的转过屏风就牵住了那双小手,拉着她慢慢坐下。 “哦对了。”思夏挣脱了他的手,没理会张思远气恼的神情,兀自绕出屏风,朝宝绘道,“笔墨拿上来了吗?” “是。” “几时了?”思夏又问。 绀青一边在釜里注水,一边笑道:“先请娘子和阿郎稍待,等吃过茶后,想必那位娘子才会到。若是一起来了,这才是怪事。” 思夏一嘟嘴:“怎不让她先来?” 屏风里的手就伸出来了,将她抓了进去。思夏趔趄一下,又被那只手给用力提住了。 思夏眉梢一动:“既然辛苦人外出跑一趟叫她过来,为何不直接让她写好了拿过来?倒省去我们不少麻烦。” 那李柔儿刁钻得很,不轻易相信人,据杨璋说,她会知无不言,但一定要见到张思远本人。 然而张思远不敢如实说,生怕思夏听后会胡思乱想再发疯。好不容易思夏能主动与他说话了,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闹心,更不想让自己闹心。 张思远随口说:“若是那位先来,你拿了东西,是不是立马就要回去了?” 思夏却道:“我觉着外头的茶不好吃,在这里干等着没意思。”主要是不想和他一块在外头,被外人猜测出什么来,她脸往哪儿搁? 分卷阅读183 “家里的茶,我也没见你吃过几次。” “阿兄倒是有绀青煎茶,宝绘手艺没她好。” “说自己懒了不是,我没教过你煎茶?” “谁懒了?”思夏据理力争,“我可不懒,这又不是阿兄让我多休息的时候了?” “既然不是懒,那就是笨了,你自己也煎不好茶。” “我……”时至今日,思夏还是说不过他,将眼皮一拉,泄气道,“阿兄这么嫌弃我,为何还总是拉着我一道进进出出?” 他嬉皮笑脸地欺上前去,那双淬了星子的眼眸忽然变得贼了:“你这样说,我可听出你催我娶你的意思来了——成了夫妻,进进出出还怕别人说吗?” “你……” 她的唇已被封住,说不出话来了。 思夏被他吻得脑子发胀,只觉脸庞被三伏天毒辣的日头暴晒过,推了几次也没推开他。 屏风外头,釜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已经是第二沸了,待茶香透过屏风飘至她鼻尖时,掩住了他身上幽远的沉香味道。她低低哼了一声,他一顿,趁这个档口,他终于推开了他。 张思远越来越过分,在外头也无所顾忌,思夏觉得从前看他温润儒雅是瞎了眼。 她内心依旧有骇浪,垂着首,轻轻抿了抿唇,才要借口起身出去看茶,外头已有舀茶汤入碗的声音。 两碗茶落在案上,绀青便绕出了屏风。 她和宝绘手里正忙着收拾茶床上的用具,闻到屏风那头最后一句刻意压低的声音,纷纷手上一顿,连忙敛声屏气地收拾好,又悄悄退到雅间外头。 自这边看去,楼梯有茶客或上或下,其中一位戴着帷幔的女郎行至二楼,由博士引着进了她进了雅间内。 思夏透过屏风,看她摘了帷幔,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庞来,端端正正朝张思远行了个礼。 张思远不与她虚以委蛇,只是淡淡地道:“请娘子赐墨宝吧。” 砚台里的墨是宝绘研的,此刻已有些变干了。李柔儿也不多问,在砚台里兑了水,捏着墨锭研了几下,之后提笔舔墨,自纸张右侧起,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至她搁笔,又待墨迹便干,随后起身,施了个礼:“妾写好了。” 如此愚蠢又如此从容,思夏觉着她甚有胆魄。 张思远吃了口茶,随即将茶碗放至案上,碗底与长案一碰,没有任何情绪,依旧是淡淡地道:“多谢。” “郎君客气了。” 张思远捞过纸,映入视线的是清俊的字迹,所写是张思远问过的几个问题。关于她自己,关于程家,关于恒王。 她不记得自己是哪儿来的,只是在几年前受恩于程家,为了报恩,甘愿为程家做事,留在京城,是为了收集中书令的把柄。恒王却是有意拉拢河东,且是通过她的人在与河东沟通。 张思远看到这点,心中五味杂陈。程家再忠诚于太子,可太子也已经不在了,节度使是政客,懂得审时度势。 李柔儿说:“今日妾来见郎君,是避开了许多耳目。妾与郎君说这些,是因郎君救过妾。妾并非悍不惧死之人,今日自曝其短,是想让郎君遵守约定,此面之后,妾就不欠郎君的人情了。” “如此最好。”张思远看她离去,又陷入了沉思。这李柔儿的话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他能给汉王府送去一份恒王的错处,却不能以相同的法子给恒王送汉王或者中书令的错处。 他当然知道,若恒王想要得到储君的位子,那么他必定不会放过汉王一派的短处,张思远送这些过去无非是瞎耽误功夫。且以恒王做事谨慎的性格来看,若张思远给他送这些过去,怕是会让他顺藤摸到自己。 反正那恒王与汉王也已经开始明争暗斗了,张思远不想耽误那两人,他现在要做的是静静等待东宫案子的结果。若是哪个不公,他再慢慢将这些事抖出来吧。 第七十六章 张思远出了静风轩,朝晴芳院去找思夏,到了晴芳院门口,方知她去了外院莲池边喂鱼。 思夏侧身坐在美人靠上,探出头去,继而将大半个身子也探了出去,利索地抛撒了一把鱼食,池子里的鱼争先恐后地游过来,将平静的水面搅了个天翻地覆。 她撒得快,碟子里的鱼食被她挥了个干净,又头也不回地招呼宝绘:“再拿来。” 鱼食哗啦啦添满碟子,思夏左手托住,右手撒食,鱼儿跃出水面,又噗通落下去,水花四溅,晕乱了日光下澈的清晰水草与怪石。 又一把鱼食抛下去,几条草鱼冲出水面,张着嘴摆着尾,精准地奔着鱼食而去。思夏满意地笑了。 这两日她有些兴奋,听说废太子的事有了一些眉目,且那两位皇子互相恼了对方,险些当堂掐起来,圣人拍着御座,红着脸斥责了兄弟二人。 最初,思夏这种小人物并不关心那些大人物之间的恩怨,自从听到事情发生,她内心不过是盼着这案子早点结 分卷阅读184 束,还受害者一个公道,让迫害者受到惩戒罢了。 然而思夏高兴,纯粹是因张思远的心情好转。他听到那太子表兄被废后就忧心忡忡,整个人不思茶饭还险些让渐好的身子又跌入病痛的漩涡之中。思夏对他亲近自己有所不适,可她是真心期盼着张思远好。 到听到案子有进展,不光张思远唇畔便生笑,思夏也是开心的。 张思远走进亭子时,婢女们刚要行礼,已被他抬手止住,摆了摆手,那几个婢女便悄声退到一旁。 守在思夏身旁的宝绘见他过来,将鱼食轻手轻脚放下,也敛声屏气地退出了亭子。 他慢步轻声地走近思夏,一把将她探出亭子的大半个身子捞了起来。这一抓她,她以为有人推她,惊得左手上的碟子跌入水中,右手狠命抓住美人靠。 他便顺势往亭子外池子里送了送她。 思夏紧张兮兮地回首,看他一张脸沉在阴凉里,却得意洋洋地浮出了笑。 襦裙一摆,她被他拽入怀里,又被他的披风一裹,包了个严实。 “还没到夏日,你穿这么少,若再病了,又要哼唧难受了。” 思夏气恼:“阿兄放开我。” 偏是他裹紧了披风,不肯放手。 思夏的好心情被他的动作轰得尸骨全无,反抗又不是对手,只能任由他这样抱着。 老半天,听他说:“明日你陪我去大慈恩寺上香吧?” “非年非节的,去那里做什么?” 他不免惭愧道:“暗室亏心,我得去佛祖面前忏悔。再求佛祖保佑,若是哪日我真出了事,不连累你才好。” 思夏撇嘴道:“我可不是盼着阿兄出事的,不过阿兄若是担心我出事,早让我搬出去好了。” 张思远半是正经半是挑逗地说:“我日后可是要娶你的,你搬出去,我二人岂非夫妻分离了?” 思夏气得想咬他一口。 翌日晨起,两人沐浴更衣一同去了大慈恩寺。 张思远去佛前为废太子祈祷,祈盼他列仙班后能自在,若有来世,太子还是君王,他愿意拼尽全力去考官,辅佐他成万世明君。 这是其一,他还向佛祖祈祷,早日与思夏成婚,他是真的想要与她共度白首。 之后,他恭恭敬敬冲佛祖叩首。 车子出了晋昌坊,一路向北而行朝胜业坊郧国公府而去。待他二人下车后,却不见门仆迎候。 绀青心有不满:“这群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着便上前扣门,“快开门,阿郎回来了。” 滚了黑漆的大门发出浑厚的声音,门缝越开越大,待全开了,却是数十名手持横刀的金吾,李增等人个个候在一旁,手上居然上了锁链。 张思远脸上顿时堆了冰,他家什么时候能随便进人了?这群兵擅闯进来,还锁了他的人,是几个意思? 先将思夏推到一边,他兀自抬腿进了门。 不待他问话,金吾头领已面色肃然上前,给他行了个礼,语气却很是小人得志:“张郧公息怒,实在是等不到您的人,这才要请他们去问话,既然郧公回来,他们就暂且无事……” “啪”的一声,他左脸被劈了一掌。 金吾头领反应过来,方知师出无名,抽动了两下嘴角,缓和了一下疼痛,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放人。 一旁锁链声哗啦啦响起,金吾头领气嗖嗖道:“事关东宫压胜一事,某等来请张郧公至大理寺问话。” 门外的思夏内心一紧,东宫压胜这事怎会和张思远有关联?他引那二位皇子互掐都是小心翼翼的,并未出什么纰漏,怎么今日会忽然有金吾闯门,还要带他去大理寺问话? 这时,已有两名金吾上前,就要拉扯张思远,他冷声道:“放肆!” 那俩金吾一愣,眼神看向金吾头领。 金吾头领抬手擦了擦嘴角,又面北叉手向天道:“圣人在殿上金口玉言,为查明此事,三司使所传之人需即刻就到,否则以抗旨论死!某可并未说郧公有罪,只是请郧公到大理寺问话,仅此而已。” “既说让某去问话,便是某无罪了。”他眸中寒光四射,声音压着怒火,“未经允许,你便带人私自入我门,还铺排这阵仗,这不就是在说某有罪了?” “有没有罪,某不知。某只是听令行事,若是郧公清白,今日之事,当着三司使的面告某也使得!” 张思远看他没皮带脸又傲慢非常,也不客气了:“去大理寺也可以,别说是问话,就是论死也无妨。某并非有意抗旨,只是,单凭你一句‘圣人在金殿上金口玉言’,某是不信的。取圣旨来!” 金吾头领也拔高了声音:“圣旨要经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审议,尚书省执行。郧公如此拖延,是害怕了吧?” 不待张思远反对,金吾头领疾言令色道:“请郧公随某等前去大理寺,否则,某便不客气了。”随后又朝自己人道,“为避意外,郧国公府一概人等不许出入。” 话音一落,思 分卷阅读185 夏就被人提了进来,还被他们无情地一抛,力气之大,推了个她一个跟头。宝绘和绀青也没幸免。 张思远当即怒了:“放肆。东宫压胜之事尚未查明,你们便禁某家中之人,这是在说某谋反了?” 金吾头领冷笑道:“郧公别误会,某绝无说郧公谋反。只是,郧公去大理寺问话,某担心会有哪个小人趁虚而入,或是贵府上有哪个仆婢见势不妙跑了,丢的可是郧公的脸面。” 张思远更加恼怒,然而见今日之事无回旋余地,便冷静了,随后指着思夏和宝绘道:“那两位,不是这宅子里的人。” 金吾头领冷笑道:“张郧公,放出去她们二人是要给何人递消息?” “你仔细说话!” 金吾头领问道:“如何证明?” “诸位不知道吗?京中许多小娘子们上赶着要进这道门,你切莫诬了好人。办不好差事再惹火上身,不大划算吧?” 思夏即刻反应过来,她的户籍不在郧国公府。但是,也没在她身上,而是早年长公主接她过来时,在务本坊给她置了一处小院,将她的户籍也放在了那里。 张思远这是在往外推她。他昨日还说,若是他出了事,希望不要连累她。思夏胸口发闷,眼周发酸,一斛泪就要溢出来。 金吾头领看张思远退了一步,自己也退了一步:“行。这位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哪坊哪条街?” 思夏回答得清楚明白。 金吾头领点了个头,又吩咐手下:“去万年县衙问问,情况属实再放人。” 这群金吾嚣张跋扈,却是给张思远留足了颜面,竟给他备了辆青蓬小车。待他登车后,金吾骑马护送,也只是看上去是护送,其实是押解。 临走前,张思远深深地看了思夏一眼,眸中是清凌凌的透彻,声音却揉进了凄凉:“你回家去吧。” 他有难时,她怎么能走?她一个人,她的家在哪儿呢? 剩下的一批金吾守住了郧国公府大大小小的门。思夏和宝绘被单独按在了门房,其中一金吾前去万年县衙核实信息,再回来后,说没错,于是思夏和宝绘就被轰出了郧国公府:“走走走,赶紧走!” 思夏又气又怕以致浑身发抖,宝绘也腿软,主仆俩一时半会儿走不动路,就在郧国公府不远处的树荫下坐了片刻。 思夏上下牙打颤之际,耳畔有辘辘之声传来,随后一片阴凉将她罩住,头顶还传来呼唤:“小娘子!” 宝绘闻声抬头,轻推思夏:“娘子,那是什么人?” 思夏被宝绘扶起来时心慌不止,眼看来人身着男装,眉清目秀,却是个女郎。 可思夏并不认识她。 车上的人已经动作利索地跳了下来,看这样子,事情已经发生了。她随侍晋阳公主身旁,曾见过思夏两次,一次是在曲江池畔,另一次是在骊山。 她上前去,低低道:“娘子请先上车。” 思夏草木皆兵,并不肯随她去。 这时又来了一辆马车,是墨玉。冯素素闲着无聊,想找思夏说话,奈何身子越来越笨重,只能让墨玉来请思夏到宣阳坊。 可墨玉一下车后,看到思夏衣服有些乱,且郧国公府的门被金吾卫把守着,当即一懵,这是……出了什么事? 幸而晋阳公主与冯素素相识,俩人成婚以后也时常说话,两人的贴身婢女也熟悉。 晋阳公主的近侍急切地和墨玉说:“我有要紧事要和这位小娘子说,可她不信。你同她说,我是晋阳公主的人,有要紧事,可这不大方便,请她随我走一趟。” 思夏不认得她,态度坚决,就是不跟她走。如果她扯谎掳她走怎么办?如果张思远没事,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 “不如一起去宣阳坊吧?”墨玉朝思夏道,“这样娘子就能安心些了,还能有个商量的人。这里留个人,若是郧公回来,也好去宣阳坊告知娘子。” 冯素素怀着身孕,叫思夏怎么和她商量这事? “我家小娘子已经坐稳了胎,不会有事的。若是娘子出了事,我家小娘子才会真的起急。” 思夏想了半晌,才说:“也好。” 晋阳公主能派人前来,是她见柳征醉酒后胡言乱语,说张思远送去东宫的画上题了一首找死的诗,他竟然让太子动用河东兵马逼宫登位。 不仅如此,张思远因张驸马骤然离世而怨怼圣人,当时看太子快不行了,更用压胜一事阴咒当今天子…… 他磕磕巴巴说完后,紧跟着是一连串成竹在胸的笑,最后得意地补了一句:“张思远,他非死不可了。”说完,醉死在了床上。 晋阳公主当场就懵了,事情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素来不喜柳征,然而既已嫁人,且有了身孕,她便想安心与他共度余生,可柳征冥顽不灵。 自骊山之上,柳征与张思远结了梁子,汉王更是怨恨张思远,这让晋阳公主对柳征越发不喜。 这次汉王和中书令喊破喉咙要为废太子证清白 分卷阅读186 ,是在表忠臣之心,却也是要杀她表兄,再顺势杀了程家,好个一箭三雕的计谋! 晋阳公主也不知柳征醉成一滩烂泥时说的话是真是假,然而前去叫人探看一下才是正经。 这一看就不得了了,果真她表兄被带走了。 冯素素听着脚步声,高高兴兴地往外走挪。 她行动不便,好不容易有侍女挑开了帘子,她喜滋滋向外看去,头一个看到了思夏,却失望地道:“这么久没见,你拉着臭脸给谁看?快过来!”示意思夏摸摸她隆起的小腹,要给她尚未出世的娃娃认个阿姨。 诶,怎么还多了个人?那个人不是晋阳公主的贴身女使吗?难不成晋阳公主和她交流怀胎保养的事? 怎么感觉气氛不大对,思夏看上去失魂落魄。 了解了情况后,冯素素这脾气不大好的孕妇竟没有当场拍案,而是说:“既然都知道是他们做的事了,就直接去圣人面前说清楚嘛,在这等着做什么?” 那幅画上写着诗,且废太子已经殁了,柳征又是醉酒后说了这些话,谁能确定这事就是汉王的手笔? 光靠晋阳公主的推测并不能成事。何况金吾打着圣人的旗子将张思远下了大理寺,若是毫无证据就去扯汉王,还得落个攀诬亲王的罪名! 思夏越想越慌,她要怎么办才能救她? 冯素素头疼地问:“那幅画上究竟写了什么东西,至于让人说出撺掇太子谋反的事来?” 第七十七章 思夏记不清那幅画上到底写了什么了,然而她清楚的是,去岁年关时,废太子说想和张思远下棋,也不知那次他进东宫与废太子说了什么,之后就送了三年前他在辋川别业所绘的一幅《风雪图》。 天生十四年冬至后,张思远带思夏到辋川别业小住,闲来无事所绘,因他兴致大好,所以在上面题了诗。 思夏还记得,她描摹过那幅画,且并未带回郧国公府,就留在了辋川别业。 她要先拿到那幅画,看清楚上头写了什么才能再做打算。 冯素素吩咐墨玉:“你一同去,路上还能有个照应,左右我们两家在辋川的别业离着不远,就是看见了,旁人也不会胡乱猜测什么。快去吧,若能在宵禁前赶回来最好。”又朝晋阳公主的近侍道,“公主的胎尚未坐稳,此事先不要告知公主,免得她着急动了胎气。你们放心,我会让家兄去大理寺问问情况。” 思夏乘车向辋川而去时,两手仍在不住地发抖,也不知张思远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大理寺正堂正坐上是大理寺卿,一边有刑部尚书和佐官,另一边是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其余书吏和衙差纷纷是死人脸。 张思远进去时,大理寺卿“啪”的一声拍响了惊堂木,不问话,直接让他跪。 张思远自然不肯跪。他虽非职官,可也是从一品的国公,自然无需跪这群人。再者说,金吾说请他来问话,他又没罪,凭什么跪?跪下了才是心里有鬼! 大理寺卿用眼神上下剐了他几遍,又挥了挥手。 一旁的小吏捧出了一张纸,并且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终南日暮雪茫茫,旷野晨曦换净装。远岸银丛披六出,前村素树映五光。千山月下奔莹马,万户星前猎玉獐。不待东风青蔓草,唯祈冷蕊绽寒香。” 念完之后还解释了一遍意思,大致是圣人老了,六皇子不安分,现如今四面八方都是六皇子的人,他的风头盖过了太子。太子只需一声令下,在京外的兵马会片刻不耽搁,跨越千山,屠了六皇子的人。不光如此,还要让太子不要再做太子了,该逼宫登顶。 因为雪花有六瓣,是以他们就认为其中的“六出”是在意指六皇子。 再者,将那“星前”反过来念就是“前星”,前星是指太子,这样反过来,就是让太子谋反。 还有,东宫又称青宫,诗里又是“东风”又是“青”,且众人皆知太子十分喜爱梅花,梅花素有花魁之称,“冷蕊”乃梅花别称,这里面的话就是在说太子,且是暗指让太子有所行动,别再做太子了,要早日登顶。 张思远只是提笔画了所见所想,又顺手写了几句话,称不上好,只当记录一下当时的心情,然而到了公堂之上,竟被他们臆想出这个意思,他们……太闲了吧?!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该是最重法典,今日居然玩起了文字游戏。 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找到那幅画,也不知是谁记住了那几句诗,誊录出来递至公堂,三司使竟信了。 更可笑的是,大理寺卿说:“你除了给圣人献过画,就只给太子献过了,这不是在催太子称帝是什么?” 张思远眯了眯眼,冷冷道:“来之前,某已差人给大理寺卿家中送了幅画,寺卿也是有不臣之心吧!” 大理寺卿瞬间慌了,他抖着手拍响了惊堂木,厉声道:“藐视司法,攀诬朝官,大胆!来人,先杖二十。” 御史大夫对这事颇有不满,对大理寺卿 分卷阅读187 这种不知死活的审法更感惶恐,这可是公堂,怎能如此草率?遂制止道:“李寺卿,张郧公在议亲议贵之列,等闲不可动刑。” 刑部尚书再想打哈哈也不能了,他轻咳了一声,附声道:“不可动刑。” 大理寺卿不管不顾,叉手朝天道:“圣人金口玉言,不惜一切查明此事。” “不是这么个查法。”御史大夫怒视他,“李寺卿,今日在场的人可都是带着眼睛和耳朵来的,你身为大理寺长官,怎能不清不楚便胡乱动刑?” 看大理寺卿油盐不进,御史大夫也火了,一指那负责记录的书吏:“李寺卿,不说张郧公在议亲议贵之列不可轻易动刑,便是他长年累月药石不停也受不住刑,你若将人打死了,伤的可是公平体面,再你再落个滥刑的名声,休怪某没提醒你!” 大理寺卿有那么一瞬间的气堵,之后询问堂下站着的人,问道:“那幅画何在?” 张思远没带搭理他的。 大理寺卿又问:“张郧公,那幅画何在?” “既然寺卿不知画在何处,想来是没见过画上写了什么。”张思远抬手指了指那个念诗又解释的小吏,“既然想知道画在哪里,不该是先审问那位吗?” 小吏瑟缩。 大理寺卿气急败坏:“此乃公堂,某等如何审问,无需你来教。——东宫的压胜之物,可是你指使人放进去的?” “不是。” “狡辩。东宫的内臣说就是你指使人放进去的。你又递了画进去,暗中教唆太子谋反,真是狼子野心!” “胡言乱语!” “任何一个人做出这种事也不会承认。既然不说,好,某自有办法让你说,带下去。” “你敢!”张思远道。 大理寺卿桀笑道:“那就让你看看某敢不敢!带下去!” 御史大夫又要说什么时,大理寺卿已正正道:“柳台主,谢尚书,本官这是在为圣人分忧。出了什么事,本官自去向圣人请罪。” 御史大夫当即拂袖而去,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话:“老夫没工夫陪你一起死!” 御史中丞看着台主离去,赶紧起身跟了出去,他年纪比御史大夫小,却是用跑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台主,就这样走了?” 御史大夫不稀得搭理他。大理寺卿审问无由,滥用刑罚,原本这事已经有线索了,偏是他将一个快要松口的东宫内臣给打死了!如果不是要注意官仪,御史大夫非当场拍了案,再上去抽他一巴掌。 原本众人要重新梳理卷宗,可他不知大理寺卿从哪儿得到消息,还做起了捕风捉影之事,更是将一个尚在病中的国公给捉了,又要动刑…… 再这么折腾下去,非但查不出什么来,还得让情况越来越糟。不行,他要请圣人亲鞠此案。 思夏奔进辋川别业,宅子里的仆婢赶着行礼,她视若无物。宝绘一边追她一边朝那群人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哐啷”一声推开门,思夏陡然心痛起来,痛到无法呼吸。 “娘子?”宝绘扶住了捂胸口的她,通过手臂,她感受到她在发抖,忙道,“娘子先坐片刻吧?” 思夏拂开了她的手,连跌带爬地奔着柜子而去。终于翻出了她描摹的那幅画来,纸已泛黄,并未装裱,还有几处皱皱巴巴的。 她看着上面的字发呆,随后又露出一张苦笑的脸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为他而心痛,为他而心焦,思夏眶中积聚泪水。 她视他如神明,她那颗心,随着神明之喜而喜,随着神明之悲而悲。 神明亦有烦忧。他是坠入尘世的神明。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她本就在火宅,她的心也在火宅。只是,三界之中,那个神明是她唯一的应答。如今,这唯一的应答有了忧患。 她的心,因为这个应答而甘愿穿过火涂、血涂、刀涂,哪怕入火涂中的无间地狱的最下最苦之处,她也认了。 她睁眸,虽不见她的神明,却依旧能想起他的唇畔勾起一条精致的弧线,他的眉眼揉出无限的温柔,他的面庞是她期待的模样,她不曾期待过的幻梦,此刻一一拼凑起来,原来,那是她的心。 原来情动之前,心早已动了。 她曾刻意筑起玄冰去拒绝他的举动,只因她不自知的心动。可现在,她的玄冰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疼烈火,那是为他才燃起的腾腾烈火。 她竟羡慕起恶人来,恶心敢明目张胆地嬉笑怒骂,即便是背后捅刀子,也绝不唯唯诺诺! 为了他,她愿做个恶人!即便她作恶的手法不高明。不成功,就和他一起入火涂。 她笔力不足,临摹亦无精神骨气,这倒是好事,反正是赝品。 镇纸研墨,她要再描一遍。 一幅画临下来已是半夜,她前头的画本就是描摹,这幅更是偏离远处。不管了,她必须一试。 分卷阅读188 厨房送来了一荤一素并一碗粥,宝绘只端到一旁,也不敢劝她,只是看着她不住地揉眼睛憋眼泪。 终于开始照着上面的诗写起来,此刻手抖得厉害,不得已又在旁的纸上练习了几遍才敢往纸上写。思夏也不算太没用,许是继承了阿爷在书道上的一些天赋,描摹张思远的字也不是很费力。 原话是:终南日暮雪茫茫,旷野晨曦换净装。远岸银丛披六出,前村素树映五光。千山月下奔莹马,万户星前猎玉獐。不待东风青蔓草,唯祈冷蕊绽寒香。 不就是写雪的话?他们为了制造口实到了不要脸的地步了。 思夏冷静地想了想,终是照着原话改了一个字:终南日暮雪茫茫,旷野晨曦换静装。远岸银丛披六出,前村素树映五光。千山月下奔莹马,万户星前猎玉獐。不待东风青蔓草?唯祈冷蕊绽寒香。 待墨迹变干,思夏起身,许是因又饿又累又紧张,她又起身去翻柜子,却是一个不小心,“哐当”磕了膝盖,当场跪了下来。 今日摔了两跤了。 她被扶起来,也不让揉,只催宝绘:“我记着当初来长安,曾带过来两册阿爷手抄的书,你快找找。” 宝绘也不知她要做什么,并不敢问,只去她卧房里翻腾,也不来不及收拾乱七八糟,找出来两本青皮册子来,匆匆递了过去。 青皮册子的边缘已经不再整齐,多多少少还有些缺口,里面的纸更不用提了,除了发黄,还有一股子潮味,但里头的字却格外硬朗,一撇可屈铁,一捺可断金。 她将册子抱在怀里,闷着头也不说话,老半晌,她说要沐浴。 她饿且累,被热气一蒸,半晕不晕地昏沉了。 一副拶子自上抛落,大约是叫拶子吧,总之她知道那是刑具。 十指连心,断指之痛…… “不要!”她惊醒了。 宝绘端着干净衣衫进来,正看她双手捂着耳朵往池子角落里钻。 宝绘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安慰道:“娘子别多想,都会没事的。” “对。”思夏懵懵地说,“对,阿兄会没事的。” 宝绘抓紧时间给她穿戴,片刻后她已焕然一新,却是着了男装。几人登车,早早去了城门处,待五更天城门一开,她们便第一时间进城去。 路过郧国公府时,天上的星子已经隐去,薄薄光亮徐徐铺开,思夏却看出了前途未卜。 墨玉下车前去询问郧国公府守着的金吾,那几个人打了个哈欠让她滚,她真想摸出折叠弩来将他们交代在这,然而却忍下了焦躁,掏了两吊钱,说要见郧国公,其中一个守卫颠了颠钱,却是不屑地道:“去大理寺见吧。” 那副拶子夹人手指的血腥场面再度如刀子似的剜向思夏的脑仁。思夏狠狠闭了眼,镇定下来让车夫继续向北走。 到了安兴坊内的端王府门前,她忐忑非常,也不知端王肯不肯帮忙。 不管怎样,她都要一试。 第七十八章 端王府的守卫老远就把思夏的车子拦了下来。 思夏下车,虔诚地将一口黑漆匣子递给端王府的守卫,恭敬地道:“烦请通禀,妾有要事求见大王。” 守卫看她眉清目秀又年纪轻轻,不免内心疑惑,他家大王与王妃情谊甚笃,什么时候冒出个小娘子来?但看她这慌张的神色以及急切的语气,又不敢怠慢,万一是有要事反被他耽搁了,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不敢怠慢,说了句“稍待”就捧着匣子就进去了。片刻后,他推门而出,恭恭敬敬地请思夏进去,却把宝绘拦在了门外。 宝绘再担忧思夏也不敢硬杠,只提醒思夏小心为上,别是回头张思远无事,反而是她出了事。 思夏一门心思扑在张思远身上,全在想着待会儿见了端王要怎么说,所以完全没理宝绘。她跨过门,随着守卫过了门房,就见到一个绯色团领袍的人,听那个守卫称他为陆长史。 陆长史真是不容易,昨晚端王抽疯非要拉他一同吃酒,吃着吃着就吃多了,赶上宵禁来临,端王也没让他回去,就宿在了王府里。这才刚醒来,就碰到这么一桩事,别提多闹心了。 思夏给陆长史行礼,陆长史颇为疑惑地扫了她几眼,也没多问,只道:“娘子快请进。” 然后,她就被两个婢女装扮的人一通搜身,那两人并没发现什么不妥之物。陆长史才道:“娘子别误会。” 思夏没心思误会他,亲王府邸,规矩多,她这个陌生人前来,人家没把她赶出去就是很好了。 京兆府起初并不叫京兆府,而是叫雍州,长官是雍州牧。能领雍州牧的人,大都是亲王。 端王是今上幼弟,最初就是领的雍州牧一职,算是挂牌的闲王。便是因为闲,和当时在吏部任员外郎的谌松观十分熟识,又十分欣赏且羡慕谌松观的书道。端王曾笑言,要拜谌松观为师,全被谌松观婉言回绝了。 后来雍州改州 分卷阅读189 为府,京兆尹也不再是亲王担任了。反而是端王求着圣人给他安排个轻巧的差事。宗正寺卿是由皇室有威望且年长的人来担任,端王年纪不大,圣人让他去了宗正寺任少卿,这个差事比曲江池里的王八还闲,能闲出绿苔来。 端王闲,可谌松观转迁京兆少尹后越来越忙。好容易等谌松观得闲,便是被端王拉去吃酒。谌松观的酒量一向不佳,偏是端王就想灌醉他,就是趁他醉酒糊涂时好诓骗他的字。后来到了天胜三年时,谌松观被调出京城,去太原任县令,端王就只能与他书信联系了,一来是与友人叙旧,二来是为了讨字。 思夏记得,父亲病重时,端王差了京中名医到太原诊病,还赏了许多珍贵补品。有这份恩情,思夏合该早早来拜谢他。今日有事才来相求,也是很不要脸了! 她猜不准端王的心思,他会帮忙吗?会的吧。毕竟事关废太子,他因此事受了圣人苛责,赶紧弄清楚了才好。不会的。他当众掌掴朝臣,又有人说这事是他指使的,好容易现在张思远能当替罪羊了,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思夏捧着画,脑子里在来回猜测。她跟着陆长史进去,哪里都不敢看,胸口又嘭嘭跳着,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抽掉一分力气。陆长史引她到一间屋稍坐:“大王还未起身,娘子请稍待。” 思夏捧画的手一紧,看到刚刚递的匣子就在案上。她紧张兮兮问:“敢问长史,大王何时起身?”问完之后脸一红,这初来乍到不说,又是个娘子,怎么好意思问一个亲王的作息。 她跪在地上,略带哭腔地求:“是妾无知无耻。然妾确有急事求见大王,劳烦长史催一催。” 陆长史也不和她卖关子,问道:“娘子与抄这书的人是什么关系?” 思夏喉头涌上一股心酸,强自镇定道:“父女。” 她说了这句话后,眼眸氤氲。陆长史早在看到她脸时就怔了怔,都说儿肖母,女肖父,这位娘子的容貌确实很像谌松观。他又问:“小娘子找大王有何事?” 思夏咬了咬唇,怕还没见到端王就被这个长史赶出去,只得压下紧张,硬硬道:“妾见到大王才能说。” 陆长史居然被这个十几岁的娘子给将了一军,当下翻了个白眼。左右端王与谌松观熟识,这位自称是谌松观女儿的小娘子大约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也不耽搁,将匣子捧给一个内侍,叫他去催端王。 端王其实并不懒床,但近日心情压抑,昨晚和陆长史吃了酒,此刻睡得昏天黑地。被人硬叫起来,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他梳洗穿戴后,就去见人了。 屋内设了障,思夏只听有脚步声传来,眼瞅着一人在纱质描青山的屏风后坐下。她看不清容貌,也不敢多想,立马跪地,稀里糊涂道:“妾谌氏,拜见大王。” 屏风后的人颇为小心地翻看着,每一个字都好,每一笔他都学不来,只好又放下,隔着屏风询问:“小娘子找孤有何事?” 是端王。 思夏叩首,表明来意:“妾厚颜求大王救张郧公!” 坐上的端王还没完全精神,尚是一幅惺忪睡眼,他先想了想谁是张郧公,哦,以前一起骑马时,那混账偷偷松过他的缰绳,赛马时害他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他努力眨了眨眼让自己清醒,又问:“他怎么了?” 思夏稳了稳心神,缓了口气争取不让声音哽咽而过分失态:“昨日,张郧公因废太子之事下了大理寺。” 然后将来龙去脉一交代,端王听后就坐不住了,陆长史也铁青着脸。 端王在屏风后转来转去,老半晌却是吃惊地问:“小娘子怎和他相识?又知道得如此细腻?” 这就说来话长啊。但救人要紧,她言简意赅:“张郧公曾照拂过妾,昨日恰好看到了这桩事。” 端王心领神会,以前确实听说过有小娘子赶着往他身上扑的,只是在他困难之际还不忘报恩的便是屈指可数了。端王就要被这种事感动了…… 他本就因废太子之事几天几夜没吃好饭,废太子被关在宗正寺时,他差点崩溃,偏偏在他所管的宗正寺里,废太子殁了,这叔侄俩关系一向不错,得知废太子殁了,又被朝臣说成畏罪自裁,端王气得当场掌掴了那个朝臣。 他要查明此事,然而朝廷里那群混账左一条右一条地参他,到现在,他就只剩在家陪王妃的份了。 他已经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了,昨晚喝过酒后,睡了一整宿,体力有所恢复,却又冒出了这种事。 他听说,东宫压胜一事已经有了眉目,一个东宫的内臣说是受人指使,三司使忙不迭地去追查,竟查到了几句描雪的诗上,这实在是糊涂。 端王隔着屏风看不清思夏身边的东西,然而好奇心催促他绕出了屏风:“那是什么东西?” 思夏便呈上了所带之物:“张郧公献给东宫之物。” 端王被她搞糊涂了,献给东宫的东西怎么会在她手里? 陆长史也疑惑,连忙将画接过后,徐徐展开。 端 分卷阅读190 王没什么大本事,但生在皇家,对高雅之物还是有品鉴能力的。他疑惑地皱了眉头,又疑惑地道:“从前听圣人夸赞过慕之的丹青,今日一见,此画……看上去并无精神,至于这字,倒还凑合。”他看向思夏,问道,“这真是出自张郧公之手?” “大王高见。此画确非张郧公所作。”思夏坦白,“这是妾拙笔描摹。” 端王又着重看了那首诗,当那个“静”字时进入视线时,不免扎眼。他想了想方道:“张郧公真的只是照拂过你?” 思夏打了个突。 不待她回话,端王又道:“这上头的某个字是何人名讳,你必定是知道的吧?” 思夏慌乱地回话:“是,妾知道。” 端王的脸当即冷了下来,声音中多了几分轻蔑:“孤还以为你高义,原来嘴里也有假话!” 所以,端王明白她的意图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思夏再次叩首,她豁出去了,甚至可以说是丧心病狂。如果所托非人,叫端王拿她去邀功,那也死而无憾了;如果端王应允,便是将他一道交了投名状。 她只是期盼着端王的答复。 端王却给了她一个“不自量力”的嫌恶眼神。 屋内静得瘆人,思夏跪伏于地,整个人又慌又急。她迅速呼吸了几次,争取让声音保持镇静,然后,开始吐露嘴到擒来的谎话:“妾来时已告知了人,若大王不肯援手,必会有人会弹劾大王与张郧公共谋此事!若他有事,大王必受牵连。” 就是死,她也得垂死挣扎一番。 陆长史恨不得一脚踹死她,居然敢在亲王府邸威胁亲王! 他不顾身份地上前一步,挡在端王面前:“大王,这位娘子疯了!她疯了!”又高声唤人进来,令道,“这贱婢冲撞了大王,快,把她嘴堵上!连同跟着她的人一并打死!” 第七十九章 陆长史一句话,端王府的人便去门外捉宝绘,幸而墨玉担心事情有变将她提前拉走了。 端王的近侍领着人推门进屋,毫不费力地将思夏的嘴堵上了,两三下将拼死挣扎的她按在了地上。 思夏动弹不得,眶中泪水逼出,喉咙里的话呜呜咽咽。陆长史一个眼神,她后颈传来钝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端王遗憾地看了看那晕厥的人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屋,终是无奈地道:“住手。” 瘫软的思夏被丢回了屋中。 陆长史茫然无措。 端王脑子里就是一团糟,他抬手扶了扶额,心说是不是昨晚吃酒吃多了,脑子还没醒? 陆长史心慌地看着端王,现如今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给废太子证清白,他甚至被人说成与废太子共谋登顶之事。此时他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别是再生出什么乱子才好。须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万一圣人真恼了他,岂非冤枉还没处诉。 端王却是重新展开那副画,又仔细看了看。 陆长史显然是被皇帝废了太子的做法给震慑住了,又被端王举动惊得一阵颤栗。 端王平静地将画轴递给近侍,令道:“裱好,再做旧。做得隐蔽些,不要让人发觉。”看他微有愣怔,立马就吼,“快去!” 内侍领命退下,陆长史却跪地道:“大王,近来之事过于蹊跷,宜静观其变。大王要三思而行,切不可冲动啊。” 端王不动弹。 陆长史紧紧抓住端王的衣袍,几乎是涕泗横流:“此事与大王无关,大王不该趟这浑水。今日能见她,不过是看着谌公颜面,可她欲陷大王于不义,更是口出狂言,实在可恶。——臣这就写折子,左右她人在这里,画也在这里,都是现成的。有此人此画,大王如今之困可得解脱。” 端王将他托起,之后自己于榻上做了,还唤了两个婢女进来,指着思夏道:“和王妃说一声,劳烦她照看好这位小娘子。” 两个婢女虽是口上称喏,然而却不大明白这地上昏迷的人是何方神圣,端王连个侧妃也没有,和王妃感情甚笃,怎的今日冒出个小娘子来? 她们大约是体味到了屋内气氛不对,不敢揣测,只是闷着头将趴在地上的思夏扶起,拖着她悄声退了出去,才一出门,就不住地打眼神官司,猜测着一会儿王妃会不会因此吃醋。 陆长史关好了门,端王冷笑了笑:“你好歹也是见过我那阿姊数面的,却并不知道阿姊名讳。今日来了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张郧公曾照拂过她’,照拂到连他母亲名讳都告知她了?我竟然不知谌公的女儿是个厚脸皮的人!” 思夏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楚,郧国公府的人被金吾禁了足,她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张思远献给东宫的描本,就不单单是张思远曾照拂过她这么简单了。 他们认识许久了。不光是许久,还是十分亲密。 天胜五年,谌松观卒,端王念及谌家人丁单薄,谌松观女儿年幼 分卷阅读191 ,想施以援手,后来派人去太原时,听说他女儿被人接到了京中。那时他以为女娃娃被接到她外祖家了,后来也没再细问。然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她该是被纯安长公主接到身边了。 端王此刻不想思考为何谌公的女儿被纯安长公主接到身边,为今之计想个破局之法才是正经事。 那位谌小娘子是想借改动的“静”字洗脱张思远的嫌疑,毕竟那是他母亲的名讳。张驸马和纯安长公主先后离世,张思远一直素衣素食,就算是孝期已满,他也依旧食素,为的是祈盼他的两亲能在天上无病无灾。这种不避生母名讳的事,他做不出。 世人避天子讳、避长官讳、避长辈尊者讳等,法子无外乎缺笔、留白,亦或是找意思相近之字代替。 将此幅笔力不佳、骨气全无的画往御前一递,也不会有人认定就是张思远所绘所写而落个不敬长辈的罪名。 陆长史以为思夏是让端王替去那幅真画,以致大怒。如今想想,她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这是在用最简单的法子,比谁更能豁得出去。 将此画送至御前,若有人捧出真画比对或指错纠正,便能轻而易举知道是谁在兴风作浪了。 拿了那幅画的人以为捏了张思远的把柄,其实是授人以柄。 即便有人捧出真画,让朝中大儒出来品评,对上谋反的罪名也过于牵强,若真要玩文字游戏,圣人下诏办制举时所做的诗,必定会有许多可以揣测他意之作。 若是那人不敢拿出真画,救人便是更加方便了。 那幅画上的诗提到了汉王和太子争斗,以致有人撺掇太子逼宫,这结果呢? 平日里确实是汉王和太子斗得最凶,可如今太子被废又殁了,汉王与其生母刘贵妃虽与张思远不睦,然而汉王断不会在此时为了除掉张思远而制造闹剧给天下人留下攻讦他的口实。 汉王与中书令可是一门心思地在为废太子证清白,若是从中作梗便是戏弄圣人。就算是他要从中作梗,也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这幅画上的诗说汉王与太子斗,便是向世人证明他曾经与太子不睦,这是自曝其短。 端王深呼几口气,开始捋思路。 纯安长公主又与圣人闹得红了脸。当年京中流传圣人赐死张驸马,事后纯安长公主又和圣人闹得不可开交,且圣人待张思远步入从前,若此时叫圣人知道是张思远暗指太子谋反,圣怒之下,大约会当即赐死他。 若张思远死了,便是坐实了这件事。再说东宫收了这幅画,那么便是太子曾有逼宫之意,这便与东宫压胜一事无关了,而是太子要谋反,他被废乃是天理,他病死,便是畏罪自戕了。 连同太子拥护者,连同为废太子呼吁公平者都得死,包括为废太子出过头的端王。 东宫压胜一事自立案之日起就不顺畅,先是端王被夺了主理之权,后是审问中有了眉目却断掉了线索,这分明有人压着不想让压胜一事真相大白。到如今,又陡然生出这样一件事,既要让废太子冤魂不得安宁,更要将汉王与太子相争的旧事重新提起。 如今朝堂之上,最耀眼夺目的两位皇子便是恒王和汉王了。 会是恒王吗? 他以前从不主动现身人前的,竟有如此歹毒心肠吗? 端王不由攥紧了拳。 一颗棋子落入棋盘,恒王却对这步棋很不满意,慢悠悠地摇头道:“李怀仁实为竖子,竖子不足与之谋!” 崔适本已信手捏起一粒白子,正要落下之时却停在了半空,继而收手,朝恒王道:“刑部还好说,御史台的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谁的面子都不给,听闻昨日直接甩手有人了,要请圣人亲鞠此案,幸而给他的家人制造了一点儿麻烦,否则以他的性子,必定将事情捅到御前,圣人知道了,怕是昨晚就驾临大理寺了。”说完这话,又赔笑道,“李寺卿能用强硬手段将人捕了,还力排众议给那位用了刑,已是不易了……” “所以说,李怀仁是竖子!”恒王冷冷道,“亏他还是大理寺的长官,不知那人在议亲议贵之列吗?滥刑至此,授人口实。既然已经动了刑,为何不一动到底,难道不知一击不中,必遭反噬吗?” “李寺卿正是想到了那人在议亲议贵之列,这才没动大刑。”崔适谄媚道,“左右他已成了阶下囚,二大王让他生,他才能生。” 恒王不解了:“李怀仁并非糊涂人,他难道也和那位有仇?非得泄愤?” 崔适解释起来:“李家和柳家结秦晋之好,李寺卿爱美姬,爱金钱,晋阳公主的驸马柳征与那位不和,偏是给了李寺卿好处,李寺卿举手之劳,卖柳驸马一个人情,这才故意给那位动了刑。这柳驸马原是想巴结汉王,却整日里被汉王欺凌羞辱,激了一肚子怨气才来投靠二大王,这种人,不宜再用。” “墙头之草,风吹即倒。”恒王道,“若非他手上有去岁中书令栽赃废太子的口供,加之他能说动李怀仁,孤才赏了他脸面。告知他,让他好自为之,再敢擅自行动,孤绝不轻饶。” 崔适答 分卷阅读192 应了了一声。 恒王原本与张思远还算说得上话,可眼瞅着三司使有了线索,不得不引张思远入局,既能将汉王阴谋夺嫡一事抖出来,还能再杀掉一批为废太子说话的人。可现如今柳征急不可耐,让大理寺卿对张思远动了刑已成了既定事实,恒王也只能顺势往下走了。 他将手中棋子放置棋盘之上,又顺便收了长史崔适几粒子,令道:“既然那位已经受了刑,干脆就送他上路吧,届时说成畏罪自杀,以免夜长梦多。” 崔适道:“喏。臣这就着人去做。” 杨璋昨日去田庄取账册,恰巧没在郧国公府,待今晨再回郧国公府,竟是出了大事。他巧妙地避开金吾,越墙而入,问了绀青原由,也不能确定张思远具体因为什么被带走了,更不知思夏去了何处,一时有些心焦。思来想去,去了秦宅。 原是张思远说,近来先不要再去找秦仲舒,毕竟他是中书令提拔的人,与他过度亲密,会让他尴尬。 然而此事紧急,杨璋不能拿着从东突厥传回来的信直接去逼恒王放人,也不能去找已经投靠恒王的程弘去说和,更进不了宫请太后为张思远做主,他能做的,只能来找秦仲舒。 秦仲舒现如今是四品吏部侍郎。他当初可是拒了中书令许给的中书舍人一职,张嘴提了要吏部侍郎的位置。中书舍人毕竟属中书省管,中书令把持省部,一旦他失势,秦仲舒必定会遭圣人厌弃,是以,他挑了个离中书省远点的位子,且官职还比中书舍人高一品,划算。 秦仲舒毕竟在御史台待过,有些人脉关系,终于问清了原由,便去找中书令了。这事虽是要置张思远于死地,可也是打击汉王的手段,千万不能让有些人得逞。他卖乖给中书令报信,让他去斗恒王,这样张思远就有救了。 御史大夫昨日要去面圣,可家仆说他妻子不好了,于是他只能先回去看了昨妻子,她被疾驰的马车撞倒了,人到现在也是昏迷不醒,待那医者给妻子包扎好伤口后,已经宵禁了。 他想来想去,觉着不大对劲,今晨解了宵禁,他叫上家仆护送自己进宫,好在一路无事。 他将门籍递给承天门的守卫,恰好看到了中书令,待守卫查过门籍后,这俩人风风火火朝紫宸殿赶。 御驾向大理寺而行时,端王进了朱雀门,待他见到圣人时,内心一慌,不顾仪态地奔上前去,行礼道:“陛下!” 圣人看他一眼,也没停留,直往大理寺公廨走。端王头皮发麻地跟着。 圣驾忽然至大理寺,惊得这里的大小官员心中慌乱,连忙正了衣冠,出门接驾。 圣人也不叫起,直接往里走。端王生怕他一怒之下杀了张思远,追上去,嘴边就要烫熟的话还没降温,却被王欢的高声给挡了回去:“圣驾至。为何不见大理寺卿接驾?” “臣不知圣驾至,有失迎迓,望陛下恕罪。”李怀仁飞奔而至,扑在地上。 “既说不知,何罪之有?”皇帝说着便越过他,边走便道,“案子审到哪儿了?” 李怀仁忙从地上爬起来,奔上前去侍驾,抬手示意一属下捧来卷宗,先请皇帝御览,又示意另一个属下动作快些,赶紧了结了那人。 皇帝并不看卷宗,端坐于正堂上,面上辨不出冷暖,声音却冷:“朕已知晓。他人呢?带上来。” 李怀仁跪地道:“陛下恕罪,臣是才刚得知,郧国公他畏罪自戕了。” 第八十章 王欢听到“畏罪自戕”四字后,胸口在狂跳,眼神瞥向一旁的皇帝。 皇帝疑心自己听错了,常年难辨喜怒的脸上露出疑惑:“什么?” 大理寺卿叉着手,心虚地重复了一遍:“他……畏罪自戕了。” 不待皇帝再发话,中书令已经横空甩出震怒来:“李怀仁,此案之大,一干人犯皆要格外仔细关押,陛下今来亲鞠,你便是这么给陛下答复的?” 大理寺卿用试探性的目光查看皇帝脸色,此时他依旧看不出圣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圣人如此在乎这件案子,不就是为了不落下杀子的名声吗? 废太子殁了,那郧国公也死了……郧国公这会儿应该死了吧,希望他快点死透,坐实了太子有谋反之意,都通通归为畏罪自戕! 大理寺卿有条不紊地解释:“陛下,臣也是才刚知晓此事。” 御史大夫道:“是自戕还是别的,需亲眼所见。” 刑部尚书听闻圣人驾临,从刑部衙署匆匆赶来,还在呼哧呼哧大喘气。他生怕落个怠慢的罪名,一直将自己的存在感主动降低,这个时候没敢进大堂。 眼瞅着几个金吾朝大理寺狱而去,还看到了端王阴着脸。他觉着不大对劲了,圣人来了,端王也来了,是不是废太子的事有了转机? 他赶紧扭身跟上去,脚步匆匆,声音压得极低:“大王。” 端王骤然回首,见刑部尚书跑得满脸通红,说话不利索,只是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刑房。 分卷阅读193 刑部尚书能捞到三品官不进不退,整日里就知道装傻,如今圣人驾临,他发觉不太好装了,只能卖乖。 端王火急火燎地赶过去,正见一小吏捧着个碗闪进了一间低矮小屋中。凑上前去,听里头急切地说:“赶紧,将这个给他灌下去!不论什么法子,要快!” 他一脚踹上门去……没踹开。屋子里上了闩。 端王怒了,冷着脸朝金吾道:“都是死人吗?!” 金吾这才上前,却是一番力气才将门给打开了。 一药碗当场坠地,碗碎药洒。一个人弯着身子猛咳。 刑部尚书像兔子似的蹿进去,却从未想过大理寺卿存了这等丧心病狂的心思,用了刑不说,这是还要将人毒杀?他做刑部尚书这么多年,也没有过如此歹毒的心肠! 他抖着手朝金吾道:“快、快将这几个人拿了!” 端王骤闻屋中血腥之气,险些被呛了个跟头,也没搭理刑部尚书的无礼,只是迅速上前扶住那垂首咳嗽的人,却见他右手手指肿胀,猩红与白骨交杂,不由脑子嗡嗡直响。 他叫人去唤牢里的医生,又给张思远拍背:“张慕之,你千万别死!” 王欢带人过来时,努力眨了眨眼,辨清眼前人是谁时才松了口气,震惊下来,清了清嗓子道:“张郧公,陛下传……” “王常侍看不出来吗?他人现在走不动了!”端王打断了他。 王欢苦着脸,走不动就叫人抬过去,总不能让圣人在堂上等着吧?可眼瞅着端王这架势,是要光明正大抗旨。 他知这位端王一向好脾气,然而因废太子一事极度恼火,眼下瞅着这情形,他怕是还要豁命,再看这一地狼藉,不得不无趣地“哎哎”了两声,指着一个内臣道:“先去禀报圣人。” 那被点名的内臣觉着今日倒了大霉,这不就是让他去死吗?怎么能让圣人等着?然而他拒绝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前去禀报,幸而中书令和大理寺卿吵得厉害,这话一递进去,堂内之人先因震惊而沉默,后因惊疑而哗然,已经炸开了锅。 不是说郧国公已经畏罪自戕了吗? 大理寺卿这是欺君! 大理寺卿竟欲下药将人毒死! 听到人还活着,皇帝胀痛的脑子如同浸入了冷水之中,到底是清醒了些。 大理寺卿心中暗骂那几个属下动作太慢坏了事。之后,他努力稳住心神,恬不知耻地道:“陛下,臣才刚听到张郧公畏罪自戕的话,正欲查证,可巧圣驾已至,不敢隐瞒一丝一毫,如今……” “如今人没死,李寺卿失望了!”中书令斥道,“说死的是你,说没死你便要推责!这里是大理寺,出了任何事,李寺卿都难辞其咎!” 大理寺卿哑口无言。 端王看张思远把灌进嘴里的药吐了个干净,虽是依旧不放心,可也知他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便朝屋子里的人道:“取冰来。” 屋子里的人尚在发懵,没人动。 “就这样让他去面圣?赶紧取冰来,给他收拾收拾伤口,别叫圣人看着闹心。” 牢狱里常备着冰,浸入冰后会让伤口看上去不那么难看。 端王今日一再反常,他说这里的人下手没个轻重,非要亲自动手,还挑理唠叨牢里的医生笨手笨脚,甚至不住地说话,“去拿块干净的布。”“把门打开,屋子里一股血腥气,熏到孤了。”“别挡着光,孤看不清了。” …… 屋子里的人觉着无立锥之地了。 王欢知道这位心里不痛快,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又让人先将那几个端药的人押到正堂去,刑部尚书不想在此纠缠,瞅准时机,带着人走了。 屋子里,端王做贼似的瞥了门外几次,一番收拾后,张思远右手指上的肿胀果然消退了一些,只是那面容却格外苍白。 “我跟你说的这些,你记住没有?”端王怕他心中有气耍脾气,又低低追加了一句,“那位谌氏,在我府中,她没事,她担心你有事。” 张思远呆滞的眼光终于注入了灵魂。他倒是理解思夏能弄幅破画糊弄人,但是她用了什么法子去请托端王?若是端王不肯,她死了怎么办? 想到此处,他要气死了。让她走,她却一点儿也不让他省心! 端王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他和谌氏是个什么情况,他全明白了。“你把那幅画交代明白就行,剩下的事有我。”将他扶起来,朝外头道,:“王常侍,可以了。” 太子被废后,圣人要遣散了太子后宫,奈何太子妃窦氏要去宗正寺陪着废太子。废太子殁后,因朝官要真相,窦氏的心也稳了,等着真相出来再做打算。 她因过度思念亡夫而神思恍惚,又因盼着亡夫早日昭雪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来。这几日她穿素服,得闲就收拾亡夫生前的东西,以备留个念想。 即便亡夫昭雪,她这太子妃的位子也保不住了,毕竟东宫只有两个小郡主,而非小郡王。圣人必定会新立太子的。 今日她收拾 分卷阅读194 东西时,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发现保管太子物品的内臣殁了。再之后,又有人来报,端王府里来了人。 陆长史因端王素来与太子亲近,是以常来东宫,窦氏对他也算熟悉,此刻她头疼地听着陆长史说了一大堆,双手忍不住打颤。 东宫进了金吾和三法司的人,窦氏立在一旁,无力地看着他们取走了卷轴。 因她去了宗正寺一段时间,根本没在乎那幅画去了哪里,近来东宫总是来人,大约是混乱之际被哪个宫人卷走了。 她也来不及细想,不照办就会让亡夫安上谋反的罪名。只得认命一样听着端王的安排,支开人,小心翼翼做好了这件事。 画卷于大理寺正堂上展开,大理寺卿越来越懵了,那幅画怎会在东宫? 那幅画明明就在大理寺。 恒王安插在东宫里的内臣见过张思远和东宫说话,也见过东宫甚为喜爱那幅画,内臣将这事透露给恒王时,恒王觉此事可行。因近来审案,大理寺卿常去东宫取证,他便将这幅画取了过来。 他之所以没拿出来而直接审问,是想逼急了御史大夫让他去御前告他,再将画取出来反将他一军,免得他总是掣肘。可现如今,竟出来了另一幅画!难道是恒王也看上了那幅真画,想要用赝品替换? 这等作死的做法,既费事又愚蠢!这幅画再好也是张纸,这上头的字才是关键。 张思远看着那幅画,竟还有心思嫌弃思夏不进反退的画技,告知她多少遍了,折枝要怎么画,她怎么就记不住呢?焦浓重淡清也掌握得不好……就这画功,也敢拿到御前丢人现眼! 皇帝看完之后,拉下了眼皮。 大理寺卿道:“陛下,可请国子监祭酒来。” 国子监里多大儒,弘文馆里也有大儒。大理寺卿不说去弘文馆,是因弘文馆在门下省。 朝廷实行群相制,然而有多少宰相也都被中书令或排挤或打压收拾得服服帖帖,唯独御史大夫这种领了同平章事的人他不敢惹急了。 中书令把持着省部,弘文馆里的人必然也是听他的。大理寺卿不说请弘文馆的人来,大约是收买了国子监祭酒。 关于那首诗,重点提到了“星前”二字,下雪能有什么星子,这明明就是要反过来念,“星前”变“前星”才对,前星正是指太子,太子要反。为什么反,因为皇帝宠爱六皇子汉王,太子是被逼的。 中书令不管太子的死活与冤屈,只要不扯上汉王就行。 堂上,一边是要请国子监的人,一边是要请弘文馆的人,要请国子监祭酒的人说“星前”是太子谋反,要请弘文馆的人说所谓的“星”是灯,没听说过一星灯火吗? 皇帝听得头疼,撩起眼皮时,御史大夫已忍不住了:“陛下,臣有幸随先帝于终南山冬猎,臣记得,先帝亦曾做过关于雪的诗,亦有提到雪夜灯如星的话。” 赶紧让兰台的人翻翻先帝的起居注,一定有这话。 刑部尚书难得主动往前一步,恭敬道:“陛下,臣觉此事蹊跷,此画无落款,不能断定何人所绘。臣资质鄙陋,不敢擅言画中诗句究竟是何意,然臣任刑书一职,知晓无端用刑,有失司法公允,且无端对议亲议贵之列动刑,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否定别人,就是肯定自己。刑部尚书先将祸水引致大理寺卿那里,反正昨日御史大夫在时,他说过了不要动刑,圣人千万别怪罪他没拦着啊! 皇帝看到底下的年轻人,那伤痕累累的右手,那幅退步的画,以及画上那个“静”字时便明白了,这局既是天|衣无缝,又是破绽百出。 “让太医署给他看看手。”皇帝道,“以后画不了画,真是可惜了。” 大理寺卿听到“可惜”二字时,心下发慌。 皇帝问:“这画是哪儿来的?” 伴驾的金吾卫大将军许俶道:“东宫。” “何人放进去的?”皇帝问。 众人茫然,圣人问这话是何意? 大理寺卿却道:“陛下,这是有人作假欲诓骗陛下。此举欺君,乃死罪!” 第八十一章 皇帝将幽幽目光扫向大理寺卿李怀仁。李怀仁打了个哆嗦,他始终摸不透今日圣人前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金吾卫大将军许俶扫了一眼堂中气氛,尴尬与紧张并存,施了个礼,道:“陛下,此画是臣等从废太子生前书房中取出,不曾见到是何人放入。” “你自然不知道。”皇帝一瞥,“李寺卿,你可知道?” 大理寺卿再度慌张起来,却能正经八百地说:“臣方才伴驾,不曾去过东宫,是以不知。” 堂中大多数人已经晕头转向了。先是大理寺卿认定这画上的诗有谋反之意,圣人问这画是何人放进去的,大理寺卿又说这画是假的,还说有人要欺君。 那这画上的诗……? 果然有人问了,却是皇帝:“李寺卿既说此画为假,那么这上头的诗句也是 分卷阅读195 假的了?” “是画假,然而画上的诗不假。”大理寺卿道,“陛下,两日前有东宫内臣前来举告,言明此画为郧国公所做,废太子极为喜爱。他不惜背上以奴告主的罪名,是因深感圣恩如日灿灿,不想与逆贼为伍。” 皇帝眯了眯眼睛,心说:一群乱臣贼子! 众人再度疑惑。 为何不见举告此事的东宫内臣? 为何当事人张思远一言不发? 大理寺卿知道真画在何处了? 假画上的诗依旧是真的,又是为何? 众人从窃窃私语再度哗然。 御史大夫道:“李寺卿,昨日审讯,可没说是东宫内臣举告的,只说是有人风闻,李寺卿不求证据便风闻拿人。今日倒好了,既有了举告之人,又说东宫抄出来的画是假的,李寺卿知道这么多,真是辛苦得很哪!” “这么说,”刑部尚书道,“李寺卿扣了内臣,拿了真迹?” “内臣死了。他畏罪自戕了。”大理寺卿毫无表情道。方才,他让人去东宫将那个保管太子书画的内臣勒死了。 “又是畏罪自戕。这大概又是你哄人的把戏!”刑部尚书越发觉着新上任的这个大理寺卿毫无心肝。不过他听出了大理寺卿话中之意,所以直接点明,“这么说,真迹就在大理寺了。那便取真迹来吧。” 然后,刑部尚书发现他多话了,因为他看圣人面色变得非常难看。 王欢看出圣人烦躁,忙扯着高声道:“诸位稍安勿躁。” 待堂中安静下来,太医署的赵医正和一位正骨的医正也赶到了。皇帝冲着堂下张思远道:“你先到后堂治伤。” 端王没想到今日这事如此好办,这圣人分明是来给撑腰的。那么他刚在刑房里告知了一大堆,岂非是白费口舌了?方才他还紧张兮兮,此刻竟峰回路转得这般快,叫他有点不敢相信。 然而,让他更懵的却是,张思远不肯走。他真想一把揪住他往外拖,这小崽子等什么呢?没看出来圣人让他去治伤,是在否定大理寺卿用刑不妥吗?难道他疼傻了? 张思远尝过钻心之痛,自然明白治伤之时会更加疼痛,为了保留体面,为了亲见清白,他不肯走。 他右手指骨断了,此刻行不了叉手礼,只是虚弱地朝正堂上的人道:“陛下,臣畏痛,臣无毅力保证治伤之时不会痛呼,届时扰了陛下亲鞠的进程又是一桩罪过了,还是先不治的好;再者,臣为要犯,臣若走了,有人会说陛下有失公允,臣已落了个谋反罪名,再担不起左右陛下判断之嫌了。” 一堆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是每个字都蹦着埋怨之意。皇帝不以为忤,只道:“朕说去治伤便去治伤。朕听不惯那些个叫唤声,你也不必在这里了,回家去吧!” 大理寺卿急红了眼,他好容易捉来的人,没请大儒说诗,没取真画,没结案……圣人就要放他走?这才是有失公允。 正要说话,皇帝一指许俶,吩咐道:“卿送他回去。郧国公府金吾先不要撤,叫他好好养伤,不许旁人以探视之名行打扰之实,免得旁人说我朝三司使知法犯法,擅动刑罚。” 这话明显是在埋怨大理寺卿,然而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心里也跟着添了堵。 许俶领旨,走至张思远跟前:“张郧公,请吧。” 张思远抬眼看了看皇帝,皇帝浑身上下散发着“赶紧滚”的意思! 还真不想在这待,那么,他就遵旨了。 端王看张思远不拧着了,握着的手也松开了。 中书令得了信搅进来,必定只是和圣人说了一大堆给汉王开脱的话。圣人来了大理寺看到了从东宫抄出来的画,必定知道是假的,以圣人的脑子,他不会看不明白这是一场局,那个“静”字赫然在目,圣人看在纯安长公主的面子上,到底还是心疼张思远的。 只要张思远走了,便说明圣人是不信废太子有谋反之意的。圣人既看明白了,届时端王就老老实实到圣人面前认个错,他实在不是有意欺君的。 只要废太子有昭雪的一日,哪怕他这在宗正寺为副手的叔叔被夺俸申斥也心甘情愿。 皇帝的话给足了大理寺卿面子,然而大理寺卿不肯接着,还将皇帝给的面子扔在地上用脚踩。他贼心不死,拦住了要走的张思远。 中书令见这事没扯到汉王身上,且圣人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加之汉王和刘贵妃怨恨张思远,且他从前就怨恨张驸马,张思远是死是活不关他的事,是以,此时他是作壁上观看人混斗的心态。 许俶奉命送张思远回郧国公府,见人拦路,自然不悦:“李寺卿,此举可是在抗旨。” 大理寺卿朝许俶道:“许大将军先不必急,免得此时劳动了许大将军,一会儿将人送回去,一会儿又将人接回来。” 许俶乃军人,一脸刚毅,陡一转睛,便露凶光。然而大理寺卿不再看他了,又朝皇帝施了个礼:“陛下,他,不能走!然而痛呼之声也不能扰了陛下圣听,臣请示,先让张郧公去偏厅,隔着数间 分卷阅读196 屋,绝不会叨扰了陛下。——臣请陛下传国子监祭酒来。” 中书令看大理寺卿非要生事作死,说话也不客气了:“李寺卿,你连个明经都不是,当初不过是凭着祖荫得了个流外官儿,一路做到如今的位子当叩谢陛下知遇之恩。你倒好,公然抗旨不说,还提什么让国子监祭酒来说诗。就算国子监祭酒过来了,也说了诗,你就能听得懂?” 中书令犀利话语,气得大理寺卿双手发抖。 国朝虽兴科举,然而亦重门第,高门子弟不经科举便可靠祖荫为官。 皇帝广纳贤才,可还是欣赏进士明经出身之人,是以为官者非进士明经之人,做得官再高也总是会有被一部分人看不起。 这是大理寺卿心中的倒刺。中书令的话钻了他的心,呛了他的人。 端王觉着,有中书令在,他适合闭嘴以待见机行事。 中书令又道:“国子监在务本坊,弘文馆在皇城内,李寺卿何必舍近求远?方才不是说郧国公让陛下稍待是不敬之举吗?那李寺卿这又是什么?” 中书令还真没想过让谁去品评这首诗,虽说那群人诬告得牵强,然而硬是往上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圣人到现在也没说传哪位大儒过来,其实是圣人不想传! 于是他接着说:“陛下,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乃为佳作。既然诗在画上,便不能单单看诗。” 他起身,朝皇帝施了个礼,却是话音一转:“陛下曾言,臣身处国家钧衡之位,当为国为民。如今三司使之一的大理寺卿无端问责公卿,有违国朝法度不说,还伤了公卿颜面,更是因不通诗词而打击文采斐然之人。” 大理寺卿一听到说他没学识的话,天灵盖就要掀开了。 中书令没完没了了:“他欲借陛下之手封住天下有识之士之口,然而此举于朝廷取士有碍。陛下广开言路得人才,万不可轻信了大理寺卿之语。他持心不正,臣请陛下严查。” 自东宫压胜一案开始,纵使大理寺卿有端王压着,然而当初众人都在机械地审问东宫之人和玄都观的道人,后来端王被参到从主理之人变成无关之人,那么大理寺卿还是很轻松的。 毕竟刑部尚书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人,剩下御史台的人起个监督作用,时不时插上几句话也架不住他的强行态度,是以这里是他说了算。 然而,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况且圣人的意思大约也是站在了张思远那边的,这让大理寺卿一人难敌众口。他不会有做贼心虚的自知之明,是实在不敢撕破脸皮,万一说漏了嘴,恒王那边更会遭灾,他已经决定把女儿给他做侧妃了,上了这条船,下不来了。 大理寺卿又拜了拜:“曹相公说了,臣不大通诗词文墨,既然曹相公说这诗没什么问题,臣便无话可说了。” 中书令激情地废了这么多话,居然换来了大理寺卿这么一句话,这不是将矛头抛向了他,平日里怎么没看出大理寺卿是个刁钻之贼? 大理寺卿道:“陛下既命许大将军送张郧公回去,那便可以走了。” 张思远看大理寺卿一副可憎的嘴脸变得极快,一股恶心窜上脑门。 “李寺卿当日要是有这本事,审问东宫和玄都观的人也不至速度这么慢。”刑部尚书道,“曹相公还说你知法犯法,坏了朝廷法度,伤了公卿体面呢!” 大理寺卿头皮发麻,却挺身狡辩道:“陛下!陛下于金殿上金口玉言,言说查明此事不惜一切代价,臣也是为了还东宫一个清白。臣只是说让他们仔细审问,谁成想这群人胆大包天,竟伤了张郧公,又编出畏罪自戕的话来诓骗臣,更是险些害臣落下欺君之罪,那几个人简直是狼子野心。” 方才被刑部尚书带上来的人被堵着嘴,一听这话,呜呜咽咽起来,有的更加草包,当场吓晕了过去。 刑部尚书恨不得让人端冷水来泼醒他们。 大理寺卿疯狂辩解:“大理寺确实有真画,然而却在东宫抄出了假画,臣请陛下彻查是何人放进去的,此人兴许是谋害东宫的主谋!” 说来说去还是画,大理寺卿揪着这点没完了。 张思远原本要走,可万一圣人真要严查,再将思夏查出来怎么办? 也不顾众人面子了,就要说话时,一内臣匆匆来禀:“陛下,窦娘子有要事求见陛下。” 皇太子被废,皇太子妃的封号便不存在,到底还是天子儿妇,宫人均以窦娘子相称。 这种场合,她不该来,然而事关废太子,皇帝允了,让人在一旁设了障。 窦氏一身素衣,清清丽丽,像一朵梨花,立在屏风后便道:“那幅画,是妾所描。” 皇帝不置可否。 张思远挑了挑眉。 端王喝了口水。 大理寺卿慌了慌。 众人不解。 这时,东宫两个内臣将一个脖颈有红印子、头发散乱的人提了上来。 窦氏道:“陛下,此人说了一些有关此案的话,然妾乃深宫妇人,听不懂,只能将他 分卷阅读197 带来了。” 第八十二章 窦氏带来的人,正是保管太子物品的内臣。方才听说他殁了,没成想要将他拉出宫去时,他又开始喘气了。 这个内臣被同侪撺掇得鬼迷心窍,这才盗画给了同侪,是想日后谋个好前程,谁成想他前程还没谋到,有人从背后伸手,要将他勒死。虽然没看清是何人所为,但结合这这日子发生的事,用脚趾头想都知是谁做的。 幸而苍天有眼,他活过来了。 他当初留了个心眼,就怕有人骗他,从而套了那同侪几句话,知道他在为大理寺卿做事,而此事也是大理寺卿一手指使。同侪说,待事成之后,给他百万钱,还放他出宫,他信了。 不光把这事交代明白,他连东宫没压胜的事也交代明白了,倒不是他亲眼所见是何人将压胜至于埋于东宫地下,是他昨日在那个同侪屋里发现了一张写有圣人生辰的字条和几个完整没有刻过字的小木人。 他说一句,大理寺卿便冷一分,待他吭哧瘪肚地说完,大理寺卿一身官服都要湿透了。 恒王算计了他! 明明是恒王安插在东宫的眼线,也是恒王在谋划此事,怎的失败之后,那个内臣却将祸水全部引向了他? 大理寺卿深感大难临头。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即便深知自己活不久了,大理寺卿还在垂死挣扎:“陛下,此人胡言乱语!他诬蔑朝官,其罪当诛!” “你还敢狡辩!陷害储君,陷害国公,又欲毒杀国公,利用完了人还要全部诛杀,此等丧心病狂之人,居大理寺长官,实为司法之辱!”中书令见风使舵,他得卖乖,为汉王卖乖,即便他以前和汉王一起斗太子,可他终究是死了,他必须得拿出仁孝忠臣的派头来,为汉王成为信任储君做准备。 “曹杨,你办的那些事呢?”大理寺卿疯狂攀诬,“骊山上圣驾遇刺,你构陷詹事府官员,打击东宫,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只是我知道的,谁知你背地里还做了那些事!” “你放肆!”中书令想率先弄死他,指着那几个堵着嘴的人,“快给这几个人松绑,让他们亲口招供,大理寺卿是如何以权谋私的!” 大理寺卿哈哈大笑,指着中书令道:“你不过是一条狗,狗急了,就该跳墙了。” 然后,堂上乱了套! 张思远无力地听着,因近一日未尽水米,又受了刑,刚刚还被灌了药,更是吐了许多,此刻已是身心俱疲,听着这吵嚷声,只觉身在一叶扁舟之中,摇摇晃晃,不知该去何方。 “张郧公?!”垂首侍立于一侧的两位医正齐齐叫道。他们知道今日来的任务,自然一直盯着伤病之人。 张思远趔趄一下,被手快的端王扶住:“慕之,你怎么样?” 他饿得慌,饿得头晕。 端王向上请示:“陛下,既然此案……” 皇帝一指许俶:“卿送他回去,郧国公府依旧留金吾把守,不要让人扰了他养伤。”又朝两位医正道,“二位小心侍奉。” 得令之人拜下。 “太子妃也回去!”皇帝道。 太子妃,这三个字震撼人心。窦氏却没什么起伏,她累了,只盼着尽早结案。 张思远被扶出大理寺时,膝头一弯,险些跪地,又不肯让人背,非要自己走。 端王看着那一抹铿锵的背影离去,想起今晨那个女子的坚决来。 哦对,那位小娘子还在他府上。 思夏转醒,只觉颈间剧痛,迷迷糊糊看着纱幔雕梁,香气氤氲,忽觉自己身在天堂,这是死了吗? 她挣扎着坐起来,却见一镶金戴玉的女郎撩起纱幔,慢慢将她扶好,又转头吩咐人:“快去禀告王妃,小娘子醒了!” 一人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那个装饰华丽的女郎道:“方才家医来看过,说是小娘子这伤会疼几日,期间会伴有头晕恶心之感,不过,静养几日会恢复。”看思夏似是没什么力气,又道,“也是小娘子饿得厉害,这才睡这么久的。王妃给小娘子备了吃食,现下净手用膳吧!” 思夏昏昏沉沉,却明白过来了自己没死,这里是端王府内宅。她无力,由着她们摆弄,待一案吃食摆在面前,便听环佩叮咚,帘子挑起,几个衣着整齐,颜色鲜丽的人拥着一位气质卓然的妇人进入。 到底是天潢贵胄的妻子,钗环满头,妆容精致,衣饰新颖,从头到脚都是贵气。 思夏撑着力气起身,要行礼时却失礼地栽了下去。 端王妃声音温柔,闻之如春风拂面:“不必多礼,快请起。”又点一婢女道,“快扶小娘子起来。” 思夏不肯,挣扎着跪好,端端正正叩首道:“妾谌氏,拜见王妃。今日叨扰,还望王妃恕罪。” “不必拘礼,你起身来用膳吧。” 思夏被人扶起来,仍觉头晕眼花,可头次来亲王府邸,不懂礼数又大吃大喝就失了体面,加之心中思念 分卷阅读198 未断,便问:“妾斗胆一问,张郧公怎么样了?” 端王妃道:“方才大王传了信回来,张郧公已经回府了。”养伤的事她就跳过去了,金吾守着郧国公府的事也跳过去了,她只道,“小娘子先安心在此养几日,免得回去叫他看见你伤了哪里,说大王欺负人呢!” 端王妃这一番客气话说得思夏担当不起。更叫她羞赧的是,她可没说她住在郧国公府的事,怎的端王妃就知道了? 端王妃这般好心,思夏也不好意思打秋风,她想早点回去看看她阿兄。就要告辞,然而一低头,颈间剧痛,头脑发昏,又要栽下去。 “先用膳吧。”王妃道。 这时脚步匆匆,跑进一头总两角的女娃娃来,女娃皮肤白净,大眼睛如铜铃,扑到端王妃身上,用脸蹭蹭她的衣衫,声音软糯:“娘抱抱。” 后头追进来她的乳母,尴尬地行礼:“王妃恕罪。” “不碍事,你们下去吧。”端王妃抱起五六岁的女娃,指着思夏道,“阿灵来看漂亮姊姊。” 女娃看向思夏,思夏羞愧地扯了个笑:“妾怎么敢担县主一声姊姊。” 端王妃还未说话,女娃看见吃的就从她身上下来了,扑到食案前,捏起鱼翅就往嘴里填。王妃也顾不上端庄了,吊着眉梢训:“没规矩!” 女娃却将快要放到嘴里的虾子递到王妃面前:“娘吃!” 端王妃的表情变化迅速,像个少女似的,娇嗔似的一努嘴,捏捏女娃的脸,柔声道:“娘不吃,你也不能吃。这是给那位姊姊的,你让她吃,娘给你两盘虾子,如何?” 思夏看呆了这一瞬,她从未见过亲娘,连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都少,看别人家温馨,实在羡慕。 女娃乖巧听话,果然不吃虾子了,端起一盘都递给思夏,仰着脸道:“姊姊吃。” 思夏谢过后,终于坐在案前,却并没有心思用饭,只端起一碗粥,之后终是忍不住抬头问:“王妃,张郧公可有受伤?” 女娃却道:“爷娘同我说,食不言,寝不语。姊姊不知道吗?” 思夏弄了个红脸,端王妃却当没听见。一餐已毕,思夏又陷入了自我惊恐之中,宝绘和墨玉去哪里了?是不是张思远出事了? 宝绘自然被墨玉接去了宣阳坊赵医正家,冯素素让冯时瑛去大理寺问问情况,之后将张思远回府消息传回来。因圣人严旨命金吾守在郧国公府不许人打扰,所以宝绘根本回不去。 宝绘也没脸回去,虽然知道端王去了大理寺,可思夏还在端王府,是个什么情况,她完全不知! 郧国公府大门前,那群连夜值守的金吾中,有几个人正毫无顾忌地嬉笑着,甚至还有人在谈论张思远是个什么死法。 待听得马蹄声传来时,他们抄起横刀就要将那些人轰走,谁知一开门,竟见到了金吾打扮的人,其中一人,还是……曾经在卫所内有幸见到了大将军,连忙敛声屏气行礼。 许俶看也不看他们,翻身下马,亲自打开车门。张思远下车后,那群禁郧国公府的金吾有些懵。 许俶将圣人的旨意带到,那群金吾连连称喏,一溜烟离去。许俶同自己带来的金吾交代了几句,之后,郧国公府的大门就开了。 门口出现张思远,李增和绀青感激涕零,说是佛祖显灵了。 再一看他右手,方知并非全须全尾地回来。他右手五根手指断了两根,正骨的医正才一碰他,他就倒抽冷气。 待给他收拾了伤口,他左手已将被衾抓皱了,手心出的汗,潮了被衾一大片。他额上颈间,密密麻麻的汗珠已经汇成线往下淌了。 绀青和李增在一旁攥着手,恨不得替他受这份罪。好容易看他松了口气,似是往后倒,绀青连忙上前扶稳了他。 “近来郧公要多补一补,这样恢复得快!”正骨的医正道,“养伤期间会有诸多不便,郧公千万注意,不要动用右手。” “多谢。” “三日后某再来给郧公看伤。” 张思远点了个头,吩咐李增:“送医正出门。” 重任退出去,绀青淘了手巾给他拭汗,看他唇皮翘起,先端起温水给他喂下,心疼地问:“阿郎饿坏了吧,想吃什么?” “没胃口,不吃了。” “那怎么行。先喝碗粥,再吃几口青菜。” 张思远有些行尸走肉的颓废,绀青喂他喝粥,他就喝,喂他吃菜,他就吃。其实也没吃几口,绀青看他实在吃不下了,这才作罢,让人收拾了碗筷,又给他漱了口。 他本极爱干净,可从大理寺回来,这衣衫已脏乱不堪,却没主动要换。好歹得去去晦气,绀青找了身干净衣裳,唤来两个手脚利索的仆僮,递给他们:“服侍阿郎沐浴。” 待张思远整洁地躺在床上时,思夏的面容就浮现在他眼前,是梦吗?还是她从端王府回来了?他累极了,分不清了。 ——念念。我没事,你还好吗? 他的念念倒不是累得睡着了,是端王妃担心她 分卷阅读199 太过紧张,且想让她多养养颈间的伤,这才叫人在饭菜中用了些安神的药。思夏多睡一会,端王妃也能多松心一会,免得思夏问及张思远,她还得费尽心思扯谎糊弄人。 宵禁前,近侍来报,大王回来了。端王妃起身,留了两个人守着思夏,她便出屋去了。 “晟郎。”端王妃福了一礼,自行起身,给他除了外衫,换了燕居的宽松衣裳,又服侍他净了手,让人设了食案。 端王吃了两口粥,忽问:“那位小娘子呢?” “她心里记挂着人,要回去。也是府上的人下手重了,她醒来一直昏昏沉沉的,妾让人用了些安神药,正睡着呢。” 端王点了个头,忽然就吃不下饭了,放下碗筷,极为厌恶地道:“虽说这次太子的事无碍了。可大理寺卿怎会有胆子去设计太子?又用强行手段去害张慕之?你没看见,门再晚开一瞬,那碗药就灌进去了!大理寺卿咬死不说幕后之人,先是狡辩,后来忽然全盘认下。——如今这个局面,还不知他背后是谁吗?” “圣人才失太子,不想又失一子。”端王妃道,“诶,这事到底是怎么处置的?” “荑李家三族。”端王哼了一声,“这事,怕是没这么简单。且看着吧,李怀仁到底怀的什么仁!” 端王妃叹了口气:“宫里这种事,也是没法子的事。”随即又问,“晟郎可有去圣人面前认个错?” 端王窝囊地说:“我没敢去。圣人在气头上肯定骂我,待此间事了再去吧。” “也好,待此间事了,再将那小娘子送回郧国公府,免得他埋怨大王。” “他敢!孤救他,他不言谢就算了,还敢怨孤,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端王道,“再说了,他平白占了谌公的女儿,我都没说什么,他还有理了!” “是是是,哪有他埋怨大王的份。”端王妃笑道,“还有啊,哪能让张郧公平白占了谌公女儿,届时晟郎可得给那小娘子做主,必得向张家讨要彩礼!” 第八十三章 张思远在大理寺灌的药并没吞入腹中,且牢里的医生催了吐,之后赵医正也诊过脉了,无甚大碍,可他回郧国公府后的第二日,莫名发起了高烧,人也叫不醒。 李增急得要落泪,绀青奔到门口,向把守的金吾说好话,劳烦他们请赵医正过来。 金吾虽得令禁郧国公府,却也得令不缺郧国公府的一应所需,于是拨了一人去太医署。 赵医正带了那位给张思远正骨的同僚来,正骨的医正实在没发觉出有什么不妥,伤口没发炎,脉象也平稳,这好好的怎么就烧起来了? ……是他们无能吗? 那位正骨的医正不知,赵医正却知内里详由,张思远这个境况,怕是心病未除,那思夏还在端王府里,他放心不下又无能为力。 如今金吾不撤,即便思夏从端王府出来,怕是也进不来。只盼着这事尽早结束。 三司使定了罪,捉了人,中书省拟了两份旨意,一是关于前大理寺卿谋大逆如何处置的旨意,二是关于如何行太子丧仪的旨意。这两道圣旨发给门下省审议时,通过得极其迅速。 今日紫宸殿常参,两道圣旨经由中书省颁发,在朝堂上宣读,李怀仁以谋大逆罪论死,罪夷三族,秋后处斩;另外一封,太子操行清白,神主归太庙。天子为太子素服、辍朝十日、百官素服于官署斋宿。然而因此案迁延日久,京师并未禁屠、禁嫁娶、禁娱乐。 没有实行的几点,也被迫实行了,谁也没敢打算这段期间屠宰和嫁娶,万一日后被翻出来说事,那可是大罪过。 未立新太子之前,太子妃及太子后宫里的良娣等人不必遣散,只是东宫朝廷的官儿全部被迫致仕。圣人命王欢悄悄将张思远那幅画带来,之后送回了东宫太子妃手中,让此物陪葬太子陵寝。于此而下的另一道令,是让金吾卫大将军严查金吾卫内的一种将士、这么做,看似处置了那些闯郧国公府的人,实则是对他们背后的人敲山震虎。 下了朝后,圣人因张思远遭了无妄之灾,心下不忍,赐了些补品,告知其好生养伤,同时撤了他家门口的金吾。 思夏在端王府内过了一夜,脖颈不再如昨日那般剧痛,只是醒来依旧迷迷瞪瞪。 金吾撤走,端王让人备了一辆青篷小车送思夏回郧国公府。临行前将谌松观手抄的两册书还给了她:“令尊留给你的念想,孤就不夺人所爱了。” 思夏知恩图报,自己留了一册,将另一册给了端王:“大王若不收,改日妾再拿这东西求救,就没完没了了。” “你倒是会说话,希望孤日后却没工夫搭理你。” “妾也希望,日后不再来叨扰大王。” 端王看向王妃:“你看看她,一点也不吃亏,来这里一趟受了伤,怕是要记恨上陆长史了。”开了玩笑,再看那一册书,到底是喜爱之物,便取了过来,“行,孤收下了。”又是责备又是无奈地说,“日后谎话少说。” 思夏拜 分卷阅读200 了拜:“是妾厚颜无耻,昨日欺骗了大王,还望恕罪。” 原本近四十的男人对年轻男女的情爱没了兴趣,然而今日碰到了,端王少不得一问:“孤非多管闲事之人,只是与令尊还算熟识,又比你多活了些年头,算你的长辈吧,今日多嘴一问,你与那位张郧公……” 端王幼女早看到思夏红着脸,不待父亲说完话,便咯咯笑起来,格外认真地抢答:“阿灵知道,就是和爷娘一样啊。昨日阿灵听姊姊念叨来着,以前阿爷生病时,娘就是这样念……” 端王妃赶紧捂住了女儿的嘴,这小娘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思夏羞赧,并不言声。 到底是女儿家,哪儿好意思说这种话!端王不过是想提醒她别因孤身而委屈了自己,免得她爷娘在地下不安。好歹也是官眷,千万别随便跟了张思远,丢了谌公颜面! 然而,这话他没说出口。 端王妃打岔:“小娘子日后闲暇来找阿灵就是了,阿灵会逗姊姊开心。” 端王幼女依旧被端王妃捂着嘴,小脸憋得通红,却义薄云天地“嗯”了一声。 思夏听明白了,端王夫妇看得起她。 车子辘辘朝郧国公府去,思夏下车,捧着书奔进了静风轩,绀青正在淘手巾给张思远敷额头。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思夏真真体味到了其中之意。从前她阿兄问她可知道“想”和“念”是何意,至今方知,是真的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再看那躺床上闭目的人,他泪水飚了出来,声音哽咽:“阿兄这是怎么了?” 绀青宽慰道:“娘子别担心,阿郎累了,睡着呢。”确实不如晨醒时那般烧了,大约今晚就会好起来。 他右手裹着布,周边还圈起来一个障碍的东西……那日在辋川就冥冥中见过一副拶子,果然他的手就出了事…… 思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泪水模糊了双眼,噼里啪啦砸在了衣衫上。 午后杨璋和宝绘也回来了。待到申时,金乌摇落,张思远转醒,思夏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烧,又赶紧掏了手巾给他敷在额上。 “听说赵先生来诊脉时,脉象没什么不妥,怎么就烧起来了?”思夏道,“阿兄可是哪里不舒服?” “手疼。”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日。阿兄好好养着吧。” 张思远挣扎着坐起来,思夏将他头上手巾取下,给他背后塞了个软枕,又给他喂了水,还体贴地擦了擦唇畔的水。连说话声音都柔了几分:“阿兄想吃些什么?” “想不出来。” “不如吃……?” “我不饿。你上来,陪我待一会儿。” 思夏不像从前那样赧然羞涩了,点了个头,除鞋上床,靠在他怀里。张思远左手还是好的,行动无碍,先是搂住她的腰,又摸了摸她的脸,是真实的,不再是梦了。 在大理寺受刑时,他疼得眼冒金星时,思夏哭哭啼啼的面容呈现在他眼前,他便觉着没那么疼了。 那个黑寂寂的夜,混着血腥气,将他的体面冲刷地荡然无存,他当时在想,怎么还不晕过去?也不知是疼懵了还是疼傻了,他听到思夏在叫他,于是急于寻找那独一无二的慰藉,就睁着眼扛到断了指。 左臂搭在她肩上,思夏一僵。 “怎么了?” “……昨晚上没睡好,脖子扭了。” 张思远并不相信,思夏摇头:“没事。” 她一摇头,他就更不信了:“你一会说脖子扭了,一会又摇头轻松,让我信哪句话?转过去,我看看。” “没事,真没事。” “你存心让我着急!” 思夏一嘟嘴,脸朝向里侧,微微垂首,几根碎发上移,露出一节白皙的脖颈。张思远往下扯了扯她衣领,却见一条青紫小蛇覆在如雪肌肤上,周围红肿一片,上头滑腻腻的似是涂了药,当即心口狂跳,沉厚的声音像被刀劈了:“怎么伤的?” 思夏揪了揪衣服,转过身来,依旧摇头:“是我说话无礼,惹恼了端王府的长史。” “听端王说你去了她府上,我当时又气又急。今日看这伤……这位置再往上,你还有命在?”他心疼得不行,语气却带了埋怨,“我让你走,你为何不走?” 思夏满是委屈:“平日里阿兄从不亏待我,阿兄被人带去大理寺,我又怎么能走?” 张思远一把揽她入怀,老半晌才问:“你怎么做到的?” “我用家父的两册手抄书去求端王赏脸面,可惜啊,张郧公不值钱,端王不收,还是我好说歹说,他才收了一册。”说完,她咯咯笑起来了。 张思远先是无语,后是疑惑地问:“令尊和端王熟识,怎没听你说过?” “人家是亲王,我拿到嘴边说,像是炫耀似的,还会给家父丢脸。再者说,兴许人家贵人多忘事,根本不记得家父是谁了。哦,还有啊有,我在这里住着,嘴上却念叨着端王,阿兄心里 分卷阅读201 怎么想?”看他脸色变得难看,她忙道,“这次是没法子了,硬着头皮去求,还好端王热心肠。” “你是算准了他为太子一事心焦才去的吧?” “我还怕他顺势拿阿兄顶包呢。”思夏噘着嘴,抬手指了指后颈,“就是因为算不准,说话没遮拦,这才挨了一记。” “原本还想多谢他,他府上长史将你伤成这样,也省去了谢他这桩麻烦事。” “不行不行。”思夏郑重其事地道,“论起来,端王可是阿兄的舅舅,这舅舅没白叫,果真救了阿兄,得谢。” 张思远被她此话逗乐了:“好吧,不过得等养好了伤才能去。” 思夏“嗯”了一声,又心疼起来:“十指连心,一定疼坏了吧?” “没那么痛了。”张思远道。等办了恒王,再灭了中书令,摧毁了汉王,再痛都不会觉着痛了! 此刻,恒王正攥着前大理寺卿李怀仁派人送来的生辰八字咬牙切齿。 那是李怀仁女儿的生辰八字。 恒王算计人时竟忘了他随口说过的话。他不过是想让李怀仁真心为他做事,这才试探性地说了一句话,当时李怀仁也只是一笑而过。如果不是罪荑三族的事,恐怕李怀仁不会有心将女儿嫁给他做侧妃。 恒王当初是玩笑之语,如今更不想要一个罪臣之女做侧妃。 奈何,李怀仁捏了他的短处。 难怪李怀仁会将罪名全部担下,原来是想保他女儿一命。然而,纳了李氏女为侧妃,这不是受天以柄吗? 崔适也蹙眉,略一思忖,叉手行了个礼:“二大王,依臣看,先买通大理寺上下,将那位小娘子带出来。臣这两日去几个李姓官员家中挑拣画像,那群人巴不得与二大王沾亲带故。二大王看上哪个收入府中,再将这话递去大理寺狱李怀仁耳中。” “要是这么容易,我就不发愁了。”恒王头疼地道,“李怀仁为何还不死!” “那二大王就多纳两位李姓女郎,左右玄都观里有二大王的人,且李怀仁认下了罪,玄都观也去了疑,叫他们给个祛灾的话。” 恒王将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揉皱了,咬牙切齿道:“只能如此了。” 恒王府内的动向杨璋不知,但凡何人出府再进府,杨璋一清二楚,难不成知道即将大祸临头而去求神问卜了? 杨璋把事摸清了,已是五日后了,将这信送到郧国公府。绀青捧着信,推开了张思远书房的门。 思夏立马推开欺近她的张思远,赶紧坐正了身子。 张思远懊恼地冲绀青道:“越来越没规矩了,进门也不招呼一声。” 绀青施了个礼:“阿郎恕罪。” “什么事?” “杨公送来了恒王府的动向。” 张思远挥手示意她退下。 思夏将信展开,二人看罢,张思远满脸尽是嫌恶:“我就说那大理寺卿怎会如此痛快地认了罪,竟是要救他女儿一命。” 如果不是有断指之痛,如果不是险些被毒杀,如果不是太子被冤死,张思远真没想过要办了恒王。 当然,他不怪恒王用这下作手段。这江山,本就是他周家的。 春日暧暧,是无数诗人冥思苦想才能凝练出十几个字的形容;远山苍苍,是无数画匠洗黑池水才能调出来的颜色。 谁不爱这种景色呢? 上位者或是成功或是失败,皆让臣民堆积累累白骨,成,累累白骨高筑成七宝楼台,败,累累白骨碎成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即便张思远再心有不甘,他也终将会成为累累白骨之中的一块,只是,他不想这么早变成白骨。 思夏说:“这是大理寺卿与恒王的交易,他担忧他死后恒王会出尔反尔,所以要亲眼看着恒王纳了他女儿。若是他女儿此刻死了,大理寺卿必定会翻案。所以,恒王不得不将李氏女收入府中,为避世人说嘴,他还要纳其他的李姓女子为侧妃。” “若李氏女死了,大理寺卿必定会翻案,翻案之后,恒王就得死。”张思远有些无奈地道,“一旦大理寺卿翻案,圣人必定会心情忧郁,大约会因失去太子而保下恒王,更重要的是,这么快除掉恒王,谁来牵制汉王?” 思夏又是气愤又是委屈:“我就是心疼阿兄的手,平白遭了这份罪。” 张思远摸摸她的头,笑道:“不碍事,养养就好了。”然后唤了绀青进来,吩咐道,“告诉杨璋,将这事透露给汉王。让他们两兄弟去折腾吧。” 第八十四章 恒王和汉王较量的时候,晋阳公主和驸马合离了。柳征做下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晋阳公主若还能跟他过下去,那还是失了皇室颜面。 皇帝对长女晋阳公主不算宠爱,但也不是由着别人随意拿捏女儿的。 因东宫一案,柳征背信弃义投靠恒王,酒后与晋阳公主争吵,失手推了她,导致怀胎只有两月的晋阳公主腹痛难忍,太医署的人全去了晋阳 分卷阅读202 公主府,孩子也没保住。 皇帝尚在丧子之痛和皇子夺嫡互相迫害的气头上,骤听此事后,当即命人将柳征锁到了宗正寺,半日后,在太后的坚持下,宗正寺卿撤下了柳征的碟纸,晋阳公主与驸马合离了。 之后,圣人想到柳征做下的事,担心他会横生事端,便以奉主不周的罪名赐死了他,不仅如此,还把柳家男丁充军,女眷官没为奴。 宁王去晋阳公主府探望妹妹后,转道去了郧国公府。 张思远不成想他能过来,又惊又喜。 “上了月我唤了风寒,这才好利索了。”宁王道,“表兄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养养就好了。”张思远道,“快请进。”又吩咐绀青将太后赐下的贡茶取出来。 两人一同饮了茶,张思远让宁王进书房坐。 宁王却疑惑地问:“表兄这书房怎么换檀香了?” 张思远当然没说因为思夏喜欢闻檀香,只道:“底下人点的香,我没大在意。——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宁王有些赧然的笑道:“实不相瞒,我并非特意来看表兄的,是晋阳失了孩子,又与驸马合离,我怕她伤心太过,到她府上去看了看。” “公主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 “上回的事,还要感谢她。只是,我这个样子,也不好去登门探望。” “晋阳知道表兄受了刑,还说要来探望表兄呢。你们啊,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你就让人省心了?”张思远道,“单说今日,你就不该来。” “可是我已经来了。”宁王道,“表兄不必担心,现如今这个形式,我做这些若被人攻讦,那朝臣的心思可就烂透了。” “太子薨了,皇后也看不见你,圣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谁还能管你?” 宁王笑道:“表兄若是不想让我来,日后我可就不来了。” “你既然来了,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宁王当日是沉着脸回去的,张思远最后嘱托他,要以不变应万变。 四月十六日,是张思远生辰,郧国公府却不是很热闹,原是他几个要好的同窗或是朋友想给他庆生,李增均以张思远伤未好为由拒绝了。 不与外人办酒席,宅子里的人还是给张思远说了祝福语。晚间,李增让人在莲池里燃了河灯,又在莲池旁的亭子上点了灯烛,还设了食案,摆上张思远爱吃的酒菜。 思夏装扮好了,朝莲池而去。月色明亮,灯火辉煌,莲池里尚未有花,但河灯点点,亦是好看得很。亭子上一人负手而立,抬头望月,微风拂过,吹起他袍摆一角,那样子,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思夏轻手轻脚地靠近他,从他背后踮起脚,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张思远早知是她,抿嘴一笑,反转左手,将她兜了过来:“还是从前的把戏,一点儿创意都没有。” 思夏推开他,向后一步,端端正正行了大礼:“给郧公拜寿了,愿愿郧公于千万气象之中,目如江水之清澈,心如远山之辽阔,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快起来。”他单手将她托起来。 张思远右手还裹着白布,练了一个月的左手用汤匙筷子,却始终不大利落,今日他过生辰,故意刁难思夏,要让她给他喂饭。 初夏的夜晚不算热,可两人的心都热了。两人吃了几口菜,又饮了几杯酒,之后思夏便醉醺醺的了。 张思远抬手搂住了她的背,小心翼翼问:“我们,把婚事定了吧?” 思夏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张思远竟然有些吃惊她的答应速度,扳过她的肩问:“你应了?我没听错吧?” 思夏眨了眨眼,疑惑地问:“什么?” 张思远甚是无语,她果然就没听清。毕竟是终身大事,他得问清楚了:“我说,我们把婚事定了吧。” 思夏的酒醒了一大半,待真的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又羞、又忧,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谁说要嫁给你了!” “你不嫁给我要嫁给谁?”看她垂首,张思远握住她的手,急切道,“你放心,该有的礼节我一样都不会少,现在,我只是问你,你可愿意?” 思夏的脸在灯火之下是橙红色,眼睛中有几点亮,她抿着唇,缓缓抬起头,看着她想亲近的郎君,心跳声仿佛疾驰在御道上的马蹄声,那声音砸得她云里雾里。 他俯首,在她的唇畔一点。 思夏懵懵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抬手触上他的脸,是真实的。她脑子已经完全空白,除了能感受到心跳快,就再没有更多的感受了,能给的也是最真挚的回应:“我应了。” 张思远紧缩的瞳孔慢慢舒展,随之而来的是唇畔上扬。随后,他正经道:“我还要养一段时间的伤,待伤好了,我去求皇后给我们赐婚。” 思夏也不言语,静静地听着他说。 “不过,我想着,你应该在我们成婚之前回太原一趟。” 分卷阅读203 十一年前,思夏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娃,不能扶棺回京让父亲和母亲合葬,彼时父亲才入土为安不久,她便被李增接来长安,如今她大了,确实该把这事给办了,免得只是去大慈恩寺对着牌位上香祷告。 两亲虽不在了,但婚事定下来也得正儿八经告知一声。 谌家就她一个人,这种事旁人替不了她,必得由她亲自去做。 思夏想了想:“也是。届时再请一位法师做一场法事,让父亲母亲合墓。” 说完这话,她的眼神沉了下来。 张思远捏着她下巴,问道:“怎么了?” 宗正寺掌管皇族事务,其中一点是掌管皇室、宗亲和外戚的族谱。公主夫族亦属外戚。张思远是大帝亲甥,单单和思夏口头上说定了婚事并不妥帖。 《随律疏议·户昏律》中规定,良贱不婚、同姓不婚、官民不婚、奸逃不婚……这二人成婚不算违律,可《随律》中还规定成婚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母之命必是缺憾了。可没父母的孩子也得成婚,至于媒妁之言,这点就不能少了。然而张思远这个身份,随便请托个媒人,怕是成不了事。 他说要去请皇后赐婚,以思夏的身份,皇后会允吗? “别担心。”张思远道,“我既然说要娶你,一定会娶你。若我开口向皇后提,皇后必然不会棒打鸳鸯,顺水推舟才是好事。” “真的吗?” “你信我,就是真的。” 思夏点了个头,贴上了他厚实的胸膛。月光之下,灯火星辉,一双人紧紧相拥。 张思远托秦仲舒在尚书省给思夏办了过所。当年接她来长安,纯安长公主给思夏在长安城的务本坊单独立了户口。此次张思远请托秦仲舒,不过是想让思夏的过所办得快些,她早去太原早回来。 要出远门的人,必得去官府开具公验文书,当然,公验文书是官人所用,普通百姓出行叫做过所。 思夏要回太原一趟,李增就犯了难。他不是傻子,早就看出那俩人的心思来了,然而真当张思远开口说要娶思夏时,他还是犯了难。 平常只当这俩人好,然而真要成婚时,他犹豫了,犹豫了两日终于说出口:“阿郎的婚事,怕是得经由圣人允准才做得数,即便圣人不过问,那太后也和皇后也必得过问,娘子她……” 话未说完,张思远就撂了脸,平日他敬着这位母亲留给他的人,谁成想李增平日里娘子长娘子短地喊着,其实是看不上她。 李增连连致歉,又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自然是好,可娘子与阿郎毕竟是多年的兄妹,若是阿郎娶妻,娘子嫁人,这样张家还能热闹些……” 京中那些爱咋呼的小娘子们,只是送送礼物或者小人代写情信再送来郧国公府而已,能真心待他、能知他冷暖的人,也只有思夏一个。 李增看不出来吗?还说什么兄妹,他不想再和思夏做兄妹了,与她成了家才是正经事。 “你老糊涂了不成?她姓谌,不姓张!《随律》都没说什么,要你来多言!”张思远坚决地道,“娘去时让我顾好了她,我娶她是最能照看好她的法子!” 李增还要再说什么时,张思远道:“你若是闲,将娘子回太原要带的东西收拾收拾,我没出过远门,不大清楚带些什么,备好的东西,别让她路上用不着着急上火。” 李增怔愣地看着他,将滚到嘴边烫人的话又憋了回去。当晚,就生了病。 张思远也不知李增是怎么回事,听绀青说他昏昏沉沉没力气,张思远便劳烦赵医正给他看看,也只是说肺微热盛,好生养几日就好了。 思夏的过所办下来,宝绘就连夜将衣物食物等装了车,明日待城门一开,思夏就要去太原了。 李增哪儿能管得了张思远,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他心里再担忧,也不该拆散有情人。既然思夏要回太原,他只能帮着她收拾东西。 翌日一早,思夏登车之前,张思远非要坚持送她出春明门,思夏却坚决不肯。近来他在养伤,且伤情要报到御前去,思夏就想趁养伤这段期间争取让圣人多心疼心疼他,叫圣人知道他在外头瞎转悠算怎么回事? “阿兄不必送了。”思夏好说歹说,又费了一堆话,终于才把他劝住了。 她本已走出几步,忽地折身奔过来,双手搂住他的腰,小脸贴上他胸膛,众人忙不迭地扭身回避。 “我去了。” “一日不见,如何三秋。你这一去一回,要一月有余,我要忍受百年分别之苦了。”他捧起她的笑脸,他在她额上落下了吻,嘱咐道,“在外头不比家里自在,千万保之重之。” 思夏上车后,车帘却不舍得放下,车子辘辘而行,数次回首,那人几次站立的位置都在向前移。待车子出了十字街,就真的看不到他了,待出了春明门,他二人已是一城之隔了。 暮春之际,惠风和畅,她的心,他的心,却仿佛落入了冰窖。 第八十五章 分卷阅读204 青篷小车自春明门前而止,宝绘跳下车来,扶着思夏下车,又将思夏的过所拿给守城的监门卫看。 思夏此次出门,带了宝绘和车夫。另外,杨璋挑了两个办事利索且少话的人随行,一个叫孙七,一个叫韩三,车上物品有李增给她兜的一堆瓶瓶罐罐并一包袱干粮。 李增虽对思夏和张思远成亲地事感到头疼,但并不想让她出事。当年他去太原接她,自然知道路上需要备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入夏,这段时间雨水也多,生怕她出个什么意外,便将熟艾、生肌药、备急丸、干湿药等药给她装好。 过所上写得仔细,连这辆马车都在上头记着。 监门卫查检完毕后,将过所还给思夏。 她才要上车时,听到一声“张小娘子”自身后传来,她也没理会,闷头钻进了车厢中。 那声音近了,又朝着车子过来,孙七和韩三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娘子,找您的。”宝绘提醒道。 思夏撩起车帘,向外看去,见那牵马的人身形高大,形容俊朗,甚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幸而宝绘记性好,小声道:“是借娘子斗篷的廖都尉。” 哦,思夏记起来了,只是对他的错误称呼有点别扭。见他走得更近了,她笑问:“廖都尉还要再查吗?” 廖以煦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摊开:“廖某这样子似乎不像个兵。” 思夏看他只穿一身白色圆领袍,下摆处还有一些脏污,确实无守城士兵在夏日里依旧铠甲加身严阵以待的威严。算着日子,他应是在衙署斋宿完要回京。 监门卫和他熟,有个头领匆匆跑过来,叉手行了个礼,他只是微微颔首。监门卫头领见他有话要说,就躬身退远了。 廖以煦问:“张小娘子要出城游玩?” 思夏摇头:“太子丧仪虽不禁文娱,但臣民均有敬仰之心,妾亦有此心。” “到底是张郧公教导得好。”廖以煦纳罕,“怎没见张郧公跟着?” 两人虽没有打过几次照面,然而廖以煦却没少见思夏,胜业坊的大街上、曲江池畔的小桥上、东市店铺的食案旁……但凡看见她时,身旁都跟着张思远。 廖以煦曾在上元夜帮过她,还借给过她斗篷,且他是冯时瑛挚友,告知他自己去做什么也无妨:“妾要去太原。要出京师,张郧公不便跟着。”他倒是想跟着思夏,可他这种人不能随意出京,且他又在养手上的伤,自然不便跟着思夏。 廖以煦怔住,张思远不便跟着?那她就便于出京了?军人的敏感叫他紧张起来:“张小娘子要去河东?” 思夏点了个头,又道:“妾姓谌,廖都尉日后可不要再称呼错了。” 廖以煦彻底懵了,她不姓张?那……那她不是张思远的妹妹? 思夏在他的吃惊中离去。路过一处摊贩,给车夫和那两个人高马大的护从买了一些胡饼、羊肉汤等吃食,吃过才继续向东行。 马车至灞桥处忽然停止,思夏和宝绘摔在车厢里。一挑帘,映入眼中的是一截苍翠欲滴的柳枝。 然后柳枝划过车窗,正正砸在她手上。思夏心头震荡,嘴上说着不让张思远送,心里还是想多见他的,然而揭开车帘,并不见人,却是一句话:“离别无所有,聊赠一枝柳。” 是廖以煦! 虽然不是她阿兄,然而思夏听他把陆凯所写的《赠范晔诗》改得七零八乱,还是笑了。 她探出头去,看廖以煦那张艰毅的脸上已布满汗珠,身上的脏污袍子已换做干净衣衫,踞于马上,在春日柳绿花红中,像块雕刻精致的红玉。 这时他的马儿打了个鼻响,他一抻缰绳,纵马转了一圈,再次面对她,问道:“娘子的姓氏是哪个字?” 宝绘坐在车中,被他这做法给逗笑了。就为了问是哪个字,他还特意换了衣裳,又驱马十里赶来相问,心说他是个傻的吧! 廖以煦轻微驱动马前进,靠近思夏的马车,迫切追问:“那么多姓,娘子的姓氏到底是哪个字?” 思夏不想多做耽搁,便道:“本是言不由衷,望君不求甚解。” 廖以煦嘴角的日光变得烂漫:“某记下了,以后一定不会称呼错了。 日后! 思夏点了个头:“后会有期。” 廖以煦目送那辆车远去,抬手看了看,手指留有折柳时汁液浸过的绿色,此刻已发有些发黄。 他掏出那根有些打弯的簪子来,微微一笑。再一抬头,那辆小车不见了,他继续驱马前行,终于又看到了那辆小车。如是几次,他才调转马头往长安城里赶。 思夏再不想耽搁,可大半个月都耗在了蒲州的一个医馆里。大约是锦衣玉食惯了,连日来挤在小小车厢里,一路上的颠簸将她晃了个七荤八素,夜里睡在邸店也不舒服,吃的饭也不和胃口,先是昏沉了一日,糟糕的是出了潼关就开始发烧。 李增哪儿料到她会发烧,给思夏装的药也不顶用。 分卷阅读205 那两个随从先是给思夏寻了个医铺让她好生休息一日,她吃过两剂药后神色好转,众人便继续走,谁知不出半日,思夏又开始发烧。她原本不想耽搁,却严重到不得不在蒲州停下来。 医铺的医者倒是颇有耐心,屡次嘱咐思夏少忧思,这样病才会去得快。 或许是离太原越来越近,思夏幼时思念阿爷的情绪蔓延开来,念及十几年都未让父母合墓,也不知那坟茔是荒草杂生还是被鼠狼挖洞了,越琢磨这事就越是心烦意乱。 医者看她退了烧却神思忧郁,建议她可去就近的普救寺参拜,或是到黄河渡口旁的鹳雀楼去游赏一番。 思夏连日来自责不孝,“不孝”这二字日夜萦绕脑海,已经把她折磨得心力交瘁,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去游玩,她巴不得早日到了太原,请了法师做场法事,尽快让父亲回到长安与母亲合墓。父亲母亲生时同衾,死后却不同穴,这是思夏的错。 宝绘不以为然,她已将父母牌位供奉于大慈恩寺,此次为迁坟而往,若以“不孝”自责而落病,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思夏迷迷糊糊地听她说了一大套,神色恹恹地想着,此次就不去了吧,早些到太原,就能早些回长安,更能早些见到张思远,从前有什么事都能和他商量,如今身在异乡,她又害了病,内心极度思念他。 医者看她无力动弹,想起一件事来,说是今晚会有人放河灯。 并非盂兰盆节,怎会有人放河灯? 原是当地几个女子为了找情郎,近两年热闹了,游赏的人也多了。 思夏一听这事,把“不孝”抛到脑后了,觉着挺有意思,想去看看。 宝绘阻拦:“那么多人,乱糟糟的,又是人生地不熟,出了事就不好了。娘子还是别去了。”再说,她已经有情郎了,还去凑什么热闹? “放心,我就在外头转转。”思夏朝孙七和韩三道,“劳烦二位给我买几只河灯吧,要莲花形。” 漂亮小娘子的话总是让人难以拒绝,何况这说话的人还是他们未来的主母,所以他们只有遵命的份。当即留下一个守着,另一个出门在人挤人的大街上买河灯去了。 往日盂兰盆节,思夏会和张思远一同放河灯。今年她外出,却赶巧了遇上这种事,思夏心情还算不错,将一盏莲花形的河灯点燃,起初还能欣喜,忽地又发起呆来,莫名又回到搂着父亲脖子,蹿上父亲后背的日子。 那时父亲给故去的母亲放河灯。父亲在太原任县令,不能到母亲墓前说话,只能在母亲祭日那天穿素服,又在盂兰盆节放河灯。 思夏那时还小,却也记得父亲说过母亲极爱灯烛之物,以前在长安过上元节,母亲一定拉着父亲去观灯,走到筋疲力尽也不肯回,最后是被父亲扛在肩上,穿越过千人万人回到家中。 她的手被灯火烤热,却舍不得撒手,终于觉着疼痛时才一个激灵,将一盏灯送入水中。那灯随着水流缓缓游走,将水面搅成了碎金子,依稀可见倒映的放灯人与黑逡逡的树影交杂在一起。 她迅速点燃另一盏,这次没耽搁,而是用力一推,这盏灯借力而游,赶上了先前的一盏。只是,河灯的火焰被夜风吹地摇摆几下,思夏惊恐地看着,生怕它灭了,直至与众多河灯汇在一起,继续远去,她才安生下来。 她拇指似是脱了层皮,轻轻捻搓,方知刚刚被火烤到了,只能将手沉入水中,老半天□□,却是被水浸出了褶皱。 都说人经历了什么,会反映到手上,也不知她这双手以后会怎样。 忽然记起三年前她左手被张思远打过,那时可太疼了,十几天才好,她细一看,如今的左手依然白嫩,没有留下伤疤之类的痕迹。就她这个大傻子,平日里笨得出圈,能有什么反应到手上? 倒是想到张思远尚在养着的指骨了。 愣了会儿,她问:“宝绘,今日你说要让我去哪个寺来着?” “那医者说,建议娘子去普救寺。” “好,明日就去吧。” 既然张思远不能随意出京,就用她这双眼看看吧,她不在他身旁,就去祈祷菩萨保佑他。 第八十六章 思夏放河灯放到很晚才回去。 她虽不是个虔诚佛子,然亦信神佛漫天,是以常常祷告。大约也是人心坚定,她曾无数次祈盼神明保佑张思远好起来,他真的转好了。是以放河灯时,思及父亲时,也为那在长安城中的人祈祷了几句。 她何其贪心,除此之外,也为自己真诚求了几句,愿此行顺遂。 实在是她烧怕了。原定这几日就到太原,寻个法师做场法事,好将父亲早日迎回京城与母亲合墓,却不料这一病就是半个月。看着她不痛不痒的,其实她吓了个半死,是以求告佛神之后,她还是不放心,非要去普救寺再拜一拜。 当晚思夏睡得安稳,翌日早起就乘车向普救寺而去。 孙七和韩三无奈地摇头,又不敢违拗她,只能紧紧跟着,祈求她别出什 分卷阅读206 么意外才好。 清晨的日头尚不毒辣,二人一前一后行走,身上沾了不少露水,待到寺外时,衣摆已湿了。 普救寺塬高十来丈,南、北、西三面临壑,惟东北向依塬平展,地势高敞,视野宽阔,寺院坐北朝南,居高临下,依塬而建。 其时朝霞徐徐散去,青天中送来一股风。思夏袍摆不停翻卷,又听得寺中鸣钟,只觉胸中激荡,万丈愁索被震去了一半。 思夏放眼望去,寺中殿宇楼阁,廊榭佛塔雄浑庄严,不由自主地和过往僧人一样,双手合十。 寺中屹立舍利塔,蔚为壮观。过往游人低声说着寺塔结构奇特,在塔侧以石扣击,塔上会发出类似蛤|蟆的叫音。思夏好奇,也握石上前去扣,果真有清脆悦耳的“咯哇咯哇”的叫声。 从记事起,阿爷带她去过太原郊外看青山望飞雁,之后也就张思远带她到辋川击鞠,还有就是带她去灞桥或是骊山。 离开长安之前,张思远在大慈恩寺给她求了平安符。此时此刻,她在普救寺给他求了平安符,但愿这段时日他的手能好起来,京城的那些人不会找他麻烦。 平安符装入绣着莲花的布袋之中,思夏也没带走,而是求了寺中高僧,留在此地。 虽知张思远不让她随意出门是为她好,可她囿于方寸之地会错过数万景色。如今她在普救寺也有了记忆,这难得的畅然令她一扫低沉。 他不能陪她,就当是她有记忆的地方,他也来过了吧。 从普救寺下来已是午后,依着那个医生所言,向西行数里,便至蒲津桥,两岸有铁牛四尊,维护着河桥。牛下有柱连腹,入地丈余。牛旁各有一铁人,并有铁山四座,前后柱三十六根。听闻这里的人治盐冶铁等技术高超,今日见铁牛技艺,思夏便已心生敬佩。 思夏罢车步行,抬头望去,有高阁缥缈于腾腾海天之中,飞阁似鸿欲上青天。方才已见黄河水,如今再见颧雀楼,竟是有些失神。 小小的她,也能亲眼看到那些才子文人描绘过的景象。她心中微微欢喜,拉上宝绘行至河边,又拾级而上。没走几步,身上已出了薄汗,她二人出行皆是男装,根本没带什么帕子,这会只能抬手往额上一抹。出门在外,难免草率,思夏的唇畔不由划过的笑。 老半天才登上了楼。这上面尽是游客,还有提笔赋诗之人,围观老小不知看懂没看懂,总之那个青衫团领之人写一句,就会赢得一阵近乎呆傻的掌声。 思夏最烦那些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索性不去理会,而是倚栏遥望远方。 烟波浩渺之中可见几点小舟在上面漂浮,竟多了几分仙气,再远处,似有霓虹架在水波之上。 俯瞰楼下,恰有波涛不住地冲上州渚,激起层层似珍珠一般的水花,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又先后涤荡而去。这汾河水随风生浪,或携数人兴奋、或带数人愁悲,激荡地向东奔去。 思夏的心也有了几分豪迈,这景色,就当他也看到了吧。下楼到水边寻了块碎石,朝其中一个随从要了匕首,刻上了她和张思远的名字。 小心揣起来,待回去后送给他。 思夏也是挺有想法的,张思远给她金玉,她要给他破石头。 眼瞅着到了中饭时间,一行人才离开此地,吃过膳食后,几人这才向太原而去。 从长安出来,接二连三赶上大雨,今日刚出了蒲州便又有骤雨急下。走了半日,思夏似乎又有生病之势,大约是水土不服,宝绘和车夫也是一副倦容,那两个身强体健的随从也被这鬼天气搞得心情压抑。 虽是想尽快把这事办完,然而这么急着赶路,思夏再病了不划算,众人只好又在邸店住了两日。 待他们至晋阳城外时,已离开长安二十几日了。 这日是个晴天,却沉闷异常,未至午时,天空骤起云团子,似是孕育着一场急雨。 思夏在车厢里感受到黑暗,撩开车帘一看,天阴得吓人。 孙七和韩三担心思夏又病了,忙去催车夫,赶在雨前进城去,找个邸店避雨。 雷声隆隆,天边火闪子直下,思夏和宝绘在车中本就被颠了个七荤八素,此刻更是吓了一抖。 雨点子已经落下来了,孙七和韩三没披蓑衣,衣衫湿了个彻底,赶到城门时,将思夏的过所递给守城人,待人查检过后才狼狈地进了城。 可是路过数家邸店询问客房时皆被告知“雨天不便行走,人员已满,客到别家去看看吧”。 思夏和宝绘能挤在车中避雨,那三个男子只能在屋檐下避雨,马更惨,直接露在了雨中。 也不能让马病了,否则思夏和宝绘就苦了。她俩为减轻马的负重,跳下车来,擎伞前行。 孙七和韩三只能像乞讨的要饭花子似的去沿街扣门,请人家给他们一间屋子避雨。 不是没人应声就是被人隔着门大喊“滚蛋”。 思夏无奈地摇摇头,这里的民风竟这般彪悍! 天下到底是有好人的。 青色 分卷阅读207 袍摆被雨水打湿,他擎着油纸伞不慌不忙地踏着风雨走来,身后跟着的人连忙上前去催门:“快开门,县丞回来了。” 这位被称为县丞的官儿被伞沿遮住了眉眼,却伸手朝思夏做了个请姿。 思夏愣怔。这……找到晋阳县丞家里来了?才刚怀疑晋阳的民风,一转眼,这晋阳县城的二把手就过来相邀了? 她还没纳过闷来,青色袍子的眉眼露出来,思夏眉心陡然一跳,惊喜交加道:“晁先生?!” 她怎么忘了,晁毅去岁制举登第后便到晋阳任县丞了。 伞下人端然而立,伞外风雨潇潇,伞下风雨歇歇,将那挺拔的身姿衬得愈发独特。思夏恍惚中觉得,数以万计的雨点骤然升起,将他包得密不透风,似是能驾云能挥风的水神。 孙七和韩三倒是听说过郧国公府曾有位教书先生,今日在此碰到,确实出乎意料。 晁毅右手上接了雨水,伞柄换到右手上,换了干净的左手又请了一次:“这里不方便说话,还是进屋吧,算是某尽地主之谊。” 宝绘大喜,因在陌生之地遇到故人,他们冒雨花了一个多时辰却无处可去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晁毅看思夏不动,笑道:“怎么,嫌八品之家比不得郧国公府?” “先生说笑了。”思夏握紧了手中伞柄,“我是高兴过了头。” “看衣裳都打湿了,别着凉,赶紧进去吧。” 晁家虽非富贵之列,然亦是小康之家,平时他去郧国公府教学,只一人前往,出门在外,却免不得跟着随从。 六品官员以下分给庶仆二人,晁毅从长安过来还带着两个近侍两个护从过来,是以这县丞的家中并不算寂寞。 思夏等人随着晁毅进门,才知小院清雅,几丛竹子、几棵果树、一片菜畦已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虽是如此,然亦能看出院中收拾得利索。 晁毅命人去准备吃食,思夏说不必忙,晁毅笑道:“你不吃,他们也不吃吗?”扭头朝近侍刘兴道,“先带二位郎君换衣裳,别病了才好。” 思夏道:“先生盛情,却之不恭。”又朝孙七和韩三以及车夫点了个头。 她和宝绘被人引着到了一间干净小屋换过衣衫,又被人引着再回去客厅见晁毅。 思夏着圆领袍,戴铜簪,这样简单打扮也难掩清丽可人之姿。晁毅许久不见她,不期然今日相见,心中有了微微喟叹。 “从前郧公看你看得紧,如今竟舍得放你出来了。” “我要去太原办事。说出来先生必是要训导我了,家父与家母去后一直分离,此去太原要让父亲魂归故里。” 晁毅并没说什么。 他乡遇故知,思夏松了一口气,抬眼望去,客厅布置简单,上首一方案,两侧有烛台,下首左右各一张条案,再也没别的了。 晁家距离富贵显赫之门尚远,但距离寒酸之第也远。思夏本以为晁毅只是把郧国公府学堂的屋子弄得简单,是故意让学生知道他是无欲则刚,不听老师的话直接开销学生。今日一见,才知他生活中也是这样。 片刻后,膳食已经备好,两人主客分食,没什么山珍海味,但做得还算可口,是以思夏一顿饭吃得简单清爽。 有了避雨之处,又吃饱喝足,她自然欣喜。 原本打算待雨停了继续启程,可大雨一直下到天黑,即便天黑不闭城门,一路泥泞也走不了。索性一行五人外加一匹马叨扰晁毅了,他这宅子总共有三间客房,全让思夏几人给占了。 安顿好了思夏几人,晁毅回了房,摸着思夏曾送给她的手炉,露出一抹实心的笑容。他闭眸,喃喃念道:“风雨门扉开,伊人窈窕来。” 那可就怪不得他了。 第八十七章 屋外暴雨如注,屋内灯火幽幽。 思夏坐在位子上,心里莫名慌张起来,至于为何慌张,她琢磨不明白。宝绘却笑:“娘子又胡思乱想了,出了晋阳就是太原。就快到了。” 思夏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夜的雨下这么大,路上泥泞,怕是明日都走不成。 这次出门,路上害了病无力起身行动,耽搁了十数日,路上接二连三的大雨也耽搁了行程,算着日子,离京已有一月了。 来去一趟也就一月有余,现如今的但真实情况竟是还未到太原。马上就要入伏了,看这样子,入了伏还会下雨,天气湿热不说,恐怕到了太原寻了法师也难做法师。 思夏也担忧张思远,待一月不回长安,他怕是要急死了。 “晁先生家人也在长安,他应该也会常和家中通信。”宝绘道,“不如娘子写封信,请晁先生寻个人送一趟信。” 这倒是个法子。 晁毅此刻在房中接到了几件琐事,诸如大雨冲垮了房屋,当即压死了两个百姓;雷电劈折了树干,拦住了通行道路等等。 刘兴看他似是面色不愉,忙宽慰道:“这些虽是琐事,然郎君为一县之丞 分卷阅读208 还需做出些样子来,免得叫上头面上无光。” 上头?谁是上头? 晁毅给了他一个冷漠的眼神,刘兴将身子弯得更低了。 晁毅来此地,可是费了几年的功夫,考了科举老老实实等守选期,守选期一过去考吏部铨选,他考吏部铨选是故意失误,只因吏部授的官没意思。 去岁事态变得紧张,他不得不动身了,等到了制举诏书,登第授官时,又给政事堂那些相公们送钱送女人,这才让那些人准他来到了此地。 他不想浑浑噩噩地活,得有个正经身份,否则让大明宫紫宸殿里主儿将他揪出来,这么多年的日子就白混了。有了这个官身,就好办多了。 晁毅道:“既然雨下得这么大,又死了几个人,”他转了转手上金镶玉的戒指,露出一丝阴鸷的笑,“多死几个,黄泉路上还能作伴。去,把那几个人料理了。” 刘兴一怔,斟词酌句地道:“旁人死了也就死了,那位若是死了,京城那位必是要来寻人了。”说到此处,他神色一喜,“郎君可是要故意引他来此处?” 晁毅摇了摇头,京城那位不可随意出京,且他听人说,那位伤了指骨,正在养伤。 再说思夏,颜色不错,不,是颜色极好。他起初见她时,不过以为她是个不懂礼数的骄横娘子,后来发觉并非如此,天天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各种细节的事务都给他想到了…… 他想着,凭她那份呆傻,放过她吧,左右她也不姓张。 偏是她送上门来了,不好好享用,岂非对不起她以前对他的笑脸? “留下她。”晁毅说到此,不自觉地抬手按了按圆领袍的领口,闭目缓缓呼出一口气,又道,“跟着她的婢女也留下,得找个伺候她的人不是?” 刘兴叉手行了个礼:“喏。” 孙七和韩三在屋中歇脚,听着外头哗啦哗啦的雨声却睡不着了。他们只盼着雨赶快停下,尽早办完了事尽早回去交差,他们常年冷心冷血惯了,如今守着两个女人……别说张思远交代过小心侍奉的话了,就是没交代,他们也因不习惯小心翼翼地侍奉。 这俩人正听着雨声说着闲话,忽然耳中传入一丝杂音,两人迅速朝门窗处摆头,右手下意识摸紧了横刀。 敲门声响起,两人起身。 刘兴进得门来,身后跟着两位端食物的庶仆,笑意盈盈道:“我家郎君素有夜里加餐的习惯,今日有客至此,郎君给几位也备了,请二位慢用。” 孙七道了声谢,却道:“晁县丞盛情,某等不该推辞,只是晚膳已是周全,不必加餐。” 刘兴又笑:“也是某不知几位的习惯,既如此,当是某打扰了。那二位便早些歇了吧。”说完,就领人出去了。 孙七和韩三许是连日来多有疲惫,今日又逢大雨,打破了一人睡一人守的习惯,竟全都睡熟了。 刘兴再度敲门时,没人应声,看来是方才进门借口给他二人送膳食时留的迷魂药起了作用。他推门而入,进去就对着那两人腹部给了一刀。 血流了一床,他俩也没醒。刘兴不禁赞叹,西域这迷魂药果真是好用得紧啊!待过了一盏茶的时候,他抬手一试二人鼻息,没了,又让人连夜将他们扔了出去。真没想过有了这药,得手会这么容易,忙用同样的法子,将睡得死沉死沉的车夫给宰了。 然后,他将得手的事告知晁毅,晁毅越发觉着思夏勾得他魂不守舍。明白这点时,他又浑身不畅快。他缓缓吐了口浊气,起身出了屋。 思夏刚写完了给张思远的信,待墨迹变干,她折叠起来,正欲拜托晁毅给张思远送去,耳畔有敲门声传来。 宝绘问:“谁啊?” 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檐下灯火随风摇摆,晃得人眼花。待思夏看清时,那刘兴正弯身在收伞,门口的晁毅负手而立。 大约是要求人办事,思夏有些不好意思,攥紧手中的信,站起身来。 晁毅不请自入,步子快,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宝绘脑子不受控制地胀了胀,就要挡在思夏面前,却被他使了个猛劲丢在一边。 “哐当”一声,宝绘撞在案上,长案猛地一动,上头的瓷瓶摇晃两下,终是站立不稳,掉在地上碎成了八瓣。 思夏一双大眼瞪得老圆,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时,双手已经被一只手攥紧了,那只手力道之大,足够令她龇牙咧嘴,冷汗直下。 宝绘顾不上疼,就要上前,刘兴三两下将她治住,捂住她的嘴,轻轻松松将她拖了出去,还顺带将门掩好了。他主人要成好事,哪儿能让一个贱婢打扰了。 思夏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被晁毅用力抛在了床上,摔了个头晕眼花不说,腰间的荷包里装着她在颧雀楼下捡到的碎石,那上头刻着她和张思远的名字,此刻硌得她生疼。 腰间带子被人一扯就解开了,她人也跟着翻了过来。 晁毅呼吸变重,一双手极为轻松地撕开了思夏的圆领袍。 思夏这才明白了,她一直敬重又巴 分卷阅读209 结讨好盼着他开口少留课业的先生是个禽兽! 衣衫都没解完,他就迫不及待地贴了上去。思夏往旁边一躲,他扑了个空。 她几乎是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坐起来,两只手裹着外袍,惊恐万状地看着他,那滋润的小嘴抖得如同筛糠,整个人反而更有了烟火气。 晁毅心情大好,她这样子,倒比平康坊的那些个女子好玩多了。 到底是锦衣玉食娇养惯的了,那些个人怎能与她相比?虽无绣口成章之才,虽无歌舞琴棋之艺,但这张脸足够让他动心了。 来这里小半年,底下的人也有往他屋里塞女人的事,可惜,她们连平康坊妓馆里的一分也不及,更别提和眼前这人相比了。 皎若霞光不说,此时看上去更是楚楚动人。 晁毅俊逸的容颜之下多了三分狡黠,他朝凌乱的床榻上一看,有张折叠的纸。 思夏要伸手去捉,却被他抢先一步夺了过去,抖着一角展开,迅速略过上头的字。然后,他提嘴一笑,将纸一团,扔了出去。 思夏要叫人,嘴却被他捂住。头顶传来震碎她神思的话:“那几个人不中用,侍奉不了你了。” 她当即一呆。 灼热的气息逼近,她要扬手,却被他按住,声音起伏不稳:“方才见着我,不是说高兴过了头吗?怎么,这么快就变了?” 以前在学堂见到他,温文尔雅,不成想面皮之下如此让人恶心。她颤着声音道:“你草菅人命?!” “那又如何?” 思夏懵了,他不过是个八品官,而晁家不是什么权贵之家,他辛苦考制举到这里还不到半年光景,是怎么敢做出这事的?晋阳县还有县令,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并州大都督府,更是有河东节度使府,那里的官员不管他吗? “放心,这么大的雨,他们死了也不寂寞。”他俊郎的面容上浮出诡异无耻的笑容,“不如,你来拯救一下寂寞的人。” “你嫌寂寞就同他们一道去死!” “别忘了,是你送上门来的。就算我死,也要带上你!” “你……” “嘘——嘘——”晁毅握着她柔软的小手,只觉这么多年的忍耐就要在她一个小娘子面前破功,又是气愤又是欣喜,他觉着忍不住了,遂道,“我会待你好的。” “你无耻!” “那就无耻吧!”他贴了上来,却再次收到了她的拒绝。 他复又贴了上去,逼迫她:“你最好老实些。否则我会告知他,你被人杀了,哦,让我想想是被谁杀了,就说被程节帅杀了吧。他会不会先杀了在京为质的程弘呢?” 思夏尚未消化这里头的意思,那粗重的气息又一次袭来,灼热异常,却让她生生打了个寒颤。 她慌乱中叫了声“阿兄”。 晁毅眯了眯眼。 下一瞬,思夏耳畔生风,“当”的一声,额角触在了榻沿的硬木上,左侧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她登时头晕眼花起来,看东西出现了重影,却一个劲地眨眼睛,不让自己昏过去。 可喘了几口气,眼前的东西就开始变暗,呼吸越发不顺,头往向下栽。 晁毅精致的面容出现了瑕疵,上前扯住她。 思夏要推他,却用不上力气,再想坚持却不可得,她迷迷糊糊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到了太原,总之她见到阿爷,就快回长安了吧,就快让爷娘合墓了吧?就快见到她阿兄了吧? 郧国公府静风轩,张思远坐在棋盘前,对面的绀青闷着头抿着嘴,正在听训。 “告诉你多少遍了,怎么就记不住?”张思远右手还在恢复之中,以左手抚额,又觉着是在白抚,放下来拣起方才落下的白子,头疼地说,“让你执黑还下成这样,笨得要死。——你下这!” 绀青知道他不想和她下棋,她也不想和他下啊!她就是个奴婢,哪儿会做这些事?只因家中娘子不在,张思远没法子了才让坐这里。打小就教过她多次,稀稀拉拉这么多年,她确信她不是块下棋的料。 这一个月来,她几乎每日挨训,偏张思远就不会做点别的,非得要下棋…… 她就盼着思夏赶紧回来! 抬手落下这颗黑子,对方的白子“啪嗒”落下,砸在另一颗白子上,还弹跳了一下,最后滚落于地。 她迅速抬头看向张思远,却见他手肘撑几,捂住胸口,满是压抑难捱的痛苦。 绀青大骇,惊叫一声:“阿郎,您这是怎么了?” 第八十八章 张思远的脸先因莫名发慌而惨白,又因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而憋得满脸通红。 绀青看他实在不好,想请赵医正过来,然而已经是宵禁时分,便要差人到胜业坊医铺里请个医者来。 张思远却阻止了她。 绀青脑子嗡嗡乱响,可也不敢违拗他,只能先倒了一碗水给他喂下,看他喘气匀了,紧张兮兮问:“阿郎怎么样了?” 分卷阅读210 他闷得不行。 绀青放下碗,起身去开窗,又噔噔噔跑回去,扶着他向窗边而去。 已近戊正,檐下虽有灯火照着,可光亮之外黑得可怖。这几日的天总是有急雨落下,此刻院子里是湿漉漉的,不过空气算得上新鲜。 绀青又挪了张杌子来,张思远心慌地落了座,待缓过精神来,他却疑神疑鬼地问:“你、你方才听见有人喊我了吗?” 绀青略微惊恐,他憋的脑子也不好了? 张思远神情怔忡,片刻后默然一笑,能喊他兄长的只有思夏,她还没回来,是他太过想念她了吧,就算看不见她人,她张口闭口喊他兄长的余音也在绕耳。 思夏已经离京一月了,就快回来了吧。 张思远右手大拇指还是好的,可惜依旧握不动笔,只能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了“念念”二字。 他养伤穷极无聊,每日写下这二字,再溜溜达达送去晴芳院,就算幼稚,可能打发时间,他好受些。他终究是挂念着她的! 今夜写完后,他出静风轩朝晴芳院而去。思夏不在,晴芳院的侍者做完洒扫之事便去早早歇着了,唯独因为张思远每日过来,正屋留了几支烛火,外间留了两个人守着。 绀青提着风灯引亮,张思远推门而入,两个婢女闻声起身,行礼后便悄声退出。 绀青将风灯挂在一旁的架子上,跟着他进了思夏的书房,又去博古架上取了那口匣子。 要说张思远这人也实在是有意思,起初干这事还是拐弯抹角地向思夏表明心意,可思夏都打定要嫁给他了,他每天还像点卯一样,雷打不动地做这事……一看就是闲着没事干! 绀青把匣子放到案上,抬眸时却见他身影一颤,目光在屋子里探寻,忙问:“阿郎找什么?” 张思远是真的听到了思夏喊他的声音,慌张之中还带着哽咽。 听说北部近来一直多雨,是她出门在外住不惯吃不惯又遇到泥泞不堪的路闹脾气了吧?亦或是给她父亲招|魂时伤心过度了? 张思远叹了口气,他没出过远门,不知路途艰辛,只盼着她在外头好好的,即便是晚几日回都行。 匣子“啪嗒”打开,投进去一个字条后“啪嗒”落下。随后,张思远迅速起身往外走,绀青疑惑地“诶”了一声,尾音还没在屋子里消失,他人已经消失了。 绀青匆匆将那口匣子复归原位,提上风灯,脚下生了风似的,飞速追了出去,边追边喊:“阿郎慢些,下过雨后地上滑!” 越追越觉着不对劲,他不回静风轩是要去哪儿? 杨璋已经准备歇下了,屋门“哐啷”一声打开,他还以为又起了大风,正要去关,看到了门框有一修长之人站着。夜色黑,他模样如画,行动却如鬼魅。 杨璋颇为不解又颇为惶恐,赶紧行了个礼:“阿郎!” 张思远只道:“明日解了宵禁便去办过所,叫几个人沿着娘子去太原的路线走,别出岔子。”他实在不放心,担心她出什么意外。 杨璋“喏”了一声,又询问道:“阿郎可有话要带给娘子?” 当然有话,他和她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她在外头怕是早已疲惫不堪,就不必让他的话扰她心思了。他念着她,亦知她念着他,这就够了。 这时的思夏却没念着他,她额角的血流了半张脸,不省人事了。 晁毅没成想这一动手伤了她,一时心情烦闷。虽说他被她勾得燥得难耐,但他还真没兴趣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翻云覆雨,何况这人额头上还流着猩红的血,他实在下不去嘴。 他起初还有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奈何思夏时常送他东西,却对他没什么意思,还口口声声地喊兄长,简直气得他血液倒流! 也怪他想要她要得急,被拒绝了而气恼,这才下手没了轻重。 到底是有过师生之谊,到底是他想要她,总是不忍心让她就这么傻掉亦或是死掉的。 他懊恼地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呆愣,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好心了?就是个女人嘛,还是个拒绝他的女人,他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松手,思夏顺势摔在床上,额上血迹粘在被衾上,宛如一朵骤开的芍药花。 晁毅起身下床,走了几步还是驻了足。他回眸,无奈地想着,若是叫她死在这里,岂不是晦气! “刘兴!” 刘兴嫌宝绘吵得耳根子疼,在她后颈劈了一掌,将她扛到了另外一间屋子,又扭身回到思夏所在的屋外守着。 此刻他听到召唤,心中一惊,他家郎君这么快就玉成好事了?这小娘子的皮相堪称绝色,他家主人居然没有折腾她一整宿! 他来不及细想,在门外应了声“喏”。里头便传出话来:“速去寻个医者,要晋阳城里最好的!” 刘兴纳罕,小心地问:“郎君,是出什么事了吗?” “外伤,快去!——先打水来,温水!” 刘兴心下一抖,他家主人一向神志清醒,怎么今晚说话有些欠缺条理?然而 分卷阅读211 他也不知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听他家郎君疾言,也不敢多问,而是极为无奈地往外走。 在长安时,他家主人有时会去平康坊狎妓,自打去了郧国公府两三个月,他就不去平康坊了,还犯病一样保存起从郧国公府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不过都是平常东西,手炉、墨、笔等物。 来晋阳也小半年了,他家主人没干别的,净时不时地翻出那些小玩意儿来看。但凡他心情压抑难以疏解时,会找妓馆里的管事挑姿色好才艺佳的人前来服侍,然而来了晋阳,他也这样,可人送来后,他看了一眼就不满意,事后也不找了,免得更生气! 今日这位小娘子来了,他看他家主人的精神头和从前都不一样了,心说,原来,如此。 京里那位虽无权无势,但终究也是皇帝的亲外甥,且他父亲任过兵部侍郎,又转迁吏部尚书,不缺人脉,他家虽只剩他一人,可旁支并不缺人,要办事费不了多大力气。万一里头那位小娘子真出了事,京里那位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么早和京里那位闹僵了,恐怕不好。 偏是他家主人非要这么快留下那位小娘子。也是,这是意想不到的好事,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此时不留,更待何时! 刘兴谴人去请医者,他则端了盆热水,推门进去时做好了不听不看的准备,然而余光瞥到之处还是慌了慌。 据说这小娘子隔三差五给他家主人送东西,今日他家郎君要与她成好事,她觉着事发突然也正常,可也没必要自杀吧,最起码,他家主人的模样还是极好的,旁人巴不得与这种男子同床共枕,她竟然要如此?这不是哐哐抽他家郎君的耳光? 刘兴还是头次看见晁毅动手给人收拾伤口,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刘兴眨了眨眼——此女在他家郎君心里有些分量! 待晋阳县最好的医者李善修来了,忙给思夏看过伤,切过脉,之后一脸郁闷地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县丞家里的小娘子出了这事,怕是被逼的吧? 他小小医者意会即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免得得罪了县丞,吃不了兜着走。 晁毅问他:“她什么时候能醒?” 李善修行医多年,虽知不敢得罪官员,却不是打马虎眼之人,照实说了:“这位娘子磕得狠了,什么时候能醒某说不准,也许三五日,也许三五年,也许醒不了了。总之宜静养。” 刘兴看他这么冲,脾气上来了,晁毅反倒没说什么,给了钱,又让他明日再来看。 刘兴答应了一声,送李善修出门时,连威胁带警告:“都说医者仁心,李先生治好了我家娘子,少不了你的好。” 李善修点了个头,旁边医童一手撑开伞,一手提着风灯慢慢离开。 大雨哗啦哗啦地下着,街上连打更的人都没有。这师徒二人怕滑倒,是以走得极慢。走着走着,那医童有了内急,李善修让他就地解决,反正大雨一冲就没了。偏这医童跟着李善修学本事久了,也潜移默化地学会了体面,非要到树丛下去解决。 李善修不知是该夸他还是该训他了,这次换他给徒儿撑伞了。医童道:“待回去后,我给师傅炖一个月的羊肉汤。” “你撒尿时说这话好意思?” 医童嘿嘿一笑。完事之后,他整了整衣摆,舒服地伸了伸胳膊,就要接过李善修手中的药箱时,却恐惧地扑到了李善修身上,抖着声音道:“师、师傅……您瞧,那、那边是不是有个鬼?” 李善修将身上的物件扒拉开,训道:“怪力乱神!不要胡言乱语!” “真……真的。”医童抢过风灯,吓惨了却又颇为好奇,“您看哪,就是张人脸,不,鬼脸!我的天爷啊!” 李善修细看了看,觉着是人,忙避开泥泞,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医童揪住他胳膊:“师傅,别去,是鬼!” “医者仁心,我救死扶伤,不曾亏心,若真是鬼,大约也会卖我几分情面。” 李善修上前去看,果真是人,用风灯一照,那人面色苍白,接了雨水又沾了泥,衣衫上有斑斑血迹,腹部受了伤。 他有些遗憾地抬手按向他的脖子,竟然还在跳动,虽是微弱,却足够令他欣喜,这可是条人命啊,不管他是被人追杀还是被迫自杀,到他这都是一样的,鲜活的生命。他不敢再耽搁,唯恐那微弱的跳动停止,忙朝医童叫道:“快过来,将这人背回医铺!” 第八十九章 医童将那个死沉死沉的人背回去后,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累了个半死,同时又心疼地看着那个要死不活的人弄脏了他的床。 要说这人此时虽虚弱,但这身板却足够健硕,手上虎口有茧子,定是个习武之人。大约是他得罪了什么人,这才在雨夜被人追杀。 医童迅速换了干净衣裳,又扯了一件宽敞的干净衣衫给床上人换。完事之后,他苦着脸道:“师傅,这人要是救活了怕也是个麻烦,救不活咱们还得摊上事!” 李善修匆匆擦了把脸,净了手,便从药箱中 分卷阅读212 取了止血药,撒在那人伤口处,又取针刺了那个人的几个穴位,又让医童去熬参汤。 医童越发不满:“师傅,这人身上也没个值钱的东西,还给他喝参汤?他能付得起药钱吗?” “让你去你就去!” 李善修用针把他扎成了刺猬,开启牙关,让医童连着给他灌了三碗参汤,至丑时,他迷迷瞪瞪醒了。 虽说医童怨恨这人占了他的床,但见他醒来,还是非常高兴的:“师傅,这个鬼……不不不,这个人醒了!” 孙七被屋中的光刺了眼,张了张嘴要说话。 “什么?”医童凑近他,侧耳倾听。老半天没听清,便苦恼地解释起来,“这位郎君,你在树丛下差点死了,是某将你背回来的,你最好少说话,免得白费了某的力气!也白费我师傅从山上挖来的老山参!” 孙七腹部剧痛,浑身无力,看着这生面孔,眼神呆愣。他回想了一下,自从县丞的近侍送加餐后,他和韩三就脱了力,现在看这情况,怕是韩三这人已经没了。至于思夏是个什么情况,他就更不知道了。 杨璋叫他们俩来,就是护着思夏的,现如今……他要起身,医童按下了他的双肩,这轻微的振动已疼得他头晕目眩。 “这位郎君,”李善修道,“你伤得不轻,失血过多,又受了凉,千万得仔细养着。” 孙七没力气说话,急得用手指去抠床单。 李善修知他这样子难以康复,即便伤势好了怕也是常年卧床了,不忍伤了他的心,只道:“药钱先不必忙,郎君先养着。” 孙七明白了,这是好人,他得趁着意识清醒时,把晋阳县丞的事揭出来……可他抬起手要给这两人示意时,那手却倏地砸在床上,他人又昏了过去。 至辰时醒来,医童给他换了药,又喂了参汤,还喂了粥等易消化的膳食。看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这就放心了,放下碗后,气势汹汹地警告他:“我和师傅要出门,你在这里不要乱动!” 孙七歇了一宿,恢复了一些力气,说话也算清晰了。他说他来这里身上带了许多钱,被人劫了,拜托这二人到长安送个信,长安城里的人必有重谢。 医童道:“送个信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得等我和师傅回来,县丞家的娘子脑子不大好,点名要我师傅去,着急。所以啊,你的事先延后。” 孙七转了转眼珠,忙问:“可是昨夜天降大雨,摔坏了?” 医童边收拾药箱边道:“大约是吧。”又扭头指指额头左侧,“磕这里了,昏死,啧啧啧,昨夜我和师傅过去看过,满脸是血,实在吓人。诶,郎君知道为什么点我师傅去吗?我师傅可是晋阳城里最有名的医者,昨晚你遇到我师傅,那是你命大!” 然后也不再理会孙七说话,提上药箱,迈出门去。 晁毅家中,宝绘被刘兴提到思夏屋里:“你去照看着!” 宝绘昨晚上就吓了个半死,今日一见思夏昏迷不醒,额上还缠着白布,额角左侧还有丝丝血迹渗出来,当下腿就软了,声音哽咽地唤:“娘子?娘子!” 她也不是个傻的,如今这情形,她们就是俎上鱼肉,除了伤心,也不敢埋怨晁毅引了更多灾难。好在思夏身子还是干净的,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努力平复心情,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看出来了,晁毅没打算杀了她们俩。虽然她害怕晁毅,但到底心里也有了底。这算是被禁了,唯一能往外递信息的是一会儿过来为思夏看伤的医者。 这个想法让她兴奋,又让她紧张。她也不敢确定那个医者会不会像赵医正那样为人端正。唉,先看看情形吧! 待李善修再来时,依旧是望闻问切一通忙,给思夏换过药,开了活血化瘀的药,同时又嘱咐要静养,还提到了一些多说些她期待的话或者事,兴许醒得快。 宝绘倒是想说,可她不敢,生怕多说一句话引了晁毅杀心。只默默先记下医者的话。 送走李善修不消一刻钟,思夏情况转急,出气多,进气少,唬得宝绘大惊失色。 刘兴只好丧着脸又将那李善修请回来。李善修给思夏施了针,灌了参汤,观察了一个多时辰,看她呼吸平稳了才松了口气。他出来了小半日,该回去了。 不待宝绘急着留李善修,刘兴已经留了:“可否请先生多留片刻?” “方才是因灌进去了药才致呼吸不顺,此时已无事。某医铺里还有事,先告辞了。” 刘兴也怕这医者在这耽搁太久引人怀疑,不得不放他走了。 晚间给思夏喂了药,又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晁毅又气又悔! 宝绘求他:“可否先将思夏挪到医铺里去?那李先生照看着也方便。” 晁毅狭长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宝绘立马浑身起了寒栗子,脖颈出一紧,被他揪住了领口,她脚尖点地,快要被勒死了。 “你最好老实些。别打那些有的没的主意!” 宝绘满脸通红,气息不顺,说话磕磕巴巴:“我……我只是觉着那位先生脾气不 分卷阅读213 大好,若……若是常让他奔波,唯恐他不尽心,这样……娘子醒来得就慢了!” 晁毅不想听她说话,松开手,丢下一句“好生照看”便拔腿而去。 宝绘猛地咳嗽几声,昨晚上被他摔到案上,右肋疼痛,这一咳嗽,带的浑身上下都发颤。她要怎么做,才能带思夏离开这里? 让她更加不解的是,晁毅区区八品官,是怎么敢做这些的? 刘兴将思夏的过所拿给晁毅,他两道眉毛拧在了一起。这真是个新消息,思夏竟然姓谌。 昨日思夏说,她要去太原为父招魂,晁毅没多想,此刻一琢磨,他越发觉着胸闷! 他喃喃道:“太原,谌……” 唤了宝绘过来,问思夏父亲姓甚名谁。宝绘生怕说谎会激怒他,便如实说了。 晁毅听完名字后当即一惊。 起先他就是以为思夏是张家随意捡来的人,既然她不姓张,又同他有师生之谊,且她是真心对他好,留她一命日后宠着她也无妨。 可她姓谌啊,还是谌松观的女儿! 天胜三年,他们的动作被谁制止了,他们的人被谁杀了,晁毅忘不了。 他目光略过思夏的过所,看了一眼,发觉这过所的有效期已经到了。她已经离开长安城三十多日了。 思夏同他说,路上因病耽搁,所以昨日写信要托他给京里那位送信,希望他不要着急。 若再过几日,她依旧不回长安城,京城里的那位必定会派人来寻她了! 晁毅一闭眼,便会浮现思夏的音容笑貌,他发觉,自己还真是有些舍不得让思夏死。意识到这点时,他狠狠咬了咬牙。 他辛辛苦苦筹划的多年的事要做,可她,他也想留住。 晁毅吩咐刘兴:“你让人去趟城门口,记下她出晋阳城的事。” 记下她出城的事,就不关晋阳的事了。即便京里那位派人来找,就不会在晋阳城耗神了。 刘兴答应了一声,悄声吩咐人去做,之后折身回来,看他家主人揭开灯罩,轻轻松松将那张过所引燃了。 晁毅看着那火红的东西,觉着心里畅快,没了过所,她就别想出晋阳城了。捏了她,就等于捏了京里那位的七寸,凡事得留个余地嘛,届时若有纰漏,还能拿她挡箭! 晁毅的唇线抿紧了,他将一碗水泼在砚台里,刘兴麻溜地上前去,迅速捏起墨锭研起来。待晁毅搁笔,右手拇指和食指捻在了一起,等着墨干。 去岁正月,原本时机尚未成熟,可他手底下的人太过着急,一着不慎,让许多手下丧命,更是让朝廷捣毁了辋川下的击鞠场,那里有他们积攒多年的武器,那可是他们预备让长安大乱的武器! 他当时拼命想法子补救,不得不拿出相王起兵谋反的事拿出来当幌子,企图借此事蒙混过去,若是能杀了他想杀的人,再将长安城搞乱也行。 可惜他们的计划还是失败了。 早在旧历九年时,他的主子是怎样从权倾朝野变得被禁府门的?他忘不了。 这么多年,他压抑、苦闷。他想把那些人都弄死! 多年来,默默行动。当他知道汉王要娶冯家女时,他就多制造点是非,借汉王勾结天子亲军一事除了冯扬志,顺带将这事栽给张思远。这样,不仅冯家和张家就全完了,汉王还会被朝官弹劾下狱。那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下狱,他就该伤心了吧? 一事不成又生一事。他得知太子病了,就让东突厥趁机南下,那河东节度使一向与太子交好,偏是太子一病,河东便起了战事,那狗皇帝一定会心堵! 原本那时,他让人去刺杀程弘,若程弘死了,程家必然举兵,这样,还愁天下不会大乱?偏是那程弘命大,刺杀了他两次,他都没死! 晁毅担心再行动会有所暴露,只能先让人住手再徐徐图之。 那之后,太子和汉王争得凶了。他想,是时候了再弄出些事来了,恰好也过了守选期,就一门心思地来了太原! 才过了正月,听说太子被废了。晁毅开心得一夜没睡着觉,没过多久又听说废太子殁了,晁毅小酌了几杯酒。 能让狗皇帝不开心,他就开心! 能让他的仇人不开心,他自然开心。 太子刚死,是个杀人的好时机。自从程弘被调去了长安城,晁毅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 只要程弘死了,河东的程家就会坐不住。程家一路打到长安必然受损,但以程家的兵力和战力,和十数年处于太平年间缺乏锻炼的禁军对抗,谁胜谁负就不一定了。 届时他再着人胡扯几件冯扬志谋反的举动,狗皇帝一定会处死冯扬志!冯扬志死了,圣人的亲军就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对抗河东的兵就会吃力! 届时河东乱了套,晁毅会动用并州大都督府里的人,联合东突厥的兵裹个乱,再将那位小娘子的死讯递给张思远,告诉他,她是因为兵乱被杀的,他就会乖乖来河东给她收尸! 晁毅要让他亲自送上门来受死!若他不来 分卷阅读214 ,那就在京城杀了他! 晁毅为这天时地利人和均齐备的计划感到自豪。 他吩咐刘兴:“告诉京城的人,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程弘。越快越好!” 他走进思夏的屋子,看着她伤得不省人事时,心下有些不落忍。他给她擦了擦汗,心说:不管你是谁,待你醒来,跟着我这样的人,都不会错! 给思夏治伤的李善修有点纳闷了,他觉着县丞家的小娘子实在像是被抢来的,而他医铺里的这个人要送给长安的信上虽没明说被抢的话,可他就是读出了被熟人算计了的意思。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谁叫他遇上这事了呢,还是送吧! 第九十章 张思远这几日越发不安,他昨晚上难得梦到了思夏,那清丽的面容上挂着血,在他眼一晃便消失不见了,而他就惊醒了。 也不知是天气越来的缘故,还是他真的被吓到了,醒来浑身都是汗。 当日巳时,他又惊出了一身汗来。 彼时绀青刚将膳食摆在案上,李增便风风火火赶了过来,虽说他近来腿脚不利索,但因为事情紧急,一点没敢耽搁。 “阿郎,”李增走得舌底生烟,才一说话就咳嗽,也顾不上赔罪便继续道,“务本坊那边有晋阳的人来送信,那人说是一个叫钱六的人拜托他来的。他还说,钱六的钱在晋阳被劫了,还丢了最贵的物品,一定让主人去找以前的教书先生,向他要个说法。” 孙七言辞隐蔽,也没写信,就怕被晁毅搜出来,只让医童将话背了下来,更没让他直接去郧国公府送信,而是让他把消息送去了思夏在长安落籍的务本坊。 李增一直让人常住那边,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让思夏踏踏实实住在郧国公府。 虽说晋阳那边的医童和李善修答应得利索,可医童大老远来长安,得办过所,办过所需要耗费时间,他打着来京求问医术的名头出来,却是人生地不熟,从晋阳一路扑到长安,花了十数日。 张思远也顾不得吃饭,听到这话时先是发懵,待体味到其中之意时,忽地眼前发黑,脚脚虚浮。 绀青见他这几日神思恍惚,办事就越发小心,此时看他不好,忙扶住了他,就要去请赵医正。 张思远却问李增:“那个人在哪里?” 李增忙答:“就在务本坊。” “备车,我要见他!” 那日救下孙七的医童此刻正轻轻松松地吃着京师长安里的羊肉汤。张思远到了务本坊时,他刚抹掉嘴上的一粒胡麻,心中悠哉悠哉地想着,这京城的东西果然好,羊肉汤都比晋阳的好吃。 再一转眼,张思远破门而入,唬得他跳了起来。医童站稳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说他穿得衣裳真好看,人也生得好,果然是京城的水土养人。但是,怎么杀气腾腾的? 能从晋阳找到这里来的,来人还是靠得住的。 张思远也不废话,只道:“某问足下几句话!” 医童半信半疑地问:“尊驾可是那钱六的主人?”看他是个富贵人物,医童初来乍到,不敢放肆,连忙解释,“某同师傅在雨夜救了他,他腹部受了重伤,命是保住了,可是人……怕是废了。” 张思远抿了抿唇,杨璋带出来的人个个都警觉得很,身强体壮又是武艺高强,腹部受了重伤,还是在雨夜受了重伤,怕是对方用了下作手段。 医童又道:“他挺愧疚的,不过他是好人,不然就不会让某大老远来了。”医童一点不含糊,“哦对了,他说尊驾会给他出钱治伤,可是真的?” 张思远朝绀青递了个眼色。 绀青忙从袖带里掏出吊钱,奉给他:“出门急,装的不多,还会有。” 医童心上一喜,又多说了几句:“近来晋阳总是多雨,大约是有人趁着雨夜做贼行凶,这才让他横遭此祸。” 他怕京师长安人笑话晋阳民风不行,忙解释:“不过晋阳的县丞已命县尉抓紧时间捕捉凶手了,因他家娘子也在雨夜受了伤。”说到这,还颇为自豪地道,“某的师傅将那郎君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还给县丞家的娘子治伤呢!放心,有某的师傅在,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见您。” 行,张思远听明白了。 其实听到孙七说的话他就明白了,是晁毅以权谋私在晋阳扣了思夏,还伤了她! 晁毅,他是怎么敢做出这事的? “快去晁家看看,他家里还有没有人?不管是谁,都给我拎过来!” 杨璋答应了一声,火速命人去办,可晁家就剩下一个看上去醉醺醺的傻子了。果然是傻子,一问三不知,张思远险些抽刀子砍了他! 那酒鬼吓醒了,一边打酒隔一边道:“别动刀,某说某说。某原本是城南的乞儿,是六日前得了个大便宜,白得了宅子,真不是某强行入住,是那家人赠与某得,且里头的东西也是某的……这才不小心喝醉了……” 张思远将刀戳在了地上!看来晁家的人都逃干净了 分卷阅读215 ,此人说六日前得了这宅子,那便是这几日才做的手脚! 他头快炸了。秦仲舒当初荐晁毅当教书先生恐怕也不知道他是个胆大妄为之人! 他得想想以什么由头离京去晋阳!他的思夏尚在狼窝,他得去寻她啊! 然而就在这时,杨璋来禀,程弘与其妻死于宣阳坊程宅,死因不明,大约是昨晚上断的气。这事已经递到了御前,圣人严旨,不许走漏风声。 张思远心口狂跳。这个节骨眼上,程弘没了?! 他的心上人出了事,他的好友离世,他有些懵。 不管程弘是怎么死的,一旦这则消息传到河东,河东节度使必然会有所行动。 若是河东乱了,思夏就会更加危险,而宁王那边也会有所掣肘…… 张思远不敢再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想。他得让人去看看程弘那边到底如何了,还要再想想如何离京去找思夏! 思夏躺了十数日,终于转醒,坐起来的话眼睛会冒星星,更别提站起来走路了,所以只能卧床。 晁毅来看过她几次,思夏躲不过去,只能闭目不见。他好笑道:“你以前可从不会这样对我,没想到你是个有脾气的人。” 思夏并不理他。 晁毅不是没想过一刀宰了思夏,只是她生得太好了,他不在床上折腾她一番又有点可惜!况且,他是真的想把她留在身边。 晁毅看着她的虚弱无力的样子,有些不忍。像她以前给他送饭那样,说话温柔:“这膳食没毒,你好歹吃两口。” 思夏声音极轻极缓地叫:“先生……” “什么?”晁毅还能听她如此唤他,不免心情激动。 “家父……”思夏晕得厉害,却明白不能和他硬杠,即便睁眼都费劲,她也坚持说话,“家父在太原……孤坟荒冢,尚未与妻同穴……先生曾教我何为孝……今我来此……” 只这几句话,她已浑身失了力,唯有唇瓣蠕动,却听不到声音了。 “别说了,先吃两口东西。”晁毅招呼宝绘,“服侍你家娘子用膳。” 宝绘看思夏虚弱得很,自然想让她多吃两口,遂麻利地上前,扶她坐起来,端着粥喂她吃。 晁毅想到她提到的父亲,心中就是一阵恶心活该她父亲孤坟荒冢,他该派人将她父亲挫骨扬灰! 可他的父亲与母亲同样是死不同穴。既然都是苦命人,为何不能相互救赎?若是她跟了他,他大可不计前嫌,好好宠着她也无妨。 正在他难得感伤时,刘兴来报,并州大都督府的司马派人来说,朝廷派了新的长史过来,预计两日后到,节度使那里也得了信。 晁毅才让人悄无声息地弄死了那位不听话的长史的母亲,之后那个长史回家丁忧去了,原本晁毅想着并州大都督府的司马会拾级而上升为长史,谁成想朝廷派了新的人过来! 大都督府的大都督一般由亲王遥领,然而主理事务的是长史,哪个亲王遥领大都府晁毅不在乎,反正那些人在京城吃饱喝足混天黑,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他在乎的是并州大都督府的实权在谁手里。大都府的司马是他的人,大都府的大多数人都是他的人,如今却来个新的长史,新长史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必定会掣肘!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已经在谋事了,若是新来的长史不听话,那就杀了! 刘兴又道:“司马说,要在大都府给新的长史接风洗尘,届时请州县官员都去。” 晁毅笑道:“那位新长史恐怕现在还在升官的愉悦中。”捻了捻手指,吩咐道,“程弘的事得手了,京里必定会先封锁消息。你适时将这个信传到程节帅那里。若是那位新长史不听话,趁着程节帅起兵时,趁乱杀了他。” 宝绘听到这里的人嘀嘀咕咕说着晁毅要去大都府的事,夜里睡觉时,和思夏商量逃跑的计划:“那位后日要去大都督府,届时宅子里的人就少了,趁着李先生过来给娘子看伤,我们逃出去。” 后日一到,晁毅带着家里的几个人去了并州大都督府,然而在这之前,他调了晋阳县的衙差来守门,如此一来,宅子里的人更多了。 待李善修再带着另一名医童来给思夏看伤时,思夏让宝绘备了根棍子,她记得以前张思远教过她,击脑户穴。 是以,毫无防备的李善修二人被宝绘敲了个半死,宝绘一边念叨着对不住一边扒这二人的衣裳,还拆了他们的幞头,仔仔细细将思夏的伤遮住了。 那些衙差不认识思夏和宝绘,也不认识李善修和医童,只因晁毅特意嘱咐了,会有医者来诊病,不要为难,是以,衙差看了思夏和宝绘两眼,就抬手放人出了门。 宝绘没想到提心吊胆这地要逃跑竟然这么顺利,正要高兴时,思夏竟要倒。她撑着力气走了几百尺后就没力气了,宝绘扶稳了她,硬是将她拖到了墙角隐蔽处才让她歇脚。 这主仆俩歇了片刻继续走,她们其实根本无处可去,因为没有过所。但是出来总会多一分希望,求助人给长安送信也多了一分可 分卷阅读216 能。 可惜,思夏实在是脱了力,不待宝绘扶稳,便倒了下去。 廖以煦从驿站出来,忙有一人恭敬地牵了马过来,他抬头看了看湛蓝又刺眼的天空,准备上马赴并州大都督府。不料一低头,看见远处有个人倒了下去。 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就莫名塌了一下。 待走得近了,看清那张脸时,他眸中的光缩成了一团。她、她这是怎么了? 第九十一章 廖以煦总能在人群里迅速辨出思夏来。看他如此,他有些慌乱。 他从军多年,即便是到了生死一线,他都没这么不淡定过。真的是因为当年在辋川下遇见她时纠缠过一只雁吗? 那只雁以后,他还在上元节的晚上借给过她斗篷,捡到了那支打弯的银簪,收到了她送回来薰了沉香的斗篷…… 往后每一次见到她,她都不曾看他一眼,她却不动声色地占满了他的心。 宝绘没想到能在此地看见廖以煦,不免惊喜交加。正要开口求助时,却想到了同样是熟人做下的恶劣行径的晁毅。她生怕遇见故人后思夏再遭殃,连忙张开双臂将她护住。 然而,廖以煦已经朝她们走了过来。 宝绘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双唇发抖,怒喝道:“别过来!” 廖以煦驻足,再次抬头看了看这天,也不是酷暑之际啊,她们穿得也不多,看上去也不合身,怎么……这么大火气? 廖以煦的近侍滕桦莫名地看着自家郎君,再看看地上这俩不知死活的东西,扁了扁嘴,终是低声朝廖以煦道:“郎君,虽说今晚要到大都督府,但近来天总是多雨,保不齐午后又会下,还是别在此地耽搁为妙。” 可廖以煦却想耽搁。他得问清楚谌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滕桦再低声,只要宝绘不聋,也能听清,她紧张兮兮地了廖以煦一眼,心说原来他是新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 那是不是思夏的过所得由他来补办了? 可……可他会不会也见思夏美色起歹人之意? 在京师长安时,宝绘便知道河东的地界儿不安生,来到这里,遇到晁毅那个混账狗东西,还让思夏伤了头,所以,宝绘知道了什么叫人心险恶。 虽然与廖以煦见过几面,可宝绘不敢确定是否可以得救,若是有求于廖以煦,是否会从一个狼窝掉入另一个狼窝。 廖以煦看她似是吓坏了,忙问:“你家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宝绘双唇双手都在颤抖,她犹豫了几个弹指,之后,想清楚了思夏和她的境况,没有过所,她们哪儿都去不了,连邸店也住不成,思夏走路都是问题,若是保养不及时,怕是日后更加不好。 如果不借此求救,被晁毅的人抓住,她们会更惨。 即使分辨不出廖以煦会不会真心帮忙,但宝绘偷听到了晁毅那混账东西的计划,若是新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与他不是一个心思,就杀了。 想到这点时,宝绘的心稳了。 “廖、廖都尉……”宝绘纳过闷来,立马改口,“廖长史!” 廖以煦蹙眉,滕桦也蹙眉,滕桦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横刀。来时他们觉着此行河东是个苦差事,已经做了数种打算,却不成想还没到并州大都督府,先被这个小小女子认出了身份,是……是他们哪里暴露了吗? 宝绘看他们如此,确定了廖以煦正是前来赴任的从三品并州大都督府长史。 国朝长史颇多,亲王府、州、折冲府等皆设长史一职,然而大都督府的长史官阶却高,还有可能会充任节度使。 此来陌生之地,又要被晁毅那混账算计,若是她将晁毅的计谋告知廖以煦,取得他的信任,思夏就有救了。于是,她立马跪地叩首:“求廖长史救命!” 廖以煦等人听到了思夏的遭遇后,不免心惊。 廖以煦更是由心惊烧出一把心火来,那小小县丞竟然要对谌小娘子做……是谁给他的狗胆! 虽说宝绘不知晁毅究竟要做什么,但今日这里的官员要在大都督府设宴给新的长史接风洗尘,必定是给廖以煦摆的鸿门宴! 宝绘把话说明白,希望廖以煦不要轻易前去,也请他救救思夏。思夏在床上躺了数日,好容易醒了,没走多久就晕倒,即便不能立马去太原,也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廖以煦并不犹豫,一弯身,将思夏抄起来,宝绘当即大惊。廖以煦看她面容,轻轻松松地将思夏捧到她面前:“不如你来抱?” 滕桦看到后,觉着他家郎君现如今这个身份不大适合干这种活,于是十分有眼力见地要接过来,却被他家郎君的冷眼给瞪后退了。 宝绘哑口无言,她要能抱动,确实用不着他来抱。这算是得救了吗?她还是不放心:“长史要带我家娘子去哪儿?” “先回驿站!”廖以煦说,“先给你家娘子寻个医者。”然后,他再想想怎么去大都督府赴宴! 驿站的驿长看这位上官 分卷阅读217 去而复返,怀里还抱了个晕乎乎的人,一时不解,忙叉手行了个礼,谄媚地道:“上官,可是要寻个医者来?晋阳县里最好的李先生,某与他相识!” 宝绘才把那李先生和他的医童打晕了,这个时候他们恐怕赶不过来,即便赶过来,怕是也和思夏一样一脑袋糊涂糨子,大约连针都扎不准。若是前去请李先生,却发现他晕了,那晁毅派去守宅子的衙差必定也知道了,廖以煦虽是长史,可用身份压一压,然而他初来乍到,若是入了什么套,他们都得玩完。 所以,宝绘小心地朝廖以煦打手势。 廖以煦意会,没说话,倒是滕桦这次的眼力见用对了地方,朝那殷勤的驿长道:“不必,就近寻个医者即可,长史行事低调,万不要声张此事,驿长可是明白?” 驿长叠出了一连串的“喏”,立马派人去请。 其实不待人去晁毅家中请李善修,负责看守他家宅院的衙差看李善修一直不出来也纳了闷。让人小心翼翼地进去一看,却见了两人只穿了中单,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下他们就急了,有人说赶紧去通知晁县丞,有人却说县丞今日去了大都督府为新的长史接风洗尘,不宜打扰,现在应该先去所有的城门口守着,但凡遇见虚弱的人通通拦下来,想是那虚弱之人走不远,又派人到街上去搜查。 廖以煦正和属下商议着怎么去赴宴时,一人前来回禀,说是晋阳县衙的衙差在找虚弱之人,依着那走失的方向来看说是挨着县丞家。 廖以煦挑了挑眉,这晁毅从郧国公府做过教书先生,竟然对女学生存了龌龊心思,还要扣下一个清白女子,真是厚颜无耻得很了。 不仅如此,他来此地仅仅半年,且是才刚刚有了官身,却能让许多官员同意杀了从京城派来的从三品大都督府长史,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便是看这份“雄心”,也是个“人物”了。 廖以煦此行既已至晋阳城中,想必那等在大都督府的人正迫不及待地等他进并州大都督府的门。廖以煦不清楚那里是个什么阵仗,可他们既然想做必定会有所准备。 单凭他从京城里带过来的这十几个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会是那些人的对手。 所以,廖以煦与属下商议后,要先去拜见河东节度使程齐园,之后再去大都督府。 打定了主意,他留人在此地守护思夏,而后带上人,朝节帅府而去。 思夏再次醒来已经是午时了,脑子依旧晕得难受。睁眼后发现屋中简陋,也没宝绘在身边,头一反应是晁毅杀了她,单把自己禁在了这屋中。虽是浑身无力,却依旧拼劲力气坐起来,想要看看情形。 双脚沾地,一股酸软直往脑门上蹿,她没走几步,又歪歪斜斜倒了下去。 落地的声音自内传来,到外间端水要给思夏擦洗的宝绘便急促进来,得亏手上的水盆端得稳,没让盆跌地,但也因紧张,有几滴水向前涌了出去。 她迅速放下水盆,将门一关,扑到思夏跟前,用力将她拉起来,直往床上拽。 宝绘也被那晁毅推了个跟头,又被他的近侍上了脖颈,十几日来又是心焦又是害怕,还要照顾思夏,吃不好睡不好,所以力气也不足,拽了老半天才将思夏放好了。 思夏闭眸喘着气,待平复下来,宝绘一边给她净面一边道:“娘子别怕,才刚在外头,遇到了廖长史,哦,就是借娘子斗篷的廖都尉,他转迁了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今日方到晋阳城,恰好遇到了他。” 又将她昏睡时廖以煦等人商议着如何破局告知她,还嘱咐她别胡思乱想,安心养伤。 思夏有气无力地说:“出门四十多日了,阿兄一定急坏了。” 宝绘握着她的手安慰:“再等等,待过了今晚,请托廖长史给阿郎送一封信。这下娘子能安心了吧?” 思夏现在这个样子,走不得,更是无力去想过多的事,只能听之任之。闭上眸子,想多歇片刻,然而心里挂念的人就出现在她脑海。她无聊地想,大约是头晕得更严重了。 张思远又被春明门的监门卫拦住了。往常他出城,不用什么东西,看脸就行。但是这几日事态紧急,圣人下了严旨,所有人不得随意出入城门,官府明面上说是严查盗贼,实际却是怕把程弘死了的消息放出去。 程弘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他已经了解了,现在,他需要离京去找思夏。 张思远的右手养了两个来月,虽然可以慢慢活动了,可终究没好利索,骑马必然不行,若是逞能,那恐怕就是个手残的结果。他不傻,右手握不紧缰绳,就把缰绳缠在了右手手腕上,换左手握鞭。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自从接到那晋阳前来的医童报信至今,已经耽搁了两日了,也不知思夏这两日里又经历了什么,如今人怎么样了。 即便郧国公府这支张家的人丁不旺,可毕竟是出自清河张氏的望族,便说是大慈恩寺的法师说回清河一趟祛病好了。一路可以拐去太原,毕竟太原也有张氏的郡望,这样对于祛病有利。 张思远想 分卷阅读218 到这个理由时,一扫低沉,火速弄了张公验。也实在是盖章的那群人惹不起他,这万一被他们耽误了病情,太后老人家不得剁了他们的脑袋吗? 今日坊门大开后,张思远把公验抛在了春明门监门卫的脸上,待那监门卫查验过后一挥手,他终于出了城,离了京兆府,不敢耽搁一瞬,一路急急向太原行进。 他让杨璋派去的人在未得知晋阳医童传回信来便离开了长安城,所以也不知道思夏就在晋阳城中,一路沿着思夏的足记走,发现思夏出了晋阳城,还未到太原,不得不打听了谌家以前的住所,在那里留了个人守着,又有人从晋阳到太原的路上一直徘徊寻找。 从然而,找了数日也没见人影。他们有些慌了,若说是出门在外被豺狼虎豹吃了,可那几个人全都被吃了,这未必可能。若说是被歹人掳走了,按理说该要赎金才对,可是也没有,想来这点也不对。 他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又回了晋阳城中,看看思夏几人最后住的邸店是谁家,兴许那邸店的掌柜知道些什么。 他们去打听人的时候,廖以煦已经到了节帅府。 节度使的府邸远比他想象中的朴实。廖以煦扫了一眼门楣,觉着不太像朝臣嘴里所说的搜刮民脂民膏的话,就是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样子了。 滕桦深吸了口气,默念了一遍,希望此行顺利! 说来也是巧,廖以煦递了帖子后,节帅府的总管也在往里请他,可偏偏有个腿脚利索的通传跑那总管跟前,悄声禀道:“总管,京中递来急信。” 饶是那通传再低声,耳聪的廖以煦也听到了,不免挑了眉——他才刚到,京中这个时候来什么急信? 节帅府的总管略微尴尬,却也不软,只是让人先请廖以煦到正厅,又让人领那送信人到偏厅歇着,然后才拿着信去见程齐园。 彼时程齐园刚刚和次子程和过了几招,擦完脸上的汗,展开信,不过一瞬,那张纸变成了紧紧的一团。 程齐园久经沙场,然而此时的心绪不能平稳:“送信人现在何处?” 第九十二章 近来,程齐园小心期待着从京城来的每一封信。过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将程弘接回身边。 那二皇子恒王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有胆子谴人来说想求娶他爱女。这明显是要让他为恒王效力。若非程弘在京中,程齐园必定会当场拒绝他的拉拢,再将这事递到御前。 一切待程弘从京里回来吧,他便将恒王做下的事递到御前,顺便上个请罪折子,他绝无反心。届时,世间就再无程弘这人了,只要长子能回到他身边就行,不管以什么身份活,凭他节度使的身份,能护着长子就是了! 只因近来恒王的不臣之心越来越明显,是以程齐园担忧恒王会拿程弘作伐逼他出兵,他前前后后派了许多人过去守着宅子,越来越不放心,这才想了个“假死”的法子。 他写给程弘的信从送出至今才七日,却不成想传回来的消息如此快,且是事成了。太快了,快到让他觉着此事有些草率了。 这其中必定有诈。 恒王虽有心登上储君之位,可以他多思的性子,断不会贸然用程弘之事让他出兵,若逼急了他,百害而无一利。恒王不会拿身家性命下注。 更不会是汉王了。听闻汉王近来乖顺得如同一条狗,学着故太子那副仁孝样子隔三差五去圣人跟前侍膳,其余时间就是读书,还和大儒们请教,再没忙别的了。 至于中书令,汉王不忙别的,他得帮着汉王照应。与恒王较量,比与故太子较量麻烦得多,加之圣人对故太子一事有些心情抑郁,中书令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打压河东。所以,此事也不会是中书令的手笔。 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却成事之快,让他怀疑是自己身边的人倒戈了。他握紧了拳头。 晁毅派来给帅府送信的人没想着要进节帅府的门,他打算悄悄放了信便走,却被节帅府里眼尖的人看到了,不得不将事情说明白,还说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节帅府的人哪儿能让这眼生的人一走了之,说节帅要感谢他,先请他到里头吃茶。 那人双拳难敌四手,又不想过早暴露,所以就跟了进来。只是,吃了三盏茶啊,一直没见那引他进来的仆役再回来,他便提议要走,却依旧走不成,帅府里的人个个身材魁梧,拦住了去路。也实在是他不敢惹恼了节度使,那是什么样的人物,统辖数州的军事长官,他可不想把自己交代在这里。 但是,他给节度使送“程弘死了”的消息,怕是也得承受他滔天之怒。待会儿不管是谁来,他一定得稳住了心神,编好了理由应付,最好挤两滴泪哭一哭,再让节帅节哀。 待看到一片紫色暗云纹的袍角跨进偏厅时,送信人看来人年龄与面容,猜出这是河东节度使,正要上前给他行礼,却不待他琢磨了半天的话尚未说出口,一支箭已经穿了他的喉。 他的血溅在了程齐园衣摆上。 节帅府的总管从死人 分卷阅读219 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任何东西来,他便微有埋怨他家节帅还没审问便杀人的举动。 程齐园也不恼,让人将这混账架到马上,再放跑了那匹马,直接跟着马去查寻。只要马停下,便调兵围了! 程齐园交代好了这件事,总管才禀明廖以煦到来一事。 不待程齐园说话,程家二郎就说:“父亲,朝廷派他前来,必定要掣父亲之肘,今日还是不见为好,也当是给他个下马威。” 可总管苦口婆心和程齐园道:“到底是京里派来的,节帅见一见为好。前头的长史毕竟与节帅交好,新长史才来,节帅不宜拒客。且这位廖长史说,他尚未去并州大都督府便来拜访节帅了。” 程齐园点了个头,也没擦擦身上的血迹,就拔腿去见廖以煦了。 廖以煦在正厅等得心焦,生怕他晚去一步,那些人又变了法子,那河东就真得乱了。 再一抬头,程齐园来了。 两人见过礼后,廖以煦的目光停留在了程齐园身上的血迹上,想到方才进门时,节帅府的总管匆匆离去,眸中闪过什么不好的事,微笑了笑:“程节帅身上沾血,可是谁人想闹腾得河东不安?” 程家二郎正因长兄之事恼怒,听这混账话险些气红了脸,然看这人不过二十六七岁,也就比他略长几岁,怎的说话这般放诞无礼,难不成是京中真的怀疑他们要反了,一时竟气笑了:“廖长史说话可要仔细。” 廖以煦不跟这父子俩兜圈子,他说的不安迫在眉睫,遂直截了当道:“程节帅可否借某三百兵丁?” 程齐园越发看不透这小崽子大老远跑来河东要做什么。程家二郎依旧不客气地道:“廖长史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当然。”廖以煦也不怪程家二郎无礼,只一门心思地说,“某来时听了些消息,有人要趁机在大都督府生事。不管是真是假,某都得做好准备,是以,此次向节帅借兵壮胆!若是失了手,算某的,若是得了手,算节帅的。如何?” 程齐园如鹰的目光盯视廖以煦,心中咒骂:朝廷这是派来个什么东西! 滕桦见他家郎君进去这么久也不出来,却有一个喉咙上扎着箭的人搭在了马上,身后还跟着四个帅府的人。他有点纳闷,这是怎么回事?诶,他家郎君不会有事吧? 天空的暗沉如水一样漫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天就要黑了。而这时,方才出去的一个人又快马加鞭回来了。滕桦揪住他询问他家郎君怎么样了,却被那人狠狠甩开了。 “节帅!”那人拉着长音进了屋子,一失礼,禀道,“节帅,那匹马载着人去了大都督府!” 程家二郎当即薅住了廖以煦的圆领袍领口:“廖明昀,这是你的诡计!先告知家兄之死,再借兵围大都督府,一旦此地起兵戈,你的人便禀明圣人,说河东反了吧!” 这二十岁出头便比廖以煦的军功多了不少的程家二郎名叫程和,现下在河东节度使手下任都虞侯一职。廖以煦看他人是人、个是个的,脑子却是不大好用,他便是整日气气囔囔带兵的? 廖以煦狭长的眉眼扫过他的手,声音是惯常的清凌凌:“这是程都虞的待客之道?” 程齐园数次提醒他要稳重,不管廖以煦打了什么心思,都是京里派来的,此时我不能无礼。担忧他会坏事,忙令他退下。 廖以煦整了整袍摆。 程齐园道:“廖长史才到此地尚未休息便要亲自劳动去捉贼,实是让某汗颜。” 廖以煦刚要解释,程齐园制止了他,继续说:“既然廖长史开口,若是某不鼎力相助,岂非是纵了他们无法无天?就算廖长史三百兵丁似乎不大够,六百吧。”要不他长子也太没面子了。 节帅府里出兵的理由是,有人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抓贼以正军法。 廖以煦没成想这事如此容易,琢磨了一下方才程家二郎的话,有一句什么来着,程弘死了。 他来之前,没听说过程弘死了呀,怎的程家就知道程弘死了。大约是假的吧,否则方才程节帅不会这么淡定,这位气急败坏的都虞侯此刻也不会这么安静。 廖以煦不想为这事分神,他现在想立马捉了晁毅以及那群坏事篓子,确保河东安稳,之后再严审那群人,看看他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头领骑马而行,步兵跑步前进,沿街百姓火速避让,有的抱紧了自家孩子,还给孩子遮住了眼,有的搂紧身上的包袱,猜测着是不是东突厥又南下了呀! “廖长史,您初来河东,这一把火得烧到哪儿?”程家二郎问。 廖以煦心说他不算没脑子,还知道套话。但他也不是个傻的,随口道:“今日是新官,过了今日,便不是了。” 程家二郎轻“哼”一声,不再废话了。 街上数百人齐齐经过,地动山摇,烟尘滚滚。思夏躺在驿站的榻上,被这响动吵醒了,外头的天就要黑了,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真的热,总之浑身都是汗,黏腻之下心情焦躁。 宝绘扶她坐起来,她脑子轰隆隆直打 分卷阅读220 雷,待脚步声过去,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东西:“这是哪儿?” 宝绘只当她呆了,进来时她还是醒着的,怎么睡了一觉不记得了? 连忙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一晃:“娘子,这是几?” 思夏反应过来,无奈笑了笑:“是驿站。” 宝绘看她说话还算清醒,这才松了口气,忙起身将温着的粥端过来给她喂了几口。思夏额上的伤不算重,但头晕得厉害,想是被晁毅一推,震得里头严重了,医者嘱咐多卧床休息,少走动,多睡少思。 可思夏如今这个情景怎能放心?她担心张思远啊! 张思远正星夜兼程地往晋阳赶。杨璋看他右手腕勒着缰绳,右手指虽裹着白布,可手掌还是能看出来已是青紫的,他担心张思远这金尊玉贵之人先是连续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从五更天出城门后,一整天都长在马上会吃不消,走到蒲州时想让他换药,稍作整顿,却被拒了。 还有一日,还有一日他才能到晋阳,也不知思夏怎么样了。他胸腔积郁,难得眼圈发了酸。为什么不提早想到这个法子同她一道走,反是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叫她遭罪!若晁毅那混账东西再对她动手可怎么办? 他不肯停,他只有跑起来,才会减少胡思乱想。他望着广袤无垠的星空,无力地向神明祈祷,千万要保佑他的念念! 在驿站里的思夏正在心堵:“我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他……他和我有仇,还是和阿兄有仇?”不知是她磕傻了还是睡懵了,慌张地捉住宝绘的手,“在这个地界对我动手,是不是他和阿爷有仇?” 宝绘的脑子当当直响,那日晁毅特地问过她几次,又向她确认思夏父亲的名讳是哪几个字。难不成,他真的和思夏的父亲有仇? 可思夏父亲在太原不过短短两年,又是个小官儿,且是被贬到太原的小官儿,能上得罪什么人? 再说了,那晁毅是京兆府人士,又是才到晋阳做了半年的官,怎会与她父亲有仇? 思夏越想越不对劲,莫不是当年她父亲被贬官之前在京师长安做下了什么事得罪了那晁毅? 思夏靠在床头仔细想着,想起了她曾经听说过的天生三年的事。彼时,长安城盗匪猖獗,几日之后,长安城大乱,任京兆少尹的父亲平了乱。那事之后,圣人赐死了许多人。 难道,晁毅的家人也死在那件事中?难道……他家人是慧娴大长公主的人? 思夏只觉头疼得厉害,也实在是被这个想法吓到了。若真如此,那么他从最开始进入秦仲舒的视线就是有预谋的,秦仲舒没看清他的嘴脸,还举荐了到郧国公府教书,他不动声色地查看着事情的走向,伺机报复。 思夏捂住胸口,只觉气短。宝绘吓白了脸:“娘子千万别乱想,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想是当年的人早没了。快些歇着。” 思夏躺在榻上,根本睡不着。她觉着这事从头到尾就是有人策划的。 从去年正月的那件事中就觉着不对劲,相王都已经背上谋大逆的罪名了,为何三司使审出来的却是相王后人再次谋逆?即便是相王的人要复仇,便是要为相王正名,便不是抹黑而承认他们就是相王的旧人。必是有人借着这事兴风作浪,若是事败,好寻个脱身之法。 这件事后,晁毅便出现了。大约不经秦仲舒引他到郧国公府,他也会出现。 再之后,他考制举做官,到了晋阳。凭他的才能,凭他不出彩的家世,该是早做官脱离白身才是,为何过了守选期才去考制举呢?制举都考得上,吏部铨选过不了? 制举登第的人中,没有官身的人该从九品官做起,偏是到了晁毅这里,首次出现了从八品官做起的例子。难道,朝廷里的高官也与他有勾结? 他能来河东,怕不是要利用局势搅得大随天翻地覆。 思夏撑着力气坐起来,问道:“廖长史人呢?” 宝绘道:“似乎是去节帅府借兵了,要捉了那个人。” 第九十三章 距并州大都督府约么一里地,廖以煦和程家二郎勒马。程家二郎抬手,身后跟随的众人立马止步,做到了鸦雀无声。 前头节帅府派出来守着的人小跑过来,朝程家二郎叉手行了个礼:“都虞,方才大都府出去了两个人,说是买酒去了。已着人跟着了,若有变,会来报。” 程和点了个头。 廖以煦扫了那个人一眼,心中印证了程家二郎是个大傻子的事实,这个时候上哪儿买酒去?听闻早有人要给他接风洗尘,这个时候酒却没了?骗鬼呢吧! 他并不想多事,左右这个时候晋阳城的城门已经关了,谁走了也出不了城。 可他又觉不对,晁毅任晋阳县丞,且他敢图谋此事,晋阳城里一定有接应他的人。遂向程家二郎道:“程都虞,派人守住城门吧。” 程家二郎朝身后亲信吩咐了两句,几个人便消失在了灯火与黑暗的交杂中。 并州大都督府正门前,只左 分卷阅读221 右两个守卫。廖以煦下马,滕桦端着他的印信紧跟其后。程和则领了五十人在府门外等候。 滕桦心惊肉跳地低声道:“郎君,若是外头那位变卦怎么办?” 廖以煦轻轻松松道:“节帅府出了兵,我却死了,谁无能?放心,他们不会让我死的,否则,河东是个什么心思,便是天下皆知了。” 其时都府内已经热闹了一片,端果盘的,坐在案前吃的,搂着军妓亲昵的,丝竹管弦一样也不少,歌舞表演也不缺。 廖以煦绕过影壁,有人上前拦住了他们,滕桦识趣地将一应公验文书同印信递给那人,声色却透着不悦:“查仔细些。” 那人嘿嘿一笑,还回东西,弯腰行了个礼,却不往里头禀明一声并州大都督长史到了,只是做了个请姿。廖以煦也不恼,抬腿便进去了。 正在愉悦中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已有一个军妓上前,这人穿着红色襦裙,簪金戴玉,扑过来时,仿佛带了一个花园的香气。 滕桦要喝退这人,廖以煦却攥住了她的手,从她头上摘了一支金钗。那可是新花样,被他拿走算怎么回事?就要要回时,廖以煦抛出了金钗。 “擦嚓”的响声没让众人回神,那军妓为了一支金钗扑上去的时候终于让众人看她了。 他们并不认得廖以煦,却认识紫色官服,眼瞅着上官前来,当即在意起官仪来了,纷纷起身,整理袍摆,叉手行礼。 为首的一个穿绯色圆领袍,身材肥胖,面上油光,偏是皮肤白皙,活脱脱一只烤肥羊。 他叉手道:“某等不知上官驾临,有失迎迓,还望恕罪。” 廖以煦扫了他一眼,他身子弯得更低了,身后除了大都督里的一众官员,便是各个县里的县令县丞及县尉。 廖以煦微微颔首,看着一水的青绿官服,再看看檐下灯笼洒下的光亮,心说真是齐全。面上却没什么愠色,反而还露出了个笑来:“无妨,现下知道了也不晚。——这是哪位同僚要娶亲?某来吃杯酒。” 众人这才知道新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到了。 滕桦非常狗腿地将他家郎君的身份给公布了,然后又格外心机地问了一句:“司马没收到京里的信吗?” 大都府司马笑呵呵拜了拜:“某收到了,今日设了这晏便是给上官接风洗尘的。只是今日城门关了,仍不见上官来,已经备了这么多菜,且来了这许多人,总不好叫他们饿肚子,这才……吃了。” 廖以煦点了个头,在上位坐定,道了声“有心了”,大都府司马跟上前去,向廖以煦说明:“这些人可都是实心实意拜服廖长史的,州县诸官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只等瞻仰廖长史的尊容了。” 廖以煦微笑着说:“这么多人等着某,某心里过意不去。”说得这么好听,该是提早迎他才对吧。 “这都是下官等该做的。” 大都府司马笑得爽快,就要让廖以煦欣赏歌舞时,廖以煦却让他们先报名,却没听到晋阳县丞晁毅的名字。 他眯了眯眼,滕桦不待他家郎君发声,即刻高声询问:“晋阳县丞为何不在,是不真心拜服廖长史吗?” 大督府司马自己挖了坑,自然要自己填平,连忙扯谎道:“想是前去通知的人漏掉他了。既然上官前来,下官这便派人去请他。” 方才有人看到了,这位上官先去了节帅府,而晁毅派去送信的人死了,所以他们改主意了,待他进了大都府的门,便在这场饭局中了结了他! 起了兵戈,京师长安便知道了,那便是河东有了反心。朝廷出兵与河东对打,消耗了力量,别的事就好做了。大都府司马想着,今日这么好的条件,他们得抓牢了。 廖以煦看着周边情形,笑道:“天已经黑了。便不必劳烦了。” 大都府司马道:“能赶来。”忙朝一人递眼色。 然而等来的却是整齐的步伐,映入眼线的是两列带刀的兵。这两列兵直入宴席,火速将廖以煦和滕桦围住。 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军妓或惊呼或恐惧或当场发抖,最终被引了出去,又担忧她们多嘴生了事端,关进小屋里,喂了口水,药死了。 这边的大都府司马立刻变脸,上前夺过滕桦手中的公验文书以及印信,随便看了一眼,又随手一抛给了一旁的手下。 然后,他人模狗样地向诸位在场的人道:“某等得到消息,有人截杀了真正的廖长史,夺了公验文书和印信,要来这里为非作歹。” 一众官员装作惊讶。 大都府司马一摆手:“来呀,将这两位暗杀朝廷命官的贼子杀了!” “咔嚓”一下,竟是滕桦先抽刀子杀了一个上前的人,又握刀凛声道:“今日谁信了这话,就是先到阎王那里报到了!” 大都府司马那副面容不笑还好,笑起来有些恐怖了。他拧着一双鼠眼拔了拔声音:“说什么来着,听闻这二位来此为非作歹,此时一见,是真的了。——还愣着做什么,速速将这二人杀了!” 这时程家二郎正悠 分卷阅读222 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他早就听到里头的声响了,但是他看廖以煦不舒坦,就想拖着。 救他自然得救,不过是想耗一耗他的耐心。直到看里头一道黄烟划过暗蓝的夜空时,他才挥了挥手,守在外头的那五十人去了四十人,剩下的十人当中,有两人前去叫人,留八个守着程和寸步不离。 晁毅就在一旁的茶肆里,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幕,新长史从京里奔波至此,没被程节帅的怒火烧着了,还被程节帅的人给救了……廖以煦和程家没什么渊源吧! 他不由挑了挑眉,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 这时刘兴走过来,斟酌了一下,小心禀道:“郎君,那位娘子……跑了。” 方才守着家门的衙差头领着人送来消息,实在是他们没找到那位娘子,唯恐担忧拖延不提早告知而被罚,即便是送来了信,却是说得挺圆满,他们已经守住了城门,绝不会让她出城,一日之内,一准儿能给她找出来。 晁毅霍然回身,优雅的脸上露出骇人的面容。 刘兴继续道:“左右她们没了过所,邸店住不得,明日回城挨家挨户地搜,一定能找到。” 晁毅并非头脑发昏之人,他还不至于为了个女人而不管不顾一切。只是因为她知道了一些他的事,不在他手掌之中了,他不放心。 这时又有一人进来,说是城门都关了,有节帅府的兵把守着,还说是大都督府长史要见各州县长官,却没出现在大都督府的官儿都要请过去。 晁毅听完,仍在思索今日这事的结果。怎么忘了,那位和冯家的女郎相熟,和廖以煦也是相识的吧。 晁毅将手压在案上,声音极为平和:“无妨。” 思夏想了很多事,头疼欲裂。 廖以煦只让自己带过来的几个人守在驿站,不要扰了她。 这也是不想引起旁人注意。毕竟驿站每日迎来送往者众,万一被哪个发现了,报给晁毅,而廖以煦没从节帅府里借到兵,反而把众人都搭进去。 宝绘取了一床薄被过来,劝思夏早点歇着。思夏垂首“嗯”了一声,正要躺下时,发现地上多出个影子来。 一抬头,她整个人便惊了,宝绘身后有个蒙面人,他手里还拿握着刀子。 出门在外,在晋阳城里又吃了亏,即便是被廖以煦带进了驿站,可宝绘还是留了个心眼,进来的时候特意拴上了门闩,却不料被那人扎进了刀子,一点一点慢慢将门栓划开了。 她二人一直顾着说话,完全没注意到这轻微的响动。所以,那蒙面人进来的还算顺利。 正当思夏要大叫时,她的脸上先溅了血,竟是宝绘挨了一刀。 她撑着力气抬手打掉了手边烛台,火焰像条贪婪的怪物一样,急急吞噬着被衾,发出刺鼻的味道与浓重的黑烟。 她想,这样做该是比她此时虚弱无力地求救声好用!一旦外头的人看到火光,会来救人。 第九十四章 思夏脑子发沉,使了个猛劲后便天旋地转起来。蒙面人轻轻松松将她一扯,她就倒了。 宝绘手臂被那蒙面人划了一刀,血不是流的,是滋出去的,她当即疼得她头晕眼花。不待她有所动作,屋中火光直起,烟气呛得她呼吸不顺,被呛到直咳嗽,眼泪也飞出几滴。 她也来不及捂住伤口,就发了疯一样大喊“走水了”,她相信这三个字比“救命”两个字管用。然后,她就挨了一记窝心脚,这一脚当真厉害,直把她踹地上爬不起来。 她手臂的血越流越多,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眼前拖拽的影子越来越黑,在她倒地阖眼之前,看到思夏被那个人一掌拍晕,软绵绵地拖走了。 大都府那边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大都督司马被捆成了粽子,今日露脸的州县长官或缄默不言或对其破口大骂或立马揭露内情,总之,乱做了一团。 廖以煦露出了一个嫌烦的表情,滕桦便抽了刀子划伤了一个多话之人的胳膊,只这一下,鲜血飞溅,在场之人,不管是举告还是痛骂者,全都被唬住了。 大都督司马最终被程家二郎带回了节帅府,这之前,他让三百兵把大都督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要审问今日在场的所有州县官员。 廖以煦卖给程齐园面子,说话也好听:“今日之事,辛苦节帅府的诸位审问这些人,某还要回驿站处理一件事,便不奉陪了。”说完这话,他正了正幞头,带着滕桦以及从节帅府借来的一百兵回了驿站。 廖以煦到驿站门口,发现提水的提水,泼水的泼水,叫喊的叫喊,躲灾的躲灾。再看看起火的方向,他眸子里的青春浩荡一扫而空。 他留在这里的几个随从一脸烟灰地扑到他面前,甚至忘了行礼,脱口便道:“长史,屋子里的那位婢女有受了伤,正在救治,那位娘子却……却不见了。” 廖以煦略一思索便知谌小娘子被谁人掳走了。他攥紧手中缰绳,居高临下凛然令道:“封城。” 滕桦虽是吃惊,然而考虑到那 分卷阅读223 晁毅的去向不可得知,便领命去吩咐人,执行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来晋阳的第一道令。 紧接着,廖以煦翻身下马,又道:“去把驿长给我拎过来!” 在驿站,进进出出虽是人杂,混进人来容易,带走一个人也没人发觉?既然他发觉不了,那以后也别发觉了! 待火全熄灭,众人还在忙着收拾被大火劫掠后的颓然时,廖以煦侧着身子坐在案前,一手握着横刀,一手拿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旁边的驿长在闷闷的杖声中喊得声嘶力竭:“长史饶命,下官实在不知是何人闯入驿站,哎呦——” 他叫得凄惨,廖以煦手上一顿,撩起眼皮看了滕桦一眼,将手上的布扔给他。滕桦意会,叠了两下就要往那驿长的嘴上塞,在他满头大汗,龇牙咧嘴之际,遗憾地道:“尊驾身为驿之长,出了任何事都得负责,今日驿长这过失罪不当死,可您这身子骨实在是弱,几十杖下去,若是受不住,可别愿行刑的人用的力道大。哦对了,夜深人静,驿长的声音太吵了,委屈您了。” 那驿长见今日之势,唯恐再不说出来自己被打死,忙求告道:“长史饶命,实在下官不敢违拗他。”说这话时,已是拼尽了全力。 廖以煦一抬手,那行刑的人就止了。驿长哭哭啼啼地道:“是晋阳县令派了人前来,让下官将长史带来的人引开,之后他的人会带走一个人。至于去了哪里,下官就不知道了。” 廖以煦一双冷目怒视驿长,驿长只觉浑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疼。 滕桦若是信了这小小驿长的鬼话才是愚蠢。那晋阳县令早已经被扣在了并州大都督府中,是怎么下令让他做事的?这只是其中一个疑点。再说其二,若非他去报信,谁人知道谌小娘子在这里?她可是才来这里不久,又没了过所,谁人认识她? 滕桦见他不说实话,干脆抡板子亲自动手,那驿长装晕,被一桶冷水泼醒,终于说了实话:“我说我说,那人同我说,要带她去清风楼。” 清风楼是晋阳城里最有名的妓馆。 廖以煦霍地将手中横刀扎在驿长面前,令道:“带上他去清风楼。”又对那驿长道,“若是人出了意外,你知道后果。” 清风楼的十几间屋子被翻了底朝天,这里的人大气不敢出,极为配合,可是,并没有没找到思夏。 驿长吓傻了:“是他告知下官要把人带去清风楼的,下官真的没有欺骗长史。”说完这话昏死过去了。 廖以煦胸口剧烈起伏,也是他傻了,那晁毅怎会告知一个小小驿长真实藏身之地。他令人将驿长带下去,之后让滕桦找来晋阳城的舆图,闷头仔细看着可以藏身之地。 思夏醒来时,视线中是干净的床帏,干净的窗子,干净的人。 那人穿月白袍子,身量颀长,形容俊郎。 是晁毅。 他只是面容干净,内里却是个肮脏不堪之人。 思夏记得,初见他时,他便是这个清雅卓然之态。只是,当时是在张家学堂见他,而此刻是在…… 这里烟雾缭绕,沉水香的气味充斥满屋,窗子里透过的光打在地上,在他脚下映出一方方池塘,屋子里除了一几一座一榻一桶之外,没有任何主人的喜好,是以思夏辨别不出这是哪里。 外头的天已经亮透了,至于是午前还是午后,她便分不清楚了。 思夏正正地看着那个人,随着他走近,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晁毅在她床畔停住,弯身淘洗手巾,要给思夏净面,她却瑟缩地躲闪。 “你自己来吧。” 思夏不敢与他硬杠,依言结果手巾,慢慢擦了起来。 伊人垂首,娇羞柔软,越发勾得他饥渴难耐。 晁毅知道她心中不满,也不忙逼她,毕竟两个人都有意,那滋味才好。 他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了,打量着她像只猫一样的温柔动作,以及湿了衣衫后勾勒出的少女之身,不由一笑:“没有话想对我说?” 还真没有!即便思夏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她此时却不敢问!她还是将自己当成磕傻的大傻子好了。 晁毅等了她一会儿,见她没反应,便站起身来,捏住她躲闪的下颌,迫使她昂起头。 只这一下,脑子又开始轰隆隆打雷,又如同被一个力道极大的浣衣女用力拧着脑子里的弦控水。 晁毅这时倒是体贴了,待她重新看他时,他拇指竟爱怜地摸了摸她柔滑的脸。真是养得好。 思夏要躲开他,却被他捏得更紧了,疼得她直蹙眉。 既然等不到她心甘情愿,那就让他带着她做好了。有了这而后,她再次被他甩开,这次却是向床里侧甩的,以免真把她给瞌死。 思夏再度头晕眼花,待她再睁眼时,晁毅已经抬腿上了床,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我来同你说好了。” 腰间的带子被他轻车熟路地解开了,思夏大骇,她好的时候也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更不行了,难不成今日真要被这禽兽不如的东西糟蹋了? 分卷阅读224 上头的人浑身香气,是她喜欢闻的檀香,可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气声,她觉着她这辈子都不想用檀香了。 推拒他之际,耳畔传来了响亮的钟声,随即,梵音袅袅。 这、这是庙里? “先生!”思夏别过脸,躲开他俯首的亲吻,飞快地道,“先生,这是佛前!莫要污了圣地!” 她想骂他,却怕骂他只会增加他的愤怒,况且她这么紧张,实在想不出适合他的狗屁词汇来。只能试着同他讲理,既然他将她捉来此处,想必内心深处还是给佛神留着敬畏之心吧。 晁毅恬不知耻:“那又如何?漫天神佛观得了水月,便观不得风月吗?”说着,便又俯下了头,“我这就让他们看一看!” 他可真是无耻至极的俗人! 思夏两手撑着他的肩,他一压,她的肘便曲了。他一只手攥住了她两只手,按在她头顶之上,另一只手去解她圆领袍。 思夏额上出了细密的汗珠,已经哆嗦起来了,只这一瞬,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她来不及思索了,慌张地说:“先生,这法子配不上先生!”更配不上她! 果然,上头的人停止了动作。 “配不上”三个字钻进了晁毅耳中,刺了晁毅的心。还真是啊,他什么时候需要对女人用强了?他想要女人,一抓一大把! 思夏看他微愣,也不敢再多言,也不敢有所动作,只是尽快调匀呼吸。 她正缓缓吸着气吐着气,脖颈处陡然一紧,她觉着周身血液被他攥住脖颈的手给掐断了,脖颈以上的血憋的脸通红,脖颈以下的血凉得她打颤。 晁毅看她快要翻白眼了,松开了手,一个利落的起身落于地上,又人模狗样地在案前端坐了。 榻上之人身子猛颤,一声叠一声的咳嗽同屋外的诵经之声此起彼伏。 思夏连饿带惊,连晕带憋,早已浑身失了个力气。她在想,谁能救她出去。 她只能等待救援,因为她明白,她没了力气,即便吃饱了,她因头晕乏力也跑不了几步远。可此地是佛门,她尚且不知这是哪座寺院,旁人怎么可能知道呢? 昨晚上驿站进了旁人,起火后会先救火。被那蒙面人拖来之前,宝绘受了伤,也不知她还有没有命在,等着她来寻,怕是痴心妄想。 思夏想到那远在长安城胜业坊中的人,不禁潸然泪下。 这一刻,她觉着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缩紧了,脑门却突突直跳。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走出这道门,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见到张思远。 她无比思念他。这么久了,她还没回到长安,他会想到自己出事了吗? 张思远出京去清河的由头正经,但转来太原实在牵强。虽说张氏郡望多,什么清河郡、范阳郡、京兆郡、太原郡等,可每支和每支还是有区别的。是以进城出城时难免有守卫多看他两眼。他没当回事,只一路扬鞭催马。 终于在两日内赶到了晋阳城外,然而,这里却封了城。 跟随张思远前来的医童很是纳闷,若非东突厥南下,晋阳城不会轻易封城,也没听说东突厥又来进犯啊。 那些进不去城的百姓抱怨,说是昨晚上城门关闭后又加派了人手,什么时候开却没说。 张思远一刻都等不得,将自己的印信递与守卫,要即刻进城,又提及程齐园之名,烦请他们通融一二。 到底是节帅府里的兵把着,虽不敢立马放他进城,但也没敢耽搁去节帅府回禀。 待那人再回来,带来了许进不许出的命令。城门的吊桥放下,厚重的城门轧轧开启后,张思远扬鞭驶进城中,嘚嘚的马蹄扣在地上,发出嘚嘚之声,每一下都激在他心里,震得他心绪不宁。 医童进城后直奔医铺而去,他得了张思远的好处,又震惊于他的身份,不敢怠慢,要回医铺照看他的人。 程家引路的人啰里啰嗦地和张思远解释为何封城,张思远嫌他烦得很,可毕竟看在开城门让他进来的份,没好意思直接拒绝他,便捡重点来听。 廖以煦来了并州大都督府任长史?! 张思远真么想到,会在这里听到廖以煦的名字。即便思夏与廖以煦因为雁相识让他心堵,即便思夏小心翼翼地给廖以煦薰过斗篷,即便张思远听到廖以煦的名字就心里不痛快,但既然廖以煦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那么寻找思夏这事还得请他来帮忙。 廖以煦此刻听着派去寻找的人回报没有找到人便铁青了脸。晁毅此人原比他想象的狡猾,杀了节帅府里跟踪的两人不说,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猫在一处不出来,这脑子……还行吧。 他正再次摊开晋阳城的舆图,想着再去哪里寻找时,滕桦禀道:“郎君,张郧公到了。” 廖以煦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张思远已经大步进来了。 这俩人并不废话,寒暄的话也没有,只草草见了个礼。一旁的滕桦言简意赅地解释着昨日至今发生的事。 张思远不言感谢,廖以煦不言抱歉,两人只闷头 分卷阅读225 看舆图,最后一致认为该去道观和寺庙寻找一番—— 第九十五章 张思远与廖以煦的人苦苦寻找思夏时,晁毅正等着晋阳城里的人起刀兵,只要河东乱起来,他留在京城的人就会说程家反了,届时,东突厥也会传来南下的消息。 内忧外患,不管谁闹心,晁毅都是开心的。 思夏醒来后昏昏沉沉,看着晁毅在一旁煎茶。 他极有耐心,先将煎茶器具备好,风炉、釜、火夹、贮茶筅子、茶碾、拂末、罗合、盐簋、茶碗等一应物品摆好,随后是用木炭生炉、缓火烤茶饼、轻捶敲碎茶饼、碾成茶末、再用拂末扫入罗合中过筛、放入竹合中备用、后煮水。 煎茶的关键在于掌握水的“三沸”,当出现蟹眼水泡且有微微响动时为第一沸,这时可调盐;当水中气泡像涌泉连珠时为第二沸,这时舀出一瓢水备用,投茶后加以环搅;当茶汤出现腾波鼓浪、奔腾溅沫时为第三沸,这时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倒进去,使沸水稍冷,停止沸腾,以孕育沫饽。 至此,一锅茶汤才算煎好。 思夏不否认,晁毅生得极好,有条不紊地煎茶时,真是像极了她看过的话本小说中的儒生,可这皮相之下,藏着的捉摸不透的野心。 晁毅递给她一碗茶,思夏并不接,他便笑了:“我们好歹是师生,为师煎茶,你怎能不喝?” 思夏真想抽他个大耳光,将她推在床上要解她衣衫时怎么没想过曾经是师生,这会儿却提师生,她以受教于他为耻。 可是内心再恼怒,她也不敢惹恼他,接过了茶,捧着,却不喝。 “放心,这茶无毒。”晁毅懒洋洋地抿了一口,人模狗样地笑道,“你一日没吃东西,饿坏了,特意煎了这茶让你吃的。我还是头次为女人煎茶,别枉费了我一片苦心。” 这种讨好的话在别的女人看来兴许会乐疯了,然而思夏看来,简直无比恶心。 却还是强压下恶心,端起碗来,抿了一口。 “我知你视我如虎狼,可你也该谢我对你留了怜悯之心,否则,你该是累得昏昏欲睡了。” 思夏打了个抖。 “思夏。”晁毅道,“你可知,你为何会被接到长安城纯安长公主府中?” 思夏尚在头晕,骤听十一年前的事,且是这话从晁毅嘴里问出,只觉头如雷击。 一双美目满是惊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晁毅嘴角一提,露出个勾魂摄魄的笑容。那样子,看上去骇人得很。 他吃了一碗茶,又夺过思夏手中的茶,去了麻绳,将她双手捆住,也将她双脚捆住,还在她嘴里塞了布,更是用一条黑布蒙上了她的双眼。 他边说,思夏边奋力反抗。待他说完,思夏已经呆成了一方泥坯雕塑。 晁毅双手按上了她的肩,她也没有动弹。晁毅看着她瓷一样的肌肤,忍不住在她脸上摸了摸,实在是想俯身下去好好作弄她一番。 然而,可思及多年前她父亲做下的事,再面对她,他首次觉着自己有点不堪,却又被他对她的仁慈而自我感动。 他说:“原本想以你为质,可听说那群人找你找得辛苦,我总不好让他们扑空。” 思夏不知他又有什么打算,此刻无比惧怕他,想说什么,却因嘴被堵着不可得。 “哦对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你,也不知道你不吃不喝能不能撑到他们来找你。”晁毅凑近思夏的面庞,真想吻上去,到跟前又止住,站起身来,又说,“今日我放过你,若有来生,你我再遇见,希望别再是现在的关系。就此别过。” 而后,思夏听得门开门关,连个回声也没有,就剩死一样的安静了。 她喉咙里是呜呜噜噜的声音,眼泪唰唰直流,将那黑布都浸湿了。然而,她哭着哭着就止住了,得保存体力。 当门被踹开时,眼上的黑布被扯下来时,几个人呼喊她时,她都没有动弹。 张思远冲进去的时候,其实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连着找了两日,不是揪出个什么正在披头散发的女子就是薅出个人鬼不识的女仆,或者根本就没有可疑的人影。他存着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生怕晁毅将她杀了投到河里喂鱼。 然而看到她惨白的面容时,他紧绷了数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忍不住了,强忍着不宁的心绪,只抬手抹了把脸。 虽说国朝律法对僧人有所放松,但寺里的主持和几位高阶僧人还是被请去了大都府问话了,一个大活人在寺里待了几日没人发觉,这寺里的僧人得交代明白了。 廖以煦看到张思远面无表情地抱着谌小娘子时,她面上还盖了一块帕子,一颗心就堵满了石头。他着人在驿站收拾出干净屋子来,让这几人暂住,又叫人守住那几间屋,还忙不迭地命人去请医者。 思夏伤在头部,又近三日未尽水米,再晚些就死了。 即便是得救,即便是施针刺其人中也不见转醒,喂不进药,喂不进水,就是个活死 分卷阅读226 人。 张思远一手捏着思夏下颌,掰开她的嘴,再短过药碗,饮一大口,缓慢给她送进去。 夜间他就守在思夏床畔,更是用完好无损的左手淘水给思夏仔细擦拭了手脸,又在她手腕脚腕处涂了化瘀的药。再看她额上的伤结了痂,心酸又心疼,竟叫她遭了这许多罪。 他早已累极了,却不肯到床上去歇息,而是握着思夏的手,撑不住了就闷在床沿上暂歇。 彼时,廖以煦从节帅府商议着如何戒备如何再寻晁毅后便又回了驿站。得知张思远对思夏那般照顾,不自觉地往袖中摸了摸,一根掌长的银簪,是谌小娘子丢掉的东西。而后,他心头就酸了——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廖以煦都希望谌小娘子尽快醒来。 到了第三日,思夏睁开了眼。 宝绘忘记了胳膊上有伤,扯开床帏,惊喜地朝在案前养神的张思远道:“阿郎,娘子醒了!娘子醒了!” 张思远睁眼,迅速起身,几个大步靠近思夏床畔,声音都走了调:“你口渴了吧?” 渴倒是不渴,嘴里苦倒是真的。 张思远小心地将她扶起来,顾不上三伏天的暑热,挨着她坐下。此刻宝绘已经递上一碗水,张思远接过,喂她喝下。 思夏尚未反应过来到底是死是活,整个人懵懵地看着张思远和宝绘。 张思远抬手在她鼻上刮了一下:“是磕傻了还是饿傻了,不认得我们了?” 思夏眨了眨眼。 “医者说,你身子弱得很,要卧床休养半月。我们在驿站,你别胡思乱想,待你好了,我陪你去太原。” 思夏还是懵,他,怎么出的京兆府?又是什么时候来得太原府? 张思远看明白了她的疑惑,将出长安的事三言两语告知于她,又给她端来粥和菜,喂她吃下,之后便放倒在床上,还抬手覆上她的双眸,令道:“接着睡吧。” 思夏却睡不着了,拉过他尚裹着白布的右手,袖口处露出了一抹青紫,她脑门突突地跳,下意识去卷他的袖口,小臂是被绳子勒出来的淤青,深深浅浅几道,大约是因为某处勒得疼了又换了一处地方。 她怔忡地看着他,心疼地说:“指骨还没好,又多了这份痛。” “没事,这淤青有五六日便消了。”他将袖子撸了下来,又说,“养了两个多月了,这指骨也快好了。” “还疼得厉害吗?” 他轻轻摇头:“只是不得劲,并不疼了。” 思夏展臂搂住了他的腰,贴到他怀里。张思远抬手摸着她的后脑,笑道:“你别操心我了,该是快些好起来,我们就快些去太原,还能快些回长安,更能……早些成婚。” 思夏看到他,内心欢喜,连日来担惊受怕的心也稳了。可是,想到晁毅的话时,她又慌了。 她推开他,张思远疑惑地问:“怎么了?” “此处有铜镜?” 思夏举着铜镜左看看又看看,又抬头看着张思远,看两人生的像不像。 十一年前,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觉着这事不对劲,纯安长公主一向得圣人和太后宠信,要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偏偏选中了她? 她刚到纯安长公主府时,哭哭啼啼失态至极,偏是纯安长公主没有过一个字的不满,反而是拿出比对张思远还好的兴致来哄她。 思夏糊涂了。她叫了十几年的兄长是不是与她有血亲的兄长? 这叫她怎么问的出口,令堂和家父之间有过什么没有? 她是觉着长公主为人不够坦荡还是觉着父亲为人不够率真?还是觉着自己这个身份太过尴尬? 况且张思远是个守规矩的人,他既然先开口要娶她为妻,大抵是不知道晁毅说过的那些事的吧? 晁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此刻又去了哪里? 呆愣之际,手中的铜镜被张思远夺了过去,随即脸被捧起来,她却硬生生打了个觳觫。张思远不肯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和动作,必是她近来受了惊吓,他的举动吓到了她,便轻轻松开了手,也不说什么,只是搂紧了她。 他以为她用铜镜看来看去是在担心额上的伤留疤,便安慰道:“别怕,待回了长安,让赵聪给你调制去疤的药。” 思夏忽然来了句:“阿兄,我们的婚事先缓一缓吧。” 张思远愕然看向她,思夏慌着神解释:“我、我是说,阿兄的手还没好,我额上的伤也没好,这样子恐怕不吉利。” 面前的人用完好无损的左手牵着她坐下来,也没多想,只道:“自然是等伤好了。”说罢,用额头贴上她的额头,喜爱与满足填满了心。 思夏却呆了。她想起一个人来,李增一直侍奉在长公主身侧,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待回了长安,再问他这事吧。 两人相偎相依的影子打在窗子上,装饰了月色,却刺痛了站在外间的廖以煦的心。 第九十六章 分卷阅读227 节帅府里,脾气不大好的程和将长兄没了的信摔到了大都府司马的脸上,一个劲儿地询问他和谁人同谋。 大都府司马一直喊冤枉,程和将他审了个腿折胳膊烂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话来,逮了他的妻儿老小威胁,他还是喊冤枉,还差点让他咬舌自尽了。 到底是一方官员,程家二郎不敢真的把他给杀了,若是这个时候被朝官弹劾,对他程家不利。是以将这货还回了并州大都督府。 廖以煦已经搬到了大都府住,搜查晁毅的事却没停止,寺里的和尚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廖以煦没什么脾气,只命人守着那寺院。 审问过当日在并州大都督府给廖以煦接风洗尘的所有官员,无一人知道晁毅的去处,晋阳县令作为晁毅的上官最是倒霉,他落个失察的罪名。而晋阳县衙里的那些只知听令行事的衙差更是在长史的命令下各个挨了三十杖。 廖以煦还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大都府下辖数州县的官员不敢睡觉。 之后让人将大都府司马押解进京,顺带给圣人上了一道折子,言明晋阳城中的动向,还提及了程弘一事。 程弘自然没死,其妻也好端端在程宅坐着。 程弘理解父亲的苦心,可不阻碍他认为自太子薨后父亲糊涂了,恒王拉拢不假,可是要拒绝恒王不能从他这里入手,他毕竟是掣肘河东的人,若是他死了,他二弟也会被圣人调来京城。 然而既然父亲让自己假死,程弘觉着这法子倒是不错,若是他“死了”,朝堂上会有多少人参河东会异动,他想数都数不过来。 因为张思远的苦苦劝说和宁王的人品,程家与恒王做伙伴,内里却已倒向了宁王。 若是河东有变,汉王和中书令一定会把程家往谋反的路子上扯,而恒王的人一定会维护程家,这样一来,那些人相互消耗,反而成全了宁王。 左右程弘不是一次两次被人暗杀了,此次恰好看到了门口有陌生人出入,便设了个局,将人套住了。 偏是那圣人看出程弘妻子母家的人无过多悲伤,便猜到了其中之意,更是顺水推舟成全了这桩事,且是紧急下令,不能将程弘之死的消息传去河东。 这一下子,在朝廷上激起了千层浪。于是,汉王和恒王差点就程家的事在大殿上打起来。不是恒王抛出一桩汉王心狠手辣的一面,便是明日汉王便抛出恒王鬼迷心窍的一面。 圣人看着那两个儿子,又气又愤,真想当众赏他们一顿板子! 朝参的官员基本上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唯恐站错了队,下一个死的是自己。 这样过了半个月,朝廷里有人弹劾廖以煦在大都府作威作福,奴视同僚,同时还串通河东节度使派兵围守在寺院和官员家中,这是排除异己。 说的都是他抓晁毅的法子,却半个字没提晁毅。廖以煦收到长安的来信后,气笑了,之后修书一封至家中,让自家人将那个弹劾自己的人拿下。 廖家世代簪缨,祖父还是先帝倚重之人,圣人能选中廖以煦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一职,也是信得过廖家。 廖家的人悄没声地搜寻了那猖狂之人的事迹,送去了御史台审问,他们倒不是让那人交代自己的罪行,而是问询晁毅的去向。 并州大都督府和节帅府的人也在继续审问和追查晁毅。然而,晁毅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根本找不到。 思夏渐渐好起来,正在琢磨请高僧给父亲做法事的事。正要和张思远去太原县时,骤闻东突厥南下了。消息传来不到半日,晋阳城里盗贼四起,百姓或被杀或被伤或被抢,更有不少人家起了火,古老的晋阳城,一时鬼哭狼嚎如人间炼狱。 节帅府派兵御敌时,大都府长史再度下令封了城。 思夏等人不得不在晋阳停下来,暂缓了去太原为父亲做法事的进程。 当夜,张思远和思夏在驿站的廊下坐着看弯月,无尽黑的夜空有星子在眨眼,促织在杂草中吱吱个不停,飞蛾围着橙黄的灯火乱转。 思夏今日胸口有些闷,仰着头看夜空让气息保持顺畅,忽然无奈地道:“从前只是在话本里听说起了战事,将军奋勇杀敌,凯旋而归,不过几个字而已,如今真实碰到了,虽不在眼前,可也是被刺了骨。” 张思远揽过她的头,让其靠在自己肩上,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他觉着不大对劲啊。今年元日,东突厥的使臣也到了,两国互相休息,互通有无,可这才大半月光景,怎么又开战了?东突厥的粮草这般丰盈,说起战事便能立马南下?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一道不太确定的光亮映入了他眼帘。 在明晃晃的刀子劈向他二人之前,已被一把横刀截住。 思夏额上的伤虽好了,可头依然会时不时犯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吓,当即又眩晕起来。张思远抄起她便往屋里去,边走边令:“留活口!” 思夏缓过神来后,外头的打斗已经停了。 廖以煦罢了那驿长的官,替之以自己的人,杨璋 分卷阅读228 跟随张思远从长安而来,一路小心侍奉,却也是对那些算计张思远的人窝了一肚子气,今日遇见,恨不得千刀万剐了这些人。 然而廖以煦的人在这里,且张思远不让了结他们性命,遂三下五除二捆了倒地要自刎的两人。 张思远在杌子上坐了,看着那两人似是悍不惧死,唇畔牵出一抹冷笑:“不急。不交代某也知道你们是谁的人。” 能进驿站杀他和思夏,还能有谁。看来那晁毅坐不住了。 张思远让人堵上了他们的嘴。之后他言简意赅地说,将近两年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起先那两人还没什么反应,越听越怒,最后憋得脸红。 张思远面上浮现了淡淡的笑:“瞧瞧,这大热的天,二位热得脸都红了。” 杨璋朝自己人扫了一眼,那被捆的两人一人身上接了一桶水。 “你们这么卖命值吗?”张思远示意人取下他们嘴里的塞布,笑道,“战事已起,有力气为何不去保家卫国呢?” 一人重重“呸”了一声。而后他挨了一刀柄,惨叫声止住后,他开始大骂。 骂人的话实在难听,张思远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还他娘的保家卫国,老子做的就是让人去死的买卖!” “不出明日,晋阳城将化为火海!大家一道下地狱吧!” 然后他仰天大笑。 他说这话后,张思远当即乱了心思。 这炎天暑热的起了火,扑救起来不会容易,若是因此烧掉了粮草,引了百姓大乱,河东节度使的兵会节节溃败,短时间内筹不到粮草,东突厥会更加迅速地南下。 他不敢再往下胡乱想了,朝廖以煦的人道:“速将这二人送去大都府!” 廖以煦彼时正在忙着应付遭灾的百姓,闻听此事,不免震惊。 夜深人静之时,火光已经起来了。兵乱之中,小老百姓睡不安稳,但也是最乏的时候,街上来来回回走人,他们听见向东提着裤子跑出来时,看到了更炽的火光,当即吓得睡意消散,提了桶或是端了盆淘水灭火。 却是灭不掉的,因为那黑黢黢的东西是石脂,这才又扬土掩埋。期间有人丧心病狂,举刀砍人,大都府的兵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群疯子给治住了。 直至天明,仍能看到浓烟滚滚,脸上挂灰且无家可归的人,城里的难民当下高达三四百人,大都府不得不在粮草紧张的情况下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廖以煦没料到他来了不到一个月,竟赶上这么多的事! 好在,那群作乱之人已经被屠了个干净,可惜的是,没有审问出贼首在哪里! 河东的兵也不是吃素的,程齐园原本就因长子没回到身边而闹心,且昨晚上粮草险些被袭,是以他眸中能冒出实质的火焰来,几乎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御敌。 翌日晋阳城城门打开时,思夏等人却没走,实在是路途颠簸,而她自那晚之后头又开始晕得厉害,吃东西也呕吐,颇有些中暑的症状,别说是回长安了,去太原县的事都得搁置。 七日之后,思夏精神才好些了。听闻战事也不再胶着,东突厥败退之际,河东节度使也未让人追击。 思夏众人打点行囊之际,张思远亲自去大都督府拜访廖以煦,他要给思夏补办丢失的过所。 廖以煦没什么为难,然而滕桦看出了自家郎君的心思,愣是将思夏的“谌”姓换成了“张”姓,国朝律令,同姓不婚。 滕桦将过所递到廖以煦跟前请他盖印。 廖以煦看到那个字眼的时候,额头直跳。他说过,日后不会再称呼错了思夏的姓氏。 滕桦接到了廖以煦质问的目光,没有赔罪。 不知是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而气急,还是失信于一个女子而恼怒,抑或是自己看中之人心中有了郎君而不甘,加之来晋阳城后发生的事让他应接不暇而生了烦忧,各种情绪汇在此处,廖以煦清隽的气质中有了杀神的气场。 却只是将那案上的过所揉皱了,砸在了滕桦脸上,厉声道:“滚出去!” 滕桦不肯走。他家郎君是个什么性子,他最清楚,打前头在长安时,他家郎君的袖管中便藏着一根打弯的银簪,那样式,分明是女子所有。不仅如此,他还宝贝着一件从郧国公府送回的斗篷,更是不管不顾地去救那位谌小娘子,还站在驿站外,看那屋中之人投在窗子上的影子。 “郎君?那位……” 廖以煦抬手止住他,缓了半天才说出口:“我此来晋阳,不想辜负圣人知遇之恩。”又令道,“再重新制一份过所。” 说完,闭上了眸子。 滕桦给张思远送上新的过所后,张思远看着那多出来的小木盒不免惊诧:“这是……何物?” 滕桦本是个正经人物,也是个识礼的人,不过,他今日说话实在嚣张:“是谌小娘子去岁上元夜丢的银簪。”为什么在廖以煦身上,他没有解释。 张思远却全明白了,也没多问,而是沉着脸走了。出了并州大都 分卷阅读229 督府的大门,他将木盒甩给杨璋,不待杨璋反应,他便迫不及待地道:“拿去融了,兑了通宝,买几炷香。还有,此事不要对娘子说。” 思夏去太原忙完了父亲的事,又到当年住过的宅子去看了看。 十一年风风雨雨的谌家宅子虽未倒塌,但也是破败不堪,好在杨璋派来的寻找思夏人已经将这里打扫干净。思夏没多伤感,反而是将宅子卖了。 之后,一众人往长安城赶。因思夏和宝绘受着伤,路上颠簸,原计划五六日到长安,竟走了十日之久。 思夏先去大慈恩寺请法师诵经超度,又去昭应县寻了母亲的墓,如果不是碑上刻着字,她一定找不到。彼时荒草杂生,狡兔鼠狼盗了不少洞,思夏看着窝心。 忙碌完天都快黑了,身上全是汗,便又一路往长安城胜业坊赶。这一行将近三个月,太久了,久到思夏觉着长安城的每个人都亲切。 然而,在郧国公府门口看到金吾时,她的笑容僵了。 金吾再次请张思远去大理寺问话,说是他曾相赠并州大都府司马两张王右军的真迹,让他有朝一日杀了廖以煦。 那两张字明明是他嫌弃晁毅那混账东西对思夏不安好心打发他的,他却转手赠送并州大都府司马,又反诬张思远一口。 晁毅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大理寺那群人的脑子被虫子吃了吗?他与廖以煦无冤无仇,犯得着杀他?还找个没用的人去杀! 金吾其实不大敢再请他前去的。听闻前段时间那些擅闯郧国公府的人全被贬到陇右去了。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也不大敢请,可朝廷新派去并州的长史被人诬了,这事便大了。 张思远唇畔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示意金吾靠近车窗,领头的金吾前进,“啪”的一声,脸上接了一碗水。紧接着,车厢内传出警告:“再敢踏近这宅子半步,某会让人砍了大理寺卿全家!” 第九十七章 张思远送思夏回了晴芳院,待侍女们服侍她沐浴完,他同她吃了几口膳食,也不理她的问话,只是催着她歇下了。 之后张思远琢磨着金吾的话,觉着他十分有必要去实行一下杀大理寺卿全家这事。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是由大理寺少卿拾级而上的,三月张思远去大理寺时,见过他。彼时李怀仁让人对他动刑时,监刑的便是他。 本以为新的大理寺卿执掌司法,会少几桩冤案,可不成想,大理寺里的人越来越不是东西。 前大理寺卿李怀仁好歹也能为了保下孤女一命为恒王顶了锅,到新的大理寺卿这里,豁出全家几十口子的命行大逆不道之事!也真是有胆子得很了! 王右军的真迹是张思远赠给晁毅那混账的,并州大都督司马骨头硬不肯将他吐出来,更是用那两张字反咬张思远,要让他来顶罪,偏是新的大理寺卿不辨事情真伪又要让他去大理寺,可笑至极。 张思远思索了一番,大约是晁毅近来事事不如意,事情有所败露,不想再掩盖隐忍,而是想动用所有力量,不管不顾了。 既然大理寺卿愿意与晁毅沆瀣一气,又要在张思远身上撕开口子,张思远也不畏惧。 那便见血见肉吧。 张思远还真想过让杨璋杀了大理寺卿的全家,不过是捉了大理寺卿一儿一女,让他们吐了不少事情。 家中前段时间来了个陌生人,父亲说那是他的老相识,与他说话时也不让人靠近,说了什么他们并不知晓,但是在那个人来之后,父亲书房里多了两份王右军的字,那是父亲一直想得到终于如愿以偿的东西,大约因为此间原因,父亲才会待那个人不同些。 张思远心说:这一儿一女真是可惜了。 金吾卫再来郧国公府时,加派了人手,大有砸开郧国公府大门的架势。不待他们砸,郧国公府的大门打开了,不用他们废话,张思远便出了门,进了皇城,却没去大理寺,而是去了紫宸殿。 圣人正对张思远出京去了河东一事恼恨,惹了这种罪名出来竟还敢过来! 然而,半日后,圣旨传到大理寺,将大理寺卿下了狱。 酷暑之际,三司使流着汗审人。大理寺卿只说他收了字,并没与他谋划过什么,至于晁毅去了哪里,他完全不知。 鬼才信这话。 两日后坊门关闭之前,西市起了一场乱子,西市和怀远坊的胡商借口人员被伤甚至连扁担都抄起来了,杀得许多无辜百姓。 然而,与此同时,外城郭一百零八坊,几乎每坊都有百姓死伤。 大随国都的百姓和官员都陷入了恐慌。 万年县衙、长安县衙、京兆府公廨的人几乎没合眼,武侯全部出动了,南衙卫所里的兵也出动了不少,耗了两日才将乱子止住。 晁毅却依然没有抓到。然而,从大理寺卿家中发现了人员联络名单,连续捕了半个月长安城的大狱几乎满了。唯一的好消息,河东的战事彻底止了。 张思远的右手好 分卷阅读230 多了,可以提笔写字,将中书令做下的事整理出来,也把恒王和汉王做下的事整理好了。 才给思夏涂了去疤的药,端王的人便来请他去宗正寺。 思夏吓坏了:“出什么事了?为何要去宗正寺?” “我也不大清楚。”他将她双肩按下去,又将一件圆领袍盖在她身上,“屋子里的冰放得多,你别着凉了。” 他愣是看思夏睡了才起身。 大约只有宗正寺才适合关那个人,也只有宗正寺还能护住皇家颜面。 张思远被端王的人请去宗正寺后堂听审。张思远琢磨不明白为何让他来,那人说这是圣人的旨意,张思远便遵了。 竟是有人找到了晁毅,是在他原来的家里找到的。彼时,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家中,一丝不苟地抄着佛经,旁边还焚了香。那些人闯进他家时,仿佛是叨扰了一个虔诚的佛子。 将他人提到宗正寺后,他说这地方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宗正寺正堂上坐着的是宗正寺卿,提笔记录的是宗正寺少卿端王。其余没人了。倒是堂外很远的递到了有金吾卫大将军许俶带兵守着。 晁毅坦然一笑:“让我想想,先从谁说起?”然后像个说书先生一样,“哦,先从张苒说起吧。” 后堂的张思远正闭着眼,听到父亲名讳后攥紧了左手,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上牙磨下牙的声音。此刻胸口隐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如果当年不用他,也不会是今日这个结局。” “大胆!”宗正寺卿喝道,“那是圣人光明烛照。” “光明烛照?”晁毅嘲讽地笑道,“你没见过他哭哭啼啼求公主的时候吧?” 今上登基的第二年,依然事事听从慧娴大长公主的意见。因为她手上握着北衙禁军,南衙数卫也听其调度,朝野上下尽是她的人,她已权倾朝野了。 后来宰相希望圣人亲政,却被慧娴寻了个错处,又被活活打死。堂堂丞相,贵臣之躯,死得屈辱。 这事惊得今上寝食难安。他怕啊,他太怕了,当初正是因为乖顺才被慧娴选中推上太子位,又被推上皇位。如果他表露出一点抗议,姑姑一定会废了他。 为此,他有多少不满也只能装怂,哭哭啼啼地跑到姑姑面前,表明这事他不知情,他只愿整日和皇后还有妹妹听曲看舞,再像平常孩子那样孝顺太后,剩下的军国大政还得劳烦姑姑处理。 这事,晁毅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宗正寺卿感觉自己审完这案子离致仕不远了,知道了这些事,圣人得罢了他这宗正寺卿的位置。以前只听说过圣人每日对着歌舞玩乐痴迷,谁成想当年圣人有如此忍耐力。 晁毅继续:“旧历九年,我外出游玩后赶回京城,却已换了人间。公主被禁在府邸不能随意行走,是张苒倒戈了。他倒戈是因为纯安,他反了,连带着公主提拔起来的冯家也反了,我恨哪,就琢磨着怎么报复他们,怎么报复周赟。” 他胆大包天,连圣人的名讳也说出来了。 可是堂中之人并没打断他。 “天胜二年,周赟撤走了府内外的兵,也许我们自由出入了。天胜三年的那场乱,原本很顺利的。”晁毅看了看堂上宗正寺卿,骂道,“那个姓谌的,真不是个东西。不就是字写得好吗,如果不是这点,公主根本不会注意到他,更不会提拔他。他是狗,回来咬主人。” 晁毅颇通诗书,从前在郧国公府给女学生们讲课都是之乎者也,一副鸿儒模样,今日到这宗正寺,说话的语气和用词跟市井小流氓没什么区别。 “天胜三年,公主又被禁了,我们的人都快死光了,周赟杀了我们的人!我心想,我也得杀人,但我能用的人少,只能偷偷摸摸地准备。原本想先杀了张苒,后来还是觉着纯安好对付,我就先把纯安弄得生不如死,这招对张苒太有用了。” “那会谌松观滚出京城了,我又叫人去杀他,但是那个人没用,到了太原水土不服生了病,只能又叫谌松观多活了两年,之后听说他生了病,逮到机会,往黄泉路上推了他一把。” 端王的手已经微微颤抖,以致纸上有了飞白他都没及时蘸墨。张思远已经胸闷到把头抵在案上,空着一双眼睛不能聚焦,不知是该悲还是该恨。 以前听思夏说,她父亲病得很快,从发病至离世不到一个月,如今才知,竟是……被人害的。 “张苒太难对付,吏部尚书啊,每日出行有人护着,哪儿是我能接触的。于是我花钱搭上了曹杨,又买通了他家的仆役。可曹杨更不是个东西,十分贪财恋权,那会吏部主持文选,他收了考生的钱就要放水,被张苒知道了。张苒劝了他几句,他非但没改,反而记恨上张苒了。我让他家仆役一个劲地给曹杨打气,又编造了一本张苒要谋反的册子。” 他说得很兴奋:“不过我也不傻,若让曹杨去周赟面前栽赃,以周赟的脑子必然不信,于是我叫内侍直接递给周赟递去了,哦,顺带也给曹杨留了一本一模一样的,要不周赟为何后来那么信任他?就是叫 分卷阅读231 他们‘心意相通’的。那曹杨见周赟信任,就大剌剌地去周赟面前说张苒各种不是。” 他说到这里又得意起来:“你们不知道吧?宫里很多人都是我的眼线,全是公主留下来的,这说明什么,真心佩服公主的人太多了。想给公主的报仇的人也不少,我就是其中一个。天胜七年的时候,我叫人给那孩子下了药。” 他说这话仿佛是开了个玩笑,宗正寺卿却已经听得胆战心惊,绷着脸问:“哪个孩子?” “张苒和纯安的独子啊。”晁毅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弄不过张苒,只能从他们的孩子身上下手了。” 端王竟还能沉着一口气继续龙飞凤舞地记。 然而张思远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生疼。 晁毅又笑了笑:“那次真是痛快。内侍给他下了药,又将他身上的玉佩摘下来递出宫去,我当时就在宫外守着,给张苒送过去了,说是周赟要杀了他儿子,如果他乖乖饮下这药,还可救他儿子一命。” 宗正寺卿打了个哆嗦,他觉着他知道的太多了…… 晁毅为自己的举动感到骄傲:“他死得值,周赟若以张苒谋反的罪名杀他,张家得满门抄斩,他死了,救他儿子一命,值!你们不知道,我当初实在害怕他不肯就死,他那么精明之人,若是不肯就死再杀了我怎么办?可他一点儿都没犹豫,当下就仰脖喝了,我当时都愣了,反应过来后,开心地喝了三天酒。后来酒醒才知道,张苒为了他儿子而死,他儿子竟然没给他送终,可笑不可笑?——曹杨诬人有一手,张苒有自知之明,知道周赟早晚会杀他,否则他怎么可能乖乖饮下鹤顶红!你们说,是也不是?” 张思远胸口本就闷得厉害,听到此言,一口血涌了出来。 他只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在后堂坐成了一口硬邦邦的大钟。 外头的晁毅继续显摆:“这招也挺管用,剩下那娘俩,以为这事是周赟做的,纯安跑到周赟面前闹,周赟伤了面子,还怎么对张家的人好啊。”他撩起眼皮,看向端王,“周晟,你记不记得,周赟的亲外甥刚除服后去宫里参加宫宴,他都不敢吃喝了。内侍给那个傻贵妃说了说,那傻贵妃就跑去周赟跟前抱怨,之后周赟就冷风冷食送过去了。太好玩了。” 端王不理会他,只管奋笔疾书。 “让我想想到哪儿了?”如果他不坐在地上,估计会手舞足蹈,“哦,那些信。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和程弘之间的信写了什么,但我就是觉着吊着傻子转圈好玩得很。那曹杨和程齐园结了怨,这一招,倒是让曹杨给我背了罪名。事后那姓张的人可是一个劲儿地整汉王。” “你们大约不知道吧,去年东突厥南下,是我撺掇的。在这之前,汉王要求娶冯氏女,我想毁了冯扬志的掌珠,顺道栽给汉王或者张思远,这样就太有意思了,周赟军队的头领和汉王搅到一起,他就离死不远了。只可惜,那次没成事。” “行宫那次,其实我想派人去行刺的。可惜啊,发现恒王派了人。”晁毅说到此处乐个不停,“不管最后有没有成功,那都是子要弑父啊,周赟自诩明君,却落到被儿子算计的地步,好笑不好笑?” “我其实对谁当太子谁当皇帝并不感兴趣,我只对谁死了感兴趣。最好都死光了,这样进去没人给周赟俯首称臣了!” 端王觉着这人简直丧心病狂。 “看看周赟都宠信了些什么人,傻贵妃,草包汉王,阴险恒王,好容易有个太子忠厚仁孝,他却天天怀疑太子会谋反,知道太子有病却天天折磨他,这是为君为父之道?虎毒不食子,他算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他有些挫败了:“公主竟然……选了这种人做皇帝!” …… 端王体会到了罄竹难书的真正境界,他手腕都酸了,以前读书写字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过。 晁毅却觉着,他到底是留了善心的,否则当时就该杀了思夏,或者拿她逼张思远自杀。 张思远去见他时,他没有半分愧疚之心。 晁毅有时真的羡慕张思远,同样是公主之子啊。想到这里,他觉着他这个公主之子的身份终究是低于他一阶的吧。毕竟,他的生父不过是个面容俊郎的普通人,只因被慧娴大长公主看上而当了面首。 生母年纪大了,堕胎只会毁掉自己的身子,这才将他生了下来,却是随便塞到了一个人家里。 晁毅平静地道:“可否将那个手炉给我送进来?” 那是思夏给他的手炉。他一贯手冷,可底下的人只知道让他天冷加衣,却从不知他其实手冷。 张思远也是平静地道:“我的人,不是你能惦记的。你该庆幸,你不是先被我找到了,否则你现在可不能在这说话了。” 张思远将那两张王右军的字放在了他面前:“我说过了,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再收回来。想必你送给大理寺卿,也有些不舍吧。” 张思远厌恶他,哪里会送什么真迹给他。不过是想试探一下他,是否有眼光罢了。今日得知他便是当年的始作俑者,张思远恨不能亲手撕 分卷阅读232 碎了他,他是有什么脸面请他递手炉的? 晁毅知道,当初张思远为何送他这些,不过是告诉他,他败了。当着张思远的面,他把那两张字撕了个粉碎。 张思远也不恼,依旧平静地说话:“撕了也好,少了一份赝品!世人千金不可得的东西怎能在这里给你这种人看!” 晁毅听到“赝品”二字时,眼神有些恍惚,随即又笑问:“要怎么处置我?” 左不过是千刀万剐。他想,今日这卷宗递上去,狗皇帝一定气疯了,届时杀了他,再昭告天下,世人一定会将他的窝囊劲再度重提,只要能让狗皇帝难受,晁毅便高兴,这也是他主动留线索让人发现的原因。 “你于国于家无利反而有害,根本不需行刑人废这么多事。你当世人都是你这等丧心病狂的贼子吗?” 晁毅在错愕中被内侍按到长凳上,双手被绑在一起,双肩被按住,双脚被按住,动弹不得。这屈辱的姿势,他从未想到过。 张思远拉下眼眸,忍住沸腾的心血:“不要虐杀,给他个痛快吧。” 圣人让他来此听审,又让他来监刑,是……让他来解恨的?圣人处置这等人,只四十杖,驿站小吏抵驿不更换马匹便要杖八十,这等乱臣贼子却只用受四十杖! 圣人下这种旨意不是要保这种人,是要捏住他张思远吧! 夏日里蝉鸣声声,刑房内有脊骨断裂之声,血腥气飘至张思远鼻底时,他觉着这味道令他恶心。 他出宗正寺时,胸腹间愈发焦灼,喉咙处再度涌上血腥气,他扶墙缓了好久才觉着周身力气恢复了。 端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待他行走时,才跟上去,喊了他一声:“慕之!” 张思远回眸,端王道:“今日的事,你……还有那位小娘子,你们看开些吧。” 老半晌,张思远才颔首。是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再拔不出神思来,还怎么与思夏共度余生! 端王又说:“圣人等你去复旨!你千万仔细回话。” 第九十八章 张思远去紫宸殿之前,先回郧国公府换了身衣裳,将那汉王和恒王的东西暂且搁置,唯独带上了有关中书令的一些东西。出门之前,他还正儿八经地写了点东西。 他到紫宸殿后,听说圣人正在歇晌,他则在紫宸殿的廊下侯着。 圣人该是已经知道了宗正寺的事,只是等他来听一耳朵。 那人做下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圣人只给了这么个处置的法子,还是有意义的四十杖,分明也是怨着张思远的。 当年因为驸马突然离世,张思远晕厥昏迷,长公主就差指着圣人的鼻子骂了。圣人宠了多年的妹妹对他失了所有信任,他也有怨气的吧。 他的臣子因为旁人一句撺掇而饮毒自尽,流言却说他杀了人,身为帝王,难辨清白,自然会气。 圣人没公开处置人,是不想旧事重提,不想再让人提那些前尘往事,不想再让世人记得他在慧娴大长公主面前做个提线木偶的事,更不想让世人知道他能让万国来朝却独独有国人对他不臣的尴尬。 可圣人却让张思远知道真相这是告知他,他并非昏君。明面上,世人会说圣人怜爱妹妹、宠信臣下、体恤外甥,可内里却是赐了张思远一柄刀啊,剜其肉、刺其骨,诛其心。 端王说,让他仔细回话。 他想着,是得仔细回话。 待皇帝起身后,见到他时,有些愣。真没想到他能穿得这般正式,衣紫束玉,像朝参的官。 皇帝也不同他兜圈子,问:“宗正寺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臣有罪。”张思远叩首。 那四十杖要不了人命,可他硬是让行刑人杀了晁毅,他必须得死!杀父害母意欲染指心上人的仇,他若不报,真是白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 张思远淡然地回:“他殁了。” “你都知道了?” “是,臣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张思远看他发难,也不腿软,也不头麻,只是平静地回话:“臣知道此贼阴险狡诈。——臣有一事要说。” 皇帝向下扫了一眼,胸腔中积蓄起怒火,可眼角却模糊了,强压着郁闷,努力让声音正常:“你回家去吧,给你爷娘上个香,其余的话,不必说了,朕也不想听。” 张思远将自己所捧之物举得更高,坚定道:“臣有话要说,请陛下恩允。” 皇帝老半天才道:“说!” 张思远却没直入正题,而是说:“臣年轻不懂事,若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话,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审视着底下跪得端正之人,恭敬与紧张、防备与敷衍齐齐在他身上,一时又恨不得以忤旨的罪名发落了他。到底是他如此正经地来,皇帝愿意一听:“你也别急着讨恩典,若是你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即便朕有心饶你,国法却是不同意的。” 皇帝一指底下,王 分卷阅读233 欢便下去将张思远托举的一沓纸张取上来了,其中还有一道折子。 皇帝打开来看,张思远就正经八百地道:“宗正寺那人说了几句话,臣又写了几句话,为了方便陛下迅速知晓,臣捡着提纲要领说。中书令身处国家均衡之位,贪财受贿,此其罪一;排除异己,此其罪二;构陷储君,此其罪三。” 张思远抬头,目光灼灼地正视圣人,将数年来压在心底的怨倾斜出来,听起来是简简单单几个字,可那折子上均有详细事件记录。 御座上的皇帝却笑了:“你平日里养病,朕竟不知你还做了这些事。” 张思远却道:“臣只是闲来无聊,又觉事件蹊跷,早前有冤难诉,为今呈于御前,恭请陛下做主。” 皇帝猛地咳了起来,王欢吓得面如死灰,给皇帝拍背顺气,又忙不迭地劝:“宅家,可不能多想啊。” 皇帝却抖着手指着张思远,断断续续道:“你、你报复朕!” “陛下为天下人君父,臣敬之爱之,绝无此心。” 然后,他额上便被那道折子砸了。他重新跪端正,感受着额上渗出的血,眼周酸了,思夏头上的伤该是比他这伤痛上十倍吧。 “陛下要处置臣,臣也绝无怨言。” “你真当朕舍不得杀了你!” 张思远不想说话了。世人说今上忍辱负重多年,开拓进取多年,是时人称颂的好皇帝,亦是是后人读史时称颂的好皇帝。 可圣人也终究是凡人,有凡人之野心,也有凡人之疑心。他翦除了慧娴大长公主羽翼后便处处防着张驸马,若非他的疑心闹得君臣离心,又怎会让宵小之徒趁虚而入。 他纵容几个皇子几个臣子搞垮了储君,却因丧子太过难受而舍不得处置他们,以致让现下的局面越来越难。 张思远不过是顺着宗正寺那人的口供外加知道的真相说出来,竟成了皇帝口中的报复! 报复什么呢?因为当年他无法为父送终,此刻要逼着圣人杀子? 张思远闭了目,他已经做了他的抉择,现在,轮到圣人来抉择了。 御座之上的人“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张思远不知道王欢的嗓门竟能震得他耳朵疼。 “速传医正——速传医正——” 太医署的人聚在紫宸殿中,张思远跪在紫宸殿外。大约一个时辰后,皇帝才平复下来,挥退了医正,命人请端王过来。 端王正在提心吊胆,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本想骂张思远两句,看他额上的伤时,又憋回去了。 端王进了殿中,皇帝正靠在软枕上养神,听到声音,挣开眼,免了他行礼,叫上跟前来。 端王道:“三兄啊,您何必同他置气?” 皇帝无奈地笑笑:“你不同我说,他说了。” 端王头皮发麻,这是要跟他商量大事了。 “平常百姓家求什么,儿孙满堂,到我这里,是一堆债啊。” 他的太子,他的长子才没了,又要失去两个儿子吗? 张思远出宫前,天边的夕阳一片殷红,张思远的眼睛不知是被夕阳映红还是被情绪带动。 端王让太医署的人给他包扎了伤口,之后送他出了宫。 “圣人的话,不是与你商量的,是旨意。” 张思远说他明白。一路朝胜业坊而去,才进了自家门,他人就昏沉过去了。 彼时思夏还在昏睡,到了夜间转醒,却不见张思远在身边,一时疑惑。宝绘的伤虽是好了,可行动有些不利索,也没在旁边守着。 他晕晕乎乎去了静风轩,却见绀青正在煎药。她脑子再次打雷了,绀青立马扯谎解释:“阿郎不小心碰了右手,有些肿,娘子别担心。” 待她知道后,张思远却笑了:“你看,同病相怜了吧。” 思夏鼻子发酸:“这……怎么伤的?” “天气热,头发晕,磕门框上了。” “别骗我了。”说着便去拆他额上箍着的白布,见是擦伤,涂了止血药,又裹上了。 “不碍事,我真的只是磕了一下,皮外伤,有个十天半月就脱痂了。”张思远拉着她坐下来,“倒是你,养了这么久,还是没好利索。” “阿兄的指骨不是也没好利索?”说着,思夏便扯过他的手,嫌弃地道,“怎么尽是黑?这是蹭了什么?也不换药吗?” “你一直睡着不与我说话,太无聊了,闲来无事写了几个字。” 思夏这次信以为真,打趣他:“不如阿兄用左手写?阿兄若是不得劲,我握着阿兄的手写,”大眼睛一眨,“像小时候阿兄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那样。” “快打住。” “我一定得教阿兄写字。” “不行。” “行。” …… 绀青听着屋子里幼稚的对话,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俩人都磕傻了吧。再一抬头,看见李增像个鬼一样站在一旁。 “李翁, 分卷阅读234 您吓到我了。”绀青抱怨了一句。 “你办完了这事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绀青去找李增时,李增慌得不知所措,问她今日张思远到底是怎么伤的?是不是他去求圣人赐婚了! “没有。” “没有?” 绀青就笑了:“李增不该是早盼着阿郎把婚事办了吗?如今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自从思夏从太原回来,但凡有了精神就拐弯抹角地询问他有关她父亲和长公主之间的事情,也不知她知道了什么。 绀青不知他的愁思,又说:“大抵是阿郎想先把眼前这些事解决了才论婚事吧。毕竟指骨尚未完全养好,且娘子又受了伤,这样子办婚礼也不大吉利。” 李增就不想说话了。 “哦对了,今日是端王送阿郎出宫的,他还同阿郎说,千万别忘了圣人的话,去考吏部的铨选。” 李增目光沉了。按理说,张思远可以靠荫封,偏是圣人从没提过要给他授官一事,所以他也只能去考试。从前是要养病,现如今停了药,还这样懒懒散散的,像是故意和圣人作对一样,大约是圣人也看不惯长公主独子这消沉模样吧。 这么一想,也是好事。 翌日宵禁解除后,金吾便砸开恒王府大门时,恒王才穿上朝服准备常参,今日他一定要弄死中书令,下一步便是弄死汉王。绕是他再怎么镇静自若,也被一道圈禁宗正寺的旨意给弄懵了。他要申辩,王欢却将他去年在骊山上的事告知了他:“二大王,您做下此等谋大逆之事,陛下怎会听您申辩,您该感激陛下爱子情深,没有一纸诏书赐死了您!” 刘贵妃痛哭流涕地去求皇帝再见汉王一面,却被皇帝无情拒绝了,让汉王去京外任刺史,这是对他愚蠢不够的惩罚,若是他再愚蠢些,便是这国朝最有福气的亲王,而不会有今日离京之事。 今日常参,不见中书令曹杨,听闻,是他自觉大限将至,连夜披金戴银,还吞了金锁。一辈子贪财恋权,就是死,也得死在人臣的位子上,还得带上钱。 然而他死后,朝臣中就炸了锅,被他压制过的人,痛恨他的人,开始各种揭发,这一说可比张思远给圣人上的折子里的罪名多。 圣人念及其生前毕竟是宰辅,酌情定了前中书令的罪,同时也削减了他的丧仪。 绀青说张思远没事,但他却大病了一场,起初还以为是中了暑热,可治了两日病情转急,夜里开始说胡话。 思夏凑他耳畔听了半晌也没听出说的是什么,只是担着一颗心,不断地给他打扇降温。 好在那晚上过后,他醒来了,然而赵医正说他是心情压抑,嘱咐思夏多开解他。 于是,思夏每日握着他的左右折磨他,好在这样过了十来日后他好多了。思夏成就感空前高涨,得继续写啊。 这时,皇帝收到了河东六百里加急递上来的军报,河东节度使说上月东突厥南下,都虞侯御敌时不幸被流矢射中,救治半月,已于今晨殉国。 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廖以煦递上来的折子也写了这件事。皇帝看过后,却安慰程齐园节哀,并说荣义县主身怀六甲,程弘需陪伴其身边时时照看。断了他再想让程弘回河东的梦。 七月末,朝臣请立新太子,三皇子宁王入主东宫。 礼部众人忙前忙后地准备完太子的册封礼,便开始筹备太子选妃一事。 皇后自然是开心的,三郎原本就在她身边养过几年,又和故太子一个脾性,选妃的事,虽有礼部张罗,但皇后少不得费心,邀了几个后妃去看礼部递上来的仕女画像,也邀了端王妃前去掌眼。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了几天,又让太子去看过了,终于在八月初把太子妃的人选定了下来。 “皇后殿下看中的人总不会错。”五皇子的生母道,“可殿下总不能偏心呀,既然给太子殿下择定了太子妃,剩下的不妨给别的皇子相看一下,四郎只比太子小半年,也不能落后呀。”越说越声音低,“也得给五郎相看相看不是?” 皇后笑她:“你也不必急,待三郎婚事后,一并给两个兄弟也张罗上。”转眼看向端王妃,“你在宫外,比咱们深宫之人见得女郎多,若是有合适的,一定给四郎五郎想着。” “殿下不吩咐,”端王妃笑道,“妾也得想着。” 妃子们或得了首肯,或事不关己,或气那刘贵妃的儿子没在身边,便也不与皇后多做耽搁,告退后各还本宫了。 端王妃却没走,而是说:“说起给亲王选妃的事,妾记得太后早前的懿旨,要给适龄的宗亲外戚相看。” 皇后道:“这里就我们两人,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第九十九章 端王妃同皇后说的是张思远的婚事。 皇后近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左右闲着也是说话,何况端王妃开了口,又是太后的懿旨,此刻便召张思远进宫了。 果然如张思远所说,他额上的伤好得 分卷阅读235 快,疤痕也前,仔细看才能看出来。今日进宫,右手指骨也拆了白布,站在皇后和端王妃面前的是个玉面郎君。 因去年刘贵妃侄女的事惹张思远不悦,皇后今日也不便直言说他的婚事,而是先从给太子选妃,再到给亲王们选妃说起,说了一大堆后才将话头引向了张思远的婚事,提点他年纪不小了,该操心婚事了,若是有中意的,可别磨蹭。 虽说他想尽快娶了思夏,可皇后这一通话还是把他说了个不好意思。 今日端王妃在,张思远便知道了是她向皇后提起的这事。既然皇后召他来,问及中意之人,他就照实说了。 说完之后,张思远老半天也没听到皇后开口,且看皇后的面容上早没了喜色。端王妃看向皇后,觉着皇后今日有些骇人。 端王是今上幼弟,端王妃比端王还小上两岁,她对天家的有些事并不知情,主要是连端王都不知情,也没告知过她。 张思远还在纳闷,为什么皇后方才那么高兴,此刻却沉了脸,难不成是觉着思夏的父亲的官阶低?圣人当初不也是只将一个出身农家的宫女收入后宫且封为贵妃了?再者说,去年她都能把刘贵妃侄女的画像拿给他看要给他做媒,思夏父亲的官职可比那贵妃兄长的官职高! 正当他不停地乱想时,皇后忽然道:“你府上的人……哦,那个伺候过长公主的人,他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张思远疑惑着,也不知皇后如何想的,又怕他怪罪李增,忙装出羞赧的样子扯谎:“臣一向记性不佳,不记得了。” 得了,皇后看他这幅样子确实是个不知情的,然后,她就头痛了。 端王妃觉着自己今日鲁莽了。眼瞅着皇后面色不虞,心说这哪里是做媒,赶紧劝道:“瞧瞧,殿下说了这许多话必是累了。左右好事多磨,不如……改日再说?” 皇后勉强堆起个笑:“今日,就到这吧。” 张思远拧了眉:“殿下?舅母……” 皇后抬手止住他:“这件事,我会考虑。你且先回去吧。” 张思远颓然离宫,回到郧国公府后,他几近是吼着绀青,让他将李增叫来。他不和李增兜圈子,“今日皇后问我,你有没有和我说过什么。我竟不知,你还有事瞒我。” 李增要跪,被他止住。 张思远道:“又来一个为难我的。你们都要翻天是不 李增当下老泪纵横。 那是乾定元年的事。今上登基的第一年夏日,宫城炎热,慧娴大长公主奏请皇帝幸骊山行宫。在行宫,纯安长公主见到了前去述职的谌松观。 彼时的今上,虽贵为皇帝,但国朝大权由慧娴长公主所掌。先帝当年能顺利登基,是慧娴与夫家共同交通禁军将领,发动宫变,才让同胞兄弟登上大宝的。先帝在世时,对这个胞妹极其宠信,还叫她参与国政。 先帝重病不能起身时,是慧娴出来主政,她选中了性格温和的三大王周赟为太子,其后今上登基,她依旧把持朝政,处处打压今上。怕纯安长公主嫁给不在她掌控之内的人而兴风作浪,便做主给纯安定了还是兵部员外郎的张苒。为了笼络张家,张苒迅速升至兵部侍郎。 当时的纯安长公主已心有所属,跑到太后那里哭得昏天黑地,哭完了却亲口说:“我听话,这样姑姑就不会为难娘和宅家了。”她不敢去和姑姑理论,她知道姑姑一定不会如她意,反而会杀了那个人。 其实,长公主与张家的联姻,双方均是不愿意的。纯安不愿意嫁给她连面都没见过的郎君,张家不愿尚公主,因为公主多是骄奢淫逸,还养面首。 但张驸马是真心待纯安长公主的,李增看得出来,驸马对长公主是一见钟情,他总是费劲心思去对她好,因为有了孩子,因为张驸马确实待长公主极好,所以,纯安就在没有了痴心妄想。 一个为人妇,一个为人夫,所以,两人的情意就中断了。 天胜三年时,谌松观领着京兆少尹的衔,兼着京兆府尹的差,灭了慧娴大长公主想要搞乱长安的计划,之后却被贬了官。 圣人怎会不知谌松观有功,怎会不知慧娴做下这种谋逆之事要废封号。 只因慧娴大长公主得知自己要被废了封号时,取了先帝遗旨出来,抖在圣人面前,遗旨上书,镇国慧娴大长公主永不废号。 慧娴抖完了遗旨又说谌松观不敬皇家,觊觎纯安长公主美貌,一心想求之。因当年她做主让纯安长公主降张家,他便怀恨在心,今日之举实为报复她。此人理应斩首,以正皇家颜面。 圣人知道他这位姑姑心机深厚,她的计划因京兆少尹的强力手段没有得逞,却反过来冤屈京兆少尹公报私仇,顺手给张驸马抹黑,竟还有脸将皇室颜面抬出来。 圣人亲政不到三年,英明神武,又广开言路,正是招揽人心开拓进取之际,绝不允许再有在他跟前诬蔑正臣之事发生。 何况,圣人和太后都知道纯安的心思,那人忠直,政绩突出,且在书道上有极高的造诣。当时,他们是真想随了纯安的心愿, 分卷阅读236 偏偏他们因为慧娴的压制做不得妹妹婚事的主。 她要逼死谌松观,离间君臣之情,离间圣人与纯安的兄妹之情,离间纯安与驸马的夫妻之情! 若谌松观为慧娴一言而被杀,只能叫天下人笑话他这个皇帝依旧没有亲政,况且真杀了守护长安的有功之人,御史台那群人必定会讨要说法,闹大了才会让皇家颜面尽失。 圣人思前想后,最终是遵了遗旨,却是疯狂捕杀了慧娴的家奴,更是冷酷无情地□□了她,若她再敢胡言乱语,绝不留情。 除此之外,他又将谌松观赶出了京城,理由是他身为京兆少尹,对祸乱之事毫无知觉,事后闹得人心惶惶,失了职。于是,有功之人成了有罪之人。 圣人被慧娴大长公主挟制,做不得妹妹婚事的主,他憋屈又无奈,却还要靠妹妹降张家去给他争取亲政的机会。 长公主至死都不再进宫去。因慧娴大长公主因助兄登帝而插手了朝政,到了纯安这里,张驸马助圣人亲政,且任吏部尚书在朝堂威名赫赫,这才招致小人谗言,以致谣诼盈野,而后张驸马忽然身亡,她唯一的孩子更是药石不断。 她怨圣人,怨他当初不给她做主择定有心郎,之后她一颗心终于为了张家转了红,他又做出这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到头来折磨得她身心俱疲。 在长公主提到圣人失信于她不让她降谌家时,圣人因为当年被慧娴大长公主压制的屈辱过往而恼恨,从没和妹妹大声说过一句话的圣人声嘶力竭地警告纯安,再想着谌家,他一定屠了谌家满门。 李增是哽着声音说完的。 他扯了一大段废话,张思远听得胸闷,他右手用力抓在凭几上,一刻都不敢松,听到这里,周身血液恨不得沸腾起来。 李增这时慢吞吞跪下去,语重心长地劝:“长公主与驸马是真心的,待阿郎也是真心的。当初接谌家小娘子来,是因为长公主想要女儿,且是驸马提出要接谌家小娘子过来的,阿郎可不要误会了长公主。” 张思远苦笑:“我怎么会去怨母亲,她是那么好的人。我只是想说,原来母亲……”他抬手抹了把脸,“母亲荣宠一身,竟也……” 竟也逃不过被人利用的下场! “这事你同旁人说过没有?” 李增坚定的摇头。 “很好。也不要告诉娘子,免得她又多心。” 李增吞吞吐吐道:“可娘子她……这几日总是有意无意地询问奴,她父亲和长公主的事。” 张思远脑子里闪过他二人在晋阳城驿站的情景,思夏拿着铜镜互相比对,还骤然说放一放婚事……能与她说这话的人,必定是晁毅了! “日后她再问起,就说这都是没有的事。” “喏。” 晚膳后,张思远再次给思夏涂了去疤药。思夏忽然问起晁毅的事来了,张思远说那是朝廷的事,左右他跑不了,不用操心这事了,还是说说婚事要紧。 俩人商量着要将宅子里的胡枝子移出去,种上合欢花,再种上紫藤,屋子里的物品换成什么样的,说了半晌。饭后接着说,商量好了,张思远拐着弯将话引到她父亲母亲身上。 “令尊和令堂,关系好吗?” 思夏闹不明白他为何会问这个,却还是把所知告知他:“阿兄知道的,我并没见过母亲,但是我记得父亲说过,他们是在大慈恩寺见到的。起初外公并不赞成这门婚事,说他们年岁不合适……父亲比母亲大十二岁,其实主要是穷。”思夏说到这里就笑了出来,继续道,“母亲常去京兆府衙堵他。夏日正热的时候,母亲也照常不误,可是父亲太忙,母亲等不到他先是自己热晕了,长此以往,外公才同意。” 张思远津津有味地听着。 思夏继续道:“父亲不能起身的时候和随从说话,我听到了,是外公来信,叫他另娶,找个人照顾他,也算是冲喜。父亲应该是没同意。”她问他,“这……是很好的意思吗?” 张思远笑着揽她入怀,他的母亲和她的父亲也都释怀了吧? “阿兄为什么要问我这个?疑心我是因爷娘不睦被赶出来的?” 张思远点她眉心:“你脑子竟想些什么?” 思夏一撇嘴:“你嘴上竟问些什么?” 张思远不再与她逗贫,而是催着她入睡,待思夏进入梦乡,张思远出了屋,抬眼看着深邃的夜空,不由心绪不稳,皇后会给他们赐婚吗? 宫里,皇后借着给太子大婚的喜事将张思远的婚事说给了太后,太后也陷入了沉思,当初爱女有遗憾,何必再让她唯一的血脉有遗憾? 皇后得了太后的首肯便去告知皇帝,皇帝听后面色不虞。 纯安还真是忘不了他呀! 皇后前头也听说了宗正寺处置那人的事,这么多年来堵在她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当年甘露殿小厨房的人均说冤枉,谁也不肯承认是谁在张思远膳食里下了毒,全都赐死了。如今真相大白,张思远又说了心仪之人,皇后必定是 分卷阅读237 上心的。 她苦口婆心:“宅家也说过,阿想那孩子长大了,该操心婚事了。若是宅家下旨赐婚,阿想那孩子必是欣喜得不得了。” 看皇帝仍不为所动,皇后开始诛心:“早前有些人不察圣心,胡乱揣测宅家与长公主兄妹不和,散布流言闹得谣诼盈野,满城风雨,怕是仍有宵小之徒想钻空子生事。若是宅家下旨赐婚,这些事都会不复存在。” 到底是国母,说话滴水不漏。 皇帝看着这个陪她走过风风雨雨的女人,想想纯安当年的担惊受怕,再想想他当年的担惊受怕,一时心酸起来。 “梓童依然开口,朕怎么好拒绝。” 皇后笑道:“礼部给三郎的婚事择定了下月廿四,依妾看,阿想是三郎表兄,便提前些吧,也让礼部择个吉日。” 第一百章 赐婚的旨意下礼部讨论时,着实让那群大儒头疼,这二位均是无父无母无亲兄弟姊妹之人,婚礼过程中所需的亲属要怎么弄? 礼部的人从户部调了双方户籍,倒是张家五服之内尚有人在,可寻两个人随新郎君迎亲,而谌家祖籍在荆州,五服之内的人早没有了。众人思来想去,便从思夏母家这边着手。 那杨家是京兆府昭应县人,虽非高门大户,然亦是文人清流。杨家长孙现在外做官,次子比思夏大上五岁,刚中了进士,尚在守选期,这二表兄倒是婚礼障车时的不二人选。 礼部那群官员又着太史局的人和了两人的生辰八字,最终将吉期定在了八月廿八。眼下距离婚礼之日只余十几日。 幸而郧国公府早在准备之中,不致让婚礼一事变得仓促。 彼时杨老夫人接到外孙女尚在人世的消息,哭肿了眼睛。她爱女生产后便撒手人寰,女婿也早早没了,那没见过几面的外孙女也不知去了哪里,当时可是大病了一场。 张思远携思夏去了昭应县,路上看思夏面容既有激动又有忐忑,便握住她的手安慰:“这十几日你安心住在那里,我日日会叫人过去。——失礼的是我,我去赔罪。你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杨家翁主可没敢存怪罪的心思,当年女婿远去太原,他们鞭长莫及,外孙女能得人照料,该说感谢的是杨家。 只是好好的小娘子与这位张郧公同居一个屋檐下十数年,杨家人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压抑的。然因国朝女子合离再嫁之事也并不会受世人指责,且是圣人赐婚,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张思远下车后,几乎是给杨老翁主说了一篇陈情表,杨家的男人听了才微微松了口气,如此一看,这位国公的脾性倒是好,礼数也足,没那些个纨绔作风。 杨家女眷的老老少少围在内堂中,思夏也不敢说话,只由人引着一一拜见,倒是看着她外祖母拿帕子拭了几次泪,又将她搂在怀里,哭得呜呜咽咽。 思夏舅母忙劝:“外孙女来看您,该高兴才对。” 杨老夫人擦了把脸:“对对,要嫁人了,咱们该高兴才对。” 纳彩问名等一系列的事由礼部列了个大单子送去郧国公府,李增便和绀青忙前忙后地采买,又一一着人送去了昭应县杨家。 因担忧杨家为思夏准备嫁妆而不悦,张思远便去找了冯时瑛,要参照冯素素出嫁时的嫁妆让杨增酌情删减增加,采买后送去杨家。据沿路观看的百姓所传,那些礼品有近百杠箱……他们也挺能传的。 其中几件礼品是张思远特意嘱咐思夏给那几个表姊妹的,待他迎亲那日可千万别为难他。 杨老夫人看着流水一样礼品哗啦啦填满了屋子,到底放下了心,又掏了自己的体己钱赠与思夏。思夏愧不敢当,几经推诿才收下。 除此之外,端王让王妃备了礼品送过去,并嘱咐思夏安心待嫁。 本朝风俗,男女成婚在傍晚。天胜十七年八月廿八日黄昏,张思远衣红前往昭应县杨家,特意带了秦仲舒这个会做文章的人来,生怕杨家的人不满他做的催妆诗,好找个人帮趁着。 彼时晚霞高照,熠熠橙光大片洒落,杨家门庭若市,人声鼎沸。杨老翁主特意交代,千万别失了礼数,又嘱咐孙儿,障车时定要仔细,讨障车礼为图一乐,莫因贪财而丢了杨家脸面,日后可是要做官的啊。 杨家门外,张思远带了一百来人,与杨家人派出来拦截新郎君的人汇在一起,热闹非凡。 张思远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催妆诗大约是他梦里想的,面对杨家大门阻拦的人,他脱口念道:“明镜台前调红粉,天与娉婷宛仙神。娇妆无须浑满面,双眉留予执黛人。” 他身后的人齐声喊:“新妇子!” 可杨家大门外守着的人假装听不见。 从杨家大门至内宅,思夏听到后直脸红。除了宝绘跟过来,账房里的渥丹也被张思远拨到思夏跟前服侍,这俩人给她上妆时,忍俊不禁。 宝绘到底是“噗嗤”笑出了声:“娘子这样子,倒不用涂胭脂了。” 思夏搅着手中帕子 分卷阅读238 ,从铜镜中看去,外祖家的几个表姊妹尚在念叨下婿一事,她几经考量,终于红着脸去求:“待他来时,可否请诸位姊妹手下留情?” 杨家的小娘子们纷纷掩嘴而笑,三表姊道:“这还没嫁,就已心疼人了,日后必是个贤妻咯!” 看思夏脸红透了,那三表姊上前安慰:“阿婆已交代过了,妹夫可是一品国公,咱们哪里敢太失礼呢?他这么识礼,先用礼品收买了人心,咱们又怎么敢太过捉弄他呢?倒是外头已经开始催妆了,妹妹可得抓紧了。” 外头张思远又念叨了一首催妆诗。杨家的人依旧不搭腔,那两个堂弟免不得又是掏钱又是说好话。 秦仲舒低低道:“我劝你别弄这些文人之趣的东西了,你领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带上你那两个堂弟,一道冲进去就是了。” 张思远愕然。 秦仲舒咳了一声:“这天已经黑了,别把良宵浪费在这里!你下马,边吟边进,让那两个堂弟正经撒钱,我这边帮着你胡乱撒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赶紧些!” 张思远依言而行,杨璋领着人开道,挤乱了人群,随后一把把钱抛撒过去,果然人就乱了。他们冲了进去,又入了二门,没有人在,其中一个堂弟问:“新嫂嫂在哪儿?” 脚步声掺杂着环佩叮当之声越来越近,没有男子,均是衣着鲜艳的婢女,手上却持着棍棒,听她们笑道:“拿了新婿!” 杨璋紧护着张思远,生怕这一群人没个轻重将他弄出个好歹来。 然而面对一群女子,又是大喜的日子,他们这群男人哪里敢下狠手,阻拦之下竟落了下风。他们就十来个人进来,杨家的人却多,左阻右挡之下,张思远被她们扯去了内堂。 他那两个堂弟在一群侍女的遮挡下,几乎是齐声大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又紧接着掏钱说好话。 杨璋那面容不知是该冷还是该气了,倒是秦仲舒抚掌大笑就要跌地,他还从没看见过张思远如此束手无策过。 内堂是杨家的女眷,身后是一道屏风,隐约可见一人珠钗摇动,正是为张思远担忧而坐立不安的思夏。 内堂的人见有人被扯了进来,也没看清新郎君的面容,也不待他看清堂内情形,三表姊已盈盈笑道:“新郎君大喜,咱们先请新郎君吃酒吧!” 思夏隔着屏风纱帐看外头进来的人,被两个侍女紧紧搀扶着,更有一侍女直接将酒给他灌了进去。 哪是什么酒呀,方才思夏便见她们在里头放了胡椒碾成的粉,又加了盐和醋之类的佐料,那汤汤水水的东西甫一灌进他嘴中,就听到了咳嗽声。 偏那三表姊紧接着问话:“敢问新郎君,我妹子嫁与你,你当如何对待?” 张思远只顾着咳,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 三表姊当即令道:“新郎君怠慢,杖打!” 立刻有人搬了长凳来,就要将他压在上头。思夏还是头次见他这狼狈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心急,还怕他恼了,便从位子上蹿了起来,紧紧攥着帕子求道:“阿姊,饶了他吧!” 堂上众人登时哄笑起来,思夏只觉周身血液都在向上蹿,集在脸上,红了个通透。 思夏大表兄之妻轻推最爱玩笑的三妹妹,那边便点了个头。思夏且听三表姊笑道:“新妇子心疼新郎君,新郎君当珍重新妇子,可懂?” 张思远依然在咳呛之中,说不出话来,赶紧叉手给这一群妖魔鬼怪行了个礼,哄得堂内一众女人个个拿帕子捂了脸,两肩乱抖。再看他时,已恢复了正常,细看竟是如玉身姿,如虹气质,便又交头接耳低低讨论起来。 好在那两个堂弟和杨璋及秦仲舒一行人已甩开了外头的婢女,就要冲进内堂。 三表姊本已要饶过张思远,偏见一群外男要入内,立刻改口道:“新婿在此,看谁敢擅闯!” 外头的人便驻了足。秦仲舒看着杨家廊下的烛火亮的晶莹,催道:“诸位娘子,莫要误了新郎君和新妇子的吉时!” 三表姊于堂内笑呵呵:“外头那位说话的郎君,方才新郎君有一杯酒没吃完,此时便由郎君吃了吧!” 张思远就要扶额了。 秦仲舒为兄弟两肋插刀了,咳嗽时听堂内大笑,遂边咳边挥手示意他们赶紧闯进去抢人。 三表姊没成想她们还在高兴之际这群外男便进来了,两手上已多了一捧金钱,又哄闹了几番才将思夏从屏风后催了出来。 杨氏家人手持花灯,布障和扇等物,引着身着绿衣喜服,珠钗满头,团扇遮面的思夏出来,待出了杨府大门,已是一弯下弦月挂上了暗蓝的天空。 还没出内宅,三表姊便见思夏的帕子落在了位子上,出去送时,恰巧看见那位咳得红头胀脸的人,便料定是那位多话之人了。直到那群人闹哄哄出去了,她还倚在门框处看。 宝绘同渥丹一左一右将思夏扶上了车,张思远上马,绕车三周后向胜业坊郧国公府而去。 城门坊门因红白之事需查过公验,加之皇帝赐婚,守在城门坊门 分卷阅读239 的人已知情,查验过后说了几句恭喜话,还得了些喜钱,乐的眉开眼笑。 实是因皇帝赐婚,婚礼办得隆重,一路至郧国公府,树上更有彩绸花灯,宫里拨了教坊司的人奏乐踏歌,担忧百姓观看时出事,除了武侯随时待命,金吾卫也临时派了人过去。 万千灯火之下,张思远从未感受过这等开心,那一抹憋着的笑容从嘴角划过下颌,一路抵达四肢百骸,将周身毛孔都炸开了。 临到郧国公府大门前,杨家几个年轻人便索要障车礼。今日的彩礼除了郧国公府备下的一部分外,更有圣人所赐的一部分,张思远的两个堂弟解决了此事后,这才让堂兄接了新嫂嫂入门。 张思远至府门前停马。思夏下车处,已有侍女铺好了九块锦绣毡褥。她踏着毡褥前行,待她走过第一块时,立刻有侍女将这块转到最前方的一块之前,依次拼接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道路,此为时下流行的转席俗礼。 待思夏进门后,等候在府上的宾客皆从西角门出,再从正门入,躝新妇迹,图个吉利。 二人被人引往内院,又依次跨火盆、跨马鞍,于青布缠绕成屋的青庐中拜为夫妻。 随后有侍女捧上纳采时的九物,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和干漆。时人说这九物皆是吉利之物,取胶漆之固、取绵之柔、取蒲苇之软可屈可伸、取嘉禾分福、取双石义在两固等等。 更有侍女捧过合卺礼所用的葫芦和短刀,以及合劳礼所需的羊肉。 奈何这之前需得新郎君吟却扇诗,这诗便是秦仲舒今日散衙后才塞给他的。 张思远根本没背下来,就自己立马做了一首,念完之后,周遭人群便喊:“新妇子,催出来!” 思夏倒是没为难他,慢慢移扇,先露额上染成的鹅黄,其次是新月弯眉,再之后是眉心和两颊的花钿,直到白瓷一样的下巴露出来,众人才看清了这张灼若芙蕖的脸,果真如张思远催妆诗里所说一样——天与娉婷宛仙神。 思夏静静地看着他,十数日分别,她偷偷摸摸在心底里描绘了无数遍。 那时,她与他还喜欢躺在草地上,感受得到畅畅惠风;她与他围炉下棋,享受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气氛。 纵然知道地有南北,字有变革,可眼前人是穿越风霜而温情不减之人,也愿意相信他是历尽千帆而慈悲难掩之士。 烛火在他身后堆叠出一晕又一晕的光,他可真是个菩萨,是她的菩萨。 思夏接过张思远递来的半口葫芦,抬袖掩面喝了。张思远原本担心她喝酒不顺畅,偏到合劳礼时,思夏担心他吃素日久,甫一沾荤会恶心,果不其然,她看到那张俊脸上有微微迟疑,继而一个猛劲儿咽了下去。 思夏忍俊不禁,今日他可真是丑态百出。 待二人结发之后已到了子时。 外间宾客哄抢了教坊司的人,各个搂在怀里大吃大喝起来。新婚夫妇二人则被人引去了静风轩。 侍女们颂了祝词后便退了出去。 思夏离开这里十数日,再看这张灯结彩的景象,竟如同初次到这里一样,屋里也已装饰一新,再不是他原来喜欢的素净,窗子上、屏风上尽是喜字。 长案两侧是一对大红喜烛,格外耀眼,案上还有成奇巧花色的菜肴。张思远看了看咬唇呆愣的思夏,牵着她的手走至案前,又将用红丝绦绑着的筷子解开,递给她:“饿坏了吧?” 思夏心扑通扑通跳炸了,他们已经那么熟悉,可她双手不听使唤,握着筷子在发抖,干脆直接搭在案上,没话找话说:“刚在外祖家有没有伤到哪里?” 张思远微笑:“有娘子护着我,不曾伤到。” 思夏点头,慢慢呼出一口气。 今日他二人同饮了几杯酒,思夏酒量不佳,转瞬便飘飘然了,靠在他肩头,闭着眼养神。张思远看她脸颊绯红,脖颈修长,两肩窄瘦如削,再嗅着她的一呼一吸,心里痒痒的。 摸了摸那张柔软的脸,将额贴上她的额,闻着她身上的檀香,问道:“这十几日想我了吗?” 思夏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捋他修长的手指,想要笑,然嘴已被封住,她局促地睁眼,看着闭目的他。她松弛了,也闭目,感受着他温柔的动作。 那个动作越来越深,思夏依旧没学会换气,憋的脸发胀,张思远察觉不对,停下来,思夏大口大口喘气,捂着跳动的腔子。 平静下来,她学着他的样子贴了上去,将他压倒了。他嫌她头顶的珠钗步摇等太煞风景,叮叮当当的耽误事。 他不得不起身,像个侍女一样要给她卸妆,思夏要推拒,已听他道:“你不要动,我来。” 思夏服从,他将她头上装饰一应除尽,又揭了花钿,这才看清了那个本来的她。 思夏看着他也卸了一身累赘,只着一身中单,随即脸红起来,慌乱之时,身上衣衫已被他三两下除了下去,也只剩中单挂在身上。 随后他说:“喜宴太素了。” 才刚合劳 分卷阅读240 礼时,思夏还看他吃羊肉是吞下去的,本以为他会不舒服,此时要食荤,难不成是被那一口羊肉撩到了? 她一时想不出给他吃些什么才好,随口问:“要不先来几个肉馄饨?或者古楼子、炙羊肉、切脍……”说了一连串的荤菜似乎都不和他胃口,遂喃喃道,“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张思远一脸奸诈地凑到她耳畔:“佳人秀色可餐,我还吃别的做什么?” 第一零一章 床幔放下,上面悬挂的银质香球东摇西摆,有的还撞到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 一方天地之间,那一片片的合欢花朵朵绽开,斜风细雨慢慢落下,花瓣偏离枝杈。随后,新一轮的花瓣也缓缓绽开,再随着斜风细雨落下,渐渐地形成一场柔软的花雨,洒入涓涓溪水中,星星点点,艳丽无匹。 花雨渐渐止了,思夏叫了声“阿兄”。她叫惯了,脱口而出的自然是“阿兄”。 声音极软极糯,仿佛一阵煦煦春风。张思远并不高兴,哑着声音命令:“叫我名字!” 思夏乖觉,听之任之,叫了一声“慕之”。 ——“你看啊,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思’,虽然……很多人的名字里都有‘思’,但是只有你适合当我妹妹。” 从前他说得小心翼翼又外加讨好,以致思夏驾轻就熟地叫了多年兄长。现如今,身份不一样了,称呼自然也要变。 “慕之。”她贪婪地叫了几遍。 之后,她抬手,捧着他的脸,描摹他浓墨般的眉,向下走是眸子,那双眸子里有小小的她。 他的鼻尖戳到了她的鼻尖,再一偏头,他的唇向樱桃小口凑近。 之后,他扯过袍子披上,倒了杯水饮下。前头送进来的水已凉了,他却喝得痛快。回头一看思夏,她已经坐了起来,用被子将自己包了个严实,唯独一张小红脸露出来。 可爱,可爱。 张思远也给她喂了水,还涎着脸挑逗:“你还有力气坐起来,看来是我无能了。” 思夏刚喝下去的水在翻涌。他还想多能耐? 他无师自通了一些羞耻手段,思夏像是跳进红色染缸中被捞出来一样,再被他绣上粉红色的合欢花。这样一看,他收获不小。 本知无欲则刚,奈何心有贪恋。他贪恋的是她,有了她,心便积满了光。 他将她鬓角发丝别于耳后,看着那张脸像煮熟的虾子,莫名笑了。她是一壶清酒啊,抵在他心间,醉了整个人。 思夏盈盈的眸子潋滟如水,已羞得不知东南东北,撑着力气翻了个身,不想再看他了。困意来临,闭着眼要睡去时,身后的人又有动作。 思夏反应过来,紧张地拉住被子,颤着声音道:“我……我累极了。” 张思远失望地“嗯”了一声:“好,睡吧。” 他却是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床总是动。 思夏被他闹得无法,睁眼翻身,看他紧皱眉头,似乎还在咬牙,一只手紧抓着床沿。从前他二人躺一张床上他睡相安稳,今日这是什么德行? 他也睁开眼,看到她蹙眉,猛地将被子一扯,盖住她的头,别看她会好一点。可她将被子拉下来,焦躁道:“你要憋死我?” 张思远:“……” 是你要憋死我! 思夏再次背过身去,之后她“哐当”一声翻过来,一副坦然赴死的状态,大义凛然道:“你来吧!” “……啊?”张思远惊得声音劈了。 “我说你来吧!”思夏这几日睡得极少,此刻更是疲惫,赶紧完事赶紧睡。 他生怕今晚把她折腾坏了,思及来日方长,以后慢慢来就是了,是以极力忍着。偏是她非要招惹他。 “你……你会好受些。”思夏咬咬牙,她能忍住,反正不会疼死。 “好吧。” 思夏听这俩字就不乐意了,一瞪眼:“你不情愿?” “……哪儿能呢,你开恩,我求之不得。”张思远看她胆子也大了,这次敢睁眼看他,心情畅然,笑着扣上她的手。 十指锁住,底下的手起初还是好好的,之后便攥紧了上头的手,且是越来越紧,以致十个指甲盖从粉红变得发白,再之后,指甲就要掐进上头那双手的肉中了。 从指甲的收紧到声音的支离破碎,拼出了一副可怜巴巴。思夏悔不当初,眼泪快要掉下来了:“明日、明日行吗?” 明日当然行,不过得过了今日。张思远不想放过她了,左右他摸清了一些门道,此刻得试用一番。 尤是看她眸中又积蓄起了晶莹,偏眨眼不让泪水流下来,他又心疼又想笑。 天上的下弦月扯过云朵遮了脸,星子将光亮收了收,隐于草中的秋虫“吱哇”乱叫,檐下的飞蛾扑棱着翅膀划向灯火,发出“噼啪”之声。 这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嘛。当他体味到进时防守阻拦,退时留恋不舍时,越发有成就感,是以他便更卖 分卷阅读241 力了。 待一方天地间恢复了平静,思夏似是散了架,软软地伏在衾被上,闭着目调匀呼吸。 张思远搂着她问:“是不是最后要好一些?” 思夏小脸通红,听到这句更红,已经快紫了,加之脸上有汗,像一颗刚洗过的葡萄。 张思远颇没面子:“头次干这事,我也不懂,你多担待吧。索性今晚镗道弄明白,再看看哪种更好一些,以后就省事了。” 思夏越听越羞,越听越惊恐,他可别来了,新婚之夜让她背过气去可太丢脸了。赶紧握上他的手,轻轻答:“……最后这种就很好。” 他满足地笑了:“好,那明日就直接最后这种了。” 思夏如遭雷劈。 张思远看她呆愣着,又涎着脸问:“怎么,还有力气?” 思夏细密的睫毛不住地打颤。 他笑着凑她额上吻了一下。随后起身,从楠木架子上取了衣裳,草草穿上,到了外间,吩咐人将浴桶抬进来。 那些个年轻的婢女不懂什么,只依言做事。李增那老狐狸打宫里出来的,什么都懂,额外叫人炖了补药,此刻一并送了进去。 只在外间,隔着浴桶里升腾起的氤氲,众人皆感到荼靡的气息,个个低头敛目。 张思远看着那碗药,颇为惊骇,他不是早就停药了吗?这个时候端碗药进来真是煞风景。 宝绘嗫嚅道:“这……是补药,给娘子的。” 这下他知道臊了,拦住了她,接过漆盘,亲自端着进了卧房。 思夏歪在床上养神,听到外头的响动,慢慢坐起来,其时张思远已端着药进来了。她看见那碗碗,当即皱眉问:“我没病吃什么药?大喜的日子让我吃药,真是晦气,快拿开!” 张思远将药碗凑她嘴边:“乖,喝就是了。” 不用他说明白,思夏已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不得不捏着鼻子喝下,紧接着嘴里便有苦味蔓延开来,随后嘴里多了一颗酸甜杏干。待她落了汗,又腾空而起,被他抱到了外间的浴桶里。 水声“噗通”,水面上涨了寸许,浴桶的空间变得逼仄,思夏神情紧张之际,已被他拉入怀里。 张思远有些惭愧地笑道:“你担心什么?——别泡太久了,对身子不好。” 二人重新换了寝衣要睡后,思夏哼哼唧唧说肚子饿。 这个时辰,就是吃夜宵了。 今日宅子里的人都没准时歇息,厨房的人更是辛苦,然而因为静风轩要膳食,谁也没敢耽搁,得了令立马忙碌起来,依着平常的膳食,做了两样小菜并两碟点心送进去。 思夏捏着筷子夹起一片藕要往嘴里送,却一转方向往张思远嘴边送。 “你吃吧。” 思夏点头。 张思远看她不停地往嘴里送膳食,不由蹙了眉,她居然饿成了这样,全吃光了!是不是才刚折腾她太过了? “还要吗?”他问得温柔小意。 思夏却如惊弓之鸟,闻声手中的筷子险些滑落,他可千万千万别来了! 一旁立着的人再次将她抱起来,朝外头扔下一句“进来收拾”便将人抱去了卧房的床上。 锦绣战场上的激烈已被婢女们清扫立整,重新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床单。 思夏紧紧握住他的手,狠狠摇头,更是带了哭腔:“我想睡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给她拉上被子:“笨。” 那美目含泪的人往床里侧转身,却是故意弓着背,占了大半张床。 张思远揭开被子滑进去时,才知自己快到了床沿,偏里头那人似是较劲一样往外挪,他真的到床沿了。 他撑着身子看她闭着眸抿着嘴,抬手捏住了她的鼻头:“何为同床共枕?你要把我挤地上去了。” 思夏被迫张开了嘴,却依旧不肯认输。 张思远极为无奈:“你到底是困还是不困,闹什么?” 思夏转过身来,以手支头,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像个小孩子似的发问:“你猜,我那群表姊妹们说你什么了?” 还没等回音她已咯咯笑起来。搭在他眼睛上的手也缩回去了,也不支头了,几乎是笑趴在了床上。 ——“大帝亲甥,堂堂国公,竟没有职事官可做,一定是个无能之人了。” 张思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说,”她凑到他耳畔,嘻嘻道,“他就是无能啊。” 张思远翻身而起:“既然想笑,那你就笑个够好了。” 思夏已是腰酸背痛体力不支,此刻拼命躲他伸来的手,却是笑得满床打滚,上气不接下气。 “看你还敢胡说!” “不敢了,不敢了。”思夏到底攥住他的手,“我说,因为他无能,所以才这么晚娶到我啊。” 第一零二章 翌日接近午时,思夏才醒来,稍微一动,浑身酸痛,像没了骨头一样 分卷阅读242 。 昨晚上张思远可太对得起那个良宵了。 思夏缓了缓,撑着力气坐起来,撩开床帷,打眼望去,张思远一身中单,半散着头发,正慢条斯理地在调香。 调香的人闻声偏头:“你醒了。” 床幔便放被狠狠摔下了。 他笑了笑,唤人进来服侍她梳洗,还叮嘱了一句:“小心侍奉。” 宝绘将床幔挽起来,看思夏颈间皆是深深浅浅的颜色,且她似是有气无力,是以给她穿衣的动作也轻了几分慢了几分。 给她穿了鞋,服侍她净面净口,又扶着她下床去妆台。思夏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宝绘蹙了蹙眉,体味到昨晚上有的人是多么的血气方刚。 张思远穿戴整齐后走了出来,却是两手扶着腰间带子慢悠悠道:“满堂兮美人,吾独与余兮,目成。” 话音一落,屋子里的侍女纷纷将头垂得更低。 他平日正经,当这么多人的面说这种话,思夏脸当即染上了胭脂。 宝绘抿嘴一笑,给她贴好花钿,正要画眉时,才想起张思远昨日那首催妆诗来,便将螺子黛放在了妆台上,退到一旁。 张思远执着螺子黛,歪着头看她:“以前总给画中人做此事,今日还是头次给真人画眉。”看她闭眼等着,抬手在她眉间描摹起来。 他动作极轻极柔,鼻息敷在思夏面上,她心里荡起了涟漪,待睁眸时,对着铜镜看来看去,又转向他:“美吗?” “吾妻甚美。” 夜间张思远挥手打落了红色床幔,再次贴近思夏。今晚快得很,他看着思夏虚弱地伏在衾被上,又喂她吃了补药,其后紧搂着她沉沉睡去了。 九月,太子大婚,其后是冯素素的小郎君过满月。张思远像是炫耀似的,带着他的美娇娘出入于人群之中。 到了十月,天已经冷得紧了,且冬集将近,思夏嘱咐张思远抓紧一切时间温书,若是考不上,那可就太丢脸了。 以前是张思远催促着思夏多学多记,如今世道变了…… 张思远只管闷在书房,旁的事由思夏来做。 又不是她去吏部考铨选,偏是她神情紧张,大约是真累到了,她这几日时有胸闷,大约是天冷,她又受了风,也不敢去院子里走动了。 可她不走动,更觉着闷。这日天晴得甚好,她在檐下闲坐了片刻,宝绘看她困倦了,催她进屋去。 才一起身,思夏忽地头晕目眩起来,一个前倾,险些摔在地上。 “娘子?”宝绘失声大叫,“是……是头上的伤又严重了?” 绀青闻声急急跑过来,也不敢挪动她,只扶着她慢慢缓气。 帘子掀开,张思远抬腿出来,看她面色苍白捂着胸口难受的样子,沉声道:“叫赵聪来。” 随即,他上前将思夏抱起,到屋中给她喂了几口水,缓了半晌这才见她好些了,依旧不放心:“除了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一阵一阵的,这会已经好了。”说着,她卷起一册书递给他,“没几日便要冬集了,你别操心我了,先把这事给解决了,免得我心里想着这事总是不踏实。” 张思远揽过她的腰,将她箍在怀里:“好。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因李增腿疼又严重了,管家的事全落在了思夏身上,纵使账房有渥丹和四个女史帮着忙碌,但思夏仍鲜有清闲,加之还得隔三差五地应付张思远的攻城略地,这一个多月下来,她疲惫不堪,靠他肩上没一刻便睡去了。 待赵聪过来,思夏已然睡得昏沉。 赵医正这次诊脉的时间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待他抬起手,张思远神色慌张地问:“她头上的伤养了有小半年了,怎么还是会晕?是落了病根吗?——你笑什么!” 赵医正平日里与张思远直来直去,然而,他今日张口却是:“我家夫人说了,家中书房缺一幅画。” 张思远恨不能大嘴巴抽他,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抱了好几个轴子出来:“都给你。你快说内子到底要怎么调养!” 赵医正对他的护妻做法深感佩服,没想到他变得这么大方,难得嬉皮笑脸起来:“要做父亲的人了,果然不一样了。” 张思远面上的急切变成了呆愣,继而由呆愣变得欣喜。 思夏头晕不是旧伤发作,是……有了身孕?! 赵医正依旧吊儿郎当:“哦,张郧公,我忘了,我家还缺一块碧松烟墨。” 张思远忍无可忍:“你有完没完,你家不是有一块了?”他说的那块正是思夏送给冯素素的生辰礼物,依着冯素素只爱击鞠或是骑射的性子,她必定不研墨写字。 赵医正很是为难:“女人间的事情,我们男人怎么好插手?” 张思远:“……” 这混账东西,等思夏生下孩子是不是郧国公府都会被他搬空? 他最终还是将碧松烟墨翻出来,砸在他怀里,顺带还把他父亲那柄剑翻了出来,抵在赵聪脖颈上:“你再敢耽搁我便 分卷阅读243 了结了你!” “别别别,上天好生,尊夫人怀着身孕,你可不能打打杀杀啊!”赵医正这下说话顺溜了,“你娘子脉象应指圆滑,如盘滚珠……就是很好的意思。已一月有余,接下来的两个月要少走动,孕期切记不要贪凉,不要近麝香,不要吃活血的东西……”他说了一堆“不要”后又写了个方子递给宝绘,“给你家娘子安胎的!” 赵医正临走时和他道了声恭喜,转瞬捧起画和墨就走,人已经出去了,偏又退回来,贼眉鼠眼地冲他道:“多谢了啊!” 然后张思远就朝门口扔了册书,砸不死他! 思夏醒来后,不见张思远的人,急急忙忙去书房,身后宝绘和渥丹提醒她慢些。 她根本不肯听,没在书房见到张思远的人,她便急了:“阿郎呢?” 渥丹道:“阿郎去大慈恩寺了。” “求神佛保佑考试?” 宝绘握住她的手往她小腹上送,笑道:“娘子已经有一个月身孕啦!阿郎去求佛祖保佑娘子顺利诞下孩儿。” 思夏又惊又喜,垂眸望向小腹,这……这空空的地方有了生命? 夜里,张思远摸着她的小腹,笑呵呵道:“若是娘子生个小郎君,便像我。” 思夏“嗯”了一声:“若是生个小娘子,便像我。” “不行,”他霸道地说,“生女儿也要像我。——你太爱哭,我女儿如果也爱哭,我便哄不过来了。” 思夏:“……” 思夏有身孕的事报给了昭应县杨家,那三表姊非央着二表兄过来探望。 张思远和思夏二表兄吃茶时,这二表兄也是今年参加冬集的选人,二人不熟,但因这点,还能说得上话。 思夏则拉着三表姊在一旁唠唠叨叨。三表姊用了三日功夫绣了个小娃娃的肚兜,其余姊妹做了虎头鞋虎头帽之类的物件。 思夏心说她们也太急了。这胎才一个多月,且尚不知道是男是女,这群表姊妹便送来这些小玩意儿,不由发笑。 “是男是女都好。”三表姊道,“这些要早早准备。” 她还没成婚,是的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又将杨老妇人的嘱咐说完了。之后将东西一兜,交给宝绘好生收着,待忙完了这些,终于略带羞涩地问思夏:“那日郧公娶亲,我做得过分了些,可是得罪了他?” 思夏摇头:“他不会生气的。若是生气,还会让阿姊进门来吗?” 偏这三表姊嗫嚅了:“那位郎君呢?” 思夏看向她,不解地问:“哪位郎君?” “就是……那位呀——” 思夏在外祖家住了十几日,知道三表姊是个爱闹的主儿,然而今日一看这扭捏架势,绷不住笑。她左思右想才记起来她说的是秦仲舒,便道:“那个就更不会生气了。” 三表姊当下像是吃了蜜,拐弯抹角地向思夏打听了有关秦仲舒的事。那日思夏送走她后,她觉着秦仲舒就要成她表姊夫了。 如果不是赶上张思远和二表兄要去吏部考试,恐怕这三表姊能立马撺掇思夏邀秦仲舒过来。 真到了吏部铨选那日,思夏比张思远还紧张,提前两日将他的文解家状等证明身份的物件装进书匣,考试前一夜又翻出来检查。 张思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刺了她一句:“如果从前你上学堂这样认真,大约不会被勒那么多黑。” 思夏反唇相讥:“同样是去国子监读书的监生,秦公已经是吏部侍郎了,明个铨选,□□品的文官由吏部侍郎监考。等你升到了六七品官,估计人家也升到了吏部尚书,还得是同窗监考。你也好意思?” 张思远:“……” 那日张思远考完,已经是宵禁了,选人拿着文解家状同武侯说清楚便可回家。可是已经过了戌时也没见张思远回来,思夏就坐不住了,非要去坊门口迎他。 “娘子慢些。”宝绘在身后追着她,“赵先生让娘子近来少走动,娘子千万仔细脚下。” 终于追上了她,担忧中难免有埋怨:“娘子可得想着腹中孩儿,若是出个意外,阿郎定会着急的。” “那我到门口等他,就一段路,你陪我去。” 她这一走不要紧,李增让人往门房搬火炉,铺毯子,生怕她再受了风。 小半个时辰后,才听门外有了辘辘之声。灯火之下,张思远眉眼带笑,却是不解地看着思夏:“怎么到这来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不是爱吃见风俏吗?我向东宫讨来的,他宫里的人动作慢,这才耽搁了。” 思夏原本还是十分担心他的,此刻一听这话,非但没喜,还有些生气:“你向殿下给我讨吃的,我要丢死人了。” 张思远笑着揽着她的手臂往静风轩走:“逗你的,是前两日你说要玉梳背,正巧我路过一家玉器店,见里头尚有灯火,便去挑了一柄。”凑到她耳畔道,“你一会儿戴上,让我看看。” “晚膳都还没用,我正饿得厉害,哪 分卷阅读244 儿功夫去打扮。” 两人用过了晚膳,思夏又开始犯困,偏是被张思远闹得无法,只好让宝绘给她重新梳了发髻。 灯火给细腻的羊脂玉玉梳背镀上一层光泽。玉梳背两面纹饰相同,中间有三朵盛开的宝相花,周围花叶铺展,是简洁又细密的阴线刻划,是时下流行的样式。 张思远将玉梳背插进思夏的发髻上,不免一笑:“头次给你选这东西,心里没底,如此看来,倒是我眼光不错。” “眼光错不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今日去吏部选院的题目答得错不错?” “你不相信你夫君的本事?” “别说大话,考不上的话,可是丢人丢到御前了。” 放榜那日,思夏又没见张思远准时回来,不免心急如焚,莫不是他没考上没脸进家门去跳曲江池了?她定要出门去接他,宝绘拦不住,还是李增过来劝:“长名榜前人多,娘子别去那里,多为孩子想想。” 思夏实在不放心:“阿郎出去有两个时辰了,别出什么事才好。” 正说着,就见张思远回来了,身上披风如猎猎旌旗,也不走曲折回廊了,一步三跳地抄近走,眉梢上跳动着日光,脸上挂着笑。 思夏蹙着眉问:“晚回来也不说一声,害我担心。” 张思远捏捏她的脸:“不是让你少走动吗?” 思夏觑他一眼,急问他:“到底考上没有?” “能考不上吗?” “当真?” “当然了。我可比你那二表兄的名次靠前。” 吏部将授官那日,张思远得了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虽官小,但这也是大多官员的起身之选。张思远可谓是胸无大志,是圣人下严旨让他考的,他不敢不考,做校书郎也挺好,没那么多勾心斗角,还能照看思夏的胎。 杨家二表兄的名次在张思远之后,但却同他在一处供职。 杨家孙儿做官,孙女出嫁,可谓是双喜临门。 思夏也不知道那三表姊用了什么招数,这么短的时间将秦仲舒拿下了。她懒得去想,只管备了三份贺礼,一是她给二表兄的,二是给三表姐的,另外一份则是以张思远的名义送去了秦仲舒家。 开春后,思夏行动越发不便,不仅如此,近来害喜厉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非得用那极酸的食物才能压制胸腹间的恶心。 夏日里就更遭罪了,睡觉也睡不踏实,往往一夜醒三四次,张思远白日走班忙碌,夜里不放心思夏,一定要陪着她,于是再去衙署都是顶着黑眼圈的。 这日他散衙后归家,沐浴完后端着安胎药给思夏喝,喝完就遭到了她激烈了质问:“你把要送我的画都送给赵先生了!我今日才发现!” 张思远噙着笑:“我人都是你的了,你又何必在乎那些画?”说完又要亲她。 “啊——张慕之!” 张思远非常无辜:“又怎么了?” “你快去沐浴!”思夏近来十分挑剔,闻到一点不顺心的味道就想吐,一会儿一变样,非常没准。 “……我刚洗过。” “再去!” “我俸禄不高,省些柴火钱不行吗?” “不洗不给亲。”思夏白他一眼,不做官没俸禄的时候也没见过他省过什么! “念念……” 那晚张思远是回静风轩睡的。两人婚后同住了一段时间,思夏还是睡不惯静风轩,就又搬回了晴芳院,日日是张思远到她院子里安寝,可孕期的女人脾气太不好了!什么时候她才能把孩子生下来? 思夏临盆那日,比预定的日子提前了小半月,虽是提前找好了稳婆,但依旧打了张思远一个措手不及,他是被人从衙署里叫回家的。 听着屋子里的惨叫吓得半个身子都麻了,以前只知道她哭得大声,现在叫也是大嗓门!稳婆说头胎会慢,叫他不要着急。 思夏在产房里害怕,因她娘就是难产没的,此刻疼得浑身大汗,整个人心跳极快,只觉出气多进气少。 宝绘在一旁给她鼓劲儿:“没事的,娘子别怕,听稳婆的就是了。” 她整个人却是一点力气也没了。 “叫……你去叫他!”思夏喃喃道,“我再看看他。”她疑心自己要死了! 稳婆也顾不上尊卑了,提醒中带呵斥,让她省下说话的力气! 张思远又听到惨叫声,就要往里闯,被李增拦在了外头,他不得不在门外转成了一颗陀螺。 “我怕是要死了!”思夏怂得不行,“我……” “娘子别说话。”宝绘看她小脸通红,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鬓角,握着她的手安慰道,“阿郎在外头等着娘子呢,你安心生产就是了。” 等到婴儿啼哭声传来,已近黄昏。宝绘跑出来给张思远行了个礼:“恭喜阿郎,喜得贵女。” “娘子呢?”张思远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母女平安。” 他这才松了口气,看过哭声震 分卷阅读245 天的孩子后,他还是颤了颤:“怎么这么能哭?” 稳婆抱着孩子轻轻地摇轻轻地拍:“郧公不知,这新生的孩子都这样,哭声越响亮越好。” 张思远放了心,转而去看思夏,她累极了。因孩子大了些,又是头胎,着实让她遭了不少罪,此刻无力地闭着目。 他握上她的手,关切地问:“可是身子还疼得厉害?” 思夏老半天才睁开眼,蠕动了唇瓣,却依旧没有力气说话。宝绘给她喂了几口参汤,歇了一个时辰后脸色才转好了些。 “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 “是女儿。”张思远拨动着她因汗水打湿而贴在额上的发丝,“我们有孩子了。你千万要养好了身子。” 思夏想到他二人早早的无父无母,自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那种痛苦:“好。” 然而月子时,思夏进补进得厉害,其后看到鸡汤鲫鱼汤就眼晕,宝绘再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她却捂着嘴道:“别给我喝这东西了。” “不喝怎么行!”张思远从宫里回来,推门而入,接过那碗鸡汤,递到她跟前,态度强硬,“月子里补不回来,那就亏大了。剩两日就能出月子了,那也得仔细着。” 这二十多天来,思夏就围着一张床转,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就范,咕嘟咕嘟喝完,又猛地塞了半块点心,这才把那股鸡汤味道砸了下去。 “这就对了。”张思远挥退了众人,坐到她跟前,揽过她的头,“是不是闷坏了?等出了月子,我带你出去转转。” 出了月子,思夏却是哪里都不想去了,就想看着小娃娃,已经褪去了皱巴巴的样子,像张思远多一些。果然是女肖父。 张思远却见她对自己的关心断崖式减少,锲而不舍地往她面前表忠心,却都没讨到她一个眼神。 他险些崩溃了:“你有完没完?孩子都睡了你还在看!” 思夏这才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她那么小,每过一日就变一个样子,我舍不得错过一个瞬间。你看着不欢喜吗?” 张思远自然欢喜,可也不能冷落了他。起身上前,拉过她的手:“我不管,今晚你要和我在一起。” “嘘——”思夏慌里慌张地朝摇篮上看一眼,“别吵到巧月。” 因是七月生的,而七月又是巧月,孩子的乳名便这么定下来了。大名是张思远翻了《诗经》才定下的,叫张楚楚。 张思远将她的脸扳过来:“你就不能看我一眼?” 思夏笑道:“你连孩子的醋都吃。” “为什么不能吃?” 思夏赶紧抬手“嘘”了一下,皱着眉道:“小声点儿,孩子在睡觉。” 张思远:“……” 他说的是话,她却嫌他声音大。 他出屋,冲着宝绘道:“去叫乳母来,把小娘子抱走!” 宝绘:“……” 怎么忽然这么大火气? 思夏莫名其妙看着他,但又忙不迭地嘱咐乳母:“慢些慢些,刚哄着了,拿着玩具!” 她们前脚出去,后脚张思远就把她扛起来了。思夏倒空着头,呜呜囔囔道:“你放我下来,硌死我了!” 放是肯定得放下,不过动作多了一些。张思远将思夏放在床上后,直接贴了上去。 片刻后,看她大口喘着气,他则斥道:“无法无天了!” 思夏被他逗笑了:“张郧公,不是说女儿最贴心吗?你这是何苦呢,孩子这么小,以后路还长着呢。” 张思远:“……” 思夏沾床便困,打了个哈欠,又懒洋洋坐起来,抬手将他腰间带子解开,除了衣服,正要拉着他安寝,谁知他被她勾的没了魂,睡不着了。 这一年来,他顾虑她身子,又顾虑孩子,这才忍着,谁知她完全不知他辛苦,当真是被她惹恼了。 床幔恢复平静后,思夏软在床上虚弱地喘着气,被他折腾完,恐怕明日得睡到日上三竿,睡醒了大约也没力气抱巧月了。 她喘匀了气,抬手示意他过来,张思远凑过去,脸颊被轻如羽毛的柔软扫过,他受宠若惊。 “都给你。”思夏讨好道。 “算你有良心。”张思远内心氤氲出一种湿润,滋养起万丈欣喜。 他抽了思夏头上簪子,发丝松散开来。他将手伸进去,轻轻抖了抖。片刻后又老老实实地搂着她,给她讲以后怎么教巧月,像以前教她那样,再要个娃娃,得给巧月找个伴儿,让他们一起上学堂。 也不知思夏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只听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爱怜地刮了刮她的鼻梁,看着她平稳睡去了。 他可以好好想想当年与她初次见面的时候了。 那时母亲准备了一块玉做见面礼,又让人收拾了一座院子出来,里面的陈设全是她一一静心布置过的。 所有人均以为那个小娘子来了会欣喜得不得了,可真到她来时便有些失望了。 不见其人 分卷阅读246 ,先闻其哭。 李增在一旁劝,偏是她止不住哭。 他是嫌她烦还是嫌她没骨气啊,总之就莫名其妙地走上前去了,还没到她跟前,她已经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一刻,他便说不出半句训斥的话来了,而是温言软语地道:“别怕。” 她抽抽噎噎地点了头。 他当时觉着,这女娃娃同宫里那些骄横的公主真不同,可一定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 这么多年来,胆小的她却能拿出十二分的胆子来守护他,他又怎么能让她受委屈呢? 纵然知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却奢望,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烈日骄阳,他均能陪在她身边,而她亦能陪在他身边。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正文完) 第一零三章 张苒从宫里出来,便一刻不停地朝胜业坊郧国公府赶。 换了衣衫后向父亲母亲问安,却见二老苦着脸。问及底下人发生了何事,方知今日慧娴大长公主请了夫人过去说话,有意给郎君说亲。 慧娴大长公主权倾朝野,她说给张家说一门亲,等于就是来通知张家一声,没有商量的余地。 郧国公府曾是多子多孙之家,然而为国捐躯的也多,在战场上受伤不死的也不没几个长寿的。现如今的郧国公夫妇,有两女两子,两女已嫁人,剩下两个儿子,长子到了说亲的年龄,幼子在国子监读书,就要科考。一家人十分和谐。 虽说张家身份高贵,但与皇家相比,就低了。听说国朝的公主多是骄奢淫逸,慧娴大长公主更是公然养面首。 国朝有女子改嫁再婚者,然而公主与夫家合离再改嫁之后,先前的夫家多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次慧娴大长公主做媒,明显是要拉拢张家。满朝文武都知大长公主专权跋扈,圣人还年轻,耗也得耗死她。可现在她做主,让圣人的胞妹纯安长公主降张家,那么待圣人亲政后,长公主改嫁,张家大约会满门归西。 然而慧娴大长公主颇有诚意,自从她与郧国公夫人开了口之后,张苒翌日便从六品员外郎升到了四品兵部侍郎。 国朝六部之中,吏部和兵部最是香饽饽,因文选归吏部,武选归兵部,张苒年纪轻轻任此要职,不得不佩服慧娴大长公主的权势,这明显就是收买张家。 纯安长公主和圣人一样,害怕姑姑,因为有丞相请求让圣人亲政而被打死的先例。那次姑姑斥责圣人,说他不懂朝政偏偏唆使朝官误国,连带着训斥母亲,说她不懂得管教孩子,母亲已贵为太后,偏偏只能听着,看着,忍着,想到女儿已心有所属,想到连女儿的婚事都不能做主,便心疼得想哭。 纯安怕姑姑给她选个暴虐之人折磨自己,以此报复阿兄和母亲,又不敢去姑姑面前哭诉,估计又会让她去责问阿兄和母亲。她心中比水还清,知道她在这门亲事中扮演的是一颗棋子,而不是谁的妻子。 况且,她始终忘不了一个人。从看那人第一眼起,她的心便沉了。没过多久,母亲和圣人也知道了这事,因为平时宠着她,又看那人人品与家世皆是上乘,尤其一笔字可屈铁,可断金,再配上那张脸,可担字如其人四字。他们自然愿意依着她。 那时皇家去行宫避暑,纯安不想穿许多累赘衣服,遂换了一身宫女装扮,正和一群真正的宫女追逐打闹,跑着跑着就到了姑姑所住的大殿。正好遇见了前来述职的他,纯安怕姑姑知道她跑到这里来责怪她,便主动引着那人去见姑姑,到殿前,他朝她恭恭敬敬给她行了个礼:“多谢内贵人。” 纯安听到这个称呼后就咯咯笑了,那人疑惑,她便掩嘴低首,强压喜悦恢复正经,再抬头时,也见到他微微一笑,又弯了个身以示恭敬,随即转身进殿去了。 那是怎样的人呢?一身绯袍,有仙风,却没有让人触不可及的遥远,他一笑,眉眼弯弯,唇线是个优雅的弧度,端然中又有烟火之气。 其后纯安一直等着,不在行宫的时候,她也会寻无数个理由跑去姑姑处理公文的地方去,左等右等,终于再次见到了他,而他这次规规矩矩行礼,称呼也十分正确:“臣多有冒犯,还望长公主恕罪。” 纯安眉梢一动,内心一塌,原来他记得她,也能认得她。 她借着仰慕其书道的名头,求母亲宣他进宫说话,他人生得好,说话的声音好听,总之每个闪光点都照进她的眼中,又印在了她的心里。 可命运捉弄,她不知是喜欢这个长公主的身份还是不喜欢这个身份。在行宫时,正是因为长公主的身份才见到了他,可也正是因为长公主的身份,她被姑姑捏在手心里,不得不嫁给姑姑给她选中的人。 如果她和姑姑说明,就等于说她不同意姑姑的决定,以姑姑的脾气,不仅自己挨训受罚,那人一定会被杀了,而这之后,姑姑还会为难母亲和圣人。 大婚那日,纯安听着男声吟完却扇诗就,缓慢地拿开扇子,眼前人的面容是母亲安慰她时所说的姿容 分卷阅读247 俊朗。他正给她行礼,她也依照礼法,却是颇没感情地还了个礼,繁琐的礼节,她累得很。 张苒自她却扇那刻,心里就沉下了确定,这叫做一见钟情。纯安不单是容颜好,也不似外头传的公主骄横,更不会毫无顾忌地去找面首,她对他相敬如宾,对他父亲母亲也像平常儿妇那样孝敬。 其实,公主的公婆一直忐忑。国朝礼制,驸马尚公主,公主无需向公婆行礼,然而慧娴撺掇了朝中大儒,愣是将人伦礼仪搬出来,一定要让纯安长公主给公婆行礼。 这么明显地收买国朝大儒,又这么明显地寒碜圣人且宠信张家的做法让郧国公和夫人非常不安。 那日郧国公夫妇二人坐在高堂上,担惊受怕,要拦住行礼的纯安,可纯安并没表现出不满,老老实实行了礼。且日后也没有为难公婆,反而拿出在宫里和太后相处的样子来,常常陪着舅姑煎茶,还格外有兴趣地和舅姑学起针线活来,她说这个有意思极了,最能打发时间。 张苒听慧娴大长公主吩咐,要常常进宫去,去看看那娘俩是不是又在琢磨着什么。他只说纯安清心寡欲,成婚后不愿总进宫。他装傻充愣和慧娴大长公主撒了谎,只因不想叫纯安为难,一边是夫家,一边是娘家,尤其是,他对她的干政也颇为不满。 何况,谁与谁亲,他分得清楚,该忠于何人,他也清楚。他的妻子才是他最该亲近的人,他妻子的兄长,才是他最该忠于的人。 纯安闲来无事,喜欢撑着头看远处。这金匮玉笼之外的寸土都离她无比遥远,即便只有毫厘,于她来说,也是千里。她离那个他,越来越远了。 张苒向常常见她如此,他走近了,她也察觉不到。因为喜爱,所以想时刻看见,可见到她时,她总是那副安静又又有寂寥的样子,于是就想捉弄她,可又怕她恼。 那次他没忍住,立在她身旁,伸手蒙住她的眼。如他所料,她惊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不是气愤,而是展现了充满惧怕的眼神。 他忽然后悔了这次捉弄她的举动,因为知道她为何惧怕,因为知道她惧怕慧娴大长公主,断定了他在她面前是慧娴大长公主的眼睛。 他咽下一口窝囊气,端正行礼,只希望礼数周全让她稍微安心,而不是急于和这位尊贵的长公主解释他不是别人的眼睛。 “臣冒昧了。” 纯安怔忡片刻,又犹豫了一瞬,终是抬手,拉着他一起坐,然后又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倏地缩回手,却被他更加迅速地捉住了。一位美丽的人,温婉贤淑,深深刻在了张苒心头。 他将她的手放在她小腹上,他说,她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她似乎对什么也不上心,连月事推迟着没来都没往心里去。她的乳母趁她睡觉时请了医者,之后又去见了驸马,告知他,长公主有了身孕,恳请他多加体贴。 纯安眼神复杂,却唯独没有喜悦。她知道,她这辈子都是颗棋子,以致她不能像平常女人在得知有身孕时而欢乐,但又怕自己对他过分冷淡,让姑姑知道了而去为难母亲和圣人,闷了半晌才平淡地说了句:“我们有孩子了。” 纯安总是无悲无喜,发呆的时候居多。如今她在孕期,张苒也不知拿什么讨她欢心,只能大喇喇问,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她不开心了,若真如此,真是他的罪过。 纯安内心忏悔,嫁为人妇,却总想着旁人,以致累人夫自责,有罪过的是她啊。她已经有了身孕,实在不能再痴心妄想与那个人有怎样的结果了,若是叫姑姑知道了,那个人会死掉的吧。 就这样活着吧。 想着想着,她有了欣喜,她开始期盼孩子的降生,有了孩子,她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张苒没话找话说:“公主想吃什么?臣叫人去准备。” 纯安端详着他,朱唇轻启,问道:“听闻驸马在衙属公厨做过樱桃毕罗,且口味甚佳,是真的吗?” 然后张苒开心得仿佛吃了蜜,她知道了他的事,于是像是要炫耀一样,当下卷袖子就要去给她做。可纯安拉住他:“现在是秋季,哪里还有什么樱桃?我只是问问而已。” 张苒大喜后又大悲,那张俊朗的脸像塌了一样,纯安却掩嘴笑了,又给他轻轻撸下袖管,却见袖管缝合的地方开了线,袖口还有或许因摩擦生出的小洞。郧国公府,簪缨世家,又有大长公主的一力提拔与重用,他竟这般节俭。 平常人家怎么说的来着?男人邋遢,是女人不管他吧! 她确实没管过他! 张苒得知她有了身孕,喜出望外,一时激动,想告诉她,但她近来贪睡,便不知道这个空闲时间怎么办了,就去骑射,回来时路过一棵胡枝子树不小心被刮了口子,因为太过兴奋,他见她之前忘了换……真是丢脸。 当他意识到她的怔忡时,慌里慌张起来:“臣失仪了,臣这就去换衣服。” 纯安让他等等,起身去笸箩里取了针线:“我给你补两针。”怕他不信她会做这事,又补充道,“我最近的针线有进步。” 分卷阅读248 张苒受宠若惊。依言伸着胳膊,却仿佛石化一样,连呼吸都是小声的,生怕吵到她。她低着头,一针一针来回穿插,张苒只能歪着脸才能见到她的容貌,却只剩两条弯弯的眉毛和一座高耸的鼻峰。 直到他开线的口子已经被一条小蜈蚣附上,纯安才俯首凑近他的袖口,用牙咬断了线。张苒的手因为她咬断线时的小小震动而触碰到她的脸。 他情不自禁了,趁她抬头之际,他俯身,精心设计了一个偶然的吻,落在了她额头上。 纯安眉头微蹙,张苒却不再说什么“臣失礼了”的废话,又趁热打铁地给了她一个吻,还胆大包天地向她灌输了这本就是夫妻之间该做的事。 纯安愣了愣,不言反对,不言同意,由着他又亲了两口。 其后孩子出生,纯安坚持自己给孩子取名,或许她就这点自由了,孩子乳名叫做阿想,大名叫做张思远。 张苒从不和她说朝堂的事,回到家后一颗心都围着她跳。听闻她爱击鞠,起了个头后她就滔滔不绝起来,他就支棱着耳朵听,又静静地看着她难得的神气,他从没想到,安静少言的她其实这般能说。 她说,哪日一起击鞠吧?张苒随她愿,哪日都好。她是个中翘楚,却……不是他的对手。 之后,因为小弟的骤然离世,张苒的父亲母亲伤心过度也先后离世了。他在家丁忧,碍于守孝,不能同房,只是去她屋中坐一坐,看看孩子,和她说说话。其余时间,就是各自分离。 除服后,张苒已经不动声色地交结了众多朝臣与禁军将领。乾定九年时,慧娴大长公主奢靡无度,强拆百姓家宅建私邸,百姓怨声载道。圣人略表不满,她便日日召她的亲信去府邸,那些人均是禁军的将领。 于是,圣人就被“吓病了”。 一个普通的傍晚,朝官下衙前,宫门关闭。张苒命人以“圣躬违合”诱慧娴大长公主至宫中主事,实则逼她还政圣人。 慧娴自然不肯,笑呵呵骂张苒活腻歪了,随后欲调羽林军,却早已被张苒联合丞相诛杀了大将军,将血赤糊拉的东西抛掷于地,慧娴的眼神都没眨一下。 因为,她常年给他们锦衣玉食,珠玉美人,那是百姓的血汗钱,用来叫他们挥霍的——跟着她,有肉吃。羽林军中有为大长公主洒热血者,搞得群情激奋,与南衙来的四卫真刀真枪地拼了起来,却不到半个时辰,羽林军中有自知之明的兵竟倒戈跪拜万乘之尊。 然后军心不稳,祥和平静的宫殿在即将消落的夕阳里红得怖人,或拼死,或突围,或孤注一掷,厮杀声与惨叫声充斥于耳,鼻中是令人作呕的腥气。直至宫变结束,那些气味都未消散。 月升起,烛火刺眼,张苒闭目,一眼都没再看那位大逆不道之人。 圣人念慧娴大长公主将自己推上帝位的恩情,也念她数年操持国政的辛苦,并未废除她的封号,且一应供奉如前,只是日夜派兵守着大长公主府,不许她随意出入。 慧娴被一群内侍引出宫前,在尚书省的吏部衙属看到身直玉立的张苒。她又是笑呵呵地和他说话:“张卿如此尽忠,和丞相之位有得了缘分吗?”继而又道,“让你尚公主,是你的幸,还是你的不幸呢?”最后是一连串嘲讽又恨透的笑声。 夜风清冷,吹起他公服的袍摆,朦胧月色混着檐下宫灯,叫这个人生出一份漠然来。不知何时,有雨落下,防合给他撑伞,因得知了今夜之事,怕他怕得要死,撑伞的手愣是举不稳。 他偏头看防合,防合扑通跪地,伞脱手而出,伞柄一转,被他抬手接住。防合猛磕头,他只是淡淡地叫他退下。张苒不擅长为难人,因为父母妻子给他的是美好,他自行翻转了伞撑在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 张苒伸出手去,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手掌上,他的心无比清明。 不敢言这场宫变是为了实现圣人无数次的示意与拜托,也不敢言是为了天下万姓安康喜乐的夙愿,更不是为了位极人臣的宰相之位,他只是觉着时机成熟了,该做这些事了。或许,能扯到一点缘由的是,他骨子里流着的血让他不能忍受成为心术不正之人的棋子。 他果然还是有贪念的。他微微一笑,还是说好听些吧,为了保持一颗赤心。嗯! 翌日雨停,日头跳出云层,人间彩彻区明。张苒却没心思去欣赏外头的好风光,而是闷头干活! 兵部尚书昨夜吓了个半死,就要告假回家,然而忘了城门关了。另一位兵部侍郎却说圣人下了旨,要吏部和兵部清查作乱之人,此时兵部尚书怎么能走呢?难不成心里有鬼? 老头惊得一口气没喘匀,当场昏死过去。 张苒瞪了他一眼,说:“你吓唬他做什么?” 那位侍郎也不再玩笑,同张苒一笔一笔干着杀人的买卖,终于在午后先集成了一本册子,痛快地来了句,通通都得死! 一本薄薄的册子,无数条血淋淋的命。张苒也没眨眼,将册子放在还在昏睡的顶头上司的案前。 终于捱到下衙,他累得不行,可能是终于 分卷阅读249 事成,后半夜吊儿郎当地一松气,竟将连日来的咬牙坚持都打散了,此刻他只想回家去,见见纯安,见见孩子。 同部的另一位侍郎总是心情愉悦,要约他去平康坊狎妓,他被这句话激了个哆嗦,惹得那位侍郎哈哈大笑:“驸马实在不容易!回吧回吧!” 可张苒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了,反是乘车回家,纯安一把就搂住了他:“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张苒想回应一下她这难得的投怀送抱,可他已数日未归家,昨晚又搞得一身脏污,竟没敢碰她,只感受着她砰砰的心跳,之后听着一串迅急的脚步声,遗憾地说了句:“孩子来了。” 纯安这才松开他。彼时张思远头总两角,扯着张苒的袖子就往屋里拖:“娘昨晚都没睡觉,阿爷应该也没睡,你们快去睡觉。” 张苒弯身问他:“阿想这几日有没有听你娘的话?” 张思远点点头,坚定道:“儿听话了,阿爷也得听话,阿娘也得听话,你们快去睡觉!”又觉着不太对,一个衣袍凌乱,一个钗歪粗头,便道,“哦不,你们快去沐浴!” 张苒:“……” 纯安:“……” 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纯安也不似从前那样冷清,会给骑马回来的张苒擦汗;会给下职回来的张苒揉肩;会和他一起击鞠,却总是输给他,气得她摔月杖,张苒才知道她也是有小脾气的;还会跟着他一起节俭,却是如何都节俭不了的——太后和圣人隔三差五赏赐东西,张苒也升到了吏部尚书,俸禄贼多。 张苒这位驸马做得不算窝囊,纯安这位公主倒是赚了不少称赞。一改世人口中的绝对,谁说公主都是骄奢淫逸养面首的? 可是天胜三年的夏日,怀胎七月的纯安长公主看了一张字条后便从廊下摔倒了,卧房内围了一屋子太医署的人,孩子还是没保住。张苒从衙属奔回来,搂着一脸苍白的她,怒不可遏地要将那个通传打死! 纯安拉着他的手求:“是我自己不小心,你莫要枉杀人,再给那个孩子增了仇怨。圣人那里,我会去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说完就是一通流泪。 她首次悲哭,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为无辜的张苒,为冤屈的那个人,以及,为张思远再也不能如愿得到的妹妹。 然后,纯安猛地松开他,也挣脱了他:“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张苒静默了片刻,又重新搂住她,哽着声音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很虚弱,再哭真的会伤身,我会更心疼。” 纯安休养的时候,张苒暴瘦了一圈,还在一次散衙回家的路上昏倒了。纯安给他端汤递药,他只笑着说:“这几日有些忙,你别为我忧心,你还没好利索呢。” 纯安听后五味杂陈。待康复后,进宫给太后请安:“娘,终究是我对不起他,我、我想给他纳个妾。” 太后搂着自己的心爱的女儿,又气又笑,哪个女人乐意给自己的丈夫纳妾?她身为公主,怎么就这么大方! 然而太后却更清楚地意识到女儿的那颗心,便又攥紧了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起初给你议定了亲事,娘每日担惊受怕。你虽贵为皇室女,然而人心不可强迫,他能如此待你,你也要珍惜。你们之间有阿想,便不必过多自责。” 天胜五年时,纯安长公主给太后请过安后,去找皇后说话时,却听到端王说了些什么,当场就呕出了一口血。 医正说长公主是急火攻心所致。太后去看望女儿时,纯安泪水直流:“当初是我连累了他,如今他没了,许我伤心一场吧。日后再也不会了。” 太后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不断地给她拭泪。 这是冤孽啊。 圣人亲政后,改国号为天胜,将慧娴大长公主的党羽洗换干净,天胜二年撤去了大长公主府外的兵。慧娴因仇视今上,想法设法破坏他身边的人,然而并不理想,天胜三年时,阴令党羽行事,更是放纵家奴行凶,要搞乱长安。 那人已是京兆少尹了,还兼领京兆尹一职,耗时颇久才止了盗匪之乱。明知此事是慧娴大长公主所为,却是碍于她的身份没有硬行索拿,只是请她到宗正寺。 然而,她的家奴却公然放箭抗旨! 圣人龙颜大怒,要废慧娴为庶人,然而慧娴却捧出了先帝遗旨,大意是慧娴为大周江山尽职尽责,永不废号。 圣人对这个姑姑忍无可忍,都是他当初一念仁慈,没想到她手上有这份遗旨,他知道先帝待这个姑姑好,想必先帝意识到这个妹妹会有今天之困才立此遗旨留她一命,便也只能遵照了遗旨,却是对她的家奴酷烈的屠戮,以及对她的府邸更加无情的把守。 没想到慧娴还有话和圣人说,她参了京兆少尹一本。说他不敬皇家,觊觎纯安长公主美貌,一心想求之,当年是她做主将纯安嫁给张苒,他便怀恨在心,依旧白日做梦心怀不轨,今日之举实为报复她。此人理应斩首,以正皇家颜面。 圣人知道他这位姑姑心机深厚,当年被她冤枉杖杀的宰相才刚恢复名誉,如今她做下要搞乱长 分卷阅读250 安的事因京兆少尹的强力手段没有得逞,却反过来冤屈京兆少尹公报私仇,更是离间他与纯安的兄妹之情,离间纯安与张苒的夫妻之情,她真是巧舌如簧。 岂有此理! 圣人亲政不到三年,英明神武,如今正是招揽人心开拓进取之际,他绝不允许再有诬蔑正臣之事发生。 当初,他和母亲也确实想随了纯安心愿的,那人忠直,政绩突出,且在书道上有极高的造诣。若为慧娴一言而被杀,只能叫天下人笑话他这个皇帝依旧没有亲政,况且真杀了他这守护长安的功臣而让御史台那群人弹劾闹大才会让皇家颜面尽失。 不过圣人也要维护纯安名声,选了个折中的法子,以失职罪将他赶出京城,去太原做个县令。 这事还没完,慧娴进宫前,想到了圣人对付她的法子,于是提前送出去一个人,等她的事尘埃落定,那人便去郧国公府递了一封信。 彼时张苒还在吏部衙属忙碌,纯安看过信后双手颤抖,饶是她再清汤寡水的心境,也会有激起涟漪的那刻——胡言乱语,她绝没有和那人私定终身! 她也不傻,知道了这个节骨眼上的这种做法是姑姑的人所为,她竟用下作手段来报复了。心中慌乱,脚下虚浮,一个趔趄之后她摔倒了。孩子也没有了,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张苒虽深爱她,却并不昏头。她已为他生养一子,又在孕期被人算计,他不体恤又怎么忍心怪她?又怎么甘心去承认她的心最初不是属于他的?这些他通通做不到。 何况,这是他的错。在慧娴大长公主眼里,是他不忠心于她而倒戈圣人,逼她还政于圣人,这才叫她恨上了他,明明知道他在衙属,明明知道纯安怀着身孕,还派人来府上送信,真是好手段。 可当初没有慧娴大长公主做媒,他连纯安的面都见不到,又怎么得到她。即便他知道当初与她成亲的原因。这恩恩怨怨是算不清了! 只愿今后,他能叫她安心。 那日,张苒散衙后去太后宫里接她回家,她累极了,靠在他怀里养神。他看她脸上尚未消褪的红痕,知道她听说了那人离世的事,只是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回到公主府,也不跟她藏着掖着,张苒道:“我记得你说,阿想念叨过想要妹妹。” “不是说好以后不说这个了?” “他,有一个女儿,是吗?” “……你也来笑话我。” “臣怎么敢呢。”张苒抬头捏捏她的脸颊,他觉着这时的她……可爱极了。他续道,“把那位小娘子接过来吧。这样阿想也能有个伴。你也不要再这样怨自己了。” 纯安怔怔地看着他,其后信誓旦旦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阿想,你、你会纳妾的吧?” 张苒没有立及回答,而是起身去摸铜盆里的水,还有余温,取了手巾开始淘,那双手居然有些抖,杀伐决断时都不曾有过的紧张和激动,此刻一一呈现出来,这两年来沉重的压抑也在此刻变得舒畅起来。 他轻轻在她眼周尚余的红印上按了按,又擦了擦,也不知她哭了多久,这红印一时半刻怕是消不尽了,只好又将手巾扔回去。这才开始说:“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欺瞒你,今日也是。” 纯安睁开眼,四目相对,张苒继续道:“我不知道这个‘如果’有多么残酷,也不知道这个‘如果’会让你有多少痛苦,更不知道这个‘如果’发生了我会有什么想法。你和阿想,是我最亲的人,我不敢拿来设定,也恳请你不要设定。” 纯安心里狠狠抽痛,阿想可是他们唯一的血脉,她是失心疯了吗?竟说出这种话来! 张苒怕她又为这句话自责,赶紧拉住她的手,脸上的喜悦似乎洋溢着青春年少时得到了佳人赞赏的骄傲:“不过,从你的话中,我知道了一件事……” 他故意拖延,惹得纯安多有焦急,她迫切想知后文,追问道:“什么?” “你亲我,我便说。” 纯安双肩一紧,这……这要求对她来说有点难,而且嫌他这个国朝吏部尚书不正经。 “那我来吧。” 他动作永远迅速。他的吻在纯安左脸落下,纯安左边的脸就酥麻了,不知怎么的,还有点不好意思:“你也闹够了,可以说是什么事了吧?” 他果然不食言:“公主已经爱上我了!”说完就朗声大笑起来。 她嫁给他十三年了,孩子都十二岁了,老夫老妻的生活已经熟悉,纯安却受不了这种年轻之人该说的酸话,又或许是似懂非懂时被他迎头一击而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自己那颗心,已经对他变红了,以致脸颊也发起烧来,眼周的红印子融进去,看不出来刚刚哭过。 多年来锦衣玉食的供奉,多年来用心的保养,纯安已是而立之年,却不比那些刚及笄的小娘子差到哪里去,甚至更胜一筹,可那颗心却不比刚及笄的小娘子勇敢。 两年前,她率先推开他的怀抱,其实是怕他先推开自己,这辈子已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想保留一点尊严。可那次,他 分卷阅读251 又一次追了上去,没有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而是慢慢上药,并小心地给她盖住伤疤。 她却是一副贤妻良母样子学着平常人家里要给丈夫纳妾,她当时脑子进水了吧。 其实她都懂,在不敢反驳姑姑的决定时,她就与那人有缘无分了。只是,在做棋子时尚且保留着曾经与那人的欣喜,以供无聊时作为回忆,久而久之难以忘怀,且在除掉棋子身份后,不忍那正直之人被陷害而无辜受连累,多年的相识,在他离开时,以泪水相送。 绝不是对丈夫无情,绝不是对孩子无情,太后也说,没想到他能如此待她,她懂得珍惜眼前人,主要是他真的是个好人,对她好的人,是她的好人。 哪怕贵为天家公主,所求也是有心郎。是什么时候开始,“纳妾”二字在她那里从慰藉变成了一根刺的?她不知道,也不想再为这愚蠢的念头劳心费神了。反正那惆怅的过往已被明媚的时光替去。 张苒笑够了,坐在她身旁:“接她来吧。”说着,揽她入怀,“你心安了,我才能心安。” 他情话说得不错,长得不错,人也不错,她的运气也不错。 无需多言,只因他懂她,幸甚至哉。纯安抿了抿嘴,低下头,坦荡地笑了。她却被他一把撑起脸来。纯安惊诧地看着他,他却皱着眉问:“为何公主总是偷偷笑?” 纯安知道他又要抓着她怕痒的事不放,索性扭过头去躲避他,未果。他的爪子在她颈间逗弄,她浑身都痒起来。 她永远不是他的对手,笑到气都喘不匀了,忙告饶道:“别……别闹了,我下次……下次一定对驸马……” 这时房门被扣响了。 张苒怒火中烧。以前纯安的乳母在时,约束下人约束得紧,现在她不在了,这群人太没规矩了。 敲门声再次想起,随后有人禀道:“公主,驸马,太后驾到了。” 张苒头皮发麻,一边帮纯安整理衣裳一边问:“不是才请过安吗?” “这个时辰,宫门都要关了吧?”纯安虽有疑惑,却还是抬手扶了扶有些歪的发髻,“你快看看我这样子行吗?” “行,你怎样都好看。”说着给她的一支金钗往云鬓里推了推。 两人迅速穿戴好,开门就要往外奔,然而定睛一看,张思远立在廊下,那个敲门说话的仆役早没影了。 这时张思远人模狗样地朝他二人行礼:“儿给父亲母亲问安。”又自行起身道,“阿爷不能欺负阿娘,要敬着。” 纯安“噗嗤”一笑,心说:乖儿,娘没白疼你。 张苒意识到被自己儿子诈了,立马来火:“放肆!放肆!你再捣乱就去国子监住,别再回来了!”然后把门关上了。可能是他用力太大,两扇门撞在门槛上又自行弹开了个缝。 张思远把头塞进去,强调道:“阿爷不能欺负阿娘!” 张苒颇为无奈,将他的头轻轻推出去:“等过段时间给阿想接个妹妹来,你欺负她就是了。” 然后又是“哐当”一声。 张思远先是皱眉,再是疑惑,欢喜中掺杂着羞赧,终是红着小脸跑开了! 跑回房里去,他仔细想了想,是妹妹,是妹妹诶,他还能有妹妹?! 屋内纯安埋怨:“你和孩子说那些做什么?你把人家小娘子接来给阿想欺负?还要让我接人家过来,你倒是把我豁出去了!”自打得知朝中人夸赞她贤惠,纯安便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声。 张苒惭愧:“我是说着玩的。”转而又来了气,“我才想起,昨日国子监的老师和我说,他会背诵了就不听讲,还拉着旁人胡闹!你知道,国子监的那些老师都是清流且不给人留面子,打了他手板又来和我说明白,吏部满衙的官吏,我是长官,叫他们知道我管不好孩子,还怎么约束他们。昨日太忙,居然忘了这事!” 他拔高了声音,朝外头吩咐了一声:“叫郎君过来!”之后就到里间去找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充当刑具的物件。 纯安知道自己孩子是个什么样子,往前数三年,他还在宫里胆大包天地胡闹,欺负那些个比他小的皇子公主,害她三天两头进宫去给圣人的妃子赔笑脸。 好容易在国子监转了性子,如今又坏了,确实过分,再看他是真生了气,忙挡在门口:“他正是淘气的年纪,你饶他这一回吧。再说……再说国子监的老师已经罚过了。” “我十二岁时能有他这么自在?”张苒还嘱咐她,“你好好待在卧房,不要出来。若叫他知道了有你这个靠山,日后还不无法无天了!” 纯安却来了兴致:“驸马幼时是个什么样子?我想知道,和我说说吧,现在就想听。” 肤如凝脂,眼神晶亮,微微仰首,注视着自己的良人。 张苒的火立马就消火,他对她,永远都没脾气,便饶了那个小兔崽了。 纯安展开双臂,搂住他的腰,又将头贴在他的胸腔,闭上了眼,温言软语地道:“驸马说吧,我想听。” 张苒却是一弯身,将她打横抱起: 分卷阅读252 “好,我们换个地方说。” 天上一轮明月升起,满天的星子也亮了起来。两人坐于屋顶,紧紧相偎。 张苒抬手,搂紧了怀里的人,喟叹道:“阿静,纵然我知道人生会有乌云密布之时,但是有你相伴,我的心永远是星河璀璨。”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这篇文大修过,但是还有很多不足,希望我能在下一篇文里进步。 期待能与你在新文《钓余》中遇见,有兴趣的可以进专栏收藏一下。 《钓余》文案 连奕看上了余菀。 连府的婢女或羡慕或嫉妒余菀时,她却只想逃。 连奕位高权重,且是才貌双全,竟被一个小婢女嫌弃,别提心里有多窝火。 他得想个法子,把她钓住。 男主强取豪夺。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