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横刀立马》 分卷阅读1 《公主她横刀立马(双重生)》 1. 第1章 赐周公主二十岁高龄终于嫁了人…… 寿峥五年,冬月。 燕都十里红妆铺满长街,原是赐周公主二十岁高龄终于嫁了人。 人头攒动间,街谈巷议亦纷至沓来。 熙熙攘攘,七嘴八舌,端的是各自有理:“再惨不过顾大人,与封家小姐未能比翼双飞,居然还被迫娶了赐周公主。” “可不是,都说公主生得野蛮,个性更异常凶悍。啧啧啧,不好惹啊。” “此言差矣,公主威名显赫,渊梯兵闻风丧胆进而恶意杜撰,不会真的那般不堪。” “好话何人不会说,给你一个女将军,你娶不娶。” 方还正为公主据理力争的烧饼小贩登时噤声,面露难色后嘿嘿一笑:“男人嘛,自还是喜欢温柔乡得多。” “这不就得了。” 众人哄笑一团,将所有隐晦埋入心底不语。 喜轿中的重睦没由来打了个喷嚏,下意识紧紧嫁衣,暗道今冬燕都也并非冰冻三尺,怎地自己竟这般不抗冻。 她抬手略一掀起盖头,侧身凑近窗边低声道:“慈衿,到御史府上还有多久。” 慈衿闻声惊了半秒,急忙伸手覆住车帘:“公主,你怎么把盖头掀了——” “无妨无妨,又没旁人瞧得见。” 重睦实在觉得憋闷,索性将那块红布全部扯开去,露出张明艳动人的鹅蛋脸:“临行前让你藏的吃食在哪儿,快饿死了。” 她自十三岁跟着外祖和表哥上战场,在男人堆中摸爬滚打,不知觉中养成了副肆意而为的性子,平素与将士们没什么架子,与从小一道长大的慈衿她们更是随性惯了。 慈衿瞄了一圈送亲队伍,确信无人瞧见才做贼心虚般压低声音道:“轿中地毯下面有个小格子。” 话音未落,重睦已然卷起衣袖躬身翻起轿中地毯,摸出慈衿早前藏好的小食盒。 其中从杏仁板栗酥到荔香玫瑰糕应有尽有,总算聊以慰藉漫长等待时光。 喜轿一路而行,从皇宫到御史府,于吉时准点到达。 被人搀扶下轿入府,依照礼部安排配合所有行程传统,行至前院正厅入口时终于看见那双晨起前来接亲的男子黑靴,她的手亦被喜娘递给他。 掌心相握间,重睦不免愣住。 这是一双骨节分明,结起轻茧,不似属于读书人的手。 略略用力,还能感受到指侧裂痕。 “顾卿。” 耳边是嬉闹喧哗与鞭炮齐鸣,重睦扬声:“本宫晚些时候让慈衿拿些鱼脂霜给你。” 鱼脂做霜,可保暖湿润皮肤,防止龟裂。 她行军多年,营中常备此物。 未免顾衍误会,又解释道:“并非只有女子能用,本宫营中诸位弟兄都用得惯,你放心。” 顾衍脚步一顿,握着她的手松开又攥紧,终是在厅前恢复镇定:“公主见笑。” “无事——” 话音未落,耳边已然高声而起司仪念白,重睦只得闭嘴不语。 三拜之后入洞房,重睦方一落座,立刻掀开盖头摘下 凤冠,缓缓从衣袖中摸出她早就剥好藏严实的瓜子仁,打开纸包,招呼慈衿过来一道食用。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慈衿愕然半晌回神:“您还藏了什么奴婢不知道的?” “没了没了,叫本宫饿着肚子听外间宾客山珍海味,太折磨人。” 她仰头倒下半袋入口,忽地想起那年云邕关外一夜风雪淹没整个营地,众弟兄各个冷得睡不着,索性半夜起床烧酒,就着几盘瓜子仁和花生米熬过漫漫长夜,不知何时天已大亮,日头当空,总算不复深夜严寒。 端起茶杯解渴的手有些轻颤,终是垂眸。 死而复生,哪怕话本故事,说书人家,也不曾如此骇人听闻。 可她的的确确是重新活了过来,与将士们重逢。 眼下他们无一缺席她的婚礼,嗓门敞亮,嚷闹声从外间传至婚房。 …… 分卷阅读2 寿峥十五年,重睦死在安远门下。 昔日举杯痛饮的弟兄们,同样死伤无数。 渊梯铁骑攻入城内,燕都皇宫火光骤起,灼烧天际。 外祖耄耋高龄再扬帅旗,她亦于前线浴血奋战,顽抗至死。 最终还是不敌对方五十万精兵,饮恨而终。 再睁眼时,她却被慈衿从梦中唤醒,换上华服前去参与婚宴:“今日封家小姐出嫁,娘娘和九殿下都已出宫,公主不好再耽搁了。” 封知榆出嫁,是寿峥四年。 彼时渊梯尚在云邕关外吞并草原各地部落,与周朝虽有冲突,不足为惧。 满朝文武除却主和派,主战派亦尚在观望中,唯顾衍一人参奏渊梯之患亟需趁其弱势斩草除根,可惜并未得到热切回应。 重睦记得顾衍当年科举夺魁,便是凭借《伐渊梯论》。 其间文辞虽不及榜眼与探花两人华丽,贵在真挚。针砭时弊恰到好处,对治理边患之独特见解,如流星横空划过,惊艳朝堂。 外祖曾言,以顾衍之学,只需军营历练半年,定可当不世出之名将。 然而顾衍入朝不过三年便被主和派众臣所参,打发回家后郁郁寡欢种了几年田,患疾而亡。 于是重睦决意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先想办法将这奇人留在身边,还得叫他远离官场诡谲,为己所用。 她在封知榆婚宴上派出副将去寻顾衍,大约等了半个时辰,原本阴沉的天幕渐暗,开始飘起雪粒。 顾衍迎着风雪而来,即使雪粒落在肩头也并无狼狈,时刻挺直脊背,长身玉立。 虽看不大清样貌,却能大致瞧得出身形。 气度倒是极佳,也太过瘦削罢。 不过人人都寒窗苦读数十载,状元郎独一位。比旁人努力些,自也会清瘦些。 以后带去边关多吃些牛羊肉补补,不愁壮不起来。 寒风骤起,拂乱发丝,遮住重睦双眼。 待到顾衍站定廊下,她才终于知晓他模样。眉骨高耸在眼前落下阴影,侧面线条如刀削斧凿般立体分明,墨色眼眸与笔挺鼻梁相得益彰,颇具英气。 重睦行军打仗时跟渊梯 斗智斗勇太费心思,平日里向来直率,眼下亦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本宫招顾卿做驸马,是为征战渊梯大业。你我不过同袍之谊,再无其他。” 接着又道:“虽说按周朝惯例,驸马不可入朝担任重要官职。但顾卿不必有此顾虑,跟随本宫于关外立下军功,父皇定会酌情考虑。” 顾衍沉默,片刻,应声答复:“下官能得公主青睐,已是大幸。若再强求陛下器重,实属不知好歹。” 重睦闻言倒有些惊讶,不曾料他对仕途竟无甚执念。 如此看来,唯有结合之前听来的传闻方能说得通:是因为封知榆嫁予他人的缘故,顾衍万念俱灰了罢。 本欲告辞的重睦待抬步时,只又稳住身形安慰他:“本宫知道顾卿顾念知榆,今日知榆嫁作他人妇,还请顾卿放宽心,勿要钻了牛角尖。” 男儿志在四方,重睦还是希望以顾衍之才,能够安心伐渊大业。 顾衍也确实没让她失望,两人不久后便定下婚期,方有了今日大婚。 “说到底不过是可怜人互相舔舐罢,封家小姐嫁了龙岩候,顾大人娶谁不是娶,倒不如尚主风光无限。” “嘘,仔细你的舌头。叫公主听见还要不要命了。” 听得屋外府上侍女叽叽喳喳,重睦倒无所谓,慈衿已然变了脸色:“公主,可要延年万里去教训她们几句?” 重睦摇头:“实话而已,本宫也清楚,不妨事。” 封知榆出身显贵,自幼才名惊绝天下。而顾衍亦是才华横溢,能力过人,会被她吸引不足为怪。 况且重睦对顾衍并无男女之情,上辈子没有,重活一世自然也不会。 即使从未成亲,照样一世快意洒脱。 除却没能将打得渊梯兵抱头鼠窜反而被他们逼至退守都城外,再无遗憾。 “对了,你去寻些鱼脂霜来,本宫晚间时候拿给驸马。” 慈衿面露不满:“不去,跟表小姐牵扯不休,他才不配公主这 分卷阅读3 般照拂。” “你若不去,本宫可出门了。” “哪有新妇自己出洞房的!” 慈衿拗不过重睦,只得不情不愿地踏门而出,遇见那几个嚼舌根的侍女时恶狠狠地哼出声。 重睦失笑,顺势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又乖乖坐回床边。 清晨醒得实在太早,她早已觉着困倦,索性半靠着床沿闭上双眼。慈衿拿来鱼脂霜后轻轻放在桌上,也转身离去到了外间。 直到屋外传来隐约人声,重睦方才迷迷糊糊醒转。 “广益准备去见姐姐了吗。” 封知榆从五岁便养在她的姑母,也是重睦的母妃封贵妃膝下,这声音之熟悉,重睦绝不会认错。 她下意识凑近窗边,只听得顾衍低语传来:“下官面见妻子,并无不妥。” “你定要这般与我说话才解气吗?” 封知榆已然略带哭腔:“都说了是姑母替我定的亲,我也向她求过,但,但没办法啊。” “哐啷”一声,二人回首,只见重睦侧身靠在 门前,神色间看得出略显不满。 重睦一双桃花眼随她母妃,永远飞扬肆意,即使因为过了一整日胭脂唇脂都有些掉落,在一席大红喜服相衬下也依旧明艳动人。 除却浓烈双眸外,她的其余五官俱是清冷倨傲。加之习武气质与众不同,纵有股冷冽之气直逼而下,反而衬得体态身姿越发卓绝。 封知榆见状急忙道:“姐姐你别误会,是我今日多饮了些酒,举止有失。我这就告退。” 她下意识往顾衍身后躲去,谁知他竟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重睦身侧。 “没误会。” 重睦停顿半刻,眼见封知榆这么一副情深未了的模样,下意识收敛了些严肃,语重心长道:“驸马与你有些旧情,一时不舍,人之常情。但本宫不介意,不代表龙岩侯也不介意。” 她抬眸与封知榆对视,周身再次泛起凛然正义:“既已成婚,便该有些为人妇的规矩。天色已晚,还请表妹离府。” 2. 第2章 顾卿是文人,睡床。本宫是粗人…… 封知榆悲悲戚戚看向顾衍,不曾想他亦附和重睦道:“灿戎,恭送夫人出府。” 灿戎闻声应答,却听得封知榆猛一跺脚,全然不顾侯爵夫人之身份:“顾衍,你别后悔!” 接着倔强避开灿戎指引,甩袖而去。 那肩膀一抖一动,看得出是在落泪且极为伤怀。瞧着她那受尽委屈的背影,重睦不免看向顾衍叹了声:“心疼吧,心疼也得记着她是旁□□。你是男子,传出去不过一段红袖添香之笑谈,知榆的名声却得毁了。” 顾衍不语,侧首垂眼,忽地抬手覆向她唇角,吓得重睦一个激灵后退半步。 “板栗。” 他话音未落,重睦倏地涨红了脸。 “还饿吗。” 本想摇头的重睦只听见夜色静谧间一声咕噜从她腹中传来,终是认命道:“饿。” 顾衍示意她进屋,自己随后而至。 不多时,灿戎便带着慈衿端上了三盘花样各异的小菜。 素炒笋尖,酸辣土豆丝和莲藕排骨汤,无一不是重睦所爱。 她将桌上的鱼脂霜递给顾衍,弯起眉眼:“答应要给顾卿的,眼下倒可作为这桌菜的谢礼了。” 重睦指尖发润,是多年顽疾所致虚汗凝结,触及顾衍指间时,一阵暖意直通心底。 与旁的贵女妃嫔不同,重睦指上装饰点染极为朴素,唯两点梅花,鲜红热烈。 感受到顾衍目之所及,她下意识弯过指尖,微微抿唇:“凛冬不惧,甚是独特。所以本宫喜欢。” 顾衍颔首:“确实符合公主个性。” 重睦幼时与舅舅抚北大将军亲厚,却在八岁那年骤闻噩耗,大将军战败云邕关,身死他乡。 封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膝下唯剩封贵妃一女。 自那之后,重睦拜外祖为师学习兵法武学,此生所愿除却征伐渊梯外,再无其他。 卯时起戌时休,无论冬夏,栖霞宫后院中永远能看见梅花 分卷阅读4 桩与比武台上翻滚跳跃 的身影。 岁月荏苒,数年转瞬。 梅花香自苦寒来,瘦小单薄的八公主长成了身形修长,体态优雅的冷美人,旁的姐妹娇滴滴地出现在镇元帝跟前各个人比花娇,独重睦立于云邕关外,承继抚北大将军名号,戎装替红妆。 “姐姐很厉害,爹爹离世后依旧声名不减,都是靠姐姐。” 顾衍第一次知道重睦之名,还是从封知榆处听闻。 “我就不一样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幸好还有姐姐和广益保护我。” 她与重睦皆是女子,顾衍不喜封知榆如此言说,淡然否道:“公主与小姐并无不同,遇到难处,也需相助。” 封知榆抿唇嘟嘴:“我的意思本就是也会尽力照顾姐姐,广益干嘛这么凶。” 顾衍不语,她自觉无趣,进而转移话题,不再谈及重睦。 那之后没多久,他被贬出燕都,于乡野间沉寂,落病早亡。 细细算来,重生后于封知榆出嫁那日相遇,却是他两辈子第一次见到重睦。 方才发现她与他想像中全然不同。 更瘦些,也更—— 弱些。 燕都人口中的赐周公主,凶神恶煞令人胆寒,实则不过是位年轻恣意的姑娘家。 擅权谋,不失胆魄,提出与他合作时不卑不亢,无法拒绝。 在等待他回复时亦显露胆怯忐忑,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胜券在握。 “龙岩侯夫人救过下官性命。” 将最后一粒米送入口中,重睦舀汤的手踟躇着放开汤勺:“顾卿不必解释,本宫幼时受舅舅照拂太多,所以对知榆上心些。方才也并不是怪罪,性急了些,顾卿别误会。” 顾衍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汤碗,替她盛汤:“下官进京赶考时偶遇歹匪,虽有武力傍身,双拳难敌四手。恰逢夫人带侍卫从城外扫墓归来,得以相助。” 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耐心相告,不过是见她坐在身侧,便觉不该让她继续误会封知榆与他关系。 将盛满汤的碗递回重睦面前,顾衍又继续道:“下官感念夫人善举,遂入朝后常常来往,有求必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重睦咬了口莲藕,依稀忆起母妃曾在家书中提及此事。 那时她与外祖还有表哥都未能回京祭拜舅舅,竟不知其中穿插着这段插曲主人公便是顾衍。 听他之言,他仅为报恩,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重睦送到唇边的汤汁停在原地,略抬眼睑,与他对视:“这番话顾卿可对知榆说过?” 顾衍颔首,仿佛在言旁人事般波澜不惊:“夫人出嫁前三日,曾来寻下官。下官方知数年报恩弄巧成拙。解释之后,夫人始终认定是下官不满她背信弃义嫁与龙岩侯。” 姑娘家被人拒绝,总得寻些借口安慰自己,因此重睦只道:“顾卿此举无错。” 两勺汤入口总觉不够爽快,习惯性单手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方才又接过话茬:“如此于本宫而言倒是极好。半月后顾卿按约随本宫 出关,不为感情所累,一身轻松。” 伐渊大业不容儿女情长,黏黏糊糊更难成大事。 顾衍果然是她选对的一步好棋。 “下官遵旨。” 都说江南男子最是儒雅温和,但重睦读起他那篇登科之作时,却见入眼满目掷地有声,怀柔中不失狠戾决绝。 与此刻面前露出淡淡笑意的清隽公子,十分不符。 他唇角的那抹笑转瞬即逝,恍惚之间,重睦甚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时辰不早,”只听得顾衍话锋一转,顺势起身:“公主准备何时歇息。” 两人都心知所谓洞房花烛夜不过幌子,他不便留宿,自是主动告辞。 重睦送他离开,忽地被突然出现院中的慈衿拦住去路:“驸马,大婚之夜您不留在我们公主房里,于理不合。” 顾衍侧首,正想征求重睦意见,她却已抬手扯住他的衣袖:“留下,进屋。” 说着还不忘看向慈衿叹气道:“慈嬷嬷,这下放心了吧。” 慈衿双臂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她,随 分卷阅读5 即令灿戎一道告退,随着房门落锁,重睦立刻松开手。 她也不管顾衍如何,自顾自搬了床被子扔在地板上靠近炭火边:“顾卿是文人,睡床。本宫是粗人,山里土里睡惯了,打地铺。” 话音未落,顾衍已然拦腰挡住她的动作:“公主是女子,睡床。下官,地铺。” 思及上辈子这人的死法儿,重睦难免心底发怵:“顾卿这身板,可别着凉重病,让本宫新婚守寡了。” 谁能料竟被他扛起搭在肩头,三步扔到床上。 愣是惊得她直到火烛尽灭,方才低呼:“看不出来,顾卿竟真是习武之人。” 顾衍合眼假寐,并未搭理她。 “对了,忘了正事儿。鱼脂霜还没用。” 重睦倏地从床上跃起,根本没给顾衍反应机会,就着月光将他从炭火旁拉至窗边坐稳:“一般晚上敷,明日白天便能恢复。不过本宫瞧着顾卿这伤年岁久远,想必不会好得那么快。” 她将那霜在他掌心推开,手法熟练,力道恰好:“在军中弟兄们起初还在意男女授受不亲,后来熟络起来,倒是不再管本宫给他们上药了。” 想起今日前院宴上抚北军中诸人因着重睦出嫁哭天抢地,顾衍微微失笑,看得出虽非男女之情,但确实感情极好。 “好了,睡觉。” 顾衍闻声垂首,恰好对上重睦仰头露出笑意。 月光倾泄而下落在两人身间,他甚至能看清她眸中倒印的自己。 再往下是她高挺的鼻梁和同样溢出开怀的唇,还有修长脖颈和一片刺目雪白。 顾衍眼底略沉,终是避开目光,缓缓抽手:“多谢公主。” 却见她面上难掩犹豫,半晌一言未发,最终还是顾衍主动道:“公主有话,大可直言。” 只听得重睦低声不解:“顾卿分明是读书人,为何,手?” 顾衍闻言面色并无任何反常,只垂首看向自己那双手,拢起修长五指,如实答道 :“下官家贫。晨起做工,午后赴武馆,唯晚间读书。” 重睦这才想起今日拜堂时,镇元帝与封贵妃到场列席,可顾衍爹娘所在之处,却仅有一牌位。 “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多年。故乡家中,独下官一人。” 困惑迎刃而解,重睦点头大悟:“倒是本宫误会顾卿了。” 细细想来,若是自幼和煦而生,又如何能写出那般凌厉之文辞。 趁着重睦发呆不语时,顾衍缓步行至婚床前,还未等他动作,重睦仿佛会读心术般抢先阻道:“顾卿不必多此一举。本宫马上颠簸惯了,御医诊过,不会有落红。” 她也是直到出嫁前由封贵妃请了御医全面问诊,方才得知此事。 见顾衍并无反应,重睦难免尴尬:“当然,顾卿要是觉着本宫在军营行为不检,想休了本宫倒也无妨。” “此事不必天下皆知。” 顾衍还是取下随身佩剑划开手指,抹下几道血印:“下官府上仆役百人,难防悠悠众口。” “还有,”他从床边起身,剑眉微蹙行至重睦身边,隐约间仿若带着些薄怒:“下官理解公主行军之苦,以后切勿再言妄自菲薄之语。” 重睦微怔片刻,心底蓦地升起一阵不可名状之感。 瞧见他还未止血的手,赶忙扯下小片裙角递过去:“记着涂抹鱼脂霜后再包扎,别又留疤。” “公主,”顾衍再次失笑:“下官并非姑娘家,不必过于在意疤痕。” 他放松戒备完全露出笑意的时候,眼角眉梢舒展开来,原本凌厉的棱角也随之融化变得柔和,重睦看在眼底,竟半晌没反应过来他方才所言为何。 等到她终于回过神时,顾衍早已包扎完毕,和衣而卧。 幼时家中床铺甚至不比眼下地板就着炭火与暖意融合,他习惯如此生活,却难以想象重睦小小年纪,以女子之身在冰天雪地,条件恶劣的行军途中又该如何自处。 黑暗之中,他听见重睦淅淅索索地整理好被褥,躺下后长舒一口气。 显然也是累了整整一日,终于放松。 “顾卿。” 趁她未打开话匣子前,顾衍先发制人:“早些休息。” 分卷阅读6 “可本宫今日睡了太久,这会儿正精神。” “闭目即可。” 然而不到半刻,她又按捺不住翻身絮叨:“从前在军营,睡不着弟兄们就会喝酒解闷。” 顾衍抬手揉揉眉心,颇为无奈:“他们聊女人解闷,你起什么哄。” “我听啊,不过主要还是酒好喝。” 许是夜间迷糊,她并未察觉称呼有异,顾衍也不曾提醒,只沉声道:“以后别喝了。” 重睦闻声从被窝中探出晶莹剔透的一双眼看向他:“顾卿喝酒吗。” “偶尔。” “聊女人吗。” “甚少。” 谁知她骤然跟饮了鸡血般一跃而起:“顾卿喜欢什么样的,本宫要有合适的姐妹,等顾卿与本宫达成大业和离后,介绍给你。” 然而这次顾衍彻底不再理她,任她折腾胡 闹都不为所动,不多时自顾自睡着,再睁眼已是第二日卯时。 3. 第3章 一介书生,懂什么军务 重睦破天荒没在卯时起床练武,整个人缩在被褥中睡得正沉,顾衍见状,连带关门的动作都变轻许多。 直到慈衿带了延年和万里前来替她洗漱更衣,方才打着哈欠醒转。 瞧见那抹血色,随行陪嫁的于嬷嬷愣住半秒,不动声色地将那白绸与众多衣衫同时收了出去。 原本还带来一小盅温狗血做样子,现下倒派不上用场了。 按理新妇进门第二日该去拜会婆母,但顾衍孤家寡人一个,倒是省了这步骤。重睦乐得清闲,草草结束早膳后换了身清爽裤装,先是耍了半个时辰□□又换双剑,最后甚至连封老将军的蟠龙斧亦不放过。 打开了经络浑身舒畅,重睦也未唤慈衿她们入院,随意烧了些热水冲洗后更衣披甲,直往马厩而去。 慈衿意识到她步伐所致方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拦在路中:“公主新婚第一日不在府内好生待着,又要去抚北营不成?” “驸马人都没影儿了,本宫憋在府中也无事可做,不如去营中突袭,瞧瞧那些新兵有没有偷懒。” 她说着已然躲开慈衿拦截,飞身跃上屋檐:“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城南羊肉饼,等着本宫。” 话音未落,府门大开,原是顾衍出行归来。 灿戎远远觉着后院屋顶瓦片间似乎站了个人,眯起眼看了许久才惊呼道:“大,大人,公主怎么上房了?!” 顾衍应声抬眼,显然重睦也看见了他,正好不快意地挥着手扬声高呼:“顾卿回来了啊。” 将拎在手中的食盒递给灿戎,顾衍疾步走进内院,仰首与她对视:“公主是要拆了下官府院不成。” 重睦摇头:“慈衿拦着本宫,这不是换条路嘛。本宫打算去抚北营,不若顾卿一道?” 顾衍拒绝得很快,劝她午后再去。 灿戎直到这会儿才行至后院,手中还拎着食盒生怕出什么差错:“公主,快下来用膳罢。我家大人大清早轻功往返齐州城给您带的黄鱼馄饨,凉了便不好吃了。” 顾衍侧首,略一蹙眉,灿戎却恍若未见,嘀咕道:“小的实话实说而已。” 黑色甲胄翩然落地,重睦双手背在身后俯下身凑近那食盒:“顾卿怎么如此了解本宫所爱,不会是买通了慈衿罢。” 说着从灿戎手中接过食盒,满心欢喜:“辛苦顾卿,多谢。” 并未被买通的慈衿其实也跟重睦有着同样疑惑,不仅吃食,包括房内陈设与后院布置,都是按照自家公主喜好而来。 这位驸马爷对公主那些不为人知的小性儿简直了若指掌,也不知究竟从何处得知。 不过到底是上心的,看来并未真如传闻所言,是对表小姐爱而不得才随口答应圣上指婚,委屈了自家公主。 重睦此刻已然与顾衍并肩行至屋内,入座后她只抬指覆上碗边, 感受到温度时心底难掩惊讶。 她一向自诩轻功过人,可即使是她于几个时辰之内往来燕都与齐州,也不敢做到能让这两碗馄饨保持此刻温热。 本以为顾衍对待渊梯眼界超群,战术独特,却没料到他的功夫也这般深不可测。 b 分卷阅读7 r   “公主,”感受到重睦的目不转睛,顾衍抬手在她眼前轻晃一下:“趁热。” 她这才收回心神,专注用膳。 午膳后顾衍主动提出要随重睦前往抚北营,慈衿听在耳中,如临大敌。 本还期许公主嫁人后能收敛些,不曾想驸马爷竟与她臭味相投。 无奈之下,只得任由他们夫妻二人策马而出。 沿着金悠原一路而行,经过城郊村舍进入承天县,抚北营于京城驻军时,便是在此处扎营。 重睦扯住缰绳停稳下马,从腰间取出令牌递给营前守将,又命他们登记顾衍名姓:“顾大人随同本将入营,眼下时辰,嗯,”她视线移向不远处的滴漏确认:“未时一刻。” 收回令牌在腰间系好,她比顾衍略快几步,直往大帐而去。 “大将军回营了!” 营中正开始午后训练集结,不少人赶往练武场时遇着重睦,都极为恭敬。 重睦颔首,一一打过招呼。 掀开帷帐阔步迈入,封知桓闻声缓缓抬起眼,先是露出惊喜笑意,在看清重睦身后之人后登时变了副神情。 “见鬼了?” 重睦顺手从桌面抓起半块苹果,大咧咧地坐在主将座下方:“外公不在?” “下官见过封将军。” 顾衍立于帐中恭敬行礼,他的级别比起封知桓低些,礼数须得到位。 “爷爷昨夜在城中休息,今日进宫看望姑母与知榆,还未回营。” 封知桓并不理会顾衍,任由他保持行礼姿势,自顾自与重睦对话。 抚北营如今的主将是重睦,副将包括封知桓在内则有三位。 封老将军虽未亲自挂帅,但也时常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昨日是为参加重睦婚礼,方才入了城。 “知道了,出去吧。” 重睦挥挥手,示意封知桓让出主将座:“半月后驸马与大军一道拔营,本宫先带他来熟悉熟悉。” 她不动声色直起顾衍身形,对封知桓的冷遇置若罔闻。 “一介书生,懂什么军务。” 封知桓满眼不屑,走近重睦道:“带着累赘上路,营中兄弟绝不同意。” “你何时能将《伐渊梯论》全文通读明白,再来与本将言说驸马不是。” 重睦没什么好气:“也不知究竟谁是累赘。” 本已行至帷帐处的封知桓闻言,顿住脚步回身,却没向重睦发难:“文章大义本将是不懂,但既然已为着荣华富贵尚主,自断前程,又何必将过去之作时时挂在嘴边。” 他说着哼笑两声:“做个纨绔驸马确实比在朝中转圜轻松得多,驸马爷以为如何。” 封知桓的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明显要让顾衍难堪。 重睦眉间蕴起不耐,正待回击,身侧之人却握住了 她的手。 “封将军所言甚是,”顾衍平静淡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做个纨绔驸马,能时刻相护阿睦平安,确实值得自断前程。” 虽然知道顾衍此语是为恼怒封知桓,但重睦还是不自觉红了耳根。 她下意识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封知桓被顾衍气得面色铁青,一时间转移话题不是,继续发作也不是,只闷闷甩袖:“不过是榆娘看不上的穷酸书生,一朝攀附权贵还真以为能飞升不成。” 他将矛头指向重睦,恨声道:“总有你后悔那日,休怪表哥不曾提醒。” 待到封知桓掀开帷帐脚步声渐远,重睦又一次抽手,顾衍没再施力,两人又恢复到平素安全距离。 “表哥他就是这样,舅舅离世后,封家唯剩这么一个独苗宝贝疙瘩,自然脾气大。” 重睦与封知桓吵闹惯了,总有办法压住他那臭脾气。 但顾衍是被她牵扯进来无辜被骂,她始终心有歉意:“他向来认为文官不配入军营,说话难听了些。顾卿便当是看在知榆面上,别跟他一般见识。” “公主,”顾衍无奈低叹:“封将军并非因此发难。” 重睦疑惑,眉间看得出当真不解:“他不是说顾卿一介书生,贪慕权贵吗?” 分卷阅读8 “敢问公主,昨日大婚,整个抚北营将领,是否只有封将军未曾前去观礼。” 显然重睦并未觉得封知桓此举有何反常,解释起来再简单不过:“表哥与本宫是亲眷,过两日回门,总能再见。” 顾衍看她一眼,终是低声道:“封将军与公主青梅竹马,又同患难,想必早生情愫。” 重睦的膝盖“嘭“地嗑在沙盘上,顾衍侧首探身,却见她抬手阻止道:“不妨事,顾卿别动。” 她倒吸了口凉气站直,拔出沙盘上的旗帜标识又大力插回原处:“封知桓这个猪,成日不安心琢磨军法,尽想些有的没的,难怪二十有三都找不到姑娘愿意嫁他,活该。” 顾衍哑然失笑,只留她独自消化,自己则垂首看向沙盘。 他从未亲面渊梯与周朝战火,确实如封知桓所言,一介书生,目前仅能纸上谈兵。 “这是云邕关,顾卿面前三支队伍,分别从东,北,西三个方向设伏。” 重睦收回思绪,看出他的探寻之色,手指那片绿色草原之东陲:“蓝色区域,是库孙族。渊梯草原大部分已被渊梯族吞并,独留库孙与歇安二族。大军半月后拔营,便为支援更为靠近本朝平城的库孙王都。” 比起封知桓,重睦还是对行军打仗兴趣更大:“顾卿前些日子不是才上疏父皇,提及联合库孙,趁渊梯尚弱斩草除根吗?恰好与本宫不谋而合。” 上一世他的提议在朝中无人响应,此番在与重睦订婚后旧事重提,却得到封老将军与三朝老臣杨太傅共同附议。 到底还是看在重睦面上,愿给机会。 顾衍眸间无奈闪过,一时竟不知该 如何回报她才好。 “到时候大捷而归,应该还能赶上上元节。” 余光瞟见重睦抬手将将军标识放在库孙族领地之中,不免好奇:“公主喜欢上元节?” 重睦微微勾起唇角,笑意不似平素灿烂,面上甚至掠过一缕黯淡之色,转瞬即逝玩笑道:“还以为顾卿知晓本宫所有喜好,看来也并非如此。” 不等顾衍继续追问,她已转移了话题:“说来本宫因为舅舅才对渊梯恨之入骨,顾卿又是为何。” 顾衍沉默片刻,目光在沙盘之上缓缓游移,重睦见状,以为自己踩到逆鳞:“若是触及伤怀之事,本宫不问了便是。” “家父早逝,是在军中。” 按照顾衍的年纪,唯永康年间那次大规模征兵,会叫他父亲入选。 永康帝乃周朝第二任君主,因心知周朝深受渊梯之害当机立断决意迁都燕都,亲自坐镇云邕关数年,令渊梯两代部落首领闻风丧胆,无人敢犯。 渊梯草原也由此分裂数部,直到近年间方才卷土重来,大有反攻之势。 “逃兵被捕,绞刑。” 按周朝律法,逃兵祸及三族,顾衍原本也不该存活此世。 但那时内有国内藩王混战,外有边患作乱,政权尚未稳定,律法亦不完备,临安县冠嘴村更是再小不过之地域,方才助他逃过一劫,也并未于户籍中记录在案。 “下官不过是想证明,顾家虽世代为农,但绝非不明忠义之辈。” 即使逃脱定罪,但在乡党邻里之间,他却已背负着上辈罪名隐忍多年。 更有甚者,在他高中状元后,前去余杭知府处状告昔年父亲叛逃,若非余杭知府惜他之才,冒大不韪替他隐瞒,也不会有今日的顾御史。 顾衍收在袖中的双拳略一收紧,而后缓缓放松:“渊梯人践我朝河山,辱我朝妇孺。横扫渊梯,荡平关外,乃吾辈之责。” 两人同时抬眸,视线相对。 很多年前,重睦尚年幼,也曾有人对她说过:“若大周男儿各个骁勇善战,早日平定渊梯,又岂会让身后妇孺在故土家园遭遇横祸。” 当时她不悦反驳:“若大周子民不论男女皆能万众一心,又岂会有渊梯作乱之机。” 深秋黄昏斜阳落在那人肩头,黑甲反射光芒,不掩笑意:“行军之苦,阿睦还是别祸害我朝姑娘家得好。” 那时她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每次风寒着凉,母妃叫御医灌给她的药汁更苦。 后来却渐渐懂了。 4 分卷阅读9 . 第4章 有时候重睦很羡慕长姐,明明她…… 徽定十年,云邕关险些陷落。 天下皆念抚北大将军之恸,哀声遍野间,亦叹天妒穆朽少年之英才。 重睦喜欢上元节,是因为小时候每逢上元,舅舅会带她出宫,与知桓知榆兄妹还有穆朽一道,走遍燕都大街小巷。 知桓牵着知榆,她跟在穆朽身后,永远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穆朽是舅舅从边境小镇捡回封府的弃婴,自幼 长在军营,十六岁便深入草原与渊梯兵对阵获胜,封“风遁将军”,名震天下。 接风宴上镇元帝笑言穆朽堪配长公主,重晴羞赧不语,宴后二人定下婚期,好事将近。 不久云邕关又起战乱,舅舅劝他留在燕都安心筹备婚礼,可他依旧决意随军出征。 从此一去千里,再未归朝。 重晴在灵前痛哭三日后便央求镇元帝取消了婚约,不出半年照旧风光大嫁,与护国公世子柔情蜜意,早不记得穆朽模样为何。 有时候重睦很羡慕长姐,明明她才是那个与穆朽缘分颇深之人,怎能抽身而出得那般决绝。 而她活了前后两辈子,思及穆朽时总难掩心中憋闷,久久不愈。 从过往思绪中拉扯离开,重睦自又与顾衍闲话了几句沙盘配置,眼见天色不早,方才想起答应了慈衿给她们带羊肉饼:“本宫得从久德门回,不与顾卿同路。” 顾衍并未立刻答复,只与她将沙盘一道复原后,缓声应道:“晚间无事,公主若不介意,下官可随同前往。” “也好,路上本宫再给顾卿说些注意事项,未免到时不知如何行止。” 她大抵是不曾注意自己情绪变化,行至肉饼铺子前依旧顶着张要死不活的脸,吓得吴叔愣住半刻方道:“哪个不长眼的今日惹了风姑娘,快喝碗热汤解气。” 重睦闻言愣住,侧首与顾衍询问:“本宫脸色不好?” 顾衍颔首,并不瞒她:“极差。” 吴叔已然舀了一碗羊杂汤递过来,注意到她身边挺拔男子不由怔住:“这位小哥瞧着面生。” “我朋友,前些日子才从余杭过来燕都。”重睦在来路上便已想好说辞,因此对答如流:“吴叔我要老三样,再煎三个饼,打包带走。” 她看向顾衍恢复平素笑意:“顾卿需要什么,便在此处用过晚膳罢。” 顾衍来自江南,即使已在京中为官两年,依旧不习惯北方吃食。 不过瞧着重睦眼底期待神色,拒绝之语终究转了个弯变作应和:“羊汤即可。” “好嘞,吴叔,加份羊杂汤。” 两人于铺边小桌坐下,不多时吴叔便端来了烤羊蹄与羊肉饼,与羊杂汤并称为重睦口中的“老三样”。 正想替她将那羊蹄切割分食,却见重睦抬手抓起递到唇边,撕裂一块咽入口中:“吴叔是平城人,出了平城就是云邕关。本宫习惯他家口味,所以常来。” 说来也怪,行军时常道回了京要好好享受难得闲暇,吃遍燕都名菜,还有沿着运河而来的江淮吃食,可真到了回京时,又总避不开吴叔家再熟悉不过的平城风味。 “吴叔不知本宫真实身份,总惊叹本宫不似南方人。” 重睦化名“风睦”,取得是封贵妃姓不同音,被人问及也总拿封家老宅所在之地安陆作为家乡。 她三下五除二将羊蹄剥干殆尽,接着又抓起手边肉饼,正欲下口,却见顾衍正就着汤匙缓慢 饮汤,登时只觉野蛮之气环绕己身,根本不配与对面谦谦君子同桌而席。 有意收敛了口型,重睦轻咬下半口肉饼仔细咀嚼,时不时偷瞄两眼顾衍。唯见昏暗灯火下,他眉间阴影更重,眸间墨色沉寂,全然看不清神态。 察觉她动作变化,顾衍抬眼,以为她还在为营中之事烦忧:“若下官真实身份令公主不悦,公主大可直言,下官不会介意。” 与逃兵之子相交,确实令人不齿。 顾衍在坦白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对她之后态度并不意外。 却不料重睦怔忪半秒,恍然大悟般笑道:“顾卿误会了,你愿坦诚相告,本宫甚感荣幸。” 她将最后几口羊肉饼塞入口中,也不再顾及形象急忙解释:“方才营中顾卿曾言横扫渊梯乃吾辈之 分卷阅读10 责,让本宫想起一位故交。” 眼见顾衍抢先唤来吴叔结账,重睦倒也不与他争,只继续道:“他是本宫舅舅养子,那年同样随军出征,命丧草原。” 两人离开肉饼铺子,各自牵马并肩而行,热气腾腾的叫卖声于身边四起,硬生生将严冬寒意吹散不少。 早在顾衍与重睦订婚第二日,他便听封知榆提起过穆朽此人。 “广益为了与我赌气,竟连将来夫妻感情都不在意吗?” 她在他下朝前已等在府内,两只眼肿得像核桃,半咬嘴唇忍着哭腔,泫然欲泣:“姐姐及笄五年一直未嫁,总,总不会仅被战事所误。” 穆朽遗体回到燕都时,肢体都已残缺,重睦依旧忍着恶臭走近棺柩,取下了他挂在腰间的那枚香囊。 囊中梅花早已干枯粉碎,渗血绣工亦洗不出原色,但她还是将它留在身边整整十二年。 而那时穆朽即将迎娶之人,是长公主重晴。 “想来比起穆大哥与长公主成婚,他的死更让姐姐心死罢。没有人能取代穆大哥在姐姐心中地位,广益你又何必去做姐姐退而求其次之人。” 封知榆眼底泛起晶莹,顾衍却只道:“下官与公主是彼此选择。不必劳烦夫人费心。” 他确实好奇穆朽其人,但若重睦不提,他自不会始终放在心上。 “那时他本已快要成婚,父皇喜欢他,让他迎娶长姐。婚礼还正在筹备,渊梯忽然进犯,舅舅本欲独自出战,他却还是跟了去。” 重睦的声音渐渐变得与平素截然不同,看得出即便数年已过,提起穆朽依旧令她不知如何面对。 只状似不在意般轻弯唇角:“他年岁比之顾卿还要长些,活到现在儿女双全,说不定铠甲都扣不上,还谈什么戎马一生。倒不如荣华之时归于征途,反成不朽。” 生于战火,死于征途。 求仁得仁,本就是无数大将心之所向。 哪怕换做重睦自己,如上一世那般为守家园战死沙场,亦无怨无悔。 但她是被穆朽留在身后之人,他甚至连告别都没有,便将她独自撇下,兀自而行。 后来很多年,她总会梦见上 元节时人群涌来,然她拼尽全力,他的衣袖依旧会从紧握指间滑落,再寻不见。 她如今已习惯了独自一人过节,买盏花灯行走坊间,还常会遇着不明所以的小公子送她吃食讨些彩头。 “下官斗胆。” 顾衍侧首,正巧与重睦目光相撞。 他从前在朝中听闻,彼时封贵妃并不受宠,诞下重睦后受宫人苛待,都是靠兄长抚北大将军暗中接济方才渡过艰难时期。 抚北大将军亦极为宠爱重睦,因此重睦方才在舅舅离世后决意从军。 到今日方知还有他人之故:“敢问公主所求,亦如穆将军般‘不朽’?” 重睦顿住脚步,确有迟疑,而后坚定:“若渊梯已平,本宫愿与战马烽火同生共死。若渊梯尚未俯首称臣,自是不愿。” 未等她回神,原本一直立于她右侧半臂距离的顾衍不知何时已然整个人挡在她身前。 跟随重睦多年的棕毛儿从未见有男子靠她如此近,嘶鸣两声扬起前蹄,却被顾衍抬手死死拽住缰绳,力度之大,直叫它连微微张口都觉勒得生疼。 “若两年之内,下官助公主征服渊梯。” 顾衍垂首,巷间灯火于他眼底明灭闪烁,掩住不平心绪:“公主是否想过,如何回报。” 重睦直到这时才发现顾衍比起舅舅都还要再高一些,而在她印象中能与天比肩的舅舅,到今日也该与吴叔一般年岁了。 再高大威猛,也终有解甲归田逐渐苍老佝偻之日。 她晃了晃脑袋,回应顾衍道:“本宫想过啊。昨夜便说了,顾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若有姐妹合适,必定成全。” 尚主荣华无限,到时她再亲自去解释一番顾衍与她不过合作战友之谊,简直再好不过。 谁知顾衍想也不想断然拒绝:“公主只需答应一事,下官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何事。” “渊梯若平,解甲而归。” 重睦下意识蹙起眉心,她的眉眼如画生动,哪 分卷阅读11 怕做出这般表情亦是极好看。 “解甲之后本宫做什么,入兵部负责指挥吗?” 周朝女子亦可在朝为官,此选于她而言,也算良策。 但重睦压根难以想象,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本宫还是适合实战,真刀真枪砍出脑浆那种。” 不等顾衍回应,她已然又叹道:“顾卿你换个条件,不能为官,嫁人本宫更不擅长了。整个府苑后宅均交由本宫,怕不是半年便被败光罢。” 顾衍不为所动,只静默道:“公主如今已经成婚,不必再嫁。” “你我都心知成婚是幌子,哪能作数。” “下官,”顾衍无奈至极反而失笑:“似乎不曾答应过公主,不作数。” 重睦讶然:“那时分明——” “是公主言说,与下官成婚是为征战渊梯,并无他意。” 也不知究竟到底哪里好笑,人前向来无甚表情的顾衍此刻竟再次失笑,混杂着沉声低语:“但下官并未应过,与公主成婚,仅为征战渊 梯。” 直到此刻重睦总算隐约察觉不对,退后数步连棕毛儿都放开道:“咬文嚼字,无甚趣味。解甲而已,本宫答应你便是。” 反正他也不一定就能在两年之内达成目标,先答应着再伺机而动,不妨事。 重睦长舒一口气,却见顾衍原本凝重的身形此刻竟也放松不少,方才捏住缰绳的手上甚至磨破几层划痕,溢出血印。 她怔忪半刻,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在意。 只踱步递出棕毛儿身侧行军袋中随时装配的鱼脂霜递给他,叹气道:“顾卿这手,本宫看是别想好了。” 顾衍接过只剩半盒的鱼脂霜,目之所及,恰巧看见一枚染血香囊从行军袋中跌落而出。 5. 第5章 对我无意,对着姐姐满身疤痕和…… 重睦垂眼俯身,将那香囊放回行军袋中并未多言,顾衍自也不再追问。 这一夜顾衍独自留宿书房,只将因成婚而耽搁数日的堆积事务处理完毕,又准备好了归宁之日告假奏疏,方才从案前起身。 顾府不算大,随着鸡鸣声响,不多时后院便传来利剑划破疾风之声,顾衍随即唤灿戎进屋,洗漱完毕又检查了数遍所备礼品与车马安置,再去到后院时恰好重睦结束练武,一道用膳。 说来重旸倒也差不多同样一夜未眠,这些年重睦虽常征战在外,但只要回京必定宿在栖霞宫中,连公主府都很少光顾。 如今她嫁往宫外,栖霞宫中唯剩他独自一人,无趣得紧。 重睦是八公主,重旸行九,却整整比她小了五岁。 在那五年里,镇元帝流连江南忘返,与贾昭仪滞留金陵久久不归。 自六公主早夭后,贾昭仪再不能生育,于宫内憋闷,无数次不是跳湖寻死便是打算自缢,旁的女子若这般胡为早惹得镇元帝厌烦不已,偏生她永远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宠爱哄闹。 最后甚至直接抛下朝政不顾,直接带着贾昭仪离宫而居,震惊天下。 那时满宫之中,除却贾昭仪,其余女子均是陪衬。 尊贵如封贵妃因着母家地位崇高得镇元帝厚待,也仅在入宫后侍寝过一次。 镇元帝记不清重睦与其余皇子女生辰,却永不忘那年夏日六公主落水而亡,他因此卧病三月,与贾昭仪日日抱首痛哭。 重旸出生在贾昭仪离世,镇元帝回朝的第二年。 皇长子不满镇元帝如此行止决意趁势起兵,及时被抚北大将军率军镇压。祸乱中所涉五位皇子,各个人头落地。 因着抚北大将军护驾有功,封贵妃再次侍寝,诞下了祸乱后的第一位皇子重旸,获封四妃之首。 燕都血流成河之际,有人断言不出三年镇元帝必会后悔为着一无名后妃与子冲突,五位皇子会被缅怀,而贾昭仪之名随风消逝。 谁知匆匆十五载,“徽定之乱”中的五位皇子早已不知魂归何处,风光无限的贾昭仪画像至今仍被被挂在养心殿内间,昔年居所孝雾宫尘封不动 ,从无人敢轻易踏入。 都说帝王无情,镇元帝对子女确实如此,唯独对贾昭仪倾尽了全部心意。 这些年封贵妃常被新晋入宫的秀女们羡慕与镇元帝琴瑟和 分卷阅读12 鸣而又儿女双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她得到的这些,不及贾昭仪当年十分之一。 “儿臣,下官见过父皇,母妃。” 重睦与顾衍行礼声传入耳中,镇元帝轻轻抬了下眼皮,遂又落回原处:“免礼。” 公主归宁,他不过例行公事来见一面,相谈不到五句立刻拂袖离去。 恭送镇元帝的背影渐渐离开栖霞宫,封贵妃忽地忆起初入宫时,她认定自己靠着家世背景与年轻貌美必能动摇贾初菡在他心中地位。 那时她心气极高,如何也想不到这一辈子只能等到贾初菡离世,方才靠着一场叛乱得到他点滴在意。 这些年每每重睦离家踏上征程,封贵妃时常会忍不住对比,若是六公主自请入伍行军,镇元帝定不会像对待重睦这般不闻不问。 当然,六公主绝无可能如此自请。贾初菡出身商贾,从不懂什么忠义节气,独独明白如何将整个后宫闹腾得天翻地覆,旁人觉着一场闹剧看尽笑话,偏生她与镇元帝妄自相顾,不为所动。 人亡情不断,就连封贵妃夜不得不承认,若是贾初菡还活着,自己从少女时期初见便钦慕多年的男子绝不会从风神俊逸变作行尸走肉。 也不知是哪一日忽然之间,多年恨意顷刻消散,空余怅惘无尽。 重睦原本无感镇元帝如此行止,毕竟他已数年不曾好好上朝,逢年过节也永远这般肆意而为。 直到看见封贵妃面上表情,方才抿唇转移她注意力道:“母妃,驸马准备了不少礼品,其中不乏许多楚地特产,都是您喜欢的。” 封贵妃并未开口,而是重旸先道:“姐夫不是余杭人吗,从哪儿折腾的这些楚地特产?” 他早将那些礼品一一看了个遍,顺势掰碎块麻糖扔入口中,不掩惊讶:“母妃快尝尝,简直与当年在槐荫城吃过的如出一辙。” 只见封贵妃示意身旁李尚宫接过那包麻糖,尝过一块后略颔首道:“有劳驸马。” 起初她并未看重顾衍做重睦夫婿,当年原是替封知榆属意,调查后得知此人乃寒门中的寒门便逐渐断了心思,更不可能想到要他来娶亲生女儿。 若非封老将军极力相劝,她甚至打算拼尽全力阻拦这门婚事。 “八碗巷有一杂货铺子老板是驸马同乡,但他娘子是楚人,所以也常往返楚京两地,备些货物。母妃若喜欢,我离京后叫慈衿常送到宫里来。” 重睦早间过目顾衍准备之物时也愣住许久,简直怀疑他不仅买通了慈衿,连于嬷嬷都成了他的人,竟将母妃与阿旸的喜好都琢磨得一清二楚。 “怎又要离京,”封贵妃闻言不免愕然:“你刚刚成婚,总不好叫驸马独自一人留下。” 重睦闻声 灿然而笑:“父皇已经同意驸马作为随行校尉,与我一道出征。” 她十三岁从军,至今七年,身上一共二十道伤痕。 出嫁前那晚,封贵妃又细细数过一次,不知何时竟又多添了两道。 “你看中的那些适龄世家男子,各个娇生惯养,不知苦难。” 虽已须发尽白,封老将军眼底精神气并不输城中英姿勃发少年郎:“阿睦这身戎装,他们不解。” 那些男子,如何得知阿睦周身大小伤痕,俱是渊梯人之血肉。又如何会感念阿睦不拘小节之率性自在,俱是大周男儿战友同袍情谊所证。 “指婚后老夫亲自见过顾广益。” 封贵妃始终记得那日父亲所言,顾衍与阿睦志同道合,若能并肩征战同时又可举案齐眉,不失一桩美事。 加之于嬷嬷回禀新婚情况时,专程提到白绸落红:“老奴仔细看过,驸马指间确实受了伤,想来应是为此所致。看得出极为公主着想,如此,您也能放心。” 再瞧着满院琳琅满目之礼品,封贵妃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渐渐落回实处,对待顾衍的态度也愈发亲切。 一家人相谈甚欢,待至午膳时分,封老将军也带着封知桓兄妹同时到访。 “姑母,姐姐。” 一身金线钩织的浅粉绸缎襦裙引入眼帘,封知榆跟只花蝴蝶般飞入栖霞宫,还没来得及站定,重旸已然冷笑出声:“做出那等不堪入目之事,居然还敢来面见姐姐姐夫。” 说着停顿半刻,乐得瞧见众人面面相觑,方才继续道:“表姐脸皮之厚,果然,从未 分卷阅读13 让本王失望。” 他自小便不喜封知榆,起先重睦以为他是吃味自己总对知桓知榆更上心些,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阿旸,别胡说。” 重睦回首,却见重旸扬起双眼更是不羁:“姐姐,龙岩侯夫人于八公主大婚之日当着众宾客拦下驸马爷一事儿。那日整个御史府的人都能作证,绝非我胡诌。” 此话一出,在拜堂后便离开御史府的封贵妃与封老将军瞬间变了神色。 重睦自还替封知榆解释:“我知道此事,不过误会而已——” “误会?当着抚北营将士面询问姐姐私密之事,也叫误会?” 重旸话音未落,封知榆已然惨白着面颊后退几步,跌倒磕在院中石板路上。 手心着地瞬间见血,封知桓与重睦立刻上前,只见她强忍着苦痛和泪意,带上委屈哭腔道:“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抚北营将士玩笑作弄广益,我一时气不过,方才替他回了几句嘴。” 重睦无奈看向重旸,倒也并无怨怼怒气,只道:“阿旸,将话说明白些。阴阳怪气,气度全无。” 她安慰般拍拍封知榆的肩:“先随表哥去包扎。” “那日宴上诸将士打趣姐夫,姐夫本独自笑谈,气氛融洽。”重旸的目光扫过封知榆被封知桓强硬拖走,明显万分不情愿的背影,有意扬高声音道:“偏生 她要掺和两句,问出什么‘妾身听闻常年马上征战,于女子身体不益’。” 他模仿起封知榆惟妙惟肖,连面目表情都入木三分,转瞬又变作顾衍,依旧不失自然:“幸好姐夫反应快:‘阿睦既嫁与在下,自不会再叫她独自受此奔波’。” 重睦下意识侧首看向顾衍,昨日营中他与封知桓对阵一幕再次浮现眼前,却被重旸告状之语骤然打断:“接着知榆表姐便发起疯来,宴散时当着众人面拦住姐夫,假意醉酒实则故意散播谣言,什么话都被她胡言而出。” 恰巧此刻封知榆包扎结束后返回院中,闻言仿佛石化般呆在原地,两行清泪倏然落下:“阿旸,我,我何曾故意散播谣言。” 她亦是有些歇斯底里:“恰好今日爷爷,姑母和哥哥都在场,敢问你们有何人不知,当年本就是我先遇见广益。” 取下手帕抹尽眼泪,封知榆眼底再次泛起红意:“你们不愿我嫁他,那便别叫家中任何女子与他结亲,为何非要让我看着姐姐与他修好——” “夫人。” 不等众人反应,顾衍已缓步走近封知榆身前,本就无甚表情的面上此刻更如寒霜覆盖般肃穆:“下官确实感念当年进京时,夫人仗义相助。除此之外,再无他意。” 重睦或许听说他们有过去,可不清楚这些过去具体为何。 封知榆早料到重旸必定积攒许多不满等待爆发,她本就计划以他仗义执言为由,逐渐拨开她与顾衍之间点滴,叫重睦听过后心底生出怀疑。 千算万算,怎么也不曾算到顾衍如此决绝。 封知榆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失去理智:“对我无意,对着姐姐满身疤痕和无数伤病便有意吗?!” “啪”的一声,眼见自家妹子还要继续出丑,封知桓终是抬手对她脸侧扇下一耳光:“闹够没有!” 即使不喜顾衍,但封知桓永远不许旁人在他面前诋毁重睦,愤而怒喝:“不是爷爷与姑母不愿你嫁他,是人家不愿娶你,还听不明白?你如今已贵为龙岩侯之妻,在大庭广众下与旁的男子拉扯不休,可有想过龙岩侯当如何自处,给我跪下。” 他扬手作势还要再打,却被重睦及时拦阻劝道:“表哥,你也知知榆已是龙岩侯之妻。未免妹婿不快,别再动手。” 话音未落,只听得又是一阵闷声落定,封知榆此刻倒不再欲哭不哭,双手死死攥在腿上,任凭那闷声再次击中自己,始终死咬牙关不言不语。 总共三次,封老将军缓缓收回剑柄,闭目抚平心绪:“老夫教育孙女,龙岩侯自会理解。” 话毕恍若无事发生般看向封贵妃,继而闲话了几句家常方才又道:“耽搁太久,进殿用膳罢。” 6. 第6章 重睦仰首,恰好能看见他侧脸如…… 一顿归宁宴众人皆食之无味,静默不语间,总算熬到结束。 重睦向封贵妃告辞,眼见重旸不舍, 终是抬手揉揉他头发,叮嘱道:“照顾好母妃 分卷阅读14 。” 幼时每逢重睦离开栖霞宫,他总会追问,何日才能带他同上战场。 “再等你长大些。” 这话也不知她究竟说了多少年,到如今他却不再开口。 待他再长大些,不必她多言,也该明白母妃身边得有人相伴。 她已在外浴血厮杀,自当是他留下。 信步将外祖与众人送至信恩门处,重旸告辞返回,封知桓则陪伴封老将军上了马车,夜影昏暗间,并无人瞧见龙岩侯府马车旁,有人持灯而立。 直到马车缓缓驶近,重睦方才认出那随车而行之人,正是龙岩侯宗寅。 “微臣见过八公主。” 宗寅一身玄米色衣衫外罩黑色斗篷,几欲与黑夜合二为一。他生得平和沉稳,虽不算打眼,但周身难掩豪贵气魄,重睦在封知榆大婚之日头一次见着他时,便知母妃眼光毒辣,并未替知榆挑错人。 “妹婿免礼,外祖方才离开,早知你也在,无论如何应见礼才是。” 宗寅略一摇头:“公主归宁,家人团聚,微臣不敢轻易上前。” “胡诌什么,妹婿不也是家人。今日母妃好奇妹婿何往,知榆说是老夫人卧病致使妹婿无法脱身,表哥还叹未能与妹婿把酒言欢——” 重睦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响起银铃般笑语道:“姐姐和侯爷聊什么呢,如此开怀。” 因着封老将军那几下重击,众人还是担心封知榆受伤,劳李尚宫替她上过药后方才离开栖霞宫,所以比其他人要慢些。眼下她早已收敛了先前情绪,面色平静,唯唇边泛着婉转笑意。 见她身形单薄,宗寅立刻示意随侍将早备下的斗篷递过去,低声解释:“公主询问为何不曾参与归宁宴,我正在解释。” “还能为什么,不愿见到广益罢。今日说辞不过想让姑母听得舒心而已,姐姐应是比你还要明白。” 宗寅面上泛起两道惨白转瞬即逝,重睦闻言,甚少对她厉色道:“知榆,切勿胡言。” 封知榆压根不在意宗寅所感,自顾自拢紧斗篷看向重睦:“天色不早,知榆这便告辞,姐姐万安。” 她根本不看自家夫婿,与之擦肩而过踏上马车,动作麻利,无有一丝拖泥带水。 因此宗寅也连忙匆匆行礼告退,重睦有些话原本搁在嗓子里,复又重新咽回腹中。 眼见龙岩侯府马车渐行渐远,从午膳时分便强忍怒气的慈衿总算怒喝一声:“这封家小姐究竟哪里来的气性,碰上她这么个趾高气扬,不知好歹的侯夫人,龙岩侯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重睦略略蹙眉,思虑片刻终是叹道:“舅母生下知榆便离世,舅舅也去得早,母妃又宠她——” 慈衿别开脸哼了两下,毫不客气打断重睦:“何止是贵妃,公主就差没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也不怪罪,无度溺爱!” 她说着愤而连躲几下脚,却听得自家公主坦然笑道:“ 本宫皮糙肉厚的,真刀真枪都不怕,哪还会在意言语之争。不妨事。” 初学武那几年,重睦从梅花桩上摔下会哭,举不起剑打到自己也会哭,封贵妃心疼,总想着法儿劝她放弃。 后来她逐渐学会躲着母妃和慈衿她们暗自抹泪,哭着哭着,竟也不知不觉武学初成。 外祖亲自带她与表哥前往抚北营的那个春日,天气正好,晴光潋滟。 诸多将士皆尊封知桓为抚北大将军之后,无人料到竟是重睦一战成名。 与渊梯大军在赫轮城交锋数日,重睦一共斩获对方将领人头十枚,全部扔在赫轮城外护城河中。 她一身黑色铠甲向日反射光辉,直叫渊梯人误以为“风遁将军”穆朽再次重回战场。 无人知道她最初连举剑刺向野猪时都会吓得扔开剑柄,嚎啕大哭。 自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如何会真的皮糙肉厚。 不过是早选定了一生所求,不愿再让在意之人替她忧心伤怀罢。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信了这副说辞。 任凭风吹雨打,旁的姑娘家哭天抢地之事,换做是她都能承受。 …… 侯府马车离去没多久,顾府马车便行至眼前。 顾衍翻身下马,正欲 分卷阅读15 解开斗篷,瞧见重睦裹得比他还严实,不由失笑。 他倒忘了,自家公主是在云邕关外见识过冰天雪地的抚北大将军,无论如何不会冷着自己。 伸手牵过她,十指相握之间,重睦手心是异常刺骨的冷。 下意识收拢将她双手带进怀中,明显感受她挣脱了半秒,最终消散于他强横之中。 他也总算得了机会问她,除却落红之外,还有哪些伤病缠身。 “没有顾卿想像得那般夸张,”重睦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双手上,微微笑道:“体内虚寒过甚,不是极寒便汗意涔涔,御医说慢慢调养即可,但本宫哪来的时间静养。” 至于身上那些疤痕,重睦略一掀起衣袖,露出右臂上如蜈蚣爬过般的两道旧痕:“渊梯暗器所致,丑是丑了些,荣耀无尚。何况战场刀剑无眼,受伤再平常不过。” 她扒下衣袖盖住手臂,笑侃顾衍道:“幸而顾卿不必真的娶本宫,不然倒委屈你瞧着满身伤疤心生嫌恶了。” 话音未落,顾衍双手蓦然用力,捏得她生疼。 重睦低呼吃痛,而他言语间亦难掩薄怒:“新婚那夜下官便告知公主,行军之苦非常人能当,公主以后,切勿再言妄自菲薄之语。” 她刻意说得轻松,但那两道旧伤却如烙铁般烫在顾衍心上。 若真心不在意疤痕,她又怎会方一触及他手便知皮肤为何不平,更恨不得随身携带无数鱼脂霜。 寂静深夜,马蹄声交错响彻耳际,其实很吵。 可重睦还是听见他的低声承诺:“无论旁人如何,下官永不会嫌恶公主。” 坚硬多年的心底似乎须臾间被什么东西撞击包裹,哪怕他是因为从未见过才这般安慰,于重睦而言,同样值 得感念。 马车不断减速,安稳停在御史府前,她的双手缓缓恢复温度,顾衍也松开了禁锢。 “顾卿,”自觉与顾衍关系亲密许多,重睦总算将憋闷一路之语倾吐而出:“人都说男子所求,是如父皇般坐拥三宫六院。知榆那样好的姑娘,你为何不喜。” 她话毕觉得有异,急忙解释:“本宫并非忘记知榆已是龙岩侯夫人,只是好奇,你与她相识于彼此尚未婚娶时,为何没能生出情愫。” 顾衍闻声,顿住正替她拉开车帘的手,侧首正色道:“恕下官斗胆妄言,圣上坐拥三千佳丽,但真心所求,不过贾昭仪一人尔。” 提起贾昭仪之名,重睦神色略暗,随后却也不得不颔首承认,顾衍所言无错。 贵为天子,既享天家威仪,也需肩负平衡后宫与前朝之责。除却贾昭仪外,镇元帝为抚朝臣,不得不宠幸其余官家女。 旁人不过凡夫俗子,并无此等烦恼,也不至自寻不快。 天下好姑娘数不胜数,自有旁人呵护疼爱。 于顾衍而言,弱水三千,一瓢足矣。 重睦跟随在他身后跃下马车,根本无需灿戎唤了小厮来接,只拍拍斗篷上的灰后又道:“那顾卿究竟喜欢怎样的姑娘,本宫叫表妹照着好好改改性子。她若实在放不下顾卿,本宫去与龙岩侯交涉都可。” 两人前后行至府中,眼见顾衍又要往书房而去,慈衿急忙开口道:“驸马,今日还有公务闲置吗?” 顾衍方停下脚步,便被灿戎暗中推了一把:“大人昨夜全都解决了,今晚宿在后院。” 他探寻般与重睦四目相对,见她不曾反对,立刻顺势而为:“正是。” 慈衿喜笑颜开,但重睦明显还在为封知榆挂心,丝毫未觉有人钻了空子登堂入室。 直到屋内仅剩他们二人,他才接过先前之语又道:“下官喜欢泼辣放纵,不拘小节的性子,龙岩侯夫人应是一世也改不了。” 重睦紧紧抿起唇,抬手抚抚下巴,露出疑惑神色:“那确实为难知榆了些,但放眼整个燕都的大家闺秀,似乎也只听闻左丞相家的嫡长女十分泼辣干练。” 边说边摇头露出抗拒神色:“那老学究最是胆小怕事,生怕渊梯犯境躲都来不及,与顾卿你理念不合。” 他闻言颔首,算是应和。缓步行至床边,俯身准备抱起被褥:“不合自无需再议。天色已晚,早些休息。” 话毕未免重睦继续缠绕此事,顾衍索性反客为主:“公主日日挂念下官心之所向,敢问公主,又喜爱何等男子。” 分卷阅读16 重睦从未仔细考虑过此事,忽地听见此问,脑中唯缓缓闪过一身黑甲与上元花市灯如昼。 “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她眼底倒印着屋内烛火,恍若星河流淌,溢出无尽温柔:“本宫喜欢拼尽全力以护卫故土家国的名将。” 顾衍收拾被褥的双手有些僵硬,很快恢复如常,似不知她所言 何人般自圆其说:“如此,下官确实符合公主所求。” 重睦闻言愣住半刻,红晕从耳尖遍布整个脸颊,连连摆手生怕他多想:“本宫并非此意,顾卿别误会。” 他从榻间抱起被褥,垂首与她对视,逐渐逼近:“若下官误会,公主又待如何。” “母妃不是说了,”重睦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急切又生硬地转移话题,将他手中床褥夺出扔回榻间:“钦天监预言今夜落雪,你睡床。” 她这次倒长了记性,没再给顾衍拦腰扛至肩头扔回床榻的机会,直接坐在炭火炉旁划地为营:“顾卿放心,本宫身体硬朗,绝不会受小小降温所扰——” 他确实也没再扛她,单臂越过她膝弯打横抱起,惊得她立即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如瀑长发落下,发丝轻拂手背,遁入心底。 重睦仰首,恰好能看见他侧脸如刀削斧凿般刻下的轮廓,下意识呢喃出声:“顾卿,你真的太瘦了。” 顾衍略一侧首,只见她红唇微张,一双桃花笑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登时恍若火燎般避开视线。 重睦并未注意此举,自顾自叹道:“不过肩膀倒很结实,手臂也不错。” 她印染着梅花的指尖缓缓抚过顾衍上臂肢体,自认与平素检查新兵体质并无区别,顾衍整个人却如石化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说来本宫行军途中常与将士们连床同眠,”既拗不过他,不如换个方式,叫两人都能休息得舒服些:“顾卿若不介意,今夜亦可与本宫同床而眠。” 顾衍原本已然快要恢复的神志瞬间又被她炸得粉碎,机杼般冷言拒绝:“今日临行前书房似还遗留数份公文未批复,下官谢过公主好意,这便告辞。” 7. 第7章 她缓缓抬手覆上斧柄,手指缠绕…… 第二日灿戎原是等在后院,直到慈衿出来让他去往书房,他才带着满腹狐疑转道离去。 恰好顾衍独自洗漱完毕正往后院而来,与他路上巧遇:“灿戎。” 对于这门婚事,灿戎原是不太情愿的。 传闻赐周公主生得雄壮威武,自家大人如此清隽谦逊之人,竟要去娶位行军打仗的粗人,也太委屈些。 直到新婚夜他瞧见重睦形貌,方知满燕都的街谈巷议无一句实话,俱是妄言。 几日下来灿戎大概看得出自家大人对公主确实有意,不过公主—— 似乎对武学打仗比男女之情兴趣大得多。 端的是这性子,才能在男人堆里打转许多年却到如今才嫁人。 灿戎有些无奈看向顾衍:“大人您怎么又睡书房去了?” 顾衍整理好官袍衣袖,颔首答道:“有些闲务处理。” 他连早膳都未来得及用,不过前来后院与重睦道别便准备出门上朝,临行前还不忘叮嘱她不必等他回来晚膳,因即将外派巡按的缘故,他有不少遗留之物要从御史台搬回家中,许会耽搁很久。 重睦抬手抹尽额边汗珠,笑道 :“顾卿尽管去,本宫今日受邀前往姑祖母府上听戏,回程顺道经过封府,恰好探望外祖。” 这是婚前便收到的帖子,重睦没放在心上,若非慈衿提醒,她险些今日误了戏宴,反而前去抚北营训兵。 顾衍看得出她不自在,心知这些年她行军在外,与城内大多皇室官家女眷都不熟悉,自不愿参与如此场面。 略一迟疑,终是道:“御史台靠近皇宫西,与乐繁太主府毗邻。到时下官去接公主,与公主一道前往封府。” 重睦正欲拒绝,却被慈衿抢言道:“那当然再好不过,烦请驸马尽快结束公务,公主等着您。” 感受到自家公主莫名眼神落在身上,慈衿只挺直脊背不为所动,见顾衍应声,亦报以微笑。 待顾衍离去后,重睦不免低斥她道:“顾卿有公务要忙,你非叫他来接本宫作甚。” 慈衿双手背在身后,义正言辞: 分卷阅读17 “御史台遗留之物,除了重要公文外,其余都可以到了平城再买,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今日表小姐与公主的几位姐妹都会前去乐繁太主府,到时候各位侯爷驸马都来相候,咱家也不能面上挂不住。” “诸位姐妹手无缚鸡之力,傍晚回程于街遇着暴徒,自是需要男子相护。” 重睦依旧觉着慈衿多此一举:“本宫连她们驸马都打得过,哪还用得着劳烦顾卿。” 慈衿闻声愣在原地,想笑又不敢笑,虽说自家公主所言非虚,但无论如何:“公主信我,驸马前去定不会错。” …… 乐繁太主是镇元帝最为年轻的一位小姑母,嫁与安国公为妻,一生纵享荣华,不曾受过半点岁月磋磨,如今年近半百依旧容颜昳丽,风华绝代。 她的性子大方,年轻时便喜交际往来,到了老怕寂寞,更时不时会举办些酒会诗会亦或是戏宴舞宴,广邀燕都皇室官眷来伴。 除却重睦外,三公主重盼与十一公主重映亦到访,封知榆来得晚,瞧见重睦时略显讶异,很快收敛神色疾步而来:“真是稀客,姐姐也在。” 抬手揉揉鼻尖,重睦抿唇无奈道:“总不好拂姑祖母的面子。” 因着是新妇缘故,她今日一身正红色宫装端坐上席,于嬷嬷巧手梳成凌云发髻,其上覆鎏金牡丹镶玉簪。步摇随风而动,与额前花钿交相辉映,眉目流转间,明艳不可方物。 封知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重睦,心底颇有些不是滋味。 旁人习惯了重睦一身铠甲满脸土的模样,但封知榆却很清楚,重睦生得说是倾国之色亦不为过,否则大哥那么个万花丛中过的主儿也不可能这么多年唯独对她念念不忘。 还有顾衍。 封知榆略一垂眼,遮住黯淡之色。 从与顾衍相识以来,她从未见他对任何女子高看一眼,所念所求不过荡平渊梯。 可他娶了重睦。 起先她还安慰自己,他是因为钦佩姐姐将才,愿与她合力达成所愿。如今才 知,他钦慕的远比将才还要多。 从前总想着,既在容貌上比不了,那在学识和性情上总得强过姐姐些。 然而太学院里重睦插科打诨忙着练武依旧颇受杨太傅喜爱,至于性情,各花入各眼,倒也谈不上谁好谁差。 有时封知榆也觉得自己太阴暗,总想着比过姐姐去。可姐姐到底待她如何,她又并非不知好歹。 狠不下心做恶人,也做不到真心接纳姐姐,所以她常庆幸,重睦一年加起来大抵只有两月时间在家,天高路远,阻了她逐渐增生的嫉妒。 随着乐繁太主到场,宴席总算正式开始。 众人起身行礼,太主抬眼略一巡视全场,目光锁定重睦,露出和蔼笑意:“阿睦来了,快让姑奶奶看看你。” 重睦闻声笑而向前:“见过姑祖母。” “你啊,除却这双眼睛像你母妃,其他各个都是随了父皇,连性子也像。难怪你才这么丁点儿大的时候,”乐繁太主随手在膝盖处比划了两下:“就得了‘赐周‘封号。” 她恍若没看见重盼与重映如尖刀般锋利的眼神般伸手拉过重睦,还非要强调:“赐周赐周,天赐大周之明珠。大周立国至今五代子孙,独你一人呈此殊荣。” 乐繁太主口中的“父皇”,便是大周第二任君主,永康帝。在位虽只有十年,却立下汗马功劳,做到了真正的天子守国门。 而后先皇继位,比他在位时间还要短,但也称得上励精图治,盛世不休。 等轮着镇元帝这儿,典型的要美人不要江山,实打实地糟践祖宗心血。 “本宫那太后嫂嫂与你母妃一般出身将门,当年也随着父皇与先帝在刀光剑影里厮杀过,”乐繁太主思及过往有些伤怀,语气明显不及先前高亢:“本宫还记得,赐封诏书上写着太后念八公主行止颇具永康遗风,故言其为天赐大周之礼,珍之重之。” 以镇元帝对重睦的态度,自不会给她如此封号。 当年确实是太后执意而为,还惹得贾昭仪大闹一场,重映那时不曾出生,重盼则印象深刻。 她冷眼瞟向重睦,面上难掩不满神色:“说来倒也巧,坊间传言顾驸马那篇登科之作文辞狠绝,亦以永康遗风著称。” 目前席上除却乐繁太主外便属重盼地位最高,所嫁驸马 分卷阅读18 亦是高门大户,因此她一开口,众人皆自觉噤声,只听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如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若总以‘永康遗风’为由连年征伐,劳民伤财,终究不妥。” 封知榆闻言,置于桌下的手不自觉攥紧裙边,随后缓缓放开,不打算加入这场暗潮汹涌之论。 按理说女眷之间对什么战争民生本是了无兴趣,但每每重睦到场,话题总会不自觉引往此处。 主和派如重盼不满抚北营常年征用官民军饷,主战派本就处于弱势,又因着那些夫人家中将士都对重睦青眼有加致使她们心生愤懑,总 是无人应声,独剩乐繁太主打圆场与封知榆沉默不语。 “三姐姐所言,也有道理。” 说到底她这气焰冲着自己而来,重睦不好一直做缩头乌龟。 于是微微笑道:“说到底还是我朝地大物博,燕都与中原地界歌舞升平,但平城边境深受渊梯之苦不为人知,所以才叫姐姐误会。” 重盼似乎料到她会如此言说般轻笑两声:“龙岩侯夫人的兄长亦是抚北营中人,敢问平城边患是否真如八妹妹形容?” 封知榆凤眼微颤,欲言又止,面露为难之色先看向重睦,而后才转与重盼磕磕巴巴道:“三公主说笑,妾身不过一介弱女子,兄长与表姐也甚少在家中谈及战事。” 她这表现不像在说真话,反而像身为表亲相互遮掩。 但思及重睦新婚夜传得沸沸扬扬的二女争夫场面,只叫在场诸人心中暗笑,自家姐妹不要的贫贱小官重睦当个宝似的上赶着下嫁,怕不是男人堆里做惯了破鞋随便挑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归宿罢。 重盼倒也并未继续追问封知榆,转而看向同样身为抚北营副将的程将军夫人:“敢问夫人,程将军又是如何评价平城之患。” 程夫人向来不满抚北营中日日有一女子,若重睦真如传言那般是位形若男子的勇猛之士,她还能相信程况称赞之语并非虚言。 可瞧着眼前这么位貌美窈窕的新妇,程夫人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才华武学,分明就是被美色迷了心窍。 但重睦到底贵为公主,程夫人不好真的发难,忍住怒气回复重盼道:“三公主客气,妾身不懂这些战乱边患,但瞧着我家那口子比起回京更喜驻守关外,想来应是态势极为严重。” 此言一出,原本就喜暗自揣测重睦与抚北营诸将士关系的众人面上表情登时五花八门。 慈衿气得正待迈出去与程夫人争辩,忽地听闻身侧“哐当”一声,窃窃私语骤停,周遭安静得连跟针掉到地上都能清晰入耳。 重睦掀起裙摆系在大腿侧,右腿抬起搭在左腿之上,向椅后仰去。 在她右侧桌案之上,正竖着一面蟠龙斧。 慈衿本还纳闷今日自家公主非要背着把斧头作甚,眼下总算明白了。 “诸位也知道,”重睦抬手抹抹唇边,茹毛饮血般弯起唇角:“本宫是个粗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搞不明白。” 众人各个吓得脸色雪白,封知榆却险些绷不住笑出来。 但她很快收敛了笑意,恢复平静。 只听得重睦又接着道:“搞不明白本宫也就不搞了,比起嘴上功夫,不如砍一斧头来得畅快。” 她缓缓抬手覆上斧柄,手指缠绕其上,跟逗弄小狗似的抚摸两下:“想必诸位都听说过,本宫连渊梯男人的头砍起来都毫不费力。” 虽说那是拿剑刺死后割的候,不过并不重要,她们又不知道:“若是砍女人,想必就跟杀鸡似的,‘唰’一下,”她说着 挥起手臂搭配音效,效果极好:“也不会很痛苦。” 诸女眷下意识都退后得离她远了些,重睦佯装不见,款款恢复先前坐姿,端庄而立,与程夫人四目相对:“依抚北营军令,散播闲话,扰乱军心者死。” 程夫人被她看得四肢同时瑟瑟发抖,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任由重睦又道:“程况任由妻室明知故犯,看来是不想活了。” “公主恕罪!” 慌乱到极点的程夫人猛然跪地磕下几个响头,急得涕泗横流:“妾身胡言乱语,妾身不知好歹,请公主饶了妾身与程况性命,求公主饶命啊。” 重睦不知何时已然挑衅着抽出斧头,在手中打了两个圈:“程况到底是本宫战友兄弟,本宫也不愿赐他连坐之罪。” 眼 分卷阅读19 见程夫人略显松懈的神态,重睦扬起斧面拍拍她脸颊,笑得开怀:“毕竟无用之妻没了便没了,本宫再给他寻一位城中贵女又有何难。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8. 第8章 重睦看在眼里,忍不住凑近顾衍…… “阿睦。” 乐繁太主率先回过神,低声阻拦道:“程夫人确实有错,却也不至这般惊吓。” 她鼓足勇气缓步试探着走近,抬手覆在重睦不曾紧握斧柄的另一只手上轻拍两下:“毕竟是女子之宴,喊打喊杀大可不必。” 重睦闻言只垂首低笑,将蟠龙斧重新放回椅下行军袋中:“姑祖母的面子,阿睦向来敬重。” 她本也没想真的血溅国公府,不过给这些叽叽喳喳,胡言乱语之人个下马威,免得成日拿她当病猫添堵。 说来重睦上辈子其实也没少被重盼针对,她的这位三姐姐满口仁义,看似为着百姓社稷着想,实则不过因为她那好驸马章鲁侯瞒着朝廷在渊梯草原与周朝交界山脉中私自开矿与渊梯人交易赚了个满盆钵,这才害怕周朝大举开战会毁了他们夫妻多年筹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此本是常态,非要摆出副向往和平,看重百姓的模样,才叫人恶心。 至于程夫人—— 程况花心众所周知,但他对重睦向来敬重,哪敢有所造次。若没记错,正是此次回营后不多时,他便在平城纳了位库孙女子为妾,气得留守京中的程夫人旧疾再犯,引起郁结而去。 反观那库孙女子,直到燕都城破,程况都与她不离不弃,到了竟真处出几分真心来。 思及此处,重睦对程夫人不免怜悯同情,连带着方才怒气也随之消散许多。 恰好这时太主请来的戏班到府,众人各自分散至戏台之下落座,不约而同都距离重睦数尺之远。 重睦乐得不用与人交涉,正冲慈衿眨眼,便见封知榆的侍女在她身侧停稳,由自家主人入座。 上一世她与封知榆各自长大后,并没有今时这般多的交集。但即使身在关外,重睦也心知自家表妹乃是京中有名的官家小姐 ,无论容貌秉性,都称得上上等。 龙岩侯慕她宠她,十皇子亦将她视为心中知己,最令人讶异的,是连御史台中传闻根本不近女色的直言谏臣顾衍,同样对她另眼相待。 重睦那时并非不曾考虑过此等传言,若顾衍为着封知榆连名义夫妻都不愿与她做,又该如何是好。 幸而顾衍答应得爽快,重睦本以为万事大吉,根本没料到会逐渐牵扯出这么多麻烦。 她从来不愿与封知榆争抢。 小时候舅舅从西疆带回些造型别致考究的特色小玩意儿,封知桓先挑了剑穗在一旁把玩,封知榆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和田玉雕琢而成的玫瑰花簪,却听得舅舅先看向自己道:“咱们阿睦生来灿若玫瑰,配得此簪。” 重睦那会儿喜爱每日扎着两个丸子头,整个人圆滚滚地蹦跶上舅舅肩头,摇着脑袋指向另一边系着小骆驼的五彩发绳:“可是舅舅,阿睦喜欢这个。” 玫瑰花簪自然顺理成章归了封知榆,每每见她戴在发间,重睦都忍不住摸摸垂在耳边的小骆驼,倒也挺可爱。 封贵妃看出端倪,揪着她的丸子头笑叹:“母妃似乎从不曾教过你什么谦让弟妹之美德,怎地自个儿学得这般好。” 重睦绽开笑意,眉眼弯弯:“知榆没了那花簪会哭,我又不会。况且小骆驼也很好,两全其美。” “你这孩子,”封贵妃那时之语至今依旧在重睦耳边萦绕不去:“何必总委屈自己。” 而后又加了句笑言,是对李尚宫:“不过她瞧着倒也不委屈,成日傻乐。” 若非要说一丝委屈也无,对垂髫小儿而言,自然再虚假不过。 但比起身外之物,重睦觉着,还是亲人开怀最重要。 物件没了可以再买,丢失的情分想要再修复,却难如登天。 这道理重睦明白,不代表世人都能理解。 如今她与封知榆都不再缺少花簪之类的首饰点缀,可顾衍只一位。 与渊梯征战多年,重睦即使不喜勾结争斗,又怎会看不明白封知榆言行举止间对她敌意。 昨日在家宴之上便罢,今日当着满燕都众女眷 分卷阅读20 面,她依旧话里话外故作无辜实则针对,饶是重睦再顾念姐妹之情,也难免不悦。 因此她并未主动与封知榆搭话,戏间封知榆向她讨巧逗笑,亦不过礼貌回应。 好不容易听完两场戏,眼见天色渐晚,众人纷纷起身告辞,重睦接过慈衿递来的斗篷搭在身上,没好气道:“顾卿不喜欢她又并非本宫之错,成日里帮着外人蹬鼻子上脸,也不知本宫被人辱骂对她有何益处。” 听闻重睦此言,慈衿开心得几乎哭出声:“我的好公主,您可终于明白了。” 主仆间的私房话自是得压低声音悄悄说,两人一面向府后院门行走,一面念叨:“表小姐也不想想,咱家娘娘不受宠,舅老爷又早已离世,不是靠着公主您真刀真枪在云邕关杀出血路,封 家哪还能有今日富贵。” 重睦平素不愿慈衿总将这话挂在嘴边,眼下也被气得无所畏惧:“本宫看她确实想不明白,难怪顾卿不为美色所动。” 顾衍学识才华皆在上乘,最厌与话不投机半句多之人交谈,徒有皮囊自是无用。 说曹操曹操到。 马车行走过往间,唯见宫门处一匹骏马飞驰而来,立定街巷对面。 慈衿眼前一亮,难掩欣喜:“公主,是咱家驸马爷。” 顾衍将马缰捆在拴马桩处,穿越长街与她相视颔首,灯火幢幢绰约闪烁,她却只在黑暗中看见他一人身影。 两年前举子巡街那时众女眷便知,新科状元相貌身形出众。分明同来自江南,周身全然不现探花郎之羸弱矜贵。 入御史台不过半月,华匀县主便伸出橄榄枝想收他做面首。周朝视此为风雅之事,同僚中不乏傍上皇城贵胄得以升迁者。 万众皆道顾衍从此平步青云,谁知他竟断然拒绝,甚至写出篇斥责皇室风气糜乱的檄文传阅天下,一时间冷眼笑看者有之,叹其气节者亦不在少数。 而在重睦与顾衍订婚后,诸皇室宗亲中又传言他分明是放长线钓大鱼,华匀县主人老珠黄,哪比得上赐周公主年轻貌美,不上台面的男宠与驸马,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 左不过闲话都叫无趣之人说了个尽,重睦听过耳从不在意,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她置若罔闻般挺直身形,不为所动。 顾衍行至路中时,恰好龙岩侯府马车挡在重睦身前。 前来迎接封知榆回家的宗寅目光下意识瞥向顾衍,便见他绕过自家马车,独向重睦而去。 重睦笑意盈盈与他招手:“驸马来得倒巧,戏宴方才结束。。” 顾衍略一颔首,向前来送客的乐繁太主问安后又转向重盼与重映,抬袖见礼。 重映到底年岁还轻,平素居于后宫鲜少遇见男子,恰好顾衍又生得冷毅英俊,行止端方颇具君子之风,自难掩羞怯红了脸。 重睦看在眼里,忍不住凑近顾衍低声调侃:“顾卿总是很招本宫家妹妹喜欢。” 旁人听不清他两低语,冷不丁瞧着两人旁若无人般窃窃私语,只觉是新婚夫妻感情极好,面上表情更加难看。 龙岩侯府马车车帘“哗啦”一声落下,疾步而驰扬起灰尘,险些溅了重睦满脸,好在顾衍眼疾手快将她挡在身后,方躲过一劫。 亲眼目睹顾衍待重睦这般珍重,众女眷看似平静,心底已然忍不住对比自家相公,再兀自安慰自己几句,新婚夫妻甜蜜本就应当,若也像她们似的过个十年八年日子,哪还能有什么新鲜劲儿。 唯有重盼明显气不打一处来,扬声呵斥身边侍女:“马车为何还没到,没见下起雪了吗,去催!” 虽说无人敢像对待重睦那般将幸灾乐祸之情流露表面,但论起重盼的负面传闻,同样只多不少。 据传她家中驸马成日守着 前朝金石古玩都比对着她还有兴致,也难怪她看不惯重睦新婚燕尔,春光满面。 “钦天监从前些日子便在念叨大雪,”乐繁太主永远不会让气氛陷入沉默太久,笑语传入耳中,颇为快意:“瑞雪兆丰年,添赋阿睦新婚,果然妙哉。” 借着“真心”夸赞吸引火力,这伎俩重睦并不陌生。 但她既没探查到乐繁太主也跟重盼驸马似的在浮禺山开矿,征收军饷时更从未轮到过这位姑祖母。 所以直至战死沙场,到再活一次,重睦也没弄明白乐繁太主究竟为何如此行止。 只能保 分卷阅读21 持着晚辈礼节施施然侧首微笑:“姑祖母折煞阿睦了。” 话音未落,顾府马车恰巧行至眼前。 再次礼数周全地面向乐繁太主告辞,重睦上车落座,顾衍则解开拴马桩处骏马,一路随行。 两人到达封府时已近晚膳时分,方一下车便见封知桓一身便衣,抱臂立于大门处,看着重睦与顾衍并肩而来,白眼险些翻上天去。 重睦接过赵管家递来的手炉,不免无奈:“雪天风寒,你穿这么丁点儿立在此处便是为了给我和顾卿脸色?” “我是为提醒你,”他冷笑着将目光从顾衍身前移至重睦处:“知榆与侯爷也在,侯爷压不住她,若她再如昨日般胡作非为,当心着些。” 话毕根本不等重睦开口立刻转身离去,经过前院观赏植被时险些被绊住衣角,踉跄几步扶着瓷盆边缘才得以立稳。 重睦见状哑然,就连慈衿都知道:“表少爷必是刚从长忆楼回来,路都走不妥当。” 长忆楼中红袖添香,更有袅袅姑娘与封知桓多年相好,重睦从来见怪不怪,今日却兴致盎然般侧首询问顾衍:“顾卿到燕都也有两年,可知长忆楼。” 顾衍闻言略顿脚步,如实答道:“曾与同年去过。” 重睦原本自在的笑意倏地僵在脸上,随即很快恢复自如,不以为然:“文人雅士,红袖添香,是桩佳话。” 9. 第9章 我名声臭没关系,但抚北营是大…… 顾衍哑然失笑:“同年相邀,饮过两杯茶,再无其他。” “本宫也曾慕名前往,”抚北营中弟兄习惯了将重睦视作男子般招呼,连带着逛花楼听小曲儿这种闲事也总要拉上她一道:“其中姑娘与本宫见过的大多不同,确实讨人喜欢。” 未等顾衍有所反应,两人已然并肩行至封府主厅。 重睦登时噤了声,不敢在封老将军面前造次。 老将军原本正安排侍女收整茶具,见到他两立刻改口:“不慌着收拾,顾衍,你过来尝尝这茶。” 重睦不喜饮茶,下意识后退两步,只听得外祖嫌弃道:“你便杵那儿站着就行,莫以为老夫不知你又跑出去闯祸。” 古人有云,坏事传千里。从重睦离开国公府还不到半个时辰,她今日举着斧头要砍程夫人脑袋一事儿早就如鸟雀般飞入燕都满城大街小巷。 抬手理 了理略显散乱的发髻,重睦敛起尴尬神色,为自己辩解:“外公此言差矣,我也是因着她们先出言不逊才凶狠了些,算不得什么错。” “赏你蟠龙斧,是为御敌攘外,”顾衍对新茶评价颇高,封老将军难掩与人分享好物之笑脸,转首面向重睦时却变了副神情:“何时叫你对着无辜妇孺耍威风。” 拿斧头吓唬姑娘妇人家,颇有恃强凌弱之嫌,重睦并非不知,但还是执着道:“三姐姐辱没抚北营劳民伤财,程夫人更无中生有败坏程况清白。我名声臭没关系,但抚北营是大周荣光,不容置喙。” 封老将军怔住半秒,不掩讥讽,仰首大笑:“那些蠢钝之人叽叽喳喳,不过嘴皮子过瘾,何必一般见识。” 然而这话传入方才从封知桓房里返回主厅的封知榆耳中,到底显得刺耳。 “爷爷,大哥喝了解酒汤已经睡下,”她缓缓踏入厅内,目光扫过眼前这副祖孙谈笑之景,莞尔招呼道:“姐姐也到了。” 宗寅亦跟随她身后而来,见到封老将军与重睦认真行礼,对顾衍刻意忽视。 重睦见状,缓缓抬手拦住礼数从来周全的顾衍,冷眼道:“既都是自家人,妹婿见着驸马无论如何该道声好。本宫不知,侯府竟还有别的规矩不成。” 她对宗寅一向态度平和,骤然如此言辞严厉,直叫他讶然片刻后不自觉红了耳根,羞愧难当:“微臣有错,望八公主与驸马见谅。” 本该继续无声用膳的平静忽地被一声笑语打断,封知榆与重睦分列于封老将军左右两侧,正垂首舀起半勺藕汤:“姐姐今日当真吃了炮仗罢。” “说来广益是不是还不知道,”她说着看向顾衍,略一歪头,弯起眼角:“姐姐午后在乐繁太主宴上有多厉害,逼得那些肆意寻衅之人各个闭嘴。” 封老将军略蹙起眉,正待开口,重睦已然放下手中竹筷,接过话茬:“不及表妹三言两语便拨千斤,本宫粗人一个,使得都是粗笨法子。” 分卷阅读22 此言一出,便是连封知榆都半晌没反应过来。 “姐姐,”她当即双唇微颤,委屈至极:“我,我就是觉得姐姐很厉害,并无任何其他意思——” 重睦心底陡地升起无端厌恶,瞧着封知榆这模样,越发反感:“可惜到底力道不够,没叫该闭嘴之人识趣些。” 慈衿双眼微张,死抿唇角,只差没当场大笑出声给自家公主拍手叫好。不曾想乐繁太主这鸿门宴去得倒是极好,总算让公主瞧明白表小姐真实面目。 “公主,微臣斗胆。” 宗寅欲为封知榆说话,却被重睦一个眼神瞪得闭了嘴:“护妻回家再护,本宫自小待她不比侯爷差,眼下轮不到侯爷多言。” “阿睦。” 与顾衍同时开口,封老将军余光瞟见桌下顾衍握住重睦的手,终是略显遗憾地摇摇头,一言未发。 乖囡囡养大就成了别人家的宝贝 ,无甚意思。 重睦侧首,步摇掠过顾衍颈间,淡淡泛起一层红痕。 “广益,不是姐姐想的那样,她确实误会我了。” 封知榆两行清泪倏然落下,宗寅下意识想揽住她的肩安慰,却被她不动声色避开了去。 “夫人说笑,”顾衍面色如常,语气平静间却不失郑重:“阿睦与夫人同去宴上,非但并未相助,反逼得阿睦独自面对,误会何在。” 重睦仔细听过许多次,顾衍的周朝官话很标准。 唯独“阿睦”二字,始终带着些骨子里无法摆脱的吴越口音,柔和温润。 她的手心此刻已然汗湿,但顾衍浑然不觉,只死死攥紧不放。 直到封老将军用罢晚膳示意侍女入厅,他才缓缓松开手,抬袖行礼。 封老将军对眼前箭弩拔张之气氛恍若未见,行军之人没那么多拉扯推搡,老将军也不似旁的同辈那般喜爱对着小辈啰嗦,只笑看向厅内四人率先告辞:“老夫乏了,你们各自回府,早些休息。” 重睦捻起手侧餐帕拂过唇边,顾自起身离开,慈衿连忙收起看热闹之色跟了出去,暗自赞道:“还是公主厉害,表小姐和龙岩侯都被您说懵了。” 当然也不能忘记时刻看重自家公主的驸马爷:“驸马与公主一致对外,更爽利不过。” 顾衍闻声只对慈衿略一颔首,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重睦身侧,询问她道:“国公府究竟发生何事。” 她一到封府便被老将军教训,又惹得晚膳不悦,总不至是真用蟠龙斧砍了人。 “斧劈在桌上,吓得诸女眷大气不敢喘。” 重睦避开眼神不想与顾衍对视,发丝绕过耳际又掉落:“当时的确冲动了些。” 至于封知榆言行,重睦垂眸不语,半晌才道:“易地而处,但凡今日是她遭千夫所指,本宫必定不会任由旁人轻贱自家姐妹。” 慈衿忙不迭附和:“表小姐便是习惯了公主事事都对她好,才当公主没脾气。” 难得重睦没反驳自己,本要继续声讨封知榆的慈衿却被忽然出声的顾衍阻了话头:“下官赞同慈衿所言。” 慈衿与重睦同龄,五岁便被选到栖霞宫作为贴身大侍女,到如今整整十五年。自家公主风里来雨里去地独自闯荡,旁人不知的辛苦,她全都看在眼里。 前些年封贵妃心疼她,专程为她指了门婚事,对方是御医所新晋的医官,年轻有为。慈衿与贺御医见过面后便由封贵妃做主定下了婚期—— “奴婢喜欢他,唯一个条件望娘娘答应。” 慈衿很是坚定:“奴婢要等到公主成婚后再嫁。” 兜兜转转两年已过,贺豫还在等着她,而重睦如今身边这位顾驸马,也总算让慈衿放心将自家公主交给他。 感受到慈衿老妇人般的和蔼目光,顾衍眼底难得掠过笑意,只看向重睦道:“长久尽心相待,远不及泛泛之交忽地伸出援手深刻。” 不得不承认驸马爷身为状元郎 就是会说话,寥寥数语直言重点:“就像当年那支玫瑰花簪,哭上几声便能令公主让出所爱。这样的好事儿享受久了,奴婢看她如今是认定公主什么都该给她。” 大抵也是觉得与顾衍已经极熟络了,慈衿甚至伸手将他往重睦身前推了推,语重心长:“如今咱们驸马爷是人而非物件,跟玫瑰花簪似的想给谁便给谁,简直可笑。 分卷阅读23 即使没有公主,驸马难道这辈子不娶妻了,荒唐!” 听得出这些话慈衿憋在心中很久,不过看在重睦面上一再隐忍,眼下总算得了机会畅快抒发。 “本宫也并非求她感念。” 重睦从不是斤斤计较之人,自愿待身边人好,更无所图。 因此才愈发不解:“她与本宫血脉相连,一道长大,何至为了男子帮着旁人落井下石。” “公主。” 行至自家府邸马车前站定,顾衍掀起车帘让重睦先上车,随后才入内坐稳,为她解惑:“龙岩侯夫人与公主血脉相连,自小相伴成长,却无论容貌才学,皆不及公主。换位观之,公主如何自处。” 重睦觉着顾衍此言前提便有所误会:“满燕都人人都说本宫野蛮凶恶,封家小姐名门闺秀。根本不似顾卿所言。” 车夫扬鞭而起,马车缓缓开始行驶。 风雪愈盛,原本半刻钟路程硬生生拖延了一倍有余。 重睦抱着慈衿早为她备好的手炉,十分慷慨地与顾衍分享,两人并肩而坐,当真与平常夫妻般相互取暖。 “传言并非实情。” 顾衍低语从耳侧顺着肩骨传来,与先前听到的声音都不一样。 重睦隐约有些恍惚,但还是凛住心神点点下巴:“即便如此,本宫与她姐妹之情,又何须在意这些虚名。” 她长在军营,每日所见皆为炮火纷飞与战马驰骋。 所以永远不会知道,于抬头只见家宅后院四方天地的寻常女子而言,虚名便是毕生所求。 故时巾帼之所以为人称道,是因为传说早已消散于历史长河间。 无人会喜欢身边出现一个异类,横刀立马不输男子,解甲归城明珠生辉。 唯有揣测抹黑,能叫自己活得更舒服些。 但封知榆不似旁人。 既不能敞开胆子去厌恨重睦,又无法真心说服自己与她和平相处,方才成了眼下这般别扭模样。 顾衍垂首,指尖相触时感受到她的冷意,只将手炉全部递还给重睦,顺势盖上了小毯子:“龙岩侯夫人在意,公主无法改变,只能接受。” “矫情,”重睦也不跟他客气,抱紧手炉阖上眼,向后仰靠寻了个舒服姿势:“就该带她上次战场,看看什么叫骨肉横飞,血溅三尺。保命都来不及,还有闲工夫扯这些有的没的。” 10. 第10章 相处漫长时光以来,顾衍找不…… 不知为何,重睦总觉顾衍这些时日的笑意比她之前见过的都要多。 虽是转瞬即逝,但她绝无可能看错。 下意识凑近他微微眯起 双眸,神情像极草原深夜中寻觅猎物的狼群:“说来本宫还有一个疑惑。” 顾衍侧首,只觉自己略一低头,便能碰上她的唇。 喉结不自觉滚动,顾衍坐直身形,礼貌道:“何事。” 重睦已然恢复平素笑意,一扫方才那副审犯人的气焰:“顾卿似乎与外公很熟悉。” 封老将军喜茶,满朝皆知。 能前去封府送茶者,已算是老将军极为相熟之人,而后相邀共品者,则更上一层台阶。 从前永康帝有这面子,到如今朝中以杨太傅为首的那帮老头子也常来,但重睦却从未见过外祖与哪位后辈共享新茶。 虽说上一世她曾听封老将军念叨过顾衍数次,可两人也仅仅数面之缘,谈不上能够相谈甚欢。 只听顾衍如实答道:“还得感念老师引荐。” 他入朝那年主考,是如今的太学院院正欧阳德海。 思及在太学院读书时被欧阳院正支配的恐惧,重睦没忍住撇下唇角:“顾卿竟能与欧阳老顽固相处甚好,令人胆寒。” 话毕转而又道:“不过老顽固向来喜欢顾卿这般写得出精彩策论的好学生,说到底还是顾卿才学深厚。像本宫这般,与他彼此都敬而远之。” 欧阳院正惜才又极具气节风骨,朝中诸人皆知。 当年他不假思索批了顾衍头名入殿试,而后顾衍状元及第,自此二者便以师徒相称。 顾衍过去便因着老师缘故与 分卷阅读24 封老将军相识,只是并未深交。 在重睦提出成婚,许他考虑那几日中,顾衍专程携重礼亲自拜访,仅为向封老将军了解重睦琐事。 “阿睦对渊梯执念颇深,想来选定顾御史,也是为此。” 到底是自己带大的丫头,重睦一言一行所求为何,封老将军看得清楚明白。 但顾御史年少有为,将来仕途不可限量:“于此时愿娶阿睦,老夫不解。” 那时他方才重生不久,心中愤懑难平。 既已知朝堂参奏一路难走,不妨尝试与重睦合作,以两人才能彼此成就。 他对官场逐利本就无意,科考入仕也是为征战渊梯寻求契机,如此,自无需在意所谓前程。 “封家从高祖开国到如今八公主掌抚北营,一门五将,皆奉赤诚之心为大周抛洒热血,燕都巷间常常称颂。” 封老将军闻言,显然并不满意顾衍回答:“如此,结成同盟未尝不可。” 袖中五指略略收紧,顾衍不曾隐瞒:“夫妻同根相连,强于任何同盟。” 思忖片刻后又道:“成婚并非儿戏笑谈,下官亦愿真心以待。今后沙场朝堂,竭力相护。” 封老将军神色总算有所松动,只端起茶盏缓缓饮尽:“如何相护。” “助她所愿,成她所求。” 略停顿半晌,顾衍抬步行至厅间立定,郑重向座上老者承诺:“永不相负。” …… 寿峥五年暮春,镇元帝下旨指婚。而后平城逢乱,重睦一去半年,直到成婚前半月方才重新归朝。 期间她常与顾 衍书信往来,多数时候不过道声平安,偶尔几句调侃,不是笑谈关外沙暴扑了满脸,便是军中弟兄又抱着媳妇儿寄来的衣物嚎啕大哭。 亦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然习惯于满桌公文中寻出她的信件,匆匆重温一遍,那双飞扬笑眼便跃然纸上,顿感轻松惬意。 相处漫长时光以来,顾衍找不出理由不待面前之人好。 “所以顾卿竟是买通了外公,才能将本宫喜好拿捏得这般清楚。” 直到马车缓步行至顾府门前停稳,重睦方才恍然大悟,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是说慈衿才不会轻易背叛本宫——” 顾衍失笑,两人先后下车,只见灿戎迎面而来:“大人,公主,府上有客。” 此时已过酉时,按说未行拜帖,不该有人轻易上门拜访。但顾衍公务繁忙,偶遇着同僚如此,倒也不算异事。 谁知灿戎却是面向重睦行礼道:“公主,那人说他是什么库孙使臣,小的想应是认得公主,便先留他在客房入座了。” 眼下已近年关,不少属国都会派遣使臣入燕都缴纳岁贡,连带着在天/朝上国享受数日招待。前些时候暹罗使臣到达当日,重睦还收下了镇元帝分赏给各位皇子女的象牙饰品与保鲜瓜果。 然而,渊梯草原数支部落并非周朝属国,并无年前岁贡一说。甚至每每遇着年关,他们都会集结兵士入大周边关城镇烧杀抢掠一番,补足物资。 其中又以库孙与众不同,因着距离平城实在太近,从上任君王起便被周朝策反,签订和平协议。但也并非以属国相称,而是平等邦交。 库孙王派遣使臣来过燕都数次,皆由重睦负责接待,其中须卜哲与她甚是相熟,所以灿戎话音未落,她便已猜到所到何人。 须卜哲身近九尺之高,魁梧身形立于客房中颇为不适,听见熟悉脚步声登时转身,却露出疑惑神色,半晌不敢开口。 直到重睦端手抱拳,露出笑意,他方才认得眼前宫装女子便是抚北大将军。 “须卜大人,何时到的燕都。” “回大将军话,”幸而屋内灯火昏暗,不曾叫人看出他见着女装大将军便忍不住耳根泛红:“今日才到,殿下入宫拜见大皇帝,先派臣下来为大将军送上新婚贺礼。” 他口中的“殿下”乃是库孙王长子长孙义,自他监国多年以来,与周朝交往频繁,甚至他的第一任世子妃也是娶自大周皇室。 可惜世子妃嫁到库孙没多久便因着思乡之苦而病入膏肓,药石无医,距今离世也将近十年有余。 若重睦没猜错,此次长孙义亲自前来燕都,应是想再娶一位大周皇室女为妻。 分卷阅读25 “礼品不急,慈衿,给须卜大人看茶。” 饮茶事上须卜哲与重睦别无二致,是以她也不愿浪费顾衍府上那些名贵茶叶,只回首看向一直侯在屋外的慈衿,不忘叮嘱:“清茶便好,其余的他非但品不出来,还嫌 苦涩。” 随后请须卜哲上座道:“今日刚到便该好好在驿站修整,何必风尘仆仆非来这么一趟。” “无妨无妨,”须卜哲摆手笑道:“大将军也知道,臣下不过粗人一个,没那么精贵。” 其实他出身库孙贵臣之家,自小熟读渊梯文字与周朝经典,入朝时初为译官,随后才逐步升至外交长官,根本算不得什么粗人。 只是草原男儿尚武好战,读书这事儿非但不为人所推崇,反会遭至嘲笑。 须卜哲从前不愿被同龄友人所弃,自是也与他们那般斗勇逞凶,非守着那粗野之气不放,久而久之,反成习惯。 因此重睦只垂首笑道:“须卜大人在本将面前无需如此自谦,饮茶。” 带着延年万里奉茶而入,这是慈衿第一次近距离面见外族人,难掩好奇,原是自家公主每日打交道的关外戎狄都生得这副虬髯丛生,高大宽厚模样。 不过瞧着他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的实诚开怀,倒也不像什么坏人。不过公主似乎的确说过,如今草原上仅剩三个部落中,唯独这库孙,算是大周友邦。 “大将军别急着叫这几个丫头走,那礼品极好,给她们也长长见识。” 重睦实在想不出长孙义能送她什么顶好的新婚贺礼,难免腹诽,但面上依旧保持微笑:“那便一起瞧瞧。” 众人一道行至院内,只见顾衍也正从书房穿越回廊而来,看见客房小院内的巨型机巧,不免驻足。 “大将军请看,此乃‘类花草净化机甲’,貌似犀牛,是殿下耗费半年亲手所制。” 半年前重睦婚讯传遍云邕关内外,当时长孙义便道会送她件大礼,眼下总算见到实物。 “按照殿下所言,此物如花草那般能够于夜间净化周遭环境,若在尾部加水运作形成雾气,更能蒸面滋润。” 当然长孙义原话是:“本世子瞧着大将军沙坡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一身病伤也不知能不能讨得她家驸马喜欢,不若送份美化容貌之礼,证明情谊。” 此话须卜哲不敢说,只得加以改动。 但重睦眉间暗挑,显然无需他亲口相告。 “大将军请看,犀牛体内还可放置香薰物料,同时辅以草药,伴随水雾弥漫整个府苑,吸入体内,强身健体。” 须卜哲说着,只将犀牛尾接入院中曲水流觞,引起整个机巧运作。雾气喷出时,众人皆难掩讶异,不曾料到草原蛮族中竟还有这般通识万物者。 “最后——” 须卜哲很满意众人给予的反应,他让开犀牛腿肚一侧,拉开门闸,从两脚处伸出支架拼接,形成一张稚童床榻模样:“水尽关闭所有机巧后,犀牛亦可在院中行走,此床遂而随之晃动,达到哄骗,”他硬生生将长孙义所言之“骗”字吞了回去,笑得自然:“哄弄稚儿的效果。” 周遭静默之间,骤然爆发一阵掌声。 重睦不禁扶额无奈,只叹长孙义此人,叫他当 个世子都是屈才。 但思及他们行走多日除却拖带行李之外还牵着这么只犀牛到达燕都,她终究还是感谢道:“替本将转告世子,多谢他相赠之情,他日必当报答。” 谁知须卜哲摇头拒绝得飞快:“殿下说,大将军不必他日报答,尽快告知他眼下适龄皇室女眷名姓品性与姿色即可。” 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从随身行囊中抽出数张牛皮纸递给重睦,总算完成任务般长舒一口气:“殿下明日便会亲自来取,多谢大将军。” 11. 第11章 重昭抬眸,只见重睦正缓步走…… 重睦第一次前去库孙王都图鹿城时,便见满城木机甲横行街巷,从叫卖小贩到布坊绣娘,无人不会使用如此器械。 问过前来接待的须卜哲才知,一切都仰赖他们世子殿下大肆推广:“殿下早年云游四海,师从一位机巧大师学习技术,学成后归国学以致用,方造就库孙如今自给自足之局面。” 本以为长孙义当是位严谨治学之才,不成想重睦在库孙王宫第一次见着他,便被他那时正在研制的“自助清扫木熊机甲”炸了 分卷阅读26 满脸灰。 而他两顶着狼狈模样不知所措时,却有人于灰雾间放声大笑:“本世子疏忽,大将军快坐。” 长孙义并非典型草原男子形貌,并无虬髯不说,还十分瘦削,半只眼架着副人称西洋镜的金丝镜片,细长眼眸藏在其后,让人永远瞧不清他神色如何。 这些年重睦与长孙义来往其实不多,但每逢年节或是由燕都返回云邕关时,他定会给她送些小玩意儿,以示两国相交之诚意。 态度真挚,无所指摘。 自也—— 不必拒绝他所求。 思及此处,重睦终是将手中牛皮纸递给慈衿,正低声示意她好好保管,便听得须卜哲道:“说来,大将军还未向臣下介绍驸马大人。” 他说着,只以目光环视身边诸人,有所察觉般落在顾衍身前。 顾衍略一颔首,抬袖行礼。 重睦亦缓步而至此人身侧,与他并肩笑道:“顾衍,寿峥三年一甲头名。时任监察御史,即将改任平城巡按,兼抚北营随行校尉。” “一甲头名,岂非状元。”须卜哲向来仰慕大周文人风骨,自难掩愕然之色:“难怪殿下言及驸马大人文采超群而又品貌出众,堪配大将军。” 重睦眼底无端生出几分骄傲得意,竟比自己被人称道还更开心些:“英雄惜英雄,须卜大人亦是才华横溢。” 须卜哲哈哈一笑,丝毫不吝啬衷心钦佩:“大将军谬赞,驸马大人乃大周文士,如何可比。” 他转身面对顾衍,以库孙最为敬重之礼节相待,算是正式相识,而后方才言及天色已晚,合该告辞。 重睦将他送到顾府门前,忽地听闻一阵嘶鸣,原是一匹渊梯宝马。皮毛黝黑发亮,四肢矫健有力,比起中原马匹略矮半尺有余,应为须卜哲坐骑。 “大将军放心, ”感受到重睦对诺提尔甚是好奇,须卜哲不免失笑:“此次殿下送给大皇帝二十匹渊梯宝马,足够你们培育最为精良的新式战马。” 重睦闻言,自觉垂涎神色太过,连忙收敛后再次相谢:“有劳世子与须卜大人。” “大将军不必客气。” 须卜哲礼数向来周全,直到离开顾府门前才扬起马鞭。 马蹄溅起浮尘飞驰而去,一人一马身影不出半刻便彻底消失在巷尾不见踪迹。 重睦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略显尴尬般揉揉鼻尖:“顾卿见笑。” 两人回到客房内院时,府内众人都还正围着那犀牛左看右看,好不热闹。 “礼重,情谊更重。”顾衍侧首与她对视,并未掩饰转瞬笑意:“如何见笑。” 相识多年,重睦依旧没习惯那位世子殿下向来不按既定规则出牌的个性。 而眼下瞧着,顾衍似乎比她适应:“娶妻需慎重。世子殿下之举,情有可原。” 自古两国邦交常以联姻为基,但长孙义为将各位适龄女眷了解得透彻煞费苦心,确实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能得如此巧妙之礼,倒也不枉她推迟休憩时间,替长孙义将他所想了解之内情一一誊写到牛皮纸上,于第二日他前来顾府拜访时交予过目。 “说来父皇可有透露口风,愿将哪位贵女许给世子为妻。” 由慈衿引至客房,长孙义入座后一面随手翻看重睦所撰简要介绍,一面扎起块蜜瓜递到唇边道:“你家皇帝佬儿全然无心此事,直说叫本世子自己挑。” 重睦闻言,心底对镇元帝此举并无任何意外,只继续安排慈衿奉茶,顺带备些甜品糕点。 结果糕点还未上桌,长孙义便已从中选出三份递到面前,着重在重昭名字上画了个圈。 十二公主重昭是镇元帝排行最小的女儿,同样出生在贾昭仪离世,镇元帝回宫的那几年间,翻年才至及笄,比长孙义年少整整—— 十岁。 重睦险些将茶水溅出,当即放下茶盏不解道:“十二皇妹过了正月方才及笄,你二人年岁未免相差太多。” “如大将军这般,”长孙义毫不客气从头到脚打量了她许久,面上缓缓浮现礼貌微笑:“与在下年岁相近者,无甚趣味。” 重睦同样报以温和笑意:“本将已然成亲,即使世子有所图,亦需收敛些。” 分卷阅读27 长孙义颔首,失笑间又点了点重昭之名,总算认真道:“性情开朗,从燕都到图鹿城山高路远,不至相对无言。” 顺势下移至品格一行,背过手指轻敲两下:“出自贵贤淑德四妃之一方德妃膝下,必定自小博览群书,见识高远。他日若为库孙王后,可做国中女子之表率。” 唯一美中不足,长孙义对姿色中上表达了不解:“大将军沉鱼落雁,十二公主为何只是中上。” 暗自抑制许久,重睦总算未在面对他乡来客上宾时显露一丝不耐神色,温和缓声道:“自夸家 中姐妹各个容貌出众,举国称赞,不是本将行事作风。” 长孙义觉着那蜜瓜甚是美味,没忍住又食用两块:“有何不可。” “谦逊乃我朝传统。” 重睦倏地抽回他手中那卷牛皮纸:“世子既来之则安之,总要入乡随俗。” 因着库孙使者到来的缘故,宫内于今夜设置正式接风宴席,无论王公贵族或是文武百官皆入宫同庆。 每逢如此场面,重睦永远居于镇元帝次座之下,与库孙来宾相伴。 从前须卜哲常常携带礼品拜访,但长孙义却是头一遭。 眼见此人身着象征库孙王室的天青色玄丝长袍阔步踏入永承殿,直往重睦对面主位而去,原本各自谈笑的王公百官们登时噤了声,待回过神后,方才开始议论纷纷。 长孙义推了推耳边镜片,冲重睦扬起下巴,做出口型道:“十二公主何在。” 重睦扫视殿内一圈,锁定西南角,眼神示意。 顺着她的目光向那处角落望去,原本还不知其间三位女子究竟哪位才是重昭,正待再次询问,却见重睦微微眯起双眼,唇角弯起一抹看不出含义的笑。 她今日这身檀色榴花宫装纷繁复杂,端着满头朱钗的双刀髻更是行走不便,即便如此,她还是从座中离开,向殿中西南而去。 还未走近已听到重昭笑言传入耳中:“老师那副藏了多年的字帖,总算被我骗出来。改日若八姐姐进宫面见贵妃,我便请她帮忙交给你。” 顾衍背对重睦而立,开口所言亦略带笑意:“无需劳烦阿睦,下官离开燕都前会去拜别老师,公主交予老师即可。” “也好,依广益与八姐姐方便。” 重昭抬眸,只见重睦正缓步走近,不由调侃道:“广益方还说姐姐忙于应酬无法脱身,这不就来了吗。” 顾衍顺势侧身,目光所致处破天荒怔忪半秒,脑中空白。 因心知重睦要在府中接待长孙义,未免有他在场致使两人故友相见感到不便,顾衍今日入朝后索性一直未归。 与同僚到殿后各自分散,偶遇重昭攀谈数句,亦还不曾与她见礼。 重睦习惯黑甲素衣,不过因着这几日新嫁,方才换些色彩浓烈之宫装示人。 不止顾衍,包括她自己亦并未意识到:“见过八姐姐,姐姐如此打扮甚是明媚动人,广益好福气。” 从重昭初初褪去婴儿稚嫩始,宫中老人便能看出她生得跟六公主很像,扇形双眸舒展,眼底弯起好似新月,不似她母妃那般沉静,反而是个闹腾性子。 那时后宫中人常说,或许十二公主能叫圣上从悲伤中渐渐抽身,略感慰藉。 可惜事与愿违,重昭甚至直到出生五年后才有了名字,与她前面十数位兄长姐姐们一般,同样不受宠。 当然,方德妃出身清贵官宦之家,也从来不屑争宠一事。她独自抚养重昭长大,教她自幼熟读典籍,出口成章,入太学院当日便惊得欧阳院正连 连夸赞。 会与院正之得意门生相熟自然也并非异事。 “皇妹似乎又长高不少。” 重睦收回思绪,点头笑道:“近来可有再继续练习骑射。” “一日不敢懈怠,”重昭不似重盼,从来与重睦不对付,亦不像重映毫无主见,唯重盼马首是瞻。她与重睦虽不算亲厚,但也不失姐妹情谊:“定要到与姐姐到一般高度才罢休。” 说着还不忘在自己额前比划两下,才又看向顾衍道:“字帖一事,我到时放在老师处,广益自己去取即可。” 话毕极为知趣地先行告退,无意打扰夫妻二人。 “骑射,何意。” “字帖?” 分卷阅读28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重睦不语,顾衍只能率先解释道:“前朝闻太师手迹,独老师珍藏一份,十二公主与下官借了许久,都未能得逞。” 而重昭不知近日与欧阳院正打了什么赌,竟能让老狐狸输了赌注,将闻太师手迹借予她临摹半月。 她前些天已谴了人去顾府相告,不过那时顾衍忙于成婚便将此抛之脑后,今日见着才又想起。 担心重睦不悦,只又道:“若公主不喜下官与十二公主来往,下官自会保持距离。” “怎么会,”重睦面上转瞬间溢出笑意:“本宫瞧着十二妹妹与顾卿分明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很是般配。” “咳。” 也不知长孙义究竟听了多久墙角,现下终于迈开脚步从殿后廊柱踱至两人面前,抱臂俯视重睦提醒道:“你家驸马既已成婚,即使有所图,也该收敛些。” 12. 第12章 人活一世,不该总盯着自己不…… 顾衍依制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昨夜须卜哲回到驿站后,恨不能将此人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一副“大将军寻到好归宿”的欣慰模样,过分刺眼。 原本认定必是须卜哲见识浅陋,长孙义今日在顾府做客时便总想着等到顾衍下朝后亲自相看。 不料顾衍根本不曾归府,倒叫他白等一场。 眼下终于得见其人,纵然再不情愿,也得承认须卜哲确实并未妄语。 但长孙义还是微笑拒绝道:“大将军与在下相熟多年,驸马大人不必多礼。” 他有意加重“相熟多年”四字,微扬眼角。 顾衍眉间微动,虽不甚明显,亦被视作破绽。 感受到对方落在身前,挑衅意味十足的目光,顾衍终是不急不缓,收袖立定身形:“若非与世子情谊深厚,阿睦不会为世子娶妻之事深夜不寐。下官身为阿睦夫君,也当郑重以待。” 虽说成婚仅仅数日,但重睦已然发现,每每自己担心顾衍会被她身边粗野人士们误伤时,他总能先令对方倍感不适。 比起她走到哪儿都带着柄斧头,重睦不免失笑,对上顾衍略带疑惑之色,只踮脚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本宫看见顾卿方才觉得,多读书果然要比舞刀弄枪来得畅快。” 她今日发间簪了几朵红梅点缀,两人靠近时清香扑面 而来,顾衍几乎是当下顿住脚步。 脑中再次空白,一时竟想不起要与她言说何物。 好在重睦并未察觉,已然收回目光看向长孙义:“人已见到,世子自可向父皇请命。”话毕停顿半秒,复而又道:“但若十二皇妹不应,还请世子勿要强迫。” 上一世顾衍关于联合边陲部落,趁渊梯势弱一劳永逸之奏章并未得到诸臣附议,所以库孙与周朝间交往也不似眼下这般亲厚。 大约寿峥八年,库孙便被渊梯所吞并。而长孙义直至自杀殉国,都不曾再次娶妻。 说来长孙义其实从未将求娶周朝皇室女当做外交手段,金堆玉砌出来的姑娘家,离家千里嫁到库孙,不习惯当地风土人情,亦难掩思乡苦闷,何必相互折磨。 此次亲自前来燕都,旁人都以为他是为两国邦交专程前来联姻。 实则他不过是想亲自看看,威名震慑渊梯草原的抚北大将军,所选男子究竟有何出众之处,竟能叫她抛却征伐渊梯大业,于年关云邕关逢乱频繁时回京成婚。 然而还未等库孙车马入住列国驿站,他便收到一封密信传书。 送信人是位年轻尚宫,有意打扮得低调朴素,依旧不难看出并非普通宫人身份。 堂堂大周公主私下约见异族男子,他本以为这世上除了某位大将军外再没有旁人做得出如此出格之举,不免好奇,前去相会。 虽戴着兜帽不曾露出面目,但重昭在两人坐定后便主动报上名姓,提出联姻之事:“世子既是来求亲,与其被郡主县主们敷衍搪塞,不如迎娶圣上亲女。身份之重,足以彰显我朝诚意。” 少女掷地有声,言辞恳切不失坚毅,所思所虑皆有理有据,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回拒之机。 但长孙义还是笑道:“库孙山高路远,或许十年方能归家一次。公主所求,在下不解。” 唯见重昭覆在桌面上的双手忽地握紧,后又缓缓松开:“燕都并 分卷阅读29 非本宫之家。” “公主年岁还轻,难免冲动。”长孙义闻言,只当她是习惯了舒坦日子偏生得闹腾些幺蛾子,不甘寂寞的性子:“嫁娶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主没有家人相送,又如何成婚。” 在他看来,眼下不过小姑娘胡闹之举,被好生劝慰后自会知难而退。 谁知重昭沉默半晌,仍然倔强道:“母妃与八姐姐是本宫家人,足矣。” 她并不喜欢自己出生成长的这处四方宫城。 方德妃房中至今依旧放置着许多游记绘本,听锁辰宫里老嬷嬷所言,那是母妃少时钦慕之人所赠。 老嬷嬷并未明说那人是谁,可重昭曾在市井间见过有人贩卖望博居士所绘西疆与海外风貌,其间画风勾勒,笔力渲染,绝无可能认错。 她不愿重复母妃的一生,与所爱之人宫墙相隔,囿于内外朝利益连接,再无期待可言。 更不齿镇元帝为了贾昭仪将庞大帝国弃之不顾,自 暴自弃。 所以小时候总是很羡慕八姐姐,能够逃离此地去往云邕关外。 后来再长大些,除太学院课程外,她也到了可以练习骑射的年纪。可惜这许多年过去,虽说冬日少病,体魄强健,甚至长得比其余姐妹都要高挑许多,但所谓“武学造诣”却根本无有半分突破。 也是直到那时重昭方才明白,她所羡慕的自由,亦是八姐姐用数年艰辛与无数伤痕所换。 世间众生百态,各有各的缘法去处,不是谁都可以得偿所愿。 人活一世,不该总盯着自己不曾得到什么,进而固步自封,作茧自缚。 她想要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看看,代替母妃完成未尽之心愿,亦如欧阳院正多年所授:“满目河山,家国故土,是大周子民共负之责。” 既无法成为如八姐姐般巾帼英豪,那么嫁往他乡,维护两国邦交,共同抵抗渊梯,也未尝不可。 所以当宴上长孙义提出求娶议亲,众人皆默时,独重昭自请而出,生生惊住半数席间之人。 重睦看得出镇元帝有些迟疑兼犹豫,但他显然并非在意重昭远嫁之苦,而是一时想不太清楚重昭身后外戚势力如何,会否影响朝堂稳固,逼得他不得不上朝处理。 窃窃私语间,封贵妃越过贤妃与淑妃身形看向处在四妃末位坐席的方德妃,见她面色如常似乎早已料到重昭此举,终是捺住开口之心,未免多管闲事。 “赐周,”镇元帝倏地出声,眼神缓缓移至重睦身前,示意内侍为她斟酒:“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依照礼制,备全嫁妆与交予库孙之赠礼即可。” 不等重睦应答,殿内某处忽地传来几声咳嗽,重睦顺势向座下看去,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欧阳院正的年岁与封老将军相近,须发尽白之间仅余几丝黑色,鹰眼如炬,立于殿中时虽悄然无声,周身已自然生出压迫之势。 “陛下,老臣以为,此举不妥。” 他抬袖行礼的动作仿佛尺量般规整标准,重睦瞧在眼底,总算明白顾衍之仪从何处而来。 “库孙虽与我朝建交许久,始终地处关外极寒处。” 欧阳院正面无表情时还勉强称得上和蔼,一旦开口牵动面上沟壑移动,顿时显得凶神恶煞,令人胆寒:“前任世子妃嫁去图鹿城不过两年便香消玉殒,老臣不敢否认世子殿下之诚心,但如此恶劣环境,又该如何请我朝放心将公主下嫁。” 昨夜与重昭分别返回驿站后,长孙义其实已有计较,否则也不会趁镇元帝邀他入宫时请须卜哲去往重睦处打探消息。 重昭究竟心性如何,他还是得从相熟信任之人处了解才好。 性情开朗,博学多才都不难大致想象,唯独“从不偏信尊长”一条,引起长孙义注意。 他仅从两人短暂会面倒也可瞧出些端倪,只是她竟能在一向看重礼法制度的大周皇宫内表现得人尽皆知,着实出乎意料。 果不其然,重昭提起冗长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欧阳院正,扇形双眼瞬间绽开:“老师言重了。库孙地处渊梯草原边陲,靠近平城,气候干燥却不算极寒。” 她的语气平静,并非刻意与尊师相左,而是认真解释:“况且您也知道我自小锻炼骑射技艺,体魄甚好,没有那般娇惯。” 长孙义推推镜片,自觉不该让小姑娘独自挡在前方,好整以暇起身 分卷阅读30 行礼道:“公主对我国颇为了解,是库孙荣幸。” 他犹豫半刻,还是迈开脚步向重昭而去,站定在她身侧面对欧阳院正:“在下亦斗胆解释数句,库孙王都图鹿城位于山崖之上,天然石壁遮挡疾风冷气,亦有绿洲伴河流而生,并不似诸位大人所想那般条件恶劣。” 听见重昭唤眼前老者为师,面对他甚至比对镇元帝情绪更加丰富时,长孙义便知此人不可怠慢,难得收敛肆意神色道:“在下既诚心求娶,自也会倾尽全力相护贵朝之女。” 重昭闻言,心底微动,略一侧首看向长孙义,忽然想起先前得知他比之广益还要年长两岁时,她本还担心会是位虬髯丛生,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但眼下仔细观察,他分明比昨夜隔着兜帽看上去更年轻些。 她将目光从长孙义身前移开,却始终不敢面对欧阳院正。 老师向来挂念她的婚事,这些年也没少替她考虑,但重昭去意坚定,未免老师伤怀才从未言说,仅有母妃知她所愿。 眼下陡然公布如此决定,虽料到老师会有所不满,可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早已无心朝堂政事的老师竟为了她挺身而出,于百官面前阐明表态。 思及此处,重昭还是率先出声道:“老师——” 只见欧阳院正抬手阻了她继续解释,对视许久,方才低声叮嘱道:“此去千里,山水迢迢。你若考虑得周全明白,老师自会支持。” 一阵酸涩倏地涌上心间,连带未曾出口之语也带上些哽咽。 垂首片刻后方才重新弯起眼角,仰首笑道:“老师放心,我绝非一时冲动。” 13. 第13章 听闻这厢吵闹,原本在与同僚…… 殿外夜色深重,夹杂寒意愈甚。宴上火烛摇曳间,又复老调重弹。 “自六公主离世后,老臣再没见过今上对何人上心,唉。” 户部尚书抚上胡须低叹摇头,不出意料得到周遭一片附和:“一连几位公主上赶着下嫁,丝毫不顾皇家颜面,简直有辱我朝尊严。” 议论声虽不算大,但重睦于敌军马蹄声中练出的耳力偏生对细微声响最为敏感,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搁在下巴上的手背微抬,遮住唇角嫌恶。 她向来不喜这些除却嘴皮子利索再无任何可取之处的朝廷蛀虫,犹记上辈子渊梯大军兵临城下时,目之所及这数位大人各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收拾了家当连夜顺着运河南下避难,那会儿倒是不在意现下满口“我朝 尊严”了。 缓缓收回鄙夷目光,重睦随手整理一番衣裙,趁人不备改换了个舒适姿势。 宫宴之上必得时刻注意仪态,否则旁人会议论她母妃教女不力,可也确实太累了些。 好在此刻恰逢抚北营几位将士前来敬酒,重睦总算暗自松了口气。 起身相迎时瞟见藏在众人身后的程况,只故意黑了脸,冷声斥道:“躲什么。” 程况出自齐州程氏大族,家中到如今一共出过五位丞相,七位尚书,还有十数位大小在朝官员,他却是数十代以来唯一一位武将。 自重睦首次出征始,程况便已在抚北营中与她并肩而行,至今亦是战功显赫,威名天下皆知。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又生得俊朗多情,满燕都城各大花楼向来不乏他的红颜知己,逼得程夫人妒名亦随之发酵。 平时善妒便罢,但昨日乐繁太主宴上她偏生不知好歹去招惹重睦,只叫程况苦不堪言:“末将无颜面见大将军。” 重睦并未立刻应答,侧首示意案边内侍斟满两盏酒,抬眼不掩温和笑意:“为何。” 笑面虎。 程况心底正腹诽,忽地也不知被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推搡至重睦案前,吓得他立即回身冲他们吹眉瞪眼后方才探寻般端详重睦片刻,抿唇认错:“末将管教内子无方,但求大将军责罚。” 只见重睦又叫慈衿取来几个酒盏,一一摆放就位:“喏,知你酒量不错,”她依旧保持笑意盈盈,饶是三月春风都不及她半分和煦:“以本将两盏换你五盏,此事便就此揭过。” 话音未落,旁的将士不免起哄:“五盏太少,大将军休要放过他。” 更有胆大的嚷嚷:“不对不对,新婚那日大将军躲在房内,也该罚。” 程况暗道这不长眼的坑他,抬手便扫过那小将额前:“蠢钝,新娘子不在房内还来跟 分卷阅读31 你喝酒不成,罚个屁。”话毕讨好般看向重睦,不出意料被她当场反驳:“营中自有规矩,确实该罚。程将军以为如何?” 他又能如何,当是认命叹道:“末将不敢忤逆大将军。” 听闻这厢吵闹,原本在与同僚相谈的顾衍只沿着声响落定目光,恰巧看见重睦大手一挥,颇有力拔山河之气:“不必多说,以本将五盏,换你十五盏。” 话毕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袖中双手不自觉捏出青筋,顾衍疾步而至,挡下她伸向第二盏的手。 因着饮酒缘故,重睦面上隐约现出两抹不明显红晕,双眼亦不复平日清明,叫旁人看见,只道她应是不胜酒力。 殊不知抚北大将军在平城号称“海量不醉”,平素无论官衙有何宴席,哪怕弟兄们喝得东倒西歪,她始终无人能敌。 甚至回营后还想再来几坛。 顾衍握着她的手腕,先前指间裂痕比之新婚那日已然恢复许多,但因为攥着棕毛儿马缰而磨出的血痕结了痂,触及肌肤时有些轻硌。 重睦挣脱几下 无果,遂尝试用另一只手去取酒盏,还未靠近桌案,已听得顾衍道:“勿要胡闹。” 险些忘了如今大将军是有驸马的人,众将士见状急忙圆场道:“对,不能胡闹。以大将军一盏换程将军十盏,快喝!” 无论如何,总是比十五盏又少了些。 程况自也不能再做推脱,只将十盏烈酒风卷残云般清扫一空,双眼通红,努力站定身形行礼告罪:“末将——” 话音未落,整个人蓦地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重睦不敢大笑,眼神示意众人将程况抬走,又叮嘱慈衿去寻位御医来给他瞧瞧。 “奴婢这就去。”慈衿乐得从命,急不可待地从殿内后院抄近道而行,重睦瞧着难免失笑,认真对顾衍解释道:“母妃为她许了贺御医,开春便会成婚。” 接着又晃晃手腕:“不喝了不喝了,顾卿放手罢。” 顾衍不为所动,继续将她手腕扣在手中,眉间略带薄怒:“公主在关外便是这般与人饮酒?” “当然不是,”重睦浑然不曾注意身旁人表情变化,提起喝酒便情绪大好:“女人气太重,本宫向来以坛会友。” 说着还不忘比划两下平城佳酿“越关山”酒坛之大,分外得意畅快:“程况和表哥一坛封顶,本宫三坛不倒。顾卿若有兴致,改日可与本宫一试。” 顾衍手上力气骤然加大,重睦吃痛,想逃却抽不开手。 她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仰首看他,桃花眼飞扬入鬓泛起水光,衬得颊间浅晕越发动人:“顾卿你弄疼本宫了。” “疼了才知长记性。” 顾衍避开目光不再看她,重睦只越过身去与他对视,发间钗环随之而动,与殿内烛光交相辉映,闪烁双目:“要求真多。” “下官看护妻子,并无不妥。” 重睦闻言,忽觉心头停滞数秒,许久方才回过神,跟平城郊外村镇打了霜的白菜般讪讪道:“本宫不喝了便是。” 话音未落,便见一席如意团花簇绯色衣裙映入眼帘。 五指修长,指尖圆润饱满,略抬酒盏,华匀县主颔首笑道:“妹妹与顾卿今日好气色,果然是新婚大喜。不知我送去的贺礼,可还用得习惯。” 顾衍眸间微动,已然沉下神色。 未等他开口,只见身旁之人垂首羞赧,娇声应道:“姐姐贺礼独特,我们自是感念。但顾卿与本宫情意深重,无需此物也甚为欢愉。” 犹见华匀端着酒盏的手瞬间僵在半空之中,还是重睦率先示意身侧内侍道:“给本宫与驸马满上。” 然她还未举杯,华匀绵软之音再次响起:“我方才远远瞧着,妹妹今日似是已饮过不少,咱们自家姐妹,不必如此。”说着又将手中酒盏往前递了递:“这样吧,以我一盏换妹妹半盏,何如。” “姐姐说笑,”重睦毫不客气地将面前酒盏顺势推至顾衍身前,依旧保持先前娇羞之态:“本宫不胜酒力,从来都是驸马相替 。” 笑意从顾衍眼底霎时掠过,不等华匀再次发难,仰首饮尽。 不用华匀专程提醒,重睦也清楚她到底送了什么腌攒玩意儿给他们。 慈衿整理府内新婚贺礼时翻出那物件嫌弃许久,当天便禀告顾衍从府内 分卷阅读32 扔了出去。 “奴婢瞧着,县主定是求而不得,爱而生恨,故意恶心驸马和公主。” 身为镇元帝堂弟之女,华匀县主在燕都城也算一呼百应。无数人为着能博她一笑趋之若鹜,能做面首更能称得上荣耀加身。偏生顾衍不为所动,她会心生不满亦情有可原。 看着华匀吃瘪后先行告退,重睦绷直的脊背瞬间失去支撑,松懈许多。 若叫她从前遇着此等场面,势必不拼酒拼得对方认输不罢休。 可是顾衍不让她喝酒,她只好曲线救国,将他平素利用言行举止反击的功力学得五成。 “三成。” 顾衍并不给她面子,很是消磨重睦信心:“那下次继续用斧头罢。” 不过玩笑一句,他却正色道:“公主无需孤身应战。” 既已成婚,他自会永远在她身后。 不成想重睦坚决摇头拒绝道:“顾卿愿与本宫成婚,共同前往云邕关御敌已是相助本宫良多,本宫不能再麻烦顾卿。” 重活一世乃老天莫大垂怜,她不求定能改变过去所误,但无论如何也要竭尽全力。 所以她感谢顾衍,给了她再试一次的机会。 如此,足够恩重。 她没有资格要求他在除却渊梯战事之外,还分心多管她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宫宅闲事。 “公主说笑——” 强撑到此刻的顾衍只骤然感到眼前一黑,正待起身去寻解酒茶,却被身下长衫绊住去路,直直摔至重睦肩头。 “顾卿?” 重睦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未见回应,又等了大约半刻,才将他翻过身仰卧在自己膝间,终是失笑出声。 难怪顾衍不让她喝酒,看来是以为人人都跟他般“一杯倒”。 索性扛着他一路进入后殿休憩,贺豫已经诊过程况,正与慈衿低声交谈舍不得走,看见重睦单肩拖着至少八尺有余的顾衍进殿时险些没控制住惊愕神色。 虽早知赐周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慈衿更是恨不得将她夸出花来,但能毫不费力拖拽自家夫君之女子,确实罕见。 抚北营中众人倒是见惯了重睦如此行事,依旧难掩好奇凑上前打量顾衍:“驸马爷这是喝了多少,大将军不厚道啊,那么能喝还叫驸马爷挡酒——” “啧,”每每遇着这种时候,总有那成亲多年的将士为愣头青们好心解惑:“人这叫夫妻意趣,你懂个屁。” 14. 第14章 他对着封知榆和重昭永远那般…… 顾衍于晨间醒转时,屋内还正煎着解酒汤。 似是听见声响,阖眼假寐的重睦揉揉鼻尖,看向正从床铺之上起身的顾衍,没忍住一声轻笑:“顾卿醒了。” 贺豫专程叮嘱,解酒汤晨起后需再饮一次,是以重睦方 才练武回屋,便又将药罐端上小火。 她盘腿坐在窗边软塌旁,举着小扇子时不时挥舞那火,马尾顺势滑落,被其间琥珀色发带遮住侧脸。 顾衍双眼难掩醉后不适,泛起血丝,方抬手覆上眼睑按摩,便听得重睦再次开口道:“好在顾卿今日休沐,可以多睡会儿。喝过解酒汤便继续躺下罢。” 她将药碗从案间取至顾衍身前,坐在床沿舀起一勺,动作娴熟行云流水:“鞋袜和外衣本宫都已让慈衿拿去清洗了,说来本宫竟不知顾卿如此不胜酒力。以后挡酒一事,还是交给本宫稳妥。” 顾衍尽数饮下解酒汤,虽头痛欲裂,还是低声拒绝:“不必。” 重睦无奈,返回药罐前熄灭火烛:“饮酒与背着顾卿回府一事相比,还是前者更轻松些。” 顾衍覆在床栏之上的手指微微用力,终于站直身形,抬袖行礼:“下官谢过公主护送之情。” 瞧着他走出两步,重睦便觉脚步虚浮,正待推他好好躺回去,反而被顾衍顺势圈入怀中,从背后压上肩头。 行军数年,虽说抚北营中将士大多十分注意与重睦保持距离,但有时喝多了,难免有些肢体接触。但那也不过相互搭住肩膀便可行动,无论如何,她从未与男子这般靠近过。 心跳骤然加速,平复许久方才反应过来推他:“顾卿还没醒酒——” “阿睦。” 分卷阅读33 他的声音从耳边传入心底,低沉之中不失温润柔和。 重睦侧首回身,见他墨色双眸如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许是借着酒意之故,顾衍缓缓抬手,揽住她的腰逼近自己,力度分明不算大,却还是让重睦略略吃痛。 莫名慌乱间,重睦想要挣脱,竟被他按在身前无法行动。 昨日宴中被他弄疼的委屈再次跃上心间,几乎瞬间红了眼。 她堂堂抚北大将军,居然被区区书生掣肘至此,本就足够丢人。 更不必提他对着封知榆和重昭永远那般谦逊有礼,时刻笑脸相迎,唯独对自己又凶又放肆还管得多。 “放手。” 重睦避开眼不愿看他,谁知他手上力道更重,颇有几分无赖之意:“公主唤何人放手。” 好言相劝无果,她越想越觉难过,气得抓起他的手腕就是一口,终于叫顾衍松开手。 他也终于从昨夜陈酒中醒过神,只被重睦恨恨推开道:“顾衍本宫警告你,勿要太过分!” 顾衍神色逐渐恢复清明,意识到先前逾越准备向她致歉,却倏地被人擒住双肩。 重睦本欲趁其不备过肩摔扳回一局,谁知又一次被他拽住双手抵在墙边。 鬼使神差般解开她束着马尾的琥珀色发带,黑发散落,愈发衬得红唇鲜艳。 他喉间微动,欲言又止,不曾想重睦眼眶更红,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欺负人。” 蓦地开口间已然略带哽咽:“顾衍你对着知榆和十二皇妹何曾这般态度,从来只知欺负我。” 她用力推 他双臂,忍住哭腔:“本宫不与你合作了,将发带还给本宫。” 见到重睦这副模样,顾衍仿佛被人闷声给了一拳,立即放手,未料将发带递回时又被攥住咬下一口。 这次她毫不犹豫使出全身气力,腕间登时渗出血印。 顾衍非但不躲,反而失笑。 重睦莫名其妙看向他,心道此人醉一次酒莫不是将脑袋也醉坏了。 “公主从未称呼下官名姓,”顾衍收起笑意,也不顾腕间血印又道:“今日,甚感荣幸。” 自顾自将发带重新系好,重睦索性在发间系了一个蝴蝶结,这是她之前在平城时跟拂菻商人所学西洋新发式,尽显娇俏。 闻言不情不愿地避开双目:“顾卿说笑。” “至于龙岩侯夫人与十二公主,”掰过她的下巴面对自己,垂首与她相视:“下官以为,友人之间君子相交,与夫妻情分定然不同。” 因着自小习武策马,重睦生得高挑,尤其一双腿修长笔直,连抚北营许多男子将士都不及她十一。 但顾衍却比她整整高出一尺,现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下,挡住屋外光亮。 重睦没由来得有些底气不足:“但,但顾卿与本宫,并非真夫妻。” 顾衍逼近她,神色比起方才更为认真:“公主与下官由圣上指婚,正门入府,拜过天地,为何不是。” 两人距离现下相隔不足半寸,重睦根本不敢乱动,耳根亦早已红透:“本宫知道了。” 话音未落,屋外仿佛救命般响起敲门声:“公主,纪将军到府,请求面见。” 重睦闻言立刻推开顾衍,回应慈衿:“请他在客房相候,本宫半刻后到。”她端坐于铜镜前扎紧马尾,又扯正衣襟,抬手取佩剑时还不忘叮嘱顾衍:“顾卿今日便好生休憩,本宫不再打扰。” 话毕又觉他先前力道全然不似需要休整之人,遂改口道:“还是一起去。纪棣所查之事,本宫本也会再告诉顾卿。” 两人并肩行至客房时,纪棣一身黑衣盘腿坐于屋顶之上,饶有兴致地盯着那机甲犀牛喷出水雾,哪怕看见重睦进入院中亦不为所动,非要等到他看腻了犀牛方才飞身而下:“见过大将军,见过驸马。” 他便是除封知桓与程况之外的第三位副将,与另外两人不同,纪棣并不擅长骑射与兵器作战,唯暗器轻功一绝,来无影去无踪。 抚北营中月月考勤,他大约有二十多天不在营内,均被重睦派出暗中探访敌营境况。 上一世他险些死在渊梯人大帐之内,却还是拼出血路将渊梯大军即将改从云邕关西 分卷阅读34 路进攻之密报送出,挽回近十万大军折损,这笔恩情,抚北营上下始终铭记于心。 而此次重睦派他去查探之人,则是乐繁太主。 直到燕都城破,重睦才知朝中许多官员都与渊梯人暗中勾结,克扣平城军饷中饱私囊事小,开发浮禺山矿产贩卖与刺探军情通敌叛国者亦 不在少数。 所以这一次,任何值得怀疑者她都要先发制人,赢得先机。 但纪棣密报中所述乐繁太主所求,却并非与渊梯战事相关。 太主与安国公如今膝下共有两子,但在大约三十年前,曾有一子与二皇子同时出生后不幸早夭。 但其实那个孩子是被换进宫内,与安国公之妹江昭容所生死婴调包,成为“二皇子”。 后来之事再简单不过,“二皇子”参与了徽定之乱,由那时的抚北大将军率军镇压,身首异处。 乐繁太主由此恨透封家与抚北营,自重睦代舅从军后,处处针对,皆由丧子剧痛所致。 重睦合上密报递给顾衍,沉默许久才又看向纪棣道:“确信姑祖母与渊梯并无瓜葛是好事,以免将来误伤无辜。”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纪棣自行礼告退,独留抚北营密钥鹰爪,等待重睦下一次飞鸽传钥。 将密报收进袖中,顾衍看出重睦情绪不振,安慰道:“徽定之乱涉及皇权,大将军是为守护帝位所迫。” “顾卿,”脑中忽地掠过一幕血色交加,重睦不免胆寒:“舅舅于宫内斩杀三位皇兄,而后才由父皇下令处置另外两位涉事皇兄。” 她甚至不敢继续深想,若舅舅有意为之,就等母妃诞下皇子。 前面所有阻碍都已铲除,母妃之子便可顺理成章入主东宫。 不过因着舅舅不幸命丧关外,一连串计划才被迫中断。 “大将军为九皇子前程铺路,”牵起她泛起寒意的双手捂在手心,顾衍正色道:“为封家未来加注,并无错处。” 但他不解:“公主手握兵权多年,为何从未想过扶持九皇子。” “皇位浴血,本宫不愿他险境求存。”重睦垂眸,也不瞒顾衍:“父皇允他和十皇弟跟随左右丞相与太傅共同监国也仅两年,立储之事尚无定论,怎敢妄度圣意。” 但她也知道比起十皇弟那小草包,自家弟弟智勇双全,是更适合的王储人选。 “公主可曾想过平定外患之后,”即使院中现下仅剩他们两人相对而立,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仍旧不得不压低声音:“若下任君主无能无德,如何守成。” 正如永康帝当年一己之力坐镇江山,始终难料后人不知珍重,迫使大周再次为渊梯所难。 满腔心血,于燕都城破时付诸东流。 “又或十皇子亦明君治世,但他并非公主同母所生亲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若十皇子登临帝位,必不会再允重睦掌此大权。 “九皇子身后最大筹码便是抚北营,一旦夺位落败,抚北营随之大权旁落时,才是他真正险境。” 那个位置如今对他们母子三人而言,唯有去争才有活路。 重睦倏地将手抽出,显然从不曾想过如此深远将来。 上辈子她一门心思为着穆朽与舅舅报仇,只顾蛮力与渊梯人相搏,加之也算死得早,根本无暇顾及阿旸将来如何。 但据她所知, 至少在今后十年间,镇元帝都未松口提及立储事宜。 阿旸更是成日斗鸡走马无所不为,娶妻自立王府后乐得做个闲散王爷自在逍遥,彻底将监国这摊子麻烦事扔给了十皇弟。 直到渊梯大军兵临城下,镇元帝携一众宫眷百官南下避难,阿旸却在启程前日从宫中溜出来寻她,言之凿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本王不做那只知逃难苟命之人。” 15. 第15章 她一个不稳抵着车窗翻身跃起…… 燕都一连下了数日雪,待到天气终于转晴时,重睦与顾衍已然准备出发前往平城。 抚北营其余诸将士比她早两日启程,唯封知桓被封老将军安排随行陪护。 临走前重睦再次进宫向封贵妃与重旸告别,第一次留下箱兵书给他。 “ 分卷阅读35 说了等你长大些便带你上战场,不会食言。” 重旸受宠若惊,难掩欣喜之色,只在面对封贵妃时有些歉疚。 纵然出身将门,也无人会期待家中数人俱行伍从军,活生生将血脉断送干净才好。 不过封贵妃深受封老将军多年教诲,燕都城破时重旸之妻哭着闹着不愿他留在城内,却被厉声训斥:“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呢。本宫父亲耄耋高龄尚且出战,他有何可俱。” 从来都被婆母温和以待的东莱王妃顿时噤声:“儿媳是怕,怕王爷受困——” “受困也是他命中所致,为国而亡,还丢人不成!” 话毕,冷眼横向被吓得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王妃道:“去收拾行李,别再哭丧。” 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要哭等死了再哭也不晚。” 眼下瞧见重旸窃喜模样亦毫不客气:“三脚猫的功夫看兵法又有何用,你外祖将才,饶是全叫阿睦一人学了去。” 听得出封贵妃并未反对,重旸笑意更深:“儿臣自会认真琢磨,多向姐姐请教。” 甚至连将重睦送到宫门处时还依旧哼着小曲儿。 姐弟两又依依话别许久,却见顾府马车始终别在巷间拐角半晌无法移动,派了随侍才知竟被郑淑妃之妹芙河夫人的马车挡得严严实实。 身为十皇子重晖与十一公主重映的姨母,郑妙儿向来是宫中常客。 虽说郑淑妃无宠多年,但这宫中又有哪位妃嫔有宠。既都平平无奇,宫人们便另辟蹊径,上赶着巴结那些曾为镇元帝生养之人。如郑淑妃这般肚子争气,儿女双全者,更是他们趋炎附势之首选。 重旸看在眼底不由嫌恶:“淑妃娘娘倒还算随和,只是她家这几位亲眷,着实粗野。”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重睦思及顾衍还在家中等她用晚膳,难免有些心急,只抬步向巷内行去:“淑妃娘娘出自乡野,原不过莫婕妤宫中洒扫侍女,因着与贾昭仪几分相似方才趁势获宠,时也命也。” 接连诞下重晖与重映两个孩子,品级越过昔日主子莫婕妤不说,连带着家中幼弟姊妹各个离乡入京。 小郑 大人如今是兵部尚书,乃重睦直属上司,两位郑家妹妹一位在家中已然成亲,夫婿自也随之入朝为官,至户部主事。 另一位便是郑妙儿,那时年岁还轻,走了运嫁入禹海伯爵府,早早荫封芙河夫人,吃穿用度无一不比照京中贵妇最高制式,有时甚至连她宫内做贵人的姐姐都不及她那般奢华。 重睦与小郑大人来往甚多,知他不曾读过什么书,贵在知礼懂礼,从未以郑淑妃之名猖狂自大。因此这兵部尚书的位置哪怕人人腹诽他坐得名不副实,因着时刻笑脸会做人,倒也平安稳定,没被诸多谏官参奏弹劾。 但对于郑妙儿,重睦多数时候能避则避—— “哟,这不是八公主吗?说来惭愧,晖儿与映儿自幼与妾身这做姨母的亲厚,”郑妙儿的马车堵在顾府马车之前,重晖与重映则立于她身侧面面相觑:“每每妾身离宫时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一时忘记时间挡了公主马车,当真疏忽。” 未等重睦开口,重旸毫不客气开口,双手抱臂居高临下道:“拦住旁人马车说自家体己话,倒是没听过这般疏忽。” 他自幼心直口快,不藏好恶,哪怕封贵妃多次告诫,依旧不改。 久而久之,刀子嘴的名号传遍宫内外,但凡与他有些过节的皇亲贵胄们,多数远远见了他便绕道避开。 不过郑妙儿脸皮够厚,闻言只咯咯发笑,全然不为所动,亦针锋相对道:“九皇子家中没有姨母,舅舅又早逝,哪能明白母家情谊珍贵,您说是不是呐。” 眼见重旸不知又要蹦出些什么极端之语,重睦忙急忙扬声阻了他:“夫人说笑,阿旸年少,本宫却有幸享过数年舅甥之情。” 她微敛神色,虽弯起眉眼,眼底再冷不过:“诸人皆知,本宫母家将门出身,从来不拘小节。” 因着是素衣进宫,重睦看上去并不似浓妆出席宫宴时凛冽冷傲,好在她气势端得十足,压迫感直逼郑妙儿面门:“既便如此,舅舅也记得自小教导本宫,宫中自有宫规。遇见高品阶贵客理当避让左右,哪怕他与母妃兄妹情深,也该遵守。” 她微微扯起唇角复又恢复如常,轻蔑之意不假辞色:“是以本宫所理解之母家情谊,确实与那等自不量力,狐假虎威的做派不甚相同。” 分卷阅读36 自郑妙儿入京城始,便无人敢这般不给她情面,一时愤懑攻心,口不择言:“八公主,你莫要忘了,论起品级,你隶属兵部我家哥哥之下——” 重睦轻笑一声,好似见着天大荒唐般打断她道:“夫人也知,本宫先是八公主,而后才是抚北大将军。” 早前常听抚北营中将士提起重睦在军中如何叱咤风云,可重旸每每瞧着她对封知榆那忍气吞声的模样都不太相信,直到今日才算真正长了见识。 不过她砍人一绝,嘴上竟也刻薄得很,着实出乎他所料。 “哪怕论起 本宫母妃,亦在淑妃娘娘之上。” 重睦裹紧身上斗篷,暗叹说好的晚膳不知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转凉,只希望顾卿机灵点,自己先吃:“夫人挡住本宫马车,于规于礼于情俱是不合,若无异议,还请相让。” “呵,今日贵妃娘娘在我家姐姐之上,往后可不一定。” 郑妙儿扬起下颌,洋洋得意瞧着重晖笑道:“有些人虽也在监国位上,却只知插科打诨,不务正业。圣上眼睛又不瞎,该如何选择,早有圣断。” 一直沉默不语的十皇子重晖这会儿总算看向自家姨母,低声驳道:“姨母,此等大逆不道之语,休要再言。” “为何不言,”郑妙儿非但不听,甚至有意高声叫嚣:“这些日子你父皇虽未留宿云霭宫,但只要去往后宫,便到你母妃处,还不是因为喜欢你这孩子,惜你之才。” 重晖欲言又止,唯见重旸懒洋洋地抬手捶捶肩,露出恶劣笑意:“分明因为贾昭仪忌日快到,睹人思人罢。” 此言究竟过分,重睦神色骤变,郑妙儿姨甥三人亦霎时黑脸:“阿旸,不得胡言。” 重旸哼了一声不愿回应,自顾自看向那车夫道:“本王懒得同你们啰嗦,赶紧让位。” 他去年底封了王,不过一直不曾娶妻自立王府,但重晖仅仅比他年幼两月,至今连个封王音信也无,不免刺耳。 重睦只得看向重晖与重映赔罪道:“阿旸骄纵,还请十皇弟与十一皇妹勿怪。” 两人到底是晚辈,听闻重睦道歉神色原本稍有缓和,偏郑妙儿不肯罢休:“什么骄纵,没教养的东西,自以为是。” 收回覆在车沿处的双手,重睦回首与她对视,忽地听见阵阵嘶鸣,原是马匹不知为何受惊,骤然加速飞驰而出。 她一个不稳抵着车窗翻身跃起,腾空降落,只觉腰上一紧,耳边响起熟悉的一声“公主”。 重睦眼底顿时不复方才憎恶,缓缓浮现灿然笑意:“驸马怎么来了。” “久等不至,担心公主遇阻。” 他总是这样,哪怕迎着风雪夜霜而至,依旧沉稳不动,叫人莫名心安。 抬手拍下顾衍肩头雪粒,重睦并未多言,只冷眼扫至郑妙儿,低笑出声:“夫人大抵是在内宅待得久了,以为算计自家娇弱妾室的腌攒把戏能伤到本宫不成。” 不过她确实有些心疼顾衍府上本就不怎么力壮健康的老马们:“本宫是粗人,但凡营中莽撞者伤及战马,通常鞭打百下示众。”她说着缓步走近郑妙儿:“夫人先是辱骂本宫母妃,之后刺伤本宫家中马匹,总不至希望本宫装作无事,坦然离开罢。” “八公主怕是见着驸马爷高兴糊涂了。” 郑妙儿满面微笑,看上去再和善不过:“你家马匹失控,与妾身何干。” 从发簪中拔下的那根银针早已嵌入马腿内部再寻不到,重睦也不可能当场砍了马腿剥皮削肉,这个哑巴亏,她 不吃也得吃。 “至于辱骂贵妃娘娘,更是再没有的事儿,”挽起鬓边碎发,郑妙儿显然非常满意现下状况:“八公主过于敏感了,可不该血口喷人。” 话音未落,方才走开几步行至受伤马匹身前的顾衍只拔剑削断那支腿,将并不明显的红肿之处翻开,接过慈衿递来手帕,放入银针。 他的动作利落迅速,就连重睦也惊了半晌。 “证据俱在,并非妄断。” 顾衍收剑返回,与重睦并肩而立:“夫人若不介意,可前去圣上面前裁断。” 分明听说这位新任驸马是文状元出身,怎地干起卸肉削骨的事儿全然不输重睦这么个大老粗,如此反差反而更令人心底没底,郑妙儿一时有些慌怯,下意识往后躲了几步。 重晖见状,只得率先 分卷阅读37 服软道:“姨母出言不逊又恶意伤害皇姐有错,皇弟在此替她向皇姐请罪,还请各退一步。” 他毕恭毕敬向重睦行了大礼,重睦自也不会与个孩子十分计较,颔首应道:“看在十皇弟与十一皇妹面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折腾这许久,早已有些乏味。 等到车夫更换马匹归来时,重睦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车,总算得以摆脱外间众人。 可惜好耳力还是叫她听见郑妙儿又不饶人道:“呸,什么东西,他日晖儿你入主东宫,必先削了她兵权!” “胡说什么!” 虽厉声呵斥,但重晖还是不自觉看向送别自家姐姐后,双臂抱着后脑阔步离开他们大约半里之远的重旸,目光略沉。 车中人亦阴鸷缠身,五指渐渐攥紧又松开,最终只下定决心般抿住双唇,绷紧脊背。 直到快到顾府时方才恢复平素态度,抬首看向顾衍露出笑颜:“似乎从未见过顾卿佩剑,可否借本宫一观。” 16. 第16章 自父亲离世,母亲改嫁后,除…… 顾衍将手中佩剑递出,只听得重睦笑道:“如今顾卿动手,本宫负责动口,若母妃知道,必会夸赞本宫贤淑。” 玩笑之语说得轻巧,但她双手接过那剑时明显双眼放光,压根不在意是否贤淑。 剑在手中,终于得以看清其上花纹,重睦却忽地愣住,揉揉眼睛靠近,仔细端详许久,方才试探般询问道:“此剑可是‘灭寂’?” 灭寂乃世间少有之利刃,曾为武学大师归不却佩剑。剑柄状似虎状,脊背处附有五颗金玉,剑身修长,背面刻下“天地浮生”四字,挥而风起,削铁如泥。 无有半分惊讶被她认出,顾衍只颔首默认:“下官习武之处,正是临安县定剑山庄。” 周朝并不尚武,多年来江湖凋敝,每隔两年的武举更是不及文状元般荣耀加身。 但抚北营从来广纳贤才,重睦亦时常留意江湖之中奇人异士,纪棣便是她亲自寻访方得入朝拜将,对归不却这等大人物自也有所耳闻。 民间传闻归不却与定剑山庄庄主乃少时挚友,因 此时常留居,虽是其中挂名长老,但多数时候只为落脚休憩,从未真正收过徒。 顾衍于是再次应声,为她解惑:“师父弟子,确实仅下官一人。” 重睦不免愕然,这分明是话本故事中才会有的大侠奇遇:“归大师莫不是瞧见顾卿骨骼清奇,乃不世出之奇才,方破例收徒罢。” 她眼底几欲泛起星光,看得出闲书读了不少。终是失笑:“当时恰逢师父隐退,闲来无事间决意择徒,与下官同时入学者百余人竞争,只取头名。” 半晌无言间,马车停稳顾府门前。 重睦长叹一声,面露钦羡又有些不服。 顾衍文武皆是上乘,而她文质不提,便连一向自诩高强的武学与之相比也逊色许多。 着实令人懊恼。 两人并肩行至后院,顾衍侧首,见她垂着脑袋嘟嘟囔囔,下意识抬手—— 从她发间掠过,转而轻拍肩膀正色道:“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可马上□□,又岂是下官可比。” 重睦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被后院房中众侍婢来来往往吸引了注意,原是灿戎正叫她们将早已备好之晚膳端上桌:“大人,依照吩咐,全部重新做过。” “这味道一闻便知是‘烟久斋’烤鸭,”美食当前,重睦瞬间将小小失落抛之脑后:“他家唯每日晨间准备百只售卖,怎地竟瞧着如此新鲜。” “公主有所不知,”灿戎惯是嘴快,当即笑道:“我家大人专程叮嘱小的,说公主离京前必然想食,但明日忙于整顿行装应无有空余,这才专程请了‘烟久斋’大厨亲自过府。” 重睦闻言怔忪半秒,难以置信:“顾卿本就无有多少俸禄,这般一掷千金,你们也该拦着他些。” 此刻倒轮到灿戎目瞪口呆,他竟是不知,这世上女子,还有遇着夫君讨她欢心时斤斤计较的。 虽说他家大人比起公主来自后宫与抚北营两份俸禄的确寒酸些,但:“公主放心,裘大厨与下官是旧识,请他过府,并未肆意挥霍。” 顾衍示意她先行入座,重睦这才洗过手看向满目珍馐:“顾卿来燕都不过两年,倒极熟悉市 分卷阅读38 井民情,本宫看你不该入御史台,而是都察院。” “为官为君者,俱知‘庶人者,水也’之理。”率先替她卷了份烤鸭递到手边,后又禀退左右:“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正如为将者守护一方山河,也是为身后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而战。 若至民生凋敝,庞大帝国便成空壳,再无意义。 “顾卿所言甚是,”重睦放下手中面卷,复又舀碗莲藕排骨汤端至身前点了点头:“江山千里,须得君臣同心,方可昌盛。” 如此原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惜村野之家无人能知。 握着汤匙柄的手指略一用力,与碗间“叮当”相撞。 “前些日子顾卿所荐,”重睦垂眸,复又食尽烤鸭,难掩满意神色:“本宫已有计较。” 顾衍筷著略滞,侧 首与她相视:“是因芙河夫人今日逾越。” “也因阿旸心之所系,远比旁人更值得。” 她不可能将前世乱中所见说与顾衍,索性转移话题笑对桌上诸多佳肴:“顾卿辛苦,为表谢意,待到达平城,本宫也请你吃顿全羊宴。” 听得她意已决,心底原本略显不定之情倏地落稳,亦颔首答道:“公主所求,下官会竭力相助。” 重睦闻言,身形微顿,转瞬而逝恢复平静,话到唇边转了弯:“顾卿之恩,本宫时刻铭记。” 其实她原想询问,先前分明谈好共伐渊梯,为何他要趟进夺储这滩浑水。 可转念一想,知榆也是家人。 封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顾衍这般明智之人,如何看不透。 她倒不必自讨没趣,左右封知榆救命恩情,他当涌泉相报。 但也不知为何,喉间没由来升起闷气,挑了块鱼肉折腾半晌也没入口,重睦眼底浮现不耐,正待囫囵吞下随便它去,却见顾衍不动声色将整盘推至她眼前:“鱼刺已除,公主慢用。” 自父亲离世,母亲改嫁后,除偶逢应酬外,顾衍已有数年不曾与人同桌用膳。 有时从山庄结束一日习武后返家,恰逢夕阳西下,冠嘴村中家家户户炊烟尽起,独他一屋冷灶,随意裹腹后便又开始读书,倒也并无多余时间伤怀。 直至重睦入府,新婚那夜见她食之有味,欢欣雀跃,他才知那些年村中人家,原是过着这般惬意温馨日子。 重新抬著将鱼肉递入口中,重睦暗自闷气登时消散无影,还不忘相邀身边人:“顾卿辛苦,一道用罢。” 见她开怀,顾衍亦缓缓展开笑意,于灯影摇曳间,平白增添不少烟火气。 重睦鬼使神差般放下筷著,两指分别擒住顾衍双侧唇角,眉眼弯弯:“顾卿合该多笑笑,看上去就不似从前那般拒人千里了。” 指尖触及皮肤,甚是冰冷。 顾衍剑眉微蹙,覆上她的手重新执住汤碗:“交情甚浅者,无需靠近。” 话音未落,重睦已然摇头否认道:“顾卿与本宫从前亦交情甚浅,如今不也可称同袍战友。” 未待一丝犹豫,顾衍只道:“公主与旁人,自是不同。” 暖意仿佛火燎般从相携处直达心底,重睦试探般抽出手,压住恍惚,端起汤碗一饮而尽,不再多言。 热汤已空,自也无法暖手。 顾衍正欲再盛,重睦连忙摇首拒绝:“顾卿不必,本宫今日已在母妃处饮过三盏豆羹薏米甜汤。” 二者皆是寒凉之物,他不由放下汤碗,无奈侧首:“公主体内虚寒,断不可多食豆羹薏米。” 重睦对膳食寒温从不在意,捏捏手心发现比起平日极寒还要严重些,方才恍然大悟:“本宫原是为着取暖,谁知越饮越冷。” 自觉好笑,移步炭火旁伸出双手:“以后记住便是,顾卿无需太过在意。”见他不语,遂而又道:“顾卿放心,之后去到平 城,成日牛羊滋补,不会再有京内这些寒凉膳食。” “过热过寒皆于身体无益,调和为重。” 两人不多时便结束用膳,顾衍随即起身前往书房。 重睦忆起他分明说过京中公务早已完成交接,自是好奇跟了过去。 成婚半月有余,她其实仅来过顾衍书房一次,虽不算大,但贵在整洁齐整,更有典籍珍 分卷阅读39 藏无数,饶是无法媲美宫中藏书阁,却也强过京中诸多官宦人家。 重睦打心底觉着自己这等粗人从来与书不合,所以眼下也不过静静立于主厅内,未敢肆意走动。 只瞧着顾衍从屏风之后搬出数箱陈旧藏物,有些甚至并非印刷而成,仅由竹简捆覆。 他仔细寻觅许久,终是挑出三本药经,置于即将带去平城的那几箱书卷之中。 重睦眨了眨眼,皱起眉心,显然看不明白如此行止。 简牍比之印刷版本珍贵太多,顾衍把它们捂得如此严实,也是看中其收藏价值。按理说应不会随意搬动,她还以为他有何重要之事,结果:“顾卿翻出这颤颤巍巍的竹简们,就为了几本药经?” “前朝西泉散人乃不世出之名医,”顾衍重新理好衣襟,行至重睦身前,应声作答:“由他所书《典经三册》,比今世诸多药经,更为详尽妥帖。” 重睦隐约有些印象:“但当时西泉散人为雍武帝治疗头风不力,斩首示众后,《典经三册》早已不再公开发行。到我朝,更是绝迹。” 顾衍不置可否:“因是孤本,所以藏得深些。” “孤本?!” 重睦震惊之余,慌忙劝阻他道:“那还是收起来罢,跟着大军一路奔波,万一损毁——” 顾衍不禁哑然失笑,挡下重睦疾步:“药经价值所在,即为人所用。” 即便损毁,也远比束之高阁,无人问津来得珍贵。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重睦仍旧认为不至如此夸张:“这些俱是顾卿收藏,本宫年纪轻轻,身子骨硬朗得很。等到解甲归田时再行医治也不晚。” “公主误会。” “嗯?” 重睦正疑惑,蓦然腰间一紧,她竟直直跌进顾衍怀中。 “以故纸收藏换公主感念,”整个人动弹不得,他的低语声亦穿过骨骼入耳,比平素听上去更为低沉:“下官另有所图而已。” 17. 第17章 重睦确实觉得稀奇,华匀县主…… 重睦下意识探出鼻尖嗅了嗅,呢喃自语:“也没喝多啊。” 顾衍怔住半秒,忽地放声而笑,连带怀中人都能感受到他骨骼震动。 缓缓从他身前挣脱,重睦理好裙角,端正神色道:“顾卿所图为何,好好言说便是。” “下官唐突,”顾衍亦收敛笑意,礼数周全:“还请公主恕罪。” 重睦垂眸抿唇,暗道他还是没告诉她所图究竟为何,不免腹诽顾卿也跟那大多数文人般总不愿将话讲得清楚明白,非要让对方猜来猜去才开心。 而她自是不乐得耗费心力继续猜 测,只摇了摇头主动告辞:“无妨,天色已晚,顾卿也早些休憩罢。”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依旧并未宿在一处,于是重睦起身返回后院,顾衍则留居书房。 慈衿见状,不由向院内张望不解:“怎地驸马还有公务处理不成?后日便要出发了。” “正因如此,才更需好好整理书房。” 重睦已然哈欠连天,遮住唇边倒吸口气道:“况且顾卿事务繁多,咱们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们将于后日离开燕都,若脚程快些,还能在途中驿站偶遇今日已然启程的长孙义众人。 长孙义回城,一为商讨与周朝结盟抵抗渊梯,二则为筹备婚事。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送别宴上再相逢,重睦第一次觉着他看起来比从前顺眼得多。 那天宴上重昭亦荣光满面,她本就姿色出众,加之气质爽利,更引人注目。 遇着重睦时还专程向她询问了不少关外风物,看得出对婚事充满期待,除却提及方德妃时略感失落,其余时候满心满眼无一不是雀跃自在。 “对了,”提起重昭,重睦不免忆及昨日在八碗巷杂货铺子提前付下的定金,又托付慈衿道:“明日去取货时别忘记叫人入宫,给母妃也送去一份楚地吃食。” 宫中御膳再可口也始终不及家乡本地味道,至少自家母妃向来如此:“之后每月的份例本宫已经安排妥当,全权交给你。” “明白,公主大可放心。” 慈衿说着,笑意更深:“从前公主向来轻装上阵,这什么京城小食,吴越特产也不 分卷阅读40 知究竟为谁备下。” 重睦并未听出她话中戏谑,认真应道:“本宫也是怕顾卿刚去不习惯,你没看他与本宫在吴叔那儿吃羊肉饼时,一个人端着碗羊汤半晌难咽,着实可怜。” “加之还有十二皇妹,”重睦想得妥帖,在意之人都不落下:“图鹿城难寻地道京味,她又人在宫中不好上街,本宫多备些给她,也算略尽姐妹情分。” 慈衿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与延年万里一道入屋替重睦更衣:“十二公主瞧着,确实也堪配公主称她一声‘姐妹’。” 先换下繁复裙袂,后又拆除发髻洗漱。 接过帕子擦尽脸颊水渍,重睦只盘腿坐在床边瞧着她们三人继续收拾打扫屋内,忽地低叹一声:“从前本宫不在京中时,你们尚可返回栖霞宫。” 但如今她既已出嫁,自是不好再如此行事:“眼下在顾府人生地不熟,必得好好照料彼此,切莫受了委屈。” 慈衿听得此语,没得眼眶一热,连带双手都有些不稳,压制许久方绽开笑颜:“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公主合该忧心如何看顾自己才是。更何况府中众人都看得出驸马爷在意公主,灿戎与奴婢们又是一条心,哪能闹出什么事端。” 话虽如此,但顾府究竟不比宫中。重睦不擅后宅事宜,顾衍又从不在意,将慈衿她们留下,总 是担心居多。 “再不济还有于嬷嬷给奴婢们撑腰,”慈衿将所有洗漱之物交由外间使女后又返回屋内笑道:“跟在贵妃娘娘身边这么多年的老人,不至连个后院都镇不住。” 重睦闻言,眉间愁容好歹渐渐消散。 慈衿复又安慰几句,言道她回屋取些物什再到外间守夜,重睦忙不迭点头,直至盖上被褥前还不忘叮嘱:“无论如何,你们同心协力,决不可叫外人欺负了去。” “奴婢们省得。” 各自挂着笑意替重睦关上房门落锁,慈衿带领延年万里返回后院西边厢房,方一跨过门坎,她骤然停步顿住身形,回首冷眼:“给我跪下。” 延年万里闻声俱是一惊,万里很快反应过来,听从安排跪在院中,面色平静。 另一位却吓得登时涕泗横流,不情不愿跪了半只腿还要拿腔作调:“慈姐姐,公主方才说过让咱们互相照料——” “闭上你的狗嘴。” 慈衿毫不客气打断延年哭诉,踢跪她另一只腿:“给我跪老实了!” 自家公主不擅打理内务家事,她却自小长在李尚宫与于嬷嬷身边,看惯了这些妖魔鬼怪如何作妖。 扬手一根藤条打在延年后背:“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唯唯诺诺这么多年,如今倒能耐大了!” 只听得延年大声呼痛,直往万里身后躲去,边哭边嚷:“慈姐姐,饶是大理寺审犯人也没有直接动手的理儿,我何时得罪了姐姐,我给姐姐赔不是,如何值得姐姐动用私刑!” 慈衿冷笑两声,藤条直接冲着她那娇嫩嫩的脸蛋而去,只听得延年骤然放声尖叫,连不远处林中飞鸟都闻声扑腾飞起。 重睦原是正在闭目假寐,几乎立刻起身披上外衣,踱步向声响传来处奔去。 “公主!” 方一踏入慈衿她们所住西小院中,延年“哇”地大哭,连跪带爬跌跌撞撞地想求她庇护,却被慈衿直直拦下:“你还有脸?!你自八岁就跟着公主,贵妃娘娘与公主待你如何,哪怕连个良心被狗吃了的下作东西也不敢道声不是。” 尖叫声如延年所料,引来不少府中之人,各个都拎着灯笼看热闹。 重睦抬手阻了慈衿继续唾骂,侧首看向她道:“究竟何事,你可有证据。” “证据确凿,灿戎,去把人带上来。” 众人俱是怔住半晌,竟不知灿戎何时与慈衿这般亲厚。 不多时,灿戎便背着一大块头出现在众人面前,扔在院中。 定睛一看,才知竟是五花大绑着一小厮打扮之人。 拍拍双手灰尘,灿戎转首看向重睦:“回禀公主,这便是在延年与华匀县主之间串通消息的线人。” “大人,您也到了。” 他的目光跃向身后,重睦亦随之回首。 顾衍亦准备入睡,散去冠发披着单薄外衣,背手而至。 眼底神色比起平素更为冷峻,不掩威严 分卷阅读41 :“寻供。” 灿戎得令,立即将那小厮口中布条拔出,就着昏 暗灯火,重睦微微眯起双眼,认出此人确实是华匀县主时常带在身边的一位清秀侍从。 “公主饶命!” 那小厮倏地撑起身体跪在重睦面前,“咚咚”几下磕了三个响头:“小的家人俱在冀王府内为生,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为华匀县主效命。求公主饶命!” 冀王便是华匀县主之父,不问世事居于封地许多年,除却年节甚少入京,独留一个女儿在此肆意逍遥。 “呸,”灿戎十分嫌恶,啐了那人一口:“眼下倒不怕县主伤及家人,卖起可怜了。说实话!” “小的绝无半分虚言,”那小厮没来得及避开灿戎口水,顶着面上脏污,死咬下唇忍着哭腔:“小的父母都在冀州城老王爷府内当差,独小的与弟弟在京中伺候。县主应允,只要小的时常汇报些顾大人与公主消息给她便不会伤及家中其他人,小的,小的这才斗胆与延年姑娘来往。” 眼下既已被抓获,他辩无可辩,自是得寻更大的靠山逃出生天:“小的坦白从宽,只希望公主与驸马爷能救小的弟弟逃离苦海!” 未等重睦回应,本已安静许久的延年再次歇斯底里:“你胡说什么!” 她在仓惶之中抓住重睦衣摆,使出浑身解数紧紧不放:“公主,公主,奴婢根本不认识他,奴婢伺候了您十年,您万万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啊!” “别碰公主。”慈衿瞬间将她推开,一手叉着腰,一手攥着藤条恶狠狠道:“抓他那天之所以不动你,原就是为了叫你自己露出马脚。” 她猛地从腰间小包裹中扔出几张字条:“这几日来,你放在客房院内后墙第三块瓦片下的信物,都是我与灿戎合谋骗你留下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看你还怎么狡辩!” 重睦确实觉得稀奇,华匀县主与她素无交情,顾衍对此人更是敬而远之,那新婚贺礼如何送得进顾府。 原是出了内贼与之勾结。 她早该想到才是。 正如大军征战之时不可有二心,否则不等敌人攻打,自会溃不成军。家宅内务说到底,不过另一种战场而已。 将早已冰凉的手指握了握拳,恢复不少知觉,随后才紧紧肩上外衣,在挂着泪珠,错愕过后面如死灰的延年面前蹲下身。 重睦抿唇不语,倏地忆起李尚宫第一次将延年万里带到身边时,也是这么个肃杀冷寂的冬月。 “以后她们两便跟着慈衿姑娘,共同伺候公主,”李尚宫那会儿也很年轻,鬓边无华发,眼角无纹路:“公主给她们取个名字罢。” 她不喜读书,太学院那样多的课程,独对杨太傅所授前朝史学兴致极高,满心所愿不过学习过往教训,寻求攻克渊梯之法。因此也取不出什么莺啊燕的娇态之名,思索半刻义正言辞道:“太傅曾言万里河山,逢明君,贤臣与名将,可延年不终矣。” 她放下手中缨枪,擦尽额间汗滴,飞扬眼 角灿然笑道:“如此,你们便唤作延年与万里罢。” 18. 第18章 重睦从前只觉自己那位县主堂…… 一晃十年,转瞬而逝。 她与延年虽不似慈衿那般亲厚,但这许多年亦是朝夕相处,不曾亏待。 “公主,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 延年一向在意形貌,从未这般狼狈。任由发丝散落与雪水混杂,磕破额前肌肤恍若未觉:“求求公主饶过奴婢!今后奴婢给您做牛做马,绝无二心!公主!” 重睦见状,却只冷面以对,缓缓起身,侧首与慈衿道:“杖责三十,发卖了。” 不等慈衿应答,灿戎率先不解:“公主,您不问问这贱婢为何——” 夜风涌过,重睦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稳住体态:“本宫自认多年待她问心无愧。”她停顿半秒,目光从已知再无挽救机会而陷入沉默的延年身前掠过,直视前方:“错既不在本宫,她为何如此,本宫无意深究。” “没得脏污了公主耳朵,”慈衿示意灿戎不必追问,与他低语:“你我审她便是。” 继而扬声又道:“现下府中诸位既是都在,那我也就将话说个明白清楚。” 她早已和灿戎设了局请君入瓮,牢牢掌握住延年与华匀县主勾结的证据,却一直隐而不发等到今日,不过是为了眼下这出“杀鸡儆猴 分卷阅读42 ”之戏:“公主奉旨嫁入顾府,从今以后便是顾府主母。” 将手中藤条扔回地面,慈衿双手用力扯平褶皱裙角,冷眼扫过各怀鬼胎的顾府侍婢小厮:“哪怕公主平素无心后宅,这其中厉害,诸位也该好好掂量清楚。” 灿戎闻言亦一唱一和:“慈衿姑娘说得是,我家大人进京仅仅两年,府中后宅尚不成气候。该叫她们心中有数,日后才好相与。” “理应如此。”慈衿轻哼两声:“这贱婢跟随公主八年,同样犯错当罚。府上那些没得眼力,胆敢吃里扒外的东西,便休怪公主与驸马爷无情。” 众人闻声瞬间跪了满院,瑟瑟发抖者有之,无可奈何不得不妥协者亦有之。 但无论如何,当延年受三十杖刑不治身亡的消息传入耳中,顾府又随之发卖不少散漫轻怠之辈后,那些侥幸留下者,自是再不敢卖主求荣,枉送性命。 …… 将纪棣所送信件递入炭火之中烧毁殆尽,重睦掀开大帐唤入先行兵:“去寻驸马。” 经过数日奔波,他们已然平安返回云邕关地界,主将大帐左手边是三位副将军帐,右手边用作膳食营的地盘,顾衍则独自住在士卒营中。 原本重睦打算留他宿于主帐之中,但顾衍以同吃同住方可真正熟悉军中生活为由拒绝,是以两人之间虽相隔不远,亦有段距离。 先行兵请来顾衍时重睦正盯着帐中沙盘若所有思,听见脚步声方才回首道:“先前于途中驿站收到慈衿来信后,见她有难言之隐,本宫便遣了纪棣亲去一趟。” 顾衍松开 毡毯站定,点头示意她继续:“纪将军带回消息为何。” “延年本就是冀王府中侍婢,”重睦眉间缓缓泛起沉重,声音亦愈发低落:“与她一般还有大概五人,在阿旸与十皇弟相继出生后,由华匀县主暗中联络内务府,分别送入两宫。” 周朝初始,百废待兴。高祖分封诸多皇子为王,分别看顾天下四处恢复生产,休养生息。 此举原是为国为民之好意,可惜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都是嫡亲的兄弟,那封至岭南偏远之地的藩王自然看不惯有人靠近燕都坐享富庶。不过念及高祖在世,捺住愤懑,不发而已。 待高祖驾崩,永康帝继位后不到两年,局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化。趁朝廷大势对渊梯用兵之际,岭南王联合长沙王与滇王、雍王一道起兵北上,与燕都城内八大营在齐州血战三月,最终还是以落败告终。 永康帝因此大力削藩,免除全国所有诸侯王行政权,收归中央,仅余空头皇家名号。 可想而知藩王们的日子必是一年不如一年,其余人等倒罢,如冀王这般与燕都毗邻,依旧仅能望而却步者,心底只会更加压抑。 “冀王是父皇堂弟,他的父亲冀皇叔当年备受皇祖父喜爱,险些替代先皇太子之位。” 按理说皇子及冠礼成便会就藩,偶有例外如重旸与重晖,也是因为东宫始终未定,尚在观望。但冀皇叔直至先帝继位都还破例留在京中,确实与众不同。 他的儿子,如今的冀王会肖想皇位,仔细想来,倒也并不意外。 “当真好心机。” 重睦从前只觉自己那位县主堂姐喜爱哗众取宠,竟不知她面具之下牵涉甚多,不容小觑。 看似贵族风雅在京中四处留情,实则是借床/笫之欢搭建庞大关系网,为自家父王谋反铺路。 延年为她提供消息多年,一直十分隐蔽。若非随嫁顾府出了那赠礼之事,引起慈衿生疑,想必也不会暴露。 作为忠仆,延年死前始终咬紧牙关,幸而慈衿心窍灵通,只言片语中取得线索及时知会,才叫纪棣得以顺藤摸瓜。 “顾卿之才有目共睹。”两相无言间,重睦忽地失笑:“既无法为己所用,也不能眼睁睁看见顾卿成为阿旸派内党羽之一。” 所以华匀时刻关注她与顾衍行止,无非就是想寻机会挑拨他们夫妻离心罢。 至于她为何觉得自己有这机会,怕还是因为他两分居而眠被延年看在眼底,尽数上报。 “仔细说来,本宫倒也与华匀姐姐无甚区别。” 自打他们离开燕都那日起,重睦始终一身戎装。黑发高束玉冠之中,眉眼飞扬入鬓,一颦一笑皆是飒爽:“都是看重顾卿,企图纳入麾下。” 她眼底难掩戏谑,甚至十分胆大,伸手挑起顾衍下巴左右 分卷阅读43 观摩后挑起眉角:“顾卿也奇怪,放着姐姐美色不要,倒愿跟着本宫泥巴里打滚。” 趁她抽离之 前,顾衍已然握住那只覆在颌下的手。 指间梅花不复踪迹,白净中泛起微红,连着操练数日,已有细茧磨出。 感受到他摩挲细茧的瞬间,重睦登时破功,方才调笑蓦然化作烟消云散,想要挣脱却被他施力攥紧:“燕都坊间传言,公主美貌更甚,下官放长线迎丰收,赚得满盆钵。” 她闻言不禁微怔半刻,下意识询问道:“那顾卿自己又是如何考量。” 话到喉间险些脱口而出,思及临行前那时书房之唐突,顾衍终是缓缓松手,肃然回应:“下官现今所愿,唯破渊梯蛮夷尔。公主可助下官,下官自全力以报。” “果然是赢在本宫实力强劲,”看得出重睦很满意他这番回答,眼底笑意更深,恨不能拍拍胸脯再大义凛然地递出肩膀借给他靠:“顾卿放心,从今以后跟着本宫,绝不会叫你吃亏。” 顾衍无奈失笑,提醒她道:“冀王野心暴露,公主抢占先机,理应及时报备皇上。” “证据尚缺,本宫已指派纪棣前往冀州城冀王府查探,再等等。” 这厢话音未落,帐外忽地想起一声怒喝:“本将要见大将军何曾还有不可通传之时,他顾广益来了这军营,便是连往常规矩都要修改不成?!” 先行兵闻声胆颤,小心翼翼看向程况求助,接收到苦水的程况立刻哈哈笑道:“武居,大将军与顾大人毕竟是夫妻,人之常情又哪轮得到规矩干涉。” 重睦有些头疼,抬手揉揉眉心,示意顾衍留在帐中,自己则掀开毡毯露出身形。 草原冬日的风越过浮禺山席卷而下,刺骨慑人。 但重睦此刻周身不耐之色,显然更为可怖。 她看向气势汹汹的封知桓,略一蹙眉:“出城到现在,封将军没有哪一日不与驸马相争。” 从燕都到平城不过十数日脚程,封知桓甚至连半日也没消停过。总能找着各式各样的理由与顾衍发难,即使从来占不到上风,照例锲而不舍。 好不容易抵达关外安顿,这才第二日光景,他便又来寻衅找茬。 重睦实在反感:“本宫与驸马是夫妻,于主帐独处时本也不该旁人打扰。倒不知究竟做错何事惹得封将军大声叫嚷。” 听出她语气有变,程况急忙扮作和事佬挡在两人之间,冲重睦讨好道:“武居臭脾气,大将军又非今儿才知道。” 他一左一右揽着重睦和封知桓进入主帐,恰好顾衍掀开毡毯准备外出,急忙道:“驸马莫走,我等也是恰巧接到消息来报。” 原是平城城内为顾衍所备官宅正式收整完毕,今夜将由兴北州刺史宴请营中诸人,也当是为新宅暖房。 兴北州包括兴庆、冀州、平城以北至浮禺山间的所有地界,州刺史身为一州长官理应款待朝廷驻军与新任巡按,而抚北营与之长期来往,自也循着一套章程。 重睦收下请帖后立即安排程况前去挑选厚礼,复又看向 封知桓:“你还愣着作甚,出去。” 程况急忙后退两步返回封知桓身边,将他生生拽离主帐,不由叹气:“武居,容我斗胆驳一句。你不喜驸马,但他无论为人、才能包括骑射武学,皆属上乘。” 至于其他:“你不信大将军与他相识不到一年便能举案齐眉,但我也好意劝你认清,大将军与你表兄妹相称二十年从未逾距,以后也绝无任何可能。” “你好歹也是名将之后,世家公子。”程况这话挑得再明白不过,只是不知,对方会否听得进忠言逆耳:“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像那些闺阁女子般为着争风吃醋闹得鸡飞狗跳。” 简直丢人。 19. 第19章 说什么君子端方,为人清正,…… 兴北州以平城为首府,是大周与渊梯草原交界之处。城内遥见浮禺山风蚀沟壑,广袤天际如苍穹盖野,六畜生息自在。平素无有渊梯骑兵犯境之时,更是安定和谐,欣欣向荣。 边地官衙向来不算什么肥差,如西疆那般天高皇帝远倒还好说,但平城背后便是燕都,州刺史即使想要谋些私利,都无从下手。 幸而平城官衙与抚北营常年来往,州刺史程怀毅与程况又是同族亲眷。逢着节庆,双方俱是给足了彼此颜面,这些年也算相安无事,共同进退。 分卷阅读44 重睦等人昨日便已经过平城,但当时只在城门处与程怀毅匆匆见了礼便先行回营休憩,直到今日方才备下厚礼赴宴。 抚北营如今将领是女子,从前那些歌姬舞女自然派不上用场。程怀毅因此在府中招揽不少清俊少年,有擅诗词才华横溢者,也有那无微不至知冷暖会看顾人的,还有生得容色俊朗,说是鹤立鸡群亦不为过,总之各有各的长处,讨人欢喜。这些年每逢重睦前来刺史府,都由他们亲自服侍。 重睦倒不以为意,左不过除却斟酒外,她也没什么其余事宜需要麻烦这些在她看来甚是羸弱,与欢场卖笑讨生活之歌女并无太多区别的可怜人。 但如今她携驸马而归,新任驸马又是朝廷亲派的御史台巡按,这其中关窍该如何把握,程怀毅做了这许多年一州长官,岂能不察。 美少年们一扫而空,独在刺史夫人身旁多出两位貌美多情的良家女子。 酒过三巡,众人各自起身相敬,那两位女子自也端起酒杯向顾衍而来。 重睦瞧在眼底并不作声,只侧首与程况道:“你那远房大兄弟莫不是忧心本宫与驸马有心架空他刺史权力,非得塞个自己人与本将后宅才罢休。” 程况先行一步携礼到达刺史府时看见他们这副做派时便觉得头大,整场宴席坐立不安,此刻听得重睦出声,只得干笑:“他们自是想着,柔弱孤女送入巡按府也不会危及大将军地位,又与新任巡按结下亲缘,何乐而不为。” 道理虽听着没什么错处,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程怀毅 此举原是再正常不过,但只顾着徇私失了平日恩情,实在粗蠢。 重睦低语间难掩嘲意:“本将新婚不过半月有余,他们也不至如此急不可待。” 程况如何不知重睦脾气,心有戚戚自己这段时日也不知撞了什么天煞的倒霉灾星,总能叫跟自己扯上关系的种种腌臜主动往她逆鳞处撞,没得祸害他一道株连。 只见顾衍礼数周全应了那两位女子敬酒,正欲抬手举起满满一盏时,重睦忽地将他面前酒盏挪到自己身前:“驸马不胜酒力,本将替他。” 名叫冬画的女子弱柳扶风,纤细腰肢盈盈不及一握,闻言只略略施礼:“还请公主莫急,奴家与夏妆下一杯便敬公主。饮得太急,终是于女子身体不适。” 夏妆乃另一位女子名姓,显然比这游刃有余的冬画怯场些。 她立于冬画身边,从离开刺史夫人身侧到现在一直默默垂首盯着脚尖,根本不敢与重睦对视。 重睦眉角微微抽搐半刻,暗道程怀毅也是有趣,竟不知知会这两朵娇花一声,不必自不量力与她拼酒。 “姑娘误会。” 正待开口的重睦虽被顾衍抢先,唇边却不经意掠过一丝笑意,恍眼即逝。 “下官家中向来以大将军为尊,按理,你们本也该先敬大将军。” 冬画握着酒盏的双手僵硬半晌,她原是听闻顾衍不擅饮酒,才想借机劝他多饮几盏,再借着这由头扶他下宴歇息,到时一切水到渠成,自己也算是为刺史大人立了功。 谁知他这尚了主便害怕自家妻室怕到这份儿上的软弱东西,连饮酒都要推了女子出来,根本不堪托付。 无奈之下,也只得先行面对重睦:“奴家敬公主。” 重睦并不抬盏,手指轻轻敲打着盏边,将两人晾在案前恍若未见。 大约又过了一刻之久,方才听得程况不紧不慢提醒道:“抚北营中从来只有大将军,并无赐周公主。” 两人这才回过神颤声道:“奴家敬大将军。” “本将这两盏,是替驸马,”重睦毫不费力饮尽两盏,接着再次全部倒满,示意案几对面两人:“你们随意。” 不难看出夏妆已然不复先前神态清明,冬画虽酒量好些,但也不能跟重睦这般喝酒跟喝水并无区别之人相比。 若换作旁人,从来怜香惜玉的程况或许还舍得出言相劝。奈何眼下是自家亲眷惹了重睦,离京前被她逼得喝下十盏,醉了三日的惨状依旧历历在目,他绝不会自讨没趣。 本以为顾衍不愿重睦多饮会及时阻拦,谁知他确实是阻了:“既是二位姑娘敬大将军,合该大将军随意。” 他将那两盏酒随手倒入身后装饰所用花草之中,独留见底一层,方才颔首向冬画与夏妆道:“还请两位一盏饮尽。” 程况险些被送入口中还未最后 分卷阅读45 吞下肚的百花烧麦呛死。 说什么君子端方,为人清正,那些如此言说者,果然都瞎了眼。 而两 位冬夏美人儿推拒无能饮下这许多酒,结果自是不出所料—— 醉倒后再难返回宴上。 程怀毅如意算盘落了空,一时五味陈杂,借口外出通风时被程况拦住,竟还有些埋怨:“说到底你我都是程氏子弟,怎地也不帮衬着为兄些。” 程况只觉这位远房堂兄为人着实迂腐,不免怒其不争:“我看兄长是疯了,大将军何许人也,从前你送的那些男宠面首她无一看得上眼,连投其所好都不会,她又可曾苛待你们半分。” 仅这一句话,程怀毅顿时噤声,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我瞧着她挺喜欢与他们饮酒作乐,也不能说完全看不上眼。” “我呸,”程况到底是军士做派,囫囵话把儿间难掩满面嫌弃:“驸马爷什么派头,你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男宠什么模样,心里没点儿数。大将军喜欢的是饮酒,不是他们。” “唉,我不也为着这满平城衙内家眷们能活得更松快,”程怀毅听得出程况还是在为自己打算,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话中埋怨之意早已消散:“一时情急了些,贤弟莫怪。” 程况闻言冷哼一声:“这许多年来,平城官衙与抚北营万众一心抵御外敌,如今朝廷派出巡按也不过是为征战渊梯增添筹码。你们只须保持原样,不折腾些无谓劳什子,大将军又如何会不惦念你们的好。” “是这意思?”程怀毅愣了愣神,确实意外:“按理说,尚主驸马多数仕途无望,但顾大人此番外放,竟不是为了历练后再回京升职?” “即使他是为外放升职,与你刺史府又有何干。难不成抚北营能联合驸马爷一道,架空你这刺史权力不成?” 被族中幼弟戳中心事的程怀毅脸上红一道白一道,避开眼神看向廊外,嘿嘿笑了笑:“贤弟说笑,说笑。” “你且将心放进肚里,”程况没忍住再次怒斥道:“驸马尚主便等于自弃仕途,所谓巡按不过是为他能随大将军前往云邕关外更名正言顺些。顾大人同时还是我抚北营随行校尉,多数时候随军居于营中,没得功夫管你这摊烂账!” 话毕还觉不解气:“大将军新婚不过半月,你们便想着往人后宅塞侍妾,简直没见过这般丢人现眼的东西。一会儿我随你回去,你且好好敬上盏酒向她赔罪!” 程怀毅被他训得越发无地自容,但他所言有理,既无法反驳,自是连连答应:“不若为兄这就与你同去。” 未等程况作答,刺史府上的一位参军忽地冲出宴厅,惊慌失措道:“大人,程将军,库孙世子请求救兵!” 他说着还不忘指了指厅中:“来了一位世子随侍,浑身是血,受伤极重。大人还是快去看看。” 程氏两位兄弟面上倏地化作惨白,程怀毅颤颤巍巍看向程况道:“长孙世子不是比大将军还要早几日离开燕都吗?” 可直到如今,整个平城不曾 听闻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昨日重睦到达时还专程询问此事,当时众人都以为长孙义许是绕道从渊梯草原之内返回,毕竟那路途算来距离库孙王都图鹿城更近,他为准备两国邦交与婚礼之心急切难耐,也情有可原。 谁也没料到竟会出了这等差池。 眼下冬月将尽,腊月过后便至新年,正是渊梯人伺机而动的重要时机。 能在两国边界如此明目张胆伤及部落世子所率使臣团者,除却渊梯蛮族,再无其他可能。 程况与程怀毅齐步返回宴厅时,那名库孙随侍已被请去后屋由府内医师医治,重睦正与顾衍交谈,见到程况亦示意他道:“是渊梯骑兵。” 要渊梯人眼看着库孙与周朝越走越近,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坐以待毙。 但长孙义此番燕都之行带来了将近一千精兵,俱是库孙能征善战的上等将士,想是早已有所谋断,为何还会狼狈至此,竟需要派出死士前来平城求援。 程况正待追问,目光突然扫过重睦手腕之上挂着的金镶玉寿峥通宝,刹那间替他解答了所有疑惑。 20. 第20章 那分明——   是穆朽的脸…… 金镶玉通宝是每位皇子与公主获封时的皇家赠礼之一。 重旸去年年底封为东莱王后数月间,也曾高兴得央求封贵妃替他缝在腰带之上 分卷阅读46 佩戴许久,生生将本就阴沉的十皇子脸色衬得更臭。 虽是枚不起眼的小小物件,但若生在皇室,越是细微之处越见真章。 当时朝中半边倒地恨不能将栖霞宫与封府门槛踏烂,无非是为着套些近乎,一旦他日重旸有幸入主东宫,能记起他们几分好处来。 自古但凡涉及皇位权力之地,无一不是如此。周朝不例外,库孙亦心慕笔追。 长孙义贵为库孙王嫡长子原是不必担忧储位之争,可惜他生母,前任王妃早逝,如今的库孙王妃膝下同样育有一子,名为长孙并。 新任王妃墨娜来自渊梯部族,本是渊梯王用以拉拢库孙之手段,谁知库孙王人也娶了,却依旧与周朝来往密切,也算结结实实给了渊梯一个响亮耳光。 库孙王年岁已老,这些年来多数时候由长孙义负责监国,他对待继母母子无有任何怠慢,然那位墨娜显然并不知足,早就暗中策划想要幼子篡权夺位。 此番长孙义与周朝定了亲事回城,彻底撕破与墨娜母子间最后一层和平,她会联合母家暗中偷袭,并不意外。 想来也正因着袭击人马中还有熟悉的库孙兵士,才叫世子殿下一时心慈手软,反而害得自己陷入险境。 程况方才理清楚这其中弯弯绕绕,重睦已然身披斗篷覆于甲胄之上,单手执剑准备离开:“长孙义智谋上乘,不会轻易败亡。” 毕竟还想到派出救兵求援,可见性命应暂时无虞。 沉吟片刻又道:“三龙荡那处地形诡谲,被人逼至其中难寻生路。反之一旦藏身成功,也能拖 延至对方无奈之下,主动退兵。” 三龙荡乃浮禺山中一处万人坑,顾名思义,其间枯木嶙峋交错复杂,仿若神龙葬身此地只余残骨鳞次栉比。 饶是神龙尚且插翅难逃,更何况人。 “本将亲带一队骑兵先行,你与表哥殿后。”匆匆向厅外而去,重睦仅来得及草草行礼告别刺史府中众人:“备足粮草,五日为限。” 双指置于唇间一声令下,棕毛儿便寻声飞驰而至。程况甚至压根没看清她怎么上得马,人家早已稳稳当当攥住缰绳。 “大将军,驸马需要先行派人护送回营吗——” 程况语气中不乏忧虑,重睦反倒愣了半秒,面上浮现微妙笑意:“他随本将一道前去。” 直到这时他才瞧见棕毛儿身边还有匹骏马为顾衍所用,本想叮嘱几句战场刀剑无眼,驸马到底不曾有过实战经验,结果话至嘴边还是被他尽数吞了回去。 顾衍昨日方一入营,便在射箭场上略展身手,气得封知桓连晚膳都不曾享用。 更在半夜寻了堆亲兵暗中偷袭,却被顾衍抓个现行送入自己营中,美其名曰:“阿睦事务繁重,下官不愿再多劳烦。将军声威在营中仅次于阿睦,还请将军定断。” 此人比重睦还要道高一丈,着实不必他多此一举。 只见两人两骑驰骋而出,直往抚北营方向,程况也及时寻至封知桓,召集其余兵士后告辞离去。 …… 三龙荡暗洞之巅,夜深不见五指,寒风凛冽席卷干枯百草,拂起地面尘土。 随着脚下尘土飞跃升高,目野所及点点火光亦汇聚一处,灼烧天际。 重睦稳住棕毛儿站定身形,身后三千大军逼境而至,数面“北”字旌旗高扬。 她与顾衍早在来路之中便暗中兵分两路,一人于正面交锋渊梯与库孙兵士,另一人则绕道去寻长孙义藏身处所。 声东击西,不必多耗一兵一卒。 “将军,来者正是赐周。” 段权灏垂眸,火焰明灭间,唯见半张可怖面具尖牙突出,狰狞可怖。其上一双桃花眼并不含情,反而坚毅疏冷。 即使只余半张脸亦不难看出,这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美人儿执斧,他自也该以足够诚意奉陪。 缓缓收回目光,段权灏将手中缨枪递还给副将,换做铜钺:“既是天赐大周之明珠,镇元佬儿竟舍得让她上战场。” “将军有所不知,她是替舅从军。前任抚北大将军封觉,便是她母妃兄长。” 段权灏闻声瞬时露出厌恶之色:“本将今生最为痛恨此人,不必再提。”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 分卷阅读47 呼啸随风过,原是他将手中铜钺飞掷而出,直冲重睦身前。 重睦反应极快,飞身避开扬起蟠龙斧,两相激烈碰撞声响巨大,震彻天际。 她从未见过这般使钺者,躲闪间不免好奇此人究竟何方神圣。 段权灏似腹中蛔虫般知她所想,踱步下行离开战车,拖着略显不便的左脚立于岩壁边 陲。 蟠龙斧反射火光落于他脸上,只叫重睦恍神,以为错认。 那分明—— 是穆朽的脸。 不过额前颈间多出几道旧伤,不复昔日清俊,眼神也更为漠然无谓而已。 就连素喜黑甲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而正是这半秒失神,铜钺飞回段权灏手中复又于重睦鬓边擦过,砍断她半缕青丝。 两边兵士同时以此为号般蜂拥而出,拉开血战。 渊梯与库孙骑兵因着已与长孙义那一千精兵浴血奋战过,此刻体力早已不及抚北营众人,只不过他们此次目的也不在于要与抚北营争出个你死我活,更多是助段权灏初次出征探明敌方深浅。 至于前去追捕长孙义的三百死士,抚北营能否有所顾忌,那便又是另一番说法。 说不定等他们赶到时,那与他们交好之库孙世子,早已身首异处罢。 思及此处,段权灏眼底不免掠过得色。 可惜不过半个时辰,长夜嘶鸣声从远方传来,原是前线密探惊惶返程:“将,将军,周,周朝援军来了。” 段权灏不为所动,冷声应道:“本将长了眼睛,看得见。” “不,不是,”那密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自知难逃训斥,瑟瑟道:“另一支奇袭队伍,在三龙荡中左右突围,与库孙王所派木机甲战车汇合,大,大败我方。” 前方厮杀尚未停歇,段权灏闻言,握着战车围栏的双手猛地用力,其下木栏瞬间化作粉末。 他熟悉他们所有兵力,怎会失误。 最擅迷踪探物的纪棣留守燕都,另外两人传统兵法出身,绝无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于三龙荡间大破渊梯死士,救出长孙义。 “为首者何人,程况,还是封觉之子。” 果不其然,那密探忙不迭否认道:“那人轻功极好,不逊纪棣。五箭连发无一错漏,便是程况也不敢如此张扬。”他脑中灵光一现,赶紧补充:“对,对了,属下听闻抚北营中兵士,唤他‘驸马’。” 段权灏闻言,垂在身旁的双拳微微泄力,面上表情变幻莫测,难断心意。 说来渊梯并非不知重睦回燕都成亲之事,趁着这些时日还在平城周边大肆抢掠一番。 传言她不过贪图状元郎样貌俊朗,进而凶悍施威,逼其迎娶,整个燕都大街小巷间无人不在嘲笑这段姻缘。 就连渊梯王都天犁城武将间提及此事,也是各个讽刺挖苦:“赐周那幅身子早不知被我汗国利器伤成什么样子,怕是那劳什子驸马只得自戳双目才能在床上对她下得去手,哈哈哈哈哈哈。” 极尽侮辱之能势,嘴上功夫比带兵打仗强得多。 如今再看,当真一伙庸才。 赐周坐镇云邕关数年,比之封觉那死人更加狠戾决绝,手下精兵质量远盛以往。 这女子精明至此,如何会轻易为着贪图对方外貌英俊而行婚嫁大事。 分明是借驸马之名,又寻一良将入抚北营。 还有库孙这几年来与大周之盟愈发牢 不可破,也是因着监国者长孙义与这女人来往密切,方才水到渠成。 美人儿与生俱来的优势,确实甘拜下风。 只是眼下渊梯草原仅余三支部落,渊梯坐大,库孙与歇安不过负隅顽抗。歇安地处偏远倒罢,可库孙坐拥浮禺山南边半数牧场与数座矿产,势必成为渊梯与大周必争之地。 许久,段权灏终是阖下双眼冷笑一声,仿若越过密探看向更远,可他身后分明仅有枯木树根。 “将军,接下来如何行事。” 听得身侧副将出言询问,他只抬手示意密探先行退下,复而看向混战之中那抹御敌强劲的窈窕身形,斩钉截铁:“不必恋战,撤退。” 话音未落,鸣笛声起,渊梯兵士瞬间重新调整阵型,反进为退。 分卷阅读48 抚北营中众人见势,心知定是因为顾衍已经成事才引得他们选择退守。双方几乎同时鸣金收兵,重睦立刻叮嘱先行兵去与程况汇合,告知他们不必缠斗,配合运送伤员。 远方苍茫原野地平线处此刻早已泛起微光,不多时旭日初升,普照整座谷内,便是连夜中可怖树杈之间都染上赤色初阳。 虽说渊梯草原中冬日阳光并无暖意,但也足以扫尽三龙荡中惯来冷寂。 也是直至此刻,重睦才终于有机会安下心,再次想起那张脸。 渊梯与未曾开辟科举制度前的中原相似,极为注重门第,方才使钺者身为将领,定然出自贵族。 穆朽是从边境小镇捡回的弃婴,五官不似周朝人原本再自然不过。多年来他并不在意自己血统,重睦也同样不曾想过他许是来自渊梯,甚至是其间王宗贵胄。 那人想必是他近亲,又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死,不过趁乱返回故乡为渊梯效力—— 不可能。 重睦摇了摇头,将胡乱思绪一扫而空。 她亲眼见过他的尸体,哪怕肢体不全,外貌却做不得假。 更何况穆朽长在封家,他即使真是什么渊梯王族,也永远不会抛弃大周。 21. 第21章 活人怎么跟死人比。 重睦侧身抬手,本想从棕毛儿所携行军袋中拿出那枚染血香囊,谁知它却先她一步扬起前蹄,飞跃而出。 分明不久前他还对顾衍十分警觉,如今倒跟只小狗似的能百里识人。 顺着歧路望去,果然见到棕毛儿停在顾衍身前,迎接主人般扑腾着前蹄,好不开怀。 因为重睦喜爱黑甲的缘故,抚北营中多数将士都着暗色甲胄,如今顾衍亦不例外。 见惯了他绯袍上朝与平素布衣,她本以为换上甲胄,能叫他添些莽气与烟火气,谁知眼下这副模样,看着竟比往常还要更拒人千里些。 不过倒是不得不承认,同样的暗色甲胄穿在顾衍身上,就是与营中大部分将士不同。 难怪自家那位华匀堂姐不惜暴露暗线也要对他不依不饶罢。 思及此处,重睦忽地低声失笑,摘下面具阔步走近与他颔首道:“辛苦顾卿。” 伤员早已尽 数运送回营,他身后是数百尚能自理之抚北营将士与仅剩三分之一的长孙义精兵,各个神色灰败疲惫,看得出经历了一场血战。 长孙义与须卜哲俱在其中默不作声,想来也是头一遭被自己人暗算,愤懑之下同时不解,还陷在死胡同里过不去。 见他们情绪不佳,重睦便也不再追问关于墨娜王妃之事,只嘱咐大军先行护送库孙一行人暂回平城休整。 上辈子她与渊梯铁骑对战十七年,从未见过或是听说有昨夜那么位身残志坚的年轻将军。 她暗自猜测许是因为重生之故导致历史错乱,毕竟这世间人人都有遗憾未尽,总不能万中得幸,一朝重生便叫她与旁不同,顷刻之间心想事成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征战沙场数年,总不至于怕了他们去。 好在将长孙义与库孙精兵们送至平城后大军回营没多久,前方密探已然带来消息回报:“禀大将军,昨夜与库孙王妃勾结,率兵讨伐长孙世子者,名为段权灏,乃段宪刑长子。” 主帐之中眼下仅有重睦,顾衍与程况和封知桓四人,除却封知桓外,其余三人闻言俱是怔忪半刻,而后面面相觑。 许久才听见重睦率先开口:“昔年赫轮城破时,段宪刑夫妇双双跃下城楼,以身殉国。便是我朝亦视他为一代名将枭雄,极为尊敬——” 直到收殓入葬时渊梯人才知段夫人腹中已有一不足月的婴儿,怕是连段将军与夫人都还未曾察觉。 除此之外,两人并未留下任何后代。 “那些年封大将军与段将军虽互为对手,但却惺惺相惜。”旧事难寻,可封知桓毕竟是封觉之子,程况只侧首与他对视道:“武居可曾听大将军提起过段将军家事?哪怕一句戏谈也好。” 封知桓眉间凝重越甚,先行令那密探退下后,目光有些不信任地瞟向顾衍,被重睦瞪了回来才泄气般叹道:“赫轮城破前,段宪刑连夜送了封信给爹。” “送信一事世人皆知,说些咱们不知道的。”程况抢白反 分卷阅读49 驳,几乎都能背下这段轶闻:“信中段将军字字泣血,祈求封大将军放过赫轮城内无辜妇孺,许她们安定为生,不必回京做大周俘虏。大将军感怀落泪,当即承诺不会令段将军身死寒心。” 封知桓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那是能说给世人听的部分,你自然清楚。” 重睦无奈看向程况,捏住他的肩膀令他退后几步保持安静,好让封知桓继续相告。 封知桓自也并未啰嗦,随即又道:“他不止送来一封信,还有两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话音未落,营帐之中骤然陷入死寂。 耳边唯有刺骨风声呼啸而过,掀起毡毯,将外间尘土卷入其内。 “说来大将军昨夜见过段权灏,”话已至此,即使他不再言明,另外三人也能大概猜中八九不离十:“按理,该会觉得熟悉。” 重睦握着剑柄的五指 缓缓收紧,垂眸未语。 段宪刑送去抚北营中的两个婴儿,本是一对双胞胎。 可惜其中之一在大军正待返程时忽然患疾,根本不可能再舟车劳顿继续奔波,封觉不得不将他暂留于战后恢复生息的赫轮城中医治,与那医馆留下百金,只求他们必将这孩子看顾至痊愈恢复。 未曾想等到两月后封觉再次返回赫轮城时,医馆早已关门大吉,所幸馆中不曾留下任何打斗痕迹,想必应是渊梯人探听到了段宪刑二子消息,将那孩子想办法接了回去。 至此同胞兄弟万里相隔,却也无可奈何。 渊梯草原诸多部落曾花费百年虚心学习中原之礼,其中许多姓氏,如渊梯王姓宇文,还有段与长孙等,便是在那时由草原文字化用汉字而来。 段家到这一辈从木,所以封觉同时取“木”字谐音,唤那被他安然带回封家的孩子“穆无朽”。 后来是封老将军说这世间哪有木会不朽,名字取得泼天贵重,未必是好事。 封觉这才将中间那字去掉,为着是贱名好养,不负段将军信任托孤。 十七载一晃而过,封觉与穆朽于云邕关外身死那年,赫轮城亦重归渊梯麾下。 兴北州以兴庆城至浮禺山西北麓大半陷落,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直到重睦一战成名,重新占领赫轮城以北大半城镇,方才使兴北州再复昔年平静祥和。 那时候她总在心底暗自计算,穆朽若能活到今日,该有多大年岁。 算着算着,他便已至而立。 大周与渊梯草原征战不断,无论宫内贵胄还是民间百姓,津津乐道者从永康帝时代群将闪耀到封觉与段宪刑,再到如今的巾帼女将,早不知更迭换代了多少次。 悄然无声间,已很少再有人提及年仅十七岁便身死关外,为国捐躯的风遁将军穆朽。 缓缓松开早已在剑柄之上落下指印的五指,重睦只平静缓声道:“段权灏有其父遗风,想必不好相与。” 她将思绪从那些尘封记忆之间抽脱而出,凝心定神:“但段将军当年亦是败给我抚北营,如今再战,并无可惧。” 程况与封知桓闻言皆点头附和道:“大将军所言甚是。” 独顾衍陷入漫长沉默,墨色双眸波澜不惊,让人看不透他所思所想。 封知桓没好气扫了他一眼,冷声逼他表态:“驸马爷觉得如何。” 顾衍抬眸,略一颔首:“下官认为,大将军所言有理,然敌方实力未测,亦不可掉以轻心。” 上一世他是到明年年底才被贬回乡,只是搜遍全部回忆,都未能找到任何段权灏此人于此时出现在此地的蛛丝马迹。 他就像笔直树杈之上不经意间冒出的分支,生命力远超原本枝干,极其顽强。 渊梯草原同出一脉,哪怕渊梯更为尚武,库孙也不至落后至此,否则又怎会形成今日三足鼎立之场面。 而段权灏不过初次交锋便将长孙义一千精兵杀得措手不 及,实力不容小觑。 “嗤。” 封知桓闻言不屑轻哼,毫不客气翻起白眼:“杞人忧天。” 顾衍并未应答,程况面上却早早堆出和事佬笑意:“昨夜大家忙碌一宿,眼下还是各自沐浴休憩罢。武居,走了。” 直到封知桓被他拉着走远,都还能听见抱怨:“你怎么总跟顾广益沆瀣一 分卷阅读50 气,尽帮着他——” 重睦不自觉弯弯唇角,依旧不掩惨白面色,随即侧首看向顾衍,下了逐客令:“顾卿也早些休息。” 她说着已然开始解去斗篷和甲胄,将衣服挂上木架时掉落两次后才由顾衍帮忙稳住,明显心不在焉。 顾衍见状,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未发一言行礼告辞。 从主帐中行至后方士卒营帐,方一掀起毡毯,原本还正聊得热火朝天的诸多兵士顿时噤声。 与他并床的郝旅正嘿嘿笑着露出口白牙,大咧咧迎上前来:“驸马爷回来了,兄弟们正准备先睡一觉再去午膳,您也快去冲个澡睡吧。” 顾衍微笑,谢过郝旅正递来的干肉饼放在床边:“我拿了换洗衣物便去。” 直到毡毯再次落下,才听得里间怒骂:“没点子眼力见,叫驸马爷知道大将军和穆将军那些旧事,对咱们大将军有什么好处!闭嘴!睡觉!” “穆将军人都死了,咱们说一说也没啥嘛。” 吵嚷声不绝如缕,各自都觉得自个儿有理:“驸马爷成日对着封将军那般挑衅都能忍,可见是个宽厚的,哪能为这些事儿与大将军计较。” “粗蠢。” 郝旅正又是一阵敲打:“正因着人都死了,那定然在大将军心中最为不容亵渎。你们用那猪脑子好好想想,活人怎么跟死人比。” 顾衍顿住脚步,攥着衣物的右手渐渐将手中之物捏紧,几乎变形。 半晌才似是自嘲般摇了摇头,抬步离开,往热水处去。 再次回到帐内时诸位兵士都已胡乱睡做一团,鼾声此起彼伏,顾衍卧于榻间许久难眠,索性起身拿过枕边干肉饼囫囵下肚,感到饱腹后起身离开。 因着昨夜大战一宿未眠,现下营中除却奔走医治伤员的军医外,俱是疲累不堪卧床休憩,往来途中难得空无一人。 行至射箭场站定,顾衍执弓并列五箭,同时连发,居然破天荒失手两次。 俯身再次取箭时,耳边倏地飞过三支利箭,有人从身后发出大笑:“心有旁骛,不似驸马作风啊。” 22. 第22章 驸马大可不必去跟一道陈年伤…… 顾衍侧首,只见程况肩搭弓箭,双手覆在脑后叼着棵狗尾巴草,闲适而至。 他抬袖行礼,来人却连连摆手:“本将行伍粗人一个,瞧着驸马成日这尺规般的礼节浑身难受,不必多礼。” 言语之间与重睦平素自诩粗人的模样别无二致,顾衍看在眼底,自是想起那双飞扬双眸,哑然失笑。 程况亦缓缓收回望向远处箭靶下散落箭镞的目光,吐出干草呸呸两声 :“营中人嘴碎,令驸马不悦,本将先代他们赔个不是。” 顾衍难得怔忪失神,正欲解释,程况已然与他擦肩而过行至起始点,重新搭起弓箭,三支连发,同时正中三靶红心。 而后才回首又道:“本将与大将军自幼相识,当年同在封老将军家中习武,后一道入抚北营。” 他本也想尝试与顾衍初至营中时那般五箭同出,思忖片刻未免面上挂不住,终究不曾贸然行事。 将弓在手中颠量两下,重新让了位置给顾衍,接着说故事:“十五岁共同出征,当时便连武居都还未得机会亲赴前线。” 那时他们扎营楼朔河岸,因着草原天冷,十月底风雪大作,第二日晨起,楼朔河目之所及处皆冰冻三尺,活生生在两军之间拼出条滑道来。 第一次直面前线厮杀便遇上如此情境,程况吓得双腿连连发抖:“这如何跨得过去,万一踩空,我不被渊梯人冷枪戳死,反掉落冰河冻死岂非太不划算。” 重睦闻声,忽地往他肩上揽住笑得眉眼弯弯:“瞧你这怕死鬼,不就过个河,要真叫你踩空了,本宫定会相救。” 他当即想也不想坚定回绝:“啧,哪敢劳烦公主。” 少年意气,嘴硬倔强,怎能让姑娘家保护自己。 但那一战从头到尾,重睦确实依她所言,时刻离他不到半尺之遥。 最后虽安然无恙兵临赫轮城下,他却还是险些惊掉半条命去。 重睦见状,再次仿若无事发生般抬肘推搡两下,绽开唇边悦色,为他转移注意力:“打个赌,谁杀得渊梯兵多谁请喝酒。” 分卷阅读51 “哈,小爷还怕你不成,来赌。” 后来程况发现,他明显是中了某人圈套。 自那之后每每赌酒无论谁赢,最终结果永远逃不脱他醉成烂泥被她镇定自若地扛回营中。 唯有一次,重睦开了酒坛放在身侧,却从始至终一滴未饮。 自顾自絮叨许久,直到程况裹着毛毯瑟瑟发抖直吸鼻涕,她才起身拎着他上马回营。 “本将也是听旁人议论才知道,那日原是风遁将军忌日。” 关外四下日光正好,难得风静草定,顾衍与程况二人策马而行,放眼望去,渊梯草原广阔无垠,似乎伸手便能触及天幕。 耳边苍鹰盘旋飞鸣,程况拉住缰绳,抽出弓箭满弦:“本将勉强算得上大将军多年至交,所以斗胆敢在驸马面前托大,多余解释一番。” 长箭倏地射向苍穹,惊空遏云之声戛然而止。他面露得意神色,快马加鞭至那苍鹰掉落林中寻觅猎物,还不忘继续与顾衍道:“大将军之所以多年过不去风遁将军那道坎,还是因为将军实在走得突然。” 在她对生死尚无定论,不知沙场征伐之残酷境遇时,穆朽便犹如雄鹰尚在振翅却突遭横祸,身死陨落般,于她生命之中陡然抽身。 任谁遇着此番变故,都不可能轻易逃脱心底桎梏。 “如今大将军深入军营数 年,自也明白,”程况将那苍鹰尸体扔进行军袋,忽地顿住脚步,下巴指指远处几只野生花鹿,压低声响:“我等从来有今朝没明日,殊不知哪一日便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重睦与他如此,抚北营众人如此,包括穆朽,亦是如此。 可惜等到她终于彻悟时,那人早已于经年伤怀间化作心头陈旧疤痕,虽不复痛感,仍不可触碰。 情有可原,无可非议。但这辈子还长,总得往前看。他若非觉着重睦不该继续沉溺其中,也不会专程寻了顾衍说下这许多话:“驸马大可不必去跟一道陈年伤疤置气,实在看不过眼,剜了便是。” 程况手中长箭再次飞出,那几只花鹿仅来得及跑开两只,无奈顾衍眼疾手快随之发力,终是全部被他们纳入囊中。 “好箭法!” 程况由衷赞叹,不掩揶揄之意:“眼下驸马又复心无旁骛之境,本将甘拜下风。” 顾衍面色并无太多变化,周身气氛比起方才,却轻松许多。 两人又合力收获野味数只后方才返程回营,还未来得及行至马厩安放战马,已有先行兵仓惶而来:“驸马爷,程将军,大将军请你们速速赶往主帐。” 他面色焦急失措,话毕便急匆匆地往营外飞奔,程况见状赶忙拦下他道:“还要去哪儿。” “是纪将军麾下鸷鹰团发回急报,库孙王今夜怕是不成了,大将军担心世子殿下尚未得到消息,属下还要去往平城一趟。” 程况霎时皱眉,手中力道顺势放松,那先行兵已然飞驰而出。 他没忍住骂了句脏话,与顾衍同时加快脚步往主帐去。 “眼下这情形必是那墨娜王妃暗算长孙义不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他于平城养精蓄锐时,直接弑君夺位。” 顾衍掀起毡毯,示意程况先行,封知桓果然已在其中叫嚷愤怒:“若真叫那渊梯女人之子坐上库孙王位,咱们数月来无数筹谋都得功亏一篑——” 重睦揉揉眉心,看出被他吼得头大,但他这性子数年如一日,她索性任他发泄,充耳不闻。 见到顾衍他们入营,总算挤出些苦涩笑意:“你们想必已听说了消息,直接谈计划罢。” 推开干着急的封知桓,重睦将手中地图“刷”地推开落在众人眼前:“纪棣已从燕都出发,本将打算从三龙荡下高洛山谷,沿高洛峰北麓入图鹿城与他汇合。” 程况颔首应声,不忘提醒她道:“你打算带多少兵士,咱们方经一战,用兵还需多加考虑。” “本将一人,不走官道。” 话音未落,封知桓立刻反驳:“你疯了不成。” “若走官道率兵前行,哪怕不眠不休,亦需整整两个白昼。本将独自往返,四个时辰便能到达。” 甚至能在高洛峰中轻功往来,速度更快。 收起地图放回高架之上,重睦一锤定音 分卷阅读52 :“话不多说,我已派先 行兵去请长孙世子。待他入营后,你们切记好好安置,不得怠慢。” 抚北营中向来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通常由重睦决意之事,那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几位副将若再无知多言,通通都依军法处置。 封知桓还在骂骂咧咧,程况即使无可奈何,也只能闭口不语。 唯有顾衍趁她收拾行囊时忽地出言:“大将军,若下官出行,两个时辰即可到达。” 屋内众人闻声俱是一愣,探寻之色同时落于身前,顾衍恍若未觉,低声又道:“黄鱼馄饨,不知公主可还记得。” 新婚第一日大清早他从齐州带回府上的黄鱼馄饨,她自然不会忘。 当时惊讶尚于脑中历历在目,重睦停下手边动作,看得出有些迟疑。 但情形紧迫,不容她半刻犹豫,必得当机立断:“库孙王都现下不知深浅,本宫先行,顾卿随后出发,在高洛峰北麓山脚汇合。” 未免顾衍不熟悉浮禺山中地形,重睦再次取下地图递给他。 彼此间未发一言,默契十足。 顾衍随即返回士卒营中收拾行装,程况也准备与封知桓一道告辞,却被他先行推了出去。 “顾广益此人深藏不露,最好小心些。” 封知桓越想越觉不妥:“万一他有心对你不利,咱们可都未必是他对手。” 重睦将手边包裹打好结拉紧,摇摇头抿唇笑道:“表哥,我总有嫁人之日。就算今日嫁的不是顾衍,也会有旁人,你又何必对他这般严苛。” “你若嫁给——” “我”字在口中打了个结后被他强行咽下肚去,抬手掩唇清了清嗓子,掩饰内心慌乱道:“嫁给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像爹或穆大哥那样的好男儿,表哥绝无二话。” “表哥说笑。” 听见他提起穆朽,重睦心底略一踟躇,终是捺住未表:“顾衍是状元及第,在京中安稳无忧求个升迁指日可待。他若心中无有国家大义,又何必担如此苦差,于关外跋涉征途。” “他还不是为着能够同时出将入相,光耀门楣。” 封知桓话刚出口便觉不对,果然见着重睦弯起唇角:“放弃仕途为着尚主荣华,表哥莫要忘了从前说辞,而致前后矛盾。” 两厢沉默间,封知桓忽觉自己这段时日以来所有怒气在此刻都仿佛打在棉絮上般一无所获,越发闷得心堵。 重睦心知库孙王都那边再耽搁不得,只与他快刀斩乱麻,一次性说个明白:“表哥,顾衍是我亲自挑选的夫婿。”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哪怕他再多意见,也无法阻挡她与顾衍成婚事实。与其成日气恼,不如早日接受。 除却处理抚北营事务之外,封知桓几乎从未见过重睦如此郑重,登时被她气势压得半晌不敢张狂胡言。 “他为人如何,表哥也该对我多些信任。” 不知其中人什么表情,但半靠在帐外围毡之上,一面晒太阳,一面等着封知桓落荒而出的程况闻言 ,却是讪讪抬手划过鼻尖。 23. 第23章 重睦微微施力捏捏他的手,见…… 有些事瞒得过旁人,但程况自小跟随封老将军身边,习武亦习人,辩人认世不在话下,如何看不出重睦满心只在意征战渊梯,火急火燎地与顾衍成婚其实也并无他顾,不过为着那篇《伐渊梯论》中同仇敌忾之情而已。 但她既知这姻缘是她亲自所选,竟从未想过,顾衍何其骄傲之人,若非也做出同样选择,怎会为着所谓“伐渊大业”,草率定下婚事。 思及此处,程况无奈失笑,身侧毡毯忽地被人从帐内掀起,重睦与他点头打过招呼后直往马厩而去,不多时,便见一抹玄色黑袍从营中大门处疾驰无影。 三龙荡白日间不似夜里险恶难测,因此重睦穿行其中速度极快,进入高洛峰后方才与棕毛儿分道扬镳。 高洛峰是浮禺山北面主峰,因供奉当地山神而致观宇林立,但此刻冬日冷冽,山路石阶之上除却落叶萧瑟外,空无一人。 重睦以轻功攀越群峰嶙峋,本以为到达山底后还需再等顾衍半晌,谁知他不仅安然等在通往图鹿城的那处驿站之外,甚至连之后路途所需马匹都租借完备。 好在顾 分卷阅读53 衍这些深藏不露的本事她已算大致了解,否则少不得又要震惊多时。 眼下只需由衷称赞:“顾卿盖世轻功,果然无愧归大师直系嫡传。” 顾衍闻言,并未否认,仅将手中从营中带出的干粮和水递给她。 浅眠不久便被急报吵醒,重睦已将近整整一日不曾用膳,当即伸手接过,难掩眉间惊喜:“多谢顾卿,”三下五除二咽下肚后方才继续道:“本宫倒不知此地还有驿站,还想着去往附近城镇相借。” 两人不敢耽搁太多时间,说话间俱已翻身而上,策马急行:“此地平日来往人群不多,山中道观为方便信徒与官衙报备后,设下此地驿站。” 山路盘旋不复先前险峻,两人进而再次提速,待天色渐暗,终是见到图鹿城中最为显眼之九层金顶飞檐木塔缓缓映入眼帘。 重睦猛地攥住缰绳,抬手示意顾衍同时勒马:“眼下城内必定戒严,顾卿与本宫不可能这般大摇大摆进入。” 算算时辰,纪棣与鸷鹰团想必也即将抵达。 正打算拿出密钥鹰爪联络他们,忽见远处天际亮如白昼,似是火光乍现。 顾衍目光如炬锁定其上旌旗:“渊梯骑兵。” 墨娜王妃与渊梯人认定周朝大军不可能于今日之内穿越三龙荡与高洛峰赶至图鹿城,殊不知重睦自得到消息后,本也没打算与他们短兵相接。 未免渊梯兵起疑,重睦收起密钥放回身侧行军袋中:“先进城。” 依靠铁钩绳索从偏门处翻入城中,两人身着黑衣穿梭于其间房舍屋檐之上,与夜色混迹难分:“墨娜王妃身边至少三十库孙勇士,顾卿胜算如何。” 顾衍并未停顿脚步,淡 然应道:“十成。” 重睦弯起唇角:“如此,本宫自也不能让顾卿失望。” 话音未落,两柄利剑同时出鞘锁喉,将库孙王所在主殿外数名侍卫尽数绞杀。 尸体落地之声被外间马蹄嘶鸣所掩盖,殿内诸人根本毫无所觉。 直到顾衍抬肘骤然撞开那扇殿门,一直守在门前的长孙并才有所意识:“母妃!有刺客——” 重睦背手一击打晕他,最先冲出库孙王寝宫的库孙勇士亦同时向她猛扑而来。 “蠢货。” 拼蛮劲她当然不及眼前这位大块头,可若论攻防技巧,如今世间除却封老将军与顾衍外,她谁也不放在眼里。 区区数十库孙勇士不多时便被正法,重睦持剑直逼寝宫,留下顾衍与残余侍卫继续缠斗。 “别过来!” 墨娜王妃此刻已经意识到来人乃是长孙义从大周所请援兵,操着蹩脚周朝官话歇斯底里:“老汗王久病难愈,如今已经寿终正寝,留,留下遗诏——” 重睦闻声心底一沉,看向床榻之上并无动静的库孙王,根本不与墨娜废话,扬剑抵住她的喉间,打断她道:“遗诏传位嫡长子,长孙义。” 虽面带微笑,但她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厉声挤出:“王妃若想活命,最好老实些。” “母妃!” 重睦击晕他的力道不算大,被绳索困住的长孙并此刻已然逐渐醒转,眼见墨娜陷入绝境即将妥协,只大声提醒她道:“母妃,段将军就快到了,不必怕他们!” 原本距离墨娜至少半寸有余的长剑瞬间在她泛起褶皱的脖颈之上划出血痕,重睦回首与长孙并对视,将那剑又往他母亲肌肤之中推进些许。 段权灏左脚跛足,行动不便,他便是跑死十架战车,也绝无可能来得及改变眼下局势。 即便来得及:“你们母子俱在本将手中,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过任人宰割。” 哪怕长孙并再愚钝,此时也掂量得出重睦厉害,万分不情愿地就此闭了嘴。 待纪棣携鸷鹰团抵达,重睦立刻胁墨娜下令,重新编整库孙王宫守卫军反客为主:“王妃想必不舍渊梯兵士血染他乡,不若先请他们返程。”她立于主殿高阶之上,五官容貌于火光映衬下更显冷冽:“也好叫他们告知段将军,此地情形再无回天之力,不必浪费宝贵精力。” 所有盘算一夕之间化为虚有,墨娜满面难掩不甘,终究无可奈何。 等到第二日午后长孙义在大周援军守护之下进入图鹿城时,昨夜腥风血雨仿佛不曾发生般,险恶阴损一扫而空,恢复往日平静。 分卷阅读54 疾步行至重睦面前,长孙义毫不在意她身侧灰头土脸的墨娜母子二人,只忧心库孙王身体:“我父王如何。” 从未经历如此场面的重睦一时哑然,张了张口还未出声,眼底倏地泛起温热,有些不忍。 还是顾衍替她答道:“汗王已逝,殿下节哀。” 挺拔双肩蓦地失力垂下,长孙义 登时定在原地进退不得,嘴角不自觉抽搐两下,竟是笑出了声。 “畜生!” 墨娜王妃佯怒挣扎起身,难以置信般对长孙义斥道:“你父王尸骨未寒,你为着谋夺王位居然这般畅快失笑!简直猪狗不如!丧心病狂!” 众人闻声,皆冷眼看向墨娜。长孙义更是早于旁人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墨娜身侧,扬手落下两个耳光。 “本世子从不打女人。” 长孙义显是用尽全身气力,连手指尖都在不住发抖。 他咽下口中愤恨,放缓心绪:“但你残害我父,密谋夺取我库孙王权,死不足惜。” 墨娜虽被打得耳边嗡鸣之声持续不断,却还是强撑冷笑道:“荒唐,我在你父王年俞半百时嫁与库孙,所求不过两邦和平相交。” 她仰头与长孙义对视,眼中逼仄越发阴狠:“分明是你父王对我渊梯背信弃义在先,如今还要怪我们反击不成?!” “匹娄鹤那老贼率五千骑兵压境,”长孙义闻言,只觉可笑至极:“若我父王不娶,便要我图鹿城伏尸万里,血流成河。” 他停顿半秒,不愿再继续与墨娜纠缠于此:“你渊梯所求‘和平相交’,这天下有谁愿意消受,本世子必定拱手相送。” 话毕只转身面对重睦与顾衍,郑重谢过二人昨夜力挽颓势之恩:“在下先去看过父王,再与二位细谈。” 甚至来不及等待回应,他已匆忙往库孙王寝宫飞奔而去,嘈杂殿内忽然之间,再次陷入死寂。 重睦垂眸,只听见一阵极力压制的闷哼从中传来,接着便是“咚咚”三下撞击地面之声。 她侧首避开双耳,目光恰好扫过顾衍因为紧捏双拳而显出经络的手背。 下意识伸手裹住,掰开五指,彼此相扣。 顾衍甚少提及家中父母之事,但重睦记得他父亲叛逃绞刑那年,他已三岁有余,多少记得些往事。更何况他不似寻常人等,自幼早慧,原该记忆更深刻些。 三口之家一息支离破碎,虽尚有寡母存世,在改嫁后也与他再无关联。 而今长孙义父母俱丧,与他也算同病相怜,有所感怀再正常不过。 更不必提在前任王妃过世后的十数年间,长孙义与库孙王二人相依为命,此间父子情深,着实令人动容。 突逢噩耗,任谁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重睦微微施力捏捏他的手,见他似有所感与她相视,眼角轻颤,努力弯起笑意:“顾卿勿伤,都过去了。” 她似在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 死者已矣,生者却不能留在原地。否则世间万物成长衰亡,亦会失序混乱。 从小到大,她与镇元帝并不亲近,以至于舅舅在她心底比起父亲还要更重要些。 行军许多年,重睦也常常怨怼,如果能早生几年与舅舅和穆朽并肩而战,今日结果会不会有所改变。 殊不知若非在意之人身死,她甚至根本不会离开那座四方宫城。早早嫁人,相 夫教子,不过又是另一番选择而已。 直到彻彻底底死过一次,她才终于绕出这条死胡同看个明白。 红尘一遭,无人避得开遗憾二字。 可偏生又是这堪堪二字,聊添三生趣。 24. 第24章 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往他袖…… “她让你们来告知本将,不必浪费宝贵精力。” 段权灏闻言,面上缓缓浮现笑意,只叫那前来报信的先行兵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秒他便放下手中卷轴,抬袖甩出,狠狠砸中先行兵额角:“区区百人鸷鹰团和一个赐周便把你们吓得连夜逃窜,愚不可及,一群废物!” 他一时情急,心血上涌,激得自己咳嗽不止,副将见状急忙递上药粥:“ 分卷阅读55 将军息怒,库孙本就与咱们并非一心,又何必在意这半刻得失。便叫他们与大周结盟,末将不信,他们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话音未落,段权灏已然将那药粥怒摔落地:“你们以为大周为何盯着库孙区区小部落不放?!莫不是同你一般蠢钝无知,才自作聪明。” 大周与渊梯对战多年,永康帝时期甚至将他们打到几乎退出草原继续向北方冰原迁移,所依靠的除却极具素养的威武大军与火炮战车之外,还有与西疆汗血宝马联合所培育的新式战马,在骑兵对阵时亦不输给渊梯宝马。 只是后来时运不济,永康帝死于征途,定仁帝在位期间决意休养生息,这才给了渊梯喘息之机,卷土重来。 在那短短五年里,渊梯死了四位汗王。 朝内虽动荡不安,最终却以永康年间老汗王的庶孙宇文德上位大行改革告终,不仅一改往日颓风,更是下令整编新式军队,培育优良战马,大量向库孙进购木机甲战车。 等到两方再次交战时,大周战马早已比不上新式渊梯宝马的敏捷速度,渊梯更是发挥草原骑兵之优势,做到与大周隔浮禺山两相鼎立。 如今大周犹如沉睡雄狮般结束养精蓄锐,甚至割舍嫡系公主拉拢库孙,不过是为层层叠进,借刀杀人而已。 毕竟库孙坐拥牧场矿产,亦心知如何培育新式渊梯宝马,若再将木机甲断供—— 渊梯便只能坐等成为盘中餐,任人宰割。 “各个蠢材!“ 段权灏便连身/下由库孙所制之木质轮椅此刻都嫌碍眼,强撑起身拄着拐杖愤而离营,只留下几位副将蛮不在乎道:“说到底还是输给个美人儿面上挂不住,殊不知那赐周压根不像个女人,输给她一两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年轻气盛又是初次出征,能理解,能理解。”着人将碎裂药盏收拾干净,副将们俱相视哈哈大笑:“本就身子不好还这般动怒,其实那大周根本是举国挑不出人才了,才叫一女子在外多年。以后留名史书,也不怕为人耻笑。” 笑声一浪接着盖过一浪,段权灏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帐外站了多久,听着他们轻敌大意 之词,面色逐渐由铁青转为惨白,再到恢复平静,月色已不知何时伴随星光披满全身。 这些年他时常会想,若当时再给父亲与宇文德陛下多些时间,名将明君双剑合璧,渊梯会不会早已入主中原。 可惜阴差阳错,宇文德陛下患病期间赫轮城破,爹娘殉国,渊梯短短中兴之势仅仅延续不到十五年,再次陷入艰难境地。 当今汗王宇文迹登临大位时年仅三岁,现下不过刚刚及冠,本该正是勤勉好学之时。 可惜他资质平平,见着大周并不似先前以为那般轻易可破,这些年来便渐渐失了宏图大志,成日围猎郊游,声色纵马,无心家国大业。 同样与他一般致力守成的太后离世后,摄政王虽看似声势浩大地与大周对战数次,其实也不过仰仗昔日基业勉力维持,外强中干。 因此他们选择转换策略,将目光从大周转移至草原各部,缓慢吞并,韬光养晦。 好不容易仅剩下库孙与歇安二族,皆是距离渊梯王都较远不可冒进之地,但好在两者都不算长于征战的部落,本以为会轻松如探囊取物,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连连失误。 段权灏拄着拐杖缓步行至营后车马停放处,夜风仿若刀锋般迎面划下裂痕,他抬眼看向远方天边,无尽黑暗中,似有一场暴风雪正在孕育,等待着汹涌而出。 马车早已侯在营外,明日是腊月初十,他每年此时都会携家眷赶赴赫轮城外拜祭段宪刑夫妇,无有例外。 赫轮城如今是大周领地,想要入内必得手持通关文牒,好在段宪刑夫妇葬于在城外佛寺之中,无需与那些守城侍卫虚与委蛇。 他将拐杖递给家中随侍,入座马车,与其间之人行礼问安。 宇文音遥见状,别开脸轻哼一声:“这么冷的天,你叫我在这儿干等几个时辰,手炉都换了三个。” 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往他袖中塞过去,嘟嘴抱怨:“要是冻坏本公主,我阿弟可不会放过你。” 手腕上阵阵寒意掠过,段权灏却也不躲,任由她胡闹。 马车缓步行驶,静谧官道之上,只听得宇文音遥独自一人絮絮叨叨,段权灏一手替她暖着,另一只手还不忘翻阅兵书仔细琢磨。 不多时,她挣脱束缚,抽出他的兵书扔在一旁 分卷阅读56 ,眉眼之间俱是不悦:“竟有人觉着一本书比本公主好看不成?不许再看了。” 段权灏终是失笑,收紧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你总羡慕燕都女子身着绫罗绸缎,肤如凝脂,似乎各个都是绝世美人。我如今种种努力,也是为了带你与陛下同入燕都,定鼎中原。” 宇文音遥顺势躺在他臂弯之中,搂住他的颈,头摇得跟拨浪鼓似飞快:“不不不,我只觉得好奇,才不羡慕。” 她生得娇媚动人,比起崇尚雅致清丽的周朝女子浓烈鲜活许多,确实无需羡慕她们。 “再说了,周朝男人只怕都快要死光了 才是。” 宇文音遥松开手坐直身子,十分不解:“竟靠着一女子始终与我渊梯抗衡,若你跟阿弟去了燕都也变成那般软弱的个性,我宁愿不要。” 她并未见过重睦,但自小便听得众位叔伯兄弟时常谈及此女,起先还曾不屑,周朝女子出了名的弱不禁风,怎会有人能策马杀敌? 后来看着这位赐周公主非但杀人不在话下,指挥作战也是一流,打得诸位叔伯兄弟抱头鼠窜,才知从前都是自己小瞧了她。 段权灏何等自傲之人,提及重睦时亦说不出她有何疏漏错处。 宇文音遥私下里其实觉着女子能活成重睦这模样,颇有几分她们草原女子的飒爽自在,倒也是极好的。 不过她看得出段权灏和宇文迹都不喜欢重睦,所以甚少向他们提及心中所想。 男子嘛,多数时候还是喜欢女人比他们弱些。 一旦棋逢对手,难免心有戚戚。 见段权灏失笑不语,宇文音遥忽地忆起:“说来赐周不是回燕都成亲去了吗,怎舍得新婚燕尔便与丈夫分离。” 想来那周朝文弱男子必定不喜赐周这般强出他千百倍的巾帼女将,应是感情不顺才逼得她方一成婚便返回云邕关。 谁知却见段权灏笑意登时僵在脸上,许久才道:“赐周那位驸马与她一道出关,时任平城巡按兼抚北营随行校尉。”沉默半刻也并未瞒她:“前天夜里在三龙荡中失手,便是因他之故。” 宇文音遥亦是愣住半秒:“竟这般厉害。” 难怪从方才上车到现在,段权灏的情绪明显比平素低落得多。 她还觉得奇怪,按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昔日身在朝堂不曾亲自出征时也常逢难处,远不至于这般挫败。 原是赐周寻了位了不起的帮手,难上加难。 “如此说来,赐周定是看重此人谋略,方才与之成亲。”她伸手挽住他的手臂,极为亲昵地蹭过去:“她能知人善任,权灏何不也学以致用。” 段权灏一时未及反应,只听得她又道:“权灏你智谋过人,因此总是一骑绝尘。可有时转身看看周遭,许是会寻到不少可用能士也说不定。大周科考制度举行多年,不正是为着从民间广纳有才之士?明路摆在那里,咱们依葫芦画瓢,照搬即可。” 她所言之理,段权灏并非有异。 可渊梯各个部族之间联结紧密,贵族牢牢把持朝政特权,如何肯将这一杯羹轻易分给寒门子弟。 便是他所在段氏家府,身为渊梯八大贵姓之一,也会第一个不同意如此改革。 “科举在中原已执行数百年之久,与渊梯情况相差甚远。” 他这话说得隐晦,宇文音遥不懂其中纠结,自然听不明白:“有什么相差,不都是为了招才纳贤。” “寒门子弟进入朝中,原本留给贵族之位便会减少——” 他正耐心解释,却听得宇文音遥冷哼一声:“他们占着位置又没什么用处,被大周 一个姑娘家打得望而却步,还不如早些让开。” 为了区区蝇头小利不顾大局,殊不知无国便无家,他们费尽心思守住的点点特权,最终都会化为乌有。 宇文音遥觉着这话说出口不吉利,因此只暗暗腹诽,拉开了车帘顺气。 从筑特城去往赫轮城不算远,他们已经走过将近大半路程,等快到破晓之时,便能抵达岩古寺。 “这般看来,公爹当年果真心胸宽阔,甚至想招安封大将军为己所用——” 她话还未说完全,已然迷途知返住了嘴。 有些讪讪地看向段权灏,见他闭眼假寐恍若未闻,这才缓缓放下心。 分卷阅读57 她与他自幼相识,成婚数年,心知他虽在外不假辞色,却是将全部温和尽数相赠。 唯有一次,他对她厉声相斥,便是为着封觉。 25. 第25章 若叫她知晓是她父皇勾结渊梯…… 岩古寺立于赫轮城郊山谷之间,来往信徒常年络绎不绝,独今日寺门紧闭,应是有贵客莅临。 段权灏与宇文音遥在住持接待下前往寺后墓园,寂静无声中,唯积雪倏落,散于地面。 住持站定身形,不宜再继续往前,缓缓行礼告退:“老衲不扰二位与将军、夫人团聚,在前院相候。” “多谢大师。” 段权灏颔首,随后方与宇文音遥十指相握,并肩踏入墓园。 看得出岩古寺众僧十分敬重段宪刑夫妇二人,墓前碑面光洁无秽,案上供奉之物亦从未间断。 感受到手心指尖微颤,宇文音遥终是垂眸捏了捏他的骨节。 她幼时并不明白,为何段权灏看上去似乎永远与旁人相隔甚远。本以为是因着他左腿跛足之事惹得身边玩伴欺辱,也曾仗义相助。 可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众人知晓他才学不敢再轻易造次时,他也依旧不改从前那副森然模样。 出生不久父母俱丧,尚未及冠兄弟永隔。 原本一家五口,竟从不曾得以团聚。 她甚至不敢去想这些年他究竟是如何扛过其间种种,只能竭尽全力一刻不离守在身后。 正如她新婚那年第一次前来此地与段宪刑夫妇承诺那般,永远不会再让段权灏独自一人。 “权灏别再伤怀了。” 牵着他的手轻轻晃悠几下,宇文音遥与他相视而笑,侧首抵在他肩膀处娇声叹道:“会让公爹婆母与朽渊以为我欺负你呢。” 在段氏夫妇合葬坟冢旁,还有另一块略小墓碑与之并列。 即使尸身真正所在位于安陆城郊封氏家墓之中,此地衣冠冢依旧上书“段氏朽渊”。 虽说碑上刻文花雕看上去更新些,仔细算来,也将将过去十二年之久。 段权灏哑然失笑,伸手揉揉她的脸,与她一道在墓前早已放置好的蒲团之上跪下。 先是上香叩拜,随后方才将供品一一摆放到位,点着火星,准备烧些纸钱。 “音遥,你可知我为何憎恶封觉入骨。” 宇文音遥手下一顿,显然没料到他会破天荒主动提及此 事,只得抿唇应道:“他害死公爹婆母,又迫使朽渊与你兄弟分离。” 还有:“若非当年那家医馆办事不力,倾倒火盆压住左腿,权灏也不致终身如此。”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足以段权灏痛恨封觉至死。 他也并未否认,接过她递来纸钱放入火中,火光反衬在他略显瘦削的侧脸之上,无端添铸些狠戾。 “父亲与他惺惺相惜,当年殉国之时,未必心有怨怼。” 段权灏抬眸,看向碑上“家父”二字,许久似是被火星燎至手背时方才继续道:“收养朽渊数年,亦不失栽培养育之恩。” “既如此,”宇文音遥脑中一热,不自觉又冲着他逆鳞而去:“权灏你为何——” 话刚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但还是难掩好奇,露出讨好笑意,等待下文。 “信武八年,赫轮城之战。” 宇文音遥沉吟片刻,恍然低语:“我知道,当时已逢信武九年年关,两军于楼朔河血战半月有余,皆损失颇重。赫轮城再次为咱们渊梯所有,大周主将双双阵亡,溃败而退。” 听见“溃败而退”四字,段权灏不自觉扯起唇角,溢出“荒唐”二字:“若我告诉你,那是镇元帝与摄政王暗中交易,你可信我。” 宇文音遥开始还未来得及反应,忙不迭附和道:“我自然信你——” 话音未落,她却忽地愣在原地,幸而段权灏眼疾手快将她从余火外沿拉开,方才不曾受伤。 握着她的手继续道:“以赫轮城作为交换,绞杀封觉。” “镇元佬儿疯了不成?!” 宇文音遥骤然起身,拍拍衣间灰烬,甚是不解:“他联合咱们渊梯杀害自家大将,所求为何?” 分卷阅读58 此事说来话长。 若非此次争取库孙失利,他原本也不会细想。 “镇元佬儿有位宠妃贾昭仪,当年绝冠六宫,引得宫内民间皆是唾骂。” 这等轶事宇文音遥从来不会错过,天犁城中那些贩卖从燕都历经千辛万苦而来话本故事的书斋,她一向都是常客:“没错,听闻那位贾昭仪幼女无辜丧命后,未免她触景生情,镇元佬儿居然携她出宫常避金陵。” 避着避着,五年匆匆而逝。 贾昭仪香消玉殒,想来还是福薄。 镇元帝总算舍得起驾回京,为的也并非朝政,而是将她灵柩亲自运回尚在修建的皇陵陪葬。 此举成为激起皇长子愤而发兵的最后一根稻草,幸而得到抚北大将军封觉及时镇压,方才保住镇元帝皇位。 “叛乱之中,封觉就地处决镇元佬儿三子,先斩后奏。“ 而后剩下两位涉事皇子才由镇元帝亲自下令处置,一时之间燕都皇宫血流成河,寒意阵起。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封觉大抵是被军功障眼,才这般有恃无恐,事后竟还替自家妹妹再次邀宠,生出个皇子来。 宇文音遥双指揉揉额间:“他恐怕就盼着这位皇子外甥到来,早早为他荡平前路,入主东宫。” 殊不知 镇元帝若是真被皇长子踢下帝位,他或许不会再念及所谓亲情。 可正因为他没有,午夜梦回想起自己数位皇子死于一人剑下,又怎能不恨。 偏生封觉威震四方,功高盖主,他又无法在朝中亲自处置此人。 既如此,不若交给封觉的老朋友,同时也是老对手渊梯。 而当时渊梯众人得到消息,都以为穆朽会留在燕都准备婚事,并不知他也与封觉一起出征。 宇文音遥仿佛被人抵在胸口般有些难以喘气,只听得段权灏咬牙切齿道:“封觉千不该万不该,便是叫朽渊入抚北营,与他母国为敌。”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死于信武八年那场无妄之灾。 下一秒,段权灏只觉自己忽地跌入一个再温暖不过的拥抱。 宇文音遥张开双臂将他搂紧,埋首他肩颈处摇了摇头:“你分明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直到今日她才意识到,段权灏恨封觉,是因为他不能恨真正误杀朽渊的同胞。 可这其中种种,根本无法将所谓是非黑白分得那般清楚明确。 所有人都各持立场,无计可施。 段权灏整个人僵在她臂弯之中,久到火焰几近燃烧殆尽,他才回过神抬手回抱住她的腰。 几乎是蓦然惊觉,在他黑暗无垠的数十年人生间,似乎只有她真实可触。 感受到他手劲力度之大,宇文音遥虽隐隐吃痛,依旧不曾挣脱。 眼见暮色渐沉,她才终于抬手推了推他的肩:“权灏,我们得在明日日落前赶回筑特城。” 段权灏松开手,将怀中人放回原本跪坐的蒲团之上,又替她将额前猫眼石挂坠扶正:“好。” 两人此刻都跪得有些腿痛,宇文音遥闻声立即站起身跺了跺脚,一面活动筋骨,一面还不忘关怀他的左腿,见他无恙才放下心来。 在寺中简单用过膳食之后,两人便再度启程。 正式离开大周地界时,她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说来这镇元佬儿,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停顿片刻忍不住扬眉冷笑:“赫轮城如今又被赐周所夺,将渊梯用后便扔,他还真不吃亏。” 段权灏闻言,略略摇头否认:“只怕连镇元佬儿也没能料到,封觉之死会逼出这么位巾帼女将。既能借她之手重夺赫轮城,何乐不为。” 况且胜败乃兵家常事,凭借他装模作样的本事,背信弃义也不足为奇。 然他话锋一转,又缓声道来:“我也是前日才知,赐周同样为封觉之妹所生。” 段权灏确信,重睦绝对不知这段往事,即使有所疑虑,也不及镇元佬儿藏得好。 听闻那贾昭仪的画像至今仍挂于养心殿中,五位皇子却再无人敢提及。 任谁都不会相信这般绝情寡义之人,会利用敌人杀害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前任抚北大将军。 分卷阅读59 宇文音遥现下倒是看明白段权灏的算盘了,不禁失笑:“贾昭仪获宠之时,赐周与她母妃必定屡遭薄待,封大将军身 为舅兄没少帮衬。” 若叫她知晓是她父皇勾结渊梯害死舅舅,想来又是一出好戏。 26. 第26章 “甚好,”他面上难得浮现笑……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浮禺山间零星散落的诸多城池一夜染白, 无论大周地界赫轮与兴庆城还是与之毗邻的渊梯筑特城,亦或库孙昌鹤与图鹿城等,皆冰冻三尺。 数日以来,长孙义如行尸走肉般沉沦许久, 幸而他自有心腹众臣助他处理先王葬仪, 筹备登基与处斩墨娜母子二人。 重睦与顾衍因着大雪封路只能暂留图鹿城内, 抚北营五百援军同样入住当地最好的客栈酒楼。 其余人等倒罢, 比起军营生活虽松懈不少, 但除却偶尔外出闲逛外, 多数时间都是待在房中逗趣耍乐。 唯独程况又犯起老毛病, 每日流连当地秦楼楚馆, 乐不思蜀。 眼瞧着不过正午天色便已暗沉如迟暮, 重睦心知今夜大抵又是一场暴风雪, 不免焦心:“雪若再这么下下去,这个冬天也不必打仗了。” 虽说逢着“白灾”盖草, 多数牧民家大量牲畜无草可食只能等死,到时各部落人民流散, 愤怨骤起, 该是周朝趁乱而起的好时机。 可极寒天气又并非仅对渊梯草原造成影响,若令抚北营数十万精兵于雪地之中折损伤亡,照样也是再亏本不过的买卖。 听出她言下不悦,顾衍缓缓合上案间书卷,起身行至重睦身边,替她将斗篷披好。 眼下两人不似在顾府于后院书房各自为营,亦没有理由分什么主帐士卒,只得日日同塌而眠,形影不离。 重睦露出笑意相谢, 耳边已然响起顾衍低语声:“库孙之乱已解,渊梯也趁公主成婚之时作乱抢掠储备不少物资。今年至此,难起战乱。” 知他所言有理,重睦却还是叹气道:“本还想乘胜追击,谁知天公不作美。” 她的目光从远方缓缓移回客栈楼下,恰好看见程况勒紧缰绳止步,翻身下马,还从其上扶下一位女子,随后才将马匹交给店小二牵去后院马厩。 “他就不能老实几天?” 从前重睦倒还时常告诫程况注意行止,久而久之习惯了他屡教不改,如今索性任其为所欲为。 伸手关窗,眼不见为净。 然而千算万算,她怎么也没想到,此次在图鹿城中住了不到半月,程况竟痛改前非决意收心。 那日被他带回客栈的女子名为贺兰茹真,本是贺呼部落贵女,贺呼为渊梯所破后流离辗转至库孙,没入坊间。 因着才貌俱非绝色,从来都只在旁人身后负责奏乐伴舞,如此隐蔽都能被程况发现并且为之赎身,也算缘分。 贺兰茹真便如大多数草原女子般,与中原姑娘相貌全然不同。生得一头栗色浓密卷发,双目亦是同色,额间挂着草原女子常用的宝石挂坠,泛起窃蓝色光芒。 款款而来行至屋内正中,只会行库孙礼节:“奴家见过大将军,驸 马大人。” 上一世重睦便见过眼前女子,只不过那时她并非身在图鹿城中,而是被人卖去平城为奴,总之始终是位苦命人。 分明也曾贵为贺呼部贵族,金尊玉贵时必定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落入这般田地。 每每看见贺兰茹真,重睦总会想起抚北营身后所守护的大周,可惜那时她拼尽全力还是未能阻止燕都城破,更不知在那之后又有多少尚未来得及南下避难的无辜妇孺会如贺兰氏般惨遭横祸。 置于袖中交叠的双手不自觉收紧,重睦终是勉强露出笑意:“不必多礼。随程将军入座便好。” 程况此番专程带了贺兰茹真前来拜见重睦,说到底还是心底发怵,想请她拿个主意。 “按理,妾室入宗祠,上族谱本也无错,但贺兰氏毕竟来自外邦,又是——” 重睦略显迟疑,并未将贺兰茹真身份点破,只劝他道:“即使你已在燕都独自立府,入的也还是程氏的宗祠和族谱,你家齐州诸多族老必定不允。” “我也知道,但茹真多年飘零无归,好不容易与我一见如故,彼此属意,”程况刻意压低声音,不愿将如此烦恼被外间 分卷阅读60 静立的贺兰茹真听去:“我如何能这般无名无分与她相守。” 犹记程况上辈子从不曾痴情至此,只在平城置了处宅子与贺兰茹真同进同出,压根没想过要将她带回燕都,更不必提什么入宗祠,上族谱。 今时今日倒变了副模样。 “公主。” 没有抚北营旁人在场时,顾衍始终唤她“公主”。 重睦正冥思苦想当如何是好,此刻立即应声:“顾卿可是有好办法。” 顾衍颔首,目光由重睦落在程况身前,与他对视道:“贺兰氏出自贺呼高门,若被库孙王认为义妹,为报抚北营恩情,许给营中大将为妾,并无不妥。” 至于其余过往,也无需令燕都与齐州中人详知。 程况闻言愣了半秒,登时面露喜色,只差没“哈哈”大笑出声:“驸马说得有理,但若得库孙王许配,为妾始终怠慢了些。” 重睦难以置信般皱起双眉:“你莫不是还要叫她与你家中夫人做平妻不成,当心她连夜赶至图鹿城大闹,得不偿失。” 哽在原地的程况求助般看向顾衍,却见他亦赞同重睦道:“贪心不足,弄巧成拙。” 无奈之下,只得妥协:“末将明白,谢大将军与驸马指教。” 知错就改的态度很是令人满意,重睦因此也许给他一粒定心丸:“眼下库孙王尚在老汗王丧痛之中,待雪融离城前,本将定会亲去与他提及此事。” “末将谢过大将军!” 瞧着程况得了承诺乘兴而去的模样,重睦不由失笑,侧首看向顾衍:“他家中那位夫人亦是出身高门大户,容貌才学未尝比不上贺兰茹真,或许更胜一筹也说不准。” 成婚五年以来,从没听过他们夫妻和睦,因此程况至今无后,众人竟也没觉得 稀奇。 恍惚间,她忽地想起上一世因为程况与贺兰茹真在平城厮守的消息传回燕都,气得程夫人旧疾复发,引起郁结而去之事。 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顿在喉间,始终有些于心不忍:“其实除却善妒外,程夫人也并非十恶不赦。” 因着重睦曾受程夫人欺辱,顾衍对此女并无好感,闻声只摇头道:“程夫人与程将军少年结发,本该两小无猜,情谊深重。” 但那时程况尚未在军中建功扬名,程夫人对此自是诸多抱怨。后来总算闯出番天地,却又错失许多夫妻相伴时光,引得程夫人更加不满。 两人磕磕绊绊数年,程况不知想要和离多少次,却都被程夫人请来阖族耆老相逼,不了了之。 “顾卿放心,”重睦面露凝重之色,与顾衍郑重道:“待伐渊大业结束,本宫定不会像程夫人死拽着程况这般不放手,偏要做一对全燕都无人不知的怨偶才乐意。” 顾衍覆在桌案之上的手略略停滞,端起茶盏并未打算睬她。 重睦却是以为自己心意剖白还不够诚恳,起身行至顾衍对面十分认真道:“本宫绝非戏言,顾卿信我。” “公主,”顾衍无奈放回茶盏,双臂置于椅侧,抬首与她对视:“下官与你之间,为何定是怨偶。” 重睦眨眼,扬起下巴指向屋外程况离开处:“程夫人与程况若非迫于家族压力,绝无可能成婚,加之个性相左,根本不合。” 见顾衍还是无甚反应,她只得继续耐心解释道:“而顾卿与本宫也不过合作伐渊,彼此并无男女之情。成日绑在一起相互折磨,岂不是成了怨偶。”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没理由顾衍听后眸底会闪过笑意。 重睦双眉微蹙,倏地感到脑后一紧,原是他伸出手臂揽至自己面前。 眼下两人距离不到半尺,顾衍覆在她发间的手只要略一用力,便可唇齿相接。 “公主曾言,喜爱拼尽全力护卫故土家国之名将。” 他顺势扯开她束着马尾的发带,攥在手心:“下官不知,有何处不符公主所求。” 重睦手足无措间,哪里还记得自己曾与他说起过这些,早已紧张得全身绷紧,仅剩下唯一理智附和道:“顾卿不掩将才,大破段权灏精兵,确实堪称名将。” “既如此,”顾衍唇角微颤,与她四目相对:“公主对下官,为何并无男女之情。还是说——”他停顿片刻,思及那日程况于营外相劝,始终不减手中力道:“公主所言,另有其人。” b 分卷阅读61 r   重睦明显被戳中了心事,眉间微动,别开双眼,顾左右而言他:“本宫当时定只是随口笑谈,做不得数。” 顾衍骤然松手,黑发散落,衬得重睦越发不知所措。 “甚好,”他面上难得浮现笑意,温和自在:“下官本还忧心,公主心系风遁将军,致使旁人再无机会。” 顾衍仿若不知自己所言有何问题般起身告退,独 留她石化一般怔在房内,连续数日都未再打扰。 只听闻这些日子他不是与程况外出狩猎,便是前去库孙王宫与须卜哲议论典籍,每每回到客栈倒头入眠,根本不给重睦寻他说话的机会。 临近腊月末时,积雪愈发严重,眼看此行越拖越久,每隔几个时辰便有风雪突如其来,重睦索性不再继续等待,于腊月二十决意两日后无论天气如何都要启程返回平城。 出发前最后一晚总算逮到顾衍回来得早,她正待上楼去寻他问个明白,没成想竟被匆忙进入客栈的须卜哲疾步向前拦住身形:“臣下见过大将军。” 重睦无奈笑道:“须卜大人不必多礼。” 须卜哲遁声立直身形,环视整个一楼大厅,确认此地除却重睦之外已无旁人后方才小心翼翼将手中之物递出:“世子殿下感念大将军与驸马大人恩情,特以此物相赠。” 下意识想起顾府院中木犀牛,重睦有些犹疑,试探般接过那圆筒木匣。 其内物件似乎无甚重量,想来并非长孙义平日所擅之木制机巧。 心中不解,但重睦也不好对对方用以报恩之物肆意品评,只颔首灿然:“两国邦交本是彼此相助,世子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客气。谢意他日定会再表,还请须卜大人代为转告。” 却见须卜哲摇头,肃然相拒:“大将军与驸马大人于库孙有恩,何须言谢。是我等大恩难报,唯有薄礼相赠。” 话毕也不等重睦反应,生怕她会退回此物般以事务繁重为由匆匆告辞。 被他卖关子卖得心痒,重睦早将要寻顾衍之事抛却脑后,只摸索着拧开木筒侧面机巧,“唰”地一声,倒出其内物什。 27. 第27章 虽在沙场摸爬滚打多年,但重…… 推开牛皮纸, 重睦于油灯之下落座,难掩眼底错愕。 她知长孙义向来义气,却不料他竟如此两肋插刀,直接将高洛峰内数条密道地图拱手相送, 其中甚至不乏通往图鹿城之径。 未免此图落入旁人手中伤及库孙, 重睦立即寻来店小二拿了笔墨, 回到屋内便将黑墨尽数泼在那几条路径之上, 仅留下通往渊梯诸城的密道。 恰好顾衍端了热水回屋准备洗漱, 方一落锁便见她满面春风, 好不欢喜:“顾卿快坐。” 将那地图移至顾衍眼前, 重睦毫不吝啬与他分享:“原本想从赫轮城继续北上, 现下得了这张新图, 咱们可以改道由库孙昌鹤城直取曾经的贺呼部王帐, 攻下乌坎城,再往西走便是渊梯王都天犁。” 同时也可继续派程况与封知桓分率两军压境筑特城, 调虎离山。 必会打得渊梯人措手不及。 密道在地图背面皆有标识,为长孙义这数年以来利用木制机巧探得。其间山势险峻, 有些路径如今或许已被落石掩埋, 正式出征前,还需重新查探为好。 可惜顾衍并不似重睦这般雀跃,只合上牛皮纸,颔首附和: “公主计划缜密,下官佩服。”接着兀自起身洗漱,合衣卧于榻间闭眼假寐,逼得重睦连那句“顾卿谬赞”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总之以后有的是机会,重睦倒也不着急。收好地图,洗漱入睡, 显然又将先前疑惑抛之脑后。 第二日清晨,重睦专程携程况前去库孙王宫,亲自拜谢长孙义愿收贺兰茹真为义妹,为他解围一事。同时也向长孙义保证,以后无论库孙有何困难,抚北营定会及时相助。 不过区区半月,长孙义本就瘦削的身形越发皮包骨,神色间亦不复过去随性恣意状。 听闻重睦所言,他努力露出笑容应声:“大将军不必客气,抚北营力挽狂澜为本王登基扫清障碍,库孙又与大周已结秦晋之好,本该不分彼此,时刻相助。” 他虽病了有段时日,依旧执意将抚北营大军亲自送至图鹿城外,约定年后再相商作战计划。 重睦不免失笑:“汗王糊涂,年后还是先相商迎亲 分卷阅读62 之计得好。” 众人听得此语皆不掩调侃神色,唯贺兰茹真不解与重睦道:“大将军,可是库孙王年后将会娶亲?” 程况率领三百兵士先行开路,早他们半个时辰拔营,只能将贺兰茹真交给整个营中唯一女子,也就是重睦看顾照料。 重睦身负重任,自也足够耐心解释:“库孙王与本将十二皇妹冬月里在燕都定了亲,年后便会出嫁。” 贺兰茹真恍然大悟,却不似身边那些个大老粗般傻乐呵,微微蹙眉:“妾身听闻燕都四季分明,即便冬日也不会雪盖半里长街,与渊梯草原环境全然不同。十二公主想必不像大将军已经习惯关外生活,应会十分思念家乡才是。” “两国邦交,若要事事周全,恐怕不易。” 剩下两百兵士此刻也正式拜别长孙义,直往平城而去。 重睦为首,顾衍负责殿后。两人分立队伍两端,相隔甚远。 贺兰茹真身为贺呼部贵女,马上功夫了得,始终与重睦并驾齐驱。 积雪泥泞路段,为防马蹄受损,重睦立刻攥紧缰绳放缓脚步:“而且当时十二皇妹主动请缨出嫁库孙,应是早有准备。” 言及此处,她不免好奇:“说来燕都与草原环境不同,夫人将来若是随程况回城,大抵也会不习惯罢。” 贺兰茹真闻言明显身形略僵,垂眸并未言语,思索半刻方才苦笑道:“大将军莫非真以为妾身会随将军进京不成?” “有何不可,如今夫人已贵为库孙王义妹,即使是在燕都,也无人敢轻易怠慢。” 重睦话音未落,贺兰茹真却只轻轻摇了摇头:“名义上并无不妥,但妾身终究出自外邦异族,在燕都仅能仰仗将军一人。” 她其实早已翻来覆去想过数次,也劝过程况:“程家不会容我,将军或许可以为了妾身背叛家族,但大将军可曾想过,将军今日年轻有为,靠一己之力便能立足。若十年二十 年后解甲归田需要家族相助之时,他又该如何是好。” 重睦自小生长皇都,心知王公贵胄,世家大族间向来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身在其中者永远难逃纠葛。 正如贺兰茹真所言,一年两年可以,十年二十年,无人敢赌。 只怕到了那时,终是会将过往情分生生断送干净:“况且妾身也不愿在那四方宅院中看人脸色过活,能陪将军一程,已足够妾身感念余生。” …… 因着远方天边再起风雪,未免夜里雪势骤急拦阻去路,大军决意扎营高洛山谷。 原本仅需两日的路程因着极寒缘故足足拖沓五日之久才得以正式踏入平城地界,待回到抚北营时已至深夜,重睦掀起毡毯还未及反应,便被侯在其中之人迎面而来,接下结结实实一个耳光。 “保护大将军!” 先行兵登时掣肘住袭击重睦之人,扬高声音引来其余兵士,顾衍疾步入营向重睦而来,程况则吞了苍蝇般面色黑沉,定在原地。 他示意先行兵放开那女子,抬步走近她道:“你来此处胡闹什么?” 程夫人娘家姓崔,名为瑾安,同样也是高门大户出身,举手投足间盛气凌人,被先行兵放开后只死死剜了程况一眼,并不作声。 她那一巴掌来得突然,重睦压根想不到闪避,这会儿左脸已然浮肿,只听得耳边顾衍正嘱咐先行兵道:“准备热水和手帕。” 程况闻言,眉间不满愈重,攥住崔瑾安手臂厉声斥道:“去向大将军道歉,给老子滚回燕都。” “为何要向她道歉?” 崔瑾安冷笑,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帐外:“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胆子敢在关外养些乱七八糟的狐狸精,”她怒目与重睦相视,毫不客气啐了一口:“大将军倒是好兴致,自己新婚燕尔好不快活,也没忘了给旁人拉扯红线。可惜未免太不要脸了些,莫非是忘了程况他早已成亲,我才是他三书六礼娶回家的正室!” “啪”的一声,程况亦毫不客气给了崔瑾安一个耳光:“说够没有!” 他纳库孙王义妹为妾的消息早在图鹿城时便已传回燕都,虽料到崔瑾安定然会胡乱大闹一通,但也并未想过她能千里奔波至云邕关,跟之疯狗般对着重睦发难。 “程况!” 崔瑾安与程况成婚多年,吵闹度日早已习惯,可无论如何,他从未对她动过手。 分卷阅读63 眼下他竟为了重睦和那个狐媚子扇她耳光,这口恶气憋在心间,气得崔瑾安失声尖叫,拔出重睦用来放置甲胄的木架旁那柄利剑,用尽全部力气向程况刺去。 程况显然也没想到她如此疯魔,闪避不及于腹上中剑,幸而未及关要之处,仅蹭破一层皮肤。 “来人!” 他终于耗尽最后一丝耐心,下令将崔瑾安投入军狱,回过身时对上重睦盖着热手帕的冷淡神色,有些心虚地避开双眼。 “大将军,末将——” 重睦抬眸,没好气 打断他道:“退下。” 程况吃瘪不敢言,只得与其余兵士一道离开主帐。 “奔波数日,顾卿也早些休息。” 话音未落,扶着手帕的那只手忽地被他抽出,顾衍并未做声,一直替她捧着那手帕,感受到余热即将散尽时,方才松手。 重睦抿抿唇,趁他转身时拉住他半边衣袖小心翼翼道:“顾卿,你说实话,本宫现在是不是好丑。” 顾衍身形微顿,将重新浸过热水的帕子贴回她脸颊处,与她并肩坐稳桌案前,低声否认:“公主容色倾城,无须担心。” “本宫明日便去平城奴隶市场,”既是容貌无损,重睦已然缓缓放下心,咬牙切齿:“买二十个,不,五十个美貌女奴。” 仰首将手边顾衍刚刚泡好的热茶一饮而尽,猛地砸在桌面之上:“然后全部送给程况做妾,气死他家那只母老虎。” 虽在沙场摸爬滚打多年,但重睦到底金枝玉叶出身,何曾挨过旁人耳光。 越想越觉不是滋味,委屈阵阵涌上心头:“程况愿意纳妾,难道是本宫将刀架他脖子上逼迫了吗?她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动手,哪像什么大家闺秀,高门贵女。” 水温已经彻底失去热度,顾衍收好手帕搭在盆周,正待端出主帐,重睦出声叫住他道:“顾卿等等,那水明日本宫自己处理便好,本宫还有些话想问你。” 谁知顾衍竟又像前些日子在图鹿城时没听见她所言般,掀开毡毯径自而出,一时之间气得重睦也同崔瑾安那般随手砸了盏茶托出去,闷闷不乐。 …… “见,见过驸马。” 军狱大牢多数时候关押的都是敌国细作与战败俘虏,酷刑之下惨如人间地狱,营中众人无事一向不喜前来此地。 所以当负责关押崔瑾安的罗教头看见顾衍出现眼前时,竟是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顾衍一身黑衣风尘仆仆,背手而立,颔首道:“罗教头不必多礼。” 驸马爷是客气,罗教头如何会不知好歹,笑容满面迎上前道:“不知驸马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耳边隐约听见崔瑾安怒骂声不绝如缕,顾衍眉间闪过一丝不耐,罗教头瞧在眼底,当下明了。 他们驸马爷是读书人,人前给足那泼妇面子,可她不知好歹伤了大将军,驸马爷人后自不会叫她好过:“程夫人始终不肯住口,小的们也不敢轻易对她用刑,还请驸马示下。” 将顾衍引至崔瑾安狱前,罗教头行礼告退,落下门锁。 狱中女子闻声侧首,昏暗灯光下难以看清栅栏之外来人形貌,正在试探打量,顾衍已然缓声道:“下官顾广益,见过程夫人。” 崔瑾安脸色骤变,微微眯起双眸:“你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只觉颈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死死勒住,将她拖拽至栅栏边,重重撞击其上。 而顾衍分明立于远处并无任何举动,崔瑾安五官挤在相隔木栏之间,扭曲变形,早已吓 破胆道:“你使的什么妖法,我告诉你,即使重睦是公主也不能枉取良民性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我出身齐州崔氏,世代相传——” “夫人误会。” 顾衍的声音比起崔瑾安低沉许多,可他方一开口,无端压力便迫使她不自觉住了嘴。 “下官到访,是为替阿睦向夫人解释。” 脚步声渐近,崔瑾安抬眼,却见顾衍行于灯下站定,唇边笑意在阴影下尽显森然:“程将军信中禀明家中族老,因抚北营相助库孙有功,库孙王将义妹相许。夫人因此怨怼阿睦,不选封将军与纪将军,偏生与夫人过不去。” 崔瑾安哪怕被压制至此,依旧恨极重睦,冷笑出声:“她当时以蟠龙斧相逼,说要砍了我 分卷阅读64 ,替程况再寻他人,满燕都女眷无人不知!我难道还会错怪她不成!” “夫人说笑。” 顾衍面上笑意不知何时早已消失,眸间如墨,深不见底:“若非阿睦是女儿身,库孙王本是希望义妹能够为主将妾。” 他状似无奈般哑然失笑:“阿睦感念库孙王情谊,竟想将那女子纳给在下为妾。无奈下官对阿睦情意深重,除她之外,后院绝不愿再有旁人。” 寥寥数语间,崔瑾安因气愤而涨红的脸色逐渐转青,再至惨白。 顾衍恍若未见,继续笑道:“于是下官斗胆向库孙王提议,抚北营诸位副将皆是阿睦同生共死之战友,嫁与他们亦不失两国邦交情谊。” 话锋一转,顾衍如释重负:“库孙王当即有请三位副将亲自表态,幸而程将军首当其冲,拔得头筹,保全下官与阿睦夫妻情谊。” “既如此,”顾衍放缓钳制崔瑾安颈间的力道,任由她跌坐草垫之间:“下官以为,夫人无端怪罪阿睦,不妥。” 夜深人静间,崔瑾安与顾衍默然相对许久,终于听见狱中之人蹦出几声讪笑:“情意深重,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她其实早已猜到,若非程况自己属意那库孙王义妹,就算是重睦赏了他,他也不至于那般急切地致信家中族老,为她入宗祠,上族谱而奔波,恨不得折腾得天下皆知。 一个番邦异族在他心中都比自己重要,崔瑾安委实想不明白,这才连夜赶路至抚北营,想寻他问个清楚明白。 可惜临到最后仍旧不敢问出口,便是怕得到顾衍所言这份答案。 而顾衍那番真情剖白,亦更令她烦闷郁结。 连重睦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皇族贵女之耻,都能得到丈夫真心以待。 凭什么她崔瑾安与程况成亲至今,竟从未听他说过一次“情意深重”。 28. 第28章 崔瑾安疯了。 崔瑾安疯了。 消息传回燕都时, 恰逢腊月三十,阖宫欢聚。 崔家老夫人身负诰命冠帽,亲自前去栖霞宫,向如今的六宫之首封贵妃陈情。 于大殿之中声泪俱下, 痛诉程况大逆不道欺辱亲女崔瑾安, 崔瑾安前 去云邕关探亲本是好意, 又如何生生被他逼疯了去。 封贵妃闻言并未立刻做声, 缓缓抬眸示意李尚宫赐座:“老夫人莫急, 瑾安本宫原是见过的, 该是相当坚强的性子。又与阿况少年夫妻, 其中想必有些误会。” 一声“阿况”, 生生将亲疏摆在明处供人掂量, 崔老夫人面上微滞, 许久方才笑道:“抚北营协助库孙未及回京,我儿这才想亲去探望, 免得程况独自在外过年无人可伴。”她说着,还是没忍住咬牙轻哼道:“谁知他倒在塞外养了门妾室无比滋润, 压根不曾将我儿放在眼里。” 接过李尚宫递来清茶, 崔老夫人并未立刻入喉,反是封贵妃抬盖轻抿一口,示意她道:“此乃庐州上贡的当年醉心尖,皇上仅赏给四妃作为新年贺礼,老夫人尝尝。” 面对封贵妃云淡风轻之态,崔老夫人满腹怨怼仿若砸上棉絮般四散而去,无奈品茶间方听得对方低笑:“那门妾室本宫确也有所耳闻,说是库孙王为感念抚北营相助之情,以义妹相许。两国邦交分明是喜事, 怎地倒引起许多不悦。” 崔老夫人“嗤”了一声,不客气道:“哪怕库孙王亲妹,也不该越过我大周女子去,更不论只是义妹——” 封贵妃放下手中茶盏,有意与桌面叮当相撞,打断崔老夫人不满抱怨:“崔老夫人此话勿要再言,如今库孙与我朝永结秦晋之好,如何还能再分高低贵贱。” 直到这时崔老夫人才终于看得清楚明白,封贵妃话里话外,压根全然不打算替崔瑾安讨回公道。 索然无味间只得匆匆告辞,端着笑意踏出栖霞宫门,一转身便狠瞪了主殿几眼,低声唾骂:“一丘之貉。” 她早该想到封贵妃与重睦母女连心,自也会对程况那鳖孙全力维护。 既在贵妃处碰了壁,贤妃又是位吃斋念佛,不理俗事的主儿,崔老夫人只得去往郑淑妃处相求。 恰好淑妃小妹芙河夫人,郑妙儿也在,瞧着崔老夫人花甲之年还这般为着儿女操劳的可怜模样,一时间悲从心起,极为感慨,只恨不得能与她抱头痛哭才好。 分卷阅读65 “说到底还是怪罪八公主与她那位驸马,非要与库孙结盟,说是抵抗渊梯,”郑妙儿眼底闪过隐晦笑意,欲言又止:“实则关外风云诡谲,我等人在燕都,又怎能知道到底为着什么。” “此话在理。” 崔老夫人颔首应声:“他们若同那库孙勾结,叫几个库孙兵连年假扮渊梯假意攻打我大周城镇,为着抚北营做戏邀功,未尝不可。” “老夫人说得太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妾身每每瞧着八公主那冠冕堂皇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 三言两语间火上浇油,郑妙儿亦趁势将重睦骂了个狗血淋头:“此番程夫人好好的人儿去到抚北营便得了癔症失心,她身为主将竟还联合封贵妃一道包庇那程况将军,简 直为虎作伥。” 郑淑妃闻言略一蹙眉,本想告诫郑妙儿收敛些,却见她转首看向自己:“依我看,姐姐你便该趁此机会做出六宫表率。向皇上谏言,抚北营副将逼疯妻室,主将包庇,保管叫他们各个都难逃责罚。” 若能将此事大做文章,进而大搓重睦锐气,于云霭宫众人而言,必是大有裨益。 郑淑妃这些年看似不争不抢,实则自重晖与重旸一道被镇元帝交付监国之责后,她连夜间入梦都希望重晖有朝一日能够黄袍加身。 只是思及封贵妃家世雄厚,重旸亲姐又手握兵权,她也时常告知自己不必过于执着东宫之位,免得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眼下大好机会送上门,她若再唯唯诺诺不敢借题发挥,岂非将机会拱手送人。 “老夫人放心。” 郑淑妃终是下定决心,与崔老夫人承诺:“此事干系匪浅,本宫定不会令阖宫内外女眷寒心,以为我朝如今竟是将一番邦蛮夷看得比自家女子还更重要些。” …… 寿峥六年,正月初八。 抚北营内一扫前些时日之酒食欢笑,再次恢复平素晨起训练的规章习惯。 眼下众人皆于演武场间研习新式作战队形,独重睦与程况一言不发立于营外,等待来自燕都皇宫之圣旨。 重睦抱臂不语,看似双目放空,实则脑中翻来覆去,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崔瑾安那般跋扈狂妄之人,自己若不好过,也绝不会放过程况的性子,未打未骂,更不曾用刑,怎能进次军狱便生生疯魔了去。 幸而自崔瑾安失心疯后,重睦料到崔家不会善了,连夜将程况腹上被崔瑾安刺伤之事通知程况爹娘,又派出纪棣将程府下人受崔瑾安苛待至死的诸多证据上呈御史台,总算比之崔家速度更快些。 程崔两家皆为齐州氏族,到如今世代承袭伯爵之位,称得上真正的门当户对。崔家不满女儿受苦,程家又如何会轻易放过这等数年无所出,还伤及儿子身心之女。 程况或许有错,但崔瑾安也绝非无辜。 两家博弈的结果如何,全待今日圣旨所示。 “抚北大将军,程副将接旨!” 随着圣旨如期而至,重睦与她身后程况俱双膝跪地,高举双臂,随时等待接旨。 只听得负责传旨的那位年长内侍清清嗓子,饮过身侧小内侍递来热茶后,缓声相告其中内容,下方跪地两人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渐渐落回实处。 身为主将,属下有错,重睦自难辞其咎:“主将重睦,包庇责重。着立即召回燕都监/禁两月,于驸马府内检讨思过。” 但好歹无论她还是程况都未被降职,镇元帝甚至还许了程况和离之书,从此与崔瑾安一刀两断。 他正想与重睦交换一个欣喜目光,不曾想传旨内侍竟忽地扬高声音:“褫夺其承袭爵位之权,谴返燕都监/禁半年,无召不可出。” 程况还未来得及反应,重 睦已然神色大变。 说是半年,但所谓“无召不可出”,若镇元帝无意,他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再离开燕都返回云邕关。 与渊梯作战正箭在弦上,旨意如此,分明是要断她一条臂膀。 “大将军,程将军,还不接旨?” 将早已准备好的钱袋递给两位内侍,重睦与程况双双接旨起身,一时间竟不知该同对方说些什么。 对于爵位程况其实并不在意,虽贵为嫡子,但他上头还有两位亲兄长,各个身体康健,儿女双全,怎么也轮不到他肖想此等好事。 分卷阅读66 只是“监/禁半年,无召不可出”,的确有些憋屈—— 但他依旧故作轻松道:“仅仅半年,大将军也无需太过想念末将。” 然而重睦并没睬他,攥着圣旨的手骤然用力,恨不能将之戳出几个洞才好。 暗自抑制怒火将近半刻有余,终是归复平静,侧首叮嘱营外侦察兵:“待罗教头收假回营,即刻前来主帐问话。” 年前罗教头家中老父重病,他早早告了假回乡探望,幸而老人得以康复,罗教头无事一身轻,眼下正在回营路上疾速飞驰。 方一下马落地,便被营外侦察兵领至主帐复命。 “在小的收拾行李回家,也就是腊月二十七之前,仅有驸马爷一人前去军狱。” 罗教头此时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笑呵呵道:“驸马爷待了一个时辰之久,想来是为大将军您出了口恶气。” 重睦搭在兽首镇纸之上的指尖微颤,挥挥手示意罗教头退下后,复又掀起毡毯通知帐外先行兵:“去请驸马。” 不多时顾衍如期而至,这段日子重睦忙着处理崔瑾安之事,没再总想着询问他图鹿城那时诸多困惑,两人依旧保持平素那般礼貌距离,连腊月三十守岁那晚也只匆匆道了句“新年长乐”,又各自被诸位兵士拉去比武射箭了去。 新年伊始,营中物资丰富,伙食自也比平时好上许多,重睦远远瞧着顾衍总算不似初见时那般瘦削,唇边险些压不住笑意。 但她很快收敛喜色,冷声打断他拱手之礼:“顾卿不必多礼,本将有事相询。” 顾衍站直身形,心有所感般应声答道:“程夫人癔症之事,确下官所为。” “?!” 他行事素来坦荡,重睦本也没打算真的刀剑相向质问于他,但此刻见他淡然至此,还是略感不适:“你可知崔瑾安出身名门,曾祖父与祖父皆为名臣塔高层所供,程况多年来数次祈盼与她和离未果,无非是忌惮其后家世。” 自两人相识以来,重睦对待顾衍一向极为敬重,她惜他才学,多数时候受他点拨便能茅塞顿开,从不曾像今日这般红脸相对。 “下官不过将真相相告,”面对重睦疾言厉色,顾衍并无畏惧:“程夫人难以承受,不怨旁人。” 更何况:“公主是下官妻子,受人所欺,下官不会任其妄为。” 重睦闻言,没由来心底一阵 烦闷:“本将说过无数次,与你不过同袍之谊,”她并未看见顾衍眼底神情变化,愈发不耐道:“眼下正值与渊梯对战关键之时,你如此行止,说是为本将考虑,实则逼得程况回京监/禁,断本将臂膀,岂非弄巧成拙?” 话音落定,半晌无言。 帐内压抑静默,仅能听见外间士卒呐喊口号之声。 顾衍缓缓放开袖中紧握双拳,再次行礼:“大将军所言甚是,下官知错。” 重睦别开眼不再看他:“先退下罢,本将还需再想想如何补救。” 29. 第29章 那是因为如今公主住在驸马府…… 重睦离开云邕关返京当日, 顾衍虽前来送行,但她全程视若无睹,并未与他交谈。 程况看在眼底,正待开口劝解数句, 却被重睦凶恶神色逼得尽数吞回腹中, 不敢再肆意多言。 从燕都出发时有多气派, 如今戴罪之身回去便有多可怜。 除重睦与程况二人与各自马匹外, 仅十位兴北州刺史府府兵负责押解, 任何其余抚北营兵士都不得跟随。 不仅如此, 身后马车中还不得不带着疯疯癫癫的崔瑾安。 崔瑾安如今早已不认识程况, 即便如此, 每每看见他还是会怒目而视, 骂骂咧咧。 好在程况终于与她撇清关系落得轻松, 倒也不再在意她各式行止。 夫妻一场到这般地步,委实荒唐。 人少自也有人少的好处, 两人不分昼夜扬鞭飞驰,比之来时提速许多, 行至兴北州边界旷野无垠处, 程况忽地驻足回望,不免感慨:“今日一别,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与这草原雄峰相见,还真有些舍不得。” 重睦同样勒住缰绳驻马远眺,抿唇不语,许久才道:“待回京后本将自会见机行事,不会任由你成日窝在家中享清福。” 从初次出 分卷阅读67 征至今,程况早已习惯经年累月关外过活。真叫他回到燕都自家府邸,数月便罢, 时间再久些,光是想想便觉头痛。 “无论如何,圣旨所说半年之久躲不过,”程况侧首,与重睦对视道:“按理副将该有五位,抚北营本就空缺。眼下圣上得了机会,定会安排旁人入营。” 此事原本仅是程崔两家之间子孙恩怨,可偏生郑淑妃掺和一手,大放厥词,直言程况为着一库孙女子使得大周命妇受尽屈辱,自然引起镇元帝不满。 他虽常年不理国事,但那面子还得时刻挂住,家事渲染成了国事,镇元帝无论如何也要摆出态度。 更何况重睦若是独女倒罢,可她毕竟还有位同胞弟弟。 从前重旸年幼,但如今年岁渐长,眼看重睦这些年在军中愈发得意,一呼百应,镇元帝又怎会坐视抚北营大权尽收重睦麾下而无动于衷。 恰巧郑淑妃借由崔瑾安与程况夫妻矛盾抢占先机,打蛇七寸,这才给了抚北营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纪棣谴鸷鹰团中密探带来将这些消息送至重睦手中时,已是离营前夜, 本以为自己看见其上内容会觉委屈,不料一夜安睡,竟似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般自在。 她这位父皇嗜权如命,“徽定之乱”便能窥见一二。 从封老将军开始,抚北营虽名义上是国家军队,实则早已成为封家立足之命脉。 重睦任主将这许多年,亦未令此间大权旁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她素来担忧之事突然间成了真,反而没什么意外。 更何况朝中主和派阵营做大,重睦扯扯唇角,颇为无奈:“即使父皇有意削弱本将兵权,也不见得有人愿意担这苦差。” 她此时并不知六部众人皆已在兵部尚书率领之下写好了请求皇十子重晖入抚北营的奏章,明日早朝便会送呈镇元帝案前。 更不曾料到镇元帝因此勃然大怒,当场甩袖离殿,又是整整数日没再上朝。 待重睦与程况于巷口分道扬镳各自归家后,才听闻六部尚书因为结党营私罢免充军了三位,牵连出贪污受贿者两位,唯郑淑妃之弟,兵部尚书郑徒宇因妄议东宫罪名,判年后处斩。 “说来也怪,”接过重睦手中包裹与甲胄,慈衿不免好奇低语:“如今就连市井小民都心知圣上仅有两子,东宫储位必定从中诞生,真不明白那位郑尚书怎会这般沉不住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风尘仆仆半月,重睦现下只想沐浴更衣,三下五除二褪去全部衣物跨入木桶之中,长舒一声:“郑家是怕本宫结束两月监/禁后卷土重来,打算趁机挫骨扬灰。” 慈衿难掩震惊之色:“淑妃娘娘也不怕步子迈太大扯着筋。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上不了台面。” 此举确实荒唐可笑,但凡郑家与这深宫禁苑多打几十年交道,也不至如此蠢钝无知。 可惜始终是新贵得势没见过太多世面,方才主动将自己推入火坑。 眼下局势恶劣至此,听闻郑淑妃与她那两位小妹俱是免去钗环,身着布衣日日请罪,大有痛改前非之意。 重睦不禁失笑:“本宫若是重晖,此番便该与他母家这些亲戚彻底划清界限,从此韬光养晦不问世事,或许还能再有一丝夺储之机。” 顺势为木桶内再添些许热水,慈衿没忍住轻哼两声:“十殿下哪能有公主一半聪慧,可别抬举他了。” 沐浴之后一身轻松,擦净发间水渍,换好里衣,重睦三步并作两步绕进床铺之内,再次长舒一声:“本宫怕是当真年岁大了,从前营中那床怎么折腾也未觉不适,如今却总想着还是府中被褥舒适。” “那是因为如今公主住在驸马府上,自然瞧着什么都是最好。” 慈衿话音未落,重睦四仰摊开的身体忽地一僵,这才想起便是连圣旨都叫她返回顾府检讨思过。 “说来此番公主被召回京,驸马爷独自留在云邕关,也不知和表少爷能否相处得好。” 离开前重睦也并非没想到此事,纪棣常年 神游,她与程况回京后,整个抚北营独剩封知桓与顾衍,大战永远一触即发。 但镇元帝只给她留了一日收拾行装的时间,许多事都来不及处理,自也“无意”将此事排后,不了了之。 “顾卿为人高远,不会同表哥一般见识。” 分卷阅读68 纵使封知桓真的蹬鼻子上脸十分过分,他也有办法令封知桓如数奉还,实在轮不到她去忧心。 毕竟他那通天的本事都能生生逼疯崔瑾安。 思及此处,重睦不免又想起那日争吵,没由来泛起阵烦闷,翻了个身掀起被褥遮住脸:“本宫有些乏了,熄灯罢。” 慈衿应声前往烛灯处,蓦地顿住脚步回首道:“对了,还有一事。明日宫中设宴,娘娘专程向圣上求了恩典,许公主解除监/禁,进宫半日。” 她说话时明显不敢直视重睦,果不其然只被逼问几句便如实交代:“其实,是娘娘请了贺豫替公主看诊——” 重睦恍然大悟般笑出声,从被褥中探了只脑袋调侃道:“你与贺豫开春便会成婚,在母妃宫中见面算不得逾越,何必以本宫做幌子。” “哎呀,公主您误会了,”慈衿总算不再支支吾吾,一鼓作气道:“是娘娘想替公主看看是否已有喜脉,无论有无,接下来又该如何调理。” 连圆房都是做戏,重睦又如何能有什么喜脉。 但既是封贵妃所求,她也不好忤逆。 只安然坐定贺豫身前由他仔细相看,瞧着他眉间微蹙复又缓缓舒展,收好搭在重睦腕间的丝帕放回医药箱中,起身向封贵妃行礼解释:“回贵妃娘娘,公主殿下虽未有孕,但与先前老师留下的病历看来,身子却是见好不少。” 阖宫众人闻声面上皆难掩喜色,唯重睦神情一顿,缓缓垂下双眼。 在关外待了两月有余,无论身处图鹿城还是抚北营,顾衍每日都会督促她按时服药。 那药是他按照西泉散人《典经三册》专程为她调理身体所制,简直苦不堪言。 最初几日重睦每每靠近那药便觉反胃恶心,若非顾衍坚持强迫,每日下口前都安慰她良药苦口利于病,她才不会足足坚持半月有余,习惯之后已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饮而尽。 因她终日习武的缘故,即使伤病缠身,始终底子不差,是以平日里既无有不适,亦不会感觉喝了那苦药有何变化。 “敢问公主,可有在自行调理身体。”贺豫转身面向重睦,行礼询问道:“不知药方能否借卑职一观,也好辅以助孕药物,早日得子。” “不,不必了。” 重睦回过神来,连连拒绝:“那药方全权由驸马负责,本宫并不清楚。况且如今正是伐渊关键时期,驸马与本宫都不急于求子,也不好劳烦贺御医空费心。” 话音未落,封贵妃端着茶盏的手略一停顿,盖上盏盖递还李尚宫,与重睦道:“驸马还懂行医?” “回母妃话,驸马也是担忧阿睦 身体,所以自学了些。” 封贵妃下意识与李尚宫交换一个欣慰目光,不掩笑意:“你们夫妻二人共同进退,想来也是极好的。” 重睦踟躇半晌,终究还是弯起眼角附和她道:“母妃所言有理。” 母女二人随后又聊起程况与崔瑾安之事,封贵妃只叹郑淑妃许多年来为人本分,从不恃宠而骄有半分逾越,不曾想竟是位隐藏极深且忍耐不发的主儿。 “幸而老天长眼,叫她遇上个‘好弟弟’。” 她们女子间言说体己话时重旸向来不多插嘴,此刻难得出声,还不忘将手边两粒杏仁扔入口中才又道:“联名六部上书,亏他干得出来。不过我倒也听说,此事幕后更有高人操纵。” 30. 第30章 少年往前半步,略显青涩地行…… 听闻重旸所言, 重睦不由好奇:“此话怎讲。” “我也是昨日上元节出宫闲逛时听那些官家子弟随口胡言,做不得数。” 直到这会儿重睦才反应过来,她与程况原是仅用了七日便从云邕关返回燕都。 先前她还曾对顾衍说起,若行军顺利, 大捷而归, 恰巧能赶上上元花灯, 烟火响彻天幕之时。 不成想还是错过了去。 “他们说, 欧阳院正与杨老太傅打算联合太学院、御史台和都察院上奏, 请求让我与姐姐一道入抚北营从军。但不知为何这消息走漏了风声, 传到郑家人耳中, 这才如此迫切行事。” 重旸冷笑一声:“且不说那两位都是千年狐狸炼成了精, 绝不会这般莽撞, 就算真的鬼打墙撞坏脑子, 郑家哪怕顺其自然,也好过 分卷阅读69 弄巧成拙。” 确实如他所言, 即使欧阳院正与杨老太傅真去请求镇元帝令他入抚北营,郑家便是什么都不做, 也远比相互对撞来得稳妥。 更何况两位老臣绝不会蠢到这般境地, 分明是有人看准了郑家人目光短浅,遇事无着,索性将计就计,来了出瓮中捉鳖。 杨老太傅便罢,欧阳院正早已多年无心朝堂政事,便是封老将军也难请得动他轻掷声名。 放眼满朝,或许只有一人能使他另眼相待。 重睦轻抿唇角,暗叹自己竟是糊涂了才会对顾衍发脾气。 以他之学,在得知崔瑾安失心后如何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或许早在前去军狱激怒崔瑾安前便已完成谋篇布局,进而反将郑家一军。 可顾衍近来也确实脾气古怪得很,什么话都不对她说明白,否则她也不会轻易对他生出不满。 心底没由来泛起阵委屈,刺得眼角生疼。重睦垂眸,将茶盏饮尽,已然坐不住想要回府给他去信。 因她还在监/禁之期,封贵妃本也不好留她太久。母女两不多时便依依话别,不成想临出门时会刚巧遇上方德妃与重昭前来拜访。 重睦急忙止步,按制见礼:“见过方娘娘。” 不等方德妃回应,重昭已难掩笑意,拎起裙摆飞跃而来“见过八姐姐!姐姐怎么急着 要走,不再多坐会儿吗。” “我尚在戴罪之期,不便久留。” 重睦话音未落,倏地瞧见方德妃身后分明还跟着位清隽少年。 只见那少年虽生得清瘦,但一身鸦青长衫下四肢经络明晰,孔武有力,显是行伍之人。 注意到她目光所至,重昭不禁莞尔:“裴焕是我母家表弟,去年中得武举。正好我那姨父外放多年终于得以归京,现已一家都回到燕都住下了。” 裴家姨父出自京中勋贵之家,不仅得以祖荫爵位,更是凭借己身努力高中三甲,在当年京中颇具盛名,重睦亦有所耳闻。 如今外放返回燕都,时任兵部右侍郎,更与重睦算作同僚。 又是父亲身处兵部为官,又是武举,只差没将“属意抚北营”几字直接写在脸上,无怪乎方德妃这般无心交际的性子也会为着他专程前来拜见封贵妃。 重昭显然也知晓其中关窍,急忙唤他道:“阿焕,快来见过八姐姐。” 少年往前半步,略显青涩地行了宫礼:“裴焕见过八公主。” 他这一开口,重睦反而停住脚步侧首与重昭道:“你家姨父姨母先前是在吴越州外放?” 若她不提,重昭倒真没注意裴焕与顾衍说起官话时有几分相似,一时忍不住调侃:“姐姐如今对吴越口音越发熟悉得紧。姨父确实曾在梁溪与广陵为官。” 此刻众人俱已进入主殿,方德妃与封贵妃姐姐妹妹地见了番礼,只叫李尚宫又将重睦留下陪着重昭说话。 重旸眼见来了位少年自也十分快意,主动与之相交问好,这会儿不知正说着什么手舞足蹈,重昭则压低声音凑近重睦耳边道:“姐姐有所不知,其实阿焕并非我姨母亲生,只是姨父妾室所出,挂在姨母名下而已。他十岁前一直养在生母身边,一口标准吴越方言不足为怪。” 她抬起茶盏吹开茶沫,复又缓缓道来:“他生母是余杭城临安县人,曾经嫁过一次,后来离开临安辗转至梁溪城误入裴家为婢,这才生出段孽缘。” 重睦拿起板栗酥的手微微停滞,心下已有计较:“你姨母倒也大度,对妾室所出依然视若亲儿。” 否则也不会为了给他奔个前程劳烦宫中做娘娘的妹妹,还使得方德妃求到封贵妃这儿来。 “谁说不是呢,”提及裴家姨母,重昭其实颇为不解,只对重睦道:“听闻我姨母做姑娘时便是整个燕都有名的脾性好,后来成了裴家主母,非但不恼我姨父屋内两位通房,反而各个抬了姨娘。外放梁溪跟个侍婢都能生出儿子也没见她生气,我却当真看不明白。” 后宫家宅之事,重睦虽不擅长,但自小深受贾昭仪在世时诸多压迫,比之重昭说得上话些:“裴姨父祖荫加身亦能高中三甲之人,又并非那等无心无肝的破落蠢材,必定明白你家姨母辛苦。” 日久见人心,裴姨母宽厚以待通房妾室,令裴姨 父挑不出错处,反而愈发心疼。 家中出息的庶子庶女自然也都记在她名下,享孝敬尊重,双方互惠共 分卷阅读70 赢,何乐不为。 果然听得重昭又向她道:“阿焕是顶好的性子,对我姨母礼遇有加。如今家中两位表姐分别出嫁,姨母亲生表哥亦外放为官,年龄大些的仅剩他还不曾落得去处,姨母这才求到母妃这儿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既已中了武举,朝廷合该有所安置才是。” 重睦话音未落,重昭已然摇头,声音压得更低:“阿焕生母并非良民,姨父他们也是回京之后才知道,她在临安县时嫁过那人,是位逃兵。” 接过慈衿递来手帕捻捻唇角,重睦心底不自觉惊跳半秒。 区区一个临安县,似乎不至能出那么多逃兵。 顾衍甚少提起他那位早早改嫁的母亲,因此重睦并不知婆母名姓,此刻压住心惊,保持表面淡然应声:“她既能安然逃过连坐,怎会突如其来翻出旧案。” 这便是此事奇怪之处,重昭那日听裴姨母向方德妃抱怨许久,只道裴姨父为官数年从未与人树敌,她更是谨小慎微生怕在女眷间行差就错。全家人绞尽脑汁,也不知究竟何时何处出了错。 “幸而姨父奔走数日方将此事走通关系压了下去,可阿焕也就此错失朝廷安置之机,只得等到两年后再行分配。” 两年后他已至及冠,年岁渐长,身为庶子也无法承袭爵位,若无功名加身,又该如何议亲成家。 可怜堂堂少年郎为着生母过往连坐之错,付出如此代价,未免残忍。 “我姨母向来最不愿给母妃添麻烦,此番是真的遇到难处方才想着借母妃之口求求封娘娘,毕竟封家乃我朝武将之首,封娘娘总比他们有办法。” 裴家人只缘身在此山中,方德妃又从不屑深宫争斗将重昭养得聪慧却也单纯,看不出此事疑点所在,并不意外。 其实除却裴焕生母,根本无人能再做出如此下作之举。 从小养大的儿子记到了主母名下,她若不争不抢倒罢,可她能在裴家为婢时勾引裴姨父,绝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出身。 更何况重昭提到裴焕性子极好,对裴姨母也十分礼遇,看在生母眼中必生嫌隙。 她便是端着毁了一家人包括亲子前程的恨意,也要将逃兵过往翻案而出,再正常不过。 此人不除,裴姨父家中今后定然难安。 瞧着这位妾室习性自私无耻如斯,重睦越发觉着她与自己那位弃幼子于不顾的便宜婆母很可能是同一人。 既如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她自不能留着这么串不知何时会炸的炮仗干扰顾衍。 正待开口,忽地听见封贵妃与方德妃笑言:“看得出身手功夫了得,他日若有机会从军,必能闯出番广阔天地。” 她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人是好儿郎,但抚北营尚不需要。 重睦有多重视程况,封贵妃身为母妃不会 不知。 哪怕眼下程况受罚留京,她也不能轻易答应了方德妃给重睦心里添堵。 而方德妃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也料到此行不会那般顺利,灿然笑道:“多谢姐姐谬赞,阿焕,还不快来谢过贵妃娘娘称赞。” 裴焕依旧有些青涩地抱拳行礼:“裴焕谢过贵妃娘娘。” “从军之事,本将或许比母妃更能说上话些。” 递给封贵妃“稍安勿躁”之目光,重睦缓步走向裴焕,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骤然抬腿出拳,速度之快只叫殿内诸多宫人们根本来不及看清。 但裴焕反应迅猛,翻身躲开重睦出招,可惜在试图挟持她出拳右臂时反被她反客为主。 重睦嗤笑一声松开手,理顺额前发丝,恢复端庄娴静模样与方德妃行礼道:“虽离入本将抚北营差了些火候,但若方娘娘不介意,便叫他先入平城官兵营历练如何。” 能有去处总比在家赋闲两年得好,况且方德妃心中有数,本也对抚北营所寄希望不算太大。 只是未及开口继续言说,重睦便已出声给了裴焕机会。 方德妃自是喜不自胜,与封贵妃道:“那当然再好不过,多谢姐姐,请姐姐受妹妹一拜。” 封贵妃摆了摆手,无奈笑道:“妹妹何必谢我,谢谢抚北大将军才是。” 重睦又哪敢受长辈之谢,忙亲自搀了方德妃起身,示意重昭扶她母妃入座,方才就着满殿欢声笑语行至封贵妃 分卷阅读71 身边道:“驳了母妃所言,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知道你主意多,如此处事既卖了德妃面子,”封贵妃本也想等重睦近身时再问问可有其余去处,母女两到底是心有灵犀:“也遂了你所谓‘难言之隐,确实再好不过。” 31. 第31章 不成想还未等裴夫人开口,…… 方德妃一家并未在栖霞宫叨扰太久, 重睦也与他们一并告别。 随后并未急于离宫,而是专程前去养心殿拜见镇元帝。 七年来重睦每次从关外回宫都会如此行事,倒不是为着零星残留的父女情谊,不过礼数与习惯使然。 眼下正月未过, 大殿阶前积雪三尺, 重睦缓缓下轿, 不偏不倚, 正好瞧见有人素衣白袍跪在殿前, 看身形应是郑淑妃与重晖。 慈衿别开眼冷哼一声:“假模假样。” 重睦不动声色摇摇头, 与她低语:“随本宫去见礼。” 郑淑妃早已察觉脚步声踏雪而来, 任重睦行至身前依旧巍然不动, 看得出要将戏做全套的决心。 重睦不以为意, 只依制行礼:“见过郑娘娘。” “八公主不必多礼, ”郑淑妃垂眸,带着哭腔泫然欲泣:“臣妾如今戴罪之身, 哪还受得起八公主这般大礼。” 说是布衣散发请罪,实则发间斜插一支并不明显的莲花玉雕簪, 眼底眉梢俱以清淡脂粉相掩, 殷红双唇亦寻了与自身唇色相近的口脂以假乱真。同为女子,重睦自然看得清楚明白。 是以 在缓缓按礼告退,背过身往养心殿去时没忍住轻嗤一声,颇为无奈。 贾昭仪生前极爱莲花,郑淑妃便也有样学样,在云霭宫中种满莲花。 可怜夏日菡萏竞放极美,却终究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若换做贾昭仪在这冬日积雪殿前下跪,怕是还没等她弯下膝盖,镇元帝都已寻人将她接了进去。 又或者她根本不至如此, 但凡她生下皇子,东宫之位都不必再有疑虑。 如此,也无怪先皇后所生嫡长子会起兵反抗亲父,血溅燕都皇宫。 过往琐事如烟,不足道也。 重睦捏捏眉心回神,进入外间时恰好跟随镇元帝多年的许内侍正接过茶点端进内间,见着她略略颔首,并不意外:“八公主稍侯,老奴这便去通知陛下。” 不多时,得召觐见。 “儿臣见过父皇。” 贾昭仪的画像挂在镇元帝身后右侧书架之上,从重睦这个角度看去,与殿外长跪不起的那位郑淑妃确有八分相似。 镇元帝闻言并未抬眼,依旧不紧不慢地运笔而作,应是在临摹字帖:“你母妃专程为你求了一日解禁,你可去探望过她。” 重睦不敢收回行礼之动作,朗声答道:“回父皇话,儿臣方才从栖霞宫中离开。” 话音未落,镇元帝已然置笔一旁,方才想起许她免礼平身:“你向来是个有孝心的,此次回京受罚,朕准你前往你母妃处并不受阻。” 重睦微怔半刻,很快反应过来:“儿臣谢过父皇。” 自小除却每逢年节阖宫大赏,她从未受过镇元帝什么与众不同的特殊恩典,心下暗觉不对,果然听见他复又与她开口道:“说来你抚北营中副将这些年始终空缺两位,此番恰好趁势整顿军纪,另行调度。” 养心殿内间乃天子处理政务所在,一向冬暖夏凉,当是整个宫中最为舒适之处。 然眼下重睦虽立于炭火旁,却并无任何暖意。 垂于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捏住宫装绫罗,面上反而显出淡淡微笑:“父皇所言甚是,但此事儿臣无权一力做主。因此敢问父皇,有何高见。” 镇元帝自不会立刻妄言,只抬了抬手,示意重睦行至身侧。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他并非临摹字帖,目之所及一副水墨江山图,从塞外至江南泼墨恢弘,落定处处笔力及深。 “大好河山,属于天下大周子民,绝非一家之物。” 重睦心知他话中有话,索性不语,静待下文:“将来无论谁坐上这位置,你所守护的,也始终不过大周江山而已。” 只听得镇元帝停顿半秒,很快又状若家常漫谈般与她笑道:“ 分卷阅读72 即使你与东莱王一母所生,也不必事事都想着为他铺路。。” “父皇恕罪,”重睦“砰”地一声跪在殿内石砖之上,迅速否认:“儿臣从未有此僭越企图,望父皇明察。” “跪什么。”镇元帝伸手将她扶起,须发间不掩笑意:“你是朕亲女,朕自然信你。” 他的目光越过重睦看向她来时的方向,终是将心中安排告知与她:“你方才也见到淑妃与重晖于殿外长跪请罪,依朕之见,确是那些逆臣于重晖身边引导无方,导致他十分冒进。” 重睦心底一沉,甚至不必镇元帝继续铺垫,立刻主动提出:“那便依父皇所言。儿臣身为重晖皇姐,带他入抚北营历练两年磨磨性子,原也是在所不辞。” …… “公主,纪将军到了。” 据上一次入宫已半月有余,重睦端着“监/禁”由头除却前去栖霞宫外避不见客,成日憋在府中反而乐得自在。 可惜瞧着二月间积雪逐渐消融,宫中忽地传来圣旨免了她剩余一月半惩处,同时送出的还有重昭一张请帖,说是她家姨母回京不久须得办些宴席与各家女眷走动,烦请重睦一定列席。 重睦不好推辞长辈之约,只得应邀,谁知当天夜里便发了病。 御医过府问诊,都说是成日与炭炉形影不离,室内外走动,冷热交替时不慎染了风寒。 好在用药之后恢复不少,纪棣也总算带来关外许多消息。 “贺兰夫人有孕,公主是否需要末将前去程府通知程兄。” 纪棣话音未落,重睦眉间微动:“不必,直接拿了本宫拜帖前去跨山伯爵府,告知程家老爵爷。” 程况与崔瑾安成婚多年无所出,如今传来好音信,合该令程老爵爷与老夫人心生喜悦。 当然,他们自也比程况更有办法与镇元帝周旋,解他被困之苦。 况且她卖了镇元帝那么大一个面子,无论如何也得将程况捞出来才算不亏。 思及此处,重睦本就蜡黄的脸色登时变得更难看。 镇元帝确实借着惩治六部长官之事给了郑淑妃家族一个警示,但反手又顺从他们心意将重晖送入抚北营,老奸巨猾至此,令人胆寒。 他看似多年不曾上朝,实则深谙其间诡谲,尤其是东宫储位之事。 此番闹剧落下帷幕后,重晖也与重旸一般失去舅家倚仗,可也同时收获抚北营羽翼。甚至于重旸而言,还略劣一筹。 毕竟人人都当抚北营是他囊中之物,旁人哪怕使尽心机也抢不走。 但镇元帝以行动迅速推翻朝堂内外诸多猜测,使得这场比重睦上辈子记忆中至少提前了十年的东宫之争愈发激烈。 见她面色不善,纪棣急忙递给她此行最为重要之物:“驸马与库孙王联合,已经发兵曾经的贺呼部王帐。书信末将带到了,这是回信。” 重睦骤然愣在原地:“这么快发兵?” 她原本计划中还包括令封知桓与程况与大军兵分两路前往筑特城调虎离山—— “驸马说,越早拿下渊梯城池,十皇子立功之机越少。” 纪棣将顾衍原话一字不落托盘而出:“封将军也赞同他所言,遂已服从大将军安排,与鸷鹰团前往筑特城压境。” 说是二月春风送暖,但重睦此刻只觉鼻尖一阵寒意,“啊啾”一 声打了个喷嚏,急忙拿起手帕掩住口鼻,眼泪汪汪向纪棣点头道:“本将直绕了,泥难得回京,此赐放泥几天假。等着与本将同程况一道回营。” 她听得出来自己口齿不清,好在纪棣无有任何理解障碍,行礼之后便缓缓告退。 之后几日正如重睦所料,因着贺兰茹真有孕,程老夫人专程去求了封贵妃将她纳为正室。又因她身为外邦女子必不习惯燕都环境之故,只得留在平城安心养胎,如此一来,程况也需要在她身旁陪伴照料。 未免朝中老臣寒心,加之贺兰茹真不仅是为程家延绵后嗣,还是为大周与库孙结盟增添喜报,镇元帝终究决意减免程况监/禁时长,许他跟随重睦同时返回抚北营。 “前几日奴婢在街上遇着程将军府几位老嬷嬷,各个一扫当年被崔氏弃妇压榨欺辱的灰头土脸,当真‘人逢喜事精神爽’。” 坐在梳妆镜前任由慈衿将脸上残余病气盖住,重睦不免失笑:“贺兰夫人是最和善不过的性 分卷阅读73 子,想来程府以后必定不会再鸡飞狗跳。” 慈衿又巧手在于嬷嬷所梳惊鹄髻上点缀一支寒霜穿云簪,与重睦今日钴蓝花青色宫装交相辉映:“不仅是程府,还有公主,往后赴宴都不会再遇上崔氏弃妇,更加大快人心!” 虽心知即使没有崔瑾安,也不会少了旁人。但见着慈衿这般开怀,重睦亦忍不住与她一般笑意盈盈。 因着裴夫人的诗酒会从早间便已开始,是以顾府马车早已等在府外,只待重睦梳洗完毕。 她方才用过药,这会儿正昏昏沉沉,本想在裴府门前下车,由重昭荐至裴夫人处见了礼后能寻处不为人知的角落小憩半刻。 不成想还未等裴夫人开口,裴焕那位亲生母亲,陆姨娘已然款款而至。 32. 第32章 封知榆抢先回首,粲然一笑:…… 陆姨娘一身翠绿金黄薄袄行至裴夫人身侧, 衣着竟比当家主母还要耀眼夺目些。 礼数也不甚周全,无论姿势体态都不算到位:“妾身见过二位公主,见过夫人。” 看得出这位姨娘年纪比起裴夫人应是要轻些,但眼底被脂粉掩住的纹路却不逊于为着游郢侯府操劳半生的裴夫人, 想来是曾过过苦日子, 即使苦尽甘来, 依旧于身间留下印记。 因着裴焕仕途受阻一事, 重昭对这位姨娘颇具微词, 压根懒得正眼瞧她, 摆摆手道:“不必多礼, 起身罢。” 反而重睦饶有兴致地颔首笑道:“裴夫人还未介绍, 这位是?” 今日大宴来得都是王公贵胄, 妾室之流哪能入得了这些贵人眼。是以裴夫人根本没有谴人去通知后宅几位姨娘, 想来是陆姨娘自个儿察觉了府内端倪,主动入了后厅。 但家丑不可外扬, 裴夫人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八公主话,正是阿焕亲生母亲, 陆姨娘。” “公主不认得妾身, ”陆姨娘十分亲昵地 接过裴夫人之语,笑面重睦:“妾身却早早听闻公主大名。” 她说着转向裴夫人,难掩自豪神情:“夫人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也就是当年逃兵之事被揭露那会儿,”听她这语气,仿佛不觉有失:“妾身方才听闻原来我那被迫走失的亲儿便是如今的八公主驸马,顾衍。” 感受到重昭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前,险些脱口而出“你胡说”时, 重睦依旧面色如常,再次露出微笑:“陆姨娘恐怕记错了。” 她在与顾衍去信时专程提及此人,只道这位姨娘为着迫害亲子与主母间的感情心狠手辣,因着身世相似又同样来自临安县的缘故她有些忧心,不知会否顾衍之母。 而在顾衍回信中虽未对陆姨娘着过多笔墨,但却提及她娘家姓陆,同时记得幼时冠嘴村人都说他外貌轮廓生得与父亲相似,但五官肖母。 因此重睦方才一见着那双并不多见的墨色双眸便知此人定是她的便宜婆母,话里话外根本没打算给她留什么情面:“您与驸马并非被迫走失,而是您狠心弃他不顾,抛下年仅三岁的幼子远走他乡。” 寂静无声间,陆姨娘神色骤变,话音哽在喉间不敢出声,戚戚然看向裴夫人身侧的裴焕,下意识往他那处后退两步。 重睦见状不免冷笑:“如今见他任朝廷命官又尚了主,这才巴巴儿地往上凑,姨娘倒是打得好算盘。” “你这说得什么浑话!” 陆姨娘忽地挺直脊背与重睦对视道:“即使身为公主,也该明白婆媳礼节。当年我穷困潦倒,无奈与顾衍母子分离,可始终是我生他一场的天定情分——” “陆姨娘又说得什么浑话。” 药劲正在势头上,重睦脑中昏沉越发严重,勉力维持身形打断她道:“生他一场从未教养,若他今日依旧是冠嘴村中一介村夫,姨娘当着这侯爵府侍妾,不也没想去寻他一寻。” 明显被重睦踩中心事,陆姨娘赶忙掩住眼底慌乱,梗直脖颈强词夺理:“堂堂公主,怎能血口喷人!” “还不住口。” 却听闻裴夫人疾言厉色斥断陆姨娘,生生堵住了她还要再继续言说的嘴:“你也知是为着逃兵一事被揭露,才探得亲儿消息。” 与陆姨娘共同伺候游郢侯多年,饶是当日她大着肚子求可怜时,裴夫人也只不过将委屈咬碎牙关混着血往肚里咽,从未这般气恼过:“不说侯爷为着阿焕多处打点,若非我娘家妹 分卷阅读74 子撇下颜面,如何能为他谋得如今职位。所求诸多辛苦,本皆是多余功夫。你偏生还不吸取教训,总要将亲儿各个都害得下场惨烈才好!” “夫,夫人,”陆姨娘当即一扫对着重睦的咄咄逼人,与裴夫人瑟缩道:“妾身并非此意。只是得知阿衍如今生活顺畅——” “既知他生活顺畅,便休要无事生非。” 裴夫人毫不客气冷言道:“顾衍是御笔 钦定的状元郎,若叫旁人省得他乃逃兵之子,你是要亲自打圣上脸面不成?” 至于他如今贵为驸马,更是荒唐可笑:“尚主而非娶公主,又哪里由得你摆什么婆婆的款。” 声声呵斥如雷贯耳,落在屋外原本打算入内向裴夫人见礼的封知榆耳中,竟半晌不曾回过神来。 “夫人。” 封知榆抬手示意身后侍女噤声,摇头叮嘱她道:“咱们便当从未来过此地,回去前厅。” “可是夫人,兹事体大,若隐而不报,咱们就是欺君。” 寸雯是封知榆娘家陪嫁,自幼伴她身旁,知她钦慕顾衍多年必定于心不忍,好意相劝:“夫人莫不是忘了,顾大人今时今日早已是八公主驸马,与夫人缘分早尽。哪怕他得知夫人为他保守秘密,也不会领情。夫人又何苦这般替他隐瞒。” 封知榆闻声忽地脚步一顿,回首看向寸雯,面上不自觉浮现一抹笑意:“你方才说什么。” “奴婢说夫人何苦替他隐瞒。” “不是,”封知榆侧首,压低声音打断她道:“倒数第三句。” “哪怕他得知,夫人为他保守秘密?” 寸雯丈二摸不着头脑,却见封知榆神情欢愉,几乎压不住唇角笑意:“广益的性子确实如你所言,但表姐她素来心软,若叫表姐知道我为广益保守秘密,才有好戏看。” …… 屋内众人浑然不知外间发生何事,被裴夫人训斥过后的陆姨娘再不敢言,重睦也避开眼不愿与她过多对视。 “说来今日妾身专程让昭儿请公主过府,”裴夫人此刻终于收起方才严厉神色,缓步走近重睦,施施然行礼:“为的是感谢公主为阿焕谋得平城官兵营一席之地,原是再好不过的彩头,合该在前厅畅饮美酒,又何必在此地置气呢。” 她使了眼色给裴焕,他立刻迈步而上:“还请公主前往前厅。” 裴夫人露出欣慰笑意,接过话道:“外间现下宾客应已到得差不多,还请公主给妾身这个面子,与妾身一道出去迎客。” 裴夫人既与方德妃同为太师府嫡女,如今更是游郢侯兼兵部右侍郎之妻,身份尊贵哪怕乐繁太主都不可轻易怠慢,重睦自然也不会不知好歹。 她与重昭跟在裴夫人身后离开后厅,又与前来赴宴的诸多女眷寒暄问好将近半刻,方才得了空档前去缓和药力。重昭本想追着她询问顾衍之事,反被裴夫人拦住去路:“八公主身体不适,你且叫她好好歇息。” 重昭这才作罢,只低声与裴夫人道:“姨母,昭儿今日可真是长见识了。”说着撇下唇角很是嫌恶:“你家中这位妾室绝非善类。此人不除,当心祸乱家宅不安。” “你姨母我确实有副不爱生气的好性子,但也绝非傻子,如何想不明白其中缘故。” 今日这么一闹,裴夫人大抵也看明白了陆姨娘本性。 她甚至怀疑,裴焕之事便是陆姨娘贼喊捉贼 ,因着嫉恨阿焕纳入自己名下后母子情谊渐深,方才歹毒行事。 毕竟此人为能使己身得享荣华富贵,连三岁亲子都可以不管不顾,又怎会在意阿焕仕途有损。 想起先前游郢侯因为裴焕之事被陆姨娘气得数日难安时自己还曾出言相劝,裴夫人便觉面上无颜。 好在眼下知错即改,既然夫妻同心,尽快寻了由头将此人处置方为正道。 只是可怜阿焕被亲生母亲所累,虽托八公主洪福虚惊一场,却也难消心伤。 思及此处,裴夫人下意识扫视周遭一圈,忽地发现裴焕已不知去往何处。 身后侍女急忙向前:“禀夫人,五少爷忧心八公主,已前去苍觉阁探望。” 裴夫人闻言愣住半秒,不由失笑与重昭道:“他倒跑得比你还快,不过确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阿焕平素虽寡言些,但看得出古道热肠。” 分卷阅读75 重昭这才将上次进宫时裴焕遇着路边洒扫腹痛的老内侍,又将他送去御医所之事告知裴夫人:“这等秉性无论将来去到哪里,俱是与人为善,姨母与姨父想必都能放心。” 行至苍觉阁外的裴焕没由来觉着鼻子涌起涩意,正待抬袖掩住口鼻,却被其中传来说话声转移了注意,喷嚏也最终没打出来。 重睦睡了大概半刻之久便听得阁外传入笑言,慈衿见到是她家公主素来对着没脾气的表小姐,本不想搭理,谁知门竟自己从里间打开来。 药力已经消退得差不多,加之本就差不多大好,重睦这会儿精神正足。 封知榆还是老样子。 一身粉嫩精致的宫装,堕马髻间点缀不甚明显的几根步摇,清丽雅致,抿唇低笑:“姐姐。” 自上次在封府不欢而散至今,封知榆以病为由避不出府许久,重睦仅在冬月中旬离京回营那日再见过她一次。 当时两人均保持礼貌,封知榆送别封知桓,重睦则与封老将军攀谈许久。 此刻骤然遇着,重睦亦淡淡应声:“我不知你今日也在,身子可好些了。” “托姐姐与大哥的福,早已好得差不多。” 穿堂风从廊间穿过拂起衣摆,封知榆下意识紧紧衣领,不曾想重睦恍若未见,反而越过她向远处道:“裴焕,你站在那儿作甚。” 少年一直立于小院桃树之下默不作声,本想等封知榆离开后再前去问礼,未料重睦突然发问,险些踉跄:“在下,在下奉母亲之命前来,想问问公主可已恢复,前厅要行午膳了。” 饶是重睦闻言都觉好笑,更不必提跟成了精似的慈衿听在耳里何等无奈。 裴夫人方才还专程叮嘱过要重睦好生歇息,会叫小厨房为她与其他或有突发肠胃不适的宾客们一道留好膳食。 怎可能这会儿又谴人来邀她入席。 只不过瞧着少年人连耳根都红透了去,慈衿终是没舍得逗他,只待自家公主发话便好。 可惜未等重睦有所反应,封知榆抢先回首,粲然一 笑:“你便是广益那位同母异父的弟弟,对吗?” 33. 第33章 本宫能做到心无旁骛与他共赴…… 院中众人闻声, 俱是一愣。唯有封知榆恍若未觉般又从裴焕身前移开目光看向重睦,掩唇惊讶:“莫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还请姐姐见谅。” 示意慈衿将小院门掩上,重睦侧首与封知榆对视笑道:“不必请本宫见谅, 表妹通天彻地的能耐本事仅居于后院之中究竟屈才了些, 合该入鸷鹰团才是。” “姐姐说笑, ”封知榆受了讽刺浑然不觉, 自也不恼, 笑意盈盈间仿佛正与重睦闲话家常:“不过是恰巧经过, 听见方才后厅争执。” 只是随着唇边弧度越深, 所言愈发阴阳怪气:“不过姐姐大可放心, 除我与寸雯之外, 并无旁人知晓。” 话毕再次回首, 扫过裴焕,不紧不慢下了逐客令:“小公子的话既已带到, 眼下便请不必打扰我们姐妹相谈罢。” 重睦心知封知榆定是有话想对她说,只对裴焕略略颔首:“麻烦夫人专程邀请, 午膳本宫稍后就到, 你且先行退下。” 裴焕闻言也明白不该插手女眷之事,听从安排缓步退出苍觉阁小院,不多时,翻身而上,无声落在房檐处。 俯下身形,静静聆听。 他看得出方才那位夫人来者不善,但凡她意欲对八公主不利,他无论如何都得前去相助。 好在封知榆仅是轻笑一声,再无其他多余动作:“想来姐姐应该比我还清楚, 逃兵祸及三族,广益若遭人检举官场失利,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打算如何?” 重睦抱臂斜倚在门框处,等待封知榆下文。 “姐姐无需如此戒备,”封知榆轻笑摇头,正想伸手挽住重睦手臂,却被她不动声色避开了去,因此只得拂过发鬓,权当无事发生:“我不过想同姐姐做个交易。” 她说着不自觉挺直脊背,很明显带着迟疑,依旧努力鼓足勇气:“若想我替广益保持沉默,守住秘密,姐姐总得有所付出才是。” 重睦险些不曾捺住弯起唇角,但还是配合她道:“还请表妹明示,本宫该怎般付出。” “我要与龙岩 分卷阅读76 侯和离——” 话音未落,重睦已然不客气打断她道:“与龙岩侯和离,嫁给顾衍,同本宫共侍一夫,还要做平妻?” 封知榆压根没想到她会先己一步开口,半晌不曾回过神,怔在原地难掩慌乱,连带着身侧衣裙都被拽出褶皱险些变形。 “本宫瞧着你是舒坦日子过久了,脑子都坏透了不成。” 重睦从门框处直起身形,冷眼相对:“你现下大可走出门去昭告天下逃兵之事,但本宫奉劝你想清楚,若只牵连顾衍一人,身为妻族本宫注定难逃一死。本宫能做到心无旁骛与他共赴黄泉,你封知榆今后又待如何?” 她本以为封知榆不过是任性胡闹了些,经历前些日子种种琐事,也想明白姐妹之情随着 年岁渐长本就不及幼时。 可重睦怎么也想不到,她竟能蠢到如此地步:“父皇脸面不保,游郢侯家族更难容你,至于龙岩侯,怕是亦会对你避之不及。你若有这胆识,本宫亲自为你打开院门,护送至养心殿。” 四目相对间,封知榆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眼冒泪花,“扑通”一声跪在廊前:“知榆知错了,知榆狼子野心,自不量力,请姐姐责罚。” 她确实想左了,满脑子顾着给重睦添堵,全然忘记考虑其他事宜。 而正是种种连环相扣间,才使得此事根本不会对重睦造成任何威胁。 所以她当机立断,摆出从前一般的委屈模样主动认错,心下认定此举定能让向来偏疼她与大哥的重睦心软。 殊不知早在乐繁太主宴后重睦便对她失望至极。 她若安分守己些倒罢,偏生这般自以为是不要脸面,重睦眼见心烦,索性避开双目不再言语,命慈衿关门送客。 “姐姐,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封知榆还想拍门再解释几句,慈衿自然率领守在院外的顾府随从将她抬开:“没瞧见我们公主根本不想理你?真以为公主是活该被你欺辱的冤大头啊!走开!” 见着外间声响渐渐平息,慈衿即刻打开门溜进屋内:“公主放心,已将那讨厌鬼赶走了。” 重睦并未坐于床榻之上,而是立在桌案前目不转睛地看向窗外水榭,听见慈衿所言方才应声:“如此疯魔之人,驸马摊上也是落了惨。” “岂止啊,”慈衿叹气附和道:“还有那位陆姨娘,咱们驸马爷当真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能碰上这么个做娘亲的混账东西。” 好在:“陆姨娘自有裴夫人管教,至于封知榆。” 重睦垂眸,盖住眼中阴狠之色,缓缓抬手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慈衿微微滞住片刻,点点头道:“奴婢明白了。” 待慈衿离去为重睦端来午膳时,房檐之上的少年总算等到院内仅剩重睦一人,正想下来询问,重睦已然推门而出,仰首与他对视,应是早知行踪:“你还打算留到晚膳不成。” 裴焕有些窘迫地翻身而下:“在下忧虑那位夫人会伤害公主,这才未听从公主之命。在下僭越,请公主严惩。” 重睦也知他是好意,因此更为无奈。 若非她听出他的呼吸频率,方才暗器都已从袖中露出半支:“既看见她吃了哑巴亏离开,又为何依旧停留。” 裴焕沉默,思考许久才缓缓抬眼道:“公主真能做到心无旁骛与驸马共赴黄泉?” 重睦哽住半秒,故作羞赧,点了点头。 其实她不过将顾衍视作同袍战友,能与他共面强敌,相携而去,她的确做得到。 但看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光景。 裴焕听过很多坊间关于八公主的传言。 有人说她力能扛鼎,大破渊梯乃国之英豪。 也有人说她暴虐无道,男人婆一个,拖到双十年华依旧嫁不出去。 更 有甚者,将荡/妇无德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大肆宣扬。 众说纷纭,都不可信。 世人皆知江南女子貌美多情,但裴焕在梁溪与广陵成长至今十八岁,根本没见过比八公主更美的姑娘家。 更不必提那些再荒唐不过的“暴虐无道”之言,八公主与昭表姐一般待他温和有礼,还许他入营历练,分明再好不过。 还有什么无德无良,她能说出心甘情愿与驸马共赴黄泉之语,便注定不会是那等恶女。 分卷阅读77 思及此处,裴焕面上浮现一丝钦羡:“驸马能得公主真心至此,实乃万幸。” 重睦哑然失笑:“驸马真心相待,本宫自该礼尚往来。” 裴焕也不知哪来的胆子脱口而出:“世间对公主仰慕之人数不胜数,公主也并未各个礼尚往来。” 34. 第34章 封知榆明知定是重睦为着封口…… 二月微风轻拂面, 重睦弯起眼角,仿若面对稚子幼童般摇摇头道:“你还年少,不懂也无妨。” “既已成婚,自然只该对自家夫婿一心一意。至于旁人倾慕, 与本宫无关。” 她并未注意到少年面上失落之色, 恰好慈衿推门而入, 全幅心思都被她手上餐盘吸引。 慈衿看见裴焕时愣住半秒, 随后才急匆匆走上前来:“公主先用膳罢。前厅闹得正僵, 裴夫人请您赶忙过去看看。” 重睦正饿着肚子, 话毕只令裴焕先行去瞧瞧他家母亲, 与慈衿返回屋内询问道:“何事?” 只听得慈衿轻叹一声:“公主您也知今日乃是游郢侯夫妇二人共同设宴款待京中百官王公及其家中女眷——” 将盘中菜肴在桌面之上摆齐整, 慈衿将外间缘由缓缓道来:“程将军不巧遇着那崔氏弃妇家中大哥, 崔达安对着程将军出拳就打, 登时闹作一团。” 随手扒拉了几口米饭囫囵下咽,重睦接过手帕捻捻唇角, 皱眉起身:“崔达安那身板,如何打得过程况。” 慈衿面露难色, 终究没忍住失笑出声:“就是因为打不过, 所以才当着众人面耍起赖来,一个大男人嚎啕大哭,饶是众人怎么劝也劝不住。” 待重睦与慈衿赶到时,游郢侯与裴夫人已将崔达安劝得止住啼哭。 因着贺兰茹真有孕之事,程老爵爷与老夫人早已启程返回齐州程氏家庙告祭先祖,今日宴上独留程况一人,眼下众人正围作一圈对着他指指点点,看得出他相当无措。 重睦只得推开重重人群行至他身边,侧首低语:“你是傻子不成, 也不知躲着他些。” 程况也很委屈:“末将都快把自己藏到桌下了,竟还是被他瞬间发现,怕不是长了双鹰眼,怪不得我。” “都是你!”崔达安忽地从地上跳起来,指着重睦破口大骂:“全怪你这没安好心的什么大将军,成日挑拨程进之与我二妹妹夫妻失和,当真不要脸!” 重睦躲开他的手指,颇为无奈,怎地这崔达安与他妹妹别无 二致,永远想着怪罪旁人从而掩饰己身错误。 念在崔瑾安与程况夫妻数年面上,重睦当时连将她打入军狱时也没想过要取她性命或是如顾衍那般生生将她逼疯。 到头来隐忍之心喂了狗,崔家人非旦不知进退,更恨不得能将程况踩死才罢休。 既如此,他们也无需继续以德报怨。 “崔少爷说笑。” 重睦抬手,缓缓解下腕间金镶玉寿峥通宝,示意慈衿寻来笔墨与印泥。 “崔瑾安掌掴本宫后,本宫顾念程将军与其夫妻情分,不曾立即下旨处死。” 她停顿片刻,待慈衿誊写完毕又道:“随后她在本宫营中患病疯癫,父皇为抚慰老臣,下令处罚本宫与程况。彼此来往,也算扯平。” “如今你崔达安与本宫无冤无仇,张口辱骂皇室中人,”重睦目光扫过纸面,落定崔达安身前时骤然凝结成冰:“传本宫懿旨,将崔达安打入刑部大牢,不日发配岭南。” 接着接过慈衿递来的印泥,以通宝背面封号落于纸上,“赐周”二字血红夺目,令在场众人心底皆是一凛。 上一世重睦在燕都的时间并不多,虽说名声不佳,她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连区区一个伯爵之家的子女都能对着她蹬鼻子上脸,确实令重睦不满至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再不受宠的公主,也不至于被人这般轻贱。 她甩袖离席,只听得身后一阵舒气之声,程况则乐颠颠地跟上前来:“多谢公主出手相救。” “面子给足了他们,偏生不知好歹。” 话音未落,便见裴夫人身边的侍女张皇而至:“公主留步,我家夫人说公主在咱们侯府受了委屈惊吓,想请您前去侧边厢房赔罪呢。” 分卷阅读78 “既是夫人相邀,末将不扰大将军。” 程况闻言退下,重睦则在侍女引领下前往侧厢房。 裴夫人早已疏散诸人,等在其中准备了不少点心,独那侍女与重昭两人陪在她身边,见着重睦立刻行礼:“妾身谢过公主为侯府解围。” “裴夫人无需如此客气,崔家人与本宫营中副将积怨早已深重,今日不过是连根拔起图个痛快而已。” 重睦示意裴夫人起身,重昭见状赶忙去扶起自家姨母,对重睦道:“姐姐有所不知,崔达安今日不仅是冲程将军,也是冲姨母与姨父来的。” 原是崔达安曾与游郢侯府长女定过亲,后来听闻长女素来体弱,便要死要活自做主毁了这门亲事。 谁知长女后来得嫁朝中大员清贵之家,不仅身体越养越好,还一连生下三个大胖小子,崔家人认定是裴家嫌弃他家仅是伯爵府不如侯府尊贵方才传出体弱之词悔婚,沸沸扬扬吵了数年。 裴夫人本想趁着外放回京将此事好好解释清楚,怎奈崔老夫人重病一场避不见客,今次宴席崔达安又借题发挥大闹一场,当真是将裴家多年来的好名声活生生盖上屎盆子。 幸而重睦毫 不客气给了崔达安一记好看,裴家也算至此摆脱掉这么个难缠的麻烦:“公主种种大恩,我裴家没齿难忘。” 裴夫人说着,眼神示意侍女将厢房门窗锁死,方才压低声音承诺道:“我家侯爷亦专程叫妾身给公主带句话,说是他如今任职兵部,与抚北营之间自会常有来往。其中种种,但请公主放心。” 心下一动,重睦松开紧抿双唇,与裴夫人回礼道:“也请夫人替本宫谢过侯爷好意。至于抚北营,本宫目前还算满意,独皇十子任副将一事——” “妾身明白。” 两人皆是玲珑心思,相视而笑,俱将还未说出口的话咽回腹中。 …… 五日后,兵部联名上书举任凉州官兵营守将熊泊朗调任平城,入抚北营为副将。 正于顾府收拾行装的重睦接旨谢恩,送走传旨内侍后立刻召来纪棣,命他亲自去了一趟游郢侯府。 抚北营五副将,除却重晖外,重睦必须保证镇元帝不会再强行塞进来第二个,填补其中最后空位。 所以她才会请裴夫人传话给游郢侯,为的就是寻一位可靠之人,借由他们兵部之口,知人善任,令镇元帝驳无可驳。 其实即使没有崔达安之事加速合作,重睦也能猜到裴氏夫妇所求。 如今后宫贵贤淑德四妃中,贤妃不理外物俗世,贵淑二妃二子箭弩拔张,唯有德妃无子独善其身。 但重昭即将嫁予库孙王为妃,库孙与抚北营关系亲密,众所周知。 裴夫人与方德妃姐妹情深,见她默许女儿亲近库孙,自然会为她盘算好之后行事。 想必他们夫妇早在回京前就已决意以裴焕求官之事为契机,表达心意投诚。 毕竟只有助力重旸夺位成功,才能保证外人眼里与重睦早已结盟的方德妃母女在镇元帝百年之后安然无忧。 循序渐进的道理重睦明白,只不过恰好遇着崔达安胡作非为,游郢侯既想致谢,她又怎能不加以利用。 听闻这位副将熊泊朗虽出身寒门,却与游郢侯是忘年莫逆交。靠武举得以从军为官,这些年来奔走西疆数城,终于在二十有七之年升任官兵营守将。 他会与重睦等人同时分别从凉州与燕都出发,在平城汇合,同时作为送嫁之人,将重昭护送至图鹿城。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解决副将事宜后半月里,抚北营亦始终不断向燕都传来好消息。 顾衍与库孙王已经顺利攻下曾经贺呼部王帐所在之处大半领地,目前直往乌坎城而去。 与此同时,筑特城内乱作一团,想要行兵支援,不成想刚出城便被封知桓率兵死死拦截,陷入艰难境地。 之后库孙王寻了机会返回图鹿城,派人往燕都送来丰厚聘礼,卸车之后尽数堆在锁辰宫中,直叫方德妃那般素来云淡风轻之人都忍不住跟封贵妃嘀咕:“妹妹从前全然想不到,区区库孙之王竟能这般阔绰。” 送女出嫁的心情封贵 妃自也省得,闻言不禁露出笑意:“说明这位库孙王拿出了郑重诚意迎娶阿昭,当是再好不过。” 与这厢美好和乐相比,龙岩侯府内此刻却是一片狼 分卷阅读79 藉。 封知榆恨不能将房间内能摔的东西各个摔出门去,院中诸人清扫不及,又担心自己被砸中受伤,只得任由碎片四散。 …… 寸雯哑了。 甚至送出封贵妃的帖子请来御医过府问诊,都没能查出任何端倪。 吃食,衣着包括所用钗环,皆无毒性。 封知榆明知定是重睦为着封口所下狠手,无奈根本寻不到任何证据,不情不愿地吃下这哑巴亏,憋在心底。 可每每瞧着寸雯模样,她又忍不住自责,若当时并未急于与重睦冲突,便不会连累寸雯遭遇这般惨痛。 她意识到这是重睦给她的警告,越发嫉恨,成日里扔些瓷器金银以供发泄。 龙岩侯宗寅早已连她院中都不愿踏足,接受了三房婶母家的一位远房表亲做妾室,前些日子方才进门。 那位包姨娘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只可惜亲生爹娘重男轻女,有了弟弟后不再顾她死活,竟要将她嫁予本地有名的纨绔子弟,换取彩礼,贴补弟弟。 她走投无路之下独自出逃至燕都求三房婶母收留,婶母做主留了她几年,将脾气秉性仔细瞧了瞧,想着她这身份若是嫁予小门小户的官宦人家指不定会被爹娘继续纠缠,索性留在侯府,时刻震着她家那些亲戚不敢胡乱造次。 婶母见封知榆进门两年都没能诞下子嗣,明里暗里给宗寅祖母提过数次,都被宗寅强硬回绝,此番想必是伤透了心,方才松口。 不料包桂儿进门第二日去拜见主母时,被封知榆劈头盖脸骂得狗血淋头,最后侧脸被瓷片滑下淤痕,吓得躲在自己院中不敢见客,始终惴惴不安。 宗寅为此去寻封知榆想为包桂儿做主,终是捅了马蜂窝。只气得封知榆当即递给他一封和离书,随即紧闭院门,至今已有七八日光景。 宗太夫人忍无可忍,亲自登门封府,见着封老将军二话没说,先将拐杖扔出去砸中老将军手背。 封老将军吃痛:“你这老妪,怎地见人就打。” “也不知是谁瞎了眼说他孙女为人温和,善良明理,”宗太夫人语带讽刺,避开给她端来椅子的侍女:“哄着我这老婆子信以为真,生生断送我家孙儿终生幸福。” 封老将军也对龙岩侯府中近来之事有所耳闻,虽心知理亏,依旧不愿服输:“分明是你家孙儿自小缠着榆娘,与跟屁虫无异——” 谁知太夫人怒斥一声:“住嘴。” 封老将军登时噤声,随后暗骂几句,只叹自己从年轻到现在都能着了这臭老太婆的道。 “我家孙儿为人肤浅,瞧着封知榆那副皮相就跟昏了头似的横冲直撞,成婚至今也是恨不得掏心挖肝地待她好,可她倒好!” 接过侍女捡回来的拐杖,猛地砸在地面之 上,宗太夫人不愧武将世家出身,气势十足:“成日在我府上肆意胡闹,打伤我孙儿侍妾不说,还要同我孙儿和离?” “你也知是侍妾的错。” 这话在封老将军嘴边打了个转,终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只听宗太夫人又道:“暂不论她嫁予侯府后时常对我孙儿冷言冷语,视若无物,便是她两年无所出这许久,我孙儿也从未想过要纳妾!” “若非被她伤透心意,我孙儿怕是还要执迷不悟多年!” 宗太夫人并无任何老人家的气短急促,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砸在封老将军面上颇为尴尬:“况且他两乃是圣上指婚,岂容得她说离便离!你这老头儿一味溺爱阿觉孤女,未免也太糊涂了些。” 理亏无语间,封老将军叹气:“我毕竟武夫一个,哪会管什么小姑娘。榆娘她自幼养在她姑母膝下,你若实在气不过,我叫榆娘进宫,由贵妃训责如何。” 谁知宗太夫人摆摆手,压根不想理会:“同是养在你家闺女身边,八公主怎地那般夫妻和睦。我瞧着你那闺女做姑母的怕是也舍不得斥她半句,不靠谱得很。” 这话也没说错,因着封知桓与封知榆是封觉留下的独苗苗,无论封老将军还是封贵妃等人,各个都忍不下心过多责骂半句。 思及此处,封老将军面上越发挂不住:“那你有何法子,说来一观。” 宗太夫人从年轻时便没有跟封老将军客气的习惯,此刻亦是一锤定音:“送回安陆老宅,挨上几年清心寡欲的日子,安稳思过。” 分卷阅读80 35. 第35章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但学…… 好说歹说总算劝走宗太夫人, 重睦也从一直藏身不语的屏风之后缓缓行至封老将军身侧,安慰他道:“龙岩侯爹娘早逝,全靠太夫人拉扯长大,也无怪她心急了些。” 封老将军闻言, 面上神色愈发颓丧:“本想着宗寅那孩子与榆娘命途相似, 打小一心为她, 这才亲自做主成了这门婚事, 谁知, 谁知竟会闹到今日这地步, 唉。” 老人家仰面而叹, 重睦亦垂眸无语, 突然间明白了为何崔家人因着程况夫妻不睦之事那般反应剧烈。 大多时候女子颜面总是比男子更薄些, 好容易逢着家门大幸, 能有能力庇佑女儿,自然总想着给她最好的。可惜凡事皆有两面, 正因为对待姑娘家永远想着疼惜,反而一时过甚养出了任性妄为的性子。 谁家嫁女儿前不想着能与姑爷琴瑟和鸣, 可姑爷也同样是父母爹娘恩养出身, 哪能由得女儿家轻易践踏。 一旦被夫家厌弃的女眷名声传扬出去,即使得以和离,将来再嫁也困难重重。 崔老爵爷离世多年,崔达安又是个典型混账,崔老夫人也终有撒手人寰之日,独留崔瑾安一人在世,他们又如何放得下心。 正如封知榆这般,若真叫宗寅休弃,宗太夫人哪怕丢了宗寅面子也会叫满 燕都皆知是她在夫家肆意折辱夫婿才被扫地出门, 自此人人避之不及,只得留在封府由封老将军供养。 但封老将军已至风烛残年,封知桓又身处沙场刀剑无眼,如何能看顾她终生。 恍惚叹息间,重睦忽地发觉外祖两鬓华发似乎比之从前又多了些。 幼时她常常觉着舅舅与外祖都是天底下再英勇不过的男子,可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外祖手边再也离不开拐杖,曾经人人尊称的封将军之前,也为着彰显敬重,加上“老”字。 偌大的封家由封老将军一手维持至今,内外艰辛,到临了还需为着孙辈愁苦如斯。 重睦思及此处难免愤懑,哪怕明知此刻犹不该雪上加霜,却还是直言,掀开那道血淋淋的隐秘伤疤:“若当初外公真替知榆选了顾衍,也许确实会比今日更和睦些。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自古女子嫁人,总不是图个夫家看重,将来自会教导儿女孝顺,家族齐心,欣欣向荣。所以外公并未替知榆选错,错的是她自己不识好歹,不懂感恩。” “当初即使选了顾衍,也不会比今日更和睦。”封老将军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后悔:“那时知榆属意顾衍,你母妃曾派人前去调查,得知他出身落魄后便渐渐断了心思。但说到底咱们封家也并非高门大户出身,是以我又亲自寻了欧阳兄询问二三。” 原是顾衍进京赶考时遇着歹匪,虽有武力傍身,终究不敌对方人数众多。幸得封知榆带着侍卫从城外扫墓归来,出手相助,两人也因此相识相交。 顾衍一直视封知榆为恩人,在欧阳院正提出要为他向封家提亲时一口回绝:“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但学生身为男子,看顾身后妇孺本是应该,何须定要以身相许才算报恩。” 个个都是七窍心思,顾衍此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 听了欧阳院正代为转告,封老将军心中自然也有一杆秤,不再肖想将封知榆与顾衍乱搭红线。 女孩子家家,总需要个全心全意偏宠她的人,怎能倒贴无意男子,生生受苦。 错就错在他不曾将顾衍心意与封知榆彻底言明,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两年,害人害己。 “此事,顾衍倒也与我说起过,”重睦思及新婚当夜顾衍所言,略略颔首:“只是他并未提过欧阳院正想替他提亲一事,我还以为是他因为担心知榆出身高贵不敢开口,才落得今日这般彼此错过之局。” 封老将军端着茶盏的手愣在原地,侧首看向重睦:“若论身份高低,你贵为公主,他怎地未曾不敢开口。” 重睦失笑:“因为是我主动求了父皇指婚,他依制接旨便可。” 直到此刻封老将军才确定,自家囡囡当真还是个不开窍的傻丫头,只得循循善诱:“既如此,他也能以身份微贱为由推辞,又为何答应得那般爽快。” “自是为 着我实力强劲,能助顾卿达成大破渊梯之愿。” 重睦不觉有异,眼瞧着连封老将军身边的几位侍女随从都忍不住掩唇轻笑,心头缓缓泛起疑惑:“张嬷嬷,可是我所言有何不妥?” 分卷阅读81 张嬷嬷乃封府总管之妻,夫妇两人皆在封府任职多年,此刻得了封老将军默许,当下收拾面上表情,好整以暇应答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世间男子无论高低贵贱,但凡心有尺度,能容天地者,绝不会将婚姻大事视作儿戏。至于那些出卖己身为求岳家富贵相助之人,想必也入不了将军法眼。” 未等重睦反应,张嬷嬷又道:“驸马爷何等傲然心性,他若非心悦公主,愿意与公主结为夫妻,怎会为着那劳什子‘大破渊梯’便同公主成婚。” “叮当”一声,重睦失手滑落茶盖与茶盏相合,接过慈衿递来的手帕擦尽积水,莫名觉得颊间发烫:“嬷嬷别胡说了,天色不早,我府中还有行李没收拾,便先向外公告辞。” 话毕也不等封老将军应允,已然带着慈衿落荒而逃,全当自己听不见身后众人哄笑之声。 张嬷嬷着示意身后两名年轻侍女将重睦所用茶具收下,见封老将军眉间微蹙,以为他在为重睦之事着急,忙好心宽慰道:“将军勿急,公主只怕是在营中与兵士们做兄弟做得久了,反而不知该如何面对男女之情罢。” 却见封老将军手撑拐杖站起身,勉强露出笑意:“阿睦沙场出身,领受同袍挚友生死之谊,最晓得体恤旁人赤诚真心,何须忧虑。老夫愁的是榆娘。” 其实封老将军也清楚宗太夫人提出的办法十分妥当,她甚至答应,在封知榆回安陆老宅的几年里,不会再为宗寅纳妾。但凡她回心转意懂得惜取眼前人,宗寅与那位包姨娘所生庶子庶女,也可尽数归入她的名下。 正如重睦所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封知榆实是自幼泡在蜜罐里太久,方才想不明白这般简单的道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张嬷嬷思忖片刻,终是立定身形,安心谏主:“太夫人与将军十数年情分,她既给出承诺,必不会食言,实在无需担忧。但将军若不想酿成大错,叫咱们榆姑娘被堂堂侯府休弃归家,此刻便得舍下舐犊之情,好好教训她才是。” 36. 第36章 将军您啊,内心总还是偏疼公…… “将军您啊, 其实内心总还是偏疼公主得多。” 张嬷嬷见封老将军始终不忍,不免失笑:“自幼榆姑娘与大少爷犯了过错,您转过剑柄便打,对着公主却始终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 封老将军面上带着些老人家独有的傲慢, 轻哼两声:“你是嫌她在战场上受得还不够, 我失心疯了还要打她。” “再者, ”张嬷嬷摇摇头, 只叹男子对姑娘家的心事永远想不明白:“自家祖父, 哥哥包括心系之人各个都 护着表姐, 榆姑娘心有怨怼也是自然。放她回那清净之处想明白了, 也就好了。” 修身养性, 戒除嫉妒恼恨, 往后自然还是一家亲和。 怎奈封老将军又是一阵轻哼:“女娃娃家, 越长大心思越重,半点不像她老子和爷爷。” 思及此处, 封老将军不免感怀还是重睦乖巧,也无怪乎他总更喜欢她些。 眼瞧着外间夜已深重, 老人家不及年轻人有活力, 张嬷嬷便不再与封老将军闲聊。 唤了众随侍服侍他歇下后,正待熄灯,忽地听闻府外有人“哐哐”撞击大门,张嬷嬷与自家那口子距离府门最近,急忙催促他前去应声。 “易管家!”来人见着易管家,险些生生落下泪来:“请老将军快去看看吧,我家大人,怕,怕是不好了!” 易管家认得此人乃欧阳院正/府上内院主管王绰, 曾跟着欧阳院正来过封府数次,当下一个激灵迎了他入门:“我这便去请我家将军,烦请王主管勿慌。” 因为事出突然,封老将军暗觉不妥,便不曾声张,只带了易管家与张嬷嬷夫妇二人与几名贴身侍卫前去,方一进入欧阳府上,立即紧守院门,不可放出任何可疑行迹之人。 欧阳夫人早已派了亲信前去请来御医,无奈欧阳院正药石不进,御医已然决意告辞,要叫府中诸人节哀。 “住口。” 封老将军疾步行至里间,见到那御医温吞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侧身叮嘱欧阳夫人道:“拿着老夫拜帖,去宫内通知贵妃,将今夜当值圣手请来,不要这些个腌臜烂菜!再者,派个牢靠的前去静谧巷上强升药铺,指明要寻孙圣医,请他速速过府。” 茫然无措之时得见故人到府,欧阳夫人心间有如落下一根定海神针,迅速收敛仓惶神色 分卷阅读82 ,将等等事项逐一安排落定,瞟见那御医收拾好了行装移步门前,瞬间拦住他道:“何御医走不得,一会儿还需您将病情一一相告,同心协力才好。” 何御医瑟缩地看向封老将军,却发现他注意力已从自己身前转移,这才吞吞口水直起身形:“遵夫人所言。” …… “请夫人与老将军宽心,院正大人并非中毒。” 说来也算欧阳院正运气好,虽然那位孙圣医恰好不在城中,但今夜正巧是御医所长官韩御医当值。他行医将近三十年,见过无数疑难杂症,当年封贵妃生重旸时难产,也是由他力挽狂澜捡回贵妃一条性命。 多年来封贵妃念其救命之恩常有恩惠,接到贵妃所求时,他自也是连夜赶至欧阳府,总算暂时稳住欧阳院正情况。 “那是为何会突然出现此等面色乌青,口吐白沫之状。” 闻得欧阳夫人询问,韩御医略一沉吟,令她禀退左右,独留一位心腹与封老将军及其所携易管家夫妇二人道:“院正大人素有眩晕压迫之疾,饮食合该十分注意油荤。” “正如御医所言 ,”欧阳夫人忙不迭附和:“妾身平日里从未疏忽我家大人饮食——” 韩御医抚须颔首:“不仅油荤,料酒等食材,可有避免。” 欧阳夫人被他问得愣在当下,许久才道:“妾身家中,从未有过料酒这等佐料啊。”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地忆起前些日子游郢侯设宴款待京中百官与家眷时,十一公主重映曾专程送与她数罐自制酱肉:“年后本宫便将正式告别太学院,这些年承蒙欧阳大人照顾,心知他不喜金钱财物,这等简单家常物什,应不会再拒绝才是。” 当时她还再三询问过是否添加料酒等作物,犹记重映矢口否认,她才体恤学生一番苦心,好意收下。 话到嘴边终是被欧阳夫人尽数咽回腹中,韩御医因此也只嘱咐她道:“总之以后切记少盐、少油、少酒,辅以药膳观察一月,大人若无好转,卑职再登府便是。” “妾身明白,韩御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亲自将韩御医送上回宫马车后,欧阳夫人登时长舒一口气,看向封老将军微微蹙眉:“贯布兄,弟妹有事相告。” 御医们不必无端卷进这等宫闱争斗,但她须得提醒牵涉其中之人。 并肩行至后院厨房,欧阳夫人立刻令贴身侍女寻出那几罐酱肉,将它们递给张嬷嬷恳求道:“还请嬷嬷示下,妾身实在不通后厨之事,难以探查其中关窍。” 张嬷嬷以竹筷捻起其中酱肉移至鼻下仔细嗅了嗅,未免错认,又挤出点滴肉汁于指尖蒸发,确信粘稠度后方与欧阳夫人道:“确有料酒掺杂其中。” 所有怀疑尘埃落定,半晌沉默后,欧阳夫人不动声色将那几罐酱肉尽数扔至桌下杂物垃圾存放处,冷笑一声:“贯布兄,他们可是为着前些日子我家大人与杨大人联名上书那档子传闻而来。” 若非有人放出这般传言,郑淑妃那蠢到极致的弟弟便不会同时发动集结六部推举重晖,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但如今圣上早已给出补偿令重晖入抚北营为副将,他们又何必这般睚眦必报,杀人无形。 见封老将军不语,知他默认,欧阳夫人缓缓抬手将眼角晶莹抹去:“我家大人不问朝政,安心育学多年。若非信任广益那孩子,他断不会豁出晚节,这般行事。既如此,今日弟妹只问贯布兄一句,这场硬仗,是否不会回头。” 折腾整整一宿,不知不觉间天竟已大亮。晨光微稀落在肩头,缠绕着春日特有的明媚。封老将军握着拐杖的手收紧复又恢复常态,终是坦然相告:“不会。” 早在昨日重睦终于在解除监/禁后得了空来看他这老头儿之前,封老将军便料到此事为顾衍主谋,只是他不解,为何顾衍能踩着程崔二家之争如此精准地一石二鸟。 直到重睦告知,实乃顾衍亲自逼疯崔氏,引起连串反应至今,封老将军方才恍然大悟。 不得不承认,此子心性稳健深沉,他日必为人中龙凤。 而得到答案的欧阳夫人亦轻轻点头,抬眸与封老将军对视:“弟妹斗胆再问,贯布兄同意公主与广益婚事,是否早已算准此番布局。” “那必然不会,”封老将军即刻否认,不太情愿地撇了撇嘴:“老夫不过看他一门心思痴恋我家囡囡,又瞧着老伙计对他评价颇高,才勉为其难松了口。” 欧阳夫人闻言,怔仲半秒,面上 分卷阅读83 表情总算一扫阴霾露出笑意:“亏得妾身还以为贯布兄如何神机妙算,原也是个孙女儿奴。” “孙女儿奴又如何,”每每提起重睦,封老将军全然不似平素肃穆凛然模样,眼角皱纹恨不能夹死蚊子:“我家囡囡吃过苦受过累,总不是盼着能有个人多疼她些。” 欧阳夫人听惯了他这口气,颇为好笑。正欲调侃,只见王绰飞奔而来,喜不自胜:“夫人,老将军,大人醒啦!” 37. 第37章 本宫既与顾卿成婚,总不好叫…… 欧阳院正醒转后面上依旧泛着惨白, 显是大病一场消耗不少精神。 听封老将军说起重映之事,他倒并未十分意外,饮尽汤药后半靠塌间道:“十一公主为人怯懦,对其母言听计从, 不足为怪。” “幸亏贯布兄到得及时, 又运气好请来韩御医力挽狂澜, ”眼见欧阳院正整个人虽略带病态, 好在又恢复平素理智清明状, 欧阳夫人不免哽咽:“否则妾身真不知会是何等状况。” 欧阳院正与夫人自幼相识, 风雨同舟六十余年, 饶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坚定情分。此刻他们彼此难掩劫后余生之悲喜交加, 看在屋内众人眼底, 亦是各自端着心绪, 感同身受。 封老将军见状,赶忙拄着拐杖行至欧阳夫人身前, 好声劝慰:“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欧阳兄鬼门关前走一遭, 今后定会福泽深厚。” 欧阳夫人连连点头, 明明眼带笑意,泪珠却仿若断了线般落个不停。 因众人皆折腾了一宿,欧阳院正既已好转,自也无需再随时候命。封老将军则在返回封府前与欧阳院正商议,谴人去给同样牵涉其中的杨太傅送了封密信告知情形,这才放心归去。 街边两侧已有贪慕春色的花苞绽放,落英缤纷间,春意更胜。 随着燕都城里繁花竞相展颜,隐藏于宫闱深处的储位之争, 也同样愈演愈烈。 暗潮汹涌间,封老将军意识到,或许之后再无暇他顾。 终是下定决心将封知榆从龙岩侯府接回,送至安陆老家。 她自在封府胡闹了数日,折磨得老将军耗尽耐心,索性利用迷药迷晕了绑上马车,由不得她愿不愿意。 说来也巧,封知榆离城那日恰逢重昭出嫁,重睦率领程况、纪棣与重晖三人行于送嫁队伍前方,由于重昭没有亲兄的缘故,在拜别镇元帝与方德妃离开安远门时,便由重晖代为送她重新上轿 。 “夫人,咱们该走了。” 听得侍女放下马车车帘,封知榆揉着因迷药而落下后遗症的太阳穴,缓缓收回目光,不再停留。 临行前宗寅曾来封府探望过她,两人难得心平气和相对而坐,因着早春屋内还未来得及撤走炭炉而致气温骤升的缘故,她专程命侍女将窗户支开了半扇。 若叫从前的宗寅看见,必会替她将那窗户合拢些,生怕她过了春寒引起种种病症。 可这一次,他却对她身边诸事好似根本不甚在意,便连“好好照顾自己”这般客套话都说得礼貌疏离。 全幅心思显然早已被他房中那位身世遭遇都惹人怜惜的包姨娘抓走了去。 思及此处,封知榆紧握成拳的双手逐渐泄力,指尖虽于掌中留下深嵌血痕,但她恍若未觉,只浅浅失笑出声。 这世上男子果然大多都是喜新厌旧之人。宗寅过去对她言听计从,恨不能为着她摘星揽月,如今不也熟视无睹到了如此地步。 那位迎娶公主新妇的库孙王,瞧着十二公主这般年轻貌美,想必亦是早将发妻恩义抛之脑后。 什么夫妻相爱,山盟海誓,都是妄言! 她倒要看看,重睦与顾衍究竟能走到何时。 …… 一路行至平城城郊,纪棣早已因为与大部队行进速度不一致而提前告退,失了身影。重晖独自一人一骑,几乎不与旁人多言。唯程况满心欢喜,想着不久便能见到贺兰茹真,恨不得扬鞭策马日夜飞驰。 贺兰茹真自从有孕已没再于抚北营中居住,而是由州刺史程怀毅,也就是程况那位族堂兄之妻秦氏代为照料。听闻程况他们即将到达平城,今日众人皆是清晨方一起身便早早等在了城门处。 顾衍亦从乌坎城外连夜返回,率领抚北营诸多留守平城的兵士相候。 不成 分卷阅读84 想重睦刚一见着他几乎是瞬间变了神色,转而与程怀毅夫妇见礼,将列队陪嫁侍卫其中的裴焕唤出,递出任帖。 裴焕早就注意到顾衍所在,一则即使男子也不得不承认顾衍本就引人注目,鹤立鸡群,二则裴焕自己比起陆姨娘来像游郢侯更多,但眼前此人五官则与陆姨娘类似,只不过身为男子更显凌厉些罢。 两厢堆叠之下,他便没忍住多看了自己这位兄长几眼,目光随后落回重睦身前。 想起她在临行前千叮万嘱他不可与顾衍兄弟相认,不由失笑,若非这位兄长之父软弱无能去做逃兵,他也不至连带受罪。 什么兄弟相认,他本就从来没这心思。 也只有八公主,才不会觉得顾衍逃兵之子身份令人不齿。 说到底她还是喜欢能在战场上闯出成绩来的男子,顾衍能从渊梯手中抢回贺呼王部,也确实有些能耐。 但他究竟是文官,又如何能与武举出身相提并论。 少年暗暗咬紧牙关,只待来日方长,定要在重睦面前赢得一席之地。 “接下来自有刺史大人引你入官兵营,”并 不知晓少年心意的重睦此刻却摆足了前辈姿态,抬手拍拍裴焕硬实双肩,粲然笑道:“记着,务必恪尽职守,休要辱没本将相荐。” 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年人的未来远比他们当下目之所及更长远。 身为前辈,自然得多加引导。 看着她那只手许久没能从裴焕肩头移开,顾衍双唇几乎抿成一线,始终一言未发。 随即重睦又道要将重昭及其陪嫁仆从、府兵侍卫与物什送去官属客栈安顿落定,根本再没给他出言之机,便匆匆而去。 还是重昭发现端倪,好意询问:“姐姐与广益将近两月未见,怎地亲夫妻还能疏远不成。” 其实重睦原本想过再回平城见到顾衍时,先是要好好为崔瑾安之事向他致歉,再将西泉散人药经疗效甚佳的好消息说与他听,表达谢意—— 可自从张嬷嬷说过那番话点破之后,她这一时半刻竟不知到底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见重睦不语,重昭以为她是害羞,正想抬肘推推她提醒一句她早已新婚数月,何至如此。忽地余光一瞟,不禁弯起唇角,顺势将重睦推到窗边:“好姐姐可快去见见广益罢,人都追到这儿来了。” 闻声垂首,恰好顾衍抬眸,四目对视间,两人俱是微怔。 重睦从前以为,重生之后在封知榆婚宴那次相遇,该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见到顾衍。 直到此刻她才忆及,她好像早在别处见过他。 然而不等她仔细回想,顾衍已然上楼行至重昭房外,站定敲门。 “广益不必进来了,我把姐姐还你。” 重昭说着,将房门锁了个严实,根本不让重睦再有回身进屋的余地。 她只得转而面对顾衍,避开双眸,故作淡然:“顾卿若有军情相告,待本宫回营后再说不迟。” 数月未见,顾衍只觉她似乎又瘦了些。 行动快过脑中种种,他不由分说单手揽她入怀,臂膀环在腰间,的确比之前更瘦。 骤然跌入温暖结实的怀抱中,闻见他衣襟间独有皂粉气味,重睦心底莫名泛起一阵涩意,挣脱推开他,低声未免里间重昭听见道:“都说了本宫与顾卿不过合作伐渊,战友之情。男女授受不亲,你我以后还是保持距离得好——” 她正准备与他擦肩而过,穿越走廊下楼前往大堂,忽然间却被身侧之人猛地攥住手腕,逼得她与他相对而立。 “战友之情?” 顾衍将她禁锢在侧廊拐角隔挡处,力道从她手腕回到腰间,垂首失笑:“公主在军中七年,便是任由军中战友这般待你,甚至娶你?” “他们敢!” 重睦脱口而出,登时变了神色。 诚如他所言,她给他的特权确实多于旁人。 又或者说,她从未反感过他的靠近和逾距。 她抬眼看向面前之人,萦绕心间的涩意不知何时蔓延全身,直往眼眶几欲喷涌而出。 自幼家中父皇母妃并不亲厚,舅母与外祖母亦早早离世,是以 重睦对世间情爱最初的了解,反而大多来自于贾昭仪为她们母女所致痛苦。 分卷阅读85 比起男女之情,她永远更信任歃血为盟的同袍之谊。 将那股冲动硬生生压回心底,重睦轻声嗤笑:“本宫既与顾卿成婚,总不好叫堂堂驸马爷总守活寡。” 她说着,不再如先前那般被动,反客为主搂住他颈间,红唇微启:“哪怕不是顾卿,换成旁人,只要他是本宫驸马,也会如此。” 顾衍闻言骤然僵了半秒,随后转瞬即逝,不为所动。 他的手从她腰间移至上方盔甲卡扣处,覆上其内里衣,缓缓摩挲而上,直令重睦全身紧绷僵直,唯有两手还倔强地不肯撤离。 他略一侧首,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四个字:“旁人也可?” 重睦耳垂往下脖颈处早已泛起细密疙瘩,涨得通红,仍旧不躲不避,哽声应道:“自然。” 下一秒,顾衍便松了手,从缱绻缠绵间抽身而出,挺立身形。 重睦重新理好铠甲,仰首冲他扬起下巴,一扫平日清冷,眼角眉梢俱是风情万种:“说来也是本宫疏忽,未能体恤顾卿需求。以后顾卿尽管直说,本宫一定,有求必应。” “应”字尚未出口,她的唇便被他俯身封住。 分明身处灰暗隔挡处,却恍若晴空暖阳落于心头—— 于乌云压境时粉碎无声。 他推开另一厢房将她带入其中,落锁后又拉过椅子挡在门后。 顾衍将她抵于榻间,面上浮现一抹重睦从未见过的阴狠,与愤怒。 “何必以后。既是‘为驸马者’皆可,下官自当以身作则。” 他掰过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居高临下,漠然与她缓声道:“为后人树立楷模。” 38. 第38章 (二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 “啪”的一声, 重睦使尽浑身解数,毫不客气给了他一个耳光,清脆作响。 顾衍却根本不为所动,复又按下她的手, 继续方才动作。 一室旖旎间, 重睦死死咬住下唇不语, 硬生生憋红了眼眶。 被她眼底晶莹刺得心头闷滞, 顾衍力道骤然松懈, 待她终于回过神时, 他已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从榻上缓缓起身抹去眼角因为慌乱无措而激出的泪珠, 指尖下意识掠过唇边, 仿佛还遗留他方才欺身而来时的余温。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衍。 仿佛将平素所有克制礼遇都撕裂抛弃, 犹如笼中困兽, 狰狞凶恶。 重睦不自觉打了个冷颤,起身对镜整理衣装, 独自离开客栈,前往兴北州刺史府。 为迎重睦等人洗清罪名回城, 同时平城又是十二公主远嫁库孙前停留家乡的最后一站, 程怀毅早已备下盛宴款待,众人眼下俱身处其中。 瞧着她魂不守舍地将棕毛儿交给府中随侍后,程况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十二公主说你与驸马一道过来,怎地他都到了半刻,你才见着人影。” 重睦闻声,侧首指指身后牵着棕毛儿还没走远的随 侍手中数份礼盒:“沿途经过远香斋,他家正提前预售寒食节糕点,便自掏腰包买了些。赏与你们,也给熊将军用作见面礼。” 抚北营最后一位副将熊泊朗大概后日才能抵达平城, 所以重睦提前备下贺礼也是应该。 远香斋素来声名远扬,行军在外又常常食难下咽,如此礼品真真是打在众人心上。 程况闻言,面上笑意更甚,只与重睦并肩前往厅内:“末将先行谢过大将军。” 若在平时,重睦必会同他相互调侃几句,此刻却恍若未闻,垂首淡笑摆摆手:“你我间何必客气。” 程况暗自愣了半秒,偷偷摸摸打量重睦几眼,暗自提醒自己今日这祖宗必定心有不爽,他须得小心些别撞了冷枪。 …… 宴席正式开始前已有歌舞助兴,轻纱罗缎,纤腰软肢好不惬意,然程况目不斜视与重睦在席间列坐,与不远处正同重昭相谈甚欢的贺兰茹真相视而笑。 “十二公主从入厅后便拉着我家夫人不断询问图鹿城之事,”程况说着,递出茶盏予重睦:“竟瞧不出一丝新妇羞赧,倒像对库孙王没什么感情,与先前传闻全然不同。” 重睦端起茶盏递到唇边轻 分卷阅读86 抿:“传闻怎么说。” “当时宴上咱们不是都在,十二公主主动提出远嫁,人人都以为她对库孙王一见倾心,方才如此。” 程况话音未落,重睦却摇摇头道:“若真一见倾心,反而做不到那般坦然。” 与同僚结束相谈,行至她身侧不远处的顾衍闻声顿足,自嘲般轻笑一声,还是如从前那般与她并肩而坐。 感受到他身形靠近,重睦整个身体倏地绷紧僵硬,端着茶盏的手指并拢用力,垂眸饮茶间掩住仓惶。 程况看出两人间气氛不对,早将”勿撞冷枪”之自省抛到脑后,卯着劲看热闹:“哟,您二位还有吵架的时候。” 重睦诧异扭头冲他拧眉,顾衍已然先她一步开口,略略颔首:“程将军到底经验丰富,慧眼如炬。” 听听这夹枪带棒的讽刺,明显还在气头。 程况嘿嘿一笑:“啧,无妨无妨,夫妻本是同林鸟,床头吵架床尾和。” 他这胡乱拼凑谚语的本事也不知从何处而来,重睦无奈揉揉眉心,终究未曾多言。 待宴席正式开场,因着今日菜式繁琐复杂之故,程怀毅特地给每位主宾安排了一位侍女负责招待,无论食用带壳海产后清除桌面杂余亦或撕扯羊排时需要手套相隔油污,都由她们全权负责。 有了冬画与夏妆出糗在前,这次他倒没再想着派些莺莺燕燕地往顾衍跟前送,但又显然有些矫枉过正。 眼下这位侍女看得出应是刚入刺史府不久,一应规矩尚不熟练。先慌慌张张洒了汤,后将蟹壳直接掉落顾衍衣襟之上,最后烫着自己眼泪汪汪,反倒麻烦顾衍携她离席处理伤口。 其实根本没这必要,可顾衍还是选择如此,像是终于 得了机会无需再与她同席无言般匆匆而去。 重睦突然有些食之无味。 牛肉汤泛起浓雾蒸汽,熏得她本就酸胀的眼底愈发难受。 抬手撞撞程况:“拿坛酒。” 程况摇头,立即拒绝:“驸马爷回来得剥了我皮,不给。”随之伴以忧虑跃上眉间:“我家夫人似有不适,还请大将军容末将前去询问二三。” 重睦咬牙切齿:“滚。” 见他不识抬举,索性转首叮嘱身侧侍女,叫她寻了随侍搬来三坛。 程况于贺兰茹真身边吞下先前哽在喉中的羊排,确实也没怎么担心。 毕竟重睦海量,区区三坛压根不在话下。 谁知她居然醉了。 直到宴席结束,顾衍始终未归,程况只得遣了副官先送贺兰茹真回宅,自己亲自扛着重睦往客栈而去。 “可需妾身随同将军护送大将军?洗漱换衣之类,还是女子间来得方便。” 程况想也不想拒绝道:“你有孕在身,不该操劳。客栈中还有十二公主与陪嫁侍女们,我自寻了她们相助便可。” 贺兰茹真听他尚在清明状态,自是放心了些:“那将军早去早回。” “当然得早些回去陪儿子。” 程况笑着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匆匆与程怀毅借来马车将重睦搬上去,可叹两人还未坐稳,重睦胃间没由来涌起阵翻江倒海,直冲程况衣摆吐出几近半餐晚膳。 “你丫——” 话至嘴边究竟还是没骂出声,毕竟从前他醉得不省人事之时重睦也并未嫌弃过他种种恶行。 思及此处,程况强忍着狼藉将她拖拽至车内坐好,示意车夫:“启程,官属客栈。” 重睦嘟囔着摇头,“啪”地抬手打在程况脸上,扯起面皮:“不,不去!” 程况被她揪得生疼,倒吸一口凉气:“祖宗,轻点儿,轻点儿!不去客栈去哪儿,咱要先要等着熊将军入城,才再继续往图鹿城走。” 喝醉之人哪里听得懂他这番合理分析,鼓起腮帮子怒目而视:“不去!” “好好好,不去。”未免自己再受皮肉之苦,程况只得妥协改口:“那你想去哪儿。” 重睦果然极为乖巧地松了手,傻呵呵笑出声道:“本宫要回家!” 回你妈的家。 程况强行压制住暴躁,挤出耐心笑意:“不知公主家在何处,还请示下。” 幸而这次他反应 分卷阅读87 快,躲过重睦猛地挥舞向他额前的手臂,长舒口气。 “顾府!本宫要回顾府!” 重睦看傻子般的神色落在程况眼前,看清他相貌之后,原本还算高涨的情绪风云突变,“呜哇”一声哭了出来:“你不是顾卿,本宫不要跟你回家。” “顾卿”二字刚刚出口,重睦又登时止住哭声,撇下唇角,任凭泪水跟瀑布似的澎湃而出。 程况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竟是为着吵架委屈,把自己喝趴下了。 于是向来懒得听姑娘家伤春悲秋的程况一反常态,饶有兴致地递给她手帕擦擦眼泪:“想见你的顾 卿?” 点头,点头,重重点头。 “那就别说话,闭眼,睡。” 他与重睦相识数年,今日居然第一次见着她发酒疯,驸马爷果真奇人。 瞧着她不再哭闹闭上双眼,程况忍了许久,眼角还是闪过一丝笑意:“睡醒了顾卿便来接你。” 马车停稳客栈门前,重睦已然睡沉过去,程况率先下马,却被从阴影中现身之人吓得激灵后退:“裴焕?” 只见裴焕面露焦急之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程将军果然在此,方才卑职经过你家宅子所在,看见郎中正赶往其内,问过才知,似是贺兰夫人腹痛难耐。卑职这才,才赶来告知将军。” 程况此人吊儿郎当惯了,本疏狂无畏之徒。可愈是这般浪子回头,一旦心上有了记挂,便无形中生出软肋。 听闻贺兰茹真与她腹中孩儿出事,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便将重睦交付给裴焕,卸下马车四匹座驾之一,疾驰而去。 如此,他自不曾看见裴焕随之扬起的唇角,与他将重睦接到怀中时有如接过稀世珍宝般的重视。 顺势打横抱起重睦,感受到她窝进他怀中低哼一声,裴焕连带上楼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 重睦在离开客栈前去赴宴前已经订好房间,此刻屋内尚未掌灯,好在今夜圆月澄明,就着月色便能寻到床榻所在处。 他抱着重睦行至塌前,正待松手,却见她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了他的前襟。 裴焕清楚地看见,衣料与她眼角摩擦处,湿润大片。 到底是受了多大委屈,才叫她在梦中都不得安宁。 他不由紧蹙双眉,下意识于床边落座,令怀中人继续倚着自己,不打算唤醒她。 月色如练,几乎将重睦一身黑甲染成雪白,院内花香于窗间缝隙袭来,与她身间独特香气混为一体。 裴焕鬼使神差般垂首,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睡醒。 眼角微扬,殷红唇瓣溢出浅浅呼吸声,眉目缠绕间,困住他全部理智。 “顾卿,早些休息。” 重睦只吐出这么一句话,下一秒,再次歪头入眠。 将不再禁锢着自己的她放回榻间躺平,裴焕始终难以从她面上移开目光。 而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欺身迫近她时,却听见了此刻他最不愿听见的声音:“按大周律,强辱他人/妻者,当受车裂之刑。” 39. 第39章 (三更)顾衍心口微顿,只揽…… 裴焕回身, 不掩轻蔑之态,与黑暗中站定那人冷笑出声:“你也知她是你妻子。” 只见月色朦胧间,顾衍逐渐显露身形,眸中神色深不见底。 “纵她饮酒大醉, 不管不顾甩给旁人, ”裴焕缓步行至顾衍身前, 两人身形大抵相似, 但他到底因着年幼些, 眉目间尚存少年莽气, 不及顾衍沉稳:“你也配?” 顾衍闻言, 不怒反笑, 背手推开他的肩骨。分明不像用了大气力, 但裴焕一时间却根本无法反击, 只得任由他推得后退数步。 将床铺摊 开给重睦盖上,感受到身后动静, 顾衍再次抬手,仅以内功逼退靠近之人, 叠好被角侧首道:“夜深风凉, 阿睦素来畏寒。” 眼见裴焕还想再次出招,打扰重睦休憩,顾衍心底无名火轰然而起,索性打在要害处逼得他一口鲜血吐出,痛苦神色布满面上。 话毕还不忘刺他数句:“侯府公子金尊玉贵,不懂如何照顾人也无妨。烦请以后勿再与阿睦纠缠不休,使她徒劳染疾。” 盖个被子也能被他唠叨出这 分卷阅读88 么多屁话,裴焕捂着受伤处与他裂目而视:“你不过仗着她如今对你更为看重些,才这般托大。然大周自立国以来多得是公主与驸马和离之事, 你倒也不必得意太早。” 被两人动静吵得有些难受的重睦于睡梦中不耐烦地低哼一声,翻身掀过被褥盖住脸,感受到其上熟悉的皂粉气味,莫名安心。 顾衍无奈,替她将被褥从脸上扶下,压低声音斥道:“出去。” 左右在他这儿占不到上风,裴焕自也并未恋战。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即摔开房门,愤然离开。 确认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巷黑暗中,将半敞窗户关合,又确定了一遍屋内是否落锁,等到顾衍解决一应事务再次转身时,重睦却不知何时已然从被褥中坐直,将身上盔甲解开扔在地上,满脸不情愿:“重死了。” 感受到身前光照被人挡住,重睦抬眸,黑暗中看不太清顾衍形貌,揉揉惺忪睡眼:“顾卿怎么还不休息。” 顾衍喉间微动,只再次将人按回床上躺好,被子盖严实。 方才席面上见她始终兴致缺缺,他以为是因他所在方才如此,离席时确实打算直接借故告辞,也好叫她之后能更自在些。 临行前甚至专程拜托程况副官与他相告,请她少喝点酒。 不成想竟能醉成这样。 赶回程宅后得知贺兰茹真无事发生的程况暗觉有诈,急忙前去平城之中顾衍官宅所在,与他同时赶至客栈。 原本程况还想着护送十二公主前往图鹿城乃是公务,不容小觑,重睦与重晖二人选择入住官属客栈亦为职责所在。直到今夜状况百出,他才隐约察出不对:“到底为着何事争吵?裴焕?” 他说着扬鞭打在马腹之上:“我早看出那小子对大将军不轨,但到底稚嫩了些,大将军不过将他视作晚辈后生栽培,无需在意。” 况且重睦素来千杯不醉,今日这般,显是伤心得很:“再者,男子气度宽宏,无论如何你也不该以此伤她心绪。我送她回客栈时,但凡提及驸马,那眼泪就跟决堤似的‘唰唰’往下落。我看着都心疼,你且好好安慰才是。” 顾衍抬手拂过她眼角泪痕,忽地听闻有石子敲打窗台之声,只见程况立于隔壁布坊屋顶上低声道:“裴焕已经走远,我也暂不叨扰,先告辞了。” 平城春色不及燕都烂漫,夜间寒风呼啸而入,依旧 泛着冷意。 顾衍颔首与他告别,复又合上窗沿。 …… 一夜未眠。 待到天光微亮,街上人声逐渐变得吵嚷时,顾衍从桌前起身推门而出,前往后厨要来醒酒汤,端入房内。 他将汤药置于炭炉旁保温,又再次下楼买回早膳,如此来回数遭,重睦总算揉着额角起了身。 头痛欲裂间,还泛着恶心,骤然反胃扑腾到昨夜顾衍用来给她擦汗的水盆边,吐出满地。 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眼下甚至连胆汁都跟着落地,重睦长叹一声,抬眸看向不远处的顾衍,微怔半刻,哑然道:“麻烦顾卿了。” 从前重睦每每遇上营中兄弟喝高胡闹时,还觉得颇为有趣,等人清醒后总要逗他数日方才罢休。眼下轮着自己狼狈不堪至此,她却半分想不起昨夜究竟发生过何时,只得先向照料之人道声谢。 顾衍将肉饼与米浆放在桌上,一言未发离开房间,不多时便打回热水,躬身替她清洗。 两人似乎商量好般绝口不提昨日之事,重睦宿醉后遗症严重,洗漱完毕困意再次袭来,但思及先前答应重昭要带她逛逛平城,终是强撑着自己起身,打算洗过澡再出门。 她抿唇侧首,正犹豫如何开口赶走照顾自己一夜的顾衍,他已然抢先唤道:“公主。” “何事。” 重睦立即应声,整肃表情与他相望。 “在下僭越,请公主原谅。” 他终究心急了些,才会吓着她。 顾衍整夜未眠,翻来覆去所想,大抵也能明白她为何委屈。 来日方长,又何必耽于一时。 他看出她难言之隐,起身抬袖行礼:“虽有公务在身,但下官既在城内置办宅第,今夜还是回家去住。”随即又辞行道:“下官先行告退。” 重睦垂眸颔首,不知为何如今连听见他说 分卷阅读89 话都觉得难过,咬咬唇角:“本宫定了三晚客栈,明天熊将军到后,便会启程。” 听得出还在别扭,顾衍缓缓回转方才迈出的脚步,行至她身侧,蹲下/身握住置于膝头的双手与她平视叹道:“是我不好。” 自从图鹿城那次提及穆朽到今日,他们彼此间似乎已许久不曾好言相对。 书信始终无法真正表达情绪,看似相敬如宾,实则从未真正正视问题所在。 他舍不得她伤怀憋闷,自是先退一步。 重睦总算不再死死压着唇角,然她还未来得及出声,却听顾衍又道:“若你厌恶于我,待渊梯事尽,只管递予和离书。” 他自会画押签字。 下一秒,重睦倏地抽手,豆大泪珠再绷不住,潸然落下:“我何曾说过厌恶于你,分明是你总在凶我,还,威,威胁我。” 顾衍心口微顿,只揽过她的后脑逼近自己,吻住她颊间泪珠,忽然间意识到他根本拿她一点办法也无。 无奈失笑:“是我情急,对不住。” 谁知重睦反而越哭越伤怀,将鼻涕眼泪尽数抹在他衣上,连带着眼睛鼻子都泛起红肿: “还有,”她理直气壮道:“分明说好互不干涉,仅是合作对抗渊梯,顾卿为何偏要招惹本宫。” 从始至终,他似乎确实,从未正式表达过心中所愿。 正待向她说明时,耳边突然响起不急不缓的敲门声,重昭粲然笑意顺势传入屋内:“八姐姐,我方才起床,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出门。我先谴了阮儿去顾宅请广益,到时候远香斋见。” 话毕翩然而去,丝毫不觉其中有异。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如此看来今日并非好时机。顾衍于是起身告辞,决意返回官宅整理一番再出门,却见重睦仰首不解:“本宫并未与皇妹说过要邀顾卿同行,再者,顾卿今日无需返回乌坎城吗?” 那厢战事虽未吃紧,但身为主指挥官亦不该离营太久。 “封将军所在筑特城为阻渊梯大军损耗巨大,下官遂派出大军相助。因此乌坎城外抚北营驻军并非主力,两相对峙,僵持不下,应是要待库孙王大婚之日再行计较。” 顾衍数语间便将战事进展娓娓道来,并非坏消息,也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权衡良久,重睦终是决意令程况带领重晖一道同行前往筑特城支援:“程况与表哥合作多年,由他前往再适合不过。” 至于为何定下重晖:“熊泊朗为人清高正义,见过表哥如何行军后,想必会心生轻怠。” 而封知桓平生最怕旁人以为他不如自家亲爹,全靠裙带关系方能于抚北营拥有一席之地,所以重睦从头到尾便没想让他与熊泊朗过多接触。 她如此考量周全,通人情晓世故,倒叫顾衍有些哭笑不得,不免想起程况先前专程提点他道:“大将军从小长在军营,与将士们你来我往打斗惯了,反而不知该如何面对男女之情。驸马好歹担待着些。” 他当时答应得爽快,真遇上时却根本拦不住自乱阵脚,伤人伤己。 此刻只得低笑两声无奈道:“公主思虑周到,下官佩服。” 反而重睦情绪明显比起先前轻松许多,弯起眼角,不再委屈:“不及顾卿神机妙算。” 两人就此别过,重睦自行打来热水泡了澡一身清爽,束好马尾后又仓促将顾衍留下的肉饼米浆用罢,才随手以玉蹀扣住佩剑在腰间,前去寻找重昭。 恰好程况也刚到,正护着贺兰茹真缓步走上台阶,重睦见状,忙俯身压在楼梯围栏处打趣他:“哟,程将军护妻至此,少见得很。” 眼前的重睦比起昨日看来总算像个活人,程况心知顾衍定是费了大功夫,亦不客气回敬她道:“酒醒了便开始撒泼耍横,大将军为人如此,也少见得很。” 重睦却不再理他,径直行至贺兰茹真跟前扶着她站定回廊:“贺兰夫人为何不在家中好生养着,莫不是程况迫你相伴罢。” “大将军有所不知,”贺兰茹真瞧着程况与重睦两人几乎快要打到一起,赶紧拦住自家夫君 ,冲重睦低笑出声:“有孕者本就该多走走看看,若真成日窝在家中,到时反而不好生育。” “竟还有这道理。” 重睦立定站稳,不掩眸中好奇,目光落在她尚未显露的腹部上,探寻般抬手轻轻碰了碰:“能感受到吗?快给我个回信,好侄女儿。” 分卷阅读90 程况登时皱眉:“去去去,别把我儿子喊成姑娘了,闭嘴。” 重睦斜眼看他,耸耸肩:“姑娘又如何。” “姑娘家生性脆弱,自小得好好捧着护着,长大了还担心她所托非人,受委屈。”程况思及此处,十分不耐烦地挥手道:“更不必说若是闺女儿,我还舍不得她嫁人,索性要个儿子得好。” 面上失落一闪而过,重睦虽掩饰得极快,仍没逃过贺兰茹真的眼睛。 她不动声色地扯扯程况衣袖,轻轻摇了下头。 说到底,重睦究竟是和大多数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家不同的。 40. 第40章 重睦侧首,见顾衍点头,面上…… 好在重睦并未将丁点失落置于心上, 一路自在而行,沿途为重昭仔细介绍平城风貌。 两姐妹包括程况夫妇二人今日出游均是布衣装扮,将身份掩饰得极好,于巷间谈笑时, 仿佛当真如寻常百姓般恣意洒脱。 因地处渊梯草原与大周交界, 平城之中来往外族甚多, 期间相互通婚者不在少数。重昭自小从未离过燕都, 头回见着这等稀奇景致, 不免低声与重睦惊讶道:“昨日我倒也瞧见刺史府中有不少官眷不似咱们大周女子, 原是此地风气使然。” 重睦默认:“不同地域民俗各不相同, 否则为何程况会选择在平城置办宅院, 正是为着能令贺兰夫人过得舒畅些。” “可他们总不能这辈子都不回燕都呀, ”重昭闻言, 下意识看向前方不远处伉俪情深的二人,始终觉着此举不妥:“更不必提如今贺兰夫人贵为正妻, 无论如何得与程老爵爷与夫人见上一面才是。” 虽说她所言无错,但:“至少目前三五年内, 程况还是尽量避开崔家众人得好。” 崔达安兄妹二人经此争斗后一个发配岭南, 一个患了失心疯,崔老夫人更是大病数场至今下不了床,程崔两家交恶已成板上钉钉,既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思及此处,便连重昭也不得不承认程况眼下这般考量,已算最好。 …… 因顾宅位于刺史府东边,而官属客栈则靠西的缘故,重昭专程选了立于平城中心的远香斋汇合, 当然,她也存着些私心:“早听闻平城远香斋的点心糕点杂糅大周与渊梯两种口味,极为特殊。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我定要好好尝尝。” 然她话音未落,顾衍已然拎着几盒酥酪离开铺间,见到他们四人略一颔首打过招呼,将之分别递到各人手中。 他所购乃是热卖集锦系列,重睦与程况夫妇对远香斋都甚为熟络,接过后并不急于享用,唯有 重昭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肉松金玉葡萄酥。 齿间余香四溢,细碎肉松与葡萄干的香气结合牛奶香甜,果然不负盛名。 今日行走平城一遭,重昭大抵看出边地居民的喜好品味与燕都可说是完全不同,却更开拓些。无论衣着首饰,食品用具,都更偏爱大周与渊梯两相结合。 她也不知从哪儿忽地冒出灵感泉涌,侧首询问贺兰茹真道:“贺兰夫人,你在图鹿城住过许久,可见到什么特别知名的点心铺子吗?又或者,首饰衣裳铺也成。” “公主有所不知,在图鹿城,唯有木机巧配件店铺,最为门庭若市。” 木机巧制作技术使库孙能够于渊梯草原无数部落征伐中立于不败之地,百姓得以安居乐业,除此之外:“便如大多草原部落般,永远是贩卖女子丝绸衣裙处,千金难求。至于糕点,比起这些小样儿珍馐,自还是牛羊肉更得喜爱。” 丝绸衣裙? 依旧是属于大周之物,不过加以改变做成草原制式,若能以此为契机继续发展,想来也不失为一条商机。 瞧着重昭眼底跃跃欲试模样,重睦只觉自己恍惚间仿佛看见了昔年与渊梯人据理力争,连十两白银都不肯放过的长孙义。 只怕两人结为夫妇后,定会合着伙儿地寻摸财路,还都定要从渊梯人那处赚得满盆钵才罢休。 当然如此行事于大周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索性便随他们去折腾得好。 待重昭尝够了远香斋,众人遂又笑闹着转悠半日,眼看要到午膳时分,程况嚷嚷着定得前去云宾楼吃顿好的,直拥着顾衍在经过那条街角首饰铺时顿住脚步,示意她们三人先行:“放心,我们马上到。” 分卷阅读91 接着恨铁不成钢般与他一道进入铺内:“姑娘家最爱,衣裳,首饰和脂粉。驸马爷可曾为大将军买过一次?” 顾衍沉默未语,程况已然看透他道:“那还不赶紧买。”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足以老板娘从楼上听见,探出身形张望道:“哎呦,程将军!可是又来给净湘买好玩意儿,喏,您站得那处是最新到货的西疆胭脂,还有上面您头顶那层货架,全是滇昆州上好的银饰,净湘姑娘肯定喜欢。” “咳,”程况装作不曾注意到顾衍落在自己身前的目光,抵唇轻咳两声:“老板娘说笑,说笑。如今我妻已在平城住下,旧事不必再提。” 老板娘闻言不免愣住几秒,心里暗嗤,怎地这位花花大少还能转性不成。她随后才借着日光看清程况身后还跟着一位从未见过的大人,登时抖擞精神笑道:“这位大人,可是要给姑娘家挑些什么小玩意儿,可着劲儿挑!凡是大人需要之物,本店应有尽有。” …… 落座云宾楼二层包厢后大约过了半刻有余,程况与顾衍终于隐约现出身形,两人手中俱拎着几个小包裹,其上标着“冯娘首饰铺”五个大字,下笔有力, 显是老板娘豪掷重金请来书法大能所题。 行至酒楼正门处还未迈步进入,顾衍似有所感般抬眼,正好对上重睦垂眸,神色微动。 她总算想起自己究竟是在何处第一次见过他了。 封觉离世那年,封贵妃曾向镇元帝求过恩准,许她带上两个孩子跟随封老将军一道护送亲兄残骸回乡。 那时镇元帝尚处于失去贾昭仪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对其他事毫不在意,当即想也不想便应下封贵妃所求。 重睦自也得了机会与重旸一道跟着封贵妃与封老将军顺运河南下,复又从余杭返回位于安陆的封家老宅。 停留余杭那日恰逢端午佳节,日头尚未大热,重睦亦如此刻这般坐在酒楼包厢围栏靠窗处,手肘撑在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为庆节日而出游走动的人头攒动。 熙攘来往间皆是一家数口热闹非凡,唯有长街对面支着小摊,贩卖艾草香囊的清瘦少年始终独自一人,眼下分明已到午膳时分,他竟连位前来送饭的长辈或是兄弟姐妹也无。 少年袖间补丁打了数次,裤腿则是捡来颜色相近的碎布不断相接,穷苦至此,很有可能是位孤儿。 “罢了,全当有缘。”重睦看他大过年得孤零零实在可怜,扬手唤来慈衿,嘱咐她去往后厨买了份西湖醋鱼配上米饭送给他:“大过节的,也不好叫我天家子民饿着肚子。” 她说着又告诫慈衿道:“千万记着,无需留名。” 到底他们一家数口属于微服私访,若叫贼人听闻,太过危险。 慈衿自然省得,不多时便如重睦所愿送去醋鱼与那少年,被他恨不得要躬到脚背的谢意吓得连连后退,接着指了指自己所在之处,摆了摆手。 少年仰首看来的模样逐渐与这两日来总是从客栈或云宾楼楼下与她对视的顾衍五官重合,直到他将手中小包置于她与重昭面前,重睦都还未曾回过神来。 重昭原本正悄悄打量着顾衍会送什么好玩意儿讨重睦欢心,怎料他却同时放了一个小盒子在她面前,一时不查,险些呛出茶水:“我也有份?” 她笑着拆开包装,打开木盒取出其内银臂钏细细端详一番,很是开怀地带上手腕:“果然跟着姐姐有肉吃,多谢广益。” 见到重昭如此模样,顾衍原本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定实处。 他原是不太相信程况所言,见惯了宫内绝佳饰物的重睦会喜欢这些不值钱小玩意儿。 但既然重昭不曾嫌弃,想必她也应该觉得欣喜才是。 “姐姐也快些拆开呀。” 重睦终于应声动作,拆下外覆纸袋,只见其中一根腊梅迎雪花簪熠熠生辉,竟还是滇昆州特有的浮雕银饰手法。 她举起那发簪细细端详,难掩唇角上扬,与他低声道:“多谢驸马。” 顾衍在旁人面前从来不苟言笑,此刻眼底却也闪过一抹并不明显的笑意:“公主喜欢便好。” 重昭倒吸一口 凉气,暗觉牙酸。可惜转眼又听得程况正与贺兰茹真抒发情意,不由托起下巴陷入思考,她今日到底为何要相邀两对夫妻与自己同游平城,真真是浪费满城大好春光。 而这厢重睦用膳时目光总不断落在手侧将那梅花银簪放置在 分卷阅读92 内的木盒之上,看得出来极为中意,顾衍见状,暗自决意以后多向程况虚心请教。 午膳过后重昭率先提出不必众人再随她同往,只带着几个随侍溜之大吉。程况自也以贺兰茹真有孕不宜消耗体力过甚为由告辞,独留重睦与顾衍两人立于云宾楼大堂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重睦主动提议:“城外不远处便是浮禺山南麓主峰远屹峰,顾卿自来到平城便匆匆入营,应是还未去过?” 远屹峰不似高洛峰险峻,乃平城百姓常去登山游乐之所。其上由于前朝兴盛佛教而设有恢弘寺庙,沿途返回时还可转道石刻千佛洞观瞻祈福。 顾衍早在离开燕都调任前便听御史台同僚说起过此间种种,可惜直到如今都还未有机会前去,是以他很快应答:“下官愿与公主同行。” 两人于是先行返回客栈寻来战马,棕毛儿将近两月不曾见着顾衍,此刻撒着欢儿似的往他身边飞奔而去,毫不犹豫忽略重睦所在。 顾衍抬手揉揉他额顶鬃毛,越过他耳尖看向重睦,难得露出轻松笑意:“出发罢。” 重睦扯着缰绳将棕毛儿拉回自己身边,无奈横他一眼:“胳膊肘尽往外拐。” 棕毛儿仿佛能听懂她所言般又讨好地冲她扬起前蹄,低鸣一声。 “才不跟你计较。” 重睦说着,已然翻身而上,落稳之后才扬鞭与顾衍指向远方接近天幕最高处的雪山顶峰:“就是那个方向。” 两人随即一前一后策马而出,并肩行路不到一刻钟,便见平城城郊尽是初春稀草,与不至千里之外的燕都全然两幅景致。 因此重睦哪怕飞驰途中都不忘询问顾衍,是否习惯此地冬日漫长不知所终。 “帐内炉火充足,并无太多影响。” 其实自从顾衍高中状元后来到燕都,即使北方严寒,却再没叫他受过冬雨在床脚结冰,寒意彻骨之苦,自是无妨。 但重睦并不知晓余杭冬日滴水成冰,将马匹系至山脚驿站暂存后忽地绕至他身后抓住双手翻看,见他手心裂痕确实改善许多,未有冻伤之嫌,方才确认他并未逞强,弯起眼角:“本还担心顾卿会不习惯,看来是本宫多虑了。” 话毕原想放开手,不成想竟被顾衍反手相握,再难挣脱。 暖意由指尖直冲心底,重睦不由避开侧脸,偷偷压下满腹欢喜。 因着今日阳光甚好,远屹峰山脚处已经聚集了不少游客,多数是平城人士,也有附近村县来往信徒。若与他们同路行走官衙开凿山道,想必速度极慢。两人于是一拍即合,绕至山林崎岖小路,腾空而上,仅用一个时辰便抵达 山顶。 放眼眺望,山壁之上风蚀沟壑弯折,远方草原目之所及,与浮禺山其余山岭连绵不绝。 顾衍入朝第一年,中州遭遇黄河洪涝,饿殍浮尸遍地。他临危赴任洛阳巡按,指挥防汛。待到汛情暂缓,赈灾事务接近尾声时,他终是赶在调任回京前去往嵩山、华山游历,那时所见满目广阔,已足以令他震撼许久。 不曾想到今日登临远屹峰,亦不输当年所见。唯叹这世间峰峦数不胜数,各有各的瑰丽奇崛。 “说来顾卿可有翻阅过望博居士所绘《海阔天遥图》,其间所绘远屹峰之貌,与你我现下所见早春之景,别无二致。” 重睦侧首,见顾衍点头,面上笑意更甚:“说来本宫还不曾向顾卿好声道谢。” 顾衍停顿半秒,听她又道:“崔瑾安之事,是我误会顾卿。若非你说动欧阳院正,只怕此次抚北营折损程况事小,阿旸失利事大。” 但她始终不解:“顾卿为何能够断定此事必会依你所料发展。” 毕竟其间关窍众多,但凡一环失利,便再难成事。 41. 第41章 未免她再寻出什么漏洞百出的…… 山顶风光秀丽, 但寒意尚重。好在两人均是习武出身,内力深厚,方才不曾像旁人那般迎风不久便瑟瑟发抖。 “公主,曾经见过贺兰夫人。” 此话说得不明就里, 重睦却不自觉惊了半秒, 踟躇道:“图鹿城中是第一次见, 当时顾卿也在——” 没成想顾衍闻言, 垂首失笑, 摇头否认:“下官以为, 公主应是曾在平城见过她。” 周遭吵闹声于须臾间在重睦耳中归于沉寂, 她心底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骤然碎裂, 竟是许 分卷阅读93 久不曾反应。 上一世之所以程况会与贺兰茹真在平城相遇, 是因为那时大周与库孙不似今日亲厚。贺呼部四处逃难奔走的难民之中, 亦有不少涌入平城。 但如今库孙既打算与大周结盟抗衡渊梯,自也不可再循旧自封。于是老汗王与长孙义主动揽下安抚贺呼、沙川等部难民之责, 减缓大周边境压力。后又将其残兵旧部编入正规库孙军队,以宽宏安抚, 许他们上阵亲自斩杀渊梯兵, 为家人亲友复仇。 如此才有了这一世贺兰茹真是在图鹿城中与程况倾心相许。 而自从段权灏出现开始,顾衍便察觉重睦明显与众不同。 比起听闻渊梯尚有一名隐藏大将之惊讶,她的表现更像是认定之事被骤然打破的疑惑不解,与他这重活一世之人更为类似。 毕竟在上辈子大周与渊梯交战数年的记忆中,从不曾有段权灏此人出现。 随后顾衍又想起,重睦提出合作,得到他认可后不到半日,便立刻去寻了镇元帝下令指婚。 匆匆半年准备时间仓促下嫁,似乎十分着急要将他带出燕都, 远离朝堂是非。 她仿佛也很清楚,若继续停留燕都,不久他便会被贬回乡,忧愤不能自已,最终落得染病 而亡的下场。 所以她自成婚后总是时刻关注他的身体状况,生怕出现任何差错,听闻他曾跟随归不却习武甚至十分震惊,显然与她一贯印象不同。 种种反常叠加,只叫顾衍不免暗自猜测,或许重睦也与他一般,得以重生。 未免她再寻出什么漏洞百出的理由反驳,顾衍索性再下一剂猛药。侧首与她道:“又或者说,公主曾经听闻下官死讯。” …… 以此同时,兴北州,兴庆城边界村镇。 跟随熊泊朗多年的副官吕通率领五百精兵停留官道驿站,瞧着不远处已然能隐约看出山形的浮禺山西峰,面上总算露出难见笑意。 他家将军于西疆闯荡至今,终于可以靠近燕都为将,加之又深得裴侯爷信任,光明未来实属指日可待。 只是从前日起将军便一直抱病居于马车中不曾下地,眼看已快要进入平城向抚北大将军报道,也不知将军是否撑得住。 趁着全军停顿修整,吕副官下马后立刻前往马车处行礼问安,只听得车内传来阵阵咳喘,虽还带着厚重,但已然比起早些时候恢复不少:“仲典放心,本将已经大好,明日到达后便可去向抚北大将军报道。” 吕副官这才略略颔首应道:“属下明白,不扰将军安心休息,先行告退。” 殊不知此时躺在马车中之人不过是假扮熊泊朗的朱副官,而熊泊朗本人,早已瞒着众人先行一步入城。 至于他为何要抢占时间差混淆视听,却是为着能与重晖暗中见面。 两人自然不能选在官属客栈汇合,只得于紫瑶阁灯火昏暗间,避开众人耳目。 熊泊朗风尘仆仆,一身布衣仓促而来,生得阔形方脸,颇具正气。 他立定院内先是检查附近周遭花坛草丛,随后又进入左右隔间巡视一遭,方才随手拍拍裤脚溅上的泥浆,向重晖问安:“末将见过十皇子,十皇子万安。” 重晖急忙伸手扶起他道:“熊将军不必多礼,此行若非有熊将军为孤助力,孤想必根本束手无策。” “十皇子无需如此妄自菲薄,”两人相携与案前落座,禀退服侍众人,只听得熊泊朗道:“依末将之见,皇上命您入抚北营本也并非为着让您定得闯出些军功才算。想来不过是为着挟制九皇子身后势力,又给您机会历练罢了。” 话虽如此,但眼下他与重旸可说是势均力敌。 重晖自离京后,每日都觉如履薄冰,难以安眠定心,眼眶早已泛起明显乌青。 熊泊朗见状,思及郑妙儿信中所言她家皇甥如何凄苦,终是忍不住出言劝慰他道:“十皇子无需担忧,如今敌在明,我在暗,咱们已然抢占先机。” 早在裴侯爷南下吴越外放前,曾有三年于凉州为官。当时熊泊朗刚入官兵营为士卒,还是位少年人。 某日裴夫人携仆从外出前去天梯山礼佛,回城时遇着山石滚落阻拦去路,幸好逢着熊泊朗带队 巡逻将她救下,他也因此与裴侯爷结下不解之缘。 在裴侯爷收到调令南下前,还专程留书一封,举荐他前往敦煌官兵营任 分卷阅读94 守将副官。 而后许多年,他凭借战功成为一方守将,总算不曾辱没侯爷昔年信任。更不用说,此番又是幸逢裴侯爷上书圣上,才能将他推入抚北营。 裴侯爷知遇之恩,熊泊朗至死难忘。 可即便是恩师,也无法叫他枉顾家国大义。 那时封觉功高盖主,抚北营更早已从朝廷军队变作封家军。 他甚至猖狂到徽定之乱时将诸多皇子先斩后奏,全然不将皇权放在眼里。 而封觉所做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他妹妹肚子里那块肉能够入主东宫而铺路。好在老天长眼,使其死于战乱,才不曾引起这些年朝廷内乱。 可叹封家竟能无耻到这般境界,没了男子便叫姑娘家顶上,当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令抚北营从他们手中大权旁落,定要将那不成器的九皇子抚上皇位方才罢休。 原本熊泊朗对重睦将才还曾有所钦佩,想她身为皇室血脉,又是公主无有储位之争,应不会纵容自家外戚过于猖狂。 可自从从郑妙儿信中得知她也与封家人沆瀣一气密谋残害郑大兄弟为扶持亲弟九皇子上位后,已然对重睦不齿到极点。 熊泊朗当即下定决心,哪怕背负背弃恩师之骂名,也绝不会再与重睦与抚北营同流合污。 满腹怨怼愤懑间,只听得重晖亦端起茶盏与他对饮道:“孤以茶代酒,此番熊将军为孤背弃游郢侯,破釜沉舟之决心天地可鉴。孤自也不该自暴自弃,令将军心寒。” 眼见重晖如此,熊泊朗自也举盏相和:“末将定会对十皇子倾尽全力相助。” 烛火隐隐绰绰落在两人身间,与夜间亭台流水之上映出转影。 因着午后醉酒,被蓝妈妈安置在后院睡下休憩的净湘半个时辰前刚刚醒转,本想前往池边吹吹夜风再返回前厅,不成想会将前方厢房内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未免他们发现引起性命之忧,净湘一直俯身躲在假山怪石底,沉于黑暗。哪怕腿脚都快被夜风吹得冻僵,也不敢有任何动静,甚至连大气都不喘。 虽听不太明白其间弯弯绕绕,可净湘对抚北营之名却是再熟悉不过。 在程将军娶了那库孙女人,于平城正式置办家宅之前,他原是自己的常客。 净湘知他出自抚北营,乃是副将。与他同为副将的还有总跟他一道前来紫瑶阁的封将军,以及一位仅有数面之缘的纪将军。 至于所谓熊将军,根本闻所未闻。 紫瑶阁后院本是难得的清净之地,素来用以招待那些不愿暴露身份的显贵客人。 也是因着太过安静,想必连蓝妈妈都忘了她还在其间酒醉而眠,这才使得她误打误撞地听见熊泊朗与重晖对话。 不管怎样,净湘暗觉此事对抚北营影响极大,她得早些寻了机会告知 程将军。 然而第二天整日忙碌不休,待到她终于得空前去程宅拜访时,却听闻程况已经离城。 程宅管家不知这带着面纱的女子是谁,只告诉她贺兰夫人尚在家中,若有要事禀告,夫人也可代为转达。 净湘闻言迟疑半刻,终是摇头:“此事妾身亲自说与程将军最好,也烦请管家不必告诉你家夫人我曾来过。” 事关重大,那库孙女人如今有孕在身,合该好生休养。何必叫她知道这些,平添烦扰。 她说着不禁好奇多问了一句:“管家您方才说程将军离城,妾身斗胆一问,可是返回抚北营?” 管家听出她话里话外似与程况极为熟络,想起先前城内那些关于自家将军的那些桃色传闻,心中已有计较。 到底是自家将军看重之人,他不好轻慢,如实相告:“大将军原是叫我家将军回营准备支援封将军,可不知最后为何却变了主意,只由熊将军带领十皇子前去。” 熊将军。 十皇子。 净湘神色微变,立即转变先前心意,改口道:“还请管家大人进去通报你家夫人一声,妾身实有要事相告,请她见我一面。” 情形危急至此,由不得她儿女情长再去考虑这库孙女人怀着孩子受不受得住,要实在出了事儿,她再给程况生一个补给他也行。 但无论如何,定得要他与他的那位顶头上司大将军知道,他们派去支援封将军的两位绝非好人。 分卷阅读95 42. 第42章 顾衍整个人怔在山路之上,许…… 从平城离开前往图鹿城途中, 重睦扯着棕毛儿缰绳始终心不在焉,不多时便打量身侧顾衍几眼。 程况瞧着数次,终是忍不住打趣她道:“我说大将军,人人皆知驸马爷确实生得俊, 但你倒也不至于一个时辰看上百八十遍罢。” 重睦闻言, 没好气地收回目光瞪他两眼, 假意冲他扬起鞭子想打, 只被他飞速疾驰躲开了去。 而她收回手后虽没再继续盯着顾衍, 却还是压不住心绪, 翻涌不定。 按照昨日在远屹峰上顾衍的说法, 他于寿峥六年死后重生, 再醒来时便是这一世的寿峥四年, 封知榆婚礼前夜。 与她所历, 可算是别无二致。 眼睑微微颤动,重睦阖下双眸, 到底低语承认道:“如此,顾卿应并不知晓寿峥六年之后我朝经历何等动荡。” 于他这般心系黎民苍生, 力图匡扶家国大业者而言:“倒也不算坏事。” 寿峥八年, 库孙灭国,库孙王自杀殉国。九年,歇安灭族。十年,大周赫轮城、兴庆城接连失守。 渊梯草原包括大周北境三分之二国土,尽归渊梯所有。 十一年,渊梯铁骑入云邕关,燕都城破。 从云邕关到燕都沿路烽烟四起,运河渡口尸首无数,俱是南下逃难未遂之人。 那些担心触及自己与渊梯勾结赚取利益的主和派们奴颜媚骨, 与渊梯骑兵里应外合,这厢安远门外抚北营还在誓死顽抗 ,他们却已打开其余城门恭迎渊梯人入城。 自重生以后,重睦已经很少再主动去想起这些往事。 并非刻意回避,而是想到老天既给了一次机会,与其怨怼痛恨,不如以实际行动去改变。 所以她并不知道,再提起那三四年内种种情境时,竟能让她将自己手心生生捏出血印来。 寒风冷冽间,早已冻僵的双手被人骤地握住。顾衍垂首,并未与她对视,而是一一掰开嵌入其中的五指,扯来衣袖布条简单包扎,而后顺势把人带入怀中。 重睦想,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于此刻在她耳边说出的这句话。 “这次不会了。” 简单五字,分量却足以穿透骨骼,直达心底。 “阿娘,我也想要抱抱。” 稚嫩童音在耳畔响起,重睦脸上倏地泛起红意,连带着耳根也腾地发烫。急忙推开顾衍,避开身形,只见扎着两个丸子头的小姑娘正咬着手指好奇打量她,另一只手则扯着娘亲裙摆。 见到重睦松手,被小姑娘称作阿娘的民妇也未及反应,小姑娘已然一溜烟跑进她与顾衍之间,扑向前死死抱住他的腿仰头撒娇道:“大哥哥,小鱼喜欢你。小鱼也要抱抱!” 民妇见状很是尴尬无奈,揪着小鱼的丸子头,一面道歉一面拉着她从顾衍身上挪开:“实在对不住,对不住。这丫头被我和她爹养得无法无天,还请两位贵人莫怪。” 重睦笑着摆手,显然并不在意,反在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转首下山后方才饶有兴致对顾衍道:“大哥哥,很招人喜欢嘛。” 顾衍侧首,抬手揉揉她的发间,眼底闪过不明显笑意,转瞬即逝:“再叫声哥哥。” 谁知她立刻不客气地变脸:“本宫又不是小孩子,再说顾卿也没比我大几岁。” 三月暮春,然远屹峰间尚是早春景致。万物仍旧沉睡长眠,僻静冷寂。因此两人也并未停留太久,与众人一道沿着官道下山时,不知何时听得后方传来惊呼“下雪了”,方才回首看见山雪迎面而来,层林尽染白头。 重睦忽然想起当年第一次前来远屹峰时,似是冬日,也曾遇见山雪。 当时程况吱哇乱叫拉着她与封知桓恨不得立刻结义,直道霜雪满头也算共白首,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 她下意识看向顾衍,见他冠间落雪未融,忽地抿唇失笑,被他牵着的手慢慢收紧,终是下跃两层台阶凑近他耳边道:“顾哥哥。” 顾衍整个人怔在山路之上,许久方才回过神,趁着替重睦整理斗篷融雪时,垂首于她额前落下一吻。 …… 随着风雪愈盛,他们下山后便没再如先前所言去往千 分卷阅读96 佛洞,而是一路策马返回平城。 途中只听顾衍再次提起,上一世程夫人郁结而亡之事他亦有所耳闻,似乎也是为着一库孙女子所致。 通过重睦在图鹿城时表情举止,他看出贺兰茹真必定与程况交情匪 浅,应正是那位库孙女子。于是决意将程况纳妾之事传至燕都,引得崔瑾安亲自前来抚北营。 重睦听到此处,总算将其中环扣连接成型:“借此引起程况犯错,令抚北营副将之位空缺。之后再联合欧阳院正与杨太傅做局请君入瓮——” “正是。” 顾衍上一世之所以会被主和派所敌视,其实并非全然因为他身为主战派过于激进而致。更多则是由于他提出与库孙结盟及军队编制改革两事,极大打击了其既得利益。 如今结盟已如板上钉钉,主和派们慌了手脚,自会出纰漏。蛇打七寸,顾衍以程崔之争为引,东宫储位做线,实则引爆的却是以六部尚书们为首的诸多主和派落马大案。 本可以一举两得,顺势抬重旸入抚北营历练,谁知镇元帝毫不客气将他一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重睦与他虽不曾提前沟通,但无心插柳中得来游郢侯这位老牌王公支持,终是力挽狂澜稳住抚北营最后一席。 只是无论怎么算:“顾卿也未免太过神机妙算,”重睦丝毫不掩瞠目结舌之讶,久久难平:“难道逼疯崔瑾安也是你先前安排妥当?” “不曾。” 他原只想激怒崔瑾安迫使她做出更为出格之举,无奈她心智脆弱郁结至此,竟被生生逼疯了去。 因此顾衍也承认:“此举确实是在下唐突。” 重睦抿唇,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一时也不知比起上辈子香消玉殒而言,这一世落得疯癫却能苟活的下场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左不过崔瑾安送她一记巴掌她记在心里,永远做不到以德报怨。 至于军队改制一事,早在顾衍昔年提及时重睦便曾奏本附和,可惜被途中拦下并未得以呈送圣前:“本宫觉得顾卿提议极好,库孙兵编入贺呼、沙川部遗留将士,咱们为何不能如此。还有战马,也该重新配种进行培育。但此事尚待数月缓慢行进,眼下只需守住筑特、乌坎二城,与他们对峙消耗即可。“ 两人不谋而合,待到今日清晨熊泊朗入城到任时,重睦当即宣布了对筑特与乌坎二城的作战计划,指出由程况带领重晖前去筑特支援封知桓,而熊泊朗则与重睦及顾衍一道,送亲之后前往乌坎城外。 不成想熊泊朗向前一步,立定行礼:“大将军,恕末将斗胆。末将于敦煌任时,曾跟随官兵营守将梁问潮于戈壁滩中大挫敌军想来应是对筑特城外风蚀地貌更为熟悉,乌坎城山谷河流交叠嶙峋,或许不能助大将军一臂之力。” 他所言理直气壮,重睦也并非不懂任人之道,只是思及封知桓,略显犹豫:“熊将军有所不知,封将军与程将军合作抗敌多年,彼此默契。加之你此番与本将前往乌坎城,也是学习新战型不断进步,未尝不可。” “大将军。” 重晖一向无话,少见地抢在 熊泊朗之前开口:“末将以为,所谓默契与否,尚难定论。毕竟熊将军无论是跟随您前往乌坎,还是前往筑特支援封将军,其实都是首次合作。但他既主动提出擅长何处,便该如他所愿。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毕竟是游郢侯所举老将,重睦不好一直反驳,最终只得定下由他与重晖前去支援封知桓之策。 可也不知为何,她总觉此行不妥,一路上魂不守舍。起先她本以为是为着与顾衍相互坦白身份所致,后来努力定下心境才知她是在忧虑封知桓。 思来想去,还是决意拿出密钥鹰爪联系纪棣。 然而还没等到纪棣回复消息,净湘已在程宅管家的护送下追上了途中休整的众人。 43. 第43章 大周女人的脸皮都是这般厚吗…… “净湘见过大将军。” 重睦与净湘过去曾在紫瑶阁有过数面之缘, 知道她与程况间素来暧昧,示意她免礼起身后,目光不自觉扫向程况,只听得他道:“大将军, 净湘此番是有要事相告。因她前去程宅得知咱们已经提前出发, 这才求了茹真许她千里迢迢追来。” 虽知自己此刻不该胡思乱想, 但重睦还是没忍住腹诽一声, 暗叹程况如今倒尽享齐人之福。。 分卷阅读97 “净湘姑娘免礼, 赐座。究竟何事, 还请慢慢道来。” 众人方才出发一日有余, 此刻正于科展河谷暂且安营扎寨, 主帐之外人影匆忙来往, 谈话声不绝如缕, 其内却在听闻净湘所言之后陷入死寂。 “妈的。” 程况率先出言怒斥:“游郢侯这他妈不是摆老子们一道——” “程况,”重睦侧首瞥他一眼:“住嘴。” 随后才转向净湘道:“这番话你除却贺兰夫人与现下帐中之人以外, 可还有说与他者。” 净湘摇头,叶眉舒展复又微蹙:“妾身知道此事非同寻常, 哪怕是为保自身性命, 也不该四处宣扬。” 倒是个聪明的。 至于熊泊朗,重睦以为他倒并非是由游郢侯刻意安插。 毕竟自重昭决意出嫁库孙始,朝中天平早已开始缓慢倾斜。由不得方德妃母家亲眷犹疑,他们便自觉成为板上钉钉的九皇子派。如此境地下,以游郢侯之谋略,断不会做出这般愚蠢的反奸计。 再者,重睦也派出纪棣去调查过熊泊朗。 “若本将没记错,熊泊朗与郑淑妃俱是燕都城郊承天县大元村人。” 只是当时她并没将个人籍贯放在心上,竟从不曾想过大元村不过方圆数里, 他与郑家该十分相熟才对。 话音未落,程况再次掀桌而起:“苟且通奸!” 重睦按下他的肩膀,无奈加重力道制住他继续乱动:“你先勿慌。本将已联络纪棣,到底如何,由他去查便是。” 至于眼下,她身负镇元帝交托送亲之责走不开,顾衍又需返回乌坎城继续坐镇,只得由程况前去。 而她正待开口,却听闻顾衍道:“公主,熊泊朗用兵遣将数 年,算无遗策。若叫程将军立刻回营整合兵士前去筑特城外支援封将军,许是螳臂当车,将整个抚北营孤注一掷。” 重睦怔住半秒,心底怎会不知他所言无错,但即便如此:“本将也不能叫表哥独自一人身陷险境。” 沉默无声中,只见顾衍将时刻备于身边的半块兵马符放置桌案之上。 身为平城巡按,他能够调动平城官兵营兵士,以此加以外力,便无需造成抚北营内耗。 事出突然,如此确不失为最好办法。至于乌坎城外情况如何,待重睦他们到达图鹿城后亦可询问长孙义代为转告。 于是众人决意,于第二日清晨分道扬镳。顾衍返回平城调兵遣将后支援封知桓,同行路上刚好护送程宅管家与净湘,而重睦与程况则继续北上前往图鹿城。 临行上马前,顾衍已不知晨间第几次被重睦拽住衣袖。 不禁哑然:“公主再不松手,可是要同下官一起返回平城。” 重睦面上微微泛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行止有碍,仓惶将昨天夜里赶制而成的香囊递给他:“其中放置了白茅与苎麻等止血药物,佐以花香。战场刀剑无眼,还是多准备些药物为妙。” 她说着又觉不妥,及时改口:“总之,顾卿万事小心——” 下一秒,顾衍已然拦腰将她拥入怀中,抬手覆于她发间低声失笑:“乌坎城见,保重。” …… 瞧着返回平城众人的车马渐行渐远,无论重睦还是程况,都始终舍不得策马离开。 “净湘姑娘自小长在平城,最远甚至连云邕关都没去过。此番长途跋涉而至,确实情深义重。” 看出身侧之人目光所聚,重睦知他绝非无情。只是那些情谊,在遇见贺兰茹真之后,都变作虚无缥缈罢。 为此提醒他道:“你若不打算给她答复,倒不如就此了断得好。” “断了。” 程况不再盯着早已变作蚂蚁般渺小的远行之人,侧首与重睦笑道:“方才她问我,从今往后是否还会去往紫瑶阁。” 自是不会。 他仿佛临危就义般周身燃起悲壮之色,重睦看在眼底原想安慰几句,怎料他刹那之间变了副面孔,笑嘻嘻凑近她转移了话题:“说来驸马爷与武居一向不对付,能为着大将军前去相助。此情此意,着实叫人羡慕。” 重睦腾地涨红耳尖,幸好程况尚未察觉,她才任那红晕消散后才清了清嗓子道:“知道你羡慕,藏心底就好, 分卷阅读98 不必常挂嘴边。” 被她噎得半晌无言,程况终只轻笑两声,迎着朝阳继续往图鹿城而去。 待图鹿城闻名遐迩的那处九层金顶飞檐木塔塔尖隐约映入眼底时,长孙义早已带领迎亲队伍等在长路尽头。 大婚将在三日后举行,眼下重昭会先前往库孙王宫暂且留居,而重睦与程况两人也可同样入住。 长孙义眼底虽说依旧带着些疲惫之色,但看上去总算比起两月前勉强恢复了些。 按照 库孙规矩,新婚夫妇婚前三日都不可见面,是以他将重昭等人送至琉璃殿安置后便先行告辞,只与重睦留下口信,若要相商战事,午膳后于居澜殿齐聚即可。 未免重昭无有亲友相伴感到无聊,长孙义专程谴人给她留下一张王室腰牌,以此能够做到往返宫中,出行畅通无阻。 而早在马车进入图鹿城时,重昭便被城内满目木机甲横行于市吸引注意力,眼下的确坐不住。待重睦与程况前去居澜殿后不久,她自也收拾好行装,准备与阮儿带上些随侍出宫逛逛。 然而还未等她们来得及离开库孙王宫,便被前来拜访的莫那娄侧妃拦住去路。 长孙义共有三位侧妃,除却自小侍奉他长大的婢女碧荔外,另外两位均出自库孙贵族之家。 眼前这位莫那娄氏,想来正是其中之一。 “妾身莫那娄菲蒂,见过王后。” 此女生得一双极为妩媚的淡蓝双眸,与泛着浅珀光泽的波浪长发在阳光之下交相辉映,暮蓝宝石坠在额间,衬得肤色更为白皙,看得出姿色上乘。 寥寥几句大周官话虽不地道,但贵在标准。显是出身高门,才得以从小学习,信手拈来。 重昭听在耳里,心底暗中已有计较。 这位侧妃想必便如自家母妃与封娘娘般,无论得宠与否,在后宫中的地位都与前朝牵连颇深,须得妥善相处,不可怠慢。 然而重昭毕竟年岁还小,未能察觉来者不善,只依照礼制笑道:“汗王与本宫尚未行成婚之礼,侧妃不必如此称呼。” 莫那娄氏闻言,微微扬起唇角,用毫不遮掩的露骨目光上下打量着重昭许久方才再次缓缓开口:“听闻汗王还是世子时的世子妃便是因着远离大周,思乡过度而亡。” 那时她尚未入宫,后来仅从碧荔那儿了解一二,还曾嗤之以鼻,大周女子素来娇弱,看着就像活不长。 怎么也没想到,汗王放着她与茂眷氏不封后,竟在时隔多年后又千里迢迢选了位大周女子来。 眼下重昭总算听出她的恶劣挑衅,倒也并未立刻发作,由得莫那娄氏继续言说:“王后初来乍到,应有许多不惯。妾身着实忧心王后身体,这才急忙准备了不少补药礼品相赠。” 她说着只抬手命令侍女们将无数乘着珍贵药品的玉碟端入殿内,一一介绍:“此乃调理阴虚之物,那是我娘家专程送进宫的百年人参,续命绝佳。” 重昭越听越觉离谱,眼瞧着身侧阮儿已经快要怒斥出声,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将她捺住。 说到底不过是拿故世子妃早逝一事来给自己添堵,变着法儿地侮辱大周女子体弱死得快而已。 此等雕虫小技,她若表现得太过在意,反而着了莫那娄氏的道。 只静静等待莫那娄氏终于说得累了,重昭方才示意侍女请她倒水入座,转而笑盈盈地将所有药膳补品照单全收:“本宫离家时虽准备了 将近三百箱大周本地药材,但既然妹妹有心,本宫如何能驳了妹妹面子。” 接着长袖一甩,与阮儿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记名排单,收纳入库。” 莫那娄氏登时一口水哽在喉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她瞧着重昭绝不会超过十五及笄之年,怎地竟好意思唤她一声“妹妹”。 大周女人的脸皮都是这般厚吗? 还有什么“三百箱药材”,分明是告诉自己,就她莫那娄氏送的这些玩意儿,在她们大周公主眼里根本算不上东西。 更可气重昭面上永远挂着诚挚笑意,扇形双眼貌似新月,仿佛真如看上去那般天真无知。 简直更令人讨厌! “妹妹这就要走了吗,”眼看莫那娄氏一反来时猖狂黑着脸准备告辞,重昭一时显出些情急:“本宫初来乍到好容易遇见位能说话的人儿,唉,妹妹以后可 分卷阅读99 得常来。” 莫那娄氏哪里还有心情再留,怒气冲冲地跨出殿门时恰好遇见重睦与长孙义结束议事后归来,不自觉顿住脚步,与重睦对视。 重睦此前并无涉足长孙义后宫,因而并不识得莫那娄菲蒂,略略颔首有些疑惑看向重昭,才听她开口:“八姐姐,此乃汗王侧妃莫那娄氏菲蒂。” 复又粲然与莫那娄氏道:“妹妹,这位是我娘家八姐姐,也是叱咤整个渊梯草原的抚北大将军。” 重睦闻言,解下头盔递给身侧先行兵的手微微一顿,已大概猜出眼下情形来龙去脉。 应是这位侧妃莫那娄氏试图给重昭添堵,反被她将军,正待落荒而逃。 看上去重昭全然无需相助,重睦自也没有过多反应,正想行礼告辞,不成想那莫那娄氏忽地疾行数步挡在她身前,眼角眉梢豁然开朗道:“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大将军如此风姿,当真不让须眉。”她说着莞尔一笑:“可妾身直到刚才才想起来,我原是早就见过大将军的。” 44. 第44章 她双手攥住血迹所在处,闭上…… 重睦不知此人打得什么主意, 颔首不语,请她继续。 只见莫那娄氏目光从她身上缓缓移至琉璃殿外,定在某处:“去年底汗王前去燕都前,曾有将近四月时间, 整日忙着制作一只木犀牛。后来那木犀牛被他千里迢迢带去燕都, 似是送给大将军做了新婚贺礼?” 思及那只庞大到几近塞满整座客房后院的木犀牛, 重睦有些头疼地捏捏眉心:“没错。” “那便是了。”莫那娄氏额间宝石随笑意而轻轻晃动片刻, 眼角舒展道:“当时妾身每日都前去木甲室陪伴汗王。说来也巧, 那制作木犀牛的残余木件, 复又被汗王做成了一尊木雕。” 她大概比划了一下:“大概半尺高, 是位身着甲胄的女子, 策马而行, 十分鲜活。因着其上五官清晰可见, 所以妾身印象极其深刻。” “本还奇怪,从未在宫中见过那般气度的美人儿, ”眉目流转 间,莫那娄氏的目光再次落定重睦身前, 发出银铃般清脆笑意:“今日才知原来竟是大将军。” 其实用不着莫那娄氏专程提醒, 在长孙义年前求娶大周皇室女眷,入住燕都的那段日子里,重昭也看得出来他每每面对重睦时,总有几分遗憾惆怅萦绕周身。 她那时候甚至想问他,左不过他与八姐姐相识数年,俱是一直未娶未嫁,为何非得拖到无可挽回时才后悔。 可后来又觉两人似乎还不曾熟络至此,话到嘴边终究被她尽数忍了回去。 算来她还比莫那娄氏更早得知此事,遂镇定自若道:“汗王与八姐姐相识多年, 为她刻份木雕倒也并无不妥。” 所言无甚漏洞,甚至也并不忌讳:“怎地妹妹是担心汗王爱慕我家八姐姐却求而不得?” 伸手不打笑脸人,重昭越是这般自在带笑,反而越叫莫那娄氏满腹不悦无处发泄:“且不说汗王多年来励精图治对女色并无过多痴迷,即使真心喜爱。” 她说着刻意停顿半秒,面上浮现为难之色:“我家八姐姐新婚燕尔,妹妹这般说辞,又置八驸马于何地。” 眼瞧着莫那娄氏气急败坏的背影渐行渐远,重昭终是叉腰轻哼一声,扭头与重睦道:“把她能耐得不行,姐姐休要被她闲言碎语影响心情才好。” 重睦闻言微怔,一时也觉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解释木雕之事,思忖许久方才应声:“莫那娄氏之言,还请皇妹勿要在意。” “姐姐此言差矣。” 重昭向来看得通透,考虑事情也远超常人所持之理:“姐姐无论为人处事皆是上乘,汗王钦慕姐姐,总比眼瞎了宠爱他这劳什子侧妃得好。” 况且:“如今姐姐与广益夫妻恩爱,汗王坦然接受而不行背后挑拨之举,不也正说明他生性坦荡正直,为可托付之人。” 行至琉璃殿外的长孙义脚步微顿,藏于镜片后的双眸数月来,难得闪过轻松之意。 本以为重昭应还在宫外未归,为避开与新妇相见,他这才专程选择与此刻前来琉璃殿,想看看是否还有什么衣食用度准备得不够妥当。 不成想听见一桩好戏,莫那娄氏惯是嚣张跋扈,竟也在她这儿吃了哑巴亏。 莫那娄氏与茂眷氏皆是世子妃离世多年后,长孙义为免老汗王担心无后之忧所纳,这些年来两人平 分卷阅读100 分秋色,谈不上谁更得宠。 唯一不同,便是茂眷纳伊膝下育有一女,但莫那娄氏至今无所出。 也无怪她会慌乱冲动来寻重昭麻烦。 好在重昭虽年岁不大,倒有些心思手段。 现下回看,他先前所虑反而多此一举,因此只转身与随侍道:“回居澜殿罢。” …… 大婚当日,图鹿城中万民同欢。 宴席从清晨开始,夜间汗王还会携新任王后巡街与民众见礼,种种仪式比起向来自恃礼仪之邦的大周都还要繁琐许多。 重睦也总算完成镇元帝所托送亲之责, 用过席面后只与程况一道返回琉璃殿收拾行装,打算于明日午后便启程奔赴乌坎城。 不知为何,她今日情志始终不佳,午间封后大典时本以为或因着殿内人群众多才导致呼吸不畅,还专程绕到侧殿休憩许久,依旧不见好。 这会儿刚从衣柜中取出衣物,忽地听见柜边木架“哐当”一声,若非程况听见声音从隔间赶至,她险些就被那木架砸个正着。 “怎地心不在焉,伤着没。” 她闪避不及撞上柜面,右侧手肘生疼,倒吸冷气摆手道:“我也不知,仿佛心底被人抓住般喘不过气,连物件也跟我作对。” 话音未落,只听得殿外一声传报—— “汗王,王后驾到。” 按理说他们应还在巡街与民众亲近之时,为何会突然返回。 感受到重睦不解目光,程况亦有些疑惑。 只见长孙义夫妇二人甚至未着随侍点灯,匆匆疾步而来。重昭更是连王后冠冕都因为太重扔给阮儿,方便行动。 重睦心底没由来咯噔一下,重昭已然冲上前,话到唇边却始终张不开口,下意识求助般看向长孙义,才听得他道:“先扶你姐姐坐下。” “何事。” 重睦心下越发沉重,脑海中掠过无数可能情况,努力稳住身形,拒绝重昭道:“直说即可,我不用坐。” 不料长孙义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按在案边坐稳,随后方才将巡街所遇情况一一相告。 原是两人于中央广场巡街时恰巧遇着有人策马飞驰而来,攥住缰绳停稳他们面前时尚一言未发,已一个不慎从马鞍之上摔了下去。 那人后背插着数根箭镞,鲜血不止,显是拼尽全力突围而来。 他强撑着最后气息,将熊泊朗与重晖在前往筑特城途中遭遇渊梯大将匹娄鹤伏击一事告知长孙义:“驸马,驸马爷与他们一道遇袭,生死未卜。还有封,封将军,得知消息后赶去增援,却不幸遇难。” 听见“生死未卜”四字时,重睦起先揪着的心其实略微放下了些。 以顾衍之谋略,他绝不会轻易遇险,她对他有信心。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们会说出封知桓不幸遇难这种荒唐话。 “嗤。” 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程况听见身侧一阵嗤笑,急忙回首看向重睦,却见她半撑着身体从案边站起:“胡说。” 她走近重昭,微抬下巴指指长孙义:“汗王素来捉摸不透,你可别跟他学得臭毛病。同我说实话,封知桓到底如何。” 那传话之人最后离世前还喷出一口鲜血浸在重昭喜服之上,眼下虽已干涸,印痕依旧明显。她双手攥住血迹所在处,闭上眼长吸气道:“姐姐,封将军已经遇难。” 见重睦还是不信,想要推开自己继续询问旁人,她只得扬声又道:“姐姐!他自幼长于战场,落得如此结局,未必是坏事。” “住口。” 重睦打断重昭继续言说,整个人连带衣裙都在微 微颤抖,终是握住身侧剑柄方才定住情绪:“遇伏之地何处。” …… 巴图尔遗迹,乃渊梯草原第一支部落雄鹰建都所在地。 如今城内早已沙化严重,仅留残垣断壁。 其中高楼无数,石质阶梯旋转纵横,一旦大军被逼入挟制,比起三龙荡之诡谲难断更胜一筹。 重睦每每行军去往赫轮与筑特城时,从来选择避开此处。 她自然也会记得在熊泊朗与重晖出发前专程提醒。 分卷阅读101 可他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显然早就准备生生断送她所托付的数千抚北营弟兄,若能在引来封知桓支援后顺势送他一击,更是再好不过。 夜间乌云厚重,草原之上难得遇见看不见月光的时候。 重睦攥住缰绳悬崖勒马,死死盯住不远处黑暗城垣中四处散落的折戟箭镞,眼底恨意轰然而起。 未及反应,身后地面土堆石块却发出与木轮摩擦而产生的巨大声响。 “大将军好兴致。” 重睦甚至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来者何人。 “驸马生死不明,表哥人头落地,还有功夫于此处策马兜风。” 轮椅停稳站定,段权灏自顾自地取下拐杖起身,微微笑道:“幸而匹娄叔叔宽厚,派人将尸体送回你们抚北营。否则大将军与表哥不及告别便天人永隔,委实残忍。” 他抬步行至棕毛儿身侧,仰视立于马上的重睦,那张与穆朽别无二致的面孔第一次令重睦感到作呕。 “大将军全然不必以这副表情看我。” 分明是同样一张脸,可重睦见着段权灏,全幅心思除了揍他一拳外再无他意。 “倒不如好好想想,你行军多年从不以此道而过,我等又为何会浪费时间于此处埋伏。” 他说着不禁扯起唇角,轻抚把玩着拐杖之上所雕精美细致之狼首,一语点破玄机。 被伤怀与仇恨击碎心绪的重睦连夜赶至巴图尔遗迹时,数个时辰前的血战早已复归平静。 熊泊朗与重晖退守平城,她则派出程况回军整肃,哪怕会驳了游郢侯厚面,她也定然不会再留下此人。 但她确实忘记考虑段权灏所言,抚北营多年不行此道,渊梯人何必费时费力守株待那只根本不会来的兔。 熊泊朗正直无比,绝不会与渊梯人里应外合。 难道是重晖? 而段权灏却仿若她腹中蛔虫般低笑出声:“储位之争,轻信实力相博,也无怪会被人拆了骨头大卸八块。” 重睦闻言,虽暗中惊讶,面上依旧不掩冷笑:“段将军大可不必拿些暧昧不明的挑拨之语混淆本将视听。即使十皇弟与渊梯暗通款曲,也总得有些倚仗筹码。他又并非钦定的皇位继承人,总不至能大手一挥便将赫轮城重新还给你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料段权灏闻言,骤然爆出一阵畅快大笑:“大将军若不主动提起赫轮城,只怕在下都险些忘了。” 看得出他即将出口之事确实令他甚感愉快,许久方 才得以冷静:“十皇子不能拿赫轮城做注,但你们大周皇帝佬儿却可以。” 45. 第45章 她甚至没能来得及与表哥好声…… 段权灏所言字字句句有如千斤重担般落在重睦心间, 将她数年追寻变作一个笑话。 费尽心力从渊梯骑兵手中抢回的城池,实则是她至高无上的父皇仅仅为着除去她舅舅而拱手相送的筹码赌注。 而此次重晖拿出的筹码,便是他与熊泊朗所率三千抚北营兵马,于巴图尔困境中杀尽不留。 时隔十二年, 她竟与舅舅别无二致, 也被人跟耍猴般摆了一道。 “你们大周人常言, 子肖父, 甥肖舅。” 段权灏幸灾乐祸的嘴脸久久不散, 只叫重睦想起便觉反胃:“今日得见, 确实如此。” 她抬手扬鞭冲他而去, 段权灏却也不躲, 生生受下, 仍旧难掩酣畅开怀:“大将军那位十皇弟忙着断你臂膀, 毁你基业,我奉劝你还是早些回营惩治他得好。何必在此纠缠不休。” “站住。” 重睦拦下已然返回轮椅前准备离开之人, 横鞭挡下两柄扶手间:“顾衍身在何处。” 他显然清楚熊泊朗与重晖都已退守,想必不会不知顾衍所在。 果不其然:“驸马大人将才, 在下亦十分佩服。” 他垂首掰开重睦缠在轮椅上的马鞭, 发现她力道之大令他身为男子都无动于衷,面上不由黑沉半秒,随后又挂上笑意道:“他自是无事,眼下已被在下妻妹接回天犁城中疗伤。” “段权灏!” 重睦倏地收回马鞭,看得出隐忍许久,努力 分卷阅读102 心平气和道:“你们欲对本将驸马如何。” 段权灏闻声,端出副众所周知神态:“当是将其招安。” 招安,顾衍? 他到底从哪儿冒出的自信。 “听闻前些时日为着程况妻妾之事,驸马与大将军闹得不可开交。如今美人珠玉双手奉上, 又有驸马母亲相劝,想来他与妻妹应好事将近。” 只听得“哗啦”一声,这次重睦直接扬鞭甩了他半张脸血印:“本将的男人,也由得你们渊梯蛮族肆意染指。给老娘滚。” …… 在云邕关外独自呆坐了整整一日,眼见暮色将至,重睦终是撑起双臂起身。 谁知腿下倏地发软,险些摔个狗啃泥。 从昨夜听闻封知桓身死到现在,她没有一滴泪。 此刻也不知究竟想起何事,豆大泪珠倏地滴至关楼沙尘中,掩于其中消失无影。 起先还仅是抿唇啜泣,到最后嚎啕大哭,沙哑无声。 不远处角楼传来盔甲行走之响动,重睦慌乱中擦尽眼泪,侧身回首,熊泊朗七尺男儿已然跪在她面前。 “末将有错,烦请大将军责罚。” 在得知埋伏是由重晖设下,熊泊朗尚不知情后,重睦立刻马不停蹄返回营中,恰好赶在程况即将将熊泊朗推出主帐军法处置前留了他一命。 他也由此知晓重晖狼子野心,竟然设下圈套,通敌叛国。 “本将以为,熊将军 义薄云天,应无法容忍十皇子如此行事。” 熊泊朗沉默良久,重睦却也不急,只与他相对而立,静静等待。 “末将入营前,确实心存将封将军取而代之之意。但也是为能够替十皇子遏制九皇子势力,掌握兵权,从未想过伤及封将军与抚北营军士性命。” 重睦颔首,并不意外。 纪棣与她几乎同时到达营中,显是已经得知封知桓死讯。 两人祭拜上香后,他便及时将所查熊泊朗与郑家关系之密报全数上缴。 正如先前所料,熊泊朗曾与郑家相熟。甚至,险些成为郑妙儿定亲成婚之人。 怎奈就在两人好事将近时,郑淑妃一朝山鸡变凤凰,连带着家中众人鸡犬升天。 更可笑熊泊朗直到如今都还以为,郑妙儿是为替郑淑妃固宠,不得不嫁予达官贵人为妻,才被迫同他恩断义绝。 绝了这么多年,却在得知他不日便会升任抚北营副将后,忽地提起昔日旧情套近乎。 如此司马昭之心,熊泊朗非但看不出来,还自个儿乐颠颠往上凑。 治病要治本,重睦索性替他彻底做个了断:“熊将军不若去信一封,写下本将已将你夺职查办,不日便会遣送回京由父皇处置。本将令纪将军代你亲自送往禹海伯爵府,且看芙河夫人是否还会再次与你联络。” 眼下他既前来关楼请罪,结果不言而喻。 若非他偏信郑妙儿一面之词成为重晖用以掩人耳目的棋子,抚北营不会损失数千兵士。 封知桓也不会死。 重睦其实不怪他,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与之共事:“如何责罚,之后本将会上奏父皇由他定夺。还请熊将军自行离去得好。顺便告知裴侯爷,”她紧紧颈边被寒风吹散的斗篷,垂眸掩住眼底血丝:“因他不察欠下本将数千人命,如何偿还,望他自有定数。” 更何况游郢侯还不止得罪自己一遭。 思及段权灏昨夜所言,重睦大概猜得到,她那位天杀的便宜婆母或许已经因为逃兵事发之事为侯府所弃。所以干脆想了办法离开大周,前往渊梯以求庇护。 只是不知她到底能找出什么法子折磨顾衍,重睦越想越觉憋屈,连带从关楼跃下时都失神踉跄了几下。 晚膳已尽,将棕毛儿引至马厩后返回主营,正遇上程况集合兵士燃放孔明灯。 一则为封知桓祈福,二则悼念丧命巴图尔遗迹的三千弟兄们。 他见到重睦面色一凛,随后疾步而来:“此事瞒不住,我还是觉得应由你亲自回京一次,告知封老将军。” 话毕停顿半刻,复又道:“还有重晖勾结渊梯之事,咱们莫非真要吃下这个哑巴亏。” 此事 分卷阅读103 即使没有证据,但只要将种种情形仔细分析,都能得出结论。 更何况段权灏还给她提供了重晖与匹娄鹤之间来往书信。 但眼下重睦并未告诉任何人她手上握有书信一事,闻言只道:“放灯之后,你和纪棣随我 出营。” 径直从人群中穿过,重睦本想去往棺柩停放处,终究还是停下脚步,也燃起一只明灯,缓缓升空。 明灭火光遍布天际,与黑幕之中隐约可见的浮禺山巅遥相应和,遮住月色。 她甚至没能来得及与表哥好声告别。 自从担任抚北大将军以来,营中诸人或多或少都与她疏远了些,并非情谊渐淡,不过因为上下属有别。 唯表哥与程况始终如一,吵吵闹闹许多年,早已习惯如此。 这两日重睦总是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冬日里内务府克扣栖霞宫炭火与棉被,舅舅不好常往后宫,每次只安排舅母带着表哥偷偷给她与母妃送炭。 表哥每每见着自己,都会先张开斗篷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压着她的头哈哈大笑:“小矮个,想表哥了没。” 斗篷很暖,连带着手炉一起塞给她:“拿着,小可怜,手都冻坏了。” 后来,后来表哥变了不少。 他最初很讨厌封知榆,若非封知榆出生时难产,舅母便不会骤然离世。 待到舅舅与穆朽身死沙场,才逐渐恢复些兄妹情分,这些年也算亲密无间。 封知榆出嫁当日,他也曾拉着她与程况大醉一场,分外不舍地落下几滴眼泪。 重睦记得,上一世直到燕都城破,表哥都始终伴随自己身边。 后来他们同时战死沙场,虽有遗憾,却也可算求仁得仁。 于武将而言,忠骨埋青山,本就是最好归处。 可她如今不愿再接受这般归处。 因为无论表哥,舅舅亦或穆朽,全部都是为外力所害。 什么求仁得仁—— 放他妈的屁。 漫天灯火映衬着人世余温,连带素来戾气阴重的军营之中,都变得甚是柔和。 重睦缓缓收回有些微润的目光,吸吸鼻子,将泪意强忍回去。 他们务必得吃下这个哑巴亏,韬光养晦,隐忍不发。 因为镇元帝根本不会处置与他选择同样手段惩治抚北营的重晖。 “我愿将此事告知,是因为如今营中,仅有两位将军,”重睦说着,揖礼面向程况与纪棣:“能助本将一臂之力。” 原本盘腿坐于石块上的纪棣忽地纵身跃下,行至重睦身前静立许久,久到重睦以为他是在思索如何拒绝而不伤及故日旧情,正待出言,却听他低笑一声:“本以为有什么大事,知道了,告退。” 重睦被他哽在原地,只侧首与程况询问道:“弑君夺储不算大事?” “生死在棠仁眼中况且称不上大事,又何谈区区造反。” 程况早就瞧上那石块,此刻见纪棣离开,立刻翻身而上:“依你之意,眼下只推熊泊朗出去顶罪,不提重晖。当然他这也算为你那皇帝老爹立了功,倒不会过重处置他。确实妥当。” 往后抚北营依旧一心针对渊梯作战,段权灏以为此事会惹得她按捺不住先与镇元帝内讧,重睦偏生不叫他如意。 尤其竟还搬出什么“妻妹”恶心人,愈发反胃:“说来段 权灏之妻乃何人,你可曾有耳闻。” “哈,说来倒巧。” 美人向来闻名遐迩,哪怕是敌国美人也不影响程况他们背地里兴趣盎然,因此自然知晓宇文音遥之名:“他也是驸马。” 重睦眉心暗跳:“宇文迹之妹?” 程况忙不迭摇了摇头:“说来还是巧,她也是宇文迹同母姐姐。”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在宇文德离世后才得以诞生,比宇文迹小三岁的遗腹公主,宇文晏迟。 46. 第46章 论起恶心人的本事,顾衍从未…… 渊梯王都天犁城, 三公主府。 自顾衍从昏迷中清醒到今日,已过去将近半月之久。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 分卷阅读104 花始盛开。春意比之燕都要迟来许久的渊梯各地繁花都已开遍又落,他却从早到晚一刻不离地坐于那株仅剩枯枝的腊梅树下, 目不转睛, 若有所感。 因着战场中被渊梯将士从马上砍下摔到后脑, 御医说能捡回一条命都算万幸。 至于失去的记忆何时得以恢复, 尚是未知。 宇文晏迟原以为, 他忘记过往之事, 若就此开始新生, 本该再好不过。 谁知事与愿违, 反而更加不知所措。 “公主, 药来了。” 正待回首接过侍女手中药汁, 宇文晏迟忽地瑟缩半秒,还是递还她道:“你且去罢。” 她始终记得初见顾衍那日, 自己恰巧同素来交好的几位友人前去贺呼部王帐故地早春狩猎。 不成想竟会遇见周朝大军进犯,因所带随从侍卫人数甚少, 面对大军瞬间溃不成军, 只得被五花大绑地送至顾衍面前。 从来听说周朝男人各个软弱无能,举国上下选不出优秀将领。 别无他法之下,才找了位不男不女的怪物镇守云邕关数年。 可她却从未听闻,大周竟有顾衍这般人物。 长身玉立,眉目俊逸,举手投足使人如沐春风,更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 因看出她与友人皆年岁尚幼之故,他也并未以他们性命作为炫耀邀功, 反而请人将他们送回乌坎城好生安顿,一言一行皆值得尊敬。 再瞧瞧自己身边吓得腿软的诸多渊梯贵族子弟,简直高下立判。 大周男儿若各个都是顾衍那副模样,实在比他们讨喜得多。 可惜后来她专程问过长姐,才知顾衍便是那怪物赐周的新婚驸马。 “啊,那他也太可怜了些,”她讨好般凑近宇文音遥,扯扯长姐衣袖,露出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阿姐,我想要他。” 宇文音遥侧首与她对视,哑然无奈:“且不说他在大周已有尚主荣光,即便是未婚之身,大周与渊梯如今势成水火,也绝无可能促成任何亲事。” “可我就是喜欢他嘛!” 满腹不悦无处可发,宇文晏迟只得求助段权灏。 自小在长姐那儿讨不到好的时候,姐夫永远都能给她想出办法:“音遥身为长姐,总得为你们多番考虑。有时太过严厉也是自然,你且来寻我。” 果然段权灏 不多时便将一位妇人带回天犁城,虽已至中年,不难看出青春年少时必定美貌动人。 妇人名为陆念舟,乃是顾衍亲生母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念舟洋洋得意,挽着她的手直呼亲切:“只要段将军能将顾衍带回天犁城,不怕他不会娶公主你。” 也正是遵照陆念舟安排,御医方一确诊,她便鼓起勇气与他解释:“失忆并非绝症,你我数年夫妻,我定会同舟共济。” 满室静默无声间,宇文晏迟心底正打鼓,顾衍已然毫不留情将滚烫药盏尽数泼在她肩上,痛心怒斥:“我于冠嘴村寒窗苦读十七年,今年便将进京赶考,从未有过妻室。当真世风日下,娼妇也敢上街辱没清白之士。” “儿啊!”陆念舟眼疾手快将宇文晏迟推开未免她继续受伤:“你可真是糊涂了,咱们母子早在连年战乱中迁居渊梯,哪里还在什么冠嘴村。你且好好看看,渊梯汗王早已将亲妹许给你为妻,你更是渊梯官员,与大周再无关系啊!” 按理说母子血浓于水,陆念舟本以为顾衍此刻并无记忆,该对亲生母亲顿感体恤才对。 根本没想到顾衍会当即扬手将她从自己身前推开数步:“母亲早已改嫁侯府高门,汝这等村野农妇也敢妄称家母,可笑。” 往后至今整整半月,顾衍每日从不允许宇文晏迟与陆念舟踏入他院中半步。 起先不断嚷嚷着要进京赶考,到后来随着伤势渐好而复归平静,只呆坐于那株梅树下,很偶尔才会念念有词些周朝典籍。 宇文晏迟觉着他这不叫失忆,明显是疯了。 御医来过数次俱束手无策,最后只得请来大公主做主,好叫宇文晏迟对自己少打骂几句。 然而还没等宇文音遥迈入院内,顾衍忽地从石凳之上起身,阔步行至她面前,抬手抓住宇文音遥双臂:“阿睦,你是阿睦。” 话音未 分卷阅读105 落,毫不犹豫将她揽入怀中。 眼底冷意转瞬即逝,顾衍掩饰得极好。 段权灏导了这么出戏恶心他,他自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短暂拥抱持续不到两秒,顾衍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般捂住头部:“阿睦——” 他想不起来阿睦是谁。 宇文音遥见状急忙示意御医前去替他安神,没好气地横了宇文晏迟与跟在她身后方才进入院中的段权灏两眼,甩袖而去:“你两闯的祸,自己解决。我管不了。” 宇文晏迟终于难忍多日委屈,泪眼汪汪看向段权灏:“姐夫,你想办法把他弄走吧,我不要了。” …… “噗。” 重睦一口清茶猛地喷出,险些压不住唇角笑意:“他装的。” 原本她还担心顾衍是否真因着头部受到撞击而落下病根,每日都想等到外祖情绪恢复些后立刻单骑走千里去救他离开天犁城。 毕竟渊梯医术比起大周差得实在远,她无论如何要把人带回身边诊治才好。 直到听见他当着 段权灏面死死抱住宇文音遥,这才放下心来。 论起恶心人的本事,顾衍从未令她失望。 纪棣闻言甚至还有些忧虑:“末将瞧着驸马看上去真有些神志错乱,不像装的。” “若叫人轻易看出来,如何瞒得过段权灏。” 四月的安陆已隐隐泛起初夏暑热,重睦仅着一件轻薄褙子搭在里衣之外,纪棣总觉她起身后立刻便能卷起裤脚下溏挖藕。 因此又好意提醒道:“营中事务繁多,既已将封将军入土为安,封老将军现下也终于停了药,大将军还是早些准备回营得好。” 免得在乡下挖藕挖久了心生倦怠。 后面这话他自不敢说出口,只满怀期待看着重睦。 “不急,此次抚北营折损三千兵力,父皇正乐得看笑话。” 她若不顺其自然表现出悲痛不能自抑而又荒废军务的模样,恐怕接下来针对抚北营的种种打击还会更多。 “况且驸马伏于天犁城中尚不曾传递消息,便再多等几日。” 半信半疑间,纪棣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她道:“那大将军大概何时归营,末将也好回去告知程兄与大伙儿一声。” 重睦侧身推开窗户,抱臂思索半晌,定下时间:“再等七日,抚北营应能收到驸马密报。” 纪棣颔首,面上表情总算不似先前凝重:“封氏家墓何在,既已至安陆,合该前去拜祭才是。” “随本将来吧。” 封家老宅这些日子常备纸钱供品,重睦从库房中取了些,便与纪棣一道前往位于城郊九君山上的封氏家墓。 两人一路所言不多,各自心有所感,连带周身情绪都变得沉默郁郁。 重睦并未料到他们会在半山腰遇见宗寅。 纪棣看出重睦与宗寅有话想说,一番见礼过后先行上山,独留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妹婿既前来安陆,为何不提早些知会本宫与外祖?” 数月未见,宗寅消瘦许多,高大健壮的身形也显出萎靡颓势。 他闻言微怔,似是未及反应,磕磕绊绊道:“微臣,方,方才到达,先来拜祭过岳丈与兄长,正待下山前往老宅。”说着停顿片刻,复又开口:“将和离书交给知榆。” 慈衿从来消息灵通,因此重睦对封知榆打伤宗寅妾室又递了和离书,最后被宗太夫人闹至封老将军身前之事心如明镜。 在决意陪同外祖护送表哥回安陆安葬前,她也料到必将接受封知榆一番怪罪。 果不其然封知榆见着她当下,不假思索扬起手边青瓷花瓶砸出院门,声嘶力竭,哭天抢地,只恨不得叫重睦替封知桓去死才满意。 为此封老将军不得已将她关在祠堂思过,这些日子重睦有意避开她,两人成日不见,封知榆也总算没再胡闹。 可无论再多不满,两人始终是表亲姊妹。 此刻骤然听闻宗寅之语,重睦不禁一愣:“妹婿此话何意?” 宗寅垂眸沉默,似在思索措辞,许久方才低声应答:“回公主话,微 臣已决意与知榆和离。” 分卷阅读106 “可那时宗太夫人——” “祖母之承诺,并非微臣心愿。” 重睦难掩愕然,下意识相劝:“知榆刚刚经历丧兄之痛,若妹婿此时雪上加霜,她或许难以承受。” “公主有所不知。” 宗寅对重睦向来敬重,也愿意同她多说几句:“知榆先前曾有过身孕。” 春末夏初时节,南方山间本是潮热不堪,然重睦只觉一股凉意于背后拂过,将她死死定在原地,无法挪动脚步。 “但她不愿与微臣有子,自作主张于坊间医馆寻了滑胎药。” 他说起这段往事时,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滑胎过程中因出血严重险些丧命,幸而发现及时。大夫也说她运气极佳,往后好生调理,并无大碍。” 即使夫妻之情难寻,但两人自幼相识,宗寅以为无论如何,封知榆对他好歹存有故交情分。 怎料她大病初愈不久,竟会直接端了一碗避子汤威胁于他。 “那避子汤中红花剂量极重。她那时体虚,一旦灌入体内,不止是从此绝育——” 也极有可能直接毙命。 当时他极为震恸,甩门而去,吩咐府中随侍将那避子汤砸得稀碎,卯着劲要跟她博弈冷战。 “事到如今,微臣还是想不明白,”眼角溢出苦笑,宗寅只缓缓抬眸与重睦无助对视,心灰意冷:“她为何会憎恶我至此。” 但也从此不愿再想了。 47. 第47章 你已经抢了广益,如今又背着…… “公主, 小姐午睡还未起身——” 永香苑外负责照料封知榆起居的侍女看出重睦来者不善,担心两人又会闹个天翻地覆,索性以午睡为由,当作借口想令她停步。 谁知重睦根本不睬, 径直行至屋内, 见到封知榆正端茶饮食, 被她大好兴致几乎气笑出声。 封知榆自也不甘示弱, 略略抬眸与之对视, 嫌恶轻嗤:“杀人凶手。” 只听得“哗啦”一声, 重睦扬手将窗沿处水培花草中的清水浇上封知榆满脸:“当真是从小养得你自视甚高, 愈发不知天高地厚。” 忽地被当头棒喝, 封知榆竟半晌不曾反应, 任由重睦又毫不客气给了她一耳光。 “表哥之事确实是我不察, 但战场刀剑无眼,你以为我愿意让他去死。” 重睦居高临下看着眼底已然腾起怒火的封知榆, 手上作势又要打,才将她活生生逼回座中不敢造次:“他是你兄长, 难道与我便无有兄妹情分?” 除此之外:“对着家人矫揉造作便罢, 出了门依旧不识好歹!宗家与咱们世交多年,宗寅更是一心对你,你非但不安分守己,还胡乱妄为。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仙娘娘下凡渡劫,还是嫌外公活得太长非气得他为你日夜难安才满意。” 封知榆擦去脸上水渍,只觉可笑:“姐姐好大的气性,但也实在是非不分。宗寅为着妾室作践于我,凭什么要我对他好脸色。” 似乎在封知榆看来 ,永远都是旁人亏欠于她。可若非她先滑胎威胁, 令宗寅心灰意冷,他本该是这世上最不舍她受委屈之人。 “你伤他亲儿,又以死相逼,”重睦简直从未见过如此冥顽不灵之人:“你为何不想想自己究竟有何错处,才会闹到今日这般境地!” “你怎知此事,”封知榆心头跳动半秒,显然并未听进去重睦所言,仅如同受惊猛兽般蹭地跃起,使出浑身解数推了她一把:“重睦!你已经抢了广益,如今又背着我同宗寅联络!你怎能这般不要脸,总盯着别人的东西不放手!” 重睦一时不查被推得险些内力涌起将她击飞,好在两人还有些距离,这才不曾酿成大祸。 感受到重睦气力,封知榆明显慌神片刻。而后很快强压住失措立直身形,扬起下巴不屑出声:“我便是偏不想与他诞下孩子又如何,大不了叫他就此将我休弃回家,还乐得自在。” 瞧着她这副模样,重睦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说得轻巧。且不论外公年老,我母妃亦是中年渐衰。哪怕我与表哥,拼的也是有今朝没明日的血汗路。如何长远由着你‘乐得自在’!” 疾言厉色之下,封知榆不自觉瑟缩后退一步,听得重睦又道:“封知榆,你可知宗寅眼下已去面见外公呈交和离书。一旦此事板上钉钉, 分卷阅读107 往后你如何见人,莫不是还以为自己仍会是闺阁未嫁时的燕都才女,荒唐可笑。” “和离书”三个大字砸得方才还自鸣得意的封知榆许久不曾应声回神,恍惚间,忽地眨了眨眼,泪水不自觉涌出:“你胡说。宗寅说过他这辈子都不会舍下我的,你胡说!他在哪儿,他怎么会来安陆,让开!让开,让我去见他!”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却见封老将军已拄着拐杖前来,身后跟随之人,正是宗寅。 重睦示意府中随侍看住情绪已然失控的封知榆,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封老将军身边:“外公,别动气,身体要紧。” 然而根本不及重睦有所动作,封老将军站定脚步后竟拉着封知榆一道跪在宗寅面前,吓得宗寅也立刻哐当跪地:“祖父您这又是何苦。” “榆娘自小爹娘双亡,全怪老夫管教不严,”即使下跪请罪,封老将军也始终保持挺立脊背,不卑不亢:“今她令孙婿倍感痛苦,也同样是老夫之错。” 既然犯了错,他们封家人不会不认。 但此番行止看在封知榆眼底,终是如同绷断她最后一根心弦般失力跌倒,放声痛哭:“爷爷您起来,起来,是我的错,又何必您跪。爷爷,您别跪了。” 重睦缓缓放开一直搀着老将军的手,任由封知榆扑在他臂膀处歇斯底里,索性避开眼不再去看。 上辈子她并不知晓封知榆与宗寅婚后究竟生活如何,但决意不曾像今日这般鸡飞狗跳。 现下为着攻占渊梯,虽说一切进展顺利,却总在 不经意间累累伤及身边诸人。 头痛没由来上涌,忽觉脚下一软,幸而慈衿眼疾手快搀住她,重睦才得以定住身形。 眼见封知榆也差不多哭累了,重睦摆摆手示意慈衿放开自己,走向封老将军将人扶起:“外公大病初愈,又何须来替她担这一遭。” 复又看向宗寅:“和离书既已送到,龙岩侯也收到家人歉意。至此两家互不相欠,请回罢。” 无论何时,她与封知榆都是血脉相连之人。即使再恨铁不成钢,也总得顾全在外人面前的情分。 宗寅自也依礼起身告退,忍了又忍才不曾将目光落至封知榆身上,下定决心,不带丝毫留念地甩袖离开。 相识相知数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背对她而去。 重睦也只顾将封老将军送回屋内休养,没再多给封知榆任何眼色。 祖孙二人相继落座,见她面色惨白,老将军立即拍拍她的手背叫她坐下,好生劝慰:“你表哥之事,错处并不在你,不必太过自责。” “谢外公安慰,”重睦垂眸,接过张嬷嬷递来的药膳,端至老将军身前:“事已至此,外公且信我,定不会叫表哥枉死。” 封老将军这些日子一直情绪不振,今日总算恢复许多,闻言只道:“若论有错,外公也难辞其咎。有件事,因那时你着急返营,便不曾告知。” 夺储之争,向来浴血。 待听罢封老将军所言欧阳院正险些遇害一事,重睦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郑家人欲对我等赶尽杀绝,”封老将军饮尽汤药,仍不掩颓态:“我早该叮嘱你万事小心。” 但不论如何,大错既已铸成,与其沉溺懊悔,倒不如反省过后从头再来。 至于眼下,重睦反而更担心封知榆今后该如何立足。 但侧首瞟见封老将军倦怠之色,她终究还是一言未发,先行告退。 重睦回到自己院中时纪棣已留信离开,方才将那信件毁去不存,忽地听闻外间有人通报,原是堂姨母来访。 封家堂姨母封览境乃封老将军兄长所生长女,比起封觉与封贵妃都还要年长几岁。自其父离世后便担起封家老宅一应事务,是如今安陆封家的当家人。 今日她本正在县上道观为即将科考的外孙求签,骤然听闻封知榆被和离之事,立刻火急火燎地赶回家中,二话不说赶至重睦面前,端的是振振有词:“如今叔父年迈,我那堂妹虽在宫中做娘娘,却也无法庇护知榆长久。” “依姨母看,公主与知榆同龄,彼此知根知底,”封览境丝毫不觉自己所言有任何不妥:“倒不如就将知榆纳入驸马府上为妾,也好照应。” 重睦还未来得及开口,慈衿已然不客气地骂出声:“哪里来的腌臜东西,做什么胆敢在公主面前大放厥词。来人,给我打出去。” 分卷阅读108 “诶,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呢。哪怕阿睦是公主,也依旧得称我一声‘堂姨母’,”封览境极为 灵活地避开慈衿唤来的几位随侍:“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从没有因着皇家而改变规矩。” 自重睦此番陪同封老将军回到老宅以来,其实与家中诸多亲眷并未过多来往,但每每遇上始终礼遇有加,并未端出皇族公主的架子。 久而久之,他们似乎习惯了这般礼遇。听得她称呼一句堂表亲,竟真将自己当做长辈亲眷般,糊涂起来。 刚刚才经历场闹剧的重睦眼下正头疼厉害,本想着趁晚膳前能寻机休憩片刻得以缓解,不料却被人撞上枪口,满腹忧虑如同被点燃的□□桶般倏地炸裂,一发不可收拾。 “慈衿。” 重睦出声斥住慈衿,瞧见封览境洋洋得意的神色,似乎还觉得自己为封知榆考量得十分稳妥重睦不怒反笑:“姨母也是为知榆将来考虑,咱们要有容人之心。不若这样吧,我瞧着姨母家的知杏表妹也到了合适年纪。” 重睦笑意渐深,行至封览境身侧挽起手:“她是姨母与姨父晚来得女,今后想必也难以周全照料,大可随知榆一道纳入阿睦家中为妾,岂不两全其美。” “这,这就不必了。” 封览境讪笑着推诿道:“知杏年岁尚幼,况且她生在安陆这小地方,哪能习惯公府勋贵之家呢。阿睦好意姨母心领,心领了。” 重睦眸间掠过一丝冷笑,目送着封览境狼狈而逃,终是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说的是两人和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封知榆是被人所弃,不过看在两家世交面上,才将休书变作和离书。 封家在安陆一向名声甚佳,眼下出了这档子事故,封览境自该无比着急。但不管怎么说,她也首先考虑的是封知榆往后如何生活,而非因她丢了人而与之划清界限。 可惜考虑欠妥,徒惹人生厌。 “失心疯!” 慈衿将房门上了锁,回首与重睦抱怨:“她倒打得一手好算盘,一副当家作主为着全族考虑的派头,恶心了公主与表小姐两个人。真叫她自己亲生闺女去做妾,瞧瞧看,跑得比兔子还快。” 重睦摇摇头:“左不过咱们也无需再在安陆停留太久,族系远亲,不必在意。” “可话又说回来了,”慈衿替重睦拆去发间钗环,将她扶到塌边:“表小姐今后该怎么办,到最后还是会落到公主头上,平添个大麻烦。” 48. 第48章 自小但凡是封知榆想要的东西…… “她若自此知道悔改, 本宫定有办法替她考虑。” 但她如果冥顽不灵,死活不肯认错:“那便自请上山常伴青灯古佛去罢。” 说罢闭眼翻身,重睦极为舒适地伸了个懒腰缩进被褥之中,总算得了机会能休憩片刻。不多时, 便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慈衿看出这段时日重睦实在累得狠, 索性留下晚膳在小厨房热着, 不曾唤她起床。 待重睦睁眼时, 酉时已过, 唯见暮色月光。 只听得屋外慈衿正与人争执, 未 免与老宅众人有什么纷争, 重睦即刻起身下床, 推开门才知原是永香苑中侍女急着想见自己:“慈衿姑娘, 求求您叫我见见公主吧。我家小姐从下午开始一直紧闭房门不吃不喝, 奴婢是真的没法子了呀!” “那便叫她饿着。” 重睦十分不耐:“再不济,随便寻个随侍砸门进去, 用不着在本宫这儿哭哭啼啼。” 话音未落,已遥见院外又有人跌跌撞撞而来:“不, 不好了, 知榆小姐跑了!” “到底还有完没完!” 慈衿气得直跺脚,正待替重睦更衣往永香苑去,却见重睦侧首:“跑便跑了,今后生死有命,再与封家无关。慈衿,去将院门落锁,哪怕是从护城河中找见封知榆尸体,今夜也无需通知本宫。” 话毕,目光落在永香苑侍女身上将近半刻有余:“还有, 如若惊扰外祖休憩,本宫定叫你们各个人头落地。” …… 两日后,重睦收到宗寅从返京沿途驿站寄来书信,只道封知榆现下已在他身边安顿,请家中诸位放心。 将信件顺手递给慈衿,看得她怔忪许久才回过神:“公主怎能猜得这般准。” 分卷阅读109 “自小但凡是封知榆想要的东西,都必须由着她拿到手。后来腻了烦了,也只有她自己丢弃的份儿,如何轮得到别人先她而去。” 将已近空盘的蜂蜜桃仁略略推开,仰首饮茶:“此番遇着宗寅如此决绝,想不通也是自然。由着她去罢。” 慈衿撇嘴不屑:“依您看,龙岩侯会心软吗?” 安陆当地以干银杏茶最为驰名,哪怕素来不喜饮茶的重睦这段时日也被养得几乎茶不离手。 示意慈衿又添了半盏递到案边,方才应道:“暂时不会,但一路回京时日久远,难说。” “奴婢要是龙岩侯,才不会管表小姐。”慈衿冷哼两声,委实看不惯:“堂堂男儿,做什么成日受些冤枉气,非得被人当个物件似的肆意践踏才开心。” 此话无错,况且封宗两家世交情分已然为着这桩婚事受损,若叫封知榆再闹一次,必定再难修复。 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令两人彻底断个干净。 是以重睦只道:“送外祖回京后,封府须得设宴款待各家悼念表哥之情。恰好叫女眷们都将家中与宗寅适龄的女儿妹子带来瞧瞧,总有良缘将至。” “对,好好挫挫表小姐那起子自以为是的心高气傲,”慈衿忙不迭点头附和:“若真能替侯爷选一位恩爱贤妻,想必他很快便会彻底将表小姐抛之脑后。” 说到底宗寅到底出身勋贵,又有侯位傍身,即使是和离后再娶继妻,也依旧惹得燕都中诸多待嫁女子趋之若鹜。 重睦着人放出消息后没多久,甚至宗寅还在运河上飘着尚未归家,前来说亲之人便已快要踏破侯府门槛。 待到封家设宴那日,封贵妃离宫亲驾,门庭若市间,更是百花齐放。 瞧着宗寅身边莺莺燕燕围了一圈 ,而他又素来沉稳持重,处于其中难免别扭,远远看见重睦立即寻了借口挣扎而出,行礼问安:“微臣见过八公主。” “侯爷免礼。” 他抬手抹去额前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密汗珠,挤出笑意:“听闻公主后日便将返回平城,能与驸马久别重逢,微臣先在此恭喜公主。” 身为大周官员却深入渊梯王都,纵有无数理由,在渊梯国破之前,也始终不妥。 同僚会以此大做文章,百姓街谈巷议亦不留情,无人会相信他是真的潜入其内传递消息、 因此重睦将顾衍遇袭被渊梯兵带回天犁城之事瞒得密不透风,燕都中人包括镇元帝都以为他在巴图尔一战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以至连封知桓送葬之仪都未曾露面,不得不留在平城静养。 未免镇元帝暗中探查,重睦还专程寻了位与顾衍身形相似的抚北营兵士缠住满脸绷带入住平城官宅,一应吃穿用度等,都有人看顾照料。 而平城官兵营与兴北州刺史府多年来皆仰赖重睦为生,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不会在关键时刻背叛于她,反将自己推入火坑。 一切按部就班,重睦从安陆返回燕都途中也如她所料那般收到顾衍消息,只道他已从天犁城被发配至筑特城,与诸多囚犯一道负责开凿铁矿。 浮禺山中矿产无数,其中筑特城以其独特制铁技巧闻名于世,所产铁器远销大周及丝绸陆海两路之外,乃渊梯立国命脉之一。 因为惹得宇文晏迟厌烦嫌恶,顾衍险些被流放至北方冰原极寒之地,但她却在顾衍即将出行前不知为何改变主意,转而抓着他去到筑特城做苦力。 具体情况尚不可知,只待回营后再行计划。 至于眼下,她倒是演出了一副极为期待又略带羞怯的模样:“侯爷说笑,本宫与驸马又并非新婚,不至那般雀跃。”说着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轻叹一声:“表哥身死,驸马却也受了重伤,可叹本宫未得机会于驸马身前照料,当真有愧。” 宗寅微微愣住半刻,都说八公主只懂行军打仗,粗陋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可即使是如此女子成婚后都知体贴丈夫冷暖,反观封知榆看似柔和温润,实则内里自私自利—— 于安陆城郊驿站追上他后,非但不悯他与她和离亦难抒伤怀,只顾着哭闹折腾,将将七日回京,他竟无有一夜好眠。 “驸马能得公主如此挂念,自也会心有所感。” 事到如今,宗寅也看得明白,是封知榆痴恋顾衍,而非顾衍与她纠缠不休。 为此他对顾衍早不复昔日敌意,偶尔还有些懊悔未能如顾衍那般早 分卷阅读110 日看清封知榆并非良人,差点将自己活活拖死在这火坑之中:“待公主回到平城后,夫妻恩爱和满,着实羡煞旁人。” 重睦复又失笑:“侯爷何必慨叹如斯。你与知榆虽缘分已尽,但本宫方才看见侯爷身边不乏百花争 艳,想来总能觅得一心人。” 宗寅并未立刻答话,从他神色中却不难看出情绪变化。两人寒暄数句后双双告辞,目之所及,只觉宗寅连脊背都比来时挺拔不少。 缓缓收眼侧首与慈衿道:“方才本宫选中那几家的姑娘品性都如何,说来听听。” “大理寺卿家的四小姐,相貌略欠,但贵在为人贤淑端庄,”慈衿翻开手中印册,将其上密密麻麻地笔记复述而出:“新任礼部尚书家的姑小姐,品貌皆是上乘,但家中弟妹诸多,杂务难断。” 还有:“冀王世子之女,友康郡君。” 重睦身形一顿,不解询问:“冀王世子进京了?” “说是借着清明为由,替他久病老父前往皇陵祭拜,之后便一直在长庆巷中住下了。” 长庆巷中俱是王亲贵胄府邸所在,冀王世子的胞妹华匀县主宅邸亦包含其内。 自华匀指派延年传递消息之举暴露后,纪棣率领鸷鹰团在冀王府上确实查出不少证据,只不过都因着与渊梯战事吃紧而暂且搁置。 正如上辈子冀王也曾于寿峥十一年初见谋反端倪,可惜还未来得及对燕都用兵,渊梯人便已早他一步。 存在感之低,若不是纪棣如期交给自己那些证据,重睦早将冀王一家忘得干净,压根想不起来还有这档子事儿。 思及此处,重睦忽地失笑出声,实在觉着有些滑稽。 眼下东宫之争正如火如荼,冀王世子在这时候入京,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安的什么心。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倒是想得挺美。 “既是堂兄入京,无论如何也该去见上一面。” 强行止住唇角难以按捺的嘲讽笑意,重睦改变原本前往后院的脚步:“至于友康郡君,她与宗寅都不算一辈人,哪能结亲——” 话音未落,她却一个踉跄踩中假山青苔,透过怪石嶙峋间将亭中人看得一清二楚,皱眉以口型对慈衿道:“不会这么巧吧?” 还真这么巧。 友康郡君脱了鞋袜正立于塘内摸鱼,恰好宗寅与重睦话毕后返回主厅去寻宗太夫人,一时兴起便在她身后默不作声观看许久。 待友康郡君回首时骤然瞧见位陌生男子吓得一个激灵跌进水中,任是扑腾半晌才重新回到地面,唤来侍女小厮带她去更衣。 将这一幕全然纳入眼中的重睦正对着慈衿无奈摇头,忽地听闻一声惊叫:“睦姑姑,啊啊啊啊,”来人毫不客气地将污泥扑了重睦满怀,仰首哈哈笑道:“我还在想今儿个怎么还没见到姑姑呢,原来躲在这儿。” 友康郡君重听雨,冀王世子独女。按理说华匀才是她嫡亲姑姑,但她却自小便与重睦亲厚,从上一世至今,从未变过。 说是姑侄,实则重睦仅比友康郡君长两岁,两人更像姐妹相处。 重听雨幼时常在冀州与燕都间来往,每每跟随世子妃入宫,都会前去栖霞宫面见封贵妃。 世子妃亦来自楚地 ,与封贵妃无论脾气秉性或是吃食等都十分投缘,重睦也因此得以与重听雨相熟相交。 直至冀王为避纷争自请长居冀州而举家迁离,姑侄间才逐渐断了联系。 “哼,姑姑这几年当真是越发与我生分了,”重听雨气鼓鼓地抬眼与重睦对视:“年前姑姑成婚我都未能观礼,还是前些日子回京才听旁人说起姑姑已经有了驸马。” 重睦有些尴尬地面带微笑:“婚事确实仓促,甚至连我也只回京待了不到一月。” “不管不管,总之姑姑欠我一顿喜酒,”重听雨根本不听重睦解释,十分自然地替她将明日行程安排妥当:“我已经瞄上天青楼那家春饼酱肉丝了,赶明儿我便亲去顾府等姑姑。” 虽说重昭与自己的性子也都能称得上外放,但好歹记着始终保持贵女仪态,不像这位跟只养在野外的大鹅般咕咕哒哒,重睦一时被她吵得有些头晕,默默应承:“可以。” “好嘞。” 重听雨又跟一阵风似的随着那些侍女小厮赶去更衣,留下重睦愣在原地,眨眨眼未 分卷阅读111 及表态,身后却倏地传来大笑,只听得宗寅颤声道:“微臣失态,失态。” 但他确实是第一次见到重睦如眼前这般浑身污泥,包括发髻都被重听雨摇晃她的时候垂散落下半边,丝毫不复任何高贵姿态的模样。 “宗寅,”重睦翻了个白眼:“能不能闭嘴别笑了。” 宗寅闻言虽还在捧腹,但已收敛方才放肆:“微臣有罪,望公主见谅。” 随后缓缓松手,站直身形:“但微臣确实觉得,公主眼下比起平素都更鲜活可爱些,方才忍俊不禁。” “近墨者黑,”重睦耸肩笑笑:“外间多数女眷,明面上背地里都见不得本宫好,那些‘抚北大将军个性凶悍,面目丑陋又为人粗鄙’之言谈,试问燕都百姓如何得知,终究是听信贵人们以讹传讹。” 从前重睦不懂,重活一世才渐渐摸着了些门道。 加之顾衍无论何时都能作为她最强大的后盾,如今她每每面对这些不怀好意之人都韧性十足。 从衣裳妆容,到首饰钗环,亦或额前与指间点滴珠翠,俱要精致贵重,将坚硬外壳包裹得刀枪不入。 她们不愿她过得好,她便偏要叫她们恨得牙痒。 宗寅与她相见大多是如此场面,并不意外。 “反之,近朱者赤。” 她三言两语引得宗寅连连颔首,只又一剂强心药刺出:“听雨真心待本宫,本宫与她相处,自也卸下面具,快活洒脱些。” 择友尚且如此,夫妻同床共枕数十年,更不可去选那些令自己生活黯淡无光之人。 “公主方才还说友康郡君与龙岩侯并非同辈,怎地突然改了主意。” 回到房中洗净污泥,重睦仰首接过慈衿递来的巾帕盖在脸上:“你也瞧出来了,今日宗寅分明对她有意。而封宗两家世交之亲,早已是板上定钉的阿旸党。” 虽说 现在阿旸与重晖已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但无论如何,镇元帝血脉的皇位也不可能落到冀王头上:“一旦冀王事发,牵连全族。听雨与本宫数年情分,本宫总不能叫她永远在她爹爹与祖父那滩泥潭中陷着。出嫁从夫,还是交给宗寅早些拉她出来。” 49. 第49章 因此她确实从未想过,顾衍从…… 第二日晨间, 重听雨原是起了大早赶去天青楼定位置,谁知却听得店中小二说起,已有人以她名义定下桌宴。 “来人可是赐周公主?” 天青楼名声响亮,常有皇家贵胄到访, 因此也无需刻意隐瞒身份。闻得重听雨相询, 小二摇头答道:“订宴之人乃龙岩侯, 宗侯爷。” 重听雨莫名侧目与自家侍女洋槐对视, 显然不知此人与自己有何交集。 洋槐亦迟疑半刻才恍然道:“郡君, 便是昨日封府亭内吓着您的那位公子。” 话毕扯扯重听雨的衣袖又低声嘀咕:“奴婢听闻他方才与发妻和离, 也就是赐周公主家中封氏表妹, 昨儿个答谢宴上没瞧见的那位。” 昨日封知榆未曾露面, 封贵妃只道她因丧兄之痛而情难自控, 所以不便见客。 后来听其他女眷七七八八地说起, 才知是封知榆惹得夫家厌弃被打发回封府,现下情绪尚不稳定, 这才寻人将她在后院看管起来。 重听雨觉着奇怪:“知榆姑姑我过去也见过的,看上去温文尔雅, 与那位安静忠厚的宗侯爷想必应十分相投才对, 怎会闹至此等境地。” 洋槐撇嘴:“还不都为着纳妾那档子事儿咯,宗侯爷宠爱姨娘胜过正妻,自然闹得家宅不宁。” “岂会,”重听雨细细盘算一番来龙去脉,反驳她道:“以封家之威,若宗侯爷这般无礼,定能为知榆姑姑讨回公道。” 但眼下他们秘而不宣,想必是有口难言:“况且睦姑姑昨日与宗侯爷相谈甚欢,并不像两家闹僵模样。” “这倒是实话, ”洋槐替重听雨掀开马车车帘,随她一道于车内落座:“奴婢自小跟着郡君,知道赐周公主最在意封家兄妹二人。怎么也不会叫他们受了欺负去。” 马车一路从离开天青楼所在朱楼巷向北而去,不多时便到达顾府所在。 其中早已有客正与重睦侃侃而谈,声音甚是熟悉。 重听雨顺着人声传来之处不由抬步往主厅去,恰 分卷阅读112 好对上宗寅也向她看来的双眼。 下意识避开视线,直冲重睦飞奔而来:“睦姑姑!” 跟屁虫似的挽住重睦手臂晃了晃,重听雨这才注意到满厅仆役都正在收捡行囊,顿时露出央求之色:“人家瞧着你像是又要离京了,不能多待些日子嘛。” “郡君有所不知,”慈衿正领着万里上茶,闻言不免失笑:“我家公主本该明日启程,饶是应了郡君邀约不及收拾行李,这才又推到后日。” 重听雨顺手捏过块黑糖枣糕放入口中,笑盈盈冲慈 衿道:“那没办法,谁叫姑姑自小便疼我。” 她风卷残云般将每样点心都尝了个遍,重睦也由着她四处胡闹,直到她差不多将顾府正院主厅端详了大概十遍有余,方才将人领至宗寅身边:“说来还不曾正式介绍,这位是龙岩侯宗寅。恰好他前些日子接手了与库孙之间马匹买卖要务,在临行前想再与我核对一遍,我便叫他以你的名义在天青楼定了包厢。” 说着又轻推重听雨数步,与宗寅正面相对:“这位则是冀王世子独女,重听雨。封号友康郡君。按辈分得称本宫一声‘姑姑’,说来侯爷与本宫同龄,你们愿意按辈分或是按年纪称呼,都随意些。” “那便按照辈分吧,宗叔好。”重听雨抢在宗寅之前开口,与他见礼后只皱起眉头与重睦道:“姑姑与我多少年未见了,怎地好不容易吃顿饭还要谈公务。” 被眼前女子唤作“宗叔”的宗寅心底暗自堵了许久才缓神道:“若郡君与公主私下有话想说,微臣先行告退便是——” “那倒也不,不必。” 重听雨急忙摆手回绝:“我知姑姑身为大将军为国劳心,哪能真叫她为了陪我疏忽政务。” 她习惯了将重睦视作至亲,有时不过娇嗔抱怨两句,并不作数。 宗寅却难免有些新奇,他自幼便总跟在封知榆身边,对她惟命是从,也因此养出了这般“永远将他人需求置于自己身前”的性子,谁曾想有朝一日会遇上别人替他考虑之时。 重睦恍若未见宗寅神情,默不作声地端起茶盏缓缓饮下,任由他两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了数句,重听雨眼底蓦地闪过光芒:“宗叔也喜欢钓鱼?” 如果人能长出尾巴,重睦觉着重听雨此刻大概会把尾巴绕着宗寅摇一圈:“我小时候随娘亲回过楚地一次,见着家中表兄舅舅他们都光着腿在塘中摸鱼挖藕,好奇得不行。” “可惜回了冀州再没机会,每日只在自家院中钓些呆头鱼,咬着饵自己上赶着来。昨日在封府,我瞧见那池塘里有只这么大的龟,”她一面双手比划着弧线恨不能将整个上半身囊括进去,一面伴以生动模仿大龟神态:“实在好奇没忍住才亲自下水,本以为后院那处僻静没人会来,谁知恰好遇上宗叔和姑姑了。” 虽还是被家中当做掌上明珠偏疼宠爱的孩子心性,但并不影响重听雨外貌出落得尽态极妍,加之她生得与嫡亲姑母华匀至少八分相似,眉目流转间,自难掩顾盼生姿。 如此,倒也能想明白为何华匀裙下之臣数不胜数。 比起各家闺秀们那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木头美人儿,又有谁会不喜如此鲜活恣意的娇媚情态。 “驸马爷就不喜欢。” 慈衿一语点醒重睦:“当时讨伐华匀县主那篇檄文天下皆知,咱们驸马为人正直,世间少有可与之相比者。” 说得也是。 顾卿向来君子, 确实不会轻易为美色动摇。 仔细回想,重睦甚至从未从顾衍口中听过他主动与旁的同僚或战友等谈起女子。 哪怕偶尔营中诸人开些荤段子,他也只笑过附和,绝不会像程况跟只猴儿似的手舞足蹈,好不兴奋。 可那时在平城官属客栈中他种种行止又不似全然不通此道—— “说来咱们驸马贫苦出身,高中之后才购置宅邸院落,立府成家。身边除却灿戎外,便是两个小厮负责起居。奴婢似乎从未见过什么贴身侍婢之流,”慈衿略一停顿,很是认真:“越想越觉驸马当真洁身自好,堪配公主。” 重睦被她哽在原地,竟久久未能反应。 她自小生在皇家,来往男子皆为王公子弟。 哪怕如宗寅这般满腹心思都在封知榆身上的侯府公子,身边也有两位通房侍女,只不过后来封知榆进门前都被他自己做主发卖出去了而已。更不必提程况与表哥,各个都是巷间花楼常客。 分卷阅读113 因此她确实从未想过,顾衍从始至终都是独自一人,在成婚前甚至不曾有过任何肌肤之亲。 思及此处,重睦面上不自觉泛起红热,入座天青楼后急忙饮了杯水才得以按下。 好在重听雨正一刻不停地拉着宗寅讨论楚地乡野之趣,兴致盎然间,连点菜都顾不上。 又如何会注意到她面色变化。 索性便由重睦做主点了几道特色菜递给小二,任由他两天南海北地闲聊。 “姑姑不久便会离京,那之后宗叔你能不能带着我好好逛逛燕都呀,一别数年,很多地方我都不熟悉了。” 宗寅一如既往地好脾气,仗义应道:“若微臣无有要事,自可随时相伴。” “太好了!” 重听雨总算记起自家睦姑姑还坐在身旁,拱被褥似的挽住重睦蹭了蹭:“姑姑,你怎么不早些介绍宗叔给我认识,这样我也不会总缠着姑姑打扰你公务,两全其美,再好不过了。” “一口一个宗叔,听得旁人以为他真是你叔叔。” 重睦决心要替两人纠正辈分:“倒不如唤声敬正兄。” 正待以“于礼不合”为由拒绝,重听雨还不及出声,包厢门轰地被人大力推开。 率先印入眼中之人自是一身张扬桔红裙衫的华匀,而被她光芒所掩的封知榆越过众人直往重听雨身前而去,方才抬手没能落下力道,宗寅便眼疾手快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臂。 “宗寅!” 封知榆失声尖叫:“你为了这么个丫头片子要打我?!” 重听雨下意识往宗寅身后躲去,冲封知榆嘟囔:“我还比你年长一岁,什么‘丫头片子’。” 更何况:“宗叔哪里是要打你,是怕知榆姑姑打我先抓着你而已。黑的都能被你说成白的,姑姑不去做言官真可惜。” “听雨。” 华匀扬起眉眼,歪着头冲她露出笑意:“过来姑姑这儿。” 重听雨数年来见过华匀的次数不多,只知她是祖父最小的女儿,一直独自住 在燕都。 用娘亲的话说,这位姑姑名声不大好听,叫自己不必与她过多接触。 但此刻既是长辈传唤,她也没有不从的道理,谁知刚迈出半步,便听见封知榆厉声恨道:“不许走,站住!” “宗夫人,”华匀略一含笑,眼尾荡漾:“来之前咱们可是说好了,我领人回去,你只管教训夫婿。我这小侄女儿再不老实也是冀王府中人,怎么也轮不到区区侯府夫人打骂。” “我不走!” 重听雨起先还觉得云里雾里,现下总算绕个明白:“且不说知榆姑姑你已与宗叔和离,哪怕没有,我与睦姑姑约好午膳,恰逢她与宗叔有公务待办便一起用膳又有何不妥?你这般来势汹汹,不分青红皂白跟捉奸似的要打我,错的明明是知榆姑姑,凭什么要我忍气吞声落荒而逃。” 封知榆被她一番话怼得半晌怔忪,不由看向华匀,却见她捂住半张脸失笑道:“哎呀,原是我误会龙岩侯罢了。” 她缓步行至重听雨身边,音色绵软,似是十分疼惜这位小侄女儿:“还以为昨日龙岩侯在封府后院遇着我家听雨便约了她今日出游,未免刻意才又叫上妹妹一道掩人耳目。怎想到竟闹了个乌龙!都是我的错,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闹剧进行至此,重睦终于舍得出声令慈衿将包厢门落锁,复又看向华匀与封知榆二人,展臂请坐:“来者是客,都坐罢。” “坐便不必了,听雨方才也说妹妹与龙岩侯有要事相商,哪能让我们这等无知妇孺听了去。” 华匀作势行至门边,被“哐当”一声震得一个激灵连连后退数步,原是椅子从桌前飞出,与门面撞击卡住了锁眼。 重睦收回推椅子的动作,微微侧首与华匀道:“姐姐说笑,你费尽心思前来此处,不就是为着能探听本宫与龙岩侯所购渊梯宝马情势如何。” 她不紧不慢地停顿半秒,将华匀自认周密的计划全盘相告:“接着再传递消息给你父王,让他做好准备,一旦马匹从冀州地界经过,立刻绞杀。” 沉默无声间,忽地发出一阵清脆碎裂,随风卷入众人耳中。 重听雨依旧保持着端茶姿势,但整个茶盏已然从她掌心落地炸破,茶水亦于地面四溢开来。 “原 分卷阅读114 本渊梯未除,本宫还打算再留你们些时日。”重睦起身,顺势倚在窗边向天青楼下方望去,正如她所料,燕都八大营之一的骁骑营已经将整条朱楼巷包围:“如今既是自己送上门,本宫又岂有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之理。” 50. 第50章 可是,姑姑,你还是有办法向…… 昨夜封府宴后, 重睦曾独自到访龙岩侯府。 宗寅本正在书房临摹字帖,不时听见窗沿石子落定声,暗觉有异,方才推窗看向院外。 重睦立于院墙之上飞身而下, 玄衣束发, 看上去比平素还要更瘦削些。 急忙抬袖行礼:“微臣见过八 公主。“ “不必多礼, ”重睦手撑窗台跃入屋内, 惊得宗寅连连后退:“莫怕莫怕, 本宫不是为着知榆来取你性命。” 她倒是十分自在地寻了把椅子就座, 反而宗寅呆站原地半晌不知所措, 许久才记起为她端来杯水:“公主请用。” “明人不说暗话, 本宫深夜来访, 是有件事想问你。” 宗寅极为乖巧地站定身形:“公主请说。” 重睦仰头饮尽尚还带着些许余温的清水, 显是不久前才烧好送入书房的贴心之举。 宗太夫人早睡,满侯府除了那位包姨娘外, 再无人会如此细致。 眸底掠过一丝调侃,顺势将杯盏置于手侧案间:“若叫友康郡君给你做继妻, 你可愿意一生厚待于她。” “微臣岂敢——” 见他面色动荡, 重睦只摆手道:“别说场面话,抛去身份、辈分之差,直言即可。” 思及今日在亭间所遇之人,宗寅心中确实有一股别样情绪缓缓上涌,可自从经历第一次婚事失败后,他眼下并不情愿去考虑男女婚嫁:“公主抬爱,但微臣与知榆和离刚刚不久,着实无心再娶。”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凡事总有例外:“你可知冀王有意谋反, 本宫搜集了将近半年证据,已经连夜送至父皇案前。” “?!” 瞧着宗寅瞳孔放大刹那间变得脸色苍白,重睦不紧不慢道:“藩王谋反,罪及子孙。直系亲眷斩首示众,杀无赦。” 封宗两家到底是世交,重睦自小与宗寅相熟,知他是位再心软不过的老好人,尤其对着弱质女流,同情心便跟黄河决堤般根本止不住。 那时舅舅离世,封知榆小小年岁父母双亡,身世可怜又悲惨,还闷声将自己缩在房间不肯吃饭。宗寅心疼不已,每日都央求宗太夫人带他去封府做客,沿街买些烤鸭卤鸡和点心,堆在封知榆窗边。 后来封老将军将封知榆送至封贵妃膝下养育,因着身为男子不便入宫,他便成了每逢年节所有王公子弟中永远最早入宫的那个,就为着能多见一会儿封知榆讨她开心。 不仅如此,重睦前些日子回京后曾随封老将军去往侯府向宗太夫人致歉,听闻那位包姨娘亦出身凄苦,宗寅对她虽并无与封知榆那般强烈的男女之情,却也不失疼惜。 既是重情重义之人,听闻重听雨家中即将遭逢巨变,宗寅果然登时改口:“公主可有方法搭救友康郡君。” “办法,自然是有。” 重睦微微扬起唇角:“只不过还需龙岩侯与本宫配合才好。” …… 在骁骑营破门而入拿下华匀复又转向重听雨时,重睦骤然出声,拦住主将钱仲乐身后兵士:“钱将军且慢,今日之局,若非友康郡君,本宫与宗侯爷亦无法成事。” 她抬脚将重听雨脚边碎裂茶盏踢入桌下,与钱仲乐笑道:“友康郡君及时发现其祖父与家中亲眷力行谋反而向本宫提供消息,此举 也算将功补过。本宫昨夜上呈父皇奏章中,也专程为她开解,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重听雨!” 华匀总算一个激灵回过神:“你这数典忘祖的畜牲,简直猪狗不如!” 她素来熟知男子心性,昨日在封府后院偶然见到宗寅和重听雨亭中种种之后,料定他对重听雨必定心有属意。 后来席中又听见重睦与宗寅也相约今日同在天青楼见面,原本宗寅连声拒绝,重睦却坚决道:“数匹良马路途遥远而来,运送途中如何确保安全,是否需要沿途城镇官兵营汇合,燕都八大营何时交接,都需要侯爷好生计划打算。早前所约便是明日,何须 分卷阅读115 再改。至于听雨,她素来孩子心性,你且叫她在旁边吃好喝好,必不会叨扰你我二人。” 华匀这才知道他们是要前来天青楼讨论渊梯宝马购买事宜,思及此处,她原想交代听雨多多注意,而后思及她并不知晓家中正磨刀霍霍向京城,这才亲自上阵。 临行前还专程谴了随侍从封府后门将封知榆带出,只道宗侯爷为老不尊竟企图对自家侄女不敬,眼下两人正约在天青楼用午膳。 她自以为能够一举两得,既让宗寅看清现实,明白他与重听雨绝无可能,又能探得战马消息,怎么也没想到会被重听雨釜底抽薪。 本想极力辩解的重听雨则早已被宗寅在茶中下了哑药,他晨间之所以会提前来定下桌宴,便是为完成重睦昨夜所交代之“配合”。 想当年封老将军率领抚北营横行云邕关时,宗太夫人便曾为他提供不少宗氏绝密毒方,如今区区哑药,自然也不在话下。 而重听雨张口数次发现自己根本没能出声后急得双眼通红,却也只得任由华匀在唾骂中被骁骑营带出天青楼。 待周遭再次回复平静,重睦冷眼与封知榆对视:“事关军机密要,你可还要继续听下去。” 封知榆颤抖着双唇看向宗寅,带上哭腔,委屈得泫然欲泣:“你何时与姐姐有了这些劳什子军务往来。” “封知榆,”宗寅无奈垂眸:“封宗两家世交,你曾是我妻,抚北营主将与副将曾是我姨姐舅兄。我本就因此在兵部得到照料领着闲职,你并非不知。” 但:“那只是闲职啊——” 宗寅忽地发出一阵冷笑:“你成日不是忙着自戕自弃,便是暗自里给顾衍送去些诗书信件,哪还有心思管我做些什么。” 嗯?重睦略一歪头,她怎么从未见过那些诗书信件。 等过几天回到抚北营,刚好趁着顾卿不在去营中仔细翻一翻。 “你对自家与夫家毫不关心,但我身为龙岩侯,眼见储位之争甚烈,为保全侯府与你,如何能无所作为。” 他早已被自动划入九皇子重旸一派,自也该做出些贡献筹谋。 此番与库孙购买宝马进行培育一事,正是由宗寅向兵部右侍郎裴侯爷提出,又得到圣上所允。 可惜此举 再次触及主和派们逆鳞。 眼下十皇子虽入抚北营为副将,但并未真正掌握兵权。加之其幕僚心腹皆以主和派居多,便连三公主也与云霭宫来往日渐甚密。而九皇子身后百万雄师,实力强劲,将来一旦得势,必叫落败者再无反击之力。 因此冀王只能派来世子联合华匀先在城中大肆拉拢主和派,借由十皇子势力共同打压九皇子,之后再一举击溃十皇子,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重睦昨日宴中与宗寅自凉亭别后再见时,暗中察觉华匀身影,单纯想替他与重听雨制造良机之语到了嘴边,终是变作公务。 她猜出他们或许想趁库孙战马遭砍杀劫虐一事大做文章,污蔑大周刻意为之,进而破坏两国邦交,因此连夜将证据相送镇元帝,连根拔起。 再顺便搭救重听雨逃出生天。 寻来随侍将因为震惊似有有些懊恼的封知榆遣送回府后,宗寅终于解开重听雨哑药,只听她“咚”地一声,双膝几乎痛砸在地上,慌忙向前抓住重睦衣摆:“睦姑姑,姑姑,我娘亲和爹爹不知道的,他们一定不知道的,求求您,救救他们!” 她说着便要给重睦磕头,不成想会被她毫不客气地甩袖避开:“重听雨,你今年十八,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即使你爹娘愿意宠你,也并非你始终不成长的理由借口。” “你既能从我与宗寅数句话中听明白前因后果,那我问你,你爹爹在这时节替你祖父前来燕都所图为何?他能不知道他爹,你祖父做的是什么勾当?” 可笑至极。 “他不仅知道,只怕早已志在必得。冀王当了皇帝,冀王世子便是太子,未来自然也是一国之君。你且去刑部大劳问问他,到底存没存这个心。” 重听雨双手垂在裙边死死攥住裙衫,泪水无声从颊边滑落,不住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爹爹说过他此生所愿便是在冀州与娘亲白首偕老,他才不消得去管什么天家之争——” “洋槐,去将你家郡君扶起身。” 与重听雨一般同样被吓得无声痛哭的洋槐听见重睦开口,踟躇着脚步去扶,但重听雨始终不肯起身:“可是,姑姑,你 分卷阅读116 还是有办法向圣上求来恩典的是吗?姑姑,我求求你,我不能自己独活看着爹娘去死啊。” “郡君!您别说了!” 洋槐闭眼止住泣不成声,终是将埋藏心底许久的秘密托盘而出:“是世子妃娘娘亲自给封贵妃送的信!眼下娘娘已经悬梁自尽了!” 正如重听雨方才所言,冀王世子此生所愿是在冀州与世子妃白首偕老,所以即使世子妃膝下仅有并不健康,可能活不到而立之年的长复郡王重雼与友康郡君重听雨二人也无妨。 可自从冀王生出反意,冀王世子却也随之改变了心境。 他开始广纳侧妃,更是与这些侧妃接连生下数位庶子。 所幸他还顾念与发妻盟誓,将他们全 都过继到了世子妃名下。 人人皆知友康郡君是冀王世子唯一的女儿,对她能被数位兄弟环绕相护心生羡慕,却不曾想过她的这些“兄弟”,各个都在她娘亲心上划下一道接一道伤疤。 而且因为长复郡王疾病缠身,将来冀王世子若真坐上皇位,所传位者也绝非世子妃所生。 面对世子不遵誓约,将来亲儿短命难测,独女又无人可托的境地,世子妃权衡再三,终是鼓起勇气在此次入京后前往栖霞宫向封贵妃告发冀王谋反。 所求唯有一件事,便是能够保全她一双儿女。 只不过当时世子妃所能提供的证据残缺,封贵妃因此叮嘱她先收整心思回府暂等消息,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之后待重睦方一回京,她立刻请人来寻。不料母女两在栖霞宫见面不到半刻,封贵妃都还没来得及将此事相告,重睦便被镇元帝召去养心殿商讨为封知桓追封侯位一事。 直至昨天宴中重睦得知冀王世子回京,封贵妃又寻了机会将世子妃所求缓缓倾诉,她才终于决意快刀斩乱麻,眼下冀州王府内,也派出了心腹随侍去照料无法远行的重雼。 而在昨夜晚间从封贵妃处得知消息后,世子妃一如既往与重听雨道过安好,复又于她睡后折返洋槐房中,留下一封拜托她好生照料郡君的绝笔信。 纵有万千不愿,可洋槐也知道,此举已经是世子妃能想到对自家郡君最好的保护。 她只得收敛情绪,强装与往常无异般陪伴重听雨出行,亲眼目睹惨剧发生。 “你骗人!” 重听雨猛地欺身想要推搡洋槐,可她刚刚起身就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弱柳扶风向后仰去,幸而宗寅眼疾手快将她整个人接在怀中,才没令她摔着。 “罢了,以后人就交给侯爷照料。” 重睦对宗寅略略颔首:“本宫还需进宫面圣,呈上具体情况。” 话毕又侧身与他叮嘱:“劳烦侯爷费心。本宫在此谢过。” 宗寅抱着重听雨的手忽地一紧,不禁溢出苦笑:“公主在微臣与知榆成婚当日,也曾与微臣说过,‘往后表哥由本宫照顾,知榆便劳烦侯爷费心’。” “可惜本宫失职,”重睦垂眸,同样失笑:“侯爷却完成得不错。所以本宫放心。” “沙场刀剑无眼,公主又何须自责。”宗寅摇头否认,第一次坦然面对他与封知榆这段旧情:“相反是微臣与知榆之间有缘无分,才闹到今日境地。” “都过去了。” 重睦行至门前,回首与他笑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圣人之言,不欺吾等。” 51. 第51章 是你们想看的! 筑特城, 赤果峰矿场。 远远看见顾衍与诸多苦刑犯混迹一处的脏污模样,宇文晏迟又恼又气地收回目光,与身旁侍女阿迪道:“若非阿姐相劝,我才不会同意将他放到筑特城来, 不是摆明了给他机会跑回大周去。” 阿迪闻言沉 吟片刻, 试探着开口:“可奴婢瞧着这大周人他分明已经与失智无异, 公主不也腻烦了他, 又何须再继续执着。” “便是腻烦, 我得不到的, 也绝不能轻易便宜了别人。” 宇文晏迟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登时攥紧缰绳:“罢了, 此地无需再留, 继续往赫轮城去。” 阿迪只得应声, 随之一路南下,将怀中不久前刚在筑特城中买好的伪造通关文牒捂得更严实些。 筑特城毗邻大周与渊梯边境, 此地贩卖 分卷阅读117 伪造通关文牒者数不胜数,早已成了两地官商往来默认之潜规则。 而宇文晏迟买过文牒后又前去杂货店购置了些许火折子, 为连夜行走山路而预备, 按她之速,大抵明日晨间便能到达赫轮城。 与此同时,重睦刚扔下行李于主帐入座,便被程况拉去城内喝酒:“接风洗尘,当浮一大白。” 谁知她毫不犹豫摇头拒绝道:“戒了。” 程况回首愕然,险些从马上摔下:“哈?” 重睦面色自然坦荡:“驸马不喜,本宫不能自讨没趣。” 况且先前大醉一场那次她其实将近半月都没缓过劲来,后来回京寻了贺豫专程询问才知,从前她千杯不醉不过是因为体内虚寒过剩方才需要酒力暖身。 但如今身子既已调理得差不多了, 自也无需再依靠酒热。所以两相对冲下,今后还是少饮为妙。 程况不知其中弯绕,“啧啧”两声撇下嘴:“大将军实在太令末将失望,竟成了位夫管严。” 重睦抿唇,不知想起何事,忽地低笑出声,凑近他嘚瑟道:“夫管严也没什么不好,你羡慕啊。” 从前她不懂,为何顾衍对着自己永远不似与旁的女子那般彬彬有礼。 即使他认真解释,她依旧有意回避,不愿深思。 直到那日远屹峰间路遇山雪返回平城后,她本还正犹豫到底要不要与他同回顾宅,却听得顾衍率先开口:“公主先前不解,明明说好合作伐渊,为何下官偏生要招惹公主。” 心底倏地一顿,重睦有些僵硬地移动身形至桌边,难掩尴尬:“本宫今晨还醉着,胡言乱语,顾卿不必在意。” 顾衍却并未理会她的顾左右而言他,缓缓挺直脊背坚定道:“因为下官自初见公主当晚,彻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本以为是一经重生便能与抚北大将军合作,此番应大有反攻得胜之机才会令他如此。 不成想第二日同僚相邀天青楼,饭后恰好遇见重睦与程况及封知桓并肩同行,他眼见封知桓将手压在重睦肩上哈哈大笑,而她亦习以为常般捧腹附和—— 双脚登时有如压着千斤重担无法行动,停在原地许久,终是匆匆拜别诸位同僚,阔步向她而去。 他还记得那日她身着布衣裤装依旧不掩绝色,见到他时愣住半秒,随即粲然弯起眉眼:“顾卿,好巧。” “下官同意公主昨日所言,”他亦略略颔首打过招呼,抬袖 行礼:“择良辰吉日,尽快完婚。” 此刻他的紧张不亚于当时,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溢出汗水:“未免今后对公主求之不得,除却成婚之外,下官别无他选。” 重睦可以感受到自己脸颊涨得通红,甚至用尽内力都止不住闷热,怎么也想不到原是自从那日开始,他便对她心生好感。 “可,可程况常说本宫性子倔强得跟块臭石头似的又冷又硬,所以始终不讨男子喜爱。” 她难得有些不自信地垂首盯着脚尖:“顾卿为何——” “程将军说笑,”顾衍眼底难得闪过笑意:“公主若不讨男子喜爱,他又为何多年不弃。” “顾卿也说过,友人相交与男女之情哪里相同。” 顾衍顺势将人拥入怀中,下巴搁在她头顶,低声失笑:“虽不同,但相通。” 重睦疑惑仰首,只听得他低身靠近她耳边道:“程将军可与封将军共享公主战友同袍深情,而下官此生唯愿公主心之所系,独我一人。哪怕是将来你我儿女,亦不可抢占。” 怎,怎么就又扯到儿女去了! 重睦跟被人踩着尾巴一般忽地推开他,连连后退:“顾衍!你,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唔。” 和初次那时山崩地裂般的吻不同,此番顾衍明显温柔许多。 唇齿相接间,仿佛关外飞沙摩挲柔软,扰起酥麻。 她不知何时已被他抵在床榻之上,于最柔软时哽咽出声,木架交叠咿呀,难盖满室缱绻。 “阿睦。” 从未有人在如此痴缠中唤过她的名字。 不复平素温润,只余低沉沙哑,情深难抑。 好似一脚踏碎楼朔河冬日冰面,骤然溺入其中,哪怕就此溺毙身亡,也心甘情愿。 “顾 分卷阅读118 卿。” “何事。” “其实,知榆婚礼并非初见。” 西子湖畔,端午时节,她曾叫慈衿送过一份醋鱼。 顾衍闻言,微怔片刻,往事瞬间涌入脑海之中,惊讶复又化作更重温柔,与身下之人眉眼相接。 重睦被他看得有些无措,不解道:“是顾卿没错吧?” “是。” “就说嘛。” 话音未落,他已再次俯身欺来,将她两只手同时锢住,不留任何反抗余地:“别分心。” 重睦吃痛,可怜兮兮地看向顾衍:“我以为已经好了。” 顾衍眸色一沉,将她按向重新恢复先前模样的某处:“还早。” 重睦现下甚至想不起来那天直到深夜,他到底“还早”了多少次。幸好她体质素来称得上强劲,才没在第二日熊泊朗前来报道时于众人面前露出端倪。 …… 眼下程况被她几句话噎得不住翻起白眼,无奈之中还是又道:“说来你回京这趟,家中一切可还好。” 两人于酒肆前下马,将马匹交给小二牵至后院照料,随后并肩而入:“混乱不堪,反倒显得表哥丧痛没那么伤怀。” 封知榆之事程况亦有所耳闻,扔了几颗花生米到口中:“小时候瞧着榆娘那般软糯可人,钻起牛角尖,确有 老将军与敌对峙之遗风。” 重睦摇头不语,接过小二递来酒坛与程况倒满一碗推去:“左右我懒得再管,随她。” 从前不论他们三人中谁独自回京返营,总少不了大醉一场。如今一位天人永隔,一位又不再饮酒,程况独自扔着花生米,恍惚间觉得颇为凄凉。 原本大周处于乘胜追击之势,但经过巴图尔战役后,两军再次陷入焦灼状态,各自试探,步步为营。 战事遥遥无期间,仿佛前路无光。 “说来一旦战争结束,东宫位定,大将军可曾想过,再往何处去。” 正垂首扒饭的重睦闻声抬眸,弯起眼角:“解甲归田。” “咳,咳。”程况呛住几口,擦擦唇边酒渍:“回乡织布?” 重睦竟当真思考了半刻,抚抚下巴:“本将是公主,封地仆役无数,俸禄足够,何须考虑生计,好好与驸马过平淡日子便是最好。” 她在安陆住了这些时候,于乡野间除了每日家长里短外无事可做,虽不及平素总是公务繁多,却别有一番风味。 若他日真能解甲归田,她定要在京郊封地处再多置些宅子田庄,修缮一处曲苑楼台,每逢暑热前去,想会十分惬意。 程况闷哼两声,好言劝道:“家里憋久了会腻。” 不曾想重睦答得更快:“和驸马在一处,为何会腻。” “啊!”程况被她一言一行气得险些掀桌而起,恨铁不成钢般与她坐得远了些:“你是抚北大将军,是渊梯人闻风丧胆之战神,能不能活得有骨气点。”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重睦冷冷横他一眼:“你莫不是真以为我不知道这两月来,你有将近一月时间待在平城家宅陪伴贺兰夫人。许你程进之享夫妻情分,本将便不行?” 五月风暖,顺着酒肆包厢窗沿缓缓而来,熏得两人皆有些心醉。 程况索性仰躺于坐榻之上,抬手遮住细碎阳光,长叹一声:“从前我总以为自己习惯沙场折戟,马革裹尸。直到茹真有孕,武居他又,不幸丧命。” 午后街上难得脚步声渐少,几近万籁寂静间,重睦也在桌案对面半靠墙壁阖眼假寐:“你才更知世事无常,能牢牢握住当下所有之物,已算万幸。” “但人嘛,总不知足。”程况先是颔首,复又扭头透过桌案下方空档望向重睦身侧:“若在之后也能常与大将军及兄弟们把酒言欢,亦为末将所求。” “不算什么很难成全之心愿,”重睦笑意不自觉从齿间溢出:“本将允了。” 不知为何,程况眼底蓦地一酸,只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无论渊梯还是朝堂,两人仿若约好般绝口不提今后即将掀开帷幕的这场恶战,只在难得闲暇中尽享窗外隐约可见之浮禺山巅,将边地风光深深刻在心底。 直至暮色降临,才起身决意回营。 分卷阅读119 不料方才踏出酒肆,便见先行兵由街尾 疾驰而来,面色急切:“报!大将军,程将军,营外抓获渊梯细作两名,还请尽快回营决断。” 52. 第52章 攥着她手臂的手无端加重力道…… 调查敌军细作与密探的工作一向由纪棣负责, 但不久前重睦方才派他前去乌坎城外支援长孙义,因此不免惊讶:“纪将军回营了?” 先行兵闻声摇头,喜不自胜:“并非纪将军,而是驸马爷!” 重睦眼底亦随之闪过一丝喜色, 急忙翻身上马, 侧首与程况道:“走了。” 三人一路疾驰回到抚北营, 重睦脚刚落地便将棕毛儿立刻扔给先行兵, 只向练武场上飞奔而去。 灯火摇曳间, 顾衍站于被五花大绑的宇文晏迟与阿迪身前, 面无表情背手而立。听见身后细微响动骤然回首, 恰好对上重睦持剑走上台阶, 黑甲肃杀, 神色凝重。 “下官见过大将军。” 顾衍抬袖行礼, 让出前路,开口解释:“此二人夜入军营, 在炊事营外点火烧至马厩及兵器库,幸得诸位将士灭火及时, 未曾酿成大祸。” 一别又是两月时光, 顾衍明显更清瘦了些。重睦看在眼中,却只能暂且隐而不发。 垂眸看向那两位纵火犯,侧首与程况道:“搜身,若还有其余武器,全部收缴。” 话音未落,宇文晏迟已然于于挣扎中吐出塞在口中的布条:“无耻周人,谁敢搜本公主身,本公主定叫姐夫踏平你们整座军营!” 重睦眉心微跳,唇角不自觉闪过一丝冷笑。 原来是专程找上门来的夺夫之恨, 背着家中亲人独自深入大周,这小公主看来对顾卿倒当真心喜欢得紧。 “公主殿下说笑,眼下你为鱼肉,本将为刀俎。就算你姐夫真有那本事,也来不及今夜便来踏平本将营地。更何况——” 她翻转剑柄“啪”的一声打在宇文晏迟面上:“段权灏不过是本将手下一届败将,你以为本将会怕他不成。立刻搜身!” “赐周!你以为这般羞辱我就了不起吗?你这不男不女的老女人,啊!” 负责搜身的兵士毫不客气地一掌扇过去,不满怒斥:“我们大将军封号也由得你这蛮夷恶女说出口,简直不要脸!闭嘴!” 重睦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眯起双眼。 接着缓步走近,蹲下身解开头盔扔给不远处的程况接住,与她对视,浅浅一笑:“公主仰赖脂粉厚重,瞧着确实与本将看上去姿色无差。” 草原风沙不饶人,女子之肌态多数瞧着都要比大周同龄者成熟几分。 重睦一语击中宇文晏迟痛处,有意靠近灯火明亮处叫她看得更清楚些:“若本将是老女人,公主似也不输。” 话音未落,身后倏地发出一阵嗤笑:“妆厚得都能揉面了,也好意思跟我们大将军比美。” “可不是,”兵士们自是永远给足重睦面子:“大将军哪怕去沙子里滚一圈,满身污泥,不也比她好看千倍 ,也不知哪来的自信污蔑大将军。” “对了,”重睦压住唇角冷冽,恍若未闻般再次看向宇文晏迟气闷模样:“巴图尔战役后,公主抢了本将驸马回国,由着你们那些庸医治得他失忆疯癫。这笔账,本将都还未同你们好好算过,你便自己送上门来。” “他分明都是装的!” 宇文晏迟恨声打断重睦,将苗头蓦地转向顾衍:“你根本从未伤及脑部,竟一直伪装!骗得我阿姐与姐夫都当了真,傻到将你与那些死刑犯一起送回筑特城!龌龊!恶心!” 她挣扎着想向顾衍身侧行去,不成想会被重睦一脚踹在胸口,险些咳出血来:“兵不厌诈。段权灏做得出夺人夫婿这种阴损之事,我们不过将计就计,有何不妥。” “阿睦。” 腰上忽地一紧,重睦侧首,恰好顺势被顾衍圈在怀中:“不必动气。” 整个人登时僵在原地,方才气焰没由来地消失殆尽,只与顾衍低声道:“本将正处理军营事务,顾卿放手。” 顾衍只当不曾听见,与那两负责搜身之兵士道:“可有其余可疑处。” 兵士们甚少见到大将军如此小鸟依人情态,各自隐隐憋着笑:“回驸马话,除却几 分卷阅读120 个火折子外,再无他物。” 重睦看出众人调侃之意,终是挣脱顾衍的手挺直身形道:“总之,先将人押至军狱。待明日清晨,再将消息放给渊梯。” 堂堂渊梯三公主主动羊入虎口,她无论如何都得抓住这个机会杀渊梯一个措手不及。 …… “说到底还是顾卿美男计管用,否则哪有机会引得宇文晏迟入营。” 人群散去后,重睦与顾衍兵将返回主帐,方一落下帷帐,她便回首笑道:“本宫还要好生感谢顾卿才是。” “是”字尚未出口,跟在她身后进入帐中那人已然俯身压下,扣住她的后脑,撬开唇瓣,用力索取。 重睦耳尖霎时通红,抬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一手握住,根本动弹不得。 最终只好认命,尝试着探索回应,愈发深入。 直到她有些疲累地呜咽一声,顾衍才终于舍得放手。 重睦仰首咬唇:“站累了。” 与她先前在练武场上的气魄,有如雄狮跟小猫儿之差。 顾衍失笑,将人打横抱起放回主座中坐稳,正待抽手,她竟主动勾住他的颈凑向前,在他唇边落下淡淡一吻:“顾卿在筑特城连胡子都长出来了,刚刚猛然瞧见,差点不敢认。” 他闻声下意识抬手抚了一圈下颌,感受到扎手触感,再次低笑出声。 宇文晏迟跟着他前来筑特城第二日他便已经察觉,是以一直暗中观察其一举一动。 在她离城前往大周前整整一周,她派阿迪分别购置了伪造通关文牒、火折子、各式□□与行军干粮等物什。当时他便料到必出大事,这才一路跟随而至,在抚北营外人赃并获。 奔波数日,确实忘记剃须之务。 重睦双手搁在桌案之 上,捧着下巴一直不住打量他,难掩心底雀跃,但又有些气恼:“说是在意顾卿,却把人逼去做矿工,害得顾卿都快瘦变形了。” 从未有人如她这般,时刻在意他是胖是瘦。 她自幼从军,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因此能够好好用上一餐温热膳食,于重睦而言,很长时间都能算作这世上最美好之事。 加之自从十五岁及笄,便连小她三岁的封知榆都瞧着要珠圆玉润、玲珑有致得多,重睦内心其实偷偷着急了好一会儿。 后来还是做娘的看出她在意何事,封贵妃索性流水般的补品将她扣在燕都养了大概三月,总算不再似从前那般干扁竹竿。 明明贵为金枝玉叶,反倒比寻常百姓还更在意饱腹之欲,看在旁人眼里,总显得滑稽。 但顾衍闻言却只抚抚她的头发:“明日进城。” 她这两月来奔波平城、燕都与安陆数地,又心负封知桓丧痛,其实也瘦了许多。他看在眼底虽未点明道破,亦心有计较:“公主还欠下官一顿全羊宴,始终未能兑现。” “数顿都没问题,”桃花眼飞扬入鬓,重睦拍拍胸脯,豪气冲天:“保证把顾卿养回原样,甚至更甚从前些。” 心底蓦地停滞半秒,顾衍眸色暗沉,忽地再次欺身逼近她,吻住双唇。 两人痴缠着往帐后重睦居处而去,烛火隐隐绰绰,将剪影落在外间沙地之中。 顾衍的手覆上她盔甲内里衣时,重睦整个人僵了半秒,突然挣脱而出。 那时因着平城尚处冬末初春气候,两人从远屹峰返回官属客栈时天色早已昏暗。 房间内并未点灯,所以他根本不会知道,她身上到底是何模样。 但眼下她只能不知所措地避开视线,正待迈步去吹熄蜡烛时,顾衍只从身后将她抱回怀中:“为何熄灯。” 重睦并未想好要怎样开口,强颜笑道:“月色长明,烛火反而刺眼。” 隔着衣物,他将指腹覆上她右臂旧伤处,正待出言,怀中人已如受惊猎物般抽离。 她摇头后退数步,侧首并不看他:“军营自有纪律,还请顾卿早些返回士卒营休憩罢。” “区区两月未见,公主便已厌弃下官了。”顾衍刻意失落叹气,故作遗憾:“若公主是介意下官身在渊梯为贼人所辱一事,下官只能以死明志,以示清白。” 重睦闻言不解:“我何时说过介意,顾卿在渊梯种种情况,纪棣早已告知。” b 分卷阅读121 r   “既如此,”顾衍依旧叹气不绝:“公主为何要将下官赶出主帐。” “不是因为你,是,”话到唇边,重睦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搬出军纪做幌子:“是,是军营规矩,即使身为大将军也不能破例。” “阿睦。” 顾衍自顾自在桌边落座,垂头丧气:“此次在渊梯,我见到了陆念舟。” “我知道。” 重睦忙不迭颔首,下意识握住他双手:“她不仅自己去做渊梯人走狗,竟还 想趁顾卿‘失忆’,将你一同拉下水。” 她明明应该比谁都清楚,哪怕全大周所有人都投靠了渊梯,顾衍也会是最后那位宁死不屈之人。 若没有渊梯,他不会家破人亡,不会背上逃兵之子的名声苟活数年,亦不会惨死病中再活一世。 更不论顾衍何等骄傲,身为大周御笔钦定的状元郎,自幼饱读圣贤书,才学扬名天下。他便是于战场自戕而亡,也绝无可能为渊梯所用。 陆念舟为他亲母,幼时弃他不顾,再次重逢非但全无歉意,居然还这般作践。 任谁都无法做到平心静气。 因此重睦终是将颓丧至极的顾衍拥入怀中,轻抚脊背安慰他道:“伤害顾卿之人,本宫定会叫他们各个付出代价。” 明明在说正事,怎奈顾衍又一次吻住她双唇。 想到陆念舟使他伤怀之事心生不忍,重睦迷迷糊糊间只得半推半就由他压入床榻之中,待她猛地反应过来时,衣物早已全部褪去。 哪怕先前对此情此景有所预料,顾衍所有的心理预期还是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连被他偶尔用力都会连声求饶的重睦,被这些刀剑斧刃伤及皮肉时,到底是怎么忍过去的。 “重睦。” 攥着她手臂的手无端加重力道,她正吃痛,却在抬眸时见他红了眼:“你不知道痛?” 53. 第53章 卯时是我练武的时间,这会儿…… 重睦闻言怔住片刻, 摇首笑道:“战场刀剑无眼,受伤再正常不过。况且疤痕俱是荣耀,程况他们也并不比我少。” 其实怎么会不痛。 只是于行军之人而言,将所有痛苦咬碎牙和着血吞下肚, 习以为常。 十五岁那年她被匹娄鹤长刀砍中小腿, 又因着埋伏冰河, 于其中生生泡了将近半日, 不仅那腿, 险些连性命都保不住。 幸而宫中御医妙手, 替她放血后施针疗救, 才好不容易捡回条命。 自那之后, 每逢寒冬, 小腿骨后方刺痛难耐, 常常彻夜难眠。 十七岁时她被渊梯骑兵一剑划伤后背,血肉模糊, 一连数月只能趴着睡觉。 等到终于见了好,两侧肩胛骨间却留下道丑陋叉形疤痕, 用尽良药也无法去除。 还有锁骨之下的骏马踏雀, 也同样因为渊梯暗器所致。 女子身着春夏宫装时少不得露出胸口肌肤,她总不能永远顶着伤疤示人,索性前去刺青店铺改成了纹身。 逢人问起,还能以渊梯图腾云雀作为借口:“骏马踏雀,所向披靡,彰显大周国威。” 而且她除却大婚那些日子之外,平日素喜玄色与蓝绿衣裙,与那纹身颜色相得益彰,倒也并不明显。 她用了许多年说服自己接受这满身痕迹, 却还是在面对心仪之人时胆怯在意。 但既然选择了戎马一生,便不会为此后悔退缩。 寂静无声中,顾衍撑在她脸侧的手忽地覆上发间,他垂首,只在骏马踏雀那道纹身之上落下一吻。 接着随之缓缓下移,还 带着胡渣的唇从她每道疤痕上掠过,与暴露在外的肌肤细细摩挲。 重睦下意识有些退缩,咬着唇小心翼翼:“顾卿不会觉得很丑吗?” “下官赞同公主方才所言,”顾衍从她身间抬首,目光坚毅郑重:“疤痕俱是荣耀,为何会丑。” 他复又吻上她唇角,顺势靠近耳边低语道:“只是下官私心。” “什么?” “以后荣耀之事,皆由下官来争如何。” 分卷阅读122 心底忽地有股不可名状的情绪跃然涌上眸底,泪光一闪而现,顺着眼角滴至枕间。 从前她害怕母妃与阿旸担心,总是将一切脆弱掩藏得毫无破绽。后来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忘记了何为脆弱。 身为抚北营大将军,她肩上所背负着的是整个大周。 她没有空余去体会那些属于寻常女子的伤春悲秋,因此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被人牵肠挂肚地心疼呵护,竟是这般感触。 “不要。” 重睦立刻拒绝:“待荡平渊梯,东宫位定,本宫只想与驸马解甲归田,才不要再争什么荣耀。” 顾衍明显僵了身形,便连拥着她的手都跟随颤抖半秒。 终是哑然失笑:“好。” …… 第二日卯时,重睦本打算起身练武,谁知方一坐直便觉腰酸腿软,倒吸了口凉气,整个人重新跌回床榻之间。 她正欲尝试再起,却忽地被人从身后拥住:“阿睦。” 他的声音尚带着些清晨独有的沙哑,传入耳中反令她不自觉往他怀中瑟缩几分。 带着些娇气抱怨道:“卯时是我练武的时间,这会儿床都下不了了。” 褥间一片狼藉昭示着昨夜荒唐,甚至比那次在官属客栈还要更夸张,重睦就着晨光寻觅许久,才终于在床下找到里衣。 还没来得及穿好,已被某人再次扒个精光。 “顾衍!” 重睦想推他,谁知他蓦地加重力道挤进去,只叫她毫无还手之力,反而软成水般低吟出声。 “上次见到公主依旧能策马而行,下官心知不够努力。” 顾衍眼底闪过笑意,由浅入深:“自当加以改进。” “够,够了,不用太努力——” 她唯恐晨起经过主帐的军士们听见声音,不断忍耐,可怜兮兮地向顾衍求饶道:“眼下我连床都下不去,顾卿还不满意。” 话音未落,帐外骤然传来先行兵报道:“报大将军!洗漱品已经备好!” 重睦面色苍白地看向顾衍,却见他起身理好衣物,仿佛刹那间便将夜里糜乱一扫而空,阔步而出。 看见掀开帷帐走出来人是顾衍时,先行兵端着洗脸盆傻傻愣在原地,竟是半刻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顾衍嘱咐他将所有用品全部放在外间,他才闭上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大口,磕磕巴巴点头应声:“好,好的。” 此后不到半个时辰,驸马爷破天荒留宿主帐的消息已如塞外草原狂风般席卷整个抚北营。 原先与顾衍同帐而眠的诸位兵士们憋了一整晚终于得到准确答复, 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欢喜之人自然是赌赢了留宿主帐,愁的那几家连声嫌恶,还以为驸马爷因为抓住细作的缘故而亲自夜巡关外,谁知竟这般儿女情长。 重睦闷闷不乐地端坐于已经焕然一新的床榻上盯着那伏案拟定作战计划之人:“你把我名声都毁尽了。” 顾衍闻声停笔,与她对视:“公主不必再嫁他人,无需在意名声。” “本宫是抚北营大将军,是大周战神!”重睦撑着腰从榻间站起,很是不满:“怎能做耽于声色犬马、不守军纪之人,那与程况有何分别!” 侧首扫过滴漏,顾衍只落笔行至屏风后木桶处试了试水温,于她方才所言置若罔闻:“水温刚刚合适。” 重睦急忙从衣柜中寻了干净衣物绕至屏风之后,却见顾衍先她一步准备入浴。 虽然平时穿衣服的时候也能看出他比例极好,但这般坦诚而见,的确更明显些。 目光有些不舍地从顾衍身前移至桶中,正待让给他先,顾衍已然长臂将她衣物接过放在架上。 重睦眨了眨眼,指指自己又指指他:“顾卿莫不是想与本宫一起罢?” 顾衍索性替她脱下衣物抱进木桶之中,接着欺身而入,将她抵在桶沿:“行军不易,大将军理应体恤后勤兵士,不该劳烦他们频频提供沸水。” 水雾缭绕间,重睦唯感脑中一片混乱,小声嘟囔:“总之顾卿永远都有理由。” 下一秒,他覆在她腰间的手骤地收紧,手法极其柔和地就着热水替她按摩:“下官以为,公主喜欢这些理由。 分卷阅读123 ” 也不知为着水热还是羞煞之故,重睦面红耳赤地避开双目:“不想理你了。” 顾衍失笑不语,手上动作却并未减弱。 被他按过半刻后酸胀渐少,不由好奇:“顾卿为何连推拿之术都这般擅长。” “幼时习武,自学了些。” 这般说来:“顾卿当年习武,应当也时常受伤,”她的手缓缓划过他的身体,轻声开口:“疼吗?” 顾衍心底滞住半秒,对她笑道:“下官是男子,疼过也就忘了。” “谁说的,程况与表哥当年都哭得比我还惨。” 她揽住他的颈拥他入怀,靠在他肩膀处低叹道:“顾卿肯定也很疼过。但是以后有我,就不会再让顾卿疼了。” 即使帐外往来兵士众多,人声嘈杂鼎沸,此刻重睦依旧还是能听清他的心跳声。 从平缓到急促再复归平静,仿佛战马奔腾越过山川溪流,寻至终点。 “阿睦。” 他的声音透过骨骼与耳膜相撞,无端使她向他靠得更紧些。 “多谢。” 重睦仰首冲他露出烂漫笑意:“顾卿与我是夫妻,何必言谢。” 透过他墨色双眸,她可以看见自己的神情模样,发丝任由水滴滑落,未着任何妆容的眼角眉梢,难掩爱慕满溢。 她甚至有些遗憾,若上一世便能与他相识相知,该有多好。 所幸眼下也并不算晚。 …… 两人洗尽 疲惫后重新更衣,重睦将先前扔在帐中一角脏污不堪的床单等物尽数处理,复又抓起几块案上糕点送入口中,明显已再次恢复活力。 顾衍继续拟定作战计划,而她则唤来兵士将宇文晏迟已被抓获的消息送传渊梯。 接着又处理了一些两月来需要大将军亲自裁断的遗留问题,待到午膳时分,才悠哉行至顾衍身前。 瞧着两人纵马离营的背影,程况不禁轻嗤一声,与刚刚走下马车的贺兰茹真调侃道:“小别胜新婚,但他两这热乎劲儿,着实令人发指。” 贺兰茹真听得他这跟嫁了女儿般欣慰语气,掩唇微笑:“大将军与驸马琴瑟和鸣,不正应了将军你心中所愿。” 将人引至副将帐中入座,又招呼他洗手道:“快些用午膳罢,凉了便不好吃了。” “就来。” 程况收回目光执住贺兰茹真双手,凑近食盒嗅了两下,畅快笑道:“葱爆羊肉,茹真好手艺。只是你如今身子渐重,倒也不必隔几日便给我送饭。” “将军放心,妾身自有分寸。” 贺兰茹真揭开盒盖,拿出第一层葱爆羊肉,又将第二层中辣子鸡和凉拌笋丝同样端至桌上:“营中饭食始终不及自家油水,妾身能替将军多做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抓起她的手送到唇边狠亲了一下:“得妻如此,我真是死而无憾!” “浑说什么!” 从来都温言软语以对的贺兰茹真瞬间变了神色:“不许总将‘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封知桓之事给她留下不小阴影,连续两月以来都是靠着医馆大夫开的安神药入眠。 程况自知口无遮拦吓着她,急忙“呸呸呸”几声敲了敲桌案,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不说了,给娘子赔罪,吃肉!” 她也察觉自己反应过激了些,正待开口解释,忽地听见程况捧着碗冲她傻笑道:“娘子生气的模样,我倒甚少见着。” “哪有人希望自家娘子生气的,”贺兰茹真耳根泛红,停下送至唇边的羊肉:“将军纵是比旁人奇怪些。” “这就对了,以后多生些气。” 程况笑声更烈:“我是你相公,又不是恩公,何必总谨小慎微捧着我。还有什么‘将军’,我不乐得听,叫声‘相公’来听听。” 贺兰茹真吞下羊肉与他相视,莫名不解中也确实发现,她似乎真的从未唤过他“相公”。 从前是因为身份低微,到后来习惯了称他为“将军”,倒也不曾专程去改。 此刻听见他提出如此要求,反而还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口,终是声细如蚊:“相公。” 分卷阅读124 54. 第54章 话音未落,宇文晏迟扑身而来…… 午膳过后, 抚北营中一片寂静。 贺兰茹真替程况将副将帐内大概收整一番,见他熟睡,只叮嘱侍女留在帐内随时听侯吩咐,又替他捻捻被角, 掀开帷帐离去。 行至军狱, 罗教头方才带领小队兵士巡检完毕, 见到贺兰 茹真时愣住半秒, 急忙迎上前:“贺兰夫人怎地亲自来了这等脏污处, 若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 尽管示意小的们就好。” “多谢罗教头, ”贺兰茹真颔首微笑, 午后阳光落在她栗色双眸之上, 泛起黄金般闪烁, 令人看不清神情:“但我与渊梯三公主幼时乃是手帕交,她被捕入狱, 总不该不闻不问。” 她出身贺呼部贵族,确实自幼常与渊梯往来, 罗教头闻言不由警觉, 沉声提醒她道:“夫人可是要面见那渊梯细作?既为故交,此刻反而更应避嫌。” “罗教头大可派遣兵士在外间监视,无妨,”贺兰茹真略略垂眸:“我不过是念及过往姐妹情分,想见她一面。还望教头能体谅一二。” 毕竟是程将军夫人,她既提出可派人跟随,该给的面子罗教头又如何会不知好歹。于是亲自将人带入宇文晏迟狱前,于外间加派数名人手,落下门锁。 坐在天窗下暗自打盹的阿迪率先听见声响, 一个激灵醒神,揉揉眼睛:“你是?” 待看清贺兰茹真模样后因她身着大周服侍,发髻亦与大周妇人无异,还迟疑了许久才侧首推了推草垛上的宇文晏迟:“公主,是贺兰茹真。” 听见这个名字,原本还不乐意被阿迪吵醒之人忽然直起身形,面上露出喜色:“茹真?你怎会在此处?” 三步并作两步迈向栅栏处想与她谈笑,不料对方却不动声色地避开身形,冷眼以待。 “茹真?” 瞧着宇文晏迟迷惑之色,贺兰茹真唇角不自觉泄出一声畅快笑意。 “时至今日,公主倒是想得起与我还有几分姐妹情谊。” 其实贺兰茹真品貌称不上绝艳,但即使在落魄为奴时亦举手投足间不失气度,加之向来为人平和柔顺,自为她平添几分姿色。眼下骤然凝眉冷视,反比生来凌冽者更惹人惧怕:“当日呵斥我离开天犁城时,公主可不是这副模样。” 宇文晏迟眼角微跳,看出贺兰茹真现下装扮体面,雍容大方,猜到她应是于大周,不,于抚北营中得遇贵人,当然不敢轻易造次,只得佯装无辜不知:“我何曾有呵斥过你,只是那时母后病重,我也是探母心切。” “呵,什么母后。”贺兰茹真别开脸轻哼一声:“渊梯太后所诞真正的三公主早在出生时便已不幸早夭,是摄政王未免她忧心伤怀,祈求阿爹把同样刚刚出生的女儿换给他,才给了你十七年偷来的公主富贵。” 那时贺兰本祐不愿割舍亲女,是因为贺兰夫人产后出血不止急需千年人参续命,又想到宇文晏迟从此是要去做渊梯至高无上的公主而并非受苦受难,他才忍痛在亲女与发妻间选择了后者,收下摄政王所赠人参与多种补药,对外宣称女儿已经夭折。 后来未免东窗事发,摄政王又赏金万两命令贺兰本祐一家离开渊梯,他虽并未拿那赏金,但也心 知此处不可再留,只得与妻小前去投奔夫人娘家贺呼部。 本以为能够就此安定生活,不成想不到十数年间,贺呼部便迎来灭顶之灾。 当时兄长战死,贺兰本祐夫妇二人走投无路之下将这个秘密告知贺兰茹真,只希望她能快马加鞭行至天犁城面见宇文晏迟,以她公主身份去求渊梯王室中人,留下贺呼部一线生机。 她曾在跟随贺呼部王女前去天犁城做客时见过宇文家两位公主。 宇文音遥沉稳大方,总像姐姐般照料她们众人,宇文晏迟则蹦蹦跳跳十分活泼,与她一般俱是马上行猎的好手。 每每出行狩猎,女眷中唯有她两人收获最多。 那时贺兰茹真原本心底雀跃,一直惺惺相惜的好友竟然是自家亲生妹妹,谁知她刚到达宇文晏迟府内言明全部真相又道出来意后,便被府中随侍赶出大门。 她索性前去王府求见摄政王,怎料到达府外才被人告知摄政王南下亲征赫轮城,已经离开将近数月。 无奈之下只能失魂落魄地重返公主府,在大雨倾盆间淋了整整一夜。 当时她也不过十四岁年纪,被爹娘兄弟同时捧 分卷阅读125 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如何能不害怕,却还是咬着牙死死坚持,始终保护着阿爹交给她的相认信物。 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宇文晏迟总算身披斗篷行至她身前,递给她一把伞,无奈叹道:“茹真,我还得前去王宫照料病重母后。两国交战之事,我实在不懂,也不知该如何帮你。至于你阿兄战死之殇,还请节哀。” 泪水混杂着雨水早已不甚清明,贺兰茹真的目光从纸伞缓缓移至宇文晏迟身间,见她一身金尊玉贵闪闪发光,忍不住低笑出声,猛地扬手扔开那把伞:“用不着你假慈悲。” 泥水登时溅了宇文晏迟满裙角,她脸色一沉,很快恢复常态:“茹真,我知你我身为亲姐妹,见我如今高高在上,心生妒恨也很正常。这样吧,只要你同意永远守住这个秘密,我便向母后请愿,认你为义姐。” 贺兰茹真有如吃了苍蝇般后退几步:“你胡说什么,我有自己的阿爹阿娘,才不会像你这般,贪图富贵!见利忘义!” 狗血淋头的谩骂扑面而来,宇文晏迟毫不客气推了她一把,从她腰间锦囊抢过那半副金扇,扔进排水沟中:“贺兰茹真,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拿着个破烂金饰便来侮辱本公主清誉,依我看,你们贺呼部果真该亡!” 她惊得立刻趴在污水中向前扑去,还是眼睁睁看着那金扇被水流冲远,直至再寻不到。 终是强撑着疲累和寒冷起身,对宇文晏迟的咒骂不再回应,自顾自向城外而去。 待她回到贺呼部王帐时,整个部落血流成河,阿爹阿娘早已丧命,阿弟尸首则倒在自家屋外,被渊梯弯刀活生生穿肠而过。 更不必提城内男子肢体破碎者数不胜数,妇孺稚童 也都被渊梯兵奸yin买卖。 宇文晏迟甚至专程派出数人一路追着她到王帐,趁她发起高烧昏迷之时将她卖至库孙,至此没入坊间,直到遇见程况。 往事历历在目,宇文晏迟今日见到她居然仿若从未有过任何冲突般云淡风轻。 思及此处,贺兰茹真忍不住低斥出声:“畜牲。” 话毕又冷笑与宇文晏迟道:“如此骂你甚至都侮辱了畜牲。” 贺兰茹真也知道“生娘不及养娘恩”,当年阿爹令她前去相求时,也不过想宇文晏迟念及贺呼部是她母族,即使为着交战导致灭亡,也可留下其中民众继续安居乐业,而非惨遭屠城。 况且阿爹也说过,若摄政王真想将宇文晏迟之秘密彻底掩盖,便不会给他万两赏金容他一家再寻生机。 在摄政王身边抚养长大的孩子,想必无论如何都心存善意,得知真相后定会记挂母族。 可惜阿爹看错了人。 一时走神,贺兰茹真便被宇文晏迟握住了双手顺势跪地:“茹真,你我是亲生姐妹,从前的事儿我错了,我这就给你磕头道歉!求求你原谅我,你既能专程来探我,应是也存了怜悯之心。一定能想办法救我出去对吧,我求求你了,求求你!” 她说着已然“咚咚”连磕数次头,力道之大连额前都擦出血迹:“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只要能让你出气,我都无怨言!只求你能够念在姐妹情分上,救救我。” 贺兰茹真从未见过厚颜无耻至此之人,嫌恶般后退数步:“你是公主,被擒消息传至渊梯自会有人相救,何须求我。” 宇文晏迟满眼泪水地摇摇头:“我不能把自己变作大周用来拿捏和胁迫渊梯的工具,那样我在渊梯又哪还有立足之地啊。” “我瞧着你方才睡得高枕无忧,”面对她的声泪俱下,贺兰茹真全无一丝同情:“似乎根本不担心,这会儿变脸倒变得挺快。” 被她戳破后的宇文晏迟面上一滞,见服软无用,终于不再伪装:“我姐夫用兵如神,一旦知道我被擒获,带领大军横扫大周又有何难。你来此处到底何事,你若敢借机报复杀了我,你便成了挑起两国战火的罪魁祸首,休怪我不曾提醒你!” “杀你,脏了我腹中孩儿的眼。” 贺兰茹真抬手覆上小腹,露出如平素那般温柔笑意:“乖,娘亲便是要你好好看着,此等忘本求荣,猪狗不如的恶人,终会难逃制裁。咱们走。” 她回身向外间而去,拉开门锁时,却在门外看见了最意想不到之人。 程况面色铁青,显然将她们姐妹对话听了个全。 贺兰茹真正待伸手拽住他衣袖,他巧劲躲开,阔步与她擦肩而过,行至关押宇文晏迟处。 分卷阅读126 他记得他问过贺兰茹真,贺呼部灭亡后诸多贵人皆被库孙收留,虽不复从前富足,但也是作为良民,为何她运气不好没入坊间。 当时她沉默半刻,看得出 情绪翻涌,许久才归于平静:“时也命也,可能过去纵享疼爱太多,老天总得叫妾身吃些苦才公平罢。” “将军,不要。” 程况抬脚踹开狱门,拔剑指向宇文晏迟,贺兰茹真眼疾手快挡在他身前,又迅速向守在外间的兵士道:“快去请大将军!” “茹真,你还护着她做甚?!” 贺兰茹真摇头:“将军莫忘了,此女落在咱们手上,于大周而言占了上风。又岂能因为私人恩怨而不顾家国大义,将军戎马半生所求近在咫尺,切不可一时糊涂。” “可她害你至此,到今日也不知悔改。”程况持剑之手比起刚刚已经失力许多,但仍然难忍愤怒:“必得给她些教训,我才出气。” “将军,”贺兰茹真按下他右臂,双手挽住:“她害我流落库孙坊间,确实阴毒。可转念一想,我却是在那里才得以与将军相知相许,就算是老天已经补偿过了,咱们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宇文晏迟扑身而来夺过程况剑刃,毫不犹豫地刺入贺兰茹真体内。 鲜血喷射周遭,几乎模糊程况双眼。 他仓皇中抱起贺兰茹真飞奔离去,宇文晏迟也借此得了机会,立即抓起阿迪,冲出牢门。 55. 第55章 顾衍被逗得再次放声大笑,抬…… 平城, 云宾楼。 一桌全羊宴依次而入,重睦本还担心顾衍会不习惯,谁知他身处渊梯数月倒是变了胃口,瞧着竟比她还要享受。 再过两日又逢端午, 街巷中俱是贩卖艾草、五色编绳还有串粽的叫卖小贩, 重睦心血来潮买了两根彩绳绑在她与顾衍手腕之上, 还定要他从袖中露出绳索让所有人瞧见才罢休。 顾衍拗不过她, 只得照办。 他对年节庆典等向来无甚感触, 幼时遇着此等时节, 总想着能趁势多赚些银两, 保得生活无忧。他曾跟随县上书院同窗前去临安县卖过对联, 邻居杨奶奶一家也带他前去余杭卖过窗花灯笼, 熟悉门路后, 甚至连清明时所需纸烛冥钱,都卖过数次。 那时喜爱过节, 不过是为着又能赚上一笔,到如今无需再为金钱烦忧, 所谓节庆, 于他而言倒也与普通时日无有差别。 进京两年以来,每逢节庆必有宴席,哪怕端着休沐名头,也总应酬不断。顾衍素喜清净,遇着贵胄相邀却又无法推脱,委实无趣。 “上元花灯,清明柳絮,端午龙舟还有腊八冬雪,”重睦将刚刚上桌的蜜枣甜粽沾了糖递给他:“分明许多可赏之物, 我也总不乐意遇着节庆便要入宫赴宴。左不过,他也不愿与我们共度佳节。” “父皇”二字哽在喉间绕了个圈,始终没能出口。 眸间略暗,身侧之人忽地抬手抚过她发间,又夹了块羊排放入她碗中。 顾衍并不意外徽定十年封大将军与穆朽身死那场血战背后真相。 镇元帝对皇位权力之执着,远比他所表现出来得更深刻 。 否则他不会一直支持以抚北营为首的诸多兵士对渊梯作战,毕竟一旦渊梯南下成功,他的皇位极可能与蛮人易主。 可惜也正因这般行事,致使国内冗兵现象愈烈,武将声威节节攀升。 同样还是为保皇位不会旁落,他只得再次偏向主和派,打压主战派。 在两相较量间,看似坐收渔翁之利,实则一个不慎给予渊梯可趁之机,上一世燕都覆灭之事,不过必然而已。 如今内有东宫争位,外有渊梯对峙,局势显然已经再次脱离镇元帝所料。 所以他在追封封知桓侯位那时专程寻了重睦前往养心殿诚恳相询,不过是想重新拉拢,以求边境平安。 重睦当他面前装出副谦虚听从的模样,实则背地里从顾衍到达筑特城后,便已由他联合鸷鹰团众人从赤果峰矿场运送无数铁器入境,暗自打造兵刃利器,为夺储所备。 说来还得感谢长孙义在图鹿城中所赠高洛峰地图,重睦方才想起朝中数人都有在浮禺山开采私矿,遍布山中诸多峰峦,想必筑特城诸多矿场必然不乏藏在暗处之运输密道。 分卷阅读127 派出鸷鹰团数人查探整整两月,终于将废弃多年的一条积石密道重新打通,用以传送与存放铁器。 “再等等。” 不论何时,顾衍总能坦然面对她的彷徨无助,重新给她力量:“到时下官自会陪伴公主左右,遍赏上元花灯,清明柳絮,端午龙舟,与腊八冬雪。” 挑起羊排的筷著微微一怔,笑意终是从唇边倾泻而出,一扫所有低落:“顾卿答应我的,不许反悔。” “好。”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明明听在耳中,却总在心底泛起阵阵余热:“下官记得公主提过,最喜欢上元节。” 她咬下半口羊肉,如实相告:“因为小时候每逢上元,舅舅会带我出宫。表哥牵着知榆,穆大哥带着我。” 悄悄扬起半边眼睑瞄向顾衍,不成想会被他逮个正着,重睦只得硬着头皮,挺直脊背,朗声为自己壮胆:“咳,本宫确对穆大哥有过男女之情。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为此别扭了很多年,也叫顾卿误会许久。咳,本宫正式向顾卿道歉。” 顾衍抱臂与她相视,头回见着有人赔不是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不由失笑:“阿睦,他只留下八年回忆。”或许过去介意,但时至今日,他早已想通:“而我给的是一辈子。” “顾衍!” 被踩中尾巴的某人瞬间炸毛,重睦扔开筷著捂住涨得通红脸颊,与他怒气冲冲道:“好好吃饭!你这么会说话不如去考状元算了!” 顾衍垂首,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承蒙皇恩,早已考过。” 重睦皱起鼻尖,挣脱开他的禁锢,这会儿连带着脖颈都泛起血色:“反,反正说不过你。” 他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搁在她发间拍拍后脑:“下官知错,以后再不开口。” 而她摇头嘟囔:“不听不听,王八念 经。” 顾衍被逗得再次放声大笑,抬起可怜兮兮的某人下巴望道:“阿睦可是害羞?” 重睦不愿承认害羞,侧首避开他目光,倏地难掩委屈:“顾卿熟练至此,谁知有没有给旁人听过。” 她的模样认真,倒叫顾衍愕然:“你可见我除前龙岩侯夫人与十二公主外,还同旁的女子有交集。” 好像,确实没有。 可还是觉着不放心:“那我又不知顾卿在家乡如何处事。” 提及家乡,重睦忽然一歪头:“还有,顾卿的周朝官话总是标准也地道,唯有唤我名字时,永远带着吴越口音。” 她骤然扬声,委屈得都带上些哭腔:“是不是在家乡有过也叫这个名字的相好,从实招来!” 瞳孔收缩半秒,顾衍有些惊讶她竟能听得出来,欣慰过后即刻恢复正色道:“公主既是下官妻子,总该让家父识得。他不会说官话,亦听不明白。以吴越当地称呼代替,他在天有灵,方能明白下官如今已有妻室,单名睦,和睦之睦。” 原本都已泛起晶莹的双眼总算止住泪意,顾衍无奈又宠溺道:“至于我在家乡如何处事,待一切事平,阿睦如果愿意,大可随我回乡亲自验看。” 话音未落,包厢门外突然响起“咚咚”急切声响。 “大将军,属下求见!” 重睦心底咯噔一声,很快恢复平日冷毅神态,压住惊讶:“进。” 只见军狱巡逻兵迈过门槛时踉跄两下,随后才堪堪立直身形行礼:“见过大将军,驸马爷。程将军与昨夜细作在狱中冲突,还请大将军尽快回营裁断。” …… 区区女子如何抵得过抚北营士兵之力,宇文晏迟虽趁程况不备夺了剑,却也根本无法突出重围,只能再次被擒。 认出远处正是重睦缓步而来,罗教头急忙迎上前:“大将军,贺兰夫人可还好。” 她与顾衍下马后便立刻去往副将营探望了贺兰茹真,复又转道军狱,闻言只颔首答道:“未伤及命脉,可惜动了胎气得好生静养。接下来数月直到分娩,营中再见不到贺兰夫人与程将军送饭而已。” 罗教头悬在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原处:“那就好,那就好。天爷保佑,天爷保佑啊。” 说着还不忘顺顺心口,长叹一声:“两名细作已被关至酷刑处,大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伤及副将家眷,罪无可恕。”行至狱门站定,重睦推开门锁,渐渐逼近: 分卷阅读128 “明日午时,鸩毒赐死。” “可大将军,渊梯那边——” 重睦扯扯唇角,自将狱门落锁,把罗教头隔在铁门之外。 原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利用宇文晏迟跟段权灏他们谈些条件。谁知竟是位假公主,以段权灏之性,恐怕宇文晏迟早已成了弃子。 若如此,自当以安抚营中弟兄为重。 “放我出去!狗东西,胆敢囚禁渊梯公主!当真不知我姐夫厉害,我告诉你们。” 感受到廊间光 亮,宇文晏迟大喊大叫地开始发疯,在看清重睦后戛然而止。 因为身在营中,重睦从不着女装。但她今日进城时难得前去成衣铺,看中铺内几套当季主打衣裙购入囊中,还兴致极高地换上一身浅海昌蓝海棠襦裙,又前去冯娘首饰铺盘了简单发髻。 她本是绝色,衣裙首饰甚至要靠她添彩,此刻立于狱中,竟如明珠生辉,直叫宇文晏迟与阿迪两名女子都被震慑半晌。 许久沉寂,终于听见宇文晏迟轻哼两声:“半老徐娘,搔首弄姿。” 重睦也不恼,反而面带微笑:“还剩什么想骂,趁还有命,多骂几句。” 瞧着栅栏内骂骂咧咧的主仆二人脸色刹那惨白,重睦笑意更深:“你也不必拿你姐夫威胁本将,想来他应比本将对‘叛族’之人,更为痛恨厌恶。” 无人知道那日在巴图尔遗迹,她曾见过段权灏。 毫不客气扬鞭甩他半张脸血印,斥他企图令所谓“妻妹”染指他人夫婿:“给老娘滚。” 谁知段权灏不怒反笑,抹去脸侧血迹:“大将军与驸马鹣鲽情深,倒令我略感意外。难怪如今对着在下这张脸,也能下得去狠手。” 伤处渗出血珠缓慢滑落,于颌骨滴入废墟灰尘中。 段权灏拍拍另一侧完好无损的面颊,故作遗憾:“若穆朽知道是你亲自在这张脸上留下疤痕,想必在天难安。” 重睦握着马鞭的手下意识失力,难免有些恍惚。 良久,忽觉荒唐:“风遁将军乃本将挚友,你根本不配提起他名姓。” 她也是自那之后才知道,他一直清楚穆朽身世的来龙去脉。 轻嗤一声,重睦将马鞭收回:“段将军这些年,实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不能去恨同胞,只能恨封大将军。可封大将军偏偏又是免你兄弟命断赫轮城,养育风遁将军十七载,待他更甚亲子之人。” 段权灏恶劣笑意顿时僵在脸上,连带周身气势都减弱几分。 “段将军有所不知,”重睦并未在意他身间变化,不过想到穆朽点滴往事便脱口而出:“风遁将军待渊梯俘虏,素来温和。如今平城内大多渊梯移民,多数都在他那时为避战乱入关。” 即使不知那是母族,他也依旧善意相待。 除却段权灏外,这世上还有一人比他更在意穆朽对待渊梯人的态度。 那人耗费数年寒暑春秋,悉心教导,为的便是要让穆朽这一生无论对大周,对养父,尤其,是对渊梯,全都无愧于心。 “即使早亡,也比起段将军般病态苟活于世者,畅快得多。” 她有意嘲讽,怎料他竟无有动怒,反更怅惘:“善待俘虏一事,当真如此?” “当真。” “……” 重睦记不清那日段权灏到底默然了多久,似乎直至远方地平线泛起晨光,他才开口。 “那就好。” 仅仅三字,犹负千斤。 56. 第56章 是他令她心生牵挂,自那以后…… “将军, 三公主难 道真的不救?” 段权灏从书卷中抬眸,冷眼扫过恭敬立于案前等待他回话的副将,斩钉截铁道:“冒充皇室血脉已足够定她死罪,大周愿替我们下手, 何乐不为。” 副将也知他所言有理, 但还是好心提醒:“可大公主那边——” 自宇文迹与摄政王决意放弃宇文晏迟至今, 宇文音遥已昼夜不分地跪在议政殿外整整一日半, 始终不曾离开半步。 副将本以为段权灏是与两位掌权者虚与委蛇, 看在大公主面上, 不论如何定会想办法相救。 b 分卷阅读129 r   怎料他竟当真依令行事, 哪怕心知宇文音遥正跪地请愿, 也无意改变。 “音遥素来心软, 你且派人传信, 告知曼尔,记得给她添衣递水。” 段权灏眼下身处筑特城中无法赶回王都, 即使心焦,依旧无可奈何。 此刻已经临近午时, 想来抚北营中应已经行刑, 将宇文晏迟处死。 他阖眼入座,挥手示意副将离营,于身侧无人时轻叹一声。 便连段权灏都没想到,在前夜听闻宇文晏迟误入敌营被擒时,宇文迹与摄政王第一反应都是弃她不顾。 摄政王知晓其身份,如此行事或许可以理解。 但宇文迹在摄政王坦白从宽前根本不知宇文晏迟实乃贺呼部出身,反是他首先道:“三公主任性妄为险些毁我渊梯大业,再留何用。” 更遑论摄政王所言:“一鼓作气,再而衰, 三而竭。两军对峙时间过久,于双方战况皆属不利。此番赐周毒杀我国公主,当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理由。必得抢占舆论先机,杀大周一个措手不及。” 宇文迹对待同胞亲妹这般冷漠无情,着实远远超出段权灏所料。 哪怕并非亲妹,宇文晏迟也终究在渊梯,在他与宇文音遥身边生活了整整十七年。 他怎能忍心眼都不眨地说出“再留何用”四字。 思来想去,他还是忧虑宇文音遥伤痛难耐伤及身体,兀自起身,掀开帷帐唤来先行兵:“备车。” 不成想他还正在收拾行装,副将已然匆匆来报:“将军,大公主到了。” 段权灏放置归整衣物的手停顿半秒,侧首应声:“请她进帐。” 宇文音遥孤身一人策马而来,发鬓散乱,眼眶乌青,看得出应是连日未眠。 “音遥——” 话音未落,她倏地抬手狠狠推开他,段权灏左脚行动不便,稍有不慎,竟被她推得撞上桌角,倒抽一口凉气。 “不是真公主又如何,”宇文音遥眼底滑落泪珠,声音哭得不掩嘶哑:“朽渊也并非大周人士,依旧为大周子民所惦念。晏迟她长在渊梯十七年,为何你们不救她!” 段权灏强撑这案边转身与她对视,好言劝道:“音遥,事情并非你知道的那般简单。” “反正也不是真公主,无须在意。你们担心赐周以晏迟作为人质拿捏渊梯,所以不如借她手除之后快,”宇文音遥避开段权灏想要牵过她的手,难掩愤懑:“ 还能以此为借口主动发兵,不就是这么简单吗?!” 宇文音遥是他心头挚宝,段权灏从不舍得令她伤怀,见她声泪俱下上气不接下气,他的情绪也同时将至冰点。 “音遥,”他强压住不忍,还是冷静与她相告:“就算今日,晏迟是真公主,陛下与摄政王也会选择放弃她。” 宇文音遥不出所料被他这句话激得僵在原地,半晌才瑟缩着后退数步,只听段权灏继续道:“我知你必会不舍,所以连夜赶回筑特城立刻与赐周私下联络。” 老对手亦是老“朋友”,赐周就算看在他这张脸份上,也会给个面子。 于是段权灏才会从赐周那里听来贺呼部惨剧。 他复又去派出探子去信摄政王了解当年事,得到肯定回应方才下定决心。 原来摄政王妃也同样出身贺呼部,与摄政王少年夫妻,早逝多年摄政王一直未娶。 若那日他未曾前去赫轮城亲征,绝不会任由贺呼部遭受灭顶之灾。 “晏迟,她竟对贺呼部如此绝情?” 宇文音遥微微皱眉:“渊梯草原各部同出一脉,我早告诫过阿弟,无论征伐何处都不可肆意屠城。晏迟怎能助纣为虐。” “惯于荣华,一旦失去公主身份,如何自恃。” 段权灏思及摄政王信中所言,眼底闪过晦暗:“为抹杀身上流淌之贺呼血统,借由战乱将所有知情者赶尽杀绝,不失上策。但她无法撼动摄政王地位,这些年谨小慎微,你我都看得出来。” 一室沉寂间,宇文音遥终是抬手掩唇,压低声音哽咽恸哭。 “音遥,还有一事。” 他将她顺势揽入怀中,轻抚脊背,任由她将眼泪鼻涕抹了他满身:“唇亡齿寒。” 宇文迹对待宇文晏迟的态度,如果今 分卷阅读130 日换做宇文音遥,不会有半分转变。 他对待家中亲生姊妹尚且如此,又让身后万千渊梯妇人如何自处。 无数渊梯兵士于边境前线搏命而战,所求不过是能够让草原民众们不用再承受四处游牧,每逢天灾饥寒交迫之苦。 可渊梯三大骑兵,除却摄政王与段权灏外,由匹娄鹤所率白鹤军素来凶狠。 加之掌权者残暴不仁,哪怕部落城破,难民流离失所,亦早引得草原众部怨声载道。 “我这两日一直在考虑,是否还要为陛下继续效力——” 宇文音遥骤然仰头,眼底由暗潮汹涌逐渐恢复平静:“我明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与阿弟从来不是一类人。” 而她自幼时与他相知,便永远支持他所有决定。 “报!” 帐外忽地传来急切通传声,段权灏松开双手行至帷帐前,示意先行兵入内:“禀将军!赤果峰山体塌陷产生冲击波,矿中数名工人被埋,还请您亲自前去勘察!” 矿洞山体塌陷本是常态,通常保护措施得当不至引起工人掩埋伤亡。 段权灏暗道不妙,正待回首与宇文音遥告别,她却已然与他一道离开营帐:“马车太 慢,我骑马载你。” 先行兵听见大公主之语先是怔愣,回神后则面带紧张地看向段权灏。 毕竟全军都知道,段将军生平最恨除抚北营前任大将军外,便只跛足一事。 谁知他竟颔首露出极为乖巧笑意,缓缓应答:“好。” 方才入营从军不到半年的先行兵这会儿总算想起老前辈们的另一句叮嘱:“当然,任何避讳都有例外。” 段将军唯一的例外,便是大公主。 …… “嗤。” 看着眼前这条不知何时被挖成型,直通赫轮城方向的密道,段权灏翻起白眼冷笑一声。 赐周这女人,当真恨不能拿毕生心计来算计他们渊梯人。 宇文音遥有些尴尬地看向段权灏:“都怪我不好,不该替顾衍求情。” 那时她觉得晏迟之举十足过分,怎么也不能叫失忆癔症者去往北方冰原极寒之地,活生生送死。所以才与段权灏商议,令顾衍与诸多苦刑犯同往筑特城采铁。 “无妨。” 段权灏恢复平素漠然神色:“偷些铁器算不得大事,由此引起塌陷也并未造成伤亡,将现场收拾完备返营即可。” 副将领命移步,走开些许距离才返回问道:“将军,那我们可需上报朝内。” “陛下与摄政王日理万机,不必为区区小事劳其心力。” 旁人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宇文音遥身为世上最了解段权灏之人,却不禁攥紧了身侧双手。 “权灏。” 两人步行返回营中路上,宇文音遥忽地拉住缰绳,停步与他道:“你可想过,不为渊梯效力,也不必非要偏向大周。” 否则,万一大周落败,他亦会随之身败名裂。 “眼见渊梯民众陷于囹圄,我做不到冷眼旁观。” 若不为宇文迹效力,就此丧失兵权,他也无法再护宇文音遥周全:“左右难逃死劫,倒不如铤而走险。” 日暮西山,余晖洒在两人身间,泛起柔光。 宇文音遥垂首看去,影随风动,她仿佛一直靠在身边人肩侧。 她几乎已经数不清到底与他共看过多少次朝暮晨昏,天际明暗变幻。 渊梯草原广袤无边,以天为被地为席,草原儿女四处为家,本并不在意宿于何方。 是他令她心生牵挂,自那以后天地再大,也唯有段权灏才是宇文音遥归处。 “既如此,”发丝掩面,她略略侧首避开风力,与他相视而笑:“我与权灏,必会共进退。” 他闻言瞬间滞住脚步,难以置信地扭头,连带着双唇都在颤抖。 微风拂过眼眶,倏地泛起血色,终溢出两字:“不可。” 大周落败,他难免一死,更会被渊梯人永世唾骂。 反之,他自会亲自前往天犁城接她团聚。 而她无论如 分卷阅读131 何都是渊梯名正言顺的大公主,何须伴他去趟这浑水。 然宇文音遥根本无法理解:“你去前线拼杀,要我做缩头乌龟躲得老远避难,你当我是什么人?” “我妻。“ 正因如此,这世间男子看护妻子,本就天经地 义。 “夫妻一体,不曾听过?” 段权灏摇头否认:“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常态。” “闭嘴,”宇文音遥不客气地打断他,气得即刻翻身上马:“各自飞,那你便自己走回去罢,懒得理你!” 57. 第57章 她是他自十五岁时便郑重放在…… 她未带一丝犹豫扬鞭而去, 仅留下段权灏于茫茫草原中哭笑不得。 待他回营时,宇文音遥人正在帐中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沿着桌案推给他一张和离书:“喏,顺你心意, 签字吧。” 被她冷不丁先将一军, 段权灏竟半晌未曾反应, 许久才执笔决意落名, 却被她猛地夺回, 揉成一团砸在他身上:“段权灏!我最讨厌你了!” 话毕夺门而出, 有意放缓脚步, 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立刻回首笑道:“知错了?” 谁知身后竟并非段权灏, 而是副将塔科里:“将军派属下护送公主返回天犁城, 还请公主离营。” 宇文音遥登时收起面上笑意,不情不愿地跺了下脚:“用不着你送, 走开。” 帐内静坐之人闻声不免垂肩叹息,终究还是捺住身形任她离去。 因跛足缘故, 他自幼不能习武, 偏草原男儿尚武好战,身体残缺者不通骑射,定会遭受无数嘲笑白眼。 记忆中每逢骑射课程,他永远都独自一人躲在武场后山,寻块巨石仰卧其上,清梦一场。 即便如此,同行其他贵族子弟们依旧会在课间找到他藏身处,肆意侮辱。 直到宇文音遥十岁那年,在他们又一次冲他投掷石块时, 她却一甩马鞭挡在他身前:“看不见他左足受伤吗?普开提,就你这身板,连剑都拔不开,有什么好神气的。还有长孙民夜,本公主今日若拿斧头砸烂你那肥猪似的双脚,你恐怕疼得连床都下不了,装什么大爷!” 将他们各个全都骂得狗血淋头轰下山,她才转身与他笑道:“我记得你,你是鸿胪译段大人的侄子。” 段权灏搭在脸上的兵书顺势滑落,背手挡住炽烈阳光,与她相视:“多谢。” 接着又将兵书重新放回原处,不再搭理她。 谁知自那之后,宇文音遥每日都会翘掉骑射课来后山找他。 起先还会扯些名正言顺的理由,以学业为主,偶尔才会提出无理要求。 “段权灏,阿娘非叫我每日跟着你们一道学习大周典籍史论,可我连字都认不全。” 巨石旁绿树成荫,她摊开书本坐在树下,愁眉苦脸:“你在课上对大周文史倒背如流,教教我嘛。” 到后来直接将满箱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花花草草递给他,要他帮着一起装香囊:“你每天读书费眼,合该多看看花草植物休息休息。” 虽觉可笑,但也拗不过她满眼渴求,他竟当真翻身而起,开始认真挑拣那些花草。 随着年岁渐长,她的麻烦也越来越多。 手帕交的姐妹婚嫁生子,做出的布老虎活生生长得像只熊,只能委 屈地将碎布针线递给他解决烂摊子。 秋围时被人抢先拿走狐狸皮哭了两日,最后还是他从库孙商人处买了几张好虎皮才消停。 太后与摄政王替她选夫婿时更闹得天翻地覆,将所有画像扔入公主府内水榭之中,气得太后病了数日,才知她心中早有人选。 摄政王为此专程请叔父过府,好言相劝:“段大人家侄自是万里挑一的好男儿,可他始终——” 是个瘸子。 段宪刚闻声并未立刻出言,反是宇文音遥掀帘而出:“身残又如何,权灏受伤时尚在襁褓,又不是他的错。再者以权灏之才,哪怕对骑射一窍不通,也比多少渊梯兵士更懂如何作战。” 她停顿片刻,仰首倔强道:“渊梯既是凭借功勋论高低,那叔父不若给权灏一次机会,要他率兵攻打阿鹿儿部,看看结果如何,再行论断。” 分卷阅读132 “音遥,”摄政王皱眉低斥:“权灏甚至不通马术,谈何率兵作战。” “战车啊,将木制轮椅置于其上行军,毫无影响。” 若无宇文音遥之刚毅果决,段权灏甚至从未想过,他也有亲临沙场,将毕生所学化作实践之日。 他在摄政王安排下率领五百骑兵狼狈赶赴阿鹿儿部,暗伏外围山谷,出奇制胜,大捷而归。 天犁城众人原本都等着看他笑话,做赌下注者数不胜数,哪会料到竟为此生生栽了跟头。 摄政王与太后也总算摒除偏见,她亦不掩喜悦前来向他道贺,可他却避而不见。 他觉得还不够。 眼下所拥有的这一切,根本不足以报答她满腔深情。 宇文音遥索性在段宪刚府上住下,守株待兔等着他离开所居小院,必要逮到人才罢休。 避无可避,只得冷起面孔派随侍去赶。 “等你攒够所谓战功,本公主早都嫁与他人,到那时你不要后悔便好!” 她一如今日这般愤懑离去,殊不知他确实不会后悔。 若将来夫婿对她赤诚真心相待,又是位正常人比他强出百倍千倍,分明再好不过。反之,如若令她伤怀痛苦,他哪怕豁出性命,也不会轻易放过那人。 她是他自十五岁时便郑重放在心底珍藏的光,怎能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残疾人。 所以他仅用区区一年时间,荡平阿鹿儿,征服步鸠、贲烈与伏连三部,在她生辰那日从那时还是乌浑部王帐的乌坎城外赶回,向她求亲。 “我不要。” 不出所料吃了闭门羹,他只好日夜不食不休地等在公主府外,最后还是她的贴身侍女曼尔看不下去,偷偷从侧门递出些饭菜,好心道:“段将军,公主只是气你不肯与她同甘共苦。你若能答应从此不再以为她好的理由推开她,公主便会出来了。” 回忆戛然而止,段权灏抬手揉揉眉心,终是起身掀开帷帐。 怎料某人一直守在帐外蹲着数蚂蚁,听见动静立即摆出副哭脸仰首看他,嘟嘴抱怨:“脚都麻了。” 她伸手递给 他,娇声道:“快扶我起来呀。” 心头微滞,段权灏接过她双手将人带入怀中,果不其然被她强行挣脱:“才不要理你。根本不记得那时答应过我什么。” “从此不再以对你好的理由推开你,”他垂首失笑,捏起她撇下唇角:“是我不好,向音遥赔罪。” 她偏开头轻哼一声:“本公主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 段权灏眼底笑意更深,正待掰过她下颌落吻,骤然听见几声轻咳。 塔科里头都险些快扭到背后,手中则捏着一封密信:“将军,是抚北营派人送来的。” 示意他递上前,入帐拿出小刀拆信,赐周凌厉飞扬的字迹瞬间印入眼帘。 宇文音遥尝试着瞄了两眼,发现自己面对满目狂草根本无能为力,只得讪讪收回视线。 “她会将晏迟尸首暗中送至赫轮城。” 将信件放入烛火中销毁,段权灏侧首看向情绪不自觉陷入低落的宇文音遥:“可愿随我同去。” “自然。” 话音未落,她忽地愣神半刻:“为何是暗中?” “因为明面上,宇文晏迟伤及抚北营副将官眷,虽施以毒杀之刑亦难以安抚军心,亦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理由。” 但赐周此人义薄云天,保得宇文晏迟全尸相送,无关两国战事,不过念及人之常情。 …… 赫轮城外,岩古寺。 重睦立于段宪刑夫妇墓及穆朽衣冠冢前,极为恭敬地行下大礼,将手中所捧花束置于阶上。 她与顾衍比段权灏要早两日抵达赫轮城内,因知晓段宪刑将军夫妇二人葬在城郊岩古寺中,不免生出祭拜之意,也同时将汇合处改为此地。 她万万没想到,段权灏竟给穆朽也立了一处衣冠冢。 “穆大哥能与家人团聚,想来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顾衍握着她的手略略收紧,于无声中传递力量:“段将军有心。” “朽渊是我亲弟,我自不会置他不顾。” 分卷阅读133 人未至,声先到。 重睦蓦然回首,只见段权灏坐于轮椅之上,身后还站着位从未见过的女子。 宇文音遥双手覆在轮椅把手处,目光从重睦移至顾衍,又从顾衍重新看回重睦,抿唇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大概猜出此人身份,重睦与顾衍皆未点破,由得段权灏继续开口:“晏迟始终与在下妻子有过十数年姐妹情分,我等自也不会弃她不顾。” 没忍住嗤笑出声:“段将军却也没说求得本将留她性命,竟不怕段夫人心生怨怼?” 段权灏对她嘲讽不以为意,坦诚相告:“在下得知朽渊便是风遁将军那年,大病数月。”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宇文音遥更清楚,每每听闻朽渊斩杀同族,他有多少日彻夜未眠。 直到重睦告知他朽渊善待渊梯俘虏之前,他亦常常夜半惊醒,为此黯然难再入睡。 朽渊尚不知情都可好生宽容异族,而宇文晏迟明明已知贺呼部与她血脉相连—— “道不同不相为谋,晏迟与我姐妹十 数年,情分不假。但她恶行绝非无辜,我自不会对权灏心生怨怼。” 为着宇文晏迟身死一事,宇文音遥这些日子消瘦许多,连带面色都不及从前健康。 但当她看向段权灏时,眼角眉梢俱难掩光芒。 重睦稍稍收敛些许惯来对待段权灏的冷厉,与宇文音遥微微笑道:“渊梯大公主自太后薨逝辅佐幼弟多年,远见卓识,虚怀若谷,果真不负盛名。” “说来,本将驸马落难渊梯时,也幸得大公主为他求情,方才逃脱北方冰原极寒之地。” 她与顾衍同时抬袖行礼,默契十足:“本将与驸马在此,特意谢过大公主。” 宇文音遥看在眼底,一扫面上原先胆怯之色,摆手笑道:“大将军与驸马不必客气,当时驸马身负重疾,如何抗得过北地苦寒。况且驸马虽为敌军,却是世间难得人才,怎能叫他于我渊梯无辜毙命。” 重睦闻声,十分嫌恶地冲段权灏挑起眉:“你这小人之心,到底怎么娶到贤妻如此?” 段权灏自也不甘示弱,仰靠轮椅与她笑语:“真想知道?” 不等她回应,他已抢先挑衅:“自是靠着积累足以与大周顽抗之战争实力,才能突出重围,在战功论赏的渊梯迎娶公主。与那些文弱书生都能娶到公主之地,确实不同。” 重睦恍若未闻般报以微笑:“本朝家底殷实,人才济济。哪怕文弱书生,照样能够在三龙荡大挫敌军,失敬失敬。” “赐周!” “段权灏!你别太得寸进尺!” 重睦说着又想扬鞭揍他,腰上一紧,已被顾衍拦腰禁锢,在她耳边低声提醒:“阿睦,尸身送到,无需缠斗。” 而段权灏也被宇文音遥捏住手心,冷笑两声避开眼不再看向重睦:“牙尖嘴利,休以为本将会就此感谢你。” “自作多情。” 拉起顾衍阔步离开,压根连眼神都懒得再给身后两人:“好像本将稀罕你的感谢,简直可笑。” 58. 第58章 他明明什么不该说的也没说,…… 岩古寺别后, 渊梯与大周以宇文晏迟身死之由正式开战。 筑特城外小范围混战持续数月,双方均以试探为主,并未大肆发动进攻。 随着夏意渐浓,浮禺山巅积雪消融, 化作龙吼奔涌而出, 将筑特城外原本干涸河道瞬间淹没。 是夜, 街巷幽静, 城内烛火俱灭, 万籁无声。 唯有数百名抚北营兵士隐于黑夜之中溺入河底, 经内部暗道悄然入城。 与此同时, 赤果峰矿场火光骤现, 负责守卫之人却恍若未觉, 任由火势逐渐蔓延。 城内居民直至第二日晨起, 才发现诸多岗哨都已再非渊梯骑兵驻守。 暗色甲胄反射金光,立于抚北营军旗之下, 神色肃穆庄重。 历时三月有余,当重睦未耗一兵一卒攻克筑特城的消息传回燕都时, 正值镇元帝寿辰大喜, 当即下旨加封重睦“护国大将军”,复又调任顾衍为兵部尚书,官至 二品。 不仅如此,连带程况、纪棣包括重晖都同时敕封大将军 分卷阅读134 ,赏金十万两。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毕竟自周朝立国至今,还从不曾有过驸马升迁先例,荣获“护国大将军”封号者,更是闻所未闻。 一时间栖霞宫与封府宾客往来络绎不绝, 日日门庭若市,连带着后宫为重旸选妃而准备的贵女画像都比起前两月多出十倍有余。哪怕是那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区区县城官衙,也都想出各式法子攀上关系,要送女儿来给重旸选妃。 可惜还未等大军来得及班师回朝,便有匿名奏章送至镇元帝案前,暗指护国大将军勾结渊梯企图谋反,眼下筑特城大捷不过障眼法而已。 重睦人虽不在朝中,却不乏眼线,得知情报后只派游郢侯将重晖与匹娄鹤往来书信尽数公开呈于殿前,反杀得对方措手不及。 更何况:“奏疏言及护国大将军与尚书大人送还宇文晏迟尸体之事,实则刑部已请来岩古寺当日目击僧侣,已知护国大将军与渊梯段权灏险些兵刃相向。试问如此痛恨对方二人,怎会相互勾结。” 游郢侯话音未落,三公主驸马章鲁侯兼任户部司度卢翔缓缓踱步而出:“宇文晏迟伤及程况大将军之妻,施以毒刑后合该弃尸荒野。试问裴侯爷,护国大将军与尚书大人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将她尸身送还段权灏。” “落叶归根。” 宗寅亦从游郢侯后方现身,看似以礼相待,实则字字讥讽:“渊梯学习我朝礼法多年,习惯风俗自也逐渐相似。护国大将军为安抚营中军心处置渊梯三公主,宣战同时又将她尸身送还,反更彰显我朝大国风范,重情重义。岂料会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肆意抹黑。” 见章鲁侯神情突变,他只暗暗与游郢侯交换目光,由游郢侯抢先继续开口道:“自今年年后,抚北营先后攻下贺呼部王帐所在大半领地,直逼乌坎、天犁二城,如今更夺取渊梯立国命脉之铁城筑特。” 刻意停顿半刻与章鲁侯对视,微微侧身与坐在金殿之上静听辩论那人笑道:“据闻筑特城官衙中尚有一份名册,其上遍布浮禺山间私营铁矿者,亦不乏我朝中人。依微臣愚见,匿名奏章举报护国大将军实则恶人先告状,所求不过是为抢夺那份名册。驸马爷,您以为如何?” “一派胡言!无耻污蔑!”章鲁侯总算寻得机会反驳:“本侯压根不知此事——” 然他话音未落,游郢侯已从宗寅处接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名册,呈于镇元帝眼前:“护国大将军预感此事有诈,连夜派遣鸷鹰团将名册绕路送还微臣手中,还请圣上过目。” 镇元帝连眼皮子都懒得抬,示意许内侍翻开细看:“你来念。” 许内侍跟随镇元帝多年,经历无数惊涛骇浪,却还是在看清名册时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两下:“禹, 禹海伯爵府,赤果峰私矿两,两处。” 方才还正箭弩拔张的满朝官员几乎瞬间噤声,仅余许内侍朗声响彻整座金殿。 “前,前兵部尚书郑徒宇,前,前户部尚书秦镐与户部主事祝天成,仙姑峰私矿十处。” 到现在为止,禹海伯爵府是郑淑妃小妹芙河夫人所嫁,郑徒宇乃郑淑妃亲弟,户部主事祝天成则为郑淑妃大妹夫婿。 郑徒宇因推举重晖入抚北营事处斩后,禹海伯爵府与祝天成都以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还有这么份名册等在此处。 而与郑家来往甚密的朝中众人早已吓得连牙关都在打颤,果不其然,从六部到御史台,乃至都察院与太学院,都有不少主和派官员牵涉其内。 “章鲁侯兼任户部司度卢翔,南晋峰私矿,”许内侍哽住许久,直到镇元帝面露疑惑,方才咽下口水脱口而出:“大小不等千余处。” “荒唐!” 起先不掩困乏的镇元帝倏地睁眼扬手,将传国玉玺毫不客气地砸向章鲁侯额角,甩袖而起:“名册所涉之人,王公褫夺爵位与家眷诰命,官员收回官印,尽数处斩抄家。” 目光落至章鲁侯身前,见他猛地跪在大殿之上,磕头求饶:“父皇,父皇,儿臣不过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如此荒唐,但齐宁,齐宁她有孕在身。还请父皇看在孩子面上,容儿臣留到齐宁分娩之后再行处置!” 齐宁便是三公主重盼封号,她与章鲁侯成婚数年感情不睦,因此这个孩子也算来之不易。若此时叫她受了刺激,确实于身孕不利。 但镇元帝何许人也,根本不为所动,冷眼命令许内侍道:“许达,拟和离书,齐宁即刻与章鲁侯恩断义绝。章鲁侯褫夺爵位,满门抄斩,明日行刑。” 分卷阅读135 不仅如此,废除郑淑妃位分,打入冷宫之事亦刻不容缓。 至于重晖,大将军敕封自然难保,但重睦还是叮嘱宗寅与游郢侯分□□白脸,不必急着非要将之牢牢踩死,以防触底反弹。 毕竟若非郑家党羽先行上奏,她原打算将匹娄鹤来往书信与新入手的筑特城私矿名册一直藏在暗处,秘而不发,当做最后杀手锏。 谁知他们欺人太甚,便不应妄想她会坐以待毙。 必须以整个郑家龌龊腌攒打得镇元帝脸疼难耐,才能叫他真的狠下心重罚重晖。 于是只见宗寅跨而向前,好声相劝:“通敌叛国虽死罪难逃,可无论如何,十皇子终究为天家嫡系血脉,还请陛下酌情裁断。” 镇元帝闻言,立刻顺梯而下,拟旨将重晖从抚北营押回入刑部大牢,彻底除其兵权,罚俸一年,先前所备封王赐地之事也再无音讯。 即使表哥大仇尚未完全得报,此番胜利也着实大快人心。重睦因此率领抚北营众将士与重晖囚车一道返回燕都,高头大马由安远门一路行进,竟是第一次摘掉那与她在战场 之中时刻相伴的可怖面具,露出整张动人容色。 不出半日,赐周公主便荣登各大街巷闲谈之首,以绝艳容色打败了昔年的燕都第一美人才女封知榆。 灿戎兴高采烈地将这些街谈巷议告知重睦与顾衍时,重睦正拉着慈衿仔细端详,甚至不及慈衿反应剧烈:“哈哈哈哈哈哈,燕都百姓总算长了回眼睛。” 先前慈衿曾答应贺豫待重睦成婚后便会与他成亲,怎料年后先是遇着程崔两家祸事,再是封知桓离世,她始终伴于重睦身边无暇他顾,无奈之下只得将婚事拖了一月又一月。 总算等到封知桓七七丧期过后,重睦返营离京,贺豫终是再等不及,八抬大轿入了顾府将人娶回家。 眼见慈衿盘起妇人发式捧腹大笑的模样,重睦亦不由失笑:“浮云虚名罢了,你竟开怀如斯。” “左右能见着表小姐败给公主,奴婢便高兴。” 重睦笑着摇摇头:“都已是贺夫人了,何必再称奴婢。对了,顾卿与我还有份新婚贺礼要送给你。” “慈衿永远都是公主的侍婢,为何不能称奴婢,”慈衿眼底不自觉泛起晶莹,低声抱怨:“都怪贺豫猴急,否则公主还能见着奴婢出嫁。” “分明要怪本宫叫贺御医痴等了许多年,”重睦将手中锦盒递给慈衿,与她一般眼眶湿润:“这里是十份地产田契,大概有几间房屋铺子,全都毗邻城郊本宫封地。也算我私心,总想着能永远随你与万里同在一处。” 她说着,抬手拉过始终立于慈衿身后不远处的万里:“还有你啊,今年也到了十七岁。慈衿嫁了好夫婿,本宫自也不会亏待你。” 万里闻言略略怔忪几秒,双颊泛起红晕:“比起慈姐姐,奴婢还早,可以再多伺候公主几年。” “她与贺豫相识至今,也三年有余,”重睦掰着手指算算,若有所思道:“你心中但凡已有计较,尽可大方相告,本宫必定成全。” “奴婢知道!” 慈衿十分及时地将灿戎蓦地推至万里身边:“他两早已眉来眼去不知多久了,以为自己藏得极好,其实满府众人谁看不出来。灿戎先前还说待公主您与驸马回京便要请驸马爷替他求亲,眼下不是正好?” “我何时说过!” 灿戎侧首与慈衿驳道,却见她叉腰皱眉:“敢做不敢当。明明心系万里,这会儿倒砌词不认,是不是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灿戎被她骂得有些尴尬:“公主与大人方才回府,你能不能叫他们先休息回神后再谈此事。” “无妨。” 顾衍难得出声,竟比重睦还更具威慑力,屋内瞬间安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清:“你既属意万里,便该早日求亲,不应推诿。” “小的知错。” 灿戎素来听从顾衍教导,此刻也不例外。 众人只瞧着他拍拍衣襟所沾灰尘,又理了理发髻鬓角,忽地昂首挺胸,站直身形与顾衍一 字一句道:“小的愿娶万里姑娘为妻,还请大人为小的做主!” 听得顾衍郑重颔首应他所求,连一向少言害羞的万里也忍不住表露喜悦神情,牵住灿戎双手。 满堂欢笑间,重睦扯扯顾衍衣袖,凑近他委屈道:“顾卿你都从未说过愿娶我为妻。” 分卷阅读136 她压低声音复述他当日之语:“就说了同意本宫所言,择良辰吉日,尽快完婚。” 公事公办,毫无情谊。 顾衍宠她本就永无底线,也乐得遂其所愿:“下官愿娶公主为妻,永结同心,白首偕老,早生贵子。” 怎,怎么总能扯到早生贵子?! 重睦松手放开他衣袖,别开眼默默絮叨:“顾卿每天都想些苟且之事,不利行军大业。” “公主以行军大业做了许久借口,”顾衍不免失笑:“是在催促下官,须争分夺秒荡平草原。” 他明明什么不该说的也没说,重睦却还是感觉周身血液腾地跃上脸侧:“瞎,瞎说什么。” 眸间微动,终是轻叹一声:“本宫不过好奇,顾卿昼夜不分,不会累吗?” 她一向自诩体力过人,仍旧经常被他折腾到下不了床,沦为营中兄弟笑柄。 谁知他倒斩钉截铁:“不会。” 重睦不情不愿地再次避而不看,有点儿不想理他。 恰好这时有顾府侍女入内,她忙起身示意其免礼通传:“何事。” “回禀公主,大人,府外有贵客求见。说是安陆来的封家人。” 59. 第59章 同样的官服穿在小郑大人身上…… 封览境带着女儿独自进京之事, 竟连封老将军都未曾知会,只一路直奔顾府而来,点名要寻重睦。 来者是客,重睦与顾衍自对其礼遇有加, 将客房加紧收拾出来, 由封览境母女二人及其侍女仆从入住。 “堂姨母是外公兄长所生长女, 丈夫入赘, 她便成了安陆封家如今的当家人, 族长。” 因着重睦也方才风尘仆仆返京, 这日众人皆匆匆见礼后便各自回到房中洗漱休憩, 她一面翻看兵书, 一面与顾衍闲聊:“先前宗寅追去安陆与知榆和离, 便是姨母闹着要我将她纳入顾府为妾, 好生照料。” 顾衍习字右手微顿,之前确实并未听她提及此事。 “说是外公年迈, 我母妃亦人至中年,无法长久庇护知榆。京中唯有我能为她做主, 不如共侍一夫来得方便。” 重睦双手交叠, 下巴搁在手背上盯着兵书发呆:“当时我以封知杏是姨母老来得女为由,热邀她也同时入府为妾。毕竟待知杏嫁人后,姨母也年迈难护,不若一道交给我。” 封览境闻言拒绝得飞快,饶是她也心知良家女眷没得那起子脸皮上赶着去给人做妾室。 她似乎认定今时今日在京中封家诸人都由重睦做主,这才连封老将军也越了过去,带着封知杏先住进顾府再说。 只是重睦琢磨不出,她到底为了何事前来。 顾衍停笔与她相视,却已大致猜出其来 意:“九皇子选妃事宜近在咫尺, 封知杏与他算作表亲,若能得公主与贵妃娘娘说项,事半功倍。” “哈?” 分明先前她还满口咬定封知杏生在安陆那小地方,不会习惯京中王公勋贵之家。 重睦简直想不明白自家这位堂姨母究竟从何处得来如此自信,将先前推诿之词忘得一干二净,又舔着脸皮来攀附权贵。 正如顾衍所料,第二日清晨重睦练武沐浴后前去前厅用膳时,封览境母女竟早已收拾妥当立于厅内。 远远见着重睦款款而来,封览境率先迎上前:“当真人逢喜事精神爽。阿睦为咱们大周打了胜仗,又封了‘护国大将军’,连带着精气神都比在安陆畅快得多。” 重睦闻言,微笑颔首:“姨母说笑,安陆那时我表哥离世未久,想来无论何人都难抒烦闷。”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封览境的笑意骤然僵在脸上,仓惶转移话题道:“是姨母疏忽,又提及咱们伤心事。不说了,不说了,快坐下来用早膳。” 众人围桌入席,洗过手后复又以手帕擦尽水渍,封知杏正待与众人一道动筷,却见封览境将她面前那份卤鸭汤包端至重睦手侧道:“没规矩,不知道你阿睦表姐早膳喜食汤包,请她先用。” 重睦目光落定于每人桌前所摆放的小碗馄饨处,委婉拒绝:“姨母放在原位即可,我先吃馄饨。” 马屁拍在马腿上,封览境有些尴尬地收手,没好气地瞪了封知杏一眼,没吃 分卷阅读137 多久又再次开口:“说来此番进京实在太过匆忙,因而并未告知叔父与堂妹,但既已至京中探亲,总该一家人齐聚才是。阿睦你意下如何?” 将馄饨缓缓下咽,重睦听得出她正有意试探,倒也不驳她面子:“姨母所言有理,若我没记错,知杏更是头回进京,那当然得进宫探望我母妃与阿旸才不虚此行。” “好啊!” 封览境听见重睦提起重旸,登时喜笑颜开:“我也有许多年没再见过堂妹与阿旸,着实想念得紧。” 重睦强压住心底嫌恶,实在不愿戳穿昔年封贵妃并不受宠,抚北营又落败到仅由她这么个黄毛丫头所掌时,封览境对待封老将军这一支血脉敬而远之的嘴脸。 大周不崇尚与在世武将赐封爵位,因此从封家祖上至今,都不曾似宗家那般作为文臣有侯位傍身。所以即使封老将军父子皆威名显赫,但随着封觉离世,封贵妃又并不得宠,封府还是难逃门庭冷落。 重睦冷眼瞧着封览境现下这副模样,第一次如此清醒地对“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感同身受。 因着慈衿昨夜并未留宿,是以饭后重睦便派了灿戎陪伴万里一道去往宫中送帖子,只留下于嬷嬷在房内为她盘发。 “公主闷闷不乐,又何须替她们去送拜帖。” 于嬷嬷巧手很快将朝天髻盘好,随后替重睦选出辰沙色红枫坠地宫装 ,搭配纯金牡丹花冠束在发间:“这对母女哪里是来探亲,谁不知她们是瞧中了九皇子,想攀高枝儿罢。” 眼见牡丹花钿用尽,于嬷嬷复又换作瑞香花冠,却听重睦叹道:“本宫也是念在亲戚一场,她们既想入宫见见世面,到底不好推辞。” 但她除送去拜帖外,也同时附信一封知会了封贵妃封览境母女二人来意,只叫封贵妃将所选满意女眷齐聚东莱王府,都好好瞧瞧热闹。 在于嬷嬷搀扶下起身,重睦头顶顿沉,不免惊讶这瑞祥花冠居然比她头盔还要重上几分,侧首与于嬷嬷抱怨道:“嬷嬷,本宫不过是去兵部面见同僚,不必盛装至此,吧。” “吧”字弱弱出口,于嬷嬷恍若未闻,背手而立:“公主是女儿身,平时在营中灰头土脸便罢,总不能回了京还那副脏污模样。传出去,人家会以为老奴手艺不精。” 抬手揉揉眉心,见着于嬷嬷一身正气愈发哭笑不得:“为了嬷嬷声名,本宫撑得住。” 恰好这时顾衍也收整完备,立于门外响起敲门声,重睦急忙招呼道:“顾卿快进来扶我。” 房门顺势推开,重睦已然扬起广袖飞扑入怀,发髻之上诸多钗环险些从他脸侧划过。 顾衍一手揽住她腰间,不禁哑然失笑:“怎会路都走不稳。” “都怪这个花冠,”重睦指指发间瑞香花冠,可怜巴巴地娇声解释:“特别重。” 她说着避开顾衍尝试替她取下的手,摇头道:“此乃于嬷嬷专程为本宫所打造之妆容发髻,哪怕承重千斤,也不可退去。” 于嬷嬷闻言,很是满意地行礼告退,留下夫妻二人于屋内独处,不再打扰。 听得于嬷嬷脚步声渐远,重睦越过顾衍肩头悄悄张望半刻,毫不犹豫取下那花冠塞入顾衍袖中:“快走快走,等回府前我再戴上便是。” 她推搡着顾衍出门,忽地发现他一身象征武官的正红官袍,从前竟从未见过。 从背后绕至面前,看清后微微怔住,耳垂不自觉泛起红晕:“同样的官服穿在小郑大人身上那会儿,我总觉红得刺眼,偏生他还穿着邋里邋遢。可现下换做顾卿,为何这般好看。” 她说着倏地踮脚在他唇边落下一吻,眉眼弯弯:“不愧是本宫挑中的驸马。” 揽在她腰间的手蓦地用力收紧,顾衍垂首将她蜻蜓点水的一下化作深沉,直到重睦有些喘不过气作势推他时,才极为不舍地放开手。 重睦余光瞟见屋内滴漏,失声惊道:“要迟了!” 幸而顾府马车重新更换的这批马匹矫健勇猛,两人才总算没让兵部众人等上太久。 “见过护国大将军,见过尚书大人。” 以游郢侯为首,包括程况、纪棣与宗寅在内,均穿戴齐整官服立于兵部大厅内,等候顾衍检阅。 重睦却只端着茶盏行至那张原属于她的桌案前,瞧着其上光洁如新不见一丝尘垢,不免勾 起唇角。 抬眸时恰好见到程况冲 分卷阅读138 她眨了眨眼,不由冲他竖起拇指,以示感谢。 兵部官员不多,如重睦与抚北营副将还包括西疆西南几员大将们还常年奔波在外,所以办事厅规模不算大,顾衍不出半个时辰便已熟悉得差不多,只吩咐游郢侯拿来各地官兵营、边地驻防营名册与俸禄发放账册过目清点。 速度之快,连为官多年的游郢侯都不免愣住半秒。 通常新官上任第一日不都视察过后便各自解散了吗? 好在他官场摸爬滚打许久适应极快,立即着人将数百卷名册从库房来回十数趟搬至顾衍办公处。 “吴越州与楚湘州官兵营,烦请裴侯爷。” 顾衍将各州任务均分下发:“中州与兴北州,郭大人请。” 左侍郎郭闯领命接过,而西疆州、岭南州、滇昆州与巴南州等,则分别由诸主事与重睦等人代劳。 至于燕都所在之地启东州,自然只能兵部尚书亲自负责。 从而顺理成章了解燕都八大营配置,为将来重旸夺位创造良机。 “熊泊朗,副官。” 目光从熟悉名姓之上掠过,顾衍停笔,还未发问,游郢侯已抬袖行礼答道:“回禀尚书大人,熊泊朗因巴图尔之役失察而遭贬谪,是卑职上求陛下念在其过往军功份上未将其发配出京,而是留在飞骑营中做了副官。” 飞骑营乃燕都八大营中最为艰苦清贫的一支官兵队伍,驻守城郊燕鸣山间,为兴北州浮禺山余脉,与库孙诸城隔天堑与茫茫林木相望,极为险峻。 熊泊朗被贬其内,自然吃了不少苦头。 游郢侯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扫过重睦身间,见她神情未有所变化,从抚北营回京消息传回那会儿始终惴惴不安之心此刻总算恢复如常。 一箭双雕,他既为重睦出气狠狠处置了熊泊朗,又留下熊泊朗打入燕都八大营内部,确是尽心努力将功抵过。 重睦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只将手中名册最后一页翻合,与游郢侯道:“裴侯爷仁厚,念及旧交相助故人,本将钦佩。” 她起身行至郭大人身前,挑出整理完备的平城官兵营名册,状若随手查阅:“若本将没记错,平城官兵营似乎因伤病回乡了两位旅正。” 郭大人不明所以,勤恳应声:“回大将军话,正是。” “待本将回到平城,”修长指尖停在写下“裴焕”名字那页,覆于其上轻轻敲打两下,重睦随之露出笑颜:“自会与守将仔细商讨任命。” 游郢侯听闻重睦所言,险些未能掩住喜色,急忙抵唇轻咳几声,却没看见他身后埋首于名册卷轴中的尚书大人几乎刹那间黑了脸。 60. 第60章 公主是下官的命。 “顾卿, 你不要不理我呀。” 两人离开兵部回到顾府时封贵妃回帖已经送到,定在明日于东莱王府设宴款待诸位待选女眷。 重睦看出顾衍有异,方一进屋便从身后抱住他,拉长音调 娇声道:“裴侯爷如今全幅心思都在裴焕身上, 我也是为拉拢他更尽心辅佐阿旸, 才主动提及裴焕。你若因此同我生气, 我,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感受到他僵硬身形有所转变, 重睦急忙绕至他面前讨好求饶:“那次醉酒时程况也没料到他会有所图谋, 我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者无罪嘛, 而且之后我也再未与他见过面, 当真再清白不过!” 她扯着他衣袖摇了摇, 几乎都快急得哭出声:“顾卿, 别生气了。” 顾衍将衣袖从她手中拽出,冷眼避开她委屈模样, 阔步疾行,任她追在身后依旧不睬。 眼见他要转道去往书房, 重睦急忙抬手困住他手臂挡在身前:“不许走。” 无奈将人顺势揽入怀中, 顾衍垂首,与她耳边低叹出声:“阿睦,我并未与你置气。” 重睦靠在他肩头,侧首追问:“那顾卿为何从离开兵部到府内都不说话。” 虽不曾对她怨怼,但终究心有芥蒂,亦或者说,他唯恐这份将她拥为己有之幸会被旁人所夺。 是以患得患失,生出落寞。 重睦闻言,只郑重否认道:“可我不喜旁人, 顾卿全然无需担心。” 怎料顾衍眼底竟难得掠过犹豫迟疑,半晌才不确定般缓缓开 分卷阅读139 口:“若《伐渊梯论》非我所拟,公主甚至根本不会与下官相识。” “你我分明从前便见过,”重睦失笑,从没想过顾衍也有如此无措之时:“更何况最初我欣赏顾卿之才,也不过希望能够合作伐渊罢。换做是别人,亦不会徒生差别。” 后来之所以情愫暗生,应是从新婚那夜起,他在她心里其实便已与众不同。 他视她满身伤病顽疾于无物,也明白沙场征途与同袍情谊之分量,给足了全部尊重。 渐渐地,她开始习惯有他在身边,无论面对朝堂诡谲还是家宅女眷纷争,都不似从前单枪匹马那般吃力抵抗。 本以为他是念在封知榆救命恩义才对自己如此,还曾泛酸些许时日。 直到得知他心意,她却又战战兢兢地一连后退数步,险些平白断送两人姻缘。 幸而顾衍沿她后退之路跋山涉水而来,才重新给了彼此坦诚心迹的机会。 “我心悦顾卿,”重睦仰首冲他扬起眉眼,恨不能将顾衍永远刻在瞳孔中再也看不见世间其他才好:“而且我惯是心眼小,所以一颗心只装得下顾卿一人。” “倒是顾卿,”话锋一转,矛头反指向顾衍:“不也为着能利用抚北营兵权反击渊梯!否则才不会娶我。” 谁知顾衍即刻摇头:“公主替舅从军,战功显赫,国之英才栋梁。怎敢轻视。” 加之能被声名显耀整个燕都的才女美人封知榆挂在嘴边,总明里暗里较着劲的姑娘,怎么也不会真如传言那般是位“不折不扣的男人婆”。 上一世他听封知榆提及重睦数次,然百闻不如一见,直到今世,他才知她不仅 立业有成,更为人良善。 尤其,容色倾城。 关外风沙与岁月流逝仿佛都不曾在她身上落下痕迹,接过她于冬日风雪中递来的手炉时,他略略垂首,正好对上笑眼灿然,眸间无有任何杂质沉淀。 但她分明经历过这世上大多常人难以承受之苦。 亲人离世,战友死别,身体发肤受损难愈,直至国破亡而山河在。 与他晦暗沉重的前半生相比,不遑多让。 只不过她却洒脱得多:“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剩下一二,更不如意。倒不如苦中作乐,方显乐之可贵。” 在遇见重睦之前,他其实一直没能逃离逃兵之子所带来的桎梏阴影,以致耗尽二十年时间,纠缠于父亲留给这个家的温馨回忆与耻辱印记。 是她在库孙老汗王离世那时,握住他的手,告诉他,都过去了。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另一人,能以如此强大之力,助他从泥沼中拖拽而出。 “公主是下官的命。” 用力将怀中人拥得更紧,顾衍只埋首在她颈间低声道:“若不娶回身边,岂非将性命转赠他人。” 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动半秒,重睦抬手,轻抚过他素来笔挺,唯有在她面前会略显松懈的脊背,倏地死死扣住,倔强昂首与他四目相对:“这是你自己说的。既如此,皇天在上也该清清楚楚听明白:顾广益这条命,这个人,本宫都要从现在开始便纳为己有。今生、来世乃至以后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 因着东莱王府设宴,又是突如其来匆匆定在明日,致使消息放出后城中不少昂贵成衣店今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午后程况夫妇二人约了重睦一道前往跨山伯爵府,返程途中原本不到一刻的距离竟生生被沿街马车堵了将近半个时辰。 贺兰茹真初次来到燕都,重睦看出她心生怯意,因此在程况提出一道回他爹娘家中时才并未拒绝,想着是能给他两壮壮胆。 好在两位老人见着乖孙子便将心中所有隔阂都抛之脑后,一家人其乐融融,总算叫贺兰茹真将原先难掩之惴惴不安落回实处。 了却桩心愿,程况现下无事一生轻,对于窥探旁人家事便来了兴趣,只放下车帘,笑与重睦道:“说来你与贵妃娘娘心中究竟有无合适人选,九皇子又如何考虑。” 上辈子重旸正妃乃陈国公家嫡长子之女,但前些日子与封贵妃书信往来,重睦方听闻那位嫡长孙女年初便已出嫁,所以竟是连她也不知,如今情势会如何发展。 而眼下封贵妃属意之人,则为杨老太傅家中行六的小孙女,杨徽格。至于重旸自己,似乎更喜欢他自小时常来往的宗寅家中五叔女儿,宗妙容。若重睦没记错,上辈子这位 分卷阅读140 宗姑娘似乎也入了东莱王府做侧妃。 总之不管怎样,都轮不到封知杏。 “我说你这位堂姨妈也忒厚脸皮了些,”程况双臂伸展靠在车沿处,仰 面长叹:“老不知羞。” 重睦感同身受,收回逗弄程家小儿的手,转首与程况道:“脸皮厚些也未必是错,我瞧着我那表妹生得确实容貌出众。即使不能做正妃,借母妃面子入府为良娣,也总有她一席之地。” 不成想封览境的厚颜无耻着实远超重睦所料。 马车于顾府门前停稳落定,向程况夫妇二人告别后,重睦还没来得及走近后院,已然听见其内传来吵嚷声。 她不由皱眉,想起顾衍还在书房继续整理名册,不由加快脚步行至院内,将正连声叫骂的慈衿与封览境着人拉开。 原是午后慈衿前来府上寻重睦时她已随程况离开,又恰巧碰上封览境母女正待出行,慈衿便想着与她们一道上街,也算是替自家公主略表地主之谊。 “我们在中南轩遇见杨老太傅家中几位嬷嬷侍女陪着杨家六小姐,本只是点头见礼就过,”慈衿气得面色通红,愤而与重睦倒苦水:“咱们封姨母倒自来熟得紧,径直告诉人家知杏表小姐已经是王府正妃人选,以后杨六小姐若有幸入府,还需姐妹和睦相处。” 丢人丢到颜面尽失,偏生她还恨不得扯着嗓子叫人知道她是贵妃与公主来自安陆之亲,慈衿只要想到此处,便觉心头怒火难耐,恨不能将封览境整个人撕碎才罢休。 可惜封览境闻言却丝毫不觉任何失仪,反大言不惭怪罪慈衿:“你这姑娘,且叫阿睦也来评评理,我所言到底有何错处。” “姨母莫急,”重睦努力压住白眼嫌恶,还请封览境随之入座:“说到底选妃事宜未定,杨六小姐尚是未有婚约之身。姨母口口声声姐妹相称,传出去又叫杨六小姐如何自处。” 将茶盏递至封览境手中,重睦仍保持面上笑意:“燕都不比咱们安陆,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将长安大街淹没了去。慈衿也是担忧杨老太傅府上怪罪,这才着急了些。” “有什么好自处的,”封览境将茶盏随手置于一旁,不禁冷哼:“能与东莱王府扯上关系,她还会不愿意?” 话音未落,已被慈衿不客气抢白:“杨老太傅家中世代簪缨,什么样的王公勋贵没见过,以为人人都像您这般可这劲儿地攀附权贵,可笑至极。” 说着还没好气翻了封览境几眼,气得她登时拍案而起:“你这死丫头,饶是你家公主都尚未开口,哪里轮得到你在此地目无尊长?!来人,掌嘴!” 随着封览境从安陆千里迢迢赶赴燕都的仆从又岂敢在公主眼皮子底下欺辱慈衿,正犹豫着相互推却,只听得重睦猛地将茶盏砸在桌案之上,横眼扫过众人,起身挡在慈衿身前:“慈衿是本宫贴身侍女。哪怕是管教,也只轮得到本宫动手,与姨母又有何干?” “阿睦,”封览境闻声连带着整个身体都抖了一抖,很快堆出副讨好笑意凑近她道:“姨母也是忧心你为 人良善,常常为那些个下贱东西脏污,这才斗胆想替你出口气。” 她还有富贵梦求着重睦,不敢轻易造次,但慈衿不过区区下人也敢骑在她脸上,封览境越想越觉不悦,这才刻意发难。 万万没想到,重睦竟会如此维护慈衿:“不必劳烦姨母操心。” 见重睦面色有异,封览境本想再多言几句,却见她抬手唤进诸多手执武器的随侍送客,终是不情不愿地噤了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待她将知杏扶上王妃之位,怎可能收拾不了一个小小侍女。 61. 第61章 至今仍难以置信,筑特城是被…… 这厢燕都城中歌舞升平, 渊梯天犁城却乱作一团,满城通缉段权灏与宇文音遥二人多时,始终未能寻到踪迹。 宇文迹独自立于议政殿满目狼藉中,至今仍难以置信, 筑特城是被段权灏拱手相送。 筑特城乃渊梯立国命脉之一, 他能如此行事, 摆明不再将渊梯存亡放在眼里, 而要去做大周走狗。 更遑论他竟还联合赐周那贱人于岩古寺做戏, 看似水火不容闹得天翻地覆, 实则暗通款曲窃国以赠, 更加无耻。 至于宇文音遥, 宇文迹从来都知自家这位长姐每每遇着跟那瘸子相关之事便再无原则可言, 于是只将所有愤懑难抑一股脑地迁怒于段权灏。连带对 分卷阅读141 待一向与他政见相同的摄政王, 也再无好脸色。 哪怕临阵调换主将乃用兵大忌,宇文迹还是选择将摄政王连夜召回, 由匹娄鹤接任乌坎城守卫之责。 消息传至乌坎城外库孙与抚北营大帐中,长孙义与段权灏面对沙盘而立, 皆面色严峻:“匹娄鹤为人心狠手辣, 昔年贺呼部灭绝之难,便经由他手。” 作为通往王都天犁的咽喉之城,乌坎素来固若金汤。加之痛失筑特在先,眼下渊梯正是群情激愤时,此番一旦开战,必定不死不休。 “擒贼先擒王,匹娄老贼惯以伏击为先手。” 长孙义将沙盘之上主将模型置于乌坎河谷内,眼底蓦地闪过一丝狠厉:“既如此,我等亦可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 自筑特城战后,段权灏夫妇便在重睦安排下共同前往图鹿城,受库孙汗王与王后庇护,以保渊梯难寻,性命无虞。 虽早有耳闻图鹿城中是何情貌,却从未亲自踏足。两人初入城那日第一次见到满街木机甲横行,着实震惊许久。 重昭见状,双眼不禁弯成半扇,难掩笑颜:“我从大周初至图鹿城时,也与二位般瞠目结舌。到如今堪堪半年过去,才终于习惯。” 接下来三日,她又领着他们分别参观了九层金顶飞檐木塔与中央广场,遂其所愿看过几处木机巧配件生产工厂,相谈甚欢间,竟不知不觉建立深厚情谊。 到后来每每段权灏入宫与长孙义商讨战事,重昭便相邀宇文音遥同去几家开在她名下的丝绸布坊:“利用汗王所制木机甲纺 布与加工丝绸,效率比起大周亦不逊色。既已有材料,我索性尝试着结合草原图样制作大周绸布衣裙,不成想会极为畅销。” 说着还不忘继续拉拢合作伙伴:“段夫人若感兴趣,也可与我合作分红。” 话毕生怕宇文音遥犹豫不决,急忙搬出长孙义佐证:“我们汗王抠抠索索得整个草原都出了名,连他都在我这儿入了股,夫人尽管放心。” “咳。” 问过她殿内众人王后何在,长孙义随即相邀段权灏一道由王宫直往玉染坊而来,人还未进入坊内,已然听见那句“抠抠索索”。 重昭回首,额前忽地被人拍打两下,修正她道:“精打细算。” 她揉揉额心,冲他皱起鼻子:“并无区别,段将军与夫人都长着眼睛,汗王越是刻意强调,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长孙义摇头收回目光,只对身侧两人无奈溢出宠溺:“王后顽劣,见笑。” 他原是没想过会与重昭相处如此融洽,毕竟两人年岁差较远,为各取所需才得以成婚,自不必在意其他。 起初听闻她打算开展丝绸生意时,他本没太放在心上,谁知她当真做出些成绩蒸蒸日上,连带茂眷纳伊和碧荔也跟着忙乎,赚得盆满钵满。 前些天他难得空闲,寻了政务间隙去往茂眷氏处想瞧瞧女儿,却听漫雪殿内侍女笑言:“芙公主喜爱王后布坊中的诸多花式裙装,侧妃这几日便总带着公主一道在坊中与王后谈天。” 不免好奇赶至玉染坊外,只瞧见素来对诗书典籍都无甚耐心的阿芙正兴趣盎然地跟着重昭辨认丝绸制式与布匹绣样,连声答应:“我今日若背下《郑伯克段于鄢》,母后定要记得明日教我辨认印花色彩。” “自然。” 重昭垂首与长孙芙相视而笑,复又背过身冲茂眷氏眨眨眼,目光忽地一滞,与她身后站立之人匆匆行礼:“见过汗王。” “王后对待孩子倒有些办法。” 话音未落,听见父亲脚步声已然伸展双臂的长孙芙张牙舞爪地飞奔向他入怀:“父王,阿芙好想你呀,你都好几天没去母妃那里看我了!” 她说着伸手揪住长孙义眼前镜片,嘟嘴抱怨:“父王亦还未夸赞我背下《论语·先进篇》,阿芙为了背书,昨夜仅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呢。” 翻书便犯困的小祖宗忽地对背诵典籍喋喋不休,长孙义自觉奇怪,由着茂眷氏将女儿从他怀中抱走:“别累着你父王,”接着才又解释道:“是王后殿下答应她,定得按照国学院先生要求完成每日蒙学作业,才能前来布坊学习染织工艺。她这才来了兴致。” 长孙芙抿唇傻笑着往茂眷氏身后躲去,很是不好意思。 “父王莫笑,从前不学不知,如今确实觉着《论语》也很有意趣。昨夜背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她牵紧母妃衣袖不愿 分卷阅读142 松手,同时又忍不住迈出小 步仰首向长孙义得意道:“母后与我都很喜欢曾皙之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长孙义闻言,不禁揪起她满头小辫,哈哈大笑:“阿芙与圣人之志不谋而合,将来定非碌碌之辈。” 得到父亲夸赞的长孙芙十分开怀地又一次抱住他小腿,跟小狗般赖着他在玉染坊中寸步不离,长孙义索性也由着她任性,只与重昭颔首道:“阿芙的性子外向,从不喜安静读书。幸得王后循循善诱,此等大恩,在下谢过。” “汗王不必客气,”重昭垂眸,俯身抚抚长孙芙鬓边碎发,喜爱之情油然而生:“我能得以逃离大周与燕都王宫,亦仰赖汗王全力相助。” 有恩必报乃人之常情,况且若无长孙义默许相助,她的丝绸生意又怎会在库孙国内开展如此顺利,使得她如今更能放开手脚去做自己喜爱之事。 然长孙义却摇首否认道:“王后连接两国情谊,为我库孙带来无尽财帛生机,早已归还在下昔日恩重。” “都说草原人生就大方随性,”两人你来我往谢来谢去,重昭面上早已难抑粲然:“怎地偏偏汗王与众不同,不洒脱还别扭。” 她避开他讶然神色,低声表达心迹:“左不过你我如今夫妻一体,又何须客气至此。” 大抵是从那时开始,他才忽地发现,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远没有他想像得那般遥不可及。 临出发前,因心知此去数月乃至半年难归,长孙义一连数日待在木甲室内不见人影,最终只将“冠者五六人”与“童子六七人”送至王后所居凤泽殿院内。 木雕大约半掌大小,以歌舞与浴水造型居于流水潺潺间,端的是满目花团锦簇,山水悠远,成了一处极为亮眼的殿内微缩景观。 长孙芙见过后更是四处嚷嚷恨不能整个库孙王宫都知道,逼得莫那娄菲蒂气势汹汹地赶至漫雪殿与茂眷纳伊对峙:“姐姐莫要忘了,你我均出自库孙高门,本该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怎地现下总是胳膊肘往外拐?” “王后为人谦逊和善,进入王宫后也算时刻保全你我颜面,”缓缓放下手中账册,茂眷氏只与莫那娄氏好言相劝:“你非要咄咄相逼,除却令自己不快罢,可还有其余收获。” “那也比你这马屁精好!” 莫那娄氏冷眼横过那账册,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手边唰唰撕个粉碎,还恨恨踩了几脚:“我看姐姐你当真掉进钱眼儿里糊涂了去!” 眉间蕴起不耐,茂眷氏正待争执,莫那娄氏立即抢先道:“她是王后,真要将你的阿芙抢去身前认作亲女,你以为你还有反抗余地不成。” 此话一出,茂眷氏果然如她所料变了神色。 她因此又添油加醋,抓住机会挑拨离间道:“更不必提汗王现下对她愈发宠爱,哪怕她自己不开口,汗王或许都会 替她做了这个主!” 茂眷氏的性子惯是不争不抢,毕竟高门贵女出身,自小本也无需争抢何物。 可她在长孙义后宫中地位尴尬,论信任与熟悉不及碧荔,论宠爱不及莫那娄氏,多年来唯一倚仗便是阿芙,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这许久,她决不允许有人来争抢。 她看得出重昭与阿芙彼此都很喜欢对方,阿芙每日回到漫雪殿后依旧会叽叽喳喳地常常说起母后,似乎比对她这个亲生母妃还更上心。 思及此处,她终是沉下脸,与莫那娄氏低声道:“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如何行事。” …… 重昭因中毒导致面容溃烂的消息传至乌坎城时,长孙义并不在营中。 段权灏派出快马于前线将他寻回,又将战事全部揽于己身,方使他放心离去。 待他风尘仆仆日夜不休赶回凤泽殿内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毒物初步认定为长孙芙从行走商人处所购,径直带入玉染坊与重昭同享的几种鲜花糕。 只不过长孙芙用后并无任何异样,重昭脸上却发起红痘脓肿,紧接着溃烂不止,请来御医诊断才知是中毒。 “糕点中含有‘甘定散’,仅单纯使用,可美容养颜,”御医战战兢兢立于殿内,根本不敢抬眼张望长孙义:“若一旦不慎辅以绿豆,反损其道。” “是碧荔侧妃。” 正安心照料重昭用药的阮儿听见“绿豆”二字,倏地从塌前起身,行至长孙义面前跪定:“午后因暑热缘 分卷阅读143 故,碧荔侧妃专程请了王后与另外两位侧妃去往她殿内饮食绿豆银耳汤,定是她之后唆使芙公主又去购买这些养颜花糕,意图谋害王后!” 因着脸颊肿胀导致出言困难的重昭急忙敲击床栏引起她注意,蹙眉摆手:“阮儿,碧荔侧妃与阿芙平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怎可能会唆使她。” 碧荔是长孙义婢女,与他自幼相识相伴。此等情义本就坚不可摧,她何须自作聪明,惹祸上身。 “可——” 阮儿焦急回首,见重昭摇头,只得将满腹委屈都憋回腹中,不再贸然开口。 长孙义亦扬手止住阮儿继续言说。侧首与御医道:“眼下王后中毒应不算重,及时服用解药何时可恢复常态。” 那御医顿时更为胆战心惊,头嗑在地面之上根本不敢动弹:“回,回汗王话,此毒无药可解。甚,甚至,当面容已烂无可烂,”他闭了闭眼,终是将境况如实相告:“毒性会自主蔓延全身,性,性命难保。” “哐当”一声,阮儿手中药盏瞬间落地碎裂四散,她回首看向靠在榻间同样愣住没能回神的重昭,整个人如同石化般留滞原地,半晌没能迈出步子。 长孙义则不动声色放开袖中紧捏双拳,勉力维持平静:“从毒发到面容烂无可烂,大约多久。” “少则七日,多则十五日。” 不等御医说完,他已阔步来到重昭床边,甩袖冷声道:“退下罢。” 眼见 御医连滚带爬地逃离凤泽殿,阮儿忍不住冲着他背影暗骂几声,终于恢复神智看向重昭:”公主,别听他胡说,咱们,咱们一定有办法的。” 她哽咽着抹去眼角泪珠,匆忙将碎裂药盏清理而出,仅留下长孙义与重昭二人独处。 他仿佛对她可怖面容毫无畏惧,听见门锁落下声,蹲下身形执她双手承诺道:“本汗从来坚信世间万物皆有药可医,只是我等尚未窥得其内玄机。给我七日时间。” 握着她双手的手略略用力,顺势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好声劝慰:“即使没能寻得解药,也绝不让你孤单上路。” “汗王荒谬。” 分明全身发抖,连牙关都止不住打颤,她却还是努力堆出笑意:“生死有命,太过在意反成累赘。” “王后是我妻。” 身为男子,未能庇护妻眷长安无恙,又有何面目独活于世。 他曾因疏忽错过一次,若再无悔改次次错下去,岂非白长了数十年年岁。 从得知中毒到刚刚御医判下死刑,重昭眼底晶莹来来回回晃荡良久,到最后早吓得干涩无泪,此刻竟仅仅因他简单五个字,潸然而下。 初至图鹿城时,她满心所愿不过逃离燕都去过自己期待的自由生活。 可渐渐地,又无端生出些其余祈求。 记得新婚大约半月后,某天夜里长孙义为尽地主之谊,专程带她策马前去城外石壁山崖。 那时战事尚未吃紧,八姐姐也似乎刻意放他假般,由着两人新婚燕尔,形影不离。 因着对草原风光尚不熟悉,她不知该往何处去看,盯着黑乎乎的夜色疑惑许久,忽地感到耳边一暖,是他双手覆于其上,将她眸光移至头顶星空万里。 燕都万户人家灯火恢弘,永远将天空映衬得晦暗无光。 虽曾在绘本中见过广袤群星,可真正身处其中,感触全然不同。 星河如练,惊鸿缠绕越过天际,直击心底,华彩迸裂而出,与身侧之人紧紧相接。 那是她短短十六年人生里,见过最美的夜。 后来他又带她去过许多地方,走遍与燕都全然不同的草原市集,于林海雪原迷途误入部落猎人篝火围炉,还有浮禺山巅唾手便可触及之无尽天幕,原是真的要比四方宫城大得多。 见过八姐姐与广益恩爱模样,其实不难辨别,长孙义待她并无情深。不过当她是挚友幼妹,既交给他看顾,万不可有负所托。 可她却不知缘何愈发牵挂,希望能离他更近。 在不断笨拙试探地悄然靠近中,她都还没来得及阐明心意,便只剩下区区七日时间。 落拓失神中,长孙义忽地被人圈住腰,从身后抱了过来。 重昭埋首在他肩处,沉默不语,他亦静静由她桎梏,不曾挣脱。 分卷阅读144 直至暮色盖过满室余光,她才泄力般重新跌坐回榻间。 “七日后我会带解药返城,”长孙义回身,抚过她发间凌乱:“下毒之人如何处置,全由王后定 断。” 罪魁祸首利用阿芙稚子无辜一箭双雕,将罪名推在碧荔身上,重昭看在眼底且觉再愚蠢不过,长孙义监国数年,以一己之力周旋渊梯与大周间保得库孙长盛不衰。 又岂会被她们蒙在鼓里不明所以。 只可怜阿芙年仅四岁,正是离不开母妃的时候。 “长痛不如短痛,”长孙义冷言出声,替她捻好被角:“养在那等恶妇膝下,毁的是她一辈子前程。” 他心系重昭解药,对茂眷纳伊与莫那娄菲蒂全无耐心,只叮嘱她不必在意其后家族威胁,便唤回阮儿继续照料,自己则连夜离宫而去。 先派出两支暗卫分别于草原陆路及南下大周沿海路各地寻访,自己则马不停蹄微服赶至燕都城,向重睦求助。 然而刚到顾府下马便出乎意料吃了闭门羹:“客人您今日来得不凑巧,东莱王府设宴,我家大人与公主晨起早早出发,现下想必正在其中宴饮。” 看门随侍听闻他是库孙来客后倒极为客气,已然为他打开府门,相请入内:“您若是不着急,可随小的入府休憩。待晚间大人与公主回来,自能见到他们。” “不必劳烦。” 他毫不犹豫翻身上马,攥紧缰绳:“还请将东莱王府地址告知,我亲自前去即可。” 62. 第62章 眼见两人寥寥数语十分默契,…… 东莱王府内, 重睦坐于封贵妃身侧,正剥着瓜子仁扔至碟中还未入口,她家母妃已然胡了两把清一色又跟对倒糊。 不难看出桌上诸位女眷其实并不擅长此道,但为着能讨未来婆母欢心依旧使劲浑身解数, 各个输得奇惨无比。 封贵妃赢多了未免无趣, 索性起身告辞:“本宫有些乏了, 阿睦你来。” 重睦本就看得手痒, 忙不迭接过封贵妃之邀, 与桌边众人颔首笑道:“承让。” 因着封宗两家世交而与重睦自小相识的缘故, 宗妙容比起桌上其余人等大方自在许多, 只笑对重睦讨饶:“求公主姐姐下手轻些, 放过我们罢。” 另外两位少女亦点点头随声附和, 重睦不免失笑:“牌桌无父子, 今后诸位来往女眷后宅少不了会以马吊会友,还是早日练成绝技为佳。” 远远听得重睦在亭间大杀四方, 另一边曲水流觞中赋诗众人同样针尖对麦芒,毫不相让。杨老太傅家那位小孙女杨徽格所创诗句引得赞叹无数, 却也招来非议不满:“不过会做几句酸诗, 那模样竟比八公主的派头都大,真真可笑。” 不仅人人称颂的对象会跟随年岁而变,便连谩骂的靶子也是亦然。如今重睦已嫁了人又是百姓认可的大英雄,自得有那年轻优越的姑娘家迎头顶上,才能给燕都女眷茶余饭后带来更多闲话家常。 杨徽格究竟还是面皮薄,听见闲言碎语不免气得耳根发烫,正待开口对峙,却忽然有人挡在身前:“酸诗如何,总比酒过眼前屁也放不出半个 的庸才高明。” 自幼因着封知榆缘故, 重旸原是最看不惯那些个成日琢磨诗情画意的矫揉做派。不过杨徽格才情的确高出其余众女不少,行文辽阔伟岸,大气磅礴,哪怕仅是描绘田园风光或男女温情,也能读出其心胸眼界之广博多彩。 众女被重旸怼得有些面面相觑,立刻掉转话头想讨好,谁知重旸冷哼两声,径直拉着杨徽格转身而去,全然无视身后众人扭曲神色。 “殿下,殿下放手!” 杨徽格被他拉得有些气闷,甩开衣袖后避开眼:“臣女感激殿下方才解围之恩。但男女授受不亲,殿下拽着臣女一路而来,若传了出去,臣女又当如何自处。” 她今日本不愿再来此地,毕竟昨日在中南轩中遇见封览境母女二人已经觉得言行有失,是母亲非说既已筹备多时不可功亏一篑才逼得她前来,谁知又遇上旁人口无遮拦。 重旸闻声不免失笑:“杨六小姐,你前来王府便注定要选妃,本王已选了你,你还需怎般自处。” 他并非当真纨绔无能,表哥为何而死,姐姐姐夫又在为何筹谋,哪怕蠢钝如猪者,到如今也能想明白。 杨老太傅与外祖交好,他家这位行六孙女生母乃郡主 分卷阅读145 下嫁,父亲亦为杨老太傅长子官拜都察院院正,本人同样也师从名门出身。无论家世与品质,皆可为东莱王正妃,将来也无惧母仪天下之责。 谁知杨徽格连连后退数步:“殿下慎言,您与家中表妹已有情谊,又怎能轻易将其抛之不顾?” “?!” 重旸被她这话逼问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刚开口打算继续相询,却见他的贴身内侍赤实匆忙颠簸而至:“王爷您可叫奴才好找,贵妃娘娘遍寻您不得,只叫奴才快些引您去前院呢。” 说着又着急忙慌地向杨徽格行礼:“见过杨六小姐,小姐安好。” 重旸见他模样不由蹙眉:“何事慌乱。” 赤实不敢张扬,只得压低声音凑近他答道:“您那位堂姨母,闹起来了。” 低语声顺着夏风传入杨徽格耳中,她忽地想起母亲曾言,封家虽出自安陆大户但并非名门,想来家中确有不少上赶着攀高枝儿的亲眷,她无须在意点滴挑衅。 “况且若贵妃娘娘连这么个穷酸亲戚都无法安置,满燕都自也再无好人家的姑娘敢与她家结亲。伴君如伴虎,没半点本事傍身,谁又知这王公贵胄的好日子能有多长久。” 思及此处,杨徽格不免有些好奇,不紧不慢地移步前院,果真在那院外已瞧见不少看热闹的围观之人。 便连宗妙容也舍了她那牌局,与她诸多相熟姐妹们凑在一处张望,难掩好奇雀跃。 从前杨徽格仅在少数宴席中见过宗妙容几面,因着前任龙岩侯夫人不是那等会为自家幼妹小辈操持费心之人,所以宗妙容其实甚少出现于燕都大众眼底。 此番得以往来,也是母亲告知她宗 妙容与重旸从小熟识,即使做不了正妃,也绝对会入府:“宗妙容性子热烈娇俏,确实惹人喜爱。但东莱王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她沉稳不足,难担大任。你只需记着无论何时都不与她争宠,总会赢来自己的福气。” 道理她都明白,可心中总忍不住隔着层不舒坦,饶是宗妙容主动相交示好,她也并未给予过多回应。 宗妙容踢了几次铁板后也不恼,眼下又主动向她招呼:“原来徽格姐姐也乐得看热闹,我当姐姐永远是那谪仙般的人物,不跟我们凡人为伍才对。” 宗太夫人与宗寅俱是好脾气,素来宠爱小辈从不多加约束,宗妙容吵吵嚷嚷惯了,藏不住话。但听在杨徽格心底,不免自矜:“宗四小姐如此言说仿佛有意将我同诸人相隔,大家都是常人,又有何热闹不可看。” 虽是宗寅五叔女儿,却在家中姐妹行四,燕都众人自也这般称呼宗妙容。 却见她连连摆手,难得正色道:“我确实有意将姐姐区分。姐姐才高八斗之名我等皆知,若叫我去那劳什子曲水流觞处行诗作对,当真要了老命,”她说着无意识抚抚鬓边,傻乐出声:“当然我在那处马吊桌上也同样被赐周姐姐赢得血本无归,确实庸才。”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蠢钝之人。 杨徽格一时怒也不是,笑也难受,只暗暗咬着银牙避开目光不再搭理她们,可还是听得宗妙容身侧女子刻意扬声:“做什么还与她交好,眼高于顶,真以为自己已是王府正妃不成。要我说,妙容你比她机会大得多。” “休要胡言。我与王爷自幼熟识,本就比你们机会都大得多,不必洋洋得意。” 那女子一口老血堵在心头,面上依然挂着笑意听宗妙容继续道:“但徽格姐姐无论家世才情皆十分优越,她端着些自傲并无不妥,我等还是莫要在人后道人是非。” 杨徽格有些头疼地揉揉眉间,反更觉不忿。 为何连带母亲都觉得这等无知莽撞者便是娇俏可人,成日里毫无心机地存活于世,好像根本看不见这人间黑暗,愈显得他人晦涩阴森,不及她招人疼。 闷闷不乐间,诸贵女们已得了风声一个接一个蜂拥而至。 封贵妃似乎有意要将事情闹大,任凭大家争相眺望,也无意阻拦,由得封览境喋喋不休:“观遥妹子,你我可是嫡亲堂姊妹,不过命数作弄,才使得今日天差地别。” 观遥乃封贵妃闺名,多年来早已无人再唤。哪怕封老将军与她见面,也得尊崇礼数。 封览境全然不通皇族礼节,封贵妃也疲于多费唇舌知会她,只见她边说边面带悲戚地将封知杏推到堂前,难掩哭腔:“你贵为天家妇,总不至看着姐姐我为幼女婚事永无着落而奔波不歇,累得心力交瘁而终才开心罢。” “堂姐说 分卷阅读146 笑,”封贵妃莞尔,将手中茶盏递给身后李尚宫,置于 案边:“婚姻大事所讲究的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欲将知杏嫁予何人,但凡有所求,遣了媒人说项合计便是,何须自苦。” “嫁给外人,又哪有自家亲眷放心。” 封览境接过封贵妃之语,目光缓缓落在重旸身前:“阿旸正值选妃成家之年——” 无需封贵妃再次开口,重旸已按捺不住愤然出声怒斥:“一派胡言!” 他脾气素来暴,刀子嘴名号更响彻燕都,重睦常常觉得他这性子当是照着封知桓的模子长,但比之表哥武夫之勇又多了几分心机深重,更令人闻风丧胆。 “本王选妃成家,与你这乡野村妇有何干系。” 他甩袖步入阶下,回首看向封贵妃:“母妃念在旧情唤你一声‘堂姐’是情分,不睬不顾方为本分。你当看不见满院京城贵胄女眷如何风华,不若回家照照镜子再来厚颜烦累母妃。” 重睦不禁轻嗤一声,捏捏身侧顾衍的手,失笑叹道:“我有时看着阿旸,总会以为表哥还在。” 顾衍将她半揽入怀抚抚后背,虽并未出言,却在无声中给予无尽力量。 只听重旸继续又道:“母妃,儿臣已有正妃人选。 他根本不屑再多看封览境母女一眼,只与阶前立定行礼:“杨氏徽格长于名门,性行良善,端庄淑睿,堪为东莱王妃。” 感受到无数道落在自己身上夹杂着钦羡或是嫉恨的目光,杨徽格本就笔挺的脊背被激得愈发傲然,她顺势扫过宗妙容,见她眼底倏地闪过失落,登时更加扬眉吐气。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如何,重旸甚至提都没提再立侧妃之事,不成想母亲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可还没等杨徽格在众人注视下行至重旸身边,那封览境骤然惊叫出声,扬手指着封贵妃怨声道:“封观遥,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与你儿子不知好歹!如此便休要怪我不念旧情,毁你荣华富贵得好!” 她将一直紧紧束在腰间的香囊三下五除二解开,露出半块螭龙铜镜,光芒反射掠过众人眼前,重睦与顾衍几乎同时变了神色。 另外半块铜镜,他们都在岩古寺段宪刑夫妇二人墓前见过。 封览境将那铜镜高举过头顶,高声嚷嚷:“此镜背上所刻乃渊梯文字,是昔年封觉大将军带回穆朽那孩子时所携信物。穆朽本为渊梯弃婴,封觉身为大周抗渊守将却收留异族,隐瞒天下百姓,该当何罪?!” 一片哗然中,杨徽格方才还十分坚定的脚步渐渐失力,停在原地。 “半块铜镜哪里买不到,”重旸移动身形挡住已然决意向前的重睦,冷眼看向封览境:“强执此物羞辱前任抚北大将军与风遁将军声名,按大周律,合该将你这贼妇打入刑部大牢问罪。” “铜镜可买,刻下渊梯文字同时带有渊梯官印的铜镜可买不到。” 她将那分别刻着渊梯与大周“段”字的印痕猛地推至重旸眼前,咄 咄逼人:“昔年渊梯段宪刑将军在赫轮城破时曾致信封觉大将军放过城中老弱妇孺,此事天下皆知。此镜乃段宪刑之物,穆朽则为他子,东莱王可有异议?” 当年封觉领着穆朽回乡祭祖,在与封老将军谈及其身份时,并未料到会被置身屋外的封览境全数听了去。 她本想立即向官府举报此事,幸被自家丈夫死死拦住,只道眼下封觉正是风头无两,哪怕心知他收容敌军弃婴,圣上亦不会为此动怒,恐怕反之牵连己身。 “收养段宪刑遗孤,若无人知晓还好,否则便是勾结敌军的谋逆大罪。你且借着替那孩子打扫房屋的时候,寻寻其中是否有何可能引起怀疑的物件,留在安陆总比被他们带回燕都得好。” 以免他日事发,牵连安陆封家众人。 于是封览境便连同封姨父从穆朽房间中寻出这半块铜镜,封姨父读过书又做些生意识得南北轶事,当即断定其上所刻乃渊梯文字。 两人将铜镜藏得严实,二十来年都不曾向旁人提起分毫。 直到前来燕都之前,封览境决意一不做二不休,倘若封贵妃未能令她如愿,她也定不会叫她们好过:“从前不懂,总觉我那妹子人在宫中并不得宠也没什么好羡慕的。直到瞧明白阿睦送知桓回来安葬时那身行头,我才觉得自己当真目光短浅。” “那时候咱们也贫苦,没见过好东西,”封姨父忙不迭点头附和:“都是封家人,他们吃肉,咱们分点粥喝也不过分。若他 分卷阅读147 们不愿意,你就亮出这铜镜,大不了鱼死网破!” 话虽说得满,临出发前还是没由来打起退堂鼓:“可眼下阿睦不也与堂兄无异,方才立下大功,我只怕会得不偿失。” 封姨父捋捋胡须仰笑出声:“从前粗蠢,想不到功高震主这道理。军功是把双刃剑,咱们这位堂外甥女年岁轻,能否担得起,只看她自己造化了。” 封览境这才鼓足勇气全力以赴,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定得从封老将军这脉皇亲贵戚处割几块肉下来。 眼下她将重旸逼得半晌无言,面上不禁更加嘚瑟,谁知稍有不慎,重睦已然伸臂将那铜镜夺入手中。 她记得穆朽回京后还曾提起过铜镜丢失之事,说那是他出生时舅舅所赠,也不知到底丢在何地。好在舅舅不曾责骂他,否则他怕是在安陆凿地三尺也要将其寻出。 数月前在段宪刑夫妇墓前见到那枚一直保存完好的铜镜,重睦才知镜后所雕螭龙可以合二为一,破镜重圆,想来应是段将军在城破前给了兄弟两一人半块。 “姨母糊涂,”重睦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收拢,皮笑肉不笑:“舅舅府中不知有多少刻着渊梯官印之物,身为抗渊守将,留下几样渊梯制作精美的小玩意儿无伤大雅。姨母何至恼羞成怒,血口喷人。” 她说着将那铜镜在手中翻转两下:“我府上 亦有不少相似物件,诸位若有兴致,皆可一观。” 不知为何,封览境每每面对重睦,总觉发怵,连带着身形都有些不稳:“我曾亲耳听闻封觉大将军与老将军提及此事,此物更是我从穆朽房中亲自搜出,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驳斥长辈所言。” 她不依不饶看向院内诸人:“左不过我说的全是真话,封觉大将军逝者已逝,但封老将军还在。他若问心无愧,自可告上御前,交由圣上审理。” 封老将军年事已高,一旦大刑加身,绝对挨不过半刻。 到时候将所有隐情全盘招来,她封览境一家便成了大义灭亲向圣上检举通敌之人的忠心子民,往后想必荣华富贵永享不尽。 目不转睛地盯着重睦,本想看出些胆怯抗拒,谁知重睦竟只略扬唇角:“好啊,我等问心无愧,御前又有何惧。” 封览境被她笑得有些忐忑,可又不知还能继续说些什么,恰巧这时有人穿越人群向厅内而来,她自乐得顺势闭嘴。 东莱王府门房随侍仓惶行至厅内,身后还跟着面色不善的长孙义。 重睦怔忪半秒,只低声与那即将行礼的随侍道:“不必多礼。” 接着才转眼看向长孙义,不解道:“汗,咳。” 他一声不吭偷偷潜入燕都,若叫旁人得知必会引来麻烦。 及时改口:“韩兄前来燕都,所为何事。” “公主,”顾衍不动声色地握住她手:“堂姨母所述尚未定论,韩兄如有要事,先与下官言说亦可。” 长孙义怎会看不出眼下氛围紧张,听得顾衍所言立即随声附和:“公主与驸马夫妻一体,在下同他相商便好。” 两人默默并肩退入内室耳房,长孙义甚至根本来不及追问屋外之事,只将重昭中毒生死攸关的消息告知顾衍:“在下已派出求药队伍,但仅剩七日光景。” 大周素为□□上国,物产丰富:“我想库孙无解之毒,在大周或许还有转机。这才微服出行,求见八公主与驸马。” …… “老身或可勉力一试,但成败如何,不敢妄断。” 听罢长孙义所述症状,宗太夫人接过宗寅递来拐杖起身,踱步行至他面前:“‘甘定散’珍贵,唯天山雪莲与苗疆曼陀罗根茎中能得以存活。偏生行走商人闯荡大江南北,所贩糕点中掺杂此物最为寻常。” 下毒之人确实狠辣,能想出如此自然而然杀人不见血之法:“老身研习毒药数年,也曾有幸听得此法如何消解。天山雪莲与苗疆曼陀罗作为原材料必不可少,再掺杂七七四十九种毒药毒虫毒蛊,辅以雪山融水煮沸吞服,以毒攻毒。” 忆及《典经三册》有载,顾衍不免望向宗太夫人:“晚辈斗胆,敢问以毒攻毒者,是否五成可绝毒性,五成则殒。” “正是。”宗太夫人抬眼,眸色如炬:“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放开已经捏得有些发酸的双拳,长孙义终是出 声道:“无妨,五成机会总比没有好。” 何况七日时间 分卷阅读148 寻遍全部药材其实不难,哪怕龙岩侯府上都藏有不少:“但眼下正值雪山融水化为河流涌入绿洲时节,可有替代之物。” 宗太夫人握着拐杖的手轻顿,仿佛不觉有任何困难般露出温和笑意:“渊梯北境,极寒冰原。” “好。” 长孙义未带一丝犹豫,已然决意行礼告辞:“晚辈这便启程寻药,烦请太夫人将所需之物开份方子与我。” “不必了。” 宗太夫人舒展眉间皱纹:“雪山融水在侯府冰库中还存有些许,倒是毒虫缺了不少,你且去街上随便寻家杂货店买来。” 见长孙义还愣着没动,宗太夫人索性抡起拐杖砸在他手臂处:“还不快走。” 待到将所有药材购置完备被关在院外,他才终于回过神与顾衍同宗寅道:“太夫人为何非得试我一试才肯相助?” “祖母制毒多年,见过无数以毒残害身边至亲之人。” 盛夏天闷,宗寅替二人将茶盏添满,又分别加入冰块,仍难消炎热:“她若不能确认汗王真心打算救人,绝不会替你配制这份解药。” 仰首将手中凉茶饮尽,长孙义这才感到嗓子分外干哑不适,只是这些时日忙于为重昭奔波,早将自己体感抛之脑后。主动拎过茶壶又替自己添满,方才转向顾衍:“来时匆忙,还未问过驸马,今日东莱王府可是有事发生?” 话音未落,宗寅也觉不对,眼下已近夕阳西下,为何妙容还未曾归家。 他本想等顾衍答复长孙义后再问,却听得几声带着哭腔的“堂兄”从不远处传来。 三人同时回首,骤见宗妙容趔趄莽撞而来,满脸惊慌无措:“堂,堂兄,大事不好!贵妃娘娘,旸哥哥,包括老将军,都被圣上扣在宫中了!” 宗寅腾地起身,细细想过她的话后又觉不对:“八公主何在?” “我,我正要说,公主姐姐。”宗妙容撑着桌边大喘气,摇头道:“公主姐姐亲自拿着那半块铜镜与封家堂姨母母女同上御前,将风遁将军身份全盘托出,原是她早就知道此事。” 镇元帝为此怒不可遏,下令将封家诸人,包括九皇子重旸一道下狱,封府亦被查封:“但,但公主姐姐她,她在金殿之上将前来捉拿她的皇宫侍卫各个揍得鼻青脸肿,然,然后她逃了!” 通敌叛国,畏罪潜逃,这两条无论任意,按大周律,皆杀无赦。 宗妙容强忍一路,此刻再也忍不住嚎啕出声:“堂兄,他们,他们都说,公主姐姐这是要造,造反。” “造反,有何不可。” “是要杀头的呀,”宗妙容听见宗寅此言不免哭得更大声:“旸哥哥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呜哇!” “造反成功,九皇子会成为天子。你亦能做皇后,或贵妃,有何不可。” 在宗妙容印象之中,宗寅从未有过如此冷厉情态。 她的好堂兄 自幼温和有礼,连踩只蚂蚁都觉残忍,怎可能面无表情地说出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狂妄之词。 可他确实是说了,当着公主姐姐驸马与那库孙来客之面,似乎也不打算遮掩。 宗妙容恍惚止住哭声,颤抖着身形后退几步:“你,你们,堂兄,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她抽噎不止,语句无法连贯,心底却已有计较。 重睦此举是必然,今日东莱王府突如其来的闹剧不过加速一切发生而已。 可惜还未等宗妙容来得及反应,燕都便已变了天。 短短三日之内,先前大热的储君人选九皇子入狱待办,十皇子重晖入主东宫,下旨查办整个兵部,欲收缴程况大将军等人兵权。 可惜兵部众人早已人去楼空,又两日,太子大婚,远方乌坎城亦传来捷报。与此同时,大军压境燕都,为首者并非旁人,正是前些时候负罪而逃之赐周公主重睦。 她与驸马顾衍并肩而立,身后则跟随程况大将军等人,黑甲熠熠生辉,闪耀夺目。 随后飞骑营副官熊泊朗里应外合,迎大军入内包围整座燕都皇宫,打断大婚仪式。 “知榆?!” 待看清那位新任太子妃面貌时,重睦不由蹙眉,以为封老将军与重旸并未将计划告知封知榆,正欲开口,却见金殿之上万箭齐发,急忙高呼:“当心埋伏!” 分卷阅读149 封知榆身着大红喜袍捧腹大笑,指着重睦与顾衍愤恨出声:“你们以为自己运筹帷幄,轻易便可登临帝位是吗?我偏生不叫你们如意!” 她怎会不知重睦的计划。 当日眼见封览境逼迫避无可避,重睦索性将事情捅到镇元帝处,彻底闹大。 只要她能依仗武功出逃,封家诸人即使入狱处斩也无妨。因为她已在法场必经之路安排劫囚车之人,一切皆由飞骑营副官熊泊朗负责。 可她千算万算,竟从未料到封知榆会脱离封家,于狱中得知所有安排后紧急联络十皇子重晖,出卖家人。 “唉,想来熊将军到现在都还以为,外祖和姑姑他们正在你京郊别院中好生安歇呢。” “封知榆!” 重晖所设埋伏不堪一击,不多时便已被抚北营众人全部擒获。重睦气得两眼发昏,努力攥住顾衍衣袖方才稳住身形:“你将外祖他们送去何处!” “送去砍头呗。” 封知榆轻啐一口,抬眼与重睦微微笑道:“昔年他们各个阻我姻缘,今日是我大婚之喜,我便叫他们偿还于我。以鲜血相配,更显热烈。” “阿睦。” 徒手握住重睦刺出剑柄,顾衍回首与她相视:“不必多费唇舌,夺位要紧。” 重睦有些歇斯底里,涨红双眼嘶吼出声:“若阿旸不在,这位又夺给何人。” 任凭手中鲜血滴落,顾衍始终不放:“阿睦,你信我,还是她。” 此话一出,重睦瞬时泄力。 她自然永远都信他。 眼见两人寥寥数语十分默契,封知榆再次冷笑出声:“顾广 益,你以为你是什么大罗神仙,竟能叫人起死回生不成。简直可笑。” “太子妃所言,确实可笑。” 顾衍垂眸,眼底不掩憎恶:“本官欲救之人,又如何会死。” 63. [最新] 第63章 正文完结撒花 顾衍话音未落, 宫外已再次传来兵马前进之声。 诧异回首,重睦几乎立刻认出为首率领大军者,正是重旸。 而他所领兵士并非来自抚北营,却是—— 燕都八大营之一的骁骑营。 重睦努力压住唇角笑意望向顾衍:“我不在城中这几日, 顾卿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因料及封知榆断不会安分听从重睦安排, 又曾听她谈起重晖对她素来有意, 哪怕在她嫁与宗寅后依旧不断表明心迹。 未免事情生变, 待解药炼成送走长孙义后, 顾衍连夜前往恩师欧阳院正处, 请他代为转告, 求见杨老太傅。 不料太傅家中也正闹作一团, 纯央郡主不满杨徽格日间于东莱王府宴上弃重旸不顾, 愤声斥责, 杨徽格亦哭得泪如雨下:“娘亲也知道他喜欢宗妙容,哪怕定了我为正妃, 也不过看重祖父与爹娘身家,还有大哥骁骑营守将之责!况且勾结渊梯乃是死罪, 人都已经入狱, 我还上赶着跟他凑什么热闹!” “你简直糊涂!” 纯央郡主被她气得捂住心口,神色痛楚:“眼下赐周公主不在京中,她胆敢去反,自是已有安排。十皇子无兵权无朝臣支持,不过是圣上背水一战的棋子,这皇位除了落在东莱王头上,还能去往何处?” “她当燕都八大营是死的不成,说反就能反成功吗?娘亲非逼着我去攀附权贵,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究竟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比你清楚得多。”纯央郡主冷眼扫过一直沉默不语的杨院正:“跟你爹似的恃才傲物,恨不能凭着几句酸诗才情飞上天去。殊不知人活这辈子,要过的是踏实日子。” 听得妻子所言,杨院正不免连声哀叹,只被她猛地瞪得闭了嘴:“你自幼离家前往岳麓书院修学,我与你爹从来都将你以王妃、太子妃乃至封后的资质培养,满燕都平常人家谁若真娶了这么尊大佛回去,也有得罪受。”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杨徽格如何不明白母亲言之有理,总算是哭声小了些。 纯央郡主也随之软下态度:“他喜欢宗妙容又如何,今日宴上,不还是选了你做正妃?你无论容貌品性均不输她,又有何惧。” “可,可贵妃娘娘风姿绰约,不也一辈子被那贾 分卷阅读150 昭仪压得永无天日吗?” 纯央郡主强忍住不耐,费尽全力挤出和蔼笑容:“我且问你,东莱王是谁的儿子。” “贵妃娘娘。” “他眼见自己母亲受苦多年,只会更为公正对待后宫众人,绝不会再犯今圣之错。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通透,没能嫁入王府也是活该。” 纯央郡主起身,有些困乏,将手递 给丈夫:“由着她自己胡闹,终有一日要活生生将我气死。徽梁何在,且去唤他前来见我。” 杨院正抵唇轻咳,目光指向前院杨老太傅所在处:“八驸马来访,爹已寻人召回徽梁,正在厅内议事。” 听闻八驸马屈尊而至,纯央郡主并无意外。既有杨老太傅做主,她也不必再多操劳,遂自顾自往卧房而去,还不忘嫌弃杨院正数句:“公爹怎地就能生出你们父女两这般蠢钝之后,简直家宅不幸。” “徽格是你所生。” 杨院正小心翼翼的反驳还未落定,纯央郡主已猛地推开房门将他关在外间:“睡书房去罢。” 哪怕见惯了郡主与院正大人如此吵闹,院内诸人每每遇着还是忍不住掩唇失笑,杨院正揉揉鼻尖,好声讨饶:“阿葵,书房夏日无冰,你总不至热死夫婿才满意。” 沉默半晌有余,纯央郡主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许他入内而眠。 在顾衍与杨老太傅商议之下,封家人处斩那日由熊泊朗所率飞骑营在明,而杨徽梁所率骁骑营则在暗,看似输给了重晖派来搅局之兵,实则暗度陈仓。 封老将军与封贵妃眼下已在杨家入住,而重旸与杨徽梁则在接到重睦大军入京消息后便启程由城郊伏击而至,两相配合,火速拿下燕都皇宫掌舵权,直逼养心殿。 殿内,镇元帝斟满茶盏置于案前,任凭殿外刀剑碰撞声响彻天际,始终巍然不动。 眼见重睦姐弟二人持剑而来,他也未有何抗拒反应,只出言请许达沏来热茶,赐座。 “不坐?” 镇元帝微微失笑:“那便站着也好。” 重睦本以为,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会有许多话想向他问个清楚。 怎料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反而镇元帝先行开口与她道:“赐周啊,你分明恨极渊梯,如今竟也学会与之勾结,谋权篡位了。” 重睦缓缓抬眸,扬起唇角不掩挑衅:“仰赖父皇教导有方。” “封觉杀我亲儿,本就不该存活于世。” 镇元帝收敛面上笑意,撑着桌案起身,周身蓦地泛起怒火:“你怎么不问问自己,身为朕之公主,竟为着外人伤及亲父,又该当何罪!” “父皇怕是老糊涂了。” 虽心知他惯来如此自私自利,永远不会承认己身错误,可每每亲眼见到,重睦还是次次都会犯恶心:“我母妃生产后正值夏末,贾昭仪寻人连月送来放馊饭菜,逼得她从此落下胃疾。” 等到冬日里严寒难耐,饭菜不会再坏,贾昭仪却又有了新花样:“栖霞宫连炭盆都点不着,母妃与我冻出满身冻疮,也同样拜她所赐。” 不必提幼时每每与六姐姐在御花园中相遇,贾昭仪永远都能寻到种种机会嫁祸栽赃,镇元帝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便将自己关上数月禁闭,连母妃都不可前来探望。 桩桩件件,重睦哪怕在塞外冰冻三尺之寒险些毙 命时都从未忘记:“若非舅舅时常看顾我们母女,只怕我与母妃根本熬不到那贱人死得透顶。父皇要我将舅舅当做外人,以你为父,也未免脸皮太厚了些!” “重睦!” 镇元帝猛地拍上案间:“哪怕朕今日退位禅让,你们同样得尊朕为太上皇,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如此不敬!” “住口!” 重睦身侧明显响起一声更为中气十足之怒吼,重旸不由分说将她挡在身后:“欠债还钱。以命抵命。父皇还是休要再做那‘太上皇’的春秋大梦为妙。” 直到此刻,镇元帝才终于恍了神,被身后座椅绊倒跌入其中,他抬手颤颤巍巍指着重旸:“你,你弑君夺储,乃大逆不道!朝臣与天下子民绝不会容你!” “谁说本王要弑君。” 午后正值暑热最甚之时,养心殿内所置冰块早已因为今日动乱而停止供应,眼下众人身处其内,都止不住大 分卷阅读151 汗淋漓。 重旸抹去眉心汗渍缓步行至镇元帝身前,双手按在案间逼近他道:“今上因贾昭仪事逼杀诸位皇子,又勾结渊梯屡屡残害忠良,听信小人谗言降罪功臣,自觉罪无可赦,饮鸩自戕。” 早在今晨重睦正式发兵逼近燕都之前两个时辰,这份由镇元帝“亲口”所述之请罪书便已印发至大周各地官属。 “至于赐周公主与本王,不过是为封家一门五将含冤不平,遂而清君侧。” 将早已备好的鸩酒着人端至镇元帝处,还未放稳,一根利箭忽地穿透闷热与重睦发间擦过,钉在盘龙柱上。 安国公老当益壮,又连发数箭,疾步而来跪在殿前:“老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螳臂当车。” 因着昔年乐繁太主受宠缘故,距离养心殿外最近一处王公宅邸便是她的太主府及与之相连的夫家安国公府,许达会去寻他也是自然,只可惜终究不过徒劳。 扬剑划过方才不曾注意而偷溜离开殿内的许达颈间,重睦复又抬脚踹上他搬来的那位救兵胸口:“安国公不在家好好安享晚年,非要来淌这浑水,那便休怪本宫刀下无情。” “呸。” 安国公不客气地啐了重睦一口:“窃国者当诛,老臣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也不会任由尔等胡作非为。” “本宫好歹是重家血脉,”重睦极为厌恶地后退数步,远离那滩唾沫:“昔年安国公为替亲妹江昭容固宠,以姑祖母所生子替换‘二皇兄’之举,不知又该如何定论。” “你怎——” 安国公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只听得重睦又道:“若后来贾昭仪不曾入宫打乱所有计划,安国公想必也会拼尽全力拥护‘二皇兄’主东宫储位。不知与本宫相比,到底谁更无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今日之所以以花甲年岁为镇元帝护驾,不过是因封觉杀害亲子事后,他与乐繁太主从来都对抚北营百般刁难。若 真叫重睦将重旸推上皇位,数十年的好日子自然到头,倒不若联合燕都其余大营诸多兵士,破釜沉舟拼上一次。 场面话说得动听,实则再虚伪不过。 幸而重睦早谴派纪棣将乐繁太主及安国公夫妇二人查得明白,才省了在此与他浪费口舌。 将那鸩酒再次递出,无需姐弟二人多言,镇元帝已然仰首饮尽。 诸多往事纠葛,就此尘埃落定。 …… 《周史》记载,寿峥六年,八月。东莱王与赐周公主以“清君侧”为名,发动政变。 击杀废太子重晖与郑氏集团余孽,镇元帝深感罪重主动退位,东莱王重旸得以继承大典,史称睿光帝。 后乃封封贵妃为太后,赐周公主重睦则冠“大长公主”号,继续统帅抚北营兵马。 不日与杨氏徽格行大婚之礼,册封为后,宗氏妙容则为皇贵妃,乃大周立国首位越级四妃者,宠冠天下。杨宗两氏外戚皆各自擢升。 同年冬月,兵部尚书,大长公主驸马顾衍率军突围百万骑兵,直逼渊梯王宫,俘虏渊梯王宇文迹及其后妃数百人,大获全胜。封平渊侯,后与大长公主一道辞官,解甲而归。 天犁城破,摄政王宇文律自缢殉国,库孙与歇安二部亦随之主动臣服。大周至此平定困扰其将近四十年之北方草原外患,于原乌坎城内设立渊梯州刺史府。 前库孙汗王,今远嘉公主重昭驸马,长孙义赴任乌坎城为渊梯刺史,程况与段权灏两员大将亦调职府内,携家眷一同定居。 岁月如梭,六载春秋转瞬而逝。 又至一年将尽,恰逢长孙义、程况与段权灏等人返回燕都述职,而纪棣自复归江湖后也是首次来信告知,他会回京与众兄弟相聚。 重睦索性在府上设下宴席,邀请今夜他们各自携家眷一道前来守岁。 慈衿左右手各牵着两个萝卜头,小腹明显看得出已经又有数月身孕,但还是声如洪钟:“赵甲,不会挂灯笼就给姑奶奶换旁人来,张乙你去!” 公主府年久失修,重睦原本从未管过,总想着能在顾衍那儿赖着便绝不挪窝。 谁知两人眼下都提前迈入了退休生活,她这才决意买下附近几处院落,再将公主府好好修缮一番与之打通,建些亭台楼阁附庸风雅。 分卷阅读152 也省得她那皇帝老弟每每前去顾府无论看哪儿都不顺眼,只道他两一位平渊侯一位大长公主,能不能不住得这般寒酸。 今日忙着挂上灯笼也是为能显出更多年节氛围,以免诸位友人到后觉得冷清。 重睦懒散,将布置府院事宜全权交由慈衿还有万里负责,自己则与顾衍躲在房中,恨不能连翻书都叫他代劳。 顾衍哑然失笑:“你若如此懒下去,恐怕不日便再拿不起蟠龙斧,该如何向外祖交代。” 她打着哈欠向他怀中歪倒,跟只小猫儿似的揽住颈间摇摇头:“近来新年,皇宫日日大宴,外公眼里只有皇贵妃 诞下的那几位重外孙,顾不上我。” 加之蓝天庵师太前些日子来信告知,封知榆又□□跑了,封老将军这段时日不得不时刻看着她,也无法脱身。 自战后重晖被斩首,封览境一脉亦判下流放之刑后,重旸其实犹豫许久,到底该如何处置封知榆。 毕竟她与重晖已经成婚,理应处以连坐刑罚,共赴黄泉。但法理之外尚有人情,她无论如何都是舅舅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最后还是封太后想出两全其美之法,下懿旨将封知榆送往洛阳琼花庵,从此常伴青灯古佛,终身不得出。 那时封知榆早已神智涣散,被带去琼花庵后根本无法安分守己,成日想着逃跑返回燕都。那两年她刚一出逃,封老将军便会亲自前去洛阳抓人,也是不能安心。 只得将人带回燕都城郊蓝天庵,虽还在胡闹折腾,却总算无需老将军长途奔波。 思及封知榆如今情态,重睦与顾衍俱是半晌无言,直到灿戎敲敲房门通报龙岩侯与夫人已到,两人才终于回过神来好生待客。 在宗寅多年好生照料下,重听雨已不再总将戴罪之身挂在嘴边,可重睦却也再没听见她如从前那般热烈而烂漫地唤她一声“睦姑姑”。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纪棣离开抚北营后重新闯荡江湖,已在齐州自创“飞鹰门”。纪门主之名响彻四海,这数年以来,他竟成了最少回到燕都的那位。 重昭虽于宗太夫人帮助下解毒挽回性命,可惜右侧脸颊永远留下疤痕,只能辅以脂粉遮掩。 值得欣慰的是自那之后她与长孙义之间情意更深,至今已经诞下四子一女,依旧有如新婚夫妻般难舍难分。 而段权灏自乌坎城战后名震大周,连带着他与穆朽兄弟被迫分离之种种感人故事亦被写成传奇小品文由着说书人传颂大街小巷。 若说得引人入胜,令他家夫人听到不舍离去进而给下巨额打赏,那间茶馆总能在短短几个时辰里赚得满盆钵。 至于程况,他家那小子不过六岁,到达长公主府后仅仅一个时辰便已经收获了慈衿与万里家两位女儿青睐,便连诸多侍女也都连连称赞小将军有其父风光。 重睦闻声不免皱眉看向程况:“分明是有其父风流才对。” 他倒很谦虚地摆摆手:“过去荣光不必再提,长公主谬赞。” 因着宇文晏迟那一剑之故,贺兰茹真难再有孕,夫妻两为此恨不得将所有偏宠都放在程澹身上。 深得爹娘疼爱的孩子不论走到哪里都自带光环,待程澹终于从那些侍女身侧挣脱而出时,只一个箭步抱住重睦膝前:“公主姑姑,阿澹好想你呀。前些年你还常来乌坎城看望阿澹,今年根本没见过影儿了。” 重睦被他抱得挪不开身,无奈拎着他的脖颈与自己对视道:“你公主姑姑与姑父鹣鲽情深,刚从余杭住了半年返京,确实无空常去看你 。” 他们拜祭了顾衍父亲,又打听到陆念舟已逝消息,继而前去定剑山庄探望顾衍恩师归不却,不知不觉便在余杭停留了半年有余。 “那我讨厌姑父了,”程澹气鼓鼓地对上顾衍抱臂注视他的目光:“是他害得阿澹不能常见到姑姑!” 他一面说着,一面捧着重睦脸颊左右“吧唧”两口,惊得程况险些没把眼珠子掉出来。 这臭小子,找死啊! 谁知重睦竟惊喜得笑出声,反是顾衍周身低气压不断,将程澹拦腰拽起扔进他爹怀中,咬牙切齿:“带走。” 此时驸马大人尚未料到,大约一年后,他会收获两位讨厌程度不亚于程澹的小魔头。从诞生拥有记忆始,便耗费毕生精力致力于同他争抢自家夫人。 但那都是后话。 分卷阅读153 眼下正值腊月三十深夜,重睦赖在他肩头,吃吃失笑:“顾卿连小孩子的醋都要乱喝。” 说来前些年裴焕拗不过裴夫人日夜不休地哭哭啼啼,终于松口,不情不愿地娶了妻。 大婚当日游郢侯府设宴,新郎官瞧着重睦双眼泛红,死活不愿移动脚步,吓得她之后整整一年时间,但凡听闻有裴焕夫人所在女眷聚会,都称病躲在家中不出,实在不愿去触那霉头。 她提心吊胆一整年,顾衍倒乐得事事快意,甚至破天荒在守岁那日亲手放了挂鞭。 那以后没过多久,裴焕夫人主动登门拜访,三言两语向重睦表达了她并无恶意,这才解开两人误会,而她也在那之后跟随裴焕外放西南边陲,已有多年未归。 “公主忘了。” 顾衍伸手掰过她的下巴与之对视,郑重道:“下官说过不止一次,此生所求唯公主满心独我一人,哪怕将来儿女,亦不可抢占分毫。” “霸道。” 重睦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双手不自觉覆上小腹:“当心叫小顾卿听见,不喜欢爹爹娘亲了可如何是好。” 顾衍起先并未反应过来,直到她将他的手置于腹上,他眸间才终于闪过惊喜神色:“当真?” “母后与皇上都替我请了数名御医确认,总不会——” “假”字尚未出口,她已被他死死扣入怀中,力度之大,勒得手臂都有些生疼。 随着滴漏落下最后一滴砂砾,皇宫方向倏地长鸣声起,随即绽放漫天火花。 缤纷从天幕而降,落在重睦眸底,覆上她眼中那人。 她仰首,与他相视而笑。 一如初见那时,寒风吹落檐下积雪,拂乱鬓边碎发。 “顾卿。” “嗯。” “新年快乐。” “还有。” “唔,祝福话我最不擅长,顾卿说罢。” 他欺身而来,覆在她耳边,低声笑叹:“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还有:“白首,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