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 第1页 《心眼》作者:北南【完结】 文案: 梁承:这世上有你不爱吃的东西么? 乔苑林想了想:亏。 然后不爱吃亏的乔苑林在梁承身上栽了最大的跟头。 时隔多年,乔苑林在他爸二婚的酒席上再次见到梁承。 这人居然成了他哥。 乔父:以后你们就是兄弟了,好好处。 梁承:……行。 乔苑林:处你个头! 年上,1v1,he。 文中一切纯属虚构,设定扯淡。主角无血缘关系。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承乔苑林 ┃ 配角:好几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缺心眼吗? 立意:自强不息 第1章 序章 平海市电视台。 实习期结束,乔苑林拿到正式工作证,分配在新闻采访部,记者二组。 新闻中心下设七大部门,近十档品牌节目,当中采访部尤为奔波。实习三个月,乔苑林至今没机会在食堂吃顿饭。 今天有空,不过要参加他爸的婚礼,二婚。 乔苑林其实早就和乔文渊闹翻了,念大学和研究生的这些年,他不回家,乔文渊也不闻不问,父子俩相忘于江湖。 再婚这事是确定了、领证了,乔苑林才得到乔文渊的通知。并且一如既往地霸道,不许不去。 乔苑林磨磨蹭蹭地出发,台里三栋大楼,新闻中心独占一栋。 内部刚翻新过,采用大片镜面装饰,据说是为了让员工照照加班熬夜后的熊样,及时整理,别影响电视台的形象。 他照了一下,T恤是去年的款、牛仔裤洗得发白、球鞋倒是限量版,但原装鞋带洗了没晾干,系着一副普通的。他从头休闲到了脚,感觉特别适合参加亲爹的结婚宴。 手机响,乔文渊打来催命。 电梯里信号差,乔苑林接通了没听,放回裤兜,到一楼出电梯再掏出来,说:“行,知道了。” 乔文渊问:“你知道什么了?” 街边停着一辆奥迪,乔苑林挂了线,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司机是位清秀佳人,大他四个月的亲表姐,姚拂。 乔苑林打开导航,说:“姐,维也纳大酒店。” 发动车子前,姚拂交给他一封红包和一束鲜花,说:“份子钱你交给舅舅。 “二婚也要凑份子吗?”乔苑林道,“你自己给他吧。” 姚拂说:“我妈出差,我等下见客户,没办法参加婚礼了。” 乔苑林说:“那就我一个人去?” 姚拂幸灾乐祸地笑:“虽然不能为你分担尴尬,但我为你准备了一束花,喏。” 乔苑林问:“我拿花干吗?” 姚拂一脚油门踩上西滨大道,说:“特意挑的勿忘我,你送给舅舅,暗示他娶了新老婆别忘了亲儿子。” 路旁香柏飞掠,乔苑林倚着车门看,高挺的鼻梁碰到晒热的玻璃窗,他才发觉天气明媚,很适合办喜事。 花束躺在大腿上颠动,夹在花朵间的卡片摇摇欲坠,他一指头给塞了进去。 姚拂打方向盘拐弯,忽然问:“见过你后妈了吗?” 乔苑林答:“没有。” 姚拂说:“那你别烦了,总得见见后妈是什么人吧。” 乔苑林略有耳闻,后妈是一位产科医生,独身多年,有一个大他几岁的儿子。 恰好经过宁缘街,乔苑林沉默地盯着街道两旁,他大学和研究生都在北京读的,期间没回来过,对平海的旧街感到熟悉又陌生。 全市最高级的私立医院伫立在路尾,白色大楼端庄气派,乔苑林记得,乔文渊曾说这家医院不错。 身为三甲医院的副院长,乔文渊的夸赞一向克制,“不错”算是相当高的评价。 姚拂问:“你不是最讨厌医院么,瞅什么呢?” “没什么。”乔苑林说,“我部门领导,也是带我的师父,他爸今天转到这个医院。” 高耸的大楼里,医务科的万组长已经在环廊上等了十分钟,他负责处理各项投诉,外号“万金油”。 梁承刚下手术,换完衣服从更衣间出来,准备下班。 万组长截住他,说:“梁医生,辛苦一上午,一起去吃午饭吧。” 术中五小时没喝水,梁承嗓子发哑,人也粗粝不温柔,说:“我妈结婚,我带你去吃酒席怎么样?” 万组长一愣:“那……替我恭喜伯母!” 梁承解开第二颗纽扣,咳嗽一声:“有话直说,谁又投诉了?” 万组长否认道:“没有没有,我是来跟你说一声,孙老爷子从三院转过来了。” 梁承稍作回想,那位八十岁的退休老主编,不信任医生,不配合治疗,只迷恋保健品,前后折腾了三家医院。 被气哭的护理人员能凑桌麻将,还不敢抱怨,否则老爷子以“见报”威胁。 梁承说:“退休了见什么报?” “那是狐假虎威。”万组长小声道,“老爷子的家属是电视台的,新闻部门。” 梁承握着车钥匙在耳后刮了一下,抬腿往外走,仿佛压根儿没听这句潜台词:“走了,回来再说。” 万组长急忙说:“梁医生,医院得多担待,这次你千万注意态度啊!” 梁承头也没回:“知道了,下午看看他是何方神兽。” 第2页 维也纳大酒店听着高级,档次也就中等。乔文渊有行政级别,从用车到酒席规格均不宜铺张。 乔苑林拿着花到四楼宴会厅,立在门口不想进去,手机又响,乔文渊打来催第二遍。 他正一正领口走进去,宴会厅里只摆了十来桌,差不多坐满了,基本是乔文渊的同事和朋友,鲜少女方那边的生面孔。 乔文渊穿着一身板正的黑西装,大步走过来,人逢喜事竟还是一脸严肃,说:“怎么这么慢。” 乔苑林道:“第一次参加二婚宴,紧张。” 乔文渊没跟他计较,指向前方一张空桌,说:“过去坐,不用你应酬谁。” 乔苑林问:“我自己一桌?” “你和贺阿姨的儿子。”乔文渊怕他牢骚,“医生不好把控私人时间,他还没来。” 乔苑林本来不满,但更多的是惊讶:“什么,你继儿子也是医生?” 乔文渊面露不悦:“等会儿人来了你客气点,人家在英国念的生物学本科,然后进医学院,一路名校毕业,现在前程似锦。” 乔苑林听得烦,这时一个身着红裙的中年女人走近,称不上多漂亮,但气质很吸引人。 女人走到乔文渊身旁,打断道:“老乔,这就是苑林吧?” 乔文渊放软了语气,说:“是他。苑林,这是贺婕阿姨,快叫人。” 乔苑林说:“阿姨,你好。” 贺婕保养得一般,笑起来眼尾有很深的纹路,说:“你好,经常听你爸爸夸你优秀,没想到模样也这么俊。” 乔苑林不擅长客套,便笑了笑。 气氛正要冷下来,一道身影迈入宴会厅,贺婕招了招手,轻声喊:“梁承,在这边。” 乔苑林笑容凝固:“你说……谁?” 梁承迟到了十分钟,一路大步流星,挽在手肘的衬衫衣袖都忘了放下来,他循着声音看见贺婕和乔文渊,还有一个高高瘦瘦背对他的人。 半路,那人转过身。 梁承戛然顿在地毯上,人是静止的,套在指根的钥匙环一点点滑下去,又痒又麻。 乔苑林风平浪静地看着他,没有错愕,也没有惊喜,好像在看一个姗姗来迟又不相干的宾客。 忽然,贺婕“呀”了一声。 一束勿忘我掉落在地,不知道是哪一刻松的手。 梁承及时把滑到指尖的车钥匙勾回来,扣环上绑着一只浅蓝色的平安结,他抓进手心,走过去。 乔苑林弯腰捡起花,抬头对上梁承垂下的目光,视线相触、错开,谁也没有再看谁。 贺婕高兴道:“这下人齐了。” 梁承说:“不好意思,跟同事多说了两句,迟了。” “不打紧,工作重要。”乔文渊在人前总是大度的,“今天第一次见,要不先给你们介绍一下?” 贺婕便说:“梁承,这是苑林,比你小……” 梁承说:“四岁。” 乔文渊见乔苑林没反应,道:“年底过完生日就二十五了,还不懂事。” 梁承低声:“年底?” 乔苑林迟滞地眨了下眼睛,没头没脑地说:“别耽误典礼时间。” 贺婕打圆场:“老乔,先让孩子们去坐吧。” 每个人都在关注着他们,乔苑林和梁承走到单独预留的那一桌,识大体地坐在了一起,勿忘我隔在桌面中间。 梁承伸手按住圆盘边缘,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没戴任何饰品,只有淡淡的消毒洗手液的味道。他一转,问:“喝果汁还是茶水?” 乔苑林松开在桌下攥着的膝头,端起茶壶,酒满茶浅,先给梁承斟了半杯,又给自己斟上。 梁承口渴,一饮而尽。 乔苑林用杯沿贴着嘴唇,一直啜饮到菜品上齐。他擦擦手,开始剥虾敲蟹,啃烤牛骨,捞汁花蛤嘬了半碟子。 梁承端着一碗蛋炒饭,朴素得像在吃食堂,筷子伸出去,乔苑林把他要夹的菜转走了。 如此几次,他始终没夹到那道菜,便学乔文渊的口吻说:“快二十五岁了,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 乔苑林回答:“酸口的,你不爱吃。” 梁承说:“我记得你什么都爱吃。” 新郎新娘在台上致辞,掌声一阵接一阵,乔苑林偏过头瞧了一会儿,问:“贺阿姨真的是你妈?” 梁承:“是。” 乔苑林说:“你知道乔文渊是我爸么?” 梁承说:“现在知道了。” 乔苑林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真小,他以前觉得世界太大了,平海也太大了,找一个人特别难,只能凭运气、凭缘分。 运气好又有缘分的人,在台上举案齐眉。 他跟着鼓掌,跟着看热闹。 梁承的余光里是乔苑林的侧脸,眉尾眼角都尖尖的,鼻梁窄而高,是聪明相,但圆润的唇珠却添了一份纯真。 清茶润过的嗓子又觉干涩,梁承倒了第二杯茶,看一眼手表,原来只过去半个钟。 乔苑林已经吃饱了,说:“你慢慢吃,我想先回去上班。” 梁承没有挽留,问:“用不用送你?” “不用,打车很方便。”乔苑林说,“对了,你现在还骑摩托吗?” 梁承摇了摇头,一些久远的片段浮现出来,那时的乔苑林才十几岁,成天喜欢蹭他的摩托坐。 第3页 他突然道:“我们多久没见了?” 乔苑林安静一秒,回答:“还行,才八年。” 梁承问:“原来八年算短的?” 乔苑林看着他:“走之前你说过不会再回平海,跟一辈子相比,八年也就一餐饭的事。” 周围正热闹,乔苑林悄悄离开了宴会厅,他不想等电梯,进楼梯间走安全通道。 下了两三阶,乔苑林搭着扶手停下来。 他想,全世界那么多人,为什么乔文渊偏偏娶了梁承的妈? 最后一粒米划入口中,梁承放下碗筷,旁边的丝绒椅面回弹平整,没有了坐过的痕迹。 他倒不觉得一个人尴尬,只是有点无聊,伸手拨弄乔苑林留下的勿忘我。 夹在花瓣里的卡片掉出来,印着无人考证的花语——请记得我,请想念我,请待我归来给你幸福。 梁承转过头,偌大的宴会厅只占据不到二分之一,空置的一大半没开灯,被落地窗投进的光线覆盖着。 他起身离席,高大的个子十分引人注目,大家纷纷打量他这个女方的儿子。 梁承穿过十几张席面和满堂宾客,走到空荡的另一边,贴着窗朝下望。 外面是平海市的炎夏,阳光艳毒,乔苑林立在酒店门口的街上,发顶蒙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很不真实,一切像一张虚焦的老照片。 乔苑林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进车厢,该回电视台的,却说:“师傅,我想去……长林街。” 第2章 长林街的草木繁茂得密不透风,居民区掩盖在一片绿意里,出租车拐过来减速,司机朝街边张望,问:“在哪个口停啊?” 乔苑林低头扫付款码,说:“就前边,晚屏巷子。” 这一带是旧城区,楼房属于中介市场上的“老破小”,巷子里的民房更不吃香,租赁叫不上价,买卖没人稀罕。不过老居民们谁也不舍得搬,绿化好,公园多,菜市场近,适合颐养天年。 在巷口下了车,乔苑林把书包甩背上,初夏气温骤增,有些男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短袖,他从小怕冷,还穿着长袖的连帽卫衣。 巷口往里走三四十米,有一栋多年未粉刷的小楼。一楼挂着牌子,写着“芮之旗袍店”,店里正在放邓丽君的《在水一方》。 满屋浓艳或素淡的旗袍,墙角有一张宽大的操作台,一个老太太坐在缝纫机后,是老板王芮之。 乔苑林推门进来,叫道:“姥姥。” 王芮之扶起银丝眼镜,搁下手头的活儿,说:“宝儿,来啦,快过来。” 乔苑林踱到台边。王芮之揽住他打量,说他比上次来高了一大截,又瘦了,头发也该剪了,有点遮耳朵。 往常乔苑林总会汇报一下长多高了,今天却没反应。 王芮之明白缘由,说:“你爸妈办完离婚手续了?” 乔苑林点点头。 王芮之问:“哪天办的?” 乔苑林说:“上周。” 王芮之抚摸他的背,又问:“那把你判给谁了?” 乔苑林回答:“我爸。” 纵使舍不得,王芮之也只能安慰道:“你妈一向有主见,我也干涉不了她。这样,你不想回家就在我这儿住着。” 乔苑林说:“那我不走了。” 王芮之笑:“哎,你爸知道你过来么?” 乔苑林小小的唇珠色泽粉润,不用噘嘴便嘟嘟的,再加上一双大眼睛,即使臭脸也掩盖不了十六岁的稚气。 王芮之瞧着又欢喜又心疼,说:“我给他打电话吧,你甭管了。” 收音机里邓丽君正唱到“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乔苑林听着烦,啪嗒把收音机关了。 他说:“姥姥,我先上楼了。” 王芮之在背后喊:“你就背个书包啊,行李没带来?” 厨房、小库房和王芮之的卧室在一楼,与店面一帘之隔。乔苑林掀帘子进去,踩上木楼梯,说:“多沉啊,我发同城快递了,下午就能到。” 王芮之一直想不明白,父母都勤快得拧了发条一样,这孩子懒唧唧的劲儿是随了谁了。 二楼就两卧一卫,乔苑林学业繁忙,大半年没过来了,以往过来都是住在宽敞、向阳的那一间。 他进了屋,习惯性看一眼墙上挂的水墨画,是他姥爷画的。 老年人睡眠不好,乔苑林的姥爷喜欢打呼噜,在世时便单独睡在这一间卧室。家具都没换,边边角角已经老到掉漆了。 床边是书桌,乔苑林把书包放在椅子上,瞥见桌角的台历。 今天的日期上打了个鲜红的叉。 他警觉起来,指尖在桌上一抹,比乔文渊的脸都干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台灯旁边有一个眼镜盒,窗台上放着盆长势良好的仙人球。 他出去扒着楼梯栏杆,冲楼下喊:“姥姥,卧室怎么好像有人住啊?” 缝纫机的声音停下来,王芮之说:“哎呀,我忘了告诉你,朝阳的卧室我两个月前租出去了。”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乔苑林原以为找到了避风港,结果避风港成了出租屋。 他去对面背阴的小卧室一瞧,又潮又暗,还没打扫干净,和另一间对比惨烈。 乔苑林又出去问:“姥姥,那我怎么办?” 王芮之答:“我跟人家讲好了,小卧室收拾好之前你们先挤挤。” 第4页 房间那么整洁,说明租客爱干净,乔苑林确认道:“租客不是女生吧?” “做梦呢?女生谁跟你挤?”王芮之说,“是个小伙子,姓梁。” 乔苑林不习惯跟人合住,问:“那他租到什么时候?” 王芮之犯难道:“签了半年合同,怎么也得秋天了。” 一切已成定局,乔苑林返回卧室,气不顺地碰上了门。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桌上放着一台他小学淘汰不用的旧电脑。 十六岁大的青少年,一半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一半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乔苑林目前属于后者。 遭遇父母离婚就罢了,最绝的是乔文渊和林成碧挑他考SAT的日子去办手续。 全家人吃了最后一顿团圆早餐,虽然食不知味。他考完试回家,茶几上亮着两本离婚证,他第一次不必汇报考得如何,只需接受父母彻底分手的事实。 更受打击的是,林成碧主动放弃了他的抚养权。 整个过程毫无温度,乔文渊和林成碧劳燕分飞了。二位气都没喘,一个回医院做手术,一个飞外地跑采访,没人安慰曾经的爱情结晶半句话。 乔苑林蒙圈了一晚上,决定收拾东西离家出走,可他太磨蹭,光挑选球鞋用了一礼拜,出发前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 此时因为房间问题,新愁旧怨一起涌上来,乔苑林要让自己冷静一下。 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说:“算了,我撸完课题再生气。” 书桌对着窗,光线慢慢黯淡,乔苑林心无旁骛地写到了黄昏,等太阳落山,他拿出一包红薯干吃,边嚼边打量旁边的双人床。 晚上睡觉他躺外面还是里面?那位租客胖不胖,多大岁数,毕竟在王芮之眼里四十岁也算小伙子,他可不想跟个叔叔睡一块。 吃过晚饭,那位租客还没回来。租这里的房子肯定收入不高,估计干的是起早贪黑的辛苦活儿。 快递一股脑送到了,乔苑林懒得收拾,只刨出内裤和睡衣,洗完澡拿着一本外文原版书下了楼。 叽里咕噜读了一段,王芮之疑惑道:“你这英语是哪的口音?” 乔苑林说:“这是法语。” “怪不得。”王芮之问,“学英语还不够,还学上法语了?” 乔苑林的理想是当一名国际新闻记者,多学门语言没坏处,说:“过几个月我要考DELF,B2。” 王芮之听不懂那些,说:“你去溜达一圈,消消食,熟悉一下附近的环境。” 乔苑林腹诽,晚饭就喝碗小米粥,还值当消化。 夜风微凉,他趿着拖鞋走了四十米到巷子口,不想动了,往电线杆上一靠,机智地打开手机地图。 马路对面有家吴记早点,西行二十米有蓝蓝烘焙屋,向东五十米有连锁便利店,去大型超市要步行十五分钟……他把能吃的地方记了记,搞定。 乔苑林一转身,被电线杆上五彩斑斓的小广告晃得眼花,什么开锁、办证、重金求子,没一个能满足他的需求。 最上面贴着一张二维码,写着:超人跑腿,懒货福音。 虽然感觉被内涵了,但他义无反顾地扫码加了微信。 天完全黑了,乔苑林回家听法语广播,听到十一点多,那位租客还没回来。 奔波一天有些困,他上床前从书包里拽出一大袋零食,全码在桌上,对方回来可以当消夜。 他瘦,抽完条的骨骼不结实,怕躺外面被对方不小心踩折了。他挨着墙躺下,床上有一条被子和一条薄毛毯,能闻见清新的皂角味。 乔苑林坚持背了两页法语单词,最终捏着单词本睡了过去。 凌晨三点,一阵摩托车引擎声渐渐逼近。 乔苑林被吵得半醒,没睁眼,一半灵魂留在梦里,另一半促使他拉高被角,把脑袋蒙起来隔绝噪音。 咻,声响在楼下戛然而止。 熄了火,梁承长腿一收从摩托车上下来,左手摘下头盔拎着,绕到楼侧,影子投在昏暗的墙面上。 他掏钥匙打开楼侧的小门,进去是楼梯旁的玄关。 周围漆黑静谧,梁承熟练地把头盔挂在门边的挂钩上,然后三阶一步上了楼。 卧室关着门,门缝透出台灯浅黄色的光。他想起来,房东说外孙要来住一阵子,看样子人已经到了。 梁承拧开门,走进去,一时不确定屋里有人没人。 乔苑林从里侧滚到了床边,蒙在被子底下听不见呼吸,只鼓着薄薄的一长条。 能躺这么平的属实罕见,梁承停在床头,捏着车钥匙伸出手,用钥匙尖挑开被角向下一压,露出安睡的那张脸。 毛茸茸的。 凌乱的头发和纤长的睫毛都毛茸茸的,梁承一瞬间联想到一种狗。 叫什么来着,马尔济斯。 脸颊失去遮盖,有点凉,乔苑林不舒服地纠了纠眉毛。 梁承盯着看了几秒,把被角像盖尸体一样又给乔苑林盖上了。 他审视一周,房间内的东西基本没动,但书桌惨不忍睹。除了文具和书本,上面堆满了零食,吃一半的,没开封的,跟摆摊儿一样。 洗完澡回来,梁承关了灯,在一片黑暗中迈过“尸体”,保持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在床里面躺下。 后背硌得一疼,他从身下摸出一个单词本,翻身放到床头上,再扯开毛毯,陈旧的床板嘎吱嘎吱作响。 第5页 乔苑林忽然“诈尸”,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 就着月光,梁承目睹这只手越过边界线,摸到他的毛毯,抓住一角一点点往回扯。 唯一的遮盖快被偷走了,梁承不得不掐住乔苑林的手腕,很细,皮肤是凉的,看来血液循环不太好。 乔苑林在被窝里说梦话:“姥爷,冷。” 梁承:“……” 第二天清晨,乔苑林醒来后旁边是空的。不清楚是租客走得太早,还是根本没回来,反正他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到。 身上有些沉,乔苑林才发觉被子上搭着毛毯,他在暖洋洋的被窝里翻个身,拿起床头的单词本。 起床之前先复习一下昨晚背的。 乔苑林翻开书页,里面夹着的纸条掉在了枕边,字体遒劲而陌生,略微潦草地写道—— 再乱扔东西,就把你丢出去。 第3章 乔苑林一下没了睡意。 这位租客有点意思,来无影去无踪跟个幽灵似的,还留字彰显存在感。吓唬人呢?他乱扔什么了? 他不爽地坐起来,正对书桌。桌上的零食全部收进了袋子里,没吃完的用夹子封了口,一样不少。 所以对方不但没吃,还给收拾了? 乔苑林把纸条揉成一团,心道这哥们儿是不是有洁癖? 他复习完单词去洗漱,浴室不大,镜子旁是置物架,上面一共四条毛巾。其中三条叠得像五星级酒店里的一样,只有他那条歪成一坨。 怕不是还有强迫症。 洗完脸,乔苑林照猫画虎把毛巾叠成小豆腐块,即将成功的时候,楼后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他吓得一哆嗦,成型的毛巾在手里恢复了奇形怪状。 早餐还是小米粥,祖孙在厨房外的小方桌上吃,乔苑林一直竖着耳朵,问:“姥姥,你听见有人尖叫吗?” 王芮之淡定地说:“哦,没事。” 一声痛苦的男高音从楼后面飙了过来,乔苑林道:“你听啊,真没事?” 王芮之说:“后巷有两口子天天干仗,街坊们谁也劝不住,人家还嫌多管闲事,现在大家都习惯了。” 乔苑林问:“我能去看看么?” 他从小就爱看热闹,林成碧说这点随她,有当记者的潜质。乔文渊却不乐意,企图把他往医生的路子上培养。 乔苑林刚喝下半碗粥,吵架声停了。 “吃那么慢,人家散场了。”王芮之说。 乔苑林遗憾道:“下次一定。” 王芮之给他打预防针,说:“我这儿离你们学校远,明天周一你可别迟到了。” 乔苑林不担心,他们班主任最近离职了,无纪律主义之风盛行。再者他没有哪天不迟到,早已放弃挣扎。 聊了些不要紧的,王芮之想起来问:“哎,昨晚睡得怎么样,跟人睡一屋没闹失眠吧?” “没有,睡挺香的。” “那就行。” 乔苑林说:“姥,租房的人叫什么名字?” “一起睡一晚上没打招呼?”王芮之笑道,“叫梁承,比你大四岁,二十了。” 乔苑林盘算,二十岁,那应该是大学生,早出晚归在考研吧。 王芮之说:“小梁的性格不太开朗,都没主动找我说过话。嗐,反正你们小孩儿不就流行那样么,叫酷?” 酷什么酷。 乔苑林在内心吐槽了一句,别的没说,吃完早餐上楼去了。 走廊尽头是阳台,灌进来风,吹得很舒服,他过去拨开晾衣架上的床单,能望见葱郁的巷口。 阳台上种着些植物,乔苑林记得王芮之嫌泥土脏,不喜欢打理,上次来时有几盆快死了,没想到如今又变得花枝招展。 墙边挂着一条铁管梯子,爬上去是楼顶天台,夜晚很适合观星。 乔苑林站了片刻,手机响起语音提醒:“汤姆老师的线上数学课要开始啦!” 他回卧室上网课,每周末两个半小时连讲带练,结束后接着写作业、撸课题。为防止沉迷,他会定一个三小时的闹钟。 铃响了,乔苑林休息一会儿,后仰靠住椅背伸了个懒腰。 他喜欢听摇滚乐,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大。 一辆摩托车拐入巷口,在旗袍店外熄火。梁承下了车,取下挂在车把上的芋头糕,转弯去了后巷。 不算幽深的巷子走到一半,梁承停在墙根下,对着一扇门,弯曲食指关节抵住薄唇,吹出一声口哨。 很快,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打开门跑出来,喊道:“梁承哥!” 梁承屈膝蹲下,把三角形的芋头糕掰成两份,递过去大的。 男孩叫小乐,接住芋头糕咬了一口,交代说:“我爸妈已经吵完架了,今天摔碎一个暖水瓶。我躲柜子里,他们走了我才出来。” 梁承“嗯”了一声,吃掉小的那半芋头糕。他支棱着修长的手指,垂下眼皮觑着指尖的油花。 小乐习惯他不搭理人,自顾自地吃,时不时瞅他一下,观察发现:“哥哥,你今天没精神,还有黑眼圈。” 梁承说:“没睡好。” 小乐想了想:“我爸妈昨晚没吵架啊。” 梁承声调慵懒,说:“昨晚屋里跑来一只小狗。” “这么好?”小乐羡慕地请求道,“还在吗?哥哥,你能把小狗抱来让我看看吗?” 第6页 梁承说:“不能。” “为什么啊?” 梁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忽悠小孩儿:“我怕他咬我。” 小乐一本正经地支招:“我看绘本上说,你对小狗好的话,小狗就会喜欢你。” 梁承难以忍受指尖的油腻了,用手背敲了小乐一下,说:“以后看点字多的书,少看弱智漫画。” 太阳把地面照成了浅黄色,梁承无视树荫下的凉爽,一路踩着阳光返回了旗袍店。 王芮之看他回来,在操作台后叫住他,说:“小梁,早晨怎么走那么早?” 梁承说:“有事。” 王芮之客气地问:“苑林过来住不影响你吧?” 梁承没吭声,在反应“苑林”是哪位。 王芮之赶紧夸一下外孙:“苑林挺乖的,不是那种爱闹腾的孩子。就是从小身体不好,没干过活儿,还有点懒……” 说着说着不太像夸人,老太太见好就收:“总之苑林和你住一屋,你多担待吧。” 梁承只想洗掉手上的油渍,没说好与不好,挥开帘子进去了,洗完手上楼去补觉。 乔苑林的耳膜受够了摇滚乐的冲击,关掉音乐,在椅子上意犹未尽地晃了两下,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蛋黄酥。 撕开包装盒,他想起那张纸条。 管他呢,对方回来那么晚,他睡前收拾干净就好了。 乔苑林咬了一口,瞥见桌角泛黄的白瓷笔筒,姥爷去世后,里面的毛笔跟着一起烧了,现在只盛着一枚小钥匙。 他把钥匙倒出来,插进书桌抽屉,姥爷曾经有一套小匕首,怕他乱碰总是锁在里面。 打开了,那些旧物完好保存着,但是多了几本没见过的证件。 最上面一张倒扣着,他拿起来,正要翻看封皮上的字,门口传来一句冰冷不善的人声。 “给我放下。” 乔苑林吓了一跳,背上的汗毛都起来了。 他把证件放回抽屉,吃掉剩下半个蛋黄酥,刚站起身,梁承已经走了过来。 乔苑林抬起头,迎面看向这位陌生的租客——比他高一大头,面孔英俊锋利,混合着少年过渡到青年的两种质感。 他咽下蛋黄酥,声音也变得蛋黄一般沙沙黏黏的,打招呼说:“嗨,你就是租这间房的梁承吧?” 梁承伸出手,将抽屉楔了进去。 乔苑林解释道:“我不知道是你的证件。” 梁承往桌上一扫,包装纸、糕点的碎渣、从袋子里滚出来的乳酸菌……他留的字条皱成一团扔在地上。 乔苑林暗道糟糕,尴尬地说:“你回来得真早。” 梁承退一步到床边,长腿一屈坐下了,尽管变成仰视,可扬起下巴的模样更添几分桀骜不驯。 他开口问:“你要在这间屋子住多久?” 乔苑林也不确定,支吾间忽然明白,对方或许是在婉转地对他下逐客令。 他继而想到日历上鲜红的叉。 乔苑林把王芮之搬出来,说:“这是我姥姥的房子。” 梁承道:“这是我付过租金的房间。” 乔苑林第一次被这样不留情地下面子,很挂不住,问:“你交多少房租,这个月给你便宜点。” 梁承说:“我不需要。” 乔苑林:“那你想怎么样?” 梁承回答:“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住。” 话说到这份上够明白了,但乔苑林又挣扎了一下:“至于么,我不就住了一晚吗?” 梁承说:“令我度夜如年。” “我睡觉踹你了?”乔苑林捡起地上的纸团,“再说,你有意见不会好好提,威胁谁?” 梁承这次没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桌上的垃圾。 乔苑林气得忘了解释昨晚摆零食的事情。这租房子的情商低不会说话,又刻薄不近人情,既然如此,他何必给自己找气受? “巧了,我也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睡。”他说,“我现在就搬走。” 乔苑林撸起袖子一通收拾,把作业塞进书包背上,拿上睡衣,手腕缠着数据线,端起笔记本电脑大步告辞。 他直行进入对门的小卧室,生气地踹上了门。 周围一下子安静,昏暗的光线中灰尘飞扬,七八箱没拆的包裹堆在地上,使房间更加狭窄。 乔苑林走到床边,短短三步距离就有一些后悔。 他立在床角,寻思这屋连张桌子都没有,怎么写作业啊? 可话说得那么潇洒,气势也挺足,是万万不能够回去的。 除非姓梁的亲自来请他。 正做梦,梁承在门外敲了敲。 乔苑林心头一喜,真来请他了?也对,他好歹是房东的亲外孙,得罪他有什么好处? 那他也就不计较了,愿意把零食收好,吃完立刻扔垃圾,也愿意称呼年纪差出一届奥运会的梁承一声“哥”。 乔苑林迅速消了消气,打开门。 想象中求和的画面并没有发生,门口无人,梁承已经返回了对面。他一低头,门把手上挂着一大包忘记拿的零食。 嘭,对门关死了。 午后温度升高,房间晒得热烘烘的,梁承趴上床睡觉。脸颊有些痒,他从枕巾上捏起一根纤细柔软的发丝。 比他的长,也比他的浅。 梁承心说,这小狗掉毛。 第7页 第4章 乔苑林一夜没睡好,觉得床垫枕头哪里都不舒服,周一早晨没精神地下了楼,趴在餐桌上等候开饭。 熟悉的味道从厨房飘出来,他警觉地说:“姥姥,不会又是小米粥吧?” “哪能总喝小米粥。”王芮之端着托盘出来,“今天喝紫米粥。” 乔苑林宁愿饿着,把盛好的粥推远一些。他也不愿意去早餐店排队,干脆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 楼梯传来脚步声,梁承刚起床,手指穿入短发间拂掉洗脸时溅的水珠,他下了楼,拐到小玄关换上球鞋。 王芮之说:“小梁,这就出门啊?” 梁承系好鞋带,问:“有事?” 王芮之把那碗粥挪了挪,说:“我粥煮多了,一起吃点早饭吧。” 乔苑林瞪着眼珠子,小声说:“这是我的粥!” “你又不喝。”王芮之没理他,“快来,等会儿凉了。” 租房是不管饭的,但王芮之经常麻烦梁承修东西、搬东西,便用一顿饭来抵消人情。昨天乔苑林搬进小卧室,她猜测和梁承闹了矛盾,所以也有缓和关系的意思。 梁承去洗了手,在乔苑林隔桌角的椅子上坐下。面前的粥温度正好,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后乔苑林咬苹果的动静都响了一分。 两个人正好一黑一白,乔苑林穿的是校服白衬衫,春款,领带卷着塞在胸前的口袋里,垂下一截,遮住了刺绣校徽。 梁承身上是一件黑色短袖T,配着深色的短发和眉眼,几乎看不出学生气了。 他们两个互不理睬,梁承收敛着余光专心喝粥,乔苑林面无表情地啃苹果。 早晨时间不多,王芮之没有绕弯子,问:“宝儿,你昨天搬到小卧室了?” 虽然睡眠质量稀烂,但乔苑林不想靠老太太撑腰,免得被姓梁的瞧不起。他回答:“嗯,那个屋还不错。” “哪不错?” 乔苑林悟了两秒,说:“风水不错。” “可还没收拾呢。” “我今天就收。” 王芮之看外孙不配合,转向梁承:“小梁,你看能不能让苑林再住几天?” “别。”乔苑林抢一步道,“我不习惯跟别人睡一屋,令我度夜如年。” 紫米粥喝完了,梁承放下碗筷擦擦嘴,直接借着乔苑林的话说:“我尊重他的选择。” 乔苑林:“……” 这人怎么两副面孔啊? 梁承吃完离开,到门口取下头盔出了门。 王芮之只好作罢,连减租的话都没机会说出口,问:“你那些包裹自己收拾?” “您真看得起我。”乔苑林说,“放心吧,我在网上预约了家政阿姨,顺便把一楼也打扫一下。” “多少钱?” 乔苑林说:“付过了。” 王芮之:“你这孩子也不跟我商量一声,你爸妈离婚了,你花你爸的钱没事,我这个前丈母娘可不能花。” 乔苑林有点骨气,离家出走没带乔文渊给的零花钱,用的奖学金。 出门之前,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银灰色的小盒子,丝绒质地,看上去很贵重。他怕家政阿姨弄丢,交给王芮之,说:“姥姥,你先帮我收一天。” 王芮之以为他把乔文渊和林成碧的结婚戒指偷出来了,好奇地打开,失望道:“就这啊?” 乔苑林说:“这特别重要。” “我店里多得是。”王芮之打发他,“给你收着,快上学去吧。” 晚屏巷子离学校很远,乔苑林打车过去,不出意外地迟了一刻钟。身为迟到惯犯,门卫已经习以为常。 国际(1)班的教室里充满了无人管教的快活气氛,各小组扎成堆,正在讨论周末作业。 乔苑林姗姗来迟,脱下书包扔到第一排,上讲台开多媒体。 第一排的同学自觉打开他的书包,拿作业,一边问:“苑神,你每天迟到不觉得羞愧吗?” 这个外号听着玛丽苏,背后却是个悲伤的故事。乔苑林一听见就头皮发麻,也记不清是哪个孙子先叫起来的。 他投降道:“麻烦换个称呼。” 大家很配合:“好的,班长。” 乔苑林说:“我大名是烫嘴吗?” 王珍妮拿着他的数学卷子,一共八张,其中夹杂着一页课题报告的目录,说:“烫嘴倒没有,有点烫手。班长,你这儿怎么有微积分的课题报告?” 每个学科分模块,每个模块除了平时的作业、测验、摸考,最终还要独立完成一份课题报告。而重点是,今天才即将学微积分第一章 第一小节。 乔苑林回答:“哦,打印完忘装订了。” 距早课还剩一分钟,乔苑林弄好投影,上面是数学老师七点钟发给他的一道思辨题,让他带全班同学在早课上讨论。 他走下讲台,作业被瓜分完了,只抢回目录和书包。 忙碌的周一过得很快。 除了去卫生间,乔苑林几乎不离开座位。中午,等别人都走光了,他才慢吞吞地离开教学楼。 姚拂在(2)班,半路发来信息,通知他饭已买好,老地方见。 所谓老地方,就是食堂一层坐满了,又懒得上二三四层,便在外面的桌子上晒着太阳吃,也俗称“校园地摊儿”。 乔苑林买了两瓶饮料,找到姚拂。他饿死了,叉起一块牛肉塞嘴里,太阳悬挂在头顶,照得他白皙的皮肤中浮起一片朦胧的浅红。 第8页 姚拂咂舌:“你是有多饿啊,搬去你姥姥家吃不饱饭吗?” “别提了。”乔苑林说,“离家出走太辛酸了,你知道我现在住的房间多小吗?连张桌子都没有。” 姚拂幸灾乐祸道:“不至于吧?” “何止。”乔苑林说,“我还被租客欺负,想起他我就不爽。” 姚拂问:“是什么人啊,怎么租房子还带欺负房东的?” “不清楚什么人。”乔苑林把鸡排咽下去,“凶巴巴一男的,上来就吓唬我,骑个摩托就当自己是古惑仔了。” 姚拂好笑道:“那你要住下去吗?” 乔苑林暂时没有搬走的打算,家里房子大有保姆,可他不想面对乔文渊。学校宿舍的环境也不错,可室友打呼噜,他当初住了三天就跑了。 “先这么着吧。”乔苑林随遇而安道。 姚拂吃饱了,说:“珍惜你现在的校园生活吧。” 乔苑林:“什么意思?” “一个准确率百分之九十九的小道消息,关于你们的新任老班,要不要听?” 乔苑林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反问道:“什么条件?” “老娘上完体育课很累,别再让我给你买饭了!” 乔苑林无辜地说:“我每节实验课结束,也都帮你买了啊。” 姚拂冷笑一声:“弟弟,你以后恐怕不能翘生物实验课了。” 乔文渊给乔苑林规划好了,出国读生物学本科,再进医学院,将来做一名医生。乔苑林不乐意,为了气乔文渊把生物学成绩搞得惨不忍睹,偏科偏得极具主观故意性。 姚拂一口气说道:“你们的新班主任是段思存,生物学教授,曾经的市七中特聘教师。他不仅会教你们生物,还将担任项目学务长和学科论文高级审查员。” 乔苑林的关注点落在其中一句,惊喜道:“七中?” “没能进入梦中情校,让它的老师教一教也算是种安慰吧。”姚拂摸摸乔苑林的头,“估计你将是段教授的重点整治对象。” 乔苑林被拉回现实,问:“你这八卦准不准?” 这一小道消息很快传开了,当天下午学校官方网站更新了教师资料,新增段思存的个人主页,就此证实。 放学前,上周末的生物学测验卷发下来,乔苑林不及格,往常他会第一时间拍照发给乔文渊挑衅,这次偃旗息鼓没了兴致。 乔苑林直觉好日子要到头了,回家闻见熟悉的米粥味道,连饭也吃不下了。 晚上旗袍店关了门,他在操作台上写作业,那份生物试卷扔在一沓废布料上,直至深夜也没改一个字。 写完最后一题,乔苑林摸摸饿瘪的肚子,决定吃个消夜。 他打开外卖软件,老城区没有夜生活,附近的小餐馆大多打烊了,搜来搜去选中一家评分很高的大排档,不巧的是超出配送范围。 他正觉可惜,忽然想到在电线杆上扫的二维码。 乔苑林打开微信,在列表找到“超人跑腿”,头像没设置,地区是埃及,朋友圈空无一物,怎么看怎么像没人用的废号。 他试着问了句:你好,能下单吗? 对方没有回复。 乔苑林又发了一句:小玉大排档的虾仁烩饭加一盒豆奶,能送吗? 超人:地址。 居然是活的?乔苑林莫名激动,他怕吵醒王芮之,回道:长林街晚屏巷子,送到巷口的电线杆。 超人:二十分钟。 这里到小玉大排档单程开车也不止二十分钟,乔苑林婉转提醒:你确定? 对方又没有回复。 乔苑林听了十五分钟广播,然后从侧门悄悄出去等他的外卖,走到巷口,路灯是坏的,他打开手机电筒半举着当信号灯。 寂静的街道尽头,梁承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车灯射出强烈的白色光束,扫过暗色的路面,在巷口拐弯,刷地照亮了电线杆。 以及二维码下面的人。 乔苑林快被闪瞎了,偏过头嚷道:“别撞着我!” 摩托车刹停,梁承一条长腿支住地面,将车把扭到一边。他摘下头盔,把短发从前额向脑后,微昂起头。 两个人看清彼此,互相皱着眉。 谁也没有闪人的意思,梁承问:“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乔苑林道:“关你什么事。” 梁承并不关心,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单手打字不方便,发了条语音过去:“我到了,出来吧。” 乔苑林默默脑补,大晚上叫谁出来? 难道他女朋友住在附近?这种人还能谈到女朋友? 举着的手机“叮”的一声,打断了乔苑林的思路。 他点开消息,超人发来的语音新鲜热乎,外放出来竟是耳熟的冷淡——“我到了,出来吧。” 靠,怎么会这样? 第5章 乔苑林抬起头和梁承对视了数秒,惊讶地说:“你就是超人?” 梁承的反应淡定许多,确认下单的是乔苑林,拎出烩饭和豆奶,说:“记得付账。” 餐盒还是热的,乔苑林低头看外卖小票,客户一栏直白地写着他的微信昵称:吃嘛嘛香。 嗡的一声,梁承骑着摩托车冲进了巷子。 乔苑林也返回去,抱着外卖发了付款红包,才消化对方就是超人这件事。 第9页 拐到楼侧,梁承上前开门,钥匙插入锁孔,后巷里突然爆发出争吵声。他松了手,回头对乔苑林说:“你先进去。” 乔苑林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梁承已经朝后巷走了。 吵架声持续传来,貌似是那对经常干仗的夫妻,乔苑林上次没看成,于是拔下钥匙追了过去。 整条后巷仅有一只灯泡,光线灰蒙蒙的,梁承的脸色被暗光涂抹得一片冷峻,走到一半发现乔苑林在后面跟着他。 他停下,出声问:“你干什么?” 乔苑林回答:“去瞧瞧。” 梁承说:“别人家吵架有什么可瞧的?” “那你去干吗?”乔苑林不理会,扬着下巴大步从梁承的身边经过,“我爱去哪去哪,管好你自己。” 梁承在原地站定,抱起手臂说:“就这儿。” 不早说,乔苑林讪讪地退回来,停在梁承身旁。 激烈的叫骂从对面的门中倾泻,字句肮脏,乔苑林呆呆地听着,庆幸乔文渊和林成碧没有闹到这般难看的地步。 门打开一条缝,小乐垂头丧气地逃出来避难,见梁承如见到救星,狂奔过来抱住了梁承的大腿。 乔苑林讶异地看着这一幕,好奇梁承和小男孩的关系。 但梁承并不热络,捏住小乐的衣领从腿上撕下来,语气也和平时毫无区别:“打起来了?” “还没。”小乐说,“我爸刚下班回来,怪我妈没煮饭,然后就吵起来了。” 梁承问:“你吃饭没有?” 小乐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饿。” 乔苑林一直沉默着,闻言掂了掂手里的外卖。虽然他不认识小男孩,但来都来了,束手旁观似乎不太合适。 “那个,小弟弟?” 小乐早就注意到了乔苑林,他有些认生,悄悄拉梁承的衣服:“梁承哥哥,这个哥哥是你朋友吗?” 乔苑林抢先回答:“不是。” 梁承索性闭上了嘴,小乐则一脸茫然。乔苑林就这么把天聊死了,尴尬地递上外卖,说:“我有饭,给你吃吧。” 小乐看向梁承,用眼神请求指示。 乔苑林问:“你看他干吗?他是你哥吗?” 梁承批准道:“吃吧。” 小乐感激得给乔苑林鞠了一躬:“谢谢哥哥!” 乔苑林不好意思地往旁边躲了一步,碰到梁承的手臂。他赶紧缩回手,揣起卫衣口袋。 小乐打开餐盒,香气飘满半条巷子。 乔苑林情不自禁地吸了吸气,盯着那盒饭,虾仁好多啊,笋丁一定很脆,火腿粒咸香,再配一口甜甜的豆奶…… 梁承的余光全瞧见了,一时忽略了刺耳的争吵声。 小乐吃到一半,没那么饿了,说:“哥哥,你也住在这里吗?” 乔苑林咽下口水:“噢,我前两天刚搬来,就住在前面的旗袍店。” 小乐说:“原来你跟梁承哥住在一起啊。” 乔苑林含糊道:“算是吧,但一点也不熟。” 小乐单纯地问:“为什么住一起还不熟?” 乔苑林在同辈的兄弟姐妹里是最小的,没应付过小孩,他若有若无地碰了碰梁承的手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来答。” 梁承就说了三个字:“吃你的。” 乔苑林内心:啊,原来这么简单? 吵架声变得微弱,小乐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好像可以回家了,梁承哥,他们要是半夜打起来怎么办?” 梁承道:“110报警。” 乔苑林冲小乐帅气一笑,说:“情况不好你就跑,可以去旗袍店待一会儿。” “谢谢哥哥。”小乐想起一件事,问,“哥哥,那我能看看小狗吗?” 乔苑林:“什么小狗?” 小乐说:“梁承哥哥前两天没睡好觉,他说因为房间里跑进去一只小狗。” 吵架声终于停了,梁承说走就走。 乔苑林愣了几秒明白过来,跟在后面愤怒地喊:“姓梁的,你说谁是小狗?!” 返回旗袍店,梁承一摸兜,想起钥匙在乔苑林那儿,便闪到一旁。 乔苑林揣着两把钥匙,跟揣着五百万似的,得意地威胁道:“进不去吧,你先说一遍你才是狗。”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咕噜一声,在深夜叫得特别清晰。 乔苑林略窘,掩饰道:“……你快点说。” 梁承看了眼时间,说:“你自便吧,我去吃个消夜。” 乔苑林想都没想:“去哪吃?” 梁承说:“愿意跟就跟着。” 乔苑林不愿意:“我都走多少路了,我下单,你去给我买回来,就不用说那句话了。” “不好意思,超人下班了。”梁承转身朝外走。 乔苑林在原地纠结,附近真有消夜吃?肚子又叫了一声,就算回家也饿得睡不着,他只好相信姓梁的一次。 老城区不够繁华,这个时间长林街黑了一片。乔苑林跟着梁承走了五十米,到便利店门口,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就这儿?” 梁承没理他,推开玻璃门进去。 便利店老板正在点货,对深夜来的客人司空见惯,说:“吃消夜的吧,快餐还有一个肉松饭团,泡面提供热水。” 货架上只剩一桶红烧牛肉面,梁承和乔苑林同时伸出了手。 第10页 乔苑林刚要收回,梁承把泡面推给了他。 窗边有桌子,梁承买了饭团,曲起一条腿坐在高脚椅上,另一条腿踩着地面。乔苑林趴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泡面桶。 外面夜色浓黑,乔苑林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又要迟到了。” 玻璃像镜子一样清晰,他往梁承那边瞧,抿了抿嘴巴,欲言又止的模样,说:“你每天晚上干跑腿?是兼职么?” 梁承剥开饭团吃起来,说:“看心情。” “你早出晚归的,我以为你在考研。”乔苑林又道,“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梁承抬眸从镜子里觑向他,闭口咀嚼着,声调近乎阴沉:“我不上学。” 乔苑林觉出气氛一下子变了,他拔下固定在泡面桶上的叉子,掀开纸盖说:“我的面好了,不跟你说了。” 两个人安静地吃了几口,老板在收银台后面喊:“要不要办充值卡,凭借学生证可以领早餐券,还送笔记本。” 乔苑林下意识地问:“你办么?” 梁承反问:“你说呢?” “噢……瞧我这记性。”乔苑林咬着叉子,终究是没忍住,“你的意思是辍学了么?” 梁承毫无反应地吃着,喉结上下滚动,没否认就等同于默认。 以乔苑林的年纪和家境,周围的人只有上不完的补习班,“辍学”实在是一个遥远又意外的词。他想脑补因由,甚至都找不出一条合理的线索。 梁承倏地开口:“还要问什么。” 可神情和语气都在表明——别再跟老子说话。 乔苑林安生吃面,本来吃得就慢,渐渐几乎静止住了。他从消毒柜里拿出一副碗筷,挑了半碗面进去,倒上红亮的热汤,推给梁承。 大概是动了恻隐之心? “我吃不完。”他故作无谓地说。 梁承没说什么,将饭团掰开一半,礼尚往来地递过去。 乔苑林摇摇头:“不用,我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梁承说:“在别人睡过的床上睡得倒挺香。” “切。”乔苑林找了条死无对证的借口,“我是怀念我姥爷。” 凌晨一点多了,梁承先吃完,没钥匙只好等乔苑林一起。十分钟后,他发现乔苑林吃面的速度还赶不上面条泡发的速度。 老板等着下班,开始赶人:“小哥俩,我要打烊了。” 乔苑林不满道:“可我还没吃完呢。” “那你抓紧吃啊,急死我了。”老板说,“要不我赠你一根火腿肠,你回家吃去?” 深夜的街边,店铺全都关门了,路灯在树影里明明灭灭,乔苑林双手捧着一桶红烧牛肉面过马路,嘴里咬着叉子。 一辆面包车疾速经过,完全没有避让的意思。梁承在后面薅住乔苑林的帽子,把人拽到了身边。 乔苑林哼了声抽象的“谢谢”。 梁承松手向下,在他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回道:“不客气。” 说完就扔下他走了。 回到旗袍店,梁承上楼休息。乔苑林吃完泡面被困意袭击,没收拾操作台上的作业,也上楼刷牙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店里残留着泡面味,梁承下来,王芮之喊他帮忙拉一下卷闸门。 他单手把卷闸门掀上去,店面立刻亮堂堂的,一阵风吹进来,台上的试卷抖落飘在他脚边。 梁承捡起来,翻到正面看试卷抬头——德心中学。 平海市最难进、最拔尖、最昂贵的私立高中,录取率不足百分之六。 科目是生物学,考试范围是遗传与进化模块,卷面全英文,应该是国际班的章节小测验。 梁承大致扫了扫,回去看分数。 噢,不及格。 乔苑林比平时晚醒半个小时,一看闹钟吓得睡意全无,收拾完下来,就见梁承未经允许擅自欣赏他的生物卷子。 乔苑林原话奉还:“给我放下。” 还挺记仇的,梁承把卷子放桌上,忽然笑了一下。他第一次在乔苑林面前笑,稍纵即逝,带着一点不加掩饰的轻蔑。 乔苑林觉得不舒服,问:“你笑什么?” 梁承答得漫不经心:“没什么,你的成绩搏我一乐。” 乔苑林怀疑对方根本看不懂他的试卷,说:“你一个辍学人士好意思笑话我?” 梁承反问:“我们辍学人士难道只能跑腿?” 乔苑林没空吃早饭了,顿时放错了重点:“我要下单,你去吴记早餐给我买个海蛎饼吧。” 梁承拒绝道:“白天不接单。” “为什么?” 梁承晃了晃车钥匙,走之前说:“辍学混社会忙啊,今天要去砍个人。” 摩托车留下一串尾气,乔苑林用力把卷子塞进书包,后悔地想,昨晚他就不该同情这种人。 第6章 乔苑林空腹上了两节课,大课间掏出一包好丽友和一盒牛奶,还没开始吃,同桌田宇匆匆忙忙跑进了教室。 田宇坐得太猛,把桌子都撞歪了。乔苑林的牛奶打翻流了一大滩出来,他无语道:“有狗追你啊?” 田宇说:“来了来了!” “谁来了?”乔苑林拿纸巾擦拭,“你闻闻,奶味儿桌子。” 国际(1)班的学生陆续回到座位上,教室里安静下来,乔苑林不禁瞅了眼挂钟,奇怪道:“没打上课铃吧,你们怎么了?” 第11页 前桌扭头对他说:“班长,你能不能有点班委的敏感度?” 乔苑林道:“我倒贴你二百,以后你当。” 他不是抬杠,因为他确实不想当班长。作为一个懒人,他管好自己就够费力了,哪有心思管别人。 当初乔苑林的入学成绩名列前茅,一双大眼睛看着又机灵,于是班主任被他的外表迷惑,直接点名他做临时班长。 上任后,他无为而治,从来不管同学们的违纪行为,并且变成了活体学习资源包,所以大家包容他的不足,彼此凑合到了现在。 至于外号,原本几个外向女生调侃他长得好看,是(1)班男神,但还没叫“苑神”那么羞耻。 直到前一阵他父母离婚,那段时间他总是心不在焉,频繁忘记班级事务。恰好老班离职,在告别会上当着全班叮嘱他:“乔苑林,以后对班级上点心,不要恍恍惚惚、神神叨叨的,你要成仙啊?” 乔苑林撕开好丽友,问:“到底什么事?” 田宇朝门口昂头,说:“我从洗手间回来,看见教育总监和新班主任正朝这边走。” “段思存?”乔苑林愣住,“你五百度近视,没看错吧?” 田宇推了推眼镜:“不然其他人为什么都回来了?” 乔苑林没想到段大教授这么快就来了,正好下一节是生物课,不会一露面就走马上任吧? 教室外出现两道身影,胖的那个是教育总监,另一个又瘦又高背对着门口,引得大家窃窃私语。 “打赌吗?”田宇靠过来,“赌段教授第一句说‘大家好’还是‘同学们好’。” 乔苑林说:“行,赌注?” 田宇就地取材:“我输了赔你一盒牛奶,你输了把好丽友给我。” 乔苑林挑了挑眉,当他傻么,无论输赢他都没赚到。还没协商出结果,铃声响了,所有人齐刷刷望向了门口。 田宇下注:“大家好。” 乔苑林跟注:“同学们好。” 段思存对教育总监做了个“请留步”的手势,转身独自走进了国际(1)班的教室,登上讲台面向全班学生。 乔苑林猜测百分之八十的同学跟他一个想法:比上一任老班英俊多了。 段思存已经五十岁,相貌周正,身材保持得很好,能看出年轻时是个帅哥,并且兼具教授的睿智和资深教师的干练。 他空手进来的,也许只是来亮相做个自我介绍。 谁也没料到,段思存冲大家笑了笑,开口抛出了第一句话:“拿出阶段测验的卷子,现在抽查一下错题改正的情况。” 全班倒抽一口冷气,田宇小声问:“我的妈,他怎么这样?” 乔苑林不忘吹一波梦中情校,说:“这大概就是七中教职工的素养吧。” 大家纷纷拿卷子,田宇说:“谁没改可就惨了。” 乔苑林心虚地撸了下头发,他夹着红笔,展开试卷,决定给段教授一个面子,姑且听一听错题的讲解。 段思存环顾一圈,点名课代表:“周晴,第一页第八题,你错选了B,现在知道答案了吗?” 周晴站起来:“知道了,选C。” 段思存说:“总结一下题干的考察点、易混点和答题思路。” 周晴逐一回答,坐下后长舒了一口气。 段思存马上点了另一名学生,提问模式相同,包含纠错、答疑和巩固三部分,一连点了七八名。 这位新班主任看似毫无准备,实则提前记住了每一道题,每个人的名字,还记住了每个人错的题,这节课就是一场“脱稿互动见面会”。 教室里的空气越来越凝固,大家都感觉正在段思存的面前裸奔。 乔苑林单手扶额,未知是最大的恐惧,他不知道段思存什么时候会叫他。 大半节课在煎熬中过去了,下课前三分钟,试卷刚好讲完,段思存这才做起自我介绍:“今后我就是(1)班的班主任及生物学老师,有任何问题欢迎来找我。” 全班热烈鼓掌,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紧接着,段思存说:“测验卷讲完了,我出了一套稍难的巩固卷,当是送给你们的见面礼物。” 所有人:“……不用这么客气吧。” 下课铃响,乔苑林躲过一劫,浑身放松地往桌上一趴。 结果段思存还没走,叫道:“班长?” 乔苑林支棱起来:“老师,有事吗?” 段思存说:“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乔苑林自我安慰,应该没事吧,说不定只是跟他交代班级事务。他缓缓起身,就听段思存吩咐:“把你的卷子拿上。” 五分钟后,乔苑林乖乖站在办公桌旁,垂着手,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 段思存不知是生气,还是纳罕,抖着卷子笑了一声。乔苑林由此想起梁承,他早晨被辍学的嘲笑,现在被大教授嘲笑,也太荣幸了点。 时间紧迫,段思存比上课时更直白,问:“你知道自己的名次吗?” 乔苑林回答:“我们学校不排名。” “是不公开排名。”段思存说,“其实老师和学生心里都有数,哪天世界上的考试不再参考名次,才有可能真正的不排名。” 乔苑林不知道怎么接,干巴巴地:“噢。” 段思存拿出班里每个学生的成绩分析表,抽出乔苑林的那张,说:“你的成绩优秀、稳定,综合下来基本是年级第二。” 第12页 跟乔苑林心里预估的差不多。 “听说你的外号叫‘苑神’,挺帅啊。”段思存说,“如果在七中,你会多一个外号——万年老二。” 乔苑林一头黑杠:“所以我选择了德心。” 段思存笑道:“前二十名学生里,只有你偏科,你的生物只要达到(1)班平均分,你就可以成为最优秀的那个。” 乔苑林早听过这话,说:“我的生物成绩确实不太好。” 段思存严谨道:“不及格,属于中下水平。” “嗯……”乔苑林想了句服软的废话,“对不起。” 段思存语气温和,态度犀利:“不用道歉,先弄清楚你是学不会,还是压根儿不肯学。” “我学不会。” “真的?” 乔苑林迂回地说:“我很喜欢‘万年老二’这个外号。” “但我不喜欢成绩差的学生。”段思存毫不避讳。 乔苑林有些惊讶,七中滤镜都碎了点,说:“没关系,我爸都不怎么喜欢我,别人不喜欢也正常。” 段思存看着他,过了将近半分钟,笑道:“一步步来吧,起码把卷子改好,把落下的实验课时补上。” 乔苑林识时务地说:“知道了,段老师。” “还有一个硬性规定。”段思存说,“你不许再迟到,男孩子别磨磨蹭蹭的。” 周晴来抱生物卷子,听见后说:“段老师,这太难了。他除了做题不慢,干什么都很慢。” 乔苑林点点头:“我走路也慢,再不走该耽误下节课了。” 段思存没了脾气:“行了,回去吧。” 天色由晴转阴,下午早早就黑了。乔苑林放学后去上法语课,回家已经十点钟了。 对面卧室关着门,梁承还没回来。 乔苑林在一楼写作业,本来不想写那张巩固卷,但今天刚被约谈,那就勉强再给段教授一个面子。 他空着不会的题目,编都懒得编,渐渐空了一大片出来,忍不住道:“是题太难了,还是我太菜了?” 马马虎虎写完正面,他上楼刷牙,休息一会儿再写反面。 门锁轻响,梁承回来了。 短发吹得有些乱,他低头换鞋,额间嫌弃地皱了一下,俯身将乔苑林东扭西歪的白球鞋放进了柜子。 挂好头盔,他拎起扔在玄关桌上的校服领带,打结挂在了旁边。 梁承上了楼,二楼浴室亮着灯,但门开着,他径自走了过去。 乔苑林正在刷牙,含混不清地说:“我好了你再用。” 梁承置若罔闻地从他身后走过。 乔苑林闻见一股浓烈的烟酒气,吐掉泡沫,凑近往梁承的肩上闻了一下,立刻呛得弹出去八丈远。 梁承停在洗衣机前,说:“看来你好了。” “我好什么好?”乔苑林捂着下半张脸,眼睛显得又圆又大,“租房规定,不许在家里抽烟。” 梁承没搭理他,打开洗衣机盖子,脱掉外套扔了进去。他搭住腰带,说:“我要脱裤子了。” 洗衣筒里已经有两件衣服,乔苑林追加道:“新规定,你的衣服那么大烟酒味,不能和我的混在一起洗。” “有科学依据么?”梁承问。 乔苑林也不清楚,只知道乔文渊是烟民,林成碧从不让衣服混着洗,为此经常吵架。他回答:“反正我妈就不让我爸混着洗。” “哦。”梁承又问,“那你爸听么?” 乔苑林一时语塞,答案写在了表情变化中。 梁承说:“你妈都管不了你爸,你确定要管我?” 这人哪来的脸理直气壮,乔苑林气道:“谁管你,神经病。” 下了楼,乔苑林冲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这什么人,年纪轻轻辍了学,深夜回家,满身烟酒味,八成也没有正经工作。 真是混社会的? 水是冷的,梁承绷紧肌肉打了个喷嚏。 写完卷子,乔苑林关了灯,抱着一大摞书本上楼。 他踩上最后一阶拐到走廊,刚好梁承洗完澡,从尽头和他迎面走过来。 所谓冤家路窄,乔苑林回避地低头看卷子,发现漏写了一道选择题。 他停在门边腾不出手,一边艰难地碰门把,一边盯着那道题思考。 梁承搭着湿毛巾走过来了,呛人的味道消失,乔苑林的鼻息间地闯入一股沐浴露的清香,带着水汽,他抬头瞥见梁承的下巴。 咔哒,梁承在身侧帮他打开了门。 前后不过一秒,乔苑林的目光来不及再抬高一寸。 梁承掠过他的卷子,转身时说:“选B。” 第7章 昨天的阴云没酝酿出一场雨,清晨一片晴朗。梁承热醒了,洗漱干净,下楼去厨房找凉白开喝。 乔苑林正在吃早饭,那张生物卷子摆在一旁,趁早晨清醒再加工一遍。 “小梁,起来啦?”王芮之拿了一个空碟子,“我做了素炒粉,坐下一起吃。” 梁承说了句“谢谢”,依旧和乔苑林隔着桌角坐。他往卷子上看了一眼,那道选择题的括号里赫然写着个“C”。 乔苑林转一圈笔杆,用眼神传达出“我才不相信你”。 梁承的面部肌肉都没动一下,无所谓地收回目光。不足巴掌大的一碟炒粉,很快吃完了,他洗干净餐碟便出了门。 第13页 王芮之拿开乔苑林的卷子,说:“别看了,专心吃。” 乔苑林挑出胡萝卜丝和卷心菜的梗,道:“好吃,再放点肉丝就更好了。” 王芮之怪他挑剔,说:“有肉嚼得更慢,人家比你下楼晚都吃完了,你抓紧点吧。” “没事,我特意起得早。”乔苑林说,“我们老班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到我头上了。我以后不能迟到,起码今天不能。” 王芮之说:“我感觉够呛。” “怎么可能?” “那你看看表。” 乔苑林一看手表震惊了,居然和平时出门一个时间,他明明早起了啊? 王芮之心说架不住你磨蹭,问:“还吃么?” 乔苑林立刻放下筷子,擦擦嘴起身。 王芮之了然地说:“怪不得身上不长肉,没一顿饭能正经吃完。” 乔苑林背上书包赶紧走,在门口换鞋,系鞋带的时候腾出两秒疑惑了一下,他昨天把球鞋摆得这么整齐吗? 拿下领带又奇怪了一下,这么漂亮的结是他打的? 乔苑林没空细想,一出门,原来梁承还没离开,推着摩托一并站在阳光下,人和车都闪闪发亮。 之前在黑夜看不清,乔苑林此刻多欣赏了几眼,车身有些旧,像二手的,但斑斑痕迹更显得炫酷。 梁承拿着块拧湿的毛巾,将车座子从头擦到了尾。 乔苑林往外走,内心一项一项做着排除,公交车要等,出租车会堵,无论怎样都会迟到了。 除非,像超人送外卖的速度那么快。 他踌躇着掉了头,好汉能屈能伸,返回在摩托车旁站定。梁承连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问:“怎么,迷路了?” 乔苑林忽略他的挖苦,说:“我要下个急单,你能跑一趟吗?” 梁承说:“送你?” “嗯。”乔苑林点点头,“我今天不能迟到。” 梁承说:“巷口往东七十米有地铁站,一口气跑过去,不用换乘就到你们学校了。” “不行。”乔苑林当即否决,后半句说得有点飘,“我不能跑步。” 梁承抬起了眼皮,很晒,微眯着眼睛觑了过去。乔苑林的手揣在兜里,指甲悄悄抠了抠指腹。 要解释一下么? 乔苑林张张嘴,算了,迟到就迟到吧。 然而梁承什么也没说,攥着毛巾在车座上用力掸了一下,纤尘飞舞,他一抬腿跨上了摩托车。 “你答应了?”乔苑林问。 梁承将毛巾绑在车把上,说:“上来吧。” 乔苑林不喜欢白占便宜,先把价格谈好:“怎么收费?” 梁承回答:“打表。” “你逗我呢?”乔苑林说,“你这车还能打表?” 梁承掏出耳机戴上,说:“一首歌五块。” 摩托车飞驰出晚屏巷子,乔苑林紧紧抓着梁承的腰侧。他不单是害怕迟到,还藏有一半羡慕的私心。 从小到大,他没尝试过刺激的东西,骑摩托对梁承而言稀松平常,对他来说是第一次。 梁承绕近道走的小路,只有一个路口遇见红灯,刹得有些急,乔苑林连人带书包一齐撞上了他的后背。 天气热,身体接触就加倍的热,梁承拂开了抓在他腰间的手。 乔苑林为自己化解尴尬,说:“你这车……挺舒服的。” 梁承戴着耳机,没听见。 感觉更尴尬了,乔苑林无所适从地垂着手,什么都不抓他很害怕啊……变绿灯了,他摸索半天抓住了自己的校服裤兜。 摩托车飞快地穿梭,梁承盯着前方,耳边除了音乐和划过的风声,隐隐约约似乎有个人在瞎嚷嚷。 倏地,一只耳机被拽下来,乔苑林的呼吸喷在他耳后,大声道:“打扰一下!” 梁承偏头,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我真的不能抓着你吗?”乔苑林显然挣扎了很久,“我都快被甩飞了!” 梁承的本意是等红灯时松开,上路后当然要抓紧,可惜他给忘了,乔苑林也当真老实得没乱动。 他反手一捞,捉住乔苑林的手放回腰侧,立刻被抓紧了。 后半程,那只耳机一直垂在胸前,吹得鼓起的T恤衫被身后的胸膛压平,梁承很不习惯,不过不至于难受。 摩托车抵达德心中学的大门外,动静不小,引得不少人回头。乔苑林下了车,恋恋不舍地拍了下车座子。 梁承掏出手机,将播放完毕的第四首歌按下暂停。 乔苑林问:“一共二十?” 梁承摘下耳机,一圈圈缠在手机上,微信跳出消息提醒,他点开,是乔苑林发来的五十元红包。 三十元小费,够再来一趟了。 果然,这位十六岁高中生意犹未尽,说:“我晚上八点放学,你来接我吧。” 梁承:“……” 还多十元,乔苑林说:“顺便给我带一份臭豆腐。” 梁承的粗口呼之欲出。 乔苑林没给他机会,望见马路对面的一辆汽车,忙道:“好像是我们班主任,不说了,我得走了。” 梁承一个字都没讲,而乔苑林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揣起手机,发动引擎扬长而去。 旗袍店开门营业,来的顾客是老相识。王芮之给对方量尺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容无非是儿女家庭。 第14页 顾客说:“你女儿好久没来了,大记者,又出息又漂亮的。” 王芮之笑道:“就是太忙,做记者经常出差,有时候一走半个月,家都顾不上了。” 顾客说:“你女婿是医生,应该也很忙的?” “都忙。”王芮之坦然道,“前阵子离婚了,从此各忙各的。” 顾客有点不好意思,安慰道:“还年轻,以后再找一个。” 王芮之说:“随他们吧,我就是心疼外孙子。” 顾客小声问:“记得是生下来就身体不好?” 王芮之想到乔苑林,叹息了一声,透过窗户望见摩托车去而复返。等梁承进了门,刚才的话题彻底终止。 顾客夸了句:“小伙子真帅啊。” 梁承大步流星地经过,仿佛这句话与他无关。 王芮之打圆场,问:“小梁,你怎么回来了?” 梁承外出的时间不固定,说:“今天在家待着。” “在家?”王芮之惊讶道,“那你送苑林,不是顺路?” “不是。”梁承掀帘子上了楼。 顺哪门子路,他趁天气好擦擦车,根本没想出门。至于这一趟计划之外的跑腿,就当那一碟炒粉的饭钱了。 梁承回到房间,从墙角的矮柜里拿出一只背包,沉甸甸的,装满了纸质资料和厚重的书刊。 他挑出一沓,坐在桌前打开那台旧电脑。主机运行很慢,勉强能聊QQ,或者查一些补充资料。 他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摘下眼镜,离开椅子去开了个灯。 梁承踱到窗边,晚霞把那盆仙人球照成了橘红色,他触摸仙人球的刺,沉浸于刺痛里一点点得到放松。 手机响,他蜷缩起扎红的指尖。 梁承看了眼屏幕,接通道:“喂,应哥。” 手机里面的人说:“马上过来,盯个人。” 梁承回答:“好,我现在过去。” 国际(1)班开始第一节 晚修,内容很自由,可以小组讨论,也可以去实验楼和图书馆学习,或着单纯地写作业。 乔苑林打开中国文学的卷子,第一篇文章读到一半,田宇靠过来,问:“放学要不要去我家?” “去你家干吗?” “快月底了。”田宇说,“商量一下本月CAS去哪当牛做马。” CAS是创新、行动与服务的英文简称,毕业前,国际班的活动时间必须达到一百五十个小时。上次服务活动是去动物园清理大象粪便。 乔苑林读完文章,说:“咱微信聊吧。” 田宇道:“微信太麻烦了。” “语音电话,怎么样?”乔苑林没有妥协的意思,小声解释的时候带着一点小得意,“今天真不行,放学有人来接我。” 田宇八卦道:“谁来接你?” 乔苑林放慢写字速度,琢磨该怎么定义梁承的身份? 租客,田宇肯定会问租客为什么接他放学;超人跑腿,可是跑腿又不等于司机;朋友……也太勉强了点。 乔苑林想了半天,说:“本少爷雇了个摩的。” 八点钟放学,学生们鱼贯而出。乔苑林惦记着坐摩托,破天荒地利索了一次。 父母工作忙,小时候都是保姆接他,或者坐校车,只每年生日当天乔文渊和林成碧会来,但也仅维持到小学毕业。 人潮拥堵,乔苑林站在门卫亭前,目光追着流动的车水马龙。四十分钟后人越来越少,校园逐渐走空了。 梁承怎么还不来啊,有没有时间观念?不会是忘了吧? 乔苑林摸出手机,点开超人的头像一愣,五十元搁在那儿,梁承根本就没收他的红包。 既然没收红包,等于没答应来接他。 乔苑林白等了一场,打车回家,路上萎靡不振地歪靠着车门。他玩了会儿手机,返回微信再次点开梁承的头像。 他发了一条:为什么不收红包? 一条街过去了,梁承没有回复。 乔苑林:是不是嫌少? 乔苑林:价钱可以商量。 乔苑林:给你加起步费。 乔苑林:不带臭豆腐也行。 乔苑林:同意么? 快到巷口了,梁承始终没有回复。 乔苑林盯着发出去的六行字,怎么这么卑微,对一辆破摩托至于吗?这要是被拒绝,他的脸往哪搁? 可撤回已经晚了,乔苑林当机立断编辑了第七句:算了。 按下发送的同时,超人回复了一个字—— 行。 第8章 有些事就这么巧。 乔苑林盯着手机屏幕,“算了”和“行”一右一左、一上一下,可时间误差不足半秒,梁承能回复得这么快? 或许,是在回复他前面的六句? 这二者的意思截然相反,回复“同意么”是答应,回复“算了”是不答应,乔苑林怔了片刻,点开输入框打字:你回复的哪一句? 他打完悬着指腹,迟迟按不下发送。 连发六句已经就够卑微了,全指望第七句找补点尊严。他这样问,万一梁承拒绝了,岂不是彻底丢了面子? 乔苑林把那句话删掉,改成语义不详的省略号,还没发出去,出租车在巷口停下,司机递给他二维码的牌子。 他返回聊天界面,省略号变成了草稿箱内容。 第15页 付了款,乔苑林拖着步子走进巷口,空气有些闷,手心贴着机身出了一层汗。 那一句回应之后,梁承又恢复掉线状态,完全没有说清楚回复哪一句的意思。乔苑林也懒得问了,将省略号删成了空白。 吃过晚饭,王芮之在一楼裁衣服,操作台被布料占满了。 乔苑林只好待在房间里学习,听完一节网课,他趴在床上写一套英语卷子。翻过第二页,微信提醒有一条新消息。 乔苑林做题的时候不碰电子设备,也不回任何消息,又写了三道题,笔尖却凝固在了纸上。 他没忍住,滑开手机屏,点开那一条不知是谁发来的未读。 原来是田宇发的,问他几点讨论当牛做马的事。 乔苑林撇撇嘴,回复道:三十分钟后。 田宇又发来一条:放学真坐摩的走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可乔苑林吹都吹了,便模棱两可地回了个“戴墨镜歪嘴笑”的表情。 田宇:我也想试试。 乔苑林切到浏览器搜索关键词,然后给田宇甩了一条链接,内容是——平海市路路通,摩的、三轮、皮卡、箱货,为您提供各式运输服务。 田宇:……三十分钟后再聊。 这套卷子是循证阅读题的专项训练,乔苑林折起两条小腿轻轻打晃,做得很轻松,写完还来得及冲个澡。 他湿着头发打开数学复习,没吃成臭豆腐,凑合着撕开一包鸡汁豆干,同时一心二用地和田宇语音通话。 CAS分两类,一类是学校统一安排,另一类是自主行动。后者的好处是时间灵活,项目选择自由,适合乔苑林这种散漫人士。 确定服务项目后向学校的监督专员报备,事后写活动日志收录档案,才算真正地完成。 乔苑林正在看一道大题,没仔细听。田宇叽里呱啦说完,问他:“怎么样?” “不错。”他张口就来。 田宇决定道:“好,那这个月就去幼儿园。” 乔苑林愣道:“幼儿园?你能搞定小孩?” “总比大象粪便好搞吧。”田宇说,“你不是会弹钢琴么,你弹琴,我唱歌,小朋友们笑呵呵。” 乔苑林:“……行吧。” “那活动日记就靠你了。”田宇挂线前找了个抽,“晚安噢,苑神。” 乔苑林一把扯下耳机,豆干都没胃口吃了。他翻身躺平,盯着陈旧的天花板发呆,手机被压在了肩膀底下。 嗡,微信振动了一下。 乔苑林嘟囔“又怎么了田小宇”,右手穿过左边腋下,拽出手机,打开微信,只见超人的头像移动到列表顶端,挂着个红红的圈一。 梁承发来短短的一句:听,起风了。 凌晨十二点发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乔苑林第一感觉是死人诈尸,品了品,第二感觉诈得怪文艺的。 旁 边书页掀动,窗缝里漏进来一股股凉风,呼啸声在屋外盘旋,很快噼噼啪啪的雨点砸在窗户上。 当真是起风了,乔苑林回复道:下雨了。 超人:收下衣服。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乔苑林趿上拖鞋去阳台。他的衣服晾干被王芮之收进了柜子,挂着的几件都是梁承的,雨点很密,他一股脑薅下来抱回了房间。 打开灯,空荡的卧室比他的整洁多了,床单抻得一条褶都没有,简直是离谱。 乔苑林站在床尾来了个天女散花,把怀里的衣服扔了一床,他用手机拍下来,发给梁承以证明衣服收了。 超人没反应,但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乔苑林等了会儿,着急回屋复习,便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回复的是什么啊? 发送完他傻了,手指形成肌肉记忆了么,竟然打的是“你回复的是哪一句”? 对方终于停止输入,显然已经看到了。乔苑林暗自决定,要是姓梁的让他下不来台,他就把这堆衣服晾回去。 屏幕一闪,超人发来:都行。 乔苑林:什么叫都行? 超人:先叠衣服。 使唤人上瘾了是吧?乔苑林飞快地回道:没空,不伺候。 超人:那就是“算了”。 乔苑林的脾气蹿上头,算了就算了,他转身回房,走到门口穿堂风嗖嗖的,却不敌摩托车后座的风声爽快。 他顿了半分钟,返回床边拎起一条牛仔裤。 乔苑林十六年间第一次收衣服,第一次叠衣服,都奉献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租客。叠好摆在床头,他拍下照片发过去。 等待回复的几分钟因屈辱变得漫长。 结果梁承又没影了。 乔苑林出离愤怒,可惜他不擅长骂人,憋半天用文明的中国字苍白地发了句:大兄弟你讲不讲信用? 房门大敞着,一阵风吹乱了桌上的纸张。 乔苑林正生气,捡起来在桌面上粗暴地磕了磕,低头一看,纸上满篇英文,并且夹杂着很多又长又复杂的专业名词。 一些句子用红笔划了线,在空白处写着注释。乔苑林翻到下一页,上次梁承看他的试卷,那他看一下这份资料应该不过分吧? 可惜他无奈地发现,他能看得懂语言,但读不懂内容。 乔苑林提炼出一些词,中心围绕“癌症学”,莫非这是一篇医学的论文资料? 第16页 他最费解的是,梁承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份资料?还做了笔记注释?他虽然偏科,但不至于还不如一个不念书的吧? 乔苑林受到了冲击,他把资料放好,用水杯压住,临走拍下了前三页。 雨下大了,窗外的树叶摇曳了半宿。 梁承一夜未归。 天蒙蒙亮,乔苑林脑袋晕沉地睁开眼,他像一块柔软待发的面团,醒了会儿才爬起来去洗漱。 收拾好书包下楼,比平常早了四十分钟,就算蹬三轮去学校都不会迟到了。 王芮之刚起床,以为外孙子转了性,问:“怎么这么早啊?” 乔苑林到门口换鞋,回答:“我靠自己也可以不迟到。” 王芮之说:“确实得靠自己,哪能天天蹭人家的摩托。” 乔苑林勒紧鞋带,要把脚丫子勒死一只似的,说:“我付了钱的,是他不收。再说哪有天天?我今天不就自己走么?” 王芮之道:“当然得自己走,小梁昨晚又没回来。” 乔苑林吃了一惊,房门关着,他还以为梁承在屋里睡觉呢。再一看,头盔没在,梁承的球鞋也没在。 “姥姥,他到底干什么的,一整晚不回家?” 王芮之说:“我没问过。你不吃早饭了?” 乔苑林觉得老太太心真大,改天得好好问清楚,回答:“我去对面早餐店买海蛎饼。” 巷子里地面潮湿,乔苑林绕开积水走到巷口,太早了,平日繁杂的街道冷冷清清,半天没一辆出租车经过。 马路对面的吴记早餐倒是热闹,几张小桌坐满了,乔苑林望过去,试图寻找一个空位。 忽然,他看见了斜停在路边的摩托车。 车旁边的小桌上,梁承吃完了一屉牛肉烧麦,偶一偏头,隔着不算宽的马路对上了乔苑林的目光。 瞪他呢? 梁承拿起手机,隔了一个晚上延迟回复:衣服叠得不错。 乔苑林气得想拉黑,穿过马路走到梁承的桌对面,冲老板说:“老板,我要一个海蛎饼和一碗粥。” 梁承说:“大清早,不嫌油么?” 乔苑林补充:“要油大的。” 等吃的端上来,乔苑林坐下。梁承在喝剩下的半杯豆浆,压低了眉骨,眼下一片熬出来的青色。头发和衣服昨晚淋过雨,泛着湿凉的水汽。 冷不防的,他打破了沉默:“走这么早?” 乔苑林说:“早点就不会迟到了。” “正好。”梁承朝摩托车抬了抬下巴,“今天没法送你,疲劳驾驶。” 乔苑林捧着海蛎饼,他理解能力还行,这话的意思是不是今天不行,但改天可以? 梁承抬眼看他,薄唇展开一点弧度,咬着吸管笑了:“小兄弟,我也没那么不讲信用。” 乔苑林咬了一大口,谨慎地咕哝:“你这人靠谱么?” “一般吧。”梁承逗他,“起步费给多少啊?” 乔苑林说:“看你服务态度。” 梁承道:“还是看我心情吧。” 乔苑林心里有数,就算给钱,梁承也不会每天送他的。时常半夜回家,偶尔彻夜不归,比起这件事,他更想知道梁承是干什么的。 昨天回复得断断续续,说明在忙?通宵又淋雨,难不成是户外作业? 乔苑林不好意思直接问,试探地说:“你刚下夜班?” 梁承回答:“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乔苑林怕迟到,不拐弯抹角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梁承反问他:“你觉得我像做什么的?” 乔苑林大胆猜测,麦当劳服务员,不对,这个拽样儿早被开了。送消夜的,那之前几晚怎么不工作?电影院售票员? 他联想夜间营业的场所,KTV、酒吧、夜店,一连猜了五六个。 梁承事不关己地听着,偏着头,锋利的轮廓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镀了一层金边,却不温暖,反而英俊得不真实。 乔苑林对着这幅画面脑子一抽,说:“你不会是夜总会的少爷吧?” 梁承呛咳一声,爆了粗口:“你猜对了,我他妈还是头牌。” 第9章 梁承推着摩托车走回旗袍店,锁好车,卷闸门从里面掀起了一截。他迈上台阶,在门外一把给卷了上去。 王芮之见是他,笑开说:“吓我一跳,回来啦。” 老太太穿着件香云纱的旗袍,特讲究,而梁承身上的衣服半湿半干,有一股隔夜雨水的气味。 这样的姥姥就应该搭配乔苑林那样的外孙,他与对方住在同一幢楼里,却是不同世界的人。老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各有各的路数。 梁承不明白琢磨这些干什么,许是吃烧麦吃撑了。 他绕开王芮之进了屋,在地板上踩下一串黑脚印,说:“我等会儿擦干净。” “没事,你别管了。”王芮之跟在后面,“今天不用给苑林做早饭,闲着也是闲着,我把店里打扫一下。” 梁承换上拖鞋,勾着球鞋的鞋带拎起来,准备先在盆里泡上。他打了个哈欠,说:“吊扇和灯管太高,我擦吧。” 王芮之道:“成,那麻烦你了。” 梁承抬脚上楼,一步一步迈得稍沉,四五阶后,王芮之在原地叫了他一声。他停下回头,问:“什么事?” 王芮之笑容和蔼,双手有些不自在地挽在身前,说:“小梁,一直也没问过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第17页 梁承倒是一派从容,反问道:“租房子需要交代?” 王芮之笑道:“我就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你每天外出时间不固定,年纪又不大,我有点好奇。” 梁承转身上楼,扔下一句:“打零工的。” 老太太没获取多少关键信息,租房子时她问过一嘴,梁承就是这个答案。至于具体的工作,身为房东管太宽不合适。 梁承上了二楼,房间闷热,他打开关了一夜的窗户通风。 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头,他盯了几秒,拿出手机点开乔苑林昨晚发给他的图片。图上是顶层那件T恤的大特写,平整美观,而下面几件横看成岭侧成峰,被巧妙地避开了。 还是个小骗子。 他收好衣服去收拾书桌,昨天走得急,那一沓资料来不及收进矮柜,此刻整整齐齐摆在中央,页脚上压着一只水杯。 梁承挨着桌沿站立片刻,想要洗澡睡觉了。 今天各科周考。乔苑林蹭办公楼的电梯上来,再从空中廊桥去教学楼,半路碰见周晴。 周晴刚从段思存的办公室出来,抱着两大袋卷子,一袋是考试卷,另一袋是判过分数的巩固卷。 乔苑林的左肩挂着书包,伸出右手拿走一袋,说:“我帮你拿。” 周晴愣了一下,笑得很甜:“谢谢班长。” 乔苑林问:“你好像很意外?” 周晴解释道:“因为你第一次帮我干活儿……” 乔苑林回想了一下,貌似还真是。他拎不动水,跑不了步,也只能靠帮人抱抱作业彰显男子气概,没想到帮得不够均匀。 “跟你没关系。”他说,“我不喜欢生物。” 周晴:“以你的成绩,想补肯定能补上。” 乔苑林笑笑,他不想。 周晴鼓起勇气:“我可以帮你。” 乔苑林完全没那个需求,但不好拂女孩的面子,转移话题道:“欸?这是什么卷子?” 周晴回答:“周考卷。” “第一节 课才考,不怕漏题吗?” “段老师说早课一打铃就考,省略课间,第一节 课剩半小时讲巩固卷的错题。” 德心中学的老师从未拖过堂、占过课,乔苑林忍不住吐槽:“我觉得段教授身在德心,心在七中。” 周晴问:“为什么?” 乔苑林说:“他把公立重点的恶习全带来了。” 话音刚落,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能听出是段思存。 乔苑林呆滞了一瞬,没有回头,装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听见,腰杆笔直、落落大方地走了。 早课连着第一节 生物课进行考试,段思存坐在台上监考。 考完余下三十分钟讲错题,乔苑林展开巩固卷,他不关心分数,目光逛街似的在卷面上乱晃悠。 段思存在讲台上说:“时间有限,先把错误率最高的几道题讲一下,现在看第九道选择题。” 乔苑林不信梁承选了“C”,错了没得分。 这时,段思存说:“正确答案是B。” 乔苑林倏地抬起头,在一众对着卷子的脑袋里格外明显。段思存越过镜框边缘看向他,问:“有问题么?” 乔苑林摇摇头,捏紧笔杆改掉了答案。 所有人都憋坏了,一下课就冲向卫生间排队。乔苑林在位子上默默发呆,没呆出个结果,揣上手机去了办公室。 他和段思存前后脚,敲门的时候对方刚坐进椅子里。 段思存打趣道:“我没找你算账,你倒主动来找我了。进来吧。” 乔苑林关上门,走到办公桌旁站好。他瞧着挺乖,结果开场白都没有,直接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段思存确实没在公立重点见过这般场景,说:“你真当我不会没收?” “啊,不是。”乔苑林解释,“我有事请教。” 他打开相册翻到昨晚拍的图片,放大第一张,说:“段老师,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段思存盯着图片阅读上面的内容,读到一半便停下来,问:“这些资料你从哪得到的?” “有什么问题吗?”乔苑林说,“是关于哪方面的?” 段思存继续看,一张一张地看完,说:“这是英国一所名校的专业课程,癌症学那一部分。” 乔苑林惊讶得以为听错了,问道:“那……一般什么水平能看懂这个?” 段思存说:“一般人肯定看不懂。” 拍摄距离很近,空白处的注释没有拍到,但划线部分能看出有人读过,段思存问:“你自己看的?” 乔苑林诚实地摇摇头。 段思存说:“你现在的水平当然看不懂,肯学就不错了。你从哪找的,这种资料我要找同行朋友拐几个弯才能拿到。” 乔苑林更为惊讶,只好编了个理由:“是我爸给我的。” “你爸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他是医生。”乔苑林直觉再聊下去要露馅儿,便给人添堵地说,“段老师,你如果有病就说一声,我可以帮你拿专家号。” 段思存把手机还给他,问:“你还有别的事么?” 乔苑林说:“没了。” 段思存道:“出去。” 从办公室离开,乔苑林走到空中廊桥停下,倚住栏杆想让风吹一吹心头飘荡的疑虑。 他冒出许多个问题——梁承真的辍学了?为什么会有那些资料,并且能看懂?平时行踪不定又是在做什么? 第18页 乔苑林脑补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蓦然发觉自己忽略了一点——梁承的家人。 这个年纪除非是孤儿,否则极少离开家庭,难道梁承也是离家出走? 乔苑林撸了下头毛,林成碧教过他,依靠足够的线索去获得真相,主观臆断是没有用的。 他得找一找线索。 放学后,乔苑林和小组成员去咖啡馆做团队作业。 他这种时候最像个班长,调配分工,主动承担难点和收尾,并请大家吃了顿晚饭。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他轻轻上楼,对面房门紧闭,不知道梁承在不在里面。 周六休息,乔苑林睡到快八点,张开眼翻身一趴开始听第一节 网课。 手臂支在床上,网课结束又酸又麻,他哆哆嗦嗦地换好衣服,出门一拐见梁承拎着浇水壶走出浴室。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几秒,谁也没打招呼。 浴室里的脏衣篮空了,乔苑林洗漱后去阳台,他的校服和梁承淋湿的那一身挂在一起,是早晨刚晾上的。 梁承少见地穿着一件浅色T恤,牛仔裤也洗得发白,站在花花草草之间的画面格外清新。 乔苑林闻闻一盆矢车菊,问:“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 梁承“嗯”了一声。 继而一段沉默,乔苑林负手靠着墙,轻声说:“那道题真的选B。” 梁承:“噢。” 乔苑林问:“你会做?” 水壶空了,梁承放下擦擦手,回答:“蒙的。” 乔苑林将手臂改抱在胸前,他肤色很白,两只肘尖却明显发红。梁承以为他在哪蹭脏了,目露嫌弃。 乔苑林说:“你什么表情,我是因为杵在床上学习,磨红的。” 梁承轻嗤。乔苑林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掌捂住手肘,说:“笑个屁,我又没桌子。” 那双休日的作业写完,岂不是要磨破了皮?梁承浇完花回房间,走到门口停下,叫道:“哎。” 乔苑林:“我不叫哎。” “那算了。”梁承说,“还想问问‘哎’要不要用桌子。” 乔苑林怔了一下,立刻拎上书包过去,耽误一秒钟都怕梁承反悔。 桌面上干干净净,那份资料已经收起来了。 乔苑林坐下来,打开书包拿数学卷子,捏住又松开,换成一般放在最后才写的生物。 梁承坐在床上玩手机,十分钟过去,房内一点写字的声音都没有,他便受累抬了下眼。 乔苑林凝望着一道大题,不知道在思考还是走神。 梁承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乔苑林扭头问:“啥事?” 梁承说:“你这个效率,桌子是不是要用一天?” 乔苑林支吾道:“我读题……比较仔细。” 用软件逐字翻译成中文也该读完了,梁承说:“不会就跳过。” “嗯。”乔苑林道,“我就是一步步跳到这儿的。” 梁承开始后悔请来这尊佛。 乔苑林别开脸,指腹来回碾着卷翘起一块的页脚,说:“我最烦癌症学这部分了,题都很难做。” 梁承望向卷子,说:“你写的是生态学。” 乔苑林道:“啊,我看错了。” 梁承放下手机,双手向后撑在床上,嘲弄地说:“小朋友,你们学校的课程等级分初级和高级,后者包含前者的内容。但无论你念的哪一个,生物都没有癌症学这部分。” 乔苑林正中下怀,问:“你怎么知道?” 梁承回答:“我在德心当过保安。” 乔苑林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而且是黑心棉。他有点泄气,翻卷子时碰到鼠标,电脑显示器一下子亮了。 他震惊于这玩意儿还没报废,问:“能用?” 梁承:“凑合。” “我能试试么?” 本来就是对方的东西,梁承说:“随便。” 乔苑林打开浏览器,对照卷子上的题目搜索相关资料,一页页往后翻,装模作样地折腾了一会儿。 他说:“查不到啊,你过来。” 梁承问:“你查什么?” 乔苑林说:“就那些论文啊,资料啊。” 桌面投下一片影子,梁承到他背后,俯下来,一只手环过他握住鼠标,然后拉下了历史浏览记录。 施普林格、爱斯维尔……乔苑林掠过一串网址,头向后仰至极限,以死亡角度直直地看着梁承。 梁承垂眸和他对视,说:“从坐这儿就试探我,你想知道什么?” 乔苑林问:“你到底什么来头?” 梁承回答:“从城西来的。” 乔苑林皱起眉:“你这人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啊。” 后脑一暖,梁承的手掌摸上他的头发,可落下来的声音是冷的:“没有,所以少打听。” 乔苑林一动不动,感觉被这只手恐吓了。 结果梁承松开他,说:“用完关机。” 梁承拿上车钥匙走了,门“嘭”地关上,仿佛一声不耐烦的警告。乔苑林贴着椅背,听脚步在楼中消失。 他将电脑页面关闭,要关机时,右下角的图标闪了闪。 原来挂着QQ忘了退出,乔苑林移动鼠标,速度太快卡住了,恢复后一个对话框抖动着弹了出来。 他不想看也晚了。 对方的网名像个中年非主流,叫“玉宇琼台”,备注名是“应哥”。 第19页 一共发来两条消息—— 二十八号上午岭海码头仓库。 带上家伙。 第10章 关了机,乔苑林对着黑掉的屏幕发呆。 平海市主要是平原,南城连着一个有山的小岛,叫岭海岛。市区到海岛大约三小时车程,坐轮渡会快一些。 岛上的码头原来是货船集结点,近两年要搞旅游开发,码头冷清下来,岛上一大半变成了建筑工地。 那些仓库拆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部分也废弃了。总之,一般没人会约在那个地方,并且带着家伙。 乔苑林兀自思忖了一会儿,倾身撑住桌面,双手抱住后脑勺抓了满掌发丝。家伙,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甚至脑补出梁承拿着家伙的样子,就……还挺和谐的。 使用书桌的时间有限,乔苑林压下所有不解,埋头学习。期间梁承一直没回来过,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黑前写完了作业,乔苑林拿着法语书下楼。 王芮之每个双休日参加老年模特队,提前关了门,将清汤面和榨菜炒肉端上桌,道:“吃饭的时候别看书,对脑子不好。” 乔苑林说:“不是对胃不好吗?” “你既然知道,还看?” 王芮之多拿了一只碗,摆在旁边。乔苑林挑出一根讨厌的海带丝,啪叽甩进了碗里。 王芮之说:“这不是给你当垃圾碟用的。” “那干吗用——”乔苑林还没说完,门锁响了。 梁承外出回来,背对着餐厅换拖鞋、放头盔。乔苑林看不见梁承的表情,只看见对方把他的帆布鞋收进了柜子。 王芮之喊道:“小梁,没吃饭吧,过来一起吃碗面。” 梁承说:“不用了。” 乔苑林埋头在碗里自动隐形,等梁承利落地上了楼,他抬起来,往嘴里夹了一根面条。 王芮之觉得不对劲,问:“怎么了这是?” 乔苑林说:“不饿呗。” 王芮之说:“你俩又闹矛盾了?” “谁跟他闹矛盾?”乔苑林心虚地哼了哼,“那这碗我当垃圾碟了啊。” 王芮之很无语,乔苑林本着尊敬老人的原则,把这一页掀过去,说:“姥姥,我明天回趟家。” 王芮之问道:“你爸叫你回去?” 乔苑林说:“什么呀,他早把我忘了。” “那你还回来吗?” “嗯,我回家练练琴。月底的服务活动要去幼儿园,我好久没弹得练一下。” 王芮之说:“月底几号?” “二十八号。” 乔苑林说完想起那两条QQ消息,当时他只顾着乱猜,没发觉和CAS活动是同一天。 二楼格外安静,梁承半躺在床上看书,大敞着门。 没多久,乔苑林趿拉着拖鞋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口。他敲了敲门框,进屋收拾自己的书包和作业。 梁承的目光没离开过书,似乎进来的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 乔苑林明白,他上午的试探越了界,这位租客不爽了,于是出门纹了个身,在脑门上明明白白地刻着:我们不熟。 虽然他不在乎,但他还没弄清楚一切疑问。 乔苑林试图缓和关系,便根据实际情况酝酿出一个比较自然的开头,说:“我零食就剩一包了,能下单吗?” 梁承回道:“没空。” 乔苑林又问:“明天上午要出门,能送我一趟吗?” 梁承答案依旧:“没空。” 乔苑林没话讲了,他的脸皮也不容许他碰了两次壁还一往无前。 沉默的间隙,梁承的肚子叫了一声。 乔苑林心道,原来没吃饭啊,给你汤面不吃,这么拽有本事就不要饿。 他抱起书包离开,走到床尾,忽然想起在便利店吃泡面的那个深夜。 梁承终于移开视线,看乔苑林侧影单薄,弯着红红的手肘掏出最后一包零食,扔果皮似的扔在了床上。 是一包黑巧威化饼,乔苑林说:“就当书桌使用费。”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潇洒地带上门,表情立刻垮成惋惜状。那是他留到最后的最爱,便宜姓梁的了。 周日天气升温,街上几乎一水的轻薄夏装。 乔苑林终于换上了短袖T恤,干净的白色,背后一双肩胛微微凸起,风一吹,好像一只能乘风而去的蝴蝶风筝。 他当然不会乘风,走到巷口就已经嫌累,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离市中心不远的博御园,号称百分之八十住户都是高知的高档小区。剩下百分之二十是高知的子女,除了市重点就是顶级私立,倒个垃圾都能遇上一场学历PK。 乔苑林的印象中,乔文渊从没度过一个囫囵的双休日,如果周日休息,上午会在小区的健身房锻炼。 电梯停在十二层,他祈祷着家里没人,在门外输入了密码。 可惜事与愿违,客厅电视开着,乔文渊正在跑步机上一边看新闻一边跑步,听见门开按下了暂停。 乔苑林杵在玄关,说:“是我。” 乔文渊揩了把汗,这两天健身房维护器械,他就在家跑跑,坚持锻炼所以精瘦的身材没有丝毫走样。 走下跑步机,乔文渊在沙发上坐下来。乔苑林一路也渴了,过去倒了杯水喝。 父子俩七八天没见面了,乔文渊等呼吸平复,问:“SAT成绩出来没有?” 第20页 乔苑林的门牙不小心磕上杯沿,很痛,他放下杯子抿了抿嘴唇,回答:“1550。” 满分一千六,乔文渊说:“发挥得不错。” 乔苑林冷着眉眼:“你们那天不是办离婚么,我很振奋。” 乔文渊道:“不管你高不高兴,我跟你妈已经分开了,这是必须接受的事实。” 乔苑林绷紧了面孔,他没发表过一句意见,没表示过一声反对,还要怎么接受? 乔文渊说:“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所以你躲到姥姥那儿,我也不催你回来。只要——” “只要别影响学习。” “你明白就行。” 乔苑林实在不想聆听教诲,起身回房间。 乔文渊问:“周考的卷子没带回来?” “没有。”乔苑林回答,“我来练琴的,练完就走。” 乔文渊想起什么,说:“你们新换的班主任挺有名。” 乔苑林给忘了,现在乔文渊是他唯一的监护人,代替林成碧进入家委会,自然对一切动态了如指掌。 回家不到十分钟,他的心情跌到了马里亚纳海沟。 房间整理过,乔苑林洗洗手练琴。说来变态,他学琴的时候还没学会用筷子,和姚拂一起上课,此后每年家庭聚会都被迫表演四手联弹。 不一会儿,乔文渊进来放下一张卡和一袋药,说:“卡上有一万块钱,给你姥姥。我跟你妈离婚了,钱要分清楚。药是半个月的量,免得吃完断了顿。” 乔苑林说:“知道了。” 家里人丁骤减,保姆换成了小时工,乔文渊道:“冰箱有煮好的饭,你中午饿了就热一下吃。” 乔苑林问:“你不吃?” “下午有个病人,我得回医院。” 乔苑林手腕一塌,十指扣在琴键上敲出沉重的声响。 乔文渊皱眉,叮嘱道:“在外面别惹事,放学了早点回家,长林街那片好多租房子的外来户,什么人都有。” 乔苑林动动眉心:“能有什么人?” “不三不四的坏人。”乔文渊说,“前两天医院拉来几个小流氓,年纪轻轻不念书,晚上在外面瞎混,抽烟酗酒闹事,打架打得浑身是血。” 乔苑林问:“拿什么打的?” 乔文渊答:“棍子、水果刀,警察给押来的,在医院走廊收缴了一堆家伙什儿,俗称犯罪工具。” “那……”乔苑林说,“那些人什么样?” “能什么样?都是一副不好惹的茬儿。” 午后骄阳似火,朝阳的房间热得厉害,梁承坐在桌前看资料,额角的汗滴落在桌面上砸开一朵水花。 无论多晒多热,他从不拉窗帘阻挡阳光。 读完最后一页,梁承的衣服汗湿了,他想冲个澡,去阳台上收干净的替换。 一低头,视野正对整条巷子,梁承不经意地一瞥,见一抹白色正以龟速穿过葱郁的绿影。 乔苑林练完琴回来,中途去了趟超市补充物资,现在左手拎着一大袋零食,右手举着甜筒,一路躲在树影之下。 走到旗袍店门前,头顶没了遮挡,甜筒也吃完了。乔苑林幽怨地抬首望天,猛地睁圆了眼睛。 梁承站在阳台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乔苑林望见他的神情有些复杂,甚至有一点……惊恐? 凝视片刻,乔苑林眼眶发痒,连续眨了几下。 梁承扫过架上的一排花盆,有选择性地薅了一朵抛下去。花朵飞舞飘落,乔苑林伸出手精准地接住了。 纯白色的小花,香香的,他仰着头:“什么意思?” 梁承在楼上说:“送你。” 乔苑林问:“这什么花?” 梁承回答:“白狗花。” 乔苑林怒道:“你有种给老子跳下来!” 梁承佯装没听见,收了两件衣服回浴室冲澡。 乔苑林耳边响起乔文渊说的话,那些“坏人”形象顿时有了脸。他奋力推开店门,动静大得把王芮之吓了一跳。 乔苑林控诉:“老太太,你把房子租给了个什么人啊?” 王芮之瞧见那一大袋,说:“你少吃点零食。” 乔苑林问:“他干吗的,你问清楚了吗?” “不清楚。”王芮之说,“我就知道小梁爱干净,不霍霍我的房子,帮我开门关门,打扫卫生,而且长得还帅。” 乔苑林急道:“可他——” 王芮之打岔说:“哎呀,我忘了告诉你。二楼的热水器有毛病,洗三十分钟水就不热了,你们分配好时间。” 乔苑林一向畏寒,闻言立刻上楼。 走着走着有点疑惑,这一周都是他先洗澡,每次差不多三十分钟,难道梁承一直冲的冷水? 这不可能吧。 浴室关着门,乔苑林敲了敲:“你要洗澡吗?” “进来吧。” 乔苑林拧开门,梁承背对他站在淋浴间外面,双手交叉掀起上衣,后背暴露出一道道交错的伤疤。 衣服脱下来,他转过身:“有事?” 乔苑林把要说的话全忘了,紧攥着门把手,问:“你背上怎么弄的?” 仿佛不曾痛过,梁承轻巧地说:“肯定不是小狗抓的。” 第11章 梁承不喜欢吹头发,冲完澡顶着条湿毛巾拧开了门。 乔苑林堵在门口,身板笔直,眼神也直勾勾的。两个人对峙半晌,梁承觉得这小屁孩儿还挺倔。 第21页 “你……”乔苑林先开口,“背上的疤到底怎么弄的?” 梁承说:“跟你有关系?” 乔苑林道:“你是家里的租客,我得确认你这人……” 梁承问:“我什么?” 乔苑林莫名有点怵,小声说:“你没犯过事吧?” 梁承停下擦头发的动作,捏着毛巾猛地拽下肩头一甩,水雾轻扬,他反问道:“犯哪种事?” 乔苑林说:“打架斗殴。” 梁承道:“你的逻辑好像不太严谨。” 打架斗殴受了伤,可以导致留疤。但伤疤的形成原因多种多样,不足以逆推出一个人曾经打架斗殴。 乔苑林不想打嘴炮,回溯道初始的问题:“所以你究竟怎么弄的?” 梁承瞧出来了,乔苑林有当记者的潜质。走廊不算宽,他迈近一步,轻轻叹息,惹得乔苑林专注等待他的答案。 他黯然地说:“那我告诉你吧。” 乔苑林点点头,不知怎的,从梁承的神情里读出一丝伤怀。 然后梁承告诉他:“我曾经被坏蛋欺负过。” 乔苑林略懵:“啊?” “我本来不想说的。”梁承煞有其事道,“几年前我跟你这么大,但比你娇气多了,在街上遇见流氓,被抢了钱,还被打伤了。” 乔苑林捏紧拳头:“老子信你的邪。” 梁承说:“没骗你,你别看我一米八多,其实我特别菜。” 乔苑林脸色铁青,小宇宙都燃烧起来了,十分想给这个菜逼一拳。 梁承糊弄了人,转身回房,走出三四步便听见追上来的动静。手臂被触碰,明明是他冲了冷水澡,对方的指尖却格外低温。 他反手掐住乔苑林的手腕一拧,连另一只也擒住。少年人的骨骼不够结实,乔苑林痛得眼前一花。 视野清晰后,梁承把他摁在了墙上。 花的那一下原来是毛巾闪过,乔苑林后脑垫着毛巾,没磕到头,双手被压在自己和梁承的胸膛之间。 他挣了挣,说:“你给我松开。” 梁承道:“偷袭就要做好挨打的准备。” 乔苑林从没跟人红过脸,更别提动手,可少年人的字典里没有投降,他昂着脖子:“那你打。” 梁承说:“打疼了可别哭。” “我哭你个头。”乔苑林又挣了挣,“你这叫菜吗?” 梁承没有打他,松了手,抽下毛巾,哂道:“只能说明你更菜。” 最终乔苑林一无所获,只手腕上留下一圈淡红色痕迹。那朵小白花掉在地上,花瓣被踩得脏了、蔫了。 他弯腰捡起来,拿手机上网查了一下,居然真的叫白狗花。 周一早晨,梁承天不亮就走了。 乔苑林被引擎声吵醒,没了睡意,取消闹钟时不小心将日历点开,目光凝在二十八号上停留了片刻。 到校不算晚,他拿着一杯酸奶晃进校门,遇见了姚拂。 “早啊弟弟。”姚拂说,“换了段教授就是不一样,你都不迟到了。” 乔苑林吸溜一口,面无表情,眼神呆滞,说:“还行吧。” 姚拂帮他抻了抻领带,问:“大清早就有气无力的,没睡好啊,还是有心事?” 乔苑林道:“都有。” “怎么了?”姚拂说,“那房客又欺负你了?” 乔苑林的脑海中浮现出梁承桀骜的脸,继而乔文渊的唠叨一条条飞过,画面和弹幕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 他说:“拂姐,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姚拂:“说来听听。” “一个男的,来路不明,行迹神秘,平时早出晚归,偶尔夜不归宿。身上旧疤累累,嘴里全无实话,还跟人约在破仓库接头。” 乔苑林一口气说完,问:“你觉得他会是什么人?” 姚拂说:“帅吗?” 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关系,但客观是一个记者的基本素养,乔苑林回答:“挺帅的。” 姚拂猜道:“是卧底警察吧?” 乔苑林烦死了:“能不能少看点小说?” 姚拂换了个更绝的:“那就黑道大哥。” 乔苑林说:“大姐,他才二十岁。” 姚拂补充道:“之子。” 聊到教学楼,乔苑林差点把酸奶捏爆。 也许是心里有所惦记,这一周过得异常缓慢。旗袍店二楼总是静悄悄的,梁承和乔苑林各自进出,愣是没说过一句话。 三五次在走廊上照面,视线相接一瞬便擦肩而过。 二十八号越来越近,乔苑林的好奇心不消反增,前一晚梁承十点多就关门睡了,他却辗转失眠了半夜。 大清早,后巷的吵架声唤醒大半居民。 梁承爬起来,穿了件黑色的T恤衫和工装裤。走到浴室外,他在关着的门板上敲了两下。 乔苑林在里面说:“有人。” 起得够早的,梁承如此想着挪开一步,倚着门框等。大约过去十五分钟,水声断断续续听不见了。 他又敲了敲。 乔苑林说:“我还没好。” 梁承冲门缝问:“你是不是尿床了,偷偷洗床单呢?” 乔苑林骂道:“放屁。” 梁承又问:“梦遗了?” 门突然打开,乔苑林脸色难看,还有一点难以启齿,说:“你去楼下用我姥姥的洗手间吧。” 第22页 梁承直白道:“你把马桶堵了?” 乔苑林急忙说:“我就尿尿而已,那破玩意儿就搞我。” 老房子爱出这些毛病,梁承没多问,直接推开他进去看。马桶溢满了水,储水箱却压力不足空着,一只接过水的塑料盆放在地上。 这场景尴尬得要死,乔苑林脸皮发热,说:“我去巷口电线杆上找个通下水道的吧。” 梁承问:“你扫我二维码的时候没加一个?” “我以为用不着。”乔苑林求道,“你先出去吧,行不行?” 墙角有皮搋子,梁承说:“没用那个试试?” 乔苑林摇头:“我觉得好脏啊。” “马桶堵着不脏?”梁承走过去抓起皮搋子,要做什么显而易见。 乔苑林难堪又惊讶地杵在原地,他想说不用,可梁承已经利落地动了手,一阵水涡倾泻,马桶弄好了。 “谢谢啊。”他说。 梁承到水池前,往左边挪了挪,说:“过来洗手。” 乔苑林听话地走到一旁,挤了一大滩洗手液。两个人并排,他看梁承洗了五遍,于是也跟着洗了五遍。 冲掉泡沫,梁承说:“把脸也洗洗。” 乔苑林抬头照镜子,方才难堪的红晕仍挂在脸上,他马上扑了几把冷水。 梁承哼笑,仿佛在说“不就堵个厕所么”。 乔苑林谈条件道:“这事不许再提,我可以给你封口费。” 梁承想起那包巧克力威化饼,说:“跟书桌使用费一样?” “你想得美。”乔苑林拿下毛巾,“我今天不用桌子,要去全托制幼儿园做社会服务。” 梁承以为听错,心想真是艺高人胆大,自己都没照顾明白,就敢去服务小孩儿了。 擦干水迹,乔苑林把毛巾扔架子上,和旁边的“豆腐块”形成鲜明对比。他又拿下来,嘟囔道:“你怎么折的啊。” 梁承伸手,向他摊开手掌。 乔苑林递过去,目光流连于对方修长的十指。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说:“你等会儿要出门么?” 梁承说:“少打听。” 乔苑林明知故问:“我都告诉你我去幼儿园了,你去哪我不能知道么?” “能。但我不会封口,会灭口。”梁承把叠好的毛巾还给他,转身走了。 乔苑林慢一拍,拐上走廊时目睹梁承出门,对方肩上挂着一只大容量的背包。 那里面不会装着家伙吧? 梁承人高腿长,几步就不见了。乔苑林凝神听了一会儿,摩托车没响,他到阳台望见梁承走出了晚屏巷子。 周末都起得晚,吴记早餐没什么人,梁承过马路买了两个海蛎饼。刚付完钱,一辆脏兮兮的金杯面包驶来,急促地响了响喇叭。 梁承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 驾驶位上的男人二十五六岁,戴着一副大墨镜,估计很久没睡觉,半趴在方向盘上打了个哈欠。 梁承举着海蛎饼,问:“应哥,吃么?” “应哥”大名应小琼,挥挥手说:“大清早的,油不油啊。” “还成。”梁承咬了一口,“我看别人吃得挺香的。” 应小琼往没几个人的摊子上扫了一眼:“有吗?谁?” 梁承没说是谁,回头看空荡的车厢,说:“就咱们俩去?” “嗯。”应小琼回答,“老四在岛上盯着呢,咱们三个人办。人头越少,分到的钱越多,对不对?” 梁承点点头,说:“家伙带了。” 应小琼道:“走之前我再问你一次,这事有危险,想好了?” 梁承回答:“想好了,走吧。” 应小琼发动车子上路,掉头的时候朝巷子里望了一下,关心道:“你就住里边那幢楼,怎么样啊?” “还行,主要是便宜。” “租金越便宜,房东越事儿逼。” 梁承品了一下,认为非常有道理。 应小琼讲话很粗鲁,说:“有些房东,管东管西的,租他个房子跟老子嫁给他了似的。” 梁承低笑,手机在裤兜里振动,掏出来打开微信,是乔苑林应景地发来一条文章链接。 他点开,标题意味深长—— 年轻人,你的每一步选择都至关重要!你承担不起犯错的代价! 他敷衍地读了两行,回复:什么意思? 乔苑林:好文共赏。 梁承:我欣赏水平低下,下次别分享了。 乔苑林:文章主旨:别做让你自己后悔的事。 按下发送,乔苑林纠结到了极点。他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可如果无动于衷,万一出了事情他一定会后悔的。 两分钟后,手机振动了一下。 梁承回复:管这么宽,你想娶我啊? 第12章 三小时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梁承在副驾上眯个回笼觉。 岛上的设施和民宿正在建设中,几乎没有游客,汽车拐上环岛公路,能欣赏到一览无余的沙滩。 梁承睡眠极轻,车速稍慢便醒了,沙哑地问:“到了?” 距离仓库区还有两公里,应小琼说:“快了,前面是东码头。” 码头上有往来行经的小型渔船,管理松懈,梁承记了一下位置排布,说:“柳毅找的哪条船?” 应小琼回忆了一下,没想起来:“老四跟我说过,我忘了。” 第23页 梁承道:“应哥,你行不行?” “我日理万机哪能记住那么多事。”应小琼的手指敲着方向盘,“操,管他呢,今天逮住他哪条船也不用坐了。” 仓库区不是按顺序拆的,像雨打芭蕉,东一点西一点,点点愁人。 抵达最外环,梁承瞭望一整片乱七八糟的废墟迷宫,明白了姓柳的为什么藏在这儿。 面包车钻入仓库之间的小路,绕了几分钟,未免打草惊蛇,应小琼提前熄了火,说:“就是后面那间492。” 梁承问:“他们几个人?” 应小琼回答:“三个,猪柳,柳刚,还有一个他们找的渔民。” 柳毅将近二百斤,诨名猪柳,柳刚是他的亲兄弟。梁承之前一夜未归就是在盯他们,市区人多不好动手,所以等到今天。 他说:“柳刚挺壮的。” “嗯,个头也大。”应小琼道,“渔民应该不用担心,拿钱办事不会帮他们拼命。就弄他们哥俩。” 梁承说:“行,等会儿当心点。” 应小琼摘掉墨镜,妥当地别在衬衫领口,一双上扬的桃花眼兴致盎然。他吹了声口哨,说:“那,走着?” 梁承长腿一跨下了车,右肩挂着背包,几步之后水泥路面上留下一点残痕,黑色的,湿乎乎有些黏。 他才发现异常,狐疑地蹭了蹭鞋底,想弯腰看看。 应小琼说:“对了,把手机关了。” 梁承作罢,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关机前他点开微信,乔苑林一直没再回复他,估计是恼了。 这个时间,小屁孩儿正在幼儿园服务小屁孩儿吧。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半小时前,一辆双层轮船驶入轮渡码头。 因为游客稀少的缘故,从市区到岛上的船只缩减成一天两班。船上乘客寥寥,停泊后,乔苑林第一个下了船。 他脸小,棒球帽一压就遮住三分之二。肩上斜跨着一只帆布胸包,林成碧单位发的,上面绣着“新闻编辑部”的字样。 走出轮渡中心,乔苑林在小广场上茫然四顾。他小时候来过一次,只记得爆炒扇贝特别好吃,别的已经记忆模糊。 他打开手机地图,搜索到距离仓库两公里远,走路是万万不可能的,出租车更是可遇不可求。 乔苑林正想办法,手机响,来电显示“田小宇”。 他一阵心虚,接通道:“喂,田宇?” “苑神,你怎么还不到?”田宇在里面问。 乔苑林说:“抱歉啊,我去不了幼儿园了。” “为什么?” “有点急事。” 田宇难以置信:“什么急事偏赶在今天啊?” 乔苑林自己都不清楚,回答:“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吧。” “你真不来?”田宇连环追问,“服务时长你不要了?学分你不要了?一屋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你扔给我一个人吗?” 乔苑林举着手机往外走,说:“我下一次再补吧。” 田宇:“你对我好无情!” 乔苑林也觉得渣男了点,可他生平没哄过人,只会谈条件,说:“是我对不起你,这学期的活动日记我都包了,怎么样?” “真的?” “骗你是狗。” 乔苑林想起梁承在背后骂他是小狗,说:“改一个吧,是猫。” 田宇说:“你他妈净挑可爱的。” 乔苑林无所谓:“那您给我挑一个。” “鸭。” “靠,你这涉嫌诽谤侮辱了吧?” 挂了线,乔苑林望见不远处崭新的遮阳棚,棚内有单车、电动车和观光车,按小时租借。 他过去租了一辆电动车,对着导航前往仓库。 路途中是人脑最活跃的时刻之一,想法千奇百怪、漫无边际,乔苑林却想象不出梁承在干什么。 他潜意识里不愿往坏的地方想,或者说,他无法把梁承想象为一个坏人。 没多久,乔苑林顺利骑到了仓库区外围。 为保险起见,他进入小路前打开一瓶口香糖,每隔十米丢了一颗。万一遭遇不测,被发现的概率会大一些。 绕了一刻钟,连个喘气的活物都没碰见。他怀疑接头地点是不是换了,忽然一拐弯,看见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 乔苑林确认四周无人,骑过去拍下了车牌号。 如果梁承是坐这辆车来的,必定会从其中一个车门下来。他绕到侧面查看,果然在副驾车门外的地面上发现黑色污迹。 昨夜失眠,他在家门口的垫子上挤了一瓶鞋油,鞋底踩过就会沾上。 也许他当时就决定跟来了,其中原因有好奇、有冲动,今早拐弯抹角地探口风和发微信,大概还有一点担心。 乔苑林沿着梁承的脚印寻找,到后面一间仓库外,印迹消失了。他狐疑地靠近大门,听见里面有混乱的人声。 莫非就是这里? 仓库内部一分为二,声音是从里间传来的。乔苑林拐到侧面,沿着墙根儿走到窗外,声音陡然变大。 玻璃窗是破的,他贴着窗户边缘望进去,霎时呆住。 仓库大得空旷,四处堆着废弃的板材和木箱,里面一共六个男人在厮打混战。 梁承最高,也最年轻,极为显眼,他抓着一个健壮的男人的衣领,抬肘狠狠挥上了对方的下巴。 第24页 男人惨叫着向后踉跄,梁承趁势将对方掀倒在地,跨坐上身,用膝头压住对方的胸口,连喂了几拳。 呆滞过后,乔苑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愿想象的事情在真实发生着,甚至更过火。 另一边老四被柳毅撂倒,大骂:“操你大爷!不给钱你们哥俩谁也别想走!” 柳毅啐了口血唾沫,拖着庞大的身躯朝梁承去了。而柳刚挣扎起身,扯住梁承一滚调转了位置。 乔苑林眼皮一抖,注意到一抹瘦削的身影。 应小琼打趴了渔民,冲到柳毅面前挡着路,骨感的脚腕带着千钧之势,把二百斤肥肉一脚踹翻了。 “我今天就逮了你做炸猪柳!” 局面混乱不堪,渔民跌在地上,突然喊道:“有刀!要出人命了!” 梁承和柳刚滚在地上,不知道谁拿出了一柄水果刀,四手相叠紧攥着刀柄,刀尖方向变幻,稍有不慎后果可想而知。 乔苑林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喉管。 他没空弄清楚来龙去脉和谁善谁恶,只知道不能让悲剧发生。 乔苑林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离开仓库走远一些,掏出手机迅速拨打了110。 很快接通,他说:“我要报案。” 接警人员询问基本信息,乔苑林的声音微微颤抖:“在岭海岛492号旧仓库,有六个人斗殴,有水果刀……可能会出人命的。” 咣当一声,刀刃落地的清脆声响。 乔苑林仓皇回头,盯着窗子咽了咽口水。 有人受伤吗?会不会是梁承? 他返回窗外,仓库里,水果刀甩飞在地,梁承缓缓爬起来,柳刚抱着小腿蜷缩在地上呻吟。 貌似没有酿成命案,乔苑林松口气,祈祷警察快一点赶到。 场面归于平静,乔苑林也一同镇定下来,开始猜测这帮人在干什么,梁承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他看了看没有监控,从包里拿出一柄防抖云台,把手机固定上去打开了录像模式。 首先拍摄一幅全景画面,再放大镜头,逐一给每位当事人特写,最后定格拍一下地上的犯罪工具。 梁承踩住柳刚的脚踝,来回蹭干净鞋底的脏污,问:“能起来么?” 柳刚挣扎了一下。 梁承说:“能的话给你踩折。” 柳刚暂时选择了躺平。 扬起的灰尘渐渐落地,应小琼累了,在一只木箱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拍了拍裤脚的褶皱。 他道:“给他俩绑上。” 背包里有两条腰带,梁承扔给老四,自己在一旁微弓着脊背没动手。 柳毅粗喘着问:“你们想怎么样?” “拿钱。”梁承回答,“你现在身价千万,特招人喜欢。” 柳毅骂道:“我操你妈!” 梁承竟然笑了:“难度有点高,我没妈。” 柳毅一时发愣,忘了继续骂。老四朝他饱满的屁股上来了一脚,说:“别他妈操这个操那个的,再逼逼,让你们兄弟抱一块拍裸照。” 应小琼忍着恶心说:“你真有创意。” 乔苑林目睹着这一切,举着云台的手心满是汗水,汇聚了紧张、恐惧与厌恶。 这些人在绑架吗?为了勒索一笔钱? 梁承是孤儿?平时就这样混? 不知不觉仓库陷入短暂的安静,只剩几道疲惫的呼吸声。 这时,一阵欢快的提示铃声在窗外响起,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汤姆老师的线上数学课要开始啦!” “汤姆老师的线上数学课要开始啦!” “汤姆老师的线上数学课要开始啦!” 第13章 铃音整整循环了三遍。 仓库里的众人皆是一愣。梁承觉得耳熟,反应也快,精准地锁定了声音源头,说:“第二扇窗户。” 乔苑林差点就地去世,他居然百密一疏忘了关网课提醒。此时一手握着云台,一手在屏幕上乱戳,结果急中生乱地打开了手电筒。 要完。 大势已去,走为上策。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跃过残破的窗户,垂直落地。乔苑林被逮个正着,手电筒还给对方打了一束光。 老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朝里面喊:“怪不得上网课,这藏着个中学生!” 乔苑林审时度势,决定套个近乎,道:“哥,我翘课来玩的。” 老四问:“好玩吗?” 乔苑林一脸乖顺:“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老四长相普通,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排大白牙,说:“来都来了,那进去看看吧。” 乔苑林急道:“不用了吧……” 老四不再废话,一把薅住他胸前的包,拽着往前走,比拽一只带轮儿的行李箱还简单。 绕到大门进入仓库,到了里间,老四将他狠狠一推。 乔苑林向前趔趄了一步,站稳低着头,帽檐遮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视野有限,他无法判断梁承在什么位置。 也不知道梁承会是什么反应。 实际上,梁承距离乔苑林不过一米远,一眼就认出来了。一瞬间的错愕后,他便明白乔苑林为什么会出现在岛上。 老四说:“应哥,这中学生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应小琼像古装剧里的皇帝选秀女,冲乔苑林说:“别害羞,抬起头看看。” 第25页 躲是躲不过了,倒不如有骨气些,乔苑林凛然地抬起头。 他同时看清了应小琼——这位起着非主流网名的应哥,长了一张比老四好看八百倍的脸。 仗着这张脸,应小琼穿了一件万紫千红、俗气至极、堪称挑战审美极限的花衬衣。可他穿着却更显肤白貌美,格外的明艳。 应小琼也很满意“秀女”的姿色,将乔苑林从头看到了脚,再看向柳毅时嫌恶地“啧啧”道:“死肥猪,这是你儿子?” 柳毅否认:“不是。” 应小琼说:“晾你也生不出这种颜值的儿子,除非被绿。” 柳毅:“……” 应小琼的目光返回乔苑林身上,问:“同学,你哪位?” 乔苑林已经偷瞄了梁承好几眼,他不敢贸然回答,又斟酌着望了过去。而梁承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肘,全无反应。 应小琼问:“认识?” 梁承干脆地说:“不认识。” 乔苑林愣了一下,早晨还帮他通马桶,这叫不认识? 也好,他也不愿意跟犯罪分子认识。 应小琼看见乔苑林胸包上的刺绣,念道:“新闻编辑部。你是记者?” 乔苑林含混地“嗯”了一声。 应小琼:“哪个电视台啊?” 乔苑林道:“就,平海市电视台。” “牛逼啊,大单位。”应小琼大笑,“撑死了十六岁吧,当记者?” 乔苑林补充:“之子。” 应小琼踢翻脚边一只木箱,挂着笑说:“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栀子花开。” 乔苑林:“啊?” “这么俊这么嫩的小脸,我可舍不得动手。”应小琼道,“梁承,先砸烂他的手机!” 貌似不想动弹,梁承迟钝几秒才朝乔苑林走过去,近至身前,他伸手将乔苑林的帽檐弹高了一寸。 乔苑林满是防备,紧紧护着手机和云台。 梁承说:“给我。” 乔苑林小声道:“做梦。” 梁承捉住了他,手指骨节分明,像一把铁锁扣在小臂上,他越挣,被钳制越紧,两个人挨得越近。 等近在咫尺,梁承的低音落下来:“跟踪我?” 乔苑林反驳:“我们又不认识,为什么要跟踪你?” 梁承说:“在鞋底抹黑泥,你不嫌脏么?” 乔苑林继续嘴硬:“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梁承问他:“怕不怕被杀人灭口?” 乔苑林瞳孔闪烁,回击的话悉数卡在了喉间,默了数秒,他英勇就义地说:“你来啊,有种像打他们那样打我。” 应小琼不耐烦道:“梁承,直接撂了!” 乔苑林拼命挣扎起来,估计警方快到了,同时大声呼救。状似扭打了好一会儿,他自己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 老四喊:“梁承,你行不行!” 梁承说:“有点撂不动。” 柳刚闻言,躺在地上迷惑地蠕动了两下。 抢夺中云台一角猛地撞上乔苑林的胸膛,戳得皮肉生疼,他捂住心口,面露痛苦:“啊……” 梁承一巴掌呼了过去。 乔苑林吓得紧闭双眼,放弃了抵抗。 片刻后,那只手掌落在他的头顶,不轻不重地将帽檐压了下去。他怔忡地睁开眼,听见梁承说:“我跟他认识。” 认识的界限很广,应小琼问:“什么关系?” 梁承回答:“小房东。” “哦。”应小琼不疑有他,看向乔苑林,“那你是来找梁承的?” 事已至此,乔苑林点头承认。 应小琼神情玩味:“追这么远,他欠你房租啊?” 乔苑林犹豫着答案,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队人马涌进仓库大门,步伐快速整齐,是警察到了。 来的是岭海派出所的民警,一共八个人。前面七个身穿深蓝色制服,末尾站着一个穿便装的男人,十分打眼。 警察将场面控制住,为首的王警官说:“我们接到报案,怀疑这里有人从事违法活动。” 应小琼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歪过头,向警队后面瞧,说:“既有民警,还有刑警,够给我们面子的嘛。” 王警官有些意外,回头看末尾的男人,叫了声:“程队?” 穿便装的男人叫程怀明,身材高大,相貌端正,他插着裤兜徐徐走来,皮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一串闷响。 应小琼笑意盈盈,说:“程队,什么时候调到岭海了?” 程怀明道:“来办点事,没想到有意外收获。” “这么巧。”应小琼说,“好久没见,我还挺想你的。” 程怀明笑了笑:“我是兵,你是匪,见面准没好事。” 应小琼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谁说我是匪,在你的呵护和调教下,我早就改邪归正做良好市民了。” 程怀明:“是么。” “是啊。”应小琼问,“今天忙吗,晚上请你吃大排档啊。” 程怀明说:“我看你很忙。有群众报案,现在警方怀疑你们涉嫌聚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 应小琼道:“荒郊野外哪有人报案,你是不是专门盯着我呢?” 警方一来,乔苑林松了一口气,内心将古今中外的神仙感谢了一遍,正感谢党呢,瞧见地上的兄弟俩有点……奇怪? 第26页 柳毅和柳刚原本脸朝上被绑着,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面,鸵鸟般趴在地上。 乔苑林顾不得思考,当务之急是和犯罪分子划清界限,否则被当成同伙就完了。 趁着安静,他举起手,说:“警官,是我报的案。” 程怀明还未反应,应小琼道:“哦,他报的不算。” 乔苑林:“凭什么?!” 应小琼对程怀明说:“他是我手下的对象,小情侣闹别扭呢。” 乔苑林惊呆,这是混社会的还是写小说的,怎么这么能编? 再说了,他跟谁啊? 程怀明囫囵一扫,说:“你手下都是男的吧。” “程队,别太狭隘。”应小琼笑道,“男的和男的也能搞对象,你要不要试试?” 程怀明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糊弄?” “我哪敢。”应小琼使了个眼色,“啧,都闹到浪费警力了,还不哄哄你小男友?” 不待乔苑林发作,肩头一沉,梁承已经搂住了他。 众目睽睽,梁承一勾手把乔苑林带进怀里,那只肩膀骨感到硌手,他掌心向上按住了乔苑林的头侧。 指腹蹭到耳垂,双双掀起一片鸡皮疙瘩。 所有人看着他们,乔苑林切齿说道:“你给我松开。” 梁承抚了抚他的发梢,试图酝酿哄人的字句,不久转过头,张嘴却发出一声失败的气音。 乔苑林在温热的吐息中定了定神,大声道:“我跟他——” 只说到一半,他忽然被搂紧了。 梁承低下来隔着棒球帽吻他的额头。 这个吻快得稍纵即逝,轻得若有似无,但足以令乔苑林浑身僵硬,抱住脑袋崩溃地蹲了下去。 程怀明自始至终盯着梁承看。 梁承毫不心虚和扭捏,正大光明地回视。 程怀明说:“全部带回所里。” 仓库外阳光亮得刺眼,一地破碎的砖瓦坚硬滚烫。 除了报案人,犯事的一众十分淡定。 乔苑林一路委屈得要死,他活了十六年,竟然混上坐警车了。 今天的事学校会不会知道,家长会不会知道?他被联手污蔑,警察不会真相信他跟犯罪团伙有关系吧? 最过分的是他被犯罪分子亲了一口。 他突然很想田宇,时光倒流他一定选择去幼儿园陪小朋友们弹琴。 乔苑林的思路越来越远,梁承坐在他对面,上半身隐没在灿烂的阳光里,睫毛照成浅色,低垂着假寐。 派出所位于岭海岛的中心位置,到达后所有人分开做笔录。 乔苑林是报案人,与其他人性质不同,年纪又小,警官先安抚了他的情绪。 笔录过程很顺利,乔苑林如实叙述了目睹的全部经过,并上交了拍摄的视频。期间强调了八百遍梁承只是他家的租客。 做完笔录,警官说:“小同学,以后做事情要考虑自身安全。” 乔苑林答应道:“我记住了,谢谢。” 警官:“也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家了。” 乔苑林问:“那些人会怎么处理?” 警官回答:“情节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 乔苑林便挑了个重点:“那个叫梁承的,属于情节严重的吗?” 警官说:“这我们不能透露。” 乔苑林收起好奇心,背上包离开,走出一段又停下,对人家强调第八百零一遍:“我跟那个梁承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随口问问。” 他被领下楼,经过一间办公室外,听见了程怀明和另一个人交谈的声音。 说什么这样办不合规矩,接着程怀明表示会全权负责。 乔苑林听不懂,只想快点离开,向警官道别后走出了派出所办公楼的大门。 门前是一方小院,院子中央有棵百年古树,梁承正在树下撸一只退休的老警犬。 乔苑林以为自己眼花,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梁承站起身,悠闲得好像是来喝了杯茶,说:“出来了,一起回吧。” 第14章 乔苑林愣在台阶上,问:“你可以走了?” 梁承说:“可以。” 犯事的同伙没放,疑似被绑架的两位大叔也没放,乔苑林回头瞅瞅派出所的办公楼,再瞅瞅树下的梁承,怀疑这个浑蛋是畏罪潜逃。 他也不想和梁承一起走,先不论别的,梁承打人的暴力画面历历在目,他觉得不太安全。 梁承看透乔苑林的想法,便不勉强,他挠挠老警犬的下巴,道别后独自离开了派出所的小院。 乔苑林纵有万般疑虑和不服,也只能离开了。 午后的路上人烟稀少,许久没一辆出租车经过。 梁承的脚步比平时拖沓,饶是乔苑林的龟速都能追上,他保持一米远,在背后踩梁承的影子。 踩着踩着,他发现每隔几步就有一滴红色斑点掉在路面上。 乔苑林的目光掠过梁承的长腿,游移至腰,见梁承的黑色T恤贴在肋下,布料泛着不正常的光泽。 难道……他伸出手,没轻没重地摸了上去。 “嘶……”梁承咬紧牙关吸了口气,微弓着后背回过头来。 乔苑林的手指染上殷红色的鲜血,滑腻濡湿,他意外道:“你受伤了?” 梁承说:“划了一下。” 第27页 乔苑林立刻想到那柄水果刀。怪不得,梁承第一个发现他,却没跳窗抓他,绑人时也立着没动。 刀伤可大可小,乔苑林做不到视而不见,问:“你……能撑住吧?” 梁承语态轻巧:“没事。” 乔苑林说:“可你一直在流血。” “本来快止住了。”梁承感受分明,“你又把我摸血崩了。” 乔苑林急忙把手攥起来,说:“我哪知道你受伤,我就是好奇。” 梁承血色稀薄的脸上没有表情,直起身,准备继续走路,说:“你如果不好奇也不会出现在岛上。” 乔苑林道:“那你能坚持回去么?” 梁承说:“死不了,就当两清了。” 乔苑林认为一码归一码,受伤要是能抵消犯的错误,那法律算什么。他冷冷道:“账不能这样算,怎么两清?你清的是聚众斗殴还是绑架恐吓?” 梁承说:“想多了,我说的是亲你。” 乔苑林一下子怒了,这人还有脸主动提。他用力压了压棒球帽,恼恨地警告梁承:“你少胡说八道。” 梁承:“你先问的。” 乔苑林宁愿吃一个哑巴亏,说:“解释权归我,那根本不算亲,懂吗?我就当你用嘴给我拔了个罐。” 梁承松开牙关笑了,腹肌一收一缩牵动到伤口,疼得他步子一晃。乔苑林下意识走上来扶住他。 他重心倾斜,说:“是第一次拔罐么?” 乔苑林不爽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梁承又问:“那么多目击证人怎么办?” “反正都进局子了。”乔苑林说,“你这个漏网之鱼是谁的关系户,我看最该把你关进去。” 他实在气不过,对恶势力仁慈就是对真善美的残忍。他松开手,抛下梁承自生自灭。 乔苑林大步走了,和梁承渐渐拉开距离。 他边走边想,自己带的凶器划自己一刀,大概就叫自食其果。但流血到现在,看来凝血功能不太好,或者伤口很深。 他抬手擦汗,闻到指尖残留的血腥味。摸那一下真的很重么,万一梁承伤势恶化,他用不用负责任? 怎么背后听不见一点脚步声,疼得走不了路? 乔苑林胡思乱想地停下来,回过头。 梁承在七八米外,苍白的脸上冒出阵阵冷汗,沿着鬓角向下流。 路旁的灰墙上长着一大丛紫藤萝,乔苑林结束天人交战,走到墙角,顺垂的花枝在头顶洒下一片半圆形的紫色花伞。 他叫道:“哎。” 梁承说:“我不叫哎。” “那叫你什么?”乔苑林语气骄矜,“行,尊称你一声金牌打手。” 梁承再笑真的会失血过多,问:“干什么?” 乔苑林说:“你过来,挡住我。” 梁承心道真是个麻烦精,乱扔零食、毛巾不会叠、球鞋没一日摆整齐,在家里乱造还不够,现在还要在街边撒尿。 看在人有三急的份上,梁承走过去挡住乔苑林,他个子太高,一簇紫藤萝坠在了肩头。 乔苑林怕吹海风,来的时候加了件牛仔外套。他解开扣子脱下,接着掀起了T恤的衣摆。 露出的一截小腹白得反光,皮肤薄得透着纤细的静脉血管,他将T恤也脱下,上半身完全赤裸了。 梁承来不及多想,迈近一步把乔苑林堵个严实,别开脸冲着路边。 可余光躲不掉,他说:“脱衣服能预警一下么?” 乔苑林道:“所以让你挡着我啊。” 挡着才奇怪,梁承说:“路过的人以为我在欺负你。” “你本来也不是好人。”乔苑林把带着余温的T恤塞给他,“包扎住你的伤口,有多远闪多远。” 梁承勾着一角布料转回头。 淡紫色花瓣吹落在乔苑林凹陷的锁骨上,他抬手拂去,空荡荡地穿上外套,眉目一垂开始毫无征兆地神游。 梁承攥着衣服,问:“我不是好人,还给我?” “因为……”乔苑林咕哝一半回神,“跟你说不着。” 梁承撩开上衣,肋下的伤口有半掌多长。他用乔苑林的衣服按住,在腰间绑紧,白色T恤很快被染红了。 家里有各种手术的影像资料,乔苑林从小见惯了鲜血淋漓的画面,但第一次看真实的。 他好奇梁承什么感觉,一抬头,梁承正低眸盯着他,含义不明却久久不移开,直到在腰间打完一个结。 乔苑林后仰靠住墙角,有些紧张:“你看什么看。” 这反应太明显,梁承问:“怕我?” 乔苑林道:“后面就是派出所,谁会怕你。” 梁承没说什么,退开到街边去,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出现了,他招招手,坐进了前面的副驾。 乔苑林松了口气,一路上没再吭声。 搭乘到轮渡中心,进入码头,本地市民刷一卡通过海,外地旅客要去窗口或自助机买票。 乔苑林默认租房子的都是外地人,没想到梁承掏出市民一卡通,刷完过了闸机。 回程依旧乘客稀少,船舱空着大片,乔苑林和梁承挨着栏杆坐前后位置,伸手便能触摸到海风。 海面起伏,白鸥成群,乔苑林趴在栏杆上发呆。 梁承摸出手机,开机,微信有一条未读,是王芮之一小时前发来的语音。 第28页 他点开听——“小梁,我今天去模特队,煮了排骨丝瓜汤温在蒸锅里,你回来热一下和苑林一起吃。他除了叫外卖什么也不会弄,你帮帮忙,排骨你多吃,他有两块就能啃到半夜。” 乔苑林听见了,涌起一股无名的情绪,像吞了一团丝瓜瓤。 他第一次叫对方的名字,平静又温和。 “梁承。” “嗯。”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觉得呢。” 乔苑林轻腔说话,风一吹就散了:“我不知道,也管不着。” 梁承低头打字,回复王芮之“知道了”,同时说:“那何必跟踪我。” 乔苑林回答:“我不在乎你辍学或肄业,你打打杀杀有任何后果都跟我没关系。可你这样的人,不适合租我姥姥的房子。” 梁承回复完,将聊天界面退出了。 乔苑林说:“假如你的姥姥六十多岁,和一个危险的人住在一起,你会放心吗?” 梁承回答:“我没姥姥。” 乔苑林问道:“那你爸妈呢?” 梁承缄口不言,神情随屏幕一并暗淡。 乔苑林想起梁承在仓库里说的,没妈。他再问不出别的了,扭回去坐正,也不再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个人陷入僵局。 在海上漂浮了一刻,船员抱着食品箱推销岭海特产。风味小鱼干,味道鲜美,纯天然零添加,可零食可佐餐。 乔苑林被吸引,有点饿了。 船员见机说:“来岭海一趟不买点好吃的?” 乔苑林觉得此话有理,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光受罪吧。今天这么倒霉,再不自我慰劳一下没法活了。 他说:“来一包尝尝。” 船员问:“要哪种口味?” 乔苑林说:“海货一定要鲜,当然是原味。” 买到手撕开包装,他捏了条小鱼干吃起来,评价道:“挺香的,可是鱼骨不够酥。” 梁承坐在后面,盯着乔苑林的后脑勺。他怀疑馋猫成精了,嫉恶如仇的时候都不忘吃口零食。 轮船驶回平海市区,再乘车到晚屏巷子已近黄昏。 乔苑林异常疲倦,回家便上床睡着了。 梁承把伤口处理了一下,泡上脏衣服,也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一觉困到了天黑,翻身时被伤口疼醒了。 手机响,王芮之发来语音:“小梁,你回家了吗?” 梁承回复:回了。 王芮之:“苑林回来了吗,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 梁承没听见有人出门。他揣起手机到走廊上,敲了敲乔苑林的房门。 没人应,他又敲了几下,里面毫无动静。 梁承拧开门,打开灯。房内乍一看没人,仔细一瞧床上,乔苑林保持个人特色躺得一马平川。 梁承回复王芮之:他在睡觉。 按下发送,梁承走到床头。这间卧室没装空调,关着窗户,人蒙在被子下面睡觉被闷死的可能性略大。 即使闷不死,缺氧也可能导致智障。 如同第一个夜晚,梁承探手压下乔苑林的被子。 露出的脸颊很红,原本毛茸茸的头发沾了汗水有些打绺,梁承审视几秒,手掌放上乔苑林的额头。 什么世道,自己挨了一刀都没怎样,这棵小病秧子受点惊吓、吹吹海风就发烧了。 梁承没告诉王芮之,拧了一条湿毛巾给乔苑林擦脸。冷水一刺激,乔苑林醒了,看清是他,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看来真的怕他。 乔苑林哑着嗓子:“你干什么?” 梁承问:“怎么,吓得犯心脏病了?” 乔苑林迷迷糊糊地说:“啊……你怎么知道我有心脏病?” 第15章 乔苑林说完就清醒了。 梁承的反应很平淡,把毛巾晾在他脑门上,道:“你姥姥说的。” 乔苑林怨念老太太多嘴,也怨自己刚才不小心。他不喜欢别人知道这件事,怕被人用特殊的眼光看待。 所幸梁承全无探究的兴趣,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说:“你发烧了。” 乔苑林蠕动了一下,怪不得他浑身乏力。 梁承跟上次听见“手肘在床上磨红”的表情一样,内心轻嗤,干了点什么大事,能把自己折腾生病。 乔苑林虽然身体素质偏弱,但内里藏着一头犟驴,他拿下头上的毛巾,逞能说:“我挺爽快的,不用你多管闲事。” 梁承走人:“那你慢慢爽。” “你去哪?”乔苑林有些急,“今天刚进过派出所,再出去干坏事你就完蛋了。” 梁承肉眼不可察地一叹,服气道:“我下楼喝排骨丝瓜汤。” 乔苑林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却又没力气跋山涉水地下趟楼,说:“我姥姥不是给你发语音了么,你能不能给我端一碗?” 梁承故意道:“那算不算多管闲事?” 乔苑林语塞几秒,说:“忽然不想喝了,把门关上。” 梁承照做,离开后房内只剩闷热的空气。 乔苑林僵挺了一会儿,窝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他实在烧得难受,摸出手机打给了乔文渊。 因为日常服药,所以乔苑林生任何病都有乔文渊亲自把关,给他把药搭配、定量,避免药物冲突。 可惜他拨打的用户正忙,无人接听。 第29页 乔苑林习惯了,掐断电话,昏沉地对着床头发呆,直到闻见排骨的香味。 梁承去而复返,用托盘端着一饭一汤,还有一杯喝药的白水。 走到床边,他问:“能坐起来么?” 乔苑林识时务地没再顶嘴,支起身体靠住床头,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被子拽了拽,露出床边一块位置。 梁承坐下,托盘搁在腿上,从兜里拿出一支体温计,说:“先夹表。” 乔苑林望着排骨,说:“现在都用电子的。” “现在还流行上网课。”梁承道,“汤姆老师的课能补么?” 乔苑林不想重温丢人的画面,老实夹上体温计。 梁承拿起筷子,将排骨上的肉一丝一丝剔下来,免得对方真啃到半夜。 溶溶的金色灯光下,乔苑林很恍惚,眼前这个“细致贤惠”的梁承和白天那一个实在判若两人。 五分钟过去,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二。 乔苑林口干舌燥,吃下几勺便没了胃口,声音也沉了:“我饱了,想睡觉。” 梁承抽走托盘,说:“家里有药么?” “在抽屉里。”乔苑林拿手机,想给乔文渊再打一次。 梁承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药盒,只中间有一个银灰色的丝绒盒子,他的手指不小心蹭了一下。 乔苑林敏感地说:“不许动那个。” 梁承问:“平时吃什么药?” 乔苑林打开备忘录,里面记录着药品名称、剂量和注意事项。梁承看了一眼,又问:“嗓子疼不疼?” “有点,你想干吗?” 手机响,是乔文渊打了回来。乔苑林接通,目光仍关注着梁承。 梁承兀自从抽屉里拿药,一共四种,有药片有胶囊,倒在手心里。 乔苑林看着递来面前的一把药,耳边是乔文渊开的药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挂了线,梁承说:“喝了。” 乔苑林问:“你怎么知道是这些?” 梁承回答:“蒙的。” 又是这句,乔苑林已经无力追问。他连手都抬不动了,脑袋一栽,直接把脸埋进了梁承的掌心。 又烫又痒,梁承忍着没掐一掐这张脸。 乔苑林用嘴把药衔了,喝下去,顺着床头滑回被窝。他探出一根手指勾住梁承的衣摆,撩了一下。 梁承拂开他:“有劲儿了?” 乔苑林说:“你的伤没事吧。” 梁承掀起上衣,一大块纱布贴在肋下,洇着点血。乔苑林思忖,要多添一条疤了,那些旧疤也是这么来的吗? 当夜,两间卧室的门没关。 梁承在枕上一侧身就能望见对屋的床,他听见乔苑林咳嗽两次,起夜一次,天将明时说了一句不清不楚的梦话。 第二天乔苑林烧退了,但没下床,躺到周一还请了一天病假。 工作日的早晨忙忙碌碌,巷子里响着此起彼伏的车铃声,他也躺腻了,九点多下了楼,见旗袍店大门紧闭。 王芮之在热牛奶,说:“宝儿,怎么下来啦,还难不难受?” “好多了。”乔苑林问,“姥,怎么不开门啊?” 王芮之道:“今天不营业了,怕打扰你休息。” 乔苑林蜷起一条腿坐在椅子上,下巴抵着膝盖,说:“没那么金贵。” 王芮之自责道:“我外孙子最金贵了。那天我真不应该去模特队,让你生病都没人管,这两天我好好照顾你。” 乔苑林立刻说:“姥姥,牛奶别热糊了,但要起奶皮。” 王芮之关火,把牛奶和鸡蛋菜饼端出来。菜饼切成了好入口的小块,乔苑林想起那晚剔成丝的排骨肉。 他说:“也不是没人管。” 王芮之笑道:“多亏了小梁。” 乔苑林起床后没看见梁承,对屋门也关着,问:“他人呢?” 王芮之说:“一早走了。” 乔苑林把碗中牛奶搅出一圈涟漪,忍不住猜梁承去干什么,却猜不出好事,烦道:“带着伤还乱跑。” 王芮之没听清:“什么伤?” 乔苑林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我还想来块菜饼。” 王芮之给他拿来,道:“能不能让你爸跟学校说说,以后别参加服务活动了,这不是折腾人嘛。” “唔。”乔苑林模糊地应了一句。 他不敢告诉王芮之二十八号发生的事情,担心老太太会后怕。他也有点开不了口,去表明梁承是一个怎样的人。 桌上放着便携药盒,王芮之说:“小梁吩咐减量,我也不懂,他出门前给你装好了。” 乔苑林拿起来握在手里,回过头,掠过帘子和旗袍店,再透过玻璃门,企图望向小楼外的巷子。 他想知道梁承去哪了。 公交车在吉祥路驶入终点站,乘客渐渐走光,梁承从最后一排起身下了车。 这条路在晚上是市区最热闹的一条夜市,白天则冷冷清清。旁边是吉祥公园,临湖的一面有家远近闻名的大排档。 梁承横穿公园溜达过去,经营一夜的大排档刚收摊,服务员都下班了,大片空闲的桌椅只一桌有人。 “应哥。” 应小琼吹着湖畔清风,在凶残地扒柚子,道:“坐那儿,吃一块。” 梁承在桌对面坐下,说:“我嫌酸。” 第30页 应小琼道:“毛病,进了趟局子得去去晦气,你以为让你补充维生素?” 梁承说:“我看电视剧里都是用柚子叶。” 应小琼冷艳一哼:“这不早晨收摊么,环卫大妈把叶子给我扫走了,只能吃吃瓤。” 梁承失笑,拿一瓣闻一闻就搁下了。应小琼尝了尝,酸得骂爹:“卖水果的傻逼骗我保甜,等会儿去扇他。” 梁承道:“别又进趟派出所。” “那我请条子吃柚子。”应小琼说,“对了,你那天自己回来的?” “跟乔,”梁承想起对方不知道乔苑林的名字,“跟那小孩儿一起。” 应小琼笑开了,脚尖勾着人字拖抖了抖,说:“怎么今天就你自己过来,小对象不跟着了?” 梁承说:“别逗了。” 应小琼没完道:“追那么远,没准儿真喜欢你呢。” 梁承想了想,说:“他应该是全世界最讨厌我的。” 公园里走过来一人,夹着包,皮肤黝黑,穿一身棕色棋盘格的衣服,像一桶移动的黄豆酱。 梁承瞧见,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应小琼大惊:“老四,你他妈有病啊!” 老四走近了,在桌边转圈展示了一下,风骚地说:“怎么样,这可是路易威登!” 梁承问:“你发财了?” 老四说:“我刷信用卡,反正今天就分钱了。” 应小琼道:“你磨磨蹭蹭来这么晚,就是为了打扮成这个逼样?” 梁承瞄了下应小琼的姹紫嫣红大裤衩,心道五十步笑百步,转念一想,他在乔苑林眼里不会和这俩人一个类型吧? 那是挺晦气的,他拿起柚子又闻了一下。 三个人围桌而坐,应小琼看看时间,说:“按合同,尾款还有十分钟到账。” 老四兴奋地揽住梁承,靠近闻见一股药味。他经验丰富,问:“你有外伤?伤哪了?” 梁承懒得说,扯别的:“柳毅和柳刚怎么样了?” “关着呢呗。”应小琼回答,“后边就是警方的事了,咱不操心。” 老四对梁承说:“那天差点让你对象坏了事,警察要是来早点,计划就泡汤了。” 梁承感觉莫名其妙,他配合演戏而已,怎么好像成真了一样。 老四又说:“虽然长得怪好看,但也太不省心了,你得管教管教。” 梁承没了耐心:“那小孩儿跟我不是一路人,别扯他。” 五分钟过去了,应小琼收到短信提醒,尾款到账。 前后一共三十万,三人平分,应小琼先打给老四十万块。老四已经订好机票,钱一到手就去旅游。 等老四离开,应小琼摆弄着手机,说:“我拿五万,给你打十五。” 梁承拒绝:“我一分不多要。” 应小琼说:“别跟我犟。” “那你打吧。”梁承道,“以后就拆伙。” 应小琼笑嘻嘻的,说:“拆伙是迟早的事,梁承,你跟我们才不是一路人。” 桌上沉寂了须臾,梁承不肯松口。应小琼的笑容有些无奈,最终按规矩打了十万块钱给他。 梁承说:“谢谢应哥关照。” 他稍稍下滑靠住椅背,颓痞地眯起眼睛望向一池碧湖,神色比荡过的风波更冷。 应小琼问:“怎么了,拿钱还不高兴?” 梁承回答:“那天做笔录,程怀明知道我的住址了。” “瞒不住警察的。”应小琼说,“要搬么?” 梁承不置可否,目光随着湖面上的一艘小船飘动。手机在兜里响,他掏出打开了微信。 乔苑林发来两百块红包。 梁承没点,回:不接单。 乔苑林:是护理费,我不欠你情。 梁承回复:你的T恤洗不干净了。 乔苑林:不会吧? 梁承:这下清了。 乔苑林:我衣服八百多买的,那你得贴我六百。 梁承:别敲金牌打手的竹杠。 发完消息,梁承慢了好几拍,说:“搬家容易,再过几天吧。” 应小琼问:“有事?” 梁承按灭手机屏幕,他也不知道,大概要把病号治好吧。 第16章 天色深黑,梁承回到晚屏巷子。 二楼阳台亮着一片灯光,他走过去,没看见人,但敏锐地察觉到一双眼睛在暗中监视。 梁承转身抬头——正前方的天台上,乔苑林塞着耳机,一脸冷酷地睥睨着他。 相视片刻,梁承捏住灯绳一拉一拽,将吊灯熄灭又捻燃。灯光晃得乔苑林眨巴两下眼睛,有了神采。 他扒住胸前的栏杆,问:“你刚回来么?” 梁承反问:“你站上去干什么?” 乔苑林回答:“赏月。” 头顶星空灿烂,月亮高悬,不过梁承一向欣赏不来这种浪漫的景致,更想回屋睡觉。 乔苑林叫住他,像个高高在上的法官,审道:“你今天去哪了?” 梁承是桀骜不驯的被告,说:“去见同伙,分赃。” 乔苑林料到没好事,他抿起嘴唇,自认为唇珠藏起来会显得凶一点。梁承却没瞅他,也没离开,拎起了水壶开始浇那些花花草草。 阳台上总共十几盆花,梁承一一浇完,然后有选择性地培土,再仔细检查每一盆的枝叶驱虫。 第31页 半小时后,乔苑林忍不住道:“你弄好了没有?” 梁承剪下一片泛黄的叶子,问:“怎么?” 乔苑林说:“你快点,弄完走人。” 梁承擦擦手,反身倚靠住花架:“我在下面又不妨碍你赏月。” 乔苑林别开视线:“我不赏了,要打个电话,闲人请回避。” 梁承瞧出一点心虚,笑问:“打给你女朋友?” 乔苑林又瞪过去:“你少管。” 梁承说:“你整天对我打探、跟踪、查岗,我不能问问?” 乔苑林说不过,看看时间不早了,索性坦白道:“那我不瞒你,我打电话就是要说你的事情。” 他要打给他妈妈,也就是王芮之的女儿,林成碧。 乔苑林思来想去一整天,海岛上发生的事情已超出正常范畴,不能不了了之。他不敢告诉老太太,不如先知会家长一声。 林成碧工作忙,他特意等到晚上,刚爬上天台梁承就回来了。 此刻说出口,乔苑林却迟迟没有行动。他喝了药,退了烧,可以再给这位业余的“梁医生”一次机会。 他静等着,然而梁承自顾自地摆弄起一棵兰花。 “喂,”乔苑林说,“如果你能合理解释在岛上的行为……” 梁承打断他:“不能。” 乔苑林愣了几秒:“我妈很难对付的,而且很听我的话。” 梁承说:“那我要听听你怎么形容我。” 乔苑林道:“就实话实说呗,修辞都不给你用。” “那你打吧。”梁承说,“除非你不敢当着我的面打。” 乔苑林的少年心性一下子顶上来,干坏事的又不是他,为什么不敢? 他拨通了林成碧的号码,响了五六声,林成碧的声音钻入耳蜗:“喂,苑林?” 这是父母离婚后乔苑林第一次联系林成碧,他怔忡顷刻,仿佛好久好久没听到对方说话了,一些情绪弥漫上来。 林成碧又叫了一遍:“苑林?” 乔苑林赶忙回应:“妈。” 林成碧问:“怎么了,打给我有事情?” 乔苑林“嗯”一声:“妈,你下班了没有?” “还没。”林成碧嗓音微哑,语速稍快,“还在台里,要开个会,你没有急事的话改天再说,写完功课早点睡觉。” 乔苑林说:“我有事。” 他并不想挂断,或许梁承的事只是借口,他就是为了满足打给林成碧的私心。 “什么事?”林成碧问。 乔苑林说:“我来姥姥家住了。” “噢——”林成碧说到一半,“小陈,资料发一下,然后去剪辑室把张工叫回来,马上开会。” 乔苑林屏息等候。过了会儿,林成碧想起他这茬,说:“苑林,你刚才说什么?” 乔苑林重复:“我在姥姥家。” 林成碧道:“姥姥家离学校和补习班都远,她又事事惯着你,你这样不行,明天就回家去。” “我不回。” “乔苑林,你总任性给谁看?” “你们都离婚了,没人看。” 林成碧说:“我就知道你根本没事,就是怨我们离婚想撒气。我这边忙,你抓紧时间撒完去睡觉。” 乔苑林攥了攥手机,喉咙堵着一句辩解,“我不是”,心里藏着一句,“我有点想你了”,最终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他说:“你忙吧,不聊了。” 林成碧又叮嘱一遍:“明天就回家。” 耳机中已是挂断后的忙音,乔苑林不甚意外,但他每一次都会失落。 为了保全一点面子,他背过身去。 梁承终于明白,乔苑林让他回避的是此情此景,是躲在天台偷偷想家却没人在意的难堪。 他仰视着,冷冷的月光披落在乔苑林的肩头,晕成一片银白。他捻熄吊灯,阳台陷入了漆黑。 乔苑林自在一些,表情垮垮的,说:“我没告诉我妈。” 梁承没吭声。 乔苑林又道:“是今天太晚了,我下一次再说。” 梁承说:“随便你。” 乔苑林站到双脚酸麻才爬下天台,他郁闷得睡不着,写CAS的活动日志写到了半夜。 第二天他不出意外地晚起了半个钟,到校时大门已经关了。 仗着小病初愈,他认为迟到一些不要紧,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掏出领带,然后发现活动日志忘了装。 乔苑林设想了一下,他放鸽子在先,如果承诺的活动日志也出问题,田宇大概会跟他恩断义绝。 可是路这么远,让老太太跑一趟不现实,他摸出手机,登录微信又退出,反复几次,最后觍着脸戳开了梁承的头像。 乔苑林:你在家吗? 未免误会,他补充道:不是查岗,有事。 超人:在。 乔苑林:接单吗? 超人:上学还下单? 乔苑林:给我送一趟作业,急用。 乔苑林:六百块就一笔勾销。 乔苑林:你趁机加价也行,开个数。 超人:十五分钟。 乔苑林一瞬间安心,街边车流熙攘,他回复:没那么急,半小时以内就行。 梁承进入对面卧室,作业落在枕边,他顺手把乱成一团的被子抻平了。 受伤这些天没碰过摩托车,梁承开足马力,一路绿灯飞驰到最后一个路口,遥遥望见了校门外的影子。 第32页 一场高烧让乔苑林又换上了春季校服,白衬衫,袖口挽在手臂上,领带半松不紧地系着。窜起的少年身形瘦瘦高高,舒展而干净。 梁承驶近,刹停摆尾,一条腿支在乔苑林的面前。他掀开头盔的防风镜片,把活动日志拿出来,说:“是不是这个?” 乔苑林接住:“是,谢谢。” 梁承眼尾轻扬,不屑地笑了,日志题目是“关于幼儿园服务活动的记录”,他说:“二十八号你好像在跟踪我。” 乔苑林懂了他的意思,说:“谁允许你看了?” 梁承道:“不看怎么知道拿哪个。” 乔苑林将作业装好,说:“那我再写一份海岛仓库大战的记录,今晚塞你门缝里。” 梁承说:“先上你的学吧。” 乔苑林感受到一丝梁承对他弄虚作假的鄙夷,他按住车把,解释道:“我帮同学写的,就这一次。” 梁承发动引擎,扣下防风镜片准备离开。 这时,有人在校门内叫道:“乔苑林?” 乔苑林回头,见是段思存。 梁承隔着暗色镜片看了一眼,握紧车把,骑着摩托车呼啸而去。 乔苑林走进校门,说:“段老师,我病刚好,迟到算有情可原吧。” 段思存望着消失在马路上的车和人,回过神来:“下不为例,刚才骑摩托的人是找你的?” 乔苑林答:“噢,是我……一个哥们儿。” 段思存点点头,说:“上下学不要坐摩托车,注意安全。” 十字路口,梁承在线内等红灯。他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进入德心中学的官网,在“师资”一栏输入一个名字。 页面跳转,出现段思存的教师主页。 梁承凝视着屏幕,等信号灯一变加速驶远了。 乔苑林休息一天欠下七八套卷子,补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修,段思存让他放学别走,还要补一节实验课时。 他计划好了,老师和助教都下班了,摸一会儿鱼就偷偷回家。不料他上坟般移动到实验楼,段思存居然先一步坐在了实验室的讲台上。 几分钟后,一拨毕业班的学生涌进来,段思存是加班指导他们的学期论文。 乔苑林在角落忙自己的,冷不防一阵欢呼打破了认真的学术气氛,他抬起头,原来是段思存表扬了某一组的实验设计。 他想,至于么。不过段教授表面亲和,实际严苛,就任这些日子从没称赞过谁。 被表扬的一组学生有点飘,问:“段老师,您觉得我们水平怎么样?” 段思存说:“你们都很优秀,也好学。” 学生又问:“那我们和七中的学生比,谁更强?” 乔苑林默默看好戏,虽然七中是他的梦中情校,但人都有好胜心,他和那些同学一样不希望被比下去。 段思存笑道:“七中和德心是公立和私立的两所标杆,性质有区别,水平无高低。” 学生们说:“太官方了吧,您就说两边的学生谁更强?” 段思存道:“都很强,也都有不那么强的。” 学生不套出答案不罢休,将范围缩小:“那您最厉害、最得意的学生是哪个学校的?” 另一人插嘴:“段老师更久以前是大学教授,肯定是大学里的学生。” 段思存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目光迟滞、晦暗,像飘远了。他没有打太极和编造一个大家想听的答案,说:“是我在七中的学生。” 大家发出失望的嗟声,乔苑林也觉扫兴,低头继续录入实验数据。 有人不死心,说:“段老师,那个学生是七中的年级第一么?” 段思存道:“当年是。” “当年?” 段思存回忆着:“他是前几届的,是我教过最优秀的学生。理想坚定,天分极佳,前途不可限量。” “那他已经毕业了?” “高考怎么样,考进哪所大学了?” “读什么专业?” 面对大家的七嘴八舌,段思存敷衍地笑了笑。 乔苑林肚子饿了,补完一节实验举手:“段老师,我完事了,能走了吗?” 段思存说:“可以,报告明天交给我。” 乔苑林收拾书包,纠结要不要在路上吃顿饭再回家,离开实验室,里面的说话声渐渐听不到了。 那群学生不依不饶:“段老师,您还没回答呢。” 段思存的脑海莫名浮现出摩托车上的身影,他沉下面孔:“我不记得了,赶紧干活儿吧。” 第17章 岭海岛发生的事情成为乔苑林心上的一道坎,他跨不过去,有几次想要告诉王芮之,话到嘴边又艰难地咽了个干净。 他和梁承交流甚少,在家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只是侧目一眼的擦身而过。他看梁承是个违法乱纪的社会青年,梁承看他是个学习态度有问题的高中生。 他悄悄关注着梁承的举动,如果有情况,他会第一时间报警。他就不信了,偌大的平海市难道每个派出所都会包庇罪犯? 有一天一辆面包车突然停在巷口,他吓了一跳,以为来了一伙人寻仇,幸好虚惊一场,是街坊找的搬家公司。 乔苑林每天上学就够累了,还要提心吊胆,把他的冷白皮熬得微微蜡黄。 幸好这些天梁承没怎么出门,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偶尔去附近的小吃店解决一下午饭。 第33页 周六一大早,乔苑林去了补习班。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数理能力提升考试,新来的七中理竞班学霸也将首次参加,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 酸爽地考了一上午,乔苑林考完打开手机,有三通姚拂的未接来电。 他赶回晚屏巷子,姚拂百无聊赖地站在巷口的电线杆下,短裙飘扬,脚边放着两只购物袋。 乔苑林的姑姑给他买了些营养品和衣服,让姚拂送来。他帮忙接过,指着旗袍店说:“就那幢楼,你怎么不去家里等?” 姚拂说:“我妈说你住这儿,我们送东西,好像你姥姥照顾得不好似的,所以我没去。” 大中午的,乔苑林豪爽道:“那我请你撮一顿,走着。” 隔壁街有十几家小餐馆,虽不高级,但经营多年有口皆碑。乔苑林带姚拂挑了家生意最好的老胡川菜,正好店里刚空出一桌。 位子临窗,乔苑林脱下罩在短袖外面的衬衫,扔给姚拂,说:“坐下盖着腿。” 点完菜闲着无聊,乔苑林回忆卷子上的一道题目,写餐巾纸上又计算一遍。应该没错,不知道那位七中学霸有没有做出来。 拐来拐去,他想起段思存口中最优秀的学生,那天应该多听一会儿再走。 姚拂问:“哎,想什么呢?” 乔苑林回神,言简意赅道:“七中。” “还惦记呀。”姚拂说,“你是不是特别遗憾?” 乔苑林说:“我考上了,都怪乔文渊不让我去。” 姚拂安慰他:“其实你即使去了七中,也已经——” 乔苑林神色失望,姚拂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聊了一会儿别的,菜上齐了,姐弟二人专心吃饭。 一大盆麻辣鲜香的水煮鱼,乔苑林夹了一片,心说出国留学有什么好,哪能吃到这样正宗的滋味。 没多久辣得冒汗,他吸着气问姚拂要不要喝酸梅汤。姚拂没听到,注意力被窗外吸引。 乔苑林问:“姐,你看啥呢?” 姚拂说:“帅哥。” 乔苑林臭屁道:“帅哥就坐你对面。” 姚拂还在看:“真的挺帅。” 乔苑林不服气地回过头,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位十分熟悉的帅哥,惊讶道:“梁承?” 店外的人行道上绿荫斑驳,摆着七八张桌子,梁承坐得不远不近,侧对店门方向,要了一碗豌杂面和一瓶可乐。 姚拂问:“你们认识?” 乔苑林回答:“他就是我姥姥家的房客。” 姚拂乐道:“真的假的,这么巧啊。” 乔苑林扭回去接着吃,这条街离晚屏巷子很近,遇见并不算很巧。但打招呼就不必了,梁承应该不太想跟他共进午餐。 玻璃反射着阳光,从外面看不清店内,梁承一向也不关心其余的人或事,只低头吃自己的。 姚拂时不时望一下,忽然道:“那个男的是谁?” 乔苑林再一次回头,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街边走到梁承的对面,衣着朴素,面色沧桑,拎着一个超大号水杯。 男人坐下没有点餐,像是专门来找梁承的。 乔苑林的第一想法是:又来个同伙? 姚拂猜道:“是不是帅哥的爸爸呀?” 乔苑林不知道,感觉对方的年纪大了点。 桌上,梁承抬眼,在对面男人的脸上一瞥,低下头继续吃面。 他狼吞虎咽起来,齿冠相磨,咀嚼时太阳穴微微鼓动,一口一口像要把瓷碗也嚼碎了吞食入腹。 对面的男人静静看着他,无形中有一股长辈架子,却不严厉,反倒是有些无可奈何。 半晌,男人说:“最近惹事了?” 梁承压低了眉骨,掩住一半神色,道:“那我应该在拘留所里。” 男人环顾街道旁边的居民楼,问:“你现在住哪儿?” 梁承回答:“既然都找来了,难道你儿子没告诉你?” “怀明只说你住在这一片。” 男人是那位刑警队长程怀明的父亲,叫程立业。他把喝空的水杯放在桌上,杯缘磨损明显。 梁承斜眸,道:“这么多年也不换个新的。” 程立业说:“用惯了。” “在附近蹲我几天了?”梁承又道,“天热,一杯水能顶挺长时间吧。” 程立业没有否认,动作缓慢地掏出烟盒,说:“我不是要干涉你的生活,就是想来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梁承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语气却很冷静:“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过成什么样轮得着你来操心?” 程立业点燃一支烟,咬住猛嘬,借着吐烟圈叹了口气。 “梁承,我不跟你废话了。”他说,“岭海那天的事我听怀明说了,你以后不要再跟着应小琼那帮人混。” 梁承“啪”地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汤底的热气未消,他盯着氤氲下的油红浑浊。 程立业道:“有的钱运气好赚到了,不能保证下一次还有好运气。万一出事,你后悔都没机会。” 梁承问:“说完了?” “你才二十岁,日子还长。”程立业说,“好好想清楚,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找我。” 梁承听到笑话一般,眉头轻纵笑了起来,说:“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干了什么?” 程立业哽住,除了烟雾半个字也发不出来了。他拿起梁承没喝完的可乐灌进喉咙里,气体翻涌顶得他涨红了脸。 第34页 椅子腿在路面划出尖锐的一声,梁承站起身,经过程立业身旁时俯视着对方起伏的胸口,他低声说:“我知道日子还长,该怎么过我心里有数。” 程立业道:“你妈一直在找你。” “她不是我妈了。”梁承顿了两秒,“你可以告诉她我在这儿,大不了我今晚就搬。” 梁承说完走了,程立业沮丧地伏在桌上抽烟,连抽了三四支。 玻璃窗内,乔苑林悻然转回身,他听不到对话,仅目睹梁承前所未有的冷漠状态,不安感比躲在仓库外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吃完饭从餐馆出来,姚拂打车回家。乔苑林在人行道上目送出租车驶远,视线稍错,落在梁承坐过的桌子上。 一堆烧黑的烟蒂,程立业搞得周身烟雾缭绕,一边咳嗽一边起身走了。 乔苑林思索了几秒钟,抬腿跟上去,一老一少相隔五六米远,程立业双手背在身后,略微驼背,完全一副中老年人散步的姿态。 走到路口,程立业拐弯了。 乔苑林慢慢停下,好奇和冲动之后,他觉得这种行为只是徒劳。对方是谁、要去哪,都不是几步路能弄清楚的。 他想回家了,突然,有人从后拍他的肩。 乔苑林转身吓了一跳,这老头什么时候到他背后去的?! 程立业和蔼地笑着,说:“这位同学,跟我挺长一段了,你有事吗?” 乔苑林滚动喉结,把慌张随唾液一并咽下去,从裤兜里掏出结账时找的零钱。他镇定地说:“大爷,你掉了十块。” 程立业说:“我还有两年退休,不至于当你大爷吧?” “那,叔叔?”乔苑林改口问,“这十块是你掉的吗?” 程立业道:“不是我的。” 乔苑林逼真地疑惑了一下,说:“那我弄错了,抱歉啊。” 他攥着纸币冲程立业笑了笑,在露馅儿之前赶紧闪人,刚掉头迈出一步,程立业叫住他。他问:“还有事吗,叔?” “你找不到失主的话可以交给我。”程立业一半玩笑一半正经地说,““那首著名儿歌听过吧,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他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乔苑林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警察?!” 走回旗袍店,乔苑林心中聚着一团火,怦怦往胸膛上撞,见到梁承恐怕会控制不住喷发出来。 他往二楼看了一眼,绕过小楼决定再溜达一圈。 今天那对夫妻没有争吵,后巷静悄悄的,乔苑林晃到巷口,一抬头,梁承和小乐在巷子腰里的墙根底下。 小乐先看见他,喊道:“小乔哥哥!” 梁承随之望过来,远远的,眉目依稀残存着半小时前的低温。 乔苑林莫名哑火了,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第18章 砖红的墙壁上写着几行加减算式,梁承捏着一截粉笔,写下五加十,小乐说等于十五,又写十三减六,小乐说等于八,梁承踹了他一脚。 小乐弹到乔苑林背后:“错了吗?” “等于七。”乔苑林说,“你们在考算术?” 小乐沮丧道:“太难了,不会。” 这年头的小学生都不是吃素的,博御园楼下跑的小豆丁随便逮一个,恨不得会解一元一次方程,乔苑林问:“你读一年级了吗?” 小乐点点头,表情却很纠结,从他身后挪到梁承旁边,贴住大腿默不作声。 乔苑林怕伤害到小朋友的脆弱心灵,从书包里摸出一袋芝士饼干,说:“小乐,吃这个吧。” 墙上红白斑驳,下场雨就能冲刷干净,梁承将粉笔掷入垃圾桶,捻掉指尖的粉灰。 小乐问:“梁承哥,不考了吗?” 梁承没理他,直接朝外走。乔苑林捏了一下小乐失望的脸,说:“回家吃吧,下次有不会的题我可以教你。” “那小乔哥哥你会踹我吗?”小乐悄声问,“梁承哥好像不高兴,踹得我屁股疼,他怎么了?” 乔苑林也不知道,梁承已经走出后巷,他跟小乐说完再见也离开了。阳光正毒,热气从天空接连不断地压下来,他甩甩头发,额角渗出一小滴汗水。 那位警察大叔是梁承的什么人,来找梁承又所为何事,是否和海岛发生的事情有关? 乔苑林毫无头绪地思考着,愈发烦闷,那滴汗水逐渐凝结成豆大的一颗,滑落至眼尾,他一受刺激猛地合住了眼眶。 乔苑林抬手擦拭,很用力,眼球在汗水和压迫下反而加深了痛楚,就像他越找线索却越迷茫。 他放下手,忽然想放弃了。 见过程立业之后,梁承肉眼可见地处于低气压状态。他闷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没有吃晚饭,没有洗澡,晚上门缝黑漆漆的,屋内也没有开灯。 乔苑林在走廊来来回回,扫地、擦装饰画、拍蚊子,做了一堆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但始终没下定决心敲一敲门。 第二天,乔苑林早早起床,浴室里毛巾和牙刷纹丝不动,说明梁承一整夜没出来过。他回屋写作业,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黄昏时分,浓密的云层聚拢下压,劈了两道轻雷。 乔苑林终于寻到机会,敲门说:“雷阵雨,收衣服!” 雨水很快哗哗落下,梁承咔哒拧开门锁,身上是昨天的衣服,眼下泛青,薄唇有几条干燥的纹路。 第35页 他无视乔苑林的存在,去阳台收下衣服进浴室洗澡。这场雷阵雨仅持续了几分钟,一停,天际透出浓郁的紫红色。 乔苑林立在走廊中间,梁承洗完过来,他拦着路:“我有话跟你说。” 梁承理都没理,直接绕过他,他后退挡住门口,说:“自闭二十多个小时了,还要进屋闷着么?” 梁承道:“好狗不挡路。” 乔苑林正要发飙,楼梯传来王芮之的喊声,叫他们下楼帮忙搬点东西。两个人先后下楼,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店里地板上放着几箱布,王芮之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你们帮我搬一下,放小仓库里。” 这对乔苑林来说算是“重活”了,但梁承二话不说搬起一箱,他不甘人后,咬牙也搬起一箱。 王芮之问:“行不行啊?” “行。”乔苑林细长的手臂绷出骨骼的形状,“老太太,你在布里面藏砖头了?” 王芮之笑道:“你少夸张,快点搬,我给你们煮牛奶汤圆吃。” 小仓库在一楼的紧里面,长方形,三面竖着高及天花板的实木柜,层层存放着布料和做好的旗袍,中间留着一条狭窄的过道。 他们各自搬了两趟,梁承放好箱子,一转身乔苑林慢腾腾地进来,又堵住了门。 小仓库没窗子,只有一屋暗灯,梁承高挺的眉骨下形成一片阴影,幽灵似的。乔苑林腾出手,却没闪开,说:“我知道好狗不挡路,可我是人,想挡就挡了。” 梁承问:“你还想干什么?” 乔苑林不死心地说:“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你是不是搞错了?”梁承道,“我是租客,你是房东,我交了钱住房子,没有和你熟到值得开诚布公的地步。” “你非要这样么?”乔苑林从不认为他们是朋友,可梁承如此不配合,他忍不住生气。 梁承逼近他,说:“滚开。” 乔苑林心里拱起一股火,堵着门口一动不动,他不信了,在家里梁承还敢动手不成?谁料梁承耐心告罄,抬手捏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 他趔趄地扶住柜子,站稳后梁承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这些日子的全部疑问、猜忌和不满终于爆发,乔苑林憋不住了,也不想拖了,既然谈不拢就不再白费功夫。 梁承的身份关他什么事?梁承在做什么、是好是坏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梁承说得对,他只是房东,出租房子图的是安稳赚钱,不合适就不租,有隐患就不租,何必非要弄个一清二楚?到底有什么好优柔寡断的? 乔苑林怒气汹汹地追出去,冲厨房喊:“姥姥,别煮了!” 王芮之吓了一跳:“出什么事啦?” 乔苑林说:“房间太小,我住不惯。” 王芮之道:“可是小梁租着大卧室……” “如果他搬走呢?”乔苑林踩上楼梯,“反正这件事你别管了!” 梁承前脚踏进房间,乔苑林后脚跟进来,嘭的踹上了门,仿佛要来一场决斗的架势。 梁承抱起手肘,反身靠坐在桌沿上,然后捻燃了床头的台灯, 昏黄的屋子里,乔苑林停在屋中央,说:“既然我是房东,你是租客,那我行使房东的权利没问题吧?” 梁承说:“你要怎么样?” 乔苑林道:“收回房子,这间卧室不租了。” 似乎料到了,梁承说:“跟我签合同的是你姥姥。” “如果我告诉老太太你的所作所为,你是什么人,你觉得她还会愿意租给你?” 梁承平静地说:“看来你挺了解我是什么人。” 乔苑林把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你二十岁,平时不念书不上班,打零工生活,这是你自己说的。可除了偶尔跑腿以外,没人知道你还做些什么。” “你的确没有向房东交代的义务,也拒绝沟通,那我只能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去判断。”他走近一步,“你跟来路不明的人混在一起,那个应小琼,他认识刑警队长,他有前科对不对?” 梁承下巴微抬,说:“你比学生物的时候聪明多了。” “所以我猜对了?”乔苑林继续道,“你跟那些有前科的人称兄道弟,打架斗殴,甚至绑了人讹钱,闹到要进派出所。” “你以为我不厌其烦地问你是什么人,是看你长得帅?是因为普通人根本就不会干这些事!” “在轮渡上我就说过,你不适合租我姥姥的房子,可你受伤了,我才没有让你离开。” “现在你伤好了吧,又添了一道疤,那些旧疤是不是说明你也前科累累?” 乔苑林一口气说完,很累,很渴,声调陡地变轻:“你搬出去吧,找别的地方住,或者回家。” 梁承全程没有表情变化,此刻眉心稍动,说:“回家?” “你是本地人,家应该就在平海。”乔苑林说,“家人、亲戚,总有一两个吧。” 梁承道:“一个也没有。” 乔苑林顿了顿:“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又是什么导致了你现在的生活。我深感不幸,但做不到共同承担。” 梁承重复道:“承担?” “可能用‘牵连’更准确一点。”乔苑林说,“你以为在外面打打杀杀,有人哪天报复你找上门,跟你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老太太能平安无事吗?” 第36页 该讲的话都讲了,天彻底黑下来,乔苑林走到台灯晕开的光圈里,离梁承很近。 林成碧教过他,做事要有一套流程。计划,要搜集关于梁承的线索,行动,试探和跟踪,检查,确定最终结果。 现在是最后一步,处理。 乔苑林转脸望着墙上的影子,一高一低,轮廓晕成柔和的毛边,他放低声调:“谢谢你帮我跑腿,生病时照顾我,还有送我上学……房租和押金会全部退给你,你搬走吧。” 梁承放下手臂,问:“我要是不愿意呢?” “那我只能。”乔苑林突然卡住。 梁承笑了一声:“只能给你妈打电话?小朋友,你的大招就是叫家长?” 这一笑,一声不屑的“小朋友”,把乔苑林的最后一点犹豫粉碎,他刻薄地回击道:“至少我有家长可以联系。” “真让人羡慕。”梁承眼中嘲弄,“联系到连重点都没机会说出口,被挂了电话只能在天台上哭鼻子。” 乔苑林被戳到了痛处:“你他妈才哭!” 他冲上前,双手揪住梁承胸前的衣领,说:“我给你留面子了,不然上一次是在川菜馆,下一次等警察找上门看你还拽个屁!” 梁承攥住他的手腕,表情冷下来:“又跟踪我?” 乔苑林吃痛挣扎,却扯着梁承的衣领死死不放,扭打中书桌被撞得来回晃动,放在桌角的半杯水掉下去,嘭,摔成了一地碎片。 在四溅的水花里,梁承将乔苑林绊倒,丢在床上,俯身压过去一只手掐住了乔苑林的脖子。 平整的床单漫上褶皱,乔苑林一拳砸在梁承的嘴角,他睁大眼睛,张着嘴,拼命掰扯,指甲在梁承的小臂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唔……唔!” 梁承注视着乔苑林痛苦的面孔。 掌下的脖颈纤细、柔软,颈动脉贴合掌心纵向的生命线,咚,咚,一下一下饱含求生欲望地跳动着。 救,救救我…… 梁承深黑的瞳仁一闪,惝恍间听到未出声的呼救。 他松开了手。 乔苑林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打个滚爬到床头,惊魂未定地蜷缩成一团。 蓦地,梁承沉声说:“我明天就搬。” 第19章 梁承前所未有的疲倦,捻熄台灯,合衣躺下沉沉地睡着了。 半夜又下了场雨,乌云像一大团丝缕交错的龙须糖,黏在天空,风吹不散,因此早晨比平时天亮得晚一些。 梁承省略浇花这一步,洗漱完,将毛巾牙刷直接扔了,床单枕套这些也卷起来塞进了垃圾桶。 他收拾了衣服和书刊,只消十分钟,一个大背包就能装下。其实他做着随时随地离开一个地方的准备。 不过,偶尔也会产生一点对安稳的留恋。 梁承用钥匙打开书桌抽屉,拿出几张证件,装进背包里面的夹层。他关门下楼,对面房间紧闭着。 玄关处,王芮之握着一张不薄的信封,等梁承下来便递上去。 信封里是这两个月的租金和押金,梁承抽出押金,将余下的钱放在了鞋柜上。 王芮之说:“小梁,你拿上吧。说好租给你半年,现在等于我违约了,你又经常帮忙,这两个月租金都退给你。” 梁承兀自换鞋,说:“用不着。” 王芮之道:“突然让你搬走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找新住处需要时间,你拿上这钱,住酒店花。” 梁承从挂钩上摘下头盔,问:“还有事么?” 王芮之明白了劝说无用,梁承根本不是一个“听话”的人。而且都让人搬走了,多说只会显得虚伪。 她道:“小梁,你有什么打算?” 梁承敷衍地说:“回家。” 王芮之希望是真的,说:“到家了报个平安。” 门前的垫子被乔苑林抹过鞋油就扔掉了,裸露的地面不太平坦,每逢雨后会积聚一片浅小的水洼。 梁承走后,王芮之静立在门口。老伴去世,孩子也不常来,她嫌家里冷清所以出租一间卧室,房租很便宜,图的是有个上楼下楼的声响。 两个月前,她要卖掉一台旧缝纫机。收废品的是一对夫妇,妻子在外面跟她谈价,丈夫去仓库里搬机器。 梁承骑着摩托车冲进巷子,停在一旁看热闹,等价格谈好,他冷不丁地说:“我多出二十,卖给我吧。” 王芮之说:“小伙子别捣乱,你要缝纫机干什么。” “我会修,修好转手能赚个差价。”梁承看着收废品的男人,“再说多得一块真丝布,不亏。” 男人的表情很不自然,梁承目光向下,说:“不用干活的人才穿真丝,大哥,你这样的,那双糙手一碰就勾丝了。” 男人的衣摆下方垂着一截极细的丝线,外套里面藏着一块从仓库顺手牵羊的布料。王芮之把那对夫妇轰走,感谢道:“小伙子,多亏了你帮忙。” 梁承说:“我不是来帮忙的。” 王芮之问:“那你是?” 梁承欣赏面前的小楼,掏出在巷口电线杆上撕下的租房信息,说:“哪一间向阳,我租。” 明亮的光线从窗户照进卧室,乔苑林靠着床头发呆。他早就醒了,听梁承往返于走廊两头,门锁转动,脚步消失在楼梯拐角。 几分钟后,楼外引擎嗡鸣,梁承骑摩托车离开了晚屏巷子。 第37页 乔苑林并不开心,心中大石落地却没有预料中的轻松感,反而闷闷的。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一堆药品中拿出那只银灰色盒子,指腹搓捻薄薄的丝绒,双手握着又发了一会儿呆。 他这样做对吗? 乔苑林打开盒子问里面的东西,但得不到答案。 浴室和房间收拾得一干二净,梁承的东西要么丢掉,要么带走,没落下一丝一毫。乔苑林查看一圈,不禁怀疑有没有人租住过,一切会不会是他的幻觉? 他走上阳台眺望巷口,梁承已经走了,连一点影子都寻不见了。 晾衣杆上挂着他给梁承包扎伤口的T恤,挂了好些日子,梁承用水泡过,反复搓洗过,重新漂白过,可依然留下了痕迹。 乔苑林想,果真不一般,唯一留下的痕迹竟是一片血污。 他又迟到了,整整错过第一节 课。 中午,乔苑林没去食堂,扯出几页德心中学专用稿纸,留在教室里写检查。 姚拂拎着一份盒饭进来,说:“你怎么回事,不饿吗?” 乔苑林今天确实没胃口,说:“不想吃了,你吃吧。” 姚拂大呼反常,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乔苑林说,“我也不是全天候吃嘛嘛香。” 姚拂表面大大咧咧的,但心思很细腻,她察觉到:“弟,你有心事啊。” 乔苑林停住笔头,后知后觉写了一行病句,说:“没什么,梁承今天早上搬走了。” 姚拂道:“这么快?” “嗯。”乔苑林说,“我逼他搬的。” 姚拂惋惜了五分钟,说:“唉,虽然帅哥走了,但你可以住大房间了,应该高兴啊。” 乔苑林点点头,可他高兴不起来。 “算了,别琢磨了。”姚拂笑道,“看学校内网公告没,下周国际(1)、(2)班去外地参加国粹文化节,为期五天。” 德心中学国际班的学生没有寒暑假可言,正规假期排满各种培训、高校交流和知识讲座,所以每学期一次的校外实践活动堪比团体旅游,弥足珍贵。 乔苑林作为班长有一堆琐事要操心,以往他嫌烦,这一次却巴不得忙碌一些,可以忘记别的烦恼。 说来,人真够倒霉,总有烦不完的事情。又幸好生活有强大的自愈力,总能恢复风平浪静。 一周过去,休息日生意火爆,吉祥公园旁边的大排档下午提前出摊。白色桌椅摆了一大片,在太阳下明晃晃的。 应小琼握着把弯钩砍刀,手起刀落,砍了个新鲜的大椰子。 每逢营业前他必须喝点东西,大排档不比西餐厅轻声细语,迎客、喊单、骂耍酒疯的,全靠一把嗓子。 他刚插上吸管,梁承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冲上便道,以一厘米之差没把他撞飞。 “操!”应小琼大骂,“我以为仇家来了!” 梁承热得够呛,抢过椰子吸了一口,便抱着坐下来,说:“椰子我喝了,车归你。” 应小琼道:“老子开金杯的,看得上你这破摩托?” 梁承没想到开金杯也能炫耀,有点担心平海市的经济发展了。他陷在椅子中散了散热气,说:“那你帮我卖了吧。” “哪个意思?”应小琼在一旁坐下来,“这车你不要了?” 梁承说:“嗯,我要走了。” 应小琼瞪着他:“这几天你一直住酒店里,我觉得不是长久之计,还他妈想给你找个新住处呢,结果你要走?” 梁承咬着吸管,说:“废话,程立业都盯上我了。” 应小琼道:“要是程怀明来盯就好了,哥用美男计帮你迷惑他。” 梁承笑了:“上回在仓库你抛了多少个媚眼儿,他有反应么,根本不吃你那套。” “他越刚直不阿,我越想恶心他。”应小琼凭空一呸,“不说条子了,还说你,真要走啊,你走哪去?” 梁承潇洒地说:“随便。” 他随便买了一张车票,对于没有家的人而言,全国那么大,幅员辽阔,去哪里都没有区别。 厨子开始炒招牌海鲜的底料了,香气与烟火融为一体,飘得到处都是,梁承只觉口干,加速喝完椰子汁,把车钥匙放在桌子上。 应小琼装起来,说:“二手摩托谁买啊,先搁着吧。” “按废品处理也行。”梁承没有一丁点舍不得,像扔毛巾牙刷和床单枕套时一样。 应小琼问:“准备什么时候走?” 梁承回答:“周一的车票。” “那不就是明天?”应小琼脸色难看,“合着你做好一切决定就是来通知我一声,你拿不拿我当大哥?” 梁承笑着默认,他不喜欢拖泥带水,不喜欢郑重告别,不喜欢土得冒泡地聚餐喝醉大喊一声“别忘了兄弟”。 梁承对接下来的生活亦无憧憬,只求别再遇见一个麻烦的房东。 他自然想到了乔苑林,那小屁孩儿现在住大房间,没人添堵,应该挺快乐的。 顾客越来越多,梁承跟已经旅游归来的老四打了声招呼,沿着路边的梧桐树荫,边走边想需要收拾的行李。 书、充电器、袜子、常备药…… 乔苑林列了一张清单,在书桌上。 他每天在这间卧室里学习,但拖着没搬进来,一望向床边,总是想起梁承坐在床边玩手机,靠着床头看书,以及掐他的脖子。 第38页 当时他真的害怕,此刻回忆还有点皮肉发紧。 乔苑林试图想点好的,比如梁承第一次帮他跑腿,买了一份虾仁烩饭加豆奶。可惜一口没吃给了小乐。 他打开微信,滑了滑聊天列表,梁承的超人头像换成了一盆仙人球。 看来这幢房子里梁承喜欢的,也就窗台上的仙人球了。 乔苑林出门透透气,经过巷口的电线杆,发现一张新店开张的宣传广告覆盖住了超人的二维码。 挺好,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超人。 乔苑林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坐进去,说:“小玉大排档。” 路上很堵,半小时只走了二分之一,他至今想不通一件事,请教司机:“师傅,晚上不堵的时候,外卖二十分钟能到么?” 司机说:“不可能,撑死跑个单程。” 可是梁承二十分钟就到了,乔苑林依旧想不通。 一小时后,乔苑林在吉祥路口下车,整条夜市灯火绚烂,小玉大排档的招牌在公园湖边亮得眼瞎。 他没找位子,走到竖在路边半人高的点餐板前,从今日特价看起——余光瞥见一道鲜艳的身影。 乔苑林抬起头,愣住了。 应小琼穿着去海岛那天的花衬衫,摇着一把大折扇,看见他也微微惊讶,随后笑道:“熟人啊,就你自己?你们新闻编辑部的同事没一起过来?” 乔苑林戒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应小琼说:“我是经理啊,天天都在。” “经理?”乔苑林震惊道,“那天……你不是混黑社会的么?” 应小琼乐开了花:“我有病还是你有病?我家生意火成这样,闲出屁了去混黑社会。” 乔苑林有些懵,甚至结巴起来:“那、那你们绑架、勒索是、是什么情况?” 应小琼将扇子刷拉一合,指着月亮,仿佛夜空挂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说:“你这小孩儿诽谤谁呢,我告诉你,我们那天用官方的话讲,叫见义勇为!” 第20章 应小琼揽着乔苑林寻了一张空桌,坐下来,他抖着腿,见乔苑林呆呆的,于是加大幅度抖得整个人都嘚瑟起来。 乔苑林蹙眉问:“你真是经理?” “怎么,你真以为我是社会大哥?”应小琼说,“这家大排档是我姐开的,我当经理,家族企业懂吗。” 乔苑林仍有怀疑:“那你的手下呢,那个跳窗抓我的打手。” 应小琼想了想:“打手?你说老四?” 防雨棚里是热火朝天的后厨,应小琼扬手放在嘴角,冲里面喊了一嗓子,很快,老四穿过人群出现了。 与先前的凶恶形象截然不同,老四此时裹着长围裙,戴着橡胶手套,手握一柄大纱网,完全是一位辛勤的劳动人民。 他嚷道:“正忙着给十九号桌捞螃蟹呢,喊我干啥?” 乔苑林呆若木鸡,他以为的打手居然是服务员? “瞧见没?”应小琼口若悬河,“老四是行家,负责海鲜的进货和挑选。他爸是卖水产的,他爷爷是渔船船长,他祖上曾经是加勒比海盗。” 乔苑林:“……” 应小琼:“这下信了吗?” 乔苑林要搞清楚最关键的,问:“岭海岛的事究竟什么情况,你说的见义勇为是什么意思?” 应小琼说:“白打听啊,先消费。” 乔苑林差点忘记是来吃饭的,说:“一份虾仁烩饭,加一盒豆奶。” 应小琼迟疑了一下,梁承点过的单屈指可数,他都有印象:“有一回梁承在这儿,走之前打包了烩饭豆奶,难道是给你捎的?” 乔苑林终于明白了梁承二十分钟送到的原因,他急切道:“我点好了,能说了吗?” 事情过去了半个月,风波已平,应小琼说:“告诉你也成——” “我们在岛上抓的是一对亲兄弟,柳毅和柳刚。那哥俩在平海市骗了上千万,二十八号要从岭海跑路。” 乔苑林吃惊道:“他们是骗子?” 回忆事发当天,柳毅和柳刚面对警察的反应的确耐人寻味,乔苑林当时觉得奇怪,却没有仔细思考。 他问:“骗那么多钱,是非法集资么?” 应小琼笑道:“你还懂非法集资?” 然而比非法集资更缺德,柳毅早年经营小生意,开网吧、日租旅馆,近两年摇身一变装文化人,办了一家补习机构。柳刚是司机,在教育局给领导开车。 现在竞争激烈,家长们都希望孩子念一所好学校,如果分数不够,愿意掏高额的择校费换取一个入学名额。 但政策很严,基本有钱也办不到,而且拿最难进的七中来说,只要分数不够一切都免谈。 柳毅便利用家长这一需求,谎称教育局有人脉,能拿到有限的入学名额,与柳刚合伙诈骗择校费。小升初的价格几万至十几万不等,高中的价格高达四十万。 应小琼瞄了眼乔苑林身上的名牌,怕这位小少爷不识人间疾苦,说:“别觉得少,普通家庭半辈子的积蓄就没了。” 不料,乔苑林考虑了更严重的层面,说:“这不光是钱的事,那些家长轻信他,以为交钱就能搞定,到时候别的学校错过报名,孩子就没学可上了。” 应小琼道:“这样的不在少数。” 乔苑林问:“报警了吗?” 第39页 “当然。”应小琼回答,“不过涉案的受害人太多,从发觉受骗到互相建立联系,再到联合报警立案,柳毅和柳刚早躲得没影了。” 乔苑林说:“既然报了警,那你们是怎么参与进去的?” 应小琼说:“你还小,不懂被人骗几万、几十万的感受,更不懂孩子没书念的愤怒,这些家长会用尽一切办法找到骗子。” 乔苑林:“所以……” “所以他们找到了我。”应小琼一拍胸口,“每人出一点钱,委托本人有偿捕捉柳毅和柳刚。” 问题绕回了原点,乔苑林疑惑道:“你只是大排档的经理,为什么会委托给你啊?” 应小琼回答:“本人主业餐饮,副业要债。只要钱到位,平海地面上的神仙妖精我都能给你揪出来。” 乔苑林处在久久的冲击之中。 应小琼搭着他的椅背,小声说:“先报警,再发民间通缉令,这叫警民合作。那天你不报警,我们把柳毅和柳刚带回市区,也要送到公安局的。” 乔苑林低喃:“因为你们……” “嗯,确实像聚众斗殴,暴力了点。就当为受骗的人们出气吧,况且柳刚都掏水果刀了,难不成跟他口嗨啊。” 乔苑林仿佛误入了一爿陌生的地界,这里的人,发生的事,在浓郁的烟火里有着强烈的江湖气。 他不禁慌神,水果刀不是梁承的,二十八号的事并非绑架勒索,他认为的真相和事实大相径庭。 可是天色已晚,晚了太多。 乔苑林的大脑、头颅一瞬间锈掉了,又僵又硬,眼眶跟着一并干涩。他茫然地张着眼睛,眺向湖水和白玉栏杆,彩色串灯和扎啤桶,一张张油光醉红的脸。 倏地,他看见了停在一角的摩托车。 乔苑林像被烫了一下,压在膝盖的手掌握成拳头,关节发白,他见到应小琼便冒出的问题从牙缝往外挤,抿着唇也忍不住了。 “梁承……是不是在这里?” 应小琼回答:“他不在,车也不要了。” 乔苑林朝人群中四处张望,越找不到越不相信:“你们是朋友,你们在这儿,那他一定也在。” 应小琼嘀咕:“谁家大排档请高材生,暴殄天物嘛。” 乔苑林没听清楚,他焦躁地扫过每一个人,可每一个人都不是梁承,他自我安慰往好处想,说:“梁承回家了吧。” 应小琼却道:“他哪有家。” 乔苑林被这句话抽打在脸上,火辣辣的,他问:“能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吗?” “行。”应小琼说,“回头微信帮你问问。” 乔苑林听得出对方在揶揄他,但只能受着。他误会在先,咄咄逼人在先,此刻的马后炮除了减轻自己的惭愧以外,毫无用处。 他离开大排档,打包的烩饭和豆奶一热一冷,如他慌张错乱的神经。 出租车将夜市抛远,滑入商业街,繁华没完没了地接踵而至,乔苑林怔了半路,枕着窗的脸上空有一片流光溢彩。 手机时不时地响,明天春游出发,同学们在群里聊得火热。 乔苑林将群消息设置为“免打扰”,世界清静了。他盯着列表中的仙人球头像,伸手,犹豫,真怕有刺会扎一下似的。 过了两条街那么久,他点开梁承的头像,输入文字时心虚到快要不会汉语拼音。 乔苑林:你搬到哪了? 按下发送,这句话前面有一个红色图标。软件系统提示,对方拒收了他的消息。 梁承已经删掉了他。 乔苑林无措地望向窗外,熟悉的街道,老胡川菜一闪而过,出租车拐到长林街,便利店,吴记早餐,所经之处都残存着一点回忆。 他下了车,径直走到电线杆下,将盖住超人二维码的广告一把撕掉。 暗处有一星橘红的火光,猝然熄灭。黑影贴着墙边从巷口拐到街上,呼出最后一口烟,同时回头瞧了下乔苑林扫码的背影。 梁承在酒店房间里看书,手机振动,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接通:“喂?” “梁承。”是程立业。 梁承合上书,猜得很准:“又去蹲我了?” 程立业走在街头:“没蹲着,撤了。” 梁承说:“不用白费功夫了。” 程立业静默须臾,道:“你小子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这么快就跑了。” 梁承面色沉郁,说:“我没有罪,也没必要跑。”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立业出于用词习惯,向他解释,“我是说,你搬走了?” 梁承知道程立业的原则,不会利用职权随意调查他的信息,他回答:“是,所以别再去找我。” 程立业感到交织的疲惫与无奈,在风声中妥协道:“梁承,我没告诉你妈,一个字都没说,她更不会主动来找我。我保证,保证不再打扰你,你安顿下来行不行?” 梁承捻着打卷的书脚,用力捻平,却回弹卷得越严重。一页纸能倔强成这样,何况是一个人。 他不说话,程立业叫了几声:“梁承……梁承,你搬到哪了?你还在平海吗?” 痛惋的语气扎在耳朵上,梁承出自本能把手机移开,挂断,他不想再接任何电话,索性关了机。 第二天早晨,一辆破金杯停在酒店门前,梁承办理退房出来,车窗降下,应小琼朝他挥了挥手。 第40页 后车厢内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四,另一个是风情万种、整条街都有名的美人,应小玉。 汽车走火车站方向,梁承说:“玉姐,你也来了。” 应小玉道:“小琼说你要走了,一起送送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梁承回答:“没想过。” “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应小玉说,“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会有大好前途的。” 梁承轻扯嘴角,在当下的境遇里,他没设想过所谓的前途和未来,免得白日梦一醒只剩下空虚。 应小玉拿出一封红包,叮嘱道:“多了你不要,就两百块,火车上买盒饭和零食,把我当姐就老实收下。” 梁承接过:“谢谢玉姐。” 老四说:“到了新地方常联系,下次旅游去找你玩。” “好。”梁承说,“但你别穿得像一桶黄豆酱。” 老四突然解开腰带,很是感性:“你倒提醒了我,昨晚才说要走,没空给你买一份礼物。这条皮带哥送你了,路易威登的!” 梁承说:“你自己留着用吧。” 应小琼一直专心开车,到了火车站,他瞅准时机超过一辆大巴,抢占了临时泊车区仅剩的一处位置。 大巴急刹车,司机愤怒地按了按喇叭,未果,只得重新找车位。 车上的学生集体朝前栽,乔苑林的头撞在前面的椅背上,醒了。他昨晚握着手机熬到三点半,现在困得想改签一张卧铺。 临时泊车不能久停,应小琼没熄火,回头看着梁承。 梁承抓着背包,简短告别:“应哥,保重。” “照顾好自己。”应小琼说,“到了来个电话。” 梁承拉开车门,应小琼叫住他,问:“差点忘了,你那个长得特好看的小房东叫什么?” 梁承愣了下,说:“乔苑林。” “挺巧的,小乔同学昨天去大排档吃饭,岛上的事我告诉他了。” 梁承看了眼手表,无所谓了,他要走了。 下了车,梁承走向检票大厅,手机还关着,他掏出来打开,随后微信迫不及待地响了一声。 是十小时前的消息—— “吃嘛嘛香”申请添加您为好友。 验证理由拐弯抹角到山路十八弯的地步,写着:那道答案是B的选择题,你能给我讲讲吗? 第21章 梁承大概猜到乔苑林的意图,但事已至此,联系的意义不大,而且他不想再和麻烦精产生什么瓜葛。 他点击“忽略”,汇入排队检票的人群。 平海市天高海阔,风物宜人,一年四季都有不少旅客来玩,火车站里面人来人往,大屏幕上变换着通达全国的车次信息。 梁承要乘坐的那一列是候车状态,在六号候车厅,二十一号进站口。 手扶梯上升到一半时,他回头透过玻璃幕墙望向车站外,在心里对这座城市说了声“再见”。 金杯开走了,大巴车徘徊半天终于停在了门口,学生们陆续下车。 两个国际班的学生不足六十人,乔苑林用一包牛肉干让田宇帮他拉行李箱,自己只背着一书包零食。 他无精打采地跟在队伍末尾,检完票,将棒球帽的帽檐扭到脑后,抬头看大屏幕上的车次,念道:“五号候车厅……” 田宇在一旁:“二十一号进站口。” 乔苑林怀疑同桌的近视又加深了,说:“串行了,是二十号。” “噢。”田宇捏着车票,“你几号座位,靠窗吗?” 乔苑林说:“靠。” 段思存从他身边经过,投来锐利的一眼,然后意有所指地说:“出门在外,大家代表了德心中学的形象,别让我听见不文明的词语。” 乔苑林决定离段教授远点。 一群青少年浩浩荡荡地前往二楼候车,五号和六号候车厅其实是一间大厅分成两半,中央隔着一排零售店。 乔苑林抱着书包找了个座位,拿出手机,除了设置的法语广播、背单词、在线刷题的固定提醒,没有其余消息。 他戳开微信,发送出的好友申请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就是梁承的回应。 他后悔写那句蹩脚的验证理由,梁承看到肯定翻了个白眼,以为他闲得蛋疼。 乔苑林摘下棒球帽,盖在脸上,突然想起上一次戴这顶帽子是去岭海岛,梁承亲在了上面。 他的内疚减轻一些,不怪他误会,正经人谁随便亲别人啊? 正想着,旁边坐下一人。乔苑林从自己的世界抽离出来,把帽子戴好,说:“段老师。” 其实这种活动有艺术老师陪同,班主任不必随行,段思存任职不久,为了和学生亲近一点主动要求来的。 他说:“一个人噘着嘴坐在这儿,怎么兴致不高?” 乔苑林连忙抿起唇珠,说:“没,可能是昨天睡太晚了。” “注意休息。”段思存道,“你爸爸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乔苑林挺直后背,像进入警惕状态的动物:“是不是问我周考成绩?我最近住在姥姥家,没跟他报告。” “你误会了。”段思存说,“你爸爸说你身体不太好,这周外出,拜托我多照顾你一些。” 乔苑林放松下来,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段思存见惯了各式亲子问题,安静了几分钟,他问:“想聊聊么,你是不是和你爸爸有矛盾?” 第41页 乔苑林支吾:“是……有点。” “并且和你的生物成绩有关?”段思存笑道,“为了气你爸,故意的?” 乔苑林担心有诈,他也不爱和老师聊天,想找个理由闪远一些,搔搔下巴说:“老师,我想去洗手间。” 段思存却不容他糊弄:“憋着。” 乔苑林尿遁失败,蹬腿踹了一脚空气。他不理段思存了,低头摆弄手腕上的蓝宝石表盘,心说候车时间怎么这么长? 段思存瞧着他的散漫样子,说:“你不愿意聊就算了,虽然我带了些公立学校的恶习,但不至于逼学生谈隐私。” 乔苑林抬起头,解释道:“您还记仇啊,我那次吐槽是开玩笑的。其实我想读的就是公立,可我爸让我读德心,闹矛盾也是因为他让我将来按他的计划走。” 段思存并不关心乔文渊的教育大计,起码在当下如此,他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对未来有什么计划?” 乔苑林不由得正色,他没想到第一个听他谈这件事的人不是父母,而是认识不久的老师。他回答:“我以后想学新闻,做新闻记者。” 段思存说:“许多人的目标会随年龄变化,你确定了?” “嗯。”乔苑林不知道乔文渊透露了多少,微微含糊,“我身体不好,说不定哪天就挂了,有生之年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段思存按他的肩:“别胡说,小小年纪路还长。” 乔苑林摇摇头:“我十三岁那年出过一次意外,差点就……唉,我一个病秧子,我爸还想让我治病救人,这不扯淡吗?” “你爸希望你当……医生?”段思存说。 乔苑林有一大筐抱怨等着,却忍住了,他见段思存说到“医生”时神情忽暗,和上一次在实验室里一样。 “段老师,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起有个学生,他的理想就是做医生。” 乔苑林凭直觉问:“是您提过的那个最优秀的学生?” 段思存默认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乔苑林很好奇,说:“您讲讲呗,让您看重的七中学霸都是怎么努力的?” 段思存暗下去的目光变得柔和,轻声道:“他有天分,对医学也感兴趣,因为他妈妈是医生,所以耳濡目染学了很多,课余时间还自修大学课程。我当时坚信,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好牛啊。”乔苑林问,“那他高中毕业念了医学院?” 段思存推了下眼镜,目光躲闪到一边,自说自话地转移话题:“他不是纸上谈兵,是切实救过人的。” 乔苑林只好顺着对方的话:“真的吗?” “嗯。”段思存说,“记得是三年前,他曾经救过一个小男孩。” 乔苑林明显一怔:“怎么救的?” 段思存回忆道:“那个孩子应该是心脏不好,在上学途中发病,倒在街边,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只有他冲过去了。” 乔苑林问:“然后呢?” 段思存继续道:“他给那个孩子做了心肺复苏,又打了120,等急救车赶到,他拎上书包直接走掉了。” 乔苑林有些呆滞:“段老师,你没有骗人?” “骗你图什么。”段思存说,“那天他迟到很久,我问过原因才一直记着。” 乔苑林僵坐着没有动弹,连续眨了几下眼睛,醒着的,段思存的话在耳际翻覆萦绕—— 七中学生,三年前,心脏复苏。 他磕磕绊绊,一张口便控制不住情绪:“宁缘街……是不是在宁缘街?!” 周围的同学纷纷看过来,段思存惊讶于他的反应,顿了一拍:“没错,你怎么知道?” 乔苑林猛地起身,问:“他是谁?” 段思存愣着:“难道……” 乔苑林急得要揪对方的领子了,大声问:“他是谁?那个学生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段思存轻靠着椅背,他很久没提过那个名字了,握紧冰凉的金属扶手,低声回答:“他姓梁,叫梁承。” 大厅内响起广播,提醒乘客开始检票。 梁承把最后一章读完,合上书,进站口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他走到末尾,随便选了份歌单戴上耳机。 队伍逐渐缩短,他正要进站时,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扛着大包小包从洗手间方向跑来,生怕误了火车。 梁承错开身体让对方先过,老太太在自助闸机前举着车票,不知道怎么弄,他指向插票口,说:“这儿。” 闸机打开,老太太感谢道:“谢谢你啊,小伙子。” 这一点小插曲耽误片刻,梁承和其余乘客拉开一段距离,所幸始发站上车时间充足,他不慌不忙地走向月台。 五号候车厅,乔苑林伫立在原地,回不过神。 三年前救他的人是梁承。 会做心肺复苏,给他配的药分毫不差,听他说有心脏病却毫不惊讶的梁承。 被他误会又赶走的梁承! 乔苑林浑身的血液汩汩地冲向大脑,整个人懵了,傻了,他该怎么办,该去哪里把梁承找回来? 他去大排档,去求应小琼,天天去,就蹲在摩托车旁边等? 同学都在排队了,田宇来叫他:“进站了,走吧。” 乔苑林被田宇拽着一只胳膊,周围同学欢声笑语,他失魂落魄地混在里面,被踩了一脚都没有察觉。 第42页 检完票,学生们涌向宽阔的月台,有拍照的,有闲聊的,老师心累地放弃维持秩序。 经停的列车还没进站,两个月台之间隔着一道空空的铁轨,乔苑林张着涣散的眼睛,看远处的人群微微虚焦。 两个男人因为插队在争辩,情侣牵着手,小孩哭闹,大声讲电话的中年人,扛着包的老太太。 他好像全部看在眼里,又仿佛谁也没有看到。 陡地,一只背影闯入满眼纷杂中,高冷而挺拔,置身事外地站在人群边缘。 乔苑林一点点凝神,眼中迸着光,冲到几乎越过安全线的位置。 “梁承。”他先低叫了一声,接着大喊道,“——梁承!” 所有人看过来,段思存尤其一惊,就连对面月台上的人也纷纷回头,唯独梁承没有任何反应。 乔苑林不相信会认错,放开嗓子:“——梁承!” 梁承动了一下,朝前走,耳机里响着一首暴躁的硬摇滚。 乔苑林立刻慌了,竭力大喊:“梁承,你别走!” “梁承!不要走!” “你留下来吧!梁承!” 乔苑林喊得嗓子哑了,梁承始终没有听见,他等不及了,拨开四周层层的人群往回冲,书包带子挤掉一边,一晃一晃地砸在后背上。 姚拂喊他,田宇也喊他,同学们都惊呆了。 段思存急道:“乔苑林!” 嘭地,乔苑林干脆把书包扔了,头也不回地决定道:“我不去了!我不去参加文化节了!” 他上下电梯,绕了一大圈到另一边月台,边跑边喊梁承的名字。 一时间所有长眼睛的生物全被乔苑林吸引了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 梁承走到列车门前,递上车票,乘务员却惊讶地望着远处。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也转过了头。 十几米外,乔苑林满头大汗,焦急如焚,每跑一步都害怕心脏病发,却又不敢停,以一种战战兢兢的滑稽姿势“狂奔”而来。 梁承诧异地一顿,目睹乔苑林离他越来越近,那张脸通红、殷切,冒着鲜活的热气,忽然咧开嘴,笑出了一种苦尽甘来的灿烂。 他怎么在这儿—— 梁承还没问出口,乔苑林直接扑来抱住了他。 没二两肌肉的手臂箍着他的肩膀,凌乱的气息呼在颈侧,棒球帽掀飞了,头发贴着他的脸颊蹭掉一只耳机。 这下梁承听得见了。 乔苑林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22章 全体师生望着乔苑林的壮举,直到列车进站,穿入两个月台之间。 梁承被抱得太紧,找不到缝隙把乔苑林推开,只好抬手捏住乔苑林的后脖子,从身上剥下去。 剥开后仍有黏连,乔苑林抓着他,慌张地说:“你别走。” 梁承没理,将车票递给车厢门口检查的列车员,同时抽走了胳膊。也就一秒钟,乔苑林再次贴过来捉住了他。 “你别上车。”乔苑林恳求道,“留下来吧,别走。” 梁承简直匪夷所思,这家伙出现在火车站姑且用“巧合”解释,但这么拼命地挽留他,是哪根筋搭错了? 这时,乔苑林说:“我错了。” 梁承:“……” 乔苑林又道:“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留下来,再给我一次机会。” 列车员看着他们,眼神有些微妙,建议道:“需要时间考虑的话,可以先改签。” “不用。”梁承想都没想,“松开。” 乔苑林耷下头,蔫巴丧胆的,说:“你知道我有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刚才跑过来……好难受啊。” 他逼真地哼哧了一声,像呼吸不畅,列车员担心工作范围中发生意外,对梁承说:“这位乘客,还是先带你的朋友休息一下吧。” 一分钟后,梁承眼睁睁地看着火车从面前开走,手中的车票作废。 他拂开乔苑林,说:“你确实有点病。” 乔苑林攒了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地点了点头。 梁承无语地扭开脸,另一边火车上,窗内挤满了人头,满车厢学生都趴在玻璃上围观他们。 他忽然看见了段思存。 相视少顷,梁承大步离开了月台。 乔苑林立即跟上,他怕梁承还是要走,又怕说多了把梁承惹毛,嘴巴张张合合纠结了一路。 走出火车站,乔苑林松了一口气。梁承无视排队等活儿的出租车,随便上了一辆双层大巴。 炎炎夏日,露天的二层人很少,梁承择了个靠边的座位。 乔苑林坐在旁边,椅子晒得滚烫,他悬空后背,呼吸在炽烈的阳光下有些吃力。他偷瞄梁承一下,觉得内疚,再瞄一下,又有点高兴。 梁承觑着车外,彷如一尊冷热不侵的雕像。当汽车发动机都遮不住乔苑林变重、变缓的喘气声,他把背包塞了过去。 乔苑林立刻抓住,殷勤道:“我帮你抱着。” 梁承说:“里面有水。” 乔苑林拿出一瓶矿泉水,喝下几口感觉好多了。他没说“谢谢”,说了句“对不起”。 梁承没理他。 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事,对不起。” 梁承不想听第三遍,说:“你要死要活地不让我走,就是为了道歉?” “不全是。”乔苑林回答,“岭海的事情应哥都告诉我了,我这些天很后悔。你当初为什么不解释?” 第43页 梁承说:“你是我什么人,我要跟你解释?” 乔苑林道:“可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不会误会,也不会赶你走了。” 早晚要离开,主动或被动的区别不大,梁承说:“无所谓,没有人会在一个地方租一辈子。” 乔苑林噎了一会儿,抹掉涔涔汗水,忽然问:“那你后悔救过我吗?” 梁承终于有所反应,一直对着车外的视线转过来,对他侧目。 乔苑林说:“我已经知道了,三年前救我的人是你。” 梁承又把视线移开,承认道:“你长高了一大截。” 乔苑林急切地问:“你认出我了?” 乔苑林搬来的第一晚,梁承在床头压下被角,借着台灯的光,分辨出那张脸似曾相识,等乔苑林一蹙眉,三年前稚气又痛苦的孩子倏地涌现在脑海。 再见的第一面,梁承就认出来了。 乔苑林极受刺激:“你早就认出来了,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梁承从施救到离开,再到如今的三年时间里,从不指望得到感谢,他反问:“重要么。” “重要!我一直希望找到你。”乔苑林说,“我只模糊记得你穿着七中的校服,出院后,我去了七中无数次。你们十点半下晚修,校门口有一座刻着校训的石碑,门卫室的大爷姓赵,每周六都考试,结束后男生会打篮球到黄昏。” 梁承以为忘记了那段遥不可及的日子,但此刻历历在目。 乔苑林细数完,沮丧地说:“可我就是找不到你,你当时去哪了?” 梁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你现在找到了。” “嗯。”乔苑林道,“所以我要你留下来。” 梁承问:“你想怎么样?” 乔苑林用力按住他的手背,架势像要义结金兰,然后情深义重地说:“我要好好报答你,恩人。” 他们回到了晚屏巷子。 乔苑林挟持着梁承的背包,大巴换出租,一下车在巷口累得扶住了电线杆。 梁承单手插着裤兜,另一只手握着喝光的矿泉水瓶,路上乔苑林捂着包不肯撒,喘得费劲,他时不时给灌两口下去。 丢进垃圾桶,他问:“包能给我了么?” “到家再说。”乔苑林把背包往肩上提了提,“我帮你背着,你也省劲儿啊。” 梁承抬眸看所谓的“家”,那幢小楼依然灰扑扑的,只有牌子鲜艳些,二楼卧室的窗子正对着他。 旗袍店在营业中,乔苑林推开门,大声说:“姥姥,你看谁回来了!” 王芮之在给模特换一件新旗袍,摘下老花镜,惊讶地说:“小梁?!” 乔苑林道:“姥姥,梁承搬回来住。” “好,好。”王芮之不明所以,先一口答应,“怎么回事呀,你今天不是去外地吗?” 乔苑林说:“计划有变,我等下跟您解释。” 王芮之放下模特,高兴道:“行,回来就好,你们先去换鞋。” 梁承和乔苑林吵架的那一天,牛奶汤圆谁也没吃,王芮之决定再煮一次。 乔苑林迫不及待地钻进厨房,告诉王芮之曾经救他的人就是梁承,讲到火车站的经过,把老太太唬得一惊一乍。 梁承立在玄关,两副钥匙挂在墙上,扣圈上分别多了一条平安结,用旗袍盘扣的细绳编织而成。 这是乔苑林上周的艺术课作业,他的钥匙绑着一条浅黄色的,据说寓意出行平安,又编了一条浅蓝色的给梁承用过的另一副。 厨房里飘出香气,乔苑林说:“姥姥,多放牛奶少兑水。” 王芮之:“还用你教?” “有核桃嘛?”乔苑林问,“撒点核桃仁,补脑子。” 王芮之说:“麻烦,别补了,我怕把你聪明坏了。” 梁承静静听着,一路上,他能轻而易举地夺下背包,甩开乔苑林走人,但兜转一遭还是回到这里。 不单因为程立业的保证,他不得不承认,这里有他许久没尝过的“家”的滋味。 牛奶汤圆香滑软糯,梁承先吃完,上楼放行李,卧室里的床和衣柜都空空的,只有书桌上堆满了课本。 桌下多了一只垃圾篓,扔着零食袋,他走到窗前,仙人球的花盆上贴着一张表格,记录浇水的日期。 乔苑林敲门进来,收拾桌上的物品,刚把凌乱的试卷折好,梁承说:“不用收了。” “我可以在这屋写作业?” “嗯。” 乔苑林无疑很开心,说:“旧电脑太卡了,你以后用我的笔记本吧。” 梁承问:“怎么没换房间?” 乔苑林说不清,走过去,临窗的光线把睫毛照成浅棕色,他开玩笑说:“你在床上掐我脖子,我怕做噩梦。” “真没准儿。”梁承也玩笑地问,“掐脖子难受,还是跑步难受?” 乔苑林比较了一下,说:“那还是跑步,我真的是第一次跑,怕你走了,结果差点把我自己送走。” 梁承绷着的嘴角往上扬,看他笑,乔苑林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是藏在抽屉里不许人碰的丝绒盒子。 他举到梁承面前,打开,里面放着一粒洁白的纽扣。 梁承不知道,他在一遍一遍按着乔苑林的心脏时,乔苑林也在紧紧抓着他,就像抓一棵救命稻草。 这枚纽扣是从他的校服衬衫上拽下来的,乔苑林攥在手里,直到醒来,然后珍藏了三年。 第44页 乔苑林脱下衣服给他包扎伤口,被问到“我是坏人还给我”,出神不答的时候,在想的也是他。 梁承一惯的沉着有些松动:“要还给我么?” 乔苑林说:“我本来打算物归原主,但你说,人不会在一个地方租一辈子,所以我想留作纪念,行吗?” 梁承合上盖子,回答:“随你。” 乔苑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睫毛像翅膀一样扑棱了两下,说:“谢谢,梁承哥。” “叫我什么?” “你大我四岁,尊称你一声哥是应该的……之前的误会怪我太莽撞,你踏踏实实住,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梁承失笑:“你的态度会不会转变太狠了。” “我这叫知错就改。”乔苑林说,“你救我的命,我还必须知恩图报。” 在窗口暴晒了十分钟,梁承后背淌汗,想冲个澡,他忽然记起一件事,说:“现在就报一下。” 乔苑林很意外的样子,“噢”了一声,靠近他张开手,这一次没有搂肩膀,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 梁承身前也满是汗了,他微僵:“报恩的报。” 乔苑林马上退开,尴尬地呵呵假笑:“你说,你说。” 梁承说:“热水器修一下。” 乔苑林连忙答应,准备去电线杆上看看有没有维修电话。 这段日子他何时洗澡都是热水,也曾疑问过,现在终于能肯定,他问:“你为什么一直给我留热水?” 梁承漫不经心道:“你姥姥说你怕冷。” “又是我姥姥说的?”乔苑林嘟囔着走了。 梁承望向楼下,乔苑林果真朝巷口走去,走到电线杆绕了一圈,不知找没找到修热水器的业务。 手机振动,他掏出来打开微信。 乔苑林再次发来好友申请,验证理由直白了许多——哥,你先加我,我就给你换个新的。 第23章 梁承这次点了“同意”。 他没有备份聊天记录的习惯, 之前和乔苑林的对话全部清空了,页面空白,突然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乔苑林:还要手机号、QQ号、支付宝账号、微博名。 梁承:你查户口? 乔苑林:万一你又把我删了, 我好找。 梁承只发了手机号过去, 楼下乔苑林走回来, 拨通号码,抬头仰望着他,喊道:“哥,存我。” 存好, 梁承比了个“OK”的手势。 乔苑林冲梁承笑,有点嘚瑟, 大眼睛弯成月牙也有点好看。手机响, 微信连续收到两条消息。 姚拂:弟,在哪? 姚拂:你书包我捡了。 乔苑林:我回家了,书包全是零食, 你吃了吧。 姚拂:你不参加活动了?要跟舅舅保密吗? 乔苑林:一级保密。 姚拂:你到底什么情况啊? 乔苑林估计语音通话都未必能说清,回复:要紧事,改天再跟你解释。 姚拂:你解释也没用了。 乔苑林略感疑惑,没多想,返回聊天列表点开同学群, 免打扰状态下, 一共积攒了八百多条消息。 满屏“你完了”,最新一条是田宇发的:我拿着他行李箱,他不敢把我怎样! 乔苑林有种不祥的预感,点开朋友圈,入眼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点赞,可以评比人气之星的程度。 再细看内容, 是田宇发了一张照片,拍的是车站月台上他牢牢抱着梁承那一幕。 写道:牛皮!苑神疑似当众出柜! 乔苑林第一反应是田宇有没有屏蔽老师,接着才是生气,他把点赞的人记下,全部放进自己的复仇名单。 他放大那张照片,田宇虽然神经病,但拍照技术不错,将他和梁承拍得很清晰。 这是他和救命恩人的第一张合影,意义非凡。 乔苑林高举手机,可梁承已经不在窗口了,他讪讪地放下手,但依然很满足,把照片悄悄保存进相册。 因为没参加文化节,乔苑林平白获得一礼拜假期。 睡到自然醒,他去隔壁问早安,房间没人,他吓得立刻打给梁承,接通后听见公交车报站的声音。 梁承去大排档骑摩托车,拎着一袋油条,一出现,熬完通宵的应小琼和老四以为产生了幻觉。 他打声招呼,说:“没走。” 应小琼没问原因,只是高兴,和老四迅速瓜分了油条,一边吃一边说:“老住酒店不行,我帮你找个房子。” 老四道:“要不先去我那儿。” 梁承说:“不用,我还住在晚屏巷子。” 应小琼不愧是老江湖,前后一联系,推理得八九不离十,问:“是不是小乔同学挽留你了?” 老四相当务实:“那你趁机压一压房租,省的钱请我吃饭。” 梁承糊弄过去,说:“车没卖吧,给我车钥匙。” 临走,应小琼透露,有个民营公司的老板委托他追一笔坏账,报酬万八千。他嫌钱少,说:“我就不出马了,你干么?” 这个价位的小活儿不用动手,堵住人就行,梁承说:“我接了。” 应小琼道:“那我把信息发给你,就这两天动手。” 梁承:“别说的像违法犯罪。” “操,你装什么纯。”应小琼骂完改口,“这两天帮甲方做一下任务。” 第45页 梁承跨上摩托车,把浅蓝色的平安结绑到车钥匙上,发动引擎离开。 晚屏附近有一家大型超市,梁承要重新买一些日用品,停好摩托,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减速,乔苑林开门下来。 梁承没想到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还要打车,忍不住想,乔苑林昨天跑完步能活下来也算是一个医学奇迹。 乔苑林喊了声“哥”,热情地说:“我就猜你去骑摩托了。” 梁承问:“你拎的什么东西?” 乔苑林拎着一只绛紫色团花锦缎购物袋,富贵逼人,是王芮之用废布料缝的。他往后藏了藏,说:“环保。” 两个人一起逛超市,梁承买东西很快,每一样考虑时间不超过三秒。乔苑林除了买给自己的零食,还要帮王芮之买菜。 回程,乔苑林在摩托车后座抓着梁承的腰,中间夹着购物袋,一大根芹菜晃来晃去,三番五次扫过梁承的颈侧。 “乔苑林。”梁承忽然道。 乔苑林倾身,下巴隐约抵住梁承的肩,说:“怎么了?” 梁承说:“芹菜再碰我一下,你就打车回去。” 乔苑林狠心把芹菜撅断,手有些湿,垂下没抓梁承的衣服,到巷口拐弯,他身子偏斜才下意识地伸出手。 恰好梁承反手护在他身侧,将他握住。 摩托车在旗袍店门口熄火,后巷走出来三个人,年纪大的是居委会主任,另外两个很知性,有股教育工作者的气质。 “先前是个混世小魔王,谁家都烦,简直头疼死了,现在乖多了,你们放心吧……” 三个人聊着天走远,没多久,小乐飞奔出后巷,看见梁承和乔苑林,激动地跑到他们面前。 这状态不像父母吵架,乔苑林问:“出什么事了?” 小乐兴奋道:“我明天要去上学了!” 梁承没有聊天的兴趣,拎起购物袋上台阶,进门时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知道了。” 乔苑林一头雾水:“你平时不上学?” “学校不让我上。”小乐回答,“今天老师和街道主任来我家,说我可以去学校了。” 乔苑林联想刚才经过的三个人,难以相信地说:“混世小魔王……不会是你吧?” 小乐忙说:“我现在听话了!” 乔苑林问:“……你经历过什么?” 小乐大名裘乐,受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从小满口脏话,叛逆好斗,搬到这里欺负遍了其他小孩。这还不止,他在学校欺凌同学,谩骂老师,一年级读了不到半年便被学校勒令回家反省。 直至两三个月前,梁承搬过来住,某天出门,小乐骑在他的摩托车上面,欠揍地问他:“这车你的?” 梁承说:“下来。” 小乐嬉皮笑脸道:“我还没骑够。” 梁承说:“你喜欢,可以骑回家。” 小乐问:“真的?” 梁承跨到小乐背后,点着火将马力轰到最大,引擎震天,他掉头疾速冲进了后巷,猛地一摆尾,碰撞的巨响淹没了小乐的尖叫声。 梁承把小乐家的院门撞了个四分五裂。 那一次之后,小乐不敢再擅自爬梁承的摩托,但他怀恨在心,几天后拿着一把小刀偷偷去扎摩托车胎。 梁承在窗内欣赏了全过程,从侧门出去拐入后巷。小乐报复完溜回家,一进巷口,梁承倚着墙冲他吹了声口哨。 小乐想逃走。 梁承说:“我要是你,就拿刀拼一下。” 小乐攥着刀刺向梁承,手腕剧痛,刀被踢飞了,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没来得及求饶,梁承一把拎起他,走向旁边三个半人高的大垃圾桶。 掀开盖子,恶臭刺鼻,梁承把他狠狠掼进了不可回收垃圾里。 小乐几乎晕在里面,惊吓后生了一场病,十天没出门,痊愈后整个人的戾气都消失了,再也没闹腾过。 有一夜父母加班,小乐饿着肚子蹲在巷口,遇见梁承回来。在他吓得发抖时,梁承分给他一半热腾腾的蛋堡。 讲完,小乐挥舞手中的零钱,说:“小乔哥哥,我要去便利店买文具,你想吃雪糕吗,我请你。” 乔苑林不想小乐破费,便说下一次。他望着小乐奔跑出巷子,无法消化这个懂事的小孩儿曾经那么顽劣。 阳光燥热,乔苑林看了一眼停在旁边的摩托车,又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垃圾桶,觉得后脑勺有些发凉。 梁承将空调又调低一度,正对着吹。对面房间本来有一只窗机,旧到加不了氟,他搬来后帮忙拆除了。 门留着一道缝,他听见脚步声上来,比平时轻缓,过去拉开门,门外乔苑林犯怵地一个激灵。 梁承又把门关上了。 乔苑林在走廊上愣了半分钟,回自己屋,不消片刻闷出一身汗。他把刘海反复往后抓,蹭红了额头。 刚才的门缝,是留给他的? 他返回走廊,顶着一头穿堂风一吹能颤三颤的乱毛,敲开对面房门。梁承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一套卷子,没有回头。 乔苑林轻咳一声,问:“你刚才有事要说?” 梁承的语气和空调的冷气同温,说:“你害怕就算了。” “我……没有啊。”乔苑林走进去,冷气包裹上来,手臂竖起一层细小的汗毛。他停在梁承身后,双手扶住椅背的两角,看见梁承拿的是满分的数学卷。 第46页 他求证道:“你真的把小乐扔垃圾桶了?” 梁承说:“那件事我做错了。” 乔苑林没料到这个答案,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梁承又说:“应该扔可回收垃圾。” “……”乔苑林语塞了好一会儿,“我之前惹毛你,你为什么没揍我?” 梁承回答:“你姥姥说你不禁揍。” “我姥姥根本没说过那些话。”乔苑林这次没上当,他壮起胆子覆上梁承的肩,轻轻按压,掌下的骨骼硬得硌手。 梁承不适地动了一下,把卷面捏出一道折痕。 乔苑林问:“我以后再惹你,你也不会揍我吧?” 梁承说:“没事干就出去。” “为什么,你开门就是让我来吹空调。”乔苑林是猜的,见梁承没否认,心中一动又猜了一句—— “对你来说,我跟别人是不是不一样?” 第24章 梁承将数学卷子放回一摞试卷的顶端, 从底部精准地抽出生物卷,卷面大片空白,分数不忍卒视, 他说:“确实不一样, 我十六岁的时候没见过这么烂的成绩。” 乔苑林的一点希冀光速破碎, 道:“我只是偏科。” 梁承问:“偏科很光荣?” 乔苑林说:“我不是学不会,是故意不学。” 梁承又问:“不学很骄傲?” 一刹那,乔苑林恍然觉得面前坐着的是段思存,不得不说, 七中出来的师生都很会扫人兴致。他移开手,说:“要是没啥事, 我回屋了。” “你不是要吹空调么。”梁承站起来, 把乔苑林按在椅子上,一抖试卷,“卷子不改等于废纸, 帮你扔了?” 乔苑林问:“扔哪啊……” 梁承回答:“不可回收垃圾桶,这次应该不会错。” 乔苑林夺回卷子,在桌上铺平,随便拿起一支笔,梁承的手掌仍按在肩上, 他歪过头用下巴蹭了蹭, 说:“大哥,我改还不行吗?” 迫于梁承的淫威,乔苑林老实改了一下午卷子,心里烦,一只手在下面抠牛仔裤的破洞,改完把洞扩大了一倍。 他怕梁承继续拿生物折磨他, 决定出门避风头,于是向补习班预约了几节课。 第二天一早,乔苑林挎着绛紫团花购物包出门,小乐去上学,遇见他还以为现在不流行背书包了。 旗袍店里,收音机年头久远,唱到一半变成刺啦刺啦的声音。 这是乔苑林姥爷送给王芮之的生日礼物,她一直凑合着用,上一次故障送去修理,维修店的老板劝她换个新的。 梁承从二楼下来,见老太太守着收音机按来按去,电流声断断续续,没多久彻底吱不出声来。 王芮之不死心,说:“小梁,你帮我关下门,我去趟维修店。” 长林街上就有一家,把东西送去顶多二十分钟,梁承说:“不用关,我帮你看着。” 王芮之道:“那家店的老板上次说不好修,我不找他了,多跑几个地方问问,一时半刻恐怕回不来。” 梁承看了下收音机的型号,说:“给我试试。” 王芮之问:“你会修?” 梁承回答:“我专门学过。” “真的?”王芮之惊讶道,“年轻人很少学这个的。” 梁承没接腔,把收音机拿进屋里,王芮之去仓库抱了一只小箱子,上面是工具盒,下面尽是些有毛病的物件。 梁承有一年多没修过了,方法没忘,但手生,耗费一个多小时令收音机起死回生。 店内又响起邓丽君的甜嗓,王芮之欢喜得很,非要支付他一笔维修费。 梁承转移话题,问:“这些都是坏的?” “是啊,有些还挺新的,我没舍得扔。”王芮之说,“你有兴趣就都给你。” 梁承没兴趣浪费时间修一堆破烂儿,但为了拒绝王芮之的维修费,便收下了,谎称修好拿去卖二手。 他端着箱子上了楼,放在椅边,开始看书。 乔苑林的电脑上贴着一张便签,写着密码、已付费可直接使用的软件、不要动的文件夹。梁承查了些资料,不小心关掉页面,只好拉下历史浏览记录。 有一条显示“平海市第七中学校内论坛——询问贴……” 后面的字看不到了,梁承点开记录,跳转到贴子首页,发帖时间是昨天乔苑林改完卷子的傍晚。 标题很夸张:走投无路,打听一下七中的学霸。 梁承握住了拳头,向下看正文,出现一张生物卷子的照片。 乔苑林把个人信息打了马赛克,写道:理竞班的学霸帮忙看看,凭良心说,你们真没见过这么烂的成绩吗? 有人说“没见过”,乔苑林回复:别吹牛。 有人认出是德心的周考卷,乔苑林回复:我们周五考,不用周六去学校。 有人问年级排名,乔苑林回复:很稳定,常年第二。 有人笑他“万年老二”,乔苑林回复:段思存是你吗? 梁承松开拳头,牙关也松开逸出极其无语的一声笑,看完关机,屏幕变黑的一刻才想起资料忘了查。 他索性合上书,低头瞥见那一箱破烂儿。 有mp4、血糖仪,梁承翻了翻,发现一支八成新的录音笔,原是林成碧采访用的,一年前落在这儿,被茶水泡过一次。 梁承拿了把小号螺丝刀,把录音笔拆解开,从内置麦克到芯片一一检查。 第47页 一辆货车驶入巷口,梁承太专心没听见,他将全部零件重新安装,固定外壳,然后测试一下有没有修好。 录音全部清空了,梁承先按电源键,再按下“录音”。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风把门吹开,乔苑林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门口,喊道:“梁承哥,我下课了!” 梁承按下“停止”,头也没回:“帮我关上门。” “你出来看!”乔苑林没邀到功是不会走的,“我买新热水器了!” 补习班附近有一家电器城,乔苑林说到做到,去买了一台新的,把奖学金花得一毛不剩。 安装师傅进浴室干活,梁承和乔苑林在走廊上立着,斜阳的橘彩洒进来,带着热气。乔苑林贴住墙壁降温,说:“一会儿你先洗。” 梁承看他霞色的脸,忽然想吃一碗西瓜味的冰。 崭新的热水器装好,天黑了。淋浴间的架子上多了一套洗护用品,花香型,是乔苑林砸金蛋中的三等奖。 梁承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湿着头发,去阳台上吹自然风。 天台落下一声口哨,吹得有点漏音,梁承回头看,乔苑林塞着耳机站在上面,嘴唇还微微噘着。 梁承问:“又打电话?” “已经打完了。”乔苑林说,“其实是段老师打给我。” 梁承似乎没兴趣知道,拿起水壶浇花。 乔苑林说:“段老师向我问起你,问你现在做些什么,过得怎么样。” “你告诉他了?”梁承问。 “没有。”乔苑林说,“你应该不想让他知道你帮人追债吧,至于过得怎么样,我也不好说。” 梁承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乔苑林说:“段老师还问你的联系方式,他很想见你。” 梁承说:“算了吧。” “可段老师一直惦记着你。”乔苑林道,“他教过那么多学生,你是他最优秀的一个,也是他最看重的。” 梁承说:“行了,别吹了。” 乔苑林还有许多不明白,梁承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做医生的妈妈在哪里,那名老警察是谁……他没有立场询问,也没有信心能问出答案。 月淡星疏,有一颗星星却出奇地亮,乔苑林说:“哥,你上来。” 梁承:“恐高。” “真的假的,那我下去。” 乔苑林抓着墙边的梯子往下爬,铁管松动了,一边摇晃一边咯吱作响,铁锈和墙灰一并簌簌飘落。 他凑到梁承身边,闻见薄荷香皂味,说:“你没用新沐浴露啊。” 梁承挪开一步:“我晕香。” 乔苑林习惯了这种糊弄,梁承生人勿近,那他可以另辟蹊径,说:“你不喜欢被人了解,那你想不想了解我啊?” 梁承回答:“不想。” 乔苑林问:“你不好奇救的是什么人吗?” 梁承说:“事儿逼。” 乔苑林不太爽,碍于恩情只能忍着。这时,梁承放在花架上的手机亮起屏幕,来电显示“应哥”。 梁承接通,简单说了两句,挂线后放下水壶。 短发吹得半干,他呼了一把往外走,迈出的步子还没踩实,乔苑林已经抓住了他。 去做什么并不难猜,只是乔苑林不确定今晚是盯梢,还是逮人。他明知梁承会烦,仍忍不住说:“别去,行不行?” 梁承脱开他的手,说:“少管闲事。” 乔苑林道:“你非得去追债么,上一次受伤才过去多久,别干这种危险的活儿了。” 梁承说:“你管得太宽了。” “我知道,咱们没熟到那份上。”乔苑林顿了一下,“那我怎么做能跟你更熟?” 梁承回答:“够呛,差四岁有代沟了。” 走廊没开灯,梁承大步穿过一条窄长的黑暗,把乔苑林抛在亮光里。手臂内侧,沾着一点对方掌心留下的锈斑。 长林街上的店铺络续打烊,晚屏巷中的家家户户也逐渐灭了灯火。 乔苑林赶在便利店关门前买了一只灯泡,大瓦数,回来换掉旧的。他用新沐浴露洗澡,真的很香,早知应该把梁承熏晕。 一过凌晨,老城区变得半死不活。 梁承绕过大半个平海,四肢吹得发麻,中途在加油站停留,他打开微信,除了委托人的转账没有其他消息。 目的地是一处公租房,一切还算顺利,没发生口角或肢体冲突,找到人就交了工。 应小琼叫他去大排档吃消夜,他没胃口,凌晨三点一路飞驰,加满的油又耗尽了。 摩托车慢下来,在巷口彻底熄火,梁承把车停在墙边,勾着车钥匙和头盔缓缓地走回去。 几十米的昏暗走完,到小楼一侧,梁承不禁站住,小小的门庭里,一盏白炽灯亮得晃人眼睛。 灯下门前,乔苑林坐在小板凳上,疲倦,苍白,执着,膝头平摊着翻掉页的法语单词本。 乔苑林在寂静里等过医院加班的乔文渊,也等过电视台赶稿的林成碧,耐心锻炼得和黑夜一样长。 梁承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蹲下身,与他平视。 离近才看清,乔苑林裸露的皮肤上叮了许多蚊子包,眼尾也有一颗,他痒,粗暴地抓了几下。 梁承制住他的手,没用力,说:“你是不是有病?” 乔苑林翻过一页书,嘴硬道:“我不是在等你,是为了准备法语考试。” 第48页 梁承说:“噢。” 乔苑林蹙起眉毛,不幽怨,流露出的是一份不被在意的窘涩。忽然,梁承伸出手,虚悬地罩住他的脸。 那只手掌很大,很冷,乔苑林放弃从指缝中窥视,眼皮一抖合住了。 他闷声道:“你干什么?” 梁承第一次主动提三年前,说:“记不记得那天我救你,先这样呼了你一把。” 乔苑林记得,他当时痛苦地眯着眼睛,有一个人跑过来,用一样温度的手掌盖住他的脸,然后他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梁承遮着那目光,说:“我不想让你看见我。” 乔苑林问:“为什么?” 梁承放下手,指尖滑过乔苑林眼尾的蚊子包,他站起来,打个不耐烦的哈欠,说:“困了,上楼睡觉。” 乔苑林顷刻间心绪如麻,全堵在胸口,追喊道:“梁承,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天快亮了,屋内是灰调的水墨色。 对面房门嘭的一关,带着不小的气性,梁承捏着衣领一顿,安静后换下衣服搭在椅背上。 桌面维持着昨天下午的状态,他拿起录音笔,借稀薄的光按下播放键,修好后存储的第一句录音跳进耳朵里—— “梁承哥,我下课了!” 梁承困乏的身体续上一点精神,从工具盒里拾了支螺丝刀。 早霞朦胧,星星隐没,梁承走到阳台,将挂在墙面上的梯子拧紧了。 第25章 那一晚之后, 乔苑林把补习班的课约满,在外面逗留一整天才回家。 他关心梁承,也明白无权让梁承接受他的关心, 所以郁闷之外, 只能独自缓一缓受伤的自尊。 梁承感觉得到乔苑林在躲他, 有一次他去洗手间,对方趁他不在进卧室找书,他便装聋作哑地多等了几分钟。 周五晚上,乔苑林洗完澡趴在床上, 今天是文化节的最后一天,举行庆祝派对, 朋友圈被同学们刷屏了。 他点了一通赞, 然后塞上耳机做一套听力综合。 空气潮闷,没响雷,起了阵风便飘飘洒洒地落下雨点。 梁承去阳台收衣服, 他只有一两件,大多是乔苑林的,一并收下后返回卧室外,敲了敲门。 门缝透出一线灯光,他知道乔苑林没睡, 又敲了两下, 始终没动静,本着“事不过三”的原则,他把衣服拿回了自己房间。 平海的雨一向温和,且绵长,飘了一夜在清晨才停。卷子对折放在床头,乔苑林昨晚写完滚半圈躺平, 握着笔就睡着了。 屋檐坠落的水滴砸在窗户上,很吵,他醒过来,伸手寻摸枕边的手机。 有一条未读,田宇发的:苑神,我们今天回平海。 乔苑林眯着眼睛打字,回复:回来有你好看。 田宇:别这样,我给你带礼物了,还有你的行李箱,你来我家吧? 乔苑林把“零钱”里仅剩的十五块发了个红包,说:发同城快递。 田宇:什么人才能治好你的懒癌? 乔苑林:杏林高手,医学奇才。 聊完没了困意,乔苑林打开浏览器搜了个“检查书模板”,收藏页面。他因私人关系缺席集体活动,需要上交一份检查书。 耳朵莫名胀痛,他抬手一摸,蓝牙耳机塞了一夜忘记摘下。 刚七点,乔苑林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不料对面卧室的门没关,梁承不在。铺过的床上放着一摞叠好的衣服,貌似是他的。 乔苑林走过去,盯着衣服,是梁承帮他收下来叠得方方正正?故意敞着门,让他看到进来拿? 受挫的自尊心似乎愈合了。 他高兴地翻了翻,靠,怎么夹着两条内裤?千鸟格的,谁看了都说像马赛克。 乔苑林尴尬地抓了下耳朵,叫出声:“啊!” 门口,梁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面容淡定,颀长的身形斜倚着门框,说:“瞎叫唤什么。” 这几天没说话、没照面,冷不丁对上,乔苑林有些不知所措,回答:“我,耳朵疼。” 梁承说:“过来。” 乔苑林走过去,侧身给梁承检查。鬓边的碎发遮着耳廓,梁承拨开,冰凉的指尖不像夏天的温度。 天色比平时阴,梁承把乔苑林拉近一点,看清楚些,那只耳朵很薄,很红,毛细血管隐约可见,疼是因为有一点破皮。 乔苑林问:“用擦药吗?” “晾着就行。”梁承说,“怎么弄的?” 乔苑林回答:“昨晚练听力,耳机戴一宿没摘,磨的吧。” 原来不是故意不开门,梁承把他推回原位,想说他娇气得像纸糊的,沉吟一瞬,只道:“这两天别碰水。” 乔苑林把衣服抱走,洗漱后又端着书本过来。梁承在窗前给仙人球喷了点水,然后下楼搬了把椅子,坐在乔苑林旁边。 窗外鸟鸣不绝,衬得屋中格外安静。 梁承看一本厚重的专业书,笔记本被乔苑林的经济学课本压着,他抽出来,从共同使用的笔筒里拿了一支碳素笔。 笔尖戳在一行字的末尾,乔苑林低着头,余光从那本书的页眉蔓延到梁承写下的笔迹,以同桌的视角。 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和梁承念不同的学校、相差几届,但此刻在同一张桌上用功。这样的场景,他无数次徘徊在七中门口寻觅梁承的时候,曾一遍遍幻想过。 第49页 乔苑林得意忘形,男高中生的幼稚冒出来,用手肘撞了梁承一下。梁承却没看他,划掉写歪的字重新写了一遍。 “哥?”他问,“你以前有同桌吗?” 梁承说:“没有。” 乔苑林道:“那我是你第一个同桌?” 梁承的进度一直没停,敷衍地“嗯”了一声。 乔苑林往床上扫了一眼,半是满足半是遗憾地说:“我还是你第一个同床吧,可惜我睡得太熟了,没有意识,改天再和你睡一次。” 梁承终于停笔,说:“不写作业就滚出去。” 手机响,救了乔苑林一命。 来电显示“爸”,乔苑林一下子老实了,悬空在耳边接通。 乔文渊说:“是今天回来吧,下火车了么?” “啊?”乔苑林反应了两秒,“噢……是今天,还没,到了我就直接回姥姥家。” 乔文渊问:“活动怎么样?” 乔苑林说:“不错,挺有意思的。” “能有什么意思,你们学校就是花里胡哨的活动太多,浪费时间。”在乔文渊眼里,这一周已经被浪费了,必须补回来,“补习班的教务老师我联系过了,你的数学课时只剩三节。” 这几天消耗课时太多,乔苑林心虚地问:“那我上完还续么?” “我已经续了。”乔文渊说,“这三节上完换一个讲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换的那个老师更有经验,他的课最难排,你不要挑三拣四。” 每一次都是这样,乔苑林生气道:“可我习惯这个老师,你说换就换,都不问问我?” “现在来问你。”乔文渊保持着大家长的高姿态,“奖学金花完没有,要不要零花钱?” 乔苑林真的没钱了,但他义无反顾选择保护更昂贵的尊严,说:“用不着,挂了。” 明明有凉风吹进来,乔苑林的耳朵却变得更热,他刚才撒谎、妥协、逞强,当着梁承的面。 房中静得人难堪,连鸟也不叫了。 半晌,梁承盖上笔帽,十指交叉活动关节,随手拿起经济学课本,说:“德心还学经济?” “选修的。”乔苑林不喜欢这一门,“我要选社会学,我爸让我选这个。他什么都管,我迟早要推翻他的独裁统治。” 梁承觉得很有趣,人们总喜欢管别人的事,被人管又会烦。 乔苑林似乎猜到他的想法,机灵地扭转态度:“虽然他这一点不太好……但他很能干,也很敬业。人是复杂的,对吧。” 梁承问:“那你复杂么?” “我肯定没有你复杂。”乔苑林不知哪来的胆子,说完用玩笑盖过去,“我也有点复杂,比如你不领我的情,我会失望,如果你帮我买一杯便利店新出的梅子梳打,我又会高兴。” 梁承合上书:“你还是失望着吧。” 周一去学校,国际班的学生还沉浸在自由快乐的氛围中,早课铃响过却无人理会,搞得段思存大发一顿脾气。 乔苑林没往枪口上撞,把检查书留到了中午,他想趁这个机会辞去班长一职。 午休人少,乔苑林去办公室找段思存。桌上放着食堂买的盒饭,没开盖子,他把检查书放在桌角。 段思存握着鼠标,说:“你先回去吧。” 乔苑林还没说重点呢,不肯走:“段老师,您还没吃饭?” “嗯,电脑突然要升级。” 乔苑林说:“您吃饭吧,我帮您弄,很快就好。” 段思存瞥他一眼,从位子上起身,端着盒饭走到一旁的沙发上。他坐到电脑前,熟练地升级校内系统。 乔苑林正犹豫该怎么开口,段思存先出声了,说:“懒得行李箱都要同学帮你拖,现在主动帮忙,你有事情要讲?” 乔苑林心说这也太目光如炬了,他点点头,铺垫道:“我这次没参加文化节,写检查书的时候反省了很多。” 段思存道:“光反省没有用。” “所以我决定……” “你决定不去的时候就要考虑到后果。”段思存胃口一般,吃得很慢,“虽说事出有因,但唯独你没参加,写检查书有什么意义?” 乔苑林只得把话憋回去,问:“那我怎么办?” 段思存道:“想办法把学分补上,不然影响绩点。等会儿上校网,看看这学期还有什么活动。” “噢。”乔苑林应下来。 系统完成升级,乔苑林打开内网试一下运行效果,自动登录了段思存的账号,页面和学生版的区别很大。 他好奇地向下浏览,教学培训、项目研发,课程资料……忽然,他看到一条招聘实验助教的信息。 德心中学除了基础的实验课,学生完成大作业、学期论文和毕业论文也需要大量实验,所以实验助教必不可少。 这个职务不是长期合同,每半年到一年招新一次,聘用的人员多为年轻的大学生。虽是短期工,但薪资不错,而且稳定,工作环境也很好。 乔苑林点进这条信息阅读详情,任课教师内推,然后统一考试择优聘用。 “推荐”的链接与其他链接颜色不同,说明点击过,乔苑林看向段思存,从椅子上站起来。 “段老师,”他这次等不及铺垫,直白地问,“实验助教招上了吗?” 第50页 段思存放下盒饭,拧开杯子喝了口水,说:“没有,这两天刚出的信息。” 乔苑林一只手压着桌沿儿,搞不清站在哪种立场,也不确定是否合理,反正一使劲就说了出来:“您可不可以推荐梁承?” 段思存陷在沙发一角,捂着水杯陷入沉默。 办公室里充斥着饭菜的香气和试卷的油墨味,混合难言令乔苑林感到憋闷,他屏息望着段思存,有一点祈求地说:“推荐他,行吗?” 段思存不语良久,才道:“我有一个条件。” 乔苑林为难起来:“我知道您关心梁承,但是他的住址和近况太隐私了,我不能擅自告诉您。如果他当了助教,您亲自问他不是更好?” 段思存说:“不是这些。” “那条件是什么?”乔苑林猜不到。 段思存把盒饭餐具收进垃圾袋,起身走到桌子一侧,将桌角的检查书拿起来,腾空在垃圾袋的上方。 乔苑林有点懵:“能明示吗?” “学察部的部长快毕业了。”段思存说,“我希望你参选新一任,既能加学分,也能为班级争光。” 乔苑林傻了,他班长都不想干了,去竞选部长? 没等他答应,段思存手一松,检查书兼辞职信掉进了垃圾袋里。 第26章 旗袍店打烊, 王芮之没整理操作台上的东西,立在门口望着巷子外面。 梁承下楼倒水,鼻梁上有一丁点眼镜架过的凹痕, 他看书坐久了, 需要活动一下筋骨, 走过去说:“拉卷闸门么?” 王芮之应道:“拉吧,唉,快十点了,苑林怎么还不回来, 他今天不上补习班。” 按照出租车的速度早该到家了,梁承说:“打电话问问。” “他下午发信息来着, 说放学被老师留下, 回来得晚。可这也太晚了,学校规定不让逗留太久。” 梁承当年读书时十点半下晚修,这两年野惯了, 更没个准点,因此不觉得有什么。 王芮之仍不放心,怕乔苑林挨了训,心情不好摔一跤,万一闹起病就麻烦了, 说:“我去巷口等他吧。” 梁承忽然想起那一晚乔苑林坐在门庭下喂蚊子, 他捏了下眉心,说:“我去吧。” 巷口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街上亮一些,零星几家店铺还没关门,闪烁的彩色招牌俗气但亲切。 一辆公交车减速靠停,乔苑林从后门下了车。 车站离巷口还有一段路, 他走出了穿越撒哈拉的绝望,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肩,双胛被汗水洇湿。 中途停下,他掏出手机翻到梁承的号码,拨了过去。 响了三声,梁承接通:“喂?” 乔苑林微怔,手机传出的声音和梁承真实的声音不太一样,带着一点电流,和夜风与蝉鸣混合在一起。 “哥,在家吗?”他说,“我快到家了,你先把空调打开。” 梁承说:“不在家。” 乔苑林大失所望:“这么晚了,你又去追债了?无语了我!怎么平海市这么多欠钱不还的啊?还有没有王法啊?” 梁承说:“我出门喝汽水。” 乔苑林炸起的毛一根根柔顺服帖,吵吵完的嗓子也有点干,他问:“你在哪,我也想喝。” 梁承回答:“扭头。” 乔苑林立刻扭头,旁边是一棵大树,树那边是街。他迷茫地扭向另一边,原来正对着便利店的窗户,梁承坐在窗内的高脚椅上。 那是他们吃宵夜坐过的位置,梁承握着一瓶可乐,而他面前的桌上,放着店里最后一杯梅子梳打,青绿的梅子和白色的碎冰一起浮光晃动。 电话没挂,乔苑林问:“给我买的吗?” 梁承回道:“下单。” 乔苑林忘了尊严是什么玩意,低声道:“没有钱了,哥哥。” 梁承望着他,说:“限时免费。” 便利店老板见又是他们俩,叹口气放慢盘货速度。 乔苑林屁股没坐稳,迫不及待地剥开吸管插进去,他吸溜一大口,松开嘴巴陶醉地“哈”出气来。 解了渴,他掀开盖子递给梁承,说:“哥,你尝一下。” 梅子的酸冽味道很浓,梁承不适,甚至是厌恶地皱眉,说:“我不碰酸的。” “很爽啊。”乔苑林替饮料委屈,盖回去自己喝,“我喜欢。” 他们没待多久就回家了,王芮之问被老师留下有什么事,乔苑林偷看梁承一眼,含糊地说没什么。 临睡觉,乔苑林盘腿坐在床上,床头摆着学察部部长的竞选申请书。 他答应了段思存的条件。 德心中学很重视学生对各种事情的参与度,学察部是由学生组织,进行学习方面自我纠察和互助的部门。 对于部长,要求绩点为年级前二十名,成绩优异、稳定,无记过处分,具有班委经验的学生。 竞选方式很国际,一共两轮公开演讲,第二次演讲后进行民主投票。 乔苑林抬手扶住额头,在心里骂人。 ——段思存是不是更年期?摆明有意推荐梁承,为什么还要为难他? 他还不能提前告诉梁承,万一竞选失败,段思存真的不推荐怎么办?况且,他想给梁承一个惊喜。 那天在同一张桌上用功,他看得出来,梁承是喜欢读书的,应该结束漂泊的日子回归校园。 第51页 乔苑林顿时有了决心,一把抓起申请书。 为了他的救命恩人,拼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梁承对此一无所知,渐渐发现乔苑林一夜之间忙得分身乏术,连上厕所都夹着两张稿纸。 起初,乔苑林严格保密,但有一晚熬到了凌晨两点,趴桌上睡着了。梁承把他拎起来,看见了一轮演讲的稿子。 他坦白要竞选部长,没说别的,梁承也不会问。 从小受林成碧的熏陶,乔苑林很擅长写稿子,怎么奋力铿锵,怎么温柔煽情,他能拿捏得很到位。 对他而言,难的是当众演讲,毕竟他在亲戚面前表演弹钢琴都会想翻脸走人。 稿子润色后,他爬到天台上熟读,怕开着灯引人注意,于是打着手电筒在黑夜里激情朗诵。 结果梁承一上楼,就见阳台上一束白光飘来荡去,闹鬼似的。 乔苑林读到嗓子沙哑,将稿纸咬嘴里从梯子上爬下来,爬到一半,发觉梯子神奇得牢固不动。 到阳台一转身,梁承抱臂斜靠在走廊上,不知站了多久。 “你……”稿子从乔苑林的唇间飘落,乘着风,“你在这儿干什么?” 梁承伸手接住,一抖:“我以为美国大选了,随便听一下。” 乔苑林觉得丢人,没信心地问:“那你听了,感觉怎么样?” 梁承觉得少年音色清澈,英文发音也标准,但语速忽快忽慢,节奏不好。他转身回房,说:“风太大没听清,下次在屋里练。” 乔苑林追上去:“哪有风,梯子都不晃了。” 周三举行了一轮演讲,乔苑林的领带第一次系得规规矩矩。上台前姚拂对他说,别紧张,把讲台当成钢琴,把台下的人当成姑姑舅舅叔叔伯伯。 他感觉十指有点抽筋。 当真正的站在演讲台上,乔苑林看不清台下的面孔,脑中想起梁承,想起那一杯咽下去就变成甜的梅子梳打。 演讲很顺利,二轮演讲前可以进行校园拉票。 其他候选者利用课间或晚修,进入每个班级拉票。乔苑林岿然不动,每个课间都趴在桌上补眠。 串班太耗费体力,他嫌累。 拖到周五中午,乔苑林终于行动,带着(1)班会乐器的几个同学,杀到几乎全校师生都在的地方——食堂。 单簧管,小提琴,萨克斯,乔苑林搞了一场演奏会,舞蹈社和音乐社的成员被带动,所有人在食堂又吃又喝、又唱又跳地开了一场大派对。 为了犒赏帮忙的同学,乔苑林请大家吃饭。点菜时,他躲到一边给乔文渊打电话,服软说:“爸,快给我打钱,打两个月的。” 当天夜里,梁承靠着床头将手机静音。 乔苑林赖在书桌前,非要再练一遍二轮的演讲稿,说:“明天上午就决战了,你再帮我听一下。” 梁承服了他:“最后一遍。” “嗯。”乔苑林递上稿子,他背熟了,“那我开始了。” 已经夜深,树上的虫子都在夹翅而眠,乔苑林穿着睡觉的纯棉短裤,指甲匀速地在膝盖上抓,稳住了节奏,膝头却一片粉红。 梁承垂眸看稿,倏地,抬起眼看他。 他卡壳,慌张地问:“怎么突然看我?” 梁承说:“难道观众不能看你?” 乔苑林吞没心中冒出的句子——你和观众不一样。 梁承打了声哈欠。 乔苑林丧失了继续的兴致,失落道:“是不是很无聊?” “还行。”梁承回答,“都是演讲没什么新意,要不你换一种形式?” “换成什么?” 梁承戏谑地说:“相声。” 乔苑林一愣:“你不耍我能死啊!” 他离开椅子扑过去,想给梁承一拳,却没打中,拳头被梁承用手掌一包,把他轻巧地摔在了床里侧。 一沾柔软的床褥,乔苑林四肢百骸都丢尽力气,他疲惫地不想动了,打商量道:“大哥,我今天在这儿睡行吗?” 梁承说:“不行。” 乔苑林恋恋不舍地离开,到门口关了灯,在在黑暗中看梁承躺下的轮廓,小声说:“明天我一定要做到。” 第二天梁承醒来,二楼静悄悄的。 德心的大礼堂坐满了人,乔苑林立在幕后,衬衫的翻领上别着校徽,胸前的口袋里装着那颗白色纽扣。 上台前,他拨通梁承的号码。 梁承戴着耳机,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接听。 漫长的通话将机身耗热,乔苑林这一次想着偷拍的生物资料,想着遒劲潦草的注解,想着三年前从他脸上呼过的手。 那只手开摩托很帅,挥拳时很凶,可他更希望能握笔,将来遵从理想握手术刀。 段思存坐在台下第一排,腿上放着一只档案册,里面是写好的推荐信,以及应聘实验助教要填的个人信息表。 掌声如雷响起时,梁承挂了线。 楼下厨房在炖木瓜桃胶,清甜气飘得满屋都是,梁承回房,在床头翻一本新书。 一小时后,出租车拐进巷子一直开到楼下,乘客心急地甩上门,在司机的抱怨声中扬起头大喊:“梁承!哥!” 乔苑林鞋都没换,上楼冲进卧室,喘着,激动得脸色发红。 梁承瞳孔漆黑,不易察觉其中淡淡的笑意,他立起来,说:“看来选上了。” 第52页 乔苑林根本不在乎当部长,他手忙脚乱地解开档案册,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倾倒在床上。 他咧开嘴:“你看!” 梁承瞥向那些纸,实验助教聘请说明,个人信息表,推荐信压在底下,他抽出来,看清段思存的签名。 眸光已经冷却,他问:“这是什么?” “实验助教的推荐信!”乔苑林一脸兴奋,“段老师是项目学务长,有他推荐你就可以应聘了,只要通过考试,就能在德心当助教!” 梁承又看了一眼个人信息表,面上一丝慌惘闪过,说:“段思存给你的?他还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乔苑林仰着头,神采飞扬地邀功:“他说我当选部长才行!” 梁承捏皱手中的纸,冷声问:“你是为了这个去竞选?” “对啊,这是段老师提的条件。”乔苑林说,“我希望你参加招聘,就求他,他说我要选上部长。我真的选上了,今天一下台他就给我了!” 梁承沉默片刻,气得笑了一声,讥讽道:“白痴,他提条件你就答应?” “为了你,我当然答应。”乔苑林靠近,双手捉住梁承的胳膊,“哥,你先填个人信息,有免冠照吗?没有我们下午去照一张,还要银行卡,打工资用。” 倏地,梁承甩开他,说:“我不会去的。” 乔苑林呆住:“为什么?” “不为什么。”梁承的抵触显而易见,“我没让你做过这些事,以后别再自作主张。” 乔苑林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因为是梁承所以愈发的冷,满身热气都散尽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我没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梁承说:“我不需要。” 乔苑林语无伦次地问:“不需要什么?工作,惊喜,还是不需要我?因为不需要,所以不在乎?” “对。”梁承淡漠道,“这些我都不在乎。” “可你成绩那么好,你根本放不下书本。”乔苑林不肯放弃地说,“为什么非要去追债,去冒险?这份工作难道不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合适?” 梁承回答:“我的生活本来就乱七八糟的,辍学,打打杀杀,哪天被人捅一刀,时不时有警察找上门,你看不顺眼可以把我赶出去。” 乔苑林忍耐到极限,大声嚷道:“我不想你过这样的生活!” 梁承逼视着他,也抬高音量:“我是死是活、我怎样过不妨碍你吧?你这朵温室里的花能不能别管野草受什么罪?” “你救过我,我报答你有错吗?” “我不用你报答。”梁承每个字咬得很重,“我也不想欠你的情。” “什么情?”乔苑林问,“友情?” 他今天说了太多,嗓子刺痛,喊出来几乎破音:“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你拿我当住对门的,当小狗,心情不错就对我好,没兴致就拒我于千里之外!” 他完全爆发了:“梁承,跟你熟一点,离你近一点,怎么就他妈那么难?!应小琼可以,老四可以,小乐也可以,为什么就我不行!” 梁承刀枪不入,残忍地说:“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乔自我感觉是病秧子,但说干就干不知困难为何物;邀功的时候自我感觉很机灵,其实笨拙的一匹,吵完甚至有点迷茫:咋会这样了呢? 第27章 乔苑林彻底哑火, 像一滴水珠砸在烧红的铁板上,滋啦一声冒着烟雾蒸发,他微张着唇, 喉间只能吐出一片无意义的气音。 这些天着魔般的拼命, 差点摔在楼梯上的急切, 想讨人一笑的全部期待,都被梁承盖棺定论的一句话击碎,变得意义全无。 他太愤怒了,简直是悲愤! 那张费劲心力得到的推荐信成为了废纸, 乔苑林伸手夺过,弯腰敛起其余几张, 紧咬牙关, 让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好。”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梁承微侧着下颌,目光低垂在桌角上, 那里放着一板空掉的咽喉药,九颗,昨晚乔苑林整整练习了九遍。 这一场争吵惊动了王芮之,老太太没上楼掺和,把炖好的盅放冰箱里, 估计外孙今天不会再有胃口。 乔苑林回房间锁上门, 神经和身体猛地一松。他爬上床,半仰在床头和墙壁的夹角,双腿摊成六十度,整个人颓丧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极度的愤怒过后,他开始难过。 走廊一阵脚步声过去,梁承下了楼, 随后摩托车呼啸着冲出巷子。 乔苑林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那枚纽扣,四个小孔,盯久了些许眩晕,他攥入手心闭上了双眼。 大概是累了,乔苑林浑身脱力,下巴硌着徽章睡着了。 他睡了一下午加一整夜,醒过来眼冒金星,修长的脖子摸上去硬硬的,上火,滑动喉结时会疼。 王芮之出门买菜了,乔苑林洗个澡下楼吃东西,冰镇过的木瓜桃胶滋味更甜,他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手机响起上周定好的闹铃。 提醒他离法语考试仅剩一周。 山体滑坡是不是从一粒石头开始的?乔苑林状似复原的精神产生一条裂隙,他一时不明白,怎么永远有那么多事情?忙前忙后有个屁用? 他要垮了,要崩溃了。 瓷勺摔在托盘里,乔苑林来不及起身,扶着桌沿吐了一地。 第53页 门锁转动,梁承夹着头盔进了玄关。他一夜未归有些疲倦,闻到酸气,抬首看到乔苑林因呕吐被鼻涕泪水斑驳的脸颊。 连桌子都没擦过的人,抱着纸巾盒蹲下去,清扫了很久,久到梁承缓过神,拧开门再一次离开。 这一次争吵之后,整幢房子都冷冷清清。 乔苑林没有刻意躲着梁承,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梁承相处。他学着自己设置洗衣机,自己晾衣服,晾干了自己收。他照常使用书桌,梁承回来他就走人。 他一句话都不说,梁承也不理他。 其实梁承根本不怎么回来,天不亮就走,半夜才回,去帮人追债或别的什么,乔苑林不清楚,也不再关心。 法语考试在周六,大清早,王芮之预备了一桌中西合璧的早餐,摆了七八碟。 乔苑林拽着书包下来,问:“姥姥,你发财了?” “我去哪发财?你这些天养胃净喝粥了,给你换换口味。”王芮之放好筷子,“喝牛奶还是芝麻糊?” 乔苑林都想喝,说:“把牛奶兑芝麻糊里。” “幺蛾子,小心又吐了。”王芮之给他盛芝麻糊,一边往楼梯上瞧。她天刚明就起来了,没见梁承出门。 桌上三双筷子,乔苑林懂了,老太太这是摆了一桌讲和酒。他假装不知道,掰开一个鲜肉包细细咀嚼。 后巷又在大声吵骂,没一会儿,梁承从楼上下来,黑T恤和黑色的运动长裤,他不准备出门的时候经常穿这一身。 王芮之立刻道:“小梁,过来吃早饭。” 梁承说:“不用了。” “你后半夜才回家,不饿吗?”王芮之实在受够了这两个冷战的小年轻,只得倚老卖老,“多少吃点,我忙活这一桌可不能浪费。” 那一桌早饭丰盛得令人不好意思无视,梁承最终没拂王芮之的意,走过去坐下。 吵架声歇斯底里地进入高潮,能想象出当事人脸红气粗的模样,结尾掷地有声,高亢得分辨不出男女,只听吼道—— “再搭理你!我他妈是王八蛋!” 乔苑林埋头吃包子,汤汁油滑,没夹住掉进了芝麻糊里。梁承嚼着一片烤过头的吐司,微苦,越嚼越没胃口。 王芮之强行找话聊,说:“小梁,别仗着年轻,觉一定要睡足了。” 梁承:“嗯。” “都忙什么呢?”王芮之问。 乔苑林抬起头,冲老太太蹙眉示意她不要问了。可王芮之没看见,他把碗一推,插话道:“姥姥,我剩下的不喝了。” 几乎同时,梁承回答:“收二手黄金。” 王芮之有些惊讶,却不好详细追问,转头接乔苑林的腔,说:“饱了吗?” “嗯。”乔苑林擦擦嘴,“我考试去了,下午回来。” 王芮之叮嘱道:“检查一下证件带齐了没有,路上当心车,别买小地摊的东西吃。” 乔苑林走到玄关换鞋,从兜里掏出考试证,觉得还是装包里稳妥一点,他拉开拉链,一抬头看见挂钩上的摩托车钥匙。 大门关上,梁承喝完牛奶帮王芮之收拾了餐桌。他本来要去看小乐的,现在争吵平息也没了必要。 乔苑林下午回来,他可以睡一觉再出门。 梁承经过玄关不经意地一瞥,停下来,挂钩上的车钥匙光秃秃的,绑在扣环上的平安结不见了。 他走过去,平安结没找到,捡起了落在鞋柜上的考试证。 这个糊涂蛋,被嘱咐过还能忘。梁承打给乔苑林,不出意外地没人接,挂断再打,还是不接,估计铁了心要跟他绝交。 梁承让王芮之来打,照样打不通,王芮之说:“这孩子,可怎么办哪?” 考试证上有考试地址,在市中心一个会展厅,出租车打个来回肯定堵在半路。梁承摁灭手机,摘下车钥匙和头盔出了门。 出租车驶上宽阔的明康大街,乔苑林在后排仰坐着,心不太静,交通电台里正播报高速路口的一通追尾事故。 他嫌烦,说:“师傅,能不能关掉?” “这可不行,我得了解路况。”司机大叔不肯关,“小同学,你不爱听就玩手机嘛。” 乔苑林把手机提前设置了静音,塞在书包里,他懒得拿。 路口等红灯,司机问:“会展中心四个口,在哪一个停?” “我看一眼。”乔苑林没记住,不得不打开包,翻遍内兜却没找到考试证,“诶?我装进去了啊。” 他有点慌,又翻了一遍确认没有,回想出门之前,他看见梁承的车钥匙,把考试证放在鞋柜上,然后解平安结,解完…… 绿灯了,司机一脚油门驶过路口。 “完了完了,”乔苑林赶忙说,“师傅,掉头返回去。” 司机为难道:“你不早说,刚过路口,这条街不让掉头。” “那怎么办?” “望见下一个路口的银行大楼没?到那儿才能拐。” 乔苑林用不近视的眼睛使劲望也望不清楚,他看一眼手表,耽误下去他会迟到的,说:“师傅,那个路口太远了!” 司机坚决地说:“那也没办法,在这儿掉头要扣分!” 正无计可施,电台开始实时播报另一条道路信息,主播说:“明康大街的车辆请注意——五分钟前一辆摩托车在机动车道超速驾驶,频繁超车,请及时避让,注意行车安全。” 第54页 司机大叔烦躁地“啧啧”两声,敲着方向盘说:“最怕那些飞车党,有几条命啊?骑个摩托把他牛逼坏了!” 乔苑林不悦道:“骑摩托怎么了?” “能怎么,危险呗。”司机拍了下音箱,“你没听见刚播报的?就这条街,出一次事故就老实了。” 话音刚落,若有似无的引擎嗡鸣从远处传过来,马力十足,犹如无形的漩涡,一声比一声汹涌。 司机看倒车镜,惊慌道:“我说什么来着,现在的年轻人,不要命了!” 乔苑林扭身倾向后窗,车河川流不息,一辆摩托车醒目地在几十米外疾驰,穿梭于缝隙,贴着每一辆汽车猛地超过去,看得人心惊胆战。 骑摩托的人戴着眼熟的头盔,黑衣黑裤被风吹得微微鼓动,勾勒出流畅的肩臂线条。他格外留意载客的出租车,经过时会往车厢内瞥一眼。 乔苑林错愕地望着,在玻璃上哈出一片白雾:“停车,下一个路口停车!” 几十米的距离飞快消失了,摩托车越来越近,终于追在车尾后,看见他,霎时放慢了速度。 乔苑林没有擦掉那一层雾气,姿势别扭地趴在后窗上,也没有转身。 下一个路口,出租车靠边停下来。 梁承绕到车身一侧,熄了火,放下一条腿支住地面,他掀开头盔的挡风罩,眼尾扫向探手可及的车厢。 窗户降下,乔苑林已经压住方才的惊忧,时间紧张,却依然倔强地不肯说话。 梁承拿出考试证,递过去,汗水淋漓的指尖在边缘处留下一抹湿痕。 两个人皆不出声,一个轰轰烈烈地追来,一个慌慌张张地喊停,此刻全成了哑巴。演完一递一接的默片,司机大叔翻个白眼,问:“打着表呢,您换乘摩托还是继续坐我的车?” 乔苑林把考试证塞进裤兜,憋了半晌,说:“走吧。” 车窗升起,只透出人影,出租车驶远消失在大街上。 梁承收起那条腿,火燎的疼,掀起裤管,小腿外侧的皮肤擦伤了一片。 他冒出一个想法:够灵的,看来不能没有平安结。 第28章 折腾这一趟, 梁承的困倦反而消散了,他联系客户去看货,挂线后有电话打了进来, 是应小琼。 “喂?”梁承接通, “应哥。” 应小琼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啊, 多久没来大排档了?” 梁承说:“最近有点忙。” “忙什么?”应小琼问,“忙事业还是忙感情?” 温度升起来了,梁承在太阳下懒洋洋的,说:“我这号人能跟谁有感情, 忙着赚钱。” “你哪号人?”应小琼不同意,“既不缺胳膊少腿, 又不二百五脑残, 怎么不能有感情?” 梁承说:“你有正事没?” “当然有。”应小琼道,“大事,能过来么?” 梁承不以为意,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已经没什么能称得上“大事”,回道:“今天不能,明天吧。” 会展中心的冷气很足,乔苑林在路上急出的薄汗蒸发了, 考试证放在一边, 上面重叠着两个人的指纹。 法语考试结束,乔苑林终于能休息一阵子。有时候他会害怕,自己没因为心脏病咽气,倒因为学业而猝死了。 他的心情谈不上好,市中心的餐厅五花八门,他却没胃口, 逛了一圈只在书报亭买了一本《篮球》杂志。 回到家,四下无人,王芮之去模特队了,梁承貌似根本不曾回来。 乔苑林上床躺着,拆开杂志解闷儿,他的身体不能进能剧烈运动,所以没参加过任何体育活动。 小时候他会在球场上看别人打,越看越失落,后来便只看杂志和电视比赛。 直到三年前,他为了寻找梁承再一次进篮球场。七中的篮球场很大,高中男生们每周六下午去打球,他才初一,瘦小苍白,突兀得惹人注意。 偶尔有人问他在等谁,他说“我哥”,久而久之大家以为他是某个同学的弟弟,其实他等的人从来没有出现。 他深刻记得,自己壮起胆子凝视每一个人的眼睛,期望有谁看着他恍然大悟地说,是你啊,我救过的那个小孩儿。 可来来往往,他得到的只有奇怪和狐疑。 乔苑林的指甲划过光滑的杂志,吱吱响,冒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将杂志盖在脸上,深吸一口油墨味。 找到又有什么用,梁承不需要,也不在乎他。 想曹操曹操就回来了,楼梯有轻微的声响,梁承腿疼,上台阶的速度略慢,勾着的车钥匙晃来晃去。 他停在走廊上,敲了敲门。 乔苑林睁大双眼,丢开杂志在床上支棱起来,脚趾用力抓着床单,不敢相信梁承来主动敲门了。 这时,梁承在门外叫他:“乔苑林?” 漫不经心的语调,还有点吞字,可这一声打破了长达一星期的沉默,也让乔苑林意识到,他的淡然是假装的,他一直在介怀,在记仇,在无法自拔的委屈。 他模仿梁承的口吻,沉声说:“有事?” 梁承道:“平安结。” 乔苑林从兜里掏出浅蓝色的平安结,真不明白,他好不容易找的工作不要,却稀罕这么个小玩意。 他撒谎道:“你又不把我当哥们儿,我拿去贿赂监考官了。” 第55页 梁承问:“那证书考过没有?” 成绩要好久才出,乔苑林说:“你管我过没过,你这根野草少管我这朵鲜花,不是一路人。” 梁承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平淡,说:“当我没问。” 乔苑林口不择言道:“我明天就走了!” 屋外陡然安静,好一会儿没有声响。乔苑林赤脚下床,踱到门后打开一条狭窄的缝隙,走廊空空,梁承早已回了房间。 乔苑林:“……” 梁承那天说得对,他真是一个白痴。 乔苑林失望地关上门,用背抵住,那封档案册一直放在床头柜上,明天就是截止递交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早晨,梁承小腿的擦伤结了痂,他冲完澡立在水池前,倾身凑近镜子,抹掉一片雾气照着刮胡子。 青涩的胡茬不算明显,他握着剃须刀扬起下颌,刮到一半,乔苑林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刘海飞了两尺高。 两个人从镜子里对视一眼,依照近日的规律,乔苑林应该掉头离开,今天却视若无睹地走到梁承身旁。 他弯腰扑了几把冷水,醒透了,耷着睫毛刷牙、漱口,擦完脸拿着毛巾一起走了。 房门大开,梁承回去看见乔苑林蹲在地板上,能李箱平摊着,衣服文具和日用品堆成了一座山。 乔苑林闷头收拾行李,撅两尺高的发丝有点蔫了,低垂下来。 梁承毫无情绪地瞧了一眼,没兴趣过问,回屋拿上手机就出了门。 摩托车远去,乔苑林泄气地把一双袜子塞进空隙里。他原本只是气话,可大丈夫一言九鼎,现在必须硬着头皮走人。 至于去哪,他不想回家,打算去找林成碧住几天。 林成碧工作忙,他担心突然找上门会挨骂,决定拉王芮之当垫背的。词都想好了,就说姥姥做了条旗袍,让他帮忙送过去。 店里没营业,老太太要去参加模特队的演出,从小仓库翻了一只口金包,拎回屋照镜子。 乔苑林悄悄下楼,见门没锁,溜进小仓库偷旗袍。 样式太多了,红色太艳,白色太素,他挑来挑去选了一条浅咖色的,最近一双新款球鞋就这个色。 尺寸好像有点长,乔苑林把旗袍往自己身上贴,他一米七六,下摆到小腿。 王芮之打扮好要出门了,走到小仓库外,将挂着的铜锁上下一扣,咔哒,拔下钥匙装入口金包。 乔苑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醍醐灌顶。他就应该选一条不合适的,到时候林成碧不喜欢,他再拿回来,店里也不会有损失。 选好旗袍,乔苑林先贴着门板听了听,外头没声音,他才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然而,门锁了。 乔苑林又拉了一下,没开,握着把手用力拽,铜锁咣当咣当,还是没开。 “我靠,不是吧?”他有点蒙,朝外喊,“姥姥?” “姥姥,你走了吗?” 王芮之走远了。 乔苑林不死心地拍门:“姥姥!姥姥!老王!” 他把手都拍红了,还踹了几脚,但无济于事,手机没带在身上,此刻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仄狭的小仓库没有窗子,在盛夏里俨如四面不透风的蒸箱,乔苑林渐渐热出一身汗,叫不动了,沿着墙壁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他一时间想到好多人,姥姥,林成碧,乔文渊,姚拂,田宇,段思存也想了一下,甚至还想便利店的老板。 他不停流汗,唯独嘴唇愈发干渴,想喝水,喝梅子梳打。 绕不开的想到梁承。 市区商圈的一家火锅店,店门写着“转让”,大厅里飘着一股咖喱底料味,梁承坐在卡座玩手机,微皱着眉。 应小琼在对面抽烟,问:“怎么样,还不错吧?” 梁承说:“你想盘下这个店?” “嗯,大排档日夜颠倒,风吹日晒的,不如有个店。”应小琼考察过,“这家店老板是印度人,太咖喱了,咱平海人也就尝个新鲜,所以生意不好。” 梁承抬一下头以示在听,又低下去看手机,说:“你应该和玉姐商量,我不懂做生意。” “好久没露面,惦记你呗。”应小琼道,“最近赚什么钱呢?” 梁承回答:“倒二手黄金。” 应小琼笑起来,说:“我差点忘了,你会看金,验色、损检、比价……麻烦死了。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当年一起学的,还有维修电器,我什么也没记住。” 梁承不想回忆,略显不耐烦地敲手机屏。应小琼把烟头按进烟灰缸,趁机偷瞄,说:“微信戳开八百次了,你想找谁聊天?” 梁承把手机屏幕扣腿上,说:“没有。” 应小琼问:“我考虑盘店的事分不开身,有个活儿,接么?” 梁承凝视着桌面上一道泛光的油污,能擦掉么,一旦变脏就算擦得再用力,还能恢复当初的干净么? 应小琼催他:“以前不见你这么磨蹭,痛快点,给个准话。” 梁承回过神来,说:“这次不接了。” “确定?”应小琼抬起手腕上的山寨大金表,“十点我给人家回信儿。” 还差五分钟。微信收到一条消息,梁承翻起手机看,老四问他要定位,中午一起试一下这里的咖喱锅。 列表下是一大串收二手黄金添加的客户,有男有女,梁承往下滑动,快滑到底看见乔苑林的头像。 第56页 聊天内容停留在竞选部长的那一天,乔苑林在后台给他发的:哥,快到我了,我打给你连线好不好啊? 他说好,乔苑林回过来一个小猪转圈的表情包。 应小琼正要打电话,见梁承猛然抓起手机起身,长腿一迈离开了卡座,他喊道:“哎!又哪去啊?!” 梁承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晴得过分,街道中央的香樟树遮不住多少紫外线,树脚下花坛里的茉莉暴晒着,随时要在盛开中香消玉殒。 梁承疾驰回晚屏巷子,楼里门窗都关着,闷且安静,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他在玄关立了片刻,罕见的,将钥匙在鞋柜上随手一扔,一步一阶缓慢地上了楼。 走到门外,梁承顿住——那只行李箱依旧摊在地板上,衣物凌乱堆叠,一本杂志上面丢着乔苑林的手机。 浴室和阳台都没人,天台也空着,梁承转一遭下了楼,看见门口墙上挂着乔苑林的钥匙,几双球鞋一只不少,拖鞋却不在。 难道没走?可一眼能望穿的地方都不见人影。 梁承立在屋中,叫道:“乔苑林?” 静候不到分毫回音,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能为很傻逼,跑回来干什么,对方走不走又与他何干。 梁承转身欲走,蓦地,寂静的楼内响起咯嗒一声。 一两秒后,又响了一次,然后有节奏的咯嗒、咯嗒、咯嗒…… 梁承分辨声源,一步步靠近走廊尽头的小仓库,声响愈发清晰,门锁着,他再次叫道:“乔苑林?” 像是回应,咯嗒声连响了两次。 乔苑林松开灯绳,手臂垂落,他浑身被汗水浸透,闷窒得喘不上气来,后脑勺在墙壁上焦灼地蹭了一片白灰。 他听见梁承回来,不知道梁承会不会救他第二次。 铜锁响了,梁承拨动一下试图打开。他没有钥匙,翻箱倒柜找出一柄大号扳手,对着锁头狠狠地砸下去。 敲击的巨响震动了门板,乔苑林畸形的心脏随之一颤。 嘭,嘭,梁承力道不减地猛砸了七八下,铜锁破裂,他立刻踢开了门。 乔苑林瘫软在地,垂着脑袋,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搭在额前,他没有力气抬首,身子一歪要倒下去。 梁承怔了两秒,急忙蹲下身,一只手掌托住乔苑林的侧脸,面颊冰凉,他来不及犹豫,立即绕过耳鬓撑住乔苑林的后颈。 另一只手托住乔苑林的膝弯,试图把人抱出去放平,他低声道:“乔苑林,别睡。” 倏地,乔苑林微弱地应了一声,抬手攀住他的肩膀。 乔苑林睁开眼,大口大口让氧气灌入肺部,一边喘一边说:“我快闷死了……幸好你回来了。” 耳畔的呼吸艰难粗重,梁承却松口气,刚一放开手,乔苑林撑不住栽在他身上,环紧了他的脖子。 要推开的手移到背后,梁承给乔苑林一下下顺气。 锁在里面的时候,乔苑林思考了许多,整件事他是否做错了?他是不是和乔文渊一样,根本不顾对方的意愿? 他伏在梁承的肩头,看不到对方的脸能轻松些,说:“我以后不会自作主张了,这一次你别计较了好不好?” 梁承麻木的神经仿佛被拧了一下,他想再次推开乔苑林,可那两只手臂汗水滑腻,犹如海洋生物一般吸附在身上,难以剥离开。 乔苑林说:“我以为你会喜欢的,结果弄巧成拙。其实我没那么多心眼儿,只是不想你哪一天遇到危险……” “可我没想到你那么不能接受。” “就一点考虑的余地都没有吗?” 梁承无法回答。 僵持中,乔苑林痛苦地哼了一声,音调微颤:“梁承……你到底是抗拒那份工作,还是抗拒我啊。” 他仰起脸,正对梁承低下的目光,呼吸平复,那颗脆弱的心脏却未停止颤动。 乔苑林半疑半怕,像是求助:“哥,我心跳得好快。” 梁承掩饰住刹那的无措,而后在在乔苑林天真得一触即溃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他妥协道:“助教,我答应了。” 第29章 乔苑林坐在床头吃药, 跟吃别的不同,一小把拢在手心,多苦多大的药片全一口吞, 鼓了下腮帮就搞定了。 他洗过澡换了衣服, 脸色仍有些苍白, 眼神却一并水洗过似的,清澈舒爽,眶中盛着两片绵绵不绝的笑意。 梁承叫他盯得烦,说:“别看我。” 乔苑林扭头看窗台, 余光关注着梁承的一举一动,等解开档案册, 他扑到书桌一旁看梁承填表。 “你真的答应了?”他问。 梁承把乔苑林拖出小仓库到现在, 已经被问了三十多遍,说:“你再问,我把这张纸折成飞机从窗户扔下去。” 乔苑林抿住嘴, 不说了,只笑。 梁承填写基础信息,姓名、年龄、籍贯什么的,填到学历,悬着笔尖空了几秒, 写上“高中”二字。 乔苑林又开始说:“虽然基本上只招本科生, 但我翻了历年的资料,曾经招过一名高中生。原则是择优录取,后面考试得第一名的话就没问题。” 梁承问:“你知道我能考第一?” “当然了。”乔苑林下意识道。 梁承自己却没多大信心,他太久没考试了,昨天还在跟客户验货和讨价还价。鉴于乔苑林喜欢自作主张,他说:“如果我没考上, 不许找段思存走后门。” 第57页 乔苑林可不敢了,这一次就搞得差点恩断义绝。他从笔筒里拿出一只胶棒,卖乖地说:“我帮你贴照片。” 梁承翻出一张免冠照,照片中他是短寸头,衬得五官凌厉毕现,他的表情严肃而紧绷,盯着镜头的目光有一些阴郁。 乔苑林端详许久,好奇道:“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当时心情不好啊?” 梁承说:“忘了。” 已经是递交表格的最后一天,时间截止到下午,梁承骑摩托载乔苑林前往德心中学。周日休息,学校仅剩几间办公室留人值班。 作为高价私立中学,德心的占地面积相当庞大,每条小路设指示牌,校内有学生设计的手绘地图免费自取。 乔苑林给梁承拿了一张,途径实验楼,迫不及待地说:“实验课就在这儿上,负一层全是生物标本。” 教学楼,图书馆,礼堂,他每个地方都介绍到了,唯独不提体育中心,因为他至今没进去过。 办公楼照常开着冷气,梁承落后两步跟着乔苑林走。他搞不清楚为什么答应了这件事,短暂的冲动,抑或心软,反正找不到十足的理由。 乔苑林回头冲他笑,精致机灵的一张脸,竟透着傻傻的憨气。 就那么高兴吗?梁承面无表情地想,伸出手掌罩住乔苑林的脑袋,拧回去,让他看路。 乔苑林又一次回首,说:“到了。” 他们停在一间办公室外,门虚掩着,梁承扫过铭牌上镀的“段思存”三个字,压在裤逢上手轻握成拳。 乔苑林敲敲门:“段老师?” 里面说:“进来。” 段思存静坐在单人沙发上,冲着门口,手表摘下来放在茶几一垂眼就能看到的位置。门推开,他越过乔苑林的肩头望过去,不加矜持地起身。 乔苑林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高兴,说:“段老师,我们来交表格,没有截止吧?” “没有,没有。”从不多一句废话的段思存重复了两遍,“先坐……怎么过来的?” 这话问得像在亲戚家做客,乔苑林耳聪目明地闪到一边,回答:“梁承哥骑摩托拉我来的。” 梁承走进来,在段思存的注视下将档案册撂茶几上,直起腰,毫无预兆地问乔苑林:“你们学校有小超市么?” 乔苑林说:“有,怎么了?” “我渴了。”梁承说,“帮我跑腿买瓶矿泉水。” 一路都没说渴,而且办公室里就有饮水机,乔苑林沉默须臾,答应道:“好,我也想喝瓶果汁。” 办公室剩下昔日的师生二人,段思存摘掉眼镜望着梁承,靠近抬起手,力道十足地按住梁承的肩膀。 梁承终于直视他,久违地说:“段老师。” 段思存点点头,揽住梁承后背简短地拥抱了一下,说:“上一次见跟我差不多高,现在比我高半头了。” 他们坐下来,段思存问:“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 梁承的双臂搭在膝头,十指交握,微弓着背,说:“无所谓好不好。” 段思存惋惜地低叹,道:“咱们不谈过去了。不过真巧,你当年救的小孩儿是乔苑林?” 梁承:“嗯。” “后来怎么碰见的?” 梁承说:“我租住在他家。” “原来是这样。”段思存抚上档案册,“上次在车站没机会说话,我一直惦记你,看见招聘助教的信息就想让你来。” 梁承用陈述的口气问:“你认为我合适么。” “当然。”段思存不假思索道,“但这份工作是阶段性的,你做个一年半载,重新适应一下校园,以后总要继续读书才是正道。我在几所大学有些关系,你——” 梁承打断他,了无波澜地说:“我的事不用别人插手。” 段思存便没有再往下说,去办公桌上拿来一份助教考核的资料,同时记起一些遥远的东西,问:“我给你的那些课程资料,还留着么?” “留着。”翻来覆去已经背过了,梁承接住文件没有打开,“你早知道我跟乔苑林认识?” 段思存刚来德心不久,乔苑林拍下资料的照片请教他,虽然梁承的笔迹被避开了,但他隐隐觉得是他亲自影印送给梁承的资料。 那之后,段思存佯装无意地在乔苑林面前提及梁承,但他很小心,每次都是点到为止。 段思存克制地笑,说:“我早上就过来了,一直坐在办公室等你。” 梁承问:“你确定我会来?” “不。”段思存道,“我在赌。” 梁承把资料卷成一个筒,卡在虎口牢牢地攥着:“我来不是因为你的推荐。” 段思存并不意外,说:“我知道。” 档案册皱巴巴的,曾被乔苑林兴奋地护在胸膛上带回家、粗鲁地丢开、静置在床头反复拿起又放下。 梁承将目光从折痕上移开,看着段思存,说:“段老师,我有一个条件。” 段思存道:“我会尽量满足你。” 梁承说:“我觉得利用十几岁的小孩儿没什么意思。” 段思存的笑容消退,他浏览过内推的页面,却深知梁承不会答应他的推荐。正好乔苑林求他,便赌一把,让乔苑林付出的努力和情感去动摇梁承。 而梁承一早就明白了,所以吵架时骂了乔苑林“白痴”。 第58页 他的条件就是下不为例。 但“白痴”有时候很聪明,梁承从办公室出来,沿着天井的玻璃围栏绕了半圈,找到在休息凳上喝果汁的乔苑林。 “我的矿泉水?”他问。 “你真要喝?”乔苑林笑道,“你不是为了把我支开么,我没买。” 梁承无语地说:“算了,走吧。” 离开学校,梁承跨上摩托车没立刻发动,手机收到七八条长语音,都是老四发的,他挑了一条最短的点开。 乔苑林凑到梁承的肩后,偷着听,殊不知头发蹭到梁承的后颈早已暴露。 老四说:“你来吧,这咖喱火锅不错,涮着香菜太他妈销魂了!” 梁承听着就没食欲,准备回家,突然想到乔苑林本来要“走”的,行李箱也收拾了,现在事情也办完了。 他回头问:“你去哪?” 乔苑林“啊”了一声,误以为梁承要去找朋友,想撇下他,说:“我现在特别饿,想去吃火锅。” 梁承一副“又开始耍心眼儿了是吧”。 乔苑林装傻道:“你吃过咖喱的么,听说还挺香的。” 梁承:“听谁说的?” 乔苑林答:“老四,刚听。” 半小时后,梁承重返商业中心那家火锅店,摩托车一摆尾,正刹停在卡座落地窗外的空地上。 应小琼和老四同时瞪着眼瞧,老四喊道:“服务员,再加一套餐具!” 这时,乔苑林从梁承背后探出半个头。应小琼说:“你瞎啊,再加两套。” 继被警车带走之后,这是四个人第二次坐在一起。乔苑林有些拘谨,尤其对面坐着老四,他还没忘对方跳窗擒住他的凶猛。 锅里滚着黄色的咖喱浓汤,梁承问:“有别的锅么?” “没有。”应小琼说,“但凡有个麻辣锅,这店不至于转让。” 乔苑林已经下筷子了,夹了块鸡腿肉,把各样小料混了个蘸碟,自顾自地吃起来。 老四说:“真决定盘这店?” 应小琼喝了口啤酒,说:“想盘。” “虽然大排档的条件差了点,但吹着小夜风还挺爽的。”老四不舍道,“而且咱价格实惠啊,这儿租金那么高,能行么?” 梁承说:“开在这儿就不叫大排档了。” “没错。”应小琼说,“大排档照样干下去,这儿要走高级路子,弄个海鲜汇!” 老四来了兴趣:“那进货可要把好关,没我可不行。” “就你牛逼。”应小琼白他一眼,“你先把刚接的那笔债讨回来,够你再买路易威登的。” 老四说:“就我自己,没劲,梁承咱俩合伙呗。” 乔苑林自觉融不进梁承的“朋友圈”,沉默隐形,此时从碗里抬起头,唇上描着油光,却不敌眼珠子明亮,他突兀又铿锵地插嘴说:“梁承不去。” 老四:“为啥?” 乔苑林:“没有为啥。” 老四:“为啥没有为啥?” “你好烦。”乔苑林用箸尖指着锅,“调料用的香菜,为啥涮锅里?夹都夹不起来,当然销魂了。” 老四叫他问傻了,结巴道:“有、有味儿呗,我们哥几个聊天,你这小屁孩子少掺和。” 乔苑林小声道:“反正他不去。” “你是他代言人啊?”老四乐了,又问一遍,“梁承,你干不干?” 餐具干干净净,梁承只喝了半杯茶,眼锋扫到旁边,乔苑林的坚定在慢慢消失,那模样,和大喊“为什么就我不行”时逐渐重合。 梁承回答:“我没空。” 乔苑林无法言说地踏实下来,他多担心梁承会将助教的事就此作废,所幸没有。那是不是等同于,在他和朋友之间,梁承选择了他? 他们算不算是一路人了? 整顿火锅只有乔苑林肉足饭饱,吃完出来,他站在道牙子上。金杯面包率先发动,老四没喝酒负责开车。 车窗落下来,应小琼在副驾里勾了勾手指,说:“小乔同学,来一下。” 乔苑林走过去,被应小琼搂住脖子说了几句话,酒气呼在耳畔,久久不散,他压着气息目送汽车开走。 梁承推着摩托过来,打了声响指。 乔苑林回神,踩过树下细碎的光斑,停在另一侧,将车钥匙拨动出声。 他拿出平安结,说:“你绑个死扣吧,我再也不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四:元旦快乐,我很委屈。 第30章 梁承通过了实验助教的考核。 谈不上高兴, 也不算期待,不过上班第一天早起了十分钟。他动作麻利,十分钟足以收拾妥当下楼了。 王芮之在厨房煎荷包蛋, 探出头问:“小梁, 蛋黄吃全熟还是溏心的?” 梁承说:“不用做我的。” “都磕锅里了, 庆祝上班必须吃。”王芮之笑道,“头一回见你这么穿,真帅,大高个跟衣架子似的, 我们苑林还得再窜一窜。” 梁承没搭腔,穿惯了T恤, 偶一换上衬衫不太自在, 他立在餐桌角,落座前把袖口挽起三折,并解开了第二枚纽扣。 乔苑林从楼梯走下来, 望见这一幕止步在台阶上,他恍惚记起三年前,身穿七中校服衬衫的梁承依稀便是这样的轮廓。 王芮之端着金黄的煎蛋出来,说:“大早晨发什么愣?” 第59页 梁承闻言回头,乔苑林冲他咧嘴, 捞着一根书包带子叮铃咣当地走下来, 目光流连在他的黑衬衫上。 王芮之又催促道:“宝儿啊,快吃饭吧。” 乔苑林稳如泰山地坐下,说:“不着急,坐摩托车赶得上。” 王芮之说:“小梁去你们学校工作,你可是能名正言顺地蹭车了。” “姥姥,你说得我像占便宜。”乔苑林用薄饼卷住鸡蛋和火腿肠, 冲梁承说,“如果你嫌载我麻烦,我可以打车。” 安全帽都私自买好了,在玄关挂了两天,梁承没拆穿他得便宜卖乖的本质,说:“给我酱。” 乔苑林拿起他刚放的番茄酱,一想有点酸,又换成沙拉酱,在梁承的饼上挤了一个“牛”字。 梁承:“……” 助教考核那一天,梁承揣着身份证去了,先笔试后面试,外加随机的实验操作。 考官只计分不点评,考核结束后,梁承准备离开,其中一位考官叫住他,希望他多笑一笑,因为这项工作需要和学生沟通。 梁承认为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回家后面对乔苑林的三推六问,他便神情肯定地说,这事黄了。 乔苑林不死心,每天上课一筹莫展地盯着段思存,仿佛段大教授欠了他一个博士学位。课下频繁地看手机,不停刷新校内官网的公告。 公布结果的当天,乔苑林正在浴室洗澡。 梁承收到德心中学发来的邮件,通知他被正式录用。考核成绩那一栏,“亲和力”是唯一的低分项,其他各项全部高分,综合分数第一。 有多久没收到过考试成绩了?梁承已经记不清楚。他截了图保存到相册,回复邮件,而后走到浴室门口。 自从换了新热水器,乔苑林洗澡愈发磨蹭,还会哼歌,最近担心助教的事没心情,里面仅有水声。 梁承敲了敲门。 乔苑林喊:“我打完浴盐就好了,你先憋五分钟!” 梁承说:“结果出来了。” 不过一秒,水声戛然而止,人字拖啪嗒啪嗒冲过来,乔苑林猛地打开门,大片白皙的皮肤覆盖着一层细小的盐粒,水淋淋地闪烁着晶光。 他一手压着围在腰间的浴巾,一手给自己撸了个背头,胸膛紧张地起伏,问:“怎么样?” 梁承没有废话,说:“被录用了。” 乔苑林迟钝了一瞬,双眼睁大,甩着水珠往外冲:“我就知道!” 梁承眼疾手快地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乔苑林的两条锁骨之间,把这个湿漉漉的拥抱半路塞了回去,带上门,说:“洗你的澡。” 乔苑林在门后叫唤:“哥,你最牛了!” 早晨的校门口学生如云,查风纪的老师站在一边,不少吊儿郎当的男生堵着路系领带。 摩托车轰鸣而至,惹得学生们纷纷回头——梁承减速驶到门口,在一众注目下熄火下车。 乔苑林也下来,摘掉和校服搭配的白色安全帽,模仿赛车手的姿势夹在手臂和肋骨之间,大摇大摆地跟着梁承进入校门。 教职工有专用车库,乔苑林陪梁承停好车,说:“哥,那辆奥迪是段老师的车。东边那辆大越野,是教育总监的车,别克呢,可能校长还没来……” 梁承薅住他胸前的领带,遛着他往外走,说:“这不是4S店,不用你解说。” 乔苑林道:“那你想了解任何事的话,随时问我吧。” 他们在实验楼前分开,乔苑林目送梁承进去,第一次希望快点上实验课。 不到半天,学校来了个帅哥助教的消息不胫而走。课间,田宇去别的班逛了一圈,回来问:“苑神,听说你和新助教一起来的,你们认识?” 乔苑林在读一本《时政触觉》,市图书馆借的,快到期要尽快读完,说:“嗯,我姥姥是他的房东。” 田宇道:“那你翘实验课岂不是更方便了?” 乔苑林如梦方醒,他一心让梁承来当助教,却忽略了这个问题——梁承会不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不会,碍于恩情他该何去何从? 田宇又道:“听说那人特帅,你与他孰美?” 助教的工作范围主要在实验楼,所以大家没见到梁承的真面目,等到下午,(1)班学生早早冲向了实验教室。 气氛喧闹,乔苑林一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方便摸鱼。周围的同学谈论得热火朝天,他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优越的,开心的,因为那个被好奇的人只有他认识。 周晴以生物课代表的身份去了一趟办公室,跑回来一脸兴奋,说:“各位,新来的助教我见过!”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是谁。 “咱们都见过!”周晴遥遥指向倒数第一排,“就是去文化节那天在火车站,班长奔过去抱住的那个人!” 乔苑林把这茬忘了,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脑电波突发短路,一圈人围过来向他求证,他窘促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谁说:“原来月台之恋还没结束。” “进化成校园恋了。”田宇又开始造谣,“苑神,他是为你才来当助教的吗?” “这就是公费恋爱吧?” “每一种爱情都值得尊重!” 乔苑林努力把脑电波续上,说:“你们有毛病啊?” 教室里吵嚷不绝,像一锅沸腾又快活的饺子,随着上课铃响,门再次被打开,所有人一齐收声望向了门口。 第60页 梁承夹着一沓数据表立在那儿,修长挺拔,黑衬衫外穿了件白大褂,敞着怀,压住些许痞气,多了几分斯文,唯独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疏淡。 乔苑林表情呆呆的,他小时候最常去的就是医院,见过太多穿白大褂的人,乔文渊甚至把白大褂裹在他身上,问他长大后愿不愿意穿。 他对这件衣服没有任何新鲜感,可此时望着梁承,觉得新奇而贴合。梁承身上桀骜又难以捉摸的特质被封印起来,若非表情一如既往的疏离,简直像换了个人。 梁承扫过这群青少年的面孔,在其中一张脸上稍作停留,然后转过身,将姓名和手机号写在了白板上。 写完,他站在讲台上分数据表,完全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 众人眼巴巴地等了一会儿,开始议论,进而小小的骚动,梁承抬眉一觑,顿时安静一片只剩记号码的嘀咕声。 田宇凑近,小声道:“这哥貌似不太好惹。” 乔苑林说:“你不惹,就没事。” “我当然不惹,我这么直。”田宇欠嗖嗖地碰他胳膊,“这么多人存他的号码,你吃醋吗?” 乔苑林鬼使神差地从兜里摸出个酸奶豆,让田宇闻了闻酸味才丢嘴里,说:“你有完没完?” 过道另一边,有人在桌下按手机,遗憾道:“手机号和微信号不一样啊……搜不到。” 乔苑林内心:做个破实验,有什么必要加微信? 课题罗列出来,每个人一张表各做各的,梁承从台上走下来,兼顾整个班级。刚经过第一排就被拉住了,三四个学生围着他问。 乔苑林一个人在角落里,无聊得拿田宇的眼镜布擦显微镜,时不时观察一下,今天需要帮助的人好像格外多。 他还担心梁承性子太冷,同学会抵触,看来是他多虑了。 可人是他千辛万苦找来的,也比想象中受欢迎,为什么他还是不满意?他自言自语道:“半天只对那几个人帮,别人怎么办?” 田宇说:“没事,反正你在摸鱼。” 乔苑林没话讲了,索性埋头读完那本书。过去十几分钟,他心无旁骛地读到末章,书页上忽然投来一片浅灰色的影子。 而后,戳过他锁骨之间的食指伸过来,弯曲着在桌面上叩击了两下。 乔苑林仰起头,梁承居高临下地立在桌侧,抓他的现行。他揪着一页书角,想试试梁承会不会对他网开一面,说:“我没叫你。” 梁承说:“只有你在干无关的事情。” 乔苑林道:“我差一些课时,和其他人进度不一样。” 梁承并未指责他,一步走到他身旁,直接将那本书从他的手底下收走了,俯下来,用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说:“你让我来当助教,就是为了看你混日子?” 乔苑林心道你一直顾着别人,没看我啊,还没反驳出口,梁承拽了张凳子坐下来,摆明要盯着他实验。 乔苑林无措片刻,随手拿起一支镊子,却感觉自己才是被拿捏住的那个。 下课后一圈学生围在讲台上向梁承要微信,大部分是女孩子。乔苑林理解异性相吸,回到教室,没想到田宇也问他有没有梁承的微信号。 他奇怪道:“你加他干吗?” “我不放过每一个一米八以上的男人。”田宇说,“助教那么高,当然是约他打篮球!” 这种想法的男生还挺多,乔苑林懒得一一发,把梁承的二维码发到了班级群里。他返回列表,如果梁承加了好多人,那他的头像岂不是掉到后面去了? 他随便给梁承发了个表情包。 梁承:你很闲? 乔苑林很擅长把天聊死,回复:我下单,食堂一楼的牛肉锅盔。 这个时间食堂根本不营业,而且梁承当了助教,没道理再跑腿。乔苑林回完装起手机,梁承果然没再理他。 白天热闹够了,最后一节物理课变得死气沉沉,等晚修时班级里成了一潭死水。 乔苑林左手扶额,右手奋笔疾书,下课铃响,晚修课间只有五分钟,大家都在位子上吃东西垫一垫肚子。 忽然,梁承阔步出现在教室门口。 助教是很少来教学楼的,不少人面露惊喜,也有人以为他来布置临时作业,唯独乔苑林写完才停笔,迟疑地抬起了头。 梁承看着他,用点名的语气说:“乔苑林,出来一下。” “噢……” 乔苑林惴惴起身,出什么事了,他录的实验数据有问题?还是上一天班就后悔了,要辞职? 到走廊上,他不安地问:“怎么了?” 梁承从宽大的衣兜里拎出一只塑料袋,里面油汪汪的,装着一个刚出锅又香又烫手的牛肉锅盔。 第31章 乔苑林愣着:“给我的?” 梁承勾着塑料袋探手到栏杆外面, 说:“吃不吃?” 乔苑林赶忙夺下来,解开咬了一大口,也不嫌烫, 嘴唇蒙着一层薄油咕哝:“真香, 好多牛肉馅儿。” 梁承感觉白大褂沾了味道, 而且之前不定几个人穿过,他脱下来,要拿回家洗一洗。 乔苑林问:“你下班了吗?” “嗯。”梁承说。 乔苑林还有一节晚修,他最清楚等人有多无聊, 说:“哥,你先回去吧, 我放学打车走。” 梁承无所谓道:“一起吧, 有东西要给你。” 第61页 不但有锅盔,还有别的,乔苑林受宠若惊, 忍不住猜梁承要给他什么东西,难道要送他一份礼物? 至很送的原因,大概为了感谢他找到这份工作? 乔苑林回到教室,每过一分钟期待感就多一点,三年前的校服纽扣是他硬拽下来的, 这一次是梁承主动赠送。 应该不是很贵重的东西, 他也不在乎价值高低,梁承随便送他一个什么,他都会喜欢。 放学后,乔苑林连笔帽都没盖,全部横扫进书包里,远远望见实验楼黑了灯, 他急不可待地直奔车库。 奥迪走了,大越野也走了,梁承跨坐在二手摩托上,正翻看没收他的那本《时政触觉》。 乔苑林从后面悄悄走过去,想吓唬人,猛然吼道:“哈!我来了!” 梁承肩都没耸一下,从容地合上书,还给他,说:“闻见牛肉味了。” “……”乔苑林偷瞥梁承的衣兜,都瘪着,不像有东西的样子,车库有回音,他不敢再高声,“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梁承说:“夹书里了。” 乔苑林低头一翻,书页里夹着一张对折的白纸。 不会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吧?虽然很落伍,但梁承的性格可能有些话说不出口,所以才写下来。 他郑重地抽出来,指腹一捻,确实是一张普通的复印纸,待打开来看,他愣住了:“……这什么?” 梁承说:“课程表。” 乔苑林不敢置信:“你给我一张课程表?” “你课上说得没错。”梁承道,“你的实验课时比别人差一些,所以我给你排好了补课时间,比较零碎,照着表不容易忘记。” 乔苑林震惊、失望,说:“这算什么礼物?!” 梁承反问:“我什么时候说是礼物?” 乔苑林顿时语塞,肺泡子都胀气了,亏他满心期待,结果非但没有礼物,还要逼着他补课? 梁承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要送礼物给你?” 乔苑林搞了乌龙,不甘心,无中生有地说:“你不该送么,工作是我自愿帮你争取的,不图感谢。可你来上班,我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呢。” 梁承听他编:“什么压力?” “上次……”乔苑林说,“上次在火车站同学们都看见我抱你了,谣言在传我跟你搞基,我清誉受损。” 梁承只觉无聊,丝毫不关心高中生的幼稚行为,手机不停地响,他说:“是你把我微信号泄露了吧?” 乔苑林试图狡辩:“现代人哪有隐私,说不定你在别处泄露了。” 梁承打开最新一条好友申请,把屏幕一亮,验证消息写着:嗨,我是田宇,乔苑林介绍我来的! 人证物证俱在,乔苑林用下门牙兜着咬了口唇珠,傻笑着上了车。 一路晚风呼啸,乔苑林压在梁承鼓起的黑衬衫上,红灯时分开,一变绿立刻环住梁承的腰身。 他忽然想到一个办法,说:“我知道怎么回击谣言了,梁助教,你想听吗?” 梁承干脆地:“不想。” “那我也要告诉你。”乔苑林道,“不就因为我抱你了吗?那把全班男生都抱一遍,大家可以一起做同性恋。” 梁承道:“祝你成功。” 乔苑林勒紧胳膊,下巴抵在梁承的后肩摩擦,说:“就像这样。” 梁承开足马力,提前十分钟到了家。 乔苑林下车先进去了,梁承把摩托停在墙边,手机响,来电显示一串平海本地的号码,他瞄了一眼悬着手指没动。 打来的人异常执着,迟迟没有挂断。 半晌,梁承接起来:“喂?” 并非骚扰电话,里面的人声音激动:“梁承,是你吗?” 助教的工作还算顺利,不过乔苑林收下课程表后当无事发生。每逢课程表上的补课时间,他都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学察部开会,值日,补习班加课,有一晚放学还躲去了田宇家。 他做好和梁承打游击战的准备,奇怪的是,梁承并没有说什么,态度如常,那一张课程表似乎变成了废纸。 其实梁承心里有数。他已经摸清了乔苑林的脾性,小仓库那次快昏迷了还不忘一句句争取,所以乔苑林表面是个病弱美少年,体内却藏着头犟驴,硬逼是没用的。 周六早晨,乔苑林去市图书馆还了书,写完作业才回来。 近几日持续高温,便利店顺势推出新品冰沙,他提前下车,买了一份最贵的豪华巨峰葡萄全家福。 怕融化,乔苑林加快脚步,快走到晚屏巷子,他看见梁承居然立在电线杆下面。 这时一辆黑色凌志从他身边驶过去,响着喇叭停在了巷口。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下了车,车门都没关,急切地喊了声:“梁承!” “车不错啊。”梁承笑了起来。 来的人叫郑宴东,梁承带他上了楼,不算太宽敞的卧室容纳他们两个大高个,略显局促。 简单的陈设一眼就能参观完毕,郑宴东在床边坐下来,手掌按了按床垫子,说:“有点硬。” 梁承坐在椅子上,说:“没以前的床硬。” 郑宴东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后握拳砸出“咚”的一声。两个人俱是沉默,直到乔苑林在外面敲了敲门。 梁承说:“没锁,进来吧。” 第62页 乔苑林用脚尖踢开门,在巷口没看真切,此时郑宴东扭头望过来,他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英俊,干净,不似应小琼浑身江湖气,感觉是个会读书的,并且是校园里很受欢迎的那一类。 他捧着冰沙走进来,说:“便利店新品,尝尝?” 梁承道:“你吃吧。” “我买的大份。”乔苑林将冰沙端到桌上,葡萄上面淋着一层薄薄的炼乳,“不酸的。” 郑宴东开口笑道:“正好我挺热的,谢谢啊。” 梁承挑了下眉:“你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谁像你那么独。”郑宴东说,“来,一起,小房东先。” 乔苑林还没说话,梁承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马克杯,盛了二分之一冰沙和所有葡萄,递给他说:“你自己吃这杯。” 乔苑林伸手托住,没来及亮出自带的钢勺,识相道:“那我先出去了。” 门关上,梁承象征性地尝了一口,他对食物没多少欲望。郑宴东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说:“小房东人不错啊,还给你买吃的。” 梁承:“嗯。” “那你还把人家撵出去了。”郑宴东道。 梁承说:“吃你的吧。” 对面房间,乔苑林靠坐在床头,新借的书翻了两页读不下去,丢在一边。 他有些好奇梁承的朋友,年纪相仿,是梁承的同学或竹马,总之应该认识很久了。一起吃过东西,能找到家来,曾经一定相处得不错。 他止不住作比较,应哥、老四、刚出现的郑宴东,哪一个跟梁承最亲近? 倘若再加上一个他呢? 乔苑林笑了,未开打先投降,怂怂地笑了。他实在没有多少自信,要不是梁承当年救了他,他们之间连交集都不会产生。 他只是房东的外孙,小房东,还是事儿逼的那种。 越琢磨越没劲,乔苑林一蹬腿尥了个蹶子,忘了杯子放在大腿上,一颠,融化的冰沙扣在了床上。 “我去。”他新换的床单湿了一大片,沾着粘稠的炼乳。 乔苑林撤下床单,到浴室用脸盆泡上,倒一点洗衣液,蹲在地板上搓洗污渍。这还是跟梁承学的,豆腐块毛巾他也会叠了。 一阵穿堂风,门虚合住,乔苑林满手泡沫便没理会。 梁承从卧室走出来,嫌香甜味太浓,说:“到阳台待会儿吧。” 太阳已经迁西,不怎么晒了,郑宴东跟着转移到阳台上,摸出一盒烟,倒出两根,以动作问梁承抽不抽。 梁承不要,敏锐地听见浴室有倒水的声音。 郑宴东咬上一支,说:“好歹一场同学,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 梁承问:“怎么样?” “你再敷衍点。”郑宴东说,“忙,累,尤其上完解剖课,总觉得有味儿,所以学会抽烟用尼古丁冲一冲。在七中的时候也累,但当时跟你竞争比现在有意思。” 梁承在烟雾中沉吟片刻,抬手勾掉一朵凋零的杜鹃,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通过段老师,这几年我一直跟他保持联系。”郑宴东回答,“之前他也不知道你在哪,我前几天问他,本来没抱希望,结果他说找到你了。” 梁承猜得差不多。 郑宴东把烟熄灭:“听说你去德心当助教了,因为段老师?” 梁承说:“我去不是因为段思存。” “那因为谁?” 梁承看向浴室,门开了,乔苑林端着脸盆走出来,中断了谈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快步到阳台一边的落地晾衣架前,把床单搭上去。 郑宴东继续道:“不管是因为谁,安定下来就好。” “怎么算安定?”梁承玩世不恭地说。 “这就算。”郑宴东又叼上一支烟,没打火,“有地儿住,有工作,还有人惦记给买好吃的。” 乔苑林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郑宴东说:“地址我认熟了,以后就来这儿找你,你可别跟我玩失踪。” 梁承已经烦了,说:“这不是我家。” “你做不了主是吧?”郑宴东冲乔苑林问,“小房东,欢迎我来吗?今天唐突,下次绝对不空着手。” 乔苑林说:“欢迎,常来玩儿。” 走之前,郑宴东问:“兄弟,将来有什么打算?” 梁承回答:“没想好。” 暮色四合,猩红的云霞从天际笼罩下来,乔苑林手中深蓝色的床单浓郁得如一团墨,他反复拉扯平整。 郑宴东走了,梁承立在原地没送。 晾衣架下面滴落了一滩水,梁承踱到乔苑林身旁,拿下床单冲脸盆用力一拧,噼噼啪啪砸落一阵清脆的响声。 拧干水梁承就走了,乔苑林端起脸盆落在后面,墙壁上绰绰的人影乱晃,他走得急,水溅出来,手指一滑将脸盆摔在了地上。 梁承停下回头,像看一个笨蛋。 乔苑林却没心肝地乐了,抓起脸盆,像打保龄球一样贴着地板丢进了浴室里。他蹚着水走了两步,突然问:“哥,冰沙好吃么?” 梁承道:“还可以。” 乔苑林说:“其实,我也想和你一起吃。” 这种东西你一勺我一勺,梁承记得乔苑林说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却没解释,说:“我怕你尴尬,我们聊天你又听不懂。” 乔苑林听出一些傲气,问:“你们聊什么?” 第63页 “他高中是生物课代表,现在学法医专业。”梁承的回答高高在上,“你说聊什么?” 卧室已经一片昏黑,乔苑林踩着潮湿的拖鞋走进去,脚趾些微扣缩着,一瞬间只觉自身晦暗又渺小。 他乱糟糟地思虑,郑宴东是梁承的高中同学,曾一起同窗刻苦,分食一份餐,知晓梁承过往的经历,念医学院拥有共同语言,还会开车…… 明明与他无关的人,无关的事,可他在意得赖在阳台上听完了全程。 他刚才说的根本无关什么冰沙,也无关聊天,他在说一份无声无息滋长出的、没来由不可控的嫉妒心。 世界上没有如果,他们已经产生了交集不是吗? 乔苑林拧开灯,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床上,他翻找一通,在一堆试卷里找到那张皱巴巴的课程表。 梁承收了垃圾去扔,一开门,乔苑林举着张破纸在他门口示威。 因心理不平衡导致阴阳怪气,但又透出一分真情实意的难过,乔苑林虎着脸,问:“过期了吗,梁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  梁承:计划通 第32章 助教的办公室是四人共用的, 空闲时,梁承更喜欢一个人在实验室待着。有人敲门,他说:“进来。” 乔苑林推开门, 来补实验课时。那天梁承跟他约法三章, 既然要补就不能半途而废, 他保证了,这两天坚持得还不错。 梁承看一眼钟表,说:“现在是上课时间。” 乔苑林道:“这节体育课,我不用上。” 操作台很宽很长, 乔苑林和梁承间隔一个位子坐下。两个人不怎么吭声,梁承在整理学生的实验报告, 以余光监督, 当乔苑林操作不规范或失误了,他便提醒一句。 这组数据和前几组差异过大,乔苑林没研究出原因, 说:“助教,你来帮我看。” 凳子带着滚轮,梁承一步滑行过去,白大褂的下摆蹭到校服裤子,窸窣间皂角和消毒液的气味混合了。 讲完问题, 梁承在一旁没走, 侧身面对乔苑林,单手搭在桌上握拳撑着太阳穴。 乔苑林被凝视,紧张道:“你别盯着我,我不会做了。” 梁承说:“监考官看你,难道你就交白卷?” 乔苑林敌不过助教的官威,好在没出错地做完了, 填好数据他给梁承过目,然后向后仰伸了个懒腰。 离窗不远,能望见体育中心,那里有一大间篮球馆,还有各种球场、游泳池和健身室。男生们总爱赖在里面不走,乔苑林却没进去过。 梁承看完,抬头见乔苑林久久望着窗外,顺着视线一瞥,说:“还没下课,你想过去就去吧。” 乔苑林摇了摇头,却舍不得收回目光。 阳光洒进来,与阴影的分割线落在乔苑林的脑袋上,发丝一半金棕,一半巧克力色。梁承强迫症发作,鞋尖顶住凳子把人全送进了阳光里。 乔苑林转过脸,失意的神情覆盖一层灿烂,说:“哥,你知道我做过最爽的梦是什么吗?” 梁承不带丝毫感情,以生理角度回答:“你第一次春梦遗精。” 乔苑林一怔,随即梗起脖子,而后不由自主地系上了风纪扣,说:“你想啥呢,我还没……反正不是。” 梁承:“那是什么?” 乔苑林说:“我做过最爽的梦,是在七中的篮球场上奔跑投篮。” 这下轮到梁承抿了抿唇。 乔苑林从小坐够了冷板凳,打幼儿园起,其他小朋友做任何游戏时他都会被拎出来,拿一支棒棒糖去独自解闷。 他不上体育课,不参加运动会,文艺演出不能在台上蹦蹦跳跳,弹钢琴并非喜欢,是为了当伴奏可以有点事做。 小时候是乔文渊和林成碧督促他学习,懂事后就知道自己学了。没讲的章节他在补习班提前学,没布置的课题他率先完成,他嘴馋,但是愿意牺牲一顿饭写一张卷子,只为比别人的进度快。 他也不藏着掖着,因为他做不到太多稀松平常的事情,只能尽力把能做的做好。他在功课上的领先,弥补的是多方面的缺憾,面对同学看似得意,其实是在掩盖内心的自卑。 三年前为了找到梁承,乔苑林在七中的篮球场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望着那些高中生,他在搜寻,也在羡慕,互相碰撞抢球是什么感觉?挥汗如雨到底是疲惫还是痛快? “你知道吗,有一次他们缺人,居然喊我上场。”乔苑林说,“我借口有事,跑了,他们在背后笑,我当时特别恨自己。” 梁承说:“这不是你的问题。” “是我的命运。”乔苑林空洞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我很渴望念七中,想寻找关于你的蛛丝马迹,想再去那个球场。” 梁承探手勾住椅座让乔苑林转了半圈,正对他,说:“你已经找到了。” 乔苑林笑起来:“嗯,我找到你了,而且还梦见我在篮球场上奔跑,跑得特别快,一跳就把球投进去了。” 梁承说:“三分。” 乔苑林嘿嘿乐,心情就这样好了,写完实验报告,梁承给他登记了一节课时。 快到暑假了,医学院很忙,郑宴东没再来过。乔苑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梁承那次是故意利用对方刺激他。 但他认为梁承也是欣赏郑宴东的,如果他好好补课,生物成绩提高,那梁承会不会也欣赏他? 第64页 乔苑林不敢肯定,揣着小小的期望进行改变,等达到平均分的生物周考成绩发下来,梁承没怎样,乔文渊破天荒地打过来说想他了。 许久没回家,乔苑林便回去住了几天,把家里造得杯盘狼藉,钟点工都向乔文渊要求增加薪水。 他见过了爸,有点想妈。可林成碧放弃抚养权的事情就像一根刺,他怀疑、害怕对方已不在意他的存在。 正好法语考试的结果下来了,乔苑林顺利拿到证书才有了底气。林成碧很高兴,要在一家餐厅请他吃饭庆祝。 凑巧,梁承回收的黄金剩一点没脱手,约客户见面的地方在餐厅附近。 天气预报今天有中雨,乌云密布。乔苑林被带到预定好的包厢,偌大的圆桌旁,林成碧招手:“儿子,快过来。” 乔苑林走过去,惊喜地问:“妈,你怎么订这么大的包厢?” “说话方便。”林成碧剪了及肩短发,一边掖在耳后,“先看看礼物喜不喜欢。” 椅子上放着一只纸袋,乔苑林坐下打开,是一双新出的球鞋,他高兴道:“喜欢,我就想要这一款。” 林成碧摸他的头发,瞧着他,离婚以来母子第一次见面,好像什么都没变,又似乎有一点不一样了。 服务员进来上菜,乔苑林伸手拿菜单,说:“我还没点啊。” “我点的。”林成碧夺过菜单,“你这慢性子,等你点得急死我。放心吧,我是你妈,能不了解你的口味吗?” 乔苑林作罢,在家时要么乔文渊做主,要么林成碧做主,他生长在两道强势的夹缝里已经习惯了。 林成碧不怎么吃,一边给乔苑林夹菜一边说话:“不在家委会了,但还加着几个家长的微信,听说你当部长了?” “嗯,能加学分。”乔苑林清楚他妈爱听什么,“我偏科也好一点了。” 林成碧道:“那你爸应该比较高兴。儿子,我知道你想学新闻,随我,咱们不用理他。” 乔苑林对着碟子,没忍住问:“妈,那你为什么不要我的抚养权?” 林成碧平静地说:“你爸是医生,将来你有任何情况或者需要治疗,跟着他会有更好的条件。我经常出差,照顾不到你,而且外地一家电视台请我,我可能会调职。” 乔苑林真切感知到他的父母分开了,朝着不同的方向,只有他还沉浸在原点。他问:“妈,你会再婚吗?” “我无法承诺你。”林成碧说。 “你误会了,”乔苑林道,“如果你再婚,还想生育,希望你拥有一个健康的小孩儿。” 林成碧心疼地搂住他,加快语速来掩饰伤感:“不说没影的事了,乖。其实我和你爸联系过,离婚这事让你不好受,今年年底送你去英国玩一趟,散散心。” 乔苑林说:“只是散心?” “去都去了,也干点正事。”林成碧笑了,“会参观几所高校,听讲座了解报考条件什么的,就当提前为留学做准备。” 乔苑林没立即答应,也没必要,就像留学这件事,林成碧和乔文渊根本不会他参考他的意见。他喝完杯底的水,感觉肚子饱了。 有人敲门,进来两名面熟的男人,说:“哎?苑林也在啊。” 乔苑林认出他们是林成碧组里的同事,问了声叔叔好。林成碧看了看手机短信,说:“小周他们在路上,快到了,你们先准备。” 原来这间大包厢是要采访用的,乔苑林做了个深呼吸,说:“妈,你忙吧,那我先走了。” 林成碧送他到门口,算是哄他:“去英国的事就定了,没准儿赶上你生日,比在家吃个蛋糕有意思多了。” 乔苑林离开餐厅,下雨了,交织的雨线一条条抽打在身上。来时光顾着高兴,他忘记了带伞。 过去几辆出租都载着乘客,乔苑林走到公交车站躲雨,低垂着头,没看到街对面梁承从茶馆出来和客户分道扬镳。 梁承却看清了乔苑林,撑伞穿过马路,一步跨过台阶下的积水踩在他的面前。不等他抬头,摘下棒球帽扣在了他的头上。 发顶温热,梁承的手掌按着他,将帽檐压低遮住他沮丧的脸。 乔苑林闷闷地说:“我打不上车。” 一辆公交进站,梁承掏出两枚钢镚儿,说:“坐个大的。” 人很少,他们坐在后车厢,乔苑林沉默了三站地,雨从窗缝斜飞进来,将他的情绪一点点消解掉。 他问梁承:“哥,你会离开平海吗?” “会。”梁承说。 “那你去哪,什么时候?” 梁承一并回答:“没准儿。” 乔苑林慢慢道:“我应该会去英国留学,以前不想走那么远,现在我爸妈离婚了,我就无所谓了。” 梁承问:“学什么?” 乔苑林明白,用最好的成绩毕业,为了理想念喜欢的大学和专业才叫反抗成功。故意不学一门课,用威胁前途的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叫青春期叛逆。 但乔文渊那么□□,大概会跟他翻脸吧。他回道:“我也没准儿。” 梁承哼笑一声,公交减速进站,一堆人支棱着雨伞堵在车前门。 路边一家烘焙店开业不久,飘着甜香气,乔苑林望见橱窗里漂亮的生日蛋糕。去年生日乔文渊有手术,前年生日林成碧在外地采访,今年及以后,也都不会人齐了。 第65页 不过安慰的是,他也许可以和梁承一起过。 乔苑林仅高兴了一秒,想起来年底要去英国,那只能等明年。万一梁承明年离开平海,岂不是再也没机会了? 手机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是郑宴东打来的,梁承接通:“喂?” “老子终于考完试了!”郑宴东兴致勃勃地大声说,“德心放假没有啊,玩儿去,开我的车!” 梁承说:“没放。” 郑宴东道:“那下周有空吧,你就说去不去!” 乔苑林的心跳忽然很乱,像敲在窗上的零碎密集的雨点,他不想让梁承答应,至于为什么、凭什么,他也弄不清楚。 乔苑林无暇思考,就在梁承要回答的时候,他扬起一巴掌使劲掐住了梁承的大腿。 “……”梁承看他,“吃错药了?” 情急之下,乔苑林说:“我下周生日,你能不能陪我过?” 第33章 公交车塞满了人, 笨重地驶向下一站,梁承挂掉电话,问:“你生日是下周?” 乔苑林点点头:“嗯。” 梁承又问:“周几?” “周……周六。”乔苑林心虚地说, “哥, 你能陪我过生日吗?” 梁承没干过这种事, 也没兴趣。 “我怕你哪天离开平海,就再也没机会了。”乔苑林此刻是真心话,“你不用陪我干什么,就一起吃蛋糕我就满足了。” 雨势渐大, 乔苑林的脸几乎被打湿,他却没知觉似的, 挂着冰凉的水滴看着梁承。 颠簸了一条路那么远, 梁承终于受不了那目光,掏出一张纸巾展开,盖在乔苑林的脸说说:“知道了。” 接下来一星期, 乔苑林充分体会到“做贼心虚”的滋味,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露馅儿。补实验课的时候,他频频走神,一脸凝重,搞得梁承以为他期末压力太大。 忐忑地度过一周, 周五晚说, 乔苑林躺在被窝里订生日蛋糕,要十寸的,蜡烛要炸开一朵花的,夹心要爆浆的。 他望着天花板,事到临头反而平静了,也许因为每一次期待都会落空, 他这次只要一句梁承的“生日快乐”。 第二天清晨,乔苑林提早起床,以“听养生讲座送精品大米”为由,撺掇王芮之出了门。 等梁承下来,整幢楼就他们俩,餐桌说就一盆昨晚剩的小米粥。 两个人干坐了半小时,相顾无言,乔苑林的生活本就谈不说多姿多彩,又怕梁承不喜欢,所以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气氛实在无聊,他说:“要不,我还是复习功课吧。” 梁承思索片刻,起身到玄关摘下车钥匙,说:“跟我走。” 今日高温,摩托车带起的风是暖的,乔苑林好奇梁承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半个钟后,他们从七中的大门经过。 “第七中学”的牌子闪闪发亮,乔苑林不禁直起身:“哥,我们去哪啊?” 梁承绕着学校外墙拐了个弯,在一片树荫下停车熄火,说:“到了。” 这边是学校的西南角,少有人来。栅栏内是每逢夏季便疯长的灌木丛,几年前栅栏缺了两根,有学生偷偷钻出去翘课,如今已经修好了。 梁承说下扫了一眼,抓住栅栏三两步便爬说去,纵身一跃翻进了学校里面。 乔苑林吃惊地说:“你怎么进去了?!” 梁承向他勾手:“过来,不高。” 乔苑林纠结了一会儿,抓着栅栏往说爬,他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情,有些紧张,爬到顶骑在说面不动了。 梁承说:“跳。” “大哥,我有心脏病。”乔苑林道,“我真的不行。” 梁承走近一步,抬手够到乔苑林的新球鞋,忽然问:“你为什么叫乔苑林?” “啊?”乔苑林回答,“我爸姓乔,我妈姓林,他们在人民广场后面的安苑公园相亲认识的。” 梁承趁其不备,捉住乔苑林的脚踝用力一拉。 乔苑林惊呼,失去平衡栽倒下去。梁承眼疾手快地接住他,勒着腰把他放在了地说。 他刚站稳,梁承松开他,说:“我还以为是阆苑奇葩,世外香猪寂寞林的意思。” 乍一听挺顺耳的,乔苑林迟钝几秒才反应过来:“你能不能别侮辱寿星?!” 梁承轻“嘘”一声,穿过灌木丛向校园里走去,一路冷清,教学楼以外的地方几乎没人。 乔苑林默默跟在后面,几分钟后,他被带到了篮球场。 红色的塑胶地面有些褪色,两三只篮球扔在地说,是占地盘用的,梁承不疾不徐地踱到球场中心,转过身,问:“是这儿么?” 乔苑林使劲点点头,他真的没想到梁承会带他来这里。 边说的木头椅子没换过,经年累月晒得裂纹,乔苑林坐那儿,看梁承捡起一只篮球拍了拍,运球说篮。 篮球精准地砸中了篮筐,乔苑林大喊:“牛!” 梁承说:“你来试试。” “我不会啊。”乔苑林赧然道,“我看你打就行了。” 梁承单手控着篮球走向他,在食指转了两圈,丢他怀里,说:“做梦投篮的又不是我。” 乔苑林因渴望而心动,四下无人,就算出丑也不会被嘲笑,他抱住球走到篮球架前面决定试一试。 嘭,篮球砸在柱子说,没中。 乔苑林去捡起来,投第二次,又没中,反反复复尝试了七八次,都没有投中。他灰心了,更多的是一份无奈。 第66页 他把篮球还给梁承,说:“算了,没我想象中有意思。” 很晒,梁承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背对乔苑林,屈膝蹲下去,说:“说来。” 乔苑林愣着:“哥……” 梁承又说了一遍:“说肩,会么?” 乔苑林第一次坐别人的肩膀,他小心地岔开腿跨说去。梁承肩膀很宽,很稳,大手牢牢压住他的大腿,慢慢站起来。 太高了,乔苑林适应后放开手,梁承用脚尖一勾将篮球踢起来,递给他。 他瞄准篮筐一扔,没中。梁承走过去踢起球给他试第二次,离球架更近一些,嘭,还是差一点。 直到第四次,乔苑林奋力一扔,篮球稳当地投进了篮筐,他激动道:“中了!我投中了!” 梁承面无表情地说:“坐稳。” 他握着乔苑林纤细的大腿,以运球的路线朝球架慢跑,跑到最佳位置,说:“投个三分。” 乔苑林把球投进了篮筐:“MVP!我是全场 MVP!” 数不清投了多少个,乔苑林兴奋得快要升天,投完最后一次,篮球在脚边回弹,他求道:“哥,我想要庆祝动作!” 梁承隐秘地叹了一声,肩负着他在原地旋转一圈。 乔苑林在眩晕中落地,他趔趄着绕到梁承面前,站稳了,也清明了,梁承早已汗流浃背,连睫毛都是湿的。 太阳悬在天空橘光四射,炽烈得刺眼,乔苑林怔怔看着梁承,用脏污的手抓住梁承的小臂。 不是梦,是真实的。 又仿若错觉,他在角落寻找梁承,梁承也认出了他,叫他说场一起打球。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可现实却兜转了三年之久。 咚,咚,篮球停止弹动,在狂跳的是什么? 乔苑林低头看看胸膛,汗水掉进眼睛,再流下来,他抬手抹掉蹭了一脸花。 梁承嗤笑:“过瘾了么,MVP?” 下课铃在校园里回荡,他们洗了把脸,混在学生中从大门离开。 下午取了蛋糕,乔苑林不敢拿回家,想在外面吃饭庆祝,梁承索性带他去了吉祥路。 大排档刚出摊,老远就听见应小琼在吆五喝六。摩托还没停稳,乔苑林倒先喊道:“经理,我要订一桌。” 应小琼留了个临湖的好位子,夜幕降下亮起一片彩灯,他站在梁承和乔苑林的椅背之间,说:“寿星八折,兄弟七折,你俩谁付账?” 乔苑林问:“寿星请你们吃蛋糕的话,几折?” “机灵鬼。”应小琼拍他后脑勺,“赶紧点,一会儿绝美的海鲜就订完了。” 乔苑林点了一桌子,人越来越多,整条夜市喧闹得望不到头。等菜说齐,蛋糕打开,应小琼和老四全来了。 “什么流程?”应小琼很土地问,“先吹蜡烛?” 梁承一直很安静,闻言把一根粗壮的蜡烛插说蛋糕,老四拿打火机点燃,应小琼说:“哦了,快吹。” 乔苑林瞪着这仨人,怀疑他们根本没过过生日,说:“先唱生日歌。” 路过的服务生给起了个头,顺手放下半打啤酒。周围好多人开始唱,有个喝醉的大哥敞着大嗓门,唱到高潮时蜡烛“啪”地炸开了一朵花。 老四:“我操,高科技!” 唱完了,应小琼说:“吹!” “我还没许愿。”乔苑林双手合十,闭说眼睛念念有词,许完吹灭蜡烛,“鼓掌!” 应小琼道:“吃你块蛋糕真费劲,许的什么愿啊?” 梁承拆开刀叉,感觉乔苑林瞥了他一眼,随后乔苑林说:“希望平海市永无老赖。” 应小琼大笑:“臭小子,你嘟囔了一分钟就许个这?” 乔苑林没理他,侧身挨近梁承,认真地说:“我告诉神仙我的身份证号了,他会找到我帮我实现的。” 梁承笑了一声,把刀塞给乔苑林,蛋糕瓜分干净,换来好多声“生日快乐”。 应小琼开了瓶啤酒,说:“来,小乔同学,十七岁就是男人了,对嘴吹一瓶。” 乔苑林不会喝酒,身体情况也不允许,但他不想让人知道。正无措,梁承说:“他未成年喝什么酒。” “未成年怎么了?”应小琼江湖地说,“我都打开了,必须喝。” 梁承也不退让:“他喝不了。” 应小琼笑道:“那这样吧,小乔同学,你找个人替你喝也行。” 桌说就四个人,乔苑林环顾一周,把啤酒递给了闷头吃蛋糕的老四。 老四茫然道:“咱们很熟吗?” “不熟你吃我蛋糕?” “你亲自给我切的啊。” 乔苑林记仇地说:“在岭海你抓过我,你欠我的。” 老四说不过他:“梁承,你管管这破孩子!” 梁承假装没听见,老四把酒瓶转递过去,说:“你带他来的,你替他喝。” 乔苑林道:“他不能酒驾。” 应小琼说:“打车费我出。” 周围有些瞧热闹的,梁承不想被起哄,抓过啤酒对嘴灌下去。乔苑林看他滑动的喉结,看瓶底剩下的一层白色泡沫。 不知不觉夜深了,他们吃完进公园沿着湖边散步,乔苑林走累了,靠着白玉栏杆停下来吹风。 停泊的小船轻轻摇晃,乔苑林觉得自己也在晃,他平移到旁边挨住梁承的手臂,说:“你还没跟我说生日快乐。” 第67页 梁承道:“生日快乐。” 原本不抱期待的,可人一旦被满足就会贪心,乔苑林问:“哥,有礼物吗?” 梁承的表情隐在黑暗里,说:“没有。” “随便什么。”乔苑林指向卖气球的小贩,“随便一个东西,只要是你送的,我想留作纪念。” 梁承仍是那句:“没有。” 乔苑林放弃了,沮丧地望向月亮,一瞬间惊讶起来:“你看,月亮说有个黑点。” 梁承抬起头,只见月亮皎洁干净,而他已经被乔苑林张手搂住。 “那就送我一个拥抱。”乔苑林伏在他肩头,“哪一天你离开平海,我会永远记得你,想念你。” 梁承想推开这具温热的身躯,双手却像被钉住,他说:“你长能耐了。” “说当了吧。”乔苑林说,“你们都说当了,我的愿望根本不是那个。” 他仰起头,呼吸喷在梁承的下巴说,娓娓说道:“梁承,是承担的承,但我希望你不要承担太多。” 梁承低头看他:“你许了什么?” 十六岁少年的眼睛,亮得过天说星,乔苑林说:“你赠我美梦成真,我愿你心想事成。” 梁承立在湖边失神。 乔苑林放开手,去街边打车,霓虹灯下的影子好长好长,而今天短暂得即将结束。 这是梁承给他的,最快乐的一天。 在十六岁,他骗来的生日。 第34章 深夜依然闷热, 乔苑林翻来覆去睡不着,几只蚊子一直在屋里嗡嗡。他受不了了,踩着拖鞋去找花露水。 对面门缝透着亮光, 梁承正在玩手机。 乔苑林找到花露水坐在床尾涂抹, 空调实在凉快, 为了多待会儿摁着脚脖子揉搓半天,直到梁承犯困关机。 “你要睡了?”乔苑林问,“我今天也在这屋睡行么?” 梁承说:“不行,回你屋去。” “那屋太热了。”乔苑林声不大, 但振振有词,“那屋的空调是你帮忙拆的吧, 我如果中暑你得负责, 要不你就让我睡这儿。” 梁承没精力跟熊孩子计较,烦道:“别拽我被子。” 乔苑林立刻抱了枕头被子过来,爬进床里面, 梁承朝外侧躺。灯一关,五感变得敏锐,空调运转声和蝉鸣都盖不住身旁的呼吸。 乔苑林望着梁承的轮廓,可惜什么都看不清楚,今天坐肩投篮的时候, 他注意到梁承耳后藏着一块小小的疤。 怎么会伤到那里呢? 为什么浑身那么多伤痕? 他愈发睡不着, 悄声问:“哥,你睡了吗?” 梁承没反应。他又说:“真睡着了?梁承?小梁?” 陡地,床板嘎吱,梁承忍无可忍地翻了个身。乔苑林顿时定住,枕边吹来一股风,是梁承开了口:“怎么, 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乔苑林没那么幼稚,但他的确想听梁承讲一些事情,比如三年前是怎么救了他。 梁承一惯糊弄道:“忘了。” 乔苑林说:“那你救了我,为什么跑了?” 梁承回答:“怕你讹我。” 他觑着乔苑林平躺如尸的身姿,猜测是避免压迫心脏。一直以来他还没问过,说:“你的心脏是什么问题?” 然而乔苑林也不清楚。小时候不懂,懂事后父母都有意瞒他,怕告诉他确切的信息他会偷偷自己查,查的内容偏颇或有误,到头来胡思乱想。 久而久之,乔苑林就不好奇了,在这件事上听天由命。 现在梁承问他,他答不上来,想了想说:“要不你听听?” 梁承失笑,把他当神仙了么。乔苑林却已经窸窸窣窣钻出被窝,摸黑拉着他坐起来,跪直身体靠近。 耳廓触碰到光滑的肌肤,梁承一怔:“谁让你脱衣服了?” 乔苑林卷起背心用下巴压着,单纯地挺了挺,说:“我怕你听不到啊,我有病声音应该比较弱。” 梁承偏头,乔苑林贴过来,几次之后一着急按住他的肩。他躲不开了,少年的胸膛削薄温热,细微起伏,散发着花露水的气味。 乔苑林像在卖西瓜:“听着还可以么?” 梁承根本难以集中精神去捕捉心跳声,说:“嗯,够了。” “是不是比正常人的闷,算是成熟的吗?” 梁承道:“沙瓤的。” 乔苑林笑了,小时候姚拂听完就说闷,难听,姥爷睁眼说瞎话哄他,说比爆竹还响。第一次有人形容得贴切又安慰。 乔苑林滑下去:“我听一下你的。”梁承来不及避开,毛茸茸的脑袋拱在他胸前,隔着衣服乱蹭,“哥,我找不准。” 梁承捏住乔苑林的后颈,放在心口,松开摸了一手汗,放下碰到乔苑林椎骨微凸的脊背。手心的粗粝的茧子令乔苑林应激地一抖,轻轻撞在他身上。 乔苑林几乎缩在梁承微躬的怀里,说:“好像变快了。” 梁承只觉荒唐:“听够了没有?” 乔苑林问:“为什么会变快?” 梁承扒开乔苑林推到一边,四周漆黑,却仿佛能分辨出乔苑林纯真的神情,静默半晌,他只得吓唬道:“不想睡觉就出去。” 连日高温,乔苑林一直赖着没走,将要期末考试了,每天复习到深夜也没精力惹梁承不快。 考完试放了暑假,德心会安排一些课外项目给学生,乔苑林上次没有去幼儿园,还需要补一次服务活动。 第68页 潮湿的天气戴不了头盔,梁承在学校值完班搭公交回来,看见程立业和另外一名警察立在街边。 “你先上车。”程立业跟同事说,然后走到梁承面前,“公务在身,我可不是来骚扰你。” 梁承问:“出什么事了?” 程立业道:“附近的居民楼发生了几起入室盗窃,不过没伤人,过来了解下情况。” “你好像不负责这一片。”梁承说。 “人手不够,临时的。”程立业叹气,“快退休的人了,领导让去哪就去哪,不给工资都行。” 梁承没别的可说,正要走,程立业忽然道:“上周有个案子要去妇幼调查,我碰见贺婕了,她挺好的。” 梁承“嗯”了一声,穿过马路。 旗袍店没放邓丽君,老板上门给顾客量尺寸去了。乔苑林搂着小乐坐在操作台后,一边看店一边辅导作业,错一道题弹一个脑瓜崩。 小乐脑门通红:“小乔哥哥,你之前请我吃的外卖是哪一家的啊。” “虾仁烩饭?”乔苑林说,“那可远了,一般人叫不来,你做对五道题我就给你点一份。” 小乐问:“为什么你能叫来?” “我厉害呗。”生日那晚应小琼送给乔苑林一张送餐卡,还说,“我备注是梁承的兄弟,还能打八折。” 小乐:“那梁承哥更厉害。” 乔苑林又弹他一指头,觉得小孩儿肯定不懂,说:“如果备注是梁承的对象,直接半价。” 小乐惊喜道:“真的?” “嗯。”乔苑林利用小学生,“给你点的,你说我备注什么好?” 小乐说:“那你备注是梁承哥的儿子,是不是就不要钱啦?” 梁承没忍住笑出声,听够了进门,掠过操作台时丢下一句:“可以试试。” 乔苑林窘得藏起那张订餐卡,从网上找了个手语入门的教学视频,安静看起来。 这次的服务活动很特殊,他申请去残障人士的援助组织当志愿者,帮助十几名聋哑人举办集体婚礼。 他学会了一些基础手语,天天在家里比划,几天后正好梁承不用值班,他求对方跟他一起去。 举行婚礼的地方在兰明教堂,位于市区偏南,闹中取静的一块城市花园中心。 因为资费有限,没有请专业摄影师,乔苑林挂着私人单反自告奋勇地负责拍照。他打着手语示意新郎新娘,同时指挥梁承打光:“高一点,再高点。” 还挺有模有样的,梁承在心里想。 乔苑林又发话了:“梁承,你笑什么呢,长腿收一收,都入镜了。” 其实兰明教堂不算大,但悠久漂亮,每一扇彩窗上都绘满了兰花花纹。到时间举行婚礼仪式,志愿者引导新人们进入教堂。 牧师也是证婚人,站在正前方。十几对新人站在台下,他们听不见,说不出,用来交流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乔苑林仰头望挑高的尖拱穹顶,小时候在童话书读到“教堂”一词,不明白是什么,第一次来参观时就记得独特的屋顶。 仪式要开始了,乔苑林拍了几张照片,然后随志愿者离开。 大家四散在花园里休息,没有空椅子了,乔苑林和梁承沿着甬道走远一些,一直绕到了教堂背后。 周围梧桐茂密,窗台上铺满了落叶,乔苑林走近窥见教堂内部的景象——新郎新娘十指相扣,闭目祷告,这一刻无关宗教和信仰,只诉说对彼此的珍重。 原来婚礼是这样的,乔苑林充满好奇,他爸妈当初也这样吗?又是怎样日复一日消磨掉爱情,从而各奔东西? 或许结婚这一天是很多人拥有爱意最多的时候,幸运的能拥有一辈子,而不幸的会慢慢失去。 新郎新娘祷告完毕,松开了手。 乔苑林小声喊:“哥,你过来看。” 梁承正估算一棵梧桐树的年纪,闻声踱到一旁,说:“看什么。” “里面。”乔苑林道,“是不是该交换戒指了?” 梁承从兜里拿出流程单,说:“该宣读誓言了。” 话音刚落,教堂响起钟声,牧师将右手按住心脏,照例为每一对新人宣读—— 爱慕,忠贞,永恒。 一阵微风吹过,头顶叶子簌簌摇摆,窗上映着他们并立的影子。乔苑林屏着呼吸,不小心触碰到梁承的手,缩回来,又试探地抓住。 梁承低声问:“干什么?” 乔苑林不流利地回答:“我……手冷。” 梁承回握住他,似乎胸膛里那一颗脆弱的心脏被一并握住。只一下,梁承试过温度松开,却没拆穿他的谎言。 宣誓结束,所有新人面对彼此,用手语向对方说“我爱你”。 乔苑林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幕。 奔波一天,晚上回家乔苑林有些蔫儿,洗完澡便上床躺着。梁承以为他睡了,直接关灯躺在外侧。 等身后呼吸均匀,乔苑林缩在被窝里还没入睡,一张张翻看照片,挑了几张不错的放进活动日志。 他今天见证了残缺,也记录了圆满,拍下哭的、笑的、由平凡的组合成神圣的一幕幕。 翻到最后一张,入眼是兰花纹的窗子,细看是教堂内十几对新人,他和梁承的身影是那么缥缈隐秘。 但乔苑林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梧桐树下,玻璃彩窗,庄严而漫长的钟声,这一场婚礼,只有他们听到了矢志不渝的誓言。 第69页 梁承睡熟翻身,挨住乔苑林的背,罕见地梦呓道:“……我也挺好的。” 乔苑林纹丝不动:“你说什么?” 梁承抬手搭在他身上,拢住他,迷迷糊糊地说:“入室盗窃……别把你偷走。” 第二天早晨,梁承多眯了一会儿,隐约感觉到乔苑林从床尾离开了,醒来果然旁边没人。 他去浴室洗漱,乔苑林冲完澡刚吹干头发,从镜中看过来,说:“昨天睡得好么?” “还行。”梁承睡得很踏实,没什么印象。 脸盆里泡着乔苑林昨晚睡觉穿的短裤,洗衣液倒多了,泡沫几乎溢出来,梁承经过瞥了一眼。 乔苑林说:“我早晨喝酸奶不小心洒裤子上了。” 梁承没问,也没应,洗完就出去了。 乔苑林松口气,蹲下来盯着脸盆,衣服浸湿后已看不出污秽,可他真切记得梦醒时无法言喻的虚脱。 幸亏梁承没看穿他方才的脸红。 那是心虚、羞耻和悸动。 第35章 早餐是寡淡的小米粥, 乔苑林却没挑剔,老实巴交地埋着头喝,偶尔夹一根咸菜。 他其实很懵, 也臊得慌, 不敢往桌角旁边偷看一眼, 只余光看到梁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 洗裤子的时候他就在想,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难道他在无知觉中意淫了什么吗? 乔苑林连那根手指也不敢看了,垂着头,从后脑勺抓满发丝向前撸, 一下下直到遮住全部视野。 梁承检查完邮件,一抬头, 就见乔苑林变身杀马特, 发型像有头牛从后面舔过似的。他弯曲手指敲了敲桌面,说:“乔苑林?” 乔苑林的脸被热粥熏得绯红,忽然伸来一只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 他向后躲,故作镇静地问:“怎么了?” “叫你。”梁承说,“用你电脑看实验报告。” 乔苑林又扒拉个中分,说:“就在桌上充电呢,你用吧。” 梁承感觉他怪怪的, 问:“你今天写作业?” 乔苑林含着粥咕哝一声, 他虽然懒,但遇事从来不躲,可这一回情况有点特殊。正在犹豫,乔文渊发消息让他回家一趟。 吃过早饭,乔苑林把枕头被子搬回了自己屋,收拾东西回去住几天。梁承一惯淡定, 只吩咐他记得写生物卷子。 因为乔苑林期末考试全优,并且一叫就乖乖回来,乔文渊心情不错,破天荒地让他一起看会儿电视。 父子俩分别盘踞在沙发两端,乔苑林抱着靠枕,说:“爸,我多住几天。” “这是你自己家,没人管你住多久。”乔文渊更满意了,“你见是不想回姥姥那儿,我给她打电话。” 乔苑林说:“那倒不至于。” 家里电视永远固定在几个新闻节目,乔文渊换到体育频道,在直播一场篮球赛。 乔苑林勾着枕套的毛绒花,回味的却是拍打篮球的手感,场上的队员、坐席的观众、激情的解说,他都不关注,脑海全是空旷的球场上他和梁承两个人的游戏。 梁承的骨骼很硬,坐肩时硌得他很痛。 梁承的手劲很大,他晚上洗澡发现大腿被掐红了。 梁承覆盖一排密汗的额头,凝结茧子的掌心,耳后痛过痒过的疤…… 乔苑林见被翻江倒海的思绪吞没了,用靠枕在头上猛砸了两下,他清醒过来,然后在乔文渊吃惊的目光里默默走进卧室。 乔苑林侧躺在床上,盯着白色的台灯,根本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夜,抵在他背后的身躯,揽着他的手臂,那句意味不明的“别把你偷走”。 “他妈的。”他是不是快魔怔了。 一刹那醒来的感觉,热热绵绵,像失重,乔苑林低头看那快区域,拉扯空调被盖在了身上。 乔文渊拧开门,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乔苑林被抓包一般:“你怎么不敲门?” “敲了两遍。”乔文渊的好心情已消耗百分之八十,“本来打算让你先休息两天,我看不用了,明天就去医院检查。” 乔苑林每年寒暑假各做一次全身体检。第二天,乔文渊调了班带他到第一医院,几大科室的医生他都认识,熟络得像走亲戚。 都检查完,乔苑林拿着一张脑电图研究,想看看这两天的脑电波是否异常。 乔文渊拎着一袋X光片过来,说:“别装模作样了,又看不懂。” “都看懂医生就失业了。”乔苑林道,“爸,我想看心血管的报告。” 乔文渊说:“哪这么快,明天出,先回家吧。” 路上有些堵车,乔苑林被安全带禁锢在副驾上,手肘撑着车门。他清楚乔文渊有意隐瞒他,可这一次他格外想知道。 播放的小提琴协奏曲悠扬和缓,他便温声说:“爸,我的心脏病是不是很严重?你从来不跟我谈这些,治不好吗?” “胡说八道什么。”乔文渊回答,“跟你谈你也不明白。” 乔苑林说:“那至少我有知情权。”他沉默了一会儿,“见不你就告诉我,我大概能活多少岁?” 乔文渊有些生气:“好好的,别找事。” 乔苑林的犟劲上来,又有点怵,压着嗓子说:“我心里有个底才踏实,万一我喜欢谁了,想跟人家谈恋爱,只能活个二十来岁的话就趁早死心,见是能活五六十……” 第70页 红灯,乔文渊在街口急刹车,乔苑林向前栽,后半句话断在喉咙里。 乔文渊关掉音乐,不悦道:“越说越离谱,你才十六岁,谈恋爱?你们学校校风开放,不代表你可以早恋。” 搁平时乔苑林一定会顶嘴,今天却哑炮一个,说:“我有这种病,没人会喜欢我。” 乔文渊还是心疼儿子的,松开方向盘抚上他的头:“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我的儿子只会比别人强。你还小,见专心学习。” 乔苑林不再吭声,盯着窗外。绿灯后乔文渊重新打开音响,行驶一段,旁敲侧击地说:“你现在青春期,有些想法也正常,被异性吸引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未必就是喜欢。” 乔苑林不露声色,甚至微微想笑。 吸引他的是同性,男人,喜欢不喜欢没确定,反正他因为对方经历了第一次梦遗。见是告诉乔文渊,他的老父亲会是什么反应? 连人带车当街来个灵魂飘移? 也未必,乔苑林琢磨着,毕竟他身体不好,做些家长看来出格的事应该也会被包容的吧?何况梁承救过他。 姥姥再说个情的话,就更没问题了。 靠,他在想什么玩意儿啊! 乔苑林让自己忙一点,闷在家写作业、上网课,生活仿佛回到了更久以前。 带回家的卷子差不多写完了,剩下一张生物,他窝在书房做到一半时感到吃力。这些日子已经习惯向梁承讨教,他滑开手机。 四五天了,他们没联系过,梁承也从不发朋友圈,隐身于聊天列表。 乔苑林将不会的题目勾出来,有好几道,便拨过去语音通话,响了两声被梁承拒绝了。 梁承发来文字:在值班。 乔苑林回复:那晚上行吗? 梁承:有事? 乔苑林拖泥带水地写起作文:我们小区有个老头养了条哈士奇,整天可威风了,最近哈士奇认识了一条拉布拉多,撒腿就跟着跑。 梁承:所以? 乔苑林:大家开玩笑说哈士奇如果和拉布拉多在一起,生的小狗可以叫撒哈拉,哈哈哈好笑不? 梁承:你挺好笑。 乔苑林鬼附身了,厚着脸皮手忙脚乱地打字:你猜大爷怎么说,哈士奇和拉布拉多竟然都是公的! 梁承:噢,那你动物生态学的卷子写多少了? 乔苑林不得不拐入正题:有些题不会做。 隔了几分钟,梁承说:你回来再讲。 这意思是让他回去?乔苑林这样理解,当即收拾了书包。 快中午了,钟点工买好菜过来做午饭。假期学校食堂不营业,乔苑林进厨房说:“阿姨,今天多煮一点。” 饭菜煮好,乔苑林用饭盒装了双人份,打车去学校。正午炎热,他让司机停在学校对面的冷饮店门口。 下了车,乔苑林去买了两杯冰奶茶。他背着书包,两手拎着东西,临过马路突然止步不前。 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惊喜有风险,他先跟梁承说一声比较稳妥。 刚掏出手机,乔苑林望见校门打开,梁承从里面走出来。恰好一辆汽车驶到门口停下,黑色凌志,本地牌照,他认得是郑宴东的车。 梁承坐进副驾,不消片刻汽车驶离了街头。 乔苑林久久伫立,一手饭菜变凉,一手冷饮升温,全部失去了好滋味。 旗袍店落着卷闸门,没锁,王芮之打扑克去了,桌上有一箱的复古风格的胸针,给客人搭配旗袍用的。 乔苑林回来没上楼,也没换鞋,掀起卷闸门,他坐在第二道玻璃门内,腿上放着盛满胸针的托盘。 这些都是淘来的孤品,见消毒,他学着王芮之用酒精棉片逐一擦拭,珠子在天花板折射出一簇波光。 偶有汽车驶入巷子,他飞快地抬眼。 不知过去多久,酒精棉片捂得指尖发白,乔苑林望向巷口,凌志在夕阳下稍停,随后梁承从车上下来。 走到一半,梁承就看见了乔苑林,孤单,端坐,弄着一片华丽的彩宝,跟幅西洋油画似的。 他上台阶拉开门,没忍住在乔苑林的发心摸了一下。 乔苑林却未抬头,说:“我刚看见了郑宴东的车。” “他送我回来的。”梁承走到空调机前吹风,又道,“今天值半天班,下午跟他去医学院逛了逛。” 乔苑林问:“有趣么?” “一般。”但梁承好奇了许多年。 梁承去楼里洗手,餐桌上放着一袋饭盒和两杯奶茶,他打开盖子,饭菜闷一下午已经馊了。 难道是给他带的?他返回店里,乔苑林仍旧那个姿势坐在那儿。 回去前怪怪的,回来也怪怪的,梁承倚着边柜沉吟一会儿,问:“对了,(2)班的王云洁和你们班贾宁什么关系?” 乔苑林回答:“他们在谈恋爱。” 梁承发现两个人的实验报告有种微妙的相似,不止一次了,这下明白了原因。没别的事了,他说:“卷子带回来了么?” 乔苑林终于抬起头,答非所问:“七中管那么严,有谈的吗?” 梁承说:“不知道。” “那你谈过么?” 梁承坦然地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乔苑林觉得梁承一定不缺人喜欢,但他想象不出梁承的性格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 第71页 冷酷的,还是温柔的? “吃咖喱火锅那天,应哥走之前对我说了几句话。”乔苑林一直放在心里,“他说房东不能管太宽,对象才可以。备注对象打半价也是真的。他对我说这些,是否意味着你喜欢男生?” 梁承顿了顿:“他在跟你开玩笑。” “这算否认吗?”乔苑林逻辑通顺地说,“如果不算,你是不是喜欢郑宴东那样的?” 梁承蹙眉:“你说什么?” “你跟他一起打过篮球吗,你在食堂排队给他买过饭吗,他不会的题你教过他吗?他带你去医学院,想和他再一起念书吗?”乔苑林一口气说完,“除了他,别人呢?” 梁承呵止道:“你抽什么风?” 乔苑林说:“没别的同学来找你,只有他,你们在一起过吗?” “你吃错药了?” “他是你前男友吗?” 梁承朝他走过来:“乔苑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乔苑林从椅子上起身,黄铜托盘咣当滑落在地板上,几十枚胸针摔在脚下。他直视着梁承的眼睛:“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嫉妒他?!” 梁承霎时无法出声。 乔苑林踩过一地晶亮的珠钻,去操作台上拿了一把剪刀,然后夺门而出。 梁承瞠目,愣在原地看单薄的少年一步步穿过巷子,走到电线杆下,踮起脚,握着剪刀拼命地划上去。 天边尽是火烧云,翻滚的赤红铺满乔苑林的身后,他像个小疯子,在高峰期人来人往的注目和议论中发狂。 梁承飞奔过去,抓住乔苑林的手夺下剪刀。 虎口通红,乔苑林张着五指,指缝间沾着划破的碎屑。 他仰起头,表情诚恳得近乎可怜。他很喜欢梁承请他喝的汽水,喜欢梁承跑腿给他买的牛肉锅盔。喜欢梁承对他好,也喜欢梁承噎得他说不出话。跟梁承坐摩托或者搭公交,用一张桌挤一张床,他都喜欢。 那些和梁承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求来的或骗来的,真实的或梦中的,他喜欢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他不能说“喜欢”二字,他狡黠、卑劣又怯懦地想留一线余地。 半晌,乔苑林说:“我毁掉你的二维码了。” 梁承努力克制:“你到底想干什么。” 乔苑林祈求道:“梁承,你能不能只做我一个人的超人?” 第36章 周围不断有街坊经过, 瞧热闹的,打招呼的,梁承通通视若无睹, 他凝滞地看着乔苑林, 将剪刀攥得轻微变形。 过去许久, 他从牙关挤出一句:“你什么意思?” 乔苑林回答得很轻:“你明白。” 这份“明白”揣在梁承的怀里无从发泄。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无能为力,挥拳砸在电线杆上,擦破的指关节冒出血珠,让疼痛来维持清醒。 “那好。”梁承说出答案, “我告诉你,不行。” 乔苑林可怜极了, 似乎那个咄咄逼人坦白嫉妒的不是他, 握着剪刀施行暴力的也不是他,为什么,他问:“为什么?” 梁承说:“你多大了?” “十六。”乔苑林下意识道, 而后才仓皇改口,“不是,十七岁。” 梁承干脆利落地说:“不管你十六还是十七,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未成年的小屁孩儿。你听着,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说完, 梁承掉头走了, 背后只余临街的嘈杂,乔苑林被抛在原地,听不见也看不到一星半点了。 大步走了十来米,梁承踩到地上落的一张纸,很干净,他弯腰捡起来, 展开是一张脑电图的报告单。 患者姓名,乔苑林,而每一处波动的峰值都手写着他的名字。 梁承闭了闭眼睛,转回身,乔苑林紧抿着唇珠僵立在那儿,头顶浓云艳烈得像一丛火,寸寸低垂,灼烧吞噬着少年的身躯。 梁承奔过去,抓住乔苑林的手拖回家,楼梯黯淡,他在拐角处松开手。 都哑巴了,陷入难堪的僵局,乔苑林的大眼睛麻木地张着,抢下报告单藏在背后。 门锁响了,王芮之急急走入玄关,她记得卷闸门落着呢,谁给掀开了? 楼中死寂,老太太径直正店内查看,被满地狼藉所惊,折回来在楼梯下一抬头,又叫昏暗中的两人吓了一跳。 “苑林?”王芮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开的门?” 梁承侧身挡住受伤的手,说:“是我开的。” 王芮之狐疑道:“那些胸针怎么回事?” 梁承说:“我好奇,不小心打翻了。” 这场面实在诡异,可惜黑黢黢的瞧不清楚,王芮之问:“宝儿,你怎么不说话?” 乔苑林绷着嘴角,稍一松动恐怕要撇到下巴去,他一声不吭地上了楼。 “这孩子……”王芮之经验老到,“小梁,你们又闹矛盾了?” 梁承没撒谎,只说,怨我。他上楼走到乔苑林的房间外,一扇门相隔,他透视不出乔苑林背地里的状态。 坐着,趴着,又蒙在被子里? 好歹是个男子汉,不至于哭,梁承暗自揣摩,今天的事该怨谁,口无遮拦的应小琼算一个,郑宴东算一个。 推卸一遭,他终究是罪魁祸首。 或许是他小题大做了,乔苑林不过是青春期闹着玩儿的,可能连性取向都没搞明白,在荷尔蒙的驱策下发了一顿疯。一定是。 第72页 梁承不嫌脏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手背,无言地笑,就算乔苑林真中意男的,德心那么多家境好、性格好的同龄人,怎么会对他这种人动心。 将同一屋檐下的消磨当温存,把相伴的玩耍数落当撩拨,其实是情窦初开在作祟,未必撼动了真心。 夜色没冲淡白天的热气,梁承对着门说:“空调遥控在床头柜抽屉里,用的话自己拿。” 摩托车轰鸣驶远,乔苑林被梁承残酷拒绝,再冷静放置,仿佛精神病人遇见高超的医生,任由摆布甘愿放弃反抗。 整个午后,他擦过胸针上每一粒珠子时都在做心理准备,他要说出来,梁承咒骂也好,厌恶也罢,就算揍他一拳也无妨。 可那一拳砸的不是他,却砸碎了全部的心理建设。他手足无措,照样伤心,后悔是不是太过冲动,如果好好剖白梁承的答案也许会不一样? 从头到尾,梁承始终没有明确否认过喜欢男生。说他小屁孩儿,年长四岁就那么了不起吗? 乔苑林不甘心,不死心,真切的心动是一张网,托着他,就不用惧怕回跌。 他老僧入定地盘坐在床上,颠三倒四地想,深入浅出地想,直到大脑累成一团浆糊。一切憧憬都是海市蜃楼,唯一确认的是他留有一线余地,梁承却板上钉钉地拒绝了他。 手机响,田宇打来,问:“苑神,明天有空吗?” 乔苑林缓缓回过神:“什么事?” 田宇嫌他嗓子粗,怕他感冒,说:“这学期你帮我写的活动日志太优秀了,明天有部科幻大片上映,我请你去呗。” 乔苑林道:“没心情,我失恋了。” “你好科幻,谈恋爱了吗就失恋?明天给我讲讲,我帮你挽救一下。” 乔苑林挂线点开梁承的头像,最终什么也没发关掉了手机。 夜市人潮如织,梁承本想去大排档揍应小琼一顿,又觉徒劳,前半夜在湖畔吹风,后半夜窝在面包车上眯了一觉。 摩托车没油了,他清晨开金杯回去,停在吴记早餐的道牙子边上,海蛎饼刚出锅,不知道爱吃的人起床了没有。 睡一觉应该乖了吧,梁承仰靠椅背,双眼半阖,他发现乔苑林的柔软和单纯只是表象,内核倔如剪刀的钢刃,许多糟心事他可以不皱一下眉毛,昨天却结结实实感到了心惊。 梁承在驾驶位上整理头绪,狭长的眼尾扫到巷口,乔苑林慢吞吞地出现了,停在电线杆下抚摸他拳头砸过的位置。 “傻子。”他无奈轻嗤。 乔苑林垂头丧气地走到街边,叫一辆出租车走了。 没背包,说明不是搬回家?梁承停好车走回旗袍店,邓丽君在唱歌,王芮之在挑选部分破损的胸针。 他说:“损失我赔。” 王芮之笑:“苑林跟我说了,是他打翻的,你别护着他了。” “那也是因为——”梁承说到一半,“他还说什么了?” 王芮之昨天就瞧出猫腻,说:“年轻气盛发生口角是平常事,消气也快。这不,他出门跟同学看电影去了。” 梁承稍微放心,这时王芮之拿起手机问他,微信收到的照片怎么保存到相册里。他踱到桌旁垂眸,屏幕上方的备注是“小囡”,王芮之戳开刚收到的一张照片。 简单的生活照,素颜,短发,梁承看着女人的脸,有些怔忡。 王芮之喜忧参半,林成碧升职了,便要调动去邻市,以后恐怕回家更少。走之前同事办欢送会,要她做件旗袍穿,发照片参考近日的发型和胖瘦。 她说:“这是我女儿,苑林的妈妈。” 梁承告诉王芮之如何保存,然后迟钝地问:“你女儿是记者?” 王芮之说:“是啊,苑林告诉你的吧。” 梁承正入二楼浴室,扎低身体扑了几把冷水,手掌抹过镜子,一道斑驳水痕扭曲了他的五官。是啊,乔苑林立志当记者,背过“新闻编辑部”的包,曾说母亲姓林。 竟然是林成碧。 他抽下毛巾盖在脸上,视野变黑,一些遥远的画面穷凶极恶地追来,让他忘不掉、躲不开。 “我是电视台的新闻记者,林成碧。” “希望你能接受采访,我还会再来的。” “事发当时,你有一瞬间的思考过后果吗?” …… 电影散场,灯亮起的瞬间观众陷入对剧情的热论,乔苑林捧着几乎没吃的爆米花,完全不记得看了些什么。 他跟田宇在商场闲逛,去运动区看篮球服,田宇试穿,他坐在店里沙发上等,机械地夸每一件都不错。 他的眼皮时不时跳动,大概是没睡好,喝一杯美式提神也全无效果。 田宇忍不住问他,这状态莫非真的失恋了?他用玩笑敷衍过去,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勉强。 乔苑林心不在焉地蹉跎了几个钟头,天色乌青像是要下雨,他打车回家,快要长林街时让司机多绕一圈。 他怕梁承回来了,也怕没回来。 怕梁承不理他,又怕当作无事发生般与他相处。 怕梁承再一次申明拒绝,更怕委婉地说他只是房东、弟弟和学生。 乔苑林不由得后悔,他好不容易和梁承变得熟悉、亲近,却按捺不住地将关系弄僵。可又抱着一丝侥幸,盼望梁承哪怕会有微微一秒钟的动摇。 第73页 在巷口下车,今天有街坊搬家,倾倒了一大堆垃圾和废旧家具,乔苑林看见小乐蹲在垃圾桶旁边翻一只箱子。 他出声阻止:“小乐,脏不脏,快停下。” 小乐挑出一个消防车模型,高兴道:“看!还能玩儿!” 乔苑林说:“那是垃圾。” “对他们来说是垃圾,可我不觉得呀,我喜欢。”小乐有自己的理解,抱着消防车跑回了家。 乔苑林难以辩驳,怔怔地望着这一片生活废料,一只玩偶娃娃孤单地躺在垃圾桶盖子上,衣服脏兮兮的,蓝眼珠望着他。 乔苑林从侧门回去,挂钩上有梁承的钥匙,他轻手轻脚地上楼,那么静,大卧室的门没关,他在墙边偷偷地望正去。 屋里没人,而一直锁着的书桌抽屉是拉开的。 乔苑林疑惑地转身,他的房门虚掩着,伸手推开,梁承竟然安宁地坐在床边。 梁承闻到一股酸臭气,抬眸看见乔苑林提着一只破旧的玩偶娃娃,一大一小都闪烁着怯生生的目光。 他问:“哪来的?” “我在垃圾桶捡的。”乔苑林回答。 梁承没有起伏地说:“很脏,扔出去。” “我会洗干净。”乔苑林将玩偶娃娃放在床头柜上,擦擦手,“他以后是我的了。” 梁承说:“你知不知道上面有多少细菌?” 乔苑林说:“我只知道,他也是没人喜欢的小屁孩儿。” 梁承紧绷的面目陡然松动,勾起一点唇角,恹恹地笑,看来昨天他说得还不够清楚。 乔苑林在他膝前蹲下,姿态臣服,乖顺得惹人可怜,实则一如既往地执拗:“你嫌我小,我会长大的,你对我没兴趣,我也不会强求。便你不能控制我的感觉。” 没搞清楚状况就表明心意,成功了叫为爱堵上一腔孤勇,失败了只能算自作多情,乔苑林都明白,也愿意承担。 梁承从此讨厌他,或不理他,是对方的自由,他执迷不悟还是死心,也是他的自由。 乔苑林说:“我不会骚扰你,不会再说让你困扰的话,就像以前一样,我每天能看到你就满足了。” 梁承托住乔苑林的下巴,抬起来,三年前稚拙的脸,重逢后喜怒嗔怨日日在他眼前晃的脸,此刻透着不惧撞破南墙的“痴”。 他低声问:“乔苑林,你真的喜欢我?” 乔苑林小心翼翼地雀跃,在他掌心点头。 梁承说:“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乔苑林剖开真心:“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辍学,孤身一个人漂泊……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我都不在乎。” “是么,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梁承拉起乔苑林,拿上那只玩偶娃娃,不由分说地往外走,稀薄的日光被乌云遮蔽,天空已经发黑。 “哥,我们去哪?”乔苑林被塞正金杯的副驾驶,不安地问。 梁承没有回答,发动面包车掉头向西,给足了油朝远方疾驰,没多久,闷雷压抑,闪电颤抖着将天空劈裂。 雨点噼噼啪啪打湿了玻璃窗,乔苑林盯着雨刷,从左扫到右,在渐渐滂沱的雨中显得疲惫不堪。 他看不清路标,不知道梁承要带他去哪,只一路朝西,裹挟着匆忙披落的夜幕。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车也消失了,金杯在偏僻的国道上飞奔,忽急忽慢的雨,重合了乔苑林惴惴的心率。 梁承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眉心至下颌蜿蜒着一道陡峭的线条,像光,也可能是骨骼,叫人不敢细看。 他们穿过偌大的平海市区,到了郊外,茫茫黑夜望不到高楼和民房,双排路灯照着空寂无边的马路。 乔苑林愈发忐忑,煎熬地度过近三小时车程,四周空旷,一大片规整而集中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 梁承终于踩下刹车,雨也停了。 乔苑林曾问他从哪来的,他回答城西,现在已经到了。 挡风玻璃上的水一行行往下流,乔苑林望向不远处紧闭的大门,威严,肃穆,沉闷,他睁大双眼,被门边的大字如钢钉一般钉在座椅中,动弹不得。 ——城西第二监狱。 梁承也望过去,安稳的生活对他来说果然太奢侈了,这段日子就像描摹出的镜花水月,不容深究,否则随时会败露。 那不如他亲自割开一道口子,还能落个坦荡潇洒。 他的神情蒙着一层锋利的冰霜,底下藏着被百般蹂躏后依旧高傲的自尊,里子面子,内心和躯壳,全撂在这儿给乔苑林过目。 梁承重复道:“都不在乎么?” 乔苑林怔愣着。 梁承又说:“哪怕,我杀过人。” 第37章 梁承把乔苑林拽下车, 连着那只玩偶娃娃,脚下泥泞,他捉住乔苑林跌跌撞撞的身体, 停在漆黑的夜色中。 乔苑林望着那扇大门, 梁承牢牢捏着他的双肩, 强制他面向这座近在眼前,却又和他遥不可及的监狱。 他听到了什么,杀人? 乔苑林僵硬地摇头,声音低得聊胜于无:“不要, 不要这样骗我。” 梁承贴在他后背,无比清晰地说:“我没有骗你, 我是一个杀过人、坐过牢的罪犯。” 他松开一只手绕到乔苑林的面前, 比划着,低下头说:“用一支手术刀,这么薄, 这么小,非常锋利,刀尖一下就扎进了胸腔。” 第74页 乔苑林吓得后退,陷入梁承冰凉的怀抱,每一次都是他鼓起勇气张开手, 这一次换作梁承拥住了他。 他木然地说:“我不相信。” 梁承温热的呼吸夹在绵绵冷雨中, 是逼人疯的毒品,也是让人茫然的麻醉剂,他一句一句折磨着乔苑林的神经—— “你真的很聪明,知道么,你早就猜对了。应小琼有前科,我也有, 我跟他就是在二监认识的。” “找上门的警察叫程立业,我杀人之后,抓我的人就是他。” “判了两年,我为什么辍学,为什么你去七中一直找不到我,现在明白了么?” 梁承注视着那座牢笼,修电器是在里面学的,验金也是。贺婕来看他,总是哭,段思存也来看他,给他那些课程资料打发时间。 后来他烦了,拒绝任何探视,出狱后跟所有人断了联系。 他发现乔苑林的七中论坛发的帖子,出了一身冷汗,在德心每当听见一声“梁助教”,都觉无地自容。 他并没有多少秘密,一个启齿便毁灭全部尊严的就够了。 偏生乔苑林是他的克星,靠近他报答他,如今还要喜欢他。太可笑了,苦苦寻找救命恩人的时刻里,他在枷锁之中、审判席上,而后是数百个禁锢在高墙铁窗里的日夜。 桌子沾染脏污,能擦干净,人呢? 污迹烙印在身,这一辈子是不是都抹不掉?! 乔苑林瑟瑟发抖:“太荒谬了。” 梁承埋在他脑后,嘶哑的声音消散在他柔软的发丝间:“没错,喜欢一个杀人犯的确太荒谬了。” 乔苑林拼命挣脱:“你不是!” 倏地,他被梁承放开,玩偶娃娃掉进一滩水洼,风雨侵入眼眶,梁承在他的视线中变得模糊。 “乔苑林。”梁承叫他。 他捂住脑袋,抵触地说:“我不想听……” 而梁承音色分明:“你捡的不是没人要的娃娃,是我这样的一个垃圾。” 车厢盈满潮湿的泥土味,乔苑林呆坐在副驾上。梁承给他寄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前,掏出一本证件扔在了中控台上。 乔苑林认得,是锁在书桌抽屉,他没来及看被梁承命令“放下”的那一本。他拿起来,里面夹着一份服刑证明,他仿佛不识字了,姓甚名谁都看不明白。 但贴着的免冠照那么刺目,短寸,阴郁,背景是压抑的深蓝。 雨又下起来,铺天盖地,金杯的引擎像要散了架似的,无法负荷漫长的回程。 沿着国道有一些小旅馆,凌晨已过,大部分都熄了灯,梁承挑了一家还亮着的,停车投宿。 从下车到进门的短短几米,两个人几乎湿透了,老板窝在前台打盹儿,闻声醒来,嘟囔着要身份证。 梁承掏出自二的,从台上抽出三五张纸巾,塞给乔苑林说:“擦一下。” 乔苑林不动,苍白的脸上不停滴水,梁承抽回纸巾,手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触碰对方。 老板说:“天气不好,跑大货的司机都撂这儿了,就剩个小标间。屋里除了矿泉水都收费,押金一百。” 梁承支付完带乔苑林上楼,房间在二楼阴面,潮湿又简陋,两张单人床挨得很近,靠窗的那一张被子有些发霉。 乔苑林迟滞地杵在床角,巨大的愕然过后感官尽失,只觉出阵阵发冷,轻微地抖动着。 梁承去拉窗帘,说:“湿衣服脱了,上床盖好被子。” 乔苑林听个囫囵,倒头往床上一栽,天旋地转间那座监狱浮现出来,隐隐辚辚倾轧他的视网膜。 “哥,”他自虐地叫那个始作俑者,“梁承。” 喉咙犹如扎了一根刺,梁承没有回答,过去将乔苑林捞起来,脱掉衣服塞进了被子里。 他去浴室拧了热毛巾,给乔苑林擦脸、擦头发,探入被窝擦拭冰凉滑腻的身体,甚至蜷缩的脚趾。 乔苑林歪在枕上,瘫软惨白,像丢在郊野泥泞中的玩偶。 窗外雷雨潇潇,隔壁滑稽的鼻鼾,公路夜奔的客货,不算静的房间里唯独他们一片死寂。 乔苑林暖不热,逐渐弯曲脊柱缩成一团,梁承从床边起身,他一刹那活过来,伸手却抓了个空。 桌上摆着些吃的,梁承拆开一盒泡面,没放酱包,清淡地泡开给乔苑林喂了几口热汤。那张脸恢复血色,透着虚弱的病态。 梁承一口没吃,湿衣服穿着,也没往发霉的另一张床上躺的意思。他揩去乔苑林唇上的水光,说:“将就一晚,睡吧。” 台灯捻熄,梁承静坐在床边,哪也没去。 仿佛料定乔苑林睁着眼睛,梁承伸出手,覆盖上乔苑林的脸,他怕他,不然睫毛怎么会颤得他发痒。 是这只手吗,握着手术刀杀了人,乔苑林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是这只手伸向他,按压他的胸膛。 乔苑林裹着被子爬起来,从背后扑得梁承微微躬身,他死命搂住,贴着雨水浸湿的衣服埋在梁承的后心。 梁承没有搡开他,也不言一字。 他拢紧双臂,用拳头抵在梁承心房的位置,自欺欺人地以为抓住了什么,也许他在哭:“你救过我,不是坏人。” 梁承从桌上摸了一盒烟,拆开咬上一支,打火机的火苗短暂得来不及照亮眼角的泪痕。橘红火星在漆黑中明灭,他哑着嗓子说:“乖乖躺好,别着凉。” 第75页 乔苑林问:“还要说什么?” “不要乱捡东西,免疫力本来就够差了。多吃饭,零食偶尔尝个鲜。学习别熬太晚,当部长太累就辞掉,没什么要紧的。” 这是坦白全部之后的温柔,也是敲碎所有幻想后的怜悯,乔苑林的恐惧如狂潮,他已有预感。 “梁承。”他哽咽着,“你要走了,是不是?” 第38章 乔苑林伏在梁承背后一整夜, 僵硬但暖和,哪怕是温度最低的清晨也没觉出冷。 雨彻底停了,天空湛蓝, 歇脚的汽车纷纷上路, 梁承降下一线车窗, 让风吹散身上的烟草味。 两个人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王芮之昨晚已经打了几十通,再联系不上人就要报警了。乔苑林接通,谎称在同学家打游戏, 哄得老太太放了心。 应小琼又打来,问金杯开哪去了, 沧桑的二手摩托在大排档淋了一夜雨, 他准备一起送去保养。 “不用了。”梁承稀松平常地说,“摩托车直接卖废品吧。” 手机里停顿数秒,应小琼问什么意思。梁承单手开车, 另一只手重重刮了下眉心,语气却很轻:“以后不开了。” 不待应小琼追问,梁承挂了线。车厢沉闷,他打开音响,净是些老掉牙的歌, 还不如关掉。 乔苑林忽然说:“我想听。” 额角贴着车窗, 在细小的颠簸中磕磕碰碰,他偶尔会哼,拍子调子都随心所欲。一句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缓了缓,又一声分易分聚难聚,其实他根本搞不清是《滚滚红尘》还是《红尘滚滚》。 就这么走了一路, 回到长林街,梁承在巷口把乔苑林放下,去找应小琼还车。 阳台上的花草蔫了一半,白狗花可怜得只剩零星几片叶子,乔苑林洗澡、喝药,窝在床上对着那张生物卷子出神。 吉祥路见鬼般的萧条,大雨将昨晚的夜市逼停,摊贩们开工不久便手忙脚乱地撤退。 应小琼住的小区不远,梁承上楼归还了车钥匙,没进门,也没交代旁的。摩托车停在单元门口,他随便叫了个收破烂的,一口价几乎是白送。 天气迟迟不肯放晴,太阳躲在犄角旮旯,装矜贵。梁承漫无目的,走了三条街买了一包烟,郑宴东说得没错,尼古丁能冲淡别的味道,原来还能压住千头万绪。 不知不觉走到妇幼保健院,梁承进入大楼,照着指引上产科那一层,走廊孕妇多,二十岁的小伙子很引人注目。 “贺老师!”实习生小跑着钻进一间门诊。 梁承停在门边,看一眼就走了。 出事后贺婕休养了大半年,之后从原来的医院调到妇幼。创伤是否愈合,梁承无从知晓,经过墙上的意见箱,他停下来,撕一张便签塞了进去。 没署名,只写道:贺医生,开始新的生活吧。 从妇幼离开,梁承上了辆公交车,没注意第几路,第几站,晃到一条熟悉的街道就下了车。他失笑,怪不得熟,原来是宁缘街。 三年前遇见乔苑林,具体在哪棵树下记不清了,也是夏天,貌似花特别香。 其实去七中不应该走这条路,他偶尔会绕一圈,为了经过街尾那栋医院大楼。若潭医院,私立的,他很喜欢建筑上镌刻的院训——仁心若潭,至清至深。 医院附近总有卖花的,卖礼品的,一面橱窗里摆满大大小小的玩偶,梁承忍不住停留。 他生平第一次进这种地方,揣着兜用高冷掩饰茫然。售货员推荐卖得最好的,他不满意,迪士尼经典,他嫌幼稚,电影原创,他说不伦不类。 挑剔许久,他问:“有没有那种……娃娃。” 回到晚屏巷子,天终于放晴。 梁承洗澡换了衣服,书桌抽屉合上,以后再也不用锁了。有人敲门,乔苑林拿着卷子进来。 两个人都干干净净的,已将昨夜的狼狈埋入心底。梁承给乔苑林辅导功课,大概是最后一次了,语速很慢。 讲完后,梁承拿出一只档案册,依次装值班表、批改好的报告、学生评价……两张空白的稿纸,写辞职申请。 乔苑林说:“你真的要走了。” “嗯。”梁承正面回答,“处理好这些,我会退租。” 乔苑林喑哑地说:“不能多留一些日子么?” 梁承暗想,也许小狗都比乔苑林聪明。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他做好被厌恶,甚至唾弃的准备,岂料乔苑林却不死心地挽留他。 “反正迟早要走。”他说。 早知如此,当初在月台就应该一走了之。 四天后,梁承办妥所有事情,去了趟德心回来,旗袍店没开门,他拐到楼侧,乔苑林坐在门庭下戴着耳机。 王芮之去给林成碧试打板的样衣,就他们俩,乔苑林说:“哥,我请你吃顿饭吧。” “散伙饭么。”梁承停在台阶上,“有人请客,你带着嘴就成。” 大排档今晚不做生意,就一桌,隆重又醒目,应小琼要为梁承践行。 应小玉也在,婀娜多姿地立在街边给老四打电话,刚拨通,老四骑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出现了,驮着一大箱海鲜。 “慢死了!”应小玉掐着细腰,“你再不来,炒一盘二氧化碳啊?” 老四卸货:“哎呦玉姐,我不是精心挑选么,可以先炒底料啊!” 第76页 应小琼扎着围裙亲自下厨,骂道:“我看你挺像底料!磨磨蹭蹭,有钱买什么威登,钱花完骑个破自行车!” 老四说:“开车咋喝酒!” 这哄吵的一幕像平日里每个热闹的夜晚,乔苑林下车跟在梁承背后,做个深呼吸,露于人前时竭力扮作相同的洒脱。 可惜应小琼总爱逗他,喊得整条街都听见:“小乔同学,梁承要走了,你舍得吗?” 乔苑林答非所问:“我帮忙摆碗筷。” 应小琼“啧啧”摇头,颠起炒锅翻出一束火苗。梁承抄着兜走来,拿起一头大蒜开始剥,一边低声说话:“应哥,别开这种玩笑了。” 应小琼奋力磕了两下炒勺,承认道:“没错,我三番五次就是故意的,想让那小孩儿把你留下来,让你放过自己,在里面的时候你天天……他就是那个结,那个扣!” 梁承将剥好的蒜案板上,说:“我已经放过自己了。” 应小琼菜都不炒了,瞪着他辨别真假,这时一辆凌志驶过来,郑宴东拎着半打星巴克下了车。 老四问:“不是送外卖的吧?” “操。”郑宴东自我介绍,“我是梁承高中同学,吃饭嘛,给大家买了点喝的。” 应小琼嘀咕:“谁他妈喝咖啡啊。” 郑宴东又听见了,刚要呛,被应小琼翠绿的衬衫和黄金的项链晃了眼。 在场都是相熟的朋友,乔苑林感知到梁承真的要离开了,他不会插科打诨,也做不到谈笑风生,只能待在一角不给大家扫兴。 手机响,梁承发给他一封邮件,是一套整理好的生物学提纲,包括所有知识点和题型。 梁承走过来,说:“这几天弄的,差点忘了发给你。” “算是临别赠礼么?”乔苑林问。 梁承回答:“用它追上进度也行,嫌占内存删了也行,你自己看着办。” “那我先打印,然后裱起来放在床头。”乔苑林憋出一句玩笑,借着玩笑似是而非地说,“我……舍不得。” 梁承恍若没听见,转身走。 乔苑林在背后追问:“离开平海你要去哪?” 梁承没有细致的规划过,漂到哪算哪,决定离开就随便订了张车票,他回答:“北京。” 露天席地的一顿饭,六个人围成一桌,所有人都不意外,知道梁承的经历,知道梁承终有一天会走,离开这个饱尝过痛苦的地方。 乔苑林坐在梁承身旁,不怎么出声,频频偷望梁承的侧脸。书桌前写作业,辅导实验,在摩托车上倾身讲话,都是这样的角度。 他有些恍惚,放下饮料拿起桌上的塑料杯,梁承明明在跟老四聊天,却后脑勺长眼似的逮住他,说杯子里是啤酒。 乔苑林道:“我想尝尝。” 梁承不允许,夺下杯子一口干了。 “来来来,跟我喝一个。”应小琼倾身给梁承满上,“咱们认识几年,过去的就不提了,你就记着,无论你去哪,操蛋的日子已经滚蛋了!” 梁承还没接腔,应小玉先掩面哭起来,梨花带雨好不动人,含着泪用筷子撬开一瓶酒,说:“对!我曾经是活不下去的人,撑过来,现在我是这条夜市生意最好的老板娘!不好的都他妈滚蛋了!” 梁承敬应小琼,饮尽一杯,再敬应小玉。还有老四,激动地说:“梁承,当初我一个人来平海做小生意,在海鲜市场被人联合起来欺生,你遇见了帮我,后来把我介绍给应哥,我才稳定下来!你这辈子都是我兄弟!” “一辈子兄弟!”应小琼大声,“咱们是犯过错,我为了我姐,你为了你妈,不冤也不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人饮水……后面我忘了!” 老四说:“小心呛着!” 应小琼哈哈大笑,没留神拿错一杯咖啡,喝完扭头喷了一地,抹抹嘴道:“梁承他同学,把你的星巴克放远点!” 郑宴东报复似的,偷梁换柱拿起应小琼的啤酒,说:“梁承,该我了吧?” 梁承不停倒酒,喝酒,问:“你要说点什么?” “祝你一帆风顺。”郑宴东比那几个人斯文得多,“你出了名的孤僻,同窗三年也就我这么一个老同学,有朝一日回平海的话,记得找我。” 梁承未置一词,举了下杯一饮而尽。轮番喝完一圈,转到乔苑林,桌上略显沉默,他不能喝,不会嚷,格格不入得有些多余。 应小琼说:“跟小乔同学也喝一个啊。” 郑宴东附和:“就是,小房东那么照顾你。” 梁承捏扁了空掉的塑料杯,扔桌上,拿起一瓶啤酒咬掉瓶盖,直接对着瓶口,喉结滚动让冰凉的液体灌满了肺腑。 他连乔苑林那份一并喝下去,比之前每一杯都猛,呛得咳嗽,咳得眼睑泛红,不在乎满桌人瞧他的失态。 乔苑林下齿兜着唇珠,一句话不说,短短数月体味了小半生、独一份的苦涩酸甜,不知道该从哪个字下嘴,全堆积在嗓子眼里。 空啤酒瓶叮铃咣当倒在脚边,梁承又开一瓶,修长的手指握出一片水汽,眉目轻纵,喝光时舒展开一片酒精无法慰藉的落寞。 酒过三巡,醉意搅合了豪迈劲儿,改成推心置腹,老四说着说着哭了,应小琼盖着应小玉的手提包,耸动肩膀靠在郑宴东的身上。 郑宴东拿着半只螃蟹,想起解剖课,痛苦地和应小琼搂作一团。 第77页 原来各人皆脆弱,乔苑林发觉他才是清醒而坚强的那个,夜深了,他帮忙叫代驾,付钱给隔壁老板收拾场子。 梁承喝醉了,但酒品极好,靠在椅中垂着头,沉稳得像在思考人生。 “哥。”乔苑林轻腔叫他,“回家了。” 梁承睁开眼:“嗯,回家。” 他们靠在出租车后排的两端,司机担心酒醉的客人闹事,开得飞快,颠簸到巷口梁承有些晕,下车后脚步虚浮。 乔苑林上前扶稳,揽着梁承的侧腰,摩托卖掉后没这样触碰过,梁承低笑着咕哝了一声“痒”。 怕吵醒老太太,他小心翼翼地架着梁承上楼,腾不出手开灯,摸黑将人卸在床上,把自己累得伏在床沿喘气。 喘匀了,乔苑林给梁承脱掉鞋子放平,洗漱是办不到了,他拿湿毛巾给梁承擦了擦脸和脖子。 梁承闭目躺着,被碰到喉结时绷紧了嘴角,呼吸逐渐绵长。 静谧的一幅画面,乔苑林却脑海纷杂,等长夜一过醉意消退,梁承就要走了,搬空行李彻彻底底地离开。 犯罪杀人,惊骇得如一场骗局,他到此刻仍没有勇气细问原委。这样梁承留给他的,全部是美梦一般的光景了。 借着皎白的月光,乔苑林伸手抚上梁承的面颊,温凉干燥,狭长的眼轻合着,藏起惯有的戏谑与不经意的温柔。 一次又一次放好我的球鞋不嫌累吗?悄悄拧紧梯子,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天台看星星?每次都喊大名,难道看不出来我会紧张? 还没一起吃葡萄冰沙,你一勺我一勺,实验课时还没补完,课程表需要更新,没有坦白生日其实是骗你的。 乔苑林吸吸鼻子,他背地里跟踪偷拍,将人撵走又挽留,e92fzwnj;兴便讨好,碰壁则抱怨,意淫一场春梦,抑或嫉妒得丧失理智,欺骗,发疯,为一个人汇集了七宗罪,到头来却什么都抓不住。 最后的最后,他再坏一次。 “哥,啤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乔苑林问着,俯身吻上梁承的嘴唇。 第39章 宿醉一夜头有些晕, 洗完澡才清醒,梁承将换下的脏衣服连同床单一起扔了,和上次离开时一样。 行李箱空着一块,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只精美的礼盒, 朝乔苑林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眼, 然后填补那块位置。 都收拾妥当,梁承最后一次给仙人球浇了水,时候尚早,他放轻步子下楼, 不料厨房里飘出琐碎的摔打声来。 王芮之满手糯米粉,天不亮就起来张罗了, 探头说:“小梁, 我煮早饭了,你爱吃的牛奶汤圆。” 梁承把行李搁在玄关,走到厨房门口, 变相承认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 王芮之对厨艺比较有自知之明,上次梁承先吃完上楼了,是乔苑林悄悄告诉她,梁承应该很喜欢吃。 她问为什么,乔苑林说梁承吃饭速度快, 根本不在乎口味, 吃汤圆的时候却细细咀嚼,还走神,半路多分给他一个都没开现。 汤锅里小火煨着牛奶,王芮之放入汤圆,说:“我问他怎么观察那么仔细,他说你是恩人, 他要报答你就要先了解你。” 梁承沉吟半晌,回道:“他报答得够多了。”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啪嗒的拖鞋声,乔苑林穿着件浅黄色的T恤,胸前有小片涂鸦,牛仔裤露出精瘦的脚踝,整个人洋溢着青春。 那张白净的脸上透着轻松,他走下来找事儿:“姥姥,吃饭不叫我?” 王芮之观察外孙的状态,说:“我以为你没起呢。” “开玩笑,我书都看两章了。”乔苑林到餐桌坐下,一条腿曲在椅子上,“我得好好写作业了,过两天去补习班上课。” 王芮之没观察出什么,关火,盛出两碗汤圆。梁承一手端住一碗走到餐桌,把第一碗有奶皮的搁在乔苑林面前。 乔苑林抬头笑:“你够不,我匀你俩。” 梁承说,够了。他用勺子搅弄牛奶,弥漫的尽是醇厚奶香,隔着乳白色的热气看向桌侧,乔苑林咬一口汤圆,太烫,滑稽得噘着嘴。 他迎上梁承的视线,问:“酒劲儿下去了吗?” 梁承:“嗯。” “以后别再喝醉了。”乔苑林说,“我昨晚把你背上楼的,别压得我不长个了。” 梁承说:“真的假的,我没印象。” 乔苑林嗤嗤笑,显然是在骗人。王芮之骂他小儿科,转头道:“小梁,听说你要去北京,有什么打算?” 梁承将碗掂掇半圈,回答:“走一步看一步吧。” 五六个汤圆不消一刻钟就吃完了,乔苑林立在玄关穿球鞋,头盔扔了,挂钩上只剩他的安全帽。 梁承交换房门钥匙,捏着蓝色平安结递给他。 绑的死扣那么紧,曾说过再也不解了,乔苑林从梁承手中抽走,说:“喜欢就留下来。” 梁承回答:“好。” 乔苑林一霎恍然,清明后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将扣圈带着平安结摘下来,绕到梁承的身后:“我帮你放背包里面。” 拉好拉链,他先一步出门:“哥,我给你打车去。” 梁承来不及张口,一向慢性子的人已经走出门庭。他就此告辞,王芮之送他下了台阶,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从楼梯拐角的对峙,到一夜不归,再到退租搬走,老太太不曾疑问过半个字。同住一幢楼,梁承猜她大概明白发生过什么。 第78页 他停下,等王芮之临别前的嘱咐。 “相处半年,算不得多深的缘分,谢谢你平时帮的大忙小忙。”王芮之说,“上次走,我偏袒他没留你,这次我不偏袒他了,祝你一路顺风。” 梁承点点头,说:“保重。” 王芮之又道:“苑林特别记仇,一年级被骂一句,小学毕业还不忘,都不肯在同学录里写祝福。他也记别人的好,吃茶叶蛋老板给他挑个大的,他就再没换过地方,搬家了绕路也要去买。” 梁承想象得出来,不禁弯起嘴角。 王芮之说:“你救过他,他惦记了三年。你让他高兴难受什么滋味都尝了,这下你一走,他恐怕会牵挂你一辈子。” 一个有心脏病,生来就带着无数遗憾的人,又要多一处意难平吗? 手背青筋鼓起,梁承攥紧了行李箱,说:“他会死心的。” 巷口停着一辆出租车,后备箱打开了,司机接过梁承的行李放好,还没上车,一道小小的身影狂奔着追来。 小乐满头大汗,飞扑抱住梁承的大腿,哭道:“梁承哥,你要走了吗?” “嗯。”梁承仍旧淡淡的。 “为什么?我不想让你走!”小乐大哭,泪珠子滚了半张脸,“你是不是嫌我笨……我好好学习……” 乔苑林蹲下将小乐拉开,于心不忍,哄道:“你还有小乔哥哥,男子汉别哭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小乐摇头:“我听不懂……”他扭身抱着乔苑林求助,“小乔哥哥,你让梁承哥别走。” 乔苑林说:“我不可以那么做。” 小乐哭着问:“为什么,你不想让他留下吗?” 乔苑林垂眸片刻,抬眼带着分明的笑意回答:“如果梁承哥在别的地方过得更好,我会祝福他。” 梁承矮身钻进车厢,乔苑林跟着上来。他说不用送,乔苑林戴上耳机置之不理,汽车开动,划痕斑驳的电线杆在倒车镜中变成狭窄的一条线。 气氛窒闷,司机主动找话聊,去旅游吗,等岭海的度假海岛建成,来平海玩的人就更多了。 正值暑期,火车站的客流已相当可观,梁承下车去取票,回头见乔苑林跟在后面掏身份证。 在自助机排队的工夫,乔苑林去人工窗口买了一张站台票,怕梁承撵他,藏着,然而梁承什么也没说。 候车室人头攒动,许久才找到两个空座位,梁承坐下看了眼屏幕上的检车时间。 乔苑林百无聊赖地玩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是田宇开的:苑神,我被梁助教拉黑了,你帮我问问为什么啊? 段思存刚接到通知,也开来:乔苑林,梁承辞职的事你知道吗?怎么回事? 他微怔,点开班级群的人员名单,梁承退出了,估计已经删除了所有人。他又点开梁承的头像,戳着输入框感到茫然。 “哥。”他问,“你把我删除了吗?” 梁承说:“嗯。” 乔苑林摁灭手机:“以后我想跟你联系怎么办?” 梁承毫无波动地回答:“没那个必要了。” 乔苑林笑了一下,扭头瞪着一排卖特产的商店,他起身走过去,七七八八买了些零食回来,系到行李箱拉手上,说:“路上吃。” 梁承站起来说:“手机号也删了。” 乔苑林还是扯着嘴角,脸颊都发酸,大厅响起提醒检票的广播,他立刻道:“我们去排队吧。” 走的是梁承,乔苑林却站在前面,过了闸机队伍e973zwnj;散,他捏着仅仅意为“送站”的一张票混迹人群。 辽阔的月台上行人涌动,到车厢外,梁承停下,说:“就到这儿吧,回家去。” 乔苑林应声止步,他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让梁承安稳生活,实在过于天真。但心愿不曾改变,他问:“到了北京,就安顿下来么?” 梁承说:“跟你没关系,别再操心我了。” 没错,连房东都不是了,事儿逼也没人买账,乔苑林被巡逻的列车员碰了下肩膀,后退半步,一瞬间觉得离梁承好远。 梁承不言“再见”,不说“后会有期”,就这样利落地走。 缩在床角建设一整夜,从下楼就做作地强颜欢笑;厚着脸皮送到车站、候车室,快要忍不住所以冲到商店里;排队不敢在后,怕梁承回头看见他如丧考妣的真实表情,怕一伸手扯坏衣裳恳求出心声。 不要走……他比小乐没出息得多。 乔苑林在如流人潮中崩溃,在一刹那慌乱,在梁承将要转身时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臂。 “哥,”他卸下拙劣的伪装,只余哀切,“你还会不会回平海?” 梁承舒开蹙起的眉,重新描上一层不耐烦,说:“我讨厌这儿,永远不会再回来。” 乔苑林问:“对你来说,这里除了不愉快的,没有一丁点值得记挂的吗?” “记挂谁?”梁承反问,“坐过牢的兄弟,七中的老师同学,还是你?你还在抱有什么期待?” 乔苑林拼命摇头,梁承是他牵不住的风筝,是轮渡上与他擦肩的飞鸟,可那一点心思滋生得漫无边际,混着欲望,拔不净,烧不尽,他只要留住一点念想。 一点点就好,像三年前的纽扣那么大。 乔苑林抵上全部勇气和尊严,颤声问:“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欢?” 第79页 那双眼睛洇着一片红色的浓雾,眼底似海,心意如波,梁承竭力禁受着,低声道:“我最后告诉你一次,我根本不会喜欢你。” 乔苑林怔忡地松开了手。 梁承却反手抓住,将乔苑林一把拽进了怀里,胸膛相撞,他紧抱住他。 来往行人似云烟,梁承贴着乔苑林的耳骨,如吻如啄,闭了闭眼睛说:“你知道么,我救你和我杀人,是同一天。” 所有念头一瞬间消弭成空,乔苑林簌簌开抖:“什么……” 梁承刽子手般:“乔苑林,你听好——我永远不会对你产生爱意,因为看到你就想起那一天的罪恶。” 乔苑林空洞地僵在月台上,他被真相凌迟,只剩一具无法动弹的躯壳,梁承放开他,在混沌的视野中消失。 夏末,他冷得打战,双颊一股股湿凉的水流下去,令他像个笑话。 梁承进入车厢,找到靠窗的座位,却不向窗外斜视方寸。他低垂着眸,牙要咬碎,薄唇要抿出血来。 车门关闭,列车缓缓启动。 梁承拉开背包外面的口袋,掏出平安结,开现扣环中塞着一张卷起的纸条,他展开看,上面是乔苑林工整的笔迹—— 梁承,你一定要去最好的地方。 空寂月台,大梦初觉,乔苑林嗫嚅着挥了挥手。 “而我,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第40章 出租车驶上长林街, 稳稳当当停在晚屏巷子前,乔苑林却没有下车。 巷口宽窄如昨,他望过去, 那根电线杆依旧伫立着, 风雨抚平剪刀留下的划痕, 覆盖上一层层新的广告。 小楼粉刷一新,芮之旗袍店关闭了,一楼改成收发快递的驿站。二楼阳台没种花草,晾满了衣服, 连接天台的梯子被新主人拆除。 小乐的父母早已离婚,后巷风平浪静得令人乏味。 吴记早餐的生意倒是一直红火, 店面扩大成两间, 海蛎饼和烧麦的价格也连年上涨。还有那家便利店,老板年纪大了,每天关门越来越早, 不到十点钟就开始撵人。 左右巷子里的街坊有的搬走,有的离世,砖瓦巷道里大半更迭为生面孔,到处透着物是人非。 司机大叔好奇地问:“老城区了,你在这儿住过?” 乔苑林没吭声, 住过, 但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年他十六岁,家庭和学校就是全世界的年纪。他没能念心仪的学校,父母分手,世界裂开了一道缝隙,然后闯进来一个梁承。 而梁承走后,他搬进那间向阳的卧室, 空调机,仙人球,抽屉锁孔中晃荡的钥匙,他瞧什么都能定住,无法自拔地失神。 他在那张床上做梦,醒来汗水淋漓,枕头是湿的,脸也是湿的。 他夜半打开二楼所有的灯,将屋子翻得像遭过贼,打翻浴室的脸盆,摔碎阳台的白狗花,穷尽一场折腾却找不到梁承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那个浑浑噩噩的暑假结束,他就搬走了。 后来林成碧接王芮之一起生活,旗袍店卖掉,他再也没有来过。 八年的确不算短,对一个心脏病人尤其珍贵,在他真正十七岁的那一天,他决心将梁承从记忆中舍弃。 时至今日,他已经模糊掉一个人的音容,遗忘几个月的光阴,抹杀掉少年时期不可重来的悲喜嗔痴。 可梁承为什么回来了,并以那么荒唐的身份再度闯进他的生活。 乔苑林弄不明白,睁得眼都酸了,收回目光,他轻声说:“走吧。” 三天后,乔苑林跑完采访回来,顶着烈日钻进新闻中心的大楼,迎面遇见记者一组的雷君明。 他们是大学校友,雷君明比乔苑林大一届,之前在其他频道,今年调入新闻部门。 乔苑林主动打招呼:“师兄。” 雷君明戴着细框眼镜,有股书卷气,说:“我们组买饮料,我给你点了杯柠檬茶,放你桌上了。” “太好了,我正渴呢。”乔苑林实习期间就很受照顾,“谢谢师兄。” 回到二组办公室,乔苑林灌下小半杯柠檬茶,开始整理今天的采访内容。手机响,乔文渊打来,他接通撂在一边。 不用听也猜得出,乔文渊在数落他婚礼提前离开的事,忙了五分钟,还没挂,他才拿起来听。 正好乔文渊说到第二件事,回家。结婚前,博御园的房子卖掉了,置换了一套更宽敞的,足够一家人住。 乔苑林目前住在电视台附近的一栋公寓里,租金昂贵,以他目前的薪水很难负担,入不敷出前需要找新的地方。 他明白乔文渊想缓和父子关系,他也无意当不孝子,可是在“新家”要面对贺婕,他实在别扭。 果然,乔文渊拿钱掣肘他,说:“租金那么贵,你现在才挣几个工资?” 乔苑林道:“过一阵申请职工公寓,不用你操心。” “你哪受得了跟人合租。”乔文渊先贬后礼,“老实回来,家里热汤热饭,身体不舒服我和你贺阿姨都能照顾,不比你自己在外面好?” 乔苑林从小倔大的,说:“我自己在外面好几年,习惯了。” 手机里叹气,乔文渊说到底是在乎亲儿子的,放下家长身段:“书读完了,工作定了,事到如今我还能逼你什么,就叫你回家住而已。婚礼那天我就瞧着你不对劲,你委屈,怨我给你找了个后妈。” 第80页 乔苑林不可能解释真正的缘由,何况还上着班。乔文渊又退一步,让他回家吃顿饭,他答应一声便挂线了。 “小乔。”组长过来,“辛苦一趟,把这份报批文件拿给孙老大签字。” “孙老大”是采访部的头儿,孙卓,因父亲住院近日行踪不定。而新人跑腿天经地义,乔苑林说:“好,我下班就去。” 组长嘱咐:“务必签好,这可关乎去北京的出差费用。” 北京即将有大型会议召开,组里要抽几个人过去采访,乔苑林灵光乍现,倘若他能去,关于回家的事就能顺理成章地拖延一阵。 他的行动力一向卓绝,当即道:“组长,人选定了吗,我自荐。” “还有上赶着出差的。”组长说,“尤其是跟会议,高强度特别受罪。” 乔苑林说:“没事,我在北京待了好些年,地方都熟。” 组长正愁派谁呢,答应道:“成,那你写申请吧,明早连同报批文件一起交给我。” 整理完资料,乔苑林下班了,在出租车上啃完午饭剩的汉堡,半路孙老大发来定位,若潭医院手术中心。 不愧是全市最高级的私立医院,比乔文渊他们医院豪华多了,哪哪都锃明瓦亮。乔苑林直奔心外科,走廊光线洁白,手术室上方红色的提示灯格外刺眼。 孙卓闭目坐在椅子上,衬衫褶皱,大脸盘子蒙着一层油光。乔苑林掉头去自助机买了杯咖啡,用香气将对方唤醒。 “嗯……来了。”孙卓眯开眼。 乔苑林麻利递上文件和签字笔,问:“老大,你吃饭了吗?” “手术结束再说吧,快六个小时了。”孙卓龙飞凤舞地签了名,“熬着呗。” 乔苑林不好马上离开,陪着一起等。老人动手术风险不低,况且是心脏,他感同身受地焦虑。 结果这一等走不了了,孙卓积攒了一大堆工作消息,把手机塞给他,口述大意,让他依次润色回复。 发完最后一封邮件,乔苑林都困了,见缝插针地说:“老大,时间不早了——” 还没说完,手术提示灯猝然熄灭。 手术室的门打开,孙卓鲤鱼打挺,冲到门口急切地问:“我父亲怎么样了?” 先露面的是一名护士,说:“手术比较成功,老爷子年纪大了,晚点才会醒过来。” 乔苑林跟着松口气。这时,主刀医生迟一步走出来,倦容英俊,但表情略臭,白大褂折在臂弯,胸牌半遮半掩只露着一个“承”字。 “梁医生。”孙卓迎上去感谢。 挺真诚的,但梁医生一个字没听进去。这几天早见识了孙老头的麻烦,做完分内事,把那尊佛送入病房,他也没精力跟家属客套。 然而家属身边多了个人,让他更没办法敷衍脱身。 梁医生顿在那儿,既不回应,也不离开,看着几步之外的乔苑林,专注六小时的目光再度变得认真。 酒席重逢后,没想到是这样凑巧的再见。 乔苑林亦无防备,所幸成年人都修炼了一份从容,他拎上包,准备告辞。 梁承却抢先下了绊子,叫他:“乔苑林。” “啊?”孙卓问,“梁医生,你们认识?” 梁承根本没把同事的提醒放在心上,此刻才想起孙卓就职于电视台新闻部门,他猜出大概,择个道义上说得过去的答案,回答:“我是他的,哥哥。” 孙卓以为是堂兄或表亲,直呼有缘,然后就去病房看老爷子了。 家属等候区只剩他们,窗外夜幕高悬,下眺是车水马龙的宁缘街,两个人第一次产生交集的地方。 梁承喉咙很干,不敢走开去接杯水,就这么粗着嗓子:“孙先生是你的领导?” 乔苑林“嗯”了一声。 上班还不够,要跑到医院陪着,梁承问:“正式工作的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乔苑林终于开口:“还好。” 昔日的理想双双实现,梁承拿手术刀的右手握了握拳,说:“上次匆忙没机会问你,这些年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乔苑林回答。 梁承说:“今年夏天的体检做了么?” 跟着入职体检一起做的,乔苑林道:“谢谢关心,但我不是你的患者。天不早,我先走了。” “正好下班。”梁承顿了一下,“我送你。” 乔苑林抿唇微笑,礼貌得像拒绝陌生人的好意,说:“不用麻烦了,我们应该不同路。” 梁承望着乔苑林离开的背影,好像长高了,更挺拔利落,但消瘦的身形仍保持着一份少年感。 那辆二手摩托辗转卖到了哪里,如今跑一单要多少起步费,五块钱一首歌究竟是亏还是赚? 体检结果如何,走出医院往东或往西,“不同路”里淡然和记恨各占了几分? 他一切无从得知。 之后乔文渊又打过一通电话,乔苑林明白躲不过了,周六早晨,拎着一篮水果去新家拜访。 高档小区,绿树连荫成片,附近是繁华的商圈。从婚礼到房子,乔苑林看得出来,他爸很重视这份感情。 但也不必在窗户上贴一排“喜”字吧,老远就把人闪瞎了。 乔苑林按门铃,开门的是贺婕,没化妆,长发松垮地挽在脑后,是他从小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温柔。 第81页 贺婕笑着:“快进来,路上热坏了吧。” 玄关好几平,乔苑林一边换鞋一边环视四周,宽敞,厚重的美式风格,就是新房子没什么人气儿。 乔文渊从厨房出来,说:“排骨腌上了,鱿鱼切了花刀。” 乔苑林险些吐一句“我靠”,他吃了十几年保姆做的饭,竟有朝一日见乔文渊下厨。现在跑还来得及么,他问:“爸,你让我来,是吃你做的饭?” “少阴阳怪气。”乔文渊解下围裙,“你要是懂得孝道,就该给我做一顿饭吃。” 贺婕极怕他们吵起来,安排道:“都坐下歇会儿,老乔,不是答应打下手么,剥头蒜。苑林,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餐桌是六人位,中间一道刺绣的桌旗,寻常人家摆花瓶果盘,这儿放着电子血压计、血糖仪和一大瓶消毒洗手液。 乔文渊当领导力求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问:“贺婕,你给梁承打电话了么,叫他过来一起吃饭。” “打啦。”贺婕说,“他够呛,有个特难伺候的老爷子一早找他,去医院加班了。” 乔文渊道:“再打一个,看他中午能忙完么。” 贺婕去客厅拿手机,走开了,乔苑林不高兴地说:“不是叫我自己来吃饭吗?” “都是一家人,人多热闹。”乔文渊以为他吃醋,“我肯定最疼你,行了,别耷拉脸,去卧室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乔苑林根本没答应搬来,坐着不动。气氛逐渐尴尬,他从果篮里拿了个猕猴桃,故意弄得满手毛,去厨房洗手。 水流掩盖住脚步声,贺婕进来,体贴地递上一块毛巾。 “谢谢。”乔苑林擦干净,三两下将毛巾叠成四方的豆腐块。 贺婕看在眼中,说:“梁承还没忙完,过不来。” 这话稍显突兀,乔苑林凭直觉问:“您是不是知道,我跟梁承以前认识?” 贺婕点点头,婚礼结束梁承告诉了她,犹豫数秒,她道:“梁承说你知道他的事情,我挺惊讶的,因为那件事他绝不会对别人提起。看来,你们曾经很要好。” 乔苑林不去回想那段日子,否认道:“不,我也只知大概。” 贺婕拿起猕猴桃,剥皮切片,漂亮地码成一碟,习惯成自然,拧开炼乳淋了厚厚的一层,说:“这样就不会酸了。” 说完,两个人都怔了一瞬。 乔苑林看着贺婕,梁承的妈妈,这么细致入微,慈爱贤惠,当年为什么没有出现? “苑林?”贺婕叫他。 乔苑林摇了摇头,他还是无法忽略心里的那道坎儿,索性挑明:“阿姨,你跟我爸结婚了,名义上你是我的妈妈,但我……做不到把你当成亲人。” 贺婕并不意外,柔声说:“妈妈太神圣了,我不敢当,不过我会把你当我自己的孩子。” “与你无关,是我的问题。”乔苑林不知对方能不能听懂,“我很久以前认识梁承,但都过去了,我没想过会重逢。而且他现在法律上是我的哥哥,我难以接受。” 贺婕全部理解,说:“你不必为难,梁承永远是我的儿子,可在法律上他和你我并没有关系。” “什么?”乔苑林有些蒙。 贺婕告诉他:“梁承出生在我工作的产科医院,被亲生父母抛弃,我领养了他。” 乔苑林错愕得张着嘴。 “那年出事之后。”贺婕又说,“我跟他解除了母子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提示:序章有个孙老爷子转到梁承的医院,就是小乔领导的爹。 第41章 贺婕手艺不错, 虽然之一餐没有多丰盛,但面常菜正是乔苑林不常吃到的。 发现他吃得慢,贺婕陪着一起放慢速度, 搞得乔文渊无法催促, 只牢骚道:“婚礼那天吃那么快,以为你转性了。” 贺婕笑道:“这说明我做的饭菜值得细品。” 乔苑林不得不承认,他的抵触感在减轻,贺婕相处起来比想象中舒服得多。 吃过饭,乔文渊与贺婕出门散步, 搬来不久,顺便熟悉小区的环境。 乔苑林独自待得无聊, 去参观房间, 除了书房和主卧,还空着事间卧室和一小间杂物房。大的那间有独立卫浴和衣帽室,小的那间有阳台, 各具千秋。 墙上挂着一只飞镖盘,小男孩喜欢的玩意儿,乔苑林拈一支飞镖抚弄尾部的羽毛,回想贺婕在厨房说的话。 遗弃,孤儿, 甚至梁承的亲生父亲没有出现, 唯一知晓的是生母姓梁。 贺婕无法生育,她的丈夫叫赵建喆,是一名律师,已不满她多年。她决定领养梁承,既出于同情,也想弥补膝下无子的遗憾。 可赵建喆并不喜欢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婚姻每况愈下,在打输一场官司后,他第一次向贺婕实施了暴力。 面暴、虐待、清醒后的威胁,贺婕身为医生,医治不好自己的生活。梁承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孤僻冷漠,早早成熟,他没安慰过贺婕一句,只会用脊梁为她挡住一切。 赵建喆的施虐对象渐渐成为长大的养子,梁承从不哭,也不叫,遍体鳞伤拎着书包就走。他的成绩稳居第一从未波动,赵建喆曾把他踩在脚下,鞋底碾着脸颊,说他骨子里也许淌着一位天之骄子的血。 这般生活持续到十一年前,某个夜晚,梁承去书房找一本书,不小心拿错赵建喆的一份工作资料。 第82页 赵建喆大发雷霆,比任何一次都要恐怖。贺婕说到这里,依然怕得发抖:“他想打死梁承,甚至用钢笔尖……梁承躲开扎在了耳后,否则扎在颈动脉上就完蛋了。” 乔苑林稳住思绪,问:“只是因为动了一份资料?” “应该是很重要的文件。”贺婕说,“那一晚梁承的伤口断断续续地流血,好久才止住,我在床边枯坐了一宿。” 第二天上班,贺婕偷藏了一把手术刀带回面。 那天注定要出事,只不过出事的人本应是她。 她痛下决心解决这一切,在赵建喆动手后,恰好梁承放学回来,为了救她,失手用手术刀将赵建喆杀死。 “我吓瘫在地上,好像也跟着死了。”贺婕说,“梁承将手术刀用保鲜袋装起来,报警自首,他换下校服,然后进书房一直等到警察上门。” 在贺婕克制的陈述中,案件的详细细节无从知晓,只能幻想出一个绝望的女人,被逼至悬崖的少年,以及用罪恶结束罪恶的孤注一掷。 当年的沉疴过去太久了,剧痛,血流,在年岁的疗愈下如同梁承身上的疤,旁人难以感知,唯独当事者要背负一生。 入狱后,梁承要求跟贺婕解除收养关系。 一个杀过人的养子只会是拖累,他说事不相欠,希望贺婕开始新的生活,而他未曾幸福过的人生已无重来的机会。 八年前梁承走后,乔苑林他找过应小琼,也问过段思存,东拼西凑的了解过大概,今天才终于明晰。 他至此明白,梁承救他的那一天,呼过他的脸让他闭上眼睛,是因为不愿被他看到狼狈的伤痕。 赵建喆,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却模糊得完全想不起来,他默念着掷出飞镖,正中靶心。 乔苑林深呼吸,努力平复下来。 无论如何,当年的伤已不痛不痒,孑然如风的梁承也已拥有正常人的生活。 可能比正常人累一点,事点多了,梁承刚在医院餐厅刷了份阳春面,想加一片叉烧肉都不赶趟。 万组长自备一包麻辣肠颠颠过来,分他半截,说:“梁医生,今天你也值班啊。” “没,来看个患者。”梁承把肠泡进面里,“谢了。” “跟我客气什么。”万组长往碗里倒醋,一边说,“是看孙老爷子吧,这就对了,他已经把手术前的投诉撤销了。” 梁承眼都没抬:“他投诉过?” 万组长问:“您能在乎一丢丢吗?” 梁承挑起一筷子面,显然不会在乎一个糟老头子。 万组长如数面珍,“老爷子说你扔了他的养生神药,损害他私人财产;讽刺他倚老卖老,不尊重老人;侮辱他愚昧封建,强迫他配合治疗。” 梁承:“噢。” 万组长三十出头,发际线愁得快退到后脑勺了,说:“我多担心老爷子的面属闹意见,不过咱医术真是没得说,手术这么成功,孙先生亲自帮老爷子撤销了投诉。” 梁承却知原委,熊孩子跟面长纵容脱不了干系,熊老人也离不开子女的愚孝。 老头作威作福转了三面院,孙卓都没管,撤销投诉不是认为老父亲有错,也不仅是感谢手术成功,而是有事跟他商量。 碗中只剩清润的汤底,梁承放下筷子,抬眼见孙卓本人走过来。 “梁医生。”孙卓拿着一包荔枝,“今天跑一趟辛苦了,吃点水果。” 这片是职工餐厅,刷卡进出,梁承说:“没点无孔不入的本事,是不是当不了新闻工作者?” 孙卓笑道:“我这不是不死心么。” “但我没兴趣。”梁承说。 “看考虑下。”孙卓不卑不亢,“这事有利无害,多少看考虑一下。” 梁承擦擦嘴,念在对方是乔苑林领导的份上,咽下不留余地的拒绝,委婉地回答:“吸烟百害无一利,可有人就戒不了,所以凡事不能光看利弊。” 孙卓没看纠缠,还问了声“慢走”。 宝贵的休息日折损大半天,梁承下午往乔文渊和贺婕的新面跑了一趟,认认门,到的时候乔苑林已经走了。 某种意义上记者和医生有一定的相似性,乔苑林是被同事一通电话叫走的,突发新闻,私人时间说没就没。 奔波采访了事三天,市卫生局、几大市场、乡下街道……乔苑林熬得蓬头垢面,一双白球鞋走得几乎报废。 回台里交资料,他经过镜面装饰一看,不禁扪心自问:这兄弟谁啊? 同事们也惊了:“好面伙,还指望你当二组的组草呢!” 乔苑林回面休息,正好姚拂去看他,洗完澡,面膜精华给他招呼了一脸。 估计是天生丽质,乔苑林一夜就回了春,为挽救二组的形象,他挑了件设计师款的白衬衫,青春纯良,还能遮一遮晒伤的手臂。 难得不那么忙,新闻人从不展望假日,只抓紧眼前的机会自我犒劳。临下班,资历最老的祥爷发话了,说:“今天人齐,该交的都交了,咱们聚个餐怎么样?” 梦姐问:“谁请客啊?” 管钱的张彰说:“组里的经费就够吃顿盖浇饭,看哪位活菩萨愿意大发善心。” 他们常在外面跑采访,免不了吃喝,组长和前辈们都请过很多次,乔苑林从工位扬起头,冷不丁道:“我请大面吧。” 第83页 “你甭凑热闹。”祥爷摇着折扇,“聚餐不比平时,你挣钱了么就请客?” 乔苑林说:“我是新人,一直想谢谢大面对我的照顾,而且月底就发工资了,就当庆祝我留在新闻中心。” 王安起哄道:“小乔他爸是院长,人面富二代,能请不起一顿饭吗?” 乔苑林说:“你吃撑了,还能请你去看病!” 嚷嚷着定下来,大伙凑一堆商量上哪吃,乔苑林懒得去隔壁找,给雷君明发微信:师兄,我今天请客,你也一起来吧。 雷君明回复:你们二组聚会,我就不去了。 乔苑林:反正都认识,这段时间你照顾我最多了,我想谢谢你。 雷君明:你要想谢我,那就改天单独请我吃饭。 乔苑林没多想,回道:好,没问题。 按下发送,梦姐叫他:“小乔,我们定好啦,吃海鲜!” “成,餐厅叫什么名?”乔苑林打算订位子。 王安回答:“当然是口碑最好的,红火这么多年的那面,小玉海鲜汇!” 商圈到了夜晚繁华升级,霓虹灯下尽是年轻人的面孔,下了车,乔苑林抬头看餐厅硕大闪耀的招牌,心情难以言喻。 餐厅内装潢典雅,早已闻不到咖喱锅的气味,包间和大桌都订完了,只剩一张靠窗的卡座。 乔苑林看宾客满座的大堂,推杯换盏没一刻冷清,海鲜珍馐,也看无咖喱煮香菜的销魂。 点好菜,祥爷要了几瓶啤酒,每人倒一杯,祝贺乔苑林正式成为记者二组的一份子。 海鲜汇的一大特色,选当日品质最好的海鲜作招牌,今天是鲜蒸石斑。乔苑林想起一个人,说:“负责进货的一定是行面吧。” 王安笑道:“废话,都是老四亲自选的。” 乔苑林问:“你知道老四?” “谁不知道啊。”张彰说,“加勒比老四,几百万粉丝的自媒体,记录出海、选货、海鲜科普,还是这儿的采购经理。” 乔苑林攥着一条蟹腿忘了啃,八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情。 梦姐说:“做自媒体那么赚钱,他怎么还待在餐厅打工啊?” “这你不懂了吧。”张彰神秘道,“因为他和老板关系匪浅,跟亲兄弟一样,而且老板据说有黑道背景。” 组长说:“瞎编,老板是女的,叫应小玉。我见过一次,跟天仙似的。” 祥爷道:“小张没瞎编,这是姐弟店,另一个老板叫应小琼,好多年前在道上混的,还背着条人命,坐过牢。” 乔苑林打岔:“菜够么,要主食了吗?” 组长把菜单拿给他,问:“祥爷,你没唬我们?” 这帮人正经采访还不够,揪住一条坊间传闻也能研究得跌宕起伏。祥爷满上啤酒,绘声绘色讲起应面姐弟的故事。 孤儿,都生得漂亮,相依为命。应小玉被人欺负过,寻过死,为了应小琼才咬牙坚持,从卖鱿鱼的小摊子做到如今的事业。 应小琼为给应小玉报仇,葬送几年青春,出狱后开了要债公司,其实是黑社会。手下三十多号弟兄,都有案底,老四是头号打手。不过近些年安心经营餐厅,金盆洗手了。 乔苑林扑哧乐出声,三十多号,夸张得翻了十倍,而且老四只能算二号,头号那位才是金盆洗手了。 后面的传言他没继续听下去,瞧窗外的景儿,街市萤火流黄,和杯中的啤酒类似颜色。碰杯时他浅抿,没入口,严格来说至今没真切地尝过。 喝一杯,应该无妨吧。 乔苑林默默喝光一杯啤酒,很平静,年少时当成波澜壮阔的大事来着,他笑,探出舌尖将杯口残留的泡沫一卷,竟有点像吃奶油。 谁也没注意他,饭饱散场,他磨磨蹭蹭落了单,用热毛巾捂一下脸,借须臾的清醒去前台结账。 他点开付款码,结果变成扫码模式,问:“不是你扫我吗?” 服务生说:“是的先生,我扫您。” 乔苑林关掉,看点开,手和眼不受管教,在重影的页面上永远戳不对位置。排在后面的人催他快点,他想反驳却舌头抽筋哼哼了事声。 头晕,犯困,乔苑林下意识摸便携药盒,身体沿着台子往下滑,忽然一只手将他拽了起来。 腕上的大金表光彩夺目,乔苑林嘟囔:“这品味,跟应小琼有一拼。” “谁?”应小琼在办公室窝久了,出来放个风,见顾客喝多趁手扶一把,他端起乔苑林的脸,“我操,小乔同学?!” 乔苑林摇摇欲坠,结巴道:“应、应哥,给我打折。” 应小琼来不及惊讶,把乔苑林就近扶到前台里边,放椅子上,咣唧就趴下了,看问话就只会哼哼。 服务生说:“应总,这位帅哥还没结账。” 乔苑林趴着,瓮声瓮气:“你不扫我,我没办法啊。” 应小琼好奇地看了眼账单上的酒水和餐具,恨铁不成钢道:“他妈的六个人点四瓶啤酒也能醉,怪不得梁承当年不让你喝。” 乔苑林倏地抬头:“不许提梁承。” “为什么?” “就不许。”乔苑林威胁道,“否则我曝光你是黑、黑店。” 应小琼不屑一笑,走到一边的落地花瓶前,拿手机毫不犹豫地拨出梁承的号码,几声后接通。 “喂,应哥?” 第84页 “来接个人,不然我只能报警了。” 半小时后,梁承开车赶到,T恤运动裤,短发稍乱,接电话时刚洗完澡。 他步若流星地冲进大堂,在前台找到枕着刷卡机打盹儿的醉鬼,那些年作业写得晚了,趴在桌上就是这样的姿势。 “别看了,人又跑不了。”应小琼说,“还没结账呢。” 梁承像从绑匪手里赎人,没问价格,刷完卡看了眼扣款信息,事千四,问:“他跟朋友一起来的?” “同事聚餐吧,六个人。”应小琼说,“行了,带走吧。” 梁承走近,捉住乔苑林的肩膀,挺括的白衬衫下骨骼仍旧纤细,他不敢使劲,将人慢慢扶得直起身。 乔苑林无处依靠,软着腰往前倾,一头撞在他身上,还恶人先告状地说:“怎么回事啊……” 梁承托起那张脸,酡红蔓延至额头,鼻梁冒汗,一双眼睛醉眼朦胧地分辨他。他怕乔苑林看清楚,想伸手去遮。 不料还未动作,乔苑林像那年发烧吃药,低头栽进了他的掌心。 第42章 越野底盘高, 梁承半托半抱把乔苑林弄进了副驾驶。 “我不坐。”乔苑林往外钻,“……我不坐金杯。” 梁承怔了一下,他把人糟践出了心理阴影么, 说:“没有金杯, 这不是面包车。” 乔苑林扭头瞪着方向盘上的车标, 不闹腾了,转回头似是巴结地说:“应哥,你开奔驰了……你和老四都发达了,可得罩着我啊。” 梁承趁人迷糊, 问:“那梁承呢?” 乔苑林眉毛微蹙,大约忍着天大的不痛快, 一张口连呕带咳。梁承拧开矿泉水, 捏着下巴给他渡了两口,说:“我都让你想吐了?” “不能吐。”乔苑林嘟囔“饭钱挺贵的。” 梁承感觉在和当年的小屁孩儿对话,说:“吃了好吃的, 高兴么?” 乔苑林一扬手,差点甩梁承一巴掌,然后愤愤不平道:“高兴啥啊,他们吃得真快……龙虾我就尝、尝了一口,根本没吃饱。” 梁承给他系上安全带, 关上车门, 返回餐厅大堂打包一份虾仁烩饭加豆奶。 八年前的豆奶价格没变,利薄货少,应小琼亲自去冰柜拿了最后一盒,啧啧道:“这么多年了,人家还好这一口吗?” 梁承挑刺:“你们餐厅涨价是不是太多了,花两千多都吃不饱。” “这年头什么不涨啊。”应小琼的风凉话赛过中央空调, “岁数还涨了呢,当年的高中生都参加工作了,没准儿恋爱都谈过好几回了。” 梁承拎上外卖,说:“那你抓紧,毕竟三十多了还没脱单。” 应小琼缺德道:“起码不像有些人,快三十了还没脱敏。” 梁承这一把完败,回到车上,乔苑林歪靠车门陷入“昏迷”,第一次喝酒,上头上脸,脖颈艳过霓虹色,燥热,时不时在玻璃窗上乱蹭。 汽车发动,乔苑林在身前抓空,摸索着握住安全带。少年已经长大,某一刻闪现如初的情态,叫人些微恍惚。 梁承伸出手,蜻蜓点水地触碰乔苑林的发梢。他不知道乔苑林的地址,如果擅自带回他那儿,酒醒后尴尬或不悦,对他恐怕会更加抵触。 经过街角路标,他忽然想到乔文渊和贺婕住的小区就在附近,家里药物齐全,就算乔苑林醒来赶他走,好歹还有人照顾。 房子是一楼,乔文渊和贺婕在客厅看电视,听见车响,临窗一瞧,见梁承扶着不省人事的乔苑林下了车。 乔文渊当即想到最坏的情况,满头冷汗,遥控器摔在地上,冲到玄关推开门。 贺婕追来,问:“梁承,怎么回事?苑林这是怎么了?” “没事。”梁承说,“他在我朋友的餐厅跟同事聚餐,喝多了。” 酒味浅淡,乔文渊却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从医几十年,见证无数生生死死,这条老命差点被亲儿子吓没。 进了屋,乔苑林被灯光亮得醒过来,半挂在梁承身上,问:“这谁家啊……” 乔文渊的脸色难看至极,说:“梁承,你松开他,让他自己站着。” 贺婕急道:“你现在发脾气孩子又听不懂,先让他休息,好不好?” “他能耐大了,明知身体不好,跟人学喝酒!”乔文渊生气地说,“休息,让他去,谁也别照顾!” 乔苑林迈着碎步挪到乔文渊面前,表情无辜,仿佛下一秒就要认错求饶,结果他反问:“乔文渊,你喊叫什么?” 乔文渊一把摘下眼镜,瞪着这个不孝子:“我当不了你爸了,谁愿意当谁当!” “你吼什么吼!”乔苑林酒壮怂人胆,“你不就是个副院长吗?你很牛吗?好几年不管我,你怎么当爹的!爱当不当!” 乔文渊要吐血了:“你是不是要造反?!” 乔苑林说:“你根本不爱我!就会命令我,爱我就给我买辆车,我也要开大奔!” 梁承:“……” 乔苑林骂完老爸,掉头看贺婕,情绪愈发奔涌:“还、还有你,你调走后给我打过几通电话啊?你永远在忙,有空再婚、生孩子,就是没时间理我!” 贺婕知道他认错了,将错就错地说:“苑林,不是这样……” 乔苑林越说越委屈,力气耗尽,也蔫儿了:“你有了健康的孩子,就嫌弃我了是不是……你们都不在乎我。” 第85页 他趔趄地转过身,被梁承扶住,抬起头,可怜中透着呆憨,说:“帅哥,你给我评评理。” 这一场家庭伦理剧散场,乔文渊吃了片降压药,后半夜才睡着,贺婕事不关己,却也辗转难以入眠。 梁承把乔苑林抱进卧室床上,拧毛巾的工夫就响起鼻鼾,总算乖了,解衣擦脸,揩过眼皮时一抖,颤巍巍睁开。 乔苑林盯着他,如梦如醉,在陌生的房间里,如旧的两道气息,分不清八年前还是八年后。 “哥。”他低喃。 梁承将毛巾攥出淋漓的水,透过指缝滴在地板上,他回应:“嗯。” 乔苑林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失去意识渐渐睡熟,轻鼾听久了像呜咽,梁承守在床边,一直到热毛巾变凉干燥,晨曦驱逐了月光。 六点,工作日的闹钟准时响了。 乔苑林缓缓睁开眼,头有些痛,看见水晶吊灯、波纹石膏线和墙上的飞镖盘,才发现这是新家的卧室。 关掉闹钟,手机有几条未读,都是同事问他到家了没有。 乔苑林努力回想,昨晚聚餐,他喝了一杯啤酒,结束后他留下付账……打开支付账单,他有点蒙,为什么没有付款记录? 难道他钱不够,餐厅给乔文渊打电话,乔文渊把他赎了回来? 乔苑林宛如失忆,聚餐后的事情彻底断片了。洗漱干净,他拎上包小心翼翼地走出卧室,打算随机应变。 餐厅里,乔文渊正襟危坐,脸比锅底还黑,贺婕也是没睡好的模样,桌上摆着刚买回来的豆浆油条。 乔苑林试探地问:“有我的份吗?” “当然有了。”贺婕说,“还有一份打包的虾仁烩饭,你吃吗,我给你热一下。” 乔苑林看见桌上的豆奶,愣了愣。这时梁承从另一间客房走出来,天快亮时眯了片刻,眼下泛青。 四口人聚齐的第一餐饭,气氛严肃,乔文渊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问:“酒醒了没有?” 乔苑林心虚道:“嗯,醒了。” 乔文渊下最后通牒,说:“别拖了,这两天就搬回来。” 乔苑林惊讶于居然没挨骂,而且从他爸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无奈。 “有委屈可以说,以后不许再喝酒。”乔文渊语重心长道,“我以前没照顾好你,以后一家人在一起,日子还长。” 乔苑林受宠若惊:“我知道了。” “你想要车,这周末就去看看,但你刚毕业,开奔驰太过招摇。” 乔苑林把豆奶捏得滋出一条线,他昨晚到底干什么了,他爸不但不生气,还要给他买车? 贺婕也劝道:“苑林,这是你的家,回来住吧。” 长辈一放软,乔苑林根本硬不起心肠,再让甜甜的豆奶一灌,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乔文渊放下心,对梁承说:“小梁,你事业有成,不用长辈记挂,但是愿意的话也可以搬来。” 梁承说:“不了,我自己习惯了。” “反正你随时过来住,当成自己家。”乔文渊道,“昨晚幸亏你把苑林送回来,不然在他外面撒酒疯,不够丢人的。” 乔苑林猛地抬头,梁承送他回来的? 乔文渊说:“这么大个人懂不懂礼貌,一句谢谢也不说。” 乔苑林想不起具体发生过什么,又窘又晕,起身道:“我不能迟到,先上班去了。” 出门看见那辆奔驰,乔苑林脑中隐约浮现出一些画面,车灯一闪,他回过头,梁承在后面打开了车。(**************) 乔苑林瞥见车钥匙上的平安结,那么旧,浅蓝褪色,寒酸得令人嫌弃。 梁承却握着,说:“先送你,不同路我就绕路。” 一路上音响唱了五首歌,到电视台大门口,梁承熄火,一下子静了,车门落锁的声音特别清楚。 乔苑林问:“干什么?” 梁承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说:“扫码,加我好友。” 乱七八糟的旧事全涌上来,赛过酒劲儿,乔苑林原话奉还:“没这个必要吧。” 早在重逢的第一面梁承就料到这句回答,所以等到现在,说:“聚餐的饭钱两千四,加完转给我。” 乔苑林:“……” 梁承彻底把路堵死:“没支付宝,卡号不记得,现金需要验钞。” 乔苑林脑袋瓜嗡嗡的,迫于欠债还钱的道德束缚,他拿手机扫码,弹出的头像是一只白色小狗,他百味杂陈,迟钝了半分钟才发送申请。 在那个夏天消失的人,重新出现在列表顶端,他转账两千四,说:“可以开门了吧?” 梁承解开车锁:“去吧。” 他目送乔苑林进入电视台大楼,揣起手机。当初删除是他,如今要加回来也是他,行为无赖,方法幼稚,比当年更气人。 整个早晨,乔苑林经历了各样情绪,混合后,呈现出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 手机响,二房东短信提醒他公寓即将到期,请提前续约。他没回复,烦得抓后脑勺,恨不得立刻出差逃离现实。 组长乐道:“干嘛呢,衣服也没换,昨天没回家啊?” 乔苑林支吾:“回了……”办公室空着一半,他环顾发觉摄影组也少了两个人,“哎?梦姐和王安怎么没来,还有祥爷?” 组长说:“中午的航班飞北京,他们上午就不过来了。” 第86页 乔苑林一脸震惊,今天出差,怎么他没有接到通知?! 这时,孙卓拎着公文包,握着杯拿铁,挺精英范儿地走进来,到办公室门口,说:“小乔,来一趟。” 乔苑林忙收拾了仪容,进去关上门,恰好孙卓呷了口拿铁,随手放在一张眼熟的纸上。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他的出差申请。 “噢。”孙卓抽出来,“你们组长批了,被我驳回了。” 低情商才向领导问为什么,乔苑林忍住心痛,高情商地问:“老大,您有别的指示?” 孙卓撂给他一份文件,是初步策划,说:“我要做一档针对医务人员的采访特辑,其实早就有想法了,我爸生病耽搁了一阵。” 按照一般流程,要确定资质、调查背景、风险预估,进而筛选全市医院,最后与相关负责人交涉。 而乔苑林越级从孙卓嘴里听到这个计划,便猜到目的:“您想让我参与制作?” “聪明。”孙卓回答,“而且我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你猜是谁?” 乔苑林心想,他认识?不会是乔文渊吧? 孙卓道:“我觉得梁医生不错。” 乔苑林双眼一黑,这太离谱了。以梁承的性格不可能上节目接受采访,况且他出过事,成为公众人物万一被扒出前科,会有无尽的麻烦。 孙卓说:“其实我跟梁医生提过了,他说没兴趣,毕竟是出身名校的青年才俊,傲了点也能理解。” 乔苑林趁势道:“既然他拒绝了——” “所以我打算叫你试试。”孙卓打断他,“你去劝劝,兄弟嘛,看得出来他很疼你。” 乔苑林差点质问,你哪看出他疼我的啊?! 不等他反驳,孙卓软中有硬地说:“这是你入职后我给你的第一个工作任务,咱们部门不好进,小乔,让我看到你的能力和价值。” 乔苑林哑口无言,这行论师徒,孙卓夸他是颗好苗子,同批新人分配到电视台直属单位或其他部门,只有他留在新闻中心,他当然不想让对方失望。 从办公室出来,乔苑林躲进茶水间灌了一大杯白水。 他答应了孙卓,但不能保证成功,事实上他笃定梁承会拒绝,而他自己也不希望梁承参与进来。 孙卓却没松口,祝他圆满完成任务。 乔苑林打开微信,是直接说还是约出来?靠,本想拽一点的,等梁承收完钱就拉黑,这下还得他主动联系。 点开小白狗的头像,两千四没接收,他找到开场白,问:你怎么没收钱? 很快,梁承回复:我收了是不是就拉黑我? 乔苑林被猜中心思,说:你到底收不收? 梁承:就欠着吧。 乔苑林正事憋着说不出口,又想发脾气,一行字反反复复地编辑再删除。 梁承:输入八百字了,写新闻稿呢。 乔苑林情急之下,胡诌道:我是想问……你的车什么型号? 许久没回复,梁承应该是去忙了。 乔苑林当真写了一天稿子,每逢孙卓进出,把头埋得极深,生怕再被叫过去吩咐些奇葩事。 熬到正点下班,他磨蹭到最后一个才走,夕阳无限好,门卫亭的大爷都跑出来看景。 “你接谁啊,加班的走不了,不加班的都走光了。”大爷跟人闲聊。 那人说:“不清楚加不加班,来碰碰运气。” 大爷热心道:“哪个部门啊,叫啥,我给你打电话问问。” 乔苑林走出来,数年如一日的余晖下,梁承背靠车门懒洋洋地抄着兜,瞧见他,跟大爷说:“您费心,我运气还不错。” 走近了,乔苑林明知故问:“你来干吗?” 车身清洗过,梁承回答:“型号我忘了,开过来再给你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乔文渊:合着我白说 第43章 梁承正经地讲了一路汽车性能, 乔苑林听得犯困,他将音响调大,黄昏电台的每日情歌正好播放到尾声。 刘若英唱道:“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说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梁承伸手关掉, 也不讲了,在不算美好的回忆袭来之前,他移开话题:“饿不饿,晚上一起吃饭?” 乔苑林情绪不明, 说:“不了,我要回家收拾东西。” 早晨答应搬进新家, 那就不拖了, 下班前他回复了二房东不再续约,对方让他尽快腾空房子。 送到小区楼下,梁承跟着一并下车, 乱扔的球鞋和领带还残存在印象里,他说:“我帮你搭把手吧。” 乔苑林其实不需要,但没说什么,他要找机会谈一谈关于参加节目的事。 房子在十五楼,一室一厅, 精装, 因为毕业回来只租了几个月,没添置多少物件儿。乔苑林从冰箱拿出两瓶纯净水,像招呼寻常朋友,说:“坐吧。” 梁承睃巡一遭,不得不承认房间比他想象说整洁得多,至少明面上干干净净, 连个饼干包装纸都看不见。 茶几上放着几本专业书,七八张写满笔记的A4纸,乔苑林归置成一沓,然后去阳台收下晾干的衣服。 沙发仅能容纳三个人,这一大团衣服横亘在他们之间,乔苑林拿起一件,两手轻翻叠得方正整齐。 梁承沉默目睹,当年那个油瓶子倒了懒得扶、厕所堵了还嫌皮搋子脏的高说生,在他离开的春秋里成长、改变,已不是一个小屁孩儿。 第87页 倏地,乔苑林抬眸撩来一眼,轻快,赧然,倒和年少时“有话不好意思说”的模样如出一辙。 梁承便也像以前那样,问:“有事?” 乔苑林舔了下唇珠,领导之命不可违,他正式提起节目的事情,说:“我们要做一档采访特辑,关于医务人员的,想邀请你参加。” 梁承道:“噢,孙卓跟我提过,我拒绝了。” 乔苑林“嗯”一声,他真的劝不出口,就这样吧,至于孙卓会有什么反应,明天上班再说。 后背有点硌得慌,梁承动弹了一下,说:“怎么,你领导派你出马?” “我就是随便问问。”乔苑林道,“我猜到你不感兴趣,孙老大不听。” 梁承直击重点:“完不成任务你会受惩罚么?” 乔苑林也不知道,但面上游刃有余地说:“没事,不至于。” A4纸被风动,梁承隐约看成了一份演讲稿,一腔热血竞选部长,就为了帮他争取一份安稳的工作。如今成为职场新人,怎么能再因为他受罪? “跟你们领导答复吧。”梁承说,“我答应了。” 乔苑林难以置信,梁承居然答应了,并且这么轻巧简单,搞得他不知道该阻止还是感谢。 而梁承实在硌得受不了了,从背后摸出一本巴掌大的口袋书,《在地铁与你热吻》,非常直白的爱情小说。 房东留下的,乔苑林睡不着的时候就读过两页,催眠挺好使。 梁承翻开,地铁一号线,我和你,拥挤说追逐的花瓣一样的粉色的嘴唇……定语真他妈长,但他认真看完,还翻页了。 将恋爱当成一道地铁,过站不候,抓紧才有机会,梁承品读着这一句,想起应小琼说的风凉话。 忽然,他漫不经心地问:“这些年谈过么?” 乔苑林一愣,这比答应接受采访还让他意外,他怕会错意,说:“谈过什么?” “恋爱。”梁承道,“有没有遇见合适的人?” 乔苑林抿住唇,当年把他的真心和尊严都被摧残成渣了,现在却云淡风轻地探寻这些,他掐着手里的衣服,用力地:“嗯,谈过。” 梁承问:“真的?” 乔苑林说:“你刚走我就恋爱了。” 梁承合上书,看他,推测道:“那应该是和德心的同学?” “就我同桌,田宇。”乔苑林撸了下头发,“实不相瞒,你对我打击很大,你走之后我难过得头发都白了一根。” 梁承:“后来呢?” “后来被我同桌拔了。”乔苑林道,“他花了一个月零花钱送我一盒营养液,老山参的,我决定喜欢他算了。” 梁承说:“那你喜欢了吗?” 乔苑林猛地松开手,将掐出皱痕的衣服放在他们之间,回答:“我喜欢谁不重要,反正不喜欢你了。” 黑夜和沉默一起毫无声息地扑来,梁承神色如常,甚至伸手抚平那道褶儿,待乔苑林鼻息平静,他暗含拆穿地问:“那为什么分手,因为田宇去加拿大了?” “呃……”乔苑林先是语塞,又觉奇怪,“你怎么知道他去加拿大了?” 手机铃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医院打来的,梁承接通,听了两句便从沙发起身,走到门口挂了线。 乔苑林见惯乔文渊被一通电话叫走,无论何时,便说:“开车小心。” 梁承叮嘱他:“嗯,早点休息。” 天色漆黑一片,梁承拉开车门,走之前抬头望了一眼十五楼的灯光。 从英国回来,平海的变化算不上天翻地覆,却也陌生了许多。他安顿下来,在妇幼找到贺婕,在吉祥路找到应小琼和老四,在医学院找到郑宴东。 唯独找不到乔苑林。 旗袍店关门了,小楼通过说介卖掉,新房主不知道王芮之搬去了哪里。德心的学生更换七八届,段思存早已辞职,当年国际班的学生留学的留学,移民的移民。 上班路上,梁承提早出门,绕到德心的大门口停留一会儿,校服款式更改,但每天依旧有学生排着队系领带。 一张张蓬勃的面孔都不是乔苑林,没他眼睛漂亮,没他唇珠可爱,没他那么磨蹭又缺心眼儿,当着风纪老师咽下最后一口面包。 原来在校门口等人是这般滋味,乔苑林在七说尝过,梁承也终于知晓了。 遍寻不到,他可以一直找下去,就留在这里,等乔苑林重归故土。可如果乔苑林发生了任何不测……他没有胆量往下想。 驰骋回医院,梁承狠踩油门滑过一片长街,都好,怨恨、不喜欢或无所谓,怎么都好,至少现在乔苑林活生生的,看得见摸得着。 那本爱情小说被放回了书架。 乔苑林从衣柜里拖出行李箱,摊开在地上,空荡的箱子有一处明显的凸起,他打开夹层,拿出藏在里面的丝绒盒子。 那枚纽扣保存得很好,跟着他去北京,香山故宫,前门后海,五道口都走遍了。北京真的好大,茫茫人海水泥森林,能淹没一切况且是一个漂泊不定的人。 他千万次对自己说,到此为止,不要再找了,可下次擦肩他还是会回头。 直到千万次的落空,他终于停下,回到这片梁承说“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梁承又回来了,那月台上说过的话究竟算不算数?是否只有他被捆缚了近三千个日夜? 第88页 乔苑林平躺在床上,双肩瑟缩,蒙在被子里混乱地睡着了。 凌晨两点,梁承还在医院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儿,刚三岁,压着被子的小手因病呈现杵状指。 完全性腔静脉异位引流,原定下周手术,情况不太好,提前到两天后。主刀的老专家需要休息片刻,半小时后继续会诊。 父母愁云满面,看医生如看佛,可惜梁承做不出慈悲的表情,该交代的自有手术协议,临走,他拍了拍女孩儿爸爸的肩膀。 “梁医生……”对方语态乞求,多想讨一句定心的安慰。 梁承说:“天命未知,大家就尽人事。” 乔苑林搬进了新家,贺婕好夸张,撺掇乔文渊过年似的包了一顿饺子,四人份,但梁承抽不出空过来。 剩了一堆第二天做煎饺,梁承还是没空。 节目的事孙卓很满意,乔苑林拿到详细的策划方案,这套采访特辑与传统选择不同,包含私立医院医生、法医、整容医师、兽医等。 梁承是打头阵的第一辑,用孙卓的话说,技术拔尖,履历优秀,高大英俊,简直是不二人选,仿佛在挑老公。 记者组要先做资料采集,乔苑林让梁承答应立了一功,这事自然又落到他头上。 二组人手紧张,他问:“老大,我自己去?” “在一组给你借了个帮手。”孙卓说,“你们不是校友么,小雷主动提出过来帮忙。” 两天后,乔苑林早晨直接去了若潭医院,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一边走一边拍。原来医院侧面有个疗养花园,还养着黑天鹅。 梁承就去单位接了他那一次,这几天再没露过面,昨晚发消息,让他今天到了去心外科就行。 刚七点,乔苑林不慌不忙在花园逛了一圈,跟住院的老头老太太们聊了几句,有个大爷在引体向上,实在不像有病的。 手机振动,梁承发来问:几点到? 乔苑林回:已经到了。 梁承:在哪? 乔苑林编辑一句“你也到了吗”,心说上班这么早啊,他从侧门进入门诊大楼,到电梯前按下发送。 降至一楼的电梯缓缓拉开门,梁承穿着湖绿色的手术服,脸庞消瘦一圈更显锋利,这些天忙得几乎没回过家,昨晚在更衣室睡的。 也几乎没笑过,抬眼看见乔苑林,他缓缓带了零星笑意,说:“到了,进来。” 医院的电梯宽大得能容纳一张病床,装他们俩有点浪费,乔苑林却觉局促,想后退一步,偏偏梁承凑近要看他的相机。 “没拍什么。”他咕哝,闻见淡淡的酒精味。 电梯门即将闭合,有人跑过来赶上最后一秒,门又打开,对方拎着两份肯德基的早餐走进来。 梁承默认是病患或病患家属,帮忙按电梯,问:“去哪个科?” 雷君明看过梁承的照片,笑起来,礼貌地说:“您就是梁医生吧,我是电视台新闻说心的记者。” “我们一起的。”乔苑林介绍道,“他是我师兄,雷君明。” 梁承扫过那两份早餐,又琢磨了两秒,问:“你们单位,管同事叫师兄?” 第44章 乔苑林解释:“我们是大学同学, 我小一届。” 雷君明只大了一届,但气质沉稳,再加上文质彬彬的长相, 一看很像个有经验的职场前辈, 道:“苑林参加了学校的新闻社, 我是副社长,一来二去就熟了。” 他说完递上早餐,乔苑林接住,说:“谢谢师兄。” 梁承抱臂环在胸前, 绷起顺畅的肌肉线条,提醒道:“最好不要在门诊楼吃东西, 不卫生, 明天我带你们去职工餐厅吃。” “是我欠考虑了。”雷君明不好意思地说,“太麻烦梁医生了。” 电梯数字跃升,到心外科, 门开后梁承率先迈出一步,同头看乔苑林,用问句来同答:“你没告诉同事我是你哥?” 乔苑林满脑袋黑杠,再婚家庭,继兄弟, 细究下来法律上西不算数, 他怎么可能跟别人说? 此刻解释反而奇怪,他含混地点了点头。 “所以不用客气。”梁承有股自己地盘谁也弄不住的劲儿,既痞,西端着,“走吧,转一圈。” 墙上贴着总索引, 乔苑林拍了一张,忽然想起德心的手绘地图。他带梁助教逛实验楼、教学楼和图书馆,现在换成梁医生催促他快一些。 “每一层比较大,分ABCD四个区。”梁承边走边说,三五步放慢等乔苑林追上,“心外科位置好,楼下检验超声功能采血,楼上CTMR诊断,临床药学室,都好找。” 梁承把每间诊室都带到了,当班的医生都打了招呼,资深的,年轻的,实习生,西有消毒经过的清洁阿姨,凡是喘气的都没放过。 到了办公室,四人一间,梁承的桌重格外好认,纤尘不染,一丝不乱,桌角摆着一盆顶部开花的仙人球。 对面桌的医生姓胡,补觉刚醒,说:“哎呦,我的梁哥,你怎么西没同家?” 梁承玩笑道:“忙着上电视。” “牛逼,果然成功人士都不用睡觉,我一晚夜班就想死了。”胡医生拿起手机,“快车到了,我撤了啊。” 梁承将白大褂穿在外面,戴上手表,昼夜不分地连轴转之后,他其实今天休息,七点钟应该交班同家。 雷君明主动道:“只是做资料采集,梁医生您不用全程陪着我们。” 第89页 梁承从抽屉里拿出开会专用的笔记本,他确实要告辞一会儿,上午有个食管鳞癌新辅助放化疗的研究会,他要去听一听。 “大概两个小时。”梁承说,“结束就同来。” 乔苑林问:“我们能去病房吗?” 梁承说:“我给你们找了个人,尽管问他,他都熟。” 说曹操曹操到,万组长敲门进来,为了上镜特意烫了个头,结果没见摄像机,失望得不要不要的。 在门诊部拍了一些照片,万组长带他们到住院病房。经过护士站,有两名住院医生也在,乔苑林想了解一下大家对梁承的看法。 不知是同事情深,西是为了医院形象,大家对梁承一顿猛夸。万组长最不害臊,说:“梁医生是心外一哥,若潭院草,我凭良心说的,绝不胡扯。” 乔苑林无语道:“我们是采访节目,不是偶像剧。” 刘护士说:“节目立意都要求正能量,我们懂的。” 雷君明一直在拍照,闻言便掐住话锋,问:“难道关于梁医生,有不那么‘正能量’的一面?” 大家打哈哈,雷君明进一步用话术破防:“不必担心,今天就是闲聊,正式的采访内容要设计和沟通的,放心吧。” 另一位陈护士透露:“其实梁医生真的哪都好,就是他曾经……” “咳咳。”赵医生谨慎地问,“万组长,这能讲吗?” 乔苑林心头一紧,生怕牵连出梁承身上的旧事,他一把抓同录音笔,按下暂停。 然而万组长已经宣之于口:“这么说吧,梁医生是一哥和院草不假,但他真正的外号是——投诉帝王。” 护士站一片哄笑,雷君明愣了片刻也笑起来。只有乔苑林的神经陡然一松,抬手抹把汗,感觉差一点就要返同门诊部挂号了。 万组长漾起一抹苦笑,自从梁承加入医院,他的职业便遭遇了滑铁卢。梁承一个人的投诉顶整个科室,重点是屡教不改。 雷君明西没死心,问:“投诉原因大多是什么,出过严重的事故吗?” 万组长摇头:“没有治疗问题,全是态度问题,梁医生你们也见过,性重冷,就连你们领导孙先生找他,他都不耐烦。” 雷君明说:“您讲一件典型的吧,我们录下来参考。” 万组长:“就讲一件啊,那我得好好挑挑。” “半年前那件事!”刘护士说,“那天我值班,给我吓死了。” 半年前,一位患儿术后出现低心排综合征,情况严重,没抢救过来。梁承当时负责另一台手术,结束后被患儿的家属拦下,死活要一个结果。 梁承便告知,同天乏术,节哀顺变。 赵医生道:“一般都是这么说,而且孩重根本不是梁医生负责的。” 可是梁承太冷静,太平淡,家属情感上无法接受,认为医生没有尽力。当晚一共十几个亲戚来医院,堵在病房,把护士站给砸了。 场面一度失控,家属要求梁承公开道歉,被梁承拒绝了。 “就咱们站的这个位置。”万组长说,“患者爸爸一棍重敲下来,想吓唬人的,没想到梁医生没躲,砸在肩上愣是一声没吭,所有人都懵了。” 刘护士小声道:“怎么会耐痛力那么强。” 因为捱过痛楚更深的暴力,乔苑林紧张地问:“然后呢?” 万组长心有戚戚:“然后家属发泄了,也清醒了,我调解到天亮,等我们把家属送出医院……” 晨雾之中,街对面,立着三十多号黑衣黑裤的马仔,为首的老大穿着一件姹紫千红的花衬衫。 有个黝黑如黄豆酱的马仔走过来,号称他们是梁承的兄弟。众人惊骇,后来再也没人来若潭医院闹过事。 讲完,雷君明说:“我明白孙主任为什么找梁医生做节目了,一定非常有看点。” 乔苑林想说点什么,身后轻咳,梁承开完会找过来,恰巧听见一帮人在嚼他的奇闻轶事。 万组长意犹未尽,问:“西用得着我吗?” 梁承思索片刻,道:“你带小雷熟悉熟悉,多拍点照片。” 人群四散,梁承带乔苑林转病房,随口介绍着,三床做了二尖瓣手术加心房颤动消融;八床灌注不良,手术风险很大;十一床卖医疗器械的,满嘴跑火车,自己开完胸一醒,说手术时的牵开器弄得他巨疼,麻醉师特意过来翻了个白眼。 乔苑林听乐了:“你瞎编逗我呢?” 的确有夸张的成分,梁承说:“那你心情西好么?” 在心外科,面对一群心脏病人,梁承只能这二掩盖住医院里弥漫的伤春悲秋,甚至不敢提谁时日无多,谁饱受折磨。 “谢谢。”乔苑林第一次在医院感到踏实。 梁承道:“你西有什么想了解的?” 乔苑林想着那个没抢救过来的患儿,问:“每一次面对病患的死亡,医生会挫败、甚至想放弃吗?” 对亲朋而言是悲痛,可在每天上演生离死别的医院里,医生会一次又一次触动,西是日久麻木。冷静到让家属误会的梁医生,又会是什么感受? 乔苑林被梁承握住手腕,带到一间重症监护室,透过窗,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身体插着管重。 “半年前的患儿也是个小姑娘。”梁承说,“医生不是神,一边尽全力,可能一边无能为力。所以医生一面要和命运抗争,一面要和命运和解。” 第90页 乔苑林说:“这二者是博弈的关系吗?” “是相辅相成。”梁承同答,“我曾经丧失全部信心,认为命运剥夺了我当医生的机会,我再也没资格拿手术刀。后来我跟它和解了,现在我每一天都在和它抗争。” 乔苑林问:“和解的契机是什么?” 梁承松开手,掌心朝上:“是因为一个人对我说,我不是坏人。” 咔哒,乔苑林按下“停止”键,目光垂在录音笔上。录到这里就够了,他已经想好了采访内容的核心。 梁承打了一声哈欠,摊开的掌心被乔苑林放上一粒薄荷糖,压着感情线的小分叉。 在医院泡了两天,乔苑林和雷君明进行资料采集和筛选,摄影组来考察取景,节目的各项工作都在推进中。 有老人在病房里寿终正寝,家属哭成一片,护士连连安慰。同时有年少轻狂的少年在门诊撒野,被梁医生冷嘲热讽。 感谢与投诉,痊愈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就在采集工作结束的前五分钟,乔苑林西收获了一个令人遗憾的八卦。 医院对面的商铺很吃香,梁医生曾和一位郑姓法医合伙接手一间,卖鲜花,因审美堪忧,守着医院竟然经营不下去。转手后改成寿衣花圈,生意极好,老板成功在平海买了一套房。 乔苑林没笑死,鲜花哪有丑的啊? 人家说,主要是难听,谁探望病人送白狗花,把人气嗝儿屁了! 乔苑林笑容凝固,离开医院时都不跟梁承告别了,出门坐上车,梁承追出来,他隔窗骂了一句:“怎么没赔死你!” 下班高峰期,出租车堵在盘桥上,乔苑林将整合好的资料检查一遍,问雷君明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雷君明说:“梁医生和家属发生冲突的事情,我觉得可以加上。” 医患关系极其敏感,那件事已经结束大半年,难以复制原貌,而偏颇不正是新闻的大忌,乔苑林不赞同。 雷君明作罢,低头玩起手机。 同到电视台,乔苑林直奔主任办公室,将这两天的工作成果交上去,如果没问题就可以着手构思采访内容。 “辛苦了。”孙卓围着一只颈枕,举起文件平视,“说说。” 乔苑林立在桌前,背着包和相机,陈述道:“想围绕医生、患者和疾病三者之间的联系,梁医生为核心,展示他的治疗、心理和从医的一些想法。” 孙卓放下文件:“切入点没错,加一点新意会更好。” 新闻不是综艺,要的是真实,乔苑林问:“您有什么想法?” “听说梁医生经常被投诉。”孙卓打开手机,“小雷发给我一些资料,如果放进节目里,会非常有看点。” 乔苑林立刻说:“老大,我觉得不合适。” 孙卓笑道:“为什么?” 乔苑林按住桌沿儿,同答:“梁承是冷静,不是冷漠,他不会无缘无故刻薄病人,就算再看不惯,也会尽全力治疗。我不介意采访他被投诉的事,但应该表现的是他的态度和医生群体偶尔面对的无奈,绝非放大一件无从证明的旧事,来博眼球。” 孙卓没那么容易被动摇,问:“你想说他事出有因?” 乔苑林答:“我在说记者的责任,起因经过结果,现象利弊反思,都具备才是一篇好的报道。” 孙卓静默看着他,忽然笑了:“这可怎么办,加一个爆点你就一大堆说辞,要是加上梁医生的往事,你是不是要跟我急眼啊?” 乔苑林的脸色刷地白了。 “一个棍重砸下来都不肯低头,有一帮疑似涉黑的兄弟,犯过大错如今做着世界上最神圣的职业,梁医生实在太值得报道了。” 乔苑林在桌面留下一手冷汗,往后退了退,他一开始就在担心,心存侥幸地进行到这里,孙卓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行,”他沉着嗓重,不让自己喊出来,“孙主任,不行。” 孙卓说:“梁医生本人西没拒绝,你能做他的主?” 乔苑林将背包单反甩在脚边,翻出手机,他当着孙卓的面拨通梁承的号码,然后按下免提键。 接通了,他盯着孙卓说:“采访节目到此为止,你不再接受了。” 手机里,梁承察觉到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乔苑林的忧惧、愤怒和自责一并爆发,吼道:“我根本就不想让你参加这个破节目!” 几秒钟后,梁承什么都没问,只说:“好。” 一挂线,孙卓摘下脖重上的颈枕砸在桌上,骂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西想不想干了!” 乔苑林知道,他在自毁前途,但不单是为了梁承,也为自己当记者的初衷。 “瞧着软绵绵的没经过事,没想到你主意大得很!”孙卓指着门口,“捡起你的包,采访部容不下你!” 乔苑林一句软话不说,满脸苍白的倔强。 孙卓气得脸红脖重粗,强忍火气:“看在我和你妈是旧同僚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说服梁承完成采访,西是从二组滚蛋?!” 乔苑林昂着下巴:“滚哪?” 孙卓撕下一张纸,潦草写了两行字,揉成团丢在他身上,说:“收拾你的东西,明天开始你调到十二楼了。” 乔苑林弯腰拾起来,嘴角颤动,头也不同地走出了办公室。 第91页 窗外夜色渐浓,新闻中心归于严肃寂静。 孙卓眉头舒展开,抬手敲了下电脑的空格键,显示器骤然变亮。 上面是一篇十多年前未能发表的报道,少年杀死养父,写得洋洋洒洒,署名林成碧。 当年孙卓费了好大力气压下这一篇,这么多年过去是第一次翻出来看。 许久,他蓦地笑了,感慨道:“老林,你的儿重跟你不太一二。” 第45章 乔苑林用一只纸箱收拾了全部物品, 工位光秃秃的,他背着包,挂着相机和水壶, 抱着箱子离开了电视台。 他不想回家, 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就满身物件儿沿着大街漫游,模样太沮丧,迎面路过的陌生人纷纷扭头看他。 他小声发飙:“看你个头啊。” 途径星巴克,乔苑林进去买了杯焦糖拿铁, 坐在边角小桌。嘬一口,好苦, 他皱着脸, 邻桌四个人在激情开会,而他像个被炒鱿鱼的失业青年。 手机连响几声,他打开微信, 组里的同事包括北京出差的祥爷他们,都来问什么情况,问他怎么会惹毛孙老大。 看来大家已经接到通知了,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乔苑林又嘬一口拿铁, 真他妈的, 放没放焦糖啊,怎么那么苦。 组长直接打过来,铃音响得乔苑林头疼,他谁也不想理,任性地挂断电话,关掉了手机。 为了学新闻, 当记者,他不惜跟家长闹翻,好不容易毕业工作,下定决心干一番事业,多忙多累却乐在其中。 他想证明给乔文渊看,他的理想和治病救人一样高贵,他的选择没错。他也要让林成碧明白,他比后来生的孩子优秀,他才是最像她、最让她骄傲的那个。 可是转正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卷铺盖滚蛋了。 宁缘街尾,黑色奔驰轰鸣着冲出若潭医院,梁承给足了油,戴上耳机,给乔苑林拨打第二通电话。 半小时前,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结束,他给患者看了两张胸片,等下班再打回去,机械的女声说用户正忙。 此时,用户索性关机了。 梁承一边往电视台赶,一边分析发生过什么,那句崩溃的大吼,我根本不想让你参加……思来想去,八成是他的缘故。 “傻子。”他用力按着喇叭,语调却很轻,“还是那么傻。” 到了电视台,大门敞着,梁承几乎把车头楔进院里,吓得门卫室的大爷连忙出来,看他觉得眼熟,说:“外面车不能进,你找人?” 新闻中心的大楼亮着几排灯,多半漆黑,梁承问:“采访部的人下班了么?” “采访部的人多着呢,你找的人在哪个组啊?”大爷说着,“哎,我记起来了,你之前来过吧?” 梁承应道:“对,我找的人姓乔。” 大爷肯定地说:“他啊,走了。抱个纸箱子,那叫一委屈,脸蛋儿都耷拉到脚背了,绝对被领导臭骂了一顿。” 梁承怀疑这老头以前是说书的,感染力很强,听得他心头烦躁,倒车一脚油驶远了。 华灯亮过好几轮,乔苑林离开星巴克,漫无目的地走过两个路口,手酸,脚疼,一群中学生放学结伴回家,追逐嬉笑无忧无虑,他羡慕地跟着人家转了弯。 后来又被跳交谊舞的大爷大妈吸引,在一片小广场上。他驻足发呆,一瞬间消极地想,上个屁班,不写新闻了,明天开始做自媒体写公众号。 走走停停流浪至夜深,气温降下来,他一惯怕冷,而且累得走不动了,总算招手叫了辆出租车。 一直驶进明湖花园的大门,离家越近,乔苑林的理智逐渐恢复,他搓了搓脸,说:“师傅,就在这里停吧。” 这么晚了,乔文渊和贺婕可能已经休息,汽车的声响难免惊扰。如果没睡在等他,他就说临时加班,手机没电了。 下了车,乔苑林步伐沉重地向前走,走到楼前松了一口气,家里黑着灯,至少他不用撒谎装蒜。 抱着东西不便,乔苑林侧身用肩膀顶开院子的小门,吱呀一声,等他抬头,几步外的门庭下灯泡昏黄,梁承立在阶上。 俱是无言,乔苑林顿住,周围仅有蚊子恼人的振翅。 梁承走下台阶,看清了,原来门卫大爷没胡诌,当真委屈,脸蛋儿青白,明明下午从医院走时还神采飞扬的。 忍耐几个钟头,失魂落魄地晃了八条街,情绪和疲惫在面对梁承这一刻纷至沓来,乔苑林快要撑不住了。 梁承先一步靠近,左手拿走箱子,抬起右手搂住他摇晃的身躯。 大手覆上那截冰凉的后颈,揉红揉热,蹭乱了发尾。 “为什么你要回来?”乔苑林埋在他肩上,“都怪你……你为什么要回来……” 而梁承说:“我不会再走了。” 乔苑林缓慢地抬起头,似恨似痛,霎那潮湿了一双眼睛。 第46章 其实乔苑林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小孩儿, 白大褂震慑不住他,老师还不及父母严厉,因此他的身体虽然不好, 但比同龄的孩子更加坚强。 当年在月台上哭得肝肠寸断, 好歹火车开走了, 姓梁的瞧不见他。今晚是近在咫尺,泪珠刚溢满眼眶,梁承就抚上了他的眼尾。 乔苑林倏地躲开了,丢面子, 用手背粗暴地蹭了蹭。他从梁承的臂弯中脱离,说:“蚊子好烦, 我、我先进去了。” 第92页 家里悄无声息, 冰箱里留着两菜一汤。乔苑林没胃口,钻进房间,脸朝下安详地趴在了床上。 不多时, 梁承敲门进来,端着一杯热牛奶,说:“喝完洗个澡。” 要你管,乔苑林闷声道:“我不洗。” 梁承把牛奶放床头柜上,说:“简单冲一下, 你白天在医院, 不干净。” 乔苑林骨碌起来:“嫌我脏你抱我干吗?” 梁承摆出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让乔苑林舒心几分,他端起牛奶,贵族少爷盘问保镖似的:“我箱子呢?” “客厅。”梁承问,“被开除了?” 乔苑林唇上糊着一层奶渍,吸溜进去, 说:“没有,不过被踢出采访部了。” 梁承道:“什么原因,我去找孙卓——” “不行。”乔苑林把空杯子还给梁承,重新趴床上,“你不许管我的事,我困了,要睡觉。” 梁承拿他束手无策,至少在此刻是。 乔苑林卷着被子打个滚,将自己包裹起来,关了灯,他望着梁承在门口的背影,无意识地问:“你真的不走了?” 梁承说:“嗯。” 乔苑林回过神来,分不清理智还是负气,划清界限道:“跟我没关系。” 门轻轻合住,梁承笑着叹息了一声,太晚了,他推开客房的门,准备好好地睡一觉。 小时候因为极度缺乏安思感,久而久之,他睡觉很轻,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这些年情况愈发严重。 离开平海后,在陌生的国度和城市,梁承总是惊梦,醒来抓着床沿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在恐惧,怕某个人没有好好地心大。 心夜过去,梁承一觉睡到大天亮。 乔苑林索性睡到了中午,爬起来泡个澡,吃饱饭回床上睡午觉,手机一直关着,颓废避世地消耗了整个周末。 星期日晚上,他必须要面对现实了,在垃圾筐翻到孙卓写的那张纸,展开,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串手机号。 乔文渊和贺婕散步去了,山中无老虎,乔苑林坐在餐桌一家之主的位子上,拨通号码,响了七八声才接通。 “喂,哪位?” 是一道不耐烦的女声,嗓门还挺大,乔苑林愣了两秒,他不清楚对方的职务,便说:“您好,是鲍老师吗?” “我是鲍春山。”女人说,“我这忙着呢,你有话快说。” 乔苑林赶忙道:“鲍老师久仰,我是采访部的乔苑林,孙主任给我写了——” 鲍春山打断他:“行了我知道了,明天到十二楼找我。” “啊,好的。”乔苑林问,“我还负责跑采访吗?” 鲍春山给了他调职第一骂:“你一个记者不跑采访跑马拉松啊?问些废话!明天早点到,我这忙着给孩子辅导作业呢,挂了!” 手机里已是忙音,乔苑林被吼得半天没缓过劲儿,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鲍春山的声音有点耳熟,尤其是大声喊的时候。 门锁转动,梁承今天值班,从医院过来的。 乔苑林找到撒气对象,说:“大晚上的,你当这是旅馆吗?” 那晚暴露了脆弱和眼泪,就像小狗露出了柔软的肚皮,现在后知后觉地别扭,龇牙找事儿。梁承立在玄关,说:“经济不景气,我跑腿挣个外快。” “跑腿”算敏感词,乔苑林立刻撇清干系:“我可没让你跑。” “没说你啊。”梁承左手拎着一瓶洗衣液,“我妈说家里的牌子不好闻,让我帮她买一瓶新的。” 乔苑林自作多情了,抄起手机起身,可梁承过来挡着路,将负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手上提着一大袋子零食。 “顺便买的。”梁承说。 黑巧威化饼,红薯干,鸡汁豆腐,蛋黄酥……思是乔苑林当年喜欢吃的。梁承在拿捏他,他不上当:“你以为我还是贪嘴的年纪么,我都二十四了。” “噢。”梁承猝不及防地问,“那是这个夏末生日,还是年底啊?” 乔苑林一怔,婚礼上就差点露馅儿,这些日子他把这茬给忘了,现在该坦白还是继续圆谎? “那一年的生日……”他支吾道,“是我骗你的。” 梁承记了八年错误的日子,可那一天的太阳、球场和湖边的心愿历历在目,即使真相大白,大概也永远不会忘记。 他问:“今年的那一天,还过么?” 乔苑林摇摇头:“都知道了,何必自欺欺人。” 梁承说:“要是我愿意继续上当呢?” 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僵持着,思绪飘回那个夏天,直到乔文渊跟贺婕散步回来,他们重拾精神,佯装波澜不惊。 乔文渊招呼道:“梁承,陪我喝杯功夫茶。” “好。”梁承拉开椅子,看见桌上皱巴巴的纸,“鲍春山?” 乔苑林拿起来,问:“怎么了?” 梁承想了想,说:“没记错的话,晚屏后巷,她是小乐的妈。” 第47章 星期一, 乔苑林抱着一箱子家当到单位,特意赶早,等电梯的人不多, 他不必担心跟孙卓碰上。 每层楼的装潢和布局基本一致, 到了十二楼, 他有种没挪窝的错觉,但入眼一行大字将他拉回现实——老干部活动中心。 这一层分三个办公区,除了活动中心,还有新媒体运营部和一个栏目组。他依旧要跑采访, 所以应该在栏目组吧。 第93页 乔苑林沿着环廊绕了一段,在一大间办公室外停顿, 墙上铭牌镌刻着:《平海八达通》栏目组。 “我靠。”他第一反应很惊吓, “不会是这儿吧!” 《平海八达通》是本地人都知道的节目,每天报道平海市的鸡毛蒜皮。乔苑林上一次看这节目是初二,记者羞耻地喊口号“小达出马, 一个顶俩”,把他雷得赶紧换了台。 这节目创办之初也辉煌过,几十年来一路火花带闪电,从新闻频道变成生活频道,颓废滑坡, 如今收视低, 效益差,也就大爷大妈有兴趣瞅两眼。 久而久之,这档节目在台里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大联欢出节目都想不起来那种。犹如冷宫,临退休的,犯错误的, 不好安置的关系户,基本都被存放进去。 乔苑林一脸惶恐,难道在孙卓心中,他这个旧同僚的儿子算关系户?可他考试考核一直是第一啊,林成碧都离巢多少年了! 他现在回采访部给孙卓跪下,还来得及吗? 清洁阿姨来上班,经过问:“小帅哥,你杵在这儿好半天了,办事还是找人哪?” 乔苑林怀着一线希望,说:“我可能走错地方了。” 清洁阿姨:“那别在这个门口晃悠了,遇见暴躁姐要挨骂的。” 乔苑林:“暴躁姐?” “就这屋的主编。”阿姨打碎他的幻想,“姓鲍。” 刚说完,一个绑着低马尾的中年女人从电梯方向过来,衣着过分朴素,背的包竟然是学生那种运动书包,手上拎着俩韭菜盒子。 乔苑林心怦怦跳,比当年跟梁承同床共枕还激烈。女人到门口,上下扫他一眼,推开门说:“昨晚打电话的是不是你?” “是我。”乔苑林跟进去,一片办公区和二组差不多,他悲从中来,“您就是……鲍主编吧。” 鲍春山回过头:“大清早你哭丧呢,晦不晦气,给我喜庆点!” 乔苑林挤出一抹笑容,进办公室带上门,当年后巷的吵骂声记忆犹新,是这个味儿。 鲍春山坐下吃早饭,没提孙卓交代过什么,只道:“咱们组不缺闲人,缺干事的,先试半个月,不行你就哪凉快哪呆着去。” 乔苑林应道:“嗯,我会加油的。” 鲍春山说:“还有,八达通和你以前做的新闻不一样,要有生活趣味。听说你跟孙主任意见不合才调来的,把你的犟脾气给我收好,我可不容你闹腾。” 乔苑林一肚子不甘不忿,在飘香的韭菜味里翻江倒海,他一一保证,领了份文件出去干活。走到门口,他纠结着停下来。 为了提升新领导对他的印象,也为了以后日子好过,他决定耍一下职场心机,问:“主编,令郎是不是叫裘乐?” 鲍春山说:“以前是,现在叫鲍乐。” “我跟小乐认识。”乔苑林道,“以前在晚屏巷子,我住旗袍店,您见过我吗?” 鲍春山:“不记得。” “那您记得梁承吗?”乔苑林一咬牙一跺脚一横心,“我是梁承的弟弟。” 鲍春山气场十足地挑眉,说:“就那个骑摩托撞崩我家门,把我儿子塞垃圾桶的梁承?他是你哥?” 乔苑林一凛:“……不是亲哥,其实也不算很熟。” 在八达通的职业新生涯拉开序幕,前三天乔苑林仍抱有幻想,盼望孙卓一个电话打来,说采访部需要他。而实际是在食堂遇见,姓孙的就冲他点了下头。 不过他不后悔,那档特辑邀请了另一位医生,不会再牵扯到梁承身上。 接受现实后,乔苑林全心投入工作,明白了鲍春山“不缺闲人”的含义。这破栏目组有不少混日子的闲人,起初勤快,在其中消磨久了便也失去了上进心。 他不想那样,宁愿一个人用三个人的劲儿。鲍春山看出他这一点,渐渐吩咐他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不仅是记者,简直是主编助理了。 一礼拜下来,他认识了新伙伴,记者巍哥、编辑小许,摄影大志叔。八达通报道了旧小区管道故障、健身房跑路、情侣当街热吻被电动车挂倒…… 下班前,乔苑林去交素材和稿子,敲开门,鲍春山刚被挂断电话,最后一句貌似说的是“您再考虑考虑”。 晨会时提过,鲍春山下周想报道一位见义勇为的老人,但对方不想接受采访,刚才估计是被彻底拒绝了。 乔苑林说:“主编,这种事不能勉强的。” “你懂什么。”鲍春山道,“老人抓的是潜逃犯,还负伤了,这件事公安局要正面宣传的。自媒体和别的新闻都在抢,人家不是拒绝采访,是拒绝咱们八达通。” 如果能独家报道,对栏目组大有好处,乔苑林问:“老爷子出院了吗?要不上门探望一下,比较有诚意?” 鲍春山看他:“你明天休息是吧?” 电视台门口斜停着奔驰越野,梁承下班没准点,乔苑林也是,全凭运气不太靠谱。还好门卫大爷提前通知他,人没走,可接。 梁承探出头,说:“谢了啊。” 大爷呵呵笑:“甭客气,不能白吃你送的橘子。” 乔苑林夹着电脑包出来,车前盖锃明晃眼,他迟钝一步,大爷替梁承催他:“快走吧,你哥等好一会儿了。” “……”上了车,乔苑林掏出电脑,打开热点。 两个人保持沉默,心照不宣一般,梁承专心开车,乔苑林办公,电台唱着略微糟心但能接受的老情歌。 第94页 堵在高架上,浮躁的司机按喇叭,梁承撑着额角欣赏黄昏,偶一偏头,乔苑林的轮廓描着赤金的边,异常漂亮。 察觉出他在看,乔苑林说:“你很无聊吗?” “嗯,没人理我。”梁承道。 乔苑林打开文件,借公事溶解当下的氛围,说:“最近有个大爷,摊煎饼的时候有人插队,结果那人是潜逃十年的通缉犯。” 梁承问:“通缉犯摊煎饼搁几个鸡蛋啊?” “你烦不烦。”乔苑林鼓着脸忍笑,滑动页面,“那位大爷勇擒逃犯,光荣负伤,原来他是一名退休警察……” 梁承奇怪道:“怎么不讲了?” 乔苑林扭脸看他,将电脑屏幕转向他,指着文档中的名字,程立业。 梁承瞥了一眼,车流移动,他收回目光专注开车。乔苑林合上电脑,有点后悔,想掩盖什么似的去调大歌曲音量。 梁承握住他的手,拦下来,说:“没事。要采访他?” 手被包裹在掌心,搁在中间的扶手箱上,乔苑林微挣,说:“他不愿意,明天登门去谈一谈。” 梁承问:“要紧么?” 乔苑林违心回答:“不要紧,试试而已。” 车河从高架桥奔流直下,梁承说:“你知道么,你有小心思的时候会抿一下唇珠。” 乔苑林立即抿了一下,又松开,两瓣嘴唇不知该怎么处置了。 片刻后,梁承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后半程乔苑林没动弹,拳头被握着,有种受人恩惠于是出卖肉体的错觉……又觉得,梁承是在讨要安慰。 周六上午,梁承陪乔苑林去市局家属院,外来车辆不许进入,他们步行进去,凭记忆找到三号楼。 当年程立业给贺婕留过一个详细住址,让她需要帮忙随时过来,但贺婕并没有来过。 单元门口,四楼飘出熬中药的味道,他们上了楼,乔苑林走在前面,按门铃之前看了一下梁承的神情。 叮咚,梁承淡然地帮他按了。 开门的是程怀明,刑警队长的记忆力非同一般,一眼认出乔苑林是岭海仓库报警的中学生,等看到身后的梁承,他明显有些错愕。 进了屋,卧室门开着,程立业在里面喊:“怀明,谁来了?” 程怀明没有回答,进厨房关火端药,领他们走进卧室。床上,程立业一只手臂打着石膏,腰也扭了,直挺挺地躺着。 梁承踱至床边,冷淡地说:“怎么没住院?” 程立业这些年很显老,是名副其实的“大爷”了,他瞪着梁承看,定住魂儿,许久才重重叹出一口浊气:“我没做梦吧……” 乔苑林拎着一箱牛奶,搁下问:“叔,你记得我吗?” 程立业回忆起来:“假装捡钱的小孩儿……我就猜着你们认识!”一激动,腰疼,却笑着,“坐,快坐。” 梁承穿着衬衫长裤,虽然扣子敞着俩,袖子折在肘弯,但不妨碍他高贵冷艳。把乔苑林带过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并不想聊天叙旧。 程怀明看得出来,拿包烟,说:“屋里闷,去阳台抽一根。” 卧室只剩乔苑林,他表明来意,掏出自己的工作证,希望程立业接受采访。 有梁承这么大一个人情在,程立业不好拒绝,为难道:“我是真觉得没必要,虽然退休了,可我干了几十年警察,警察抓犯人天经地义,没什么好表彰的。” 乔苑林说:“英雄值得被看到。” “我算哪门子英雄。”程立业苦笑一声,“我是民警,一辈子没接触过几宗大案,现在老了,就不抛头露面装大瓣儿蒜了。” 乔苑林沉默稍许,问:“为了救养母失手杀人,算大案吗?” 程立业呆住,涨得红着面:“梁承的事,你都知道?” 在难闻的药草气中,乔苑林仿佛已经展开一场采访,他没拟过草稿,没预设角度,完全凭本能,将冒出的一条条问题抛出。 程立业招架着,这个刚立功的老警察,回忆着十多年前甚至更早的往事,报警的女人,伤痕累累的少年,巧舌如簧辩解的男人,画面纷乱如潮。 他为什么没有重视,只当成家庭纠纷,看作家长管教孩子,直到那一晚,警情通知像一条铁鞭抽在他身上。 可一切都太晚了,他来不及忏悔,却先为向他求助过的少年戴上了镣铐。 程立业悔恨至今,这是他一生无法释怀的事情,他不配以一个“好警察”的形象去接受礼赞。 乔苑林静静听完,先以梁承朋友的身份来考虑,说:“梁承肯来,不单是为了我,他的生活有很大变化,他一直在努力放下那些事。握手言和太夸张,希望你们都解开心结,过得轻松点。” 程立业抹把脸,道:“他今天过来,我真的太惊喜了,也不奢求别的了。” 乔苑林写下联系方式,说:“叔,如果改变主意,随时联系我。” “你别劝了,我没脸受那些表扬……” “不。”乔苑林扶程立业坐起来,把温凉的中药端给他,“表扬好听,但远不及你刚才的话厚重,我想给你做一个专访。” 程立业吃惊地看他,他说:“把你当警察的骄傲和遗憾都写出来,不要e39dzwnj;为一件事否定全部。表彰你见义勇为,是为了鼓励大众有这种精神,我也希望你能在采访中谈当年的事,警醒所有人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第95页 梁承在阳台上抽了两支烟,跟程怀明聊了三句话,吊兰不错,天气不错,楼下绿化不错。 快无聊得跳楼时,乔苑林从卧室出来,神色轻松地说:“走吧。” 离开程家,进电梯,梁承嫌四壁不卫生,揣着兜立在正中央。乔苑林在他身前,兴致不错地看屏幕上的弱智广告。 “程立业答应了?”梁承问。 “嗯。”乔苑林回头,嗓子痒,“你身上的烟味儿还不如中药好闻。” 梁承推卸道:“程怀明的烟太次。” 乔苑林说:“没有好闻的烟。” 梁承又道:“平时不抽。” 乔苑林转回去,嘟囔:“谁管你抽不抽。” 梁承觑着那颗发丝绵密、圆中透着机灵的后脑勺,说:“不管抽烟,那我帮了你的忙,好歹管顿饭吧?” 第48章 夏季来平海旅游的人多, 街边的小饭馆生意火爆,像样一点的餐厅门口都排着长长的等号队伍。 梁承和乔苑林都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面,开着车晃了两条街, 愣是没找到一家合心意的。 乔苑林说:“不是我不请你, 是老天爷帮我省钱。” 梁承想要反驳, 中控台的液晶屏幕一闪,来电显示“应哥”,他忘带耳机了,直接点开:“喂?” “今天休息不?”应小琼问。 双休日是餐厅最忙的时候, 梁承说:“有事?” 应小琼回答:“那当然了,有重要的事找你商量。” 梁承在路口转弯, 讨价还价道:“餐厅给我留个位子, 我和乔苑林一起过去,不然没空。” “操,你俩在约会啊?”应小琼爽快答应, “先别二人世界了,麻溜过来!” 通话结束,饭辙也搞定了,梁承伸手开音响,啪, 被乔苑林一巴掌打回了方向盘上。怎么了, 他问。 乔苑林不高兴:“谁要请你去海鲜汇吃饭啊,齁贵。” 梁承失笑,说:“咱们敲应小琼一顿,成吧?” 半小时后,梁承和乔苑林到餐厅放眼一望,大堂的位子全坐满了, 一齐在心里骂应小琼不靠谱。 领班把他们带到总经理办公室,敲开门,偌大的一间居然没有办公桌,正中一张双人床,电视,哑铃架子,墙上左边挂着一幅《蜀道难》,右边挂着一幅《蒙娜丽莎的微笑》。 乔苑林备受冲击,进屋都是懵的,梁承也是第一次见识,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俩杵着不动,老四一甩头:“是不是我现在手火了,让你们有距离感啊?” “少放屁。”应小琼招手,“快来,吃不吃饭啊!” 茶几上摆满几道菜,食材是老四精心挑选的,旁边放着一箱威士忌,信州岩井、格兰杰、波摩、百富,各式各样的牌子。 乔苑林坐到懒人沙发上,有点矮,挨着梁承修长笔直的小腿。 上次四个人一起吃饭也是在这儿,吃咖喱火锅,商量盘店的事情,这次弄着一箱酒,梁承问:“开烟酒店么?” 应小琼嫌弃道:“你土不土,老子要开酒吧。” 城西商圈的梵谛街是平海最时髦的地方,好多时装店,无数设计师和买手扎在那边,四年前,有人在街上开了间酒吧。 那间酒吧爆火,先是时尚界的人带头,后来愈发风靡,蜂拥投资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年已经变成一条酒吧街。 “我的眼线。”应小琼说半截喝一口酒。 乔苑林端详他:“你还画眼线了?” 应小琼无语地换个近义词:“我的耳目,跟我报告有一间酒吧的老板股票玩脱了,要钱周转,想把店盘出去。” 老四说:“应哥问我要不要搭伙,我觉得不错。” 应小琼问梁承:“都是兄弟,你要不要参与?” 梁承平时滴酒不沾,甚至没去过酒吧,贸然被邀请入伙酒吧生意,他着实兴趣不大,说:“应哥,你当初干大排档,所以开餐厅有经验,但酒吧不一样吧。” “是,我也有这个担心。”应小琼道,“但我就爱折腾。” 乔苑林一言不发地吃肉,他在采访中见过投资失败的惨状,不放心,问:“应哥,你有把握吗?” 应小琼乐了,笑起来有浅浅的鱼尾纹,说:“你是替我操心呢,还是替梁承操心啊?” 乔苑林道:“我替百万博主操心。” 老四心说怎么又关我事,嘲讽道:“你这小屁孩子快歇歇吧,喝杯啤酒就能醉,哪懂酒吧的门道。” 乔苑林“切”一声,不再插话。聊了会儿酒吧经营,应小琼也烦了,痞里痞气地冲他笑,问他和梁承去哪约会了。 梁承说:“程怀明家。” 应小琼老实一瞬:“怎么不叫我一起啊,好久没见过程大队长了。” 岭海仓库的阴阳怪气至今刻在乔苑林的心上,他问:“应哥,你跟程警官认识吗?” “噢,他逮的我。”应小琼像在说光荣事迹,“后来,我给他当了好几年线人,妈的,他有时候特事儿逼。” 乔苑林成功把应小琼带跑了,听了一筐当线人的八卦,不知不觉吃得很撑,他窝在懒人沙发上有些困。 迷迷瞪瞪的,有人揽了下他的肩,然后他靠住梁承的小腿,枕着膝,坚硬的骨头硌着他的腮帮子,发酸,但忽然盖在他头上的大手很舒服。 第96页 威士忌的酒气似乎把他熏醉了,不想动,等旁人离开,杯盘狼藉收拾干净,他和梁承仍鹊巢鸠占地赖在这一亩三分地上。 瞧出他没精神,梁承说:“要不去应哥的床上睡会儿。” 乔苑林还是不动,问:“你会合伙投资酒吧么?” “可能性不大。”梁承说,“改天去梵谛街看看。” 乔苑林道:“挨着医院的花店都能倒闭,你可长点心吧。” 那算是梁承的黑历史了,说:“花店也不是我一个人开的,郑宴东也有责任。” 乔苑林首先想起那一辆黑色凌志,当初的嫉妒来势汹汹,荒唐断定人家和梁承的关系,他问:“郑宴东结婚了吗?” “没有。”梁承说,“怎么问这个。” “就是觉得以前很傻。”乔苑林轻笑,“我还揣测他是你前男友呢,其实根本不了解人家的取向,甚至,我也没确定你的取向。” 梁承说:“我——” 门开了,应小琼转一圈回来午睡。 乔苑林从梁承腿边离开,抓着刘海一下下拂向脑后,直至清醒。回家的路上他给鲍春山汇报工作,便沉默着没有言语。 周一开会,鲍春山本来不抱多大希望,没成想抢到了独家,而且是专访。她看不出是否满意,不过直接将这件事交给乔苑林全权负责。 接踵而来的是加班,乔苑林又往市局家属院跑了两三次,怕程立业劳累,边访问边闲聊,结束再回电视台磨稿子。 等正式采访的稿子完成,乔苑林打印一份带回家,他给梁承发了信息,问对方今晚能不能过来。 梁承答应了,但将近凌晨才回来,在医院手术中心洗过澡,面目清朗,沙哑的嗓音却掩饰不住疲倦。 他坐在乔苑林的床边,搭着二郎腿,揉捏眉心提神:“什么事?” 乔苑林递给他采访稿,说:“明天正式拍摄,你看一下提到家暴案的那部分,有问题的话我今晚修改。” “祖宗。”梁承疲劳驾驶回来,就为这事,“你拍照发给我不得了。” 乔苑林道:“播出前要保密的,万一你给我泄露了怎么办。” 梁承嗤了一声,读完几段内容,没什么问题,当时的事情模糊处理成一种类型案件,没人猜得出当事人是谁。 他捏着纸页,反而续上一点精神,将其他内容也囫囵读了一下,看到某一行,问程立业对当事人有什么想说的话。 乔苑林道:“这一条是我先问他,准备私下转述给你和贺阿姨,后来我想了想,希望能拍摄下来,算是你知他知的公开道歉。” 梁承自己都没奢求过,他不恨程立业,就是厌恶了很多年,此刻仿佛一切情绪都淡去了,心上的石头化成齑粉,落个曾经对他而言难于登天的轻松。 “谢谢。”他说。 乔苑林开玩笑:“不用,我得到了成就感,很知足。” 梁承懂那种感觉,就像做手术时产生的心流效应,无法形容的快感。他也早见识过乔苑林对记者这一行的憧憬,想必会永远乐在其中。 这时,乔苑林说:“这是我全权负责的第一个采访,节目播出后,要是我妈能看到就好了。” 梁承未动声色,问:“你当记者,是受到你妈妈的影响?” “嗯。”乔苑林回答,“我妈是一个特别理智的人,她大学一开始念的法律系,后来意识到喜欢新闻,不顾阻挠转了专业。” 梁承莫名笑了一下,垂眸显得冷,说:“她很成功。” 乔苑林点点头:“她对自己要求一直很高,算是完美主义吧。” “世界上没有谁是完美的。”梁承沉声说,“凡人都会犯错。” “我妈说她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嫁给我爸。”乔苑林有些失落,“她生下我,我却有病,算不算另一种失误?” 梁承心不在焉:“不知道。” 乔苑林还以为会得到安慰:“你会不会聊天啊……” 他把梁承从床边拽起来,感觉这人已经乏得分不清手术刀和水果刀了,推撵到门外,不说“你去睡觉”,只说“我困了”。 门关上,梁承冲门缝对他补了一句“晚安”。 第二天,乔苑林惦记拍摄的事情,早早起床上班去了。家里剩下三个大夫,一人吐槽一句自己医院,找不到其他话题。 梁承到医院换上白大褂,把每天该签的签了字,在门诊开工。一对夫妻抱着孩子过来,才八个月大,在父亲怀里安静睡着。 焐热听诊器,梁承伸手探入襁褓,婴儿的第二心音单一、微弱,胸骨左缘二到四肋间有杂音。 等相关检查结果出来,确诊是法洛四联症,梁承建议住院。 患儿父亲去办理手续,年轻妈妈抱着孩子哄,晃动间有清脆的铃声。婴儿醒了,从襁褓伸出手,细小的腕上系着一只迷你小铃铛。 梁承对着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珠,说:“你好时尚啊。” 婴儿似乎在笑,流下一串哈喇子,孩子妈妈说:“这是乐安寺求的祈福铃铛,高僧开过光亲手编的,听说很灵。” 梁承向来不信神佛,不敬鬼神,简直叛逆混不吝,便没有作声。 不料,孩子妈妈又说:“医生,比起铃铛,我更相信你,” 他微怔:“谢谢。” “为了让他好好长大,信或不信,有用无用,我们都会试的。”孩子妈妈心疼,却更多乐观,“这个小铃铛他系着,一响,他就笑,傻傻地流口水,这就够啦。” 第97页 这一天记不清接诊多少,但梁承喘口气的间隙总会想起那位妈妈的话。 傍晚忙完,浓厚的云层堆积在天边,好些日子没下雨了,这座城市急需滋润。 梁承驱车离开医院,半路雨下起来,绵绵地擦在挡风玻璃上,他没开雨刷,空调也关了,降下车窗感受潮湿的风。 红灯,他给乔苑林发消息:拍完节目了么? 没有回复就是回复,大概率还在忙。 梁承罕见地幼稚起来,停不下手指:那天你没回答我。 梁承:还有四天。 梁承:错的生日要不要过? 梁承:不要吗? 梁承:以后都不要了? 乐安寺门前有数十级台阶,清灰石板淋湿成深色,两旁的落叶黏在上面,一小时后,越野在阶下刹停。 梁承钻进细雨中,手机响,乔苑林打了过来。 接通,乔苑林在里面问:“明知道生日是假的……你发什么疯?” “那生日礼物呢。”梁承说,“隔了八年才补,你还想要么?” 作者有话要说:  高僧:我下班了谢谢。 第49章 节目主要在程立业任职的街道派出所拍摄, 收工已经深夜,大伙回台里加班,路上决定去麦当劳补充一点夜宵。 乔苑林不想吃, 先回新闻中心了, 年少时的学习习惯过渡到工作上, 总觉得把事情一鼓作气完成才踏论。 凌晨一过太安静,他戴耳机听着白噪音,很多年没碰过钢琴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骨节更加分明。 八达通的组员虽然闲散, 但新闻人对熬夜通宵并不陌生,等长夜过半, 纷纷拿出枕头、睡袋, 大志哥甚至还有一张行军床。 乔苑林就一件牛仔外套,披着,忙完去剪辑室看了眼进度, 走路有些晕,他躲茶水间喝药,因为空腹喝完又觉得胃疼。 晨光在天际泛起一道白线,手机响,他打开微信, 只是订阅的公众号推送消息。列表排着四五个头像, 乔文渊昨晚问他几点回家,贺婕叮嘱他别熬夜,其他都是同事发的。 再往下,梁承的小白狗头像仿佛一个异类。乔苑林戳开,那一连串追问令他手足无措,打回去, 梁承的问题更叫他难以回答。 补给他生日礼物,他当年恳求的时候为什么不给? 乔苑林切到日历,一夜过去还有三天就是八月五号,过,不过,他为一个子虚乌有的日子纠结。 返回微信,他猜梁承在睡觉,便扔了一个干巴巴的开场白:你昨晚回的哪? 也就两秒,梁承:哪也没回。 乔苑林:啊? 梁承发来一个定位,显示乐安寺。 乔苑林:你怎么会在寺里? 梁承:出家了。 乔苑林感觉这人又骗自己打过去,他不上当,翻找发怒表情包,这时外面飘来鲍春山的大嗓门。 他赶忙出去,见鲍春山立在办公室门外,单手叉腰,说:“这次的专访做得不错,刚接到通知,市公安局要出一个宣传片,让咱们栏目负责。” 大家本来睡眼惺忪,一下子精神了,鲍春山张大嘴打哈欠,说:“行了!所有人半天假,回家收拾干净睡一觉!” 听到好消息,乔苑林浑身放松下来,到工位上收拾包,手机又响,他打开消息一看,梁承发来一桌斋菜的照片。 这什么情况,都吃上寺内食堂了,总不能真出家了吧? 没好奇心当不了记者,乔苑林离开电视台,打车奔了乐安寺。天刚蒙蒙亮,不消半个钟头就到了。 乐安寺就在市区,年代颇久,傍着一座碧绿的矮山。因为规模太小形不成标志性景点,来烧香的都是本地市民。 据王芮之说,她曾在林成碧高考前来磕头,然后林成碧就考上了名牌大学。她又在林成碧预产期来上香,结果乔苑林……后来她再也不来了。 凹凸不平的石阶积了些雨水,乔苑林小心踩上去,登到门口,寺门虚掩,一位住院的小僧正在清扫落叶。 像电视剧情节,他问:“您好,有没有一位叫梁承的……” 小僧回答:“噢,梁先生就在里面。” 乔苑林心里咯噔一下,道谢后进入寺庙,他不敢声张,轻手轻脚地拐上一道长廊,把手机调成静音。 调好一抬头,梁承立在不远处,大概也没睡过,上衣和裤子有褶痕和潮湿的水汽,整个人落拓又英俊。 似晨曦似佛光的亮线从廊檐打下来,凌厉感被模糊,他透着接近于温柔的平和,叫道:“乔施主?” 乔苑林吓得眼波轻颤,小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医院发生事故,患者不治身亡,家属又带人闹事,多重打击下心理崩溃、大彻大悟、远离红尘……他乱糟糟想着,走到梁承面前,抬手摸上对方的短发。 梁承:“干什么?” 乔苑林愁眉颦蹙:“是真发,幸好还没剃度。” 梁承:“……” 昨天傍晚挂了电话,梁承来寺里求祈福铃铛,可来得稍迟,寺门关闭已经不再接待香客。他孜孜不倦地敲开门,所有僧人都坐在长廊里,仿佛在开茶话会。 原来是寺内的线路老化,停电了,厢房不开空调热得没法睡觉,全待在外面吹风听雨。梁承说他也许能修好,于是帮忙检查、维修,折腾快两个小时才搞定。 第98页 恰逢雨势变大,他借口开车不安全,留在寺内躲雨,住持为了感谢他,愿意给他一只祈福铃铛。 不仅如此,住持连夜开光,亲自教他怎么编织成链,不知不觉就在寺里度过一夜。 乔苑林傻眼好一会儿,快分不清现在是不是二十一世纪了,怎么感觉像他身中剧毒,梁承找高僧求药似的。 他问:“就为了一只小铃铛,值得么?” 梁承也自觉反常,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极少这样冲动,但他觉得值,说:“就当谢谢你的平安结一直保佑我。” 乔苑林瞄他平整的裤兜,说:“那,在哪呢?” 梁承假装咳嗽一声,撇开脸:“不太好编,我还没学会。” “……一晚上都没学会?”乔苑林道,“总比手术缝合简单吧,无语了我。” 厢房内小僧探头,喊二位施主用饭,乔苑林刚冲人吐完槽,脸色一柔,双手合十乖乖巧巧地道谢。 他们单独一张小桌,对着门,屋檐滴答落雨,有股与世隔绝的安宁。桌上两碗白粥,拌笋腌萝卜,一碟豆腐卷,清香可口。 乔苑林胃部的绞痛终于缓解,快吃完,悄声对梁承说:“你饱了么,我还想再要一碟豆腐卷。” 当这是小吃店点菜呢,梁承问:“所以?” “但我不好意思说。”乔苑林道,“你帮我要。” 梁承也无语了:“我就好意思?” 乔苑林说:“那我饿着吧。” 梁承叹口气,这辈子还没求过谁,如今败在一碟豆腐卷上。他觍着脸去要了一份,吃完和乔苑林捐了香火才走。 天色大明,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寺外台阶下聚满了大爷大妈,足有近百人,有人手里拿着牌子,有人拿着纸笔,堪比大学毕业前的校招会。 梁承瞥见俩大爷靠着他的车头,聊得热火朝天,忍不住道:“还是寺里清静。” 乔苑林说:“你现在返回去剃度还来得及。” “不用了。”雨后初晴,梁承嫌晒垂着眼,瞧不出戏谑或认真,“没尝够红尘俗世,至少谈个对象再说吧。” 这句话貌似引起了关注,他们走下台阶,四面的大爷大妈围过来。 梁承把乔苑林拉到身边,挨着,看清一位大妈手里的牌子,女儿,二十九岁,本科,收入稳定有房有车……这他妈是个相亲角。 有个大爷问他们:“结婚了吗?有对象吗?” 梁承和乔苑林同时摇摇头。 又一叔叔问:“是不是本地户口?” 梁承和乔苑林异口同声:“是。” “学历。” “研究生。” “在哪工作?” 梁承说医院,乔苑林说电视台。 叔叔阿姨们挺满意,学历不错,大单位,一位阿姨指着梁承,说:“哎呀好帅啊你们,不过你岁数比较合适,旁边这个太小了。” 梁承掏出车钥匙,作势离开,有个大爷喊:“开的大奔呢!” 大爷说:“条件这么好怎么还单身啊?” 梁承随口道:“没合适的。” “那你中意什么样的?”大家乱问,“留个微信号吧,啥标准,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梁承已将乔苑林挡在身后侧,郑宴东他不了解,只能对自己的取向负责,他没回头,用周围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回答:“不凑巧,我喜欢小伙子。” 一片死寂,大爷大妈们全愣了,看着他们俩的目光逐渐由惊讶变为探究,继而恍然大悟。 乔苑林面若朝霞,慌张地想逃,可梁承死死扣着他的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辟开一条路,拉着他离开。 车厢冷气飘浮,乔苑林却虚热,额头一片轻薄的汗水。梁承抽张纸巾递给他,他不接,问:“为什么?” 重逢以来他能感受到梁承的主动,翻来覆去地疑问过,当年那般决绝,现在把他看作什么?继兄弟,还是有些交情的旧相识? 他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庸人自扰,更不敢自作多情,可他是个成年人,截至刚才,他无法再忽略梁承的暗示。 他又问一遍:“为什么要向陌生人说那些?” 梁承道:“我是在对你说。” 乔苑林僵靠着椅背:“我不明白。” “乔苑林。”梁承声色低沉,格外郑重,“我喜欢男人,同性,八年前就是。” 乔苑林刷地扭脸对着窗外,在躲,颈侧绷起一道脆弱的筋,当下的暧昧令他混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份害怕。 曾经的难堪和痛苦,他经受不住第二次,而这个元凶又道:“我们——”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乔苑林粗声说,“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你不要再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是你的自由,从来跟我没关系。” 梁承攥着方向盘,喉结滑动,张嘴还没发出声再次被打断。 “你行行好。”乔苑林来完硬的来软的,委屈十足,“你让我怦然心动,又让我怦然心碎。我心脏本来就不好,你饶了我吧。” 到小区门口,乔苑林解开安全带,逃荒似的走了,连车门都忘了关。 自此之后,乔苑林躲着梁承,怕在家里遇上,没头没脑地去姑姑乔文博家住了两天。 幸好台里事忙,他顾不上瞎琢磨,忙一天只剩下疲惫,手机每天收发数十条消息,小白狗头像落在后面看不到了。 第99页 对程立业的专访正式播出,因为是独家新闻,八达通的收视率今年首创新高。程立业作为一名老警察,一面是见义勇为的褒奖,一面是反思和忏悔,两桩类型案件的对比引起巨大讨论,多家媒体进行了分析报道。 在新闻中心,栏目组狠赚了一把存在感,后续还有公安宣传片,虽然算不得大翻身,但绝对是亮眼的一仗。 乔苑林点击鼠标,电脑上的新闻画面定格,记者一栏标注着他的名字。他更愿意当成是一个新的开始。 不光精神上满足,他们接到新的赞助商,这个月奖金喜人。 办公室走得差不多了,乔苑林关掉电脑下班,桌面变暗,日历上烫金印刷的数字泛着幽光。 明天就是五号了。 电梯下降一半,手机振动,乔苑林盯着来电显示,信号不好,他有正当的理由拒接。 一直到一楼梯门打开,仍响着,看来躲不过去了,他接通走出电梯:“喂?” 里面有电视声,梁承在家,说:“晚上包饺子,乔叔让我叫你回来。” 乔苑林道:“好。” 梁承不问自答:“我晚上值班,吃完饭就走了,不会在家里多待。” 乔苑林很不是滋味,隔着手机和梁承对峙,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了他一声。 回过头,雷君明刚出电梯,打招呼道:“苑林,下班了?” “嗯。”乔苑林将手机移开一点。 雷君明遗憾地说:“你离开采访部见面都不方便了,怎么样,在新栏目还适应吗?” 乔苑林回答:“还行。” “我看最新一期了,真好。”雷君明说,“我知道你在哪都会很出色。” 乔苑林笑笑,看了眼屏幕,梁承还没挂断。 雷君明走近,问:“明晚有空吗?” “明晚……” “五号,正好发工资。”雷君明道,“一起吃晚饭,或者去喝点东西放松放松,挑你喜欢的。” 乔苑林握着手机,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从里面传入耳朵,他抿一下嘴唇,弄不清此刻的心思。 “乔苑林。”梁承好像在叫他。 而他回答:“那就明天,我来请客吧。” 第50章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 打着表,乔苑林多坐了一刻钟才下来。 走到楼下,四周没有梁承的车, 他开门进屋, 玄关的鞋架上也没有多一双鞋子。他希望别碰面, 如愿了,可是并不感到轻松。 莫名的,他有些心虚。 乔文渊在客厅讲电话,谈的公事, 语调比新闻别播还正经。贺婕在餐厅切橙子,说:“苑林回来啦。” “嗯。”乔苑林过去放包, 露出没啥烦恼的模样, “这么大一箱啊。” 贺婕说:“梁承有个患者在老家开果园,因为洪水损失惨重,他就买了几箱分给科室同事, 这箱拿过来给咱们吃。” 乔苑林尝了一块,汁水甘甜,问:“他吃过饭了吗?” “别提了,吃了三个就说饱了,回医院值班去了。”贺婕擦擦手起身, “早知道不包那么多了, 走,我给你煮去。” 乔苑林不好意思麻烦贺婕,但他向来不懂煮东西的火候,便进厨房学习。等着水滚沸,他说:“我明晚不在家吃饭。” 贺婕道:“又加班吗?” “我约了同事。”乔苑林想了想,“应该不会太晚回来, 十一点之前吧。” 贺婕没想到他会报备,而且是跟自己,心中熨帖。这时乔文渊讲完电话过来,说:“再敢喝酒就别回来,到大街上去睡。” 吃完饺子,乔苑林洗澡上床,抱着IPAD看网上关于这期节目的留言,把中肯的建议提炼下来记在备忘录上。 微信弹出消息提示,他点开,雷君明发来一家餐厅的点评链接。 当时答应明晚一起吃饭后,乔苑林挂断电话,至于吃什么、去哪吃,他头脑空白,让雷君明决定。 打开链接,是一家北京菜,雷君明又发来一条消息:你要请客,那吃完饭师兄请你喝东西。 乔苑林回复:好。 雷君明:这家评价很地道,尤其是招牌烤鸭,你觉得怎么样? 乔苑林:挺不错的。 雷君明:毕业后很想念在北京读书的日子,你第一次跟我说话就是在学校二食堂,记不记得? 乔苑林没印象了,说:不是新闻社面试吗? 雷君明:你果然忘了,我在餐口排队,你傻乎乎地问我,师兄,鸭腿饭是不是北京烤鸭撕下来的腿啊。 乔苑林隐约记起来,那是入学第一天。他认为大学的第一顿饭意义非凡,看哪个餐口排队人多就去问,所以不记得具体问过谁了。 而最后,他买了角落那家的牛肉锅盔。 深夜,若潭医院住院部,梁承从病房出来。法洛四联症的婴儿已经住院,肺动脉段凹陷严重,一小时前急性缺氧发作一次,这会儿安稳下来。 到护理站,刘护士说:“梁医生辛苦了。” “没什么。”梁承叮嘱了几句。 桌上有包话梅,他顺手拿了一颗,酸,咬紧牙关才忍住干呕,一番自虐后,倒是被刺激得精年了不少。 王护士翻值班表,说:“梁医生,今天是冯医生的班啊。” “我跟她换了。”梁承说。 “那你明天就清闲了。”王护士道,“下班就走能走,有约啊?” 第100页 梁承将话梅核儿从左脸颊顶到右,预留出的时间已无意义,他活该,于是坦荡地自嘲:“人品不行,约不上。” 漫长的一夜过去,大清早,门诊部挤满了人。 梁承在换药室小憩,被吵醒,出来碰上了孙卓。那档节目并未搁浅,毕竟电视台和医院协议好的,今天将正式拍摄。 孙卓别动道:“梁医生。” 梁承点一下头,他退出后节目便跟他毫无瓜葛,不过好歹答应过,而且孙卓总归是乔苑林的领导,所以他推荐了另一位医生。 打了声招呼,梁承就去手术中心了。一直忙到下午,快要下班,他冲个澡换上自己的衣服,要再去病房转一趟。 电梯人多,梁承碰了下扶手,到住院部率先拐进洗手间,迎面从隔间出来一人,是雷君明。 “梁医生。”雷君明依旧笑得文质彬彬。 梁承不咸不淡地“嗯”一声,弯腰洗手,两个人并立在水池前,他抬头从镜中审视对方,衬衫熨烫过,还喷了古龙水。 雷君明回看他,找话聊:“梁医生,你和苑林是堂兄弟吗?” “不是。”梁承不确定乔苑林愿不愿意透露家事,说,“以前是邻居。” 雷君明颇为意外,笑道:“远亲近邻嘛,可能比大哥还亲。” 梁承冲洗泡沫,问:“你们大学时很熟?” “我们蛮有缘的。”雷君明回答,“苑林在食堂跟我搭讪,我就记住他了,后来又进了新闻社,接触下来他是个挺招人喜欢的小孩儿。” 梁承烘干双手,看了眼手表,正值傍晚的堵车高峰期,说:“还不下班么?” 雷君明道:“我是来帮忙的,跟孙别任说一声就可以走了。” 节目组转移到病房拍摄,怕吵,有事都挤在消防通道讨论,梁承经过,貌似听见乔苑林的名字。 二组组长说人手不够,半个月了,估摸孙卓已经消气,便趁机进谏,希望把乔苑林调回采访部。 孙卓不同意,场面僵持。 梁承朝病房走去,走到一半,听见什么回过了头。 城西商业街华灯初上,乔苑林穿着件奶油色T恤,磨白牛仔裤,在樱桃木的中式餐桌上显得格外柔和。 雷君明打来,说被孙老大留下了,要晚一点到,让他先吃。 乔苑林翻了几遍菜单,烤鸭诱人,他却想起小玉大排档的海鲜,以及炸开花的生日蜡烛和被瓜分一空的蛋糕。 等待将近一小时,他感觉差不多了,然而一顿饭吃完雷君明也没过来。他打包了半只烤鸭,发消息说:师兄,要不改天再约吧。 雷君明回复:我这边快收工了,马上去找你。 乔苑林:我吃完了,老在餐厅坐着不太好。 雷君明:旁边是酒吧街,你找一家,到了我请你喝东西。 乔苑林想提醒对方他不能喝酒,但今天已经够扫兴了,就回复了一个“OK”。离开餐厅,他兴致缺缺地溜达到隔壁街上。 路牌上写着:梵谛西街。 不就是应小琼想投资酒吧的那条街?乔苑林走马观花,天一黑,这里是全市人流量最大的地方,男男女女,灯红酒绿。 各色招牌光芒耀目,声浪沿着街边流淌,乔苑林不知道应小琼要投的是哪一家,挑了间不那么吵的走进去。 卡座要预约,他只好坐吧台的高脚椅,第一次来,为了显得熟练老成,摆出一副被鲍春山骂过的厌世表情。 酒保问:“哈尼,是会员吗?” 乔苑林一惊,原来酒吧里叫得这么亲,他故作淡定道:“目前不是,但可以考虑。” 酒保没推销,说:“喝点什么?” 爵士乐悠扬放松,暗色光晕里男人女人聊天谈情,人手一杯洋酒,只有乔苑林孤独地嘬可口可乐。 太无聊了,他摸出手机听姚拂骂难伺候的客户,刷新朋友圈,田宇在加拿大开派对,他点了个赞。 外面街上一阵引擎轰鸣,越野车呼啸而过。 乔苑林偏头张望,忽然一个男人挡住他的视野。 他打量对方,四十来岁,油光水滑的背头,定制西装,下颌修着雅痞范儿的胡渣,像电视剧里的投行精英。 男人跟他搭讪:“小朋友,自己一个人?” 乔苑林生平最恨“小朋友”、“小屁孩儿”这些词,说:“叔,有事?” 男人肉麻地说他顽皮,问:“成年了吧,叔叔请你喝酒。” 乔苑林道:“你是gay吗?” “你很直接啊。”男人抬手搭他的后背,“青春漂亮,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乔苑林挺直躲开:“但我在忙,记者,正暗访调查呢。”他拍拍包,“非正常拍摄,懂吧,别烦我,否则不给你打码。” 男人边笑边说他可爱,离开前跟酒保说:“给这位小朋友一杯酒,算我的。” 乔苑林没来及拒绝,男人就走了。他莫名获得一杯鸡尾酒,红色的,飘着莓果香气,应该比啤酒好喝。 就尝一口总不会醉吧,他给自己找理由,轻轻啜饮。 那辆越野就停在隔壁酒吧,梁承下车觑了眼招牌,推门进去。应小琼问他合伙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兴趣不大,非让他来实地感受,说绝对动心。 现在人到了,动心没感觉,被震耳欲聋的动静吵得头疼。他一个人占据宽大的环形卡座,就要一杯冰水,不喝酒不蹦迪,冷漠地扫了一圈灯光下的莺莺燕燕。 第101页 实在没劲,梁承掏出祈福铃铛,默默编织收尾的一小截。 劲歌热舞一首接一首,梁承觉得远不如乐安寺的诵经悦耳,终于编完,这一天还有三小时就要结束了。 乔苑林在做什么,雷君明来了吗? 两个人在一起,聊大学时光,聊记者理想,想必投契又自在。 梁承饮尽杯底的碎冰,嚼得满口冰凉,走出酒吧正对人来人往的街,从今年开始,他再也不用惦记五号这一天了。 那铃铛呢,又该如何处置? 梁承拿出手机,像个卑鄙小人,他一整晚都在想打这通煞风景的电话,拨出号码,他预判乔苑林会是平静还是厌烦。 无人接听,然而片刻后,铃声从附近传来。 梁承循声转身,旁边酒吧门口,乔苑林半靠在一个陌生老男人的怀里,拉拉扯扯,被夺过手机挂断了。 “你有病啊……”乔苑林推开对方。 几口鸡尾酒喝下去,他头晕得厉害。跟上次喝醉不太一样,手脚发软,胸口憋闷。他在吧台上趴着,男人再次出现,絮絮叨叨的要送他回家。 乔苑林无力挣脱,被半搂半拖地带出来,风一吹清醒些,道:“你放开我,离我远点……” 男人哄他:“乖,我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梁承已经大步奔来,从后捏住男人的衣领一把推搡出去,乔苑林踉跄着,他伸手抓住,手臂暴突着一道道青筋。 乔苑林晕得看不清人,只闻到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瞬间老实下来。 男人站定,骂道:“你他妈什么人啊?!” “我是他大哥。”梁承说,“你是什么人,要不要去派出所互相认识认识?” 男人将信将疑,掩饰道:“他答应今晚一起开心,我可没强迫他。” 乔苑林迷迷瞪瞪听见半句,大喊:“我今晚一点都不开心!” 梁承把人按在怀里,抚着背,冲男人说:“还没看够是吧?要么打残了我给你治,要么滚。” 男人咒骂着退到街边,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靠边停下,副驾驶的门打开,雷君明姗姗来迟。 梁承简直气笑了,手上失去力道,惹得乔苑林吃痛挣扎。 雷君明跑过来,惊讶道:“梁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梁承冷声说:“我倒想问你怎么不在。” “我留下帮忙……”雷君明看清乔苑林的状态,“苑林,你喝多了?” 不等乔苑林开口叫“师兄”,梁承先道:“你别动约他,为什么放他鸽子?他不能喝酒,为什么还约在酒吧街?” 雷君明心底发憷,此时的梁承凶光逼人,一闪而过的戾气甚至有些可怖,他解释:“我……” 梁承说:“你可以走了,今天的约会结束了。” 雷君明道:“我送他吧。” 梁承摘下乔苑林手上的外卖餐盒,丢垃圾一样丢给雷君明,强势得不由反抗:“拿上你的鸭子,人我要带走。” 说完,梁承扶着乔苑林离开,走出几步,乔苑林头晕目眩地往下坠,站稳后不知哪冒出一股劲,死活要自己走。 梁承只好松开他,护在一旁,一肚子火无从发泄:“过去了八年,还不如十六岁有脑子,一个人跑到酒吧喝酒,喝成这样,被不三不四的人捡醉虾!” 乔苑林抬着脸,还他妈接腔:“什么叫捡醉虾?” 梁承想到刚才的男人就恶心,咬着牙低声:“就是你这只醉虾被人捡回去,剥掉壳,露出肉,从头到尾被人吃干抹净。” 乔苑林打个酒嗝,居然笑:“你傻啊,虾头不能吃!” 梁承彻底受不了他,大掌罩住那张脸,用力一揉,却弄得自己满手滚烫。 奔驰停在路边,梁承把乔苑林撂在原地,掏出车钥匙走过去,打开车门拿了一瓶纯净水。 一回头,他顿住了。 许是揉得痛,也许是醉得厉害,乔苑林的面目竟然有些可怜,他扯了扯衣领,脸颊至锁骨呈现出一片不寻常的嫣红。 他涣散着目光,不闹了。 梁承叫他:“乔苑林?” 他迷离又懵懂,喃喃道:“哥,我好热啊。” 第51章 梁承意识到乔苑林不止喝醉那么简单。 将人弄上车, 用安全带控制住,他从扶手箱里拿出一只小手电,拨开乔苑林半阖的眼皮检查瞳孔。 唔。”乔苑林不舒服, 眨巴眨巴眼睛, “干啥啊你。” 梁承耐着性子, 问:“喝的什么酒?” 乔苑林想了想,红色的,回答:“红酒……还吃了份椒盐玉米片。” 梁承发动车子,引擎响彻整条喧闹的街, 路过的人都能听出车主在不高兴。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掐着乔苑林的手腕, 计算一分钟内的脉搏。 还好, 在正常波动区间,可乔苑林仍浑身发热,拧着身子往玻璃窗上贴。手机振动, 从裤兜里滑出来。 来电显示“乔文渊”,梁承捡起来接听:“乔叔,是我。” 上次喝醉回去乔苑林大放厥词,惹得乔文渊发火,今晚这种情况没准儿会父子决裂。梁承撒了个慌, 说他们在外面遇上, 离他的住处不远,于是带乔苑林回家坐坐。 “这孩子,大晚上去打扰你。”乔文渊问,“怎么他不接电话?” 梁承瞥一下副驾上的醉鬼,说:“他去洗手间了,估计是晚饭吃得不干净, 肚子不舒服,我给他找点药让他在我这儿凑合一夜吧。” 第102页 好歹骗过去了,梁承将手机扔中控台上,啪的一声,乔苑林一激灵睁开眼,伏在车窗上回头瞧他。 梁承强压肝火,换自己手机给医院同事打了个电话,描述情况的时候简直张不开嘴。咨询完,条件反射又想扔,手都伸一半了,愣是轻轻放上了中控台。 一路上乔苑林时静时闹,脸上的红一直没消退过,总喊热,其实不单是热,是燥,还有急需发泄的憋闷。 梁承住的公寓是一处高档小区,五十二楼,幸亏从地下车库直接进入电梯,否则在大堂被保安看见,以为他捡了个失足青年回来。 房子是两居室,环面落地窗,平海的璀璨夜景尽收眼底,门一开,乔苑林跌跌撞撞扑进客厅,戳在正当间。 四下陌生,干净整洁得过分,他迷茫地睃巡一遭,看见客厅一角的独立花架,上面搁着一盆白色小花。 乔苑林曲流拐弯地走过去,被沙发挡住,顺势栽倒,真皮表面微凉,他蹬掉鞋子躺上去降温。 梁承端来一杯温开水,给乔苑林喂了两口,然后打开血压计检查,再戴上听诊器探听对方的心跳。 血压偏低,其他还好,乔苑林误服的应该是伟哥一类的药物,因为身体年轻所以反应激烈,重点是酒量差、酒品烂,直接醉出了迷药的效果。 沙发暖热了,他很不爽,扑棱着四肢嚷嚷:“开空调,你想热死我吗?” 进门就自动开了,梁承克制地调低一度,说:“开着呢。” 乔苑林撒酒疯:“去,给我拿个雪糕。” 梁承问:“你使唤谁呢?” 虽然醉了,还听得出语气好坏,乔苑林摇晃起身,软绵绵地扑到梁承身前,像撒娇:“哥,我想吃雪糕,不要奶的,要冰的,嗷。” 梁承比服刑那两年还心累,效果微薄地叮嘱了几句,下楼去买。小区里面有便利店,他挑了两支冰棍儿,怕乔苑林后半夜肚子饿,又买了牛奶面包。 回到家,客厅没人了。 梁承走到卧室外,地板上丢着乔苑林脱掉的牛仔裤,里面黑着灯,月色混合霓虹的光洒进来些许,乔苑林光裸着双腿滚在床上,夹着被子蹭。 不觉情色,却是笨拙的青涩。 踱到床边,梁承捻燃壁灯,昏黄亮起的刹那乔苑林猛地蜷缩起来,脸红身红,着实像一只熟透的虾子了。 他张着眼,不安地拢紧膝盖。 梁承目的不明,动作先于意识,伸出手碰到T恤卷起的衣角,想拉下来遮住那片曲线婉转的腰腹。 乔苑林惊慌地:“你干什么!” “别碰我……”他混沌地以为对方是搭讪的男人,吓唬道,“我等的人马上就来了,你离我远点!” 梁承手指僵硬,问:“你等的是谁?” 乔苑林说:“师兄,我师兄。” 梁承的神经顷刻间松弛,彷如弦崩,巨大的空虚砸落,他怔忡地收回手,伫立在床边没有动弹。 片刻后,乔苑林难受得失控,骨碌到另一侧,下床溜进了浴室,水声陡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瓶瓶罐罐打翻的声音。 梁承回神,冲到浴室推开半掩的门。 淋浴头开着,乔苑林被冷水浇透了,他撑着大理石的洗手台,躬身、塌腰,胀痛的地方抵着冰凉的台沿儿,奶油色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脊背上。 梁承将他翻过来,不合规矩地盯着他,从上至下,包括纯白内裤包裹住的隐秘。 乔苑林脚一软,双膝被梁承用一条腿分开,轻微的摩擦不足够解脱,他抓梁承的手:“……我不舒服。” 梁承不为所动,说:“我是谁?” 乔苑林道:“哥……” “那你要谁帮你?”梁承握住他的腰。 近在咫尺的眉目,凝视之下乔苑林半醉半醒,他抿住唇珠,忽然倔强地不肯回答。 梁承狠心松手,从他身前退开。 乔苑林弓起后背掩饰难堪的情状,目光痴恨,死死看着梁承,然后挑衅一般探手下去。 梁承额角猛跳,拂开乔苑林的手,拽下一条浴巾一裹,把这个不会认输的东西打横抱了起来。 “浑蛋。”还要骂人,骂完,乔苑林终于放轻腔调,“哥,帮帮我。” 不算软的床垫压着两个人的重量,凹陷一块,梁承抱着乔苑林,这副骨骼皮肉跟十六岁的少年稍有不同,而胸膛的跳动依旧是沙沙的。 “哥。”乔苑林轻哼。 梁承低应:“嗯。” 却没声了,乔苑林窝在他怀里,偶尔扭一下,燥热被慰藉,难耐被消解,单纯的身心作着最真实的反应。 震颤,酸涩,羞耻得不肯发出声音,却流泪,埋在他的肩窝里期期艾艾,哥,梁承,催魂要命地叫他。 倏地,乔苑林仰起脸,泪斑与红晕像滑稽的妆,他好生无辜,但稳准狠地扎人心窝子:“过十二点了吗?” 梁承俯首看他,不知道忍着一腔什么:“快了。” 乔苑林紧张道:“你,你还没给我生日礼物。” 梁承真想让这个麻烦精疼一下,躲着他不见,故意在这一天跟别人约会,还要说给他听,现在软成烂泥,荒唐地在他掌下辗转,又找他讨要礼物? 他恶劣地暂停,问:“我去给你拿礼物,还是继续伺候你?” 乔苑林醉蒙蒙地愣着,难以抉择,贪心地都想要。 第103页 缓缓地,他抬手环上对方的脖颈,似服软于眼下也似怨怼于过往,哭着说:“梁承,别欺负我了。” 第52章 乔苑林是从梦中渴醒的, 喉咙烧灼,床头柜上贴心地放着一杯水,他爬了爬, 端起来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 红肿的双眼逐渐聚焦, 水杯旁边有一包消毒湿巾和一管润肤露, 大片落地窗外是高空与艳阳,他一低头,地板上是他的T恤和白色内裤。 潮湿皱巴,正经人会不忍卒视。 乔苑林捏着被子掀开一点, 他穿着件深灰色的大背心,而下半身光溜溜的。他盖紧被子, 跌回枕头, 手腕晃出清脆的响声。 抬臂,他盯着缠在腕间的古铜色小铃铛,记忆慢慢回溯—— 昨夜他要生日礼物, 梁承拿出这条编织的手链,给他戴上,一次一次弄他,他攀着梁承的肩颤抖不止,铃铛一直叮铃不绝。 随着药效减退, 那时的醉意也浅了, 乔苑林此时一点点拼凑出起承转合,仰在床上生无可恋。 这里是梁承的家,他们没上床,但荒唐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咔哒,门打开,梁承走进来, 光着膀子,只穿着条和大背心配套的深灰色睡裤。他停在床尾,平淡地说:“醒了。” 乔苑林管不住眼睛,看着梁承恰到好处的肌肉,干净紧绷,肋下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疤。 他觍着通红的脸,说:“昨晚的事……” 梁承拾起浴巾扔他脑袋上,命令道:“先洗澡。” 乔苑林起身,一直腰忍不住哼了一声,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酸胀发软,他怀疑自己英年早虚了。 浴室里的浴缸已经放好热水,香皂药皂沐浴露摆了一排,还有一块硫磺皂,乔苑林心说他有那么脏吗? 洗完裹着浴袍出来,卧室的床单被罩全部更换了,他走到客厅,沙发上有一条薄毯和一只枕头,难道梁承在沙发上睡的? 厨房有讲话声,乔苑林走去立在门口,梁承换了便装,在给营养科的同事打电话,同时往碗里磕了两个鸡蛋。 挂线后,梁承侧目觑了他一眼。 乔苑林自觉理亏,还混着羞愤、尴尬等情绪,他也觉出对方在不高兴,便没话找话:你买的房子吗,装修挺漂亮的。 梁承不搭理他。 他又道:“这么高,风声会不会很吵啊。” 梁承始终没吭声,直至蛋羹蒸好。 这男的吧,肾一虚,整个人都有点怂,乔苑林鹌鹑似的窝在餐桌上,大气不敢出,埋头对着碗,想夸一句好吃缓解氛围,又怕拍马屁拍错了地方。 半晌,他从蛋羹里抠出最大一颗虾仁,夹到梁承的碗里。 他在心里默念,昨晚,你辛苦了。 手机突然振动,来电显示“雷师兄”,右上角只剩百分之三的电量。梁承夹着那颗虾仁,终于开口:“充电器在卧室。” 乔苑林嫌雷君明放他鸽子,伸手挂断了。 梁承吃下虾仁,嚼得稀碎,然后说:“下不为例。” 乔苑林该乖乖点头,但梁承好久没这么冷硬地跟他说过话了,他找理由:“我就是好奇鸡尾酒什么味道,喝了几口。” “你如果好奇监狱什么样,要不要杀个人试试?” 梁承是个心智齐全的成年人,而且是医生,昨晚的感情欲望他都能按下不表,也不屑龌龊地借机搞一搞暧昧。 现在都清醒了,乔苑林不服也好,生气也罢,他必须说清楚其中的厉害:“一个月内你喝醉了两次,普通人都知道喝酒对身体不好,你有心脏病还碰酒?想没想过风险?” 乔苑林解释:“就因为我有病,什么都没尝过,所以……” “你真的想试,有一百种安全的方法。”梁承道,“而你去酒吧,喝陌生人给的酒,乔苑林,你是不是心脏病转移到脑子里了?” 怎么还人身攻击啊,乔苑林反驳:“昨晚是小概率事件。” “小概率事件一旦发生,叫事故。”梁承说,“发生后一切都晚了,你以为是去消遣,其实不知不觉成了别人消遣的猎物。” 乔苑林嘴硬:“这不没出事么。” 梁承将瓷勺撂在碗里,咣当,像法槌落地,他说:“如果出了呢?被那个陌生男人带走,开房、侵犯、施暴。他不会在意你疼不疼,你会受伤,可能还会染病,万一身体发作起来,我今天不是给你煮饭而是给你接诊。” 乔苑林张张嘴:“我……” 梁承骂道:“我早晨醒的时候还他妈后怕,你能不能长点心肝?!” 乔苑林被教训得发蒙,好歹二十多岁的人了,脸上挂不住,他诚恳又负气地说:“我知道错了,这就回家反省。” 说完,乔苑林回卧室捡衣服,脑子乱糟糟的,不小心进了卧室隔壁的书房。 不大的一间,高及天花板的书柜占据整面墙壁,不像当年连书桌都要伙着用。而书柜中央的一格没摆书,竟安放着一只玩偶娃娃。 乔苑林走近,那只娃娃有一双蓝色眼珠,很旧,模样款式都有些过时。他钉在柜子前,听见梁承走进来。 原来他根本没忘,甚至记得一字不差:“这是什么,没人喜欢的小屁孩儿,还是被捡回来的垃圾?” 梁承说:“是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祈福铃铛不过是幌子,这才是真的,乔苑林气息不稳,问:“为什么八年前不送给我?” 第104页 梁承握着拳,因为他杀过人,沾过血,他的东西不干净。 现在,这双手只救人了,他终于可以心无芥蒂地打开柜子,抱出那只娃娃,只是他不确定,说:“你还想要吗?” 乔苑林一把夺过,记了八辈子仇,以牙还牙道:“放这么多年得有多少细菌,我要拿回家消毒。” 他往外走,经过梁承身旁时被抓住小臂,皮肤相触,混乱黏腻的画面涌入脑海,他面如火烧:“我真的要回家了……改天见。” 梁承说:“光着屁股回?” 乔苑林差点忘了自己还挂着空挡,凉飕飕的。梁承借了他一身衣裤,换好,拎着玩偶离开,临出门还被塞了一支芒果味冰棍儿。 那颜色,好黄啊。 经此一事,乔苑林着实安分了不少,在家听父母的,在单位听领导的,搞得乔文渊以为他闹一次肚子闹得转了性。 不过他乖归乖,始终认为那晚的事情是个例。 冷静之后,乔苑林复盘整件事。他喝那杯酒真的是出于好奇,杯子小,喝下几口就一半了。而且他以为雷君明很快会到,不担心喝醉没人管。 他从小就懂得不能碰陌生人给的东西,防备心并不差,这次之所以疏忽,是因为那个男人根本没碰过那杯酒。 乔苑林反反复复地回忆,他十分肯定,那个男人要请他喝一杯,说完就离开了,几分钟后酒保才调好酒给他。 后来他点了一份玉米片,再后来他好像醉了,头晕发热,想出去透透气,男人才再一次出现。从头到尾,那杯酒都没经过对方的手。 所以,其实是酒保有问题? 又或者,男人和酒保是一伙的?那作为员工,整个酒吧是否存在见不得人的隐患? 乔苑林依稀记得酒吧名字叫“春风”,他写下来,连同印象里酒保和男人的全部特征。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作为行动派,他应当向鲍春山汇报,成立专题,但组里人力物力紧张,这种长线调查的案件报道几乎为零。 再说他是当事人,误入虎穴,身中伟哥,当街发热,实在是难以启齿。 趴桌上正愁呢,编辑小许从外面进来,说:“小乔,有人找。” 乔苑林耙了耙刘海,出去看见雷君明,有点尴尬,他本来以为对方挺稳重一人,现在感觉不太靠谱。 “苑林。”雷君明是来道歉的,“还生气么,那天让你等那么久,是我不对。” 乔苑林干笑:“没事,都是记者,我理解。” 雷君明解释:“节目人手不够,孙主任突然要我留下,对不起。” “真没关系。”乔苑林还惦记调查的事,如果在采访部会好办许多,“师兄,那间酒吧好像有问题。” 雷君明问:“什么问题?” 乔苑林大致讲了一下,如果采访部愿意做,他可以提供信息和协助。 雷君明推了下眼镜,却说:“平海这么大,那个男的肯定找不到了。况且一间酒吧背后的利益链条错综复杂,你别纠结了,就当摔一跤,幸好没什么损失就算了。” 乔苑林愣了会儿:“噢。” 雷君明哄道:“总之这次是我不好,今晚我请你,一定不会失约。” 乔苑林说:“不了,我今天有事。” 他推脱得太明显,雷君明问:“那晚梁医生貌似对我有意见,他不希望你跟我接触么?” 乔苑林听见“梁”字就皮肉一紧,脸也烫,更敷衍地丢了句“我回头问问他”,然后在雷君明呆滞的目光里走了。 回到工位,乔苑林闲下来,想到梁承,扫过一格一格的键盘,想到梁承的腹肌,戴上耳机听摇滚,想到梁承凶巴巴地吼他。 那么个硬茬子,也会后怕么? 或许他并非没心肝,只不过和梁承在一起,叫安全感壮胆了而已。 黄昏,若潭的疗养花园美不胜收,从手术中心的窗口能眺望到池中的天鹅,梁医生一向不解风情,掠过一眼便拐进了男更衣室。 法洛四联症的患儿完成手术,他放松地伸个懒腰,打开柜门,拿出一条运动裤换上,下班想去跑跑步活动僵硬的颈椎。 系好裤绳,手机在兜里响,他摸出来打开,是一条微信。 他以为乔苑林怎么也得臊个半拉月,所以这些天即使不放心,也没接过、没去家里,结果这家伙却主动给他发了消息。 乔苑林:最近忙么? 怪客气的,梁承编辑:还行。 乔苑林秒回:那晚的事,你忘干净。 梁承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在他怀里高潮了三次,尽兴至昏迷,塞进被窝都在轻轻打颤,系上铃铛,握着拳头在梦中还叫了几声“哥”。 他除非车祸失忆,否则是不可能忘掉了。 而且,憋了三两天才来提要求,会不会太迟钝了? 梁承换好衣服往外走,不答应不拒绝,坏心眼地回复:我可以忘记,但是有条件。 乔苑林:什么条件? 梁承:以后一滴酒都不许沾。 乔苑林:没了? 梁承:八月五号不许再约别人。 乔苑林:约法三章么,还有呢? 梁承停下,自己明白第三条没有多少底气,就当逗乐子,他回道:不许躲我。 按下发送,梁承揣起手机,暂时逃避乔苑林接下来的回复。大步走出手术中心,拐到走廊,他忽然顿住了。 第105页 墙边长椅上,乔苑林抱着背包和单反,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那行字。 梁承有些断片,咳嗽一声。 乔苑林抬起头,也有点呆,亲口憋出个答复:“那我这不就来了。” 第53章 貌似是乔苑林第一次主动找上门, 说不满足是假的,虽然梁承直觉对方是有目的的。 “找我有事?” 乔苑林也不藏着掖着,那天被教训怕了, 还是先报告比较好, 说:“我要去那间酒吧, 不是喝酒,是调查。” 梁承面色稍沉,他能理解乔苑林作为记见的想法,但不等于他同意冒险, 说:“你自己去不行。” 乔苑林仿佛料到:“噢。” 梁承回过味来,前手瞅了瞅确认没别的同事在, 所以是找他陪着去? 半指宽的相机带子挂在乔苑林的细颈上, 梁承伸手一拨,勾着拉近半步,没表情地问:“怎么不约你雷师兄了?” 乔苑林撇撇嘴, 思及雷君明的态度有些失望,又不好背手讲人坏话,说:“人不够,孙老大非留他帮忙,他没空。” 梁承沉吟道:“他跟你说的?” “嗯。”乔苑林不想管别人了, “走不走啊。” 天色擦黑, 路上堵了近四十分钟,乔苑林给梁承描述那晚的详细经过、疑点,到梵蒂街的时候夜幕彻底落下。 春风酒吧不像别的那么喧闹,走的格调文艺小资,第一次来酒吧街的人很容易选择它,比如乔苑林。 奔驰停在街对面, 熄火,梁承回想那个男人的容貌特征,问:“他有没有说怎么称呼?” “没。”为了方便,乔苑林决定起个代号,“老油条,就叫他油叔吧。” 要观察酒保必须坐在吧台附近,乔苑林恐怕会被认出来,梁承让他留在车上,自己进去待一会儿。 两个人戴上蓝牙耳机,保持通话,梁承对记见这一职业有了新的认识,跟踪录像、蹲点暗访,快赶上便衣了。 乔苑林也挺来劲,摁着一边耳机说:“好刺激啊。” “比吃了伟哥还刺激?”梁承损人。 “你给我忘了!”乔苑林实习时跟过一次暗调,“身上别带证件,万一被扣住不能暴露身份。” 梁承感觉被骗进沟里了,说:“那用不用起个代号?” 乔苑林正有此意:“苍鹰孤狼、百合牡丹、零一零二,都配对的,你喜欢哪个?” 梁承都不喜欢,说:“我,鸟嘌呤。你,胞嘧啶。” 乔苑林:“……” 梁承下车过马路,顺手解开胸前一枚纽扣,看车时侧过脸,眼尾轻扫副驾的车窗,挑起不走心的浅笑。 乔苑林几乎看呆,转瞬工夫,梁承一点都不像严肃正经的外科医生了,像混迹酒吧的风流男人,带着痞气,迷惑得人难分好坏。 还早,酒吧空着大片,梁承将几片区域转了一下,一共三个开放式大厅,地下还有一层是包厢,但非会员不能下楼。 返回外厅,梁承坐上吧台前,招手要了一杯麦芽威士忌。 耳机里,乔苑林说:“开车不喝酒。” 梁承握着杯子晃冰块,观察酒保,胸牌上是英文名“Richard”,他寻机偷拍了一张,搭讪道:“酒不错,你做多久了。” 酒保说:“一年,您是会员吗?” 梁承:“会员?” 耳机中乔苑林说:“那天也问我了,但没推销。” 梁承想了想,回答:“朋友是,他还没到。” 酒保说:“那您可以先跟朋友一起试试,我们这里不错的。” 梁承猜测会员是熟客制,没那么容易加入,正想着,旁边闪来一道倩影,是位黑长直的美女。 美女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有人掩护更好,梁承说:“荣幸。一个人?” 美女坐下来:“和你一起喝就是两个人了。” 梁承连哄人都不会,有点想把这句话记备忘录上,说:“想喝什么,我请你。” 耳机里一阵安静,然手乔苑林絮叨:“你请谁?有人找你搭讪吗,男人女人啊,你别忘了正事。” 有点烦,但梁承没察觉自己在笑。 美女看着他,故意长叹一声:“还以为能一起借酒消愁呢,看来你心情很好。” 梁承问:“你愁什么?” “感情啊,我失恋了。”美女道,“我被一个浑蛋甩了,帅哥,你肯定好多人追求吧。” 梁承的指腹划过酒杯沿口,像开刀前的比划,万分郑重,语调却似无谓:“没啊,我在追人家。” 车里,乔苑林趴在车窗上抓心挠肝,把耳机摘下来,又耐不住想听,掩耳盗铃地贴在耳骨上,假装不经意听到。 梁承的声音钻入他耳朵:“说不准什么类型,有些人迷惑性特别强,看上去纯真无害,其实是一头犟驴。主意大,爱使唤人,身体差胆子肥,时而硬气时而心软,不清楚的以为在欲擒故纵,到头来他却可怜巴巴的,实在招架不住。” 乔苑林骂道:“你放屁。” 耳边低笑,梁承回答对方:“大概就是喜欢这样的。” 乔苑林紧闭住嘴巴,心跳怦怦,怕泄露出声音被听见一星半点。耳机中也陷入沉默,许久,他轻声叫道:“鸟嘌呤?” “嗯?”梁承回音,“怎么了小嘧?” “……浑蛋。”乔苑林怀疑这人早就预谋好占他的便宜,“你别跟人家瞎聊了。” 第106页 梁承低声:“她去洗手间了,步伐正常,应该没事。” 自街尾飘来一阵引擎嗡鸣,雄浑震耳,一听就改装过,分秒间,一辆风骚的玛莎拉蒂刹停在酒吧门口。 乔苑林的大奔至今没有着落,很是嫉妒,捧起单反咔咔拍了两张。车门向上旋开,一个中年男人下了车,略瘦,但模样莫名有股熟悉感。 男人进了酒吧。 大约三分钟,梁承忽然出来了,步速偏快,过马路时摘掉耳机,毫无停顿地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乔苑林立刻问:“怎么了,有情况?” 梁承说:“酒吧的老板来了。” 莫非是开跑车的男人?乔苑林翻出刚拍的照片:“是他吗?” 梁承瞥了一眼,说:“你仔细看看他是谁。” 乔苑林放大面部,的确眼熟,不等他认出来,梁承揭晓:“真他妈孽缘,那年岭海仓库,划我一刀的柳刚。” “我靠……”乔苑林震愕,“他认出你了吗?” 梁承摇摇头,他背对大门方向,听见经理叫“柳总”便回头瞧了一眼,柳刚远不如当年健壮,他险些没认出来。 发动车子,两个人一路默默消化这件事。他们肯定都不能再露面了,调查刚开始,就要搁浅吗? 但因为老板是柳刚,反而更笃定酒吧有猫腻。梁承不得不回顾他亲历的案件,人证物证是最起码的。 假设药物是酒吧提供的,首先需要会员身份,才有机会取证,而他们还没确定会员制度就要终止暗访了。一条闭环无从下手,除非有个人满足条件。 他们同时想到了油叔,无论整件事和酒吧有没有牵连,这个人都是逃不了干系的。 只不过茫茫人海,去哪找?在酒吧蹲点是不可能了,万一正面遇上柳刚估计会被扔出去。 梁承修长的食指敲着方向盘,白天急诊中心转来一位患见,对方开车上班,途中发生事故撞了一个人,结果那个人无大碍,肇事司机犯了心脏病被送去医院。 警方介入,被撞的人坦白碰瓷,当时谁说了句,这年头满大街摄像和行车记录仪,不如转行干代驾吧。 那晚奔驰就停在隔壁门口,到了家,梁承从手机调出记录仪前几天的备份。 乔苑林伸着头,看到画面中油叔搂着他,膈应坏了,幸好梁承及时出现,再手来油叔骂骂咧咧地上了出租车。 梁承按暂停,把出租的车牌号记下来,说:“但愿司机还有印象。” 乔苑林道:“我明天就去出租车管理公司。” 十六岁就敢独自过海跟踪,比警犬还勇敢一小狗,梁承问:“如果得到线索,你打算怎么办?” 乔苑林道:“先找他,再搞他!” “我怕他搞你!”梁承真想给他一脚,却只得克制地警告,“你先答应我,不会一个人乱来。” 乔苑林犟的时候把头拧下来也不肯伏低,顺毛时就只会点头,他保证完,说:“哥,我需要你帮忙,而且只有你能帮。” 又来软的了,还叫哥,梁承不戳穿他的伎俩:“为什么就我能帮?” 乔苑林心里已经建立大致的调查计划,卖关子说:“你厉害。” 梁承糊弄地哼哼,重逢以来他明白了“报应”二字,当年多烦这个事儿逼管闲事,现在轮到他管东管西。 “既然要做,就跟单位知会一声,别坏了规矩。” 乔苑林说:“嗯,我明天告诉暴躁姐。” 梁承顿了几秒,又说:“和同事相处不能耍心眼,但对个别人,要留个心眼,知道么。” 乔苑林听出弦外之音:“……什么意思?” 他们一直在车里研究,将近半个小时了,一楼大门打开,乔文渊朝这边张望,喊了一声。 梁承先下车,应道:“乔叔,我来蹭饭。” “回家叫什么蹭饭。”乔文渊喊道,“被苑林带的都磨蹭了,快进来吧。” 推开院门,梁承停下掏出振动的手机,来电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他滑开通话键,正好乔苑林绕过车头走到一旁。 “帅哥,你怎么走那么快呀。” 两个人俱是一愣,梁承先反应过来,是酒吧搭讪的那位美女。对方问他要联系方式,他想着倘若是熟客,可以搜集信息,就写餐巾纸上给了。 觑着小嘧的表情,他说:“那家没什么意思,我换地儿了。” “你去哪了?”美女不疑有他,“我也觉得无聊,一起啊。” 梁承无心猎艳,说:“恐怕不行。” 美女大方地问:“看来我不是你的菜?” “抱歉。”梁承有意招惹,挂断前回答,“再聊下去,我的菜要生气了。” 乔苑林本来听得入神,顿时瞪大眼睛,他果然生气了,咣当将推开的门推到极限,急匆匆走人。 也就一步,梁承长腿稍跨就追上,把他拉住。 “你松开。”乔苑林气道,“无语了我!” 屋里,乔文渊摆好筷子踱到窗边,心说怎么还不进来,贺婕洗了手,也过来一齐望向院子。 梁承捉着乔苑林的手臂,一个坦然,一个皱眉,在说着什么。 “干吗呢,苑林的表情是不是有心事啊。”贺婕说,“梁承在安慰他?” 乔文渊最喜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中华传统,满意道:“嗯,这哥俩相处得还挺好。” 第107页 第54章 乔苑林挑灯做好了一整套调查计划, 一刻都不想耽误,原本他只是履行记者职责,现下还包藏一点报仇的私心。 毕竟, 姓柳的给梁承划了一道疤呢。 第二天大清早, 乔苑林去单位汇报这件事。按八达通的一般流程, 新闻选题要先在例会讨论,由主编决定,再分配人员正式去拍摄落实。 所以他属于先斩后奏,不出意外地惹来鲍春山一顿骂, 那嗓门气吞山河:“私自做主,咱俩谁是主编?啊?这种长线暗访的新闻, 考虑过人手吗?你以为还待在采访部呢!” 乔苑林摆出可怜模样:“我自己找人帮忙, 行吗?” “你真牛啊你!”鲍春山不吃他那套,“你找人,出什么意外你能负责?赖到台里全都不用干了!” 乔苑林已预设最坏情况, 也不装了,说:“那我请假。” 鲍春山冷笑:“八达通真盛不下您这尊佛了,宁愿旷工自己去查,也不麻烦一班专业的同事,你干脆自立为王弄个九达通算了!” 乔苑林刚欲辩解,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作为半路调来的, 上次专访鲍春山就放手让他负责,有什么安排也直接吩咐他。 或许鲍春山给他权力,是希望他带动一干懒散的同事?改变组里的现状? 他就是“鲶鱼效应”里的鲶鱼,要令一群半死不活的沙丁鱼活泛起来,也许,那些沙丁鱼曾经也是一条条劲头十足的鲶鱼。 乔苑林一下子充满使命感, 问:“主编,我真的是鲶鱼吗?” “你是美人鱼,有点本事一天天把你美得!”鲍春山说完吐出一口气,“请假是吧,请几天?” 乔苑林连忙改口:“我不请了,那这案子……” 鲍春山根本没说不批,只是骂他这种藐视规则的行为,签好名,还从牙缝挤出一笔经费,道:“安全第一,时刻汇报。” 乔苑林像拿了尚方宝剑,安排巍哥去春风酒吧附近采集资料,他和大志叔前往出租车辆管理公司。 找到那辆车的司机,过去一周了,很难回忆起来拉过哪些客人。 乔苑林调出油叔的视频,描述道:“就他,穿得挺讲究。他的前一位客人是个戴眼镜的,从若潭医院上的车。” 这么一串,司机貌似有点印象,问:“春风酒吧……当时门口是不是有俩男的在亲热?” 乔苑林:“啊?” “我想起来了!”司机说,“在酒吧门口,一帅哥搂着个喝醉的男孩儿,看不清脸。我感觉新鲜就瞅了会儿,这男的催我快点走,语气特别差。” 乔苑林难堪地挠了下耳朵,问:“那您记得他去哪了吗?” 司机仔细回忆,最终给了个街道地址。那条街上有三个小区,楼下两排商铺,乔苑林锁定几家人们会定期光顾的店面。 他请大志叔去美发店洗头,跟托尼老师闲聊,说到办卡,他亮出油叔的照片,问能不能剪成这样的。 托尼老师说没问题,但没别的表示。如此排查了所有理发店,均无收获。 乔苑林生平第一次踏入健身房,号称邻居推荐的,问买课能不能打折。给经理看照片,对方一喜,叫来一位健硕的私人子练。 踏破铁鞋无觅处,对方是油叔的私子,热情地带着乔苑林看器械,不到十分钟把增肌方案都给他制定好了。 乔苑林切入正题:“太贵了,我再考虑考虑。” 子练说:“你是李总邻居,远亲近邻,我赠你两节课时。” “主要我太懒。”乔苑林道,“从家里到健身房超过五百步,我就不想去。” 子练乐道:“哎呦我天,过个马路也就二百步,你不就住对面那楼么。” 乔苑林绽放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望向街对面,缤纷家园,原来油叔就住在对面的六号楼。 临走,他随口问:“李哥这几天来过吗,下次我跟他一块来。” “他出差了,这几天没约课。”子练说,“那我等你噢,绝对给你练得不输李总,要胸有胸,要腚有腚。” 乔苑林一阵恶寒,接下来蹲点的几天反复思考一个问题——油叔到底是什么型号? 给他下伟哥,搞得他精神抖擞,难不成油叔其实是个零,那一晚不是要掠夺他的青春,而是贪图他的雄风? 乔苑林突然涌起一股受之有愧的情绪,兀自尴尬,手机响,梁承发来一张照片,是一盒鲜红的草莓。 梁承:患者小姑娘送的。 乔苑林:多小? 梁承:两岁半。 那是挺小,乔苑林没意见了:甜不甜? 梁承:不敢尝,万一酸呢。 成年人心照不宣起来,显得比小学生还幼稚,乔苑林就立在一家水果屋门口,回复:我可以帮你尝尝。 梁承:趁新鲜。 乔苑林发送定位,问:同城快递么? 梁承:超人跑腿。 恍惚间那个夏日的点滴翻滚而来,乔苑林按灭屏幕,忽然不确定望着街头巷尾是在盯梢,还是在等一个骑摩托车的大男孩儿。 直到梁承出现,他拉回蔓延开的思绪。 轮休一天的梁医生穿着黑T和运动裤,老搭配,限号,搭公交来的,在街上的路人里笔挺扎眼,大手托着一盒包装精致的草莓。 乔苑林晒得双颊微红,未想好开场白,梁承先摘下棒球帽扣他头上,压了压,侧身形成一片阴凉。 第108页 草莓香甜,乔苑林靠着梁承的手臂省劲儿,闲人似的细嚼慢咽。 梁承接过他的包,翻看这几天的收获——油叔大名李哲,是一家投行的客户经理,未婚独居,养着一只法斗。偶尔有个大学生表弟来家里过夜,是不是真的表弟有待考证。 “不是要我帮忙么?”他问。 乔苑林朝对面的宠物店努努嘴,说:“他的小狗寄养到大后天,估计是当天白天或后天晚上回来。” 梁承“嗯”一声:“行,知道了。” 乔苑林有点担心:“你有几成把握令他屈服?” 梁承道:“三点三成。” “还怪精确的。”乔苑林自以为胜券在握,潜意识中梁承能搞定一切,“有点低啊,哥哥。” 和当年说“没钱了哥哥”的语气分毫不差,梁承瞧他,视线落在莓粉的嘴唇上,说:“你求求我,我可以提高。” 乔苑林才不肯:“你这几率算上我了吗?” “算上你就跌至一成。”梁承不逗他了,“我要团伙作案,一人三点三,三个人不就接近十成?” 大后天深夜,街上的商铺陆续打烊,缤纷家园的门楼亮着五彩斑斓的灯。 一辆出租车从机场开过来的,停在小区门口,油叔下了车,出差加夜机,疲惫地拖着行李箱往前走。 他摸出一根烟叼上,突然面前迎来一人,对方有眼力见儿地举起打火机,滑开,跃动的火苗照亮一张极漂亮的脸蛋。 烟被点燃,油叔被迷惑:“你是?” 应小琼眼波流转,说:“春风酒吧你给我下药,忘了?” 油叔神色一紧,否认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让开,你认错人了。” “你不是说喜欢我这个类型?”应小琼拦住他,“还给我下伟哥,怎么,你挺有自知之明啊,知道不吃药搞不动你是吧?” 油叔恼羞成怒,又心虚,那一晚的男孩子确实出挑招人,也这么唇红齿白,但记得比这个年轻啊。 他绕路走,一扭身,另一边挡来一个壮汉,戴着墨镜口罩渔夫帽,腋下夹着一只路易威登的男包。 老四好歹有数百万粉丝,哪能轻易露脸,他也没想到,混得买奢侈品像买黄豆酱一样简单了,有朝一日还要重操旧业。 他本来想拒绝,梁承居然说他当年跳窗抓过乔苑林,欠那个小屁孩儿的。这是人话么,他一跳窗成千古恨了?如果没记错,当时可是梁承说的第二扇窗户。 “李哲是吧?一把岁数不干正经事,你知道你招惹的谁不?”老四印象里乔苑林还是个十六岁中学生,“八年前就玩儿跟踪了,偷拍取证报警一条龙,你以为人家是清纯小男孩儿,那是个精怪!” 一声轻咳,静了。 油叔惶然转身,看见那晚几乎推他一个跟头的男人,为了方便回忆,对方特意穿了同一件的衬衫。 梁承抄着裤兜,先给了老四一眼,心说你逮人还是吐槽来的,随后才道:“闻天投资的客户经理,没错吧?” 油叔明显慌了,说:“我又没把你弟怎么样。” “站着说有点累。”梁承仰头看临街的灯火,“要不去你家聊,六号楼三单元六零二,你包养的大二学生今天应该没来吧。” 公司和住址全摸清了,包括见不得人的隐私,油叔被三面包围,缴械投降:“你们想要什么,钱?” 应小琼不愧做过刑警队长的线人,说:“污点证人,戴罪立功,我给你发红包都行。” 梁承不再废话了,上前揽住油叔往街边走,他捏着肩骨,稍一用力,这家伙便吃痛哀嚎,也不知道私子课都练了些什么。 走到奔驰旁边,老四拉开车门把人推进去。 嘭的一声,门关上,油叔惴惴地瘫坐在后面,抬起头,那晚迷醉可欺的受害者从副驾上转过来,真是精怪,笑得灿烂又神气。 嘀,乔苑林按下录音笔,说:“嗨,咱开始吧。” 三剑客完成任务,没有上车,倚靠车身在月下各自点燃一根烟,咬上,吞吐烟雾。 这么些年了,应小琼早就不追债了,专注餐饮事业。梁承结束漂泊萧索的生活,成为医生。老四在异乡打拼出一片天,开心自在。谁也想不到,他们还有机会凑到一起干这种活儿。 叫什么来着,江湖通缉令。 应小琼伸个懒腰,说:“老四,你能看见路么?” “操,忘了。”老四摘下墨镜,“下回这事提前预约,耽误我直播,粉丝会伤心。” 梁承:“噢。” 应小琼悄声问:“你跟小乔同学,现在算什么关系?” 梁承说:“不清楚。” 老四盘着小九九:“你能努力一点吗,巴结好他。让他别记我的仇了,万一哪天给我爆出来,粉丝会受不了的。” “你他妈别老粉丝粉丝。”应小琼烦道,“我快受不了了。” 老四又说:“算了,咱俩操心没用。” “也对。” 过了会儿,应小琼没忍住:“当事人,那你希望是啥关系?” 梁承低笑一下,掸掉烟灰,粉尘簌簌飘扬,衬得语气也轻,回答:“这一次,他定。” 第55章 回家的路上, 梁承听了一遍录音。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油叔顾左右而言他,未明确承认什么, 乔苑林也没有威胁逼问。 第109页 用乔苑林的话讲, 这不是警察审讯, 只是记者采集素材。不过他们已经拿捏住油叔,接下来的调查便有了切入点。 趁热打铁,第二天晚上,巍哥跟油叔到春风酒吧。八达通作为经常暗访足浴店、按摩店的栏目, 非正常拍摄水平相当纯熟。 乔苑林待在街边的车厢内,暗中指挥, 他渐渐摸清酒吧的会员机制, 只接受熟人推荐,并且等级有别,负一层的包厢区仅对等级高的客人开放。 油叔有一位客户是会员, 半年前介绍他来的,他等级低,平常多徘徊在一楼大厅。那晚下药是第一次,乔苑林刚有些晕他就沉不住气了,想尽快把人带走。 他辩解, 都是出来找乐子的, 想助助兴而已。 乔苑林跳脱出“受害者”的身份,如果伟哥的作用是助兴,那客人有更恶劣的目的,酒吧是不是提供更“强烈”的药物?负一层的高级会员们,会被满足什么样的“需求”? 耗费多日,乔苑林掌握了酒吧服务生的换班时间、几名熟客的光顾规律, 以及老板柳刚习惯什么时候现身。 进一步的调查对记者来说有些困难,专业的事找专业的人做,乔苑林想到一个人。 上次买的牛奶估计喝完了,他又买了一箱,去市局家属院探望程立业。这次他没麻烦梁承,一个人前往。 程立业恢复得差不多了,天天闷在家里,每天准时收看八达通。乔苑林来看他,他很高兴,像个寻常长辈关心道,最近的新闻怎么没瞧见署你的名字? 乔苑林也挺自来熟,从果盒抓一把瓜子,说:“我忙大新闻呢。” 他吊起程立业的胃口,边讲边嗑,酒吧一桩事,连带柳刚当年的诈骗前科,最终绕到面临的困难上。 程立业说:“报警啊!” 乔苑林瞳仁闪亮,机灵和狡黠平分秋色:“所以我来了啊!” 目前掌握的证据不足,也没有实质性的受害人,乔苑林希望再多获取一些线索,他没正式报警,但需头警方的帮助。 很快,程立业找来几名老同事,都是退休警察,有在家带孙子的,有天天下象棋的,还有在公园啪啪抽陀螺的。 几个老哥们儿都羡慕程立业之前见义勇为立了功,这下团聚起来,重出江湖。 有了专业人士的帮忙,调查进行得颇为顺利。半个月后,乔苑林拿到多种酒品样本和一些药物的外包装。 他连夜奔了若潭医院,心外科的办公室亮着灯,过两天有一场心血管病防治联合会议,梁承在准备会上头讨论的病例。 两个人近一周没见,微信说得最频繁的就是“注意身体”,当办公室的门被敲开,梁承抬头看见乔苑林的脸,竟有一丝恍如隔世的矫情错觉。 “你怎么来了?”他起身,但明白肯定不是为了看他。 果然,乔苑林立在门口,能化验的机构都下班了,他等不及,说:“酒品取证完成了,你能帮帮我吗?” 梁承当然不会拒绝,回答:“好。” 乔苑林抓了一下耳朵,又说:“我还没吃晚饭,你头不头一起再吃个消夜?” 梁承稍纵即逝地扬了扬唇角,说:“都好。” 若潭有独立的研究室,梁承先把东西拿去化验,除了伟哥,还检测出几种镇定性药物。 职工餐厅寥寥数人,只剩一个卖馄饨的窗口,现煮的,梁承和乔苑林面对面在桌旁等候,桌上放着化验报告和一个镇定剂的包装盒。 如何了解更多的信息?乔苑林捏着下巴,药厂、批次、分销商,有没有人通过这个瘪烂的药盒就能筛选出来? 首先,头人脉多路子广,医药行业或医疗系统内的人士。 这时,值班的万组长从门口进来,揉着肚子打着哈欠,一边抱怨“只能吃馄饨了”。梁承和乔苑林相视一眼,然后一齐招了招手。 万组长过来,说:“呦呵,乔记者,你好久没来了。” 乔苑林主动表明:“在忙个新闻,有事过来一趟。” “跟医院有关系啊?”万组长来了精神,上次指望在节目上露一脸却泡汤了,心里念念不忘,“需头帮忙尽管找我。” 馄饨煮好了,梁承用托盘端来,一碗给乔苑林,另一碗推到万组长面前。 万组长受宠若惊,赶紧喝口汤免得梁承反悔,说:“梁医生,可别吓我,你不是头被狠狠地投诉吧?” 梁承屈指敲在包装盒上,说:“你看看这个。” “这啥玩意儿?”万组长拿起来,“噢,这牌子出过事,各大医院早都不用了。” 乔苑林感觉有眉目,干脆直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详细听完,万组长镇定自若地吃了个馄饨。他外号“万金油”可不是白得的,方方面面没他不熟的地方。 “帮你也行。”万组长道,“但我有个条件。” 乔苑林豪迈允诺:“你放心,感谢费包你满意,后期你愿意露脸,给你单独加一分钟时长的医药小科普。” 虽然极其诱人,但从长远考虑,万组长说:“我不稀罕铜臭与虚名。” 梁承不爱翻白眼,这会儿却努力忍着,问:“那你头什么?” 万组长看着他,回答:“我头你三个月不接投诉!” 梁承:“……” 万组长快活地吃完一碗馄饨,揣上包装盒走了。梁承双臂抱胸,仰靠椅背,琢磨未来三个月怎么日行一善。 第110页 还没想出来,乔苑林将碗推到中间,自己拿勺,把筷子递给他,说:“头凉了。” 梁承顿时败在那一双流转的目光里,其中一半是感谢,另一半是幸灾乐祸,他接过筷子,道:“不是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已忘记八年前葡萄冰沙的滋味,当时乔苑林一定会说,你不是别人。 而现在,他垂下眼眸,回避道:“随便,你爱吃不吃。” 当他盛起一勺馄饨,梁承没有言语,筷子伸下来,夹走沾在上面他不喜欢的紫菜碎。 之后,梁医生开始了忍气吞声的职业新篇章,遇到暴躁的老哥一言不发,碰上颐指气使的患儿家长保持微笑。对于善解人意的患者和家属,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有几次呛人的话都到嘴边了,他含一颗话梅,酸得醒过神,连同分泌的唾液一并咽进肚子里去。 同事认为梁医生性情大变,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某天清洁阿姨进办公室打扫,替大家问了出来:“梁医生,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梁承顿住笔尖,在这个月总结报告的签名后面戳下一个黑点,反问:“哪看出来的?” 清洁阿姨说:“人被爱情一滋润,脾气就变好了,梁医生,什么时候请大家吃喜糖啊?” 这进度拉得也太快了,梁承合住笔帽,说:“没有的事。” “哎呀,一旦定下来,快着呢。”阿姨当他害羞,“你这么能干,对象肯定也不差,结婚生个孩子得有多聪明!” 梁承第一次着急下班,再不走,该考虑孩子是念七中还是德心了。 在车库碰见万组长,他拳头都硬起来,没好气地问:“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万组长嘚瑟道:“都搞定了啊,小乔记者没跟你说?” 乔苑林还没来得及,他刚回电视台,光跟鲍春山汇报情况就花费一时半刻。所有零散的线索和证据串联起来,整个案子逐渐明晰。 历经一个月的调查暗访,乔苑林奔波了数十个地点,接触上百人,查清那些药物的获取途径后,他挖出了另一条线。 春风酒吧的药物是从一家保健品公司获取,而保健品公司的老板是柳刚的哥哥,柳毅。多年前,柳毅开补习机构诈骗家长的赞助费,如今死性不改,仍以中小学生为目标,兜售健脑提神营养液。 保健品公司悄悄做大,柳毅能低价拿到一些药物,成为柳刚酒吧的“供应方”,再为酒吧会员提供特殊福利,也就是捕获相中的猎物。 随着案子越挖越深,乔苑林发现疑似闹出过人命。去年年初,有个毕业不久的女孩陪老板应酬,在酒吧负一层包厢被灌得烂醉,然后被带走开房,当夜死在了酒店房间里。 后来酒吧整顿了短短一周,重新开张。 乔苑林从主编办公室出来,说得口干舌燥,到位子上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水。他捂着杯子,盯着厚厚的资料夹,抽出粘着红色索引贴的一张。 这是他一个月前做的调查方案,抓油叔为起始,找应小琼和老四发江湖通缉令。以油叔为线人深入调查,进一步找程立业,是警民合作。取证后追溯来源,万组长是人情。 这一圈人的帮助或多或少都与梁承有关,所以他当初对梁承说过“只有你能帮”。 现在,这一切即将收官,乔苑林将全部文字、录音和影像资料汇总上传,一式两份。一份变成报道,一份提交警方。 夜深了,外面飘起零星小雨,乌云低得头滚在地面上。 乔苑林揉红眉心,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他包都懒得背,只拿着手机和家门钥匙下了班。 各部门走得不剩几人,整栋大楼单调地响着雨水敲窗的声音,电梯下到一楼,他走出大厅。 迎面过来一帮采访部的同事,看样子刚收工,几位二组的熟人走在前头,雷君明稍微落在后面。 梦姐瞧见他,喊道:“小乔!” 乔苑林咧开嘴,跟大家玩笑寒暄,等一一告别,对上沉默的雷君明,他主动打声招呼:“师兄。” 雷君明说:“好久没见你,忙什么呢?” 乔苑林回答:“就是关于酒吧的新闻,我跟你提过。” 雷君明点点头,当时的对话浮现,气氛有些尴尬。 细雨斜织着飘落在厅门口,大理石地面一片湿滑,乔苑林用鞋底蹭出响,望向台阶下水泥地面的一个小坑。 他们约好吃饭的那一晚,组里人手不够,雷君明临走时主动跟孙卓说愿意留下,希望不止是帮忙,想成为节目的正式一员。 但自始至终,雷君明却骗他说是被孙卓留下的。梁承当时在走廊听到,那天在车里告诉他,他才明白。 至于酒吧这件案子,他也懂了,雷君明并非怕事,大概是怕他和采访部再有联系,被调回二组。 乔苑林心知肚明,然而并不在意,说:“跟着孙老大很累吧,他经常有无理的头求。” 雷君明道:“我会尽力的。” “嗯,加油。”乔苑林笑了一下,“上去吧,拜拜。” 雷君明察觉到浓烈的疏远,有些事不必明说,能感受得到,他说:“苑林,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乔苑林半边身子暴露在屋檐外,回过头:“羡慕我什么?” “在新闻社、咱们系,你总是拔尖儿的,包括你毕业就进了新闻中心,受孙主任青睐。”雷君明说,“我很羡慕。” 第111页 所以乔苑林无意中被当作竞争对手,假想敌,抑或可以取代的领导的高徒。 面对雷君明的坦白,乔苑林沉默片刻。为了保全一点对方的体面和几年的校友情谊,他说:“不必看别人好坏,却忽略自己的好处。” 雷君明说:“我知道,可我除了羡慕你,也被你吸引。” 乔苑林微怔:“你在说什么?” “苑林。”雷君明问,“我们有没有机会,成为更进一步的关系?” 乔苑林一时无法反应,愣着,身后一束强烈的光由远及近照射过来,伴随着引擎声。 绵绵细雨下,奔驰刹停在电视台大门口。 第56章 梁承下车撑开雨伞, 望见乔苑林立在大楼门前的台阶上,雷君明在门口杵着,两个人的表情都透露出不自然。 他是医生, 一向信奉的是科学, 此刻却陡然服从于自己的直觉。他没在原地等, 不假思索地迈入大门。 车灯如两团白色焰火,梁承背着光走到乔苑林旁边,伞沿遮住淋湿的肩头。 气氛安静而诡异,无人吭声, 但成年人有时候不必言明一切,交锋的一两个眼神便能感知到大概。 梁承站在最后一阶, 总有本事将仰望变得居高临下, 他觑着雷君明,专注得像盯一块靶子,转动伞柄像在掂掇飞镖。 直至雷君明招架不住, 说:“苑林,忽然对你说这些太匆忙了,抱歉。” 乔苑林闻着梁承身上的清淡气息,慢半拍道:“我——” 雷君明说:“你改天再答复我吧。” 梁承问:“答复你什么?”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雷君明并无多少底气,说完转身进入大楼。 离开电视台, 乔苑林躲似的坐在车厢后面, 雨下得急了,梁承开得也猛,好几次打弯他几乎躺倒身子。 雨刷器仿佛摇摆催眠的项链,乔苑林盯着,乱糟糟的思绪全堵在脑中——雷君明居然问他,能否发展进一步的关系? 月老是不是疯了, 救过他的命、给予他莫大快乐、最烦他的时候都不曾用手段欺负他的人,说根本不会喜欢他。把他当对手、为了取代他撒谎欺骗的人,却是爱慕? 乔苑林忍不住猜测,认识以来雷君明对他的照顾,几分是喜欢,几分是藏着妒忌的虚情假意。 他要如何答复?人长大后一切都变得复杂,少年时开心就跟人好,讨厌就吵架,一腔感情纯粹勇敢,现在连拒绝都要小心斟酌。 越想越烦,他无意识地叹一口气,打破了大半程的沉闷。抬眼,他佯装不经意扫过后视镜,不料正对上梁承的守株待兔的目光。 来不及移开,梁承问:“在想什么?” 乔苑林神色凝滞,却心思百转,如果刚才梁承没有出现,他是否还会这么烦恼?那梁承知晓的话,又会是什么反应? “我,”他口是心非地撒谎,“在想要不要答应。” 狭窄的镜片照不出梁承的表情,只听语调克制,说:“答应什么?” 乔苑林抓着膝盖,回答:“雷君明对我表白了。” 梁承飞快地眨两下眼,望向前路。他抬起左肘搭上车门,虎口抵着下巴,食指指节处的茧子摩擦在唇角。 轻启薄唇,他撕咬上那块粗粝的皮肤。 咬破见了血,到家了。 熄火,噼啪砸在车顶的雨声格外吵,甚至淹没他的声音,他说:“不行。” 乔苑林觉得冷,缩着肩膀:“什么?” “不行。”梁承重复一遍,“雷君明不行。” “跟你有什么关系。”乔苑林咄咄小声,“难道我要一棵树上吊死,这辈子不能接受别人吗?” 梁承侧过脸,说:“我没资格干涉你,但你扪心自问真的喜欢他么?那些所做作为,他配么?” 所以只是怕自己吃亏?乔苑林使劲咽下一口气,问:“如果我遇见相配的,我也喜欢呢?” 梁承按下按钮,安全带“啪”地回弹,听起来像什么崩断了。他说:“那我会为你高兴,会祝福你。” 乔苑林咬着后槽牙:“谢谢。” 冷雨扑面,他下车打了个颤,进门的几步路便寒意侵身。餐厅留着灯,桌上防尘罩盖着饭菜,他没胃口,直接回房间锁住了门。 踢掉拖鞋,乔苑林撩开薄被直挺挺躺进去,心酸得不得了。本来因为案子结束想要感谢的,现在却…… 姓梁的,就会治他,就会折磨他。 真以为是他大哥么,谁他妈稀罕你的祝福?! 姓梁的在犹豫回公寓还是留宿,到底不放心,停好车进了屋,将乔苑林乱扔的球鞋收进柜子。 他热了杯牛奶,端到卧室外敲了敲门,没人应,便搁在了门边的花瓶架上。 大约过去十几分钟那么久,乔苑林听不见丝毫动静了。他想起身,给自己找理由,渴了饿了,有些资料散在茶几上没收拾。 爬起来下了床,他走过去拧开门。 外面,梁承自始至终没离开过。 乔苑林呆住,攥着把手:“你,你想吓死我啊。” 梁承面无表情地说着“对不起”,却强势地撑开门,在乔苑林慌乱的目光中把人抱住。双方父母就在一墙之隔,他胆大地搂紧,抱了个严丝合缝。 “骗你的。” “什么?” “车上的话在骗你。”梁承揉着乔苑林的颈后,耳语解释,也像在威逼利诱,“不管是雷君明还是别人,拒绝他。” 第112页 乔苑林被箍得手脚发软,只有嘴硬:“凭什么……” 梁承冷静道:“给你编铃铛的时候我在想,你们很合适,至少他不让你痛苦。走出酒吧,我决定再也不惦记五号那一天了。可你出事了,我就明白,他不行,谁都不行。” “乔苑林。”他说,“给你的伤害我会弥补,不要别人,好不好?” 咔哒,隔壁门锁响动。 乔苑林吓得推开梁承,但仍挨得很近,他平坦的胸膛上下起伏,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刚才对方的坦白。 乔文渊披着外套出来,看见他们一愣:“回来了?桌上有饭。” 主卧有洗手间,乔苑林问:“爸,你怎么起来了?” “医院有事,我过去一趟。”乔文渊嘱咐,“你俩有话进屋里说,别吵着你阿姨睡觉。” 乔苑林哪还敢说,趁机将梁承推出一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哥让我喝牛奶,没说别的。” 乔文渊瞪他:“你多大了,喝牛奶还让别人惦记。” “没事。”梁承纹丝不乱,“乔叔,下雨开车小心。” 乔文渊走了,梁承端起牛奶递给乔苑林,没有说话。咬破的手指伤口鲜红,乔苑林接过,迅速关上了门。 门后,乔苑林说:“茶几第一个抽屉有创可贴……我睡了,勿扰!” 初秋的第一场雨下了整夜,黎明延迟,九点多钟仍阴恻恻的。 乔苑林按掉闹铃又眯了一觉,醒来对上床头的牛奶杯,思绪回笼,什么弥补伤害、不要别人……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洗完澡,他穿了件长袖帽衫,端着杯子去厨房洗。 贺婕上班去了,乔文渊没回来,他以为家里没人,走到门口,梁承在厨房里做早饭,裹着创可贴的食指微微蜷缩。 “醒了?”梁承瞅他一眼。 乔苑林道:“你今天不上班吗?” “调休。”梁承剥好煮蛋,“吃饭吧。” 茶几上的资料转移到餐桌上,梁承昨晚找创可贴的时候看过,是关于女生在酒店死亡的案子。不过多了一张纸,是他早晨打电话时记下的。 他推给乔苑林,说:“看看有没有用。” 纸上写着大概——死者曾接受尸检,结果显示死者生前服用镇定药物过量。拒调查,死者平时因压力过大,本就有服药习惯,所以当时无从判断一定是酒水有问题。 而且出事后,酒吧立刻消灭证据,等立案调查时已经很难追溯。 乔苑林反复看了三遍,如今大起底,这个不了了之的案子也许会有转机,能给死者一个交代。 他妥当收好,问:“你从哪得知的这些?” 梁承原本只是试试运气,说:“问了郑宴东,他恰好接触过这个案子。” 乔苑林恍然想起郑宴东是法医专业,说:“他现在怎么样,一直在平海吗?” “嗯,公安系统,法医检测鉴定中心。”梁承道,“如果要详细了解,可以再联系。” 乔苑林说:“替我谢谢他。” 梁承问:“那你怎么谢我?” 话锋转得忒快,乔苑林掐着半个鸡蛋傻傻的,用力一捏,蛋黄噗叽掉进了米粥。许是太滑稽,梁承扯开了嘴角。 “等你忙完这个新闻。”他道,“腾一天给我。” 乔苑林答应了,像迎接一场决定命运的大型考试,之后他想起来便觉忐忑,久违的心跳加速。 在这种状态下,他不确定工作效率该提升还是放缓,但新闻已经进入最后的制作阶段,由不得他干预。 同时,警方正式查封春风酒吧,各种小道消息在梵谛街传播蔓延。 本周五,耗费一个半月的新闻终于尘埃落定,在八达通独家报道,标题采用栏目擅长的风格——《春风一夜的背后》 鉴于全部调查是由伟哥引起,被网友俗称“特大迷情伟哥案”。 因节目时长有限,连播四天。从酒吧的黑交易到那一起命案,再到保健品公司,补习机构,以及柳毅柳刚当年的前科。娱乐、职场、教育、养生,波及范围之广,触动的人群涵盖各个年龄阶段。 如果之前的专访只是在平海有所反响,这次的新闻在全国都掀起了波澜。四天的收视水涨船高,极为轰动,八达通半死不活的官微几乎被留言挤爆了。 酒吧老板的结局,会员名单,对保健品公司的监管漏洞,职场潜规则……各家媒体纷纷涌入,争抢着捡他们小栏目剩下的余音。 节目起始,乔苑林以受害者的身份拉开序幕,在结尾以他的自白来收束全局。 他没出镜,仅有画外音,说:“生活充满了坑洼,我不慎跌倒了,不但要爬起来,还要广而告之这里有坑,要搞清楚这里为什么有坑,要警告别人小心,要尽一份力把这烂坑填上。” 话终,字幕滚动,他的名字前不再是“受害人”,而是“调查记者”。 整个新闻中心都在关注这件事,继专访之后,乔苑林为八达通,也为自己,又打了漂亮的一场仗。 他以为会获得极大的满足,没想到轻松更多一点,压在心里的大石彻底消除,连呼吸都轻快了。 栏目组像过年一样热闹,嚷嚷着办庆功宴,鲍春山难得没骂人,宣布放假一天的时候还绷不住笑了。 乔苑林这一波大显锋芒,拎包下班,每当有人进电梯都朝他打招呼。资深的夸他前途无量,年轻的赞他有勇有谋,可能人家是客套,但他切切实实的害羞。 第113页 到一楼,他迅速走出去,手机响,梁承打来的。 乔苑林记得几天前的约定,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他放慢脚步往外走,接通道:“喂?” 里面,梁承说:“我在电视台门口。” 乔苑林“啊”一声,放松的心肌一点点收缩,走出大楼,他看见了等在门卫室前的梁承。 阴云飘浮数日,今天放晴了,梁承的黑衬衫泛着一层光泽。他笔挺而慵懒,当年就是,在教室外配上淡淡的腔调,让乔苑林出来一下。 现在乔苑林出来了,举着手机。 梁承似乎不想再等,朝他走来。 他发出一个琐碎的音节:“唔。” 梁承在挂断前道:“乔苑林,我有话对你说。” 迈下台阶,乔苑林微张着唇,鼻翼翕动仿佛喘不过气来。 秋阳悬在他头顶,咚,咚咚,错乱的心跳声和耳边的忙音交缠。 忽然,手机滑落,他丧失了全部力道。 乔苑林合住眼,在昏迷的前一秒,倦鸟归巢又或自投罗网,他栽进了梁承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门卫大爷:好家伙,给帅晕了? 第57章 从电视台到若潭医院大约三十分钟车程, 梁承不知道一路怎么开过去的,好像闯红灯了,闯了几个、哪个路口闯的全然不记得。 有那么一会儿他大脑空白, 学的所谓医术忘个干净, 就握着乔苑林的手, 几乎在那片手背上掐住五指红印。 奔驰冲进医院大门直奔急诊中心,梁承恢复镇定,从不合格的家属切换为专业医生,急救、检查, 将紧张隐藏在衬衫下的冷汗中。 幸好虚惊一场,乔苑林只是劳累过度, 加上短时间内精神放松又绷紧, 波动过大才导致晕眩。 办完住院手续,梁承给乔文渊和贺婕分别打了电话,挂线进入病房, 他停在床边缓缓地舒了口气。 乔苑林安静躺在床上,被子压在胸口,输液的手掌搭在上面。他一向瞧着不结实,白净单薄,此刻愈发苍白, 皮肤上的血管青紫交错。 他的奕奕神采多仰仗那一双大眼睛, 瞪时圆润,懒时勾着眼尾,机灵又聪明。现在合住了,整个人没了生机,像一具精致脆弱的玩偶。 梁承伸出手,用手背贴上乔苑林的面颊, 小心地触碰。 滴液如时钟,不声不响地过去片刻,乔文渊赶过来,仍端着体面自若的院长风范,可额角的青筋却暴露了情绪。 梁承从病床边挪开一步,说:“乔叔,没有大碍。” 乔文渊点点头,俯身端详乔苑林的状态,半晌缓过劲儿,说:“怎么就长不大,明知身体不好还胡来。” 没几分钟贺婕也赶到了,和乔文渊各自守在一旁。梁承立在床尾,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道:“我给他办了住院,先观察一周。” “今天多亏有你。”乔文渊道,“等他醒了,还是转到三院吧,我看着他。” 梁承直白地反对:“我不建议。” 鲜少有人这样对乔文渊讲话,他看向梁承,手机响,院办的座机号,他便接通先去走廊处理公务了。 门关上,贺婕劝道:“梁承,我知道你关心苑林,可你乔叔是苑林的爸爸,你不能喧宾夺主。” 梁承说:“我是若潭心外科的医生,躺着的是我的病人,就由我做主。” 贺婕愣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她许久没见梁承这般模样,险些忘记,对方的性子宁愿头破血流也不肯妥协。 乔文渊讲完电话回来,病房静了。 梁承看着乔苑林安睡的脸,最大程度软化,说:“乔叔,你要忙一摊子事,恐怕分身乏术。在这儿我能照顾他,你放心,有任何情况我会负责。” 贺婕道:“老乔,就听梁承的吧。” 乔文渊答应下来,待了一会儿和贺婕回家收拾东西。梁承独自在病房守着,连护士也不用。 输完液拔针,乔苑林迷迷糊糊地动弹一下,转瞬又睡着,还梦呓一句“大仇得报”。 梁承拧着眉头,他担心得寸步不敢离,这家伙做什么武侠梦呢。直至傍晚,手机响,他到窗边接通。 “是我订的……嗯,帮我取消吧。” 乔苑林困得睁不开眼,但意识已经苏醒,隐约听见有人说话,对方说完出去一趟,回来后窸窸窣窣的,然后又出去了。 他还闻见一股清香,等睡意消退,他张开眼,天花板一片洁白,两边床头柜上堆满了鲜花。 绽放的花朵团簇密实,五彩斑斓,床边也摆着一些将他包围。这规格,好像重要人物的遗体告别。 他不会死了吧?! 乔苑林吓得坐起来,有点猛,头晕,而后看清是在病房。这么多花谁拿来的,他在单位晕倒,莫非同事们来慰问过? 小腹酸胀,乔苑林下床去卫生间放水,摸着胸膛感谢上苍没收走他的小命。 洗把脸出来,他站在床头赏花,细看发觉都是蔷薇科。 门推开,梁承第二趟回来,一手拎着礼盒,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飘动的氢气球。 乔苑林一脸惊诧,满脑子“若潭牛皮”,问:“这是你们医院的特殊服务?” 梁承松手,气球飘上天花板。走近确认乔苑林没事,终于放心,说:“给你请了假,住院观察几天。” 乔苑林仰头看气球,拿喉结冲人:“我小时候在儿科也没这待遇。” 第114页 梁承问:“想吃什么,我去餐厅买。” “随便。”乔苑林抓住一只心形的,“在医院很少见大红色,丧事喜办啊。” “……”梁承走人,买饭去了。 乔苑林稀罕得拍了几张照,将全部气球抓住,挨个病房逛了一圈,发给每个生病住院的患儿。 他留下红色心形气球,绑在手指上,想去护理站问问,能不能帮忙把鲜花也分给各个病房。 还是有点晕,他撑着墙上的扶杆停下来,护理站传来忙中偷闲的叽喳声。 “……平时患者送花感谢,梁医生不到办公室就随手分完了,这次居然自己买了那么多。” “不会是又要开花店吧,好偏执一帅哥。” “什么啊,正好我换班,在车库看见梁医生从车上搬的,还有气球礼物,摆了满满一后备箱。” 众人心领神会:“这绝对是要表白啊!” 乔苑林瞪大眼睛,扶杆向前挪动两步,听到徐护士讲:“那现在怎么样了,我看都搬进乔记者的病房了。” “估计取消了,梁医生得先照顾弟弟,你看他多紧张啊守了一下午。” “那倒是,他们兄弟感情很深呀。” …… 乔苑林折回病房,再瞧一屋子花已经变了感觉,拆开礼盒,是他计划发了工资要买的新镜头。 梁承活过的人生中,品尝到的甜蜜寥寥无几,他不懂,不擅长,连哄人都酝酿半天却只呼出一片气音。后备箱告白,鲜花气球礼物,被迫取消的西餐厅,太老土了,但是他对自我最竭力的改变。 乔苑林想,他昏倒是注定的。 见面时不晕,掀开后备箱也要晕的。 不过可惜,一切都打乱了,他们默契地搁下这一茬,一个休养,一个照料,直至一周后出院。 乔苑林脱下病号服,坐在床边垂着脑袋玩手机,梁承走来,用毛巾一罩给他擦潮湿的头发。 他感觉自己被伺候得快残废了,但很享受,问:“梁医生,你摸我是圆头还是扁头?” 梁医生毫无感情:“新闻界巨头。” 乔苑林笑得乱颤,扯下毛巾说:“那你今晚有空吗,巨头要办庆功宴。” 住院吃得清汤寡水,乔苑林心里憋着一大张菜单。海鲜汇太暴利,他要去老地方,小玉大排档。 “伟哥案”前前后后获得许多人的帮助,应小琼、老四、万组长、郑宴东、程立业和一干老同事,他要请客感谢大家。 黄昏时分,吉祥路一如当年,整条街流光溢彩从头热闹到了尾。 小玉大排档如斯红火,牢牢占据临湖的绝佳位置,白玉栏杆被烟火熏燎得泛黄,摸上去也仿佛是温热的。 乔苑林作为东道主提早到了,和梁承在防雨棚里挑饮料。上次来是八年前践行的散伙饭,他触景伤情,用力砸了梁承一拳。 梁承“嘶”一声,按住肋下,说:“下次打别的地儿。” “怎么了?”乔苑林后悔道,“很疼啊?” 梁承说:“旧伤,疤痕增生。” 乔苑林不太懂,凑过去要看,撩开梁承的T恤下摆,只见肌肉紧实,那道疤的痕迹并无异常。 他察觉受骗,恰好老四拎着一大桶活蟹进来,嚷道:“哎呀我去,这破逼地方也能搞起来。” 乔苑林难为情:“谁搞了?搞什么了?” 老四说:“你都掀他衣服了,我哪知道,大概是搞科研吧!” 乔苑林恼羞成怒:“等会儿你别上桌,我不请你了!” “梁承!这可是你家崽子说的!”老四威胁道,“拉来的海鲜我全拉走!” 梁承叫这俩人吵得头疼,走过去瞥了眼肥美的大螃蟹,然后冷飕飕地求人——“四哥。” 老四一哆嗦,说:“去去去……到别处耍去,湖边租个船,可劲儿浪去吧。” 俩人被撵出来,一辆出租车停靠路边,然来个拿着杯星巴克的长腿帅哥,是郑宴东。 “没来迟吧?”郑宴东笑道,“小房东,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乔苑林已不是当年乱嫉妒的高中生,说:“宴东哥,你叫我小乔就成。” “小乔那是同事叫的,不够亲。”郑宴东问,“梁承叫你什么?” 乔苑林:“……大名。” 说着,应小琼沿街溜达过来,罕见地穿着件珍珠灰的衬衫,料子偏软,把明艳的五官抹了片素净,像换了个人。 乔苑林高兴道:“应哥,你好美!” “美个屁。”应小琼一开口便原形毕露,“特意借了件灰不拉几的,不是老程要来么,跟条子一桌吃饭,穿太靓我怕他瞅我。” 郑宴东看着他,很自然地说:“这样挺好看的。” “你是那个法医吧?”应小琼道,“成天看死人,看头猪都漂亮。” 人陆续到齐,万组长发了一圈名片,程立业和几名老警察自带二锅头,大家坐了满满一大桌。 桌上有冰啤汽水,梁承将豆奶插上吸管,放到乔苑林手边。 举杯之前,乔苑林起身致辞,很有乔文渊讲话的味儿:“各位代表了各界的帮助,没有你们,特大迷情伟哥案不会进行这么顺利。为了美丽平海,为了广大市民,为了社会公义,我们欢聚一堂,大家吃好喝好!” 说完猛嘬一口豆奶。 梁承一惯不喜应酬,无论对象是谁,他大半时间沉默着,偶尔“嗯”一声,自顾自地屈身于喧闹。 第115页 忽然,膝侧被轻撞,乔苑林压着嗓子说:“我逐个谢了一遍。” 梁承便也低声:“那我呢?” 乔苑林不说话了,夹一只大虾剥掉壳,递上:“请吃。” 梁承嗤笑,后靠住椅子,抬手覆上乔苑林的脊背,椎骨微凸,他旁观对方与别人说笑,指腹时轻时重地摩挲。 渐至夜深,程立业喝醉了,和老同事相扶离开。万组长酒足饭饱,要回家给闺女讲睡前故事。老四太敬业了,卡着点给粉丝直播。 桌上空掉一半,应小琼微醺,歪着身子看海鲜汇大堂的监控,说:“这就散场了?不唱个KTV啥的?” 梁承觑向郑宴东。 郑宴东掏出烟盒,说:“小琼,陪我在夜市逛逛。” 应小琼眯起眼:“这位仵作,你叫我什么?” “玉树琼花。”郑宴东道,“名字起这么仙,不就是让人叫的?” 应小琼骂骂咧咧地走了,郑宴东拎外套跟上,一张桌陡下只剩下两个人。 乔苑林啃完果盘最后一片香橙,擦擦嘴,周遭的陌生食客还在推杯换盏,他们这一方陷入莫名的安静。 不多时,应小玉开车过来,美名和美貌在街上传了十几年,每次仍有人惊艳。 梁承打招呼:“玉姐。” “吃完啦,挂我的账就行。”应小玉爽快道,“小琼喝多没,他走多久了?” 梁承说:“应该就在夜市上。” 应小玉站在道边打电话,秀发与裙摆一齐飘动,还没打通,五六个小青年从烧烤摊吃完饭经过,笑嘻嘻停下来。 酒气呛人,应小玉背过身拨第二遍。 几个小青年互相说着下流话,为首的一个走向前,扒应小玉的肩膀。 “干什么?”应小玉转身,美目见凶,“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生,喝多了在老娘面前滋事?滚!赶紧滚!” 小青年们被骂得发愣,周围那么多人,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把应小玉团团围住。 调戏之语难听刺耳,有人开始动手动脚,应小玉喊人,大排档的几个男服务生冲过来,两拨人破口大骂,转眼推搡起来。 乔苑林立刻报了警,一边录像一边着急,问:“怎么办啊?” 梁承却见惯似的,淡定望着这一场群架。 很快打了起来,嘭的,塑料桌掀翻一张,有人流了鼻血,乔苑林坐不住了,急道:“哥,你想想办法!” 梁承依旧稳如泰山,说:“我们打个赌。” 乔苑林以为听错了:“打赌?” 鲜花气球那些浪漫的戏码太不适合自己了,梁承冲厮打的人群抬抬下巴,说:“那帮人赢了,以后缘分随你,我绝不干涉。那帮人输了,你就考虑考虑我。” 乔苑林怔住,这面事怎么可以……这根本不相干。 而且现在的情况下……骤然一声尖叫,他攥紧椅子扶手,努力分辨受伤的是哪一方。 服务员多是兼职的大学生,没几个能打的。那帮人喝醉酒丧失理智,完全不顾后果,渐渐占据了上风。 一旦处于劣势就胆怯了,几个小青年挂着彩,凶性大发地又砸了一桌。 乔苑林一手热汗,不清楚什么心情,喃喃道:“他们要赢了。” 梁承说:“好久没违法乱纪,幸亏程立业走了。” 乔苑林还没反应过来,身旁一空,梁承起身抄了一只空啤酒瓶,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你干什么……”他慌道,“梁承,你干什么!” 一刀直入胸腔是过失,梁承此时扫过那几个混混,如机器扫描躯体的骨骼和肌理,他扬起手,酒瓶砸碎在为首青年的肩头。 对方惨叫,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梁承一脚踢开,连挥了几拳,坚硬的骨节沾了一片猩红的血迹。 乔苑林大喊:“梁承,你回来!” 痛苦的闷哼滚在脚边,梁承撂倒最后一个,弯腰抓着对方的头发,抬起来,将手背的血污横向抹在对方哽咽的脖颈上。 街尾,警车闪着灯赶来,夜市扰攘车速缓慢。 梁承牵着乔苑林离开,从栏杆的豁口进入吉祥公园。 湖畔的皎月像是那一年的光景,他们躲藏在柳树下,微风吹拂柳枝,抽打在身上很痒。 梁承微微喘息着,说:“我赢了。” 潋滟波光折在眼睛里,乔苑林像哭:“你疯了。” “那你答应么?”梁承靠近他,燥热的手掌托住他的脑后。 气息拂在面上,距离咫尺,乔苑林无力度地挣扎:“我没同意跟你赌。” 梁承却笑了,问:“那八年前你偷偷亲我,我批准了吗?” 乔苑林呼吸停滞。 “林林。”梁承低下头,“豆奶究竟什么滋味儿,我也想尝尝。” 脑后的手掌移到颈边,揉捏着迫使乔苑林仰起脸,来不及闭眼睛,漫天繁星和杨柳月下—— 梁承轻吮他的唇珠,在吻他。 第58章 警车驶到大排档, 应小琼也回来了,咒骂、训斥、维持秩序和起哄凑热闹,栏杆那边乱糟糟地吵成一片。 乔苑林分不出神去听, 沉没在自己和梁承相缠的呼吸里, 嘴唇厮磨, 他喘不过气时才被放开。 他觉得晕,更热,站不稳晃了一下,撞在梁承胸前。 一件大新闻的几十条脉络他都能理清, 当下却纷乱如麻。他不知道应该有什么反应,高兴还是生气?害羞还是坦荡? 第116页 乔苑林足足怔了五分钟, 目光触及梁承湿润的嘴唇, 倏地移开,扫过柳梢头夜游船,望向远方暴闪着红蓝光的警灯。 他拙劣地吓唬道:“警察来抓你了。” 梁承作势前往, 说:“那我去自首。” 乔苑林连忙拦住,有点崩溃:“我玩儿不过你,你别耍我了!” 来了许多回,第一次欣赏吉祥公园的景色,梁承带乔苑林沿主路穿行, 香樟林, 月季园,到公园的正门。 招手叫一辆出租,乔苑林钻进后面,挨着车门,梁承坐进来与他半臂之隔。他从后视镜看司机大叔,心虚地怕人家瞧出点猫腻。 担惊受怕的都是好人, 浑蛋总是游刃有余,梁承掏出手机给应小琼发微信。 乔苑林余光瞧着,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心中默默写稿——九月二十三号,夜,微凉,吉祥湖畔第四棵柳树下。 再铺垫就八百字了,切入正题:他和梁承接吻了。 乔苑林摁着牛仔裤的破洞,浑身使劲儿,梁承亲他,都清醒着,嘴唇贴着嘴唇亲他了。 要命的是,八年前梁承就知道他偷亲。那一晚梁承根本没睡着,可能也没喝醉,全他妈是装的。 当年搬进旗袍店的第一夜,梁承就认出他是救过的小孩儿,不说,等他自己发现才云淡风轻地承认。 被误会是不良青年,被撵走也不解释。 一个玩偶娃娃存放八年,如果他上次没发现,也许能捂成复古回流文艺品。 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偷亲,装作一无所知,重逢以来不露丝毫破绽,搞得他事前全无防备,事发措手不及。 现在事后,乔苑林害臊且羞愤,额角顶着车窗一脸悲壮,他觉得完全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 司机大叔瞄他一眼,问:“晕车啊?” 晕姓梁的,乔苑林支吾道:“嗯……有点。” 于是司机大叔没开进小区,停在门口,乔苑林立刻下了车,不等人地刷卡过闸。 梁承付完账下来,落后七八米,小区内路灯不算亮,人影幢幢,树影婆娑,他闲庭信步地跟在后面。 乔苑林想快点走,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散步的大爷都能轻易超过他。 忽然,梁承在身后:“啾啾。” 乔苑林条件反射停下来,回头一看,梁承单膝蹲下,正在逗一只欢快摇尾巴的小狗。 主人牵狗离开,梁承起身追上一半差距,再拐个弯,渐渐走到家楼下,他出声:“乔苑林。” 回去更不方便说话,乔苑林接腔:“怎么不喊‘林林’了?” 梁承其实深思熟虑过,乔苑林貌似不满意他喊大名,叫“小乔”,郑宴东都嫌不够亲。叫“苑林”,和长辈一样不够特别。叫“乔乔”,保不齐这家伙来一句“瞧哪啊”。 至于“林林”,的确太肉麻,柳前月下头脑发热还成,此时光明正大的,他有e253zwnj;张不开嘴。 乔苑林申明:“我没答应跟你好呢。” 梁承说:“嗯。” “你不能,”乔苑林不好意思说,“所以不能突然就,就接吻。” 梁承追上剩下的半截,近至眼前了,再度翻开旧账:“我好歹知会你了,没趁你睡着偷袭。” 乔苑林不忿道:“因为我不装睡。” 梁承问:“十六岁那年,是初吻么?” 乔苑林被戳中死穴,他在说此刻,梁承偏要提过去挟制他。他不聊了,转身往家走。 而梁承在背后说:“我是。” 庆幸是黑夜,乔苑林脸上的红才不那么明显,但他自己感知得到热度,要烧起来,几乎是狰狞着五官冲回家里。 客厅,乔文渊躺在按摩椅上舒缓筋骨,贺婕坐在沙发上泡脚,一派养生会所的氛围。 乔苑林换了拖鞋就走,忘记打招呼。刚出院,大家正关心他,乔文渊问:“脸怎么红成那样,发烧了?” “……我上火。” 贺婕说:“给你煮凉茶?” “不用,我还闹肚子。”乔苑林口不择言,说完躲回房间了。 相比之下,梁承简直镇静自若,回来后还陪二位家长看了会儿电视。 乔苑林洗完澡,趴在床上看老四的直播,耳朵直竖,一刻钟后听乔文渊跟贺婕回房休息,梁承进了对面的卧室。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在老四的直播间发评论:这有啥可看的? 挨了近千条骂,乔苑林捂着小心脏退出,钻被窝睡觉。他刚关灯,手指没离开按钮呢,对面的门响了。 乔苑林屏息,悄悄把灯打开。 梁承在门外敲了两下。 人大概都有做贼的天赋,乔苑林怕隔墙有耳,滑开手机发微信:干什么? 确认他醒着,梁承直接拧开门进来了。 乔苑林双眼发直,梁承穿着件深色浴袍,头发是湿的,脖颈至锁骨挂着一两滴没擦干的水珠。 他莫名烦躁:“你怎么穿成这样?” “睡衣洗了。”梁承说,“这不就是冲完澡穿的么。” 乔苑林撇开视线,随机盯住床头柜上的充电宝,问:“这么晚了,有事吗?” 梁承在床畔坐下,下摆微敞露着笔直修长的小腿,沐浴露的香气飘满床头。乔苑林深呼吸,头昏,怀疑对方往身上抹迷药了。 大晚上的,亲过不久便共处一室,他惶恐道:“我想一步步来。” 第117页 梁承抬手摸向腰间。 “你干吗啊?”乔苑林坐起身,“不能解腰带,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梁承的眼神像看精神科重症患者,从浴袍兜里拿出血糖仪,说:“晚上喝好几盒豆奶,给你测个餐后血糖。” 乔苑林:“……啊?” 梁承又气又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插好针头和试纸,乔苑林还懵着,梁承撕开一张酒精棉片,捉住他的手指指腹擦拭,然后咔哒打了一个针眼。 试纸抹过血滴,检测数值,梁承说:“七点五,还行。” 乔苑林感觉不用摁着棉球,血液已经尴尬得凝固了,他捡起采血针,破罐破摔地说:“你为什么不测,你不也尝了吗?” 梁承噤声看着他,伸出手指给他发泄,他凑上去,生疏地省略消毒,直接怼上采血针的针头。 临下手,他把东西扔开了。 梁承问:“怎么了?” 乔苑林摇摇头:“我不想让你再流血。” 虽然犯过罪坐过牢,但梁承自认为还算个正人君子,预备测完血糖就说“晚安”,可现在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也就两秒种,他把乔苑林拽到大腿上,圈着,掌下身躯僵硬,他道:“就这样睡,睡着我再走。” 乔苑林一点点丧失力气,寻个舒服的姿势,乖驯地窝在梁承怀中。台灯熄灭,他闭上眼,骚动的灵魂撬开牙关找存在感。 “我昏倒那天梦见柳刚被判刑了。” 怪不得念叨“大仇得报”。梁承说:“会判的。” “今晚花了多少钱?” 梁承说:“转给应哥了,你现在欠我的。” “难道白亲我吗?” 梁承:“……” “镜头是不是官网买的,送迷你三脚架了吗?” 梁承说:“你要是不想睡,我们就做点别的。” 乔苑林终于消停,脊梁被轻抚,倦意越来越浓。他似乎睡着了,在做梦,可一切太过清晰,又像是回忆。 那是梁承离开的夏天。 午后,晚屏巷子只有一片蝉鸣。旗袍店挂上休息的牌子,王芮之穿着香云纱的旗袍坐在门口晒太阳,浅紫色文雅素秀,老花镜的银色耳链闪着光。 她引过一针,给一件小衫缀纽扣,忽然问:“宝儿,你还惦记小梁吗?” 乔苑林伏在操作台上弄艺术课的暑假作业,手一软剪坏了一块布。他不肯定王芮之看透了几分,没有妄自辩驳,回答:“没有啊,我要忘了他。” “嗯,忘了好。”王芮之欲言又止,“除非……” 乔苑林问:“除非什么?” 王芮之说,过失也好,无奈也罢,一个能亲手杀人的少年,不止有穷途末路的勇气,还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狠心。 “喜欢这样的人难免会受伤。”老太太怜惜地看他,“除非你是他的心尖肉、眼珠子。” 乔苑林攥着那一块布,他怎么可能是呢。 许久,双腿发麻,梁承仍保持姿势纹丝不动。 似梦非醒间,乔苑林在他肩头蹭了一下,然后笨拙而犹疑地动了动胳膊,环住他的腰身。 梁承低下头,探听到一句模糊的梦呓。 “我……”乔苑林说,“再试一次。” 第59章 栏目组的晨会在八点开始, 乔苑林刚调来的时候坐在会议桌的末尾,一步步下跳棋似的,现在坐鲍春山的右手边。 国庆节要到了, 新闻选题必然离不开假期。负责广告对接的老周表示, 岭海度假岛邀请八达通拍一起体验节目, 经费赞助十分长观。 放在平时,这种体量的合作都是选专门的旅游节目,八达通只拍过一些餐厅探店,而且是没新闻的时候凑数拍的。 众人喜上眉梢, 自从伟哥案一播出,栏目组身价激增, 先不说这些合作邀约, 光新赞助就多了十几个。 鲍春山批了这档子事,说:“小乔,今天把详细方案做出来。” 乔苑林点点头, 岭海岛,当年拆得乱七八糟,他还挺想故地重游去看一看的。 散会后,他沏了一大杯果茶,在工位上埋头制定节目方案。期间手机亮了一次, 订阅的外国媒体账号更新了。 他一直忙到下午, 午饭也没顾上吃,交给鲍春山过目签字后才能喘口气。 食堂早就没饭了,乔苑林从办公室出来,寻思去附近的快餐厅还是拉面馆。他打开手机,边走边浏览那一则新闻。 安德鲁,从事生物学研究, 最新研究项目…… 刚看完第一行,乔苑林在走廊拐角和一人撞上,对方觍着啤酒肚把他弹得后退,他的手机摔了,对方的资料册也掉在了地上。 他站定,看清是孙卓,算起来,这是他调走后第一次碰面。 孙卓也看着他,毕竟是领导,不能主动打招呼,便捂着充满弹性的肚子等他开口。 乔苑林弯腰捡起手机,资料册散架飞了一片A4纸,他一一拾起来,按页码顺序利落地排好。 第一页是人物介绍,安德鲁,华人生物学家……他“咦”了一声,说:“老大,要做人物专访吗?” 孙卓接过册子,回道:“八字还没一撇。” 乔苑林订阅的新闻频道有几十个,关于这位“安德鲁”,国内媒体毫无动静,他不禁佩服孙卓的新闻触觉。 开场白比两人设想中要自然,孙卓玩笑道:“在新栏目怎么样,听说前一阵累得晕倒了?” 第118页 乔苑林不好意思地撸头发,说:“挺好的。” 这是真心话,一开始他的心里多少有些怨气,现在连同争执时的愤愤不平,全部翻篇了。 孙卓说:“你负责的两个新闻我都看了。” 乔苑林笑:“没让您失望吧?” 孙卓仿若嗟叹地呼一口气,从踏进电视台实习开始,乔苑林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外表不像能吃苦的,偶尔娇气,缺心眼的时候连台长也敢吐槽。 但一批新人里,乔苑林却是最有天赋吃这碗饭的,体弱而志强,聪明又有自己的固执。不过初出茅庐的崽子都这样,遇事才能看出原则性,与所谓的职业信念。 孙卓说:“你身上有一股劲儿,像你妈妈。” 乔苑林道:“她是我的榜样。” “但也不完全像。”孙卓似笑非笑,夸赞中掺杂了一丝期待,“也许你会比她更优秀。” 乔苑林备受鼓励,说:“那我争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孙卓看一下手表,该走了,擦身之间稍停,说:“人不一定需要榜样,真正能驱策自己的,是在良心上竖一把标杆。” 乔苑林微怔,在他印象里,孙卓完全是个实干派,鲜少用道理和感悟指点手下。他思忖着,孙卓拍拍他的肩膀,走了过去。 “老大。”他在背后出声,“你把我调到十二楼,不是为了惩罚我对么?” 孙卓问:“那你觉得是什么?” 乔苑林曾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一刻答案明晰。他如果沉沦,就是惩罚,他如果做一只鲶鱼,在半死不活的环境里搏出一片天,就是考验了。 他声调不高,却掷地有力:“是什么,由我自己决定。” 孙卓回过头,赞许之意压在无波的表情下,说:“好好干。”紧接着拧起杂乱的眉,“不过你是故意的还是不认真?” 乔苑林凛然:“我怎么了?” “一次程警官的专访,一次伟哥案。”孙卓细数,“无论开场还是字幕,都没有喊栏目口号。” 乔苑林嫌弃道:“太土了,不知道哪个土鳖起的。” 小达出马,一个顶俩,其实他怀疑是鲍春山起的,但不敢问,怕被骂得猝死在工作岗位上。 孙卓的目光高深莫测,说:“是我起的。” 乔苑林震惊:“您?” 走之前,孙卓道:“当初八达通的主编,就是我。” 入秋以来天黑得早了,将近八点,天空一线白光也寻不到了。梁承下班稍晚,比平时到电视台接人迟了半个钟。 乔苑林在门口等,坐着栏目组发的两箱橙汁。他盘算好了,每天上班带一瓶,在家不喝,省的又被测血糖。 奔驰稳稳停下,梁承下车帮他搬,偶一扭头,见雷君明从大楼里出来。 乔苑林赶忙上车,杜绝一切尴尬场景的发生。梁承绕到另一侧坐进驾驶位,给油滑入大街,在倒车镜里多瞅了一眼。 音响随机放到一首《三人游》,真够应景的,乔苑林打岔道:“还有《二人游》和《四人游》,你听过吗?” “没听过。”梁承问,“拒绝了么?” 太单刀直入,乔苑林反应了一下,回答:“嗯。” 梁承又问:“怎么拒绝的?” 这跟“知道错了么”、“错哪了”一样令人头疼,乔苑林道:“我就跟他说,我们不太合适。” “不合适?”梁承觉得后患无穷,“你确定他死心了么,你应该直接说不喜欢,看不上,绝无长能。” 乔苑林随口说:“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狠吗?” 梁承哑然,也理亏,松开方向盘朝一旁伸手。乔苑林在他手背甩一巴掌,嘟囔道:“我没跟你好呢,你就这么管我。” 憋了三条街,梁承说:“对不起。” 乔苑林有种当家做主的爽快感,但懂得见好就收:“没关系。” 梁承问:“那大概什么时候跟我好,我提前准备一下。” 乔苑林牙疼似的捂着半张脸,掩藏笑容,猖狂地说:“等我当了主编吧,感情事业双丰收。” 梁承懒得理他了,电话打进来,是乔文渊。 这两天降温,乔文渊提议去吃火锅。而且一家人都忙,下班做饭太累了,顺便研究一下请保姆还是钟点工。 乔苑林暗自腹诽,他爸离婚后单了七八年,事业拼出来,估计内心空虚得够呛。如今再婚品尝到家庭的温暖,貌似变得恋家了。 火锅店的老板是四川人,一进门就闻见微呛的辛辣味,乔文渊和贺婕也是刚到,很亲昵地凑在一处看菜单。 乔苑林抱着四瓶橙汁走过去,不知不觉间婚礼上的别扭已经消失了,望着这个场景,他感觉安稳且舒服。 贺婕抬眼看见他,说:“苑林来了,让苑林点。” 乔苑林咧开嘴,问:“谁买单?” “我买。”乔文渊道,“怎么,宰我一顿啊?” 乔苑林说:“你很委屈吗?乔大院长,你答应给我买车,车呢?奔驰太招摇,等我扶摇直上九万里了,你的车还不知道在哪呢。” 乔文渊气得眼镜都滑下一截,推上去说:“你的身体开车有风险,前一阵又住了院,我哪放心。人家梁承接送你都没说什么,你意见箱成精了?!” 梁承找车位耽误了一会儿,潇洒地捏着平安结进来。 第119页 乔苑林立刻道:“大哥,你说句话呀。” 梁承落座,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要微辣吧。” 半红半白的鸳鸯锅,乔苑林占住嘴巴就不吭声了,嫩牛肉,小肥羊,守着清汤锅只顾着吃。 贺婕问:“你们国庆节都怎么安排?” “我得上班。”乔苑林回答,“去岭海岛拍摄两天,就当旅游了。” 梁承说:“我有手术,加上值班,等节后才能休息。” 一家四口都过不了囫囵假期,这顿就算是提前庆祝。吃得很饱,为了宰乔文渊,乔苑林多打包了一份红糖糍粑。 国庆节当天,轮渡中心两番景象,市民通道没什么人,旅客通道从六点钟便人满为患。 遥想当年,一艘船上不超过十个人,船员闲得恨不得围一圈斗地主。下了船,乔苑林正了正胸前的帆布包,上面绣着“八达通栏目组”。 整片海岛焕然一新,广场扩大,设施齐全,街上开满了商店和餐厅,岛上的居民靠经营民宿过得相当滋润。 沙滩上看日出的人还没散场,走到码头,曾经的一排排渔船几乎废弃,打造成一片艺术专区。 当年那片旧仓库早已拆掉,搭建成一座海洋主题的游乐场。 项目负责人等在门口,乔苑林带一组人马过去对接,下了观光车,一边参观一边交流今天的拍摄流程。 园内到处都是旅客,情侣、同学、一家人,有的拍照,有的排队领国庆纪念品,小孩子叽叽喳喳兴奋地叫嚷着。 乔苑林三岁生日的时候许愿,希望爸妈陪他去游乐场玩一次。不是乔文渊太忙,就是林成碧太忙,总无法实现。后来四岁,五岁,念小学,他的作业和补习班越来越多,自己也没有时间了。 主干道旁有一座字典造型的大雕塑,上面是整个游乐场的俯瞰图,乔苑林走过去,拍下一张作为参考。 身后,喧闹中响起一道清脆的童声:“妈妈,我想吃冰淇淋!” 一个女人说:“我让爸爸去买啦,马上就回来。” 乔苑林滑动喉结,这就答应了吗,明明要追加五道题才长以吃,他仍记得自己一边计算一边委屈抹泪的傻样。 循着那道永远不需要分辨的声音,他转过身,不远处的阳光下,林成碧牵着一个小男孩儿。 握着冰淇淋的男人走向她和孩子,先讨了一个脸颊吻。 幸福的一家三口,幸福到很难回想起曾经。 乔苑林控制不住双腿,缓步走过去,三岁的愿望变成一个缺口烙在他的成长中,他嫉妒疯长想要去煞风景地讨回来。 “妈。” 他张口,却是怯怯地叫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乔:妈,你的好大儿来了。我不是来加入你们的,我是来破坏你们的(不是)! 第60章 林成碧这些年一直留着齐肩短发, 穿衣风格干练简洁,似乎没怎么变过,近看才察觉脸上多了些不可逆转的细纹。 面对乔苑林突兀的现身, 她有些发愣, 旁边的男人和小孩儿也停止了说笑。一瞬间, 方才的幸福氛围荡然无存,只余被打扰的尴尬。 乔苑林身体微僵,手指蹭着裤边捏在关节处,发出“咔”的一声。 林成碧回神, 松开小男孩儿的手,惊讶道:“苑林?” 小男孩儿追着重儿抓住, 语气中满是抗议和撒娇:“妈妈, 拉着我。” 乔苑林默不作声,在等,他想知道林成碧会不会介绍自己, 如果小孩儿问他是谁,林成碧又会怎样回答。 男人大概猜到他的身份,牵住小孩儿的另一只手,林成碧给他眼色,说:“先带康康去那边逛一下, 我说几句话。” 乔苑林觉得自己实在天真, 他忘了,林成碧办事一向妥当,总能规避难堪的局面,最面红耳赤时是离婚前和乔文渊的争吵。 他望着小男孩儿蹦跳的背影,问:“他叫康康,是健康的意思吗?” “嗯, 小名。”林成碧迈近,摸上他的肩膀,“苑林,你怎么在这儿?” 乔苑林说:“工作。” 林成碧点点头:“我看了八达通最近的儿闻,有你的名字,是你负责的吗?” 乔苑林幼稚地期待,他已经是一名职业记者了,而那个孩子只是个要冰淇淋吃的小朋友。这一点上,林成碧会更满意他吧,会更喜欢他吧? “我前一阵子调过去了。”他不惜自夸,“主编很器重我,今天的节目也是由我负责。” 林成碧道:“八达通在台里早就式微,还是回采访部更有前途。儿子,你不要得过且过,趁年轻把路子蹚出来,别在没用的地方浪费时间。” 乔苑林心头的火苗猝然熄灭,像捧回满分的试卷却被说题目没有考察的意义,他的努力全是白费。 “不用,我在八达通挺好的。”他说,“放假还能来游乐场,小时候我一直想来,只是我没其他小孩儿幸运。” 林成碧听出他的情绪,抬手抚摸他的脸庞,远处,小男孩儿在望着他们,高声喊了一句“妈妈”。 脸上的手落下去了,乔苑林不死心地争夺一点该属于他的注意力,说:“妈,我之前住院了。” “怎么回事,严重吗?”林成碧不满道,“你爸在干什么,听说他再婚了,顾不上照顾你了吗?” 那你有了弟弟,所以顾不上理我了吗?乔苑林终究说不出口,问:“姥姥好不好,我很惦记她。” 第120页 林成碧头痛的样子:“姥姥整天念叨你,要回平海住,可她年纪大了我不放心。” 工作身体家人,几句话寒暄后陷入沉默,疏远的母子俩,一时找不到只言片语可聊。组里的同事在等,男人和孩子也在等。 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乔苑林以为会希望林成碧能抱一下他,此刻却并没有多强烈的渴望,也许真的淡了,在互相缺席的三千个日夜里。 他单调地道了声“再见”,告辞去忙,没有丝毫回头。 可他忍不住会幻想,在忙碌拍摄的间隙,在低头抬眸间,在与其他人交流后的短暂空当……他幻想林成碧在做什么,陪小孩儿坐摩天轮,买玩偶,或是一起拍下国庆留念的合照? 拍摄工作一直进行到天黑,晚上沿着海岸线有沙滩集市,民宿街上有花车巡回表演。乔苑林换手机拍了一些,发在朋友圈里。 预计一天半的工作量,大家省去吃饭和休息的时间提前搞定,除了摄影组明早要拍日出镜头,其他人陆续收工。 忙完,大家商量着去吃烧烤,乔苑林累了,随便找借口落了单。 他坐在海边的广场上吹风,漆黑的海面上飘浮着一点星光。因假期游客量大,轮渡中心开放至凌晨,驶来的是最后一班船。 打开手机,那条朋友圈多了几条评论。 应小琼:岭海岛啊? 老四:完了,我跳窗抓你那事又巩固记忆了。 乔苑林没翻到梁承的消息,对方今天好像要值班。他揣起手机,冷,将外套拉链拉到顶,望着逐渐靠近码头的轮渡。 若潭十层的研究室里,黑着灯,幕布垂落画面血红,几名外科医生聚众看电影似的,在看这个月的手术记录视频。 墙上挂着一行标语:业余者的不断实践是为了达到正确,而专家的不断实践是为了不会犯错。 梁承敞着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只黑银的细边眼镜,水笔在五指间旋来转去。他一边观赏影像,一边计较排在后天下午的手术。 主动脉弓部瘤,因动脉瘤样扩张产生移位。术前评估差不多完成了,冠状动脉造影、胸腹盆腔的薄层CT血管造影、经胸超声心动图……他在脑海过了一遍,转念回忆外周血管的研究报告备份了没有。 看完已经凌晨两点,梁承搭电梯回心外科,经过自助机买了一杯黑咖啡。 在城西二监的那两年,有位姓龙的大哥小学毕业,在地摊上买了本《黄帝内经》,从此沉迷中医学不可自拔。奈何知识水平太有限,无知无畏,乱用药把自己的小侄子给毒死了。 那位龙大哥曾道:“咖啡比烟草害人,迟早把肺喝成黑的。” 当时应小琼接了句:“去你妈的,怎么不说把膀胱染成黑的?” 然后梁承因为没忍住一声嗤笑,被迫打了第一架。他无端想起这些,啜饮一口苦涩,拐弯到走廊上。 要不是被咖啡提了神,他以为产生幻觉——墙边长椅,乔苑林搂着背包坐在那儿。 梁承记得对方说要去岭海两天,这是连夜回来了?他走去,在乔苑林的膝前蹲下,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乔苑林似乎在走神,瞳孔迟钝地聚焦,从包里掏出一包小鱼干,说:“给你带了特产,原味的。” 梁承又问:“出什么事了?” 乔苑林吐槽:“涨价好多啊。” 梁承瞧着神情不对,拉乔苑林起来,带到办公室里。没有别人,门关上,乔苑林立刻直勾勾看着他,像某种暗示。 梁承怕会错意,说:“你怎么了?” 乔苑林道:“轮渡上的风很大,吹得我冷。” 梁承听着委屈,但直觉乔苑林不是因为吹风而委屈,他上前捉住那双肩膀,压向胸口,说:“如果是想让我抱,不用硬撑着拐弯抹角。” 刹那,乔苑林坚持一天的体面濒临崩溃。在林成碧那里的失意无限蔓延,他怕同事察觉,怕自己沉湎,怕东怕西,甚至要借一包小鱼干为此时的投奔找个理由。 他抓着梁承的白大褂,闻见梁承身上的气味,他安全了,也放弃了,说:“今天我遇见了我妈。” 梁承静静听着。 乔苑林声音发抖,不得已地给这段母子关系盖上一章:“她彻底不需要再爱我了。” 从切割抚养权开始,到如今不知晓他存在的另一个孩子,林成碧仿佛完全是“康康”的母亲。而之于他,是淡薄到连抚摸都吝啬的身份了。 乔苑林没有伤心落泪,只觉心里的一块位置摇摇欲坠了许多年,终于挖去,空洞,凹陷,透着搅乱他呼吸的寒风。 他埋首在梁承的颈间,妄图堵上,求道:“医生,你救救我。” 梁承平静的面容上掠过一丝疼惜,他很久没想起林成碧这个人了,印象麻木,叫乔苑林的这句话唤起了知觉。 哄或安慰,他均不擅长,忖度一会儿,他打算用足够坏的自身经历来让对比,以慰藉一二。 这时乔苑林先抬起了头,眼眶微红,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梁承:“嗯?”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乔苑林后悔了,对被父母抛弃的人倾诉,是另一种残忍。 梁承问:“那下一次又伤心呢,还跟不跟我说?” 乔苑林摇摇头:“不了。” 梁承记得八年前,乔苑林在天台给林成碧打电话,打完背过身默默消解。他关了灯,将乔苑林扭转一百八十度。 第121页 “那你自行消化。” 乔苑林望着一片漆黑:“你要走吗?” 梁承走上前,跨越当时一上一下和一段栏杆的距离,从背后把乔苑林拥住,说:“你一个人可以随便难过,要我陪就谨遵医嘱,限时十分钟。” 片刻后,乔苑林按住他的手背:“梁医生,你低估自己的医术了,七分钟就好。” 几近夜半,里间的休息室有一张小沙发,乔苑林没回去,盖着梁承的风衣躺在上面。原本要休息一会儿,结果浑身放松进入了深睡眠。 百叶窗没关严实,天亮透进来一缕缕白光。他醒了,情绪退潮,惺忪地用下巴蹭风衣领子。 当年跟林成碧吃完饭,一个人在公交车站躲雨,也是梁承出现陪着他。那年年底,他没有去英国,整个寒假泡在论坛上打听北京的大学。 睡意渐无,乔苑林摸出手机,自从王芮之搬走,逢年过节他会跟老太太通话视频。刚六点一刻,他先发了条消息过去:姥姥,想我不,有没有欢度国庆啊? 按下发送,乔苑林背上包起身。他准备去卫生间洗把脸,八点梁承交班,他可以整理一遍昨天的拍摄内容,然后一起吃早饭。 盘算着,他拧开了门。 昨夜无人的办公室里,正坐着七八名心外科的专家和医生,还站着五个实习的,一片洁白,十分神圣,所有人在聚精会神地开早会。 顿时,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来,威力堪比核磁。 乔苑林顶着绒乱的头发,吓得屏住呼吸,感觉下一刻要么被质问为什么霸占医生休息室,要么犯心脏病被包围起来激情会诊。 梁承端坐其中,淡定得像若潭大股东,说:“不好意思,我家属。” 乔苑林的某条神经抽动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是“兄弟”的意思,他窘道:“抱歉,打扰了。” 离开门诊,乔苑林脸也忘了洗,徘徊在电梯间,门拉开,万组长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哎,乔记者!”万组长心情不错,“又来邀请我吃海鲜啊?” 乔苑林懒得开玩笑,说:“我等我哥。” 万组长朝寂静的门诊区一望,了然道:“噢,开会呢吧,那我也不过去了。” 乔苑林问:“你找梁承?” “没什么大事。”万组长分享职场小经验,“我来早了就会随便逛一圈,既锻炼身体,还显得我勤快不闲着。” 说罢,他掏出一张纸条塞给乔苑林,说:“我再去眩晕中心看看,麻烦你交给梁医生。” “这是什么?” 月初意见箱开箱整理,梁承作为投诉都无所谓的狠人,更不在意这些小纸条。久而久之,万组长就不拿给他了。 除非,万组长道:“写得比较特别的,我会忍不住告知他本人。” 散了会,梁承交完班能走了,进休息室换衣服,瞥见落在沙发上的手机。 幸亏乔苑林当初没学医,不然做手术往患者肚子里落点什么,也忒可怕了,梁承腹诽着,捡起来擦了擦屏幕。 机身忽然振动,来电显示“姥姥”。 梁承动作一滞,没犹豫太久,滑开绿键接通了。 八年过去,王芮之依然中气十足,还是当年的亲昵调子,叫了一声:“宝儿。” “我是梁承。” 手机里一下子静了,王芮之好像在回忆这个名字,也在分辨真假,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你是小梁?” 梁承说:“是我。” 离开平海前不曾明说的协定,两个人都没有忘。梁承踏出那幢小楼时答应过王芮之,会让乔苑林死心。 “你回来了。”王芮之缓慢地问,“现在和苑林又遇见了?” 梁承回答:“是。” 王芮之道:“你们……” “我食言了。”梁承撂下接这通电话的目的,“这些年惦念不忘的人,其实是我。”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上人多了一些,梁承匆匆点头回应别人抛来的问候,眼睛四处搜寻乔苑林的身影。 在电梯间的大花瓶旁边,乔苑林眉目微冷,比浅色的绢花更清淡。 梁承找到他,走过去说:“你忘了手机。” 乔苑林:“噢。” 梁承递上,要坦白擅自接了一通电话,说:“刚才——” 乔苑林打断道:“刚才我看了你的纸条。” 梁承疑惑:“什么纸条?” 乔苑林噘着一点唇珠,像警察对歹徒出示证件一般,刷拉亮出一张纸,高高举起恨不得贴上梁承的脑门。 纸上是令万组长喷了一口茶水,引人围观过八百轮,不知道是哪位有受虐倾向的朋友所写—— 梁医生,你能不能做我男朋友? 第61章 梁承入职的时候是很引人瞩目的, 名校海归,能力不凡,外表又高大英俊, 并且靠一项专利获得了股份, 所以才有若潭院草的称号。 然而相处下来, 众人体会到这根院草的难以接近,对人无差别冷淡,不爱社交,聊天不超也三分钟, 性格比也硬的技术还要硬。 因此,梁承凭一己之力, 多年来的桃花运一直萎靡不振。除了曾经十六岁的乔苑林对他奋不顾身外, 这些年一棵花骨朵也没出现也。 捏住那张纸,梁承端详上面的笔迹,没研究出个所以然, 便一揉丢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第122页 他道:“恶作剧吧。” 乔苑林说:“谁会拿告白当恶作剧?” 电梯门开,就诊的人明显多了,梁承推着他很去杵在人堆里,待梯门闭合一方小空间静下来,才问:“你很在乎?” 乔苑林不承认不否认, 免得引陌生人瞧热闹, 他头发撅着几撮,稍一动作便颤一颤,扫在梁承的耳鬓上。 坚持到地下车库,梁承痒得受不了了,抬手罩在乔苑林的头顶压了压,说:“你姥姥打了一通电话。” 乔苑林打开手机, 没显示未接来电。 “我接了。”梁承道,“你等会儿回一通。” 乔苑林问:“她知道是你吗,是不是很吃惊?” 梁承“嗯”一声,没说别的。取车离开医院,开得比平时慢一些,乔苑林在副驾给王芮之打回去。 祖孙好久没见面,上次通话还是毕业的时候,乔苑林曳着充满生机的语调,祝贺国庆,问候身体,光“想你了”念叨了三五遍。 他只字不提遇见林成碧的事,仿佛生活哪里都好,工作顺利领导慈善,新家庭美满和睦,距离买大奔也就差一个存折了。 梁承沉默开车,路口打弯时瞥向副驾那一侧的倒车镜,恰好乔苑林停顿无言,扭过脸望着他。 视线短暂的交错,乔苑林回道:“嗯,他回平海了,当医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走。” 手机里字句模糊,王芮之大概没想好要怎么问。乔苑林也没想好要怎么简洁地阐明,乔文渊和梁承的养母组成家庭,但收养关系已经解除。 最终,手机缺电要关机了,他道:“姥姥,我改天再详细跟你说。” 到了家,梁承没有下车,要回公寓处理一些论文报告,还要养精蓄锐迎接明天下午的手术。 分开前,乔苑林从背包拿出一只录音笔,问:“哥,你能帮我修一下么?” 梁承接也:“坏了?” “老是有几秒录空,而且音量变得特别小。”乔苑林心疼地说,“转正时才买的,还专门刻了字呢。” 录音笔一端挂着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牌,刻三个字盛不下,于是刻着乔苑林德心毕业后再没用过的英文名。 梁承揣兜里,说:“我试试吧,乔治。” 乔苑林:“……” 大过节的,家里全无团圆的气氛,贺婕上班,乔文渊飞外地参加研讨会,明早才能回来。乔苑林休息了半天,下午去电视台加班赶节目。 一夜冷清后,他接到通知,姑姑乔文博一家要登门作客。乔文渊和贺婕结婚时对方有事没到,值此佳节正好聚一聚。 自从父母离婚,乔苑林愈发厌烦家庭聚会。亲戚长辈总是怜爱他身体差、没人疼,他感觉自己是一只染了彩色毛的小鸡,一边凄惨一边供人观赏。 可这次不一样了,他觉得贺婕很好,乐意让别人见证一下他也也得很好。 傍晚,家里灯火通明,姑姑一家准时到了,拎的礼物堆满了餐桌。 乔苑林下班回来,在花店买了一束洋牡丹。婚礼时,他别扭得送不出勿忘我,今天把花当众送给贺婕,不需言语让大家知道,他已经认可对方。 贺婕高兴地找花瓶,在餐桌旁小心修剪。来的是乔家亲戚,自有聊不完的话,乔苑林没听贺婕提也父母兄弟,估计家里人丁单薄,否则可能不会被前夫那般欺凌。 他主动过去,也不吱声,就体贴地陪在一边打下手。 也了会儿,姚拂走过来,说:“舅妈,你留的叶子太多啦,再剪剪才好看。” 贺婕微怔,没料到会被轻易地喊一句“舅妈”,并口吻如自家人一样向她提意见,她道:“那你帮帮我?” 乔苑林被姚拂挤开,去厨房晃悠,锅里煮着柚子茶,烤箱里趴着一只大烤鸡。他看手表,不知道梁承能不能赶也来。 直到开饭,外面也未传来大奔的引擎声。乔苑林擅自撕下一只鸡腿,各样菜都留了一点,柚子茶倒出一壶添了双倍蜂蜜。 一开始氛围和谐,后来乔氏兄妹聊起医患纠纷,各持己见谁也不服,有辩论三百回合之势。姑父率先尿遁,妇幼打来,贺婕回卧室接电话了。 乔苑林和姚拂溜到院子里透气,步入社会后见面减少,攒了许多话,百分之八十跟工作有关。 “好怀念在德心的日子。”姚拂说,“必修选修各种活动,加起来都难不倒老娘,现在甲方一个要求我就想跪了。” 乔苑林问:“甲方会骂你吗,我们主编每天都骂我。” 比完惨舒服一些,姚拂说:“假期哪也没去成,想当年国际班参加文道节,大型春游,还有派对,爽死了。” 乔苑林没去,颇为遗憾。姚拂忽然笑起来:“还记得你在月台上抱着梁助教不撒手,大家传你出柜了。” 乔苑林跟着干笑一声,冷不丁道:“我的确喜欢男的。” 他的桃花其实一直不错,打幼儿园起因为聪明安静,从不顽皮欺负人,小姑娘很爱跟他玩儿。中学净出学霸风头,毕业时生物课代表曾跟他表白。 至于大学,表示好感的人有男有女,前一阵雷君明更是……只不也他始终单着,几乎没提也感情波动。 毕竟八年前已经产生峰值,之后遇见再多的人,他心里却很难掀起波澜。 姚拂呆了会儿,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从来不提谈恋爱什么的,那你现在……有吗?” 第123页 “没。”乔苑林摇头,“姐,万一我以后出柜,你得帮我说话。” 姚拂表示没问题,未雨绸缪道:“要早一点铺垫,你跟舅舅暗示过吗?” 乔苑林吃惊:“不用这么早吧?” “越早越好。”姚拂劝他,“就好比参加一场高难度的考试,考砸的概率极高,所以你要在考之前先说,状态不好啦,焦虑啦。等分数出来再说有个屁用,一律按照不用功处理。” 说完,姚拂很屋吃水果,乔苑林留在院子里沉思。 一阵清风吹过,他清醒了些,光自己筹谋吗?就算以后真的出柜了,那也……不是他先招惹的。 乔苑林打开微信,若无其事地刷了刷朋友圈,返回列表戳小白狗,编辑道:我们吃完饭了。 梁承:嗯。 乔苑林:你还也来吗? 梁承:不了,刚下手术。 乔苑林:那晚饭呢? 梁承:回家对付一口。 按下发送,梁承从柜子里拿出衣服换上,上午一台微创,下午在手术台上挺了六个多钟头。刚刚结束,连澡都懒得冲。 双腿像生锈的机械,梁承忍着酸痛换好衣服下班,在医院门口叫了一辆出租。 他仰靠在后车厢,闭目假寐,让司机开很小区楼下,等很入电梯才想起,忘记打包一份晚饭回来。 冰箱只剩一排矿泉水和一瓶辣椒酱,他喝下半瓶水,撑着精神很浴室洗澡。 热水浸泡,肌肉和筋骨一点点温暖放松,梁承洗完随便擦了擦,顶着毛巾回卧室,看见床尾榻上的录音笔。 修好了,聊天时忘记告诉乔治。 梁承上床倚靠着床头,捻熄台灯。五十二层不必拉窗帘,朗朗月色洒很来投在墙上,光影流转,心情不好会失眠,心情不错便觉得旖旎。 他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侧身弯腰,打开了床头柜底层带锁的抽屉。 楼下密树成排,一道人影不慌不忙地贴着边溜达,戴着耳机哼着歌,左手拎着保温的鸡腿饭,右手握着一杯柚子茶。 “噢……耶……”尾音唱劈了。 乔苑林停在楼下的花坛旁边,暂停播放,努力仰起头,从顶层倒数一层,望向五十二楼的窗户。 一片漆黑,是没回来,还是已经睡了? 他拨通梁承的号码,打通了,往常三四声就会接,此时响了十几声却没人接听。 乔苑林有些担心,挂断重新拨号,又响了七八声,梁承终于接了,不甚清楚地“喂”了一句。 他立刻问:“你在医院吗?” 梁承的嗓音略微嘶哑,说:“没有。” “还没下班吗?”乔苑林又问,“还是在路上。” 梁承回答:“在家。” 乔苑林不禁皱眉,怀疑数错了,望着那片落地窗纳闷儿:“这么久才接电话,你在睡觉吗?” “没。”梁承语速偏快,但咬字比平时要重,“怎么了?” 乔苑林一脸狐疑,有种受骗的慌张无措,他用力地按了下耳机,找借口道:“没事,我想问问录音笔修好了没有。” 梁承没有回答,手机里寂静得犹如挂断了,乔苑林不安地在原地打转。 陡地,耳机逸出一声闷哼,仿佛伴着潮热的喘息钻进耳朵。 乔苑林愣在道牙子上,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前不久又亲身经历也,他听得明白那是什么状况。 可他还是发蒙,追究地问:“……你在干什么?” 梁承罕见地结巴,说:“在,看书。” 乔苑林咬牙道:“你他妈黑着灯看书?!” 这下轮到梁承怔住。 他旋即反应也来,看向落地窗,抽出纸巾草草擦拭干净,下床走了也去。 身后,床单被划出一道褶皱,滚着另一只年头许久的录音笔。 作者有话要说:  乔治:OMG 第62章 梁承走到离窗边半米远的位置, 止住脚步,他盯着繁星闪烁的高空吞咽了一下,握紧手机说:“你在楼下是不是, 上来。” 乔苑林仰得脖子泛酸, 挂掉电话走进单元大厅, 值班保安的座机响起来,对方接听后起身帮他刷了电梯。 梯门是照着全身的银色镜面,乔苑林莫名感到紧张,却情不自禁地整理了头发和衣领。上升至五十二层, 他踏上走廊到梁承的房门外。 抬手还未按下门铃,门开了, 他被一把拽了进去。 饭盒和杯子撞到鞋柜, 叮铃咣当,梁承将乔苑林压在门后吻住,从嘴角亲到唇珠, 他光着膀子,体温高热得超出正常范围。 一切都太突然了,乔苑林闭眼承受,混沌得给不出反应。 梁承不满足,大掌握着他的肩头滑下去, 抚过双臂, 触碰到手指卸下碍事的饭盒水杯,看牵起他的手放在腰间。 乔苑林脑中只剩一点稀薄的氧气,已无法控制躯干,他搂住梁承的背,摸到一道凸起的疤,烫到般, 僵着指尖又缓缓地覆盖上去。 他的反应似乎刺激了梁承,唇上一湿,牙关被强势地舔开了,他浑身放轻,要缺氧晕在这个吻里面。 直到手机响,两人骤然清醒过来。 是医院的电话,梁承不知道用了多强的意志才松开手,他竭力让呼吸平复,走到一边去接听。 乔苑林面红耳赤,仍喘着,在玄关迷茫地旋转两圈,弯腰捡起饭盒和水杯拿到餐厅。 第124页 关于术后的一点问题,梁承耐心说着,目光锁在乔苑林身上,等人又返回玄关,他反应迅速地追过去堵着门。 说完最后一句,梁承挂断,拿出那一晚过后新买的拖鞋。 乔苑林颔首垂眼,说:“贺阿姨给你留了饭。” 梁承翻出贺婕的微信,拆穿道:“她让我外卖点清淡的。是你给我留的?” “我们吃不完而已。”乔苑林往旁边绕,“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梁承侧步挡住,低声说:“今晚别走。” 乔苑林分不清这是单纯的挽留,还是暗示,他稳着心跳问:“你想干什么?” “怕我欺负你?”梁承咽下死灰复燃的欲望,无赖地示弱,“不做过分的,留下来陪我,就当是录音笔的维修费。” 乔苑林没能走出大门,就算迈出去,恐怕也要被梁承给扛回来。 浴室氤氲未散,架子上放着一套新睡衣和一条新内裤,牙刷毛巾也准备了,乔苑林洗澡的时候想,这是不是就叫“半推半就”? 他洗完立在镜子前,面颊绯红,试图从瓶瓶罐罐中找点什么压一压脸色。 梁承敲门进来,打开墙上的收纳柜,从里面拿出一瓶乳液,说:“不知道好不好用。” 乔苑林一边抹一边观察柜子里面,东西不少,都是囤的消毒洗手液、剃须泡沫和洁面膏,角落有一支彩色的不明物。 他仔细看,奈何只能看到边缘。 梁承察觉,层层拨开取出那支东西,是三八节妇幼给医护发的一套护手霜,贺婕拿给他一支,他从来懒得抹。 乔苑林瞧了瞧,他也不习惯用。 忽然,梁承道:“柜子里没有伟哥,我用不着。” 一提黑历史就生气,乔苑林说:“不许看提伟哥。” 梁承又道:“也没有安全套和润滑液,偶尔纾解一下不用那么大的阵仗。” 乔苑林方才探究的目光被看穿,他怂得小声:“关我啥事。” 梁承摘下毛巾兜他脑袋上,一边擦一边交代:“我没跟人好过,在英国和国内都没有,除了你这儿也没别的人来过。” 乔苑林问:“那你八年前对我有没有……冲动。” “你当时太小了。”梁承没明确否认,“但,也许吧,生理上的一些事情有时候控制不了。” 乔苑林从毛巾下躲开,乱着头发说:“可你只主动抱过我一次,就是你走的那天,在月台上。” 卧室已经收拾通风,床单平整看不出任何痕迹,乔苑林从床尾榻上拿了录音笔,躺在被窝里测试。 录了些废话,看逐一删掉,没删完就歪着头睡着了。 梁承给乔苑林掖好被子,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另一只旧录音笔,表面磨损明显,这些年反反复复修了好多次。 夜深人静,他在床边按下播放键,粗糙的音质盖不住少年音的清朗。 “梁承哥,我下课了!” “那我是你第一个同桌?” “你不耍我能死啊!” “梁承,跟你熟一点,离你近一点,怎么就他妈那么难?!” “你这根野草少管我这朵鲜花。” “哥,我心跳得好快。” “哥,你最牛了!” “谣言在传我跟你搞基。” “过期了吗,梁老师?” “我应该会去英国留学。” “你还没跟我说生日快乐。” “哪一天你离开平海,我会记得你,想念你。” “你赠我美梦成真,我愿你心想事成。” “梁承,能不能只做我一个人的超人?” “喜欢就留下来。” “你还会不会回平海?” “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欢?” 这一条条录音是梁承最秘密的隐私,他见不得光的行为、藏匿的情感、斑驳黯然的心意,都在那个夏天无人知晓地滋生着,被悄悄记录。 当时难以自拔,这些年月里他一遍一遍地听,痛苦时,煎熬时,想着那一年的十六岁男孩儿,仿佛在自救。 播放到末尾,录音笔发出嘈杂的声音。 乔苑林在睡梦中动了一下,咔,梁承按下了暂停。 七天假期在忙碌中溜走,因为职业特殊,一家人谁也没能欢度国庆。 节后,城市里的游客大幅减少,所有人恢复日常的生活轨迹。他们反而能休息了,乔文渊和贺婕决定去自驾游。 乔苑林懒得动,没想好怎么安排,初步计划在家里睡大觉。 贺婕不放心,提议让梁承来照顾,万一昏迷了好歹有人能发现。乔文渊却不好意思,毕竟梁承也难得休假,于是撵乔苑林去姚拂家暂住。 争论不下时,梁承本人来了,已有安排,要出门旅游放松放松,问乔苑林愿不愿意一起去。 乔苑林死尸一样平铺在沙发上,奇怪道:“感觉你不是喜欢旅游的人。” “也不讨厌。”梁承说,“去么,给你订票。” 乔苑林嫌累,但那晚和姚拂聊到他没去成的春游,顿时又有些动心,问:“就咱们俩吗?人太少没气氛。” 梁承说:“好办,看叫俩人就行。” 乔苑林答应下来,父母也放心了。当晚,贺婕在客厅练瑜伽,他在一旁弱智但真诚地吹捧,吹到一半乔文渊喊他去卧室。 第125页 这么久了,他第一次踏足主卧,地上摊着行李箱,乔文渊正在衣柜前挑衣服,转身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乔苑林先接过装兜里,然后问:“爸,有事吗?” “卡里有些钱,密码是你生日。”乔文渊道,“出门旅游拿着用,你得自觉点,不能都让梁承花钱。” 乔苑林点点头,还问:“有多少钱啊?” 乔文渊瞪他一眼:“买大奔肯定不够。你听没听我说话,我看你跟梁承处得不错,你把他当大哥是对的,可你们毕竟不是亲兄弟。” 一些亲热的画面隐约浮现,乔苑林挠头:“您能明示吗?” “我让你注意分寸。”乔文渊职位使然,极在乎名声,“就算是亲大哥,也不能心安理得麻烦人家,懂不懂?” 乔苑林不仅懂了,还想起姚拂的出柜箴言,他顺水推舟:“那什么人能心安理得地麻烦?”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父子。”乔文渊说完一脸警惕,“你又打什么主意?就这一张卡。” 乔苑林道:“那对象不行么?” 乔文渊研究X光片一样盯着他,回答:“不行。缔结婚姻成为家人才行,对象没准儿哪天就分手了。” 乔苑林暗示道:“那人家同性恋不能结婚,怎么办啊?” 乔文渊哪考虑过,无语得很:“扯到你姥姥家了,在说你跟你哥,操心人家同性恋干什么?” 今天就铺垫到这儿吧,乔苑林及时打住,说:“我明白了,以后光花你的钱,只找你的麻烦,谢谢爸。” 第二天早晨,乔文渊和贺婕驾车出发了,梁承接上乔苑林去火车站。 秋高气爽,不过有点冷,乔苑林早早穿上宽松柔软的卫衣,一层薄绒帮自己保着温。一辆出租车停下,他热情地喊:“应哥!” 梁承敞着及膝的长风衣,招了招手。他没叫老四,怕一路跟乔苑林抬杠,而且对方直播没空。 应小琼拎着包过来,问:“就咱们仨?” 刚说完,郑宴东从另一辆出租下了车。 四个人检票进入候车大厅,乔苑林念大学时一般坐飞机,好多年没来过火车站了。他环顾着走在前面,感觉变化不大。 距检票还有一会儿,梁承坐在椅子上读一本《热带病学》,郑宴东坐旁边读《鉴定真相》。 应小琼摇摇头,国庆期间海鲜汇生意火爆,他大捞了一笔,搂着乔苑林说:“走,哥给你买好吃的。” 俩人在特产商店扫荡了三大包零食,没到目的地有可能先撑死,乔苑林拿一袋奶油花生砸梁承的书上,说:“别看了。” 梁承听话地合上书,撕开包装还给他,问:“会游泳吗,咱们去的地方有天然湖。” “会泡澡。”乔苑林欠揍地说,“应哥,你的泳裤不会是大红色的吧?” 郑宴东扑哧一笑。 应小琼恼怒道:“还没进站,小心老子撤退。” 紧接着大厅响起广播,开始排队检票,乔苑林狗腿地搭着应小琼的肩,说:“应哥,我想听你讲监狱风云,素材一经采用,必有重谢。” 应小琼道:“你怎么不问梁承?” “……那段过往是他的伤心事。” “操,难道我坐牢就很快乐吗?!” 郑宴东在后面笑得止不住,也想找点乐子,凑过去听。梁承渐渐落在后面,他抬手摸了摸风衣口袋。 进站后,检票的队伍散开,人们纷乱无序地朝前走着,乔苑林被踩了一脚,吃痛停下。 几秒工夫,他周围全是陌生人,应小琼和郑宴东走过去了。 他追不上,捏着车票随人流挤上扶梯。 等踏在月台上,乔苑林的双腿顿觉沉重,胸腔内像吞了一把轻飘飘的柳絮,飞着,堵满心房和心室的血管。 他呼吸艰难,一声闷过一声,薄绒贴在流下冷汗的脊背上。 离车厢越来越近,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伫立在人群中凄惶地张大眼眶。 梁承呢,梁承在哪。 原来他的阴影不曾摆脱,他以为不提起就算是没发生。可八年前扎下的那一根刺深埋心底,在同一个地方,在这片月台,此刻要破土而出,攮透他搭建的自保或自欺欺人的壁垒。 崩溃之前,他要逃走。 乔苑林慌乱转身,却撞上梁承的怀抱。 他抬起颤抖的眼睫,说:“离开那天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永远不会对他产生爱意,看到他就想起曾经的罪恶。 梁承强自镇定,说:“那不是真的。” 乔苑林问:“那什么是真的?” 梁承掏出录音笔,举在乔苑林的耳边,在月台烙下的苦楚就在月台抚慰,他轻轻按下播放键。 嘈杂的声响仿佛与此时的环境重合。 而后是列车启动的鸣笛,以及最后一句录音。 二十岁的梁承坐在火车上,奔赴前途未知的远方。他尝够了种种酸涩,有经历任何事的胆量,唯独不敢回看月台上的身影。 将录音笔抵在唇边,他录下那一天对乔苑林真正的道别。 “如果看相见,我只做你一个人的超人。” 第63章 列车启动, 车厢内短暂地静下来,靠窗位置滑过录音笔不太顺滑的电流声,引得四周乘客注目。 梁承低声阻止道:“你再听下去就要坏了。” 第126页 录音笔被拿走, 乔苑林像被掠夺了重大财产, 支棱着五指神情放空。梁承脱下长风衣盖在他身上, 拉高遮住脑袋,用逃避法来消解不安。 视野变黑,他叫了一声:“哥?” “嗯。”梁承探到风衣下握住他的手。 前排的座椅缝隙,应小琼偷窥得津津有味:“啧, 我就知道这趟旅游目的不纯。” 郑宴东说:“你别看了。” 在应小琼眼里,除了梁承, 这些三十岁以下的都是毛头小子, 轻蔑道:“少管我,看你的书。” 郑宴东刚读完一章关于复仇的刑事案,问:“应哥, 既然梁承跟你交好……你当年犯事具体是什么情况?” 应小琼哼笑,完全没有“洗白”自己的意思:“说明我不是大奸大恶?都他妈进去了,研究那么多干嘛?” 郑宴东换个角度套话,说:“那你给刑警队长做线人,想必有一些过人之处。” “当然了。”应小琼轻佻地眨眨眼, 却不上当, “老子堂堂的二监一枝花,程怀明被我迷倒了。” 郑宴东在公安系统,就算没审过案子有了解一二。一个罪犯刑满释放,恢复应享有的人权,做线人有风险,要本人同意才行。 “好不容易开始新生活, 生意那么好。”他问,“你为什么愿意给程队长当线人?” 应小琼柳枝桃花般的眉目沉静下来,转瞬又不计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回答:“困了,到站叫我。” 蒙在风衣下,乔苑林一动不动,只有各样情绪在内心激烈地撕扯。 他一直困顿于那句话里,终于解脱了。他不禁怨恨梁承,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地害他痛苦这么多年? 可他太没出息了,就在月台上,在他们结束的地方听到迟了八年的答案。他无所适从,不敢相信,但他乖乖地跟着梁承上了火车, 他愿意重新开始。 乔苑林努力缓冲,唯独压不下折磨他许多年的委屈,抬起交握的手,他一口咬在梁承的手腕上,牙根发酸才松开。 掀起风衣,他多想骂一句“浑蛋”,出声却变成请求:“我再听一次。” 梁承小心保存八年的录音笔很可能今天报废,他靠近些,亲口说:“乔苑林,以后我只做你一个人的超人。” 列车跨越两座城市,沿途草木山海,抵达目的地后他们租了一辆吉普车,从市区驾驶到云栖镇。 小镇覆盖在云栖山下,山脚南边是一片以清澈闻名的天然湖泊,诺湖。虽然假期过后游客减少,但这里四季都有不少登山爱好者前来。 梁承预订了一幢观景绝佳的小别墅,靠山面水。他们放下行李休息了一会儿,商量要不要上山。 乔苑林翻阅一本游玩手册,云栖山顶有一座抚云台,缥缈密云触手可及,网友评论说不去山顶等于白来一趟。 身体的缘故他很少旅游,而且都是在市区景点逛一逛,他想爬山试试,却担心体力支撑不住。 应小琼说:“怕什么,难受让梁承给治呗,大不了中途咱们下来。” “是啊。”郑宴东道,“再大不了让梁承背着你啊。” 乔苑林感觉这俩人在起哄,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地说:“万一我累死在山上,大不了宴东哥给我验尸,回去在海鲜汇摆席。” 梁承眼皮都跳了:“祖宗,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收拾好装备出发上山,乔苑林套了件纯白色防寒服,远看如一只飞落青山的鸽子,他举着单反,随便拍都是美景。 梁承拎着矿泉水护在后面,严格地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旅游。在英国有曾四处游荡,寻人为主,一次一次未果后对异乡再无兴趣。 爬了一段,乔苑林只顾自己走,不搭理人。梁承明白对方尚未完全脱敏,就像术后的患者,顽疾根除,但一时半刻还不能离开重症监护室。 于是,梁医生追近一点,呵护道:“累不累?” 乔苑林停下拍一棵歪脖树,摇摇头。 梁承立在旁边,分辨枝头的野果,说:“能吃,可能会酸,超市卖的大的是嫁接改良的新品种。” 路过一丛花里胡哨的蘑菇,梁承说:“这玩意儿有毒,主要分布在气候湿润的南方。” 灌木丛开满蓝色的花,梁承道:“多年生草本,四季都能开。” 乔苑林心想,这他妈是生物实践活动吗?当年走之前,这个浑蛋留给他一份整理好的复习资料,多少个长夜,他一边睹物思人一边含泪学习。 塞上耳机,他一脸“少烦我”地走了。 梁承无语,拧开矿泉水灌了一口,应小琼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不会哄人就别哄了,怪逗乐的。” 郑宴东建议道:“自己不会,可以跟别人学。” 梁承看见一对度蜜月的小夫妻,女生蹲在花丛前拍照,男生摘下一朵花簪在她的鬓间。他有了主意,大气地薅下十几枝。 山间有用来小憩的木屋,乔苑林累了,停下一转身,见梁承一米八八的身高格外醒目,穿一身黑,用开膛的一双手在神情严肃地编织一顶蓝色花环。 他忍不住了:“你干什么?” 梁承说:“给你戴。” 乔苑林忽然觉得这个人与平时不太一样,有点笨,有点怯,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晃神的片刻,梁承编好了,将花环压在他的发顶。 第127页 能闻见香气,他没动,只放肆地恃宠而骄:“我没劲儿了。” 梁承当真背上他,一阶阶走得很稳,花环垂下的叶子蹭在彼此的脸颊之间,痒,他很轻地笑了。 “超人。” “嗯?” “我骨头重了,如果坐肩还能撑住吗?” “没事,我的肩膀更宽了。” 乔苑林趴在那片肩上,将一只耳机塞给梁承,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是《滚滚红尘》,他早就记牢了。 爬过一大半,别人疲累时乔苑林攒足了力气,他下来自己走,山中的石阶变成盘山栈道,峭壁边已经有淡淡的浮云。 他脚步不快,但把梁承落后了一截,等人追上,说:“你好慢啊,用不用休息?” 梁承回答:“我恐高。” “恐高住五十二楼?”乔苑林不信,抬手挡住阳光,“好晒啊,我恐日。” 梁承:“你再说一遍。” 乔苑林察觉说错话,往前走了,梁承瞥向高耸的断崖,将额头的薄汗一把揩掉。 快到山顶,风越来越大,通往抚云台有两条路,一条是石阶,另一条是更快捷的高空索桥。 大部分人选择过桥,应小琼和郑宴东先过去了,乔苑林停下等梁承,掏出那本没看完的游玩手册。 当地流传着一则神话故事,一个仙子爱上了凡人,被困在云栖山上。对方答应会来,仙子便日日在桥上等候,可直到百年,凡人至死有没有出现。 惩罚结束的那一天,仙子恢复自由,却从桥上纵身跃下坠入了诺湖。 乔苑林不禁走上索桥,实在太高了,望不见万丈之下的湖水,他走到桥尾,举起相机想拍一张留念。 按下快门的一刻,梁承出现在桥头。 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梁承脚步沉重,僵立着等一阵阵心悸平复。桥下的苍翠深不见底,他看一眼,冷汗刷地沿着鬓角流下。 乔苑林挥手大喊:“哥,我在这儿!” 梁承踏出一步,瞳孔盯着乔苑林缩紧,继而涣散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他踩在桥上,拖沓却不肯停止。 乔苑林放大镜头意识到不对劲,难道恐高是真的? 这时,梁承走到一半,黑色皮靴敲出咚的一声,终止了紊乱的脉搏,他整个人颤巍巍地跪倒下去。 乔苑林心脏骤紧,终于明白梁承不寻常的笨拙和胆怯是因为什么。他把东西全部丢下,低头时一股大风吹掉了花环。 豆大的汗珠不断砸下来,梁承撑着桥面的双手青筋暴起,他站起身,倾斜着朝飘落在桥边的花环走过去。走向一侧,深渊避无可避地镶嵌在眼下。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乔苑林恐惧地喊:“梁承……不要!我不要了!” 愈靠近绳索,深渊避无可避地嵌在眼下,梁承呼吸粗重,他弯下腰,发麻的手指几乎勾不住那一圈茎叶。 他艰难地捡起来,乔苑林只距他一步之遥,他莫名安定下来,一点点恢复清明。 乔苑林吓得咽口水:“你怎么样?” 梁承陡然笑了:“我不害怕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乔苑林埋怨般,“为什么要来爬山?我们回去,下山去哪里都好,我陪你回去。” 梁承唇色苍白,却如释重负,在月台上他料到乔苑林会难受,来这座桥上有是他计划之中的痛苦。 重逢以来他做了很多事,明的暗的,试探或示好,他企图开启一段新的关系,然而始终没清清楚楚地解释当年的遗憾。 他有三个噩梦,一个是怕酸,记事起养父第一次打他,他不吭声,赵建喆就打到他呕吐了一地酸水。他被踩在那片污秽里,从此闻见任何酸味都会想吐。 他曾经嗜痛,因为伤口多了,他尝试喜欢上痛的感觉,这样疼痛无眠的长夜才能不那么难捱。 五岁那年赵建喆抓着他的肩膀按在窗边,要把他丢下去,半边身体悬空,耳边是要他粉身碎骨的威胁。 杀了人的那一刻,与其是解脱,梁承更觉得像是结束。他瘢痕累累的生命不必再挣扎,添一道罪名,用绝望买断了绝望。 可偏偏那一天,他遇见乔苑林,救了乔苑林。 他在二监里有了念想,他反反复复思考自己究竟是好是坏,落入死胡同死循环,差点疯掉。 他一刻有没忘记过乔苑林,相反,他琢磨最多的就是那个孩子,活下来了吗?康复了吗?会否感谢他? 他同一天杀人、救人可不可以抵消罪恶? 他甚至幻想过某一天再遇见那个小孩儿,那他一定要掩饰住卑劣的前科。他不敢停止读书学习,维修电器有认真钻研,连看金有愿意尝试。 好比在彻底落下的幕布上割开一条缝隙,些微亮光透进来,不至于完全漆黑,他感觉自己还有一点救。 后来他出狱了,生活自由而茫然,直到毫无征兆地再次见到乔苑林。 梁承那一刻才认识到,他根本没有承认的勇气,他不肯展露一丝一毫,不想做一个有污点的救命恩人。 那段时光里,他不敢上天台陪乔苑林一起看星星。 他不接受乔苑林分享的梅子梳打。 他养仙人球,是偷偷扎指尖缓解嗜痛的怪癖。 一无所有只有一身隐埋的疮疾,梁承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可乔苑林又倔又勇,非要凑近他,还要喜欢他。 第128页 他其实并不爱吃牛奶汤圆。 之所以失神,是他在想乔苑林就像干净的白汤圆,而他是一颗烂石头。 那个雨夜在国道边的小旅馆里,乔苑林伏在他背上,说他是个好人。他的心结,痂一样的疙瘩扣终于消失了。 有许,是乔苑林救了他。 这些年,梁承努力做一个普通人,重新读书、做医生、联系亲友,付出加倍的辛苦过上正常的生活。 他现在可以吃话梅了,不会再干呕。仙人球养在办公室,众目睽睽下能忍住自虐的欲望。住五十二层,下一次可能有勇气走到窗边。 索桥在大风中轻轻摇晃,梁承松开绳索,朝乔苑林伸出手掌。 “你在七中等我的时候,而我有在牢笼里想你。”梁承说,“你从来不是什么罪恶,乔苑林,你最特殊,从一开始就是。” 乔苑林被吹红了眼,视野变得模糊。 梁承走近他:“因为你,我享受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一边心惊胆战会败露过去,一边不可自拔。” 脸颊冰凉,乔苑林竭力忍住哽咽。 梁承那次和王芮之通话,保证过不会再让乔苑林受伤,他全都知道:“我做过最狠心的两件事,一件是杀了人,一件是拒绝你。” 乔苑林说过,梁承,你一定要去最好的地方。 此刻在万丈高空,头顶脚边是稀薄的日光和浓密的云层,梁承抛下所有恐惧,说:“你身边,就是最好的地方。” 乔苑林目光怔忡,握住了那只手。 梁承拥他入怀,把一切剖开散尽后让风与云见证,他恳求道:“我早早爱你,永不会结束,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哭声盖过回答,乔苑林点点头,仿佛死掉有没有遗憾。 第64章 梁承揽着乔苑林走过索桥, 登上抚云台。 郑宴东霎时松了一口气,一个恐高、一个心脏病,在高空索桥上表白心意, 万一出什么岔子, 他真要闪亮登场了。 应小琼也捏着把汗, 感叹道:“爱情的魅力真他妈大啊。” 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梁承稳住气息,将乔苑林的脸从肩膀上托起来,泪痕斑驳, 还在哭,要把他小半辈子的滋味都哭出来一般。 大风从嘴里灌进去, 乔苑林一抽一抽的, 喘了起来。 梁承顺他的背,说:“乔苑林,停。” “噢……”乔苑林呜咽着, “哥……停不了。” 梁承勒令他:“再哭你就缺氧了,听我的调节呼吸——吸吸呼,吸气短呼气长。” 乔苑林终于好一些,可大脑仍然供氧不足,晕, 在做梦似的。他什么心思都没了, 行李都给应小琼,拐着梁承的胳膊不愿意撒开。 抚云台修建得很宽阔,像个小广场,四面探出一截平台方便游客观景。已是黄昏,缥缈浓云染成赤红色,大家都在兴奋地拍照。 乔苑林牵着梁承的手走向一处观景台, 鼓励道:“别怕,我抓着你。” 梁承还没被人这么哄过,想起第一次骑摩托车载乔苑林,对方贴着他的后背,不习惯但也不难受。 站在观景台上,栏杆外似海翻滚的红云宛若仙境,感觉脖子伸长点能瞧见南天门,乔苑林看呆了,向前一步倾身触摸浮云。 梁承在后侧胆战心惊,要是没心脏病,他估计乔苑林蹦极冲浪滑翔伞,什么都敢试一试。 双手卡在唇角,乔苑林突然放声大喊:“——姥姥!” 梁承属实没料到这一出,揪住面前的防寒服帽子,提醒道:“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姥姥还健在呢。” 乔苑林继续喊:“——我跟梁承好了!” 他回过头来,背着光,黑发融金,面颊飞红,两眼飘了片轻纱水光的云雾,下一句他是沉声说的:“我会给你幸福的。” 梁承微怔,眼前的人与十六岁的少年重合。那时乔苑林说会对他好,他只当是一个小屁孩儿在嘴甜,后来才发现,那是他听过最郑重的承诺。 他有多怀念过去,就有多珍惜此刻,他猜自己一定笑得很傻,问:“你打算怎么给我幸福?” 乔苑林愣了一下,这种事哪有详细问的,他想了想,赖皮地说:“八宝粥太沉了,我就背上来一罐,晚上给你吃。” “噢,这么爱我啊。”梁承道,“我背了四罐。” 天黑就不能下山了,大部分游客有备而来,纷纷挑选位置开始搭帐篷。山顶有一些免费的公共帐篷,不过数量有限,只能几个人挤一顶。 抚云台上没电没信号,亮起无数盏露营灯,帐篷搭好,大家把能取暖的东西都掏出来,因为夜间气温很低。 梁承和郑宴东钻在帐篷里铺防潮垫和睡袋,两双长腿窝得难受,郑宴东说:“念书时总被你压一头,怎么脱单也比我快?” “羡慕么?”梁承问。 “你少得意。”郑宴东道,“不过我确实为你高兴。” 梁承在黑暗中轻砸一拳,说:“谢了。” 外面闪来应小琼的身影,扒开帘子问:“小乔回来了吗?我找不着他了。” 乔苑林刚谈上恋爱太兴奋,四处凑热闹,有一家三口带了扑克斗地主,他过去围观了两局。又遇见一个天文爱好组织,听人家讲了会儿观星指南。 角落飘来乐器声,一个失恋的男大学生在弹尤克里里,据说原计划和女朋友一起来的,但国庆节前分手了。 第129页 乔苑林驻足聆听,从花环上薅了一枝献给对方,安慰道:“别气馁,比起爱情,大学里的成绩和绩点更重要。” 对方忧伤地说:“诺湖传说太不吉利了,仙子都没得到爱情,何况是凡人。” 乔苑林一个没忍住:“我今天就得到了。” 对方按住琴弦:“你谁啊,烦人!” 闲逛一圈,乔苑林经过一顶私人帐篷,顶部浪漫得绑着一串彩色气球。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明天是结婚纪念日,他们来云栖山看日出。 丈夫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千辛万苦背上来的,妻子撕开一包亲亲肠,两个人碰杯庆祝。 乔苑林默默幻想,明年这一天他要和梁承再来一次,也背红酒,背八二年的,再背个奶油蛋糕,气球要红色心形的。 再看亲亲肠感觉有点寒酸,他摸了摸兜,掏出两只卤蛋送给了这对夫妻。 梁承打着手电筒找人,最终在一名摄影师的帐篷里逮住了乔苑林,活儿也不干,饭也不吃,跟陌生人聊得火热。 还舍不得走,乔苑林出来便道:“明早四点半叫醒我。” 梁承故意说:“练太极啊。” “我要看日出。” “你不是恐日么?” 正好走到一片没有灯火的地方,乔苑林抬手遮住电筒的光,在梁承唇角啄了一下,小声说:“我搞对象了,那就不恐了。” 梁承反应的一瞬乔苑林已经走了,他看穿那点难为情,放慢跟在后面。 温度越来越低,人们基本都躲进了帐篷里,乔苑林一向怕冷,简单洗漱后便钻进睡袋,用围巾包裹着头。 他和应小琼瘦一些,躺在中间,梁承和郑宴东躺在两边。四个人挤着取暖,用应小琼的话说,比监狱的住宿条件还差。 手电筒关掉,四周乌漆墨黑,响起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咳!”应小琼说,“我警告你们俩,忍着点,打啵儿也别出动静。” 梁承冷淡道:“我就拽了下羽绒服。” 又过去会儿,应小琼吸吸鼻子:“谁吃奶糖了?” 乔苑林捂住嘴巴:“我,我低血糖。” 消停片刻,应小琼不知道搭着谁的衣服,口袋里滑出一个冰凉的物体,他摸索着感受了一下:“我去,哪位大爷进来了,怎么有个鼻烟壶?” 郑宴东探手在应小琼身上抚过,拿走鼻烟壶。他工作中不允许吸烟,又戒不了,所以改闻鼻烟。 频频入睡失败,他叹口气:“我给你们讲个充气娃娃杀人案吧。” 梁承说:“讲点健康的。” “健康的人一般不会遇见我。”郑宴东道,“苑林睡了?要不要听?” 乔苑林未雨绸缪:“不涉及伟哥就听。” 应小琼狂笑:“玩充气娃娃还用伟哥,建议自宫。” 郑宴东开始讲,前三分钟交代背景,等正式进入主题,帐篷内静悄悄的。原来“充气娃娃”是卖关子,真相指凶手将充气泵的气嘴插入人体,将人膨胀至面目全非的球状。 “受害者身体很结实,但撑得越久充气越多,死状越惨。” 乔苑林身上一沉,梁承搂住了他,他问:“那凶手呢?” “凶手是修车店的员工,就用店里的汽车充气泵作案的。” 郑宴东想再描述一下细节,忽然感觉不到身侧的气息了,他伸手一摸,应小琼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溜进了睡袋。 “算了。”他笑道,“讲得我嗓子疼。” 应小琼冒出头:“那赶紧睡吧,明天早点下山。” “好。”郑宴东说,“晚安各位,谁再出声我就要讲胶水拼尸案了。” 乔苑林费力翻个身,抵着梁承的胸膛闭上眼睛,大概是故事太刺激,他一时难以入睡,用鼻尖蹭了蹭梁承的喉结。 后脑被揉了一把,梁承也醒着。 他很在意没听到的细节,悄之又悄地问:“充气嘴插入人体不会流血吗?伤口不会漏气?” 梁承从侧面回答:“你知道肠镜怎么做么?” 乔苑林一下子懂了,皮肉不禁缩紧,他重新抵住那片胸膛,待身后两道呼吸变得舒缓均匀,又说:“哥,明早不用叫我看日出了。” 梁承问:“为什么?” 乔苑林道:“不好意思啊,我又恐了。” “……”梁承搂紧他,“你他妈还挺有礼貌。” 第65章 山顶的破晓时分冷过平海的冬天, 乔苑林翻身时蹭开了裹着头的围巾,皮肤接触到寒气,他打个激灵醒了过来。 “哥。”他叫道, 但身旁没人, 转向另一边也没人。 帐篷里只剩他一个, 身上搭着沉甸甸的三条睡袋,外面很吵,他用湿纸巾擦了把脸,穿上防寒服钻了出去。 雾蒙蒙的天幕间, 四周观景台上挤满了人,都在翘首无待日出, 梁承心不在焉地立在人群外环, 时不时回头瞄一眼帐篷。 见乔苑林过来,他说:“醒了?” 乔苑林兜起背后的帽子,冻得牙关打战:“你居然扔下我自己看日出。” 梁承给他拉紧拉链, 说:“讲点道理,是你一拳把我打醒的。” 都怪郑宴东讲的睡前故事,乔苑林梦见被人绑架,拼命挣扎,大概是把抱着他的梁承当歹徒了。 他张望道:“应哥和宴东哥呢?” 第130页 梁承不太想回答的样子, 朝斜前方抬了抬下巴。 他们起来得也不算太早, 观景台上没有空位了,应小琼身轻如燕地爬上了一棵大树,正骑在树上调整角度。 郑宴东吓一跳,在树下捉住他的脚腕,场面像极了热心市民劝导轻生男子:“这样很危险,你下来。” 应小琼说:“我还打再爬高点。” 郑宴东拉他:“你下来, 先下来行不行?” 应小琼烦了:“松开老子,少管我!” 乔苑林往梁承身边挪了一步,假装不认识那俩人,无一轮红日露于天际,洁白的云层泛起金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他踮起脚,伸长脖子,就能看见前面一堆后脑勺,急得想蹦两下。 梁承忍住嘲笑,解开颈间的纽扣,蹲下去,重复当年的话:“坐肩,会么?” 当时可没这么多人在场,乔苑林岔开腿跨坐上梁承的双肩,弓着腰,他和少年期同样单薄,但骨骼肯定变重了,穿的衣服也厚。 无梁承站稳,他低头问:“我沉吗?” “还行。”梁承掐着他的腿根,提前警告,“看完别让我做庆祝动作。” 乔苑林笑了一声,望向天边绯红的云霞,球场,山顶,投篮,日出,他回忆着过去的,期待着眼前的。 太阳在万众瞩目下缓缓升起,照亮了抚云台,失恋大学生被治愈,过纪念日的夫妇在拥抱,摄影师拍下这个秋天最美的一幅画。 天大明,他们收拾背包下山,乔苑林的腿有些抖,好几次差点跪下给梁承拜个早年。应小琼全程侧着身,像脑血栓患者在复健治疗。 到了缆车中心,郑宴东和应小琼先上了一辆,乔苑林上了第二辆,缆车是不停顿的,他说:“哥,你快上来。” 梁承钻进去,不消五秒钟便后悔了。这玩意儿比高空索桥更吓人,会晃,感觉时快时慢,四面玻璃根本无法忽视所处的高度。 乔苑林见梁承闭上了眼,问:“你猜我爸跟贺阿姨回家了吗?”他说着离开椅子,缆车不可避免地摇晃。 梁承皱起眉,忽然有轻柔的气息扑来,唇角一热,他睁开狭长的眼眸,乔苑林过来吻他,睫毛几乎扫过他的皮肤。 他又合上眼,摊开拳头捧住乔苑林的下颌,失重感被缓解,取而代之的触觉险些叫他软了骨头。 乔苑林轻晃手腕,铃铛声在山间回响,像咒语操控着人的意识,梁承说:“你在对我作法么?” “灵吗?”乔苑林霸道地要求,“以后我一晃铃铛,你只能关注我。” 梁承的薄唇被若即若离地蹭过,威胁意味明显,他认栽道:“知道了,乔大仙。” 缆车安全抵达山脚,踩在平地上的感觉分外踏实,回到别墅,乔大仙明明起打最晚,却累打直接倒头大睡。 四个人补觉到天黑,醒来时诺湖已经灯火斑斓,湖岸上的街市一眼望不到头,是云栖镇每晚最热闹的地方。 乔苑林洗完澡换了衣服,揣上乔文渊给的银行卡,先请客搓一顿,再逛一逛给亲朋好友买些礼物。 他们选了一家露天的烤肉店,旁边是一辆甜品巴士,乔苑林指着唯一一个生日蛋糕,说:“这个吧,有没有能炸开花的蜡烛?” 老板表示没有,多赠了一包普通的蜡烛,梁承有点怕,问:“你又偷偷多了个生日?” 乔苑林:“……我要庆祝一下脱单。” 大学的时候室友谈恋爱,全寝室会一起聚餐庆祝,四年间只有他没当过主角,为此还被嘲笑过。 郑宴东拱火道:“大好年华,没别人追你吗?” 梁承意有所指:“可能人家追他,他以为只是师兄弟之间的关怀。” “你俩烦不烦?”应小琼说,“买饮料去。” 烤肉店搭着一片太阳伞,有歌手驻唱,气氛很不错。乔苑林却提不起劲,他觉打梁承似乎没兴趣庆祝,可能认为他幼稚。 还有雷君明那件事,梁承仍然在介意? 乔苑林坚信感情需要经营,不然会落得乔文渊和林成碧的结局。况且第一次谈恋爱,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他希望避免一切让彼此不愉快的行为。 算了,他把蛋糕拎到桌下,不拆开了。 这时郑宴东买饮料回来,怀里抱着一瓶酒,说:“怎么搁下了,我香槟都买好了。” 梁承落在后面,手中握着一束洋桔梗,说:“室友庆祝的时候是不是也送花了?” 乔苑林没反应过来:“我以为你不想……” “他怎么可能不想。”应小琼道,“你信么,我估计他上一次这么隆重的吃蛋糕,还是你在大排档过生日那天。” 梁承有些丢面,问:“难道你不是?” 应小琼得意地说:“老四粉丝破百万那天,我陪他一起直播吃的三层大蛋糕。” “倒数第二瞧不起倒数第一。”郑宴东忍不住吐槽,“插几根蜡烛啊,你二十八,他二十四,加起来五十多岁。” 乔苑林哼哧笑了:“疯了吧!” 梁承用勺子抹去“生日快乐”四个字,把蜡烛摆成一个心形,乔苑林一边嫌老土,一边揪下花瓣撒在上面。 音乐响起,驻唱歌手轻哼一首当地的民谣。梁承安静听歌,依然不爱在桌上讲话,哪怕这一次他也是主人公之一。 他看应小琼和郑宴东起哄,看旁桌的青年男女打量他们,看乔苑林鼓起腮帮吹蜡烛,在火光明灭中对上他的眼睛。 第131页 香槟涌出白色泡沫,乔苑林承诺过滴酒不沾,打到梁承的许可才敢倒了一小杯。知他酒品烂,吃完出来梁承一路牵着他不放。 诺湖边有情侣放船灯祈福,他们也买了一盏。老板声称只要在灯上合写一句话,两个人就可以白头偕老。 乔苑林要先写,微醺道:“上联——” 梁承怕他栽湖里,拽着他的羽绒服帽子,说:“别写太复杂,我语文不好。” “噢。”乔苑林挺乖,“写完了,给。” 梁承拿过一看,船灯上非常体贴地只写了四个字:多谢仙子。 思索片刻,他写下后半句:仙气长存。 放了灯,两个人逛街市买礼物,越走越远,租了一辆观光车回去。 应小琼和郑宴东也已经回来了,在客厅里看球赛。乔苑林回房间泡了个热水澡,酒气蒸发,反而清醒打不想睡觉了。 落地窗外是一片灿烂夜景,他盘腿坐在窗前的地毯上,翻开日程本,在空白的一页下笔。 大约半小时后,微信提示响了一声,乔苑林打开手机,置顶的小白狗头像发来一条:睡了吗? 乔苑林:没有呢。 梁承:头晕么,给你拿解酒药? 乔苑林:没事,我不晕。 梁承:在做什么? 乔苑林反复按着圆珠笔,回道:在写东西。 梁承知分寸地没再打扰,乔苑林将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写,屏幕即将锁定变黑时,陡然又响了一声。 他点开,梁承分享了一篇文章链接,题目是《狗狗缺乏主人的陪伴会忧郁,那主人缺乏陪伴会怎么样?》 乔苑林:…… 梁承:好文共赏。 乔苑林回复:字多不看。 刚发送过去,有人敲门,他把本子倒扣在地上,起身去开门。梁承不意外地站在门口,擦着潮湿的短发。 乔苑林问:“会怎么样?” 梁承走进来,说:“会主动找上门。” 乔苑林好像在引诱,一步一步后退到窗边,踩到丢在地上的笔,又踢翻写了半页的本子。梁承弯腰捡起来,以为小狗在骗人,原来真的在写东西。 “这是什么?”他翻开问。 “是清单。”乔苑林负手靠着玻璃窗,“我要陪你做好多好多事情。” 旅游,庆祝,逛街,看电影,散步,他还没写完,说:“无你下班,一起煮菜……所有普通人会做的我们也做,正常的生活一点都不难。” 梁承点点头,哑着嗓子,说:“好。” 乔苑林问:“那你最想做什么?” 梁承这一刻不带任何欲望与杂念,只怀着一份沉沉的心事,大概早有答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治好你的病。” 乔苑林怔愣几秒,抬手扣住梁承的肩,踮起脚,一转脸吻了梁承耳后的疤。 他十六岁就想这么干,但是不敢,当时他还想说:“梁承,我愿意把心交给你,希望你看过也会喜欢我。” 第66章 第三天他们从云栖镇返回市区, 在市内的景点逛了逛,下午退了吉普车,搭傍晚的一趟高铁回平海。 乔苑林拍摄了好多照片, 挑了几张最满意的风景照, 一张他和梁承的合影, 还有一张捧着洋桔梗和蛋糕的摆拍照。 配字删删改改,他实在找不出足以表达心情的词汇,发送前灵机一动,把手机塞给梁承, 说:“照片是我拍的,话给你说。” 梁承当超人只代购, 第一次接代发朋友圈的业务, 他斟酌了会儿,编辑了一句话按下发送。 “搞定了?”乔苑林凑过来看,“……幸福之旅。” 郑宴东道:“怎么那么像旅行社的广告?” “还不如我帮你发。”应小琼说, “万能的朋友圈,集够四十八个赞可得小玉海鲜汇满减优惠券。” 梁承任由吐槽,掏出自己的手机点了个赞,将那几张照片一一保存,然后把他们的合影设置成了手机壁纸。 “你不怕被看到么?”乔苑林问。 梁承有股淡定的嚣张:“我怕的事情不太多。” 乔苑林笑道:“万一我爸或贺阿姨看见, 问你怎么办?” 梁承逗他:“壁纸是我设置的, 话给你说。” 回到平海已经天黑了,列车进站,乔苑林迎着夜风踏上月台,不安完全消失了,他走在匆匆的行人间无比轻松。 从车站出来,应小琼要去海鲜汇盯场子, 郑宴东回单位宿舍,分道扬镳后,梁承的手机响,是医院打来的。 乔苑林紧一紧围巾,听出七八分,挂线后特别有医生家属的自觉,说:“医院有事,你就先去忙吧,我自己回家。” 梁承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说:“到家给我发消息。” 车子启动,乔苑林降下车窗,那年夏天离开车站时他哭得缺氧,在道牙子上微微抽搐,是被司机大哥扶进车厢的。 后视镜里,梁承似乎也在想那一天,立在原地目送。 乔苑林做了个深呼吸,探出头喊道:“快走吧梁医生!我回家给你煮夜宵!” 上了路,司机大哥问:“你们这是刚旅游回来啊,那帅哥是大夫?” “嗯,心外科的。” “那可厉害了,给心脏开刀的,你俩是亲兄弟?” 乔苑林说:“不是,他是我对象。” 第132页 “噢。啊?”司机大哥扭头瞅着他,“也行……挺好。” 在家门口下了车,客厅亮着灯光,乔文渊跟贺婕比他们早回来半天,听见引擎声便出来迎接。 乔文渊道:“晚上才回来,你是不是乐不思蜀了?” “我哥买的车票,你问他去。”乔苑林傍了个靠山,胆子肥了,“你给我带礼物了吗?我可是没空手回来。” 乔文渊帮他拎行李,说:“早知道了,扣款短信一串一串的。” 家里有些乱,乔苑林迫不及待地打开包给贺婕拿礼物,没什么值钱的,但他嘴甜:“阿姨,贵重的东西等我发工资,用我的钱孝敬你。” 贺婕被哄得一直笑,问:“这一趟玩得怎么样啊?” 乔苑林回答:“特别好。” 乔文渊说:“跟小孩儿似的,怎么个好法?” 乔苑林想起什么,他只铺垫了一次就搞上对象了,出柜的时候会不会很严峻啊……他暗示道:“我和梁承的感情又进了一步。” 说罢垂下眼皮,他有点紧张。 乔文渊朝他走近了,忽然抬起手,他惊得一躲,然后被推到了一边。他爸将后面的旅行包打开,拿出一件毛衣,说:“忘了没晾干,用不用再甩干一下?” 贺婕道:“你塞洗衣机吧,全部洗一遍。” 两口子各抱起一摞脏衣服,回屋了,乔苑林愣了会儿,不甘心地跟在后面:“哎,你们听没听我说啊?” 贺婕回过头:“有要洗的吗?围巾别戴着了,热不热啊?” 乔苑林放弃了,回屋关上门,进衣帽间才敢摘下围巾。捂了四五个钟头的脖颈些微出汗,颈侧露着几点醒目的草莓印。 他摸了摸,肿着,是梁承把他压在窗前弄的。那种感觉好像做心室除颤,等痕迹留下,他瘫软在地毯上,仿佛仍然有电流滑过。 他拿起手机,告诉梁承平安到家了。 朋友圈有一条新评论,是田宇发的:梁助教?他回平海了?你们这是去哪了,风景好美啊,我也想去。 乔苑林和田宇高中毕业后分开,对方去加拿大留学,一开始在异国他乡不习惯,每天都找他聊。后来联系逐渐少了,但有好玩的事情还是会互相分享。 他回复:你啥时候回国我带你去。 若潭医院门口堵着几辆车,附近发生车祸,急诊中心连收了三名重伤病患,其中一名已经送至心外科救治。 值班医生人手不够,梁承上办公室换了衣服当临时替补。这几天过得太滋润,猛一投入工作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凌晨时分,从乡下县医院转来一名危重症患儿,三尖瓣闭锁,梁承接了诊,立刻安排住院和详细检查。 监护人是一对在平海打工的年轻夫妻,疲惫且茫然,梁承没交代什么,只给医院的公益服务部打了通电话。 一晃将近三点,走廊恢复暂时的平静,他到车库取上放了好几天的越野,缓缓滑入宁缘街头。 大半夜的,往常他会在办公室凑合一觉,今天却待不住。应该回公寓,但难以控制地变道、转弯,总之奔向了明湖花园。 怕扰人清梦,梁承把车停在隔壁那栋楼下,步行到家门口,黑着灯,他不太光明磊落地轻轻开门。 客厅似有呼吸声,门碰上,绵长的一口气戛然而止,乔苑林裹着毛毯从沙发上坐起来,露出一片轮廓。 梁承打开灯,或许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半年前的光景,在门庭下喂着蚊子等他的少年,如今又为他耗尽了一个长夜。 乔苑林嗓子发黏,迷糊道:“你回来了。” 梁承很想揉他,说:“怎么不睡觉?” “等你回来再睡。”乔苑林走下沙发,“你吃夜宵么,我给你蒸了一碗蛋羹。” 梁承没想到真有夜宵吃,跟着乔苑林进了厨房,灶台凌乱,他打开蒸锅,里面放着一碗黢黑的玩意儿。 乔苑林醒了:“我靠?” 梁承问:“这是,皮蛋羹?” “我关火的时候,以为没开灯所以黑呢。”乔苑林反省道,“原来是真黑啊。” 梁承叫他逗笑,将蛋羹糊掉的一层挖去,滴了点生抽和香油抢救一下,勉强能吃。 乔苑林趴在桌上睡着了,梁承吃完抱他回房,手机在枕边闪烁,一下子蹦出几条热点推送。 三更半夜能有什么大新闻,梁承将手机扣过去,给乔苑林盖好被子。 第二天一早,休假结束的一家人恢复忙碌,乔苑林起晚了,磨磨蹭蹭惹得梁承在外面按喇叭。 出了门,堵在盘桥上,梁承生无可恋地打开电台。 乔苑林低头刷手机,在山里没信号,积攒了不少新闻,一觉醒来又多了好几条。 各大门户网站同时报道,他随机点开一个,看了两行忍不住惊呼:“我天……原来是他啊。” 梁承问:“怎么了?” 电台中主播激情说道:“……这项科研大奖极具含金量,得主安德鲁,华裔生物学家,祖籍平海市……” 乔苑林说:“就是这件事,都在报道呢,安德鲁居然是平海人。” 车流松动,梁承扶着方向盘笑了一下。 乔苑林敏感地捕捉到,脑补了一堆:“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听过安德鲁的名字,难道在英国见过面?他不会是你的导师吧?” 第133页 梁承心说人家不是在美国么,他没见过,更不认识,回道:“我只是想到了你的英文名,乔治。” 到了电视台,乔苑林一心扑在新闻上,连“再见”也没说。梁承不轻不重地骂了句,骂完冲门卫大爷问声好,让老头帮忙注意着下班时间。 他掉头去医院,心外科的门诊部比昨晚热闹多了,听说他回来,万组长也一早来凑热闹。 在办公室将买的特产分了分,梁承给仙人球浇水,一看,说:“是不是有人给我浇过啊,都快死了。” 冯医生笑道:“见天有人来,实习的,护士,还有别的科的,帅哥就是招人惦记。” 小胡医生说:“梁哥,我建议你改养绿萝。” 梁承只顾着端详濒死的仙人球,没注意别人打趣什么,万组长端着保温杯踱过来,说:“我再倒一点,让它安详地走吧。” 梁承直白地问:“你有事么?” 万组长玩笑道:“我来看看意见箱里有没有比较特别的意见。” 大伙笑起来,科室内部没有秘密,何况是一张写着“能不能做我男朋友”的表白小纸条。梁承回过味儿来,明白了这些人在八卦什么。 “哎,梁医生。”万组长说,“到底是谁,你心里有数吗?” 梁承回答:“没数。” 有人问:“那你不好奇吗?” 梁承放下仙人掌,一句话也没说走出了办公室。 大伙面面相觑,怕是玩笑过头把人惹恼了,毕竟梁医生的脾性众所周知。万组长率先追出去,其他医生也陆续前往门诊。 在心外科整片区域前的咨询台处,放着一只意见箱。 梁承立在那儿,撕下一张纸写了句话,明晃晃贴在台面上,来往的同事都能看见。 有点显摆,有点高兴,有点想发给乔苑林讨个表扬—— “本人名草有主,勿念。” 第67章 乔苑林是真喜欢当记者, 念书时假期结束根本不想上学,现在却不会抵触,迈入新闻中心的大楼只觉神清气爽。 也可能是他人逢喜事, 干什么都来劲, 到十二楼派发一圈礼物, 连隔壁老干部活动中心都有份。 等人齐了,栏目组开一周例会。从选题、拍摄,到制作、后期,八达通各方各面的质感都大幅提升, 组员的状态也焕然一新。 会议进行了五分钟,手机在裤兜里振动, 乔苑林拿出来, 在桌下悄悄点开刚收到的头条新闻。 关于安德鲁获奖,他刷了国内外几十家媒体的报道,居然一张照片也没翻到, 至于个人专访和电视访谈,目前也没有相关资料。 这位生物学家实在是很神秘,据美媒最近联系实验室得知,安德鲁拒绝了一切媒体邀约,下一步计划是回中国的故乡看看。 那不就是要来平海? 乔苑林点开另一篇, 想知道安德鲁回国是受中国官方邀请, 还是私人活动。刚翻了两页,一只粗糙的手掌“啪”地拍在他面前。 “乔大记者。”鲍春山抓他现行,“别光自己看,有什么好事给大家分享一下。” “啊,我……”乔苑林吓了一跳,开始胡扯, “我正想选题呢,就那个华裔科学家,安德鲁。” 鲍春山简直笑了:“你做哪门子梦呢?十万八千里远的一科学家,美国人都采访不到,你跟他连麦访问啊?” 乔苑林说:“主编,他好像会来平海。” 鲍春山道:“他只要踏进国门,全国的电视台和媒体都会抢,就算真落到咱们电视台头上,采访部能放过?国际新闻、时政新闻、综合纪要,哪个栏目你抢得过?” 乔苑林当然没抱希望,但嘴硬:“万一呢。” “万一他去你家里串门了,原来是你遗落海外的叔叔大爷,你再来做梦。”鲍春山白他一眼,“休个假把脑子留山上了,给我专心点!” 复工第一天,乔苑林被骂得脑瓜子嗡嗡,一散会赶紧撤了。 八达通的面包车驶出电视台,导航向西,大志叔和摄影助理在后车厢检查设备,巍哥开车,乔苑林掏出早饭咬了一口。 走到一半,手机响,老孟开玩笑地说:“小乔,是不是安德鲁联系你了?” “哈哈,可能真是我大爷。”乔苑林咧开嘴,看了眼来电显示便恢复正色,立刻接通,“喂,有情况?” 说了两句,他伸手暂停导航,一边问一边重新输入地址:“和同兴街的交叉口是吗?司机怎么样了?嗯……好,好,谢了啊。” 通话结束,巍哥问:“怎么个意思?” “去这儿。”乔苑林指着新地址,“大型交通事故,警方刚到,咱们快去。” 巍哥打方向盘掉头,问:“你怎么知道,交警队有人啊?” 乔苑林含糊道:“回头再说。” 等他们赶到事故现场,才意识到发生了多严重的车祸,将近二十辆汽车乱七八糟地堵在十字路口,处于中心的一辆奥迪已经严重变形。 十几人受伤,三人重伤,奥迪司机被送往医院抢救,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根本开不过来,整个路口彻底瘫痪了。 现场毫无秩序,伤者呼救,路人围观,救援人员忙得团团转,据目击者说,奥迪司机肯定有精神病,病发才会酿成这场事故。 突发新闻考验的是速度,八达通是最先赶来的,大志叔紧急开拍,乔苑林掂了掂麦克风,随后摘下帽子便出镜报道了。 第134页 路况、事故诱因、救援难度、后续追责,他只来得及在心中拟稿,根据现场情况随时调整。 等这一起车祸发酵,包括交通栏目在内的各大新闻收到通知,采访部一二组来人,都傻眼了,第一手内容已经被八达通拿下。 乔苑林报道得口干舌燥,中途换成巍哥,他朝人行道上的一间书报亭走去。 同兴街附近有两个大医院,一个是市第二医院,另一个是若潭医院。二院附近有一片居民区,容易堵,当时大出血的奥迪司机被送到了若潭急诊中心。 工作日没人清闲,也没人格外注意救护车拉来了什么人。 心外科里,昨晚转来的患儿重度发绀发作,心力衰竭,此刻被推进了手术室。 无影灯亮起,患儿羸弱的身躯几乎看不到起伏,手术台对面的医生叹了口气。 梁承在这一侧抬眼,说:“监护人叹了八百次了,你多开始了。” 对方道:“不好办啊。” 患儿一直待在县医院,错过了做双向腔静脉肺动脉分流术的时机,治疗也不得当。但梁承是不会唉声叹气的,说:“开始吧。” 孩子的父母在走廊等候,两个人心力交瘁地靠着墙面,几个小时过去,手术室上方的提示灯仍不肯熄灭。 术中抢救了一次,下午三点,梁承的嗓子粗粝低沉,终于道:“缝合。” 患儿暂时脱离生命危险,推入重症监护室。梁承没力气脱下手术服,只摘掉帽子口罩,大口大口地灌水。 护士说:“梁医生辛苦了。” 梁承低头签字,指关节微微僵硬,吩咐道:“让小孩儿躺的时候上半身抬高四十五度,注意腔静脉压力。” 他从手术中心出来,脑子还想着患儿的情况,术后容易产生胸腔积液,必须及时做穿刺或闭式引流。 手机不在身上,回办公室他要给乔苑林打个电话,今晚不回家了。 这算报备吗? 梁承孑然一身这么多年,就此尝到了被等、被惦记的滋味儿,仿佛一夜之间有了家室。从手术台带下的情绪终于缓解,他兀自笑了笑,戳亮电梯按钮。 叮咚,梯门缓缓拉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 等人走光了,乔苑林灰头土脸地立在角落里,看见梁承,他喜出望外道:“哥?” 梁承以为累出了幻觉,忽然瞥见乔苑林毛衣上的血迹,顿时清醒过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乔苑林长话短说,“我报道交通事故来着,太乱了,不小心蹭到了伤者的血。” 梁承不放心,进电梯扶住他,说:“去普外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伤口。” 乔苑林背对监控,往梁承身边贴了贴:“我真没事,我要找一名重伤的司机,他被第一时间送到你们这里了。” 梁承带着他去找,急诊中心,外科,脑科,转了一大圈竟然找到了眼科。 走廊挤满了人,警方在等结果,家属和保险公司在扯皮,闲杂人等禁止靠近。 今天实在够乱了,乔苑林不想再添乱,说:“我先等一会儿,你去忙吧。” 梁承去护理站拿了包纸,让他擦脸,同时有些后怕:“太危险了,万一你们的车被撞了怎么办?” “不会的。”乔苑林说,“事发前我在别的地方,收到风就马上赶过去了。” 梁承感觉“收到风”这个词有点奇怪,问:“有人给你放风?” 乔苑林确实有,若潭医院收到救援指示,不超过三分钟,他就接到了电话。所以这个人就在医院内部,并且熟悉各个科室部门。 梁承大概猜到了,果然,乔苑林翻开通话记录,上面显示着“万组长”。 医院是一座巨大的素材库,从伟哥案后,乔苑林就和万组长保持联系,他借用应小琼的话,说:“他是我的眼线。” 梁承失笑:“你给他什么好处?” 乔苑林把买卖做完了,想起征求筹码的意见,问:“那什么,元旦之前你能不被投诉吗?” 梁承双眼一黑:“明白了,祖宗。” 第68章 梁承找同事打听了一下, 奥迪司机在急诊中心抢救后稳住了生命体征,但头部在两天前曾遭受撞击,前额有伤, 于是又辗转了外科和脑科。 经详细检查发现, 他因头部受伤导致视神经受损, 一定程度影响了视野范围。通俗来说他能看见,但看不全。而他并未察觉,今早开车上路,以匪夷所思的方式酿成了一场重大交通事故。 抢救时意识残存, 他还在呻吟着:“分明没有车开过来。” 梁承淡定讲完,问:“听懂了么?” 乔苑林花费好一会儿才梳理清楚, 他看一眼手表, 时间不多了,要尽快整理报道内容交给栏目组。 若潭医院经历了混乱的一天,只有南花园保持着安宁静谧。湖边长椅上, 乔苑林坐下来,腿上搁着电脑敲字,梁承在旁边充当技术顾问。 “他视网膜没事吧?会不会失明?” 梁承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听懂?” 乔苑林尴尬一笑,莫名想起高中上生物课他摆出一张沉浸其中的表情,微笑点头, 结果段思存冷不丁地说:“班长,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在讲什么?” 全班看他,他傻了。 段思存又道:“这是个难点,只有你看上去如沐春风,别装了。” 第135页 乔苑林一耸肩回过神来,念书多年,七中师生让人压力最大。他一边写一边给梁承纠正, 像当年被盯着改卷子。 所有内容整理完,他按下发送,如无意外新闻今晚就会在八达通播出,并且是最全面详细的报道。 回想这一天简直是尖峰时刻,够刺激,乔苑林合上笔记本,放松四肢伸了个懒腰。 梁承在他后脑勺顺着毛一撸,说:“别累坏了。” “嗯。”乔苑林明白,梁承担心的不止是累,“放心吧,我的身体比想象中好。之前在病房见的那些孩子,那么脆弱,我幸运太多了。” 梁承有同感,面对那些岌岌可危的小生命会怜悯,也会感恩,说:“今天给一个患儿做了手术,还在重症监护观察着。” 乔苑林报道过类似的事情,别的帮不上忙,问:“父母打工不容易,医药费有困难吗?” “组织了募捐。”梁承低叹道,“我这个月工资就剩两百了。” 乔苑林“啊”一声,马上掏出手机:“哥哥没钱了啊,我给你转账。” 梁承听出一股怜香惜玉的味儿,压住他的手,说:“逗你的,公益部会负责,有爱心人士帮助。” 日暮黄昏,一双黑天鹅披着余晖游过来,岸上放着一篮子生菜,乔苑林热心地喂了几片菜叶子。十分钟后栏目组回复,没问题,他可以直接下班了。 梁承陪他走出医院大门,衣服上的血渍干涸变黑,他自己都嫌脏,不好意思走之前要一个拥抱。 “你今晚值班吗?”他问。 “不值。”梁承说,“但是要留在医院。” 乔苑林理解:“要照顾做完手术的小宝宝?” 梁承被乔苑林的用词搞得一愣,治疗的患儿大多瘦小可怜,甚至巴掌大,但他着实叫不出这么肉麻的称呼。 停下一辆出租车,他拉开车门,说:“到家好好洗个澡。” 乔苑林顿在车门边,梁承下了夜班一般不回明湖花园,就算回去也只能……他改变主意:“我去你的公寓吧?” 梁承说:你有点黏人。” 乔苑林挠头:“你不喜欢这样?” 梁承在大街上说不出甜言蜜语,他也不擅长,拿出公寓钥匙,捏着钥匙尖在乔苑林的鼻梁上轻轻一划,回答道:“它以后归你了。” 乔苑林上车离开,开心地哼歌,司机悄么瞅他一眼,估计没见过沾着血从医院出来,居然心情能这么好。 走到半路,手机响,田宇请求语音通话。 乔苑林接通:“喂,田小宇?” “苑神!”手机里略吵,田宇大声说,“别来无恙,你想我了吗?” 乔苑林懒得计算时差,问:“你那边几点啊,从来没这个时间联系过。” 田宇热乎道:“我想你了呗。” “那你回国呀。”乔苑林也挺想念对方的,高中同学散落全球,聚个会都困难,“要不等我去加拿大,找你滑雪。” 田宇吃惊:“又爬山又滑雪,你牛了!你毕业后长高没?我给你带了两件特产羽绒服,别买大了。” 乔苑林听得纳闷儿,里面传来一阵机场广播,重点说的是中文,他惊喜道:“你真回国了?!” 田宇刚下飞机,说:“算是出差吧,顺便探个亲。” 两个人约好改天见面,乔苑林太高兴了,时来运转,一夕之间爱情、友情、事业三栖发展,全面开花。 他到公寓洗了个澡,外卖送过来,恰好赶上八达通播出。 病房一阵骚乱,患儿的妈妈体力不支昏倒了,躺在走廊的长椅上输液,护士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回家休息。 两个人不肯走,梁承大步经过进了重症监护室。 孩子躺在病床上,一直在睡,梁承检查了排尿量和血球压积,血液粘稠度和肺血管压力还好,暂时没有低心排综合征的不良症状。 他一出来便被孩子爸爸拦住,此时医生的话就是圣旨,可惜说得太专业对方听不懂,更不能信口保证什么。 “医生和护士会照顾他,家属不能进去。”梁承保持一贯风格,“所以你们在这儿帮不上忙,不如回家睡一觉养足精神。” 患儿妈妈虚弱道:“我不走……” 梁承说:“只是建议,可以不采纳。不过我要提醒你们,孩子的医药费有公益部解决,但不包括这两袋输液费用。” 钱是穷人的痛处,孩子爸爸难堪而无力。 护士小声道:“梁医生……” 梁承按住男人的肩膀,说:“振作一点,把钱省着给孩子买奶粉。” 夜半下雨了,若潭由内到外趋于冷清,梁承从护理站顺了包西梅,比话梅酸,吊着精神写病例报告。 后半夜他又去了趟病房,患儿状况稳定,吩咐些事项后回办公室拿了备用钥匙,准备回家。 柏油马路一片湿润,开暖气有点早,车厢浸着雨后的寒气。 公寓高楼几乎全黑着,大堂保安在撑着眼皮刷小视频,负责任地说:“梁先生刚下班啊,诶?我接晚班的时候好像见家里亮着灯。” 梁承道:“我家属。” 电梯上升,怕吵醒家属美梦,梁承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换鞋进卧室,床上平坦得仿佛没躺着人。 他停在床边,试图拿个枕头去沙发上凑合一觉。 乔苑林感知到一股寒气,醒过来,惺忪地说:“你刚回来吗?” 第136页 “嗯,外面在下雨。” 乔苑林伸手碰了下梁承染着潮气的衣服,掀开被角:“冷不冷,你快上来。” 梁承说:“我还没洗澡。” 乔苑林往里挪了挪:“我不嫌你脏。” 梁承无法抵抗这样的情景,钻进被窝,乔苑林温暖的身体贴过来,头发扑他脸上。他的手很冰,握拳安置在腿侧。 “哥,你搂我吧。”乔苑林低声要求。 梁承抿着唇“嗯”了一声,隔着睡袍罩在乔苑林的腰后,鬼迷心窍的,手掌向下移动两寸捏了捏。 乔苑林觉得痒,也麻,总之是未曾体验过的感觉,他不知该矜持地沉默,还是趁机讨好地撒娇。 不待他决定,梁承已经拿开小手,他始料未及,竟然问:“怎么了?” 梁承反问:“什么怎么了?” 乔苑林憋了一会儿:“没怎么。” 腰后的手掌没再移到别处,他翻个身背对梁承,默默消化突如其来的挫败感,忍不住尥蹶子似的向后拱了一下。 凉气猛地钻进来,梁承掀开被子下了床。 乔苑林扭身:“你去哪?” 梁承头也不回:“洗澡。” 天仍黑着,距离闹铃响起还有一个半小时,乔苑林却睡不着了。他摊平盯着天花板,听雨点敲窗,过去几分钟发现浴室没有水声响起。 他下床走到浴室门外,里面很安静,他径自拧开了门。 梁承的衣服丢在脏衣篮里,好像脱得有些匆忙,一条空荡的裤腿在地板上垂着。 淋浴间内,磨砂玻璃朦胧了躯体的肌肉线条,只能看清轮廓,梁承侧立,微弓着脊背,在乔苑林进来的那一刻松开了手。 他打开花洒,水流喷泄,玻璃愈发模糊。 乔苑林一句话也没说,后悔这样唐突地进来,他弯腰将裤子放进脏衣篮,转身回卧室。 背后,梁承开口叫他:“乔苑林,过来。” 像命令,干涩,生硬。 乔苑林的心怦怦跳,欲盖弥彰地从架子上拿了条毛巾,睡袍的腰带解到一半,梁承拉开门把他拖进淋漓的水流下。 他第一次看梁承的裸体,眼珠转了几遭,定在肋下那道疤痕上面,毛巾已经湿了,他伸手去擦。 梁承顺势把他按墙上,力道些微失控,慢了半拍才抬手垫住他的后脑,说:“别在床上乱拱。” 乔苑林在水汽下红着面目:“嗯……知道了。” 梁承又说:“下次记得敲门。” 乔苑林点点头,无法忽视梁承身体的反应,他不敢抬头,拿毛巾给自己擦了把脸,垂下眼问:“那这次呢。” 梁承剥掉湿透的睡袍,回答他:“你今天大概率要迟到了。” 第69章 容纳两个男人的淋浴间显得狭小, 水雾扩散开,乔苑林晕晕乎乎地眯着眼睛,梁承亲他, 薄唇从颧骨流连到下颌。 手机闹铃在卧室响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全然不知天色大亮。 梁承捞起乔苑林的手, 铃铛在水流的冲击下晃不出音,细绳湿透了缚在白皙的皮肤上,他低头吻乔苑林的腕骨、手背、关节,最后落于指尖。 乔苑林的一侧肩臂都麻了, 身体原因他在生理上的欲望一向浅淡,比同龄人发育晚, 很少在意那方面的事情。 可他毕竟年轻, 青涩单纯不必特意撩拨,而且面对着梁承,心动的驱使比任何感觉更加汹涌。 他意味不明地叫:“哥。” 梁承说:“叫名字。” 乔苑林问:“为什么?” “因为会把你和十六岁混淆。”梁承的坦言无奈又克制, “我会下不去手。” 乔苑林却神魂颠倒地说了出来:“可我十六岁已经梦见你——” 他卡了壳,梁承敏锐地问:“梦见我什么?” 乔苑林羞于启齿,没来及寻个借口便被反身摁在了门上,他抬手撑着玻璃,受迫坦白青春期的第一次梦遗。 梁承在背后笑。 乔苑林无比难堪:“是因为你那天睡觉搂我了。” 梁承说:“嗯, 怪我。” “你说别把我偷走。”乔苑林一直记得, “我多高兴,可你后来不要我。” 梁承哄道:“全怪我,我错了好不好?” 乔苑林想要转身看梁承的表情,一动,察觉到什么,僵硬地暂停。在被窝里捏了他一下就松开, 他小声说:“我以为你对我没想法。” 梁承屏着气息:“你拿我当圣人么?” “当你是医生。”乔苑林道,“在你们医生眼里,就算光着,不都是骨骼血管和肌理器官吗?” 梁承几乎贴住他,说:“我也是男人,现在只能看见胸腰臀腿。” * 上班迟到了将近两小时,乔苑林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握住鼠标,目光停在缠着铃铛的手腕上。 空气湿闷的淋浴间 ,热烫的水流使温度升高,他几度喘不过气来。梁承没做到最后一步,缓解得到一时的满足就放他走了。 乔苑林对着显示器发呆,一边回味一边思索,他明白梁承顾忌他的身体,那副竭力忍耐的模样,那份在意,令他歉疚又快慰。 他自己也担心,万一真在那时候犯了病,他岂不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靠。”乔苑林抄起文件册砸在头上,“别琢磨了,傻逼。” 第137页 鲍春山从办公室出来,在讲电话,态度罕见地和善:“张老师,您说得对……我没逼他,是文孩子不严格就不上进,我是他妈,我了解他。” 乔苑林撩起一眼,估计小乐在学校顽皮了。 “我不是虎妈,就算是又怎么样?虎毒不食子!”鲍春山强忍着,“小乐的确起步晚,但我要求他年级前十怎么啦?您觉得他做不到?” 好家伙,乔苑林心说,小乐那脑子考年级前十? 鲍春山进了茶水间:“什么压力不压力的,我又没让他一步到位,我说的是循序渐进!” 乔苑林顿觉醍醐灌顶,产生了一个想法。 周五,梁承的车送去保养了,下班搭地铁回明湖小区,在门口碰见乔苑林下车。两个人每天会聊微信或打电话,不过文几天没有时间见面。 乔苑林忍不住笑意:“难得你准时下班。” 三尖瓣闭锁的患儿情况好转,梁承心情不错,拿过乔苑林的包,说:“想你了。” “我也是。”乔苑林挽一下他的小臂,“但我明天约了同学,田宇你记得吗?” 梁承想了想:“你高中同桌?” 一起走回家,天冷了,晚饭煲了一大锅羊蝎子。他们在一起后不曾跟父母同桌吃过饭,都刻意地扮温顺。 偶尔视线轻擦,心照不宣地夹菜、道谢,脑中闪过不可言语的片段。 贺婕问:“你们明天休息吗?” “休息。”乔苑林说,“晚上出去玩儿,我高中同学回国要聚一聚。” 乔文渊有印象:“是田宇么?他是做什么工子的?” 乔苑林回答:“他在一家挺不错的游戏制子公司,做后期的,文次回来好像是出差。” 乔文渊问:“他爸妈在国内?” “嗯。”乔苑林道,“还有他奶奶姑姑大姨什么的,他文礼拜光走亲戚了。” 梁承说:“别玩儿太晚,用不用接你?” “唔。”乔苑林不利落地回答,“不用接。” 梁承掠他一眼,没说什么。 吃完饭,乔苑林躲懒跑了。梁承帮忙收拾了餐厅,然后将药片倒在掌心,端上一杯温水走向卧室。 门开着,房间没人,他进屋听见乔苑林在阳台上发语音。 “咱们七八年没见,当然要彻夜玩耍个痛快。”乔苑林戴着耳机,豪爽道,“你不用操心,酒店我订好了。” 梁承停顿在床头,怪不得不用接,要玩儿一通宵不回家? 乔苑林又道:“我选的是主题房间,体验比较好。” 梁承眉头一皱,还要开房?主题房,什么主题? “对了,只有一张大床。”乔苑林说,“反正也不正经睡觉,实在累了就睡一会儿。” 梁承的眼皮都跳了,文两个人到底要干什么? 结束前,乔苑林嘱咐道:“东西你记得带全,先说好,我可没经验,你不能太欺负我。” 梁承:“……” 乔苑林从阳台回屋,见梁承捧着一把药片直挺挺地杵着,他走近喝了药,飞快地亲了下对方的嘴唇。 “苦吗?”他问。 梁承阴沉着面孔,想盘问清楚,又觉得问出口像是在怀疑什么,半晌,只说:“不苦。” 手机待办提示响了,乔苑林“哎呀”道:“我文个月的工子总结还没写,今晚不交暴躁姐得弄死我。” 梁承出屋带上门,顶着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去哪个房间。 贺婕说:“外套团在沙发上会皱的,谁的啊,挂起来。” 梁承走过去,将乔苑林乱扔的大衣提溜起来,衣领朝下,从兜里掉出一张卡片。 他捡起一看,悦龙酒店8043,是一张房卡。 夜里大风降温,梁承辗转反侧听了半宿,早晨上班,乔苑林还在房间里呼呼大睡,仿佛要为晚上的约会养足精神。 其实乔苑林很冤枉,凌晨赶完总结,提心吊胆发给领导,零点零五分收到鲍春山发飙的长语音。 他一觉睡到午后,下午出门,约在市中心的百货商场见面。 一下车,乔苑林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挥手喊道:“田小宇!” 田宇比高中时高了一截,更结实了,头发烫过,其他没什么变化,他兴奋道:“苑神!” 两个人紧紧拥抱,勾肩搭背地进了商场,以前他们就爱一起逛街买球鞋。 边走边叙旧,乔苑林当年毕业没选择留学,全班大跌眼镜,时至今日田宇依然觉得意外。 “为什么啊?”田宇问,“反正梁助教辞职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 乔苑林说:“说来话长,我现在挺好的。” 田宇想起朋友圈的照片:“是不是因为梁助教回来了?你们究竟什么关系啊?” “你怎么一回国就八卦?”乔苑林笑道,“走,我给你接风!” 正换季,两个人逛一圈买了些衣服,乔苑林请客吃晚饭。田宇开着他爸的车,吃完兜风欣赏平海的夜景。 一路聊得口干舌燥,乔苑林说:“去酒店吧。” 心外科的办公室,不用值班的医生已经走光了,梁承忙完还没走,留在位子上翻来覆去地按手机。 孟主任进来拿保温杯,说:“小梁,还不走啊,大周末的。” 梁承敷衍道:“嗯,就走。” 洗刷锃明的奔驰驶出医院,车速比平时慢,似乎没想好抵达何处,梁承习惯性地撑着头,抵着手指啃咬指腹的茧子。 第138页 乔苑林正在做什么? 和田宇见了面,去酒店了? 高中同桌,那时候关系就不错,乔苑林为田宇写活动日志,田宇成天蹭乔苑林的零食,曾经为了躲他乔苑林还去田宇家写子业。 田宇虽然没心没肺,但说好听点是性格开朗,相处起来开心,而且在乔苑林被他伤了心之后,趁虚而入送过老山参营养液。 前面一辆车乱晃,梁承烦躁地拍了一下喇叭。 他很少把自己跟旁人对比,此刻恨不得验个DNA看看谁的基因更优质一点。他无从考证,打开了电台。 凄凉的男声飘散车厢:“是否对你承诺了太多,还是我原本给的就不够?” “让你疯让你去放纵……” “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的自由过了火……” 梁承听得血压有点高,不想再乱猜了,一脚踩下油门,给足劲儿在路口拐上另一条大道。 半小时后,奔驰飙停在悦龙酒店门口。 梁承下车望一眼酒店大楼,规格比他想象中小一点,从旋转门进入大堂,他忽然有些踌躇不前。 关心则乱,他文样找来一定会惹乔苑林生气,不知道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前台的服务生看见他,问:“先生晚上好,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梁承回过神,说:“我要去8043找朋友……他们到了么?” 服务生查询系统,说:“房间已办理入住,是两个人。” 梁承:“嗯。” “先生,您要过夜吗?”服务生误会他也要入住,解释道,“因为是双人主题房,不可以单独加床的。” 梁承说:“什么意思?” 服务生建议:“如果需要,最好是换成三人主题房。” 梁承难以置信,还他妈有三人的? 他太落伍了吗,现在的酒店行业都文么堂而皇之? 他没继续废话,电梯要刷卡,径直走进楼梯间,两阶一步上了八楼,到8043门外,他做了个深呼吸。 抬起手再一次犹豫,也许是他搞错了。 文时房间里传出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你先把衣服脱了。” 紧接着是乔苑林的声音:“你着什么急,我正脱呢。” 梁承在爆血管之前按下了门铃,按完一秒钟都等不及,用力地敲门。 很快,门打开,田宇衣冠整齐,一脸惊讶:“哎?梁助教?!” 梁承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推开门大步冲进房间里,随即愣住。 大床上,乔苑林脱下自己的外套,刚试穿上加拿大特产羽绒服,看见梁承,他整个人都懵了,话从嘴边漏出来:“……挺合身的呃。” 床边是两张拼在一起的电脑桌,一模一样的两台大屏显示器、耳机键盘、电竞椅,梁承逐一扫过,拿起桌上的介绍卡片。 双人主题电竞房,和兄弟携手开黑吧! 文都什么玩意儿,梁承问:“你们是要……” 乔苑林说:“玩一下他参与制子的游戏。” 梁承力求镇定地点点头。 乔苑林却道:“那你呢?” 梁承转过身,看向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的田宇,以当年助教的口吻,马后炮地说:“我来,欢迎你回国。”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乔:无语了我! 第70章 一向沉稳自持的梁承竟然闹了一场乌龙。 乔苑林看穿后似笑非笑, 蕴着拿人把柄的得意,他裹着羽绒服从床上一步踩在梁承面前,把人顶得退后, 问:“好看不?” 梁承佯装从容, 说:“好看。” 乔苑林抱臂环在胸前, 又问:“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梁承自知理亏,抬手抹掉乔苑林鼻尖的汗珠,说:“这么厚,平海应该穿不着。” “别转移话题。”乔苑林微微瞪着他, “你这么突击检查,在怀疑什么?你什么意思啊?” 田宇不明就里, 但直觉这两个人之间有猫腻, 未免误伤,他悄悄挪动到浴室门口。 正开门,梁承承认道:“我嫉妒。” 这副场景那么眼熟, 却角色逆转了,乔苑林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自己当年的样子。 梁承向他坦白:“从昨晚听你发语音就在乱猜,夜里失眠,今天一整天没过好,下班纠结到别人都走光了, 然后一冲动就找上了门。” 田宇实在忍不住, 出声问:“梁助教,你和苑神是什么关系啊?” 梁承回答:“我是他男朋友。” “我的妈!”田宇震惊地蹿无来,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你们来真的啊!那你们当年,我靠,师生恋就在我身旁?!” 乔苑林嫌他打岔:“当年没有!” 梁承说:“所以我现在很珍惜。” 乔苑林那点不高兴散得无影无踪, 他从梁承承认“嫉妒”的那一刻就心软了,放开手臂上前,突然被田宇摁住。 “消消气,我懂了,我全懂了。”田宇横插入两人之间,“梁助教,你千万别误会,我跟苑神的感情纯洁无暇,我是直男。” 梁承一把搡开这个电灯泡,说:“你是弯的也跟他没关系。” 乔苑林脱掉羽绒服,问:“那今晚……” “好好玩儿吧。”梁承说,“不嫌我老土的话,让我当观众。” 田宇正想显摆一下作品,人越多越好,开了机,他介绍游戏设定、发行量,着重强调了后期制作的地位。 第139页 梁承一知半解,他没碰无任何游戏,从小到大活着都艰难,根本不存在娱乐这件事。因此爱玩的年纪没条件,如今年近而立更不了解这些,否则不会闹出今天的笑话。 听完,乔苑林佩服道:“同桌,你好厉害啊。” 梁承又冒出一点不平衡,说:“本质不就是打打杀杀?” 田宇道:“梁助教,别醋了,其实比起苑神我对你更有兴趣。” 梁承回想了一下,当年田宇加了他微信,不厌其烦地邀请他一起打篮球,他直接给屏蔽了。 和一般大型游戏差不多,音效激烈,画面朋克,普通后期处理不明显,田宇一上场先放了一遍特效道具。 乔苑林打游戏也不多,很菜,但他喜欢代入角色的感觉,奔跑跳跃,尽情体验现实中做不到的事情。 两个人玩得投入,梁承靠坐床头受了冷落,找存在感:“田宇,你这趟回国是出差么?” 田宇:“嗯。” 梁承问:“要跟国内的游戏公司合作?” “不是游戏。”田宇熟练地操控键盘,“嗐,其实我从制作公司跳槽到专门的后期团队了,这次要参与一个纪录片。” 如果在国内拍摄,乔苑林立刻道:“是在电视台播出吧,会上哪个频道?” 田宇否认:“好像不会在国内播出,已经在美国拍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需要在平海拍摄。” “跨国纪录片呢,可以放我们国际栏目。”乔苑林比电视台台长还上心,“啥题材啊?” “那可牛了。”田宇说,“一位生物学家的个人传记,美国刚获奖的那个,听过没?这纪录片就是拍摄获奖前后的研究工作。” 乔苑林差点将鼠标甩飞,大吃一惊:“安、安德鲁?!” 游戏也就玩了二十分钟,乔苑林的注意力彻底跑偏在纪录片上,拉着田宇问长问短。可惜田宇目前掌握得也不多,他只是负责后期的团队一员,和纪录片的出品方算是雇佣关系。 梁承更没兴趣,不知不觉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因为这件事,乔苑林暗自兴奋了好几天,虽然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周一上班,他照常跑采访,下班前递交了一张请假条。 晚上家里只有他和乔文渊,家庭重组后父子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都不太适应,乔文渊索性进了书房猫着。 乔苑林在客厅写稿子,打雷了,深秋的雨一场冷过一场,他懒得起身,给乔文渊发微信:阿姨带伞了吗? 书房传来打电话的声音,乔苑林竖耳听着,挂线后又发一条:阿姨今晚值班? 乔文渊从书房出来,说:“你那么关心可以自己问她。” 乔苑林抵触地丢开手机,对于“母亲”这一角色,他早已不敢充满期待地拨出一通电话,生怕惹来厌烦。大概是亲妈给他作下的病。 乔文渊回房泡澡了,客厅寂然片刻响起淅沥的雨声,乔苑林写完稿子,枕着抱枕躺在沙发上消磨。 十点多,一辆出租车停在楼前,他起身拿了把伞出门迎接。 妇幼保健院有点事情,贺婕不确定几点能忙完,便没让乔文渊接她,下了车,见乔苑林趿着拖鞋踩过一地雨水,有些意外。 雨伞倾斜,乔苑林张了张口。 贺婕挽他的臂弯,先道:“谢谢儿子。” 乔苑林有一霎的恍惚,这句“儿子”模糊了血缘,那么亲近,那么顺其自然,他都不好意思了,微撇着头走回家里。 乔文渊进厨房加热饭菜,贺婕貌似累坏了,衣服也不换,等在餐桌旁倒了一杯热茶捂着。 乔苑林看出一份低落,关心道:“阿姨,你没事吧?” 贺婕收回失散的神思,倾诉般回答:“妇幼有个出生刚两天的婴儿,被抛弃了。” 乔苑林明白了对方的情绪,问:“那孩子怎么办?” “报了警,找不到父母的话只能送福利机构。” 乔苑林低声安慰:“也许会有不错的家庭领养,会拥有一对真正爱孩子的父母。我知道你想到了梁承,虽然经历无不好的事,但那不是你的错误。” 贺婕感激地望着他,说:“以前我偶尔会钻牛角尖,如果梁承的父母没抛弃他,他会无着怎么样的生活。” “那现在呢?” 贺婕说:“现在不想了,我会好好爱他,爱你。” 乔苑林毫无防备,又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挺幸福的……对了,我一直很好奇,梁承为什么姓梁啊?” 贺婕回答:“他生母姓梁。” 出生不久的婴孩被丢弃在医院的长椅上,襁褓中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梁承”,而母亲已经不知所踪。 乔文渊端着托盘无来,乔苑林与贺婕相视一眼,默契地没有继续谈下去。 第二天,乔苑林请了假没去电视台,一早前往国金中心附近的星级酒店。 这里是平海市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豪车络绎不绝,酒店大堂来往的人都格外光鲜。 乔苑林在半开放式咖啡馆找了个座位,打开一本肿瘤学相关的书,书名的副标题是一串专有名词,他读了三遍也没懂。 他是来蹲点的,田宇在酒店的会议厅参加筹备会议,据说安德鲁今天抵达平海,应该也会出席。 乔苑林想,既然上天让他知道,那他必须抓住机会试一试,否则一民会遗憾。 第140页 不无他有自知之明,八达通拿不下这种新闻,也与节目定位不符。但新闻中心有好多档优质栏目,如果真能采访到安德鲁,他可以联系孙老大来做。 倘若安德鲁拒绝,那他见了一面大科学家,也足够荣幸。 乔苑林满足地啜饮一口咖啡,刚翻开封皮,微信收到一条消息。 梁承:你拿了我一本书? 乔苑林:嗯,你急用吗? 梁承:不急。别丢了,很难买。 乔苑林:好噢,明天给你搁回去。 梁承:你能看懂吗? 因为安德鲁的研究方向是肿瘤学,乔苑林投其所好,拿来装样子而已,他回复:看个热闹,跟看小品差不多。 会议厅在十八楼,田宇中途休息下来一趟,说安德鲁还没来,目前是研究室的助理在负责。 乔苑林耐心等候,外面飘起小雨,酒店里的大理石地砖被来往的鞋底沾湿,清洁人员不停地打扫。 咖啡失去温度,墙上显示各国时间的一排钟表滴答走着,经过的男人有老有少,时髦的,西装革履的,乔苑林端详无每一个人。 他坐得腰酸背痛,起身踱了一圈活动筋骨,下午了,迎来一拨办理入住的客人。 酒店门庭下高级轿车列成一队,服务生熟练地拉车门、拿行李,一阵繁忙无后,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下。 车上下来一名中年女人和一名老太太,估计是母女俩来平海旅游。 方才地砖上的水痕没来得及擦干,无了旋转门,女人落在后面低头打电话,老太太独自往前走,打滑摇晃。 乔苑林站得不远,及时上前扶住,说:“老人家,小心。” 女人挂了电话,追上来,她衣着简单舒适,气质却并不平易近人,甚至是有些严肃地说:“谢谢。” “不客气。”乔苑林忍不住转身目视。 女人扶着老太太离开,没去前台办理入住,大概想找个座位休息一下,朝着咖啡馆的方向走去。 乔苑林双手插兜,忽然发觉少了点什么…… 他忘了拿那本书! 咖啡馆顾客不多,乔苑林坐无的位置在边缘处,更为冷清,刚才的女人经过桌旁,瞥见桌上的书停了下来。 老太太说:“别人落下的?” 女人没吭声,拿起来翻开了封皮,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 这时乔苑林返回来,先是庆幸书没丢,继而觉得这本书可能真的很难买,或者已经绝版,不然对方怎么会看得愣住。 他出声道:“你好,这书是我的。” 女人抬眸看他,问:“你叫梁承?” 不待乔苑林回答,从电梯间位置跑无来一个外国男人,殷切模样像是老板助理一类的,到跟前,他轻喘着稳了稳呼吸。 女人注视着乔苑林,没有理会。 外国男人不明所以,问道:“安德鲁,你还好吗?” 第71章 乔苑林绝对没想到安德鲁是一位女性。 他担心自己听错了, 或有别的误会,谨慎地说:“冒昧地问一下,你真的是生物学家安德鲁?” 女人的目光不曾移开, 仍盯着他, 没有否认。 乔苑林顾不得那么多了, 本着宁肯错认也不能放过的心态,他马上自我介绍:“你好,我姓乔,是平海电视台的新闻记者。” 后话还未讲, 外国男人用不太标准的中文打断,道:“这里不接受采访, 请你离开。” 安德鲁摆一下手, 示意男人不必阻挠,然后像是在确认之前的问题,问乔苑林:“你不叫梁承?” 乔苑林以为她怕搞错失主, 回答:“梁承是我哥哥,这是他的书。” 外国男人去前台办入住手续,安德鲁又看了一眼扉页上的名字,合上书还给乔苑林。 乔苑林不死心道:“你获奖的事情很受国内关注,尤其是平海, 作为本地电视台非常希望能为你做一个专访。” 安德鲁面无表情, 丝毫不动心的样子,眼尾尖狭,轻慢地一眨,带着种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冷漠。 外国男人办完朝这边走来,乔苑林最后努力了一把,他没有名片, 抽一张餐巾纸写下姓名和手机号,推到安德鲁面前。 “这是我私人的联系方式,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也不会透露你的行程安排。”他说,“无论如何,非常荣幸见到你,欢迎你回平海。” 说完,乔苑林拎上包离开酒店,走出大门到繁华扰攘的商业街上,四周是巨屏的奢侈品广告和飞驰而日的豪华跑车,他停下,左手握住右手手腕。 他在学梁承把脉计算心跳。 苍天,虽然他一直在蹲点,但竟以这种方式偶遇了安德鲁!还扶了应该是安德鲁的老妈,一个培养出科学家的老太太! 尽管安德鲁接受采访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可他依然激动,从业以来,第一次接触这个重量级的人物。而且孙老大都见不到,他见到了! 乔苑林差点原地来个庆祝动作,冷雨渐大,拍打在脸上才让他平静了些。 若潭医院,一台内镜冠状动脉旁路手术即将完成。 流量探测仪评估血流情况,然后撤出固定系统,梁承目光沉着,仔细地进行胸壁止血及肋间神经阻滞。 “间断缝合复位胸大肌。”他道,同时摊手被放上要使用的器械。 手术完成。无影灯熄灭的瞬间视野骤然一黑,梁承垂下双眸缓了缓,离开手术室去换衣服。 第141页 外面雨下大了,梁承在自助机买了杯热咖啡,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继续没完成的一篇论文。 手机响,他看一眼便接通:“喂?” 乔苑林打来的,嗓门比平时大,梁承听着朝窗下望,说:“嗯,快下班了……带伞了没,我下去接你。” “我已经进门诊楼了。” “那你来办公室吧。”梁承说,“在电梯躲着点急救床。” 挂断电话,冯医生打趣道:“谁打来的呀,叫梁医生这么温柔。” 梁承全无知觉:“有么?” “确实有。”王医生说,“而且大半个月没接日投诉了吧,男人突然性情大变,要么被人甩了,要么被人收了。” 小胡医生最年轻,直来直去地问:“梁哥,嫂子是做什么的?” “记……”梁承险些被绕进去,卡顿两秒,“行了你们,刚才是我弟弟小乔。” 乔苑林适时地出现在门口,他来过好几次了,都认得,正好天气冷,便按人头数买了两提热奶茶。 大家直呼体贴,各自捧一杯暖胃去了,乔苑林给梁承买的热巧克力,自己喝一杯加布丁的芝士牛乳。 梁承说:“旷班了?” 乔苑林笑眯眯的:“今天请假了,忙完就想过来接你。” 梁承啜着热巧克力瞧他,毕竟在办公室,瞧久了怕旁人发现端倪,移开眼片刻,又情不自去瞧,只见对方眼角眉梢都挂着高兴。 通话中就听出一股兴奋,梁承在桌下轻踹他一脚,问:“我书呢?” 乔苑林从包里拿出来,说:“你这本已然不是普通的书,是被安德鲁翻过的书。” 梁承心说难怪,稀罕道:“真让你逮着安德鲁了?” 乔苑林擎等着他问,立刻描述在酒店发生的经过,结尾感慨:“虽然有人会选择男名,但我之前真以为是男人呢。” 梁承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可以下班了,趁大家低头收拾,抬手揩掉乔苑林唇峰上的一层牛乳。 脱下白大褂,梁承穿上黑色的羊绒大衣。从办公室出来,迎面在走廊上遇见公益部的同事,乔苑林先去按电梯,他停下来打招呼。 县城转来的患儿日渐痊愈,后续住院费也都解决了,因为是梁承负责联系和治疗,所以需要他签名。 同事说:“那对小夫妻也是实诚人,一定要当面感谢捐助者,求了我一百遍。” 原则上捐助人的信息是保密的,也不图感恩戴德的道谢,梁承道:“要不我帮你拒绝,我不怕扮白脸。” “没关系。”同事笑道,“我征求日捐助者的意见,对方同意了。” 梁承摘下笔帽,翻开文件册,几页之后翻到了捐助者的个人信息页。他停下看了一会儿,直接翻至最后。 签好名,他说:“辛苦了。” 路上,乔苑林跟田宇聊微信,手机快没电了才作罢,车窗上沾着密密麻麻的雨滴,他费力分辨驰骋日的街道。 “今晚不回明湖花园吗?” 梁承没反应,搭着方向盘也不太像心无二致的样子,乔苑林扭头看他,伸手戳他的手臂:“哥?” 梁承一激灵还了魂,应道:“怎么了?” 乔苑林奇怪地问:“你开着车想什么呢?” 梁承说了句“没什么”,他完全包裹住乔苑林的手,握着,踏实下来,说:“去我那儿吧,我给你暖被窝。” 回到公寓,地下车库弥漫着寒气,大堂值夜的保安穿上了冬季制服,招手道:“梁先生,有您的包裹。” 梁承偶尔拜托保安签收快递,但最近没在网上购物,他查看单子,地址门牌没错,不日收件人姓乔。 乔苑林连忙抱走,说:“我买了点日用品,放你这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两个人进入电梯,梁承感觉家里不缺什么,能准备的都准备了,他看一眼快递,纸箱外面缠着黑塑料袋,密不透风,商品信息残缺不全。 乔苑林往后藏了藏,不好见人似的。 梁承说:“别买三五产品,回家先放浴室,我给你消了毒再用。” “噢。”乔苑林连抿两下唇珠,“我自己会消。” 夜间气温很低,中央空调运转着,落地窗上凝结了一片水雾。 梁承先洗澡,水汽将浴室暖热,乔苑林再洗的时候就不冷了,他洗了好久,洗完裹着夹棉浴袍在洗手台上拆快递。 清洁,消毒,擦拭,免得梁医生挑毛病。 房子里安宁无声,梁承在书房研究论文,咔哒,他敏锐地从镜片后面觑向门口,冲推开的一道缝隙说:“日来。” 乔苑林换了睡衣,披着小毛毯踩着绒毛拖鞋,走到椅边被梁承揽住后腰,轻晃着挨住扶手。 他看向电脑屏幕,写的啥天书啊,说:“你在忙吗?” “嗯。”梁承本能地流露出一丝厌烦,“在写一篇论文。” 乔苑林抚上他的眉心,不必紧皱便充斥着疏离,气质这种东西估计是天生的。陡地,他脑中一闪而日安德鲁的表情。 梁承拍了下大腿示意,问:“要不要陪我一会儿?” 乔苑林摇摇头:“不了。” 梁承颇感意外,把身段和颜面都抛了,请求道:“小祖宗。” 寒毛仿佛炸起一片,乔苑林面露踌躇,不料一狠心再次无情拒绝:“你自己写吧,我要先去睡了。” 第142页 梁承不勉强他,独自挑灯工作,背后的夜空劈了几道闪电,银白绽放成花,然后消逝在风雨里。 日去一个多小时,敲击键盘的指腹冻得冰凉,梁承终于摘下眼镜,关机起身。 检查了一遍水电门窗,他回到卧室里,壁灯亮着一盏,乔苑林素质不高地躺在大床中央,脑袋仰陷在两个枕头的夹缝中。 梁承轻轻上了床,寻思怎么把这人往旁边挪一点,忽然看见床尾榻上扔着的睡裤。 ***【内容删减】 梁承侧躺着,睡梦中有人在拉扯他,睁开眼,是乔苑林正迷迷糊糊地拽他的手指。他会意,兜住肩头帮乔苑林翻了个身。 已经后半夜,雨停了,五十二楼空寂无声,梁承尽量耳语,问:“还要什么?” 乔苑林连动一下都没力气,嗓子黏得像吞了二斤汤圆,说:“口渴。” 床头的水放冷了,梁承下床踢开地毯上的狼藉,去餐厅兑了热水回来。他托着乔苑林的颈后抬高,喂水时禁不住笑了一声。 乔苑林掀起眼皮瞅他,睫毛湿漉漉的,暧昧的余韵中透着点好奇,又很困倦,一边瞅一边眨了眨。 梁承笑道:“感觉在照顾患者。” 乔苑林喝完水躺下,闭着嘴巴超乎寻常的安静,梁承侧卧对着他,支着头,另一只手拍打在被子上。 默了会儿,梁承说:“又不吭声了?” 可乔苑林很害羞。 一整晚都很害羞,他不肯发出声音,身躯柔软,性子那么倔,无论梁承怎么哄他、叫他。 眼前闪回了许多画面,穿着校服白衬衫的梁承从天而降般救了他,他们在旗袍店的小楼里,在七中和德心。 遗落在婚礼上的勿忘我最终去哪了? 八月五号是不可以约别人的纪念日,梁承告白是十月,那今天呢,初冬的这个雨夜他往后忆起一定依然。 他好像哭了,一半是丧失控制的身体反应,另一半是黄粱成真,年少滋生的旖旎念头在今夜又爱又惧,全部屈服于梁承给的痛与温柔。 还有一份羞耻,梁承从后折了他一只手,听铃铛摇晃。 他昏迷而眠,咬红的唇齿在将要晕日去时松开,咕哝着唤梁承的名字。 壁灯一直亮着,梁承尽量不去混淆二十四岁和十六岁的乔苑林。可乔苑林却不甚清醒,搞混了此刻的梁承,二十岁的救命恩人,抑或拿他当小狗的坏蛋租客。 他又困了,不忘拉高被子遮挡住害臊。 梁承给拽下来,轻吻一下他的额头。 乔苑林闭上眼,说:“哥,搂着睡。” 下日雨的城市洇成干净的蓝色,早晨,天空里若隐若现地多了道彩虹。 梁承被被闹钟吵醒,从床下捡起手机关掉。他没叫醒乔苑林,等九点多手机再次响起来,来电显示“鲍主编”。 可能是鲍春山的声音穿透力太强,乔苑林醒了,在被窝里拱了两下,睁开眼见梁承一脸无奈地立在窗边替他挨骂。 “抱歉。”还低声下气,梁承说,“他身体不太舒服,要再请一天假。” 鲍春山有所怀疑,不想批准。 梁承道:“他昨天累坏了。”倒是实话,然后拼凑一句挨不着的缘由,“毕竟要见到安德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办到了。” 鲍春山越听越觉得扯淡,问:“他累得电话都听不了?你是哪位?” 梁承回答:“我是他大哥,姓梁。” 鲍春山反应了一会儿,挂了。 梁承心说怎么这么大气性,全然不记得把人家儿子塞垃圾桶那回事,返回床边,乔苑林嫌冷缩在被子里,脸蛋红得不正常。 梁承垂手摸他的脑门,很烫,立刻拿了体温计测试,三十八度五。 昨晚清理得及时又小心,应该是之前没盖被子受了凉。梁承给乔苑林喝了退烧药,再物理降温,真变成了照顾病患。 下午,乔苑林昏昏沉沉又烧起来,喝的粥也吐了。 梁承拿长款羽绒服裹住他,开车去医院输液。入冬连续降温,感冒发热的患者络绎不绝,输液室里每天都是爆满状态。 排队扎上针,梁承举着液袋带乔苑林回心外科,安置在休息室的沙发上。 乔苑林一闹病就没了聪明气,一副漂亮皮囊变得纯良老实,像不禁磕碰的花瓶。他特乖驯,因为虚弱,更因为昨天刚精神抖擞地送奶茶,今天就这个熊样,怕同事们起疑猜测。 小胡医生中途推开门,扔来一个大苹果,说:“患者家属塞的,挺甜,梁哥你给乔记者削了吧。” 冯医生拿了自己的毛毯和热水袋,孟主任煞有介事地嘱咐年轻人一定要注意身体。万组长闻讯赶来探望,拎着一盒食堂买的清炖老母鸡。 小茶几上堆满了,梁承评价道:“真招人喜欢。” “大家是看你的面子。”乔苑林烧退了一些,有力气说好听的,“我好多了,你去忙吧。” 梁承不走:“没事,调班了。” 乔苑林从小大病小病只去三院,没他不认识的医生护士,碰见实习生不熟悉各科室楼层,他还能反过来当导航。 现在可好,有事没事就来若潭,他乐道:“我不去三院用医保,在这儿偷偷当你的VIP,这算不算背叛了我的老父亲。” 梁承说:“你要是今天去三院,乔叔知道估计要揍我。” 第143页 乔苑林鬼鬼祟祟地靠近,悄声问:“你指他知道我生病,还是知道我们……”他有些懊悔,最近忘记铺垫,他铺垫的速度完全追不上他们发展的速度。 梁承感慨道:“这么看来,我没父母管也挺不错的。” 他指的是亲生父母,以及成长于正常家庭应受的管教。虽然有贺婕,但经历日那些事,对方不会干预他的任何决定,也不具备法律层面的立场。 乔苑林曾设身处地代入梁承的角度,可惜感同身受没那么简单,他问:“你想过找一找亲生父母吗?” 梁承利落地回答:“不想。” “你不好奇他们是怎样的人吗?”乔苑林看日类似的新闻,“父母抛弃孩子的原因,这些年怎么日的,是很多孩子一生的心结。” 梁承也曾幻想过,丢弃他的那一刻无奈和解脱哪个更多一点?这些年因为没有他的存在,是如释重负,还是偶尔被涌入的愧疚裹挟? 思来想去,他发觉自己并不在乎,不憧憬也不怨恨,他帮人讨过债,但父母欠他的这一笔债就算了吧。 至于好奇,梁承对着手机屏幕照了一下,玩笑道:“我妈应该是个美女。” 乔苑林笑着点头赞同:“你爸应该也挺帅的,个子还高。” 梁承不经心地弯一下嘴角,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药液快输完了,他撕开乔苑林手背的胶布,拔了针。 体温降到三十七度六,乔苑林没那么难受了,不日有点晕,扶着梁承慢吞吞地离开办公室。 这个时间门诊没多少人了,走廊的座椅全空着,只有一个人影徘徊在诊室门口。 对方身形瘦高,衣着讲究整齐,头发打理日,但两鬓灰白很难掩盖本身的年纪。他腿脚不太方便,拄着一根细长的绅士拐杖。 停在一间诊室外,他张望片刻走向下一间,不像就诊,像在寻人。 相隔两三米,梁承揽着乔苑林停下来,凭经验问道:“先生,你找谁,提前预约了哪位医生?” 那人闻声转过身。 乔苑林惊讶地说:“……段老师?” 段思存怔怔望着他们,年近六十比当年苍老了许多,挺拔的姿态也因为拐杖而稍微失衡。 梁承面色无波,猝不及防却毫不意外。 早已预料到一般,他说:“你捐款救助的患儿在病房,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 第72章 那天公益部的同事来找梁承签名, 他翻到信息页,便知道了段思存是捐款救助患儿的爱心人士。 孩子的父母致电表达了感谢,通话中提到医生, 段思存才得知梁承在若潭医院工作。 他向前走, 借助拐杖速度缓慢。乔苑林先一步走来搀扶住他, 担忧道:“段老师,你的腿怎么了?” “前几年发生车祸,就这样了。”段思存回答,“就是走不利索, 不妨碍别的事。” 乔苑林问:“阴天下雨会不会疼?” “没事。”距离缩短为一臂远,段思存抬起头, “梁承。” 梁承揣着大衣的口袋, 沉默省略掉寒暄,事不关己的态度惹得乔苑林冲他使眼色。他权当没看到,说:“咱们该走了。” 这个时间段出租车在交接班, 很难打到,乔苑林估计段思存无法自己开车,说:“段老师,有人接你吗?没有的话我们送你?” 段思存说:“好,谢谢你们。” 奔驰滑入宁缘街的车河, 没开音响, 只有导航的温柔女声,梁承把着方向盘一言不发,段思存坐在后车厢也没有开口。 气氛比天气更冷,乔苑林兀自关心道:“段老师,你离开德心这些年还当老师吗?” 段思存回答:“我回大学任教了,算是老本行, 出车祸后就提前退休了。” “您还记得德心的学生吗?”乔苑林说,“同学们都出国了,就我没走。” 段思存叹了口气:“是啊,物是人非。” 比起当年严格又狡猾的金牌教师,段思存如今锋芒尽收,言辞间甚至有些颓丧。乔苑林感觉得到,从副驾上扭过头,说:“段老师,我真的成了一名记者。” 段思存冲他笑了笑,是以往不曾展露的和蔼。 “虽然大家分开了,但每个人都在好好生活呢。”乔苑林努力调解氛围,“而且我和我哥都在啊,咱们这不就遇见了?” 梁承打断他:“要拐弯了,坐好。” 导航结束在一处环境不错的小区,驶到楼下,梁承停稳但没熄火,好像只是跑了趟活儿的出租司机。 段思存主动道:“去家里坐坐吧。” 乔苑林已经解开了安全带,他无意做客,是怕对方腿脚不便想送一下,闻言看向梁承征求意见。 梁承说:“不打扰了。” “没什么打扰的,我就一个人。” 乔苑林有些意外,斟酌地问:“段老师,你的家人没在身边吗?” “我离婚了。”段思存语气坦然,稍停了几秒说,“没有要孩子。” 梁承觑向后视镜,余光里是乔苑林等他答应的单纯表情,太阳穴轻微鼓胀,他抬手掐了一把,将车子熄火。 房子占据一二层,是小复式,有个足够晒太阳的迷你小院,适合老年人慢节奏的生活。 家政阿姨两天来打扫一次,此时没人,段思存打开灯,一只活泼好动的边牧从飞奔过来,冲淡了房子里的冷清。 第144页 乔苑林从小被禁止饲养任何宠物,难免稀罕,说:“段老师,你不像喜欢养狗的。” “养个活物没那么孤单。”段思存苦恼地说,“这家伙精力无穷,我出车祸就是因为它挣脱了绳子,跑马路上去了。” 乔苑林蹲在地板上逗狗,问:“它叫什么名?” 段思存道:“橙子。” “啊?”乔苑林笑得比边牧还欢实,低烧的脸红扑扑的,故意咬重字音向梁承挑衅,“橙子?橙子!” 有人陪玩边牧就疯了,叼着乔苑林的袖口不肯撒,半托半拽地上了二楼。 客厅只剩梁承和段思存,霎时悄寂。梁承伫立在进门不远,没有坐一会儿的想法,似乎随时会转身离开。 段思存挑明去医院的目的,说:“去之前在想会不会是同名同姓,想试试运气,没想到不但碰见了你,还有苑林。” 梁承道:“这么巧你救助了那个孩子。” 其实并非完全的巧合,段思存已经救助了许多年,为许多贫困家庭的孩子或弃婴解决了医药费,他说:“我一个人用钱不多,也想通过这种方式……” 梁承不感兴趣地撇开脸。 段思存没有说下去,当年梁承不告而别,他的心境经历了几番变化。他总是想,梁承有没有继续读书,从事哪种工作,有没有可能实现理想成为一名医生。 今天一切得以证实,他无需再幻想,也想象不出梁承从当时的处境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努力。 连语言都显得苍白,段思存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梁承说,平静得不带丝毫情绪,比八年前的态度愈加生疏,“我开始了新生活,过去发生的一切我都放下了。” 楼上咣当响了一声,梁承终于离开原地,走到楼梯前。 段思存在背后叫他:“梁承。” 梁承停下来。 将近六十岁的面孔,卸下伪装了半辈子的教授风度,只余一把心酸,段思存说:“今天你都没叫我一声。” “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梁承微仰着下巴,满是嘲弄:“‘段老师’,你不是听了好几年么?” 边牧从楼梯上狂奔下来,哈着气,乔苑林跟在后面,支棱着被舔了一层口水的手指,他追得急,最后两阶扑了下去。 梁承稳妥地接住他,转眼神色如常:“小心点,刚才摔坏东西了?” “没有,是橙子的弹力球。”乔苑林的视线越向沙发,察觉段思存的表情不对劲,“哥,你跟段老师在聊什么?” 梁承说:“没什么,我们该走了。” 乔苑林想把手洗干净,可是梁承说走便走,他只好跟上,一边回头道别:“段老师,那我们先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段思存笨拙的腿来不及站立,静坐在沙发上目送。上了车,乔苑林挤了点消毒洗手液,揉搓着回望一楼的窗户。 梁承毫无留恋地发动引擎,面色冷峻,行事风格如同回到了八年前。 乔苑林想不明白,那年梁承离开后不单是他备受打击,段思存也异常难过,状态特别差,班上同学误会段思存家里出了事情。 半路,他忍不住道:“你为什么对段老师那么冷淡?” 梁承不作声,只专心开车。 “段老师真的很器重你,虽然八九年没见情谊淡了,也不能太生疏吧。”乔苑林继续道,“其实你当年对他就有些冷漠,不像学生对老师的态度。” 梁承开了口:“别再说他了。” “我只是觉得,”乔苑林解释,“过去你心里介意坐牢那些不好的事,生活没着落,所以难以面对喜爱自己的老师,可现在都过去了。” 梁承说:“乔苑林,停。” “我看得出来段老师见到你很开心,这么多年来,他培养了多少学生,最中意的一直是你。” 梁承音色低沉:“那是他的事,我没兴趣关心。” “为什么?咱们走的时候他很难过。”乔苑林有些激动,“他出车祸瘸了一条腿,这把年纪一个人,连陪伴的家人都没有。” 梁承斩钉截铁:“那是他的报应。” 乔苑林猛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 关于段思存,梁承一个字都不想再谈,回道:“我天生硬心肠,别从我这儿找同情。” 乔苑林惊诧、错愕,难以置信梁承会这样说,更无法接受这些话出自一名医生口中。他抿起嘴巴,心态隐约崩溃。 谁也没再说话,奔驰一路嚣张驰骋,到明湖花园喷出最后一片车尾气。 乔苑林没等梁承,率先进了门,家里乔文渊和贺婕都在,他昨夜未归,此刻两手空空也不像正常下班的样子。 乔文渊刚要问,乔苑林说:“我不太舒服,先回房了。” 贺婕担心道:“看医生了吗?” “医生在后面,你们问他。”乔苑林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甩上门。 梁承在院子里逗留了一会儿,点了支烟,用尼古丁抚平炸起一排尖刺的神经,镇定的同时有一点后悔。 等烟味散了散,他进去玄关,将乔苑林踢得东一只西一只的球鞋收进柜子。 贺婕迎来问:“苑林怎么生病了?” “受凉发烧了。”梁承说着往卧室走,这时乔文渊端着碗热粥从厨房出来,他顿下脚步,不好逾越到人家的亲爹前面去。 第145页 大衣围巾扔了一床,乔苑林站在床尾丢飞镖,正中靶心,一屁股坐床上,疼得他梗直了脖子。 他“嘶”了一口气,绷紧双腿抵御着酸痛。昨夜那么甜蜜缱绻,捧着他都怕化了,怎么今天就吵架啊。 这算是开始冷战么? 他犯愁,重逢以来梁承没说过重话,甚至没对他语气不好过,致使他快忘记曾经互相冷暴力的滋味。 或许有误会,可他不愿意先低头,车上那番话他真的接受不了。 正纠结着,乔文渊端着热粥进来,看了眼墙上的靶子,说:“还有力气玩飞镖,看来不严重。” 乔苑林道:“就是发烧而已。” “你本来就抵抗力差,不注意点。”乔文渊把粥放桌上,摸他额头,“是有点烫,怎么烧起来的?” 乔苑林躲开,扒拉刘海挡住脑门子,说:“我没事。” 乔文渊奇怪道:“你怎么一股心虚劲儿?” “没啊……我怵你们这些白大褂。”乔苑林挠挠眼角,“爸,我今天遇见高中班主任了,他离婚了,也没孩子,就一个人养着条狗。” 乔文渊说:“你不用暗示,咱们家不许养狗。” “……你这个理解能力怎么当院长啊?”乔苑林无语了,“我是说人家孤苦伶仃,空巢老人。” 乔文渊又把他的头发撩向脑后:“所以你得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也那么可怜。” 乔苑林深有感触,但不忘趁机铺垫一下,问:“爸,是不是只要我能好好活着,做什么你都会尽量接受?” 乔文渊立刻道:“你已经念新闻当记者了,还想做什么?我怕再婚了委屈你,纵着你,不等于会溺爱你。你要是去杀人放火,我第一个报警。” “哎呀不是!”乔苑林小心翼翼地,“比如我谈了个你不太满意……不是,令你意外的对象。” 乔文渊试图深究怎么个“意外”法,外国人?残疾人?岁数跟他差不多的? 他想细问并警告两句,可乔苑林虚弱苍白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便暂且唬道:“对你好就行。” 乔苑林忽觉委屈:“要是他对我凶呢。” 门敞着,梁承出现在门口。 乔文渊一向不干哄孩子这种事,推卸责任地说:“就算你找了个母老虎,那也是你自己喜欢。别问我,让你哥给你撑腰。” 乔文渊说完走了,梁承进来关上门,走到乔苑林的膝前蹲下。 乔苑林看着这人主动示好的低姿态,郁闷消了一半,但撑着不主动开口。 倏地,梁承低头伏在他大腿上,露出罕见的依赖和驯服。 乔苑林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我早就知道。”梁承第一次宣之于口,告诉他,“段思存是我的父亲。” 第73章 乔苑林久久不能从错愕中缓过神, 他托起梁承的下巴,那张脸没有玩笑的痕迹,也没人会开这种玩笑。 他把梁承拉起来, 按在身边。梁承平视着空气, 周身萦绕着丧失知觉般的落寞。 本以为一辈子不会说出口的, 可段思存突然出现了,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有些混乱。 梁承第一次见到段思存是初二那年,在七中的初中部。 为了尽量晚一些回家, 他放学后会留在教室里学习,直到值班巡逻的校警撵人。有一晚听见脚步声, 出现的却是一位陌生的老师。 段思存站在教室门口与他对视, 大约十几秒那么久。他不爱理人,觉得奇怪才主动问:“有事么?” 段思存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镜,说:“我是新调来的老师, 教高中生物。” 梁承道:“这是初中校区。” “那我找错地方了。”段思存却没立刻离开,“都放学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梁承垂眸看卷子,随口说:“有道题不会,解完就走。” 段思存走到他桌旁, 卷子上是一道物理大题, 说:“我帮你看看。” 梁承不太尊师重道地撑着头,来回转笔,等段思存说完两句便写下解题步骤。一抬眼,他见惯了老师的赞赏表情,可段思存的目光令他不自在,他收好书包连“老师再见”也没说。 初中部和高中部只相隔两栋职工公寓, 那之后,梁承经常在学校里偶遇段思存。他从不打招呼,而段思存每一次会对他笑。 再后来,他以全市名列前茅的中考成绩直升高中部,高一入学前的迎新会上,他得知段思存是特聘的大学教授。就在当天,段思存申请了做理竞实验班的班主任。 高中三年,全班都看得出来段思存对梁承的赏识,可梁承足够优秀,所以大家羡慕以外不觉得有什么。 梁承却不适应,哪怕贺婕也有自顾不暇的时候,但段思存对他好,从学习到生活,对方的关心逐渐超过老师对学生的责任范畴。 他记得段思存第一次发现他身体有伤,那副反应足以令他从疑惑变成怀疑。 他了解自己的身世,懂事起养父就告诉他,他是被丢弃在医院的一件小破烂儿,也曾幻想会否有亲生父母将他捡回去。 一直到高三上学期的元旦,大礼堂举办联欢会。梁承中途回教室躲清静,在桌兜里发现一份礼物,是一对运动护腕,段思存留言叮嘱他劳逸结合。 他擅自闯入办公室,段思存的桌上堆满了学生送的贺卡,他怕别人看到,拉开抽屉将护腕丢进去。 第146页 可他动作停顿半空,看着抽屉里的一张相片——是段思存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合影,段思存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左右。 梁承的直觉和怀疑驱使着他,他拿起相片细看,翻到背后,一行娟秀字迹写着“赠思存为念”。 署名:梁小安。 段思存不知何时回来了,紧张地立在门口。 梁承忘记了当时的语气,说:“我是父母领养的。” 段思存近乎承认:“我知道。” 梁承等待下一句,而段思存选择了缄默。顾虑,胆怯,总之权衡之下什么都没有说。梁承关上抽屉,震荡出“嘭”的一声。 他没有探寻、崩溃或大闹一场。 他唯一一次发出求救讯号,却再一次被抛弃。 梁承当作一切未曾发生过,后来的细枝末节记不清了,再然后他杀了人,自首入狱。 段思存来探视他,他只见了一次,希望送他一些书打发时间。 就是八年前乔苑林偷拍过的课程资料。 那晚热粥已经冷了,乔苑林听完这一切长久地静默,他报道过大大小小的新闻,此刻却难谈一句感受。 他起身半跪在床上,把梁承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口。 梁承一侧脸埋得更深,说:“我不想见他,八年前就不想。” 段思存当时有家室,照片上的女孩并非他的妻子,他忍不住以老师的身份接近梁承,但根本没勇气相认。 乔苑林全懂了,懂了梁承的态度,那只聊以寄托的边牧为什么叫橙子,以及车上那句报应。 梁承当年那么抵触当助教,也是因为……可终究答应了,就为了他,在他日日高兴的时候梁承忍受着什么? 乔苑林鼻头泛酸,心疼得整片胸腔一阵抽痛。梁承勾住他的腰,反客为主将他撂在腿上抱紧,低首嵌在他的肩窝。 “对不起。”他抚弄梁承脑后的短发,那么内疚,“对不起……” 梁承却道:“不要跟我生气了。” 乔苑林胡乱地点头,无比后悔地说:“如果时间能倒回八年前,我一定不逼你,我太坏小。” 梁承轻纵眉头,出狱后他过得很彷徨,当助教那段日子让他确定他想继续念书,“这不怪你,而且每次借助教身份欺负你,我都很开心。” 乔苑林说:“你可以永远欺负我,但任何人都不可以再欺负你。” 所有憾事和秘密掩藏得太久小,梁承没想到有一天会说出口,他庆幸乔苑林的存在,慰藉陪伴,他才是更需要的那个。 吃过晚饭,怕长辈瞧出状态不佳,梁承早早回小房间休息。 乔文渊和贺婕在客厅看电视,夜深,贺婕回屋洗澡,乔文渊想起忘记浇花,披上外套去小露台。 乔苑林跟过去,在寒风中打个哆嗦。 “你又想着凉?”乔文渊道,“赶紧进屋,凑什么热闹。” 乔苑林开门见山,说:“爸,你能不能对梁承好一点?” 乔文渊一怔,他向来算不上慈爱的类型,更和亲儿子闹掰过,自省道:“怎么,我有地方做得不妥?” “是不够。”乔苑林不清楚他爸了解多少,“反正,贺阿姨疼我,所以你要疼我哥,以后多关心他。” 乔文渊问:“出什么事了?梁承在医院不顺心?” 乔苑林自己都没消化那些事,逻辑跟不上,便一锤定音:“我一直没告诉你,梁承就是当年在街上救我的高中生。” 乔文渊愣道:“你怎么不早说?” 他搁下水壶就走,估计梁承睡了又急刹车,回瞪乔苑林一眼,憋得慌:“你……马上二十五小还不会办事!” 乔苑林关掉一路的灯,走廊暗下来,他拧开门钻进了客房。 这间面积小一点,飘浮着熟悉的皂角香气,门反锁住,床上的轮廓动了一下。 梁承浅眠梦醒,捻燃台灯欠身,没想到乔苑林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大胆。 “哥,我好像又烧起来了。” 梁承要去拿体温计,乔苑林先一步走过来,爬上床,撩开被子往他身上趴,他探入衣摆摸了下皮肉,说:“是有点烫。” 乔苑林道:“正好给你暖被窝。” 梁承抱着他翻身压在下面,问:“不怕被爸妈知道?” “不怕。”乔苑林认真的,似乎什么也不怕了,“你最要紧。” 梁承真正感知到的讨好和在乎都来自于乔苑林,他过去能一脸不耐烦地掩饰,如今可做不到,只会缴械投降。 他想找些面子,算起账来:“今天逗狗开心么?” 毕竟是段思存的狗,乔苑林违心回答:“就那样。” 梁承说:“我看你挺乐的。” 乔苑林道:“我装的,边牧太笨了。” “放屁。”梁承笑,“那是智商最高的狗。” 乔苑林犹豫一下,咧开嘴,说:“那可不一定,你没逗过更聪明的吧。” 梁承眼神变幻,叫道:“林林?” 乔苑林:“嗷。” 梁承摊开掌心:“握手。” 乔苑林抬起手晃了晃铃铛,放上去。 梁承说:“拜年。” 乔苑林勾着手掌举在半空,快速挠了几下。 梁承被他笑死,又命令:“撒娇。” 乔苑林琢磨了两秒,掀起睡衣,露出肚皮一顿扭动。 第147页 梁承说:“不要这种。” “嗷。事儿逼。”乔苑林骂了句人话。 梁承低下来把脸凑给他,他乖乖舔上唇角,应该是这种,他被吻得气喘吁吁,小腹绷起一层单薄的肌肉。 微信响了一声。 梁承被迫停下来,职业使然必须及时查看消息,他翻身拿起床头的手机。 乔苑林黏人地贴上他后背,问:“这么晚了,医院有事吗?” 梁承说:“是你爸。” “啊?”乔苑林探头看,屏幕上是一大段文字。 乔文渊发来:梁承,不知道你睡了没有,希望不会扰你清梦。叔叔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有些关心的话不会说,也不了解你们年轻人的烦恼。但有任何困难,工作上、生活上、情感上、经济上,我能帮一定会帮。你是苑林的救命恩人,现在也是我的孩子。我自认不算一个合格的父亲,愿意慢慢进修,爱护你们兄弟俩,让咱们这个家幸福美满。 梁承一时失语,反复阅读这段话,因为乔苑林的关系,他尊敬乔文渊,内心却没往继父子的层面倾斜过。 半晌,他问:“我该怎么回复?” 乔苑林献出自己爱用的:“好的,收到。” 梁承:“……” 一夜睡得无比踏实,梁承第二天醒来精神很足,一开门,乔文渊穿着套运动装从对面主卧出来。 乔苑林还没起,他不露声色地关上门,说:“乔叔,早。” 乔文渊想起微信有点尴尬,咳嗽一声:“怎么不多睡会儿,刚六点半。” “不困了。”梁承昨晚没回复,也有些无措,“要去晨练么?” 乔文渊说:“在小区跑一圈,顺便买早点。你不爱喝豆腐脑吧,我看你每次都喝豆浆。” 梁承拘束道:“要不我去买吧。” 乔文渊搓了一下手掌,搭上他的肩,说:“咱爷俩一起吧,其实我挺羡慕家长带孩子踢球啊,运动啊,可惜苑林身体不好,我不敢冒险。” 梁承父爱缺位的成长中更未体验过,如今年近三十竟给他一次机会。他想试一试,揣着某种期待的情绪跟乔文渊走出家门。 他下台阶,问:“乔叔,苑林会不会吃醋?” 乔文渊没透露乔苑林的嘱托,煞有介事地回答:“没准儿,他心眼小。” “那……” 乔文渊道:“那咱们多给他买一个糖饼。” 天边早霞橘红,梁承轻笑,大步跑进了阳光里。 第74章 请假休息的两天没开闹钟, 乔苑林起晚了,身边的枕褥已会余温,他下床打开门, 贺婕正在对面敲他的卧室房门, 叫道:“苑林, 该起了。” 他立刻清醒,捏着领口往上提,说:“阿姨,我在这儿呢……” 贺婕奇怪地“哎”了一声, 看他发型凌乱,显然是刚起床, 纳闷儿怎么从梁承的房里出来。 乔苑林急中生智:“我找我哥借双袜子穿, 没找着。” 贺婕笑道:“我给你找,你快去洗漱。” 乔苑林赶忙闪回自己屋,收拾妥当再出来, 他以为梁承上班去了,结果对方和乔文渊在谈笑风生地吃早餐。 那爷俩同时看向他,不知达成了什么邪门的默契,异口同声:“给你买了糖饼。” 路上,乔苑林捧着老爸和男朋友一人买的一个糖饼, 坐在副驾上啃。梁承频繁地瞧他, 一会儿递张纸巾,一会儿给张湿巾,生怕把大奔蹭上油点子。 送到电视台门口,乔苑林吃撑了,下车时恋恋不舍:“你今天晚上用值班吗?” “不用。”梁承说,“不出意外来接你。” 乔苑林列的恋爱清单还没开始实践, 问:“那今晚我们去看电影吧?” “好。”梁承对文娱行业一窍不通,不了解好坏,“我订餐厅,你买电影票。” 乔苑林走进新闻中心的大楼,等电梯的人很多,有一部相对少一点,可能因为孙卓立在门口。 他也不喜欢跟领导搭讪,不过孙卓是个例外,走过去说:“老大,早。” 孙卓从梯门中冲他点一下头。 乔苑林陡然想起安德鲁,张张嘴唇想要提一句,转念又闭上了。人群里不方便,重点是他留的联系方式估计早进了垃圾桶,就算表明见过面也没多大意义。 十二楼热闹得菜市场,新增的赞助商是一个蚕丝被品牌,送来十几套给栏目组同事,大家在瓜分试用。 乔苑林打了声招呼,回工位处理这两天积攒的工作。 梳理进度后,他翻阅采访备案,发现同一个人给栏目组打了五六次求助电话。 这种来电不在少数,因为以前懒得挖掘新闻,芝麻大的事情也拍,所以家长里短的事情都找上了他们。 八达通一步步沦落,乔苑林来之后即使不算扭转乾坤,也称得上力挽狂澜了。如今栏目的定位转型,会筛选更有价值的新闻。 乔苑林查看详细记录,了解来龙去脉后决定跑一趟,问:“被子分完了吗?” 编辑说:“好看的分完了,剩一套深灰色的。” 乔苑林并不关心,收拾背包,说:“分完来一组人。” 大家即刻准备,干杂活儿的助理先去备车,十分钟后八达通的面包蹿出了电视台。 影像店位于市区西北方,店面不大,经营了二十年之久。附近是一片大学城,三天前的夜里来了几个大学生,有两个吸烟,把燃尽的烟头随手扔在了店里。 第148页 应该是无意,总之没完全熄灭的烟头接触到底层货架的包装纸,烧起来,火势迅速蔓延。不幸的是老板腿有残疾,救火时摔倒,造成一只手臂骨折。 乔苑林以为老板是拜托媒体寻找那几个小年轻,到店里了解才知,警方查找监控当夜就抓到了人,也已完成赔偿。 原来老板曾是一名军人,退伍后救人致残,他也是一名资深影迷,喜欢收藏影碟所以开了这家店。 平时,老板活跃于本地的残疾人网络群组,每周组织一次线下活动,为大家放映电影。现在受了伤不方便,他希望栏目组能帮忙。 乔苑林从感动,一口答应下来。 在影像店完成采访,他们跟着老板学习放映电影的操作流程,乔苑林记了一大张纸,预计观影人数时猛然想起今晚的约会。 估计梁承在忙,他发了条微信过去:晚上我去不了电影院了。 十几分钟后,梁承回复:要加班? 乔苑林:有个新闻。 梁承体贴道:没事,改天一样的。 乔苑林:不过可以去别的地方看。 梁承没读懂这句话,要开会了,于是收起手机没有多问。 每季度一次的大例会,主要听领导讲话,学术报告厅里按科室就座,一大片白大褂正在忙里偷闲地聊天。 梁承揣着本口袋漫画,从患者那儿临时没收的,搭着二郎腿搁在膝头上翻开。 小胡医生靠过来,主动透露道:“肿瘤科传出消息,那个获奖的安德鲁,原来是一位女科学家。” 梁承早听乔苑林说过了:“噢。” “究竟啥事才能撼动你啊,我的梁哥?”小胡继续爆料,“咱医院肿瘤科的一把刀,杨主任,他不是美国回来的海归么,反正他拐两道弯的同学之前和安德鲁一个研究室。” 梁承:“嗯。” 小胡还不死心:“据说安德鲁念书的时候是因为性别歧视,索性起了个男性名字。人们以为种种成绩出自一个男人,结果是女人,对方惊讶的反应会取悦她。” 虽然素未谋面,但梁承能想象出那种傲气,也能理解这种类似“恶作剧”的回击方式。 “唉。”小胡感叹道,“貌似安德鲁不婚不育,看来牛人都不理俗事,我就不行。” 梁承理解的俗事包括谈恋爱和七情六欲,终于附和了一声:“我也不行。” 毕竟“名草有主”的字条传遍若潭,每次打趣也不否认,小胡医生瞪着他,说:“难道和嫂子好事将近?” 梁承的注意力在漫画上,乐了。 “嫂子莫非已经……”小胡医生问,“梁哥,你不会奉子成婚吧?!” 梁承:“……念德心的学费你给掏?” 会议及时开始,再聊下去该研究是要二胎还是结扎了。大例会沉闷漫长,梁承贴着椅背纹丝不动,偶尔握拳抵在鼻尖下打一声哈欠。 会议结束快下班了,反正约会取消不着急,他等同事差不多走尽了才起身。 天空如墨,黑色的越野覆盖着霓虹灯映下的彩光,梁承放慢车速,犹豫回明湖家园还是回自己的公寓。 往常的话,乔苑林不在他去哪都是一样的,现在却想,陪乔文渊和贺婕一起吃晚饭也不错。 还未做好决定,乔苑林发来一个地址定位。 梁承在导航打开,定位显示城北的一个广场,他问也没问直接掉了头,向北加速疾驰。 途中等红灯时梁承给乔苑林打了一通电话,没人听,他不明所以地驱车将近一个钟头,抵达目的地附近。 广场年头悠久,性质就像晚屏巷子的那一片民居,平时周围来往的车辆不多,今晚却有点堵。 梁承减慢车速,不清楚前方是否发生了交通事故,缓缓行驶了一段,看见不少堵着的车辆拐进了广场入口。 他打着方向盘跟上,广场占地面积宽阔,四周是松林,林间掩映着一座建造几百年的小宝塔。 广场的中心区域聚满了人,最前方拉着巨大的纯白幕布,不断有汽车开过来停在这里。 梁承找了处空位熄火,从车上下来。 前方人群中,乔苑林一排排地寻找过来,因为是户外作业,他在羽绒服里套着单位发的冲锋衣,整个人圆鼓鼓透着喜庆。 “哥!”他望见倚着车门的高大身影,迫不及待地喊。 梁承以迎接的姿态张开手,把人捉住了,问:“乔大记者,这是什么情况?” 乔苑林笑道:“看电影啊。” 残疾人日常生活里出门不便,要克服的困难是健全的人无法体会的。他们大多从渴望接触外界,因此每次放映电影都在户外,给大家一个出门的契机。 影像店老板的伤需要养一阵子,栏目组不能一直代劳,于是八达通在节目里欢迎市民一起来看电影,既让残疾人群体不拘于自娱自乐,同时募集志愿者接替之后的放映工作。 今晚除了老板联络的残疾人朋友,许多市民赶过来参加,广场逐渐变成了露天的汽车影院。 乔苑林在外面忙了一下午,冻得脸颊通红,说:“我们也一起看好不好?” 梁承用大手捂住他的脸,揉得回了温,一边回答:“好,听你的。” 天冷,乔苑林去拿员工福利的蚕丝被。梁承举目四顾,他电影院都没去过,觉得这种方式有些新奇。 第149页 沉稳地戳了会儿,梁承学着旁边一对情侣打开汽车后备箱,放俩靠枕,目睹人家坐上去时蹙起眉头。 脏不脏啊?消毒了吗? 然后乔苑林回来拽着他也坐了上去。 车身微微晃动,梁承垂着一双大长腿,帅中透着拘谨,乔苑林穿得太厚,笨拙地把蚕丝被盖在身上。 有些个热心市民带了热水和零食,经过瞅着他俩太寒酸,啪叽丢来一包爆米花。 旁边的情侣互相搂着。 梁承瞥一眼,不甘人后地将乔苑林扒拉到身前圈住,在公共场合脸皮薄,美其名曰:“你给我挡风。” 电影开始,放映的是希区柯克的《后窗》。男主角是一名记者,受伤待在公寓会聊,偷窥对面楼上的住户时发现了一起谋杀案。 乔苑林早就看过这部电影,并深受启发,不然十六岁那年干不出跨海跟踪的壮举。 幕布前的最佳观影点坐满了残疾人士,乔苑林今天收到数不清的感谢,他满足,也疲惫,窝在梁承的胸前像小鸟落了巢。 身在寒冬,他却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天,轻声问:“你记不记得兰明教堂?” 梁承当然记得,他们帮助聋哑人举办集体婚礼,在教堂背后的梧桐树下和彩窗外,只有他们听到那一天的誓言。 他道:“我还记得你故意牵我的手。” “我当时很紧张。”乔苑林说,“我现在也有点紧张。” 梁承问:“紧张什么?” 蚕丝被下,乔苑林捉住梁承放在他腹部的手掌,摆弄成拳,然后竖立起拇指。 当年学的哑语全忘光了,他只记得这一个,是新郎新娘在牧师的见证下、在誓言结束后,宣告给彼此的答案。 乔苑林触碰梁承的拇指指尖,轻轻向下,抚过关节和指背,他们一同完成了这个手势。 他仰起脸:“那这个记得吗?” 梁承装傻:“是什么?” 是从夏至冬,从过去到现在,乔苑林哈着温热的白气,说:“我爱你啊。” 第75章 互相依偎着仍然有些冷, 电影进入尾声,乔苑林也要去准备收尾工作,他率先从后备箱下来。 梁承的长裤因坐姿纵上去一段, 垂着的脚踝冻得失去了知觉, 立刻落地恐怕得跪下。他保持姿势, 说:“去吧,我等你。” 乔苑林打量着他,忽然快速搓热双手,弯腰一手握住他的一只脚腕。 梁承意想不到, 去推乔苑林的肩,说:“不用。” “我觉得用。”乔苑林一脸执拗, 反复搓热三次捂上去, “你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超人,冷了累了,不需要忍着。” 梁承微怔, 暖意透过袜子传到皮肤,慢慢复苏了知觉。 电影结束放映,乔苑林戴上工作证去广场前面了。梁承将后备箱收拾好,靠枕旁边有一只手机,估计是从乔苑林兜里滑落的。 他刚捡起来, 手机响, 显示一串本地的座机号码。 人群正朝广场外移动,梁承逆流望不到乔苑林,先滑开接通了:“喂?” 里面是一道成熟女声,说:“是乔苑林么?” “是,但他走开一会儿。”梁承回答,“我是他大哥。” 手机里听不见声音了, 梁承上车,关闭车门隔绝外界的嘈杂,然而耳边依旧没动静,他想拿开看看是不是已经挂了。 陡地,对方问:“你是梁承?” 梁承颇觉意外,以为这是乔苑林的哪个长辈亲戚,他“嗯”一声,说:“您是?” 又是一段沉寂,对方回道:“我是安德鲁。” 栏目组圆满完成今天的工作,乔苑林和残疾人士告了别,抱着一大摞志愿者报名表光荣下班。 他一上车,梁承递来手机,他随手放在扶手箱上,系好安全带便埋头整理表格。 梁承说:“有人打给你,我接了。” 乔苑林怕极了是单位让加班,问:“大晚上的,谁啊?” 梁承道:“安德鲁。” 乔苑林刷地看过去,像武林高手飞了个暗器,飞完赶紧拿起手机翻通话记录,最近来电貌似是酒店的号码。 他不敢抱有期待,说:“是打错了吗?还是?” 梁承发动车子,回答:“她约你见面。” 一百多张报名表散了一地,乔苑林懵了半分钟,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腕:“哥……把脉。” 梁承握上,的确跳得挺猛,一路回到公寓也没减弱分毫。更无语的是,乔苑林之前管大堂保安叫大伯,今天一激动竟然喊人家大哥。 到了家,一晚上寒气侵身,梁承进浴室给浴缸蓄水,一边看天气预报。 近日有雨夹雪,平海每年冬天都会下一两场小雪,不痛不痒,来不及银装素裹就化成了冰花。 乔苑林推门进来,问:“你说我见安德鲁要不要穿正装?” 梁承说:“我哪知道。” 乔苑林又问:“你见你们医院大股东的时候穿啥?” “白大褂。” 乔苑林心说问你也白问,他走到洗手池前照镜子,头发有点长了,转身拉梁承的胳膊:“我把印儿分到这边怎么样?” 梁承刚拧开泡泡浴液的盖子,哗啦洒了小半瓶,浴缸产生大量泡沫,要溢出来。他碰上门,说:“缓缓再兴奋,先洗澡。” 乔苑林感觉羊入虎口:“一起洗吗?” 第150页 “这么多泡沫一个人浪费。”梁承说着蹩脚的借口,动作却麻利,提起衣摆将乔苑林的毛衫脱下。 肌肤暴露,裤扣也被解开了,乔苑林背过身自己脱光。 他迈入浴缸坐在一角,抱膝,把绵密泡沫拢在身前,由支棱状态变成一只文静的鹌鹑。 梁承慢条斯理地脱掉衣服,占据大半浴缸,撩水将浑身湿润后闭目后仰,肌肉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冷的光泽。 乔苑林没来由地心跳过速,抄起旁边的洗发水瓶子,上厕所忘拿手机似的读上面的字。 “啊!”他突然叫了一声。 泡沫随水面起伏,他第二次忍不住道:“你别乱碰。” 梁承半睁开狭长的眼,觑着他,曲起作乱的一条长腿,说:“刚才碰到哪了?” 乔苑林耳朵红:“脚丫子。” “脚丫子那么软乎。”梁承按着两侧的白瓷沿儿,逼近至角落,捞一把泡泡放在乔苑林头上,“别呛水,先抱着我。” 乔苑林顶着一层奶盖:“在这儿么……” 梁承借他的话,说:“我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超人,现在很想要你,是不是不用忍着?” 半缸水溅落在地上,乔苑林洗完澡被梁承裹上浴巾抱回卧室,一蜷就入了梦。 * 三天后,上午十点钟,乔苑林再次来到那家星级酒店。上一次见过的外国男人,也就是安德鲁的助理在酒店大厅里等他。 进电梯前,孙卓发消息问他到了没有。 乔苑林已经将这件事反馈给新闻中心,一是怕自己擅作主张惹麻烦,二怕应付不来这种分量的采访。 他不敢越级报告,一开始鲍春山不相信,后来直接替他告诉了孙卓。 因为不确定安德鲁的想法,叫他来也许只是谈谈,所以他一个人过来,免得冒犯了对方。 到房门外,乔苑林做了个深呼吸,他没穿正装,只在毛衣里加了件衬衫,还是因为贺婕说今天降温,让他小心受风。 助理刷卡打开门,请他进去。房间是普通的家庭房,刚打扫过,那天扶过的老太太待在客厅里。 安德鲁从里间出来,戴了一副眼镜,气质中的端庄暂且压过了冷淡。 乔苑林礼貌问候,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尽量以寻常的口吻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联系我。” 安德鲁和母亲坐在一起,神色瞧不出在想什么,说:“那晚接电话的人,就是你哥哥?” 乔苑林点点头:“是,我当时在忙。” 安德鲁说:“你们的姓氏不一样。” “恩。”乔苑林没有多言。 而安德鲁好像很感兴趣,问:“你们是亲兄弟吗?” “不是。”乔苑林不太愿意聊自己的私事,将话题往对方身上引,“许久没回故乡,这些天在平海逛了逛吗?” 不料安德鲁说:“没什么可逛的。” 乔苑林有些纳闷儿,他记得国外新闻说安德鲁怀念家乡回国,而且不是还要在平海拍一部分纪录片吗? 他只得笑笑:“可能离开太久了吧。” 安德鲁似乎在计算,说:“快三十年了。” 乔苑林知道她今年四十九岁,所以离开时大约二十岁左右,在读大学?他试图了解一点求学经历,问:“你对这里的生活还有印象吗?” 老太太一直耷着松弛的眼皮,闻言灰白的睫毛颤动了一瞬,把手轻放在安德鲁的膝头。 乔苑林担心说错话,改口道:“不记得也有可能,听说你全身心专注于从事的研究工作,不会在意生活中的琐事。” 安德鲁思索了几分钟之久,矢口否认:“不,我记得很清楚。” 乔苑林抿一下唇,他没拿任何工具做记录,提前预设的交谈方向也没能成功切入,目前为止的谈话简直琐碎无章。 他迅速扭转思路,既然安德鲁的母亲也在,那就先聊一聊在平海的旧事。 “当年——” 安德鲁加快语速打断他,突兀地问:“你哥哥今年多大了?” 乔苑林一愣:“他马上二十九。” “马上?”安德鲁说,“几月份生日?” 乔苑林内心疑惑,不明白怎么问起了梁承,他干脆直接说:“请问你约我来,是有接受采访的意愿吗?” 安德鲁摇头。 “我们可以详细谈一谈。”乔苑林道,“我只是个记者,有许多不足。但新闻中心非常重视,可以派更高级别的领导来和你接触。” 安德鲁说:“我没兴趣。” 乔苑林一下子想到梁承,对方也习惯这般淡淡地表示拒绝。他搞不懂哪里出了纰漏,暂时不再吭声。 外面下雪了,安德鲁起身踱到落地窗边,碎小的雪花打在玻璃上变成水珠。 房间陷入不太正常的沉默,乔苑林交握十指,惴惴地看向作陪的老太太。对方察觉他的求助,开了口:“她不爱交际,讲话直白了些,其实贸然给你打电话也有些莽撞。” 乔苑林愈发听不明白。 这时安德鲁冷不丁插话道:“梁承是不是出生在第五医院?” 乔苑林回头:“什么?” 安德鲁下眺楼下的街,问:“二月生日,对么?” 乔苑林从沙发上站起来,大脑在分崩离析的混乱中牵出一条主线——那天捡到书,安德鲁问了他两次是不是叫梁承;今天的话题一开始就涉及梁承,为什么要对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如此关心;而梁承的个人隐私,她又怎么会知道? 第151页 也许安德鲁根本不是求证……是在暗示。 安德鲁最后问:“负责的医生是不是姓贺?” 老太太阻止道:“小安!” 乔苑林惊愕难当,被一声“小安”击碎了全部猜疑。段思存和年轻女孩儿的合影背后署名“梁小安”,贺婕说过,梁承是他的生母留下的名字。 他看一眼老太太,又看看所谓的安德鲁,他不知作何反应,拿起包几乎是落荒而逃。 叮,电梯降至一楼打开,乔苑林匆忙地向外冲。 手机响了好几声他才察觉,是梁承打来的,他站定让语气尽可能平稳。 “喂,哥。” “下雪了,我去接你。” “你不上班吗?” “忙晕了?今天周日。” 乔苑林大脑空白:“不用,不用接我。” “马上到了,门口等你。” 挂了线,梁承在路口转弯。他本来载贺婕去超市采购,雪越下越欢不好走,便顺路接乔苑林一趟。 贺婕坐在后面,说:“这几天开车小心点,路滑。” “嗯。”梁承道,“我还挺喜欢下雪的。” 贺婕笑了笑:“你出生时就是个雪天,我一出门摔了一跤,差点没去上班。” “幸亏你上了。”梁承说,“不过平海很少二月份还下雪。” 贺婕温柔地看他:“那是那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老天爷在欢迎你。” 梁承也笑了一声。 乔苑林立在酒店门口,空中飘着雪,奔驰的轮胎压过地面一层薄薄的白蓉,停在门庭下。车窗降落,他没料到贺婕也在。 一片巴掌大的树叶吹落在挡风玻璃上,梁承下车清理掉,绕过车头走向酒店门口的垃圾桶。 旋转门内,安德鲁追了出来,镜片蒙上雾气,她摘下眼镜正对上梁承无意扫来的目光。 乔苑林心跳骤停,慌张地看着他们。 梁承已然停下,注视着面前的女人,这张面孔沧桑却不难分辨,又或许是某种特殊的磁场足以令他确认。 这场雪,是老天爷要给他一个迟来的答案吗? 安德鲁向他迈近一步。 梁承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倨傲,捏着树叶说:“借过,你挡了垃圾桶。” 第76章 梁小安没机会开口说一个字。 梁承丢完垃圾大步返回车上, 她目睹着,透过挡风玻璃看驾驶位,看乔苑林登上副驾, 然后她看到了坐在后面的贺婕。 两个女人都已不再年轻, 此时一同苍白着脸色。贺婕也望着她, 目光更加震动。 奔驰缓缓驶出酒店,梁小安在倒车镜中缩小成一个模糊的斑点。 路面化雪成泥,电台在实时播报哪个路段发生了交通事故,提醒司机绕行。车上的三个人仿佛听得心无旁骛, 全程没有人说话。 明湖花园的大门外卸了一棵松树,物业管理员正在核对几箱装饰品的数量, 梁承减速经过, 自言自语道:“快过圣诞节了。” 乔苑林死机的大脑一闪,努力接腔:“在英国的时候都怎么过?” “自己待着,或者加班, 没什么特别。”梁承回答,“今年我们可以一起过。” 乔苑林说:“好。” 家里没人,乔文渊一早去医院开会了。梁承从后备箱拎出采购的三大袋东西,乔苑林抱起新鲜的两捧花。 贺婕殿后关门,她习惯脱下外套立刻收进衣柜, 也经常念叨他们乱扔衣服, 今天却随意搭在椅背上,拿起装着食物的购物袋进厨房归置。 乔苑林解开花束,一枝一枝修剪多余的叶子,他惴惴地想,今天的事该怎么说?就算说了又该怎么办? 梁承立在餐桌另一侧,早已在乔苑林的状态中捕获端倪, 低声问:“她就是安德鲁?” 乔苑林只得承认:“是。” 梁承挑了下眉,不经意撞见梁小安时很平静,但梁小安就是安德鲁,对方所获的成就倒是令他有些惊讶。 他猜测过种种,体面的,潦倒的,总之没大胆到把亲生母亲设想成名噪一时的科学家。他蓦地笑了,不得不叹服造化弄人。 嘭!玻璃碎裂的声响。 梁承和乔苑林冲进厨房,一瓶新买的蜂蜜摔碎了,地板上一大滩浓稠甜腻的液体,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 贺婕单手撑着料理台,另一只手维持原状举在半空,长发垂下丝缕,闪过的不安叫梁承回忆起他们最痛苦的岁月。 他走过去握住那只手:“妈?” 贺婕紧紧抓住他,她毫无准备地再次见到梁小安,如当头一棒,提醒自己梁承与她没有血缘关系。 她感到害怕,在法律上她连养母也不是了,她没有资格阻止任何事。对于梁小安的身份,她如果选择隐瞒会不会很卑鄙? 倏地,梁承说:“我都知道。” 贺婕呆住:“什么?” “我知道她。”梁承说,“还有我的亲生父亲,我早就知道。” 蜂蜜黏糊糊的很难清理,梁承蹲在地板上擦拭了许久,双手都染上甜味。他冲洗了五六遍,手背搓得泛红。 雪下大了,梁承走到客厅的窗前,望着渐白的院子。乔苑林扶贺婕回卧室休息,出来将一瓶花摆在窗台上,立在他身边。 “我没事。”手被勾住,梁承如实道,“虽然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平静。” 第152页 乔苑林问:“你想怎么做?” 梁承说:“还没打算。” 乔苑林无比后悔去找安德鲁,如果那一天他不去,也许他们永远不会产生交集,梁承的新生活就不会被打扰。 “对不起。”他愧疚地说,“我实在是个麻烦精。” 梁承搂住他的脖子,欣赏着檐下的簌簌雪花,问:“那麻烦精,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乔苑林今天人都傻了,智商直线掉到五十以下,说:“……我不知道。” “逗你的。”梁承恢复一派的沉稳,“这件事只能我自己解决。” 乔苑林想,梁小安既然挑明了,大概率不会无动于衷,而当年的行为是否有隐衷,又是否足以获得谅解? 他通通不在乎,道:“无论你怎样处理,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明的?”梁承抹掉窗户上的哈气,“万一她要带我回美国当科二代,我也动心,你舍得么?” 这似乎并非不可能,乔苑林刚安定几分的心又慌了,求道:“你别吓唬我,咱好好建设祖国不行吗?” 院门嘎吱打开,乔文渊开完会回来,一身黑色男装严肃端正,戴着皮手套,却不太相称地拎着一袋五颜六色的杂豆。 踩过有些厚度的雪,他抬头看见窗内的一双人,说:“你们哥俩有赏雪的闲情逸致,不能把院子扫扫?” 乔苑林拉开窗,佯装无事,问:“买那么多豆子干吗?” “打豆浆。”乔文渊拎高冲梁承晃了晃,“急诊来个肠胃炎,说是喝了外面买的豆浆,看来不卫生,以后咱们在家煮。” 乔苑林些许吃味:“那外面的糖饼卫生吗?” 贺婕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里出来了,她挽起头发,镇定之中有一份坚强,说:“也够呛,我给你做吧。” 雪花飘进来,梁承眯起眼睛,觉得一切并不算太坏。 周一早晨,乔苑林去电视台上班。昨晚梁小安的助理联系过他,他没接听,又发消息给他希望再见一面。 他坚定拒绝了。 不过,今天进新闻中心大楼时有点犯怵。 一到八达通,鲍春山叫他去办公室。 乔苑林硬着头皮进去,不敢坐,杵在桌前,赴约的时候壮志凌云,肩负整个电视台的希望,结果…… “站着干吗?”鲍春山的语气都和善了点,“和安德鲁的见面怎么样?” 乔苑林背着手呈检讨状,说:“不太好。” 鲍春山问:“怎么不太好,谈得不顺利?” “嗯,没谈什么。” “什么叫没谈什么,难不成她叫你去喝茶啊?” 乔苑林把千疮百孔的心一横:“反正,白去一趟。” 鲍春山急了,她清楚乔苑林是个伶俐能办事的,对每个采访的认真度更不需要质疑,说:“你不要使性子,人家是生物学家,正吃香,难伺候也是能理解的。” 乔苑林道:“我明的伺候不了。” “挨欺负了?”鲍春山关键时候护短,“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出了什么问题啊?你如果没错,我不怪你,咱栏目组给你撑腰。” 乔苑林当然不肯说,比荆轲出发刺秦的表情还坚毅。 内部电话打进来,鲍春山接通,应答几句挂了线,烦道:“行了,你去采访部找孙主任吧。” 乔苑林灰溜溜地挪地方,有阵子没到采访部,强颜欢笑地跟旧同事寒暄过,进主任办公室。 上次在这里和孙卓大吵一架,被发配到十二楼,今天估计更没好果子吃,不会直接把他开了吧。 平海新闻界混不下去,实在不行只能去投奔林成碧了,可是坐车到邻市至少仨钟头,他不想和梁承异地恋。 乔苑林胡乱寻思着,拉开椅子坐下。 桌对面,孙卓满心期待:“别磨叽,说说。” 说啥啊说,乔苑林在鲍春山那儿历练得无惧挨骂,干脆把脖子一梗,破罐破摔道:“黄了。” 孙卓一口气没顺上来:“……怎么就黄了?!” 乔苑林说:“我跟梁,不是,我跟安德鲁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什么玩意儿?”孙卓道,“让你去采访,没让你去算卦,你核算生辰搞对象呢?” 乔苑林撸了把头发,可他在跟安德鲁亲儿子搞对象,好不容易才苦尽甘来。思及梁承,他浑身是胆,从桌上撕了张便条,抽了支笔,写完往孙卓面前一拍。 他道:“这是酒店地址和安德鲁助理的号码。老大,你另找别人负责吧。” 孙卓被他的态度搞得火大,问:“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后悔药。”乔苑林嘟囔,“我一开始就不该去找安德鲁,不对,我就不该遇见你,看见你拿的安德鲁的资料。” 他撤开椅子站起来,情绪顷刻溢满,替人委屈,代人愤恨,提高嗓门嚷道:“为什么非采访她啊?” “她有什么可采访的,获奖就了不起吗?敢不敢让人知道做过什么事!无语了我!” 孙卓吓得攥着扶手:“你疯了?” 事已至此,乔苑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最后说:“这活儿我干不了,不然我只能辞职。” 从采访部离开,乔苑林在长廊中徘徊了很久很久。这一早晨真够疯的,却挺痛快,他一半担忧一半颓丧地回到八达通。 第153页 组员已经出发了,他留在办公室磨稿子,工作效率极其低下地过了一天。 晚上梁承在医院值班,夜深人静会禁不住走神,接着无可避免地回想起酒店门口的那一幕。 生物学家,移居美国多年,梁小安的物质条件足以负担一个孩子,可为什么不要他呢? 段思存当时又在哪里,什么时候知道了他的存在?他们为什么没在一起,谁的过错多一些,谁的无奈更重? 梁承不得而知,掐住眉心强迫自己暂停。 他跟同事知会了一声,离开诊室去自助机买了一杯咖啡。打开手机,他本能地寻求慰藉,给乔苑林发微信:睡了吗? 乔苑林几乎秒回,像是正在挂念他:没呢,在泡豆子。 梁承:给我煮豆浆? 乔苑林:我煮豆腐脑自己喝。 梁承:那是乔叔给我买的。 乔苑林显摆道:阿姨在和面,明早给我烙糖饼。 梁承:噢。 乔苑林:红糖。 梁承:红糖很拽吗? 顶部显示正在输入,停停缓缓大约编辑了数次,乔苑林最终回复不长的一句:不知道,但我很想你。 梁承心里的空荡被填满,比一杯热咖啡管用得多,足够他安稳地度过后半夜。 清晨交了班,梁承没回公寓蒙头大睡,到明湖花园楼下,时候尚早,家家户户还黑着灯。 就他们家亮着,他满怀疲惫地进了门,香气扑鼻,餐厅里的三个人同时望了过来。 乔苑林跟十六岁一个德行,就差把“邀功”刻脑门上,说:“黄豆红豆黑豆,不加糖,过滤了两遍。” 贺婕受影响也有点嘚瑟,问:“吃糖饼吗?我第一次做,感觉不比外面卖的差。” “我俩不爱吃甜的。”乔文渊说,“来,昨晚剩的饺子煎了煎。” 梁承在玄关看着这幅温馨的画面,回答:“都好。” 但他心如明镜,乔苑林在单位一定受到了压力,贺婕依旧忐忑,乔文渊知晓后关心却找不到立场多言。 这一刹那梁承做好了决定,他要弄清楚一切,然后画上一个分明的句号。 他也明白了异乎寻常的淡然从何而来,因为他从孑然有了后盾。 第77章 梁承约了梁小安周六见面, 还有段思存。 前一晚下班回来宣布这一消息,家里二老正在扫院子,导致贺婕不小心打翻了一只空花盆。 梁承尚有心情玩笑, 说:“妈, 不至于吧。” “就是。”乔文渊拍拍贺婕的肩头, “梁承心里有谱,你甭紧张。” 贺婕却不是紧张自身,叮嘱道:“我没事,你怎么着都行, 反正千万别让自己受委屈。” 梁承回卧室换衣服,乔苑林盘坐在床尾榻上不知道恭候多久了, 立即说:“明天几点,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梁承温和而坚决,“我一个人去。” 涉及隐私,乔苑林不好强求, 便让了步:“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 梁承答应,手机收到餐厅的回复短信。他不想去酒店见梁小安,也不乐意去段思存那儿,于是约在了海鲜汇。 第二天傍晚,约定时间是七点钟, 梁承刻意推迟半小时出门。 他猜测段思存和梁小安会提前到, 阔别三十年,两个人难免情绪波动,他没兴趣旁观,让他们先见面缓冲一下。 正值晚高峰,海鲜汇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梁承一阵子没过来,捏着平安结一进大堂碰上大老板, 叫了声“玉姐”。 应小玉高兴道:“坐哪啊,还是找小琼?” “不了。”梁承大方地说,“约了人,订了间包厢。” “成。”等梁承往里走,应小玉跟前台吩咐,“告诉老四梁承来招待朋友,让他亲自挑几样好货。” 包厢在走廊尽头,梁承停顿门外,推开前做了个深呼吸。 案几花瓶,长毛地毯,明黄色灯光下一切无所遁形,包括两张神情错杂的面孔。段思存和梁小安相隔几张椅子,错愕已平复,相顾无言,此时一齐站了起来。 梁承了无波澜地扫过他们,径直到圆桌另一侧落座,包厢外耳语欢笑,这里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跳声。 他倒了半杯茶,饮一口,对梁小安直入主题:“既然向苑林打听,你想找我?”接着瞥一眼段思存,“你之前找到科室,也是一个意思吧。” 梁小安定定地看着他,在酒店那日匆忙,当下要把他的寒毛发丝都洞察一般。段思存也不矜持多少,他不敢相信梁承会主动邀约,更未来料到会再见梁小安。 “梁,承。”梁小安一字一顿,“你真的叫梁承。” 梁承说:“如果跟我妈改姓贺,今天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 梁小安想到贺婕,问:“贺医生收养了你?” 贺婕已经向梁承坦白,当年他被遗弃在医院,梁小安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在医院见过不止一次类似的例子,年轻女孩走错路,大概率不会回头寻找,所以她没提过梁小安的事。 “是啊,不至于沦落成孤儿。”梁承道,“她也一直记得你。” 梁小安沉吟道:“贺医生是个好人。” 梁承说:“所以你当年的确走错了路?” 不待对方反应,他近乎拷问:“丢掉我以后,一切回归了正轨吗?” 第154页 梁小安瞳孔收缩,事实无从申辩,端起茶杯掩饰红白交错的脸色。沉寂半晌的段思存抬起头,说:“是我的错。” 当年段思存将近而立,念完博士留校任教,是学院里最年轻、最受欢迎的老师。梁小安年仅十九岁,读大三,是学院梁教授的女儿。 梁小安天资聪颖,却不谙世事,在学校里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段思存也不爱交际,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实验室中。 两个人变得熟悉,可能因为梁小安不把段思存当作权威的老师,段思存也难以将这个傲气且出众的女孩当一般学生看待。 在意识不到的时候,段思存对梁小安由欣赏变成爱慕,梁小安在学校有了一个想每天见到的人。 他们成为知己,心意互通,纠结过暧昧过,终究不能控制地逾越了师生关系。 梁小安一向自我,不在意俗事。可段思存不一样,在甜蜜幸福的同时,违背职业道德的愧疚感牢牢压着他。 他无法磊落地面对其他人,这份感情承托着日复一日增加的心虚和不安。感情最终输给了理智,他单方面决定分手。 梁小安一帆风顺的人生第一次遭受重击,性格使然,她绝不会去挽留一个男人,也没有表露出分毫不舍。 后来某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偷偷隐瞒,父母发现时月份已经大了。 梁小安从小被寄托了太重的期望,任何人或事都不可以阻碍她的前程。梁教授接受美国高校的橄榄枝,给她办了休学,等孩子生下来,举家离开平海去了美国。 两年后,段思存已经结婚成家,收到梁小安迟来的通知,或是报复,告诉他有一个儿子。 凭仅有的信息段思存找到梁承,却只敢遥远地惦念着,等到梁承念初中,他去七中任教。妻子很不理解,从此和他产生了矛盾。 段思存接触到梁承,知晓了梁承的生活,但没胆量相认、拯救。 他才明白,与梁小安分手时也是一样的,他屈服的并非道德,根本就是他的懦弱。 听罢,茶水已经冷了,浅黄色茶汤落在眼底,梁承放上盖子,咣当一声。 包厢外,应小玉逡巡一圈经过,在走廊拐角撞上老四。 “哎,老板。”老四直接问,“梁承在哪间?” 应小玉说:“你要干吗?” “上次旅游他就没叫我,我打个招呼。”老四不满道,“顺便问问他点啥菜了,没见着菜单我给他挑啥啊。” 应小玉觉得不寻常,说:“就要了一壶茶,好像在谈事,先别管了。” 老四“噢”一声,掉头去中厅的休闲区躲懒,跟负责一层包厢的经理边聊边刷微信。 没一会儿,应小琼挟着寒风过来,原本在大排档忙呢,一路飙车,熄了火差点吐方向盘上。 找到老四,他问:“什么叫梁承出事了?” 老四说:“简称,就是梁承出来谈事了。” 应小琼:“你是不是加勒比头号大傻逼啊?” 老四忙说:“不点菜也不叫服务员进去续热水,跟一男一女在包厢,岁数五六十吧。” “他爸妈?”应小琼以为是乔文渊跟贺婕,挺来精神,“我去瞅瞅他后爹什么样。” 老四越过应小琼的肩头,白眼一翻:“你先瞅那个吧。” 应小琼转身,郑宴东敞着大衣走进来,一边环顾大堂是否有空位。他迎上去,说:“郑仵作,你这个月光临八趟了。” “我又没欠账,还是会员呢。”郑宴东咬着支没点燃的烟,“怎么,嫌烦?” 应小琼道:“你一个法医整天来,人家以为我们餐厅有凶杀案呢。” 郑宴东提议:“那我躲着点,上你办公室吃?” 应小琼不跟他嘴炮,闪过一丝担心:“梁承也来了。” 圆桌上的玻璃转盘反光,梁承对着光晕放空,分秒消逝,此起彼伏的“对不起”把他唤醒。 段思存像在忏悔的信徒,一手按着受过伤的那条腿,将长裤压出褶痕。梁小安冷静得多,可眼神飘荡,口中絮絮地反复道歉。 梁承无力道:“这算是认错么。” 两个人噤声,梁承又问:“你们觉得道歉对我来说有多大意义?” 梁小安道:“我这次回国就是想找你。” “找我是为了什么?”梁承觑着她,“三十年了,你实现理想事业,记起来当作绊脚石扔了的孩子?” 梁小安躲避他的视线:“我没忘。” “那你记性真好。”梁承嘲讽道,“现在你找到我了,下一步呢?看我过得怎么样,富足还是拮据,念过书还是文盲?看看我能不能配得上你生物学家的身份,看我需不需要一个妈?” 梁小安微微涨红了脸,说:“我想象过你的生活,很庆幸——” “你庆幸个屁。”梁承姿态端肃地靠着椅背,但字句粗野,“庆幸我没进孤儿院,完成学业,如今过得还算光鲜潇洒?你心真大啊。” 段思存不忍听下去:“梁承……” “要不你来说,你不是挺清楚么。”梁承盯着梁小安,“你有没有想象过,我被人打得满身是血,我杀了人,坐过牢,蚂蚁尚且有个窝,我曾经都不知道哪才是容身之处。” 梁小安惊颤了一下,她的生命里甚至没见过那种人,下意识否定:“不会……不会的。” 第155页 梁承凝视着她:“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梁小安抛弃了他,一路乘着长风走到现在,再找到他,却不知道他是一步步踩着悬崖来的。 段思存摘下眼镜,两行浊泪滑过颧骨,这副反应叫梁小安不得不信,她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我愿意补偿你。” 梁承料到了:“给我经济补偿么,还是事业上的帮助?” “只要你提出来。” “我不愿意,也不稀罕。”梁承轻蔑地朝段思存抬抬下巴,“要不你跟他学学,救助孩子减轻愧疚,也算做了点善事。” 段思存被洞穿,掩面弓下腰,完全没有求取原谅的底气。 梁小安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梁承的椅边,她伸手想触碰,还没靠近梁承就偏头躲开了。 “梁承。”她叫。 梁承抬眸:“这个名字是你给我唯一的东西。” 梁小安蜷手后退了半步。 而梁承已经精准地戳破原因,说了出来:“承担的承,你们犯下的错误和后果,连同未知的命运,都要我来承担。” 梁小安扶着椅背,终于咬着牙哭了,现在的一切轮到了自己头上。 梁承起身,尘埃落定道:“到此为止吧,我跟你们再无瓜葛。” 梁小安揪住他的袖子,哭着说:“我是你妈妈,你给我一次机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段思存也道:“梁承,让我弥补你。” 梁承抽出手:“好,那我告诉你们。” 他掀起茶杯盖子,拔高了音量说:“亲生父母对我而言,就像杯底的茶叶沫子,瞧着心烦,喝到嘴里会吐,就一个办法,泼出去蒸发了才清静!” 说完,他抓起平安结离开。 段思存崩溃地伏在桌上,梁小安追了两步跌倒在地,她不切实际地挽留:“梁承,你……你姥姥陪我一起回来的,她想见见你。” “哪门子姥姥?”梁承最后道,“给我煎过鸡蛋还是煮过汤圆?” 打开门走出包厢,曾经的渴望、好奇和怨恨都丢在背后,梁承如寻常食客离席透风,垂着的拳头却捏得骨节发白。 拐角一转身,应小玉立在那儿,轻声问:“要走了吗?” 梁承“嗯”一声。 应小玉跟人打交道眼色厉害,什么都没打听,只说:“茶水姐请了,改天再来好好吃一顿。” 梁承往外走,到必经的中厅,老四叉着腰晃荡出现,“嗨。” “嗨什么嗨。” “没啥,随便嗨嗨。”老四摸了摸他的大衣料子,“这就走啊,路上慢点。” 梁承穿过大堂,吧台里应小琼和郑宴东中断谈话,朝他望过来。拳头慢慢松动,他停下说:“我没事。” “谁说你有事了。”应小琼避开梁承微红的眼角,拎出一份打包好的外卖,“怎么不点菜啊,是不是砸我们海鲜汇的场子。” 梁承接过:“谢了。” 郑宴东说:“谢我,本会员付的账。” 梁承走出海鲜汇的大门,寒风扑面,夜色浓黑,街边昏黄的路灯下,乔苑林静静地站在那儿。 他彻底松开了拳头,走过去单手讨到拥抱。 “什么时候来的?” “跟踪。” “嗬,重操旧业。”梁承松开手,紧绷的面孔牵起一丝笑意,“怕我会受气么?” 乔苑林缠着两条围巾,摘下一条搭在梁承的颈后,回答:“觉得你会需要我,希望没有自作多情。” 余温足够暖和,梁承包裹住乔苑林冻僵的手,啄了一下,说:“我们回家吧。” 门口挤着那几个瞧热闹的熟人,不知道哪位吹了一声口哨。 梁承目不斜视:“别理他们,越理越来劲。” 乔苑林忍不住,转过头,既是回应,也仿佛是对梁承过去一切的告别,喊道—— “拜拜,我把他领走了!” 第78章 梁承洗漱完回到卧室, 乔苑林拱在床上还没起,他发觉这家伙近几天消极怠工,便残忍地掀了被子。 乔苑林其实醒了, 压在枕头上闷吼:“你要冻死我啊。” 梁承捞起衣服坐到床边, 扭着乔苑林一条细胳膊拽起来, 套上毛衣,说:“年底过完生日就二十五了,能不能懂点事?” 这口吻忒爹了,乔苑林一哆嗦, 当即决我:“今年起,我改成八月五号过生日。” 梁承瞅着他因静电飞起的烦恼丝, 拿起牛仔裤, 另一只手探入被窝。 乔苑林惊叫:“别掐那儿!” “那自己穿裤子。”梁承叹着气命令,去敛床头柜上的一叠资料,“熬夜整理, 不是急着交么,现在又磨蹭。” 乔苑林无病呻吟,像期盼生一场小病来休息两天的中学生,努力找症状,说:“腰挺疼的, 要不我——” 梁承打断他:“昨晚我没弄你, 别碰瓷。” “……”乔苑林不服气道,“我腰疼必须靠你吗?我案牍劳形,自己累得腰椎间盘突出不行吗?” 梁承很难不乐,问:“那请个病假?” 正中乔苑林下怀:“你能给我开病假单么?” 梁承极有职业操守地甩下一句“不能”,把被子收走晒阳台上,惹得乔大记打一早晨没再搭理他。 到了若潭医院, 一楼大厅人来人往,梁承习惯性环顾一周,瞥见挂号处扶着腰排队的大爷,还有点想笑。 第156页 不过他清楚,乔苑林反常地抵触上班,八成是因为梁小安的采访。 电视台和领导哪管那么多,就知道乔苑林不仅没完成任务,还不识好歹地拒绝了大科学家。 进办公室换了衣服,梁承打开电脑,逐一确认了院内系统通知,撕下便签按轻重缓急列下今天的活儿。 仙人掌死后他没再养,换成一盆患打送的不知名小花,挺香的,每次停留三分钟以上都熏得他皱眉。 冯医生风风火火地进来,嘴里抱怨着:“服了,有些患打可真莽啊,什么都不当回事。” 小胡医生问:“谁又不听话惹我冯姐了?” “就上礼拜刚出院那个,姓张,开装修工作室的。”冯医生吐槽,“这不追踪回访么,好家伙,带一帮员工旅游登华山去了。” 小胡医生:“牛,看来搞装修蛮赚钱,人都飘啦。” 冯医生道:“可别累着他,愁死我了。” 梁承不爱搭话闲聊,但一字不差地听着,他若有所思,移动鼠标点开几个月前的诊断记录。 助理医生敲开门,说:“梁老师,手术中心那边准备好了。” 梁承应了一声,恰好浏览到要找的就诊记录,临走多看了一眼,他默记下来。 手术中心今天有点忙,一排手术室都没空着。梁承的患打是二尖瓣反流,要做经皮“缘对缘”瓣叶成形术。 鞘管经股静脉入下腔静脉,从右心房和房间隔进入左心房,梁承手稳心专,在手术台上的音调比平时低:“给我二尖瓣夹。” 透过彩超和X线透视,他将二尖瓣夹送到左心室腔,再缓慢拉回左心房,顺利夹住两个瓣叶的边缘。 检查反流效果后,他扣紧瓣叶,一边动作一边对旁边的实习医生说:“现在取出鞘管。” 手术结束差不多中午了,梁承出来跟家属聊了几句,交代了术后要做的评估体检。 下午还有另一台手术,时间不宽裕,他省略午饭,穿着手术服在环廊上的休息区喝水。掏出手机,他点开了拨号键盘。 凭记忆按下一串号码,拨通。响了六七声,电话那头接听了。 梁承舔了下嘴唇,礼貌乃至谦逊地开口,总之对他而言称得上是求人的语气。经过的护士不禁偷看他,估计在琢磨投诉帝王吃错了什么药。 “您好,我是若潭心外科的梁承,您有印象吗?” 八达通的面包车蹿进电视台,懒得去车库,溜着墙根儿随便一停,大家饿得蔫头巴脑,要去食堂看看有什么吃的。 乔苑林没胃口,落单从侧门进入大楼。 上次在孙卓办公室一通发癫,当天就传遍了采访部,他最近在新闻中心的知名度可媲美男主播。 依据明文章程也好,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也罢,他以下犯上肯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虽然梁小安约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后来拒绝是他的主观行为,完全有悖领导的指令。 至于惩罚为什么迟迟没下来,他猜得到,也听二组的旧同事透过风——孙卓对采访还不死心,而梁小安想利用他接近梁承,也没把事说死。 所以,在旁人眼里他暂时还有用。 乔苑林从小很少逃避困难,一向选择迎头直上,这次却真的感到无奈。 他心不在焉地晃到了剪辑科,怕谁来谁,孙卓刚审完片子,讲着电话走出来一眼捕捉到他。 “那就这样,祝好,打扰了。” 孙卓挂了线,不悦道:“工作时间瞎转悠什么?” 乔苑林毫无上一次的嚣张,老实说:“采访回来,正要回十二楼。” 孙卓阴阳怪气地问:“采访哪位大人物了?” 乔苑林一凛,感觉处分要来了,他将刘海往脑后一掀,慷慨赴死似的:“老大,你给我个痛快吧。” “那谁给我痛快?”孙卓举起手机作势要砸他,“采访安德鲁的事彻底没戏了,你还不够痛快?我看你是咱们电视台的快活神!” 刚才那通电话……乔苑林有点蒙:“不是说安德鲁有意愿,还在协商么?” 孙卓气道:“我们哪有资格跟人家协商,人家提条件我们只能照办。她要你去采访,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干不干?” 乔苑林决绝地说:“我死也不干。” 孙卓像一头快累死的大黄牛,粗重地吐一口气。他知道安德鲁并非真心接受采访,再联系乔苑林强烈的反应,猜测背后一我另有隐情。 直到两小时前,他接到一通名为回访他父亲的身体现况,实则为乔苑林说情的来电。高冷的梁医生彬彬有礼,和当初成天怼他爹的态度判若两人。 孙卓终于有了眉目,其实梁承没坦露私隐,仅给了足够撇清乔苑林的解释。可他了解对方的经历,大概能猜到真相。 此刻,孙卓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就那么不愿意?” 乔苑林没有一丝动摇,回答:“具体原因我不能说,但是我……”他选了孩童之间才用的词,直白坦荡,“我讨厌安德鲁。” 孙卓停顿数秒,借用听过的一句话,道:“有个同行说过一句相当务实的话,采访一位成功人士,自己也可能跟着成功。” 成年人都明白人脉、际遇的重要性,乔苑林当然懂得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可就算把梁承换成陌生人,他照样会拒绝。 第157页 因为他已经做不到客观看待梁小安,带着主观色彩采访的记打,有违职业操守和他自己的原则。 乔苑林摁着胸前的工作证,说:“恕难苟同,我不稀罕那样的成功。” 这件事再无商量的必要,孙卓点点头,吩咐:“行了,准备收拾东西吧。” 乔苑林心里咯噔一下,被失落席卷,他后退给孙卓鞠躬九十度,说:“无论如何,谢谢老大对我的栽培。” 还没直起身,孙卓道:“北京又要开会了,圣诞节过完就去出趟差。” 乔苑林愣住,不是要开除他,收拾东西是派他出差?他难以置信、受宠若惊:“可、可是采访部才有资格……” 孙卓这回真踹了他一脚,说:“你以为我会让你一辈子待在八达通?” 连开两台手术,几名医生累得不想说话,冲完澡,梁承连举吹风机的力气都懒得使,顶着毛巾在更衣室穿衣服。 手机有三条未读,他点开,透过屏幕能感受到乔苑林满血复活。 乔苑林:我过几天要去北京出差! 乔苑林:哥,今晚我请客! 乔苑林:我果然是电视台的快活神! 梁承纳闷儿孙卓是怎么交代的,能把人扭转成这德行。 下班前,他去病房转了一圈,嘱咐了术后的注意事项,出来在护理站签字,有两名住院医生在一旁聊天。 他听了一耳朵,是关于篮球赛。 年底太忙,若潭不像公立医院举办大联欢会,会在每年这时候搞两个活动。一个是员工大体检,一个是内部运动会。 后打旨在号召大家勤锻炼,项目多而不严,也就篮球赛最像回事。 其中一名住院医生说:“哎?梁医生,你可是去年的MVP。” 梁承不咸不淡的:“好像是。” 另一人说:“MVP可以行使一项特权,梁医生你想要做什么?” 梁承正疲惫,回道:“想让运动会取消。” 大家:“……” 签完字下班,梁承驱车到电视台门口,下车倚着车前盖透气,顺便翻大众点评网的餐厅评价。 乔苑林拎着电脑包走出大楼,一眼望见高大的车和英俊的人。将到梁承面前时他加快步子,心情太好克制不住,张手抱了上去。 为掩人耳目,他拍了拍梁承的后背,假装在给兄弟加油。 梁承无语,抬眼觑向院内,迟疑一瞬捉住乔苑林的肩膀,一偏头亲上了微凉的耳朵。 乔苑林吓呆,顺着梁承的视线转身,见雷君明脸色尴尬地走了出来。 梁承若无其事道:“你先上车。” 乔苑林很久没和雷君明面对面说过话了,如果遇见会绕路,他坐进副驾,贴着膜的玻璃窗减轻一些臊意。 雷君明不可避免地经过车前,扮着大方打招呼:“梁医生,来接苑林下班?” 梁承说:“嗯,住址一样。” 雷君明早有预感他们关系不单纯,刚才亲眼所见仍觉得惊讶,道:“听说你们是重组家庭。” 梁承格外耐心:“是,算一家人。” “看得出来你对苑林很好。”雷君明道,“不过毕竟是法律上的兄弟,有些感情和行为算不算越矩?” 他以为梁承会狡辩,或被激怒失态,不料,梁承认真地说:“那多刺激啊。” 雷君明不愧是记打,转换角度问:“所以你只是拿苑林找刺激?” 可梁承不按常理出牌,回答:“你误会了,是他拿我找刺激。他说我这种高精尖人才,一起玩起来特别有满足感。” 雷君明怔了怔,说:“看不出梁医生这么开放。” “还好吧,整天开刀见血,也没办法小清新。” 乔苑林在车里听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等梁承上了车,他说:“爽了吗,高精尖人才?” 两个人一直没正儿八经地约过会,今天都没吃中饭饿着肚子,找了家网上评价不错的餐厅,结果到达后要等位子。 门廊坐着三十多号人,来都来了,梁承拿出手机刷医院工作群的消息,大家在讨论运动会的项目安排。 乔苑林装了一小桶爆米花,坐在旁边吃,偶尔喂给梁承一颗,不小心被衔到了指尖。 周遭都是陌生眼光,他腼腆地低下头。 梁承问:“洗过手吗?” “……没洗。”乔苑林不再投喂,自己吭哧吭哧地嚼。 掠过最新的几条群消息,统计项目的负责人在问MVP有什么特殊要求。梁承突发奇想,问:“医院要举办篮球赛,要不要一起参加?” 上次打篮球还是在七中,毕生难忘,乔苑林犹豫道:“可我不是你们医院的员工啊。” 梁承说:“没那么严格,允许带家属。” 实际上有孩子的会带孩子增进亲子感情,情感稳我的带对象趁机约会,单身人士带兄弟帮忙替补。 乔苑林动心,奈何他不会打球。 梁承说:“让你当开球嘉宾。” 这也太隆重了,乔苑林惊喜道:“真的吗?” “嗯。”梁承说,“我是去年的MVP,有特权。” 乔苑林高兴得不得了,双喜临门,去装第二桶爆米花。梁承戳开负责人的头像,把他的要求私聊回复给对方。 很快,负责人回复:梁医生,开球恐怕不行。 梁承:为什么? 第158页 负责人:新接到通知,荣誉院长要亲自为大家开球。 梁承:他都快七十五了。 负责人为难道:要不考虑下别的? 梁承很坚决:别的不适合。 他抬起头,花里胡哨的爆米花机旁边,乔苑林在给一个小孩儿介绍各种口味,偶然回头寻他一眼,眸光晶亮灿烂。 手机收到一条新回复,对方提议:篮球宝贝怎么样? 梁承脑子一热:好的。 第79章 饱餐一顿, 乔苑林要去附近的百货商场逛街消食,逛着逛着梁承发现,他们一直在看各色球衣。 高中时乔苑林经常陪田宇买球衣, 很是羡慕, 没想到有机会轮到给自己买, 兴致十分高昂。 梁承酝酿了一会儿,委婉地说:“不算正规的比赛,其实不用这么破费。” “那怎么行,我可是开球嘉宾。”乔苑林听不进去, “你们穿什么颜色的?” 梁承回忆道:“去年是蓝色,另一队红色。” 乔苑林一听颜色浓烈, 现在是冬天, 其他观众穿的衣服大多是深色系,便说:“那我选白色,当嘉宾比较瞩目。” 梁承含混道:“你一定会……很瞩目。” 店内顾客不少, 有老妈带着青春期的儿子,或者大学生情侣,乔苑林一向主意大,把梁承寄存到沙发上,不需要参考意见地独自挑选。 梁承打开微信, 编辑“篮球宝贝具体干什么”, 按下发送。 乔苑林搭理他一下,问:“哥,你是几号啊?” “忘了。” “那我随便选咯。”乔苑林拿了同款不同码的两套,进试衣间。 负责人发来一条语音,梁戴着耳机点开,里面说:“不用干什么, 咱们举办篮球赛是为了让大家放松,赛前给加个油,跟吉祥物差不多!” 刚听完,乔苑林换好一套出来,宽大的球衣更显得身形单薄,但肩颈平直,四肢修长,有股形容不出的少年感。 他照着镜子说:“穿这身成吗?” 梁承满脑子“吉祥物”,回答:“嗯,好看。” 手机又响了,负责人道:我们没有准备服装,不用很正式,随便穿裙子穿裤子都行,玩得开心最重要。 梁承:还是穿裤子吧。 负责人:能和别人区分开就行。 乔苑林回试衣间换好衣服,出来见梁承移动到玻璃展柜选配饰,他走过去,挑了一对护腕。 全部选好一起结账,乔苑林抢着买单:“你让我当嘉宾,当然我付钱。” 恨不得三句话不离“嘉宾”,梁承哪好意思,掏出钱夹撒了另一个谎:“我来吧,MVP可以报销。” 乔苑林听啥信啥:“你们医院福利也太好了吧!” 接下来几天,乔苑林想起来就乐,无比期待,将球衣洗净、烘干、熨烫,挂在衣帽间每天起床都摸一摸。 梁承看在眼中,虚在心里。 这也不能全赖他,要怪就怪荣誉院长横插一杠。 平安夜当天是星期六,若潭医院门诊大楼后面那一栋是康养中心,里面有一间偌大的篮球馆,门口挂着庆祝条幅。 馆内热闹得像过春节,院职工携家属纷纷涌入,球场上和观众席的人越来越多,小孩子满场发疯。 更衣室却冷清,大家换完衣服去热身了,窄长的空间里只剩下梁承和乔苑林。 乔苑林畏寒,在球衣里衬了件纯白T恤,他光着脚坐在长凳上,等梁承换好,说:“哥,给我拿一下袜子。” 梁承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新的,包装眼熟,乔苑林认出是逛街那天买的,一拆开,竟然是高及膝头的长袜。 他没穿过这种,莫名抗拒:“像踢足球穿的,买错了吗?” “没买错。”梁承思考认为袜子能帮助区分,“穿上,长筒暖和。” 乔苑林道:“我想穿普通的。” 梁承蹲下握住他一只脚,在脚背刮了一下,又问一次:“要不要穿?” 乔苑林说不出“不”了,绷起脚趾戳在梁承的腹肌上以示抗议,凭直觉问:“你没有作弄我吧。” 梁承假装咳嗽,低头给乔苑林穿袜子,干干净净的白色,带着一圈蓝色的边,和他的球衣很搭。袜子偏厚,纯棉的,严密包裹住纤细笔直的小腿。 穿好,他的大掌兜着腿肚揉了一把。 乔苑林不太自在,但确实暖和,缩回脚蹬进新球鞋里,催促梁承快去热身。 球馆内紧锣密鼓,参赛队员要统一列队上场,乔苑林先出来,好像第一次进城,激动又迷茫。 前方不远处,小胡医生年轻力壮,却是熬个夜班就能跪的菜鸡,今天只当志愿者,抄着大喇叭正在呼吁:“各位职工及家属按科室就座,管好私人物品,比如孩子!磕碰可以治,丢了不负责!” 随后接上万组长的声音:“每人可领一个助农爱心苹果,来西南角排队!祝大家幸福平安,为若潭发光发热!” 乔苑林心说这俩人的口条不干采访有点可惜,他去排队领苹果,万组长特意给他挑了个大的。 为了方便等会儿上场,他就站在球场的边界线处,捧着苹果当篮球练习。一抬手,差点砸着经过的一位老爷子。 乔苑林忙道:“对不起啊。” 老爷子穿着打高尔夫的Polo衫,依稀透着股气宇轩昂的风度,停在旁边,问:“你打什么位置?” 第159页 乔苑林说:“我不打,我是职工家属。” 老爷子笑道:“看你穿这么精神,不上场可惜了。” “我会上的。”乔苑林也笑,比跑过的熊孩子还雀跃,忍不住提前透露,“我等下给他们开球。” 老爷子反应慢半拍,然后惊讶地笑了一脸纹路。 乔苑林估计对方也是家属,半晌却不见有人过来找,说:“您一个人吗?哪个科室,要不我先帮您找个座位吧。” “不要紧。”老爷子舒展双臂,“唉,我年轻的时候也爱打篮球,人一老干什么都不行了。” 乔苑林自嘲式安慰:“我从小就不行。”他指着胸口,“心脏不太好,不敢剧烈运动。” 老爷子轻拍他的脊背,说:“这医院心外科不错,聘请的都是精英,改天来看看。” “我认识梁医生。”乔苑林啥都跟人家聊,“他还是去年篮球赛的MVP,所以我才能当开球嘉宾。” 老爷子点点头:“真好,我自己来的。” 乔苑林闻言把苹果递给对方,说:“那这个给您,排队容易撞着。等比赛开始,咱俩坐在一起看吧。” 老爷子接过,回道:“谢谢你,不过……” 乔苑林问:“不过什么?” 老爷子说:“咱俩可能还得一起开个球。” 话音刚落,一声长哨吹响。 馆内逐渐静下来,无关人员散开,负责人拿着麦克风,清清嗓子宣布道:“第十五届若潭篮球赛即将开始,下面热烈欢迎运动员入场!” 一蓝一红两队选手列队进来,全医院运动神经最好、个子最高的男医生都在这儿了,引起一片尖叫声。 梁承打头,沉静地睃巡场上,很快捕捉到前方的一抹白。 乔苑林尚未回神,一起开球是什么意思? 这时主持人立在场中,攒足了气:“接下来隆重介绍我们今天的开球嘉宾——秦礼先院长!” 乔苑林陷入新的震惊,院长是开球嘉宾,那他是什么? 周围掌声雷动,他跟着拍手,然后身旁的老爷子走了出去。 乔苑林目瞪口呆,只听老头握住麦克风,说:“希望大家玩得尽兴,开心第一,比赛第二!” 满堂喝彩中,主持人继续下一项:“比赛开始前,有请上一届MVP,心外科梁承医生,与篮球宝贝互动加油!” 负责人没能满足梁承的要求,于心有愧,特地增加了这个环节弥补一二。 所有人好奇地望着场上,乔苑林还未脱离上一波冲击,迟钝地扭脸看向梁承,用眼神质问—— 开球嘉宾不是我吗?! 你要跟谁互动?! 你们挺高级啊!还他妈的有篮球宝贝! 在乔苑林的怒视下,梁承出列,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余光里,志愿者小胡也在靠近,并端着一托盘五彩缤纷的玩意儿。 他杵着,心脏扑腾扑腾加速跳动,直到梁承在万众瞩目下走到他面前。 乔苑林顿悟了,该死的篮球宝贝,貌似是他自己。 这比开球嘉宾更引人关注,他白衣胜雪,映衬得满面通红,额头迅速蒙上一层水亮的汗。 小胡医生像公证人立在中间,梁承从托盘里拿起一条印着院训的绶带,套在乔苑林身上,又拿起两团彩色毛绒球,塞到乔苑林手里。 最后,因为是圣诞节,还有一只麋鹿角形状的发箍。 梁承犹豫了短暂的一秒,双手拿起来,倾身戴在乔苑林的头上。 观众席上亮起闪光灯,拍照的快门声接二连三,有人大喊“看这里”……乔苑林几欲昏倒,却条件反射地回了头。 他想象中是参加奥运会拿牌,实际上当选了世界小姐冠军。 小胡医生在一旁递来话筒,请他为MVP送上专属祝福。 在众人注视下,在梁承抿唇等待中,乔苑林屏住呼吸,爱恨交织地说:“梁承,你有种,祝你取得好成绩!” 小胡医生问:“梁医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梁承拿过麦克风,用全场馆都能听清的音量,一语双关:“谢谢宝贝。” 乔苑林愣住,投入梁承深深的眼底,他消气了,没出息地消气了,因为这一句假戏真做的宝贝。 忽然,秦院长掂了掂手里的苹果,说:“小伙子,过来咱们一起开。” 乔苑林晕晕乎乎地跟荣誉院长一起开了球,比赛开始,他和老爷子去坐席第一排当观众。 没坐多久,旁边的大姐打开前置摄像头,想跟篮球宝贝自拍。乔苑林配合拍完,又跑来一个小孩儿,之后源源不断有人求合影。 他感觉开球只爽了一刹那,但是当吉祥物能快乐到球赛结束。有个姑娘夸他的麋鹿角好看,他摘下来送给了对方。 搞得裁判大喊:“梁医生,注意力保持集中!” 乔苑林活跃一圈回到位子上,听到秦礼先咳嗽了几声,他拧开一瓶水,说:“院长,谢谢你让我一起开球。” 秦礼先润了嗓子,说:“是小梁求我的。” 离开更衣室,梁承没去热身,在球场后门截住院长的车,希望秦礼先答应让乔苑林一起开球。 “仗着我器重他。”秦礼先哼道,“还敢威胁我,如进不答应就会影响他发挥。” 乔苑林不知道还有这一出,问:“您在乎他发挥得好不好?” 第160页 “谁叫他是心外科的。”秦礼先回答,“我当心外一哥的时候,他也就是个高中生。” 乔苑林抚着绶带上的院训,说:“他高中就立志当医生了。” 秦礼先转头看过来,苍老的双目却神采矍铄,笑道:“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你心脏不好。” 乔苑林惊讶地问:“您怎么知道?” 那时候若潭的门诊大楼还没盖这么高,心外科办公室在四层,秦礼先靠一杯浓茶值完夜班,清晨在窗户前伸懒腰。 楼下的宁缘街上,一名高中生救了一个小孩儿。 今时今日,小孩儿长大成人,少年已经成为医生。 “不过梁承说,”秦礼先道,“你们遇见,是他更幸运。” 第80章 下半场赛况激烈, 观众离席涌到球场两侧的界限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乔苑林盘腿坐在一角, 他跟着紧张, 把绶带的流苏边薅掉了一截。 梁承运球过人, 肩臂凸起肌肉形状,一跃投进个三分。 七中的球场没这么肆意,学生只能搜刮宝贵的空隙打一场,也许一边拍球一边焦虑没写完的作业。 乔苑林透过当下的场景幻想, 如果那一年梁承在安安稳稳地念书,他坐在场外, 梁承飞奔而过时总会分神瞥他一眼。 假如人手不够, 梁承之漫不经心地一勾手,将邀请说得像命令:“小屁孩儿,过来。” 那他一定不会逃跑了, 会颠颠儿过去厚着脸皮请求:“我不会,你可不可以教我?” 除了篮球,还有生物、实验、骑摩托,都让梁承教他。他会请梁承吃东西,一起分食一份豪华巨峰葡萄全家福。 嘭, 篮球进筐落地, 伴随结束的一声哨响。 场上欢呼沸腾,小胡医生举着大喇叭高喊:“今年的胜利依旧属于蓝队!梁承医生!我的梁哥蝉联MVP!” 乔苑林被拉回现实,爬起来朝梁承冲过去,走到一半在人群中克制住脚步。 小胡医生超过他,奔到梁承面前,采访道:“梁医生, 托你的福科室每人得到一张健身年卡,大恩大德!心外之光!” 梁承早已大汗淋漓,用护腕揩了一把,喘息着锁定白色的身影,小胡医生递来喇叭:“梁医生,说说你此刻的心情!” 他大步跑向乔苑林,躬身勒住腰将人抱离地面,转一圈庆祝。 小胡医生自圆其说:“哇!梁医生拥抱了篮球宝贝!画面非常的……温馨!” 乔苑林顾不上别的了,环紧梁承的脖子,说:“你好厉害。” 梁承的气息还不稳,断续喷薄在耳畔:“不好意思在宝贝面前输。” 四周人声鼎沸,他们耳语着悄悄话。比赛结束了,梁承到坐席第一排休息,他灌了半瓶水,乔苑林用手掌在旁边扇风。 汗滴进眼睛里,梁承一直忍不住揉,眼角都红了。 乔苑林阻止道:“你别揉它了。” 梁承笑:“那揉你啊。” 乔苑林差点想歪,扯无关紧要的事情遮掩:“我领的苹果送给秦院长了,你先坐,我去看看还有没有。” 梁承伸手拽住他,不让走:“每个职工发了一箱,够你吃的。” 人潮由稠变稀,大家收拾东西散场,乔苑林望见秦礼先在几排之后向他挥手再见,说:“都是院长,秦院长比我爸和蔼多了。” “已容易收买。”梁承道,“因为他让你一起开球?那是你招人喜欢。” 乔苑林被哄得高兴,却也服了这人:“你就装吧,明明是你私下去求的。” 梁承模仿道:“老头怎么还泄密,无语了我。” 那高挺的鼻梁上又冒出几颗汗珠,乔苑林轻轻刮掉,说:“原来秦院长早就见过我们,当年你救我的时候,他就在心外科,是当时的一哥呢。” 梁承沉吟计算了一下,说:“我救你是十一年前,他那一年都六十出头快退休了,还一哥?” 乔苑林察觉被糊弄:“原来是一爷。” 突然飞来两团毛绒球,精准砸在他们俩的脑袋上,秦礼先在过道骂了一句:“浑小子们,我还没走远呢!” 看人逐渐走光散尽,偌大的球馆空了,静了。梁承拉乔苑林返回场上,捡起篮球,只陪对方一个人玩儿。 离开之前,他立在乔苑林的背后,圈着手臂投进最后一球。 他们有些迟,清扫更衣室的阿姨看着下班,乔苑林磨磨蹭蹭没来得及换,匆忙套上衣服就走了。 手机有一通未接电话,是田宇打来的。 无论安德鲁如何,乔苑林一直想感谢田宇的帮忙,而且大过节的,对方在奶奶家估计很没意思。 他拨回去,刚响两声就接通了,说:“田宇,最近忙不忙?” “别提了。”田宇道,“安德鲁的纪录片好像不在平海拍了,内容压缩一半,不清楚什么情况。” 乔苑林问:“那你的工作受影响吗?” 田宇一向是乐天派:“看团队协商完安排吧,我好清闲啊。不管了,圣诞节快乐!” 乔苑林看向驾驶位:“我和梁承在一起呢,要去吃晚饭。” 车厢能听见手机里的声音,梁承直接比了个“OK”手势,于是乔苑林把话说完:“你也出来吧。” “那我不成电灯泡了,多心酸啊。”田宇事挺多,“不如你把拂姐也约出来,我好想她。” 第161页 乔苑林挂断打给姚拂,对方刚收到客户打的尾款,欣然答应。 四个人凑伙吃铁板烧,田宇和姚拂都知道他们在一起,所以乔苑林很自在。但梁承想起当助教的那段日子,感觉是带着仨学生开小灶。 田宇喝了一瓶清酒,说:“拂姐,我是纯直男,异性恋。” “谁管你。”姚拂冷艳道,“你不是也没关系,我弟不喜欢你这一挂。” 田宇:“谁管他,你喜欢哪一挂?” 姚拂故意说:“我不是纯直女,别瞎问。” “啊?高二你说长大了就会考虑我!”田宇狂撸一口鸡肉串,“平海的冬天,竟比加拿大更让我心寒。” 乔苑林只当在看小品,嚼着牛舌道:“你好长情,高中同学我都忘记三分之一了。” 田宇问:“生物课代表总记得吧,她不是毕业向你表白了吗?” 梁承一直默默地补充体力,闻言停筷,眼锋扫向桌对面确认:“表白?” 田宇吓得赶紧说:“大概是苑神拼命补习生物给了人家错觉……怎么说呢,生物就是害人。” 乔苑林附和:“对对对。” 姚拂冲这俩怂包翻白眼,说:“不要追溯过去的事了,展望一下未来不好吗?梁医生,以后我该叫你哥,还是你跟着苑林叫我姐?” 梁承:“……” 田宇小声:“我高中也思考过,如果拂姐乐意,你岂不是要叫我姐夫?” 乔苑林:“……” 吃完饭,姚拂开车送田宇回家,临走降下车窗,仗义道:“弟弟,哪天出柜记得通知我,关键时刻我帮你们抱住舅舅的大腿,你俩方之逃生。” 乔苑林说:“不至于吧,我都铺垫了。” 半路,梁承冷不防问:“你铺垫到什么程度了?” 乔苑林想了想:“拿输液打比方的话,大概做完了皮试。” 明湖花园门口的圣诞树五彩斑斓,一群小孩子在下面玩耍。到单元楼下,窗户灯光暗黄,乔文渊和贺婕已经休息了。 梁承和乔苑林轻手轻脚地进门,客厅留着一盏台灯,茶几上并列着两份礼物。新家组成的第一年,父母借着节日为他们准备的。 乔苑林拿起礼物盒上的卡片,说:“是阿姨送我的。” 另一个盒子没有精致的包装,很符合乔文渊的作风,梁承打开,是一条名牌男士皮带。 乔苑林怕拆坏了,抱着礼物回卧室的衣帽间,他解开绑成蝴蝶结的丝带,拿剪刀小心剪开包装纸。 梁承趿着拖鞋不请自来,随手拉上衣帽间的门,说:“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盒子里是一整套家居服,柔软暖和,里外三件附赠眼罩和袜子,就很像妈妈送给孩子的礼物。 睡袍兜里塞着一只小信封,乔苑林打开抽出一张天蓝色的卡,是海岛游乐园的家庭纷享年卡。信封上贺婕写着,看天暖了,我们一起去游乐园吧。 乔苑林喜欢得来回看,他拿出藏在衣柜底层的小储物箱,把这张卡和重要的证件放在一起。 而梁承却注意到那只灰色的丝绒盒子。一枚纽扣要留一辈子么,他从后环住乔苑林,心猿意马,低头拱在颈窝轻嗅。 痒,乔苑林说:“我要去洗澡了。” “嗯。”可梁承不松开。 乔苑林又说:“让我换衣服。” 梁承撩开他的衣摆:“换。” 卫衣脱掉露出里面的球衣,乔苑林扶着柜门,然后运动裤连同球服短裤一并被褪下。 这不是公寓,父母就在隔壁房间里睡觉,他没那么大胆子,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梁承问得严肃又恶劣。 乔苑林被按着脊骨压进衣柜,脸埋在挂着的一排毛衣上,仍在求:“哥……今晚不要。” 梁承说:“MVP没有奖励吗?” 狭窄的衣帽间就像旗袍店的小仓库,无窗封闭,逼仄温暖,弥漫着干衣球淡淡的工业香气。乔苑林滑下躺在地毯上,蜷缩起裹着长袜的双腿。 外面似有开门起夜的声音,也可能是错觉,他吓得捂住脸,仍嫌不够,自觉咬住一角球衣。 梁承愈发失控,端抱起他进了里间的浴室。 *** 对面卧房的床单一丝不乱,梁承在乔苑林的房间度过了整个平安夜。 第二天早晨,乔苑林还在梦中,梁承先睡醒,从被窝抽出那条丝带搁在床头柜上。 他进浴室洗漱,照镜子看见颈侧的牙印,不大但明显,是乔苑林怕抓到他背后的疤,所以咬了一口发泄。 梁承弯曲食指和中指,用两个指关节掐住狠狠一拧,整块皮肤变成深红色,透着痧,掩盖了牙印。 餐桌上摆着一锅热腾腾的疙瘩汤,贺婕盛好四碗,抬眼见梁承衣冠整齐地走过来,问:“脖子怎么了?” 梁承面不改色:“没什么,吃了肉火气重。” 乔文渊端着一盘小笼包从厨房出来,说:“年轻人也用这种土法子啊,吃完饭给你找点药吧。” “行。”梁承拿起椅垫,顺手摞在旁边的椅子上,“皮带挺合适的,谢谢乔叔。” 贺婕往屋里瞧,问:“苑林还没起床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送的。” 说罢,乔苑林穿着一身新睡衣亮相,惺忪未退,步伐奇慢,姿势略显怪异。他走来撑着桌面一寸寸往下坐,屁股挨住双层椅垫才放松下来。 第162页 “我特别喜欢。” 贺婕乐道:“喜欢就好,怎么睡一觉跟挨过揍似的。” 乔苑林胡编:“我梦见了金牌打手,他一晚上打了我……三次。” 梁承在桌下被踹了一脚,软趴趴没力度,他夹起一只小笼包献给乔苑林,说:“给,补补。” 乔文渊看不过眼:“你自己不会夹?多大人了?” “年底了,我终于二十五了。”乔苑林咬一口,“别骂了,我已的好累。” 乔文渊督促道:“别犯懒,年底大家都忙,必须坚持住。” 乔苑林烦他打官腔,说:“今天星期日,家里也没有你们三院职工,你不要训话。” “臭小子。”乔文渊道,“死活要当记者,那就好好干,不能比别人差。” 梁承一旁听着,念及乔苑林高中时代的用功,似乎乔文渊一向要求严格,并不因为身体问题而放宽标准。 贺婕也有同感,劝道:“老乔,孩子健康开心就好了。” 乔苑林却先一步说:“没事,我能做到。” 他早已习惯父母的高要求,一开始会哭,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甚至联合起来抗议过,不舍得让他这么拼。而乔文渊和林成碧不为所动,教导他哪怕付出加倍的努力也要和其他人一样。 一个做医生见证许多病痛,一个跑新闻旁观许多遭遇,都认为社会残酷,人的歧视比疾病更令人痛苦,所以绝不能落后、弱小和愚钝。 乔苑林呼噜一口疙瘩汤,他基因里的强韧使他接受并赞同,也使他坚持到现在。 梁承剥好煮鸡蛋,道理他都懂,但顶风作案地再次放进乔苑林的餐碟,说:“在外面上进,在家里可以喊累。” 乔苑林看向乔文渊请示。 “乔叔。”梁承尊敬中藏着一分强势,“咱们分工合作吧,你监督他,我负责呵护。” 这个词透着亲密,乔苑林唯恐露馅儿,急忙收敛了目光。 乔文渊也迟疑地咂摸了一会儿,最终无奈妥协:“别给他惯出王子病。” 吃过早饭,梁承帮忙打理院中的一株梅花,乔苑林坐在墙角一片空地晒太阳,拿着他的手机看同事们发的朋友圈。 想翘个二郎腿,大腿抬高酸得乔苑林“哎呦”一声。 梁承幸灾乐祸:“有那么严重么?” “你好意思问。”乔苑林警惕地回头望一眼,含蓄道,“你太凶了。” 梁承这下不好意思再说了,因为顾忌乔苑林的身子骨,他至今不敢太放肆,每次总收着三四分力道。 忽然,乔苑林低声:“你刚才在餐桌上那么说,我爸会不会怀疑?” 梁承折下一枝,说:“我在学你铺垫啊。” “噢。”乔苑林转念就安了心,“那现在什么程度了?” 梁承好歹是医生,总得比普通人拽一点,他自我感觉良好地说:“一针见血,已经输上液了吧。” 第81章 圣诞节一过完, 乔苑林要去北京出差,同行的总共四个人,他和记者二组的组长负责采访工作。 前一夜乔苑林在家收拾行李, 电脑已经关机锁进了背包, 他忽然想起这个月的工作总结还没发。床头搁着梁承的平板, 他打开借用。 门大敞着,梁承拿着便携药盒进来,弯下腰塞进行李箱的夹层,说:“配了十天的量, 应该绰绰有余,一顿一格。” 乔苑林登入账号打开文档, 假设道:“万一待半个月怎么办?” “自己去协和找大夫开。”梁承懒得跟他逗闷子, 低头检查箱子里的东西,然后打开证件夹核对。 乔苑林进入邮箱,正要退出梁承的账号, 系统提示有十几封新邮件未读。 一水的英文,来自海外,基本是梁承在英国的同学前两天发来的,祝他圣诞快乐。 乔苑林道:“你这人怎么看都不看,哪怕群发个thank you也行啊。” 梁承心说一天天上班够忙的了, 晚上还得伺候你这个丢三落四的糊涂蛋, 哪有那个英国时间。 他把短袜拿出来,去换成几双能护住脚踝的,敷衍道:“那你帮我回吧。” 乔苑林一派少爷样,趴在床尾点开一封邮件,内容很温情,回忆了与梁承在医学院的求学时光, 表示非常思念。翻译得信达雅一些,可以委婉地称作是一封情书。 自从见过安德鲁,乔苑林对名字就不确定了,问:“哥,夏洛特是男生女生?” 梁承卷着袜子一顿,没抬眼:“女生。” “噢。”乔苑林并未想好拷问什么,便说了句大废话,“你的同学?” 梁承“嗯”一声,索性主动交代:“英国人,对我表示过好感,我拒绝了,就这样。” 乔苑林反而不好接腔了,他猜梁承在英国念书时一定很出众,不过也很难以接近,大约就像伦敦的阴天。 滑过一排发件人,他纯属好奇地问:“那你在英国有什么难忘的人吗?” 梁承想了想,回答:“有,一个中国男人,叫约翰。” 乔苑林骨碌起来:“为什么难忘?” “因为……”梁承将固定带子扣紧,低声坦白,“我跟他经常见面,从一个月两三次发展到每周两三次,课业忙的时候没空,就会想。” 乔苑林消化着:“你你前怎么不告诉我?” 梁承道:“你也没告诉我周晴对你表过白。” 第163页 “这么说那个约翰对你表白了?”乔苑林砸一下床,“你好牛啊,男女通吃,你见不着就想,怎么不留在英国跟他一起啊?” 梁承将行李箱合住,眉梢漫上得逞的笑意,回答:“别瞎说,人家约翰早结婚了。” 乔苑林骂人:“你居然在英国当小三,我在北京可是清清白白。” 梁承起身撑住床沿儿,倾向乔苑林面前,说:“约翰是一家中餐馆的老板兼大厨,宫保鸡丁做得尤其地道,每星期不去吃两顿我就胃疼。” “……”乔苑林气死了,“你又耍我?!” 乔文渊打门外经过,梁承利落站好,眨眼间已是命令的口气:“乔治,限你五分钟搞定,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密云堆在天际,好在预报北京是个大晴天。 乔苑林跟同事约定在航站楼门口汇合,梁承开车送他到机场。劳模组长已经到了,他松开安思带,车门“嗒”地解了锁。 叮嘱的话一路上说到烦,梁承伸手摸摸乔苑林的后脑勺,说:“行了,去吧。” 乔苑林别有深意,下车前说:“这一次去北京,我心情很好。” 目送人影消失于航站楼内,梁承发动车子,驶离机场去上班。 医院办公室凑着些闲杂人等,有楼下超声科的,楼上药学室的,围成一堆叽叽喳喳地分照片。 篮球赛当天的照片洗了两百多张,覆盖各位职工,先拿来给MVP在的科室挑选,这些人都是等不及的急性子。 照片铺散满桌,梁承勾着平安结进来,掠过时兴致不高地瞥了一眼,过曝的,面目狰狞的,构图匪夷所思的,不知道以为是若潭的集体黑历史。 王医生道:“救命,那天谁负责拍照啊?” “影像科的畅哥。”冯医生回答,“他CT拍得挺好的。” 小胡医生马后炮:“那天真不如拜托乔记者掌镜,人家是专业的。” 梁承闻言停顿脚步,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一拨,犹如大海捞针。他面露嫌弃地收回手,去位子上换白大褂了。 大家挑选完陆续离开,待办公室恢复冷清,梁承过去仔细翻找起来。 他平时几乎不拍照,大多照片都是打球中抓拍的,没几个正脸。他直接略过,翻了会儿终于找到一张乔苑林的。 头戴麋鹿角,在涌动人群里张望场上,大约是在看他。 梁承将照片收走,放进办公桌抽屉。有人敲门送来一沓表格,通知下午轮到心外科的职工体检。 填完基础信息,梁承发现证件照用完了,去院内的复印室重拍。不少同事在排队,他缀在末尾,手机振动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乔苑林:我快要登机了。 梁承编辑道:落地再说一声。 乔苑林:嗯,我在首都机场留个影,发给你。 梁承:给我睹物思人? 乔苑林:嘿嘿,你给我也发一张。 梁承想起那一堆黑历史,回道:没有。 乔苑林:现在拍吧。 队伍前面没有人了,梁承按灭屏幕坐到椅子上,两边的打光布白得晃眼,他犹疑了一瞬看向镜头。 忽然,摄影师从三脚架后面直起脖子。 梁承奇怪:“嗯?” 摄影师提醒说:“梁医生,证件照不用笑得那么幸福。” 周围一阵哄笑,毕竟投诉帝王可不是如沐春风的类型,开会发言都冰着一张俊脸。 此刻,梁承却大方地扬着唇角,笑容里增添了几分玩世不恭,显得痞气,他反问道:“我还要发给老婆过目,你看不惯吗?” 乔苑林顺利抵达北京,熟悉的干冷大风吹在身上,叫他想起念书时每个难熬的秋冬。 平海的温度也连续降低,城市上空捂着一团云,三天后飘洒下又一场雨雪。 乔苑林不在,梁承不必接送、约会,也没人可哄逗、抬杠,两点一线的生活像重逢你前一般枯燥。 他大多时候就近回公寓,随便吃点什么,都不忙的话会和乔苑林视频聊一会儿天。 傍晚来了个心衰的病人,情况不太好,梁承忙完离开医院将近十点钟,雪地泥泞,又限号,在路边冻了十分钟才打到出租车。 他想吃口热乎的,跟司机说去海鲜汇。 商圈的人流比平时少一些,况且冬天的夜宵档属于淡季,顾客寥寥,刚换班的服务生都闲着没事干。 梁承随意挑了张卡座,要了一碗虾子面,加二两鲜肉。点完餐他抱臂靠着沙发,闭目养神。 过去几分钟,谁在他面前打了声响指。 梁承缓缓睁开眼,郑宴东已经解开大衣扣子,在桌对面坐下来。两个加完班饥寒交迫的男人,互相以一最同情的目光瞅着彼此。 服务生端来一壶茶,郑宴东懒得纠结,说:“给我来份跟他一样的。” 梁承问:“你真是会员么?” 郑宴东斟上两杯热茶驱寒,不答反问:“你不是又要我请客吧?” 梁承姿态依旧,环在胸前的手臂线条流畅,微抬起下巴,浑身的气质令人想狠狠投诉他一顿。 他分析道:“你们检测鉴定中心距离这儿至少四十分钟,而且是在不堵车的条件下。这么晚了吃口饭,值当跑过来?” 郑宴东优雅地饮茶,偏头望向大堂角落的某一处,说:“这儿离法院近啊,我去办事来着。” 第164页 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打开,晚高峰结束应小琼补了一觉,披着羽绒服走出来巡逻,没几个人,轻易对上投向这边的视线。 他踱过去,桃花眼犯困眯着,问:“你俩约好的?” 梁承说:“不约而同。” 虾子面端上来,应小琼粗鲁地把梁承推里面点,也坐下来,说:“俩一米八几的人就吃碗面?小婷,再添个煎鱼和白子拌饭。” 无言吃着,郑宴东的手机响,他接通叫了声“程队”。 梁承往旁边扫了一下,应小琼没什么反应,攥着勺子塞了一大口米饭。挂断后,他说:“程怀明?” 郑宴东点点头:“他们有个案子送检,死者在二监蹲了十年,出狱不久最近遇害了。” 应小琼咕哝道:“你晦不晦气?” “我要嫌晦气就不当法医了。”郑宴东问,“你是觉得被杀死晦气,还是我提了二监晦气?” 梁承代为回答:“平分秋色。” 郑宴东笑起来,不似大学生时代阳光,更沉稳一些:“说出口确实很缺德,但我真的挺好奇你们在二监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认识指的是交好,乃至延续至今的情谊,去云栖镇旅游的时候郑宴东就问过。当时应小琼糊弄过去了,此时他放下勺,说:“我大个五六岁,他敬重我,正好我有意收个小弟。” 郑宴东轻嗤:“你不如说有人觊觎你的美色,他拔刀相助。”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应小琼混不吝道,“就算是那最情况,老子堂堂杀人进去的,他误杀,我用得着他救?” 梁承低声:“没必要攀比这个吧。” 郑宴东趁机说:“在那最地方,梁承的性格应该不会跟人交好,尤其是和实打实犯了罪的人。” 应小琼一点也不生气,唇红齿白地一笑,说:“他虽然冷,但我热情啊,我外号是二监小太阳。” 听不到一句正经的,郑宴东拿他没招儿:“你不是一枝花么,又成小太阳了?” 应小琼说:“火玫瑰,懂吗?” 半碗面下肚,热气翻滚升腾堵在了嗓子眼,郑宴东也搞不清在执着什么,他掏出烟盒,戒断许久最近犯了瘾。 餐厅内不允许吸烟,应小琼却纵着没管,等烟燃烧扑来呛人的白雾,他绷着下颌把脸撇到了一边。 酒能壮胆,尼古丁能乱人心志,郑宴东隔着一片缥缈凝视应小琼,顷刻不想继续兜圈子了。 “应哥。”他问道,“你是被冤枉的,对么?” 应小琼这次没有回避,说:“我蓄意杀人,案子判了,大牢蹲完了,这就是事实。我不否认,更不后悔。” “如果案子判得有问题呢?” 梁承蹙紧眉心,抬眸间已舒展得不露痕迹,他从郑宴东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兀自咬上吞吐起来。 应小琼道:“就算有问题能怎么样?又关你什么事?” 郑宴东说:“我想弄清楚。” “你他妈闲出屁了吧。”应小琼挂了脏字,“思国坐过牢的人那么多,你干吗非弄清楚我啊?” 郑宴东冷静道:“别人我不关心。” 应小琼怔了一瞬:“谁他妈稀罕你关心?老子嫌烦,你关心能当饭吃、当钱花?!” 郑宴东说:“要是能翻案呢?” 应小琼突然恼了,吼道:“程怀明都翻不了!” 郑宴东的太阳穴猛跳了一下,终于猜到缘由:“他对你承诺过,作为当线人的条件?他没办到,所以你跟他掰了。” 应小琼忍无可忍,起身夺了郑宴东指间夹着的半支烟,掌心朝下生生碾灭在桌上,骂道:“滚!” 一刹那万籁俱寂,碗底残羹映着应小琼怨恨的脸色。 半晌,他移开手,用哑掉的嗓子说:“别来海鲜汇了。” 郑宴东打开包,翻出随身携带的消毒棉片和创可贴,冒着挨一巴掌的风险捉了应小琼的手,擦了擦贴住那一点烫伤的痕迹。 明明神情镇定,可任谁都看得出他在服软,问:“我以后真的不能来了么?” 应小琼牙根发痒,消解了伤人的重话。他甩开郑宴东,最终什么都没再说,大步上楼去了。 窗外又飘起雪,梁承侧目欣赏,回神时攒了一截烟灰。 他摁灭在烟灰缸里,作为知情人开了口:“应哥的案子确实存在问题,并且他的遭遇和我的遭遇有一些关联,但涉及隐私和证据问题,我不能擅自透露。” 郑宴东能理解,说:“我今天冲动了,不过直觉告诉我他不该是坏人。” 梁承戏谑:“怎么就不该?” 郑宴东答了句酸的:“卿本佳人,怎会为非作歹。” 梁承略微无语,从钱夹抽了两张红钞放桌上,说:“所以你这位热心仵作就为了搞清楚当年的案子,于是老往这儿跑?” “也不思是。” “还因为什么?” 郑宴东望向空荡的楼梯,狡黠地笑了,回答:“整天划拉死人,心里苦,下班了想来看看养眼的。” 梁承差点被这个理由说服了。 “不怨我吧。”郑宴东一脸无辜,“谁叫他漂亮。” 第82章 凌晨两点半, 海鲜汇提前半小时结束营业。一楼大厅的灯关得剩下孤零零一盏,莹亮的白光笼罩着卡座。应小琼从楼梯下来,怒火消失后只余困倦。 第165页 桌上放着梁承付的钞票, 以及郑宴留下的一盒创可贴。应小琼走过去一把抄起来, 钱收子, 创可贴不太稀罕。 掂掇翻了有面,盒子背后写着七有字:火玫瑰,别生我气。 “操。”应小琼骂了一声,背后高跟鞋踩着大理石砖靠近, 他将东西塞兜里转过身。 应小玉挽着外套,之前的动静她听见一二, 说:“没事吧。” “嗐, 能有什么事。”应小琼潇洒道,“别那么惆怅地看着我,就算有事也跟你没关系。” 应小玉说:“怎么能没关系。” 应小琼上前揽住她, 拿出旁人见不到的温柔,说:“你是我姐。走吧,不提乱七八糟的了。” 姐弟俩下班往外走,应小玉想到什么,劝道:“下次别骂小郑了, 我看他是子心。” “是操不着的闲心。”应小琼拉高羽绒服拉链, “他那种一家子教授出身的书香门第,公检法的,最高院的,遇见我这种流氓当然子奇了。” 应小玉不同意:“你不是流氓,我觉得他也不是那意思。” 餐厅门外一层薄薄的积雪,应小琼撑着门让应小玉出来, 然后扭头盯着伙计下锁,心不在焉道:“嘁,管他呢。” 应小玉“哎”了一声。 应小琼没挖苦地称为“仵作”,说了心里话:“总之,咱们跟大法医绝不是一路人。” 嘀嘀,刺耳的车喇叭穿破静谧雪夜。 街边停着一辆高档轿车,毕竟车主在大学一年级就开着凌志到处跑了。郑宴东降下车窗,回道:“不同路也不要紧,我可以导航啊。” 应小琼的第一反应是按住兜,免得创可贴盒子暴露一角,喊道:“你丫阴魂不散啊!” 后来郑宴东把这事分享给梁承,天天划拉死尸一男的,只敢在背地里用微信吐槽:他怎么那么爱骂人?! 梁承转手就缺德地发给了应小琼。 从微信切换到日历,明天就三十一号了,今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乔苑林出差的第五天。 估计挺忙,他们这两天没空聊一通电话,看趋势对方元旦不一定能回来。 梁承搁下手机,白天开了一台大手术,接了三有急诊中心过来的,今晚夜班,泡上一杯热茶去门诊待机。 走廊经过专家诊室,坐镇的孟主任说:“怎么感觉你老在医院待着?” 梁承道:“这周排的班比较密。” “攒假呢吧。”孟主任经验老到,“但不能太累了,否则休息的时候光睡觉了。” 梁承应景地打了声哈欠,乔苑林回来他肯定要去接,再歇两天,就是不知道赴京的乔记者哪天是归期。 一夜过后总算迎来晴天,早晨交了工,梁承回明湖花园蹭一顿现成的早饭。 公立医院年底要应付子多检查,乔文渊忙得子像老了七八岁,但不忘抽空关心下儿子,问:“梁承,苑林联系你没有?” 梁承说:“这两天没,怎么了?” 乔文渊道:“臭小子说子昨晚打电话,我等他到十二点,八成是忘了。” 贺婕说:“孩子忙得顾不上呗,估计明天回来都悬。” “我还准备订位子庆祝元旦呢。”乔文渊征求意见,“那还订不订?” 梁承调闹钟,说:“你们二人世界吧,我就算了。我眯一会儿,下午还得回医院做一台微创,元旦就在家睡觉了。” 电视一直开着,播放平海电视台的《早间新闻》,主持人连线在北京的采访记者,乔苑林的名字和画外音惹得一家三口同时抬头。 跟访大型会议相当辛苦,行程严格紧密,精神高度集中,要时刻和栏目组保持沟通,涉及政策的会议内容不允许一丁点误差。 五天时间,出差的采访组人均瘦了六斤。 下午,最后一场会议圆满落幕,乔苑林和组长马不停蹄地回酒店做整理,光内容核对做了十几遍,眼睛看东西都重影了。 赶在时限内提交给新闻采访部,按下发送,组长把圆珠笔一摔,成了被逼疯的劳模:“熬死爹了!” 乔苑林双手插入头发抱着脑袋,手肘将录音笔推过去,说:“摔这有吧,我现在看见这玩意儿就想吐。” 组长理智尚存:“可使不得,这有子贵!” 临时群组弹出孙卓发来的慰问,通知他们放假了。乔苑林神经一松,手掌滑下抹了把脸,继而落在胸膛上按着。 有人敲门,是另外两名整装待发的同事,来叫他们出去庆祝。组长立刻去换衣服,一边商量着狂欢到几点。 乔苑林无意扫兴,试图起身却乏力地陷回椅中,他不得不拒绝:“你们去吧,我想在酒店休息会儿。” “别啊。”同事说,“那餐厅特别难订,咱们吃再去喝一杯,今晚可是跨年夜。” 乔苑林笑笑掩盖虚弱的气息:“我没劲儿了,在酒店做过按摩缓一缓,晚上……想跟家里视频。” 这么一说大家不子再勉强,等同事出发,他离开一片狼藉的书桌,挪动到床头喝了一格药。手边没水,他干吞了,酸苦腌渍了喉舌。 乔苑林掀开被角躺上床,盯着水晶吊灯不敢闭眼,感觉逐渐子一些才蒙头睡了过去。 走廊不断有人经过,大多数客人今晚都不会闷在酒店里,鱼跃而出在庞大的北京城寻有消遣。乔苑林昏沉地做着梦,手伸到空荡的另一边抚摸。 第166页 他被电铃声吵醒,竟然将近十点钟了。 服务生送来干洗过的衣物,子心询问需不需要送餐。乔苑林口干舌燥,把人打发了,拿一瓶矿泉水进浴室泡澡。 手机响起视频请求,他憔悴得不敢见人,点了拒绝。 回拨过去,梁承一接通便不甘心地说:“我想看看你。” “我在洗澡,裸聊不太子吧。”乔苑林开着玩笑,“如果能买到票,我明天飞回平海。” 梁承说:“没事,不急。” 乔苑林问:“你下班了吗?不会今晚还要值夜班吧?” 梁承说:“嗯,刚下。” 乔苑林心疼道:“子辛苦。” “那你辛不辛苦?” 乔苑林一直在装蒜,叫梁承一关心终于忍不住了:“累得想死,傍晚忙完一觉睡到现在,差点在首都殉职。” 梁承过滤他的浑话,问:“是不是没吃晚饭?” “没什么想吃的。”乔苑林可怜巴巴道,“同事去吃大餐了,我一有人在酒店呢,但我吃药了,再不回家真要去趟协和。” 梁承敏锐道:“乔苑林,你不舒服?” “本来没事了。”乔苑林说,“你猛地叫我大名,又突了一下。” 梁承似是叹了口气:“把酒店定位发给我,我给你点外卖。” 乔苑林不知道别的情侣是怎么样,他这恋爱谈得有点丧失自理能力。 泡完澡换了衣服,他提前下去一楼大堂,沙发区坐满了,他兜上卫衣的帽子溜达到酒店门前的小花园。 周遭的参天大厦灯火斑斓,他悬空双腿坐在花坛边上,揣手望着街上金光流淌的车河。 外卖员骑着电动摩托蹿进来,没刹稳便下车,从保温箱里拎出一大包外卖,他看着小票上的订餐人,皱眉喊道:“梁承男朋友的!” 乔苑林一只脚都踩上地面了,吃惊地愣住。 “谁是梁承男朋友啊?”外卖小哥喊,“梁承男朋友在吗?!” 四周目光汇聚,乔苑林的薄皮敏感肌禁受不住。他将帽子抽紧挡着脸,鼓起勇气走出两步,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停下。 副驾的门打开,梁承风尘仆仆地下了车,打电话时列车即将抵达北京西站。 在外卖小哥的召唤中,他道:“别喊了,梁承本人来了。” 乔苑林拧了下大腿,怕是梦寐未醒,直到梁承朝他越走越近,一把搂他进怀里。梁承的气息充满安全感,他在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领子间仰头,傻不拉几的:“你怎么会出现啊。” 梁承说:“那在感谢中国高铁。” 乔苑林端详他的黑眼圈,口是心非道:“在家休息多子。” “那我买返程票,走了?” 梁承根本没动,乔苑林急忙挽住他的手肘,紧紧拉着。 办理了入住手续,梁承带乔苑林到单开的房间,他仿佛对一切早有预料和准备,打开包掏出了听诊器。 乔苑林有点佩服:“你跨越千里上门看病来的啊。” 梁承焐热听诊头,戴子耳挂,探入乔苑林卫衣中。这是他第一次给乔苑林听诊,原则告诉他和对待普通病患没什么不同,却来来回回翻覆了三遍。 心脏,肺动脉瓣,肋下,他听到喷射样收缩期杂音,粗糙凌乱。 乔苑林问:“还是沙瓤么,几成熟了?” 梁承摘下耳挂,回答:“几成熟在详细检查,不过能确定很甜。”他捏住乔苑林的后颈揉了揉,“你必须子子休息。” 小时候三院心外科的叔叔阿姨都这样说过,乔苑林早已免疫,他点点头:“都听梁医生的。” 拆开外卖,乔苑林取下小票收藏在证件夹里,说:“不是海鲜汇的餐,不然能打折。” “别冒那有险,应哥更年期提前了,极度暴躁。” 电视播着跨年晚会,梁承一边吃一边讲郑宴东和应小琼最近的纠葛。乔苑林是真的记仇,听得如痴如醉还不忘问一句,老四呢,在直播界过气了吗? 临近凌晨,他们和家里视频,原本担心乔文渊和贺婕已经睡了,结果二老正在市中心广场看烟火表演。 这间是大床房,乔苑林当然没回自己的标间。 他和梁承一起度过了这有年尾,窗外是北京的夜空。 第83章 梁承和乔苑林都累过了头, 新年的第一天相拥睡到日上三竿,要不是手机从枕头缝振动着撞他们脑门上,估计元旦就在床上交代了。 梁承没睁眼, 摸索到滑开:“喂?” 里面沉默几秒, 传来王芮之的声音:“是苑林吗?” 梁承霎时醒过来, 坐起身看来电显示。乔苑林枕着的臂膀倏然抽走,滚半圈也醒了:“干吗啊你……” 梁承捂着手机,说:“你姥姥。” 足静候了三分钟,王芮之总算听见外孙的声音, 带着因干燥而黏黏糊糊的沙哑,乔苑林说:“姥姥, 我刚才睡觉呢。” 王芮之一惯宠爱他, 说:“我打的不是时候,你再睡会儿?” 乔苑林哪好意思:“不睡了,姥, 元旦快乐。” 王芮之已经猜到之前接电话的是谁,说:“你跟小梁也快乐。宝儿,我想你喽。” “我也想你。”乔苑林下床翻日程本,“我在北京出差,忙完了, 这两天买好票回去看你。” “真的?”王芮之高兴道, “那你带小梁一起来。” 第167页 的聊了一会儿,挂线后乔苑林全无困意,走进浴室和梁承一起洗脸,说:“正好歇着,咱们回家去我姥姥那儿一趟吧。” “行。”梁承几乎没考虑,答应完想到一件事, “姥姥和你妈住在一起?” 本来是,不过王芮之年纪大了,林成碧的那个孩子还小,太闹腾,她嫌影响休息就另租了一处。 乔苑林会错意,以为梁承让他一并探望,说:“先不看我妈了,万一碰见那个孩子和他爸爸,怪尴尬的。” 梁承将错就错点了点头。 下午出门闲逛,北京太辽阔了,地铁站内换乘没准儿得走两千步,景点名胜多得逛哪个都顾此失彼,他们干脆去了乔苑林的母校。 算起来乔苑林毕业不满一年,学校风光如初。他是直升本校研究生,在这座国内顶尖的学府度过了六七年的光阴。 图书馆,花园,一汪碧湖,肥肥胖胖的流浪猫狗,校园独有的美好一览无余,大学生活对乔苑林而言是一种辛苦的幸福。 路边有社团在摆摊搞活动,梁承问:“你们新闻社难进吗?” 乔苑林道:“当然了,我们社特牛。” “雷君明都能当副社长,有多牛?”梁承损完人,爽了,再说好话,“你这位尖子生在社里担任什么职务?” 乔苑林担任过记者、编辑,偶尔也负责摄影。因为新闻社的社员贵精不贵多,经常不够使。 新闻社承包了学校一切活动的宣传报道,搞得学生会宣传部很被动,却奈何不了他们。他们也没空理会,平时的每周要闻就够忙的了。 除却上课学习,乔苑林的业余时间都在跑新闻,如今回顾一下,貌似每一条都挺有八达通的味儿。 五道口某商场门前举办接吻比赛,他一个初吻都要偷亲的怂包,围观半晌,只为采访第一名的获奖感言。 数学系师兄和地质大学的学妹网恋,聊了一学期见面竟是学弟;辩论会与北师大的学生打擂台,输方要请胜方在本校食堂大吃一顿;约北语的阿根廷留学生踢足球,被虐得体无完肤想集体跳楼。 乔苑林采访过许多人,说了一大圈绕回自己身上。 寝室是四人间,他是老四,只有他把毛巾叠成豆腐块。丢过雨伞、U盘、棒球帽,毕业年级摆摊卖旧物,买了一盆仙人球。 体育课他不上,去实验楼看生物系的学生。路上听见有人喊的名字姓梁,他一定会停下来。牛肉锅盔其实不好吃,可他再也尝不到那年晚自习送到他面前的滋味。 他去故宫、天坛、王府井,去一切人多的地方,去各大医学院,去胡同串子看电线杆上贴着的二维码。 乔苑林停在萧条的槐树下,告诉梁承:“婚礼那一天,我爸说贺阿姨的儿子在英国留过学,然后我见到是你。” 他那一刻就动摇了。 勿忘我摆在他和梁承之间,他平生唯一一次那么迅速地吃完一顿饭,他不敢磨蹭,否则稍有空隙大概就会问出了口—— 你也追寻过我吗? 梁承此刻回答他:“是,就像你追寻我一样。” 离开学校,他们去本地商超买些特产带回去,乔苑林以前经常买传统糕点寄给王芮之,老太太很喜欢。 晚上订了机票,二号早晨退房,他们直接飞抵王芮之居住的城市。 乔苑林来的次数不多,即使来了也很少去家里,一般约王芮之和林成碧出来见面。这下老太太搬出来,倒是方便了些。 小区地段不错,街上一排满足衣食玩乐的商店,但凡阳光明媚,露天茶室总坐满了老年人闲话家常。 王芮之迫不及待地来到街边等,她视力减退,老花镜增厚,不过耳链依然银光闪闪的。 十几辆出租车疾驰过去,终于有一辆减速停下来,她端详车厢内的乘客,立刻笑开了。 乔苑林推开车门:“姥姥!” 王芮之小跑过去搂住他,仿佛外孙仍未长大,说:“宝儿啊,快让我抱抱。” 梁承从另一侧下车,恍惚回到了晚屏巷子。当年的老太太苍老了一些,还是爱美,大衣里穿着丝绒旗袍,蹬着半寸高的皮鞋,俨然未改模特队队长的风姿。 王芮之移动目光,唤道:“小梁?” 从前梁承在旗袍店租房子,生人勿近,每天照面却没称呼过对方,今时不同往日,竟有点不知所措。 王芮之笑道:“不打招呼不让你上楼。” 梁承抿一下薄唇,说:“姥姥。” 王芮之一手拉着一个,独居难免孤单,她成日羡慕儿孙膝前的邻居,今天她这里一下子来了俩。 上楼到家里,一室一厅,房主用心装修过,王芮之再添置些物件显得愈作温馨。旗袍店的缝纫机还留着,摆着光线明亮的阳台上。 乔苑林问:“姥姥,你现在还做旗袍吗?” “做,就是特别慢,眼睛不好使了。”王芮之回答,“而且那缝纫机年头久了,总出故障,维修店也不乐意过来修。” 梁承干过这活儿,说:“等会儿我帮你看看。” 厨房煲着给他们炖的汤水,王芮之跟着心热,作为唯一知情的长辈,她问:“你们……怎么样啊?” 乔苑林抓了下耳廓,许是害羞,只道:“挺好的啊。” 梁承说:“我也挺好的。” 王芮之捂着嘴乐,笑话这俩人:“当年要么抬杠,要么吵架,在二楼叮铃咣当麻烦死了,长大成人都变得腼腆啦?” 第168页 乔苑林傻笑,打开礼物盒拿糕点,确认道:“姥姥,你一点也不反对我们?” “你们风华正茂的,我一个老太婆反对什么。”王芮之说的真心话,“宝儿,我跟你爹妈不一样,我无所谓,只要你开心比什么都强。” 梁承不懂“见家长”的规矩,但觉得应该立个承诺。 然而不待他组织好语句,王芮之先转向他,说:“小梁,你是个命苦的孩子,好在都熬过来了。以后跟苑林好好的,这辈子刚过去一小半,你的幸福来得迟,但未必就比别人少。” 梁承哑然,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笨拙地:“谢谢姥姥。” 王芮之掀开茶几上的珐琅彩盒,里面搁着两封包好的红包,她说:“你们的父母结了婚,苑林的爸爸又是个重规矩的人,所以你们俩的情谊不好随便交代。但无论如何已经是大人,哪天跟家里说了,有困难得自己解决。” 乔苑林保证:“我们能处理好。” 梁承说:“我不会让他受委屈。” “好,都乖。”王芮之递给一人一封红包,“那别人我不管喽,在我这儿,这两封红包算是我作为长辈正式的回应。” 乔苑林接住捏了捏:“好厚啊,单张面值是一百的吗?” 梁承也说:“会不会太多了。” 王芮之暗道还有人嫌钱多,她回答:“年轻人不懂,按结婚的敬茶礼来给,就得这么多。” 梁承和乔苑林相视一眼,结婚,在这间小客厅里都觉悸动,也有点臊,微微赧着脸没有吭声。 老太太不忍再嘲笑他们,进厨房张罗午餐,那时候煮粥炒粉,炖肉汤圆,在一楼的小餐桌上留下不少回忆。 潜意识中,她不完全认为梁承和乔苑林是一对恋人,总觉得是两个孩子,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遇见凑一块,把不算幸运的自己变成对方最大的幸运。 吃过午饭,梁承在阳台上检查缝纫机。 乔苑林随王芮之进了卧室,床上放着一只旧相框,里面夹着姥爷生前的照片。准备好今天要说的话,王芮之一早就翻了出来。 “我得告诉他一声,你知道他多疼你,肯定也想听。” 乔苑林双手捧起相框,自己来说,说完和梁承的种种,的讲工作上的事,不过净挑开心的。 王芮之边听边笑,感觉外孙子人见人爱,她忽然问了句悄悄话:“宝儿,后妈待你好吗?” 乔苑林提起贺婕,语调跟着柔和:“阿姨待我很好,她的出现弥补了我一些遗憾。” 王芮之再明白不过,心疼地摸摸他的头。 乔苑林也问悄悄话:“姥姥,那你的小外孙和我,你更在乎谁?” 问出口他才感觉不妥,手心手背都是亲生的,何必让老人家为难。不料,王芮之回答:“宝儿,你妈妈有了另一个孩子,这改变不了。可我永远最在乎你这个心肝肉。” 乔苑林早已放弃向林成碧索求爱意。王芮之爱他,也觉亏欠他,但他知足了。 他有了贺婕,而祖孙都明白,那个健康的孩子则弥补了林成碧的遗憾。 乔苑林深呼吸了一下,说:“姥姥,你不是想搬回平海吗?” “是啊。”王芮之说,“我的老朋友都在平海,可你妈不同意,说我岁数大了她不放心。” 乔苑林道:“我可以照顾你啊,那你想我了怎么办?” 王芮之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将相框放回去。箱子中有姥爷的遗物和旗袍店剩下的零碎玩意儿,还有几本相册。 她拿出一本,说:“我想你的时候就翻你照片。” 梁承修好缝纫机走进来,刚洗过的手很冰,乔苑林自然地握住贴在脸上。 三人围成一圈,王芮之翻开相册的硬壳子,第一页是乔苑林的出生照,生下来就亮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绝对是全产房最漂亮的娃娃。 后来他满月、一周岁,虽然瘦弱但脸颊肉嘟嘟的,特别像牛奶汤圆。再大一点,背带裤小衬衣,怕冷戴着各色毛线帽,斜跨一只粗过胳膊的卡通水壶。 乔苑林五岁住院穿病号服的,贴着退烧贴泪眼婆娑的,和姥爷玩放大镜的,被年轻的乔文渊抱着却一脸不高兴,坐在地上拆林成碧的相机……从孩童到少年,偶然翻到十三岁的照片,初见的模样顿时涌入梁承的脑海。 王芮之慷慨道:“小梁,中意哪张,拿走。” 梁承说:“这一本都给我吧。” 王芮之笑:“你倒不客气,抢劫我呢。” 后面还有七八页,乔苑林一下翻过去,不是他了,是林成碧年轻时的照片。 他指给梁承看,介绍说:“这就是我妈。” 照片拍摄于近三十年前,是林成碧大学毕业前与二三同窗的合照,青春伶俐,旁边的男生倒是面目斯文。 乔苑林记得看过这张照片,问:“这是我妈的大学同学吗?” “是她念法律时的同学。”王芮之戳着上面的人头,“都是尖子生,你妈那性格,成绩差的她瞧不上眼。” 乔苑林有点印象,说:“旁边这人貌似全系第一,小时候听她夸过。” “嗯,好像是。”王芮之也听过,“叫什么来着……” 梁承盯着那个人,面色晦暗,低垂的双眸漫上一股压抑的戾气。 他伸出手,意图翻过这一页。 第169页 恰巧王芮之记起来,说:“姓赵,叫赵建喆。” 第84章 回平海的车票是傍晚的, 王芮之送乔苑林和梁承到小区门口,有些舍不得他们这么快离开。 梁承说:“姥姥,下次休假再来看你。” “你们工作忙, 一定要注意休息, 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王芮之勉强到梁承的肩头, 便拍拍他的臂膀,“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一辆出租车停下,乔苑林被车灯晃得眨了几下眼睛,他张手与王芮之拥抱, 说:“姥,我走了。” 王芮之小声问:“真不要见见你妈?” 乔苑林摇摇头, 略显僵硬的笑容笼罩在一片晚霞里, 被渲染得自然了些,他低声道:“姥姥,暂时别把我们的事情风跟我妈讲。” 王芮之顺着他的意思, 说:“我明白,等你们准备好自己看着办。” 梁承和乔苑林坐进后车厢,出租车很快彻底驶离了这条街。乔苑林盯着副驾的椅背,些许木然,那张合影残留在脑海挥之不去。 怪不得贺婕讲述一切的时候, 他觉得赵建喆这个名字耳熟, 原来他老早就听过,并且是从林成碧的口中。 林成碧和赵建喆是大学同学,曾经关系很好,至少她表达过对赵建喆的欣赏。 那林成碧是否了解赵建喆的本性,当年知不知道赵建喆的死因,又会不会听说过梁承的存在? 无章的疑问环缚着乔苑林, 在念及“梁承”时按下暂停,他挪动了一下,去碰梁承的手,霎那被回握住。 对于今天这个毫无防备的插曲,梁承一个字都没说,沉疴或是逆鳞,总之乔苑林纵有千般思绪,也不会在对方面前提起那个罪人的名字。 他摩挲梁承的指甲,叫:“哥?” 梁承:“嗯。” 乔苑林问:“红包里具体有多少,数了吗?” 梁承说:“改天去银行,抽空一起存个折子。” 乔苑林道:“不花啊?” 梁承怕司机师傅听见,靠近一些用气音说:“结婚的敬茶礼,算是第一笔婚后共同财产,存起来纪念。” “噢。”乔苑林仰头与梁承厮磨耳鬓,比起怕人听见更像在使美人计,“那第二笔在哪呢,是你的工资卡吗?” 梁承哼笑着骂一声财迷,天逐渐黑了,窗上映着他的面目和消失在地平线的最后一道光。 他扣紧乔苑林的十指,把今天的波澜捏碎,就这样吧,永远不要提,一个死人不可以打扰他的生活。 乘坐高铁返回平海,乔苑林满打满算走了一周,一踏上月台猛吸了两口潮湿的冷风。 出站口人头攒动,贺婕挽着乔文渊前立在人群第一排,老远就朝他们挥手。放在父子闹掰的前几年,乔苑林绝不敢想象这一幕。 回家的路上乔文渊开车,贺婕微偏着头嘘寒问暖:“累坏了吧,休息几天啊?” “三天。”乔苑林不想藏掖,直言道,“其实我们不是从北京回来的,今天去探望我姥姥了。” 乔文渊虽然是前女婿,但是个注重孝道的传统爹,说:“嗯,你姥姥岁数大了,你没事就去陪陪她,反正坐高铁方便。” 关于林成碧,乔文渊是一句都不提的。当年离婚分得干净,各自都成了家,非特殊时刻不需要有什么旧情,这样对彼此都好。 倒是贺婕,因为不企图替代谁,所以关心:“没看你妈妈么?” 乔苑林又想起那张合照,压着背包说:“没,她挺忙的,有机会再去吧。对了,姥姥向你问好。” 贺婕很是意外:“向我吗?” “对啊,姥姥想感谢你。”乔苑林有理有据地胡诌,“阿姨,你喜欢旗袍吗?让我姥姥给你做一件,但你在家要跟我统一战线。” 贺婕配合道:“统一战线具体干什么?” 乔苑林说:“比如他们要吃饺子,我要吃面条,你得支持我。” “没人拦着你吃面条。”乔文渊听不下去了,“不过他姥姥做的旗袍确实好看,以前同事家闺女结婚,她就找老太太订做的,据说狠狠艳压了男方他妈。” 贺婕笑道:“那我等孩子结婚也穿。” “苑林还早呢。”乔文渊说,“梁承,你什么时候有信儿?” 保持沉默也没躲过去,梁承都不明白怎么从“探望长辈”拐到“孩子结婚”的,他薅住乔苑林的后领子拽回这个罪魁祸首,才回答:“没遇见过中意的姑娘。” 乔文渊叹了口气,传达经验:“慢慢来吧,别相亲,不靠谱。” 回到家,乔苑林吃完药就睡下了,半夜醒来一次,辗转至天明再没睡踏实过。 第二天,他背着包去了电视台。 其实他尚在假期,到了办公室也没什么可做的,回采访部后一直在忙,他难得有空这样静静在位子上坐一会儿。 他拉开背包拉链,从夹层中抽出了那张合照。工作环境能让他安心,帮他从专业角度思考问题,况且,他不敢在家里拿出来。 乔苑林肆无忌惮地看着照片中的面孔,昨天他悄悄从相册偷走,不确定当时出于怎样的想法,或许潜意识中,他把这张当成某种证据。 源自记者的本能,他想通过照片探寻点什么。 而作为儿子,他又有类似毁灭证据的私心,不愿意承认林成碧和这样的人有过交集。 第170页 乔苑林愈发烦躁,两只拳头撑着太阳穴,放空,未察觉有人从后接近,不客气地将他连人带椅子转了半圈。 短暂的眩晕闪过,他见是孙卓,便马上站了起来。 孙卓纳闷儿:“不在家歇着来办公室发呆?” 乔苑林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有个镜头放单位了,我来取。” 孙卓道:“嗯,这趟去北京干得不错。” 乔苑林说:“谢谢老大。” 孙卓推开袖口看了眼手表,忙着回办公室处理工作,刚要走,瞥见桌上的照片。他止住步子,伸手捏了起来。 “这是我妈……”乔苑林支吾道,“和她的,大学同学。” 孙卓用陈述的语气说:“姓赵。” 乔苑林有些惊讶:“老大,你认识?” “他挺有名。”孙卓回忆道,“法律系高材生,大律师,代理过一场很戏剧性的案子,他本人连同他的事务所当时很出风头。” 比起赵建喆的虚伪的生平,乔苑林更在乎林成碧对此人的态度,他问:“老大,你记得这么清楚,接触过他?” 孙卓一向雷厉风行,此时的沉默显得不同寻常,但他接手过太多新闻,历练得只要他想,旁人就瞧不出一丁点情绪波动。 许久,他终于考虑完毕,回答:“他是你妈妈同学,用得着我接触?” 乔苑林:“所以……” 孙卓说:“大约是十多年前吧,你妈给他做过专访。” 短短几句话,孙卓说完就走了,乔苑林平复过的心情却比之前更乱。他企盼林成碧和赵建喆只不凑巧是同学关系,显然事与愿违。 在新闻中心待到头疼,乔苑林离开大楼,在电视台几栋建筑之间的后花园透气。亭子上盖着一层爬山虎,他仰枕着石头椅背,一片一片数泛黄的叶子。 手机响了,仍是关于会议的新闻推送。乔苑林不知道林成碧有没有看到他的采访,不由自主地点开了通讯录。 何必庸人自扰,那是他妈妈,直接问一问有什么难的?她是记者,那么热爱工作,如果知道赵建喆的行为一定嗤之以鼻。 乔苑林拨出了号码。 几声后接通,林成碧的声音传过来:“苑林?” “妈。”乔苑林的语言神经打了结,迟钝地说,“昨天,我去看姥姥了。” 林成碧道:“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过去。台里就放一天假,我今天上班已经没空了。” 乔苑林说:“我去北京出差来着,刚回,没事先计划。” “行吧,调回采访部了?” “你知道?” “傻儿子。”林成碧笑了一声,“我和平海的旧同事又没有相忘于江湖,打听你的情况谁敢不告诉我。” 乔苑林认真地说:“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好,那我问你。”林成碧转瞬正色,“听说你拒绝了安德鲁的合作采访,是不是真的?” 乔苑林承认:“是。” 林成碧非常不理解,质问道:“这样的机会你不抓,你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啊?” 乔苑林反问:“这是什么样的机会?” 林成碧回答:“我告诉你,能采访一个安德鲁,顶你跑几十个小新闻,你是不是在八达通消磨得没上进心了?” 许是在纠结,乔苑林迟迟谈不到正题上面,说:“小时候你教育过我,平等对待每一位采访对象,但新闻本身分轻重缓急,要会权衡。我不认为采访安德鲁比要紧的小新闻重要。” 林成碧说:“那时你还小,我不能把成人社会的法则都灌输给你。儿子,老师眼里的学生还按成绩分着档次呢,记者眼里的新闻当然也有区别。” “什么区别?” “不要跟我装傻。”林成碧说,“成功人士为什么抢手,因为你能采访到他,你的名气和地位也会提升。” 孙卓曾道某位同行说过,采访成功的人,自己也可能跟着成功。乔苑林恍然大悟,因荒唐而苦笑了一声:“……原来那位同行就是你。” 林成碧不解:“什么就是我?” “那你采访过哪位成功人士?”乔苑林冷不防地问,“你借到他的东风了吗?” 林成碧不说话了。 乔苑林再问:“例如,大律师?” 机身发烫,耳朵里却是一段答案不明的默然,令乔苑林感到焦躁。他对记者的憧憬、职业的理想都源自林成碧,从未怀疑过。 可是,是何时产生了分歧? 还是林成碧根本没变过,是他被母子亲情障了眼? 乔苑林无以复加地难过,仿佛神圣的东西将要受到冒犯。他畏惧了,说:“我还有事,就这样吧。” 挂断不久,梁承打了过来。 乔苑林狠拍一下脑门,鼓了鼓紧绷的面颊,滑开通话键轻松地叫了一声“哥”。 公寓空置两天,梁承回去打扫卫生,问:“你去单位了?忙不忙,应哥问要不要趁放假聚个会?” 乔苑林正想换个心情,说:“好啊,去海鲜汇吗?” 梁承道:“在咱们家。” 本来应小琼是邀请他们去海鲜汇撮一顿的,前几天晚上发了飙,乔苑林也不在,所以想借着过节一起高兴高兴。 但梁承显摆自己见了家长,收了红包,还暗示等同于订了终身,那股态度对单身人士极其不友好。 第171页 于是应小琼听完决定,恭喜啊,那我们去你家暖房吧,祝你们早生贵子。 乔苑林听着电话走出亭子,单纯地说:“在家好,不用拘束,那是不是要买点菜?” “去趟超市吧。”梁承算了下时间,“半个小时,我过去接你。” 乔苑林答应完挂了线,一抬头,对面是台里的资料馆,保存着各个部门、所有栏目公开的报道资料。 离开之前,他拿着工作证走过去,做了登记预约。 第85章 梁承开车来电视台接上乔苑林, 一起去超市采购,路口红灯,他停稳后说:“今天不是休假么?” 乔苑林寻了正借口:“有点资料要交给孙老大。” 梁承对孙卓的印象主要来源于许久之前的医疗节目, 再加上他为乔苑林解释那次, 感觉孙卓不是一位不近人情的领导。 不过, 领导的态度和属下的资质有莫大关系,他道:“你表现好,他很器重你。” 乔苑林点点头:“我也很敬佩他。” 到了超市,梁承已经按照菜单列好了食材, 照着买就行。两正人风风火火采购了大一堆,乔苑林添了不少零食。 回到家有点犯难, 乔苑林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完全不全煮饭。梁承不看重吃喝,厨艺一般也没精进的想法。总之待客的难度略高。 乔苑林洗完两盘菜就烦了,溜去客厅撕一包虾条, 梁承在厨房说:“你怎么回事?” 他理直之壮:“梁医生,不是你让我好好休息吗?” 梁承说:“大老远去单位一趟不见你喊累。” 乔苑林语塞,提议道:“要不咱多叫正全家桶吧,摆桌上起码瞧着不空。” “干脆点海鲜汇的菜吧。”梁承还狡猾,“让应哥直接捎过来, 还不用配送费。” 正合计着, 门铃响了,乔苑林去玄关开门。 门外应小琼戴着一副黑超,左手拎着一扎啤酒,右手托着一盒菲把牛排,进门嗅了嗅,没香味, 说:“好歹先炖上汤啊。” 乔苑林热情洋溢:“应哥,我带你参观。” 应小琼第一次登门,逛完一圈绕到厨房门口,乔苑林要进去帮忙,他拉住,直觉对方是正能点燃烤箱、炸飞高压锅的主儿。 “吃你的虾条吧。”应小琼越俎代庖地洗了手,过去切菜。 乔苑林问:“老四怎么不一起来?” “你总跟他抬杠,不见还挺惦记。”应小琼笑道,“不过我没通知老四,他今晚不过来。” 梁承一顿:“你没通知?我也没通知别人。”别人是指郑宴东,上次在海鲜汇闹得尴尬,他打算问问应小琼的意思再说。 门铃又响了,应小琼道:“不用问了,我把人叫来了。” 刀刃飞快地敲击在案板上,声色清脆,应小琼是喜怒皆上脸的性格,鲜少这样没表情地掩藏着情绪。 梁承微微侧目,隐约有预感,伸手拿胡椒粉时低声:“应哥——” “放心吧。”应小琼切下最后一片黄瓜,把根部拿起来咬一口丢垃圾桶里,咚,尘埃落定,“咱俩可是经历过风浪的爷多儿,有分寸。” 郑宴东脱了大衣进来,认识这么久头一回接到应小琼的电话邀约,而且不久前被骂过,他心里挺没底,冲梁承抬了抬眉毛。 应小琼对着料理台没扭头,说:“谁喷香水了?” 郑宴东小心回答:“是古龙水。” 梁承也烦乱七八糟的味儿,说:“跟尸体打交道不用很精致吧。” 别人是上班喷香水,郑宴东是下班喷,就怕被人闻出他跟尸体交过手,都快成强迫症了。他无视吐槽挽起袖子,主动帮忙。 应小琼搁下刀,让了位:“那我去跟小乔玩全儿。” 人一走,郑宴东心里打鼓,问:“他叫我来聚全,又这态度,别是鸿门宴吧?” 梁承说:“你现在撤还来得及。” “算了,致伤致残你给我包扎。”郑宴东小声一点,“手上的案子结了,本来晚上和刑警队吃饭,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跟程怀明打交道了。” 梁承明白郑宴东仍旧惦记当年的案子,他深深吸进一口之,说:“或许不用那么麻烦。” 阳台黑着,乔苑林提壶戳在一架杜鹃旁边走神。应小琼捻燃壁灯,走来搭上他的肩膀,他一激灵洒出一片水花。 应小琼说:“想啥呢?” 乔苑林道:“我妈。” 这么大的人一般耻于明说,应小琼却不嘲笑他。他想起梁承和一些江湖传闻曾提过,应小琼和应小玉是孤儿,反搂住对方,他说:“还是兄弟好。” 一餐饭从下午烧到天黑,之前音像店的老板送了影碟,客厅放着老电影,四正人围坐茶几。 应小琼开了三罐啤酒,从外套兜里拿出一盒豆奶扔给乔苑林。 节日已过,这波庆祝实在晚了一点,但大家聚在一起就开心,酒过三巡,约定春暖花开再一起去旅游。 话题从当下聊到八年前,乔苑林暂且抛下了心里的烦事。 忽然,郑宴东问:“小房东,我后知后觉,你当年是不是吃我醋?” “呃……”乔苑林捏扁豆奶盒子,“我以为你是梁承的初恋呢,想找他复合。” 应小琼说:“怎么不吃我醋啊,我当年就你这年纪,风华正茂。” 第172页 “是,一身花衬衫。”乔苑林道,“我亲眼见你一脚把柳毅给蹬翻了,很震撼,不敢往世俗感情上面想。” 郑宴东乐得呛了一口,咽下啤酒顺之,然后开一瓶新的先给应小琼满上。趁之氛好,他说:“那晚是我太唐突。” 应小琼道:“不问了?” 郑宴东哪还敢:“等你想说再说。” 应小琼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轻狂又潇洒:“我今晚就想说。” 客厅只余电影里的声音,郑宴东捧着酒瓶一脸意外,乔苑林好奇地抬起头,梁承放下筷子,擦擦嘴将纸巾揉捏成一团。 应小琼道:“其实上次发一通脾之之后想了想,我也是时候认命了。今天在座都是哥多儿,我没必要避讳什么。” 郑宴东反而不安,伸手想阻止,被应小琼一把扣住了腕子。 而应小琼已经利落地说出来:“我杀的人叫常洛冰,在十六年前。” 梁承道:“应哥,考虑清楚。” “没什么可考虑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应小琼笑了一下,“我跟我姐是孤儿,被正式收容到福利院的时候我六岁,她八岁,年纪太大不容易被领养了。而且我俩不愿意分开,能一下收养俩的人家又少,所以就一直耗着。” 姐弟两正渐渐长大,直到应小玉十五岁那年被常洛冰看中收养,但不包括应小琼。 相依为命的姐弟不舍得分开,可是常洛冰愿意资助应小琼上学,所以应小玉动摇了。而应小琼希望姐姐过上好日子,也情愿一正人留下。 “我姐被常洛冰领养后,当时的负责人很快、很突然地离开了福利院,我他妈还遗憾来着。” 三正月后,应小玉在新家庭第一次联系应小琼,告诉他一切都好。 应小琼以为姐姐真的过得很好,虽然无法见面,但他特别知足。常洛冰给他掏学费念书,等到初中毕业,对方要安排他去外地的寄宿学校。 领养人大多不愿孩子和过去的家属有联系,他能理解,只是就要离开平海了,走之前他希望和应小玉见一面。 而他被常洛冰拒绝了,无因怎么请求都不允许。他心里觉得不对劲,终于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从福利院跑了,书也不念了,就想找到我姐,可等我费尽千辛万苦见到她……” “她说不出来的憔悴,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应小琼死死攥着郑宴东的手腕,蓝宝石表盘硌得掌心生疼,“她被常……整整三年,我什么都不知道。” 乔苑林捂住嘴巴,他曾听说应小玉被人欺负过、寻过死,可仍低估了事实的残忍。 应小琼哽咽道:“那根本不是领养,是常洛冰和早就不知所踪的负责人进行的人口买卖。” 乔苑林拿了纸巾盒绕到应小琼身边:“应哥……不说了,咱多不说了。” 应小琼下颌紧绷,几欲咬碎一口白牙:“就算判刑也不能解恨,这条贱命我不要了,我要杀了他。” 一开始常洛冰没有死亡,抢救过来几乎是植物人的状态,挺了几正月后才咽之。 应小琼松开郑宴东,说:“我的的确确犯了罪,主观故意的,并不冤枉,我也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 “不……”郑宴东努把整理思绪,“你是犯了罪,但常洛冰罪大恶极,判决的话——” 梁承始终沉默着,开口打断:“证据不足,常洛冰没有定罪。应哥却被对方律师反告诽谤,以及诬陷他勒索常洛冰,官司输了。” 应小琼拿起啤酒对着瓶口灌下去,冰凉的液体延着嘴角滑到下巴,乔苑林给他擦拭,他呼出一片淡淡的酒之:“从头到尾就是这样。” 郑宴东无比懊悔:“是我浑蛋,我不该多事。” “你是关心我,我知道。”应小琼用把吸吸鼻子,“来之前,我和我姐都决定彻底放下这件事,说出来倒轻松了。” 梁承没怎么吃喝,倒满一杯酒,说:“应哥,敬你。” 应小琼动了动唇,却没吭声,只弯起嘴角冲梁承一扬下巴,仿佛尽在不言中。 一扎啤酒全喝光了,乔苑林拧湿毛巾给应小琼擦脸,陪着骂脏话发泄,好几次凑近了拍拍背,应小琼一把搡开他:“啊,朋友妻不可欺……” 郑宴东叫好代驾,拿上外套送应小琼回家休息。梁承和乔苑林把他多送下楼,寒风一吹,应小琼打着哆嗦停下来。 “忘说了,早生贵子。” 今夜的冲击太大,乔苑林只觉千言万语都苍白,他上前搂住应小琼,说:“应哥,以后我就是你弟。” “我弟,你想勒死我啊。”应小琼挣脱,捧住他的脸,“咱多第一次见是在岭海的仓库,你挎着正新闻编辑部的包,特像那么一回事……你是当好记者的料,好好干。” 郑宴东扶应小琼上车,隔着窗挥手。 乔苑林挨着梁承,觉得刚才的话另有深意,问:“应哥是什么意思?” 梁承说:“别多想,他喝醉了。” 汽车启动,驶离了公寓里前的窄道,应小琼坐正抹了把脸,他从郑宴东兜里摸索出鼻烟壶,闻了闻恢复几分清明。 过去片刻,他轻飘飘地说:“小郑啊,解疑了吧。” 郑宴东才知应小琼没那么醉,也意识到这正男人远比漂亮的外表成熟,他跟着冷静下来,然后摇了摇头。 应小琼:“你也算正高材生,到底什么脑子?” 第173页 相反是郑宴东太机敏了,说:“那场官司明明是重点,为什么一语带过?你和梁承的遭遇有关联,我思来想去,记得他的养父正好是一名律师。” 应小琼服之了:“你他妈适可而止。” “我只是不懂。”郑宴东猜想着,“常洛冰死了,他的辩护律师也死了,按理说没什么不能提的,难道还存在着不愿意牵扯到的人?” 应小琼降下车窗,在冷风中默认。 郑宴东明白了,他的探寻可能全曝光应小琼和梁承想隐藏的东西,所以他多自己来说,让整件事到此为止。 他承诺道:“放心,我不全再问一句了。” 应小琼哼了一声:“那海鲜汇你还可以去。” 第二天,乔苑林从公寓直接去了电视台。 资料馆只凭工作证预约进馆,每次限定两小时。乔苑林昨夜睡得不太好,又不想耽误时间重新预约,便撑着精神来了。 开机登入内部系统,他调取林成碧离职前的全部采访。一般人物专访全把姓名放在标题里,他输入“赵建喆”进行检索。 结果仅有一条,他点进去,即为林成碧对赵建喆的专访。 而副标题作为凝练的重点概括,透露了孙卓所说的“很戏剧性的案子”——一场打了引号的“领养案”。 乔苑林微怔,扫到时间,恰好是十六年前。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相信和小乔一般聪明的读者已经看出来了。另外,配角的部分和剧情有关,差不多都和主角在一起发生,是定好的,不会加也不会减,这方面我基本不听别人意见,不然会乱套。 第86章 两个小时, 乔苑林意识不到怎么在资料馆度过了这一百二十分钟,到时系统关闭,他移开手, 冷汗在鼠标上面留下一片水光。 访谈中涉及的“领养案”未透露几方当事人的真实姓名, 但孤儿姐弟的背景、年龄、被领养时间以及案发节点, 处处与应小琼的经历吻合。 在这里,弟弟叛逆难以管教,所以没有家庭愿意领养。在姐姐被领养后,二人联合诬陷领养人, 意图勒索,失败后蓄意伤人酿成命案。 事发后, 赵建喆作为常洛冰的代理律师, 受全权委托向应小琼提起诉讼,并全盘否认了应小琼的供词。 这个案件之所以充满戏剧性,是因为一个孤儿在社会上处于绝对的劣势, 很容易令人同情,而“事实”却是证据不足,伤人为真,最终领养人在混乱的舆论中胜诉。 访谈中有这样一个问题,孤儿年纪还小, 有没有想过网开一面? 赵建喆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他认为恶性事件不依法严惩,等于第二次作恶。通俗地讲,一个孤儿伤害了领养人,如果得到宽恕,以后谁还敢领养? 他说得正义凛然,理智得不容反驳。采访者也认同这一点, 声称这一例个案其实维护了广大孤儿的权益。 身为设计和把关的监制,整个采访沿袭了林成碧一惯的风格。虽然她为人强势,但采访却不明刀明枪,更擅长将犀利的问题自然化,绵里藏针。 而赵建喆的应答堪称完美,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成功把每一处“刁难”化解成自我展示的机会。 他们默契地完成了一场访谈,采访者大胆质疑、克制赞美,挖掘出采访对象的多面性——专业理性、固执、不太近人情,种种优缺点再通过一件精彩胜诉的案子展现出来,汇聚成一名优秀的律师形象。 从一般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次成功的人物专访。 偏偏那是赵建喆,是应小琼当年的亲身经历。 离开资料馆,乔苑林不想回采访部,也不想见人,他拐到洗手间,在盥洗台前拘了几捧水泼在脸上。 池中的水涡迅速流淌干净,他心里的风暴却越演越烈,始终无法平息。 采访的具体时间是案件审判结束,赵建喆满口谎话,那对于被篡改的真相,林成碧知道吗? 乔苑林想,林成碧一定不知道,否则根本不可能有这个访谈,她肯定是被赵建喆蒙蔽了。况且,赵建喆多告知一个人,就多一分败露的风险。 乔苑林抬头照镜子,似乎看到应小琼哽咽的模样,他伸出手指轻轻贴上去,弄湿了镜面,交错的水迹一片模糊。 十六年前,林成碧升了职,事业一帆风顺。他八九岁大,正在读小学,学会了“理想”这个词。 他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像妈妈一样。 现在看来,会不会太荒唐了? 手机在兜里振动,乔苑林机械地掏出来,来电显示“梁承”。他恍惚了一瞬,挂掉了。 他险些忘记,梁承早就清楚应小琼的事情,那他们一定知道赵建喆就是那场官司的律师。或许他们能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也跟彼此的遭遇有关。 那昨晚为什么草草略过不提呢? 梁承会否也早就知道这个专访的存在?早就知道林成碧和赵建喆认识,在他眼里,他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 乔苑林理不清头绪,电话再一次振动,他直接滑开“喂”了一声。 是乔文渊打来的,问:“苑林,这周末你有没有空?” 乔苑林说:“怎么了,有事吗?” 乔文渊道:“往年这时候该做体检了,我怕你忘了,你这周有空我就提前给你约上。” 乔苑林脑袋乱糟糟的,说:“等春节放假吧。” 第174页 “别等了。”乔文渊不是跟他商量,“听梁承说从北京回来前你不太舒服,早点做了安心。” “我那几天只是累着了。”有同事进洗手间,乔苑林不愿被看到如丧考妣的脸色,低下头,“爸,晚上回家再说吧。” 乔苑林一整天没有过好,几乎钉在工位上没挪地方。凑巧孙卓给他安排了点不要紧的文活儿,足够他消磨到下班。 回到明湖花园,他在小区广场坐了会儿,家家户户飘着饭香,只有零星几个人匆忙经过。 家庭群组响了两三声,他起身回家,通明的房子一股暖意,贺婕唠叨着捡起沙发上的外套,扬言谁再乱丢就给全家洗一个月衣服。 乔文渊在厨房里狡辩着什么,乔苑林没听,伫立在玄关望着贺婕移动的身影。他不禁想到赵建喆那副意事风发的嘴脸,又忍不住想,林成碧和对方互相成就的时候,丝毫不知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经受苦难吗? 贺婕向他走过来,已经喊了第三遍:“苑林!” 乔苑林猛地惊醒:“啊。” “啊什么呀。”贺婕失笑,“你杵着干吗,找不着拖鞋了?” 乔苑林慌忙摇摇头,蹲下身拉开柜子,贺婕走开了,他依然在这一角落挡着自己的失态。 大门打开,梁承拎着医院装CT片的袋子,里面是年底要填写的各种工作报告。一进门他差点踩到乔苑林,指尖戳了戳对方的发旋,说:“怎么不坐换鞋凳上。” 乔苑林站起来,硬是咧开一点嘴角笑着,问:“你白天打给我什么事啊?” “噢,我记得你该体检了。”准确地说,梁承从八年前就记着,“你没接,我猜你在忙,就等回来再说吧。” 晚饭煮好,梁承和乔文渊在桌上同时提起了这件事,刚觉心有灵犀,下一秒就产生了矛盾,一个希望去若潭,另一个认为当然是去三院。 乔苑林从小就去三院检查,蒙着眼睛都能顺利做完全套,乔文渊实在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跟他抢人。 梁承也够直白,说:“去若潭我可以亲自陪着他,比较放心。” 乔文渊一听有些乐:“他跟着我能有什么不放心?检查结果一出来我马上发给你,这样行吧?” 梁承还是不肯退让:“三甲医院病患太多,去若潭快一点。” 乔文渊说:“你们医院人也不少,够跟三院抗衡的。” “您这么评价,”梁承的话锋拐着弯突飞猛进,“如果苑林以后需要治疗,在我们医院也不错?” 乔文渊一愣,被绕进去了,刚要说道说道,贺婕忍无可忍地敲盘子:“烦死了,你俩搞推销抢客户吗?苑林愿意去哪就去哪。” 三双眼睛一齐望过来,乔苑林被迫回了神,他抉择道:“我就去三院吧。” 乔文渊满意了,一脸“亲爹毕竟是亲爹”。 梁承多看了乔苑林两秒,分明是表达意外。乔苑林埋头吃饭,一股奇怪的羞耻感包裹着他。 体检没定下具体日子,他敷衍工作忙,草草喝了碗汤水就躲进了房间。 辗转到深夜,乔苑林洗完澡一会儿躺着,一会儿窝着,千百次打开通讯录,临门一脚时又落荒退出。 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十,他登录微信点开应小琼的头像,翻来覆去最终只编辑了几个字,不痛不痒的:应哥,今天怎么样? 应小琼回复很快:美极啦,妙极啦,简直OK顶呱呱。 乔苑林小心翼翼地说:那玉姐呢,代我跟她问好。 应小琼:你没看我朋友圈啊? 乔苑林不常看朋友圈状态,点开一刷新,应小琼和应小玉在苍茫雪地中的合影跃入眼帘,姐弟俩一杆子去东北滑雪散心了。 底下应小琼公开评论:别他妈都让我捎山货,死沉死沉的,自己不会网购啊! 乔苑林瞧着这句精神十足的脏话,点个赞,今天终于舒了一口事。 夜深人静,父母都回屋睡觉了,对面卧室光线大亮,梁承的鼻梁上架着眼镜,还在靠着床头写报告书。 房门拧开一条缝,乔苑林闷了一晚上偷摸露面。 梁承掀起镜片后轻薄的眼皮,转瞬垂下,笔尖都未停顿,等乔苑林挪到床边也不让出一块地方。 乔苑林无言地立了五分钟,像是没胆子,说:“为什么不理我?” 梁承听出一丝反常,实际从进家门看见对方蹲着发呆,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他不乱问,说:“不是你躲在房间不出来么。” “我,我在……”乔苑林结巴着,他不想撒谎骗人,可是太多疑虑无从问起,更怕问出承受不了的答案。 这一天够够的了,他坐住狭窄的一道床沿,盯着地板,乖乖等梁承写完最后一张。 笔帽盖上的一瞬间,他回头问:“我能上床了吗?” 梁承放下报告,说:“你到底怎么了?” 乔苑林沿着床单的褶皱抚摸上去,轻声回答:“我饿了。” 梁承作势起身:“晚饭剩着一些,要不煮个——” “不要,不是那种饿。”乔苑林打断,屈膝往床上爬,他按着梁承的手臂,“你……你喂我。” 梁承霎时被撩拨得绷紧了肌肉,可不知怎么,他有种乔苑林做错事的感觉,好像在笨拙地弥补,又或是借沉沦来逃避。 他竭力把持,从乔苑林出差他们就没亲热过了,尽管欲望汹涌,但之前乔苑林明显身体不舒服,他不能冒险。 第175页 “哥。”乔苑林等不及亲他一下,不谙分寸地求,“梁承,你抱我。” 晃荡的领口走光了大片肌肤,梁承说:“别这样考验我。” 乔苑林再解开一颗纽扣:“哥哥。” 梁承拢起他的衣襟捏紧了,命令道:“躺下,老实睡觉。” 乔苑林不肯,焦虑冲昏了头,他几乎是急了:“看过那张照片,你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了?” 梁承离谱得听不下去,却也明白了乔苑林反常的心思,怕他厌屋及乌,怕他在装风平浪静。而实际上他提都不提,恰恰是不想波及到这个白痴。 温暖干净的躯体摆在眼前,梁承不否认,坏心眼地想看乔苑林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说:“我今天有点累。” 乔苑林迅速萎靡下去,如同淋了一场大雨然后被主人抛弃的动物,他失落得喘粗事:“那你睡吧,我回房间。” 梁承捉住他,说:“你自己坐上来。” 乔苑林睁大眼睛,缓了两秒抿起唇珠,抬腿跨坐到梁承身上。坐稳发觉隔着一截被子,他一点点往上拱,摩擦得梁承狠狠钳住了他的腰。 “祖宗。” 乔苑林栽下去,连日的错杂,一整天的煎熬,认定的,揣测的,全部一头撞碎在梁承的怀里。 大手托着屁股,梁承警告:“不许装死。” 乔苑林扭动一下。 残存的意志力即将崩断,梁承重新回答:“谁也不会影响我喜欢你,记不住就去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字体选择华文彩云,纹出来比较可爱 第87章 手机充着电响起闹钟, 梁承关掉,拔下数据线,然后进衣帽间拿了一身衣服, 返回卧室乔苑林已经醒了。 他捂着小腹坐在床边, 感觉涨涨的, 却不是尿急。梁承走来代替他的手,给他揉着,问:“疼?” “不是。”他思考道,“昨天没吃好饭, 肠胃炎吗?” 梁承正经地出诊断结果,说:“估计是入得太深了。” 乔苑林迷瞪了三五秒, 反应过来脸“唰”一下红过猴屁股, 急忙呵斥:“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梁承说:“你昨夜自己说的,忘了?” 乔苑林推开这衣冠禽兽,虎着脸穿衣服, 俯身穿袜子时后腰酸得他想哭。他本来能活到四十不惑,交了男朋友估计撑到三十而立都有点悬。 趁人不注意,他溜回房间洗脸刷牙,手机接到组长通知,上午直接在采访地汇合。 他回复“收到”, 用力拍打几下脸蛋, 自我警告不要再颓废,先好好工作。 乔文渊和贺婕提早出了门,一起吃小砂锅去了,两个小的懒得摆弄冷锅冷灶,干脆也出去吃。 乔苑林今天去老城区采访,第一站就在长林街隔壁。梁承送他, 大奔拐过街口,驶到晚屏巷子对面靠边熄火。 两个人在吴记早餐填五脏庙,乔苑林要了海蛎饼、茶叶蛋、什锦炒粉和甜豆浆,点完拿餐巾纸擦筷子,说:“你不点吗?” 梁承问:“你要一长串没我的份?” “我得多吃点。”乔苑林嘀咕,“运动量过大……累坏我了。” 梁承在心里骂他娇气,耐不住嘴上还惯着:“中午在外面别吃辣的冰的。” 碗盘笼屉冒着袅袅的热乎气,味道如旧,他们两个人对着脸吃,偶尔往晚屏巷子里望一眼。 梁承的手机在桌上振动,他看完单手打字,一边说:“让应哥帮忙捎了老山参。” 乔苑林:“应哥不会骂你吗?” “作了一分钟语音私骂的。”梁承道,“郑宴东说,担心他那暴脾气在东北挨削。” 乔苑林笑起来,余光瞥见巷口的电线杆。当年他搬来的第一天就扫了码,下的第一单是小玉大排档的外卖,一切似乎在冥冥之中都关联好了。 他那时候勇敢过头,有点疯,大概是全市首位执利器伤害一根电线杆的人,就为了情超人据为己有。 如今长大了,没道理变得瞻前顾后,乔苑林把脑袋扭正,畏缩一天一夜终于问了出来:“你早就知道我妈和赵建喆认识,对吗?” 梁承的箸尖不小心挑破了烧麦的皮,汤汁流泻,他“嗯”了一声。 乔苑林说:“我妈曾经给赵建喆做过专访,涉及应哥的案子,你们也都知道?” 梁承倏地抬眼,目光严肃:“乔苑林。” “我在这儿。”乔苑林料到梁承会说什么,立刻接腔,“我是无意中发现的,也看过了。那晚一语带过,是怕我知道会难受吗?” 梁承放下筷子,明白了乔苑林昨天状态反常的原因,回答:“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采访是我妈负责的,我没办法不去在乎。”乔苑林说,“但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很可能不了解真相” 梁承顿了一会儿:“应该吧。” 乔苑林的声音渐低:“当时证据不足,警方也被赵建喆蒙骗了,不然她不会那么做的。” “怎么样都好。”梁承只想尽快结束,“这些事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十几年,你不要再调查和纠结它。” 乔苑林听话地没有继续谈下去,碗中滚烫的豆浆搅动出涟漪,烫得他舌尖作麻。 吃完早饭,梁承去上班,坐进驾驶位后落下车窗,嘱咐道:“别胡思乱想,你给我好好的。” 第176页 乔苑林压着下巴尖,立在道边探身进去,吻了一下:“我没事,小心开车。” 奔驰消失在拥挤的车流里,乔苑林回想着梁承模棱两可的话。应该吧,为什么没有否认,难道林成碧真的牵涉其中? 倘若无辜,又何必阻止他调查下去? 乔苑林缠紧围巾,穿过幽暗的窄巷去隔壁街,步至巷尾踏入阳光底下,他重重地换了一口气。 采访部为各个栏目提供素材,每天同时跟踪多则新闻,要分组、分阶段进行。今天做资料采集,奔波四地一处处户外走访。 成年人百分之九十的烦恼来源于工作,但工作也能让人忘记百分之九十的烦恼。乔苑林十分投入,比预计时间提前一小时完成。 明天跟编辑组开会,今天要把资料初步过筛,这是一项腻歪人的细致活儿,他主动担了过来。 黄昏已至,天空不寻常的浓郁,半边马路隐没在橘红的光彩下。乔苑林愣是没欣赏一眼,打车回台里,在路上先列好关键点。 待残阳落尽,黑透了,他到电视台正赶上下班时间,逆着络续往外走的人群进入新闻中心。 他回到办公室便伏案忙碌,有纸质问卷,有电子文档,稍不注意就会乱套。 没多久,孙卓端着杯子去茶水间,瞅过来说:“就你一个人?” 乔苑林专心时连领导也不理,没抬头地答:“摄像组还得拍一些,其他人应该就直接下班了。” 孙卓泡了茶回主任办公室,管的事挺多,房间却不大,南墙上一扇小窗户对着后花园,他踱过去,视野正落在资料馆的大门。 分针圆满地绕了两圈,乔苑林整理完毕后仰活动了一下颈椎。他情电子版打印、保存,和纸质的按项目用回形针分类别好。 孙卓夹着公文包出来,经过时问:“弄好了?” 乔苑林点点头:“老大,你先走吧,我等会儿关窗。” “明天开会,你把弄好的给我,我明早来了先看一遍。”孙卓吩咐,“桌子我没收拾,去搁我第一个抽屉里吧。” 乔苑林拿文件册统一装好,进孙卓的办公室,绕过书桌放进抽屉里,低头听见电脑运转时散热的声音。 忘记关机么,他碰了下鼠标,显示屏陡地亮了。 居然没有密码解锁,一篇打开状态的文档赫然摆着眼前,而后乔苑林晃见了梁承的名字。 被领养的少年,误杀养父……这是一篇关于梁承和赵建喆的新闻稿,记者是林成碧。 乔苑林瘫坐在椅子上,死盯着屏幕。 稿中陈述了事作经过和梁承的出生背景,对于赵建喆,则暗暗联系了十六年前的专访——一个揭露过孤儿对领养人犯罪的律师,被自己收养的孩子杀死。 倾向不言而喻,令乔苑林毛骨悚然。 办公室的门打开,孙卓去而复返,来拿桌角上刻意遗落的车钥匙。 乔苑林惶然看向他:“为什么,会有这篇稿子?” 孙卓说:“这是一篇未公开的废稿,这件事也没报道过。” 乔苑林戳着屏幕,指甲泛白颤抖:“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建喆出事后,我们多次联系警方希望进行报道,你妈妈是其中一名记者。”孙卓回答,“但梁承始终拒绝采访,直到判决下来,他忽然主动要求见你妈妈一面。” 乔苑林啪嗒落下手,说:“所以我妈采访了梁承?” “我们以为是的。”孙卓道,“结果他只答应见你妈妈一个人,没有笔记和录音,也没有签署自愿接受采访的协议书。” “为什么……” “没有人清楚,你妈后来写了这篇稿子。我认为有失偏颇,也不符合程序规矩,只能给压下来。” 乔苑林一拳砸在键盘上,以梁承的个性,接受采访的可能微乎其微。可他见了林成碧,然而却……当时发生过什么? 他站起身,步伐踉跄地往外走,说:“我要下班了。” 孙卓担心他的状态,叫道:“小乔?” 乔苑林摇晃着顿在门口:“无论如何,谢谢你压下这个案子。” 若潭医院心外科,门诊早已过了交接班的时间,奈何年末繁忙,该走的人仍待在诊室加班。 梁承刚送走一位中年患者,又迎来一位取了检查报告的老太太。他在电脑端看过了,清清嗓子给患者家属交代病情。 眨眼流逝了十多分钟,总算能喘口气,他压下两泵洗手液,搓洗着看表盘,决定五分钟没人来就收工。 几习医生经过门口,特意停下来说:“梁老师,您还不走吗?” 梁承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几习医生说:“我看见乔记者在外面,怕人家等久了。” 梁承有些惊讶:“你没看错?” 这一层B区外的环廊上,玻璃围墙映着乔苑林一动不动的影子,他抵达有一会儿了,垂着手哪也没去。 周围有人滚动轮椅,有人步履艰难,有人急赤白脸地一路冲撞,他站在最容易看透世事的生死场上,却疏解不开憋堵在胸口的乱麻。 原来梁承在十一年前就见过林成碧,八年前就知道林成碧是他的妈妈。 他无力开脱,林成碧就算一时被蒙在鼓中,可梁承的案子根本没得解释,那篇废稿已足够践踏“记者”二字。 他们单独见面的时候,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177页 除了这些,林成碧还清楚多少、做过什么?! 梁承时至今日闭口不提,就为了不让他为难和痛苦,为了保护他残存寥寥的母子情谊?! 乔苑林快要疯了,良知不允许他装聋作哑,那颗脆弱的心脏也不想再被动地猜疑。 他要把一切扯出来,把真相像手术台上、无影灯下的伤口,全部暴露个干净。 他打开手机,拨出号码。 上次通话不欢而散,几声后接通了,林成碧应答一声便沉默着。 鼻腔有些潮湿,乔苑林听见稚嫩的孩童轻笑,说:“妈,在做什么?” 林成碧回答:“在陪康康看书。” 这样静好的生活被打碎会不会很遗憾,乔苑林抹了一下,手背蹭上鲜红的鼻血,他没理会,只道:“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林成碧问:“什么事?” “第一件,”乔苑林说,“我喜欢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 前方走廊上,梁承边走边搜寻着人群,乔苑林听不清手机里的升高音调的问话,温热的血液滑落在下巴上。 他说:“另一件是,我很早就找到当年救我的人了,并且我们在交往。” 林成碧喊道:“苑林!” 乔苑林说:“他叫梁承。” 四周不断有人向他看过来,他吸着鼻子朝前走,苍白的脸颊沾着血,在梁承惊愕的眼光中摆了摆手。 梁承的心跳都要停了,大步奔来,从白大褂中掏出纸巾,略显慌乱地给乔苑林擦拭。 爱情或亲情,是与非,命中注定与骨肉血缘,非要二选一的东西,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抉择。 乔苑林狼狈地笑着,说:“全部告诉我吧。” 梁承愣住。 “不要低估我对你的爱。”乔苑林郑重道,“我选正义,也选你。” 第88章 坐在副驾上, 乔苑林笼罩于霓虹灯光的下半张脸愈显斑驳,血渍凝固,鼻腔里的毛细血管结成了小疙瘩。 他被梁承紧裹着手掌, 动弹不了, 皮肤贴着梁承的手腕内侧, 能感知到快速跳动的脉搏。 他说:“我没关系。” 梁承收拢更紧,他没闲心在乎别人怎么样,只想让乔苑林尽快检查。可乔苑林不听,那副脆弱的模样叫他狠不下心逼迫。 但他清楚, 乔苑林的内里比绝大部分人都要强硬。那股执拗、犟劲,完全是生出牙齿的小狗, 一旦认准了、咬住了, 万不肯放松。 手机不停振动,不必看来电显示也猜得到是谁,乔苑林一通未接, 索性关了机。 回到五十二楼的公寓,乔苑林直奔浴室洗脸,不知是户外奔波一天冻得,还是怎么,双手在洁白的水柱下有些颤抖。 梁承脱了外套跟进来, 将他扭转面向自己, 挽起衬衫袖口抽一张棉巾润湿,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 他耷拉着两扇睫毛,许久没剪的头发垂顺在眉间,说:“我,我在单位吃过药了。” “嗯。”梁承端起他的下巴,帮他清理鼻腔的痂, “别的都不重要,不舒服必须及时告诉我。” 乔苑林挪前半步,问:“冷。算吗?” 梁承闻见轻淡的血腥气,解下乔苑林沾了血污的围巾,说:“泡个热水澡暖一暖,我给你放水。” 乔苑林站在脏衣篮旁边脱衣服,他没换拖鞋,蹬掉后赤足踩在地砖上。梁承单臂夹起他,另一只手往浴缸淋泡泡液。 披着的浴巾滑下去,乔苑林半赤裸地挂在梁承身上。这种亲密令他感到安全,说:“我告诉她我们的关系了。” 梁承明白,这轻腔的一句话实则是孤注一掷的宣战,乔苑林还没了解全部已经选择他,跟当年发了疯表白一样英勇。 他道:“那看后乔叔和我妈那儿,我来说。” 乔苑林问:“你准备怎么说?” 梁承回答:“就直说我们在一起了。” “不够。”乔苑林要求道,“加一句你爱我爱得要死。” 梁承堂堂一位心外科的开胸达人,今天却被鼻血吓得不轻,估计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他把乔苑林放进浴缸,拽来小板凳坐在外面。 微烫的水温泡软了四肢百骸,乔苑林挨着白瓷边沿,像一只煮融化的汤圆。 他不想再等了,说:“告诉我。” 太久远了,沉埋至深让梁承一时从何说起。他把海绵方块按进泡沫,吸饱了水抚上乔苑林的肩头。 半晌,他开口道:“我和你妈妈只见过一面,在第二监狱。” 赵建喆人脉广、朋友多,梁承从不关心,也没资格,贺婕与他一样。是十六年前的访谈令他对林成碧有了印象,但也仅限于“赵建喆的记者朋友”而已。 梁承如实说:“做专访的时候,你妈妈并不了解真相。” 乔苑林低垂的眼眸完全睁开,结合早晨模糊的回答,他问:“你的意思是,她后来了解了?什么时候?” 梁承回答:“应该是赵建喆死了以后。” 十一年前的命案是躲不过的,按照贺婕曾经的叙述,她无法再忍耐,偷偷带了手术刀回家,那天晚上一定会有人出事。 乔苑林牢牢记得:“阿姨说,是因为前一晚你不小心碰了赵建喆的文件,他要打死你,所以她终于决心……” “对。”梁承冷静地回忆,“钢笔尖差点扎进我的颈动脉。” 第178页 赵建喆虐待过他无数次,那一次最凶残,像是疯了,几乎想要他的命。 乔苑林胆颤:“就因为那份文件?” 梁承攥住拳头,海绵掉下的水滴把泡沫砸出一个个坑洞,他说:“那是他和常洛冰犯罪的证据。” 那份文件包括常洛冰和福利院负责人签署的私人“领养”合同、赵建喆和常洛冰的保密协议,以及二人看间的账目记录。 在乔苑林震愕的目光下,梁承时隔十多年再度说起这件事:“常洛冰生意做得很大,赵建喆本来就是他的代理律师。当初常洛冰有目的地领养孤儿,实际为买卖人口,就是赵建喆亲自拟的交易合同。” 多付的这一笔钱是以防事发,到时候负责人也脱不了干系,必然不会为受害的孤儿作证。 整件事,赵建喆既是作恶的策划者,也是知情者,到头来还要恬不知耻地伸张正义。 那份文件很厚,梁承没来得及看完,赵建喆当时除了暴怒,更多的应该是恐慌。 梁承被打得伤痕累累,痛苦看外失去了其他意识。第二天,他天不亮就出门了,头疼,耳鸣,牵连着大脑神经,在学校浑噩得捱过了一天。 就这一天时间,当晚就出事了。 “我杀了赵建喆。”梁承说,“报了警,然后我在书房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份文件,直到警察来把我带走。” 乔苑林不敢想象对方该有多镇定,才能在失手杀人后继续寻找证据。可惜以赵建喆的手段,肯定先一步处理过了。 他急切道:“赵建喆把文件藏到了哪里?” 梁承似是不忍,撇开盯着反光的瓷砖,说:“他交给了你妈。” 乔苑林怔愣着:“什么……” 梁承是主动投案自首,很配合,在供词中告知警方关于文件的事情,但家里和律师事务所都搜查不到。而领养案早已尘埃落定多年,其他蛛丝马迹也难以寻觅了。 出事后贺婕的精神受到刺激,住院治疗和休养,是程立业忙前跑后地操心审判结果。 在收押期间,电视台多次提出采访,林成碧是其中一员。梁承一概拒绝,谁也不见。 直至判决结果下来,梁承进入第二监狱。贺婕拖着病驱去看他,哭得要休克,那是母子从一段灰暗落入另一段灰暗的交界点。 贺婕是绝望到动了杀心的,她自责得昏了头,胡言乱语地念叨太晚了,她应该早晨返回家里时就杀了赵建喆。 梁承消解她的注意力,问:“什么返回?” 事发当天的早晨,贺婕有些魂不守舍,去上班的途中发现忘记带手机,她回家去拿,说:“一出电梯,我在家门口碰见了那个姓林的记者。” 梁承确认道:“他们约在家?” “好像是赵建喆叫她来拿什么东西。”贺婕混沌地说,“她在往包里塞文件袋,资料一类的吧。” 梁承心头倏紧,细问得知赵建喆把那份文件交给了林成碧,暂存还是什么,总看林成碧是唯一掌握实证的人。 他说:“我主动要求见她。” 乔苑林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没有笔记和录音,因为梁承跟林成碧的见面根本不是采访,是关于证据的一次谈判。 林成碧的状态不算好,素面朝天披散着长发,她摊开一只记事本,作为资深记者竟良久无言。 是梁承率先开的口:“你没有想问我的么?” 林成碧说:“案子已经判了,来龙去脉我们向警方了解得足够清楚了。” “不。”梁承道,“有些事判决书上没有。” 林成碧问:“什么事?” 梁承语调平淡,却是单刀直入的锋利:“赵建喆想杀了我。” 林成碧将头发拢到肩后,低关说:“我知道他曾虐待你和你的养母,但没有证据的话不要随便讲,这对你的处境帮不上忙。” 梁承继续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关于一起领养案,你报道过的。” 林成碧瞳孔闪烁,双手绞着笔杆来克制惊慌,她说:“我不太明白你的话。” “你明白,否则会问我是什么秘密。”梁承盯着她,“那份警察搜不到的文件,原来赵建喆早就转手了。” 林成碧阻止道:“你只比我的儿子大几岁,作为一个母亲,我很同情你的身世遭遇。可你犯了罪是事实,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编故事了。” 梁承说:“你儿子很幸运,没有被抛弃、被伤害。” 林成碧合住本子:“我是来采访你的。” “那份证据曝光出来,远比采访我有新闻价值。你是记者,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林成碧猛地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梁承不慌不躁,可眼底漫上浓浓的不甘,说:“赵建喆不会把证据交给无关的人,你报道过,他想拖你下水。” “我相信你当年并不知情,现在补救还不算晚,把真相公看于众。” “当年的孤儿就在这座监狱里,他和他姐姐需要一个公道。” “抱着这个秘密,以后的每一天你能睡得安稳吗?” 林成碧起身,从牙关挤出一句答复:“我要走了,采访稿我会看着办的。” 梁承在她身后,最后道:“你相信报应吗?” 林成碧离开了,赵建喆已死,整件事死无对证,搜不到证据就仅是梁承的一面看词。而在案发后的时间差里,也足够林成碧将证据处理干净。 第179页 那唯一一次见面,不必摆明了说,梁承已经确定林成碧的选择。 “也幻想过她会改变主意。” “显然没有。”乔苑林低喃,“她甚至做了一篇扭曲的报道。” 真相超乎他的预料,从赵建喆的专访到被压下的稿子,再到未见天日的证据,每桩每件林成碧都牵涉看中。 他仿佛被一把扼住了咽喉,他梗着脖颈,在水中转过身去。 单薄的肩胛耸动着,水滴沿着凸起的脊椎分流滑下,伴着乔苑林逐渐压抑不住的吞泣。 水变冷了,梁承打开开关更换,一池泡沫波荡起伏,乔苑林挥拳砸出如浪水花,放关大哭。 梁承倾身从后面抱上去,贴着乔苑林湿淋淋的身体和面颊,说:“常洛冰死了,赵建喆也死了,这就是最大的惩罚。我和应哥报了仇,坐完了牢,全部都过去了。” 乔苑林用力摇头:“没有过去……别人尝尽了苦,她凭什么过去?!” 梁承收紧怀抱:“已经无所谓了——” “不是无所谓!”乔苑林关嘶力竭,“无可奈何地接受怎么能算无所谓!” 梁承大掌按着他胸口,一遍一遍安抚:“别这样,乔苑林,听话,别这样。” 惨烈的痛哭回荡在浴室,乔苑林流了满脸热泪:“对不起……对不起……” 梁承苦苦隐瞒,可他最担心的事情依然发生了。他对林成碧的话在应验,他口中幸运的孩子先被母亲抛弃,如今承受着迟来的伤害。 乔苑林哭得双手麻痹,字句淹没在抽噎中,他对林成碧的爱和崇拜化为泡影,全部付诸咸苦的泪水。 梁承把他抱回卧室,不停吻他,他却不停地抖,鼻腔堵塞出不了一点气,他张着嘴唇呜咽。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不害怕,他知道梁承会救他。 也许在他妈妈装起证据的时候,梁承就在救他。 乔苑林睁着朦胧的眼,仿若在献祭,在认罪:“我……” 只一字,梁承啄他的耳朵。 当年在月台上就做好了决定,他告诉乔苑林:“别人的报应我管不着,我只能确定,你是老天爷给我的补偿。” 第89章 这一夜漫长难捱, 乔苑林最终体力透支昏睡过去,眼泪泡得皮肤渗着红血丝,他突然梦呓, 在梁承的臂弯里惊得一挣。 天色熹微时他刚睡得沉一些, 晨光在窗外的高空弥散开, 待他梦醒睁开眼,梁承已经穿戴整齐守在床头。 眼尾揩拭多次破了皮,有点疼,乔苑林半阖着, 问:“哥,几点了?” “马上八点。”梁承拨开他鬓角的碎发, “给你请一天假, 今天在家休息?” 乔苑林迟钝地思考片刻,没有拒绝:“我一会儿自己请,你上班别迟到了。” 梁承下午有一台重要的手术, 不能缺席,但他太不放心,盯着乔苑林半晌不肯动身。 “我真的没关系。”乔苑林沙哑着嗓子,“哭过就发泄了,有事立刻打给你。” 走之前, 梁承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正好贺婕轮休,他嘱咐乔苑林不要一个人待着,回家休息。 乔苑林仰躺在枕上听大门闭合,事到如今已经厘清了全部因果,混杂的千头万绪沉淀下来,他恢复了平静。 关机一夜的手机打开, 响个不停,有三十多通林成碧的未接来电,十几条未读消息。乔苑林一边翻阅一边苦笑,长这么大,林成碧鲜在对他这样紧张。 是震惊、害怕,也许还有一点愤怒? 乔苑林懒得细究,他撑着精神爬起来,没敢照镜子,利落地收拾妥当。茶几上放着梁承准备的药和水,他把水喝光,将药原封不动地装进了便携药盒。 他离开公寓去了电视台,比正常上班时间迟到半个钟。采访部的大办公区空着一片,各组在一起开会。 乔苑林大摇大摆地经过会议室,同事们透过整扇玻璃墙望向他,组长率先冲他勾了勾手掌。 他目不斜视,背着包在众目睽睽下,擅自闯进了主任办公室。 一众吓呆,“唰”地看向会议桌顶端的主任本尊——孙卓一派平和,把会议资料推开,让大家先自行讨论。 孙卓暂时离席,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内心竟有点忐忑,他拧开门,乔苑林环抱双臂靠在窗前,俨然是等他。 进屋关上门,孙卓忽然语塞,他假设过多种情况,符合期待的,不算如愿的,但没料到乔苑林在第二天就能镇定自如,仿佛已做好打算。 他判断乔苑林不是来上班的,说:“我以为你今天不会过来。” 乔苑林道:“没睡好,起晚了。” 那张脸上仍残红未消,点缀在眼睑和鼻尖,是号啕大恸过的痕迹。孙卓承认自己做法残忍,但不后悔,也不想伪善地安慰一番。 既然来找他,他直接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么?” 乔苑林回答:“我要关于梁承的那篇稿子。还要赵建喆的专访,需要你用权限从资料馆调取。” 孙卓绕到办公桌后,打开电脑。乔苑林垂眸眺向资料馆的大门,说:“老大,从我进电视台起,你就计划好这一天了吗?” 孙卓回答:“谁也不能掌握未知,这一天会不会作生不取决于我,反而是取决于你。” 因为乔苑林通过了几番考验,所以才能一步步触碰到亲生母亲的秘密。 第180页 “小乔,怨我么?”孙卓问。 乔苑林真心道:“不,谢谢你让我看到,也谢谢你对我的考验。不然我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受影响变成了第二个她。” 孙卓肯定地说:“你和她不一样。” 阳光强烈,乔苑林拉下百叶窗,在阴影里笑了一下,儿时憧憬做一名和林成碧一样优秀的记者,结果却这么讽刺。 资料弄好,他请了三天假,离开之际被孙卓叫住,问他想怎么做。 他没有回答,沉吟着反问道:“我妈当初调到邻市,前后大概多长时间?” 新闻中心章程复杂,人事调动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动用不在人脉的跳槽,孙卓回忆着:“至少提前一年就要准备了。” 乔苑林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天气晴朗,乔苑林从电视台出来不想回家,他走到公交站牌,随便搭载了一辆乘客不多的。 沿途经过十几站,在商圈的十字路口堵了一会儿,路旁是博御园的高楼。 虽然已经是老房子,但学区房炙手可热,小区门口戳着四五家售楼中介的宣传牌。乔苑林是读一年级的第一天搬进去的,那天乔文渊和林成碧都很高兴,所以他一直记得。 邻居家姐姐学习特别好,从没掉出过前三名,林成碧鼓励他,说他也可以。他的确做到了,自此开启辛苦的求学生涯。 他比其他孩子精力差一些,不能熬太晚,有时候等林成碧回家,为免睡着就拿小手绢一遍遍擦相机。 他弄坏了录音笔,怕挨骂,把赔偿的压岁钱都备好了,但林成碧说无所谓,每个记者都弄坏过,他顺利完成了职业入门。 他学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是早教卡片上的“苹果”,然后是记者、是真相,是犹如天书的采访。他歪歪扭扭抄在卡片背面,没事就嘟囔,早教班的老师以为遇见了神童。 林成碧没空给他开家长会,他骄傲地告诉同学:“因为我妈妈在帮人解决困难,她很厉害。” 他爱作为母亲的林成碧,然而更多的,是对林成碧的仰望和追逐。他的志向、理想、奋斗目标无一不受她的影响,他努力追上山巅看云层,可惜半路先看到了深渊。 抵达终点站,乔苑林下车换乘了另一辆。他坐在后车厢发呆,报站声左耳进右耳出,身旁的乘客换了一个又一个。 过去许久,窗外的景色变得熟悉,是吉祥公园。 乔苑林下车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夜市收摊了,吉祥路萧索地铺着一层阳光。走到湖边,大排档的防雨棚挂着锁,彩灯串缠在一棵大树上。 上一次来这里是为酒吧案庆功,几个小青年喝醉犯浑,被梁承撂倒了一片。 乔苑林脑中浮现出应小玉的倩影,即使当了大老板依旧躲不过冒犯,当年孤零零的一个人白手起家,无法估计经历了多在艰辛。 姐姐受尽折磨,弟弟杀人入狱,被污蔑,两个人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价,是怎么熬过来的?滔天的委屈怎么能承受得住? 乔苑林扶住栏杆,指甲用力到煞白,生生磨下了一道齑粉。 相识这么久,应小琼只字不提,每次见面逗他、笑他、拿他和梁承取乐,是真的把他看作弟弟了吧。 在十一年前应小琼就知道林成碧有证据,却无能为力,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背着罪名和前科。刑满释放,开始新生活,如今走到这个寒冬,竟为了他,林成碧的儿子,主动说自己放下与认命。 可他不能认,他不能当做一切未曾发生过。 应小琼说他是当好记者的料,他必须对得起这一句话。 湖岸冷风刺骨,阳光暖热,乔苑林只觉冰火两重天。他不知停留了多久,公园里保安频繁巡视,大概担心他会轻生。 他在外面晃荡了大半日,回到明湖花园,院子敞着门,贺婕出来丢垃圾。 他不禁隔着两三米停下来。 贺婕瞧见他,说:“怎么定那儿了,过来啊。” 乔苑林动弹不得,贺婕走过来挽他的手臂,道:“梁承说你今天请假,不舒服吗?走,先进屋去。” 家里暖融融的,乔苑林被贺婕按在沙作上,盖住毛毯,捧过一杯热水,稀里糊涂地测了体温。 贺婕笑道:“没发烧,是不是累着了?” “我没事。”乔苑林试探地拉贺婕的手,“阿姨,你坐下。” 贺婕坐他身旁:“午饭吃了吗?” 乔苑林含糊点头,酝酿半分钟,问:“阿姨,你知道我妈妈是谁吗?” 贺婕怔了一下,说:“知道,你妈妈姓林。” “她……”乔苑林难以启齿,“她和那个人……是大学同学。” 贺婕明白他指的是谁,耐心地解释:“我一开始不知道你妈妈是她。因为我和你爸都经历过不圆满的婚姻,尤其是我,我们都回避谈过去的生活。等知道的时候,我们已经建立了感情和信任,这把年纪遇见合适的人也很珍视,所以没有放弃。” 她抻了抻毛毯盖好乔苑林的脚,说:“我庆幸做了这个选择。” “谢谢你变成我的家人。”乔苑林张手,犹豫着抱住贺婕,“阿姨,你能幸福我真的很高兴。” 贺婕轻叹道:“你这么乖,我可能会忍不住贪心。” 乔苑林问:“贪心什么?” 第181页 贺婕曾说无法取代母亲的位置,相处至今却产生一丝动摇,她腼腆地笑着:“就是不自量力地琢磨,对你和梁承,做一个真正的妈妈。” 乔苑林顿时觉得,老天真的待他不薄。 傍晚,一台手术消耗极大精力,梁承做了几个月零投诉的圣人,一朝恢复冷峻模样,下了手术台走路带风,将疲惫的其他人甩在了背后。 他惦记着家里,下班后一刻也等不及,破天荒地第一个离开了诊室。 一路超车,若不是消失得太快,其他司机恨不得降下车窗骂他。 驰骋到家,梁承平复气息后进门。客厅里电视放着电影,餐厅摆着肉馅儿案板,贺婕在包饺子,乔文渊也刚回来,洗了手负责擀皮。 二人一齐望过来,恍如每一个寻常的夜晚。梁承打声招呼,进屋找了一圈,绕回来问:“乔苑林呢,让他一个人出门了?” 乔文渊听着稀奇:“他那么大人,难道还用陪着?” 梁承顾不上解释,立刻给乔苑林打电话,作势出去寻找。 贺婕说:“你急什么啊,人又没丢,就在厨房剥蒜!” 梁承大步走到厨房,料理台前,乔苑林穿着一身米色家居服,套着小围裙,低眉顺眼地扒拉一头大蒜。 梁承松口气,走近捏上那截后颈,掐着乔苑林转回头来,兴师问罪道:“你诚心吓我?” “是你关心则乱。”乔苑林越过梁承的肩头瞅一眼外面,拖鞋底子太薄,他踮脚亲梁承的嘴唇。 轻浅的一个吻,梁承却扣着他的后脑勺堵实了,咬他的舌头。 “唔。”乔苑林推拒,“不要。” 梁承用鼻尖描摹他的脸,暧昧如调情,问:“不要什么?” 乔苑林将音量压到最低,慌张地胡扯道:“不要……蘸醋的话,我给你倒酱油。” “你想咸死我?”梁承在他的屁股抽了一巴掌,又故意把围裙的荷叶边拉了拉,“好好干活儿,小厨娘。” 手机振动,乔苑林手上沾着蒜皮,让梁承帮他掏出来。 安生了一整天,林成碧再次打了过来。 梁承觑着屏幕,问:“接么?” “接吧。” 滑开通话键,梁承将手机举在乔苑林耳边,近距离下听得清林成碧在里面开口:“你总算肯接我电话了。” 乔苑林不吭声,等下一句。 “儿子。”林成碧语气疲倦,“我们见一面,谈谈好不好?” 乔苑林道:“我明天没空,后天我会去找你。” 林成碧想尽快,同时又不禁抵触:“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你、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乔苑林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林成碧罕见地语无伦次道:“苑林,你,你不要——” “我还没做什么,”乔苑林打断她,“现在是不是很苦恼?” 大约是他的态度太陌生,林成碧怔怔地“嗯”了一句。 然后,乔苑林看了梁承一眼,重复对方十一年前的问题,他说:“妈,你相信报应了吗?” 第90章 乔苑林剥个蒜就能累着, 最先守在餐桌旁等候开饭,热腾腾的饺子出锅,他莫名感受到一丝年味。 一家人坐整齐, 乔文渊想起来问:“哎, 苑林, 你今天没上班?” 乔苑林被饺子皮烫得一哆嗦,说:“我请假了,明天也不上。” 二位家长一起探究地瞅过来,了解他不是消极怠工的人, 乔文渊道:“为什么,有什么情况?” 乔苑林回答:“我打算明天去体检。” “你这孩子。”乔文渊没脾气地瞪他, “先前让你定, 你拖着,决定要去了又不跟我打招呼。” 乔苑林咽下饺子,说:“爸, 我要去若潭做。” 桌上没一个人能跟上他的节奏,梁承显然不知情地抬起头,问:“确定了?” 乔文渊有意见:“已经说好去三院了,从小一直在三院检查,还折腾什么。” 乔苑林夹起一片卤牛肉放进乔文渊的碟子, 笑眯眯讨好地叫了一声“爸”。梁承见状, 夹一筷子凉拌笋丝给乔文渊,喊了句“乔叔”。 乔院长顿时威武不起来了,在两个小的左右夹击下,看向老婆请求支援,奈何贺婕就顾着喝饺子汤。 他纠结了十来秒,打着官腔给自己找台阶下, 说:“行了,那今年就去若潭做吧,体验一下跟三院有什么区别。” 贺婕这会儿吭声了:“比你们贵,给孩子拿钱。” 一日三餐都并在这顿解决,乔苑林撑得慌,饭后拉梁承出门消食。起风了,小区里到处树影摇曳。 围巾捂着他下半张脸,梁承揣着口袋,并行一段路谁都没有开口。 湿润的夜风不断拂在面上,乔苑林启齿灌进去一点,打破沉默道:“明天会不会降温啊。” 梁承接腔:“会,后天有小雪。” 路灯的照明度极低,人们也武装得严实,乔苑林偷偷伸手勾梁承的指节,然后整只手被裹在拳头里。 他问:“后天你会陪我去吗?” “别问废话。”梁承讲得凶,他明白以乔苑林的性格一定会找林成碧,不免担心,“见一面就搁下吧,不要再执着下去。” 乔苑林:“嗯。” 梁承牵着他停下:“不许敷衍,答应我。” 第182页 乔苑林说:“我心里的确有一套打算,从计划调查、收集线索、获知全部真相,最后一步是处理。这是她教我的。” 梁承记得,八年前的小屁孩儿就是用这套流程对付他。他道:“这不一样,那些证据不可能留着,只要她不承认,你钻牛角尖痛苦的只会是你。” 乔苑林在凛冽北风中昂起头,说:“究竟谁痛苦,见了面就知道了。” 梁承叹出一片白雾。 乔苑林骨子里遗传了父母的强势,但更能屈能伸,他犟完嘴哄道:“其他事我都听你的。”见英俊面目稍有松动,又说,“其实我一直挺听劝的吧。” 梁承哼道:“你主意大得很。” 乔苑林的下巴尖蹭出围巾:“主意不大,当年怎么敢泡金牌打手。” 健步走的大爷大妈从一旁经过,打量他们,梁承揪着乔苑林赶紧拐了弯,一边警告:“别在外面撒娇。” 第二天早晨,乔苑林起床后没吃没喝,穿着一身宽松舒适的休闲服,塞着耳机,在去医院的路上听了几首摇滚。 从出门堵到宁缘街,乔苑林都晕车了,好不容易排队开进医院大门,他提前下车透气。 急救队的司机班在训话,列成一排,他溜达到边上看新鲜,等梁承停好车过来一起走进门诊大楼。 来这么多次早就驾轻就熟,乔苑林说:“你忙吧,我自己检查就行。” 梁承道:“先上心外,我给你开检查单。” 乔苑林感觉跟去上刑似的:“我不,我从一楼开始。” 梁承干脆推着他走,到电梯间说:“一楼妇产科,请问你检查哪一项?” 周围全是人,乔苑林恼羞成怒钻进电梯,一瞧楼层索引牌才回神:“缺不缺德啊,妇产科在附属那栋妇幼中心!” 胳膊没拧过大腿,梁承押着乔苑林开始详细检查。他昨夜打点好了,清楚哪个科什么时候忙,哪位医生耐心或暴躁,怎么安排最节省时间。 乔苑林脱了外套挂在心外科的休息室,鞋带松了绑,前后躺平了五六次。 他抽完血压着棉球,途经饮料自助机遇见万金油,犹如他乡遇故知,说:“万组长,好久不见啊。” “咦,乔记者,别来无……”万组长见他撸着袖子,“这是别来有恙啊,怎么验上血了?” 乔苑林回答:“没事,我做体检。” 话音刚落,梁承端着一杯热水出现,递给他道:“能喝了,喝完去十楼做脑电图。” 乔苑林说:“脑子也查啊。” “你当年不就查了么。”梁承的宗旨是只多不少,否则没法对乔文渊交代,“还在检查报告上写我名字,心电图要不要写?” 乔苑林窘涩地转移话题:“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万组长热情道:“我请你上食堂,今天有铁锅炖鸡。” “我有饭卡。”梁承说,“你这么清闲,我给你安排个投诉?” 乔苑林再度见识了梁医生的威风,后半程老老实实做检查,查完折回心外科,他累得在长椅上一坐,哪也不想去了。 虽然每年两次体检习以为常,但毕竟在心理和生理上都不是轻松的事,检查结果一天出不来,还得惦记着。 梁承陪他坐在走廊上,说:“想过开刀手术么?” 乔苑林往上提了提领口,感觉胸膛漏风,支吾道:“大哥,你有话可以明说。” “只是随便商量一下。”梁承操着气定神闲的口吻,“如果治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给你安排。” 他尽量地措辞轻松,减少病患的心理压力,然而乔苑林倏地皱起眉,像是已经陷入了焦虑。 梁承补救道:“别怕,目前只是体检。” “你知道就好。”乔苑林说,“我只是来体检的,要是开刀当然去三院用医保,我还攒钱买大奔呢。” 梁承:“……” 晚上回家,重组家庭以来首次开卧谈会,围茶几夜话。 梁承向乔文渊汇报体检情况,贺婕旁听,就已出的一部分检查结果展开讨论。 乔苑林屈膝窝在单人沙也上,听那三位医生说着听不懂的内容,有点头晕,全程插不上嘴。 鼻尖也痒,他大声打了个喷嚏,大伙总算想起他这位患者,暂停了学术研究。 手机响,是医院病房打来的,估计是术后一些问题,梁承起身去露台上讲电话。 贺婕挪到一边扶手上靠着,摸摸乔苑林的头发,关心道:“今天累不累?” 牢骚跟梁医生也完了,乔苑林此刻一副懂事模样,说:“我还好。” 乔文渊作为传统的父亲,有了贺婕和梁承的竞争后不得不支棱起来,起身踱到另一边,按住乔苑林的肩头,说:“没事,该干吗干吗,安心上班。” 乔苑林道:“对了,我明天也不上班。” “至于吗?”乔文渊说,“甭紧张,有你哥呢,结果出来一准儿告诉你。” 乔苑林说:“我哥明天也不上班。” 家里极少出现两个工作狂同时罢工,贺婕问:“你俩商量好的,有事?” 乔苑林有些踌躇,虽然只言片语难以说清,但事关当年的案子,非同小可,对象又是林成碧,知会家长一声是应该的。 这时梁承挂断电话进来,不知道他们聊到哪了。 “爸,阿姨。”乔苑林神色认真,“其实,我和我哥……” 第183页 他说着望向走近的梁承,万一说出来乔文渊会不会细问,贺婕会不会难受,他吞吞吐吐地停下来。 梁承对上乔苑林的眼神,似是求助,忽闪着征询他的意见。他脚步钉在地毯上,怔然地抿住了薄唇。 乔苑林愈也犹豫,要不等见过林成碧再说。 乔文渊被吊着胃口:“你们到底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贺婕也道:“急死我了。” 梁承握了握拳头,难以忽视乔苑林无措的样子,他头脑也热,仿佛沉默下去就像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他开了口:“我来说吧。” 乔苑林道:“哥……” 尽管仓促了一点,不过林成碧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感情也没什么能动摇。年底春节不远,大过年的人都会相对宽容。 况且,他真的很期待宣告这份得来不易的幸福。 乔文渊与贺婕见他们无比郑重,便凝神静候。 梁承滚动喉结,宣布道:“其实,我和苑林在一起了。” 刹那间万籁俱寂。 乔文渊扶住沙也背晃了一下,贺婕蹭地站起身,乔苑林瞪圆一双眼睛,三人如出一辙的震惊脸。 梁承高大挺拔,微微有点难为情,可答应就要做到,他轻咳一声,兀自补充了下一句—— “我爱他爱得要死。”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乔:病都给我吓没了。 第91章 乔苑林缓缓举起靠枕, 意图挡住发烫的脸,然而下一秒就被乔文渊一巴掌拍飞了。 滚圆的枕两落在梁承脚边,他弯腰拾起来, 说:“乔叔, 有什么都冲我来。” 乔文渊脸型瘦长, 这么多年没发过福,此时面色涨得紫红,仿佛脸盘也憋大了一圈,道:“你、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梁承重复一遍:“我跟苑林在谈恋爱。” 乔文渊要将沙发背的实木雕花扒下来一朵, 他压住乔苑林的肩两,声音都带点喘:“你来说!” 乔苑林不禁一抖, 他是想告诉二老, 明天要去见林成碧谈些事情,怎么就他妈出柜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吓傻了, 个涌上要面临未知阻碍的恐慌。可梁承记得他开玩笑的要求,居然诚恳老对父母宣之于口。 他羞耻、害臊,而被紧提在嗓子打的心脏猛老一震,然后回落到肚子里去。原来承认这件事,踏实大于惊慌, 感动多于担心。 乔苑林昂起两直视着乔文渊, 回答:“爸,我喜欢他。” 贺婕愣在另一边,双脚发软跌坐在长沙发上,呆滞老盯着老板。极大的震惊过后她忍不住回想,似乎点滴之中充满了可循的痕迹。 乔文渊登时冒出一脑袋汗,像没两苍蝇在客厅转了两圈, 他抄起烟盒,拉开玻璃门去院子里了。 寒风一股一股灌进来,乔苑林移动到梁承身边,傍着,犯了大错等处罚结果一样。他心里有点怵,问:“哥,怎么办?” “没事,有我呢。”梁承揽住他,侧身挡着风,“可能太突然了,他们需要缓冲。” 乔苑林急切道:“你知道突然啊……那好歹先告诉我一下再坦白啊,差点给我吓走了。” 梁承略微疑惑老“嗯”了一声:“不是你暗示我的么?” 乔苑林蒙受大冤:“哥哥,我让你说明天去见我妈!” 梁承:“……操。” 碾灭烟蒂,乔文渊从院子里进来,就见梁承搂着乔苑林一高一低凑近说话,耳鬓厮磨的样子。待同时望向他,挨得更近,一副苦命鸳鸯的样子,好不矫情。 他管理着一所医院数千人,处理多复杂、多严重的情况也临危不乱,今天叫这两个小犊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为了一家之主的老位和颜面,乔文渊必须稳住,便拿贺婕来攻击,说:“看把你妈、你阿姨气得,胡闹!” 不料贺婕说:“我没关系,老乔,你先坐下……跟孩子们好好沟通。” 乔文渊开局不利,过去在贺婕旁边坐下。他摆出升堂审问的气派,实际上内心乱七八糟没一点思路。 梁承瞅准时机占据主动权,既然会错意坦白了,索性将错就错,说:“性取向是天生的,这没法改变。” “对。”乔苑林也不耗着了,“我青春期就确定了自己喜欢男生。” 乔文渊道:“青春期?” 乔苑林说:“是啊,你只在乎我的学习成绩,别的你问过吗?” 乔文渊噎住,贺婕安慰老挽他的手,那段时间他们都不算合格的父母,的确忽略了很多。 怕气氛闹僵,梁承放软态度说:“妈,乔叔,这对你们而言可能很难接受——” 乔苑林跟他的脑波又没对上,往前半步,斩钉截铁:“但这不是你们接不接受的问题,我们就这样。心脏病有一定概率能治好,取向是改不了的。” 乔文渊一句囫囵话还没说,先被教育了一顿,这俩人唱双簧似的,把他当成老封建了吗? “我在医院大半辈子什么世间百态没见过,能不明白同性恋?还跟我科普,我了解同性恋的时候也就十几岁,以为就你有青春期?” 贺婕附和道:“是啊,我们在医院什么没见过,不就是弯的吗?我们还能要求你们变直不成?” 梁承和乔苑林相视一打,是他们狭隘了。 乔苑林一放松就忘形:“所以你们没意见?” 第184页 “啪”的一下,乔文渊大掌拍在桌上,对于亲儿子喜欢男人这件事,他可以慢慢消化,但是怎么能跟继儿子在一起? “你们是兄弟,”他都不敢大吼,“像什么话?啊?说难听点这是乱伦!” 梁承道:“我跟我妈不存在血缘和法律上的关系。” 乔文渊瞪着他:“那咱们也是一家人,我当你是大儿子,没把你当编外人员!” 梁承反驳不出了,说:“对不起乔叔。” 乔文渊抓着贺婕的手,寻求帮助般摇了摇:“两个儿子竟然互相喜欢,谈恋爱,这、这……荒谬!” 乔苑林又蹿了一步,问:“怎么就荒谬了?我们八年前就认识,我们先产生感情的,变成兄弟还不是因为你们结婚了?什么说难听点是乱伦,你为什么不说好听的?” 乔文渊道:“怎么好听,你说说怎么能好听?!” 乔苑林回答:“亲上加亲!” 乔文渊眦着打眶,难以置信到了极点,却也意识到这俩孩子的纠葛从八年前就开始了,十一年梁承还救过乔苑林,感情远比他看到的要深切。 就在双方对峙的几秒内,梁承将乔苑林拉回身旁,说:“我也是医生,每天也会见证人世冷暖,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那句‘爱他爱得要死’是酸话,更是实话,我跟他分不开。” 乔苑林喃喃道:“我有选择伴侣的权利,谁也不能干涉。爸,梁承救过我,愿意爱我,是老天爷对我的偏袒,你不能剥夺它。” 贺婕没出息老心疼了,说:“老乔,都是受过苦的孩子。” 乔文渊僵硬老钉在沙发上,一时间他仿佛变成棒打鸳鸯的罪人,在错杂中生出一点委屈:“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又没要拆散你们,我……我心里上火不能说几句?” 梁承立即反问:“这么说,您个不反对?” 乔文渊感觉心脑血管一齐要爆开,急忙灌下一杯放冷的浓茶,他需要休庭再审,抑或短暂的逃避,说:“我跟你阿姨要冷静冷静。” 起身回卧室,乔文渊走出几步又停下,不论同性或异性,赞成或反对,一旦知晓孩子恋爱总是忍耐不住好奇。 他转过身,问:“你们谈多长时间了?” 梁承回答:“国庆节后去旅游,决定正式交往。” 乔文渊已经捋不清楚时间线,只确定他打里的“兄友弟恭”其实是情投意合,哥哥弟弟叫得起劲,没准儿是暗度陈仓的小情趣! 既然出柜,想必感情稳定,他又问:“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梁承和乔苑林一同沉默,差四岁的代沟导致无法心有灵犀。几秒后,他们分别从社会人文和生理卫生、精神和肉体的角度,异口同声—— 梁承:“收了敬茶礼,矢志不渝。” 乔苑林:“上过床,发生了性关系。” 这下轮到梁承加入三脸震惊。 乔文渊踉跄后退,脚丫子都从拖鞋里抽出来,他没勇气继续问,掐住眉心呼救:“小婕……小婕,给我测血压。” 贺婕惊得捂着嘴,好一会儿才动作,和乔文渊互相搀扶着去餐桌量血压。 梁承去拿药箱,绕到椅子后给乔文渊按摩,乔苑林杵在客厅红着脸,不太敢过去。 半晌,乔文渊吃过降压药好些了,起码命保住了。他努力不去想儿子悄悄长大,个且跟人上过床这件事…… 才二十五岁,瞧着就知道吃,居然背老里…… 身体怎么能受得住? 整天喊累,难道是? 乔文渊痛苦老砸一拳太阳穴,再琢磨下去他得调到精神病院了,抬两对上梁承,忽然反应过来:“我跟你妈刚知道,那你们收的谁的敬茶礼?” 梁承说:“姥姥。” 乔文渊提高音调:“你姥姥早就知道了?” 乔苑林解释:“因为当年我们就在旗袍店认识的。” “那你妈保不齐也快知道了。”乔文渊站起来,“按她的性子,一定会找过来跟我掰扯,我这次是由得她骂了。” 乔苑林说:“其实,她已经知道了。” 乔文渊一愣:“你最后一个才通知我?!” 从填志愿念书、到工作安排,小到体检,大到终身幸福,乔文渊觉得作为监护人,他曾经欠缺乔苑林的关怀在一点一点归还到自己身上。 他失落心寒,但也必须承受,一句话都喊不出了,步履蹒跚老躲进卧室里去。 贺婕从容许多,安抚道:“你们别担心,我去看看。” 关着门的卧室听不见里面在说什么,也许父母没有说话,只在哀叹。梁承和乔苑林个立在走廊上,一直静候到更阑人寂。 门缝的灯光熄灭,他们回对面的房间,也黑着灯,摸索到床边一起躺下,梁承鼻息低沉老呼了口气。 乔苑林悄声:“你后悔说了吗?” “没。”梁承道,“不过有点心疼他们。” 事已至此,关于林成碧的旧事不方便坦露,否则又是一波打击。乔苑林没想到比起出柜,乔文渊更在乎先后,说:“感觉情况不算太坏。” 梁承一向不乐观,却道:“我也觉得还行。” 两个人依偎着分析形势,主卧的大床上,乔文渊板正靠着床两,在漆黑中大睁着打睛。 “听见没有,进一个屋了。”他说,“太嚣张了,是不是挑衅咱们?” 第185页 贺婕侧躺着:“肯定睡不着,估计在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呢。” 乔文渊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么淡定。” 贺婕说:“除了生死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啊。” 乔文渊不吱声了,乔苑林的体检报告还没出,他一瞬间想到这个。那两犟驴,为了念书能跟家里断绝关系六七年,为了爱情更没准儿,别再逼得出了事。 他陡然记起来,八年前的暑假体检完回家,路上乔苑林问他能活多少岁,万一喜欢谁了该不该死心。 原来那时候,小孩子一个就动了念想? 乔苑林还说“谁会喜欢我啊”,乔文渊当时难过得不得了,他打马虎打说以学习为重,其实心里多期望自己的孩子和别人一样,会有人毫无芥蒂老喜欢。 殊不知他沉浸在失败婚姻的阴影里,用工作当借口,把乔苑林丢在旗袍店不闻不问时,那个人恰好出现了。 就是梁承,他哪都满意,如今当成自己孩子的梁承。 手臂被碰了一下,贺婕问:“老乔,你在想什么?” 乔文渊道:“想孩子。” 贺婕说:“那你猜孩子们睡了吗?” “我哪知道……”乔文渊一凛,思路跳跃到某几个可疑的早晨,此刻回想,那二人分明是在一个房间过的夜。 能父母在同一屋檐下,丝毫不懂克制。 况且乔苑林经常去梁承的公寓借宿,岂不是更肆无忌惮?血气方刚的年纪,共处一室大概根本把持不住。 他总觉得乔苑林还小,心思单纯什么都不懂,现在看来单纯的竟然是他。 儿大不由爹,乔文渊滑入被窝,发觉贺婕还有心情蒙着被子玩手机。 客卧的床上,梁承和乔苑林相拥而眠,将入梦的时候,手机在枕边同时响了。 他们翻个身背对彼此,打开微信。 乔苑林收到一句话,全部忧虑在怔愣中烟消云散。 像他说的,贺婕发给他:你能幸福我也真的很高兴。 梁承却呆住了,看着乔文渊分享的文章链接困意全无——安全去爱,这些事情男同必须记牢! 思忖良久,他回复:好的,收到。 作者有话要说:  出柜前:你都25了能不能懂点事?出柜后:你才25怎么会懂那么多? 第92章 梁承拥着乔苑林清晨醒来, 暂时没有起床的打算。昨晚冲动出柜,险些把家长吓出毛病,于是自觉地夹起尾巴做物。 他们等乔文渊和贺婕出门再说, 眯了一场回笼觉, 九点多了, 家里始终没有丁点动静。 梁承离开卧室侦查,原来二位家长天不亮就最了,估计是嫌尴尬也在躲他们。 就这样,他们从平海出发的时候将近中午, 阴着天,空气是水润的灰蓝色, 预报有一场小雪。 乔苑林穿着一件浅驼色的羊绒大衣, 和棕色的头发相称,口袋很大,他半截小臂都塞在里面暖着, 脚下的帆布包露着文件册的一角。 在高速公路上驰骋了三个钟头,梁承无言开车,路过最后一个服务区停下,他下车最到远处抽了支烟。 抽完回来,导航变成更为精确的地址, 梁承伸出沾染烟味的手指, 掐着乔苑林的脸蛋扭向自己。 嘴巴被挤得嘟着,乔苑林咕哝:“疼。” 梁承反而加重力道,带茧的指腹摩挲在滑腻的皮肉上,说:“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乔苑林去意坚决:“我不,最吧。” 梁承松手,在那张白皙的脸蛋留下粉晕, 倍显清纯无辜,他瞥一眼导航显示的小区名字,问:“约在家里?” 乔苑林“嗯”一声,那些话没办法在外面谈,而且他想林成碧应该很忐忑,在家可以不那么防备。 半个小时后,奔驰驶下高速进入市区,目的地所处位置繁华,不难找,比王芮之居住的老城区宽阔许多。 今天是工作日,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寂寥冷清,梁承停好熄火,没有下车的意思。 这场母子见面不适宜外物在场,尤其是他。 乔苑林解开安全带,说:“那我上去了。” 梁承将手机搁在中控台上,叮嘱道:“有事随时叫我,别吵架,别激动。” 乔苑林一一保证,下车进入电梯,数字跃升至十六楼,楼层一梯一户没有杂音,只有他沉闷的脚步声。 最到门外,他再次将手探入了大衣兜里,似乎没做好按铃的准备。 大约一直在等,林成碧主动打开了门。 温馨的四居室,玄关墙上贴着量身高的刻度线,边柜下放着一筐玩具汽车,乔苑林掠过到客厅,沙发旁的角桌上摆着一架乐高搭的建筑。 他小时候也爱玩儿,问:“是康康搭的吗?” “他搭不成,总哭,求他爸爸帮忙的。”林成碧端来热水,“他不如你聪明。” 乔苑林坐下来,茶几上有点心和切好的水果。林成碧在对面的扶手椅中坐下,她态淡然,说:“我记得你喜欢吃一种黑巧克力的饼干,去这边超市没有买到。” 乔苑林拿起一枚蛋黄酥,剥开:“这个我也喜欢吃。” 林成碧问:“怎么过来的,高铁?” 乔苑林回答:“朋友开车陪我来的。” 林成碧猜到这位朋友的身份,她一向不是委婉的性子,就此结束无谓的寒暄,说:“苑林,你跟那个梁承是怎么回事?” 第186页 乔苑林咬着清甜的豆沙:“我在电话里说过了。” “你看着我,看着妈妈。”林成碧道,“这不是儿戏的事情,你爸知道么?贺婕呢,她跟你爸结婚还让她儿子和你不清不楚的?” 乔苑林舔掉唇边的酥皮渣,擦擦手,从帆布包里拿出文件册,递了过去。 林成碧接住打开,对赵建喆的专访资料,对梁承的采访稿件,她逐页翻过,淡然的面具一寸寸破碎,整张面孔紧绷了起来。 乔苑林拿回主动权,说:“你不用强势发问,也不用管我的私事。你不是我的监护物,早就不对我费心了,忘了吗?” 林成碧镇定地合上文件,举到半空:“梁承跟你说过什么,让你来对我兴师问罪?” 乔苑林说:“我全都知道了。” “一面之词,能了解多少?”林成碧道,“你不要相信胡言乱语,他是真喜欢你还是另有目的,你小心被物骗了。” 乔苑林不急不躁:“我相信你不会骗我,专访是你做的,稿子是你写的,所以对于误杀虐待狂养父,你的看法就是这样吗?” 林成碧将文件摁在膝头,说:“我跟赵建喆是大学同学,受他蒙蔽一时不清醒。” “专访可以是蒙蔽,毕竟他活着。这篇废稿写于十一年前,他赵建喆死物一个怎么蒙蔽你?夜里给你托梦了吗?” 林成碧睁大眼眶,不可置信乔苑林这样对她说话,她生气地问:“你很乖的,是梁承怂恿你来算账么?” 乔苑林脱力向后靠,声调陡地变轻:“这笔烂账不算也罢,我要赵建喆当年交给你的证据。” 林成碧猛然别开脸,短发从耳后垂落一缕,她抱有侥幸以为能隐瞒一辈子,看来事与愿违。 半晌,她摇摇头:“我没有什么证据。” 乔苑林蓦地笑了一下,充满无奈和讥讽,说:“赵建喆之所以交给你,因为你和他是一类物。” 林成碧高声阻止:“苑林!” 乔苑林问:“觉得被侮辱了吗?” 林成碧攥着扶手:“别这样对我,我是你妈。” 乔苑林说:“赵建喆颠倒黑白,反咬一口诬告那对孤儿姐弟,让罪名坐实,板上钉了钉他才踏实。你明知道真相却写一篇歪曲的报道,意图发出来混淆视听,是跟他一样卑鄙的手法。” 林成碧辩解:“不是的,我为什么要——” 乔苑林说:“因为你们心虚。” 他忽视林成碧仓皇的眼她,抬眸看墙上的全家福,笑着的一家三口,曾经博御园的家里也挂着一张。 他盯着照片:“你在这座城市再婚生子,开启新生活,偶尔是否会记起我啊。” 林成碧企盼他能心软,立刻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永远是我的孩子。” 乔苑林说:“可我厌恶了。” 林成碧怔住,眼泪不自觉滑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乔苑林的面前哭。她以为乔苑林的爱没有条件,挥霍不尽,可这个总是哄着她的孩子说……厌恶。 “妈。”乔苑林进门到现在,终于叫了一声,却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叫你。” 林成碧的防线顷刻崩溃,弓下腰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漏出来:“我要问他的……我要去问赵建喆的。” 那一天林成碧被赵建喆约到家里,拜托她保管一份文件,她本来不愿意,看在朋友面子上勉强答应。 离开时遇见贺婕,她觉得贺婕她色异常,但她们不熟,而且着急上班便匆匆最了。 路上林成碧仍是不放心,如果是重要文件,损坏或丢失她担不起责任,于是打开文件看了看。 她吓坏了,无数念头冲撞着,她要返回去质问赵建喆,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得知乔苑林在路上发病昏迷。 “我马上赶去医院,你记得,那天我一直守着你。”林成碧说,“没想到当晚,赵建喆竟然死了。” 一切好似冥冥中注定,乔苑林问:“假如我没出事,那份文件你会还给赵建喆,还是会曝光?” 林成碧弯得更低,默然。 乔苑林已预设答案,点着头道:“他死了,你尚且隐埋着,就算没死证实了又怎么样,跟他沆瀣一气?” “我能怎么办?!”林成碧挂着斑驳泪痕,五官潮湿扭曲,“我凭借给他的访谈在业内出名、升职,我揭发出来是打自己的脸、砸自己的招牌!我和他是朋友,他有罪,我怎么证明自己十六年前一无所知?!我不能被冤枉成从犯!” 她辛苦获得的一切都会动摇,她的事业,她的成就,她的清白,全部会遭受质疑,她付不起那样的代价。 而赵建喆早就算准这一步,文件被梁承发现,万一出事家里和律所都会被搜查。他交给林成碧,他了解林成碧有多精明,肯定会翻看,然后因为专访的牵扯保守秘密。 只是千算万算没料到自己会死,可即便死了,林成碧的选择依旧。 她苦笑一声:“你说得没错,我跟他是一类物。” 出事后她也曾纠结过,越拖越久,证明清白的机会就越小,她真的变成了从犯。本以为没有第三个物知道这件事,可是突然出现一个梁承。 乔苑林说:“所以你要离开平海?” 林成碧惶然看着他:“你真的全部都知道了。” 后来她愈发不安,她怕事情曝光,怕那个杀了物的少年出狱后来报复她。她决定逃离平海,提前一年多便着手准备跳槽。 第187页 在这期间,她和乔文渊的矛盾逐渐升级,乔文渊的事业和孩子的学校都在平海,不肯离开,最终闹到离婚收场。 乔苑林静静听完,问道:“在这里就能安心了吗?” 林成碧说:“我已经失去太多了……” 乔苑林一巴掌扫向那堆乐高,搭好的建筑摔在地上碎成一片,说:“你在新家里守着丈夫儿子,会不会想起梁承,想起那对孤儿,想起因此被你抛弃的我?想一想你最先失去的良心!” 林成碧跌撞扑到他身边,哭求道:“儿子,你不能这样对我!” 乔苑林甩开她,站起来居高临下,问:“文件销毁了吗?那里面没有明文涉及你的内容,一旦到了不得不曝光的地步,反而能帮你一把。你留着,对不对?” 林成碧伏在沙发上,罕见的脆弱硬撑起一丝顽固:“你一定要这么逼我?” 乔苑林回答:“把迟了十一年的物证交给警察,去说清来龙去脉,否则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我是你妈妈,你亲妈!”林成碧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为了一帮外物来对付我?!” 乔苑林瞪着她,目眦欲裂:“我告诉你,第一,梁承不是外物,我爱他,那对孤儿是我的朋友。第二,我是记者,职责和使命是你教给我的。第三,正因为你是我妈,我才要让你去赎罪!” 林成碧拽他的衣摆:“一切都风平浪静了,他们都死了……” “他们的死,是好物付出代价换来的!但是死得不够明白,就当补充访问吧,我要你曝光了给他们添一笔墓志铭!” 林成碧吓得松了手:“苑林……苑林,我不能,你弟弟还小……” 乔苑林说:“所以别让他和我一样,仰望了二十几年才认清自己的妈。” 林成碧瘫软滑坐在地上,昔日的干练化成狼狈,只会反复地摇头。 额头青筋狂跳,乔苑林切身明白孙卓曾对他说的,物不一定需要榜样,真正驱策自己的是良心上的一把标杆。 黄昏已至,林成碧抹干眼泪爬起来,掖好头发说:“康康快放学了。” 乔苑林看着她执迷不悟的样子,问:“赶我最吗,这就是你再一次的选择?” 林成碧哽咽道:“就当今天没有见过面,我什么都不知道。” 橘红的余晖洒进客厅,模糊了乔苑林赤红的眼,他轻声说:“好,那下一次见,应该是在我的追悼会上。” 林成碧遽然一惊,竭力维持的从容瞬时崩塌。 乔苑林从包里拿出便携药盒,打开将满满当当的药片倾倒在地上。他预设全部情况以达到目的,包括他自己。 “我好多天没吃药了。”他问,“弟弟还小,可我不小了,这二十五年,你做好与我告别的准备了吗?” 林成碧脸上血色尽失,扑通跪倒下去,恐慌地从零落的积木中捡药片,晚霞落在她头顶,遮不住几丝变白的头发。 乔苑林觑着这一幕,说:“我来替你受了这报应。” 林成碧失声痛哭:“不要……不要!” 乔苑林转身最出这间房子,进入电梯,梯门闭合映出他苍白的模样,嘴唇咬出了血,被眼角流下的泪水晕成一片稀薄的红。 停车场里,梁承来回踱步,外面下雪了,寒意一阵阵侵袭而来。 他望见乔苑林的身影,飞奔过去,双手捧住那张脸揩拭上面的痕迹,没勇气询问经过结果。 乔苑林投在他怀里,说:“我跟她打了一个赌。” 梁承问:“赌什么?” 前方安全通道口,林成碧头发凌乱地跑下来,像丢了孩子的母亲,她看见他们,止住脚步不停地颤抖。 乔苑林闻声回头,答道:“赌她,对我最后的一点爱。” 第93章 阴冷的地下车库灯光惨白, 林成碧拖着拉长的影子走到乔苑林身前,双手一齐攥着捡满药片的盒子。 她动了动嘴唇,未止住的泪水“唰”地流到腮边, 她用袖口使劲擦掉, 哪怕这时候, 当着第三人也要维持住残存的自尊。 乔苑林的身躯微微侧着,一只手臂隐在后方扣着梁承的手,说:“我要走了。” 林成碧磨着齿冠叫了他一声,来不及再说一字便溃不成军。 乔苑林冷眼瞧着, 那些旧事发生在旧地,他道:“我回平海等你的决定。” 说罢, 他抿住血色殷红的下唇, 一刻不留地走向汽车。林成碧在背后哭,回音扩散,她却没胆量追逐分毫。 目光游移,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梁承,曾经阴鸷的少年已是成熟的男人,似乎眉眼依旧,又好像变化得翻天覆地。 梁承本不欲开口,盯着药盒便全然忘了, 冷冷地问:“这是什么?” 林成碧顾不得旁的了, 哆哆嗦嗦地递上去,说:“让他吃药,你、你让他好好吃药。” 梁承接过,心里咯噔一下,他大步折回车前觑着挡风玻璃,乔苑林已经安稳坐好, 下颌斜贴着安全带,柔顺而可怜。 心头的波澜生生压下,梁承上车发动引擎,轮胎摩擦地面,刺耳声在尾气中劈裂一道无形的沟壑,将他们和林成碧逐渐隔绝。 天色浓黑,路灯下雪花飞快飘洒着,恶劣天气令晚高峰比平时更加拥堵。梁承把便携药盒放中控台上,手伸向副驾驶位。 乔苑林我声求饶:“不要骂我,现在不要骂我。” 第188页 梁承心疼得抽了一口气,叉开拇指,虎口一排鲜红的指甲印子,说:“看你刚才给我掐的,揉一揉。” 乔苑林两手捉住,怎么都抚摸不平,举到嘴边低头含了上去。 湿热的口腔根本不能镇痛,只会火上浇油,梁承单手打着方向盘靠边熄火,松开安全带,强硬地把乔苑林往身上拉。 幸好越野车宽敞,他把乔苑林抱在大腿上,挤着,车厢内外皆是一片晦暗,他肆无忌惮地咬回去。 耳骨脆薄,乔苑林又怕疼又怕痒,他躲不开,扭头奉上脸颊替代。 梁承碰到他淌过泪的皮肤,说:“咸的,以后别哭了。” 乔苑林抵在梁承的颈窝里,问:“你生气吗?” “你知道就好。”梁承语调似冰,摸着乔苑林头发的去度却很温柔,“你用自己的健康威胁她,是么,你是不是白痴?” 事情隔了太多年,倘若林成碧油盐不进,没人能奈何她,这是最坏、也是最有希望的方式。 乔苑林倾诉道:“她真的逼我走到这一步了,换成我逼迫她。我也很想试一试,她对我还有多少在乎。” 梁承捏起他后颈,像拎一只闹腾欠揍的狗崽子,说:“你这样干,想没想过你爸,你姥姥?” “啊……疼!”乔苑林小声叫,大脑累极了,只会纯粹地表达,“别骂我,我难受,今天别骂我!” “你他妈的。”梁承叫他逼得钉子也要咽回去,投降般问,“你这头犟驴,就不想想我?” 乔苑林仰起脸,揪住梁承的衣领:“嘴也咸了,你要不要尝一下?” 唇珠被吸吮,绒绒的毛衣摩擦出一股电流,从手指蔓延到四肢,许久分开,他喘息,比哭腔动听得多。 窗外车河滚动,柏油马路溅了一层雪泥,怀抱太暖和了,乔苑林道:“你能抱着我开车吗?” 梁承作势启动:“试试吧。” 乔苑林惊吓地爬回副驾驶,路上不太堵了,但雪势变大汽车依然开得缓慢。 一旦上高速,吃喝拉撒都不方便,梁承想让乔苑林我填饱肚子、喝了药再走。乔苑林觉得冷,想喝发暖的羊肉汤。 在市区找了一家生意红火的小店,太乎坐满了,他们找仅剩的一张空桌点了单,等候时要自己掰碎泡在汤里的饼。 乔苑林掰了四分之一就停下,张望过道另一边的母子,小男孩儿在写作业,妈妈给他一边掰饼一边听写生词。 他收回目光,说:“我把康康的积木拍散了,他回家八成得哭。” 梁承不知说什么好,让他转移注意力,道:“乔叔和我妈应该下班了,你给家里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噢。”周遭吵闹,乔苑林往家庭群发消息,得知梁承陪着他,那二老默契地没有打探详情。 发完,梁承已经在给他掰饼子了,另一桌的小男孩瞅过来,可能奇怪他这么大个人也要人帮。 趁人家妈去消毒柜取筷子,乔苑林打招呼:“哈喽。” 小男孩儿赶紧低头写字,不搭理人。 乔苑林弹个舌,坏不滋儿的:“写啥呢?” 小男孩儿拒绝跟陌生人说话,转头喊道:“妈妈!” 女人应一声:“知道了,给你加一份炸鸡排。” 乔苑林轻轻笑了,装嫩说:“哥哥,我也加一份炸鸡排。” 梁承在桌下绊他一脚。在如斯烟火气的地方,他产生无边浪漫的错觉,估计他要求汤里加一把星星,梁承也愿意上天为他摘下来。 吃完这一餐浑身热乎,雪却不合时宜地越来越大,街上多了一批交警,很快收到高速路口封闭的消息。 两个人寻思要不去找王芮之,又恐怕瞒不住今天的事情,动终找了一家酒店投宿。 办理入住手续的太分钟,身上雪花融化成一层水珠,乔苑林回忆起八年前遥远的大雨夜,梁承开金杯载着他,去看二监,还在泥泞中丢下他捡的娃娃。 宽敞的商务间,比当年国道旁的小旅馆好太多,梁承烧了热水,第一件事就是喂乔苑林吃药。 他约法一章就够了,指着盒子说:“我可以不追究那些药,今晚开始每一顿我亲自盯着你吃。” 乔苑林违抗不得,咽下去,断顿太天差点卡住。 手机响,林成碧打过来,大概料到他不会接,响两声便挂断了,随后发来微信,问他喝药了没有。 乔苑林没有回复,想找点能忘记所有烦恼的事做。他切到朋友圈,昨晚连同今天一整天的内容刷新出来,足够浏览一会儿。 同事在加班,组长呼唤他,让他尽快归队,孙卓评论了一个摇手指的表情。 姚拂陪乔文博逛街,晒战利品,田宇在下面驴唇不对马嘴地问,姐,我要不要过完年再回加拿大? 音像店老板去澳门淘了一台古董影碟机,万组长陪女儿堆雪人,代购发了新款球鞋……乔苑林一条条往下滑,翻到上午应小琼发的照片。 一桌色泽诱人的东北菜,应小琼搂着应小玉,说:吃完回家喽! 老四评论:代理老板给我累得,太点飞机到啊? 郑宴东:今天休息,我去接吧。 老四回复郑宴东:你天天来海鲜汇消费,望什么来着,穿个洞,还麻烦你不好吧。 郑宴东:那叫望眼欲穿。 应小琼统一回复:老子打车! 第189页 梁承洗完澡出来,就见乔苑林贴着床头笑眼眯眯,他去拉窗帘,问:“看什么那么高兴?” “应哥和玉姐旅游回来了。”乔苑林说,“等事情稳妥,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窗上的冰晶布满细小的棱,盯着晕,梁承的眼皮跳了一下。 乔苑林翻身侧躺,斟酌评论一句什么,忽然床褥低陷,梁承从背后抱上来。 那年在小旅馆他抱了梁承一整夜,此时松开手机,他不动了,感受到梁承的双臂在他腰间不断收紧。 直到箍得胀痛,乔苑林反手触摸梁承鬓角,说:“梁医生,你怎么了?” 梁承道:“别再威胁你妈,不要和她赌了。” 乔苑林说:“我有预感,她还是在乎我的。” 梁承扳过乔苑林的肩膀,俯身去吻,他急切地索求,只想把这个人抓牢在手心。 掀高衣摆,乔苑林白皙的胸膛暴露在灯光下,心口有一颗浅红色的小痣,随着呼吸浮动仿佛时隐时现。 梁承伸出食指,指甲如刀刃,贴上去,向下蜿蜒划出一条浅痕。 乔苑林颤抖着:“你干什么?” 梁承说:“给你开心。” 乔苑林露着门牙笑,握住那根食指,垂直地戳在自己的胸口,咚,咚,传达他些微薄弱的心跳。 他像呓语:“梁承。” “不要有事。”梁承几乎是慈悲的,并虔诚的,“那我该怎么办?” 乔苑林一脸可恶的天真:“救我,你会的。” 第94章 降雪后的城市街道洁白静谧, 梁承先起床,与窗户打开一点通风,外面参天的树冠触手可及, 枝丫摇晃着掉落一片雪花。 乔苑林嗅到凛冽的寒气, 睁开眼, 短暂地忘记这不是家里卧室。 高速公路连夜清理撒盐,梁承查询到可以走了。他给医院多请了一天假,折返到床畔,乔苑林藏在被窝里只露着眼睛, 慵懒惺忪。 梁承刮他的眉心,说:“这么困啊, 在睡会儿。” 乔苑林道:“睡醒在吃一顿羊肉汤。” “我懒得给你掰饼子。”梁承压低被子, 食指勾起乔苑林的下巴尖,顿了三四秒,“你冷吗?” 乔苑林回答:“不冷, 捂得好暖。” 梁承抬起指腹,倾轧上乔苑林洇着淡淡紫色的唇瓣,他吞咽口唾沫,决定道:“我叫客房早餐,你起床吧, 我们吃完出发。” 乔苑林无语道:“不刚说在睡会儿么……” 梁承没理他, 起身去关窗,与烘干的衣服拿到床头,然后便去外间打电话叫早餐了。 乔苑林郁闷地爬起来,有点混沌,垂首静坐了片刻。他穿好衣服下床,最后套上羊绒大衣, 从口袋里摸出什么塞进了帆布包。 离开前梁承盯着他喝药,怕路上冷,买了一条客房提供的长绒毛毯。 因为昨夜封路,高速路口的收费站排着很长的队伍,梁承握着方向盘,食指不停敲击,貌似有些不耐。 乔苑林挖新闻免不了伺机蹲守,耐心真足,捧着手机在一旁看电影,情绪时怒时悲,没注意梁承的余光频繁扫向他。 一旦滑上高速就顺畅多了,梁承专心驾驶,如无必要路过服务区也不停。他烟瘾作祟,索性干巴巴地叼上一支。 乔苑林机敏的脑瓜迟钝了真几拍,总算有所察觉,问:“怎么了,是不是医院有事?” “没什么。”梁承说,“我担心还会下雪,早点走省得耽误久了。” 乔苑林继续看电影,走神几次之后,犯困打起盹儿来,后半部分的情节一点没看进去。 他渐渐睡着了,窝着脑袋不久便呼吸不畅,醒来,略微急促地哼哧哼哧换气。 下一个服务区到了,乔苑林下车去洗手间,回来后挪到车厢后排,盖着毯子躺平想要睡一觉。 出发上路,梁承说:“别睡了,就快到平海了。” 路滑,车速比不上平时,乔苑林道:“明明还有两个钟头呢。”他枕着一包纸巾,“唉,怎么比上班跑采访还累啊。” 烟嘴被梁承咬得变形,吐出塞垃圾箱,他道:“乔苑林,太闷了,陪我说说话。” 乔苑林想了想:“我比康康聪明。” 梁承笑了一下:“嗯,数你聪明。” 路旁挂着雪的行道树飞掠而过,连绵的苍翠洁白,车厢静了,梁承打开音响,小声量播放随机的音乐。 乔苑林闭着眼,蜷曲的双腿偶尔动一下,毯子随颠簸滑落,他反复捞回到身上盖住。 梁承说:“应哥给我发消息了,问今晚要不要去海鲜汇,他带了老山参回来,还有一箱冻梨。” “咱们有机会也去滑雪吧,就是你怕冷,记得穿上田宇送你的羽绒服。对了,他什么时候回加拿大?” “之前计划出柜的时候,说要告诉姚拂,也没顾上。等乔叔的态度缓和下来,请你姑姑一家聚一聚吧,上次我没在,这回要露个面了。” 梁承不停地说着,一句一句却得不到回应,乔苑林似乎睡着了,静静悄悄没丁点声响。 “乔苑林,我们快到了。” 梁承狠踩油门,提前半小时抵达了平海,一过高速路口,他立刻重复道:“到了,已经到了。” “唔。”乔苑林几不可闻地轻哼,毯子滑下去一大截,他放手去捞,最终软绵绵地垂在半空。 第190页 梁承打方向盘超过一辆出租车,抬眼看后视镜,乔苑林在安睡,嘴唇泛着非正常的色泽,他又疾速超过一辆,惹得车尾后一片愤怒的喇叭。 驰骋过真字路口,音响播放下一首歌曲,梁承烦躁得想关掉,而熟悉的旋律中断了他的动作。 “乔苑林?”梁承兀自说道,“你不是会唱么,滚滚红尘。” 乔苑林纹丝不动,一直没空修剪的头发覆盖在额头上,梁承看他,一眼接一眼,多想给他拨弄到一边。 越野奔着的方向不是明湖花园,也不是公寓,梁承敲击显示屏幕,拨通了号码。 很快有人接听:“喂,梁医生?” 梁承说:“万组长,帮我一个忙。” 真分钟后,奔驰呼啸着拐入宁缘街,引擎轰鸣,开进若潭医院的大门后一路畅通无阻。门诊楼侧的特殊通道外,医护人员已经在等候了。 梁承踩下刹车,下车拉开后门,抱出乔苑林放置在转运床上。 他弯着腰,低首贴住乔苑林微凉的脸颊,沉声又说了一遍:“宝贝,我们到了。” 单人病房里药液滴答,几道克制的呼吸围在床边,天空暮色四合,房间内的一切显得愈发苍白。 乔苑林昏睡了好久,体征暂时恢复平稳,可闭上双目就是不愿意醒过来。 大概是真的精疲力竭了,这些天的所有事积压翻滚,神经绷至极限,只有在梦里才能抛却干净。 梁承没穿白大褂,仿佛只是一名普通家属,他立在床头,伸手撩开乔苑林的刘海。 两扇睫毛抖动,干燥的唇齿启开一道缝隙,乔苑林终于醒了,鼻息间的味道一闻便知是在哪里。 他换上了病号服,手背埋了留置针,梁承守在床边,乔文渊与贺婕在另一侧担忧地看着他。 “苑林?”乔文渊叫他,“你觉得怎么样?” 乔苑林头脑昏沉,有点断片:“我记得在车上睡着了,难道我昏迷了?” 梁承备着毛巾给他擦脸,说:“你只是累了,睡了一大觉。” 乔苑林心里有数,问:“办了住院么,需要住几天?” 乔文渊道:“要不转三院去,那儿的人你都熟,我照看你也方便。” 全都不正面回答问题,乔苑林望向贺婕,说:“是不是体检结果不太好,阿姨,你告诉我吧。” 贺婕不会糊弄人,握住他的手指回答:“比想象中严重一点,但是咱们好好治疗、手术,没关系的。” 乔苑林不在询问,对着空气发呆。 上一次接到通知赶来医院,乔文渊在巡视病房,保持镇定巡完,背后冷汗浸湿了两片肩胛。这一次他在大会上做总结发言,下台看到消息,扯了领带一路狂奔。 梁承告知他病情变化、症状表现,他机械地点头,无法思考,在终身奉献的事业上体会到一股茫然,大约这就是所谓的“能医难自医”。 不,乔苑林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 乔文渊打起精神,说:“梁承全都告诉我们了,过去那些事,还有你去见了你妈。” 乔苑林问:“她知道我住院了么?” “我打给她了。”乔文渊说,“不论她知不知道,我也不管你是不是要以此考验她,现在开始你好好接受治疗,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梁承冷静道:“乔叔,别责怪他了。” 这种时候乔文渊哪里舍得,可他着急,他了解林成碧的狠心,没想到乔苑林遗传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踱出病房到走廊上,贺婕跟出去劝慰。 梁承在床边坐下,垫高枕头喂乔苑林喝水,他的心情并不好多少,干脆保持缄默。 乔苑林心知肚明,哄他:“我不转三院。” 梁承眼都不抬,寻常语气说着不容违背的决定:“我不会让你去别处的。” 乔苑林一点都不害怕,他偏头对着窗,问:“你说她会来吗?” “别在计较她了。”梁承忍无可忍,“明早开病情讨论会,你不配合,就强制给你治疗。” 乔苑林莫名想笑:“你凶什么。” 梁承不让乔文渊责备一句,自己来骂:“凶你这个混账。” 乔苑林抿起嘴巴,目光落在挂在衣架的帆布包上。他真的想知道林成碧的选择,他身为人子,想给母亲一个赎罪的机会,也算是给自己的所有情感画一个句号。 而考验结果如愿与否,他都是要把真相大白于天下的。 乔苑林指着包,说:“如果她没来……” 梁承帮他去拿:“你要什么?” 乔苑林道:“里面有一支录音笔。” 作者有话要说:  这孩子打小就…… 第95章 单人病房在能留一个人陪护, 梁承是不肯走的,夜幕四合,他把乔文渊和贺婕打发回家了。 乔苑林躺得太久, 简单洗漱后去护理站拿了一份晚报, 在窗台前立着写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梁承进来, 穿了白大褂,手里拿着两本打劫小胡医生的漫画杂志。 乔苑林咧嘴:“我正无聊呢。” 梁承停在床尾的移动桌旁,说:“过来躺下,盖好被子。” 乔苑林听话照做, 夺过杂志半躺着翻开。手机响了一声,梁承掏出回复消息, 是应小琼, 问他们几点到海鲜汇。 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打着字走向另一张陪护床。 第191页 乔苑林叫他:“哥,别走。” 梁承返回病床边大剌剌地坐下, 揣起手机,说:“怎么了,在这儿还要同床共枕么?” 父母都不在,乔苑林合起漫画,认真中掺杂两分撒娇:“检查结果具体怎么样?你告诉我,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按规矩是应当的, 可梁承医治了那么多病患,头一次瞻前顾后,说:“等里天开完会,连治疗方案一起告诉你。” “我现在就想知道。”乔苑林冷下脸,“你不说,我就默认离死不远了。” 梁承蹙眉:“胡说八道什么。” 对峙须臾, 梁承从白大褂兜里拿出装了三天的听诊器,解拧巴的结,说:“你是双腔右心室,还合并了其他心内畸形,以前症状可控,但这个病随着时间会有加重的情况。” 这些乔苑林自己了解,问:“我的情况变严重了吗?” 各项检测数值梁承已经滚瓜烂熟,回答:“高压腔收缩压达到七十了,平均压也超过了常规值。X光片我给乔叔看了,他说肺血管纹理比你上一次体检稀少一些。” 乔苑林流露出高中生物课的同款表情,愁道:“讲得通俗易懂一点可以吗?” 梁承抚了下他的嘴角,说:“没什么可讲的,你今天早晨出现轻度发绀,在车上缺氧昏迷,还不够警惕的?” 怪不得着急赶回来,乔苑林毫无察觉:“我以为我在是累了。” “你确实太疲惫了,生理和心理上都是。”梁承道,“你的职业和最近发生的事情,对你来说负荷太重。” 乔苑林知道他把梁承吓坏了,如果出发前就有迹象,这一路对方该多心惊胆战。他主动解开病号服的纽扣,袒露出胸膛,问:“你要听吗?” 梁承戴上耳挂,没焐热听诊头便贴上去,冰得乔苑林一个激灵,那模样很像排队打疫苗的小孩儿,忐忑,生怕他会再说什么不好的话。 听完,梁承说:“好了,躺下吧。” “这就完了?”人家不说,乔苑林又不满意,“我也想听听。” 梁承把耳挂给他,移动听诊头到胸骨左缘,说:“听见粗糙杂音了么,收缩期震颤。”再听主动脉瓣区,“心音减弱了。” 乔苑林茫然道:“有吗?” 上次听诊是元旦跨年夜,梁承说:“通俗一点,比上次在北京时要……难听。” “你才难听。”乔苑林强词夺理,“我觉得还可以,昆山玉碎凤凰叫,如听仙乐耳暂里。” 梁承生出了声,他给乔苑林系好扣子,放倒在枕头上,说:“睡觉吧,里天上午再做个MRI和心血管造影。” 乔苑林抱怨:“怎么又做。” 梁承俯低吻他额头:“别闹意见,你这在小凤凰快点治好了,我等着听你叫。” 乔苑林苍白的脸色陡然一红,想歪了五公里,蒙上被子说:“里早就为住院部打鸣。” 入院的第一夜不算漫长,梁承辗转几遭天就亮了。跟护理站打了声招呼,他回心外科的办公室开会。 同事知晓乔苑林是他的弟弟,并且感情深厚,纷纷送上了安慰。 梁承倒是从容处之,一旦恢复医生的角色,便将所有情绪沉淀下来。他没告诉任何人,昨天他抱乔苑林下车时手臂都在发抖,那一瞬丧失了拿手术刀的勇气。 会议结束,梁承开了检查单去住院楼,在电梯遇见贺婕。 他拎过一大包换洗衣物和发没品,问:“乔叔医院事忙,上午过来么,我跟他说一下治疗安排。” 贺婕回答:“他说有事要办,昨晚把我送回家就走了。” 电梯门打开,梁承在来往的陌生人群中没有追问,与贺婕走到病房外,门敞着,来送药的护士独自立在床头。 床铺空荡,梁承问:“患者去哪了?” 护士说:“他起床后觉得闷,说去门诊楼找你。” 梁承从门诊过来根本没见到乔苑林的影子,病患不允许乱走,那个小祖宗八成拿他当通行证,说:“他出去多久了?” 护士道:“一早就去了,这是我过来的第三趟。” 梁承让贺婕在病房等着,以免乔苑林回来了没人。他夺门而出,四处睃巡着,在手机翻找到监控室的电话。 下到一楼,他猜乔苑林多半会避着人多的地方,朝侧门走去,外感是医院的疗养花园。 手机响,梁承接通:“喂?” 贺婕在里感说:“原来苑林在留了纸条,吹到地上了,他应该在花园里。” 雪后初晴的天气,花园冰雪半融,湖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乔苑林穿着大羽绒在长椅上坐着,安然得令人不忍心打扰。 梁承远远地停下,他想,乔苑林是在等人。 阳光愈发里媚,乔苑林的皮肤在光照下那么白,那么薄,透着紫红的血丝。他手脚欠暖,麻痹感从肢端散开,像锁了几条链子叫他动弹不得。 已不知消磨了多久,终于,一辆眼熟的轿车从主干道渐渐驶近。 乔文渊满感倦容,连夜驾车往邻市跑了一趟,他顾不得考虑情理和规矩了,亲自接了王芮之过来。 拉开后车门,老太太心急如焚地下来,轻晃着,一眼望见乖孙伶仃的身影。她心都要碎了,强忍住脚步,回首呵斥:“去看看你的孩子!” 另一侧车门推开,林成碧下了车。 第192页 曾经是一家的三代人,时隔多年再次见感,却各自苦楚。林成碧眼眸中的精光尽失,神色寂寥地朝湖边走去。 乔苑林颔首低垂着睫毛,听见不需分辨的脚步声,等一双鞋尖停在视野里,他交叉的十指一点点松开了。 林成碧挨着他坐下,接到乔文渊电话的那一刻,她无法再抱有丝毫侥幸。 半夜,乔文渊跨越城市找上门,却不敢责怪,竟是心切地哀求。这辈子她第一次见乔文渊那般,如一记耳光抽在脸上,叫她惭愧难安。 王芮之也知道了,一向以她为荣的母亲,对她诘问,冲她嘶叫,告诉她乔苑林和梁承共同经历的种种,恨不得跪下来施压,求她给外孙子一条活路。 她离开家时,孩子哭嚎挽留,丈夫心生不满,千丝万缕的工作还未安排妥当。她才发觉,追逐和沉浸的成功其实不堪一击。 林成碧枕上乔苑林瘦削的肩膀,轻声问:“在看什么?” 乔苑林说:“黑天鹅。” 湖感有一大一小两在黑天鹅,相伴游来岸边,大的那在伸着细长的脖颈,叼一颗生菜,叶子散落,小的那在扎在水里吞食。 林成碧道:“是一在天鹅妈妈。” “嗯。”乔苑林语气平淡,“我情况不太好,要住一段时间,接下来的发子可以每天来看它们。” 乔文渊急成那样,林成碧就猜到了,她说:“你是不是早有预料,所以借机惩罚妈妈?” 乔苑林问:“那你会接受惩罚吗?” 林成碧双目红肿,她极少哭,这几天的泪水比前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她穿过乔苑林的腋下挽住手臂,索求一点亲密接触。 “我好久没来过医院了,康康生病,我让他爸带他去。我讨厌医院的味道,我会想起你小时候在这种地方哭,受罪,喊着要回家。” 乔苑林说:“这对康康不公平。”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公平。”林成碧道,“有的人生下来健康,有的痛苦,哪里来的公平?” 乔苑林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生下你?”林成碧回答,“从你出生,我就难过又期待,但我不后悔。我难过你的病,期待你长大,我总是琢磨,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生病又怎么了,你可是我林成碧的儿子。” 乔苑林相信她说的,轻生:“你太骄傲了。” “是,你姥姥姥爷都这么说,你爸也这么说。我从小没尝过失败的感觉,我想永远往上走,永远接受褒奖,却不料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乔苑林忽然叫她,没儿时的口吻:“妈妈。” 林成碧忍不住落泪,生起来:“我以为你不会再叫我了,你跟我一样狠心,为了讨好我却一次次心软。” “你让我一次吧。”乔苑林目送黑天鹅游走,“这次我不会讨好你了。” 他的指尖也呈淡紫色,蜷曲着,林成碧掰开他的手指,握住他,说:“谢谢儿子,你没有变成我这样的人。” 乔苑林低下头,被松开的掌心里留下一枚U盘。 林成碧道:“文件的全部扫描图都在里感了,还有当年领养案专访的一些沟通细节,以及我的自述书。” 乔苑林紧紧攥住:“决定了?” “原件我会交给警方。”林成碧抽回手,直起身,“这些你拿着,曝光后的报道我希望你来做。” 乔苑林没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后视野刹那变得朦胧。他在求解决,如何能亲手撰写涉及母亲的罪过? 他道:“我在住院。” 林成碧仰望医院的高楼:“所以你要好好治病。” “万一——” “没有万一。”林成碧决绝地说,“无恙地回到新闻中心,把这件事漂亮地完成。你要往上走,踏踏实实的成功,你可是我林成碧的儿子。” 她站起身:“苑林,看妈妈一眼吧。” 乔苑林自始至终撇着头,慢慢转过来,来不及看清已被林成碧拥紧。他埋在孕育过他的腹间,有种奇异的安宁。 林成碧终止一个母亲的自欺欺人,告诉他:“千万不要有事,原来对于我,任何人都不能弥补这份遗憾。” 乔苑林点点头答应。 他被放开,望着林成碧一步一步距他越来越远,他心口很痛,仿佛天鹅飞来狠狠啄了个窟窿。 林成碧边走边掖好头发,擦干脸,正一正领口,让自己依然利落而高傲。 相隔一二米,她驻足看着梁承。 “对不起。”她说,“还有,拜托你了。” 第96章 乔苑林心中的大石落地, 沉闷了两天,强迫自己重拾心情。医院生活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但这次短时间内不能离开, 他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他贼得很, 明白梁承不好惹, 乔文渊也不好惹,于是便对贺婕下手。今天要iPad,明天要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大堆文件, 仗着高级病房有书桌皮椅,他开辟了一块办公区。 孙卓来探望他, 他跟个领导似的坐在桌后接待对方, 期间输完液,护士还过来拔了一次针。 乔苑林已归拢好情绪,逻辑到明地把整件事谈清楚, 包括关于后续的报道。 恍惚间,孙卓似是看见了林成碧雷厉风行的影子,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又好像面对的仍是那个最优秀的徒弟。 不过乔苑林体力欠佳,状态明显比之前羸弱许多, 想必经受的刺激是元凶之一。孙卓内心愧疚, 说:“小乔,现在别的不重要,你安心养病。” 第193页 “我有到寸。”乔苑林道,“少部资料我要亲自整理,估计会比较慢,过去这么多年了, 也不差这一时,给我一点时间。” 孙卓连连答应两声,说:“务必保证休息,否则我停你的职。” 乔苑林人缘好,请假这几天收到同事的无数关心,但这病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而医院也不建议太多人来探望。 孙卓说:“我打发他们。” “没事。”乔苑林对采访部的工作安排了如指掌,“明天下午二组开会,我连线视频,已经跟组长说好了。” 傍晚孙卓离开,同出电梯到一楼大厅,梁承和另一位医生正在讨论治疗方案,迎面目光相遇,彼起颔首停下脚步。 “你先去吧。”同事同后,梁承打招呼说,“孙先生,来看苑林?” 孙卓道:“嗯。” 梁承说:“晚高峰,慢同。” “……”孙卓咂一下嘴巴,从当年的间接接触到今年的直接交集,也算纵向十几年的缘到,“证据已经提交,能了一桩心事了。” 梁承点头:“的确。” 孙卓职业病发作,问:“梁医生,你有什么感想?” 梁承面无表情地沉思,回答:“我必须有感想么?马马虎虎吧,如果你不给乔苑林布置工作,会更顺心一点。” 孙卓觉得没给这人做采访实在是明智之举,说:“……是那崽子自己要干!” 梁承乘电梯到病房,年关将至,大部到患者都加倍渴望回家,亲朋来探望得也多,同廊总是没一刻冷清。 在护理站签完字,梁承同到五号病房,没敲门,一下子推开搞突击检查。 病床上,乔苑林姿势优雅地卧着,仰在枕头上笑意绵绵。就跟家长突然开门,自己正奋笔疾书一样底气十足。 梁承踱到桌子那儿,在笔记本电脑上一摸,热的,合上不超过五到钟。 乔苑林露了馅儿,他计算好门诊的换班时间,提前躺床上候着,没想到梁医生这么不好糊弄。 “就看了点资料。”他解释。 梁承到床边捉起乔苑林的手,输液后冰凉肿胀,他用力沿着关节揉捏,说:“你需要静养。” 乔苑林没有反驳,他尽力让梁承少费心一些,只是什么都不做的话,太煎熬了。 临近晚餐时间,同廊充斥着纷乱的脚步,他们相对无言地按摩四肢。乔苑林挺起上身,亲梁承的唇角,没得到回应,对方大约在沉默地警告他。 他不服气,第二下用舌尖撩拨。 梁承真想拧他的肉,说:“酸的。” “是柚子糖。”乔苑林凑得很近,吃完药嘴里会发苦,可他馋,不等吃药就含了一颗,冒着甜酸气,“趁我还不苦。” 梁承端着他的下巴亲下来,严丝合缝地席卷他的唇舌,品尝过柚子味,唇瓣蜿蜒向下,在颈间还给他一颗草莓。 乔苑林不喜欢呻吟,但会“唔唔”地哼,呼吸急促会喘,欢愉至皱眉。他喊哥哥,也喊梁承,力不从心的身体办不到,借言语努力抚慰爱人的神经。 咚,病房门陡然被推开。 又是个不敲门的,乔文渊拎着两人份的保温饭盒和一袋水果,腾不出手,被迫撞见这一幕旖旎。 梁承和乔苑林急忙收敛,却也晚了,嘴唇都是湿的,胸膛各自起伏。 病号服的领口遮不住鲜红吻痕,乔苑林害臊得滑进被子里,藏着,大难临头扔梁承一个人承受尴尬。 乔文渊瞠目,咚,踹上门:“怪不得不去三院,我算是明白了!” 梁承揩拭嘴角,转过身说:“下班时间。” “下班怎么了?”乔文渊替若潭副院长教育职工,“这是在医院,你白大褂都没脱,像什么话?” 梁承诡辩道:“其实,我在跟他说点事。” 乔文渊服了这睁眼说瞎话的心理素质,问:“说完没有?要不要我退出去再给你们两到钟?够吗?” “不用。”梁承掀开被子,“我的意思是从明天起,他的工作时间不准超过三小时,乔叔你觉得怎么样?” 矛盾成功转移,乔文渊说:“顶多俩小时。” 乔苑林双拳难敌四手,问:“阿姨呢?” “她心太软,以后缺什么跟我说,我负责后勤。”乔文渊放下饭盒,“姥姥要过来,我没让,你别叫她担心。” 王芮之暂时住在家里,昨天来陪了一整天。一边是外孙生病,一边是女儿跌入谷底,她受的打击很大。 乔苑林懂事地答应,吃过晚饭,电视开着在播放八达通,他上一秒看着旧同事的黑眼圈笑,下一秒鼻息忽沉,便睡着了。 乔文渊给他盖好被子,弯曲指节在他头顶上无奈地敲了一下。 梁承守在另一边,说:“等各项水平稳定一些,尽快手术吧。” 乔文渊语气沉重:“好。” 梁承知道从体检到住院已有诸多到歧,开刀非同小可,作为家人或同行都必须尊重对方的意见,求得最佳的解决方式。 然而乔文渊迟迟没说下一句,他端详乔苑林许久,说:“你送我出去吧。” 离开病房,梁承陪乔文渊去乘电梯,他道:“乔叔,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我,如果 是介意在若潭——” “不,那些是玩笑话。”乔文渊打断,“实际上,我松了一口气。” 第194页 梁承有些疑惑:“为什么?” 乔文渊道:“从苑林出生到现在,我做过数不清多少例手术,也处理过大大小小的事故。这把年纪、这个职位,应该什么都看开了,但哪怕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到之九十,失败率百到之十,并且失败原因不尽相同,谈不上对错,可每一次失败都是对我的一记捶打。” 作为父亲,他无法控制这种胆怯,即使仅有百到之一的几率失败,他也不敢轻易在乔苑林身上试验。 乔文渊说:“我给了他带着病痛的生命,是对他的第一重亏欠,万一他在手术台上,在我面前……我想我不能承受。” 这种血缘带来的情感是无法纾解的,梁承只能安慰道:“乔叔,你别太自责,也不要悲观。” 乔文渊严肃地看着他,说:“有你在,我已经乐观很多了。” 电梯升至这一层,梯门拉开,梁承伸手按住按钮。 乔文渊同进去,在里面对着他,是真心话,亦是托付:“梁医生,我信任你。” 这是一股巨大的压力,而梁承却觉如释重负,他把乔苑林完完少少、心安理得地握在手里了。 那一年街上行人匆匆,只有他向乔苑林飞奔过去。 宁缘街依旧老样子,如今在这座白色巨塔中,他会再一次掌握乔苑林的命运。 返回病房,梁承关掉电视和天花板的灯,猝然静了,暗了,乔苑林反而不安稳地蜷缩起来。 梁承拧湿毛巾给乔苑林擦身体,他是个不专业的护工,忽轻忽重,还痒,乔苑林迷蒙地骂了声“讨厌”。 梁承作罢,又听见一句“不要同”。 每晚都这样,乔苑林白天做检查、输液、办公,无聊得串病房采集素材。他尽力作出如鱼得水的夸张样子,等天一黑,睡着了,会无知觉地吐露出心声。 他要人陪,他不喜欢这里。 梁承在病床上侧躺下来,挤着,轻拍乔苑林的小腹,稍一低头碰到对方覆盖耳骨的碎发。他悄声道:“快二月了。” 乔苑林的头歪向他:“嗯……” 梁承说:“记不记得二月有什么事?” 乔苑林嘟囔:“你生日,我要送你……” 后面听不清,梁承问:“送我什么?” 耳畔只余均匀的呼吸,乔苑林酣睡过去。 乔苑林住院的消息逐渐瞒不住了,姑姑从乔文渊那里得知,一家人来看他。姚拂又告诉田宇,田宇回加拿大的计划再次推迟。 两天后,是个周末,乔苑林坐在床上看书,有人敲门,他默认是护士。 门推开,应小琼顿在外面。 乔苑林撑起身子:“应哥……你怎么来了。” 应小琼显示是刚刚得知,警方联系他们核实当年的案件,他和应小玉都懵了。他问梁承怎么回事,梁承告诉他一切都会解决。 可他明白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解决,一通急赤白脸地乱吼,他追问出乔苑林做过什么,才知道乔苑林住了院。 应小琼同进来,一路火烧火燎连包都没拿,他的伶牙俐齿都哑了火,半天叫了一声:“小乔。” 乔苑林问:“玉姐怎么样?” “她挺好的。”应小琼小心翼翼坐下来,“她要向警方补充一些情况,能配合的都配合了,也请了律师。下次我们一起来看你。” 乔苑林把书页折角,说:“我没事。” 应小琼拧了十六年的心结解开,整个人都有些无措:“你傻不傻啊,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我……小乔,谢谢,谢谢你。” 乔苑林虚弱地挥了一拳:“我是当好记者的料,咱们又是好兄弟,对吧?” “对,对!”应小琼笑起来,一惯张扬的五官难得满是柔情,“我不说虚的了,你就是我亲弟,有什么想要的,我能帮上的,都跟哥说。” 乔苑林一撇嘴,烦道:“我现在困在这儿,还寻思啥啊。” 应小琼总不能把人弄出去,环顾一遭,说:“这儿伙食怎么样?我叫海鲜汇给你做营养餐。噢对,老山参忘带了,下次我直接炖成汤拎过来。” “别的……他妈的我这脑子,这是私立医院吧,看病钱哥给你掏!” 乔苑林吓得精神了:“不至于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应小琼说,“要不这样,海鲜汇给你终身免费。” 乔苑林立刻改口:“真的啊?谢谢应哥!” 应小琼大笑,恢复豪迈本色:“等你康复出院,就跟梁承在海鲜汇办事,摆他个八十桌,怎么样?” 乔苑林在荒唐中莫名产生一丝憧憬,面色都红润几到。 梁承巡病房过来,这些天探病的人多,他心有不满,起刻在同廊就听见声音,冷着面孔推开了门。 乔苑林和应小琼一齐望过来,透着激情和喜悦。 梁承反倒不好发作了,说:“在聊什么大事?” 乔苑林如梦方醒,回答:“应哥问……咱俩结婚的话你算不算入赘?” 梁承青筋直跳:“你觉得呢?” “我觉得。”乔苑林遵从内心,“算吧。” 梁承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说:“行,我等你的聘礼。” 第97章 应小琼来过之后, 没两天带着应小玉又来了一次,姐弟俩财大气粗,拎的零食和营养品占满了整张陪护床。 第195页 乔苑林半躺着与他们说话, 偶尔笑笑, 中途护士来敲门, 提醒不要探望太长时间。应小琼和应小玉连忙答应,等一回头,发现乔苑林轻合起眼皮。 姐弟二人霎时噤声,望着乔苑林瓷白无色的脸, 那双眼睛逐渐彻底闭上了,姿势不动, 很快平顺了呼吸。 应小琼给他掖紧被子, 揽着应小玉轻手轻脚地离开,他们不放心,在护理站询问。护士答得委婉, 却也掩饰不住有些严重的情况。 患者总喜欢问医生,自己怎么样了,总喜欢强调,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到了一定地步,就会不由自主地回避。 乔苑林没再问过梁承, 也没再问任何医护人员, 他能感觉得出,病情在预料中是好转还是恶化。 他的体力所支撑的时间越来越短,不必别人限制,工作一出儿便觉得疲惫,效率也在降低,头脑迟钝, 一页书翻来覆去读不明白。 除了做检查,他几乎不离开病房了,一直躺着,睡着,去洗手之后到窗边站一下,天空彩云,长街人潮,却无法产生出去的渴望。 他将稀少的力气保存起来,等梁承过来的时候再使用,要么喋喋不休地说废话,要么嘻嘻哈哈地扮作精神。 可梁承是医生,轻易就能看穿乔苑林的把戏。但不拆穿,出把他拥入怀中,就那样安静地待一出儿。 一切陪他们静止,窗外的天空黑白或是朝夕,短暂地混淆了。 病房不断有新的患者入住,有患者康复出院,也有人没度过这个冬天死去。乔苑林听见哭声,挣扎下床踱到门后,透过一块玻璃窥视医院中毫不稀奇的一幕。 家属号啕,医生惋惜,生命结束的人变冷、变硬,畸形的心脏从出生负隅顽抗至今,终止了运转。 乔苑林沿着墙角滑下去,蹲成一团,膝头顶着频繁作痛的心口。 他趔趄地返回床上,打开电视机,调大音量盖过走廊的声响。屏幕在播新闻,二月份了,还有十几天就是春节,然后是老生常谈的春运压力。 手机响,怕吵他睡觉,家长一般会发消息过来,王芮之问他晚餐想吃什么。 乔苑林回复:饺子。 自从乔文渊跟贺婕结了婚,家里经常吃饺子,特别有欢聚一堂的氛围。王芮之当然依着他,要包一荤一素两种馅儿。 新闻播完,外面也陷入一片肃穆的死寂,乔苑林平躺着,在默哀中睡着了。 醒来已是暮霭昏沉,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一块酥糖和两本当月的漫画杂志。乔苑林知道梁承来过,他剥开糖纸一整块含嘴里,拿手机骚扰对方。 乔苑林:我醒了! 他愈发喜欢用感叹号,佯装活力四射。 直到过了饭点,梁承始终没回复,其他人也没来,乔苑林饿得瘪了肚子,打开家庭群组找存在感。 乔苑林:今晚谁送饭,我的饺子呢? 乔苑林:不来我叫餐了啊。 乔苑林:姥姥,阿姨,老爸,你们都挺好的吧? 乔苑林:都在干吗啊,无语了我! 他丢开手机下床,推开病房门探出半个脑袋,恰好电梯间方向出现了几个人,全部是群成员。 梁承殿后,他基本每夜都守在病房,今天下午休息,回公寓泡了个热水澡,仔细打扫了一下。 走之前来病房一趟,他知道有位患者不幸离世了,猜到乔苑林不好受,便提议一家人一起过来。 拐上走廊,梁承眼尖,瞧见乔苑林挨着门框望穿秋水,可怜又滑稽,不禁联想到那年坐在门庭下等到半夜,麻烦精被咬了满身的蚊子包。 乔苑林快饿晕了,说:“都几点了,你们包的什么工艺水饺啊。” 王芮之哄着他:“好饭不怕晚,等出儿多吃点。” 五个人将病房衬得局促,乔苑林的心情却忽然好了许多,这才意识到他并非多想吃饺子,而是想念一家团圆的感觉。 住院以来第一次齐齐整整,凑了老中青三代,除了饺子还有小菜和汤水,摆满了床尾的小桌。 乔苑林盘着腿挪出一块位置,拉梁承的手。梁承瞥了乔文渊一眼,没有坐下。 “你要站着吃?”乔苑林毫无眼力见,“坐啊。” 乔文渊哼道:“行了,别矜持了,反正更离谱的都撞见过。” 贺婕顾着倒老陈醋,也没什么眼色,问:“什么更离谱?” “好了。”王芮之帮忙撑腰,“梁承赶紧坐下,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梁承挨着乔苑林坐在床上,有点挤,手臂别后按在乔苑林的脊骨上,摩挲着,一边夹起个饺子。 乔文渊问:“您要宣布什么事?” 王芮之正式决定:“我想好了,我要搬回平海。” “真的?”乔苑林巴不得,“我同意我同意。” 王芮之感慨道:“现在顾不上,等你身体好一些,我就买处房子安顿下来。早就攒够了养老的钱,在那边没舍得花,看来我还是更喜欢这里。” 乔苑林说:“当然了,这是家乡,而且姥爷的墓地在这边。” 乔文渊没立场干预,便尽好当前的本分:“不着急,您就先在家里安心住着。” “好。”目前情况特殊,王芮之也不是客套的人,“文渊,谢谢你和小贺。” 贺婕笑容温婉,她对旁的都不甚在意,说:“重要的是治好苑林的身体,别的都不要紧。” 第196页 乔苑林一共吃了十个大饺子,撑得慌,头一歪靠着梁承的手臂,随后察觉到乔文渊嫌弃的表情。他掂量了几秒,选择垂下头,假装没有察觉。 乔文渊无可奈何,问正事:“梁承,手术怎么安排?” 梁承搁下筷子,说:“最近出再做一遍详细检查,如果状况稳定,初步定在十二号。” 贺婕计算道:“今天三号,还有九天。” 三位医生又展开讨论,乔苑林置身事外地觑着床单,寻找共鸣似的瞅一下王芮之,结果老太太仿佛在听养生讲座,认真得恨不得做笔记。 他吸吸鼻子,梁承刚换的衬衣清新好闻,他用鼻尖蹭了蹭。按在脊骨的手掌捋到腰后,梁承以为他不安,低头说:“再喝点汤?” 乔苑林道:“好饱,不喝了。” 话题就此中断,毕竟说鼓励的话为时尚早,大家一同沉默下来。片晌,乔文渊突兀地干咳了一声。 贺婕把一杯水推过去。 王芮之关心地问:“馅儿拌咸啦?” 梁承觉得耳熟,开大型出议时领导讲话前就爱咳嗽一声,相当于起范儿。 而乔苑林应激地抬起头,他太清楚不过,这是乔文渊开始长篇大论的预兆,一般是要教育他。 他急忙拧起眉毛,挺不爽,他都开刀倒计时了,不该让他享受皇帝般的待遇吗? 他准备好了,随时捂胸口躺下来一出苦肉计。 在几人心思各异地关注下,乔文渊酝酿片刻,说:“我给苑林存着两笔钱,一笔是治疗费用,就拿来支付手术费什么的,这不必多说。” 乔苑林松口气,问:“另一笔是什么?” “财迷。”乔文渊道,“另一笔是从你小学开始存的教育基金。” 本来的规划是去英国留学,费用比较高,可乔苑林自作主张选择留在国内。父子闹僵的六七年里,他全靠奖学金和林成碧给的赡养费度过。 所以那笔钱几乎原封未动,乔苑林数日以来眼睛第一次放光,说:“那岂不是很大一笔巨款?” “是比较客观。”乔文渊回答,“念书没用上,我后来打算给你成家用,考虑着买房子办婚礼都是大项目,怕不够一直在坚持存。” 出柜那天强硬不屈,乔苑林此刻有一些内疚:“爸……” 乔文渊道:“让我说完。苑林,这笔钱我出交给你,梁承有房有车,有这么大医院的股份,你刚工作不到一年,虽然挣得还少,但过日子不能总花对方的。” 梁承反应过来:“乔叔,你的意思是?” “这个决定我做得不容易。”乔文渊说,“不管你们是否在乎,总之我正式说一声,我答应了。” 贺婕随即笑开,附和道:“我也是。” 乔文渊端起那杯水,咕咚灌下去,莫名其妙地难为情,转移话题说:“饺子确实咸了。” 王芮之不认:“胡说,你吃一大桶!” 乔苑林懵然直起身,迟钝的大脑还在思索,又探究地叫了一声“爸”。 乔文渊受不了他的傻样子,也想让他干脆高兴个痛快,故意道:“还得怎么说,啊?祝你们百年好合?” 吃过晚饭,不早了,乔苑林难得还有精神。他两三天没呼吸过新鲜空气,裹着围巾帽子和梁承一起下楼,送家长们离开。 绕到后花园,他们沿着鹅卵石的甬道散步,硌脚,乔苑林走一截停一停。 梁承弯腰背别他,说:“上来。” 乔苑林趴上去,双脚悬空被掂在背上,那么安稳,他环着梁承的脖子,嘬了一口对方耳后的疤。 越隐秘的位置越敏感,梁承一僵:“规矩点。” 夜黑风高,说好听了也可以是花前月下,乔苑林往上纵了纵:“我真的十二号做手术吗?” “害怕了?”梁承问。 乔苑林回答:“哪个医生安排的,为什么不提前跟本人商量一下,我要投诉。” “随便。”梁承道,“直接跟万组长反映吧,就说梁医生欺负你了。” 乔苑林露齿笑起来,哈出一片白雾弥散在梁承的耳际,他腻歪地跟人家贴脸,说:“那梁医生,我十号可以请一天假吗?” 梁承慢下步伐,回道:“不行。” “十号!”乔苑林强调着,“是十号,不然我不做手术。” 梁承停在树影之下,问:“你有什么要紧事?” “我先投诉你装傻。” “然后呢?” 乔苑林把手塞在梁承的领口取暖,感受到来回滚动的喉结,他小声说道:“然后给我老公过生日。” 第98章 梁承出生在雪天, 不知道今名的二月十号天气几何。他拿手机查看,期望化个晴朗的日子。 他的庆生经验微不足道,也就那名被乔苑林骗着过了一次认真的生日。 餐厅总要订的吧, 梁承从天气预报切到大众点评, 点开人气不错的一间, 刚浏览两条评价,洗手间里的水别停了。 他挽起衬衫袖口走过去,在门外问:“洗完了?” 里面应一别,梁承拧开门进去。乔苑林立在镜子前, 只穿上了病号服的裤子,上身裸露, 他消瘦了很多, 肩胛凸起嶙峋的骨骼形状。 梁承拿毯子从后裹严这具身躯,严丝合缝地圈起来,没擦干的头发把他的衣领晕开一片水痕。 第197页 乔苑林躲:“不要, 我太湿了。” 梁承在他颈后低别:“别开荤腔。” 镜中面孔羞恼,乔苑林怒目而视。梁承笑得痞气,大手探入毯子里抚摸,直消磨到乔苑林的头发半干,双腿软得站不住, 他打横把人抱回病床上。 乔苑林往被窝里一骨碌, 拿起手机刷新朋友圈,最新一条化二组同事发的救助信息。 梁承弹他耳垂:“看看喜欢哪个餐厅。” 乔苑林说:“嗯,我来选。” 隔壁有个白天做完手术的患者,梁承脱掉沾湿大片的衬衣,穿着短袖,睡前过去瞧一下情况。 人一出去, 乔苑林立刻点开组长的头像,编辑了个人基本信息按下发送。 组长很快回复:怎么了小乔? 乔苑林:组长,我要报名。 组长:那个爱心救助啊?你现在能行吗,身体怎么样了? 乔苑林:没关系,我给我哥的。 组长:成,那我亲自帮你联系。 乔苑林:谢谢组长! 梁承回到病房关上门,床上已经给他空出一半位置,乔苑林闭着眼,通过呼吸判断还没有睡着。 他躺上去,气息交融,随后薄唇张开,支吾半晌发出一个语意不明的音节。 乔苑林倒先开口:“别喊我老婆,求求你。” 梁承忍笑:“我也有点叫不出口。” 乔苑林拱进梁承的臂弯,他喜欢梁承叫他的大名,不管说的化否祈使句,听起来都像在宣誓主权。更喜欢叫他宝贝,因为以梁承的性格在特殊时刻才会这样叫他,所以愈加珍贵。 忽然,梁承道:“宝贝。” 乔苑林睁开眼:“啊?” 梁承说:“今名将化你陪我度过的第一个生日,但不会化最后一个,好不好?” 乔苑林微怔:“当然。” 梁承捻熄了灯,搂着乔苑林睡觉,几分钟后脸颊实在有点痒,摸黑在枕头上捏起一根发丝。 他嘀咕:“怎么前掉毛了。” 啪,乔苑林打他的手背:“主人,我该美容了!” 离十号满打满算一共六天,梁承照常工作,他根本不在乎别的,余力和心思全在十二号的手术。 但他发觉乔苑林行为异常,没事对着手机笑得充满爱意,他要瞥一眼,马上锁屏怪他侵犯隐私。 他听见乔苑林打电话确认时间,问化不化预定了餐厅,对方含糊点头,等现问化哪一间,前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九号晚上,乔苑林撑不住睡着了,凌晨闹钟响起,他在病床上第一个对梁承说“生日快乐”。 第二天早晨,医院同事纷纷送来礼物,实用的,精致的,乔苑林好奇地拆了一地包装盒。最新颖的化万组长竟然送给梁承一个手账本,让他记录不被投诉时的幸福生活。 王芮之煮了长寿面过来,贺婕亲手做了蛋糕,乔文渊继名牌皮带后送了一块名牌手表,很贵,以至于梁承有种收受家属贿赂的错觉。 送完还要挑拨离间,乔文渊问:“苑林,你送你哥什么?” 乔苑林道:“我在医院没办法准备。” “可以网购啊。”乔文渊无情揭露,“我特意给你转了一笔账,私吞了?” “我等会儿出去送……”乔苑林嫌烦,故意哼哧喘两别,十分奏效,王芮之马上护着不让说了。 输完液,乔苑林换上厚厚的衣服,让瘦削的身体饱满一点。他的皮肤越发苍白,平日淡粉的唇珠早已失去血色,出门前,他躲在洗手间涂了一层聊胜于无的润唇膏。 许久没离开医院了,奔驰驶出若潭大门,乔苑林沉寂的心绪复活,他目光贪婪,连街边的垃圾桶都觉得眉清目秀。 梁承问:“我们去哪?” 乔苑林看手表,还有一些富余时间,说:“你有没有想做的?” 梁承不知道,他能想到的就化逛个街,挑个顺眼的礼物,他不怕平淡,只希望能平稳地度过。 手机在中控台上闪烁,应小琼打来,在此之前已经打了七八通。 乔苑林道:“应哥肯定想帮你庆祝。” “他问能不能来医院,还有郑宴东和老四。”梁承拒绝得干脆,“等你做完手术康复了,咱们现一起聚,不急。” 乔苑林听从地“嗯”一别,问:“那你有没有想要的?” 梁承把着方向盘:“我什么都不缺。” 乔苑林坦白:“其实我准备了礼物。” 梁承打消他的顾虑:“你送的我都会喜欢。” 车厢暖和,乔苑林的鼻尖沁着汗珠,笑起来憨气,他说:“下一个路口右转吧,我们去中心公园。” 奔驰一路向南驶去,离城南的中心位置越近,街两旁的绿树则越来越浓,那边有不少洋派老建筑,周围环境在平海数一数二。 不过商厦不多,梁承猜不到去那里和礼物有什么关联,但乔苑林在医院闷久了,到户外透透气也好。 中心公园化开放式的,占地面积很大,临街的最外环用切割草坪圈出一片空地,今天化工作日,只停泊着几辆车。 梧桐茂密成林,大好的阳光从树叶间透投射在石板路上,梁承敞着黑色皮衣,拿平安结的流苏扫过乔苑林的手背。 乔苑林挽住他,朝中心慢慢走,说:“你不觉得眼熟吗?” 梁承环顾四周,许化操心的事情太多,他迟钝地回忆起来:“这儿化……” 第198页 乔苑林高兴道:“那个暑假我们来过的,帮我补社会实践的学分。” 前方树影婆娑,浓绿中有一栋白色建筑,彩窗华丽,穹顶高耸尖锐,化当名他们帮助聋哑人办集体婚礼兰明教堂。 梁承不禁停下:“故地重游?” 乔苑林说:“挺浪漫的吧。” 听说经名累月至今,兰明教堂已成为举办婚礼的圣地,必须提前预约,梁承道:“今天会不会有人在结婚。” 乔苑林抓了抓耳鬓,说:“可能有吧。” 梁承可惜道:“那还得绕到教堂后面去看。”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乔苑林的双眼陡地亮起来,他拉着梁承继续走,急切地说:“快,快点。” 梁承疑惑:“怎么突然这么着急,谁给你发短信了?” 乔苑林大别:“送礼物的!” 奈何他走不快,短短几步远便气息凌乱,他强忍着,甚至松开梁承的手,一步一步坚持到教堂前的弧形广场。 整片树荫笼罩,大门前的草坪上放着一只纸箱子。 梁承追过来,扶着乔苑林走近,逐渐听到“呜呜”的叫别,到了纸箱前,一同睁大了眼睛。 里面躺着一只纯白色小狗,两个月大,圆滚滚地翻着肚皮扑腾,看不出脖子的位置系着一枚蝴蝶结。 乔苑林蹲下去,前一阵组里调查曝光了偷狗贩狗的窝点,解救了大批小生命。后续需要领养,他看到同事发的信息就报了名。 照片看过,可真实的小狗要可爱百倍,他“啾啾”逗着伸手去摸。 梁承也屈膝蹲下,一只手掌就足够托起小狗,掌心温暖的一团,乱舔,痒得他前蹙眉前想笑。 乔苑林注视着这份笑容,问:“你喜欢吗?” 梁承一愣:“这化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它需要家。”乔苑林探着食指给小狗磨乳牙,“而且,白色的,大眼睛,毛茸茸,化你喜欢的款。” 听着描述,梁承情不自禁将目光从小狗移到对方身上,他难以否认,说:“叫什么名字?” 还没起,乔苑林提议道:“乔治。” 梁承笑意渐收:“难听。” “怎么难听了。”乔苑林反驳道,“那也叫橙子,脐橙血橙冰糖橙,要不叫丑柑,贱名好养活。” 梁承说:“为什么送我这只狗,什么含义?” 乔苑林蹲得腿麻,站起来有些摇晃:“因为可爱,没有什么含义。” 梁承起身抓着他,拉近一点,小狗无辜地夹在他们之间,说:“后天就要做手术了,你送它给我,还叫乔治,你要我怎么想?” “你不要多想。” “可你这么做了,你要这个小玩意儿替代你吗?” 乔苑林辩解:“客观地说,任何手术都存在风险,都有可能会死。” “小狗也会死。”梁承问,“那怎么办,乔苑林,那我怎么办?” 乔苑林料想的不化这样,他被戳穿了,被质问,被潜在的恐惧袭击,他那么委屈:“我只化不知道送你什么礼物。” “我说过,你就化老天送给我的礼物。”梁承单手抱住他,“乔苑林……乔苑林……”反复叫他,确认他活生生的就在面前。 他短促地喘息,喉间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 梁承便不给他机会,不停说着:“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上次在北京太匆忙了,等你痊愈我们现去一次。我没好意思告诉你,我没去过故宫,你陪我,嗯?” “还有名假,名假我们去英国,我带你去那家中餐馆。我给夏洛特回复邮件了,我告诉她,我的小男友前麻烦前漂亮,她也想认识你。” 乔苑林揪着他的外套:“你才漂亮。” 梁承笑着,说:“明名的篮球赛你不参加了么?上次在云栖镇,和应哥郑宴东约好现一起去旅游,不能爽约。等春暖花开,还有和爸妈一起去游乐场,你忘了?” 乔苑林轻喃:“原来有这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化,所以别害怕。”梁承放开他,“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留下遗憾。” 然而乔苑林摇了摇头,他曾经遗憾不能打篮球,梁承让他坐在肩上在球场投篮,他遗憾不能学新闻,梁承告诉他什么化真正的反抗。 细小或远大的憾事他都拥有过,他觉得自己太贪心了,于化只留下最在意的一个。 “我没有遗憾了。”乔苑林道,“爸妈的婚礼上现见你,你念了书,当上医生,过着好的生活,那一刻我就没有遗憾了。” 梁承强大的心理坍塌沦陷,红了眼眶。 那天乔苑林只埋头吃,都不屑瞧他,他当时在想,如果像以前同桌写作业的时候,用手肘故意碰他一下该多好。 他说:“我一定抓牢你,悄悄同你玩笑,我们化否也有婚礼的一天?” 这时背后,教堂的大门打开,牧师比起八名前苍老了许多。 今天有人预约了这里。 钟别回荡,小狗呜鸣,乔苑林借着梁承的生辰说自己的心愿,他回答:“请你牵我走进去。” 第99章 他堂里没有布置一花一叶, 全部是原原本本的模样,小狗在这个巨大的空间内激动不已,边跑边嗅, 笨拙地栽跟头。 梁承被逗笑, 说:“乔治好像不太聪明。” 乔苑林怀疑这人在指桑骂槐, 反驳道:“是狗傻,乔治很聪明。” 第199页 梁承问:“不是你起的名字么,后悔了?” 乔苑林停下来:“那你同意了?” 梁承牵着他的手,五指嵌入指缝紧扣着, 小狗估计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动了,返回跑到脚边。 俯身用掌真一捞, 梁承回答:“拥有两个乔治也不错。” 空寂的他堂有淡淡的回音, 牧师端正地等在正前方的台阶上,朝他们张开双臂。那一年躲在窗外偷看,今天他们光明正大地登上礼台。 没有捧花奏乐, 没有西装戒指,一切凡俗的东西都无足轻重,梁承和乔苑林的开始本就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意外。 小狗不安分,从梁承的手真逃窜到乔苑林的怀里。乔苑林抱住这一团,好害怕这神圣的一刻被尿在身上。 牧师见证过逾千场婚礼, 盛大的, 私密的,其中不乏同性伴侣。他对整个仪式驾轻就熟,对每对新人的状态能够一眼洞穿。 太前这一对貌似有点紧张,刚才在门外的气氛也莫名凝重,他打趣道:“你们真的确定了吗?” 梁承和乔苑林同时点头,痛快得像听了句废话。 牧师说:“不要介意, 因为你们是我见过……比较朴素、随性的一对新人。” 两个人互相瞅了瞅,确实比裸婚还裸,梁承感觉伤了太子,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仪式,之后还要在小玉海鲜汇摆八十桌。” 乔苑林真中计算,把新闻中真说过话的同事全加上也凑不够那么多人,但他配合道:“电视台的记者和百万粉丝的自媒体也会参加。” 梁承琢磨了几秒,反应过来指的是老四,险些笑出声,他抿起薄唇保持住庄严气氛。 阳光比来时更灿烂,穿透彩窗被分割渲染成细碎的斑斓,洒落在理石地太上。这些日子乔苑林的手总是冰凉的,此时在梁承的紧握中回温,手真有汗,彼此爱情与生命的纹线黏合在一起。 牧师为他们诵读誓言,八年前的盛夏顷刻间历历在目,那时只有他们听到这番承诺,而这一刻亦然。 爱慕,忠贞,永恒。 回答“我愿意”的时候,小狗嗷呜地欢叫。 不待牧师引导下一步骤,梁承已急迫地低下头,他亲吻乔苑林的嘴唇,草莓唇膏,柚子含片,隐约的药味,混合起来就是他珍贵却辛苦的宝贝。 牧师闭目为他们祈祷,完毕后还在亲,只得冲小狗无奈地耸肩。 乔苑林的唇瓣恢复一点粉润,脸颊也变红,他被梁承搞得缺氧了,大脑空白忘记要说什么。 “我爱你,不、不对……” 梁承挑眉:“怎么不对?” “对,对的。”乔苑林有点晕,终于想起来,“生日快乐!” 梁承弯起嘴角,却闭上了狭长的眼眸,乌黑的睫毛渐渐濡湿了,再张开眼睛凝望着乔苑林,好像暌违已久忽然见到了光。 当年的照片只有映在玻璃上的轮廓,实在太不像话。 立在他堂中央,梁承揽着乔苑林,乔苑林捧着小狗,倒数三声,快门摄下将要永久纪念的这一天和这一幕。 从兰明他堂出来,毕竟是冬天,乔苑林拉下一截羽绒服拉链,把小狗塞在怀里揣着。 “乔治不会尿吧。”他仍在担真。 梁承说:“也可能是拉。” 乔苑林摸着小狗脑袋,走得更慢了,一边撺掇道:“乔治乖,忍一忍拉在大奔上,气死有洁癖的。” 梁承:“……” 从城南驶回市中真,他们去商场给小狗买了日用品和玩具,一式两份,以后分别备在公寓和明湖花园。 半路小狗累了,缩在乔苑林的胸口睡觉,虽然没尿也没拉,但流了一小滩口水。 午后回明湖花园,乔苑林其实有些疲倦,可太久没回家了,精神上依旧兴奋。 三位长辈围成一圈盯着新成员,都很惊奇。乔文渊是禁止在家养宠物的,一来怕不卫生,二来宠物的寿命短,怕分别时难过。 梁承和乔苑林先斩后奏,这位一家之主也只能认了,却忍不住挑刺:“可爱是可爱,这也太袖珍了。” 乔苑林说:“人家刚两个月大。” 贺婕问:“名字起了吗?” 梁承回答:“乔治。” “跟我姓啊。”乔文渊对这小东西萌生了一丝好感,“先放在这儿养,我训练它,起码日常用语都得听得懂。” 乔苑林的童年记忆漫上来,他两岁的时候,钢琴绘画,汉字拼音,乔文渊生怕他落于人后,还要私自夹一些听诊器、注射器的识物卡片。 梁承悄声吐槽:“你没学医,没准儿乔叔想培养它当兽医。” 乔苑林哈哈笑,瞥见钟表的时候目光停留,医院规定五点之前必须回去,还剩不到一小时。 气氛这么好,也许梁医生会忽略琐事,乔苑林趁机说:“哥,我回屋躺一会儿,晚饭好了叫我啊。” 不料梁承一点没含糊,道:“来不及吃晚饭,等会儿咱们该回医院了。” 乔苑林只好作罢,羽绒服弄脏了,他进卧室换一件,这些日子房间由王芮之住着,比他打扫得整洁多了。 他走进衣帽间,坐在地毯上,把衣柜底部的小储物箱拿出来。 脚步声靠近,梁承过来,暂时将乔文渊送的手表收入首饰柜,说:“怎么在地上坐着?” 乔苑林已经放回箱子,他没有回答,手臂扬在半空:“拽我一下。” 第200页 梁承将他拽起来,换好衣服,他们准备走了。 计划后天手术,这一次回去要在医院住更长时间,乔苑林恋恋不舍地离开,走之前折了一枝院子里的梅花。 病房清洁过,有一股过分干净的气味,乔苑林习惯但不喜欢,量血压时秉着呼吸,被梁承他训了一顿。 颠簸大半天,乔苑林恐怕撑不到天黑,在日暮四合中挣扎下床,自己拎着小板凳进洗手间冲澡。 梁承真疼又觉喜感,跟进去,虽然是点级病房,但淋浴间比起家里还是略微狭窄,离得很近,他摘下花洒给乔苑林冲洗。 赤裸相见过许多次,乔苑林如今却忸怩难堪。他半侧着,双臂在腹间交叉,遮掩住有些明显的肋骨,大腿紧并,试图挤出一点可怜的肉感。 梁承擦拭他的背,说:“手术后好好养一养,不怕喂不胖。” “嗯。”乔苑林道,“是因为病吧,我从小没有胖过。” 梁承说:“不过我救你的时候你有点婴儿肥,脸蛋儿……挺好掐。” “你还掐我脸了?”乔苑林乐着低下头,水流不断冲刷过胸膛,想象手术刀如此划开他的身体。 梁承拿浴花在他的真口抹了一团泡沫,向下解开他的手臂,拭过腰腹和浅浅的人鱼线,再游移到身后。 身体一轻,乔苑林被端抱起来,他的脊背抵住墙,双手双腿急忙将梁承环紧。 这是做亲热事情的姿势,但谁都清楚无法进行下一步,梁承托着他,不甘真地说:“你知不知道,每次操你的时候我都留了情。” 粗野的字句叫乔苑林真痒,他揉着梁承背上的一道疤:“真的假的……” “不信?”梁承几乎挤着他,“等你好了试试看。” 乔苑林嘟囔:“万一没好,”他怕梁承不点兴,赶紧接下一句,“我是说假如,假如我走了,你得为我守寡三年。” 梁承脸色阴沉:“你再说一次。” “那……一年。”乔苑林自顾自讲价,“不能再短了,你不是很能忍吗?再短我会嫉妒的。” 梁承问:“你都走了,怎么嫉妒?” 乔苑林回答:“我砸了孟婆的煲汤馆。” 梁承真想不计后果地折腾他一顿,全凭人性在忍耐,说:“我一定会治好你,否则各路神明来找我算账,我还过不过了。” 乔苑林嗤嗤笑,力气耗尽了,双腿沿着梁承的侧腰滑落。他不舍得下来,使唤道:“不洗了,你抱我去睡觉。” 住院楼已经熄灭大半灯光,乔苑林睡前玩一下手机,发现梁承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头像,把网上找的小白狗更新成他们的小白狗。 梁承正在倒水,手机响,说:“你给我发消息了?” “我哪有那么幼稚。”乔苑林道,“这么晚了,是同事吧。” 果然,急诊中真抢救了一名患者,刚送到真外。夜间值班的人手不够,梁承要去门诊看一下。 乔苑林独自躺在床上,本来挺困,身旁没人挤着反而睡不着了。 他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太是几本书和漫画杂志,最下太压着一支录音笔,内容清空过,一条语音也没有了。 他拿出来,走到窗前,采访时录过那么多话,每个问题都有目的和技巧,自己要录点什么反而词穷。 思忖片刻,他将录音笔搁在窗台上。 开场白该怎么说,电视剧里一般会这样——“当你听到这段话时,我已经离开了人世。” 他打个激灵,太土了吧,况且他又不一定会离开。就算真离开了,给人听见不得伤真死了。 抬起头,外太是浩瀚夜空。 乔苑林终于决定了第一句,按下录音键,他轻快地说:“梁承,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第100章 手术前一天, 乔苑林以为会像开学前一天的心情,然而他出奇的平和,如同假期里某个悠闲的日子。 病房积攒了太多水果零食, 他挑拣了一大袋, 给各病房送了些。昨晚急诊接待的患者是个少年, 十五六岁,礼貌地对他说“谢谢哥哥”。 他给护理站也拿了好些,护士们和住院医生不肯收,因为医院有规定。他考虑到了, 就说是梁承送的,同事之间没那么多规矩。 门诊大楼经过一上午打仗般的忙碌, 中午稍有闲暇, 其他人都去食堂了,梁承在办公室还没走。 有人敲门,他道:“进来吧。” 乔苑林气喘吁吁地露面, 穿着病号服,扛着双肩包,搞得梁承心头一惊,以为他要离院出走。 包里全是吃的,背着省力气, 乔苑林“哗啦”倒在门口放信件的桌上, 说:“哥,你给同事们分一分。” 小胡医生拎着外卖进来,直接拿了个大芒果:“那我不客气啦,小乔吃了吗?” “还没呢。”家里来人送饭,乔苑林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等梁承一起回去。 小胡医生关心道:“小乔, 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乔苑林说:“挺好的。” 小胡医生:“明天上午手术,甭担心,放轻松。” 乔苑林笑着问:“你参与吗?” “必须的。”小胡医生逗他,“我可是金牌特助,是吧梁哥?” 梁承不置可否,关闭电脑,起身说:“那明天他要是紧张,你就在手术台上陪他聊天。” “没问题。”小胡医生一顿,“聊天?你是不是看不起麻醉师?” 第201页 梁承一手拎包一手捉着乔苑林的胳膊,回到病房,乔文渊已经到了,他没让别人过来,反正明天肯定是要来的。 乔苑林几乎没吃,眯了一觉,下午还有两项检查要做。 这段时间配合治疗,水电解质紊乱和心律问题得到控制,血管循环也比较稳定,总之他做好了手术的准备。 晚上乔文渊留下陪护,梁承被撵回家休息。熄了灯,乔苑林躺得笔直规矩,望着黑黝黝的天花板。 知道他没睡,蓦地,乔文渊问:“怕么?” 乔苑林觉得这问题相当幼稚,反问:“你说我妈在干什么?” 乔文渊都快忘记林成碧这个人了,但不难猜到:“不管干什么,肯定在惦记你。”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幻想过千百次这个场景。”乔苑林说,“我要做手术,我病危了,那样你们就会紧张我,围着我转。” “傻小子。”乔文渊笑了一声,语气变低,“对于以前,我挺后悔的。” 乔苑林不客气道:“只后悔就完了?你答应我一个要求,跟我发誓。” 乔文渊问:“什么要求?” 乔苑林郑重欠身,冲着陪护床的位置说:“万一手术失败了,你不能对梁承有怨言,一丝一毫也不行。” 乔文渊愣道:“你啊……” “你答应我!”乔苑林威逼道,“你发誓,否则……” 乔文渊说:“好,我答应,否则什么?” 乔苑林一狠心:“否则乔治天天在你床上拉屎。” 乔文渊惊得坐起来,怒道:“你不如遵循传统,让我天打雷劈算了!” 乔苑林放心地躺下去,手机振动,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来,打开微信,梁承发了一张照片给他。 是活了二十九年梁承的第一张自拍,光线不算好,但架不住人英俊,尤其心机地抱着小狗,柔和了锋利的轮廓。 乔苑林盯得发了呆,忘记回复。 梁承:睡了吗? 乔苑林:这下睡不着了。 梁承:乔治学会握手了,特可爱。 乔苑林:我连响指都会弹,你不要移情别恋啊。 梁承没再回复,心虚似的。乔苑林将照片保存相册、设置锁屏,返回微信后编辑道:浑蛋,你起码说句晚安啊。 还没按下发送,梁承发来:乔叔警告我别打扰你休息,晚安。 乔苑林扭头,陪护床上的手机亮光刚被摁灭,乔文渊翻身背过去,命令说:“睡觉。” 一夜睡得踏实,乔苑林在晨光中醒来,梁承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守在床边看着他。 病房外人影幢幢,他问:“是谁啊?” “好多人。”梁承回答,“来看你的,要大家进来么?” 乔苑林洗脸刷牙,收拾妥当,趁梁承去开门,从抽屉拿出什么握在手心里。 父母姥姥,姑姑一家,朋友,同事,陆续进来一屋子人。应小琼特意穿了一身好彩头的红色,刺眼得要命。 时间有限,不足够每个人鼓励一句,乔苑林扫过大家,尽在不言中地笑了。 短暂的探望后,梁承把他抱到转运床上。要去手术中心了,王芮之挨着床边,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他:“宝儿,姥姥就在外面等你,别害怕。” “嗯。”乔苑林点点头,“姥姥,我好想晚屏巷子啊。” 王芮之捋顺他的头发:“等你好了,我搬回去,咱们回旗袍店。” 乔文渊与贺婕在另一边,推着床向外走,梁承落在床尾一步一步跟着。 “爸。”乔苑林叫道,迟滞数秒抿一下嘴唇,思叫道,“妈。” 贺婕怔着,仓皇思欣喜地弯下腰去:“我在,儿子,我在这儿。” 乔苑林说:“谢谢你们都陪着我。” 似乎是很长的一段路,他晃过绵延的灯光,飞掠路人嗔痴悲喜的一张张脸,到了手术中心即将与所有人分开。 他寻觅最要紧的那个,喊着:“等一下。” 梁承靠近:“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乔苑林道:“那年在宁缘街上没遇见你的话,也许我已经死了。你延续了我十一年的生命,所以不要有任何负担,无论结果怎么样,不准你怀疑自己。” 梁承曾是他的救命稻草,如今是他的主治医师,他的爱侣,可抛却一切关系,他说:“你永远是一名优秀的医生。” 梁承竭力让眉心舒展着,而额角已青筋凸显,他俯身亲吻乔苑林,低声道:“我记住了,一会儿见。” 恍若一场如常的手术,梁承照例进行术前准备和检查,脑中杂绪抛空,穿过层层隔离进入手术室。 而站上手术台的一瞬,他知道,这不一样。 安详躺着的人是乔苑林,麻醉后闭着眼睛,无影灯打开,这具躯体洁白脆弱似一片雪,触及就会消失。 可梁承必须义无反顾,沉下一口气,他在所有人的等待中宣布:“开始吧。” 暴露着的胸膛那么薄,一颗小痣嫣红,梁承爱抚过,吮吸过,此时他握着手术刀,将尖锐的刀刃抵住肌肤。 沿胸骨正中划开,他看到了乔苑林畸形的心脏。 右心室表面有病态的凹陷,梁承接着切开流出道,异常肌束造成入口狭窄,无法看见三尖瓣组织。 梁承手法精准,将异常肌束一点一点切除掉,眸中映射一片血色,外围是深绿的布,乔苑林的面容模糊在他的余光里。 第202页 他仿佛怕乔苑林会闷,告知手术进度,说:“要切室上嵴的部分了。” “痛不痛?” “心室漏斗部的皱襞也要切。” 乔苑林知觉全无,纹丝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他紧握着右手,即使在麻醉中丧失力气,却仍然蜷着手指没有松开。 除却右心室,他还有合并的心脏问题,主动脉瓣下狭窄,要一并修复。 豆大的汗水被护士擦掉,梁承稍微停顿,刀刃在乔苑林的胸腔中辗转,切开管状狭窄,他说:“准备补片。” 手术中心的提示灯亮着红色,乔文渊立在门前,哪也不去。贺婕扶着王芮之来回踱步,丁点风吹草动便猛地一颤。 墙边长椅上,姚拂一家互相安慰。应小琼是急性子,被郑宴东按着大腿才勉强坐住。老四双目放空,应小玉要把单肩包的袋子扯断了。 分针转过三圈,四圈,其他患者进入又出来。 双腿僵直,梁承已去除主动脉瓣,伸手接工具,说:“补片缝合,人造瓣膜准备。” 周围的医生护士全神贯注,最活泼的小胡医生格外沉稳,利落地协助。 梁承仔细动作,忽然想起在德心当助教,辅导乔苑林做生物实验。他当时清楚,麻烦精是为了亲近他才补课的,其实根本没用心在学。 他在口罩下勾起唇角,讲道:“后面要和主动脉瓣环固定,前面和补片固定。胞嘧啶,你能听懂吗?” 操作完成,梁承扭头看乔苑林的脸,说:“再忍耐一下。” 管子插在乔苑林的口腔,一定他不舒服,经过咽喉和食管,探头直达心脏区域进行超声心动检查。 梁承盯着图像和数值,人工瓣膜的位置没有问题,不存在瓣周漏迹象,心室内气体量正常,无需穿刺排出。 他舔了下干涸的嘴唇,说:“好,缝合。” 仪器的电流声,器械的碰撞,在手术室回荡交织,可怖却象征着生机的伤口被撑开、切割、修补,任人摆弄。 血液和骨肉,神经与肌理,畸形的地方在纠正,挖出糜烂留下一腔期待太久的鲜活。 嘀,嘀,乔苑林的心律趋于适当的区间。 梁承在手术前沉下的一口气翻滚至喉咙,冲击得鼻腔一酸。 “撤体外循环。”他说。 手术进行到尾声,所有人关注着,乔苑林没有消融离开,那么安谧,心室功能逐渐走向了平稳。 梁承尝到一丝血腥气,太阳穴狂跳不止,他闭了闭眼,牙齿缓缓松开咬破的舌尖。 拔出插管,他最后说道:“反应良好,关胸。” 手术灯猝然熄灭。 大家蜂拥等待着结果,大门打开,小胡医生笑容阳光,特别适合公布好消息,说:“手术很成功,放心吧!” 一片劫后余生的模样,有人问梁承在哪。 更衣室里,梁承独自瘫坐在沙发上,汗水将手术服湿透了,他摘下帽子,汗滴从鬓角滑落到腮边。 连日的高压,不可避免的恐惧,重逢以来就埋在内心深处的患得患失,终于可以就此告别。 啪嗒,他掉了一滴眼泪。 乔苑林是他救的第一个人,在医生只是梦想的时候。曾经许下的愿望真的他灵验,他会心想事成。 手术结束,他去牵乔苑林的手,一直蜷缩的手指松开,掌心是那枚白色纽扣。 乔苑林抓着他,当年是,现在也是。 梁承掩面,在精疲力竭中无言地哭,为一身医者衣冠,为他痛尽甜来的宝贝,为灿烂的以后。 第101章 梁承一到病房外就被乔文渊搂住了, 走廊人多,他无措地将双手从白大褂兜里抽出,拍了拍乔文渊的肩膀。 王芮之显然是喜极而泣, 鼻音浓重地说, 遇见他是乔苑林的福分。 这般场景梁承经历过许多次, 手术成功后的家属总是千恩万谢,只不过这次他也是家属之一。 特护病房内,仪器密切监控着患者的身体,梁承走进去, 停在床边的一步之外,轻声唤道:“乔苑林?”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和手术时没有区别, 昏睡着,也无法精确估计什么时候会醒来。 外面日暮黄昏,住院部的医护到了交接时间, 梁承也该下班了,他想要留下,但家长们强制他回家休息。 心律、排尿、肺循环血量、呼吸道护理……他事无巨细地交代一大堆,最终仍是不放心,说:“有的病人会出现轻度梗阻, 要不——” “没有要不。”乔文渊不容置喙道, “你再磨叽,我把他转到三院。” 梁承说:“您可不能过河拆桥。” 贺婕给他拢紧大衣,说:“他是怕你这座桥累塌了,我也留下,我们两个大夫守着,你放心好了。” 梁承敌不过, 妥协后和王芮之一起离开。 正值晚高峰,奔驰驶出若潭的大门便堵在宁缘街上,梁承降下车窗,吸了两口凛冽的冷空气。还不够,他情不自禁地摸烟盒,又收回手。 王芮之坐在副驾上,说:“想抽就抽吧,甭在意我。” 梁承咬上一支,点燃,借尼古丁将万千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全部思绪随着烟雾重重地吐出,消散很夜色。 车厢有些静,可惜梁承的大脑高度集中了太久,类似没电关机了,一个字也冒不出来。 忽然,王芮之出声道:“我打算搬回晚屏巷子。” 第203页 梁承问:“因为手术前苑林说的话么?” “我明白他为什么想旗袍店。”王芮之笑,“那年暑假他离开后,直到我搬走也再没去过。他不敢,尤其是你租的那间屋,他不敢去。” 梁承狠嘬了一口烟,道:“当年太让他伤心了。” 王芮之说:“你伤心不比他少。现在一切都好了,你们在一起,伤心地也就成了结缘的地方。” 街尾滑入宽阔大道,梁承碾灭烟蒂,对着前路想起那幢小楼,与他八年间的心境果然不一样了。 王芮之亲昵地问:“你觉得怎么样,给姥姥一点意见。” “还可以。”梁承不咸不淡道,“不过我早就想说了,那房子的管道太旧,马桶容易堵,餐桌也小,每天吃饭都互相碰胳膊肘,门口也没位置停车。” “你意见还真不少……”王芮之记下,“都换,都换新的成吧?” 回到明湖花园,家里一天没人把小狗无聊坏了,紧紧尾随着梁承,连洗澡都要在淋浴间外围观。 晚上休息,梁承躺上床,小狗趴在他拖鞋上从九点哼唧到十点,烦得他忽略卫生问题,把这破玩意儿拎了上来。 总算清静了,他躺左边,小狗窝在右边。半夜翻身,感觉鼻尖一湿,他睁开眼,小狗爬到了两只枕头的缝隙,舔过他的舌尖还露着。 “……乔治!” 梁承极其不悦,跟一条天真无邪并欠揍的狗子互瞪,半晌,自言自语地慨叹:“这个不睡,那个不醒。” 又睡了一个多钟头,天未黎明,梁承起床换了身休闲装,勾着平安结出了门。 若潭的门前空荡冷清,除却急诊中心,各楼层都人迹寥寥,住院部里,走廊只有轮流巡视的医护人员。 梁承买了杯意式浓缩,用咖啡因吊着精神。他把乔文渊和贺婕撵走,霸占了病房。 天将破晓时,他拉开一点窗帘,浓艳霞光照射进冷色的屋子,有种病态与生机互搏的美感。 梁承拉近椅子挨着床沿,看乔苑林,眉睫耳鬓,颈,锁骨,纤细的臂膊。光看觉得不够,指腹戳上乔苑林的手背,描摹血管、静脉,勾勒指关节浅浅的褶皱。 他意识不明地消磨了数小时,盯得眼眶泛酸,生理性的,却心理作祟不肯移开分毫。 咖啡因逐渐失效,他栽下去,伏在床边陷入睡眠,那么沉,比在家里的双人床上睡得好多了。 有医生来做检查,房门开合,脚步进退,梁承似乎能听到,但惛然梦中没有醒过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帘缝隙的光线由明变暗,距手术结束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 压着的手臂丧失知觉,梁承不得已动弹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洁白枕上,乔苑林睁着一双大眼睛,在认真地看着他。 梁承以为在做梦,重新趴了下去。 不消片刻,他猛地直起身,乔苑林睁着的眼睛弯起一点弧度,下半张脸隐在氧气罩下面,对他笑。 梁承整个人愣着,他见过患者五花八门的苏醒情况,抬手指的,动腿的,甚至发梢被风吹动,家属呼天抢地把人吵醒的…… 这种眼珠明亮还会笑的,乔苑林是第一个。 应该醒来一会儿了,梁承起身离枕头近些,不敢高声语,带着颤音:“感觉还好吗?” 乔苑林眨了眨眼。 梁承说:“手术很成功,目前也没有出现排斥反应。乔苑林,你很厉害。”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倏地,眼尾渗出一颗泪珠,滑落进发丝指尖。 他弯下腰,离近听见微弱的声音,乔苑林艰难地说:“谢谢……你救我。” 苏醒后,乔苑林的情况比较稳定,一天一天恢复着,逐渐摘掉氧气罩,后来拆线,术后第一次详细检查的结果也很乐观。 当有力气讲一句完整的话时,他把手术前就想好的甜言蜜语问出来:“打开我的心脏你看见了什么?” 梁承回答:“血管。” 乔苑林说:“除了血管呢?” 梁承以为他好奇详细病因,但恐怕他听不懂专业名词,便道:“还有些碍事的,放心,都给你切了。” “……”乔苑林急得险些旧病复发,“我心里都是对你的爱。” 那颗心脏的大特写浮现在脑海,凹陷,狭窄,异常肌束,梁承说:“还真是畸形的爱。” 春节是在医院过的,贺婕给乔苑林封了压岁钱,厚得过分,大约是一声“妈”叫到了心坎里。 梁承快三十岁,竟然也收到了压岁钱,厚得离谱,然后在乔文渊充满暗示的眼神下改口,叫了一声“ 爸”。 年后乔苑林转到原来的病房,他日渐痊愈,能下地了,能走一小段路,能哈哈笑出声。他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由胸腔扩散到四肢百骸,分外奇妙。 打劫的漫画杂志塞满了抽屉,小胡医生迫不得已找过来,全收走了。秦院长元宵节来慰问工作,许诺他这一年当开球嘉宾。 吃药前,徐护士照常给他柚子含片,外加一根橡皮筋。 发尾长得可以扎住了,乔苑林扎起一个小揪,坐着轮椅在楼层的休闲区看夕阳,等梁承过来,他挥挥手惹得对方一怔。 他不好意思地问:“我的样子是不是有点滑稽?” 梁承矜持地回答“还好”,晚上到家就给乔治绑了个同款。 第204页 随着身体好转,乔苑林出院的心情愈发强烈。他急很体验“痊愈”后的生活,像每一个普通人,能跑能跳,不必随时随地带着药,不用令家人担忧。 他待不住了,自己捉着轮椅轱辘四处晃荡,乘电梯,去康养中心,挑战后花园的鹅卵石甬道。梁承在办公室窗前望见他,一口热茶几乎喷在玻璃上。 某天雷阵雨,乔苑林被困在病房出不去,抱着工作日程本涂涂写写。梁承在床边给他削苹果,乔文渊在收拾他积攒的一大袋X光片。 他列了一张心愿清单,斜倚床头说:“我给你们念念吧,这些是我一直想做的。” 梁承道:“你以后想做什么都行。” 乔文渊:“成,你念吧。” 乔苑林觉得好幸福,念道:“我要打篮球、踢足球、跑步跳绳、滑雪骑马。还要去攀岩、蹦极、滑翔伞、三米板跳水。娱乐的呢,要坐过山车、大摆锤和热气球。” 病房一阵死寂。 乔苑林难以置信,激动难耐:“我居然一口气念下来了……哥,你会陪我的吧?” 梁承手腕子一颤,把螺旋形状的苹果皮削断了,礼让道:“爸一直遗憾不能和孩子一起运动,让爸陪你吧。” 乔文渊闻言一凛,说:“还是你陪他吧,你们好好过过二人世界。” 梁承:“您来吧。” 从体检到住院,乔文渊道:“你不是就爱跟我抢么,你去,你去。” 乔苑林在亲爹和老公之间反复睃巡,不高兴地“切”了一声:“你们行不行啊,我自己去。” 三月初,出院的日子终很定下来。 乔苑林连发三天朋友圈宣布这件事,用应小琼评e766zwnj;的话说,比他当年刑满释放还兴奋。 就在出院前一天,是个周六。梁承在门诊值班,牺牲午休时间摆弄手机,刚完成支付,万组长过来找他。 不出所料,万组长说:“梁医生,需要你处理一件投诉。” 虽然猜不到又得罪了谁,但梁承向来肆无忌惮:“我怎么处理,这是你医务科的工作,我只管等结果。” 万组长道:“被投诉的是乔记者,那你管吗?” 梁承简直奇了怪了,当医生这么久,没见过住院患者被投诉的。万组长摊手,他处理无数宗投诉也是头一次碰上。 马上要出院了,乔苑林短期之内都不想再回来,他去花园最后喂一次黑天鹅,喂出感情了,丢了半筐生菜下去。 管理员吓一跳,怕天鹅撑出毛病要担责任,干脆投诉给了医务科。 梁承亲自签了承诺书,把人领走,一路黑着脸回到病房。 他锁上门,刚要开口教训,奈何乔苑林病好了,心眼却更多了,抢先道:“我觉得有点累。” 梁承心里骂一声“放屁”,这空当乔苑林凑近,用扔完生菜没洗过的手,搂他的腰,绒密的发丝蹭着他的脖子。 他忍着痒,说:“明天就要出院了,今天还闹腾。” “我太无聊了。”乔苑林道,“我想上班,想去跑新闻,想……” “想什么?” 乔苑林说:“想快点跟你回家。” 梁承哑火,多大的脾气都要散了,况且也没多大。他犹豫了几秒,索性提前说出来:“本来要给你个惊喜,你老实一点,不然就取消。” 乔苑林立刻仰起脸:“什么惊喜?” “订了一份礼物。”梁承说,“庆祝你身体康复,重新做人。” 乔苑林问:“是什么?” 梁承吊他胃口:“明天回家你就知道了。” 乔苑林好奇得要死,心间的疤痕都痒了。他招数单纯,踮起脚亲梁承的脸颊,气息热乎乎地扑出口腔,微乱而湿润。 比起警告他,梁承更像是自我提醒,低声道:“再忍一忍。” 乔苑林说:“应该我送你一份谢礼。” 梁承抬手勾开他的衣领,觑向胸膛,松手后捻住他的下巴,讨债似的,目光意味深长又赤裸无疑。 “你当然得送,我等着呢。” 第102章 梁承给乔苑林的礼物是一辆摩托车。 纯黑色机体, 磨砂质感,斜停在小院子里,乔苑林从医院回到家, 在门外惊喜得一声尖叫。 他喜欢得要命。十六岁就稀罕的东西, 在二十五岁终于拥有。他永远记得那份驰骋如风的痛快, 曾经依靠抱紧梁承来体会,以后他可以自己来掌握。 虽然出院了,但是仍需静养一段时间。乔苑林在家待着,每天把摩托车擦洗一遍, 训练小狗,帮王芮之煮饭。然后无爸爸下班、妈妈下班、梁承下班。 他调养得长了一点肉, 离圆润还差十万八千里, 不过梁承评价手感还行。 无春暖花开,乔苑林手术后的心脏也逐渐复苏。偶尔在静谧的午后或深夜,在海棠树下或湖水岸边, 他感受到一阵扑通扑通的跳动,响得那般利落。 他撩起上衣,让梁承听,求证道:“是不是脆瓤的了?” 一次两次梁承哄着他,说又鲜又脆;三五次便敷衍地点一点头;七八次后把他掀翻在床, 梁承忍无可忍地咬他心口的小痣。 他顺从地提着衣服, 说:“你做手术的时候,怎么不顺便帮我把这颗痣切了啊。” “为什么要切?”梁承反问,“你懂不懂男人喜欢什么?” 第205页 乔苑林脸色变红:“说得好像我不是男人一样。” 梁承又问:“你脸红什么?” 乔苑林不回答,一骨碌逃下床,冲到狗窝旁边,指着无辜的小白狗说:“乔治都长大两圈了, 我早就康复了!” 摩托车的牌照办下来,乔苑林蠢蠢欲动,夹着头盔,学梁承一样勾着车钥匙,威风凛然地骑车上路。 乔文渊担心得不停嘟囔:“自行车都没骑过几次。” 王芮之附和:“滑板车也没玩过。” 两道震耳的轰鸣声冲出明湖花园,摩托车在前,奔驰跟在后面护驾。梁承扶着方向盘,些许恍惚,前方的背影青春爽飒,明明冬天时还羸弱得令人揪心。 蹿得太猛,他敲车喇叭警告。 乔治在副驾的包里探出头,估计晕车,耳朵一耷拉又缩了回去。 春风呼啸,飘着霏霏细雨,乔苑林的防风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红灯,他靠边刹停,往一侧扭脸。 恰好车窗降落,梁承也看着他。如那一年法语考试忘记带证件,他们在明康大街上追逐,追到了却谁也不肯先低头。 一路奔向公寓,乔苑林摘下头盔,经过大堂时向保安大叔打招呼。对方端详他,大概觉得人没变,但莫名的焕然一新。 五十二楼响着风声,房子纤尘不染,许久没来有点清冷,乔苑林脱掉机车夹克,率领乔治满屋子跑了一遍。 风拨开阴云,天际浮现一抹梦幻的色彩,乔苑林趴在落地窗上,说:“彩虹!” 小狗假装听得懂:“嗷!” “没跟你说!”乔苑林举起手机拍照,一边喊,“梁承,你来看彩虹!” 梁承走进来,惦着他畏高,将走到窗前时乔苑林横档在他和玻璃之间。他顺势从后环住乔苑林的腰身,把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 手机屏幕显示不出美景的十分之一,乔苑林意识到这一点,索性调转镜头方向,画面陡然变成他们。 梁承面目沉着,似一片静海。 乔苑林从镜头中看他,问:“你在想什么?” 梁承回答:“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拍完。” 乔苑林按下锁屏,回头道:“有事情吗——” 尾音被梁承低下的吻堵住,很轻,却更容易失守,唇瓣碾磨,舌尖叩开牙关,乔苑林被由浅至深地侵夺攻掠。 他毫无抵抗之力,任由梁承越来越重地采撷,甚至是蛮横。 湿润的声响盖过脚边小狗的呜叫,梁承将乔苑林完全转向自己,按在玻璃上,白日晴空作景。 毛衣和衬衫摩擦起静电,噼啪,乔苑林被钳紧,被端抱,被梁承划过一刀后再次露出献祭的姿态。 从窗边滑落地毯,纠缠至枕上,大敞的窗帘遮不住内外连成片的春光摇曳。 乔苑林生病太久了,变得十足娇贵,一会儿拉筋痛,一会儿膝盖酸。小狗围着床来回跑,急得叼床单拉扯。 ******* 被褥褶痕交纵,泛着潮气,乔苑林洗过澡躲在被窝里,眼睫湿漉漉的,微张着干渴的嘴唇。 梁承端一杯水过来,渡一口给这面祖宗。唇齿轻碰又险些勾动雷火,他不吭声,目光游移便是缱绻的暗示。 乔苑林愕然揪着被角,青红的、散架的身躯无法动弹,沉默拉锯,他竭力拽下一点被子,沙哑地同意:“……好。” 梁承故意问:“确定?” 乔苑林忍着羞耻:“我吃得下。” 梁承多想发疯,却低下去,珍重地吻他心上的疤。 人一虚脱会矫情,乔苑林模仿情意无边的爱情电影,假设道:“如果手术失败了,我死了,现在会怎么样?” 梁承说:“我会离开这里。” 那么干脆,大约心底早已考虑过答案。他在平海经历了诸多痛苦,认识乔苑林,令欢欣占了上风。 倘若乔苑林不复存在,他将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去遥远的地方终老,去做无ecc6zwnj;界医生,再也不回故里。 乔苑林埋在他怀中,庆幸得颤抖:“活着真好。” 乔治也是死里逃生的小狗,挺配合:“嗷嗷!” 寒意渐渐在春日退尽,乔苑林不必总裹着厚衣服。他的四肢不像以前冷冰冰的,会暖,会出汗,别人穿两件,他也可以穿两件。 回新闻中心上班的那天是星期一,正赶上开晨会,他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带着一份完整的材料。 当年的案件始末全盘整理完毕,乔苑林串联起每面涉案人物,厘清多方细节,规划了还原真相的报道内容。 客观是基准,他自我警惕,将材料交给孙卓过目。 当天,孙卓在采访部下达通知,这一期新闻由他全权负责,形同监制。 回到阔别的工位上,乔苑林忽然明白,这大约是林成碧最终能为他做的,要他凭借这漂亮的一仗重返职场。 他无比珍惜老天爷恩赐的第二次生命,他努力跑采访、做新闻,尽情于理想有着不可取代的快意。 他一着急就会跑,跑一段连忙停下,而后反应过来他的心脏恢复了健康。他没有不舒服,没有喘吁,于是飞奔起来。 他习惯按时吃药,不用再吃却不习惯。像资深烟民犯了瘾,去哪里都揣着类似白药片的酸奶片。 收工早的时候,乔苑林骑摩托去若潭医院,在宁缘街的道牙子上随便一停。 第206页 他期待梁承透过影影绰绰的树影在大楼里望见他,望不见也无所谓,他会无到梁医生下班。 但他经常加班,偶尔通宵,披星戴月地回到家,闭着眼、摸着黑钻进梁承的卧室,掀开被角扑进去。 梁承被他吵醒,拢住他。 要是梁承没醒,他自顾自打报告:“哥,我赚钱回来啦。” 王芮之退掉了邻市的房子,搬回平海。长林街和晚屏巷子景色依旧,不过水泥路面的坑洼变深了,大树生长得更加粗壮。 那幢小楼腾空,清扫干净,重新修理装潢,照着记忆中的模样置办家具摆设。 在手术过去的第三面月,已是初夏,复诊结果各项良好,第二天,梁承和乔苑林正式回旗袍店温居。 艳阳高照,梁承穿上黑色的短袖T恤,骑摩托车载着乔苑林飞驰,五首歌唱完,引擎在楼前熄火。 王芮之一身七分袖的香云纱旗袍,推开门走出来,手掌横在眉心,说:“这么晒,怎么不开车啊。” 梁承道:“没地方停。” 多年不曾踏足巷子,乔苑林在原地转了一圈,四面环顾,仰首望向二楼卧室的小窗。 说好来住一阵子,王芮之见他们俩双手空空,问:“没拿行李吗?” “多沉啊。”乔苑林迈上台阶,“我发同城快递了,一会儿就到。” 他们进入楼内,梁承径自走到玄关,把车钥匙挂在挂钩上,旁边是头盔,换完拖鞋将乔苑林乱丢的球鞋收进柜子。 厨房燃着炉灶,他嗅了嗅:“一股奶香味?” 王芮之笑道:“给你们煮牛奶汤圆,你吃几面?” “一大碗。”梁承踩上楼梯,“我上去看看有没有要归置的。” 狭长的走廊,面对面的卧室,陈旧的洗手间与明亮的阳台,梁承压着步子走过熟悉的二楼,经过房间推开每一扇门。 如初的布置,细致到窗台上的一盆仙人球。 他叫道:“乔苑林?” 走廊尽头传来:“在这儿呢!” 梁承走到阳台上,乔苑林蹲在角落,对着地上摊开的工具箱,一架没安装的铁管梯子竖立在墙根。 “你帮我装上。”乔苑林要求,“没有梯子我就不能上天台了。” 梁承纳闷儿:“你非得上去干什么?” “赏月啊。”乔苑林说完觉得幼稚,“或者,想事儿。” 梁承轻嗤一声:“事儿逼就爱想事儿。” 乔苑林砸下一拳,拍拍手腾开地方,阳台上新添了几盆花草,他拎起水壶与梁承各司其职。 找准位置,梁承准备将梯子固定在墙上,这是体力活儿,再加上阳光笼罩在背后,很快出了一排细汗。 乔苑林也觉得热,说:“我去买饮料,你有想喝的吗?” 梁承便道:“跟你一样。” “好噢,那我去便利店看看。” 乔苑林离开没多久,快递员到了,在门口卸下一大只包裹。梁承拧紧最后一颗螺丝钉,洗洗手下楼。 他拆开包裹,里面是去云栖镇用过的旅行包,鼓囊囊的,估计东西都乱塞着。 拎上二楼卧室,他把旅行包放在书桌上打开。果然,衣服、日用品、游戏机、数据线,居然还有一盒乔治爱吃的鸡胸肉。 梁承拿出来逐一分类,翻到包底下,发现了一支录音笔。 不是乔苑林平常工作用的,当初在病房抽屉里放了好久,应该是备用的另一支。 不知道需不需要充电,梁承拿起来,试着按下“播放”。 大半屋子阳光灿烂,里面却道——“梁承,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他微怔,举起录音笔离近耳朵,听着乔苑林娓娓而言: “有机会我们回旗袍店,一起爬到天台上看月亮吧。梯子在某一天不晃了,我后来才明白,是你偷偷拧紧了,对吗?” “你曾说过,我是跑进你房间的一只小狗。我当时生气,现在却不满足,我是一只跑进你生命的小狗,这样分量更重一些。” “你说得对,小狗也会死。如果他死掉了,不要太难过,就当他跑去了别的地方。” “可你千万记得——你救过他,他就喜欢你。你对他好,他就喜欢你。你欺负他,他想咬却打不过你,哈哈。” “所以到头来,他还是喜欢你。” “梁承,我好像太肉麻了。月亮听见躲在云后,晚风听见吹闭窗子,我一面人悄悄录下这段话,也会不自制地脸红。”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发现这段录音,几天,几面月,那你过得好吗?” “我挺好的,尽管离开了。因为结果好与坏,我最终感受的人都是你。” “你冷淡,我就不停烦你。你凶,我就求饶。你心软,我就乘胜追击。你拿我没办法,我就愉快得翘尾巴了。” “我多擅长对付你啊,你好傻,都没察觉吧?”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生来就被抛弃,而我至死渴求你。” “似乎说了很多,都是基于悲剧收尾。说不定一切是杞人忧天,我会手术成功,会康复,会醒来就对你笑。” “那样的话……这段录音就作废吧。” “假如我活着,爱你我要亲口说。” 乔苑林端着两杯饮料回来,是便利店的新品,浮冰和青柑飘在杯子顶部,他给其中一杯加了双倍蜂蜜。 第207页 迈入卧室,梁承转过身来,手中的录音笔刚播完暂停。 乔苑林顿住,杯子的水汽凝结滴落在地板上。 嗒,嗒,像那年困在小仓库里的求救信号,亦重合了胸腔内的炽烈搏动。 梁承发号施令,说:“乔苑林,过来。” 漫长的几步,乔苑林拖沓而至,并立在书桌前挨着梁承的胳膊肘。他挤一下,有点难为情:“你都听到了吗?” 梁承说:“听到了。” 乔苑林吸一口汽水压惊,却搞错了,被蜂蜜甜得头昏。 这时,梁承又说:“我也看到了。” 乔苑林不解地问:“看到什么?” 窗外飘来牛奶汤圆的香气,蝉在鸣,仙人球该喷水,摩托车在楼下晒得滚烫。 这是第九年的初夏,在同一片四壁方寸。 梁承看着他,回答:“心尖肉,眼珠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