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顾君心桥》 分卷阅读1 《三十六顾君心桥》作者:绝不鼓曦 文案: 仁朝分划十三支,单列君心一座桥。君心桥以正君心,三十六顾扪心问。一问断生死,二问数爱恨。叮嘱真、梦留痕,消磨情分划断情恨。三问还未出口,他觉乏味可陈。她折扇一搭上叩天门:“曲教你爱世间人。” 是红尘。 …… “回首雪原,但见我和他。转身道一句公子无瑕。君心桥下、滚滚红尘踏。将危之际挽国之倾塌。目不暇接,怪光阴吝啬呐。十里风雪刻他眉眼如画。经年离乱、偷三十年单划。一世筹谋一世风沙。襄岭洪水、将爱恨掩藏啊。” (建议先读章回名,六十章简直绝唱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重黎宣,郭曲,青卿,洛芷柔 ┃ 配角:青缁衣,阮红兰,倪昌,荆悦 ┃ 其它:四潮论,十三支,俗世楼,君心桥,蜉蝣吞鲸,三阙台,四分之三 一句话简介:一世筹谋一世风沙。 立意:有的人灵魂不老永不古稀,有的事至死不渝绝不姑息。 序·三十六顾 人的一生,有太多后悔的事了。 幼时背前人的诗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三顾频烦天下计”,“拔剑四顾心茫然”。 “五顾呢,能想出来吗?”对面把这几句联系在一起的人笑着问我。 她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美人,甚至可以说是中庸。 可那一瞬,我满心的“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 有一种人啊…… 他们可以貌相不惊,才智平平,无功可炫,无能可呈。可他们硬是靠着成百上千倍于常人的努力,将才智增添,将品性修整。而后让人们提起,只会说道“他们的才智如明烛天南,照耀古今;实干如星火燎原,移风易俗。德行如甘霖雨水,普泽天下;人格如栋梁在野,高山仰止。” 生来便如此?不是的啊。 我只恨我的愚钝,给不出一个满意的回复。 “五顾四周加天,六顾四方加天地。五顾向上与天争命,六顾向下看黎民。”最后我说,“七顾……恐怕只能从典故里杜撰。八倒是合八卦之术……” “好了。”她折扇一搭,止住我的口,“又不是真要考你,不用往后数啦,见外。” 我呼吸一窒,于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啊,重黎。” 现在想来,满口应下的我真是傻得可以。 年少时万种豪情无所畏惧,自是一腔热血难付,一片丹心还热。 只是……热血流尽丹心露暴,那温度也从炽热滚烫到仅仅温热。 温热内敛,再也不说。 初心不负……谁能初心不负…… …… 宣早就遗忘了初心了。 他们背后评价宣是疯子,倒也没说错。 宣是篡位,当然明面上的流程是前朝小皇帝自知无力为民,获罪于天,再三禅让,情深意切。宣两次推拒,无奈万民请命,异象连连。 于是宣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想到史官两股战战这么记述,抖得桌子都晃的样子,宣就想笑。 宣是要求他们动作幅度大些,倒也不必这么夸张,发抖时笔尖与竹筒摩擦,与平时的声音不同,这还是可以听出来的。 他演足了一副“不敢言而敢怒”的忠直模样,可既不撞柱,也不死谏,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辩驳。 他若敢说,宣也不是不敢留下真相:古往今来改朝换代都那个样子,成者为王败者是寇,难道还能说什么不成?宣好整以暇地等,可除了他抖桌子的声音,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前朝积威慎重,铁骨铮铮敢为事实皱眉的史官,果然只在前朝的前朝。 …… 篡位之后,就开始了暴君的三十年统治。 我不明白暴君治下是怎么休养生息商业繁荣,民有所给老有所安,百姓还有余闲去茶楼酒馆的。也不明白,既然是暴君,为什么能统治三十年。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感到十分迷惑。 …… 宣是街头巷口行人里,口耳相传的谈资。 两国相交斩来使,是骄;大兴土木十三支,是奢;篡权夺位是奸佞,任用其他奸佞更是荒唐无道。 骄奢、奸佞、荒唐,都不是什么好词。 若不是无人敢面谏寡人,只怕禁足宣的本家和不纳后宫,就不是民间流传的那般凄恻的故事或一句“不能人道”,而是言高志大的“背信弃义”及“不孝”了。 (百般罪名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只是留有活节,经不起推敲。 当这些罪行相互佐证、相互映照,杜撰的也变成了事实。) 宣没 分卷阅读2 有想澄清的人,也无意解释,三十年的枷锁没有宣想解释的地方。 何况宣的确是存有私心。 …… 除了边关民众,很少有人还能记起四十多年前的乱世景象了。 前朝的前朝…… 文朝的分封制,成功把硕大的王国越分越小。势弱的担忧吞并而择主投靠,势强的肆意扩张野心渐长。 两任昏馈的君主,一代流离民间的少年君王:文朝末世,被打得城破家亡、流离失所,处处是饿孚遍地的景象。 识人不清的少年君主,做了一件他庸碌的人生中最闪耀的事。 任用公子荆悦为相。 …… 在一位哪怕打了败仗,败到濒死,又能立刻精神抖擞地投入下一场战斗的奇人麾下,同样是各种各样的奇人。 这个囊括了荆悦恨之入骨又敬佩不已的仇人、他肝胆相照的兄弟、抵足而眠的大儒的营帐里,公认的谋主是贞侯郭四娘。 郭四娘。 ……郭四娘是个极为清醒又能自己都欺瞒过去的骗子。 “美人乡英雄冢。”见多了征人一去不回,另一方苦守断肠的就此沉寂的事,又是两个再清醒不过的人,再重要不过的将。“一月至多十日,不能再多了。”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面色却是如常,在克制上,她远比我强:我骗不过自己。 有些字说不得,有些诺许不得。有些时候不能挽留,有些时候不能回头。 ……哪怕是……哪怕是…… 我恨极了她的自制她的清醒。 一月的上、中、下旬,只有一旬能和她相处。长年征战聚少离多,这样的月份大概一年的一半。这十日里诸事繁多,不定时征召又扰乱一半。一半又一半,一年约莫是二十天。 约法三章五年又半,一百一十八天。 一百一十八天。 …… 我漫步在雪原之上,冰川之间。 天地渺渺,只有风声跟在我的身后追逐,把我来时的痕迹掩埋。 我猜测现在该是日暮。远山苍雪间鎏金的夕阳,映照着寥阔天空和无际雪海。该像一面银镜罢:惊鸿照影月破云来。我向前,在天际的流光便是向后;我早已分不清方向:六顾黎民我无愧于心守满三十载,五顾苍天我没逃开天命的安排。四顾我目不视物,却也曾流光溢彩;无人三顾求我,得到的只是疑猜。唯有记忆里那人再顾容颜不改,我一回首,过去布满青苔。 凛冽的湿意是地上的云霞,应当是起雾了。 错觉吗?应当罢。我试图寻觅我的初心,夜色席卷里,唯有一道开。 所谓“三十六顾”,不过是我在岁月里千百次思念的次数简概,仅此而已。 权分十三支践行她理念,踏平四海守海晏河清的仁武帝已经在爆竹声中薨逝。他借着疯癫,好自我麻醉地畅饮过去和死亡。可我不是。 他仁武与我重黎何干。 品行可修,脾性可纠,只是往事……终究是回不去了。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 哪儿有什么来生。 第一章 三阙台酷刑索命 十里雪英雄葬身 文朝开国七百多年,终于有了些浮躁的气象。 这个曾经鼎盛一时,四海八邦竞相来朝的泱泱大国,连着供养了两代无道的君主。一位耽于享乐掏空了几百年的国库,一位好大喜功消磨尽了祖辈的福荫。万民穷尽劳尽,疲惫不堪。山河寸土不见扩,却田园荒芜;农民日日直不起腰地耕作,却饿得皮包骨。赋税一年一年地加重,兵役摇了又摇,妻离子散,流离遇合,民无聊生。百姓的骨血已然吸干,手脚皮肤都已龟裂,却还在麻木中盼着当年赫赫大文的盛景:粟米充仓、绫罗盈户、车水马龙、万人空巷。保暖不愁、衣食不愁:那时便是寒冬腊月,看着天边绚烂的云霞,这日子也是暖的啊! 现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戴着刑具的老犯人唾了一口,立刻就围上来一群的人。监工不管他们短暂的聚集,放松地扫了眼他们脖子上狰狞的铁鈦——铁项圈底下接一个铁刺,作为一个合格的刑具,它足够让戴上它的人只能扭曲着弓下身子,再傲的人都打断脊梁——一站起来,那铁鈦就会贯穿人的皮肉。 眼看着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抱怨还没有停止,监工一甩鞭子,抽得土地抖落一层皮:“哎哎哎!干活了哎!” 他这么一嚷,犯人们作鸟兽状散。只一个年龄最小的还狠狠剜了手中砖一眼,用很低的嗓音冷笑:“三阙台……什么三阙台!三缺台还差不多!” 缺的,自然是朝廷的作为,边境的粮草,和世家大族与万民同舟共济的心。 没有人敢直说,只有这个少年,似乎被上天驱使般恨恨道:“四分之一的皇城大小,还不是我们的膏……我们的血……我们的骨……我们的肉……我们 分卷阅读3 的汗……我们的怨恨不甘不满……”他忽地崩溃了:“我就为我娘偷了一捧米……她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穷途末路的一群人沉默了,低下头,躬下腰,去搬那越来越沉重的砖石。 …… “阙门三出,唯我独尊”的高台。 华而不实空耗国力的高台。 硬生生从自家地窖里被扒出来的贾老汉现年八十有三。最开始的那句抱怨不源自于他,他却深有同感:儿子参军儿媳改嫁,一大把年纪下田不说,还要做这苦差事:早知道受这苦,倒不如追着老友去了干净。他微微直起背,咂吧着嘴回味着父亲口中的文朝:商铺里应该有米卖吧 这尖刃入肉的疼痛刚持续了两秒,就听到监工恶狠狠的声音:“贾老三,你是不想看见你儿子了吧?” “想!”老人家挺腰抬头,下意识地回答。 他眼睛突然睁大。 铁鈦贯穿血喷如注,这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要了他的命…… 污血缓缓地流着,快了,慢了,凝固了,干涸了…… 举国上下处处是这样的惨象;不知多少人蠢蠢欲动,想要作弄潮儿搅乱它一池春水;当然也有纯粹是难以维系生活穷凶极恶之徒、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几万百姓饿死的良官、落榜多年心思扭曲求官靡途空有文笔的士人…… 这世道要变了……就在你我骨血尽干之后…… …… “野合之子!” “道德败坏!” “认贼作父——养父是阉人,你就是小阉人!” 文朝末道民不聊生,可总有些孩童能天真或者残忍地活着。不要小瞧来自孩子的恶意,尤其是一张白纸般没有对错之分,身陷污浊、杀人诛心而不自知的一群畸形生命。他们粉雕玉琢的小脸或懵懂或幼稚或无知,讨好长辈时抹了蜜的红唇也能淬毒,毫无顾忌地吐出各种肮脏的字眼。这恶最初只来源于出生不久,恶狠狠的盯着那些一同吃奶的孩子——只因缺乏正确的引导,在名为“宠溺”的泉水浇灌下,结出了恶果,开出了腐败的花朵。 在他们心里,“野合”、“道德败坏”、“阉人”等词,和“蠢笨”、“愚钝”并没有什么分别。 哪怕在一个“污蔑一个女子说她□□,诋毁一个男子说他品行败坏”的文化背景下,“道德败坏”是仅次于牵扯祖辈的骂人词汇。 被这么骂的黑衣少年挠挠头笑笑,既不生气也不反驳:这个有事冲在最前,做事勤快敏捷的“傻子”;这个总也看不下去书,先生考校只会背第一页,却又对书如对天子般敬畏的“憨厚”少年;这个领着一群混混,抢遍都城纨绔的“莽撞”后生,祸乱朝纲的宦官之子…… 不足为虑的“直率鲁莽”是他的保护色,不同于其他孩子眼里的冲动,他眼里尽是“真诚”——名为野心的真诚…… …… 世家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一个身穿襦裙的瘦小人影长发披散,冻得青紫,最适合挨打的姿势还没更改,露出还未长开的半张脸已经能窥见长大后的艳色。 一样的屈辱,一样的隐忍:只不同的是他没有一个位极人臣、无人敢当面非议的义父,文武课程皆是他人的陪衬——他不能藏拙,藏拙只会被完全遗忘:丢到荒野上与野犬抢食,沦陷乱军中就此丧命,或流落花街卖笑…… 他牵起一抹说不清的笑:快了。 …… 林海冰川上,两骑奔驰的骏马正一前一后地奔跑。 逃至现在只余两骑,马倦人疲,其中一人还敢道:“队长,这次袭营是真的爽!嗨,大大方方潜入敌营扔一简“明日取你项上人头”真是帅炸了!没想到女儿家的化妆描眉还可以这么用,兄弟们小瞧了您,您是这个—”他大拇指向上,“巾帼英雄!” “别贫了。”前头女子竟绞了长发,那夹马飞奔的模样英气逼人,不输任何男子,“我莽撞了。早知道狗皇帝来一出临阵换将的戏码,就不应该先行激怒敌军首领,战败有我的缘故。”她皱眉,“也许我更适合当个斥候?” “别别别,太屈才了。”身后同袍正待说话,不料林海以东山石滚落,疲惫不堪的马受惊而乱,没有径直走通往旭江的一线天,转而飞奔向冰冷彻骨的雪原。 铺天盖地的大雪和怒吼狂啸的北风把马更向北推,冰原地滑无处可停,骤然增大的雪遮蔽了眼前的视线。更前面的短发女子看着眼前突兀的十米悬崖断川,瞳孔一缩正待提醒,马已经哀鸣着坠落。半空中是什么踹了她一脚,让她转向一边,落入较松软的雪堆——而同袍正向相反的方向、坚硬的冰面更狠的坠去…… 她落入雪堆,失去了知觉。 …… 文朝末期治下的民宅,十宅九空。 一半是征夫,四成是“刑犯”,一些混杂在其中往北逃,丢家弃祖甘做难民的苦人。姿色好的女子在贵人的后宅或青楼楚馆,稍差的是厨娘丫鬟。没能力的死去,有能力的向上爬——坐客世家里那涉猎甚广的 分卷阅读4 青衫小姑娘是后,街上这一对蓬头垢面的姐妹只怕是前。 衣衫不算华贵,但胜在整齐的小公子摇摇头不再看,走过空旷的街,叩响某户草庐的门。 “孟老先生?孟老先生在家吗?” 没有人经过,自然也不会有人把这位来开门的枯瘦老人,往上上任告老还乡的贤相——多少能人的“伯乐”孟秉之孟老先生身上引。 …… “来一件红色的衣服。” 听到是个女声,裁缝店的老板抬头扫了一眼,又在看到是俩脏兮兮看不清面容的小姑娘后失去了兴趣。“布料贵一点的。”大的那个又加一句。 小点儿的那个拉了拉前面姐姐的衣袖,却无法阻止她把姐妹全部身家押到这身衣服上。 姐姐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 朝廷、世家、边塞、百姓…… 为官的因为野心想着反,为民的为了生存想着挣扎一番。蜉蝣吞鲸蜉蝣吞鲸——当年民心诚意供养的鱼已然长大,甚至等不到供养就开始吮吸蕴养它的海洋——七百年太久了,足够文王室这头巨鲸生长到遮天蔽日;七百年太久了,足够让巨鲸忘却最初的懵懂岁月、渐渐迷失。 吞噬了多少邻国骨血的文朝,还做着一摆尾神山碎裂的美梦;背负了多少冤魂人命、王朝气数的罪人,还妄想着赎罪的悲歌……无论如何,这乱世就要来了——划分南北的旭江畔,那些渔民即将揭开“白帆起义”开乱世之始。有人早张开巨网淡然以待,有人冷眼相观、看飞沫粉身碎骨;有的人,就是粉身碎骨的飞沫本身…… 奋起去摇动那滔天巨浪的,顺着江水借势飘飘荡荡的;甚至有人逆流而上,去拔那源头——当然,更多的人还是化作瓜分文朝巨鲸的新生鱼苗,去参与或卷入这一场悲壮的盛宴。只不过七百年底蕴太深年岁太长,只能被称为蜉蝣。 文朝发展到鼎盛用了三百年,而只要不到这三百年的一成,即可腐朽,直至分崩离析。 第二章 巧相逢惊为天人 恰离别死生杳杳 “就你也配穿黑衣?” 朝堂之上大太监笑眯眯地听着众人弹劾,气若游丝的老皇帝斜靠着墙,怒斥:“退朝,退朝!”——这个所图甚广实干甚少的皇帝,天年不久却不愿立下储君。他不能死,他还能活,他还能一鸣惊人重现太平盛世——抱着这样的错觉,老皇帝看任何一个上谏立储的朝臣都是气,唯有唯唯诺诺的大太监深得他心。 老皇帝欣慰地看了眼身边人,却不知这面白无须的男子正想着他死后:是卑躬屈膝去侍奉下主,提前表明态度;还是拼尽全力一逃。他脸色一番阴晴变幻,最后想到什么,心下叹息一声,做下了决定。 朝堂之下,黑衣少年拧眉:黑衣经脏,不会添太多麻烦——就像他日后声名,百般狼藉无人敢议,“伟绩丰功不胜记,秽德丑行不屑书”。 他正待说些什么,远处走来的一个人影却是缓步而来,伸出一只手挡在他身前:“好了。” 那白衣的小君子打点好一切,回身问他:“怎么不争?” 荆悦一愣,突然绽放了一个与往日“直率”全然不同的笑:“争到了。” 眼前的白衣小公子思考片刻,恍然:“你要做我的棋?” 君子坦荡荡,久居芝兰之室而染其芳。 自认为是小人的荆悦忍不住笑了,珍而重之地答:“好。” …… 世家院落,女子打扮的男孩儿正磨着一块碎铁,神情是与挨打时隐忍懦弱完全相反的倨傲。不像是淬铁,倒像是磨刀。 遥遥的有自言自语的声音传来:“地形图已背,天下事已知,机关工巧略通皮毛,系统讲解蹭了绵泽的课……接下来便是……啊,当各方谋臣并全然而退,交游人才而思想碰撞……” “……”那小姑娘声音清脆,说的话成熟的很。女装打扮的男童正敛了神情严阵以待,就听到脚跘到地上和“咚”的一声。应当是要哭了,他缩到身后,把磨得锃亮的石头往墙缝一插,已经做好了被嫁祸的准备。 却听那小姑娘骂了一声,只“嘶”一句便站起来,走了两步,却是靠着“背下的地形图”撞进了他所在的院落。她刚道一句:“这么荒凉应该没人。”便正对上了男童的眼。 青杉的小姑娘灵秀剔透,质朴素雅,好似一块笼纱的玉。她露出的小腿上尤有刚刚擦伤的血迹,她却眉头也不皱,怔愣片刻,又径直地向他走来。 男童身着裙裳,长发飘散,身形纤瘦。一脉承自母亲的美貌,使他哪怕如此狼狈也有一番凄美。他手放在身侧,握着那块石头。 姑娘素雅,公子无瑕。 青杉小姑娘神情里的关切不似作伪:“姑娘可有哪儿伤着了?——怎得这么多白发?” 姑娘尚小,公子尚幼呀。 …… 边境线上,短发英姿的女子挣扎着从虚假温暖的睡去里清醒,回归冰冷彻骨的现实。 分卷阅读5 扑腾了几次,她终于以半跪的姿势得以直起身来,一路半跑半爬地行到不远处,颤抖地挖出同袍、战马冰冷的身体。 她抹了一把泪,看同袍僵硬的手指上鲜血冻成殷红色。手旁是失去意识前拼了命留下的一个字:活。 活下去,活着守家国,活着安百姓,活着…… 报仇。 身后可能还有追兵,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可她还是尝试了半刻去拖那干硬的尸体。不知是力尽,还是同袍的魂灵打定了主意要在此银素天地中长眠,连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都失败了。 她勉强地捡回长刀,用这把杀过人见过血,也细细擦拭视作珍宝的铁器挖起雪,覆盖在同袍身上。风雪自发地补匀这冰风雪冢。又不断地压实、补全……冰原很快回归了纯粹的白色,纯粹到短发女子那样褴褛衣衫、血迹斑驳的身影是那般突兀。 她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踉跄着向前走。 长刀为杖,风雪为阻。在长刀被冻住,再也拔不出来时,饶是她再怎么坚定,也忍不住在空旷的山谷悲泣出声。 自此之后,她属于少女的心性真情,便完全地消磨干净了。 一路爬行,碎石划破了他的十指,冰棱刺破了她的衣襟。血道蜿蜒,支撑着她的,唯有那一个字眼。 直到眼前翩然降落一双玲珑的小脚,一抹红色的衣衫,她紧绷的心弦才就此崩断。坠入混沌前的一瞬她想: 侥幸活着,便踏平了岭南余孽;不幸殒命,就到了黄泉告罪。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 “记住了么?”半个月前,那对蓬头垢面的小姐妹面对面站着,小点的那个小声答:“嗯。” 抑制住伸手擦拭那泪水的冲动,大点的狠心道:“大点声,再背一遍。” “我……我是医仙青缁衣的妹妹青卿,青缁衣是我的兄长……”五六岁的小姑娘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阮……青卿你怎么还是——不和医沾边记不住是吧?”姐姐气笑了,很快压下泪意,“医仙的妹妹别这么怂,张扬些——知府家的千金见过吧?” “嗯。”小姑娘娇娇软软地答。 时间紧迫,姐姐只得放弃了纠正:“向杏林跑,遇贵人擦脸,遇恶人往泥坑里跳——打滚也行,把你那张脸遮住了!” “好。”小姑娘应道,又去拉他的袖子,“姐姐……” “你没有姐姐!”阮红兰一下子甩开她的袖子,“藏好了,一刻钟后来这拿盘缠。” “可是我们没有可典……” “不是我们。”前头的女孩冷下心肠,“是你。” 话是这么说,她转身的时候却是落了一滴泪。那泪顺着脸颊而下,划开了灰尘,露出白质娇嫩的皮肤,滚烫的下坠,又被临春的风吹散。 就此流离,生死两杳杳。 …… “孟先生……” 好久后才有个老者颤颤巍巍地把门扉开启,冲从小姐妹旁经过的少年点点头,精瘦的脸上双颊凹陷下去,显出荒年才有的景象。少年看得心颤,又问了声:“先生,您……” “无事。”老者摆摆手,“怎么,找老朽何事?” “先生……”少年姿态放得很低,眼里是藏不住的光芒,“我是想问……” 老者和他对视,少年毫不退避。 “我知。” 良久的无言后,老者摇摇头,就要把门闭上:“你别问了,老朽难以回答。” “孟先生!”少年把手卡在门中间,“人心浮躁,国将不国;疲耗中土,事彼边兵。寸土不扩,人员渐少;日不暇给,民无聊生。先生不出山吗?” 老者又是摇摇头:“将去之人,做不了什么了。” “先生!”少年说着便要跪下,那受过无数人跪拜的老者却急忙制止了。他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家那样,说一句“莫要折煞老儿”,只留给他四个字: 蜉蝣吞鲸。 老了,老了…… 一位顶级谋士,三十多年不问世事,那他什么都不是。 孟老爷子看看天,叹一句:“老了啊……” …… 开启乱世的引子还在奔涌的旭江奔腾挣命,终结乱世的人已经出生。 三十年后尘埃落定,那只是现在说三十年…… 朝不保夕,谁又敢想三十年。 此时一切论之过早,真到最后的时刻,便是再来一遍,同样的人,同样的事,甚至同样的决定,都不一定会有同样的结局, 此时此刻呀…… 有的还未出生,有的还未死亡……三阙台上仍彻夜燃着烛火,珍贵的沉香和黄花梨木在火焰里异香成云。台上宫阁里帘帐下,尽是水袖杨柳腰若无骨的美人…… 就在此时,皇城内一黑一白两个少年正在鼎烛夜谈。白衣少年身上佩玉将将作响,黑衣少年稚嫩的面目间已经带上了自 分卷阅读6 信张扬;城门口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明显大自身一号、拖地的青衫,半只脚踏入城门,羸弱的身躯里蕴藏着无尽的力量;遥远的隐世家族里,一个被迫穿着裙衫、面容精致的五六岁男孩蜷缩在角落,一闪而过的眼神有多狠戾;同一时刻,蓬头垢面的姑娘借泪拭净了面容——那样一张倾城祸水的脸现世,连风露都放轻了声响…… 雁阵几行,穿过边境的风雪。山那边桃红柳绿的地界,一个年少身材奇高的男孩正因捉弄了一众伙伴哈哈大笑;岭南李家和塞北刘家同时有两兄弟抬头眺望天际的雁阵——李家的哥哥说:“清儿!看我把它尽数射落,捉了送给你顽”,刘家哥哥说:“晏秋啊,你看落在最后的那只,它一定是积蓄着力量”。倾城的小姑娘辗转推开花楼的门,道一句“我来卖身”,旭江上渔船来往里,两个脏兮兮的渔民正在撒网——那网一张,以铺天盖地的气势从天而降……落到水中,满满都是肚皮白花花的大鱼…… 第三章 叹十载物是人非 侍百草弄假成真 十年后的一天。 有那么一瞬,天上碗口粗的雷电劈下来,正击在倒挂着的松枝上。 “咔嚓”一声,松脂香气充盈,断开的半截在倾泻而下的雨中沿着山势滚落。沿途又带下几株半山腰上的兰草,其中有一株上面,还缀着红色玛瑙一样的果。受了几重阻力,又一起砸进幽邃的深涧中。 每隔片刻,闪电便划破一次阴云。耀眼的白光刚一熄灭,就连着炸开一串儿雷声。雷声时近时远,炫耀着占领整个夏至的战功。 “劈那个!劈那个!” 在一个雷电为上天惩罚的时代,敢对天雷指手画脚的红衣少女背着一篮子草药,缩在神山脚下的山洞里。不施粉黛的脸无一处不精致,由于她只抬头了一瞬就垂下眼睑去翻阅手里的书籍,我们只能先从那惊鸿一瞥中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不下于西子、王嫱那样的美人儿。 美人儿似乎对这样的景象习以为常,不但不以为可怖,反而时不时用那双明亮的眼瞳览过外面的雨景。她的眼睛极为好看,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翘,无论看什么,都有一种温柔缱绻在里面。湿漉漉的花草搔着她的脚尖,她于是站起身,用花瓣做书签,然后小心地探出玉足去,罩着披风溜到那儿抱起几棵兰草,又小兽一样缩回洞里。 她先是捋下那几株草的种子,寻个有光处挖开泥土,跪在地上埋进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神态极虔诚,长发低垂,遮住半边侧脸,带来了些萧穆的味道。红衣翠草,雨幕丝帘,是浇不灭的火。 做完这件事后,她笑着对天雷撒娇:“苍天啊苍天,不如劈半山崖上的那棵南国呀?——听说,南国有不死草,味甘,性苦,可解毒可复生,我看上它那——么久啦!” 话是这么说,她那张艳绝的脸上确满是餍足的表情。青丝一挽,坐回去捧起书。 “呼——” 几乎就在书页翻动的同时,掀起一阵狂风。雨骤然加快了节奏,敲打着外面的杏林。视野里突然一亮,闪电游蛇般一口咬住它祈愿的那株草的脚下,刹那间溅起分崩离析的烟尘。那些烟尘刚一晕开,又被细密的雨丝按了下去。 那朵晶莹剔透的南国草也就轻飘飘地坠落,驻足在谷底。 …… 雨中持伞而来的男子气质恬静,素白的医者袍洗得发白。淡淡的草药香气与雨水的气息中和,男子一手撑伞,一手挡住有些肆虐的风,唤了句:“卿儿?” “哥!”红衣少女扑上来,献宝似地笑道:“看看我摘到了什么?” “什么?”他很配合地反问。 “不死草啊!”少女等不得他猜,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南国有不死草”的不死草!可以厚肠胃,养心气,止虚汗,滋补身体,清除陈年毒素……” “停。”男子伸出手掌,“再说一遍?不死草?” “《淮南子》里……”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种名字。”男子皱眉,“留种了么?” “这就留。”小姑娘掐下一截刚埋好,才反应过来,断的是茎,根还在——不用留种啊,这一段至少十金!” 男子不在意地挥挥手,尤自念着:“南国,南国……?” “啊……”小姑娘声音弱了下来,“就是那种外观如此的草,可以治肠胃消化、心气积毒、延年益寿的那种。” 男子敲了下少女的头,“又没记住名字?只记得药理外观药性有什么用?人家去外头的医馆怎么找药?难道说“啊,我找那个黄色坚硬,一煎有刺鼻难闻气味的草药?认草也不行,针灸也半吊子,十几年你学什么了?” “你的那些藏书我都背了……”小姑娘小声争辩。 自己都没全吃透的男子一噎,但他很快就想好了反驳:“背背背,光背有什么用?病人难道会照着书生病吗?” 小姑娘没有说话,他又有些懊悔:好不容易五年来她这么开心,又被他打击下去了。 分卷阅读7 “可是还有你呀!”他多虑了,小姑娘很快开心起来,“我的哥哥青缁衣是世上最厉害最温柔的医仙,他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最——第二伟大的人!” 第一是谁?青缁衣没敢问,他怕是五年前不告而别浑身煞气的那个短发姑娘。那姑娘太圆滑太奇怪,对药物的运用——仅限于画脸描手——让他都自愧不如。分不清真正面容,身高体态无一不是真——除了性别——也许性别也伪装过一番。这么想的时候,他觉得当初没把那人丢出妹妹的房间真是错误的决定。 “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啊。”他轻声说。 青卿一下子惊住了:“不要!” …… 青缁衣是十年前把这孩子捡回来的。 现在婀娜多姿的小姑娘,和初见时那个泥泞满身的孩子大相径庭。 …… 远远的,便看到一团小小的红色身影慌张地朝泥坑中跳。很奇怪的行为,人人都盼着新衣的时候,再淘气的孩子都不舍得主动弄脏它。青缁衣四下一望,方知是在躲他。 躲他这有什么好躲的 他还没细思,便无意识地赞了句这小孩好视力,是个辨识草药的料。 泥坑里小孩儿一动不动地装死,他又心酸又好笑,忧心这孩子真把自己闷死了,只得加快脚步去看。 那孩子装不下去,看了他一眼,继续装死,又轻“咦”一声,复看他一眼。 认出来了?青缁衣挑眉,就见那孩子从泥里跳将出来,在土道上一滚一抹,露出几片白花花的皮肤。她抹得不均,倒像是新出窑的“冰裂瓷”。 “贵人!”小姑娘糯糯地喊。 什么称呼?他笑了,也不怕脏,把小姑娘抱出泥坑,“你是谁家的孩子?亲人呢?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小姑娘又擦擦脸,真正是“夺得千峰翠色来”的“冰裂瓷”了。她早有预料般地抬起下颌,如千百次的排练那般:“我叫青卿,医仙青缁衣是我的兄长,我是医仙的妹妹。” “好,我送你回……”青缁衣话说不下去了,“等等?” ……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路上很难见老人和小孩,见到了也没人敢管。即使是青缁衣也不敢:乱世中能孤身活下来的老人和小孩儿,哪个是简单的? 他现在都觉得自己敢捡回青卿,青卿敢捡那个女煞星是奇迹。有了青卿后,他去疫区的次数少了,去前线的时间短了,贵族的征召也不大敢应了:他开始怕死,怕背后被人捅刀,怕……妹妹活不下去。 这些他都不敢和青卿说,他希望她心里永远是那个风光霁月妙手丹心,不受银钱庇护一方的杏林圣手。 …… “不要走。”小姑娘执拗地拉着他的袖子,重复一遍:“不要走。” 小姑娘来历不清他知道,也没有追究的意思。说来他也很好奇,自己杜撰的姓氏怎么会多个妹妹,当下轻笑道:“可兄长要去济世平疾。” “不去不行吗?”小姑娘补充一句,“继续写医书也行啊。” 他拍拍小姑娘的手:“世道乱了,你乖。” 青卿红了眼眶,却也不再反对:“我也去。” “不等你那个郭四娘了?”他一边问一边腹诽这名字的虚假,又庆幸还有个理由让她隐居——安安全全地。 谁料这次小姑娘说:“不等了。” “不怕她回来找不到你?” “她应该不会回来了。”随着年岁渐长,幼时不明白的在渐渐清醒。红衣小姑娘舒口气,“她应该……只想当过客。” 五年的陪伴,五年的相和,虚假的名字、面容、音色……不过是过客。 青缁衣有些心疼她的通透,揉揉她的头,“你若学会闭上眼也能配毒——”思及毒药污浊,伤人伤己,不宜自保,他又话锋一转,“你若闭上眼也能配麻药,我便带你去。” 小姑娘乖巧应诺,他又加了一句,“出门不许穿红衣了,乱世里哪有那么艳的颜色。——再喜欢也不能穿。”他打理着行囊:“还有脚上的铃铛。走路叮叮当当的像什么样子。” “铃铛是四娘送的啊。”小姑娘轻声道,“红衣……我讨厌极了红衣,可我不能脱。” …… 奔涌的旭江浊浪擦过北方文朝的边,钻过神山底部岩穴,越过岭南山脉梯田,神山与旭江间夹的、郁郁葱葱的杏树所占领的地界,一白一红兄妹俩的身影飞快地向外迁移。 “走……走慢一点儿吗?”小姑娘喊。 “你平时在山上窜的时候不比这快?”白衣男子回头去看,青筋一跳,“你好好走路,别踩水坑。” “那不一样,我可是要成为哥哥那样,受万人景仰的人。”小姑娘好好走两步,又跳起来了。 “是救死扶伤的人——你好好走路。” “这样嘛?” 红衣的美人儿飞快地踏在雨水落处,发丝衣袂一同轮回旋转,一颦一笑皆是天成。金色配饰相撞 分卷阅读8 叮当作响,和着叶尖雨声的鼓点节奏,舞成了一首诗。 第四章 镇河山红尘有令 祈朝暮白帆高悬 塞北望神山,山名五彩湾。 朝金暮赤色,阔塞牛羊喧。 散水不成河,亦无风帆悬。 风沙徒过眼,祈水度余年。 诗人传唱的山横亘在天地之间,南面是连成一片的杏林花海,逢春是白中透着淡粉的雾色。满城飞花纷纷扬扬,一眼望不到边际,云雾飘渺仿若仙境;南面是奔腾的旭江,自遥远的天际一路疾驰而来,旋着羌笛悠长绵远的曲调,挟着西北方冰川雪原的寒气。 站在北面的文朝新都看去,垂直于天空的半面崖壁硬生生切断旭江水。于是江水擦边而过辗转向东,仅在崖上烙下几道刻痕权当印记。 早晨山峰颜色秀雅,青翠欲滴,像是出浴的美人在雾气中梳洗;午时山林流丹,炽热如火,色彩归一只见光环,像是一场明艳至极的大火;傍晚偏又在金黄色的夕阳中披上彩霞,故名“五彩湾”,百姓眼中的“神山”。 细雨连绵。 山脚下河水咆哮着卷过堤岸,有渔民一边纠结不舍地交上鱼,一遍充满希冀地看向秤砣。水声震耳,刻度嗒嗒,最终停留在—— …… 旭江水向崖上的碎石拍去,试图将嵌在崖上的最后几块土夺走,融进自身、化为一体。它将土地向下沉去,将天空向上托起,蒸腾出一片昏黄的颗粒。 “两斤?!”渔父看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那指的是一个“贰”没错,但也许是“二”加一个“点”,“三”加一个“贝”壳…… 他嘴唇颤抖着,指向那条三年来少有的,村里人都羡慕的肥硕大鱼:“两斤?” 来称重的官吏一副刻薄嘴脸,装模作样地又看一遍,点点头:“两斤。” “什么?”汉子早拿自家的秤称过了,“这鱼明明十斤又半,难得的大鱼。前几年按五斤算也就罢了,今年怎么又减?” 官吏眼睛也不眨,拿出三板铜钱,“铁秤无私,它就是这么个数。你这钱要是不要?” 早几年,汉子咬咬牙,勒勒腰带也就忍了,今年却是实在难挨:“欺负俺们不识字是不是?” 官吏把钱减至两枚,往地上一扔,也不回答他,张嘴就喊:“下一个!” “我……”鱼少人多的苦闷、贱税沉重的紧迫,家里婆娘的唠叨、小儿饥饿的啼哭……壮汉一下子爆发了。那官吏大概也想不到,他这轻蔑又侮辱性质的两枚铜钱,这高高在上的藐视眼神,竟唤起了一个人他作为人的尊严。壮汉扑了上去,四周面有菜色的人们竟无一阻止,还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你再量一遍?”壮汉扭着他的耳朵,把他按倒在秤前,“再量一遍?” “刁民!”官吏有些怕了,掩饰似的喊,“护卫,护卫呐?” “你再量一遍,这是几???”护卫本不欲上前,见有人阻挡也演演戏似的拿棍子比划着比划。有人从隔壁拿来民秤,那鱼上去一量,不多不少十一斤。 “二……二斤!”官吏脸也不红,继续喊,“快放下我,否则我回去禀告县令,治你冒犯打几十大板——” 大汉怒了,抬手就是一拳。“咣”地一下,那官吏被打懵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骂他,骂护卫不争气,骂愚民不救官,骂他的孩子没教养……又是一拳下去,他又开始威胁,“本官父亲是京官,家族在岭南……” “咚”“咚”“咚”,一拳又一拳,一下又一下。官吏开始说胡话,开始讨饶,甚至许诺给他跪下磕头赔礼道歉。壮汉却是越打越畅快:他小时候偶尔做梦,想的决不是交齐赋税…… 这官吏恐怕不知,他心中的恐惧不过是百姓日常的感受,身上的疼痛不及他们奔波酸痛的一半。他更不知,他的命,即将成为乱世之始的第一抹血色…… 哀叫声渐弱,哼气声渐强,最后渐近于无…… 江水涛涛,张扬着宽阔与深邃。 …… “这么一杆烂秤,十斤取其二,交不齐赋税。”从沉默里站出来的青年身材上也比别人高一头,像一根麻杆,“交不齐赋税是卖身为奴。比为奴好些的是为二两银子参军。为奴被人打杀了,为军咱这种没见过血的也回不来。交不齐赋税是死。” “王大哥教训贪官,不想贪官外强中干连橘枳都不如,撞地上摔死了。大伙儿不知竟有人撞地上也会死,也无力阻止——难道看有人摔一跤摔死了,从此之后禁止所有人走路?荒谬呀。” 麻杆青年冷静至极,惊慌失措的汉子松了口气。众人不自觉地点头,青年便接着说:“可朝廷昏聩,他们会这么想吗?不会呀。所有看见的人都要连罪,自此娇妻为人婢,幼子为人仆。老母无人养,老父修台苦。至于你我……”,他目光扫过众渔民,扫过护卫,扫过大汉:“哪还有命在?” 等众人噤若寒蝉,主心骨似的看他,他又接着道:“时运不济,县令手下也不 分卷阅读9 能吃饱。铁器紧制,他们的武器未必比我们……”他掂了掂手里的鱼叉,柄端一触护卫手中长棍,“要精良。” “人也怕死,世道也末,占领此地也不难。民不聊生,积怨也重,一呼百应也无不可。左右是死,何不扬布帆而反——若死也本其所,若成则你我——” “皆为王侯。” 这个身材奇高的麻杆青年叫常叙,被称作“王大哥”的汉子本名王大猴,此后名为王侯。 …… 被神山改道的旭江水,仍澎湃着激情与宽阔。入东海处辽阔坦然,怪石间扎着一束墨绿的海澡。潮起,海藻被拍在尖石上呼气;潮落,海澡借着坑凹里的积水发扬。小小的一株植物,写尽了生命的坚韧与倔强。 家母亲启: 儿子不孝…… …… 不孝子叙奉上。 严明反因,列序时政弊端,言辞恳切,字字见血。墨迹未干,旁边的小厮站了许久,忍不住凑上去看。只怪这封信言辞恳切,一针见血,便是不识字的小厮也惊得举不住烛台。手里摩挲的一块牌子几次欲出,又被他按回衣袖。 “小六子?”解手回来的常叙匆匆往回赶,多年的警觉让他顿生疑窦。可对方生活方式、行为习惯、音容相貌无一处不对,神态更是自然大方。 “常大人。” 凝神看一会儿,他笑自己的多心,挥手让小厮退下。不过半柱香,又追了出来。 门口小六子已然酣睡,刚刚的“小六子”却是某人乔装。 御剑峥嵘真绝色,心藏风云动乾坤。那一枚没落下来的红尘令,却是不忍把他们逼上绝路的希望。 “红尘有令……”他失神道。 第五章 顽劣风流石中玉 至清无徒镜里君 “岭南渔民反了。” 白衣的丞相皱眉,一旁的青衫女子却是释然地舒了口气。 “郭四娘你这什么反应?”他小声斥道。 斥?不是,他的本意是警醒,毕竟这人是第一天与公子相见。 “好了。”历经外放升调十年,而今位极人臣的荆悦早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倒是挺了解这些“名士”的脾气。盛名之下多虚士,所谓“石中玉”也不过是个姑娘。倒是两年前花名渐显:顽劣风流石中玉?他招的是谋士,要风流作甚? “咳。”郭四娘一咳,折扇一起,“石受风为沙,冰见日化水,万物本就是自发向乱聚集。” …… 顽劣风流石中玉。 郭氏初入皇城时,孑然一身,无名无姓。随的是乡野村夫的名,行的是王侯将相的事。 步步悬丝的少女,靠着和文朝世家第一人、如今的倪昌倪相幼时的交情,毅然决然地投身官场,不从女子三从四德以夫为纲的观念,不守女儿露面露不得的规矩,从寒门底部向上爬。 能背地形图,熟知天下事。略通机关工巧,听过系统课程。心也灵秀眼也通透,这厢才辗转过某方势力,笔下已流出精确至极的分析。踏在最危险也是消息最为灵通的酒楼内,她硬是用三言两语博得了孟老先生的最后一评。不同于别人的几行几句,孟老先生盯着她看了许久,说了三个字:石中玉。 石中有玉自风流,浑然质朴为君筹。 自风流? 郭四娘带些捉弄意味地一笑:“倪相以为如何?” …… 倪昌点点头:“正统在我们这里。” 毫无瑕疵的回答,实际上他根本没听。 他手指的骨节发白,为那一声恶劣而疏离的倪相,也为至今满心都是诏书特拜那天她的回眸的自己。 真真是星河,那么多年忧思百姓高枕难卧的心、接下这诏而熬夜的劳累、急于星火的千山万水,都在这一眼中消弥了。 …… “四潮论”还没由眼前的狂才细细道出,顺潮者倪昌已经用小半生诠释了这个“顺”字。 他生在倪氏的时候,便被规划了一生,并且完美地践行。忠君也忠,孝父也孝,对妻也守诺,对子也谨慈。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更像一面镜子,非明君圣贤不可用,因为难免自惭污愧,而至恼羞成怒见杀。有比对,更是如此近的比对,一点点不当都会千百倍的放大。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明则无徒。水至清,人无徒,一生坎坷。 公子荆悦是个能容人的明主,可并不意味着日后他不想从棋子的身份摆脱。 也许倪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意识到时已经晚了:他不是那个至明却无坎坷的史册特例,只是有人一己之力把这坎坷抹了。 …… 大红的绣球。风盈了满楼。有人恭候。 谁在他的耳边道着:“莫误了良辰,注意些,那绸缎上佳,也莫污了锦绣。”莫误了你锦绣前程,莫,莫,莫…… 他像过去每一天那样站起身来,赴自己的喜宴,有如赴一场早 分卷阅读10 朝。 是十人还是百人,是百人还是千人从堂下穿行而过,林林总总地道着恭贺。《贺新郎》的词他也曾看过,有人曾笑道:知我者,二三子。 他维持着“君子”的面目,私下里想喘息片刻却除了笑什么也不会。他只能是个君子了,有人无人都是,已经融为一体。 对面玉簪首饰插满头的新娘子珠翠摇晃,靡靡的喜乐让他没有余闲去发愁。他突然有一种掀开新娘盖头的妄想——当然是妄想,因为那个和他挑灯夜读策划西山的人,正坐在长廊尽头,挑衅似的祝一次酒。 祝酒祝酒,最后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是他,把红枣花生扫了一地的人也是他,那人却拼着一穷二白,把八年积蓄还了他府上借债并一份份子钱,第二天便夜宿花楼,跃马风流。 他又怎知…… 日后文朝双壁,自是石中玉风流,镜里君无徒。 …… “自然向乱聚集,乱已无可避免,公子不如就这般接受并应对它。”郭四娘还不知那镜里君子走神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她那自信又几许轻狂的神色怎样的乱人心肠。 最初是为了在迷醉中遗忘,之后是别有用心而情深意长。她把两国交锋唇枪舌剑、绵里藏针的谈吐口才选在了那种地方磨练。论容貌,她不是国色天香,却生得一双勾人的眼,一种半靡不靡、半妖不妖、荒谬又不违和的气质。几套穿着,几声小调,比书生嘴利,比王孙志高。竟在楚管章台里如鱼得水,比那些自诩的情场浪子还顺遂。三言两语间,阅人无数、不信人间的歌妓花魁恨不得心都交给她;夸张的,下半辈子的梦都依托在她身上了。 “好,好,好。”荆悦移开视线——他还没有把幕僚与后院混为一体的昏庸,“先生不若就任——” “稍后。”证实了自己真才实学的某人摸清一两分公子的脾气,大胆到有些放肆,“良木求禽,良禽亦择木而栖之。公子何妨回答几个问题,若得我心,四娘自此赴汤蹈火,愿受驱使;若答不上来——”她眼眉一挑,“我要公子麾下——他的位置。” …… 倒是听图甚广。倪昌没听到般翻阅公文,速度渐快,效率渐少。 不过是听了话逆了心,两年了,他该放过他自己。 公文又要重批一遍。 …… 烛火幽幽,那边的一问一答随火舌起落。 “公子从何处来?” “承天命来。” “何以长盛不衰?” “枕戈待旦,博阅古今,以史长在。” “何以充满活力?” “功不惮扬,过不惮改。” “何以越战越强永不言败?” “胸襟之大纳四海。” “何以众志成城?” “民心向背,部族如一以待。” “何以无畏无惧?” “神鬼象征皆器也。” “何以绝处逢生?” 荆悦沉思片刻:“自我超越。” 青衫的幕僚长袖一甩:“见过公子。” (镜里君倪昌)听话(附录) (昌)听话?什么是听话? (贞)说文解字、这般定义它 (昌)声音通过耳朵直达于心 ……直达于心? ……心? 大红的绣球、将摽梅诱 风盈了满楼 有人恭候 莫误了良辰莫污了锦绣 听者卷帘不语折了衣袖 此前辞闲高枕难卧 奉诏赶路急于星火 诏书特拜 她回眸眼中璀璨/倒映星河 夜对南楼/西山划策 惯性漩涡/将谁吞没 书读五车 并非无缘只是终于 擦肩而过 邀千百人/开一场宴帐下欢歌 荣千百事/压一札书是参她奏折 最荒唐不过 冷眼观夜行者 灯火暖热/我心干涸 誓与君子到白首/玉簪首饰插满头 音醉了王侯/不容我愁 当顺从迂腐/当迷信青丘 语者堂上高坐/思虑过周 长廊的尽头/佳人遥遥祝酒 明朝跃马 又是翩翩风流 莫说/此去可将战事休 仍留一箭只待流虏投 人才凋敝/自是我起草诏令 召集天下诸侯 喝得酩酊扶墙而过 红枣和花生都一地碎落 掰开细看/尽是血泪汇合 邀千百人/开一场宴帐下欢歌/ 荣千百事/压一札书是参她奏折 最可悲不过/ 听从他人换虚名得/ 月下独酌/只 分卷阅读11 影勾勒 领旨镇守/掌粮草调度 时而兼将人才荐首 恭敬一拱手/轩下烛火幽 目盲的人笑我以盲目 若是我当初提出质疑 以心定我去留 是否不似这般 只是同僚还反目成仇 时移事易 我还未看透 (昌)政敌? 谁要做你的政敌? 第六章 天理昭彰鱼龙意 欲盖弥彰虎狼心 “岭南渔民起义了。” 良久不见回答,沉不住气的少年询问地看去:“兄长” “把你那跃跃欲试的神色收一收。”一年前由岭南王世子袭了爵位的李澈站起身,“早该乱了,竟拖了十年。” “我还以为先乱的会是农人。” “原因?说来听听?” 少年吞咽了口口水:“我……我看到过被权贵之子冒名顶替,十载寒窗一朝化为乌有的书生;也看到过倾家荡产走投无路,徒步千里求一个公正,却连衙门都进不去的贾人。珍宝阁琳琅满目,阁外行人衣衫褴褛;水、旱、蝗、雹无一发作,可有农人生生饿死。巫医乐师一腔心血付诸东流无人欣赏,最终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大家都很苦,我以为渔人还过得下去。” 李澈叹了一口气:“游历三年,你就看了这些?” “这些不够吗?那还要怎样惨烈才能让兄长动容?” “惨归惨,因此才会想着改变。”李澈站在兵器架前,打量着那些尚未出鞘的武器,“你应该遇到的奇人异士呢?自我的修习提升?” “我……” “你当是白龙微服私访不成?”淮南王上前一步,缓缓将剑抽出,“你总是这般心软。” “可……” “书生的舆论如刀,能生生拖垮一个王朝;商人重利贱民,肆意囤货,拿的是血汗金。衣衫褴褛是因为好吃懒做,孤芳自赏是才华配不上野心。”淮南王抽出剑,剑刃在烛台下反光,“有什么不满?不满就拿起剑,证明给我看。” 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李清俯下身去捡。 “起兵吧。诛逆贼。”于是兄长缓和了面色。 “可是朝廷那边的倪昌和新任的副相?” “同窗的这几年你还不知?倪昌此人长于内政,用兵学不会欺诈二字,缺乏血气,不足为虑。” “我们师出无名?” “清君侧。” …… 静衡六年,文朝最后一位君主即位。 在这之前,连着两任君王宠信奸佞,像不在自己本国一般欺压百姓,把文王室七百多年的基业败了个干净。何彰——这位年轻的文后主也曾想力挽狂澜,肃清朝纲可盯上他身后玉玺的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但凡敢动,面对的便是世家施压、朝臣血谏、逆贼起兵围城的困境。 民众的信任已降到最低点:后主后主,历来哪任后主不是亡国之君? 用不久后郭四娘的话说,后主是守世之君,善识人而不善使人:信任将军而将军反,信任丞相与百官离心。何彰自己都明了:若无可将兵百万,甘愿沐雨栉风、辗转三千里、挡百万师的猛将;无可移风易俗,敢背骂名立不世律法,拔世家根瘤的国士;无可□□定国,举良才、掌定夺的贤臣,国之倾覆,改朝换代,落实了“后主”两字,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可是他怎么敢动呢?谁会相信他?他又该、相信谁? …… 剑靴一踩,一朝天子战战兢兢,有如惊弓之鸟。 流离失所两年,惶惶度日,白天吞咽酸汤野菜,夜晚宿着灰墙土筑,文后主把过去十二年所为享福而抛弃的苦都吃尽了。被荆悦的人找到,迎回,或者说捉回皇城,在该有的羞恼同时,他甚至有些感激。 两年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活磨平了他所有的壮志,尝试自力更生沦为乞丐消磨了他所有豪情。被当做货物交换价码的经历他再也不想体会一次,他甘愿昏庸,也只能昏庸:他只看出荆悦大才,却分不清他是真愚忠,还是藏得太深。 “陛下?”有老臣醒悟过来般指出,“圣体尊贵,怎可如此……?” 何彰低头,方知自己的鞋已经破裂恰似他的江山。 “这没个知冷暖的是不行。”荆悦道,“陛下也到了年纪,不若选秀。” 选秀?狼烟四起山河破碎让他选秀?何彰抬头,不敢反驳,可荆悦得寸进尺:“臣不避嫌,长女温良淑德,正堪为后。” 他这个副相啊……光芒之盛野心之大,根本就不加遮掩。 朝臣尽数倒戈,他只能将求助的希望放在真正的丞相上:“倪卿……” 白衣的君子摇了摇头。 …… “公子想做什么?”下朝之际,倪昌快步跟上前面人的步伐,不赞同道。 “国丈。”b 分卷阅读12 r   “可长小姐差一年才满豆蔻。” “后主也才十四。” “圣上不同意?” 荆悦轻笑:“他会同意的。” …… 荆悦敢这么说的依仗正踏进御书房,道一句:“见过圣上。” “……郭卿请起。” 能认出一介小官,文后主还真没那么昏庸。只他太易轻信于人,盯着她过了片刻,便是声泪俱下:“郭卿救我!” “陛下慎言,切勿枉自菲薄。”郭四娘皱眉,见他很快收了泪,才抑制住转身而走的冲动,“臣有一席话,不知可不可明说?” “说。”何彰拭了拭泪,脸色如常。 “臣前几日问过副相几问,圣上可有意一听?” “愿……”难得有人同他与副相作比,何彰眼神一亮,“自是有意。” “那好。”郭四娘捏捏折扇,“陛下自何处来?” “早朝。” …… 她说的明些:“陛下以为,文朝至此以何长盛不衰?” “自是高祖霸业。”他有心补救,“传了七百。” 郭四娘问不下去了,总觉得会传出什么荒唐言遗笑万年。偏这人感觉良好,犹自问着,“荆卿也是这么答的么?” 避重就轻,她索性正色道:“臣问圣上来处,是因圣上乃天子,为万民表率。问圣上祖业,是我文朝薪火之长远,延续不易,故为圣上早筹谋。万民表率,而民无不悦子女满堂承欢膝下,以为孝,曰“天伦之乐”。” “天理人常,君臣父子,是为人文。人文者,教化礼乐治天下,上应天文。天文者,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日月交替,星宿列张。今惑星四起,欲裂我文朝自立为王。北有世族,南有李氏,西有邓炎拥兵自重,内有白帆逆贼浩浩汤汤。世族暂安,以倪相在也;李氏不臣,未见诏而北上,天下尽知也。其势力之广,兵马之强,过白帆而犹不及,与反贼何异?” 她捻开折扇:“圣上天下共主,倘入其手,李氏只消偷天换日,圣上安有命在?” 何彰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地点头。 “反观副相,”郭四娘合扇。“其人也骄。其心也诚。有道是“忠臣令诽在已,誉在上”,圣上细思,民间言语,于您可有毁誉之处?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正在此呀。” “延续香火,圣上也要选秀。选秀之后,自不能后位空悬。娘娘母仪天下,势力小了辱没天子门庭,势力大了难免担忧母族。适龄人家的女儿,陛下想想都有谁?” 无论想不想否认,何彰都得承认,最合适的门庭二字为“荆氏”。 郭四娘并不直说,她展开扇子,留他自己出口那个答案。 “陛下既然已有答案,何妨与之结为连理,自此、同气连枝。”折扇一合,对面那人缓缓道。 …… 北有世族,南有李氏,西有邓炎。 就是在西,邓炎正恭迎着一个留有胡子的中年男子:“先生有何高见?” 男子眯眼:这城易守难攻,北靠天堑,旭江在上,神山在旁,可以说只有一面易攻,这一面还防守严密。 他心下倒是有个想法,不过是下策。时间紧迫,他敢肯定此计若无效,西北王定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进而送他一刀。 如此这般……宁可狠些却有效的下策,倒比缓和却有风险的中策更妙了。 怪不得老夫——一城之将,若过分依赖山水,甚至把生命寄托在其上时,山水就会背叛他。 “溃堤。”刘舸说。 第七章 敛裙裳不折画骨 借天谏以骂作鞭 文朝末年,旭江畔勇斗兼天浪的渔民终是在逼迫下做了水贼。 “蜉蝣吞鲸”,后世的人们这样嘲笑。 不自量力也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罢。要某人说,民心如潮生为堤坝。甘其食,美其服,养生送死,便如坝挡水,井然有序。若波涛汹涌偏要弄潮,又来几个像刘舸刘晏悠这样溃堤的,这日子也就别想过了。 那被称为“白帆贼”的岭南水军啊,掀开了分烹文王室千里疆土这条鲸的盈天沸火,引发文人墨客的又一轮吟唱,竟在文王室已然糜烂的腐败上,又添一段香…… 被时代裹挟的人啊:明知是蜉蝣一梦,明知是飞蛾扑火但凡有一点儿活下去的希望,也不至于如此啊。 …… 陌头泛起烟柳色。 且不说西北王邓炎怎样用一淹一暴,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一座半死之城。灼炎天光下,岭南王李氏怎样去镇那白帆水贼。千人千面的女将军,怎样夜入敌营掷下红尘令;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怎样一路走来一路救人。也不说旭江两岸扎营的乌合之众,神情有多疲惫;花街楼上的花魁娘子,眉眼几抹倦怠。 单看在立春的春色中而来的人。 他眼蕴三分秀色,眉画盛夏清河。是随风飘的雨水,是雷破晓 分卷阅读13 的惊蛰。世间男子扮女儿,总少了一丝娇弱,多了一分违和。可他颜色极盛,风度奇诡,一步步走来,恰似春分那江河冰碎,其声涛涛。墨发高束,黑得纯粹,就越显得左额那一绺白发出挑。他游离在清明鬼道之外,徘徊在归去来兮之间,却又像那谷雨之际,下落则万物发的甘霖雨水。 很久之后,他会在立夏掩去情仇,笑骂“光阴小儿,惹人着恼”,可现在光阴也不愿搅乱他眼角眉梢。小满花枝俏,他是折花相邀的旅人,又是风骨不折的花枝本身。 看到他,便很容易想到他的母亲:那个天真到有些傻气,却又在生下他后觉醒了母性本能的女人。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时光早已经把这抹去了。应该是极美的吧,不然也不会受这无妄之灾;或许也没有这般盛,不然,他又怎会舍得…… “她”和他一样,是万千身不由己,沉浮不定的蜉蝣中的一个,又不同于他们每一个。恍惚间苍老的男人想起,她眼里永远燃着灿烂的,令人迷醉的希望。她站在那里,可能看不出什么;但她一动起来就是寒夜里温暖的焰火,枯黄前绽放至极致的陌上花;就是红衣飒沓鼓声起,当舞剑挡百万师。有她在的地方,永远是朽木逢春,甚至一度有人认为,只要她在,什么改变都做得,什么苦都受得。 这个为家族投入了大半生,被钱财权势迷了眼的男人突然有一瞬不稳定的空虚,他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 他一向厌弃的儿子手一动,束发的玉冠散开,便露出一把玉刃。他冷冷一笑。 “你你你……”为了掩饰一般,他色厉内荏地斥道,“烟视媚行,成何体统!” …… 不成体统。 文朝上下的大街小巷,民生治安还较好的地方,大都贴有这样的檄文。 伤时骂世的人哪个时代都有,区别只是多寡。圣明时代敢说“面刺寡人者,受上赏”,又几乎人人识字,纠错的人就多,就更圣明;浑浊的时代又说“诽谤者斩”,并把识文习字垄断在某些人手里,纠错的人就寡,就越浑浊。识字的人不敢开口,不识字的开不了口;识字的死了,文明就断绝:这种恶性循环,直到文朝后的义朝重开学堂,才有所改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真正意义上的“伤时骂世”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只是被一些悲春伤秋的酸腐文人给矫情坏了。悲欢相通,正反相成,爱到极致就可能生恨,恨极了痛极了自然要骂。爱之深责之切,人人都自顾不暇的时候,骂一个无关的东西干嘛? 这“骂”更像是一种警醒,一种鞭策,一种基于已有现实的不满指出,把你气得跳脚吓得魂不附体,在这期间无数次想:居然还有这般的弊端,倘一发作起来,可如何是好?——极端的甚至会想,是不是封了口,这事就没人知道? 待得灵魂归位,又寻得一种庆幸,一种解脱。将错就错堵不住悠悠众口,知错能改却能让人心服口服。 写这种檄文需要技巧:眼界的技巧,思想的技巧;文字的技巧,藏身的技巧,要让人掘地三尺都找不出来才好。在具备这种技巧的三两句真真假假的骂声里,这篇以“不成体统”为主旨的檄文,恰是张状元——一位姓张的秀才,后因屡举屡不中,最后还被人顶替而气冲九霄,扔了委婉的“寓”、“赋”体,易名“状元”的奇人所撰。 这位写檄文的奇才,眼光也毒辣,言辞也狠,大热天的能令人从头冷到脚,鼎盛时能把一株桃树骂得好似它结了西瓜。岭南李氏也骂,神鬼天意也骂,公子荆悦更是他笔下的常客——连“伟绩丰功无胜记,秽德丑行不屑书”,不在乎身后名的公子荆悦都几次气得想“上天入地而见其人”,又被郭四娘以最初的两句“何以充满活力”、“功不惮扬,过不惮改”给堵回去了。 这身只影单的逆潮者,更像是徘徊在朝廷之外,世家之上,百姓之间的天谏言官,一针见血地去堵那源头:哪怕形只影单。 文朝初立之时,位列王侯的郭四娘郭曲,曾专门为他和他这般的人独设一墙,好贴那檄文。那时即骂即改,令行下效,真的是一时大治。 说来有趣,哪怕民间传得再凶,岭南传得再不堪,无论是现下这一杆笔“骂 得一个时代抬不起头”的逆潮者,还是未来郭曲身边,那被命运狠狠愚弄,“阴险狡诈”的助潮者,都没有置喙过郭曲的风流。 大概人才的默契,万里之外也能看透。 …… 人类啊,大概因为所处的时空不定,总处在不断的变化中。有时候总模糊地觉得,千年前还幕天席地,下一瞬却已砖瓦齐整了。 女装的青年仙姿映貌,每一步都是春雷破晓。他又怎知与未来的自己在风沙中相向而来,又擦肩而过,那多年后的雨丝是命运的讥嘲。 当他摊开掌心,错落的纹理仿佛腾空而起,上达云海,引来交织的幻象。方寸是一面威严而凶煞的旗帜,转瞬化成雾里孤灯明灭。倏尔是曲折蜿蜒的旭江水,最后霜冻在人迹苍茫的冰川雪原。 甘露雨水普泽天地前,云海中万 分卷阅读14 千次痛苦翻卷。 他抄起戟,翎子翻飞几番偏转,眉目间凛然英气姿态一变。训在生死间,兵在险中练,恰似他过去的十几年。 他是未来文王室的军魂。 不折戟后不折人。 第八章 南楼划策制初定 北山结发束光阴 “制度、制度、制……”紫色朝服的男子紧锁着眉头,食指弯曲,每念一次,就叩一下桌面。 在他不远的地方,另一个衣衫不整的,相较男子更为单薄的人影斜靠在椅背上。威严的太师椅硬是让他缠成了藤椅,眼角扬起一抹迤逦的弧度,给他并不出众的外貌平添一份惊艳来。不同于束发严整的镜中君,他披头散发,整个人都显得荒谬;可他的神态、气质,分明他与惯有“玉面郎君”之称的倪相平分秋色,甚至隐隐压了一头。 “郭四娘!”终于倪昌看不下去了,“你就不能好好办事儿么?再这样懒散,又该被参一本了。” “谁参?”这声音分明是个女子,再往颈上看去,也寻不到明显的喉结。这下子再细细打量,眉眼间的不羁都成了英气,白得过分脚踝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只是一翻手间,那只隔一层皮的血管脉络…… “咳。”她染了春寒,摆摆手笑道:“女子上朝花名在外,上谏的本子不早把你相府淹了?”她随手拿起一本未批阅的,另一手持笔随看随写,过了大半,及至参奏郭氏——她自己的地方,朱笔画个圈扔回去,不再批了:“喏。公子不动我,参千百本又奈我何?” “批得那么快?”倪昌拿起来一看,要点尽数圈出概括,除了字草之外挑不出一丝错处,“你以后公文自己批,别找我。” “别别别。”她讨饶,“小事不想管,大事管不了。瘟疫、饥荒、地震什么的……我看了也没用啊。……咳。” 她这一声已露出疲态,却不给他时间便问:“想出来了?” “红尘令那边说镇不了白帆,只拓了那里常叙指出来的制度问题。……常叙是个人才,可惜一早就在对立面。” “镇不了?”郭四娘皱眉,“因为不忍心把一群人逼上绝路,于是放任他们去侵略更无辜的良民?”她没有多说这个问题,倪昌和她早就此争论过太久,太认真,也太厌倦,“这边有个檄文写得不错,看看?” 倪昌面皮较薄,却也忍着羞愧看完了。这边郭四娘还笑他“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他就已经开始思考:“文朝开朝时立下的机制沿用了这么多年,当时合宜,现在却未必。当时新朝初立,兵甲未敛,崇尚文治。而今乱世,只怕得武治。约法束人心,教化开民智……” “总不能兵临城下,民众还扶□□欢迎入城不是。”郭四娘赞同一句,再两手撑在桌子上,“不但要改,而且要大改!” “来不及了,恐怕得到后世。”话是这么说,他却一口气历历数来,“官员升降、财产调度、礼法、军部、刑法、工匠——手工艺;外交、农业、商业;档案收录、修史……” 他已经想到了盛世,这真是一种错觉。 “吏户礼兵刑工;士农工商;并外交、教化便是十二部——是不是多了些?” “裁一下人。”郭四娘接道,“正可以去掉那些混日子的、不做事的。” “还有不批公文的。”倪昌突然道。 “别。”郭四娘把自己绕进去了,“再加一个吧。古来制度约国约民,当有一地正君心。” 话落便递过一张纸,上面墨迹未干,正是她瞬息写就: 某亭掌教化,某台明律法;某楼控半面虎符,某阁敛天下财;某厅革故岁,某堂授礼法;某馆调官员升降,某斋管农,某轩束商,某榭待外交,某廊收录官员档案,某桥正君心,某坊理手工。 亭台楼阁,厅堂馆斎,轩榭廊桥坊。正是当时世上所有建筑规格。 “为了避开十二月份,你倒是煞费苦心。”倪昌笑她,“所以前几日问我治国以何为首,是为这个?” “春去秋来由盛到衰,总觉得不太好。”她解释一句,“绵泽竟选教化,我还以为会选礼法或律法。”她叩桌,“要我,就选钱财或军部了。” “教化是区别于兽的关键。”他从公文中抬头,“教化不也是礼法和法律的前提?财富的话,难道不是由人来创造?没有人。哪儿来的钱?” 她眯起眼:“那兵呢?” “兵者不祥之器,战者不义之师。美之者——” “是乐杀人。”她无奈道,“好吧好吧,先不论这个。过来命名——这可是日后的门面。“ 倪昌看一眼,抽出一支新笔泡开,沾了墨用他那写“阅”一样规整的字体,写下“青霄”二字。 “青云直上?”她偏头,“再填两个?” “你怎么不填?”倪昌斜眼瞥她一眼,在第二行“约法”前的“某台”处填下“不殊”,念道:“法者,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绵泽这样的君子,居然也有作 分卷阅读15 锐士的一天。”她眼里染了笑意,“常人学《诗》、《书》、《礼》、《易》,按说教化归你。但你我同僚之间就不拘这个了,我名之——” 说着抽了他的笔,写下两个狂傲的大字: 春秋。 字如其人,倪昌念了两遍这名字:“春秋亭、春秋亭。好是好,只怕重名太多。”而后又皱眉,“真□□秋?教化书籍,春秋可是离别的多。” “春点兵、秋收谷。”郭四娘无奈,“怎么春秋就离别了?冬夏也多了去了。再说,春去秋来,南雁北往,本来是自然规律,俗气什么。俗的是人——冬去草生、新枝抽芽、万兽苏醒,名之为“春”;麦浪滚滚、叶染金粉、林间挂果,名之为“秋”——第一个称颂的是风雅,之后才是俗人。”于是顺着道,“春秋离别日,竟自成俗时。拆柳赠良人,列队辞故知。” “……你啊你。”倪昌失笑,“人家都是折柳,就你拆。”再一想离人折柳,直到枝条尽落,竟也有了几分道理。 “一轴贯岁月,二字怎堪使。大俗即大雅,重将教化施。”郭四娘心血来潮吟完,也不纠字便问,“如何?”又加一句:“何如?” “……善。”这情景像极了过去,倪昌心一堵,索性用更重的工作压住自己,“管银钱的?天宝阁?” “还不如金银阁。”她笑,“咳,算了,天宝阁就很好。” 他神情紧绷,又很快放松下来,目光一降再降,在中间某一行填上“荷锄”二字。 “带月荷锄归?荷锄斋,倒也顺口。”郭四娘点头,“不过,化用前人诗句有点讨巧啊。那我把最后一个填了吧。” 看她那“金线坊”三字,倪昌内心念一遍“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目光失散,嘴上仍问道:“宾客盈门,市井喧哗,‘盈客轩’?”话落时分,对面人已把“盈客”二字写完,反过来问他:“榭呢?” “古时待外交的部门称‘大行令’,现以‘行令榭’为名,诗酒传令,倒也不错。”他揉揉眉心,向外一看,正是月上西厢。“困么?冷不冷?加件衣服?” “……不用。”下意识的熟稔让他移开视线:“收录官员档案的……明月廊?”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听了一会儿后皱眉:“太晚了。” “当时明月啊。”郭四娘意味不明地笑笑,“还不如“当时廊”。顺时者昌,逆时者亡,浩浩汤汤,东流水一样。” “你还说不会赋名?”他反问。 “哈哈。”她笑两声,为了掩饰咳意,一气写下“授礼堂”并“君心桥”二地。缓过来后笑得眉眼弯弯:“授礼堂以授礼法,君心桥以正君心。便这样罢。” “厅?”他又问,“革故迎新。” “新阳厅吧。”她背过身去,语气无碍,面色却苍白,“新阳革故岁,旧貌换新颜。” “好。”他语气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这一点情感在她回头的时候小心地藏好,“最后一个了。楼?” “交由后人命名如何?”大概知道完成后也不能立刻执行,她便留一支缺憾。谁也想不到,由常叙并万民指出,逆潮者修正,“文朝双璧”补齐,仁武帝贯彻,及至沿用了一千多年的十三支,便诞生在这样一个夜晚。 于是纸上便是: 春秋亭掌教化,不殊台明律法;某楼控半面虎符,天宝阁敛天下财。 新阳厅革故岁,授礼堂授礼法;青霄馆调官员升降。 荷锄斋管农,盈客轩束商,行令榭待外交,当时廊收录官员档案。 君心桥以正君心,金线坊理手工业。 除那个“某楼”外,正合了亭台楼阁,厅堂馆斋,轩榭廊桥坊这十三个字。 期年之后,会有人在“半面虎符”前,应“红尘令”,填补“俗世楼”三字。克定祸乱俗世楼,守民不守君俗世楼,定三方俗世楼。 现在这个人正挑一遍左额上的十一根白发,束成一绺——那是他此后十一年光阴。十一年后他将死去,十一年后他将重生。 这是后人附会上的史诗,对他来说,大抵只是巧合。 “只怕实行很难。”此刻倪昌尤道。 “那就推翻了之前的,用我的一生——”郭四娘笑,“重建一个。” 青烟缭缭,月影僮僮,月色缭绕。风露里她眉眼带笑,衣衫飘飘,眼底是繁华盛景,是保暖衣食不愁还有闲钱逍遥的大同世道。 (总)甚荒唐(附录) 洒春秋二字重将教化掌 长短桥辞别泪下湿罗裳 甩袖揽星月雁阵拆两行 我登上巫山梦襄王 白帆一扬破开千重浪 云气辗转气焰猖 熬一碗方糖掩一段药香 祷一人安康织一面尘网 故人三两字书几张 我翻阅古册刻下金榜 翻手掷令将雨降 十年寒窗 分卷阅读16 血泪坠旭江 笔锋一转骂世倒淋漓酣畅 贤后口中塞糟糠 烟花柳巷夜夜红烛帐 简陋的土丘将英杰葬 名士不过尽是酒囊 那明明的是月啊 银辉沐浴在不毛之疆 说要去莽苍 襄岭水汤汤 伐一笺思量撑作桨 奏一曲清商划一道流光 断一回愁肠树一面心墙 无勇气维持 也无力抵抗 滔天洪水将我掩藏 一别人海茫 大道偏两旁 他还写着 国运昌 我挑灯十载启陈酿 杏子金黄玉琼浆 失温几何丹心也曾烫 散发弄舟沉浮岂敢望 一盏奸佞醉锒铛 倚老卖老该告老还乡 引壶觞的昔年檀郎 狂人匍匐在陋巷 那耀耀的是日啊 灼日天光蒸干了桑壤 视线渐明朗 山林亮堂堂 斩开前路后人宽广 乌啼又惊梦 刑场哀音响 蹈光阴扬袂当时明月廊 厅堂馆斋 轩榭廊桥坊 与我相隔 岁月长 初心不负未免太荒唐 图利书名难道不荒唐荒唐 迎沙而成林执杖而耘籽任那屋外惊世雨沱滂 她说埋没太荒唐 第九章 剪不断缘由天定 平流疫事在人为 风来。她红衣似火焚遍尘埃。 流萤一般的少女在脏污与褴褛间飞舞,在佝偻与羸弱里穿梭:“排好队,相距至少半臂,掩好口鼻,一个个来领粥呀。” 昔年只会一遍遍重复“是青缁衣的妹妹”的小姑娘,已经可以伶牙俐齿地安排好施粥事宜。 被饥饿和疾病合谋折磨至绝望的人来说,男女美丑本是无异的。但就像后人所描述的那样,若说日后名动天下的美人阮红兰是美人如画隔卷惑人,那么眼前的佳人一甩袖,就是浩瀚星河…… “卿卿。”同样掩着口鼻的医者明显清楚这一点,“别乱跑,过来帮我抓药。” “施粥不好吗?”少女小声反问。 “不好。”青缁衣示意她看身后的几个游医,“既要跟着学些东西,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我呢?”青卿小声道,“我……不太想抓药。” “你想。” 难民很尽力地维持着有序的状态,似乎是怕新来的医者同样摇头。没拿到粥的也不抱怨,仍在排着;拿到粥的三三两两地和人群隔开,找个地方补充体力。 “青缁衣”的名声于群医,无异于丞相之于百官。临县的县令听到他在这里,竟亲自借一头耕牛奔过来请。 “你就别去了。”那里情况更为严重,青缁衣正待点头,又侧身对她嘱咐。 “派两个民兵护着姑娘。”县令很及时地道。 他却下了决心:“那也不行。”话落解释道,“你要独立是一点,二来这里总要留几个守着,三——” “你哪里来的笛子?不是让你别带其他东西吗?” 少女转身吹起一曲辞赋,其声哀怨。 …… 风鸣声在笛孔间穿行,人群中一个新加入的“难民”却是一顿。 ——奸佞横行天光暗,江下暗波起白帆。朝朝暮暮岁又寒,夜挑灯盏围暖毡,看那烛火燃。 “我跟你和啊?” “来。” 这一声尾音缠绵。 “将弦歌弹、”“将俗事叹。” “叹”“当年?”“叹的是无边万箭” “还是君”“埋下的线” 大抵这才是少女该有的样态,爱所爱,恨所恨,歌所歌。 少女一声轻笑,这一声几多勾人眼。 “听闹市”“市嘶马喧” “天边——”“云、将旦未旦” “该醒的是”“柳上的蝉” “而我”“彻夜未眠” “你又熬夜背书?”她问,换得那人一声支吾,这一声软软在耳边。 “他曾独自赏阑珊”“形只影单” “把天下划”“一半一半” “石中玉染” “她——一句便心安” “她摇着扇/着青衫”“——向天宫借玉蟾——” “奇珍罕、参不穿”“不堪”“当惭。” ……这一声动了谁心弦。 红衣的姑娘翻身上礁岩,从上摘了两株草药,仍是唱着: “心头血丹” “旭江水湍” “岁月攒繁花一团团” “身来自北” “心面向南”“剪了花枝头上簪——” 分卷阅读17 …… 身着罗裳的少女探出玉足,踏上摇摇晃晃的兰舟。舟身轻轻地颠了下,惹得紧挨着它的一朵睡莲弯下身子,在湖中洗了把脸,清醒过来似的转过去大半个弧度,又飞一般地转回去,吓到了凑过来的鱼儿,刚出现一个气泡,已经见不到鱼的影子。 少女将桨一拉,小船便被赋予了生命般隐没在芦苇丛中,在狭窄的水道上留下一条现了又隐去的痕迹。 那些挂了莲蓬的花还未反应过来,只觉一阵香风刮过,便有一只芊芊素手将莲蓬摘了去,留下一道清浅的水痕,泛开一圈圈涟漪。 …… “思撑杆 ”“深浅水湾” “星辰满载在”“星辉灿烂的船” “将水纹”“细细看几番” “心中喜悦”“泛啊泛” “四娘。”记忆里那一声容色失神的呼唤,让洛芷柔从回忆中惊起。 孽缘。 …… “休说”“山花烂漫” “靠岸提 ”“打尖住店” “口舌生甘”“捻草尖”“把苦说作甜” “描眉青山”“眉眼淡” “看那草叶儿”“叶儿翩” 这边她还在回忆,青卿却吹起一支给医者送行的小曲。红衣针舞明艳和张:“平添几抹曲折的传闻,安了多少沉重的名分,归去君自珍,来寻岐黄、造福世人——” “一说为天地立心、此心深,人为生民立命、是本分,也曾泪沾枕,不敢许良辰,能辨银针——少几根……” 她唱得情至满月,格外动人,首句浑然天成,每句恰恰嵌入了她的祈愿:平安归来,一人也不能少——这人永远不老不成?怎么还和当年一样天真? …… “撑一把”“油脂糊的伞” “要寻事端”“玉梳断” “门外杏花打着轮儿的、转——”眼前的红衣和当年那个旋转的身影重叠,不知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她在与她相和: “不求天仙、不慕红笺” “字里行间笑开颜” “若物事人迁”“便物事人迁” “甲子一圈后君仍——”“静恬。” 洛芷柔脚一绊,险些摔倒。那红衣的人儿竟停顿片刻,将将唱完那一句:“……我倒宁愿默默无闻,架上药生尘”,便停下来托腮看她。 千人千面红尘令从未失手,概因生活方式,口音习惯,相貌细节无一不差—— 可此刻…… 孽缘。 …… “怎么了?”青缁衣倒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妹妹的不对,青卿却一改挽留的态度,反去催他:“走吧,走吧,病患不等人。” 不顾身侧善意的轻笑,青缁衣又问一遍:“真没事儿?”他孤疑的眼神一一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错处。应该不会那么巧——女煞星既敢化名“四娘”,定和京城那人有些渊源。因此,明知文朝在北,二人却向南——碰不到的。 应该不会那么巧——听说此地有流疫,便顺路来看看。阔别多年,再加上难民打扮,她应该认不出来——认不出来。 这边洛芷柔同样想着,目送着白衣的医者消失在视平线里。 可是红衣小姑娘动了:“四娘?” 她眼里期待满溢,她眼里不敢置信。她眼里的惊慌深到让人心疼,她眼里穿过她的装束直达她这个人。她近乎祈求般欢欣:“四娘!” …… 恍如醒来后底部泛着煤黑的药罐,被明火温柔地舔舐。里面的药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从一海碗缩成一口的量,浓缩了所有精华:阴阳变换,生生不息。 药香氤氲里,她把药碗递过来,满眼是柔柔的暖意。 第十章 刀戈转征伐再起 青锋断杯盏释怨 战火仍在燃,聚焦在许久未见的白帆。 正如郭四娘所担心的那样,这群因为走投无路扬帆而反,一呼百应揭开乱世序幕的朴实渔民,在染上血气学会劫掠后,反过来伤害了更多良民。 当第一个不加管束的白帆民兵砸开了农户的房门,越来越多的民意就开始倒戈,良善的或极不良善的也开始背弃。劫掠所得的银钱,第一次白花花地堆满半间屋子,曾经老实莽撞的王侯,也第一次质疑常叙制定的规则。常叙尽管气得跳脚,也不能阻止将错就错,和后来的躲闪抵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祖宗的智慧和古先人的教训,让常叙如此清醒地认识到,再这么发展下去,作为第一个反的,现在真正成了“白帆贼”的白帆水军,他们定有一天和那些死在手下的人同一个下场。 所以他尽力把王侯推到幕前:没有皇帝能放过造反的宿敌,但不一定会杀了他们手下的幕僚。白帆覆灭,这是必然。他常叙面上还做着白帆渔民的一把刀,内里却已经在思考下次的势力。文朝是决计没有退路的,当初反的就是文朝;西北王邓炎快被文朝震住了; 分卷阅读18 一些小势力又不成气候。如此看来,便只有—— 投二主前生反心是否卑鄙?常旭毫不在意地一笑。——磨灭的最好方式是覆盖,他很早前就知道。 …… 反剪双手把自己绑起来的刘舸看看眼前的阵仗,心里“咯噔”一声。 荆悦亲临,是预料中的事。只是这文武双全的阵容、横枪带锏,似乎下一秒便会劈空而来的凶煞武将,还有旁边那个锋芒内敛不出众的中年温和男子、那个洒脱不羁,唯一敢把弄折扇的姑娘,无一不给他极大的压迫感。 …… “蜉蝣吞鲸”第一次广为接受,便引发了一系列揣度。有的人一眼便明了,有的还在苦苦追问;有的直接按兵以待,有的意气用事,另一些,意气风发…… 不知多少年以后,问出那个问题的少年已是满手血腥,在血雾中回首以望,却是诀别。 “填人!主公居然填人!”手下谋士赤红着眼睛,“这又是刘晏悠的毒计不成?您疯了么?一淹一暴死了多少人,现在又来用人命取胜,难道不知一个壮丁是多少家庭的希望!不思训练,不取精兵,不习兵法,不论战术,把这些都交付给刘晏悠——他叛变了又如何?不磨武器,不开粮仓,不囤粮田,一味征兵,来他百万又怎样?主公怎可如此……”他全言全然不顾上下尊卑,吐出一词,“荒谬!您不纳忠谏,不听劝言,用他毒计,以致上下离心。他刘晏悠众叛亲离,您霸业也血肉堆砌,西北更是民生凋敝……早在起兵之初臣便说过,要么尽忠,要么借势。战者势也:乘势如青竹节节直上,败势如累卵一触即倾;而今文朝来势汹汹,我军败势不可避免。臣……” 他颓然长叹,而后昂首折腰。这个没留下名姓的、一向谦恭且不出众的身姿竟有片刻傲岸:“罢,罢,罢!成王败寇,一时荣华!蜉蝣命短,一观日月;玄武寿长,不过期年。到最后若是殊途同归,泱泱盛世;再不有人受制于身家老小性命供人驱使;再不有人为了二两银子流离失所,白首不归;再不良田荒芜,冬寒夏苦,年年服役,不见父母;最后是何人,又有什么干系!”语闭竟是泠然而笑,骂一声“昏君”,嘲一句“走眼”,碎一次玉玦,回望故里道二字“勿念”,以头抢柱,辞世而去。 “……”彼时邓炎早已见多了流离,冷下了心肠,仍是手拿着枪静立在那里,没有为陪伴自己最长的谋士之一有哪怕一瞬的动容。只瞳孔微缩,双唇张大,仿佛还陷在刚刚,回答身边的人的责问。 “原来……这才是蜉蝣吞鲸么……” “我……一直理解错了?” “这是您对我命的判定?先生弃我而去的理由?” “若我……是我愚钝。” “是我狭隘了。“ 一代豪杰只□□冲入乱军,所过之处血雾漫天。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旧伤上面添新伤的身影单膝跪下,被人一刀挑了头颅——“西北王已死,何不投降”的欢呼声中,那头高高地飞起,双眼仍在直视皇城的方向…… …… 为了表示诚意,刘舸把自己双手缚得严实,此时竟是动弹都有些费力。心中再怎么不定,他面上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他与荆悦的过节不深,知己知彼,也颇了解荆悦的为人。虽说阴了一把郭四娘——但她这不没事么? 被罚了三月俸禄的郭四娘轻笑一声。 见得压迫足够,荆悦俯下身,行了个标准的礼:“先生请起。” …… “先生请起。” 常叙掸掸土,不急不躁地起身:“见过岭南王。”便对身后道,“献剑。” 剑者,兵家所钟。李澈爱剑,闻听此语,果不其然缓和了面色:“先生倒是知澈所好。” 他上前接过,又后退一步抽那剑出鞘:寒光凛然,一往无前。可见它的上一任主人是怎样爱不释手的细细擦拭,周身的血气,只不知贯穿了多少人的胸口:戾气颇重,却是凶煞之剑。 “好剑。”李澈观赏片刻,赞叹三次,直看得身边的胞弟皱眉,抱拳对常叙道,“对不住。”便夺了剑,狠狠地向地上一摔。金玉相撞,玉碎而不复全。但见剑身破裂,众将哗然,却只敢用眼神指责他的荒谬。 常叙淡然的眸中显出一丝兴味,试看这兄弟反目的戏码。却不想李澈固然生气,却只是问:“清儿摔剑作甚?” “兵者不祥之器,战者不义之师,美之者,是乐杀人!”青年这么说,却是走近,俯身,捡拾,收束,用衣裳裹了那裂成几块的剑身交还给他。 “好好好。”这次李澈的喜悦却比上次尤甚,“我爱剑,而清儿爱民。”便把这剑束之高阁。才想起常叙般,恭迎入座:“先生可有话要说?” “愿作水。”常叙愣了片刻后,却是侧窥着李清道,“后来者为风。一风而过千里外。” 唯那束之高阁的剑见证了这句誓言,看那青年不久后治邦以礼乐仁德,复不可能为可能,把它的戾气洗去,灵魂归矣。千年后历史的温柔绵长中,有谁把它吵醒, 分卷阅读19 惊诧着:“这束之高阁的是什么?一座钟,一尊鼎,亦或一片瓦?它身后一定是泱泱盛世吧?” 恍惚便有一声沉重的轰鸣从眼前的青铜利器传来,以一往无前的锋锐破开了时间、空间,撞响了历史的回音。 谁几欲伸手去触摸它,又次次缩回手去。一种久违的情感在灼烧,直烧得他丹心如鸣,热血滚烫。而那断剑,其身笔直,其魂不屈,敲醒每一个闯进它生命中的人。 第十一章 联越枝国之倾覆 势锐去危在旦夕 天下南北二分,渐渐平定之时,变故突生。 谁也没有想到,李澈竟有那样大的野心:当西域“越枝”联合同它在内的边境九国来犯,李氏竟与其联合北伐。不到一月间,精蛮强壮的狼骑打得毫无准备的文朝山河破碎。荆悦就任期短,到底还没够到四方——由一百二十座雄关到一十九城,眼看文后主何彰要被逼的退位,文朝也将要被地图上除名了…… …… 不知你……有没有经历过亡国…… 不,或许该问,有没有想过亡国吧。 正如青缁衣所形容的那样,乱世无非是一群不知其性的“草药”放在一起熬煎。冲突、爆炸、碰撞,迸发出野心、希翼,亦或永远填不满的欲望沟壑。永不停息地聚或散,离或合,许诺或背叛,伤害或反抗。这太可怕,炉子会被毁坏,毒气会被放出,最后所有草药连同那水,只余一团灰烬。 有人曾说三统论:世运有黑统、白统、赤统循环交替,周而复始。此时文王室尚黑,岭南尚白,不久后还会多出一统尚赤。历代君王建新朝时才可改正朔,易服色,明正统;而一时竟三统并存,世间大乱。 赤统未立,黑与白间倒也暂时平衡。 白统联越枝,便是打破了这一平衡。 …… 营帐里传信的士兵来来往往,在他挑起一盏灯的功夫,地图已经更改了三四次。 “咚咚”的鸣鼓声震得大地都在颤,鸣金收兵或擂鼓出阵乱成一片。无一例外的是,每改一次,那些地图上做工粗糙的黑色旗帜就被拔起来一片,然后被白色或暂代越枝部落的红色代替。于是他所熟悉的地界,版图一再地缩小、再缩小。 他为什么会愤怒?他倒是知道一些兵的想法:哪怕他们卑微到了尘埃里,哪怕他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当他因困顿风尘而向他哭诉的时候,当他在异国他乡,用乡音喊出那一句“娘”的时候,它会给予出温柔的庇护吧。 那些健步踏过的士兵,都是被母亲牵挂的孩子,仅此而已。 当那些他曾经走过的小道,驻过马的堤岸,登高下瞰的城墙,全都在战火中燃烧。包括那些回忆:说书人讲故事低吟浅唱,田父弯着腰来插秧,渔翁驾舟踏一江碧浪,夜半僧人将钟敲响……那些日夜踏着纺车的女子,那些温软绵长的歌谣,那些楚馆楼台强笑的姑娘…… 那些乡音那些歌谣,被兵器交接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打破。夏日湖边如潮的人海,蓦地爆发出一阵哭喊。城头的旗杆倒下,白或红的旗子刚要升起,那黑的战旗又摇晃着站起来了。 扬起这一幡的人,好似一块铁般抱着旗熔化,和地脉连在一起。不断的殴打声,沉闷的撞击声,和失去意识前为了不惨叫而失了面子,强撑着咬破唇的声…… 重黎宣用了一瞬去想,是什么让这个有盛有衰,有分有合的民族延续了这么久? 明明憨的可以,连一句讨饶都喊不出口。 可他分明清晰又回答了自己:骨子里的气节,血脉中的凝聚力,文化上的认同感和精神上好似一块铁的团结。 他看到一个唤作文明的东西,非要点燃它的传承者,说这叫韧性。 …… 他率兵去救,路行到一半,探子却回报此路不通。“不通?”他怒极反问,手指指着一旁的地图。“刚刚还……” 他停住了。 只有探子麻木地,眼眶通红,不待命令便奔赴前方。重黎宣刚想开口叫住他,才出口一个字,便有一片箭矢从天而降。他舞起戟去挡,叮叮当当的落地声中,那个探子身形一顿,双膝一跪…… 乌压压的一片大军,从本属于文朝的城池中涌出来。信仰正被摧毁。 强敌压境,可是那个玉剑银钩,可镇三方,断戟分兵,卸甲划计的将军…… 尚且稚嫩。 “世家,世家……”他分不清癫狂还是悲哀地笑了。 …… 有个故人冲他一笑。他说:“吾之侍国。有如亲子。” “——恨其不幸。——未尝思弃耳。” 没有留下名字的他,冲入乱军中的他,叫什么来着? 他开始憎恨最前面的两排刀刃:那里每挥动一下,就有人躺倒。而躺倒的那些人,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个名字。 重黎宣自信,或者说自傲是前后十年的佼佼者了。可再怎么出色,也比不上别国百年的底蕴,万千的人口。世家呢?前 分卷阅读20 人呢?住进“隐世”的坟墓里去了? …… 踏在陡峭的乱石岗上,四周杂草零落地生长。不是家乡的草辨识不得,偶然见到一株故知的,还要亲切地叫上一声。荒凉的土地,再看不到认识他的杨柳,曾经厌恶并千方百计摆脱的飞絮,而今也找不到一片了。 咚咚的鼓声在古文中写作“简兮”,士兵们平日玩闹有争吵,遇到外敌却同心而御。他分不清自己斩了几人,几十人,亦或更多—— 到底是怎样的仇怨,使对面的你把侵略的刀戈举起?不惜勾连外族,同联九国,将“文朝十罪”那些夸大其词、互相作证、互相攀扯的十条莫须有的罪名,当作史诗传唱给幼小的孩子,让他们普一出生就沾满了戾气?难道对战双方生来就注定不死不休,使亲者痛,仇者快,妻者怨,母者啼? 所有文朝的士兵,甚至还在疑惑:怎么可能?无所不能的文王室不是快席卷天下了么? 血色里有人歇斯底里地喊着熟悉的名字,里面有故乡,有知己,有文王室的标志,也混杂着一些别的什么。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此刻,堂堂七尺男儿竟控制不住某些晶莹的东西夺眶而出。 …… 史书上记载过箫韶九成,秋风惊弦,万兽来朝,百鸟翩翩;也记载过城破春深,四面楚歌,静谧无人,山岳傾颓。多难兴邦。人们这么说。 千千万万个傻子还在过去对你笑: “吾之侍国。有如亲子。 恨其不幸。未尝思弃耳。” 第十二章 断戟分兵不折戟 临危受命怨鬼啼 天上月色如洗,每过数秒,便陨落一颗流星,便凋零一片生命。 重黎宣靠着戟喘息片刻,忽地想起,也曾有人说他眼中是灿烂繁星。 ——若是天下苍生进入我眼瞳,那我岂不是……那我又能如何? 第一个这般看到了世界的人,把号角上原始平原上高高扬起,那号角声啊,听得滚滚东流的三百里旭江都有片刻停息。 第二个这般看的人面对着礼崩乐坏的将倾之国,一步一顿地循着古礼,说:明知不可为而为,君子也。 第三个这般看的人骑着青牛过关,说有鸟名青鸾,见同类方可发出惊世的高唳。 届时啊,万邦无不跪服叩膝。 …… 边境事危。 看着四个字的字条,洛芷柔没有片刻犹豫,风度一放,掳了青卿便往回赶去。四周的民兵都没反应回来,便见二人一骑策马而去。 红衣的美人儿并未反抗:“带我作什么?” 她一僵,随口道:“缺个军医。” “好叭。” 过了一会儿,少女又轻声道了一句:“家眷不让随军。” “没这一条。” “那我是家眷咯?” “……闭嘴吧你。” 五年的隔阂,三言两语便消融了。 …… 在阴冷的夜里,有人仰望天暮。风强迫他聆听它们低低的哀哭。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将黑夜一分为二,感觉到寒冷的少女跳得高高的去够它。蹙眉的女将英姿飒爽回头去看,正见流火从少女指尖掠过。年轻的舞者踏着光阴扬袂,金丝铜镂——她送的铃铛泠泠作响,白玉般的足尖沾染了半干涸的血迹。山岭间红衣的精灵跳跃,鲛纱为披把星月兜起。 哪怕身后是战争,哪怕脚下是血迹。 高高飘扬的,是五彩鸟羽织就的战旗;扬起尘土的,是六匹马拉的战车。强壮有力的马,因为身披铠甲而精神,两矛上装饰的缨络和野雉毛。夏日烈日炎炎,冬日长夜漫漫。凛冽的寒风把飞蓬吹断,大道宽敞却见不到人行。路上寒霜又覆了一层,乌鸟悲声划过长空,走兽隐踪不在此安置坑洞。 “……人呢?” “喏。”郭四娘四下一指。 多少盼归的亡魂迷失在半路,故里的老母还年年缝一件棉衣。追逐着东风把锦书远寄,在流水上浮花笺,起落沉浮不由己。郭四娘掩扇:心中有牵挂,还怎么洒落一腔热血朝天祭?——她这辈子绝不会真心地待、或者说害一个人,最后阴阳两隔,留那人余生孤苦无依,到老咀嚼着回忆。 归来的,有的人死了兄弟,有的人死了发妻,有的人死了灵魂,有的人死了身体的一部分。刻意遗忘使得记忆残缺,欺人之前自己先深信不疑。不断粉饰太平,好似蜘蛛结网,偶有怀疑、也用什么搪塞过去。一笔杆将这网戳破的是张状元,酿一坛“返乡”,在想说些什么时仰天仰头灌下去。 未归的,“正如公子及目所见”,有人身首分离,有人血灵肉异地。有的人葬之以崇高之礼,更多的草草一裹丢到野犬嘴里。边塞的雾气从不干燥却这般灼热,是因为你们的血,还是当年离合所引发的泪呢? 宿夜徘徊。徘徊在夜深月冷,长伴残垣断壁。边塞风沙模糊了回忆:还有人记得我吗?还有人为我哭泣?b 分卷阅读21 r   “公子呀。”郭四娘伸出一只手,“欢迎来到真实的乱世。” “我们会平定它。”荆悦伸出手去。 …… “退出去。”随着这一声断喝,长戟向下一戳,划开三四米。土地龟裂,尘土飞扬,全套甲胄的人露出一双弑血的眼,强调一遍,“回你们的旭江以南,敢过此线者,杀无赦。” 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精通才敢用戟。刀好上手,故能人多用刀;戟难掌控,历史上用戟的名将一只手变数得过来。 无能而上,叫大放厥词;有能且上,是顶天立地。有胆子大的试探着过,被眼前人横身斩了:因为是腰斩,所以还有片刻能活。四处都是血迹,那敌军竟硬是撑着就血,以指为笔写了一个“疼”字,才瞪大了眼,哀嚎着咽气。 重黎宣是故意的,这个武艺卓绝的青年,在无数次只靠自己的过程中早摸清了人的心理弱点。在这种不下手刘晏悠的阴险狡诈,和不下于郭四娘的果断狠辣下,他故意打得如此干净利索,如此惨烈,如此不可匹敌。 哪怕喊一句:“大家一起上,一人打不过,十人,几十人,几百人总能把他活活耗死”便能击败他,可没有人敢喊了。那一个殷红的“疼”字还铺铺在地上,哀嚎声还未散在空气里。于是岭南军撕开了一个豁口,日后还会有一条不成文的约定:遇见一面相阴柔精致,左边一缕白发的男子便退,不要犹豫。 未来还甚至引发了文朝边关百姓染一条白发保平安的事,暂且不提。 重黎宣带伤的胳膊慢慢举起戟,所指之处乱兵退散,有如只身一人独立江心,截断江水。 …… 两方交接最深的地方是一座城——曾经文朝的旧都洄步,兵家的不悔。 当兵戈相交的叮叮当当声一次次敲响丧钟,当精蛮的汉子站着倒下,儒雅的男儿挺着傲骨,鸣金的擂鼓撞击生者的心房,思妇五指间针线白白缝遍了衣裳——洄步城就这样成了埋骨之地。 在教化和礼法不足的情况下,人们对待边关的将士,是和悍匪一样的恐惧:主上感到猜疑,平民感到畏惧,心疼的唯有妻母,那也仅仅只是出于母性、夫妻情谊而已! 不愿意守关的被强行放逐到了洄步,愿意守关的后继无人,再也回不来…… 回不来的只有魂魄在寒夜里游荡,侥幸回来的: 娇妻改嫁,老母病死,乡人不识,朝堂遗忘——就这样,一生过去了啊! 谁也不记得,谁也不牵挂,除了添几折市井传闻,穷到流离失所敲碗过日,谁还记得他们呢? 谁还记得他们曾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谁还记得他们也曾是闺阁少女的陌上君子?谁还记得他们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往事? 这般苟且偷生,还不如洄步一战就去了痛快! 日日相伴的只有风,轻柔温和,不疾不徐的风。可对塞外征战了一辈子的人来说,这风该大不大,该狠不狠,哪有半点风的样子! 一代代的传奇故事,在口耳相传里添了多少神话色彩。润色太过、太生动的后果就是人们对洄步城的畏惧一步步加深,直至愿意守护它的人越来越少——天知道,说书人不过还原了事实而已! 眼看着洄步城将成为必死之盛,眼看着守边不再是荣耀而是流放,眼看着被放逐的结局唯有随着它灭亡—— 移风易俗的人正在赶来,用三年的时间让平民对将士只敬佩向往,让伤疤成为一种荣耀。少有所养,老有所安,日后文朝、义朝,乃至之后的仁朝的将士,只会心甘情愿为之征战。 …… 岁月啊。洛芷柔竹简一摇将命运占卜,不去看签上具体内容。同时上抛百块龟甲,周围的士兵都瞪大眼睛去看:百块龟甲都是正面朝上。“天佑我军!天佑我军!”于是人人欢呼士气高昂。青卿持着药箱,用足抵住一片龟甲,让它错过了收走,如所料那样:正面反面刻成一个模样,于是她读懂匠人眼里怜悯的光。 士气高昂啊,将军快跃到马上。人人欢呼啊,为什么眼角仍是泛红呢? 洛芷柔看了一眼那红衣的人影,转身便带兵入城,再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的医女配着麻药递给士兵,任由针扎破了手。 此去刀下怨鬼啼,此去莫问归期。 ——我所思念的征人在哪里?只消辗转过万千枯草萋萋。春风夏雨冬暴雪,再把时光往前推。此、去,但见天际北上的雁阵南回,月盈了又片片破碎。梦里一次次欲言又止,朝夕不敢问那一句归不归。 别问了,抿唇把嘴闭上;别看了,梦里虚影怎样也换不回。 …… 这之后的某次清明,有人这样唱着祭歌。于是天上下起了雨,身着青衫的故人身影飘忽,踩灭焚钱的点点星火,又高歌着隐没。 只留下洒落的一壶酒,和细雨淅淅沥沥地落。 第十三章 谏卸岭白骨军饷 立戚城血漫山河 文朝国土锐减,危在旦夕。银钱 分卷阅读22 不足,荆悦正征集手下意见:“先生?” 刘舸摸摸胡子:“卸岭。” “……四娘?” “搬山。” “……”郭四娘被瞪了一眼,于是换了个说法,“发丘。” 刘晏悠很有眼色地解释:“摸金。” “……三粟?” 门外守帐的将军自认为小声地扯了扯同袍的衣袖,声音传到了帐内:“老张,将军们在谏啥?又是山丘又是金岭的。” “你靠近点儿。”另一个武将以同样的嗓门回答道,“对对对,别让他们听了去。俺们老家,这几个说法都是……盗墓。” “泰山崩于前容色不改”的荆悦脚下一个踉跄。 …… 文朝国土锐减,危在旦夕。“卸岭军”已出,让岭南的人一度惊恐:怎样的军队精锐敢称“卸岭”?上百个重黎宣? 粮草不足,荆悦正征集手下意见:“先生?” “可以。”刘舸点头。 荆悦还在思索何意时,郭四娘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刘晏悠视线与之相撞,郭四娘白了面色。她止住公子似要发问的语气,急切到有些失态:“公子莫问!” “怎么?” 她来回开着折扇,来缓解那种震惊与不安。“嘘。”她伸出一根手指,暗抒一口气,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态度,“屯田来不及,征收即主动放弃。运送也无处有,这天下,怕只有晏悠有法子了。” “哦?”荆悦来了兴趣,“嚼草根?” 刘舸但笑不语,郭四娘摆摆折扇:“晏悠认识天下屠夫。公子今日——什么也没有问过。” …… “呕——” 大吐特吐的人遭到了同袍的一致嫌弃:“好不容易续上的军粮,还是难得的肉脯汤,哪儿容得他这样浪费!” “怎么了?”有看不过眼的开口去问,那人却像回想起什么大恐怖一般,上战场都不退的人又干呕起来,直吐的胆汁尽数离出:“汤里有指甲——” 问话的人僵住了,强行找着借口:“厨子一时不慎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呕——” 群情哗然,连眼前远比野菜鲜美荤腥许多的肉汤,都因怀疑而面目可憎起来。 事态传到中营。 “哎呀,我竟不知。”刘舸迎着公子复杂难言的目光,笑了,“死人和活人哪个重要,人人都有一杆秤。” 帐外被处理的伙夫长瞪大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笑得很和善的军师,请他帮的忙,会是要他的命——他更想不到,张贴的那充斥着懊悔任人不当的告示谴责的是他的名字…… “先生啊……” “刘某声名狼藉。”这是刘舸此生唯一一次没藏头露尾,反而包圆了此事。这个自称为字的时代,公子自称“悦”,倪相自称“昌”的时代,唯有这位观潮者次次称“某”:明哲自保,好不被迁怒,“早获罪于天下。” 荆悦眼眶一热,嘴唇动了动:“苦了先生了。” “无妨。” …… “文朝双壁”政见分歧颇大。毕竟倪昌善内政,而郭曲——日后的郭四娘攻军事。硬要说的话,便是一方争一场声名利禄,一方争一场霸业宏图。一方不在乎是文是武,另一方也不在乎是赢是输。你驱狼吞虎明策,我便暗掷一场豪赌。你有你的风骨,我有我的风流气度;你良善,我便纵马立刀接管丑恶。 人情世故通透,固初心不改热肠挂住;是非太难管理,故破而自立冷眼自束。以山河为府,你几处绸缪棋走几步,我便起几处刀戈青衫几度。你苦苦做栋梁柱,我便为此押风栉雨沐,移风易俗。哪怕“一将功成万骨枯”。 但他们一有共同之处,便是“义”之一字拆了“文”字一横,意在山河倾覆之间顶起,开一片前路予后人依偎。八荒难扫六合难缚,世事无常因果有物,但他们却敢做那根: 风雨雷电虽不可控,但我可以扎得更深。 …… 文朝国土锐减,危在旦夕。威望不够,荆悦正征集手下意见:“先——先问四娘吧。” 刘舸眼含笑意。郭四娘圈出一块地界:“此地为岭南治下,内是世家之一。其中人贪墨银钱,拖欠国库,不若留一门待百姓逃出,派一队声势浩大灭世家,打一个“屠城”的名头。” 屠城啊…… 倪昌若在,绝对会强烈抵制这样可怖的意见——荆悦站在东面远望沧海,沧海沉浮吞吐着日月;转眼看到眼前的旭江——那江水仍缓缓地流…… 第十四章 力挽狂澜重塑脊 劫后重生破后立 “还剩多少兵?” “此城?堪堪破万。” “多少城?” “一十九城。” “这之前我们是一百二十城?” “是一百二十城。” 重黎宣死盯着不断告紧的边界红线 分卷阅读23 ,片刻后抄起戟冲入营帐。门口的两个士兵横交□□,有心想拦,这个纤瘦的人却只是一挑便将他们震后三尺。不顾主将的惊诧,他只戟尖一挑,指向攻守布防图中的一座城池:“打戚城。” 他还年少,他太倔傲。他条理清晰,却并不想把它们一一排列,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是当世奇才顶尖谋者,一言三字两心相知的那种。 得到的是一句“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也就不奇怪了,主将咥笑:“戚城可在敌军内部!” “戚城是在敌军内部,可是一夜夺城,根基□□,民心未定。戚城位属三郡内,郡守方奚疑治下虽无大功,但胜在一规民相互助,民相友爱。不同于前线城池溃败,戚城沿道只是被岭南席卷之势震慑。势来而倒,军心不稳;全线溃败,腹背受敌。”他一长串,把武试都是作图蒙混过关的主将绕得不清,只听得他说,“补给断绝,方大人忧心误民,因此——” “——请降。” “戚城,位于敌军内部不假。但,文军十九城距之不远,袭击戚城定能拿下。更为难得的是,戚城出圣人,最是自称中原正统。后主在文,天命归文,我们便是正统,自受民众欢迎,名正言顺。”约莫百里之外,青衣劲装的女子作文士打扮,语气激昂跌宕,同时定下这个结论。 “除此之外,因为是请降,所以人人尚有一战之力。一旦占据戚城,粮道复通,绵泽便能把粮草续上。粮草俱全,连成一线,进而隔断容关。”她用手挪动案上的黑白阵旗,“容关既定,三郡可得。三郡之脉在濭江,濭江江阔而水浅,最高不过膝;船过则搁浅,不利于岭南水军,正适合分敌而歼。” “如此——如此——如此。”她手里阵棋分分合合,“则濭江可定,濭江定而半数城归矣。”她补充一句,“接下来一半有三成把握,但哪怕只有一成,也值得搏一把。” “三成太低了。” “怕什么?”她挑眉嗤笑,“既然敢用我,就做好赌上一切的准备。” “你有什么?”桌上一直旋转的黑白色阵旗分分合合,荆悦反问后又无奈道,“四娘一天所有,所以无所畏惧。我身后可是——这文王室的江山。” “非也非也。”郭四娘说完便笑了,“我身后是——公子你呀。哈哈哈哈!” “……”公子荆悦沉默,就听那人道:“疑人不用,用人不——” “不疑。”话落军令掷进她怀里,下一秒早料到此的谋臣掀帘出帐,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驾!” 蓄谋已久。荆悦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吩咐下去:“全力配合。” 百里之内的争辩仍在继续。那边能听懂,条理又清晰;这边一长串,武将又认死理。眼看着气氛愈加疑固,前方加急来报,少有的带了几分喜色:“有救了,有救了!荆公子带兵南下,夺戚城,定濭江,围三郡,往回夺城,未尝不可!” 沙盘上的形势一下逆转,代表着敌方的白旗被黑旗替代,于是战线缩短,并且便于作战。——这路线与眼前人所说几乎重合,这说明了什么? 主将很快反应过来,毫不掩饰的激动促使他狠拍俊秀青年的肩:“你小子行啊,活下来,功劳定给你上报——大老爷们儿里出了个文曲星,我看好你!” “……嗯。”他下意识想抜戟,却又把反击的动作收回去。狭长的眼眸第一次带了些温度,他急切地问那斥候,“出计的是谁?” “是谁?”斥候答不知。他却一下子鲜活起来,于是浮躁不安的情绪梳理,沸反盈天的骄傲平息。不屑解释的,用尽了才学去讲;不屑点出的,尽数明出来并解决它们:“宣知道是谁了!”他甚至带了些笑意,“怎么体现我军的优势?怎么……直消如此……” 磨玉剑,佩银钩。三方定,斩车囚。 断戟分兵师百万,卸甲划计作神谋。 火星迸溅天雷跌落,自此不折戟铸成。 …… 公子荆悦三月复国,这可真是一个纵观历史,上下不得见的奇迹。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从一百二十一城锐减到一十九城。又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从眼看要灭国的局面硬生生推回六十城。这个一大半倾覆的国度风雨飘摇,血流成河,战孚遍野。几次摇摇欲坠,似乎离破灭只差那么临门一脚,却首次展示出它奇迹般的凝聚力来。文人志士抛弃了那些附着华丽词藻的无病呻吟,一挥而就多少慷慨激昂的传世名篇;官员府吏凭着仅存的良知无俸就职,运转着文朝前进的齿轮;商人罢市捐帛,农夫拖家带口垦荒;就连最最让人轻贱的乞讨者和妓子,也敢身赴国难,碎碗作刃袖里藏刀,唱出的一声声都不亚于当年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受封“哀绝”的“何满子”那样,让人听之落泪啊! 明明这之前是乱世,这之后还是乱世;但这一段清清白白地写在史书上,就是让人莫名的移不开眼。拍案叫绝:“太棒了、太棒了!”这才是英雄!这才是国士!这才是少年!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后世的人都不敢和他们的名姓重合。四娘 分卷阅读24 之后再无郭曲,仁武之后再无重黎;邓炎既败灼炎天光,李澈李清江水滔天;荆悦、洛芷柔、青家兄妹……日月所至水火制衡,草木繁茂把香花毒草一并映入眼瞳。甘霖雨水泽被天下,泽被天下又如何?千百年后仍有人感叹着“不能生于此间与英雄共事,实乃平生一大憾事!” 这是哪里来的凝聚力?哪里来的视死如归的勇气? 是因为“士为知己者死”吗?是因为他或她的计策吗?还是仅仅因为类似寒冬为军士掖好被角的习惯堆叠而成? 立秋开宴歌舞升平,庆功宴上无人不大醉酩酊。平民口中的“郭氏”此后为“侯爷”,军队上下谁不是一句心服口服的“军师”。再桀骜不驯的老顽固,此后见她都要低头叫一句“侯爷”。身份的转变,意味着此后她再不一句“才女”轻轻揭过,而是作为臣子、作为谋臣被世人熟知。 “听说,你也主张攻戚城?”一袭青衫作文士打扮,偏又不束发髻,领口开一半,衣衫不规整。掩不住的风流气度不能让重黎宣有更大动容:她忘却了。 郭四娘也是一愣,这般精致的面相,她只在当年世家里的小姑娘和花魁身上见过。她压低了声音浅笑道:“公子要见你,日后你我一起共事,还望——” “多、多、指教。”气息不稳,她虚咳一声,转身便走。“有空交流一番啊。” 身后甲胄在身的男子把头盔随意一抹,汗水浸湿的长发下,那张脸是文朝第一美人儿阮红兰也要嫉妒的国色。 “记得晚些汗干再卸甲,不然易得卸甲风。”郭四娘却又想起来回身一看,“——嘶。” 这一眼可惜啊…… 石中有玉自风流?风流是风流。 既风流,莫停留。 第十五章 罪臣子权势滔天 寒门女位列封侯 却说静衡八年,文朝还是名义上的正统,但实际上名为“蜉蝣者”的各诸侯已经肆无忌惮。 这星火不仅仅燃烧在自诩为中原、临东海的整片山河,也蔓延到中原以西。 这一年。 西域九国以越枝为首来犯。岭南氏族李氏,在岭南王李澈的带领下与之联合北伐。汇合兵力,以迅雷之势吞三郡、逼皇城,把文朝千里江山从中撕裂。 “洄步”城以南的岭南,真正意义上沦落;“洄步”也由万千气象一国之都,转化为一座边塞。以北的文朝正统,由一百二十城锐减至二十余城。 眼看着灭国在即,“石中玉”郭氏以女子身献险计,夺戚城、复粮道、断容关。一月之内,重新执掌三郡;三月,文朝奇迹般复国。公子荆悦位列左相,与倪昌同掌权柄;郭四娘风头无量。功盖群臣,赐郡主之位,受封侯,赐号“贞”。 再无人敢请看这位表面不束行检的寒门女子,便是再死板再固执的学究也受了她的恩惠,免于成亡国俘虏。她犯不着再被人质疑刁难,但一件更大的难题摆在她面前:女子身封侯是惊天壮举,可封号是可笑的“贞”。于是世家选择拉拢,用着胁迫一个女子最常用的方式:联姻。 “四娘可看上了哪家儿郎?”连公子荆悦都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过。 郭四娘倒是清楚,她敢答谁,谁就会不日谪迁千里。她没有倪氏那样深厚的底蕴支撑她学倪昌倪相,把自身修得完美无暇,非贤君不敢留;却也不愿似刘舸刘晏悠那般躲藏过日,不结高门、不投势力、不论婚嫁、半清半浊。哪怕后者,才是公子和他人想要的结果。 她面上反细细思考一番,眼睫一挑,只作不知:“公子认为呢?” “尚书府的公子和将军家的二公子就不错。有才有貌的,家世也好。”荆悦不以她为忤,反而心跳快了下。但他目前有足够做贤明君王的潜质,清楚知道眼前人是臣不是寻常女子;再者他要什么样的天姿绝色没有?这般想着,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试探。 郭四娘听得有些想笑:尾音两字恐怕本想说“家世也配你”,后想起她出身寒门,反揭了她的伤疤。她不在乎这个,但也感激他的周到。想到那些年纪不大却已经深谙官场的同龄公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直接拒绝?还是一句“任凭公子安排”? “倪相若无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她的思考更快,“爷还会考虑考虑。” …… 很少有人生来狂傲。 郭四娘也不记得自己原先的性格如何了,只知道现在这样挺好——潇洒、肆意、不在乎太多事情;会被人讥讽,但也就不痛不痒两句,操作的好甚至可以转化为美谈。 看似狂妄自大,实际…… 有缺。安全。 朝堂相遇某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她点头:“倪相。” 对面人更为自然地颌首:“侯爷。” 这样就很好。 …… 愣神只有一瞬,下一刻她又是肆意风流:“就那些人,怎么值得娶我?爷可是侯爷!公子亲迎,后主亲封;那戚城十里长街尽头还镌刻着爷 分卷阅读25 的姓名,三千里江河还待爷去为公子收入掌中——嫁人?爷还用得着嫁男人?”。 真正用思维支配的语言听得她自己都有些想笑。这毕竟是有效的,察觉到公子悦松了一口气,她心血来潮地补充:“若论嫁娶,爷也是应娶上十房八房姬妾的嘛!” …… 自以为大势在握的豪门世家谁也没拉拢成这位女中豪杰、炙热新星,甚至还把她和公子的关系又推近了一步。被驳了面子的他们虽不至于恼羞成怒,但私下里关于她那番话所引起的、关于名声的诋毁,还是少不了的。 豪门世家早总结了一套规律:败坏一个男人说他品行不端道德败坏,败坏一个女子,只用一个糜糜的“花”字就好。 谁料,众人都以为贞侯郭四娘不过说说就罢时,这人还真往花楼跑得勤快。公子悦甚至往她府上送了两个美人,她也面不改色地收了,才让人想起:她可是贞侯。 别说是一个花名,别说是一个性别,就是百万雄兵压境,她也是面不改色的啊! 一来二去间,她竟把京城大大小小花楼逛了个遍。处处是故友、转首遇红颜。 一时间贞侯风流之名竟盖过公子几桩风流旧事,掩去倪昌倪相权倾朝野的隐隐担忧,覆过后主昏庸、文朝末道的风声。如此非但不让主上生气,倒让因此受惠的公子荆悦更对她生了几分哭笑不得的怜爱,对群臣不痛不痒参她的折子都被倪昌压下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日谁来了呀。”说是风流的某人正斜靠在女子香肩头——让男人看了不知会不会嫉妒到红了眼。女子被她呼出的热气暖得晕晕乎乎,醉入她语气中的缱绻:“刘、刘侍郎。” “还有呢?”她气吐幽兰。 贞侯的音色动人,甚至是惑人。 “安国公孙子……”女子耳根通红,快要哭出来:“侯爷远些罢,奴、奴再给您唱一曲。” “庶孙吗?”她没允诺也没拒绝,反而轻轻地问。 “嫡、嫡孙。” “哈。”郭四娘轻笑,更像是柔柔的叹息。她站起身来,“给爷更衣。” “是。”女子有些遗憾,有些不满,但决没有怨恨,乖乖地照办了。 却没看到她以为会是温柔的贞侯大人眼底一片冷冽,其中狠色丝毫不逊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她竟是把烟花柳巷楚台口帐帐相连,变成了一张支连错结的情报网! …… 石中有玉自风流,浑然质朴为君筹。 在文朝濒临灭国时,“石中玉”出了一计,自此玉质天成。 这一计竖起了戚城,这一计留下了文朝;这一计创造了一月复国的神话,这一计奠定了乱世安平地接下来三十多年的底蕴;这一计免了一些人受流离之苦,也留下了不少归人;这一计让公子荆悦权势滔天,这一计为她石中玉郭四娘位列——封侯。 罪臣之子荆悦权势滔天。 寒门女儿郭四娘位列封侯。 当文朝百姓险些成为“前朝遗民”,眼睁睁看着城墙旗帜更迭,王朝翻覆的时候。 有一骑一军兵行险计,狂徒一般赌上所有。 率军硬生生打回一百二十城。 该是怎样的英姿傲岸,怎样的让人折服? 此战后她一战成名,风华无双;若此就止步,她永远都是“石中玉”,永远都是最顽劣坚硬的石或者玉,是文朝最坚硬的盾;和倪相那般内政的高手配合,文朝正统将坚不可摧——但她不是。 贞侯郭四娘是最锋利的矛,“文朝双璧”注定是一人镇后方,一人平四海;顽劣坚硬石中玉,压的就是“顽劣”二字。 …… 石中有玉自风流?风流是风流。 贞侯郭四娘封侯不到半月,就下了惊破时人的誓:“嫁人?爷还用得着嫁人?” “——公子亲迎,后主亲封;那戚城十里长街尽头还镌刻着爷的姓名,三千里江河还待爷去为公子收入掌中——嫁人?爷还用得着嫁男人?” 这位口上花花的狂傲姑娘,下一句话更是对那个时代的挑战:“——若论嫁娶,爷也是应娶上十房八房姬妾的嘛!” 说到做到,她凭借着跨越性别的魅力、敢想就敢行动的勇气和衔珠带玉的嘴,硬是以一己之力连接了皇城大大小小花楼楚馆,取信于影响力不下于尚书的名妓阮红兰。前者把皇城势力分布编成一张细密的大网,肃清朝纲;后者上取信公子荆悦、后主何彰,下留下了“贞侯风流,何苦情囚”的美谈韵事,用自身的花名遮盖了一切可能探听到的、有利于敌国、不利于文朝的消息,然后…… 移风易俗。 ·二十四顾 我没想到,还有由我书写的机会。 我的故事有些久了,二十四字概括足矣:祖上医道世家,一诊千金难求。声势过大见杀,独苗逃过一劫。 这些事情……都太久远了。仇人已经死去,大概医者的温柔平和及杏林的静谧 分卷阅读26 缝合了我的伤口,我也无意把这恨迁怒到其他什么人上去。 祸及子女,那我和他们何异。 …… 捡到青卿时她六岁。皮肤发白,肢体完好,身长约有一米。脸被泥土遮盖,黑色头发,穿一件红色外衣。喜欢跳进泥坑,怕生,只强调一句“是医仙的妹妹”,应是家逢大难借我名头自保而已。低落,有患病倾向,但敢见光,可治愈。推测目力极佳,直觉敏锐,不知是否通医理。应用药材: ……(一串奇特线条) 经接触,她广为涉猎,乐道较精,医术皮毛,在医道上天赋惊人。继承我的一时善意,书没背几页就捡回了那个女煞星。 红尘令?那是她之后打出来的名头。有时候我觉得他们都很可笑,计定江山的也是,镇守四方的也是。永不停息地聚或散,离或合,许诺或背叛,伤害或反抗。这太可怕,一群不知其性的草药放在一起熬煎,冲突、爆炸、碰撞,炉子会被毁坏,毒气会被放出,最终燃成一团灰烬。 我游历太久了,看过太多太多的人。郭四娘那种沐雨栉风筹谋算尽,押一局豪赌的;倪昌那种处事全力以赴的。风骨者有,风流气度亦有;清贫有,富贵有。但介于二者之间贫就自贱,富便自骄的,还是占了多数。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多少人说身不由己,我却觉得所谓身不由己,不过是无能的慰藉。 …… …… 煞星被捡回来时骨龄十六,皮相不清。轻擦一次面容扭曲,我便放弃了探究其长相的想法。腿上摔伤两处,擦伤十余处,刀伤一处。十指出血,是擦伤所致,有冻伤倾向。应用药材: ……(一串奇特线条) 正骨后清醒,拜谢时清秀,不知是否易容。 我绝不赞成和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牵扯过深,她也很明智地选择了化名。大概只有青卿信了,我缺个照顾她的人,也就由着她去。五年后她不告而别,青卿沉寂了许久,我才惊觉她留下的痕迹。 即便如此,还是不要再会的好。 …… 我真的没想过,二十四顾的史册,由我这行医练就的奇异字符书写。 我挺久没写过正经文字了。差于我的让我轻蔑,好于我的让我惊叹。太多的文章报表、古书典籍,将我的时间占据。自有意义却让他人一头雾水的起伏线条,反成了我接触最多的语言。 论理解力,卿卿竟能读懂我那字体,大抵强于我。论亲和力,她强于我。论医术,她即将强于我。世道已乱,我的存在更像是几十年前另一个时代的遗留。每每看着她,我都会想:我将要成为她的附庸了。 我不反感这一点。就像配药那样,因为熟稔,所以温和;因为温和,所以无争。离了主药,药效可能会紊乱;离了辅药,药性可能会冲突。 我曾让卿儿一个人出诊,碰巧遇上了最残酷的医闹之一。病人自以为“久病成医”,连着找了十三位名医,开了十二张药方。本来打算找卿儿开第十三张的,见了她的脸后改了主意,让她挨个儿的分析。 世人把医者捧得太高了,其实待遇并不好。我那天真的妹妹真给他分析了一遍,而后他又要求分析第二遍。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点的差别也要挑剔。他是自大,卿儿是真才实学;他那边自作聪明,卿儿只蹙紧眉头;他那边沾沾自喜,卿儿却信仰瓦解。医者与患人,伸出手者与被救助者,付出者和享受者,并不都是融洽的关系。 她最后明悟这人就是无赖时,那人已快把手摸到她身上,被揭穿了反大喊“非礼”。他一个男人,那值得她非礼?用心之险恶,却是要断了她的医道,毁了她的名节。最后是女煞星一掌劈晕了他了事 我却只一阵后怕:若是没有那煞神又如何?若是遇见的不是这种见色起意的骚扰,是更激进的情况又如何?——我那曾为太医的祖上,兢兢业业济世平疾,却被召入宫墙,最后无故被牵连全家老小时,心情又是如何? 我曾在路上救过孩童,那孩童反手便是一块碎石,要绑了我换取更多口粮。 我曾在郊野起过假死之人,那人扭着我的衣袖说我盗了他的财物,要带我见官。 我曾在仙株琼台坐诊,眼睁睁看着有人把刀送入同行的胸膛。 游医游医,到底是走遍四方遍泽天下,还是害怕寻仇无家可归? 游四方,济天下,越走血越冷,越走越麻木。我见过太多的伤口,太多的暗疮。白的脓液,黄的积液;青的血管,紫的淤痕。棕黑色的结痂刀疤,偏蓝的毒药,各种各样或殷红或浅红的血…… 太多沉重的颜色了,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一片留白。 …… “人心多彩。”卿儿这么说,按着我的太阳穴,“对我来说,哥哥是最——第二伟大的人。所以哥哥不要这么说。” 每次听到她这个更改的语调,我就一阵恼火:“第一是谁?” “是……”她顿了一下,“是姐姐。” 她哪里来的姐姐?那煞星成了她姐姐不成?她 分卷阅读27 答完便去看书——时刻在看书。我忍不住出声讥讽:“天天背,月月背,这么苦,你学医作什么?” “啊?”她很惊诧地反问一句,把这当作了我对她的考验。于是蹦跳着出去捡了一朵杏花,跑回来递给我:“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麻木太久,早无视了它的绮丽色彩。来回翻动两次,也没有找到特别之处,便这么回答。 “你看这外面的杏花:外面的刮风下雨都与我有关。” 我突然沉默,然后意识到我错得离谱:没有谁是谁的附庸,只是心甘情愿为其作配罢了。 …… 我错了。一群不知其性的草药放在一起熬煎,在产生药方之前,就是一次次失败的过程。会炸炉,会冒毒烟,也会燃烧,直至摸索出一种正确的良药,一剂病除。 药性不可控,但草木可以。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便是其中可控的生长、发育和凋亡。 第十六章 半生入潮熟顺逆 观飞沫未入潮中 重黎宣站在一条小道前。 隐约想起,有一段时间他曾在此与人秉烛夜谈到酣畅淋漓,谈到烛灯挑尽,口舌发干。三更漏断,星月兼安。 不知不觉,他的脚已经把他带到一座凉亭,亭里一人焚茶以待:但见青烟寥寥,长发披散,三伏天穿貂裘偏拿折扇,眉间英气渺然,眼尾上弯,嘴角一抹倨傲,分外的……勾人心弦。 她的名字在舌尖吞吐含糊,甚至不记得唤的什么,只知道端起来灌下一口茶,极度的清苦,清苦后有一点回甘。 “很苦吗?”大概他的面容过于狰狞,对面佳人轻笑赔礼,“抱歉,可能对你来说很苦。” 她已经快要失去味觉。 意识到这点的重黎宣猛灌一口,那苦也深刻,那回甘也绵远。他放下茶盏,差点震碎那杯子的力道让他不再去想其它:“今天讲什么?” “不如……世上人?”看到他不屑的表情,对面人很是随意地拨弄折扇,“人心权术可比你那些舞枪弄棒危险。” “……要不说潮水?”对面人还是在乎他的感受,“时代的洪流呀。” “好。”重黎宣娓娓道来。 “还不错。”一刻钟后,对面人打断他,“不过,结合潮与人那段,怎么只讲弄潮儿?” 因为别的,心里放不下。重黎宣没敢说。对面人坐直了,折扇一开一推,又是一场惊天的谈话。 …… “潮水啊。”郭四娘折扇拍拍他,“解字。” “水的朝圣。”他的思维比口更先地说出这句话。——没有接触过郭四娘的人,从来都无法想象她的魅力:她是世间最智慧的谋士之一,仰慕她的人不会说出别的词,第一个肯定是”信仰“。 “还有呢?”她挑眉,足够危险,也足够惑人。 “受了日月的吸引,”他看了她一眼,“不管不顾奔袭千里;裹挟着路上的一切阻挡,一浪复一浪,新水覆盖在旧水之上,按时按点消散成白沫。” “哈哈哈哈……”她控制不住地笑,“要点是有了,气氛也渲染的不错:回头一想,句子有点别扭啊。” “义无反顾。永不回头。”他补上两句。 “那人呢?分几类?” “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和除你以外的——” 有意无意地,他收回了刚刚快要出口的话:“——扇子借我一下。” “嗯?”惊诧中,郭四娘配合地递了过去,他便道:“给你扇蚊子。” “哈。”她浅笑一声,揶揄地拢拢把自己包裹的衣裘,去看对面人艳丽至极的容色上一点红印,“扇了蚊子,继续分人哈。” “……顺潮的、逆潮的。”重黎宣一顿,“还有你。” 歧意颇重,但是没有错。郭四娘笑:“我分的话,便是四类。” 重黎宣挑眉恭候。 “其一是顺潮者。”她一手支在桌子上,自有种诡异的冲击,“其实大多数人都是顺潮者。但这里严格来讲也分两种:一种毅然无畏,一种盲目无力;毅然的那种代表就是绵泽:顺水行舟、逆水泊岸,顺的是气数,也是“势”。忠君也忠,孝父也孝;对妻也守诺,对子也慈——虽说他时常被遮盖,但他才是文朝的中流砥柱。每次你看到他,无论他衣着几何佩玉几挂,朝堂上是据理力争还是不卑不亢,亦或一言不发,都像在倾力维护着文朝七百年国运,对着明明要倾塌的国祈求:‘别塌、别塌。’” 前半段时,重黎宣蹙紧那好看的眉,及后又舒展了:“明知是蜉蝣一梦啊。” “这便是‘信仰’?笑他们不好,他太认真了。所幸热忱如此只是少数,更多顺潮的人,”她停顿,“只是身处其中,又守不住自己的一腔热血不让它倾洒,往往就会身不由己,随着怒潮、融入怒潮,化作其中的一星儿浪花。” “起落沉浮不由己。”重黎宣少有如此认真的时刻,“他们不懂守 分卷阅读28 信,不为道义,无力逆潮,也无力改变。” “所以才会错失超脱并打破固有囚笼的机会啊。”对面人和得默契,“其二是逆潮者,这类人都是惊世骇俗之人,目前爷能想到的唯有一人——以后介绍给你——他的酒不错。” “宣不擅饮酒。” “爷也不喜欢。”不在酒的问题上过于纠结,她又道“这类逆潮者,置生死于度外,以己身抗潮。有如中流顽石,通常有着丧命的危险——” “而顺潮是向生去努力。所以顺逆是相同的不是么。”重黎宣争辩,“都是用自身的生或死为后面广阔的江河瀚海搏一个出路来。” “啊。不错的想法。”他刚显出些骄傲,她便指出,“其三是你没想到的:观潮者。明哲保身、能进能退、三思而行,因而不会被洪流吞噬,比如说刘舸刘晏悠,比如说……你。” 重黎宣没有否认:“飞沫与我不相干?” “哈。”她笑,“晏悠说,站在潮外,看他人飞蛾扑火,粉身碎骨:美得惊心动魄。” “可是……也会羡慕他们的肆意啊。”这一句话太轻,惹得郭四娘问:“什么?”他便随口道:“一寸之木,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咯。” “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明哲保身或可全身而退,但……”她忽而一笑,风华如许,“奋起去摇动那兼天巨浪的、追求真理绽放岁月,换那一瞬的惊艳的人——才是第四种:弄潮儿甚至领潮者,不是吗?” 多年来的直觉,忽地让重黎宣生出一种惶恐:“你别……”多年后的梦魇里,他多少次止住这个人的话语,乞求道:“能不能别……” 但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他都没有补全这句话。 贞侯郭四娘就是这样的人啊。 “新事物上升,旧事物合该灭亡;搅得风云变色,这般取代,称作——发展。”对面人端的是意气风发,“弄潮者投机赌输赢;顺潮者昌,观潮者智;逆潮者一片丹心长照史册:这世人,有谁逃得过呢?!” 便是重黎宣也噤声了。这个时代、下个时代、下下个时代的人,初闻这句话也会惭愧并产生一种错觉: 半生入潮。未入潮中。 …… “观潮的旅人”打着扇,失神地重复一句:“这世人,有谁逃得过呢。” 第十七章 凿天险泉铺秀色 汇东海浪打飞舟 雁字折两行。李家的兄弟射落孤雁,争过文朝江山;刘家兄弟里刘舸也在十二年前名扬天下,近年来更是声名大显——虽然是狼籍之名。 “晏秋啊,你看最后那只雁,它一定是积蓄着力量”…… 时刻铭记着这句话的刘舳刘晏秋,用双脚为尺丈量了文王室的山河,用一个个粗糙的老茧,扳开不为人知的石刻。和胞兄比起来,看上去苍老了十余岁的他,无论是声名还是地位都差上许多:谁能记得地图册上,署名或者不署名的“刘舳”二字? 可倪相管粮草调度和荐首人才,上荐的那一串儿人里,赫然便有他的名字。 …… 在整个儿文朝,岭南,并上西边林海雪原的版图上,河流不计其数。但能称上“江河”的,有且只有一条。同样的,山峦不少,能称作屏障的,有且只有一面。 五彩湾是神山,旭江却只是凡水。 水的神性,在夜以继日的亲近灌溉中被消磨干净了。“蜉蝣吞鲸”的浪潮太狠,狠得有时旭江都被水染红:当真是红日初升为“旭”。水淹火攻,刀枪剑戟把水逼下了神坛,尸骨横陈把水污浊——可再过百年,千年,旭江仍能这样奔流。 神山高耸入云,色泽奇瑰多变,则把岭南和而今的文朝分隔开来。若说岭南“四季如春”,那文朝便是“春如四季”。“散水不成河,亦无风帆悬”的民谣,唱尽了文王室的辛酸:若不是神山天堑旭江为背,区区一个岭南王,怎么能跟能占据天时,掌握六郡一百二十余城,早已形成凝聚力和认同感的文朝——哪怕是末道划江而治? 一山一水,几乎把全部的水汽和生命截留在了岭南:岭南鱼米富庶,而少了旭江水的浇灌,干裂的土地连子孙都哺育不起。痛苦中交融的文化,黄沙漫漫的荒凉边塞……草阔天蓝,海枯石烂。 文朝和岭南的交接处,便是昔年坐拥三方的都城。那城叫洄步——劝人回步也劝人不悔——留下了多少征人,等征着多少征人。 名义上的文朝,公子荆悦治下的义朝,之前并之后的许多年,都有一个怪像:在黄沙中打滚成长起来的孩子做梦都向往着那个据传山清水秀、桃红柳绿,连风都温柔的福地。他们费尽心思逃离。 可逃离后…… 还不是一朝看见险峰奇峻,一颗心便挂在了塞外黄昏的戈壁。 但见梦里大漠、蓝天、黄沙、荆棘,梦醒泪落沾衣。 …… “嗨——呀;嗨——呀”的劳动号子,在锤、铲与地脉撞击的间隙,交织成一首粗犷浑厚的嘹亮高歌。黑鸭与白鸟在 分卷阅读29 不断地惊起栖息惊起间往复,时而用绿豆大的小眼珠盯着来回挥动铲子的人们:他们在干什么? 一定是筑巢吧,那样欢快的步调,愉悦的心情,只有他们为所爱衔枝时,才会出现啊! 这些飞禽扑棱着翅膀,这些人欢欣着欢欣:时间真是流逝的太快了,同样是“大兴土木”,谁还记得十三年前三阙台起,那繁重的徭役与可怕的刑具呢? 三阙台与“逐水道”——现在的它还没有得到这个名字——同样的辛苦,同样的艰辛,只是一个是为君王,一个是为自己呀。 其实早在几十年前,便存在着这个工程。只是当时年少志高的皇帝,太轻看自然的伟业:造势了十几年,投入了十几年,也只是开了河道,融了雪水。真正雪脉分流,却是现在的事。 至少现在,他九泉下的声名只是“昏馈”并“所图甚广实干甚少”,并且看东南风送来的潮湿气息和不时的泉眼痕迹,他辛苦干成的唯一半件实事,将成了荆悦反他子孙的筹码了…… 朝堂上的博弈,刘晏秋厌烦它。他只知道惊火逐水,百姓日夜求渴的生命之源,连同日后的粮田百里,苇帐森森,都在这温和却坚定的一挖一铲里了。 “不如他啊……我们都不如他。”信传一封,郭四娘颓然叹道。 “术业有专攻。”身侧磨墨的阴柔男子认真宽慰一句。 “那也不如他啊……”这个让多少人在智计上心悦诚服的女子,久违地意识到了折服的感觉。身边人刚感受到一丝危机,她又跳起来:“好时机!” “怎么?” 她留给他一句暗语,什么“神鬼象征皆器也”,起身便要向外奔——重黎宣连忙把一件衣服递过去。 “你别去。”她却补充一句,接衣,推门,留下无边的夜色与大敞的门扉。 身后那人神情渐渐阴翳。 …… 公子荆悦身着华贵的外衣,一步一步地登上白玉般的“三阙台”,现在的“不殊台”。 一片白雾里露出的高台,每一层阶梯都是上升的肃穆。梯上的四周莲连顶含苞,白玉雕成,上面常若霜雪。红粉饰门,三面面东而开,其势恢宏,中间围住那一轮滚圆红日。深殿高楼,映着上空蓝中透紫的云海。云海接远处的旭江,近处环绕的却是河道:文朝便开凿的河道,今日终于没有行人在道中的沟壑停驻。 集朱楼画阁,汇天地灵气:怎样巧夺天工的构造,怎样竭思尽虑的设计,使它不费一钉一鉚而严丝合缝,紧密相连,不设一夹一网而避虫噬,驱硕鼠,阙门不立归鸟。 难怪前任君主会做那样的美梦:磷灯千盏,五色高悬,长照着宫阙的烛火彻夜不息;丝竹声声,靡靡冉冉,永不断绝……宫后的花火团灯,艳过耀目的红日;各色名贵的香料烧出香云,比最浓的雾霭还要诱人…… 公子王孙,美酒佳人;衣香鬓影,水袖夜深…… 台下面若好女的青年看破这故弄玄虚的把戏,嘲讽的一笑。他又怎知道,未来他亦会登上这汉白玉高台向下眺望,高台路远,一路山河那么长。 “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 于是公子龙行虎步,在民众的敬畏目光中,一步步踏上最中央的高台。剑履一踏,威仪在身,高呼一句:“水来——” 于是左右的武将高声重复此话,向下一传到下层的营长,再传到校尉,传到绕台的数百手持旗帜列阵手台的士兵——那旗上”文”字怎样像“义”并无人在乎,鼓膜的震动,擂鼓声咚咚,再不信什么“公子承天命除旱灾”的民众,都忍不住加入这震耳欲聋的高喊:“水来!” 期待或不期待的,都抬头仰望着高台,注视着西边的地平线:若果有水来,那公子荆悦与帝王何异——他的威望将大过苍天神权! 就在期待的心忧,不期待的松口气的时候,三声“水来”坠落。便见西边一线有什么涌动的在天边汇聚,越聚越浓,浓到发乌的地步。在人们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的静谧下,巨大的轰鸣声裹着开闸一般的洪水,带着不容阻挡的气势奔腾而来。激荡着,涌动着的水流,填满了每一道干涸的沟壑…… 千人失声。 可以想象,日后这水将哺育山川江河,而岭南的收复,似乎近在眼前…… 水气的咆哮里,刘舸第一个反应过来,下跪高呼:“公子。”于是万民叩服,俯首称臣——而那权势滔天的“副相”,罪臣之血宦官之子,蟒袍锦衣天命加身…… 逐水道已开,惊火戟一挡,岭南他方再不敢迈进洄步城边疆。 万般无奈之下,在广阔深邃的东海上,白帆又扬…… 第十八章 左右逢迎赤统立 名动天下胡旋姬 静衡十年。 文朝郭氏刚册封贞侯。 尽管岭南和文王室此后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但过去十二年中走投无路的难民、徘徊在旭江畔己欲觅死的破产人家、推倒了土墙越狱成功的歹 分卷阅读30 徒,还是凑出了一只鱼龙混杂的队伍。 这支队伍一合计,早被太久之前的文朝逼得无路可走;岭南又太远,也来不及一探究竟、屈居人下。 推举了算命的王痳子,现在易名为吴贤授的先生为王之后,他们又收编了各地流窜的残部,勉勉强强凑够了十万人,张罗着要划分领地了。 这支在南北双方看来都是“流虏”的杂牌军,干什么都带着一丝小混混的意味。立国没胆量,却模仿着岭南单划一地;抢了他乡就要衣锦还乡,在自家人前嘚瑟一圈:乡里乡亲的,谁认不出这一群地痞无赖不成! 嘚瑟够了,又接着去抢,好把自身的苦难转移到别人身上。就这样一支人潮,在收编了西北王残部,包括其中假装难民的、刘舸来前邓炎手下的首席谋士林阳后,又有了进步。 于是这支流虏,在不知不觉中竟也仿着文王旧制,约束着不再乱入民所,改种良田,砌边墙;占了南北相通的官道,左右逢迎夹缝求生,却无论如何不让出此道。推举了“王”,屯田砌墙,敲敲打打地张罗着要划地而治了。 这一片纠纷太多,南北都刚经历一场大战,伤了元气。文朝向内开逐水道,岭南向外蚕食东海,这个被忽略的“流虏”,竟也发展到了敢立“赤统”的地步。世运三统,三统皆具,何其可笑!更可笑的是,这只流虏枉称夏——礼仪之大谓之夏。 来日可期,来日可期。林阳在纸上写道。 …… 凭栏斟一盏琼华。 不经意走下高阁的美人儿,只那惊鸿一面,遥遥一眼,便让多少贵人看客驻足。 一世之烟花啊…… 但见锦瑟唱诺,玲珑转水袖。帘动风影摇,烛照霓裳飘。天上星烛凝蜡,地上烟柳情囚。风月章台,红衣的姑娘甩袖起舞,顾盼生波,玉腿轻点,如在心房起舞。 “妖女,妖女……”这么唾一声的人咽着口水,却翻着衣兜奢望着耍一场风流。 国色无双啊……那一回眸唤起了红尘旧事,那一辗转续上了紫陌尘缘。粉墨如烟,佳期若梦,可想而知,之后多少人会为她一掷千金,哪怕只换她擦肩而过,哪怕只是一句寒暄…… 举手转身,落花盈袖,身姿迁折,是嗔痴还是烦忧,弦上拨弄的素手,又在等待着谁呢? …… 红兰是谁? 拿这话问阅人无数的风流贞侯,郭四娘都不消回想:花楼里叫这个名字的没十个,也有八个。乱世里,人名也贱:花楼之外,不少千金小姐也有取这种名字的,什么花儿啊,草儿啊,大抵盼着这样既美且秀,还能像草木那样坚强活下去罢。贫苦人家更懒得取名了:儿子叫大娃二娃,闺女叫大丫二丫,唯有有文化人家才会取名,更甚的赋字。这么一想,“自郭曲后,再无四娘”的不成文约定,还真是让好些人家费尽心思去想个好名字。 当然,此刻仍是四娘,只距她得名“曲”,也不过三月左右罢了。 若把这个问题更改一番:阮红兰是谁? 那人们可要用看上看土包子一样的眼神看你了。 只因这个名字,任何一个男人——除了重黎宣那样非黑即白,容不得人的——包括大部分女子,都不会不知道。 这是一个郭四娘看到后都惊艳了一瞬的,不折不扣的美人儿;这是一个任何女子见了都不敢生妒忌之心,任何一个正常男子看了都控制不住想占有的佳人。当代里唯一能和郭四娘一比知名度的女子。 红尘令洛芷柔,闻名在权臣敌军的口耳中。贪官怕她某日一笺红尘令,取他项上人头;敌将担忧她夜入而来,劈刀断空。再世仙青卿,单是在动态的灵秀,彻世的医仙盛名的基础上,和她一较高下——何况而今她还只是战场上的红衣医女。 阮红兰是红遍文朝上下,名姓传到岭南去了的花魁。 花魁二字,注定了她名动京城,注定了她流年尽付。她传名更容易,范围更广阔——可实际上不过是乱世里沦落风尘的可怜人罢了。 …… “侯爷。” “来新人了?”老鸨话还未出口,郭四娘已然知晓,“看来是位美人儿?” 老鸨抿嘴,做足了姿态地一笑:“那是一定会红的大美人儿。” 楼内脂粉香气音音袅袅,郭四娘笑:“哦?爷见过的美人儿已是各色,能让鸨母都惊叹的美人儿,想必定有动人之处。” 摸透了她此时好脾气的老鸨只是故作高深地笑:“侯爷见了便知。” “那爷倒要看看,是怎样的……” 郭四娘的话停住了。 老鸨的示意下,一个姑娘正掀帘而出,生的一副倾城相貌,又有一个窈窕身段,发似垂丝,梳得繁复,穿着大红的长裙,中间岔开,好露出两条白花花的细长玉腿。唱诺的姿态双膝一贴,并出一个优美的心形。 “不瞒您说,这姑娘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儿,摇钱树。”老鸨凑前来道,“好说歹说拖了这么些年,这小……”她颇有眼色的替 分卷阅读31 换掉市井里粗俗的词汇,“这小闺女总算同意——” 郭四娘止住她的话,接口道:“哇啊——姑娘一定是无人可比的……” 只一照面,郭四娘便知晓这歌姬所祈愿。站得高些?名动京城?这样的愿望于她来讲太小,于寻常歌女来说太高:到底是眼界所限。 她没忍心说出“花魁”二字,心里突然就有些难受:这之前的她无力更改,这之后的,她却想努力试一试。于是承诺: “姑娘容颜不衰,爷位置不改,姑娘地位自是无人可动。”话是这么说,她却打定了主意——这个姑娘决不能让重黎看到,并且很快找到了理由,以那个人的自傲程度和控制程度,第一次见到容貌上败了他的人,岂不是败了大计—— …… 阮红兰在台下旋转。 金钗舞就玉客闲留,一笑金百万,一舞动京城。 见红兰之受露,金蕊芳信,琼花载满头,花意多风流。阮红兰是天生的花魁。 青帝造红兰,红兰莫笑青青色。洛妃红绡,汉浦遗玦:红兰是离别的花神。 匠人几番勾勒旋转的人影,落笔绘不出八分颜色。人也瘦,巷也宽。世人道贞侯是红兰姑娘座上客,红兰是男儿心上人。却不知阮红兰反是她郭四娘的座上客:哪怕刚过多年,贞侯仍能想起那一句: “每次看到前面艰难黑暗的不想走了,就想到身后还有她,要把她养大。” 第十九章 诽在己风流生乱 誉在上君臣相宜 艰难黑暗我来承担。风光霁月你来受赞。 静衡十三年,岭南暗探间狱,指与贞侯通。于其名有损益,重黎宣刀之。 刀之。 …… 被各方忌惮算计的郭四娘并不像世人眼中那般肆意风流——她倒霉得很。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善风流的郭四娘好巧不巧惹了从隐世大族逃出来的疯子:一个一半是疯子,一半是天才的人物。 一个敏感阴暗、深不可测、自卑到卑微的人形兵器。他比他手中惊火戟还硬。 一个句句珠玑、连容下倪相的公子荆悦都忌惮、自傲到自大的狂才。 更倒霉的是,此时这个人已经被公子荆悦忌惮上,也就是可能在郭四娘的对立面;而她和这人,无论想不想承认,都不可避免地靠近,并且有了那么“一丝丝难以言喻的、亦师亦友的、似有似无、近乎于没有”的关系。 既风流,莫停留。 …… 阴冷幽暗的天牢里,滴水落下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不知道谁的□□打破了这份宁静。只听得“噼啪”一声,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声声作响。被询问的人只是痛极了时才闷哼一两声,除此之外,硬是一个字也没说。 寺丞早在第三天便失去了耐心:这实在是个硬骨头,威逼利诱尽是无效。“你与贞侯有何关系,竟有如此密切的书信往来?” 刺客垂着头,没命般地呼气。他不发一言,倒是偶然寻访到此的男子冷了眸子,一步步地接近。 光这一个接近,他便使尽了让人浑身发冷崩溃的招数。不知怎么做到的,他自统一的官服帽檐处摸出一片玉刃来,重复一遍:“密切的书信往来?” 他温润地笑,明明和倪相一样的表情,却让人看着就心生阴翳:“能让宣看看吗?” 于是鞭打之声暂停,只剩下书页翻动时哗哗的响动声。他浏览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快速就过了一遍,见刺客仍不抬头,又回着翻了一遍。“有趣。有趣。” 这个词他曾经都是听那些老家伙说起,用那种万事皆在预料中的语气。眼前刺客的反应,颇类他作为某些人的铺路石时,所接受的训练。于是他有了一个猜测,便刻意嘲讽:“信上说四娘和你约好如此如此。先不说可能性,单看你容貌——这是岭南人吧?” 刺客低下头,不露出一丝表情。他走上前把他的下巴抬起来,强迫他用眼神直面自己的倨傲:“看我。好看否?知道侯爷选人的标准了么?” 那张脸若笑便是和光同尘,可他的阴冷孤傲是那样奇异。寺丞小心翼翼地纠正:“是实施计划。” “实施计划?”他嫌弃地把手松开,借此演了出双簧,“那也得找个相貌正常的吧。” 被人这般侮辱,刺客依旧不发一言。只是不再垂着头,反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他却自顾自地推测着:“让宣继续猜猜,你是幕僚,护卫,还是死士?” “看样子是客卿吧?”他忽地反问一句,让刚松口气的刺客下意识呼吸一顿。 “养尊处优啊。”重黎宣不经意抚过自己臂上一道一寸长的伤疤,眼神幽暗, “手指白皙光滑,就右手食指和中指有两个茧子,却原来还是个读书人。岭南的读书人,都有种敢质疑的傲气。既不是从小习武——”他扫一眼那刺客无力且软的双腿,嫌恶地看看自己,表示嫌弃:“哪里来的胆子去刺杀我家四娘?” 分卷阅读32 重黎宣和他那柄惊火戟,一样的招人畏惧;而石中玉永远含笑的眸子,几乎把她的风度刻进每个人脑海里。这一句里的熟稔让寺丞一惊:可一面见不折戟真人,也没有凶名里那样不堪,便又觉得理所当然。 “既知是非,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把能陷你于深渊的书信缝在风衣里?” 刺客曲起手指。 “不会是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吧?”重黎宣轻笑,“那么让宣再猜一猜。看你的模样,说不准是落榜的秀才,甚至更低——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士人?又习惯了享受,不愿意种地,自诩不凡,便说服自己时人都瞎了眼不识你的才。伤时骂世,你写不出来——连效法张状元那个笔上刀子的都做不到。知己者……是岭南那边的贵族?待你们定是要先给的甜枣的。好生被人礼遇着,因此你把那人引为知己,对他感恩戴德。” “总要筛选吧?你信不信和你一样的刺客还有很多?”他把玩着那片玉刃,“突然有一天,他把你绑起来,严刑拷打,罪名是互通敌国?你也像今天一样死不承认,于是作为匕首你合格了。——你若承认,应该直接就被打死了吧?” 刺客身形一颤,可他仍说:“几天后那个人把你放下来,假惺惺地道歉,许君以国士之礼——让你刺杀公子。” 刺客抬起头,目露震惊。察觉失态,又很快把头低了回去。 真正被这样对待是一码事,被人说出来后再这样对待是另一码事。 关键是,他怎么可能知道细节? 刺客百思不得其解。 习惯了旧伤上面添新伤,看遍了人情用尽才散场的某人,一句话也没有解释。 眼看着刺客的心理防线逐渐溃败,他不慌不忙地接上:“但他多半只说了让你去刺杀岭南谋主郭四娘,却只字不提那些信的事。你恐怕连风衣里缝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以为他重视你而迫不及待地——” “不……” “不什么?他不明知你去了一定会死?若真有那么容易,红尘令一刀杀了岭南王,还有你们什么事儿?” 如果寺丞仔细看看他的话,会发现男子一双眼瞳尽是狠戾之色。非要形容的话,就是雪地里饥寒交迫好久的孤狼守着刚补到猎物的表情。刺客很明显被吓到了,张大着嘴:“不、不……” “让宣再……” 刺客真是怕了他这种语气:“不要再猜了!” “记录下来了吗?”寺丞刚要惊叹他的猜测之准,就听到男子问。于是答:“哦。哦。这就记。您真是……” 却听到刚刚还从容淡定,一句句切合情理有条有据的人一秒钟抛弃了温润的表象:“您是卖菜篮子的吧???习武的人见了您,都道一句:“好菜,好菜”;其他人见您,都说一语:“真能编啊,太会编了”。菜掉土里,人们又叹:“沙子啊,沙子啊”——我可去您的吧,算计谁不好算计到四娘头上?她便是想立国,宣都陪着她去,哪儿用得着遮遮掩掩的?” 此外还有一两句失态的话,便见他单手抄着玉刃,另一手握着扇柄,径直砍了上去。明明可以一刀封喉却刀刀入肉,每一刀都是疼但是不害命的地方。一时连隐忍的刺客都失声嚎叫起来。寺丞从惊愕到反应过来阻止,他已一手反拿玉刃,在那模糊的人形上干脆地一割,顺手将那摞书信往碳中一推,一时间火星四溅,炭烧声滋滋作响。 “哎哟,大人啊——”寺丞手忙脚乱,总算明白了他凶名的来历,一时也不知道该先救那人还是先抢救那些纸,一时语无伦次,“这这这……” “怎么?”男子没事人一样发问,骨节分明的手转着玉刃,挡住他的视线,仍是温润的笑,语气同笃定地质问刺客时一模一样,让寺丞背后一凉。那片薄薄的玉刃,被他拿未烧完的信擦了擦,又按回到发冠上,走来的时候发冠上玉片相撞,竟是倪相玉佩那样的清脆声响。 “下官什么都没看见。”他立刻道。 “哦?” 这回寺丞是真真切切看清他的眼睛了,哪里是温润如玉,分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冒,他失声接口,战战兢兢,比面对公子时尤甚:“臣……臣今天失手杀了刑犯,臣有罪,臣……谢罪。” “好。” …… 悬金佩玉的那位君子呀。佩玉将将,寿考难忘,誓与君子同进退呀。 “绵泽,来。”荆悦心里想的什么难以度量,面上却是很诚恳地一指那酒。 “昌不善饮酒。”倪昌轻抿一口,便也很诚恳地回道,“公子有话直说。” 荆悦定神看他两瞬,忽地笑了:“最近京都盛——有人传绵泽贪财?” 倪昌沉默。 …… “倪相。”有人在身侧劝着,“荆贼权势滔天,野心甚大,您却居相位,位在其上而无所好;一山不容二虎,荆贼早晚对您下手啊……” “不会。”倪昌说,“盛传的永远是贞侯的花名。” “侯爷做得就很好。”底下人又劝,“您真 分卷阅读33 的不做些什么,好让主上忌惮?” “不用。” …… 倪昌端起那杯酒,仰头灌下,袖子一端:“没有的事,昌拨了个赈灾的款子,共一万三千四百二十两。” 荆悦看着他:“绵泽可记得俸禄几何?” 连赈灾款细都记清了的某人一愣,摇摇头:“不知。夫人管钱。” “你呀你……”想到他家的清贫,半点不似个相府,荆悦大笑。 “还有要问的么?”倪昌把杯盏放下,“无事昌便去批公文了。” “好。”荆悦回答的时候,竟又觉得自己是当年那个有义父护着的莽撞少年,直来直往道,“下次莫治送礼者死罪了吧。” 第二十章 曲水流觞尤无畏 曲高和寡善迂回 今夜似乎格外漫长。 夜凉如水,繁星皎皎,月下千花很有眼色地盛开,但有个人比花还妖:花落尽闲池阁,是他半生风沙镌刻。刻他眼中三春秀色,心上八斗才策。 便是五音不识如郭四娘,也觉得应为这景乱拨两句琴瑟。手边没有琴瑟,她便只把那悲欢通入月下清荷。于是她仰躺在青石板上,手中折扇半掩着脸,喊一声:“重黎!” 重黎宣便停住,不再靠近了。 “啧。”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现在倒是不敢过来了?” 容色虽不艳丽,气度却是风雅。 “不敢。”他低下头作揖,很诚实地道。 “把话补完了。”她有恃无恐,“为什么不敢?不敢做什么?别学晏悠,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 “不敢……偷窥王爷姿容。” “哈。”她折扇一搭,强迫那人抬起头来,“光明正大地看嘛。什么叫偷窥?看了不该看的才——” 他面红耳赤地止住话头:“宣……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郭四娘折扇一开,难得认真起来——这世上值得贞侯认真的还真没几个——“策论如何?交流一番啊?” “好。” 甘之如饴,甘之如饴。 待到又晚,按往常他该起身告辞,这次却忍不住叹道:“要是四娘是男子就好了。” 不知曾有多少人感叹这句话,若“石中玉”郭四娘是男子,一定是有最大希望登顶的那个,还有后主、公子什么事?” 只有两个人:公子荆悦和眼前人知晓——哪怕她是女子身照样可以,只要她想,只要她…… 她不想:天下安澜足以。 “怎么?”郭四娘却知这不是他此时意。她毫不见外地掠过对面人左边那一缕白发——这人头发很有特色,一头墨发,可左侧额前偏挑出银针粗细的一束白,约莫十几根,从不解开。“是男子又怎样?” 那样就可以同你秉烛夜谈,同饮同卧,抵足而眠。他扭开脸,不敢去看她:“宣先行告退。” “退什么退。”郭四娘单腿一拦,阻住他的路:“若爷是男子,你是女儿身——” “爷必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进门。” “从此不纳妾,不娶婢,一生一世——” “一室一家。” 月光下他看不太清对面人的表情,也分不清她是认真还是一时戏言。巨大的难以置信和由衷的喜悦渐起,盈满,肆溢,最后被他的沉默掩盖。太多的话堵在喉咙,却是什么也发不出了。 地面上兰草兀自摇摆,刚刚说出这番话的和听到这番话的人都默契地闭口不提此事。郭四娘合了扇子,又靠过去问:“好不好奇我的名字?” 他猛地抬头:“好奇!” 无他,只因“郭四娘”这个名字太过寻常,排行第四又无意起名的女儿家大多叫类似的名字。郭四娘笑:“那……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哦。” “好、” 她把折扇一转,擦过他的发丝:“爷还没有名字哦!怎么样?” 这一句里藏了多少过往,却被她以如此欢快的语调说了出来。重黎宣一时失语,又听到她说:“既无父母,也无甚亲朋;家门伶仃,但由爷做主。不如……你来给爷起一个?” “如何?” “何如?”她柔柔地绕着折扇,这两句似叹非叹,引得他心下一颤:“好。” “郭曲。”他沉默一会儿后道,“郭曲可好?” 说路用“曲径通幽”,说河说“九曲回肠”;仰头向天际一望,没有一片云不曲成最美的弧度……小小的一个“曲”字,六画十二折:笔笔皆横竖,划划不打弯;可婉转含蓄,处处是选择。 这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好名字,不押韵、不动听,不寄寓、不抒情,甚至不符合二人的文采或是其他才能;更甚者,会让人想到“曲意逢迎”…… 但他本意绝不是不让她挺直了脊梁,或不允许她热烈地活着;只是想让她承了这字中来自自然的智慧,或者说,一种技巧,好活得长长久久…… “这可不是 分卷阅读34 一个好名字。”郭四娘把折扇一靠,“单从声调上——不过,我喜欢。” 心情大落大起间,他笑了,仍是那个字:“好。” 我愿你含蓄似岭南园林浑然天成。热烈似百花争芳春铺四野; 我愿你处世高明迂回,又期盼你初心无畏; 我愿你把刚烈热忱融进丝绸般的柔顺,我愿你曲而不折事事不悔…… 霜夜星宵,莹月挂梢。 郭四娘、郭曲忽地冲他一笑。 …… 曲高和寡啊…… 观潮者刘晏悠靠着身后的门庭:“人道某怕死,却不知……” “某的确怕死。” 一计乱世始,满眼寒凉看世间苍生挣扎起落;他只安安静静沉寂下去推到一旁,谁势力强就投靠谁,也不追求什么风骨无双、不在乎什么声名狼藉。 溃堤掩藏是为自保,寡言少行是为避祸。他也自知名声扫地主上猜疑,干脆闭门谢客;做一面活招牌,不到绝境,一句也不多说。 当年经历过的人一般就丧命在乱军中了,也就他稍好些: 不过是家门伶仃父母不认,不过是不敢留子嗣以至断子绝孙—— 他似乎能看见自己的未来:谁不知道一代英杰刘舸刘晏悠最是长寿。 但也只剩下长寿。 第二十一章 饮情仇风沙作酒 醉温柔散发弄舟 我用风沙作酒,求换你长寿。 边境暂安,内政不归她管。好容易得了清闲的贞侯又混迹在她的情报网中。 平日见阮红兰,她从不沾酒水:今日却忘了这条,饮了一口。 楚馆章台的酒茶有些麻烦,本想着处理的某人,在赴了一场洗尘宴后,忍着不喜灌下去了更多的清酒,多到便是她这般酒量的人,都起了混沌。 一挨上可以放心的人,这之前喝了什么,也都忘了。 等到重黎宣把人拉回去,已经变成了这样: “来啊,小美人儿——” “美人儿?” “美人儿你怎么不说话?” “来啊——” 这般喊了一路,一路上就有多少户人家探头去看。重黎宣解了她扇子,挡住自己的脸,好不和醉鬼一块儿丢人。回到府上,他才好不动声色地推开怀中的人,又小心地护着好不至于磕碰到桌角,说上一句:“郭四娘。你喝醉了。” “才没有!”那人双颊酡红,满身酒气,“军中都禁酒!爷禁酒多——年了!” “是是是。”并不想和醉鬼争执,他小心确认那人安分地呆在椅子上后转身欲走,“自己待会儿,想走动叫我,别摔着。我去拿醒酒汤。” “不喝!”大概只解了一个“汤”字,强迫自己灌了一肚子水的郭曲干脆地拒绝,反将他一军,“你不是该叫阿曲吗?” “阿曲。”他妥协,“喝一口罢。不然明早头该疼了。” …… “快来喝解酒茶。不然明日头该疼了。” 如明镜般通透灵秀的小人儿正挂在白衣公子的胳膊上:“绵泽——” “绵泽” 她每过那么一刻,就唤这么一声。 “同辈的好友之间才叫字,郭四娘你换个称呼。”白衣小公子无奈一遍遍纠正,眼里却是欢喜和纵容。 “我们不是同辈?”小姑娘仰头去看他,“你也不过比我虚长那么几年。” 小姑娘说完就慌了神:“难道我们不是好友嘛?” 白衣小公子一扶额:“等你长大些……就不该抛头露面,也不能这么唤别人的字——” 小人儿睁大眼睛灼热地盯着他看,他说不下去了,一叹:“罢了。现在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为什么长大了就不能抛头露面?” “因为女子有三从四德。” “哪怕我像男儿一样,熟读古今心藏天下也不行吗?” 倪昌突然感觉有些残忍:“哪怕你强过世间大部分男儿也不行。” “为什么男人没有?” 他想了片刻:“因为三从四德是男人写的。” “我可以变成男人吗?” “不能!”他吓了一跳,“这是生来就注定了的。——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一生的。”他抿唇一笑——这笑也曾含有调皮的神色,现在却只剩温润了。 “那我可以给男人制定新的四从三德,把他们禁足在家里,让他们只能听从母亲和发妻的话,保持贞洁,或者让他们不能抛头露面吗?” 倪昌只觉好笑:“你醉了。沾酒做什么?” …… “我若是妖,就往仙里闯荡;是人,就往鬼里搏命。是男儿,就当那智计无双的弄潮领袖;是女子,就倾覆了他这个不公的规矩:男子又如何?女儿又如何?” ……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都城水深,深!深!深!你 分卷阅读35 为什么不听?”。 “我大概早就出不去了。”小姑娘长高了,能看到她的发顶。她眼里通透如水,“所以,这一次站出来与否,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你在水中央啊。 二人就这般怄气地站着,或者说,白衣公子怄气地站着。小姑娘很快又没事人一般,脆生生地问:“为什么会乱呢?” “你不需要知道。” “如果没有那些公子王孙,会不会……?” 女子没有说完,但意思清晰地表达了出来。 “不会。”倪昌强调,“没有一个公子荆悦,就会有下一个公子赵悦、钱悦、孙悦、李悦。总要有人来接替这个位置的,这是大势……” “既然是大势,你为什么要反抗呢?” “我怎么抗……”倪昌险些被她气得失去镇定,“你怎么看出来我……” “你提起文朝的时候,眼里有光。”郭四娘说。“和我提到你的神情,那种欢喜一模一样。” 倪昌沉默一会儿,压下火气:“你停下吧。” “如果灭了那些公子王孙……” “停下。” “如果灭了所有有野望的玩意儿……” “停下。” 郭四娘皱眉:“为什么一定要是在腐朽上改变,而不是破而后立,以求新生?” “会死很多人。”倪昌说。“会很多——很多人。” “好吧。”他以为小姑娘会坚持的时候,小姑娘两手一翻,“听你的。” …… “倪、绵、泽。” 当年斗嘴的少年少女言笑犹昨,可相处的时候已然凝涩。 一人毫无心理负担,另一人已经挣脱不得身上的枷锁。 少女灌了酒:“就给你一次机会,你心悦不心悦我?” 她没做任何特别的动作,也没露出任何一寸倪昌所不让露的肌肤。便是那酒也就倾洒而下,可倪昌就是红了面颊。他迅速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推开她:“昌有妻了。” “不是还未开始的联姻?” 倪昌也不回答:“四娘,你醉了。” “我醉了。”少女一笑,摇摇酒壶,“明天见呐。倪相。” 大概在场的风,能看出少女的手微微颤抖。只有云,能看到那穿着白衣,俊秀无双芝兰玉树的玉人倪相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日后,也大概只有雨水见证了千百人开宴,却独少一人的婚礼,见证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一对璧人。 不在场的只知道,不到半个月后,石中玉郭四娘声名鹊起。顽劣风流石中玉,也终于以女子身挤到了文朝双璧的地位上。 …… 醉鬼打了个酒嗝儿,眼里尚有一丝狡黠的清明神色:“比起醒酒汤,我更想——” “你又在想谁?”重黎宣追问并强调,他满心隐秘的欣喜和不敢置信的恐慌。然后是想起什么后滔天的嫉妒,最终却只能站在那里隐忍地辩解,“宣不是倪相——” “傻子。”郭曲回神,一拍桌子,单脚支地,另一脚撑在墙上成包围之势,“你以为我把你当谁?重黎?” “宣……”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人把酒灌了满口:“唔……” “喝!”郭曲笑,眼里分明有着盈盈笑意。 “我……”不胜酒力,“咕嘟……” 难得看到眼前人失态的时刻,郭四娘笑成一团:“哈哈哈哈。” “爷也不喜欢喝酒。”她说,“可曲刚刚去了某个地方、咳、布条线……失策喝了口、” “光爷醉怎么行。”她侧着身去看他,“你也醉。谁也别笑谁。” 却见那个才饮了一杯的某人已然红了脸,看样子还颇为冷静,问的却是平日绝对不敢问的话:“你是不是去花楼了?” 语气里居然有点委屈。 “……是。” “郭曲你个混蛋!” 郭曲一时说不出话,倒不是别的,只是…… 她似乎才想起,眼前这人是出了名的…… 美貌。 一个男子用这个词似乎显得阴柔,但他的确适合这个词——凌厉的眉眼为她柔下来,异色的眼瞳里尽是看不清的水色;鹰眼薄唇,三千青丝里混着一绺束好的白;便是质问也是委屈——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他问。 “喜欢的。” 她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只知道自己心跳得厉害。 都怪他、那日酡红了面颊。说要话天机,却酌一盏醒酒茶。醉玉颓山、一时不察。……却原来我也好慕风雅。 这一盏打破了某个人长久以来的所有克制,也可能意味着从此乱世少了两个惊才艳艳的蜉蝣——越界了。 有了牵挂,不再无所畏惧的将军,是害怕一无所有的搏命者的。 郭曲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眼前人跟快就会带着一身伤回来。现在她却只是小声问着:“重黎以后想做什么? 分卷阅读36 ” 清醒过来的人跪在门边答:“散发弄扁舟,乘桴浮于海,迎沙而成林,执杖而耘籽。” “埋没太可惜了啊。”郭曲这么说。 第二十二章 拔恶瘤此山路远 不龟手此恨绵长 人才不会被埋没,这是文朝战后的状态。 天转寒凉,风添凛冽,人一旦离开坚硬温暖的砖房,难免冻得青青紫紫,战战瑟瑟。 因此上朝的那一段路,就格外漫长。 “下去了。”郭曲掀开帘,话已凝成一团逸散的白气。风那样有力地把她向后拉扯,风停也是寒。这对三伏天也要衣裘的她来说,不亚于一场折磨。 “啧。”但她只叹口气,便毫无犹豫地往车下跳。接着便是溯风而上——总感觉她无论何时总在溯风而上。这风太大,快要把她这团火吹熄了。 “……你还是罢朝吧。”骤然风停。 郭曲冻僵了的思绪反应片刻,鼻头一酸,却是道:“做什么?” 把风挡了的人干脆地扛着一床被子,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你不好好呆着,宣就只能日日抱着被子上朝咯。” “被子放哪儿啊?”想起前几日这人归来时那一身伤的郭四娘刚想让他远离,又被他这话打断,笑了。 “什么被子?”重黎宣顺着她道,“剑有剑鞘,戟有戟鞘。剑戟不让入朝,可戟鞘能啊。” “你确定这是鞘?”恢复了些温度的郭四娘往手上呵一口气道。 展开被子挡风的人极荒谬,又极认真地点头:“嗯。” 她移开视线,满心的思绪都乱了。 …… “此山路远,若有四娘相伴,那也不错呀。”红衣的医女这么道。 面具下那人沉默一会儿才纠正道:“洛芷柔。” “哎?” 她一回头,牵住马绳:“上马。” 小姑娘艰难地爬上马背,青丝红髻,细缩的肌肤在动物粗糙毛发的衬托下十分惹眼。眉眼弯弯,红衣金卷绻,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去哪儿?” “把你送回你哥那里。” “咦咦咦?那你呢?” “红兰姑娘声名大噪,恰是除世家的好时机。” 往常小姑娘定会先问“为什么要除世家”,这次却是惊起;“红兰?什么红兰?是和我一样好看的红兰吗?” 洛芷柔摇摇头:“不知。若是这三年我出兵辗转,固守千里边疆,缺席甚至、干涉扭曲你的人生……待三年后……若是能此间事了,边境平安,民心所向,我也算圆了梦。届时你我奔波南北,开仓济民,斩奸佞、肃清平,在人世里忙忙碌碌一世…… 何如、啊?” …… “世家还欠着国库的纹银?”重黎宣皱眉,“王氏十万两,徐氏十二万,肖氏五万……这么多?快赶上两三年的赋税了吧?” “超过了。”郭曲磨着墨,“前朝以奢侈为高贵,从上到下,竟以谁家奇珍多相互比拼。君王不加阻止,反而赐给胜者古玩字画,以之为繁荣标识。于是官员贪腐,中饱私囊;百姓税重,逃往岭南。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才有了乱世之兆。公子上位后一直在追讨,只世家顽瘤,仗着底蕴深厚和法不责众,一直拖欠着。” “故意说给我听的?”重黎宣轻笑,把他手中墨接过来,“一家带头还了,平衡便被打破,其他也就不敢不还?” 郭四娘没说话,只是把折扇推过去。 “你靠近些。”得偿所愿,眼前人拿着扇子便逃。欢悦的不似是受什么无人敢接的苦差事,反而是受邀一场欢宴。“小问题,有宣出马,自是一分不落地收回来。” …… 半月之后。 名义上他的“族长”,那个万事向利益看齐的中年人淡然地推开眼前的剑锋,第一句话却是:“怎么不用戟?” “施展不开。” 瞥见他眼底的倨傲,阅尽风霜的族长笑笑,给他传授最后一课:“你不会还以为杀鸡焉用牛刀吧?我就没有后手了?做什么事情都要全力以赴,你早晚会吃亏在这轻敌上。” 重黎宣把剑移开,主动递给他:“您拿剑也杀不了我。何况利益为先,您不会动手。” “那若换一个人呢?人是会变的。”中年人当真没有接剑拼死一搏,“你确定了?若无世家,你纵是猛虎也没有爪牙。你将站在所有贵族的对立面。据我所知,你在军营里的处事也不够圆滑。教训士兵,不提能保他们一命的好处,单说他们的错处,冷下脸去训斥。世家之敌民心之背,你算什么东西?就算有天东山再起,那所谓“公子”真不会再借某人之手,像你对付世家这样对付你?” “话不多说了,你有自己的想法.”族长话锋一转,“你要海晏河清,便予你海晏河清;要天下太平,便助你天下太平。你舍了姓氏姓什么“重黎”我不管。但你绝不能忽视了家族对你的贡献。家族欠你的,这一 分卷阅读37 场赌也就还完了,但生恩养恩教化之恩你却未还。一恩十年,你至少得还上三十年。要么皇亲国戚,要么财运通天,你自己选。” 他拿了剑往脖颈上一割,最后喊道:“你若不还,还拉着整个氏族陪葬,列祖列宗做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留下他一人,久久独立:“北山十六世家,只您一人,当得起一句名士。” …… “芷柔芷柔!”青卿清点着包裹,“这是跌打化瘀膏,这是护身的酥麻散,这是不龟手之药……” “什么?”洛芷柔拿起最后一个小瓷瓶,心绪难得有些波动,“不龟手之药?有药方吗?价值几何?可以用在战场吗?” “……有!”她怎知这一纸药方便够一户人家传几世香火,青卿却毫不犹豫地道,“不贵的,我再简化试试!” “……好。”冰天雪地里飘荡的魂魄,好似飘了十五年,才终可以从那空旷的山谷中回归。再不有铺天盖地的雪,再不怕那种虚张声势的风。那魂灵贴近地面,俯身倾耳的去听。地脉便道“你要向前看,向前看”。杀人不过头点地,救人不过血沾衣。“欲剑峥嵘真绝色”红尘令自重逢后首次对青卿一笑,似乎在说: 你来晚了,但似乎也不晚——正如那年相逢惊为天人,芷柔是最好的芷柔,青卿是最好的青卿。 第二十三章休笑古人诗关雪 莫问飞絮归不归 已然入冬。 青卿把自己裹成一个球,无声地看着眼前的雪色。新雪堆在桌椅上、栏杆上,连阑干间的铁索,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松针上、草叶上,都坠着冰挂;红瓦朱墙,黑干素雪,颜色转换间,别有一番美景。 美景? 她几次伸手想抓住一个人的背影,却又收回手去。 只有寂静。 原来山北也会落雪的么?她仰起头,回溯着上次与雪花的相遇,好像在很久很久前的时刻。 离别太难、离别太难! 她毕竟才十七。 “啊呀。”轻轻的一声惊呼将她从回忆中唤醒,她伸出双手,努力保持平衡。 “下雪了。”她不知道对谁说。 “要记得穿厚一点的靴子啊。天凉了,注意保暖,小心路滑。” 因为职业的天性,她不知道对多少人嘱咐过这句——可今年好像不同、好像…… 今年没有什么不同。 她伸出手去摇一束松枝,抖了自己满头的雪还笑得开心。雪纷洒得越大,她越是仰起头去看。 这雪好似某种特产,某种来自她真正意义上的故乡、那个不毛之地、那个被自己孕育的儿女厌弃,日日想着逃离,又日日想着归乡的边疆寄给游子的礼物。也可能只是一个浅浅的问候,从遥远的地方漂泊了万里,漂到游子的眼前: ——“思否思否。” 于是青卿竟失神,唤了一句“姐姐”,心里想着有空去看一遭京城内的“阮红兰”。她表现得格外的开心。“踏雪怎么能没有梅呢。”她说。 但她并不刻意去寻,反而摇晃着铜铃叮叮当当地沿着街乱跑,循着最美的路,跳着最动人的舞。“下雪怎么能没有诗呢?”她朝天大喊,“我原先笑古人俗,可我现在也想作诗了啊!” 转了两圈,从城东跑到城西,引得多少路人惊艳地回望,她从腰间摘下一根银针来,在雪上写,边写边念:“休笑古人诗并雪,一纸雪色待毫挥。” “下雪怎么能没有诗呢?怎么能没有诗呢?”她说着转了一圈,已出了第二句:“松针玉砌梢间挂,尺笺素染案上堆。” 她应是开心至极,可—— 心底想到又被按下去的联想,在诗情中翻涌,它总体而言是三个名词,第一个让她听了就会落无声的泪,第二个让她燃起无引的火,第三个——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两字。可能青卿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再转到湖边,心境已然转变:“茫茫水天无一物。”她思索片刻才出下一句:“冰合湖镜旋作肤。” 沉默。 家。战乱。洛芷柔。 “心境要一波三折。”她不知道对谁解释,看着冰面上孤零零的一只野鸭,紧了紧毛衫,念出下一句:“飒飒西风削梦影,前番何人伴雪行?” “并肩共待繁花盎,翻手迎春对仄平。” 她又沉默一会儿,靠着松树坐下。对着空旷的湖面吟了一句,很轻很轻: “而今飞絮一如旧。” 人不如旧。物是人非。且唱且愁。 …… 爹娘的音容相貌似乎从隔世传来,可声音那么小,小到抵不过雪融的喧哗;相隔那么远,远到眼前尽是雪花…… 我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我还要入世呢。 青卿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野鸭站在冰上,兀自打理着自己的羽毛。 这一联无人相和,久思不得,更改千百次,终是难以 分卷阅读38 平仄。 等她清醒过来,衣服已经被雪水浸了一半。日上中天,雪已经开始融了;带走温度,带走自己,带走晶体里倒映的人间欢欣悲苦。 她感受到温度,又觉得自己厌恶起这雪来。 “兴酣始觉寒彻骨,”她念,“下一句是什么呢。” …… 千里外洛芷柔看着飞雪,忽地念了一句:“远山千里隔。” 身边人不敢多问,她摇摇头,也不再解释。 “战况稳定否?” …… 却说青卿身旁颤颤巍巍走过一位老妪,霜雪攀过了她的发丝和眉头。 “三冬缟覆额前发,九秋霜攀镜中眉。”青卿说。“喜欢雪的时候百般说它好啊。一有不幸又忍不住说它不好了。” “言其阻绝征人路,天各一方音信无。” 带来美又带走温度,晶莹剔透到触目惊心,只一瞬又毫不留恋地化水归去。 “如果这样还不如从未经过。”青卿收回手,那上面不知接了多少雪,已经尽是水渍,“我不奢求失而复得。” “我徒劳地伸手去接雪,但那些口口声声说要陪我一起看雪的人已经不在了。”青卿看着湖面上的野鸭,野鸭把脖子一弯埋在自己羽毛里,“我包了一团冬给他们带回去,还未走到一半衣裳已经全湿了。” “我不敢打开包裹去看,失而复得得而又失往复折磨着我。我垂下眼睫。” …… 青卿兀自念着,走一步便念一句,也不打草稿,也不讲究什么韵律。 “融雪声声灵消殒,白发青蝇红尘柳。” 融雪声是雪的死亡,白发青蝇是你红尘令永远的主题。前面是祭奠故人,后面是致敬未来。 “……如果白发青蝇真是你所祈愿的,我当然愿意站在芸芸众生中看你意气风发的时刻。” “……但我仍是不甘啊。”青卿小声道,“仅仅因为你我都是女子……仅仅因为什么世所不容?” “敢问来生三尺雪?”她问了一句犹嫌不够,“敢问光阴吝啬如?” “难道雪也在奔赴下一世吗?下一世时光也这么吝啬吗?” 不要再作下去了。她对自己说。 可是自己又念道:“如是非也艳长在,时止于此惜之何!” ……如果是的话,就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的惊艳也好啊。 “风雪没余也已矣!” “我站在雪中任由风雪将我吞没。” “……今宵有人踏雪归,且将新酒炉上煨。” ——我装着今宵有人踏雪来,我要去给她温一壶酒洗去她半生风尘。 “请让我做个空灵天真的梦吧……在我消逝之前。” 她不知: 这澄澈的声音飘飘荡荡,响彻了接下来的史册,延续了一千多年。 第二十四章 祈水风公子下泪 江水碎白帆又扬 “淇水深深渡……哎哎;提裳快走哎……哎哎……” “美玉多明艳……哎哎;姑娘跳舞身姿婀娜……哎哎……” “在那河岸头……哎哎……” 民歌声中,江河冰碎,逐水道的分支缓缓地流过京郊。 在这样的春风里,倪昌正把一纸朝规贴在墙上。他这边糯米还没糊好,郭曲已经把那纸拍了上去,叫了儒将上去念: “自古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现立朝规二十六条如下: ……可据理力争,不得以头撞柱; ……可拍案独谏直抒胸臆,不得以头撞柱; ……可勤俭朴素,不可争相卖富;……不可嘲笑清贫,不可目中无物…… 上行下效,以敬效尤……” …… 新建的天宝阁第一次被人撞向了挂钟。钟声长鸣里,围观的百姓第一次见用车子装载在金银财帛,跟在那玉面黑发单一绺白的将军身后。“还钱!”他大声道,那语气比在军营里训斥士兵还严肃。他把那个原先的氏族名字从账户上一笔勾销,却也把更多的氏族放大,张贴在了这金榜中,钉在了民众眼前。 人群眼睁睁看着一车车的金银被清点,识字的去念那榜:“……十二万!十二万两白银。” 人群哗然:“这算什么。这边有个欠十八万两的!” “乖乖,俺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钱!” “五两能让我家过三年!” 于是百姓彻底地和世家划开界限:贪腐的不是文朝,却是世家;朝廷不是吸血的敌人,耳而和他们站在一条战线上。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怪世家如此猖狂;连国库的钱都敢拿,还有什么不敢的? 重黎宣倚靠着墙——这个不久后拔除世家恶瘤,以雷霆手段抄家,震慑所有人的不折戟,还在想着怎么偿自己家族三十年…… …… 洛芷柔站在洄步城内,看着这座曾经的边墙。曾经她想的是 分卷阅读39 : “洄步”城不见归人,没有人自愿前往“洄步”城。没有人来,那些坚守的人就不能撤哪怕一步。不能撤就只能不归,不归便成就边塞的名——这是个死循环。 而今“洄步”却是兵家圣地、军中荣耀。她站在城墙上眺望:遍布伤痕的城墙高耸,耸立在这座大陆的中心。以北的文朝黄沙,在逐水道竖起的林场面前苍白了色彩;西边的林海郁郁葱葱,神秘幽邃,不发一言;以南的岭南还借着山水,幼儿歌女还唱着畏惧它的歌…… 洄步啊……它一直在这里,挡着一切的已知或未知的恐惧。 “我来参军!”底下有少年在大喊,那活力随着春风散开,“我要当大将军,骑高头大马,娶隔壁娇儿,盖那——么大的房子,打得对面一步也不敢进来!” 洛芷柔刚担心那些默默守着边关仍是无名的将士说些什么,却见他们围着少年坐一圈,给他讲沙场上南山和北水的故事。这些善意守着少年的梦,有如守着他们过去的半生。 洛芷柔偏过头,好不让泪落下:冬雪化了春便来,这一年洄步暂安。 …… 青缁衣在哪里?有流疫的地方便有他青缁衣。他一个当不起“医仙”之名,但“医”当得起“仙”之名。生怕着倒春寒侵染了黎民,耽搁了这些农人一年的工作,成百上千的医者游走在在乡闾巷陌之间。 李三粟在哪里?有私塾公课的地方便有他身后桃李。他一个当不起“师尊”二字,但“师”当得起“尊”字。担忧着下一代孩童的教化,期盼着来年的“大治”,成千上万的师者停留在陋巷砖房之里。 刘宴秋在哪里?有水木汗水之处便有他磨茧砥砺。他一个当不起“匠魂”之号,但“匠”当得起“魂”这个称号。一屋一舍一砖一瓦,哪个没有“匠”的智慧和艰辛?上万万的工匠农人,是你是我,是所有人。 逐水悠悠,东去不绝。铺开妖娆春色,曲折在众生城前。听春风轻吻过了玉树琼台,戏阁里老生花旦正踏步舞枪转袖:一个老生咿咿呀呀的吟唱绝不会比红男绿女的欢喜忧愁来得精彩,戏里编撰出的故事越是曲折动人,戏台下林林总总的看客便越是叫好卖座。戏一散场帘一落幕,便是人走茶凉,又一遭奔向生活。 英雄的史诗有诗人传唱,生活的史诗却只能由生活奏响。医者、师道、工匠、艺人……沂水春风,是荆悦十多年前那一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一场掀帘风,掀开了一些人的眼帘,强迫他们看这些朴实坚毅,默默无闻,却不可忽视的芸芸众生…… “重黎啊。”青衫折扇指点江山,“爱民如爱子:而保暖不愁,衣食不愁,便是为人父母给予子女的,最大的恩惠。” “那,教化呢?”那人竟还反驳。 “你我有体验过这种东西?”郭曲笑了,“无力施教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心向教化的心。只要有心,有无相似。” 繁华如梦。公子荆悦途经逐水分支,但听得民歌悠扬: “淇水深深渡……哎哎;提裳快走哎……哎哎……” “姑娘一笑皓齿露……哎哎;在那河岸头哎……” …… 东海起波澜。翩然一舟上,“夏”的谋士林阳正随心飘荡:“这个时节,江冰该碎了吧?” “是。”小厮苦着脸,“您不回去么?这样主公会生气吧?” “无妨。”林阳倒是随随心所欲,甚至想起了些旧事,仿着那个老对头道:“起舟,便好。” “大人,有人!”行了一会儿,小厮指着前面道。 “去看——看看。”林阳一顿,“刘晏悠那个老家伙说话怎么做到两个字两个字的?他不别扭吗?” 近时才知,是一艘大船触了礁,其上白帆残破——白帆?多年来的警觉让林阳下令:“回返。”那边人却看到了他们这一节扁舟:“那边的,快来救人!” 林阳只当没听见,看够了热闹,反催小厮加快速度:“回返,回返。”却见一高瘦人影脱了上衣往海里一钻,竟是直奔他们而来,比船来得更快。 且瘦且高,白帆,命令,林阳扯扯嘴角,已有个不好的猜想。也是离了刘晏悠那狠人多年,他都快忘了好奇心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乱世又是多么可怕—— 几百米的距离,那自小在海里长大的青年,只换了几次气。几个猛子游得也无声,把林阳这种落了水只能扑腾扑腾不沉下去的旱鸭子看得羡慕不已。他再看看赢弱的自己和清瘦的小厮,本想着好歹人数上占了优势,现在却是心里没底。 徒劳地说“回返”也快不过善水性的这人,他犹豫片刻,第一反应便是散发遮掩自己左脸上的一小块疤,同时心里叹一句:他笑刘宴悠遮盖身份的苦心竭虑,而今还是要学他! “幸——”抓住了小舟的人一甩头,一句不见外的“幸会”还未出口,这被人称“苟常”,不矜名节的人却是一愣,脱口便道:“额上一抹血,成林避风沙——笔作金鳞甲,射落月韵烟霞——这么巧?” “幸会幸会,相逢 分卷阅读40 即是缘。”林阳这厢还在叹“此子脸皮之厚,吾愧矣”,他便好像不是自己追上来强留人家舟一样,“林兄相必也认出了叙了,不如上船坐一坐?” 林阳扫了眼那半沉的航船,再瞥一眼同样缚鸡之力的小厮,对比番这“苟常”强壮有力的身体,认命般地答:“……好。” 第二十五章 栽桃李春秋览遍 弃独尊法者不殊 静衡十六年,春秋亭立,于是文朝教化复兴。教化复兴,便有人敢在纸上写一些倪昌见了想打人,贞侯建了笑出声的奇特的东西。 臣颂陛下: 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载见天子,穆穆九重上。 众星拱月,举世无双。 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并东海云泽光。 钟鼓声锵,箫管鸣响。烛照天明,长乐未央。 千秋万岁,与天无极;延寿万载,与地久长。 五彩羽为饰,七弦琴列张。 日月有成就,年岁丰收忙。 声威震天下,良行感八荒。 盛德延后世,仰慕无穷时。 国运昌! …… 佩芷书院坐落在戚城以北,京城以南,距不殊台不过两三里。这个不太出名的名字,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天下人才十分,三分自佩芷。文人又喜好交游,信正统、气节、义气,于是这三分扩成五分,牵连着半数文人。 文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写上面那种毫无意义的颂文还罢,倘若他们写君王,说君王骄奢,喜好享受,好美色,耽误朝政,亲小人远贤臣,那便人心浮动即将乱了。 所以春秋亭建在书院附近:传统文化积淀,人才、决心都唾手可得,春秋亭只消注入经济,鼓励他们去开办学堂便好。 “不如他啊,我们都不如他。不能让人才在我们这代断绝啊。” 被这么赞誉的李三粟抱着书,匆匆走在榆荫道上。他亦有烦愁,并无数次问过自己,真的值得吗?他自认才不下于那什么“文朝四谋”——倪昌、郭曲、刘舸、重黎宣——连重黎宣那个武将都能在列,他为什么不行?因为和岭南反贼一样的姓氏吗? 忠诚孝道勤奋谦恭,他把这些传给后代。看着学生出人头地,他再看看自己:无功可炫,无能可呈,现年五十又三,仍是籍籍无名。他教学生贫而不贱,富而不骄,自尊自重自有贵气,可他天年将近,又有些怀疑自己。心随境变,他看书时有种恐惧:山荫道上目不暇接,前人智慧高山仰止,连前人的书籍都没有吃透,这学问又有什么用呢? 他叹口气,路上有学子见他拱手,道句“师长”,他也只挥挥手。他有些疲惫地坐在椅上,手边放折回来的奏折,他却已失去了打开它的兴致。 梦、梦、梦,当然是梦!让士人不再为粮食烦忧,不再受家贫牵绊,不再因子行太远的孤独中犹疑。他知晓自己上谏的太过为难倪相:水灾、旱灾、瘟疫、饥饿已够负担,这些学子,未来的国之栋梁,又怎么能成朝堂的拖累? 从窗子看去,正见书院、春秋亭、不殊台摇摇三点一线。春秋亭外一桃一李,皆是难得的果中佳品,味鲜之王。饱满香甜的果子,众人都默契地不去摘它——再嘴馋的孩童也只在地下流流口水,那是金榜登科或青霄直上才有的荣耀,是打破世家姻亲封位贵族的证明,也是他教化的功劳啊! 就这样罢,他在心底道。学生为首位,名利便如此,始终如一。桃李便是他的伤疤他的官职他的荣耀,时间自会检验他的付出他的引导他的向往。教鞭戒尺敲打着他的手,晚风吹动着他的衣襟,他想他会一直如此、宿夜如此,直到再也走不动,道不出话的那一天。 他随意地翻开奏折,而后双眼睁大——那上面两字有如天籁:准了。 …… 扣弦而叹击节而歌,荆悦子嗣的取名一向随意:大公子荆苹,三公荆芒,四公子荆芽——唯有二公子荆节可以说是受些眷顾的儿子。贵族子嗣有三:首者得天独厚,勤奋好学,自更高往更高。温良恭俭,教养甚高,品行甚好;其二谨小甚微,无甚大功,也不惹大祸,勉强守着资财过一生;其三纨绔骄纵,自以为高人一等,有恃无恐,迟早酿成大祸。 因此富难过三代,荆悦的嫡子间以荆节出众为首。虽是嫡次子,可他尽力去付出和倪相一样的努力,并且有着他一样的顽固:他坚信自己可以说服父亲,延续文朝盛世。 兄长荆苹作为当家的培养,志在四海;三弟聪颖伶俐,讨父亲喜爱;小四总想着出军挂帅,还试图拜那些武将粗人为师。利益无冲突,志趣又相投,荆节反而和小四关系近些。 “二哥!” 他被带走的时刻,每一个士兵都提防着武艺出众,性格鲁莽的四公子暴起,宣泄他的愤怒。最精良的禁卫军,最齐全的武器供给,这些护卫都签了生死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荆节一如当年,睁着如倪相一般温润的眸子:“小四,别慌。” …… 分卷阅读41 法者,无论亲疏,无论贵贱,一断于法。 荆悦纵权势滔天,二公子荆节纵仁厚有德,当他亲卫惊马,踏伤民众,这罪也得责。 “亲手送上刑台,断发为戒?”郭曲皱眉,可锐士如她,同倪昌一样没有立场去劝阻这件事,哪怕觉得欠妥,又一时想不出哪里欠妥。 “二公子宅心仁厚,不至于心生怨恨。”重黎宣道,“最多消沉一段时间罢了。” 他错了。 当这个温锦内敛,绷得如一根琴弦的二公子,一步一步地踏上高台。他刚直的性子和且直且脆的羞耻心,在民众的目光下发烫。今人诿责,前人自责;今人羞于道耻,前人敢直面耻。倪昌把他教得太好,和他一样的像镜子,映得民众小声的议论那般大,他荆节又是那样的小且无所遁形。 悔罪都要散发,他的刑罚也是断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和断头的羞愧与恐惧相类,教他突觉这刑之重。可他想起那马蹄下的百姓,当时其他民众那种惊恐不安的表情,又觉得这刑罚太轻。 政治清明是好事,可他是那般恐惧。他向下去寻父亲的身影,明知他的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可他还是心生一种不孝的悲切。 相隔太远,那台太高,郭曲还在想着有什么失策,庄重的表情倒和公子对民的哀掉肃穆切合。倪昌满心担忧几欲开口,刘舸老神在在地背着手。 其实换任何一个人,公子荆悦的任何一个庶子或嫡子,都不会有类似的担忧。大公子荆苹顶多气得摔几个碗,面上仍是诚心悔过;三公子荆芒会很诚恳地道歉卖乖;便是四公子荆芽也会越气越活跃。只荆节受不住——但谁也没想到他受不住。 当效果符合预期,公子荆悦却听到了不在预料中的哗然。谁也没想过,这位温润著称的公子会这般烈,谁也没有想过。他朝着民众下跪,磕头致歉;转向母亲,转向师长,转向好友,最后转向他那在权势中生的不臣之心的父亲。他知道最悲惨的那两年,民间有人易子而食;却也知道父亲的义父,那位被人不耻的宦官,为了父亲选择自裁,留一个“忠”的名声好为父亲铺路。 父子恩情啊…… 因为此台太高,他感到一阵眩晕;同样因为此台太高,他庆幸别人看不清自己涕肆横流的情状。在民众的呼惊呼声里,他纵身向下——这惊呼将不再有他—— 这一下不知道不知该说壮烈还是怯懦,他不知是清醒还是逃避。他死于当时英杰都能屈能伸故不以为然的羞耻,这一纵身,让他的母亲昏了过去;这一纵身,同样让荆悦心悸。周围的一切,身边人的反应,应采取的紧急措施,似乎都定格在这一刻了。 屡败屡战过不惮改的他,恐怕至死都不会明白怎么会有人对一出戏码认真至此,这人身体里还留着他荆悦的血…… 他好像有一瞬的清醒,这顷刻的分明已足够教训。他将近四十,却感觉自己白活了半生,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般,他求助地看向倪昌,又感觉坠下的是他…… 只那一跳仿佛在说: 若我应您的召唤而来,便该有权选择何时离开。 第二十六章 号千军自身难保 防万箭他心难测 同样是在高台之上,李澈在见到来人时下意识后退一步。 “兄长。”李清站在离他三尺处问道。 他有一瞬尴尬,但还是细细盯着他:“令牌拿出来。” 见了令牌,李澈仍不放心:“几岁的时候,孤同你弯弓射雁?射中了哪里?那雁现在养在哪儿?” “兄长十七,我十四时。射中了雁左翅。那雁不是当天就炖了吗?” 李澈松了口气。李清好笑:“兄长受了红尘令不成?” “嗯。”李澈也没有避讳。却听李清道:“她不敢只身闯进这里的。她只是精通易容,武艺不见得多高超——不可能在被发现后活着出岭南。那红尘令在文军中颇有威望,除非一次杀了你我兄弟二人和孩子,以命换命都不值得。” “况且她敢留令,那都是针对没什么本事的副将。她就真敢杀主将前预告?不能的。恐怕和子澄那种迷惑手段相类,令分明暗两种。” 有一段时间,岭南军出战必喊句:“嗨——呀——”鼓足士气。有一日常叙暗下令不喊,打得对面措手不及。 “那她留令做什么?”李澈还未问完,已有了答案,“声东击西。” …… 暗流翻涌,岭南王明里暗里地排查了一番朝臣幕僚及他们的家人,好看看有没有什么意外死亡或怀恨在心的。这一查真出了一些小动作,但更多的还是平静。 平静?洛芷柔千里迢迢模仿一个侍卫一月,只为了恶作剧一样扔个红尘令震慑他? 李澈暂时没有时间去想此事。飓风来袭,暴雨倾盆,那淅淅沥沥时疏时密的雨延续了两个星期。把衣服放在屋内,不一会儿就浸透了湿润的空气。寻常人家,积水堆满了院落,梨木都泡坏了花纹,烂在水里。 分卷阅读42 泥土并雨的腥气在这一天蒸干一空,按理岭南王连同属下应该去巡查:听说这场雨压塌了不少人家,淹死了不少孩童。 有的地方道路本不平整,他一压过,便险些陷进泥里。途径坝上,工头仍汗流夹背地敲打着堤岸,还给他指出:“这里有几道蚂蚁咬的裂痕。” 沿着河岸,走过洲头。工头追过来,跪地求见。李澈刚问他:“有什么冤屈?”那工头竟露出一种搏命神情,左肘夹着那岭南王向河水里一滚——与此同时,刚途经的堤坝上裂痕撑大,一向静静的旭江沸腾了,迎接着这两个星期的蓄水,跳动着向本打算施救的人群里冲…… 勉强爬起来的李澈被一个浪头拍下,底下工头还死抱着他的腿,那神情分明是面对杀身仇人才有的神情…… 于是他突然醒悟,洛芷柔那一月并不是为了红尘令,而是为了仿他李澈的音容相貌;她没有杀肱骨之臣的能力,却选择了借刀杀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可笑他防尽万箭,算不透人心…… …… “快捞啊,你们快捞啊……”李清就差跪在地上,被常叙止住了。“兄长,兄长……” “公子冷静!”常叙道,“已经过去一旬,主公他可能已经……” “不可能!”他大声地辩驳,只不知说给他人,还是说给自己听,“兄长体魄强健,水性最是好,怎么可能……你们怎么不救他啊……” 都说贵人家里无兄弟,看一眼哭得哀戚的青年,再看看虽然也哭,但半个“找”字没提过的岭南王世子,常叙叹了口气。他先一抑一扬说得当时人心中惭愧,后请岭南王世子为父亲守孝三年,果不其然听到一句不满。李清却跪地:“清愿为兄长守墓三年。” 雄主已去,在仁主和庸主间挑,常叙绝不会选后头那个。他摸摸有点儿长了的胡子:他已经有家室,此事却得合计合计…… …… “李澈死了。”荆悦在挑烛心的间隙,突然加了这么一句。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倪昌还是要说:“是失踪。” “十多天了,应该是没命了。”荆悦挑完烛芯便坐回去,“他儿子和他弟弟哪个上位比较好?” “岭南王世子有一腔之勇,李清有妇人之仁。”倪昌说。“前者莽而后者懦,前者不可控,而后者可预测。” “好。” …… “公子认为世子好过李清?”郭曲却是抱着暖炉反问。 “嗯。” “世子不会纳谏,而李清应该会听。” 荆悦沉默一会儿,最后笑了:“眼前两条路。选大道,恨不选小道,错过风光万种。选小道,恨非大道,而前路难行。选哪个都是错。” “也是。’ …… 这一年旭江的倒灌,压垮了大片良田,夺去了太多生命。而这江现在又没事儿发生过一般波光敛艳,晃得神台清明。神山巍峨,甚少滑坡:大抵它已经失去了可滑的东西,磨得自己像一把刀。 山缺了水的温柔,水少了山的刚烈。“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险峰藏宝,青山妩媚催人老”。水自有水的优势,其最大的优势在于海纳百川的包容和契合万物的可塑性。温柔的是溪流,澎湃的是浪涛,宜人的是池塘,润养的是江河。 说水多变吧,它从亘古起便一直这么流动着;说水永恒吧,它又狡猾地从你掌心指隙间溜过去了。可水太柔和了:什么人都碰得,什么事都容得。大善大美的,也不是没有江边逼死过;臭万年的罪人,也不少在江边绝处逢生过。山就不一样,最奇伟最瑰丽的景色一定在山顶,而不是人人都有能力到达山顶。 “无论是怎样的人,真上过什山顶一趟,都会有些不同的。” “那样难的地方都去得,那样的苦涩都吃得,还有什么看不开,攻不克的呢。” 夕阳残照,芳草鎏金。灿烂流光中,红衣的美人立在湖畔,身姿婀娜,体态窈窕,红衣胜火,像是锦绣绸衣身上穿。正如民歌中唱的那样,她是淇河的“神女”,淇河的神女站在河岸那头。 每踏一步,腕上的铃铛便叮当作响。如画的眉眼不加粉饰,更胜过世间任何一种姝丽,直照得春花失去了颜色,湖水忘了起波。美人垂下眼睫,似有万千愁绪,便让人恨不得把心都交付给她。她忽而扬眉泠泠一笑:“所以人们在雨里哭,在山间笑。” …… 山是无情的,它阻碍着任何一个试图踩在它之上的人;水是多情的,它抚慰着任何一个接触了它的人。 晚霞坠雨,旭江畔有妇人的低低哀哭,哭的是啊: “十三随君去,白首不相离。自图许良人,一生休矣……啼向江潮水,何苦夺我君?君既不幸死,妾何贪生?不如归去……” 其声凄凄,直哭到孤夜现月,哭乱了多少思妇的梦! 被时代束缚的可怜人,头一次下了莫大的勇气:她死死撰着一支儿子送的发簪,像握着人世间最后一点温存和念想,犹豫着脱下出 分卷阅读43 嫁时穿的那双金线绣鞋,便再不犹豫地径直向江水走去…… 水冷彻骨,一点点没过腰肢、脖颈、口鼻、发顶…… 人类下意识的挣扎响起,但很快又静下来了。 襄岭水汤汤。 第二十七章 承大统仁道为王 说结盟只身渡江 “娘,娘……”少年一席素衣刚脱下来没两天,又穿了上去,这次他哭得惊天动地:“您怎么走了?……娘……那个没担当的王爷带了您去不成?” 他不叫“爹”,却也没啥不妥之处:一个好君主,不一定是位好父亲。就好像不久后郭曲与一个人的约法三章,把距离划得明明白白:李澈对他的发妻也算不得多好。古人三妻四妾本就不离谱,更离谱的是大多男儿以此为乐——倪昌那样一妻无妾,终生不改的,翻遍了史书又能有几个! 但他是世子,下一任的岭南王,还在为上一任岭南王守孝。这话便可挑出错处。更何况,他亲娘死时,手里可攥着一支他送的发簪…… 这个少年太过天真,还兀自哭的断气。殊不知针对他的局已经布好,天罗收束地网难覆,有人轻声道一声“拿下”,他便被绑了双手,只等着被一纸诏令斥为庶民去守皇陵…… “公子。”常叙道,“先夫人思念成疾自投旭江,世子大为悲痛,自请去守皇陵。” “什么……”李清一句“什么”还未出口,常叙已跪下:“田不可一日无民,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联名请求您,任那岭南王。” …… “一出好戏。”荆悦调查了许久,才勉强还原事情的真相,“手还挺快。” “哪有什么仁德之君,恶事推给别人做罢了。”郭四娘懒懒地道。 重黎宣偷眼看她,倪绵泽想说什么反驳,又收回去。 “那岂不是很合适的时机,南下把岭南打回来?”荆悦眼神亮了。 “不是。”“不是。” 倪昌郭曲同时开口,重黎宣强忍着没有说话。 “怎么说?”荆悦反尔高看重黎宣一眼,点他道,“重黎说罢。” “黄发小儿都知。”他冷笑一声,说什么都有一种嘲讽的意味。郭曲用眼神看他:你偏要多这么一句?他便续上:“岭南要和那帮流虏结盟了。” …… 两国相通,新岭南王李清差手下人,给下“夏”送去一盆柿子。 “哎这,几个意思?不会是给咱们进贡的吧?” 林阳服了那帮人的荒唐,再一想说些什么解释下,夏的王吴贤授——当年的吴二麻子已经把柿子摘下,“分而食之”。 “阳大惊。” 等到这年十一月第一场雪时,常叙踏着雪来说结盟,脸上便是一僵:“柿子呢?” “吃了。”林阳便很淡淡地道。常子澄失态的时刻,真是难得——他早忘了自己当时的反应。 常叙惊讶片刻,早有准备地拿出一个新的柿子。那熟透了的果儿,早在冬日成了红色。接了外头的一层雪,回手向夏王一推。 竟是在惊讶料中了不成?林阳有些气闷,然后又凝神看那红柿落雪,雪下通红。 …… “红兰姑娘?” “她在哪?”淇河畔的姑娘问完后醒悟,忽地露出一个娇娇软软的笑,“可以带我去见她吗?我哥哥医仙之名太广,没空带我去啦。” 她现在贯彻了十几年前的那番话:点明身份,亮出利益,避开人的觊觎。 她只不知,文朝早已不是几年前的文朝,这读书人也就好慕风雅,别说动手,乱来两句也是不敢的。 “抱歉抱歉。”他先是道歉,后赎罪似的带她向前。一路上还说:“姑娘是医仙的妹妹,那你也会医术吧?……姑娘是那红兰的什么人?……姑娘,姑娘?” 直至把人带到花楼前,那人才停止不停的问题,反关心道:“姑娘一人进去不妥吧?需不需要颜某带路?” “不用。” “小生颜济,姑娘可要记住啊!”那书生也便像模像样地进行了个礼和她作别。 …… 青卿站在花楼面前,全然不知自己的容貌对多少人带来的震撼。 “五个数。”她默默地给自己打气,“五个数,我便进去。” 她心里默数着:“五……” 五月花似锦。 “娘……”冒冒失失的小姑娘进屋后放轻了脚步,捧出一只开得最盛的花,“看我给您带了什么?” “嘘。小声点儿啊。”少女刚想说什么,母亲已经揉了揉她的头,“乖啊,红兰。” “好吧。”姑娘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娘会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她已经有了答案:“还是妹妹吧——或者是个哥哥也好。” “怎么可能是哥哥啊。”女子笑了,“为什么不想要个弟弟?” “男孩子太闹啦,女孩子香香软软的,还可以陪我玩儿。”小姑娘这么说。 分卷阅读44 门外男人推门,眉眼柔和,温柔了春冬。 …… “四……” 四月桃李菲。 “红兰啊。”美貌的妇人脸上牵起了一抹微笑,“带着你妹妹,我们玩儿‘一二三,木头人’好不好?” “不……”“好!” 她捂住妹妹的嘴:“你们去哪里?” 妇人避而不答,反对青卿说:“卿儿,带着你姐姐钻进水缸那里,——你能保证和你姐姐一样,一天不发出声音吗?能做到,你就是大人啦。” “我能!”小姑娘虽然觉得有些不对,被这么一激,又急于证明自己一般道。 “娘!”只阮红兰明白了什么般地喊了一句。 门外桃李若菲,纵有百般不忍,也是那样的妃红。 而那妇人,再也没有回头。 …… “三……” 三月满枝桠。 青霄之下,一大一小两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头发乱得像鸡毛,倒像两个小子。特意被叮嘱不能说话的青卿方才被人嘲笑为“哑巴”,大点儿的那个便搬起一块石头,挡在她身前。 夜里阮青卿看着她胳膊上的青紫,忍不住啜泣。阮红兰轻声道:“我怕。” 她哭出声来,又被姐姐擦拭:“可我看到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想到身后还有你,要把你养大。” …… “二……” 二月初蕊红。 “记住了么?”“嗯……” “再背一遍!” “我……我是医仙青缁衣的妹妹青卿,青缁衣是我的兄长……” 初蕊红透,寒冬刚过,可黎民已经活不下去了啊! “阮……青卿你不和医仙占边记不住是吧?张扬点,大气点!” “嗯。” “向树林跑,遇贵人擦脸,与恶人往泥坑里跳——打滚儿也行,把你那张脸遮住了!” “姐……” “你没有姐姐!一刻钟后来这儿拿盘缠。” 二月风似刀,那些恨之不争的责骂,那些严厉到苛刻的训诫,那些被迫成熟的叮嘱,最后化作那一滴泪,燃烧了光阴。 …… “一……” 青卿闭上眼,心一横,向花楼内走去。 …… 熟透了的红柿子绑在枝头,其上覆雪。 林阳沉思片刻,商讨一番,与岭南王五颗花生。 “雪覆红柿。我九你一。白仁外赤。一半一半。” “白统,赤统……”郭曲轻笑。 第二十八章 结姻亲秦晋之好 倾城难得自由身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从来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荒唐,真是荒唐!”侍女小娥一边给吴细君梳头,一边愤愤地替自家大小姐不平,“君上不是很疼大小姐吗?怎么能让您嫁与岭南那种优柔寡断的男人” “那不一定。”另一个侍女小珍反驳道她本名珍君,因与大小姐撞了字讳,便舍了“君”字,“传闻说,新岭南王年轻又白净,性子还温和,说不定是个好男人呢!” “那你去嫁呀!”小娥伶牙俐齿的反讥。 “好了。”吴细君看着镜子里佳人,描眉朱砂,一双杏眼无波,“父亲也有为难之处。说起来,还是咱们高攀了他,人家还不定乐不乐意呢。” …… “兄长刚去,怎能结亲?”李清一拍桌子,愤愤道。 “两国联姻总是手段。”常叙说,“是夏嫁过来,您总不亏。” “那你娶?”李清这一看过去,常叙立即后退一步,“臣家里有妻,怕是委屈了公主,万万使不得。” “那就给兄长配冥亲!” 常叙无奈;“不提先夫人是否不满,这都是结仇了。” …… 新娘不愿嫁,新郎不愿娶——多少和亲都是如此啊。满朝文武束手莫策的敌人,难道还寄寓一个久居闺阁的姑娘解决吗? 文朝的宫阙里,深苑高墙内,荆悦的长女、何彰的嫡妻,理论上的文朝“国母”,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却像普通人家的妻子那样,熬一碗雪梨温汤,深夜里等君来后奉上。烛泪一滴一滴的流,月亮一寸一寸的向上,夜里一分一分的寒凉,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寂寞宫墙、寂寞宫墙,谁还记得荆悦的长女?荆氏偶尔听宫女夜话,讲“移风易俗动乾坤”的郭四娘,讲“御剑峥嵘真绝色”的洛芷柔,心里的情感是如此奇怪。 羡慕吗?她又应该羡慕什么? 更多的人还不是像她……身不由己。 …… “去掉姓氏,不配有姓氏” “见红兰之受露,自此你便为红兰。” …… “这个名字时刻提醒着我,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花魁凄然 分卷阅读45 一笑,“红兰又如何?兰花优雅别致,不终是让人攀折下来践踏的草木吗?世人捧我追随于我,一掷千金但求同船渡,可心里到底是轻我贱我的。说什么,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我心里明镜似的!既是从良,定是认定了不良。认定了不良,此后终生都认之为不良的人,难道还少吗?能抛了发妻,来这陋巷花街,楚馆章台过夜的人,有几个是所谓良人?那些姐妹的凄惨遭遇,难道还不够我醒悟吗?” 她很快反应过来,到底不是当年那个直说“我来卖身”的小姑娘,八面玲珑独当一面的人物掩唇笑道:“让侯爷见笑了。” 是不成良人。郭曲心下叹口气,摸摸今日新换上的、有些烫手的折扇。 送这折扇的人多精致的眉眼,这柄折扇就有多少神秘的纹理。 眉眼深邃,纹理繁密,不过分奢华,也不过分朴素。郭四娘双手一捻,毫无木刺的粗糙,只有玉石的温润,机关精巧略有涉猎的她,甚至看出这扇能抵半个袖箭,只怕是保命的东西…… 扇是好扇,可她真的配得上它?她心下一顿,自嘲一笑。属于某人的一双眼睛,那种收起一切锋芒冷傲,溢满小心翼翼的期待的眼睛好似一闪而过。 她权衡一番利弊:能让自己断了念想,又能加深了一份人情,正是再好不过的买卖。不过一念之间,她合上那把格外精致的扇子推过去,“爷给你唱一曲吧,伴舞可好?” 阮红兰错愕一瞬,吃吃地娇笑:“从来都是人家让我唱曲,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要为我唱的。侯爷既有如此雅兴,红兰……自是洗耳恭听。” 郭四娘于是转身唱道:“……河之洲有草、被月笼一抹纱。谁仰头盼春来;将温柔都倾洒……向下根系几札,向上发一抹芽:风雨雷电可怕,不妨它、开一朵坚定的花……心里有念想啊,顽石里也作家。” “秋风也呕哑,又经过了冬夏;盼着谁来开前路如画,甘霖雨水化一栏风雅。雪化了春便来,再守一旬的时光长啊。” 她的音色似乎生来便是说服人的。她角度一转,又去唱那句那河之洲的草:“我阅尽了风沙,翘首盼谁缓缓归啊。是散尽了烟霞,抑或、下一瞬的相遇、一时不察——我、名、蒹、葭。” 于是有一瞬,阮红兰竟觉得自己完全被她读懂:倾城的笑意并非欢悦或者谄媚,只是单纯为生命而真诚赞美;情至时落下的泪水也并非为谁,只是相似的歌唱罢了。才华横溢万种风情,柔柔地铺了满地,是因深陷泥沼而凋零的花瓣。烟缕迷漾,水袖眉间那并非是因闲愁,只是为多少“身不由己”生或死,亦或不生不死的人的叹息呀。 东风藏软语,鼓面上点足尖,巧笑多情,顾明生波。足践踏了兰草,兰草反赠一段香:说是风流啊——她看一眼贞侯——却是无情不过心呀。 “侯爷懂我。”她本是顺着调儿翩跹,后来便沉默,静坐,像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一般。 她接过扇,手指小心地摩挲其上的纹理,比待那些公子王孙送的金玉态度更甚。及至摸到一个字,她手又是一顿。 “倾城不得自由身。”郭曲轻笑,“对不住。” 你也是。她描一遍这个“宣”字,没再说话,摇摇头。 …… 十里红妆,高头大马。沧笙放歌,金衣的仁君纵马飞踏。一场联姻一场盛况,妆匝观者几何,官府文书几札。 画堂里新娘子独倚高楼,半路上掀开帘去看那夏土邀月湖中映出的月亮,忽地升起一抹离愁。这土生土长,可亲可爱的、多少年枕上的碧树明水啊,你养大的幼女,怕是此生都回不来了! 她生出一种跳下去,去抓那一触即碎的水中暖阳的冲动。她分不清真实和虚假,身在遥遥和亲的路上,可心已经跳下去,融入这湖水,随这湖水长睡了…… 一碰就片片破碎的,岂止那水中日月,还有她的青春、生命…… 吴细君垂下眼帘,念道:“自此作别后,何处见吾乡……” …… 忽地一阵喧哗,青卿脚步一顿,顺人群仰望上方。那扇窗开合,伸出一只芊芊素手,那手的主人竟打算一手掷绣球,一手弹琴瑟。青卿本不打算管,可不知谁喊了句:“红兰姑娘!”便停住了。 今日的琴一改往常烟柳水袖的勾魂,反而是小家碧玉的清婉。于是人群又一阵欢呼:“侯爷来了!” 乡野间长大的少女反应了片刻这侯爷是谁,又被这琴声吸引:柔美清丽,带着三四月杏花纷飞的温婉柔和,绘出水乡秋露的暮色。“好了。”楼上有人说。 青卿本以为这是那位红兰姑娘,刚不知失望还是庆幸地舒口气,便听弦声一转,花开至靡艳,露上至欲坠——弦弦重叠声声交错,便由横到纵萦绕四耳。最后听得一声铮音,炸开一室清寂。 一时的寂静里,那侯爷——所幸是个女子一声轻咳,红兰便把绣球松手,道一句:“今日座上客。” 青卿下意识地伸手,那绣球宿命般的砸到她手上。反应过来的众人刚要去咒骂一番,又在看到眼前人时噤了 分卷阅读46 声:这姑娘的容貌,竟如名动天下的阮红兰相似了九成! 静寂太久,花魁支起胳膊,慵懒倚楼地去看。 然后是沉默。 沉默。 花魁琴还未放,觉出不对的郭四娘用手一勾。五音不全的她,只能说是乱拨两句琴瑟。曲中悲欢,竟恰好连通了那门外池里清荷一般。风一来,那荷叶下遮,好似朝圣:曲膝——俯身——叩拜。膝一叩头一磕。 “上来。”她道。 有郭曲在的地方,绝不能有绝境:她能解了倪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的局,能掩了公子荆悦太多负面的名声,自然也不会放任这两人相对无言——天知道青卿此刻有多感激她! 郭曲转过头,对那僵住了的花魁挑眉一笑:“一时不察。” 你的蒹葭。 第二十九章 他馆藏书录奇珍 孤之馆青霄藏人 红柿落雪花生萌根。李氏派来的使者便敢在文朝挑衅似地说:“岭南尚有香车美玉,玉璧高三尺六寸,香车长八尺又三。文王室自认千里疆土,地大物博,千年积淀。竟连一件稀罕物件、奇珍异宝都没有吗?” 何彰还未来得及作答,荆悦早已剑靴一踩。声音不大,震慑他这种惊弓之鸟却足矣。 名存实亡的文后主偷眼望去:人群中荆悦一袭黑衣,远比他身上黄袍繁复华贵。众人口呼“公子”比“陛下”来得更为真诚。他恰似曾圈养过的八哥儿、黄鹂鸟儿,张了张嘴,扑棱扑棱翅膀,众人也只看他两眼。 荆悦还未挽弓,他已不敢开口。 “怎么会没有?”荆悦挑眉一笑。他一张口便是气吞山河,“文王室有明珠二十六颗:倪昌可使举良才定八方;重黎可将兵百万守边疆;三粟可启民智桃李光;四娘可……”他连着赞誉了二十六人,没有两句说重样,“……刘舸可震天下计筹八荒!” “这二十六人不是奇珍,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呢?” 文后主扭开头只作没有听到,却不想正对上他曾赏识二人其中之一——刘舸刘晏悠的眼。“晏悠。”忽忆少年时,一种冲动油然而生,他口型唤道。 那个曾发誓守文朝百年河山的少年冲他尴尬一笑,权当没看见。 何彰突然感到有些悲哀:国士明珠,但待光起,长照山河。他太子礼成、求贤若渴、夹缝求生、流离失所、十年登基的一切,就好像一场笑话。 …… 不是一场笑话。 人群中同样微扭开头的丞相拧着眉沉思什么,仍是芝兰玉树。 …… “第七支的青霄馆归宣修?能谢绝吗?” 对面人摇头,用口型道:埋没可惜。 她这一点坚持,使青霄馆前至今仍有那副风雪也埋没不了的联: 拨草寻辙无人埋没,泼水入油真才辈出。 青霄有路。 …… 都说青霄馆调官员升降,可无论是门口的联、公子有意无意透露的信息,还是重黎宣自己的理解,这青霄馆还有另一个用处:选真人才,替青霄宴;有能者一步登天。 而文朝双璧三杰四将里,没有一个脱离了青霄宴的。 于是他在门口镇了两具石狮已经,说明此地非富即贵,平庸者不敢入;进来后无人无声,唯有一个长长的阶梯,通向地底深处。 他自己说这是为了有些压迫锻炼心智,倪昌看了却敢直说:“只怕这不是青霄有路,有路也是地狱路吧。” 值得告慰的是,这阶梯能看到尽头。只是阶梯到底仍是阶梯,不过是改成了向上。还没有踏入的时候便能看到百米开外那个平台,而过去的路却是下了百级阶梯再上百级阶梯,“便是磨练根骨”。 如果只这一次也就罢了,粗略看去这样的平台便有三个,寄容毫不怀疑另外两个也是这样的阶梯:也就是说,要上下来回攀爬三四次。 而三上三下的尽头是什么? 是未知啊。 他移开脚,脚下刻着一行金字:青霄馆欢迎人才天才鬼才,不欢迎庸才。 …… 寄容很干脆地向下行。 不知是否有人记得当年三阙台上为了娘盗了一捧米,直言崩溃的少年:这少年常常想着,若是晚生了十年,该多好啊! 但见两侧点着幽幽的磷灯,看起来像墓室。坦坦荡荡一览无余,光明磊落得“不像重黎的风格”;简简单单一眼明了,也唯有配色像是倪昌所选——带有一种君子的谦逊气息,属于一个生来就是清清白白,一生都是光芒的人。 走到第六十四阶时,他感到脚下有一行金字,镌刻一道要求: 有信心活到四十岁者进。 …… 在平均年龄由三十多被拉回四十多的时代,这不算一个过分的要求。只是有些突兀了。寄容虽觉迷惑,推测一番,又觉得自己符合这个要求。“咳”谁咳嗽一声,青衫狼狈折扇跌落,看蹙了谁的 分卷阅读47 眉头。 寄容“蹭蹭蹭”地到底,已经走过了一百二十八阶。脚下仍是一行金字: 善书攻画精杂术者进。 “这什么要求啊?”他嘀咕一句,“那要是琴棋书画诗书礼艺一窍不通,唯有武力盖世医术卓绝、天资绝顶的怎么办?”他这般纠结,欲进而不敢进。忽地“咦”了一声。 金字下有一行不知什么利器刻在石头上的小字——这利器不像刀也不像锥,倒像是什么兵器。这行字很好地解决了她的问题: 一事无长者亦进。 “咳咳咳,你倒是真敢写。” …… 寄容攀回刚刚六十四阶“有信心活到四十岁者进”处。这选择未必明智,因为可能会消耗体力;但总比犹豫半天,想回不敢回而浪费时间来得好。 果不其然,那金字下亦有一行小字: 天妒英才,我心烦忧。 …… 一下一上,离第一个平台还有六十四阶的时候,寄容看到了新的字:有信心得万民伞者进。 万民请命刻伞为证,得之者是清官真父母。长阶暗廊下“庸才莫入”的字是验自尊自傲自信,“能长寿否”察体力是否得当;“善书、攻画、精杂术”考才,“万民伞”观品性。他移开脚,下一行是: 有信心毁万民伞者亦进。 …… 此后有佛家评价这两句——说仁武帝这般选人,“不是大忠大慈悲,就是大奸大佞。” 得万民伞的是清官善人,可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制万民伞的一州一镇,可有的州镇存在愚民。递万民伞的是里正长老,可年岁大不一定意味着德行高重;看出这一切的是重黎宣,于是他刻:“有信心毁万民伞者亦进。” 我一定能得万民伞。寄容想着,下一趟守洄步的将领便是他:但大抵没有勇气去毁掉它。 这次平台上,那字是:“他人之馆藏书录奇珍,孤之馆藏人。” 荆悦看着那“孤”字皱眉,却还是道:“不是藏人,是用人。” 接下来的起起落落也是这般拷问,好像问的人不担心驳了人才的面子,让他们转身就走;也不担心对方扯谎,似乎笃定了“人才天才鬼才”的骄傲。 长路锻体魄,问题验心智;石字看细心,矛盾却是看对文朝诸谋的了解。寄容不怀疑三个平台之后还有考验,毕竟这青霄馆是“三方静,斩车囚,不折戟里不折人”的重黎宣主管,“石中有玉自风流,浑然质朴为君筹”贞侯监制,上通公子荆悦的十三支其一。 “有心名留青史者入。” “史书不敢记载者亦入。” “细细看过每字每句者入。” “一字没看者亦入。” 阶梯快到尽头的那最后一行,刻的不再是警告了: “体魄强健者入。” “不矫健者原路返回。” “都到这地步了,原路返回才是真体魄矫健吧?”寄容向上。 …… 日后青卿也来过这里,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一步一步,从杏林穿过逐水,顺逐水来到京城,在京城踏入青霄。在力将竭之后,在得了警告之后,在上下攀过了一千零二十四级阶梯之后,在四起四落之后。 她已然力竭,手无缚鸡之力。 她已然心竭,在众叛亲离的彼时。 而她所依仗的,只有被调侃为“小道”的医术,和一个“不甘”二字。 ——或许千万人经过,只有她读懂了青霄馆内那字的矛盾: 贞侯国士又怎样?她是你一戟之敌么? 红尘令俗世楼又怎样?活穴七十二,致命三十六,她受得住么? ——只是我们舍不得罢了。 第三十章 三旬取一风折柳 子赴青霄我赴何 舍不得。因为舍不得,所以用缺憾割舍。 “衣服脱了。” “……你冷静点” “你怎么什么时候都不脱衣服?”郭曲难得有些失态,“听说你中箭?伤了多少刀?差点回不来?” “没有。”重黎宣下意识地说着,“中箭的是我的头发。” “这次头发,下次是哪儿?”她语气冷厉,“你在想什么?” 他犹豫一会儿,还是实话实说,“之前无所有,故无畏惧。而今……”他唇齿翕动,没有再说下去。 “失去斗志与逝去何异?”她刻意忽略了这愤怒中的惶恐,“是因为曲?儿女情长英雄坟墓,这么下去定是你折在战场上——我……” “下次不会了,宣会注意的。” “你差点就没有下次!哪来的下次?”便是她此后被多方刁难吃了败仗,便是她此后辗转药石养年,便是她这一生都没有像这样生气过。 “重黎宣你给爷记住了。”她把折扇摔在地上,语气比地面冰冷更甚,“我不要你有情。我要你活。活着,等着被爷算计——你把 分卷阅读48 你这条命留好了。有些事你知道就知道,但这辈子爷都不希望听你说出来。有的字不能宣之于口,有的诺飘渺不让它出口,有的时候哪怕爷病得要死——” “瞎说什么!” “哪怕我唤你名字。”她掩去那一丝悲哀,”军机到时你该哪儿去哪儿去,绝对不能回头。” 她眼里一片狠戾,可他失神:“阿曲。” “十,九。”郭四娘数道,“这话太乱人心绪,每日不能超过十句。一月上、中、下三旬,最多便见你一旬。” “日夜?” “一半。” “太狠了。”他小声祈求着,“太狠了。” “顽劣风流石中玉”险些被坏了大计:石中有玉自风流—— 既风流,莫停留。 …… 风华如许。 “司……”那人咬个字就停止了,话锋一转,“重黎兄,可后悔?” 郭四娘一本正经地摇扇。 “你再称宣为“兄”,宣凶你了。——这不算在十日之内吧。” “哎呀。”装不下去的某人一秒破功,气势一敛,失笑,“好的好的,重黎。反正你下个月也回不来,算不算的有什么干系?” “不能叠加吗?——不悔。”在这本该豪情万丈,再说上两句话的时刻,传来细微的、啃咬烙饼的声音。咬饼的声音含糊不清,“宣从不后悔。” 温情的气氛在他这种声音里都烟消云散了,郭曲有些想笑:“你咬个饼怎么这么磨叽?”接着凑过去,“都吃半天了。给曲一口。” “找个感觉而已,又不是果腹。”重黎宣递出去,很快倒吸一口气,“嘶——” 郭四娘一脸无辜,含糊道:“怎么了?” 那饼却被她一口撕下一半。她伸出两只手,正捧着饼沿,真正意义上小口小口地咬着。 重黎宣无奈:“……你这个一口差距有点大啊。” 郭曲只是笑。 …… 笑过也没人再说话了,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啃饼。薄薄的一层,没有调料,不至于浪费粮食,也不是什么奢侈物件。用的是不甜也不咸的高粱面,吃它的人能且只能找到一种咀嚼感和……安全感。 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日、下一月、下一年会去向何方:也许是在边塞足民一方,也许是出使异国他乡,也许是…… 谁知道呢。 他贯奉的信条是韬光养晦,是明哲保身;是隐忍、是积蓄力量。出仕几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宁可装病作愚钝,也是不愿掺合到这种事情上来的。 但他不悔就是了。 他看向对面的人,眼里的柔和同这乱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那双眼璀璨生辉,正如眼前石中玉赞过的那样。 …… 一阵风呼啸而来,那风还尚且温柔。 只是摘下了几枝枯柳。 远不似啊…… 很久之后那般凛冽的冬。 “着什么急折柳呢。”眼瞅着要离别了,郭曲却说,“看,这不就有风帮我们折下来了吗?” 他一时羡慕她的潇洒气度,可又不敢转身。他看到郭四娘把一根柳条塞到他手里,没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的是那一句“珍重”。 ——你也有怕的时候? 那柳条干枯了,没有叶子,看起来已经丧失了生命;但它一插到土里还有一线生机,还能决定自己是发芽,是生长,还是凋亡。 他有一瞬想回头了。 可他不敢回头。 就像他与某人辞别的每一次——不敢回头,不敢相拥,不敢再待上哪怕片刻——哪怕只要多相与一瞬,也会失了锐气,也不忍离去,也有牵挂。 都知道对方的心意,可又揣摩着对方的心意。不是不坦诚、不是不想摊得明明白白、不是有心让对方不安难过,只是、只是…… 美人乡,英雄冢。 身在这种位置上的人,怎么有资格有牵挂呢。 又怎么有资格成为他人的牵挂呢。 他流连着迟迟不动身,她也不催。 也不落泪。 也不挽留。 最后郭四娘终是忍不住,狠狠地说了一句:“终有一天爷要平了这乱世!” ——好来抱我么。 他只仰起头平复心绪。 …… 恍惚间青霄宴上,一个青年安安静静地站在下方。这人面若好女,还不嫌麻烦地从一头墨发中挑出所有白发细细地捆扎成一缕撇在左侧,看起来就是个奇人。 所幸宴上左武右文,每一个都是这般奇特。右手第一温和白衣有如璞玉,但细看像收锋的剑鞘;左手第一面容粗狂蛮汉子样,倒酒时却一滴都不撒出去。 左手第二第三都是明显的武将,一个喝高了在舔墨,一个抱着一本书裸着上身开始睡觉。 右次第二更是个女儿身,人家是一杯一杯 分卷阅读49 地灌,她是一杯一杯地去洒给那第一位的白衣公子和黑衣贵族——白衣公子黑着脸说“你醉了”滴酒不沾,黑衣贵族倒是来者不拒千杯不倒。同样的是这二人——包括席中其他八人——包括这位明面上新来的、本次青霄宴的主角之一都小心护着她——当然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护。另一点,就是这两人连同右次第三的那个,是唯三清醒的,且都在打量他。 右边还空着一个本该有人的位置,左边空两个:一个在出征,一个明显是留给他。 右次第三那个看起来真真正正是个普通人,也是唯一一个正常人。正常人李三粟凭着多年教书的经验,看着青年既不靠左,也不朝右,明显愣了一下。心道好心性。 大器朴钝,重剑无锋。 正当那青年——也就是重黎宣疑惑右次第四是谁时,右次第二的郭四娘忽地大笑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晏悠又一次把自己绑起来请罪了嘛哈哈哈哈哈哈” 醉态横生。 …… 那时他就在想……若是青霄路上有她,那也不错啊。 ·十五顾 我的荣幸。 见字如面。天高地厚,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海负河涵。国富民强,黎民在前。 曲很有幸生在乱世,但对于天下黎民,生于乱世何其不幸。这之前文朝末道,有隐士枕帝所,惹太史上奏“客星犯御座”;这之后中原祸乱,有月浸润在缥缈琴音中遥望巫山,露出半个上弦。日月缭乱,干戈不息,狼烟四起;屋舍落灰,良田空置,百无遗一。引得人高叹“但见长治、不见久安。” 曲出身寒门,不满命数,便行走山水。见识过高而厚重的神山,领略过繁复精细的世家教育,交游于各地名士大儒,落户于文朝都城内。观公子用人如用己,七问惊天地,便用我这十几年去辅佐他。当内在的谋划和外部的方针并重,拥兵推进,三月复国也不是什么难事。 明面上位至隆崇的是我,实际上不止于我。调度粮草、稳定后方、荐首人才,是镜里君倪相。出谋划策、承担骂名、背负黑暗,是刘舸刘晏悠。教书育人栽遍桃李,是先生三粟。断戟分兵、卸甲划计,又是惊火戟重黎宣。我了解他们比了解自己更甚,这是为什么由我做谋主。 曲不是什么好人。这乱世,活下来的都踏着他人的尸骨。我们想终结它,因此不得不采取更极端的方式。最大的罪孽,曲谏过屠城。小些的不忠,曲骗过了多少无辜姑娘。 “侯爷不是骗。”倾城的花魁为我辩护,“只是体会过极致的关心和温柔,姐妹们不想将就罢了。” 温柔?百般粉饰千种旗号,都是我的逃避罢了。像我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生为男子则被人诽谤道德不端,女子则被人败坏成品行不正”么?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把风流当做保护色,万花丛中过,稳着心稳着情,合该孤苦一世的啊。 谁知竟在他重黎身上栽了我一世英名。 一个险些打乱我计划的人。一个寒冬里敢无视他人非议,撑开棉被护我上朝的人。一个浑身伤痕淤血的人;一个一出手就让对手没有后悔余地的人。我没有后悔的余地,便把他由观潮的冷漠一并洗去,换他半生风尘。 与他吟诗作对,句句珠玑,分明才比一世;看他执戟扬鞭,翻手掷箭,又是武艺通天。他的“温润”是装出来的。和倪昌不同,他永远骗不过自己。越是能感受到真实与温润的差别,他就越是冷静阴狠。可但凡我有意试探,他便坦然地告诉我所有想法;凡我有意算计,他便欣然入瓮。温润为我,收敛为我,他清楚地知道,我也知道。 自傲到自大的人。自卑到懦弱的人。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仍是温柔的样子,只有偶尔的一长撇一贯竖中流露出主人的傲气。麻绳缠几圈、灯火烤几遍,那笔墨啊,还没有干。 我不敢看。 相隔甚远对贞侯郭四娘来说,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不用控制着自己,抑制对某人的心乱;不用在日常的花楼情报网中产生罪恶感。不用因偶尔流露出端倪,划计般被公子试探。这可真是太好了。 没有受他吸引做出什么事情的烦忧,没有布条暗线都会面对冷脸的觉悟,也没有看到他,心思就被左右的闲愁。风流之名是平衡,绝计不能打破;让他归心是计划,绝计不能真心交付。相隔得越远,理智越能得到保证。让也好某人放下牵挂,有勇气去搏命。 误会可以开解,但是没了就是没了。 我仍是拆开了信笺。那个眼里溢满小心翼翼的期待的青年,眼里不属于他的期待,快要被我消磨干净了。 今夜有些寒。 当我拢衾回首,朔风满袖。痰盂里见了血色,一笑而扣。为了止住缓缓流淌的烛泪,我忆起湖心对坐的往事。乌蓬摇曳飞雪尽没,教坊丝竹和雪一样的纷乱。看着前人的离别词句笑他儿女情长,当时便知,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寻常。如果时光定格在那一刻也好啊。我的一颦一笑都入他眼中,一举一动 分卷阅读50 都让他心动;我咳他抚掌叹“慧极必伤”,我笑他也喜悦到恍惚。莫非真如逆潮人骂的那样,“功名霸业皆为虚幻。千金美妾,万户公侯,百年之后一抔黄土罢了。千秋功名,一段清商,史册上短短一行思量罢了。”难道我所应珍惜的,只有他一人和当下吗? 不是这样的。利益仍要图,功名仍要书。总要有人站出来,在山岳倾颓间予人以偎依。无利可图,是利益已经图尽。无功可书,那是史册不敢载我名。战于沧海不见归途,不见归途又如何。 九月风来,立秋庆功宴又当开。琴瑟不张,收税在立秋之后。虽遗憾不见旭日东升,香柏葱郁于山谷;也悲哀难会明年花红,春松秋菊夏芙蓉。病痛折磨我久了,南楼月还高挂,西天星辰却低垂。但见白玉梳断,青铜镜碎。君以国士待我,送出十里长亭,五里短桥;便以国士见报,报之青山隐隐,绿水迢迢。鸿雁能长渡,老骥识归途,公子有心便永远不老;海晏盼河清,颂歌又飘悠,相随便结义至死不渝。 我最担心的是重黎宣。若说大道分两旁,一条阳谋傲岸光明正大避无可避,一条阴险诡诈破而后立,无所不用其极。殊途同归,重黎能开出第三条,而后把原有的两条堵上。 我理智到近乎残酷地计算着自己的死期。时刻、距离、方式——最大化地利用这件事,让爱我者惦念一辈子,一辈子被执念所驱使践行我志。让政见不同于我者抱憾一世,一世初心不负却有足以保身的瑕疵。让我身后的人,遗憾不得与我共事;我当代的人,即使闻听我的离去也有余威。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消弥在他一笑里了。 我舍不得。 我愿用我半生的风沙,换他掌心余温长留。我想借他的温度,点亮彻夜的黑暗。我为他的遭遇不公,却不太想承认这不公一部分来自于我。 对不起。 我…… 有的话曲说不得。罢了。 如果有来生啊…… 第三十一章 火将燃烽烟再起 水渐浑暗流涌动 若问文朝朝堂上权倾朝野的人是谁,那么必定是公子荆悦。 但要说真正使文朝官员百姓心下安定的,还是被称为“文朝双璧”的那两人:镜里君倪相和石中玉郭四娘。非要加的话,也许还有两人:只这两人背负黑暗让人诟病,民间是耻于说二人名姓的。 正如刘舸所评价那般:“侯爷风流懒散,倪相固执受嫌;重黎阴暗不择手段,刘某声名狼藉,早失民心。” 十分有趣,这文末四大谋士,各有各的明显弱点。 但最让岭南及夏头疼的是,这四人哪个都不能利用: 郭四娘以女子身出仕,抛开世俗观念。一月复国,悬丝而上,步步惊艳让人叫绝,早已把所谓“弱点”转化为韵事美谈。且聪明人都知道,她多半是借这花名保身,其目的在于“诽在己而誉在上”。至于所谓“懒散”——不久后她战中大病吐血后,朝中上下自会对她不上朝、不议会的行为几乎是默许甚至纵容。她像狂徒一般,每次行军都押上所有:她早不在乎女儿身、寒门景,卡着那一点点算尽了的几率,扩着文王室的版图。 文朝双璧里另一人,倪昌倪绵泽,说白了就是找不到弱点,因为过于温润卓越,反而可能受嫌——可他又是文朝最坚强的后盾,公子荆悦的引路人、支持者,郭四娘的至交好友:可以说若没有他就没有公子,也没有郭四娘;刘舸处于半隐退状态,只求一个明哲保身,除了上朝从不出门,甚至闭门谢客。熟人见倪相,他会自称“昌”;见重黎,他会自称“宣”;便是贞侯也不会在意这般的小节,她会自称“曲”。唯有刘舸——他连自称都不用时人惯用的以名代己,但说“某如何如何”。 这就迫使他国把视线放在重黎宣身上。可——他们很快就知道现在的猜测完全正确:这人就是个疯子,一点儿也不在乎名声和其他外物,处世就和他作战那样不计代价、永不和解。他是那种哪怕失了武器折了双臂,也能扑上去用利齿咬断敌人咽喉的人。 “晏秋年少拙钝大器晚成,忘辛家门落魄孤苦伶仃,三粟名声不显。”郭四娘边用墨划着重点,边复述一遍给荆悦听。 ——她原是亲自展露出这种弱点,好让人早做准备。 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最为致命。 ——爷就撂这了: 暗地里的,没有了;明面上的,动不了了。 无懈可击。 …… 岭南山川,但听一声“谋主”悠悠。 大抵是文朝七百年留下的痕迹,哪怕是乱世分崩离析,诸侯也把麾下最得力的谋士单划出来。这人不必真的百谋百中似鬼似神,但他必有一点:使一众同为能人异士且心高气傲的同僚心甘情愿折服,然后凝聚成一块铁。 这个人被称为谋主。当今世上谋士无数,谋主却仅有两位:一是文王正统郭四娘,二是被人们称为“岭南苟常”的常叙。便是林阳,都不算在内。 常叙站起 分卷阅读51 身,瘦瘦的身影却似将帐顶顶破:身长九尺的他,常给人一种压迫感。“敢和倪昌并列为文朝双璧的人,居然不是无暇,而有这么大的疤痕?计破我岭南西域,临危不乱阵,受挫不改行,有不世之才的能人会风流?一个女子,还沉迷于女色?”他咬住一根食指,本该含糊却口齿清晰:“详说来听听。” “花楼的姑娘们说起来都是真心待她,”探子回忆着,“包括朝臣,都说她风流却逍遥得很。” “啊对了,”探子补充了一个要点,“花楼姑娘哪怕冒着致命的危险也求我们的探子别得罪她,而朝臣里哪怕是我们的探子,提到她也是笑着说的。……甚至,有人明知她极度危险,还下了不足为惧的推断。” “笑着?”他重复一遍,脸色不太好看,“把我们的人都瞒过去了?若是风流能让人只是作为谈资甚至是美事,这度把握得……”不是风流,倒似是要…… “报!” 常叙很快冷静下来:“何事?” 底下新来的探子把头低得厉害:“岭南安插在文王室朝堂的钉子尽数失联,据线人回报,已经全部被拔出。” 各势力间相互的钉子暗探不知有多少,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岭南也有:有的常叙不知,但大部分还是知道。这些人留着不动,放在眼皮子底下,偶尔清一两个也是规矩;传递些错误的、正确但无关紧要的情报也没什么要紧。 但没有一方,敢像这新晋的谋主郭四娘一般全翻出来拔除了。 也是,没有一方敢当世人都是瞎子傻子,推开了文王室说自己是正统。 他这下是真的心境不稳了:“什么时候?” “昨夜。” 他沉默一会儿后挥挥手:“都退下吧。” 他坐下,显得有些疲惫:“还真是出身寒门小家子气,连个人员的小损失都舍不得。连我都不敢这般——移风易俗么……难怪敢胜谋主、啧,”他高声唤来近侍,又压低了声音,“你跟那帮流虏送来的使者说一句,他们要立国去覆文王室,我岭南不会干涉。” …… “岭南不干涉?”青年正研着墨,手一抖一大团墨洒在图上。他反而轻轻吹一口气。墨汁一下子漾开,模糊了岭南与文王室的界限,不断地淹没两方国土。他双手一扬地图卷,看墨汁氤氲的速度轻笑:“他干不干涉有什么用呢?” 底下人不敢说话。 “不过,”林阳——众势力遍寻不得、当年西北王背后的人开口,“他说的暂时联盟可以考虑下。虽然他没有几分诚意,咱们夏也不打算当他的刀使,可敌人的敌人就是第二顺位的敌人。毕竟文朝那几个武将太猛了,而郭氏这个人……太危险了。” “不得不除。” …… 静衡十年,听说夏要立国了。 北方深山腹地有着真正的隐世大族。这些人从来都是顺朝不顺王,养蛊一般培养新一代的孩童,更甚者还抛弃天资低下、不能联姻的族人。这般养出来的,不是疯子,就是天才——而天才可以拿来投资,疯子可以拿来开路。 这些古老的家族,有的致力于开枝散叶,在每个势力都留伏笔;有的则把所有天骄投资于一处,然后尽力去让这个势力成功。 当然,这些家族也有相对而言的好或坏。但其实无非就是善良些还是狠些、族人的品行大部分如何如何,却分不出明确的善恶。 毕竟蜉蝣吞鲸的时代就是这个时代,所有一切都是浑浊的,可能有一点清亮,但只有一点。最后哪方是正统,哪方就可以说自己是善;而几十年几百年后王朝翻覆,它又被定义为恶。 总的来说,这是可以随时间变迁,靠审时度势改变的。 比如说路上衣衫褴褛的恶童抢了你的馒头就跑,整个人干枯的老者转身就能把救命恩人卖掉。 比如说恶童抢了馒头大半给了卧床的母亲,敌军破城也不忍离去;老者反叛后去求神拜佛,求他边线上参军的后代一个安康。 比如说文朝正统若是善,可即使是行兵最光明的倪相手上都沾满了鲜血。至于重黎宣那种横戟守三方的武将,更是几乎走一步路,定一人存亡。 也就治下百姓也许能平安——也许吧? 说到底,罪魁祸首都是野心啊。 …… 隐世大族有很多是前朝遗民、前前朝遗民、前前前朝遗民,也就是野心家。 虽说两方出手去算计郭四娘已经够狠的了,可他们不这么想:如果可以,三方、四方、十方一起也是可以的。 北山十六族。 草屋里,一个老者在辗转反侧一夜后颤巍巍地抱起一束柴火,一步一蹒跚地走到灶台。他用了一刻钟蹲下身。 “哎呀,爹,您在干什么?”一个少年慌忙跑进来,“您有事可以唤儿子我啊。” “我没有儿子。”老爷子冷冷地说。 “行行行。”那少年也捏着鼻子认了,“您想干什么?” “我……”他神色有一瞬的迷茫,很 分卷阅读52 快想了起来,“我来添一把火……” 第三十二章 忘恩负义人无面 为萌新芽树舍皮 文有镜玉武有惊火,荆悦所将二十六人,治下文朝势强,却要驱了“夏”这股流虏了。 相安无事几年,文朝向内开逐水道,岭南向东海起白帆。这几年又是暗流涌动,平疫事如青缁衣,也放不下心去相信洛芷柔定能护住青卿的安危。四处施恩,故无人敢惹;身携麻药,故无人能动。当他一路北上,却也感慨一句:“最近土匪越来越多了。” 途经夏时,他的麻药份量眼见得见了底。连着两次亮出身份方得以脱身,配置新药迫在眉睫。可这厢,又有人恭敬来请他去医治“贵人”。贵人?人分贵贱不成? 这种人他见多了,看着顺路,便拿起药箱跟上。孰料半路就被人套了麻袋,上了镣铐。 “贵人有请。”看起来诺诺的小厮摇身一变,笑里藏刀地道。 …… 这山太过高险。 白衣的医者抬脚,缓缓地踏在高山之上。山上草木疯长,容不得人行,一片荒凉模样。但他知道不是。 草尖上一滴风露,蕴藏着整个太阳。奇花异草生发凋谢,薄纱雾影笼盖山河。山花脚下,有着白嫩甘苦的山参、棕红扇叶般的灵芝丛、团团簇簇的太岁。人的荒凉山的繁茂,通山都是清雅灵气,都是草木天堂。 他遥望逐水道,水道照映天光。翠色托起云霞,一弯玉轮横穿杏海而过。花情缱绻,正上晚妆。临近日暮,那天光越来越亮。 一个宏亮光圈笼罩天地,天地间五彩山高峻耸立。地气上升,天火下降,流火皈依。整片森林都在红光里化作一场涅槃火,一直连到天上的火烧云。天上云烧,地上花燃,似乎在劝阻那试图落下的暖金灿阳:“再留下一会儿罢,再暖一刻罢!寒冷要吃了我们呀!”日神羲和不答,只有云间花里,那红光越来越空亮。 一场暮雨,山下灯火摇晃。医者向上,但见天庭庙宇,仙人列坐,清歌悠长。罗衫佩玉,翠娥吟谣。云中车马,环绕的是青鸾朱雀;五彩羽毛,七弦琴也断,星宿风也张。不知哪路仙神敲锣一声震若洪钟,雷公出云电母织雨,一抹紫气,荡开了他通身经年的药香。云层里天门泄出一道光,直射在神山顶上。神山作隔撕破日夜,于是一面明亮如天明,另一面阴邃是日暮。神女的一声叹息,吟唱般搅乱了阴阳的分界。于是黑白交融朝暮交汇,化成医者最熟悉的岐黄智慧:阴阳变换,生生不息。 杏子透粉,云层落仙,无怪乎这里叫仙株琼台——“神仙来就我”。一声轻叹,便见拂尘徐扫,将他从绮丽的梦中轻逐。医者从云端坠落,医者向山巅再赴梦期。花期泣露,云透月明,山间林野洒落盈盈星火,簇拥着医者一路飘荡。 一路飘荡,飞越绵延万里的石墙,墙间每一块条石都点缀着他的痕迹。一路飘荡,辗转过年年奔流的逐水、旭江,江旁每一株稻谷都有着他的汗水。糯米毒汁黏城墙,驱虫药粉换金黄。青缁衣的战场不在实际,青缁衣的歧黄不限于人。在一个医道不盛,一纸药方打造一位名医的时代,他从不吝教。寻古法,载良方,传后世,兴医道。远赴巫山是襄王,他的功绩,岂下襄王! 山间鼎里燃着一抹香,那烟火上升…… …… “哗啦” 一桶凉水从头浇下,神山梦碎,血痕更凉。青缁衣迷迷糊糊地清醒,清醒很困难,人声倒是清晰。 “真是小白脸,这么容易就晕了。” “就是,还大夫呢,一点打都受不住,惨叫得跟什么一样。” 语言如刀,一字字,一句句,将他的一切他的信仰一声声地割裂。疼痛突然鲜明,“啊啊”他反驳般地喊两句,嗓子沙哑得喊不出来,“啊啊” 他疼得整个人都扭曲,因疼痛而涌出的泪流了一夜。麻药用尽身份无用,他怎不知道这越来越多的“土匪”是针对他的局。“战乱不伤医”是无声的规矩没错,但总有违背良知的人。 医书上的话,都模糊起来了。什么“志闲少欲,心安不惧”,人总有畏惧,总要有畏惧。畏天地也好,惧鬼神也罢,人心有底线,行事才有规矩。物莫大过天地日月,而青缁衣敬畏它们,因此草木取用必留种;现在他畏惧人,因为有人宁愿出卖灵魂,来对自己的同类下手。 他想说“你们的亲友,定有受过我的恩惠;幼子老母,必有蒙过我的庇护”。他想说“百里杏林为我所种,荒年杏果庇佑一方”,想说“平疫之法是我首用,疾病肆虐是我所阻”,可他除了痛呼,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说了,这话便等同于他躯体上那几道狰狞冗长的伤疤,把他拉到和那人一样的境界去。 发热无药,他自度怕是熬不过这个清秋。说来可笑,他踏上医途时从未想过会是这个下场,又似乎想过…… “啊啊”他恐惧的眼中,昨日拷打他的人嬉笑着上前,用烧红的烙铁一烫,在他颊上刻下一个“奴”字…… …… 分卷阅读53 一片喧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医者倒下。“医者本来就难免失手!你凭什么、凭什么啊……” 所有的哭声、骂声、劝阻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昨日还共事的老大夫,今日便成了一具尸体。青卿是如此心冷,而还有人火上浇油地伸出油腻的手:“美人儿,从了我,保你荣华富贵不愁!” 一片冷意,就那样把她吞噬。直到一声冷冷响起:“哪家的?” “扑通”跪了一地,明亮的是贞侯。郭曲刚要斥那人色胆包天,便见医女嫌纱巾碍事,伸出一只手轻拢它。说来也怪,她什么都没做。不需描摹她的眉眼她的身姿,不需一个刻意的动作,都醉在这一拢里了。她纤细的腰肢、玉色的臂、低垂的眼睫、乌黑的发尾,都入了心。 ——若说文朝第一美人阮红兰一嗔一喜便是顾盼生辉,那么眼前的佳人甩袖,就是浩瀚星河…… 这样的天姿国色,却用行动批驳:女子身又如何?管他什么千难险阻,管他什么万劫不复。惊世骇俗又如何?慧极必伤又如何?固所愿也! “为什么行医?”郭曲发问:为什么,苍生庸碌世道多艰,何必相救——何不从下一代重新来过?问完便笑,边笑边咳:这是她和倪昌的政见不同之处。苍生庸碌便化庸碌,世道多艰便平艰险。不一定非从下一代开始,哪怕后果是粉身碎骨。 为什么行医?欺骗质疑太多,眼前正有人横死在前。千里外杏花微雨,风吹得木叶只往一处倾伏。青缁衣烧热间骂着医者祸多,却又在迷糊间想:医师之不尊,是医者独处一家扫帚自珍,以致医术并不高明的结果。卿儿啊,你要改变它!我们为什么行医? 红衣的小姑娘偏过头,认真地答:“因为喜欢,就这样。” …… 忽地来信,贞侯面色一变。她看过之后,看一眼青卿,再读一遍信。 她眼里带了歉意。 第三十三章 高枕无忧着锦绣 寤寐思服轻缁衣 缁衣者,黑色朝服也。“我轻缁衣,故舍姓为青,轻富贵者轻缁衣。” 他挂在那里,也不哭,也不说别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可知道他身份的人,无一不感到一种无端的悲恸深深席卷。草木枯黄,原野荒凉,他命荒凉,细雨雾蒙蒙。三军阵前临阵受辱,可他竟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可笑,不知笑的是谁。这个受刑便泪落如雨、痛呼悲鸣的人,难得显出了他作为“医仙”的一面。他倾力抬头,仰天骂道:“贼老天!我的姓氏早已更改,我的仇恨早已放下。更改不等于磨灭,你当放下是忘却不成?” “你已夺走我的父母族人,毁我方寸屋宅,剩我和妹妹两个。” 他竟是此刻还护下了青卿,洗净了小姑娘身世不明的声名。医仙医仙,悬壶济世妙手丹心,被人辜负仍要护人! “日夜团缩在巷口檐下,受尽饥寒之苦,在白眼的包围里相依为命、共担悲喜,才有了现在的成就。你问问方圆百里的平民百姓,哪个没受过我青家的恩惠?条石糯米,稻谷金穗,哪个没有我们的努力?哪个不赞许我妹妹医者丹心,万中无一,可和那些男儿媲美?” “你就这般竭力抹去我们存在的痕迹?” “难道你偏爱的是娇弱的悲泣,那种近于自虐的痛哭流涕、呼天抢地?不然怎么多的是物是人非,遇合又流离?” 顺潮者昌,观潮者智,逆潮者丹心垂青史。但见他其声高远,气焰入九霄,那声传了后世几千年。 “……有的人享尽荣华富贵,有的人终生忧心岁收几粒米。 有的人玉盘珍羞还不知足,有的人粗咽糟糠尚不果腹。 有人衣着锦绣,有人麻衣粗布。有人高枕无忧,有人寤寐思服。 有人夸夸其谈却位列王侯,有人埋头做事、却白衣青衫后。” …… “出去!”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摔烂百十个碗,黄土洞里手艺师傅三年出一窑好瓷。何彰有些艰难地吞咽着三道菜的汤饭——“民间有人饥不择食,陛下莫挑食了罢。”荆悦这么说。胡吃海塞的王孙惬意一躺,眼里从来都是盛世。郭曲撑着批些公文,咳嗽到缩成一团。 大器晚成刘晏秋,还声名不显地开凿着山水:工匠朴钝,地图册上一个名字,又有谁记得呢? 骂着母国的人,在困顿风尘时仍是向母国哭诉。张状元那样的逆潮者还是太少了,他以笔作鞭驱策到:“快一点,再快一点,时代在催人跑,要被别国超越了啊!” 和平与乱世啊……年号“静衡”,是怎样的讽刺! “请问被你眷顾的是什么人?”受尽折磨的人尤自朝天问到,“是肢体的勤奋,还是本心的无辜?” “……累了叫别人阿爸,别人也不会允我在肩头痛哭。渴了叫他人阿妈,他人也不会为我采撷甘露。 唤阿兄阿姐被乞儿嗤笑,可愚钝的妹妹还在傻乎乎地哭闹。说什么“对天下人好!” 分卷阅读54 天掌阴晴雨霖不调,怎堪为父?地管河山山高水遥,岂配为母?!” …… “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去街上,他总是走在我的身后,说这样能看住我。”青卿显露几分回忆的神色,“而我总是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糖人儿也喜欢,蝈蝈也喜欢。这厢才举着几串糖葫芦,转眼又被一篮子杏花迷了眼。我跳啊、叫啊,满街乱跑。仗着身量小,尽往人群里钻。他就在后头追,还要帮我付钱。” “嗯。”花魁笑弯了眼,认真地去听。 “然后我们就在路上走。忽然看见一个花轿,风掀开了帘子,里面的一个姑娘穿着大红色的衣服,笑中带泪,我哥说那是幸福。周围的人没有不被她感染的,都开始笑。我指给他看,他说那是嫁衣,是女孩子长大后穿给最喜欢的人看的。” “我说那我以后天天穿给他看。他说那种喜欢不是亲人间的喜欢。” “于是我就说,那我以后还是要天天穿。每个人我都喜欢。那我就把自己嫁给所有人,让他们也都开心好了。” “后来我学医,读了十几年的医书,所有人都说我那身红衣是生命的颜色。虽然学医很累,但是那种挽回生命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是其他任何一个职业都带来不了的。” “那天最后,我们走在回家路上,我偷偷隐在他影子后,用手量着日影。我们的影子汇合在一起,拉得好长、好长。他突然回身,吓了我一跳。他无奈地说,以后他老了,我可怎么办啊。我说没有关系啊,人老了之后又要变回小孩,像麦子一样收割后再长一季,到时我就比你大了,正好当你姐姐。他和身后蓝紫色的霞光连成一片,然后笑道,好。” “姐姐。”她拉着女子的衣袖,终于叫出了这个一直没敢说的称呼,“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拆穿我啊,为什么我再也不敢穿红衣,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敢叫贞侯为贞侯大人,我以前明明叫她为——为四——” 她扑到女子怀中,哭了起来。 …… “……我自是知道: 没有草木不凋谢,欢聚终有别离的时候。 没有日月不更替,某人永远停留在某个年头。 没有江水不奔流,可恨我却无法挽留。可悲,我被冠以仙的名头,却卷入人间的乱流。不如蜉蝣、不如尘土;夙兴夜寐,日复一日—— 我还没有抱怨,你却连这种日子也要抢走! 我手积劳成疾已经无力,我嘴张合咒骂已经麻木。我衣裳已被树枝划烂,我双脚已在淤泥中污浊。 今天我就在这里看你,你可敢把我的命定夺!” 喊到最后声嘶力竭,青筋毕露。他面容扭曲,脸上一片湿润,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珠。他的身影前所未有的狼狈,却也前所未有的突出。天上汇集的积雨云酝酿着雷电,却被他浓重的不甘与恨抗衡。他朝天控诉: “若天命在此,我不在乎!” 天雷滚滚,声震荒野。这个被拷打得涕泪横流的男子,终于有了些硬气。他冲着三军高喊:“来一箭!” 第三十四章 千秋名民心所背 穿云箭军魂所立 医仙青缁衣在民间的声望,不亚于洛芷柔之于军营。他的妹妹青卿,那个红衣的姑娘,也凭借着一段时间的军医,塑造成了半个军魂。见红衣则见生,见白衣则免死,已经成为一种信仰。 因此当他们眼中的“医仙”因他们而阵前受辱,一世的尊严被人撕了脚下踩,无一不咬紧了牙关。 单从夏的立场来看,这实在是个好计策。辱青缁衣一人,便牵连到再世圣手青卿与红尘令洛芷柔二人,便是辱文王室的军魂。七百年文朝,七百年教化,礼义廉耻锁死了无人敢向夏动手。人区别于禽兽的一点便在于心,忘恩负义向恩人下手,与禽兽何异? 这一刻的静默不是懦弱,是几万铁骨铮铮的男儿,并一座久经风霜的城,为这名医令致上的片刻敬意。 这便是气节,这便是风骨。这骨气能让一国凝聚,倾举国之力把侵略者打出去;也能化作枷锁,让他们暂时向着敌人低头。再这么下去,军心就要散了。勇气散则战必败,疼痛到麻木如青缁衣也觉两分不对来:“杀了我!” “啪”地一声,换来“夏”的副将狠狠甩过的一巴掌。于是文朝军队脸上都火辣辣地疼。这一掌他脸向左偏,便露出那个狰狞耻辱的“奴”字来。 “啊——”不知谁先叫了出来,又是一片骚动。青缁衣因发烧而迟钝的思维,也感受到一阵羞耻。“杀了我、杀了我”他撑着面子喊。 “你不是很厉害么?”有将领急红了眼——他前不久还在因青缁衣救了自己家乡而欢呼——越过等级去质问,或者说祈求洛芷柔,“救救他啊,救救他”。 三百米开外,神仙也难在赶到之前将人救下。纵马,开兵流,斩副将,解绳索,而敌方只需一挥刀而已。救不下的结果就是军魂破碎战事溃败,此线溃败就是所守护的一切归于尘埃。洛芷柔幅度极小地摇头:于能力,她救 分卷阅读55 不下;于私情,她想起那个红衣的身影,面色难看、她出不了手。她扭头:不能让这低迷再度发酵。不知向谁能开口,谁又能三百里外一箭了结他性命。 却见有人正抬首持弓。若此箭出且中,则军魂重塑民心背弃。她看向来者,下意识便是一惊:他怎么来了?他不可以! 可赶在她一声“不”前,一箭“嗖”地放出。 …… “小杂种,穿个裙子给我们看看呗?” “就是就是!你那张脸跟个娘们儿似的!” “来嘛!” “穿上女儿的装扮,肯定和你那打死的小情儿娘一样漂亮!” 因为年轻而明亮的眼里,满盈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恶意:“那不叫漂亮,叫狐媚。不要脸,狐狸精!” “毕竟,她也就是那张脸能看,才上了家主的——” “好了。” 明显稳重些的并不是好心。他不参与,却也不阻止,卡着意思明了、有的字没出时却开口。 “我娘不是小情儿,她是被抓来的。”那个孩童却抓了空说,“我爹也不是家主。是一个庶子。” “好了!”那稳重些的厉声喝一句,“做兄长的对弟弟不谦让还落人口实,明显比弟弟本身心理扭曲爱好独特要过分得多。” 只是“不谦让”…… 百般侮辱千般殴打,一句话,轻飘飘地定性了这只是一次“兄弟间玩闹事件”,还给他安上了“心理扭曲”“爱好独特”的污名。而说这话的人,手都不用动一下。 ……哪儿有男人放着大好男儿不当,去穿女人的罗裙? 哪儿有女儿放着闺阁安宁不享,去舞男人的刀枪? “若无世家,那你便是没有爪牙的狼。你将站在所有贵族的对立面。”“据我所知,你在军营的名声也不好。”“青缁衣是神仙下凡,重黎宣是恶灵转世。” “鹰眼薄眉,无信人也!” “世家憎恶民心背弃,你算什么东西?” “郭四娘!”说这话的人怒火盈滔,“宣是阴险,可不至于算计他倪昌!” 所有的污蔑诽谤,此后都落入笔尖毫中。世家憎恶民心背弃,口口声声的讨伐里,不知谁先写下“仁武劳民伤财”,谁又续上“仁武子嗣不丰”。“敢杀使臣”“亲近奸佞”“不孝”,最终发展为“暴虐”“荒唐”“无道”。所有的罪名,罗织成一张细密繁复的网,哪怕留有活结,经不起推敲。可当它们互相佐证,杜撰的也便成了事实。几十年后便是仁武也被逼迫,这么写着: 大奸大恶之事孤所为,不仁不义之旗孤所竖。计定半壁是孤,火焚皇都是孤。劳民伤财是孤,休养生息是孤。 天之眷顾是重黎。 天之憎恶是仁武。 天也憎我…… …… 一支穿云箭,一把满月弓。一箭风快,直取前营。备受折磨的医令大笑一声:“好!”终得解脱。军魂被打碎,军魂又立起来了。左额一抹白发,冷凝了他所有悲哀;他站起身,双眼赤红,冷叱一声“上”,在敌方的大惊失色里冲上去。 第三十五章 仙株已去杏子哭 琼台不解莲心苦 眼前一阵眩晕,青卿瘫坐在地上,几次试图站起来,却好似失去了所有力量。她听到低低的哀鸣:那是她发出的,还是别的什么? 架上的草药,似乎都可憎起来了。医书上的字,染成一个个小黑点。黑点旋转,发出红的、紫的、橘黄色的幽光;连续或间断的排列,跳跃游移……她太过熟悉了,此刻却徒劳地举起一只手,双眼对焦,试图捏住一个黑点,然后掐灭它。 “哥……”她茫然地伸出手去,记忆里的人影与当年阮红兰的回身惊人地重合。 “是救死扶伤的人。” “卿儿啊,你不要惮于追逐,同样不要惮于失败。” “为了什么?不为什么,就救人,就这样。” “我总有一天会走的啊。” “不要!”她失声,于是记忆破碎。青卿知道自己怨不得也恨不得重黎宣,甚至可能还要感谢他。感谢他?他亲手了结了她哥! 为父又为母,济世又平疾,载医术以传后人的、最好的青缁衣。最后落得一个受尽折磨一箭穿心,尸骨无处寻?她没有焦距的双瞳扫过那满架的药,忽地生起一种掀了它们的冲动。 她在给杀了她哥的人配药。 她的姐姐是那人知己的知己。 如果他真是仇人,她拼了这条命也要药了他;可他不是——听说他差点留在战场上…… 如果真有极端的爱恨便好了…… …… “你要谋反?”荆悦好整以暇地看着底下押坐的几人。 “朕乃一国之君,诛逆贼怎能算……”荆悦的眼神渐冷,何彰也就不敢说下去了。可笑他贵为天子,却又是他人傀儡;他细细去看那公子荆悦通身气度,愈看愈觉得他才是君王… 分卷阅读56 … “悦,”他不再用那个虚假的“臣”字称呼自己,直接用了“悦”字,“逆贼?” 君王为人不忍,又忘了大半不满,只剩下这些年不消他着急钻研的政事,锦衣玉食的生活,最后回溯定格到流离失所最初,被迎回时候他那种真诚。 “没有悦,”荆悦似乎失望大过濒死的恐惧,也可能是预料之中,“陛下安在否?” 他正沉思落入李氏和夏手中惨状,荆悦已拔刀指向同他密谋的老臣:“定是有奸佞妖言,以至陛下忠奸难辨。为保国泰民安,还请陛下耳清目明。悦不得不——” “荆卿不要!”他惊呼,可那刀锋寒光凛然,他竟没有扑上去阻挠,甚至是站起来的勇气。 那老臣颤颤巍巍地道一句“陛下保重”,他闭上眼睛。 乱世的主题是“狠”,而他被世道压制了。 …… “人老了,不中用了……”李三粟倒在床上,很没有面子地由侍女喂粥。“便是一场苦读也不成……” “再有下次,有中风的风险。太傅还是要保重啊。”太医警示他。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楚。”他叹口气,想着那个身居陋巷付不起学费,整天藏在春秋亭外偷听课程、风雨无阻的少年。 要他进来听吗?可这对付了学费的其他人家,未免有失公允……他正是在备一场贵贱之辩:清贫也不贱,需得自尊自重,人还得敬他三分;富贵也不骄,需得自律自省,人也要…… 陋巷里的少年挑完水,轻吟一句:“贫贱耐久益我深。” …… 洛芷柔挑开粮草,粮草里混杂着沙石。贪官试图和饥饿合谋,埋葬她几万大军。红尘令又该出了。她皱眉,下令一声屯田,发一份紧急文书。 深夜里倪昌从殿上踏月而归,明日天不亮他又会偕露而来。他推开相府,晚餐又是窝头。粗衣麻布的夫人问着他:“君穿黑衣何如?” “白衣不好洗,黑衣染不起。”面对着夫人的欲言又止,看见她手上老茧,他一愣:“过几日银钱宽裕了我问问。” 几日复几日,几日再几日。记性最是好的倪相,永远也不会记得自己的事。 又一年的落榜,又一年的白衣。张状元看着榜下的学子心下嗤笑,又一次拿起笔。 锐士怎许白身、能人甘做拥衬…… 他酿一坛酒,坛未启而醇香满座。层层叠叠的香气煞是勾人,浓缩了他几年寻来的精华。 “三归酒已成。”他怕寄去路上让人糟蹋了,便约了人过来取。 “好酒!”来人极为捧场,却也不落下风。不爱酒的人,讲起来却也头头是道,“第一层归家,第二层返乡,第三层许国。十年浓缩进这一坛了,好酒、好酒。”她取了碗油,向中倒一层水,“喏,曲配的酒。” “侯爷何意?” “哈。”她一笑,“只是想说……一滴水落入油里,它不和油相融。即使不和油相融,它也会沉到最底,把油高高举起——岁月会记得你。” …… “荆卿不要!”眼见着就要刀转首落,却有酒香循声而来。 “公子手下留人。”说着留人,郭曲却不急不缓地来,把那层层叠花的酒往那一贯倚老卖老的臣子前一放,“喝了再上路?” 喝就喝。那老臣仗着一时豪气,也不怕她这么个小娃娃,仰头便饮了。 “甜吗?”郭曲道。 “甜……”却原来那酒尝着甜,是用烈酒并上好杏子、桃所泡,春冰所镇,一盏便醉人。 “还赴死吗?”郭曲笑问。 这一层归家啊…… 极端的甜,酒醒是苦。 醉伏在地的人迷蒙中辞官告老,许下衣锦还乡。 ……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荆悦回身,竟有孩童般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庆幸。郭曲归府,府上冰冷。有信来报丧,说她所关注者箭竖军魂,却是失去民心。说贪官难尽,粮草告急。 熬了两三月的身子本不强健,下意识便心生无力。她想起那红衣姐妹一大一小澄澈的目光,想起初入皇城时步步悬丝的谨慎,又落于被她转送的、刻满情丝的折扇上去。等她回过神来,面前是一滩血。 昏昏沉沉,病一场势去。 第三十六章 卸甲划计光难掩 鸣钟三千葬前尘 当贞侯病倒的消息在一些人之间小范围流动时,重黎宣正在西南作为武将塑一道边墙。战线被一点点推回的同时,他才知晓那人病得严重,甚至险些到“内崩”的程度。 但翻阅一下往来的信件,只有一句句冷静且不出格的命令。 他当即摔了那封信,就要卸甲北归:也亏他还记得“卸甲风”这种东西——这卸甲风不知夺了多少良将的命:上沙场时一腔热血,胜利后当即卸甲狂欢,轻则中风,重则含恨九泉。——才免了一代帅才殒命得不明不白的命运。 几经删改 分卷阅读57 ,都有不妥。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去左右她的决定。 连着分析了两夜,他在城墙上高高挂起免战牌,任对手挑衅或喘息;终是写下了一封信,关于自己最不愿回忆的北方和才刚刚接触的西南:北方?北方。 北方交给宣。他在书信里写。 那一纸洋洋洒洒条条是道,末了仍忍不住加上一句话,是骂她不珍惜自己身体的。气头上发出去,回忆起又追不回来;他纠结了许久,长叹一声暂断念想,摘下了免战牌。 …… 郭曲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强自挑起烛火,伸手去够那一叠信纸。 “大人,倪相说不让您看……”小童一脸为难。 “他可真是了解我。”郭四娘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你也是。不怕爷为难你么。” “倪相说您不会的。” “咳、咳咳咳……”郭四娘被呛到,评价一句都评价不出来。所幸这时救星来了:刘舸正顶着风霜进来,笑——居然笑得出来。他对小童道:“你让她看去。左右不折你的寿。” “咳咳咳” 又是一阵咳嗽中,郭四娘揽了信往后一靠:“战报?战势好转了?” “你可真是、”刘舸胡子一翘,“一点惊喜都没有。” “爷、咳、还不知是哪方。” “东南。”刘舸扬扬手中奏折,“北方那片公子本打算一番苦战的,不知怎么的竟停止了。他让你专心管西南那片,最好给他打回去——说这是你所擅长。还有就是注意身体,别操太多心也别瞎想,有事他和倪昌顶着呢。” “绵泽会说这么直白?”那些奏折一般都是倪昌起草,郭四娘听得有些好笑,却又险些咳起来。 “信是公子亲笔。” 她愣了一下,边拆信边咳:“好。大不了到时候爷来个五花大绑负荆请罪,然后被公子罚闭门思过、过着过着爷就休养生息醉生梦死及时行乐——” “你停吧你。”刘舸没好气地用教训后辈的语气道,“跟谁学的,净想美事。” 郭曲把信看了,向后一仰,一手覆额而笑:“这下真可以专心养病了。” “另一个好消息?” “爷的救兵来了。”她叹得极为开心。藏不住的、比前两个消息还要开心。 “西南?”刘舸抚着胡子,不用再问已经知晓就是西南。“西南去了谁?你我没去,晏秋在东,公子在北;文朝双壁你在这里,倪昌也在北;三杰里另两个张将军在东南,三粟在管那群学生;四猛将、咦?” “文朝双壁三杰四猛将里是不是只有重黎宣去了西南?那怎么能守住?” “状元和榜眼是有差别的啊。”郭四娘说。 “是,重黎宣是四将之首不假,可那是武艺。我总觉得、他不擅长将兵。” “不善言辞倒是真的。”郭四娘昏昏道,“你还记得新人来总营第一步干什么吗?” 刘舸沉默一会儿,才听到郭四娘反应过来忙着向他道歉:“哎呀我忘了刘先生第一天来是自己把自己绑起来的啊哈哈哈哈、说起来爷负荆请罪这一点还是从这里学的呢。” 真实声名狼藉的刘舸翘了翘胡子,也不打算搭理她。 “咳、”郭四娘笑完后撑起来解释,“正常新晋士族啊、寒门子弟啊、将领啊,都是第一天开青霄宴接风洗尘的。别的我不知道,咱所谓双璧——三杰——四将九个人里至少有七个曾经历过这事。按无声的规定来说、啊不,一般按外貌就能看出来,左边站武、右边站文,你总是忍不住往自己所长的那边,也就是有亲切感的那边靠靠的。” “我倒是比较好奇另一个没经历过的是谁。”刘舸说。 “啊哈。咳、”郭四娘笑,“别着急嘛。将领当年都靠左站,连爷都向右靠了,当然爷那时候还小、唯有重黎——” “他进来时就站在正中间。既不靠左,也不靠右。” “那他现在呢?不还是偏武?” “不不不。”郭四娘也不困了,忍着咳意笑得眉眼弯弯,“现在看来可能更偏文一些。” “偏文?”刘舸倒吸一口气,“练武练三冬。春秋冬夏没见他歇息过,那马步银枪夜以继日地拼命,他哪儿来的时间学文?还是不亚于将首的偏文?” “自身勤奋。”郭四娘浅笑后正色,“林阳给那个地方起名为“夏”。“夏”是什么意思?强大繁荣、咳咳、华彩五色,汇三教九流所有人,学礼仪之邦一切事。仿文朝制度,加以改进;更重要的是说服那帮穷徒接受它。有他在,那股势力,早已不是曾经我们口中的流虏了。” 要知道,能在乱世留名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你那会儿是不是问还有谁没有经历青霄宴来着?”郭四娘无意谈论下去,转了话题,“是绵泽哦。” “……”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刘舸一心的好奇被她高吊轻放,又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倪昌不是跟着公子最久的人,还有 分卷阅读58 谁是呢?说不准青霄宴本身,都是这个人提出的。 隐约好像看郭四娘又翻一通信,嘀咕一句: “胆子大了啊。还敢骂我。” …… 有的人的光芒,是置身陋巷也藏不住的。一时落难摧毁不掉他们神智,他们只会越挫越勇。苦难是他们的磨刀石。 骂?他舍不得。他背过身:“侯爷所爱在山河。” 山河失色作一歌。 …… 却说青卿站在那里,也不落泪,也不嚎啕。只有一种冰冷、一种悲怆被风从心里勾起来。她看着一个人首在浪花中翻滚,白色的浪花一下下地推着岸边岩石,把那泡得浮肿、难以辨认的容颜向无尽的幽蓝色深渊里拉。上下起落、渐渐远离的骨远了,不知什么时刻的浪浅浅地没过她的红底绣鞋,把黑色已干涸的血舔得锃亮,留下一片水渍。 她仍是站在那里,不哭也不作声——如果哭到哭天抢地,涕泗横流,那便不是她了。 红光很快地被黑色取代了,再看不见浪潮,看不出群峦;看不到白骨,看不见血痕。青卿感觉自己很荒谬,感觉到彻骨的寒。 她应该回去。 可她没有回去,就好像忘却了自身,忘却了时间。 “叮——” 海风吹过腕上铜铃,荡破了暮色里天地间的宁静。她好像突然反应过来,飞快转身,衣角摇摆:“谁?” 身后灰木虬曲,叶厚三尺,白沙碎石;远方神山断夜,墨色如洗—— 空无一人。 又是一声铃响,表现得无动于衷的少女又一次徒劳地转身面向东海,突然清晰地认识到,再没有人或慈祥或温柔地唤一句“卿儿”,再没有人纵容她顺走药罐边的蜜饯,再没有人在风露星宵中对她笑说那一句:“回家了?” “……我可以走路发出声音了。”她扯出一个笑来。 “我可以吃饭时横着筷子,可以用手端碗底了。” 声音加大,却无端地让人感到凄凉:“我可以随意地捡人回去了……” “再不会有人指责我了!”她颓然绝倒,“再不会有人为了给我留一盏夜灯燃光蜡油,再不会有人为了限制我出门扯长篇大论……我想干什么都随意了是吗?我不用再出个门都牵肠挂肚了是吗?” 话是这么说,可她竟泪流满面。 …… 担心她的人躲在树上,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 …… “当——” “当——” “当——” 娇小的少女穿着一袭红衣,沉默而虔诚地去撞那一口一人多高的大钟。 虔诚如她每一次采药后留种对山林回馈,虔诚如她每系一条红绸高悬他人的心愿,虔诚如她祷一人安康字字真心。按说她应披麻戴孝,再不济也要一袭素白裳;可她着实找不到剩下来的东西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直面战争的残酷。 乱军一过,如蝗虫过境:草木不生,五谷尽拔,衣食不存,一干二净。 她穿着火红色的衣袍,可却比他人的一身缟素来得真心。 青卿撞着那口钟,她现在唯有那口钟:那口笨重且沉闷,遍生锈迹的钟,因为乱军搬不动而幸存在那里。 她每撞击一次,就在心里感谢一下逝者,再默念一句对不起。 哥哥。 谢谢你承认我这么个人的存在。 感谢你为我长留的那些,或幼稚或空灵的梦。 感谢你予我庇护,授我医术。对不起…… 对不起这些年给你带来的麻烦。 对不起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和你分离。 对不起拖累了你,千百次,对不起…… 一夜钟鸣,那个瘦弱的身影,撑着撞了两千九百余次。越到后面气力用尽,那间隔愈长,回音越响。“两千九百九十八”她数。 她又撞了一次。 “洛芷柔。”她念,“虽然都说相遇是一场错,我却还是感谢和你的相遇。因为再来一次,我可能就失去和你相遇的勇气了。” 模模糊糊好像听到她叹,“我有多长情?到你予我的最后一刻……” 接着她又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洛芷柔都担心她是否会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可她竟蓦地抬头,一扫所有的黯淡、悲怆、逞强、无力和近日来所有情绪,起跳蹬腿,红衣飞扬,青丝如雨;绷直的脚背狠力撞击在钟面上,一瞬钟声轰鸣,红衣缥缈,群鸟惊起,半边杏林皆闻这声。 三千钟鸣。 这一声为谁响的? “我感谢我自己从未放弃努力,从未后悔,从未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从未麻木,从未绝望,从未对荒废时光的嬉戏沉溺。” “我对不起明知会把自己和所爱推向茫茫人海仍迈出这一步,我对不起破了当年对姐姐保证不入世的誓;不就是出世,不就是青霄——” 她仰头红衣艳艳:“不肖子孙青卿 分卷阅读59 自甘入世为官,愿用一身医术济世平疾;誓要减流疫、驱冻寒、调阴阳、通生气;若有朝失手,非是医者小道,是小女术业不精害人害己;甘受罚,辞职去,长相离!” 她竟是葬了过去的自己! 红衣的姑娘毅然踏上归路。 那一刻,她的身后是滚滚红尘。 第三十七章 手足争无冕东宫 金兰破同契之谊 死去的人已然死去,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活得很艰难,踯躅前行也好,茕茕孑立也罢。带着逝者的希望,点亮灿烂的明天。 东海起风一吹啊,把痕迹都抹去。 …… 公子荆悦有很多儿子。 是真的有很多儿子。 后世仁武帝命当时廊收录信息,当时廊也正好有个人闲得无聊,一走访一总结:这位爷居然生了六十三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 这可真是震惊世人的消息:贞侯这一招“诽在己,誉在上”用的实在是太成功,人人只知贞侯风流成性,而公子荆悦有四子一女,儿子个个不凡,女儿更是嫁了文后主,待夫一片赤诚。 事实上,这四子单指嫡出,一女单指地位上拿得出手: 公子荆悦子女上百。 而逍遥风流郭四娘,取了多少芳心,折了多少才子,得了多少佳人青眼的贞侯郭四娘…… 她绝后了啊。 …… 有意无意的,文王室名存实亡发展了十多年。 公子荆悦麾下是为公子、不为文朝的群臣,文后主身后是孤零零的、还近公子的倪相。贞侯郭四娘有移风易俗之名,但不知为何并没有费心思在这上;刘侯刘晏悠把门一关,尽力做一个不会人言的活招牌。岭南李氏视为心腹大患的人是公子荆悦;西域越枝九国怕的人是贞侯郭曲。北方腹地臣服的家族是北山司马氏,而东海兀自弄潮而起:吞噬着命短的蜉蝣,吞噬着自大的井底之蛙们,吞噬着许许多多和上万银鱼群里普通银鱼一样没有留下名姓的鱼们。 也有人会心血来潮问:文后主叫啥子来着? 何什么什么? 倪昌说他的名是“天理昭彰”的彰。公子荆悦说他是“欲盖弥彰”的彰。 无论倪相怎样拒绝,无论世人怎样猜测,无论文后主何彰怎样从心惊胆战到真正的成为一个废人、甘心做个傀儡;公子荆悦已经可以算是伪帝了。 也就是说,他的儿子,最杰出的、最名正言顺、最懂得御下之道的那个儿子,那个名为“世子”的公子——却是“太子”。 无冕东宫。 按理说,荆悦的四个嫡子都是真真正正一个顶十个的好男儿、被上天眷顾钟意的天才,为了那个位置,该有一些矛盾才是。可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早在公子伪帝的地位确定之前,就已经没有什么矛盾;公子确立伪帝之后,完全没有了矛盾。 这是因为谁? 名义之上,是阮红兰——这位文朝第一美人。 …… “你告诉我,你砸了万金只为换一个歌妓?我告诉你,你,你,你……”老夫人一口气没喘上来,指指荆苹,又指指荆悦,“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你寄予厚望的幼子!本以为老大——”她一指荆芒,看在某人在的面子上没说出“受了贞侯的耳濡目染”类似的话。“承了你的风流就罢了;第二的那个不过纵马踏伤了一民,便被你亲手送上刑台,最后甚至逼死了他……小四儿上了杀场一去不归……好不容易保下了个老三,还是这么个下流玩意儿!我呸——” 老夫人的教养不允许她说出更多失态的话,使劲一捶桌子,这次是对荆苹说:“你怎么配、你怎么配世子之位?!” 全堂静默,荆悦拿了鞭子又放下,下人们都低着头,不敢言语。不小心参合进这家务事的郭四娘眉梢一挑,既不刻意避开,也不像寻常臣子那样,眼观鼻鼻观心地置之度外或觉得尴尬。只是像他多年的故交好友那般把新换的折扇一开一合,寂静的空间里,就剩这声音一声一声地磨着。 多年默契,荆悦怎么不知道,在这磨中——磨的是他的火气。 唯有大公子荆芒隐晦地用复杂而得意的目光瞥了她一眼:侯爷支持老三又如何?老三还不如他呢! 郭曲暗地里摇了摇头。 大公子某些方面,还是像一个要糖要父亲关爱的孩子。 不像、太不像了。 事件的主人公荆苹受了好一通责骂,连带着父兄都被母亲指责两句,却并不为自己辩解。他感到父亲询问的目光长久地停在他身上,只要他说一句、只要他说一句、只要他说一句。 只要他说一句! 他把唇抿得更紧了。 他看到父亲举起鞭子,手上青筋毕露,明显使了大力;他看到母亲眼中的失望,看到兄长的幸灾乐祸;也看到那个让他感到舒适、文王室的谋主缓缓地捻着扇子,洞穿一切的眸子眼看着要和他对上——父亲的鞭子扬起 分卷阅读60 来了,他一定在失望,在后悔多年来的宠溺和纵容:养出来这么个玩意儿!把他准备好收民心用的千两黄金都砸了青楼! 不是!那依然赈了灾情,只是不再留名,从明收变成了暗收,反而让那些自诩清高的世家大族积了好感!让您头疼的矛盾是世家与寒士间的,才会造就多年两派,父亲还没有看清吗? 他几乎要把计划全盘托出。偏这时扇骨收声,他又忍住了。 鞭子挥落,他听到了破空声。 说是不在意,可真正受时,谁能忍受以后与和蔼可亲的父亲形同陌路?这一鞭受下来,会皮开肉绽,还是鲜血淋漓? “啪!”“咣——当”“刺——啦”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那长鞭在近他身时硬是改了方向,狠狠地甩到百年的青瓷雕花纹心瓶上。 气力震天,破琉璃一样碎了花瓶,把大理石的地板都劈开了一条缝。 没有受皮肉之苦,他反而更加惶恐:这一鞭,挥断了二十年宠爱,斩断了父子亲情;他已经无暇去顾及大哥因为那鞭未落到实处引起的失望,无暇去思考日后下人们的不待见,无暇去看侯爷是否停了开合扇;只看到父亲胡乱地把长鞭一折,塞到侯爷手里,仓皇而逃的背影好像老了十岁。 他放弃他了。 其他人是怎么离去,什么时候散开的,他不知道。他只是长跪在那里——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有人缓缓地蹲下,视线与他平齐。 “咳咳……”先是标志性的咳嗽,“三公子何必看得太清。” 只这一句,预料中的话再不多说。郭四娘已站了起来,追着她的主公去了。 看得太清……荆苹眼神微动。 可不是吗,他自小就知道的。 父亲对他的宠爱最多,看似是为他,实际上是愧疚……愧疚不能养歪了大哥,反而要让他学会争抢,学会无情,学会人情冷暖……愧疚亲手斩二哥,又愧疚四弟的阵亡…… 所有的疼爱叠加起来,压在他的肩上,让他不安,让他惶恐,让他……窃喜。为了配得上这份与众不同,他只能优秀一些,再优秀一些,好不负了他的厚望。 可如果这优秀挡了大哥的路…… 碍了他的眼…… 一次次的试探告诉他,父亲是想要一个纨绔。 名声差些没有关系,有侯爷在上头顶着;但若是优秀以至于兄弟相争,就…… 如果是为了父子恩情兄弟情谊,他可以断自己的路。 转了向的那一鞭呀。 父亲,您到底是、 舍不得。 …… “金兰?”青卿怒极反笑,“你我是金兰?结义金兰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么?那是姐妹!” “嗯。” “洛芷柔。”她生气的时候会叫全这个名字,“你……” “你说。” 这话再卑微不过,青卿脸上却有几分有才华的异人——就像每一个手艺人那样的,因为有才而有底气的倨傲:“你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 洛芷柔没有回她。 “如果你厌了的话,”青卿强调,“跟我说,我不会纠缠。不要若即若离的拖着,会疼。” 洛芷柔又是沉默,然后说:“你觉得呢。” 这不是一个问句,也就是说她心下早有答案。女子的心思不好揣度,尤其是这个女子还是上位者的时候。 “我觉得,”青卿抬眸,那双眼里少了几分神采,“你要走了。” 就像你来时那样突兀。 “那就这样吧。”洛芷柔道。 红衣少女一下子睁大了双眼,预料之中的结果并没有让她欣喜。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站着,红衣的和白衣的姑娘,天上都是旋转着的凋零的黄叶…… 如玉的面颊上,很是突兀地滚下一滴泪。 落泪的那人却说:“你不要哭。” 洛芷柔黑了脸:“我可没哭!”可心弦触动,她轻声解释一句:“……你我没有未来的。” “可是你曾说甘之如饴!”带着哭腔的声音,“我明明都感受到你的心动了!” 她不语。 “我们不是没有未来,”青卿徒劳地辩解,“我会成长到和你并肩,我会让他人再不诟病你我的关系,我会……” “没有。”洛芷柔说,“就是没有。” “不是没有,是你先放弃的!” 沉默的对峙中,无依无靠出身草莽的红衣医女毫不畏惧地对上控军队、兵权在握的红尘令眼瞳。对面人这次没有为她收敛,是让青卿辨认出的那种风度。可她那种不甘,那种勇气,竟一如当初踏莲舟平分秋色那般与她不相上下。 她是真的能做到。洛芷柔突然这么想。 “那,我没有勇气。” 红衣那人身后的气势刹那溃散,她开始大笑:“哈哈哈哈……我就有勇气了?我就有勇气了?” 天地间清秋高爽 分卷阅读61 ,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那一袭红衣好似最早糜烂的那片秋意,在风中好不留恋地辗转着远去。白衣的身影没有动作,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远去的是红衣的那个,可却让人感觉是白衣的在远离。 …… 洛芷柔转身,披上了一袭黑衣。 “……你真的忍心把我推进茫茫人海,此生再不相见么?” 第三十八章 方寸地鸦雀自争 沐银辉鹰鹞高远 湖心的凉亭上静坐着两个人影。时值九月,秋风四起,虽是霜夜星宵,但绝达不到左边那个身裹裘衣的程度。右边那个显然对湖上的风很是不满,于是嘱咐下去:“备一个暖炉。”后又加到:“上了暖炉后就退下吧。谢谢。” 主子同奴才道谢,一时让那小厮受宠若惊,到嘴的婉拒也都咽了下去:“好、好的。” 郭曲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刚想说些什么,正瞥见对面人偷偷看过来,忍不住莞尔:“你倒是会说话。” 重黎宣移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嗯。” “看我作什么?怎么不继续看了?” 连续两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贞侯眼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浓。这种表情,在每一次为公子出谋划策或是运筹帷幄的时候都会浮现在她脸上。眼看着对面男子越来越窘迫,小厮捧来暖炉,打破了窘境。 “好了,不逗你啦。联诗吧。” “只是联诗?”选择湖心唯一的好处大抵是掩人耳目,的确是难得的自由。 何况还是这种……除了和他俩齐名的二位,文朝上下再没有人能懂的方式。而公子不信刘晏悠,又不敢让倪相知晓——当真是天知地知、君知我知。郭四娘一笑。 “只是联诗。” 男子沉吟片刻,率先开口: “眺桑干水映天光,履首阳山兼草荒。” 只是试探: “东兴之地红高粱,万里石塘绿边墙。” 桑干水、水映天光;首阳山、山兼草荒。东兴之地是疆域至北,万里石塘直抵南海,一南一北,刚好概括了整片土壤。 重黎宣这么想着,接道: “秉规执矩丈复量,山河故土画边疆。庭堂庙宇躞蹀上,霜吻车辙幻圆方。” 郭四娘合扇: “中秋长路摇灯赤,重阳短桥阅花黄。当此云透月明夜,愚者踏歌、话——短——长。” “哈哈哈哈!好!” 丝竹声渐起,孤笛缠绕着杨柳枝辗转后穿亭而过。这怎么看都像那种颂诗,但事实上重点在后。郭四娘侧头提示:“可不要想着停哦。” 重黎宣摇头失笑:“宣可不敢。”于是微微正色起来,道: “史兮时迹可循兮,今者后人前朝里。——朝闻道夕死可矣,帛竹赚名道无期。”(历史啊总有它的轨迹,今人生活在后人的前朝里。想学着古圣贤“朝闻道夕死可矣”,史书已经镌刻了我的名姓,可是“道”——这种我所求的东西还遥遥无期。) 郭四娘感同身受: “卉庇荆棘伤我踝,风露合谋沾我衣。”(繁花庇佑着荆棘刺伤我的脚踝,清风露水合谋沾湿了我的衣裳。意:官匪勾结诽谤我,小人对我恶意中伤。但他们中伤只是衣服,对我来说只是皮毛,不放在心上。) 重黎宣续上: “为士道济天下溺,纵马横戈怨鬼啼。阴晴皆为妨农过,顺世附庸敛向息。”(作为文臣还是武将都有心酸的地方。天气阴还是晴都妨碍耕作,我向左向右都是错。只好趋附平庸,掩盖自己的不凡。) 这个人生来瞳色妖异,受人诽谤,童年苦涩。为了得到认同凡事做到最好,文武双全,天下无双。时人却往往视他为妖邪,致使他性格扭曲,极度自负,亦极度自卑。 此时他还将将初露锋芒,不愿出世,整日装疯卖傻隐藏自己。 但是……如果郭四娘想试探,他便会把所有想法坦然相告。 “我倒是听过一个传说。”郭四娘停顿片刻,讲起了五彩湾: “昔有湾首东而立,一日之际时色异。旦着翠色托云续,青冥拟作竹林居。” 他道:“巧了,宣也听说过此事。”于是笑道: “日中远近峰如火,周遭淡妆浅抹宜。惟光晕宏罩天地,天地初开燎原趣。” 郭四娘笑说:“是了!那是我家乡那片的传说,既然你们也唱,可见万事万物都是同源而生,在哪里成长也都一样的了。”(你领会了!人之青年羽翼未丰只能尽量不显露自己的才能,像清晨的山峰那样伪装无害;才华积累到一个程度就尽可以去展示他,最好是耀眼到万众瞩目,与日月同光,做出救世创世之类的壮举。这和山脉也是一样的啊。)于是合扇道: “至夜此山绚彩霓,胭脂铺就人称奇。又闻岭匿至尊衣,匿处深秀知几许。” (可以展示才华,也就是劝他出世;后隐晦点出至尊之位即皇位,其实就是在问:你对那个位置有意思么? 分卷阅读62 倒不是试探——在这之前,这人有表露出一点点意向——但也的确只有一点点。如果他想,如果她帮,未尝没有一争之力。 可他毫不犹豫接: “方寸之地沐银辉,徒有皎皎寒凉玉。”(那处地方整夜沐浴着月光,月光皎则皎矣只是寒凉。——没兴趣,怎么?) 郭四娘无奈道: “首乌呜而咏声律,鸣声不离梢头去。“同为六道轮回鸟,鸾凤何德九霄居?””(黑鸦的首领看上了那个位置,他唱到:大家都是六道轮回中的鸟,我乌鸦尚懂反哺孝亲,青鸾世间只有一只,不知孝为何物;凤凰于飞,也见不到尊长。它们有什么德行登上高位,而我乌鸦不能?) 她等于挑明了:公子想篡位。他虽然守护国土、拱卫都城,可因为罪臣之子的低贱出身和多疑的性格被人中伤。他表面上没有说什么,私底下却加快了动作。 他绝对是故作惊讶:“寒鸦尚若此!苍鹰亦有此思也!”——我有些理解了。 “不思。”(你又不想要皇位。)郭曲敲扇示意他别整那些有的没的,复又吟道: “禽雉笑其未思量,群鸦谏待凤南翔。弱水厌倦舳舻起,舳舻执意剑指西。”(百姓不乐意看到他篡位,谋臣们上书劝他等到时机成熟。弱水不愿意载舟啊,舟却执意要剑指西方。失了民心啊,我仿佛看到山岳倾颓山河易主的惨象。) 重黎宣冷冷一笑: “鹰视金玉同瓦泥,无意亦可飞阁栖。”(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取而代之。) 郭曲沉默片刻: “黑鸦虽躁有所长,焰发九霄人空巷。反哺孝亲感四海,振翅腾飞动八荒。 中有白鸟惜华裳,知遇之恩不可忘。若果有此意、草木黄落——身后提。” (公子于我有知遇之恩,待我死后吧。) 对面人惊起,反问道:“既无钟期,亦无宛丘?”(你走了我岂不是没有知己,也没有爱人?——没有你我要那个位置有什么意义?) 郭四娘也不脸红,展扇笑的苦涩:“既无宛丘,亦无钟期。”甩袖道:“坐。”接着吟道: “高山流水浮云稀,岁寒不论方寸地。但见飞鸟入群岐,青峰回环流火依。” 这句已然平仄混乱,并不平静。显然给出肯定的回答同样无奈,内心的苦涩不亚于他。才华横溢的她拙劣地岔开话题,随口描述景物——此事再议。 重黎宣坐下,收尾皱眉道: “烛照天南日明耀,海棠坠雨月挂梢。” 她收整好心境,狡黠一笑: “梢月问我觅羲和,莹莹星火拥重阁。复问此间世如何,可拟当年指太阿?”(我又来考你了。你觉得世道如何?) “太阿?”他重复一遍剑的名字,“太阿安可得?”(世道?又不是太平盛世,哪儿有什么世道?) “联诗。”(别扯开话题。) 堤岸上恰巧生着杨柳,无人关注的笛声哀怨入耳,柳叶便也叶子黄落。他圆滑地不正面回应,只道: “抬眼凝眸离别柳,浇酒入沟覆古丘。恰逢三两行人过,笑谈前路宽又阔。”(我心思繁重看不到世道,倒是他人不得不说世道好。) 郭四娘又一次合扇,回道: “少年折柳挽剑舞,老者簪花把酒沽。”(杨柳不仅用作离别,老者也不全是借酒浇愁。看开点嘛。) 这次未等她说完,他索性接到: “初生牛犊不怕虎,老来苦尽无复苦。 一国之生犹人生,无复无悔任平生。可自往事中取事,然无二事归一时。”(我知道你的意思。说年少太早,又恐怕世事无常不能到老。人生没有重复的,也没有办法去悔恨。他如果想要篡位,可以从以往臣子篡位弑君的故事中得到经验、教训,但没有办法完全复制,做出万全的规划。) 她展颜一笑: “时人未敢说年少,百般甜苦风萧萧。官私利禄花过眼,指间繁华一梦间。”(乱世中谁又能一定活得长久?自己的人生滋味自己知道。都是一场梦罢了,怎的不敢赌一场?) 他垂眸道: “食君之奉红颜老,食野之萍白首少。无牵自愿大梦死——宣对不出了——唯愿醉生。”(你愿意陪我一起到老么?我向天祈愿这件事。不做那食君俸的棋子,转作食野之萍的麋鹿,清茶淡粥到白首。——算了,我觉得你不愿意,当我没说吧。那好,宣一无所有的时候自然无所畏惧,现在心中有你,只盼着与你冷眼看世,护你周全便好。) 扇子“唰”地一下展开,她声音冷冽下来: “庄子三剑斥清风,董狐执笔绘惊鸿。常曦不堪团圆意——爷也对不出了——五言便是团圆在此时。”(这种话以后别说了。我不值得。你继续分析吧。)(另意:我也想同你学庄子归隐天地,没你前便是学那董狐血溅青史又如何。月亮不是年年都能团圆,我希望你日后想起我的时候,永远是我最好的年岁。) 团圆在此时。 分卷阅读63 团圆仅此时。 对面静默良久。合眼道: “此间世本为和宰,奈何群鸟窥凤台。居安思危左右策,鱼游沸鼎内外猜。”(侯爷若要问——那自是世道艰险,群狼环伺。) 她缓和下来,又是一笑: “惟创新者解此局,惟教化者释结滞。但以能行者行至,余尚天命——以定之。”(是不是只有创新和教化可以拯救现在的世道?) 这笑晃花了他的眼,心下道:恐怕远远不止。要容人,且放任思想:但容人过度就会失去纪律,目无法制。好听点说,这状态是荆悦对你郭四娘……也唯有你风姿绰约,还可道一句颖然不群;思想过于独立又容易突出分隔,社会动荡。也就是说——还要法制并用才行? 这般心思百转,回想时又想不起来了。心下慌张,又看她在笑,想起二人身份天差地别,这人身子调养了那么些年还不见好。他推开桌子起身作揖,只当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低眉道:“侯爷智绝,臣灵思陨,无才再续。” 他生分了。 “你续不续?”郭曲一愣,反应过来后无奈扶额,把扇扣在石桌上同样向前一推,一手按在裘衣处,作势要解。 这人心思敏感,郭四娘又聪慧,二人相处已经有了一套规则。如她明知他最看不得她受冻,就以自己为威胁,最是好使。 ——你要是不怕我冻着,就接着用这种语气说话。 “续!”同前千百次那样,他妥协得极快,“你把衣服扣好,夜里寒凉,别冻着了。”沉思片刻后说了些什么。 郭曲只记得这人面容比她郭四娘气质还妖——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亭外星光倾泻,天河翻转,把夜色铺开。 第三十九章 青冥居修身养性 暗锒铛乖僻归年 夜色笼罩山河。皇城怎样动荡,郭曲尽量不掺合。奉旨修养的某人拉着好友,真真是把“狐假虎威”一词用到了极致。 …… 隔着竹林,能隐约看见男子抚琴的身影。一袭白衣如画,琴曲清婉,将夏日的不安编排进清越的蝉鸣中。指尖搭在弦上轻弹,温柔似芦苇尖低垂触碰湖面。清风将落在最后的羽音纠缠,压弯了青黄的稻谷,又绕着竹叶尖尖儿回环。 男子身后忽地出现了一只沾满了泥的手,悄没声儿地在他脸上一按—— 便听到琴音中断,一生没碰过污点的男子咬牙切齿念到:“郭、四、娘!” 念完也便消了气,拿帕子递与她擦手,一边问道:“去哪儿玩去了?弄得一手是泥。” “挖竹笋啊。谁像你在这种地方还弹琴,弹来弹去都是一个调调。”郭曲刚拭了手,又把那挖的、笋皮都掉了一块的土疙瘩拾起来了,“看爷挖的,多完美,光泽白嫩,该青的青,该露的露。” 倪昌接过来,当真端详一番,点评道:“惨不忍睹。” “哈哈哈哈、”郭曲也不恼,“说说罢了。” 却见倪昌看着被砍的惨不忍睹的笋出神。 她便又凑过去:“怎么,被这笋迷住了?” 告假的文朝丞相轻声反问:“你挖个笋,在上面刻个“文”字做什么? …… “绵泽,你……”她脸上笑意渐收,然后又没心没肺道:“哪里像了?” “……我看错了。” 她却正了颜色:“倪相啊,咱可是在修养。奉——旨——休——养。” “是公子的话。” 难得正色起来的某人没两秒又笑起来了:“不和你谈这个。一辩论起来又全是说理,例子都不放一个,板得很。——哎哎,你要是忧心前线,那捷报可要听好了。——三战连胜北方臣服,北边腹地的隐患真真正正没了。破了岭南与那些小国的联盟不说,还嫁祸到夏上,这下子他们可有的忙了。” “三场。”倪昌抿唇,“那得多多少亡魂。” “以前也没见你心疼过啊。”郭四娘打了个响指。“若是让岭南和那些小国打过来,可就不止如此了。说不好就是屠城。——重黎这三场打得漂亮!果然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让对手没有后悔的余地。该说不愧是大家族的天才吗,有乱世之能,有治世之才。心藏风云,而他人不知一二;一朝展露,则天下诸公仰首而望。” 她一说起来就没得停顿:“——像他这样的人才,又有几多呢?若是能全部请出来,不比那些自诩清高,拒绝食君俸禄,又整日哀叹“举世皆浊”、“世无明主”、“百姓皆愚”的所谓名士好很多吗?当今世人称道的“名士”,又有几个配得起这俩字?他们使民生安康,还是使战乱平息?写的文章词藻华丽,内容空虚,就像在前人的珍珠上开个洞,费尽心思挖空,再灌些沙土进去。故意曲解古人的词句,为了与世道向违而与世道相违,把故弄玄虚冠上顺天命的名头,以骄纵为高贵,以自由散漫为开明,果然如重黎所说,都——” “慎言。” 倪昌 分卷阅读64 止住她的话,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失态。是担心隔墙有耳,还是……单纯因为她语气里的因他人而藏的自豪。 多年来二人共事,他将她放在同等的谋士地位,而不是女子。恪守礼仪,未尝逾矩半步。他以为他早已放下——他已经放下! 自小的修养使他很好地绷住面皮,将原因判定为第一个,算是为自己的失态抱歉:“奉旨休假。” 奉旨,就是还在天子脚下。 郭曲只装没懂:“像绵泽这样,遵守礼节、奉公守法的人呐,在那些人口中,可是——固步自封、顽固不化的、大傻子。”说完故意学着那些人长吁短叹的道:“世道不公,不公啊。” 他也无暇计较她的捉弄,只是脸色更白,心下急转,已经想了千万种应对公子盘问的可能。——到底会在心里生了间隙。这么想着,嘴上压低了声音挤了句她的名字:“郭、四、娘!” “哎呀,你怕什么。”郭四娘见把人逼急了,稍稍松口,“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公子那边,我可是两句话就确保了不会有人跟过来。有眼线,那也是重黎的。” “也对。”他点头,“若说公子多疑,却也只对你一人言听计从。”听到最后一句又蓦地睁大了眼瞳,“他有暗卫?他想……?” “公子就不想吗?” 他不满地皱眉,不赞同却又避开这个话题,含糊道:“到底不是正统。” 短短的一句,却惹得那人满是兴味地开口:“我原是顺着惯性思维,以为绵泽站定了公子的。现在看来……连跟着公子最久的你都……” 她忍不住笑了:“哈哈哈哈……以为最不会是阻力的人,居然成了最大的阻力,真是好奇公子的表情啊。” 熟悉郭四娘的人都知道,这个人越是不羁,越是危险。倪昌张了张口,明智地选择闭口不言。 “怎么,这是当年选了个暗棋扶植,结果走了眼?” “还是……公子重用寒门,网罗天下寒士而惹到了名门望族的利益?……那我,岂不是其中的代表?” 看她有越说越危险的趋势,也有一部分是她猜的太准,他无奈道:“你不是说可能有那谁的人么,还说。” “怕什么。重黎可是爷的——” 她似刻意避开这个问题。 “你喜欢他?”他有些惊慌地开口打断。 郭四娘背僵了一瞬,不退反进,男子调笑花楼姑娘一样反问:“绵泽介意?” “你……你不能……在我面前,你可以退下这种……洒脱的伪装。” “那你把你那君子的皮收一下?” 有时候谁也分不清二人间的对话到底指向什么。是熟捻,是纯粹,是不带算计的坦然;还是渐行渐远,丧失许久的默契。 “收不回去了。”他苦笑。“人前人后……都是这个样子了。” “习惯了?” “大概是吧。” “啧,”她感叹,“想当年你也是敢跟爷直谈天下大势的人。说出来的言论虽然正,好歹有些有趣的思想。现在……”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自由,你的不羁,你可以做你自己。”倪昌眼神迷茫,但他很好地掩盖住了,“可是真到有机会回归本真,想做什么都可以的时候,又发现一片茫然。当初想做什么,想的什么,全都没有兴趣了。就好像、好像昌就是这般模样。”反应过来后茫然褪去,眼神复杂,笃定道:“你喜欢他。” 当你无法回答,就选择祸水东引。 “你喜欢他!”倪昌强调后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入戏太深了?公子让你去试探,可没让你把自己搭进去!就算你认真了,一开始的算计就是算计,这是改变不了的。以他那种锱铢必较的性子,知道后能放过你?” “绵泽可说错了。”她为了岔开话题,可是身子前倾,折扇大开,缩小他眼前范围,造成面前安全感上升,而身后距离放大,空旷寂寥、暗波频生的假象。在这样的环境下,就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虽然这人只是习惯克己守礼,并不是故意对她。处处暗示营造出的气氛被她一收,人往后一靠,支在桌子上,扒着竹笋的皮。 “只有真心,才能换取真心。”她眼角瞥他,眸中一片星光,倪昌诡异地有一种她在看过去的自己的错觉。又想起他奉诏请她出山那天,同样的回眸,同样倒映星河——不同的是那时她眼中尽是欢喜:“绵泽是来找我的嘛?” 他被晃花了一瞬,垂眸道:“诏书特拜。” “……啥?” “……很特别的官职。虽然不是很高,但也不低了。” 对于寒门学士,还是女子之身,不低了。这也是他所能尽力争取到的了。 她却显然不这么想:“你要把我拉下水?” “……去不去?” 他以为要破费一番口舌,还为此头疼了许久。却没想她不消片刻便回他:“去!怎么不去!” “我倒是想看看,”也是同样地靠近些许,“能让绵泽生 分卷阅读65 了归属感的地方,有什么奇异。” ……话是这么说,可是当时她眼里的光,大概是寻不见了。 …… “我可不是对所有人都一个试探法的。”他回过神来,她慢条斯理地祸害竹笋。 “那……如果他和公子对上,你怎么选择?”他颇为故意地把重黎宣和四娘为之效力的公子、她认定了是家的义字势力放在对立面上。某点上他没有说错,来自一种直觉,他觉得那个人绝对不会满足于现在的地位。 可能下一个目标是公子。 甚至是…… “现在呢,你现在怎么选择?”郭四娘把话推回去。 “我……”如果公子要……那他…… “文朝末道,气运更替,这是法则。” “……这不合……” “别拿你那套正不正,有没有气数的说法糊弄我!时间在更替,空间在改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真理。”她掀了那块被他以为刻了“文”字的笋皮,把白嫩嫩的笋一扔,当着他的面把笋皮晃了晃,然后一下、一下地撕开,“很为难么?已经有答案了吧?” “……有的。” “藏好一点,别让人发现了。”她没有问他的选择,却明确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况且,重黎绝对不会和公子对上。至少我在的时候不会。” “他向你许诺的?”倪昌总是很容易被她掌控话题,“他什么时候守过信义?” “他什么时候不守过信义?又是这样,只说理。你举例子啊,举啊!” 他不知道她现在的情绪源于对他倪昌的气恼多些,还是对他人的在乎多些。理智上,他宁愿是前一种。“他……”他向我保证过会用命护你周全,可他现在朝朝步步直逼谋主之位,他分明是想…… “这之前隐藏至深一计不出,你一离都就锋芒毕露。散谣言、唱民谣,诋毁忠臣;间两国、征边塞,嫁祸于夏。种种阴损的诡计环环相扣,快是快,可是战孚遍野,民心也失得快。这样夺下来的城,人员伤亡大半,甚至是空城不说,名义上是归属,百姓内心怎么想,又能管的住吗?” “硬碰硬地打,伤的可就是我义……文朝的百姓了。”她沉默片刻,“而且就是这样,稍免赋税,不就得了救世的名头了么。” “你……”这是政见的问题,他也没办法置喙什么。只能回到刚刚的问题上:“你这么护着他,他可知道?这招招步步,分明是在逼你让出谋主之位。” “……你懂什么。”这句话她放得很轻,轻到他没有听到就被略过,“该是我欠他的。若不是他,我早就……一具枯骨罢了。” 音色低迷不过刹那,她很快又是那种让人忘忧的语调:“一个名头争什么争啊。他的话,我甘于沦为附庸。” “他、”他怎么值得啊。 “他哪有那么不堪?”她最是擅长揣度人心,自然猜出了他未尽的话。一时气急,“你也是、他人也是,字字句句都说他的不是……他文可以与我联句,智可以力压三杰,武可以持重戟使十八般武艺。咳、咳,便是我这种对武一窍不通的都知道,十八般兵器精通才能用戟。如此良将,如此帅才,凭什么要被扼杀在别人的看法里?你们只知他的自傲自负,他的风光无限,可谁看出来他有多自卑?如果有朝一日他疯了,那一定是被世人逼的!” 倪昌长叹:“你喜欢他……” “他是我的。”这一次,她不再回避。 沉默许久后,郭四年缓和了语调:“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连见你也装着风流吗?因为——你我早就不在一条道上了啊。从那天我劝公子屠城时就已经不同了——当时你还阻我来着——你以为不屠城能平息你们这些名门望族的怒火?公子不好开口,你们不能开口,那么,恶人——就由曲来做!” 况且,说是屠城,也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城门开与否,有人逃出与否,尸体是战俘的还是百姓的,谁又知道呢。 这些,她都懒得解释给他听。 “倪昌,你是说话做事光明磊落的君子。你被人人赞颂不假,你关心民众,想为他们驱散黑暗也不假。可你生来就是光亮中的,怎么知道沐浴在黑暗中的人的欢喜和痛苦。 你我休假,住在竹林,为的是清幽雅致。你居住在这里,会惦念着百姓可有容身之所,却不知荒年的百姓只想着他能不能拿去当柴火。保暖尚愁,衣食尚愁,谁在乎安身之所? 采集香兰,焚烧艾草,为的是它们香烟袅袅。而平民百姓只在乎它们能不能果腹。便是刚刚挖的竹笋,”她嘴角一努,“喏,也是极为难得的食物。” 话是这么说,郭四娘却是起身。像极了他们幼时,为了平复心境,有矛盾后便是分离,然后冷静。 倪昌徒然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 郭曲以扇掩面: 不值得的是我。 从来都是我啊…… 那个本该光芒四溢的人——而今在天牢。 分卷阅读66 第四十章 滚琉璃火光横绝 碎锒铛戟断符成 静衡十九年。 静衡是文后主何彰的国号——静衡十九年,也就是文后主在这个危如累卵的高位上摇摇欲坠、胆战心惊地混过了十九年。 国号的本意是家国宁静且各方平衡,可最终的结果却恰恰相反。这片土地受了太多的觊觎,喧闹得过分。各方争权夺利,混乱不堪。也亏得公子荆悦左右制衡着,才让这国号得以延续到十九年,而不是很久前就终结。 静衡十九年之所以单拎出来,就是因为它——同十八年、十七年都是不一样的。 这一年,太乱了。这乱如漩涡般吞噬着生命,而任何人,无论是谁——都逃不掉。 …… 天牢。 “侯爷果然神算!”喝高了的狱卒大笑着对同伴道,“只是可惜这家伙嘴皮子太硬,骨头也硬,打死不松口!” “放心,放心。”说话的另一个狱卒挤眉弄眼,嘿嘿嘿地笑。“一遍刑罚下来,天王老子他都得招!” “哈哈哈哈——” 喝高了的一群人觥筹交杯,什么话都往外冒。这般混乱中,也就没有人发现,让狱卒头痛的人在听到他们的对话时,眼皮子动了动,伤痕累累的身体以非人的意志撑了起来。 ……事实上,是没有人敢再看他了。谁能想到,那样俊俏的一张面皮,底下的身子被糟蹋成了这样:本应宽广的胸膛划满了伤,那刀痕交错,虬曲、枯干,旧伤未愈,就立刻翻新——直到再也好不了。这样的一层皮,就好似破烂的盔甲:让人看着便心生难受,只不知是苦涩多些,还是惧怕多些;本应健壮的臂膀扭曲了一部分,看不出来是年少被束缚的苦果,还是边关战场的馈赠。 这样的一副躯体,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猜想,忍不住躲避。一边躲避,一边又忍不住用看怪胎妖物的怪异眼神好奇地瞟。越瞟就越是恐惧,然后忍不住想:大家都是人,为什么他会变成那个样子? 自然也无人看见那张俊朗的面容上,先是紧锁着眉,后是在扭曲与平静中来回切换。平静的表情最终占了上风,那双眼睁开,一瞬幽蓝色的瞳孔中是一览无余的冰冷。 一如当年天光云影错位,为父的惊慌失措心生杀意,为母的挡下后被拖出去。 那孩童的瞳色也是这般奇异。 只不过,这次没有妇人的哀嚎和孩童的啼哭。有的只是外面靡靡的酒令、放肆的欢笑。 …… 一个□□良马,手执武器,封衣束腰的将军是常人带不走的。能带走的,那是被牵了良驹,盗了武器,强要他穿上宽松又繁重衣服,折了他心,但屈不下脊梁的怨囚。 那人清醒过来,皱起的眉如同让旭江改道的神山,迟迟不能平复。 听了不消片刻,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安静、再听下去,说不定还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些有用信息。可这种黑暗阴冷的环境、带着血气和铁锈的味道、这种被束缚着双手,怎样都无能为力的屈辱状态,这种被欺骗的…… 愤怒? 并不是,只有那种死刑犯般早知如此,今日终于受刑了的…… 凄凉。 都是聪慧绝顶的人,都做不到自欺欺人,都做不到欺骗对方,也都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 谁还看不穿谁呢。 那个人是谁?他在心里问着自己。 ——那些软弱的、不舍得,居然是我? 用一场刻骨铭心的血腥,换一瞬冰彻心髓的冷静,似乎……也不错。 于是,这人一勾唇,单看容颜,的确是男色祸水。 …… 贞侯府邸。 “干什么、干什么?!”护卫正拦在一群书生打扮的人前。书生打扮,自然没有人带武器,可这群人,远远比一群流民暴徒,还要难缠。 “郭氏祸国,欺君媚上,以色侍主。不守妇道,不论世俗,流连烟柳……”带头的几个书生越说越气愤,连着煽动剩下的读书人群情激奋。群情激奋,就都是“交出郭氏”、“处置荆贼”、“罢相”、“毁国公府”之类的话。带头的几个书生就更加有理,腰板都挺直了几分:“让我们进去!” “快点,说你呢,看门的,让我们进去!” “你!”有护卫气得想动手,可管家止住他拔刀的动作,摇摇头,“别忘了公子口谕。” 那几个书生见不敢动手,就更得意了,好似干了什么足以名流千古的大事一般:“快让我们进去!不然,明朝缴文上见声讨,天下文人一口一个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们!” 一味地追求名声,满口的“天下”“世人”“世道不公”。严以待人,宽以律己。有脾性就叫清高,懒散无能叫不羁。嘴上说着“王侯将相、草根平民,一视同仁”,一边行动上又瞧不起他人,言语上满是对看门守卫的蔑视。言行不一,表里不一。整日不想着进德修业,专想着开辟歪门邪道不劳而获。目空一切,披着最无私的外衣 分卷阅读67 ,干最自私自利的事:这就是文朝七百年制度后养出来的、腐朽的读书人! 追求特立独行,什么事、什么话前,都带上一句“非也”,难道就是他们以为的“逆潮者”了吗? 缺少自己真正的观点,不停地歪曲前人的话来反驳,看什么都是错:这样的人,也不过是毫无思想、盲目的顺潮者而已! 受寒的是脚,受损的是五脏;浮动的是人心,受伤的是国家。五脏受损,先让脚不能行动;国家将要衰亡,先让人民受损害。 大山将要崩塌,土质会先毁坏。倪相会想着培本固原,一点点地加固,更改;贞侯会想着替换,把毁坏的土质清除,培育出新的来。刘舸一般不发表评论,私下里两方都不认可。重黎宣会想着破而后立,之前把这山给推翻炸毁,然后一砖一木,从头再来。 如果倪昌倪相在此,大抵心里的想法会有些动摇吧。 “让我们进去!” 自诩清高的一群读书人推搡着涌进了往日里不敢靠近的侯府,哪怕明知有人撺掇,还是令人一阵心寒。 出身寒门的郭四娘位列王侯,本来就触犯了贵族的利益;身为女子花名保朝中上下,也让这些寒门心中不喜。抢、砸、毁、撕……不算清贵的侯府里,值钱的也就是一些藏书,和为了迎公子准备的一把红木椅。再加上贞侯很少回府里留宿,一般都过夜在花楼、议事阁、借住他人府。常年随军,三年回一次;议事忘忧,讲到哪里在哪里留宿。硕大一个府邸,因为伺候的人几乎等于无,也没养几个人;空荡荡的宅院,连床铺都落满了灰,所谓“花园”长满了杂草。别说这是个侯府,说这是个鬼宅,都有人信。 就这样破败的侯府,还真是第一次这般热闹。 尽管这热闹,做主人的宁可不要。 哪怕是这样清贫的一处地方,也脱不了这些不是乱民胜似乱民的人的毒手。以读书人身份自傲的他们,居然狠下心撕毁了藏书;最是不齿乱臣贼子的他们,居然抢砸、私自昧下一些小物件。这哪里是读书人,分明是一堆强盗! 只剩下几个还记得最初的目的,于是满院落地去找贞侯郭曲应该处在的厢房。一边把她郭四娘看为寻常女子,唾弃她不守三从四德;一边又要横闯她的卧房,完全不想这对她可会有损伤。 便是连本来就领命放人进来的管家都看不下去了。 若是那位在,这府里今日怕是血溅三尺……不,血洗侯府才是正常。可惜……不,幸好…… 完全想不清两位主子的心思,管家摇摇头,暗地里吩咐那些护卫把门堵住,只许进,不许出。 渐渐地,那些披着读书人外衣的乱民,连同混在里头的一两个奸细,也都察觉出不对了。 这侯府也太容易进了些,下人也太不真诚了些。他们这般砸毁器物,编排罪名,没有一个人上来劝阻;四周的守卫渐渐减少,都堵在了……门的方向。 若仅是这样,那些奸细啥的还可以在内心宽慰自己。可这种不安在四处遍寻,不得那个要找的人时达到了顶峰: 贞侯郭四娘以智闻名,身体羸弱,甚至可以说常年病着。她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并且逃出? 门外有人正说着:“这些财物,包括目无王法,足以定罪了吧?” “当然,杀头都是轻的。” 若那几个奸细后头的指使者在,一定能认出这俩人:不是文朝四大武将的一个,和另外一个险些成为四武将的一人又是谁? 只有那没有主人的府邸,和一群以为自己有理,后面又渐渐后悔的不速之客,还化成贞侯口里的一句话: “目前形势,尚在掌握中。” …… 以郭四娘的心性,按说是要讲“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可有一处、有一个人,逼着她把那个字吞了下去,替成了“尚且”二字。 贞侯郭四娘一直都记着自己接近每个人的目的。 在她有意识的时候,她会小心地控制下自己的心思不过分靠近;可更多时候——尤其是面对重黎宣这个人、她有时也分不清自己是拉拢还是…… 重黎宣何等聪明,自是可以从中窥见一丝端倪。 他们都是一样清醒又迷茫的人: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的人。一样的生于阴暗,长于阴暗,植根于阴暗的草木,有着一样明知道要化成灰却不甘心、不认命的精神。 不同的是,郭四娘见过光,所以还有着对光的奢望;重黎宣没见过光,因此只想求她同处那种阴暗,却又处处压抑着自己好不让她受伤。 重黎的自制一半都用在这上了,硬是把他包装成了倪昌那样的温润;郭四娘也同样用一半自制回报他:克制着不接近、不远离;卡着习惯的边,心里都门儿清的两人也就保持这般不远不近的关系。 因此贞侯郭四娘——她很想承认郭曲这个名字——总担忧着那人自傲下泄露出的一丝自卑,温润下的一片疯狂。 可…… 再怎样厉害的武将,被牵了良驹,卸了武 分卷阅读68 器,哄他穿上宽松又繁重衣服,甚至折了他心——那他手无寸铁地被锁在安稳的地方,总不会出什么乱子才是。 但愿吧。 郭曲揉揉眉心。 …… 这牢房里的环境,太相似了。换个人可能还如了郭曲的意,就算不明所以伤心欲绝,也只能安稳地闹不出动静。唯独对重黎宣,哪怕能猜出五六分郭曲的打算,却也唤起了一些回忆,然后压不下心底的暴虐。 他不想顺着计划来了,哪怕明知会造成麻烦、哪怕自己知晓应该安静。 眼眉一挑,无论怎么拷打也无言的唇张开了,清清冷冷的嗓音有些阴翳,反问一句:“侯爷——神算?” “当然,哎——您怎么出来了——”喝得烂醉的狱卒才反应过来,甚至下意识地用了敬称。的确,眼前人身上伤痕交错,虬曲斑驳:可真的没有一个是他们打的呀! 贞侯清风气后,即使是下九流的流民愚氓都知道:庇佑他们的就是这帮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汉子,指不定哪个伤就是为了护着自己家乡而受的;傻了才真对他们动手啊! 他们充其量只敢在利益的驱使下把被灌了药的这位爷锁上挂起来;真想着揭了衣服搜搜财物的那个早被眼前人身上的血痂枯皮吓得肝胆欲裂,不敢动手了。 对面人轻轻松松地从锁上滑下来,好似那锁是他自己造的那般熟练。他揉揉手腕,依旧是在高位时一般潇洒自然,自负道:“开个锁还不简单?” ——这之前,看着那个吊起来满身伤痕的人,谁能想到是之前盛极的武谋——一人分担了四谋四武各其一的重黎宣? 这一句依旧自负,可是…… 狱卒说不清楚,但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若有北面的世家大族子弟在此,肯定会大惊失色:这不是几年前那个失控的疯子? 所幸北面的世家大族,还不会往一座监狱里安排人手;狱卒尽管觉得不对,也只是借着酒力壮起胆子,说一句:“您已经失势……” 他眼梢一挑:“你怎么确定侯爷不是控制不住,恼羞成怒?” 狱卒一时失语,眼前人却已失去了耐心:“现在放了宣,与你有什么坏处?信不信——不出十日战事起,宣必见用——届时——” 几乎就在他说话的间隙,门外脚步声凌乱得不成样子。奔跑声、呼喊声连成一片,狱卒大惊:“战事起了?” 重黎宣阴测测一笑,转手就顺了他的钥匙,趁着混乱消失在贞侯为他安排好的轨迹里。 狱卒醉得混沌的脑子刚想喊,就听到身边有人大喊:“公子悦逼宫啦!” “走——水——啦!” 第四十一章 符化水妖言惑众 身作火大医敢言 火苗啧啧地舔着房梁。 哭喊声、抢夺声、犬吠声,连同房梁倒塌“轰”的一声混杂在一起,人们光着身子逃出来,一片混乱中有女人的哭叫:“孩子!我的孩子!” 檀香气中夹杂着烧焦的气味,惊慌从一户传到另一户。烛火一点点亮起来了:点烛火费油钱,这还是城里鲜有的万家灯火通明。 “走水啦——”有人喊着。 灼热的温度燃着了一大块土地,烤得草木灰黄。熊熊的烈焰照亮了一大片天空,映得人心惶惶。 这是一场惊天的大火,火顺着洒下的煤油,一直延伸到了皇城西边。一家燃着,另外几家也很快被火星沾染,然后烧成一片,火光漫天。 有人挣扎着想去救火,可发现这火根本无法隔断。水井边的缆线上下运着水,快得几乎出现重影,依然覆灭不了那一发不可收拾的火:那火以不可阻挡的架势,不焚尽一切不罢休一般卷动。 有的人拼了命地抢出家财,脸上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人从坐拥万贯家财的富翁一下子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看着火焰中的房子失声痛哭;有的干脆双眼发直,完全一副身在梦里的懵懂神色。 直到这时,也没有人反应过来,为什么皇城脚下,却没有卫队过来帮忙。 …… “荆卿这是做甚……” 这样带着些讨好口吻的话说出来,何彰都感觉皇城那些肃穆巍峨,从此与他作别。列祖列宗在地下定是骂狠了他:这一句明知故问,欲盖弥彰,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哪点有着帝王半点的气度! 面前人腰上佩着剑,脸上戴着假面。衣物比他这个做皇帝的都华贵,权术比他这天子都熟练。四周的人都拿着武器,御林军、护卫队,没有一个是向着他,为他说一句话的。 为臣下入宫当解剑。 佩剑携私兵入宫,那就是有不臣之心。 局势已经如此明显,荆悦连掩盖都没有掩盖。如此张狂,如此肆无忌惮。可他这个做天子的,还屈辱地叫着“荆卿”,维持这明眼人都能看穿的“君臣相得”。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那人的眼,只是行动上吐露着:你难道不需要一个皇室血脉,好占个名正言顺 分卷阅读69 ?难道不需要一个傀儡,帮你稳定顽固的老臣? 这般窝囊的天子,真是丢大文朝的脸。 荆悦冷笑:“敢问陛下,小女现在何处?” 何彰早在心里大骂了千百遍。当他不知道,他荆悦子孙满堂,女儿不知道有多少。为了笼络手下、牵制他,嫁出去的女儿都不止两只手的数。硬塞给他的那位皇后,摆明了是个让他荆悦做国丈,好名正言顺的理由。整日里的,他想到就心烦,为此刻意冷落。深宫寂寞,也没见荆悦有过什么表示。 现在又装这慈父,来跟他发作什么? …… 世人皆知荆氏四子,谁记他还有一幼女嫁与后主为妇。 她并非天真的娇女,当然知道自己父兄的狼子野心。 ……可是一介女子能做什么呢。她曾遥遥看过朝堂上以同样的女子身跻身朝堂叱咤风云的那人身影,心中思绪百端,晦涩莫名。 她嫉妒? 贵为国母,夫君是一国之君。在这个要求女子以夫为纲的时代,还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她问自己。 可是…… 她每每都想说一句: 侯爷那样的潇洒又如何? 更多的人还不是像她…… 身不由己。 “你改不了。”她突然怀着那么一丝恶意,对那个人说。——明知道她听不见,听见了也当作耳旁风,仍是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地去做。 …… 一刻钟前。 荆悦带着一群人,趁着大火引发的混乱来逼宫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 文后主再怎么大权旁落,还是有几个宦官能使唤动的,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夫、陛下还是免了这一步吧,速速离去,尚有一线生机!” 他扭过头:“塞!” “陛下不若……” 何彰听不下去。他那傻皇后还在为他着想,提着不可能改变结局的建议。逃?逃到哪儿去?这皇宫内外都有荆悦的人手,里三层外三层,捕猎般把寝殿重重包围。对外美其名曰“保护”,一有情况就是让他插翅难飞。更别提深宫距离城门的距离,沿途荆悦的人手:他逃,除了被五花大绑地押回来,丢一次脸,还有什么作用? 女子呜呜的声响在塞了一嘴的野高粱枯草后说不出来了。她最后只来得及哭一句:“一心为君啊、一心为君,落得一个糟糠”…… ……他从未了解过他的皇后。 他倒是了解她那狼子野心的父兄。 何彰不再看,而他的好皇后正被拖向海棠宫。以一国之后的身份,带着无法倾诉的悲苦,去接受一个被安排的自缢结局…… 宫外地上倾洒的柴油四处流淌,一长条的油仿着水迹,很快连接了正宫主殿…… 何彰抿唇: 孤错了吗? …… 何彰到现在仍不明白,公子荆悦享特权:剑履入殿、见天子不拜,掌官员调度,管外交事物。这样的殊荣,难道还不能满足他吗? 兵权归他,钱粮归他,财权、政权,哪个不归他。这样的容宠,难道还不能打动他吗? “孤上位以来,一废劳民伤财的三阙台,二减赋税,三选人才:孤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颠沛流离三载。” 即位,本来是为了大展宏图。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权利被架空。自己就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可什么都要受胁于臣子的。这滋味,就好受吗? 选的人才,为了明哲保身,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求的武将,转眼就被斩于府中,他也不敢发作。 信的贵妃,转眼就跟荆悦告了密。远的皇后……作为荆悦之女的皇后…… 父兄都如此,她难道是无辜的吗? 他转身问身旁的太监:“孤……真的是那亡国的昏君吗?” …… 这样混乱的环境,最是方便某些心怀不轨者的小动作。 有的人在出逃,有的人,在谋划着一场刺杀……这一场弥天的大火,整整焚烧了三个月。变幻着形相的焰色通明,似乎在引诱着滋生的罪恶:如果有什么想掩埋的,就都来融入我吧。风吹而灰扬,又是一片莽苍一季生长。这滔天烈焰划亮时代天幕,照亮了公子荆悦的身影,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也为死气沉沉的皇宫带来了一会儿的光明。 这火好像在害怕它自己。 “施主执念太重,无半点清虚之气。” “执念?”计划外的人冷笑一声,“装神弄鬼。” 老僧合手:“施主一招一式皆是煞气——”他不说了,对面人锋锐的匕首一闪:“再废话,烧了你的袈裟。” 身后老僧摇头,他向前却是无悔:浮生若梦也罢,届时我自、 独吞絮果焚遍袈裟。 …… 惊火逐水,人生来第一次见到火时,他的反应绝不是惧怕,而是惊奇。一袭红衣的人硬是敢化那取暖之火涅灭之 分卷阅读70 火,发出那一声娇喝。 “卿儿啊,你不要惮于追逐。”天边来的一声,促使她撕开这粉饰太平的假面,去揭露这“芙蓉有响药到病除”的骗局。入水上浮粉末消散,四处游动噼啪作响的“符水”,难道还能治病不成?只有乱世,人们才把生存的希望寄予在虚无缥缈的鬼神上。公子治下“神鬼象征皆器也”,难得的几许清明,怎容妖言惑众毁坏了? 神巫手一扬,清水化为殷红。众人的惊叹畏惧里,唯有这个姑娘敢于发声。这个一直有人庇护,以至有些软和的小姑娘站了起来,就像她说的那样,济世平疾,传药方,调阴阳,驱冻寒,通生气。她成了别人的庇护,她惠泽的人群在边关。 边关偏远,皇城时局动乱。她此时入局,最后便是落得一纸不殊台的判决。落得不殊台的判决,她也不后悔自己的发言。 没有毒不毒这个东西,主要看含量。极少量人死亡的叫毒。水无毒,可一顿水会撑死。同理,巫妖之术愚弄百姓,多了也是乱世。 千里迢迢赶来的人费尽心思,才让她由身死道消变为废一只手。“我代替不行吗?”花魁求她,“我们长得如此相似……不能废她手,手是医生的命啊……” “你是我的念想”□□擦她双肩而过,千军万马前不改色的红尘令失态道,“你为什么是我的念想” 家国已许,再难许卿。 第四十二章 欲加之罪无可免 从来医者不自医 “你是我的念想” 一、二、三…… “你为什么是我的念想” ……十四、十五、十六。 “学医很苦的。” ……十五、十六、十七。 “我不怕。” ……十六、十七、十八。 “会有很多困难,会被人误解。” 一、二、三…… “我不在乎。” ……十六、十七、十八。 四层的梯台,各有十六、十七、十八、十八阶。每踏一步,空荡荡的回声就从落脚处响一下,铁链晃一声,心脏鼓动一次。所有人都在底下看着,这目光狂热而且无所遁形:看得人窘迫,看得人脸烫心惊,看得人不得不低下头去——看得人觉得自己是一件商品一份玩物,一个消遣的乐子,一个没有过往也没有未来的塑像,一块光秃秃的土坯墙。把自己展得平坦坦的供人观瞻,任人评头论足: “那不是青……” “嘘,那是个罪人。” “可是她救过我的命!” 青卿今日只穿着白色的囚衣,脚上是玄色的锁链,那娇弱白皙的脚踝已然磨破。台上风有多凛冽,她衣衫便有多单薄。 ——越是多情的人就越是敏感,女孩子面皮最是薄,你怎么舍得? ……我怎么舍得。 洛芷柔移开视线,不知不觉间竟分开两指遮住眼睫,双指间卡了一座小小的朱墙金瓦楼——那是她一生所呆最长久的地方。 她也曾与某人遥遥地望这三十里不殊台:那台留在双指间,比一方金印还渺小…… 而今站在台下仰望,一身囚服的姑娘一步步登临,不殊台倾下阴影,那么高、那么阔、那么长…… 青卿感觉自己正向着云端穿行。连同风一起,被隔绝在一处前后都是寂静的地方。 自某一天开始,她就怕极了无端的寂静与空响,怕极了一个人独处的脚步声。她双眼盯着地上文朝的砖瓦,葵纹明月朗的方形石砖在旋转,神秘的吸引力使她移不开眼。方砖在旋转,千秋亭在旋,天边云在转……昼夜不停奔腾着的旭江水是一条带啊,天边的云霞是温暖的纱;二者都是白色的,让她想起药房瓶瓶罐罐和药铛上的石钟乳,让她想起一个故友,让她伸出手去扯下些来把自己和风也隔绝;手脚都是冰凉,可她分明还能看见融融的炫目的日光。 不殊台真的好高呀。 站在上面看底下的人,密密麻麻一片。黑衣的、灰布的、褐麻的、白衫的,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不,不是她的。 她认识的洛芷柔。 她看到谁站在洛芷柔旁边,堂堂七尺男儿竟落了泪——他是在为我哭吗? 那我是不是也该哭? 可是那应有的感情:委屈、仓皇、无助、绝望,都在风中呼呼作响,却靠不近她身旁。远方未得名的俗世楼与皇城、不殊台连成一线。半楼是释然的空灵,半楼是不绝的哀音…… …… 她不知道她的样子有多美。 白衣长发的姑娘,步登清冷高台,忽地向下一回头。 身后碧空云海,风扬衣袂,好似下一秒就要把她像征人期盼的书信那般托来。 偏那脚踝上一根纯黑沉重的铁链锁着她随风飘下的脚步,使得观看的众人心神惑乱;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露出意乱神迷的神色的。 姑娘一步步向上行进,底下人就像欣赏一件传世名画,舍 分卷阅读71 不得呼吸,舍不得眨眼。 “能不能……” 有人啜泣起来了。 姑娘长发披散,直挺挺地跪下。 …… 情深不寿,平白负好皮囊;枉读诗书,杏果安可长留。 诡异的沉默。 当年相遇万句话都不够,现在差不多面对面地站着,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不是不曾在巷口道别,散乱的狂风中坦然相拥。此刻不知道哪里来的愁绪,让她们就静默地相对着。 接近过最沉重的死亡,就不会再惧怕任何事。 还是沉默。 红色的身影与白色的身影肩并肩地走在小路上,两旁纷扬而下的杏花飘飘荡荡。残花铺了满路,枯萎的花枝和零落的花瓣交杂着陈列,像锦绣织就的地毯那样。一如谁的梦境。梦境中花瓣纷纷扬扬,绕过点缀着新装的老树,绕过杏花掩映下的村庄。白衣的和红裳的姑娘在梦中走过,每个人脸上带着真心实意的祝福,在树上挂满了灯笼然后点亮,看她们走过更红一些的长廊。是奢望。 青卿自嘲地笑,于是勉强开口,用洛芷柔一贯常说的妥协作结尾:“就这样吧。” “这样是哪样?”她也在笑,而且比青卿装得好多了,不愧这么多年一直来回切换身份的素养。除了那一丝笑意,看不出别的不对的地方。甚至还有心情打趣:“这样,还是那样?” 她明明知道。 “我不做你的念想了。”青卿冷静地叙述,毫不留情地自我剖析,即使心中乱成一团也说得有条有理,“医术已废,人脉已断。脾性不佳,性别不好。你怎么会……” “停,”洛芷柔打断她的话,“你我之间只有利益牵扯?那我怎么不找其他人?”她犹豫了一会儿,看青卿要哭出来的样子,才补上:“人在……咳,有些人面前,会不自觉地感到卑微。” “我不感到卑微。我悲哀。”青卿没有反对心中的情感,但也没有赞同她的话。她抹黑着自己:“我让你心烦?” 洛芷柔一条条地否认:“是我想的多。” “所以……”青卿无话可说,于是重复了一遍,“就这样吧。” “这样是那样?”她偏过头,一双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嗯?” “知道对方还活着就好。我们已经很好了。” 声音弱下来了:“……嗯。” “我想成为你前进道路上的动力而不是阻挡。” “我也是啊。”她想到什么,反问,“我也不是你的动力吧?” “以前是。” 这句话结束后短暂地陷入了寂静中,红尘令主有些失控。她转身去够一片花瓣,微微仰起脸不让晶莹的水珠滚落。青卿却是完全没有关注这一点,自顾自地解开腰间别着的医药包。把里面的银针取出来,一根一根地插在树上又拔下,在树上留下一个个看不清的针孔。她端详了一会儿,感叹几句,语气间像是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友人寒暄:“杏林很快就要结果子了。又是一季的秋收。” “自古以来,人们总是说着杏林医手杏林医手,其实二者本来并没有关系。所谓神医也是。可能是杏林成就了医者,也可能是医者成就了杏林。谁知道呢。”说话间,青卿用针微微扎进指尖,挤出一滴猩红色的血液。她闭上了眼。控制不住的厌恶和眩晕感让她不断抖动着手指,好像挤出的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她也落泪了,不过是为了再也拿不起针的手流泪,她扶了下额头,勾起唇,低低念到:“善。” 下一任的神医会是谁呢?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总有一天会有另外一个人闯入我们的生活。他是可以被承认的。他会接受我们所有的好与不好,把我们的生活掰回正轨。” “嗯。这是同样心思敏感的姑娘所替代不了的。” “忘了我吧。”青卿恍惚间回忆起很久以前的某一次对话,也是在一个这样温柔的午后,那天—— 那天她们久别重逢。洛芷柔笑着笑着突然说:“怎么办,我好像忘不了你了。” 她心中慌张,对此的回答是:“你还想忘了我?” ——现在她想改变那一次的回答了。她想说,忘了我吧。求你。 洛芷柔的回应惊人的相似,一字一句地念着自己的答案,直视着她的眼瞳:“忘不掉。除非失忆。”似乎觉得这样会让她难受,又补上:“活在记忆里。埋起来。丢出去。” 青卿不闪不避地也盯着她看,看到她渐渐避开脸去:“会忘记的。你说过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谁都知道是假的。但是不能说出来。就像一个个美丽的谎言编织而成的世界,可以看破,但不能说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道出天机,举世皆浊。是在雨中弹奏着旷世名曲,淋湿自己,弹着无人应和的歌。只有风听见,还有风听见。 过好当下,还是青史留名,很难抉择。很多时候这种自我安慰,是支持自己和对方走下去的理由。 天底下离人那么多,多一对不多,少一对不少。如 分卷阅读72 果在一起不开心的话,分开就好啦。——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那么多,为什么要执着于你我呢?青卿歪了歪头,双眼一片迷茫。 不可言说的悲哀啊……只剩下不敢接触的眼神和一段段回忆,证明曾经以为失去一个人会一直疼的谬论。不会一直疼,只是看到某一个熟系的景物,弹起一首熟悉的歌,听到一个不敢触碰的名字,勾起那一段回忆,会突然地难过。这种感情缠绕着,撕扯着早已空洞的心脏。 洛芷柔转身默默地离去,青卿如她所愿地叫住她:“将军。” “嗯。” “你不要堕落。不要甘于平庸。” 不要甘于平庸,甘于平庸我们就再也没有可能。——即使现在也没有可能。 青卿解释:“说不定以后哪天我能在诗人的传唱中听见你的名字呢?” 洛芷柔掐断她心中那一点点可笑的希望和念想:“不会的。” “……那你等着听我。” 洛芷柔只是笑笑,然后是温柔一如当年她所祈愿的呼唤:“卿卿。” “卿卿要走啦。”她构思了一下表情,“不要太想我。” “告个别磨磨唧唧的,也不看谁先开的口。” 又是诡异的沉默霸占了整片杏林。然后青卿说: “那,我走啦。” “你说了几次走啦?” 在转身的时刻青卿小声地嘟囔:“……因为舍不得嘛。” 一直笑着的洛芷柔脸上维持了两秒惊愕与似乎要哭出来的神情,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硬。 …… “咳咳、”一场清寒一场病,青卿劝过多少人吃药了。可她一仰头灌下中药,眼角还是流下一抹清泪来。 (青卿)过客(附录) (铃铛声) 早已不分辨几次细雨绵绵 随意挽了发尾 再将行囊打点 窥探着、擦肩而过的每一张容颜 田埂阡陌整齐的梯田 青绿色芽尖还缺了时间 附身将五谷收捡 教坊市舶丝竹声叫卖 散落的花糕谁许了未来 泪崩不住决堤开 她还守在破败的战台 风声飒飒扰乱了节拍 旭江东流入海 拆了金钗雪里埋 她揽镜自照复又把镜摔 叹一声朱颜改 黄花憔悴青丝不再 (念白) 虽然都说相遇是一场错 我却还是感谢和你的相遇 因为再来一次 我可能 就失去和你相遇的勇气了 太学府宅史书又更改 她要找的人在那重楼外 长吟一曲关边塞 楚馆章台水袖飘摇甩 芙蓉帐摇摆反怪红绫坏 银针一抹香囊怀里揣 她还装着今宵有人踏雪来 柴扉轻响风铃都晃歪 夜里寒凉她点灯初上 半夜惊起妆哭晃 君若此去十里长亭短桥外 可否拆除当时编织的情脉 愿此生相忘世俗百端皆 归于尘埃 第四十三章 赴沸汤命悬一线 蹈离火何以情深 “参贞侯郭氏”…… 看到熟悉的开头,倪昌眉头一跳。他往下翻翻,果不其然又是“目无尊长”“品行不端”之类的话。皱了皱眉,直接跳过这份,有心向下看,又失了兴致。 他一贯是将这种无趣的奏折压下去的。有时公子知道,却默认了这种行为。 毕竟……那个人是故意让这些污名累身的。以女子之身还夜夜去听花楼歌舞,让满朝文武只是不满她风流洒脱、不拘礼法,而不是认为她道德败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可是今天他只是把那份奏折放了回去。 ——这样做会导致什么,他当然也知道。这会给某些蠢货一种他和公子不再庇护某人——不,也许说是不再纵容她的信号。某些人一定会按捺不住撺掇手下御史去参她,试图使贞侯使了圣心——最好是再打落云端,变回那个低贱的寒门郭氏,也好使自己及身后的家族利益不再被寒门学士分出一块。 其实失了圣心也没什么,人人都知道失了公子的庇护才是大事。倪昌突然这么想。他压下这个在他看来大逆不道的想法,试图思考些别的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当那些人发现四娘动不得的时候,他们就会把笔戈转向她在乎的某个人。 比如说…… 重黎宣。 只消他再在某些小事上动动手脚,让四娘和他生了间隙……不,本来就有间隙吧? 他突然失声。 分卷阅读73 人生唯一一次阴谋,竟……竟用在这种事情上。 他想的是略施小惩而已。可……可他这样的话,和那些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有什么区别?至清无徒镜里君,有了瑕疵还配称镜?他还当得起这个名头吗? 这一生听话顺从,服从、遵从、乃至盲从;现在就让他…… 放肆一回罢——罢了。他像往常一样,压下那份奏折。 …… 他能守住,可他国不认为他能守住。一手离间计,从松懈处发出。 倪相在人们的评价里有多么宏亮的美名,重黎宣就有同等程度的恶名。 于相貌,他的容颜艳则艳也,却是女子见了嫉妒,男子见了心生龌龊的那种阴柔。若是他好生培养另一种气质,说不得还能比上掷果盈车的潘安。可他偏要自傲,每次看人都是如击人心,直照得你丑陋不堪,而他一目了然。这般糟蹋,硬是把那副面皮的十分颜色,消减成八分。 于出身,他摆脱原先姓氏的事常人不晓,名门贵族同气连枝,却能猜测出七八分。生母卑贱,生父庶子:更别提这人是被当疯子养到如今地步。 于性格,重黎宣的计策是出了名的毒辣。散播谣言,编写民谣,一步步毁掉对方的谋士:几年后,谁不知道岭南谋主常叙水葬船声,那声句句都是为这被毁之人的不平——“冤”“冤”“冤”。离间、嫁祸、刺杀、下毒……他从不忌讳阴谋诡计,也不在乎他人的阴谋诡计。 他甚至什么都不想做,就那样尸位素餐,做一个不折不扣的佞臣。可还是被逼得出来,然后采纳他计划的时候一路凯歌,不听他劝阻的时候节节败退。 连着三次重战,对手又是岭南谋主,彻底打响了他的名声。可嫉恨他的,比推崇他的人更多。 倪昌本意不过离间,拉开他和郭四娘的距离。他没有动手,却被人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发展成了贞侯前脚刚走,后脚重黎宣便入狱的地步。 他三战直逼谋主,成事有多快;入狱后声名狼藉,败势就有多快。 公子悦选了这个时机逼宫,就有人选了这个时机纵火。火把一扔,转身就是针对最大威胁:文朝谋主郭四娘的刺杀。 公子荆悦脱不开身,又锁住了重黎宣:文朝的定心石郭曲,险些就折在静衡十五年。 若不是重黎得了信星夜奔驰,若不是郭四娘急中生智;若不是遇到的老狼狡诈足矣,而爪牙迟钝;若不是重黎宣自幼经受的折磨早让他扭曲到剧痛也不发一言——这文朝的一文一武,就此如岭南预想的那般抹去。文朝的城门大开,最后要么投降,要么被打到家门口按着头颅投降。 这绝不是倪昌的本意。一生是君子的人,做不到背弃自己的信仰。可叹那岭南常叙时机抓得太准,也可叹那天命无常,可巧地让他们逃过:若是真得手了,早就没有了文、义、仁三朝;史书上,对这事的评价又是另一番光景。 这不是倪昌本意。兜兜转转、几番波折,又达到了倪昌本意。 这一番重黎宣失去了安生到现在还不被磋磨至死的最大依仗,这一战重黎宣彻底地撕碎了过去的所有表象。假温润、自大、自负,武艺高强、弱点鲜明的刀……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自卑又自大,独断、暴虐、好武的帝王…… 这之前的重黎张扬又自傲;这之后的他自卑又敏感,恰如被他亲手杀死的那匹、被族群驱赶的苍狼。 这之前,他是重黎宣;这之后,他是仁武帝。 “这里!” 越狱的人往楼上一瞧,一手指自己,无声地问:我? 楼上的姑娘艳绝,明显是认得他的样子。她飞奔而下,递过来的东西让重黎宣看来便是一僵,咬牙问一句:“阮红兰?” 她递过来的东西,不是那柄折扇又是什么? …… 三十年自由和一个人的安危,哪个更重要? 三十年自由啊。 这个人是郭四娘呢? …… 自私自利重黎宣,第一次有了停顿。 “宣能护住她。” “你总有不在的时候。” “不会了。” “你不出征了?” “……” “你不领军了?” “……” “为人臣子,到底是身不由己。” “……” “你……”他终于有了些反应,“……为什么会认为,宣就一定能再活一世三十年?” …… “阮姑娘应该是三公子的下线。这一招既赈灾又面上不收民心,豪门贵族一查便能查出是三公子所为。谦逊是博好感的利器。再想到三公子和公子的关系,反而会对这种不为名、不为利、单为民的行为改观。现在的主要矛盾就是寒士与贵族,若两方收心,自然很好。” “可三公子未向公子阐释清楚,走的急了些,以至父子间生了间隙。现在即便是有心解释,公子也不会听了吧。……除非……” 分卷阅读74 依旧是熟悉的亭子,两人相对而坐,这般考校着。 这边重黎宣答得专心,那边郭曲说:“我。” “除非你去劝?”他很好地理解了话里的含义,“你倒是毫不谦虚。” “曲视为这是对曲的赞美。”郭四娘敲桌,“不过,我问的是,对那些少年郎痴迷红兰的行为。” “叫这么亲密?”对面的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好歹收敛了几分,“你不会也痴迷她吧?” 郭四娘又是一敲桌:“正事。” “罢。”重黎宣总觉得哪儿不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捧歌妓而轻那些为国为民的臣子、父母官,可能会寒了他们的心。” “非也。”郭曲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这恰恰是一种保护。把视线转到她们身上去,才能分开那种可怕的注意力。” “……” 一会儿的沉默,终于让贞侯也感受到了不对:“怎么?” “……宣送你的扇子呢?” “……”她面上表情一虚,靠过去道:“出了点意外。” “……” 万花丛中过的贞侯才想起来补救:“你再给我做一个如何?” “弄丢了?”他一下子站起来,没有得到回答后脸色更差,“送人了?” “顺手。”这事是她理亏,“我错了,对不起。” 得文朝谋主道歉,这得多大的面皮?可当事人却不依不饶:“你送人了?送了谁?下人,同僚,公子?倪昌?” “我说了,你还能找她要回来不成。” “你……”他一时气急,也忘了二人之前探讨的国事民情,半晌才失魂落魄道,“那怎么能送人……” “一把扇子,难道还有你重要?”郭四娘说,“心意尽到了,你知我知,那物件也就不……” “心意尽到了?”对面人冷笑,“那扇子在你手里捂了几天?你摸过没?看过没?钻研过没?” 那对我来说……是你的命。 那般的奇门遁甲,那般精妙的机关构造,便是周身刻下半截的斑斑情思可复制,内部他又不懂,岂是复刻的了的?他冷了脸:“谁要给你再刻!” …… 而今这柄引起争执的扇又物归原主,倾城的花魁同样有着自己的骄傲。“侯爷有难,而今在新阳城外林。这扇子你应该比我熟悉,希望能帮你逃出生天。” 城外林里刀锋凛冽,郭曲伏在树上,收敛呼吸。这边重黎宣一句提醒还没出口,衣香鬓影里花魁镇定自若地拿起玉簪,簪尖在精致的面容上定格。她的手还在颤抖,那一狠心千峰翠色倾。石破天惊香兰泣露,她躲避镜子里鲜血淋漓的面容,垂眸道:“告诉侯爷,红兰不悔的。” 扇骨收束机关生发,有人行赴汤蹈火事,赴新阳城外林,与天争一场命。 第四十四章 贫瘠者无畏无惧 自傲者从来自卑 眼前是一只……狼。 两方都愣住了。 那大概是一头孤狼,因为狼一般是群居动物;而今它毛皮失了光泽,少了半截狼尾,断口处触目惊心,血肉模糊。不知是被灭了族群还是被族群逐出,这倒是让它从掠食者掉落成了猎物。但它的爪子依旧锐利,双眼也不模糊,颜面部长,突出的鼻端依旧嗅觉灵敏;呲开的嘴里犬牙处,还有干涸的血迹滞留。 重黎宣同样是一片狼狈,白衣被染成了灰布,一贯藏着刃的玉冠也不知丢到了哪儿去。长戟不在身边,单在距离上便失了趁手的武器。在那层只能使他不至于赤身裸体的布料覆盖下,任何人——包括郭四娘——都没有看过的上半身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穿着衣服外表看起来精壮有力;谁又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哪怕是他自己,也仅仅在沐浴时粗粗地扫过两眼,然后便自欺欺人地不愿再看。 他没有戴护心镜。因为他身上的一切外物:武器、装备、钱财、书籍,除了这身衣服,全都被扣下来了。但他人还在,纵然遍体鳞伤,可是足够冷静,足够无情;并且狡诈诡变的思维还在,苦练数十年的武艺本能也还在。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并且他有自信能向那些人讨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人狼对视,又是沉默——一样漂亮狭长的眼,一样阴冷又夹杂着势在必得的目光。一样的多疑,一样的孤傲。一样的残缺,一样的被排挤;一样是常人眼中的异类,在岭南夜里有孩子哭闹,大人吓唬他“重黎来了”使他不哭的概率甚至比喊“狼来了”更高。 二者谁也不眨眼,也不挪动一步。仿佛一场无声的决斗,谁先动手,谁就会输。太阳从正中一点点向下西偏,时间长了,双方也都不耐起来。狼的断尾有一下没一下就甩着,嘴部皱起,露出獠牙。他握紧了匕首又松开,反反复复。 双方都不好对付,而森林里绝不止对方这个威胁存在。人和狼在心里权衡着利弊,最终眼神碰撞一番,同时后退一步。那狼见他没有追上来的意思,回头看一眼,弓背收回尾巴, 分卷阅读75 把身子显得较小,一步一回头地拐个弯,没入丛林中了。 他在原地静伫良久,随后转身。意料之中破空声传来,匕首也随之发出,正对上人性化的不屑还没褪去,又染上了惊诧的狼眸。——果然是,深得我心,他想。 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放过对方。狼是看准了这个人的气血不足,除了那把铁器没有什么大的威胁;人是担心狼的恩仇分明,会挑着时间再次下手。因为惊诧,狼只来得及在半空中将腰一扭,匕首擦着皮毛而过,差一点跟它捅个对穿的力度在皮毛上划了道从脖颈的后腿的伤痕,看着骇人,实则并不致命。匕首又不停地飞了几米,除了柄都尽数埋入以坚硬著称的一种树身中。 狼眼中闪过喜色,尾部微微向上抬高弯曲,接力到近前的树干上,修长的腿登出,神态格外坚定,血盆大口正对着他的咽喉。他似乎被吓住了,竟毫无反应。近了、近了,眼看就要咬到他时,他踏在旁边的石头上向半空一跃,一个漂亮的回旋踢把狼重重地摔到地上。狼受这一摔没反应过来,后腿剧痛,一时瘫在地上。他也力竭,扶着树干,双眼忽地一片模糊。 徒劳地睁大双眼,发现只有黑暗。他心中一突,来回眨了几次眼,才从那种心悸中都脱离。视线一点点回归,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大脑飞速地估算人到匕首的距离。手从树干上移开,他刚迈出一步,又一踉跄着绊了一下。磕磕绊绊地向前挪动,好像又回到了一二岁蹒跚学步的时候。身上衣服是粗布麻衣,还散成了一缕一缕的,由泥土和血痂粘合,每一步都洒落一些土茬子。谁能想到,不过半个月前,他还着锦衣华服,计转乾坤呢? 他自嘲地笑笑,唇角勾起的时刻,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声音。佯装无力地动了两步,计算的分毫不差。一条腿支撑,另一条腿收回,又猛的踹出去,就听到沉闷的撞击声。 这一脚踹在腰上。都说“铜头铁骨豆腐腰”,打狼要打腰。他倒不是知道这一点,只是推断觉得那个地方相对薄弱。一脚踹出,单膝跪地,支在地上。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很诡异的局面,狼隔在人和匕首之间,直挺挺地躺着;人缓缓移动,却不朝着狼,当然也不朝向匕首,而是侧身朝向、朝向守护的方向。 二者都一动不动,有一瞬他以为那狼死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想,他都没死,对手怎么能死呢。 “咳……”他狼狈地咳了一下,果然见狼尾微微一卷。单手撑地,正要站起来,那狼也一个打挺。只刹那,一人一狼便扭作一团。 双手握住狼吻,不让它张嘴咬人;狼爪四处扑腾着,感受到生命的威胁,粗而钝的指骨向他身上探去。狼耳平伸,没有力气去咆哮,爪子却探到了他的胸肌处。在那里,再深一点,就是支撑着他身体机能的要害——心脏。 换一个人,犹豫那么一两秒,或者是因害怕而呆愣一两秒,他都会丧失在疯狂的狼爪下。可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对着狼露出的咽喉咬了上去。哪怕这件事在常人看来如此有悖常理,可对他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咬在皮毛上的感觉他感受不到,体会到生命流逝的狼却扭动得更厉害了。他拼了命地将狼脸往头上搬,顶住下颌,再咬住咽喉。 贯是撕裂猎物的狼爪轻易地破开了衣服和皮肉,浓稠的血染红了爪上竖立的毛发。剧烈的疼痛让他紧皱了眉,但嘴下却咬得更狠。 人的牙齿怎么能敌过狼爪呢? 他几乎能感觉到,野兽毛糙的前掌再探一步,就是跳动得渐缓的心脏。 双眼眩晕,一片模糊,好像有烟花在脑内炸开。 意识快要陷于混沌的时候,脑内反而一片清明。他好似一个局外人,冷漠地回顾自己的半生。 看着他不被期待的降生,看着本来不对他有好感的、那个身份低贱的母亲因为为母的本能而有所动摇,向那个狠心的男人祈求留他一命而被活活打死。那个男人,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给了他生命却又想收回去的男人在女人口里塞满了糟糠,好使她在阎王面前不至于诉苦。幼小的婴儿幼体稚嫩,双眼是一片彻骨的寒凉,胆子再大的奶妈也不敢直视他那双因饥饿而显得残忍的瞳孔,自然也抗拒着将他养大。饿疯了的孩童自小便养成了觅食的本性,一朝有奶,便疯了一样狠狠啃咬,怎么拉扯也不松口,那架势活像一只小狗崽子。“贱命!”“妖怪!”奶妈唾了一口,当夜便卷着那点儿银钱跑了。 在被人遗弃的后院,他像一根杂草一样艰难地活了下去。 不,这个后院也不算被遗弃;这是所有他的“兄弟”最爱的娱乐场所。幼小的孩童心里还没有什么观念,更不懂得善恶,他们只知道那里存在着一个妖怪——一个他们姓氏的耻辱。在那段无力反抗,反抗会得到更大暴虐的时间段,他只能被动地接受——挨打、侮辱、女装……这些都可以容忍,唯有饥饿,唯有饥饿是真的难以承受。当他为了一口窝头揍趴下所有“兄弟”的时候,他脱力了,指骨撕裂,单手脱臼,但他得到了一个吃饱饭的资格。 他用同样的方式打败护院的时候,他得到了另外一个资格,一个足 分卷阅读76 以改变他一生的资格。 那一年他十一岁。 那一年,他获准入了学堂。 看着和他同姓的人那般惊诧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他扭曲的心居然产生了一种快感——他一定会、一定会终生沐浴在这种目光里,让别人再也不敢拿那种嘲讽的、看异类的表情看他。如果实在扭转不了,那就让他们再也不能看他,或者是——不敢看他! 十一岁习文,八岁习武,年岁不早,却次次都是族里的第一。那时他只有一个信念,多学一些,再多学一些。若是这些能让他跟常人一样的话,便是生死一线又如何?生死一线,不还有一道生线吗? 但他得到的仍不是他所期望的被羡慕,而是猜疑和排挤。无数次的忍让后他再一次被人围在角落,他却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孩童。他不再期望任何人的怜悯,而是冷冷地勾唇一笑——那绝对是他笑得最真挚的一次。四周的暗卫将那些人包围的时候,他还能看到他们眼中的绝望。真是可笑,不是吗?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些古老家族的弱点与命脉。他们早已尝过名利的好处,手中大把大把的人命,就不再看得上这些,而是隐匿深山,沽名钓誉,用养蛊的方式养着新一代的孩子。那些宠爱、那些偏颇,只要你强,只要你能为家族带来利益,那就是你的。当然,若你一朝失势,那些被你欺压的都会成倍地倾倒在你身上。只一点他还没想清楚,他们所求的是什么呢?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说一不二?还是单纯地为了追求不断向上的刺激? 在外他是隐世贵族的鬼才公子。在内他依旧是那个被人欺辱的孩子。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弱点:敏感、多疑,用近乎于自大的自信掩盖腐朽的自卑。因此他不敢让人靠近,不敢信任别人,也不敢让别人信任;试图麻痹自己,可灵台太清明的后果就是只能感到更沉重的悲哀。 就像他因幼时落水留下的通体寒凉彻夜难眠却骗自己不恨的时刻,就像他沐浴搓洗到深浅不一的创口又假装视而不见的时刻,就像……他现在明明满脑子都是一个人却强迫自己不去想的时刻。 郭四娘……阿曲…… 若宣真要死了,你再骗骗我好不好…… 你骗不了我。 一滴滚烫的泪突然滚落,好像流尽他这一生所有的委屈。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散——咸中带着点甜的味道,是狼动脉的血。明明狼爪下就是心脏,却僵直地伸不出一步;他嘴下是狼喉,温暖的、滚烫的、澎湃着他的生命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酸痛的下颚。狼已经死透了,永远地合上了猜疑一生的双眼——那里还写满了不甘…… 第四十五章 叩膝如朝圣习德 断白发光阴特赦 “侯爷。”整顿得看不出异样的人单膝跪下,“末将来迟。甲胄在心,不便行全礼。” 这一跪的虔诚让人心疼。这一跪的疏离让人惶恐。每一次都是,每一回都是。他的臣服,或者说认命。 星夜奔驰的人形容狼狈,斩断的刀锋上血迹斑驳。因着起伏不定,所以波澜壮阔。波澜壮阔的是心绪:枉她算尽一切,没防住飞来横祸。“没事了。”她伸出一只手,这手将他拉起又会很快松开,放任他坠入深渊。“没事了。”她喃喃道。百般恐惧千种担忧,都被他通身血气安抚了。 是潜龙腾空前伏蛰。是哺育山川江河。是甘霖雨水普泽。郭曲忍着不适,同他说“救兵在后,再坚守一夜”,他也敢再坚守几回合。 若此定格,光阴特赦。 …… 心无旁骛,故不落下风;心有落处,故瞻前顾后。 若只有重黎宣一人,凭他的本事至少可以逃出去。可他带着一个体弱的郭曲,并且想要护她周全。他胸膛上伤口还在流血,护心镜不在身上,金鳞甲不在身边,惊火戟不在手里。但他硬是空手夺来了柄长刀,直开出一条血路。刀刃翻卷,他便又拼着双手指断的风险故技重施,且战且退地护着人向林子里躲。 “上来。”暂时摆脱追兵时,他抑制住倒下的趋势,单腿支地地对郭曲说,“向北去。” “嗯。”她轻道一声,不做其他的来扰他心神,爬上男子有力的脊背。 这个时候的人都很轻,何况她还尽力地缩成一团,好减轻自己的干扰。偶然地,她注意到他左额上那抹白发——已经被斩断了,还添了一道浅浅的疤。那十一根白发——现在是他们相遇的第九年,她还打算十一年时多染上那么两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断开了。 山路崎岖,长夜漫漫。 由红色的霞光渐渐加深,天际的色调涂抹得均匀。然后出现蓝紫色的霞光,太阳完全会隐没在太平地平线上。这光飞快地延展山崖的树林,染开了静静流淌的旭江,把整片大地笼罩在梦幻的光芒中。美景持续不到一刻,便一下子熄了灯般全黑下去。 在这样的夜晚,蜡烛是点不燃的。只能任无边的黑暗把人吞噬,放纵自己陷入漫无由头的恐惧和不安中。 分卷阅读77 郭曲没有蜡烛可点,她有自己的蜡烛。 …… 她算不上顶尖的样貌:长发低垂,遮住半边脸颊;长睫微卷,掩下满心思绪。全身都是紫色和黑灰色之类的暗色调,可那气质却硬是透着玩世不恭的风流,把袖口上那一点点红色映衬得格外妖冶。 她一如既往笑的洒脱,用眼神示意:要去旁边看看吗? 那随眼一瞥的风情太有攻击性,不知她底细的人怕不是会陷进去。重黎宣怔了片刻,扯住他的手向前,嘴上仍不忘道:“怎么,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去随什么军了?” 她眼中流光溢彩闪烁,似乎想从鼻腔发出半个音节,又堪堪止住了。她避开这个问题不答,反而故意用那种缱绻的语气贴近人耳边,灼热的呼吸带了些辣度:“重黎,你弄痛我了。” 长发美人侧头,低声控诉着你的唐突,他心下一跳,慌忙松手:“怎么了怎么了?” 郭四娘眼里的戏谑与不明不白的失望一闪而过。她不知从哪儿掏出块帕子擦拭手心。他咬牙:“手都不让碰了?你不如一开始就不让宣碰着一点儿。手背也握过了,怎么不擦手背?——你哪来的帕子?” 郭四娘两指把丝绸一卷:“三旬取几天?爷……可是个正经人,将军莫要靠得太近了。”语气暧昧不明,说话之际指尖翻转,却已把那丝绸变成了一朵玫瑰递过来:“哪有什么帕子?” 他正要伸手去接,手快触到的时刻,却见指尖一挑。只碰到她的手,也是冰冷的温度。 “你……” 谋主突然靠近,那架势颇似去亲吻他的发丝。可她又远离,从他的发髻中拔下一根簪子。全程手只有两指作拈花状。那簪子上面,不是那朵丝绸花又是什么! “帕子不是一直在重黎头上吗?” “你你你……”他有些慌乱,只能加快语速去掩饰,“宣身上什么时候带过帕子!” “是啊。”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只有撕了衣袖作帕子。——哈哈哈哈。” 重黎宣从未见过这个人如此孩子气,率性而且真诚的时刻。她总是用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心态把自己包围起来。他突然有一种感觉,纵然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也好啊。 金黄色的暖阳柔柔地把光洒过来,她也难得了有了几分真实温暖的烟火气息。她突然小声唤一声:“重黎。” 他愕然,反应过来后竭力学她的做派,软下语调调笑:“嗯?” “……我……”她又一脸认真的样子,一手握在帷帽檐上,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神情有一瞬真挚。本是遮住半边脸的长发因这动作偏开,露出她有些苍白的侧颜来。偏生身后又是正午暖洋洋的阳光,一热一冷,反而使她瘦削的身影有种毒液入侵的寒凉。有一瞬间他以为这是孤独,加之她眸中期盼不知深浅,竟有片刻的心跳。可她状似要揭帽的动作停了,向下按了按,挑眉而笑,转瞬又是一种不羁的味道:“我不能说。” 她看向身边人的白发:却也不知道这人左额挑出来一抹白的奇异装束是为谁。 你说呢?他似有所感地侧头,于是那惊艳将年岁重合。姑娘风雅,公子无瑕。她眼里笑意将岁月浸染:“重黎。” “嗯?” “再穿一次裙裳给我看看?” 她的蜡烛发了火,又不舍得让她堕入冰冷的黑暗。于是光影明灭,让她在难得的心安好梦中睡去了。 …… 好梦如旧。 据说后半夜月亮出现的时候,可以照亮漫天的星辰。 然而变故突生。 电光火石之间,一把长刀突兀地横空斩来。连日的疲惫、饥饿、身后的人,已经够让他身心疲惫。也是他没有预知到这点,只下意识地靠着习武本能想低头回劈。他一定能避开,可他想起了背上的人,于是半路改了手去抄刀一挡。但见白刃见血一片猩红,重黎宣手中刀取那潜伏者性命时,他自己也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痛呼。 “咳,”他喘息一声,一手拿着刀,一手还护着身后人,却只是拿持刀的手掩面,然后尽量保持刚刚的速度,沿着记忆里的方向,远离这处暴露了的是非之地。 血渍浸透了他脚下的土,若有人往下一看,夜色里那草上都是黑色的液体、温热的血。 他控制不住地□□一声,随意找些无毒的树叶塞住嘴,好抑制那些懦弱的、不属于他的哀鸣。 到底是担心大过了其他理智,郭四娘贴近他,小声关切一句:“重黎?” 男子驻足。她以为这一声又引来一场恶战,却听他和自己的傲气折磨良久,妥协般问一句:“方向。” “……向前两步后偏左半步,绕开石头后回半步向前,接着……”她的素养比反应更快,郭曲一时没空也不敢问,也不敢表露自己内心的慌乱: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了? 求光阴特赦啊。 第四十六章 去一横痴人骂遍 降一点公子窃国 光 分卷阅读78 阴不会特意应允或特意赦免谁。只有谁永远不老,尤记初心,看起来像被光阴忘却。 …… 皇城四月,火光横绝。方圆百里,草木不生。 等手忙脚乱的人们安定下来,才接到文后主的遗诏:国君身不配位,天谴业火。自此禅位公子荆悦,改文朝为义朝。 谁还记得,四月…… 正是桃李灿烂的时候。四月皇城哭嚎遍野,四月皇城桃李芳菲。 桃李芳菲? 桃李也不忍,可他们即使不忍,开出来的花儿仍是这样的红。 …… 公子悦自认是个善于隐忍的人。 过去的事迹,他从未多提。麾下幕僚的脾气,他从未生气。他有野心,可这野心还不太大:比起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他更青睐把岭南和夏那帮流虏都灭掉。待到坐拥万里山河,再考虑那些华而不实的事。 他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战死的,病死的,被害死的……他为他们风光大葬洒酒祭拜,他为他们立碑作传。 随着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他的心也不再似最初那样纯净:他背叛过人,也被人背叛过;杀过人,也险些被人杀过。他提拔过寒门布衣,也施恩于世家贵族;攻打过岭南,也与攻打过的岭南合作过。 他的年岁渐渐增大,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的明君晚年稍有不昏聩的:青史留名又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这生命太短暂,这年岁太迅速。还有那么多的事抱憾,还有那么多的人虎视眈眈…… 他的谋主是能理解他的,他也不介意那人…… “后主名讳颇为有趣。”郭曲笑眼看向对面人,对面人正是倪昌,“绵泽可知是哪个字?” “天理昭彰的彰。” “果真有趣。”郭四娘眉梢一挑,“绵泽可知公子说的是……欲盖弥彰的彰。” …… 暗卫把消息递给他时,他并不生气。恰恰相反,还赞同得很。 欲盖弥彰、欲盖弥彰,他当然也想坦坦荡荡! 年少时他自认能压下倪昌那样的贤才,可现在他已经控制不住地有些嫉妒:倪昌比他年轻,也就意味着,他能活得更长! 而且他的眼里依然是那么澄澈,阅尽千帆初心不改的澄澈。 荆悦不自觉透露出了些对待重黎宣那种刀时的威压,可很快反应过来: 怎么会、他怎么会起了杀心? 可他已经放不下面子去道歉,也拉不下脸来和他解释。最终他居然无颜面对倪绵泽,转而私下里对郭曲说:“孤不想等了。” 不破不立,废墟上才有新生。 郭曲说:“好。” ……都怪这岁月太过吝啬。 …… 静衡十九年,顺昌元年。 诸多乱流相互牵扯二十年后,文朝的势力版图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再也撑不起延续了七百年的辉煌。 鲸逝为落:这一落,把七百年来百姓脂膏的滋养、清明时律法塑出的骨,尽数都还给万民了。 弄潮儿那般人要破而后立,顺潮者一脉试图刮骨去毒。观潮者冷眼相待,逆潮者哪边都不赞同。过程痛苦,苦的是中间为棋子的百姓。棋子熔了,化作黑白水流。水汽上升,来年又是甘霖雨水。 长路漫漫古桥弯弯。辞故岁碎旧年,“文”朝变作了“义”朝,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天上星流转,烟火迷人眼。小童着花袄,蹦跳着争说那糖瓜儿粘;黄发人一抬眼,熬一碗粥待子女把家还。只有梦中才见的繁华,让老人家浑浊的眼都明亮。这欢笑声,甚至把再多的苦难,都从苦难人身上赦免。 青卿病初愈,将门外长灯点。尝草蔓,挥毫宣,绘长卷,笔墨丹青下淌着谁的愿。称了几味三帝钱、为了占卜摇竹签。 落剑处,铁钢断,喝彩鲜。洛芷柔踏雪上梁,却将窗花嫌。她褪了外衫将红纸剪,剪的是谁家福字画圆圈。 长路漫漫古桥弯。若真有忘川,忘川河畔溺水悠悠然。 “舀水杯沉天,地下有酒泉。”郭曲晃着杯子,哄小孩一般诱哄,“山茱萸,夜明砂煎地黄丸。吃了便给你买糖葫芦。” “——谁要吃糖葫芦啊!”面上一道贯骨疤的男子窘急,这羞红打破了他长久的阴翳。恍惚间那个踏在鎏金战鼓上的青年回归,又是擂鼓震平安的不折戟。“再笑一个。”对面人喜极而泣。 鼓声动,点足尖,拨丝弦。身后无风,衣袂照样泛起千万转。红衣的姑娘在奢望着谁出现,她之后又等了许多年。觥筹错,转袖间,是愁闲。洛芷柔向外看,大红灯笼高高悬。梦中霜雪覆盖了故人容颜,她看向轩外,空见雪翩跹。 思君而不见,风铃空响车马喧。绕湖有甲子无狐仙。仍痴留人间。 “重黎。”鞭炮声里,郭曲把他下颌挑起。他挣扎着扭开头,不让她看那狰狞的面容。一声“别看”还没出口,她却已经止住,“甘露雨水普泽天地前、云海中千万次刮骨翻卷。”b 分卷阅读79 r   变“文”为“义”,去一横降一点,确是碎旧年后开新篇。“我贪岁月。”她斜倚着楼,将折扇捻,“现在还不是时候,谢幕也不该由你来说。振作起来,嗯?” “我……”盲者张唇想要说什么,郭四娘刚松手,他又立刻坠入一片黑暗。“咣当”的一声,他竟是打翻了杯盏。他站起来,摸索着踉跄而去:“不要你扶!”他甩开她的手。 …… “窃国者当诛。”张状元在纸上写道。这句话风险太大,但这么骂的人也不少。其言辞之厉,在新年刚过的几天,蓦然把寒冬冷风带回到人们心中。“抓了,一并抓了!”曾经的公子,而今的公子义文帝这么道。好像那个“文”字,就能覆盖他“窃国”的事实,增添些什么。 “抓来干什么。”倪昌示意他向后看,“奉为座上宾吗。” “你……”愧疚变成了折磨,折磨变成了刀锋。他有些恶意地道,“年号改为顺昌,爱卿以为如何?” 单是一个“避讳”,便让半生无大坎坷的倪昌白了面色。 第四十七章 泣受露香兰高坠 笑晒曝浊尘上飘 面色过于白皙的人,受人嘲讽也久了。 “还是没办法吗?”郭曲拉着大夫到门外,放低了音量。门内传来一声不安的:“有本事进来说,还怕听见不成。”同时大夫摇了摇头。 “别,咳。”她怕刺激到那人的自尊,最终还是只说一句,“我很快就过来。”她又问大夫:“真的没办法?” “医药所治是目不明。目不明者,”大夫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至少有目。至于公子——” 一道贯骨疤,自右额,覆眉眼,向左下泪痣而去。死里逃生时那人面上全是血,眉间全是伤,咬牙没吭一声,可疼得近乎昏厥。面上最是敏感,止住他的血,硬生生把人疼昏过去复又疼醒。目不视物的人疯狂地想抓住什么,她把手伸过去时又舍不得了,最后只捏碎了三筐竹简,两挂佩玉。 “他以后尽量不笑不哭,不悲不喜。”医者嘱咐,“牵动疤痕会疼,只目不视物已经是最轻的结局。双眼成那样,肯定是这辈子都看不见了。毁人精神先毁身体,一定要注意疏导——” 他每说一个字,心便疼上一分。这些字组合起来,有一会儿听不懂了。也就到最后还好些。疏导?他不需要疏导。他那样的一个人—— 来去匆匆的脚步,终于有一天在他面前停住了。“抓住你了。”盲者忍着痛,展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让人心碎的笑来,“我很乖。你别走。” 为他而奔波的人停住,所幸眼眶泛红他也不知。疏导?什么叫疏导?她几乎都要去了那什么“三旬取一”,昭告天下似的,对他若身在梦里的好。可持续不到两天,过于惶恐的人便崩溃了。他把她推远,冷笑道:“滚!谁要你的愧疚施舍。离我远点!” 可她刚转身去叫人,盲者又祈求:“别走……我错了,别走……” 那天伤口崩裂。那之后他们就平常一样地过着。郭曲偶尔去撑病上朝,间或去问两味偏方眼药。无人时她听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却不敢靠近;归来时看不见的人却为她点一盏暖灯,灯火昏黄,等到天明。 久不住人的侯府,落尘的地板窗檐都被拭净了。她招呼着匠人在墙边路上打一排木钉,盲者便摸索着,像正常一般前行。此心安处便是家,她以为这人该越来越好。可是越来越多的争吵,他一日渐一日的阴郁,一次复一次的抗拒。包括她自身久不见愈的沉疴,逐渐失去感知的身体……太冷了。太热了。时冷时热,反复无常。 “重黎宣!”她一阵无力,“你到底让我怎样!” “让你走!” “好。”她转身不过片刻,又传来他的啜泣:“别走,阿曲我错了……” …… 执念啊。 一个同样面目狰狞无人敢直视的姑娘,穿着被血污染得看不出色泽的衣裳,怔怔地瘫坐在柴房里。“呸!”有打扮得花枝乱颤的姑娘在她饭里唾了一口,骂着市井十分低俗,不堪入耳的称呼。“吃饭了。”如果省去称呼,再转换一番,便是这个意思。 “呸!快些养好了出来接客,捧你几年,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招呼一声就刮了自己的脸——让士兵糟蹋几次又怎样?你没尝过人间极乐,那军爷个个的——”她关上门,往里缩了缩,便听鸨母疯了一样地拍门:“阮红兰你别等那什么侯爷了!没容没貌,咱这种人还能干啥?她一个女人,你俩还好上了不成?” 不是同契,是知己。她默念一句,摸摸自己的脸,又触电般松开手去。门外不知骂了多久,她太久不出声,那鸨母便慌了:“阮红兰你说句话!要死出去死去,让你那相好赎了你的身,届时你便是饿死渴死在门前,妈妈我也不看上一眼!” …… 窃窃私语,杀人诛心。 “那个怪物怎么脾气那么大?前几天还看他摔了碗,让侯爷追着哄。” “哎,我那天还 分卷阅读80 看到他赶人家走呢。人刚一转头他又后悔,你说贱不贱。” “姐姐们在说什么?”新来的小厨娘八卦地追问,“什么怪物?哪个怪物?” “就那个脸也不能看,身子也不能看,哈都不干,整天对侯爷发火的那个。”小丫鬟压低的嗓音,“那天看他外形,觉得身体应该还可以。沐浴时我一看——猜猜我看见了什么?没一块儿好肉,半个胸膛都没了!那人是不是有什么自虐倾向,还是真是怪物——这样都不死!” “对的对的,那天我还看侯爷拉着他试裙装。他那样的脸,还能看得下去?侯爷喜欢丑的不成?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个温柔的人。” “啊!那个人啊!”小厨娘一下明悟,“那天我看见他,吓的一天都倒胃口,饭也没好好做。可那天侯爷没回来,他为了等还一口没吃,也就没人知道。他还真以为侯爷每天都会看他不成?” “闭嘴。”管事的来时,路上正撞见盲者。他听见了几成?他训斥那群嘴碎的:“胡说什么。那是侯爷的救命恩人!” 一众下人噤声,可管事刚走,之前什么都不干便有俸禄的人又议论起来:“原来是挟恩以报啊,看他那架势,都当自己是半个主人了。” “那么废一定是白身吧,一天天那么能吃,浪费死钱了。” “吃馒头都养不起,养他做什么!” “一定是侯爷愧疚,不好主动开口让他离去,还一天天委以屈蛇的伺候着。伺候大爷呢。” 她只是眼里山河太多,忽略了这方寸而已。听得十层十的人快要走凿穿墙壁,一面这么骗自己,一面又忍不住地想:若是她,若是她知道…… “哎,你们觉得谁和侯爷最配?” “是倪相吧,倪相那样风光霁月的人才值得侯爷的温柔。” ”胡说,明明是公子。” “不,我觉得……” …… 三日的水米未进,许是惦念着一丝这么多年摇钱树的情分,又怕她真死在这里,传出去不干净,鸨母还是松手了她的卖身契。“出去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老鸨唾了一口,“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该最鼎盛的时候把你卖了。也怪我贪心!” “嗯。”她轻应一声,当风撕碎那契,在风中一扬。举目无亲,她问着行人,打听到贞侯的府邸。 “又来了一个恶鬼!”踏进门时,她听见有人这么说,“侯爷最近老有讨债的不成?”她一僵:“叨扰了。”便辞去。 “卿儿?”她站在巷里,行人避之不及。找不到这么个人,她哭出声:“连你也嫌姐姐脏了吗?姐姐不脏的,不脏的,不脏的……”她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痴癫一样走向最后见过青卿的不殊台。竟让她推开了士兵,往下一跳—— 繁华往事,已随沉香烟尘飘荡无存;落花纷纷扬扬,恰似那坠台的美人。 …… “最近怎么吃这么多?”郭曲只觉心疼,一边给他夹菜,“慢点,我叫厨房再做两盘。你们习武之人吃的都多,是我疏忽了。也怪你,你的事务,有一半儿压在我身上了。” 盲者把碗一开:“宣自己来。” “……”她停顿一会儿,“怎么还瘦了?这么明显。” “郭曲。”对面人把碗一放,说出一句话,“我们是不是该互相放过?” “放过?你摸摸你的——”她本想说“心”,可他的伤正在心口。那里看不出原样,她便改了话锋,“就该不让你吃饱。吃饱了又跟我闹脾气。” “可我不想耽误你。”过去他的醋性极大,她让他克制,现在他一再克制,又克制的过分。重黎宣面色一冷:“宣不要你的愧疚。你快走,找你的倪昌公子美人儿去。走!” 过不了片刻,他又该求和。一向自认为能猜透人心思似的贞侯无计可施。她贴身近前,强迫他直面着裂痕:“重黎宣,我不相信真的是你性子太阴暗。你再看……” 她停住了。下意识的一句“你再看我一眼”说不出口,身侧人扭开脸。于是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钝痛,相对无言。 …… 兰草已成行,生于大道旁。来去摧折急,反赠一段香。 仰首盼春来啊……经历了冬夏的残躯还能再承受春意傾洒的温柔嘛? 露水予我以生发,阳光赐我以葳蕤。受露我伤几欲断,晒暴我泪几欲干。兰叶下垂,其下高崖也险峻;根木外翻,其周浊尘也上飘。艳丽的,终要苍白;张扬的,终要静谧。靡靡之音,不入我心,则我心仍通明;浊浊之水,不络我缨,则我缨乃清净。一世之烟花散尽,不堪者,就此受命;蛰伏者,十年磨砺,再度腾空而起,绝响铮音。 当那个面如恶鬼的女子踏上高台,世人的眼都不能与她平行。血色衣裙和衣去,但为君故—— 此去归帝所,身后是人间。 第四十八章 尽人事形销骨立 知天命来生再还 从远方奔来的风邀请了每一片成熟的秋叶,在 分卷阅读81 庭院里卷或展着。 轻轻叩响门扉的是对风心生向往的铜环。门内是贞侯侯府正殿,殿内是文朝国士郭四娘。只要她坐在那里,那么门外闹市喧嚣就不会停止,太学里的学子还能肆意地谈天说地,点评世事到酣畅淋漓;归家时嗅一口街头十里巷枣糕儿香,能醉上半天。 这才像个人间的样子。 顺昌二年,国号仍为义,年号仍为顺昌。 有新生的幼童正嘬着手指看母亲手中纸风车咯咯地笑。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义朝子民,连接了旧朝的涅灭与新朝的建立。废墟上新建了楼阁,断刃被熔炼成新剑,角落里污垢被涂抹:人们似乎忘却了两年前血漫朝野的宫变和制度改革,更别提再久远的、五年前轰动一时的天华三战;七年前的计破半壁;再往前的一月复国、破而后立。新朝把“文”字的一横拿掉,易“文”为“义”,似乎也拿掉了一些东西:百姓对皇室的隔阂、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的恐惧;当然,也有一部分王朝的威严。 毕竟,名为义朝,却是实打实的不义之邦。 “可惜了。” 难得不发疯的盲者咬着自己烧的“井”字饼,不知对谁感叹。 “曲也要。” 贞侯把手伸到他手旁边。 他面色一变:“想要找厨房说声不好?宣做的还能比那些退下来的御厨做好吃?” 郭曲呛得一噎:“你是用的爷府上面料不是?” “宣的俸禄是拨到您府上不是?”重黎宣反问。 她又好笑又好气:“小……”刚想说句“小气”,又被喉中的痒意逼得一停:“咳咳咳咳咳咳……”她咳到弯下腰来。 “拿去拿去。”男子面色不好地把一块新饼投进茶里,再把茶递过去。 目不视物的人险些把茶盏递到她的脸上。 她笑得得逞,接过茶。 盏内一块松软的小面点被人从“井”篡改为“曲”字,在茶里一沉一浮。 “咳咳” 字被堵在嗓子眼里,郭四娘左脚绊右脚地冲到水壶边上,几秒钟的功夫灌下去半壶。“来人。”她清了清痰,忍着喉咙的肿痛哑着嗓子说。 这嗓音太小了,窗外又是夜幕深沉,看不出时刻。 睡得汗湿了里衣,风一刮粘人的寒。她皱了皱眉,强行赶走睡意,披一件外袍摇晃着去打水。 她的耐心快要被消磨干净了。 最近一个月,每天喝的水比她过去十年内任何一周的总和都多。为了不每夜受凉运水,她几乎是每逢傍晚必收集一切有水分的东西:苦茶、中药、某人做面点留下的面汤…… 用膳时吞咽感总是难以忽视。头重脚轻沾不得荤腥,牙龈有些肿不喜欢咀嚼食物;夜里嗓子疼得难以入睡,可她不敢拉着某个人当抱枕、不敢不吃药、不敢离了水。行坐难安。郭四娘心里忽地闪过一个词。 接水时偶然看到一只健康耗子窸窸窣窣跑过水房。郭曲倒不讨厌这种东西,也没力气追杀它。只是突然地想: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出个门裹得四五层行动不便,爷过得还不如一只耗子——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可疼死爷了。”她轻轻地说。 出门却正撞见夜半惊醒的盲者,他肯定听见了这话,却只作充耳不闻。 郭四娘突然就有些委屈,放下水壶咳得五脏六腑都集在一起,那人也只是提起水壶,一路跟到她门前。 郭四娘有些悲哀地想,他们这一天天互相折磨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她走后盲者裹紧了衣袍,连声谢罪,道着“不敢”。 “公子。”她微不可见地点头,合上了双眼。若不是还有清浅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荆悦都不确定面对的是人,还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喉头微动,压下酸涩:“好好休息,给你放长假,领俸禄的那种。” 郭四娘许是并不特别想和他说话,也有可能是累极睡着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眼前人并不是劳他百般牵挂的、朝夕想着的、亏欠的、不舍的、在乎的那人。 荆悦面色不愉,思及此处顿觉无趣,又有些悲哀。因为君臣之间的关系、顾及和道义束缚,他们似乎也……远了些。 还有那件事…… 那个人……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她却开口了:“公子。” “我想看明年的春花、秋菊、夏芙蓉。” 他沉默了,因为他竟做不到,更许不下一个承诺。“若你好起来,明年悦带你去看。” 她不置可否,手腕下仅隔一层皮的青紫色血管格外触目。兀自念着: ”我想看公子君临天下。” 会的。他在心里默念。那人却来劲起来,咳了两声后一溜儿地说下去: “我想放肆地大笑或痛哭,而不被身体束缚。我想再一次跃马风流,我想掀羽扇把号令发布。我想南渡旭江征流虏,我现在庆功宴上随众人欢呼。” “我想把去年未尽的诗 分卷阅读82 句联完,我想在朝堂上看御史气红的脸。我想将此朝破而后立,我想让这世道不再荒谬。我想让百姓免于流离之苦,我想达公子所愿,行民生所顺。” “我想待到战事休,我想倚在楼上看楼下歌舞甩袖。我想把那些不喜的茶和酒都浇了门前柳,我想留下三两文字,刻在埋骨丘。” “我想用烈酒暖身,却不感到辛辣难入喉,我想抱着火炉看窗外风雪扬悠悠。我想在此刻有人踏风雪归,我想为他洗去半生风尘。我想嗅一嗅稻花的香气,我想听水车转啊转,涛涛江水流。” “我想在议事时将窗扉扣,我想听那淇水夜里的船歌声,在黄昏很久后。” “我想和绵泽道别。” “我想和公子道句对不住。” “我想和他……到白首。” 一向运筹帷幄,波澜不惊的人,红了眼眶,半生没再留下的泪汇作一道,缓缓地流出。这一刻,她不是初入龙气盘旋之地步步悬丝的姑娘,不是来自寒门左右不可行的石中玉郭氏,不是搅动天际的智仙谋主。她只是一个妄想抵抗生死命数的将死之人。 她失态了。 “我又怎么会没有不舍……我想活啊,我还想陪着大家啊……我曾以为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语气失了往常的逻辑条理,仿佛只是不经三思,便自然流出。荆悦置于这种震撼中,也不受控制地落了泪。他扭过头去,既是维护自己,也是维护对面人最后的尊严。 不知过了多久,她许出了最后一个愿。 “我想……公子……忘了刚刚那番话。” …… “重黎。”郭曲侧在榻上唤他,“过来。” 盲者动都不动,既不像前几年吓得惊慌失色般自虐:“宣是疯子,离宣远点”,也不像更早前那样用期待欣喜又带着点惶恐不安的眼神看她。 他现在都看不到她。 “爷今天没打算哄你。”她皱眉道。 “咱继续上次的话题啊?咳、”她试探,“岭南和夏的能人差不多都辞世了。这乱世也该结束了吧。” “哪怕只有你、咳咳咳、”她自言自语般道,“灭他们应该也很、” “为什么只有我。重黎宣终于开口,“你呢?” “咳咳咳、” “为什么只有我?” “我、”她正打算含糊过去,却看到那人眼睫颤动一如当年。 依旧是不安。 她忍不住沉默,只一会儿就咳起来“咳咳、咳咳咳”。 理智告诉她面对任何人都要控制,可有时忍不住不顾一切地去顾着他——一遍遍重复哪有什么真情,一次次被她自己瓦解;她颓然地坐直身子。 她太久没有说话了。 那个一直不敢信她、只敢嘴上刺她的男子再度开口,语气竟有几分惶恐:“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宣去叫太医?” 踉跄的步伐被她挡住,她轻声说:“没怎么。” 她眼眶有些酸涩,想着:这大概是爷坚持挣扎着还不死去的缘由。 第四十九章 听声识人免咥笑 祷神祝告心烦忧 你不要走。我求你长留,但不再奢求成为你长留的理由。 曾经的不折戟跪在蒲团上,从怀中摸出三炷香,而后又去摸香炉。从不信神佛鬼怪的人,不愿意出门受人围观的人,目盲之后太久没有出门。当他在香炉上方徒然地移动着手臂却几番落空,四周的香客也难免有些窃窃私语入他耳畔。“向下”有好心人提示,于是他轻“嗯”一声,手掌向下没入香灰里。滚烫的温度还未灼伤他的手,可他的脸已烧得通红。 他太久没有这样丢人过了。当他把香插入炉,才想起还要点燃。比刚才更加难堪,按他的性子早掀了香炉而去,可他只拿了香,同样艰难地一点一插。他所点的三炷香,终于也袅袅地升起来了。 明明他从不信鬼神。 他问太医,太医先是摇头,后在他的茫然中告罪。他去征游医,游医都道无计可施。他去求记忆里红衣的医女,医女面无表情地伸出被废的手。“……求你。”盲者看不见,只当她仇恨那一箭。他这一生所有的傲气都被打断了,叩膝伏拜于地,“要我的命也可以。” “不是。”医女有些惊慌,却说不出那句,“废我一双手,休怪天与命”。便是双手健全,她也无能为力。她复杂地看着这个从来光芒万丈的男子,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 当重黎宣在寺庙中摸索着前行,前方一群身着袈裟的僧人整整齐齐分列两排。遥遥听见木鱼一敲,然后便有低沉的、古老的吟唱,唱着他听不懂的经文。路过的僧人、行人,都虔诚地朝里面一拜。木鱼敲快了,渐次连成一片。这声音扰乱了他的思绪,这行人堵塞了他的轨迹。置身人海,还未等无用的恐惧将他吞没,便有人强撑着将他相拥。“回去好不好?” “好。”熟悉的气息里 分卷阅读83 ,他回身,下意识地用手挡在自己的双眼处,却又被洞悉他想法的人把手按了下去。“听我说。”她小声道。 “嗯。” “我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你不爽可以说。何必把自己定义得那么卑微。真的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生活是你自己的,快乐和难受也是你自己的。” “至少有我珍重你——”她脸微红,“不能更明说。” “其他人的话,听听也就过去了。你可以选择过得更幸福更开心不为任何人。” “……嗯。” “我一直……”她轻咳一声,“生活一天天的过,开心不开心都是一天。可能其他人听到你抹黑自己会对你有偏见,但是曲不会。曲一直在你身后,你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但是请你遵循自己的内心,活得快乐些。” “眼睛看不见,我做你的眼睛。书籍看不清,我为你读,你只管听。” “曲在尘世游离久了,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遇见你,重来多少次都不会改变。希望你可以好好的。” …… 一百二十里皇城。这“里”是方圆,街陌相接约莫长两百里,走来有几万步。 穿行在其间的人,把脑海里模糊的图样描刻。不清楚的地方,都用足履过,使它清晰了。人海里蒙住双眼的公子缓缓前行,不用拐杖,不靠摸索,光凭记忆。 “他都撞墙上了,你还不挡住?真是舍得。” “他总要亲自走过。”青衫折扇的谋主咳一声,翻手把掌心的一点血色藏住。“他总要自己记住。哪怕没有我。” 当那个身影在四面皆通的路口停住,四周的叫卖、交谈、车马嘶鸣都成了阻碍他的隔阂。所有的一切都向他涌来,所有的一切都弃他而去。那些不堪入耳的编排都一一放大,于是他又抬起脚,向南或向北,向东或向西。“向前是东。”郭曲说。 话语脚步草木声,衣衫珠玉相撞声。白日里一次次的跌倒、爬起、向前,深夜里听她讲那世情。夜以继日,日复一日。努力不见得有成效,但不努力一定没有结局。曾经的他习武。训在生死间,兵在险中练。现在他修文,山河阔土尽入他心,市井巷陌皆为他目。 黑夜与白昼相通,香花与毒草万种。黎民庶己青山万重,重黎宣去辨那鸣钟。当他的汗水苦痛,都映入众人眼瞳,所有的损毁中伤都自发停止,所有的不满都化作带着敬意的风。 “重黎?”她所唤的人,极其准确地回身,一步步地向她走来,一如之前的千百次。 “最不消费事的,是认你的脚步声。”盲者扭开头,双颊泛红,“它在我心中。” …… 所以你不要走。我的快乐想有人分享,我的难受想有人承受。如果世人背离,你在我的身后。如果天召你去,我会翻山搅海,只求换你长留。 白烟在鼎炉里升腾,香气在寺庙里充盈。小小的火星忽地亮起来,把香火覆上了神佛迷离的眼。圆寂前的一抹微笑,几千年的传统后仍有人聆听。 没有眼睛的人,直勾勾地望向天空。肃穆而坚定,希冀又憧憬。一缕青烟上达天际,似乎定形。他双手合十,慢慢地,缓缓地低下头。膝盖和手支地,他与山川大地相连。光芒万丈,漂浮半生的人叩膝俯首,头终于触到了地。 遇见你花光了我所有运气,你是天赐的温柔。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啊…… …… 坠落的泪清晰了喧闹的市井。这是梦里的繁华,这不是梦。 面上覆着布条的男子,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在阡陌之中。谁欣慰的笑还未展露,便因咳嗽而蜷曲下身。盲者身形一僵。回过身去扶她。谁料有人纵马而过,那马失控,其前是孩童。 但听惊呼,哭叫,马嘶鸣。一人影纵身而过黑衣紧,怀里稚童还未惊。风和马停,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好”,于是掌声如雷霆。 自卑了许多年的盲者布条散开,他本想用手挡住眼睛。可小孩子也开始鼓掌,拉着他的衣袖:“叔叔,你是天上的神明?还是地上的神明?” “有什么区别吗?”他怕孩子摔下去,只得松了手,让创伤露于晴空之下。斜阳残照,他不知他的神情有多温柔。 “天上的神明在人间受苦。”小孩子幼小光滑的手拂过他的疤痕,“地上的神明在边境守护我们。身上也有好多伤。好多好多。” 盲者愣住。 一袭青衫的人把孩童接下来,玩笑般警告道:“他是我的神明。” …… 所以你不必烦忧。 如果有黄泉,我等你一起走。 第五十章 弄潮人与世和解 顽固子滴泪尽秋 “咳、咳……” “咳咳咳。” “咳” 一声接一声的咳嗽让人揪心不已,房内的温度已上升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地上焚着香炉,底下烧着炕。即使两旁门窗大开,也不能让寒气渗透进这热汽 分卷阅读84 蒸腾的房子。每一个进去的人,待不到半刻就热得满面通红;侍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戴着锦帽,穿狐裘的王公贵族来了一趟又一趟,出门时都或真心或假意地带上了哀戚。 榻上的人裹在一层又一层的棉被里,手里捧着暖炉。饶是如此,仍是没有在脸上暖出一丝红晕。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神情恹恹,还没移动一下,就耗费了所有力气。形销骨立,披头散发,按说该是形容憔悴;可那双眼睛,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永远闪烁着智慧的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反映出这人仍在不间断地思考着。 郭四娘靠在床板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支起来。刚暖了许久的指尖转瞬变为冰凉,她在意识里想了很久,终于放弃再费些气力把手放上来。 门帘很小心地卷起一个角,屏风后面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晚秋的寒意走进。在房内呆了一会儿直至寒气蒸尽,他才直直穿过屏风,数着步子右转,一点点走来。郭四娘看了他一会儿,才尽力高声道:“这里。” 事实上这高声也只是她以为的罢了。这声音甚至比旁人说话的音量还低上一线,一向悦耳的声音沙哑,喉里始终有痰。她忍了又忍,才把咳意掩下去。 这点微末的提示很好地让男子定位了她的位置。他走过来,准确地找到床沿,犹豫地坐到她身边。 “手怎么这么凉?”摸到她的手,温暖的感觉带来一阵舒适。恍惚间又回到当年——什么时候体寒的他比她还暖和了?她也不挣脱,任由着他握:“暖和不了的。” “不过,咳、咳咳。” “别说了!”他打断她的话,“我去给你拿杯水,我……” 目盲的某人一下子卡住,感受到他突然的自卑,郭四娘轻声安抚:“不用。” 翻腾的所有情绪:自厌,自弃,不舍,悲哀,对世事无常的苦甚至憎恨,都在这一刻平息。盲者不再说话,握着她的手却紧了些。 “不过,”郭四娘继续未完成的话,“你在旁边的时候,会暖一些。” “唔。”男子眼睛蓦地睁大,黯淡而失去焦距的瞳孔失了原有的色泽,看得郭四娘心中一疼。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有些仓皇地把眼闭上,应到:“嗯。” 良久后她开口:“我大概……” “你会好的。” 她没有反驳他的话,心下分明道了句:骗子。 “你听我说。”寒冷的感觉又一次席卷而来,她尽力去抵抗它,“嗯?” “我在听。” “那好。”她浅浅地笑,不握他的手也离了暖炉,缓缓地伸到窗缝里漏出来的阳光下,“听好了。” “好。” “我希望死在沙场上。” “……你!” “嘘。”知他看不见,她也就省略了多余的肢体动作。“我希望死在山野林间。” 阳光偏移,不再暖她的手尖。她分辨不清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就两句话的时间。把手收回去,继续用细如蚊蝇的嗓音念到:“我也希望葬在戚城。那个见证我一生成败的地方。” “你……”你怎么能如此坦然?怎么能、怎么能…… “重黎。” “……嗯。” “我很幸运了。” 握住她的手一下子锁紧,他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出声。 郭四娘靠过来:“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反驳这种句式。他只是近乎乞求般询问:“我说了,你就……多……” 停留一会儿? “可以呀。” 她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可被她期待的人犹疑了片刻后才回答:“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 被他大力钳住的手浮现出红痕,她却不加提醒,反而道:“握紧些。” 交握的手松了,但没有放开的架势。对面的人阴狠道:“听着,如果你再骗我一次,我、我……” “我……能怎么办……还不是……放了你啊……” 近乎叹息的话语很好地诠释了他所有脆弱,郭四娘思虑着措辞,最终还是没有想好怎么说。 “算了吧。不挑明了,对你我都好。”她这么说。 …… “如果、如果有来世的话,来找我好不好?” “那你得在个显眼点的地方啊。不然曲找不到。” “皇帝、我去做皇帝。” “皇宫太高太远了。从底层爬上去好累。曲不想再来一次了。” “那……那宣去戚城附近好不好?开一间茶楼竖一杆大旗,上面写一个大大的“曲”字,等你回来找我。” “好。” “那你说好了,要来找我哦……我……啊……别走、别走……” 蜉蝣吞鲸的时代,每个人都是蜉蝣,每个人都是鲸。 每个蜉蝣者都不想也不能成为谁的羁绊,每个蜉蝣者都不能。 每个人都不能。 去他的不能! 分卷阅读85 “你还是很好看。”她说,“你很优秀,你很好;这并不因为你失明或者别的什么而有所改变。出身在怎样的地方,姓氏是什么,这都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也不用因此而不安或者难过;我为我之前的计算或者说算计抱歉;我好庆幸此生遇见你……我心悦——” 明明他近在眼前,可视线却越远了。她想象着二人面前隔着朝堂正中的毛毯,隔着军营的擂台,隔着灰暗的沙场……她以为自己说了很多,可实际上,一句都没有。 一句都没有。 她想叫她的名字,她想再看看他,她想抚平他眉间褶皱…… 恍惚间她想起来,上一阵寒意袭来的时候,她只是向近在身边,却越来越远的爱人靠靠,并没有抵抗。 ……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跳着。 一滴挣扎顽固的泪,从阖上的眼睑缓缓流出——承载着贞侯智仙石中玉郭四娘对这世间的无数眷恋,寄予着一个图腾般的人物对所倾力守护的地方残余的牵挂,诉说着那未尽之语里依依惜别、有如那句“着什么急呢。看,这不就有风帮我们把柳枝折下来了”的从容。小别大别、先走后走,曾吐出“四潮论”囊括天下人的唇扬起一抹笑意,那是一个狂才对生死岁月的藐视,是致力于推翻一个时代的弄潮者与这个时代的和解。 贞侯郭四娘不过亦是蜉蝣而已。 她去时嘴角含笑,滴泪尽秋。 (郭曲)明朝醉过(附录) (念白)呀 小美人儿 (捏碎玉声) 这位姑娘花容玉貌国色天香 公子你呀风度翩翩俊俏无双 唇齿间略过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 南北万里九州八荒 日月悬梁 从不重样 从不放心上 本以为孑然一身命如草芒 未曾想血的温度如此滚烫 可惜大错已酿 所谓温润 都是表象习惯于这样 也曾策马随征长啸若狂 素手落子一计倾覆曙光 也曾轻许诺言含笑回望 也许尽是他编纂的过往 时光太漫长 别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看我好嘛 除了泪水笑意难道不能盈眶 别用他人的话伤害自己好嘛 你孤寂的时刻我也迷茫 (念白)我只骗过你两次 (宣)呵是啊 一次是要宣的命 一次是要你的命 可惜我无力留下文字陪你 流浪 只有苍白无力虚假至极的歌 将我赞扬 东拉西扯上拼下凑的年表 一脉贯岁月 联通了四方 当我的音容相貌 尽数被磨灭于流光 会想起我的人大概 只剩下你了吧 可笑的誓言 啊 移山倒海的权术方略 抵不过生死无常 缠绵病榻唤你的名时 最好踏出营帐 为我停顿的片刻若误了时辰 我都不能原谅 给我一壶没被登记在册的酒吧 用你的温度点亮彻夜的黑暗好嘛 伴我欣赏一场梦中的日出吧 答应我把那些记忆遗忘好嘛 一面期望你忘却我履六合制八荒 一面又奢望在你心上 留一道长长的伤 却怕你彷徨 所以还是今朝把酒醉过吧 似幻梦一场 ·十二顾 我写什么。 她走了之后让我来写。 我总认为,相处的时间是很多的。有一瞬我甚至以为,她只是称病不上朝,不久之后还会见面,故意疏离地唤一声“倪相”。 她以前唤我“绵泽”。 木刻的花窗纹路严守规格,条与条之间有着相等的距离。榫卯交错,故不费一钉一镏,窥一发而知全局。一眼便能望到底,一毫厘也不出格,这是我。 我笑太久了。一潭死水,太久没泛起水花了。 初见她时年少,我还有些自己的痕迹。“你连爬树都不会?”少女躺在树上,笑眯眯地问我。 她那时还灵秀通透,想到什么就说。半点不似之后,话术熟练如沐三春风。 我羞得想逃,可她伸出一只手:“上来看看?” 当我望着与日落完全相反的方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天空越来越亮。 “在等什么?”平生首次和陌生姑娘独处,她的安静让我无所适从。 “日出。”她柔柔地笑。 ——她怎么就变成后来的肆意模样——她明 分卷阅读86 明是四娘,不是什么郭曲。 郭四娘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树干,另一只手紧张地攥着衣角。她的长发在空中飘扬,唇抿了又抿,竟从袖中摸出笔来沾着水题字,却是凌乱不成行。 涂抹掉写的一个圈后,她问我:“太阳升起了吗?” “没有。”我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无名的歉疚,“不过应该快了。” 还是蓝紫色的天幕,半亮不亮。我按住因为风而飘起的留海,在心里回忆起日落的美景,憧憬那平常看惯了的日出。一宿未眠的双眼发红,睫毛不住地起落,可是还没有看见太阳。 四周安静得过分,可我又真真切切期盼这安静再长一些。所有人都睡了,没有一点灯火。她问得局促:“太阳还没升起来吗?” “没呢。” 于是她又安静下去了,只有那敲击声还一下接一下地响。 向下看一片黑压压的阴影,那是环绕着树的树冠。伸手去够墨绿色的树叶,摸到圆润的果实时我才相信我们站在那棵传说中的树上。她讲仙人杏的传说,说这棵树开六瓣花,长五色叶,结双核果。 在时断时续的风里我忘却了繁复沉重的压力。那一天只存在于回忆里。我再没有这么认真地期待一场日出,再没有这样美的日出。 从“四娘”到“郭曲”,到底是不一样。 “太阳该升起了罢?”她又问。 “没。”我答道。 几乎就在我否定的同时,我看到一缕光从地平线上绽放。接着是一个亮白色的短线,然后其下漆黑的、乌压压的树冠顶端浸染了沥青一样寻回了自己的色彩。这色彩从东方那一小片,到山包顶端,再到我们脚下,一路莽撞地延伸。太阳把颜色还回来了,于自身只留下那些白色,刺眼夺目的白色。让人什么都不想,只想欢呼。 我竟然喊出声:“太阳出来了!” 她痴痴地对着太阳的方向。风停了,那一头乱发便停留在滑稽的样子。她复又用笔沾水,另一只手停止了敲击,准确地在树干上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好啊。” “好——啊。”似乎刚刚感到夜里的寒意钻开了衣裳。 天地交汇的地方已经亮了一块,然后偏向天际又亮了一块。半个光球从地面爬出来白色越来越明显,一层接着一层,最后整个天地都沐浴在金黄色的圣光中了。 她吟唱,声音清越,山谷间回声好似许诺下什么一般。我有一瞬间担心错过那日的课,又很快陶醉在这种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奇妙感觉中了。她写的字开始反光,在阳光中率先蒸发掉的,是“好”字,很快那个“啊”字的右半边也看不见了。只留下孤零零一个“口”字,和不太动人的日出的光。她预料到般沾露而书: 不论人间是与非。 那一刻我不知道,此后余生,我所有出格的事,都在她身上了。 一点点自己的痕迹,很快被矩绳规直。木条早已锯齐,图纸早已安排好。时间像车轮那样滚动,我拒绝她,第一次宿醉;她丢下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宿醉。 二十六年赈灾明细,账册自在我心中。家务百端俸禄几何,从来都是夫人管控。 我心愧于夫人,而世人赞我情深。情深的人声名狼藉,我想笑他,却不知该笑他笑我。他一生无名分作情人,我早该知道:她所爱在山河。 故人长辞,我首次向夫人支了一吊钱醉到酩酊,对着缥缈的雨幕失声痛哭。 …… 我明白为什么由我来写了。 重黎自世家,四娘谋边关。青缁衣起于草莽,我代表为朝廷。由我来作别,最为肃穆。 只是我…… (擦拭)我本文朝臣,何作义朝人。(擦拭) 我怀念那个一心叫我“倪卿”的人。 我出身士族,看公子的谋略、胆识,皆出人之外,当时又求贤若渴,性格宽绰能容人,便选择他来辅佐。当内在的谋划和外部的方针并重,百天之内擒贼首,东挑异族,拥兵推进。作战千里,奠定基业,而今二十六年了。 我向东眺望沧海,沧海清明日月沉浮。 名姓字号父母所赐,岂能随意更改?天下暂安人才凋敝,我的作用不再举足轻重,下一盏“三归酒”,当归我了罢。 公子且记,“胸襟之大纳四海”。昌(划掉)运这面镜,快碎了。 顺昌二年,臣白。 特别喜欢学姐的一句话:“也好,年轻人,生命在徐徐前行,不会为谁停留。” 我不求推荐收藏,不求名利,只希望有人爱我的故事。如果有想倾诉的,也尽可以告诸于我呐。不爱也没关系,我还年轻,这十八万字不过是开始。 时不我待,高考快乐。 第五十一章 黄粱梦醒几经秋 红尘宿醉唯曲留 “啪”的一声清脆,将长久伫立的人打醒。 盲者好似才从一天前回神,转头去无声地问那 分卷阅读87 白衣清朗的人。 “她已经走了。”倪昌那样冷静地叙述。 盲者皱眉,启唇,却无从辩驳。 “你就这样了?”见他又生自暴自弃的意思,一股怒火攻心而上,“她守了你两年!才也不用貌也毁败,也不修习一味堕落,你对得起她?” 又是一会儿没有回应,倪昌不知该向前再抽他一个耳光,还是后退以防他发疯。却见他抬头,露出一个并无半分勉强的、有些阴冷的笑来:“你说的对。” “黄粱梦醒……太晚了……” 他仿佛一瞬又变回了那个惊火戟分兵百万的将军,一计定半壁的锐士,又仿佛和这些过去告别。从此,他是身陷潮中的政客。 …… 临风的人腰间佩一块玉玦,有如月中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头戴锦帽、丰神俊朗的男子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笑得开心,一只手还不忘遮住自己的双眼。若不是目盲,铁定会笑出眼泪:“倪昌你也有今天!倪运哈哈哈哈、运……” 倪运忍住揍他一拳出气的冲动,加快脚步。 却见本以为轻易能甩掉的某人紧随在后跟上来,语气格外自负:“宣可是把这一百二十里皇城大街小巷的路程走遍了。” 可倪运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记住了每一条小道、每一个拐角,每一家户到门间要走几步转几折;不但如此,还能在车马声、叫卖声、人言声中,辨认出他倪运的脚步声。 他才失明几年?便是天生目疾也做不到吧? 倪运顿了顿,赞了句:“学习能力不错。” “当然。” 毫不谦虚的回答,倒是像极了某个人。倪昌、不,应该叫倪运怔愣片刻,大踏步向前走去。 “运啊!”身后那人咏叹调一般吟唱他的名字。 他一拳挥过去,那人却能看到一般避开,反手将他制住:“怎么,说两句而已,就恼羞成怒了?” “司、马、宣!”他咬牙切齿地念。 重黎宣停顿一下,笑得极为灿烂:“哈哈哈哈……宣好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是故意的。倪运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子前半生都在世人的冷眼和非议中度过,而这仅仅因为他卓越,因为他出群,因为他、世所不容。 郭曲说,他不容易。 倪运一直对此嗤之以鼻。 ……原来只是一次中伤便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吗。他沉默又猛地抬头:他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他的手笔…… “宣还不至于为难手下败将。”男子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说,他习惯了被猜疑被揣度。 这种被多年前还不配与他交手的小人,说好听点是谋士钳制的感觉尤其让他不爽:“昌、运什么时候输给你了?” “这么快就适应新名字了啊。”重黎宣仍是笑:“你输了……四娘。” 提到这个尘封了七年的名字时,二人都停顿了,倪昌剧烈挣扎起来:“你不配提她!” “为什么?”男子神情有一刹那的阴暗,很快又想起什么似的笑:“她是我的。” “你们成亲了么?” 倪运问出这话就心知坏了,这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本来有一个弱点郭四娘,可现在也随着那人的离去而无所顾忌也无所畏惧。以他的性格,当众杀了他都未尝没有可能——心下骇然,抬头去看,却见重黎宣不怒反笑,笑得狼狈但张狂,很矛盾又很协调:“这不急。宣……之后,定会偿她一场盛世婚礼。” 冥婚吗? 看着眼前人兀自笑得开心,倪运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已经疯了。 当初那个满眼期待里藏着不安惶恐,跟在郭四娘身后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在意任何东西,官职、声名、财富、美人,都留不住他;他现在只是伪谋主,却志在四海,甚至是……更高。 他是要倾覆这天下的。 他是要灭世再推翻重来的。 这是某人的观点,不破不立——去她的不破不立! “现在咱们来聊聊你的名字吧。”重黎宣不给他时间细想,“国号顺昌。更昌为运。” “一个名字而已。”他皱眉。 “你不在乎?”重黎宣换了下手,脸上是看破一切的表情。倪运试了一下,还是没有挣脱控制,“名姓字句,受之父母。他荆悦是在说——你的一切都是运气得来的啊。倪相。” 这恰是他最恐惧的地方。他抿了抿唇。 “荆悦白手起家,只记得长伴他出征的谋者和舍身救他的战士,回身犒赏三军,大封功臣,稳定后方的你——”他轻声低语,语气里有些蛊惑的意味,“又算的了什么呢。” “公子怎样,自是他的意愿。” “但看着自己举荐的人各得他心,自己却在原地,你开心么?” “……又不是争宠。” “你的本意又不是这个。”重黎宣轻笑,“文朝覆灭之祸……难道不是后主最信任的你,带来的么 分卷阅读88 ?” “……” 他沉默。 “犬子单名一个去字。”又是许久,倪昌突然莫名说了这么一句。 “啊。”他这一个字答应得一波三折,意味深长,“是想让他早点从风波场上退去,明哲保身?” “还是……”这一句“还是”听得他瞳孔微缩,又听重黎宣说:“……还是,运去?” 国运败去。 重黎宣松了手,同样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曾说你会笑,我原先不信。” …… “在刻史吗?”倪运轻声问。 “是的,倪相。” “我四处看看可以吗?” “当然。”纵是终日长伴古人书卷的史官都知他为人最是正派坦荡,用不着担忧什么,只是随意派了个侍郎,“您随意。” “你去忙吧。”倪运说。 “好的,大人。”侍郎求之不得,放心地去了。 …… “夫君?” 倪昌踏进门,没话找话地嘱咐一句:“今晚做些羹便可。”接着径直走向书房,大开着门户,淡定地看一眼四周,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书札来。 若是有史官在这,定会认出:这不是他们千管万管的史册又是什么! …… 这是一项精细的工作。 要把竹简中某一条镂空又不破坏上面的字迹,不能动坚硬的部分;还要用细小的毛笔浅浅划出要写的字。 他这算不算监守自盗? 倪昌边小心地挑着烛火,手中细针挖着一条条竹芯,边这么想。 “运啊。”耳边竟又回响起那天那人的话——似乎四娘离去,他打了重黎那家伙一巴掌反而使他们暂时和解。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他疯了,也就不太在乎这个;或者是、早看透了今朝会有这一局。“你要义还是要节?” 他瞳孔微缩,苦笑:“运,两者都没有。” “好!”那人如他每一次应郭曲所求那般回答,得了他这句话,又大笑着远去了。 ——我夺位的话,你帮不帮公子? ——一个盲者还能夺位,你可真是…… ——目盲不等于盲目。 ——……那盲目的是谁? ——你说呢。 ——昌、运,谁都不帮。 倪运愣神片刻,在纸上刻下一个字:昌。 第五十二章 述英雄人才凋敝 歌史诗天上题名 意气风发。 意气用事。 形影相伴。 形影相吊。 惊为天人。 天人永隔。 俗世楼。演千秋。 …… 也许千百年后史书上会有竹简下凹,把“倪运”的名改回“倪昌”。 当年和青卿有一面之缘的书生作了说书人,伴着一块醒木行走在街井巷陌之间。由于险些参军,而见过笑里藏刀、阴险狡诈,或一腔热血赤子丹心的人。由于年岁渐长,也懂了那些哀怨凄苦,天地无门,或欢欣鼓舞感恩戴德的情。更是生于乱世,便见了流离失所,生离死别,或苦尽甘来柳暗花明的事。流浪在各地之间的颜济了解各地风土人情。一人一板,便是晃晃忽如山岳倾颓。 “说书者曰,意气用事,是感性随心,甚至直率爽朗。便是没有气的人,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御剑峥嵘红尘令,公子无双身许国。镜里君镇后方平,石中玉染天下定。苍山射雁雁在野,蜉蝣吞鲸鲸海清……” “三思而行,未必笑到最后,但身姿伟岸,是意气风发。” “意气用事者多,而意气风发者罕。昔人留名者多意气风发,今人多意气用事。是以正乾坤难,定四方易,是文大于武一说也。” …… 文朝成立三年之内,便是人才凋敝。似乎随着这一暂定,所有的精气神都垮塌了。 批驳得一个时代十年抬不起头,杯酒捉奸佞、杯酒释恩仇的张状元已长醉一坛“返乡”;桃李满天下的李三粟带着未尽的满腔经纶泪尽而逝——据说手稿上满是他写不完的憾泪;敢说自己身在蛮夷之地,不讲战时道义的“苟常”叹着“叙已技穷”与世长辞;将夏带离流虏的西北王残部林阳被利箭逼入江心,此后“井”字饼单为他而塑。 “别分长短,亭有长亭短亭。短者天地也不过一瞬,松柏常青。” “长者白骨空魂,去时一人一骑雪山远,归时一盒一捧身后灰而已。” “惊为天人,什么是天人?”颜济低音浅唱般问道,“才智或皮面皮上的格外出众,不似凡人;还是仅仅一眼的惊艳?” “我知道,我知道,是天上的仙人!”有小娃娃举手抢白,“不偷了他们的衣服,都留不住的!” “留不住啊……”说书人感叹。 …… 歌舞升平。 洄步 分卷阅读89 城外黄沙没枯骨,林海葬归人的往事,似乎来自前生。 说书人漫步在街市上,街市灯火通明。有老人家淳朴的喊声:“看花灯啦!花灯——小老儿的灯,整座城一绝!” 他普一驻足,老人家便问:“公子是猜灯谜,还是放花灯?” 他说:“灯谜。”便领他至一排灯前。说“花灯”,手里又多了一盏灯。灯迷上写着“点点万户动,团团日月生。枕云入梦处,是流萤。” “星。”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老人家笑眯眯地肯定,他便求把这那奖励换作老人家一只毫笔。老人家允了,好奇他的目的。他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在那盏星灯下一坐,借着灯火画作起来。 一笔描眉,二笔勾眼。丹青之道他不一定盛,可这幅美人图着实天成。唇上绛红,头上朱翠,身姿妖娆,起袖舞风。眼角含情,承了份温婉;指如芯葱,寄了分玲珑。围观的人越多,出声的越少,更多的人围来,一睹美人芳容。 “好多人。”忽的一声,有人责怪地去看,却很快惊恐地低下头。那人的眼至眉骨被一道伤疤替代,浑不在意地问:“在做什么?” “画美人图。”那人就战战兢兢地答。 “美人?在花灯上?”阴晴不定的人好似来了兴趣,高问一句:“是绘的红兰姑娘吗?” 人群一阵骚动,颜济下意识地答一句“不是”,便听那奸佞一声命令:“烧了。” 于是哗然里盲者亲兵引燃了花灯。众人本是敢怒不敢言,直到谁轻“咦”了一声。 灯火欲燃,火光中烟沉梦魂通。美人烟携满袖,眸中带泪,在火光中翩然起舞,弦凝咽处凉风起,眉黛回转是天宫。众人一时看得痴了,颜济尤绝:一别姝色后,无味是西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惊叹着,而奸佞早已行远。星灯星灯,暗夜照得通明的,是星也是灯。 千里外杏花卷地,风吹得木叶只往一处倾伏。红衣的美人似有所感,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一世风华都映入她的眼角眉梢。她轻唱一句: “我的名字、自有后人去歌颂。” 第五十三章 西厢月碎见盈亏 东海潮破耻兴寐 西厢月片片破碎。 花灯碍月,倪昌去看那羊形灯。弯角羊的模样,永远温顺蹲下,背上开一格放燃油。油熔泪下,都烫在羊背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让他写也能写出,他可以为一个人将它形容得从春到秋,词藻有多华丽,措辞有多讲究。天花乱坠,笔下山河,月升月落也不过如此。然而此刻只有他自己,他也就静静地看那月亮。 …… “店家,来一壶酒。” 黑发缎带的男子一根布条蒙住双眼,穿的是再寻常不过的黑袍。他走得标准,半点看不出是真目盲还是假配饰;两指捻起一块碎金子放在案上,引得四周人都忍不住或看或瞟瞅他两眼,叹一句好生俊朗。 叹完自己都一愣,再一看那双眼,心下道一句可惜。 “好嘞。”老板支着店小二去招待别的客人,自己迎过来,“您要什么酒?” “随意。” “浓淡?” “随意。” “热辣的还是香醇的?” “随意。” 老板便明了这人不常饮酒,且是位不差钱的主儿。再一掂量那金子,索性推荐了最上等的酒:“‘许国’可吗?” “许国……”男子一愣,轻声道,“就‘许国’吧。” …… 重黎宣以为自己会抱个酒坛子,实际上却握着个小瓷瓶准确走到了侯府府宅。 “大人?”开门的管家看到他还有些错愕,然后是一声长叹,“侯爷她……” 他转身踉跄着离去,有一瞬间难以分辨人声、车马声、叫卖声,和那天乱军中发丝飘落的声音有什么不同。 …… 艰难找到自己的院落,在一群不熟悉的下人中,他艰难辨认出主事:“一会儿别让人靠近这屋。宣喝口酒,破坏可能比较大。” 那个人走后,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不甚擅长说话的重黎宣。 主事刚应下,他又改了主意:“算了,宣自己去空旷的地方吧。哪里空旷?” 谁知道他在说自己的府邸? “假山。” “带路。” …… 长路曲折。 倪运相遇了相貌狰狞的和另一只人面冷笑着的守门兽,走过青铜暖玉制成的兽首,镂空中露出白烟的铜炉。好像龙骨的屋檐上布着奇特的瓦片,可以窥见最初的红棕色和绿的发亮的青苔。交叠密度较之寻常屋檐略大,应该是模仿龙鳞而制。 神山下望,下见青龙。月色破碎,他眉宇间便有忧愁。他的影子加深又变浅,宫路怎样他不知,唯见他与月,隔着带些星的黑暗遥遥相望。他向前,月影不动;他逼近,雾色朦胧。他与月影好似在靠近,实则是远离。b 分卷阅读90 r   天下暂安是一,公子篡位是二。族人贪权是三,自己易名是四。这失望也重,这面皮也臊。那个同他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的人已经去了;当年那个说要做他棋的黑衣少年,也已经走远了。二十六年夙兴夜寐,所守的,还是没有守住。 他挂一抹白绫:那便是他最终的归宿。 …… 四周空无一人。 重黎宣打开小瓶子,皱眉想:这真是当年喝的那个么? 他试探性地抿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仍没有明显的感觉。 这酒是假的不成? 酒入喉凉丝丝的,一点儿也没有正常酒该有的样子。 重黎宣神游一会儿,早忘了他被灌一口后失控一整晚的事。一仰颈,一抬瓶“咕嘟”灌下大半瓶去。 第一口仍是凉,第二口已然温;第三口辛辣,第四口像吞下一团焰火:他面色如常。 他扯开衣襟。 但凡有第二个人站在这里,都会为这一个半裸着的上身如此受天地偏爱惊叹的。从锁骨下三指宽到肩膀,从肩膀到腹部,从左臂到腰,从腰到没有露出来的大腿……大大小小几十条伤疤将好好一个美人壳子撕成了上百部分。这些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仍是粉红色;有的突起,有的下凹;有支棱,有褶皱。单看他脖颈以上是十八岁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青年儿郎,向下探去,有的肌肤比八十岁的老人皮还要风干还要模糊。从这些创口中可以还原出一些战役、一些人的影子,一些“三战直逼谋主”的神话缔造者本身。剑痕轻轻划过手指,不过一周即可自愈;留下疤痕,可能是皮肉翻出,更可能是缺医少药条件下草草处理的惩罚。 也只有这样一副躯体的主人,当的起那句赞誉: 有道是。 磨玉剑,佩银钩。三方静,斩车囚。断戟分兵师百万,卸甲划计作神谋。 刀剑翻搅,剑出剑拔,能活下来的躯体,真是鬼神都不敢收下吧。 他看起来还没醉。 “宣好像一个红薯啊。”他摸到一直愧于向自己、向郭四娘和其他人展示的身体,突然这么说。 猝不及防地,他把剩下的小半瓶酒液尽数倾倒在自己胸膛上。顺着曲曲折折的新伤旧伤,清凉的酒液快速掠过,留下的是灼烧的痛感。整个人都像打铁的器具那样被火燃得通红滚烫,唯有心窝处一阵冰凉。他伸手去触摸,摸到一块金属触感的护心镜。 “呀。”在疼痛与灼烧感交织的间隙他低低地说,“烤红薯被提前吃掉一块。” 当年那个只会刺伤别人的少年学会了为他人考虑,说着破坏很大的将军把破坏悉数加诸于自己身上。冷静到冷酷的谋者清晰地评判出自己情感缺失以至于阴暗偏执,嘴硬说要除了一切接近所爱的人,又心甘情愿把刀锋反转对向自身。狱里的冤囚肆意拨弄着戟尖,妄断他人生死情恨。 疯子上了战场,把戟尖对准狼和敌人,眼里没有一丝怜悯不忍;当年的重黎宣气她郭四娘不顾自己未来,盈天的怒火在见到她时尽数消散,他褪下戎装说:“往后臣是侯爷的人。” 这把戟在酒的错误里创造而生,又在酒的灼烧中塑形;它在酒里翻滚着不甘着,咆哮直至失控。惊火戟,这把曾荣光加身的神兵默许了用酒为自己落幕;再出来的是银铜虎符:不可控的刀刃、随性的君主、昏聩独断的帝王,一道精密繁复、无可复制又总被遗忘的底线…… 重黎宣背靠假山,一如当年宫墙内的青苔斑驳。 ——三计盛世四十载,半是司命半是才。 马氏天仙涉江后,不信人间鬼神来。 第五十四章 落得个人孤名负 惜不见海晏河清 顺昌九年。 三十多年的光景恍若一梦,这已经是很多人生命的全部。义文帝躺在枕上昏昏沉沉,恍若遇见了很多人,失去了很多人。五十四岁,他还不算老;他直起身,才有人敢上前——他从不在枕边留人。 太监一瞬的恐惧很好地取悦了他。他今日的状态极好,前所未有的好,仿佛还能再征战三十年。不知怎么地,他想起多年前一个红衣的美人;那姑娘在刑台上突然笑过,说的是:“废我一双手,休怪天与命。” 天与命?他从不信天命。 他的病还能治,他便心念一动想起了佳人。红颜大概已经枯萎,他又歇了心思:少了那个花名在外为他遮掩,移风易俗揽下不安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公子啊……”恍然那人轻叹,下一句又是惯常的狡黠,“公子以为重黎宣这个人如何?” 风声鹤唳,他有意试探,便答:“心思深沉,深不可测。” “哦?”那天她反问,“刀不好用?” “好用。只是……” “公子以为,重黎宣比之绵泽如何?” 他下意识一句“不及也”便被她抓住,“人才多孤傲。声名之盛莫过于倪相,心思之深者莫过于苟常。公子敢用倪相,李氏敢起苟常,小小一个重黎宣,难道还不敢用吗 分卷阅读91 ?” 若说这句话打消了他大半怀疑,那现在他的目盲就让他完完全全放下心了。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皇帝是有残缺,还是如此大的残缺的。何况那重黎宣并无通房没有子嗣,在后继上也无后顾之忧。只可惜了那双眼睛…… 如果忽略义文帝此时的心安与唇上笑意,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可惜。 “可堪重用”的心思晃过,他才多了些时间去忽略那个被可以忽略的人。 “我本文朝臣,何作义朝人。”他已经权倾天下,可那个人就敢明明白白地跟他说。 他看着他那一袭白衣,忽地便笑了:这个人怎么还和当年一般天真?是你我将他护得太好了?他看向山河,青衫明眸好似同他对上;不存在的折扇,又在消磨他的火气了。那天他说了什么,记忆已经帮他毁灭。摔裂的竹简被清扫,碎落的月今日又满上,那个人也应该…… 剧烈的灯火让他不愿再回想。他起身摆场灯火,他是营造灯火的人。可一阵狂风,一定要把灯火吹灭。他执着地点着灯,去对抗那愈加张狂的风…… …… 当死了一般的刘府再一次推开门,刘舸便是一愣。 他闭府久了,来的不是想同他结交的人。晏秋和他断绝关系久了,他早已没有了亲人。当年那个指着最后一只归雁,对弟弟说“晏秋啊,你看最后一只雁,他一定是在积蓄着力量”的兄长化风,背负黑暗,高举那落在最后的归雁:盘旋而上几万里。 当敲门的人想拿出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多年来的遭遇,他对自己的名声了如指掌。名声扫地、图穷匕见的例子,足够让他警醒了。 一声“先生”好似回到了最初的最初。叫他“先生”的人在九泉之下嘲笑他。憎恶他的人太多了,这青年拿出的却是酬谢的礼物:“世人道您险恶狠毒,您却是当年唯一一个对我予以援助的人。” 他的记忆模糊,早不记得这么件事。只恍然触摸到了岁月,他退后一步:“不巧。某的确险恶狠毒。” 他关门靠在墙壁上:筹谋一生奔波一世,落得个人也孤,名为负。 …… “反折戟,”盲者置身黑暗,“折戟说如初。” 他不碰惊火戟久了。哪怕那曾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当那些词句,自白发青蝇的初遇,到一声声、一句句的倾诉,破开了时间、空间的限制,他好像又有了些行走下去的勇气。 “若爷是男子,你是女儿身,爷必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进门。从此不纳妾,不娶婢,一生一世、一室一家。”“散发弄扁舟,乘桴浮于海,迎沙而成林,执杖而耘籽。”“给我一壶没被登记在册的酒,用你的温度点亮彻夜的黑暗如何”“想起我的时候,永远是我最好的年岁”……所有的一切,最后轻飘飘落一句“见外”,下坠似有千钧重,归于“侯爷所爱在山河”。 她的衣冠已成陈迹,她的手书已然腐朽。她的府宅已经推翻重建、入住了他人;她的肌肤骨肉,已经融入一抔黄土。重黎宣四处一摸索,唯有曾送与她的那柄折扇在。这折扇几经辗转,而今也物归原主。她穿过的青衫最是潇洒风流,写过的竹简最是精简娟秀。抿过的药碗,多少次把药香扬悠悠。可这些物件,连同回忆全都遗失在战乱中了。一场火焚尽了她青睐的、山林间的杏花,一场水吞没了她筹谋三载的农田。一场倾盆大雨洗刷干净了她的埋骨之处,一夜又一夜的寒将她在乎的人钉上了耻辱。 见过她的人也亡的亡、散的散,追随着她的脚步去了。行军作战的马革裹尸,机关算尽的一抹白绫。闭门自守的孤苦一世,为情踟蹰的家门伶仃。文朝双璧的传说真正成为了传说,可她辞世的这九年,历史的车轮从未停止转动过。 不该走的人都走了,最该走的还留在世上受着俗世的折磨。 疯子发间的霜雪,在浇入坟前祭奠故人的清水中蒸腾了许久。又在凄凄的芳草汀头,由残阳染上一层金色。 “你愿意陪我到老吗?我向天祈愿这件事。” …… 暮尽又破晓,孑然随风飘。义文帝荆悦所执着的灯火,还是败给了亘古便存在的风。顺潮而去的人在风中笑他,观潮的人看他与天挣扎。逆潮而行的人,目前来看是没有了;但也许还存在着。弄潮的人就好像这风,他一松懈,风便有机可乘。 他感到一阵无力,由衷地从他日渐衰老的身体里散发。岁月太苛刻,在他眉宇间刻下多少皱纹。他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覆灭岭南天下一统,扫平六合肃清八荒。逐水啊逐水,什么时候真正是海晏河清? 他又是一阵头痛,看向那守不住的火:天地弃我远,无情是乾坤。 第五十五章 欲盖弥彰似当初 天理昭彰高处孤 乳白色的雾气把山的根处都抹去了,只露出乌黛色的顶端。山峰重叠,断处回环;云气托底,几处清寒。 自义文帝薨逝,已经过去了三年。当年的荆苹贵为太子,太子监国三年,却在登基前病逝。 分卷阅读92 病逝?不过是重行当年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十二岁的小皇孙一登基便认了“德不配位”,禅位四朝元老、那个目不视物的重黎宣。朝臣的反对还未出口,便被他以雷霆手段镇压。兵权在握乾纲独断,看不了奏折便自己判断。奸佞有才便用,权术制衡精通。“义”朝变作了“仁”朝,一仁一义得国不当,皆是后人口中“不仁不义”处。 他上位第一年,便自定帝号“仁武”,克定祸乱曰武。 …… 武帝在位三十年,就用了二十九年去征战。 北伐百国,南下千里,先是灭夏,后是收复岭南,再东征西战越枝九国以报当年之仇,将版图扩展了几千里。都城“泪步”定三方,以北的义朝故土,以南的岭南山河,以西的林海甚至更远处的雪原,都镌刻进了仁朝的版图。万里江山,真的是万里江山。 单是武力上镇守四方也就罢了,这人又延续了“文朝四大谋士”,即包括他在内的那四人用毕生研究下来的制度:权分十三支。竟真的让这个连年征战,人才缺乏的疲惫土地休养生息,甚至迎来了鼎盛,一时间书同文、车同轨,可以当得上是百年盛世,于是人人都歌颂国家以为可以振兴了。可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三年,仁武帝就致力于求仙问道。他礼遇于神秘的佛、道,有时又厌恶他们。兴致来时他一人更改了当时廊——他在当时廊道下用刀刻了一道蜿蜒长轴,可怕的是那长轴竟与廊道走势相同,既不歪斜,也不偏差。谁能想到,那是一个盲人所镌刻的呢。 “时间轴以贯岁月,”武帝说。 …… 贯岁月。 当公子荆悦把文朝的国号扯下那一笔隔阂,王朝再不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义朝的旗帜没几年就被仁武篡改,这之后的乱世,更是用尽了这片土壤的气数。 随性或是疯癫的仁武帝,延续了属于他那个时代最后的辉煌——平四海,拓八荒,十二载,十三支;每一条单拿出来,都是后世致力于出众的明君都接触不到的功绩了。 但仁武帝并没有流芳千古。 恰恰相反。 四海已平,他还想着往东海以东,西林更西方打,丝毫不顾民生凋敝的国度怎样担负得起;八荒已定,可他定八荒只为了找世间最上乘的游方道士;十二载监国,他作为义朝的臣子,把义朝监成了自己的国;十三支刚步入正轨…… 他倦了。这个曾为文朝武将之首的男子从未放弃过锻炼。早年是为了不战死,晚年是暗伤过多,一松懈就会垮塌。 当他倚在高座上思及那句“方寸之地沐银辉,徒有皎皎寒凉玉”,九五之尊的帝冕下,神情有一瞬悲哀,可他抬头时,又把那惊惧而起的他国使臣送上了刑台。 他国?他不需他国。内忧外患国之所昌,他便平外患,把自己化作最大的内忧。 仁武帝整宿的睡不着觉。一旦他闭眼,就是满目的血色。敌人的、同袍的、他自己的血色,纠缠连成一根根枷锁,连着那“三十年”的许诺,将他牢牢绑在皇城里。 他送走了很多人,提拔了很多人。最后世间熟稔的、不怕他的人,只剩下了俗世楼楼主洛芷柔一个。性命相托付的情谊下,她是唯一一个敢同他平交的人。 “爱卿,”这称呼对他来说有些别扭,“于俗世楼内部可有什么想法?” 他敢问,洛芷柔就敢答:“一栋玉做的十二角明楼。” “……你倒是敢想。”天子一噎,“这是孤问的?” 于是红尘令主叹息一声:“克定祸乱,不忘初心。志在安民,不在守境。” “孤迁都去洄步。”天子叩手,与她商议道,“何如?” 守四方换太平的人惊而抬头,毫不掩饰对这个消息的欢喜:“大善。” …… 洄步城劝人回步,也让人不悔。 作为边塞的洄步,风雪葬旧人;作为都城的洄步,让人流连忘返。很快地,洄步回归了。三面城门内来往的商队车骑从不间断,一车车的香料珍宝熏得鸡犬都忘了打鸣守门。粮仓永远蓄满了稻谷,这稻谷终于丰腴了耗子。布料用各种颜色晕染,衣裘用各种绵线裁剪。哪怕是下雪天,也不犯不着各家扫雪,而是官府统一撒盐。 春秋亭里,载录官学私塾万千;不殊台上,一轮红日当圆。俗世楼镇守边关,人人视为荣耀;天宝阁控银钱,账簿悬挂在前。新阳厅里,新制的未名农具正在试用,授礼堂外,礼节仪式一应俱全。青霄馆起落,是以无人埋没;荷锄斋束农,于是稻谷在田。束商业的盈客轩内,人流涌动目不暇接;行令榭里,异域的使节恭敬求学。当时廊外明月高照,龙骨一绕守着皇城。金线坊外异士奇人,行行业业有所发展。 亭台楼阁厅堂馆斋,轩榭廊桥坊,最终归于一个“桥”字。桥在君心,不在人间。 这分明是大治之世! 一片烟火里,暴君神色动容。他唤了句:“贞侯大人……” 唤一个人的官职,本该显得疏远。这四个字却在唇齿 分卷阅读93 间转了几转,被他念得有几许缱绻。他一向擅长对语气的把握,致使这个字听起来如同叹息一般。 欢喜的人很多,不知有没有包括他在内。他独自坐着。一声声唤一个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平平仄仄都咬得恰到好处。他困顿久了,放任思维跌跌撞撞流浪。意识刚踏入混沌的一脚,恐怕却使他如遭雷击:“侯爷!” 没有人回答。天子应该落泪,可他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便是起身甩袖向书房而去。 他一步一步地登上阶梯——他曾站在那里看过——高台向下望,是长达一公里的汉白玉阶梯;阶梯由高到低一层一层,其下是璀璨星空下的浩瀚山河;两旁百官分列,兵士整齐…… 第五十六章 十三支君心难测 施教化锦书难托 “青霄有路,前农后富。阙台临江,江入新阳。戚城盈客,行令榭旁。廊坊伴湖,月照西墙。”民谣里的十三支,单列君心一座桥。 “跳过来。” “啊?” “我接住你。” “好。” “愣着干什么?过来啊。”洛芷柔两步迈过去,回头去唤她。 青卿突然沉默:若是她伸出一只手…… 洛芷柔伸出一只手:“过来。不用怕的。” 就与梦境重合了。 ——贞侯大人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她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而你在我眼前你在我身边 她笑着拒绝,快速走过,眼角余光见石桥上刻着: 君心如渊不可测。君心如沟一厘隔。 …… 光阴回溯到仁朝七年。 “啊……” 白衣的女子从梦中惊醒,长发被汗水粘在前额上。她紧紧地抱着一床被子,双眼无神,自醒后就再不发出一丝声响。呆坐一会儿后,她复又躺下,怀里仍抱着那床棉被,好像无视外面的炎炎暑光。迷糊着打了两个滚,她长长的睫毛下终是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来,滴到枕头上。 “原来放不下的……从来都是我……只有我……” 青卿把自己埋得更深,清了清嗓子后发出一声还带着哭意的诉说:“哥。” 没有回答,只她一声叹息: “二十七年了啊。” …… 她太久没有时间的观念。 千人千面行迹无踪的人太难分辨。妙手丹心悬壶济世的人离她好远。高台下坠的,她不敢发一言。她像一个过客,行走在山水之间,在田埂上俯身,用使不上力的手将五谷收捡。教坊两侧她逃离:两岸歌女,再没有人一嗔青荷垂,一笑山水倾。 她守在破败的战台起舞,一如当年红衣的舞者蹈着光阴扬袂。可是风声飒飒金铃破碎,她找不到当初的节拍。太学府宅里她恭敬行礼,问她要找的人。她要找的人,今日战河东,明日在旭江以南。她唱一曲边塞,风声与她相和,只有风声与她相和。 楚馆章台的水袖下垂,有人将香囊掷进她怀。是红衣,却不是红衣的人。她眼里的希冀,在来人靠近时化作绝望。她闭关写书,门上挂一串风铃。风铃摇晃,似是故人来。 装一场啊……有人踏雪而来。将柴扉轻叩,风铃都晃歪。 她踏雪而来。 平复我所有的等待。 …… 又是一个雷雨天。 当年那个常年着一袭红衣,走路是舞张口是歌、敢对天雷指手画脚、把自己嫁了天下人的少女已然徐娘半老,收敛了一身锐气,穿着一身最是不喜的素净白裳安安静静地靠在山洞里,听外面雨声细密。 “你说的对。”四十七岁的青卿合上书,轻声对空无一人的山洞说,“我果然是一个没有勇气去死的人。哪怕当年挑了手筋,也不敢对生活绝望。” “……是为了谁呢?”她朱唇微启,似是叹息,又似是想作诗。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二十七年。” “游四方。” “撰传世医书。” “载不世医术。” 她掐下一颗草,轻喃:“有时候我也会幻想此书成风云动天下惊。” “无人受饥寒之苦。” “无人生离死别。” “无人……” 她浅浅笑了一下:“我不编了。我所奢求的是声名。是一个和你并肩的权利。”这么说着,她仰头向身后墙壁一靠,望着帘外雨,静静出神。 …… 四十岁的青卿盯着铜镜里的人。 憔悴而且丑陋的枯黄面容,眼角攀附了皱纹。耳后甚至有了白发,对于四十出头的人,的确是过早了。她对青卿笑了笑。 青卿后退一步,镜子咣地一声摔到地上碎成两半。 ——她也曾明眸皓齿,螓首蛾眉,两颊生霞。红衣似火,倾倒十里人家。 也曾啊…… 分卷阅读94 回不去的年少,回不去的光阴。岁月流逝得太快了,我还没做什么,怎么就日暮了呢? 山中无岁月,怪我不知年。踏着逐水道奔腾而来的人,漾舟江上勇斗兼天浪的人。一戟分兵有如断潮的人,观潮一语囊括天下的人。挽弓射落天上雁的人,在山野林间跳跃前行的人。路上遇见的老者,也曾是谁梦里的郎君;山前伐薪的卖炭翁,幼时也是父母的掌心珍宝。山荫道上,目不暇接——看不过来、真的是看不过来啊! 奋笔疾书到最后一刻的李三粟满心苦涩:写不完、写不完,这岁月太吝啬,这光阴不等人——这满腹经纶,要陪我这把老骨头去了! 血红色的残阳,中了箭一般从五彩湾上坠下去了。青卿仰头看天,眼里分明是日出。眼里是日出,身外怎么就日暮了呢? …… 三十九岁的青卿在写书。 无人照应的话,她可以一天不动手以外的全部,让自己被世间遗忘。 南国不死草。药效如何如何,外观如何如何。 她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 ——已经整理到这种传说中的草药了吗? 那岂不是快要完成了? 她咬着笔头回忆这种奇珍的外观味道,突然疯了一样去翻自己以前整理过的书籍。入手只摸到一片残缺。什么时候的她把它们撕掉了呢? 她想了半日,才缓缓在纸上写下—— 未知。 …… 三十八岁的青卿还在写书。 “呀。”某一天她突然说,“我比贞侯大人多活过了十载光阴。” …… 三十七岁。依然在写书。 恍惚间忆起,也曾有人评价她一甩袖就是浩瀚星河。 …… 二十岁的青卿红衣似火,逼着人说:你不要甘于平庸。 四十七岁的青卿踏着落雨处步步蹦紧了脚背,身后长发一摇一摇,像一个最普通的旅人那般,无视了雨幕,在山林间穿行。 她仍是籍籍无名。 “隐姓埋名是为谁?君不见——” “隐姓埋名不为谁。书成千载风云惊。” …… 当年洛芷柔站在桥的对面,青卿伸出双手。 在这一块山石距离很近,可其下湍急的水流似乎深不可测。 红尘令主伸出双手:“跳过来。” “啊?” “我接住你。” 青卿直视着她的眼睛,突然明悟了什么。她平静说了句:“好。” 白衣的身影纵身一跃,对面黑袍的姑娘若是收手,她极大可能跌入滚滚的水流——恍然同样的黑衣白衣,黑衣的君主命令:“跳过来。” 白衣的那人抱着对前朝的遗恨摇摇头,淡然走至桥心,一跃而下。 第五十七章 祈朝暮红颜有泪 镇河山白首无归 英雄已老,美人迟暮。 青卿一手捻了下眼前草木的汁液。 靠近一嗅,有股淡淡的清香。 “你吃不吃?”她问檐下避雨的鸟儿。 “也是,没见过你们吃这玩意儿。”这么说着,她写下:“鸟兽不食”。 一般这样的草木生灵,都有独特的气味。不是至毒,就是黄连那般的良药。“要不要赌一把呢。”她轻声道,“这二十年来的杂草青毒,就差你这一种不识了啊。” 鬼使神差地,她把指尖的汁液靠近唇边,堪堪在唇边止住了。 今日的风铃也没有响。 风在歌唱。 无访客。无访客。无访客。 “吃就吃嘛。”她轻笑,言语间竟又有了些当年红衣姑娘的模样,“谁怕谁啊。” …… 久违的捣药声时隔二十多年又一次在屋子里响起,那些年年翻新年年送到医坊的瓶瓶罐罐终于等到了主人,一个个光洁如新,瓷碗在日照下闪闪发光。 长守着她的小厮凑过去,用手点了一下药粉,在笔尖嗅嗅:“怎么想起配药了?这味道——最近蚊虫很多吗?” “你也不怕有毒。”白衣的姑娘挽起长发,脸色白得吓人——也亏她一向皮肤白皙并不明显,笑吟吟夸了他一句,“鼻子很灵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还含着笑意,一时间光彩动人,看得小厮一呆:“姑娘笑了!姑娘居然笑了!” 他跑出去,隔着两间房仍能听见他的大喊,恨不得昭告天下:“我家姑娘笑了!” 身后青卿敛了笑,紧绷的神经才敢放松。长伴她十余年的人心里有情,可她愧对这番情深。红颜蹉跎,她劝人早悟兰因苦海脱身。“你先抽身。”他这么反驳道。 “罢了。”她一手扶着胸口,先是小心地咳着,后是一发不可收拾,咳到撕心裂肺,瘫坐在地上。 “……失策。”她仍是轻轻地说。 一只蓝紫色的 分卷阅读95 蝴蝶落在她面颊上,猝不及防地把口器插进莹白如玉的皮肤里。 青卿手指摸索一番,够到配好的药,洒在蝴蝶身上——蝴蝶挣扎两下,化作了地上的尸骨。 “什么玩意儿。”等待了两天的白衣女子不满地轻喃一句,“这么恶心。” …… ——北疆有无归药。味苦,性甘,毒入五脏,诱蚊蝶,惑心智,暂不可解。 青卿看着笔下未干的墨迹,仍是不紧不慢地捣着药,甚至还有心情在心底笑:不是南国有不死草? 我偏说北疆。我偏说无归。 书快成了。她眼中精光大亮。 …… 蝴蝶。 好多蝴蝶。 小厮疑惑地伸出一只手,引着一只有蓝紫色绚烂花斑的落在臂上。蝶翼扑棱扑棱地扇动,许是不喜他身上的味道,片刻后又腾空离去了。“哪儿来这么多蝴蝶?”他皱眉。 这些美丽的生物黑色触角相互接触,在他回身的时刻从窗口飞过,乌压压一大片。 …… 好久不见这样鲜丽的大红色,连带着空气都喜气起来。 镶着金边的嫁衣领子上面绣着一对儿蝴蝶,红衣很好地勾勒出新娘子的身躯,束腰又瘦下去,上面挂着约莫十几个平安扣。滚着明黄色祥云的衣袖中,隐隐露出那双曾经持银针上下飞舞游走在生死线间的纤纤素手。 缎带上缝着比翼鸟或是连理枝的样式,同样是亮金色;下半身红裙曳地。 那张本就绝色的脸,靠着一层薄薄的脂粉把岁月都拨了回去。眉心处点着半朵梅花妆,眼角画了青黛,长睫微卷,更显得那双眼睛魅惑。 小厮一直知道他家主子年轻时是极美的,美得咄咄逼人,美得张扬艳丽。只是没想到,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用心收拾下,看起来比那些年方二八的姑娘还要动人。 若是年轻时穿上这么美的嫁衣…… 新娘子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簪着样式繁复的金冠。镂空的花枝中引出半透明的大红纱巾,取代了应该是红盖头所在的位置,一直垂到腰际。 没有红盖头啊……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疼,但很快又释然,本来就不是嫁人嘛。 却见风起,刹那间展露出的玉颜还是当年倾国倾城,让人见而深觉,死不足惜。 新娘子好像笑了下,侧头对空气说了什么,然后一步一步,端庄地、认真地。 …… 从没有见过这样炫目的婚礼。新娘脚踏之处花落如雨,身后紧随万千蝴蝶,绵延不绝,延了数里。见过的人纷纷说,不知哪家的公子,有这般福气。 “哎,你觉不觉得新娘的眼妆略有些奇怪”从惊艳中回过神的某位贵妇人小声同同伴耳语。 “神仙一样的人物,画什么都好看。”另一个女眷半是嫉妒半是惊叹地回应,“你看你看,这满天都是花蝴蝶!我从没见过哪家姑娘嫁衣后面跟满了蝴蝶的!还是蓝紫色的,这翅膀一扇一扇,多漂亮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画红色或者淡粉色眼尾好看啊。”刚刚那位夫人小小地叹息,“好棒啊若是我夫君当年也这样十里红妆,那真是……” “等等,先别说话了。”女眷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有没有发现……新郎官不在,还让人家姑娘自己走过去,连轿子都没有便是再美的蝴蝶、落花,该瞧的人不在,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杂乱的惊叹、赞美、惋惜,皆此种种,便不再提。 “娘,那个姐姐好好看,我以后能不能娶她” “胡说什么呢。”妇人拍掉儿子吮吸着的大拇指,拉着他远去。 那道红色的身影,带着后面翩翩的蝴蝶,就这样一直穿过城,来到当年生长杏树的空地。 …… 小厮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尾随自家姑娘好久了,从城东到城西,穿过了人群和街区。从万众瞩目到只剩下她自己,她的心还是在跳,一突一突。 没有什么危险,他对自己说。姑娘一向很喜欢活着,身上也没有任何利器。然而越是这么念叨,他的心里就越慌,那种不祥的预感也就越深。 青卿停住了。 “过来。”她对那群蝴蝶唤道,“别祸害了别人。” 那双白皙的手,摘了一个又一个用于抑制颤抖的玉镯子,然后毫无征兆地把头纱一掀。最后一层遮挡也失去,几乎就在玉颜暴露出来的同时,几百只绚目的蝴蝶涌了上去。 半边天空都是迷离的红色,空中铺开血红色半透明的纱衣。背后是条石混杂着糯米堆砌的城墙,也都笼罩在这红雾里。新娘被包裹在蝶群中,一层层蝴蝶来回交替,向外涌的触角上都沾了血,向内钻的都扑棱着蓝紫色的翅膀,打开身着的花衣。像赴一场盛宴,赴一场献祭。 眼前是凄美至极,又荒唐至极的景象。小厮想上去救她,却只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超过了听觉分贝的哀鸣。 此刻他突然想起,他家主子这个不简单,当年也是在 分卷阅读96 战场上筹谋千里的人物。而且自幼痴迷学医,对药理、对生死的把握,远不是常人能够比拟。 虎落平阳仍是虎。落毛凤凰仍是凤。 当他们决定下来的时候,怎么能改呢。怎么能阻止呢。 成百带着迷惑性华丽外衣的生物,看起来柔柔弱弱地,毫不留情地把口器插进自我献祭的食物里。然后便是蝶落如雨,花蝶和它们的献祭者同归于尽。 “其实你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 潜意识主宰着身体,青卿模糊间条件反射似的一抖。 “知道我是假的啊。” 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一晃,冷冰冰地回答。 这是她的潜意识。 这是她的洛芷柔。 “你……”青卿双眼睁大,却暴露出更大一片脆弱的目标供蝶落下,“你不……” 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苍白的双唇抿了又无力地开启。 好疼、芷柔我好疼。 你能不能……能不能…… 罢了。 …… “芷柔?我好不好看” 洛芷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扭过头去。 可那人尤自问着: “我不好看了嘛” 那个她名字都不敢触碰的人穿着一如当年的火红嫁衣,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当然好看。好看到她不敢去看,怕忍不住后悔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芷柔……”那人要哭的样子,“你夸我一下嘛,随便敷衍一下也可以,一句,就一句……” “芷柔啊……” “——好看,真好看,最好看。” 颤抖的手有一瞬间脱离主人意志的控制,想把她揽在怀里。索幸主人很快反应过来了,但心底的感受已经出口。 “虽然知道芷柔是敷衍我的,还是很开心呢。”对面的人大概是不见太久了,每一句话都挑着让她心疼的地方去,“那你怎么不抱抱我?” “……” “不抱算了。”梦里青卿到底是舍不得逼她,“你愿意掀开我的头纱嘛,我嫁给你呀。” 这不是一个问句。 …… ——“我很长情的。” “有多长?” “到……到你予我的最后一刻。” ——“实非常理,世所不容?” “我不在乎。”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甘之如饴。” …… 洛芷柔只说了一个字:“我……”,青卿已觉察出她未出口的抗拒:“没有关系的,这只是梦啊。就算你我都是女子,也不会有人咒骂或唾弃。” “你不想抱抱我嘛” “你不想……” 颤抖的手又一次脱离控制,在即将摸到头纱边的时候,突然停住。 “你掀开啊。” “你……” 她沉默着揉了揉她的头:“乖,别闹了。” 她看到青卿抬头看她,眼尾妆的颜色格外艳丽,眼里是一片的绝望和哀戚。 “你还是走不出来。”她自己掀开,凶狠地扑到她怀里,让她措手不及。 洛芷柔沉默着纵容。 “真的有那么重要嘛。”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肩上,“他人的看法真的那么重要嘛……洛芷柔,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恨不得毒了你,又舍不得……明明我们都互相……啊……我想你了……” 沉默。梦境在沉默中缓缓地逝去。 “对不起。”青卿在她肩上留下很浅很浅的牙印,突然又惨然一笑,“是我执念过多了。” “不过……是你编织的永远啊、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 花蝶红妆。美酒佳人。 ——隐姓埋名非我愿,但为君故…… 啊。 小女才尽,后半句却是无人再和了。 北疆有无归药,白首不见故人归,红颜泪落泪沾衣。俗世一场,大梦归去。 第五十八章 侍百草阴阳絮乱 叹十载天地雨来 是一场大梦起。 多少士卒或将军,曾在心底问过自己:若有一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该何去何从? 二十多年清明,二十多年终于安定。边境所安民心所向,奔波南北开仓济民。斩奸佞,肃清平。俗世楼楼主洛芷柔起身,镜中一晃而过的面容无人识得。 “我去学医了。”她站在红墙把手处,对着那个思索中的帝王道。“下一任楼主明朝就能就任。这半月的边境境况已经交接。平平淡淡是安,起伏不定是险。刀尖舔血的日子,我过够了。” “学医?”帝王明明看不见,却仍把头转向她的方向,“除了易容,你还会别的医方?你知道学医要学几年?”b 分卷阅读97 r   “知道。”她递上虎符,快速地一次跪拜,“所以来辞官了。” “都说孤暴虐,你也不怕……”帝王长叹一声,“走罢。——你不会穿了件红衣吧?” 帝王厌恶说话含蓄。她看了眼身上故人般鲜明的亮色,点点头:“猜得准。” “你穿红衣?她着……”帝王止住,复问一句,“你……真的不问她的消息?” 还能有什么消息?子孙满堂儿女绕膝?怎样都比她这个懦夫,千夫所指人人唾弃好。她点点头:“避之不及。” “哈……”帝王不知悲哀还是早知如此地叹一声,挥挥手,示意她去留随意。 …… 就在仁朝建立三十年后,这个外表看起来仍是风华正茂的男人似乎放弃了某些奢望,一病不起。 他的性子开始改变,或者说,开始回归:十三支怎样他已不在乎,当初怎样礼遇佛道的神秘,现在就怎样的厌恶他们。 平静了三十年的中原阔土,因着他的病,隐隐又有了些乱起来的征兆。 是,听说那位爱民如子,也的确做了几件好事:衣食不愁,饱暖不愁,街道上不见累累白骨;可他这个人,对普通民众来说,还是太远了。 百姓更爱议论于市的,还是这位王后宫空悬,身无妻族,暴虐无常,乾纲独断。 ——这是可明说的,因为他倒是开明,自己在掌管官员档案的“当时廊”内录入了自己的一份:怎样生来天光云影错位,被认定为邪异,怎样杀上高位,怎样从文朝的臣、义朝的人更迭成仁朝的暴君,他都无所不详尽地写了。杀了多少人,犯下什么罪,有几道政令昏庸不当……一条条明明白白,无一不昭示着一个事情:这位本可以千古流芳延续开明的君主,清楚地知道自己缺少做个贤君的潜质,并且有意识地选择了暴君的道。 那自传更清晰地表明了一个意思: 明君,孤不是不能当,是不想。 不知多少后世的君主羡慕这一点,多少当时的百姓嫉恨这一点:生于乱世丧于乱世可以说时运不济。可生于盛世,却眼睁睁看着它衰亡甚至消失到不剩一丝痕迹,该是怎样的一种愤慨和悲哀! 被定性为“疯子”的仁武帝重黎宣和待他不公的时代和解了,并且开始庇护它? 并没有。他最深的报复在这里。 应了承诺守国予权是迫不得已。 三十年太久了,活着的人都不记得他对待敌人那种永不和解致死不休的态度;三十年太久了,记得的人全都…… 他看了眼脚下的沙土。 还有人记得你们?会有人记得宣吗? 他留下了一个昙花般的盛世,和一点点消亡的希望。 …… 他的暴虐,一部分来源于查不出源头的民谣,唱着他今日又清理了一批朝臣、又打算兴兵。闹得人心惶惶,不安的风气一日更比一日深。 更有得他庇护的家族愈加张狂:若说三十年前是群狼,二十年前便是家犬;十年前尚有一战之力,而今已是一群空有狼子野心的草包了。 可笑他们尤嫌世上草包不够,要把和自己姓氏一字之差的氏族拉下水来。甚至妄控舆论,百姓被蒙在鼓里,早忘了三十年前的风雨乱世和那种民无聊生、日日兴兵摇税、言谈不得自由的苦难,当真以为这伪太平的景象是他们换来的了。 此刻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天子的打算,甚至还有人在学肆里大谈天子真可怜:“无妻无妾自是不算男子,无父无母无天伦之乐;臣子人人自危不敢尽忠,也无兄弟也无姊妹,真真是一个孤独。”直讲的天花乱坠,吐沫星子横飞。 “圣上好惨。”某臣子回到家就听到自家纨绔子孙这么说。 “休得胡说!”臣子连忙捂住他的嘴,心里想的却是:那位怎么会可怜?执掌生杀之柄,一言断天下三十年,权分十三支,可谓人生顶峰,意气风发,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可是没有人爱他啊。”小孩子梗着脖子,这么说。 …… 天地雨来。 雨水画他眉眼,在他眉眼上一笔添了三十载风霜。活在传说里的人,正懒洋洋地倚在榻边。当年的青丝已然全白,由榻上扶手垂到地上。他勾勾手指,唤到:“过、来。” 若说他将危,可声音虽慢却中气十足;说他已老,可那容颜分明不见老态。——莫不是真修仙证道了?门外人同之前的几轮朝臣那般想。 也幸好他还有些理智,不像前人那般,灌服一大堆铅丹、汞水、石钟乳下去把自己喝出问题;也幸好榻上天子已老,不愿细究,才让他逃过一劫。 “你是叫、”榻上天子沉默一瞬,是老年人的惯性。“说句话来听听。” “参见陛下。”单辞单膝跪下行礼。 “待我、想想。”老者语气深沉,像是说话费力,可又像三十年前一般活跃。“单辞?” “臣在。” 他应着却心下大骇:记住每个人的音色和姓名 分卷阅读98 ,该说是礼贤下士,还是时刻监视?若这人目疾是天生,有此本领还说得过去;若这人是将领,定是爱兵至人人可为他出生入死;可他是君王,更是后天的…… “你很、”天子由他的名字联想,继续用那种慢悠悠的语气道,“长于言辞啊。” “……不敢。”他摸不清楚君主的意思,只能这么回应。 “是的话就承认!”天子忽地大怒 ,阴沉着脸,“磨磨唧唧心里得意嘴上谦词是什么意思?” 他连忙跪下,谢罪道:“臣着实不善言辞。”同时心里思索,这位竟是不喜说话含蓄绕弯么? “哦。”天子应声,眉梢一松,又恢复了慵懒的状态,“那你起来罢。” 当真是喜怒无常。 “是。” 天子不言,他也不敢作声。良久也不见回应,他猜测着榻上人已经睡着,可又看不出实际情况。进退不得,只得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地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就见榻上人突然徒劳地睁大双眼,一手支起身子,半边白发垂下,露出的那半张脸若隐若现。 ……求方问道三十年,天子犹似少年时。 单辞突然这么想。 很少有人记得,贵为一国之君的这人曾在容貌上和第一美人阮红兰齐名。此时男子身着罗裙的样子奇异至极炫目至极,水袖长长长,长到他眼前。 ……不似一怒天下动的一国之君,到似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他心中竟是一跳。 “谁?”天子刚醒,朦胧忘了之前的事,却敏锐地感出有他人在近旁,于是喝问。他一睁眼,那泠然美感破灭,反而让人只想移开视线。 单辞立刻跪下:“臣。” 神志清醒过来,他才感到后怕:他竟被一个长他三十余年的帝王、杀了不知多少人的将领、还是个男子蛊惑! 冷汗一滴滴地从额头上滚落,他猜测暴君在想怎么杀了他。 “一直、”让他失望了。喜怒无常的人又是垂垂老矣的嗓音,“在等?” “是。” “你现在、什么职位?”天子暖洋洋地问,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算了,反正、不在亭台楼。” 单辞不敢抬头,倒不是因为天子能记住亭台楼三地人员名字——这对帝王来说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而是因为他明知这是对的。单辞祖上经商起家,一直地位颇低;直到今上即位,或者说篡位,才入了十三支里排第四的天宝阁。今日本是散财以表诚意,谁想—— “你去春秋亭吧。” 天子说。 出门的时候,他仍在恍惚,整个人犹身在梦里。他看向天子,天子不回头。那背影几多恣意,他不敢置信地看了许久,竟是心生羡慕。 下雨了。 …… 洛芷柔穿着一袭红衣,效仿故人的痕迹,又时刻规避着和她相遇。浪迹在天涯潮头,行走在民间巷里。 “我用三年时间教导些游医,传下一身医术;待三年后杏林变成杏海,他们学成出师,我也算证了医道、有了传承、攒了功德。届时你我云游四海,济四方、撰医书,在山林间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田埂阡陌、教坊市舶、太学府宅,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岂不是平生快哉?”回忆里的红衣少女戴着帷帽,露出半边精致无瑕的侧颜,问得兴致勃勃,“如何啊?” 不如何。 她用着无人能认出的面皮,固守着不太擅长的、故人的梦,直到日头偏西。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髻。她伸出手:二十九年了。 (洛芷柔)此去(附录) (铃铛声) (念白):呐,送你的 青:咦,真的嘛? :嗯 机械性地起落着手臂 在日月交替的间隙 强撑着眼皮只疑在梦里 擦干血迹道一句 休要旧事重提 此去徘徊于 布满兰草的幽邃深谷边际 风拂过杏子花落如雨 落红随风起 忽忆起她惯于一袭红衣 此去奔波于 面目全非的大江南北各地 分发下万千金黄粟米 谷粒布沟渠 牵挂着她可又忘了充饥 此去彳亍于 金碧辉煌的庙堂城头战旗 曾在此临危受过诏予 刀下怨鬼啼 事了后身侧无她反觉空虚 此去隐没于停滞于 歌唱于 日月所照不进的偏僻 瘫倒在杂草丛生的谷底 无力着不当有的无力 祈求有关于她的痕迹 又因可能相遇警惕 目光触及一袭红衣 跪拜辞官去b 分卷阅读99 r   拾银针将她的梦继续 她着一袭红衣 浪迹在天涯潮头日偏西 用着她认不出的面皮 祭奠着当年错过的头七 擦肩而过某人、有片刻熟悉 白衣白裳、辗转过湖畔西堤 她心有灵犀 抬首只能看到坠马髻 若是此去还念旧意 此生相许白首不离 不知下次相聚 归于谁初见的话题 第五十九章 恨离别鼓乐长歌 巧相逢天人永隔 仁朝二十七年,洛芷柔叩拜求归隐。帝赐金放还。 二十年前仁朝七年,去后方名声大噪的再世仙阮青卿《病论》刚出。阮青卿作为医者,用命去追求了医道的最高峰。 在一切未发生前,阮青卿已经在南北东西行走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梯山航海收集药性杂症,二十七年守一挂除了风无人再唱响的风铃。 山野荆棘,的确不适于红衣。她穿一袭白衣,淡漠又疏离,停驻又辗转,流连而过湖畔西堤。 同样是仁朝七年,洛芷柔心生去意。只她放不下边疆,放不下故人。 仁朝七年春。 穿着红衣的姑娘,是半生不得自由的红尘令俗世楼楼主洛芷柔。她还没辞官学医去,多年后同样的一红一白,都染上了对方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在未知的相逢里相向而过。是雪地莽荒绝处逢生里那轻灵而来翩然而降的一袭红衣。是茫茫人海中粗布麻衣掩不住的再遇。是不可自抑的“众口铄金我不在乎,人言可畏甘之如饴”。是擦肩断情九龙枪“你是我的念想,你为什么是我的念想”。 是霸道的逼迫,“你不要甘于平庸”。是愧疚所滋生的逃避,“避之不及”。洛芷柔僵硬在原地,可当那个白衣白裳的姑娘惊醒一般回眸,茫茫人海中万人非你。擦肩而过红颜白骨,下一次便是仁朝二十九年,随《病论》传唱在诗人口里的、二十二年前再世仙归去天际的消息。 错过就是错过了。误会可以开解消除,天人永隔却是无处倾诉。仁朝三十年的辞岁过后三天,仁武帝薨逝。暴君名声久,爆竹声声扰人安息,又像在驱散他残留的影响,予乱臣贼子动手的勇气。 只当谈资围观热闹的百姓,绝不会想到不久之后又是乱世。唯有鞭炮声声,祭奠着这个把乱世和乱世隔断了三十年的人。 …… 仁武帝薨了? 鼓乐声里单辞惶恐。一步一步执掌春秋亭,随着权力渐大,他不是没有别的想法。可哪怕仁武帝驾崩,依旧没有动手的勇气。 他从未忘记那一日天子不老的模样音色,那般肆意的风姿,那样无谓的态度。时过多年,那次会面仍然震慑着他。 可对仁武来说,那大概只是一次不值得铭记的小事而已。 他这一生波澜壮阔,作为弃子去为他人磨刀、作为疯子去为家族开路、作为武器去用杀戮终结无尽的杀戮:他濒死的次数,都比一次会面里说过的句子多。他这一生从疯子翻转为不世之才,又逐渐堕落为暴君:世人看法改变的次数,也远比单辞和他接触的时间多。 这样的仁武帝,会在不多不少刚好守满了三十年后,恰巧辞世而去? 若说这是有执念的某人,靠着一口不甘的气坚持着,他是信的。 可谁都看的出来,仁武帝厌恶极了这份差事。 哪怕世人都笃定仁武驾崩,甚至鞭炮相庆,单辞仍是持怀疑态度。 他怀疑是诈。 又过了十几年,单辞估摸着那位是真的去了,或者真的倦了,才放手变革。 通缉仁武旧部是其一,排斥俗世楼,试图收回兵权是其二。最后,他甚至易“春秋”为“千秋”,似乎这样就能抹平那个神仙一样的身姿留下的痕迹和影响。 他比暴君会管理,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常常会想:他单辞是从一步到九十九步,而仁武帝,是从深渊里迈出那第一步的人。 …… 摸索着踉跄而去的老人迈出一步,在斜阳日暮里向前。 这“日暮”二字,险些写作“日墓”。何其贴切,又何其荒谬——太阳终会升起来的,可人的墓碑一竖黄土一扬,还有什么呢? 他停顿了片刻,打尖在茶楼。心生所感,随性的老者便高举茶盏说一折书。说当年□□在手卷枯荷。说当年西山划策眼中星河。从市井家族边境朝廷,讲到十三支一立海晏河清是太平。饱含感情,又无动于衷。 于是一道屏风如故事里的神山将内外隔开,故事里文朝的东风吹落榆槐。蜿蜒千年的古道绵延,曲折而过的逐水掠过城池间。 一张嘴说尽千秋风月,折扇开自揽清风入怀。在茶的香气中袅袅升起的,也许是兴衰,也许是离愁。茶楼大大的“曲”字旗帜在风中飘扬,那些垂在地面上的布条来回晃荡。 他只说这一折。一如人生 分卷阅读100 只有这一遭。 人群里有谁抬眼惊为天人,于是用尽余生去追寻这也曾仙姿昳貌、踏着战鼓的人。可他化作雨,甘霖雨水普泽天下,像在靠近,实则远离。 …… 眼尾妆勾勒了,帘外雨氤氲开。雨意散开一如当年,它不能落下,人也不能忘怀。 当甘苏衔扇一抿,她满心的悲哀:今日讲什么?悬金佩玉,或天卷云舒?该发明怎样可笑的招数,换得一刻经久的欢呼? 视角选谁呢?怎样的悲欢疾苦?白衣的卿相、封侯的乞人,无论如何总不会有人去参悟。 她长叹一声长发散落,背影相隔。讲到:“王朝总兴亡盛衰。落花、由离人泪来灌溉。” 老树点新妆呐。明月照高台。下一折又是、谁的秀台? “故人在梦里往来。”重黎宣在楼前轻唱,相伴唯一折扇一醒木而已。“西南风还长逝入君怀。” 打马客前过哈、漫漫秋夜长。小儿叉腰笑道:此树是、我栽。 …… 甘苏口中衔着一把折扇,下巴扬起自信的弧度。她琢磨着自己的表情:该凝眉锁住粉黛,还是喜笑颜开?像他当年的悲喜仓皇,也许不坏。下一个字眼,要不要斟酌一番:平仄浓淡又往哪边儿偏? 有所遗忘的话,能被原谅吗?要不还是随口补上了罢。 活在故事里的人,悲喜早已不由自己控制。 “家乡、远在千里外。传说、口耳相传中更改。” 母亲的针脚呀。清梦压星河。梗在喉是什么酸酸涩涩。 “老僧将双手相拍。”说着“独吞絮果焚遍袈裟”的青年回身,“钟声又辗转、惊鸿来。” 惊物换星移啊。烈烈北风凉。白发拄杖载酒:往事已衰败。 ……甘苏看向窗外,陈年的灰堆积在窗台。她低眉垂眼哼起信儿来:“朴实的灰木呀、添几分光彩。才能赛过窗外槐花儿香—— 不、请、自、来。” 当醒木掷在堂上,她自己都恍惚。才发觉故事已经结束。“诸位散场罢。”她说完便顿住。 这是谁的结局为她落幕。 云卷云舒。 第六十章 十里雪罪己一诏 三阙台魂归九江 当十里风雪,为这一切落幕。三阙台上铭刻一页书。 这是一份不在纸页上的诏书,这是一份暴君末路留下的倾诉。这是篡位夺权骂名无数的仁武帝—— 的罪己诏。 仁武帝把自己的罪过刻在了墙上,风沙可过而字迹千年不磨灭,岁月流逝可顽石不移;留待后世辱骂,留待后世翻盘,留待后世瞻仰—— 孤的罪过罄竹难书。 那又如何。 …… 仁武帝把自己的罪己诏刻在了墙上。 无论是自诩贤明还是真贤明,自知残暴还是不自知的君主,没有一个敢这么干的。 而仁武帝这个人本身就很矛盾:别人的帝号是谥后群臣裁定,他的是自己;取的是仁朝,谥号是“武”帝——克定祸乱曰“武”,大动刀戈曰“武”,这与仁朝的“仁”,完完全全背离。 …… 但见其上刻着: “孤,亦称寡人也。 孤寡人也。” “生来害母,八岁弑兄。年十四而乱世开,年十七而国之将覆。 未待及冠弑者尸满楼,待及冠一计千户不归江河断流。” “私欲所害活人剔骨,曲高和寡作茧自缚。盲者身登大宝破天数,群臣居下者不敢言而敢怒。” “不仁不义之事孤所为,大仁大义之旗孤所竖。” “声名狼藉,比开乱世者有过之而无不及;众叛亲离,是终乱世者未有之落处。” “生平未尝欺天下,而天下欺孤;高处孤寡,悔不当初。” “看重黎民、是何苦。出谋划策,吟诗作赋,落得孤身一人守千里疆土,有何趣处。 国已亡,妻已丧。父母不认,族人跋扈。” “奈何,三十年已许,再难反复。” “计定半壁是孤,火焚皇都是孤。” “北伐南下是孤,东征西战是孤。” “劳民伤财是孤,休养生息是孤。” “天之眷顾是重黎,天之憎恶是仁武。” “所弑者不下一城,所护者不下一国。暴君之名非吾愿,是真奸佞亦非忠。” “千古罪人莫过如是。” “后思后悟: 孤十七时国已亡矣,孤及冠时命已定矣。” “分十三支从故人愿,招天下之士。后世德比一乡,才横半世,不惧孤暴君之名,敢行者留联以待。 罪己诉天,是时囚笼将破。” “三十载,吾倦矣。” …… 我倦了。 一世之烟花散尽,不堪者,就此受命;蛰伏者, 分卷阅读101 十年磨砺,再现峥嵘。卸去人间妆红,靡靡之音不入我心,则我心仍通明;仍留一箭满月弓,浊浊之水不络我缨,则我缨仍清净。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实我懂,可我不能不试一次。不试这一次,我会后悔的。” 走在远路上的人是重黎宣。他是朝堂上翻手掷令乾纲独断的帝王,他是烈日炎炎下流放千里的犯人。他是思妇,他是征人。他是江上弄潮子,他是散发弄舟人。外面的世界刚刚下雨,可他的世界刚刚天明。 他的眼里有四季。他的脚下是山河。 他唱一曲祭歌,昭告天下来日再战。歌里故人安娴的笑容、明亮的眼神、点燃史册的热血,和永不停息的思索穿云而去:是即将熄灭的走马灯中,那种繁华无法代替的美啊。 他用极慢的语调唱着,边唱边将檀板轻敲: “立春翻旧日画册……你眉眼带笑“ “雨水随风飘” “惊蛰雷破晓” 那“破”字一爆,他便站起身摸索着向外: “……春分听江河冰碎……声涛涛” “清明蹈古道” “谷雨润芳草” 很多人聚拢,去看这个扣弦而唱击节而歌的疯子。也有一部分人,是受了歌声的吸引:再没有一个人,能把曲调唱的这样悲哀啊! 疯子不管,尤自很慢地唱着: “立夏笑光阴小儿……惹人着恼” “小满花枝翘” “……芒种折花邀” 他眼中似乎又见天光,是那年醉玉颓山芳菲落尽的景象。 “……夏至素诺、说缥缈” “小暑还常道”“如炙炭火烤” “大暑又反复、身单影薄” 最麻烦的病态,莫过于反复无常。他咳一声: “立秋数日升月落、几番暮朝” “处暑白首早” “白露攀鬓角” “秋分只听得、骨立形销” “寒露无所告……”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向天祈祷” 年岁太大暗伤太多,只听到渗人的几声响,却也不知他伤到了哪里。可他只是敛眉,后毫不在意地撑起来,仍是沉痛在心地唱“霜降之后——生死两杳杳——” 他就像一个狂人。这一瞬,很多人的影子和他重叠:越枝来袭时那个“吾之许国,有若亲子”的傻子;一坠知羞耻的荆节;走入旭江的李夫人;求他一箭了结的青缁衣;同样自裁的倪昌;醉里归去的张状元…… “哈哈哈哈、”他像一个疯子那样大笑,又有了些青卿三千葬前尘、荆悦当年七问、郭四娘指点江山的味道。 ——我意气用事,致使她与我天人永隔;而今我一人形影相吊,祭奠着曾与我形影相伴的故人。是惊为天人的初遇,她意气风发的一回头。只有门前东逝水,还年年流到曾策马踏过的彼岸尽头。 而她一滴泪。 囊括了春秋。 “……霜降之际” “天地也悄悄” 他放缓了声调: “寒露踏风来”“痴缠又绕”他伸出手,有一瞬的错觉里,他神情懵懂得似个孩童。他音调拔高: “秋分明月皎、”又降落,“孤月星宵” “白露凝到老” “处暑风影摇” “立秋开宴歌舞犹、论谁功高” 这些词句,在他心里酝酿了三十年。三十年苦痛,三十年枷锁,都化为一首绝唱般的祭歌: “大暑江上听、起伏浪潮” “小暑撑蓬蒿——不敢说寂寥” “夏至思归”“唱、歌、谣” 他转身: “芒种藏弓刀” “小满褪征袍” “立夏我心神离散。沸反、盈滔” “重黎宣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的诅咒里,他徒劳地伸手,又去摸那九钧多重的戟。 老了,连这也记不住了。这么想的时候,他又想起来准确的九钧零四:那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目盲之后他再也没摸过戟。惊火一别,只剩利用与恐惧,实在是生命有缺。 他轻轻地唱,三十载的风霜在这个曾经风华绝代的青年身上尽显,又似乎褪去了。七年女儿般的日子,二十六年战乱流离,最后是三十载案牍劳形宵衣旰食的忙碌。这个现年七十又三的老人——这已经是极长寿的岁数——走在鞭炮声里。 那是为他死而放的鞭炮。 但他不难过,他值得费力去解释的人停留在了顺昌二年。他所治下的民众不敢言说,但他听到了欲言又止的怯懦,怯懦化为一声叹息。还有人为他难过。 这就够了。他知道是哪家的鞭炮声,也知晓不立太子的祸患。可是—— 哪又有什么干系。他的笑和刘晏悠一样凉薄,“飞沫与我不相干。” “谷雨将尘扫。”他轻轻地唱,“清明将 分卷阅读102 酒浇。” “春分也相对无言。”不过片刻,他本想好的词更改。他一下子直起腰来,睁大早已划破的双眼,有很快怕吓着谁一般闭上。瞎子有泪吗?他不知道。他近乎哽咽:“把手招。” 宿命一般的,这个人向北走去。更北的更北——他要去落一座桥。这个不再尊贵的盲者,也不想想自己怎么跨越千里走到白雪皑皑的冰天雪地中去!可是他眉眼那般柔和:“惊蛰双眉挑” “雨水湿垂髫。” 当他踏在冰川之间雪原之上,风雪也不能将他掩埋。融雪声声,是雪的逝去;白发青蝇,是没逃开的安排。他每走一步,戾气便散去一层,不安便消减一分,锋芒便敛去一寸。他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好似光阴一年一年地往回翻。这个经年风霜的老人,好似当初永远不老的青年般,清清朗朗咳一声,唱出最后一句:“立春你眉眼带笑。”他笑中带泪: “俗世走一遭。” 路的尽头仿佛有个人轻笑一声:“来了?” “来了。” …… 黄泉沧海,但扬一首《滚红尘》: 西有高楼,长闭门。明镜高悬,朗照乾坤。 窗锁死生,户断情恨:时光吝啬,又数轮。 出入世人,几离分。来者皆客,把盏笑问。 诸公可知,楼中何人? 半楼不才。 半楼君。 (重黎宣)翻旧折(附录) 漠漠思绪系在弦上 明镜高悬/最是仓皇 回首闻听沙场/沙场边角响 在我眉头鬓上、添了三十载风霜 我将平生事再称量 以四海名佑一人安康 若真能安康 不殊台甘断肠 我站在林海雪原之巅高歌 灯花挑落闲池阁 是经年风沙镌刻 刻入眼中三春秀色 心上八斗才策 乱拨两句琴瑟 曲里悲欢通月下清荷 风来荷叶遮 有如朝圣习德 膝一叩头一磕 散发扁舟上 我仗剑横断沙场 剑光寒万丈 许她一场红妆 红妆、却无妨 她说甚荒唐 一世之烟花也落 千秋名声也淡漠 我回首山河、山河知我、本非狂者 是人间坠落流离过客 是蛟龙腾空前伏蛰 是甘霖雨水普泽是哺育山川江河 自道一曲平生平生几回合 (□□卷枯荷 故事翻旧折 何人何处、吟唱着) 我舞到□□卷枯荷 我讲到故事翻旧折 我还在偏僻无人落满灰尘的角落、吟唱着 (戏腔)听人说/陌头泛起——烟柳色 听水落/惊为天人/天人永隔 寻知己/春风吹皱/旧时波 笑史册/对我褒贬 褒贬又如何 完结感言·永远的信徒 嘿,我的朋友。别急着退出,这并不是一本第一人称的小说。只是它不同于一般小说,我更愿称之为“书籍”,而你看它的过程,是为“欣赏”。 比如说,第一句话,五个字,用了自称、白描并呼告三种修辞。 我是在炫技。这本书中含有大量的诗词歌赋,一字一句,九成五都是我自己原创。看的人很少,因为我暂时无法签约,题材也稍偏僻,因此得不到推荐的资格。我是失落的,可失落无用,只有信自己,信文字。 这本书有不当的地方,但它真的很好。分四卷,每卷前“多少顾”是年份,也为某人自述,视角不大相同。而这篇前言是一点欣赏的建议: 君心桥先看目录,第一章对第六十章,二对五十九,对应而观。而后(人名)(曲目)为个人曲,原谅我隔着屏幕唱不出来了。(其中卿儿和芷柔的最后四句为藏头。) 另,好久没看,我有些忘了。只记得有几章的辞世而去,真真是绝唱。 十六章的四潮论。二十三的藏雪诗。三十六的鸣钟三千。四十七红兰高坠。四十九全章,五十三一抹白绫。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如果真的没有耐心的话,读一下第六十章吧。那真是绝笔。多谢了。 特别喜欢学姐的一句话:“也好,年轻人,生命在徐徐前行,不会为谁停留。” 我不求推荐收藏,不求名利,只希望有人爱我的故事。如果有想倾诉的,也尽可以告诸于我呐。不爱也没关系,我还年轻,这十八万字不过是开始。 时不我待,高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