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的自我修养》 分卷阅读1 书名:主母的自我修养 作者:扶将 文案: 王娴意在平州无声无息地长了十六年,却因为生父的一己私欲被毁了大好姻缘。 生父告诉她:三个男人,想活就挑一个嫁了。 一个断袖世子,一个花心侯爷,一个家有母大虫的草包,一堆精挑细选出来的臭鱼烂虾。 祖母将她悉心教养长大,不是为了让她一根绳吊死的,王娴意想活。 面慈心苦的继母也好,各怀鬼胎的姨娘庶妹也罢,没什么能教她认输。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好男人也是能靠手腕训教出来的,谁说她王娴意就不能靠着自己把死局盘活呢? 她可是最优秀的当家主母。 预警: 1.非爽文女主,囿于时代,多数时候只是尽力自救 2.男主不是啥好东西,非双洁 3.各人立场不同,除了亲爹真的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反派 一句话简介:致力于成为主母行业优秀领军人! 立意: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要克服困难努力生活。 内容标签: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娴意 ┃ 配角:房由诤,霍宸,纪琢,邬氏,王初晴 ┃ 其它: ======================== 第1章 0121已修 平州来的三…… 正房里,一位雍容妇人倚靠在窗前的大迎枕上,手执毛笔在账册上勾勾画画。 她生得一双妩媚含笑瑞凤眼,本稍嫌风骚,配上圆润面庞与饱满唇珠便只余温柔可亲——正是一副福泽后世的“观音相”。 妇人身形虽略显丰腴,却极富成熟韵味。她上身略向前倾,满绣的银朱色衣襟在桌前压出些许褶皱;袖缘上银丝线绣的忍冬花随她皓腕动作一下一下蹭在光洁的宣纸上,沙沙作响,为一片静谧的房间添上几丝鲜活。 写了一会儿,她似是有些倦怠了,撂下了手头的账册。一时望着桌面上的光影发呆,一时去揉搓略有些发皱的缎子衣襟,一时又盯着自己个儿指尖新染的蔻丹怔怔地瞧。 走了一会子神,她才懒懒地重新提笔,却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身后碧桃道:“仪哥儿如何了?现还咳嗽不曾?” “回太太,小少爷已大好了,闹着要来找您呢。”碧桃笑盈盈地上前给邬氏揉捏肩颈,“奴婢瞧着今儿阳光极好,正是带小少爷看花的好时节。您久不去园子里逛,今儿奴婢路过,瞧见那迎春花开得正好。” “我哪有时间陪他玩闹,这一大家子人尽等着我。”邬氏却不理她,继续翻阅手里的账簿,“你倒是一贯向着他,也不知是仪哥儿给灌了什么迷魂汤。” 碧桃便咯咯地笑:“太太惯会打趣奴婢。小少爷是与您亲厚了,才会同咱们这些个身边儿伺候的亲近些不是?不到三岁的孩子,又才生过病,这是眷恋生母呐。” 话听得顺耳,邬氏抬头望了望窗外,果真不错。三月的晌午已可以觉出些暖意,日光穿过外头石榴树与轩窗的阻隔,照在窗前的回字纹大迎枕上,在其上分割出绰绰的光影,连迎枕上摩擦出的细小绒毛都能分毫毕现。 邬氏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养过的一只长毛儿猫来。它就像块长在炕上的南瓜,总卧在最好的一块阳光下,在迎枕上嚓嚓地打磨爪子。思及此,她就也生出一点玩心,再不耐烦处理庶务了。 “也罢,庶务哪里有头来。去抱仪哥儿来吧,我瞧着外头风向正适合放纸鸢去。”几天未见她浑身带着奶香味的、软乎乎的小仪哥儿,邬氏也等不及想要与他亲香亲香了。 “诶!”碧桃笑着应了,去领仪哥儿来。 “娘,娘,看纸鸢!”裹得严实的仪哥儿扑到邬氏怀里,嚷着要她抱,又指了天上的纸鸢说,“这个是娘,那个就是,是,仪哥儿!” 他未及三岁,正是惹人爱的年纪,又生得虎头虎脑,一双眼睛像极了母亲,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欢喜,赞一句玉雪可爱。 “我们仪哥儿真是聪明。”邬氏笑着与他碰碰额头。那纸鸢上染的银朱色,可不是与她的衣裳颜色一模一样吗? 母子两个在亭中玩闹,真是好一番其乐融融。邬氏的奶娘苏嬷嬷此时却接到小丫鬟通禀,皱眉附在她耳边道:“太太,平州那位已到了垂花门外了,可要去见她一见么?” 邬氏嘴角不禁撇下去,又顾忌着身边人多眼杂,很快端起来。她慢慢地放下了仪哥儿,令玉桃看这些,这才逐个过问起那位的事来。 “是三姐儿到了?那自然要见的,先引她去花厅坐罢。教奶娘看好了仪哥儿,玉桃也跟着些,莫教他摔了碰了的;再则他咳嗽才好,不宜吹风太久,再玩一会子便抱他回去罢。” 将一切事无巨细地嘱咐过一遍,邬氏这才挪步,带着身后婢子仆妇一路往花厅去。 她仍是那副眉眼含笑的样子,却不知为何,总显得哪处僵硬。倘此时细细地 分卷阅读2 盯着她,便能看见她手指不断搅弄帕子,眼神也游离不定,不愿与人对视。再遮了下半张脸,这双眼睛就连半分笑意也不见了。 花厅里,一位碧玉年华的官家小姐垂首坐在主座右手边,两名婢女肃容侍立在她身旁。待到邬氏坐上主位,婢子仆妇们各自分站,她方才不紧不慢地起身福了一礼,口中道:“娴意见过太太,太太万福。” 邬氏连忙叫起,嗔她道:“三姐儿礼数也忒周全,自家人见面,何至于如此多礼。” “礼不可废。”娴意笑盈盈地起身,复又挨着椅子边坐了。 邬氏定睛瞧去,便觉这位自幼丧母、养在平州老宅的三小姐绝非她曾设想过的那一种柔弱女子。 这位三小姐王娴意中等身量,着一件荼白琵琶袖长衫,外罩松花色妆花边褙子,底下则是条姜黄暗花罗百褶裙,发间攒了两朵珠花为饰。纵然旅途奔波疲累,一身衣装也是连裙褶都整理得一丝不苟。 若单论颜色,她姿容约只中上,是万万及不上她的晴姐儿的,便是比之如意也要逊色半分。却胜在眉眼端庄大气,一身肌肤赛雪欺霜;兼又气度沉静圆融,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进退得宜,打眼即知是位自幼便得悉心教养的娇客。 “今日一见娴姐儿,果真是人如其名的娴静知礼,瞧周身这一股从容气度,足见母亲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邬氏生就一副宽厚慈和的观音相,说起话来更是温柔可亲。 “往后晴姐儿便又多了个伴,你们小姐妹在一处吃住,可要提点提点家里那个皮猴儿才好!” 娴意闻言掩唇笑道:“太太言重了。自家姐妹哪有什么指点不指点的,只盼四妹妹不嫌弃我性子沉闷,愿意带我一起顽呢。” “咱们晴姐儿最是好性,自小便与各家小姐们合得来,和家里的如姐儿更是玩得再好不过。都是血亲的姐妹,想来你们见了面也能亲亲密密的相处和睦。” 见邬氏有心试探,娴意也乐意接招。 “太太说笑,四妹妹天真烂漫,哪里是我这样驽钝人能比。以我如今的年纪,与五妹妹恐怕也谈不到一块儿去。再则,我在祖母身边尽孝时,也时常被教导‘嫡庶有别’,家中姐妹和睦固然是桩美谈佳话,但嫡庶不明究竟惹人非议。” 她说着微笑望向继母:“娴意自小长在平州乡下地方,尚不熟知这天子脚下的规矩,若有什么误解唐突之处,还请太太宽恕则个。” “是我太过心急,怎能怪你。瞧我这记性!你远道而来想是累极,我竟还拉着你闲话这些,实在不妥。”邬氏侧过头按按额角,掩住自己的脸色。苏嬷嬷在一旁窥见她的眼神,颇有几分不豫之色,想来对这位继女极是不喜。 她呼口气,托了茶盏在手中,白玉拂动几次方才开口。 “三姐儿的闺阁在后罩房西间,恰与晴姐儿做了邻居;房间早几日便已收拾齐整,只等着你来呢。娴姐儿便先去梳洗安置一番,待老爷下值回府,你也好有精神与你父亲叙话。香杏,你去为三小姐带路罢。我也该去瞧瞧仪哥儿,你弟弟前些时候咳得厉害,做娘的总是不放心。” “劳太太费心,小弟身子要紧,娴意告退。”娴意谢过继母,随邬氏身边的香杏一同往后罩房去。 不同于平州老宅的一步一景,京城的王家宅邸更显紧凑精简。 出了花厅,要穿过一处庭院。庭院被整齐的石板路分为四块,分别连通东西厢房与正房。靠近正房的一边是两棵枝条繁密的石榴树,临近花厅的一边则种有两架葡萄。可叹时节不对,庭院中枝叶枯败,一眼望去尽是寥落萧条。 “东厢房便是平日用膳的地方了。因着小少爷年纪尚小,大少爷在外求学,西厢房现下并无主子起居。”香杏一边在前引路一边道,“正房吗自不必多说,是老爷太太的住处;东边偏房则安置着府里两位姨娘。三小姐这边请。” 香杏只简略介绍,就引娴意从西游廊穿过,这便到了王家三位小姐住着的后院。后罩房一排三间,左右各植有金桂一株、兰草若干,据说是王大人的意思——凑个“桂馥兰芳”,算做给家里的姐儿们一个好兆头。 嫡长女妙意早已出嫁、嫡次女娴意自幼养在平州,正间一直是邬氏膝下的四小姐初晴居住,陈姨娘所出五小姐如意在东,如今只余空着的西间可分给娴意。 香杏连连告罪:“正间原是该拨给小姐住的,只是外家老太太七十大寿,四小姐这些日子便回了外祖家小住。太太实不好这般不声不响地换了两位小姐的闺房……” “不过咱们四小姐是极好说话的,更何况太太早发了话说长幼有序,届时小姐若想换去正间,与四小姐直说便是。” “四妹妹打小儿住惯了的,我做姐姐的哪有才进家门便立时抢来的道理?如此也太委屈妹妹了。”娴意的眼神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微微一笑,并不如何在意的样子,“太太实在折煞娴意了,且西间挨着桂树,我是最爱桂花的,如此恰合我意。” 香杏仍是再三告罪,躬身为娴意推开门:“府里姐儿们按例配有一位嬷嬷、两 分卷阅读3 名贴身丫鬟、两名粗使丫鬟,除开随小姐一并来的两位姐姐,余下人选太太已为您配齐了,俱在房里等着拜见。小姐且先安置,婢子这便告退了。” “有劳香杏姑娘。”娴意略一颔首,她身后的锦书上前一步,将早备好的小荷包用衣袖掩着渡进香杏手心里。 “谢小姐赏。”香杏手腕一转,不动声色地收了荷包,也不见欣喜、也不见失落。她只又恭恭敬敬地行过一回礼,便低着头沿来路复命去了。 西间里,娴意已与三个下人相互见过。一个嬷嬷姓宋,说是前院一个小管事的远亲;两个新采买的十二三岁丫鬟,粗手笨脚的才学过规矩,由娴意给取了名,分别唤作迟兰、墨素。 倒是如预想中一般无二。 暂且打发走了三个下人,娴意脸上的笑就撂下来。她靠在窗边簇新的檀色大迎枕上,由着雪雁替她按摩头顶的穴位,水葱儿似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 “姑娘别想了,仔细伤了神,入夜又要头痛。”雪雁还是按平州的叫法,称娴意为姑娘,“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到饭点还早,待会儿您便去里间歇歇,养足了精神才是正经,才有本钱。” “我哪有什么本钱?咱们那位太太能把他撺掇动了,可见就不是个简单人儿……只怕我前头连桥都没得走。” 娴意默了一会儿,又说:“如今祖父祖母也已鞭长莫及,他那种人啊,且走一步看一步罢。孝道大过天,我能有什么办法。” 雪雁默默叹气,不再劝她。 晚间接风宴上。 到底在路上奔波了半个多月,娴意扛不住眯了一会儿,赶在晚膳时辰前一路小跑,匆匆忙忙地走进东厢房。 “见过父亲,见过太太。”娴意还不及坐下,王巡并主母邬氏就进了东厢房的门。 “我就说呢,正是好年纪,怎地穿得那般素净。如今这身才是闺中小姐们该有的朝气样子!”甫一进门,邬氏便拉着娴意的手看了一圈,“老爷,您倒是说句话呀!” 重新梳洗过的娴意一张脸粉面桃腮,不施脂粉也细腻光洁。她换上一套浅牙色立领大袖衫并胭脂百褶裙,耳畔是两颗小小的红宝石坠子。锦书臂间搭着一件素鼠色忍冬纹披风,垂首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王巡上下打量她一圈,淡淡道:“是有几分你母亲从前模样。”这是说娴意早已故去的生母,他的元配邓氏。 言罢便越过两人,率先坐到主位。 邬氏面色如常,仍是与娴意亲亲热热地:“可惜与邓姐姐无缘得见,不过今日见过娴姐儿,也算与姐姐有一段神交……不提这些伤心事了,娴姐儿快坐罢!既然人都齐了,咱们这便开宴!” 说是要为娴意接风,实则也是借着这次小家宴教她认认家中的兄弟姐妹,家里两个姨娘都不曾出现。 “咱们大少爷令从现正在书院里进学,只得待他旬考过后再与你见过;你左手边的是你四妹妹初晴,十三了,是个被我娇惯坏了的皮猴儿,你且担待她些;右手边的是你五妹妹如意,陈氏所出,现下才过了十一岁生辰。” 邬氏将两个妹妹一一指给娴意认过,又笑着命人把仪哥儿抱来近前:“这便是你小弟弟令仪,还没到三岁呢。仪哥儿,这是你三姐姐,叫姐姐呀!” 仪哥儿大眼睛懵懂地盯了她片刻,害羞地扭过头去,惹得一家子人都笑起来。就连一直淡漠的王巡都漾出一点笑纹,转瞬即逝。 “这些菜式娴姐儿可还喜欢?”邬氏命人为娴意夹了一筷子黄焖羊肉到她碟中,“来尝尝这道黄焖羊肉。已在后厨焖蒸了半日,瞧这蹄筋儿都透亮了!晴姐儿和如姐儿都喜欢。” 娴意便依言夹了一箸,煨了几个时辰的蹄筋散发出浓郁异香,软软地搭在雕花箸上,随呼吸微微颤动。稍一动作,便见它顺着力道弹跳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脱手滑坠下去一般。娴意垂眸打量了这蹄筋一番,神色如常地送进口中。 “确是美味。入口软糯酥烂,味醇甘厚,果真是花了极大的功夫的。” 只见她稍顿一会儿似在回味,几息之后才笑着出声评价。邬氏便跟着笑起来,又命侍女为她挟其他菜色,一片和乐融洽景象。 娴意端起碗,舀几匙清汤压下口中腻味。菜确是极好的菜色,用料也讲究,可惜她素不喜腥膻,这菜并不合乎她口味。 一顿家宴,再如何冗长也有结束的时候。两个妹妹结伴回了后罩房,娴意则按父亲的意思跟他往书房小叙。 王巡坐在书案之后,静默凝视着自己的嫡次女。邓氏所出的两个女儿里,长女妙意像他,次女娴意却与她像了□□分。 穿上艳色衣裙站在灯火下时,尤其的像。 “你也有十六岁了……女儿家的年华等不得,为父已替你在京城寻好几家适龄儿郎,你便趁此机会嫁了罢。” “如此,你娘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第2章 0121已修 我的生…… “如此,你娘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分卷阅读4 ” 王巡双手交叠,随意地搭在书案上。娴意则脊背挺直地站在他对面,为显示尊敬,她从不与父亲对视。烛光明明灭灭,将书案后父亲的面色映照得阴晴不定。 娴意站在父亲的书桌前,平心静气地道:“父亲忘了,女儿在平州早有婚约,是母亲生前定下的秦家幼子,秦钟行。”他如今已中了秀才,只等孝期过后便能参加乡试。 “只是你母亲糊涂时定下的口头婚约罢了。你二月十三的生辰,如今已过了十六,堂堂官家小姐,那秦家无一人出仕不说还要你再等上两年,我决计不会同意!女子年华何其珍贵,怎能如此虚耗。” 王巡摩挲着桌面的纹路,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耐心些,为前途计,再耐心些。总归也是他的嫡亲女儿,便是不得他欢心,他也是不忍她被迫出嫁的。 总要她自己点头了才好……即便来日后悔,也是不能怪他了。 “秦家守孝前已经小定,女儿愿等。”她仍是一副再乖巧柔顺不过的样子,心中却分毫不愿相让。 秦家不过平州一寻常家族,已有数代不曾入仕——祖上再如何显赫,也是前朝时候的事了!那秦钟行如今不过是个秀才,能否中举犹未可知。他怎会有如此目光短浅的女儿……简直同邓氏如出一辙! “此事由不得你任性。” 心中再如何不耐,王巡表现出来的镇定与娴意比起来竟也不遑多让,“我早已传信给你祖父,请他去秦家退还定礼,再将你的嫁妆送来京城,算来至多半旬便能抵京。我儿听话,秦家幼子实非你良人。” “好孩子,京中适龄的勋贵、官宦子弟众多,为父只是想你能过得好。你姐姐嫁的那样远,一辈子再见不得面啊!你若也远嫁,教我如何对得起你母亲?” 娴意垂首不语。 王巡站起来,绕到她面前循循善诱:“你若嫁在京中,有朝一日你子女绕膝,也好教为父借个光,能亲眼看着从柔的血脉长大成人。我儿,就算是、就算是为你父亲母亲尽一次孝罢。” “我们父女,十余年未能相见了啊。” 说至情深意切处,他竟几度哽咽,抬起手来以袖掩面,似是不忍再想。 一阵夜风吹来,将门外的绛纱灯吹得摇摇欲坠似的,在窗纸上投出几道摇摇晃晃的阴影。远远地有夜枭咯咯长鸣,那声响如同阴魂怪笑,教娴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一室静寂中,他耐心地等待着。书案上的蜡烛越来越短,娴意默立良久,终是低头,向王巡俯身行礼:“……但凭父亲做主。” 一声孝道大过天,何人胆敢不低头。 “好好好!我儿不愧是顶知礼的小姐,放眼京城,无人可与你比肩!我儿放心,为父必不教你受半点委屈!” 王巡高兴得抚掌大笑,又东拉西扯了些诸如身子可康健?住处可合心?这等有的没的,方才温和道:“夜色已深,我儿一路舟车劳顿,快快回去好生歇息罢。女子容颜可是大事,莫要仗着年纪轻就肆意挥霍了。” “谢父亲关心。”娴意后退几步行至门边,背对着他不经意说,“有件小事,虽说无可无不可,但女儿想着还是知会您一声。” “什么?”王巡正在兴头上,望向娴意的眼神里是十二分的慈爱包容。 “女儿的生辰,是在六月初九。如今夜里尚还寒凉,父亲记得多添衣物,早些休息。”娴意匆匆推门离去,身后父亲的笑语戛然而止,却并不见他出声挽留。 一直等在门前的锦书见自家姑娘出来,连忙展开手中的披风替她围好。绛纱灯下娴意的脸色惨白如纸,锦书不免担心问她:“姑娘脸色怎地这样差?可是您何处惹了老爷不高兴吗?” 她家姑娘是比不得这边儿的两位小姐的,打记事起便不曾与生身父亲相处过,恐怕一语不慎便要不讨喜。 “书房里有些凉罢了。我无事,咱们往回走罢。”娴意勉强对她笑笑,由锦书扶着一路慢慢往后罩房去。 她走出几步,忽而回首一望。那书房轩窗中透出些微雾蒙蒙的光亮,如同一只凶兽的眼睛,越发显得昏暗的门口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要将所有误入其中的人尽数吞入口中,从此销声匿迹。 从前院行至正房,娴意心中忧思,也不曾注意是走的东游廊。穿过正房时恰迎面遇见了马姨娘。她是王家庶长子令从的生母,半老徐娘的年纪,此刻面上带笑,瞧着倒也颇为纯善可亲,隐约看得出年轻时的清丽轮廓。 马姨娘行了礼方才笑问:“这便是三小姐了罢?奴婢马氏,夜色深沉不慎冲撞了三小姐,还望小姐宽宥。” “无妨,原是我出了神。”娴意弯弯唇角,“我见姨娘穿得单薄,如今夜里寒凉,还是尽快回房为妙。” 纵然灯光下瞧得并不清晰,也不难发现马姨娘发间只两支素银簪子,身上的衣衫、斗篷的布料都已黯淡破旧,周身亦没有什么花纹装饰。可见即便诞下府中长子,令从学业也算不错,她的日子依然过得不甚如意。 “小姐仁善,奴婢这便回了。” 分卷阅读5 也许是习惯了谨小慎微,即使面对的是初来乍到的三小姐,马氏也一直在原地屈膝福礼,垂首等娴意走过,才直起身来。她轻声问身边的青荷:“三姑娘如今也有十六了罢?” “三姑娘是六月初九的生辰,再有不到三个月便十六了。”青荷是她身边的老人了,当年她们一同看着三姑娘降生,还曾短暂地照看过她、逗弄过她。 “唉……”马氏幽幽地叹口气,眼神虚虚地望着半空,说不上是慈爱还是遗憾,“一眨眼就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我的华儿若还活着,如今也有二十了……” “青荷啊,她们都是大姑娘了啊。” 这一夜也不知怎的,夜猫子咕咕叫了一宿,直把雪雁叫得烦心难眠,晨间为姑娘叫起都迟了半刻钟,一路紧赶慢赶地跑过来。 行至榻边,却见娴意一双杏眼睁得极大,仰面盯着床顶帐子怔怔地瞧。 “姑娘?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啊!”雪雁急急忙忙地唤她,险些要去伸手去探自家姑娘的气息,好在娴意很快眨眨眼回神了。 她转转眼珠,好像只是发了会儿呆似的:“啊……雪雁。这是亮天了?呀,还真是亮天了。” “我的好姑娘呀,您这是一夜没合眼?”雪雁心疼不已,凑近了看她眼里的血丝,“您这眼里都生了血丝,眼下也都青黑了!头可痛吗?是认床了不是?” 娴意便一一答了,不曾头痛,也不认床:“只是想了些事,不知不觉这一夜就过去了。你呀你呀,好好的大姑娘,跟个老嬷嬷一般,日后如何嫁得出去。莫不是赖上了你家姑娘我,要我养你一辈子?” 她说着便浅笑起来,半点瞧不出有什么烦心事的模样。 如此万事不在意,还有空调侃她的样子,直将雪雁愁得连连摇头,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 “好了,梳洗罢。不是要去给太太请安?”娴意宽慰地拍拍她的手,这便就着力道起身了。 京城的春天并不温暖,外头不知何时又起了风,便更加冷了。娴意从窗缝中望外头乌蒙蒙的阴云一片,不禁打了个寒颤。 “娴姐儿瞧着不大精神,可是因昨夜变天,睡得不大好吗?”邬氏对娴意颇为关切,“若有哪处不习惯,抑或不甚得欢心的,可要告诉我才是。在自个儿家住着呢,哪还有教你受委屈的道理!” 娴意便使素绢帕子掩了嘴笑:“太太打算得周到,娴意昨儿在西间看过一圈,竟是无一处不精致,实在是再合心意不过了。不过京中气候确比平州更加干燥寒冷些,故而昨夜醒过几次,却非什么大事。” “还是咱们娴姐儿熨帖!”邬氏说着戳戳身边晴姐儿的额头,“你可听清了么?你呀近水楼台,给我好好儿同你姐姐学着!” 晴姐儿被戳得哎呦一声,想要反驳又畏惧母亲威严,便只得嘀嘀咕咕地背过身去找仪哥儿的麻烦——可怜仪哥儿,在一旁坐着也要遭这池鱼之殃。邬氏懒得再管姐弟俩的糊涂官司,照例点了庶女如意出来关怀几句。 “如姐儿近来可还好?有什么缺了短了不曾?女红礼仪还是照旧么?” “回母亲,如意一切都好,并无什么缺的短的。”如姐儿连忙起身,诚惶诚恐道,“女先生说课业只照旧便是,并无甚么要变化的。” 娴意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摸打量如姐儿。她生母乃是最受王巡宠爱的陈氏,如今十一岁,是府上最小的女儿。 如意尚未长开,容貌上只瞧得出是个美人坯子;可惜神情畏缩,将她眉眼的灵动损了泰半,又有天真娇憨的初晴一旁衬托,是以显得泯然众人。听说她是陈姨娘自个儿教养的…… “既如此,课业便再用功些、女红做得再尽心些,也免得日后去了婆家因些个细枝末节平白受了磋磨。” 邬氏却不知娴意如何思量,抿口茶又说:“嬷嬷说你最近常去看你姨娘?你姨娘害了风寒,身子还没大好,少去扰她清静。再则,你们姐妹平素一处吃住,过了病气反倒麻烦。” “如意知错,往后再不敢了。”如姐儿性情怯弱,一番告罪下来,竟是带了几分哭腔,好似谁欺负了她似的。 究竟是妾侍,好好儿的小姐被教得这样小家子气。娴意在心中暗自摇头。 “你这性子可真是。”邬氏也素来觉这个庶女颇为腻味,没听几句便不耐了,“罢了罢了,都回房去罢。娴姐儿暂且留下来,母亲还有几句话需得嘱咐给你。” “娘,你要和三姐姐说什么呀?我也想听!”如意依言告退,倒是初晴对这新来的三姐姐还十分好奇,总想着能接近一番、瞧瞧热闹。 她好奇地盯着娴意瞧,一身鹅黄色的小袄衬得圆圆脸愈发娇俏。两侧绑的丫髻上数只精巧的蝴蝶发饰随她动作扑闪扑闪地摇晃,真是好一位灵动闺秀! “去去,哪儿都有你!你看看满京城的小姐们哪个像你一般爱凑热闹?我真不知前世犯了什么样的罪过,才生了你这皮猴儿!”邬氏被晴姐儿的缠磨烦狠了,命苏嬷嬷将晴姐儿仪哥儿一并带出去,这才得空与娴意说 分卷阅读6 些私房话。 娴意见她几番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便主动开口道:“太太可是要说娴意的婚事?昨儿父亲已提过了,您但说无妨。”她神态落落大方,眉眼温和坦然,并无寻常女儿家对婚姻大事的娇怯羞窘,倒教邬氏更高看她一分。 邬氏闻言也不再字句斟酌:“你父亲为你选了三家勋贵子弟,吩咐我先说与你听听。你在平州蹉跎了些年月,正当年的儿郎们便不如何合宜;你父亲多方打听,这才暂定了文忠伯世子纪琢、肃毅侯霍宸,再有一位,是静亲王房由诤。” “伯侯亲王……父亲是要娴意为人妾侍么?”娴意垂眸盯着自己褙子上的刺绣花边,“不与太太隐瞒,若果真如此,就恕娴意不能听从了。便是铰了头发做姑子去,我也绝不会伏低做小。” “这如何可能!如娴姐儿你这般温良纯善的孩子,你父亲哪里舍得送你去做妾?”邬氏连忙握住娴意的手宽慰她,“那纪世子与霍小侯爷都不曾成婚,是顶好的青年才俊、朝廷栋梁。至于那静亲王……实是你父亲与人商议时被这位王爷撞个正着,你父亲几次推脱不成,这才一并来凑个热闹。” “你且安心,只是先去见见人罢了。咱们家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可不是什么卖女儿的破落户!我们娴姐儿若不喜,我与你父亲接着寻觅便是了,实算不得什么!” 娴意弯弯唇角:“如此,便全依太太的。” 正事说罢,继母女二人也无甚可谈,便只草草闲话几句,赶在场面尴尬前各自散去了。 回去西间,娴意便换了身半旧的蟹壳青小袄,又将发间簪钗尽数拆了个干净,独个儿静默地坐在妆奁前。嬷嬷同几个大小婢女都被赶去了外间,身边静悄悄的,只有窗外西北风吹过枝条的簌簌声响。 娴意盯着铜镜里自己模糊的面容,终于能任由泪水无声滚落。 第3章 人如良玉,玉非良人 兴宁伯夫人兰氏有处陪嫁庄子,其中遍植阳春花,此时四月恰是花期。可巧这位夫人最是位乐见人恩爱圆满的主儿,便每年都在其中邀人设宴,以此撮合适龄男女。 “这位夫人倒是率性自在,教人羡慕。” 娴意嗓音如春风般温柔,脾气又好,初晴最喜欢听她说话。她虽也算是适龄的小姐,到底年纪尚小,不过爱热闹罢了。邬氏原是不肯带她的,却耐不住她软磨硬泡,究竟是跟来了。 “羡慕?这是为何?”晴姐儿蹭了娴意的马车,此刻托腮望着娴意,“我倒觉得是兰姨也像我一般,爱看热闹,借着机会让自己看戏呢!” 她自个儿说着说着,不知觉得自己哪句讲得有趣,便咯咯地笑倒在娴意怀里。 “四妹妹说得倒也有理。”娴意无奈,只好顺着她的话音哄她。 稍一垂眸,便能瞧见她的发顶。那上面有两个乌黑的发旋儿,据说是有福气的人才有两个。娴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活像如此便能沾些福气似的。 大抵只有四妹妹这般在万般宠爱中娇养大的姑娘,才能一直是天真娇憨的模样,以为无人不能自在随性罢。 她看着扭来扭去的四妹妹,温声道:“四妹妹仔细蹭乱了发髻。快些起来罢,我也好替你理理衣裳。” 设宴的庄子位于京郊,原本与夫人们寒暄的兴宁伯夫人兰氏听闻下人通禀,颇惊喜地迎了出来。甫一见着邬氏就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阿欢!不是说晴姐儿年纪还小不来么,怎的又反悔了?这可不像你。” 一面又转过脸去问初晴:“晴姐儿瞧着长高许多,可想兰姨了么?” 初晴便笑嘻嘻地与她行礼,娴意在一边儿冷眼瞧着,她三人站在一处时同那真血亲似的,极亲热的样子。 “原是不准备来的。你是知道我想着多留晴姐儿两年的,她才过了十三,哪就那样急。” 邬氏拉着娴意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来:“这是我们家三小姐娴意,原是一直养在平州老太太膝下的。我们老爷思来想去不忍教她远嫁,便接她来京中相看位如意郎君。” “你这阳春宴上的儿郎俱是顶好的,我便厚着面皮来请你帮个忙了!娴姐儿,这是你兰姨,你在这儿有些什么不清楚的,只管来烦她就是了。” 娴意柔顺地与她道了万福:“娴意见过兰姨,今日可要劳烦您了,还望兰姨不嫌我笨嘴拙舌的才好。” 趁着她行礼的空当,兰氏也隐秘地打量着这位三小姐。只见她头上梳的丫鬟,发间簪了凤首衔珠碧玉钗,身着老银色素绢大袖衫并竹青绣花百迭裙,行走间绣鞋流苏若隐若现。 颔首行礼时,一对白玉珰趁在娴意圆润耳垂旁,晃得兰氏一个女子也在恍惚间心旌摇曳。 “三小姐这般佳人,也不知要便宜了哪家儿郎去!”兰氏笑盈盈地拉她进了门,“瞧这眉眼面庞,我们三小姐日后必定是个有福的!” 娴意便配合她笑一笑,做羞窘状埋下头去。 年轻小姐们的场合,邬氏等夫人也不便过多干涉。兰氏便招呼了自己侄女 分卷阅读7 过来:“素素,这位是你邬姨家的三姐儿娴意,你且带着她四处转一转,多认识些小姐去玩罢。” 接着又转头对娴意道:“这是我娘家侄女兰素,比你小一岁。这孩子向来胡闹惯了的,身上有股子江湖侠气,虽说偶尔行事莽撞些,带你去认人却是正正好。” “兰姨面面俱到,娴意叹服。” 兰氏掩唇笑起来,将她往兰素的方向轻轻一带:“兰姨也就能帮你到这,再后边儿就需得看你们年轻小姐自己的本事了!” “好啦三小姐,我们走罢!”兰素习惯了自家姑母的心直口快,瞧娴意愣住,赶紧拉着她溜走了,“这阳春宴也就是结伴说说话儿、四处走走看看的,来,我先陪你走一段儿!” “有劳兰小姐。” “嗨,叫我素素就行。我姑姑说三小姐闺名娴意,又年长于我,我就叫你娴姐姐了!诶,你不介意吧?” “啊……自然不会。”娴意心道兴宁伯夫人所言非虚。这位兰小姐果真侠女风范,雷厉风行,教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才好。 这阳春宴是为成全眷侣,自然不止邀请了诸多小姐,更有京中的好儿郎们从另一处门庭入园,双方各自漫步花林之中,直到在中心处相会,一同赏花宴饮。 兰素随手折了两支开得不错的阳春花,一支拿在手中,一支簪在娴意耳边。她随口问:“娴姐姐是来相看哪一家公子呢?我们绕小路过去先看上一看,免得他在你面前故意装作人模狗样的!” “这京中有名的公子我都知道些,有那不知道的,去找我大哥问问便也知道了!” “这、这怎么好。”娴意从未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官家小姐,一时张口结舌。 “这有什么!”兰素信手一挥,作手下有千军万马状,“我家大哥是官学里的先生,他们都不敢说我,嘿嘿!” 娴意被她这活宝样子逗得噗嗤一下子破了功:“太太……嗯,就是我母亲说,此番是要见一见文忠伯家的世子,姓纪名琢的那一位。素素可认得他么?” “他啊……”兰素拖长了声调,努力回想有关这位文忠伯世子的信息,“我倒是对他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面。不过有件事我却晓得,就是他已过了弱冠之年。我家长辈那时还说过呢,不知他为何一直没有娶妻。” “可惜文忠伯不与我家沾亲,不然我就能带着你去偷偷瞧一眼了!娴姐姐快看,那儿有一株胭脂红的阳春花!我去折两支来顽,姐姐在这等等我!”话落也不等娴意反应,便一溜烟儿跑过去了。 兰素背对着娴意,将她焦急的嘱咐声抛在身后,眉梢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娴意被兰素带着,一路上也结识了几位朝中官员家的小姐。虽然她们或多或少泄露了自己探究的眼神,但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彼此言语间倒也还算投契。 “我再带娴姐姐往前逛一逛,诸位请便。”阳春宴是兴宁伯夫人办的,故而兰素也算半个主家,这会儿瞧着端庄得紧;寒暄过后一转身却对娴意挤眉弄眼的,再没有方才的矜持劲儿。 “走呀,我去找人帮忙,带你去瞧瞧你那位纪世子!”她悄悄同娴意咬耳朵。 娴意被她臊得扭开脸吃吃地笑:“一切未成定数,恁地胡言。”平日再如何心智早熟的人,心底也是会偶尔幻想一番自己的未来夫君罢? 究竟只是个将将十六岁的闺阁小姐啊。 被兰素抓来帮忙的是隔房的堂兄,平州不比京城奔放,娴意尚且不习惯接近外男,便随意找了由头避去一旁等着。兰素与堂兄耳语几句,那位堂兄便点点头,看向站在一边赏花的娴意。 适逢娴意回首,与他视线相交一瞬,旋即略一低头避开,恰巧错过他意味不明的眼神。 “娴姐姐,我们走罢。”兰素与堂兄说好了,亲亲热热地回来挽她的手臂,“那位纪世子早些时候去林间交谈宴饮了,说是穿了件白锦袍的。走,我们回去看他!” 她那样兴致勃勃的,倒像是要去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而非陪初识的朋友去偷瞧有可能是未来夫君的男子了。 有兰家堂兄提供的信息,两人很快确定了文忠伯世子的位置,在他侧前方选了株距离不远不近的阳春花树,在那后面躲好了悄悄地望。 那位纪世子独个儿慢慢走着,沿途欣赏满园春色,不时抬头张望一番,想是也在寻觅娴意——两家早前已经通过气,趁此机会教孩子们彼此相看相看,心中好有个底来。 娴意远远看着,见他身量颀长,锦袍皂靴,人如良玉。 撇开年纪不谈,这位纪世子的气度倒与秦小公子有几分肖似。娴意不觉怔了,竟也不知是在看他,还是透过他看着甚么旁的人。兰素敏锐地察觉了她的那一瞬失神,眼珠一转,便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 那翠竹般清雅的少女便低呼着站到阳春树前,不期然撞进了纪琢眼中。他眼前一亮,踱至娴意面前笑吟 分卷阅读8 吟问好:“纪琢见过三小姐。” “这……纪世子万福。”娴意眨眨眼回了神,偷看被发现,不免感到面颊发烫,“是娴意失礼了。” “三小姐沉醉于阳春美景,何来失礼一说?”纪琢望着她眼眸,他有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其中盛了无边潋滟春光。 “此处景色甚好,不知三小姐可愿与我一同走走么?左右席间攀谈也是无趣。” 娴意有些讶异纪琢的急切,本能感觉不大对劲:“我与姐妹同来,实不好……嗯?”眨眼的功夫,树后的兰素已不知到何处去了,教她再没借口拒绝。 “三小姐,请。” 见纪琢已如此放低姿态,娴意也不好执意拒绝他,只得道:“世子太客气了,娴意着实惭愧。您先请。” 两人相携漫步,在众多结伴同游之人中,竟也并不显得突兀,就这般隐匿在人群之中。 …… 王家众人在一处用过晚膳后,邬氏特意留了娴意叙话。她已从兰素那儿探听到些底细,此刻便再来试探一番:“娴姐儿今日已见过那纪世子了,觉得如何?可还合心意吗?” “尚可。究竟只是粗粗谈过几句,娴意也瞧不出什么。”娴意已换了身家常衣衫,比起白日要更冷淡些,“纪世子是勋贵嫡子,我若百般热络打听,倒显着是我攀着他似的。太太说是也不是?” 邬氏被她这样回了,就不再细问,只对她道:“话虽如此,你到底在年岁上吃亏些……罢了,这事也急不得。待我与你父亲筹谋一番,教你们再见上几面也就是了。今儿也奔波一整天了,你且先回去歇着罢。” “是。太太好生歇息,娴意告退。” 待到她退出房去,王巡便从屏风后绕了出来。邬氏挥退下人,又为他重斟了茶,两人对坐着不发一言。 一盏茶喝罢,王巡这才开口:“你觉得如何?她可起了疑心么?我瞧着不如何热络,怕是还得让她相相那两家。” “妾身倒不这样觉得。”邬氏显得成竹在胸,“老爷是顶天立地男儿,不懂得闺阁女孩儿的小心思……咱们这位三小姐呐,怕是动了春心了。” “女儿家么,在心仪的男子跟前儿,总是想显得自己更体面些的。” 第4章 沉醉于蜜糖 王家那位被接回京城没多久的三小姐,开始频繁地活跃在众多社交场合,短短一个月便已参加了四场宴会之多。 如此高调频繁的出席,自然引起了个别人的不满与微词。 “袁表妹快瞧,那一位又来了。”说话的这位正是徐家的大小姐徐瑛,其父徐泰之与娴意的父亲王巡同为太常寺少卿,司掌礼乐。 由于党派不同,二人一直以来都隐隐有相抗之势;再则就是两位少卿的顶头上司太常寺卿胡老大人年事已高,年末吏部考评之后,想来其中一人便能往上挪挪位置了。 徐、王二人在庙堂之上彼此争斗,两家的小姐们碰了面自然也对彼此没什么好脸色。 “年逾十六仍未定亲的小姐,换做我怕是连家门都愧得不敢出了!有人竟还能觍颜赴宴,且穿着艳丽,可见其家教性情,实在放浪无礼。” 徐大小姐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够从她身侧经过的娴意听个清楚明白。 她身旁坐着的袁家表妹便掩唇吃吃地笑,口中应和徐瑛的话,眼神若有似无地往娴意身上瞟:“确实……呦,这不是王三小姐么,你也来赴宴?”。 周遭三两闲谈的女眷们注意到了这边微妙的气氛,俱是投来隐秘探究的目光。 娴意今儿穿得件牙色龟甲葡萄纹大襟衫配石榴红如意云纹马面裙,虽说下裙颜色是鲜亮,但徐瑛所言“艳丽放浪”却着实有些过了。她身边着鹅黄衫子的晴姐儿气极,正要辩驳,却被娴意先一步拉住了。 “呀,徐大小姐,袁小姐。可巧今儿又遇见了二位。”娴意微微一笑,停下脚步与她们寒暄,不动声色地强调了那个又字儿,“算来这个月已是第四回 见面了,二位还是一如既往的兴致盎然呢。” “咦,徐大小姐这件衣裳好生眼熟。也是,秋色端正,徐大小姐想来是极爱这件衣裳,才要回回上身罢?要我说呢,年纪尚轻时还是多着些鲜亮颜色,显朝气——这句是家中祖母教导我的,如今送给徐大小姐也是恰好。” “你!哪里来的乡野村姑高谈阔论,真是好生无礼!”徐大小姐生得不大白皙,本是为了衬自个儿肤色显白些才常穿秋色。此刻却被娴意拿捏了此处反击,小姑娘尚且没什么阅历,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声调儿也渐高了。 “噗嗤。”这次却换了晴姐儿在憋笑了。她早看徐瑛不顺眼了,奈何自己不会吵架,次次平白受气。三姐姐虽一向温声软语,却不是个性情绵软肯吃亏的主儿,一张嘴毒着呐! 娴意固然算是和气,但被人当场下了面子,自然不愿就这样算了。 她瞧徐瑛涨得脸色通红,便假意后退一步,口中笑道:“我自幼长在平州,竟不知京中小姐们是不能相互品评首饰 分卷阅读9 衣裳的。娴意实乃无心之失,还望徐大小姐勿怪。” 徐瑛平素最爱阴阳怪气,是有些个与她不对付的小姐的。此刻便有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嗤笑一声,引得一圈都三三两两议论起来,冷眼瞧着徐瑛在中间跳脚。 “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宴席,怎的闹成这样。”没过一会儿,设宴的夫人就闻讯而来。 相携而至的几位夫人瞧徐瑛一副快要掩面而走的样子,赶紧打圆场安慰她一番。 “我们家瑛姐儿这个性子呀,就是爱较真儿。”徐夫人抚一抚徐瑛的背心,大致将女儿安抚好了,这才对邬氏说,“她的心地是极好的,若有什么言语冒犯之处,我舍了脸面代她赔个不是。柔姐儿也是的,不曾拉住了你表姐。” 柔姐儿喏喏地应是。她家已然中落,现在全仰仗这位姑姑接济,万不敢说什么。 徐夫人袁氏也在心中叹气。 她自己的女儿她还不知道,心机嘛是没有半分,性子嘛又活脱脱像个炮仗。嘴上又不肯饶人,又无甚真本事,见天儿给她闯祸得罪人。虽说前朝后院不分家,难道她日后都不与别家女眷走动了吗? 另一边,邬氏已从晴姐儿那有所了解,知道自家占理,就显得气定神闲的:“小孩子家家拌个嘴罢了,何至于这样正经!娴姐儿便去安慰安慰瑛姐儿罢,你也是,非要与人争个高低。” “娘……”晴姐儿张嘴要说话,被邬氏瞪了回去。那徐瑛先出言不逊,怎地倒是她三姐姐赔礼?!奈何亲娘在暗地里作势要掐她腰间软肉,初晴迫于□□上的疼痛,只能在一边小声念叨。 “娴意——”见她垂首站着,邬氏不禁催促起来,心中嘀咕究竟不是亲生的,但凡遇见什么事就显出生疏来了! 她催得那样紧,周围人又都在盯着。娴意只得上前草草点个头,口中道:“此番是我较真儿了,徐大小姐勿怪。”言罢便退回邬氏身后,一副沉闷模样。 “哼!”徐瑛本不肯说话,被自己母亲一拽,也不得不说两句赔礼的话,两边一番调停下来,就算一笔勾销。 设宴的夫人连忙吩咐下去开宴。各人入座,竟发现王、徐两家又是坐在一处,各自都尴尬非常,匆匆家去不提。 “总之就是些女儿家的琐事,并无甚可讲。”娴意稍有些尴尬,坚称没什么大不了,不肯说给纪琢听。 那天之后,她与继母邬氏原本刻意粉饰的和睦逐渐剥落,露出内里日益明显的罅隙。娴意下意识地想在他面前掩盖那些龌龊与隔阂。 “好罢,那我们只喝茶赏景便是。”纪琢好脾气地按过不提,抬手亲自为娴意煮茶,“与你烹一盏西湖龙井可好?奉贤居的龙井再清香不过,令人品之忘忧,实乃一绝。” 他眉眼微微一挑以示征询,眸中随意泄露的半分风光就教娴意险些失神。就像是……眼中住着细雪微风,又清澈、又灵动。 “娴儿?” “好……啊?”对面的少女讶异地睁大了杏眼,显出几分难得的迟钝与稚气。 “我想着也许可以亲近些……”纪琢侧过脸去抿着嘴笑,有些为此赧然似的,“是我唐突了,三小姐只当不曾听过就是。” 娴意默然。她一时觉得他此举太过轻浮,一时又为此有些隐秘的欢喜;两厢为难下,只好低下头去,假作不知。 这一会儿,他们两个都不言语,对坐着等水滚开,等风自来,等茶香满室,等一个机会,好偷偷地彼此相望。 她循规蹈矩了十六年,头一回知道,什么叫作心如擂鼓,满心春意方知。 两人喝罢了茶,各带着自己的婢子小厮,想要再逗留一会儿,沿街走一程,看看风景,同彼此说说话。 娴意说着说着,忽而想起他们阳春宴上初见那一回。 她有些好奇地问纪琢:“你我此前并未见过,世子却笃定地唤我三小姐。你是如何知道那人一定是我呢?” “我,嗯……是我好奇,央母亲打听了你的样貌去寻。”纪琢显然没想到娴意会有此一问,开口时支支吾吾的,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也不敢看她,“我总是在你面前如同个浪荡子,实在……” 他埋着头,娴意只看得到他长而翘的眼睫,极可爱的样子。 “纪子玉!” 不待娴意再问,街对面忽而跑出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来,一转眼就到了跟前儿:“叫你好几声了!哦?原是今儿有佳人在侧。”来人毫不避忌,仿佛视礼教如无物,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瞧。 娴意一惊,急退几步,手上也将幕篱拨下来遮住了面容。 即使离了几步远,她还是清楚听见那人遗憾地“啧”了一声。 “北垣寻我是有公务么?我们去那边谈。”纪琢听着有些慌乱,似乎并未想到他的出现,急于去拉那位“北垣”离开。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娴意还在街边,转头十分抱歉道:“事出紧急,娴 分卷阅读10 儿且稍等我一会儿可好?” 大约是有极重要的事要谈,纪琢甚至来不及等一等娴意的回答,就这样急匆匆地到一旁去了。 “姑娘?”今天跟出来的是锦书,这会儿正心疼她家姑娘在烈日底下晒着,“咱们往后退些罢,您本就容易犯头疼,仔细晒昏了头。” 娴意撩开幕篱张望几眼,又瞧了瞧身边的人,犹豫道:“还是算了,人这样多,等下他回来怕是不好找到咱们。左右等不了多久,便在这儿罢。” “您这心眼也忒实。”锦书拗不过她,便站在娴意身前,帮她挡着些行人。 她金尊玉贵的姑娘,怎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 过了约摸盏茶功夫,纪琢送走了那位北垣,急匆匆回来。他看着神色不虞,客气地表示方才那位是同僚,自己临时有事,可以派身边小厮护送娴意回府。 “世子自去忙便是,府里的马车一直跟着的。”娴意对意外并不介意,“不过……我从前倒不晓得世子表字子玉。” 时人常以表字称呼,她虽是女子,纪琢也该将表字告知与她。 “我……实不相瞒,我不大喜欢这个表字,金啊玉的,俗气得很。”纪琢急急忙忙地解释,“这字是我母亲取的,我也不好直言,绝不是什么不肯告诉你!” 娴意被他轻易逗笑了。越与纪琢相处,她的笑容也越多。 “没关系……现在,我知道了。世子且忙自己的,娴意这便回府了。” “再会。” “再会。” 第5章 谁人不艰难 “雪雁,你去取我的花样子来,要玉兰的那一个。”娴意说完顿了一会儿,又改了主意道,“等等,还是将我新画的那几个花样子都取来……我再瞧一瞧选哪个。” “欸,奴婢这就去。”雪雁高高兴兴地应了,跑去帮她家姑娘拿针线笸箩同花样子。她家姑娘打从来了京中一直闷闷不乐的,这还是头一回有闲情逸致做做女红呢! “奴婢给姑娘取些果子露来,如今天儿也渐热了,姑娘喝上一盏也觉得凉爽些。”锦书笑着出去了,顺便将宋嬷嬷也支使去给姑娘找书,独留娴意一个,托腮靠在窗边看看景。 今儿阳光好,将这整间宅子都照得亮堂堂;又有风,吹得人心情都好了。娴意闭眼靠在窗框上,听风吹过桂树树叶时的沙沙声响,不知不觉便笑出来。 希望明天也是这样好的气候……如此便可与子玉一起去看湖上的波光粼粼了。文忠伯府明日在内湖画舫设宴,作为未来的儿女亲家,王家一众女眷自然也接到了帖子。 虽然纪琢说他自己的表字俗气,娴意还是偶尔在心底偷偷这样称呼。纪世子温润而泽,品行高洁,恰似那美玉无瑕。 “三姐姐!” 突如其来的一声招呼,可把闭眼走神的娴意唬了一跳。 “哎呦!晴姐儿?你早间不是说要去外祖家么,怎的回来了?”她接住笑嘻嘻蹭过来的晴姐儿的手,“这是怎么呢?来,进屋里坐会儿。” “谢姐姐!”初晴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倒是一点不客气,伸手接过娴意递来的芙蓉糕就往嘴里塞,“芙蓉糕好吃……我娘老说我再吃就胖得没人要了,不肯叫小厨房做给我吃。” 娴意无奈地点点她:“太太什么时候说是怕你吃胖?明明是怕你吃坏了牙齿才禁了你的甜食。你这样说,太太知道了要多伤心呢。” “姐姐也尽为母亲说话,没意思——”初晴虽然瘪瘪嘴不高兴,到底也不曾拿起第二块糕来吃了。 就算不能吃糕,她的嘴也是不肯闲下来的。一时揽着娴意的手臂要看她的花样子;一时又跑去研究临窗炕上的迎枕纹路,闹着这迎枕比她的新多了;一时又缠着她的三姐姐,要听她讲平州的祖父祖母和风土人情。 “晴姐儿啊晴姐儿,真是个小磨人精……”好容易打发走了那孩子,娴意终于能松口气,坐下歇一会儿了。 “四小姐还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那么多花样子说要就要了,咱们姑娘打从在平州时就开始画了!”雪雁给娴意重上了盘芝麻酥,站在她身后不服不忿地嘀咕。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事,那可是她家姑娘自己想了画了要放在嫁妆里的,那四小姐说拿就拿,半点不客气! “雪雁。纵然不是一个娘生的,初晴也是我嫡亲的妹妹,你何曾见我给过如意什么吗?” 娴意支颐斜睨她一眼:“你自个儿听听,说得那是什么话。” 她扫过来的那一眼是从未有过的薄凉,雪雁悚然一惊,当即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意思。她利索跪下道:“雪雁失言不敬主家,请小姐责罚。” “扣你两个月的月钱,自去领罚。这几日不必来我跟前儿了,好好在房里反省反省。宋嬷嬷,暂且进来伺候,你去罢。”娴意垂眸看着手中的游记,并不与雪雁说什么了。 雪雁自去叩首退下,与进来内室的宋嬷嬷擦肩而过。 晚间用过膳消食时,邬氏特意提及此事,委婉 分卷阅读11 劝她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娴意撂下茶盏正色道:“太太此言差矣。雪雁是我身边得脸的大丫鬟,走出去了就是我王家的脸面。今日她被我罚过涨了记性,总也好过一味纵容,日后因此灾祸加身。” “娴姐儿说得是,我想岔了。”邬氏原想卖个好给娴意,不想这丫头这样精明,只得勉强笑笑。 “如此便罢了,待一会儿我将新买的绒花送去,你们姐妹几个各自分一分,明儿个夜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好。” 三位小姐俱谢过她,各自散去了。 回了西间,娴意假作头痛发作令宋嬷嬷取甜汤来,自己则带着锦书进了内室更衣。两人挨得极近,锦书俯身为她解开一条条衣带。 “如何?”娴意用气声问她。 锦书靠近她耳边轻声道:“罚了五个手板子,已上过药了,并无甚大碍,姑娘安心罢。” 娴意叹口气:“此番是她受了委屈……你回去时,把我的药膏子拿一瓶给她,教她好好儿歇几日,伤养好了再回来伺候。你俩住在一处,便多照看着她些。” “奴婢省得,姑娘莫要自责了。”锦书见她恹恹的,忙开口劝慰,“雪雁心里都明白呢,您明儿个还要赴宴,仔细真犯了头疼,那可有得罪受!” “原是我在这家里立不住,否则何至于如此处处掣肘。罢了,左右也待不了几日了……该找个机会把她的人撂下才是。往后且仔细些,唯你二人是我心腹,务必保全自己。” “是,姑娘。” 门外人声近了,门笃笃响了三声,然后是宋嬷嬷在外面说:“三小姐,老奴已将甜汤取来了。” “嘘——”锦书探出半个身子,将甜汤接过来,“小姐这会子犯了困,正眯着呢。嬷嬷且先歇息去罢,屋里我来伺候便是。” 翌日一早。 娴意自正房里给邬氏请过安出来,便听垂花门外一阵嘈杂。她往外张望几眼,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便问:“时辰这样早,外头为何如此嘈杂?迟兰,你去前院问问。” 才罚了雪雁闭门思过,锦书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宋嬷嬷又时常有杂事缠身,一直在外间伺候的迟兰便被暂时提上来跟在娴意身边。这丫头心思活络,才到她身边没几天就能和下人们混个脸熟,最适合打听点后宅消息。 迟兰领命去了,不多时便来回话:“回小姐,是大少爷打书院里回来了,正往回搬书呢!” “大哥?”娴意愣了愣,“今儿也不是旬休,怎的从书院回来了……”说起来,她与这位大哥拢共见了没几面,话更是不曾说过。乍然听见他的消息反倒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算了,还是先……呀,大哥。”只见一名弱冠男子风尘仆仆地跨过垂花门,猝不及防间与娴意四目相对。 王令从神情间的惊讶也并不比娴意少半分,他怔了一下子才生疏地问候她道:“三妹妹,好久不见。才与母亲请过安么?” “是。大哥也要给母亲请安吗?”已经遇见了,便不好就此离开。娴意只得上前与他说会子话,“哥哥学业可还顺利么?” “尚可。” 两人实在无话可说,面对面站了一会儿,王令从便说:“那……我去向母亲请安了,三妹妹请便。” 娴意忙道:“大哥自去忙,娴意便先回房了。” 她转身落荒而逃,反倒是王令从,盯着她的背影沉思片刻,这才在正房前拜了一拜,旋即往生母马姨娘的住处去了。 这边厢,邬氏听得嬷嬷禀报,只随意摆摆手:“不打紧。若说这家里哪个最恨那位,必定是马氏无疑。左右翻不出什么风浪,且随他们去罢。” 苏嬷嬷却显得有些犹豫:“太太,三小姐那次与马姨娘见面,好似并不如何剑拔弩张。我们要不要……”她欲言又止,显见还在犹豫。 “嬷嬷太谨慎了。”邬氏提笔在账册上轻轻一划,随口道,“左右她也是快要出门子的人了,我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现在只求上天庇佑,她能顺顺当当地嫁进伯府,为老爷添一份助力罢。” 见她心意已决,苏嬷嬷也只得将此事按过不提。不知为何,她心中总觉得惴惴不安,仿佛要出什么意外似的。菩萨保佑,她家小姐与小小姐能万事顺遂,无惊无险……她在心中默默祈祷。 …… “大哥也要一同赴宴?”娴意一直到站在马车前才得知,她的庶兄令从是为了伯府设宴才回到家中。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以为这是晴姐儿在哄她玩笑。 这不像是她那父亲会允许的事情。 “啊姐姐!你以为我骗你是不是!”晴姐儿哇呀呀地扑过来抱怨,“你不信我!我,我再不同你好了!” 娴意现在最怕这个妹妹撒娇打滚,连忙赔罪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质疑你的。咱们晴姐儿是何等赤诚的高洁女子,如何会哄骗人呢?好妹妹,你且原谅我这一回罢!” 晴姐儿仍不肯与她揭 分卷阅读12 过,最后还是娴意许诺了明儿偷偷请她吃两盘子糕,这孩子心性的娇小姐才肯转过身来。 “大哥是为了……” 话还未及出口,便被另一人打断了:“两位姐姐在背着如儿说什么趣事?如儿也想听听呢。呀,三姐姐的绒花真好看,可是新来的那支吗?怎么瞧着,与母亲给我的不甚相同呢?” “……” 娴意的面色尚且看不出什么,晴姐儿却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了:“不喜欢给你的绒花?怎么,你觉得我娘苛待了你?” 此话一出,娴意顿感不妙。再扭头一看,如意果然又摆出了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拈着绢帕,作势要沾眼角:“妹妹怎么敢……只不过、只不过是羡慕两位姐姐罢了,四姐姐何至于如此疾言厉色?是了,左右我只是个庶女,我……” 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实在叫娴意叹为观止。 “如意。”晴姐儿那个伶牙俐齿这会子反而气得哑火,只能娴意来帮她掠阵,“你若实在委屈,便留在家中陪你姨娘罢。自古嫡庶有别,太太心善怜惜你,想着带你见见世面,我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要么转身回去,好好儿待在你房里;要么将你的眼泪擦擦,端端正正地跟我们赴宴,方才不堕了我们王家的脸面。你待如何,自个儿选罢。” 她自幼被祖母比照着当家主母教养,此刻只消沉一沉面色,拿捏如意一个小丫头易如反掌。 如意这招梨花带雨,自从学来就未尝一败。此刻被远道而来的嫡姐在一众下人面前连消带打,顿时一口气哽在喉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她到底年纪还小,不比她姨娘善应变,最后还是低头灰溜溜地跟上了马车。 今天真是流年不利……娴意懒得看如意那现眼货色,只闭了眼自个儿默默地想。 ——但愿席间能顺顺当当的,不要出什么波折才好。 第6章 原是一场水月镜花天外天…… 画舫新成水拍堤,悲丝急管韵参差。 自打五年前先文忠伯仙逝之后,伯府的老夫人便心情郁郁,日益消沉。借这次庆贺文忠伯府太夫人七十寿辰的机会,文忠伯夫妇斥巨资早早为其兴建了一艘画舫,并在寿辰当日广邀宾客,只求太夫人能够一展欢颜。 此刻临近正午,两岸绿柳如烟,内湖上一片波光粼粼,朱漆画舫的玉色琉璃顶在日光下光泽炫目。走近细观,廊柱底錾刻有海水江崖纹,间饰竹、石、灵芝、水仙、万寿菊、牡丹、月季、蝙蝠和杂宝等寓意“灵仙祝寿”的吉祥图案。 画舫上悬挂有层层叠叠的轻纱帷幔,日光照耀下反射出盈盈的光亮。晴姐儿悄声告诉娴意,这帷幔的材质乃是贡品妆花纱,由多色彩纬、孔雀羽毛等多种材料织造而成,是以如此金碧辉煌。 娴意收回目光,强自按捺心中的震惊。 一路看过来,廊柱横梁上镶嵌了细小珠玉螺钿拼出的画面不知凡几,图案各不相同,却无一不是栩栩如生;帷幔上以金银丝线钩织刺绣种种奇花异草、祥云瑞兽,更是堪称巧夺天工。再加上周边摆设的瓷器琉璃、缂丝屏风、诸多奇葩…… 竟是不知要耗费何等人力物力与辰光,方能建成这样一间珠光宝气、繁复奢靡之物! “文忠伯家是正经的开国元老、皇亲国戚……太夫人乃是中宗之女房真如,封号平庆大长公主,下嫁阁老府至今已五十年余,荣宠不衰,当今陛下尚要尊称一句姑母。咱们家娴姐儿能得文忠伯夫人的青眼,可是天大的造化。” 王家身份不显,儿女亲事又尚未公开,邬氏只能带着三位小姐在外暂候,顺便低声给几个丫头讲解一番。她唯恐家中女眷表现得见识短浅,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举动,丢了家族的脸面,因此一路上都在亲自盯着,眼珠都不曾错一下。 她的晴姐儿打小什么好的没见过,自然是极从容的;如姐儿则和她那个姨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路上眼睛都快粘在画舫上了,不知被她瞪了多少回才消停;倒是那个在平州长大的三小姐娴意,一路上虽然也是走走看看,面上却波澜不惊,是个沉得住气的。 “都警醒些,莫要在太夫人跟前儿失了仪态、犯了忌讳。特别是你,如姐儿,东张西望的成什么样子!” “是,母亲。”如意是家中庶女,自幼便学会了看人脸色,此刻见嫡母凤目微眯,神情严肃,便晓得她是要发狠了;只低头喏喏应答,管好自己的眼睛,再不敢造次。 “娴姐儿……”邬氏正转头要对娴意嘱咐几句,便见她双手交握于前,杏眼低垂、脊背挺直,端的是贞静温婉模样。 娴意听闻继母欲言又止,稍抬头询问道:“太太可是有什么话儿要嘱咐娴意么?” “……无事。你且如此就很好,不必刻意做什么。”她望着娴意神色复杂,其中似有怅然、遗憾、不甘……甚至还有一丝快得抓不住的嫉妒,来不及被察觉便隐没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最从容的气度出来:“走罢,去为太夫人拜寿。” 前边儿引 分卷阅读13 路的是一名极美貌的青衫婢女,她带着王家女眷一路穿过了四五道帷幔,这才听见谈笑声。几人在门口等着青衫婢女进去禀报,不多时她回转过来,笑盈盈道:“咱们老太太请夫人与三位小姐入内。” 门两侧站着的小丫鬟便训练有素地打了帘子,那玉做的门帘竟是没发出半点声响搅扰主家。再回想沿途侍奉的婢子小厮,进退仪态都如刀裁尺量一般,更教娴意认清了文忠伯府的规矩之严明。 高座之上,端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即是平庆大长公主、伯府老太太房真如。行过礼后,几个小辈暂且退到一边,等邬氏说过吉祥话儿;娴意也趁这个空当暗自打量这位一辈子都活得风生水起的女子。 她早过了锦绣韶华,一头青丝已经雪白,皮肤也不再紧致,却仍可见肤质细腻光洁,手背、面颊也没有寻常老妪的斑点。她佩了蝙蝠寿字纹抹额,着一件深枣红的缠枝牡丹纹大袖衫,外罩玄色比甲,底下则是条面料名贵的黧色织金马面裙。 邬氏照例说吉祥话,她便眉目平和地听,末了也微笑着叫了起,赏些钗环给她。 几人正要退出去,便听这位太夫人不紧不慢道:“王家三女是哪一个?且上前来。”邬氏一滞,不禁攥住了自己的袖口,眼神也不受控制地飘向娴意,显得过分紧张。 娴意也觉猝不及防,她虽在祖母身边长大,并不害怕与老人见面,但眼前这位老太太身份尊贵,令她也不由得有几分胆怯。 她顿了几息,慢慢上前两步,给老太太行礼:“晚辈王娴意,见过老太太。愿老太太松鹤长春、日月昌明。” 纪老夫人似是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让老婆子瞧瞧。” 娴意依言抬起头来,却不敢直视纪老夫人双眼,而是垂眼望向身前一尺处。纪老夫人华丽的裙襕闪着刺目的光亮,叫她有些不舒服。一时无人出声,整间屋子的氛围都诡异地沉下来。 房真如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王家三女。这事儿太腌臜,她原是不同意的。但那日阳春宴后,她那糊涂媳妇喜气洋洋地过来禀告,说是家里那头犟驴松了口,默许了王三小姐进门。 她的孙子,她如何能不了解?肯舍下那一段孽缘才是奇也怪哉!几番逼问之下,儿子儿媳才吐口,说这位三小姐肖极了那人。如今一见,这眉眼身形确有五分相似,便说他二人是亲兄妹也是有人信的。 性子确是贞静娴雅,心境也从容,是做当家主母的好料子。可惜了,单是她那一张脸,就足够令她憎恶! “老太太,不知我家娴姐儿……”邬氏见纪老夫人久久不语,唯恐娴意哪处做得不够好,惹恼了这位殿下。她硬着头皮出声,却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话头。 “空活了一把年纪,竟不如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沉得住气。”纪老夫人长居高位,一眼扫过去便教邬氏噤了声,“你家种还有几个未嫁的姐儿,为人嫡母,怎能不以身作则。” 邬氏霎时臊红了脸:“是、是妾身的不是,老太太恕罪。”她虽最不喜人家称她殿下,到底是天底下顶尊贵的人,邬氏不敢不认。 “我当是何等国色天香的美人……竟是个姿色平平的丫头。”纪老太太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自去赴宴罢,莫要再来扰老婆子的清静。” “妾身告退。”被主家逐客,这是何等没脸的事情!邬氏臊得几乎当场昏厥,她即便不抬头,也知道两边陪老太太叙话的夫人们会以什么眼神看待王家、看待她。强自告罪一声,邬氏带着家中三位姑娘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她带着三个孩子一路疾行,直走到一个隐蔽角落方才问道:“娴意,你可曾有哪处惹恼了老太太?还是你已遭了纪世子厌弃!”房真如就是纪家的招牌与脸面,她公开表示不喜娴意,就是代表了整个纪家的意思——文忠伯府对娴意并不满意。 事关老爷升迁,她再没耐心在这惹事精面前装慈爱。 “……”娴意被公然品头论足,也不怎么高兴,淡淡地回敬她道,“娴意素来恪守规矩,并不曾与世子往来过密;此前也从未见过这位老夫人,并不知晓如何会开罪了纪家。” 邬氏气结,又不得不承认娴意说得没错。每次她与纪琢见面,宋嬷嬷都是跟了去的,他们做了什么邬氏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她又确实想不通,房真如为何如此不满。 “快要开宴了,你们几个去寻同龄的小姐妹玩一会子,切记不要四处乱走,坏了规矩。”侍女前来提醒宴饮将要开始,邬氏勉强冷静下来告诫三位姐儿,“此番已然失了脸面,务必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她忙着去寻兰氏,她是兴宁伯夫人,比起自己来消息要灵通许多。 邬氏急匆匆地走了。娴意垂着头站在角落里,身边晴姐儿满含担忧,如意缩在一边噤若寒蝉。 “姐姐……”晴姐儿很喜欢这个性情温柔又宽厚的姐姐,可她年纪还小,又被宠坏了,此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用手指牵着姐姐的袖口摇晃,不只是想安慰还是撒娇。 娴意打起精神,对着她笑了一笑:“我无事。走罢,我带你找 分卷阅读14 你素素姐姐去。如意跟上。”说罢,牵起晴姐儿的手率先往前走。如意在她身后不屑地撇撇嘴,到底还是怵这位嫡姐,乖乖跟上了。 然而在纪老夫人跟前儿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间画舫。不单午宴没有哪家小姐愿意坐在娴意身边,连带着下午画舫游玩时她都是孤身一人——娴意恐怕自己带累了晴姐儿,将她托付给了兰素;如意则是遇见了自己从前结识的伙伴,早早溜了。 独留娴意一人,在画舫上形单影只,瞧了半天热闹。 晚宴过后,画舫渐渐热闹起来。男客那间画舫并过来,借此机会一同赏景游乐。 船上灯火通明如昼,画舫外头却是一片空明夜色,一弯弦月静谧地挂在空中,在内湖映出一个荡漾的影。娴意恍惚间竟觉得自己身处镜花水月中,万事万物不知虚实。 “三妹妹。” 娴意愕然,转过头来竟看见了大哥:“大哥怎的没去与好友相聚?”早间晴姐儿曾告诉她,大哥在外颇有些朋友的。 “是世子请我来寻你。”王令从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世子听闻你今日在老太太那受了委屈,特请我来寻你。” “这……恐于理不合。”娴意如玉面庞飞上两朵红霞,却仍有些犹豫。子玉的祖母本就不喜我,若再私相授受…… “你呀你,忒地古板。男宾的船都并过来了,便是默许男女同游的意思。世子已等了许久了,快随我来。”王令从无奈摇头,拉着娴意就往另艘画舫去。 一路灯红柳绿,处处轻歌曼舞,有如天外天。 见这间画舫上也有许多姐儿在游乐,娴意也渐渐放下心来。她随着王令从一路深入,直到一间装饰华丽的房间门前。 娴意正待叩门,却听得里头似乎,传出某些异响。那响声极大,大得王令从脸色铁青,直接一脚踹开了房门! 1:出自宋代韩维《和微之游湖春夏秋冬四绝》 2:纹样参考自故宫博物院藏品,石青缂丝八团庆寿灯笼纹棉褂[清·嘉庆] 3:皇帝的姑姑称为大长公主 第7章 不若为父送你去罢 男子惊慌的叫喊声、物件坠地的碎裂声、文忠伯夫妇强自压抑的斥责声混杂在一起,那声音钻进娴意的耳朵,有如一道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她恍恍惚惚地站在房门外,脑子里时而是阳春宴上的惊鸿一瞥,时而是奉贤居里他为她烹的一盏茶,时而是他为她拈起一缕散落的发丝,时而……是他方才意乱情迷,唤她“长乐”。 ——长乐。 门开之后,一片人仰马翻。侍从们忙着分开纠缠在一块儿的两人,忙着封锁消息,忙着去给文忠伯夫妇报信;大哥忙着上前给纪琢一顿老拳,忙着唾弃他枉顾人伦,对不起他的三妹妹…… 只有娴意孤零零地在门外,人人都来去匆匆,没一个顾得上她。 鬼使神差地,她跟在大哥身后进了那间房,看到她未来的夫君正与另一个男子抵死缠/绵。那男子如同待宰牲畜般被拽着头发拖下床榻,他被迫仰起头来,教王家兄妹看清了他的面容。 眉眼、轮廓,甚至他站直了的身量,都跟娴意相差无几。那人眼波一转,娴意恍惚间觉得看到了自己——素昧平生的两个人,竟与彼此如此相似。 相似到但凡见过他们二人,都会下意识地有所关联。 娴意怔怔地站在榻前。不记得礼教、不记得世俗、不记得一切束缚,她就这样盯着,盯着她的子玉被小厮扶起,整理好他散乱的衣衫,将他那腌臜物什藏回重重衣衫之后。 纪琢此刻仍是神志模糊,面色潮红。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状若癫狂地寻找着他的长乐:“长乐!乐儿!我的……心肝宝贝儿……你、你到哪里去了——” 他不断叫喊着长乐,满脸的泫然欲泣。 “长乐——你在这里!你、你着鹅黄,真漂亮……”纪琢茫然四顾,忽然瞧见了身边的娴意。他眼神迷离地一扫,便带着沉醉的笑扑上来:“乐儿、我的心肝儿,快教我亲一亲你,我想你想得紧……” “纪子玉!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事!”暴怒的文忠伯一脚踏进房门,正撞见他叫喊着长乐扑向娴意这一幕。下一瞬,他那丑态尽现的独子被同样脸色铁青的王令从一把搡开,滚回了床上。 如同被迎头一盆冷水浇下,娴意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被随后赶到的文忠伯夫人客客气气地请出了房间——纪琢与奸夫衣衫不整,她待在房内于理不合。 她的梦啊,就这样醒了。 “三小姐,我家夫人请您进去。” 突然出现的婢女令娴意吓了一跳,她转身看去,那婢女低垂着头,无论如何都不肯与她对视。 “走罢。”娴意淡淡地说。 行至门前,她若有所觉,回首一望。身后空无一人,大开的窗户外仍是那轮皎洁的弦月,它独个儿挂在空寂的夜幕中,在内湖上投出一片破碎的、缥缈的影。 就如同她自以为在这京城里得到过的爱慕 分卷阅读15 与温柔……原只是水月镜花一场空。 房间里不单有文忠伯夫妇和王令从,伯府太夫人、邬氏也都暗中赶来,两边隐隐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纪琢仍不甚清醒,但已经由人打理干净,昏昏沉沉地被按在椅子上;他的那位长乐则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周身只得一件脏污长袍蔽体。湖上夜风寒凉,他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可惜,他的世子现下顾不上他。娴意冷眼瞧着他狼狈之态,凉凉地想。 “伯爷,太夫人,夫人。”顿了一下,她接着对邬氏道,“太太。” “娴意来了,到我身边来。”究竟是自家的小姐,平日里邬氏与娴意再如何不睦,此刻在外人面前也势必要护住了她。 看到了那娈宠的样貌,邬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便是王巡那老匹夫为了加官进爵卖女儿,拉她合谋又防备着她,害得她如今进退两难!邬氏恨得咬牙切齿,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现下就算想撕了那老匹夫,也要先解决这事再说! 娴意对着文忠伯府的长辈们略一欠身,沉默地站到了邬氏身后,与大哥令从分站两旁。 王令从担忧地望向她,她便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无人出声。文忠伯夫妇也好、邬氏也罢,甚至纪琢自己都没想过娴意竟会阴差阳错撞破奸情。一时之间,便是文忠伯也没脸开口教王家忘掉此事,过后只作无事发生。 邬氏倒是想开口,可王巡已对她把话说死,这亲必不能退!本就是继母这样敏感的身份,倘此时开口说亲事照旧,不说娴意会不会应,只怕话一出口,她就要先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最后,还是伯府太夫人开了口。她端坐在正中央的高椅上,神色晦暗不明道:“事已至此……我文忠伯府,便不与你王家结那劳什子亲家了。自此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罢。老婆子还有家事要掌,请几位回避。” “老婆子也活了七十岁了,便另外给几位一句忠告:谨言慎行。不送。”娴意闻言回首。纪老太太面无表情,双手拄在龙头拐杖上,枯瘦的手指攥紧到指节发白,昭示着她此刻极度激荡的心情——绝非像她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邬氏一行被客客气气地送回了宾客间,其余人毫无所觉,仿佛他们只是被主家邀去闲谈小叙。兰氏悄悄拉住邬氏耳语:“文忠伯夫妇方才可是与你商议婚期?可要我提前恭贺一声么?” “莫要胡说。”邬氏神情苦涩,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提。 “怎么?”兰氏不解追问。 “阿芙,算我求你……别再问了。”邬氏低垂着头,声音里已带了一丝颤意,吓得兰氏急忙噤声。 “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 夜宴之后,王家府邸。 “你说什么?”王巡摔了茶盏,表情与其说是不可置信,不如说他是气急败坏,“怎么可能!亲事是文忠伯先提的!他怎么会悔婚?娴姐儿不是最像长——”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面色霎时涨得通红。 娴意惨然一笑。他早就知晓……知晓纪琢有断袖之癖,也知晓她与长乐惊人的相似。不知纪家许给他什么,教他能如此干脆地将嫡亲女儿推进火坑,做一个区区娈宠的替身? “你笑什么?是你做的对不对!是你不想让我升迁!”王巡一眼看见了娴意的表情,便觉得是她使坏要害他,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襟! “你这……同你那心肠歹毒的娘一样,都是毒妇!你们都要害我……都要害我!”他神情狰狞癫狂,娴意被他拖得踉踉跄跄,究竟在一次撞在桌角吃痛之后摔倒在地。 花厅的门打开着,下人们却低眉敛目,无一敢看进来。唯有冰冷的月光无忧无惧,一如既往地洒在地上,为石砖镀上一层银辉。丝丝缕缕的寒意从紧贴着砖石的肌肤渗进骨头缝里,娴意却觉得,这世上再没什么能比此刻她的心更加寒凉。 她低声道:“原来,父亲是这般想母亲和我的。原来如此,呵。”她华美的衣裙已滚满了灰尘,但她恍若未觉,杵着地面慢慢站起来,“真是令娴意,大开眼界。” 第一次,娴意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孺慕和尊敬,只有看透之后的漠然,王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动作一顿,对自己的畏惧后知后觉,随即更加暴怒! “你怎么敢!”他大步流星地冲过去,高高扬起手,力道十足的巴掌就那般落在娴意脸上! 娴意应声而倒,王巡犹嫌不足。 “我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竟胆敢质疑我?”他倏而从暴怒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缓步踱至娴意身边,掐住了她飞快肿胀起来的面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这点事都做不好,不若为父送你走罢。” 他似是觉得有趣,呵呵笑起来,像只残忍的狼。 “……” 娴意被他一掌打得脑中嗡鸣不断,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反倒是一直在一边不敢出声的邬氏,被王巡一席话惊出一身冷汗,险些软倒在地。 她顾不得其他,冲上去 分卷阅读16 拉住了他:“老爷,这万万不可啊!” “哦?我却不知,你们何时这般母女情深。”王巡扫她一眼,其中深意令邬氏这十余年的枕边人也不禁毛骨悚然。 “老爷误会了。妾身阻拦您,正是为了您的仕途。”她勉强抓着苏嬷嬷小臂借以支撑,“这、这若是被朝中言官知晓……您可就真的升迁无望了。那徐泰之早等着抓您的把柄,怎会放过如此大好机会?其中种种利害,还请老爷三思才是。” 娴意上身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是王巡松开了手。他沉思片刻,忽然贴近邬氏,温柔地扶住了她的肩头:“夫人言之有理,真乃贤内助也!” “来人,将这逆女带去祠堂反省。夜深了,夫人身子要紧,且与我一同歇息罢。” “是。老爷先请。” 二人相携离去。在他们背后,昏昏沉沉的娴意被一人打横抱起,往祠堂走去。王令从护着娴意挡开婆子的手:“我送三妹妹去祠堂,你自去做你该做的事,仔细祸从口出。” 东偏房。 “不是你?那会是谁?”马姨娘焦虑地转来转去,“为何会有人暗中助力?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总之,此事的结果如我们所料,这便足够。”王令从将一纸包自袖中取出,放到马姨娘手中,“这个还是由姨娘处置罢。我不能久留,先走了。” “父亲没有达成目的,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姨娘,咱们该预备着下一回了。” 第8章 他不配为父,亦不配为夫…… 娴意从不知道,王家这座平平无奇的四进院子还有如此阴森的地方。 被掌掴的脸颊在痛,撞到桌角的侧腰在痛。她稍一侧头,便瞧见一列牌位,高高地立在供桌上俯视着她。娴意低呼一声,下意识一翻身摔在地上——原是她躺在几个排成一列的蒲团上。 她扶着地面爬起来,试图去推窗。月光洒在娴意眼中,她毫不意外地透过狭窄的窗缝看到一把锁。再收回手,触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灰印。 “果然。”娴意喃喃道,却也不见有如何失落。 侧腰的伤让她有些吃不住力,索性不再管那劳什子仪态规矩,就这样靠在窗棂上,扒着窗缝看月亮。 如今天儿也和暖了,倒还不算遭罪。娴意苦中作乐地想,若是京中的数九寒冬来这一遭,往那冰似的砖上一跪,只怕不等被押着出门,人就得先病逝出殡了。 又想起今夜的闹剧,现下在这祠堂里清清静静的,倒也教她慢慢咂摸出些味儿来。 既然长乐与她如此相像……那么纪琢,究竟说了多少谎呢? 阳春宴上,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却说是因为央他母亲打听了相貌;他总是急切地想要更进一步,说是因为钟慕于她,情不自禁;在奉贤居门外偶遇他的同僚,那人一直盯着她瞧;还有他的慌张、他三不五时的支吾、他总是有意无意躲避游离的眼神…… 大约钟慕不是钟慕,情意不是情意,他那同僚也不见得是同僚——他一个尚未袭爵入仕的伯府世子,哪里的同僚来哉?一同眠花宿柳的狐朋狗友还差不多。 细细想来,竟有如此多的纰漏被她略过。 娴意一下一下将额头磕在窗棂上,自嘲道:“王娴意啊王娴意,亏你平素自诩研精静虑……一旦身处其中时,也不过是个轻易便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庸俗女子,活该被算计。” 如此轻易地沉醉进那一抔潋滟春水里,真是没出息。 祠堂外有小虫发出细微的鸣叫,伴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更夫走过的报时声、窗上挂着的锁链被她拨弄的当啷声,令娴意心底觉出一丝难得的静谧。她望着月亮,忽然觉得就这样待着也不错似的。 可这人一闲下来,就爱瞎琢磨点什么。 当娴意完全抛开情感、心平气和之后,就又对纪琢好奇起来。她是知道自己的,出于幼时经历,她一向对人淡漠疏离,本不该如此轻易地落入圈套。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纪琢演得太过真情实感,教她深信不疑么? 她仔细思量事情始末,几经推测,终于念出一个名字:“秦钟行……” 初见时,她就觉得纪琢像秦钟行,曾与她有过婚约的秦钟行。娴意抬手捂住脸,又无奈、又怅然,只好勉强自己笑了一笑:“唉……” 秦钟行。 那是个顶端正的君子,与她打小就玩在一处,再了解不过的人。是以她一见纪琢,就好似见着那姓秦的木头一夜之间放得开了一般,既有些熟悉,又有些教人心生欢喜的不同。 就像他是秦钟行的一个替身。说来好笑,在她眼中是个替身的纪琢,到头来也将她作了另一人的替身。 “还能怎么办呢?便算是扯平了罢。左右都是一路货色,没一个是心中干净的。”她想得透彻了,心境也轻松不少,好似将一块巨石从心口挪了开来,“他只怕也不得不同那长乐生离死别了,也不知是得罪了谁,被这样算计,丢了脸面在地上踩。” 回想他那时迷醉 分卷阅读17 神态和出奇亢奋的精神头儿,必是被下了虎狼药的。 “救我一命倒是真的……也不知是破相了不曾。”娴意抚一抚自己的一侧面颊,火辣辣的痛,约莫已肿成个猪头样式。 “如今看来,恐怕是破相了更清静,只寻个庵啊庙啊的出家就成。”可巧在祠堂,不若去求一求母亲,请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庇佑,教那人盘算落空——她已然连一声父亲都不愿喊了。 就着那一缕微薄的月光一个个找过去,娴意轻松的神情便随之逐渐凝沉。仔细看过了最后一个牌位后,她将那牌位重又仔细摆好,靠着供桌腿滑坐在地上。 祠堂里一十三个牌位,没有一个属于她的母亲邓氏。娴意盯着地面上那一条淡淡的光斑,怔怔地想。 “母亲是他的元配啊……”泪一滴滴落下来,打在她折腾得不成样子的衣襟上。那上头几个时辰前还绣了一整枝盛放的迎春花,如今也不知在哪处磨了撵了的,整副花样子都被糟践得起毛断丝。分明是朝气蓬勃的景儿,打眼一瞧却莫名显得颓败。 “他、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如此不敬亡妻,怎么敢如此视礼法如无物?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枉读圣贤书,枉为庙堂官。 娴意回想自己的生母。她生下她只一年余便去世了,她关于生母所有的记忆都源于长姐妙意的回忆,以及祖父祖母的只言片语。 那是个慈爱、贤良、聪慧、极具卓识远见的女子,一个再称职不过的当家主母。祖父祖母说,她将公婆伺候得细致周到,没一处不是的地方;她将整个王家老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带来的嫁妆和王家的产业一年比一年更昌盛。 长姐说母亲做什么都带着她,给她梳头发,哄她入睡,她生病时总有母亲亲手烧的饭菜吃,总有母亲的怀抱可依偎。 即便已到弥留之际,她对年幼女儿说的也只是:“娘亲总是有太多事情要做,所以觉得有些累了,要睡一睡才好……妙儿需得乖些,顾着妹妹些,待娘亲睡好了,就去带你吃松子糖,好不好?” 长姐那时高高兴兴地应了。但到娴意迷恋甜食的年纪时,就再没见她吃过松子糖了。 她的母亲邓氏,亡于为夫家日夜操劳,亡于产后元气大伤,到死为着的都是一句“王家妇”。可是到头来,她的夫君在她尸骨未寒时便迎娶新妇,而她连一个祠堂牌位都没有,她的夫君只肯在算计她女儿的时候,屈尊唤上一声“从柔”。 王邓氏不值得,邓从柔也不值得,全都不值得。 到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缝照在娴意眼皮上时,她挣扎着醒过来。身上一阵阵地发冷,额头鼻尖儿也都是冷汗,娴意支着头昏昏沉沉地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这是发热了。 这地……凉得紧。 她在地上摸索几下,拖过一个蒲团垫在屁股下边,复又靠着供桌迷糊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偷溜过来的晴姐儿摇醒的。 晴姐儿漂亮的瑞凤眼中含着两包眼泪,拉着她脏成土黄的衣袖不住地摇。她一面摇一面小声唤她:“姐姐,三姐姐……你怎么样了?” “我无事,你怎的跑进来了?乖,快回去罢。”娴意本想勉强笑笑敷衍她一番,可是一扯嘴角就痛得很。她如今并不耐烦看见和邬氏有关的人,索性冷了脸,希望她能有些眼色赶紧消失。 但这显然有些难为晴姐儿了。她高高兴兴地从衣袖里掏出一包点心,递到她的三姐姐眼前儿邀功:“姐姐快吃,我特意从房里偷出来给你的!”说完还颇骄傲地挺着胸脯,满脸写着想被夸奖。 娴意一愣,后知后觉地接过打开。那点心拿帕子裹得乱七八糟,足打了四五个死结;好容易解开了,却见精心挑选的各色点心一式一个混在一块儿,碎得不成样子。 晴姐儿见此惨象,霎时呆住了。娴意反倒笑起来,拈起一块慢慢地嚼:“谢谢晴姐儿,我可饿惨了。” 那孩子立时便抿嘴笑眯了眼,要靠到娴意身边去:“姐姐可把我吓坏了!娘说你惹了爹爹生气,被罚关在祠堂里思过,还不准吃饭。我一听,立马就带着吃的来救你了!” 她说着想去摸摸娴意的面颊:“姐姐一边脸肿得吓人呢,是不是非常痛?都怪我,我该带药来的。”晴姐儿是个风火性子,说着就要折回去给娴意取伤药来,被无奈地拦住了。 “好姑娘,快歇歇罢,你以为这是什么随来随去的地方儿不成?还带这般再来一趟的。”她说着,语气又软下来,“你若想教我好受些,捡个蒲团坐,陪我说说话就是。” “好!”晴姐儿笑得没心没肺,拎了蒲团就要挨过来。 “诶!这地上尽是灰,可仔细着你的衣裳!” …… “所以,你的名为何是初晴?咱们家这辈儿的嫡女取名都是女部字,后头还要填一个意字。”娴意又有点晕沉沉了,便扳着指头给她数,“我长姐是妙意,马姨娘生的庶姐是华意,我是娴意,你后头还有个如意,独你不一样。” 晴姐儿抱着裙子坐在蒲团上,歪头想了片 分卷阅读18 刻才说:“我娘说我原也该取个这样的名儿的,好像唤作姝意?但是姝字跟我外祖母的名讳冲撞了,爹爹又觉得其他都不如这个好,直拖到我满月都没定下。” “后来还是我外祖父说,邬家这一辈没有女儿,我又生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早上,便随了那边行初,唤作初晴罢。爹爹觉得这样也不错,就给我定了名。” “竟是如此……”娴意想想祠堂中缺的那一块牌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人为了往上爬,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气急攻心,本就昏沉沉的抬不起头,如今更是人都看不清了,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临昏前心中还想着:若死在这儿能恶心那人,倒也还划算。 研精静虑:研究精微,冷静思考。 第9章 她不过困兽之斗而已…… “好锦书,你且擦擦眼泪罢,哭得我心烦意乱的。” 锦书正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抽抽搭搭掉眼泪,就听她家小姐哑着嗓子对她说了这话。 她眼睛一亮,赶忙伸手试试热度,万幸高热已退了;再看看小姐脸上的伤,还是那么惨不忍睹,更忍不住哭:“姑娘才来京城几天呀,就生受了这样多的苦!老爷心也忒狠,老太爷老太太知道了怕是都要心疼死了!” “不提那些了。”娴意伸手摸摸脸,黏糊糊地像是上了药,便不再碰,“如今是哪一日了?正房可有什么动静不曾?” 锦书端来碗温水,一勺一勺喂她喝了,仿佛她家姑娘现是个琉璃人儿似的:“姑娘睡了一天一宿,如今已是第二天晌午了。您那会儿是正房的婆子背回来的,之后太太又给请了郎中,开药时来远远望了一眼便回了。倒是四小姐早晚都来看您一遍,跟点卯一样,上心得很。” 娴意被她这说法逗笑了,嘴角轻轻一扯,又很快因为疼痛落下去:“说得我这儿好像那衙门似的……嘶,去取我娘留给我的那柄妆镜来,我瞧瞧,这都快两天了,怎的还痛得紧。” “姑娘……” “莫不是你家姑娘我破了相了,才教你这样愁眉苦脸?”见她支支吾吾地不肯站在床边挪窝,“快去快去,不然我自己去取?”娴意真的作势起身,锦书才嘀嘀咕咕地磨蹭过去,一脸惹人发笑的苦大仇深。 邓氏出嫁时,她从商的外家特意自海外搜罗了两柄极贵重的琉璃妆镜给她做陪嫁。那琉璃镜照人纤毫毕现,只手心那么一点大小的妆镜就足以抵平州一处园子。 虽比铜镜不知清晰了多少,但那到底是亡母的遗物,娴意素日是几乎不拿出来用的——琉璃镜脆弱易碎,不小心磕了碰了的她可没处再寻!但此番关系到她颜面,还是谨慎些为好。 “姑娘,咱们不若过些日子再看罢,左右也不差这一会儿不是?”锦书双手捧着锦盒颤颤巍巍地走回来,紧张得呼吸都放缓了。可她并不立刻递给娴意,还在试图劝说她。 娴意直接从她手中夺了过来,对着妆镜细细察看自己面颊。过了片刻,她将妆镜倒扣在被面上叹道:“万幸我不必日日看着自己的一张脸……如今这副尊容可太伤眼了些!” 她现下右半边脸都肿胀着,自颧骨至唇角都涂了厚厚的药膏,隐约可见底下淤紫的指印,落在白皙脸颊上尤为可怖。 “郎中开的药见效颇快,这肿胀已经消了大半了。”锦书语气很是怨愤,却恐怕隔墙有耳,将声音压得极低,“您刚回来那会儿,脸颊肌肤肿得透亮,侧腰也有好大一片乌青,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您可是老爷的嫡亲女儿啊,怎么就舍得下这样重的手?!”她一个下人看了都觉不忍,生身父亲如何能狠得下心把人打成这样子关去祠堂里? 娴意倒是十分平淡:“左右是个不相干的人,提他做什么。去拿我的嫁妆单子,雪雁也叫过来,咱们趁着空闲把事情都理理清楚才好。” “是该打起精神来了。” 她走到窗边去,推开窗往外望。靠墙边的地面还潮湿着,大约夜间下过一场大雨,将桂树洗得碧青碧青的;晌午的日头照在窗边的兰花上,映得那柔弱清香的花瓣透玉似的,显出一种独特的,既脆弱又坚硬的奇妙质感。 娴意拨弄它两下,又俯身嗅了嗅。那并不是如何馥郁的奇香,闻起来又平常又清淡。但她不知怎么想的,将那兰花折下来拈在指尖上,复又晃晃悠悠地转去屏风后去了。 正房里。 午睡起来的邬氏还迷蒙着,玉桃便走过来低声与她说:“太太,三小姐晌午已醒过来了,郎中去瞧过,说是还要细细养一段时日才好。而且……三小姐面颊有些擦伤,又不曾及时敷药将养,郎中也不知会不会落下什么疤痕。” “那是不巧。她听过之后,神情上可有什么异样么?”邬氏坐在镜前,碧桃为她一样样比对着首饰,她便随意指了一款红碧玺的头面戴了,又换上一身梅花色妆花大衫——正是要带晴姐儿出门去赴宴。 玉桃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回话:“这倒不曾,三小姐神色寻常,似是并不在意郎中的话。不过奴婢 分卷阅读19 与郎中去时,三小姐正与打平州带来的两个婢子盘算着什么,手边搁着一把算盘。她们还有意防着宋嬷嬷,不肯教她看见。” “看不看见的也不要紧了,我大抵猜得出是什么。容貌可能有损,便失了在这家中存在的意义。她无依无靠,自然要为日后盘算一番。”邬氏嗤笑一声,满不在意道,“随她去罢,十几岁的姐儿能折腾出什么大名堂来。什么时候把嫁妆折腾完了,什么时候也就消停了,困兽之斗而已。” “对了。她虽给从祠堂里放出来了,老爷那边却还没松口。去给府里,尤其是晴姐儿那丫头通传一遍,任何人不得与三小姐见面,留她在房中静思己过。” 邬氏对镜拨弄鬓边的金步摇,露出一个淡漠的笑。 就算为着她的晴姐儿,她日后也定会力保那个平州来的乡野丫头平安出嫁——说来还是她的福气,嫁给勋贵之家,是她高攀了呢。 “好娴姐儿,你往后大半辈子,可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了。”她轻声说。 “我往后的大半辈子,可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了。”娴意搁下嫁妆单子喃喃,“娘啊,您可真是生财有道。” 邓氏的娘家声名不显,给这个独女的陪嫁却是添得分量十足,令人咋舌。田庄、别院、铺面、家具、珠宝、舶来奇货……她生前又经营有方,颇懂得些生财之道,单是娴意拿到的一半数量就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她方才在嫁妆单子最末甚至看到了“银饼十箱”,想她无甚见识,看到这儿心肝都颤了一下。 “可惜这是京中……大半都带不来这边。”娴意无奈喟叹,将单子递给雪雁,命她仔细收好。 邓氏生前为她订好了娃娃亲,满以为她会在平州待一辈子,分嫁妆时将几乎全部庄子铺子给了娴意,都是顶好的地界儿。珍惜物件平分,其他能装箱带走的则多数留给长女妙意。 除开这些年慢慢收集来的绸缎、木料,娴意名下多是些家传首饰并一沓钱庄的存单,跟着她来了京城。也许是王巡根本不屑要她那点东西,所以早早就尽数扔给娴意自己保管。 “可惜了母亲一片慈爱之心。”她为两个女儿筹算了桩桩件件,唯独没算到王巡的一颗豺狼心肝,让一切谋划都付诸东流。 雪雁接了嫁妆单子,犹豫问她:“现如今山高水远,老爷又不肯放姑娘回平州……可要将那边的庄子铺子变卖了么?”她是从小学着帮姑娘管家的大丫鬟,这些事宜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们姑娘的嫁妆看着风光,能动的却少,若要嫁在京中是万万不够看的。 “先留着罢。”娴意手指拂过脸颊,“只求母亲保佑,教女儿此番化险为夷,逃出这牢笼……”此事若成,她或可有转圜之地。 才接回家中没几个月的小姐,转眼又被父亲继母下令禁足,教西间的婢子们受足了白眼。 “东厢房那些看人下菜的老货,总有一天要给拖出去发卖了!”锦书向来是个和软性子,今儿却被气个半死,一路走一路骂地回来。 “瞧咱们锦书气得,脸儿都红了。是哪个惹你生这样大的气?”娴意捡了本游记在看,闻声笑着抬头看她。 锦书见姑娘万事不过心的样子更气了:“还不是东厢房的打杂婆子们!不过点了道芙蓉鸡片罢了,府中便又是鸡脯肉用了了,又是鱼买不到新鲜的了,又是马蹄早说好了给小少爷做糕了!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原是因为这个。”娴意撂下书等锦书布菜,趁这功夫缓声开解她,“他们不向来是这样捧高踩低的做派?从前陈氏遭太太厌弃,连带着如意这正经小姐都不如意;现在我被禁足势微,他们可不就也不耐烦伺候我了?” “什么嫡啊庶啊,在京城王家的眼里,只有正房那几个才是正经主子。咱们呢,从前是借住的客人,现在是吃干饭的废人;有什么吃什么,饿不死就成了,哪里还配要这个要那个。” 姑娘打从祠堂里关了一夜出来,好似愈加淡漠了,通身都不见一丝儿烟火气。锦书后知后觉,却更心疼她:“姑娘是元配所出的嫡次女,妾侍生的庶女如何能与姑娘相提并论?正房那位在咱们夫人面前还得执妾礼呢!” “哈。”娴意举箸用饭,口中凉凉地道,“执妾礼?祠堂里连母亲的牌位都没有,这礼又行给谁看呢?有的人呐,几十年的圣人言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娴意并不分眼神给如遭雷劈的锦书,仿佛浑然不知自己说出了什么样的惊世之语。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右面颊:“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就能有余地为自己博一次生路了。” 王巡要她乖乖为他的仕途做踏脚石,她偏不教他如愿! 书房中,王巡对着一篇写满时间的纸眉头紧锁。不知多久过去,他忽然烧了那纸对小厮道:“去带三小姐来。” 第10章 我娘会堂堂正正地回到祠…… “老爷要我去书房?”娴意重复一遍,哂笑道,“他还真是心急……看来升迁无望呢。” 小厮自然不敢妄议主家,只 分卷阅读20 能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低声恳求娴意:“老爷有要事相商,还请三小姐尽快前往。”府间近日是有传言说三小姐与老爷太太渐生罅隙,但那不是他能够挂在嘴边议论的事情。 能小小年纪就跟在老爷身边伺候,小厮自然也有他的生存之道。 “行,那现在走罢。”娴意没有为难他的意思,爽快地站起身就一起出了门。也有几天没见过外头的天光了,还颇有些想呢。 书房里。 轩窗大敞着,转头便能瞧见窗外的葡萄架;桌上则焚着王巡最爱的檀香,一缕袅袅的烟被不时的微风缓缓拂动,在空中描绘出一道道变幻无常的纹路。小厮进来通禀三小姐已到,王巡随意哼了一声,示意她进来。 但娴意甫一出现,王巡便立时皱紧了眉头。 他将手中的书卷重重掷到桌面上,喝问她:“你就这样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地来见你父亲?你、你就如同那乡野村妇一般,教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娴意急匆匆过来书房,身上还是那件寻常在房中时穿着的苔色半旧袄裙,一头青丝只用一根簪子简单挽了个纂儿,周身半个饰品也无。她又才大病过一场,脸色瞧着便不好,整个人都显出点灰败来。 “您急着寻我来,便也来不及重新梳妆。”娴意照例行过礼,敷衍地弯弯嘴角,“郎中说我尚不能久站……有什么事就请快说罢,父亲。”她语气淡淡,声音也低,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最后的称呼。 “你在用这种方式对我表示不满?”王巡双眼微眯,目光在娴意周身审视逡巡,仿佛对面站着的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她便略欠一欠身,权当是哄他:“不敢。娴意如今尚未痊愈,气虚体乏,人也时常觉得精神不济,还请您体谅则个。” 王巡嗤笑,也不知信了没信。他将冷茶泼进香炉中,浇灭了那一缕青烟。椅子在地上拖动发出沉闷的声响,是他起身绕到娴意面前。他伸出手,掐住娴意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 那张脸是与她生母如出一辙的寡淡乏味,脸色灰败,嘴唇也起了皮。唯有杏眼形状姣好,偏生不够灵动。那张脸上还残存着几道不知怎么划出的细小血痂,靠近下颌的地方有些奇怪的暗色斑块——那是尚未来得及完全散开的淤血,正是出自他那全力的一个耳光。 早知如此,就不使那么大的力,如今这样反倒不美。 他懒得再看那张脸,便退开几步,负手望向窗外:“郎中如何说?可会落下什么瘢痕么?” “尚未有定数。”娴意如实告知,“有两道伤得深些,有红肿的迹象,恐怕会留少许痕迹。” “脸面何其重要,你怎的如此不上心?”王巡顿觉不悦,“待会儿去你母亲那领些药膏子涂了,破相了要如何嫁人。” 娴意坦然道:“倘若真不幸如此,便寻个庵堂庙观,远离红尘便是。”她倒是更喜欢这条路,即便苦些累些,总不会落得母亲那样的下场。 “……你想得倒美。”王巡背对着她吐出冷酷话语,“听好了,你王娴意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嫁人,要么病逝。我是你的生父,你的命是我说了算,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我说了算。” “你想活,就得有用处。” 他微笑地转身看过来:“怎么,现在被吓住了?我不知道你从哪找来的帮手搅黄了跟文忠伯府的亲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一个纪琢不行,还有陈琢、李琢、刘琢……总有能收了你的。学乖些,我也好留些体面给你。” 室内还有氤氲的檀香气,那尾香融在未散尽的温暖甜香中,辛辣而凛冽,略带一丝腥气。就像父女两个彼此间的气场,平静之下暗藏汹涌。 “父亲,祠堂里好冷呀。可是我跪在祠堂里,想求母亲在梦中见我一见时,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她。”娴意幽幽地道,“女儿想着,许是有母亲在这家里,无论如何也会觉得安心些罢?” “此事须得我与你母亲……继母商议一番。”在娴意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中,王巡僵硬地换了称谓。他心头升起一点被人威胁的恼怒,却因为垂涎她能带来的利益而强迫自己暂时低头。 不过是个死了十几年的元配而已,为了他们的以后,阿欢她是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子,必不会介意的。 娴意微微一笑:“您请便。若无其他要紧事,娴意这便告退了……对了,母亲忌日将近,女儿想往静慈庵为母亲做场法事,请父亲允准。” “自去与你继母提,她会替你安排。”王巡不耐地挥挥手,赶她出去了。 被轰出来的娴意不见丝毫怨愤,反而畅快地吐口气。微风吹动她鬓间散落的碎发,她抬头望一望,见到正房门前满树橙红的石榴花——到夏日了,她也该去与邬氏说说话儿了。 静慈庵。娴意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面上笑意清浅。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王巡半梦半醒地跟邬氏嘀咕,“左右是块牌位,碍不着你什么……就当是稳住那丫头,免得她心中不痛快,有意跟你阳奉阴违的……”他晚间出去应酬醉了,说 分卷阅读21 着话便睡熟了。 独留邬氏一人在满室暗沉夜色中恨得咬碎一口银牙,睁眼到天明。 翌日清晨。 送走了参加朝会的王巡,邬氏撑着头恹恹地吩咐苏嬷嬷去邓氏定做一块牌位,到时添到祠堂中去。 苏嬷嬷听过后大惊失色:“太太,这万万不可啊!那邓氏的牌位进了祠堂,您岂不是平白矮了她一头?您世代的官家身份,如何能教一个出身乡野的妇人踩在头上?!” “难道我就想要如此?”邬氏比苏嬷嬷还心中窝火,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她这次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怒意,“我能怎么办?西间那位摆明了要同我打擂台,偏老爷也偏帮她!” 那个男人她是看透了,为了自己的前程,他什么都肯做! 从前她待字闺中时不幸害了重病,下了虎狼药才将命淘换回来。当时郎中说她恐怕子嗣艰难,也是到十六还没嫁出去;王巡为了讨好身为上峰的父亲,便说愿意娶她做续弦。 万幸她是个有后福的,成亲两年便得了晴姐儿,前两年又生了唯一的嫡子仪哥儿——她知道,直到此时,王巡才算真将她看在了眼里。只可惜如今风波又起,王巡那老匹夫竟要把长在她心肝尖尖上的晴姐儿推出去任人践踏! 平州老宅不是还有个被厌弃遗忘的嫡次女吗?她的年纪又合适,接来京中再好不过。 她遭受过的那些,决计不会再教她的晴姐儿受一遍! “只是一个虚名罢了,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晴姐儿……”邬氏双手紧握,指甲都深深嵌进了肉里,“只要晴姐儿能好好的,便是要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只要我的晴姐儿能一辈子顺遂美满,教我下地狱也使得。” “只要我不算计晴姐儿和仪哥儿,我做什么邬氏都会咬牙忍下的。”娴意绣完了最后一针,将那仙鹤祥云图对着光欣赏一番,“毕竟她还巴望我能替晴姐儿挡灾呢,我跑了,晴姐儿怎么办呢?” “她家姑娘的命是命,我们姑娘就活该替她跳那火坑吗?!”锦书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现在就带着她家姑娘飞回平州去。天高水远的,看那帮黑心肝的还怎么欺负人! 娴意淡淡道:“谁让我没娘护着呢?不欺负我欺负谁去。将这料子拿去做件大衫,要高领广袖斜襟的;再去配条颜色相近的百迭裙,要山水纹的,我去静慈庵那天穿,给我娘瞧瞧。” 娘,女儿受制于孝道无力抗争,但女儿决计不会轻易放弃!您且在天上看着罢,娘。 我会让您的牌位,堂堂正正地立在王家的祠堂上。 第11章 你还年轻,还有傲气…… “太太万福。”娴意早早去给邬氏请安,笑盈盈地在她下首坐了,“您瞧着气色不大好,万望您保重身子才是。” 邬氏淡淡道:“娴姐儿真是位可心人儿,我自会顾好自己,不必操心我。倒是你自个儿,静慈庵在京郊山上,你去给你母亲做法事也要仔细当心些。” “今年里就要出门子的姐儿了,你心中要有数才好。” “谢太太关心,娴意省得了。”她抬手抚一抚鬓角,状似无意,“不过静慈庵乃是京中夫人小姐们常来常往的庵堂,娴意一个安分无名的闺中女子,又不曾得罪了谁……想来也难遇见什么,太太您说是也不是?” “……倒是这个理。”邬氏眉头不受控制地一跳,“人生在世祸福难料,总该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好。” 她呷口茶,继而语重心长地开口:“娴姐儿,你们年轻小姐都是心高气傲的性子,我从前也是那样。殊不知这嫁了人以后啊,深宅大院里多得是能磨灭傲气的坎儿。” “我这还有许多庶务要理,不便再与你多闲话……你自去回房去罢。” 邬氏下了逐客令,娴意也不再纠缠,柔顺地告退离开了。 回到后院,娴意一行迎面撞上五小姐如意与她的生母陈氏,母女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要做什么去。她们一出现,正亲亲热热说着话的陈氏母女同时一僵,低下头来。 住进王家也有两三个月了,这还是娴意头一回见到陈氏,不由得仔细打量她一番。 陈氏的相貌堪称美艳,瓜子脸,樱桃唇,再加上那一双波光潋滟的含情美目,也曾颇得王巡宠爱。可惜这陈氏小门小户出身,性情太过腻味怯懦,活像是天天都被人欺负似的泪眼婆娑,日子久了难免令人心生厌倦。 偏偏如意也被她教养成一样的性情,母女俩在王家都不得青眼——不说王巡没空也没耐心哄人,就是邬氏管着后院事宜,也只是保证她们的吃穿用度不被克扣而已,旁的什么是一概懒得过问的。 “奴婢见过三小姐。”陈氏臊眉耷眼地挪过来,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活似地上下一刻就要凭空冒出块金子来似的。如意更是像老鼠见了猫一般,畏畏缩缩地躲在陈氏身后,正眼都不敢瞧上一眼。 娴意也算对她们性情有些了解了,也懒得再管她们,想着只照例寒暄两句也就是了:“陈姨娘有礼。我瞧如意 分卷阅读22 与你这是外出的衣裳,这是要做什么去呢?” “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求着五小姐一道去赴家中侄儿的百日宴的,不关五小姐的事啊!”陈氏眼中两行清泪滚滚而下,一眨眼的功夫便抱着如意哭得梨花带雨的,“奴婢再不敢这般了……” 她这一哭,如意也跟着抽抽搭搭起来,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好像娴意是如何嚣张跋扈,要仗着身份将陈氏发卖了,教她们母女生离死别一般! “这有什么要紧?陈姨娘快莫要再哭!”娴意给吓了一跳,也不知是哪里又惹了这两个泪包,连忙劝道,“我不过是见你二人喜气洋洋地走出来,顺道问上一嘴凑个热闹罢了,倒教你们哭起来,可见是我的不是。” 陈氏听了却哭得更厉害:“都、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喜形于色……”娴意眉头不由自主地一抽,锦书就更直接些,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陈姨娘不是要去娘家看侄儿么,这样哭下去可要肿成核桃眼了。墨素,快去给五小姐和陈姨娘端盆玫瑰水来净净脸,再重新上个妆。” 眼见着陈姨娘母女越哭越厉害,这一双眼睛像泉眼似的,娴意按捺着性子重起了话头道:“今儿碰上了也是缘分,我便也为你那娘家侄儿添个礼罢。锦书,你去我房里将那只平安扣取来。” “姑娘!” 娴意无奈看她一眼:“你这丫头恁地惫懒,快去。” 锦书气咻咻地去了西间,磨蹭一会儿才捧了个锦盒出来。她亲手将锦盒交到陈姨娘手中:“姨娘请拿好了,这可是极好的水白玉,原是我们家夫人留给三小姐的物件儿呢!” 没得一句话许给了你家,作践了如此美玉! “奴婢代侄儿谢三小姐赏。”陈氏眼睛一亮,这才扭扭捏捏地擦了擦泪水,一双美目含羞带怯地望向娴意。 “合该是有缘,这才冥冥之中教我开口问了一句。”娴意被她肉麻眼神看得浑身难受,勉强笑道,“再有下回,姨娘只随便说一声便是,那是如意的外家,倒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的。” “家中姐儿们出个门也无甚大惊小怪的,就是我自个儿,过两天也要去趟静慈庵不是?” 如意欲言又止,望向陈氏,她立刻会意开口:“三小姐是顶和善的姐姐,不知去静慈庵可能带上我们五小姐吗?都怪奴婢没用,五小姐长了十几年竟都没怎么出过门……” 这人说着说着,竟是又要哭出来。 真是怕了她了! “原是要为我母亲忌日做场法事……却是不方便如意跟着一道的。”娴意终究不想闲杂人等扰了母亲的清静,便想着委婉拒了。死者为大,陈氏就是再如何没脸没皮,想来也不愿女儿去看法事罢? “这……确实不好……”陈氏果然犹疑,正想顺着台阶下来,不想被如意拽了个趔趄,脸上顿时显出难堪来。 她瞪了如意一眼,偏又看见女儿眼中的巴望和祈求,心中一时举棋不定。 “如意快带你姨娘去净脸补妆罢,当心误了时辰。我还有些事,便不陪你们。”眼见陈氏又心软了,娴意赶紧找了借口离开,心中暗忖这陈氏也是个拎不清的,怪道能教出如意这样的孩子来。 已故嫡母的法事都敢开口要跟,她就是在家里关疯了都不见得能说出这样的话! 西间里。 墨素很快回来了,说是陈姨娘两个已顺顺利利地出了门去赴宴,并未提及什么有的没的。 挥退墨素后,锦书忍不住抱怨:“这陈姨娘也忒不要脸,那样重的礼都敢收,也不怕折了孩子的福分!” 那平安扣虽小,用的料子却是顶好的水白玉,水头又足又无絮,是一大块玉料中抛出来的一块玉心——如若不然,也不会只够做一枚平安扣了。 娴意张开手臂教锦书为她更衣,随口道:“那陈氏不捞些好处如何会放开我?瞧她神色,那玉多半也是舍不得送出去的。罢了,她在夫君主母两边都不讨喜,大约也攒不下什么家底……权当是我提前给如意添妆。” “您呐,就是自小在锦绣堆里长成的,不晓得那是何等珍惜的物件儿。”锦书嗔怪她,却也不好再多置喙,“姑娘,咱们日后可得长些心眼了,不能再叫那泼皮破落户儿打秋风!” “好好好,此番就当是为了我那庶妹,只此一次、再没下回了!” 现在想想,究竟是母亲留给她的,还是颇肉痛的。娴意在心底嘀咕着,为了娘的安宁,只当做破财免灾了。怪道王巡和邬氏都不愿搭理她们……这陈氏母女,可真是够惹人腻味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马车里,如意老大不高兴地冲陈氏叫嚷:“姨娘,你怎的就这样含糊过去了!三姐能去静慈庵,初晴更是总跟着母亲出去赴宴游乐。只有我!只有我每天被关在家里,那都不能去,眼睁睁看着她们出去玩!” 她到底小孩儿心性,耍起浑来不管不顾,车顶都快被她掀了。 “都是我没用,我可怜的小姐啊……”陈氏向来是个没主意的,又只得如意一个孩儿 分卷阅读23 ,对她极为溺爱,如意一闹,她就立刻心软遂了如意的愿。 “我,我这就……我去寻太太,我去求老爷!如姐儿你放心,都是王家的小姐,三小姐能去得静慈庵,你也能去得!”她就是拼着脸皮不要,也不能教她的如姐儿受了委屈! “娘……”如意靠进陈氏怀中,低低地叫她娘。陈氏身子一颤,两行热泪便滚落下来,落在如意发旋上。 第12章 上山前夜 “不行。”王巡断然拒绝陈姨娘的恳求,“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有正经事要做的,你跟着凑哪门子热闹!速速回自己房里去,无事不要出来四处闲逛!” “老爷,奴婢……”陈氏不肯放弃,向前膝行几步攥住了王巡的袍角,泪盈于睫,“奴婢晓得,这是事关先夫人的大事,奴婢身份低微,自然没脸去扰先夫人的清静……但如姐儿,如姐儿她怎么说也要叫先夫人一声母亲,如何能平白受了恩惠?” “求老爷允了让如姐儿一道跟去,就算只是给先夫人磕个头,也权当是全了这一段缘分!” 陈姨娘柔顺凄婉地靠在王巡膝头,一双潋滟美目含着将落未落的盈盈泪珠,带着全心的信赖和祈求仰望着他。 她虽已年近三十,一身风情却比之二八年华更甚,性子也更识趣体贴,看得王巡呼吸一滞,沉默下来。陈氏见他态度软化,狠狠心用力一掐自己腿根—— 有道是“高烛照红妆”,摇曳烛火下,一滴泪自她美艳面颊缓缓滑落,一时竟教人想起那鲛人落泪成珠的猎奇传说。 哪个男人见美人垂泪能不为所动?只是个普通男子的王巡自然也是如此。 他被陈氏的美貌迷了眼,此刻含糊道:“你也是个念着恩情的,如姐儿也乖巧,想来去给邓氏磕个头也出不了什么事……那便明儿个一早再教她自去给娴意说一声,一道跟去看看罢!” 这一遭,王巡自然是宿在了陈姨娘房中,得享一夜美人欢愉。 “呵,他还真是有出息!”送走了难掩兴奋的如意,娴意气得直接摔了手中的绢帕,一团皱巴巴的布料落在地上,雪白的布料染了灰尘。 连让庶女跟着去旁观已故嫡母法事这样的荒唐事都做得出来,真是……色令智昏!还有那陈氏和如意,也都是些不省心的!瞧如意扭头出门时那兴致勃勃的样子,还真当是要去游山玩水呢! 娴意心生厌恶,语气便也不好了:“什么样的热闹都敢凑……可见是欠教训。去将话音儿透给宋嬷嬷,不,还是透给迟兰。今夜仔细瞧着,看看正房反应如何。” 她不愿这些腌臜事儿脏了自己的地方,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她眼皮底下使手段的! “是,姑娘。”雪雁依言退下,去找锦书“说闲话”去了。 正房。 邬氏在灯光下翻动着账簿,碧桃则站在一旁整理对牌。王巡不宿在正房时,她反倒要轻松许多。 “今儿就到这罢,明天一早为三小姐备好车马,再加上法事和庵里师太们的香火钱……又是一大笔银钱流出去了。”她头痛地放下账簿,“这样的日子可怎么是个头啊。” 难得可以自己安安静静地过一夜,还要为这些事烦心,日复一日地消磨在这后宅里,实在恨为女儿身。 玉桃走过来为邬氏更衣拆发,边做边低声劝慰她道:“太太且忍一忍罢,今年里三小姐就要出门子了。届时老爷也能升迁,少了个麻烦不说,俸禄也更多些。” “权当是为着咱们小姐了。” “谁说不是呢。若非为着晴姐儿……儿女都是债啊!”邬氏叹口气,不再言语。 玉桃见自家太太这疲惫的神情可是心疼极了,便净了手为她按摩:“太太莫要忧心,咱们小姐和小少爷都是有福之人,为着日后的天伦之乐,您也合该保重身子才是。” 邬氏闭眼笑笑,紧绷的肩背在玉桃力道适中的揉捏中慢慢放松下来。室内燃了安神的香料,清淡醇和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冲淡了生活的沉闷和焦虑。 她挺直的背脊逐渐靠过去,却忽然在半梦半醒间被叩叩的敲门声惊动。 “是什么人?”邬氏骤然清醒过来,“都这个时辰了,碧桃去看看。” 碧桃忙应了一声出去,不大会儿回来时脸色便不好:“回太太,是三小姐房里的迟兰。” “老爷今儿不知为何允了五小姐一同去静慈庵,三小姐对此颇有微词,在贴身丫鬟跟前儿抱怨了几句。贴身丫鬟议论时又被迟兰听了去,便来报一声。” 碧桃觑着邬氏脸色,斟酌道:“三小姐那边儿……约莫是想要给些教训的。”迟兰说得不大清楚,不过猜想是要对着如意做些什么,不愿她跟着出去。 “太太?” 见邬氏坐在榻上若有所思,碧桃试着唤她。 “王巡究竟是个凡夫俗子。”半晌,邬氏吐出这样一句话。她望着被面上的鸳鸯戏水,显出点意料之中的讽刺,“陈氏一副半老皮囊就勾得他如此荒唐,怪道十几年来不得升迁。” 分卷阅读24 “去将三小姐的人拦了,我还留着她的名声有用呢。”她这样吩咐碧桃。 究竟是年纪轻,若不是要留着那人给她的晴姐儿挡灾,她倒是乐得看这两边犯蠢,彼此争斗的。 静寂长夜里,晚风吹动绛纱灯摇摇晃晃,一场尚未掀起波澜的事端就此消弭,没有留下分毫痕迹。 “姑娘。”雪雁深夜里避开旁人绕回娴意房中,果然见她还清醒着,“事情果然如姑娘所料。咱们换了的甜汤被撤下来了,是迟兰给正房透了信儿。” 宋嬷嬷的身份太过明显,两个丫鬟思忖之后将话暗中递给了粗使丫鬟迟兰。 “咱们待迟兰也算仁至义尽,她竟还是暗中靠上了太太。”雪雁说不上气愤。早就有传言说迟兰那丫头与正房有些首尾,但等到真的有了确凿证据时,还是觉得失望。 娴意听了消息就躺倒下去,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正房太太才是这家里永远不会倒的靠山,她又不是我贴身丫鬟,能被带出去陪嫁……各为前程而已。” “太太不管就算了,如意要跟也便跟着罢,只是路上遇见什么就不是我能谋算的了。明儿可是有许多事要做,咱们都该要养精蓄锐才好。” 娴意喃喃地教雪雁快回去安置,自个儿安然闭了眼。 京郊凉山,那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留给如意长个教训再好不过了。 第13章 气急败坏王娴意 “三姐姐……” 如意望着外边的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显得颇为兴奋,她想要伸手去拉拉娴意的衣袖,却被娴意一个淡漠眼神吓退。 “噤声。”娴意淡淡道。此行是为了母亲,如意硬要跟来已经令她十分不悦了,自然没心思对她笑脸相迎。 如意顿时无措起来,又不敢问为什么,只好将手缩回去,默默团在马车角落。 “……坐直,含胸驼背的像什么样子。”娴意皱起眉头,“纵然此处都是你亲近的人,心中也该时刻记着仪态才是。” 如意委委屈屈地低头回她:“是,如意知道了。”她嘴上虽然应着,心里却不如何信服,连带着更加心酸自怜起来。 “你哭什么?”听见她话里的哭腔,娴意真是感觉厌烦得很,却不得不耐着性子问她,“可是有什么疑问么?或是身子有哪处不适?若有不适现在就说,山上不比城里,没有郎中及时救治。” “不不不,没有不舒服,三姐姐不要送我回府!”如意说着去抓姐姐的衣角,哭求道,“三姐姐你答应了带我去的,我不要回家!” “我并非要送你回去……罢了,你自个儿心中有数就好。”娴意被她眼泪搅得心烦意乱,不愿管她,遂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这如意也忒爱哭了。她心中暗忖,难道我像她这么大时也这样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讨人嫌么? 静慈庵建在凉山山腰,马车行至山脚后,还需前来进香的香客们步行一段路程。但当如意知晓时,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就老大不乐意了。 “三姐姐,我们就不能雇个轿子上去么?这样自己爬上去得多久呢,等到了庵里,恐怕头发也乱了,妆也花了,裙摆也脏了!” 为了今天能漂漂亮亮地出门玩,如意精心挑了一身碧色衫裙穿了,可这衣裳美则美矣,实在不是适合爬山的衣裳啊! 娴意并不理她,随行的锦书便对她说:“好教五小姐知道,这不乘轿子是静慈庵多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意为佛祖面前众生如一。” “便是前些年昭仪娘娘上山,那也是自个儿走上去的,五小姐当真一定要乘轿子么?” 此行是为了告慰夫人,自然要诚心才行。她倒好,满心都是这些有的没的,真是出来游玩踏青来了! “我,我可以自己上山的,不必坐什么轿子。”如意一听昭仪娘娘都要自己走上去,哪还敢再讨价还价,忙不迭跟在娴意身后上山了。 山间草木郁郁,一条洁净的石板小路从两边草丛探出,路上多有沙沙声,正是乔木修竹在各自位置上随风舒展。每当微风拂过,草木清香便环绕周身,教燥热的心境也能随之平和下来。 庵门外等着的是位慈眉善目的师太,见到娴意一行人后微笑着迎上来:“阿弥陀佛。贫尼和素,见过几位施主。师姐已在庵里等候,几位请随贫尼来。” “师太先请。”娴意对她略一颔首,又转身叮嘱如意,“你且跟紧些,莫要磨蹭,贪图路上景色。” “我知道了……”如意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路上山已是气喘吁吁,此刻更是在心中埋怨娴意刻意为难她。 看不出这静慈庵这样小的庙门,排场倒是很大。一个普普通通的比丘尼都这样眼高于顶,眼见她累成这样了,也还是半点不肯照顾人! 见她眼珠滴溜乱转,娴意便知道她是又在心底抱怨了,不禁暗嗤一声。 一定要跟来的是她,这会儿不情不愿的也是她。想来也不必设法算计她什么了,如意 分卷阅读25 单靠自己就能惹出一摊子事来! 静慈庵门面虽不大,纵深却长,路边随处可见青竹幽兰,偶有玉兰青松,正合了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之意。 和素带她们一路走过来也花了不少时间,待到了禅房门前时,娴意听见身后一声清晰的咕噜声——转头一看,如意捂着肚子,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让师太见笑了,我这妹妹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便饿得快些。不知可否请师太先带她去厢房休息,用些斋饭垫垫肚子?” 如意本以为她那最重礼教的三姐姐会开口责备她,不想听到这样一番话,顿时惊讶地看过去:“三姐姐,我……”我不要紧,我可以忍的。 邬氏治家的规矩很严,陈姨娘又没钱去厨房点菜,所以就算是在家里,她也是不被允许在这个时间用膳的,无论她有多么饿。 噤声。 娴意并没有开口教训她,但她看过来的眼神是这样说的。如意只能闭上嘴巴,和她一起等待和素师太的回答。 “自然可以。”这位脸圆圆的、笑起来十分温柔可亲的师太叫来一名六七岁的式叉摩那(学法女)来,“向善,你去带这位女施主去禅房罢,再端一碗素面去。” 向善软软地应了,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人儿一本正经地向如意行了礼,要为她带路。她眼睛又大又圆,瞧着极可爱的样子,光溜溜的圆脑袋也教人很想伸手摸一摸。 “如意,还不快谢过师太。”见她怔怔地盯着向善,娴意无奈地叮嘱她,“切记用过斋饭后要好生待在房中不要乱跑,等我与师太谈过后去寻你。” “啊、是是!如意谢过师太!”如意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告罪一声,跟着向善先一步离开了。 娴意有些抱歉地笑笑:“舍妹规矩学得还不大好,唐突师太了。” “不打紧,小施主娇憨率真。”和素还是好脾气地应她,“师姐就在房中,女施主请进。” 静慈庵的主事和嘉已有些年纪了,此刻正独坐在棋盘前,对面还放着半盏残茶。她听得声响便抬起头来,笑问:“这便是王施主了罢?请恕老身行动不便,不能相迎。” “师太言重。”相娴意自去坐了,看和嘉身边的年轻弟子为她换了茶,又收了棋盘退出门去。她是不大喜欢求神拜佛,也并不如何信这些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要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和嘉解围:“女施主若想为亡母做法事,还需稍等一天……” 与和嘉师太谈好已是黄昏。 送她回厢房的弟子将一应注意事项嘱咐一遍,着重叮嘱了今夜庵里会住下一位男客,请娴意一行散步时务必寻庵中弟子陪同。 娴意自然谢过她,想了想先去寻如意。虽说她年纪尚小,但这闯祸的功力可是旁人拍马都赶不及的…… 果然。 “你说她跑哪儿去了?!”娴意疾言厉色地质问留在房中的丫鬟,“小姐出门你为何不跟着?我们在此处人生地不熟,你就这么放你家小姐自个儿出去了?你好粗放的心啊!” 此番跟来静慈庵的胭脂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娴意被这憨货气得头晕眼花:“知错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锦书去外边找几个弟子一同找去,今夜庵中有男客留宿,务必在日落之前把如意找回来!” “胭脂是吧?如意此番若有了生命三长两短,你就擎等着被发卖出府罢!” 王如意啊王如意,你可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早该教你饿死也不能放你自个儿待着! 原本平静的静慈庵中被不知所踪的如意搅得鸡飞狗跳,连主事的师妹和素都闻讯出来帮忙寻人。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今日庵中有男客,那位小姐若误入了什么地方,任是谁在都说不清啊!不单她自己闺誉受损,整个静慈庵都要跟着她不知何去何从了。 另一边厢房。 如意独自走走逛逛,倒也十分自得其乐。她从未像这样偷跑出来过,一时沉醉于这新鲜感中,不知不觉竟走出老远。 待她玩够了想起要悄悄溜回去时,早不知自己走到哪去了。这从未独自出过门的小丫头顿时慌了神。 这会儿天已擦黑了,如意一路走一路看,只觉哪儿都像走过,哪儿又都和来时长得不大一样,她又是个遇事就慌的,只敢站在原地嚎啕大哭。 可眼见着山上越来越黑,蛰伏的小兽们都开始活动觅食,如意身后便时常出现诡异响动,吓得她慌不择路往外跑。 就这般一通乱跑,就连如意自己都不知道身处何地、今夕何夕了。她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嚎啕着一味往前冲,哪里亮便往哪里走:“三姐姐——呜呜呜胭脂——我怕……” “哟,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 一道轻佻男音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带着她身不由己地转了半圈,一张大脸就这样乍然出现在她朦胧泪眼里:“怎么哭成这副德行?跟个落了水的炸毛鸡似的。” 如意反应不及, 分卷阅读26 直愣愣地瞪着他。 “啊——!!!” 尖利的声音惊起大片飞鸟,也惊动了焦急寻人的娴意:“如意!那边是什么方向?!快带路!” 王如意,待我找见了你,你可仔细着你那一身皮! 第14章 看来你是认出本侯了…… “如意!如意!”静慈庵中的弟子带着娴意一行向出声之处赶去,众人一路跑一路呼唤如意,“你听见了便应一声,如意!” “怎的还没到,听着并不如何远啊!”如意虽不讨喜,究竟也是她的亲妹妹,娴意是最心急的,“她叫的那样惨,后山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罢?” 为她们带路的和云忙回答:“女施主安心,我们后山只有些野兔狐狸这样的小兽,皆与庵里人混熟了的,不会伤人。” 娴意闻言大惊失色:“难道是我们如意遇见什么歹人了?!这……和云师傅再快些!”话落便提着裙子,一马当先地加速往后山跑过去。 另一边,如意被忽然出现的男人吓了一跳,转身想跑却一脚踩上了裙摆,转脸就摔了个实诚。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就那么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三姐姐——姐姐哇啊啊啊啊——救命啊,来个人救救我——呜呜呜呜我不想死……” 被迫在一旁围观的霍宸默不作声后退几步,以眼神示意小厮上前扶人,却遭到无情拒绝——他甚至又往后退了几步以示决心。霍宸都被气笑了,不扶是吧?不扶就不扶,又不是他躺地上呢,一块儿耗着呗! 娴意一行人赶到时,所见正是三名男子将趴在地上哭嚎的如意团团围住的场景。 她情急之下,拾起地上一块石头便向那人掷去,口中怒喝道:“登徒子,还不速速放开我妹妹!” 霍宸早注意到有人靠近,见为首的女子二话不说先动了手,便仗着身法向一旁轻盈一跃——随侍身边的小厮痛呼一声蹲下去,石块在地上弹动几下,骨碌碌撞到他鞋面,不动了。 他诧异地一挑眉。 ……扔得还挺准。 “如意,你怎么样?”娴意奔过去将她拉起来,“可有哪处不舒服么?你是怎么遇见这几人的,他们可曾欺负了你?” “呜呜呜姐姐……”如意哭了好半天,一双眼肿得核桃似的,“三姐姐,我眼睛好痛啊呜呜呜呜嗝……”她抽抽搭搭的,哭得直打嗝。 一边的霍宸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原本还在关心妹妹的娴意骤然想起这来历不明的登徒子来,她下意识将如意护到身后,面对霍宸喝问道:“你是何人,深夜带人围着我家妹妹是要做什么!走,跟我往官府去!” “放肆!你是打哪个乡野地方来的?”那男子还没说话,他身边的小厮先急着反问,“明明是我们侯爷好心,怕你妹妹在山上出什么事才留下看着,你倒好,不分青红皂白便口出恶言不说,还动手伤人!” “亏得还是个官家小姐式样呢,竟如此不明是非,嘁。” 娴意看了看与胭脂抱头痛哭的如意,除开躺在地上脏了些,却是周身都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不凌乱。 兼有和云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女施主,这位便是今夜宿在庵中那位男客了……肃毅侯霍宸,同您一样,也是来为亡母做法事的。” 这…… “是我行事莽撞,万望侯爷恕罪。”一阵难言沉默后,娴意向那位侯爷赔罪道,“舍妹年幼走失,我实在忧心她安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侯爷大人大量,还请莫与我见识短浅的小女子计较。” 夜风吹得灯火明明灭灭,教她看不清对面那人的神色。 霍宸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一副柔顺模样的小姐心想:倒是很会胁迫人,示弱也毫不犹豫,称得上一句识时务。 但他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偏偏不愿轻易放过:“本侯一片好意,竟被人如此恶意揣测,实在是伤心得很……你几句话就想打发了去,是拿本侯当傻子不成?” “不敢。”娴意一滞,没料想到这位侯爷如此不顾脸面,要与她一个小女子细论,顿了几息才僵硬道,“只是小女子此刻身无长物,侯爷若有何要求,也只能待到小女子回京再论了。” 霍宸却不肯放过她,继续追问:“倘若你出了静慈庵便如那游鱼入水般了无踪迹,我又待如何?” “侯爷只需回京……” “呵。”他嗤笑打断了娴意的话,“你尚且不肯自报家门,我也看不清你容貌,如何寻你?” 娴意不为所动,淡淡回敬他:“侯爷。以侯爷的权势,查出我的身份易如反掌。” “还不算蠢笨。”霍宸踱至娴意身边,低声道,“看来你是认出本侯了,王三小姐。” 她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霍宸便也不再纠缠:“今夜事出突然,所幸有惊无险,便都就此散去罢。长风,我们走。” “小姐?”锦书轻声唤她,教娴意回神,“那位……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 分卷阅读27 么。夜深了,我们也回罢。”娴意最后望了霍宸离去的方向一眼,若有所思。 回去的路便不像去时那般漫长难捱了,没多会儿便到了地方。也许是一路上太过安静的缘故,娴意心中的担忧渐渐退去,怒火又重新蹿了上来。 她越想心中越气,终于在如意转身回自己厢房时再也按捺不住,冷声道:“如意,我有话与你说,随我来。”也不管如意跟没跟上,转身就进了房门。 如意才犯了过错,哪里胆敢违逆她最威严的三姐姐的话?只好忐忑难安地跟在她身后,时不时觑着娴意的脸色。 “三姐姐,如意知错了。” 她这人最是会察言观色,见娴意脸色极差又不出声,只盯着她看,马上就低头认错:“我不该不听三姐姐的话偷跑出去,更不该一路走那么远到其他人院中。三姐姐不要生气,如意再不敢了。” “你认错认得倒麻利。”娴意怒极反笑,“此番是你走运,那肃毅侯还不至于禽兽到受用了你去!如意,你可知多少人荤素不拘、来者不忌?到那时你可就悔之晚矣!” “你姨娘只你一个孩儿,届时她怎么办?伴着你长大的胭脂呢?丢了小姐,她还不被发卖去那腌臜地界以泄你父母心头之恨?更不必说我这姐姐,带你出了门又害你一生,怎么说也是落了个看护不力的罪过,常住静慈庵谢罪了!” “如意啊如意,你这一次任性,险些酿成弥天大祸啊!” 站在一边的如意已被吓得眼泪直打转儿,直揪着娴意的袖子哭道:“三姐姐,我、我再不敢了!呜呜呜你们不要被罚……姨娘不要伤心……” 她究竟年幼,又早被吓怕了,此刻哭得十分凄惨。娴意原以为自己会气得只想狠狠掐她几把,却发现自己只能无奈地拍拍她背脊说:“你听话,明儿去给肃毅侯道声谢去罢……” 若非他遇上了四处乱走的如意,吓得这小丫头一嗓子喊出来,她们还不知要找到何时去呢!真要在外边过夜,不说她这怯弱性子要被吓出个好歹来,便是名声也不能要了。 教胭脂好生领着如意去梳洗安置了,娴意这才有功夫打理自己。为着那不停闯祸的丫头,她这脚上都被不知何时进的石子磨了个水泡出来,一碰就痛得很。 “姑娘真是跟这京城八字不合,打来这儿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锦书心疼坏了,万幸她东西带的全,找出些药膏子给娴意抹了,“您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娇客,如今却还要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片刻不得清净。” “算了,左右只这一遭,往后我是再不会单独带如意出门了……管是天王老子来求都不成。” 想起明儿个还要去寻肃毅侯,她就止不住的思虑。 今日一见,那肃毅侯霍宸像是个难相与的,希望他只是被她的唐突惹恼了,不是本性如此才好…… 毕竟生活已经十二万分的艰难,她实在是既不想与人为妾,也没力气每天与丈夫吵嘴了。 万望老天爷怜惜她这一回罢。 第15章 你想何时与我成亲? 天边才透出些微光,霍宸便起身了。他往天上瞧了瞧,这个时辰了还能瞧见闪烁的星子,想来不会是什么坏天气。 不像他母亲去那日,下了那样大的雨,好像整个天地都要被淹没。 “八年了啊。”他自言自语。 时光如白驹过隙,但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荏弱的、 无力的、孤立无援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渐渐衰颓的稚嫩少年了。 檀香袅袅,梵音阵阵。 几位面容庄重悲悯的比丘尼端坐在蒲团上,为生前尝遍了苦楚的魂灵颂念经文,祈求地藏王菩萨庇佑她来世不必历经如此种种磨难,早日得升西方极/乐世界。 霍宸笔直跪在母亲牌位前,默然望着那一排闭目诵经的比丘尼们。比丘尼再往前,是高高供在上首的金丝楠木牌位,上书“先妣霍母孺人闺名蔓蔓生西之莲位”。 为先肃毅侯夫人冯氏主持法事的是已经退隐多年不管事的和嘉庵主,她也是冯氏生前最后一段日子最常见面的人。 一辈子宠妾灭妻的老肃毅侯霍停西让冯蔓蔓伤透了心,人生最后的十几年都在与佛法相伴中度过。也是因此,霍宸才会对静慈庵颇为熟悉——他也算是和嘉看着长大的孩子了。 所以即便和嘉前些年开始不良于行,也还是十分愿意为从前的香客尽一份心。 众生皆苦,但亲眼所见的苦总要比其他的更感同身受一些。 “接下来便不是侯爷帮得上忙的了,您若不嫌弃,可先去茶房歇息片刻,饮杯粗茶。”法会间隙,和嘉被弟子推出来喝药,便与霍宸闲话几句,“侯爷瞧着颇为疲惫,还是应当保重自身,莫要仗着年轻肆意挥霍……” “向念说那位小姐等侯爷许久了,那么老身便不打搅。” 和嘉望望树下两个带着幕篱的倩影,带着一脸了然笑意先行一步。 霍宸便也走下去,站定在娴意姐妹面前:“王三小姐,你这样急 分卷阅读28 着寻本侯,是有什么要紧事想说么?本侯尚有要事,没工夫陪你们胡闹。” 他话说得不甚客气,仿佛眼前两人是什么不要面皮、举止放荡的女子似的。 “侯爷多虑。”娴意带着妹妹行过礼方开口说,“昨日小女子慌乱之中未曾向您道谢,此番特来带我这不省心的妹妹谢您救命之恩。如意,还不来谢过侯爷。” “不必。”霍宸扫她一眼,并不领情。他原也不是为着她们,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换做是谁他都会如此行事。 “于侯爷虽是小事,就此放过却是我王家女子德行有亏了。”娴意坚持道。 如意便依言走到前边来:“如意谢侯爷救命之恩,昨日有失礼之处,请侯爷见谅。” 她说着,悄悄抬头,想看看救命恩人的容貌。这一看不要紧,如意一颗懵懂芳心倏忽一动,怦怦然撞出了心房! 若说先肃毅侯有什么真真切切留给霍宸的,便是这一副骗得无数芳心暗许的好皮囊了。 单看容貌,霍宸并不像个武将。据闻霍家祖上曾有些许游牧部族的血脉,是以他虽然眉眼有些秀气女相,却并不显得女气。兼又鼻梁高挺,唇瓣削薄,下颌线条分明,瞧着精致而不失男儿气概。 此刻他一身白泽补服长身玉立,再思及昨夜他轻佻言语……如意也到了情窦初开年纪,一时不免心旌摇曳,红了面颊,喏喏不敢说话了。 她戴着幕篱,娴意也不知她神色,只当她是惧怕霍宸周身威势。她便拉着如意的手臂轻轻往后一带,口中道:“既然侯爷还忙着,我姐妹二人也无甚要事,便不耽搁您,这就告退了。” 霍宸并不接话,率先转身离去了。 “我们也先回罢……如意?你这是想什么呢?”娴意再三呼唤她,如意才回过神来,支吾着跟在她身后回厢房。 这丫头莫不是被吓傻了,一见肃毅侯就想起昨夜的惊惧?这可不妙!娴意几番暗忖,决定往后还是不在她面前提霍宸,免得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她不知如意心中想得却是:堂堂侯爷却肯屈尊救我,莫不是瞧上了我?可我如今虚岁才一十二岁,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与他实在难说匹配。 嗨呀,怎的家中偏偏一个女儿都嫁不出去?都怪三姐姐拖着不肯出门子! 她并不是个如何善于隐藏情绪的性情,心中怎样想的脸上就都露了痕迹,摘了幕篱没多久便被娴意察觉了。是以如意借口困倦不愿再去旁观法事时,娴意便皱眉开口问她。 “你又是哪处被戳了心肝?回来路上便不怎么讲话了。可还是后怕么?”她果真不欢喜如意!一时往东一时向西的,真搞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如意低着头不肯看她,只说是自个儿的不是,旁的却不肯再多说一句了。 “也罢,你既不舒坦,便在房中歇上一会儿。锦书,你留下照看五小姐。”娴意按捺着怒意吩咐锦书,“左右我们做法事也没处教你忙,你便留下罢。” 锦书虽不乐意离了她家姑娘,但这五小姐幺蛾子太多,胭脂又是个不堪用的,她们实不敢再留下这对不靠谱的主仆在这了。她遂低眉敛目地应了,肃容站到如意身边去。 “那便这样罢,念善小师傅请带路。”娴意温声谢过了念善,随她一道往前殿去了。 看肃毅侯那会儿极庄重的样子,轮到自己时反倒并不觉如何严肃了。娴意是并不信神佛的,约莫是自幼便不得任何庇佑青睐,如今真跪在菩萨面前,一时也不知该求些什么。 菩萨若怜惜世人,便教我母亲来世托生个男儿身罢。 她想了一会儿,在心中默念。不必囿于后院之中,不必承受生育之苦,不必蹉跎年华、磨灭天赋,毕生幸福皆系于一人之手。 您若有半分怜惜她,便教她来世莫再做女子了。 娴意照着和云的指点叩首,竟也不知不觉生出点虔诚的期冀来——并非感受到了什么神秘的指引,只是这世间女子实在艰难,教她心中悲切,不由自主地想有所寄托。 “今日劳烦您了。” 与和云一道走出大殿时,娴意低声向她道谢:“昨夜舍妹不懂事犯了错,待我回去必定禀告家父家母好生管教她……还请您看在那丫头尚且年幼的份上,不要宣扬出去。” “贫尼省得。”和云微微颔首,“昨日五小姐在念善陪同下往后山游玩,日落前尽兴而归。”昨夜那样的事情,对静慈庵名声也有妨碍,她们也不愿闹得人尽皆知。 二人会心一笑,娴意又添上许多香油钱,这才告辞回厢房去。再在此留宿一夜,一行人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府了。 该要如何与家中那两位禀报呢……娴意一路走一路想,不由眉头紧蹙。好似不管怎么说,都不能独善其身,实在教她恼火。 走在她前头的念善忽然停住脚步,令沉思的娴意险些撞倒了她。 “念善小师傅,这是……霍侯爷?” 迎面行来的正是霍宸霍侯爷,娴意慌忙为他让出道路:“一时没能察觉,侯爷先请。”他 分卷阅读29 瞧着行色匆匆,想来是赶时间下山。 霍宸偏偏不按常理出牌,悠悠道:“不急。可巧本侯有些事情想与王三小姐谈谈,借一步说话。”他作势要拉娴意手臂,迫使她不得不向路边走了几步,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等她说话。 这讨人嫌的肃毅侯饶有兴味地盯了她一会儿,开口便是惊雷:“你想何时与我成亲?” 第16章 他身上的破局之法 山路上与霍宸的不期然相遇令娴意改变主意,赶在当晚城门落钥前启程回府。 锦书被她家姑娘催着收拾物件儿,不解地问她:“姑娘不是说难得出来一次,想要再住一夜,明儿个再赶早回么?怎的见过了肃毅侯就这样急着回了。” “那肃毅侯不在我掌控之中……”娴意从回了厢房就显得颇为焦虑,在房里不住地转圈,“他若趁我们不在去府里说些什么,我恐怕有麻烦缠身。” “他若开口,你说王巡会信我还是信他?” 她本就不愿按照他的意思出嫁,倘此刻霍宸与他添油加醋说了什么,以王巡性情必定深信不疑。 届时,她才是真的被架在火上烤呢。 娴意深吸一口气,接过锦书手中的活计:“你去如意那边看看,催她快些,这里我自己整饬便好。现在我们已慢他一步,不能再等了。” “是,姑娘。”锦书立刻去隔壁找如意主仆俩。 她虽然不明白娴意为何如此忧虑,但她家姑娘性情沉稳最知进退,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三姐姐怎么忽然这样急?不是说明日才回么?真是的……”另一边,如意背着锦书抱怨,“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没好好玩耍一番又要回去了!” 如意已然忘了昨夜自己是如何惊惧不已,满心满眼又都是外头的好了。胭脂不敢答话,她便自个儿坐在一边嘀嘀咕咕的,满脸不情愿。 任是如何紧赶慢赶,一行人下山时也已经过了正午。 暖黄的日光洒在路边的潇潇翠竹上,为这不近烟火的山色添上几分暖意。来时是从人间到了世外之境,回时就是从天上回到了红尘间,也算别有一番趣味。 但娴意再没了赏景的心思,一味催着如意快些、再快些,直催得那丫头暗地里翻她白眼。 马车摇摇晃晃,伴着夕阳余晖一路进了城。 “娴姐儿回来了?”邬氏放下仪哥儿站起身来,“不是说去三天么,可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教她进来罢,玉桃,你去前边儿同老爷说一声。” “太太,娴意回来了。”门边的小丫鬟掀了帘子,娴意便风尘仆仆地进来,身上仍是那一身银灰色的瑞鹤祥云山水纹衣裙,进门便先行过礼才开口。 “此番是娴意没能照看好五妹妹,险些教她闯了祸来。娴意恐夜长梦多,便决意提前回府,未能及时给您传信儿,求太太原谅。” 她神色间难掩疲惫,一身衣裳也都是褶皱,想来是才进门便急着来给她请安了。 邬氏上下打量她一番才问:“你是说如姐儿闯祸了?她人现下如何,可有什么事不曾?娴姐儿别急,且坐下细细说来。” “谢太太。”娴意挨着椅子边坐了,将如意偷偷跑出去玩险些走失的事如实道来。其间种种听得邬氏眉头紧皱,手心儿里的帕子都揉得皱巴巴的。 “……所幸那时肃毅侯偶然经过,多亏了他,我们才能这样快就找到了如意,一切有惊无险。”娴意将此事基于事实稍加修饰,以免日后为人所知坏了如意的名声。 邬氏面色不虞:“当初说得好好儿的,什么绝不惹事……这叫绝不惹事?一出门就将规矩忘了个干干净净,真是翻了天了!” 她说着生气,转头又埋怨娴意:“你也是,明知道她是个不省心的,还不将她放在身边紧紧看着!饿些就饿些,有什么大不了!” “娴意知错,以后再不敢了。”娴意低头认错。此番确是她思虑不周,原想着小丫头难得出来便轻松些也无妨,却不该对她心软。 邬氏叹气:“罢了,你也是一番友爱姊妹之心。此事是如姐儿的错,到了外头就得意忘形。” 当初她就说这如意不该跟着陈氏,现在可好,好端端的小姐被养成这副性子!待日后出了门子,家里的小姐们还不受她拖累! “你奔波了几天,想也累极了。”邬氏听完正事就下了逐客令,“回去好生歇息罢,这事我也得去与你父亲通通气儿,便不留你。” “娴姐儿,好孩子。此番事关你妹妹和肃毅侯,万万不要再与其他人提起。” “娴意省得。” 她略福一福身退出去了,留邬氏一人坐在桌边,神色晦暗深沉。 打帘子的小丫鬟靠着门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半梦半醒间,她听到正房里缥缥缈缈的话音儿,是邬氏在同苏嬷嬷说话。 “嬷嬷明儿个一早替我去一趟东偏房找……” 是要去找谁呢?小丫鬟还没等想明白,便倚着门框睡着了。 分卷阅读30 却说此时后罩房西间。 娴意借口沐浴留下了雪雁,问道:“今日我回来前,前院可有什么客人来访么?或是有提到肃毅侯霍家的。” “并不曾听说过。您去静慈庵那日老爷染了风寒,独个儿在西厢房住着,也不见人。听小厮们说,此时还未见好转呢。” 雪雁将娴意的衣裙系带逐一解开,口中回答道:“奴婢去门外悄悄看了一眼,确有些咳嗽声,药味儿也重,约莫是真病了。咦?” 主仆俩说着话,一个不起眼的小纸包自娴意衣袖里滚落出来,二人皆是一顿。雪雁很快反应过来,捡起纸包揣进自己怀中。 “是了……半路上出了事,我竟将这个忘了。” 娴意一拍额头,显得有些懊恼:“原是想给如意个警醒才备了这个,谁曾想她自个儿就折腾出许多事情来……没用上便拿去处理了罢,莫留下把柄。” 她又叮嘱两句,这才带着满腹心事沐浴。 那人并未如她料想那般来找王巡,可能是她以小人之心揣测,也可能只是因为王巡偶感风寒,凑巧闭门谢客。 “肃毅侯霍宸……”娴意口中念念有词,“以军功起家的勋贵,为何会对王巡有所图?你究竟是如何做想呢……” 自入京以来,她一直处于被动,却屡屡不得破解之法。眼见情形处境愈来愈紧迫,她也难免感到急躁了。 娴意喃喃念道:“破解之法,破解之法。”她忽然一怔,回想起霍宸说的那番话。 那身着素缎白泽纹补服的青年勋贵视礼法如无物,靠近了低声说:“在王家过得很不如意罢?瞧你一脸晦气样。你说,王巡若知道了昨夜之事,他会不会改变主意,用你妹妹替你?别错失了自己的机会啊,王三小姐。” “你也知道罢?本侯是你最好的选择。” 他话虽说得不中听,却还有几分中肯。但凡霍宸表现出一两分对如意的关注,王巡都会改变主意——只要目的能够达成,他是绝不会在意如意的年纪的。 沐浴的热水就要凉透,娴意后知后觉地起身,取了布巾一点点擦干身上的水珠。 “或者,我该去寻个合适的时机试探他一番……” 第17章 我图什么呢? 入夜,肃毅侯霍宸的书房燃起灯火,容色冷峻的霍小侯爷双手交握,盯着面前的名册沉默不语。 门外忽然有三声笃笃声响,是长风。 “侯爷神机妙算,那王三小姐果真跟在咱们之后启程回府了。”长风叩门进了书房,神情是全然敬佩,“那您明日可要去见王少卿一见么?” 霍宸悠哉悠哉地在娴意名讳上打了个圈,闲闲道:“不急,且再吊她几日也无妨。” 也好借此机会试一试她的手腕,瞧瞧她够不够格做肃毅侯府的当家主母。 “你去给外头……什么人在门外?!”霍宸正要吩咐长风办事,却见窗外有黑影一晃而过,顿时厉喝出声。 “侯爷,是奴婢听莲呀。”一娇媚女子自门外转了进来,莲步轻移到近前,“侯爷许久不曾来看奴婢了……教人家实在想您想的紧呢~” 长风已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听莲更肆无忌惮,袅袅娜娜地挨到霍宸腿上去,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侯爷可真是狠心……一想到您呀,奴婢就念得连心口都发痛了……” 她柔弱倚过去,抓着他的手掌去触碰她心口:“不信您摸摸看,实在痛得紧!” “呵,是么。”霍宸无谓地笑笑,却挣开那一双柔荑,并不依她。 他转而伸手捏着听莲的小巧下颌,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扳,仔细打量一番才说,“瞧着确是寂寞难耐模样。怎么,自个儿待着无甚趣味,非要到本侯跟前儿来献媚才好?” 听莲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偎进他怀中,将香唇奉上:“可不是么!求侯爷垂怜奴婢……啊呀!”她正说着话儿,不想被那男人乍然搡了一把,险些坐到地上。 “侯爷?”听莲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这喜怒无常的男人,一时张惶地揽住他肩头,惴惴问道,“您、您这是……” 她原想说,您这是撒什么癔症呢。可惜霍宸在府中积威甚重,这话她只敢在心里嘀咕嘀咕,却是万万不敢出口的。 霍宸脸上是一贯的轻佻笑意,眼睛却深而沉地凝视听莲。她是他从前老头子在时随意收用的妾侍,出身低微,一张脸倒是十分出色:樱唇媚眼、玉面娇容,一颦一笑间端的是无边春色风情。 ……可惜心机拙劣,令人实在难忍发笑。 昏黄跃动灯火里,他轻声开了口:“怎么,本侯忙着给你找个高门主母,你倒瞧着不那么高兴?” 听莲玉面一僵,强笑道:“怎么会呢,奴婢、奴婢……”她原想恭维霍宸几句,却始终说不出口;掐着她下颌的力道愈来愈重,霍宸的脸色也沉下来,不复之前笑意。 他忽然放开了听莲,将女子纤细多情的腰肢推开。她跌坐在地上,吃痛却不敢出声。 “不过 分卷阅读31 是个玩意儿,也敢夜闯书房。”霍宸重新拿起名册,不再分神给她,“将你那点卑劣心思收收好,平白惹人发笑!滚回自己房中去罢,无事再不要出来乱逛。” “要本侯垂怜……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扔下这样一句话,毫不留情地将听莲轰了出去。 而在王家,娴意着人小心留意前院也有几日了,却始终不见有什么动静。 这天照例问过之后,娴意独自坐在窗边琢磨了一会儿,也渐渐回过味来。她叫来雪雁吩咐道:“不必再注意书房的动向了,此番是我被肃毅侯耍了一通。” 雪雁一愣:“肃毅侯耍了您?姑娘,这是为何啊?” “许是看我蠢笨罢。”娴意有些丧气,既是为她那自以为是的清高,也是为现下处境的艰难,“同他比起来,我确实算不上有手腕,行事又太过急躁,以至于露了许多破绽。” “他这是要逼我主动低头?还是在试探我的心机?抑或是单纯的性子恶劣,只想戏弄我一番……” 她念念有词地在房中转悠,直绕得雪雁人都晕了,悄默声退了出去。 而娴意浑然不觉。 及至晚膳过后,邬氏特特留了她下来,递过去一张帖子:“冯家的夜宴帖子,特意邀你三日后赴宴。这冯家是肃毅侯霍宸的外家,你记着好生准备,有什么需要的便来寻苏嬷嬷安排。”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娴意:“届时肃毅侯也会赴宴,这是难得的好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见娴意默然,邬氏不免问道:“娴姐儿怎的不说话儿?可是有什么顾虑么?” “回太太,我……许是我想多了。”娴意作欲言又止状,“我这些日子细细回想了一番,总觉得那位霍侯爷似乎、似乎……对五妹妹颇有些在意。” “如姐儿?不可能!如姐儿才多大年纪!”邬氏脱口而出,再一回想却又有些犹疑,“不过如姐儿确实相貌出色,被那位看在眼中也未可知。” 邬氏又追问一番,越听越觉得娴意言之有理。只是若真如娴意所说,肃毅侯看上了如意,他们两家未免都面上无光——霍宸已过弱冠,如意却才豆蔻之年,这几乎称得上荒唐了! “这事尚未有定论,你先不要声张。”邬氏皱眉思索后先安抚了忐忑的娴意,“你是家里最年长的闺阁小姐,无论如何都是要你先出嫁的,莫急、莫急。” “便是如意得了肃毅侯青眼,她也越不过你去!” 娴意垂下眼,恭敬地回她:“一切都听太太的。” 回去后院时天色还没黑透,娴意便趁着晚风凉爽在桂树下打扇稍坐。弦月已挂在天边,再下边儿是最后一点灿烂的云霞,渐渐隐没在天边屋檐的剪影下。 她恍然想起来,打从来了京城,她就再没什么工夫去看身边的好光景了。 “雪雁,你说我才刚过了十六岁,怎么就觉着自个儿像是已经走到迟暮了呢?”她望着天边最后一点光亮,嘴里喃喃地念,“我才十六岁啊,就已经有算不完的心机,耍不完的手段了。” “我图什么呢?” 雪雁鼻子一酸,旋即狠狠掐了手臂一把,逼着自己将泪意强忍回去:“姑娘就是近来太累了些。您日后是要做当家主母的人,心计啊、手腕啊、制衡之术啊,都是必须得有的东西。” “姑娘别忧心,您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娴意便垂眸笑一笑,不再说这些了。 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消散了,整个世界都黯淡下来。王家的婢子们却不知为何没有准时出现,像往常一般点亮门口的绛纱灯。 一片深沉里,有人轻轻地叹气。 第18章 夜宴 明日就是安平侯府的夜宴了,邬氏为着这事已操劳了一整天。她打开锦盒瞧了一眼,吩咐碧桃道:“这支珍珠流苏步摇颇衬娴姐儿,你连着新做的衣裳一并交给香杏,教她送到西间去。” “太太,这是不是有些……”碧桃接了锦盒,却十分不情愿地不肯动弹。那珍珠流苏步摇是邬氏从前的嫁妆,选了顶好的珍珠制得,十几年过去依旧颗颗莹润饱满。 这都是日后留给她家四小姐的东西,如何要便宜了那位去! “晴姐儿出阁还要些年月,日后有的是机会再为她寻更好的。”邬氏不为所动,“三姐儿的性情不比如意好拿捏,她心思又深……再留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这些不过身外之物,若能换得她的晴姐儿往后顺遂美满,那她舍了也就舍了,没什么放不下的。 碧桃不情不愿地应了,正要出门交给香杏,便见王巡大步流星走进来。她双手捧着锦盒不便行礼,只略欠一欠身:“老爷万福。” “这是什么?”王巡扫一眼,随口问她。 “老爷,您回来了。”邬氏听到声响,自内室走出来迎他,“这是要给娴姐儿明日夜宴的穿戴,妾身又为她稍添了些首饰,正要遣香杏送去她那边儿。” 王巡随便应一声:“唔。那给如意也备一份 分卷阅读32 ,明儿她也跟着一道去赴宴。” “如意?”邬氏一怔,一向得体的表情有一瞬开裂,所幸她马上收拾整齐,王巡并未注意,“但,但冯家只邀了娴姐儿……如姐儿也跟着一道是不是不太合适。” “是肃毅侯的意思,下值时恰好遇见他,便说了几句。”王巡面上不觉带了些得色,“我瞧着霍侯爷颇看重娴意,还恐怕她自己赴宴不自在,特准她带一个人陪着。” “他显见是对此事上了心的,我看这回是很有戏。许是在静慈庵遇见后觉着娴意不错……”他兀自喋喋不休,全然没有注意到邬氏骤然凝重的神色。 王巡原也只是来吩咐邬氏为如意打点一番赴宴事宜,很快借口有话嘱咐陈氏去了东偏房。邬氏也没工夫管他去哪了,只坐在桌边皱眉沉思,手中的帕子被她搅成一团。 苏嬷嬷站在她身后,手法娴熟地为她通头:“太太实在不必如此忧心。一个不成气候的庶女而已,肃毅侯若当真有意,便教她一并做了陪房去。有什么比您自个儿的身子更要紧?” “如意若再长两岁,陪送也就陪送了,我倒不会在意。”邬氏忧愁地叹气,“可她……唉,说出去难免有人议论咱们王家家风不正,只怕晴姐儿也要被殃及。” “我原想着是娴姐儿年纪轻,容易多心;如今看来,是霍宸动了念头也未可知。” “太太说得在理,是老奴想岔了。”苏嬷嬷也叹气。一想到他们的四小姐要因此受累,她这一颗心就沉甸甸地难受。 这会儿没什么大声响,邬氏便隐约听到了东偏房婉转的琵琶声——是陈姨娘在谈琵琶给王巡听。 “去给如意传个信儿,教她好生准备着,明日随我们一同去安平侯府赴宴。娴姐儿那边也去说一声,好教她心中有个底。”邬氏盯着指甲上的蔻丹,神色难辨。 “太太说得便是这些了,三小姐忙着,奴婢便先告退了。”香杏笑盈盈地奉上衣裳首饰,又一一复述了邬氏的话。 她一贯是正房派来传信儿的,与娴意这边的丫鬟也都混熟了,来往也颇热络。迟兰最爱与她一处待着,姐姐妹妹叫得亲热。 “有劳香杏姑娘,锦书。”娴意笑着应了,照例教锦书给了赏钱,打发她回正房复命,转脸便令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我倒是没想到有这一出儿。” 娴意将邬氏送来的东西翻看一遍,与锦书说道:“那肃毅侯倒是无意中配合了我一回……虽说没什么用处。”邬氏至多疑心一会儿罢了,待她亲眼见过,大约就不会相信霍宸对如意青眼了。 “可惜五小姐出身不够,年纪也轻,不然倒能支使她去替姑娘挡了灾。”锦书有些遗憾,“但凡她能经事,姑娘也不必来京城一遭了。” “我也好,她也罢,总要有人去的。” 娴意淡淡一笑:“事已至此,不必再想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霍宸的外家安平侯府是本朝开国的老牌勋贵了,家底之丰厚令人咋舌——大抵这些互相联姻的勋贵世家都不简单,娴意一路瞧过去,这等火树银花不夜天,赴宴之人没一个不是见惯了的。 冯家设宴的地方是京郊一处庄子,其中有数口温泉,据说是开国皇帝御赐,专为犒劳与他一同建功立业、落得满身伤痛的老臣。 “此番是专为赏乐而来,娴姐儿只管四处走走看看,时候到了自会引你去见霍侯爷。”邬氏一贯通晓她这继女的稳妥性情,对她十分放心。 “去罢,如姐儿你跟紧我。” 邬氏说罢,先一步带着如意往夫人堆里去了。 庄子里多活水,冬日里也温暖如春,冯家便依着水势建了许多亭楼步道,一路曲曲折折地彼此连通。 为着这次夜宴,主家专程水面上放满了河灯,一路顺着水波漂荡点点光亮,竟比天上的明月繁星更引人注目。漫步其中,有如梦临仙境,引人沉醉。 娴意带着锦书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路上倒也遇见了几位曾攀谈过的小姐,但她们探究的眼神总是令娴意分外不自在。想来她日后的交际会是个难题。 约莫是兰素与她们说了什么罢。娴意在心中暗忖,从纪琢那事之后,兰素再见她便不大说话了。后来才知,她兄长原是纪琢同窗,对他那些个破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回想她那时作态,实在教人厌倦。 “如何,这庄子的景致不错罢?” 娴意一惊,转身看过去:“侯爷总是这般在人背后忽然出声么?”不知何时,她已一路闲逛到偏僻之地,而她此行唯一的目的——肃毅侯霍宸,就在她咫尺之遥。 第19章 但我只想活 霍宸并不回答她,只是再次问:“你也逛了一圈了,觉得此处景色可还不错么?” “火树银花,物影相承,自是极好的。”娴意向后退一步,垂首夸赞。 “可你瞧着并不如何高兴啊。”霍宸凝视着她,“既然并非不喜爱此处景色,想来 分卷阅读33 就是不愿见着我了?” 便是霍宸再如何打量,也觉得她现下模样与当日在庵中无甚差别。瞧这通身寡淡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泥像成了精了!空有端庄皮相,却暮气沉沉的,半点都不鲜活。 娴意淡淡道:“侯爷多虑,我并无此意。”她扭头去看水面上的一片灯影,却不慎将步摇的珍珠流苏甩动了,在颊边碰撞出细碎声响。 摇曳的光影映在她半边脸上明明灭灭,更凸显她暗色的睫毛与秀致的眉——也愈加显得她如同远远站在红尘之外,冷淡疏离。 “呵……”霍宸似乎笑了一声,上前去拈她鬓边的流苏,“你这是防着我呢。” “想嫁给我的是你,防着我的还是你……什么都想要,真是贪心啊,王三小姐。” “侯爷请自重。”娴意稍侧一侧头,教流苏自他手心里滑出来,“姻缘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便妄语。再则如今一切尚未有定数,还请侯爷谨言慎行。” 霍宸挑眉:“你若想要定数可是再简单不过。求求我罢,求我便应你。” 他的手执着地揪着那点流苏不放,远远看着像是在摩挲眼前少女的面庞。 “这对你来说不是很简单么?只消对我软语几句,再假意哭上两声——你们女子一贯的伎俩。” “不。”她说。 “锦书,你且退后些。”娴意抬头看他,既不气恼也不畏惧,“我不知侯爷从前如何想我。但侯爷,您现在知道了,我并非您心中那般可以肆意狎弄的女子。” 锦书依言退到一边,留娴意与霍宸独处。 “我的心机手腕远不及侯爷,以至于被您戏弄而不自知。”她深吸一口气,率先展示自己的诚意,“我也不知道王巡有什么值得您筹谋的,但我只想活。” “我已退无可退,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后宅之中。” 霍宸睨着她,神色冷淡下来。 他撤回手,向对岸远眺:“你倒很乖觉。轻易示弱乃是大忌,尤其我们现在彼此提防——你就不怕本侯透给他?只消一两句,你难有好日子过。” 比起交谈,这更像是一句诘问。当这人脱去纨绔的皮囊、不再刻意调笑时,他周遭的气息便凛冽起来,真正像个在北境拼杀多年的大将了。 娴意盯着自己的鞋尖:“侯爷是知道的,我现下日子也并不如何好过。” “你身上没有值得本侯下本钱的东西。”霍宸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本侯不做赔本买卖,你得帮本侯一个忙。” “……愿闻其详。” 这是她的一线生机。 宾主尽欢之前,尚有一场宴会要参加。 人群聚集在最大的湖心亭中,交谈甚欢之际,便见霍宸大步行来,所过之处如摩西分海,为他让开一条道路。而他身后一步,正是传闻要与他议亲的王家三小姐娴意。 瞧如今这阵势,肃毅侯府好事将近了! 在场的无一不是眼明心亮之人,只是主家自己尚未明说,他们也只作不知罢了。 “太太,娴意回来了。”娴意走到近前与她道,“这位便是霍宸霍侯爷,娴意沉迷于美景之中,险些走到偏僻之处。万幸遇见侯爷,便一道来了。” 邬氏连忙谢过霍宸:“小女无状,给侯爷添麻烦了。” “顺手而为,算不得什么大事。”霍宸略一颔首,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身后的如意,“原以为三小姐说自个儿相貌平平乃是自谦之语,不想是我见识浅了。” “……” 邬氏眼皮无端一跳,心中泛起些不详之感。 她抬眼觑了觑霍宸神色,斟酌道:“咱们如姐儿小小年纪便得侯爷如此夸赞,可见是个有福气的。如姐儿,还不快上前来谢过侯爷。” “如意谢侯爷夸奖!”如意高高兴兴地走到他跟前儿,话里的得意都快要溢出来。娴意余光瞥见她面上飞起的两朵红霞,嘴角微微一挑,转瞬间已了无痕迹。 仿佛那一笑只是错觉。 霍宸目光在如意身上停留一会儿,又问她可是静慈庵里那个丫头,得到肯定答复后笑得意味深长:“王大人养得一对好女儿,日后可有福了。” “您谬赞,家里的姐儿们都还差得远。”邬氏额角隐约可见冷汗,想来内心颇为煎熬,却不敢不回话,“今日得您赞许,恐怕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肃毅侯笑意更深,与她东拉西扯,就是不肯放邬氏带着小姐们离去,拖得邬氏叫苦不迭:这肃毅侯真真儿是轻佻无状,幸而今日不曾带了晴姐儿一起,否则她还真怕这贪花好色之徒觊觎她的心肝尖尖! “北垣,我道你跑哪去了,竟是在这里。你怎的还不入席?宁儿那臭小子找你许久了,快来快来!” 一喝得半醉的壮年男子走过来,一把搂住了霍宸的肩——来人正是此番夜宴的主家,安平侯冯安国。 “舅舅。” 霍宸顺着他的力道往席间去,不忘对邬氏道:“愿夫人此番尽兴而归,本侯便不留了 分卷阅读34 。” “侯爷亦然。”邬氏如蒙大赦,忙福礼送走了这尊大佛。 她悄悄拉住了娴意问:“侯爷方才可与你说了什么不曾?神色如何?言语间有提到如姐儿的地方么?” 娴意便一一答了,神色间不乏忧虑:“霍侯爷可是中意五妹妹?这……总觉着于名声有碍,当真没问题么?”二人避忌着人多眼杂,如意也跟在身边,言语间颇多含糊不清。 “总之我们先不要轻举妄动,待到回府后我再与你父亲商议一番。”邬氏眉头自方才就紧皱着不曾松缓,“也看好了如意,莫教她这节骨眼上惹出什么事来……这丫头,怕是要有大造化了。” 娴意细声细气地应她:“都听太太的。” 名利浮华虚虚实实,又有谁能全然分得清呢?她看着神思不属的邬氏和满面春色的如意,露出一个温良的笑容来。 这庄子的夜色可真美啊,她想。 第20章 谁还不会上个眼药了?…… 王家下人们进来觉察到一丝微妙的变化。 “又是给五小姐的?”厨房婆子悄声问。 “是东偏房那一位。”另一人使个眼色,下巴往东偏房的方向扬了扬,“给谁又有什么妨碍,说得好像那位不是尽留给五小姐似的。” 陈姨娘别的不论,这份待五小姐的心意当真是没话说的。 “那位最近得宠得紧,太太也是中了邪了,竟还纵着她……难不成是要、要,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抓家雀儿!”她抓耳挠腮了好一阵,不想憋出个这样的词儿。 婆子哈哈大笑:“我呸!还抓家雀儿……你这不懂装懂的老货忒笑人!” 她话音一转,压低声音又说:“我倒觉得是因着五小姐。你想啊,春燕从前那几年不比现在得老爷喜爱?太太多少年没儿子时都没对春燕动手,这小少爷眼见着都三岁了,她哪还至于巴巴儿地翻旧账呢。” 春燕——就是陈姨娘——从前是府里厨房的打杂丫头,在她们手底下做事的。全靠着一张脸才翻身当了半个主子,是以府里老人并不如何高看她一眼,背后都是直呼其名。 “且我家三叔的大丫头的夫婿就在前院做事,据说是有次赴宴之后老爷太太在书房关门待了许久,出来之后这五小姐就一下子得了太太的青眼了。”那婆子神神秘秘道,“凭咱们五小姐的颜色,定是在外头得了贵人看重了!” 两个婆子挤眉弄眼,嘻嘻地笑起来。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单凭太太的转变,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该对五小姐和陈姨娘殷勤些才行了。 这后院的风要变了啊。 另一边,娴意也感受到了王家下人对她的微妙变化,抑或该说是王巡对她的态度。 她安坐在妆奁前,拈着梅花钗在鬓边仔细比对:“雪雁,你说是这支梅花钗好看,还是这支粉晶流苏步摇好看?我竟一时选不出了。”她今日难得穿着鲜亮颜色,一件粉红轻衫配着梅花色百迭裙分外娇嫩。 还给拔步床换上了杏色的帐子——娴意一贯是不大喜爱这样娇俏装饰的。 “还是粉晶步摇更衬您今儿的衣裳些。”雪雁将厨房里新捧来的酥酪放在桌上,转头无奈地望着她,“姑娘还真是万般不在意,这厨房里头的老夯货们都快翻过天去了!” “一碗酥酪就敢备一个时辰,您自个儿摸摸,半点都不冰了,这您还怎么吃啊?!”她忿忿地一跺脚,从前在平州那会儿,谁敢给她家姑娘这样怠慢,老夫人定教那人脱层皮去! 娴意轻笑一声,将步摇插进发髻中,又仔细调整了一番角度,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吃凉了伤身体,这不是刚刚好?再则你都置了多久的气了,还没够呢?气大伤身,待锦书来替你时带本经书回去静静心。” 雪雁是最不耐烦这些东西的,娴意就总要故意逗她。 她果然急了,抬高了嗓门喊:“姑娘!奴婢这跟您讲正经的呐,您还一味想着戏弄人!” “罢了罢了,是我的不是。”娴意拍拍雪雁手背,转而肃着一张脸敲打她,“不过你这性子是要改改了,整日里毛毛躁躁地像什么样子,还是大丫鬟呢。” “你们日后是要与我一同去管家的,凡事多思量几分,万万不能再这般听风就是雨。” 娴意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房中帐子换了娇俏的杏色,迎枕则是远州茶;再加上新摆的缠枝瓶子、艳绝的紫薇花……此刻这西间才像是个爱俏小姐的闺房了。 她捧了酥酪来,使调羹舀了两下,却并不动口:“去唤厨房的管事婆子过来,记得脸色端着些,言语蛮横些,不要与她们讲半点道理。” “……姑娘?”雪雁一怔,有些不明白她家姑娘的意图。 “别怕,你家姑娘没犯糊涂呢。”娴意噗地笑出声来,“做个局罢了,咱们现在也有靠山呢,只管大胆去做便是。” 雪雁云里雾里地应一声,寻婆子传话去也。 不多时,雪雁带着婆子进来。 那婆子进了 分卷阅读35 门,敷衍地给她行礼:“老奴见过三小姐。不知三小姐此番特特叫了老奴来,可是有什么吩咐么?”她见娴意并不叫起,自理直气壮地直起身来。 娴意只作不见,只笑盈盈地问她:“文生家的?今儿个这酥酪做得有意思。你来说说是哪个经手?” “这酥酪得您心意就再好不过!”文生家的眼珠一转,巴巴儿地揽了功劳,“今儿东厢房没有主子们特点的菜式,这酥酪是老奴自做的,绝没有假手他人。老奴敢打包票,一点错漏都无,三小姐只管放心享用!” “嗯……这就奇了。” 娴意手里捻着一个八格镂空银香球,边试香边随意说:“东厢房里既不忙,怎的送来我这的酥酪都不冰了?这酥酪温了吃着有甚意思呢。迟兰,将这酥酪捧给她看看。” “我还道是东厢房人手不够,这才连着几天给我送来些不伦不类的玩意儿……原是我这外人不受待见啊。” 她刻意咬重了外人二字,淡漠眼神瞥向躬身站着的文生家的。 这婆子额角滑下一滴冷汗,猛然醒悟:这从不发难的三小姐哪是好相与的人物,这是一股脑给她教训来了哇! 她一迭声儿分辨道:“三小姐!三小姐多心了,奴婢们哪敢怠慢您?这……这定是新来的丫头不懂事,没个轻重缓急的,可绝非出自奴婢们本意啊!您别着恼,老奴这就去寻了那死丫头过来交由您惩治!” 这婆子转头就想往外走,却被早有准备的雪雁一把拦下来。娴意在她身后,语气凉凉:“急什么呢,我要那丫头也无用。雪雁,你与迟兰将她押到太太跟前儿去,就说娴意求她做主,万望日后能有一口热饭吃也就满足了。” 这神情淡漠的闺阁小姐望着三人推推搡搡出得门去,又回想这几日邬氏对如意和陈氏的嘘寒问暖、百般照拂,不禁嗤笑一声。 这样蠢的事儿,邬氏是做不出来的,约莫还是王巡胡乱插手闹的笑话——他总是这样,觉着天底下独他一人聪明绝顶,殊不知自个儿是一等一的蠢货。 拿这种伎俩羞辱她,亏他想得出来。不过…… “给人上眼药这事儿,谁还不会呢。”她打量一番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也该去正房转上一转,教他们看看她对肃毅侯的一片春心了。 第21章 你说,值得么? “外头是什么声音?” 邬氏原在分发对牌,乍然听见正房门外有嘈杂推搡之声,不免皱眉:“碧桃去看看,究竟是哪来的人,这样没有规矩。” 碧桃应声去了。不多时,她神情微妙地进来回话道:“回太太,外头是……是三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将东厢房的管事婆子文生家的扭送过来了。文生家的不服,这会子还在外头闹着。” 说是在闹却是十分委婉了,文生家的此刻满口污言秽语,直将人祖上都刨出来骂了个两翻。 “教她们自去寻管事的,莫来烦我。”邬氏不耐地重抓起对牌,“但凡有个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要我做主,府里只我一个活人了不成?!” 碧桃喏喏应了,正要去传话,便听外头有人道:“不是说了去寻太太为我做主,这会子竟是不在么?”这人说着掀帘进来,竟是一向在家中深居简出的娴意。 她见了邬氏并碧桃几人,眉梢微微一挑:“呀,娴意见过太太。” “原还寻思着是太太没在房里呢,不想是您忙着。”娴意面上没像往常一般挂着柔柔的笑意,瞧着十分不虞,“实在不是娴意挑三拣四的找事挑理,这婆子也忒欺负人了些!” “娴姐儿,你……” 娴意见邬氏皱眉不悦,抢在她之前将事情添油加醋讲过一遍,又假模假式地使帕子去沾眼角:“太太若不满娴意,只说出来便是了,我自回我那平州穷乡僻壤,侍奉祖父祖母去!何故、何故这样折辱娴意呢?” 她嘴上抱怨不停,余光觑着邬氏寸长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 半晌,邬氏深吸一口气,起身去拉娴意的手。 她脸上乍红乍白,唇角的笑意也分外僵硬,勉强低头哄道:“怪我,这些日子府库正值清算,一时没顾上你们几个姐儿……” “好孩子,你且先回房去,待苏嬷嬷去寻你,将缺的短的一并补齐了给你可好么?” 娴意却不依:“太太这是说得什么话儿。那婆子怠慢我这数日里,那糟的烂的送来不知凡几。难不成还要苏嬷嬷赔我几桌子膳食不成?是了,左右我已是个无用的,不比如意有前程!是我巴巴儿地揪着肃毅侯不放,硬要抢如意的姻缘!” 她说着,泪珠簌簌地落下来,掉在那簇新的粉红色衣襟上,口中还念叨着什么“是我妄想”、“究竟是错付了”、“还不如落发做姑子去”……诸如此类。 邬氏心知这是王巡用了她的人手擅作主张,却是有口难言,只能将这事捏着鼻子认下,被娴意一番唱念做打挤兑得心口直发闷。 娴意仍抽抽搭搭哭个不停,非要她“给个说法”。邬氏只得忍痛舍了 分卷阅读36 文生家的,咬牙切齿地吩咐道:“碧桃,去。去将那老虔婆照规矩好生惩治一番,好教她学学如何敬重主家!” 这话一出,那管事婆子便算是废个彻底。 “好了,娴姐儿快将眼泪擦擦。”她实在不想再看娴意一眼,又不好低头,只得虚虚盯着她下颌,“罚也罚了,我这里也许多事,不留你了。如姐儿无论如何越不过你去,你也且稳着些,没得失了嫡女的气度!” 如今日这般撒泼胡闹像个什么样子!又不是什么市井里出身的泼皮破落户儿! “是,娴意告退。”娴意干脆地收了眼泪,行了礼便往出走,这头也不回的样子更气得邬氏眼前一黑,险些仰倒下去。 这要是肃毅侯看上的是她王娴意,她还不翻了天了! “奴婢还没见过太太那样面色,一张脸绷得跟什么似的。”雪雁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架势,给娴意倒茶时还在偷偷地笑。 娴意无奈睨她一眼:“你倒还有闲心笑话她。咱们方才泼妇一般去正房撒泼打滚,还当是什么好事不成……你这促狭丫头,仔细笑出声来被人告到太太跟前去。” 她们这小小的西间里三教九流都聚在一堆,保不齐就有哪句话被有心人听进耳中,借机在背地里给她们使绊子呢。 雪雁嘻嘻地赔了礼认了错,却见她家姑娘靠着迎枕出了会子神儿,忽地恹恹叹了口气:“你说,天底下的女子为何都这样辛苦呢?” 她像是在问雪雁,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雪雁没想到娴意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还不待出声,便听她又顾自说道:“我娘也好,继室太太也罢,她们都是何其聪敏能辨识大体的人,便是去读书科举也是使得的。只因生而为女子,就要受制于王巡那般蠢货,一辈子困在这高门大院之中。” 就如方才,邬氏都气成了那样子,还是得咬牙把错往自己身上背——她宁可被人暗讽治家不严、苛待继女,也不能教她的夫君落个虎毒食子的名声。 “我自个儿日后也是如此。庶务、夫君、子女……还有无穷无尽的后宅争斗,忍气吞声地,去乞求丈夫一点微末的敬重抑或怜惜。”她又叹气,望着头顶那一块见方的天空,“女子这一生啊,真是不值得。” “姑娘……”雪雁从不知道,她家姑娘是这样想的。她想安慰安慰娴意,却被她再次打断了。 “我真羡慕晴姐儿。”她轻声说,“太太这些日子为她相看了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庄小公子后院清静人也上进,与晴姐儿家世也相当。她可以那样大大方方地,说给每个人都知道。” 不像她和霍宸。 一则是她王家高攀了肃毅侯,她进门便矮人一头;再则霍宸贪花好色,家中早有妾侍若干;三则他持身不正,生父孝期里幸了小妾有了孩子,被朝中言官一本参到御前。 虽说最后他迫于压力没容下那孩子,娴意心里也是膈应的——这样一个荒唐货色,系着她往后余生。 教她如何能甘心呢。 “姑娘,您又思虑过重了。”锦书不知何时进屋来,给雪雁使了个眼色教她去忙——雪雁这傻愣愣的直肠子,越是劝姑娘越是要多心! 她走过去,一下一下给娴意打扇,口中不急不缓道:“究竟是口口相传出来的话,哪就能半点都不错呢?人常道‘三人市虎’,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姑娘是顶聪慧的人儿,性子又好,未必不能与霍侯爷琴瑟和鸣;老夫人从前也常与您讲,日子都是各人过出来的,您怎的一下子就懵住了。” 娴意闭了眼,不再言语了。锦书便也不再出声,只轻轻拍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拂过去。 日头慢悠悠地挪动,一格一格地爬过花窗,又悄悄地落到娴意颤动的眼睫上。锦书恐怕她家姑娘被这光亮晃了眼,便想使宫扇替她挡上一挡,不想娴意自个儿转身,将脸埋进她怀里。 “我真恨他们……”娴意喃喃说着,在锦书衣襟上落下一点无声无息的水渍。 是她此生意难平。 第22章 请赐臣王三小姐为妻罢…… 王家与肃毅侯府的联姻已成定局,王巡也稍稍松口,向同僚透出了些口风。 这原本也无可厚非。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纵然两家门第上有些差距,但总归是各自将婚姻大事解决了——典卷有载,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听婚娶1。 而肃毅侯霍宸年已二十有三,王少卿家的小姐虚岁都十七了!众人听闻有此喜事,无不恭贺王巡,了了一桩心事。 王巡自然春风得意。 一则他升迁有望,霍宸虽是武将,但勋贵家世代联姻,他又是静亲王挚友,为他说句好话背书一二可谓举手之劳;再则他也能趁此机会打发了三女娴意,虽说那霍侯爷看上了他家如意,但她年纪尚轻又没学过管家,恰好可将娴意送去一并解决姻缘。 正是一段娥皇女英之佳话。 至于她们二人的妻妾之分,留待霍宸自去处置便是。 分卷阅读37 王巡不无得意地想,这之后,王家门第更高一层,日后仪哥儿议亲也可寻着些高门贵女了……不必如他一般,尽娶些个挑剩下的歪瓜裂枣来。 可他还没得意两天,这事就开始不对味儿起来。 这一日大朝,众人议完了民生社稷,正待退朝各自散了,便见一言官大步跨出来,高举笏板:“臣吕奉,参肃毅侯霍宸以权谋私、太常寺少卿王巡卖女求荣、以庶充嫡!此二人视法度于无物,求圣上裁度!” 王巡悚然一惊! “哦?肃毅侯,此时当真么?”高台之上,皇帝神色间喜怒不辨,只开口叫了霍宸出列。 一袭绯色麒麟补服的霍宸应声而出。他跪在大殿之中,从容不迫道:“陛下容禀。臣确有意求娶太常寺少卿王巡三女,此女系王大人元配邓氏所出嫡次女,绝无以庶充嫡之说。” “至于以权谋私……”他闭了闭眼,遮住眸中晦暗,“臣一介武将,实在没什么能为王少卿谋求的。王少卿,你说是也不是?” 王巡心中一片苦涩,但此刻也只得出列,一并跪下去哆哆嗦嗦道:“正是、正是……臣自幼听得圣贤教诲,圣人言牢记心中,决不会做出那等卖女求荣之事,求陛下明察!” 他伏在地上,宽大的袖口掩住了遍布冷汗的额头。他不是肃毅侯,他一介白衣出身,汲汲营营十余年方才爬上太常寺少卿之位!若此番被降罪……王巡猛然一抖,不敢再细想下去。 万幸尚未纳采,他还有余地为自己辩解一番。 吕奉却不肯轻易放过:“你说定亲之人乃是你嫡次女,王大人,你嫡次女今年虚岁十七了罢?缘何嫁妆仍未备齐,要请制衣匠人临时赶制喜服啊?且那喜服尺寸娇小如女童所穿,难不成令爱身量十七仍未长成么?!” “这,这……” “王大人,果真有此事么?”还不待王巡支吾出理由来,便见霍宸急切开口,满脸不可置信,“你……明明议定的是迎娶元配所出嫡女,你竟要……” 他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王巡,一张脸涨得通红:“怪不得你家那庶女总是觍颜随行,竟是存了这等龌龊心思!你!”霍宸气极,颇有武官风范地跳起来就要拳脚相加! “不可!不可!侯爷少安毋躁啊!” “万万不可啊肃毅侯!” 一边看热闹的文武官员纷纷出手,拦人的拦人,劝架的劝架,一时间大殿上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高台上的皇帝纹丝不动,冷眼瞧着底下耍猴戏。待看够了,他这才冷哼一声:“这是大朝会,不是菜市口!你们一个个的动不动拳脚相加,成何体统啊?!” 百官顿时安静下来,齐声道:“臣万死!”俱是回归本位,再不敢吵吵嚷嚷的胡闹了。 但还没等王巡心里松口气,就听皇帝接着说:“王巡,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果真如吕奉所说,你要瞒着肃毅侯,行那李代桃僵的手段不成?” “臣万万不敢!”王巡额头紧贴地面,连声道,“是、是……是我那庶女胎里不足,常生妄念……那孩子是要养一辈子的,臣实在是一片爱女之心,这才想着去订了衣裳哄一哄她……求陛下开恩,臣实非有什么坏心思啊!” 王巡说至伤心处,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若知道一件衣裳惹得吕大人如此误解,臣……呜呜呜呜……”他哭得如此情真意切,教殿中一干人等无不动容,感叹王巡这一片慈父之心。 皇帝眼角余光一瞥,扫见身边的大太监也抬手抹了抹眼角。 原是好端端的朝会,不想最后演变成这样一场闹剧。 下朝之后,王巡红着眼眶走出来,身边还有几个多愁善感的同僚拍着他肩膀道:“不想背后有如此隐情……你也是难啊。” “倒没什么艰难的,那孩子平日性情乖巧,又极少出门,并不给家里惹事。”王巡使袖口蹭了蹭眼睛,“可叹这孩子一辈子就要在家里蹉跎了……” 他说着说着,似是悲从中来,别过脸去不忍再说。众人便又是一顿安慰劝解,自是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被皇帝留下的霍宸站在桌前,老老实实交代了今日闹剧始末。 皇帝笑骂他:“你这浑人不讲道理!那王巡有意欺瞒你,暗中敲打教训一番也就是了,何至于闹到朝会上给别人看戏!堂堂侯爵竟不知爱惜羽毛,还拉了信之陪你胡闹。” 信之即是吕奉的表字,与霍宸二人一文一武,俱是皇帝的心腹臣子——却少有人知晓他们是一对挚友。 霍宸微微笑道:“信之为人仗义,见不得臣被人欺辱。”妄图将无才无德的庶女嫁给他做侯夫人,于他而言确实是侮辱了。 “谁能欺辱了你?”皇帝却不信他鬼话连篇,“能这样迫他舍了脸面自污,朕看你精明得很!” 他笑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说:“王家门楣不正,想来那王家三女也好不到哪去。你也二十有三了,不如朕为你指个贵女?”往后王巡在他心中算是挂了号了,恐怕此生难有作为。 分卷阅读38 “陛下,王三小姐自幼长在平州祖父母膝下,与王巡殊为不同,臣觉着她不错。”霍宸深揖一礼,“陛下若有意,就请赐臣王三小姐为妻罢。” 1:嫁娶年龄出自《大明会典卷七十一》 第23章 凭你也想抢东西 一家之主王巡是整个家族的风向标。打从他最近一次朝会回府之后,下人们就心知肚明——王家的风向又变了。 先是太太忽然勒令五小姐如意再不许出门,再是陈氏也跟着受了冷落斥责;又过一天不到,先前被百般忽略的三小姐娴意重得看重,又能在晚膳时安安稳稳地坐在桌边用膳了。 不过王巡一见她还是那副脸色铁青的样子,也教家中侍奉的婢子仆从直犯嘀咕:这老爷也太喜怒无常了些……三小姐究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就能把他气成了这个样子啊? 连苏嬷嬷都忍不住私下里问了问邬氏:“太太,这老爷这一出儿接一出儿的,对三小姐究竟是如何作想啊?您若有哪里为难的可莫要憋在心里,咱不受那夹板气!” 时值盛夏,房间各个角落都已摆上了一小盆冰,邬氏也换上单薄清爽的素纱衣。她此刻才歇过晌,正半梦半醒地靠着瓷枕醒神,手指慢慢地摩挲身下凉席的错杂纹路。 “倒也没什么……我不过是个照吩咐办事的,他自个儿心里拧着劲儿,与我何干。”苏嬷嬷是真心为她忧虑,故而邬氏也不计较她的僭越,“你只管按府里份例去办,不必管旁的什么。” “现下也不关咱们的事儿了,自会有恶人去磨她……” 陈氏脑子不够通透,性情也软弱,待她那个女儿却是全心全意的。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她唯一的孩儿被毁了,她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往后啊,可有好戏瞧了。 对此,娴意心中也有几分预感。 “我当日该要去细问一问霍宸的谋算的。”她喃喃道,“因为这样一点事情,毁了如意一辈子……”王巡的一句胎里不足,常生妄念,将如意永远禁锢在这王家里。 那孩子才十一岁啊,花骨朵一样的年纪。 娴意心中愧悔难当:“我就不该信霍宸的话……我单知道王巡是条豺狼,却没将他当做一回事!但凡我问一句,只消问上一句!我……” 她想说这是王巡的过错,偏偏她袖手旁观;想要推卸责任,又觉心中难安。两厢折磨之下,娴意原本光洁饱满的面颊也飞速消瘦下去,两天就有些下颌尖尖的影子了。 见她这个样子,锦书忍不住劝她:“姑娘,您自身尚且艰难,明哲保身实乃人之常情。若要怪,也只能怪老爷太过心狠,舍弃了五小姐。” “您与其这般折腾自个儿,不如及早谋算,来日有了实力再为五小姐寻一门好姻缘也使得。五小姐才十一,辰光还长着呢。” “我……” 娴意欲言又止。她从未觉得如此无力和迷惘——纵然是来京后备受冷待算计,她心中也是一直有盘算的,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的那点心机手腕在绝对的强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肃毅侯府。 朝会上的一点波折并未在霍宸心中留下半丝涟漪,他顾自过着自己的日子,照例巡营、按时朝会,闲了便与三两狐朋狗友往那软玉温香处游荡,真是好不自在。 就好似那御书房求皇帝赐下一纸婚书的人不是他霍北垣似的。 “侯爷这会子还出来同我们鬼混,就不怕来日小嫂子醋了翻旧账?” 一片放纵迷离里有人打趣他,是时常一块儿鬼混的浪荡子:“当心日后被小嫂子关在屋外进不得门!哈哈哈哈哈哈!” 霍宸喝下倌人送至唇边的一杯九亭春,嗤笑道:“哪里来的小嫂子!自个儿给人捏住了七寸,便觉着人人都给家里制住了……本侯孑然一身,自可浪迹天涯!” 几个人便都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起来,婚约之事再无人提及。 转眼酒过三巡,已到了宵禁时分。几个狐朋狗友俱是家中老小双全,夜不归宿恐怕要被打断了腿,一个二个的醉醺醺告辞家去。 唯独霍宸是个无人管教的孤家寡人,回府也是一个人无甚意思,索性住在这高床软枕温柔乡,更觉乐不思蜀!他整个人醉成了一滩烂泥,酒品也不大好,叫嚷嚷地斥退了倌人,独个儿歪倒在榻上,鼾声如雷。 浮玉楼里靡靡之音不断,霍宸却分毫不觉那声响吵闹,兀自躺得安稳。夜风顺着大敞的窗吹进来,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面容也柔和起来。 门忽然开了,一小厮打扮的人悄声绕至榻前。 “如何?”榻上的人乍然睁开眼,竟不见半分醉意。霍宸翻身坐起,目光灼灼地望着长风,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凌厉而强悍。 长风恭敬回答:“如侯爷所料,王巡准备转投他人。他私下联络了两家能插手的,但都不肯透给他什么口风。” “反倒是……”长风稍有犹豫,斟酌道,“反倒是原本没什 分卷阅读39 么兴趣的静亲王,现下态度暧昧,不知为何有些意动。” 霍宸冷哼:“这才几天,他就按捺不住了。” 不过冷了王巡那老匹夫几日,他就想着转投他人?墙头草做派! “继续盯着房由诤。”霍宸淡淡吩咐,“也不必插手,只瞧瞧他们还要闹什么幺蛾子出来,随时报于我知晓。那个怂货,也就敢这么恶心我了。” 霍宸幼时曾是皇子伴读,在宫里长了几年功夫——跟房由诤的梁子也是那会儿结下的。 房由诤那草包狗屁不通,打小儿就是念书也念不过、习武也习不过;就连暗地里拉帮结伙打群架都打不过他。偏他万事不过心,想找个软肋威胁都找不见。 后来霍宸在宫里惹祸惹多了,兼又他娘出了些事,他便不再做劳什子伴读。本以为往事早已随风飘散,谁知房由诤一路记恨到现在。 那日他在朝会上瞧着有些在乎王氏女的样子,房由诤可算是找到点他放在眼里的玩意儿,巴巴儿地就要来抢。 “草包也想从我这儿抢东西……”长风这会子已领命出去了,霍宸往嘴里塞了个蜜饯。恶狠狠地嚼碎了,“可给你能坏了!” 他好容易寻摸着这么一个顶合适他的当家主母,你说抢就抢了,瞧不起他霍北垣呢?! 霍宸呸了一声,往后重重一倒,抱着锦被翻身睡去了。 第24章 暗潮 陈氏不是个聪明人,她自个儿也是晓得的。她这一辈子做过最有心机的事儿便是那一年爬了王巡的床,生了如姐儿,摆脱了被随意配给哪个小厮的无望命运。 与人做妾不是什么好归宿,她一直都明白,也早就认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如姐儿会遭了这样的事!陈氏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若非芙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拦下,她就要抓着剪刀冲出去找王巡拼命! “如意是他的亲生女儿啊,他怎么就那样狠心……”主仆两个在地上扑腾得都没了力气,陈氏将手里的剪刀扔在一旁,哭得涕泗横流,“我可怜的如姐儿,怎么就遭了这样的横祸!” 芙蓉为了拦她早身心俱疲,此刻叹着气陪陈氏瘫在地上:“姨娘先起来罢,仔细着了凉……太太面慈心苦,三小姐又是个心机深的,五小姐现如今也就指着您了。您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这宅门儿里哪还有人肯护她呢。” 这时夜深人静,盛夏时又尽是门户大开的。芙蓉压低了声量劝她,唯恐隔墙有耳,给她们惹了祸来。 隔墙就住着马氏,不远处便是太太的正房,纵然她们已闭紧了门窗,陈姨娘也咬紧衣袖不敢哭出声来——她不能再给她的如姐儿添麻烦了。 可偏偏有人不想看她们安生。 门外黑黢黢的,悄无声息地晃过一个人影。那影子轻飘飘掠过去,在窗棂上轻轻叩两声,不等芙蓉起身便又远去无踪。 房里主仆二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芙蓉去开了窗一瞧,只见那窗台上头搁了个其貌不扬的灰布包,在静默的夜里却显得分外扎眼。 芙蓉心下一惊便要扔出去,却听陈氏在她背后幽幽道:“芙蓉,把那东西拿进来。”她骤然回首,正对上陈氏凉薄眼神。 “既然有了趁手的家伙什儿,那就做罢。”陈氏不识字,从前上山打草砍柴时却认得不少草药,她很快便将那布包中的东西辨别出来,牢牢护在自己怀中。 “姨娘,这不成的。”芙蓉咽口唾沫,试着劝她,“您且静一静,这事冲动不得啊!若被发现了,这可是……”这可是要人命的大罪啊! “这东西也不知是哪个扔在那儿的,咱们不能中了他的圈套啊姨娘!” 陈氏却比她想得要疯狂得多:“随便是谁,我不在乎!只要能为我的如姐儿报仇,给人做了刀子又如何!这么些年,我做的刀子还少么……”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来,“我在太太那儿,在老爷那儿,甚至在三小姐四小姐马姨娘那儿,哪里我不曾低头!我忍了,我让了!到了了,他们一个个的都把我如姐儿推出去挡祸!”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女人的呜咽声自夜色中传出来,又逐渐微不可闻。 翌日晚膳,陈氏照例在桌上侍奉着。 早间请安,如意被邬氏勒令禁闭房中,陈氏不死心地想要求情,果不其然受了斥责。她这会儿眼眶肿得核桃似的,想来回去又哭了一天。 但王巡前途渺茫,邬氏才被迁怒过,娴意这半个当事人也神思不属,留一个没心没肺的晴姐儿更是看不出什么。一大家子人半分声息也无,只有碗筷偶然碰撞的叮当声响。 陈氏小心地使白釉菊瓣盏为王巡盛了碗老吊汤,还不等端至他手边,王巡便抬头瞧见她那副要哭不哭的晦气样,一眼将陈氏瞪了回去。 “姨娘便将那汤给我喝了罢,也怪干的。”娴意忽然出声。 她原是从不管这样的闲事的。可她见陈氏立在那儿进退不能,又想起了那日被王巡推出去的如意。再一回想,自个儿也算是个 分卷阅读40 帮凶,便心中难安,难得开口为陈氏解了围。 “那,三小姐请用。”陈氏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子,但她很快重新垂下头,将那小碗儿轻轻放在娴意面前,默然退回去了。 王巡冷哼一声,晴姐儿一头雾水,邬氏则在桌底下拉住想要发问的晴姐儿,面上扯出个转瞬即逝的冷笑。 饭后,王巡又把自己关进书房,灯火一亮就是一整夜。 他近来总是这样,活像他从前那会儿寒窗苦读似的。 “太太不若去劝一劝罢?这整夜整夜地熬着,没得把人给熬坏了。”苏嬷嬷虽一向看不大上这个姑爷的做派,可到底是她家小姐的夫婿,总不能看着人把自个儿作践没了不是? “便是人窝囊了些,总归是家里的主心骨呢。” 邬氏却冷哼道:“他自个儿乐意,我还能押着人安置不成?正经上进比不过旁人,邪门歪道倒是来劲!” 这不,又遣人来说明儿个有宴饮。什么不好推辞,分明是巴巴儿地去与人推杯换盏攀关系,回来又得是个烂醉如泥! 她越说越生气,摔了手里刚摘下来的耳坠子:“就教他折腾去!折腾没了我也好落个清静!也免得仪哥儿跟他学歪了,那我才真要怄死……” 那老货半句话都不肯跟晴姐儿多说,倒有事没事抱着仪哥儿来回折腾,唧唧歪歪不晓得整天嘀咕些什么。仪哥儿才三岁的孩子,他能懂什么呀! “小姐!”邬氏这话说得可把苏嬷嬷吓坏了,急着来捂她的嘴,“您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口无遮拦!这可不是在娘家呢,慎言、慎言!” “姑爷他……唉,老奴的好小姐,您快谨慎些罢。” 苏嬷嬷后悔不迭,怎么就提了这茬了!原本那王巡就有意在正房安排自己的人手,太太这心里一直憋着气呐,后边儿他又动了小小姐的心思,她可不就早看他不顺眼了么! 邬氏心中也气得很。 从前是王巡高攀,她自然过得顺风顺水;后来那人升迁,自己父亲却年迈致仕,她也没个儿子傍身,他可不就抖起来了! 最生气时,邬氏是真动过下手的心思的。只能说时也命也,在就要做出决定时,她知道了三小姐尚且待字闺中的消息。 合该是老天留他! 邬氏重新整饬好脾性才对苏嬷嬷说:“嬷嬷一片好心我是明白的,可那人,我是早就心灰意冷了。眼下晴姐儿的婚事已相好了,仪哥儿还远着……便随他去罢。” “只要我一双儿女安然无恙,随他折腾什么我都不再管他。” 话已说到这份上,苏嬷嬷再没法子,只得叹气由他们去了。 然而日子还没过一旬,一个又一个消息接踵而至,令邬氏大惊失色。 第25章 着了道了 “盛夏时节,她怎么会伤寒?”王巡才命小厮去寻娴意来,还没出书房门便被邬氏带人堵个正着。 “郎中尚不能下定论,还要看看夜里的情形。”邬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娴姐儿屋里的大丫鬟说是她这几日一直郁郁,前儿个夜雨恐怕又着了凉……两厢叠加才病得重了。” 便是他们这样的官宦之家里,伤寒也不算小病了。娴意这病来得急,初时也没人在意,这会儿瞧着便分外凶险。 王巡这些日子被算计多了,整个人都疑神疑鬼的:“会不会是她不愿入静亲王府,有意给我添堵?这不中用的东西,心机尽使在自家人身上,亏我养她到现在……” 早该在她刚落生便掐死了清静! “老爷消消气,苏嬷嬷方才亲自去看过,娴姐儿人都烧得滚烫了,不是作假的样子。”眼见着这浑人越说越没谱,邬氏赶紧打断了话头,防着他又想出些有的没的。 她方才也有些疑心,遣了苏嬷嬷亲自去西间看过。娴意那丫头人都迷糊了,额上的帕子盏茶功夫已换了三五回,两个大丫鬟也都熬得支离憔悴,眼珠不敢错一下地盯着。 邬氏亲手为王巡斟了茶递过去,又说:“娴姐儿是个有分寸的性子,怎么会拿自个儿的性命顽笑。”伤寒弄不好是要人命的,娴意已经忍到现在,不会行此险招。 见那茶盏递过来,王巡正要接,又不知想到什么,往后撤步一躲:“苏嬷嬷去近身看了?待了几时,回来与你挨近了不曾?” 这话一出,邬氏端着茶盏的手即刻僵在半空中。 王巡露了心思,本也有些尴尬。但他再一思量,自己是王家的家主,事关安危,便重又理直气壮了。 她默了一会儿,慢慢缩回手,将那热茶泼到窗外。 “是妾身思虑不周,老爷勿怪。”邬氏垂首福礼,告罪道,“再待下去恐给老爷过了病气去,既无他事,妾身便先告退。哦,娴姐儿那边,妾身会遣专人报与老爷知晓。” 得到王巡含糊应答后,邬氏静默地退出来。 她瞧着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含笑观音相,一身儿莲青的衣裳在这炎炎夏日里也是清爽宜人,但今日的邬氏没来由地教人觉着可怖 分卷阅读41 。 直到进了正房内室,邬氏勉强按捺的脾气骤然爆发!她一掌拍在妆奁上怒声道:“他倒是惜命!这个、这个……”嫁给王巡这般男子,她可真是倒了血霉! 西间。 娴意虽烧得迷糊,但恍惚间也晓得自个儿是病了的。 她周身一阵阵的发热,眼睛也痛得紧,勉强睁眼时仿佛能瞧见一片片金星。耳畔有模糊的女子的哭声,娴意在心中想了半晌才认出是雪雁的声音。 这丫头哭什么。她想,我这不是还有气儿呢么。 “嗬……”娴意费力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嘴里苦得很,想吃荔枝。 可惜无人应她。 这丫头真该下狠手管教一番了……恁地不贴心。娴意这般恍惚想着,复又昏睡过去。 纵然邬氏严令封口,娴意病重的消息仍旧在暗中隐秘而迅速地传播,当日傍晚便到了霍宸手中。 他诧异地一挑眉:“瞧着身子骨儿不错,怎的这时候莫名其妙得了伤寒?” 那人也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豆芽菜,也不是什么照看不好自己的冒失性子,怎么会忽然就病到性命攸关的程度了? “去请府医看上一看,记得乔装一二。”霍宸想到后院那些个层出不穷的阴私手段,立时不放心了,“究竟年纪小,没什么戒心……多半是着了道了。” 长风却犹豫问:“侯爷,王三小姐若果真因为后宅隐私而……她真做得了咱们府上的当家主母么?”他们侯爷养那一窝小妾跟养蛊似的,好好的小姐进了门还不给扒下一层皮啊? “又不是你媳妇儿,管得倒多!”霍宸横他一眼,“快去!天天老妈子似的,一颗心操劳得稀碎你……” 长风被他说得直皱鼻子,一溜烟儿跑了,留霍宸一个躺在树荫下。 傍晚的风吹散了些许暑热,夕阳散漫地挪动,有点晃眼。霍宸也不知打哪儿寻来一把破蒲扇盖了脸,肚腹上搁着一把小巧的荷叶紫砂壶,时不时被他拿起来呷上一口,端的是闲情逸致。 ……半点也瞧不出未婚妻病重的模样。 心中想着长风的疑问,霍宸老神在在。挑媳妇儿挑的是脑子,又不是心计。 有脑子,心机手腕都能学,就算不会,后院里滚一圈往后也能长记性;没有脑子,便是能把整个宅门儿都斗散了!那也是个又蠢又毒的毒妇。 长风还是年轻啊,毛头小子懂个屁。霍宸优哉游哉地吹着风,听着沙沙作响的叶子,美滋滋想。 却说王家。 究竟是家底薄,诸事备得不齐全,长风翌日清晨便寻着机会带府医去给娴意看诊。 一夜过去,娴意的情形没有半分好转,喝了两次药反倒更严重了,这会儿已开始做梦讲胡话。 此番入梦的是娴意生母邓氏。她仍是年轻模样,温婉慈爱,云鬓花颜,缓缓行过来。邓氏好像一下子认出娴意了似的,伸手摸摸她脸颊:“好孩子,娘带你去吃荔枝。” 娴意高高兴兴地应了,跟着邓氏往云雾深处走。走啊走,总也走不到头,娴意心中不觉有些怕了。 “娘亲,我们还走多久呢?”邓氏越走越快,娴意小跑着才能跟上她步伐。 邓氏也不说话,攥着娴意的腕子,兀自埋头往前冲。娴意挣动几下,那手却如铁锁一般,牢牢地锁住了她!这时娴意才发现,身边那鸟叫啊虫鸣啊,脚下的路啊,竟不知何时全都没了! 只余一个邓氏的背影,和周遭弥漫的白雾。 娴意急了,用尽全力一拽,将邓氏拽得转过身来——一张骷髅白骨面就这样冲到她眼前来!那白骨上仿佛还附着了泥土和腐肉,有若隐若现的爬虫在她空洞的眼眶里绕来绕去。 人在极度恐惧时,是喊不出声来的,一如现在。她想要尖叫,却张不开口,反而听到一种诡异的、细微的声响——是她自己无法自抑地牙关紧咬,牙齿格格打起架来。 还在昏睡的娴意忽然剧烈挣扎,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含着话听不清晰。她大约是做了什么极骇人的噩梦,浑身抖个不停,教府医不得不牢牢按住她皓腕,才能继续诊脉。 满屋子人都焦心地等待着。 “一点伤寒,不妨事。”府医站起身来,面色如常,“两副药就能好,老朽再开一药方,每日在房中药熏两个时辰即可。” 府医自去开方,两个丫鬟则抓着彼此喜极而泣。 “中了毒?”听罢回禀,霍宸赏了府医,命他继续看着王家,“有意思……” 他竟不知,王家那种破落门户还能藏下能人异士。 第26章 饵 王家近日来总是山雨欲来模样。 王巡升迁无门,每天都忙着上下打点;邬氏才给晴姐儿定了亲,整日里压着她在房中练女红学中馈;两个姨娘一个常年礼佛一个称病不出;后罩房里,如意被软禁,娴意病得人事不知…… 偌大的一个家,住的这么些主子,一时间连饭都吃不 分卷阅读42 到一张桌上去了。 “还是没醒?” 府医又来诊脉,老爷子掐着娴意的脉象沉吟片刻,又看一看还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人,眼里闪过一点了然:“高热已退,人却不醒,这实在不应当……老朽须得再斟酌斟酌药方。” 苏嬷嬷站在一旁,闻言分外忧心——她特被邬氏派来密切注意着娴意的病情,唯恐这位三小姐被下人一个怠慢香消玉殒,王巡那些个龌龊心思又要摊到她家小小姐身上。 什么小小姐定了亲了,那三小姐身上还是一桩十几年的娃娃亲呢,不一样被连哄带骗地弄来京城了么? 她觑着府医走到外间,便悄没声跟出去,避开旁人问道:“老郎中,老郎中且慢。您瞧我们小姐这情形,可是有哪处出了差错么?” 府医瞧她一眼,拈须不语。 “求您给指点一番……”苏嬷嬷顿时心头一紧,她掏出早备好的荷包,悄悄儿递进他手里,复压低了声音恳求他,“不瞒您老,我们三小姐早许给了贵人,再没多久便要出门子了。这倘若有个万一,做奴婢的实在担待不起啊!” “您就当是日行一善,给咱们透个底儿罢。” “嬷嬷这不是为难老朽么?”府医不肯收她的荷包,“老朽只尽力便是,旁的嬷嬷还是莫要再提了。时候不早,老朽明日再登门请脉。告辞、告辞。” 府医守口如瓶,苏嬷嬷也是无奈,只得遣了丫鬟送他出门。 她又往内室去瞧了一眼,娴意仍是脸色蜡黄地躺在榻上,半点醒转的意思也无。苏嬷嬷越想心中越忧虑,忙随意寻了由头回去与邬氏商议。 正房里,邬氏手把手地教晴姐儿拢账。 小丫头学得头晕眼花,一见苏嬷嬷进门,乳燕投林似的扑进她怀中,半是撒娇半是告状地求她给说说情儿,好教母亲饶过她去。 邬氏被她气得没话说,索性摆摆手放她去侧间找仪哥儿顽:“怎么就单只拿你没法子……去罢去罢,正好你去陪你弟弟顽一会子。儿女都是前世的债,合该是我欠你!” “谢谢娘!娘也累了半天了,便喝口茶,我待会儿就回!”晴姐儿倒是嘴甜,一溜儿小跑回来抱了抱她手臂,笑得见牙不见眼。头上那一对米珠攒的蝴蝶也跟着颤颤地摇,好似一眨眼便要飞出去一般。 直望着那小鸟样快活的丫头头也不回扑棱出去,邬氏这才敛了面上笑意。 “怎的回来得这样急,是那边儿有变动了?” 苏嬷嬷苦涩地摇摇头,附在邬氏耳边低声道:“三小姐一直不醒,郎中今儿诊过脉,说是要换了方子再看。老奴瞧他面色,似是不大好。” “不大好?”邬氏一怔,旋即蹙紧了秀眉,“他可说了是怎么个不好法儿?” “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只让过了今夜再议。瞧他那般作态,老奴便寻思着,这郎中是不是瞧情形不大好,怕咱们怪罪于他?” 她顿了顿又说:“太太,老奴说句不吉利的,那样的高热烧了好几天,只恐怕对三小姐心智有些妨碍。她能安然无恙自然是好,但凡事只怕万一,咱们还是该为小姐准备起来了。” 邬氏并未立即回答她,而是先向外看。 院子里的石榴葡萄俱已过了花期,此时若走到近前去,便能看见隐在叶间的青色的果。今年气候好,再过些日子这些青果便能先后成熟,沉甸甸、红艳艳地坠弯了枝条。 但倘若此时有一场狂风暴雨抑或旁的什么,今年他们便吃不着自家的果子了。 已经在手边的果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的。 “是要准备的。”她沉声道。 “该准备起来了。” 原该在昏迷不醒的人睁开眼对丫鬟说。 这会子宋嬷嬷在屋外看药,主仆二人才能借此机会交谈几句。 锦书低声应她:“墨素已去照您吩咐做了,姑娘放心。您快吃两块点心,这儿还一碗才化的糖水,姑娘也多喝几口。” 她盯着娴意削瘦的面容,心口揪成一团地疼。她们家姑娘从前多娇贵的人儿呢,这一遭下来鹅蛋脸都瘦出尖下颌了!好好的小姐,在自个儿家也能被人暗害了,为着活命装病重,连口热食都吃不上! 要说出去,谁信这是官家小姐过的日子呢? “好了,将吃食收起来罢,宋嬷嬷该要回来了,太太身边儿那位多半也要再遣人盯着。”娴意只略吃了两三块一口一个的点心,又就着锦书的手啜了两口糖水便不再吃喝,“将窗开大些,这药味儿熏得头疼。” “您才吃这么点,身子哪里顶得住?姑娘好歹再用两块点心。”锦书心里不落忍,强忍着心酸劝她。 “姑娘自个儿看不见。您这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脸颊都瘦凹了。” 娴意便笑她:“就是这样才像生病的样子,再说见天儿喝那药汤子我也没胃口……你啊,关心则乱了。收了罢,正是关键时候,教她们都警醒些。” “奴婢省得,只是心疼您。”一起长大的情谊,说句没大没小的话,锦书是 分卷阅读43 在拿娴意当亲妹妹看的。 她一面心疼娴意受苦遭罪,一面又怕自己不当心坏了姑娘的谋算,思来想去将几块点心使帕子包了塞进锦被里:“姑娘听外头没了声响便往嘴里放一块儿,左右是一口的分量,瞧不出什么!” 这种时候,能多吃一口也是好的。 “都依你便是。”娴意领受她好心,又催促道,“快去罢,万事当心。”话落便重新躺回去,假作仍在昏迷不醒。 门外隐约传来人声,锦书深吸一口气,肃容站在床头。 后边的事对她们都是考验,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才是。她在心中默默念道,夫人在天有灵,保佑姑娘化险为夷罢。 她们姑娘已受过太多的煎熬了。 这一日傍晚,西间忽然传来消息,三小姐娴意昏了四五日后,终于醒转了。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第27章 不可瞑目 “这怎么会……难道那药分量不够?”陈氏在自己房中转来转去,神经质地自问自答,“不,不会!他早该死了!” “但喝下它的是王娴意……” “她活该!她、她也半点都不无辜!对,要不是她,我如姐儿怎么会卷进这事儿里来……她不无辜……” 陈氏的眼神逐渐癫狂,她用力揪起自己的面皮,嗬嗬地低声笑起来:“如姐儿,我的好如姐儿。娘给你扫平了路,你就能嫁给肃毅侯了!嫁了肃毅侯啊,你就不会像娘一样,一辈子都得忍气吞声地过了!” “如姐儿啊,我的如姐儿……” 知了的鸣叫声长而嘹亮,将陈氏的喃喃自语尽数掩在这个溽热夏日。 入夜。 盛夏的夜晚总是燥热难耐,却不及这一夜格外窒闷。时辰已到了后半夜,府里的下人们都睡熟了,偌大的宅院里只听得见幽微的虫鸣。 锦书猛一点头从睡梦中惊醒,揉揉脖颈自脚踏上爬起来。 她先是轻手轻脚地撩开帷帐瞧一瞧娴意,见她仍昏睡着,又举了火烛去将窗关小些——悄然出现的夜风送来潮湿的气息,声势也渐大,是要下雨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天边果然闪过一道刺目白光,接着远远地传来闷雷。那光亮将天幕划作两半,那雷声沉闷厚重如战鼓重锤,结结实实地敲在人心口上。 风太大了,锦书疾走几步,赶在窗扇被吹开前将它关紧。 雨点落在瓦上的声响透过窗纸传进耳中,教人身上不自觉地泛起凉意。锦书搓搓胳膊去外间察看,本该值夜的宋嬷嬷此刻也不知哪去了,面对空无一人的寂静长夜,她一哆嗦,心中生出点微妙的惧怕来。 “还是去寻雪雁来做个伴……这宋嬷嬷,待小姐醒了,非得将她打发了去不可!”锦书自言自语。 她又去瞧了瞧娴意确然睡得安稳,这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将门关实了,手中提着柄伞,自去寻雪雁不提。 待她的身形拐过去,隐没在一片黑暗中,便见一个黑影自隐蔽处闪出来。那黑影四处张望一番,小心地推开了西间房门。 原该在外间守着的宋嬷嬷被芙蓉使计绊住了,那个打平州跟来的大丫鬟没一会子也回不来,陈氏轻手轻脚带上房门,放心地往内室去。 内室的窗关得严,许是自个儿不在房中时有什么意外,锦书将灯火俱熄灭了,房中一片幽暗。 陈氏眼睛不好,在夜色中看不清路;所幸她准备齐全,掏出火折子拿手拢着,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近了,渐渐能看清拔步床上挂的帐子散漫地垂着,掩住了拔步床里模糊的轮廓。那人陷在松软的锦被里,面朝内侧一动不动地蜷缩着。 陈氏一面走过去,一面无声地笑起来。 很快……很快一切就要结束了……如姐儿啊,这么多年,娘终于能为你做上一件事了。 她微笑着掀开菱纱帐子,想要将背对着她的娴意翻个身,好方便她将袖中的那玩意儿拿出来—— “啊!”陈氏被眼前景象一吓,猝不及防叫出声来! 那、那拔步床上竟空无一人!什么人影轮廓,不过是个绣花软枕埋在锦被之中李代桃僵! 陈氏大惊失色,还不及逃走,便听身后有女子声色微哑道:“姨娘深夜潜入我房中,又缘何要不告而别呢?” 她的身后骤然亮起一豆荧荧光亮,陈氏僵硬地转过身去。娴意只着了中衣站在她几步之外,她房中的二等丫鬟墨素执一盏灯走上前来,沉默而警惕地挡在她身前。 娴意面上还带着惯有的温婉笑意:“何至于此呢,陈姨娘?” “为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氏惯性地低头退让,旋即飞快地挺直脊背。她听到自己长久谦恭的背脊骨节在嘎嘣作想,不觉大笑出声。 “何至于此?!我也想问,何至于此!你们毁了我儿,还要问我何至于此!我儿又做错了什么?只因为王巡懦弱怕事,就要我儿因此毁了一辈子!” 分卷阅读44 “她的一辈子还有那么长啊……全都毁了!”陈氏生来便是个眼眶浅的,每每情绪激动都会泪流满面,此刻尤为严重,“王巡、邬欢,还有你王娴意,整个王家没一个好东西!” 二人并未压低声量,熟睡的人们被吵醒,屋外渐渐有了人声。陈氏也听见了,但她并不在乎。 “王巡贪图我容貌,又惧怕邬家施压,便默许了下人们欺辱我;邬欢不喜我母女,却舍不下自个儿的好名声,便明里暗里的贬低我儿,说我教坏了她……只是她有幸投生于官宦之家罢了,我不服!” 已有粗使婆子闯进来,陈氏全然不管,只兀自叫喊:“是老天无眼!你们一个个的,仗着身份压在我母女两个头上,到头来还不是被随意打发!王巡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王家的败落,我且要睁着眼瞧!” 浮玉楼里。 “夜里闹了一阵子,不过这会儿已妥当了。”长风得了消息,悄悄走到霍宸身边去报给他知道。 “那边儿封了口,侯爷可要将消息往外传一传么?” “王氏女受了牵累,抑或因此有损?” 长风被他问得一怔:“这倒不曾。” “那便随他们去。” 霍宸闭着眼,手指搭在膝上随曲儿打着拍子。他今日点了浮玉楼新来的倌人燕姚,此女出身戏班子,那一副莺鸣燕啭的好嗓子可谓一绝,是如今京城里最受追捧的倌人。 一曲罢,他爽快地给了赏钱。燕姚袅袅娜娜地谢过,又靠过来想要偎进霍宸怀里,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他满含笑意瞥她一眼:“备受追捧的名角儿?也不过如此,半点眼色都看不出的蠢货。” 燕姚原本红润的面颊一霎苍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霍宸愈加不耐:“还不退下,等我请你大驾不成?” 直将那摇摇欲坠的美人唬得落荒而逃。 他这才转头对长风吩咐:“旁的人不必去传,只若有似无地教房由诤听点影子便是。他不是想跟我打擂台么,成全他便是。” 然而事情并不全然按照他计划的发展。 翌日深夜传来消息,陈氏于当日晚膳后突发恶疾暴毙。 第28章 平州风水养人 一名小官家中妾侍的死活本就无关痛痒,一切都按照原有的轨迹继续。陈氏的死就像一滴落在草叶的露水般,在日光出现那一刻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了如意。 这个十一岁出头的小姑娘被关在房中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些日子,还没想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便被拉出来匆匆见了自己姨娘最后一面——陈氏是王家的妾,死得又不体面,只待如意远远瞧过一眼,她便要被拉出去随意埋了。 纵观其生前身后,俱是一片狼藉。 如意不肯只远远看上一眼,闹着要去近前陪她姨娘最后一程。她执意如此,下人们也不好硬拦;几个人吵吵嚷嚷的,直闹到邬氏跟前。 “好好儿的小姐,没得沾染这样的晦气。”邬氏本就嫌恶陈氏留下的烂摊子,闻言不免迁怒,“去告诉如姐儿,不愿看就即刻回自个儿房中去!原是念着她们母女一场才放她出来全一段缘分,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她到底低估了如意与陈氏的亲厚,如意硬是闯进正房,跪在她眼前哭求:“母亲,求母亲允我陪姨娘最后一程!求求您了,那是我的亲娘啊……” “求母亲允我这一回罢,便是您日后要如意做什么,如意都愿听从!” 如意抓着邬氏的裙角,泪水在面颊上蜿蜒流淌。 “你这是做什么,还要仪态不要?!你是死的不成,快扶你们五小姐起来!”邬氏被她搅得心烦意乱,呵斥跟在如意身边的丫鬟,“五小姐悲痛太过乱了心神,速速送她回房歇息!” “不,母亲……”如意还待哀求,外头候着的粗使婆子便小跑过来,半拉半架地强带她回房不提。 “太太且消消气,大热天儿的生气伤身子。”苏嬷嬷给玉桃使了眼色,将正房的下人们都遣出去,自个儿上前替邬氏打扇。 她柔声细语地劝道:“您慈悲心肠,许了五小姐来见陈氏最后一面,这是为着全她二人一段母女缘分;但五小姐她年纪尚小,领会不得这意思也是平常。太太倘因此苛责于她,难免为世俗诟病。” “陈氏是走得不安详,但五小姐这样的岁数,看得出什么来?一个失了生母的庶女,翻不出什么大风大浪,便是去见一面又何妨?权当哄一哄她,堵上旁人的嘴罢了。您若嫌她晦气,日后寻个由头远远打发回平州老家去也使得。” 左右这五小姐名声也坏了,在哪儿待着不是待呢?她瞧着能山高水远的避避风头还更好! 苏嬷嬷小心觑着,见邬氏剧烈起伏的胸口渐趋平缓稳定,复又放软了声音循循善诱:“设身处地,那五小姐也是一片孝心,您便当作是替咱们小姐留个善缘罢。日后出了门子,大小是个助力,总有她得用的时候 分卷阅读45 。” “您想想西间那位……权当是为着咱们小姐,太太说是也不是?” 她眼神隐晦往西方瞄了瞄。那位虽占了个长姐的名头,究竟是她们存了不可说的心思,相处时日也短。真到了危难时候能有几分真心? 不如给如意留份善缘,倘日后真有用得上的时候,好歹比那边得用些。 邬氏细心思忖一番,也不得不承认是这么个理儿。 “你说得有些个道理。”她斟酌着应了,心底还是膈应,“总归是晦气……罢了,究竟叫我一声母亲。” 她吩咐着苏嬷嬷亲自走一趟,与如意描补两句,卖她个好儿:“陈氏这么些年没白疼她,也算死得其所。去罢,与她好生说过,别在心底里埋下疙瘩。” 苏嬷嬷便笑着退下:“太太仁善,老奴这便去了。” 东间闹得厉害,如意被带回房中时大喊大叫,正做女红的娴意都听见了她的叫喊,叹着气搁了手中的帕子。 有如意那么大个女儿在,还是说病逝就病逝了。如意便是现在年纪小想不通透,往后总有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到那时,她能不深恨这个一手害了她生母、也害了她的父亲么? “要不怎么说是个蠢货呢。有我一个恨他还不够么?” 外头的声响渐渐听不到了,娴意发了会儿呆,重又拿起绣花针来。自身尚且难保,倒有闲心去管旁人来哉,她自嘲。 “姑娘的药来了,您趁热喝。”雪雁端了汤药进门来,悄声与她说,“奴婢方才打东厢房回来,正遇见太太身边儿的苏嬷嬷从东间房中出来呢,五小姐也不哭不闹的,好声好气送了她出门。” 娴意接过药碗一口气灌下去,雪雁紧着给她倒水漱口,又往口中塞了蜜饯去压苦味。 “您打小儿就怕吃药,偏遭了这无妄之灾……万幸夫人在天之灵保佑您化险为夷。这会子不能喝茶,姑娘含块蜜饯甜甜嘴!” 一通忙活完了,娴意才品着甜意含糊道:“陈氏走得太不体面,王巡也厌弃了她;这等雪上加霜时候,咱们这位太太惯是会收买人心的,哄哄如意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也好,与嫡母有些面子情于她百利而无一害。” 雪雁听得直皱鼻子:“那位怎么说也是正头娘子,缘何纡尊降贵去给膝下庶女卖好儿?这不是自降身份么?” “这个啊……” 今儿一丝风都没有,知了隐在树梢里发出喳喳的吵闹声响。娴意眯眼瞧着外边的烈日炎炎,随口回答她:“许是为着晴姐儿罢,毕竟我与她离心,王家也没有旁的女儿……嫁出去的姐妹,总要相互扶持的。” 邬氏是个顶通透的人,再标准不过的官家小姐式样,她对女子需要的一切都了然于心。 设若晴姐儿日后不与任何一个姐妹往来,人家只会觉着王家姐妹不睦、家风不正,连邬氏这个当家主母都要被带累。她爱惜羽毛,更爱惜自己女儿的名声。 “管她如何做呢,与咱们也无甚关系了。”她现下连独善其身都勉勉强强,可没余力去兼济天下了。 故而在邬氏宣布五小姐如意将往平州老宅养病时,娴意只微微一笑,附和她:“平州风水养人,祖父祖母也宽厚慈和,极疼爱小辈。五妹妹去了那儿必定能够早日康复,回来与我们团聚。” “太太这般打算,真真儿是极好的。” 第29章 三更祸 往平州去定的是走水路,夏末秋初的气候正合宜。 王巡嫌她名声不好,不肯教这回乡之事给外人知晓,家里的两个姊妹都不被允许送行。只一辆平平无奇的青篷马车天蒙蒙亮时从后门出发,送如意并她那奶嬷嬷曲氏、贴身丫鬟胭脂到了渡口。 临行前,娴意想嘱托她些什么,可这思绪太过繁杂。几番欲言又止后,她终究没将话语说出口,只默默地给如意塞了一只荷包——里头装了几张银票与一把金银瓜子。 “听闻不在水边长大的人会晕船,东西都备齐了,莫要委屈了自个儿。你一个小姐出门在外,教曲嬷嬷和胭脂都当心些。”娴意与她也没什么好说,只能干巴巴地嘱咐两句,算是全了姐妹情分。 倒是时常与如意掐架的晴姐儿,眼泪汪汪地舍不得她五妹妹。 她将自己爱的那些个绢帕啊耳坠子啊一股脑儿地都塞给了如意,拉着她的手嘱咐她:“你在外头可万万不要三不五时地掉眼泪!苏嬷嬷说外边儿的人都坏得很,见你哭了便觉得好欺负,愈是好欺负就愈要欺负你!” “谁、谁能有我……呜呜,有我让着你呀……”晴姐儿说着说着话,自己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如意面上也显出些悲戚之色。 她随了她姨娘,自小就是个爱哭的。然而打从陈姨娘病逝,这才几日光景,骤然失去生母的如意就好像把以后几十年的眼泪都哭干了。 还未出热孝,她一身缟素地站在那儿,天然便有五分愁苦;又煎熬得憔悴支离,像朵贴地的乌云,轻飘飘地挨不着实处似的。 分卷阅读46 “……我省得,你不要担心。”如意低声道。王家孩子少,她们两个姐儿吵吵闹闹地过了十几年,面上虽水火不容,心底里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晴姐儿使衣袖挡了脸,不肯教她瞧见自己瘪着嘴巴哭的丑模样;如意盯着她,嘴角僵硬地一勾,露出一个勉强又怅然的笑。娴意在一旁冷眼瞧着,心里喟叹。 也不知这早经磨难的芽苞还能不能有机会,开出一朵娇艳的花儿来。 家里的姐儿们尚且有些许闲情逸致,王巡却觉辰光转瞬即逝,升迁的压力如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迫得他坐不安席。 他只剩最后的一线生机。 “将这封信送往静亲王府陈管事手上,悄悄儿地,不要声张。”王巡唤来心腹,慎重地耳语几句,派他出了门。王巡坐在桌后,长吁一口气。 这一次,再不会有人挡他的路了。 “已这个时辰了,教我去前边儿?”娴意以团扇掩着半张芙蓉面,重复一遍这话,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这都入夜了,于情于理,她做小辈的都不该再往正房去了。 来人是邬氏房中的二等丫鬟丹杏,素不与她们打交道的。她低眉敛目地一俯身,回答道:“正是。” “这……可是太太有何要事么?绝非我怠慢太太,只是你瞧我蓬头垢面的,实不好出去见人。”娴意面露难色,“重新梳妆又要教太太好等,不若我明儿赶早去给太太赔罪,丹杏姑娘看可好么?” 丹杏恍若未闻:“请三小姐随奴婢来罢,莫教太太久等了。” 正房的人虽与她素不往来,却鲜少有如此强硬的时候。 娴意从中嗅出不寻常来:“还请丹杏姑娘转告太太一声:如今夜色深沉,做女儿的不好再出闺房,明儿一早必定去请罪。任太太准备如何处置,娴意都绝无二话。” “丹杏姑娘请回罢,我这儿人手不足,便不送了。”她微微一笑。借着陈氏那事儿,娴意将自己房里的宋嬷嬷并粗使丫鬟迟兰放了出去,邬氏也不知为何,这么些天了都没配新丫鬟给她。 约莫是没想到娴意敢这样直白地回绝她,丹杏愕然与她对视,气氛霎时凝滞下来。 “……” 丹杏踌躇片刻,娴意全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明摆着赶她出去。她也没理由赖着不走,只得说:“三小姐好生安置,奴婢告退。” 临出门,她回首望了娴意一眼。 快要安置的时辰,娴意已尽去了钗环,在灯火底下执一卷书细读,闲闲地摇着团扇。一页又一页,绛纱灯在其上投下绰绰的阴影,再映上她面庞。柔光凸显她秀致的眉,又在睫毛下覆上一片朦胧的暗色,教人看不清她所思所想。 这位三小姐是如此气定神闲,全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也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逆来顺受,丹杏想。 “姑娘,您不去正房瞧一眼,当真不要紧么?”锦书盯着丹杏走远了,转回来低声问她,“若因为一点小事被太太抓了把柄,那可就不值当了。” 娴意撂下手上的话本子,眉眼隐含忧虑:“这事恐怕不对劲。你避着些人去寻墨素,教她悄悄儿地去正房看一眼。” 都说熟人好办事,凡邬氏来请她,尽是她房中的香杏来传话;设若是再着紧些的事宜,更会直接遣她身边的大丫鬟、甚至苏嬷嬷来寻。乍冒出一个从不与她有往来的二等丫鬟,实在教人疑心难消。 能调遣正房的丫鬟,除开邬氏就只有王巡了。但她实在想不出他此举的用意——大约不会是为了挑拨她与邬氏的关系。 “快到三更……”娴意盯着漏壶苦思冥想,“快到三更。” 究竟为了什么呢。 丹杏沿着墙根避开灯火,走到书房门前。她左右瞧了一瞧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轻叩门,躬身进去。 “人呢?”王巡见只有丹杏孤身一人,神情不虞。 “三小姐起了疑心,无论如何不肯随奴婢出来。”丹杏喏喏道,“奴婢恐怕逼急了她闹得大了,便先退回来了。” 王巡面皮不受控制地跳动,几欲暴怒,又勉强按捺下去。 “陈公公稍待,下官这便亲手扭了她过来!”他转身对着阴影中的角落谄媚地一拱手,将头颅卑微地低下去,“您放心,小女今夜决计会随您入府!” 原是那不起眼的暗影中坐了一名着圆领袍的中年男子。他约莫中等身量,一身暗纹长袍;面白无须,神情温和可亲,嘴角微微上翘,正是一副天生的笑模样。 那男子——即陈公公轻笑颔首:“王大人请便。” 王巡抬手擦擦冷汗,告罪一声奔出了门。 第30章 行了,回家 娴意没有等回锦书墨素,却等来一个神色阴沉的王巡。 她心下一紧,站起身来:“父亲。” 绛纱灯摇摇晃晃,映得他面容时明时暗。王巡的目光在娴意身周逡巡,疾步走到她面前来:“你随我来。”说着,竟是不由分说地攥了她腕 分卷阅读47 子往外拖! “不可!”娴意大惊,奋力想要挣脱他桎梏。可那只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钳制住她,显得她那点微末的挣扎如此徒劳。 “如今业已三更,父亲缘何拉我出闺阁?!纵然是生父也绝不合理数!放手,你、你这疯子!放手!”惊怒之下,娴意声音逐渐拔高,口不择言起来。 女子尖利的怒叱在静寂黑夜中高得刺耳,逼得王巡将她猛力一拉,另一只手用力捂住她口鼻! “且乖顺些,给自己留些体面。”他手掌在娴意脸颊软肉上压出一个凹陷的印,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夜有贵人造访,别逼我揪着你头发押过去。” 他那狰狞神色似曾相识。娴意费力地仰头,一双杏眼瞪得极大,恍惚间又回到了祠堂那一夜。斥骂、胁迫、呼啸而来的耳光……还有这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娴意呜呜说不出话,面色渐渐涨红,十指指甲凌乱地陷进王巡衣袖——他用力太过,迫得她无力呼吸。 万幸王巡察觉了她的异常,将手稍松一松,挪出一个可供换气的空档。乍然涌入的空气令她狼狈地呛咳起来。 没用的东西!王巡的呵斥几欲出口,却怕惊动了隔壁的人,只得将满腔急躁怒火闷在心中,强按着娴意去见陈公公。 闺阁女儿能有多大的力气呢?娴意一路踉踉跄跄地被拖进东厢房,那点挣扎力道甚至还没给王巡造成多大/麻烦。咚地一声沉闷声响,娴意被狠狠掼在地上,令她不禁闷哼一声。 一双属于女子的手将她牢牢按在地上,她余光瞥见一片衣角,是属于丹杏的——她果真是受王巡差遣。 “陈公公久等。”王巡连连赔罪,“小女无状,耽误了许多功夫……万幸不曾误了吉时,您看也到了三更天了,咱们这便上轿么?” “不急。”陈公公笑容可掬,“究竟是去伺候王爷的玩意儿,杂家怎么着也得替王爷掌掌眼。三小姐是吧?还请您抬起头来,好教杂家看上一看。” 娴意悚然一颤,顺着脊背麻酥酥地爬上一层冷汗。倘她是只长毛猫儿,此刻怕是已经炸毛跳起来了。 见她不动,陈公公嚯了一声,笑眯眯地走到她跟前儿:“脾气还挺拧的,这可不大好,容易惹主家厌烦。也罢,杂家自个儿来便是。三小姐,得罪了。” 陈公公动作轻柔而态度强硬地挑起娴意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眼前女子姿色中上,在美人无数的皇家更是平平无奇。她发髻蓬乱,衣着寒酸,面颊上还有几个清晰的红印,稍出彩些的眉眼还因为低垂着看不清晰。 纵然狼狈不堪,脊背却还是挺直的,显见有些傲骨——难免教人想知道,折了一身傲骨后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一年到头最热的时节,他的手却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蛇挨在她脖颈上,娴意一晃神,仿佛听见它在耳畔嘶嘶地吐着信。娴意不由得往后一躲,眼睫不住颤动,瞧着一副瑟缩样子。 “容色也不算出挑……倒是小家碧玉的。”他盯着瞧一会儿便松了手,使帕子细细地擦拭过手指,又将那暗花罗帕子随意掷在地上,“王大人别急呐,说不得咱们王爷腻了珍馐美味,偏爱这清粥小菜了呢?” 他说着有趣,呵呵地顾自笑起来。 王巡扯一扯嘴角,在边上赔笑道:“公公说得有理、有理。”他心下放松,也敢稍稍直一直背了。 “那咱们这就上路罢。”陈公公怜惜地伸手,隔空描摹一番娴意的面庞,“三小姐怎的哭丧着脸儿呢?能侍奉龙子可是天大的福分,您得笑才是啊。” 娴意闭一闭眼,两滴清泪便滚落下来,在地上溅出两点浑浊的湿痕。 王巡深知娴意刚烈脾性,唯恐她在路上闹什么幺蛾子,便解了自个儿系在外头的腰带给她缚紧了双手,随身带着的帕子也胡乱攒成一团塞进口中;又取来一件披风从头到脚地蒙严实,这才与丹杏两个亲手驾着她往外走。 东厢房到垂花门拢共也没几步,又是夜里,整间宅子都黑黢黢的不见人影。可他也不知是兴奋难耐还是恐怕此事暴露,一双手抖个不停,牙关咯咯作响。 陈公公敏锐地觉察到这点异响,心底暗嗤。 到底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就这么丁点儿本事,亏他是个朝廷四品官。 见着垂花门外停着的那一顶半旧青灰小轿,王巡长吁一口气,指使丹杏将娴意送进去,想了想又命她拆了发带,将娴意的脚也捆了,这才觉得稳妥,撂了轿帘不提。 娴意默然倒在轿子边上,忽感周身一荡,约莫是起轿了。那小轿极小,便是娴意这等娇小少女坐着都不甚宽敞;轿夫走得也快,她又被绑着,没走几步路就被颠得头晕眼花,喉咙口一阵接一阵地往外犯恶心。 三更天,正是纳妾的好时候。 静亲王房由诤,她是曾听邬氏说过的,却觉他身份太过显赫而没放在心上。这一点疏忽教她…… 轿子倏然一倾,险些将娴意荡出去,也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听到那位陈公公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分卷阅读48 而后是一道熟悉嗓音。 “夜半密谋夺□□室,房由诤真是好有出息。” 时间仿佛忽然万籁俱寂,教娴意只听得见怦怦心跳声里,那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轿帘被掀开了。 蒙住她的披风被粗暴地一把扯去。 举到眼前儿的灯笼闪着刺目的光,教娴意眼里的泪不由自主涌出来。 模糊视线里,霍宸慢慢靠近,取出她口中绢帕,又伸手去摸摸她嘴角。 “真狼狈啊,三小姐。”他说。 霍宸挡着轿门,示意身后众人不要上前来。他望着那姑娘呜咽嚎啕,不大熟练地拍拍她发顶:“行了,回家。” 第31章 登堂入室 轿子是静亲王府的,被霍宸截了人后跟着脸色铁青的陈公公一齐无功而返。 “好好好……霍侯爷真是养得一只忠犬!这事儿,杂家必定报给王爷知晓,咱们且走着瞧!回府!”被摆一道的陈公公撂不下面子,怒冲冲地带人先走一步。 盯着他走远了,霍宸这才腾出空儿来去看站在他身后的娴意。她想必被吓坏了,此刻正裹着披风瑟瑟地发着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将地上那件灰扑扑的玩意儿捡起来重裹在身上了。 “事发突然,来不及换外出的衣裳便被拉出来了。”面对霍宸疑问的眼神,她低声解释。 折腾了一溜遭,娴意这会儿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满是泪痕,被风吹过后紧绷绷地难受;身上更是一件不够庄重的居家衣裳,在周围一圈人的无声注视下,她默默地将披风又裹紧了些。 “先回府。”霍宸沉声与她说。 娴意闻言四处张望一番,对他略欠一欠身便要往巷子里走:“多谢侯爷大恩,娴意告退。”亏得轿子没走多远就被肃毅侯带人截下了,否则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去。 “往哪儿走呢,回来。”还不等她迈开腿,即听霍宸在身后不悦道,“原就蠢笨,怎的长了见识倒更傻了?” “……侯爷?”娴意听他这话,心底觉出几分怪异。这样险象环生的事情,就差把她自个儿都不明不白地搭进去,在他那儿却只是一句长了见识就翻过篇去了? 然而还不及细想,便听霍宸说:“你现在回去,难保王巡会做出什么事来,随本侯回府。” “侯爷,这实在不合礼数……” 霍宸却不管她:“上车。” 见他家侯爷兀自进了马车,未来的主母夫人却还在发愣,一旁候着的长风即刻上前去请:“现下已过了三更了,小姐先请上车回府,有什么事宜且待明日再议也不迟呐。” “这实在……”娴意虽现在脑子不甚通透,但方才被霍宸一点,还是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可她到底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兼又孤身一人,倘夜不归宿被人知晓,她名声还要是不要? 她这厢犹豫,长风转转眼珠便会意了:“小姐放心,侯爷已尽数安排妥帖了,今日之事决计不会有无关之人的闲言碎语。再者说了,您无奈之下在未婚夫府邸里头暂且安置一晚,又有什么可教人指摘的呢?” “您的靠山啊,在上头呢!” 长风笑眯眯地一指天空,三请四请地将头脑一片空白的娴意哄上了车。 短短两句话不知在娴意心中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教她整个人在车上坐稳时还是晕乎乎的。偏霍宸也不言不语的,只闭目假寐,半个眼神都不肯分给她。 一路无话。 肃毅侯府灯火通明。 霍宸下了车眨眼功夫就不见踪影,临走时吩咐管家:“王三小姐今夜宿在客房,拨几个婢子去侍奉。” “老奴见过王三小姐。”肃毅侯府的大管家被赐了主家姓氏,是位清癯和蔼的老者,“小姐暂为安置的厢房这会子已经备好,梅香,你去为小姐引路。” 那名唤梅香的丫鬟笑盈盈地从霍管家身后走出来,给娴意道一声万福:“梅香见过小姐。小姐请随奴婢来。” “有劳。”娴意对她略一颔首,又转头与霍管家道,“多谢您老悉心,也要劳您向侯爷转告一句,娴意谢他收留。” 霍管家忙低头推拒:“这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哪就当得小姐一声谢了?您只当侯府是在家一样的。”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这位是他们肃毅侯府往后的当家主母,万万怠慢不得。若非如此,他堂堂侯府的大管家也不至于大半夜的巴巴儿跑到门前来迎了。 纵然碍着尚未成婚不能入住正院,他也一早派人将客房布置妥帖,再挑了顶机灵的梅香桐香两个丫鬟,专程敲打过一番才敢放在这位身边儿伺候的。 便说是千般细致、万般小心也不为过了。 娴意却不知此间细情,暗忖这世代的勋贵就是不一样,遇上了她这般夜半登门的恶客,待人接物也都是顶周到的。 除开梅香,还有专程为娴意提灯看路的两个乖巧安静的小童子。往厢房去这一路上,每隔几步便挂了琉璃宫灯,照得 分卷阅读49 周遭那朱漆廊柱上的描金花纹都分毫毕现,闪出璀璨的流光。 提灯童子每隔百步便换一对,一程又一程地将她送进侯府深处。 这锦绣堆处处精雕细琢,无不透着霍宸的底气。 若非才来京中时已见过些世面,我这会子怕是要露怯,教这侯府的下人们瞧了笑话去。都说宁娶大户婢,不娶小家女,娴意望着前边两步引路的梅香深以为然。 这样的仪态气度,放出去做位宜人、安人都是使得的1。 “便是这处了,小姐请。”梅香替娴意推了门,亲手打了帘子请她进门,“原该是安置您去后院的,但这会子后边儿已下了钥,一通折腾下来倒耽误您歇息,便委屈您宿在前边儿了。” “不过咱们这间房是极幽静清雅的,断不是那等辱没了您的污糟之处!” 娴意好脾气地应她:“这有什么委屈?原是我贸然登门,哪就那么矫情呢。” “奴婢桐香见过小姐。”正与梅香说着话儿,打内室里便转出一位秀致美人,对娴意盈盈一拜,“一应用品已备齐了,小姐且先梳洗一番祛祛乏。” ……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自那高床软枕中醒转时,娴意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这个。她自己的闺房西晒,夏日里也闷热不通风,还得是在平州时才享受过这样的清爽舒坦,教人赖着不想起身。 虽是这样想着,她起身的动作却毫不含糊——做客人的,哪有懒在床上的道理,可教主家怎么想呢? 尤其这位主家还总是嫌弃她不够聪明,再不勤快些不是更讨人嫌了! “小姐醒了。”桐香原是蹑手蹑脚地靠到近前来察看,见娴意醒着放心许多,“您可要梳洗么?这会儿恰能赶上朝食呢。” 娴意笑应了,由着她上前忙活:“有劳姑娘。” “我想着也该去与侯爷道声谢归家去,姑娘可知侯爷他人在何处么?”朝食后,娴意谢绝了桐香逛园子的提议,试探着问。 “说来惭愧,离家时不曾告知我房里那两个丫鬟,想来她们已急得不成样子了。” 桐香讶异地掩唇:“这可不成……小姐有所不知,侯爷上朝前特特遣人传了信儿来,说是教您好生待在这儿,等着他回来与您一道往贵府上去呢!” “咱们侯爷待小姐您啊,那可是真真儿上心的!” 这样的仪态……都是使得的:是说梅香的仪态气度足以做官宦之家的正妻,五品官员的妻子可做宜人,六品则是安人。 第32章 唬他玩儿 “陛下,臣有本奏。” 朝会上乍然一听肃毅侯的声音,吕奉这太阳穴就开始突突地疼。起幺蛾子也不知道提前知会他一声儿……他深吸一口气,凝神去听霍宸的连篇鬼话。 “臣参太常寺少卿王巡藐视陛下,视圣命于无物,卖女求荣。静亲王房由诤为一己之私卖官鬻爵,强夺臣妻室!求陛下做主!” 这事儿也算是个老黄历了。 前些日子才被吕奉拎出来参过,这会儿又被霍宸翻了老底,说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情真意切——除了把他自己的名头换成静亲王,旁的连说辞都没改一句,直接照搬过来了。 皇帝还记得这事儿,淡淡地“哦”了一声:“静亲王?你且说说,朕已给肃毅侯与王氏女赐了婚,怎的你又搅和进来了?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还不够你看的?” “臣惶恐!”房由诤昨儿在外边推杯换盏吃晚了,新纳在外头的小妖精又揪着他衣襟不肯放人,他就也顺水推舟地宿在外室屋头,根本没把纳王氏入府当回事看。一早从温香软玉处直接来上朝,连陈公公铩羽而归都还不知道。 这会子皇帝骤然发难,他也只能抖着腿出来,磕磕绊绊回话:“臣、臣…… 王大人言说他家三女国色天香,执意要送她入王府,臣几番推举不得,实在是盛情难却啊……” “荒唐!” 见他这副草包色鬼样子,不单是满朝文武,皇帝都皱了眉头。 房由诤是先帝十三子、皇帝同胞弟弟房淳的独子。因其父母早逝,四岁上便袭了爵被带进宫抚养。血缘上说是侄子,其实同亲身皇子是一样的,甚至因他身世凄苦,反倒更得宫中太后娘娘的疼爱。 在宫中时虽学业不如何人也庸碌些,可这面上还是个勤勉踏实的大好儿郎啊!怎的出宫建府没几年便这样面目全非! 满朝的言官看静亲王的眼神都虎视眈眈起来,眼见着抓着把柄,约莫这阵子都要凑热闹参他几本了。 “王巡。”到底是自家人,皇帝还是稍偏袒他些,将王巡单拎出来给静亲王分散视线,“这已是你这个月第二回 被参了罢?这一次,你还有什么话与朕狡辩么?” 下朝之后,皇帝又将房由诤、霍宸二人召去了御书房。 他先是劈头盖脸地将静王骂了一顿,命他向肃毅侯赔礼,又罚他禁闭三月、停俸一年,好“教他涨涨记性”。 待他灰溜溜地回 分卷阅读50 府反省去了,皇帝才收了脸上的暴怒神情,默然转动手上的玉扳指。霍宸也不说话,垂首等他示下。 半晌,皇帝低声叹道:“由诤那孩子,终究走上了他父王的老路,是朕没能教好他。原以为他执意求娶程氏女是真心爱慕,谁知……冤孽啊。” 人都说先静王英年早逝,殊不知他狼子野心。若非皇帝念着房由诤尚在襁褓,他就要拉着全家都一起陪葬了。 “静王天性如此,实非陛下之过。”霍宸也不知该如何劝解皇帝,只能捡不那么尖锐的话说,“他打小儿就那样,拉帮结伙的找臣麻烦,打不过非要打。”就说他又怂又蠢,从小到大一个德行。 皇帝被他这浑话一噎,满腹伤心跑了个精光。 “你……罢了。”皇帝想骂他几句,又觉他也算个苦主,不好开口,“王巡被贬谪,她也入了王府了,朕便再与你重指一门婚事……你瞧着吴阁老的长孙女如何?那孩子性情温柔,家世也相当,郎才女貌,正与你相配。” “回陛下,王三小姐正与臣合宜。鹣鲽情深之下,便不好再去祸害吴小姐了。”霍宸一拱手,“再则……她也没入王府,此刻正在臣府中好端端待着呢。” 什么被抢了媳妇,唬房由诤那稻草脑袋玩的。霍宸心中毫不愧疚,他自己没动那龌龊心思,我还能算计着他吗? “……” “还不给朕滚出去!” 御书房里的一声怒吼惊飞了鸟儿,也惊了路过的小太监。他动作太过明显,被师傅不轻不重地打了一记后脑勺:“一惊一乍的小兔崽子,还不站稳了!惊着了贵人,便是你师傅我也保不住你……” 今儿下朝时辰还早,霍宸顺道去路边吃了碗小馄饨,优哉游哉地回了府。 他进了门也不更衣,直接吩咐管家道:“备车,去请王三小姐,本侯送她回府。” “对了,去给她找身庄重衣裳,打扮齐整了再来。” “打扮齐整了再去见侯爷?”娴意又确认一遍,“侯爷当真是这样说的?” 桐香捧着衣裙应她:“正是。小姐请随奴婢更衣罢,侯爷还在花厅等着您呢。” “有劳姑娘。”娴意一头雾水地回了内室,看着这身锦衣华服不免咋舌:这样庄重的装束,当真只是送她回王家么? 想想他一向爱戏弄自个儿的恶劣脾性,娴意心中忐忑起来。 衣裳是一件宫墙红的缂丝立领大袖衫,配着孔雀蓝织金马面裙、一双藏蓝绣鞋;头上因着尚未出阁,仍是梳得丫鬟,却簪了一支邓氏留下的花丝点翠金步摇,耳朵上也戴了副透绿透绿的玉葫芦耳坠子。 娴意的样貌是并不如何秾艳的,却意外十分称这一身衣裳——正应了她祖母的一句话,“放在哪处都不打眼,又哪处都拿得出手,天生是一副当家主母的端庄式样”。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寡淡丫头打扮打扮倒也算看得过去。霍宸打量她几眼,手上随随便便地将一只黑牛角卷轴递给她,教她打开瞧一眼。 那蠢丫头无知无觉地打开就看,一双杏眼便越瞪越大,险些将那卷轴失手扔在地上。霍宸哈哈笑起来,看她手忙脚乱地重又卷好,粗鲁地塞进他自己怀里,活像这玩意儿烫手似的。 “这就吓着了?”他眼睛尖,将那双抖抖索索的手看了个清楚。 娴意垂着脑袋不说话,约莫是在心里骂他。 “万事俱备。王巡不是要将你卖了换前程?”霍宸站起来伸个懒腰,率先往前走,“走罢,看本侯去给你撑撑腰。” 这都不去讨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肃毅侯府是个谁都能揉圆捏扁的玩意儿呢。 第33章 双降旨 马车停在王家所在街巷口,娴意跟在霍宸身后亦步亦趋地,还没到门口便听得里面嘈杂慌乱之声——王巡被贬谪之后,便住不得此等规制的宅邸了,须得尽快将违制饰物悉数拆除才行。 长风上前叫门,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老大不耐烦的老家仆探身从门缝往外看:“主家今日不见客,您请回罢!”话音未落便急着关门。 “陈……”娴意正待出声叫住那老家仆,却先一步被霍宸打断了话头。 他自袖中抻出那卷轴,在老家仆眼前晃了一晃,冷冷淡淡道:“圣旨到,太常寺博士王巡听旨。” 老家仆腿脚一软,踉踉跄跄地转身就跑。 娴意垂首站在霍宸身后,分明听见前边儿一声清晰嗤笑。 大堂之中,王巡才送走了上一拨传旨的旨官,香案都还没来得及撤下去。他全身脱力瘫软在地上,眼神一不小心又落在那个官职上:太常寺博士。 正七品,补鸂鶒1。 十余年汲汲营营,尽数付诸东流。 “究竟是谁……是谁害我至此……”王巡狠狠盯着那道圣旨,恨不能用眼神将它撕碎。 邬氏大惊失色:“老爷慎言!”此语若被有心人知晓,岂非是王巡怨恨君上的铁证!她还待细说,却听外头着急忙慌跑进来的急促脚步, 分卷阅读51 当即止了话头往外瞧。 “老爷、太太,圣旨到!”几步功夫,老家仆不知是累得还是吓得,不住地喘着粗气,“外头又来了一道旨啊!” “又一道?!” 这下子不单是王巡愣住,邬氏也沉不住气了。 她往后一步靠在苏嬷嬷身上,稳了稳心神方敢开口:“怎会又来一道旨意,难不成……”她被这巨变唬得头昏脑涨,恍惚想,难不成是陛下觉着还不够,要将那老货贬为白身么?! 再想起从前父亲曾稍提及过几句的、上头那一位最好监察百官的传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说说说,这下子说出祸事来了吧! “去……咳,去将中门打开,迎旨官进门。”王巡还瘫在地上发怔,邬氏无法,只得待他决定。她的嗓音喑哑,不得不用力清清嗓子,“扶老爷起身,香品也都重新换一份,手脚都快着些。” 又转向王巡,握紧了他双手道:“老爷,妾身明白老爷现下心绪繁杂。但您是王家的家主,这会子全家都得靠您立住了!您想想仪哥儿,他才三岁啊!妾身和仪哥儿都指着您呢!” “仪哥儿?对,仪哥儿……”王巡猛一哆嗦醒过神儿来,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为了仪哥儿,我省得的、我省得……多亏了你,阿欢。” 他回握住邬氏的手:“你放心,我必定护好了仪哥儿。”他的嫡长子,一定不能跌落下去! 香案重新置备齐整,两人也松开手立在香案侧方,静候旨官进门。 “圣旨到——”霍宸不肯扯着嗓子喊这话,便由长风代劳。随即,一身官服皂靴的霍宸并雍容庄重的娴意不疾不徐地踏进来,惊得满屋主子丫鬟都是目瞪口呆。 “父亲、太太。”娴意神色如常地福过一礼,站到张大了嘴巴的晴姐儿身边去,端的是一副柔顺贞静模样。 王巡被先回神的邬氏暗中狠掐一把,忙走到霍宸面前正襟跪拜,口中道:“恭请圣安。”2 众人默然又整齐地跪下去。 “圣躬安。” 霍宸半个眼神都欠奉,直接进入正题:“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皇太后慈谕,太常寺少卿王巡女王氏娴意,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咨尔王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 “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肃毅侯霍宸,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3 宣过了旨,霍宸皮笑肉不笑地将圣旨朝前一递,好教瞠目结舌的王巡看清那黑牛角制成的卷轴4:“王博士,领旨啊。” 王巡喉头滚动,双手接过圣旨,再叩隆恩,三称万岁。 至此,霍宸的活儿算是成了。但他并不急着走,反而俯下身问他:“王博士究竟是多不情愿将女儿嫁进我霍家,以至于不惜送元配嫡女出去做妾?幸得陛下赐婚,不然本侯这到手的媳妇还跑了。” “可惜啊可惜……原想着待风波过去再结两姓之好,偏有人急不可耐,嗤。”他像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行了,本侯这趟差事也算完了,王博士便好好儿待我这未过门的侯夫人,不必再送。” “恭送侯爷。” 娴意随着邬氏屈一屈身,余光瞥见尤自抖个不停的王巡,唇角笑意便又真切了三分。 正七品的太常寺博士,倒是比正四品的少卿要更称他许多呢。 “娴姐儿啊,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邬氏顾不得管王巡,先抓住了娴意的手,“你不是被你父亲……”送进静王府了么?怎么跟在肃毅侯身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换上这样一身华服? 娴意笑容温婉,手上却毫不留情地挣脱了她的桎梏:“太太容禀。昨儿夜里才出了巷口,静王府的轿子便被侯爷截住了。因恐怕扰了父亲与您的清梦,娴意便随侯爷往侯府客房暂住了一夜,绝无甚么有辱门楣的事情,太太放心。” 这刻意加重的“有辱门楣”四个字,教邬氏眼角一抽,脸上仿佛被扇了火辣辣的一个耳光。 而她面前的雍容少女手指抿了抿鬓角,仿佛不经意划过垂落的流苏:“万幸侯爷垂怜,不曾疑心什么,还遣了人照看娴意。”那步摇金碧辉煌,绝非她能拥有,只可能是肃毅侯府的东西。 她染了蔻丹的嫣红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儿里。 “如此甚好、甚好。”邬氏是何等通透的人,一眼便看出来娴意的示威,也瞧见了她眼底的凛冽——或者说,她已不屑于掩藏自己的锋芒,在他们面前伪装得温良恭谨了。 他们撕开了和善的皮子,她也终于能够回敬以森白的爪牙。 1:鸂鶒xī chì,文七品官补子上的水禽(以明为例) 2:迎旨的礼仪是网上查到的,但并没有标注相应朝代,资料也散碎。如有不妥非常抱歉,欢迎评论指出 3:赐婚圣旨百度搜的)。 4:黑牛角轴用于给四品、五品官的旨意 b 分卷阅读52 r 第34章 加更 天真之下 屋头的几个丫鬟最后是在柴房里找见的。 不单是锦书雪雁,连在外边儿伺候、一向沉默寡言的墨素都被一并捆了,浑身沾染了一圈的尘土。 娴意看得鼻头发酸,上前去亲手解了绳子,一面帮她们拍打灰尘一面低声道:“是我大意,竟险些害了你们去。”几个人万般思绪压在心头说不出口,俱是红了眼眶,各自回了房中梳洗。 待拾掇齐整了重回西间儿伺候,锦书这才觑着机会,悄悄与娴意说起了当时情形。 夜里她去寻墨素转告了娴意的吩咐,不想正房那时黑灯瞎火的一片看不清状况,外头守夜的丫鬟也还醒着,墨素只得回转过来找她商议。 锦书当时便觉不好,可惜为时已晚。墨素也不曾做过这样的事,丝毫没察觉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个一身蛮力的婆子过来,两下便将她们打晕过去,竟是连那婆子是何模样都不曾看清! 待她醒转过来,便见自己被扔在柴房里,身边是人事不省的雪雁和墨素。外头王巡吩咐看守婆子的声音清清楚楚,说是待他下朝回来拿到了嫁妆单子,便要将她们三个都发卖了去。 “墨素便也罢了,是几个月前才买进府里的;可你与雪雁的身契留在平州……”娴意愣愣地问,“牙婆怎么肯收你们?” “奴婢的傻姑娘呀。”锦书无奈地笑一笑,替她拆了发髻,一面小心翼翼地把从肃毅侯府带回来的衣裳首饰尽数收好了,一面慢慢与她解释。 “从前有老夫人护着您、疼惜您,这样的腌臜事儿俱是不许咱们说出来污了您的耳朵的。但现如今……嗐,便教您听一听,权当是多留个心眼了。 “像是这一遭,奴婢几个是您心腹,又没身契,是万万不能交给官牙买卖的。要么寻个远地儿来的私牙,带得远远的再卖出去,一辈子再见不得面;要么便是一碗哑药灌进去,卖到顶低贱的乱窑子里,做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玩意儿,没两年也就齐活儿了。” “有那再狠心些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打死了事。”她像是慨叹,又像是后怕,低声叹道:“除开这直接要命的,余下不管哪条路,也都是生不如死喽……” 便是带得远远的卖了,没有身契能好到哪里去?一句逃奴就到头了。 前边儿拆东西的声响还没传过来,再没人说话,这屋子里便静得教人害怕。娴意默然盯着炕几上的粉釉双耳小香炉,里头是才点的沉香,散出甜香清凉的味道。 王巡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她是早就看清了的。但她也确实没想到,这人每次做出的事都能教她发现他更多的龌龊不齿,令人作呕。 背心忽然一热,是锦书将手掌温柔地覆上,一下又一下顺过去——娴意这才惊觉,自己在发抖。 “是我太天真了。”半晌,娴意才苦涩道,“从前总觉着自个儿是这世间顶聪明的人物,殊不知自己是眼瞎心盲,蠢而不自知。” 她娘比她精明千百倍,还不是早早地栽了,死后还要被她满心满眼看着的夫君羞辱。她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将这世上的孝道、权势、流言蜚语和种种不得已……全都压在脚底下呢? 何其狂妄,何其天真。 锦书却笑了:“这倒也不尽然。从前老夫人和夫人替您盘算好了一辈子,姑娘自然过得顺风顺水,无所畏惧;秦家又是顶清贵的人家,半分糟心事儿都没有。” “那会儿您嫁人单是为着享福的,自然不必学这些有的没的心机手腕。但是姑娘,今时不同往日,那霍家真真儿是一滩浑水——您须得立起来了。” 从前在祖母羽翼庇护之下,又有母亲为她留下的那么多东西,未婚夫更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王娴意自然有底气天真。 但现在,她要嫁的夫婿是陛下宠臣,喜怒无常心机深沉,与她的姻缘只是出于他的利益所需——更别提霍家两代侯爷都是京中有名的荒唐人,后宅一片乌烟瘴气。 屋外的日头那样明亮,却没有一丝能够照进她心里。娴意长吐一口气,仿佛如此就能把心中的苦闷和阴霾一扫而空。 “……我省得了。”她说。 她没得选择,只能奋力朝前走。 到底还在一个屋檐下,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给彼此留了个面子情。兼又赐婚圣旨已下,身为嫡母又是继母,多少人眼睛盯着她呢,邬氏也不敢不尽心操办。 这一日晚膳时,她便试探着问娴意:“你房里除开两个贴身的丫鬟并一个粗使丫头,旁的嬷嬷啊陪房啊俱是没有的。那霍侯爷与你年纪都不小了,想来也急些……家里的这些个嬷嬷,你看看挑一个到你房中去伺候罢?” “领受太太好意。”娴意笑吟吟地,“只是您大约不晓得,娴意嫁妆里是带了陪房的。来京后,陪房没多久也是一并跟来了,现如今正养在京郊庄子里。至于嬷嬷,只将我房里的锦书提做姑姑也就是了。她一贯知我心意,再适合不过的。” “这锦书也没大你几岁,许多事情怕是不方便罢?” 分卷阅读53 邬氏的笑脸无懈可击,俨然已从早间两道圣旨的阴霾中走了出来,“还是由我添一个罢,也不费什么功夫。” 娴意却不甘示弱:“左右过了这些日子,娴意早已习惯,并无太太所说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听了这话,在一边不言不语的王巡脸色一黑。 不给娴意配齐下人是他的意思。那会子静王对纳她为妾颇感兴趣,他想着没几日便要打发她出门,连那两个大丫鬟都带不得,配那劳什子嬷嬷丫鬟的也无甚必要,便将邬氏的提议压了下来。 这会儿却是被翻出来反将一军。 邬氏心中也十分恼火。这原本是她这做主母的该要管的事儿,偏王巡那老货非要插手!现在好了!这事宣扬出去,她就是实打实的苛待元配嫡女! “既如此,这事儿便先搁着也罢。倘你日后有什么忙不开了,再来正房调人不迟。”这一回,任是王巡将一双眼眨成个扑闪蛾子,邬氏也再不肯替他开口了。 “谢太太关怀。”娴意也瞧见了王巡那挤眉弄眼的怪模样,也不说破,权当看个猴戏便罢。 她的事情有许多,可没空陪他胡沁。 第35章 嫁妆 赐婚圣旨一下,娴意便算是待嫁小姐,要准备成亲事宜,不好再出去赴宴交友了。 “姑娘的嫁妆现俱停在庄子里的,您可要去那边儿瞧一瞧有什么添补么?”雪雁是专替娴意管这些财务账目的,这会子便拿了嫁妆单子来给她家姑娘看,“奴婢瞧着嫁妆单子无甚差错,但总要谨慎些好。” “咦,家具也都到了?”娴意接过单子来翻看几下,有些讶异。 雪雁便笑她:“姑娘又不记得奴婢分说了。这家具是初夏时节就到了的,这会子怕是早在庄子里落了层灰了!” “是我总在忘事。”娴意也笑起来,喟叹道,“打从春天里到了京城,这大事小情一件连一件,倒教我再分不出神顾及旁的了。眨眼半年功夫,就这样囫囵着过去了。” “好罢,去与太太知会一声儿,明儿个一早咱们就去庄子里瞧一瞧。” 时值八月,暑热渐渐过去。虽晌午还是日头毒辣晒得人头脑发昏,早晚却已经能感受到初秋的丝丝凉意了。 因着要出门,娴意便换上了一身深芽绿葵花纹的交领琵琶袖短袄并小松黄花鸟百迭裙,既便宜活动又耐磋磨,再配一双轻便合脚的软底绣鞋,最适合出门不过了。 邬氏忙着晴姐儿的纳征1,只差香杏来送了娴意一送,嘱咐过几句便不再管她。 马车上,雪雁小声与她嘀咕:“咱们这位太太也忒不经心,姑娘替五小姐受了多少罪呢,她可好,用完就扔,脸面都不要了!”虽说这事最该怨怪王巡,可要是没她邬欢从中作梗,却也该不着她家姑娘! “行了,这会儿抱怨也于事无补。”娴意撩开帘子往外看,还是碧翠一片,倒是没瞧出什么秋日的样子,“王巡已被贬谪,她为了保住晴姐儿的亲事,必定教她提前出嫁,以免夜长梦多。” “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晴姐儿倘错过了这一回,往后怕是再没有这样好的姻缘了。” 这也不能怨邬氏。王巡才被贬谪,家中却接连有两个女儿在议亲;这边儿的继女已得了陛下的赐婚,她自然要趁户部侍郎还拉不下脸退婚的机会紧着自己亲生女儿来。 如此即便是晴姐儿早嫁,在婆家固然是要吃些亏,总也好过留在娘家受她那糊涂生父的连累。 “她是个正经的聪明人。”娴意喃喃地说。 庄子是暂且赁的,不过位置还算不错,大小也合宜,娴意这次来看过便盘算着买下留用。 庄头家的是个和善妇人,一路陪着她们看过:“这便是小姐陪房的住处了,隔壁则是放的您的嫁妆;兹事体大,咱们也不敢靠近,一直是您陪房负责看管整饬。” 何达腼腆地笑一笑,拿着钥匙与雪雁一同开了库门。他母亲是娴意祖母身边儿的陪嫁丫鬟,后来配给家里管事生了三儿一女,何达是最聪明能干的幺子。 老太太疼惜娴意,将他给了她,留待日后成了亲在外头帮着跑腿办事。 库门吱呀吱呀地被推开了。除开存在钱庄中的金银和已被取回王家的部分首饰。余下的嫁妆连同大件家具都存在这儿。 “里头灰大,姑娘且先在外边儿坐一坐。”雪雁劝住了她家姑娘,自己则捏着嫁妆单子,与何达一道率先走进去查对。 酸枝木的千工雕花拔步床,精心镂着娴意最喜欢的山水;再有配套的祥云衣架、百宝嵌花盆架、如意纹圈椅、多宝格、十字连方罗汉床,各色零零碎碎的插屏瓷器小摆件儿…… 各色用品无不是用料名贵、做工精湛,足见为娴意准备嫁妆的长辈是何等用心,投入了财力精力不知凡几。 除这些外,另有绫罗绸缎十余箱。但这布料精贵,沾染了尘埃反倒不美,便只由娴意亲自去掀开点缝隙略作查看,不再大肆翻检。 一通查对下来也用了不少功夫,待全部对 分卷阅读54 过一遍,天竟已微微擦黑了。 “便先到这罢,今日大家伙儿清点盘对也都辛苦了,庄头嫂子也辛苦了。锦书。”娴意唤她一声,示意分发赏钱,“天色不早,咱们也该回府了。” 锦书应了一声,指使下人将马车里的一箱子铜钱抬下来,逐一分发下去,竟连带路的庄头家的都有一份,乐得那妇人当即咧了嘴。 “谢小姐赏!”众人齐齐谢过,欢天喜地地各自散去不提。 回去路上,娴意并雪雁两个都是累坏了,一个指头都不想动——莫说娴意这样的娇小姐,便是雪雁这样伺候人的丫鬟也是多少年没做过苦累活计的,也不知比穷苦人家的女儿多享了多少福。 马车辘辘向前,颠得人浑身散了架似的。 “原想着那嫁妆多是平州那边的田地,不想物件儿这样多,足点了一天才完。”娴意懒懒地靠在车壁上感叹,“便是如此,这嫁妆在京城还是不够看。” 雪雁比她知道得多些,便笑她:“姑娘嫁妆确是不多的。那会儿夫人和老夫人给大姑娘点嫁妆,奴婢也跟着去帮忙。大姑娘那嫁妆单子足用蝇头小楷写了有三尺长,单是粗盘就花了五天!” “这么久!”娴意叹为观止,又想起来道,“说起长姐,我也该写封书信给她……这么些年不曾见过了,恰趁着成亲的机会请她过来。” 长姐妙意十五岁出嫁,至今已有七年了。不知她与姐夫过得可顺心如意,一双儿女可康健聪慧么? 待到了城门口,天竟已黑透了。万幸京城夜间是不关城门的,娴意这才得以顺利回了王家。 她照例去给太太请安,权当是出门回来点个卯。 不想被邬氏神色微妙地叫住问她:“娴姐儿啊,且不谈你父亲,我自认也不是什么刻薄性子。你与肃毅侯商议好了由他寻嬷嬷帮衬你,这是真真切切的好事,直说与我听也就是了;倘你们相处和睦,我是万万不会插手的。” “但你这不声不响地瞒着家里,未免有些太过见外了罢?” 娴意一怔。 这嬷嬷不嬷嬷的,又扯上肃毅侯什么事了? 1:纳征,六礼中的第四礼,即男家把聘书和礼书送到女家。 第36章 侯府帮手 许是娴意一头雾水的表情太过明显,抑或邬氏只是纯粹地想要刺她一句,她最终只是挥挥手教娴意早些安置,客客气气地请了她出门。 “肃毅侯又搞了什么把戏……”娴意嘀咕着往后院走。 那人当真浑得紧,做什么都随心所欲的,偏权势滔天,教人没法子不迁就他。 后罩房仍是往常的样子,只除了她门前站着的两个面生丫鬟——那两个小丫鬟身量不高,约只十三四岁模样,清清秀秀的不招人厌烦;二人俱梳着素净的双丫髻,一身青衣端正地站在门前。 见娴意走近了,她们便屈身向她行礼,口中道:“小姐万福。”一礼毕了,则替她推开房门,请主家入内。 此时房中的锦书已听见声响,忙不迭迎出来,身后还跟着三两个有些眼熟的女子。 娴意定睛一瞧,这两位朱颜云鬓、袅娜娉婷的正是曾在侯府有过一段交情的梅香、桐香二人。站在她们前头的,另有一位端正严肃年纪稍长的姑姑,她却是不认得了。 “姑娘。”锦书走到娴意身边,虚扶着她手臂,“这是宁姑姑和梅香、桐香两位姐姐,俱是早间肃毅侯府的霍管家亲自送来府上协理婚事的。因着不知您归期,霍管家便先行回侯府复命了。” 被叫作宁姑姑的女子上前一步:“三小姐安好。奴婢宁堇,侯爷听闻您房中掌事嬷嬷尚还空缺着,特遣奴婢先一步前来侍奉。” 这是个年约三十许、样貌素净的女子,讲话时眉眼便冷淡地垂下去,显出点不轻不重的淡漠来。既不显得冷厉傲慢,又能教人清楚知道她的不好亲近,与她开口就要多加思忖。 可谓是将仪态拿捏得极精准了。 “原是我觉着还顾得过来,便想着日后寻见了合适人选再填上也无妨……就不如侯爷思虑周全,反而劳他操心。有道是恭敬不如从命,我便觍颜领受好意。从今往后要劳烦宁姑姑了。” 娴意细声细气地与她寒暄两句,也算对自己的情况稍作解释。 这位宁堇姑姑冷面冷言,瞧着便不是十分平易近人的性子。娴意观她仪态规矩极不平凡,言语间也不禁多考虑几分,一时显得不如何放得开的模样。 “三小姐客气。” 宁堇低眉敛目看不清容色,只沉默地退到后面去,换了梅香桐香两个到娴意跟前儿。这两位是曾稍微相处过的,再见便融洽许多。 梅香性子更活泼些,先开口与她笑盈盈问好:“几日不见小姐,如今一看愈加温柔可亲。宁姑姑不善言辞,做事却是极稳妥的,还望小姐不要因此怪罪于她才好!” “这是自然。”娴意忙说,“侯爷身边的人必是极妥帖的,能得此干将,该是我暗地里偷笑呢。” 那几 分卷阅读55 个都是大家院教出来的人精,如何看不出她的不自在?三人只稍说了几句话儿,教娴意认认脸便暂且告退。梅香又亲手交给她一封书信,言说是霍宸特意写给娴意的,今日一并由她转交。 娴意颔首谢过,照例一一给了赏,命雪雁好生送她三人往倒座房安置——万幸王巡被贬谪后辞退了部分下人,否则要安排她们挤在一块儿凑合,又是教人指摘的错处。 “这位霍侯爷也是,就不能先给递个信儿,好教您心中有个把握么?姑娘是不知道,这几位今儿早间往门口一站,隔壁住着的几家尽抻着脖子往门口看呢!看猴戏似的。”锦书小声抱怨。 “谁说不是呢……从前我都疑心他是有意坑我。”娴意才梳洗过,靠在大迎枕上由着锦书帮她擦头发,“后来啊再一想,咱们是个什么身份,也不值当人家思来想去地顾忌着。” 她随手拿来霍宸的信件拆开,一目十行地瞧过去:“已与人打过招呼,婚期约莫会定在今年腊月,这样急……嗯?”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娴意猛地直起身来,在锦书的惊呼里被扯痛了头发,嘶嘶地吸着气。 锦书被她唬了一跳,扔了布巾就要去看伤了她不曾。待再三确认没什么大事,才心有余悸地埋怨她:“姑娘怎的越活越像小时候了,可把奴婢吓了老大一跳。您这一头青丝日日精心地养了这样久,出了什么问题奴婢都要替您心疼!” “是我一时情急忘了形。”娴意心虚道,“我也不曾想霍宸给的是个宫里放出来的姑姑,一时有些讶异。” 霍宸在信中写道,宁堇从前是钟粹宫的大宫女,放出来后不曾归乡,一直在肃毅侯府当差,替他管着正房。如今提前送到她身边儿,做个掌事姑姑绰绰有余。 又在末尾添了一句,教她好好与宁堇学学规矩,莫要婚后出去交际时失了分寸,没得堕了侯府的名声。 钟粹宫的大宫女。这名头一出,宁堇的那一张寒冰面倒是有理可依了。 “若不是如她一般谨言慎行生人勿近,约莫是不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的。”娴意烧了书信,与锦书感叹。 能在深宫里做到贵人身边的大宫女,又在肃毅侯府安然无恙地过了十年,不知心中埋着多少秘辛,眼里见过多少悲欢。 锦书手指一颤,心中的担忧没有出口。 并非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宁堇的本事太大,主弱而臣强,她们真的能让这位宫里来的宁堇姑姑甘心忠于她家姑娘么? 她不言语,娴意却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低声道:“究竟是那边儿遣来的,也不能退回去……能处的好便处,不能也不强求。且咱们身边确实人手不够,不用白不用。不说那些了,先安置罢。” 娴意说着话儿的功夫莫名打了个寒噤,又被锦书好一通念叨。嗔她不肯添衣,足见不够爱惜自己,强抱了一床厚些的锦被放在她身边,以免夜里冻着了。娴意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去。 她往外边儿随意望了一眼,仿佛见着个什么影子晃过,心下一惊。可待她再定神细看,却只见外边树影婆娑,瞧不出与往常有半点分别了。 第37章 加更 问名 即便有陛下赐婚在前,礼数也是不能不顾的——只是流程稍显紧凑些,力图能在年内顺利成婚。 肃毅侯府前几日才请了媒人过府纳采1,偕同雁、羊、鹿、胶、漆……等三十余种礼物前来提亲。王家收下礼物不过三日,男家即来问名。 问名者,问女之生辰,问女生之母氏2。 作为娴意的父亲亦是主婚人,王巡强打精神敬告于家祠,迎男家来的宾、媒人进门升堂,宾主西东相向而坐。 宾即是霍宸本人,打眼看着神情平淡,似乎并不比强颜欢笑的王巡高兴多少,全然看不出好事将近。霍宸起身,诣主婚人:“某慎重婚礼,将加卜筮,请问名。”3 主婚人进曰:“某第三女,妻邓氏出。” 写有娴意姓名及生辰八字的红绸由王巡交给宾和媒人,即可退堂。 王巡擦擦额头上冷汗,小心翼翼与霍宸道:“如今时辰恰好,还请侯爷赏脸,留下来用顿便饭。” “领受好意。”可惜霍宸并不在意他如何做想,“然而本侯尚且要回大营理事,不能久留。先告辞了,王博士不必再送。”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大堂。 他身着那绯色白泽服,恍似一朵红云般飘然远去。 “恭送侯爷。”王巡的话语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留媒人在大堂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恁地尴尬。 虽则宾率先退场,但设宴款待宾及媒人是礼节。媒人还是在王家安安稳稳地用过饭后才提着自己的赏钱回男家复命。 另一边,问名不需娴意出席,她却也没能安心去做自己的事。晴姐儿背着邬氏过来,小心翼翼地扒着门框望她,不肯出声也不肯进门。 娴意原是背对她,经锦书提醒才转过身来:“晴姐儿怎的不进门?快进来坐。锦书,你去为五小姐取点心来。” “三姐姐……姐姐。 分卷阅读56 ”晴姐儿期期艾艾地挨着她坐了,左右张望一番,见再没旁人才问,“娘说姐姐要嫁人了,便再不能与我顽,可是真的么?” 边说边觑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 “好孩子,你怎会这样想?”娴意哭笑不得,“便是出了门子,亲姊妹间也没有断了往来的道理……俱是要守望相助的。”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晴姐儿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一下子松散下来,夸张地拍拍胸脯,大声叹道:“吴嬷嬷尽会骗我!我就说么,姐姐待我一向极好的,怎么会成了亲便半句话都不与我说了!若果真如此,我就去同娘亲讲,便是铰了头发做姑子,也不嫁给那劳什子庄公子了!” “恁地胡言乱语!” 娴意急得去捂她的嘴,又双手合十,往空中拜了几拜,口中念叨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教训她说:“这样的话你也说得!怪道太太常说你是冤孽,也忒不省心!” “嫁给庄二公子是桩好姻缘,你母亲拼尽全力才保住了的。晴姐儿呐,你须得惜福才是。” 一向温柔的长姐忽然说教起来,教晴姐儿心中有些委屈,忍不住瘪了嘴。可当她姐姐浅笑叹息着摩挲她头发,轻声告诫她要惜福时,从来不晓得伤心为何物的晴姐儿忽然觉得心口鼻尖儿都酸酸涨涨地难受。 为何会难受呢?明明三姐姐她是笑着的呀。 待锦书取了点心回来时,房里又只剩娴意一个,安安静静地绣着嫁衣。晌午暖和,窗便大开着送进风来,吹动了她梧桐色的、阳光下泛着莹润光泽的袖角。 银线绣成的忍冬花蜿蜒着爬满她的裙裾,花心缀着的圆润米珠又温婉、又清寂。 锦书悄悄走过去,刻意与她逗趣儿:“这五小姐也真是的,回回过来逗了姑娘高兴,眨眼人就没影儿了。奴婢回来了一头雾水,独留一个又不高兴了的您等着奴婢哄!哎呀呀,真是冤家!” “你也是促狭。我哪里不高兴了?好端端地绣着嫁衣呢。”娴意摇头无奈,这是个口齿顶伶俐的,她可说不过。 “您骗得过旁人,可骗不过奴婢去。”锦书在她身边坐了,帮她整理各色绣线,“奴婢打眼儿一瞧就知道了,您这心里啊难过着呢。是五小姐无意间说了什么?” 那是个生来不知愁苦的福娃娃,不知哪句就要刺心。 娴意无奈地笑了一笑:“不关她的事。是咱们那位太太,自觉对我不起,又恐怕我心有不甘,去害她那宝贝女儿……谁知那傻丫头前脚听了她教训,后脚直接颠颠儿跑来问我了。” “她真该庆幸我本就没想着动晴姐儿。”若不然凭着晴姐儿那心性,可真是一害一个准儿。 少女葱白的指尖在大红绣线上随意拨弄,挑出几丝来拈在手上。那脆弱又艳丽的丝线被穿在小巧的绣花针上,娴熟地上下跃动,合成一片精美的图案。 锦书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忍不住问她家姑娘:“五小姐与您也不是一母同胞的,姑娘缘何如此偏爱她?” 连邬氏自己都不敢不提防着娴意,她还是如此坦然地展示自己的偏爱——莫说什么自家姊妹,如意可极少得这位三姐姐的和颜悦色。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娴意头痛她驽钝,懒洋洋回答,“晴姐儿那样的性子,又纯善、又娇憨,谁见了不说一句讨喜。不过也不必觉得我妇人之仁……” “她亲娘都做过什么,我可记得真真儿的呢。” 户部侍郎庄泊府上。 纳征已过,再没多久便是请期。男家需择定合婚的良辰吉日,备礼告知女家,求其同意。 这样重要时候,庄夫人卫氏反而举棋不定起来。 她左思右想不能下定决心,终究还是专程使人请了次子停鹤过来。 望着她面前这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郎,卫氏慎之又慎地问他:“我儿,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娶那王家五女,王初晴为妻么?” “姻缘一定就是一辈子的事,万万反悔不得啊。” 1:婚礼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2:问名的两种说法,一说问女方的名字及生辰八字,一说问女方生母的姓氏以辨明嫡庶 3:出自百度文库明朝结婚流程 第38章 无常 双方年庚八字相合,确可缔结婚姻。 在祖先案上请示过吉凶,媒人复又喜气洋洋地带着男家的主婚人及聘书、礼书上门。 霍宸父母已逝,兼无叔伯,故而男家的主婚人是霍宸的娘舅,安平侯冯安国。这位是个一官半职都无的富贵闲人,又十分将唯一的外甥放在心上,到头来竟是整场礼节中最用心的一个。 一通仪式做下来,自己儿子成亲都没这么紧张的冯安国擦擦额头汗珠,高高兴兴地与王巡并肩站在门边说话。 “此番事罢,本侯与王博士也算是亲家了。我那 分卷阅读57 外甥北垣打小儿就是个浑的,谁都管教不来;原以为这辈子都没人降得住他,要对不起我苦命的妹妹,不想他也有开窍这一天……可见是先人说得有理:一物降一物!” 安平侯也不是个会看脸色的人,只顾自己笑得开心,啪啪地拍着王巡的后背:“如此甚好!他这边儿定下来了,他娘在天上总算也能安心了!王博士,你这女儿养得好啊!” “侯爷谬赞,能嫁给肃毅侯是小女的福气才对。”王巡脊背被他拍得发麻,却只能僵笑附和,“宴席已备好,请侯爷入席罢,咱们席间慢慢说。” “好好好!多谢,多谢!哈哈哈哈哈!” 同姓霍的有关的,果真没有半点好事!趁着冯安国率先往前走,王巡吃痛地活动肩膀,如此愤愤想道。 前院把酒言欢时,后罩房里准备嫁衣的娴意也收到了消息。 “腊月初九?这也太急了些……只剩三个月不到了。”娴意算了算日子,不免皱了眉头,“原以为要靠在年根儿底下,不想是月初。”日子这样紧,她也要加快速度了。 “越是往后的日子瞧着越是不大好,兜兜转转的,今年里竟只剩腊月初九最宜嫁娶。侯爷的岁数又耽误不起了,便定了这一天。”宁堇恰好推门进来听见这话,便为她解答一番。 “小姐安心,您这边儿事情都差不多了,嫁妆也是一早都备好了的,并不妨什么事。您只安心待嫁便是,万事都来得及。” 与当初的设想不同,宁堇并不是极难亲近的人——或者该说她过于容易亲近了,令娴意反倒不敢掉以轻心,对待她愈加仔细敬重,好似是对着位德高望重的女先生似的。 这些日子,宁堇除去处理西间为数不多的庶务,更多时间在调/教娴意的规矩仪态,旁的待嫁事宜反倒是留给四个丫鬟彼此商量着做。如此一来,反而有种意外的和谐。 “如何?与梅香她们相处得还好么?”夜间安置前,娴意悄悄儿地问雪雁。 锦书她是不担心的,她性子好,轻易不会与人口角,和谁都相处得来;雪雁却不同了,这位是个半点不吃亏的,凡事都要争个子丑寅卯,不知不觉便开罪人了,便教她时常忧心。 不想雪雁笑眯眯道:“甚好!侯府来的两位姐姐性子是顶好的,凡事儿都跟咱们有商有量的,半点没有矜骄气!奴婢与锦书背地里也说过,从那两位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当真是不藏私的人。” 看她一说起梅香桐香都笑得合不拢嘴,确实是相处得颇愉快了。 “这就好。”娴意稍松一口气,又叮嘱她说,“虽她们不如锦书一般,是与你一块儿长大的,你心中也不要有隔阂——自然,也莫要像个傻丫头一样,事事都与她们讲,可明白么?” “哎呀好姑娘!奴婢在您心里就是这样憨的么?!凡事都要来再三叮嘱的。锦书已告诫过奴婢了,奴婢都省得,您就快些安置罢,啊!” 雪雁连灯都忘了吹便噘着嘴跑了,留娴意坐在榻上哭笑不得。也罢,便私下里与锦书说一句,慢慢教她去。 她思忖半晌,觉着还是自己惯坏了这丫头,认命自去吹灯安置不提。 前头的三女娴意定下了日子,四小姐初晴的事就能正经提到日程上来。 邬氏早盼着能把女儿的婚事敲定,大清早便赶着王巡布置大堂,静候庄家上门。王巡在前边儿迎接,她自己则带着苏嬷嬷躲在屏风后暗中观察——原是想要看看亲家对晴姐儿的态度是否足够端正真诚,不想教她们有了个意料之外的发现。 随同户部侍郎庄泊一同来请期的,正是他的嫡次子、与晴姐儿缔结婚姻的庄停鹤。 那少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确是位可堪与她爱女匹配的少年才俊。他跟在庄侍郎身后,身量已与其父差不多高;虽尚有少年的单薄,却也气度卓然,足见日后不凡。 更遑论他满含期待的神色足以令人老成精的苏嬷嬷洞悉他少年心思。 回了正房,邬氏先遣碧桃去寻晴姐儿来,自己则靠在罗汉床上若有所思。苏嬷嬷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为她从小侍奉到大的小姐通头,将她混在青丝中的白发悄悄掩到下面去。 “嬷嬷觉得庄泊是神情不虞么?”趁着晴姐儿还没到,邬氏低声问她。 “您多心了。老奴瞧着庄侍郎只是神情严肃了些,并非不高兴的样子。”苏嬷嬷一如既往地沉稳镇定,“太太只是心中不踏实,便看什么都疑心。” “咱们小姐被您教养得那样好,不会惹人厌烦的。” 邬氏却仿佛更忧愁了:“我自然知道晴姐儿是个好孩子……我只是觉得这个家拖累了她。万一庄家先入为主,觉着晴姐儿是高攀了他们,我的孩子要受多少委屈呢。” 她从前也不常与卫氏来往,也不晓得她是不是那般会给媳妇立规矩、苛待媳妇的恶婆婆。 “太太,原也是咱们家高攀的。”苏嬷嬷淡淡道。 “可是……” 不等邬氏说完,苏嬷嬷便打断她话头:“您知道的,咱们家门庭已是败落了。”即便议 分卷阅读58 亲时门当户对,这会儿也是高攀无疑。 半晌,邬氏黯淡地垂下头:“嬷嬷说得是,本就是我强求。” “这也不尽然。”苏嬷嬷话锋一转,安慰她道,“老奴瞧着,那位庄二公子待咱们小姐是有些情谊的,想来日后也会护着小姐些。” “嗤。”邬氏却神情冷漠,“哪就那么好说呢?” “男人的情谊,本就是世间最莫测的玩意儿,最不能当真了。” 第39章 往昔 相比起这些日子一直被母亲抓去学习管理中馈的妹妹晴姐儿,娴意待嫁的日子就要惬意得多。 她从前在平州时得祖母比照着大族宗妇悉心教养,礼仪规矩与管家本事都是堪称出挑的;便是如今在宁堇手底下学的也是命妇该知道的桩桩件件,做个查缺补漏的打算。 “余下的不是单说一嘴就能明白,俱是要拿辰光磨的事情,奴婢已没什么好教给您的了。”宁堇看着已颇具贵人风仪的娴意,心底溢出点隐秘的欣赏与遗憾。 抛开门第不提,这样的女子配给肃毅侯还是有些可惜了。 娴意也稍松一口气,恭恭敬敬地拜谢宁堇道:“这些日子,多谢姑姑悉心教导。”这样举动,就是视她如师的心意了。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们也在彼此磨合和了解。宁堇不再刻意表现得十分和善好相处,娴意面对她时也不比从前一般过于谨慎疏离——她们寻见了让彼此都舒适自在的平衡,都觉得轻松许多。 “是您从前底子好,如今学起来自然清省。”宁堇原本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些,“从前尽过的心力,都是会有所回报的;反之亦然。可巧这几日事多不凑手,此番事毕,奴婢也好去前头给几位姑娘帮帮手盯一盯进度,便先告退了。” “有劳姑姑。” 目送宁堇退出去了,房中又只剩她与锦书两人,房里骤然寥落。 锦书捧来一盘子新制的糕点,劝娴意用些:“姑娘尝尝这桂花糕,是东厢房采了外头树上的桂花蒸的,清香得很。这鲜花儿与干的滋味上大不相同,再不吃可就又要等明年了。” 据东厢房的婆子说,今年桂花结苞时气候不大好,拢共只选出这么些花儿来。再刨去酿酒制蜜的,余下数目教家里的太太小姐们尝个鲜也就完了。 “却也尝不出与平州的糕有什么分别来。”娴意拈起一块儿尝尝,恹恹地搁下了,“你自去处置了罢,我没胃口。” “您素日里最爱这一口儿的,怎的一下子没胃口了?”锦书很是意外,思绪转了几转便有了个猜想。 她环顾一番,将糕点盘子放在一旁,拉了娴意的手小声问:“姑娘万事都自个儿藏在心里可不好……您可是思念老夫人了么?” 娴意望她一眼,算是默认了。锦书哎呀一声,旋即露出不大赞同的样子来。 “说来也是我使性子了。祖母她那样大的年纪,舟车劳顿的来一趟反而不美。”过了一会儿,娴意才极不情愿地开口,“说是亲人,可你瞧瞧这一家子……我就总巴望着她能送我出嫁。方才宁堇又说起我从前底子好,可不就念着她了。” 从前祖母怕她被旁人指摘,说她是丧妇长女娶不得1,当真是下了狠手来管教她的。 算错账了要打,仪态不够端庄要打,眼神有丁点游移不定也要打……一点点旁人看来算不得什么的小事,老太太都要她伸出手来,寸宽的竹板儿打在手心上,一下一下痛得彻骨。 才学规矩的时候,娴意稚嫩的手心上总是涂着药膏,一手举筷子,一手抹眼泪。同桌用饭的祖父被她哭得直皱眉,时常受不了地拂袖离去,自寻他的清静。 当然也有过闹脾气不肯听话的时候。 有那么一回,老太太实在被气狠了,指着她鼻尖儿的手都不住地抖:“你这个样子,你教我怎么能放心的下你!日后到了婆家是要被说丧了母的女儿,要被夫家人教训责骂的啊!” 说到激动处,鬓角已斑白的老人掩面呜呜地哭起来。 “你啊你,可要老太太怎么办呢……” 从来强势的祖母乍然哭了,吓得小娴意也嚎啕地去抱她:“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祖母!你不要哭呜呜呜……”祖孙俩哭成一团,那之后娴意却再不会为此抱怨闹脾气了。 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通晓世故了似的,她一切藏在心中,比照着祖母的期许长成了如今模样。 直到今日,宁堇一句无心之语勾起了她心底那点隐秘旧事。 如果不是没法子,谁又愿意活得这样战战兢兢、半点错漏都不敢出呢?但并不是谁都有晴姐儿那般被母亲百般呵护着长成的福气的。 “姑娘莫多想,您的福气在后头呢。”她一说,锦书哪还有不明白的?但她也只能嘴上劝慰几句,力图引她往好处想。 “您不过是先把苦头吃完了,后边自然就如蜜糖甘甜;您且瞧着四小姐,太太从前再怎么纵着宠着,这会子一样是逃不了的。再看您这边儿,可不就轻松许多了么?” 分卷阅读59 娴意只是苦笑。这话听听也就罢了,却不能当真——她们两个,注定是不同的。 “也不知她们在前头准备得如何了,咱们也去那边看看。”她直直脊背,迎着萧瑟的秋风走出去,去奔赴她往后余生。 委禽奠雁,配以鹿皮。 十一月廿四,霍家遣人送来聘礼。 随媒人一并出面的是霍宸舅母与一位本家远亲,俱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夫妻恩爱、兄弟姐妹相处和睦的“全福之人”。 两位夫人笑容满面地与邬氏寒暄一番,特地问她可否唤娴意出来见上一见:“说来实在惭愧,听闻三小姐颇合北垣的心意,我这做舅母的没甚见识,翻来覆去地想瞧瞧能教那浑人低头,也不知该是何等风华!” “我们俩想了一路,还是厚着脸皮问出口了,不知三小姐可方便来见么?”冯夫人与身边那位霍家的远亲对视一眼,一同真切地望着邬氏。 “这是自然!往后便是一家子了,有什么失礼不失礼!”邬氏忙不迭应承下来,拉着冯夫人的手道,“我就觉着与您见一见很好,沾沾您的福气!苏嬷嬷,你亲自去请三小姐。” 1:《大戴礼记·本命》中即有“五不取(娶)”的说法,即:遂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 第40章 见面与添妆 “娴意见过两位夫人。” 她们心心念念一路的女子很快随苏嬷嬷出现在门边,甫一进门就先向她们问好,旋即对着邬氏福一福身:“太□□。” “两位夫人,这便是我们家三小姐了。”邬氏招呼娴意到她身边去,柔荑虚揽在继女肩头,“娴姐儿呐,这位是肃毅侯的舅母冯夫人,这一位则是霍表叔家的婶婶。两位长辈爱重你,特特来看望呢!” 娴意便配合她做出羞涩难当的样子,又重拜见过二人。那位霍夫人约莫是亲缘太远,不好表现得十分好奇,只拿一双眼睛好奇地望她;霍宸的舅母则不同了,一面掩唇笑着,一面仔细打量她,十足的感兴趣。 直将人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她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目光。实非她有意如此,而是这位三小姐与她想象中殊为不同。 既不为这份姻缘沾沾自喜,亦不见有任何胆怯畏缩,一身儿水色的缎面袄裙衬得其人也如月光下闪着银辉的一泓泉水,静谧又温柔。 她一低首,耳畔莹润如羊脂的玉葫芦坠子便一摇晃,教人也一并注意到她柔嫩的耳垂——形状饱满,是个福相。 原以为凭着霍家外甥的脾性,未来的肃毅侯夫人要么是柔弱可爱的菟丝花,满心满眼地依附他为生;要么是与他旗鼓相当的飒爽女子,有足够的本事并肩而立,相互扶持。 唯独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样一位中正平和——或说普通的女子。她自然是端庄娴静的,但这样端庄娴静与霍宸合在一起总觉怪异。 也不晓得那魔星是怎么想的,总归肯定下来了就是极好。 “今日见了三小姐,我这心中可算是有底了。”冯夫人将那点怪异按在心底,高高兴兴地拉着娴意道,“你不晓得,咱们那位霍侯爷多有自己的主意,谁的话都不见听从半句!” “不过现在好了,那浑人有福气,得了你往后陪伴在身边……我也算是对得起他娘从前的嘱托,可以稍稍安心了!” 娴意顺着她的话微笑:“能嫁给侯爷,才是娴意的福气。”她很擅长与长辈打交道,三言两语哄冯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捉住她的手说个不停。 “且放开手矜持些罢,莫将咱们的甥媳妇吓跑了。”待冯夫人看得满意了,霍家表婶也来凑趣,“你这哪是舅母看甥媳呢,便是看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啐!你只晓得拿话儿排揎我!”冯夫人笑骂她,却也依言放开了娴意的手,由她退回到邬氏身边去。 三位妇人和乐融融,没人看到娴意在后边悄悄拭去了手心的汗珠。 未婚小姐也确实与长辈们没什么话好说,邬氏很快找到借口放娴意回房自去做她的事。 倒是娴意临走前,冯夫人将手上的玉镯子褪了,渡到她腕子上去:“好孩子,往后俱是一家人了,舅母人笨,临行前也没想起准备什么,这镯子便与你做个见面的礼!” “这如何使得!”娴意一怔,忙推拒她。冯夫人手上的镯子玉质通透,打眼一瞧便知不是凡品,在稍富裕些的人家几乎可做传家宝了。 “如何使不得?”冯夫人不许她还,认真说,“北垣他娘走得早,我是拿他当亲生儿子在养的,一个镯子算什么!” 娴意正要再说,便听一旁的霍家表婶笑着打圆场了。 “你这促狭货色,竟是在这儿等着我!”那容长脸的妇人嗔怪冯夫人,“幸好我早有准备……” 她自袖中取出个小巧的镂空檀木盒来,递到娴意手上:“三小姐莫怕,这是她惯来的手段,帮你套见面礼的。她们家几个子女个个儿如此,如今到你了,这人岂会放我私库一马!” 分卷阅读60 冯夫人也不辩驳,反而十分为此骄傲似的,与她一道哈哈笑起来。 好容易从正房脱身,娴意自个儿哭笑不得地往回走。 原以为霍家门第高,亲戚们也都是同霍宸一样冷淡的性子……不想这位舅夫人是过于平易近人了。这样的两个人反倒亲如母子,实在是奇妙。 她出来得急,也没拿件披风,方才又在正房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被十一月的寒风一打,顿时冷得直哆嗦,一溜小跑往西间去。 没到腊月就是这样的天气,也不知成亲那日要有多冷…… 转过角门,娴意一眼看见个灰扑扑的人影。她回想几息,恍然间想起来:啊,是马姨娘啊。 恰逢马姨娘也如有所感,转过身来:“奴婢见过三小姐。” 娴意小跑到她面前,尚未开口先一激灵:“马姨娘是在等我?是有什么要事与我说么?” “三小姐还是先进屋罢。”马姨娘蹙着眉头时,天然有几分真切的担忧,“您也是的,眼见出门子的姑娘了,还是不记得精心照看自己……” 她话不单将娴意说得一愣,自己也是自觉失言,猛然住口。 “奴婢失言,请三小姐勿怪。”马姨娘替娴意推开门,嘴里低声告罪。 娴意虽觉莫名,也看在她一片好心的份儿上宽慰她:“你本就出于一片好心,我有什么好介意的!谢还来不及呢!” “谢您体谅。”马氏吁口气,温柔地笑起来,“奴婢冒昧前来,确有一事想求您同意。不过在此之前,还是想先请三小姐喝完姜汤,免得受寒着凉。” “此番来见您,原是想着为您添妆的。” 一碗滚烫的姜汤下肚,娴意总算能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听马氏说明来意。 这位在王家生活了二十余年、诞育了一双儿女的女子低垂着头,似是在为自己的无礼请求赧然:“奴婢这样的身份,原是不该来搅扰姑娘的。可是想起从前一段缘分,又总心中巴望着,能在您这儿凑个热闹。”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大抵是些什么她的亲女,二小姐华意急病故去之后,她曾有幸照看尚在襁褓的娴意,由此将娴意当做了亲生女儿的。现下娴意要出嫁,她也想添妆聊表心意。 东西不算贵重,是一支极精致的镶银簪。用了种不知名的木料,坚硬且泛着清香,是马氏仅剩的一件嫁妆——这些年在后宅,她的那点嫁妆也花得干净了,只有这件一直没舍得动。 娴意听过却有些为难。一件添妆而已,更遑论她是好心,收了也没什么;可马姨娘本就日子艰难,又只剩这一件嫁妆,合该自己留着做个念想的。 “是奴婢教三小姐为难了。”看出她犹豫,马氏也不失望,只收了发簪慢慢道,“原也只是提一嘴,确是奴婢僭越。” 她温柔又悲伤地凝视娴意几息,旋即告退了。 没几日,从学院归家的大哥令从敲响她房门。在娴意疑惑目光里,他掏出一只锦盒,里面是那熟悉木簪:“姨娘一直惦念着,收下罢,权当是大哥求你。” 第41章 婚(上) 腊月初九,宜嫁娶。 外头的天还没亮,锦书就被一缕钻进房中的寒风冻醒了。她缩在被窝里猛一激灵,睁眼便看见雪雁只着里衣扒在窗边往外瞧。冷风呼呼地往屋里灌,她却好像半点没察觉似的,兴致勃勃地探头探脑。 “好妹妹,你这是大清早的做什么呢?”锦书披了夹袄走过去拉她,口中嗔怪,“也不晓得披件衣裳……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你可仔细着些,莫误了大事!” 属今儿最忙呢,这要是着了凉可不得了! “我省得!昨夜睡前雪下得那样大,我还以为正日子天气要不好。可是你看外边,半点云彩都无,等日头出来了,必定是个顶顶好的大晴天!” 锦书被她拉着向外张望。天上果真半点阴霾都不见,新月与繁星闪亮亮地坠在天上,地下则是一片闪烁微光的银装素裹——她们在平州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一时竟看呆了。 可以想见,十里红妆路过新雪会是何等明艳景象。单是在心中稍作描摹,就令人觉得心旌摇曳,恨不能赶快亲眼目睹这盛况。 “阿嚏!”雪雁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二人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关了窗梳洗。时间不等人,她们姑娘今日有许多事要忙呢。 好像才闭上眼就天亮了似的。被锦书轻声催促着起身的娴意迷蒙想,怎么点了这许多灯,晃得人眼痛。 “且熄几盏灯,我睁不开眼了……”她撇过头去对锦书嘟囔。 “这不成呀,姑娘。”锦书忙将指尖虚按在她唇边劝她,“这会子就得亮堂堂的才成,待天亮便好了。您忍一忍,啊。” 娴意叹气,慢慢坐起来。 另一边,肃毅侯府同样灯火通明地忙碌着。 天刚亮,一身乌纱圆领常服的霍宸已静立在家祠之中。他父母俱已仙逝,只能亲自将成亲之事告于家庙。 满门先 分卷阅读61 祖的牌位静默地凝视他,凝视着他随赞礼的指引俯身拜礼,重复两次后平身。执事递来酒盏,霍宸手上微微倾斜,将少许酒倾洒在地上用以祭祀,余下的则送至唇边稍啜小饮。 执事接过酒盏,目送着他站到祖父的牌位1前。 老侯爷的牌位由霍管家亲自抱着,代他说道:“厘尔内治,往求尔匹。” 霍宸对答:“敢不从命。” 再度拜兴之后,有对烛在前引路,等候多时的媒人带领新郎骑马往王家行去。 此时天色渐亮,两位全福人也都到了。冯夫人与霍家表婶都不是年轻人了,跟着忙前忙后好一段时候,这会子脸色都不算轻松,却也有遮掩不住的喜气。 昨儿女家带着陪嫁家具往侯府布置暖房,冯夫人也一并去为新人铺床,大家都忙得人仰马翻;这还没几个时辰,她又赶过来帮新娘子梳发开脸,稍后还要为新娘扫轿,一路跟随到夫家去。 “夫人万福。”见冯夫人进来了,娴意便要问好,却被她眼疾手快拦下来。 “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可别给我低头行礼的,做舅母的且还要等两天呢。”冯夫人笑着将她按在妆奁前,“来,我为你梳发。” 侍女奉上一把玉梳,她小心拿在手上,一面顺过她青丝,一面说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一句一句,道尽了新妇的期许,也教新妇悄悄地红了眼眶。 “大好的日子,新妇可别掉眼泪呀。”冯夫人放下玉梳,轻轻拍一拍她肩膀,“好了,你且往后想一想,数不尽的福气在后头等着你呢。” “承您吉言。”娴意冲她笑笑,由着锦书不知从哪儿掏出帕子,将眼角的一点湿润拭去。 她自己晓得往后日子不见得会如何好过的,不过这话也不必说出来教舅夫人知晓了。 天光大亮,迎亲的队列也走到王家门前。 王巡已敬告过先祖,迎新郎至中门,与他相对作揖,带他及随从进门。二人依照规矩站到各自的位置,注视着执事将雁与礼物放进厅堂。 霍宸肃穆开口:“某受命于祖,以兹嘉礼恭听成命。” 王巡回道:“某固愿从命。” 新郎随赞礼引导行礼后暂离,王巡难得不必送他。 “姑娘,侯爷已走过礼出去等,合该是姑娘去拜别父母了。”前边儿传了信过来,锦书扶娴意起了身。她一身制式的大衫霞帔翟冠,在艳丽夺目的颜色衬托之下显得雍容华贵,与素日的清雅娴静殊为不同。 “走罢。”她应道。 先前说好了的,娴意出阁时并不拜继母邬氏,要拜,且只拜生父与生母邓氏的牌位。王巡南向而坐,身边端正摆着一块名贵楠木制的牌位;娴意跪在蒲团上,头上顶着亲手绣的盖头,神情漠然地望着地面。 若非周遭刺目的红,竟全然看不出这是新婚大喜,父女惜别。 “往之尔家,无忘肃恭。”王巡淡淡道。 “夙夜已思,无有违命。”一旁的老嬷嬷代已逝的邓氏继续说。 娴意只看得到眼前一片惨烈的红,无声嗤笑:“某虽不敏,敢不从命。” 新妇四拜起身,王家的长子令从默默地背起妹妹,送她上花轿。王家不大,这条在兄长背上的路也并不长。娴意数着大哥的步子,一步一步,锣鼓喧嚣越来越响,是到了大门口。 放她下来的时候,沉默一路的令从忽然隔着红盖头摸摸她发顶,对她道:“去了那边,你要好好地过。” 他嗓音微微嘶哑,听着便有些感伤之意。 一愣神的功夫,却已教娴意来不及回他一句什么了。那并不宽厚有力,却颇温暖的掌心如同一只误入的蝶,只在枝头稍稍停留一瞬便消失不见。 她还是不喜坐轿。 轿子外吹吹打打,风光也好、热闹也罢,却都与她无甚关系——她只是独自坐在一个刺眼的红箱子里,从早到晚饿着肚子,忍受着孤寂和颠簸摇晃带来的不适。 她自成一界。 摇晃忽然停了,盖头下露出一线光亮。锦书搀扶着她缓缓走出来,跨过一两道门槛,在某处止步。此刻该是霍宸向她行礼,她不晓得,只是锦书提醒她还礼。 双方各自交换侍从沃洗,后头又有对拜、斟酒、进馔、合卺。 娴意喝得有些急,不小心呛咳出声,一张芙蓉面呛得敷上了云霞。锦书没料想会出这样的意外,急着要上前,却被宁堇暗中拉住了。顺着她眼神望过去,霍宸略皱一皱眉,示意锦书赶快过去服侍。 孺子不可教。宁堇暗自叹息。 他的这点举动令本就不大融洽的氛围愈加尴尬。万幸外面尚有宾客要招待,霍宸很快出了房门,留娴意在房中坐床。 “将我的钗环卸了,再换身轻省衣裳。”她吩咐锦书。折腾了好半天,她已经疲惫不堪,脸上也撑不起笑意了。 锦书颇为犹豫:“姑娘,这好似不合规矩。” “……”娴意一顿,“那便不要做了,你只当 分卷阅读62 做我没说过。” 1:此处应是父与子对答,因情节需要而有改动。 第42 章倒v开始 婚(下)倒v开…… 因霍家出的主婚人是霍宸娘舅, 作为舅母兼全福人,冯夫人一个人就要当两人使唤。 万幸她的儿媳沈岚也是出身大家,虽平日里常舞枪弄棒的, 该出面应酬时却绝不含糊。如此一来,纵然忙碌了些, 总归是应付下来了。 “母亲先去歇息罢, 这边送客我来便好。”沈岚见婆母一会儿功夫已不自觉地扶了几次后腰, 不禁去悄声劝她。冯夫人不比她这整日里跑跑跳跳的年轻人,累狠了怕是要病一场。 冯夫人感动于儿媳的贴心, 但想上一想还是拒绝了:“你虽与北垣相熟, 到底是他弟媳, 不好做这个主。还是我来罢,九十九拜都拜完了,也不差这一哆嗦!” 他们家长辈本就已经所剩无几,她得给北垣撑着场面! “那您便当心些,若有什么务必与媳妇说, 媳妇也好扶您去歇着。”沈岚是个直爽性子,见她坚决也不再硬劝,只继续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待到送完了宾客, 时辰已近宵禁。 霍宸与舅舅、表弟一起送走了男宾, 过来与冯夫人婆媳会合。 “舅母、弟妹。”他走过来招呼,“时辰不早了, 赶回去也是麻烦。厢房早已备好,今夜不如在府中安置。” “这怎么好!你也忙了一天了,却还要费心安置好我们。左右咱们两府离得不远,路上也费不了什么事。”安平侯乐颠颠地正要答应,却被夫人暗中掐了一把, 慌忙推拒了。 霍宸却笑说:“这有什么不好,明儿一早新妇也是要来拜见您与舅母的,歇在府里不是正相当?”他上头已没有本姓长辈,自然跳过了见公婆这步,只等着拜见了舅家后去趟家祠便是了。 这倒也是。冯侯思量几息便高高兴兴地应了:“还是听北垣的。” 又急着催他:“看我们这两张老脸做什么,快去见新妇啊!你这浑人怎的主次不分!” “是是是,这就去了。”霍宸哭笑不得,他舅舅真是一如既往地心直口快又没个正形,“那便教霍伯亲自去送舅舅舅母罢。” “嗐,你别管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肃毅侯府四处仍是张灯结彩的一片喜色,但越往后院走,越显得冷清——却并非景色冷清,而是缺点“人气儿”。 霍宸一路走过来,至正房门前停住了脚步。 先前拨到新妇身边的两个二等丫鬟穿着簇新的衣裳守在门前,见他走近了便低头行礼:“侯爷大喜。” 门悄然开了,侍女们簇拥着他,如同一波又一波浮动的浪花,送他往内室去。那里,是他的新妇身着喜服,静静地坐在床边。 “侯爷。”娴意抬头望见了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来向他行礼。 娴意身边伺候的锦书走过来,替他脱去了外衫,又请他去隔间洗漱;再转回来,娴意已除了钗环、洗净妆容,只穿着寝衣坐在妆奁前。 外面的龙凤喜烛毕毕剥剥地燃着,大红的帷幔落下来,隔出一方世外桃源般地静谧。 她并不像寻常小姐那般心怀畏怯,但也绝对说不上热情。 居上位者一把扫开锦被上那些个空有名头、实则碍人的果壳干货,引着她唇舌戏弄,恶劣地妄图撕开平静表面;但这看似温柔乖顺的小姐也许并不表里如一,她顺从地承受,偶尔笨拙应和,却忘记垂眸掩饰内里的淡漠。 霍宸将她那点隐秘的不服气看在眼里,顿觉颇有趣味。但他此刻并不得闲,只得将闷笑声含在喉头,喷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可惜他气场实在过于锐利,笑起来就时常像是不怀好意。 “你得专心些,起码看起来如此。”他抽空挪一挪放在女子后颈上的手掌,将手指梳进她乌黑云鬓,任由那一把顺滑的发丝从指缝间蜿蜒流过,重新落到瓷白的背脊上,“彼此欢愉,方才不扫兴致。” 从前就知她有一身欺霜赛雪的好皮囊,却不知道触之如一匹最精心造就的细腻丝绒,令人爱不释手。 娴意闻之一顿,几息之后才回忆着避火图的式样,将一双藕臂试探搭在眼前人的肩上。紧挨着她的饱含热度的胸膛便规则地震颤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低低的笑声与喷在耳畔的湿热气息。 他含含糊糊、发自内心地赞赏道:“孺子可教。” 值夜的两个侍女是锦书与宁堇。二人垂首站在内间帘子外头,时而能听见传出来的模糊细碎的声响。锦书恐怕自己丢了气度,强忍着内心的焦躁,不肯来回踱步,只两只脚暗中不住地交替倒腾。 她早些时候借机远远望了一眼,只隐约瞧见那大红帐子颤颤地动,间或有些起伏的阴影,旁的却是瞧不出了。 那肃毅侯是个一身蛮力的武将,可别没轻没重地伤着了她家姑娘……锦书越想越觉心中没底,眼神不住地往内间瞟。 “静心。”一直低垂眼帘的宁堇忽然说,“你的 分卷阅读63 呼吸声乱了。” “姑姑……” 锦书正要否认,就被宁堇飞快打断了:“自去瞧瞧你现在的样子,魂不守舍,怨气儿都要从天灵盖直冲到天上了!怎么,你就这么不满夫人嫁给侯爷么?” “我是万万不敢这么想的!”锦书从未见过宁堇疾言厉色的样子,一时慌乱否认,“我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她却说不出口。 “只是觉得,夫人当得起更好的归宿?”宁堇低声问。 旁的丫鬟都离得远,她便有恃无恐地说出这样的话。见锦书埋头不语,她心中叹息,难得生出一点提点她的心思。 “你这等做派,说到底还是年纪太轻,经事太少,身边又没有嬷嬷看顾教导。不论从前夫人是什么际遇、有什么缘法,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不能宣之于口,更不能挂在脸上。便是实在忘不掉,也只能埋在肚子里,一辈子跟到地底下去!” 她极严肃地警告锦书:“谁家的主君会不介意妻子心中装着旁人?你,还有另一位雪雁姑娘,你们是打小儿就伺候夫人的,代表着她所思所想。别因为你们的沉不住气害了主子!明白了么?” 锦书被她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几乎抬不起头来:“是我举止太过轻浮……姑姑所言极是,锦书受教。雪雁那边儿,我也会说与她知晓的,必不给姑娘,不,夫人添乱子。” 言罢,她恭恭敬敬地拜谢宁堇,宁堇也生受了她一礼:“你能转过弯来就好。我痴长你几岁,此番便觍颜说上几句,还望不要介意。”宁堇素来言辞妥帖又开诚布公,三言两语间诚意十足。 未等二人再说什么,里间忽然唤她们伺候。 “传水。”霍宸懒洋洋地拉长了声。 第43章 新妇拜谒 一大清早, 打从先肃毅侯夫人冯氏仙去后安静了许多年的肃毅侯府正院重新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 娴意被施加在自己肩头上那轻微的力道搅醒,正待发作,便觉脸上蒙上点温热湿润的触感。那力道颇熟悉, 正是锦书轻轻推醒了她,又取了布巾给她擦脸醒神。 “什么时辰了?”身边人还在熟睡, 娴意被锦书扶着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到屏风后站定了方才开口问道。 “才到寅时末。”锦书轻声答她, 手上还半点不耽搁地替她更衣,华美的织金衣裙一层层地包裹上去, 掩住了那一身暧昧痕迹。 “您安心, 奴婢替您掐着时辰呢。虽梳妆得些时候, 准备停当了去谒见舅姑也是妥帖宽裕的。” 昨儿折腾完也有快四更1了,才睡了没几个时辰她家姑娘又被叫起来收拾,说锦书不心疼那是假的;尤其见了娴意身上留下的痕迹与眼下明显的青黑,她这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待会儿梳妆时,姑娘且挪去迎枕边上略靠一靠眯一会儿, 奴婢给您拿鸡蛋滚一滚眼下,瞧着气色能好些。”锦书活似老母亲一般心疼地抚了抚自家姑娘的脸颊,想方设法地教她多歇一会儿。 她家姑娘此番可遭罪了。 娴意神态略有呆滞, 半晌才恹恹地应了一声。她睡得太少, 身上又不爽利,正是哪哪都不舒坦的时候, 也没心思去管旁的了,只闭眼由着下人们摆弄。 “夫人瞧着用哪套头面?”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靠近了问娴意,教她猛地惊醒睁眼——是新拨来伺候的丫鬟不晓得她喜好,捧着两套嵌了绚丽宝石的头面拿不定主意。 “都不好,取太夫人那套石榴子2头面给夫人做妆点。” 微哑男音抢在她之前吩咐, 娴意身形一僵,转过身来:“侯爷怎的醒了,是妾身这边动静吵着您了么?” “不曾。”霍宸神色间还有些没睡饱的倦怠,但眼神已大致清明了,“我一向这个时辰起身,不关你的事。那个丫鬟,来更衣。” 他还不识得娴意身边伺候的人,只随意点了一个,又顺手拢一拢自己翻腾得松垮垮的衣襟。 寝衣露出来的一线肌肤悄然隐没在衣衫之后,霍宸自去梳洗,将新妇晾在一边,这会子倒是十分严肃正经,半点看不出夜里的孟浪了。 夫妻两个各顾各的,偌大的房间里除去些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响,却也听不见旁的什么了。 霍宸身上有侯爷爵位,一应穿着饰品自有定数。他照例一身绯色麒麟袍常服,脚蹬皂靴,倘不看二人脸色,与娴意一身盛服是很登对的。只可惜这对新婚夫妇俱是面色淡淡,与衣衫的喜气不大相合。 二人相顾无言地用过朝食,眼见着气氛就要冷下去时,还是门外进来个传信的丫鬟给解了围。 “侯爷、夫人,大堂的茶已备好了。” 大堂里,安平侯夫妇并世子夫妻两个围在一处,一面闲聊一面等着新人前来谒见。 “早知道表哥是这个时辰来,我就晚些起身……哎呦!娘你打我干嘛?!”冯舒话还没说完,先捂着后脑痛叫出声,边上则是他老子媳妇戏谑瞧他的乐子。 冯夫人却是不管那许多的,只 分卷阅读64 管捉着他耳朵教训道:“打你做什么?自然是教你规矩!哪有你做弟弟的这样编排大哥的?你冯子乐成亲那会儿可是一觉睡到午时还没从榻上爬起来呢!” 她顾忌着儿媳妇就在一边,只咬着牙拎着冯舒稍稍告诫几句便松了手。冯舒也不敢惹自己老娘,只好嘀嘀咕咕地揉着耳朵,去媳妇身边求安慰。 沈岚无奈地看着这个小丈夫。 她比冯舒略年长些,又是一块儿长大的,照看他早照看惯了。这会子见他可怜巴巴地凑过来,便轻车熟路地拍拍他额头以示安慰,手法神似未出阁时在家训犬。冯舒则顿时眉开眼笑,又乐颠颠地捧着茶盏品起来。 冯夫人盯到这,气咻咻地将视线转到另一边,不想正对上家里老头子那张老脸——老少两个爷们坐成一排,跟两尊弥勒佛似的,如出一辙的傻乐。 真真伤眼! 她眼前一黑,气得转过身去数屏风上的花纹,权当放自己一马。 万幸一对新人很快到场,解救了危在旦夕却不自知的安平侯父子。见霍宸带着新妇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便是一向没个正经的冯家舅舅都放下茶盏严阵以待;世子夫妇也都严肃神情,立于两侧。 在侍女引导下,娴意缓缓行至安平侯面前,按着赞礼唱声四拜;安平侯拈须而笑,受了她的礼,又递上新妇的见面礼。 安平侯夫人亦然。只是她待娴意的作态要更亲近些,拉着她的手一连夸了好些句,直到身后嬷嬷低低咳嗽两声才恋恋不舍地撒开手,引得冯舒在她身后窃笑不已。 与世子夫妇互相见礼就更随意些。 他们四人是平辈,娴意嫁的又是兄长,只相互行个平礼、再互赠一份礼物便算完了。 她倒是看出这位世子对她好奇得很,但约莫是亲娘在身后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并不敢真的搭话,只敢偷偷盯着她瞧,急得抓耳挠腮的,不住地伸手去拽世子夫人沈岚的衣袖。 沈岚被他拽得不胜其扰,也不知借着宽大衣衫遮掩做了什么,只听得冯舒狠抽一口气后再不敢作妖闹腾了。 这两人,倒是一对活宝。 可惜新人还急着去拜谒家祠,娴意来不及与表弟妹寒暄就跟在霍宸身后匆匆送别了舅舅一家。 冯夫人上车前捉着娴意的手细细叮嘱:“好孩子,如今咱们是正经的一家人了,待你忙过了这些日子便来寻你弟妹玩,教她带你出去耍!” “多谢舅母好意,娴意记住了。”她笑吟吟应下。妯娌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好奇。 看来,霍家的这门亲戚很有些趣味呢。 1:四更指凌晨一时至三时(丑时) 2:石榴石,又称紫鸦乌,明《格古要论》中称这种宝石的红色品为“石榴子” 第44章 归宁 婚后礼的最后一项是归宁, 女归事父母,婿见妇之父母。 虽然新婚夫妇二人心中都对此事淡淡,可该走的礼仪流程还是必不可少。 娴意此刻便坐在妆奁前, 看桐香一双巧手为她梳出高髻来。从及笄前的丫髻,到成年而未嫁时梳的丫鬟, 再到现在雍容华贵的妇人发式。 才打磨过的明亮铜镜映出她面容, 瞧着与从前并没什么变化, 又好像处处都不相同了。 侍女为她换上孔雀蓝的织金衣裙,再插上一支与之相配的点翠步摇与珍珠耳坠子, 将娴意打扮成一位矜贵的世家夫人——从前闺中清淡的配饰现如今已称不上她的身份。 就如同今日归宁, 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与过往的告别。 因娴意与王巡父女两个并不相谐, 夫妇二人只是随赞礼者的指引拜见过王巡便落了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本该出席一并受礼的邬氏并未现身。 “你长姐现在后罩房等着,去见她一见罢。”王巡懒得看娴意,只叫了个婆子领她去后院,“离开宴还早, 去找你姊妹们说说话儿也好。”有肃毅侯在边上,他倒也不好意思横眉冷对的,勉强伪装出个和蔼模样。 娴意也懒得与他分辩, 只敷衍地行过礼便退出去——霍宸与他是不是相顾无言, 她却是管不着了。 “娴儿,小妹……” 推开从前闺房的门, 早已等候多时的长姐的身影便猛然撞进娴意眼帘。她怔愣望着那美艳少妇,脑筋还没转过弯来,口中已喃喃地唤她道:“姐姐。” 不等妙意走近,她眼前先不声不响地模糊了。 王家的嫡长女妙意,十五岁远嫁至今已七年有余。 虽姐妹俩时常有书信往来, 但这样漫长的时光过后,她记忆中的只到她胸口的小丫头再站到她面前时已与她差不多高矮。眉眼长开了,轮廓柔和了,越来越像她们的母亲年轻时了。 她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娴意的面庞,又好像胆怯似的,只敢虚空描摹一番:“我的娴儿已长到这样大,是个这样好的大姑娘了……”她出嫁时那个哭唧唧送她的小姑娘,一眨眼自己都已经嫁人了。 分卷阅读65 娴意原想说姐姐并未有什么大变化,却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面扑簌簌地掉着眼泪,一面胡乱点头应和。 她出嫁时心里缺的那一块儿属于亲人的位置,此刻才算是真正填上了。 姐妹二人紧挨着坐在炕上,先抱在一处落了会儿金豆子才有空闲交流彼此的近况。 “姐姐这些年可过得好么?姐夫待你如何?两个外甥如何了?”娴意哭够了才握住长姐的手,一迭声发问,“那会子在信中请你带外甥来顽,也不知你还记着不曾。” 妙意假意气恼嗔怪她:“好容易见一次面,却也没见你有多么念着我,尽想那两个小混球去了!都依着你的意思带来了,奶娘领着在东间歇晌呢,等会儿带你去看他们。” 说到这,妙意倏然沉默,半晌才愧疚道:“路上凌哥儿害了风寒,耽搁了几日,来不及送你出嫁……娴儿,是姐姐对不住你。” 原答应得好好的,要来送这唯一的妹妹出嫁,究竟是食言了。 “凌哥儿的身子要紧,他那样小的年纪,是要放在首位的。”娴意分毫没有怨怪长姐的意思,反倒力图宽慰她,“且我也是才知道,这边儿的风俗不许姊妹送嫁,如今归宁见你却是恰好!” 也不知妙意心中有没有稍微宽慰,面上倒是不再纠结这点事情了。 “来,咱们都洗把脸,我带你去见你两个外甥去。”她点点娴意带着泪痕的面颊,拉着妹妹往内室去。 妙意嫁到郴州林家七年有余,现已育有两子。长子林和昶,乳名准哥儿,已六岁了;次子林和旭,乳名凌哥儿,翻过年去也还不到两岁。 这会儿两个小人都安静地躺在床上,小胸膛随着轻缓的呼吸微微起伏,睡得很是香甜。 “准哥儿与姐姐瞧着不大相像,想来是个与姐夫一样的美男子。”娴意伸手比划了一下准哥儿的睫毛,长而卷翘,小蒲扇似的,“凌哥儿倒是与你生得一模一样的。眼睛、鼻梁、嘴巴、下颌,像了个十足十。” 妙意也凑过去看,口中慨叹:“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却是看不出来。不过我夫君与公爹、婆母也都这样说,原觉着是他们哄我,倘你也这样讲,那一定是没错了。” “是这样的。不过两个外甥都长得好,以后必定不愁娶媳妇。”娴意又认真打量一会儿,肯定道。 姐妹两个不知为何,忽然一齐低声笑起来。笑到一半又恐怕扰了小儿安睡,相互推搡着走出去了。 归宁是要一家人坐在一块儿用一次家宴的,可王家的这顿家宴委实算不上和谐—— 两个年长的女儿是已故元配所出,与继母自然疏离;王巡地位上被女婿压制,又对回门的三女心存隔阂,脸色也极差;庶长子令从是席间唯一的庶出,又隔着男女大防,虽有意关心一下妹妹,却不好开口;邬氏所出的晴姐儿约莫是被耳提面命过,这会儿也不敢出声,只闷头吃饭…… 一顿好端端的归宁宴,除开妙意娴意姐妹俩从头到尾亲亲热热的,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尴尬。 万幸他们也不必煎熬太久,用过家宴就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了门。 回去的马车上,新婚的肃毅侯夫妇分踞两边,一个闭目养神,一个手里捏了几封信笺,预备着回府拆看。 里面有长姐妙意给的,有平州的如意送来、晴姐儿代为转交的,也有上车前王令从匆匆塞进她手中的,也不知里面都是些什么内容。 娴意手中捏着长姐的信笺,厚厚的一沓。一想起与她分别近八年,下个月妙意却又要启程回郴州了,娴意这心里就涌起浓浓的不舍来,眼底也忍不住起了雾。 说是日后再见,其实隔着万水千山,倘没什么大喜大悲的事也是没法再见的。 她吸吸鼻子,使绢帕沾了沾眼角。 “怎的又哭了。”下颌忽然被人捏住抬起来,是霍宸满脸不耐地打量她,“从前也没觉着你这样爱哭,一双兔子眼,活像本侯欺负了你似的。” 他因常年习武而粗粝的指腹抹过小妻子红通通的眼角,粗鲁而不自知地揉来揉去,心中暗暗回想又是谁招了她,半天想不出,不禁撇嘴。 女人就是麻烦,啧。 第45章 妾侍(上) 如意从平州寄回来的书信让娴意整夜都不得安眠。 信是祖母口述, 嬷嬷代笔,如意、初晴转交,将婚后桩桩件件要注意的事项尽数写出来叮嘱过一遍;又随信附上老太太这些年存下的私房银子, 絮絮地备了好大一叠。 末尾有几段是如意添的,说是她在平州很得祖父祖母的疼爱, 日子也过得十分清静自在。 才去时, 她被祖母拘在身边教养, 学到了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后来祖母病得重了精力不济,除开在她身边侍疾的功夫, 也有许多闲暇可以用来读书、做女红。 托她三姐姐从前手帕交的照顾, 新朋友也颇结交了几位, 都是些家教极好、人也温柔的同龄小姐。 不过近来祖母的病情日益严重 分卷阅读66 ,竟已不大能说话了,教她心中十分忧虑,又不敢表露在长辈面前,只好在书信里与娴意隔空倾诉一二。 娴意将信仔细叠好收在妆奁最下一层, 秀丽的眉蹙成一团。 信中说祖母是骤然中风1以致卧病在床,但她从平州来京也才一年不到,祖母的身子是不该这样情形的——老人家一向懂得保养自身, 饮食喜好也清淡, 照理说不会害这急病。 思来想去,她提笔给如意写了封回信, 在其中细细询问了祖母害病的时间与症状,又吩咐雪雁从她私库挑了适宜老人家的补品和给如意的礼物,快马加鞭送去平州。 心里藏着事,人就更容易耗费精神。 她既要应付霍宸的缠磨,又总惦念着平州放不下, 夜里接连醒来两三次,当即犯了那头痛的老毛病,伴着抽疼半梦半醒地捱到早上。 三天婚假完了,霍宸也该销假回岗,重新投身公务之中。 天还没亮2,肃毅侯府正房的灯就先亮了。娴意昏沉沉地扶额坐起来,亲手替霍宸理好衣襟,束好腰带。梅香则按她前夜的吩咐奉上一小袋酥饼,预备着给他上朝路上垫垫肚子。 霍宸将那一口一个的小巧酥饼扔一个在口中闲嚼,看娴意胡乱披了件外衫,费力地踮起脚尖给他罩上貂裘,将他拢进一片厚实温暖的皮毛里——那貂裘已事先烘暖了,散出些微微的药香与蜜意。 他十几岁上便在北境战场摸爬滚打,即使出身勋贵世家也养不出这样诸事周全的精细,显见是他那新婚妻子的一手安排了。 倒是很讲究,怪道人家都说家中有个婆娘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他理直气壮地享受这份体贴,心里满意得要命。 娴意忍着头痛给他系好了扣子,也多没说什么,只退几步端详一番便放他出门去:“侯爷路上小心。” 她本要多叮嘱一句骑马吃饼时仔细呛风,但见他并不如何耐烦,后半句话就重吞回喉咙里,不去惹他的嫌。 这样大的人了,左右出不了什么事。 “嗯。”霍宸也没多说,他赶着穿过半个皇城去上朝,旋风般出得门去,根本没空闲揣摩新婚妻子那点欲言又止。 两人的分离总比相聚时来得顺理成章得多。 折腾了半晌,可算是将他打发走了。娴意将胡乱套在身上的外衫脱了递给梅香,扶着额角往内室走:“我再去躺一会儿,不要叫我……” 她头痛得紧,此刻是半个人不想看见、半句话不想多说。 那霍宸可真是将她烦狠了。白日里瞧着装得人模狗样似的,下夜就没个消停。万幸他素日里公务繁忙,又要时常住在京郊大营,此后约莫没精神天天来招她的。 “夫人,后院的姨娘们辰时末便要来拜见您了。”梅香接了她的衣裳搭在衣架子上,瞧她好像全然忘了这回事,便提了一嘴。 “不知您是要见上一见,还是先教人回了,改天再来拜谒?” 她觑着娴意面色不佳,确也不像是应付后院那群莺莺燕燕的好时候。她们侯爷常年耍后院那些个玩意儿跟耍猴似的,能混到现在的哪有一个省油的灯! 也不知这位夫人年纪轻轻的,能压住那窝妖精不能。 娴意好像轻啧了一声,面上却淡淡的看不出喜恶:“倒是我给忘了。早定好的事情,这会子变了岂不是失信于人。你只管照旧安排,辰时初来叫我起身便是。” 她摆摆手,无声制止了梅香紧跟着她侍奉,自撩开帐子寻她的清静去了。 “李姐姐,咱们这位主母啊这会子还不传人,怕不是跟咱们摆架子拿乔儿呢!”一娇媚女子掩唇与身边姐妹说笑,“听闻咱们夫人娘家不显,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博士……竟还不如姐姐你的家世好。” “听莲妹妹慎言。无论娘家显赫与否,现下夫人都是我等主母,何其尊贵的身份,并非我等婢子妾侍能够妄议的。” 她身边那人却并不肯搭她的话,柔声细语地给了她一个软钉子。 那女子样貌美艳,却着一身与她极不相配的素净莲青衣裙,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各色美人中颇为突兀。即便如此,旁的妾侍在见着她时也都是客客气气的,隐约可见对其畏惧之情。 显然,这名李姓女子并不如她表现出的那般低调无害。 听莲却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根本没听出弦外之音,并不将她话里的意思放在心上,仍亲亲热热地与她说话。 “还是李姐姐凡事想得周全,不愧是官家小姐!哪像我们这等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粗俗人,不知哪处就得罪了人了!”她双手合十,装模作样朝空中拜了拜,“万望老天爷保佑,不要教夫人记恨奴婢们才好!” 周围隐约有嗤笑声传来。 听莲那蠢货空有一张好面皮,得罪不得罪主母尚且不知,那大李氏却是最不喜旁人提她官家小姐出身却与人为奴做妾的事。她倒好,一张嘴就往刀尖上撞! 她们如何做想,听莲却是半点不知晓的。她兀自沾沾自喜,强挎着大李氏的手臂说个不停,全没瞧见大李氏眼 分卷阅读67 中的寒意与周边人或怜悯或漠然的眼神。 正房的门骤然打开,主母身边的一等丫鬟梅香肃容走了出来。 “新妇主事,诸位姨娘入内拜谒。” 1:中风在古时分为真中风(卒中)和类中风,此处为脑卒中症状 2:明早期时早朝要求大臣凌晨三点钟到达午门等候,五点钟宫门开启,此处时间有做调整(向后顺延) 第46章 妾侍(下) 要说这老少两代肃毅侯, 细究起来也说不出是谁更荒唐些。 前些年才驾鹤了的老肃毅侯霍停西生前最爱明艳美人。 在他后院里,贵妾良妾不值一提,通房外室层出不穷;这等经年累月胡闹下来, 正妻邓氏年纪轻轻抑郁而终,妻弟安平侯与他决裂, 嫡长子也被迫早早陷于后宅争斗, 十几岁上便离家去了北境参军。 长在这乌烟瘴气里的现肃毅侯霍宸到了通人事时也与他老子不遑多让, 尽偏爱些妖妖娆娆的调调。 但比起他老子,这位要更吝啬些。并非说他苛待后院, 而是十分吝啬给予名分——他的人多是婢妾贱妾甚至通房, 唯一有些身份的便是父亲捐了个官做的大李氏, 勉强混了个良妾1当当。 照老肃毅侯的话说,美则美矣,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 到了这会儿拜谒新妇,一群妾侍大多不如何放得开,畏首畏尾地一齐给主母请安:“夫人万福。” 娴意端坐在主位上, 冷眼端详几息便叫了起。 说是拜谒主母,不过是教人认认脸;但她们这一个个花枝招展地往眼前一戳,别说认脸了, 乍一眼看过去有几个人都看不出! 她本就头痛不已, 这下更看得眼疼,便借着喝茶的功夫挪开视线:“从前在后院主事的是哪个, 且上前来。” “奴婢李氏拜见夫人,夫人万福。”大李氏一直站在前头,闻言上前一步,盈盈拜下,“愿夫人与侯爷早生贵子, 琴瑟和鸣。” 梅香在她背后低声道:“这位是良妾大李氏,李弄月,管着府里旁的婢妾通房。家中父亲原是在外头捐纳2做了个知县,现在京中任钦天监监正3呢。她曾育有侯爷唯一一位小姐,三个月上因体弱夭折了。” 听到她还生下过一个子嗣,娴意眉头微微一挑,侧首问:“是孝期里闹出来那个?” 决意嫁进来前,她特意请人探听过霍宸的事,说是他多年来毫无子息,偏偏在老肃毅侯热孝里出了人命,被朝中言官逮住连参十七本。若非他实在是朝中一员猛将,这会儿怕是爵位都要给圣上夺去了。 “却不是她。”梅香与她解释,“那个是小李氏,李蓉儿,打从外头纳进来的。”小李氏的过往被她自己瞒得极好,府里人都只晓得个大概,对其中细情知之不详。 众人都猜测,她这样百般避忌,身世怕并不如何光彩的。 娴意从前单听闻霍宸有个孝期里诊出滑脉的妾侍,不想还曾有个已生下来的。 她打量着这样貌秾艳却衣着朴素的女子,淡淡开口:“你出身官宦,这些年又管着府里的事,想来心中是有些成算的。便借这个机会与我说说府里的情形罢。” “回夫人,侯府中有妾侍八人,通房六人,素日用度……”大李氏垂首应喏,将侯府后院的情形一一道来。 此人从前大约学过管家,论起事来条理明晰,对一应账目也都说得头头是道,被送来做妾委实屈才了。 一通长篇大论说下来,娴意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略一颔首,说:“嗯。” 她表现得如此冷淡,难免教大李氏心生忐忑,忍不住柔弱地晃了一晃。 在旁侍奉的梅香见状,忙教小丫鬟好生扶着,又取来早备好的赏钱给她。大李氏这才暂且稳住了,有机会稍抬一抬头,借着谢赏的功夫小心翼翼地去打量新进门的主母。 这位小夫人年纪虽轻,气场却不弱。她不大精神的样子,鹅蛋面庞略显苍白,其上一双杏眼半阖,是副颇衬得上主母身份的端庄样貌。 那少妇支颐靠在椅背上,梳着桃心髻,插着多宝簪,穿一件榴红织金大袖衫,底下是枝黄撒花马面裙,通身华贵又喜庆。房里的喜字尚未撤下,她就坐在这满堂红中,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 自己在底下说得口干舌燥,她却只是扫一眼然后说,嗯。 听大李氏分说半晌,娴意也没心思再一一见过这么些群魔乱舞的活妖精,只吩咐梅香将赏钱分发下去便散了——她这头痛愈演愈烈,这会子坐着都直犯迷糊。 “什么人呐,说走就走了。”不止一人如此嘀咕。她们这一窝的妾几乎算是被她轰出来的,实在好没面子。 “才进门几天就这样跋扈!” “日后指不定要如何磋磨我等……” 出了正房,妾侍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抱怨娴意头一回受 分卷阅读68 她们拜谒就没个好脸色。 侯府后院有个姓杜的伶人,平日一向爱奉承大李氏的,这会儿便挎着她手臂悄声道:“听说咱们这位主母长在乡下,难怪一朝得意了便如此放浪形骸,连个面子情都不肯做。” “究竟年纪轻,傲了些,便不如姐姐和善。” “休得胡说!那是主母,是嫡妻。纵然不好相与了些,也不是咱们与人做妾的能指摘的。”大李氏嗔她,“好妹妹,你可万不许再说这等要命的胡话了!” 经她提点,杜氏惊觉不妥,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不提。 二人在岔路口依依惜别,又约好了明日一道去火室4里赏花,这才各自往住处去了。 回去路上,杜伶人与侍奉自己的婢子感叹:“李姐姐真是我见过最温柔和善的女子……可惜没有个好爹爹,才落得个与人做妾的境地,同我们这般俗人落在一处了。” “那杜氏真真蠢货!” 关了房门,李弄月猛地将手笼甩了出去,即使是从她入府就开始侍奉她的婢子见了她神色都被唬了一跳,忍不住瑟缩畏惧。 “大庭广众之下议论主母,是要拉我一起受罚不成?!” 杜氏也好、听莲也罢,都是些脑子里空空如也的草包! 1:古时对妾的类别及地位划分十分详尽,按身份高低大致可分为贵妾、良妾、贱妾、通房、外室(实际更详细一些,在此不多赘述) 2:捐官,缴纳一定数额的财物买一个官职,多为知县等 3:一个没有任何难度但十分辛苦的工作,主要任务是每天风雨无阻地监测天气情况 4:又称火炕,相当于现在的温室大棚 第47章 倒v结束 胡闹 倒…… 早上出去时人还好端端的, 等霍宸巡了趟营回来,才到手花儿一般娇嫩的媳妇就被霜打了似的,恹恹地躺在榻上。 他原是大步流星地闯进内室去找娴意, 梅香等几个丫鬟都来不及出声拦他一拦。不想进了屋见香炉熄着、床帐放着,再掀开帐子一瞧, 他夫人正侧身躺在里头小憩。 拔步床里光线昏暗, 映得娴意脸色极差。她似是睡得不大舒服, 梦中眉头也微微皱着。听见霍宸掀帐子时流苏坠子撞上床脚的那点声响,她不安地动了动, 挣扎着想要醒来。 霍宸也皱起眉来, 一直望着她到又重安静了, 这才无声地重撂了帘子退出来。 “府医怎么说?”他跳过那些没用的客套话,直接问结果。 “夫人只用过药丸便躺下了,并不曾延请府医。”梅香尚不清楚这些事情,是雪雁给他回话,“这头痛是夫人未出阁时便有的老毛病了, 只消吃了药歇一天即可恢复。” 她家姑娘一向不爱见大夫,都是能不请就不请的。 “唔。”霍宸对雪雁的答复充耳不闻,顾自吩咐道, “你, 去请府医来。” 他将袍子下摆一撩坐到八仙桌边上去,摆出一副非要个结果 不可的架势。 府医隔着绢帕搭上她脉搏时, 娴意陡然惊醒。 “……雪雁?”她费力睁眼,见着帐子外头有个模糊的人影,却不像是几个丫鬟会有的身形。 “夫人,奴婢在呢。”听到娴意唤她,雪雁忙上前去, 隔着帷幔与她解释,“是侯爷请府医为您诊脉呢,您且再躺一会子醒醒神儿,啊。” 娴意便不再出声,静静等着府医收回手,帷幔之外的身影伴着脚步声远去了。等到没了声息,雪雁才打了帘子扶她起身,重新梳妆更衣。 待她拾掇好出去内室,府医正与霍宸闲话。 听到声响,这位须发皆白、形容清癯的老者笑呵呵地转过身,朝她拱一拱手:“老朽张翠柏见过夫人。许久不见,夫人却是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了,这可不大好啊。” “是您。”娴意见到他有一瞬怔忪,“张府医妙手回春,我还尚未来得及拜谢您救命之恩呢。” 说着,她往前两步,向张翠柏福了一礼。 见面方知,这位张府医张老爷子便是昔日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又陪她们演了场戏的那位神医圣手——正经是她的救命恩人,合该拜上一拜的。 “哎呦,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可当不得夫人这句谢!”老爷子忙侧一侧身,拈着胡须连连推拒,“夫人若当真要谢,不妨去谢侯爷,这位才是正经的恩人呐!” 娴意一愣,转头去望一边坐着的霍宸。 “你救她一命,她谢你是应当应分的事。”霍宸眼皮一撩,转而对娴意道,“仔细着自个儿的小命,花那么多银子娶你回来,你若早早死了本侯会很亏。” 在娴意想出反驳话语前,府医先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侯爷与夫人有话要说,老朽便不凑这个热闹。只一样夫人须得记着些:纵然现下只是丁点大的毛病,拖得久了也恐怕 分卷阅读69 成大隐患。夫人年纪尚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万万不能行那讳疾忌医之事。老朽告辞。” 说罢,他谢绝了梅香送他出门的举动,自背起药箱出得门去。 房里少了第三人,一对新婚夫妻反倒不自在了。 默然半晌,还是霍宸冲她一扬下颌,示意娴意坐到她对面去:“过来。” 娴意依言垂首坐了,便听他问:“既有头风之症,为何不请府医?嫌自己命太长?” “经年旧疾,却也不必次次都请人来看的。” 他唬着张脸时是个极具气场的凌厉样子,莫名教娴意像个犯了错的小儿一般心虚。她不由得低声分辩道:“左右不是什么重症,且手头有些从前大夫开的对症的药丸子……我心中是有数的。” 霍宸冷嗤:“是,你心中有数。你一面旧疾发作,一面死撑着不肯请府医,去吃那劳什子假药丸子;受人拜谒时疼得背都挺不直了,走路直拐弯儿,但你心中是有数的。” “你心中真是好有数啊,王娴意,真真有出息。” “那不是假药丸子,是很有效的药丸子。”她约莫是有些病迷糊了,昏沉沉地非要在这上头与霍宸争个高低,“从前我祖母请了平州有名的郎中开的方子,旁的医者看了都说好。” “哈!” 他实在没控制住自己,抱着十二万分的诚挚发问:“就凭你那个屁用没有的炼蜜丸子?夫人,前朝那些个整日被方士们哄着炼丹的傻子们怕是都没你好骗罢?” 娴意极是不忿,正待反驳,便见梅香悄没声儿走进来,躬身道:“侯爷,夫人,晚膳已备好了,可要传上来么?” “传。”霍宸瞧了眼那蠢丫头,收敛起那张讨人嫌的利嘴,“先用饭,旁的待会儿再说。” 二人晚膳用得很快。霍宸是多年军旅,在外头漂泊惯了慢不下来;娴意则是仍颇不舒坦,也没什么胃口,只略用几筷子便放下了。他们公侯之家又讲究个食不言,直到华灯初上,二人漱过口喝过茶才又开始交谈。 面对眼前一碗泛着热气、乌漆嘛黑的汤药,娴意默然。 “喝了。”几个丫鬟都被赶到外边去,没有下人在跟前儿,霍宸也不再给人留脸面,不由分说地将药碗往她那边又推了一推。 娴意往后一仰,不肯看他。 “快喝。”他重复一遍。 那个害了病就会变蠢的丫头提着裙子站起来,试图明目张胆地跑回内室,却被他一把拎了回来。 “想当逃兵?”霍宸猫按老鼠似的将她按住了,卡在桌边,“在军中,做逃兵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快喝了药,别逼我对你个小女子动手。” 那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药被他送到娴意嘴边,熏得人直往后缩。霍宸却不依不饶,非要她喝了才肯放人走。 娴意被逼得昏了头,眼珠一转,谎作屈服之状,假意去接那汤药。却在霍宸将要放手时猛地一推,将那汤药扬了出去! 汤药哗啦啦地泼出去一片,在地上洒出一个暗色的痕迹,缓缓蔓延开来。 在一室逐渐弥散的药味儿里,霍宸捏着她下颌,气急反笑:“好啊,你还用上兵法了……佯攻是吧?得,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借着桌子边的挟制,慢条斯理地制住了挣动的蠢丫头,一手掰开她下颌将碗里剩下的一半汤药硬灌进去。娴意两只手奋力捶打他,这位倒好,没知觉似的,半点不拿她的反抗当回事儿。 直到确定那半碗药好好地被咽下去了,这才松了手,教娴意狼狈地自他与桌子中间钻出来。 “你看,这不是能喝得下去么,非要本侯与你动手……多不好,活像本侯欺负你似的。”霍宸将碗随意撂在八仙桌上,又顺手替她抹了抹唇角——那药沾在唇边当真碍眼得很,还是擦了顺眼。 “霍北垣!”娴意气极,下了狠手去拍他那只赖在唇角不肯走的手,却拍了个空,顿时更气了,“你!你是不是——” 她说到这会子顿了半晌,大约是在想骂人的话没想出,只好指着他鼻子骂:“你——非人哉1!” 言罢怒冲冲地往内室跑。没跑几步,约莫还是气不过,又回转过来奋力推了他一把扭头就走!瞧那样子却不像是个病中的人,头不晕眼不花,健步如飞的。 此番是当真进了内室了。 被落在外头的霍宸放声大笑,几乎教人担心他就此笑厥过去。 笑了有好一会儿,他召了娴意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进来,故意扬声吩咐:“本侯失手撒了夫人的药,你们且去速速熬一碗送来,夫人这药一顿也耽误不得,等着吃呢!” 内室中咕咚一声,也不知娴意是将什么砸了去,好大的一声声响。 奸计得逞的肃毅侯又是一通大笑。笑够了,他对着一头雾水的几个丫鬟愉悦道:“去将外头的污渍收拾了……收拾完了就伺候夫人去罢。” 原以为那是个顶规矩的,不想也有如此活泼的时候,倒比往常有趣得多。 娴意旧疾复发不舒坦,霍宸也自认 分卷阅读70 不是个不顾夫人身子的浑人,便做了一回柳下惠,老老实实地躺在边上,与夫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这人记恨他灌药,一整夜都背对着他不肯转身。霍宸倒也不如何介意——这会子又睡不了婆娘,权当看个乐呵,等她那劲头过去了自然就好了。 果不其然。 一夜过去,再怎么发热的头脑也都冷下来了。 我怎的会有如此荒唐行径……娴意昨儿几乎睡了整日,这会子便醒得早,却不好意思面对身边的霍宸,只得使被子角掩了脸面,假作是个仍睡着的模样。 霍宸却不是那等善解人意的性子,他行事一向浑得很,越躲着他越要上前,偏来拆穿她:“行了,别装了,就是梦里跑个三十里地都没有你这般呼哧呼哧喘气儿的。” 蜷成一团的人默默地伸展开,自锦衾里坐起来。娴意轻咳一声:“侯爷。侯爷今儿起身倒早,您今日不上朝,合该多歇一歇才是。” “一点都不早。”霍宸笑眯眯地,“是你晚了。” “妾身知错。”娴意自榻上站起来,垂着头尴尬道,“朝食这会子该备好了,侯爷先用罢,不必等妾身。” 霍宸笑容微妙地一挑眉:“哟,这会儿知道妾身妾身的了?昨儿不是闹腾得挺有底气的么?” 他也不急着去用饭,一撩袍子坐下了:“夫妻本为一体,哪有抛下发妻自去的道理。左右今儿不上朝,你自做你的,本侯就在这儿等着你。” 竟是打定主意要挤兑娴意到底了。 “侯爷请便。”是她没理,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又等了一个时辰还多,娴意备受煎熬地等着他戏耍够了,终于肯想起自己的公务,纡尊降贵地打正房里出了门。 临行前,这浑人堆着满脸的假笑与她道:“夫人,今日也要记着好好喝药啊。” 1:大概意思就是,你不是个人(真不是个东西啊)! 第48章 三合一 婚后四五日, 也到了新主母接触庶务的时候。 因侯府的田产置业繁杂、下人陪房诸多,管了霍家半辈子的大管家霍伯为此早早理好了账目对牌全程陪同,又点了宁堇及各方管事随时待命, 只为能够协助娴意更快上手。 这会子娴意才拿到了大厨房的对牌、又给了大厨房的管事程顺一点赏钱,外边张府医便来请脉了。 “锦书亲自去迎张府医, 就说我这边儿尚不得闲, 请他在西偏房稍等片刻。”娴意手上理对牌动作不停, 口中道,“务必恭恭敬敬地代我赔个不是, 去罢。” 霍伯开口劝她:“夫人且听老奴一言。您不若先去诊脉, 这庶务忙起来是没个头尾的, 您身子才最要紧。且侯爷出门前特特叮嘱过老奴,万不能再教您怠慢自己。” 他这样一提,娴意又想起昨儿做下的荒唐事来,耳垂霎时又红又烫。再一瞧霍伯了然又隐含欣慰的神情,必是心中误会, 以为他们如何燕尔情深了。 “那……霍伯暂歇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娴意也不好戳破其中误会,略踌躇一番便应了。究竟是侯府老人, 看着霍宸长大的, 她这初来乍到的新妇敬他三分也是应当。 万幸霍管家一心为主,全没有那倚老卖老的意思, 反而十分善解人意地给她递台阶。他当即喜滋滋应道:“夫人仁善,体恤老奴这把子老骨头;能得夫人入主,是咱们侯府有福气啊!” 老人家越看娴意越替他们侯爷高兴,直将娴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最后望着娴意匆匆出去背影想:不愧是咱们侯爷倾心的人, 搁在一块儿那真真是极相配的! 西偏房里,张府医已备好了脉枕绢帕,只等娴意落座。 他一贯是乐呵呵的模样,一手抚须一手把脉。昨日娴意病着,衣衫不整地不方便,恰好趁此机会补全了望闻问切,又问她要了从前用的方子细细地看。 “如何?我这情形可有什么不妥么?”收了脉枕后,娴意问他。老爷子很沉得住气,单看脸色是看不出什么的。 “夫人究竟妥不妥,还是要看您自己的意思。” 张府医悉心整饬好了自己的家伙什儿才慢悠悠道:“您是想妥,还是不妥呢?” 娴意一怔,张老爷子顾自说下去。 “夫人若想妥,打从眼下便好生调养,一年半载或可彻底斩除病根,自然平安无虞;若想不妥则更简单,放任不管,十年之内目不能视也是寻常。” 看了一辈子诊的老郎中见惯了生死悲欢,也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淡定心肠。在他慢条斯理的叙述里,无论好或不好,都如同一餐饭、一杯水般平淡寻常。 可这等堪称和煦的语气里,藏着教人稍一想象便寒毛直竖的设想。娴意虽不如何乐意见郎中,却是十分惜命的——她耗费了多少心力才搏到如今局面,倘日后早早死了,实在心有不甘。 更何况…… 她想了想早逝的母亲,又想想自己。十年之后,她也就二十六七,与她娘走时一个岁 分卷阅读71 数。侯府显贵要脸面,决计不会要一个病得下不来床的主母。除非她一直无子,否则届时她的孩儿要如何在后院中保全自身? 王娴意不就是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么? “您说得有理。”她缓缓道,“如此,便觍颜请您再救我一次。” 张府医神情顿时松快下来,老怀甚慰:“夫人只要自己心里想得通透了便最好,却是说不上什么救命不救命的。为医者不就是如此么?夫人才……不知您如今年岁?” “没到十七,六月里的生辰。”娴意回他。 “才十六岁半?那可比老朽家中的幺孙还小些,多好的年纪。”张翠柏抚须喟叹,“这样年轻,就要活蹦乱跳的才好。等调养好了啊,身子强健了,孩儿也有了,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多好!” 在这上头,神医也只是个寻常老人,能美滋滋地将往后日子设想出千百种好光景。 正房里还有霍管家与程顺在等着,娴意便不久留,只与张府医略说了几句,又拿了他新开的药方子离开。 霍管家是个有分寸的,见娴意回来,只继续与她讲庶务,并不仗着自个儿的辈分与情分胡乱打听什么。可大厨房的管事程顺却并不是很有眼色的人,才一个下午的功夫,便有妾侍循着消息来求拜见了。 “夫人,后院的听莲、杜若现在外头候着,您瞧着见是不见呐?”门外守着的小丫头进来通传,听得最重规矩的掌事姑姑宁堇直皱眉。 “这个时辰来……杜若倒也罢了,只是耳根子软些;那听莲却真真儿是个祸根!夫人若不稀罕见她们,奴婢这便使人将她们尽打发了去,没得扰您清静!” 娴意撂下手中账册一叹,制止她道:“许是有什么急事,允她们进来说话罢。锦书,你将这账册收起来,我明儿个再看。” “欸。”锦书双手捧了账册仔细收好,全然没在意妾侍上门的事,满心满眼都是她家夫人说的“明天再继续”。 早早地歇了,这才像个养病的样子!她们夫人素日里主意正,是不拿她们这些身边人的劝诫当回事儿的,还是这郎中的话管用! 不多时,二人跟在小丫头身后趋步进门。 此刻天色已稍有些暗下来,正房更是早早地点了灯。柔黄的亮光从灯罩映到外头去,晃得正房里众人面色忽明忽暗。杜若偷眼打量,只见夫人已不见当日病容,心中便对要说的事情没了底。 她还待再看,却被娴意身后的宁堇姑姑狠狠一瞪,唬得她当即垂下头去,再不敢乱瞄了。 与此同时,娴意也在打量贸然求见的二人。 听莲显见是刻意打扮过,穿了件儿红梅粉的夹棉小袄,外罩檀色镶毛披风;鬓边簪着米珠攒的珠花,戴了吉祥纹抹额,是一身分外衬她的姝艳颜色。 那姓杜的女子亦是位清秀佳人。她大约不如那听莲得霍宸喜爱,倒还看着含蓄些。但也选了身料子考究的水浅葱袄裙,罩着杏色的暗纹斗篷,一掀兜帽时颇清新脱俗的模样。 二人颜色之好各有千秋,竟教娴意一个女子都不免晃了下神,感叹霍宸艳福不浅——曾有言说灯下美人更添三分颜色,说得便是这般美景罢。 究竟是宅门儿里过活的女子,她们虽出身稍嫌轻佻,在主母跟前儿的规矩却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进门便先喏喏地给娴意请安:“奴婢见过夫人,您万福。” “起罢。”娴意随意叫了起,又教房中的小丫头给她们搬了两个小杌子并排坐了,“这个时辰急匆匆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与我说么?” “听闻夫人身子微恙,奴婢便想着前来看望……” “听闻夫人尚未定下咱们后院的规矩……” 二人一齐出声,听见彼此的回答又乍然住口,尴尬地面面相觑,各自在心中埋怨对方拆台。 宁堇等人一向晓得侯府里这群女人的糟心,这会儿早习以为常;娴意陪嫁的两个丫鬟却是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蔑视之情几乎遮掩不住。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算说法不一,也都是冲着一件事儿来的! 娴意起先也没细想其中深意,只蹙一蹙眉,回想着前儿问过大李氏的后院规矩与定例。有定数在前头的事情,她们有什么急的? “后院只按着从前的规矩来便是了,我却也没什么好说教的。且我这边儿现还腾不出手来,你们又相处惯了的,只继续照例走着。” 她说着说着有些厌倦:“那会子不是就这样吩咐了?却也不必教你寒风里单跑一趟。眼见着还有半个多月就是年了,平日里都注意着,这会子害了病可不美。” 多少人眼睛盯着呢,还怕她会苛待了她们不成?都是侯府的吃穿用度,又不是她使自己嫁妆养着的。 “现在这夜里凉得很,你们便先回罢,眼见着又要下雪了,路上怕不好走。”娴意撑着额头歪坐着,淡淡地下了逐客令。 杜氏是个面皮薄的,听了这话便赶着起身告辞。不想还没站稳便被听莲按住了。 “夫人……”听莲似有踌躇赧然 分卷阅读72 ,支支吾吾地,“奴婢并非是说这个规矩……是、是侯爷那个。” 她扭捏地绞着帕子,面红如霞,声若蚊蝇:“求夫人允了侯爷每月里去瞧瞧奴婢们,以解相、相思之苦……” 被她拽着的杜氏脸腾地红了。 娴意早问过宁堇她们侯府后院的细情,这会儿倒没什么表示,身后的几个丫鬟却不晓得这些,忍不住面露异色。 人都说两代肃毅侯后院都乌烟瘴气,原还没觉得有什么,哪个勋贵家还没些个小娘呢?可这主母才过门几天啊,后院的这些个小娘皮竟都追着抢男人抢到正房眼皮底下来了! “哦,我道是这样急着来找我,原是为着这个。”娴意虽心中膈应,却连嘴角弧度都没变一下,坐的是八风不动,“成,允了,都回去罢。” 听莲顿时喜笑颜开:“谢夫人!” 一边的杜氏也跟着行礼。她虽不像听莲那般喜形于色,眼神也是一下子亮起来,面颊上的红晕愈加显眼。 娴意正要一鼓作气地将人赶紧敷衍走,便见门被大力推开,咣地折过去,撞在墙壁上!在一众小丫鬟低低的惊呼声中,霍宸满脸假笑走进来:“谢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现在模样实在有些吓人。嘴边堆着笑,眉毛却快要竖起来了,脸色也隐隐发黑,一副挺不错的皮囊硬是被他糟践得看不过眼去。 两个小妾伺候久了,都见过他发火。这会子老鼠见了猫似的,也不敢笑了,两张粉面桃腮霎时成了白蜡纸糊的壳子。原本盘算着从正房勾人回去的事儿也是万万不敢想了,只记着怯怯地往后缩。 “是说要劝侯爷平日常往后院走走,那边儿景致好得很。您也是,摆出个这样的脸色吓唬她们做什么。”娴意倒是不怕他,走过去将他披风接了,握了握他手掌,又招呼丫鬟为他更衣。 “手有些凉,明儿个可不能照您意思穿了,还是得换件厚的。既然侯爷心中已有打算,妾身不管便是。” 霍宸冷哼,转去内室更衣。 没他首肯,两个妾侍也不敢擅自告退,只得挤在一块儿,炸毛鹌鹑似的等候发落。娴意乐得看戏,便也不出声。 “坐着等罢,一直站着也怪累的。”她笑吟吟吩咐,顺手示意桐香去传膳。 霍宸换了常服出来,自然将两个出头鸟一顿训斥:“贪心不足管到主母头上来了,你头上的是脑子,不是个花瓶!回去后禁闭反省,扣三个月月钱,没本侯及夫人允准不可外出半步;李氏管理不力,一并罚没月例。用饭。” 骂完也不说放人回去,就这样晾在这儿了,好好的美人都给吓成了木头。 还是娴意看两人哆哆嗦嗦地站着也不像话,挥挥手放人出去:“还在这傻站着做什么,也用不着你二人侍奉。都自回去用饭去罢。” 二人于是如蒙大赦,落荒而逃。 霍宸横她一眼,自去取箸用饭。虽还是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了。娴意微微一笑,也举箸用饭不提。 因娴意要调养旧疾,张府医特意叮嘱了教她每日早睡,务必不能太过劳累。且不论往后能坚持与否,头一日娴意是要认真遵医嘱的,早早便来准备沐浴梳洗。 锦书一面帮她往背上撩水,一面与她闲聊。 “虽说咱们姑娘嫁的是公侯之家,可也不比上头那位,什么时候去哪儿都有定数。那会儿那小娘一开口,可把奴婢给听得一愣一愣的。” “啐,哪里学来这样的促狭。”娴意杏目微阖,懒洋洋地与她打趣,“她头一回来拜见时便十分张扬,今日一看也实在算不上聪明,只不晓得是被谁当了枪使。” “嗳……管她作甚,左右是那位自个儿拒了,可不干我的事。只要不是闹得狠了,便随她们相互争斗也无妨。” “是那位从前代为管事的大李氏?或是据闻颇受侯爷喜爱的小李氏?”锦书胡乱猜测,“若不然便是那听莲太蠢!” “你呀你,怎的越说越没谱了。莫要胡思乱想了,管她是谁,总有图穷匕见那一刻。” 锦书趁机笑她:“您是这样说,心中多么有把握似的。旁人却不知是您犯懒了!” “旁人争斗不争斗我是不管,我自个儿却是要做渔翁的!”娴意嘟囔。 将洗好的乌黑长发擦到半干,娴意坐在罗汉床上等着松叶帮她打理这三千烦恼丝——这是个侯府里的家生子,梳妆最是一把好手,手脚快又时常有巧思,对平日的养护也十分有心得。 她拿出一瓶自制的桂花油来,倒少许在掌心搓热了,再细细地涂抹在发梢,说是可以令发丝愈加乌黑柔顺,还泛着香气。娴意倒不大信这些功效,不过她最爱桂花味儿,便权当是熏香在用。 罗汉床另一边坐的是霍宸,正就着灯光读一本书,时不时还要提笔写几句。那书颇不起眼,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活似那古董摊上才买的旧货,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便要掉下书页来。 霍宸看得入迷,直到桂花油的香气弥散开才抬头看她。 他新婚的妻子慵懒地 分卷阅读73 倚在罗汉床上,长至腰臀的浓密发丝瞧着还有些湿润,正因良久的擦拭而略显凌乱。侍女在手上倒了发油,以指为梳轻轻地拢下去,将那馥郁的香气染上她发梢。 那发丝从侍女指缝间溜走,顺着罗汉床蜿蜒散布,又滑又凉,还有点雨后初晴般的潮湿水汽,他最喜欢。 霍宸一晃神,仿佛又回到新婚之夜,他捞起一绺发,从头到尾地顺下去,像一条顶级蚕丝织就的绸缎。 他忽然手痒,便将手中的书扣在炕几上,微不可查地捻一捻指尖。 很有些想。 睡前喝过一碗汤药,夫妻二人便要安置。 可巧他们都有些个怪癖,不喜就寝时有婢子在侧。原本是为歇息时能自在些,不想便宜了霍宸这色中饿鬼——娴意只来得及低呼一声,就被他不由分说拉去胡闹。 床幄随气息轻荡,娴意手中攥着不知谁的一件中衣,难得粗鲁地胡乱擦掉额头汗珠。 总觉得这人今儿很是急躁…… 她侧首去看,霍宸长臂隔着锦衾搭在她腰肢上,将自己伸得长长的,像只又胖又懒、妄图占着最大地盘儿晒太阳的大花猫。 脑海中不知为何蹦出这样一个类比,教娴意忍俊不禁,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少来招我。”霍宸将手臂往上挪,闭着眼胡乱去捂她的眼,“这会儿知道勾人了,早前怎么把爷们往外推呢。” 娴意哭笑不得:“不过是随口打发她们……再者说了,我何曾招过你?你这人忒不讲理的。” “你招了。”霍宸肯定道,“本侯定力超凡,你不招我我如何会按捺不住。” 他好不要面皮地下了定论:“就是你的错。” “你是个兵痞,我不与你讲道理。”娴意去挪他捂在自己眼上的手掌,“且快些拿开,你压得我头痛。” 霍宸不理会她,暗中较劲不肯挪开:“在人前左一个妾身右一个妾身,嘘寒问暖好不亲热的不是你王娴意?本侯替你挡了那起子祸害,你就这样教本侯起开?” “快睡,捂了眼为何还说个不停。”他懒洋洋威胁,“一条手臂便压得你头痛了,娇气。” 娴意仔细思量一番他的话,仍觉费解:“你捂的是眼,又不是嘴,我为何不能说?且张府医在为我调养旧疾,我自然要仔细保养的。” “……快睡!” 再起身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夜里两人斗嘴斗得睡着了,将叫水忘在脑后,天没亮便大张旗鼓地传水沐浴,昨儿夜里那点闺中密事被看了个底儿掉。 霍宸倒还好,他脸皮厚惯了的,且今儿大朝,一大清早人就跑没影了;娴意却是颇为尴尬,在外她要管理庶务,于内又要面对宁堇等人的戏谑眼神,一整天都如同芒刺在背。 好容易捱过了这一天,便听罪魁祸首传信儿回来,说今夜宿在大营,后头好几天都不回府去,可教她大松一口气——这浑人在家时从来没个消停,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外头好。 “去给弟妹回信儿,就说我明日一定去应她的约。”她吩咐梅香道。 须知沈岚在家中闲坏了,几天功夫已写信邀她去做客三四次。万幸她们两家是近亲也是近邻,趁着明儿个没有爷们要料理,她也能出去赴个约松快松快。 翌日。 才用过朝食,娴意便早早命人套了车往安平侯府去。昨儿夜里又下了一场雪,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她趁着四下无人玩了好一会儿,下马车时还是喜气洋洋的。 “老奴冯海,请表少夫人安。” 被派来来迎接娴意的是安平侯身边最得力的老人冯海,与他一同的则是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姓孔。两位在前后院都可谓十足得脸,遣她们亲自来迎正是安平侯夫妇给她撑腰的意思。 几人在门口客套几句,就此进了门。 “表少夫人。” “表少夫人万福。” 冯家的下人们大约都被提点过,见了她无不是恭恭敬敬地。不过娴意总觉冯家与自己想得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快走到正房了,她才恍然想起来:冯家几个女眷曾说过,因家中人丁稀少,是以下人们的规矩并不严,一向是很会挤在主家身边讨巧逗趣儿的。 可如今瞧着,这府里下人们怎么都好像大气不敢出似的? 她心中疑惑又不便问出口,只得怀着满腹疑问继续往前走。 “娴意呐,你可算是来了!”才刚走到正院门口,娴意便见着冯夫人抻长了脖颈往外张望,欢天喜地地冲她招手,“快来快来,咱们都盼着你呐!” “舅母。” 娴意见她脸上满满的笑,自己也情不自禁笑起来:“您怎的出来了,不在屋里等?这夜里才下过雪,舅母冻着了可就是娴意的不是啦。 ” “好丫头,舅母都不知多久没听过这等女儿家知冷知热的话儿了!”冯夫人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好几圈,这才心满意足地牵着她往回走,“我不冷!你弟妹给我置办 分卷阅读74 了许多厚实衣裳,哪就能被冻着呢!” 她最爱娴意这样温柔的姑娘,偏偏女儿和儿媳妇都是风火性子,一时稀罕得都不知怎么疼才好了。当真是越看越喜欢,话匣子打开了就再合不上。 “这是岚儿送来的狐裘,说是从前自个儿猎的狐狸做的;她也不会什么女红,便遣她陪嫁丫鬟给我做的抹额,你摸摸,真是极厚实的!” 冯夫人带着娴意满屋子转了个遍,但凡能说出来历的都给她指过一遍。娴意脾性也好,二人一个说一个应,倒也聊得投契。 末了,她紧挨着娴意坐了,慨叹道:“我这辈子啊,最喜欢你这样的娴静女孩儿——倒不是说岚儿同宓宓不好,只是这两个都是生性风风火火的姑娘;虽十足孝顺,却都不大与我说那些个贴心话儿,说是嫌肉麻!我年纪大了,便越发想听人在身边叽叽喳喳的图个热闹。” “如今好了,我儿女双全!” 站在一旁的孔嬷嬷与娴意一怔,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孔嬷嬷无奈叹道:“老奴的夫人呦,这词儿哪能是您这么用的啊!” “嗐,那两个假小子!”冯夫人一拍脑门,自己也笑了,“在心里叫假小子叫惯了,竟给当成真儿子养了!” “您呐!”孔嬷嬷显出点哭笑不得,不住摇头。 娴意好奇问她:“这也说了许久的话了,怎不见弟妹现身?可是有什么急事缠住了她么?”她与冯夫人在这说得热热闹闹,却忘了沈岚一直不见人影,还是方才冯夫人提起她才想起来。 她话音刚落,周遭忽然诡异地寂静下来。 冯夫人主仆两个一个望天,一个看地,竟都不出声了。 “这、这是怎么呢?难不成是弟妹那边儿有了什么难处?舅母?”娴意被她们忽然的沉默唬得惊疑不定,越发问心里越是没底,“舅母,这究竟是怎么了呀!” 在她焦急目光中,冯夫人伸手捂住了自个儿的面庞—— “嗤……” 竟是笑了起来。 她越笑越厉害、越笑越无法自抑,到最后哈哈地笑倒在罗汉床上,不住颤抖。 “少夫人遇喜还不到能宣扬的时候,夫人这是实在憋不住了,才与您开了个玩笑,表少夫人见谅。”冯夫人笑得说不出话来,孔嬷嬷一面帮她拍背顺气,一面与娴意致歉。 娴意愣愣地张大了嘴巴。 她鲜少有如此失态时候,不过鉴于坐在对面的冯夫人更加失态,她这点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这、这……这实在是……”娴意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遇喜……看看她,对,我这就去看望她!” 大抵欢笑真的能够彼此传递,她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两手捂着脸颊笑起来。 冯舒沈岚夫妇的住处与正院隔了一个花园子,这会儿冯舒不在府中,只有静卧养胎的沈岚百无聊赖。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偷偷爬起来稍动弹动弹——打从成亲那日起,她就在盼望着这孩子的出现了。 在她无聊得快睡着时,门外有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骤然开了。 “弟妹,我来看望你了。”来人逆光站在门口对她说。 等身上的寒气散去,娴意这才脱了貂裘走到沈岚床边去。她将手搓热了才去拉沈岚的手:“方才在舅母院子里可把我给惊着了,险些闹了笑话。这不,紧赶着来瞧瞧你了。” “你若闹了笑话,必是母亲惹的你。”沈岚微笑,“原该来之前告诉你的,但我这月份还浅,不便教外人传话知道,便想着还是当面告诉你罢。” 她拉着娴意的手,撒娇似的摇一摇:“你可不要怨怪我呀。” “我明白的。”娴意忙回握住她。 顿了几息,她仔细端详着沈岚的肚腹,小心翼翼地好奇:“有几个月了?平日里身子可还舒坦么?” “有月余了,诊脉说是不大稳 ,我自个儿倒是没什么感觉,照样能吃能睡的。”看她这又好奇又有些怕的样子,沈岚忍不住笑她,“也不是你怀呢,怎的这样怕?到你自己时可怎么办才好呢。” 娴意赧然,却仍是忍不住去盯。 “行了行了,这会子瞧不出什么来。等月份大了,便教你来亲手摸摸你小侄子。” 到了霍宸回府这一日,二人照例混闹了一通后,娴意将沈岚有喜的消息说与他听:“从前觉得她是顶爽利的性子,不想是个如此温柔的女子,倒是我以貌取人了。” “沈岚哪里与温柔沾的上边,是个火爆直脾气还差不离。”霍宸闭着眼说,“她是太想要个孩子,才这样反常。” “太想要个孩子?可是我瞧着,舅舅舅母并不是会因此苛责弟妹的脾气,她与表弟都还年轻着呢。”娴意翻了个身侧对着他,“他们成亲也没两年,按理说也不必这样急。” “她比子乐大快两岁,心里自然焦虑担忧。再者说,越往后拖生产时越易有不测……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继母的运气。” “呸呸呸!”娴意低声 分卷阅读75 斥他,“浑说什么呢,这样不吉利的话!” 霍宸瞥她一眼,依言闭嘴:“不说了,安置罢。” 这几日夜里风大得很,直吹得窗棂缝隙里呜呜地响。风又起了,娴意听着风声,默默地往被窝里缩了缩。霍宸平躺在她身边,呼吸声又沉又缓,也不知是睡还是醒。 娴意悄悄翻了个身,身边还是没动静。 她又翻了个身。 “侯爷,您想要个孩子么?”辗转半晌,她终于低声问。她这句话说得又慢又轻,几乎被淹没在窗外的风声里。 寂静长夜中,没有人应答。 第49章 动一点春心 “我今夜不回府用饭, 你尽去管自己的,不必等我。” 娴意正双手绕过霍宸腰身帮他整理玉带压出的褶皱,便听他如是说道。 她嗯一声, 手上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快得仿佛一点错觉。 “夜里要为侯爷留门么?”她问。 霍宸稍显迟疑, 但还是拒绝了她:“不必。” “好, 今儿外头积雪难走,侯爷路上小心。” 他潦草应一声, 匆忙离去。 目送着他走出去消失在拐角, 娴意面上的笑慢慢收敛。她素日送走了霍宸是要回去继续小睡一会儿的, 今天却没什么心思。朝食还要准备,娴意随手取了几根丝绦给他打个络子。 “夫人,您这儿打错了。”见娴意神思不属的样子,雪雁实在看不过去,在她连连出错后忍不住提醒她, “您若困倦了便去再歇一会子罢,可别熬了精神。” “说好了比照着张府医的叮嘱调养的,您可不能半途而废!” 她是自幼养来管账的, 只忠心擅盘算即可, 旁的一概不要紧。不比同在娴意身边做事的那几朵解语花,主家的丁点不同都能一眼洞察——她能看出娴意不对劲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我并不困倦……”娴意弯弯嘴角, 又叹了口气,“你去同锦书说一声,教她拿我的牌子出府,回娘家去请大小姐来。就说我闲着无趣,想与长姐说说话儿。” “欸, 奴婢这就去。”雪雁干脆应了,转身就风风火火往外走。 待她出去有一会儿了,娴意却还是坐在桌边发怔。她从前时常头痛嫌吵闹,爱将人赶了个干净,现看着却觉太过冷清。冬日里亮天晚,她便盯着窗户纸出神,独个儿坐着等。 灯影幢幢,人影茕茕。 原以为妙意会来得快,不想一气儿等到大中午,娴意都熬不住回去小憩一阵了,人才姗姗来迟。 好容易等到下人来通传,娴意忙不迭赶去迎她。却见长姐妙意与锦书脸色都不大好,两个外甥则被奶娘抱着跟在后头,还是笑笑闹闹的活泼样。 “是我唐突了,合该先知会你的……姐姐你脸色怎这样不好?”她话说到一半,抬头被妙意的脸色唬了一跳,对着她好一阵嘘寒问暖。 妙意闭一闭眼,重新端起笑脸来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别急,不是什么大事。这里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先进屋。” “姐姐这是怎的了?”将长姐领进内室又屏退下人,娴意才担忧地望着她问,“你可别说什么敷衍我的话。我旁的不成,也就这双眼睛还称得上雪亮,看得出些东西来。” 自家妹妹面前,妙意也不装了,不等说话先长长叹气:“数你能说会道。我还能因为点什么……咱们那个爹看我整日吃他用他无所事事不顺眼了呗!” 娴意诧异挑眉。 “你还不信。要我说啊,这还是被你带累的!”妙意气坏了,伸手去戳她。 “原本他也就是看我赖在娘家不如何顺眼,暗地里挤兑两句也就罢了;前两日我去给他请安,说想来看望你一番,他倒好!当即拉下脸来说我没规矩,三言两语就吵起来。” 妙意虽知她这妹妹与娘家早撕破脸了,也知她早不在意那边儿,心中还是下意识地避开那些糟心事不告诉她,只三言两语含混过去。 好容易嫁出来过得自在些了,何必去拿那些有的没的烦扰她呢? “他当场将你与两个外甥赶出来了?”娴意忍笑,刻意去逗她。 “你这促狭鬼,快好好说话!”妙意被她气笑了,“我堂堂一族宗妇,纵然是他王家的女儿,却不至于落到被人扫地出门的境地!自然是不欢而散后自搬出来了,不给他留脸面!” “啊?姐姐,你不比我的情形,真不必闹成这样的。究竟是娘家……”她姐姐在林家做宗妇,最是吃名声的位置。 娴意略显担忧,妙意倒满不在乎:“林家那天高皇帝远的,随意解释几句便好,不打紧。且林家在京中也有宅院,这两三日我与你外甥们都住在那头,可比娘家清静得多。” 她是住惯了高门大院的,顾着孝道在王家硬挤了这些日子也很不耐烦。那边又有继母继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中纵然说不上膈应,也绝对舒服不到哪儿去。 “对了, 分卷阅读76 今儿我来迟了,你可不要因此去责问锦书。”她说着话想起来,忙与妹妹解释姗姗来迟的缘由,“这两日忙着归置别院忘了传信给你,倒教锦书大清早往那边儿空跑了一趟。这钱你拿着,回头可记着赏了她,莫教跟着你的老人寒心。” “我省得,哪就要你的钱。”娴意笑着推拒。 “这怎么行!此事因我疏忽而起,我是一定要有表示的。”妙意假作气恼,逼她收了荷包,“倘你要自行赏她,这份便算我赏的!你也是,多大了还不娴熟世故……” 她还当她这妹子小孩儿似的,恨不得事事都叮嘱过一遍,絮絮叨叨地念。娴意嗯嗯啊啊地应着,不时与她撒撒娇逗逗趣。 待说够了,妙意才恍然想起来此行首要:“你着人请我过府,是想要说些什么来着?” 浮玉楼里。 “你着人鬼鬼祟祟地拉我出来,就为说这个?!” 忙了一天却不幸被大哥抓来的冯舒猛跳起来,对着大哥的发难连连败退。 作为一名对妻子情根深种、矢志不渝的痴情男子,冯舒坐在浮玉楼里活像坐在针刺儿上,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地方。 再一听被叫来的缘由,他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霍北垣啊霍北垣,我这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又要侍奉双亲又要照看妻儿!可我呢,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弟弟,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跟你出来了!你你你,你就想跟我说这么点事儿?你消遣我呢!” “坐——下——这么浮躁呢。”霍宸可不管他想跑不想跑,将人硬是摁在凳子上不放,“这边儿人多,好遮掩。” “你也说了就这么点事儿,说完了就放你走。快说。” 冯舒闻言一滞,虽还是嘀嘀咕咕地靠在椅背上骂他,但也不提急着要走的事了。霍宸便也闲散地枕臂歪在榻上,颇有耐心地等他开口。 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冯舒终于问他:“你是不中意嫂子?还是旁的什么。” “尽问些废话。我不中意为何要与她成亲?那么麻烦。”霍宸作势要打,“你哥看起来有那么闲?” “那你有什么好犹豫的?与心爱之人生个孩儿不是很好么,一家人和睦美满。”冯舒撇嘴。 霍宸却反驳:“谁说我心爱她?只是中意,中意——懂不懂?我没有心仪的女子。” 浮玉楼迷离跃动的烛火里,他面容意外的冷硬,冯舒则是对他的绝情瞠目结舌。二人都不说话,没了声响,隔壁的淫声浪语便隐约传过来,兄弟两个却都各怀心事,充耳不闻。 过了好一会儿,冯舒才摆脱了他那冷硬心肠的大哥带来的冲击,呆呆地问他:“你……你既然不喜欢嫂子,你图什么啊?这不是……”有毛病么? “她很合适做侯府的主母,我也需要一位正妻去打消……的疑虑。”他话中的人名被含在喉头模糊过去,但冯舒心中明镜儿似的,对这个原因半点不意外。 他于是沉默下来。 霍宸从身边小几随手抓了把长生果1,嚼得嘎巴嘎巴作响。半晌,他才淡淡道:“这些年习惯了,本也没想这些有的没的。可她昨夜忽然问我,想不想有个孩子。我不敢回答她。” “子乐,我怕我会像他。”他们本就不是因彼此爱慕而走到一块儿去,他不知道,设若有一个孩子突然出现,生活会更好还是更坏。 他怕自己会像那个人。 “不想要不要便是,像对待从前那两个孩子一般对待以后的。”冯舒冷不丁嗤笑,意有所指,“这种事情,你不是一向很熟练么?” 歪在榻上的人烦躁地翻了个身,不肯回答。 冯舒认识他二十年了,一张嘴都知道他要吐出个什么屁的主儿,能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他当即抓准时机,大肆嘲笑霍宸:“哟,舍不得?你霍北垣纵横北境小十年,对着狐狸精都能一刀砍了的活阎王,也有这动了春心的时候呐?” “你说霍北垣磨磨唧唧的怎么啦?诶嘿!他下了凡啦!” 床头转眼飞出只软枕来。 这人开不起玩笑,好没意思!冯舒连连摇头。 “得嘞,我就说这点破事儿也值当你鬼鬼祟祟地拉我出来,你还不乐意。这一身的脂粉味儿,回去我娘还不把我活吃了……”他伸个懒腰,自个儿将貂裘妥妥当当地穿好了,边穿还要边挤兑这个好容易犯蠢的大哥。 “我走喽,咱是家里有妻室的,正经的心心相印!你自个儿犯傻去吧哈哈哈哈哈哈——” 冯子乐那小混蛋一溜烟跑了,留霍宸看看时辰进退两难。 早间教娴意不必留门……这个时辰他睡哪儿? 主母今儿精神不济早早安置了,正房伺候的丫鬟们也能沾光多打几个瞌睡。 趁着夜深人静,一道身影自墙头翻下来,绕过熟睡的小丫头撬开了后窗。裹挟着一阵冷风,喝得微醺的人翻了进来。 难得他脑子还算清醒,晓得轻手轻脚地,没教整个侯府有机会一同欣赏肃毅侯夜半溜门撬锁的英姿——就是 分卷阅读77 苦了娴意。 她原睡得好好的,忽觉身边一冰,冷气儿混着冲天酒气和脂粉香熏过来,惊得她骤然清醒,尖叫却被一只手捂在口中。 是她嫁的那个浑人,一手捂着她,一手伸出食指搁在自己唇上,一本正经地告诫:“夜深了,你不要吵醒旁人,快快睡罢!” ……疯子! 1:长生果即现在的花生 第50章 病秧子 翌日一早, 来正房送水的丫鬟见主母床上躺着个男人吓坏了,纵然细一打量就能看出是侯爷,心中也难免犯嘀咕。 晚上安置时还是夫人一个呢, 怎的这侯爷神出鬼没的! “侯爷,夫人, 到了起身的时辰了。”裹柳轻声唤道。 娴意还没醒, 霍宸先眉头一皱睁开眼。他昨儿喝的酒不大好, 这会儿头痛得快炸开,脸色便黑沉沉的, 老大不耐烦地呵斥:“要你多嘴, 滚出去!” 裹柳一时瑟瑟。那边姨娘们等着给夫人请安, 这头侯爷阴沉沉地不许叫起……这、这叫什么事儿呀! 她站在拔步床床头,两手在衣襟前拧来拧去。十足踌躇了一会儿后,究竟害怕他们侯爷发火,转头去找她锦书姐姐诉苦。 另一厢,锦书正盯着底下的小丫头摆饭。在这宅院里, 一是素日的穿戴,二是入口的吃食,最要紧不过的两样了, 得她们做大丫鬟的亲自盯着才好放心的。 听了裹柳像委屈告状似的叙述前因后果, 锦书也有些愁。可瞧瞧墙角的自鸣钟,确已到了不得不起的时候——今儿是半月一回的请安定省, 再不见人委实说不过去。 “你且看着些朝食,我去里面瞧瞧。”她略嘱咐了裹柳几句,在那丫头感激涕零的目送下进内室去了。 冬日里不好开窗,闷了一夜的内室中弥漫着一股子酒气与淡淡的脂粉味儿,呛得人直皱眉。霍宸昨儿穿出去的一身宝蓝道袍此刻已不复光鲜亮丽, 皱巴巴地团在地上,沾满了盐粒的咸菜干似的狼狈。 锦书皱着眉头将道袍拎起来搭在手上,脚下则拨开那双七倒八歪的皂靴,轻手轻脚地掀了帷幔。 约莫是夜里迷迷糊糊的,榻上那两个不比平日是娴意谁在外侧,正胡乱搅在一块儿。锦书若要唤她起身,势必要吵醒躺在外头的霍宸。 可还不等她出声,霍宸自个儿先醒了。 他本就宿醉难受,又接连被吵醒两次,这会子脸色都显得颇狰狞了:“一个二个的都听不懂话不是?滚出去——” “侯爷,倘夫人再不起身,姨娘们便要在外头寒风里空等,难免对夫人有所怨言。”锦书虽也挺怵霍宸,但她的主子是娴意,可没道理因为他的不讲理而被说闲话! 霍宸这会儿顶不耐烦听见后院那一群女人,直接越过娴意做了决定:“规矩忒多!教她们晌午再来,少起那些个幺蛾子!出去出去出去!” “是,侯爷。”锦书福一福身,替他撂了帐子,无声无息地退出去了。 他这个人,遂了心意的时候是很好打发的。待睡饱了,又喝过丫鬟准备的醒酒汤,霍宸也就不再暴躁易怒,沐浴过后神色如常地往校场去了。 “侯爷夜里不知怎么变了主意回来了,约莫是外边守夜的小丫头睡着了没听见,他便自个儿进来了。就是这回事,我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就不曾叫你们来。” 娴意见丫鬟满心疑惑又不敢问出口,憋得几度欲言又止,忍不住轻笑着与她解释:“左右他吃了酒,一会子就睡了。大半夜的,何苦再折腾你们一趟。” 且托他的福,娴意也名正言顺地在榻上懒了许久才起身,可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见她这样懒散做派,锦书无奈摇头。 “您是顶和善的主母,就是这侯爷……嗐,奴婢不说了,夫人昨儿夜半起来被侯爷折腾起来,总归不如一觉到天亮来得好。趁着后院那起子人被侯爷轰到晌午去了,您赶紧再歇歇。” 锦书虚扶着她手臂往内室走,“奴婢瞧着您早间不易惊醒了,可见张府医的药很有效用。您可得好生养着,趁年轻赶紧祛了病根才好!” 她俨然已将张府医的叮嘱奉为圭臬,口中念念有词,恨不能教她日日吃了睡睡了吃,养成个白白胖胖的小猪儿她才高兴! 这一年也不知怎的,越到年根底下了,越是常下雪。到晌午时候,天上又飘起了细碎雪花,密密地落下来,沾在院子里站的几名妙龄女子头上、肩上。 为首的是大李氏,她将手上的兔毛手笼又拢一拢,呼出一口湿润的白雾。身后的那几个或捧小铜炉、或套手笼,窃窃地说着话,等正房的大丫鬟打开门允她们进去。 “咱们这位夫人呐,进门日子不长,架子倒摆得足!”率先开口抱怨的又是听莲,一贯的爱逞口舌之快。 设若在平常,是没人肯搭理她的。许是今日气候阴冷,寒气儿打从地上往脚底板里钻,众人心中便也存了些怨气,难免心里不是个滋味。 冯氏酸溜溜道:“ 分卷阅读78 谁教人家是正房嫡妻呢,就是比咱们为奴为婢的有底气。” “这是还没站稳脚跟,就想着立威了!”听莲以手掩口,说出自己听到的风声传闻,“那位身份也不显,听闻是自个儿到侯爷面前自荐枕席的……要我说啊,她这是怕侯爷将她给踹了!” 围成一堆的人便吃吃笑起来,相互挤眉弄眼,从其中觉出些隐秘的快意来。 便是当家主母又如何呢?大家伙都是自轻自贱、爬床卖好儿上来的,谁又比谁金贵! 眼见着几个人越说越没谱,大李氏稍侧一侧头,借着兜帽的遮掩咳嗽了几声,果然引得听莲几人看过来。 “李姐姐还是觉着不大好么?我那有自制极好的枇杷膏子,喝了再润喉不过了,待会儿使人送姐姐些!”一女子略扶着大李氏嘘寒问暖。 李弄月便笑着谢过她:“那可多谢冯妹妹。我这身子不中用,一到冬天便要犯些这啊那啊的毛病,实在扫兴。妹妹你制的冲饮膏子口味最好,我可是要舔着脸多要些的!” “蒙姐姐看得起,我必选了那顶顶好的送给姐姐!”冯氏得了她亲近,一时间喜形于色,手也亲亲热热地挽了上去。 照理说主母进门,她们也该离从前管事的远些才是。奈何娴意一直忙着庶务,兼又临近腊月,她还要熟悉年节事宜、送礼回礼,一时也难腾出手来管后院的事。 更遑论她自幼学的是正经做派,端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劲儿,也打心底里不愿与这么些人常打交道,便默许了李弄月继续管事。 几厢叠加,后院这些个常年没人管束的小妾竟满以为娴意是底气不足,生出些不屑来。 李、冯二人尚未来得及说几句,正房的门便开了,桐香走出来请她们入内。 “奴婢拜见夫人,夫人万福。” 今儿后院的八个人尽来齐了,连被禁足的两个都在,分作两排一并向娴意问安。然而她们形容散漫,站得歪歪斜斜不说,声音也稀稀拉拉的,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敷衍。 “嗯,起罢。原以为今日气候不好,要告病几个……不想来得倒很齐全。”娴意冷眼瞧着她们散德行,心中倒很平和,并不因此置气,“从前告病的是小李氏与冯氏罢?站出来教我也认认脸。” 后排一个玛瑙色大袄的女子便站出来,颇怯弱纤薄的样子:“奴婢李蓉儿,见过夫人。” 这李蓉儿,从前想也是名极艳的美人。娴意细细打量过去,见她眉眼姝丽却带着病色,身形娇娆却很消瘦,显见是前些时候病的狠了,伤了元气。 “你瞧着脸色仍不好,冬日阴冷,可要仔细着些,莫伤了根基。”娴意呷口茶,不咸不淡地关照了几句。 此人宁堇曾与她提过,说是当年热孝里有孕,那等孩子如何留得?当即便是一碗药灌下去了。小李氏自此元气大伤,常年缠绵病榻,不复往日风光。 侯府众人对她的事心知肚明,从前有过恩怨的时常要拿这事去刺她的心。久而久之,小李氏便称病不出,将自己锁在小院子里,就此蛰伏下来。 李蓉儿许是早失了心气儿,埋着头又俯一俯身:“谢夫人关心,奴婢感激涕零。” 话落便一脸木呆呆地退回去,也瞧不出什么感激涕零的样子。 另一人接着走出来:“奴婢冯芷,请夫人安。”却是方才在院子里与大李氏攀谈的那一位。 娴意端详她片刻:“你瞧着倒面生。” 肃毅侯府的女子多姝艳,她却是个十足小家碧玉的样子。 “奴婢自幼有些痼疾,每到这时候便要发作一阵子。”那冯芷娇怯怯地,十分柔顺乖巧,“只待现如今稍好些,便来给您请安了。” “嗯。” 她无可无不可地应了,眼睛盯着自己袖摆上的蔷薇纹:“近日花用可还够么?有什么要增减的不曾?快到年关,都当心着些,莫要大过年的惹些病痛。” “回夫人,一切如常,姐妹们也都是惯常的份例,并无什么……咳咳咳……并无什么短缺的。” 李弄月上前回话,止不住地咳,勉勉强强说完了话时,脸上已飞起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好似那纸人惨白脸上画了两坨红艳艳的腮红。她在屋里也披着大氅,老竹色的大氅衬得她脸色更差三分。 “你怎的也身子不好?可见过府医了?”娴意皱眉问她,语气不自觉地带着些责怪。这一个二个的病秧子,也忒不吉利! 满室忽而沉寂。 站在中间的大李氏摇摇欲坠,好一会儿才低声告罪道:“奴婢从前生产时不幸伤了身子,后来小儿又在冬日里夭折……此后每到年根底下便都不大好了。此番不慎冲撞了夫人,请您恕罪。” 娴意也默然。 原来大李氏那个三个月便夭折的孩子,死在腊月里。 第51章 霍家是条贼船 到年关时, 霍宸也放假在家。这人一年到头也就这一个月在家常住,故而惹得后院那一群蚂蚁见了蜜糖似的围着他转。 分卷阅读79 明儿就是除夕了,娴意正趴在炕桌上核对家宴单子, 时不时拨弄几下算盘,忙得发鬓蓬乱也来不及整理;霍宸则抄着手歪在大迎枕上, 一双眼盯着房梁, 口中念念有词地也不知在嘟囔什么。 “夫人, 杜姨娘在外头求见,说是为您送东西来的。”梅香走进屋来, 附在她耳边低声禀告, 眼神却瞟在一边的霍宸身上。 素日也不见她们对夫人如何热络, 现在倒好,巴巴儿地贴上来送这送那的,还不是冲着这位来的么?!她暗自撇嘴,连点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这会儿倒临时抱佛脚来了! “带她进来。”究竟是选白玉蹄花好还是桃仁酥鸭方1好?娴意左思右想不能抉择, 笔杆在额头上轻敲两下,开口时语气便有点不耐烦。 霍宸从迎枕底下抽出本破破烂烂的书盖在脸上装睡,还不忘轻嗤一声笑她死要面子活受罪。 “是, 夫人。”门口的小丫头依言去请人。 在外等了有一会儿的杜氏很快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怀里还抱着个小包袱:“侯爷、夫人万福。” 娴意懒得理她,头也不抬地勾勾画画, 口中问:“怎么?” “奴婢闲时为侯爷与夫人您做了些衣物,想着赶在年关前送过来。”杜氏双手捧着布包交给梅香,见娴意神色隐约不耐,小心赔笑道,“夫人主持中馈实在辛苦, 奴婢也没什么能替夫人分担的,只好在这针头线脑上给您尽尽心!” 她说得倒是很好听,倘没有一直觑着旁边的男子的话,说不定还能有几分可信。可惜这媚眼抛给了瞎子看,肃毅侯忙着梦里会周公,连她一双招子往哪儿瞟都不晓得。 下人们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式样,杜氏被晾在那儿,徒惹一身尴尬。 “你有心了。是做了些什么?”娴意给单子上勾了最后一笔才抬头,招手叫梅香将那布包送到近前来。 杜氏一下子来了精神,殷勤地往前凑:“是给夫人的几双云袜与帕子抹额等物件,另有一套侯爷的寝衣。原想着给夫人也做上一套,因不晓得夫人尺寸,只得暂且搁下了。” “从前竟不知道你有这样好的手艺。” 梅香将杜氏送来的衣物一一展开给娴意看过,给霍宸的衣裳都是选用了顶好的料子,手抚过去柔软亲肤,针脚细密匀称;再有些给娴意的绢帕抹额,也都精心绣了四时花卉、吉祥花纹。 “衣裳也很合侯爷的尺寸,哟,你瞧这绣的暗纹,真真精致。”她这会儿有些空闲,便指着衣裳与身边的梅香笑谈。 “夫人若还瞧得过眼,奴婢便也为您缝制几身。”杜氏见娴意态度还算平和,即刻打蛇随棍上,“夫人可别取笑奴婢自夸,奴婢没旁的本事,唯独这制衣呀……” 霍宸忽然将脸上盖着的书掀下来,许是被吵得烦了,他脸色黑沉沉地拉着:“她不缺那两件衣裳,送完了赶紧走,你还说个没完了。” “侯爷恕罪!”杜氏脸色骤然苍白,顺势便跪下去。她明明已有意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是方才声量又高了上去? 她心中暗恨自己一时忘形,手上使力隐蔽地掐了自己一把,憋出一点楚楚的泪光来:“都是奴婢扰了侯爷清梦,无论侯爷责罚什么,奴婢都绝无怨言……” “主母就在你眼前坐着呢,你想教爷们跟你说什么?吃饱了撑的将手伸进后宅里去?!” 霍宸一甩手坐起来,嫌恶地瞪了杜氏一眼,只给给娴意留下句“你看着办”便摆着张臭脸回了内室。 他心里存着气,将一片珠帘摔得噼里啪啦地响,仿佛一柄重锤锤在杜氏的心上;又活似那鸡子大的冰雹似的,教人心头发寒。 “行了,先起来罢。”娴意觉着他态度有些不对劲,急着打发了杜氏出去好问他,“你也不是有意为之,有什么好罚的。他这是没睡饱拿你撒气呢,不管你的事。” 杜氏无故受了一顿排揎,心中正后知后觉地委屈着,再一听娴意好言宽慰,可不是一下子憋不住了? 她这泪珠眨眼间便落下来,顺着细腻光洁的面颊摔到地上去。 “奴婢,奴婢……” 恐怕主母觉得她哭哭啼啼的晦气,杜氏捂着脸想平静下来。可她越想止住泪越止不住,反倒一路越哭越狠了。 瞧她这个样子,娴意顿觉她这头痛的毛病卷土重来,后脑一抽一抽地痛:“怎的还哭起来了……快擦擦泪,待会儿出门再吹了脸!” 这杜氏,真是要命了!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杜氏,娴意将屋里人都赶出去,转身去寻霍宸——这人果然是装的,这会儿在榻上躺着哼小曲儿,真是闲情逸致、再惬意不过了。 娴意在床边坐下,顺手将他方才在外间嚼个不停的果脯塞一块到他嘴里去:“侯爷看杜氏送来的东西怎么处理?” “怎么这样问。”霍宸口中含混不清,被那果脯酸得直皱鼻子,“你女诸葛又知道了?” “看您说的,我是个蠢的,能知道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侯爷您装睡还发火是为什么,也不知道那杜 分卷阅读80 氏有什么不对劲儿,也不知道这侯府藏着多少秘密。” 她自己也拈了一块果脯去吃,酸得眼睛都眯了:“妾身只是个新进门的媳妇,恐怕随意收礼惹了夫君不喜而已。这果脯不好,酸得人倒牙。” 霍宸低笑。 “府里的妾侍鱼龙混杂,别接她们的东西。”直到两人分食完了那一盘子果脯,霍宸才斟酌着开了口,“霍家自我祖父兴盛……虽有荣宠加身,却也没有一刻不是如履薄冰;转过年去,后院多半要起幺蛾子,你注意些。” 那里边的人啊,心毒着呢。 他指了指头顶,低声道:“有利剑悬于其上。王娴意,你上了贼船了。” 1:具体制作方法见“老饭骨”官方账号(有授权) 第52章 前情 除夕夜宴之前, 娴意夫妇需先去家祠祭祖。 “侯爷。”霍宸原本负手站在霍停西的牌位前,娴意在身后轻声唤他,分了三支香递到他手上。 霍宸淡淡嗯了一声, 走到一旁点了香,回来时却没有在正中霍停西之位前停留——而是带着娴意站到略偏一些的、已故母亲冯氏牌位前。 “拜祭过母亲便走罢。”他说。 娴意微微一愣:“不需拜祭父亲么?” “霍停西?他如何配我一拜。” 他瞥过那个名字, 无谓、蔑视抑或旁的什么杂糅在一块儿, 露出个无法形容的表情来。他好像全不在乎那个人, 又好像至今仍会因他的死亡而感到快意。 那一霎,娴意仿佛见到了他对先肃毅侯那份几乎化为实质的、深切入骨的恨意。 先肃毅侯究竟做过什么样的事情, 才会令他如此做派?她欲言又止, 又忍不住偷眼去瞧霍宸, 不知究竟该不该去揭那一道伤疤。 可当他将点燃的线香举至与双目齐平,恭恭敬敬地拜了生母三拜后,娴意暗自叹气。望着那挺拔却寂寥的背影,什么话都被她憋在了心里。 几番踌躇,终究作罢。 除夕夜宴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妾侍们能坐在桌边, 与夫主平起平坐的机会之一。 因祠堂里那一点小小插曲,直到开宴前两人之间的气氛都不甚相谐。虽一直出双入对地站在人前,却夹杂着说不出的别扭, 仿佛隔着一层似的。 几名小妾都是修行千年的狐狸精了, 怎么会放过如此良机?趁着难得近水楼台,一个个铆足了劲勾搭霍宸:这个敬杯酒, 那个劝一劝,你赋了诗我便唱个曲儿,兴致上来再起身献个舞…… 若非顾忌着主母在一桌上坐着不敢太过放肆,她们真是恨不能像从前一般亲手斟酒挟菜、跳舞跳进霍宸怀里! 就连一向在几个妾室中最清高的大李氏都忍不住起身敬了杯酒。 “奴婢是个粗鄙人,这会子也想不出什么文采斐然的话儿来。”大李氏仍是捂得严严实实的, 笑盈盈对着霍宸举起酒杯,“便以此酒,恭祝侯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话落,她仰起头来,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她大约因身子不好极少饮酒,很快在面颊上憋出了两朵绯色的云霞,一双媚眼如丝,柔柔地缠绕在霍宸身上:“这样的好日子,侯爷不饮一杯么?” 霍宸似乎兴致并不太高,只使酒水略沾了沾唇便罢:“好了,受你一敬。” 这人这样冷淡,教大李氏不禁讪讪,脸颊的绯红也消散了。她勉强笑一笑,将头缓缓垂下去,一双柔荑也放在桌面之下,紧紧地攥在一起。 家宴上欢声笑语依旧,独她一人的小小失意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水花,半分涟漪都不曾留下。 宴罢,夫妻二人相携回到正房,霍宸直奔内室,匆匆盥洗之后扑通一声倒在榻上。他好像骤然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一般,霎时全身都松快起来。 望着娴意忙忙碌碌的身影,他忽然升起倾诉的欲/望。 “我娘一辈子都毁在霍停西手上。”霍宸懒懒地与她说。他饮酒过甚有些醉了,娴意正吩咐正院的小厨房给他熬上一碗醒酒汤。 他的眉眼单看时颇有些秀致女相,此刻低垂着,望向娴意的目光却往上挑,漏出一线与话语中沉郁全然不符的奇妙风情。他抓着一边床幄的流苏把玩,口中坚持强调:“他毁了她一辈子。” 娴意以为他是在说醉话,又恐怕秘辛流传出去,急急挥退了下人,又走过去拍拍他的背脊安抚:“侯爷醉了,醒酒汤马上送来,您且稍等一等。” 这人宴上一概不肯理会旁人,只顾着自己喝酒,这能不醉么! “我没有醉。”霍宸却顺势去拉她,将人一把带到床榻上来,手指按住她唇角道:“嘘——听我说。” 他说霍停西与冯蔓蔓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孽缘。 他们是再寻常不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即是初见。冯蔓蔓满心满眼地看着霍停西,殊不知他的薄情几乎亲手要了她的性命。 冯蔓蔓性情温吞眉眼柔和,举手 分卷阅读81 投足俱是大家闺秀式的端庄内敛;霍停西平生最爱的却是与她背道而驰的、张扬肆意的明艳美人。她哪里都好,待他也是一心一意,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讨得他欢心。 成婚没到一年,霍停西便依着自己喜好,将第一房小妾纳进家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在他执掌的肃毅侯府,后宅中嫡不嫡庶不庶,一个小小的贱妾都敢当众拂了主母的面子;主母尚未有嫡长子,后院里已有人胆大包天,擅自留下了孩子。 彼时霍宸那一生戎马说一不二的祖父已因旧疾缠绵病榻,想管教不孝子也是有心无力。偏霍停西满心欢喜地接纳了庶长子的到来,为此不惜与姻亲安平侯府决裂。 再没有比他更荒唐的人了,霍宸说。 后面的事情就更没意思。无非是冯蔓蔓心有不甘,拒绝了和离的提议,妄图以一个孩子挽回丈夫的心——想也知道是徒劳。 即便后来勉强得了霍宸,母子二人也只是在后宅相依为命。而此时冯蔓蔓已渐渐心如死灰,霍宸被选入宫中做伴读后,她更是避入佛堂,经年不出。 几乎阖府都忘了,他们头上还有一位正经主母。 年幼时的霍宸常陪伴在母亲身边,陪她一起去各种寺庙庵观,静慈庵的和嘉师太是冯蔓蔓最后几年常常见面的朋友,那里便去得最多。 霍宸十一岁时,冯蔓蔓郁郁而终,勉强活了三十二岁。 “后来又在家中待了两三年,祖父送我去了北境……到他快死了才回来。”霍宸喃喃说着,将头拱在娴意怀里,“我恨他,却不得不成为他,何其卑劣。” 老爷子刚正不阿了一辈子,无法容忍最喜爱的嫡孙在后宅阴私里消磨,命霍宸带着他亲笔书信去北境投奔从前的部下。在北境拼杀近十年,少年将军挣回了一身荣光。 不想兜兜转转,霍宸也不得不以此为伪装,寻求那一点摇摇欲坠的平衡。 外头传来叩门声,说是小厨房送了醒酒汤来。娴意好说歹说也劝不服他独自躺一会儿,只得扯着嗓子喊人送进来。 可就这送进来的一点点功夫,待娴意低头要教他起身醒酒时,霍宸却已沉沉睡着了。 娴意轻轻叹口气,掌心搁在他发顶上摩挲几下。 “这世上也难有比你爹还不靠谱的人了……”跟老侯爷比量起来,王巡都得靠边儿站。 翌日清晨,霍宸早早被叫起来。 他要去宫中参加大朝会,向皇帝祝颂、呈献礼物,然后是礼节繁杂的元旦大宴。 照他的话说就是“既麻烦又填不饱肚子,劲儿尽使在彼此拉拢上”。 娴意替他系好朝服的玉带,她才听过霍宸掏心掏肺的倾诉,这会儿还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一如往常稍嫌冷淡,表现得同情怜悯,他好似也不需要这些。 况且霍宸昨儿喝了那么多酒,这会儿都不见得能记起自己说了什么。 “你这不敢看我又是什么毛病?”娴意心中还思量着说什么,霍宸已盯着她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娴意略显尴尬地回望,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我才听了你从前的凄惨境遇现下有些可怜你”的想法。 万幸霍宸领会了她的意思,直白地拒绝道:“能说出口即已放下,大可不必可怜我。” “且说给你听是为着教你警惕后院的心思。”他忽然极严肃地告诫,“尤其是大李氏,她野心甚重,所图极多。宁堇与你说过了罢?她曾擅自生下了一个孩子。” 擅自?娴意盯着他眼睛,心中忽然泛起不祥预感。 果然,霍宸的下一句话语就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那个孩子,不是因体弱而夭折的,是我下令杀死了她。”他直言不讳到近乎冷酷,“她不是被期待着出生的。” 生于母亲的贪婪,死于父亲的无情。 娴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第53章 疑窦 大宴包括郊祀庆成宴以及三大节宴, 元旦大宴正是三大节宴之一1。 这一日大朝会上,百官要向皇帝祝颂、呈献礼物;其后再是皇帝赏赐百官、举行宴会。 霍宸混在上中桌2里坐着,左手边是京郊大营的副手老胡, 右手边是恰好回京述职的旧日同袍海平生。老海是他在北境时的副将,他回京后接任了职务, 此番班师述职已升迁为从三品游击将军。 正殿中开始演奏炎精开运之曲、上万寿之曲, 跳起平定天下之舞, 皇帝率先举起酒杯。照例由皇帝先饮下第一爵酒、举箸用膳后,正殿之中亦开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将军, 末将敬您一杯!”海平生迫不及待凑过来, 一杯酒眨眼就见了底, “咱们路上遇事耽搁了些,险些误了期限,都没来得及去拜见您!嗐,不说了,咱来一杯!” “来就来!我会怕你?!”霍宸爽快与他碰了一杯, 同样一饮而尽了,佯作因此怪罪他的模样道:“几年不见,你废话倒越发地多!该再罚你一杯!” 分卷阅读82 他话虽说得糙又不客气, 嘴巴却都快要咧到耳根了, 望向海平生时极高兴的样子。 “罚罚罚,末将自罚三杯!” 海平生豪爽地大笑起来, 蒲扇似的大手搭到霍宸肩上,啪啪地拍在他背上,引得旁人侧目。他二人却全不在意,自顾自喝酒谈笑。 喝过几杯了,霍宸为他介绍:“老海, 这是我现在的副将胡辽,也是京郊大营的副手,管新兵蛋子的。” 又转而对胡辽说:“这个憨货唤作海平生,北境行伍出身,从前是我手下第一敢拼的,活脱脱一个愣头青!现在升官儿做了游击了,你只叫他老海就成。” 海平生憨笑抱拳:“胡副将,幸会幸会。” “不敢不敢!”胡辽忙拱手回礼,“可当不得海将军一礼,都是侯爷手下的兄弟,您只叫咱老胡就是了!” 大抵武将不比文臣话里有那样多的机锋,两人意思意思谦让几句,互称老胡、老海,三两杯酒便混熟了。两个壮汉当即勾肩搭背地论起兄弟辈分来,刚才还口口声声的对霍宸左一声将军右一声侯爷叫得亲热,这会儿也都晾在一旁了。 霍宸也不在意,捏着酒盅在边上自斟自饮,颇得趣味。 “嘿,你瞧那边儿倒很热闹。”皇帝送走了不知第几拨来敬酒的臣子,抽空与身边的伴当道,“大伴3且看肃毅侯那神采飞扬的样子,朕从前还未见过他如此喜形于色。” “侯爷年纪尚轻,心中想的什么都挂在脸上也是寻常。且奴婢私以为,肃毅侯与两位将军间如此诚挚的同袍情谊,正是我朝能够战无不胜的原因,弟兄之间同气连枝,也是军心所在啊。” 宁大伴面上笑呵呵地奉承皇帝知人善用,暗地里觑着皇帝的神情。见他始终喜怒不形于色,心中也不禁捏了把冷汗,恐怕自己说错了话为皇帝不喜。 纵然有年少情谊在前,也不是这样肆意消磨的。 “大伴言之有理。”皇帝沉吟片刻,也觉他这话很有些道理,但心中又不如何服气,冷哼一声,“也不知道来给朕敬杯酒水,哼,将他的赏赐扣下一半来!” 许是心有所感,霍宸抬起头来,与宁福钟遥遥地对视一眼。他举起手中酒杯隔空一敬,复又低下了头。 宁大伴呵呵地笑起来:“陛下这不就是迁怒肃毅侯了?还未到武官来敬酒的时候,他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在陛下您的圣驾前逾矩,他可怎么敢呐?” “数你最懂得做好人!”皇帝不过随口挑理,此刻也就顺坡下驴,佯装不悦道,“不罚了,朕不罚了还不成?回头又被言官揪住了要参,你这老奴却只会看朕的笑话。” “以陛下之英明,一向无需旁人劝谏的。”宁福钟笑眯眯地,将皇帝哄得心满意足。 到武将去敬酒时候,霍宸果然看准了时机,拉胡辽与海平生一道上前去。 照例说过几句贺词,皇帝又反过来勉励三人一番,胡、海二人便先退下,留霍宸这个颇得器重的“宠臣”与皇帝单独说上一会子。 “方才见你说得很是兴起啊,霍卿?” 见皇帝稍有不虞,霍宸并不惊慌,反而略显腼腆地一笑,躬身拜下去:“与同袍多年未见,一时忘形,请陛下恕罪。” “哼,不过是巧言令色。”皇帝斥责他,“你回京多年,人早都忘了你的情分了!只有你!榆木脑袋任人利用!” 他痛心疾首地总结:“优柔寡断,不堪造就!” 霍宸仍笑眯眯地对着他一揖,口中乖顺认错:“陛下教训的是,臣知罪。”言下之意仍是对昔日同袍十分信赖亲昵,活脱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式样。 皇帝见他这油盐不进的死心眼就心烦,忙不迭轰他走了:“去去去,滚回你的侯府去,少来碍朕的眼!” “是,陛下,臣告退。”霍宸嬉皮笑脸地依言乖乖滚了,下一拨臣子又涌上来。 宴后小太监们依次送上皇帝给各臣子的赏赐,轮到霍宸时恰好是他认识的一个名唤陈润的小太监。 此人乃是皇帝身边的伴当宁福钟的三徒弟也是干儿子,比起前头两个徒弟来也最得他看重,指望着日后养老送终的。宁福钟派他来,显见是有话要说了。 陈润与他干爹宁福钟学得一个样,俱是见人便带三分笑的面相。他走到霍宸近前,先是宣读过皇帝的一众赏赐,诸如掐丝珐琅彩瓶子啦,如意云纹大插屏啦,珍奇美酒宅邸张设啦……种种厚待不一而足。 待一气儿念完了,陈润这才笑着与他拱手:“给侯爷请安。您圣眷之浓,满朝都算是独一份儿啦!” “蒙小陈公公高看一眼。”霍宸亦颔首笑道,“此番辛苦,这些便拿去做个吃酒的钱。” 说着,将一个龟背纹暗花的锦缎荷包渡进陈润掌心去。 “嗐,您也忒客气!怪道师傅他老人家也说,三不五时听皇爷提起您!”陈润这脸上的笑登时由三分变作六分,手上做出个顶呱呱的手势来,“便是方才,皇爷还不住感叹您这同袍之谊,不愧为我朝柱石!” 分卷阅读83 霍宸心下一惊,面上如常笑着,朝天上拱一拱手:“全蒙陛下信赖厚爱。” 二人客套几句,霍宸便带着赏赐打道回府。他饮酒不甚多,恰能坐在马上,教正月里的冷风吹上一吹,也好醒醒神。 侯府里,娴意早得了信备好姜汤热水,只等着霍宸回来便能驱寒沐浴。她难得有几天清闲,就坐在罗汉床上读读闲书,抑或给霍宸打个络子。 霍宸进得门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赶着他喝了姜汤好去沐浴:“你也太任性了些。数九寒天的,又吃了酒,哪就能这么大喇喇地骑马回来了!还是快去洗洗身上的寒气!” 这婆娘现在倒很敢耍威风了! 他作横眉立目状,娴意却分毫不惧,顾自推他去偏房不提。 将自己打理好了,霍宸那点酒气也醒得差不多了,散着头发、披着外袍与娴意闲话:“今儿大宴遇上从前在北境时的同袍海平生,便邀他初五前来赴宴,你届时准备准备,与他置办桌宴席招待。” “初五?这时间怕有些赶。”娴意微微一愣,“这位海大人可有什么忌讳么,我也好安排一番。” 霍宸满不在意地摆摆手:“用不着那许多规矩。他与我乃是过命的交情,只当是自家兄弟随意吃吃就好——多年不见,我亦不知他忌口。不过北境苦寒,他又糙惯了,大约很好养活。” “哪有你这样说人的……罢了,我自个儿瞧着办。”娴意唉声叹气,又瞥见他还在滴水的发梢,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也太不经心……松叶,你去给侯爷将头发好生擦一擦。” 她自己则眼不见为净,转去一边琢磨明儿省亲的礼单子去了。 夜深人静时,霍宸照例妄图动手动脚,却被娴意推去一边。这人好大不乐意,嘀嘀咕咕地缠磨,实在是个不要脸面的泼皮。 娴意几次将他推开,口中警告:“明儿个我要早起省亲,你不要闹我!教娘家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要紧……”霍宸死皮赖脸不成,几次之后终于偃旗息鼓,只嘴里还不安生。 过了一会儿,他觑着娴意迷迷糊糊地要睡熟了,忽而凑到他耳边道:“你晓得么?陛下对我起了疑心,约莫是要试探我了。” “……这怎么会?”娴意原已半梦半醒,闻言猛地睁开眼坐起来! “嘘——”霍宸赶紧将手指搁在她唇瓣上,示意她放低声些,以防隔墙有耳。 娴意后知后觉,压低了嗓子追问:“你不是陛下最信重的臣子之一么?如何会被疑心?” “谁告诉你的?”霍宸闷笑,“我若被信重,为何袭爵后会被留京多年?不说旁的,你且看后院那些个人都该知道我处境不妙了。” 当今北境并不算安稳,他又是朝中正当年的武将。如此将才,无论如何都不该在京郊大营消磨时光,满身本领都耗在训练新兵上头。 归根结底,还是他手上权势太过,那一位对他不放心了。 霍宸拉着娴意躺回去,将白日里的事讲给她听:“初五要宴请的海平生曾是我的副将,如今也算是北境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行伍出身,我靠着开国勋贵,陛下自然不愿我们关系亲密。 “倘我们过从甚密,即便我们无意,也会逐渐形成派系。不单不利于他集权,日后换了主将,恐怕军中也难掌控。今日万幸有那位身边的老人帮衬,暂且打消了他的疑虑,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想,开笔之后,陛下恐怕要给我些警醒了。” “大约是什么?你能猜得到么?”娴意追问。 “或者是南边儿,或者是西边儿,总归不大安稳……嗨呀,我现在怎么会晓得!”霍宸闭着眼胡乱摸几下,将身边人按到自己胸前去。 他自己说了个尽兴,也不管娴意还睡不睡得着,一把将被子蒙到头顶:“好了,你不是要睡么?快安置了!” 娴意这会儿却是半点睡不着了,气得爬起来去拧他腰上软肉。不想这人吃喝玩乐样样不落好些年,身上却精壮得很,竟教她手指一滑拧了个空。 她登时更气了:“你这样说完,我哪里睡得着?!霍北垣,你这浑人……哎!” 不等她抱怨完,霍宸忽地将她往怀里一拽,胡乱亲上去。娴意如方才一般去推他,他却不肯再与她嬉闹,抓着她腕子不肯放手了。 不单如此,还抽空抱怨娴意待他实在冷淡,其颠倒黑白之能力直将人气得倒仰。 两人房里不留守夜的丫鬟,折腾完了还得他亲自出去叫水。娴意在内室听他叫醒了守夜的小丫头,不多时又披着皱巴巴的寝衣晃荡回来,得意道:“从前我们军中一天不知要操练多少遍,一进营帐恨不能盔甲都不卸就睡了!” “你就是想太多又不够累,现在能睡着了吧?” 娴意这会儿确实困倦,但仍坚持着瞪视他一眼,旋即默然将锦被拉上去,直盖到自己头顶。 ……这人,忒不要脸。 分卷阅读84 1:三大节宴指元旦、冬至、万寿圣节(皇帝生日),古代的元旦即为农历春节 2:宴桌按照官职的大小分为上桌、上中桌、中桌、下桌四等,每桌的饭菜也不尽相同 3:古代皇帝称呼儿时的宦官玩伴 第54章 浮生 “你若与娘家实在不睦, 便是不去也无人胆敢指摘什么。”霍宸盯着昏昏欲睡的妻子,忽然开口说道。 他早习惯了枕戈待旦的日子,一向觉浅易清醒。清晨时侍女来唤娴意起身, 他就也顺势清醒过来。不过不比娴意还要花大把辰光打理自己,霍宸这会儿还能懒在床上看看热闹。 娴意被一群丫鬟团团围住, 强打精神坐在妆奁前头, 很没好气地从铜镜中瞪了他一眼——若非他昨夜执意胡闹, 她又怎么会这样倦怠! “侯爷该起身了。”她不好意思当着满屋子佣人的面埋怨霍宸的胡作非为,只好故作严肃地去请他起来, “您是要与妾身一道过去省亲的, 再不起怕要来不及。” “起了起了, 你怎么还带撂脸子的……”霍宸嘴里嘀嘀咕咕,到底是顺着她的意思懒洋洋爬起来收拾自个儿去了。 宁堇在一旁冷眼看着,与梅香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 虽说侯爷与夫人起初相处淡漠,可这许多日子磨下来,现在已很有渐入佳境的意思了, 想来子息亦不远矣! 肃毅侯夫妇却不知她们如何作想。往王家去的马车上,霍宸旧事重提:“早间说给你的那事,你也可好生想一想。王巡遭陛下厌弃, 已无起复之希望;你是肃毅侯夫人, 此刻应当远离王氏,明哲保身。” 不比他这样要恐怕功高震主的武将, 太常寺管礼乐,油水没多少,品行道德却最被看重。 以王巡作为不说起复,他现在这官职都不见得能保住。左右娴意与他相看两厌,不如趁早断了关系, 免得日后还要受他牵累。 “我倒是想,可这哪是说不去就不去的了。究竟是娘家,邬氏还不把理挑到天上去?届时又是好大的麻烦。”娴意撑着额头抱怨,“春天里各式宴饮也要开了,这会子不去凭白教人议论!” 霍宸不耐轻啧:“且不论邬氏从前算计你挡灾,她一个七品官家里的妇人,又不是你生母,你堂堂侯夫人怕她作甚?教她吃个没脸,给两次闭门羹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长臂揽在娴意肩头,自夸道:“你怕什么,这,就是你的靠山!” “我的好靠山,你且歇歇罢!你藏拙自污那一套在后宅里可行不通,切莫出这等要命的主意了。”娴意哭笑不得地将这人的手拍下去,口中告饶,“女眷交际背后弯弯绕绕多得很,三两句流言便能定了生死了。我还指着靠这点贤德名声出去做脸呢!” 她又不是京城里长大的,要攒名声可不容易,哪经得起霍宸这样浑闹? “再忍一忍罢,过个一两年就能借着由头淡下来了。”她颇忧愁地叹息,“才出嫁就不回家去,这不是上赶着教人戳脊梁骨么?” 听她这措辞,霍宸当即不乐意了。 “什么叫回家呢,你瞧那边有家样么?”他老大不高兴地与娴意争辩,“现在肃毅侯府才是你家!你少心慈手软啊,就你这种憨货,那边儿的老狐狸能活吃了你!” 不管心中如何不情愿,新婚夫妻的车还是稳稳停在王家门口,二人互相照看着整理好仪容,神情严肃地下了车。 因王巡被贬,王家现在的装饰简陋朴素许多,门庭也冷落了,几乎放不下并排的两辆马车——还有妙意的一辆。娴意婚事那会儿已近年关,她又不愿在路上过一年,索性留在京城里等出了正月才启程。 作为多年没能省亲的外嫁女,她也赶着初二回娘家来了。 妙意打从自家马车上跳下来,抬眼便见着了妹妹,脸上当即漾出笑容来。她冲娴意招手唤道:“娴儿!快到我这儿来!” “姐姐!”娴意高高兴兴地迎上去,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姐姐瞧着气色真好,算是将路上消磨的元气给补回来了!咦,怎么不见两个小外甥?” 她往林家的马车里张望,却不见两个孩子的身影,一时稍有失望。 “你一见我啊,只晓得去问那两个泼猴儿!尽在家里拘着呢,教你姐夫管教他们!”妙意假作嗔怪她,脸上的笑却是没落下过,可见心中是极高兴的。 娴意惊讶地瞪大了眼:“姐夫也来了?姐姐,林家不会因此怪罪于你罢?”林尧是林氏的宗子1,出一趟远门可了不得。设若林家长辈认为是妙意带偏了林尧,他们回郴州后怕要受罚了。 “他今年里是要进京赶考的,早来些日子不打紧,公爹婆母高兴还来不及呢!”妙意满不在意,想来在林家是不曾被立过规矩的,“待此番事罢,你便也去我那儿耍一耍!” “这是自然……” 姐妹俩手牵手就要相约,霍宸却好不解风情地横插一杠。 “姐姐别来无恙。”他 分卷阅读85 此刻装得人模狗样,倒还颇衬得上肃毅侯的身份。 妙意只顾着看自家妹妹,当真没注意一边站着的霍宸,这会儿忙恭恭敬敬地回礼道:“见过侯爷。却是妾失礼了,不曾瞧见侯爷就在一旁,还望您莫要介怀。” “姐姐与娴意姊妹情深,一时激动也是难免。”霍宸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假笑,“这也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咱们不妨先进门再说?” “便依侯爷所言,您先请。” 霍宸与她稍谦让客气几句,率先进了王家的门。 这边儿还是老样子,除开地上与积雪混着的细碎的红纸屑也无甚变化。新姑爷去书房寻岳丈与舅子去,王家姐妹则径直往后边正房走。 有长姐在身边撑腰,娴意也不用再与邬氏虚与委蛇,姐妹二人在正房稍坐片刻便自去娴意从前的闺房说话。 妙意仔细打量她这妹子,见她虽梳起夫人发髻了,神情与回门时比却并不妩媚慵懒多少;那会子在门口,与夫婿眉来眼去间也没有寻常新婚夫妻的蜜里调油。 再思及自个儿刚成亲时的腻歪,两厢比对下来,妙意这心中立刻没了底。 难不成是夫妻不和睦?她来京这段日子可是好生打听过了,那姓霍的小小年纪就荒唐得很。这别是放纵过了伤了根本,要耽误妹妹一辈子啊! 正所谓“长姐如母”,娴意又是她唯一的胞妹,待下人上了茶水点心退出去了,妙意便开始操心自家妹子婚后的事。现如今都是妇人了,自然没什么好忌讳的,她于是张口便问。 “那霍北垣瞧着还挺清瘦的,在房里可还中用么?” 妙意尚且给霍宸留了两分面子,没有张口就说他身形干瘦,打眼一瞧就是个放纵过度活不长久的样子。 “姐姐!”娴意大窘。哪有这么说话的呀!这也太、太…… 她尚未支吾出个所以然来,就见妙意扶着她手臂苦口婆心道:“你不要羞窘,也别嫌做姐姐的管得宽。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倘那姓霍的是个银样鬣枪头,那你不是很受委屈了?” 设若因此不好有子嗣,她妹妹往后岂不是平白替霍家背了黑锅,被人闲话? “你且与姐姐说一说,素日里相处融洽么?姓霍的房里可有什么怪癖?听闻他后院乱得很,你做主母的体面却是无论如何都要他给足了的!” 房里也没外人,妙意这问话也就越发奔放起来,直追问得娴意面红耳赤,连连告饶。 “好姐姐,你可放过我罢!这,这有什么好说的!” 她被问得耳根直发烫,脸颊上都红得滴血了,只得说万事顺遂,全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含糊应付两句过去。 总不能教她说,你妹夫一到夜里就撒癫卖痴地想要,她被缠怕了,整日里盼着人赶紧去住军营罢?这话真说出来,妙意怕要笑倒在这了! 娴意面皮忒薄,就是比霍宸容易吃亏,被长姐逼在桌边好一阵调笑,闹够了才肯放她去散散热气。 末了还要嫌弃她:“你这个样子啊,太容易吃亏了!哎呀哎呀,面皮这样薄。锦书,快去给你家夫人拧个帕子拍一拍脸,小姑娘似的,真真是没眼看!” 霍宸却不知这位看着端庄贤惠的姨姐背后是如何“诋毁”他,只晓得自己回了府,才进正院便遭了夫人的排揎,给连人带铺盖赶到了贵妃榻上去—— 这是发配他去贵妃榻上守夜呢? 婆娘要造反了,在外头装得很有些贤惠样,关了门就飞扬跋扈起来!这不给她点厉害瞧瞧,她都不晓得家里夫君姓甚名谁! 这人脾气上来,越想越气,当即犯了混,抱着铺盖就非要往榻上拱!嘴上还胡乱叫着:“教你瞧瞧霍家人怎么管教婆娘!”一面要逼问娴意如此待他的动机缘由。 娴意被他闹得没法子,一张桃花面比房角那白玉瓷瓶里插的红梅还艳。这人推又推不开、讲理又全然不听;外间那么多下人,又不好大喊大叫地给他没脸,只能生受着这份胡闹。 她心中气恼却说不出话,憋得眼角都显出点盈盈的泪光来,只好使粉拳去捶他肩膀,压着嗓子叱骂。奈何霍宸心里也憋着一股子劲儿,什么骂啊打啊一概不管,非要她松口才肯罢休。 两个冤家闹到夜半三更,还是以娴意吐口求饶,前因后果一概交待了才算完。 霍宸只觉好气又好笑,手上将不知谁的中衣拽过来团了给娴意擦汗,口中还很要挤兑她一番:“教你背地里和人编排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 偷摸语爷们是非还得了,哼。 1:宗子指大宗的嫡长子,家主死后则继任家主/族长之位,基本是一个家族中唯一的继承人 第55章 心动了! 风动旛动,…… 依照风俗, 上元节时女子要身穿白绫袄,绕城“走百病”。 “侯爷要一并出门走百病去么?”见霍宸换了身宝蓝色团纹道袍, 分卷阅读86 娴意疑惑问道。 “是要出门, 却不去走那个。”霍宸手中握着把嵌有各色宝石的华美短刃专心致志在擦,并不抬头看她, “走百病的都是妇人们, 我混进去像什么样子。” “你走完了便带人往回味居去, 我在那边儿订了席面,咱们吃过再回府。” 娴意点头应喏, 二人各自出发。 另一边, 妙意早已等候多时。她与娴意站在一处, 着红裙的爽朗明艳,着蓝裙的温雅柔和,正是一对各有千秋的姐妹花。 “郴州那边没有走百病的习俗,我倒是头一回做这个。”妙意将车帘子撩开一道缝隙觑着外边的花灯摊子道,“可惜, 合该带准哥儿出来瞧一瞧的,都怪林长棘1。” 准哥儿前些日子被他那不着调的爹带出去玩雪,一大一小回来都有些着凉, 被妙意拘在房中好一顿念叨。 “姐夫与孩子亲昵是好事, 至于那无心之失,姐姐就不要再埋怨他了。”做妹妹的不好跟着埋怨姐夫, 只得稍稍劝慰,免得夫妻间因此生出罅隙。 妙意便笑着摸摸她发鬓道:“我省得。这不是偷偷与你抱怨两句,气他高兴起来没个分寸!”林尧虽学问为人都十分当得起他的身份,性子却不大适合做宗子,有些过于跳脱。 “合着你是来我面前炫耀的……罢罢罢, 是我憨了。”娴意渐渐回过味来,脸颊便爬上热度,“亏我满心调停,竟没看出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左右扭动两下,躲过妙意来捏她脸颊的手指,不肯再理会长姐的嬉笑。 “娴儿莫气,原想着那这事提点提点你与妹夫罢了,你知道我不是有意嘛。” 妙意靠过来,紧挨着娴意抱一抱她,口中伏低做小地道歉:“是我的过错,我该要与你正经说话的。等下了车,我赔你一盏兔子灯可好么?” 被她揽在臂弯里的人听见兔子灯,微不可查地侧过头来。 上元夜,外出走百病的夫人们渐渐聚合在一处2。她们大多身穿白袄、打扮华美,前来祈求家庭人丁兴旺、祛病延年。 她们排作长队,有一人在前持香引导队列沿墙边行走,路遇桥而必过,遇城门则攀登,见门钉则抚摸,以期新的一年能够身体健康,早生贵子。 路过城门时,娴意在长姐戏谑目光里瞧着门钉思忖片刻,将掌心轻轻覆了上去。 一直到午夜,夫人们排成的长队才逐渐散去,妙意惦念着家中小儿,也很快与妹妹告别。 “姐姐快回罢,我自己走过去便好。”见她颇不放心自己,娴意将一直跟在身后的锦书拉过来,又摇摇手中的兔子灯,“我又不是准哥儿那个年纪……再则有锦书在呢。” 妙意被她摇兔子灯的动作逗笑了:“一盏花灯便能打发了去,还说不是小儿!你路上当心,只捡着人多亮堂的地儿走,啊。” 她紧着嘱咐几句,这才扶着侍女的手臂,依依不舍地上了车。 回味居。 难得没有宵禁的日子3,回味居的生意也比往日火爆得多。不单是达官贵人,家境稍好些的也乐意在这天出来打打牙祭,此刻可谓是座不虚席。 霍宸靠在窗边发呆。 敌人、盟友、旧交新朋……有太多久别重逢与渐行渐远,有太多从他生命中路过的人。他送走了故人不知多久,才从纷杂思绪中抽离出来。 今时已非昨日少,明朝未知今夜寒。 他从一桌残席中翻出酒杯来,将它举至眼前,遥遥地敬一敬明月。 千秋万载风流去,明月依旧照人还。 垂眸往下看,百姓们大多逛好了灯会,三三两两、热热闹闹地家去。楼下的一片灯火辉煌中,披着白裘的女子穿过人群,缓缓地靠近了回味居。 世间万千纷纷扰扰,独她逆流而上。 霍宸心中忽而嘭嘭鼓动——也不知为何,便以为那一定是他的姑娘。 那个姑娘——或者该说是夫人——进来了,白衣蓝裙,外罩狐裘,高髻上妆点着一整套宝石头面,在灯火下光彩照人。她手上提了盏兔子灯,笑吟吟地朝他看过来,秋水剪瞳中映出一点莹莹的光亮。 “我来啦。”她说。 娴意被他盯得有些莫名。霍宸素日里常是慵懒而满不在乎的,极少显露这样目光如炬的表情。他就如同是一只遇见猎物的玄色的豹,倏忽间蓄势待发。 “怎么一片狼藉的,才送走了旧友么?”她脱了狐裘交给锦书,慢慢走到霍宸身边去,“酒气有些重。现觉得如何?要醒酒汤不要?” 她说到一半又被自己逗笑,转头扬声吩咐:“唉,人都木呆呆的,还问你做什么……锦书,你去叫一碗醒酒汤来,给咱们侯爷喝了好回府去。” 耳畔的宝石坠子随她的动作晃荡几下,霍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点了点那一截玉颈,惹得人讶异回头。 滑腻,光洁,散出稍低于他手掌的温度,是一道恰好能托住下颌的圆弧。 霍宸于是折服于内心突如其来的冲动, 分卷阅读87 恃酒行凶。他将人带到自己怀中,如愿以偿地埋到娴意颈侧去,像只撒娇打滚的猫:“你真慢,我都饿了。” “是我的过错,合该早些来的。”娴意愕然望着一桌子残羹冷炙,一时不知这饿有几分真假,只好顺着他脊梁抚摸几下,柔声细语地哄。 “那咱们回府去,教我院里的小厨房做夜宵吃。” “不,在这儿吃。”霍宸拱在她颈边摇头,险些把娴意鬓边的金钗刮下来,“我订了席面给你。” 娴意好似忽然带了个大孩子,被缠磨得一迭声应了:“好好好,在这吃,就在这吃。” 那人终于心满意足,闷闷地笑起来。 席面重新置备齐全,霍宸人也喝过醒酒汤,不再发疯。唯有一双眼睛总是灼灼地盯着娴意,问他也不答,只对着她莫名发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待酒足饭饱已是深夜,夫妻二人相携走下来。回味居已不人声鼎沸,只有零星的几桌客人还在吃酒划拳。 “才用过饭,便先走一走罢。” 街边的花灯摊子还没收到,霍宸便如此提议。话说到一半想起娴意今夜已走了好半天,又忽然反悔,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算了,拉人往停车马的地方去。 倒是娴意停在原地不肯随他走:“还是走一走,夜间只顾着走百病,都没来得及看灯呢。” 霍宸停下来,低头去看她手里提的兔子灯。 “是姐姐买给妾身的。”娴意将灯举到他眼前去,“侯爷看这灯好不好?” “不错。”他含糊道。 转手便从一边的花灯摊子上买了盏比它更大的灯来——一定也要是一模一样的兔子,非要娴意提着不可。 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见着别致的花灯便要停留片刻,或者出钱买了,或者试着猜一猜灯谜,沉浸在这红尘的点滴里。 “这个灯谜很好,我却是猜不出了。”娴意望着那纸雕走马灯,心中十分喜爱。奈何摊主只肯给猜中了灯谜的人,她绞尽脑汁都没想出谜底。 霍宸默然。他也猜不出,只好抱歉地摸一摸她脸颊。 这不是强求得来的事情,娴意虽心中明白,但也难免失望。她歪头看了那灯一会儿,颇有些恋恋不舍道:“走罢……” “夫人且不急着走啊。” 老摊主忽然出声,在夫妻俩注视下颤颤巍巍地将灯挑下来:“且不急走……灯还没拿呐。” 他满是丘壑的脸上绽出一个盛装了无尽温情和回忆的笑来,雕刻得分毫毕现的走马灯被珍重地交到这位年轻夫人的手心里。 仿佛是回答娴意的疑惑,他笑道:“嫦娥奔月谁相忆——二位已破题了,还请拿好。” 年轻夫人眼中露出惊诧来,看着花灯的眼睛重新溢满光彩。她笑着看灯,他笑着看她。老摊主望着他们走远,也笑起来。 他们安静又和谐地进了府门,霍宸正要去拉娴意的手,眼角却忽地瞥过垂花门。 它正开着,霍宸眼角不觉抽动。 ——有圣旨。 第56章 分别 “不必再继续添东西了, 路上行程紧,用不上这样多。”霍宸走到娴意身后,语气有些无奈。 原本还在招呼桐香再添两件夹袄的娴意微微一滞, 止住了话头。她似乎想回首看他,却不知为何停在那里不动弹。 他们忽然一同轻声叹气。 霍宸伸手从妻子的脊梁一路顺下去, 无声地安慰她的忧虑。他探头去看娴意为他收拾的包袱, 一眼扫过去又颇有些哭笑不得。 “唉……”他仿佛极轻地笑了一下, 拉着娴意去指那一堆吃用,“你还是真是亲亲的夫人, 这样疼我……干粮酱菜夹袄披风, 单是外袍竟都带了十几件。好夫人, 你一片心意固然极妥帖,可我是去打仗,不是游山玩水去的。” 他将衣裳捡出一多半来,素日最爱用的小厨房做的酱菜也放到一边;重填进去的是霍伯准备的伤药、护具等,手上打包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 “我这里恨不能将侯府一并给你带着才好安心, 你倒是很看得开。”娴意在一旁看着也搭不上手,心中更酸涩难言,“只这样一点点东西, 你出门在外如何够用呢。” 都说穷家富路, 去南军驻地也不知要赶多么远的行程,一路上风啊雨啊的更不知凡几。霍宸又从来在北境打拼, 不认得那头的大小将领;设若他到了南边水土不服抑或与将士不睦,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听闻那边儿多有瘴气……单是想一想,娴意心里都像是被揉搓成一团地不安。 霍宸收好了包袱,转身便见她两只手绞在一块儿,脸上是掩不住担忧的强颜欢笑。 已不知有多少年, 没人这样全心全意地想他是不是要在外边吃苦受罪、有没有受委屈吃暗亏了。 他忽然觉得心头吹过一阵柔软又湿润的风,从而教那酷烈焦土降下焦躁的热度,开出一朵芬芳摇曳的花来。 “急行军都是 分卷阅读88 这样的,我早已习惯了,也不好表现得娇气。”他将包袱拎在手上,另一手绕过娴意的腰肢,将人带到怀里来,“陛下是有些成算在心中的,你不必害怕。” 娴意眼睛一酸,急道:“可是陛下他……”他不信你啊! “好了,不能教监军1等得太久。”霍宸制止了娴意继续说下去,一双眼温柔地凝视她——他今夜总是很喜欢盯着她瞧,瞳仁闪烁着明亮的光。 “我该启程了,夫人。”他低下头微微一笑,“你且与我说些好听的罢。” 他才看清了自己的心思,满以为有大把时光去哄她高兴;不想分别突如其来,反倒惹哭了他的夫人。 霍宸随口逗一逗她,好听的却并不强求;他只替她抹了眼泪,拉着人一起走到垂花门。 倘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并肩向前,一齐走一段路好了。 监军的身影已远远地能瞧见,那瘦高的老太监不断甩着马鞭,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走到左边。但觉察到衣襟被拉住时,霍宸还是顺着那力道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 “妾身帮不到侯爷什么,只好守着侯府,万望您保重。”监军催得急,娴意来不及对他说许多,唯有将手攀到霍宸肩上,轻轻环抱住他,一瞬便又分开。 “只求你能安然无恙。” “好。”霍宸笑着应她,在她的注视里翻身上马。 垂花门关上了。 送走霍宸,正房好像倏忽间变得寥落。 夜里带回来的那一盏纸雕花灯被娴意捧在手上把玩,看那走马灯一圈又一圈地转,灯上的嫦娥一次又一次飞上了月亮。嫦娥奔月谁相忆……她扯扯嘴角,将它端端正正地摆到妆奁上。 霍宸昨夜走得急,一路上动静也大,天还没亮阖城显贵便都得了消息——南军战事告急,陛下急派“荣养”三载余的肃毅侯前去救场。 满城哗然,或者担忧边疆形势,或者不看好从未接触过南军的肃毅侯,或者心道陛下任人唯亲。唯独冯舅母担心娴意送别新婚夫婿心中惊悸忧思,急着去看望她。 彼时,娴意正使人将霍宸平常待的书房好生封存起来。 也不知他要几时才回,便先封了,也免得有心人误闯惹出麻烦。 “是我忘了给您传信,劳舅母担心。”娴意将风风火火赶过来的冯夫人扶到圈椅上坐好,又亲手端了茶来赔罪,“您且不急着解大氅,先歇一歇消消汗。如今房里虽烧着碳,乍然惊汗也是要着凉的。” 冯夫人接过茶盏放在桌上,却不急着顾自己,而是先拉娴意坐到她身边。 她仔细打量一番,见她眼下青黑脸色也憔悴,是一夜没睡的模样,心中真是心疼坏了:“是我沉不住气,想着来看看你,大清早地跑来了烦人。怨我,一把年纪了都没个深沉!” 过年时还是个好好的鲜□□孩儿,现在瞧着都颓败了! “舅母只是关心则乱了。”娴意却很感念她这样真挚的心意,也回以同样的赤诚,“陛下圣旨下得急,我又才主事不久,心中慌乱,一时没想起给舅舅舅母递消息,确是疏忽。” 听了她的话,冯夫人却摇头道:“傻孩子,你当我是只想着北垣不成?他在外头滚打了多少年了,老油条一个,哪有什么好教我操心的!” 她说到这里便一顿,低声喟叹:“我是怕北垣去南边儿了,你这心里不好受啊。” 才成亲一个多月的小夫妻就这么分开了,娴意在侯府还没站稳脚跟,娘家又半点指望不上。冯夫人这是怕旁人小瞧了娴意,借机使绊子,赶着来给她撑场面了。 娴意领会了她未尽之意,眼眶悄然红了。寻常的亲戚,哪里会这样巴巴儿地跑过来给自己揽麻烦。她感觉心口热烫烫的,仿佛忽然燃起了一团火焰,烧得眼睛酸涩,于是慌忙垂首坐好。 “您心地好。”她低低地说。 因肃毅侯府现在的风吹草动都为人瞩目,时常被说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娴意索性推了泰半的聚会宴饮。除开与安平侯府及长姐妙意往来,旁人的邀约她十次中有七八次是要推掉的。 皇帝要敲打霍宸,比起被人议论骄矜自傲、目下无尘,她更恐怕自己一着不慎就要做了上位者的伐子,教霍宸处境愈加艰难。 饶是如此小心,她也被提醒要行事低调些——此言是沈岚的父亲沈老将军提点亲家的,万幸他老人家还站在朝会上,娴意才不至于完全耳目闭塞。 “眼看着侯爷走了有一个多月了,除开刚到地方那一回,也不见送封家书回来。”娴意近来睡得不大好,锦书手中举着玉梳篦给她通头,嘴上不免埋怨霍宸,“就是报个平安也好……教您这样跟着揪心。” 她家姑娘吃了张府医的药,都许久没犯过头痛的毛病了。这一个月忧心下来,前头吃得那么些苦药汤子全是白搭! 娴意撑着额角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她道:“前线战况焦灼,沈老将军不是也说没听见什么风声?只当是真的信了罢,还能怎么样呢。” “至于我自个儿……听 分卷阅读89 天由命罢,等张府医回来了再说。” 老爷子说是手上缺一味市面上找不到的药材,亲自进山去采了,大约没几个月也回不来。现下府里的女眷们是他一位师侄在帮忙看顾,便不如师伯医术精湛。 锦书虽抱怨娴意对自个儿不精心,却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得照张府医的药方继续吃着,再辅以安神的香料燃一燃也就罢了。 说到安神的香料,她又恍然想起来:“夫人嫁妆里有些丹桂制的香粉,您一向喜欢那个味道,不妨拿出来点一点。” “随你去安排。”娴意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将她这提议应承下来。 淡淡的桂花香气自小香炉中弥散。闭上眼,娴意仿佛又回到了平州的秋日,那香气温暖又熏人欲醉;坐在树下时,花瓣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将人整个埋进桂花味儿的日子里。 如同越过万水千山回归故里,娴意短暂地放下了沉重心事,昏昏欲睡。锦书高兴得恨不能抚掌大笑,又恐怕惊扰了她家姑娘难得的安眠,勉强按捺着激动将人扶去榻上安置好,悄声退出去了。 快三月,该要将插屏换作春日里的式样了,踏青图的或者桃花源的,正衬好辰光。 锦书最后回首望了安睡的夫人一眼,高高兴兴地想。 “娴儿,娴儿!怎的说一说便迷糊了,是昨夜没睡好么?”娴意猛地一点头惊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冯夫人与沈岚满是担忧的脸,“你若累了只管去歇着,一家人有什么好逞强的呢!” “正是如此,你如今一个人管着整个府里,累也是寻常。快去侧间躺一躺!”沈岚此刻已开始显怀,也小心地扶着肚子劝娴意,还想伸手去拉她。 娴意忙制止了她:“我自去歇一歇便是了,可不要劳动你!这屋里呀,你是顶金贵的那个了。”沈岚怀相一直不大好,至今仍被拘在府里养着,去园子里转一圈儿都要府医法外开恩。 “说是累,倒也不尽然。”娴意一面起身,一面与冯夫人说些亲昵的玩笑话,“府中那么些帮手在,我能累到哪里去?约莫是人犯懒怠惰,便像那懒猫儿似的,早早地犯了春困了!” 一屋子人被她逗得发笑,冯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亲自引她去侧间歇息。回来时,孔嬷嬷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示意屋里闲杂人等退出去。 “夫人,老奴瞧着,表少夫人这情形似是不大寻常。” 1:古代监军皆为临时差遣,代表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帅,多以皇帝亲信或身边宦官担当此任 第57章 蛰伏 娴意这一觉睡得极酣甜, 直到晌午才懒洋洋地醒过来。谁知这一睁眼却将她唬了一跳。 “呀,你怎的坐在这儿呢,坐多久了?要躺一躺不要?”见沈岚兴趣盎然地盯着自己, 娴意也顾不得深究原因,先紧着问她感觉如何。 沈岚笑眯眯地问她:“这么关心我啊?” “自然。你现在可是顶金贵的。”娴意不假思索, “人人都当你是个琉璃人儿, 偏你自己不当回事!” “你这话可不尽然。”沈岚仍是笑眯眯的, 盯着她的眼神带着些莫名的慈爱。 “现在,这屋里最金贵的可不是我, 是你啦。” 短短一段回府的路, 硬是被过分紧张的梅香渲染出几分杯弓蛇影的意味。往日安稳舒适的马车忽然处处都充斥着危险, 教她不得不时刻紧绷着,唯恐主母出些什么意外。 娴意看她一路上疑神疑鬼的,自己都嫌累得慌:“你且歇一歇罢,哪就至于半点风吹草动都要戒备了?周边都是走惯了的路,眼生的老鼠都没有一只!” “夫人年纪还轻显不出, 这可是咱们侯爷的头一个嫡嗣,自然大不同的。”梅香一本正经地与娴意分说,“咱们侯爷二十多啦, 不单是奴婢, 阖府看您腹中这位都是宝贝疙瘩!” 她说一说又紧张起来:“夫人这样说,可是奴婢太吵闹了?奴婢这便不说了!” 话落, 竟真的闭口不言起来。 因霍宸曾嘱咐娴意当心后院,她回了肃毅侯府也不曾大张旗鼓地请府医过来;兼又无甚不适症状,只照常起居。除开不再吃安神的汤药,竟看不出有何不同。 不过为保周全,娴意还是借着寻常请脉的时机教他瞧了一瞧, 得了确是无虞的答复。 “夫人近来常难安眠,此刻元气不足便易嗜睡。万幸看着怀相不错,多多歇息,再用些补元益气的膳食即可,旁的汤药却是不必。待过了三个月,万事都妥帖了。” 不单是娴意,宁堇等人听了他的话,也都是长出一口气。张府医的师侄是别处的坐堂大夫,虽比不得他师伯专心致志地守着侯府,但他与府中人没什么牵扯,娴意言语间便不很顾忌。 “有您的话放在这儿,我这心中便踏实许多。”娴意抚一抚胸口,示意桐香将诊金奉上,“只是我们侯爷现不在府中,我也不好大张旗鼓……” 那姓沈的师侄马上会意:“夫人不过寻常春困,待节气过了自会好转,只 分卷阅读90 需照常起居,不必在意什么。” 霍家夫人是他师伯所托,出手又阔绰,他也乐得成全她意思。 “如此甚好。这一点事还要劳烦您来一趟,实在是我大惊小怪了。宁姑姑,你亲自送沈大夫出门去罢。”娴意与宁堇相视一笑,心下稍安。 沈郎中肯配合,想瞒到三个月往后就轻松得多了。 “万幸夫人现下已两个月的身子了,倒还稳得住。”锦书从前想起后院那起子阳奉阴违的心里便不服气,这会儿倒是有些庆幸,“也亏了她们不来烦扰您,不然又要凭空多事。” 娴意低低地哼一声,半靠在迎枕上打瞌睡,也不知听清了她说得什么没有。锦书见她困倦得厉害,便小心翼翼地将人叫起来,扶到床上去。 她家姑娘这样靠在迎枕上睡落了枕可就不好了……说起来,打从遇喜姑娘就觉多,改天可得问问宁姑姑有没有妨碍。 后院竹影斋。 大李氏听到正房又请府医的消息忍不住皱眉:“又请了府医?这个月里已是第三回 去了。” 她撂下手里的绣活,将针狠狠戳进那光泽如雪的锦缎里,看得一旁侍奉针线的小丫头不禁瑟缩。三月春光仿佛一下子退回到数九寒天里,教她忍不住打寒颤。 \那位才进门时便爱请郎中,后来才渐渐少了。此刻又折腾起来约莫是有反复。\锁心泼了冷茶给大李氏重新斟满,口中与她道,“要奴婢说啊,她也是个身子不中用的。丁点儿事情都压在心里,就是心眼小!” “离了男人就六神无主不敢动弹,菟丝花一样。”霍宸离府后,李弄月曾暗示后院诸人不去向她请安,也不见她有什么动静,就这样全盘受了挑衅,不声不响地。 “你是这样想?”大李氏笑了几声,又咳起来。 她挥开锁心要帮她顺气的手,好一会儿才从那阵剧烈的咳嗽里缓过来:“你真这样想,未免太小看她了……咳、咳咳咳!去,去使人寻程顺与佟诚问一问,拿个采买单子来。” 纵使王氏身边有侯爷留下的几个好手,将她院里管得严丝合缝铁桶一般;但侯府诸事俱有留底,细心翻查下去,总能教她看出些蛛丝马迹。 “奴婢这就使婆子去问。”锁心乖顺应了,挑出两个不打眼的粗使婆子去找人。 侍奉针线的小丫头垂首立在一旁听着,神情木然。 翌日是妾侍们照例去正院定省的日子,告病了整个冬天的大李氏赫然在列。 她请过安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隐秘观察娴意,见她还是一贯的打扮做派,端正地挺直背脊高居主位。春装宽松,打眼瞧着也看不出什么。 娴意略一抬眸,不期然与李弄月四目相对。对面那人一惊,慌乱地垂首避开。 “李氏今儿也来了,倒是稀奇。”娴意看着仍有些倦怠,手里捧了一盏红枣茶慢慢地啜,“身子骨可还好?有什么缺的短的便说出来,不要欲言又止地教我去猜。” 此话一出,冯氏一张俏脸顿时青青白白,却不敢说话。 上个月她房中的碳短了些,本该要上报给管事或主母,她却一时糊涂,几次语焉不详地说起,又忧心是主母给她难堪不肯明言,硬扛着哆哆嗦嗦过日子。 最后自然是病得厉害,她房里的丫头哭着去求正房请府医看诊救命,事后被宁堇找上门来一顿好训。 娴意说这话,显见也是敲打敲打这些人,懒得瞧她们那副疑神疑鬼的样子。 “谢夫人关心。奴婢这样的经年旧疾,出了冬日便要渐渐好起来,早习惯了的。”李弄月以绢帕掩了半张面孔,似是要咳又忍耐下来。她说气话来轻轻慢慢的,总是中气不很足的样子。 “奴婢冒昧,瞧着夫人不大有精神似的……现下侯爷不在府中,您便是府里唯一的主心骨,更要保重自身才是。” 她掩唇稍喘两声,垂着头并不看娴意,也借此躲过宁堇探究的眼神。宁姑姑积威甚重,一旁竖起耳朵的几个妾室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端正坐着,不敢再肆意打量探究。 良久,茶盏被撂在案几上,磕出一点清脆的声响。众人听得这一声响动,心中俱是一紧。 “嗯……”娴意拖长了声儿应了一句,喟叹似的,“见我精神不济便免了大伙的定省……你倒是对我的身子很上心。” 第58章 交锋 “夫人实在多心。”李弄月顿了一顿, 低低开口,“奴婢身份何其低微,哪里能做得了这样的主呢?” “正是如此!夫人这般说辞, 不知道的以为是李姐姐挡了您的路了呐!”最先跳出来帮腔的不是与大李氏最为交好的冯氏,反而是从前常不服她管教的听莲。 不过听莲其人一向心思粗鄙, 比起看那个一贯高高在上的夫人当众没脸, 帮她李弄月说句好话又算得了什么! 一旁的冯氏便不如听莲嘴快, 眨眼间错失了讨好的大李氏的最好时机,心中暗恨之余也赶着开口道:“是了, 夫人若说李姐姐做了这样的事, 合该拿出些证 分卷阅读91 据教我等信服才是。” 随后是凑热闹的几人低声附和, 大李氏手下悄悄攥紧了帕子。 这帮子人……尽会添乱! 教王氏说两句便说两句,又不能拿她怎么样,逞个口舌之快罢了!她们这样一搅和,不是反倒给了那王氏整治她的机会么——拉帮结派地挑衅主母,多好的借口! 果不其然, 娴意身边的宁堇立刻上前一步肃容呵斥:“主母面前也敢出言放肆,当侯府规矩是纸糊的不成?!婆子呢,还不将人带下去!” 正房哪有好相与的人?当即有五六个婆子一溜小跑地进了屋来, 连推带搡地将为首的听莲杜氏两人先捂嘴押了下去。众人见她两个呜呜叫着被拖走, 一时噤若寒蝉。 底下清静了,娴意这才慢条斯理地转头看向大李氏:“李氏, 你还有什么好说?” “奴婢,确有话说。” 李氏站起身来整整衣衫,笔直地跪下去。 “奴婢幼承父母之命教养于深闺,自及笄之年入得侯府,至今已四年余。”她的身子是真的破败了, 说几句便要喘一喘,“入侯府后,幸得夫主赏识,授奴婢、以代理后宅之权柄。 “四年来,奴婢自认与姐妹友爱,对夫主敬重;便是、便是幼女出生之时,亦兢兢业业、不敢稍有差池,以致轻忽幼女,致其不幸早夭,实乃母之罪过…… “至于所谓挑衅于您,朝夕相处千余日夜,奴婢自问也是坦诚相待,方得众人回馈真心!倘若夫人以此治奴婢勾连之罪状,奴婢只得一死以证清白!只求夫人,莫要因此迁怒与其他妹妹了!” 李弄月叩地稽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咚地一声响。 听闻身后的阵阵低呼,她唇角勾起几分微薄笑意,就着叩首的姿势,将一张脸庞深深地埋进阴影里。 一个,两个,婢妾们接二连三地站起来,又一个跟着一个地跪下去,乌压压的一片。日光转进密布的阴云里,正房的光线骤然暗下来,沉重地压到人心头上。 周遭不知何时已鸦雀无声,侍立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抬一抬眼围观这场主家的闹剧。 在这一室沉寂中,只听得当啷一声,是娴意重捧起茶盏,施施然地一啜:“你这一番自陈还真是感人肺腑……你们这一个个的,也当得起一句姐妹情深。做姐姐的深明大义,舍己为人;当妹妹的奋不顾身,患难与共。” “你们这是,要逼我的宫啊。” 她似笑非笑地扫视一圈,后面的几个虾兵蟹将听得一抖,前面的李弄月却还不动如山。 竟是打定了主意要死不认账了。 “好罢,便如你所愿。”娴意盯着裙襕上的宝相花慢吞吞吩咐,“去将人都带上来,好教咱们正气凛然的李姨娘好生瞧上一瞧。” 雪雁恭恭敬敬地应了,亲自出去带人。 她于是又转向李弄月:“你也先起来罢。这样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金贵身子骨儿,跪出点什么毛病再赖到我头上,我可是惹不起了。” 娴意话说得客气,神色语气却是再随意不过,临说了了,还掩唇打了个呵欠,十足倦怠不耐烦。 “谢夫人体恤。”大李氏对主母的看轻视若无睹,面色如常地起身谢过便倚靠着身边的丫鬟锁意站去一旁。方才为证她清白而齐齐跪求的几位“妹妹”此刻反倒无人问津,依旧跪在冰冷的砖石上,可谓有苦说不出。 不多时,雪雁带着一串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门,除开为首的老者霍伯,其余几个人俱被牢牢按住,在婆子的呼喝下垂首跪在堂中。 剩下的共有二男三女五个人,两个瞧着眼生,只做粗使婆子扮相;两个是衣着体面的管事程顺、佟诚。至于那最后一人……众人定睛一看,见那蓬头垢面缩在最末的,赫然是大李氏房中最得脸的丫鬟锁心! 锁心被认出那一刻,便是镇定如李弄月,亦不禁向后稍退一步,倒抽一口冷气! 她扶着锁意的手臂,想要上前却又停住了脚步,颤颤巍巍地开了口:“锁心?你、你怎会在一处?!” 娴意打眼望过去,见大李氏脸上杂糅了震惊、意外、难以置信……种种心情混在一处,再配上她柔弱而摇摇欲坠的支离病骨,端的是楚楚可怜模样。 “原来是叫锁心,这名字倒很好。”娴意打断了大李氏的摇摇欲坠,教她纤弱的、指着锁心上下摇晃的食指尴尬地僵在半空,“说说罢,你究竟是怎么被带过来的?” 锁心却沉默不语,只望了一眼几欲倒地的主子一眼,爽快地伏地认罪。 “自夫人进门以来,姨娘便失了侯府地位,连带奴婢也受人轻视。奴婢便一直心怀怨怼,终于想到在正院小厨房饮食中做手脚一途,于是假借姨娘从前的面子向两位管事要来了采买单子伺机下手。” “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但凭夫人作何处置,奴婢都绝无二言。”她跪伏在地,将所作所为尽数道来,仿佛说今儿个日头好一般云淡风轻。 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实在教人胆寒。 分卷阅读92 娴意只稍看她一眼,很快垂下眼帘。 “带她下去罢。”她说。 内室里,娴意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却始终硬撑着不肯闭眼。见她这样熬着,宁堇都忍不住去劝她:“夫人困倦了便歇一歇罢,您眼下是双身子的人,多歇息是不妨事的,反倒硬熬着很伤精神。” “就这样放过了李氏,我这心里真是怄得很。”娴意又是一个呵欠,恹恹叹气,“推了一个身边丫鬟就将事了了,实在不甘心呐。” 锁心并两个粗使婆子发卖出去;程顺、佟诚两个管事每人领了五个板子、罚没半年月钱;旁的妾侍则是抄写女戒十遍,禁闭半月反省。 至于大李氏,她是那么个迎风都喘的情形,娴意也没法子罚她什么,只给拘在房中三个月便完了——与放她去养病也无甚差别,换了谁能不怄呢? 宁堇也叹气,试着宽慰她:“锁心是大李氏最器重的丫鬟,废了她无疑是断大李氏一条臂膀。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在侯府经营多年,哪里是一朝发难便能清除干净的呢?您得耐心些才是。” “话是这样说,但我还是……唉。”娴意半眯着眼喃喃,“她已将手伸到我正院里来……此番若非你与霍伯留了心眼,只怕她要出手。多亏有你们……” 娴意渐渐迷蒙了,宁堇小心扶着她往下挪了挪,帮着她安稳地平躺在床上;又将身上鱼戏莲叶的锦被往上拉一拉,妥帖地盖好了,这才静悄悄退出去。 方才有未尽之言,但她们心中都清楚——这孩子是藏不住了,往后的日子怕也不安稳了。宁堇又回首望一眼,内室安安静静的,泛着淡淡的桂花香,与往常没有半分差别。 夫人现下精力不济,她就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孕妇多爱燥热,娴意也并不例外。 这会儿纵然是春日里,她也还是觉得不舒爽,周身一层湿漉漉的汗,衣裳贴在身上扯得难受,头也抽抽地疼。 她迷迷糊糊地将锦被往下蹬了一截,恍惚间听到外头丫鬟们的议论。 “这事儿可怎么跟夫人说呀?” “不若先瞒着……夫人眼下的情形……恐怕……” “唉,也只能如此了。” “好好儿的人,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 “人死如灯灭啊……” 许是心中一直惦念着没有音信的霍宸,娴意听见这样的敏感字眼便天然警醒几分,猛地便打床上坐起来冲出去! “你们说谁死了?!” 第59章 悲恸 “沈郎中, 我们夫人情形如何啊?”宁堇跟着大夫出了内室,一迭声儿地问他娴意的情形。 “唉……心绪大起大落,夫人寻常气血又虚, 先好生养着瞧一瞧。”沈郎中拈须一叹,“养得好了或者无甚大碍, 现在的脉象还不好说。” “比起药石来, 最紧要的还是夫人自己如何想。倘若夫人仍旧沉湎于悲痛之中, 便是再多的汤药也无济于事啊。” 宁堇于是沉默下来。 “究竟是从前十分疼爱夫人的长辈……总之,还是请您多多看顾一番罢。”良久, 她低声恳求道。 “这是自然。长辈过世, 心中悲痛也是人之常情。”沈郎中连忙应承, “我重开一张方子,照这个吃上两副先缓一缓,再有功夫顾及其他。” 几个丫鬟俱是谢过沈郎中尽心尽力,送他出门后各自散去做事不提。宁堇则是回到内室,帮娴意重新掖一掖被角, 又使绢帕将她眼角一行清泪拭去。 躺在床上的女子闭眼翻了个身,背对着宁堇不肯理人。宁堇也不强求,走到一边去重新焚了香, 桂花那独有的清甜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开来。 娴意忍不住将面庞埋进锦被里。 在平州时, 她每每在桂花树下与祖母一处,祖母教她烹茶赏花、抚琴作画, 教她主持中馈、盘算家用……她将所知道的一切都传授于她,尽全力为她筹谋半生。 “你啊你啊,可教我怎么办才好呢?”偶尔任性,偶尔闯祸,偶尔盘算着一点送给祖母的小心意, 都会换来这样无奈的宠溺,祖母望着她,慈爱又包容。 然而现在,娴意只有她的一纸讣告——甚至不能去送最疼她的祖母最后一程1。 锦被上飞快地洇出一片暗色的水渍。 宁堇在她床边搬了个小杌子坐着,无声地陪伴着娴意。她心中明白敬爱的长辈仙逝会令人备受打击,便是锦书和雪雁知道了这事都忍不住立时红了眼眶,更遑论娴意这个备受宠爱的亲孙女。 但娴意现在并不是一个人。 “夫人若心中苦痛,不妨哭一哭罢。”她将手搭在娴意肩上一下又一下地顺过去,“若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总比凡事憋闷在心中来得好……且您现在是双身子的人,更该要顾忌自身才是。” 娴意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呜咽。 新婚时才收到平州递来的书信,再有消息时,竟已是天人 分卷阅读93 永隔。 她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祖母说,你要做曾外祖啦。 “时不我待……”娴意埋在锦被里,发出一点破碎的泣音。宁堇侧耳去听,却只有翻来覆去的一句时不我待,心中暗叹。 不单是王家老太太的死讯,便是几个月前派去平州送信的人,也没能平安归来——因归来途中信使葬身江中,今日来的其实是两份讣告,信使身上来自王老太太的最后的信件也都尽数毁坏或遗失了。 娴意的悲泣断断续续,天光也从大亮渐渐转到昏沉。几个大丫鬟挡住了侯府冗杂的庶务,宁堇则守住了她,伴着她渡过这一道难关。 她在宫里度过了那么多年岁,见过了那么多悲欢,不比年轻的丫头们容易被情绪感染,是最合适开导娴意的那个。但现在,宁堇只是在一边,付出沉默地陪伴。 夕阳西下时,娴意终于安静下来。 “唉……”宁堇俯身去看,她眼睛红肿得不像话,脸颊上尽是狼狈的泪痕,一头青丝在床铺上凌乱地散着。她们年轻的夫人哭了这样久,终于沉沉地昏睡过去。 宁堇叹息着将锦被往下拉一拉,露出她下半张脸好透气:“哭罢,哭罢,这会子哭够了,往后心里才敞亮……” 她帮娴意理好散乱的鬓发,无声地退出来。 这一觉直睡到夜幕星垂。 床幄不知何时被放下,透过朦胧的纱帐可见不远处一道曼妙身影款款走到门边,凑近了去拨动那一豆烛光。 娴意正要发声问是谁在外面,却不当心呛了一口冷气,狼狈地呛咳。那道身影于是急急奔过来,掀开帷幔,是梅香。 “夫人醒了,沈郎中就在客房呢,可要把个脉瞧一瞧吗?”她一贯细致妥帖,一面替娴意拍背顺气,一面招呼了外头候着的小丫鬟来倒蜜糖水,“您睡了许久了,先饮些蜜糖水缓一缓,奴婢使人将灶上热着的粥给您端来。” “宁堇在何处?还有,锦书她们。”娴意饮下一杯蜜糖水,喘匀了气方问。 梅香忙答道:“宁姑姑被前院霍伯请去了,想来这会儿已差不多回来,奴婢这就使个小丫头在门口等着,见着了宁姑姑人便请她来。” “至于锦书雪雁今儿也有些神情恍惚,宁姑姑恐怕她们做错了事反倒不美,便做主给了一天的假,夫人明儿就能见着啦。” “此番辛苦你们。”娴意略一颔首,自榻上站起来。 梅香立刻会意,上前为她更衣:“夫人也忒折煞我等,分内的事哪里称得辛苦!” “是要谢的。此番没有你们,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烦。去将灯都点上罢,亮堂堂地等沈郎中来。”娴意慢慢说。 沈郎中到正院前,宁堇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夫人寻奴婢是有何吩咐?”她略有些气喘,想是一路上走得颇急。 “确有些事情要你去办。”娴意示意她坐下来慢慢听,“我那时初闻噩耗心中悲恸,行事便失了章程……替我送信的那人亦不幸丧命,我却没有表示,这实在不妥。” “你便亲去取了厚礼赠予他家人,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再给他妻儿多些优待,莫使人寒了心。” 不论那信使是不是侯府的人,他既因此而死,她都合该照顾好遗孀孤儿,不使孤儿寡母因他早逝而难以活命。 宁堇脸上稍带出些欣慰道:“夫人有这等仁心是极好的。不需您吩咐,那一家孤儿寡母奴婢与霍管家已尽数安抚好了,他的幼子亦会消了奴籍,能够得个自由身。往后这一家的生计俱有侯府负责,您却也不必忧心。” 听闻此言,娴意面上的表情也放松下来。她亦点头赞许:“如此甚好。” 1:旧俗认为孕妇不可参加红事白事 第60章 溯源 纵然有宁堇与几个大丫鬟在旁时刻陪伴宽慰, 冯夫人也常来开导,娴意瞧着还是比从前低落得多,沈郎中重开的补药喝了许久都不见效果。 年已不惑的沈郎中见多了病患, 这会儿也忍不住拈须叹气。可这长辈过世、做孙女的心中悲恸实乃人之常情,他也只好默许了娴意每天多多休息, 以此在身体与心绪间稍作斡旋。 如此一直到后院的几个麻烦精放出来, 娴意才算有些好转, 渐渐从伤痛中走了出来——可这有孕的消息也是彻底瞒不住了。 “夫人现还是感到困倦得厉害么?”又一次把脉后,沈郎中严肃了神情问。 娴意略一颔首:“正是。非但不比早前好转, 近日来反倒越发精神不济了。若说才遇喜时一天要睡四五个时辰, 这会儿怕是得断断续续歇六七个时辰才勉强有些精神。我想着是有些不对劲的。” “如此说来确实不妥。”沈郎中又把了一回脉, 眉头紧蹙,“从脉象看,夫人母子都比早前虚弱。可您这些日子的药喝下来,说是近期心有郁结的缘故也有些牵强……” “不对劲,这实在不对劲。” 沈郎中行医数十载也不曾见过这样奇怪的症状, 真真是百 分卷阅读94 思不得其解。 照理说,孕妇过了三个月便算大致稳住了,这时稍有些意外也并不会动摇根基;像霍家夫人这般越养越糟的情形, 多半是出了问题。 可再细细把脉, 除开脉息稍弱又确实没有旁的异常之处。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症结,只好先给娴意开一副安胎药吃着稳一稳:“在下行医多年亦不曾见过如此怪事, 对此无计可施,实在惭愧。万幸师伯已传了书信过来,言说至多不过一旬他便能归来,届时可再请师伯前来瞧一瞧状况。” “夫人这情形,在下回去后亦会查阅古籍, 看看是否有前例可循。” “有劳沈大夫。”娴意颔首谢过,待写好了新方子,又令锦书亲自送他出门不提。 待沈郎中出了门,宁堇扶着自家夫人回到内室歇息。两人甫一转身,俱是肃了一张脸,神情严峻。 “宁堇怎么看?”娴意问她。 “刻不容缓。”宁堇惭愧道,“是奴婢无能,竟教别有用心之人得手!” 娴意扶着肚子慢慢坐到床边去:“满院子的人都没有察觉,如何怨得到你头上。此人确实好手段,我细细回想起来,竟也不知是何时着了道儿。” “趁着此刻清静,咱们都好生回想一番,可曾接触过哪些可疑之人。” 莫说有所交往了,自娴意嫁入侯府伊始都少与后院见面,后院想要伸手进来必定是通过下人。倘真想追查,那可称得上一句声势浩大,势必引人注目。 再思及霍宸曾提过的后院有诸多耳目,娴意手脚上便有诸多顾忌,又吩咐宁堇:“暂且暗中查探一番,我们尚且没有证据,不可显露人前。另外张府医那边也要派人时刻盯着,也请沈郎中帮忙催一催。” 对于张老爷子的医术,娴意一向是极信赖的。若是他回来,说不得会有些发现。 “张府医归期未定,夫人此举未免太过冒险。”宁堇心中一紧,想要劝她寻个其他大夫瞧一瞧,“究竟是关系人命的大事,咱们还是悄悄请位郎中……” 她原想说,便是请位太医也使得,可话到嘴边又觉失言,在娴意通透眼神里讪讪地咽了回去。 娴意仿佛知道她未尽之言似的,轻轻摇头:“我何尝不知事关性命……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侯爷如今远在千里之外,那位又对他早有不满,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如今大张旗鼓地去延医问药,不说给后院可乘之机,在外也要落个豪奢跋扈之名。”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人了。” 她说着,沉沉地叹气:“等等罢。” 许是众人的祈盼起了效用,张老爷子在六日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连仪容都未及打理便被他那心急如焚的师侄拉来了肃毅侯府拜见。 一路上,沈郎中将娴意的种种症状讲与他师伯听:“弟子遍查顾忌都找不到头绪,如今霍夫人的脉象愈发虚弱,弟子无法,只得拿补药吊着等师伯回来。” “只觉虚弱,没有其他异像?”张翠柏顿时严肃起来,“可有查验她日常起居之物,衣食住行可有不妥?”霍家乱得很,怕是有人蓄意为之。 沈郎中满面愁容:“查过了,但凡有半点嫌疑的,不论衣裳吃食还是身边伺候的,尽数查过许多遍,都无异常啊!眼见着霍夫人一日日捱下去,弟子实在束手无策。” 肃毅侯府正院。 冯夫人料理完了自己家的那一位,转身又来看望娴意。她是正经拿娴意当亲子侄看的,天天心疼她独自操持侯府,怀着孩子也不得消停。 今儿来得不巧,正赶上娴意还在歇晌——她近来睡得越发多,时常一觉从晌午睡到傍晚,用些吃食再继续睡到天亮。 见冯夫人喜气洋洋地过来了,梅香忙教小丫头请她去侧间稍坐,自己则去叫娴意起身。 “快别!娴意歇得好端端的,叫她起来做什么!”冯夫人赶紧扬声叫住了她,“我自去悄悄地看看她便是,你们不必管我!” 本就是来瞧瞧娴意过得可还舒心,因此搅扰了她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冯夫人放轻了脚步进去内室,见娴意沉沉睡着,锦被好好地直盖到下颌,只露出一张恬静睡颜来,不禁满意地点点头:“你们照看得不错,咱们娴意瞧着脸色很好,红扑扑地好气色!” 她是个直脾气,藏不住心事,娴意又恐怕她日夜忧心露了痕迹,是以冯夫人并不知晓娴意这边出了问题,满心以为她万事顺心,只等着霍宸凯旋、一家和乐。 “您可轻声些,才说了悄悄儿地,这又是绷不住了。”孔嬷嬷低声笑话她,“孕妇情绪多变,仔细扰了表少夫人的清梦,醒来可要与您置气抹眼泪了。” 这是说的家里的世子夫人沈岚。冯夫人这儿媳妇原是个英姿飒爽的将门虎女,打从上个月开始却动不动梨花带雨、伤春悲秋,哭得一家子是瑟瑟发抖。 冯夫人三天两头地跑出来看望娴意,或多或少也有些个躲清静的意思。 “属你促狭!”她老脸一红,压低了声儿啐这孔嬷嬷。 分卷阅读95 两人又问了问娴意平日吃住、可有不适、心情如何,稍待片刻便相互推搡着出了门,正遇上前来查看情况的张老爷子。 “拜见冯夫人。”表师徒两个一齐行礼。 “哦,这是张府医。”冯夫人仔细端详了一会子才认出这邋遢老头儿是哪个,“怎的这样匆匆忙忙地过来了?” 她原是随口一问,说到半途后知后觉不对劲:“哎呀?你这样急,可是娴意出了什么要紧事?!” “不是不是!”张老爷子得了锦书在后头拼命使眼色,睁眼说瞎话,“是夫人命老朽去寻一味合药的药材,只长在深山里的,这不才找见了,赶紧送过来。” 冯夫人颇感兴趣:“是什么药这样神奇?” “可不敢当神奇二字!”张府医拈须一笑,“不过是味稍有些偏门的药材罢了,只做舒缓安神之效。不过它药性温和,正适合受不得猛药的孱弱病患。” 这却有趣! 见冯夫人还待再问,孔嬷嬷赶紧拦了人道:“夫人又忘了,您应了少夫人去买平平斋的炉果和糖酥呢!再不启程可要卖完了!” “啊!对对对……瞧我这脑子!”冯夫人身形一抖,想起自家媳妇现在的难相与来,顿时顾不上什么药材了,“张府医请便,我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冯夫人便带着孔嬷嬷转身就走,背影恍惚间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张翠柏也不敢耽搁,带着师侄直奔正房而去。 内室里,一众丫鬟屏气慑息,等着张翠柏的推断。 “夫人何时开始困倦乏力?”他诊过脉后眉头紧锁地思忖半晌,又将丝帕盖回娴意皓腕,重新诊过一遍。其后是再次查看眼睑、舌苔、询问丫鬟她的日常起居。 “打从二月中开始倦怠嗜睡,坐着坐着就要瞌睡,醒来也提不起精神……再往后便愈加一发不可收拾。”锦书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颤抖着声音一一作答。 张府医沉吟片刻,又把了第三次脉象。 老大夫一向随性从容,众人乍然见他如此慎重,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两个从小伴着娴意长大的丫鬟更是眼中盈盈地含着一包泪,彼此支撑着才勉强站稳。 多年情分摆在这儿,那真真是和看亲妹妹一样的。倘姑娘此番有个万一,她们怎么有脸给老太太和夫人交代呢? 张老爷子此刻可顾不上照看众人的情绪,他拉着师侄事无巨细地盘问过一遍,又拿了脉案字字句句地推演半晌,终于肃容道出确定的判断。 “夫人此番乃是人祸。”老者分外肯定且严肃,“查验周遭罢,不找出源头,此事势必不能善了。” 众人面面相觑。 沈郎中试探道:“可是师伯,我们已将夫人所有能接触到的可疑之处尽数验过数遍……”结果尽在眼前,所有可疑之物,最后都被证明没有任何问题。 “找不到就再找,没有疑点就将所有事物人全都查过。”张翠柏敛去往日慈和的笑意,显出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凛冽来。 “老朽断定,源头必在正院之中!” 第61章 元凶 正院里掀起的风波隐秘而汹涌。 得益于宁堇等人对正院的绝对把持, 此时几乎翻了天的搜索在外人看来却不见半分痕迹。正院如同一潭平静的湖泊,狂风吹到它的上空也要消弭于无形。 所有人都盯着被翻检出来的“罪魁祸首”,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晦涩复杂。 他们自认将涉世未深的主母护得严严实实, 她却在他们眼皮底下几乎被人谋害;他们查遍了侯府的所有可疑之物,不吝以最大的阴暗与恶意去揣测每一个人, 却没想到找不出丝毫纰漏—— 确实没有, 它根本就不是发生在入府以后, 而是来自过去的隐秘的狰狞。秋月凝辉1的香气最是清甜幽远,如今却在叵测的人心下变得污泥般龌龊不堪, 展露出腥臭的爪牙。 珐琅瓷盒中的香粉已被张府医尽数取走用以研究, 空荡荡的精致盒子摆在桌子中央, 仿佛在无声嘲笑她们的愚蠢。 “秋月凝辉……这人倒很了解我。”娴意将那空瓷盒托在手心,手指拈着它一圈圈地转,“这是在嫁妆单子上的,还是后面添妆添进去的?” 秋月凝辉并非什么名贵香料,若有人借添妆之机夹带进来些什么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雪雁凝重摇头:“已对过嫁妆单子, 确是夫人的嫁妆无疑。如今余下的秋月凝辉也都送往张府医去一并查验了。” 她们本也以为是有人趁添妆暗下杀手,可一圈核验下来却发现此物出自平州,是正经与娴意一道北上的嫁妆。能动这嫁妆的人都是有数的几个心腹, 说是她们下的手, 她是万万不相信的。 娴意沉沉地叹了口气。 原以为顶了晴姐儿嫁来霍家已是最不幸,谁知那家里竟有人连看她活着都心中不忿, 非要她咽气不可! “这却是不应当……”她口中喃喃,暗自思索。b 分卷阅读96 r   若说是邬氏,可晴姐儿再有两个月便要与庄家公子成婚,她实在不值当下手;若说是王巡,此人又全不了解她喜恶, 恐怕根本注意不到这点细枝末节的玄机…… 再余下的,如意早早远走平州,庶兄令从极少往来,马姨娘更是被她婉拒过一次之后面都没露过。娴意将嫁妆顾得很严,王家众人几乎没见过全貌——饶是如此,还是躲不过明枪暗箭。 幕后黑手掩藏在重重迷雾之后,乍看上去只觉满头雾水。娴意想一想又头脑迷糊,掩唇小小地打个呵欠。 从前见她精神不济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真相被血淋淋撕开,她这副困倦模样只教众人心酸。如花似玉的年纪,怎么就有人非要暗害于她,要她无声无息地沉进土里呢?! 其中尤以锦书为最。 取用这香料是她的提议,如今闯下如此弥天大祸,甚至险些害娴意不明不白地丧命,教她还如何有颜面待在娴意身边! “锦书,你怎么看?”恰逢娴意抬头询问她想法,却见她垂首站在最边角处,不知在想些什么,“锦书?你怎的不说话?” “夫人,一切皆是奴婢罪过,奴婢、奴婢……”她嗫嚅着躲避娴意的目光,忽而热血上头,埋着脑袋便冲出门去! 她骤然冲出去,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还是宁堇最先反应过来,高声喊道:“快!快去拦人!” 众人顿时哗然,赶紧一拥而上,鸡飞狗跳地追了出去。 锦书被七手八脚地拖回正房,伏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姑娘!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害了姑娘……我没脸再待在姑娘身边……” 她一向温柔周全,从未有如此失态大哭时候,宁堇顾忌着这位大丫鬟的面子,将底下的丫鬟婆子尽数赶出门去,自己也悄悄退走。 “说自尽便自尽了,你倒是很烈性!” 外人都教赶出去了,娴意也不再压制心中怒火。 她被这一根筋的丫鬟气得头晕目眩,绕着她不住转圈儿:“眼下这院里这样多的事情,内忧外患,你可好!说死就死落个清静,一摊子事你都不管了、你家姑娘你也不顾了?今儿要跳井,明儿你上不上吊啊?!” “上吊给夫人添麻烦。”锦书抽抽搭搭地辩解,“人上吊死了,屋里晦气,您不好使人收拾。” 娴意给她浑话气得眼前一黑:“我可真谢谢你!” 她回想起梅香的回禀来仍旧心有余悸——这傻丫头被抓回来时都已跑出院子了,眼见着是直奔外头那口井去,当真是打定了主意要寻死的。 可现在听了锦书的糊涂话,她倒觉着教这丫头下去醒醒脑子再好不过了! 究竟是幼时便陪伴在身边的大丫鬟,娴意心里也是清楚锦书的心意: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其中又兼有主仆身份之别,换了谁都觉得无颜面对。 趁着四下无人,主仆俩好一番推心置腹,将事情明明白白地说开了。其他下人再见锦书时,她虽也红着眼眶,却不是那副畏手畏脚的萎靡神态,而是重端起大丫鬟的仪容来了。 见了宁堇与其他三个同僚,她惭愧地行礼致歉道:“尽是我犯糊涂,给大家添了这样多的麻烦……实在是大过失。如今不是表歉意的时候,待此番事了,我一定恭恭敬敬地给大家伙赔罪!” 果然遭了心直口快又亲密的雪雁一顿好骂。 虽锦书这桩糊涂事耽搁了不少时间,但外头有宁堇与霍伯里应外合,万幸没有闹出大乱子。 及至翌日傍晚,张府医带着师侄急匆匆前来拜见。 老爷子一路疾行过来脸不红气不喘,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将那香里分出来的细小粉末指给娴意看:“这便是夫人倦怠虚弱的罪魁祸首,石菖蒲2。” “石菖蒲是一味寻常药材罢?”娴意不大懂这些,倒是宁堇见多识广,很快想起了石菖蒲的用处,“不知是与夫人吃用有所冲撞,还是不合孕妇的情形?” “确是寻常药材。”张翠柏点头应是,“石菖蒲可治疗痈肿发背、跌打损伤、喉痹肿痛、攀睛云翳等诸多病症。” 娴意微微一怔,她原以为会是什么奇诡毒药,不想是种平平无奇的药材。 然而他话锋一转,随即说道:“可这里的,是石菖蒲,却又不是石菖蒲——此人用心极恶,可以改变了石菖蒲的炮制手法,以此激发药性,使夫人疲惫倦怠、精神不济。夫人体内虚耗愈多而不自知,长此以往必被耗空精血,香消玉殒。” “若非您已身怀六甲,比寻常时候五感更加敏锐……只怕要悔之晚矣啊。” 第62章 想不出标题了 石菖蒲之祸虽没如幕后黑手之愿要了娴意的性命, 却也给了她十足的苦头与后患。 “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夫人心中恐怕还是要有些准备才好。”离去前,张老爷子与她说道, “这些时候还请您务必好生休养,切忌劳心劳神。” 娴意搭在腹前的手不禁一颤, 停住了脚步:“府医……张府医这 分卷阅读97 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面容上的皱纹微妙地叠起来, 静静望着她。久经风霜的老者低声喟叹:“夫人, 咱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纵使他已尽己所能为娴意调养, 但此祸确然旷日持久, 这孩子想留下来也实在是分外勉强。 便是身负医术如他, 也不敢满口保证母子平安,只能在心中求一求缘分——能保固然是好,不能亦期盼着不会因骤然遭受丧子之痛而伤及根本。这话本该嘱咐给孕妇的家人,可娴意现在只有自己。 她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份残忍的、诅咒般提前到来的死亡宣判,而这对一位母亲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这位年轻的母亲霎时便呆傻了, 将眼睁得极大,一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才显怀的腹部。 “好、好……我省得了。”半晌,娴意才失魂落魄地应道。她仿佛骤然虚脱, 往后趔趄一步跌进宁堇怀里, 用尽全力才挤压出胸口滞住的气息,“……有劳您。” 即便如此, 她还是勉力支撑着吩咐:“今儿,路滑得很,张府医回去、回去路上要当心。梅香,你送张府医出门。” “夫人的药须得按时喝,老朽告辞。” 天色已晚, 张翠柏匆匆离去,宁堇小心地扶夫人回房安置。 娴意呆呆地坐在妆奁前,宁堇走到一旁去,燃起周遭的灯,内室豁然明亮。床边的夫人本就面色惨白,教摇曳的灯火一映便更差,随着被晚风吹得忽明忽灭的光一齐飘摇。 有一瞬,宁堇几乎以为她已不属于这人世间。 她走过去,替娴意拆开发髻:“奴婢先服侍夫人梳洗如何?待小丫头将药熬好了送过来,您饮过便好安置了。” “你说,我按张府医的嘱咐休养,这孩子是不是还能保得住?”娴意怔怔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憔悴、呆滞、愁云满面,“他说尽人事,就是还有机会,是罢?” 宁堇神色如常:“确是如此。只要一切未成定数,总是有翻盘的机会。正因如此,夫人才要尽心将养,母体好了,孩儿自然也跟着好,您说是也不是?” 她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却早冰凉一片,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孩子即便保下来、甚至大胆设想他能够侥幸落生,恐怕也不会是什么生来康健的孩子。且娴意现在体质孱弱,勉强撑下去一尸两命的可能性可比母子平安大得多——张府医此举,已是下定决心舍小保大了。 娴意心中未必不清楚这些权衡,只是出于母亲爱子之心不肯相信,宁愿以那点微末的希望来欺骗自己。 就像此刻,她得了宁堇的肯定回答,眉眼间也不见有半分喜色。 “将那扇窗关上罢,我有些冷。”她只这样说。 一夜大雨之后,气候也渐渐暖和起来,精神勉强好些的娴意请长姐妙意过府一叙。向来最喜欢两个小外甥的她,这次特意嘱咐长姐独自一个过来。 妙意虽觉莫名,但还是欣然赴约。 她夫婿尚是白身,便是连襟也不好与勋贵往来过密;娴意这边局势又很紧张,恐怕走动多了被人盯上,只好深居简出。 算下来,姐妹两个打从上元节一道走百病后再没见过了,时隔四个多月再见面,妙意便显得兴致高昂。可她乍一见娴意,却险些没认出她来。 “这才几个月不见,你怎的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倚在迎枕上的少妇憔悴支离,上元节时的好气色早已没有半点踪影;听到呼唤抬起头时,那倦怠忧郁的眼神更是教人心惊。妙意几乎一瞬间便哽咽了:“娴儿,你可别吓姐姐啊!” 她再顾不得礼仪规矩冲到娴意身边去,想伸手去拉她,又怕将这琉璃似的人儿碰坏了;不敢真的伸手,就只得虚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仿佛眼神凌厉些都会伤了她的宝贝妹妹。 妙意强忍着哭腔问她:“你、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啊……你病了,是不是?是太累了?被人欺负了?着凉受寒了?你别怕,姐姐去给你请最好的郎中,你别怕……” 上元时还是大好的姑娘啊,又端庄又温柔,脸蛋儿透着光地粉,莹润又细腻。再瞧现在呢,脸颊都凹了,颧骨也显出来,厚厚一层脂粉都掩不住面色的枯槁颓败。 她的娴儿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姐姐这样急,教我怎么又时机将事情说给你听呢?”娴意伸手拉妙意在身边坐了,慢慢匀着气儿将事情一一道来,“咱们先说好了,你可要从头到尾听完才能说话,不许半路急着插嘴……” …… 妙意背过身去,不肯教妹妹看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娴意只能从她不停耸动的肩膀看出内心的激荡。 她说了许久也有些倦了,便托起炕桌上的杏仁茶慢慢地啜,等长姐自己平静下来。 “你这蠢丫头,出门在外尽给人算计!”过了许久,妙意才转过身红着眼眶训她,“你、你真是……”她又气又心疼,重话也不敢说,想伸手拍打两下又下不去手,反倒将自己气得要命。 “幕后元凶是哪 分卷阅读98 个,你心中可有数了么?”她强自按捺着脾气重新坐好,一面帮娴意抿头发一面问。 娴意便靠在姐姐怀里点一点头说:“是有一个猜想,不过尚未有确凿证据,还要姐姐帮忙去王家探听一番。”她心中是觉着这猜测太不靠谱,可刨除了一切不可能的人选,余下的那个都只能是真相。 无论多么不合常理,甚至荒谬。 “你既有猜想,只管交给我去看。”妙意伸手轻轻环住了她,哄凌哥儿似的慢悠悠地摇,“娴儿放心,谁不疼你,姐姐都疼你;谁不帮你,姐姐都帮你。” “我知道的,姐姐。” 娴意低声应道。 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儿,精神头便又不好了,缩在妙意怀里打呵欠:“姐姐,我又困了。” 张府医的新药方才吃过两顿,还不见有多么大的效果,仍是醒了没多久就困、越睡越疲乏的状况。妙意听她迷迷糊糊地撒娇,又想起她这孩子也保不住了,心里针扎似的疼。 “睡罢,睡罢……姐姐陪着你呢。” 第63章 emmm 妙意选了个良辰吉日, 递过拜帖上了王家的门。 “她一个外嫁多年的女儿,三天两头地回娘家来做什么?”王巡恰好休沐在家,闻言冲邬氏不耐地挥挥手, “你自去应付她,我还有事, 去书房一趟。” 说罢甩手便走。 邬氏又何尝会喜爱一个几面之缘的继女?可事已至此, 她也只得撂下手里紧锣密鼓准备着的晴姐儿的婚事, 端出一副温和笑脸来:“去请妙姑奶奶进来罢。” “冒昧来访搅扰了太太,还请您多宽宥。”妙意笑盈盈地打从外边儿进来了, 丝毫不见外似的, “我瞧着多日不见, 太太好似憔悴了些?虽说庶务冗杂,您也该好生保养自身才是。” 她托着姗姗来迟的香茗略凑近了一嗅,便与这位继母莞尔笑道:“太太拿这齐山云雾1招待我,可教我太不好意思了!父亲现如今俸禄微薄,咱们又都是一家人, 何必这样铺张浪费的!” “就如同我省亲暂住府中那会儿似的,不是就很好么?” 那会儿,她带着两个孩子在王家住了几日, 可不见她拿什么好吃好喝来招待。 且以王巡的身份怕是喝不起、也喝不了这个, 多半是从前上边赏下来的,如今忍痛拿出来充充门面。妙意这样发问, 大有暗指他从前手脚不干净的、也有讽刺邬氏这个继母吝啬的意思。 “是从前年节时宫里赏下来的,一直供在库里,时间长了就也慢慢淡忘了。如今既翻了出来,茶叶这东西也存不住,便紧着拿出来喝。” 邬氏果不其然急了, 与她解释时语气不自知地急促:“姑奶奶也大可不必忧心家里过不好。咱们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门户,却也是有些个家底的。” 妙意微微一笑:“原是如此。怪道我觉着这茶有些个陈气……想是经年日久、难以避免。” 她东拉西扯地与邬氏聊着各色名茶,绝口不提自己因何而来,仿佛只是在家里闲着无聊,回来娘家瞧一瞧似的。 几次三番试图拉回正题却被别有用心的继女挡住之后,邬氏也终于不耐烦了。 “不知姑奶奶此番过府有何要事?姑奶奶也知道,你四妹妹晴姐儿再有一个多月便要成亲,我做母亲的难免忙碌。” 邬氏手伸出去,就要捧起桌上的茶盏。这时候,但凡是有些礼数与眼色的,都该要随意寻个由头识趣告辞了。 “呀,瞧我这记性!”妙意还不等她手指扶上杯子,便抢先低呼一声,两手在身前轻轻一拍,“与太太闲话儿,倒将正事高兴得忘了!今儿来这一趟啊,是来道喜来了!” 她直直地盯着邬氏,抚掌笑道:“我们三姑奶奶大喜,她不便来回奔波,我这做姐姐的便来替她回来禀报一声,咱们家的礼也该备好了送去侯府了!” 妙意是说罢了便借口看望晴姐儿出了正房,丝毫不在乎邬氏是不是咬碎了一口银牙——她可是才夸口过家中颇有些家底的,若敢随意送个三瓜两枣糊弄她宝贝娴儿,且看她肯不肯放过这遭呢! 当初那样欺负人,做姐姐的怎么着不帮忙狠狠咬下她一块肉来! “我可是个泼妇,你看我敢不敢……”妙意嘀嘀咕咕走在路上,对前头引路的香杏那难看脸色视而不见。 “那就是个来打秋风的泼妇!” 邬氏恨得抓起茶盏便要砸,举起来了又想起这是自己的陪嫁,顿时心疼地放下去:“她们姐妹两个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那副笑里藏刀的式样!” “她们心中埋着怨气呢,哪里就肯轻松放过。”苏嬷嬷教碧桃将茶重新换过,自己则去背后给邬氏顺气,“太太从前向来镇定敏锐,如今女儿都要出嫁了,反倒急躁冲动起来。老爷本就等着抓您的错处呢,太太务必稳住。” 苏嬷嬷人老成精,更识时务、懂进退:“正是小姐临出嫁的时候,万万不能因这个生出事端;左右算是个民俗, 分卷阅读99 咱们便权当是破财免灾了,将这事圆过去也就了了。” 几个照面看下来,这位大姑奶奶可比三姑奶奶强势得多,明摆着不肯相让。若被她宣扬出什么不利于自己夫人的闲话,连着她们的小姐都要被人非议。 苛待继女这个名头是万万沾不得的。 “这个秋风,咱们非被打不可。”苏嬷嬷如是说。 当初为着小小姐低了一头,如今时时刻刻都低了一头。邬氏别扭着不肯相让,却被苏嬷嬷严厉地捧着脸颊,半强迫地与她对视。良久,她终于不情不愿地妥协了。 “我的私房和嫁妆不能动,那都是要留给晴姐儿带走的。”邬氏苦涩道,“她若要钱财,就要从公中出,我是不管的。” 王巡做下的孽,她邬欢可不会帮他担着! 后罩房。 见着了这个很是威严的大姐姐,晴姐儿还是有些畏惧。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除夕时曾来暂住过的妙姐姐好似对她极为不喜。可见面时她又常笑着,教晴姐儿直犯迷糊。 “大姐姐好。”晴姐儿乖乖请安。大姐姐很重规矩,不像娴姐姐又温柔又有耐心,陪她聊天做女红,还会给她好吃的点心。 妙意不着痕迹地审视着这个小妹妹。确是个美人坯子,年纪小,脸上还有稚气;有点儿没长开,不过眉眼已瞧得出很像邬氏,比她母亲还要更艳一筹。 才及笄三四个月的丫头还是留着丫髻,穿着鹅黄的袄子,衣襟别的飘带上绣着青白色的兰花。她大约被家里一直娇惯着,很有些爱美:裙子要带暗花的,发髻要簪着颤动的蝴蝶的,便是耳垂上的小耳饰都是细细的米珠攒出来的珠花,花心也要正红的宝石才行。 妙意是个护短的人。 纵然娴儿几次三番地强调这孩子对那些个腌臜事一无所知,她还是忍不住迁怒——她最宝贝的妹妹替这个少女经受诸多磨难,她却还能保持着如此不谙世事的天真。 晴姐儿的感觉没错,她憎恶她。 “眨眼间,你也要出嫁了,时光真是如白驹过隙。”妙意微微一笑,教丫鬟将锦盒递过去,“你三姐姐肚里又小外甥了不好过来,我便来为你添妆。” “好孩子,日后出了门子可要与夫君好好地过啊。” 毕竟——你这样好的姻缘,可多亏了你的三姐姐帮你挡了灾啊。 1:清代名茶“六安瓜片”的前身,明清两朝均为贡品 第64章 更新 “恶客”突如其来, 邬氏再如何心中暗恨也要紧赶慢赶地凑齐了贺礼给妙意一同带走——寻常人家的礼都是早早备好,只等着出嫁的姑奶奶有喜;他们却还要贺喜人亲眼盯着置办,传出去也不知要多少人暗中耻笑。 妙意却是优哉游哉地在王家四处闲逛, 一时去拜见王巡,一时去逗小不点儿仪哥儿, 没多少功夫整个王家都逛了个遍。她宝贝妹妹要当娘的消息也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王家。 书房里。 被长女缠得心烦的王巡扔下手里的书, 横眉立目地瞪着她:“你母亲不是应了置办贺礼, 你还待如何?!” “父亲说笑了,母亲若打从地底下出来置办贺礼, 您可不是要被吓坏了?”妙意盯着他半真半假道, “再者说这样的大喜事, 您是我们生身父亲,单是报给太太怎么行……须得专门给您报一遍啊!” “父亲不是曾亲口与娴儿说过么?‘倘若她能嫁在京中,有朝一日子女绕膝,也好教父亲您借个光,能亲眼看着母亲的血脉长大成人。’这不是您的期望么?父亲。” 王巡瞪视着她, 目眦欲裂。 这是与他最像的一个孩子,不单是指容貌,更是说父女二人的脾性——妙意与他最大的不同, 便是她对幼妹的爱护之心远超王巡对女儿的疼爱之情。 他奇异般地平静下来, 甚至心中有些微妙地自豪,仿佛这样冷酷的算计能证明他们在这家中高人一等、立于不败之地似的。 “你很聪明, 又不妇人之仁,这很好……教他带你去寻太太,就说我给你妹妹再出一份礼。”王巡指一指身后的长随,对妙意突兀地拉扯嘴角,“你要一直这样下去……沿着正确的路走下去。” 妙意静静地与他对视, 什么都没说便出了门。可长随跟在她身后一并离去时,分明听到大姑奶奶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回来道喜的大姑奶奶大获全胜,心满意足地出了正房。 方才邬氏那个脸真是铁青铁青的,便是她身后那个狗头军师老奶娘一张脸都绷不住地往下拉——她们的好父亲可是大手笔,开口就要给总账上的一成,真真是从邬氏心口上割肉。 她神清气爽地将长随赶回王巡身边去,自个儿则转去另一边儿寻庶出弟弟令从。此人方才鬼鬼祟祟地藏在葡萄架后朝她招手,也不知想说什么。 约莫是出身不比嫡嗣,令从一向沉默 分卷阅读100 寡言,规矩也极好,便是见了这位外嫁多年、情分浅淡的姐姐也都是恭恭敬敬的。 他先行过礼,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妙意打听:“长姐安好。方才我听闻长姐此番回家是为着替三妹妹道喜,不知……她近来可还好么?” “娴儿?她有什么不好的,安安生生地在府里养着胎呢。”妙意盯着他衣角似是用力抓握过的杂乱褶皱,神情淡淡,“你一个几面之缘又不同母的兄弟这样问,我可要多心是你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 同胞兄妹尚且不能过从甚密,何况王令从一个与陌生人无异的庶兄。要妙意说,他还不如一个世交家的公子同娴儿熟悉呢! 令从果然大惊失色,一迭声儿否认道:“此番戏言,长姐万万不可随意言说!弟弟愿对天发誓,绝未对三妹妹起过什么不寻常的心思!如有半句虚言,便教我此生不得好死!” 看着他果真指天为证,妙意神情微妙,最终竟吃吃地笑起来! “我不过随口一句顽笑话,你倒当了真。”她掩唇笑个不停,“你们两个亲兄妹,问了也就问了,有什么要紧?你竟还当真对天发誓去了,真真儿呆子。” 妙意对着庶弟后知后觉涨红的一张脸笑个不停,好容易够了,她方不经意问道:“说起来你消息也很灵通,我来也没多久呢,消息竟都传到爷们那边去了……是谁告诉你了?” “恰好去给姨娘请安时,路过东厢房听见的。我又问过姨娘,说是她也晓得;又教我来问可否拜见您,我便来了。”令从仿佛被长姐方才的大笑惊着了,低着头不敢看她,很有些拘谨的样子。 “马姨娘?”妙意眉梢微微一挑,旋即归于平静,“娴儿倒还与我说过,她出嫁时马姨娘特特为她添妆。” “到底有些个前缘,我便去见她一见罢!” 她来去匆匆,将令从撂在原处,顾自往东侧间而去。 在王家待足了一大日,终于在日暮时分盼回了妙意。她行色匆匆,甫一进门便将身上的披风除了,急急地去寻妹妹。 娴意才睡醒不久,睡眼迷蒙地被她抱了个满怀:“好娴儿,今日可觉得好转了些?睡得久么?身上还乏力不曾?” “稍好一些。这才吃过几次药呢,你竟比我还急!”娴意哭笑不得地左右挣动两下,示意她放开自己,“我这还蓬头垢面的,你也不嫌我脏。” “你这有什么,凌哥儿成日恨不能滚进泥潭里,还不是在靠我收拾着!”妙意嘴上与她打趣,手上却还是依着妹妹的意思放开了。 “我今儿去那边可给你搂了一笔大的!你却不知邬氏那脸色,吃了三大碗黄连似的,我回来时笑了一路!”她随手帮娴意捋一捋鬓发,很快转去外间等着,“你先收拾收拾,等会儿再与你细说。” 娴意笑眯眯应了,自去梳洗不提。 待收拾齐整了,姐妹二人挥退了下人,只余三两心腹后才说起今日妙意在王家时的见闻。 “要我说,王家最沉得住气的当属正房那个老奶娘与马氏无疑。”妙意将早间情形事无巨细地讲过一遍,口中喟叹,“要不是那个老奶娘在后头掐住了邬氏的手臂,就冲我从她闺女手里抠嫁妆这事儿,此人必定要与我撕破脸皮。” “那马氏就更狠了……她那一张笑脸跟纸糊似的,从头到尾就没落下过,笑得我心里瘆得慌。” 娴意亦颔首叹道:“此人面对我时,也是从来笑容满面,观之十分可亲;还有她所出的大哥,对我也过分亲热。若非人人说我与母亲有八分相像,我都要疑心自个儿是她的亲生女儿了!” “尽说些没谱儿的!”妙意与她笑骂。 马氏很沉得住气,不论妙意如何试探,她都摆出那一套因旧时缘分而善待娴意的说辞。妙意不好表现得过分明显,只好暂且打道回府——说来此番也不算无功而返,她们谈话时,马氏的侍女青荷似乎颇为焦虑,一直无意识地向右后方瞟。 那里放着一排香道用具,底下是一个与整间房格格不入的、突兀地横在帷帐边的柜子。 妙意刻意打翻了茶盏,趁着身边人手忙脚乱的空隙蹭到柜子旁边。 那上面挂着一把绝不是用来锁柜子的铜锁。 “说来晴姐儿也要出嫁了,姐姐今日见她可还好么?”姐妹两个说完了正事,娴意便随口问一问旁的,“姐姐瞧着我送的添妆她喜欢不喜欢?” “她喜不喜欢,我又怎么晓得。”妙意随口敷衍几句,丝毫不愿掩饰自己对晴姐儿的讨厌。 她这副样子,娴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她更明白姐姐的心结,别说是姐姐,她自己心里也是有疙瘩的。 “稚子无辜,那孩子心地很好,总归不是她愿意的。”她慢慢地走过去,抱着姐姐的手臂摇晃着撒娇,“姐姐且绕过她罢,迁怒个孩子做什么呢?” 妙意听得直皱眉,指甲将人戳得哎呦直叫,恨她心软不争气:“我为什么,还不是为着你!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白眼狼!” 她气咻咻地骂了娴意好些句,渐渐落寞地停下来。b 分卷阅读101 r   “我只是气……是,她是她母亲珍视的宝贝!可是娴儿,你也是姐姐眼里的瑰宝啊……” 第65章 夜袭 入夜, 王家的平静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寂静长夜里突兀的拍门声扰起了附近的栖鸟,扑啦啦地一大群飞向远处。 “三更半夜的哪个出来闹事……”王家的老门房睡眼惺忪爬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的牢骚话还来不及说完, 便抬头见着外头停着一辆青篷马车——那车威严地停驻在夜色里,挂在两边的灯笼上书写着“霍”字。 马车门无声敞开, 里头先是跳出来一位妙龄女子, 旋即一位裹着鼠灰斗篷的中年妇人自车厢中钻出来。 他簌地一抖, 后边半截儿话就紧着吐不出口了:“三、三……” 老门房虽老眼昏花认不得那妇人,可她身边的女子他却很认得的:正是年前出嫁的三姑奶奶身边大丫鬟, 锦书。 这时候早都过了宵禁了, 三姑奶奶派她来是要作甚!老门房也对主家纠葛有些耳闻, 此刻唯恐惹祸上身,险些抑制不住当场关了门。 宁堇淡淡扫他一眼并不开口,而是由一直隐在马车阴影中的人驱使骏马走到近前来,与门房呼喝道:“我乃肃毅侯府管家霍骁。奉我家夫人之命有要事与王巡相商,还不速速开门令我等入内!” 他虽已须发斑白, 说起话来却仍中气十足,下马时的身姿更是颇瞧得出年轻时随老霍侯上阵拼杀的威风赫赫。 此番劳动他,也是有些考量在其中。霍伯年纪长见识多, 又是军中出来的人, 与寻常的管家下人之流殊为不同。再加上一个宫里出来的宁堇,两人一文一武, 一内一外,应付王家算得上绰绰有余。 霍宸不在,他们与身后的肃毅侯府即是娴意的底气。 老门房从前见过的无不是老爷文质彬彬的文官同僚,何曾见过这样凶悍匪气的老将?他当即被唬住了,怔怔地僵在原地! “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去!等着三拜九叩请你不成?”霍伯刻意压低了嗓子,恶声恶气地叱道。 “是是,您请进!”老门房哆哆嗦嗦地开了门将一行人请进来,自己则踉踉跄跄地往书房跑去。 书房里,王巡正搂着软玉温香厮混。 听了门外长随的禀报,他脸色迅速阴郁下来,方才还在他怀里温存的美婢眨眼间便被搡至一旁:“她又有什么事?夜半闯门,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老爷……”丹杏心有不甘,复又娇笑着蹭上前去,“老爷管那许多作甚,左右三姑奶奶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不如奴婢……” 她挤进王巡怀中,诱着他继续。 无怪乎丹杏如此急切。她虽背主爬了王巡的床,可这人实在冷酷又吝啬。他要了她清白,却并不肯将她收做正经姨娘,只拿了个通房糊弄,教她在一众下人中受足了白眼与奚落。 几个月下来,丹杏心机使尽才磨着王巡应下“只要有孕,便抬她做姨娘”的承诺,自然要铆足了劲儿缠着人不放。她已请郎中暗地里诊脉看过,今夜天时地利人和具备,只待王巡碰了她,必定能够水到渠成! 可恨那早嫁出去的三小姐阴魂不散,偏要在今天出来闹事! 许是通报太久,肃毅侯府来人早等待不及,在丹杏尖叫声里直直闯进了书房! “王大人实在冷酷心肠,亲身的女儿也能狠下心来谋害!”霍伯一脚踢开书房大门,宁堇不等王巡反应先声夺人,“虎毒尚且不食子,王大人真是猛虎都要自叹不如!你指使府中婢妾暗害我家夫人,我肃毅侯府岂能放过!走,随我等伐登闻鼓1!” 霍伯立刻一把将丹杏挥到墙角,筋骨虬结有力的手掌如拎只鸡子般将王巡牢牢按住! 他狞笑着恐吓道:“王老爷放心,老兵痞子旁的本事没有,收拾人的手腕那是再多不过!当初黑了一副肚肠,如今便有些骨气,莫作那软脚虾模样!走,咱们且往圣前分说!” 这变故如疾风骤雨突如其来,一时将王巡打得晕头转向,气势莫名短了一截。他衣襟被霍伯薅着,勒得眼前直冒金星,只恍惚记得他们说什么指使婢妾谋害亲女…… 这又是哪里来的黑锅扣到了他头上! “不是我,不是我啊!我确不喜我那三女,可肃毅侯府位高权重,我怎么敢啊!”王巡想挣开那双手的桎梏,却被禁锢得更紧,只好忍着剧痛哀求告饶道,“我不曾做过这样的事……真不是我指使的!一定是她们背着我做下的……对!一定是这样!” “我已被侯爷几番教训,我怎么敢啊……” 那是个何其嚣张跋扈的魔头,哪次来不是明里暗里地警示敲打他,哪有半点当他是岳丈的样子!不过是王巡一向爱面子,将这样的丢脸事儿尽数捂得严严实实,不教外人知晓罢了。 如今眼见着要被拖去背这个黑锅,他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将此间种种和盘托出。 王巡头晕眼花地向霍伯保证:“我委实不知是哪个贱 分卷阅读102 妇要假借我王家之名害人……只要您说,我便立时去亲手将那贱妇绑了,任由侯府处置!” 他被丹杏勾着纵欲已久,此刻又呼吸不畅,已渐渐腿软,只靠霍伯拖着他才没有委顿在地。 霍伯与宁堇对视一眼,顺着他话问:“果真如你所言,是后宅夫人暗下杀心,你身为夫主却半点不知情?” “千真万确!我王巡愿对天发誓,对此事一无所知!如有半句虚言,便教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王巡见他态度稍有软化,忙指天发誓,不敢有半刻迟疑。 纵然要背个治家不严之罪,可也比共谋之罪好太多了。即便娴意是他亲女,可那也是侯府的正经夫人!他再如何不愿承认,这个为他厌恶的女儿现也是他惹不起的身份了。 王巡尚且在用他那糊涂脑子权衡利弊,便觉衣襟一松,自己倏然坠地,股间一阵剧痛——是那黑脸老汉松手,教他摔了个实打实的屁股墩。可王巡哪敢抱怨?只得就着这姿势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强忍着。 “起来带路,去寻那毒妇马氏。”霍伯上前一步,迫得王巡即刻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 宁堇紧随其后,横眉冷对道:“莫想耍什么花样,今日之祸,你王家必给我侯府一个交代!” 1:百姓直诉制度,封建时代于朝堂外悬鼓,以使有冤抑或急案者击鼓上闻,从而成立诉讼,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明清时律法日益完备,登闻鼓仅代表一种象征。 第66章 夜袭(下) 青荷总觉得马姨娘看她的眼神不对劲。 她从在平州时便侍奉着马姨娘, 两人都是苦命人,相互扶持着走过了不知多少风波。可现在,青荷已感觉到马姨娘远不如从前那般信任她了。 “姨娘好生安置, 奴婢守着您呐。”她替马姨娘关好门窗,又将外间的灯火尽数熄了, 只留床边的一盏。打从在平州那时二姑娘不幸夭折, 马姨娘屋里便永远留着一盏灯。 可还不等青荷在脚踏上铺好了被褥, 马姨娘便淡淡制止了她。 “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去歇息罢。”马氏嫌气闷不喜落帷幔, 青荷便能清晰瞧见她平躺在榻上, 胸口随着平缓的呼吸一起一伏, “守夜这样的小事交给屋里的小丫头们便好,去罢。” 她言语仍是一向的温柔和煦,青荷却从中听出了数不清的淡漠厌烦——她已经做出决定,不想听到任何忤逆之语。 “是,姨娘。您先躺一会子, 奴婢这便去将知夏换来。”青荷顺从地应下,坚持铺好了被褥才举着摇曳的烛火退了出去。 马氏不受看重,屋里常年只有青荷一个伺候, 眼下也只是多了一个十二三上下的小丫头知夏做帮手。如今两个丫鬟都不在, 只余马氏静静地阖眼假寐。 梆子敲了三下,随后是两声锣1。 马氏倏地睁了眼。 自从妙意来过她房中后, 青荷便不对劲儿起来:神思不属、目光躲闪、恍惚而回避。马氏每每暗中观察她,她或者欲言又止,或者索性并不与她对视。 她们相伴太久,马氏当即觉察到,青荷不再坚定地站在她身后了。可她知道马姨娘太多秘密, 心腹反水时,实在教人不得不提防。 青荷从前当然是个忠仆,但人都是会变的……马氏虽觉可惜,却还是决心铲除这个“阻碍”。 “青荷呀青荷,你我相伴日久,想来也不会怨我……”她赤足站到地上,借着床头那一线微弱的光,将妆奁暗格中的纸包压到枕下,“我这都是为了华儿呀。呵呵呵……青荷,你一定是明白我的,你是最明白我的……” “我有一段情呀,唱畀拉诸公听2……”马氏仿若重回二八年华,少女一般雀跃着回了床榻。她的小腿架在空中一荡一荡的,口里含糊愉悦地哼唱着故里的调子,“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门吱嘎一声,瘦小的身影瑟缩着从门缝里挤进来:“姨娘,奴婢来为您守夜。” 没人应答她,屋里缥缥缈缈的小调不停歇地飘出来,围绕着知夏的耳根,像小鬼拉着手跳舞。可她不敢不进去,只能强忍着害怕,贴着墙根蹭进屋里。 她原在自个儿房里歇得好好的,却忽然被青荷姑姑叫起来,命她去为马姨娘守夜。 青荷姑姑瞧着忧郁又憔悴,只照例嘱咐了她几句,便失魂落魄地、如一缕幽魂般飘走了。 脚踏上是青荷姑姑已经整理好的被褥,知夏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缩进那条薄薄的被子里。 她怕得睡不着,也不敢将头缩进被子里,只好恐惧地盯着马姨娘一晃一晃的脚——知夏最怕马姨娘唤她却得不到回音时的眼神,像年幼时爹给她说过的冰冷滑腻的蛇,凉得瘆人。 马氏听到床下沉重的呼吸,颤抖的气流绕过胸腔,发出明显而不自知的呼哈声。她低低地笑一笑,在果然如愿听到那细微的、咯 分卷阅读103 咯的声响后,心满意足地翻身睡去。 直到确定马姨娘睡熟了,知夏才哆哆嗦嗦地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躺倒下去。马姨娘极少起夜,她也总算可以稍微安心地睡上一觉。 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能吃能睡,知夏才躺倒下去,不出半刻钟便半梦半醒地迷糊了。床头的烛火明明灭灭,她仿佛在梦中听到一声门栓发出的吱嘎轻响,下意识地将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牢牢地裹住自己—— “嘭!!!” 马氏倏然睁眼,一跃而起! 房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巨响。知夏猛地惊醒,她正面向房门的方向,睁眼便见门口立着几个高大黑影,不由分说便冲了进来! “啊——!”小丫头的眼泪霎时飚出来,腿软得一动不动,只会高声尖叫! 可她还来不及叫出第二声,便觉脚踝上一阵碎裂般的剧痛,是马氏踩着她的脚踝、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知夏怔怔地望着她没跑几步便被掀翻在地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凄厉哀嚎。 王家整个乱了。 深夜里的惨叫惊醒了宅院中的每个人,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没过多久,府外有人叩门,询问是否需要帮手。 邬氏惨白着一张脸派人守门,客客气气地回绝了邻居的好意:“劳您费心,家中现人手还够,多谢您好意。” 在她身后,是灯火通明下,东侧间的一片狼藉。 伤了脚踝站不起来的知夏被胡乱捆了,身边是面如死灰的青荷与已然昏死过去的马氏。她因妄图攻击霍伯,被毫不留情地击晕捆牢,丢去门边。 再远些的是马氏生的大少爷令从。大约因着他识趣些,又是王巡的庶长子,是以并未被狼狈地捆缚着,只是指了肃毅侯府带来的几个护卫严加看守。 肃毅侯府的人在东侧间一寸一寸地搜查,一件又一件可疑之物被运出来,但都在勘验之后被排除出去。进展并不顺利,宁堇等人的脸色尽皆凝重严肃。 知夏怕得嚎啕大哭,却被府中婆子使出十足气力扇了一耳光,乖乖安静下来。那婆子声音尖利嘲哳,冲得人耳朵发痛,极尽污言秽语。知夏默默地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了。 东侧间的最后一件可疑之物勘验完毕,张府医对宁堇与霍伯摇了摇头——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嗤……” 一声突兀的低声嗤笑,在凝滞沉默的空间中尤为刺耳。 马氏以肩膀顶着地面,费力地坐起来。她半张脸肿胀着,皮下瘀血在苍老的面颊上绘出诡异而莫名的图案;她低低地笑着,轻蔑而癫狂。 “你们,不过是在做无用功……你们想要的东西,永远都找不到!哈哈哈哈哈哈!”她哈哈地笑着,显出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愉快,“她一定会死!死在我的手中!” 众人皆静默地凝视她。马氏笑着笑着留下两行泪:“她要死,给我的华儿陪葬……华儿,你看到了吗,娘给你报仇了!报仇了……” 此时此刻,儿子的震惊也好、夫主的嫌恶也罢,与马氏都再无半分关系。她只沉湎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撒痴卖癫,又哭又笑。 张翠柏上前想要查看一番,却险些被马氏咬上一口,只得退回来——这女人已然疯了。 “将相关人等全部带走。”霍伯才不在乎王巡是什么阴沉脸色,顾自指着王令从吩咐家将,“这个也带走。” 临走前,霍伯望着王巡,意味深长道:“王老爷,好自为之。” 侯府一行人如同夏日的一场暴雨,来去匆匆地消失在巷口。 王家兵荒马乱闹得翻了天,侯府正院却是鸦雀无声,静谧非常。 娴意独自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略微凸出的腹部搭了件轻薄的妆花披风。她夜间不知为何又犯了头痛,嫌人多闹腾,便将丫鬟们尽数赶出去,自个儿在屋里绕着圈地走。 这会子走累了,竟就这般胡乱倒在贵妃榻上,还非要赏月不可。丫鬟们不敢不依她,只得好说歹说,好容易劝服了这位姑奶奶喝碗燕窝。 “燕窝煮好了,夫人起身喝上两口罢。”端着那碧玉琉璃盅的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咔哒一声脆响,琉璃盅被放在一旁小几上,“您又熬着夜,又不用饭,身子哪里受得住呢?” “嗯。”娴意懒懒地应一句,将那丫鬟的手挥开,自己扶着榻边慢慢坐起来,“你倒是有心。搁在那儿罢,我睡前再吃。” 丫鬟似有为难,嗫嚅着劝:“夫人若不然还是趁热吃,凉着伤脾胃呢。” 此时恰逢一缕寒凉夜风袭来,娴意稍一寒颤。她一面将披风罩在身上,一面满含讶异地瞧那丫鬟,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这有什么凉啊热啊的……难不成你下得那毒凉了便毒不死我了么,墨素?” 1:报更时先敲三声梆子用以警示,随后敲锣打更(一更一声锣,二 分卷阅读104 更两声以此类推) 2:选自江南小调《无锡景》,无特定歌词 第67章 潜行(上) “有道是‘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夫人实不该将自己至于险境之中。”宁堇回来见了夫人手上的伤口,便是她这样一向恭敬的, 也忍不住语气僵硬地埋怨娴意一顿,“您想要什么, 自有府中人为您排忧解难, 何必亲自涉险!” “梅香说在那人身上搜出了剧毒?您这肚子里还揣着孩儿呢, 怎么就这样莽撞!” 娴意既不认错也不反驳,只看着小丫头为她包扎伤口。她仿佛负重良久、忽然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整个人萎靡地靠在椅背上, 厌倦又疲惫。 直到小丫头上好了药退出去, 她才低声说:“算了,这话也就骗骗傻子……张府医是准备着待我好些了便下药罢?我与这孩子哪还剩下多少缘分。” “事已至此,不如搏一搏。别说这些了,与我讲一讲王家是什么情形。” “夫人,话却不是这样说的。”宁堇并不接她的话, 反而正色道,“您先是自己,才是母亲;先保养好了自个儿, 才能接着照看好孩儿。奴婢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不单是因为您与侯爷的子嗣,更因为夫人是咱们侯府的当家主母!” 她摇头叹息:“夫人, 您实在将自己看得太轻。” 宁堇见过太多看轻自己的人。从前的宫妃也好,进宫服侍的宫女太监也好,甚至从前的她自己,都曾对自己不能正眼相待。这些人中有的一直唯唯诺诺到老;有的又背道而驰,因半路飞黄腾达而变得张扬跋扈、面目全非。 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能够在其中独善其身的实在少之又少——她也只是足够幸运,在无声无息消失前遇见了一个活得通透的好主子。 “奴婢从前奉侯爷之命教导您礼仪,却忘了将这些一并教给您,实在是奴婢的过失。” 宁堇去关了窗,回来扶着娴意的脊背,请她坐直:“待有适宜时机,奴婢再与您细细分说。马氏与一干相关人等已被带回侯府,夫人是现在去审,还是留待明日?” 明灭灯火中,那单薄身影沉默地站起来。 晨光熹微时,年纪最小的墨素终于吐了口。 她原是马氏哥哥家的小女儿,老子娘和两个哥哥尽在时疫里病死了,临死前想起了这个在“大官老爷”家里做小妾的姑妈,便嘱托墨素一路北上寻了过来。 可跨过千山万水、拼死拼活地找过来了,却发现这个姑妈过得不得宠也不如意,根本没那个闲钱养她这个拖油瓶。 墨素求啊,哭啊,可有什么用呢?姑妈人微言轻,费尽了心思才将她塞进牙婆手里,借着府里添丫鬟的机会将人留下来。 她也从一个良家女儿成了奴籍。可是做奴婢能吃饱,墨素不在乎;她对姑妈满怀感激,谢她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侄女搭进不知多少人情。 待到学好了规矩,姑妈又贿赂了管事婆子,把她送去新来的三小姐屋里做粗使丫鬟——说是粗使丫头,可跟旁的位子比起来,这活得简直像娇小姐!三小姐人又随和,待她们连句重话都不说,墨素活得像是做梦一样。 姑妈和三小姐是全天下最好的活菩萨! 后来,姑妈教她做香学药,与她说:“你学会了这些啊,往后就能帮三小姐了,好报答她对你的恩情!只是,这事咱们得背着人,不然谁都知道了,就该提防着你了。” 墨素深以为然,于是高高兴兴地应了,每日夜里都去寻姑妈“学艺”。 相处日久,墨素也渐渐觉出一点儿不对劲。她的姑妈白日里总是温和顺从,对谁都是低眉顺眼好说话的样子。这并非说姑妈表里不一,只是她有时阴沉沉地,教人看了打心底里发毛。 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实在忍不住,将这事偷偷告诉了青荷姑姑。青荷姑姑叹气,摸着她发顶道:“你不要怕姨娘。她只是想起你那苦命的表姐了,心里太难过;你是姨娘的亲侄女,更要体贴她。” 青荷再三嘱托,此事万万不要与姨娘提起。墨素懵懂地应了,她那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实在不懂得什么,只依言乖乖将此事埋在心底。 “好孩子,你将这个放到陈姨娘窗边去。”忽然有一日,姑妈拉着她手殷殷嘱咐,“放好后,一定要记着去敲一敲她的窗,敲过便赶紧躲开,却不要教她看见你。” “为什么不直接交给陈姨娘呢,姑妈?”墨素问她。 谁知姑妈脸色大变,忽然发狂,将布包粗暴地塞进墨素怀里:“教你去做便做!哪有那样多的为什么!还不快滚出去!滚啊!” 墨素不敢接,烫手一般将布包甩在地上,怕得直往后缩!马氏神色愈加狰狞,正要继续喊叫什么,青荷却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一把将她按下去! 两人拉拉扯扯地进了内室,墨素不敢走,只好缩在墙角等。 不知过了多久,青荷疲惫地走出来,揽着她安慰道:“好孩子,教你受惊了… 分卷阅读105 …你姑妈身子不舒服,你别在意她。她不是故意这样吼你的,她只是病了……” “照着你姑妈的嘱咐去给陈姨娘送东西罢,你盯着她收好了便回去歇息,不必再回来了。” “嘘……”见墨素还有疑问,青荷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她唇上解释,“她们约好这样的,别怕,只管去就是了。” 墨素去了,得来的结果却是险些害了自家小姐的一条性命。 小姐在床上烧得说胡话,墨素躲在自己房里看着双手,仿佛是她自己亲手递上了锋利的刀——可她不敢去问姑妈,只敢抱着自己的腿,蜷缩在破旧的被子里无声嚎啕。 她开始害怕姑妈,怕见到她,怕夜里去她房中学习,怕关于她的一切。就连一向疼她的青荷姑姑,墨素都怕遇到她。这怕太明显,引得马氏没几天便找上门来。 “你要你姑妈还是你的小姐!”她又是那样癫狂的模样,抓着墨素单薄的肩膀摇晃,“你怨我?那是杀了你姐姐的凶手啊!你竟然为着她怨我?!你要帮我,帮我为你姐姐报仇!” “不、不,不对!小姐才不会做这样的事!”墨素发疯般挣脱了马氏的禁锢,可她一抬眼,正对上青荷盈满哀伤的双眸。 “这事是真的。你的小姐杀了你表姐,这是真的……苹娘,好苹娘,你要为你姐姐报仇。你不能继续做墨素了。”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说。 墨素捂着脸,慢慢蹲下去。 第68章 潜行(下) “夫人, 马氏不肯松口,一定要您去见她一面。”锦书回来时脸色难看得要命,想来被马氏气得不轻, “那毒妇刻意装得颠三倒四,一时满脸懵懂不认得人了, 一时又中气十足咒骂个不停, 真真儿是个疯子样!” “穷途末路发疯罢了, 倒教你说得活像是那‘一体双魂’,怪吓人的。”娴意无奈地笑一笑, 并不在意这事, “随她说不说, 都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了——谁会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她还不配我专程去见呢。” 小丫头将例行的汤药端过来,娴意一口气喝了,苦得直皱眉。见锦书还停在那儿没动,她一脸莫名问:“还有什么事?” 锦书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摇摇头退下了。 “这丫头, 扭扭捏捏地打什么哑谜呢。”娴意接过宁堇递来的蜜饯放进嘴里,等着那苦涩的药味逐渐消散,“瞧着犹犹豫豫的, 这可不像是她一贯的做派。” 今儿用来甜嘴的是蜜渍的小海棠果, 拈在手上圆溜溜的一颗,酸酸甜甜的很是开胃。娴意颇喜爱这口味, 一颗接一颗吃个不停,像个贪嘴的孩子。 可这究竟是蜜渍的玩意儿,哪里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吃的?宁堇赶忙将果脯盘子夺过来,交给小丫头撤下去了,转头劝诫娴意:“夫人只略用几颗清清口也就罢了, 这果脯吃多了坏牙齿,于身子也是无益。” “不知夫人准备如何处置马氏?”她顿了一顿,又斟酌着问,“奴婢僭越,总觉着马氏其人有些蹊跷,这心中便不踏实。” 许是她多心,马氏的诸多举动都太过怪异割裂,简直像是身体中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且她大肆叫嚣自己的女儿为娴意所害,这话不知被多少人听去,日后若被有心人知晓,恐怕将有流言蜚语传播。 娴意却丝毫不见担心,放松地向后靠,偎在圈椅上闭目假寐:“咱们手上的证据不足以将她一击毙命?” “证据确凿,马氏绝无抵赖之余地。”宁堇连忙否认。 “那还有什么好忧心……证据确凿,她蹊跷不蹊跷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她淡淡道,“单凭她的那点子胡言乱语?好教你知晓,我那庶姐华意四岁上便因病夭折,那时我尚在襁褓。这不是什么秘辛,随便谁都查得到。” “她肯交代缘由,我便当个话本子,随意听一听;不说也无甚大事,人死如灯灭,算是落个清静。往王家那边知会一声,给马氏报个病逝,夜里送回去发丧。” 她早听过了宁堇在王家的见闻,昨夜闹的动静有些大,说是后院姨娘无故暴毙吓着了人也使得。 只是马氏身死,她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青荷、与她沾亲带故的墨素也都留不得。一句话的功夫,便定下了三个人的生死。 “那王家少爷?” “请霍伯亲自押他去见王巡,见面时务必好生敲打一番。”王巡见风使舵很有一手,便是亲儿子成了他的阻碍,管他外放游学,王巡总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娴意恹恹地打了个呵欠,自圈椅上站起身来:“锦书那边儿你看着些,折腾了整夜,我须得去歇一歇。有事便叫我起身。” 她推拒了宁堇的搀扶,自个儿撑着后腰,缓步踱进内室中。 晌午的日光透过床幄照在娴意眼皮上,她闭眼懒洋洋地蜷在榻上,听到外面风吹嫩叶的沙沙声,帷幔外长姐在与锦书闲话,打发时光。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万幸我那时也长到五六岁了,倒还记着些。”妙意低声叹道, 分卷阅读106 “我那庶妹自幼病弱,勉强养到四岁便夭折了。她夭折那会儿也正是娴儿出生前后,我娘生育后身子伤得厉害,祖母那时也常害病,便由马氏暂且照看着娴儿。” “如今想来,她大约以为郎中是因顾着我娘与祖母、娴儿才疏忽了她女儿致其夭折,一直怀恨在心。” 其实她女儿胎里不足,妙意记得清清楚楚——娘待马氏与庶出子女都颇和善,时常耳提面命不许她去闹那个病弱得风吹就倒的妹妹。 “左右是个疯女人罢了,姐姐倒真费心去想。”娴意掀帘坐起来,示意锦书给她倒杯温水润润喉,“说的这样热闹,是马氏肯吐口了?都交代了些什么?” 锦书却摇摇头,很是惭愧的样子:“并未说出什么正经的。无论如何拷问,那毒妇嘴都严得紧,只说王家太过冷漠,害了她女儿性命;又说要将王家人尽数杀了,才算为她的女儿报仇。” “奴婢听着话音儿有异,便请沈郎中去为王大人诊脉,方才下人回报说他已然遭了毒手了。王大人来问,可否将马氏交由他亲自处置。” 她说的隐晦,但并不妨碍娴意明白内里深意:王巡被马氏废了,现正歇斯底里、暴跳如雷。 “不可,我是正经苦主,自然要亲自处置。”娴意想也不想,断然拒绝,“马氏、青荷、墨素都不能留,王令从倒是可以随他折腾。” 王令从没做过生母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有一个这样的生母,以王巡个性必定不会教他好过。看在他的血脉传续上,约莫是要送出去,图个眼不见为净了。 锦书恭敬应喏,自去寻霍伯帮忙。妙意看妹妹有条不紊地将后续收尾事宜一一摆布好后才幽幽一叹:“我还当你是小丫头,不想现如今这样干练了。” 她一向喜欢调侃人,此刻话语却带着真心实意的惆怅与感慨——不说从前,便是现在娴儿在她面前也是惯会撒娇的。乍见她另一面,做姐姐的心中难免无所适从。 就好像上一刻还护在羽翼下的雏鸟,一眨眼便能冲进暴雨中拼搏了似的。 娴意便低低地笑:“真如姐姐所说,我可要被欺负死了。在你面前自然是做得娇娇,在旁人面前可要做母夜叉才不受欺负呢!” “促狭!”妙意无奈地隔空点一点她鼻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来,妹夫一去几个月,还是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么?这武将就是粗心大意的,连封书信都想不起寄,平白教你忧心……” 猛地听到霍宸,娴意便一怔:“他呀……” 她们在谈论家书时,挂在嘴边的那人却万万没工夫想那些个风花雪月。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战场上,霍宸嘴里咬着匕首,身上只着单衣,正泡在浑浊的江水中等待一场奇袭的时机。 “先锋准备,登船!” 第69章 水鸟盟 阳东江浪急风险、毗邻国境, 是本朝抵御外侮的一道天堑,更是无数水上讨生活的帮盟的“战场”。此处漕帮风气之盛,甚至曾被前任水师将领称为“远超敌寇外侮之危也”。 而近年愈发壮大的水鸟盟更是将阳东十三漕帮合为一体, 教皇帝都忌惮已极,瓦解水鸟盟也是势在必行——霍宸正是因此而来。 春日里是打鱼的好时候。一天的喧嚣过后, 阳东江随着暮色重归寂静。此处气候潮湿, 每逢夜里江面上雾气渐渐弥漫, 都会将整条江上尽数隐匿进苍茫夜色,只余零星朦胧微弱的灯火散落其中。 在阳东江讨生活的老百姓都称其为“仙人纱”, 言说这是仙人游历至此时遗落的一块白纱化成的绵延江水。每当月光照射在江面上, 白纱有灵思念旧主, 便会试图重新化为轻纱追随而去,却苦于被尘世沾染,永生永世都要被束缚于此。 仙纱蒙人眼,有这样一道天然的防线,更为水上讨生活的漕帮众人添了几分保障;也令朝廷水师处处掣肘, 面对水鸟盟的神出鬼没束手无策。 今日,有几个月来最浓厚的夜雾。月光明亮皎洁,却照不进这仙人覆在阳东江上的白纱。 “将军, 今夜雾气甚重, 是动手的好时机!”入夜,孙宜避开守夜军士, 敲响了霍宸的房门,“水鸟盟的探子传来消息,言说今日十三帮帮主齐聚总舵,今日动手,将军必能立下大功!” 霍宸定定地望着他:“然后, 孙副将也能借此将陈平川踹下去,是也不是?” 此人心胸狭隘又贪好钱财,记恨陈平川抢他功劳有许多年了。自他到达水师营伊始,见陈平川对他冷淡提防,毫无结交之意,孙宜便几次三番地向他示好,意图与他联手将陈平川踩进污泥里! 正因此二人勾心斗角,驻扎在阳东的这支水师才会军心涣散,处处受制于水鸟盟! “将军这是说得什么话,末将也是不忍我军将士被那刁民踩在脚底下么。”孙宜无谓地笑一笑,在灯火下露出森白的牙,“陈平川贪恋漕帮给他的好处刻意孤立您,末将却是一心为着陛下啊。” “末将的忠心日月可鉴,您是明白的。更何况 分卷阅读107 好男儿志在建功立业,谁会不想往上爬呢?” 京里来的霍北垣需要一次大获全胜在南境站稳脚跟,盘踞多年的孙宜需要一个勋贵帮他扳倒陈平川。他们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为着各自能得到的利益一拍即合。 霍宸喜欢孙宜这样直白地显露自己的野心——它粗显,露骨,也便于掌控。他接过了孙宜递来的匕首,用它转出凌厉的刀花,欣赏它锋刃上流转的寒光。 “如此,今夜就劳孙副将为我打打掩护了。”陈平川盯他盯得紧,此行身边又跟着个阴阳怪气的监军。霍宸说是陛下特使,其实手上并无实权,只得靠与孙宜结盟从中斡旋。 交托后背是无上信赖,孙宜忍不住得意地笑:“某祝将军旗开得胜!” 霍宸也对着他扯一扯嘴角:“借你吉言。” 此行是为奇袭,人自然不多。他们只将将组成一支不到百人的小队,随霍宸乘上小舢板,悄无声息地滑进夜色里去。鹞鹰的眼锁紧了猎物的踪迹,伸展开猎杀的羽翼。 水鸟盟。 在仙人纱的掩映下,负责巡逻的“兵丁”——或说漕帮对水师营拙劣的模仿者——将自己的职责抛在脑后,靠着墙根七倒八歪地睡着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即使今夜水鸟盟所有的大人物齐聚一堂,这些底层的小喽啰们也并不将巡逻当做一回事,还是吊儿郎当地聚在一处,喝酒划拳,醉醺醺地往嘴里填从厨房偷来的下酒菜。 巡逻不巡逻的又有什么分别呢?仙人纱会庇护他们,抹去他们所有行踪。 霍宸带人藏好了舢板,泅水潜伏在水鸟盟的浮岛下。直至真的见到了水鸟盟,他才惊觉这个将整个水师营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漕帮其实简陋得不可思议。 破烂的营地,三两个巡逻站岗的老弱病残,隐约可闻的歌舞大笑,仿佛使出一招空城计似的对他敞开了怀抱。 “来个人上去看一眼,小心些。”霍宸朝身后的兵士们打手势,“避着些光亮,查探一番便回,至多一个时辰必须回来,切记不可久留。” 几乎半数人当即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霍宸从中点出十余个个矫健机敏的,令他们分作三队,觑着四下无人翻上浮岛,又回首接过同袍递来的匕首揣进怀里。水鸟盟的守备松懈得不可思议,三队人马一路畅通无阻地小跑进去。 余下人泡在水中,静候那三组斥候的回音 。 时辰大约已至后半夜,江上的雾气越发浓厚,浮岛上原本隐约可闻的声响也渐渐归于沉寂。江水越来越刺骨,霍宸带来的先锋依旧焦灼地等待着。 “将军,阿茂他们这么久还没回来,会不会……”三队斥候中已有两队归来,唯有年纪最小的那一队尚不见人影。 有与几人交好的兵士忍不住开口:“咱们要不要再派一队人马上岛去查探一番?” 距阿茂三人上岛已有近一个时辰,实在无法不教人忧心。 霍宸思忖一番,还是命众人暂且按捺住:“再等一刻钟。若一刻钟后还不见人回来,咱们便直接上岛!” 再过一刻钟,便是约定好的一个时辰的最后期限,众人泡在刺骨江水中,焦心等待着。 浮岛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霍宸等人警惕地压低了身形,将自己隐藏在浮岛旁茂密的芦苇丛中,透过芦苇的缝隙向外看,却分辨不出那模糊的身形。 众人紧张地蛰伏,旋即听到呷呷的水禽鸣叫,一声,两声,三声。是阿茂! 阿茂与两个弟兄忐忑地停在不远处,直到芦苇丛里传来三声呷呷的应和,三人才大松一口气,直奔向来时的方向。 “将军!水鸟盟今日庆功,防守松懈!我等扮作巡逻小队混入其主道,探出一副路线图,又听闻今夜十三帮主齐聚,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阿茂身上换了渔民打扮,再配上常年在江边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活像是与漕帮成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将军下令!” 霍宸略一沉吟,又向他确认:“防守人数几何?确实能够应付?” “确实守备松懈!”阿茂再次确认,“主道周边摆着流水的席面,青壮们已喝得烂醉如泥!我等一路看下来,只剩些老弱妇孺还算清醒,绝非我等的对手!另有水鸟盟盟主与众多帮主在厅中高声谈笑,至今仍未散去!” 如此看来,确是大好时机! 霍宸当机立断,号令兵士道:“先锋准备,随我冲!” 第70章 尖刺 这支暗影中的队伍如一把尖刀般, 深深地锲进水鸟盟简陋的寨子。 水鸟盟的十三位帮主犹不知情,在正厅中高声争论。浊酒一碗接一碗灌下,酒液顺着胡渣汩汩而下, 在胸前布料上流淌出一道道蜿蜒的暗色湿痕。 “陈盟主只给我红袖帮半成补给,未免太过分。”厅中唯一一名女子斜倚在桌边, 皮笑肉不笑道, “您这莫不是看我红袖帮没个汉子支应门庭, 存心给咱们一群女子难受呢!如此,这水鸟盟不要也罢!” 分卷阅读108 话音未落, 她人已腾地站起来, 作势欲走! 说话人姓胡名秀, 道上诨名唤作“满江红”,又叫红姐。红姐如今年约四十许,虽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端的是柳叶眉下媚烟波,美艳风情蛇蝎心。 她承亡夫家业, 凭一副柔弱肩膀挑起了偌大漕帮,更是水鸟盟十三帮中唯一一位女当家:在她手下,红袖帮占据了阳东中段一块水流平缓、渔获丰沃的好地段, 比之她夫婿在时更显煊赫! 如今这位毒娘子率先发难, 便是水鸟盟“盟主”陈罗功也不得不小心应对。 陈罗功当即站起身来将胡秀拉住,与她赔笑说:“红姐这是说得什么气话!分配补给不一贯是咱们大家伙儿商议着来么, 这才起个头,你别急、别急,且再听一听!” “哼,少与我拉拉扯扯!”胡秀甩开他,一双眼狠狠瞪过去, 教陈罗功讪讪地缩回手。一圈人见她怒意不似作伪,顿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满身酒气立时散了泰半,都老老实实地做起了缩头乌龟。 实非他们犯怂,只是这红姐若动了真火,任谁来都是吃不消的——不然你当她那“满江红”的诨名是从哪里来? 能在一群汉子里混出名堂的女人如何会是善茬! “红姐,红姐,只当是给我两分薄面!”陈罗功亦不想做出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来,只好赌咒发誓地向胡秀保证,“你放心,我陈大脑袋对天发誓,亏待了谁都不会亏待了满江红胡秀!红姐啊,这些年你对咱们水鸟盟大大小小的帮衬援手,咱们心里都记着呢。” “对对对!红姐的好,我是断断不敢忘!” “是是,没有红姐替盟里盘算,咱们水鸟盟哪能做到今天!” 有余下的帮主们齐齐跳出来打圆场递台阶,胡秀便也顺坡下了,脸色逐渐和缓。她顺着众人的力道重新坐回去,口中哀叹:“嗐,咱们盟里都是过苦日子的老百姓,哪有一个是享过半点福气的?我亦不想去占大家伙儿的便宜!” “可我红袖帮里的妇人们没了汉子,独自拉扯着那么些娃娃……半大的孩子,哪个能帮忙做事?哪张嘴不要吃饭?我胡秀得护着她们!” 胡秀鲜少示弱,与他们说这些背地里的艰难,竟教一圈五大三粗的爷们悄悄红了眼眶。 红袖帮曾名游鱼帮,因收留了无数走投无路的女子而更名。 这些女子多为漕帮家眷,汉子因为各种纷争死了,女人们做不动活计,养不起孩子,即便漕帮其他人想帮衬,多数时候也是有心无力——大家都是穷苦人家,能把自己家糊弄个温饱就不错了,哪还有余力接济孤儿寡母? 满江红曾经也是如此。胡秀的男人曾是上一任水鸟盟盟主,死于水师营陈平川之手。不是生活所迫,胡秀又怎么会成为满江红? 是以在她得势后,一直尽己所能将这些与她一样命苦的女子收于麾下照看,给这些挣扎求生的老弱妇孺一点安身之所。 这些妇人被漕帮人戏称为“娘子军”,但大家都知道,这些妇人手腕再狠、再要强,日子过得还是艰难。也悄悄去送过东西,但她们一向不收,只肯靠自己去搏。 满阳东江问过去,谁不敬红袖帮一句姐姐! “红姐,咱们梅花帮愿让二分利给红袖的姐姐们!”梅花帮的汉子是个憨厚的年轻人,挠挠头憨憨一笑,很有些不好意思,“咱们帮那些年人都快绝户了,实在养不起嫂子们……这些年,谢谢红姐了!” “她们奔我来了,我自然收下,当不起小兄弟……” “哈!四处招人的骚浪蹄子!” “王老说话可谨慎着些,仔细风大闪了舌头!”满江红顿时柳眉倒竖,怒目瞪向对过那枯槁老头!她确存了示弱的意思,此刻达成目的,自然轻声软语地说起好话。可这老贼算个什么东西,口下没有半点阴德! 被她唤作王老的那个却半点不惧,甚至挑衅道:“老子舌头硬得很,刀光剑雨也闪不……呃——” 只听得他喉间忽而咕噜一声,伴着咔嚓的清脆异响,那老贼满是褶皱干皮的颈项便软软地歪向一边,带着他干瘪身躯歪倒在隔壁那中年男子身上! 竟是死不瞑目! 嘭地一声,大门打从外边被踹开,还不等众人看清是个什么情形,一阵破空声起,流矢已如狂风暴雨般射进来! “是什么人!” “救命!来人救命!啊!!” “敌袭!有敌袭!” “小心流矢,是水师营的人!” 几句不同的高声警示掺杂在一块儿,反倒听不出都是什么。究竟不是正经的军士,十几个人兵荒马乱地滚作一团,往外跑的、往里爬的、就地趴下的、藏在桌底的…… 不过几息功夫,厅里桌椅倾倒、瓜果鸡鸭洒了一地,十三位帮主竟眨眼间倒下了一多半! 便是余下的那几个,也都在惊魂未定时便被牢牢捆作一团,待宰肥猪似的堆在地上。满江红稍幸运些,因她是女子、右臂上又中了流矢,便只是被搡到墙角看守起 分卷阅读109 来,并不捆她。 她面向墙壁,余光见有人将人数清点过两遍,走到门边去禀报:“报告将军,水鸟盟十三帮主尽数捉拿,共有三人气绝、两人重伤、五人轻伤、两人无伤。还有一个……” 那人顿了几息才接着说:“还有一人,还有一人被倾倒的桌子砸断了脊背,约莫是活不成了。” “嗯。盟主是哪一个,还有气没有?”霍宸无可无不可地点一点头,随口问道。 “将军,盟主陈罗功,便是被砸的那一个。”那兵士小声回话。各个漕帮身上俱有不同刺青,很好辨认身份。 霍宸没忍住,噗嗤一笑:“哟,合着还是个老倒霉蛋……行,比那个舌头硬的还倒霉点。” 他寻着了那个姓王的老头的尸首,使匕首拨弄着查看了一番:颈骨被一箭钉碎,确然是死了。霍宸于是轻轻一叹:“可惜,我还以为你的脖子与你的舌头一般硬呢。将这厅里活的死的尽数带走,撤!” 那站在门边的年轻将军下了令,胡秀便被一个瘦弱的小兵拖起来,踉踉跄跄地押出去。她假意顺从地往前走,眼角偷瞟那将军,见他生得白白净净,身形也高大,恐怕不是阳东本地人——必是个大官! 胡秀的眼睛红了。 霍宸正蹲下身查看陈罗功的死活,眼角余光便瞥见身后有一片碧青色的罗裙裙角飘过去,一阵凌厉破空声近在耳畔! “将军小心!” 众人呼喝犹在耳中,霍宸却已来不及全然避开。随着一串血花高高地窜上半空,满江红双手紧握着一把尖利匕首,将它尽数插进霍宸右肩! 第71章 审讯 听够了朝会上数不清的扯皮, 霍宸带着满身的烦躁,一路纵马回了侯府。 府里那些个鹦鹉成精的女人们今儿倒是很清静,没有闹出什么教他心烦的幺蛾子。霍宸于是喜气洋洋地将手里的缰绳扔给小厮, 自己顺着风一路飘进了正院。 正院其实是有名字的,唤作“和静斋”。可是今天它既不和、也不静, 反而闹哄哄地, 盛满了喧嚣——一向最厌烦吵闹的霍宸却不知为何, 心中不觉得有半点不耐,反倒很为这份闹腾而满足得意。 他眨眼间便进了门, 迎头撞上个在院子里笑闹着跑个不停的小孩子, 咯咯咯地扑进他怀里。那孩子高声喊他:“爹爹!” “你不要闹你爹爹, 快些回屋去吃糕。”他才笑着应了,将那孩子抱起来,廊下却转出个沉静娴美、微微丰腴的女子来,怀中还抱着个咿咿呀呀的红衣裳胖娃娃,“你回来了。房里给你留了饭菜, 换过衣裳好用饭了。” 是他的妻。 霍宸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他走过去,要接过那个在怀里翻来滚去的胖娃娃:“不急……”先逗一逗孩子也无妨…… 可还不等他将话说完,右肩忽然一阵剧痛!霍宸愕然地低下头, 与怀里的孩子对视——那孩子口中叼着他肩上的一块肉, 自眼眶里流出两行血泪来! “咯咯咯——”那孩子笑起来,声音又轻又飘, 鬼气森森,他从霍宸怀中跳起,猛地扒到他脸上去! 霍宸遽然睁眼! 右肩传来一阵刺痛,霍宸稍挪一挪,教肩上的伤口不至于因压迫在床上而重新撕裂。大约也是睡熟翻动时扯了伤口, 他才会做那样的噩梦。 “常年打雁,倒教雁啄了眼……”想起昨儿那个很有些心狠的女帮主,他不禁自嘲一笑。他们没瞧得起这女人,不想人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最凶狠的一匹母狼。 看天光已是清晨,霍宸索性起身洗把脸,预备着要去会一会这“满江红”。他昨夜回营草草包扎过便睡去,还来不及审问这些漕帮里的大人物。 “如何了?有谁肯吐口交代么?”负责审讯的副将还没出来,霍宸也并不急着进门,而是先问一问守门的老兵。 “回将军,尚未有人吐口。”老兵露出个愤愤的表情,若非是在将军面前,必定是要骂骂咧咧了,“非但不肯说,夜里那娘们儿还闹着自尽了一回,万幸前班看守的弟兄发现得早,才没教她得逞!” 霍宸点点头,又伸手去拍一拍他的肩道:“辛苦。我去看看,你且自回去做事罢。” 老兵憨憨地应了一声,又转回自己看守的房门前,目送霍宸走进去。 用来看守犯人的地方大约都不十分整洁,此处又邻近江边,十分阴暗潮湿。进门没有一刻钟,霍宸便觉得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或者也有见到了眼前这罪魁祸首的缘故。 满江红已不复昨夜那颇具风情的模样,此刻发鬓散乱、衣裙脏污,右臂与左腕上的伤口也只是胡乱裹了,透过布条渗出隐约的血迹来。她原本昏沉沉地睡着,听到声响便猛地惊醒,一双眼警惕地扫过来。 见是昨夜那个险些被她刺死的小白脸将军,她脸上便露出一点鄙夷的笑,仿佛十分蔑视他似的重新闭了眼,不肯与霍宸对视。 霍宸随意拖了个条凳坐到她面前,左手隔着衣裳描摹 分卷阅读110 几下自己肩上的伤口。那一刀长而深,不是他受过最重的伤,却也相当危险——她下刀准而狠,险些划断了他右臂的筋骨。 “满江红?久仰。” 坐在地上的狼狈女子依靠着土墙纹丝不动,霍宸使脚尖勾起地上蜿蜒的锁链,拖着它摇晃出一点突兀的当啷声响。胡秀被锁链牵动着向前一倾,顿觉羞辱,满是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瞪过来。 “气性别这样大么,伤身体。”那小白脸无辜地笑一笑,脚尖却又恶劣地勾着锁链一拽,“我也不过是想请你开开金口罢了,为这个生气可不值当。听说道上人都叫你红姐,我便也觍颜如此称呼一声罢。” 他以手托腮,摆出一副求知好问的恶心模样:“像红姐这样的女中诸葛,放在什么时候都是难得。难道就没想过投身朝廷、为自己的孩子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么?” 满江红口中喷出一点气音,好像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好像是喃喃说了句什么。霍宸饶有兴趣地凑过去,被猝不及防地呸了一脸:“你这朝廷的走狗……我呸!你们当年杀我夫君兄弟,事到如今又想要招安?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便是死在这阳东江边、沉在水里遭鱼啃,我都不会向狗官投诚!这漕帮,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死了我满江红,还有满江红的儿子、孙子!想要阳东江,你做梦!” 啪,啪,啪。霍宸闲闲地望着她,手上敷衍地拍了几下巴掌。 “真是好义正言辞,好威风凛凛。”他望着外头长满了芦苇的江岸,随意问道,“别的不说,美梦做得倒是不少。帮主没了一个还能再有,漕帮没了一个可就是真没了……你的红袖帮,老弱妇孺多得是罢?不说你女儿也没有你的本事,她也就十四五岁,弹压得住你那些手下、抵挡得住旁人窥觊么?” 霍宸双手环胸,气定神闲地与满江红说笑:“与红姐打个赌罢。三日,我赌三日内,你女儿必定在阳东江畔死于非命。” “你——”胡秀目眦欲裂,锁链绷得紧紧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她的手指却始终距离霍宸差上一线,“你这禽兽不如的狗官!休想碰我女儿!” “谁要碰你女儿……我与我夫人可谓鹣鲽情深,你少来污我清白。”霍宸怜悯地望着她,“你看你真是可怜啊,明知自己身边卧着一群中山狼,却还是要为他们而死——你的孩子也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夫婿也是。” “红姐这么聪明,竟从未发现陈罗功做下的丑事……或者,你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说?”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胡秀半晌,可怜她似的摇摇头:“口口声声说是水师营是你仇人,实则……唉,你也知道,你也怕死。” 那眼神仿佛一柄钢刀插在胡秀心上,她簌地跳起来咆哮:“你胡说!胡说!!我怎么会怕死!若不是为了珠珠,为了红袖帮,我怎会在他陈罗功手下苟且偷生——” 霍宸却再不听她半句话语,只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 门开了又关,徒留胡秀的嘶吼被关在房中,与江面上的雾气一起渐渐消散,湮灭在风里。 第72章 更新 “大人。”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 一个面生的兵士闯了进来。他先是毫不遮掩地四处打量一圈,随后才十分敷衍地做出个模糊的行礼的样子,算是拜见过霍宸。 “陈将军有事要说, 请您移步。”此人言语间并不顾忌尊重,又做亲兵打扮, 想是陈平川的心腹, “我家将军事务繁忙, 还请大人快些随我前去,免得误了事。” 霍宸放下手中的兵法, 略一挑眉, 几息之后露出个了然又戏谑的神情。那孙宜虽说也不是什么好人, 有句话说得很对——与陈平川比起来,他确实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了。 不过他也刚好预备着去会一会陈平川,便不计较这小喽啰的无礼,扯起一个虚假的笑:“去回话罢,就说我收拾收拾, 稍后便去见他。” 那亲兵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连脸上的不屑神情都疏于遮掩。水师营的墙壁薄而简陋,霍宸听到他刻意的高声谈笑:“什么将军, 不过是个会投胎些的小白脸, 带个老阉货出来耀武扬威,一声大人算他高攀!还说什么将军, 我呸——晦气!” “这是什么穷乡僻壤跑出来的刁民!”霍宸身边的亲兵是他打从京郊大营带来这边的,是个经不得激的愣头青,气得当即便要冲出去理论,“将军是何等英雄人物,他们懂得什么!” 这小子被霍宸制止, 气咻咻地嘀咕,碎嘴子听得霍宸头痛。 “别念了,碎嘴婆子似的招人烦。来,帮我穿甲。”他将床边挂着的甲拎起来,招呼亲兵道,“气什么,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该他受的,半刻钟也跑不了。去请刘公公来,我们一道去见陈平川。” 他舔了舔嘴角,笑得恶劣又冷漠:“方才那些话都要说给刘公公听一听,一定记住了。” 那老太监最恨旁人骂他阉货,等会儿可有好戏瞧了。 门外传来轻柔的叩门的笃笃 分卷阅读111 声,陈平川头也不抬地说:“有什么事进来说,娘们儿唧唧的没个男人样。”他总疑心那个京里来的霍宸要留在这顶他的位置,脾性又很小家子气,是以总爱拿这些小来小去的把戏来恶心人—— 平日里霍宸从来懒得理会他,可这回,他却是踢到铁板了。 “哟,咱家可不比陈将军有男子气概,怕是脏了您的眼呐!”刘郢冷笑着迈进来,手中一撩下摆,鞋底却是重重地踏在门槛上,“咱家一个臭阉人,哪里记得上您英武……真是对不住了啊,陈、将、军。” 陈平川一抖,冷汗簌地落下来。 “这都是误会、误会……末将敬佩刘公公久矣,岂会对您如此不敬啊!这势必是认错了人,罪过罪过!”陈平川心中暗恨不已,脸上则摆出一副谄媚面孔来,“末将实是不知您大驾光临,一时不察,您可万万不要将那些个糊涂话放在心上!” 他急急地奔过来,请刘郢上座,又亲手为他端茶倒水,真是鞍前马后、好不恭敬。 刘郢在宫中沉浮多年,见多了这样人,也毫不客气地消受了,还要顶着一副晚娘脸阴阳怪气道:“原是如此。要咱家说啊,这人生就前后两张脸,那是实在麻烦!这一来二去地绕昏了头,又晕头转向地跪错了人,反倒要闪了腰!” “陈将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这,这……”陈平川脸色乍青乍白,一时支支吾吾,不敢抬头与刘郢对视。他确实瞧不起这些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可刘郢是监军太监,陛下派来的天使! 自这位刘公公到了水师营,他从来是上赶着巴结,没有露出过半分不屑啊!他、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这些?!是谁暗中害他! “说话啊,陈将军?”刘郢盯着陈平川幽幽道,“怎么磕巴了?” 陈平川汗如雨下。四五月的天气,到他身上就跟那盛夏似的,身上汗珠哗啦啦地流,很快在长袍上浸出一圈濡湿的轮廓。 二人僵在原处,俱不动作。眼见着刘郢周身的气势愈发沉凝,陈平川唯恐自己一语不慎更加惹怒了他,一时喏喏不敢出声。正当他再支撑不住时,大门霍然打开! 一队兵士忽地涌进房中,分列两旁,随即是道含笑声音插了进来:“二位久等。这是已说了有一会儿了?可见是我来迟。” 此音正如天籁!陈平川顿时大松一口气,可当他感激涕零地抬起头时,满脸的放松却霎时凝固在脸上,挤成一个分外滑稽的表情:“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一向最受他防备的霍宸! “哼,侯爷可教咱家好等。”刘郢坐得八风不动,口中冷嗤,“不知道的以为您是八抬大轿绕着阳东江转了一圈才回来,真真儿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霍宸微微一笑:“是我的不是,劳公公包涵。改日有了空闲,本侯请您吃酒赔罪。” “得啦,也就是那么一说,侯爷可当不得真。” 究竟是开国的勋贵,手中又掌着实权,刘郢也不敢太过托大拿乔,在霍宸面前当自己是个人物——人家对你客气是看着陛下的面子,你要真拿自个儿当盘菜可不就是不识抬举了! “人既齐了,咱家便不多废话。”刘郢也没兴致再玩那点猫耍耗子的玩意儿,直截了当地下令道,“阳东水师营陈平川勾结漕帮,借清剿匪患之名,行谋害他人之举;为臣不忠,为友不义,实乃狂徒禄蠹!还不来人速速将其拿下!” …… “此番多谢刘公公援手。” 尘埃落定之后,霍宸向着刘郢拱一拱手,谢他出手相助。军权由刘郢掌管,并不在他手中,若刘郢打定主意冷眼旁观,霍宸也确实拿他没什么法子。 刘郢此时也收起了那副天下人欠我的跋扈模样,与他谦让道:“举手之劳罢了,可不敢当侯爷一声谢。” 他是内臣,霍宸是武将,中间又隔着皇帝的猜忌,论理是要避嫌的。可老皇帝眼见着是日薄西山,太子却正当壮年;老皇帝对霍宸忌惮已久,太子却是自幼与霍宸一块儿进学,再亲厚不过的玩伴。 站队自来是大忌,但他刘郢已经爬到这个位置,为自己结个善缘、留条后路却也不是使不得。 二人含含糊糊地打过两句机锋,彼此俱是明了深意,会心一笑。 “眼见着这事也了了,侯爷回京后预备着如何呐?”刘郢眯着眼望向远处的阳东江,“毕竟那一位……”他话语间点到即止,好像给霍宸透了些底,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公公实在多心。回京之后……自是一切凭陛下做主。” 霍宸亦远远眺望着那泛起层层波涛的江水,眉宇间的神色模糊而晦涩。 第73章 回京 虽则水鸟盟十三帮主死的死伤的伤, 与他们沆瀣一气的陈平川亦被生擒,可这“百足之虫至死不僵”,真正想要将阳东江上的势力清扫干净也绝非易事。 “红姐考虑得如何?这样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霍宸手中把玩着匕首随意问道。 自陈平 分卷阅读112 川一派被霍宸、刘郢、孙宜联手镇压之后, 阳东水师营已交由孙宜暂为掌管,红袖帮帮主满江红也不再被关押。只是因她尚未被说服的缘故, 一应进出还是有人严密监视着。 “将军实在太为难妾身。”胡秀却摇摇头, 断然拒绝道, “漕帮是靠义气存续的活计,将军此举, 却是要断了妾身的活路了。” 漕帮人可不会管陈平川与陈罗功是什么关系、从前做过什么恶事, 他们只会说满江红投靠了朝廷, 回过身来在兄弟乡亲心口刺了一刀!没了义气,满江红就什么都不是,连带着红袖帮都无法在阳东江上立足。 胡秀几乎是与霍宸推心置腹说:“不论将军是有心还是无意,您都是不计前嫌替妾身的夫婿报了仇。只凭这一点,妾身为您上刀山下火海都使得!可这只是满江红欠您的, 不能教整个红袖帮去还;红袖帮本就立足艰难,我不能将她们也拖进来。” 霍宸疑惑地歪了歪头。 “红姐是不是想多了?便是本侯允你一条生路,也不教你做什么所谓‘背信弃义’之事, 他们也不会信你。”他生得很好, 此刻看上去竟有些纯然的无辜,“十三帮主只你安然无恙地回去……你说你未曾投靠朝廷, 谁会相信呢?红姐,流言是能杀人的。” “……” 满江红愕然地瞪大了眼,霍宸不发一言,微笑着与她对视。良久,她才喃喃道:“你们真是, 好狠呐。” 八月时,曾在阳东江上显赫一时的水鸟盟已被彻底留在过去。 凭借着胡秀提供的信息,水师营将阳东大些的漕帮剿灭了泰半,余下那小猫三两只亦闻风而逃、分毫不敢攘其锋芒。 至于胡秀手下的红袖帮,自然也如霍宸先前预料的那般被漕帮人所唾弃,无声无息地作鸟兽散了——肯继续跟着她的便跟着,觉得她背叛了漕帮的也大有人在,俱分了帮里的钱财给她们,教人自谋出路去了。 “奉陛下旨意,着令先红袖帮帮主胡秀一并上京,三日后启程。” 这一日,霍宸忽然请来了胡秀与她女儿珠珠,甫一见面便将这道谕旨告知二人。见她母女两个俱是一副惊惧面孔,霍宸温言安抚:“你可放心,陛下约莫只是教你做个证人的身份,不会为难于你。” 胡秀闻言不禁苦笑。 她从前在水鸟盟时,曾数度为其出谋划策,抢夺水师营粮饷、杀水师将士不知凡几,如今心中难免惴惴。她自觉罪有应得,倒并不怕死,只是忧心女儿珠珠日后的生计。 “我有一不情之请,求将军答应。”胡秀踌躇片刻,将珠珠赶出门外,自己结结实实地跪到霍宸面前,“将军,设若陛下降罪于我,求您收留了我女儿珠珠,给她一条生路!” 珠珠样貌随了她,生得很是清艳,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正妻她们乡野丫头是万万不敢奢求,可纳做妾室总使得罢?且珠珠身体极差,亲娘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无子短命相。 “不行。”霍宸淡淡道。 仿佛没想到他会断然拒绝,胡秀呆了呆,复又哀求道:“只是、只是给她个容身之所……珠珠性子柔弱,身子骨也不好,决计不会惹是生非的!她,她也活不了许多年……” 言及爱女,刚强如胡秀也忍不住心痛垂泪。 纵然说出如此锥心之语,霍宸依旧说:“不行。” “我家夫人会生气。” 八月下旬,孙宜正式接管阳东水师营,肃毅侯霍宸及监军刘郢奉旨携水鸟盟一案人证胡秀及其亲眷抵京。 霍宸是赶在清晨开城门时进京的。他那会子忙着押解胡秀面圣,只来得及派亲兵往侯府送个信便进了宫。此刻打从宫里脱了一层皮出来,直奔着侯府便打马去了。 而肃毅侯府中,却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喜气洋洋。 后院的一干小妾近来才被娴意下狠手整饬过,这会儿都鹌鹑似的缩在花厅里,就连往日里最爱出来跳的听莲如今也分外乖巧。 娴意则独自坐在正位,眉眼沉静,脸色却十分不好。 她五月里养好了身子,赶在胎儿还不太大的时候喝了药滑了胎,算起来至今也才堪堪三个月。这是个顶伤身子的大事,养了三个月,脸颊上的肉半点没有养回来不说,反倒身上又清减不少。 这端庄少妇如今只剩一副支离病骨,竟教人有些不敢认了。 霍宸打眼看过去,初时也是一怔;再细细打量,便发觉娴意坐在那儿脸色极差,起身迎他时也颇有些摇摇欲坠之感。从前穿在她身上正合身的榴花色大衫如今活像是挂在树杈上似的,随她步伐悠悠地晃荡。 他的夫人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见了他仍是温温柔柔地道:“侯爷。” “嗯。” 霍宸原想伸手去摸一摸她云鬓,却想起自己尚未梳洗,一双手脏得很,便又讪讪地放下了,只嘴里应她。 后院那些个女子也觑着空隙稀稀落落地向他请安,却被不耐烦地挥手轰回去,无不气得咬牙切齿。 “水是早备好了的,侯爷舟 分卷阅读113 车劳顿,先去梳洗一番罢。”娴意歪头打量他,这人晒黑了许多,身量也仿佛瘦了些,“侯爷想是尚未来得及用饭?小厨房里饭菜都热着呢,您梳洗过便能取用了。” 她说到这时中气稍嫌不足,便抱歉地停下略匀了匀气。还不待继续已被霍宸握住了手腕往正院走:“先回房,旁的只管回去了慢慢说。” “侯爷待夫人还是很有些情分在的,打从进了府门可是半个正眼都不给后院那起子人呢!”趁着霍宸去梳洗,锦书悄悄与夫人咬耳朵,“您看大李氏那个脸哟,气得跟猴屁股似的!” 娴意哭笑不得,撂了茶盏嗔她道:“你说得那叫什么话,哪像是姑娘家说得出口的!再者说了,一个妾室,哪就值当咱们放下身段高看她一眼,整日里挂在嘴边呢?” “她是有本事,我却不必跟她比那个——单是身份之别,她就是要被我压一辈子的。” 锦书喏喏应是。不过她说这话并非无的放矢,实在是李弄月这些日子很不安分。 此人仗着自个儿出身官宦,从前又掌过家,便妄图在主母做小月子时重新往手中拦些权柄;却没想到娴意这次并不姑息纵容她,直接将人罚去家庵待了几个月,又不给分毫优待,竟教李弄月险些折在家庵里头! 她今儿能被放出来,还是万幸借着霍宸回府的由头前来迎接夫主,否则也不知要被关到几时——或者该说,娴意原本是存着教她直接死在里边的心思的。 “在说什么?” “是说后院的那些个琐事,也没什么。”见霍宸梳洗好走出来,主仆两个自然打住话头,娴意笑盈盈地望过去,“侯爷要传菜么?也不知您现下胃口如何,便备了些清淡好克化的,咱们今儿且先简单吃吃,大鱼大肉的便等一等。” “都听你的。”霍宸毫无异议地点头。 他走近了细细打量娴意,从她眉眼一点点描摹,越看脸色越淡。娴意本以为他是生气了,不想下一刻,霍宸伸出手来,指尖轻飘飘地点一点她面颊,旋即搭上去摸了摸。 “瘦了这样多。”他叹息说。 第74章 交心 入夜, 夫妇两个并排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到那个不大有缘分的孩子时,二人都沉默下来。 “是我思虑不周, 没能留住孩儿。”娴意至今提起此事,心中仍是懊悔不已, 不免又露出那股郁郁之态。霍伯这些侯府中的老人也好, 过府的舅舅舅母也罢, 都对那孩子满怀期待,到如今境地便令她愈发愧疚。 霍宸听过了, 倒不似她设想的那般如何恼怒或震惊——失望自然是有, 但作为父亲, 他瞧着却有些过于平淡了。 “这也没什么……不必太放在心上。”他平躺着,一双眼睛望向床幄上悬挂的香囊,手上缕金扇慢慢地摇,“背后刺出的刀剑总是比眼前的难防,何况下手的是从前共患过难的忠仆。后来是如何处理了那马氏的?” “报了急病暴毙连夜送回王家, 当日天亮便一张席子裹了扔去乱葬岗埋了。”娴意翻个身背朝霍宸,踌躇着问他,“侯爷不怪我吗?” 她原想说迁怒于她, 抑或是怨她疏忽大意一类, 可又觉得说出来并不相当,最后只含糊地问了这样一句。她的手指隔着帷帐描摹床上雕刻的花纹, 心不自觉地提起来。 可在她背后的人只是顿了一顿,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怨怪不至于,有些遗憾倒是真的。‘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缘分摆在这里, 并非他不重要,但总是眼前人更值得偏重与珍视。娴意,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霍宸伸长了手臂想去扳她的肩,却摸到一片嶙峋的骨肉,又不免叹息:“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你得要走出来。” 如今气候炎热,娴意元气大伤又不好用冰,待在房中时便只着件纱衣图个凉爽。她仍是一身难得的冰肌雪骨,却与几个月前的丰盈柔润迥然不同——只稍一动弹,骨节便要突兀地现出来,单薄而支离。 他的夫人颇丧气地低低应了一声,大约只是在敷衍他。 “你可真难哄。”霍宸也跟着唉声叹气,一面说一面使半分力气去轻轻搡她,“女子都这样难哄么?猜来猜去的,真是难为我。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也得说出来我才能明白啊。” 娴意被他锲而不舍的拨弄搞得闷气也生不起来了,只好乖乖顺着他力道转过来。她很颓丧地将霍宸手里的缕金扇捞过来,默默地盖到自己脸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肯开口。 “我并非心中不痛快,只是气自个儿又蠢又丧气,给人耍得团团转。我不如侯爷运筹帷幄,甚至不比宁堇沉稳缜密,几次三番落到旁人的算计里,实在憨得很。你离家时已提点过我要当心,我却还是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连孩儿都护不住。” “我想着,若我有侯爷你,或者宁堇的几分本事便好了。” 她之所以不乐意开口,便是以为自个儿这一番自怨自艾的话说下来,霍宸不腻歪也要刺她一顿。可这男人从来不按常理出 分卷阅读114 牌,听着听着竟噗嗤笑出了声。 “侯爷笑什么?”娴意很是不解。 “你这话说得,确是有些蠢。” 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霍宸翻过去又翻回来。 夜色里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出他语气里满满笑意:“我虽不比你大几岁,却自幼跟霍停西养的那起子女人明争暗斗;再年长些时去了北境,过得更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待到袭爵回京,我又受那位猜忌,每每开口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有分毫冒进。 “至于宁堇,她在宫中时可是一宫主位的掌事心腹,明的暗的都得打她手心儿里过,背着的人命没有十条也有八条——如此还能搭上我娘的关系全须全尾地出宫来养老,足可见她手腕人脉。 “你说我运筹帷幄,说她沉稳缜密,这是当然的。我们经过的风浪,不是你一个深闺里娇养大的小女孩比得了的,更别提你是拿我们安身立命的本事与你的锦上添花去做比。” 他们被身后的深渊追着,不得不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娴意细白的指尖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袖口,时不时地嗯啊应和两声,像是已恍惚有些明白了。 霍宸便再接再厉,接着与她道:“什么山水养什么样的人。你日子一向安稳,年纪又轻,吃些亏再寻常不过了——不过要我说这亏吃得确实大了点——你素日有分寸懂进退,脑子也不笨,往后慢慢学着,不吃第二回 也就是了。” “可我根本不像个当家主母。”娴意小声嘀咕,“我家世又差,又不能给你助力,到现在都还没出门与别家夫人交际过。” 她的出身不高,家里几个姊妹名声也不如何好,在这眼比天高的勋贵圈子里天然就要气短三分。 “没有人天生就是面面俱到的当家主母,你才十八岁,有的是时间去学习如何做好它。”霍宸顺着她手指滑到手背,握紧了安抚似的摇一摇,“且我那时是为什么答应与你成亲的,你还记得么?旁人眼中你的不足,是我心中的长处也未可知。” 出身欠佳、娘家不显、知情识趣懂进退……她固然不能够给他助力,也不如真正出身世家的小姐八面玲珑——可于霍宸而言,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家世不好,给不了他助力,自然也不会有裙带关系;与娘家不睦,便不会与他们有牵扯,落个清静;至于知情识趣就更好了,为帝王所猜忌、被迫做个孤臣的肃毅侯最需要的不是孤傲清高自作主张,而是足够听话。 至于那些用来应酬交际的虚与委蛇…… “我会教你,别担心。” 霍宸从未如此耐心地去对待一个女子。从前的妾侍不值当他多说半个字,才成亲时他也不耐烦哄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娴意。可现在他却觉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花费一点时间与耐心去塑造她或许也很值得。 ……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伴着哗哗的雨声,娴意反倒睡得酣甜。 她闭眼嗅着满屋飘浮的桂花香气正惬意,却猛然发觉今儿这日头不大对劲;再掀开帷帐一瞧妆奁上摆着的西洋钟,竟已是快到正午的时辰了。 “怎的不唤我起身?都这个时辰了!”娴意急急忙忙地趿着鞋起身,自去翻了衣裳系好,又紧着催松叶为她梳头,“今儿又是放对牌的日子,正经是来不及了,误事误事……” “那些庶务我已令宁堇去盯着了,你慢慢收拾,不必着急。” 霍宸大约是听见了声响,掀帘走进来给娴意吃了枚定心丸:“锦书说你进来常睡不安稳,我便做主令她不要叫你。张老方才还说你时常对他阳奉阴违?果真欠教训。” 他身上是一贯的绯色白泽服,嘴角轻佻地勾着,眼神却颇严厉。许是那绯色教阳光一映亮得刺眼,娴意不由自主地侧头避开,不去与他对视。 “怎的不说话?昨儿不是很能诡辩的么?”霍宸走近了,从铜镜中盯着她,“锦书还说你早间时常不乐意用饭?惯的毛病。” 娴意悄悄瞪那“告发”她的黑心丫鬟。她自知理亏,并不肯与霍宸搭话,只一双眼四处乱瞄,却正撞上松叶一面偷笑一面望她。 她平日待下人很和善,这群小丫头也乐意在她跟前儿顽笑打趣,是以松叶并不怕她,反而大大方方地笑开了:“前些时候没人管束得了夫人,如今这孙猴子也遇上如来佛祖了!” 一旁站着的两个大丫鬟于是也吃吃地笑,各自寻话头替她打圆场不提。 朝食除开寻常吃食,另有张府医特意开的药膳,实在令娴意避之不及。如今有霍宸在一边盯着,这汤汤水水喝起来就更是味同嚼蜡了——此人板着张脸甚是冷肃,十足惹人胃痛! 霍宸在一旁看得好笑。 他这位夫人乍一看是个端庄人物,相处起来却小性子甚多。便如现在,她面上是在八风不动地喝眼前那碗白果腐竹粥,其实手上动作已十分之艰涩沉重,恨不能一粒一粒地数着米粒吃,满心不情愿。 偏霍宸是个恶劣性子,故意不发一言,忍笑盯着她喝净了才肯作罢 分卷阅读115 。之后还要理直气壮道:“张府医特特嘱咐过要看着你多用些,你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 恨得娴意心中倒仰。 霍宸大张旗鼓地指使人往桂树下搭了棚子搬了摇椅,茶水糕点备了个齐全,带着娴意优哉游哉地虚度时光。 “你想不想出去散散心?”他照旧从肚皮上托起紫砂壶呷了一口,懒散地眯着眼问娴意,“如今气候还剩些暑气尾巴,走水路不冷不热正合宜。你若有心动弹动弹,咱们这几日便启程。” 娴意微微一怔:“侯爷身上的公务……是有什么变故了?”这时候不当不正的,约莫是朝中又有什么意外,须得教他离京避避风头。 “这会儿倒很聪明了。”那人懒洋洋地一哼,算她答对,“我在阳东时擅自处理了水师营的总兵,被陛下一顿好训,将身上的官职全撸啦——万幸他老人家还有些好生之德,给咱们夫妻俩留了个管饭的爵位,不至于让我带着你沿街要饭去……” 他说到这儿转过头来,对着娴意眨眨眼:“我想着咱们可得勤俭持家,不如回平州老家去打打秋风?” 他早间特意问过张府医,说是娴意这会儿的情形出门游山玩水也没什么大问题。老爷子拈须思忖片刻:说不得出门走一走,心中也能开阔些,对夫人身子更有益处。 左右有这老爷子一路跟着,她只管好好地吃喝玩乐就是了。 “你真真是没个正经……”娴意显然没想到他的老家是平州,唇瓣几度翕动,好半晌才笑骂道,“我祖父可是正经文人,你这般土匪脾气,仔细被他老人家追着打出家门!” 霍宸笑望过去,眉眼温柔地舒展。那是个很聪明的女子,看得出世间所有无声的迁就与爱护。 “那便这么定了,咱们收好了吃用便启程。” 入夜。 “陛下撑不了多久了。”霍宸忽然说。 娴意本已半睡半醒,却被他突然的一句话炸了一激灵。 “陛下撑不了多久了,他已开始为太子铺路。”他重复一遍,手指绕着娴意的一绺青丝随意把玩,嘴里说的却尽是惊世骇俗之语,“宁福钟说他近来药石不断,此番明面上撸了我的官职,背地里却令宁福钟暗示我北境尚不安稳,我仍是朝廷栋梁,有教太子施恩之心。” “他还真是……又防备我、又要用我,两头都要贪图。” 先帝降职臣子,是为大行之后新帝向臣子施恩以示其仁德,能够知人善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家的老把戏。 照宁福钟的意思,老皇帝现在是使虎狼药吊着命呢,打眼看着是红光满面老当益壮,实则内里都耗空了,只剩一层光鲜的皮。 娴意不懂庙堂之争,只是凭本能的不安问:“那,当今太子可是明君之相?”父子相肖,万一太子也如老皇帝敏感多疑,霍宸大约要交代在他手里,实在不值当。 “我哪知道……陛下从前亦不是如今性情,都是说不准的事。”霍宸放了被他揪得乱糟糟的发丝,转身将夫人拥进怀里,“就是不知道才要避出去,顺道展示一下本侯的淡泊名利。” “机会难得,正巧你想去拜祭祖母,咱们便去平州住一段时日。” 避风头去哪都成,但他的妻子大约会更喜欢平州。 第75章 逍遥 霍宸好似对帝王突然的厌弃全无反应, 安静且顺从地接受了这过火的警告——他甚至像是全然没将这当回事儿,兴致勃勃地策划着陪妻子回祖宅探亲。 两人的出行既不避忌也不张扬,只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上了船, 也没人为他们送行饯别。 “这就离京了?说走就走,他倒是轻松得很。” 御书房里, 才下朝的皇帝便得知了这消息, 不咸不淡地一哼。他天蒙蒙亮便起身操劳国事, 时日无多尚不得安生;做臣子的却能带着娇妻游山玩水,乐不思蜀。 “侯爷也是被几位王爷纠缠倦了, 出去躲躲清净。”宁福钟亲手为皇帝换好了常服, 绕着圈儿仔细帮他抻平了褶子, “陛下也不忍见侯爷他为难不是?若不然侯爷也没机会离京呐。再则侯爷此时避开纷争,也算得上是一段圆满。” 宁福钟絮絮叨叨地念着,皇帝也不见厌烦,由他这样说。这是个跟了他一辈子的老人,比枕边人的皇后还要更亲近三分。此番设计那些个心怀不轨的亲王去试探霍宸, 皇帝也是授意他去做才能放心。 万幸霍宸的言行态度都令皇帝足够满意,也教宁福钟有机会替他开脱两句。 皇帝有了由头,于是顺着宁福钟的台阶轻拿轻放:“罢了, 权当是朕给他放个大假。他在阳东立下的功劳不小, 这处置是有些委屈他。” 究竟是才替他扫清不小的障碍,即便彼此间对不久后的起复都心知肚明, 可在旁人看来,他是苛待功臣,霍宸是桀骜张扬,彼此间都是心有不满。若皇帝包容了霍宸的举动,朝中也会再观望一番, 不至于因此寒了心。 “陛下如此体恤臣子,实乃天下之幸 分卷阅读116 。”宁福钟适时恭维,脸上笑容可掬。 与此同时,娴意夫妻两个已安安稳稳地坐在船上,赏着沿途风光一路南下。 船是寻了顶宽敞的新船租了,上头一应物什都是二人在府里用惯了的,依着素日习惯布置得跟正院一模一样,便少了路上的诸多麻烦。 娴意来时走得旱路,北上途中脚程又慢又被折腾得灰头土脸。她虽也上过画舫游玩,可那小船儿与这等远行的船只却是大不一样,这会儿不免觉得新奇。 丫鬟们都在外间候着,她也不必继续端着,便坐在窗边,直直地盯着沿途风景看。纵使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却始终被圈在那一点地方里,最远不过乘上马车,去京郊上柱香的距离。 大抵衣食无忧须拿自由换,人生进退得失总难全。 霍宸见多了外头的风光,反倒更爱找个舒服的角落窝着,一本书、能消磨一整天——他尤其偏爱那些个恶俗的话本子,却不真的如何仔细地看,只拿这玩意儿做个挡光的东西,白日里好能睡得香。 他又小憩片刻醒来,见娴意仍坐在窗边发呆,心中颇为无奈:“你是个小猫儿不成,看这么久都不够。这景色你得往后看不知多久,届时有你腻歪的!” “日子长着呢,先过来歇会儿。”霍宸拍一拍身边的被褥,催她赶紧过来。 “我从前单去过画舫游湖,这样的景色却没见识过,便忍不住看久了些。”娴意倒是还肯听他的劝,慢悠悠地捶着腰挪过来,“这宅院外头真真广阔,你瞧那两岸百姓的烟火气,实在令人心生向往。” “你既心中喜欢向往,怎的来京城的路上没有借机游玩一番么?”霍宸稍显诧异。 娴意便笑着摇摇头,神色中带着点微妙的、“何不食肉糜”的意味:“那会子正是冬天,水路不好走,陆路又慢、王巡催得又很急,哪有功夫给我跑出去逛。这就跟你接着了军令是一样的……亏你还是个将军。” 她将人往里推一推,给自己腾出个地儿躺下。霍宸伸长了手臂一捞,将人圈在怀里。娴意身上的肉还没养回来,抱着便不如从前那般软绵绵的。她现在有些硌手,时常能隔着皮肤摸到她凸出来的骨骼。 霍宸沉默地摩挲着娴意,心中暗忖晚些时候要给她拨多少饭菜。 “其实我也并不真的向往那样的生活——看我做什么,我自己有多少本事、几斤几两,我心中都是有数的。非说向往,也不过叶公好龙……你笑什么。”娴意慢吞吞地横他一眼。 她是知道自己的,在宅门儿外头,她没那个本事养活自己,心里想想也就得了。 那个不许他笑的人伸手过来捂他的嘴,霍宸便刻意抬高了下颌,摇头晃脑地逗她,也颇有闺阁乐趣——从前那个端正的、无趣的、模板一样的他的妻渐渐与如今这鲜活的女子合二为一,从呆板的框架中跳脱出来。 如此倒也很好。他恍然想着,忽然抱紧了怀里满头雾水的人,闷闷笑起来。 “真好。”他说。 第76章 初到平州 彼时的山水迢迢, 前途无望,如今再来一回也不过是短短几日。平州的气候较之京城要湿润温暖许多,才下了船没一会儿, 娴意额角已沁出点细细的汗——大约也有她现在体质稍嫌虚弱的缘故。 时隔近两年再踏上故土,她竟已觉恍如隔世, 不由自主地眯着眼, 抬手挡了挡头顶的光亮。她从前久居深闺, 并未来过平州的码头,如今见了, 却莫名觉得这确该是这样喧闹的地方似的。 身后忽然投下一块阴影, 娴意回首, 正对上霍宸有些嫌弃的眸。 “说了教你常出船舱走一走你又不听,这会儿又睁不开眼。娇气。”他一面说着,一面吩咐后头跟着的小丫头跑回去取伞,自己则略挪挪位置,替她将晌午的烈日挡在身后。 娴意的杏眼略弯一弯, 望着他笑道:“全凭侯爷包容。” 雇的马车很快赶到,夫妻二人将身边的两个心腹留下处理后续,自己则先坐车前往暂居之处。 “原想着这里你是主家, 我便靠着你了。”霍宸懒洋洋地靠在马车上, 看着娴意一路上都掀着帘子往外瞧,“不过现在瞧着你竟比我还新奇似的, 可见也不如何靠谱。” 娴意放了帘子转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里也多出几分怅然来。她撂了帘子慢慢道:“我是在看外头的重阳市集……这边不比京里民风开放,闺阁小姐难有机会出门。” 便是出门了,至多不过往郊外的寺庙庵观上柱香, 无甚意思。 她顿了顿,又望着霍宸,露出一点欢快的神情:“不过据说平州的重阳市在附近都很有些名气,已婚的妇人也可以出来逛逛——这次便托你的福了!” “你倒是很懂得利用我。”霍宸笑哼一声,坐直了去敲一敲车门吩咐车夫,“劳烦改道,我们先去这城里的……哎,你们这边儿最好吃的酒楼是哪一个?” 每到重阳前后,贯清楼的生意便异常火爆。盖因此处重阳宴乃是一 分卷阅读117 绝,城中有些家底的人家俱是要为老人置办一桌的。 不过也有那好游乐的老人家,趁此机会呼朋引伴,凑了一桌老友出来热闹一番。便如这位沈泉沈老爷子,有钱有闲有朋友,一辈子到老愈发逍遥。 “嗨呀我说老王啊,难得出来一趟,就别苦着脸啦!”菜都上齐了,沈老爷子亲手给王濉倒了酒劝他,“土都埋到脖子啦,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这老破身板儿就别为难自己了。” 王濉苦笑着挡开这个老顽童告饶:“你自去吃你的喝你的,何苦非要拉我一起?我答应了家中小丫头,此番出门来决不吃酒的。” “嚯,你也有如此听话的时候,稀奇!从前你王濉将哪个孙女放在眼里,如今也有掌上明珠啦?”沈泉顾不得劝酒,拉着王濉,定要他将此事说个分明,“你那宝贝孙女年方几许,是比从前的娴丫头还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我家中尚有幼孙年方十五,已中了秀才,你我不妨结个亲家?” “去去去!我如儿才几岁,还早着呢!你不是要吃饭,快吃!” 王濉赶苍蝇似的将人赶到一边去,脸色当下便臭了,也不再理沈老爷子的追问,顾自吃喝。什么不喝酒也都不管了,席间的酒水一杯又一杯地灌进去。 他原本并不是会为此恼怒的脾气,今儿却不知为何有了些气性,唬得一向跳脱的沈老爷子都不大敢再多调笑,急急忙忙地起了旁的话头,将此事三言两语带了过去。 席间气氛渐渐回暖,几个老友重又说笑尽欢不提。 “从前我祖父很爱吃贯清楼的重阳席面,里头的菊花酒据他说也颇具盛名。” 娴意借着霍宸的力道自马车上跳下来,带着他往楼里去:“每逢重阳时贯清楼都人满为患……不过这个时辰,咱们大约还能讨个位置略坐一坐。” 她少有这般顽笑,眉眼间的灵动风情一时间看呆了霍宸。隔了一会儿,他才喃喃说:“……嗯。” 他们来得晚,已吃不到贯清楼最著名的重阳宴——再者说年纪轻轻的小夫妻吃这个好像也不大对劲似的。不过菊花酒霍宸倒喝了不少,连带着娴意也跟着小酌了几杯。 “这酒入口绵柔不辛辣,铺面一股子菊花的清香,确实老少咸宜。”娴意酒量不好,只略饮几盅便停手去挟些饭菜吃,“侯爷酒量虽好,也不要只顾着饮酒,仔细喝伤了脾胃。” 这样清淡的酒水于霍宸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习惯了北境冬日时的御寒烈酒,喝这个不过是有些味道的糖水儿罢了。可他仍是应了一声,依言将手中的小杯放下去。 权当让她安心。 虽只点到些寻常的时令小菜,但贯清楼不愧盛名,普通菜色也能做出些独特的鲜香,令人不禁食指大动。两人吃了个酒足饭饱,娴意原要说这便回去,却被霍宸懒洋洋地按住了。 他召来小二:“今日席间的菊花酒可能外带?若能便带上两壶,再有蟹……蟹就算了,寒得要命;还是将细花糕包上一笼罢。” 小二应了他出得门去,霍宸才转头与娴意道:“那酒每日只许饮三两杯,再不能多;糕多吃几块倒无妨。”今儿的蒸蟹味鲜清甜,是娴意最爱的口味。只可惜那蟹太寒,她现在的身子吃不得,席间那一勺子蟹黄已是顶了天了。 娴意倒没多么可惜。她虽很馋那一口吃食,但更珍惜身体,并不胡闹任性。二人都吃得肚儿溜圆,便趁着小二打包的功夫坐成一排,肩并肩地靠着闲话。 “在平州待着也很好,什么话都敢胡沁。”霍宸忽然说,“日后我若不再领兵,便来这边儿莳花遛鸟,必定快活。” “侯爷,您还没过而立,这就盘算起告老之后的事儿了?”娴意笑出了声,无奈摇头,“再者说了,平州这边儿也不兴遛鸟啊。” …… “老王啊,真不用我?” 沈老爷子看着喝得摇摇晃晃的老友还不许人扶,紧着伸手要护着些:“一把年纪了还逞什么强,老骨头都给你摔碎!” 他絮絮叨叨,嘴上说得厉害,一双眼却紧盯着王濉。两个跑堂也化作左右护法,唯恐这老客脚下一歪酿成血案。 这人今儿也不知怎么,一边说不喝一边喝个不停,越喝越颓丧。多少年没失态过的人,硬是把自己灌得路都走不稳,谁都拦不住。此刻人都这样了,眉心那一道褶子还是深得能夹死苍蝇。 “别管我……别管我。”王濉喃喃,“我还没醉呢,得再喝些……到喝醉了我这心里,才好受……” “哎呦,你这老不休!” 沈老爷子本想拉老友一把,不想这人醉了力气还大得很,险些把他一把老骨头拽个跟头,当即一个趔趄松了手——万幸撞进了身后不知什么人怀里,勉强站稳了。 “对不住对不住,老头子腿脚不好,这老不要脸的又撒酒疯……诶,这不是娴丫头么?!” 王濉扶着门框,身形僵住了。 “沈老爷子?这可真巧!”娴意柔柔地笑起来,一一答了他的话,“是,今儿晌午才到的,与夫君一起……京里很好, 分卷阅读118 尚没有孩儿,婆家人也很和善……” 两人寒暄几句,娴意顺着沈老爷子的手指看过去,却只来得及看到祖父慌张狼狈的一片衣角翻飞消失在门外—— 竟是掩面而走。 第77章 我恨你是块木头 回去路上, 娴意夫妻两个那点子酒气散了个干净,凑在一处低声探讨方才那偶遇。 王濉就那样当着外人的面不明不白地扭头走了,令娴意既无措、又尴尬。他是贯清楼的老客, 不少人都认识的;这无故一走,众人望向夫妻俩的眼神便都不那么对劲儿了。 可娴意也不好当即扔下说着话的人追出去, 只得在沈老爷子隐晦的探究目光下勉强打几句圆场赶紧告辞, 背影里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不如给府里递个帖子罢, 就说我明儿个回去拜见祖父。”娴意头痛地撑着额角,左思右想也不明白祖父为何如此作态, “他从前虽算不上如何疼爱我, 也不至于连面都不肯见, 真是奇也怪哉!” “这还是当着沈老爷子的面……祖父一向爱面子,这样当众走人,实在不是他做派。你呢,要去老宅不要?” 她征询地望向霍宸,后者便略一颔首, 算作赞同:“你成亲后头一次回来,我自然与你一同。” “不是说沈家与你们是世交?那沈老爷子想来也不会乱说。”霍宸拍一拍她的肩,口中安抚道, “祖父可能只是吃醉了酒, 抑或心情不佳,老人家或多或少有些怪癖, 你且放宽心。” 他略顿了几息,假作不经意道:“你总爱犯那个动不动就多心的毛病,劳心劳神;现在身体又不好,便更耗心血。如今咱们是出来松快,合该借这机会扳一扳才是。” 霍宸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 满以为娴意便是不改也要打从心上过一遍的,不想一转头正看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地发呆——还是在翻来覆去地想那点子破事! 肃毅侯顿时决心教她吃个教训!他端起满身威严,伸手去掐住了夫人的下颌往上抬,逼她与自己对视:“你听到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他的夫人心虚地眨眨眼。 她一贯擅于以自己端庄的表象逃脱疑虑和责备,其实心里又执拗又任性,丝毫不懂得珍重自己。霍宸深吸一口气,脸色便肉眼可见地冷淡了。他放开了她的下颌,端正地坐直。 “回府再说。”他敛眸道。 趁着他们在贯清楼用饭的功夫,长风已将一应物什妥妥帖帖地护送过来,几个丫鬟马不停蹄地整理好了正房。 平州的气候更加温暖,此刻门外的花墙上还攀爬着晚开的月月红。 那单薄而姝艳的花瓣丝绸般堆叠在一起,或红或粉,簇着鹅黄的蕊隐没在墨绿的叶丛中。霍宸神情阴郁地大步穿过花墙,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定定地盯着。藤蔓伸出细密的尖刺试图令他退却,却阻挡不了他从中折出一朵脆弱的花。 他将花朵托在面前轻嗅,旋即面无表情地将这有着馥郁香气的花朵攥在手心里,□□出艳色浓烈的花汁。 残花零落至地面,皂靴冷酷地践踏过去。 霍宸进门时,娴意已卸去了头上的钗环,正在听几个丫鬟的回报清点。只见她时而颔首时而皱眉,低声嘱咐几个丫鬟,一群人步履匆忙地进进出出。 直到看见余光里的衣摆,她才抬起头来:“侯爷那边儿已完了?您且稍待,我这还要些功夫。” “嗯。”霍宸淡淡应了一句,随意坐在一旁。 娴意这才重转过头去吩咐下人:“初来乍到的也忙乱,明儿个早间的吃食只随意做做便好;也向牙行问问附近好采买的去处,往后的饮食便只捡些时令鲜嫩的小菜,价钱也需多比对一番……” 即便身处平州,庶务也并不如何轻松。仆妇调配、归置家具、杂七杂八的购置采买……娴意这一忙,直忙到了夕阳日暮。 她指派好了最后一点分项才直一直腰站起身,几步开外的霍宸都听见点骨节嘎嘣嘎嘣的声响。 “侯爷久等。”娴意走过来,有些歉意地一福身,“您那会子想要与妾身说什么呢?”她瞧着还算镇定,大约是看着霍宸并不如才进门时隐隐地生气,心下稍松。 霍宸也确实稍微平静了些——或说只是将心中的某些情绪暂且按捺住了。他盯着娴意的眼睛,将手伸到她面前去。 手上的花汁被他捂了大半天早已干涸发黑,顺着掌纹浸渍出深色的纹路。娴意被他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将它抓在手里翻看,直到确认那只手上没有任何伤口,才后知后觉地闻见了指缝间馥郁的花香。 “你吓死我了。”她轻轻放下他细长的手指,低声抱怨道。 她拉着霍宸进了内室,将绢帕沾湿,一点一点擦着那些已变得暗沉可怖的痕迹。他像是已被花香浸透了,丝丝缕缕的甜美气息在鼻翼间缠绕着,绵延不绝。 “怎么不时不晌地想起去揉花?花汁染色厉害得很,也不知多久能消掉。”娴意随口问他。原也不指望着霍宸会答 分卷阅读119 ,不想他还当真开口了。 “我生气了,又不想对你发火,便去冲花使坏。”他望着娴意手里的帕子,看它渐渐染上浅淡的红,“我气你气得要命,不过你瞧着倒不大知道是为了什么。” 娴意仍耐心地擦他的手心,顺着他的话答道:“嗯,是我的错,对不起。” 她说起话来是一贯的温柔识大体,霍宸却一阵气闷,觉得自己的脾气好似又压不住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空着的另一手去掐娴意的脸颊,又恐怕手中弄痛了她,便只滑稽地、虚虚地做个样子,“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哄孩子似的,一味拿甜言蜜语哄我,却不肯教我稍稍入你眼去。” “说什么你都应着,做什么你都顺着,你对肃毅侯好得不得了,却不肯稍微与霍宸交一交心。” 娴意有些愕然地抬头看他。 “我……” 她想说些什么,又在霍宸灼灼的眼神里讪讪地闭了嘴。确实……她一直以来都将霍宸视为“东家”而非“夫婿”:庶务、交际、甚至生儿育女,都是作为肃毅侯的妻子、侯府的主母应尽的义务。 在王娴意眼里,关怀霍宸、与他过日子是不必非要心怀爱意的——那只是她需要做的事情,之一。 “夫人,你这样显得我很瓜。”霍宸忧愁地叹气,“我心悦你,想与你白首偕老,想你多珍重自己……你怎么就什么都没发现呢。” “妾身何德何能……”王娴意何德何能,得此垂怜。 “你又来了。” 霍宸久处军营,何曾会处理这样的情形,焦虑得将手背在身后,徒劳地抓握几下。他斟酌着开口,与她慢慢道:“我不需你说什么对不起,只是想你看看你自己,也看看我。你有个大毛病,就是将自己看得太轻。” “如你现在不顾惜自己也好,将我的身份摆在最前也好,都是将自己放在最末的位置——你觉得自己不重要。” “事实即是如此,侯爷。妾身幼而丧母,出身微末,全凭生父那点野心攀上了您。”不知何时起,娴意的神色便已冷淡下来,“妾身能有幸嫁进侯府来,就是因为邬氏疼惜自己的女儿……至于妾身,自然不重要。” 她往后退一步,想要扔下霍宸独自离去。可还来不及迈出去一步,身后那人已大步上前,将她拖进自己怀里! “但是王娴意对霍宸还挺重要的。至于攀上不攀上的,虽然当初成亲时我确实只图你听话,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什么不能变?更遑论你惯会装作温柔贤惠体贴我的模样。”他将下巴搁在娴意颈窝上,慢吞吞地说着话。 “上元节时,你穿着白绫袄,提着兔子灯,逆着满街的人流走到我身边来——夫人,你夫君是个凡夫俗子污浊身,哪能不动心啊。我说你不重要你就听得见,我心悦你、教你珍重自个儿,你怎么就听不见了呢?合着我夫人这耳朵时灵时不灵,全跟着心情走。” 他少见的絮絮叨叨地翻旧账,将过往被刻意忽视的桩桩件件都掰着手指数给娴意听,不肯教它们有半点埋没在时光里。娴意好像愣住了,被他捂在怀里,半晌不动弹。 “侯爷。”良久,娴意忽然开口问他,“瓜是什么意思?” 这次换霍宸愣住了。 她似乎也并不执着于这个答案,只又道:“我有些饿了,侯爷。” 霍宸僵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正待出声,又觉白说了这半天,实在好不甘心,便伸出手去对着娴意的发尾好一顿揉搓,将她满头青丝揉得乱糟糟才勉强罢休。 “我命长风订了席面,就摆在外头,去用些罢。” “侯爷也一起。用过了饭便安置罢,我好累。”她说着,拉住了他的手。 第78章 故地重游 时隔近两年, 娴意终于重新踏进了平州老宅。 来来往往的仍是那些个眼熟面孔,前来迎接的是从前跟在祖母身边的岑嬷嬷。娴意才下了马车便见她佝偻着背站在门口张望,比之从前衰老得不成样子。 “老身给三姑娘请安。” “这才多久没见, 嬷嬷竟都与我生份了,快快起来!”娴意托着岑嬷嬷的手不许她躬身, “劳嬷嬷久候, 我如今才回来看看你。” 岑嬷嬷脸上愁苦的皱纹在见到娴意时欢喜地散开了一瞬, 又在看清了她消瘦的身形时重新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扶在娴意臂间,上上下下地摩挲着;老人家年纪大了, 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翕动着干瘪的嘴唇, 却半个字都没有问, 只是扶着她看着长大的三姑娘似悲似喜说:“三姑娘带着新姑爷回来了,哪里有一直站在门口的道理,快进来、快进来……”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在平州的日子恍惚还是昨天似的,可娴意一踏进宅门儿便知道, 回不去了。 下人仆妇站在两旁,恭恭敬敬地叫她三姑奶奶,鞍前马后地为她打点, 做得那是一出“宾至如归”——她住了十 分卷阅读120 六年的地方, 如今已当她是个外人了。 而去岁才被遣过来的如姐儿亭亭立在门后,等着笑盈盈地唤她一声三姐姐, 端的是主家式样。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纵有俗语在前,真正轮到自己头上时,娴意心中还是有些微妙的酸涩。 “你一路上也颠簸得累了,先进屋再说。”霍宸忽然将手虚揽到她腰侧带着她往前走, 真当做是在侯府里似的,“五妹妹,你姐姐现身子骨弱些,这日头这样毒,她禁不住。” 因从前的那些个风波,如意原本面对这三姐夫时便觉有些尴尬,此时被他一点更添几分慌张。不过她在平州也经受了祖母许多教导,很快稳住了情态:“是我思虑不周。姐姐姐夫里边请,咱们且先歇一歇再叙旧。” 娴意忍不住看了如意一眼。 这如姐儿离了京城,现如今也像样许多。她正值豆蔻年华,头上没了嫡母压制、身边也无姊妹作比,又有祖母带在身边日日教导,现在瞧着也很有一番小姐的气度了。 她是老宅里唯一的孙辈,自然千娇百宠地养着。身着的艾绿芙蓉褶裙并杏色的袄,脚下露出点泛着丝绸光泽的荠色的绣鞋边;她螺髻上缠着莹润的珍珠串,耳畔则空无一物,露出圆润可爱的耳珠。 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如意还在为祖母守孝,身上几无配饰,素淡得很。但即便如此,她仍比在京中时要引人瞩目得多——可见于她而言,被放逐到平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看见你在这边过得好,晴姐儿也能放心了。我启程前,她还特特托我带了东西给你;里头还捎了一封书信,你自去看看罢。” 娴意略啜一啜茶水,嗅着茶香慢慢道:“咱们姐妹缘分薄,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罢了,在这儿枯坐着反倒耽误你的事。祖父在何处,我去寻他说说话。” 她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如意虽稍有惊讶,却也并不与她见外。 “祖父早早出了门,这会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瞧着他昨日回来便魂不守舍,倒像刻意躲着姐姐似的。”她自去翻了晴姐儿带给她的玩意出来,一样样的看过去,“不过岑嬷嬷好似与姐姐有许多话好说,不若趁此机会小叙罢。妹妹急着去看书信了,便不陪你。” 如意指着自己的丫鬟将那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尽数收了,顾自出了花厅的门。 少女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直垂首盯着茶盏的娴意才抬起头来。岑嬷嬷就颤巍巍地站在咫尺处,目光温柔落在她身上:“花厅哪里是自家人说话的地方。姑娘舟车劳顿,定是疲惫了,恰好老太太从前的久安堂日日收拾着,老身带您去歇一歇可好?” 娴意眨眨眼,胸中忽然盈满了酸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自祖母去后,祖父也搬出了久安堂,日前独自在前院起居。是以久安堂的一应摆设仍是从前的样子,没有半点变动——就连祖母常常翻阅的佛经都照旧摊开在书案上,仿佛它的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一下似的。 “姑娘从前最爱的糕点,是庞婆子的手艺。昨儿她听说了您要回来,特特做了老大一盒子,就等着您来了拿着吃呐!”岑嬷嬷亲手端了点心碟子摆到娴意眼前,催促她快吃。 娴意便笑:“嬷嬷可真是,还拿我当个孩子哄呢。”她这样说着,手上却依言乖乖地拈起糕来,一点一点慢慢地嚼。 “姑娘在老身跟前儿可不就是个孩子么,得哄一辈子的。”岑嬷嬷也笑起来,趁着她吃糕的功夫细细地打量,“咱们平州的点心,还是得在平州吃,姑娘在京里可寻不着庞婆子这样好的手艺。” 她的目光在娴意身上逡巡了一圈又一圈,眼眶便渐渐湿了。 “瞧您现在消瘦的,下颌尖了,腰身也瘦了一圈儿,脸色也不好……姑娘受苦了。” 岑嬷嬷摸了摸娴意的背,忍不住哀哀叹道:“若是给老太太看着了,还不心疼得要了命去!” 话音未落,两人俱是一僵。岑嬷嬷惊觉失言,娴意则放下了手里的吃食,抿唇靠在了圈椅上。 良久,娴意才涩声问她:“我离家时,祖母身子骨还很康健,且她老人家一向十分主动保养自身,如何会……会这样没了?” “还能如何,还能如何!老太太她,可不是被那父子两个给气死的么!”岑嬷嬷搁在她背上的手指一抖,强压住喉间的哽咽,“好端端的人啊,生生就给气死了……” 娴意手里的茶盏乍然掉下桌去,碎成了一片一片。 好说不说,王家的待客之道实在教人颇有微词。娴意头一天已下过了帖子,王濉却还是借故躲出去,留孙女婿独自在花厅枯坐——管家不够格招待他,如意又是未出阁的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该与姐夫独处一室的。 更遑论他们之间还隔着陈氏的一条命呢。 霍宸还算沉得住气,只踱到门外去瞧池子里的游鱼,时不时抛撒些鱼食逗趣。可等到晌午用过饭、娴意还是绝口不提告辞时,霍宸便觉察出不对劲儿:这回娘家,有待到天黑的吗? 他疑惑地望着自家 分卷阅读121 夫人,却见她直直地回望过来,唇边绽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杀气横生的笑容。 “侯爷若等不及便先回府罢,妾身今日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不等到祖父回来是决计不会走的。” 第79章 王家 “她当真不走?”王濉接到了老管家的信儿, 在房中愁得团团转,“唉呀,唉呀, 干脆将我一条老命赔给她算了……” 老管家看不透老太爷这一番举动,忍不住劝他:“您这是何苦呢?三姑奶奶也不过想要见您一面, 亲亲的孙女, 您何至于避而不见啊?” “唉呀, 你不懂……”王濉长叹一声,抱头坐到桌边去, “你不懂, 我实在没脸去见娴丫头……” 王濉一生子孙缘薄, 年轻时也曾纳得不少美妾、坐享齐人之福,闹得府里妻妾相争、乌烟瘴气。可折腾到头了,拢共也只与发妻得了那一个孩儿,便是娴意的父亲王巡。 他这个独子自幼聪敏好学,只可惜幼时被家中人宠溺无度惯坏了, 性情便十分自私凉薄;年长些后又对父母做主娶回家来的邓氏极为不满,外调后山高水远,更是鲜少再与家中联络。 王濉待这个独子从来千依百顺, 予取予求, 王巡不与他来信,他便也小心翼翼地不敢过问, 甚至勒令老妻也不许擅自去打扰儿子。 后来王巡升迁去了京中,又求得上司家的女儿委身下嫁。婚礼翌日新妇敬茶,风尘仆仆赶来的王濉几乎来不及看清楚了儿媳的样貌,便又在儿子的疏离中,“知情识趣”地匆忙回程。 他扳着手指头数日子, 数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他的独子主动给他写了一封信——要知道,上一次收到消息时还是两年前,他的儿子终于拥有了第一个嫡子,通知老父敬告家祠。 那信上写了什么,王濉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儿与徐泰之僵持日久,此番小人横行,恐将不敌竖子之谋……幸而有贵人助儿一臂之力,贵人年少有为,可惜孑然一身。儿思前想后,欲将三女娴意与之相配,可堪一段佳话…… “儿一生前程锦绣,尽系与父亲一念之间。” 王巡字里行间写得明明白白,他要王濉将唯一养在膝下的三孙女娴意送去京城,换他仕途的更进一步! 十几年养在身边,便是个猫猫狗狗的玩意儿也是有些情分在,何况是与其血脉相连、亲亲的孙女。王濉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字字句句都嵌进了脑子里,彻夜辗转。 天光熹微时,他翻身坐起,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那信,投入火盆中烧了个干净。 王濉一辈子自恃文人风骨,从未做过如此偷鸡摸狗之事——他仿着独子的字迹伪造了书信,谎称病重,将娴意骗去京城;又取与秦家信物,以耽误娴意年华之由瞒着老妻退了婚约;最后更借她伤寒之机盗出府钥,将娴意的嫁妆尽数托给镖局护送,一路北上。 他是稍瞒了几日的,却没想过能真的瞒住老妻。这样大的事情,如何瞒得住? 老妻果然如他所料,不出三日便察觉蹊跷,拖着病体杀上了门——她提着厅堂中辟邪的宝剑,暴怒地将剑锋抵上了他的喉咙! 剑锋的寒光在颈边闪烁,王濉却视若无睹:“巡儿须得有她方能更进一步,他唯独求我这一次,我不能置之不理。那是我的独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助他。” “那是你儿子,娴儿也是你的亲孙女啊!你这老贼!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贤惠了一辈子的老妻,此时咆哮声几乎掀了屋顶,“王濉我告诉你!只要有我一条命在,他王巡就休想动我娴儿一根……额,咯——” “嗬——”她怒目圆睁,仰面倒下去! 王濉吓呆了。 下人们听见重物倒地之声,急急地破门而入,已口歪眼斜、人事不省的老妪被七手八脚地抬出了书房,没人顾得上王濉。 不会再有人挡巡儿的路了。他盯着摔落在地上的宝剑恍惚想。 …… “怎么,祖父还不曾归家么?” 夜幕低垂时,不知多少次听见下人推诿的娴意终于失了耐性,扬手便将那粉彩点心碟子摔在地上! 呛啷一声,精米粉蒸成的雪白点心在满地的碎瓷片中翻滚,一路留下触目惊心的鲜明痕迹。那散了满地的点心渣子躺在暗色的地面上,升腾出最后一缕微末的热气。 机灵些的丫鬟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溜出门去报信儿,余下驽钝的那个则只会惶恐地望向娴意,嘴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想也知道会去找谁,可她却不愿再与他们说那许多有的没的!娴意冷嗤一声,看也不看地踩过那狼藉往外走,丫鬟不敢说话,只得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被落在原地的霍宸抬眼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厅堂,装模作样地叹气。他一面叹,一面四处逡巡,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忽然,他眼睛微微一亮,将墙上挂着的一方宝剑拎在手上掂一掂,亦大步流星地追随着娴意的身影去了。 娴意一路疾行,至前院时已有 分卷阅读122 些气喘。她面前的这一间屋舍并未点灯,与一旁黑黢黢的房屋别无二致。可她似乎认定了一般,不顾身后丫鬟的阻拦,摒弃了长久以来的教养,猛地踹开了房门! 那里头空无一物。她却并不意外似的,还待抬脚再踹! “夫人且慢。”身后忽而探出一只手,温柔笃定地按在她肩头,借力将她往后拉过去,揽进自己怀中抱了抱,又很快松开手,“我家夫人身子娇贵,如何做得了这样的粗活,由本侯来便是。且躲远些,莫伤了你。” 他微微一笑,抽出了手中的剑锋。 管家拖着一把老骨头赶到时,房中叮叮咣咣的声响不绝于耳。三姑奶奶端坐在廊前树下八风不动,下人们围成一圈儿,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房门大敞四开,新姑爷霍宸正独个儿站在房中央对着带来的长随指指点点,俨然已将偌大一间正房拆得七七八八。 娴意听见了管家来时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却只漠然地扫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三姑奶奶,您这是何意啊?”老管家擦擦额角的汗,躬身诚惶诚恐地问她。这位也不知在京中经历了些什么,从前多么讲道理的一个人,如今竟也学会了纨绔子闹事儿的那一套了! “是您老人家啊。都这个时辰了,瞧着却也不像是要歇息的样。”娴意的目光上下转了一圈,心中便了然,“怎么,我今儿便是将整个王家都砸了,祖父他也不肯见见孙女么?” “您说笑了,说笑了,老爷子外出访友,确然不在府中啊。三姑奶奶,您是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女,老爷子不见谁都不会不见您呐!”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凉薄,又许是管家亦心中有愧,他只是略微与娴意对视一眼,便已心虚地低下头去,再不敢看她。娴意盯着管家佝偻的背,心中悲凉一片。 管家心中正没底,便听她幽幽开口:“事已至此,还替他掩饰什么。他当年舍了我去给王巡铺路,如今又扭扭捏捏地不肯见人是做什么——与他说一声,我不是祖母,更不会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只是想当面问问他罢了,怎么,他怕了么?” “三姑奶奶莫要为难老奴。”管家低声道。 娴意先是一怔,旋即笑出声来。 “为难?我为难你,还是为难他?他将我祖母害死时,为难不为难?将我送走时,为难不为难?眼看着祖母衰弱而死时,他为难不为难!” 她越笑越大声,简直乐不可支:“下手时,他便有一颗豺狼心,什么毒辣心机都使得;过后却又后悔不迭,连见一见我这苦主的面都畏怯!他活了几十年,又有哪处算是个人!” “多么尽职尽责的父亲啊,为了他儿子,他什么坏事都做得!他又品行高洁,日夜饱受良心折磨!”她哈哈地笑着,一把推开老管家,“去告诉他,想就这么算了,他做梦!” 霍宸分心听着门外的官司,适时回过头去,恰逢娴意杀气腾腾地走过来。他的夫人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好像稍稍红了眼眶:“侯爷,我们家去罢。” 他一挑眉:“这就回了?不继续砸了?”他夫人这气性好似不如他想得那么大? “不砸了。”娴意旁若无人地将额头抵在他手臂上,左右晃了一晃道,“我们回家去,我想回家去。” “好,我们回家去。”他的手掌在她头顶上顿了几息,终于春风拂面般覆了上去。 从王家到二人暂居之处的路往回走,路边是一条水流声颇为悦耳的小河。娴意夫妻两个半路下了马车,沿着河岸慢慢走过来,权当是出来散步。 夜风清凉凉地拂在面上,很有些醉人的意味。 “我想要借侯爷的面子,去做些狐假虎威的事。”沉默了一路的娴意,终于在家门口说出了这句话。 霍宸平淡地应了:“嗯,待老皇帝死了随你折腾。”反正老皇帝也没几天活头,这会儿应下了倒也不耽误什么。 “侯爷不问缘由么?”娴意追问,“设若我图谋不轨,侯爷贸然应下,不是要被我坑害了?” “无妨。”霍宸瞟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凭这你得过且过的脾性,折腾不出什么大事来——你若能借我之势将王巡收拾了,我便要谢天谢地,逢人便说‘我家夫人终于有些个能见人的心机手腕’了。” 娴意哑然失笑。虽知霍宸性子恶劣,可这份恶劣一旦出现在他们同仇敌忾之时,仿佛也脱去了令人着恼的犀利,而只剩下难得的风趣豁达了。 “……侯爷可真看得开。” “承蒙夫人夸奖。” 第80章 落日 才进冬月那会儿, 霍伯暗中传信过来言说老皇帝情况不妙。霍宸看过后便随手丢去一边,不置一词。而四下无人时,他悄悄对娴意说:“平时不常用的零碎物什都先收拾着罢, 老皇帝时日无多,咱们怕要回京去了。” 果不其然。待拖到了腊月, 老皇帝终于按捺不住, 命人为霍宸带来了一道谕旨, 命他官复原职,即刻启程回京。 他指着谕旨上的字眼 分卷阅读123 与娴意笑道:“瞧见这个了么, 太子代拟的意思。这是怕争不过他那些个豺狼似的兄弟, 要拿我在北境的威信给自个儿掠阵了——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侯爷亦要卷入纷争中了么。”娴意手指顺着圣旨上的字迹描摹, 分明是一句询问,却被她说得笃定。 “虽是纷争,却也暗含机遇。”霍宸赞许地一点头,将那旨意随手一卷,扔给身后长随处理, “不过也有好事……此番回京,咱们府里那些个妖魔鬼怪也能清扫出去了——此事便拜托夫人出手,可好?” 娴意想到府里那些个被他称作“妖魔鬼怪”的一院子娇花, 不禁失笑。 “愿为侯爷分忧解难。”她顺着霍宸的力道扑进他怀中, 笑靥如花。 在平州松快了三个月,肃毅侯夫妇又踏上了归途。 因有旨意在身上, 回程便不如来时轻松惬意,兼又顺风顺水,船只用了七日便抵达码头。天使早已等候多时,霍宸只来得及在船上稍稍整理仪容,便依诏入宫觐见。 “这会子回府中用饭也来不及, 你便也先不急着回去,只去外头安生用过了饭再回。”霍宸临行前细细叮嘱她,“届时正房也整饬好了,路上舟车劳顿,你不要急着拢庶务,先好生歇一歇。” 娴意点头应下,又问道:“那么侯爷何时回府?我也好吩咐小厨房备好饭菜等着。” “这个时辰陛下约莫会留饭,不必管我。” “好罢。”娴意并不坚持,只在心中打定主意要为他备些汤粥小菜一类,以备不时之需。 寝宫。 被带到皇帝的寝宫时,霍宸心中已一片了然——连御书房都待不得,老皇帝如今想必已如风中残烛,再无生机了。 殿中被刻意清了场,只有老皇帝独自虚弱地倚靠在床头,浑浊的眼神松散地望着虚空中某一点。他就好像一头衰老得已经爬不起来的狮子,不甘却无力地嘶声咆哮。 宁福钟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回神:“陛下,肃毅侯已到啦。” “臣霍宸,参见陛下。”霍宸如他曾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向皇帝展示他的恭敬与忠诚。 “霍卿,北垣,你来了。”皇帝嗬嗬地吸着气,昏花的眼神在空中游离片刻,终于迟钝地锁定了他,“你……回来了。来,到朕、身边来。” 皇帝略动一动手指,宁福钟当即会意。他殷勤地替霍宸搬来一把椅子,很快便寻了个由头退出门去:“侯爷您坐,老奴去为您烹茶。” 待那蹒跚的背影转出去,老皇帝一抬眼皮,静默地凝视着他手上最忠诚的鹰、最锋利的刀。他已经在刀山火海的磨炼中褪去青涩与莽撞,成长为社稷的砥柱。 “朕还记得,你才入宫伴读那时候。五六岁?七八岁?小小的个头,生得玉雪可爱,女孩儿似的,一团稚气。”老皇帝嗬嗬地喘匀了气儿,想要抬高手臂比量比量;可惜他已油尽灯枯,几番努力不成,只得作罢。 “回陛下,臣入宫伴读时,业已六岁。”霍宸口中恭敬地回话,一双眼则盯着明黄的锦缎被面,神情淡漠。他饱含耐性地陪老皇帝闲聊,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老皇帝听得恍惚一瞬,旋即回过神来。 “六岁啊,真是小。”他沉重地叹息着,不知想起什么,又短促地笑了一声,“你那时年纪是很小,本事却很大——由诤幼时比你壮那么多,硬是从小到大被你压了一头,恨得他至今耿耿于怀。” 他招招手,示意霍宸凑近些,分享秘密似的与他耳语道:“你不晓得,询儿那时整日觑着你与谁顽,撒泼打滚地与朕要了你去他身边读书作伴。” “臣幼时尊卑不分,又顽劣爱胡闹,惹出不少事端。幸得陛下与殿下赏识宽宥,臣不胜惶恐。”霍宸适时开口,将老皇帝给太子拉关系的话堵了回去。 皇帝被他一噎,尴尬地沉默下来。长久以来他对霍宸百般提防,唯恐他有不臣之心。便是再如何深厚的情谊,如今也该要磨灭干净了。 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虽生在帝王家,时常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可心中仍残存一点爱子之心——临了临了,他也想为自己珍爱的太子稍微铺一铺路。 ……或许,也有一些对看着长大的、子侄般的臣子的愧疚罢。只是他们都明白,这样一点微末的愧疚,与彼此而言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刻意营造的其乐融融被无情撕碎,皇帝索性开诚布公,与霍宸将话挑明了说。 “太子他心存仁善又不优柔寡断,会是个比朕做得更好的皇帝。如今北境尚不安稳,你是、是朝中为首的武将,又与他有着经年的情分,便尽心辅佐他罢。”他呼吸间带着浑浊的回音,用尽全力吐息,活得痛苦又艰难,“太子……不像朕、多疑多思……想来你们君臣相得,不会与朕一般,落得个离心离德,无人可用的下场。” 霍宸默然以对。 他也并不指望霍宸会说什么,只疲惫地挥一挥手:“朕身后,太子自会好生安顿你……去罢,去罢……朕与霍卿的 分卷阅读124 缘分尽啦。” 眼前长木仓般挺拔的青年沉默地向他一揖——他出身勋贵,礼数学得极好,长相又俊美。瞧着恭敬而不谄媚,很有些自矜身份的傲气,赏心悦目。 那青年退出去了,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宁福钟自屏风后绕到老皇帝床前。垂垂老矣的皇帝已许久没说过这样多的话,此刻疲惫得仿佛下一瞬便要倒下去,就此长眠不起。 “陛下还是将汤药停了罢,总归能好受些。”宁福钟痛心地劝他。那等虎狼之药,生生将老皇帝的三分命耗成了一分,人就仿佛那熬干了灯油的灯,随时都可能熄灭。 皇帝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朕还要,为太子打点好往后的路……如何、如何能退。”吃那药也是死,不吃那药也是死。与其躺在床上苟延残喘,不如为他的太子再做一点事。 他的儿子,会是比他更优秀的帝王。 “宁大伴,老霍侯这表字取得好啊。”他本已靠在床边,半梦半醒似的,忽而费力地睁开眼,对宁福钟道,“北垣……他日后将护佑百姓,做北境、做社稷最坚固的城垣。大伴,你是明白朕的意思的罢?” 宁福钟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好,低声应和。 “殿下得此帅才,可为中兴之君。” 陛下身边的宁大伴从来滴水不漏,霍宸出了宫门,便见宁福钟安排的轿子已等候多时。为首的小太监笑眯眯地给他请安,他便也微微一笑,与他略略寒暄两句,这才钻进轿子里。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轿子已落在肃毅侯府门前,而霍宸还在怔怔地发呆。 “侯爷,已到了侯府啦!” 小太监略尖细的嗓音唤他回了神,霍宸忙走出来,示意长随将荷包送过去:“有劳。” “哎呦,您客气,客气!”小太监大约少有如此美差,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忙不迭地谢赏去了。 霍宸停驻在侯府门口,望着那刻着“肃毅侯府”的高高在上的匾额,深深地吐气。艳阳不知何时隐没在乌云之后,只露出一条越发黯淡的金边。侧耳细听,远处隐有闷雷炸响。 天要变了。 第81章 家宴 “请姨娘安。为迎侯爷、夫人回府, 晚间将设家宴,几位姨娘都要出席。” 暮色四合时,正院忽然派了个小丫鬟来传话, 听得李弄月眉头微微一皱。她不动声色地打量那小丫鬟,绢帕掩着唇咳嗽几声:“好教姑娘知道……我这身子一向不争气, 近来又不巧犯起毛病来;如今去侯爷、夫人眼前, 恐怕是要讨嫌的。” “姨娘多虑啦, 恰逢侯爷那等金尊玉贵的人物在府中,您去沾沾贵气, 这病气可不就压下去了?”小丫鬟立在那儿, 俏生生、清亮亮, 一株水嫩花朵儿似的,“夫人特特嘱咐了,请几位姨娘务必出席,一个都不能少。” 小丫鬟生得很俏丽,年纪又小, 天生带着一股子滴溜乱转的机灵劲儿。她眉眼含笑地往那儿一站,话里却暗含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与凛冽,听得李弄月眼皮不自制地一颤。 “我晓得了。劳烦姑娘代为回禀夫人, 家宴我一定出席。” “家宴上还要一会子, 侯爷先用上一小碗鸡汤细面暖暖胃。”霍宸自进门便一副沉郁样子,娴意看在眼中并不多言, 只为他亲手端了些吃食上来,“恰好先前备了些汤汤水水,正能用上……这凉拌的菘菜酸辣开胃,佐餐很好,侯爷尝一尝。” 先前说的留饭也不见留, 匆匆见了老皇帝一面便给轰出宫来了,想来情形不好。 霍宸接过面来瞧一瞧,又吩咐丫鬟再添一副碗筷:“你也一道用一点。不是说好了吃过再回府?主意还正得很。” 他看过去,却见娴意只望着他笑一笑,并不答话。那意思却很分明了——“彼此彼此”。霍宸只得按过不提,与她分享了那一点家宴前热气腾腾的鸡汤面。 家宴原定的是戌时正,可直到戌时三刻,肃毅侯夫妇才姗姗来迟。待二人坐稳了说过一套场面话,菜式也一道道呈上来。 李弄月借机偷瞟席间众人,愈是看,心中愈是不上不下地悬着一口气。听莲、杜氏、冯氏、还有那个打从外边儿偷偷摸摸抬回来的名伶李蓉儿……不仅府里的几个妾侍齐聚一堂,甚至久无声息的几个通房都唯唯诺诺地坐在下首了! 这又是耍得什么诡计!她嘴角绷得平直,心下焦虑难耐,却只能勉强按捺下来,垂首去数酒壶上嵌的宝石米珠,唯恐在众人眼前露了端倪。 其实不单是她,旁人也并不闲着——甚至不如李弄月还晓得遮掩遮掩,如听莲那般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的大有人在。娴意眼神微微一闪,便伸手去桌案下轻轻拽了拽霍宸的衣袖,与他使了个眼色,笑话似的教他去瞧。 霍宸当即会意,眼中掠过一点笑意,手上则举起了青玉盅:“既是自家家宴,也不必有那诸多礼数,开宴罢。” 说着,他将那青玉盅托至夫人面前,与她碰了碰杯。二人相视一笑,俱是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分卷阅读125 “敬侯爷,敬夫人。”底下几个不大有深沉气度的妾侍或隐秘地翻个白眼、或暗地里咬紧了一口银牙,但也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行过了福礼,举高了酒盅回敬二人。 李弄月亦放下酒盅,忍不住掩唇咳嗽。此时正在席间,她慑于夫主高坐上首,刻意压低了嗓子,恐怕惊扰主家,为自己惹出什么事端。 那是侯府窖藏的西域美酒,入口微微酸涩回甘,却不合她口味。她一时没压住,咳了好一会儿;末了非但不觉松快,喉头反倒泛起些血腥气来,引得她自己都唾弃起自己来。 “眼见着又是一冬了,李氏身子仍不好么?”李弄月咳嗽稍缓和些,便听主母王氏这样问她。抬眼望过去,王氏摆着那副一贯的例行公事的关照,教她看着直犯恶心。 “劳夫人挂心,奴婢这样的旧疾,年年冬日都要犯上一次的。”她轻轻吁口气,指尖拈着的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却没什么自怨自艾的样子,只是颇惭愧地站起身来福了一福,算作为惊扰了众人赔罪。 “因着奴婢这点子微末小事惹了侯爷、夫人劳神,实在教奴婢心中惶恐。” 娴意看着她唱念做打,便配合地弯一弯唇,做出个宽容大度的样子来:“即便如此,你也更该要好生珍重自己,莫因习以为常轻忽了去。如今时候也进了腊月了,府里亦不好时常延医问药的。” 这也算是显贵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恐怕年节时有人病恹恹地有所冲撞,每每不幸不得不请郎中时,都要往后压一压,将正日子避开——至于下人们是否会因此落下些什么不圆满,却不是他们会考虑的事情了。 待轮到她们这些个与人做小的头上,这碍于旧俗的“压一压”,可不是要变成“除之而后快”了! “夫人说得是,奴婢必定好生珍重自个儿,不教夫人为难。”大李氏攥紧了手心里的帕子,低头应喏,“奴婢日前已……” “好了。好端端的家宴谈这些做什么。” 霍宸忽然开口,眼神凉凉地瞥向大李氏,转瞬间便令她失了声息:“该吃便吃,休得胡言,没得坏了人兴致。” 下首那病恹恹的女人当即闭了嘴,难堪地涨红了脸。她再想说些什么,却只嗫嚅地动一动嘴唇,发不出声了。 只是简单一场家宴拖不得许久,到亥时初,众人已走的走、散的散,娴意夫妻两个更是早早相携退场,如今已梳洗好了躺在床上闲聊。娴意已很困倦了,但仍强打精神在与霍宸说白日的事情。 “你回府时不高兴得紧……是陛下训斥了你么?”她低声问。 夜色里,霍宸轻笑出声。 “风水轮流转……他如今巴结我还来不及,怎么会训斥。”身边窸窸窣窣地,约莫是他在翻身,旋即是一声叹息,“只是见他穷途末路,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若说是不高兴……也算是罢。” “我才从军时,他还是何等英明帝王,如今却糊涂成那般模样——算来距今也并没有许多年。大抵人都是如此,忽然便老得不成样子。” 娴意闭着眼将手伸过去,也不知那是霍宸的后背还是胸口,胡乱拍了拍,权当是安慰;那人相当明显地一怔,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他握住了那只手,不教它胡乱拱火,口中装模作样斥道:“与你说着正事呢……你正经一些,不要招我。”手的主人却难得起了玩心,偏要逆着他的意,四处犯上作乱。 床幄中于是掀起一阵小小的波澜。 这波澜来得快,去得也快。除开那稍显急促的呼吸,也没有在寒冷的冬夜留下半点踪迹,只余亲密的爱侣相拥在一起,半梦半醒。 “席间那个大李氏,你觑着机会处置了罢,怪烦人的。” “嗯。” 霍宸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与夫人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娴意便也迷蒙地应过一声,为她轻飘飘地定了生死。 风过了无痕。 第82章 杀机 “夫人, 李姨娘到了。” 小丫鬟来通报时,娴意才伸出手去,请张老爷子惯例诊脉。老爷子稍一怔愣, 手便滞在半空,将落不落地犹疑了。虽来人是自家的下人妾侍, 可后院之中波谲云诡, 身系性命的事宜更怕有心人探听。 “先生只管诊脉便是, 不必在意旁的。”娴意察觉他踌躇,温和地笑一笑, 又转去吩咐小丫鬟道, “将她带进来罢。左右没有外人, 我便只在此处见一见她好了。” 张府医脸上的皱纹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仿佛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可他已活过太多年岁,是以并不多话;只是依娴意所言,隔了一层帕子。照常将指腹搭到她皓腕上去。 不多时,大李氏低眉顺眼地进来了, 摆出一副菟丝花儿似的样子给主母行礼:“奴婢给夫人请安。” 她垂着头,也不曾看清主母的做派,只听得随意的一声“嗯”, 一时便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于是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这一抬不要紧,李弄月心中便泛起些不妙的预感。 “奴婢竟不知夫人 分卷阅读126 正请着平安脉, 莽莽撞撞地便过来了,实在是不应当。”她将帕子按在唇边,侧首咳了几声方继续道,“夫人您的身子最要紧,奴婢还是先退去外头候着。” 娴意好似轻轻笑了一声, 又好似只是淡漠地嗤了一下子。 “自家的府邸里头,你说得这是什么两家话呢。不过是寻常请个脉罢了,并无什么好忌讳的。” 说着话的功夫,张老爷子已搭好了脉象,面色如常地收回手。他也并不开口嘱咐什么、抑或是提笔写什么药方子,直说一切照旧,便要告辞。 \雪雁便去送一送张府医罢……呀,倒也不急。\ 娴意恍似倏忽间灵光一闪,将送张老爷子出门一事暂且按下不提,反而对着李弄月招了招手:“李氏,你且上前来。方才听你仍咳得厉害,咱们张府医乃是可遇不可求的杏林圣手,可巧遇上了,便教他也给你瞧一瞧。” 这位张老爷子在府中就职多年,向来只为侯爷一人诊治,是大李氏等一众妾侍只得闻名的了不得人物——说是这样说,可此人势必已为王氏所用,高门大院里谁会将自己真正的情形透露给敌人! 这一语用心何其险恶,偏又因着那一层主母的身份教她不敢妄动。是,她固然是有个良妾的名头在,可后宅中不动声色磋磨人的手段数不胜数,区区一个良妾,于她而言亦不过玩物! 大李氏心中越想越忐忑,将姿态放得极低开口推辞:“这一身经年旧疾,奴婢是早习惯了的。且奴婢卑贱之身,如何使得……” 娴意似笑非笑地望了大李氏一眼,那目光仿佛霎时间洞察了她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令她如坠冰窖:“你这是说得哪里话。管他旧疾不旧疾的,都断断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再如何缠绵的病痛,总要看一看才好下定论——咱们府上又不是什么贫寒人家,供养你那点子汤药尚还绰绰有余。” 她说着说着,眉眼淡漠地垂下去,掠过大李氏稍显慌乱的面孔:“还是你觉着我做主母的会在此事上苛待你、算计你?” “夫人多心,奴婢是万万不敢的啊!” 那弱不禁风的女子几乎是脱力般跪了下去,苍白而光洁的额头磕在地上,瞬息之间便红了一片。她强压着声音中的哽咽,却还是在尾音中留下了一点颤抖的哭腔,听着真真儿是委屈至极了。 “好端端的说着话,怎么又不明不白地哭起来了。”娴意手指撑着额角,颇头痛她的样子,“不诊脉便不诊脉了,依你的意思便是。这做派倒像我如何逼迫了你似的!罢罢罢,你自去回屋歇着去罢,我是惹不起你了……原是好意,倒教您老看了笑话了!” 娴意倦怠地挥挥手,便有小丫鬟来请李弄月移步。她几乎是给人半驾着打从房里拖去了屋外,云里雾里地便到了门口。 临转身,她还听那虚伪至极的女人与那医者连番告罪,做了十足惭愧的样子:“是我管家不严,今儿可不是失了分寸,可怜我一片好心……” 不是!不是如此! 大李氏脑海中如有一道闪电劈过,脑筋骤然醒转——中了这毒妇的计谋了!可惜此时悔之晚矣,小丫鬟将手搁在她脖颈上,皮肉与皮肉的缝隙间,有一道寒冷的物什紧贴着她,激起一片战栗。 她一时鬼迷心窍,竟被吓住了,惊恐得不敢说话。 小丫鬟附在她耳边,幽幽道:“姨娘身子一向不好,倘再摔伤了,奴婢可不知该要如何与夫人交代。青苔湿滑,您可务必仔细脚下。” 雕着松鹤纹的门扉在身后合拢,“吱呀”地一声响,隔绝了夫人与张府医的话语。李弄月心上的门仿佛也与它一同合拢了,坠落进无边黑暗当中。 李弄月跌跌撞撞地逃回了自己房中,一路上引得阖府侧目。护送她的小丫鬟早已不知所踪,唯有她自个儿,恍惚着推开侍女,跌坐在床边地上。 “她要动手了……她要来,杀死我了。”她盯着虚空喃喃。 送走了张老爷子,娴意难得拈起一串念珠,绕在手中慢慢把玩。她平素并不信什么神佛,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这玩意儿。 “夫人何时也信了佛道了,竟还捻起珠串儿来。”雪雁送走了张府医回来,絮絮叨叨地念她,“您也是太心善的……就李氏那个表里不一的德行,值当您给她念经的!” 娴意极奇异地望她一眼,忍不住嗤嗤笑着将珠串朝她掷过去。见雪雁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她方才慢悠悠说:“我给她念的哪门子经……一个玩意儿。处置了也就处置了,这又算得上什么事情。” “究竟是个良妾,怕要惹一身腥臊的。”雪雁小声嘀咕,“您何不请张府医出山,也免得脏了您自个儿的手。” 这是个最驽钝的丫头,娴意一向是知道的。可她驽钝成这个样子,却实在在人意料之外。 究竟是打小儿心中的丫头,娴意耐着性子与她解释:“便是良妾,也不过一个妾侍;她身子又不好,死于旧疾再正常不过。张府医一辈子悬壶济世,做的是救死扶伤的事,手上如何能沾这等腌臜的血。再则说,处置她未必要等到我亲自 分卷阅读127 动手。” “瞧她那个样子,只怕自己便能将自己给吓死了。” 即便李氏命大,要她亲自动手,她也是并不放在眼中的——什么官家小姐出身啊,良妾品级啊,又能如何呢?说到底,也是个妾了。 第83章 莳红梅 肃毅侯府女人虽多, 却是一群病秧子,三不五时便要有人抱恙,告病休养。 这不是大李氏才好了没两天, 便又荏弱地病倒了。 “旁人是裁衣制裳打首饰,她倒好, 钱尽花在那保命的苦药汤子上了!”几人围坐在桌边, 听莲手中抓着一把瓜子在嗑, 咔嚓咔嚓地,“要我说啊, 何必活得病病殃殃的……瞧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是糟心, 倒不如死了干净!” 此话一出, 原本热络的气氛霎时冷淡下来。顿了几息,陈氏勉强笑着打圆场:“李姐姐也是天性多愁善感,又爱女心切。咱们与人伏低做小的,谁又不是个苦命的人呢?我等知晓姐姐心直口快,但您还是慎言为妙啊。” 李弄月这些日子教夫人给压了份例, 是狼狈了些。可她素日积威不少,并不是谁都敢于落井下石——她们不比听莲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 “要说夫人手腕亦是雷厉风行, 那位身子骨儿又差得很, 此番不死怕也要脱层皮!说是人在屋里静静养着,谁晓得这一养还出不出得门来呢?” 说话的是名姓刘的侍妾, 她胆子小,偏生性嘴碎,说一说心中又隐隐地怕起来了:“真论起来,咱们夫人的娘家也并不如何高贵,她竟都不怕的么?” 要知夫人的母族, 也不过是个堪堪末流的小官,细究起来甚至比不过李弄月啊! “人家身后靠着侯爷呢,有什么好怕的!我若有此倚仗,莫说将李弄月那女人关起来了……呵!”听莲冷冷地一扯嘴角,没有将话说完。 但众人都明白她未尽之意。 凭听莲的张扬性子,若能得侯爷如此偏爱,后院与她作对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她料理了去!而这也正是她们所畏惧的,畏惧娴意记恨从前忤逆,解决了李弄月后,将手伸向她们,一个都不放过。 “诸位姐姐们,咱们虽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物,可大家伙儿都是爹生娘养的,谁能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到头儿了?不若我等仔细思量思量……” 刘氏话音未落,便被听莲冷笑着打断了。她环顾四周,将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快算了吧!一个个神头鬼脸的还在这儿装好人,其实心里不定想得什么!” 她灼灼的目光从这些个女人面孔上逐个扫过去,她们或四顾回避,或故作茫然无辜,竟没有一个敢于真正与她联手做些什么。如今这话,也不过看她出去冲锋送死! 听莲露出一点惯常的桀骜的神色来,她将手中的瓜子往桌上重重一摔,顾自翻着白眼、踏着咚咚的刻意加重的步伐走了出去。她杏红色织金撒花的百迭裙随着烈烈的寒风飘扬起来,翻飞着隐没在转角之后。 余下的几个妾侍亦讪讪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各自寻了由头,尽皆带着重重的心事散去了。 府中的花匠送来了新培育的牡丹,是一品品相极好的欧碧。 此花府中花房原养了五株,可惜实在娇弱,便是得花匠百般呵护也只有这唯一一盆在冬日里结出了花苞,因而显得分外珍贵。如此珍品,花匠们自然便一早儿巴巴地送了来,也算是向主家邀功。 “冬日里要养得开花殊为不易,去给伺弄花房的老老小小尽数包份赏钱罢。”娴意倒并不十分偏爱这牡丹,不过底下人辛辛苦苦养出来了,她自然要稍作嘉奖,便吩咐桐香道,“也快要到新年了,他们一向起早贪黑地辛苦,你可要记着将赏钱给得厚一些。” “奴婢省得的,夫人放心。”桐香温温柔柔地应了,点了两个小丫头跟在自个儿身后去支赏钱不提。 娴意吩咐小丫头将那欧碧牡丹摆去暖炉边儿上,自己则取了支胭脂色细颈釉瓶来,手里持着一把新送来的梅枝细细修剪。 枝条生长得肆意横斜,红艳艳的梅花密密匝匝地开满了枝头。一声一声清脆地开合,金丝铰一下一下落下去,杂枝扑簌簌地落到桌面上,原本稍嫌杂乱的花苞便渐渐错落有致,颇具诗情画意。 莳花一向是要许多耐心的,那些花朵儿般的女人们也是一样。 “夫人现如今瞧着倒对府中诸事上心许多,也有功夫去修剪枝丫、精心伺弄这些个花花草草了。”宁堇将杏仁茶送到娴意手边去,望着她低声感叹。 娴意顺着她笑了一笑,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总归是自家的花儿啊朵儿啊,有事没事还是要管一管的……且这花啊,不修剪便要横生出许多枯枝暗刺,恼人得紧。” 咔嚓一声,一支开得极好的红梅应声而落,在桌面上摔落了三两片花瓣。娴意垂眸盯了几息,旋即神情淡淡地抬了手将它拂去:“姑姑看,好端端的花儿若是开错了地方,一样要被剪除的。” “心 分卷阅读128 中有方寸,掌下有乾坤。夫人于莳花一道颇有心得,或可做个极好的莳花匠了。”宁堇顺着她的话音笑道。 她好似只是在品评这一瓶红梅,又好似是在隐喻那些个生错了地方的苦命女子,又或者兼而有之——究竟如何,约略也只有她主仆二人心中明了了。 这会儿,她们也只是四目相对,留得一笑会心罢了。 “好了,这梅花也修得差不多了,去拿到窗几边摆着罢。正所谓‘丹朱映细雪’,放在那处倒也很合宜。”娴意又将那方寸间的错落精致摆弄一番,这才满意地挥挥手,命小丫头小心捧走了去,“眼见着又是一岁新春,该要将府里的旧气象换一换啦。” 第84章 死了 至除夕前一日清晨, 大李氏房门外忽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是间久不住人的偏僻客房,特特挪出来给大李氏静养的去处,除开几个拨来伺候的丫鬟婆子, 几乎见不到什么人气儿。 一大清早,冯氏独自一个, 身着一件长春色提花夹棉袄, 外头裹着条唐茶西番莲斗篷, 婷婷袅袅地走过来。近了,便瞧见那领口压得一圈儿细细软软的白绒毛簇在泛着粉晕的面颊边, 更衬得她面色红润, 眉眼姝丽。 她肩头有一些细碎的雪沫, 身周盈着曼妙的百花香气,小心而谄媚地将手上的荷包递给眼前嬷嬷:“这不是眼见着翻过一年了,我便想着来看看李姐姐。今儿天气实在寒冷,这便与嬷嬷们做个暖身吃酒的钱,二位也好去隔壁歇上一歇。” 两个守门的婆子对视一眼, 俱不伸手去接。她们一个将头冷淡地低下去,另一个则稍抬眼皮,雾霭般沉滞地一睄:“好教姨娘知道, 这是咱们的分内事, 当不起您此言。” “眼见着也到新年了,姨娘仔细过了病气去——天寒地冻的, 咱们也有差事在身,便不送了。” “嬷嬷……” “姨娘请。”那守门婆子不为所动,手向旁边儿过道一伸,请她速速离去。 冯氏迎头吃了个闭门羹却不敢发作,只得强笑着将手缩回去。她左右看了一看, 勉强为自己找补道:“那我就先告辞了……烦请嬷嬷替我向李姐姐问候一声儿,就说,待过几日她身子好些了,我再来看她。” 无人应答她。冯氏彷徨了片刻方转身,讪讪地、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正与托着药碗来的丫鬟擦肩而过。她见了冯氏,似乎怔愣一瞬,旋即略一俯身错了过去。冯氏回首去望,只余那丫鬟娉婷的背影,与鼻翼间一缕苦涩的药香。 她轻轻一叹,转回了头。 经年日久的门轴不堪重负地吱嘎作响,令李弄月自假寐中猛然惊醒——是婆子一把搡开了房门,捧着个瓷碗,孤魂野鬼似的飘进来。 她“飘”到大李氏床边去,将瓷碗往前一递,幽幽道:“到了喝药的时辰了,李姨娘。” “不,不……我不喝……”大李氏惊恐地瞪着一双眼,左右不住摇摆着躲避那药碗,手上亦无力而徒劳地推拒着,“我不要死……求求夫人,夫人放过我……” 那挣动的架势,简直魔障一般。 倘此刻冯氏见了她,定然要大惊失色。眼前半靠在床边的女人哪还有从前代掌中馈时的美艳娇娆? 她从前引以为傲的曼妙身材已枯槁成一截干瘪的木头,凝脂般的肌肤业已蜡黄,乌云一样柔美的鬓发如今像是团蓬乱的干草……便是彼时人人盛赞的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翦水秋瞳,也早被病痛与暗无天日的房间熬得深深沤进眼眶去,透出惊弓之鸟似的仓惶。 李家长女曾经无可比拟的艳光,如今已被磨灭在数不清的苦难中,半点都见不到了。 见大李氏这样不肯配合,婆子神色倏地冷下去,一双干皮老手扳住了她的肩,引得她不住痛呼。因其用力之巨,那指甲深深地嵌进大李氏皮肉中,在她单薄的寝衣上掐出几道深重的褶皱。 “姨娘还是乖乖喝药得好,也免得我等失礼于您。您是知道的,奴婢老姐妹两个手下没个轻重,哪处伺候不周,也是徒增狼狈……李姨娘最好识些大体,莫要为难我等了。” “不,不,王娴意不能这么对我!”大李氏挣不开婆子的桎梏,只得左摇右晃地躲避唇边的药,状若癫狂,“我出身官宦,不比她差,她不能这样对我!我的父兄……对,我的父兄一定会弹劾她!放开我!我不喝,我不喝!我为侯爷生儿育女,她不能如此害我——” “放开我,你这贱奴,快放开我啊!” 那婆子闻言狰狞一笑:“路都是自个儿选的,都这时候了,您还拿得什么款儿呢?李姨娘,得罪了!” 空旷屋舍里回荡的余音尚未消散,婆子一双干枯如树皮的老手已用力扼住了大李氏的下颚,强掰开她的嘴巴,将那一碗乌漆嘛黑的汤药汩汩地灌进去! “唔,咳!咕嘟嘟——” 破败的病体再经受不住如此粗暴的对待,大李氏狼狈地呛咳,脸上、身上、被面上,一碗药不见得喝下多少,撒出去的倒很多。 分卷阅读129 她从来是个看重体面的人,也不知是愤恨还是咳嗽,她抖得如同风中簌簌的枯叶,脸颊上浮现出两抹诡异的潮红。这个常年戴着伪装的女人终于无力掩藏自己,对婆子露出穷途末路的凶狠。 可谁会在意一个土埋到脖子的病秧子?婆子灌了药也并不急着走,反而端着空碗,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欣赏李弄月的狼狈姿态。 “官宦家的小姐,小千金的生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李夫人……纵是如此又如何?你李弄月有天高的心,也越不过这纸薄的命!下人的命?多轻贱呢。” 婆子略略弯腰,凑近了与她耳语道:“您从前设计毒杀了那小千金身边的奶娘时,亦未想到有今日罢?须知‘妾通买卖’,姨娘您可不比老奴、比我那苦命的女儿高贵多少——” “想翻身做人上人,您配么。” 她不再理会身后状若疯癫的大李氏,只重新戴上了木讷的假面,捧着白瓷碗幽幽地飘了出去。 是夜。 除夕夜是难得热闹的时候,娴意夫妻两个一道用过了年夜饭,齐齐地坐在一处守岁。 正房的门大敞着,能将院中景色看得清清楚楚;娴意裹着厚实的大氅,身边又生着好些个暖烘烘的火炉,此刻正闲适地靠在罗汉床上瞧丫鬟们放爆竹。 几个小丫头在雪地里又笑又闹,娴意在房中接过霍宸温好的佳酿,与他笑吟吟地一碰杯。 “愿侯爷岁岁安康,前途无量。”娴意举杯道,“妾身是个俗人,又不很通文墨,只得说些个俗话与您;还请侯爷谅解则个,只当做听个趣味便好。” “我亦想夫人如此顺心遂意,喜乐平安。”霍宸低声笑着,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夫人不必妄自菲薄,霍北垣恰是个不解风情的武将粗人,勉强够得上与夫人相配。” 夫妇二人会心一笑,满饮此杯。 他们彼此膝头倚靠着,静静地望着院中闹腾。大抵有些人的相处向来如此,不需许多言语,只陪伴在彼此身边,感知到这一份习惯的存在便好。 如此无声的默契,使得满打满算成婚一载的两个人,好似已相互扶持着走过半生。 有个小丫头自门边悄没声儿地顺墙溜过来,霍宸便懒洋洋地靠在娴意肩头指点江山:“你瞧那个小丫头,探头探脑地沿着墙根一路小跑,耗子出洞似的。” “好端端的姑娘,教你说得贼眉鼠眼……大过年的,你且留些口德罢!”娴意哭笑不得地嗔他。可那小丫鬟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后,她眉眼间的笑意倏地淡了。 娴意缓缓敛了面上的笑意,皱眉不语。小丫鬟亦晓得自个儿是个报丧神,此刻便嗫嚅地缩在一旁,等候夫人的吩咐。 “怎么?”霍宸察觉不对,低声问道。 “李氏方才殁了。”娴意神色不虞,连带着语气也不甚好,“前日大夫才去瞧过,说她尚且能苟延残喘个几日的。谁知道她偏偏在这个时候……” 李氏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在除夕夜咽了气,实在膈应人。纵然她为妾室,身份低微又要避着节庆,不需给置办什么丧仪,可这迎头白事也太晦气了! 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饶是久经沙场的霍宸也不免淡下来,眉梢冷峻地一挑。他捉着娴意的手指玩了两下,方缓缓道:“即刻将她裹了草席运出去罢,莫要声张,冲撞了大好的节令可不美。” 小丫鬟被他酷寒的语气吓得一激灵。可她并不敢有所表现,只喏喏应下,仍隐在阴影中,顺着来时的墙根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她心中亦怕得很,又对主家夫妇的做派很有些畏惧。 令一人毕生潦草收场,也不过是一个念头、一句话。 这宅门儿里的人命啊。 第85章 终 虽将李氏之死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 可除夕夜除了这样的事终究惹人厌烦。娴意夫妻两个也没了玩闹的心思,只待院里的几个小丫鬟耍了一会子,便给宁堇使了眼色, 将人尽数轰去偏房守岁。 “好了,都去一旁耍去罢, 莫要吵着侯爷夫人。”难得小丫头们能松快松快, 宁堇也缓和脸色, 不愿去做那恶嬷嬷,“去罢, 去罢, 如此机会难得, 你们可要好好珍惜。” “谢谢姑姑!”小丫头们立时眉开眼笑,嬉闹着跑出去了。 娴意微笑看着,在宁堇走近时悄悄与她说道:“你也辛苦了一整年,这瓶酒你拿去,与旧友小聚也好, 自个儿独处也罢,只管好生快活快活,今儿便不必伺候着了。” 那是宫中赐下的屏罗增, 味醇柔而不醉人, 很适宜女子饮用。宁堇一向懂酒爱酒,比起给自己牛饮, 赠予她方不算辱没了这难得的佳酿。 “奴婢谢夫人赐酒。” 宁堇柔顺地一福身,少见的喜形于色,在娴意含笑目光中退下去了。 人声鼎沸之后,喧嚣烟火归于平淡,整个京城都倏忽间静谧下来。手边是早备好的热水, 娴意自己卸了钗环,手上去撩了水中的布巾慢慢地揉,拨出一点温柔的水声。 分卷阅读130 她有些走神,目光在房中漫无目的地飘浮,不期然对上霍宸的——此人晚间饮了好些黄汤,瞧着便比寻常懒散倦怠:只见他双手枕在脖颈下,侧首朝外,望向她时眉眼舒隽,缱绻含笑。 “快来。”他微微眯眼,笑着催促道。 …… 娴意行走在上山的路途中,身边环绕着的是修长青郁的乔木修竹,身后跟着的是花苞一样鲜活稚嫩的妹妹如意。 她茫茫然地被人群裹挟着向前,走了许久才恍然想起来,这是那一条通往静慈庵的、绿荫宜人的路。再往前,便是要为她母亲祈福的庵堂了。 远远地,青山深处传来厚重钟声,一声接着一声,绵延不绝。娴意起初还觉着那声响凝神静气,很有些佛家的庄严慈悲;可不知何时,大片翻滚的乌云乌泱泱地压在头顶,钟声一直不断,仿佛重重敲击在心上,令她不自禁地一抖,泛起不祥之感来。 睁开眼时,钟声尤自盘桓于耳边,片刻不停,娴意撑着床沿坐起来。肩头搭上一只手,她侧首去看,是霍宸比她更快地起身了。 他神情冷肃,目光清明,显见已醒了有段时间:“敲了有一会儿了,起身罢。我恐怕要先进宫去,府里的事情便交给你管了,有不清楚定例的与霍伯宁堇商议着来即可。” 钟鸣三万下——帝王驾崩。 娴意身子轻轻一抖,却并没说什么,只靠在门边唤了丫鬟进来伺候梳洗,自个儿则沉默地取来朝服,替霍宸将那些繁琐的系带逐一整理妥帖,末了,递给他一只小小的手炉。 “冬日凛冽,侯爷仔细受寒。”她望着霍宸细声细气地嘱咐。 “你亦是如此。”霍宸略一颔首,原本冷峻的眉目稍舒缓了些。正待出门,又回转过来与她道:“我吩咐了霍伯处置后宅,你若不愿听到看到什么,只管避开,不必心中害怕。” 他顿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此事腌臜,但霍伯都会处理好的,你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娴意点一点头,轻轻应声。那人于是抬手用力握了握她的肩头,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寅时过半,霍伯健步如飞地走过来,言说霍宸已启程往宫中去了:“是陛下殿中的公公亲自传旨,夫人不必忧心。”不愧是侯府辈分最长的那一个,霍伯很沉得住气,眼中透着镇定从容,一点都不像是个已至迟暮的老人。 “有霍伯您在,我确没什么好担忧的。”娴意已备好了国丧的丧仪分发下去,她现没有诰命在身,倒不急着戴孝哭丧的,“我已命人去请后院聚过来,届时便要劳烦霍伯处置了。” “分内之事,夫人何须如此客气。” 娴意挽起一点笑,并不再与他往来互谦了。久不使用的花厅大而阴冷,她左右倒腾了一会儿,便将热腾腾的手炉递给锦书,自己则两手合在一块儿揉搓着,轻轻打了个哆嗦。 几个妾侍还算规矩,来时已换好了丧服,周身没有首饰,唯余鬓边佩着惨白的通草花。娴意受过礼,垂眸打量几息便站起身来:“你们来得很巧,正逢上霍伯到这儿来……我尚有杂事要分发下去,顾不上你们,只管照霍伯说的去做罢。” “您请便。”她向旁边一退,给他让出地方来,自掩唇避到屏风后去了。 锦书面色惨白,抖着手去扶她:“夫人,咱们走罢。”她是娴意的心腹,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早已知情,此时吓得手脚冰凉,唇瓣都没有半点血色。 “我不能走,我得留在这儿。”娴意脸色也并不好到哪去,却还是稳住心神道,“你若实在害怕,只管避到外头去罢,不必顾忌什么……至于我,还要看着这事儿了了才行。” …… 杀死一个人,其实并没有那许多声响的。她们像是一群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无望地、无力地挣扎着,间或闹出一点撞到桌椅的响动。那声响很幽微,就如同濒死的鱼弹跳在桌案上,闷闷的,并不引人注目。 偶尔能听到痛苦的抽气。那是种十分用力的“嗬嗬”声,只是听了一耳朵,就好像胸口压了千斤重的巨石,非要张大了嘴巴呼吸才能稍微松缓过来。 花厅里安静得要命,娴意听到外面的呼吸声、挣动声、自己的血脉咚咚的鼓动声——她将手掌按在心口上,那颗心砰砰砰跳得厉害。她尤自出神,待回过神来时,屏风的另一边有个身影慢慢靠近,停在屏风后。 “此间事了,夫人可还好么?”霍伯的语气与平日里无半分差别,仿佛他只是领了霍宸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做罢了来向娴意回禀,“老奴身上晦气,便不见夫人了。” “不妨事,霍伯走过来罢。”娴意深吸一口气,命他近前回话。 霍伯便毫不迟疑地绕过屏风来。 他做事手脚很利索,料理过这事之后,案几上燃着的香还没有露出埋得小铜珠来。娴意打量他几眼,见他身上齐整得很,全然不似才沾了血的样子。 她一时沉吟,没有立即开口。 “夫人脾气好,待手下的丫鬟也和善。”倒是霍伯先环顾一圈,直白道,“若侯爷知晓 分卷阅读131 您身旁也没个人跟随伺候,怕是要忧心的。老奴言语莽撞,请夫人恕罪。” “您是一片好心,我懂得的……锦书胆子小,我便将她赶了出去,倒是不能够怨她。”娴意手上还捧着那小手炉,只是这手炉碳添得不很足够,此刻便不烫了,只稍有些余温,“她们,已过身了?” “是,与府外有勾连的九人已尽数殒命。” “那便好。年节上放久了也不吉利,可巧赶着国丧,霍伯便将人早早送出府去罢。”她语气中很有些安稳平和的意思,听得霍伯都禁不住抬头打量一眼。 大约是看出了霍伯的讶异,娴意轻轻一笑:“霍伯也不必拿我当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经了这样多的事,合该有些长进的,您说是吧?” 此番事毕,只等着霍宸回府,便算是尘埃落定了。娴意摩挲着手炉套上绣着的翡翠桃叶,眉眼温和又恬淡。 这个年注定没人能过好。 人群来去匆匆,天光亮了又暗,霍宸马不停蹄地奔波在皇宫与侯府之间。待皇帝的头七过了,他才终于能稍微歇一歇,躺在床上安稳地睡一觉。京城里又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恍如上苍以此送别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老人。 “侯爷这是做什么呢?这样冷的天气,仔细受了凉要喝药。”霍宸坐在大敞四开的窗前看外头的鹅毛大雪,娴意从外间皱着眉头走进来,命人给他再添几个炭盆,嗔他不珍重自身。 霍宸低声笑起来。他日前因国丧没能打理自己,下颌上便生出许多青色的胡茬,平白多了三分潇洒落拓。娴意瞧着他这样子,恍然想起从前游记话本子里说得侠客,恣意风流。 “我在瞧以后的日子。”他捉了娴意的手握在手心里,带她指点檐下风雪、素裹满城,“瑞雪丰年,江山易主……待到这雪化了,便是咱们一块儿的新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