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泰花事》 分卷阅读1 鼎泰花事 作者:一笑西风 文案 那一夜,我以为红尘万丈,我踩上的是软红香土,从此便可步步生莲。 却不知,确实步步生莲!可那莲,是地狱火莲,淬了毒,茹了血。 许家杰,只一个推开的手势,便注定了我跌下万丈深渊。 当所有一切消泯,留下的便是鼎泰这段花事了。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衍双,许家杰 ┃ 配角:蒋秉南,蒋晓凤,周卓安 ┃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既然许诺 何曾后悔 立意:既然许诺,何曾后悔 生莲 我听见周围嘈杂纷乱,不久一群黑衣礼帽的男人,气势汹汹,逶迤而过,众人见状纷纷避让。和悦茶馆门口,不多时便簇拥了一堆人。 在这鼎泰街,乃至这十里铜锣,谁能拥有这般声势。同桌的男人女人纷纷朝我看来,那眼神是同情抑或讥嘲,我无心搭理。因为,在这世上,我只在意一人,他好,我恨,他不好,我亦恨。此刻,他会在哪里呢? 我微微一笑,端茶入口。 一个女人用手轻轻碰了我的肩一下,我回转头,她披肩发,脸颊雀斑分明,看年龄似与我一般大,我满心疑惑,“你认识我?” 她裂开笑,指指我的肚子,“看起来你快生了?我们见过的,你忘了。” 我在脑子里使劲儿梭巡了一圈,仍然没有印象。我觉得很抱歉,可能我的心太小,能住的人太少。她也是怀胎十月的妇人,希望我不要做那种冷漠的人,伤了她的热情。我抬手致歉,想说,“哦,我记起来了。” 手却顿住了,因为肚子里的宝宝使劲儿踢了我一脚,一股钝痛感袭击了我。我闭上眼睛,身子缓缓向后倒去。 大约多久呢,我想也不过一分半刻吧。因为茶馆门口簇拥的人并未散去,檐下风铃仍然脆响,雀斑妇人一脸焦急地唤我,“周小姐,衍双,衍双……” 我微微睁眼,只眯开了一条缝,朦胧里往外看,并未看到那张我希望看到的,夜夜思念的,爱恨交织的英俊熟悉的脸。 失望地闭上眼睛。 也罢,明知他不会来,为何要试?试了人心,便看透了人性,看透了人性,这万丈红尘还怎么呆。可是,终是不死心吧,怀胎十月不来看我一眼也罢了,在即将临盆之时,如此重大的日子,还是不来看我。就是不来看我,也不看看他自己的孩子吗?若我有什么危险,就此撒手人寰,他也不管了吗? 四下里仍然鼎沸喧闹,无人回答。也像是回答,滚滚沸腾的生活,只有自己一人是真的。 我拂拂衣袖,慢慢坐了起来。 雀斑小妇女重重呼了口气,“你终是醒了,吓死我们了。周小姐,你这快生了,怎么还在外面瞎跑?” 我无奈一笑,“咱们都差不多啊?你这不也快生了” 她羞赧一笑,“我还差一个多月呢。” 我安慰她,“我没事了。放心吧,稍坐片刻,我就回家了。” 她仍然紧张,“周小姐,你现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许老板他,他人呢?就这样放心你……” 不提也罢。 一提,又是伤心事。 我打断她,“他死了。” 她怔住,“在这鼎泰街,谁人不识捞……”意识到什么,她吞了后面的话。 对啊,在这鼎泰街,谁人不识捞鸭饼。鼎泰街的捞鸭饼,人称捞哥,又称许老板。捞鸭饼,多难听的名字,若不是在鼎泰街,若不是在十里铜锣从小混到大,你断听不到这厮混隐秘的小名。可就是这难听的名字,却奇异地附在一个,身高一八有余,面若雕刻风华俊美的男人身上。 说到俊美,在十里铜锣,捞鸭饼捞哥若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了。记得初/夜之时,我念汉乐府给他听, 为人洁白皙,髯髯颇有须。 盈盈公府布,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一首《陌上桑》,念的我心神俱醉。 沉重的呼吸将世间的一切寂寞和坎坷都泯去。 那一夜,我以为红尘万丈,我踩上的是软红香土,从此便可步步生莲。 却不知,确实步步生莲!可那莲,是地狱火莲,淬了毒,茹了血。 谁叫一副美貌皮囊,硬是卷了我心魂彻底。 我不活该谁活该。 我站起来,肚子大了,行动十分不便,借着桌子的力,好歹站地稳稳的。 我拉着小妇人搀过来的手,轻松一笑,“好了,这便好了,我这离生还远呢,还有二十多日。我这就回家了。放心吧,都散了吧。你若有空,来鼎泰四巷顺德饭店叙叙旧吧,到了叫我的名号就可以。” 破碎 我住在顺德饭店已经七个月了,从初初怀孕的惊喜,到 分卷阅读2 跌下万丈深渊,前后也没几日吧。 鼎泰街里,捞鸭饼的房产店铺当行无数,可自那一日被捞鸭饼轰出来之后,我便无可依之处了。原住在他的鼎泰小洋楼里,三层院落,处于离鼎泰街稍远的一处林深隐蔽的竹园里,院落安宁静谧,看家护院的却不少。也不怪,因他手下人众多,分工不同,总得有人做些安保防卫的小事吧。 那日,我的行当衣物悉数被扔到了院门口,我捡起其中一件香槟色小礼裙,那是许家杰第一次买给我的衣裳,华贵艳丽,他不是太喜欢,他说领口太低,风尘味浓。可我喜欢,我喜欢穿上之后,那若隐若现的弧度,令许家杰恍惚迷恋的样子。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去撕,可礼裙的质量出乎意料的好,缜密严实的脚线无论他如何粗蛮,都没有拉裂出一丝缝隙。 我捡起来,抖落了沾附的些许灰尘,搭在手腕上,准备离开。 “周小姐,这些都不要了吗?” 我转头,少年黑衣黑帽,与他手下的那些人并无不同。只是仔细一看,即使一身黑衣加持,少年也稍显稚嫩清朗。 “都扔了吧。他不要的,我为何要去珍惜?” “那这件您不是要了吗?”他示意我手腕上的那件香槟礼裙。 我双目紧缩,胸口似有千斤铁锤痛击,这是哪里来的毛孩子,竟敢质问起我来。 “你叫什么?”我声音压抑温柔。 “卓安。”他杵立不动。 我一下笑了,不住点头,也难怪,我跟了许家杰四年,被他宠的上天,素日里目中无人贯了,这些毛头小孩,我何时看在眼里,如今,被他丢弃,境遇坎坷,难怪人家要捧高踩低。 “卓安,我记住了。”我朝他笑。 他低下头,蹲下身,开始拾掇地上细碎衣物和随身用品,一件件被他收拾叠起,放在旁边的银色手提箱里。 他将箱子递给我,“衍双小姐,这些,你都带着吧。出门在外,一时不太好打点着落。等以后用不着了,再扔不迟。” 心中剧痛慢慢下沉,我险险将递过来的箱子掀翻在地。 可终是忍住了。 我看见三楼卧室的镂空窗帘浮浮荡荡,那一秒,我竟有些恍惚,恍惚地以为那是许家杰藏在窗帘后面看我落魄身影。 我住在顺德饭店的第五层,顶楼。顺着走廊走到尽头便是,当初要了这个房间,一时意气,想着走廊尽头多好记,若许家杰有心来找我,一问便知,省去他不少麻烦,若是想以不知房间在何处为由作为找不到我的借口,那么只一句走廊尽头便是,足以抵得他哑口无言。女人的良苦用心啊。 可是,他竟从未踏足这里。从搬出,不,确切地说,从赶出鼎泰小楼的那一日,我们便再也没见过了。 不是我不去见他,是他躲着我。想方设法躲着我。 我曾夜半时分躲在他常去的会所,以为能偷袭得他。会所名字我也忘了,记得他带我去过三两次,凭着记忆摸索到此,午夜寒风彻骨,我只着一件单衣,想着苦肉计总该管些用吧。他总该心疼这个曾经也算深爱,也曾一起闯过鬼门关的女人吧。 可不。 暗光摇曳的大厅,不知哪一间屋是他的,或者能找到他。有偶尔来往的一两人,黑衣礼帽,他们只梭巡一眼,便低头匆匆而去。 等了足足两三个时辰,我终于按捺不住,抬脚踹门,一个个踹过去,像一个疯子,我大声喊叫,“许家杰,你给我出来!” “出来……” “出来啊……” “我有话还没说完……” 是的,女人的小伎俩,江湖之巅行走的捞哥怎么会看不破。我连他的衣角都没见到半分。可是明明,明明司二叔告诉我,他就在这里。 阵痛 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水声沸沸,我下了一包面条,丢了一把菜叶。都说前尘往事如烟似雾,总会消散无痕。可为什么 ,我记得这么明白,想的这么清楚。还是时间不够长,伤痕不够深。 我总要吃饭的,我不饿,胃里总像是有石头顶着,可宝宝会饿呀。我不好好吃饭,怎么能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宝宝。 我吸了吸鼻子,汤水雾气迷蒙,钻进我的鼻孔,鼻子瞬间酸痒难耐。 “咚咚,咚咚……” 是敲门声没错。 我放下碗,跑去开门。 “小双,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要生的动静呀?”桑姐一脸关切。 我垂下手,无力叹息。 “你呀你,今天还听说你去了街里,这个时候了,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们啊,就是仰仗着年轻,不在乎。想我年轻时候,也是不听老人的话,结果不就遭罪来着。”桑姐五十有余,身段婀娜,风流韵致,听说管理顺德饭店十年有余了。 我看着她,不知她是凭能力还是凭姿色,让顺德能在这乱世,门庭若市,风生水起的。 “桑姐,我都已经说了不只五十遍了,离 分卷阅读3 生还早呢?”我吃掉最后一口面,擦了擦嘴。“我还有问题问你呢?” 桑姐满面春风,“有问题你就问啊,生孩子的事当然是问过来人最明白了。” 我扯出一抹笑,摇摇头,“桑姐,不是生宝宝的事,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曾经很爱很爱,现在还很爱很爱的人?”我支着头,靠在木桌上。 桑姐顿了一下,随即“呵”的一声笑起来,“你这坏姑娘,我还当什么事呢?郑重其事的样子。” 她走过来戳了一下我的头,“傻姑娘,爱情能当饭吃吗?很爱很爱又怎么样?我们活着是要吃饭,要过生活的呀?有饭吃时,爱是锦上添花,没饭吃时,爱就是画饼充饥无济于事。” “嗯嗯嗯,”我使劲儿点头,“我明白的。我就问桑姐你有没有,现在还深爱的男人?”我一字一句。 桑姐的脸在灯火下开成了一朵花,她坐下来,在旁边的椅子上,拉着我的手,认真郑重,“没有。” 我摇头,“不对,桑姐,你撒谎。” 桑姐不语。 我不依不饶,“桑姐,你有。当我说男人时,你的眼珠往左瞟了一下,那是在怀念,是现实。当我说深爱时,你的眼珠往右瞟了一下,那是在思考,是未来。所以,桑姐,你现在,”我抬起食指点点她仍然不失丰满的胸口,“这里,仍然有心心念念的男人,对不对。” “哎呀,”桑姐娇俏地一声低喃,打掉我的手,抬手抿了抿耳边的碎发,“坏丫头,我这都半截入土的人了,你还开我玩笑。” 我笑,再不说话。 她走前,抚了抚我后背,“要乖呀,双儿。马上要生了,我这每天都紧张着呢,你也要当妈妈了,该长大啦。” 长大,是啊,能长大多好。 十八岁时我是盼着长大的,自见到许家杰的那一刻那一天起,我时时刻刻,日日年年盼着长大,我希望,我成长的足够美好,足够优秀,足够有能力,与他比肩而立,站在他身旁。 这一住七月,想起不过交了三月租金。我拿出首饰盒,里面还有不少银元和法币。留下银元,我将法币拿出,交到了顺德的前台处。 新生 生产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剧痛一阵阵袭击,我头脑发涨,眼睛模糊。床上被褥凌乱,身边是桑姐焦灼的声音,“双儿,你再坚持一下,车马上就来了。” 我拉住桑姐的手,话语迟滞吃力,“桑姐,我不坐车,我的钱不多了。” “傻姑娘,谁要你钱了……求求你,别再说话了,车马上就来了,我们得去医院。” 我仍然拉着桑姐的手,“不,我不去医院……桑姐,我也求你,我就在这儿生,如果能顺利,我感激不尽,如果不顺利……”我力气尽失,全身颤抖,“如果我死了,麻烦你通知……通知许家杰,来给我收尸。一尸两命,说不定是他想要的礼物!” 迷蒙困顿,疼痛袭来时,希望天花板上的顶灯掉下来砸死我算了,疼痛瞬间消失时,又向往未来生活,向往能看到许家杰那张脸,无论是生气的,宠溺的,温柔的,冷峻的,还是意乱情迷的……我都想要,我都喜欢。 我闭上眼睛,周围又是鼎沸喧闹,仿佛这一生,也只有在他怀里才得安静过。 鼎沸喧闹的声音,混乱不堪。 “快,上车,上车。” “快快,把毛毯拿过来。” “双儿,再坚持下,马上就到了。” 我手臂放松,无力垂下。疼痛将我甩入无间地狱,当我感知到大腿处往外流下的液体时,我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有人过来掀开我的衣袍被褥,来来回回。 迷糊中,我听到一个很温柔的声音,“乖,再坚持一下,宝儿露头了。” 坚持,我当然要坚持。七个月我都坚持过来了,我要最终胜利地看到许家杰那张忿然作色或怒不可遏的脸。 我记得被赶出小楼的那日清晨,许家杰领着一位女子进了门,我穿着睡袍在卧室里光着脚走来走去。 “你回来了。”我声音慵懒,昨晚没有许家杰的怀抱,我睡得并不好。 他手里拿着一只玉色麒麟,拇指和食指相捏。 匠心雕刻般的面容半点波澜没有。额前鬓角的折角如刀裁般利落精致,我总爱一遍遍去亲吻。 我走过去拖过他的手腕,“怎么这么早,想你应该到午饭才会回来。” 他扯掉我的手,“你走。” “去哪里?”我仍然去拖他的手。 “离开这里,哪里都好。” “为什么?”我是真的不解,我跟着许家杰四年,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奇怪过,也从未说过让我离开的傻话。 他一把扯过旁边的女子,嗓音沙哑,“赵明琪,我现在看上她了。” 他不说,我根本无意去注意旁边那位女子,在我眼里,许家杰出现的地方就是焦点, 分卷阅读4 哪里容得下旁人。 我围着他俩转了一圈,定睛去看那位女子。 女子长发微蜷,肤色白皙,穿一身洋装,是现下最时髦打扮。一双眼睛灼视眈眈同样盯着我。 自进门始,她好像都没有说过话。 她的眼睛跟着我的步伐移动。 我踱步来回,眼睛也未曾离开过她。 是一个妙龄女子没错,模样标致,衣裳贵气,但眼睛里透出来太多精明算计。我从小也算混迹铜锣镇和花都区,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许家杰看上她倒是有可能,爱上她绝无可能。 只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是如何想出如此愚蠢的办法,以为搪塞过一个女人,就可以让我哭泣着离开。 不知,是他太不了解我,还是太不了解他自己。 我走到床铺边,掀开天鹅绒的金色蚕丝被,刚刚躺下,话都只说了一半,“你在的地方就是……” 他像是真的发怒了,疾步过来一把扯过我的手臂,用力太大,我踉跄着从床上摔到地上。 我抬头去看他。这次他没有躲开我的眼神。 他眼神里是什么呢? 此后七个月,我回忆过很多遍,我明明看见的是疼惜,是不舍。可他突然变了色,咬牙吐出一个字,“滚!” 盛宠 春花三月,喜鹊登枝。柳抚微澜,四野生辉。 我的小宝儿已经出生三十日了。 我仍然住在顺德。桑大姐也许是怜我孤儿寡母,也许同是女人,日子久了,便自觉惺惺相惜,我将最后的一些银元悉数都给她。 她推开我的手,“留着备用吧,你桑姐不缺这几个钱。” 可她是生意人啊,生意人精明狠厉,不做亏本的买卖。 她不要,我也不愿再推介。人情横竖是欠下了。 一旁的婴儿床上,小阿诺皱巴着一张小脸,我不怎么会摆弄他,连抱也不怎么会,桑姐给我找了一个婆婆,心善人慈,她几乎包揽了一切照顾小宝儿的活儿,她还总是叫我阿双。印象里连父母都没有这么叫过我。 我叫小宝儿阿诺,对,许诺的诺。 我既做了许家杰的女人,所生的孩子自然姓许,他不要我没关系,但万物牵连,谁以为谁能逃得脱。 我弯下腰,握住他柔嫩的小手,这都许多日子了,我还是没有习惯突然多出的这一个小人,我偶尔跟他说说话, “小阿诺,你饿了吗?” “小阿诺,你认识我吗?” “小阿诺啊,你什么时候能长大,长大了我带你去吃最好吃的核桃冰糕,核桃馅的,很凉,很甜,你肯定爱吃。” 他有时眯缝着眼儿,小脑袋和小身子扭来扭去,像是能听懂一样。 每到这个时候,桑姐就笑话我,“你说的太远了,他连奶都没得喝,还吃冰糕。” 我奶水甚少,也不怎么会喂,婆婆说过了生产那三两日最要紧的日子,这往后无论怎么都不会再产奶水了。 阿诺一直喝奶粉,上面写着英文名字,我能认识的不多几个。我一直好奇,桑姐怎会如此神通广大,连洋奶粉都能买得到。后来一想,桑姐之所以是桑姐,因为她是桑姐啊,多财善贾,名贵一方。 这一日,我没想到,那日和悦茶馆相遇的妇人,又来了。 她明显也是刚刚生产完,气色虚弱,戴着鸭舌帽,推门那刻我险些没认出来。 “我又来打扰你了,衍双,你到底怎么会沦落到如此的?” 她叫我衍双,我好像跟她没那么熟。 我垂下肩,回视她,“我也不想啊。” “可你现在……你不知,外面都怎么说嘛?” 我管他们怎么说,鼎泰方圆三百里,人口少说也得十万,悠悠众口,我管得了那么多。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她许是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也或是自己多管闲事了,脸色微囧,“周小姐,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但今日这话说完了,你看着办,你既已不作追究,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当初,家兄遇难,是你救扶于他一命,他时时不忘,每每感念。可是,谁不知,你是捞哥盛宠到天的女人,铜锣镇商贾如云,家财万贯的小姐不是没有,十里洋场的名伶绝色也不少,但他独独喜欢你。自古盛极易衰,如今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如今你过的并不好,坊间传言你被捞哥一脚踢出府,从此日日厮混于街头野市,即使怀有身孕,也再难被他垂怜一眼……” “我今日来,不是要来看你笑话,你既救过家兄一命,有恩于我们,有需要帮忙的你说,如不需要,也算我们自作多情了。我只是觉得,女子为妇,再拖个小儿,生活困窘,怕你承受不住。但看捞鸭饼,歌舞升平,夜夜笙歌,女人于他,仿佛是随意丢弃的衣裳,今日在铜湾广场,他名媛在怀,光鲜亮丽……我们……我……实在是为你不平。” 我终于抓住这句话的重 分卷阅读5 点,“你说他在哪里?” 她讶然看我,“衍双?” “铜湾广场对不对?” 我拉开门,走出去,铜湾广场,我怎么会没去过。 裂帛 日风和丽,大地香萦。 铜湾广场人流如织,处身于此,我竟有些恍惚,不知是在顺德,房间呆得太久,还是太过于急迫,心跳如鼓。 我一路疾步跑过来,穿过鼎沸人群,来到倚洪楼。 倚洪楼石狮口衔石珠,威耸门口。 立于此,我竟走的慢了,前尘旧事终于缓缓裹挟而来。 门旁仍有黑衣礼帽的男人站岗放哨,可今日似乎是什么大日子,进出往来人丁无数。没人在意我。 我走到大堂里,堂内三尺木阶之上,四五个男人,风度卓然,谈笑风生。一看便是这里的神明,主宰着鼎泰街数以万人的商贾和生计。 这又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捞鸭饼除却俊美风华,生意场上智睿善谋,隐忍薄发我是知道的。在十里铜锣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狂佞霸道也是家喻户晓的事。生意既能做得如此狂妄,那么为人,心狠手辣,长袖善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十月未见。他清瘦了些。只是衣裳仍然华丽,宝蓝色西服,口袋巾是我从未见过的咖色格纹。 我记得他善用白巾,有一日,我说,白色纯洁怵目,点睛之笔,是很好,但不如粉,粉色在一身无论是黑还是灰的西装主色之外,似乎可以隐隐透出桃花的香味来,我偎进他怀里,拿出准备好的粉色镶边口袋巾,叠起帮他放在胸口之处。 其实,哪里是什么粉丝好看于白色,只因我私心,亲手买下了一块粉色方巾,放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自此后日日戴,我醉心于他的宠爱,也宠爱他。连他身边的那些小弟们都知道,捞鸭饼方巾最钟爱桃花色,方巾也必得周衍双亲戴。 他一身定制西装,手持长柄伞,在四五人中年轻贵气。我痴痴地看,人群里他是那么耀眼灼目。 可是怎么会突然一切就变了呢? 那么美好的岁月,只一声“滚”,就将所有过往切断,我十八岁跟着他,刀山火海里趟过,龙潭虎穴里走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是没过过。那么些艰难的日子,我们相依走过,最落魄时,清岭港口码头仓库里,老鼠乱窜,污水横流,血顺着他的耳朵,淌满白色衣襟,我撕碎身上的针织布衫,用颤抖的手一遍遍地替他抹去,将针织布条围紧他额头耳后。 我亲吻他满是血的前额,强自镇定,“许家杰,这算不了什么的,你要是被打垮了,天底下还有能不被打垮的人吗?你要死了,我看鼎泰也没必要存在了。十里铜锣简直就是个笑话。” 他是商人没错,心狠手辣,蛮横霸道,狂佞不羁。但他是我的男人啊。我这一生钟爱也是唯一爱的人。 我要护他。 “双儿……过去这道坎,我再不让你过苦日子,世间繁华但凡我能给的我都给你,但凡你想要的,想方设法我都给你。” “我不要。”我话语绝句,“什么繁华,我不稀罕……” “我只要你。” 他一双黑目久久凝视于我,虽失血过多减了甚多精气,仍然灼烫我心。 他抬起手,抚摸我的脸,我闻到铁锈的腥味,他笑,“好,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生。” 清岭港口码头仓库九死一生,我们闯过了鬼门关,但他眼角耳后的那道疤,却直入黑发丛林,经年不淡。 一过经年,那些伤疤和血都是假的吗 那些温柔和诺言,也是假的吗? 不,不可能。 我走上前,直直走到他面前。 跌落 发丝不苟,眉峰轻聚,额前鬓边的折角如刀裁般利落精致。 我抬脚落足,只觉脚下绵绵轻软,恍若云端。 他微笑不减。 我所有积攒的爱恨交织的怒气和绵绵恨意委屈,在踏上三尺高台之上,在这一刻,在他面前,竟化作轻轻软软一句:阿杰,我好想你! 人群静默。 他仍然是淡笑模样,踏前一步,唇角微动,“这一年不见,周小姐倒是念旧的人。” 他眼波流动,散漫轻浮。伸手过来,触上我冰凉下颌。 冰凉液体顺着脸颊滑落,眼前水雾笼住双眼,我费力睁眼,许家杰似在一点点缩小,消失不见……我不甘心,疾步向前,伸手,想触碰、想打掉那散漫轻浮笑意。 手抬起,却被许家杰一挥打掉。格纹口袋巾缓缓扯出,食指弯曲微微一弹,方巾飘落,匆匆往事若云烟点点消散,“昔日所爱是真,今日所厌也是真。” 全身冰冷。如坠冰窖。 这是我认识的许家杰? 不,不……这不是我认识的许家杰! 我后退。 分卷阅读6 人群轰动。 睁开眼,是桑姐关切脸庞。 我移开双眼看向门口,这是顺德饭店的第五层,顶楼。房间简洁,白灰相间,一张木色桌子,一把白色椅子。桌上一个简单小锅,一个水壶。水壶旁边是两颗椭圆的灰黑土豆。原来生活已简单潦草至此。 我躺着的床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床,小阿诺安静地睡着。 “双儿?”桑姐声音焦灼。 “桑姐。”一出声,才知声音不知何时嘶哑至此,像一支破锣发出的最后的尾音,“我没事。” 桑姐伸出手,握紧我的手,“怎么会没事,那么多人,你说倒下就倒下了。若不是……” 她哎地一声长叹,神色郑重,摇一摇头,“小双,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该为爱所累。老人长挂嘴边的一句话,天大地大,唯我最大。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吃饭穿衣带娃娃更要紧的事了……” “小双……” “小双,你手怎么这么烫……” 我认真听着,却越来越觉得听力像是出了问题,桑姐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听到急急的呼唤,“小双。小双……” 似乎还有婆婆的声音,“这姑娘是害了病了。” 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时而全身冰冷,想寻一处最温暖的躯体依偎过去,时而周身火热,想吃一口最凉最甜的西瓜和软糯的核桃冰糕。 梦里,是吖婆温暖的手,一遍遍拂过我脸庞。 “阿双……” 是吖婆唤我。 我轻轻唤她,“吖婆,我想吃核桃冰糕了。” 吖婆慈祥富美,生在商贾富贵之家的吖婆,乌发如墨,云髻横就,生逢末世,仍然豁达坚定,“阿双,馋嘴了吧。吖婆做给你吃。” 说完,软软温柔的手叩一叩我的前额。 我喜欢吖婆的手。 我偎过去,再不舍离开。 小花凑过来,湿漉漉的来舔我的手,我急急地想推,又怕蹭掉吖婆的手,只好忍着那股湿热黏腻,百般难受。 吖婆爽朗大笑,“哈哈,我家阿双跟狗儿一般无样,谁给点吃的,就这般巴巴着不走了。” “吖婆,我才不是小花,我比小花美。” “嗯,你美,我家阿双生的最美,将来看看什么样的男子,能配得上我家阿双,将来求娶纳待,定要细细认真看好了。” 吖婆说错了,我不是小花,我是她手里的核桃冰糕。有着脆硬外壳,柔软内心。她抚我柔软细发,暖我寒凉小手,将我拉入温暖胸怀,世间一切寂寞孤单都随着她的温柔手,消散泯去,只余柔软富足。 决断 一睁眼,婆婆熬的细白米粥端于眼前。我才知自己在床上浑浑噩噩了四日。四日里高热不退,冷热交替,梦里有温暖的手,有温暖慈祥笑脸,还有小花肉嘟嘟的爪。 我端过粥,细白米粥浓香四溢,我抬眼,凝视婆婆慈祥脸孔,一样的慈眉细目,只是吖婆的眼里更多骄傲宠溺,婆婆的眼里更多怜惜同情。 我一口一口认真喝完粥,拉过婆婆的手,“这些日子辛苦婆婆你了。你真好,跟我外婆一样好。” “阿双……”婆婆摇头叹息,复又笑脸相绽,“你看小阿诺生的多好看,额头饱满,耳珠丰硕,将来定是奇男儿。” 我绵笑不语。 桑姐推门,一身明丽旗袍,穿的婀娜生姿。 “桑姐,我好了。谢谢你。”从来极少言谢,曾经跟着许家杰,一切有他打点,何须我言。后来,入住顺德,有银元和法币相抵,想桑姐生意场之人,不做亏本买卖,你索我取,自两不相欠。如今来看,明丽旗袍在身,也能看出她消瘦疼惜是真。 原来并非人情如纸,是我欠她。 想曾经刀尖相抵,如履薄冰日子,许家杰抚我肩背,温柔缱绻说,“这世间人心险恶,世道凉薄,权欲算计不能不时时防之。还好,有你。你我相依,是冰刀恶莽,我也能从容应付。” 当日混沌,不明是理。 今日顿悟,他许家杰所遇皆恶人。 如今,是世道轮转?还是我好运加持?为何我所遇皆是好人。比如桑姐,比如阿婆。 不提许家杰也罢。一提又是伤心事。 桌上陈旧书页,被风翻飞,发黄纸叶,映衬墨黑小楷。原来是南宋谢希孟,一首分别词,道破男欢女爱真相。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 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好一个付与他人可! 多情转薄,一别两宽,再见无期。 我抱起嗷嗷待哺小阿诺。没有爹,又怎样我周衍双从小爹娘全无,跌得下万丈红尘深渊,也踩得起无上锦绣繁华顶端。 认错 分卷阅读7 昔日曹府黛瓦朱墙,高门如市。 今日曹府朱墙灰瓦,高门紧闭。 我跪于花都曹家公馆大堂走廊冰凉的青石阶上。叩头认错。曾为花都道台声名显赫的曹公,我的外公——铁面凛凛,川纹满布,一身中正青衣长布衫不怒自威,立于大堂正门,问我错在何处? 我磕下长长三道头: 一错少年离家,奔波他乡之时,也不曾出告反面,更不曾想念家族亲人。荣华时,家人皆抛得远远的。落魄时,却返乡求告。 二错年少无知,所依非良人,不以素俭为美,反以奢靡为荣,生活极奢,声誉尽数毁坏。 三错未婚育子,扶老抱幼之时,怎担生活重任,如何对得起去世的爹娘和外婆。 外公命人扶我。 “这就是我走失的衍双姐姐?”温温和和的软软语调,柳眉杏目,长辫子乌黑油亮甩于胸前,原来是一个娇俏活泼的小丫头。 看见我怀中被毯包裹的小人儿时,瞬间瞠目结舌。 “这,这,这……” 不过片刻,又换了颜色。 “这小娃娃实在是太可爱了,跟我书房的瓷娃娃一般无二。” 在曹府一住三月,慢慢拾起童年岁月。芳华小苑的秋千架还在,只是昔日,满架蔷薇一院香,今日野草满园,荒草疯长。好在是夏季,野花野草相映,虫鸣蜂忙,另一派繁荣景象。曹府人丁不多,外公,舅舅一家,以及一兄二妹。家道中落,人丁稀少,再无往日盛况。这世间的事,也真是怪了。彩云易散琉璃脆,天道忌盈,月满则亏。 我将秋季架一推上天,空空的秋千架迎着清风荡上无穷碧蓝天空。 我慢慢踱步回去。 小阿诺跟小丫头微明越来越熟悉,每天微明早早就来南院,还未进门,就声声清脆,“阿诺,阿诺,姐姐,姐姐……今天太阳好,我要带阿诺去晒太阳。” 我拍了拍小丫头的肩,“今天不行。听说外公今天有贵客光临,我有一事要求外公,我得带着阿诺去。” “什么事,这么重要,非要阿诺也去?”微明不解。 “去了,就知道了。” 正厅中间,外公与贵客分坐。这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曹公昔年的得意门生——姜翼枢。小时倒是见过,不过也就一两面。我恭恭敬敬,微微颔首,喊声,“外公。” 再面向姜翼枢,“姜先生。” 姜翼枢诧异,看向外公,“这是?” 不过片刻,似有醒悟,迟疑道,“君镯小姐的女儿……” 外公点头。 我上前一步,“姜先生跟我母亲很熟?” 姜翼枢不言,神色莫晦。 我脑子一转,微微明了。姜翼枢,母亲,父亲,这不过又是一桩互相追逐,却不知谁辜负了谁的爱情咏叹。 “也不怕姜先生笑话,今天冒昧面见姜先生,实在是有很重要的事相求。” 外公不解,“衍双,什么事,外公怎么不知?” 我慢慢说到,“我知外公您不会答应,您自来都是女儿家出门抛头露面,家族不体。才特来求姜先生,姜先生您现在是执掌花都的一方要员,漕运海运盐务无不经你手,此次也绝不是要有意为难先生徇私枉法,只是替衍双在花都谋一个小小职位。因外公年高七十余,舅舅一家如今也算艰难,长兄常年在外,妹妹们又还小,要抚老育小,我在家闲着终不是长久之计。” 怀中阿诺嗷嗷待哺,哭声洪亮。 外公再不出声。我知外公十分要面子,我说的又句句在理。姜翼枢是他一手栽培扶持的,若今日姜翼枢不答应,这昔日恩师的位置又如何堪坐? 姜翼枢思考片刻,便爽身应下,“这个不难办,既然衍双小姐开口,我定当不遗余力。老师放心。” 江湖 姜先生为我谋得的是花都市政会办厅的一个普通职员的位置。他的意思是薪水还可以,公事也不至于太繁杂。他说我聪慧伶俐,一定能胜任。我谢他知遇之恩,谨记于心。 他笑笑,“你比你母亲更开朗。” 我也笑,“我对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家人忌讳谈论她,以后有时间还望姜先生多讲讲我母亲的事。” 他眼中凄色一闪,瞬间复叹到,“不说也罢。” 日间在会办厅处理如常事务,总听得今日司法院院长在何处办理何案,明日警察署总督在何地执办何事,后日实业部部长又召集了如何会议……日日在这会办厅,不想听政事都难。 夜晚的花都金碧辉煌,流光溢彩,不负销金窟的盛名,夜间入花都最繁华黎上圣舞厅,脱去布衣黑裙,长发披散,穿一身素色紧身旗袍,坐在吧台看这红尘滚滚,江湖深深。 世间事,但凡有心,莫不能成。 所有的意外邂逅编织成一场精心布划的棋局,在哪里落子,在哪里收官,静等花月相逢。 花都总商 分卷阅读8 商会会长钱穆云精明强干,鎏金包厢内,他意气风发。他的手搭在我身边的椅子上,敲打,一下一下,“衍双小姐,今日邀你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虽认识你不过三五日,但衍双小姐一看就是聪明绝顶胆色过人的人,这事还得有劳衍双小姐。事成之后……” 我不动声色起身,拿过大肚酒杯,替他斟上满满一杯酒,白色伏特加泛出冷淡清寒的光,“别说有劳,也别说事成之后,先喝完这杯酒,再说如何?” 他迟疑片刻,一声“好”字刚刚出口,便端杯一饮而尽。 “想不到钱会长也是豪气干云的人,我喜欢。明人不说暗话,这次不算帮忙,而是合作,我负责牵线搭桥,余下的就看钱会长的本事了。” 他哈哈一笑,“痛快!没想到衍双小姐不仅聪慧过人,为人也极爽快。好,好。” 伏特加色温而性烈,饶是花都会长,四五杯下肚,再意义风发,此刻也成软绵绵布娃娃。 我对着镜子,沾染了些许胭脂,黛眉浓眼是我又不是我。我扶着钱穆云,架起他两边的胳膊,将手安放在我的腰上,头伏在他的肩头,抬手扫过,桌上的酒杯盘盏应声而碎! 门外果然冲进来三五人,看着我们的模样,不过呆愣稍刻,便迅速将我们分开。 我嘻嘻一笑恍若朦胧醉话,“不,钱会长,你答应我的事可一定得办到。” 我扑上前去拉他的手,被人一手格挡开。 我呵呵笑。 他被众人架去。 鎏金包厢内,空空荡荡。 我只身走出,起身时竟有些头晕目眩,用一杯酒下肚换得钱穆云喝下五杯,我也算是使出了平生之力。 经商从政之人,老奸巨猾,聪明绝顶应该用在他们身上才对。我只是借用了姜先生实业部副部长的佛面,去求得一个商会秘书长的机会。至于结果,还不得而知。 走出花都新雅酒楼,街外竟然也空空阔阔,月浅灯深。 今晚,夜色朦胧,格外漂亮,只是寒凉沁身,不想,转眼又是寒冬时节,回来花都竟然七八月有余。 一个人力车缓缓停在我面前,我坐上去。余光之处,一男人从淡淡灯影里走出。 待停至曹府门前,我静等了片刻,不出意料,那人再次从阴影里走出。黑色小包里触到的冰凉锋刃已被我的手暖的温热。 男人黑色大衣,围巾已裹去了半边脸。 我手握短刃,不动声色。不怪我兵刃携身,实在是动荡乱世,夜黑风高,自保也是一种本能。 男人疾步跨了两步,待在三尺之外,方才开口。 “周衍双,不知你还记得我么?当日在顺德饭店见过你的人,是小妹蒋晓凤,我是蒋秉南。”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放松之时,方觉头疼脑胀,一时冷笑,“说吧,我欠了你蒋家兄妹什么,值得你俩如此大费周折。” 他卸去围巾,露出整张脸,没看出来兄妹俩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不,出现的方式倒是一样的神出鬼没。 “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伏在冰凉咖啡台上,微微抬头去看对面男人不苟一笑的脸,“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抬眼梭巡,竟不知花都何时也有了这样洋派的咖啡屋,只是我实在不喜欢咖啡的味道,对他说道,“帮我来杯白兰地吧。” “你不宜再喝了。” 我微微一笑,“真没意思,你找我来,不是为喝酒吗?孤男寡女,不喝酒做什么……既没意思,我走了!” 一言既出,也觉实在不近人情,坦白的可怕。 他微微一顿,“你离开鼎泰,来了花都,我一直都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在会办厅,你最近频繁接触的都是政商人事,衍双,你到底在筹谋什么?” 我喝尽杯中酒,凛冽清苦,又涩又香,难怪大多人爱酒,男人爱酒,失意人爱酒,伤情人爱酒。 我呵呵笑,“筹谋?你太抬举我了,我上有老人,下有小儿,生活所迫,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我还能筹谋什么?” 他出奇静默。 “实话我也说了吧,对于男欢女爱我现在实在没什么兴趣,你想找女人,麻烦另寻高明。若是……” 我呵呵一笑,“若是愿意携手征战这花都生意场,名利场,倒可以并肩作战。只是……” 我缓缓出口,“只是你图什么呢?” “我并不图什么,如果能帮你,我愿助一臂之力。蒋氏名下蒋氏劳通下属有多个公司,不管在花都还是鼎泰实力和名望俱都有的。” 我细细眯了眼去看,灯若碎钻光芒刺眼,许是我真的醉了,男人轮廓利落,眼神干净坦荡。 我又笑了,“真不图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真心帮我,可以。待……” 我起身,头晕目眩之际,触到男人坚硬臂膀。 是他吗? 那样宽 分卷阅读9 阔坚硬胸怀,清冷薄峭,再没了昔日温暖。 酒入喉肠,灯光烁眼,如毒药一般的液体侵蚀残存的意志和身躯,将身体所有能量积聚牵引爆发,我嘶喊出声“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但喉咙又干又哑。 意外 再见钱穆云和蒋秉南竟在同一天。 当日钱穆云出的酒店,被小道消息所报,一时钱会长中年陷入桃色三角绯闻的消息在小圈子内传开。钱穆云恼羞成怒,但据说,好在新闻报端上的女子,照片面目模糊。 而蒋秉南既许我,可助我一臂之力,那么凭蒋氏劳通或许能在说服钱会长,让我成为秘书长的职位上加大筹码。 三人各怀心事,钱穆云抚了抚打理的一丝不乱的油头,对我抱歉的笑道,“衍双小姐,这世道偏是如此,能把黑了说白,白了说黑。还好,咱们清清白白,自不用理会这些。” “你是不用理会,受苦受难的可都是女人!”我不无讥讽。 蒋秉南说道,“钱会长,我们认识不是一日,商会自成立以来历届两会会长,对蒋氏劳通都多多照顾,所以才有蒋氏今天,不过,蒋氏劳通对花都商会乃至花都的贡献自不用说,以后,还希望能继续友好合作,彼此扶携!” 没想到蒋秉南一身笔挺西装,谈起生意来,冷肃清癯,十分压迫,再不是第一日所见温文尔雅,不卑不亢。 钱穆云虽有百般推辞理由,但如今看已是骑虎难下,一面是绯闻女主角,稍有不慎,绯闻女主角便要现身讨说法,于他百口莫辩。一面是旧日盟友,若不合作,昔日友情与利益该何去何从。 钱会长微笑,做最后挣扎,“商会秘书长,不是我一人投票便可以。既如此,我们仔细盘算盘算吧。” 我同蒋秉南一道乘车回曹府,下车分别时,我真心同他道谢,“谢谢你上次送我回来,给你添麻烦了。” 他站在车外,“你不用跟我道谢,要说谢应该我谢你才对。” 我想起蒋晓风的话,茫然寻不到记忆中有蒋秉南这个人,再说除了鼎泰许家杰,我还记得谁呢? 一时怆然而笑,“这一生,不管是谁欠了谁,总归都要还的。罢了罢了。” 回到曹府,看到微明在逗小阿诺。 门微微开了一条缝,午后的阳光穿过门缝斜斜地流淌了进去,小儿柔软的毛发对着碎金的光芒,也仿佛染上了金色,柔嫩的脸蛋上绽开了笑,像一朵小小的雏菊花,明艳柔黄,微明握着他一双柔嫩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掌心呼呼吹气,惹的他咯咯直笑。 我一时看的痴了。 直到门吱一声打开,是微明拉开门惊喜叫喊,“姐姐,你回来了,你看你看阿诺,他会吐泡泡了。” 我转眼去看阿诺,他张开手,咿咿呀呀,嘴巴和脸蛋上全是淋漓口水,我拿了手帕去擦,“看把微明乐的,今天阿诺跟微明玩的可开心?你可好了,整日有小阿姨陪着,这世上再没有比你幸福的人。” 微明不依,“姐姐,是我幸福才对,在这深宅大院里,每天有这个小玩偶陪着,我才是真的开心。谢谢你带他回来,从来没觉得这院子这么开阔,这么爽朗过……” 我笑,摸摸微明的头,“你要好好读书,阿诺交给沈阿姨就可以,莫不要贪玩误了学习。” “不学习才好,将来我是上不了女子大学的,哎……” “那是因为你不知学习的好。你更不知女子有学问的好。” 微明突然问,“姐姐,你当年为什么离家?” 我抱阿诺的手顿了一顿。 为什么离家? 才想起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所有的记忆都已模糊,所有的人面目皆是苍白,有的人离开,有的人还在,有的深埋于地下,有的散落于碧野无垠,就像芳华苑的秋千架,如今还在,只是木头斑驳腐朽,怕是一碰就要碎了。 斗酒 蒋秉南将一纸合作书予我,要我签下劳通名下的永新棉纱厂的副总监职位,股份9%。前几日,我联系了姜翼枢姜先生,作为实业部副部长,确实声威颇望,不过自古官商联合,携手办企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想不到酬劳这么丰厚。 我拿笔的手一直未落,“蒋秉南,我签下了字,合同便即日生效了,你不后悔。说我这空手套白狼都不为过。本来许你,曹府地契抵押,但我试过,估计办不到了。” “签吧。说过的话,怎生反悔。” 我落笔签字。 “据我所知,你经营永新纱厂不过才短短五六年,而且蒋氏劳通真正的执事并不是你,你的话事权是不是大了点儿?” 永新纱厂追溯而上,原是花都一道台领导创办的机器织布局,属于一家官商合办的规模最大的近代化纺织厂,谁知当年一把大火,将厂子烧的七零八落,好在蒋秉南之父积极善后,重振纺织厂,历经七八年颇有起色,但不料蒋父因病故去,纱厂最大的股权 分卷阅读10 便落到了蒋秉南四叔的手里。花都华洋商人,皆聚于永新周边地界,纱厂众多,竞争激烈,互相倾轧,无不亏本。蒋秉南四叔不善纱厂经营,只好请了蒋秉南出任总经理,情况好转之后,蒋秉南四叔又将名下的安丰货贸,永安锭厂,一统联合,创办了蒋氏劳通,蒋秉南虽担了蒋氏劳通总经理的职位,真正执事管理的只有永新纱厂而已。 为何蒋秉南在蒋氏劳通只执事永新纱厂,股权为何能轻易赠予他人,而不受他四叔所管制,他们中间到底有何恩怨纠结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都打听的这么清楚了。就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他收起合同,“钱穆云应该打点的差不多了,你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我从椅子上起身,放眼望去。 窗外,洋房高耸,商铺林立,货物山积,车水马龙。 今日花都果然早已不同往日,这是一个充满了禁欲和浪漫主义的时代,这是一个泼溢着流金岁月和英雄主义的圣地。这里的人生于斯,长于斯,早已与它融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说,“走吧,这一次该我请你。” 上一次是白兰地,这次换威士忌。 只是位置没变,洋派咖啡屋里,今日人倒比那日多。小厅里留声机搭响,唱针旋转,流淌出柔软沙哑的西洋歌曲,半个词我也听不懂,人大都三三两两地坐着,气氛迤逦暧昧。 我摇摇头,朝蒋秉南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我们将一瓶威士忌分开两半,倒满了各自面前的三个小杯子,琥珀色的液体在光下泛出诱人光泽,酒香沁人。 他倒爽快,“怎么个喝法?” “小时候,外婆常教我玩歇后语的游戏,我说一个,你接,对了,我喝一杯,错了,你喝一杯,如何?” 他说好。 我替他倒满三小杯,又替自己倒满。 我想起外婆的样子,乌发如墨,云髻横就,总喜欢叩一叩我的前额。 “阿双啊,瘌痢头撑洋伞——” “无法无天呢,吖婆!” 我出了第一题,“万宝全书缺只角——” 蒋秉南略一迟疑,“美中不足。” 我端杯喝酒。 “九曲桥浪散步——” 他答,“走弯路。” 我端杯喝酒。 “大闸蟹垫台脚——” “硬撑。” 我端杯喝酒。 “臭河浜里吊水——” “拎勿清。” 我又端杯喝酒。 “花了瘟生钱,还做花木林——” 蒋秉南支着头,想了想,摇头。 我说,“是笨死了。好了,该你喝了。” 他端杯慢慢饮尽。 我又出,“热豆腐烫煞养媳妇—— ” 他挠了挠耳朵,答,“不会。” “是不可莽撞,你不用让我,若发现你会,恍说不会,罚三杯。” 他笑一笑,“确实不知,何必恍人。” “再来——大世界里照哈哈镜。” “奇出怪样。” 我喝…… “雨落灰斗里 ,鸡啄西瓜皮,脚炉盖当镜子——” 回答是一阵沉默。 我问他,“这个就不会了?谜底是一脸□□皮。” “等等,是你坏了游戏规则,我们说好的是歇后语。” 我稳一稳端杯的手,“好,我喝。” “再来。下一个……雨打塘灰地,反剥石榴皮,虫啃乌心菜,钉鞋蹅淖泥?” 对面毫无反应。 我抬眼去看,他似不甘心被我难倒,苦苦思索。金软流沙的光筛下来,他的脸孔儒雅斯文,嘴巴和下颌溺在光影里,我第一回注意到,原来面前坐着的男人,长得也如此好看,毫无凌人气势,相信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都能柔软成一朵明丽娇柔的花。 可是,该死的,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却是另一张脸,他笑时,眉眼俱春风,牵起耳尖的那道疤,往上一挑,勾的人心尖一颤,他唇角微动缓缓吐出两个字——双儿。 耳膜振动,空气里便是他尾音消散的甜蜜味道。 我甩一甩头,他又生气震怒,额角紧绷,风雪敛于幽深眼底。我提一提嘴角,无视他的震怒,“许家杰,你这是生气了吗……”我伸手,想抚平那眉心的褶皱,想跟他说…… 一刹那,他的眼底又漾着幽深明澈的光,那光越聚越小,敛成一簇幽暗的火苗,火舌生焰,幽兰的火心炙烤着我的脸颊和身体,我尽力甩了甩头,混沌迷茫之际,想伸手拢住那簇火,是的,我宁愿它烧着,也不要它熄灭。 我喃喃出口:许家杰,你别生气了,好吗? 我就是…… 我就是有些想你了…… 绿衣 一月之后,钱穆云让蒋秉南给我带来好消息 分卷阅读11 ,我成功坐上了花都总商商会/秘书zhang的职位。 我买好了昂贵的一轴丝竹画,送于姜翼枢。并捎人带去话,往日能得先生照拂,感念不尽,若有一日能用得着衍双的地方,定当衔环结草以报恩德。 不几日,在颐和酒楼,姜先生正为爱子办满月酒。我有事经过,便下车专程去道谢祝贺,看到酒楼大厅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门厅里还专门扩出一方天地,专设花鸟鱼兽,桃李争芬的布景,真是豪奢恢弘,想必姜先生老来得子,一定喜难自胜,这般奢华喜庆也在情理之中。 我迎上前,今日姜先生果然比第一次见时更清贵高爽,他满面含笑,似乎再无阴郁和忧愁之事,是我认识他以来未曾见过的喜形于色。 见是我过来道贺,他微微含笑,“多谢多谢,这许多日不见,你可还好?现在去了商会,可还做的好?” “一切都很好,感恩先生煞费苦心。不过,还要跟先生致声歉。这许多日,妄借先生威名,震慑了一些人,是我利用了先生。” 他稍一滞,便又如常笑道,“说甚致歉,你我都生分了。都是些虚名,能用得上,说明人还未老,还有可用之处。” 又说了些祝贺的话,临别时,他又有些意味悠长,“衍双,你果然聪敏机慧,毓秀非凡,我没看错。但以后在商会,仍要谨慎行事,商会不比一般,政商交汇,利益交博,非多份用心才好。你还年轻,照今日势头,来日定不可估量。” 我内心苦笑,只顺道一一应是。 今日,正好蒋秉南相约去香泉看戏,到了香泉戏院,找到二层雅座,木质藤桌椅,茶和点心均已备妥。 环视了一眼,并没有见到蒋秉南的半□□影。 戏已开始,演的是卓有盛名的月蟾戏班的《绿衣》,戏台上长袖涌动,我看不太分明,只听得着绿衣的女子,唱腔圆润深情,像珠玉纷纷跌落,满盘都是叮呤铮然之声。 台下掌声骤然而起,更有喝彩之人,激动大喝“好、好……”。 我也附和着鼓掌,但一人看戏,着实无趣。 刚立起身来,门帘掀起,一女子微一勾腰,闪了进来。 “周小姐,冒昧了。” 我立在原处,看着她,才知是蒋晓凤,她灰色贝雷帽,一身鸦青色呢子大衣,十分洋气时髦,与我初识她时,真真换了一个人,唯一能让人记起、辨识的便是她眼下脸颊的浅浅雀斑,生动明媚。 但她这时来,而且明显口气不善。 我没接话,等她开口。 “是我阻下了蒋秉南,家中有更重要的事。衍双小姐,你们这些日的走动,我不是不知道,今日来,是有话想和你说。”她哼笑,脸颊微红,不知是走的急迫,还是生气使然,“上一次见你,还是在鼎泰,当日……”她顿了顿,似鼓足勇气,“当日那般神态,让人看了着实可怜。今日来看,你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说相当有手段了。我想问的是,你和大哥到底是真是假?” 我轻笑,“你这是来兴师问罪了?当日,蒋小姐不是可怜我吗?你忘了,是谁说,如果有难,愿意鼎力相助来着。怎么,这会儿,搁到蒋秉南身上,就不行了,就是玩弄手段,算计人心?还是,当时你只是说说而已,全是同情可怜作祟,是否满足了自己高高在上仿若菩萨降世的优越感?” “你、你……”她被我堵的急迫,一时磕绊了几声,语气凶狠了些,“对,当时是我们同情多些,你若有难,我们也定当帮助。可是,大哥是无辜的,他真心待你。 ” “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我见过你疯了般的模样,对捞鸭饼你明明爱极生恨。我怕大哥成了傀儡,成了你的工具。大哥身在其中,一时迷惑,但你明明清醒,是最明白的人!” 我讥诮冷笑,“蒋小姐倒比我还了解自己。如果今日,你是来问我,对蒋秉南是真情还是假意,对不起,我无可奉告。”我扶着椅子坐下,“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蒋小姐和我都是女人,想必你也知道——女人心海底针!” 她一时语塞。 我抚了抚茶杯,台上《绿衣》刚刚唱罢,戏幕缓缓落下。 她默然了一会儿,语气缓和了些,“衍双,是的,我们都是女人,都已为人母。时间过的很快,都快两年了,日子多不经混。你美丽聪慧,无人能及,男人于你,都是唾手可得。大哥,大哥虽是经商之人,但他赤诚博雅,最是诚心待你。他的事,我四叔已是十分不满。” 她顿一顿,笃定抬头视我,“算我请求你,衍双,如果你不喜欢大哥,请不要伤害他。如果喜欢,那就祝愿。祝愿你们能携手做彼此的良人。” 我看着她,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她披肩发,脸颊雀斑分明,看年龄似与我一般大,她裂开笑,指指我的肚子,“看起来你快生了?我们见过的,你忘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他们一个个口口声声,你美丽聪明,你机慧过人,你来日定堪当大任。只是,时间铩羽 分卷阅读12 ,内心涩苦,倒无人可言说了。 我走到她跟前,握握她的手,让她心安,“我会。” 我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 唯一能护佑的是: 你若赤诚。 我必诚赤。 寒冬 时值寒冬,万物萧条。 每每报纸上都有南北鼎立,战事频繁。百姓罢敝,财匮力尽,民不聊生之语。只是身处花都,恍若世外。竟丝毫不觉原来这已是流弊乱世。 花都如一汪清潭,兀自深澈,在北方纷纷为军费头会箕敛之时,花都工业却迎来历史新契机,永新纱厂作为花都颇具实力的营企,更是迎来大发展。蒋秉南一心执事永新,秉持各项制度和技术革新,废旧制、立新规,并学洋人做派,以优渥厚待收揽人才,更是将纱厂的新技术人才送往西洋学技。一时之间,以永新为首,华洋商人一反之前恶意竞争,互相倾轧之态,抱团取暖,其结果也是多方共赢,家家赚的盆满钵满。 花都商会坐看绅商巨贾们将花都纱锭百货、烟草行当舞的风生水起。而达官显贵之流们更是坐收渔利。 钱穆云喜悦尤甚,身穿时下最新款的昂贵金丝绒西装,身材精干,坐于貂皮软椅后,对我点一点头,“请坐。” 他今日心情大好,整个商会人人都能看的出。 他笑一笑,“怎么样,这三月多来,还吃得消。近日,商会事务繁杂,信函文电增多,交游也甚广泛,此前,我们与租界多有交涉,商会准备设一文书间,请一位懂法语会翻译的秘书,专司文案翰墨,如今时机也正好,你意下如何?” 钱穆云如今甚得政府看重,圈子里已传了好一阵,当今执政者更是有意让他做财政参议,真真荣光无限。 我答,“这是好事,会长尽管安排。相信商会里人人都会拥护会长决定。只是多余问一句,会长是否已有人选?” 他略一沉吟,“人选倒是有两个,只是……” 我心下了然,含笑说:“既人选都已大定,这事成便是早晚的了。只是会长出面恐多有不便,是否需要我一手促成?” “今日来,也是想问你,你也曾在会办厅呆过,工部局局长的侄女在海外留过学,你可否听说过?” “嗯,海外留学,熟悉彼邦政情。且在租界小有声名。这人选的确不错。” 钱穆云嘴角一歪,隐溢的笑便露了七八分,“这事交与周秘书长你,我倒是十分放心。” 我起身,谄媚圆滑地回道,“能在会长麾下,没有薄技傍身,岂不是丢了会长的脸。放心吧,此事办好了我自来回你。只是……” 他向貂皮阮椅里深陷了一分,笑说,“秘书长倒跟我客气上了,有话直说。” 我清了清嗓,“也不是什么重要事,这段时间会长也知道,如今花都工业贸易新兴繁盛,百货烟草也开始蓬勃发展。作为劳通旗下的安丰货贸在花都本来一直不温不火,如今更倍加艰难。倒是鼎泰的宝姿已将触角伸向花都,听说现在在莫干山、梅蓝里、清岭等各个街区港口已差不多成独霸垄断之势。花都各个百货贸易公司无不家家自危,这个宝姿——也该杀杀他们的锐气了!” 钱穆云终于从他的软皮椅里站了起来,扶着桌子缓慢踱了两步,神色莫明,“嗯,这个事我知道的。衍双你,你跟蒋家的关系我也知道。你想让安丰独具优势。只是,如今工业贸易还有漕运海运业务陆续兴起,帮派纷争更日益剧烈,各家都想独大,都虎视眈眈,并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他鼻子里似缓慢哼出一丝笑,也许仅仅是我的错觉,“如今形势还未明,我们要做的还是静观其变为好。不过,你放心,劳通业广基恢,安丰毕竟有所依傍,定然差不了。” 我欠了一欠身,说好,“既然会长都说了,那我就等着安丰兴盛不衰,蒸蒸日上!” 走出会长办公室。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我想未竟的话就留待下回再说吧,毕竟兔子逼急了都要咬人,何况还是一只精干的老虎。 卓安 黎上圣舞厅里霓虹灿烂,大马士革玫瑰铺了满阶满地,花腰女郎们穿着曼妙的流苏轻纱,姿态婀娜,衣香鬓影。舞池里男男女女,拥偎缠绕,耳鬓厮磨。 我坐在吧台的一角上,眼前灯光飞舞旋转,由明转暗。 我没想到会在如此情景之下,再见到卓安。 是的,我记得这个少年,唇红齿白,隐隐稚气,却在迎面对视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时,那股异于脸庞的老成沉稳便显露了出来。 作为许家杰身边的心腹之人卓安,与其主人步步紧随,明察洞澈。那过去的四年,我都没有记住他,的确很失败,难怪会被许家杰一脚踢出府。 那一日,一别,想来竟是两年未见了。 我递过去手中的酒杯,“卓安,真是好久不见了。怎么样,愿不愿意尝一尝花都的香槟?”b 分卷阅读13 r   他并未接过,看了我一眼,垂下眸,“衍双小姐,终于找到你了!” 我转过身,将香槟杯放于桌上,熠熠的光照射在香槟金色的液体上,光芒灼眼。 我闭上眼睛。 待再睁开,那光芒好似温和了许多,端杯的手,掌心浮汗,触着透明的杯体,冰凉从手臂延伸到心窝,再一直到后颈! 我转头看着他,笑了,“怎么,来了花都,自然是我尽地主之谊敬你这一杯。尝尝花都的香槟吧,绵密细腻,比起鼎泰,她可温和可爱多了。” 我将杯子递到他眼前。 “衍双小姐,看到你,杰哥一定很开心。” 我又呵呵笑了,笑的几乎止不住肩膀的耸动,“开心?”我摇头,“可惜看到他我不开心!” “这两年,你误会杰哥了!” 我起身。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真的是这般长了。 临走之前,我说,“卓安,不用再多说什么。你——也不过许家杰身边的一只狗而已。怎么,现在来为主人汪汪吠不平了,可惜……” “回去告诉你们捞哥,希望接来下送给他的大礼他能喜欢。” 我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人力车在身前停下,我坐上去。回转头看一眼,黎上圣舞厅——九层玻璃银光宝塔,耸立于茫茫夜色中,耀眼又孤独。都说这里是红粉情意场,黑白江湖地,果然名不虚传。在这里找到一个人的确不是什么难事。我想,既目标已达成,我应该不会再来此地了。 暗谋 替钱穆云成功揽召工部局的侄女谢芝韵来商会之后,我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即将垄断花都百货贸易的宝姿身上。宝姿若非没有钱穆云夫人的鼎力慷慨提携,应该不至于能在花都一时荣耀至此。 只是,成也,败也,一切还未可知。 我和谢芝韵算是同龄人,在商会日子久了,照面时偶尔会寒暄两句。 下午茶正巧碰在了一起,我微微含笑,“羡慕芝韵小姐,不愧是留洋的人,法语说的这么好,咖啡喝的也有格调。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咖啡喝起来明明都是一样的味道,为何还有拿铁和玛奇朵之分?” 谢芝韵搅一搅杯中的咖啡,狡黠笑道,“秘书长是真不懂,还是,只是为搭讪找借口?”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毫不费力。 我哈哈大笑,“算是吧,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拜倒在芝韵小姐裙下是迟早的事。” 她丹凤眼微微一瞥,“说吧,秘书长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困扰?如果我能解忧,愿意效劳。” “烦心事没有,小事倒有一件。如果芝韵能帮忙,那真是幸事。只是怕委屈芝韵了。倘若传到工部局大人的耳朵里。我就是罪人了。” 她理一理百褶裙的纹路,似是不屑,“你若不说,便算了。” “听说宝资执事经理留学于里昂,据我所知,芝韵小姐也刚从里昂归国不久。”我坦然出口,“若是安丰货贸有幸有宝姿的周骧铭指点一二,安丰定可以与宝姿比肩于花都。只是可惜我们都不识得周先生,不知芝韵能否从中撮合。” 谢芝韵微蹙了柳眉,略一沉思,含笑说,“我是认识周先生没错,撮合也不难,只是周先生既受雇于宝姿,又怎肯与安丰有牵连?” “不怪芝韵多虑,确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先生很可能拒绝。但这只是芝韵你的猜想,倘若他就答应了呢。再说了,安丰并无意窃取宝姿的蛋糕,花都这般大,无论是货贸还是帮派,不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也许唯有合作共赢才能永立于花都不倒。” 不知到底是被我说动了,还是谢芝韵觉得引荐周先生这本身也不是一件难事。 在一个雨后的晴天,阳光将熏着柔香的屋子里铺满了亮光,暖和得我以为这是暖熏熏的春天。 看一看墙上的日历,方清醒过来。不过仲春时节。 蒋秉南今天没有穿西装,一身简单的麻料布衣裤,与上次见钱会长时那种压迫与距离感小了很多。 他推门时,我站了起来,“今日是不需要我出面的。有你就足够了。” “我会竭尽全力。”他眼神无畏又清澈。 我走到他身边,将他袖口长衫的边缘往上挽了一挽,抬头看他的眼睛,一直很奇怪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男人,也算混迹于商场的□□湖,却似乎总能在混乱的时刻,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那般清澈纯净。 我很羞愧,对他摇了一摇头。 “不用全力。能全身而退就好。” 此时,我所在的屋子,柔香沁人。而一墙之隔的另外一间,也如这里一般温暖如春,还是风雨欲来? 不得而知。 我走出屋子,阳光一瞬间裹满全身,披上毛茸茸的披肩斗篷,却仍觉得寒凉沁身。 仲春的花都,何时如此冷了! 交锋 分卷阅读14 夜沉如水,小床上阿诺睡的正香,均匀的呼吸声穿过耳膜,能稳定人的神经,我闭上眼睛。 一丝微响,似是窗帘拂到了窗边桌上的颈瓶。 我秉住呼吸。 片刻寂静之后,一个黑影旋疾而来。 我迅疾伸手,在他箍紧了我的肩膀和手臂的同时,我右手中的勃朗宁已对准了他的前胸。 “是我。” 我手中的力道不觉加重了几分。 “你是谁?”我不无讥嘲,嗓音轻薄而又冷酷。 一出声,竟发现嗓子又干又沙哑。 “不管你是谁,马上滚出我的屋子。”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帘缝间透过的一丝微弱的亮光,映在墙壁上。彼此间靠的太近,一沉一缓的呼吸声在安静暗沉的夜里听的极为清楚。 僵了片刻,我放下手中的勃朗宁。 “双儿,”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的唇几乎靠近我的耳廓,气息冷冽。 我感觉耳廓的肌肤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一声“双儿”叫的如此亲昵,如此轻巧。仿佛那些隔住的岁月,那些毁掉勇气和美好的恶魔之语,那六百多个日夜里的煎熬和思念,都是掩住金玉宝奁的一点儿浮灰,轻轻一吹,就散去了。 “宝资和安丰的事,是你做的吧。”他双手撑在我两侧。 我将头偏向一边,气息不稳地笑了。 “许老板,这个大礼你喜欢吗 我忘了问许老板,来花都多少日了?竟也不打声招呼。” “我知你怪我…… 双儿,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许家杰,你我早就毫无关系了,如今,我就想告诉你一句话。你来了正好,不用我去寻你。希望,今日你听清楚了……” 小床上阿诺咿咿呀呀哼哧了两声,似是做梦了。 我推开身上的重量,轻轻抱起软糯的小人儿,热乎乎的小身体融化了我全身的坚硬与冰冷,柔软的发丝噌在脸上,温软的让人想卸去周身的疲惫沉沉睡去。 旁边,静的出奇。 “怎么来的请怎么出去!” 窗帘被我哗啦一声拉了开来,屋子里瞬间流溢进满地月辉,我放下小人儿,取了一件外衣覆住近乎半裸的身体。 恢复了往日的气定神闲般:“宝姿胜在有钱夫人和周骧铭。如今,周先生为利而往,钱夫人差点儿被钱穆云沉浸猪笼。” 我笑了笑,声音又冷又硬:“许家杰,你说。你来花都干什么呢?你在鼎泰混的不好吗?却偏偏要来花都,你不要我也罢了,就不用跑来花都惹人厌弃了。昔日是我不好,希望没有断了你和赵小姐的好事。” 他靠在桌子的一角,静静地,再不说任何话。 身影暗沉,窗帘浮动,屋子里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安静。仿佛刚才是一阵幻梦。 我明明记得许家杰的脸,沉静时冷肃,欢爱时迷恋,欣喜时也不过眸底漾过一道琉璃的光,但刚刚过去的梦里,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冷峻的脸,隐在半明半昧的月光里,我竟恍惚地觉得是哪里错了! 哪里错了呢? 那样坚毅分明的唇角,在那一刻竟是隐隐的沧桑与悲凉,惯常挺峻的身姿,腰背微微佝偻下去。我的心像被细细的钢丝从中慢慢穿过,又冷又空。 突然“嗬”的一声,原来是我自己,控制不住地溢出笑来。 今日,应该是蒋秉南告诉我好消息的日子了。 我险险忘了,这两年来我一步一步在刀尖上舞蹈,我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我忘了告诉许家杰。 许家杰!我活着,你所追求的,便是我要毁掉和舍弃的! 我曾经也以为,四年时间足够我们了解彼此。足够你爱我——到世界覆灭的末日,也足够我爱你——到时间变成灰烬,世界化为虚无。我以为刀山火海,共同闯过的生涯,是镂刻进你我肌肤纹理里再无法磨灭的印记。 可那日高台之上的决断,六百个孤独冷漠的日子,又一次次提醒我,该醒了! 碧螺 好多日不见蒋秉南,他似乎更意气风发。黑色长衣裤,显得他清瘦而又挺拔,难怪芝韵仰慕。 一个月来,与芝韵茶水间的偶然寒暄,到提及蒋秉南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便已明白些许。 我们分坐长桌两端,我替他倒了茶,“今日喝茶吧,芝韵小姐喝腻了咖啡。” 他抬眼询我,“你还约了别人?” “嗯,我还约了芝韵。” “是应该当面谢她才对。四叔听说安丰近一个月的业绩,甚为欣喜,我们已拥有宝姿9%的股权。” 芝韵本身桃面凤眼,长相风流韵致,往日里看着明媚轻快,今日一看,许是细细打扮了,藕色流苏大衣显得娇俏粉嫩。 她坐下来,并不 分卷阅读15 含蓄羞怯:“秘书长相约,本没什么心情,听说蒋先生也来。特地赶过来。” 蒋秉南微笑,“芝韵小姐高抬了。还要感谢芝韵小姐从中撮合才对。” 芝韵微微皱眉,“今日来,我就想说这事。周骧铭确实为我引荐,但先生做事一向很有原则,也并不是趋名逐利之人,这一次,安丰能顺利进资宝姿,真的仅仅是因为安丰给的合作利润够丰厚吗?我记得第一次蒋先生跟周先生的会面并不友好。” 蒋秉南抿一抿茶,“第一次也许是利不够而已。” 芝韵还在苦思,“我总觉得些许蹊跷。周先生虽执事宝姿,真正的话事权是在另一人手里。” 我打断芝韵的话,“无论是谁,有利可图时,谁还会置风险于眼前。合作书都签好了,一切做不得假了。” 芝韵也笑了,“既然东家都不再有疑虑,我这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了。既然是做生意,花都这么大,多一家不多,少一家不少,难得宝姿和安丰携手合作。这对我们商会来说,更是渔翁得利的好事。” 芝韵走了,桌上的碧螺春茶香渐淡,隐翠色泽再不似新沏之时,银澄碧绿,浓郁甘醇。 我又帮姜秉南倒了一杯,“你也不送送芝韵。” “我无意于她。” 我险些呛出一口茶,也是奇了怪了,身边的人,无一不是这种爽利的性格。 我想起卓安,桑姐,微明,姜先生,蒋小凤,还有芝韵。 “她很好,秉南。”我第一次呼出他的名字,竟觉有些心虚酸涩,“你们看起来真是一对璧人。” 蒋秉南抬眼看我,“你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说,芝韵小姐确实漂亮大方。但我们不合适。” 我举了举手中的茶盏,“那你有意于谁?我吗?” 我酸苦一笑,“蒋秉南,那日我醉了,可话是清醒的……对于男欢女爱我现在实在没什么兴趣,你想找女人,麻烦另寻高明。若是……” “若是愿意携手征战这花都生意场,名利场,倒可以并肩作战。他抬眼望了望窗外,虚浮一笑,“我记得。” 我哑口无言。 长久的沉默。 我起身,“你何必如此,我实在给不了你什么。” “我也没企求过什么,一起征战这花都名利场,感觉也不差,待他日老了,回忆起来,也是一段光辉日子。” 我喝尽杯中茶,将空杯推到他眼前,“这壶中的碧螺春新沏之时,色泽鲜亮,入口香醇浓郁,像初入无垠荒野,充满了一探究竟的欲望和细细品来的意趣,可是喝着喝着,便淡了,色泽清淡,香味消散,余下的,哪里是什么光辉,只是丢弃了可惜,品之又无味的东西罢了。蒋秉南,人与万物,莫不如此。” …… “我走了。” 博弈 两月之后,花都大小街市,官报民报均登载着一则商事新闻,昔日贸易巨子,今日脚下蝼蚁,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云云……标题不尽相同,内容却大同小异,说的是名震一时的宝姿不敌新近突起的安丰,鼎泰系统的宝姿,因其主人帮派背景,颇受其他帮派和租界洋行碾压,致使本地民族产业的安丰日趋做大,冠绝花都。 钱穆云的办公室大门紧闭,屋里静悄悄的,若是往日,屋内即使没有喧哗,也会有低语,一向风云显赫的人物最近估计被租界的大董事们逼的无路可走了吧,要说拜谁所赐,应该是他那一向自诩华贵名流,又喜好奶油小生的夫人所赐。 我敲了敲门,没等门后应声,便推开了朱漆大门。 钱穆云塌在软椅里,座式钟表遮住了他整个身子,只露出半个头来,从前梳得一丝不苟油亮的背头,此刻偏分了过去。 他头未转,眼未抬,“有事?” 我微沉了沉气,“听说,会长最近有麻烦事。特地来问一问,有没有需要代劳的?”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哪敢,会长说笑了。会长也知道,我从鼎泰街来,与鼎泰有着不可言说的感情。这次,宝姿势落,我也觉得可惜。只是生意场,成王败寇,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贵夫人受到大牵连。其实,对于会长来说,得势的是谁不重要,只要尊夫人的财富没被折进去就好。” 他终于从深重的椅子里站了起来,眼神里射出一道不可捉摸又有些怀疑的光,“你能做什么?” “去鼎泰,赢回贵夫人的资本呢?” 我站在铜湾广场的华表石碑下。 太阳光耀眼,我不敢抬头去看,但仍记得,铜湾广场的华表石碑,它雄伟高大,矗立在这里恐怕有百十年了吧,华表顶上蹲着一只像狮子又像麒麟的神兽。如今,柱身斑驳灰旧,轻轻摸上去,白色的大理石冰冷坚硬,碑身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毓秀钟灵有崇山峻岭,承先启后如光风霁月。多好的鼎泰街啊,曾经将这里视为最安逸最温暖的处所,它是少年离家时最温暖的依靠,最崇高的仰望。 分卷阅读16 而华表柱,无论这鼎泰街繁华还是落寞,绚烂还是沉浮,它都如最亲密的爱人,一直温柔俯瞰着他。 我不该来的,来了,昨日再现,旧日伤疤揭开来必定鲜血淋漓,我不知自己能否忍得了那疼。小时候,外婆总说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在哪里见过的字,一定能找出来认得它。外公的一本《辞源》,被我翻来覆去的翻找,直至书页离开了胶线,破损不堪。可是外婆也有说错的时候,也许我不是过目不忘,我只是偏执。只是一旦识得,便再走不出。 我应该来的,不来,我又如何遗忘,如何走得出昨日的今日,如何开始新的生活。 倚洪楼石狮仍静静矗立。 穿过三层门厅,脚下“嗒——嗒——嗒……”一下一下,在空旷的门厅里响起浅浅回音。 黑衣礼帽的人站在门厅的暗角,一个个竟像木头,拦也不拦。我径直走过。 眼前一暗又一亮。 屋子里的男人半倚在窗前,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唇角微牵,仿佛我只是昨日出走,今日回来,嗓音里也是慵慵懒懒的气息,“来了。”他一手撵上眉心,一手示意我坐。 我开口,“今日来,不叙旧。安丰与宝姿的收购合作书,我带来了。” “不奇怪,这是你。”他浅灰色西装上有一小片润湿,比其他地方颜色深些,在胸口处,显得尤为瞩目。像是喝酒不慎,溢流洒落下来的,这与他一贯要求干净整洁的行为作派似乎不符。 我讥道,“日子过成这样了吗?捞老板,想不到叱咤鼎泰街的捞哥也有神思不属的时候。” 我将合作书递予他。 他接过,从桌上拿起笔利落地签下“许家杰”三个字。 “这几乎是你半个身家,当真舍得?”我步步紧逼。 他目光一紧,抬头看我。那样好看的黑曜石的眸子里,恍惚间寒光闪了一闪,瞬间又是温柔流光。 “给你,都舍得。” 曾经我也腻在这光里,忘了,有人给你光,给你温柔,给你似水柔情,可待哪一日,他都收了回去,只徒留一身的冰凉。 “许家杰,今日过后,我们就算两清了。”我目光灼灼望着他,似乎已将他燃为灰烬。 他轻轻走过来,“如何两清?” 我还未开口,已骤然被拉进他怀里,他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腰,“双儿。”似是叹息又像是呢喃。 我僵硬的像一块石头。两年多来,我思念的怀抱,变得如此陌生。 “从今以后,我的生命里再没有许家杰三个字。你所追求的,便是我要舍弃的,你所……” 未出口的话语被腰间的力量斩断。胸口像是被勒住了,他的力道大的惊人。我透不过气,开始挣脱,难道今日要死在这里,死在他的怀里。 喉间哽痛,眼睛涩的睁不开,用了那么大力气喊出来的声息,听在耳朵里像是回音一般,“许家杰,你放开我。” 门外突然嘈杂哄闹,轰轰然作响,一群人涌了过来,又一群人涌出去。 我听到他喊,“卓安!” 那么急促仓促。 我被箍住,仍然不得动弹,狠狠咬在他肩头的衣服上。一股力道仓促间把我扯了过去。房间的大厚呢子窗帘铺天盖地笼下来,眼前一片漆黑。我嗅到了危险和不寻常的气息。但似乎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窗户已咣当破碎,他身子一转,我已被推了出去,“卓安,送她走。” 我被推进汽车,车子像炮弹一样一下子弹了出去。 我仓惶间挣开被刀刃斩断的破碎的帘布,回过头去,倚洪楼已不见了踪影。 陨落 我披头散发地出现在商会,抑制不住胸口擂鼓似的跳动。待坐到身后的椅子上,手仍然抖动的厉害,觉得口渴,我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杯,杯子“砰”一下掉在了地上。 周卓安把我放在了商会门口,掉头离开了。无论我如何问,他都没有开口。他紧紧闭着唇,眼睛里跳动的是危险和决绝的杀气。我不知这个稚嫩的孩子何时变成了这样,像一把刚磨的锋利的刀。 难道今日的青崖,面临的是灭顶之灾的祸患。 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不是我一直所期盼的吗,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可是,许家杰,即使我不要他,他的命也只能是我的。 我致电姜翼枢,电话只有嘟嘟的冷音。 我叫了车,回到顺德饭店。离开已经一年有余,再来亦是说不出的酸涩。我找到桑姐。 看到我,桑姐并不诧异。 她忙碌着手里的活儿,算盘叮叮咚咚敲的我无比烦躁。 我抓住她的衣袖,“桑姐,青崖帮这些日子是不是卷入帮派纷争?许家杰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桑姐叹了一口气,“你随我来。” 一叠牛皮袋,她慢吞吞一个一个拿出来,又一个个整理。b 分卷阅读17 r   我抓住桑姐的手,“桑姐,你我认识不是一日,麻烦你告诉我。” 她微微笑着,不疾不徐,“是。不仅不是一日认识,你早已是顺德的老板。”她翻开其中的一叠,找到签字的地方,推给我,“今日你来,正好把字签了。律师我稍后电话,他随后就到。” 我觉得浑身冰冷,“这是受许家杰所托?他人呢?” 她拉过我,缓缓坐下,“阿双,你上回从这里离开,来不及说许多话,当日想,算了,感情是自己的事,旁人搅和多了,未必好。只是,阿双,捞老板疼你是真的。旁人不知就里,但所谓旁观者清,旁人也看的最是清明。他来顺德你只是不知道罢了,别怪他了。” “就因为他把这些给我了?”我扑过去,手一抓一扬,文件在空中纷纷飞落,“我周衍双何时稀罕过这些!” “桑姐,他不懂我,你也不懂么?”我跌坐在椅子上,浑身虚弱。 桑姐叹气,“阿双,他来看你,看宝儿,阿婆是他找来的。周卓安一直暗中护你。我不知原因,但许家杰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我们也无权追问什么。这是他名下产业还有一笔定额资金。你过过目吧。” “他在哪里?青崖帮今日发生了何事?桑姐,你不说,我自己去找。” “阿双,你总是这么固执。我确实不知许老板在哪里青崖帮一向与其他帮派甚少瓜葛,但自上次宏义帮邓横山暴尸于铜湾面厂,青崖生出诸多事端。许家杰恐怕也是困于此吧。如果你非要问,你应该问周卓安才对。” 她倒了杯茶,温柔地牵过我的手,“阿双,许家杰这次……这次如果不幸遭遇不测,如你所愿。就过去了吧。以后重新好好过日子,好么?” “这话也是他说的?” “我从未见他那般郑重过。当日,他来这里,我问他,为何不自己去给你。他说,他宁愿你恨他!比起命,恨太不值钱了。” 我走出顺德。 铜湾广场已一片狼藉破败,华表柱依然高高挺立,可是斜对面的商铺和街景已被摧残破坏,桌椅歪倒着,风旗丢落在污水横流的沟里。一只小黄觑见我,惶恐的对视片刻之后,“嗷”一声夹着尾巴逃开了。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 缓慢行过两条街道,是青崖的社堂。 走进去,没有一个人影。门框是新生的刀痕,被劈开成两半,堂前两口黑色的大缸,已破碎成残片,水流了一地。昔日歃血结盟、焚表结拜的地方,香火灰扑扑撒落了一地。 一道人影不知从哪里闪过来,一下掐住了我脖子。附着的是一句脏话“死女人婆子,让你有命来没命走……” 我屏住呼吸,手摩挲到腰间,勃朗宁在手里,枪口朝后轻轻一扣,声音是闷钝的,根本没想象中那么响亮的哨声一般地清脆。 他向后倒去。 除了腹部的枪伤。他的脸上和身上也是血痕累累。想必是在做最后的挣扎,逮住一个活命的人,一起去阎王那里做个伴吧。 这把勃朗宁是当年许家杰送我的,我从未想过拿他来杀人。也从未想过自己能如此冷静镇定地结果了一个人的性命。 蒋秉南找到我时,我刚刚从鼎泰回到花都。 他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人,戴着厚框的金边眼镜,西装的样式跟洋行经理人无甚分别,黑色的手提箱倒是让人一下子猜到职业。 他专业精准地简单介绍,“周小姐,找你不容易。这是所有的资产账户清单,麻烦您过目签署。” 蒋秉南用手拦了下他。 我接过所有的牛皮袋,“能不能下礼拜您再来取。今日,抱歉。” 他点点头。 “蒋秉南,能不能帮我找个人?” “许家杰?” “不。周卓安!” 他微沉顿了下,“好。” 清晨,便是《花都早报》——青崖宏义终于开战,昔日繁盛至斯的鼎泰街如今成了人人恐惧的荒蛮地。昔日帮派之争波及的不仅是六堂,还有鼎泰的安定和百姓的生计。经过此次腥风血雨的恶斗,青崖帮帮主殒命于铜湾倚洪楼,据说与当年宏义帮的邓横山之死如出一辙。 后面是各类小报,载述的是,宏义与兴和、安庆历来的勾连致使鼎泰和十里铜锣江湖恶雨、民不聊生种种。 报纸不知何时润湿了一角,大片的浅灰色边缘一圈深深的灰色。就像那日我看见他胸口的润湿,到底是喝酒不慎洒落下来,还是…… 我无心再翻阅。 拍卖 几日过后,花都的隆比拍卖会。 姜秉南给了我一张门票,功课既已做足。找到邓宝锟,即是找到周卓安。姜秉南这么告诉我。 他眼底忧虑,似有千言不曾出口。 我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总得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最恨死都死不明白。此去回来,我们一定要摆场庆功宴,喝杯庆功酒。花都的战场算是不枉来 分卷阅读18 一场。前日来的律师,我已签署好所有文件,他会给你。” 他点头,随后迟疑,“要不我同你一道去?” 我摇摇头,“这麻烦已经够多,别忘了你身后还有蒋氏劳通。” 临近拍卖会,在一旁的苏东酒楼举行简单的晚宴仪式。一进门,门厅小童就上下左右的打量,仿佛砧板上的肥肉不翻来捻去不足以放心那肉够鲜美肥厚。可人人光鲜亮丽,单凭那锦衣华服,如何识得衣下包裹的狼子兽心。 珍馐美酒,衣香鬓影。 璀璨琉璃灯映衬掩去乱世荒芜,仿佛春生浮光,天地同尘。 女士们着最新款洋服,珠宝夺目,妆容精美。男士们着西装皮鞋,高贵凛然。穿梭谈笑间,仿佛这花都的纸醉金迷便已在掌心灿然升起,悠然飘落。 一男士过来寒暄,“周衍双,没想是你啊。”他一番惊叹,又一番上下左右打量,“听说是攀上了高枝,什么工部局、总商会……” 加上嘴边的假笑,我连敷衍都觉得累。 “我也没想能再见到你,恭喜蔡委员升职。” 他目瞪口呆,“你怎知我刚刚升职?” “喜形于色,得意忘形,于男人来说不是升职就是加薪。蔡委员一向心高志远,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一年多前在会办厅共过一段事,他若不是这般讥刺,我还觉得见到旧识应该礼貌才对,可是人与人本来不同。 “花都商会,也是一池污水,最近钱会长的事满城风雨,你不是不知道吧?” “知道啊。钱会长是钱会长。商会是商会,这本也没什么紧要关系。” 他还想再说话,我真烦躁无比,“我还有朋友,就不闲话了。” 我从金色长桌一端慢慢退出来,我今晚的目标是邓宝锟,这出场的一个个让人倒足胃口。 直到宴会行将结束,也没有见到蒋秉南向我描述过的一般模样的人。 我索然无趣准备离开,在出得厅门时,不小心撞到一个人,他拿掉斜叼的香烟,回头骂咧道,“死仔,不长眼啦!” 发现我是女人,随即又露出淫邪笑意,“今日走狗屎运了,这样靓的仙姑来蹭老子。” 他穿的是西装革履,说的却是江湖帮话。 但明显又不是邓宝锟。身为安庆帮帮主,在如此哗然公众的场合,即使见了想轻薄一番的女子,脸皮还是要的,绝然不至于此。 我斗胆上前,“敢问是邓宝锟先生?” 男人眼露狐疑,扫视一眼满厅非富即贵的低声私语的人群,又重新一派威凛气,“你找邓先生?邓先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我施施然一鞠躬,“我阿弟以前在龙庆街跟了阿九哥。阿九哥是最早跟在邓先生身边的小仔,您若不是邓先生,一定认识邓先生。” 那几年,虽不理青崖/帮务之事,但时时听说安庆帮阿九哥,素有“龙庆一只虎”的绰号,不知此番试探是败还是成,我全然顾不上了。 “我想见邓先生,不,不,阿九哥也行,只想拜托照顾好阿弟,或是能见阿弟一面。” 他上下扫视我一番,乜眼思考,“再过三刻就是拍卖会,邓先生到时会现身。” “我如何能见到?” “你只要记住邓老板最钟意的是一个白度母像。就识得他是谁了。” 拍卖会准刻开始,一个个拍卖品,不过方寸长宽,却都竞得十万百万高价,有幸握宝的人,沾沾然自喜。未竟得宝贝的,也一副好戏还在后头的期盼状。其实,谁人不知,这洋行、商会、拍卖行、代理公司,一半通过拍卖得取酬金,一半不过借着拍卖行的幌子行坐地投机之事。 我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静坐,身边或轰然或寂静,大厅墙壁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爬行,听不到它的声音,但是我知道它走的每一秒,背后的法条都使足了力气。 待得台上一席绿丝绒缓慢卸下,一尊佛母像端肃揭开面纱。 拍卖师卖力推介,“此尊是增寿救度佛母,乾隆年间造,这也是长寿三尊里最完整最珍惜的一尊。竟得这一尊,便是有了救度八难的菩萨的护佑,日后,虔诚地修持法门,一定能赐予你长寿与智慧……起价30万,30万……” 人群中有人应:“35万……” 又有应,“40万……” “40万……” “45万……” …… 突然,一西装男子手一举一抬,开口,“80万!”。 我坐于最后排,见得那人穿红色西装。在主棰“80万,80万,80万……”的高亢声音中,我抬手:“100万!” 一秒的寂静,然后一片哗然。红色西装身边的黑衣男人回过头来,是前方在门厅相撞的人,见是我,由一秒的凶煞转为志在必得,他歪嘴一笑,又转过头去。 红西装主人沉静了几秒后,继续抬手,“150万!” 主棰:“150万!150万!150万 分卷阅读19 !……” 鸦雀无声。 “——今日的白度母佛像将由龙山公司的邓宝锟先生竞得。祝贺我们的邓宝锟先生!” 拍卖会落幕,人兴未然。 我上前,礼服裙摆系于腰间,拖地的裙子立刻变成了半身鱼尾。 “邓先生是吧?” 一群黑衣人立刻围拢过来,周围的人群已全部退避散去。他们把邓宝锟围拢在中心,像一堵不透风的人墙。 邓宝锟眼神轻狂,手微微一抬。人墙迅速开了条缝。他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嘴角吊捎着,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青崖帮的周卓安现在是否在安庆帮?”我开门见山,毫无遮掩。 一旁的黑衣男人立刻警觉起来,“你找周卓安?仇人还是朋友!” “是仇人也是朋友!” “你想耍什么花招?”黑衣男人脸色一变。已有两人猝然跨步到了我身后,架起我双臂,在衣襟和腰间摸索搜查。 “我一介女流。能耍什么花招?安庆帮在鼎泰乃至花都名头这么响,还怕我一个女人。花都商会钱穆云会长,邓先生应该也不是生脸了。邓先生,我虽然不居要职,没什么名气,以后生意场上说不定也有用得到的地方。” “你想见周卓安?”邓宝锟终于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 “是!” “钱债还是情债?” “找到周卓安,我当面问他一句话,邓先生就明白了。” 囚禁 逼仄黑色的小屋,铁门哐当一声落了锁。黑暗的囚室内除了地上蜷缩的一团影子,空无一物。通道里衍射过来一点儿微光,我走到那团影子身前。 血迹已干涸,昔日清俊的脸庞变成了紫褐色。衣物没有遮蔽的地方,伤痕可怖。我撩起裙摆帮他擦了擦血污的脸。他睁开眼,唯有眼神的亮光,让人辨认出他还是当初那个少年。 “卓安!” “他也舍得让你变成现在这样。” 我扶起他,那个刀锋一样的少年,此刻连呼吸都是弱的。 “如果我说的不对,你摇头就是了。” 暗室里一股浓恶的臭味,熏的人几欲呕吐。铁门外的人可能难以忍受这恶臭,恶声催促道,“快点儿!个死人!” 暗室里到处都是积水,条形巨石砌就的暗室因为地处地下一层,不时有水从顶缝渗落。 “这两年你一直保护我,是许家杰的意思吧?他将所有资产转移于我,是歉疚,还是别的我也不问了。我就问你一句,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当初他为什么要推开我?”两年多,我终于说出心中结郁的怨恨,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太过凄厉,以致惊醒了一直昏昏欲睡的少年。 卓安抬起头,少年脸庞的线条还是那样稚嫩,如果不是看着他的眼睛,在我眼里他真的就是一个清隽的少年,毫无杀伤力可言。可他的眼睛洞悉透彻,复杂而又悲凉。 他是在为我们哀叹吗? “衍双小姐,您今天来就问这一句吗?”他似攒足了力气开口,声音嘶哑的像一个老者,一丝悲凉在嘴角浮开,“起初,我也不明白。两年多了……”他停顿了片刻,“许家杰就是许家杰,他做事一向不问缘由。邓宝锟的目标是你,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真真枉费了他的一片心意。” 我点点头,“我终于明白。” 我慢慢擦掉他唇角的血迹,“过去是因为邓宝锟要杀我,许家杰因为爱,所以推我离开。以为离开的远远的,我就安全了,我就开心了。对吗?这就是你们男人所谓的爱护,所谓的爱,对吗?因为爱护就要推开,因为惜命就要推开。对吗?如果我不接受这样的推开,我就是傻子,就是辜负。对吗?周卓安,你,你们真的是太自以为是了。”我禁不住笑的颤抖,颤抖到险些握不住他虚弱无力的手。 “许家杰死了对吗?死在了铜湾倚洪楼,身体被烧焦成一段枯枝,连形态都无法分辨。”我继续问。 他不回答。 我知道他不会回答,他也回答不出来。 “卓安,我今天跟你赌一把如何。许家杰他没死!”我笑着直视少年的眼。 少年猛地睁开眼,像被贯穿了灵魂一般。他惊恐地看我,看我这般疯狂。 “如果他死了,我也就死了。无所谓,一了百了。如果他没死,麻烦你回去告诉他。他没死的话,麻烦他来给我兑现诺言,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我们都不是孩童了,怎么可以说变就变?还有一句话,也麻烦你带到——既然许诺,何曾后悔。”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起身,铁门外的人早已不耐烦。 我被禁锢着带到邓宝锟面前,邓宝锟终于变了脸色,那样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人,此刻积聚了挫骨扬灰的怒气和怨恨。 “先打残她的脸。” “邓先生,容我说句话,再打不迟。”我说,“囚室里关着的人,还是放了他吧。我 分卷阅读20 既然能来,就没想过要走。你关着他,你怎么会找得到许家杰,找不到许家杰,不就等于自己败下阵来。再说,你要杀的是我不是?当初因为我,你爹才横死面厂。” “如果我不放呢?”他卸去傲慢,仿佛毫不在乎。 “不放也很简单,我立刻就死。这一辈子,你也妄想找到许家杰了吧。而且,你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像我一样。不赌一把,你怎么知道许家杰还活着呢?难道你也信,就那一段干尸,横贯鼎泰街的许家杰已经死了?” 他沉默。 他踱步来到我面前,邪肆一笑,“一个女人而已!都说,行走江湖的人,最忌有弱点。纵观鼎泰七大帮,兴和堂大K哥好赌,安庆柳七好青衣戏子,四庵姚光海侍母如命,莲花社邱希城贪慕虚名好与政党勾连,而我爹邓衡山好兄弟义气,青崖帮呢……传说青崖帮的捞哥以狠绝称,不沾酒色不慕虚名,原来弱点在这里。”他踱步鼓掌,像一个终于得到了糖的孩子,开心地哈哈大笑,半晌方停顿下来。 他在我身旁停下,阴郁凶狠地道,“原本,我不信我爹的死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两年多以来,青崖帮的捞鸭饼风流场里过,片叶不沾身。在这鼎泰街,你踩他一步,他便退一步。你踩他两步,他便退两步。原来,他的弱点在这里。” 他突然转头,阴鸷的眼睛里射出毒蛇一样的光,“现在,我信了,不,不——是,我不信都不由我了。因为,我真的想看看,我特别特别好奇,青崖帮的捞鸭饼是否为了一个女人博一命!” 说完,他哈哈大笑,仰首昂天,仿佛说了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番外 我叫卓安。 周卓安。 生逢乱世,五岁起便跟着哥哥讨生活,睡过清岭港口最肮脏的水果街,吃过水果街腐霉发烂的果皮残渣。 我问哥哥:何时才能喝上一口粥,就像水果街前门阿三喝过的那样? 阿三也不是生来就有粥喝,只不过他福气好,有一日被前门的赌档档主万老虎看上,说阿三头脑聪明,识人辨色,又腿脚灵活,从此阿三便有粥喝。 哥哥身板挺直,“卓安,哥哥平时怎么和你说。肚子饿的再紧,也要留一身骨气,不偷不抢,凭自己双手讨饭,你看阿三有粥喝,可知他入的什么门什么场,前门赌档,派系之争,腥风恶雨,岂是我们能入的,迟早将命玩玩。” 可是哥哥说错了,即使我们不入赌档,就能保命了? 这一日,龙兴门小鸡仔们气势汹汹,鱼贯而来,问哥哥是否看见一高高瘦瘦身上有血的男人逃到这水果街? 哥哥谦卑温笑,“不曾见过。” 龙兴门小鸡仔们满腹狐疑在我和哥哥身旁转了三圈。 一声厉喝,“要是敢撒谎,取你狗头!” 瞬间散去。 我和哥哥回到巷尾破败不堪烂砖砌就的依身之所。茅草搭的再厚,我也能闻到我的破羊皮毯散发的气味。 只是,多了一个人。 那一个高高瘦瘦身影,满身是血,气息微弱,见我们靠近,警戒抬眼,冷峻厉色。 哥哥将半个馒头递予他,“我识得你。从巷尾□□过,是水果街怡红楼后院,院里有口井,平日一块巨石压着,沿枯井暗道一直走,穿越数百米,可到广福楼,入鼎泰街。是福是祸,请尽快走吧!” 他接过馒头,奋力爬起,攀上高高墙垣,纵身一跃。 当晚,睡得正香之时,一阵呼喝喊杀声不断,刀光棍影,生死一命。 再睁眼时,哥哥已死。 那向前直直伸着的手,不知是否是也想我快走,脱出这无间地狱。 我找到阿三,求他看在一同讨过饭的份儿上,跟万老虎美言几句,让我也有粥喝。 在万家赌档谨言慎行,再不用饥寒交迫,冷饿相携裹,只是夜深人静,想起哥哥,那喝下去的粥便翻江倒海,呕吐不止。 五个月后。 一人来找我,黑衣礼帽,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今年十一。也会识人辨色。 “为什么要跟你们去?”我身板挺直,仿佛已不惧黑恶。 再见他时,干干净净白布衣,没了狼狈衰弱,却一样冷峻厉色,只是嘴角提了提,“以后在青崖,跟我做事吧!” 从此在青崖帮姓青,做起了青崖帮里的小弟。穿黑衣戴礼帽,日日都有粥喝。 鼎泰街方圆三百里,门派众多,但唯青崖、宏义独大,在这乱世,不入门派,又岂有活路可走?我想跟哥哥说,只是灯影静默,我再没了哥哥。 小弟一做七年,终一日,我也能在这青崖帮寻得一席之地。在这偌大帮会,不缺的是勇猛善斗,八面玲珑,缺的是忠肝义胆,铁血丹心。我想跟哥哥说,只是灯影静默,从此一路向前,无人可说。 再说许家杰。凭的是英雄孤胆,自我十一岁那年跟着他,见过他命悬一线的狼狈,也见过他迎风 分卷阅读21 卷浪的果敢,成大事之人,便是这样,雷厉风行却又谨慎稳妥。 我见的世面少,除了哥哥,最最景仰的人便是许家杰了,而且他待我也极好。 从小到大,待我最好的除了哥哥,便是许家杰了。 我也曾在青崖帮的社堂门厅里,独自一人跪于三蒲团上,一磕二拜,从此,心系青崖,无论生死。 “卓安!”一声清冷语调,打破昔日怀想。 是熟悉的声音,我回转身,促步来到他前面,灰色西装搭于肩头,手里是长长铁灰烟斗。 我心内悚然。安静接过他手中烟斗,放于桌上。又将他肩头西装拿下,“杰哥,记得你上次说不会碰烟。” “我没吸。”片刻默然之后,他开口,“人人争抢的烟草,我真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说完又嗤笑,“不过金钱欲望作祟罢了!” 我安静等后面的话。 “看到她了吗?” 我如实报他,“只远远见了一眼,衍双小姐看起来瘦了很多。但是她很安全。我看她在和悦茶馆喝了足足三月的茶。她的足迹就是和悦、乔艺当铺、顺德饭店。” 停顿了片刻,我终鼓足勇气,“杰哥,你真的不见她了吗?” 待我抬头,身影已远。 我摇了摇头,除却一声叹息。 自那一日,鼎泰竹园院落门口一别,我也不曾再近距离见过周衍双小姐。 青崖帮里人人私下议论,周小姐、李小姐、王小姐……这世上小姐多了去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捞哥岂会吊在一棵树上? 一日,宏义社举办六堂社会,宏义社社主邓宝锟召集鼎泰六家堂帮主议会,说是议会,不过是商讨怎么平衡鼎泰各路水费路费地皮费房屋费烟土杂捐。宏义社三千小弟热热闹闹在宏义社门前恭迎八方来客。 “卓安,你去备车,我们往宏义社。”杰哥起身,脱下西装,换上青衣长布衫。 他这两三年来已极少穿青衣长衫。 我迟疑了片刻,“杰哥,宏义社此次绝非善意,我们真的要去吗?” “去,既然是鸿门宴,就该让他演到底。” “那我去通知门下堂主们?” 他手一挥,“不用。就我们俩人。” 六堂社/会,各路社主齐坐堂厅,邓宝锟居于主位,泰然安座,拱手揖礼,“在下真心感谢各位光临会/社,这些年里,咱们打也打过,闹也闹过,今日大家齐坐一堂,我也卖个脸面,以后不论恩仇,携手合作,将六堂的生意发扬光大,不仅在鼎泰,在铜锣,甚至往花都,咱们兄弟们都能有生意做,做大生意!” 席下各堂主纷纷点头微笑,表言,“六堂一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邓宝锟扫视一周,落定青崖帮方向,见有人不语,嘴角微斜,“不知青崖帮此次什么想法?敢问捞哥,小弟今次想法,你有什么意见?” 言语极尽礼道,态度实在蛮横。 我投眼过去。 “宏义帮胸怀大家,青崖当然举双手赞成。听说,本次议会,要将各项杂捐作三七四六分成,不知宏义具体怎么操行?又该如何分抚我们五社?” 许家杰落言,同其它四社堂主点头微笑。 此言一出,迅即哗然。 兴和、安庆、四庵、莲花社四社堂主此刻风云色变。想必原本寄托宏义帮,广发善心,让大家从宏义捞取的够多的地皮房屋杂捐中,分得一杯羹,没想,醉翁之意,狼子野心。 莲花社堂主邱公六十多岁,眉发花白,说话一向极慢,此时,更是一字一顿,“宝锟,鼎泰十四条巷,二门八园,你打算怎么分?” 邓宝锟仰天笑道,“邱叔,这个您老心里难道不清楚。鼎泰十四条巷,二门八园,宏义一直管理七巷四园,收水费房屋费烟土杂捐费,但眼下我宏义门徒众多,小弟们要吃饭,没办法,其余那七巷二门四园,所有保护费,宏义需跟各堂分成。” 停顿稍刻,看向邱公,“您老看,是三七还是四六?” 邱公白眉高耸,“嗬”地一笑,“宝锟,我看你今日这话说大了。就是我答应,我莲花社的兄弟们也不会答应。昔日,我与你父也算是结义兄弟。也发过三十六誓,绝不背兄弃义。今日前来,我倒要告你先父,我邱希城不背信弃义,但也不会任人欺辱,坐以待毙!” 莲花社方向今日来了不少门徒,在邱公身后一个个飒然威凛,随时待命。 邓宝锟起身,向着邱公,轻狂傲慢,“邱公,您今年也六十四了吧,怎么好歹不分呢!您老了,身子骨也不硬实了,该多留点儿机会给后辈们?万一哪一天您撒手西归,兄弟们可还怎么吃饭?” 句句相欺,逼人至甚。 邱公勃然起身,桌前茶杯应声而裂,身后门徒兄弟齐齐往前靠近,如一排黑色波浪,滚滚而来,蓄势待发。 “老鼠吞大象,自不量力。邓宝锟,年轻气盛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看迟早有一天,宏 分卷阅读22 义都要垮在你手里!” 他点首向后,“走!” 宏义堂大厅前后两门骤然紧密,黑压压人头聚拢,个个扬眉裂眦,拔刀相向。 千钧一发之时,邓宝锟高喝一声“慢!”缓缓踱到邱公眼前,“邱公,三天时间,考虑好了,让小弟来告我一声。” 又缓缓来到青崖帮座席,“捞哥,今天让你看笑话了,这一年你渐次收手杂捐,似乎有意向别处,我不管你是想金盆洗手也好,无力胜任也好,宏义想做的事,任谁都别想拦!” 许家杰端杯,喝尽杯中茶,神色温和,只是眸间瞬冷,“茶是好茶,只是可惜了!我青崖有青崖的规矩,是金盆洗后也好,无心无力也好。都不烦宏义来操这份心!” 抱拳谢过! 青衣长衫衣角跌宕,我一步一步紧随而出。 回到青崖,脱去青衣长衫。许家杰一身白色布衣,倚靠在座椅上一言不发。 我端来八宝粥也不敢扰他。谁知,他突然叫住我,“卓安,今天,青崖是不是很没头面?” “青崖什么时候都是头面最大的!” 他不以为然哼笑,“我一直觉得你爱说实话。” 我把八宝粥奉上,“我说的就是实话。今天青崖虽然没有带门徒兄弟前往,但青崖有你一人足矣!邓宝锟今天是想杀鸡给猴看,吓唬别的堂社。他想吓唬青崖,也不看几斤几两。鼎泰十四巷和前门后门八园的保护费,宏义占了一半。就是如此,邓宝锟还不知足,如此下去,风头太过,不知收敛,不用青崖出头,其他四堂多的是想灭了他的,虽现今势力难以抵挡,他日四手联合,宏义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跟许家杰说话,我一向怎么想怎么答。当然,我也知他到底想听什么。 “我也这么想。但就怕青崖下面的分堂堂主各位兄弟们不这么想。他们只会以为如今宏义做大,青崖难抵。这两年我带着青崖想暂敛风头。但外堂和潘堂堂主似乎很有意见,虽然,他们不说,但我能看的出。” “入青崖,便得守青崖帮规。一日在这青崖帮,就是你说了算!” “我想逐渐退出征收保护费,转投当行戏院和宝资货贸。” “是为了……” 我突然裹紧舌头,不再说话。 这一年来,许家杰越来越喜欢找我说话。不,是自衍双小姐离开以后,他越来越喜欢找我说话。 我意识到自己要出口的话,赶紧低下头,再不敢冒言。 他喝完粥,递我。神色又恢复了惯常冷态。 我坐于房内吃粥,青崖帮后厨堂的粥越做越好吃。以前,只指望有碗白粥喝,入了青崖,真的喝上了白粥甚至八宝粥。天长日久,却又渐渐腻了八宝粥,想吃碗青菜粥,渐渐青菜粥也喝腻了,又想喝碗肉末粥,渐渐地,竟连肉末粥也腻了,后厨不知何时又做起了八宝粥。原来,喝来喝去,还是这八宝粥好喝,秋荷淡香,才是最原本的味道。 离衍双小姐离开已经一年有余,外人不知,就连青崖帮一众兄弟们也不知,当日捞鸭饼为何断情绝爱,赶她出门。 人人都当是男人性之所致,女人众多,芳华无数,腻了一个,不过丢了再换一个罢了。 可是他们不知的是,一世孤胆英雄,竟是因有所惧。 这十里铜锣鼎泰最盛,鼎泰之中又数青崖,十年磨心,当年许家杰从十七八少年到如今三十而立,一手将青崖帮带至云顶之端。 记得那时第一次见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却是冷面峻色。远远望一眼,似明月高悬。 任我这种泥土堆里打滚的人仰望多少年都不够。 今日青崖帮,在鼎盛之时意欲隐退让位,许家杰一定是深思熟虑,且正一步一步,操谋而为。 他不怕青崖独大,他怕的是,青崖独大,便成了各帮派的眼刺肉钉。 他不怕以身犯险,他怕的是这险波及他人。 想当日邓宝锟之父临死之时,放言,“我搞不死你,我就搞死你身边的那个女人!” 一语惊魂。 当日,惯常所见不露声色,在这十里铜锣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捞鸭饼,人称捞哥,面色青白,一双漆黑眼眸变为惊魂厉色! 不久后,新闻见于报端:邓横山暴尸于铜湾面厂,死相难看,头首异处,赤身裸体…… 不久后,青崖帮清内鬼,斩鸡仔,肃清帮派门庭。 不久后,衍双小姐便走了。 也许是我无知愚钝,直到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四年时间,他将所有的爱都给她,所有的光都给她,待光之所聚,荣光满溢之时,他才惊醒,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怕她不在他身边,至少,他可以每天都听到她的消息,然后用“她很安全”几个字,挺过长长一段时间。 他一世孤胆,却有所惧,惧的不过是:这世上再无周衍双罢了!所以,即使她走了,他赶的决绝,但是他从不曾真正离开过她。 那根长长的铁灰 分卷阅读23 烟斗,空空的,我检查过好几次,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记得很多回,他拿起了放下,放下了又拿起。 直到有一天,我细细擦拭斗柄,摩挲到极细小的一个字,凝神去看,原来是一个“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