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出一个腹黑丞相》 分卷阅读1 《喂出一个腹黑丞相》 文案 【撩汉不自知·逃婚女将军 X 腹黑闷骚宠·追妻小御史(后期丞相)】 孤苦伶仃的小顾怀璧被卖给了公卿苏家,给那病痨小公子苏晏当童养媳。 某日为免责罚,她情急之下,以嘴给他度了回药…… 后来,她翻窗逃了。 一别多年,她已成了个女扮男装的铁血名将。 再无人敢欺惹,好不自在! 可谁成想回京叙职时,竟被某个小御史给参了本子。 更可恨的是,那厮非但参她,还住到了她隔壁! 听到这狗御史名唤苏晏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她摩拳擦掌,决定教他重新做人。 然而数日后…… 被反“教做人”的怀璧,面对那步步紧逼过来的腹黑苏晏,心中直发虚。 苏晏:“顾将军生得令某觉得有些熟悉。” 怀璧:“我,我路人脸。” 苏晏低头在她颈间轻嗅:“闻着也熟悉。” 怀璧:“我、我用的香料是大路货。” 苏晏低头,唇覆上一片柔软,低声笑:“这温软的触觉,亦是。” …… 且听顾怀璧说出自己逃婚对象兼监察长官住在隔壁、她还花样作死的故事。 怀璧:“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腹黑高冷高智商、能动口绝不动手禁欲男 X 飒爽刚毅美强惨、一言不合就动手暴躁女】 【强强联合,一代名将(女)和一代名相(男)的狭路相逢(cai ji hu zhuo)。】 食用指南: 1. 1v1,HE,sc,甜; 2. 一边搞对象一边复仇;甜且爽;女主负责武力输出,男主负责智力输出;男主前期御史,后期拜相,爽就对了; 3. 全文架的很空,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 强强 破镜重圆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怀璧,苏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冤家路窄我先走 立意:困难面前不低头 第1章 京城醒的比别处早些。 卯时城门一开,不到一刻钟,整条街就人声鼎沸、络绎不绝了。 榆树街是南北向的四条主街之一,北接巍峨的昭阳公主府,南临在城内折了个弯的漓江,宽有四车,除了直通皇城和南门的御街,就数这条街最为气派。 街肆景象亦最为繁盛。 街上有一座酒楼,三层楼阁,红漆绿瓦、檐牙高啄,高度仅次于附近的望楼,是人称天下第一酒楼的“燕归楼”。 顾怀璧就宿在这间酒楼。她到京城还不到十日,临行前段大哥特别叮嘱她要行事低调,是以她连行馆都未去宿,只去吏部点了个卯,就在此间宿下了。 第一就是第一,酒菜俱佳,床榻也软,随时有热水供应,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怀璧清早醒来,算了算手上所余不多的银子,心中一片茫茫的白。 好一会,才混沌着下床,胡乱抹了把脸,预备下楼随便整点什么便宜的吃食对付对付。 其实她本来倒也不是这么穷的,只是……一言难尽。 大清早上,燕归楼中人已熙来攘往。怀璧好容易在正对门的桌子那寻到一个座,招来小二,叫了碗素面。 桌边已然坐着一个人。等面的过程,怀璧无所事事,不自觉往那边觑了一眼。 这一眼就将她的眸光钉在了那人……跟前的面上。 粉中透白的大虾,当真是冰肌玉骨;一旁卧着的几颗鹌鹑蛋,亦是珠圆玉润。 而面的主人却坐怀不乱,老神在在地捧着书,正看得起劲。 怀璧暗叹一声暴殄天物,吞了吞口水,艰难将目光移开。 她自忖做不了柳下惠,怕下一刻兽性大发当街和人抢起面来。眼珠子四处打转,不敢往身侧那人的面上再多停半分。 转着转着,忽然瞥见正对着门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浑身似猛虎初醒一般,一个抖擞。 而亦是恰在这时,面的主人阅罢一章、合起书,提起面前的筷子,夹起一筷子面。 “哪里走!” 眼见来人就要走过街面,怀璧情急之下就手随意一抓,恰抓到身侧人手中的筷子,想都未想,飞掷出去,口中伴着威风凛凛地一声大吼。 筷子带起飞虹似的一串面汤,尽数溅在桌旁那人的衣襟,和身侧的书上。 那人惊愕之间抬首,已见一道淡青身影轻轻一跃出了门。身姿矫健利落,像捕猎的野兽。 “咄咄”两下劈空快响之后,筷子稳稳插入街对面的廊柱之中。那熟悉人影被这凌厉疾风一扫,身子一顿,两腿霎时软了。 怀璧接着一个起落,已追了过来,一 分卷阅读2 脚将那人踹翻,足踏着他肩头,居高临下地喝问:“李二,老子的银子呢!” 李二一瞬的惊悸之后,迅速反应过来:“什么银子?大侠认错人了吧,小的都未见过你,哪来什么银子之说!”被人踩在脚下,虽然吃痛,却并不怎么慌乱,咧着一张泼皮般的笑脸,声音不高不低道。 这声音不高不低到,恰能让街旁燕归楼中的人闻在耳中。 筷子的主人透过渐渐围拢的人群,望向那英姿勃发的身影,眸光似被日光一照,不自觉眯了一眯。 低头看看自己襟前的狼藉,神色隐在垂下来的阴影里。 怀璧见那李二翻脸不认人,冷冷一笑:“未见过?那爷爷就帮你回忆回忆!”说着,脚下就是狠狠一压。 李二痛地一声杀猪般的尖嚎。 在军中久了,这等让人痛而不让人死的活计,她已然十分驾轻就熟。 怀璧踏着他肩,自腿边掏出把匕首,抵在他下颌处:“十一月十二那晚,是谁带爷爷我去的赌坊?” 匕首泛着冷然的光,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眼看那刃口就要触到肌肤,李二感觉到一阵森森寒意,本能一哆嗦:“是、是小的。” “这不,认得了么?”怀璧唇畔微扬,匕首更进一寸:“我再问你,是谁出千诓了爷爷的银子?” 李二吞了吞口水:“是、是那赌坊的人。” “哦,是那赌坊的人……”怀璧意味深长一笑,脚下忽然一使劲,伴着一声骨骼的咔咔响,怀璧匕首离了李二下颌,对准李二的手,眼看顷刻就要落下:“上回断的一指……又接上了?看样子这教训还不够深刻……” 那日她原只打算赌两把就走,却不料连输两把欲走时,赌坊的人按住了李二,说李二欠债不还,手起刀落,就断了他一指。 李二跪着求她。她本想掀了那赌坊带他出去。李二却不肯,说借据押在他们手中,逃去天涯海角也无用。 无妨,有她赌场小霸王在,赢回来就是。 怀璧就这么被一环扣一环地诱着,又赌了数把。 虽输了大把银子,但到底将李二救了出来。怀璧带着千金散尽的穷豁达,心中倒也有几分快意。 然没想到回来和薛守一合计,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再追回那赌坊时,那地方已然搬了个空空。 正一肚子愤懑兼一筹莫展间,这厮竟送上了门。 怀璧的刀刃堪堪触上李二小指,李二浑身打筛子般剧烈一颤:“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心黑眼瞎,不该打大侠的主意!求大侠饶小的一命!小的愿做牛做马……” 怀璧懒得听他啰嗦:“少废话,爷爷的钱呢?” 李二小心觑了她一眼,见她眸中寒光泠泠,犹豫了一会,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钱袋,颤颤巍巍捧到她跟前:“只、只剩这些了;其余的,都被那几人分了。他们本就不是京城人,这几日,去、去别处骗钱了……” 匕首“唰”的一声归回鞘中,怀璧松开踏在他肩上的脚,掂了掂钱袋,心中霎时一片苍茫,二百两银子就剩下这些——这泼皮,老子非拆了他! 正扬起拳头,却被冲过来的小二山生按住:“大侠,这泼皮裤子破了洞都舍不得补,可见是真没钱了,你这当街打伤了他,告到京兆尹那,你还得赔医药费,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听到“医药费”三个字,怀璧心头狠狠一跳。半晌,收回手,重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指节捏的咔咔响:“滚!” 怀璧随山生回店,店中旁的跑堂没事人一般,如常穿梭,忙着手中的活计,连眸光都未向她身上多掷一眼。 到底是大酒楼,打杂的都这般宠辱不惊,有大将风度。 有一回怀璧忍不住问:“怎么你们都不爱看热闹吗?” 山生一派阅尽千帆的傲然,淡淡一笑:“看腻了。哪个月这街头不打个三五回的。不是东家马车撞了西家骡子,就是为了一箩筐鸡蛋掀了人家摊子。哦要是赶上了三年一度百官进京述职的年底,那这街面就跟戏台子一样。文官还好,只是动动嘴皮子,让下人别别酸劲;武官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上来就干,就为这,我们掌柜当年开店的时候特意将这店面架高了三四个台阶。不过还是无用,隔三差五,依然会有个把人被摔飞进来,砸了桌椅柜台什么的……” 今年,就是三年一度百官进京述职之年。 怀璧宿在客栈,未与人通报过身份,只是小二时常见她在院中练剑,身姿轻矫飘逸,比绘本中还要潇洒,便以“大侠”称之。 “所幸这些武将出手也和脾气一般大大咧咧,砸的干脆,赔起钱来也干脆。每回一见人打进来呢,我们掌柜就跟在人后面,颠颠列着清单……这样一回砸下来,只赚不赔……这两年,店里古董摆设都多了,就是……”小二悄悄压低声音:“……专供人砸的。你看这个,说是前朝贵妃用过的碗,假的,二钱银子从后街当铺淘来的。这个,景帝年间杜相家中摆过的瓷瓶,亦是假的……” 怀璧听他说的坦诚, 分卷阅读3 十分感佩这小小跑堂的真善美,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这么跟我说实话,就不怕我哪天砸了你们店面不肯赔?” 山生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着摆摆手:“不会!大侠这么简朴,手下一定很有分寸!就是假古董,亦还是值两个钱的……” 京城第一酒楼就是第一酒楼,连个小二说话都这般有艺术。 怀璧方踏过门槛,还未落座,忽听到一向处变不惊的山生平地一声惊嚎:“苏大人您这、这是怎么了?” 她被这一声叫的浑身一震,下意识朝声音来处望去,眸光落在同座的书生身上,不期然怔了一怔。 书生白衣玉冠,坐在一群灰褐短打的食客中间,像一束陡然刺破乌云的光,整个人清贵非凡,与这喧闹街市近乎有几分格格不入。 而那色如寒冰的面上,仿佛有华光在静静流淌。只是一低头一蹙眉,便见潋滟之彩。 怀璧一时竟不知冰肌玉骨这个词该形容他,还是他面前的虾! 私心里,对她而言,当然还是那虾更具诱惑。 怀璧目光不自觉由人转到了虾上。下一瞬,忽然反应过来,霍地抬目——只见那书生衣襟处赫然一道面汤痕迹,像一道恣意的泼墨,水渍还未干,顺着往下继续蔓开…… 额上青筋微微跳动。敏锐的直觉让她感觉到怀中的几两碎银子正扑腾着翅膀,跃跃欲飞。 这难道亦是…… 她的手笔? “劳驾,拿块干布来。”那人并不回目看她,只是低低吩咐了小二一句。 怀璧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兄台,这……小弟鲁莽,实在是对不住!你这衣裳,不如脱下来,小弟给你洗净了还你!” 说着,便似要攥他衣袖。 那人手不知有意无意,往旁边避了一避,“不必。” 小二这时已利索取了干布来。那人接过干布,简单道一声谢,倒未管自己衣襟,执起那本书,先擦起封页来。 那书上汤渍其实已然半干。 怀璧这才留意到,他袖子处亦有一片汤渍。回想方才自己挥毫的轨迹,料想不会溅到那处。大概是他拿衣袖擦书之故。 但他那白衫是丝绸所制,并不怎么吸水。才又让小二另取了干布来。 丝绸制的衣裳被他拿来当抹布擦书,那这书…… 得有多贵? 怀璧在脑中迅速估量了一遍这两样的东西的价钱,眼前微微一黑,好容易以手支桌,稳住摇摇欲坠的心神,一咬牙,道:“要么这样,苏、苏兄,苏兄既不肯将衣裳交由小弟洗净,那小弟不如折成现银陪给苏兄,苏兄大抵估算一下价钱,小弟照价赔偿。” “照价赔偿?”那人擦书的手微微一顿。 怀璧的心被他这一顿提到了嗓子眼。 段大哥说,为人要敢作敢当。 敢作敢当,敢作……敢当……怀璧眼眶湿润,胸口微微刺痛。 方才小二叫这人“苏大人”,既是在朝为官的人,想必十分豪阔,也许不会太……锱铢必较吧。 再者了,这人一身白衣,眉目如雨后青山,有出尘之态,通常这种人,亦是不会沾染一身铜臭的。 怀璧捏着怀中刚得手的几两碎银子,双目灼灼望着他,满心希望他再来一句“不必”。 那人触到她灼灼目光,微微一怔,垂下眼:“你若执意如此……” 怀璧听他话头,浑身一凛,连忙道:“倒也不是…很执意……” 第2章 那人倏然抬目,撞进她一张喇叭花似的谄媚笑脸中,不由怔了一怔,低头拿那干布擦擦襟前污渍,不知想了些什么,有一会,淡淡道:“兄台既客气,那某也客气客气……” 客气客气,大概便是随便要几两银子意思意思之意? 怀璧点头如捣药:“好说好说。”这俊书生真个懂事! 那懂事的俊书生擦衣襟的手一停:“那就……五十两银子吧。” 怀璧耳中轰隆一声巨响。 “五十两银子!你讹人呢!”怀璧忍不住拍案,一只脚不知何时架到了板凳上。 她这一嗓子嚎地邻座纷纷侧目,山生忍不住拉了拉她衣袖,小声道:“顾大侠,赔钱可是你自己说的。” “但也没见过这般狮子大开口……” “你觉得是狮子大开口。人家恐怕只是狮子打了个哈欠……”山生将她拉到一旁,低声说:“这位可是幽州镇国公府的嫡小公子,现而今刚调到御史台……”他们做生意的,从来不敢真惹当官的。这年轻人一届江湖草莽,自然更比不上人家满门公卿的御史大人。 幽州?镇国公府? 满大盛只有一位镇国公,而这位镇国公也只有一位嫡小公子。 怀璧脑中猝然跳出一些久远的事,脸色一变。 赔,赔他个奶奶! 怀璧心中正茅屋为秋风所破,领座忽然响起一个有些熟悉 分卷阅读4 的声音:“我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原来是顾将军!” 顾……将军? 山生与那打着哈欠的狮子一同侧目,视线落在怀璧身上。 山生满怀惊疑地上下打量了眼怀璧,这是…… ……哪个草台班子的将军?! 为个五十两银子就要掀桌子的草莽,连碗有浇头的面都吃不起的穷鬼,竟是个将军?! 来人生的小而精悍,双目透着一股精明劲,八字胡须。看着不过四十上下,走起路来却显见已有些驼背,料想是常年在吏部,点头哈腰所致。 怀璧认得他,此人便是当日在吏部点卯,接待他的郎中卢劲。 卢郎中躬身一揖:“下官参见顾将军。”直身转向一旁,又拱一拱手:“苏大人好。” 苏晏掀一掀眼皮,拱拱手:“卢大人。” 论品级,苏晏一个侍御史,远低于卢劲。但御史台可越级参劾,是人见了便给三分薄面,只为省得和这些逢人挑刺的事儿精纠缠不清。 更何况,这位苏小公子的门楣,让他出生便在青云之上,连平步青云都省了。 卢劲一落座,笑道:“苏大人这件衣裳,是越府丝制的吧?哎,这越府丝金贵,惹了脏污,洗也不好洗,可惜了……” 这话一出口,怀璧那句“呸,什么破衣服破书值五十两银子”生生像填鸭一般,被塞回了嗓子口。 默默垂下闪着穷困之光的眼,闷闷应了个“哦”字。 苏晏亦只淡淡“嗯”了一声,垂下首,缓缓搅动面前已然坨了许久的面,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 恍若无人。 卢劲怀揣一腔马屁,一时竟有些怀才不遇的落寞。 此事终究是怀璧莽撞惹起,经卢劲那么一说,怀璧方才掀桌子与人火并的心被压了回去。须臾,不甘心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才打来的钱袋,丟到桌上:“我身上现只有这么些,剩下的,我过两日赔你!” 苏晏伸手捡过那钱袋,收入袖中。眸光快速在她面上一扫,说了个“好”。 说完依旧低头吃面。紧着那上面的菜心不疾不徐地吃了几口,面和虾丝毫未动,便撂了筷子。 接着,拾起桌面上那本书,道声告辞,头也不抬,转身走了。 留下尚生着闷气的怀璧和一肚子才华无处施展的卢郎中。 见人走了,卢郎中像被解了禁制,浑身一摆,又来了劲头——顾怀璧这小子年纪轻轻,在西北屡立战功,又受大将段青林庇护,正是这一向京中的大热门。 当下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双手俸给怀璧,腆起一张笑脸:“顾将军出门在外,只怕迎来送往,有周转之虞,这点闲钱,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将军笑纳。” 一个小小钱袋,的确装不了多少银子。说是小小意思,料来不是自谦。 若是在塞北,这点银子打赏下属她都嫌磕碜,但今时不同往日。 此刻,她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刻着一个字,穷。 苏家那小子又让她屋漏偏逢连夜雨。陈阁老的寿礼还没影呢! 陈阁老任过十余年大理寺卿,同兴元年京中血雨腥风时,他仍在其位。 一桩惨案,几百条人命,牵扯着京城、北疆、蛮族不知多少方势力,无意中改变了不知多少人命运,怀璧便是其中之一。 她此番进京,有一半是为了陈阁老的寿宴来的。有些陈年旧事,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记得。 可……她与这卢劲毕竟交情甚浅,这钱,究竟接是不接。 接了大不了双倍返还便是。 正踟蹰间,门外忽人声一动,一个熟悉的清润嗓音不期然灌入耳中:“小二,还有座吗!” 怀璧一惊,下意识转头:“闻兄?”眼底对着那钱袋放出的绿光还未来得及收起,将来人烫了一烫。 来人略略一怔,展开笑:“顾贤弟,竟在这里遇见你,好巧!” 苏晏走到巷口,自下人手上接过大氅披上。 手脚回过暖后,方觉出刚才有多冷。抬眸一望天边,晴光朗朗,一片碧澄如洗,其实是个好天。 侍从瓦当连忙将一个手炉捧过来:“少爷,你方才跑的那样急,连大氅都来不及穿,快暖暖,仔细别冻着!” 瓦当自幼与他一同长大,因苏晏幼时体弱,算命的令苏府不得过于娇养。老夫人特意准许他与苏晏的相处间少拘泥于规矩,随意些即可。 苏晏接过手炉,将手中的那册书递给他。 瓦当一见那书封页,登时一声平地惊雷般的鬼嚎:“少爷,这不是你辗转了一年、托了不知多少人才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到的前朝孤本吗?!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这样?!且不说这书费的工夫,单单那五百两银子,就够在京城买下半座宅子了!” 苏晏垂着眼皮,牵了牵衣袖,道:“吃面时汤洒了些上去,你去景轩书肆,让戚大娘给换个封页就是。” 说的轻巧! 瓦当虽然只是个小厮, 分卷阅读5 但跟着苏晏这么多年,旁的不说,文房书画上还有几分见识。这孤本的价值,讲究的就是保存完善,与旧时无贰,一本换了封的孤本,就好比掉了一只的鞋,价值可谓是有天渊之别。 少爷你个败家子…… 痛心疾首间,瓦当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带着这本书去吃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碰瓷的呢!” “拿着书挑武人碰瓷,”苏晏回:“我怎么不去和尚庙前卖梳子?” 瓦当仍沉浸在半座京城宅院在眼前灰飞烟灭的茫然之中,如西子捧心般捧着那本书,眼底忧怨悠悠流转:“少爷你究竟图什么,火急火燎地奔过去,此刻却又白白让闻少爷抢了功,何必尽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苏晏踩着矮凳上车,本不欲理会他的聒噪,一低头瞥见他弃妇般的眼神,微叹口气,方徐徐解释了一句:“卢劲此人豪奢钻营,从不肯在酒楼大堂用饭,今日反常,必有蹊跷,我身为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追过去看看,是分内之事。” 瓦当撇一撇嘴,眼白飞上车棚:“分内之事你另外叫闻少爷过去一趟,提醒人家不要上当。别以为我没听见,不过一句话而已,你就坐人家对面,为何要平白将这机会让给闻少爷……上京之前老爷可特别叮嘱过,要与朝中同僚搞好关系,这位顾将军听闻才打了胜仗,是朝中的香饽饽……” 瓦当说话间苏晏已钻入车中,自座下匣中取出一本书翻开。瓦当掀帘进来的时候,他连头都未抬。 第3章 怀璧桌边尚有空位,闻雨声索性在她身旁落座。 他在京郊时曾与怀璧同宿于一个客栈,两人亦由此结缘。 那夜大雪初停,明月映着满地的银白。 因前几日雪大,怀璧一行人在客栈中多耽了几日。在屋中闷了几天,怀璧早已是全身酸痒,一见雪停,便抄起长剑到院中舞了起来。 剑光如碎银乱舞,照亮了轩窗下独饮少年的眼。少年放下刚烫热的酒壶,自腰间解下玉箫,和着窗外的身影,吹了起来。 怀璧闻见箫声,纵不通音律,亦是精神一震。 一曲舞毕,怀璧向二楼西窗抱拳,道了一声“多谢!” 正转身欲回房,楼上忽然响起清朗高声:“兄台能饮否?” 能! 军中人不能饮那还得了! 怀璧应邀上楼,西窗边却不见半个人影。正纳罕间,忽闻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几声咳嗽之后,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在下偶感风寒,恐传给兄台,兄台若不见怪,便这般对饮,可否?” 可! 你买酒你说了算。 于是那晚,两人就着数点梅花、半地残雪,畅饮了一夜。 那人话不多,泰半是怀璧在说。怀璧因这一路自北向南有不少新奇见闻,絮絮叨叨说着,倒也不觉寂寞。 说到酒酣时,沉沉睡去,竟连名字都未通过。 次日酒醒时,怀璧已在自己屋中。猜测定是昨夜那人将她送了回来,便想过来道个谢。 敲响房门,那人却不似前夜那般回避,从容出来相见,面色温润、行止谦谦,正是闻雨声。 怀璧见他气色甚好,一夜畅饮,兼之风寒在身,整个人却精神奕奕,全然不见宿醉之态,不由心生佩服。 抱拳道:“多谢兄台昨夜送我回来。” “昨夜?”闻雨声微微一怔,旋即却似反应过来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的应该的,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其后,两人又一来二往数场,渐渐熟稔。直至怀璧启程,约了京城再会,才依依分别。 “顾贤弟住在这里?”闻雨声唇畔常挂笑意,声音和煦,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是啊!”陡见故人,怀璧一早上的不快一扫而尽。初晨有些清透的日光之中,少年神采奕奕,一身劲装,别有一股勃勃的生机。 似春日生发的草木,沐在日光下,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轩挺向上的势头。 闻雨声一笑。 桌旁的卢郎中见这两人望向彼此的眸中都透着亲切融洽,不甘寂寞地围观了片刻,终于逮着个闻雨声点菜的当口,拱手行了一礼:“闻大人。” “卢大人有礼。”闻雨声从容回了个礼。低头见桌上抛着一个钱袋,随手捡起来,笑道:“这是哪位大人要请客?” 方才闻雨声突然进来,卢劲冷不丁手一抖,钱袋落在桌面上,竟未反应过来。 此刻被闻雨声捡在手中,额上不由冷汗直冒。 闻雨声可不比这头脑简单的武将。他十九岁中榜眼至今,在这宦海已沉浮了数个年头。 卢劲正要开口,那“头脑简单”的武将已快嘴快舌先了一步:“是卢大人的。卢大人要……” “闻大人说的对,下官正欲请两位大人吃饭!”卢劲忙抢过话头,急急道。 怀璧微微一怔,有些茫然地看了卢劲一眼。卢劲却只顾盯着闻雨声手心的钱袋,连 分卷阅读6 眸光都无暇分向这边一眼。 怀璧心中轻轻一跳——那钱袋中莫非不止几两碎银子? 她下意识望向闻雨声。 闻雨声眸光与她相触,回以一个安慰的笑:“卢大人好阔气,拿东海的珍珠请我们吃早饭!京中竟有宵小污蔑卢大人小气,往后再听到此等流言,某第一个为卢大人抱不平!” 怀璧浑身一震。 好你个卢劲,竟在这里等我! 朝中往来,几十两银子还能勉强说是同僚情谊;这一袋子东海珍珠,想扣个私相授受的名头简直轻而易举! 怀璧投向卢劲的目光淬了几丝凛意,将手中筷子一撂:“卢大人既这般豪阔,某怎好拂却大人美意,大人,楼上厢房请吧。” 卢劲起身的腿微微颤抖。 御史台与翰林院只隔了一条长街,伙食却较那边不知好了多少。闻雨声中午常常过来这边蹭饭。 “还是你们孟大人会享受!我们那边的厨子,给你们这位切菜都不配!”闻雨声将饭碗一撂,拍拍已停筷许久的苏晏,笑道:“今日多吃了几块肉,感觉腹中有些油腻,昨日见你得了块上好的梁州茶饼,走,带我刮刮腹中的油星去。” 苏晏让开他的手,起身将碗筷送还厨下,率先走出了饭堂。 苏御史没说“不”,那便是答应了的意思。闻雨声连忙追上来。 苏晏衙房收拾的十分整洁,桌面上坚壁清野,不见一丝杂乱。案上摊着一份折子,墨迹停留在中间处,未题名讳,未加印鉴。 闻雨声原是苏晏衙房的常客,近些日子却因为处理百官进京之事有些繁忙,跑的比先头略少了些。 一进门,十分熟稔地大剌剌一坐,眸光便忍不住四处打量。苏晏颇长于金石古玩,衙房内常有一些别处见不着的宝贝。 只滴溜溜转了一圈,便被他桌上一方砚台所吸引。那砚台形制古朴,一看便知不是今物。 闻雨声快步踱向桌边,端起那块砚台把玩:“啧啧,清河,果真世上没什么宝贝你淘不到!” 苏晏没有理会,径自走进里间取了茶饼来。 出来时闻雨声已放下了那砚台,脸色却有些不豫。 苏晏微抬眼皮,觑了他一眼,转过身兀自烧水煮茶,眸光并未在仿佛正生着什么闷气的他身上多停留半分。 半晌,闻雨声终是自己耐不住,冲过来:“清河,你这折子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苏晏垂着眼皮,将铜壶中的水缓缓注入釜中,袍袖缓缓起落间如流云浮动,自有几分动静相宜的写意。徐徐道:“霁明看见是什么,便是什么意思。” “你、你当真要上折子弹劾顾怀璧?”那日燕归楼外,可是他催着自己前去为顾怀璧解围。 “有何不可?”苏晏往风炉中添炭,淡淡道:“身为朝廷命官,违令赌博、当街斗殴,哪样不有悖法度?” “可那日李二出现的时机蹊跷,明显是有人当着你这位御史在时做戏!” 苏晏拿手中的勺轻轻撇了撇釜中的浮沫,眼皮子都未抬:“那又如何?” “如何?”闻雨声惊讶:“你这么做,岂不是恰恰中了他们的计?” “中计?”苏晏微抬眉眼,定定望向他:“顾怀璧赌博了吗?” 闻雨声被他问的一怔:“赌、赌了。” “打人了吗?” “亦…打了。” “因为他是将军、打了胜仗,法度就要为他所枉?”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闻雨声被他问的结舌,半晌方将思路略顺了顺:“你说的道理是没错,只是你这样,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你明知他是为了陈阁老……” 苏晏淡淡掀了掀眼皮,回给他一个“你是头一天认识我?”的眼神。 闻雨声讷讷闭上了嘴。 须臾,终还是忍不住轻叹:“这么说来,那五十两银子你亦不是开玩笑了?你当真要他赔你?” “为何不要?” “你也知道他近来缺钱缺的紧……你一向手上大方,一年下来给小厮的赏银都不止这么些!”闻雨声道:“何况那衣裳也就罢了,什么书值那么多钱!” 说话间苏晏已筛好茶,转身自身后的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他。 “嗯?”闻雨声准备的一腔话才开了个闸,见到递过来一本书,愣了一愣。 “你不是问什么书吗?”苏晏淡淡应,又垂下头,继续摆弄跟前的茶具:“……这本。” 闻雨声只是感慨,没料到他当真回应自己,怔怔接过苏晏递过来的书,一见那书目,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怀璧这败家小子…… 一腔话堵在胸口,似中午吃的油反上味来,进退两难。 这么看来,五十两银子倒真是客气了。 他今日来本想来当个说客,翻了翻那书,这点心思刹那杳然。 良久,念起那少年清朗明亮的眉眼,和他为这几十两银子愁云惨淡的面容, 分卷阅读7 终忍不住一叹:“算了,他欠你的钱,我替他给了。” 苏晏眉心微微一敛,颔首:“好啊,五百两。” “……” 闻雨声走后,瓦当来为苏晏收拾茶具。 边归置茶盏边道:“少爷,我看闻少爷往南走了,像是去榆树街。” 燕归楼就在榆树街上,他家少爷不会听不出来这层意思吧。 苏晏笔下未停,头也未抬:“哦。” 片刻,瓦当又恨铁不成钢地重重补了一句:“闻少爷去燕归楼找那位顾将军去了!” “嗯。” “少爷,你中午吃了啥?咸不咸?” 苏晏笔下一顿,这才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饶是疑问,仍沉沉道:“红烧肉,清蒸鲈鱼……不咸。”眸色清澈,定定望向瓦当。 瓦当见他注意力总算转了过来:“少爷,我还以为你中午吃的太咸齁倒了嗓子,只会说哦呢!” “少爷,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你费心算计了闻少爷,却只为白白让他去那位顾将军跟前讨个好彩,图什么?” “算计?我从未算计过霁明。” “得了吧,昨日不是你让我捧着茶饼从翰林院门口过的?还偏挑闻少爷下值的时间……” 闻雨声是典型的文人脾性,好茶、好酒、好文房四宝。 一块茶饼将久不来他衙房的闻雨声诱来此处,一方古砚将他引到桌边,摊开的折子令他无意间扫上一眼…… 还说不是算计? 瓦当十分熟练地翻起一个白眼。 “哦,你说那个。”苏晏微微颔首,一脸问心无愧:“自投罗网,不能算我算计。” 坦荡荡似霁月光风。 瓦当觉得自己眼睛仿佛是瞎的。 许久,总算自己消化过来,又张着他那破锣嗓子高声道:“少爷,你巴巴让他看了折子,现下他定是跑到那顾将军跟前通风报信去了……” “唔。”苏晏继续埋首跟前的案子,落笔两字,觉察到瓦当仍麦秆似地杵在跟前,脸上挂着百折不挠,似捉奸的妇人,要向夫君讨个说法。 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简略掷下一句:“京中容不下莽汉,闻雨声一句劝胜过旁人千言。” “那少爷你呢,你落了什么好处?” “我,我要什么好处?与我又不相干。”苏晏说着这话,脑中不期然跳出那冬日清早白灿灿日光下踩着人肩膀的一道纤影,初生芦苇一般,从水中伸出来,有种说不出的清爽利落。 隔壁蒸包子的白雾萦绕在那身影四周,将她整个人虚化成一团不真切的幻象。 唯独那声音还是清晰可闻的。 甚至格外清晰。 “爷爷的钱呢!” 声音和记忆中的尚有几分相似,可口气却与昔日的小心倔强全然两样。 “我、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要回去报仇……” “……” 瓦当在苏晏身边十几年,早练出了非凡的眼力见,明白什么时候该纠缠不休,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见少爷仿佛有老僧入定之势,立刻熟练地翻着小白眼,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屁嘞,还不相干,不相干你拐着弯借闻雨声提醒她? 当天晚上,小厨房的饭菜似乎做的格外咸,瓦当吃罢拼了命的喝水,一边还不忘喋喋不休:“少爷你咸不咸,你怎么这么耐得住,也不怎么要喝水,少爷我可告诉你你这样不行……” 苏晏放下碗筷,从容擦了擦嘴角:“原来光咸齁不倒嗓子,可惜了。” 瓦当:“……” 第4章 怀璧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唾沫星子,从玄牝殿走出来。 皇帝虽上了年纪,但训人的气势丝毫不减,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他还忙里偷闲地稍稍打了个盹。 怀璧就在他打盹的瞬间抬了抬头,没想到立刻迎来了漫天花雨般的唾沫星子。 这是顾怀璧第一次面圣。 一进殿皇帝就让她跪的近些,说想看看这个大破漠北的少年人。 谁成想膝盖一着地就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通骂。怀璧垂着脑袋,眼角的余光看到刷刷下笔如飞记录的内监。 “你小子少仗着自己的军功胡作非为,京城不比塞北……” 这句话她已听了三遍。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看到那内监丝毫未偷懒取巧,一刻不停地在簿上记着,想必亦重复记了三遍。 打盹大概会传染,最初的惊惶之后,怀璧也有些要打哈欠的冲动,她勉力忍住,盯着面前的石砖,忍不住开小差地想,在京中当差着实不容易,怪不得段青林让她多听多看少莽撞。 可她还是辜负了段大哥临行前的切切教诲,没忍住在街上出了手。谁知道才两日功夫,就被人告到了御前。 那日目睹她动武的只有三个人,闻雨声排除,卢劲这几日见了她都绕道走,这么一算下来,只有一个人。 苏晏 分卷阅读8 。 苏晏! 怀璧牙根微微有些作痒。 眼前的石砖都一笔一笔,刻出“冤家路窄”四个字。 她这辈子真是欠苏家的! “念你小子初犯,这一回就从轻发落了。常安,记下来,罚俸两月!你小子回去给朕好好反省反省!” 罚俸?! 怀璧耳中轰地一声,霍然抬首。一句“陛下,您要么还是从重发落吧”将到嘴边,看到皇帝身后的内监不着痕迹地向她摇了摇头,才反应过来,不甘心地轻轻嗒了嗒嘴,将舌尖上的话吞了下去。 罚俸! 罚两月俸! 她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了月底,眼看就要发薪,没了! 不止这月没了,下月也没了盼头! 人间疾苦,概莫如是。 怀璧一时好似被人剜了心肝,心中一个碗大的空洞,双臂颤了好一会,才惶惶然弯下去,磕头谢了个恩。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空旷的大殿的。直跨出门槛外,迎面一片冰凉雪花落到脸上,她才恍然惊醒——狗贼苏晏,吾与汝势不两立! 匕首悬在腰间,垂饰被风吹地晃了两晃,泠泠作响,似感应到她饮血的怒意,有几分摩拳擦掌的兴奋。 四扇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殿中重又恢复寂静。兽角香炉中的烟袅袅烧着,萦绕出一个虚渺渺的天地。 在那香烟后头,片刻前还一派龙钟之态、说话颠三倒四的皇帝混沌的眼底忽然变得清明:“常安,朕是不是老糊涂了?朕怎么如今看谁,都像阿远?” 老内监捧来茶盏,垂目道:“陛下说笑了,陛下精神熠熠,多少个少年人也比不上,怎会老糊涂?” 皇帝轻叹:“连你都来骗朕了,果然是将朕当成了个老糊涂……” 常安慌忙下跪:“陛下明鉴,老奴……” “先别忙着磕头,你倒是说说,这顾怀璧是不是有几分像昔日的阿远?”皇帝转眸盯着跟前的内监:“说实话,朕不怪你。” 常安顶着那迫人的目光,沉默片刻,缓缓、一字一斟酌道:“许是顾将军意气风发的模样,令陛下忆起了年少时的虞将军。顾将军数袭漠北大营,这胆识与魄力,亦不难令人联想起昔日的虞将军。” 这便是长得不像的意思。 皇帝眸底的光猝然暗下去,好一会,轻轻“哦”了一声:“也是,能千里奔袭漠北大营的,只有阿远与这小子。”顿了一顿,忽自嘲般一哂:“你看到没有,方才那小子不服气,要和朕理论呢!” 常安垂下头。自然是看到了,若非他阻止,那年轻人只怕此刻已犯了天颜。 少年人,终是不懂得遮掩锋芒。昔日虞远亦是,那样煊赫无两的风头,也不过转眼便成了众矢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京城的风自塞北捷报传来之时便已刮起,这挺秀少年,不知能不能在这狂风中立得住。 苏晏自政事堂出来,天色已是半昏。天边飘起大雪,纷扬铺在跟前的白玉石阶上。 自文帝时起,御史台每十日会遣一位御史到政事堂旁观六部议事,议事毕需呈文天子,呈文还不能尽写好话,否则会得个履职不善的罪名。但若当真大剌剌挑六部的错处,亦会惹来同僚怨憎。 是个颇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因而每到要遣人往政事堂的前几天,诸御史便心照不宣地开始头疼脑热全身乏力,有假的告假,没假的便绞尽脑汁外出办差,更有为了躲避长官在茅房一蹲半日最后落了个难言之疾的。 实在是苦不堪言。 直到苏晏入了御史台。 苏晏此人不通世故,做巡察御史时便因连上十道折子弹劾幽州知州而闻名。人还未进台院,恶名已然远扬,来了之后又孤绝冷淡,对上对下都不会来事,背地里得了个“苏清道”的外号,皆因他那张冰封千里的脸,自带清道之效。 不知从何时起,这桩差事就成了苏晏的专属。苏晏亦从不推脱,一时诸御史腰不酸腿不疼了,年底考评时原本不够用的假还不觉多出了几天。 政事堂在玄牝殿南面。苏晏出宫门时,雪已越下越大,一大团子砸在肩头,将一件黑色的鹤麾衬地如花猫的毛,七零八落的一团黑,一团白。 苏晏抬手掸掉落雪,爬上马车,将鹤麾解下,递给瓦当。刚吩咐一声“回行馆”,忽听得车外一声大喊:“等一下!” 声音响亮脆生,十分耳熟。寂静大雪中闻来,似砸开坚冰的杵子。 苏晏轻轻皱了皱眉头,还未待反应,瓦当已利落爬出车厢:“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来人一路跑到近前,绽开张笑脸:“这位小哥,我来时未雇马车。眼见这雪越下越大,少时约莫停不下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借我搭一下你们的马车?” 瓦当看清来人,愣了一愣,连忙也回之一笑,侧身向车中大喊:“少爷,是顾将军,想搭咱们马车!” 车中静默了片刻, 分卷阅读9 传来一个冷淡的人声:“好啊,五两银子一趟。” 瓦当将伸出招呼的手僵在落雪中——少爷,你老实告诉我,咱苏家是不是败了,你这是想钱想瞎了心?在这皇城口坐地起价,做起这脏心烂肺的生意来了? 正待替他家少爷挽回一下场面,面前那英挺秀气的少年忽眉头一皱:“苏晏?你是苏晏?” 看看,想躲在帘子后头收脏钱,叫人认出来了吧! 瓦当恨铁不成钢地一叹。 忙遮掩道:“不是。” “是我。”帘中同时传来淡淡一声。 瓦当听到自己脸皮“啪”地一下砸在面前尚未覆雪的青石板上。 第5章 面前的少年秀眉一竖,片刻,唇角却绽开一个笑。漫天飞雪之中,瓦当见那少年手臂轻轻一抬,绯红衣摆被寒风扬起,似峭壁上的一株红梅,凛凛有霜雪之姿,莫名令人觉得危险。 瓦当感觉到自己耳畔风声微动。 就在他以为这顾将军要替天/行道、收拾自家少爷,欲扑过去以身殉那拖油瓶一样的废主时,顾怀璧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双手抱了个拳,斯斯文文道了声“苏大人有礼。” 少爷这……这么欠揍都能忍? 啧啧,这做大将军的气度就是不一样。 “顾将军有礼。”帘后轻轻的一声咳嗽之后,传来一句平平稳稳的回应。须臾,那声转冷了些:“瓦当,上车。” “少爷……”瓦当微微挣扎了一瞬。 “不上来,你就自己走回去。” 瓦当的挣扎只维持了雪落的一瞬。 六出雪花如碎琼乱舞,长街漫漫看不到尽头。半昏夜色下的素裹银装中,那一袭单薄绯衣,似一团暗夜尽头微微跳动的篝火,照亮人砥砺前行的路。 瓦当临上车前回望了怀璧一眼,她头肩皆覆着碎雪,衬地那一张原本便秀气的脸浑如璞玉雕成。 一个杀将,怎会长成这样? 这么想着,竟鬼使神差过去,将怀中的鹤麾往她手中一塞,“将军回头给闻少爷便是”,转身快步跳上马车,钻进车帷中。 幽州毗邻塞北,乡里俱崇武德。瓦当幼时便长在这样一个地方。后来漠北人铁蹄过境,践踏乡里,瓦当亲人死的死、走失的走失,一路残喘走到睢阳城,才被苏家人捡回家,给苏晏当了个伴读。 当时年纪小,只记得饿了很久,诸多事其实已记不得了。只是纵过了这么些年,心中隐隐藏着的对漠北人刻骨的恨却仍然不灭,也因此对沙场英雄格外钦佩向往。 瓦当钻进马车,做好了被少爷狠教训一通的准备。然而一掀帘子,却被眼前的场景猝不及防震了一震。 苏晏端坐马车正中,手中如常捧着本书,而他身后的车壁上…… 稳稳扎着两溜明晃晃的细针。那针排列的位置,离苏晏的两耳相距不过一尺。 方……方才那阵风原来不是他错觉…… 轻轻一抬手两列钢针便如疾风般擦耳而过,这顾将军身手好生了得! 瓦当心中一时浮上百感,同情确认自家少爷无事之余,又忍不住在心中为她叫了声好。 该,谁让你没事上赶着招人嫌。 苏晏大概已从片刻前钢针掠耳而过的惊悸中反应过来,抬目漫扫了一眼跟前的瓦当,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他空荡荡的双手,垂下了眼。 跟前的书却还停留在他出马车时的那一页。 瓦当在他身边落座时无意间扫到,不由微怔了怔。 少爷向来看书一目十行,且从不为外物所扰。 看样子方才这钢针,真真把他吓到了。 嘿嘿,还装镇定。 瓦当心中压着一丝小幸灾乐祸,快活地为自家少爷掖了掖腿上的毯子,又不自觉伸手安抚着拍了拍他背。 苏晏皱眉一个眼风扫过来,他才讷讷收了手。 懂,面子,我懂。 在车中坐了不到一刻,瓦当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又耐不住性子嘀咕:“少爷,你又不缺钱,刚才在宫门外,干嘛那么为难顾将军?” 瓦当平素碎嘴唠叨成了习惯,多数时候苏晏只是看自己的书,充耳不闻。 今日照旧循例,亦未指望他答,却没想到话落不到片刻,听到他沉沉开了口:“她不会坐我的车。” 顿一顿,又补了一句:“闻雨声也进了宫,马车就在后头。” 闻雨声?又是闻少爷?! 少爷你这不单是为他人做嫁衣,还铁了心要干裁缝了是吧? 瓦当怒其不争,一抬头瞥见那两排钢针,心中才平静了些。 却又不觉想起一事:“少爷,你啥时与顾将军结仇结到了这个份上?昨儿那折子,不是还没来得及递上去吗?” 苏晏垂着眼皮,手中的书页始终未翻。有一会,淡淡道:“我起早去了趟中书,我顺手将那折子递过去了。” 瓦当: 分卷阅读10 “……”这么披星戴月地上赶着招人嫌的,全京城只怕独他们一家。 “这么说,顾将军今日进宫,是因为少爷你的折子?!” “嗯”。 瓦当抬眸望着自家少爷,咂了咂嘴,说不出话来。 “那顾将军……不会被贬职吧?” 苏晏摇头:“不至于,至多只是罚俸。” “哦,罚俸——”瓦当道,忽然一愣:“少爷,你咋知道?陛下让你和顾将军当面对质了?” 怎么会? 苏晏轻轻一哂,若陛下当真舍得让她难堪,就不会挑今日这个时候私自召见了。 可这京中宦场,树大势必招风。天子这么堂而皇之地优容,反倒未必是件好事。 昔日虞远是怎么倒的? 苏晏指尖停留在书页的一角,久久没有移动。 半晌,见瓦当满脑子虬结的疑问,道:“她所犯之事不大,若非有心要做文章,不至到削爵降职的地步;若是有心要做文章,陛下不会这时候召他进宫,后日的大朝会上发作,更加名正言顺。此刻进宫,且没一点伤的出来,显而易见,是挨了一通训斥,又意思性地罚了两三个月的俸禄。” “哦,只是两三个月的俸禄……”瓦当陪着苏晏在宦场数年,对自家少爷的见微知著已见怪不怪,亦明白罚钱对于官场中人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惩处。 然,转念忽想起那日闻少爷在台院说的话,不由一跳:“但那顾将军不是正缺钱缺的紧!?” “不错。” 苏晏指尖终于捻起那页页脚,翻了过去。 瓦当看着自家少爷,觉得自己的眼仿佛瞎的更狠了,因他看到刚才那一瞬间,少爷的唇畔好像绽开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这看了几十遍的《清平记》,还看出新门道来了? 第6章 那日在宫门外一时气愤教训了苏晏一顿之后,怀璧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未清的账来。 如今手上只有不到一百两银子,欠着那姓苏的小子三十五两,结余只有五十两出头。本想等月底薪俸发了,手头还能宽松些,谁成想…… 哎! 燕归楼一日房费要五钱,这月房费还没结,眼看就要到月底,房费一结,他手上剩下的银子,光住宿费,也不够他熬到回塞北的那天。 更别说为陈阁老置办寿礼。 陈阁老寿宴的请柬是卖了段大哥那张白净的脸得来的,她可以不要脸不要这封衔官职乃至……俸禄,翻/墙入室,拿刀架着那老头的脖子,逼问他。 但是段大哥要脸。幽州豪族段氏一门、宫中的段贵妃,宫外才建府的十七皇子的颜面都系于她这翻手之间,她不能太过肆无忌惮。 做人太难了! 怀璧望着面前吃到反胃的馒头,听着耳畔人流穿梭的喧嚣,这么些年来,头一回感觉到了时不我与的寂寞。 山生提着壶茶过来,警惕地连连摆手:“我没要茶,你怕是送错人了,拿走!拿走!” 眼见着她这些日子素面馒头翻来覆去地吃,有一回还忍不住和自己打听起通铺的房费,山生早已了然她的窘状,连忙道:“不要钱,店里送的!” “哦,那你……放下吧。”怀璧抬眸快扫了眼那绘满百子嬉戏的喜庆茶壶,咽了咽卡在喉咙口的馒头,在尊严与茶之间挣扎了几可忽略的一瞬,与山生尴尬地相视一笑。 开玩笑,她此刻的尊严,怎及得上这一壶茶? 她都快被这馒头给噎死了…… 山生放下茶壶,顺势在她身边落座:“小的听闻将军是幽州人?” “嗯,你问这个干嘛?” “将军可知这各州在京中俱有会馆?凡本州人士进京,皆可投宿。最早是便宜仕子进京赶考的,收费十分公道。” “公道?怎么个公道法?”一听他提起收费,怀璧登时来了精神,眸底如野狼般绽出精光。山生骇地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腆着张笑脸,徐徐伸出一根手指。 “一钱银子一晚?”怀璧眼底光芒更长,山生甚至有些怀疑,她会扑过来啃了自己这根手指,下意识把手往后挪了挪。 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不是?那难道是一两银子一晚?”怀璧失去兴趣,眼底光芒骤暗。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含混道:“这比你们还黑,哪里公道了?” “将军误会了,是一两银子一月。”山生看着她啃馒头的凶狠模样,赶紧将手指往回收了收。 然还是慢了一步。怀璧已一把抓住他手臂,生吞下只嚼了两口的馒头,连茶水都未来得及饮一口,瞠目问:“你说的这个,当真?” “当真。“山生轻轻抽了抽自己的手,发现纹丝不动,心中骇然一声呜呼,面上却挤出个比西番菊还灿烂的笑:“将军认识的那个闻大人先前就宿在幽州会馆,如今不知道搬出去了没有。” 这个价钱,就算山生亲口咬定是捕风捉影,怀璧也要去 分卷阅读11 探它一探。 “那幽州会馆在何处?” “就在百花巷中。从这出门后往南,在第二个巷口转西再……不太好找,将军到了那附近再问问人吧,若是碰上年纪大的,就问蓑衣巷怎么走?” “蓑衣巷?” “哦,那是百花巷旧名,后来苏大人中了探花,就改名了。” “苏大人?”怀璧现下对姓苏的极为敏感:“哪个苏大人?” 山生笑道:“说起这苏大人将军也不陌生,就是前日坐这的那位苏御史。苏御史高中探花之后,巷子就更名了,说是要苏御史不时回来探探这巷中百花,沾沾喜气。” 怀璧暗中轻啐一口——呸,屁的喜气,沾上苏晏的,晦气还差不多! 转念却又有些不解,皱眉问:“一个探花而已,闻雨声不是榜眼?你说闻雨声在那巷中住过,为何巷中百姓反拿他一个区区探花做文章?” 山生露出个神秘的笑:“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传闻昔日殿试之上,陛下原本盛赞苏大人文章,要点他为状元,结果一见了人,惊地倒吸了一口气,直叹他生的俊秀;再一看那第三名,实在有些……嗯……其貌不扬。素来‘探花’这个名头,暗含几分风流意蕴,点这样的人做探花,着实十分煞风景,于是一番计较之下,陛下就将这状元郎与探花郎调了个位次,点了苏大人做探花。” 怀璧听地惊讶,不觉联想起那日清晨短短的一个照面——纵然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苏晏生的是极好的,饶是此时想来,心中仍如被湖水冲刷了一下,有说不出的明朗清透之感。 然还是撇撇嘴,不屑地“嘁”了一声,冷笑道:“瞎编的吧,殿试的情形,外人怎么知道!” “是闻大人说的。” 怀璧寻来幽州会馆,向馆长道明来因。馆长听罢,却有些为难:“公子是幽州人,来馆舍投宿,自无什么不可,只是这些日子进京的人多,除开述职的官员,开春还有科考,馆中上房都满了。” 怀璧连忙道:“不是上房也行。” 行军这么些年,她什么苦没吃过。要不是有辱朝廷的斯文,她早去破庙打地铺了。 馆长听她这么说,倒是一惊,观她穿着,像是颇有身份之人,若肯这般屈就,何不干脆去客栈赁个上房。 莫不是哪个逃家的少爷身上没带够银子? 馆长在幽州会馆数十年,与幽州本地的乡绅豪族亦颇有联系,轻易不敢得罪,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撩,笑道:“寒舍怎能委屈公子这样的人,实不相瞒,馆中倒还有间院落有空房,只是这院子住着位贵人,这位贵人赁下了整个院子,但亦提前跟小可说了,若是馆舍满了,那院中的西厢倒是可以租出去,只是需提前和他说一声。” “那费用……”怀璧只关心这个问题。 “费用那位贵人已付过了,若是贵人答应,公子随便意思意思便是。” “那劳烦馆长。” “公子客气,不过贵人今日出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公子不如留个地址,待老朽问过贵人,再遣人告知公子。” “也好。” 次日一早,馆长便差人来了燕归楼。 到时怀璧破天荒地仍在酣睡。 前夜隔壁住了一对男女,闹了大半夜。淫靡之音隔墙传来,直似就在眼前,扰地她耳鼓震颤,将近天亮方睡。 山生因得知她是将军之后谨慎了许多,不敢轻易惊扰她,恰好与她同来的薛守从外头进来,便三言两语祸水东引,将锅甩了出去。 薛守不愧他武人的身份,性子直、反应钝,下手没轻没重,但为人却十分爽朗热情。 怀璧被他大力金刚掌拍醒时正做着一夜暴富的梦,通身的怨气可令恶鬼自惭形秽:“薛二狗,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你为什么大清早来扰我美梦!” “大清早?头儿,都日上三竿了。”为活跃下这千里冰封的气氛,薛守俏皮地指了指将升至自己头顶的大太阳。 毫不意外地挨了顾怀璧一个新鲜爆栗。 “日上五竿你也不能扰老子清梦!” 出完气懒懒抬目,觑了觑那一轮日头。初冬的阳光洒在对面的屋顶的积雪上,照出一片刀光剑影的白。 都怪昨晚隔壁那对狗男女,那挥之不去的靡靡叫声,让她现在想来,都忍不住…… “咦?头儿,你脸怎么红了?”薛守低头看着怀璧,忽然发现了什么,惊讶大叫。转念一想,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撩了撩自己额前的两根须发:“难道是我今日穿的格外帅气?不过头儿……虽然说京城断袖成风,头儿你长的比清风阁的头牌还漂亮,但我实在不好这口……” 怀璧按了按拳头。 薛守吓得一退三步。 虽然顾怀璧比他还矮半个头,但这厮的武力值,几乎已到了可怕的地步。 她那将军的名头,可是一拳一剑实实在在打出来的。军中如今可以说是,无人能成她的敌手。 “头儿,有话好 分卷阅读12 说,好说!京城是斯文地方,咱们要入、入乡随俗,而且……”薛守吞了吞口水:“而且这栏杆、这门,都是红木做的,打坏了咱、咱赔不起……” 怀璧听到“赔不起”几个字,才算有些动容,良久,放下手,斜靠着门框,抱臂冷笑:“有事说事,少废话!” “哦,是幽州会馆的馆长差人来了,”薛守这才想起正经事:“他在楼下等你……” 怀璧听到“幽州会馆”几个字,未等他话落,脚下顷刻如飞,疾奔出去。 来人已被小二引上了二楼,见了怀璧,高高兴兴道:“馆长让小的告诉官人,贵人答应了。” 怀璧心中霎然雨过天青,一片晴朗。 眼前的乌云散去后,才有心思顾起别的来。怀璧一侧目,忽然注意到薛守今日换了一身簇新衣裳,头上还特意抹了头油,十里之外都能闻见他的骚包气,冷冷一笑:“薛二,晚上吃过饭来北军营校场吧,几日没练,看看你手生疏了没有。” “不是头儿,我今晚约了彩云间的溶月姑娘……” 老子就知道!薛二,对不住了,头儿左近手头实在有点紧。开源节流,两手并抓方能度过难关。幽州会馆是节流,你这……我还得开点源。 怀璧停步,故意板起一张公事公办的脸,侧身凛凛望着他:“哦那也成,我记下来,回头一起报到兵部,也就扣一两个月饷吧。” “头儿你不能这样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了……”薛守一个激灵,连连后退,脊背抵到二楼的栏杆上,挣扎道。 怀璧:“三个月。” “头儿!” 薛守一把抓住怀璧胳膊,眼泪汪汪。 “正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才不能徇私是不是……”怀璧腿架上他身后的栏杆,面目忽然变得慈爱,口气也语重心长了起来。听惯了她冷硬口气的薛守,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来之前段大哥跟咱们说什么来着,京城之地不比塞北,需格外小心才是……你看你头儿我,不是才被参过罚了两个月俸禄么……”怀璧道:“再为你罚一次,倒是也没什么,只是你头儿如今……嗯?”说着两指轻轻搓了一搓。 薛守恍然大悟,悟后欲哭无泪、颤抖着手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不就是要钱么,咋还学会文官唱戏那一套了呢! 怀璧劈手飞快夺过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掂了掂,老实不客气地收入怀中。一边收一边还道:“头儿不是贪你这点钱……” “是是,头儿为属下遮风挡雨,这是属下的主动孝敬!”薛守咧着一张被逼良为昌的笑脸,忍着一片被酸倒的牙道。 怀璧拿到钱,满意将脚抽回来,拍拍衣摆,正要转身,忽见楼下天井中立着一个熟悉身影。欲定睛细看时,那身影已然转过去,疾步走回了客栈前堂。 她仿佛还看到,那身影转身时,眉头是紧蹙着的。 嘁,怎的,苏狗,又要上本参老子? 怀璧轻轻一哼,懒得理会。然她这忽然的反应却吸引了薛守的注意,薛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咦,苏御史还在呢?” “他在不在关我屁事!” “哦,倒不是关头儿什么事。就是我刚才来找头儿的时候,看到苏御史匆匆从房里出来,他的小厮雇了辆马车在客栈外候着,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要出门,没想到还在客栈。”薛守小心翼翼道,有些后悔自己嘴快提了苏晏这一茬。 这位大名鼎鼎的苏御史跟他们头儿可有不小的过节。 怀璧懒得理会薛守关于苏晏的叨叨。 走出两步,却脚步一顿:“你说什么?苏晏从房里出来?他不是在京城有宅子吗?怎会宿在客栈?” 有家不回宿在客栈,必是有什么要掩人耳目之事。 嘿嘿嘿,苏晏,天道好轮回。 “我也不知道。”薛守看着怀璧忽然诡异的笑容,冷不防打了个冷战,老实答:“我就看到他从你隔壁的房间出来……” 隔壁的房间? 怀璧一愣…… 那……昨夜隔壁那酣战不止、扰她清梦的人竟是苏晏?! 脑中蓦然跳出苏晏清瘦俊秀的模样,和昨夜的沙哑粗犷的人声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 啧,果真人不可貌相,瞧着斯斯文文一人,在床/上竟是这副癫狂样子?! 怀璧当天晚上就搬进了幽州会馆。 搬家前还置酒感谢了山生一番。山生喝着那酒,想起那位嘱咐他转述幽州会馆消息的有心人,只觉良心一阵发烫:“顾将军,人为财死,怨不得我。” 第7章 怀璧搬进来的第一晚,那小院寂寂无声。院中一棵红梅,正是傲雪盛放的时节。她收拾好躺下,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那几枝影影绰绰的梅影,觉得十分满足,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觉想起自己此次进京的目的。 同兴元年血雨腥风时,亦是这样的冬日,亦是红梅盛放时节。 可血液溅在那 分卷阅读13 轩窗上,比红梅刺目的多。 怀璧默然阖目片刻,又向窗外望去,东厢那间屋子还是黢黑的,那传说中的贵人还未回来。她又看了看自己桌上的酒和糕点,算了,不差这一日,明天再送过去吧。 反正要做一阵邻居,来日方长。 次日清早,怀璧到院中练剑。 这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规矩,当日她自睢阳城逃出来,北上投军,就立誓此生再不任人宰割。 而不任人宰割的前提,是打得过、跑得掉。 天边撕开一丝白,但除此之外,还是一片昏昏暗。 在这将亮不亮的夜色中,东厢忽然亮起了一掌灯。 怀璧微怔,原来昨夜还是回来了的,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想起昨夜未送出去的礼,立刻收剑回鞘,几步奔回房中,抹了把脸,换身衣服,穿院而过,至东厢廊下站定。 踟蹰片刻,估摸着“贵人”大概已更衣完毕,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响起窸窣声,不一时,“贵人”走到门边,伴着一声“吱呀”,门被轻轻打开。 怀璧眨了眨眼睛,手中的酒壶“哐当”坠落在地。 壶中的酒淌的到处都是。 屋中的“贵人”皱了皱眉头:“顾将军这是宴饮过度,中风了?” 这一开口,将怀璧自刹那的惊愕中拉回来。 这样貌,这声音,别说化成灰,化成烟她也认得。 他奶奶的,阎王老子是在踹她入轮回的时候在她身上烙了“冤家路窄”四个字? 什么贵人?鬼人还差不多。 怀璧一张脸冷地比他狠,咬牙道:“我听说这附近有亡魂作祟,买了酒来祭拜,这不,正好祭了这屋子里的鬼祟!” 话落,屋内的瓦当听到外面的人声,亦跟了出来,见到怀璧,一脸惊喜:“顾将军!你怎么来了?” 见怀璧手中提着一摞糕点,以为是要谢自己那日的赠衣之情,连忙笑道:“来就来嘛,怎么还带东西!”嘴里虽说着,手却伸了出去,要接那糕点。 怀璧见了瓦当,亦是一怔。她一向爱憎分明,与苏晏有仇归有仇,但和瓦当无关。何况瓦当那天借她一件鹤麾,算是有恩于她。见他伸着手,顺势将糕点递给他。 瓦当喜喜乐乐地接过糕点。 苏晏盯着两人其乐融融交接的手,眉头一皱,拂袖转身:“那点心是给鬼吃的,你也要?” 瓦当的快乐刹那灰飞烟灭。 在怀璧的再三解释下,瓦当终还是接过糕点,回了屋。 怀璧买的是富春斋的糕点,京城顶好的。瓦当欢欢喜喜吃了一块,其余的,藏在自己床头的五斗橱中。 晚上累了一天回来,想起自己五斗橱中的点心,快快活活地掏出来,预备犒劳一下为少爷奔波了一天的自己。 然而打开那点心盒,瓦当“嗷”的一声凄厉尖叫。将隔壁尚在挑灯写折子的苏晏震地笔下亦抖了一抖。 苏晏下意识抬袖,将桌上的碎杏仁屑拂了一拂。 下一瞬,瓦当已冲进书房:“少爷,你偷吃我点心了?!那是顾将军买给我的!” 苏晏如常落笔,头也未抬,从容应:“没有。” 瓦当可怜兮兮地捧着打开的点心盒:“没有我的点心怎么少了好几块!” 苏晏仍垂着头:“许是屋里进了老鼠吧。” “老鼠成精了?都会开点心盒整块整块吃点心了?!” 成精的老鼠笔下不知在写些什么:“也有可能……是馆舍打扫的小厮拿的……” “哦!对!”瓦当恍然大悟:“我要去找馆长说理去!” 苏晏霍然抬头:“不……不必了吧……” “什么不必!当然必!”瓦当扯着破锣嗓子继续控诉:“这可是富春斋的点心!偷的还是我最喜欢吃的杏仁酥!哪个不要脸的直娘贼,当心烂肺烂肠烂屁/眼!” 苏晏垂在桌下的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肠肺的位置,眉心轻轻跳动,好半晌,终忍着恶心,道:“亦有可能……那老鼠在你屋中久了,学了你的聪明,较寻常硕鼠更为灵巧,会翻箱开盒,亦未可知。” 一听到“学了你的聪明”几个字,瓦当心下霎如焰火怒放,整个人飘飘欲仙,一时也顾不上计较点心,浑身一摆:“这个可能倒是最大,少爷还是你眼光毒辣!” 眼光毒辣的苏晏生怕他下一刻回过神来,去找馆长理论,立刻又补了一句:“要吃富春斋的杏仁酥,我明日买给你。” 听到少爷说要买酥,瓦当立刻从南天门一跃落入凡尘:“少爷你最近穷成这样,还是不要了!” “穷?”苏晏眉心微蹙:“你哪里看出我穷了?” “少爷别装了!不穷你能把西厢租出去?”瓦当的大嗓门有穿墙越院之效:“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忤逆的事老爷夫人把你月钱断了?” 苏晏自幼孤僻,院中小厮多了几个都会惹他烦,怎么突然就舍得将院中 分卷阅读14 的空屋租出去了?租的还是他最讨厌的顾将军。 苏晏望着瓦当那双扑闪扑闪耀着天真光芒的大眼,和眼底的求知若渴,想起自己几处京郊的田宅,和钱庄中存着的几箱珠宝,典典衣袖,垂下眼皮:“是,最近手头是有些紧。” 瓦当一听这话,立刻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见自家少爷眼神仿佛有些躲闪,怕他难为情,连忙善解人意道:“少爷你莫担心,你虽然一时穷些、在朝中又不受同僚待见升官发财没什么指望,但老爷夫人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一向又十分疼你,过些时日……” 苏晏抬手按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瓦当,我还有折子要写,你先出去吧……” “得嘞!” 瓦当看着自家少爷头疼地直按穴位还坚守职责挑灯夜战着……写同僚的坏话,仿佛一眼看到了他有些黯淡无光的未来,一时竟有些心疼他——少爷都二十多岁了,身边也没个知心知意的人。除了见天儿遭人嫌,就没见他把一身本领用在正经的事上。 府上要给他说亲事,媒人反被他接二连三地轰了出去。 数年前他病中倒是给他寻了个童养媳冲喜,结果他病还没好利索那小丫头就翻/墙跑了。 如今……哎,还不知这未来的少夫人有没有降生在这世上? 瓦当想着,不免有些替他心酸,脚下也不觉慢了。走到门边忽然停住:“少爷……” 苏晏被他这平地乍起的一声喊惊地手下一抖,一篇本自他进来时就已七零八落的稿子更不成样子,不由皱起眉头,声音也带着教训的口气:“瓦当!” “少爷,我是想问,这点心你……吃不吃?” 苏晏一愣,望着那艳红的锦盒,脑中不由跳出那个熹微晨光中舞剑的挺拔身影,执笔的手不由顿住,任由一滴饱满的墨落到纸上,晕成一片。 “吃。”一如那滴墨,苏晏言简意赅地落下一个字。 我明日还你。 还你两盒。 “少爷别装了!不穷你能把西厢租出去?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忤逆的事老爷夫人把你月钱断了?” 怀璧出门倒水,恰听到一声破锣般的嚎叫自东厢传来。 “穷?” 苏晏会穷? 果真是穷的? 怪不得为了一件衣裳一本书上折子参劾自己?怪不得宫门前竟腆着脸和自己要五两银子? 这么一想,倒也有点道理。 她印象中的苏小少爷虽然性情怪戾些,但并非锱铢必较之人。昔日她无意打碎那名贵无比的青瓷碗,令他那贵如鎏金的汤药洒了一地,他也未说什么。苏夫人问起时,他还自己揽了罪责。 不过那时他年纪毕竟小,不用当家。如今在外行走,大概亦多少体味到了人间烟火的困扰。 成年人的烦恼,小孩子不懂。 这般想着,怀璧竟对他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沉吟了一瞬,起身将桌上收拾好的包袱拆开。 罢罢,一两银子,让他赚便是。 说到底,这儿实在是便宜。 穷人何苦为难穷人。 怀璧和衣躺下,摸摸肚子,对晚上的三菜一汤甚为满意。 不过一码归一码,银子归银子,该报的仇还是要报的。不能将它们混为一谈,让它们玷污了彼此。 新仇旧恨,苏清河,瞧好了爷爷的手段吧! 第8章 次日清晨怀璧比往常起地更早,起来后连灯都未掌,就提着桶水出了门。 天大亮后,闻雨声上门来找苏晏。怀璧在那开了一条缝的窗后,看到苏晏领着他进了正厅,唇边不由绽开一点轻慢的笑。 这座小院正厅与厢房之间有回廊相连。两人直接自厢房穿廊进入正厅。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两人从厅中出来,立在厅前檐下。廊下鸦声阵阵,震得檐头积雪“啪嗒”一声落下,坠在脚边。 阶前一双颀长身影,一着青,一着白,恍惚如白鹤立于松影间,在尘世中辟出一方幻境。 着青的那个仍在说着什么,着白的却已转过头,目光与西厢廊下的一个秀拔身影相触。 西厢下的怀璧已靠坐在廊柱上等了许久,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打了个哈欠。 手捂着嘴巴的间隙,忽听见一声“吱呀”,她下意识起身,因等的太久,射向那扇门的目光不觉有几分急切。 苏晏自一出门便注意到了她。低头听着闻雨声的絮叨,眼角的余光触到她的身姿,眉心不觉轻轻一皱。 下一瞬,唇边却荡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拿手中的书轻轻抵了抵闻雨声的腰。一直垂着头专心和他抱怨朝中烦事的闻雨声下意识抬头,目光恰好掠到怀璧的身影,眼底一亮:“顾贤弟你怎么在这里!”脚下下意识连趋几步,顺着台阶小跑下去…… “闻……” 怀璧心头一跳,一声叫唤还未出口,耳畔已传来“轰隆”一声巨 分卷阅读15 响,伴着一声凄厉尖叫,闻雨声直直摔下了台阶。 “竖、竖子害我!“ 竖子本子绕开扭曲成别样的闻雨声,轻巧步下台阶。见怀璧一手半捂着脸,难得抬手打了个招呼:“顾将军早啊!” 早你个王八羔子大头鬼! 将闻雨声抬入医馆,苏晏从容换了身衣裳,赴台院上值。 瓦当被遣去照顾闻雨声了,他只身一人。忙了一日下来,一身轻松,见天气难得晴好,想了想,弃了马车,走着回家。 走出台院街,本应向南的他不知为何在街口顿了片刻,转而向北行去。 如果没记错的话,富春斋就在台院后头。 富春斋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点心坊,点出来的酥细腻香甜,的确是一绝。 但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吃甜食。 只是…… 多年以前有个偷吃他点心的小贼,令他对这些玩意产生了一些味道之外的好奇。 至于么? 以他娘的脾气,要是被逮着了,少说也得挨个十鞭八鞭。 那时他不能视物,却也能闻见那小贼身上遮掩不住的血腥气。 富春斋前一如往常,排着长长的队。苏晏只在街角看了一眼,便欲折脚返回。他没什么耐心和时间耗在排队上,这些事一向是瓦当做的。 然而走出两步,鼻尖忽传来一阵浓甜香气。他忽想起什么,微微出起了神,走出几步,脚下又调转了方向,复又向那富春斋走去。 却在那店面旁的一家包子铺前停住,自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今日府上有喜,劳驾,这些包子我全买下了,请这些相邻吃,烦请老伯吆喝一声。” 包子铺老板望着他递过来的钱,微微一愣,旋即咧开一张笑脸,高高兴兴扯着嗓子吆喝开:“这位官人请大伙吃包子咯!” 话落,富春斋前的队伍发出骚动声。不一时,人群一哄冲过来。 苏晏退至人群外,典典衣袖,徐徐迈向富春斋。 斋中才新出了一锅点心,伙计端着那锅点心出来,见店前只寥寥落落立着个单薄的人影,眼中露出些迷茫。 “这几样,来两盒……这几样,再来一盒。” 苏晏提着三盒点心走回会馆,瓦当已经从医馆回来了,老远见他手中提着三个红盒,凭着数十年如一日在小厮圈耕耘所得的经验,一眼便看出那红盒与昨日的点心盒一模一样,刹那百感涌上心头 少爷对他可真是好!都穷成这样了,还为他破费! 连车都舍不得雇了,还大老远走着去富春斋给他买点心! 天耶!这究竟是何等福报,能让他瓦当遇到这般举世无双的好主人! 他瓦当要为少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少爷……”瓦当抬袖揩了揩湿润的眼眶,连忙小跑着迎过去,一时唤苏晏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一边接那盒子,一边嘴上还忍不住埋怨:“少爷,你这人真是当不了家,既然手头紧,就不要乱花这些冤枉钱了!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心意我领了,你何必乱花这许多银子呢!” 苏晏听他声音微颤,略怔了怔,任他接过点心盒,淡淡道:“既然只领心意就够了,这几盒点心你替我送给馆长吧……” 瓦当:“……” 好半晌,才带着哭腔喊了声“少爷”,手下意识将那点心盒的提绳紧了紧,对着已径自跨入内院的背影喊:“馆长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不了甜食!” 在苏晏的默许下,瓦当终于如愿拆开那几盒点心。比对了其中两盒,不由微微一愣:“少爷你是不是被人坑了,这两盒怎么一模一样的?” 苏晏正自将外袍解下,没有答他。 瓦当以为他默认,当下磨牙嚯嚯:“少爷,这些做生意的贼滑头,尽欺负你这种老实人,定是他们店里只剩这几样了,瞎配了一盒充数,我找他们算账去!” 苏晏往架边取东西的手停住,眼看他已愤慨起身,道:“今日店中大酬宾,买一送一。”稍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伙计说这点心只能放两天,你快些吃。” “两天?!这一盒八样,一共二十四样,我这两天不用吃饭了?!” “你不是喜欢吃吗?一次吃个够,省的惦记。”苏晏淡淡回,在架边摸索了片刻,摸到一方古砚,走到眉头紧锁、因富裕而苦恼的瓦当身边:“明日你替我将这方砚台包好,送去给礼部的许郎中,他前日赠我的字帖甚好,来而不往非礼也。” 瓦当沉浸在被这些点心支配的困扰中,闷闷地应了个“嗯”。 应完忽反应过来少爷说的话:“少爷你说什么?!” “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一向极烦重复话的苏晏一字一顿,格外清晰。瓦当性子直愣,有些暗示,不摊开来照着心眼怼进去,他都未必明白。 好在这一回,他似被人开过光,灵机动地格外快:“少爷,你给我的点心,我可以随意处置是吗?” 苏晏看着他难得的聪明相,隐约松了口气。 分卷阅读16 却只沉沉应了声“嗯”,转身走向桌边。 面目隐在那颀长瘦削的背影之后,不可辨。 当天晚上,瓦当兴冲冲提着盒点心,敲响了对面厢房的门。 “顾将军,你昨天买的点心特好吃!今儿我们少……闻少爷也买了些,买多了,你也尝尝!” “闻少爷?他不是受伤了吗?” “受伤……啊!对!恰是因为受伤了,心中难过,想吃些甜的!” “那多谢瓦当小哥。”怀璧想起一事,转进屋中,将之前瓦当借的鹤麾抱了出来:“那一日宫门外也多亏了你!” “谢什么!”瓦当接过鹤麾,摆摆手:“顾将军是我们幽州人的英雄,这点小事,本就是我应该做的。”说到这里,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其实你别看我们少爷嘴上犯抽抽,心底里可佩服顾将军了,不然也不会默许我将这件鹤麾借给将军……少爷他就是孤僻惯了,一肚子闷骚没处使,日后住在一个院中,还请顾将军多担……” 一个“待”字未落地,忽听见对厢的门霍然一开,一个厉声卷着院中朔风传过来:“瓦当,回来!”庭间白梅簌簌而落。 “诶!”瓦当无奈撇撇嘴,“我家少爷叫我了,顾将军我们改日再聊!” “好,改日再聊。”怀璧道:“改天我请小哥喝羊肉汤,东市有一家……” “老李头那家?!”瓦当脚下本已要退,听见这一句,眼底猝然一亮,如他乡遇故知,忍不住双脚在怀璧门前又多钉了一会。 “瓦当!”苏晏见他纹丝不动,凛凛喊魂声又从身后传来。 “对,就是老李头那家。你知道?”怀璧也如遇知音。两只饿狼在阒寂冬夜中相逢,用泛着绿光的眼向对方表达了一下高山流水的惜惜之情。 “咱幽州人谁不知道老李头的羊汤馆,那汤奶白醇厚,鲜美的……”瓦当说着,吞了下口水,还想再多说两句,无奈身后凉风嗖嗖,隔着一个庭院,都觉得自己脊椎骨发冷,脚下不自觉退了两步,边走边喊:“老李头家的外甥女在苏府当差,我们熟的很,下次我带将军去,让老李头多给将军两根羊脊骨!” “那敢情好!” 瓦当跑回自家门前,苏晏脸色已十分难看。整张脸沉的像冻梨,又黑又冷硬。 方才他正垂手立于窗下,见院对面的人接过那盒点心,本欲折回桌前,继续写方才未完成的折子。 一转身却听到那句“一肚子闷骚没处使”,回首又见那两人面上皆带着笑,仿佛相谈甚欢,心头像不觉有什么东西压了过来。 他两人……有什么好聊的!还聊这么久! “明天你干脆住对面去。”苏晏冷道,拂袖转身。 瓦当陷入了沉默。就在苏晏以为他要恳切认错时,瓦当用他那不太大的脑袋瓜认真思索着开了口:“倒是……也行……少爷你晚上觉浅,要么我跟顾将军商量下,我搬去她外头隔间睡,白天再过来伺候你……这样比下人房近不少,晚上还不会吵着你。” “你……”苏晏头上腾起三注青烟。 “我怎么?我这想法是不是特别聪明……顾将军为人随和,肯定会答应的……” 苏晏听到“顾将军为人随和”几个字,头顶的三注青烟拧成了麻花。 好半晌,才忍住将瓦当一脚踹会幽州的冲动,冷冷道:“你就在这睡!哪都不许去!” “哦。”瓦当见自己一颗七窍玲珑心被少爷堵的严严实实,耷拉着耳朵,撇了撇嘴。然只转了个念心中却又一片大亮,扭捏地抱着双臂摆了摆身子:“少爷你这么离不开我啊……” 苏晏刚触到书页的手一紧,书角处立刻一道折痕——这世上……有没有能将人间歇性毒哑的药。 当天晚上,苏晏一封折子停笔数次,最后一次,干脆撂笔片刻,揉了揉太阳穴,口中嘀咕一句:“老李头家的羊汤,老李头家的羊汤,那老李头家的羊汤当真那般好喝,你们倒先约上了!” 第9章 那日怀璧起大早在书房前台阶上泼了水,冬日天寒,水不一会就凝结成了冰。 她搓着手在廊下静候,满心窃喜等着亲眼看苏晏摔个马趴。 谁成想…… 闻雨声那张无辜的脸在怀璧脑中闪过,她连忙摇摇头驱散这一点妇人之仁。 她顾怀璧,一向都是个锲而不舍的人。 阶前的冰滑不倒他,无妨,她有的是后招! 苏晏此人素来生活规律,自她住进来以后,鲜少见到那厮晚归,基本酉时一刻必回到会馆,从未见他在衙门里加班,或与同僚出去应酬。 回来后在屋中歇得一刻钟便用晚食,厨房亦习惯这时候送饭来。 会馆住客可以选择去饭堂用饭,亦可选择令厨下将饭送过来。 但馆中饭堂可容人数有限,下房的住客亦皆在此用饭。这些下房住客通常晚间都是干完苦力归来,身上臭汗淋淋,使得饭堂充斥的味道颇不好闻。 一 分卷阅读17 般上房的人都会选择约定时间遣小厮将饭送过来。 未时三刻,怀璧去了趟厨房,回来时脚下都轻快了许多。 晚间月明星稀,庭间朗朗。 苏晏身披狐裘,坐在红梅旁的石桌边。桌上一壶一盏,此外别无他物。 怀璧已经接连自廊下匆匆跑过四回,俱奔着一个方向——茅房。 苏晏丝毫不为所动,眼底仿佛只有手中的那只酒盏。 到了第五回 ,怀璧终于忍不住冲过来,腰间长剑在手中一翻,剑鞘一抵他额:“小子,你坑爷爷!” 苏晏抬起眼皮,眸色被那剑鞘的冷光一照,有了不容逼视的光芒,出口的话却是轻飘飘的:“顾将军此话怎讲?” 说穿了其实是怀璧理亏在先——她花所余不多的钱买了一大包泻药完完整整地下到了挂着苏晏房号的餐食中,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拉到腿软的会变成自己。 此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被他四两拨千斤的一问,只好咬牙将到嘴边的话往肚里咽,头狠狠一点,好半晌,才狠狠挤出一句听起来便很外强中干的话:“你……你等着!苏清河,你等着!” “好啊,我等着。”苏晏抬眸迎着她,唇边绽开一点轻笑:“无论是冰道,还是泻药,下官恭候台光。” 怀璧微微一愣,下意识喃喃:“你知道?” 立刻却又反应过来自己气势居然被这软蛋书生逼的弱了,找补似地将剑往那石桌上用力一放,眸中射出寒芒:“小子,本将上阵杀漠北人,跟砍菜切瓜一样。这些皆只是小试牛刀,若你日后再与本将作对,本将决不轻饶!” 话落,仿佛为了壮阔她的声势,腹中适时发出“咕噜”一声响。 额…… 倒也不必这般擂战鼓。 怀璧脸上露出尴尬,一手捂住腹部,一手将那桌上佩剑摔了两摔,企图掩住方才不雅的动静。 苏晏见她剑摔地铛铛响,反轻轻一笑:“将军真是体恤下官,将牛刀试在自己身上……将军接下来的手段,也要一一试过吗?那荨麻扎手,将军可要小心着些。” 荨麻…… 怀璧脸色一变,气急败坏:“谁告诉你本将要用荨麻!” “哦?将军买了那些荨麻,竟不是为了教训下官么?”苏晏笑道:“那荨麻昂贵,下官原本想着,连累将军破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打算减免些将军债务……如此看来,竟是下官自作多情了……” 怀璧听到减免债务几个字,下意识脱口:“没有没有,没有自作多……”话未落觑见他唇边的笑,忽然反应过来…… 诶? 苏清河,老子信了你的邪! 怀璧刷地拔剑出鞘,剑光刷刷数下,砍的枝上寒梅簌簌而落:“你再惹老子,形同此花!” 苏晏侧首,见那花树上花枝完好,零落花蕊却似漫天雪花,飘扬入尘。 而那清丽“少年”站在这花雨下,倔强地抿着唇。 唇色鲜艳,与那红梅颜色相得益彰。 苏晏望着那唇,脑中不自觉跳出一些旧事。 本能别开眼。片刻,再转回来时又换上一副轻哂:“将军方才还自称爷爷,这才一会工夫,怎么又降了辈分?” 怀璧一愣:“你管老……你太爷爷!” 输人不输阵! 苏晏唇畔的笑仿佛滑了一丝进入眼底。 怀璧阵摆的差不多了,怒瞪他一眼,还剑入鞘,正待转身回屋,身后忽响起苏晏的淡声:“将军不想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里吗?” 怀璧停下脚步。 这狗贼又想耍什么花招? 嘁,爷爷是那么经不得逗的人么? 又走出两步…… 却霍然转身,以剑鞘指着他:“你!说说看……”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可不是一介莽夫! 苏晏唇畔浮起一点冷笑,将手中酒盏放在石桌上,推到她那一边:“将军想知道,就饮下这盏残酒。” 喝酒? 这么便宜的事,狗贼莫非要在酒中下药? 但这酒隔这么远都能闻见香洌,想来不是一般的好酒。苏狗已然穷成这样,还舍得拿好酒来坑她? 若非如此,苏狗为何要请她喝酒? 见她踟蹰,苏晏笑道:“将军自可放心,这酒下官已饮过半盏,若是有毒,也是下官倒在前头。”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我同住一方院中,总这般彼此防备劳心劳力,将军如今不必赴朝,我还得每日上值,久而久之,心神俱疲,难履本职,有违圣上所托。因而今日特在院中置酒,想敬将军一杯,将军饮下此酒,你我旧怨绽搁,如何?” ……原来是要高挂免战旗? 看看,还不是被爷爷的手段整怕了? 倒也不是不行,毕竟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怀璧望着面前铺好的台阶,略一思忖,接过他手中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分卷阅读18 。 啧,当真是好酒! 看在他为求自己破费的份上,且饶他此回! 怀璧将空盏稳稳放于桌上:“苏大人现下可以说了吧。” 苏晏抬手:“将军请坐。”揽过酒盏,又为她满斟一杯。 怀璧大剌剌在他对面坐下。 与苏晏在月色下相对而坐,望着他秀致如玉雕般的面容,怀璧心中不觉微抽一口冷气。 可惜了这般好皮囊…… 苏晏待她坐下,方道:“将军既在阶前泼水,使寒水成冰,静待下官上钩便是,为何还侍立廊下相候?” “我……”才喝过免战酒,怀璧当然不能说是想眼巴巴地看他笑话。 然不待她回,苏晏已自问自答道:“你想亲眼看我出丑,心中急切,未免露了行迹,我自然会心生戒备。” 嘁,她报仇心切,一时乱了分寸罢了。 竖子休要得意。 苏晏继续道:“厨下吃食,皆分装完毕,挂好房号,送到各自屋中。我既知你要对我不利,将房号调换一下,不是难事。” 怀璧想起自己溜进厨房下药之事,略略一怔,脱口问:“你是何时将那房号调换的?” “自你……住进来第一天起。” 第一天就做了防备……这苏狗,防人之心好生之重。 这也从侧面反应,这厮心底一点都不明媚,满肚子坏水,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咳咳……小人之腹。 苏晏眼皮微抬,见她唇畔肌肉绷紧,仿佛听见了悦耳的磨牙声。 低头不着痕迹地一笑。 苏晏没有告诉她的是,他自幼体弱,瓦当每月会特意多给厨房几两银子,让厨下小锅另给他备菜,是以他的饭菜,比会馆送给一般住客的要丰盛的多。 而她自第一天起,领的就是他的饭菜。 “再说荨麻。”苏晏道:“其实很简单,会馆出门右拐有间药铺,将军初来京城,买药当然不会舍近求远。不巧,那间药铺我熟的很。” 怀璧捏了捏垂在桌下的手,另一只掩饰性地接过酒盏。 这倒是她失算了。 苏狗在这会馆住了许久,左右自然熟悉。在他的地盘行事,本该谨慎些的。 “我买荨麻是入药的,也未必是用在你身上。” “是么?”苏晏挑了挑眉:“医书上写,荨麻有祛风定惊、利尿壮/阳之效,将军买荨麻入药,是有什么隐疾?是抽风?还是……”他打量的目光在怀璧身上淡淡一扫:“……那方面有困扰?” 怀璧一口酒呛在喉咙里。 困扰你大爷! 苏晏见她呛湿衣襟,递过来一面巾帕:“其实这一切,不过两个字,预判。将军入京前想必也听说了,京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军与人交往,需预先判断对方的行事风格与动机,否则极易被人杀个措手不及。譬如……” “……赌徒从不起早,达官亦不会堂食。” 怀璧听到“赌徒从不起早”时脑中不觉一跳,李二的身影“噌”地蹦出来,一个念头呼之欲出,正待开口,忽觉那念头模模糊糊仿佛又要往回缩,眼前也晃了一晃。 “一个人的行事做派往往有迹可循,动机亦可从利益和关系中推导出来。若是结果与预判有出入,就要反思自己是不是漏掉了哪里,就像……” 苏晏的声音如流水潺潺。 怀璧却只觉吵闹,像昏昏欲睡时在身边嗡嗡团着转的蚊子。她伸手挥了一下,挥之不去,苏晏那张清俊的脸却似乎越凑越近。 脸上仿佛还挂着瘆人的笑。 “……就像……现在。” 怀璧的脑袋重重砸在桌上。 然而预料之中的那声“咚”响却没有出现。 苏晏手托着她脑袋,轻轻将它放平。 恰在这时,屋外响起了疾走的脚步声。 苏晏一只手自怀璧颈下穿过,另一只手托起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个头长了不少,体重倒不怎么见长。 心眼也是。 经了这么多事,怎么还那么容易信人? 苏晏抱着她,转身往西厢房走。 脚步声这时恰到廊下。 借着月光,看清那熟悉的颀长身影。 立刻下跪:“大人,十七殿下请顾将军过府一叙。” 那身影缓缓转过来,霜白月色下一张冷然的脸:“没看见么?顾将军醉倒了。” 第10章 “苏清河,老子废了你!”书房外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 苏晏笔下一顿,已见一个身影满携风雪冲了进来。 来人一看便是才从床上跳起来,发都未束,披散在两肩,手中一柄已出鞘的宝剑,凛凛闪着森光。 乌发衬地她本就清秀的脸更加精致,少了在塞北的曝晒,肤色也白皙了不少,又因发着怒,两颊绽上绯红,竟有了几分春日 分卷阅读19 桃花的明媚。 苏晏笔尖落下一滩墨,在折子上晕开一片印记。 抬起眼来,淡淡一笑:“顾将军找我?” “苏清河,你个卑鄙小人,你暗算本将?”怀璧右臂直指,剑尖与他喉咙只有寸许之距。 她顾怀璧素来千杯不醉,区区两杯水酒,竟能让她醉成这样! 这苏狗定是在酒中下了东西! “暗算?将军何来此说?” “我问你,昨晚你可是在那酒中下了药?” “下药?”苏晏轻皱眉头,露出一脸无辜,转瞬那无辜又变成了惊讶:“竟是有人在酒中下药吗?昨夜将军与下官饮的是西北第一烈酒,下官比将军倒的还早,还以为是自己不胜酒力,将军这话的意思,原来竟是有人在酒中下药?!” 怀璧不为所动,剑尖挽一个剑花:“少装蒜!” 剑尖绽出森森寒光,苏晏却纹丝未动,与她隔剑相视,眼底一片澄澈,盛满莹莹的光。 反是怀璧微微怔了一怔,当初那个小瞎子,是拿夜明珠换了眼睛吗?几年不见,眼睛竟这么亮了。 片时,苏晏轻轻一叹,手徐徐抬起。怀璧见他手动,以为他要以卵击石、和自己动手,反惊了一下,剑下意识往后轻抽几分——她从不和不会功夫的人打,宝剑锋利,这小子再不自量力,须臾便会血溅当场。 口中忍不住大喝:“臭小子,别乱动!” 苏晏的手却并未停住。 怀璧见喝不住他,腕子一翻,“刷刷”两声疾动,冷光四散,如银瓶乍破。 下一瞬,剑尖回到他喉间:“让你别动就别动!” 苏晏手刚触到衣领,整个人却被一阵剑光笼住,银光散去,他低头一看,自己衣襟大敞,露出单薄的中单,寸许宽的腰带委顿落在地上,压在其后的衣袍却片丝未损。 微怔了一怔。 须臾,反而一笑:“将军这是……要帮下官宽衣?” 怀璧示威毕,凛凛一瞪:“爷爷让你别动你就别动!” “是。”苏晏温声答应,张开双臂,果真做出一副任她宽衣的样子。 “你瞎抬什么胳膊,谁、谁说要帮你宽衣!”怀璧见他下颌微扬,一脸霁月光风,反显得自己小人行径,愣了愣,恶狠狠收回剑。 “少爷,少爷,瓦当来保护你!!”瓦当本在前院与馆舍的小厮闲聊,听见顾怀璧惊天动地的一声吼,手中的瓜子一抛,一路小跑着赶过来,冲进书房。 见了眼前情形,整个人一怔。 少爷衣衫半解、张着双臂,顾将军面色绯红,望向自己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凛冽,这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莫非是……活泼可爱聪慧勇敢的他不分情由冲进来坏了二人的好事? 少爷接二连三拒了府里的亲事,竟然是……这个原因? 哇哦 ̄ 瓦当脑中一下子闪过千般念头,投向苏晏的眼神充满了五味杂陈,少时,对着顾怀璧那冷冽的眸光,一点一点退出屋子,还不忘贴心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京中不少勋贵好男风,他只是听说,头一回撞上活生生的,竟是自家少爷! 哎,回去该怎么告诉夫人? 好迷茫又好……好兴奋! 他不觉想起这些年与少爷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少爷时常欲语还休地看着他,还常常扶额长叹……脑中蓦地掠过一线灵光……少爷莫非是……觊觎自己美色许久而自己丝毫不开窍…… ……才转而投向了和自己颜值上不分伯仲的顾将军的怀抱…… 虽然比起温柔贴心善解人意,顾将军和他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但…… 他毕竟喜欢的还是女的。此生和少爷,大概只能有缘无分了! 念及此,瓦当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少爷,做人不能太挑剔,顾将军至少有我七分俊朗,估且……将就着吧。 怀璧听到窗外这声叹息,抬目觑了觑面前衣衫不整的苏晏,皱起眉头:“他在叹什么气?” “大概以为你我……”苏晏眸光落到她秀致的脸上:“……在行不轨之事……” “不、不轨?!” 怀璧一跳,望着地上随意散落的腰带,脑中猝不及防跳出那晚隔壁的一些靡乱声音,其中就有苏晏的声音,血刹那涌上脸颊:“你说的不、不轨,是、是我想到那样?” 苏晏看着她忽然更红的脸,笑自唇畔荡开,不必再追问她想的是哪样:“大概是。” “槽,老子是个男人!”怀璧脱口怒道。 苏晏笑意更甚:“是”。 看着苏晏那敷衍的笑,怀璧的心虚和愤懑一同涌上心头,忍不住又想拔剑。 有其仆必有其主,下人满脑子龌龊下作,主人定好不到哪去。 她可是被扰过一晚上清梦的! 此时想来还…… 怀璧目光不自觉扫到苏晏胸膛——这厮看着干瘦,衣裳敞开了才发现, 分卷阅读20 胸膛竟比想象中要宽厚不少,联想起那夜与眼前有些不相称的粗犷声音,竟也不似最初那般违和。 啊呸,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晏却早一步看出了她的架势,在她手触到剑柄之时,忽自桌上拾起一页纸,拦在两人之间,“顾将军,昨夜和事酒也喝了,今日再这般动刀动剑,多伤和气。这是下官的一点诚意,还请将军……” 怀璧刷地一剑将那纸穿了个通透。 “别以为你举白旗老子就不揍你!” 苏晏似早有所料,神色未变,轻叹一口气:“将军不看看那纸上写的是什么?” 嘁,能是什么?! 怀璧不屑扫了一眼…… 一眼又……又一眼…… 整个人僵住,良久,才伸出两指,将那页纸从剑尖上取下来。 谁特么能告诉她免、免债有几个意思?! 苏狗会……会这么好心? 怔忡间,苏晏已开了口:“可惜了,我原想与将军亲近,才写了这份承诺书,将军既不领情,那便算了……” “不能算!”怀璧连忙道。 开玩笑,银子的事,岂能就这么算了? “将军毁了这承诺书,似乎并不领下官的情!” “领的!” “可将军冷着一张脸,不太像领情的样子。” 怀璧低下头,咬牙,心中默念数遍“笑一笑,钱到手;钱到手,斩苏狗!” 再抬头时,脸上已是喇叭花似的一张笑颜:“苏大人说笑了,呵呵呵,本将搬来苏大人院落,就是有与大人亲近之意,怎会不领苏大人的情?还望苏大人不计前嫌,重书一封……” “哦?将军竟有此心?” “有的,有的!”怀璧凿凿点头,“此心昭昭,可鉴日月。” 苏晏一笑,低头自案上另抽出一封纸笺:“哦,下官方才想起来,刚才那封只是草稿,还未落款签章,这封才是正式的……” “苏晏老子削……” 第11章 “将军既不满意……”苏晏两手捏住新的纸笺:“那下官撕了便是。” “苏晏你……”怀璧一指斜指着苏晏,牙咬地咔咔响。 “下官怎么了?” “你……你真是个好人!”怀璧生生从恶狗磨牙的狰狞面目中挤出一个笑:“我怎会不满意,满意,十分满意!” 钱到手,斩苏狗,斩苏狗,斩苏狗…… “京中规矩,凡涉债文函,需当事人共同签字方能生效……”苏晏眸光在她捏紧的右手处蜻蜓点水般一掠,唇畔浮开一个笑,将手中的两页纸笺摊开,后一页的落款处摆到她跟前:“将军在此处签上姓名即可……” 怀璧有些狐疑,从未听说过免债还要债务方签字的,纵使她是个武将,不通律令,此事闻来也颇有几分蹊跷。警惕地觑苏晏一眼,低头去看那函件…… 函件上压着苏晏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十分好看。 怀璧的目光不由落到那手附近的文字上:兹由苏晏免去顾XX债务三十五两,另赠其白银二百两。 二百两白银…… 怀璧眨了眨眼睛,抬头看苏晏一眼,又眨了眨眼睛。 没错,是二百两白银。 怀璧摁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继续往下看,下一句虽是套话,在这里却又合情合理:……以乞二人化干戈为玉帛,睦邻友好…… 苏晏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道:“馆舍人人皆知,下官最喜清净,从不与人冲突。将军搬来这几日,院中事故不断,着实……有累下官名声……” 这苏狗竟是如此沽名钓誉之辈! 不过他倒是也没撒谎,以前在苏家,整个他的小院落都见不到几个伺候的人。 那时她还以为这小瞎子因为眼疾才性情孤僻,现在看来,大概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矫情。 也好,不矫情她怎么能占这么个大便宜? 至于那钱的来路,幽州第一豪族苏家怎么会当真缺钱?料来前几日不过是左右周转之虞。 怀璧望着那纸上的二百两银子,心中对本欲赶尽杀绝的苏晏生出了几分恻影之心,潇洒在那纸笺上落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 苏晏看着那字,轻轻皱了皱眉头。接过她才握过的那竿尚带着她手心余温的笔,在另一片空白处落下自己的名字。 怀璧望着他那俊秀劲挺的字,再转而看看自己的狗爬,一瞬间有那么一丝丝汗颜。 但这汗颜也就维持了惊鸿般的一瞬。 嘁,让苏清河握剑看看,不削着自己就不错了! 两人落款毕,苏晏又掏出自己的印鉴,落在两页纸笺的骑缝处。 “将军来的匆忙,想是未带印鉴,就随意按个手印吧。” 将印泥推至怀璧身前。 啧,这文人做事就是婆婆妈妈。 光签字不够还得按劳什子手印。 分卷阅读21 然而一低头,见苏晏那白皙的手指所落之处恰是那耀目的“二百两”银子几个字,心神一晃,手不受控制地按到了那印泥上。 待她反应过来,那两页纸笺的骑缝处已落下一个鲜艳的指印。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句话能解决的东西为什么要写两页纸? 心中一跳,怀璧噌地将压在下面的那页抽上来,粗粗扫了一眼,顿时,三昧真火直窜上天灵盖。 那前一页上还有满满一溜牵制她的规矩: “顾xx于此承诺,日后不得再对苏晏动武; 不得向苏晏拔剑; 不得……; 苏晏有吩咐时,顾xx需……” 而苏晏的承诺仅限于第二页上她刚看过的寥寥两行。 “你耍老子?!”顾怀璧一把抓起面前的纸笺,眼看就要将它撕个粉碎…… 苏晏却丝毫不慌,从容自桌下取出一个红布包,稳稳放在桌上:“顾将军这银子……还要吗?”徐徐将那红布包打开,霎时,银光刺目,那白花花的银子,像横陈的少女胴/体一般呈现在顾怀璧这个色/中饿鬼面前。 银子……凝天地之精华、夺造物之光辉的银子…… 怀璧感觉到自己的手如被磁石所吸,不受控制地向那包银子伸去。 苏晏轻轻一笑。 “笑什么笑!这银子本就已是我的!”怀璧怒瞪他一眼,话落,心中却咯噔一声。 此言一出,她便是认可了那约书。 转目看了看手中仍捏着那两页纸,在虚无缥缈的尊严和实实在在的银钱间稍稍挣扎了片刻,一狠心,咬牙半顺水推舟着将那纸抛给他:“给你!” 苏晏接过,将它们工工整整叠好,揽入怀中,又是一笑。 怀璧觉察到这笑,伸向银子的手停在半空。 “再笑!不许笑!” 苏晏听话地憋住笑,眸光却停在她伸出去的手上。 “也、也不许看!”怀璧触到他的目光,本能先心虚了几分。 搞得她跟做贼一样。 惹的她没来由想起一些不堪的旧事。 第12章 那时她被卖到苏家,做那苏小狗的童养媳。进他家的第一天,满脑子就在琢磨的都是怎么逃出去,逃回塞北。 但睢阳城与元帅府所在的眷城相距甚远,凭她的两条腿,少说也得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到眷城投军。 这一路,她需要干粮和水。 最好是,还能有一匹马。 这些东西,除了靠抢靠偷,只能靠钱去买。 她那时虽有几分蛮劲,但那三脚猫的功夫,不被人抢就不错了。 因此只能靠偷,早偷晚偷都是偷。 苏家这么多宝贝,随便偷点什么都够她活着走回塞北。 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苏小瞎子睡觉了的夜晚,她对一枚放在枕边的玉佩动手了。 这几天在苏晏房中伺候,她一直在打望。这屋子里宝贝的确不少,但便宜携带的却不多。 譬如那个青瓷瓶,连她一个外行都能看出值两个钱,但……她这么一个小叫花子背着个硕大的青瓷瓶上路,无异于在额头上刻着“我是小偷”和“欢迎来抢”几个大字。 东西不能大、不能显眼,要没有苏府特殊的标记,要值钱又不能太值钱…… 怀璧左顾右盼、思来想去,怎么也下不定决心。 然恰在那日白天,苏晏忽然掏出一枚玉佩,手中摩挲不断,口中还喃喃念叨:“摸着是块好玉,只是可惜我双目不能视,看不了它成色……”略顿了顿,仿佛突然想起屋内尚有她这么个人,叫道:“你、你过来,替我看看这块玉,通不通透,里面有没有杂质?” 怀璧碍于主仆的身份,只好凑到他跟前。 只看了一眼,就确定了是它。 茫茫人世我一眼就相中了你,玉佩啊玉佩,你我当真是有缘…… 只可惜无份……这世上偏生有那种棒打鸳鸯的恶棍,令你我无份厮守。 “小丫头,想做贼?”怀璧纤瘦的爪牙地伸向苏晏枕边时,忽然被打横迅疾伸出的一只手抓住。 此时的怀璧已然能一眼看出白日的故意抚玉是苏晏下的套,但当时情境,她不过十二岁,对苏狗的阴险尚一无所知,骇地连忙就地一跪,磕头求饶。 苏夫人的鞭子从来不只是装样子。 离开塞北时,阿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怀璧,活下去。” 倒数第二句是:“怀璧,在你还不够强大时,不要硬碰硬,要学会服软,不要吃眼前亏。” 怀璧将这两句话牢牢刻在心坎上,每回见到苏家老太太的大阵仗,她就藏住自己那倔强怨毒的眼神,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每回被打得皮开肉绽,她就捏着自己手心告诉自己,“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怀璧被苏晏当场抓住,拿出平时见谁都哆哆嗦嗦兔子 分卷阅读22 般的模样,吓地话都说不利索,一个“我”字翻来覆去,像撞了车,后面的话始终堵在喉咙里。 苏晏终于没了耐心:“怎么,结巴了?小结巴,不要装,敢作敢当,拿出你平时的凶狠劲来。” 怀璧听到这一句话,心头一跳,霍然抬眸看他。他双目虽十分漂亮,却没有光泽,亦无聚焦之处,是个瞎子,没错。 那他怎么知道自己平时凶狠。 她在苏府一直是极尽小心之能事。连有眼睛的人都看不出她的狠劲,他一个瞎子,怎么知道? 因一时愣怔,她忘了抖动肩膀。苏晏冷笑:“不抖了?那我问你,你偷我东西,是想逃走?”顿一顿,松开她手,又沉沉补了一句:“想好了再说,我只消叫一声,你今日就能送掉半条命。” 怀璧想了一想,咬唇,点了点头。点完想起他看不见,又闷闷应了个“嗯”字。 苏晏沉默片刻,问:“你是哪里人?” 怀璧毫不迟疑:“眷城。”阿爹说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自哪里,叫什么。 苏晏轻哂:“眷城?眷城近日在打仗?” 怀璧一怔,下意识“嗯?”了一声。 “血腥。”苏晏道:“你身上有厚重的血腥和……腐尸味……” 此话一落,怀璧下意识低头嗅了嗅自己。 苏晏道:“你闻不出来的。我是个瞎子,嗅觉比常人敏锐。”略顿了片刻,又补道:“眷城与睢阳虽相距数百里,但眷城是元帅府所在,眷城若是打仗,睢阳城中不会这么平静。而你身上的味道,非死一个人可以造成。” 怀璧怔怔盯着苏晏那空洞没有落点的眼,身上浮起一丝凛意之余,又有一丝奇异的惺惺相惜之感悄然冒了头。 良久,她垂下眼,攥着身上短衫的一角,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我全家被贼人杀了,我想…回去报仇。我不能待在这里……” “你叫什么?”短暂的沉吟之后,苏晏继续问。 “阿棠,沈棠。” “这是你表妹的名字。我问你叫什么?” 怀璧又是一惊,但很快便沉定下来——苏晏既能猜到她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然亦能轻易查到她是顶着表妹沈棠的名字被卖进的府。 “我姓江,叫江春桃。”怀璧垂首,低低道,这是她南下途中遇到的一位大姐姐的名字。 “身世离奇,名字却这么俗。”苏晏转眸,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一瞬,她觉得他仿佛能看得见。须臾,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们做个交易。”不知过了多久,见她始终没有反应,苏晏道:“我不告诉人你偷东西的事,往后我的药,你替我喝……” “可是你的病……”怀璧下意识道。 “这与你无关。你想做什么,就奔着那个方向一往无前,不要被别的不相干的事干扰。” 怀璧想了想,许久,应了个“好”。 自那日起,怀璧就开始一顿不落地替苏晏喝药。苏晏的药很苦,但这点苦对她而言,比起塞北以来她经历的一切,算不得什么。 几日后的一天,又到了喝药的时辰,怀璧为了缩减那苦味在舌尖停留的时间,一股脑将那汤药仰脖灌下,如大碗喝酒的绿林好汉一般,将汤碗重重放回到托盘上。 原本一直阖着双目的苏晏忽然睁开眼。 怀璧放碗后恰与他目光相触,微微一愣,以为自己吵着了他,连忙道:“我、我下次轻拿轻、轻放……” 苏晏却没有理会,沉默须臾,忽然道:“桌上有蜜饯,苦就吃一颗。”略顿一顿,又补了一句:“你我现在绑在一根绳上,这屋里的东西,无外人在时,你皆可以动。” “啊?”怀璧一时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心思霎如春日破冰的溪流,欢快流动起来——这个意思是不是…… 这么多宝贝,她该先拿哪个呢? “只能在这屋内动,不许带走。”苏晏随后的一句话将那溪流再度冻住,“不过……若你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将那东西悄无声息,那也算你的本事。” 嘁,你一个瞎子,说的自己多手眼通天一样。 怀璧腹诽,出口却是蚊子声般的一句:“我、我怎么敢……” 苏晏发出一声轻蔑的讥笑。 第13章 怀璧走到桌边,拈了一颗蜜饯入口,一股甜意刹那自舌尖蔓开…… 她蓦然想起不久前放牧回来,阿娘捧着碗掺了蜂蜜的羊奶在门口相候的样子…… 塞北天高地阔,白云碧草,仿佛可以向无穷无尽处蔓延。 她跟在阿爹身后肆意打马,脚边铃铛当当作响。 怀璧仰了仰头,不让眼泪落下来。小手轻巧而快速地在那蜜饯盒中一抓,将一把蜜饯揣入怀中。 苏晏眼睫似烛影一般轻轻颤了颤,假装什么也未觉察,翻过身,继续睡去。 当天晚上,怀璧继 分卷阅读23 续替苏晏喝药,刚将药灌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吞下去,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忽然闯进来:“好啊,我就说你这两天身上怎么总一股药味,原来少爷的药被你偷喝了……” 怀璧手中捧着空空的碗,两腮鼓鼓灌满了药还没来得及吞下去,眼神急的左右疾转,看看冲进来叉腰怒指着自己的大丫鬟,再看看身前床上阖目装睡的苏晏,恨不得晃着他肩膀将他摇醒…… 一时脑中闪过数个念头。 吞下去?不行,这不是坐实了自己偷喝少爷药?就算没有对证,夫人心腹一句话,抵得上她百句辩解,她还不立刻被抽个皮开肉绽? 吐出来?更不行,这算什么,给少爷试药是含在口里试的? 怀璧额头冷汗直落,苦于不能开口,满眼满身都刻着大写加粗的“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大丫鬟又开始叫嚣,嗓门大的连装睡中的苏晏都仿佛震了一震…… 装睡……装睡是吧? 怀璧看着白天还说和自己一条线上、此刻却坦荡荡装死的队友,脑中忽然一动,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弯身下去,唇触上一片柔软…… 两唇相触,怀璧和苏晏俱是浑身一震。 怀璧仿佛看到,那装死的苏狗霍然睁目,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然而,当她意识回笼,苏晏却仍如一具尸体一般闭目躺着,躺的笔直,甚至,过于笔直。 若是怀璧此时探手入被,定能感觉到他绷成一条线的手臂,和那手臂尽头忽然攥紧的手。 怀璧徐徐将口中的药灌入苏晏口中。阿爹病重时,怀璧曾无意撞见阿娘这么给他喂过药。 苏晏似乎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紧要牙关、死守防线,不让她突破一分。 眼看着药汁顺着苏晏唇角淌下,落入枕头中,怀璧陡然生出几分好胜心,本能伸出舌头,扣他齿关,欲突破他的防线。 灵巧柔软的舌头在他齿间游走,苏晏浑身僵地更厉害。苏晏长她几岁,已到了通情/事的年纪,忽觉一股火自身下窜起,攀着胸腔向上。 终于忍无可忍,睁了眼睛,狠狠瞪着怀璧。 怀璧被这眼神一瞪,最初的莽劲一下子烟消云散,忙收回自己游蛇般的舌头,不敢再打他牙关的主意,将剩下的药吞下,都来不及擦唇角的药汁,颤声道:“少、少爷醒啦——姐姐,少爷这几日总昏昏沉沉,夫人说无论如何都要把药给、给他喂下去,我才、才出此下策……”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将泣未泣。 苏晏骤然从方才的惊愕中回转过来,不知是不是理智尚未跟上,从她这将泣未泣的声音中竟听出了一丝真真切切的委屈,一时心中浮起一丝异样情绪。 那灵巧细蛇般的舌头仿佛还在他舌尖游走,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涸。 大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冲过来就要抽怀璧一巴掌:“下作的贱蹄子!”虽说这小丫头买进来是给少爷当童养媳的,但那不过是为了算命的说的改运数,充其量将来也不过是个小通房,没人真把她当成未来的少夫人。 夫人打起来更是从不手软,当着少爷的面都抽过她数回巴掌。 上行下效,府里自然没人将她当回事。 “住手!”丫鬟的手还没沾到怀璧,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喝住:“谁准你打她的?” “少爷,这小蹄子下作,冒犯少爷,奴婢替您出口气!” “你方才聋了吗?我娘让她给我喂药,她好生给我喂药,要你出哪门子气。”苏晏徐徐吐出几个字,每个字都仿佛淬着寒冰,怀璧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苏小狗真发起怒来原来是这个样子。 连声音都不用提高。 “少爷她嘴、嘴……”丫鬟仍垂死挣扎,然毕竟是怀春年纪,又未出阁,挣了半天,也说不出“嘴对嘴”几个字。 苏晏脸上浮上一丝奇异的红晕,垂下眼,舔了舔唇:“本少爷就、就喜欢她这么喂……”为免那不知趣的丫鬟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盘桓,苏晏转向怀璧:“下次她再打你,你就打回去。” “也、也不许看!”怀璧自回忆中醒过神,对着苏晏目露凶光。 苏晏果然转过身,背手侧立,目不斜视,一副君子做派。 唇畔却挂着一点隐约的笑。 怀璧将银子包好,欢欢喜喜揽入怀中。被骗“卖身”的虚无不豫也敌不过银子到手的实在快乐。 苏狗就是脱裤子放屁,只要给她二百两银子,她多少条件不答应,何必整这些有的没的虚招。 怀璧在心中问候着当年几乎长在床上、虽然俊秀却干瘦羸弱如一把风都能吹到的秧苗一般的苏小狗和今日轩昂挺拔、已成人样、却仍不干人事的苏狗。 忽然听见他道:“今晚晚饭后,来书房抄书。” “抄书?抄什么书?” “约书第一页最后一条,顾将军,你可是才答应了每日为下官抄两个时辰书。” 怀璧一愣,转瞬明白过来苏晏为什么要整那些 分卷阅读24 有的没的虚招…… 我抄,我抄你个姥姥! 怀璧一刹那有掀桌子的冲动。 她顾怀璧生平三恨,恨鞑子,恨浪费粮食,恨写字。 眼下又添了一恨,恨苏狗。 怀璧怒极仍不忘将那包银子背好,指节捏地啪啪作响,一步一步缓缓逼近苏晏。 “苏大人要本将抄书,抄在哪?本将是个武夫,下笔没轻没重,怕一般的纸承受不住,不如抄在将军身上,如何?” 经过桌边时,自笔筒中顺手捞起一支笔,撅了笔头的狼毫,只剩下笔管。 苏晏眼皮子一跳,那笔,狼毫取的是幽州储雪峰上黄鼬尾巴尖上的一点毛制成,一根笔要十来只黄鼠狼;笔管子,取得是江洲屏障山雨后紫竹,还要经京郊慈济泉的泉水泡上一冬,制一支要两三载时间。 就这么被她轻易给撅了。 真是个败家娘们儿。 第14章 苏晏从陡然的刺痛中醒过神:“将军,你我缔过约的,你不能对我动武……”顾怀璧幼时就力大无穷,如今这光秃秃的笔杆落在自己身上,几乎可以想见,会是一笔一道血痕。 怀璧扬唇一笑:“本将没有动武啊,将军不是要抄书吗?又没说抄在哪里,本将只是想为大人抄书……”说着已迫近苏晏,手揪住他衣领,用劲一扯。 苏晏外袍腰封已被她斩断,里面的中衣只是松松系着一条细系带。怀璧手下一拉,苏晏半幅衣襟立刻向右臂滑落,衣领半开,露出一小节肩骨。 苏晏瞎眼时常年不见天日,肤色冷白如月光,便是那一袭白袍,都敌不上。 怀璧见了那一节肩骨,不觉愣了一愣,更令她愣住的,是那肩骨与脖颈交界处的三道抓痕。 能野猫一般抓伤人的,一看就是女子所为。 更有可能,是床笫之间的调欢。 这苏晏,野的很嘛! 饶是听了半夜壁角,乍看到这么鲜艳的欢痕,怀璧还是怔了一怔,冷峭眸光在他修长脖颈处停留片刻,轻轻一哂。 苏晏见她眸光停留之处,唇角亦绽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将军,这就开始吗?只是下官昨晚的伤还未好全,还请将军手下留情,避开此处……” 听到“昨晚”两字,怀璧眉头不觉一皱——苏狗昨晚不是在和自己喝酒吗? 还声称自己先喝醉了? 喝醉了还能搞事? 这苏狗,撒谎都撒的这般潦草。 正欲无情戳穿他,却听见他道:“将军方才不是疑下官撒谎吗?下官昨夜和将军一同醉倒……醒来后就多了一道伤痕,下官斗胆问一句,这伤可是将军无意中留下的?”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她怎么会那么娘们儿兮兮抓人? 嘁,倒打一耙这等老伎俩,她顾怀璧用的透熟,胆敢在宗师面前秀手艺,不自量力。 怀璧不屑一嗤。 苏晏道:“下官倒也不是想为这点小伤和将军大做文章,只是……昨夜下官与将军醉酒,醒来时回到自己床上,全身除了此处,并无别处伤痕。问过瓦当,瓦当也是一无所知。如今将近年关,京中不太平,下官只是怕院中来了贼,连将军都未觉察到……” 风流就风流,我就不说你,这么欲盖弥彰做什么? 怀璧又是一嗤:“苏大人说笑了,昨夜本将与大人一同醉倒,怎会知道大人这抓痕是如何来的?大人怕是不知在何处惹了小野猫,野猫与大人玩闹,手下没轻没重,留下了这几道印记……” 苏晏仿佛早有所料,笑道:“将军此言差异,野猫爪子尖利,留下的抓痕往往细而长,可这抓痕却宽而有力,恐怕是成年……男子所为。”说话间脚下近了一步,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怀璧下意识一怔,再向他脖间望去,果见那抓痕条条粗实,寻常女子指甲尖利,抓出来的痕迹绝不会如此。 而自己…… 因为常年习武,指甲剪地干干净净的,与成年男子无异。 若真是她所为,那她指甲缝中必有皮肤留下的痕迹…… 怀璧不经意低头,于微微侧身间悄悄看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瞥见那短短指甲缝中的一点隐约痕迹,猝不及防愕了一愕。 苏晏收回眸光,低头理理半敞的衣袍:“既然将军也不知,为了你我二人的安全,下官这就去趟京兆尹府报案……”说着,似就要移步。 怀璧身形一动,倏地拦到他跟前,干笑两声:“将近年关,京兆尹府事繁,你我这点小事,何必再给京兆尹添麻烦……本将昨夜醉的不省人事,才让那……贼人有机可趁,日后本将少饮些酒,必不给贼人可趁之机……” “哦?将军竟肯看顾下官的安危?” “当然,你我和事书都签了,是朋友!朋友间自该互相帮扶!” 苏晏展颜:“将军此言,令下官实在感动……将军这般诚信大度,那书……” “抄 分卷阅读25 !必须抄!”怀璧咬牙掷下几字:“傍晚来抄是吧?你……你等着!” 苏晏满意将衣衫合拢,修长手指在腰间两下翻转,将中衣的带子重新系好:“将军真是个言出必行的……英雄。” 怀璧头一回觉得“英雄”这两个字是在骂人。 怀璧走后,苏晏取来一块湿毛巾,拉开衣领,轻轻在脖颈的三道血痕处拭了拭。刹那,那血红变得浅淡,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几道痕迹。 苏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前三样还是次要的,这第四样,可以说是天下难出其右。细描之下,有以假乱真之效。 苏晏自怀中取出方才两人签下的书函,看见那狗爬一样大小各异的签名,忍不住嫌弃地皱了皱眉。但那嫌弃却未落在事主身上,须臾,反低声嘀咕了一句:“啧,这段青林,怎么教的?!” 说完,不屑地将那纸笺丢在桌上。 侧目转身,眼不见为净。 然而眼不见并不会真的为净。 昨夜她抱着自己脖子不肯撒手,口中却喊着“段青林”的一幕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段青林,若非我不舍得折她的翼,哪还轮得到你献了这么些年殷勤。 背手侍立片刻,终又忍不住回首看那落在桌面上的字。良久,苦笑一声,小心将那纸笺折好,放入早已备好的红木匣子中。 瓦当自少爷房中出来,边走边思忖,观少爷和顾将军目下这发展进度,不像是朝夕可至的样子。那他们究竟是何时勾搭上的呢? 细数遇到顾将军之后发生的事,脑中不由一个灵光闪过——从来大手大脚的少爷却破天荒地对顾将军格外抠唆,明知她手头紧还处处以银钱相胁,莫非是想将她逼入走投无路之境好乖乖搬入自己院子? 他说呢!瓦当胸中霍然开朗——啧啧啧,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少爷这一向着实太妖了。 第15章 被苏晏反摆一道,怀璧捏着发痒的拳头、咬牙在心中默念数遍“不能惹事”“不能惹事”,出了幽州会馆。 榆树街上有家地道的羊肉汤馆,摊主老李头是幽州人,来京城已有十多年。凡到京城的幽州人都喜欢上他这喝一碗羊汤,连段青林那般打小锦衣玉食的人都不例外。 苏晏大清早给她添的堵,非一碗热乎乎的羊汤冲不开。 怀璧喝完羊汤回来,一边剔着牙一边慢悠悠地往回晃。京城当真是繁华地,数九寒天也挡不住人吆喝的热情。 怀璧一路回来,小贩逮着机会就拽她袖子。 就在她重复了第八遍“没钱不买”时,几步开外的街肆正中忽然发出一阵喧哗。 那喧哗与沿街的叫卖不同。更确切的说应该是,谩骂与嘶吼。 男人的谩骂与女人的嘶吼。 怀璧顿住脚步。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落入她耳中。 怀璧剑锋一般的眉毛猝然一皱。 下一瞬,青袍衣摆掠着人头肩飞过,稳稳落在热闹的中心。 那中心的男子巴掌举到一半,却被人控住手腕,怎么也落不下去。 “老子生平最恨人打女人!”怀璧冷着脸道。 “哪里来的野小子!我管自家丫鬟,要你多嘴!”身着锦衣的男子还未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力量翻转,狠狠啐了一口,骂道。 怀璧听到这声啐骂,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老子自己的嘴自己多,你管得着?你管老子多嘴,老子就管你打丫鬟,怎么样,公平吧?”说着,手下轻轻一使劲,那锦衣男子一身尖利凄嚎。 被那锦衣男子追着打骂的少女仿佛受这凄厉叫声刺激,身子剧烈一晃,终于抬起半垂的头,面上泪痕未干,凄然望向怀璧。 怀璧见她可怜模样,正要出言安慰几句,那少女却怔怔看着她,忽然开口:“相公,相公你总算回来了……”声音低软却清晰,情意绵绵,却又藏着说不尽的委屈。 怀璧与围观诸人俱是一震。 那锦衣男子率先反应过来:“好啊!原来是你这野小子诱骗我家丫鬟,要拐带她私逃!这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今日这事,我一定要讨个公道,走,跟我去京兆尹府!” 边说边反拿另一只手扯怀璧袖子。 围观群众见情势反转,指指点点的手立刻由那男子转向怀璧。 更有甚者围了上来。 怀璧眼见那中间留出的空圈子越来越小,明白入了圈套,原本还以为那女子认错了人欲待辩驳的心立刻转了怒,将被那锦衣汉子攥住的手愤力一甩,凛凛望向那女子。 那女子以袖遮面,哆哆嗦嗦往后退,口中忽然凄声大喊:“相公,相公,你怎么了?” 话落,怀璧一句“谁是你相公”还没出口,人群中已霍地窜出两人,举着两尺长的杀猪刀,恶狠狠扑向怀璧。 怀璧不带丝毫停滞,一手一个,两掌随手一撩,便将他们掀翻在地。杀猪刀跌落在丈许之外,铛地一声,隐在 分卷阅读26 或真或假的喧嚣之中。 然再抬首时,眼前哪还有那女子踪迹。 怀璧咬牙,当下欲纵起轻功去追。被他掀翻过的两人却忽然诈尸般扑过来,死死抱住她的腿。 这两人方才提刀时怀璧还以为他们有功夫,但手臂与他们腕子一交,立刻明白不过是两个仗着有点蛮力的莽汉。此时莽汉已被缴了械,而怀璧有个原则,战场以外,不对没有功夫、没有兵器的人动真格的。 她抬脚甩了一下脚边的两人,发现甩脱不开。两人手臂圈的死死的,力气着实不小。 怀璧秀丽的眉毛绞到一起,眼底射出一点危险。 榆树街上有个卖文房四宝的翰墨轩。瓦当亦步亦趋跟着少爷,捧着一摞纸砚出来,脑中正惦记着早上的事,琢磨着该买乌鸡还是猪蹄给少爷进补,未留神眼前,冷不防撞在忽然停住的少爷背上。 “少爷你……”话还未出口,一抬眸瞥见那幅自人群顶端掠过的靛青衫摆,立刻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翰墨轩台阶很高,能看清人群中央的情形。片时,瓦当留意到少爷的神色渐渐变得晦暗莫辩。 正待开口问什么,忽见那原先被打的女子从人群中快速窜出,还未来得及出声,少爷已脚下一动,追了过去。 跑出几步还不忘大喊:“你走柳枝巷堵她!” 苏晏追了两条街,眼见离闹市越来越远,突然大叫:“彩云间的人,如今行事都这般粗心大意了吗?” 那女子忽然顿住脚。 苏晏继续紧跑几步,堵在巷子一边。抚着胸口咳了两声,方徐徐开口:“你现下逃了,我保证不到晚间彩云间就会被抄。” 彩云间是京城的一座花楼。 花楼人来人往,一向人员繁杂,是交换、买卖信息的好去处。 京中不少人都知道。 但知道并不足以扳倒它,要扳倒一座花楼,首先要扳倒他背后的人。 而这背后的人是谁,没几个人知晓。 那女子望着苏晏,眼底忽然盈满泪水,泫然欲泣:“民女虽身份低贱,却还不至于是那风尘中人。大人这般践踏民女,民女……民女……”边说边哽咽着以袖拭泪。 苏晏咳嗽毕,已然缓过气来,淡淡道:“别装了,寻常婢子,不会知道我是大人。” 那女子一愣,旋即楚楚道:“大人少年成名,昔日高中游街时,民女曾有缘见过大人一面,大人相貌如玉树芝兰,民女……” 苏晏不耐烦地摆着手止住她,指了指她脚边:“鞋子。你虽换了婢子衣裳,却忘了换鞋,那鞋面是上等绸缎,一般婢女用不起……你是现在跟我回去,还是等我晚间去彩云间要人?” 那女子听她指出自己鞋上的破绽,微微一怔,即刻却转悲为喜,换了一副盈盈笑脸:“大人这般污蔑民女,菩萨尚有三分泥气,大人,休怪民女不手下留情了……”话未落,忽有一尖利物器脱手飞去,只闻一阵破风之声,稳稳扎入苏晏肩头。 苏晏发出一声闷哼,殷红的血立刻似红莲般在他肩头绽开。下一瞬,忽听得一声钝物相击的声音,却是那女子倒在了地上。 苏晏与那女子罗唣之时,瓦当已经抄柳枝巷赶到了另一端巷口。他故意与那女子说许多话,就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最后眼见她抬手,却不闪不避,为的就是将她全副神思都牵制到自己身上。 瓦当将那女子砸晕,连忙赶到少爷身边,见少爷流血,语带哭腔:“少爷,你疼不疼,我带你去看大夫……这贼婆娘当真心狠手辣,手劲也不小……”那女子脱手射出的是一根银钗,隔着这么远钗头尚深入肉中约莫两寸,手劲的确不小。 苏晏听到这话脑中却忽然一跳:“你说什么?” “少爷,你疼不疼?” “不是,后一句。” “这贼婆娘当真心狠手辣,手劲也不小……” 心狠手辣,手劲不小,手劲不小…… 这么远破风射来的暗器能入肉两寸,绝不仅仅是手劲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这女子是有功夫的。 可一个有功夫之人,方才纵起轻功,轻轻松松便能将自己甩开,何必和自己玩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 苏晏想着,忽然拾起瓦当手边的一罐墨,甩开他搀扶着自己的手,扶着右肩,向闹市奔去。 第16章 怀璧见那两人抱着自己的腿不撒手,袖中咄咄射出两把钢针,钢针堪堪擦着他们耳际而过,掠下两绺头发。 两人被那就在耳边的危险一惊,本也不是什么真的身经百战、见过大世面的人,手下意识松了。 怀璧趁机将那两人甩开。见那女子没了踪迹,转身来收拾那锦衣男子。 谁知刚抬步,忽被两个护院模样的人拦住:“公子,我家主人想见见公子。” 怀璧冷冽眸光一抬:“你家主人谁啊?” “我家主人说,二十九日未时三刻左右,远远见过公子一面 分卷阅读27 。久仰公子风仪,本想亲近亲近,奈何公子似乎有什么急事,耽搁不得。没想到今日得缘再会,万望公子赏脸一见。” 二十九日未时三刻,那时她正在宫中面圣。 这么说来……怀璧眸子猝然一抬——这家主人,是宫中人? 那可得罪不起。 怀璧心中一计较,抬手道:“前面引路吧。” 这两名护院模样的人驱散围观的人群,引着怀璧往长街尽头走去。 怀璧远远觑见,长街尽头的拐角处,停着一辆车帷素净的马车。 那所谓的主人应该是在车中。不方便在街心抛头露面的人,莫非是个……女人? 今日桩桩事皆既晦气又古怪。 想着,怀璧不紧不慢向那马车走去。走到一半,却忽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与榆树街相交的巷口冲出来,手中擒着一个奇怪的瓶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人已冲向了自己。 手中的瓶子亦同时向自己泼来。 习武之人的本能令怀璧下意识向旁闪避。然那来人似早有所料一般,手中液体泼时便偏了一个方向…… 怀璧向旁闪避,却恰恰迎上了那漆黑的、粘稠的、带着一丝臭味的液体。 就像本就迎着那液体去似的一般。 苏!清!河! 一整瓶研好的极品银州墨齐齐整整泼在了怀璧脸上。因为苏晏比他高,那墨自高处泼下来,就像在给她沐了个浴。 怀璧一颗要将他挫骨扬灰的心雀跃地跳动着,那漆黑的墨汁似石脂一般燃起她眼底的火焰,下一瞬,她冒着青筋的拳头就向他招呼过去。 她从不打没功夫的、手无寸铁之人,苏晏是个例外。 苏晏被她一拳打翻在地,唇角当即流出血。他抬袖擦了擦唇角,雪白的袖口霎然一道血痕,他看着那血,却一反常态地笑了笑:“顾将军,真是巧……哦,对不起。” 那一句完全听不出诚意的“对不起”让怀璧的火又往上窜了三丈,她手指捏地啪啪响,眼看仿佛还没动够手。 护院之一适时拦过来:“公子,我家主人还在相候。” 怀璧只好怀着一颗“宫中之人不好得罪”的心,遗憾存下欲将苏晏剥皮抽经的怒火。正要抬袖擦擦脸上的墨汁,苏晏却已不知何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不怕死的贴近了她。 怀璧将抬到脸上的手刹那转握成拳,恐吓性地在他面前捏了捏,他却腆着一张将老虎逆鳞当珠算拨的坦荡无畏的脸,微低下来,轻声道:“别擦,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嗯?” 愣怔间,长街尽头有个少女小步奔了过来:“苏大人,公主让你也过去。” 苏晏拱手应“是”。 怀璧却眼眺那车帷,怔了一怔。 公主?哪个公主? 她只在父亲的遗书中见过一位公主的名字,是她吗? 微微怔忡间,她觉察到那只可着劲拔她虎毛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京城的街面是皇家的脸面,雪一停便有官奴出来铲雪,厚厚的雪沾了泥堆在角落里,让出湿漉漉的道路。 深蓝帷布挂在车前,四角绣着怀璧未见过的花纹,攀着车门的框向上,只差在那正中心绣一个字,就是一面旗帜。 少女见了怀璧满脸的墨,引路时折过身来,低头递给怀璧一张帕子。 怀璧微微一怔,从那亮油油的黑中咧开一排齐整的白牙:“在下满脸污秽,怎敢脏了姑娘香帕。” 少女大概怕脚下慢了公主会责备,未敢再多停顿,见怀璧不肯接,索性将那帕子丢入她怀中:“将军头一回见公主,仪容……” 怀璧不待她话说完,拾起那块帕子,在鼻尖嗅了嗅:“好香!”却未揩面,反大剌剌将帕子收入怀中。 “姑娘美意馈赠,某不敢玷污。” 少女脸上一红,和羞转身,脚下紧走几步,浅绿宫装被风吹起裙裾,似比先前摇曳地更厉害。 一旁的苏晏默默垂首——此子当真是造孽。 事主却浑然不觉,顶着一头一脸油光锃亮的乌墨,却仍趾高气昂,走出了纵横捭阖的气势。 两人距那马车不到百步,风扬起一些碎雪,落在两人头肩之上。离马车尚有十数步时,苏晏忽然顿住脚。 怀璧也下意识随着他顿住。 过后思来,大约是一百两银子的魅力。 苏晏转身,突地抬起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向她耳际伸去,怀璧眉心一皱,正不解其意,忽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被风送来:“扭我手,打我。” 怀璧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无理的要求! 但没办法,谁让她天生心肠软,不善拒绝人?一瞬的愣怔之后,她左手倏地探出,擒住苏晏手臂,狠狠一拧,冷冷道:“找死?” 在先引路的少女被两人惊的转身,已见两人扭打在一处,确切的说,是苏大人被顾将军反手翦着,十分狼狈。 “将军 分卷阅读28 误会了,下官只是想替将军拂去肩头碎雪。” “误会?苏大人和本将之间从无误会!”说着,手上又是一阵用力,苏晏嗷嗷大叫,叫的不远处马车中人眉心一蹙。 没想到当真是个莽汉。 只这几步路就能惹出事,竟被朝中人拿来和昔日的虞远比,也配? 不过空有几分蛮力罢了。 侍女连忙吩咐护卫上前,又拿公主的名头相压,才“迫使”怀璧松了手。 最后这几步总算顺利。 怀璧顶着一头脸的墨,苏晏捏着几被她拧断的手,在车前下跪。 第17章 参拜声落后片刻,车帘才被缓缓撩起。 侍女早先一步禀报了情况,是以公主面上平静,纵是见了怀璧这般模样,亦不见什么波澜。 “顾将军少年英雄,本宫久仰大名,十分佩服,今日一见,果然很是……不凡。” 怎么个不凡法,正明晃晃顶在她脸上,就是瞎了眼的,亦能凭那墨臭,闻出点端倪。 这声音清冷疏懒,有青烟缭绕之感,令怀璧不由生出几分好奇。 她和人打听过,皇帝一共有十个女儿,除了夭折和早亡的,如今还有四个活在世上。 而最负盛名的便是皇帝最宠、宠到今日还未嫁出去的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常年居于京郊道观,在朝中甚少露面,观这神秘兮兮的派头,倒有几分那个感觉。 莫非就是她? 怀璧小心翼翼地掀了掀眼皮。 她现下这么黑,一举一动皆藏在那乌漆漆的墨中,任谁多看一眼都会觉得脏了自己,料来不会多引人注目。 谁知一抬目,恰与那一双幽兰水眸照上,怀璧一惊,立刻垂首:“公主过奖了,末将不敢当。” 头顶上冷漠依旧,除了一道粘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眸光,怀璧几乎感觉不到什么。 她知道自己逾了礼,脑中快速闪过段青林在她上京之前的嘱咐,欲伏地请罪。身旁的苏晏却在这时大剌剌直起身子,以她从未见过的口吻,含笑道:“一年未见,姨母竟益发年轻了。” 这声音和乖巧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将苏狗踹会六道轮回重塑了。 但,若是这个重塑法子,还是留他在这世间为祸苍生吧。 怀璧听着那仿佛糕点上的糖浆在喉咙口挂了壁般的腔调,不适地捏了捏自己的拳头。 慢着,什么……姨母? 怀璧脑中一个激灵,方反应过来——她怎么忘了,苏晏和泥腿子出身的她不同,是地地道道的二世祖。 娘的,又遭道了。苏狗今日这么做,定是要借公主的手收拾自己一通! 都怪她为了一百两银子沉不住气! 不,不怪她,那可是一百两银子!任谁都会沉不住气! 怪只怪,这苏狗太过小人! 公主将目光转向苏晏:“昨夜十七设宴,你怎么没来?柔嘉巴巴盼了你半夜。” 柔嘉郡主是二皇子的独女,比苏晏小个几岁,甚得天子宠爱。苏晏高中之时,据闻琼林设宴,陛下把小郡主也带了过去。小郡主换了宫女装扮,天子嘱她,看座下哪位才俊顺眼,便去给她斟酒。 小郡主原是极为大胆骄纵的性子,一双丹凤眼飞扬神采。纵是一身宫女装束,仍不掩那骄矜之气。 然而只向座下扫了一眼,便立刻垂下头来,双颊隐约绽出绯色,好一会,才整整衣襟,略有些拘束地向苏晏走去。 走到苏晏身边,低低道一声:“大人,奴、奴婢为您斟酒……” 苏晏正襟端坐,眸光都未转一下,只淡淡点了点头,道声“有劳”。 酒液缓缓注入盏中,有清脆的泠泠之声,自不远处的丝竹管乐之中挣脱出来,恰似案旁少女在一众宫女中惹人注目的面庞。 晚风送来少女的香气,连隔案的闻雨声都觉心间靡靡,苏晏却始终盯着面前的一盆西府海棠,余光都未漏一丝向身侧。 郡主心中渐渐由含羞的窃喜转向泄气继而转向一丝恼怒——她一个大活人还比不上一盆破花! 斟酒的手忍不住一抖,盏中的酒一股脑满溢出来,淋湿苏晏衣襟。 苏晏还未来得及反应,郡主已抽出怀中巾帕:“大人,对不起!奴婢这就给你擦……”说着,手已触上苏晏前胸衣襟。 苏晏却似遇着洪水猛兽般,下意识自她手下一弹开来:“不碍事。我自己来吧。”伸手欲接过她手中的巾帕,然而手臂伸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在空中顿了顿,复又收了回来。起身后退一步,与郡主拉开堪堪一丈的距离。 拱手道:“令殿下为微臣斟酒,微臣惶恐不已。” “没事,我乐意的。”郡主下意识回,脱口方反应过来:“你怎知我是谁?” 苏晏低眉道:“寻常宫人,若是斟洒了酒,只会说奴婢该死,而非对不起。” “哦,竟是这样 分卷阅读29 !”郡主始料未及,微微怔忡之后,喃喃道。一时更觉他敏锐善察,心中欢喜更添一分。 抬目却见他避着自己老远,忍不住拿起了往日骄矜的架势:“那你过来,我替你擦擦!” 苏晏脚下如打了桩,纹丝不动:“累殿下为微臣斟酒,微臣已很是不安,岂敢再劳烦殿下为微臣擦拭。” “你不必不安,我乐意的!斟酒也是我乐意的!” 苏晏却仍执拗于一丈之外:“微臣自己来就是。” 郡主的耐心已然耗尽,见他不动,索性自己要启步过来。 然而还未抬脚,苏晏却似已有所料,老鼠见猫般下意识往后又退了一步:“殿下使不得,男女有别!” 郡主再进,苏晏再退。 终是这一进一退之间已引起了御座上人的注意,一声“苏卿”,止住了两人的追逐游戏。然而苏晏的执拗和冷淡却已似那杯酒一样,倾入了郡主心底。 自始至终,他虽短暂抬了回眸,眸光却仍在未自己脸上多停半分。 此时听公主这么问,苏晏脸不红心不跳,瞎话信手拈来:“回姨母的话,都怪我这朽败身子。昨日早起吹了点风,跟着就发起了热。原本听闻昨夜姨母也去赴宴,想挣扎着去,无奈车出了长街就烧倒了,瓦当这不懂事的家伙,不待我吩咐,就自作主张地将我拉了回来……” 一番话,诚挚款款,却半分未回应柔嘉郡主昭昭的深情。话落,余光瞥了身侧那乌鱼般的人一眼,观她面色,便知她大如斗的心丝毫未落在这上面,垂下眼睑。 苏晏自幼体弱,三天两头生病,熟悉的人都知道——怀璧在心中默默淬了一口,不要脸! 公主本就不是喜好宴饮之人,听他这么说,便也未放在心上。抬目见他身上血痕累累,肩头晕开一大片红莲般的血迹,微微一惊:“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苏晏因为失血,唇色渐渐苍白,衬着他本就冷白剔透的脸,莫名有一种孱弱之美。他于这美中徐徐展笑,显得格外可怜无奈却又故作懂事:“姨母见笑了,我与顾将军有些……私人恩怨,正为那事起了点争执,没想到竟撞上姨母车驾,令姨母受惊,阿晏实在无地自容……” 这一身的伤,岂是只起了点争执那么简单。 这么说来,顾怀璧这一头一脸的墨是谁的杰作,亦不言自明了。 小孩子吗?一个个都二十的人了,当街玩这种把戏? 公主转眸,面向怀璧:“顾将军,你二人同在朝为官,当和睦相扶,共同为陛下做事才是。” 这教训的口吻…… “是他先……”怀璧受不得委屈,忍不住出声辩驳。 却被苏晏打断:“将军当街斗殴,违令赌博,下官上书不过是尽分内之事。”落字凿凿切切,凛然一身正气,连腰杆子都挺了一挺。 怀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正气拦腰一震,一时竟忘了反驳。 苏晏一开口公主立刻自以为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朝中官员当街斗殴,的确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盛律也确实明令禁止官员赌博。不过这些事,禁是禁不掉的,凡人遇上了也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不着特地参一本。尤其是面对顾怀璧这种才凯旋的大将,讨好还来的不及,哪有上赶着讨嫌的。 唯有她这自小就一根筋、连天都杵地破的表外甥,才会一本正经地拿这种事做文章。 这么些年把马蜂窝当糖罐子捅,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还不是靠她那表姐里外打点、左右逢源。 甚至一半人多少还是看在她这位公主面上。 没想到今日碰上了个头铁的,当街拿他当甘蔗削。 平心而论,她这位表外甥也着实是欠教训。但这顾怀璧敢当街动武还见了血,也的确有些嚣张。 从这一点来说,这两人在为人处世方面,倒是一毫不差地半斤八两。 公主这般想着,目光又落在怀璧身上,越发觉得朝中人的溢美之词多半言过其实。昔日虞远破呼兰当部时虽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但比她沉稳不知多少倍。 本想让她擦干净面、由自己看个究竟的心思刹那转淡,面向苏晏:“阿晏,你也不小了,朝中的事轮不到我来教你,你且好自为之……你们的事,既在京畿辖内,就报京兆尹府处理吧……”她的声音如钝了的冰刀徐徐划过人面部,不狠不厉,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冷然。 说到这里,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冷眸一下子转过来:“敢问顾将军今年贵庚。” 怀璧没料到她忽有这么一问,愣了一愣,道:“二、二十。” 逃出采石镇那一年她十二,同一年,她被卖到苏家,自那时起,她告诉自己,她十四了。 公主眸光微暗,若有所思了一瞬,又问:“顾将军原籍何处?” 年龄、原籍、家中父母…… 这些年,她不知被问过多少次。 最初的些须没有准备之后,怀璧比以 分卷阅读30 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从容,伏地道:“末将原籍青州山兰县。十四岁投军,在北军六载,归段青林大将军氅下。” 青州!那与幽州隔了一道绵延数百里的太行山,风土人貌俱是两异,怎会有相似之感? 公主又简略与两人交谈了两句,撂下跪在地上的两人,吩咐起驾,往南城门而去。 马车渐渐走远,确定那公主再听不到声音,怀璧一跳而起,一把揪住苏晏的衣领:“苏清河,你又耍我?!” 却意外发现她手上的人比想象中要重,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张苍白的脸已重重垂落下来,搭在自己手臂上。 片刻前还跪地像座丰碑一样的笔直身体亦是一软,倒向自己。 第18章 怀璧下意识伸手扶住他肩,另一只手不耐地拍打他脸:“喂,你别装死!苏清河,你少跟老子装蒜,你以为你装死老子就会放过你了么!你这样我把你丢到漓江去喂鱼!” 苏晏倒在她身上,双目阖着,鸦羽似的睫毛垂在寒冰般白的近乎有些透明的脸上,衬地他整个人如细瓷般脆弱。 怀璧的巴掌拍在他脸上,明明连秋后算账都还没来得及,就已显得她像一个辣手摧花的恶霸。 真的长着一张颠倒黑白的脸。 怀璧手下不轻,连续拍了几巴掌之后,见他苍白的颊上微透粉迹,却仍没有醒转的迹象,总算相信他未在装样。 低头觑了他前胸伤口一眼,口中嫌弃地轻“啧”一声,手搭着他肩,将他扶起来。 她和薛守那等粗人厮混惯了,手上没轻没重,不知是不是半拖半拽时使了点劲,令他吃了痛,怀璧见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听到什么声音。 “你说什么?!”怀璧揣着他睡梦中还说自己坏话的小人之心,搭他肩的那只手在他右肩背重重拍了一下。 苏晏嘴唇又轻轻动了一下。 这一次怀璧低头凑近了他,好听清楚他到底怎么骂的自己。 入耳却是一句低喃:“阿棠,轻些。” 怀璧微微一震。 阿棠。 那是她表姐沈棠的名字。 他知道,亦戳穿过她。可在人前,他还是那么叫她。 他一开始叫她“小丫头”,后来人多时有别人应了一声,他就再未叫过。 后来她因军务回过一次睢阳,远远看过舅舅一家。表姐已经出嫁,嫁的是邻县的秀才。 那秀才怀璧陪表姐上香时在庙外见过。表姐买过他一幅画,回来后翻来覆去地看,还拖着她看,说“这位公子才华横溢,将来定会前程似锦。” 怀璧当时没怎么见过世面,只知道眨着懵懂的眼,哦哦哦。 真以为那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画。 后来见了苏晏和段青林的画,连个蛋都画不圆的她也能看得出来,放屁,那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那时本想找表姐算账。隔着围墙见到他一家人其乐融融,却一下子懒了报仇的心。 表姐正在为书生拭汗,眉眼笑得弯起来,十分温柔。 书生仍一点腾达迹象都没有。怀璧远远看过他拿到街面上卖的字画,也就军中书佐的水平,凭她对睢阳城那些酸腐文官的粗浅认知,这书生的功名之路大概率会止步于此。 表姐却并不似多么在意。 她与段青林喝酒谈及此事时,忍不住露出了点嫌弃和,疑惑。段青林于她如兄如长,她有什么事都会问他。 她记得段大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自己半天,大浮一白,以一种她只在文官身上见过的酸兮兮口气悠悠道:“喜欢一个人时,你会为她找各种借口。你表姐也未必是看出那秀才多前途无量,那只是她说给旁人听的理由罢了。” 说给旁人听,那就是她呗。 哄小孩的么原来。 当时怀璧亦已喝的烂醉。段青林的话她似懂非懂,脑中支离的想法似羽箭一般嗖嗖掠过,却一个也抓不住——笑话,那是她喝醉了,她清醒时什么箭抓不住! 带着这么一股子轻狂,她脑袋轰地一下砸在桌上。眼皮子支撑不住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段青林亮如北辰的目光。 那天在表姐家院外的榆树上,她听见那秀才叫表姐“阿絮”。 她曾陪表姐私会过秀才,秀才是知道表姐叫“沈棠”的。 自家关起门来,为何还这么奇奇怪怪地叫她? 恐怕人夫妻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怀璧百思不得其解。 苏晏迷蒙中的一声“阿棠”,让怀璧不觉忆起旧事,心头微微一跳。 这苏晏莫非是认出了自己? 不可能。十二岁的女童与十八岁的少年将军容貌身形皆相去甚远,更何况当时,苏晏还是个瞎子,压根未见过自己相貌。 不过…… 苏晏那小子鼻子很灵,难道是闻出了什么端倪。 怀璧下意识低头嗅了嗅自己,闻到一股墨汁 分卷阅读31 冲鼻的臭味,立刻否定了自己脑中这个天外飞仙的念头。 现下她这样,自己多闻一口都会折寿半年。 苏晏又不真是狗,专拣臭的闻? 何况都六年了,六年的时光,都足够她从一个倔强瑟缩的少女长成一个铁血狠厉的将军,苏晏还记得那一点味道? 太天方夜谭了。 怀璧宁可相信他记得睢阳城中芙蓉阁的枣糕味。 说起那枣糕,也确确是睢阳一绝。怀璧昔日冒着被打的危险,也要偷上一块,此时想来,仍是舌尖洇出口水,不觉砸吧了下嘴。 这强烈的口腹之欲是打娘胎就有的,还是南逃时因为饥饿种下的,怀璧已经记不清了。 南逃之前的事,在她脑海中,慢慢淡成几个仿佛有象征意义的虚影。 阿娘的奶茶,阿爹的马奶酒,哥哥自己动手做的木质傀儡,和那夜的焚天大火…… 怀璧扶着苏晏,想将他扶到就近的铺子,再找个跑腿的去叫他家下人瓦当。 然才走出几步,那破锣嗓子的小厮已自街另一头一路飞奔过来,口中连声“呜呜”大喊着“少爷”,声声悲戚,在越下越大的乱舞雪花之中,自带悲情效果,就好像是在…… 哭灵。 怀璧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沾上这一对主仆,真是不惹人注目都不行。 转眼那小厮已跑到跟前,怀璧连忙止了他悲泣,将苏晏丢给他:“你家少爷受伤了,你快带他去医馆吧。”说着,提脚就要往反方向去。 今儿这一通遭遇,非两斤酒冲不了这一身晦气。 忠仆瓦当却一反常态往后退了一步,未伸手接过怀璧手中的拖油瓶,任由他一滩烂泥似地往地上倒去…… 怀璧微愕,眼疾手快下,长臂一展,只好又将他捞入怀中。 苏晏高大的身躯倚在她的肩头,一无所觉的他,竟莫名让人看出几分诡异的娇羞之感。 怀璧正要发作,瓦当道:“顾将军,你不能走!” 怎么着,碰瓷这是? 怀璧急于将这拖油瓶扔出去,忍着最后一分耐心,指指苏晏的伤口:“不是我干的!我见着他时他就这样了。” 瓦当的固执和他的破锣嗓子一样让人无可奈何,定海神针一样杵在怀璧跟前,不依不饶:“我家少爷交代了,你不能走!” “你家少爷都这样了,能交代什么明白话?你还是快带他去治伤吧!” 瓦当听她提及苏晏的伤,快速在苏晏惨白的脸上扫了一眼,眼底微动,转瞬,却咬咬牙,张开双臂:“反正你就是不能走!” 怀璧抬了抬拳头:“你信不信我揍你?” 瓦当本能瑟缩了一瞬,立刻却反而将胸脯挺地更高,“你揍我我也不让你走!我家少爷说了,你不会真揍我的,这附近人来人往,你打了我,隔日就会有人告到御史台……” 御史台御史台,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惹人嫌的东西? 怀璧指节捏地咔咔作响,瓦当又适时补了一句:“将军帮我将少爷扶到前面的燕归楼就行,我已在燕归楼订好了房间和酒菜……”抬头看了看怀璧一头一脸的墨:“沐浴的热水也备好了……” 每一句话,都稳稳地捏住了她的七寸。 苏晏这狗贼,怎不被人多捅几下一昏三四年? 怀璧拿这对狗皮膏药一般的主仆没有办法,黑着脸沉吟片刻,扶着苏晏的手狠狠一掐:“走吧。” 第19章 燕归楼果然已备好热水,瓦当还另命人备了换洗的衣裳。 怀璧嘴上虽然骂骂咧咧,身体却很诚实。在热水中舒舒爽爽泡上一回,连头发丝都松快了。 漠北天寒,洗澡是特别奢侈的事。她还是个大头兵时,只能每隔一阵偷溜到镇上的客栈中洗一个澡,或是托段青林庇护一回…… 段青林救她、教她、庇护她,予她的恩情数不胜数。 起初她还不安,后来虱子多了不愁,她就是削肉抽骨还他,亦觉得不足。 那还有什么好愁的? 将来无非是段大哥能用得上的地方,她赴汤蹈火罢了。 可段青林文武双全,十六岁封骁骑将军,二十便做到了仅居帅衔之下的大将军,这还是在不靠父辈、另起炉灶的情况下。 甚至乃父段天纵一度还成了他仕途上的掣肘。 段天纵本是塞北三军的统帅。封骁骑将军之后,段青林屡建战功,封衔却始终不进,直到段天纵自请致仕,将三军帅印交了出去,他才得封大将军。 大盛朝有数位将军,头衔的前缀皆花里胡哨,禁军的统领是其一,顾怀璧亦是其一。 而没有唬人点缀、头衔简单明了的“大将军”却只有一位。 要给这样的大将军雪中送炭几无可能,怀璧只能铆足了劲给他锦上添几朵花。 玩命的训练,往疯了般杀敌,军中谁但凡敢说段青林一句坏话,怀璧能给他揍成 分卷阅读32 七窍流血的筛子。 就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怀璧的拳头越来越硬。 甚至一度见军中兄弟争先恐后抢俘虏中的女人,怀璧还从中挑了几个长得周正的献给他。 但段大哥似乎并不怎么领情,非但没有笑纳,一张脸还破天荒地黑了差不多一个月。 直到怀璧又一次奔袭回来,带着满身的伤,咧嘴笑着将一名漠北大将的头扔到他将案前,他千里冰封的脸才解了冻。 第一句话却不是问战况,而是冲过来问她“你怎么样?” “小意思,打仗哪有不挂彩的!段大哥我告诉你,我的霹雳刀似乎又有进益,你要不要看看!” 段青林对她的刀仿佛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招手让人送饭菜、热水来。 也是,段青林又不是街头混混,没事看她耍什么大刀? 怀璧痛痛快快洗完澡,对苏晏主仆的怨气稍稍散了一些。 然而穿衣时,却遇上了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苏晏那一瓶墨泼地彻底,连着中衣和里面的……裹胸布都给弄脏了。瓦当倒是贴心地准备了中衣,可却没有裹胸布。 怀璧看着那被墨泼的黑黑白白、还带着墨臭的裹胸布,咬一咬牙,又将它裹了回去。 这么些年女扮男装、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其实是个女人。只有当解开那裹胸布或月事来时,她才会有短暂的恍惚。 这些东西这些感觉,无人知晓亦无人分担。 她初潮是在南下投奔舅舅的路上来的。那时她才家破人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在那么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来了初潮。第一回看到血时,她以为自己在逃亡途中不小心受了伤。 没有治伤的药,没有包扎的布,她就任由那血不断地流着。 后来见那血越流越猛,她才慌了神。 大量的血留在亵裤上,她猜测自己定是内脏受了伤。 阿爹说过,外伤好治,内伤难愈。 但她要活着,她答应了阿爹,要活下去。 她偷钱了。 那是她第一次偷钱,想要下山去镇上看病。偷得是同宿破庙的一个姑娘的钱。 那姑娘孤身一人。 怀璧放过牧,知道狼会挑落单的羊下手。她就是条小狼。 却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姑娘因为独行,反而比旁人更加警醒。 姑娘眼眸清澈明亮,抓着她的手,努力故作凶态却不得其法:“好你个小丫头,竟然偷我钱!” 怀璧闷着头不吭声,姑娘抓着她要报官,她才瓮瓮挤出一句:“我要治病,我不想死。” 姑娘愣了一下,松开她手,问她得了什么病。待她支支吾吾说明,姑娘反而笑了,告诉她这不是病,是她长大了。 破庙的月光下,姑娘教她如何应对。她头一回对女子这个身份有了懵懂的认知,新奇之下有一丝隐秘的兴奋。 新奇是对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而兴奋,是因为那姑娘口中与这血相生相伴的意义。 她长大了。 长大对于一个要复仇的人来说有多重要。 那个姑娘便是江春桃,是苏晏问及时她欲冒充的人。后来,那庙中发生了一些变故…… 在苏晏家的那段日子,她又来了回月事,但她那时已然学会了自己妥善处理。 却没想到为苏晏侍药时那狗鼻子忽然问起:“你打人了?还是被人打了?” “嗯?” “你身上有血气,还是新鲜的血气。” 十二岁的怀璧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毫无征兆地,脸上腾地蹿红,心底浮起一丝无法与人言说的窘迫。 江春桃说这东西只有女子会有。 苏晏是男子,不会有。 对于男女之别本能的模糊认识让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些难以启齿之感。江春桃教她女孩成长中会经历的一些事,却没有教她这个。 突如其来的羞窘令她面对苏晏自以为是的揣测不知如何开口。 苏晏见她沉默,又追问了一句:“你受伤了?谁打了你?”口气冷冷,似有些不快。 苏小少爷不是个脾性温善的人,怀璧怕她发火,更怕她找别人的茬,囫囵应了个“嗯”,又慌张补道:“没人打我,是我磕、磕破了手。” “磕破了手流这么多血?”苏晏冷笑一声,翻身面向床里。少时,凛凛声自里面传来:“我是不是说过挨了打要打回去。活该。” 苏小少爷的恶毒如一日三餐,怀璧早已习惯。 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便任由这恶毒劈头盖脸泼下。 本以为这事就那么过去了,当天晚上,她却听见两个丫鬟在廊下嚼舌根:“小少爷脾气越发怪戾了,傍晚他和玉蓉姐姐要凝血膏,玉蓉姐姐多说了一句‘府中凝血膏前几日都被老爷要走了,少爷要凝血膏得重新去仁心堂采办。少爷身上仿佛未见受伤,不知要那凝血膏做什么?若是不急 分卷阅读33 用,可否等个两日,这两日大少爷做生辰,府中忙的很。’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了?” “少爷直接将手边的药碗就地一摔,玉蓉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捡起一块瓷片对着自己胳膊划了下去。胳膊上登时一条血痕,玉蓉吓了个半死,他却将那胳膊直直怼到人跟前:‘现在受伤了吗?可以去买药膏了吗?现在就去,我马上就要。’” 怀璧听着两人的对话,手中握着苏晏才丢给他的凝血膏,心头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立刻拔足回房找苏晏,嗫嚅着将那盒药递还给他:“少爷,我听说你、你受伤了,这药膏还是……你用吧。” 苏晏却没有接,亦没有问她从何听说、还听说了什么,良久,只是冷笑一声:“一盒药而已,不必这么作态。我那么做,只是想教训玉蓉,与你无关。” 玉蓉本是苏晏房中侍婢,不知怎么攀上了苏晏大哥,非但对这边心淡了,还起了暗中磋磨之意。 苏大少爷是庶出,苏小少爷却是个瞎子。 往后真争起来,还不知谁会笑到最后。 玉蓉既跟了苏大少爷,自然一心为那边打算。 怀璧一个才进来不久的小女孩都看出来了。 苏晏一个浸在宅中十多年的麒麟子,不可能对这点心思一无所觉。 但他其实从来不将这些底下人的小心思放在心上。 怀璧低头捏着那要还却还不回去的药,闷闷应了个“哦”。心底原本的一丝别样的温暖,像花子一样被吹得飘散无迹。 “可我、我不需要它。”这句话在舌尖滚了几个来回,终究还是滚下了肚。 十二岁的顾怀璧一颗心盘桓在逃出去这件事上,没有意识到苏晏要教训下人,其实根本不必自损八百。 第20章 江春桃口中的长大,怀璧并未体会到,无论是在苏家时,还是在塞北以后,这些都只是她的尴尬与累赘。 她要变得强大,强大了才能报仇,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晚的焚天大火、弯刀划过人咽喉时喷涌而出的血和阿娘撕心裂肺的嚎叫。 不能忘。一刻也不能忘。 她不允许自己像寻常小女孩一样娇柔软弱。甚至连一般女孩的迤逦心思,她亦于萌芽之处便生生掐断。 逃离苏家的那天她只带了必要的东西,收拾到那罐膏药时,她有过片刻的犹豫。然而下一瞬,她还是将那药撂进了兜中,出门在外,保不齐会有受伤的时候。 并非因为那药是苏晏给她的。她告诉自己。 初到军中的第一天,她被同营身形有她两个那么大的老兵摔了一天,回营时整个人像被拆散了、洗洗就能撂锅里直接炖的鸡。 全身上下十几个伤口流出来的血次第连接,将铠甲下的那件蓝衣染的斑斑驳驳。 段青林将她叫到营中,上下扫她一眼:“坚持不下来就回我府上。” 段青林将她捡回来时,欲留她在眷城元帅府上做个侍婢,她却不肯,偷偷跑到投军处登记,因身上没有身份文牒被告到段青林处,段青林皱着眉将她提回了家中。 本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乖了,却没想到几日后她偷了府上下人的文牒又去了投军处。 段府下人文牒自有奴籍标识,投军处的书佐再一次报给段青林。这一次,段青林没有像拎仔鸡一样将她拎回家,只是冷冷问她:“为什么要从军?” “杀漠北人。” “为什么要杀漠北人?” 怀璧没有说话。 问她家是何处是她亦是这样沉默,抿着嘴,上下唇像焊死了,死活也撬不开。 段青林是她救命恩人,她不能撒谎。但她亦没忘记阿爹的嘱托,不要轻易告诉别人自己的来路。 段青林从小被老元帅带在身边打仗,从会走路时就在营帐间跑来跑去,随老元帅走过漠北每一个军镇,见过无数家破人亡,亦见多了幽州男儿对漠北人深入骨髓的恨。 只是没想到随手捡回来一个小丫头,恨得一点不比他们浅。 “我若坚持不让你从军呢?” “我自己去。” “去干什么?” “杀漠北人。” 段青林沉默了一会,又企图以另一种方式劝她:“我救你一命,你不打算报答我?” 怀璧猛然抬头,眼底露出些迷茫,似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然只一瞬,却又转懵懂为坚定:“打算。” “你去杀漠北人,凶多吉少。你要报答我,你命都没了,拿什么报答?” 怀璧陷入沉默,须臾,咬着牙道:“我下辈子报答你。” “下辈子?你下辈子是不是人都还未定,你要是个野兽毒蛇,来报答我,不是反而折我的寿?”那一年段青林十七岁,一身蓝衣银甲,轩昂挺括,眉毛一挑,意气风发。 既有塞北男儿的不羁,又有世家子弟的倜傥。 只轻飘飘一句,就让怀璧哑口无言。 分卷阅读34 怀璧一直哑到了晚上。就在段青林以为她已绝了从军的心思时,她背着收好的包袱在他书房前一跪:“我若死在漠北人手里,就不投胎,做个孤魂野鬼,陪在将军身边。将军日后打仗时,我给你指路。” 正在房中写着折子的段青林不知是为她的坚持不懈所感,还是被她别出心裁的“化成鬼陪着他”的报仇方式震到,笔悬在空中半晌,既未落下去,又未开口。 怀璧知道他在屋中,见里面没有应声,挺得笔直的脖颈忽然一动,“砰砰砰”往面前的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力如劈柴,不一会儿,额心便渗出一片血红。磕毕,不等里面应答,提起包袱,转身就走。 却在这时,身后霍然一阵风动,户枢吱呀作响,因开阖动作大,门扇摆了一个来回才停下来。 曳地长袍扫过青石板面,快速拾级而下,伴着一个咬牙的冷声:“回来!” 段青林拿无人认领的尸体重新为她造了一个身份。巧的是,那尸体也姓顾,叫顾小六。第二天她便成了被人沙包一样摔来打去的“北九七三一二”。 “还要杀漠北人?”段青林长身立于案边,五指张开,轻轻支在案上。他的手指边是一只铜盆,铜盆中散发出羊汤的浓香。 这几日在段青林府上伙食不错,每餐到点就食,牛羊肉俱全,还有南方运来的蔬果,让她北上一路饱经风霜的胃似忽然自冰窖被搬入了暖房。 今日却是打到刚刚才歇,午食就被人使坏打翻了,好容易捱到晚食,又被段青林不知有意无意挑着这个点叫到了帐中,只怕也得泡汤。 一碗饭饿死英雄汉,怀璧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望着段青林案上往外扑扑冒着热气的铜盆,小人之心不费吹灰之力被唤醒,怀疑段青林是故意在那汤边打转,好摧毁她的意志。 她吞了吞口水,咬住牙,恨恨应了一个字:“杀。” 饿极了时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可以击倒她的尊严、击毁她的善良,但击不垮她对漠北人刺心刻骨的恨。 面前的少女微微仰着脸,本就瘦削的面颊看不到一点余肉,下巴连着脖颈亦绷的只剩下了皮,青筋微绽。却不见半分干瘦之人的惨态,反似饿了一冬的小兽,双目灼灼,四爪满蓄力量,仿佛随时能够奔射出去,逮住猎物。 竟瘦出了几分凌厉。 此时她似拿泥土重新塑了身,浑身上下已看不出一点女孩的样子。满头满面的土灰,土灰中还挂着血迹。 全身上下都透着对自己不留情面和残酷。对自己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对漠北人。 她身量比一般女孩高不少,因为瘦,越显得她高挑挺拔,纵是如此狼狈站在面前,段青林依然从她身上看到了野草般有一丝缝隙就拼劲全力肆意生长的勃勃生机。 段青林发现从她在自己书房前磕完头欲决绝离开时起,他已然没有办法仅把她当成个孩子。 一天的训练下来,本就没个孩子样的她仿佛又褪了一层青涩的皮。段青林望着她倔强模样,总算明白自己不可能扭得过她,转身往帐角的木盆中注入了点热水,拿干手巾往里面一浸,绞干,丢给她:“擦擦,来吃饭。” 铜盆中羊汤正好,一旁还有不限量的米饭。 怀璧第一天从军,纵然被打了个半死,捧着暖乎乎的肚子回到自己营中,依然觉得这日子真好。 段大哥真好。 第21章 段青林还给了她一盒治跌打损伤的药膏。用完放回包裹中时,怀璧一眼瞥到了苏晏给她的那罐凝血膏。 当天晚上,她奇怪地梦到了苏晏,在此之前其实她梦过数回,但都是噩梦,好几次苏晏披头散发、双目淌血,干瘦的双臂直直伸过来,要掐他脖子。 苏小少爷身子骨那么弱,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她逃走的那几天,已然病的有一半时间都在昏睡着。 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死了吧。 谁让他不吃药的。他才是活该。 想起苏晏,怀璧心口剧烈抽了一下,然而那短暂的抽动立刻被她有意的诽谤所掩盖。 当天晚上,她梦到了苏晏一身白衣、踩着朵白云翩跹而至,身后金光灿灿,像大罗金仙下凡,排场十分骇人。 饶是如此,她却觉得那梦格外真实,好像一抬手,就能摸到苏晏那张漂亮却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脸。 梦中的苏晏袍袖徐徐拂过,怀璧霎觉浑身一轻,恍惚亦随着他腾云而起,白日打斗留下的酸痛荡然无存,反有种幼时歪在阿娘臂弯中的温暖感。 金光中的苏晏仿佛遭了点化,面目无端透出一分慈蔼,与他往日的讨债脸判若两人。怀璧却打了一个寒噤,对这样的苏晏很是不熟悉。 下意识后退一步,满身防备:“你干什么?” 苏晏似乎对她的戒备并不在意,向她伸出只手:“跟我回家。” 许是梦中的苏晏声音太过柔和,亦或者那金灿灿的佛光有蛊惑人心之效,有那么一瞬,怀璧当真犹疑了一下。 分卷阅读35 然而挥之不去的血海尸山立刻在她面前浮动,怀璧立刻咬牙:“我哪都不去,我要报仇。” 醒着的苏小少爷是不容拒绝的。 开过光的苏晏心胸却格外宽广,只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须臾,抬起头:“那报完仇呢?” 报完仇? 怀璧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他自己说过的,想做什么,就朝着那个方向去,不要被别的不相干的事干扰。 怀璧目下只想报仇。 漠北人这些年越发彪悍,出了一个叫蒙图鲁的铁腕首领,一举统了兰绍、雅兀诸部,怀璧要报上仇,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哪那么容易就报完仇。 怀璧出神间苏晏再度开了口:“等你报完仇,就跟我回家。” 这一回怀璧又沉默了。 报仇已然是个不知道前路几许的未来,回家更是片茫茫没有着点的虚无。 回家?哪里是家? 她的家早被漠北人的烈火焚为灰烬,好容易投奔的舅家亦只把她当个外人,还有哪里能作为被她勉强称之为家的地方? 对着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醒着的怀璧、不再在苏家唯唯诺诺的怀璧大概连答都不会答,然而对着苏晏明亮的双眸,她不知道怎么,捏着双手,还是喃喃反问了一句:“哪里是家?” 十二岁的少女,原定的、普通而安逸的生活轨迹被命运的大掌霍然掀翻,前路不存,来路茫茫,她却只能在睡梦中才敢露出一点脆弱与茫然。 可就连这脆弱与茫然都不能维持太久,因为…… “臭小子,他妈的还睡,老子送你去漠北人刀底下睡!”怀璧的被子被一股大力掀飞,一股猛烈的朔风自洞开的帐门灌进来,数九寒天,她非常自然地打了个寒噤。 落在冲进来的大汉眼里,就是“没用的废物!” 这“没用的废物”就睡在正对着帐门的位置,这位置冷,每个人进出都会带起一阵寒风,新兵蛋子刚进来都得轮上那么一回。 此刻帐门大开,同帐的诸位均已下地,有的已经穿戴完毕。只有怀璧还在床上,裹着半截被子。 透门望去,外面一片靛蓝,厚厚的雪反出冷兵器一般的光。天还没亮。 “去,快点穿好帮老马抬东西!”大汉在她窄瘦的肩上落下一掌,怀璧十分艰难地忍住没发出痛叫。 去帮老马抬东西的路上,怀璧想起方才的梦。 遥望东南,那里一轮弦月渐渐沉入山坳。天边星子寥寥,看不出吉凶喜哀。 那是睢阳城的方向。 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曾经在西北。但如今,她连望都不敢向那边多望一眼。 一个巴掌忽重重落在她后脑勺上:“磨蹭什么磨蹭呢?这块草底下埋金子了?” 怀璧被他的掌力带地踉跄着前进。 那一天因为帮伙头兵老马来回搬粥搬馒头搬空桶桌椅,她一碗粥只喝了两口集结的号子就响了。 然而只喝了两口粥的怀璧出的拳却较前一天既快且狠,初生牛犊的一点蛮劲被她使出了小狼崽子的狠厉。 对手的新兵只好被迫出手更狠。最后两人索性抱在一块扭打撕咬。 还是段青林经过才将两人分开。分开时两人身上皆鲜血淋淋,那新兵身上尤甚。 怀璧抹着一头的汗,胸口的闷闷感却仍然纾解不开。 东南方向朝阳已升,青山依旧,白云悠悠。 意料之外的是,黎明前的这场架却无心插柳地为怀璧奠定了在新兵蛋子中的地位。架打完后,掀她被子的那个老兵卫衡走到她身边,拍拍她肩,自肘底下递给她一块冷馒头:“小子,打架别娘儿们兮兮的只会揪头发咬人,吃完了过来,老子教你!” 六年戎马,往事如隔沧海。 为了让每一刀下去都更狠更绝,怀璧很少想起过去的人事。人间烟火气不适合战场,怀璧已经不记得自己亲手埋掉过多少个同伴。 捏着眼前沾满墨的裹胸布,怀璧从短暂的恍神中醒过来,轻轻一声苦笑。 其实倒是她这一向在京中养娇惯了,在塞北时,泥坑、血泊、尸山,她哪里没打过滚,一点墨算什么。 怀璧穿好衣裳,屋外响起叩门声:“顾将军,我们少爷醒了!” 醒了,醒了好,正愁无人算这一摊子烂账! 怀璧走到隔壁,对苏晏最后一点因同僚而生的小心翼翼的客气荡然无存,一脚将那红木做的门踹开——反正不用她会账! 大夫刚给苏晏用过药,正在缠绷带,冷不丁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手上下意识一抽,缠的苏晏忍不住一声轻嘶。 抬头看见她气势汹汹冲进来,微微一愕,低头瞥见自己光/裸的上身,顾不上痛,将大夫正在缠绷带的手一下拍开,抓起旁边的中衣就往身上套,耳根处隐约一片奇异的红。 “你怎么就……就进来了,也不敲门!” 分卷阅读36 第22章 小丫头到我家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沈家的人撒了谎。 我是个瞎子,可我不是天生瞎。十三岁那年,我偷溜进了睢阳府衙的地牢,回来才瞎的。 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想做和已做过的事。而因这件事的存在,我原本近乎放弃的生活才忽然有了点方向。 这方向更因为小丫头的到来愈加明确。 我自幼早慧,母亲说我尚在蹒跚时,便能认出父亲案上的字。其实我的记忆比那更早。进学后,那些信札、书卷,我几乎能过目成诵。 因而在孩童时代,我最喜欢的事便是溜进父亲的书房中,看他案上的那些书、折子、乃至竹筒中藏着的小纸条。 为此,我暗地里去睢阳城最好的天枢阁匠人那学了如何将火漆竹简原封不动地还原回去。 没人在意一个孩童的好奇。孩童的身份是我最好的掩护,在这层掩护下,我知道了很多秘密。 譬如睢阳苏家不止是睢阳苏家。 譬如当年那个给我削过木剑、说要带我上战场的叔叔,死了。 譬如睢阳布商沈氏乃玉面军师顾如晦的妻弟,而顾如晦当年收养过一个女婴。 再譬如…… 是以小丫头走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是谁。她不是“沈棠”,不是她口中的“江春桃”,甚至不只是她以为的“顾怀璧”。 怀璧怀璧,怀璧其罪[1]。 顾如晦可真会起名字。 小丫头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道路,将怎么也甩不脱父辈强加给她的罪责,抑或功勋。 第一次见她时,我的心轻轻抽了一下。 不为她自己,而为她身后那个巨大的黑暗。 我很想跟她说,来,你过来,到我这里来,不然你会被那黑暗吞噬。 所以母亲和我说算命人那套荒诞之词时,我没有反对。 我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个小丫头能给我冲哪门子喜。 因为我母亲郡主的身份,我自幼脾气便十分冷淡骄纵。眼瞎之后大家对我更是予取予求,我性格中的恶劣于是变本加厉。 我是故意的。 我不喜与人相处。只要我恶劣了,多数人便会避而远之。 一个脾气坏的人出言毒辣、恶形恶状,多数人会渐渐习惯。而一个脾气好的人忽然叛逆,反而会让人觉得是灭顶之灾。 十三岁那年自地牢出来,我便打定主意要逆水行舟,做那个倒捋龙鳞的人。 我不想让我的母亲伤心,但我不得不让她伤心。 人之于这洪荒天地,与蜉蝣无异,总该有些坚持,否则何以妄言活过。 那个赠我木剑的叔叔教会了我这点。哦,他叫虞远。 因我一贯以来的恶劣,若我直言不肯容她在我房中做那劳什子童养媳,我母亲也奈何不了。 但我闻见那身血味、听见那声嗫嚅嗓音的那一刻,就决定留下她。 小丫头第一次给我侍药时,浑身都在发抖。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之人,是不会在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痨跟前发抖的。 我接过那药,忍不住笑了:“你很怕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地后,她很明显地舒了口气,良久,才捏着嗓子如蚊讷般低低回了个“嗯”。 她很聪明。 聪明的人才知道怎么在险境中活下去。 此刻,我就是她的险境。 要想在险境中活下来,首要便是学会如何隐藏自己。而没有什么隐藏,比示弱更彻底。 人如猛兽,都有好胜心、驯服欲。没有人会把过多的目光放在比自己弱的身上。一如当年还是个孩子的我,一如此刻低眉顺眼、瑟缩着的她。 我对她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这惺惺相惜之中还有一丝别的异样感觉,我说不上来。 当她给我侍药、我触到她冰凉指尖的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握住她手,将自己的温暖度给她。 但我没有。这一年我十五岁。 有一天夜里,她来伺候我起夜,我低头搭着她的手,自她的项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 那是她以嘴给我喂药的第二天。 那一天和前一天,我都没有睡着。我看过很多书,其中亦包括那些不可宣之于口的,但这是头一回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与那些图册中的内容有了呼应。 其实我对自己的房间很熟悉,因为已经瞎了一年多,每一件家具、摆饰的位置我已在脑中丈量过百遍,既不用掌灯也不用人扶。可她听见动静冲进来搀着我时,我没有将她推开。 我手搭在她仍旧纤细的小臂上,觉察到它比初来时圆润了一些。又顺着那小臂向下,握了握她的手。 心头忽然浮起一丝轻鸿般没有着力、摇摇晃晃似醉酒般的感觉,就像阴冷了许多天陡然见到一束日 分卷阅读37 光。 初到我家时,她那双手干瘦与鸡爪不遑多让。此时握在手中,却有了点绵软的感觉。 她是我养胖的。 给她喝的药我其实已悄然换过,早就换成了补药。 初来时我曾趁她侍药之便悄悄搭过她的脉搏,她受过伤,一路狼狈南逃,体质亏空严重。 我想过直言相告,让她喝下那碗补药,但不知怎的,我在舌尖试了很多次,最后出口的仍是一贯的刻毒冷言。 常年的孤僻与恶形恶状让我无法向人袒露关心。 亦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使我变得别扭,我不知道。 这些年我为流浪的野猫、野狗喂过食,为冬日睢阳的穷人布过粥,见他们心满意足地吃下那食物的感觉,和此刻是全然不同的。 此时心中有清风拂,有急鼓擂,有百蝶穿梭,有呦呦鹿鸣。 我想我要在林间造一间房子,闲时带着她过去。我靠卧林下小憩,她于林中玩闹。 慢慢恢复元气后,我发现她劲道很大,如小兽一般,不用睁目,我亦能感觉到她身上蓬勃的生命力。 如能一直这般蓬勃而热烈,多好。 我要为她建一座马场,她一次无意提及喜欢跑马。我要为她网罗天下最好的糕饼,因她总偷食我糕饼,那大抵亦是特别喜欢。听闻京城的富春斋糕点最好,我已数年未踏足过京城。那就去一趟吧。 我还要…… 我发现自己一下子有了很多事情想做。这和旧日的颓丧无力之感截然不同。 而那一件必做的事,我亦花了十二万分心去筹谋,因我不仅要做好这件事,我还要保住她。 将她绵软的手包在掌心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未来很久远,很久远。 我想看看她的样子。 那一晚的梅香让我连续辗转数夜。因为瞎,我的白天也与黑夜无异。 于是我有了更多的时间辗转。 少年时读过的诗词,写美人的、写少女的,都一个劲往我脑中涌。他们似列阵的士兵,彻夜不停地举着旗帜喊着口号自我眼前走过,甲片相交发出清脆的声音,让我无法忽视。 梅香继续萦绕,那尸山血海中带出的腥气淡去后,这香气更加浓重,几乎将我整个人浸在其中。 我总是莫名其妙的干渴、烦躁,想起那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吻”的短暂接触。 在这样着魔般的妄念中,我决定试试那种凶险的药,早日复明。 我服了药,她却趁我昏迷之时逃了。 我说过,她很聪明,善于利用每一个时机。 我醒来时听闻这消息,胸腔霎被怒火充满。忽然复明、死里逃生的喜悦都敌不过这种突如其来、无法名状的愤怒。 我将自己在屋中不吃不喝关了三日。第四日,父亲送来一个小厮,说是在路边捡的,战乱中家破人亡,九死一生,才逃来幽州。 我当即想到了她。九死一生,她北上的路是否也坎坷多磨、九死一生。 念及此,我立刻振作起来。 第23章 怀璧在军中见多了光膀子男人,初还躲闪,渐渐便也习惯了。她投军的时候年纪尚小,无人教她男女大防,后来段青林虽支支吾吾敲打过,奈何她是个榆木脑袋,段青林一个大男人都不好意思了,她仍坦坦荡荡、一无所觉。 塞北民风本就粗犷,就是投军前,亦未见镇上有过多少讲究。 是以怀璧见他眼神躲闪,倒未往这上面想,反觉得她心怀不轨,又要暗算自己。示威式地将腿往长凳上一架,兵刃一亮:“今儿的事,苏大人不准备给我一个交代?!” 今日事之蹊跷、苏晏行为之诡异,怀璧并非丝毫没有感觉。她虽一介武夫,靠蛮力打出了一片天地,可更早的时候,人间险恶、世情冷暖,她经历地不比任何人少。 心口那点血,如今还能热着,已是不易。 苏晏见她自清早起遭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仍霸王虎似地精神抖擞,一身利落青衫勾出青松的挺拔,衬着窗外的白雪朝阳,仿佛有无限生机。微微笑了笑:“顾将军想让下官怎么交代?” 怀璧眸光在他苍白的面色上短暂停顿了一瞬,直截了当问:“方才你为何故意以墨泼我?” 苏晏倒也不避,摆手屏退大夫。低头整整衣襟,道:“将军可知方才见到的人,是谁?” 怀璧轻撇嘴角:“都说了是公主,还能是谁?” “哪位公主?” “我怎么知道?”怀璧假装不在意,一副爱说不说的态度。 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对于皇城,她知道多少,又猜得到多少。 苏晏轻轻一笑:“将军带兵打仗,天枢阁总听说过吧?” “那是自然。” 天枢阁乃工部下属司院,管天下器物创制与改进,其中亦包括打仗中的兵器、铠甲。 但阁中人数不多,司战的更是少,因天枢阁中 分卷阅读38 创制出来的兵器,主要由工部赶制,阁中的能工巧匠,平日的工作也就是绘绘图纸,琢磨琢磨新玩意。 二十多年前,听闻天枢阁巧匠与镇北侯虞远将火器与□□结合,共同创制了火梨枪,使盛军战力大增,一连将漠北逼退数千里。 只是后来虞远案发,天枢阁也牵连其中。这些年,其下战部被屡屡削减,能工巧匠都转而为京中贵族设计精巧摆件器物,新玩意少了,怀璧这些前线的战士和他们的联系亦愈发少的可怜。 怀璧只在段大哥府上见过一个活的天枢阁巧匠,还是致了仕的。这位巧匠虽在天枢阁待过,但话里话外尽是对那地方的不屑,喝了点酒就喜欢和人编排。怀璧好酒,也喜欢兵器,和这位巧匠厮混的久了,连带着对天枢阁的印象也不怎么样,总觉得那就是个养酒囊饭袋的地方。 苏晏岔打到这上头,怀璧恰如其分地问:“天枢阁和这位公主有关系?” “没错。天枢阁如今的阁主,是昭阳公主以前的家臣。” 听到此处,怀璧忍不住低声自语一句:“她果然是昭阳公主。” “果然?为什么是果然?”苏晏轻挑眉头。 “没、没什么。”怀璧伸手摸摸鼻子,岔开话题:“你继续说,公主家臣是天枢阁阁主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晏将她的躲闪落在眼中,却未深究,只是一笑:“天枢阁在工部的地位,远比世人想象中的要重要。拿住了天枢阁,就拿住了工部。如今漠北虎视眈眈,听闻他们新王野心勃勃,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战事一起,兵部定策、户部输粮、工部供器,除了前线的兵员,这三样,亦是缺一不可。而今储君未定,朝中派系林立,你猜有些人……想不想得到这位看似远离庙堂的公主的支持?” 话是没错,不过还是那个问题,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怀璧听完默然片刻,皱起眉头。 苏晏定定望着她,片刻,徐徐道:“有没有人和将军说过,你和已故的虞夫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怀璧心头一跳,蓦然抬头,不期然撞上他有些探究的目光,又立刻挪开:“虞夫人?哪个虞夫人?” “镇北侯虞远……的夫人。” “镇北侯虞远?”怀璧再一次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自己脚面上:“那个私通外敌、阵前畏罪自杀的虞远?” “嗯,就是那个虞远。” “那、那虞远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晏沉吟片刻,不答反道:“虞夫人一直追随虞…远在塞北,京中见过她的人不多,不巧,昭阳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昔日虞远案牵连甚广,京中流血漂橹,连给虞府管家送点年礼的,都被查办了,杀到最后,已不管与案子本身相不相干。如今若是有心人拿着将军与虞夫人相似这一点大做文章,将军自己遭殃不说,还将牵连无辜,届时第一个获罪的,怕便是这些年赏识提拔将军的段将军。”苏晏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有心人是谁,怀璧不用想知道。 如今天子渐老、储君未定,朝中局势一片混沌。但再迟笨者,也能感觉出来,这混沌中已分出两股势力,彼此暗暗绞杀。 三皇子参政多年,朝中势力根深蒂固;十七皇子虽年纪尚轻,却乃宠妃段氏所生,最受天子宠爱,如今羽翼也渐渐丰满,且身后还站着手握军权的段家。 怀璧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充其量只是个才冒了点头的冬笋,还远未到树大招风的程度,不至于一到京城就被人针对上了。 薛守暗地里替她查过,同兴三年,江洲私盐案发,卢劲牵连其中,是三皇子力争,才保住了他。 别人是打狗还得看主人,到她这就变成了冲着主人打狗。 当然,她不是说她是狗。 苏晏才是狗。 怀璧脑中思绪飞转,听到最后,原本倨傲不屑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最后那句恰是段青林会受牵连。 苏晏捕捉到她脸上的变化,眸底渐深,许久,方道:“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段家根深树厚,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反是你自己,该多小心。”最后几个字,一反常态的有些婆妈。说完看她,眸光不经意自她胸前扫过,微微一顿。随即轻咳数声,召唤大夫进来。 怀璧仍想着自己的事,一无所觉。 及至大夫进屋,她才反应过来。 瓦当亦随着大夫进来:“将军,楼下酒菜备好了,将军先下楼用饭吧。” 凡事当然没有吃饭喝酒重要。 再上楼时,苏晏主仆已经离开,桌上却留下一枚信封、一节细布,并一张纸笺。 信封中赫然是一张百两银票。 怀璧小心将那不堪盈盈一握的“美人”收入怀中,对苏晏恶感稍减——这厮狗归狗,还是很讲信用的。 再去看那纸笺。 “将军方才与人斗殴,恐亦有伤处,特留细布一节,供将军包扎伤口。” 她微微一怔,心头毫无预兆地,涌出一点 分卷阅读39 温暖涓流。 好一会,方继续往下看:“将军莫忘了晚间抄书之约。” 那点涓流立刻被巨石堵住。 怀璧丝毫不怀疑,苏晏能干出在人感激涕零时往人脸上丢辣椒面的事。 不屑“嘁”了一声:“苏狗。” 她身上倒是没有伤,但方才裹胸布上的墨已透衣而出,将她襟前染成了一片黑,颇有些狼狈。 她都能感觉到吃饭时小二往她身前多扫了两眼。 这细布宽度倒是和她裹胸布差不太多,权且暂代一下,亦是无妨。 怀璧连忙解衣,把原本被墨浸透的裹胸布换下来。 将细布在胸前缠了一缠。那布的长度不长不短,堪堪够缠过两圈。 怀璧低头打结时忽然想到什么,微怔了怔。 什么样的伤口值得苏晏留这么长一节布给她? 怀璧略略恍惚,旋即宽慰自己——别自个吓自个,苏晏行事本就小心,多留一节布给她,实属寻常。 至于那布的长度,不过是巧合罢了。 世间多少巧合事?她和苏晏以这等方式重逢,还成了同僚和……邻居,不就是最大的巧合吗? 第24章 酉时刚至,幽州会馆中就亮起了灯。 怀璧一路打马自北军营回来,口中有些干渴,回到屋中,不管不顾,抓起桌上的壶,倒了杯水,一股脑灌入口中。 那茶水还是前夜的,因她一整日不在家,屋中没有燃炭,水面上已浮着零星的冰渣。怀璧一口下去,直似吞了支冰剑入口,一股彻骨的凉自喉咙口长驱直入,贯穿胸口。 他妈的,真冷。 怀璧暗骂一句,转头心思便移向别事。这个点厨下肯定是没饭了,不知道前两天苏晏那小厮送来的糕点还有没有剩下的。 怀璧打开那精致的红匣,满心盼望着里面还有半块剩余,然而终是失望:她顾怀璧虎口里,连自己都别想扣出东西来。 盒中还有一点糕点的剩渣,怀璧拿手指拢了拢,好容易拢出小半掌碎屑,仰首一口倒下去,再灌上两口茶,勉强也算是一餐冷粥了。 啧,就是凉了点。 想着,屋外忽响起敲门声:“顾将军回来了,我家少爷请你过去。” 是苏晏那小厮。 阴魂不散。 罢罢,谁让自己拿了人二百两银子。 怀璧揉着晴明穴抬头,见斜对着的书房中透出幽幽的光,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情,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大踏步向书房而来。 书房口挂着厚厚的帷布。怀璧撩开帷布进去,一股热浪似的暖意霎地向她通体袭来。这暖意让她身体的记忆复苏,一些久远的、已然尘封的、关于家的回忆如冬眠后的细蛇一般,从心底的一个空洞中爬出来。 她下意识顿住脚,全身说不上是舒服,还是不适,皱了皱眉头。 待适应过来,方继续往里走。 暖和,明亮,窗明几净。成排的书码的整整齐齐,书架上还有一些半旧乃至旧到锈迹斑斑的摆件,凭早年的经验,怀璧猜得到苏晏房中没有便宜货,但她看不懂,也懒得去弄懂。 这书房她早上才来过一趟。感觉却不如此刻浓烈。 乍寒乍暖之间,怀璧意识到自己的感觉格外缓慢而巨大。她就像一只晒着太阳、伸着懒腰的猫,每一根爪子都恨不得伸直。 连那一豆黄灯,都恍惚成了普照万世的佛光,苏晏安静坐在那佛光中,像个得道的…… 秃驴。 求佛祖快些把他收了吧。 苏晏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正捧着一卷书,眉目舒展,十分平和。听到动静抬头,眸光在怀璧身上蜻蜓点水般一掠,那一点平和去了大半,似有些嫌弃地皱起眉:“下官有些……洁癖,烦请顾将军把身上碎雪拂了再进来……” 怀璧一愣,跟在她身后的瓦当亦是一愣。 连忙打个圆场:“屋内熏着炭,少爷是怕顾将军身上碎雪化了水,渗进衣服里着了凉。” 怀璧怎么可能会信? 好在她本就未将苏晏当成一个慈善的好人,心中没有希望,这一点矫情,倒是无伤大雅。 屋内熏着淡香,香中仿佛还有食物的香气。 没错,是食物。 仿佛是鸡,还是乌鸡。 鸡中还有香菇、参须,以及别的她叫不出名字的一些东西。 循着味四处瞟了瞟,目光落在矮桌上的一个瓷盅上。 顿了一瞬,立刻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来——在苏狗屋中,要矜持,不能让他看扁了! 但…… 那可是乌鸡。 怀璧和苏晏打了个招呼,眸光又不受控制地向那矮桌瞟去。 然当她目光与那瓷盅相触时,苏晏不知何时已离了书案走到了那矮桌旁,下一瞬,他长袖一动、端起瓷盅…… 手下留……留……鸡…… 分卷阅读40 怀璧想喊,但尚存的一点尊严与理智止住了她,她只是“含蓄”地向那边瞟了瞟。 苏晏舀起一勺汤。 怀璧喉咙处动了动。 苏晏将那汤送到嘴边。 怀璧嘴唇抿了抿。 一口汤终于下肚。 怀璧闭上了眼。 眼不见为净。 多少磨难过来了,怎能让一盅汤刹了威风。 腹中冷茶还在翻滚,那一点碎糕点屑连塞牙缝都不够。 但,塞北的风雪、敌人的弯刀都撂不倒她,她岂能在温暖的室内,败在一盅汤…… “顾将军?顾将军?” 苏晏清淡的声音将怀璧从天人交战中拉回来。 陡被这声唤醒,怀璧有一半仍耽于自我斗争的汹涌情绪中,凛凛望了苏晏一眼,似冬夜被夺食的饿狼。 苏晏却是一笑:“顾将军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怀璧整理整理情绪,拿出一腔大将派头:“没什么,漠北人虎视眈眈,本将日思夜念,忧心战事罢了……” “有将军这等大将,真是我大盛之幸。”苏晏一笑,毫无诚意地客套了一句,执起勺,又舀了一口汤。 这一口,苏晏喝地格外缓慢,还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 吸的怀璧神经一跳一跳。 苏狗,枉你身为世家子,喝口汤居然吸溜出声,比土匪还不如!苏家颜面、门风都被你败坏尽了! 怀璧为苏家列祖列宗操着不相干的心,为催他喝得快些、自己少受点煎熬,忍不住道:“苏大人不是说要抄书么?书在哪里?” 苏晏却未接她的话,反“咦”了一声,对着那汤,皱眉自语:“瓦当今日怎么了,汤做的这么咸?” “照说不应该啊,瓦当的手艺十来年都没出过纰漏,莫非是我今日伤重影响味觉,尝不出味道?”舀了一勺汤,十分自然地转向怀璧:“顾将军你尝尝,是我味觉的问题,还是瓦当盐放多了?” 怀璧一听说尝汤,眼底精光一露,脚下意识向他迈出两步,又顿了一顿,整整衣襟,作出“勉为其难”态:“苏大人若是因伤重失了味觉,可不是小事,我这就替苏大人试试。” 这两句客套话已是她耐心的极限。 说完顾不上让苏晏换个勺子,亦顾不上自己动手,就着苏晏递过来的盛满汤的勺子,吸溜了一口。 一口入舌,那温暖香醇的鲜美味在舌尖打了个滚,几乎是雀跃地,顺着喉咙跳下去。 怀璧浑身一震,如打好盹的猛虎抖擞起了精神。 一抬眸对上苏晏征询的目光,怔了怔:“太快了,没、没尝出味呢!” 苏晏笑着又喂了她一口。 这一口,怀璧已早有准备。摸了摸鼻子,将眼底的贪婪一收,几乎是那口汤刚下肚,就一拍桌子,皱眉道:“咸!太咸了!苏大人还受着伤,宜饮食清淡,哪受得了这个?” “哦?真是汤咸,不是我味觉的问题?”苏晏挑眉。 “不是!就是咸,定是瓦当手抖,一下子撒多了盐。”怀璧斩钉截铁:“不信……不信我再喝一口!”说着就去抓那勺。 苏晏淡淡笑着,任由她又舀了一勺送进口中,不动声色地得寸进着尺。 冷白汤匙与那朱唇轻轻相触,白者愈白而朱者愈朱,似樱桃肉上浇了酪浆,更衬出了那果子的丰润饱满,令人想…… 苏晏脑中蓦然跳出一些旧事,别过眼,下意识舔了舔唇,却还是觉得喉咙干涸。 偏生她那模样又是无防无备的,似小兽一般,一双明亮的眼,满满装的,都只有那碗汤。 苏晏暗叹自己“活该”。 “咕噜”一声,那口汤火镝一般顺着喉管射/入腹中,带地整条喉管都生起一阵暖意。怀璧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对上苏晏的眼,她立刻反应过来。快速转动脑筋,想着怎么再骗到下一口。 苏晏将她这一副聪明外露的模样收入眼中,忍不住一笑,不待她唱念做打使出十八般武艺,已皱眉轻叹:“哎,可惜这一碗好汤,瓦当起大早去南市农家挑的鸡,炖了整整一个下午,又加了各种名贵山菌……可惜,实在是可惜!” 一连三个“可惜”,口气层层递进,捧汤盅的手臂亦随着叹气之势微微浮动。怀璧生怕他一个手抖将那汤盅摔到地上,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手,打定主意他要是有什么异动,就舍了尊严,扑过来护食。 苏晏觉察到她目光,忍着笑,话风忽然一转:“不过我听闻在塞北久待之人,口比旁人要重些……” 怀璧一愣,旋即捣蒜般点头,从没一次附和苏晏附和地这般勤快卖力:“对!汤咸只是相对的,苏大人是病人,吃不得咸,但我们塞北人不怕咸,多咸都不怕!”特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苏晏假装对她的心思一无所知,下巴微微一抬,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对哦,将军亦是塞北人,那口味……” 分卷阅读41 怀璧不等他开口,急急接:“我口重!特别重!” 苏晏笑着将那盅汤递过来:“不知将军可否为下官分忧……” 怀璧忙将那盅接过来,挺胸抬头:“咳咳,我大盛仓廪虽足,但食不果腹者尚有人在。本将不忍见这食物糟蹋,只好勉强为之……” 苏晏微笑颔首:“是,将军高义,下官实在佩服。” 第25章 苏晏看着她咕咚咕咚将一碗汤喝下去,唇畔的笑如投石入湖,缓缓漾开波纹。 平素看着冷静锋利,其实到底连桃李年纪都未到。此时放下戒心,少女模样便从那冷硬的壳中不经意冒出头,似破壳而出的雏鸟一般,左右张望,眼底世故尽收,只余一片令人心疼的天真。 大概因为一路打马,发丝被风吹乱,有一绺未簪进去,悬在额际,飘飘摇摇。因为常年束着,发尾微微蜷曲,现出一点柔软之态。 这柔软仿佛垂在苏晏心尖,羽毛般扫来扫去。他觉得有些痒,一时竟有些想伸出手去揉揉她脑袋。 抚抚她额边那点细碎的绒发。 到底没有真那么做。 其实这汤本就是为她备的。 午后听闻她去了北军校场,就敦促瓦当熬起了汤。段天纵治军,讲究从严从艰,时时防着人因过于靡适而堕了坚韧之心,连自己儿子也不例外。自有记忆时起,段青林就没睡过一张柔软的床。 是以北军营的伙食是全京城出了名的差。而且放饭的时间极短,但要误了时辰,就只能饿着肚子过夜。 北军营有个旧武库,十几年前就荒废了,与饭堂隔地极远。苏晏知道她频去北军营其实是为了那武库,因而怕是没机会吃上一口热饭。 怀璧痛快喝完那盅鸡汤,一时暖流灌入四肢百骸,舒坦地像在冬日暖阳下打了一个长长的盹。此时给她一匹马,她能不带歇口气地追击鞑子三千里。 但苏晏给她的是一杆笔。 鸡汤也拯救不了她对写字的厌恶。 “说吧,抄什么?”怀璧踢着腿走到桌边,手欠地将苏晏一筒子笔挨个摸过,最后挑了根最粗的,理由很简单——不容易折。 苏晏眸光扫过,见她握笔的姿势与握刀不遑多让,张了张口,仿佛欲说什么,却只是转身从架上取下一本书,没有多话。 “这是景轩书肆待刊的新书,还没来得及付梓,过几日就要还回去,你替我抄一份,我好将原书还回去。”苏晏将书递给她。 怀璧随手抓过,一见那书名,眼底却亮了一亮。 《将军列传》。 怀璧不喜看书,但和沙场相关的东西倒是没那么抵触。 心中不耐稍稍平了一些,抬眼觑苏晏一眼,翻开第一页。 苏晏已转身至架边,抽下另一本书,安安静静翻开。似并未将让怀璧抄书之事放在心上,已抽身忙乎别的事去了。 怀璧见他垂目摊开的书页中,神情专注,每一翻页,白色袍袖如浮云般移动,衬着暖柔黄光,有几分行云流水的仙气,心中躁动不知何时稍顿,连不平也减了些。 也许他并非有意捉弄,的确是手上的事太多,腾不出空来抄书,又性子孤僻,不愿出会馆请人,才就近抓了自己当苦力。 毕竟他们京官越到年底越忙,不像自己,上京述职,纯粹是休假来的。 算了算了,这年头讨个生活,都不容易。 像他这样一天到晚挖空心思写人坏话、还要编排地骈四俪六、有理有据的,更是不容易。 这个点了还在读书奋进,大概是朝中能人辈出、自己又一直升迁无望,有些焦虑罢了。 虽然努力的方向不太对,但比起灯一上就去花楼寻欢的薛守他们,已算是积极进取的好青年。 毕竟像她这样天赋卓绝天资过人天纵英才的人实在是少。 细想起来,这苏晏除了嘴贱心黑,也没什么别的大毛病。 想着,她摊开素纸,提笔饱蘸墨汁,随口寒暄了一句:“苏大人看什么呢?” “哦,”苏晏眼皮微掀,卡着书脊单手不疾不徐地将摊开的书一合,“《京都女儿赋》。” “……” 神他妈的没什么大毛病! 揣着一肚子三昧真火,怀璧握起那根能拿来写对联的笔,在纸面上重重落下一个点,墨汁顷刻穿透纸背,在昂贵的黄花梨桌面上留下一道印子。 苏晏侧目扫了一眼,对“力透纸背”四个字有了新的认识。 自重逢到现在,他损失了一本前朝流下来的古籍孤本,一支两三年方能得一支的上等狼毫,一方端州古砚,一瓶一年只出几块、研完调好的宿墨……目下这纸这桌已算不得什么。 都不知道说她克文房四宝还是克他? 算了,克就克了。 “靖安侯陆将军铭者,字惊弦,江洲牖安人也。铭家世世受射……” 一个“靖”字写完,一张素纸三之去二,只剩下可 分卷阅读42 怜的西南一隅。纸面正中央,左“立”又“青”似牛郎织女,中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苏晏看她写完第一句话,默默转进书架后,又取出厚厚一摞素纸。 这么抄下来,这本书得有桌子厚。 再回来时,怀璧已写到第二句的“牖”字,这个字更过分,恰如大开大阖的作风,一点余地都不留,四仰八叉、大大剌剌占了一整页纸。 就这样,右半部分还没写明白。 一笔一划仿佛被这冷天冻着了,紧紧抱成一团取暖,上下相覆、左右相盖,粗的粗、细的细,却不约而同地将中间的空白挤得只剩一点可怜的微光,似被小猫扒拉过的线团。 还隐约仿佛大概漏写了一横。 苏晏终于忍不住轻叹口气,走到她身后,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小臂。 下一瞬…… 伴着一声凄厉尖叫,苏晏的胳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少爷,你怎么了?!”窗外瓦当急急问,就差要不顾风化,推门进来。 苏晏忍着痛:“没、没事……” 瓦当却没有立刻退去,在门口踟蹰半晌,终忍不住吞吞吐吐着开口:“少爷,顾将军,你们玩归玩,但玩、玩的时候,悠、悠着点……” 室内怀璧铁青着一张脸,左手捏住苏晏的小臂,冷道:“苏大人要做什么?” 小子,暗算我?就凭你? 苏晏轻叹口气:“下官见将军抄了这么久,眼睛恐怕有些疲劳,想帮帮大人。” 你会有这么好心? 怀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松开手。 苏晏向她伸了伸手,示意她把笔给自己。 怀璧犹疑片刻,将笔往他面前一杵,笔尖饱蘸的墨汁被她这么重重一带,一道锃亮的墨“啪”地一下甩上了苏晏衣襟。 墨是黑的,苏晏心情五彩斑斓。 我,何苦来哉! 口中叹着气,手却接过她递来的笔。怀璧让出一个人的身位,苏晏倾身过来,携着他身上独有的药香,混着跟前的墨香,分明极淡雅的两种香气,却刹那呈侵袭之势,令他略略折腰的身形亦显得格外高大。 怀璧仰目望着他的侧脸,微微有些恍惚。 第26章 苏晏左手将广袖一撩,提笔在砚台中重新舔了舔墨,撇去多余的,在怀璧那个门神似巍峨矗立的“牖”字旁,落下一笔。 “诶这个字我写过了,你写下一个……” 怀璧话未落,见他笔下如行云流水,很快一个端正秀挺的“牖”字就已写好。 看看那个缩在角落里、像受了欺负却风骨不减的小“牖”,和自己那个脚踏三山五岳、一方恶霸似的大“牖”,怀璧唇角轻轻抽了抽。 这俩字并排,活活有了一种猛虎嗅蔷薇……啊不,啃蔷薇的感觉。 苏晏的字瘦中有劲、秀里藏锋,似一把君子剑。怀璧虽牛嚼牡丹,但多少还是能嚼出点牡丹香气。 不过他平素若非写折子,一般喜欢写行书,面前这字端端方方,比折子中还楷正,倒像是教书先生写的例字,在为自己打样…… 怎么,苏狗,瞧不起我? 我这字写的不就大点么?难道很差? 很差你还叫我写? 怀璧又看了看自己那个“牖”,莫名对自己产生了点被歹人恶意羞辱的怜惜,将那字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顺眼,竟看出了几分英雄豪气。 再回头看苏晏那字——小家子气! 而且还…… 怀璧像去草原闲逛碰上了漠北散兵,精神陡然一震——写的好有什么用,连字都写不对! 有些兴奋地将目光投到那本摊开的《将军列传》上,刹那,心中一节断壁残垣轰然坍塌…… “苏、苏大人说的对,这灯光昏暗,写得久了,眼睛是有些疲劳,都有些花了……” 连头带尾十一个字,的确写得挺久。 苏晏笑笑,假装未看见自己转身的瞬间,她将那写着一大一小一对一错两个“牖”字的纸团成团,塞进了袖子里。 《将军列传》,一共十二篇,写得是本朝自开国以来十二位大将的生平。高祖五将,武帝三将,其后三位皇帝,共占了四个名额,到今上,在位迄今已四十余年,却一位大将未出。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或并不仅仅如此。 二十余年前的虞远,可是被世人赞过有杀神陆铭遗风的。 谁料最后却私通外敌,令两万人葬身鸣风山山口。使的那地方如今还多了个名字,叫“夜哭关”,因听闻入夜能听到冤魂哭声。 怀璧曾在“夜哭关”驻过兵,夜里还特意出帐子感受了许久。屁的冤魂哭声,就是风声加兽鸣。 那地方在两山山口,北风乌拉拉挤进这一条狭窄的口子中,加上入夜狼嚎,声确实挺唬人,不加辨别,隐约是有点像鬼哭。 怀璧继续抄那篇 分卷阅读43 《陆将军传》。陆铭,武帝三将之首。当年瓦石川一战,外荡敌寇,内扫叛贼,身负重伤仍灭敌二十万余。使漠北王庭元气大伤,数十年莫敢再犯南土。 但这本书中十二将是按时间顺序排的,陆铭之前尚有高祖五将,他在第六篇。 苏晏为何好端端将这篇抽出来让她抄? 一豆暖光之下,怀璧总算抄到了第三页,耐心已耗了个七七八八。搁下笔,扭了扭手,顺手取过苏晏搁在她手边的茶,准备缓缓再继续写。 茶是温的,苏晏已不动声色换过了两遍。怀璧因兀自与笔墨斗争,压根就未留心这些。 一口暖茶入喉,怀璧才注意到,这茶与往日喝的大异。酸中带甘,倒有些像街头卖的饮品。 忍不住好奇问:“这是什么?” 苏晏从书中抬目:“酸枣茶。” 那日送她回去,她拽着自己胳膊不放,他便多耽了一会。饶是听见她口中喊着“段青林”十分不快,看着她睡中猫儿一般软软的模样,心中更多浮起的,却是怜惜之情。 这些年,其实他一直在她身后,眼看着她吃了许多苦,却无法与她分担。 这种感觉摧肝折肺,撑着他熬过以重药治眼疾那炼狱般的三个月,催着他从桃源中出来,入仕为官;更迫使他以身入泥淖,在这污沉官场中盘结下自己的势力。 她是飞鸟,他就做一棵树。让她飞得累时,有处停歇;令大风起时,她有处攀附。 他记得病愈后去漠北看她,她梦中抓着自己的衣袖喃喃问:“哪里是家?” 那时他便下定决心,在她下次清醒着问出这个问题时,给她一个宽阔的怀抱,告诉她“这里就是。” 当晚苏晏在她房中待了很久,久到听见了她噩梦中的呢喃。 而酸枣有宁神安定之效。 怀璧又喝了一口,像野猫喝水一般,轻轻砸了下嘴,十分满足。 苏晏垂首书页,将一点笑掩在其中。 昏黄灯火下,他白的有些剔透的肌肤晕了一层光,像瓷器边缘漫不经心描的一点金漆。 这样的人,仿佛不会打嗝放屁,天生与十丈红尘遥隔万里。 怀璧又想起在苏家的简短岁月。 那时他眼有重疾,不能读书,有一大半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偶尔出门吹点风,回来还跟沾了俗世邪气一样,咳咳咳,恨不得心肝脾肺全咳出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初却握着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活着,就要好好活。” 他连药都不肯好好吃,还教她怎么好好活? 笑话。 但怀璧却记了很多年。奇怪地,像阿爹那些话一样,记了好多年。 每一回奔袭回来,架着一身眼看要分崩离析的骨肉回到营中,都会想起那句话,然后再累,都要到镇上干一碗熬得浓浓的、汤色奶白、让人恨不得把魂魄浸在当中的羊肉汤,去常胜客栈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 哦,还有花月楼,那儿的酱肘子也不错。 想着,怀璧不觉多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一晃,苏晏竟像个阴魂不散的老鬼一样在她脑中蹦跶了这么些年。 不由一阵唏嘘,唏嘘之余眸光下沉、无意瞥到了他书封上大剌剌的“京都女儿赋”几个字…… 一口热茶呛在口中。 什么十丈红尘遥隔万里,十丈红尘就在他手里握着! 怀璧又想起那个住在他隔壁的夜晚,那靡靡不绝的声音犹然在耳。 她本能上下打量了苏晏一眼。 实在有些难以想象他那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苏晏抬头回望时她脸上正绽出一点奇异的红,在橙色烛火下,无端有了一丝绮丽之态,令她往日冷硬的面容似覆了一层薄纱,那一点锐利如坠软絮之中,荡然无存。 反而使她五官的秀丽脱颖出来。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 鼻梁细长高挺,鼻翼一颗小痣,唯有细看才能分辨出来,隐隐带着一丝惑态。 唇薄而俏,唇尾带锋、微微下垂,显出几分无辜倔强。 才看过的词句一股脑涌上脑中,却选不出一句恰当的。 京都女儿千种妍丽,却独独无她这一种。 怀璧明明心猿意马,见他盯着自己,反立刻气势汹汹地倒打一耙:“你盯着我做什么?” 苏晏被她这声喝问一惊,醒过神,轻咳一声,掩饰性地将书一收,低头走过来:“将军抄到哪了?” “抄到…陆铭创天枢阁这一段。”怀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努力写小、却仍和乱葬岗的坟包一般东倒西歪的字,揉了揉发酸的腕子。 对于怀璧来说,用劲不难,难的是让她收着别用劲。 苏晏那个秀气的“牖”字启发之下,她终于认怂,撇下那根有判官笔粗的狼毫,选了根细毫。 手持细毫的怀璧,就像头一天拿筷子吃饭的孩子,怎么握都不得劲。 就这么不得劲着 分卷阅读44 ,她总算抄到了第三页。 “要么今儿就先……歇歇?我明儿一早还要去北军营,晚上再过来……”怀璧饮完那茶,打了个哈欠。 苏晏方才动笔之后,她就明白过来,这玩意要苏晏自己抄,不过打个盹的工夫,他却硬要她一介武夫抄。 怀璧想来想去,除了为难她,大概只能是摆阔的原因。 二百两银子呢。 二百两银子,这样的书,买一屋子都够了。 有钱人的精神追求她一个泥腿子着实不懂。 京中有花重金看虎斗取乐者,有为美人一笑一掷千金者。 就连段青林那等鲜少玩物丧志的人,胡乱花起钱来也是叫人匪夷所思。 百两银子买的生肌膏,连封都没开,就稀里糊涂送给她了。 不过别说,一分银子一分货,那生肌膏当真好用,她脸上弯刀留下的一道疤,军医都说了多半会留痕,只抹了几天,就好了。 怀璧当然没那么大脸自比成一笑千金的美人,料来对苏晏而言,观她写字大概与看虎斗无异吧。 其实也不难理解,薛守他们还会花个几文钱去耍猴。 她毕竟还是个有封赏、有品级的朝廷大员,怎么着,也是猴王那个级别的。 现下,猴耍也耍了,再扣着猴当长工只怕就不合适了吧。 那样的话…… 要加钱。 苏晏听她说完,凑过来看了看她那些拙朴而嚣张的字,忍不住轻叹口气,将那摞纸拢一拢收起来,顺口问:“将军这些年呈给陛下的折子都是自己写的吗?” “不是。”干脆利落。 嘿,小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告状啊?我告诉你,武将不自个写折子那是军中惯例,你有种把段老元帅也告了啊! 旋即反应过来——他可能还真有种。 巡察一趟幽州弹劾了十几个官。自家乡里乡亲的,有些逢年过节还上他家送过礼,甚至小时候给他包过红包,说弹劾也就弹劾了。 赶紧收住自己信马由缰的嘴,将挑衅的话吞落腹中:“自己也、也写。” “将军军务繁忙,还得拨冗写折子,这般安排,实在是浪费将军精力、浪费才干。” “就是!就是!”一句话说出她这么些年的心声,怀璧忍不住拍案附和,附和完对上苏晏不动声色的笑,忽然明白又落入了他的圈套。 苏晏此刻就像马戏团的驯兽师,鞭子一挥,怀璧就兴高采烈地往那火圈里钻。 加钱!加钱! 怀璧愤愤想,不待他问,破罐子破摔地添了一句:“我们武人最烦作文章,都是军中书佐写,只有段大将军是个例外,他文韬武略,样样都行……他也替我写过几回。” “段大将军?”苏晏眉头一蹙:“段青林?” “嗯。” 怀璧随口应,一抬头对上苏晏的眼,发现他眸色渐深,脸色似乎也不太好。 “苏大人怎么了?” 又在琢磨什么损招? 坏水都漫到脸上了。 怀璧想着,却听见他道:“没什么。将军以后的折子,下官帮你写吧。” 第27章 一般自称“下官”的说这种话,都要客套性地添一句“将军若不嫌弃的话”。 苏晏言语上从来滴水不漏,此时却少了这句,使那句原本当是提议的话变得像个命令,有了几分不由分说的意味。 怀璧一愣,默然片刻,忽然沉下脸:“苏大人为什么要帮我?” 苏晏没想到她会陡然这么问,措手不及之下依然应对从容:“将军上阵杀敌、勇猛无双,这等案牍之事……” 一番套话还未说完,就被怀璧打断:“我是问你,今日在街上,你为何帮我?” 怀璧虽是武夫,却并不愚蠢,亦并非不知好歹之人。苏晏嘴上恶毒,算计使坏无一不缺,今日行为亦可以说是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然而细究之下,其实却是在帮她。 这也是她忍着耐心当真为他抄书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原因当然是钱。 虞远案牵连之广,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白日客栈中苏晏也说了,昭阳公主见过虞夫人,而她和虞夫人长得十分相似,如果昭阳公主借此兴起风浪,那么诚然段家和十七皇子才是最终目标,首当其冲祭天的却只会是她。 白天苏晏那一瓶墨泼地恰到好处,至少暂时将她从刑架上解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 苏晏可不像是急公好义之人。当年的苏小少爷一张嘴就恨不得往人脸上喷毒液,如今这样子,亦不过是小鬼变成了大鬼。 听她问完,苏晏似乎早有所料,沉默片刻,伸手剪了剪案上烛心,灯火猝然一亮,将他笼在一片辉煌之中,他立于这明亮中心,身后的阴影拉的很长。须臾,心不在焉地开口:“我说不为什么,你信吗?” 怀璧抿唇:“不信。” 分卷阅读45 这种话拿去骗鬼,鬼都觉得遭了冒犯。 苏晏当然不在乎鬼的感受,见她答得干脆,转而一笑:“很简单,为了我自己。” 废话,难不成还是为了隔壁的张大爷王奶奶? 怀璧没有应声,对于这种装腔的废话她不觉得有什么反应的必要。鹰隼般的目光锁住他,半施压式的令他继续说下去。 “将军别拿这逼供的眼神看着我。”苏晏笑意荡开,“你也说了,我好歹算是帮了你。” 怀璧不语,右脚却忽然踩上桌沿,长臂一拂,自靴筒中利落掏出一把匕首,往桌面上随手一撂。匕首顺着桌面轻轻划出几尺,划到苏晏跟前,苏晏一伸手就能将它捞起来。 怀璧方冷笑:“本将逼供从不靠眼神,靠这个。怎么样?诚意够不够?” 苏晏眸光在那匕首上一点,三心二意的笑一下子亦“显得”有诚意了许多:“我帮将军,是为了苏家不倒。” 怀璧望着他:“具体点。” “现今陛下年迈,皇储未立,京城风向瞬息万变,下官亦只是想多为自家打算而已……”苏晏侧身对着窗外,徐徐道:“眼下诸皇子中,就数三皇子与十七皇子拥趸最广、有望一争。十七皇子母宸妃乃段氏女,是段老元帅的胞妹、段大将军的姑母。段氏手握重兵,十七皇子又深受陛下宠爱……两位皇子争锋,我下注十七殿下。” 苏晏声音难得沉沉,令怀璧为这种声音所惑,几乎无暇去辩驳他话中的真假。 “你想讨好十七皇子?为何不从段家入手,反曲折在我身上做文章?” 苏晏眸色深沉,笑却浅浅浮在唇边:“将军不知是否听过,幽州苏氏与塞北段家宿怨颇深,有言老死不相往来。” 听过。 幽州谁没听过? 茶馆现而今还传着十多个版本。 从十几年前开始传起,每年至少一换,能养活全幽州几十个说书先生。 有说段老元帅拐了苏老公爷青梅的;有说拐了他小妾的;还有说拐的是他家女儿,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 反正传闻里段老元帅成天别事不干,尽爬苏家墙头拐人女眷了。 倒是没有反过来说苏老公爷反拐段老元帅身边女眷的。 原因无他,只因苏家主母太过强悍,悍妻之名传遍整个幽州。拐了搁哪呢? 只怕不等段家翻脸,苏老爷就被丢出家门了。 传闻细节或有不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段苏二氏早些年曾融洽过,并不像如今这般别劲。 怀璧听到这里,脑中一根八卦的弦被猝然拨动,耳朵立刻竖起。眸底映着的两蔟烛火之光,仿佛自心底燃起,带着灼灼意味:“听过,不过不知传闻……有几分可信?”以及……哪一个传闻可信? 啧啧,她听了五六年故事,难得见了活的当事人,对方还肯自愿剖白,能不兴奋? 就差直接怼上脸问:“苏晏,段老元帅爬你家围墙了没有?拐你家谁了?” 苏晏见她一脸掩藏不住的兴奋,猜到她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唇角微微抽动,良久,终不得不令她失望地正色道:“家父和段天纵的确有隙,不过非关风月。他们当年皆是虞将军旧部,是虞将军之死令他们生出了嫌隙。” ……就、就这? 听到非关风月,怀璧耳朵就耷拉了下去,一颗沸腾的心似被兜头浇了一捧冷水,像一条将死之鱼一样在胸腔里不甘心地扑腾了一下。 苏晏的后一句话好半天才在她脑中落地。 然一沾着她脑壳…… “你说什么?虞将军之死?!”怀璧的心回光返照似地一跃三丈。 她的巨大反应令一些秘密几乎昭然若揭,苏晏假装没注意到,只是道:“家父觉得鸣风山一役……有些蹊跷。” 虞远是在鸣风山大败后自刎的,其后虞远通敌案持续发酵,大理寺于一年后盖棺,认定虞远畏罪自杀。 说鸣风山一役有蹊跷,其实便是在说虞远案的结论有蹊跷。 苏父这是对大理寺盖好的棺材有异议、想挖大理寺的坟? 据闻当年大理寺审判僵持不下时,天子私底下亲自有所授意,才让虞远案有了了结。挖大理寺坟也就罢了,这要深究下去,岂不是在刨天子的坟? 他们这些做文官的,“谨言慎行”几个字堪比和尚的“阿弥陀佛”,几乎是刻在心坎上的。 而苏晏竟随随便便就和她交了这种底? 这厮要干什么? 灭她口,还是试探她? 无论是哪个,都大可不必将自己搭进来。 拿昭阳公主借力打力,远比这么端着屁上茅房轻省。 莫非真像他说的那样……是个投名状? 她怎么就那么不相信呢? 当年那么一个身周三里以内最好无人、恨不得住到坟场去的孤绝少年,如今都学会结党了? 还是和她结党? 她自认 分卷阅读46 对于苏晏来说,还是远没有鬼有魅力。 于是收起心中情绪,带着一丝教训的口吻凛凛道:“虞远统帅三军,之前一直用兵不俗,在塞北素有‘战神’之名,却独独那一役,带着两万多名将士,往那么明显的陷阱里钻,致两万多人埋骨沙场、无一生还,若非通敌,有何解释?” 说着,怀璧胸腔一股酸意涌起,她捏了捏手心,方继续道:“令尊既是虞远旧部,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多少有些感情,是以话中有偏颇,也是难怪。但苏大人在朝为官,却妄议大理寺断下的铁案,此话若被旁人听去,会有什么后果,大人想必比我更清楚。” “被旁人听去?”苏晏一笑:“下官话已然说出,将军听也听了。将军这么说,是不打算告发我了?” 怀璧一愣。 给我五百两银子我就不告发。 若是寻常,怀璧定会毫不客气地讹他一笔。 然这一回,却只是摸了摸鼻子,淡淡道:“念在你是初犯,这一回就、就不追究了。” “不追究?”苏晏挑眉,移身过来,离她不过半步,一低头就能觑见她长长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但是倘若下官将来事发,将军今日放过下官,可是要担一个包庇之罪的。” “你……”怀璧猛然抬眼。 苏晏的笑似水波纹一般在唇角荡开:“将军,你听了我的话,就和我绑到了一条绳上,若将来我定个枭首的叛逆之罪,将军想必也得在牢中待个十年八载……除非……”有意顿了一顿,似带着玩味:“……你明日就去告发我。” 怀璧听到“和我绑到了一条绳上”几个字,隐约觉得耳熟,仿佛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一回。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后一句挑衅就砸在了脸上。 怀璧深深觉得苏晏在找死的路上又百尺竿头了。 动了动脖子,捏了捏手腕:“你以为我不敢?” “将军不会。”苏晏定定道,唇边的笑还是不减,找死找出了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怀璧觉得自己手脚着实痒的厉害。 苏晏道:“三年前懒川谷一役听闻将军本已擒住了漠北左谷蠡王米尔撒,却又放脱了他,是何原因?” “打仗的事我要和你说?”怀璧听他提到懒川谷一役,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立刻冷冷反诘。 “将军可能有所不知,那场仗之后,下官奉御史台之令巡察幽州十八县,抓了一位叫李狄的通判,还在这位通判家中搜出了些与漠北人往来的信件。信中……污蔑将军与左谷蠡王做了交易,才私纵左谷蠡王……” “放屁!漠北人的鬼话也能信?!”怀璧不等他说完就大骂:“那米尔撒逃了又怎样,最后还不是死于我刀下?” “可将军……”苏晏忽然正色:“若是将军未来得及斩杀米尔撒就被奸人诬陷,而今又会如何?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怀璧一愕。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是在说她,还是在说虞远? 她侥幸在斩杀米尔撒之前躲过了一场诬陷,可虞远呢? 出着神,怀璧听见苏晏瓷片一般的声音缓缓划过耳际:“将军未受那些书信牵连是因为……后来那李狄暴毙于押解进京的途中……”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被烛火镀了一层金的眸子望向怀璧,眸底千尺寒潭一般,与片刻前还在插科打诨的他判若两人。 怀璧明显地怔了一怔,落入他眼中,他忽而一笑,换了个漫不经心的口吻:“……而他其实…是下官毒杀的。如此,将军可还愿意与我缚于一绳?” 幽州有两座山头,凡到当地的官员都必须一拜——一座是镇守整个大盛门户的眷城段家,一座便是官至礼部尚书、娶了端仪郡主却急流勇退的睢阳苏氏。 李狄任幽州通判时,因在一座城中,苏家跑的格外勤。 李狄有几分才华,文章大开大阖,笔锋犀利,颇有一扫当世陈腐之风的气势。然时运不济,科试时遇到的主考是个规矩了一辈子、行错半步就要在夫子像前自省半天的老学究,对李狄这等年轻人劈山般的狂傲气势颇为不喜,只给了个三甲。其后李狄营营半生,才做到幽州通判的位置。 礼部尚书苏寄林致仕回幽州后,十分赏识李狄才华。经常邀李狄过府,苏晏记得,自己小时还得过李狄教诲,算是有半师之宜。 苏晏怎么也没想到,办案会办到自己老师的头上。而更没想到的是,李狄为了自救,竟呈上了自己与漠北左谷蠡王的往来信函,函中左谷蠡王亲口承认,是以重利换得了逃脱的机会。 那一刻,李狄瑟瑟发抖,跪在堂前。苏晏望着台下目光闪烁、面容猥琐的胖汉,实在想不起他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 押李狄回京城的路上,苏晏悄悄给了他一杯鸩酒。李狄看见酒盏时愣了一下,目光忽然渺远,现出几十年未见的坚定清澈,须臾,笑着接过,一饮而尽,说“谢谢”。 “……来生若是有缘,你为师,我为徒,你教我,如何在这混沌浊世中守住本心,如何不贪不畏、不执不疑, 分卷阅读47 遇虎狮不惧、见利禄不摇;如何经百折仍砥砺,逢幽暗不退却……清河,你给我一盏灯烛,让我照照看前路究竟如何!这十数年如一日的黑暗,太苦了!” “老师本是灯烛,又何须旁的灯烛。”苏晏听着那话,良久,沉沉应了一句。 李狄眸光猝然一亮,似当真燃起一簇烛火,然而那火只维持了片刻,便暗淡下来。低头喃喃:“……他许诺我,待他登上九五之位,便容我改革税制,轻徭薄赋……”最后这一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因一路囚车枷锁,饶是苏晏有心照拂,仍形容狼狈。散发垂落下来,眸中一忽儿清醒一忽儿混沌,配上这反复低喃,状似疯癫。 李狄这些年行走幽州各地,倾注半生心血,写了一本《论田赋》,其中力推新的赋税之法。著成后向四处自荐,然而却是处处碰壁。 苏晏如何不知。 半晌沉默之后,他哑着嗓子道:“老师曾教我,凡事只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老师,田赋徭役关乎民生安泰,幽州军防又何尝不是?昔年的虞远案,老师难道还想再来一次……” 李狄浑身剧烈一震。 恰好腹中绞痛传来,如应景一般。他极力忍耐,脸上仍爬上一丝扭曲。 苏晏望着他,定定道:“老师未完成的,学生会替你做到。” 李狄闻言,忽于那扭曲中绽出一个笑,片刻后,安心死去,面上一片坦然。 李狄死后,那些所谓的通敌信函,苏晏在一个冬夜里将它们扔进了篝火中,付之一炬。 昔日她逃走后,他曾去过沈家,告诉沈家老幼,当初假凤虚凰的事,他可以不追究,但沈棠此名,从今往后只属于她。若是日后听到沈家上下再有旁人叫此名,他必不会轻饶。 那时她在军中才初有了些气色。他已预见了她注定不凡的未来。 待她站到高处,必会有无数利箭齐齐射向她。 到时她的身世会成为最毒的一根利箭。 他要让旁人,就算是想查,最后也只能刨到沈家这一步。认定她是沈家的女儿,苏家逃婚的儿媳。 至于女扮男装从军这事,有他和段青林顶着,天塌不下来。 不不,有他就足够了。这一次,他不会再把机会让给段青林。 当年她从他身边逃走,他怕惊地她再逃,才诱地段青林恰如其时地出现,将她救下。 她要报仇,他不会拗她意志,但会在身后静静注视着她,为她排除后患。 只是此刻,望着火光中破碎的字迹,苏晏忽然觉得,京中那只大手不除,他缩在幽州一隅,这么东抓一下西打一耙的,可能护不住她。 那一年,他雷厉风行地办了幽州大小十多个官,幽州诸官人人自危,到处塞红包求人只愿能将他调回京城或别州。 第28章 怀璧总算相信苏晏是在向自己递投名状。 她抬眸看着他,心中有一瞬的恍惚。有些话有些事,她连段青林都没有说过。 譬如六年前满天大火的那个夜晚和三年前懒川谷边的树林。 第一次,她的确是故意放米尔撒走的。 因为她知道哪里可以再找到他。 第二次,她拿刀抵着米尔撒的脖子,给他希望,告诉他,只要她说出来,说出为什么要带人屠那个毫不起眼的塞北小镇,她就放了他。 绝望中的人不会挣扎,只有看到了一丝希望,挣扎才有意义。 怀璧用第一次私纵给了他希望,让他以为,她是个可以商量的人。只要交换的筹码够,什么都好说。 米尔撒起初不肯说,大肆叫嚣着漠北勇士的尊严,呼唤天神惩罚这些懦弱肮脏、血统低劣的汉人。 “呸,孬种,那么有尊严你们还需要求神?”怀璧冷嗤,干脆利落地给了这位漠北勇士三十六刀,每一刀都捅在剧痛却不会死的位置。血齐齐从这些刀口流出来,因为天冷,很快凝结在米尔撒身上的野兽皮毛上,令那皮毛一片黑一片红,仿佛惨死米尔撒刀下的野兽寄魂归来,向他复仇。 薛守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劝:“头儿,咱还是把他交给段大将军吧,这么整下去,整死了可怎么办?米尔撒很受漠北王信任,留着大将军说不定有用……” 怀璧回应他的是血泉如涌的又一刀。 希望如果不与深渊相对,就没有意义。人最恐惧的,永远不是在悬崖底的时候,而是半只脚踏在了悬崖边的那一刻。 第四十二刀下去,米尔撒终于开了口。一张口,满口的血像婴儿的口水一样,自嘴边一鼓而出,黏黏稠稠拉了老长。 狗屁的勇士尊严。 他囫囵的嘴中吐出两个字:“虞远”。 这是怀璧第一次完整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她头一回在阿爹留给她的信件中看到这个人,只有一个孤单的“远”字,一个飘逸的落款,“之”底的那一捺,几乎要撇出纸张边缘。 怀璧想,这是谁,这么跋扈。 分卷阅读48 “少跟老子说屁话!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怀璧干脆利落的一刀捅进他肩胛骨,“虞远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能让你们屠镇?!” 第四十三刀。 米尔撒一声尖叫,仰天怒嚎:“是虞远!虞远杀我族人十万,将我们赶到寒冷的地狱,羊儿没有草吃,老人和孩子都冻死!他是地狱来的鬼魂,天神要抓他回去,向他的族人降下惩罚,我们是代替天神来向他的族人执行惩罚!他们该死!该死!” “他的族人?”怀璧冷笑:“采石镇在天狼山谷,三面隔绝,既非兵家必争之地,又非富庶城池,你们特意绕道来屠这么一个不过百来人口的小镇,还说是天神旨意,你们的天神看起来不太聪明。”漠北人信仰坚定,怀璧故意拿话激他。 米尔撒果然激动,刹那像条疯狼一样,被绑的死死的身体向怀璧挣了一挣,朝怀璧怒啐一口:“你可以辱我,但你不能辱我天神!” 怀璧对这种主动上赶着求辱的要求从来来者不拒。还他一口唾沫,随手一刀穿过他琵琶骨。 第四十四刀。 米尔撒嗷嗷乱叫:“愚蠢的南朝小儿!你们不信天神,却将地狱恶鬼捧的高高在上。总有一天天神的怒火会降临到你们身上,你们会像那个虞远的族人一样,受尽烈焰焚身之苦!” 怀璧总算明白他口中“虞远的族人”大概并非泛指大盛百姓,而是有特定的指向。 故意冷笑一声,道:“可笑,你杀了采石镇的百姓,就以为灭了虞远的族人吗?我大盛子民千千万,就凭你,也想杀得尽?” 米尔撒仰面得意大笑:“哈哈哈,我有天神指引,你们所谓‘战神’的最后一点血脉已被我斩于刀下!没有战神之血,你们南朝将永远弱小,总有一天,天神会指印我们大王的铁蹄踏遍每一寸南土……” 果然。 漠北人笃信血脉,相信神祇的血脉会在后嗣中传承。 虞远年过二十方横空出世,短短五年几乎荡平漠北草原。漠北人虽然嘴上叫着他是恶鬼,但是心底里却隐隐恐惧,天神为南朝降下一位战神。 战神虽死,但只要他血脉不断,难保有一天,他不会再携雷霆之势归来。 虞远死后几年,南朝战力虽大大削弱,鲜少主动出击。但防守依然严密,漠北人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不知从哪听闻南朝皇帝未能杀尽虞远亲族,便自欺欺人地认定是战神血脉作祟。 不过说来也奇,采石镇屠杀之后,虎牙山口的确失守了,漠北铁蹄一路南进,几乎快打到眷城。 就是那时幽州开始四处征兵,怀璧一个十二岁的娃娃被收进了军中。 可他们所谓的战神的血脉明明…… 怀璧想起三年前炼狱般的夜晚。 火,焚天大火仿佛烧出了一个阿鼻地狱。 四处都是绝望的喊叫声、马嘶声。 刀剑砍在人身上,血溅出丈许高,一刀又一刀,比屠宰牲畜还要干脆。 怀璧躲在猪圈后的暗墙中,听着一墙之隔的嘶喊,手狠狠扣进肉里,尚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小脸因扭曲而变形。 “几岁了?”别扭的汉话就在那哼哼嘟嘟的猪后面。 “十二。”这是她阿爹的声音。 方才就是他匆忙将她塞进了这道暗墙,捏着她的手,不容拒绝地说:“活下去,替我们报仇。” 她连一句“为什么是我”都没来得及问出,阿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臭老头,老子问她,问你了吗?”靴子上的铁片哐当一声响,阿爹被一脚踹翻,闷闷落地的声音带的怀璧神经一跳,她身子下意识一直,须臾,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一个血指印,又缩了回去。 如果她也死了,就没人给采石镇的人报仇了。 猪圈外的屠杀仍在继续。 “小丫头,老子问你,今年几岁了?”那人啐了口唾沫,再问。 孩子抬头看了看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低下头,两手死死扣在一起,半晌,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十二。” 他今年其实十三了,他也不是个丫头。 但他方才偷听到阿爹与阿娘说,漠北人在找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便二话不说,去妹妹屋中挑了一件她的衣服换上。 他是男子汉,要顶天立地,要保护妹妹。 那漠北人弯下身来,胡龇间咧开一个冷笑,像绽了口的西瓜,能望见里面的森然血红。他捏住“小丫头”的脸,左右打量了一下,“好,很好!”后一个“好”字未落,手腕忽一翻一扭,“咔吧”一下,“小丫头”的脑袋软趴趴垂到肩上。 “啊——” 一声凄厉惨叫刺破长空。 怪不得漠北人那晚在找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怪不得阿爹临走前塞给她那封信。 整个采石镇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是她。 “阿昶吾儿, 汝见此信,为父恐已深埋泉下……为父给汝起名‘昶’字,并非期汝 分卷阅读49 有烛照万里之光,惟愿汝心间明亮、旭日常照、时时开怀…… 远” 不用说,这个“远”指的就是“虞远”,而信头的“阿昶”…… 大概就是她。 虞昶。 怀璧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什么破名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不如“怀璧”像个女孩儿名! 怀璧轻轻一嗤,心底浮起点恍惚。 怀璧怀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怀璧此刻才明白,阿爹为什么给她起名叫这个。 她自出生那一刻起身上就是负着原罪的。 对漠北人来说,她是地狱恶鬼的血脉;对大盛人来说,她是叛国贼未诛尽的九族。 活着就是多余。 多余到害了一整个镇人的性命。 怀璧想着,沾满血的刀在自己脖间比划了一下,有一瞬,她觉得自己才是该死的那一刻。然而下一刻,伴着“哧”的一声闷响,那匕首再度插进了米尔撒的前胸。 该死的是他! 采石镇一百多口人垫着她活了下来,她才更要好好活下去。 “镇东头打铁的张铁匠,女儿十五,才说好人家,打算过了年就过门……”怀璧在匕首上轻啐一口,一刀刺进米尔撒腹部:“这一刀,是替张家人给的!” 米尔撒疯狗般嚎叫:“南朝人!骗子!最劣等的骡马!天神会处罚你!天神会处罚你!啊——” 怀璧吐一口唾沫,又一刀刺进他另一侧的琵琶骨。血喷到怀璧的脸上,温热的,带着点臭的! “张铁匠隔壁的吴寡妇,做的一手最好的奶茶。儿子瓜枣儿十岁,胆小,刚识字,镇上的老先生说这孩子有慧根,日后能出山考功名。那一天是瓜枣儿十岁生辰,吴寡妇煮了酽的奶茶,让镇上的孩子都去她家喝……这一刀,是替吴寡妇家给的!” …… “我阿爹避世采石镇,为了过一点平静的生活,十二年没出过镇子。昔年名震塞北的玉面军师,日复一日,削了十二年木头……这一刀,是我阿爹的。” “我阿娘本是幽州富户小姐,为了我阿爹痛别父母、远走他乡。十二年隐姓埋名,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到后来摸不到一块光滑之处。十二年,我们十二年窝在这么一个小山谷中,从不与外面的人交往,我们没有军队,没有马,甚至连一把像样的刀都没有……你杀他们的时候可想过天神的惩罚?这一刀,是代我阿娘讨的。” “我阿兄……哦,就是那个被你拧断脖子的小男孩……”米尔撒因为挨了太多刀,神志已渐渐陷入混沌,嘴里不时涌出新鲜的血,血中吐出含混的咒骂“南朝的野狗!骡马!天神的雷电会将你们劈成……” 怀璧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刀尖抵着他耳根,迫使他最后一点注意力尽数汇至此处:“哦对了,你可能不记得那个小男孩了,那个穿粉色罗裙,头上胡乱绑着双丫髻的小男孩,大概这么高,个子到你腰上这么多……”怀璧极有耐心地比划着:“对,你一脚就能将他踹翻在地,踩着他的肩膀,这么轻轻一掰,就扭断了他脖子……” 米尔撒脸色一变。 “想起来了?”怀璧脸上挂着这世上最恶毒的冷笑:“对,你拧断的是个男童的脖子,他那一年十三岁……” “这一刀,”怀璧霍然凑近他,一刀刺进他前胸,每一个字出口,都似要咬断牙根:“是我阿兄的。你们不是有天神的指引吗?你们天神有没有告诉你们,你们杀错了人?还是……你们天神……是瞎的?” “啊——” 米尔撒的怒嚎震地整座山林簌簌直摇,飞鸟乱腾而起,薛守吓的退了一步。 “这最后一刀,”怀璧使出全力,刀尖狠狠刺入米尔撒胸口,薛守一句“头儿留活口”还没喊出口,那匕首已深没至底:“是为我自己……你去告诉你们天神,我叫顾怀璧,是采石镇老木匠的……女儿。”最后两个字,怀璧贴到米尔撒耳边,轻轻道,另一只手死死捏住他下颌。 米尔撒双目一瞪,浑身剧烈颤抖,口中呜咽挣扎,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那一年我十二岁……”怀璧一字一顿,像野兽品尝猎物一般,轻轻在米尔撒耳边道:“听说我还有个父亲……” “叫虞远。” 怀璧转动米尔撒胸口那柄匕首。米尔撒四肢一阵痉挛般颤动,一会儿,连最后的呜咽也没了。 山林归于寂静,飞鸟远遁,百兽不鸣。林边懒川急湍奔流,四野只有哗哗的水声。 怀璧扯了一块布擦擦匕首,垂着眼皮和薛守说:“把头割了,带回去给将军。” 第29章 怀璧放过米尔撒一次,但是那一次时间很短,只有几天。米尔撒一介武夫,不可能一路逃难还想着给人写信,对象还是南朝不起眼的一个通判,而这个通判又那么巧落在了巡察御史苏晏手中。 那信究竟是谁写的? 漠北人?还是大盛的……“自己人”? 分卷阅读50 怀璧双手抱胸,低头沉吟。 此刻方醒悟过来,苏晏一直以来与自己的接触原来都怀有目的。 燕归楼的巧遇,幽州会馆恰好空出来的房间,胡乱签下的和事书,街头泼地恰到好处的那瓶墨……一起都太巧了。 若非他有目的而来,怀璧几乎要以为他格外青睐自己,或认出了什么。 还好只是因为虞远。 这个念头从怀璧脑中跳出来,她吓了一跳。 虞远案像一只带着倒钩的箭簇,足以将每一个靠近的人刮下一层皮来。怀璧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而如果苏晏是受有心人之托引她入瓮呢? 捕猎手都会挑猎物最感兴趣的东西引诱猎物掉入陷阱。 对于怀璧来说,没有什么比虞远案和当年采石镇背后的真相更有诱惑力。 世上就算真有天神,也不会真那么闲,指引米尔撒他们大老远去杀一个十二岁的小孩。 当年怀璧以为,漠北人因为格外在意虞远,才会追到天狼山中那么一个鲜有外人至的小山谷。 把心思放在一件事上,掘地三尺,总会有些收获。 然而此时听了苏晏说起的李狄之事,怀璧心中却倏忽冒出一个新的念头——也许,那个“天神”是个具体的人。 可还是那句话,若是苏晏故意这么诱惑她呢? 只要有万一的可能,她的脑袋在脖子上可能就待不了几天了。 但她却觉得“还好”。 怀璧觉得自己不可理喻。许是这一晚上抄书抄地神智错乱了。她想。 苏狗今夜叫她来抄书,定是有意要令她烦躁,瓦解她的防线。 攻心之术。 阴险。 腹诽着,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那些颇具“英雄气概”的字,目光在“天枢阁”三个字上顿了一顿,忽然想到什么:“天枢阁初建时有两位阁主?” 苏晏见她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似满意似好整以暇地露出一个笑:“是啊,天枢阁初建时分左师右师,两师并列,各持一枚麒麟符,相持不下时直报陛下定夺。后虞远通敌案发后,左右师门下互相攻讦,俱指责对方协助虞远通敌,还一度酿至械斗的局面。陛下一怒之下裁撤天枢阁,才变为如今一人执掌的局面。” “麒麟符?” “哦,据说那是进天枢阁图库的钥匙。”苏晏道:“天枢阁本就专师器物偃术,因而阁内机关重重,听闻寻常人入内会被困死其中。就是天枢阁自己的匠人,亦只知一斑、不知全貌。阁中有一间图库,藏着天下器物的设计图,只有持麒麟符才能入内。当年虞远案发,亦是因为图库中的火梨枪图被盗,而不久后,漠北人就造出了火梨枪……” 这个怀璧知道。她到京城,多少是因那幅图而起。她想见见陈阁老,问问当年那幅图的真相,那幅所谓虞远献给漠北人的兵器图。 怀璧还要再问,屋外忽响起一阵脚步,伴着瓦当的叫喊:“少爷,刑部的宋大人来找你!” 宋大人?谁? 怀璧拿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刑部郎中宋祁。”苏晏解释,眉心亦轻轻一皱。 宋祁?这名字好生熟悉。 说话间院中已脚步纷杂,怀璧与苏晏走出里间,门外已响起宋祁的朗声:“苏大人,深夜冒昧造访,还望海涵。” “宋大人客气了。”苏晏整整衣襟,开门迎客。 户枢吱呀一动,飒飒风雪一涌而入。苏顾二人衣袂皆被掀起,屋内垂帘漫舞。 这突入其来的风雪中,怀璧勉强看清了那门框处嵌着的绯色身影。身量高挑偏瘦,一身大红官袍,被风吹的摇摇曳曳,却撼动不了他笔直身形。 拱手行礼之后,他抬起脸来,那是一张端正到可以摆在厅堂上当模范的脸,浓眉大眼,色正寒芒。 宋祁? 原来这就是宋祁? “不知宋大人深夜造访寒舍,所为何事?”苏晏一眼瞥见他官袍,便知他是为公事而来。他与刑部一向往来不多,但略略一思白日之事,心中有了计较。 宋祁道:“今日午时有名女子欲行刺昭阳公主,被公主护卫当街击毙……听闻那名女子在先与苏大人有过争执,还伤了苏大人……此案因关涉公主安危,陛下听说勃然大怒,令连夜彻查,本官深夜叨扰,是想委屈苏大人到刑部一趟,协助调查。冒犯之处,还望苏大人海涵。” 女子行刺? 怀璧微愕,下意识看向苏晏——这厮的伤原来是这么来的? 那女子是谁? 为何伤了苏晏又要行刺公主。 怀璧脑中蓦然想起今日街上那胡乱叫自己“相公”的女子,心中惊疑更甚。 苏晏却神色从容,似早有所料:“宋大人客气了,下官这就随宋大人走一趟。” 说着便做了个“请”的姿势。宋祁淡淡道了声“多谢”,转身就走。 外面风雪交加。宋祁肩头点点碎雪还未化去 分卷阅读51 ,又步入漫天银絮之中。 这宋祁做事雷厉风行,可不知怎的,怀璧就是看出了一丝意兴阑珊的意味。 苏晏抬步紧随其后,步履不疾不徐,袍带轻扬,如流云般写意。六出雪花环着他飞舞,落到衣上,与那颜色混为一体。 有种片雪不沾衣之感。 更有几分出离于尘世之外的仙气。 这样子莫说出入刑部,就是被打入死牢,都让人觉得是那主审的狗官颠倒黑白。 纵是宋祁那么一张端正的脸,都在气场上输了一程。 这小子,终日着白,端的是心机深沉。 几人出门后,怀璧径回自己厢房。在屋中坐定不到一瞬,忽然翻箱倒柜,追了出去。 幽州会馆的门前,两盏灯笼的微光将两人身形拉的更加颀长。长长瘦瘦,尤显得孤独。 门前一辆马车,车前倚着一位刑部的捕快,抖了抖剑上的落雪,打了个哈欠。 苏宋二人相请着出门,刚步下台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脆声:“两位大人稍候!” 苏晏转过头,见怀璧一路小跑着过来,怀中抱着两件氅衣,微微一愣,唇角不觉牵起一点弧度。 怀璧身姿矫健如小兽,转眼跑到两人跟前。 刚站稳,一大块雪团恰自檐头落下,苏晏还未来得及提醒,那雪已“啪嗒”一下砸到怀璧颈间,有一半挂在衣领山,眼看就要滑入颈中。 苏晏下意识伸出手去,含笑欲替她拂去颈边碎雪:“雪这么大,你待在屋中就是,何必出来给我送……” 怀璧却丝毫未留意他的举动,亦没工夫去管那雪团,忙忙转向宋祁:“宋大人,我有东西要给你。” 苏晏的淡笑僵死在脸上。 第30章 给东西?什么东西?她有什么东西能给宋祁?! 苏晏眉心微蹙,低头见她将怀中捧着的一件靛青棉衣递过来,面向的却是宋祁,伸出去的那只手霎时空空落落,像冬日落尽了树叶的枝干,有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茫然感。 衣服……是给……宋祁的?为什么? 这两人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立刻将手收回来,假装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自己左肩。那点笑曝尸唇畔,整张脸似覆了冰雪。 转而却想起她手中还抱着一件氅衣。唇畔的一点笑死而不僵,心头又涌上一丝微妙的期冀。 两件衣裳,大概是见者有份的意思。宋祁是客,自然是客在主先。 可是如果人人都有,那他有了,便没什么可特别的。 不要也…… 算了,还是要吧。聊胜于无。 苏晏想着,轻咳了一声,眸光落在她左臂上撘的一件玄色氅衣上。出门时走的匆忙,就那么一身单衣走出来了,此刻站在风雪中,不免有些冷。 怀璧却浑然不觉身边的眼神,面向宋祁:“宋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宋祁低头瞥见怀璧手中的那件衣袍,脸色猝然一变,朔风都未撼动的身形似晃了一晃:“你哪来的?” 怀璧不语,做了个请的姿势。 宋祁微微沉吟,向苏晏道了一声“抱歉”,请他先上车,自随怀璧走到了几步开外。 苏晏脸上却半分没有接受了那歉意的样子,孤落落站在车边,身侧风雪像是从他身体窜出来,冷得身为习武之人的捕快站的久了都轻轻搓了搓手。 捕快请了几次,他却只是望着两人不远处的身影,不动如山。 现在又不觉得冷了。 几步开外。 怀璧道:“宋大人,有位故人托我将这衣裳交给大人,说大人见到这衣裳,就知道她是谁。” 宋祁眼眸微垂,摩挲着那棉袍衣领处独特的山梅花纹,不知道想些什么,许久,低低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将军想要我做什么?” 怀璧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宋祁已重重将那棉袍塞回了她手中:“下官食君俸、忠君事,恕不能为将军效劳。” 话落,霍然转身,向那马车去了。 不知是风雪更甚,还是行的步子太大,怀璧隐隐觉得他那背影有些摇晃。 怀璧从怔忪中醒转,立刻三两步追上去:“宋大人误会了,江……姐姐只是托我将这衣赏转交给大人,未、未说别的什么。” 宋祁顿步转身:“春桃给你的?”眸光忽然变得难辨:“你们有几年未见了?” “六年。” 宋祁低头看那棉袍。衣裳从未上过身,可布料仔细看却隐约有岁月的痕迹。 六年,足以令一个人脱胎换骨。 沉吟半晌,宋祁抬手接过,道了声谢。 怀璧仿佛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喑哑。 还有些话不知怎么开口,怀璧想了想,一咬牙,终决定直言相告:“江姐姐她……” 宋祁却打断她:“将军,今夜下官还有公务,赠衣之事,下官改日再置酒相谢。” 分卷阅读52 怀璧愣了愣,旋即反一笑道:“宋大人所说女子可是鹅蛋脸,身量高挑、着翠绿衣裙的?” 宋祁眼皮微抬:“正是。”回到案子上,不知为何,怀璧觉得他仿佛判若两人,好像无论什么消息,都激不起他的惊异。 “将军见过?” “见过。”怀璧笑道:“那女子还当街叫了我声相公……既然本将也是案情关涉人员,大人早晚也要问到我,不如今晚一起陪大人走趟刑部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车边。怀璧这么说,宋祁当然求之不得。 转头见那勉强仅容得下两三人的狭窄马车,有些为难。眼下加上车夫一共四人,再添一人,只能走着去。略一沉吟,道:“下官多谢将军,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将军请上车。” 怀璧一抬头扫到车厢,显然也注意到了刑部扑面而来的寒酸,轻轻一皱眉:“那你呢?” “无妨,下官走着去……雪夜行路,别有一番意趣。” 意趣个鬼吧。 来塞北监军的文官她见得多了,没几个能撑过前三天不生病的。风吹一吹能倒,雪沾一沾能僵,还学人家玩什么风雪夜归人。 怀璧想着,正琢磨着是自己狠下心走去刑部,还是将那小捕快踹下车,仿佛应景似的,苏晏老实不客气地咳了两声。 好像在说,你们谁爱走谁走,反正老子不走。 怀璧心中的拳头朝他脸扬了扬,道:“宋大人上车吧,下官走着去。来京城这么久,还没见过京城雪夜,顺路看看城中景象。“苏晏霍然转眸看她,顷刻,目光又落到她怀中抱着的氅衣上。下一瞬,怀璧展开氅衣,披上肩头。 那我、我的呢? 苏晏咳声更甚。 怀璧甚至怀疑他在无声抗议什么,但…… 关她屁事。 怀璧抬眸看他一眼,他又连咳数声。 雪夜无声,令他每一声咳都格外惊心动魄,似要将五脏一个个给咳出来。 病秧子,药罐子。 还学人家装潇洒穿这么少。 活该。 然而下一瞬,怀璧还是忍不住伸手解了氅衣,欲让给他。 苏晏盯着她触上系带的那纤白的手,捂在嘴前挡咳嗽的拳头底下露出一点笑。 可就在怀璧刚松开系绳之时,馆中忽传来瓦当的大喊:“少爷少爷!” 雪夜中闻来,比苏晏的咳嗽还要惊心动魄…… 百倍。 诸人往那灯火明亮处望去,只见瓦当一路小跑着过来:“少爷你怎么这么就出门了,厚袍子也不披一件,还有手炉……” 说话间已跑到跟前,不由分说将一个暖炉塞入苏晏已将伸出去的手中。 苏晏的手僵了僵,整张脸黑下来,看贴心过头了的瓦当就像看一个讨债鬼。 下一刻,像扔垃圾一样将那暖炉没好气地又丢回瓦当手中,侧目见顾宋二人都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冷冷掷下一个字:“烫”。 手炉外套着一个锦套。瓦当隔着那锦套反复试了试那手炉的温度,自言自语:“不该啊,这炭我才放进去,照说不该啊。” 未感受到少爷口中的“烫”,瓦当又褪了那锦套,贴着炉身又触了触——哪里烫了? 是他有问题还是少爷有问题? 愣神间苏晏已转身,一只脚踩在那脚踏上,欲登车。 瓦当忙将手炉往脚边一放,抖开一件狐裘,要为苏晏披上:“少爷快穿上,别冻着了!” 苏晏却肩头一动,将瓦当的手抖开:“不冷。” 不冷你刚才又是咳又是巴巴盯着顾将军手中的氅衣? 宋祁看了看眼前的飞雪,和那“离心离德”的主仆二人,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在场唯一与主仆二人更为相熟的外人。 怀璧回之以同样茫然的目光。 这“默契”的对视却被苏晏捕捉到,苏晏面色更沉,转身道:“瓦当,赶辆马车来,送送宋大人和这位捕快大人。” 那浑然不觉气氛诡异、还想着为上峰和各位达人排忧的捕快道:“苏大人不必麻烦,这马车能容三人,各位大人坐车就好,属下走着去,也不远,半个时辰就到了。” 宋祁深以为这位下属懂事。 出来办个案,还跟人借车,说出去,本就以寒酸闻名的刑部更加不大好看。 苏晏却固执地说:“不行。” 宋祁饶是一向沉定,面上也露出点不解。 苏晏道:“宋大人身高腿长,三人同坐一车,空间十分狭窄,有些不便。” 宋祁望了望自己的腿,再看看比自己还要高出少说寸许的苏晏:“我觉得我…还好……”话到嘴边幡然醒悟这厮可能是借自己喻他,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就闭上了。 早就听闻御史台的苏晏出了名的难相与,算了,有些事情还需他配合才能明朗,还是案子重要,案子重要。 马车停得离大门不远,瓦当很快将 分卷阅读53 车赶来。苏晏与怀璧上了刑部的窄小马车。宋祁和小捕快坐后一辆,两辆车一前一后向刑部驶去。 车中苏晏一坐下,就下意识搓了搓手。一双修才白皙的手已冻得通红,不冷才怪。 怀璧低头瞥见,暗骂一声“活该”。 苏晏将宋祁二人支开的原由,怀璧自以为倒是明白几分。他们在书房的话还未说完。 关于虞远。关于漠北人。 同兴元年虞远案牵连一片,或许用不着陈阁老,苏晏就能给她一些答案。 然而苏晏这厮仿佛并没有主动交代的自觉性,一上车就阖上双目,靠着车壁,装睡装的十分坦然,和拙劣。 嘴唇微微向下,还仿佛有一丝不快,与任性。 怀璧思来想去,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他。大概是这位大爷在雪里冻了一会,和那漫天冰雪冻出了知己之情,此刻正端端正正假装自己是个冰凌子呢。 有毛病这是! 怀璧腹诽着,和这莫名其妙的寂静较了会劲,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苏大人故意把宋大人支开,可是想继续方才的话题?” 苏晏没有应声。 “苏大人……”怀璧忍着耐心,又叫了一声。 苏晏干脆侧了个身,背对着她。 怀璧有些懵。 脑中蓦然跳出几年前动不动就任性不语的小苏狗。苏小少爷一不快起来亦是如此,不说话,还拿背对着自己。 这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眼前明显是又犯毛病了,可问题是,怀璧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冒犯了他。 “苏大人……”怀璧又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打定主意这是最后一杯敬酒。 然而话刚落,就见苏晏忽然转过身来,握住她手:“别说话。” “什么?”怀璧手猛不丁被他握住,下意识就想反扭,听见他这一句话,怔了一怔。 苏晏的掌心宽阔冰凉,掌中有细密纹路的痕迹。 算命的说,这是操心的命。 怀璧不知怎么想到这个。就着淡淡月光再看他时,见他眉心微敛,整张脸凝着冰雪的痕迹,话落,还握手成拳,堵在嘴前咳了两声,心头似被竹篾划过,留下一道看不清形状的模糊痕迹。 脑中蹦出一句说不上是埋怨还是奚落的话,“该的,谁让你穷操心!” “有味道……”苏晏沉声道:“是……女人的味道……” 女、女人? 怀璧大惊下意识低头嗅了两嗅——这狗鼻子,闻出什么了? 不可能啊,她到京城后都和苏晏接触数回了,早怎么没闻出来? 六年万无一失,此际在这等小阴沟里翻了船? “苏大人这是想温柔乡了吧……”怀璧尴尬讪笑,试图转开话题。 下一瞬,马车转过街角,怀璧却忽闻一阵铁器铛铛,心头一跳,被苏晏握在掌心的手本能紧了紧。 打斗声? 怀璧凭着一个军人的本能判断了下方向——他们这马车是自南向北,那声音,在东北面。 东北面是什么地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条街是南北向的榆树街,那东北面的话…… “猫耳巷。”苏晏道,似料到她心中所想。 怀璧原准备撩开车帘看看外面究竟,听他这么说,停了手,转过脸看他。 片刻前的故作郑重和一丝隐约的小脾气荡然无存,脸上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因为白,似玉雕的人活了过来。 好看之余又有一丝……诡异。 苏晏这狗鼻子竟比她一个从军数年之人的耳朵还强。 “你早就知道?”怀璧冷冷问。 苏晏微挑眉头:“知道什么?” “知道此处有乱?” 苏晏坦荡荡拿笑眼看她:“我怎么会知道?” 怀璧白了他一眼,心道回头一定去兵部求个征调令,军中细犬数量有限,总是不够使,苏晏这狗鼻子,在细犬中都能当个将军了。 思忖间耳畔铮声更响,怀璧警惕地将手按在腰间剑上,另一只手从苏晏掌中抽出来。 苏晏唇畔的弧度归于平直,脸上重又覆上冰雪。 过了片刻,连马车夫都听出有异,缓带缰绳,低声道:“两位大人,前面似乎不太平,还继续走吗?” “继续走。”怀璧手按剑柄,凛凛吩咐。 车夫只好硬着头皮赶路。 耳畔风声猎猎、金石相交。怀璧听得出来,打得至少有四个人,一人使刀,三人使剑。使刀的功夫不错,手法隐约还有些熟悉——怀璧想着,摇了摇头,不可能是他,这货此时大概在温柔乡中快活呢,怎会冒着大风大雪在这里和人打架? 车中两人都没有说话,苏晏还是一派恬淡,怀璧脊柱贴着车壁,挺的笔直,手扶在剑上,双目微阖,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顾将军……”苏晏忽然开了口。 “嗯?” “顾将 分卷阅读54 军,我若是死了,”苏晏道:“院中自西往东数第三棵白梅树下埋着一个匣子,匣中藏着我这些年的积蓄……” 怀璧双目忽然睁开。 良久,却只是冷冷掷下一句:“你和我说这个干嘛?” 苏晏道:“下官怕就这么死于歹人之手,那些钱财无人看管,日后白白生了霉,化成了纸灰……我与将军同住几日,也算是有缘,我死之后,那些钱,将军都拿去吧……” 怀璧回首看他,眉心微微一蹙。许久,从来秉着雁过非但要拔毛、还要薅秃噜皮原则的怀璧只是淡淡吐出几个字:“你不会死。” 顿一顿,舔一舔唇角,又补了句:“有我在,你不会死。” 说罢,她身子下意识往苏晏跟前拦了一拦。 缩在她身后的苏晏盯着她高领外白皙的一截脖颈,好整以暇的面上绽出一点得意的笑。 车轮辚辚向北,车外风声萧萧。铮铮声更响,他们离那打斗之地只隔一个街角。 怀璧能清晰地听出他们的每招每式。 使刀的功夫明显高些,但架不住三人配合密切的连攻,渐渐有左支右绌之态。 往左、往左!低头,反手格他!下盘,注意下盘! 啧…… 随着怀璧心中一声轻叹,使刀的被人一剑洞穿肩膀。 然却不避不让,硬生生拿肩膀接了那一剑,借着那剑插入自己的身体的力量,倒逼剑主,将人逼地连退数步,再一脚踹在他胸口。 玉石俱焚的打法? 怀璧心中蓦地升起一个疑问——方才打了这半天,那使刀的明明是处处避让,半分缠斗的架势都没有,似乎只想着逃跑。此刻怎么又忽然玉石俱焚起来。 这一招虽然狠,却是陷入绝境之时的反击之招,听这使刀的功夫,显然完全没到这个境地。 怀璧自车夫眼前跃出,脚尖未沾老地,又轻轻一点,腾跃进了右手边的猫耳巷中。 巷中诸人仍在缠斗。怀璧所料不错,果然是五个人,除了一直恶斗的四人,还有一个姑娘,那姑娘被使刀的护在身后,微缩着肩膀,一看便不会功夫。 使刀的手中一把长刀,舞出一片银白,护在两人身前,于那乱琼般的碎雪与玉液般的月华下,仍抢出一片无与伦比的光芒,十分夺目。 而这夺目之中,殷红血液似朵朵红莲,在他肩头、臂上肆意绽放。 怀璧眸光一凛,右臂往前一甩,手中咄咄飞出几根袖箭:“薛二,让开!”话未落,连人带剑已猱身而上,右手剑光疾指,那迫近薛守的女子被逼地连退数步。 “头儿,头儿,你怎么来了!”薛守见到怀璧,喜出望外。手下不觉慢了一拍,一名女子的剑眼看就要刺上他手臂,被怀璧一剑格开,“少啰嗦,打完再废话!”挡格手势未老,又转守为攻,刷刷两剑挺刺,剑尖霎然一片鲜红。 三名女子转眼伤了两名,第三名转身就跑,还未跑到巷口,长剑自高处破空而至。怀璧方才于电光火石间已跃上巷侧屋顶,借高处地利之势,携疾风之速,长剑脱手,稳稳插入那女子右肩。 女子瘫倒在地。 怀璧自檐头跃下,从腰间摸出一把绳索,将女子缚住,拔出自己的剑,拿衣摆擦了擦,还剑入鞘。 方转身走回巷中。薛守已将另两名女子缚住,按着肩,拖着往外扑扑冒血的腿,走到怀璧跟前:“头儿,你真牛逼,几个弹指就撂翻仨人,牛,太牛了!” 怀璧懒得理会他的溜须拍马,掀眼皮扫他一眼,见他满身是血,自腰带后翻出一个小瓷瓶,丢给他:“废物!”说着,牵起缚着三人的绳索,拧成一股:“正好刑部的宋大人也在,我先去把人交给宋大人。回头再收拾你!” 其实薛守武功不错,若非护着那不会功夫的姑娘,不至于弄得这么狼狈。温柔乡就是英雄冢,薛守此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重情,看个戏都能哭地稀里哗啦……怀璧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天,恨铁不成钢早已恨成日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牵着那三名女子就往巷口走。 走出两步,却忽听得一个不确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怀璧……” 怀璧脚步一顿。 顾怀璧在军中叫“顾六”,是段青林拿一个死人为她另造的身份。 知道她真名的人不多,近几年几乎没有。 连段青林都不知道。 不过段青林不知道是因为他不问。怀璧曾在心中发过誓绝不对段大哥撒谎。 怀璧愣了一瞬转身,一句“姑娘在叫谁”已到嘴边,瞥见那原本瑟缩在薛守身后的女子面容,脸色一变:“江姐姐?” 银白月色下那女子容色清丽,被月光衬地如出水芙蓉,眉间一点愁态,糅杂着几分愕然。 与几年前气质两异,但五官还是那个五官。 女子缓步走到怀璧跟前,眸光一错不错地凝在她面上:“是我。” “江姐姐,你没死,太好了!”一瞬的怔忪之后,怀璧回过神来,激动地扶住她肩, 分卷阅读55 脸上风雪霎被喜意覆盖,少有的,笑进了眼底。 江春桃却没有半分“太好了”的样子,仿佛想起了什么久远往事,神色一顿,单薄的身子微微摇曳。 身后薛守以为她冷,撑着全身的痛,走到墙角,捡起方才因为打斗落在墙角的披风,拍拍那上面的灰,披到她肩上。 江春桃被他一触碰,像沾着了什么脏东西,下意识一别身让开。薛守有些受伤,举着那披风,进退两难:“溶月姑娘……” 溶月姑娘? 江春桃的反应尽数落在怀璧眼中,怀璧一开始还以为她受了惊吓,听到薛守这一声喊,毫无防备地一惊,眸中错愕之色昭然:“你就是彩云间的花魁溶月?” 话出口怀璧就后悔了。 物是人非,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物是人面目全非。 江春桃片刻前的反应立刻有了解释。她当初是逃婚南下去京城找她的竹马的,怀璧尤记得,那晚破庙的月色下,她捧着那件自己亲手做的棉衣,说起她的宋哥哥时眼底的灿灿星光。 如今她总算到了京城,可…… 怀璧忽然想起什么:“我是和宋大人一起来的,他就在路口。” 江春桃身子狠狠一晃。 怀璧知道自己又提起了没开的那壶。恨不得提溜着那滚烫的壶底,狠狠在自己迟钝的心上烫一个来回。 “那个……”怀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漫天乱舞的碎雪中总算找到了一点头绪,将矛头转向薛守:“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冬雪夜他乡陡遇故知,在薛守看来,本是值得好好烫几壶酒大浮几白的。眼前这两人间怪异的伤感令他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听怀璧这么问,茫茫然答:“是苏大人让我今晚将溶月姑娘接出来的。” “苏大人?苏晏?”怀璧一愣,想起那一句“磊落”的“我怎么知道”,暗暗啐了一口。 去他妈的。 转念却又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听他的了?他是你头儿我是你头儿?为他做事连招呼都不和我打一声,可以啊,薛二,你出息了!”怀璧拍拍他肩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薛守身上刚止住的伤口差点一齐失禁。 “不是头儿,苏大人说你同意了的。”薛守委屈道:“他还给我看了一封文函,上面有你的字……”说完反应过来:“那字不会是伪造的吧?” 可头儿那字,一般人仿不出来啊,依他粗浅的认知,比仿名家碑帖难多了。 怀璧听他提起文函,立刻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签的时候只盯着二百两银子,旁的一溜条款她没耐心看,此刻仔细回想,也想不起来那函中是否有将手下借给他用这条。 大概是有的吧。 怀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走吧,苏大人宋大人都在,今晚的事怎么回事,一起去刑部交代吧……江姐姐,披我的……”见江春桃一身单衣,瞥一瞥薛守手中那件脏兮兮的披风,将自己的氅衣解下来,披到她身上。 江春桃没有推拒,薛守一脸黯然。 怀璧方才陡从车中跳出,因速度太快,车夫只看见了一个黑影,活见鬼一般一声尖叫,那马受了惊吓,一路狂奔,接连奔出两三个街口,才勉强被他勒停。 怀璧等人回到车边时,苏晏正扶着车门在干呕,饶是夜色昏沉,亦能看出一脸菜色。 报应。天道总算站在了她这边一回。 怀璧不忿的脸色稍缓,心底隐约还有一丝快意。 见她牵着三个女子过来,苏晏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然而目光落到她身上,眉心还是微微一敛。 “瓦当!瓦当!” “少爷,少爷我来了!”瓦当自后面一辆车一路小跑着过来,手中提着一个壶。方才一见少爷吐,他就去车上取水了。 贴心如他,宽容如他,以无尽温暖回报少爷的挑三拣四、横眉冷对,少爷此刻心中应该十分感动和愧疚吧。 然而苏晏瞥见他手中孤落落的一个壶,眉头却皱地更狠:“我的披风和暖炉呢?” 嗯? “少爷你不是说不冷吗?”瓦当道,低头间犹嫌不足,又小声嘀咕了:“还说怕烫呢?” “我现在冷了,又不怕烫了。”苏晏冷冷道,口中刹那聚起了十里八乡的寒气。 贴心又宽容的瓦当眨眼懵逼又无辜。 作吧你就。怀璧在心中轻嗤一声。 一抬头,却见苏晏悄然挪了个位置,站到了她身后。那里原本巷中风雪正穿堂而至,猎猎拍打着她的后背。 此时那雪却尽被苏晏挡住。 怀璧心中一动,茫然片刻,立时告诉自己别多想,不过是凑巧了。苏狗的行为不能以常人度之…… 思忖间瓦当已去而复返,怀璧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件银狐披风就罩在了自己肩上。 何至于那样一剑都躲不开? 怀璧想着,心中霍然一动,一个念头还未来得及想老,她已一个纵身,借 分卷阅读56 着马车前进的势头,跃了出去:“待着别动!”临走还不忘掷下一句。 苏晏笑着搓了搓方才握住她的掌心,老神在在地靠在了车壁上。 “披风给了我,你怎么办?”怀璧从茫然中醒转,手握披风系带,问。 “我?”苏晏眉头微挑,“深情款款”地凝望着她:“我坐车啊——” 怀璧:“……” 只恨方才那车夫没直接给他颠死。 然而苏晏的确一眼就看到了问题的关键。苏晏那辆马车虽然宽敞,却也容不下所有人。薛守一个受了伤的人,江春桃一介弱智女流,宋大人一个身子骨和鸡仔子一样的文官,以及苏晏……一个废物。 怎么算,怀璧也是该走着去的人。 何况那三个女子虽然受了伤,但武功不弱,倘若交到小捕快一人手中,很难说最后能平安押到刑部。 好在刑部已然不远,不过再过两个街角而已。 怀璧白苏晏一眼,毫不客气地抢过他手中暖炉,牵着那三个俘虏,连句多话都没有,转身就走入月夜风雪之中。 苏晏望着她挺瘦脊背,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一声笑。 六年前的少女似岩石缝中的一株野草,瑟缩在阴暗处,却倔强地成长。六年后的她已然蓬勃成蒿,令人惊讶的是,她其实本不是一株草,而是一棵树。 转眼这树已然亭亭,不再瑟缩,可依然倔强。在风雪中,似一株白梅,隐约还有白梅清冽的香气。 方才车厢中,这香气便格外浓烈,萦绕在鼻尖,让他整个胸腔都为之一涤——尤其是他握着她手,她身子微偏过来时。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狗鼻子有这般好处。 能闻见别人轻易闻不见的香气。那香气就独属于他一人。 怀璧走后,宋祁从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目光凝在江春桃身上,沉了一沉,未等旁人开口,道:“溶月姑娘是涉案人员,与本官一车。本官有些事,正好路上问问。”口气定定,不容置疑。 此去刑部不过两个街口,能问出什么东西来。 而且…… 怀璧和薛守回来,还没来得及提起这姑娘就是彩云间的花魁溶月。他怎么知道? 苏晏淡淡扫了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自上了马车。 溶月自宋祁下车时,眸光就未抬过,垂在眼前薄薄的雪上。宋祁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是她的肩膀,还是覆在肩上鹤氅的毛,微微颤了一颤。 薛守见她低眉顺眼,以为她仍在惊悸中,忍着痛,道:“大人,刚才的情形我也是亲历者,大人问我吧,溶月姑娘受了惊吓,对着大人,怕……” 宋祁不待他说完,冷冷道:“本官说的是另一个案子。” “啊?还有什么案子?不过大人就算有案子……” 宋祁不再理会薛守,凛凛眸光落在溶月低垂的睫毛上:“跟我来。” 溶月垂着头,踩着他的影子,向那马车走去。 “溶月姑娘……”薛守不甘心地又叫了一声。 换来瓦当勘破世情的一个同情眼神。 上了马车,溶月还未坐稳,宋祁的冷声便从身侧传来:“我不是让你……出城吗?” 怀璧牵着三人,遛狗似地向刑部走去。风雪正隆,青石板上落着细碎的雪,还没来得及积起来。 鹿皮靴子擦着地面走,有一下没一下的。晚上活动了下筋骨、知道了些秘密,饶是这么冒着风雪走去刑部,心情仍是不错。 就是苏晏那厮讨厌了些。 但有一半秘密都是从那厮嘴里出来的。 好吧,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 怀璧走到刑部的时候,其他几人已经进了屋。刑部大门昏黄的灯光下,只有瓦当捧着一只瓦罐,瓦罐上盖着一只碗,站在那门口的石柱边。 见怀璧人到,忙几步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绳索:“顾将军给我吧……” 怀璧低头瞥见他手中的瓦罐,问:“这是什么?” “哦,是白日熬的乌鸡汤……” 怀璧一听说是乌鸡汤,眸光猝然一亮:“还有么,给我来一碗!” “有的有的!”瓦当连忙道,将绳索往自己腰间一掖:“顾将军稍等。”立刻倒了一碗。 金黄的鸡汤从那瓦罐中倒出来,香气直扑鼻尖,正是怀璧在苏晏书房中喝过的那碗。她吞了口口水,不待瓦当伸手,连忙接过来,低头大灌一口。暖乎乎的鸡汤顺着喉管往下,怀璧感觉所有的冷都被从身体中赶了出去。 精神为之一振。 “将军小心烫……”瓦当见她把鸡汤喝出了烈酒的豪爽,生怕她烫着,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恰好苏晏从门房中出来,看见这一幕,问:“瓦当,刚让你把那鸡肉剁碎了拿去喂马,喂好了吗?” “马”端汤的手僵在唇边。 回眸对上苏晏的笑,一时觉得手里的碗和他的脑门子十分相宜。 “少爷……”瓦当为自家少爷 分卷阅读57 别出心裁的作妖招式一震,也愣了一愣。 苏晏的笑却十分坦荡纯良,下一瞬,就在怀璧眼中火苗突突直跳之时,他敛了笑,十分自然地抬手轻轻一敲她脑门:“喝吧……宋大人还在等我们。”末了见她愣着,又补了一句:“马不吃肉,只吃草。” 怀璧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苏晏已背着一只手又踱回了门房中。 怀璧山寨歃血一般仰脖将那碗鸡汤一干二净,重重将汤碗往瓦罐上一扣,气势汹汹追进门房——你刚刚,是不是敲我脑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仓促之间入V啦,万更奉上,留言发红包,见者有份 ̄ ̄ ̄今天是苏·我最幼稚·晏。 狗子有没有可爱一点捏 ̄ ̄感谢在20200928 16:58:01 ̄20201115 15:2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rebecc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蒜蓉臭豆腐、风姿绰约的宝强5个;清寒4个;zhuzhu0353 2个;易烊千帆1128、小海棠、牛奶、糖糖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干妈炒意面、Rebecca 10瓶;44724537、四毛、是皮皮吖5瓶;哎哟滑了一跤4瓶;冬藏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然而她前脚刚追进门房,后脚刑部的小捕快就着急忙慌地冲进来。一切像是经苏晏算好了似的:“苏大人,顾将军,我们大人让我接你们过去!” 方才还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只这么一会,宋祁竟急到差人来催? 怀璧忍不住问:“怎么了?” 小捕快对着她颇有威慑力的眼神,支支吾吾道:“薛都尉他、他忽然昏倒了。” “昏倒?!”怀璧大惊:“怎么回事?他就流了点血,我看过,都是皮外伤,怎么会昏倒?” “我、我们大人说……”小捕快吞吞吐吐:“……可能是中毒。” “中毒?!”怀璧惊怒,声音忽然拔高。 小捕快被她凶狠神色吓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苏晏却徐徐站起来,不急不慢道:“没错,是中毒。” 怀璧拔足就要刑部内院冲,走出两步,忽然反应过来,猝然转身,眸光如利箭,蓄满质疑,射/向苏晏:“你怎么知道?“苏晏典一典衣襟:“方才在车上,我探了下他脉搏。” “探过他脉搏?”怀璧怒视过来:“那你不早说!” “不差这一会。”苏晏道:“那毒不急,只是致人昏迷而已。” 怀璧眉头微沉,不再废话,直截了当问:“怎么解?” 苏晏道:“这种毒叫温柔乡,是几种能令人昏睡的草药调成,但每个毒师用的草药种类、用量皆不一样,解法也天差地别,若错了一点,非但不能解毒,还有可能适得其反,酿至更严重的后果……因此,在诸事未明朗之前,现下反而是较安全的状态。” “……而且这种药有安神之效。薛守身中数剑、失血过多,此时趁机稍作休息,不是坏事。” 这其实既是在解释他为何没早说,又是在宽慰她。 怀璧没耐心听他罗唣,冷冷又问了一遍:“怎么解?” 苏晏沉吟片刻,道:“要知道用药配方,或拿到解药。” 废话,这还用你说。 怀璧听了这么大半天,却听到这么一句有道理的废话,正要发作,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疾步向门房的另一道门走去。 苏晏眉心微敛,抓住她胳膊:“你要去哪?” 怀璧下颌微抬,凛冽眸光扫向方才抓住的三个姑娘:“去向她们要解药!” “她们只是打手,你觉得她们会有解药?” 怀璧的身影顿住,良久,转身望向他,黑曜石般的漆黑眼底倒映着他高大却看起来十分孱弱的影子。“薛守不能有事。”她捏了捏拳头。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句话其实隐隐暗含一丝对他的依赖和期冀。 “我知道。”苏晏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不知怎的,有着令人信服的强大力量。抓着她的手顺着她小臂向下,紧紧将她五指包在掌心。“别担心,相信我,他不会有事。” 怀璧手指与他掌心相触,下意识往回一抽。然而他手掌很宽阔,将她五指牢牢锁在其中。凭怀璧的武力,莫说把手抽出来,一递一推将他手腕扳脱臼亦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她不知是因惦着薛守的事忘了,还是为他那句话蛊惑,一时竟没有用蛮力将手抽出来,任由他那么紧紧的握着。 两人的手都很凉,交握在一起,掌心却渐渐生出了温度。 苏晏曾经想过,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凑在一起,能否彼此取暖。他以前不确定。此刻却有了答案。 至少于这其中的一个而言,是可以的。 苏晏轻轻笑了笑,掌心的一点暖意顺着血流往上,绽放在唇角。 “走 分卷阅读58 ,我们去会会那位溶月姑娘!” 宋大人的公房内,薛守正躺在里间的简榻上,整张脸连着嘴唇都透出一股惨白。身上的血迹已然凝结,溶月上前欲换下他脏衣,宋祁却按住她:“让我来。” 苏晏与怀璧入内时,恰看到这一幕。烛光下宋祁面色微沉,眼眸微微垂着,不知落在何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怀璧忙上前:“宋大人,薛守乃我部下,这等活,还是我来做吧。” “不行。”宋祁还未开口,怀璧身侧忽响起一个冷声。 这关你……什么事? 连宋祁都不免露出疑色。 惟有立在一旁的溶月愣了一愣,蓦然想起方才在马车边苏晏为怀璧披衣的情形,快速在苏晏面上扫了一眼,道:“顾将军……乃行伍之人,这等伺候的小事,还是女子做来比较方便,就让奴家来做吧。” 怀璧不用想也知道后面亦会跟着一句“不行”。 宋祁没有让她失望。 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怀璧侧目看着苏晏,像看着击鼓传花中敲鼓的那根棒槌。 末了,终不欲多生事端,叹口气,想嘱咐一声:“宋大人……” 却不曾想苏棒槌一闻这声叫,立刻不动声色移了移步,拦在她身前。 他个子颇高,身着广袖,这么一拦,将宋祁和薛守两人拦的严严实实的。 怀璧连看一眼都不行,更别说上前帮忙。 活像一条……护食的狗。 而被他拦在身前的怀璧,就是他的食物。 怀璧脑中蹦出这个念头,连忙呸了一声。 苏晏是狗没错,但拿她当食物,他敢? 宋祁迅速替薛守换下脏衣,包好伤口。将几人请到外间。 他方在案前坐定,溶月忽然着地重重一跪:“大人,民女彩云间花娘溶月,有内情要禀。” 宋祁听到“花娘”二字,眸光微微一顿,半晌,徐徐从她身上挪开:“不必介绍,作速陈来便是。” 溶月已脱下怀璧的大氅,仅着一件烟霞色半纱单衣,衣衫半透,窈窕身形在灯烛下勾勒出绰约风姿。 怀璧不由想起破庙中那个满身补丁却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少女,满眼星光,就着一点稀薄的月色,一边耐心补着腿边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豁口,一边温柔而向往地和她说着自己的“宋哥哥”。 如今这宋哥哥端端正正坐在堂上,她却这般跪于他面前。 岁月在他们面前撕开了最狰狞的一面。 怀璧心头涌起一点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别的情绪,下意识侧目看了看身边同样算是经年重逢的苏晏。那厮目光却落在窗下桌边的一只兔毫茶盏上,未在眼前衣衫单薄的美人身上盘桓半分。 不解风情。 一只灰突突的茶盏,能比美人还引人注目? 怀璧撇撇嘴,回过神时已听见溶月一字字缓缓道:“吏部郎中卢劲等人勾结番子,民女有确凿证据。”说着,缓缓自袖中取出一方木匣,双手奉上:“这盒中便是卢劲等人与幽州通判李狄和番子往来的证据。” 控告朝廷命官通敌,还有确凿证据,此语无异于晴天霹雳。宋祁双眸一凛,怀璧亦是脸色倏变。 唯有苏晏,仍神色淡淡,目光似被那只兔毫盏吸引住了。 “劳烦顾将军替民女将这匣子呈给大人。”怀璧站的离宋祁较近,见宋祁迟迟不动,溶月道。 怀璧饶是惊愕,仍依言走到她身边,自她手中接过匣子。 然手触到匣子的那一刻,怀璧微微一愣。 须臾,面色恢复如常,将那匣子转交给宋祁。 宋祁亦自愣怔中醒转,沉着脸打开匣子,匣中一片雪白,叠着一摞纸卷,纸卷上密布小字。 宋祁快速抽出一张,扫了一脸,脸色益发深沉,双眸死死凝着堂下,一字一顿道:“你从哪得来的这些?” 溶月稍稍沉吟,片时,垂眸道:“卢大人是民女……恩客。大人酒醉时这些信件不小心掉落,民女无意窥见,骇了一跳,明白此事重大,便悄悄拓了一份,将那拓本塞回,私下将原本留了下来……这些,俱是原本,大人不信,可以比对字迹。” 宋祁听到“恩客”二字,饶是强作镇定,手心还是捏了一捏。片刻,冷冷道:“此事关乎重大,本官自然要比对。”顿了一顿,道:“所以今晚那些刺客,皆是卢劲等人派来截杀你的?” 溶月摇头,眸色定定,望向堂上:“不,是彩云间之人。” “彩云间之人?为何?”宋祁微皱眉头,但不知怎的,怀璧总觉得他那疑惑有些浮于表面,像套在脸上的一个面具。 溶月点点头,又咬了咬唇,好一会,方道:“彩云间是京中掩人耳目的第一等好去处。若不能给人提供安全的庇护,日后必没有人会再相信这个地方……这信上涉及的诸位大人,都是彩云间的常客。” 稍顿一顿,转了个方向:“……今日苏大人当街遇刺,亦是彩云间所为。” 怀 分卷阅读59 璧微愕,惊疑望向苏晏,苏晏却一派淡然,有一会,似总算从那个兔毫盏上收回心神,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不疾不徐道:“是因为我办了李狄?她们怕牵出别的事?” 溶月似未料到他会忽然反问,观他那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这只是一个笑话。怔了怔,垂下眼皮,将一腔准备好的陈述吞回肚中,硬着头皮应了一个:“是。” 苏晏轻轻一哂:“那刺杀昭阳公主呢?是以为我在马车之中?” 溶月这一回没有抬头,叠在身前的两手轻轻绞了绞:“想必是”。 苏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笑,转身面向堂上:“大人,彩云间胆敢为通敌之人提供庇护,其幕后势力必然不小。大人当严查到底,否则顾将军他们在前线奋勇杀敌,朝中却有宵小作祟,令后院失火,岂不让前线将士心寒。”他说话时神情有几分轻慢,意兴阑珊,说时看都未看怀璧一眼,仿佛话中的“顾将军”只是个纸片人,与她无关。 “那是……自然。”宋祁垂下眼皮,面沉如水。须臾,眼睑又抬起来,凛凛眸光扫向堂下:“溶…月,你们彩云间的老板究竟何人?背后可还有他人指示?” 溶月答:“管我们的妈妈姓柳,民女也不知她背后是否还有旁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前几日,柳妈妈让民女出楼服侍一位官人,极为恭敬小心……民女从未见她这般过……” 宋祁脸色已十分难看,听时沉沉盯着她,良久不置一词。 终是怀璧轻咳一声,才听他哑着嗓子问:“那人是谁?前几日,是哪一天?去的何处?” 溶月垂首,双手撑住地面,道:“民女一直被人以黒巾蒙面,没见过那人,但听见人叫他三爷……是腊月初二晚,在燕归楼。” 腊月初二晚,燕归楼? 三爷? 苏晏在家中恰是行三。 怀璧脸色一变。 宋祁办案十分利落,听到这里,连夜叫来捕快,差他去传唤能比对字迹的书令。因苏晏所办李狄案与此案有牵扯,而白日事件苏晏亦是当事人,遂将苏晏叫到公房内询问。 溶月亦在公房之内,不离宋祁视线。 只有怀璧一个人候在偏房之中。 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落雪,想起方才的猜测和那晚驱之不散盘桓在她心头的声音,苏晏片刻前的不解风情刹那变成了欲盖弥彰。 不知是看穿他虚伪,还是心中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坍塌,怀璧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不快。 瓦当进来为她送毯子,她淡淡道了声谢,忽然想起什么,双目一抬:“瓦当,有马吗?” 苏晏出来时偏房只有瓦当一人。他四下一扫,脸色倏变:“我不是让你看着顾将军吗?” 瓦当想起顾怀璧方才冷飕飕的剑光,双腿直摆,委屈垂首,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能看得住人顾将军吗?” 苏晏皱着眉头,不再多置一语,转身大踏步往屋外走去,两扇洞开大门涌进来的风,都不及他疾转时袍袖带起来的大。 他原本朝着院子大门走去,将走到门边,忽然反应过来,转身直直冲进宋祁公房:“宋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请溶月姑娘借一步说。” 宋祁愣了一瞬,见他脸色深沉,眉宇间隐有怒气,道:“有什么话当着本官说便是。” 苏晏轻哂,凛冽眸光落在溶月身上,淡淡道:“溶月姑娘愿意,下官倒是无所谓。” 溶月福了一福,垂眉道:“苏大人恐怕有些私事要交代,请宋大人成全。” 宋祁定定望着她,她姿态虽然柔软,他却太过了解她的执拗。须臾,无奈摆摆手:“苏大人请自便。” 溶月随苏晏来到偏房,苏晏开门见山:“姑娘对顾将军做了什么?” 溶月脸上浮起无辜神色:“苏大人在说什么?” 苏晏冷冷道:“姑娘不必装。顾将军目下最着意薛都尉所中之毒。姑娘告诉了她解药在哪,对吗?” “……若我没猜错,那解药应该在柳妈妈房中的某个暗格里,若不出意外,顾将军还会找到一些别的东西。” 溶月手心微微洇出细汗,面上却仍一片懵懂:“大人在说什么?民女不明白……大人方才也在,民女和顾将军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苏晏冷笑一声,道:“木匣。你趁着顾将军为你转递木匣时向她手中塞了东西。” 溶月身子微微一晃——方才她细微的动作,皆以广袖作为掩盖。而苏晏所站位置,恰是死角。 她定了定神,咬牙道:“苏大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大人要冤枉民女,民女百口莫辩,只是大人的意思……” 苏晏一声毫不掩饰的轻哂,道:“你在想,我不可能看到你的动作,只不过是在诈你,对吗?只要咬死不认,我便拿你无可奈何,对吗?” 溶月怔了怔。 苏晏继续道:“没错,我的确没有看到你的动作,但……”他忽而一笑:“ 分卷阅读60 我跟你说个不相干的事吧,武帝顺德三年,有人捅破彩云间贩卖消息之事,那时武帝初即位不久,国力衰弱,外有强敌虎伺、内有外戚专权。彩云间与将军陆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武帝与陆铭一同长大,少年情分不说,还得仰赖陆铭外御敌侮,因此与陆铭约法三章,说定只要彩云间所贩消息不涉皇家秘辛、不杀人、不与番子往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依姑娘方才向宋大人所禀情形,我们算算,彩云间今日是犯了几个戒?” 溶月脊背挺了挺,手心洇出更多的汗。 苏晏道:“这是些久远的秘辛,旁人不知道或还可,但彩云间的主人不可能不知道。”唇边缓缓荡开一个似淬了剧毒的笑,声音如冰刃般寒冷:“彩云间能在京城屹立几十年不倒,你猜,凭的是什么?” 溶月定了定神,须臾,咬牙道:“识时务。” “不错,识时务。”苏晏笑道:“但这么不识时务的彩云间,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我再和你说一个事……”稍作停顿,苏晏继续道,声音转而又变得温温缓缓,似与戚里闲谈:“燕归楼的小二告诉我,腊月初二那晚,有位三爷约了人在燕归楼吃饭,等了许久那人没来,那位三爷却被人偷了玉佩,虽然最后找回来了,但店中闹得鸡飞狗跳,不少人都见过那位三爷的样子……明儿一早宋大人去燕归楼打听,只要带个靠谱的画师,稍稍一问,就能画出那位三爷的模样。我猜,这位三爷和我们朝中的三殿下……大概长得有几分相似……” “同兴三年,江洲私盐案发,三殿下出面保过卢劲一回。卢劲从地方上提上来,三殿下也出力不少。这些,皆是朝中人人尽知之事。卢劲与李狄是同年,由卢劲举荐,李狄在三殿下跟前露头,确实合情合理;而李狄此人,自负几分才华,人却是愣头青一个,这些年没少抱着他那一沓子文集往各部长官跟前自荐过,因而人人知他怀才不遇的急切之心。碰壁久了,对朝廷有几分怨怼之心,亦是人之常情。你们从李狄入手,拿卢劲作梁,最后牵出萝卜带出泥,这一长串子扯出来,最后根里埋着谁,还用我说吗?” 溶月此时总算确信他并非单纯在诈自己,而是能窥一斑而知全貌。这么一想,反而沉定下来,仰起脸,反问道:“苏大人想要问什么、做什么,不妨直言。” 苏晏收了笑,垂下眼皮,分明一张清秀如瓷的脸,却给人一种比刑部匾额还要沉重的压力。片时,沉沉道:“你想做什么,你背后的主人想做什么,我都可以袖手旁观,甚至必要时,我还可以像方才宋大人审问时一样……推波助澜。但你们若是想动或利用顾将军,不行。” 不行。 简简单单两个字。因为简单,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溶月怔了一怔。良久,轻轻一笑:“苏大人这般看护顾将军,这分同僚之情,真是好生令人感动。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大人对顾妹妹有别样的恋慕之情。” “顾妹妹”三字出口,溶月期待中的错愕却没有出现。苏晏面上平平静静,如千尺寒潭,不见星点波澜。 良久,反换来他一笑,道:“溶月姑娘,做你们这行的,切忌自作聪明。看在怀璧叫你一声姐姐的份上,我不妨告诉你,顾怀璧是我的……妻。”这最后一个字咬地格外重,不待她反应,已大踏步走到门边,打开门栓,院中风雪刹那裹着他最后一句话灌进来:“你回去问问你家主人,他是不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5 15:22:33 ̄20201115 22:3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四毛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怀璧一路打马南行,越往南越见灯火煌煌,便知彩云间不远了。 再走几步,忽闻一片温柔之声环绕,芳馥之气冲鼻而来,珠帘四布、彩绸高悬。 勒停骏马,一仰头,便看到了那高悬匾额上金粉大书的三个字,眼睛被那富贵气象晃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有小厮冲过来为她牵马。 怀璧摸摸自己怀中的几两碎银子,低头看看那小厮有些灼灼的急切眼神,双眸一闭,咬咬牙,将缰绳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我就看看、看看……” 那小厮上下打量她一眼,一个白眼呼之欲出,一眼瞥见她鞍辔,却立刻转堆起笑:“爷慢慢看、慢慢看……” 怀璧心中暗叹这京中人才济济,一个小厮都有这等变脸绝计。 她当然不会多看,生怕多看一眼,怀中荷包就会振翅欲飞。当下装模作样,轻带缰绳,欲转身离开。可那马却不知是被楼中辉煌还是香气吸引,蹄下钉钉了般,昂首那座华灯灿灿的门前,纹丝不动。 怀璧没好气地夹了下马肚——马如其人,色胚苏晏的马都比别的畜生好色些。 好半天,那马轻蔑地打了个响鼻,才迈着它前所未有的优雅 分卷阅读61 步子,依依不舍地往巷口走去。 薛守的解药在这座楼里,怀璧当然不会轻易罢休。她趁无人注意的时候绕到后门,将马随意一栓,翻/墙入了楼中。 后门有两个魁梧守卫,怀璧手起手落,两人喉咙口都未来得及挣出声音,就瘫倒在地。 紧接着听见一人大喊“柳妈妈”,另一人远远应了一声,怀璧隔着菱格窗子,看见二楼一个人影微动,应声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连忙纵起轻功,追了过去。 恰好赶上柳妈妈出门。怀璧等了一会,见她锁了门,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从屋檐上跳下来,从袖中抽出一根钢针,三两下鼓捣,那锁便轻易被打了开来。 溜门撬锁的本事皆是段家养着的那位致仕的天枢阁门客教她的,此人姓何,叫什么没人知道,府中所有人都“老何老何”的叫他。老何本事时好时坏,有酒喝时就好,没酒喝时连块木头都锯不直。怀璧为了偷师他那点手艺,牙缝里抠下来的那点钱,都送进了酒坊。 据喝醉了的老何说,溜门撬锁,那是天枢阁的基本功。他们在阁中每天琢磨的就是怎么把锁设计的撬不开。 怀璧只看他捣鼓了一遍,便掌握了撬锁的诀窍。 当时老何喝的迷迷瞪瞪的眼猝然一亮,嘴里含含混混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怀璧问。 “可惜你没生在天枢阁最好的时候。”老何打了个嗝,酒气扑鼻,一根指点江山的手指胡乱点着:“老头子这一辈子见了这么多人,你这样的,就只见过两个……可惜两个都不能继承老头子的衣钵。要是早二十年见到你……” 怀璧对继承这酒鬼的衣钵没有兴趣,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你说还有两个,他们两是谁?现下人呢?” 然而老何却没办法再回答她。话未落,这老酒鬼就轰的一声,栽倒在面前的石桌上。 次日酒醒后,怀璧重提昨夜的问题,这贼老头却两眼一眯,摆着手说:“喝醉了吹牛的话你也信,瓜娃子真缺心眼!” 怀璧要不是看在他年事已高,一定倒提着他将昨夜的酒给打吐出来。 怀璧悄悄摸进柳妈妈房中,找到妆箧后的机关,轻轻一按,床后的墙果然向两侧移动,露出另外洞天。 暗室空间不大,只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和文卷。怀璧料想彩云间若真为朝中官员牵线,提供些地下的交易,绝不止就这点文卷。这里是柳妈妈的闺房,想必放的都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恐怕另有别处存储。 怀璧依溶月所指,找到温柔乡的解药,揣入怀中。转身欲走时,却见右侧锦阁中放着一摞卷宗,锦阁上赫然标着“同兴元年”几个字。 同兴元年,虞远自刎鸣风山,京中虞远案发,人人自危、互相攀咬,直至腊月大理寺定案,才尘埃落定。 怀璧这趟上京,有一半就是为了那年的真相来的。 眸光在那卷宗上落了一瞬,伸出手,打开了那纸袋。 苏晏径直驾车往彩云间后门,到了那巷中,见前后空空,不见自己的那匹马,脸色一变。立刻调转车头,疯狂打马,往北面疾驰而去。 崇京城北面住的大多勋贵,而这勋贵之中府宅最为巍峨壮观、占地最广的,便是昭阳公主府。 甚至如今最为得宠的三和十七两位皇子,都无法与之比肩。 昭阳公主行五,是天子最大的女儿,当年盛宠之下,恨不得拿半个国库为她作嫁,只可惜到如今还没觅得合适人家。 民间皆说皇帝把女儿放在心间上宠,看谁都觉得配不上自己女儿,到头来反而耽误了她,令她蹉跎成了老姑娘。 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苏晏当时与溶月谈完,急急便奔车棚而去。瓦当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自家少爷亲自驾着车,打马而去。 方才的大氅给了怀璧,身上此时仅着单衣。朔风卷起他白色的衣袖,碎雪绕着他盘旋飞舞,远远看着似仙鹤振翅,眨眼就要凌空而去。 瓦当情急之下追在车后嘶声大喊,他却似浑然听不见一般,鞭子一下一下狠狠抽在车前两马身上,越驾越快。 马车自彩云间一路飒沓向北,青石板的道路上只有马蹄与车轮的寂寂回声。 苏晏仰头看一眼月亮,估摸了下时间,将到昭阳公主府前时,放缓了赶车的速度。 他并未将车径往昭阳公主府门口赶,而是在公主府往西必经的巷子口,停了下来。接着,又将车子赶横,拦在巷子口。 风雪益发大了。他长长的睫毛上凝了霜,一停下来,反而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晃晃,狂风卷着琼芳簌簌而落,在这漫天玉沙之中,他等了片刻,终于听见长街尽头传来杂乱的蹄声。 冻僵的脸上总算扯开一点笑。 闻见蹄声不久,那一袭黑衣便奔到了跟前。远远见到巷口拦着的马车,本欲纵马直接从那车上横飞过去,却在看见车前白衣之时急勒缰绳,脑中还未来得及反应,已“吁”的一声,伴着扬起的前蹄,一人一马停在车 分卷阅读62 前。 “下马,上车。”苏晏不啰嗦,淡淡道。 怀璧微微一愣,下一瞬,依言自马上翻下来。借着一点月色,苏晏看清她肩头插着的羽箭和苍白的脸,眉头狠狠一皱。 却没有多话,将她扶入车中。 待两人坐定,他忽长臂一探,自她靴边摸出一把匕首。依怀璧的反应,只他这么一探手她就能废了他那整条胳膊,然而危急之下莫名而生的信任却让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眉心微蹙,略带疑惑地望向他。 “来,刺我一刀。”苏晏将匕首调转,塞入她手中,指尖点点自己右肩:“就这个位置。” 怀璧一看那恰是自己中箭的位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脸色一沉:“不行。” 公主府的追兵就在身后,那箭矢是从后背射入,以这箭中的深度,隔得还相当远。那些人大概未看清她的面目——他是想以假乱真,替自己去会会那些追兵。 “少废话,他们马上就要追过来了。”苏晏难得显得有些急躁:“来,刺我一刀——听话。”明白她性子执拗,不觉用上了哄人的口气。 怀璧见他坚持,索性将匕首往地板上一掷,冷凝着张脸:“不行。我的事,不用你管。”说着,就要下车。 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话十分不中听,显得好像反是他自己多管闲事一般。 怀璧话出口马上意识到了,走到车帷边,舔舔唇,解释似的找补了一句:“我是说,我们签过契约,我不能伤你……” 苏晏伸手攥住她胳膊,微微苦笑:“没想到你这时却当真了。”话未落,弯腰自地上捡起那柄匕首,在手中把玩式地转了个圈,匕首的寒刃照出他不属于凡间的清绝眉眼,下一刻,手腕一动,刀刃狠狠插入了他的右肩…… “苏晏你干什么!”怀璧听到“嗤”的一下刀刃入肉之声,愕然转身,惊叫。 大片的血顷刻如红莲般自他肩头绽开。漆黑的车厢内,怀璧看到他亮若北辰的双眸仿佛微弯了弯,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见他凑身上前。 冰凉双手向她伸出,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退。“别动,再动就栽下车了。”苏晏道,口气像在说“这酥酪糖放多了”,极为平静。 隐约还有一分轻松。 怀璧倒不怕真栽下车去,但不知怎的,似为他这平淡口气蛊惑,下意识竟真未再动一分。 “昭阳公主是我姨母。我不会有事。”苏晏道,喉咙里轻轻一声笑:“刀子都挨了,戏不做全,不是白挨了吗?”说着,手伸到她颌下,修长手指轻轻一抽,那领大氅便从她身上解了下来。 两人此刻相距只有约莫一寸,怀璧近乎能感觉到他的鼻息。 温热的、带着一丝药香的鼻息。 几乎和旧时一样。 怀璧晃了晃神,苏晏已自披了那件大氅,掀开车帷一角:“把车往南面赶。瓦当应该在路上。” 话落,不待她言,已一跃下地。 车帷掀开的那一刻,银白如刃的月光和雪色见缝插针地照进来,照亮他方才落脚的地方,照出一小弯血迹。 趁他还在车边,怀璧一把揪住他衣袖:“为什么?” “你听。”苏晏不答反道。 耳畔已闻阵阵铁蹄,料来不过一条长街的距离,怀璧明白,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松开手心的衣袖。 越府丝极为昂贵,做成衣裳,触手丝滑。那一小片衣料仿佛从手中溜了出去,怀璧恍惚觉得想攥什么没攥住。 几日前还在为这么件衣裳坐地起价要五十两银子,此刻却…… 哒哒哒,哒哒哒。 蹄声益发嘈杂混乱,伴有粗犷呼喝,挟裹着一股雷霆之势,越来越响。 传言昭阳公主不输男儿,养的部曲竟也似精兵。 苏晏翻身上马,怀璧亦调整心境,坐到车辕上,双手控缰,皮鞭抽在马身上的那一刻,她转过头,咬牙道:“活着回来,给我个交代。否则……我不会感谢你。” “好。”苏晏仿佛一笑,沉沉应了个字。 马车疾驰向南,苏晏整整衣襟,将大氅牵开点,露出半片鲜红。 谁要你的感谢。 我要你的人。 苏晏迎着长街尽头的马蹄声,轻轻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夹子上的位置,17号的更新会晚一点,各位小天使们见谅,接下来会万更补偿 ̄ ̄感谢在20201115 22:38:30 ̄20201116 20:4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问君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铁蹄很快到得近前,来人个个黑衣劲装,一身素朴,胯/下骏马却是千里良驹,一看便是公主府家将。 传闻昭阳公主少时,便与寻常女子不同,不喜弄花侍草,亦不喜金簪珠佩,反好马、好刀、好天 分卷阅读63 下机括。 才招了现而今的天枢阁阁主为公主府家臣。 领先的是个身材魁梧的青年,长着一张十分憨实的脸,手中的一把刀却一点也不憨实。苏晏与他并不陌生。 来人见了苏晏,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胸前一大片殷红,半隐在大氅中,正是自己方才那箭所中的位置。双眉倾刻倒竖:“方才是苏大人夜闯公主府?” 苏晏捂着胸口轻咳一声,慢抬眼皮,淡淡道:“是我。”口气之随意,好像在信步游园时遇见熟人,打声招呼。 来人汹汹气势撞在一团棉花上,反噎了一口。 片刻,总算又重整气势,厉声问:“大人夜半闯府,所为何事!要找公主,为何不从正门求见?” 苏晏捂着胸口连咳数声,好像不堪这猎猎寒风。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眼前这群人无理,怎么迫害他。 良久,他轻轻一笑:“不走正门,自然是有些事走不了正门,比如说……偷点东西。” “你!” 苏晏见他怒目圆睁,似下一刻手中那柄长刀就会招呼过来,反笑了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并一支竹筒。将那支竹筒在手中扬了扬,道:“这便是我方才在公主府取的东西。既然都尉追来了,就劳烦都尉还给公主吧……原物归还,我还挨了你们一箭,可以走了吧。” 来人使个眼神,立刻有手下上前接过竹筒。验过里面物什,领头之人长刀一抬:“还请大人跟我们回去一趟。” “东西都还了,你们还想怎样?”苏晏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懒懒神色。 来人冷冷道:“大人,莫说是夜盗公主府,就是夜盗寻常百姓家,京兆尹府都是要走一趟的。” “可是我都被你们射伤了……再不赶紧回去看大夫……”清俊的面皮上浮出一个无赖的影子:“要么等我伤好了,亲自登门向姨母赔罪——走正门。姨母想押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故意咬重了“姨母”两个字。 来人却凛然不为所动:“大人,公主府有医官。” “这么说,就是一点没得商量了?”苏晏挑了挑眉。 “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哎,那没法子了。”苏晏轻叹口气,就在来人等以为他会乖乖就范跟他们回去时,他将手中那本书轻轻一抛:“把这本书拿给公主。她若还是强留我,我自厚颜叨扰几日。” 来人一凛,探手接过那本书,看到封页上的《京都女儿赋》几个字,愣了一愣。 不明就里之下,见苏晏一派从容,心中虽疑惑,气势上却矮了半截。思忖半晌,终是将那书并竹筒转递给身旁手下:“那请苏大人稍候。” 手下当即打马向长街尽头奔去。此去公主府并不甚远,因半夜出了这种变故,公主早已醒了,在堂心坐着。 接了那书那竹筒脸色微变,好半晌,才从恍惚中醒过神,吩咐了几句。 那下人又连忙打马过来,赶来时苏晏脸色已比方才白了几分,直似要与这漫天风雪混为一体。 下人在那都尉身边耳语几句,都尉皱起眉头,半晌,狐疑觑了苏晏一眼,有些不甘心道:“公主说,夜里天寒,大人体质又弱,早些回家吧。” 苏晏垂眉拱手:“多谢姨母。姨母也保重身子。过一两日晚辈伤好些了,再登门拜访。” 那都尉未再与他客套,不忿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摆一摆手,带人撤了。 待蹄声消失在长街尽头,苏晏才松了口气,胸前伤口还在流血,半边身子已然痛的麻木了。 他牵了牵缰绳,转头向南边缓缓行去。然没走出两步,却忽然连咳数声,唇边微微糯湿,他伸指沾了沾,指尖鲜红夺目、透着腥气。 风霜雪刃毫不留情地拍在他面上,他抬头看了看那已过中天的月亮,虚弱一笑,下一瞬,忽觉眼前一黑,浑身终于支撑不住,向马下栽去…… 意料之中重重砸地的痛感却许久未来,后背反陷入一片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包裹之中。这感觉前所未有。 方才勉力维持的神智这一刻终于如坚冰遇火一般慢慢涣散,可就在堕入混沌之前的一刹那,脑中忽然蹦出顾怀璧转身时的那句话,“活着回来,给我个交代。” 交代,交代…… 那丫头性子执拗,若我不把事情说明白了,她定会一个人闷着头不管不顾挖下去,到时候遇上什么,实在难说…… 他此番肯接那圣旨入京,不就是为护着她来的? 苏晏咬了咬牙,忍着全身的剧痛与那种下坠的强大力量对抗。良久,终于艰难地睁开眼。 然而那沉重的眼皮掀开的刹那,他整个人却怔了一怔。 旋即虚弱一笑:“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你死了都没人知道。”怀璧忿忿道,任由他大半身子倚在自己左胸上。见他胸前血仍未止住,自袖中掏出一小罐药,拿手舀出一大片,将他肩上的口子轻轻撕开些,把那膏药涂抹在伤口处。 “仁心堂的凝血膏 分卷阅读64 ?”药香慢慢覆过血腥气。苏晏感受着她微凉的指尖在自己肩头移动,与她整个人看起来的冷硬模样不同,那指腹十分柔软,像幼猫的掌心轻轻扫过。他轻轻笑了笑,问:“顾将军还特意去睢阳采办药材?” 怀璧为他涂药的手滞了滞,没想到他竟然在血都快流光的时候注意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方才那般从马上栽下来,若非她接着,只怕脑袋得栽进雪里。就他这个身子骨,冻个片刻,不等肩头的血流进,单这弥天大雪,就能将他冻去见阎王爷。 省着点力气罢。 怀璧替他将衣衫拉好,托起他的右臂,穿自己后颈而过,搭在自己肩上。“走几步,我扶你过去。方才那几个人功夫不错,我不敢把马车停得太近。” 他的衣袖上沾了雪,又湿又冰,触到她后颈裸/露在外的一片肌肤,她本能“嘶”了一下,他立刻抽手,“我自己走。”只抽了半寸,却被她死死握住。 “少逞能。我也没剩多少力气了,拉拉扯扯,一会都走不了。”怀璧纤瘦的手扣在他腕处,五指如钢爪一般,抓的很紧。手心微微糯湿,不知是汗,还是方才骑马赶车时落在上面的雪。 她也受着伤——一支雕翎箭穿右肩而过,伤的一点都不比他轻。虽然武人耐磨,但她毕竟是女子。 苏晏垂下眼,任由她扶着。另一只手却攥成拳头,攥出全身的力气,不让自己再昏过去。不动声色地把重心往左边身子移了移,减少压在她身上负担。 额上渗出点汗,与湿雪混在一起,看不出迹象。 两人互相搀着,往下一条街走去。 月至西天,如水月华投在他们身上,在他们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两人因偎的近,那影子,似两个,又似一个。 “睢阳是我老家。顾将军常去睢阳?”走过一条街口,见马车在望时,苏晏忽然笑着问。 “嗯?” “仁心堂……”苏晏指指自己的伤口。 怎么还惦着这茬呢? 怀璧轻轻抽了抽鼻子,“哦,那药……是薛守给我推荐的。上回去睢阳催粮,顺便多买了一些。” “上回……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大概是……两三年前吧。” “两三…年前?”苏晏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怎么了?” “两三年前……那这药…还能用吗?” “……” 怀璧紧了紧拳头:“两三月前……两三月前,行了吧……” “吓我一跳。将军怎么不直说?”苏晏不知怎的,仿佛挨刀子挨出了快感,心情益发好了。 “我忘了。”怀璧垂着眼皮,随口撂下一句。 两三个月前的事怎么会忘? 苏晏没有再追问,鼻尖袖着那有些刺鼻的药香,觉得格外沁人心脾。 怀璧两三个月前的确到过睢阳,药亦是那时候买的。但她那一次目的地其实并非睢阳,甚至不打睢阳经过。返程时却鬼使神差的,见时候还早,绕去了睢阳一趟。 去苏府门口的面摊吃了碗面,去仁心堂买了些药,待了不到一日,就走了。 那时候苏晏已不在睢阳城,听闻是接了圣旨,进京了。 也不知怎的,此刻苏晏问起时,她第一反应,却是撒了个小谎。 不过去睢阳催粮是军务,军务都会备录在册。她若说两月前去睢阳催了趟粮,大概反而会穿帮吧。 这般自我宽慰着,怀璧心中那一点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很快消散。 然而她忘了,薛守原籍青州,一个青州人怎么会反而向她推荐起睢阳城的药铺。 她的话直似风雪天的破茅草屋一样,四处漏风。 苏晏却并不在意,目光落在她的下颌上,因为牙关紧紧咬着,她的下颌收的很紧,微微昂首,自上而下勾出一道鹅颈瓷瓶般雅致温润的弧度。 还是那般倔强。 苏晏一笑,道:“仁心堂的伤药的确是睢阳城中最好的……我家从前有个小姑娘,做事总毛手毛脚的,动不动就把自己磕伤。这药,我备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算了夹子上的位置是回天乏术了,还是早点更新吧,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 ̄ ̄感谢在20201116 20:43:21 ̄20201118 11:4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姿绰约的宝强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哟滑了一跤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怀璧怔了一怔,半边身子一僵,另半边,却是因与他紧密贴着,贴出了温度,似有热流滚过。 那是心口的位置。 如一湾沸汤注入坚冰中,霎将那坚冰浇出一个洞。 怀璧抬眸,与苏晏对视,嘴唇轻轻动了动,正要说出什么,巷子尽头却传来隆隆的马车声 分卷阅读65 ,伴着瓦当刺破长夜的一声大叫“少爷”,两人俱从与世隔绝的窄小天地中抽身回来。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瓦当赶忙勒停马车,一路急奔过来。 苏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真会挑时候来! 瓦当跑到近前,就着月色看清苏晏襟前的一片血色,又是“嗷”的一声惊叫,颤抖着手扶着他另一边胳膊。 苏晏被瓦当和怀璧一人架住一边,都腾不出手来按太阳穴,只能任由它们突突直跳。 见瓦当来了,怀璧下意识要松开苏晏的手。这一回,却是他一翻手掌使了劲,将她的手死死扣住:“让我靠一会,我不重,还能再轻些……” 苏晏的确不重,虽说一个八尺男儿,再怎么瘦也轻不到哪去。但方才怀璧扶着他一路过来,确确感觉不到他有多少重量倚在自己身上。 怀璧习武之人,如何不明白他做了什么。轻轻哦了一声,垂下眼,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他指节修长,掌心却十分宽阔。怀璧能感觉到他掌中细密的纹路,算命的说,掌纹细的人思虑重。 身子骨弱怕也是有这层缘故。 怎么又想到这乱七八糟的上了。 怀璧轻阖了阖眼,整整心绪。 转眼已到了马车边,苏晏与怀璧钻进马车,瓦当问:“少爷,咱们回会馆,还是去刑部?” “回会馆。” 此地离会馆的确近些。两人俱是半身鲜血,自然是越快回去安顿就医越好。 怀璧肩头羽箭尚未拔出,不能靠在车壁上,只能笔直坐着,饶是武将,这么一来一回的颠簸,也已一身疲惫。 两手搁在大腿上,紧攥成拳,不让自己因为疲惫倒下去。 苏晏看了她一眼,忽然拍拍自己的腿:“靠一下吧。” 怀璧眼皮都没抬,就冷冷回了一句:“不用。” “你靠着,我给你讲讲关于那幅图的故事。”苏晏笑道。 “就这么讲。” 苏晏却老神在在地阖上眼,不再言语。 怀璧望了望他那老僧入定的样子,明白这祖宗拿起乔来天王老子也撬不开他嘴,垂下眼睑,迟疑片刻,依言倒在了他的腿上。 瓦当因为急着将两人送回去,车赶得有点急,时有颠簸。 然而怀璧靠在苏晏的腿上,却感觉不到多少这颠簸。待她靠好,他将解下的大氅往她身上一盖,方道:“昨夜你在彩云间见着的,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关于当年虞远那案子的一些内情,对吗?” 怀璧“嗯”了一声。 苏晏能在短时间内追到公主府来找她,他所知道的东西,绝不比她少。 若说初见到他马车的时候还有些惊讶,此刻,她已十分平静。 苏晏说出什么,她都不会惊讶。 苏晏默了默,道:“当年虞远案的起因,是一幅失窃的火梨花枪图,后来那图被大盛藏在漠北的探子偷回,这案子最终盖棺定论,便是昭阳公主确认了那幅图便是天枢阁失窃的火梨花枪图。” “昭阳公主?为什么由她来确认?” “你还记得《将军列传》中提到过吧,天枢阁左右师并立,二十多年前,天枢阁左师收了两位极为特殊的得意弟子,便是镇北侯虞远和如今的昭阳公主。左师曾对外人言,此生所收弟子之中,就属二人天赋最高。” “两位?”怀璧眉心一蹙,脑中不觉跳出一些事。 “嗯,两位。怎么了?” “没什么,你接着说。” 苏晏点头,继续道:“端和九年,镇北侯大捷还朝述职,也是这样的冬天,因边关战事吃紧,只在京中待了十日,年初八就预备返回幽州。然就在初七那天晚上,虞远与左师孟鹤喝了场酒,孟赫酒量很浅,一醉到大天明,虞远千杯不醉。” “而恰在当天晚上,右师令若尘为人谋杀,图库中的火梨花枪图被盗。” “《将军列传》中说,只有左右麒麟符相合,才能打开天枢阁图库。”怀璧听到这里,脑中飞快转过一些思绪,忍不住插嘴道。 “没错。”苏晏道:“左师酒醉时,只有虞远一个人在身边。虞远武功高强,想从他眼皮子底下把左麒麟符偷走,几乎不可能。” “但是左师酒醉的工夫,却足够虞远一来一回杀人取符。”怀璧垂眸道。 “嗯。” “所以大家就凭这样断定是虞远偷符?”怀璧皱眉,顿了顿,又问:“是谁第一个发现火梨花枪图遗失的?” “是左师。”苏晏沉声道:“其实一开始并没有人发现那火梨花枪图失窃。是月余之后,我大盛潜伏在漠北的细作传来消息,说漠北军中开始大量锻造火梨花枪。火梨花枪是火器和冷兵器霸王枪的结合。漠北人连□□都造不出来,何以忽然能造出火梨花枪?” “左师惊疑之下,这才打开图库,愕然发现火梨花枪图已然失窃。” “这左师也糊涂的很,隔了那么久,才发现那图失窃了。” 分卷阅读66 “不错。”苏晏点头道:“当时所有人都是这般认为的。但左师凿凿声称自己不久前看时那图还是在的。而不久前……指的是右师死后的这段时日……” “可大家定然认为是他老糊涂了,对吗?因为醉酒而让人随便摸走那般重要的麒麟符之人,是不可信的。”怀璧轻哂一声,略略沉吟,问:“在这段时间除了左师,还有谁进过图库?右师被杀,大理寺定然要查案子,大理寺的陈阁老恐怕进去过,对吗?” “对。”苏晏眼底露出点欣赏,道:“亦不是没人怀疑过这点。但很快,大理寺呈上虞远通敌的信件,便没有人再纠结大理寺是否进入过天枢阁图库一事了……那信中虞远措辞谄媚,昭昭写着要献图给漠北的蒙图鲁王子……” “信件可以伪造。”怀璧道。 “但那些信并非伪造。只因……”苏晏缓缓道:“昭阳公主出面证实了那些信确实出自虞远之手。昭阳公主与虞远一同长大,情同兄妹,举朝之中无人比她更了解虞远……” “又是昭阳公主?”怀璧皱起眉头,脱口问:“她既与虞远青梅竹马,为何要陷害他?” 苏晏伤中仍不忘好整以暇地一笑,挑了挑眉,“你怎么就断定她是陷害?”如顽童见了裂缝的匣子,忍不住伸杵子将那缝戳地更大些。 他知道她为什么来的京城。但到目下为止,她从未主动提过虞远。都是他抛一个话头,甚至大胆说一些见解,她嗯嗯啊啊地接着。 她待人一身防备,恨不得周身罩上一层铁板,有时候甚至不惜恶形恶状、亮出爪牙将人逼退。总以为自己藏得是天衣无缝,殊不知随意的言行间早已是漏洞百出,似一间四面串风的茅草屋。 让人不免因她那欲盖弥彰的认真劲生出几分逗弄的兴趣。 怀璧愣了愣,有一会才吞吞吐吐回:“不、不是你说的么?你说虞远是被冤枉的。” 苏晏也不拆穿她,轻轻一笑:“你就这么相信我?” 话已赶到了这个份上,怀璧还能如何应答,沉默片刻,闷闷“嗯”了一声。 饶是这声“嗯”字九分敷衍一分模棱两可的真意,苏晏仍觉心头似被暖气蒸了一下,浑身舒泰,窗外的大雪和前半夜雪中的奔波仿佛已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 唇角不觉向上弯出一点弧度。 怀璧硬着头皮应完,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盘桓,接着先前的疑虑,问:“虞远与这位昭阳公主感情生隙、反目成仇了?” 反目吗?他也说不上这两人算不算得上反目。 苏晏眸光望着车帷,黑暗中看不清什么,只是一片茫茫的白变成了一片茫茫的黑。沉吟好一会,瓷片般的声音才徐徐划过怀璧耳际,不答反问:“你知道同兴元年……死了多少人吗?” 他话音方落,只听着一声勒马之声,瓦当的破锣大嗓盖过呼号风声:“少爷,顾将军,我们到了。” 怀璧从苏晏腿上起身,苏晏伸手扶了她一把,手搭在她细瘦胳膊上。她抬眸快速自他脸上掠过,垂下眼,将身子从他手下让出来。 掀开帘子,怀璧当先从车上跳下来。抬眼的一瞬,看见石阶上的人,愣了一愣。 “江……溶月姑娘,你怎么来了?”怀璧拾级而上,走到她面前,舔了舔唇,问。“江”字出口,瞥见她微蹙的眉头,立刻改了口。 江春桃已是隔世之人,她不愿再提,怀璧便不提。 溶月看见洞穿她右肩的那根箭,眼底惊愕微现,继而是心疼,最后却垂下眼眸,淡淡道:“苏大人让我请大夫来,我带来了。” 大夫? 怀璧回头,苏晏已然从车上下来,落落立于阶前。一身白衣已让鲜血染的斑斑勃勃,然而夜雪之下,却现出几分雨打海棠的凌虐之美。 苏晏去时就她请了大夫,便知道她会受伤,还是自己会受伤? 是以备不时之需?还是有置之死地的打算? 怀璧扫过他平淡从容的眉眼,看不出丝毫端倪。 苏晏的伤势已经怀璧简单处理,大夫看过,称并不凶险,开了几服药,嘱咐了句夜间不要受寒,免得高热并发,便来看怀璧。 怀璧行军多年,身上大小伤痕无数,早已成了个惯会捣鼓野狐禅的赤脚郎中。眼下这伤她清楚,乍看吓人,然而位置并不凶险。 要治的话,首要第一件事,便是割开衣裳拔箭。 不行。 伤处在肩头,离胸/部只有寸许,要万无一失地把那箭□□,还不能让人发现女子身份,着实不太容易。 大夫走到床前,欲躬身查看怀璧伤处,怀璧正想着怎么避过,已自榻上整好衣襟起身的苏晏忽然道:“先生为顾将军开几副止血的药便是,顾将军身有隐疾,不便外人窥视……” “但那箭……” 苏晏道:“我来。先生放心,我自幼患病,闲时学过一些岐黄之术,虽不及先生,但如先生所言,此箭位置并不凶险。先生指点一二,料来并不太难。”拱一拱手又道:“不过 分卷阅读67 还请先生在外间相候,如若有甚异变,只好请先生再麻烦一回。” 怀璧听他前半句话,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听到那句“我来”,一颗心刹那提到了嗓子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8 11:46:43 ̄20201118 20:2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姿绰约的宝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哟滑了一跤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苏晏与她同样在朝为官,让他知道自己女儿身,比一个不知来历的大夫还糟糕。 怀璧支着身子,咬了咬唇,道:“你也……出去……” “我出去,谁为你拔箭?” 怀璧眸光扫向溶月,正要指她,苏晏却移身过来,先她一步开了口:“她是女子,又不会功夫,力气小……你要多吃不少苦头……”他眸色定定,清致淡然的眼底竟被火光照出几分不容拒绝。 怀璧垂下眼:“没事,我吃得了。” 说话间他已站到近前,宽大的身形将灯烛遮住,亦遮住身后的旁人。在他遮出来的这片半明半晦天地中,只有她一个人。 他垂下头,脸离她只有半寸之距,她下意识往后让了一让,他跟着追过来,轻而温热的鼻息掠过她耳际:“这么躲,是怕我发现什么?” 怀璧心头一跳。 方才苏晏忽然同大夫提及隐疾之时她就已生出惊疑,这么一会,惊疑已如那拉开的弓弦,绷到了极致。 然而极致之后反是渐渐的沉定。 猜度着苏晏目下的所知所晓,怀璧捏了捏手心,仰目道:“苏大人不是才和大夫说过么,本将有隐疾。” 什么样的隐疾生在肩头? 这样的借口几乎是纸糊的,都不用戳,风刮一刮就破了。 可这纸糊的借口却是苏晏自己抛出来搪塞大夫的,他自己没有道理扇自己巴掌。 苏晏就算猜到她是女儿身又如何,过了今晚,谁都别想再近她的身。 无论她是何时露了马脚,苏晏为人小心,若不得实证,断不会贸然捅破这层窗纸。 就算到了最坏的时候,也不过是鱼死网破罢了。 想着,怀璧咬了咬牙。然而下一瞬,却觉他衣袖拂过自己身前,抓住了自己小臂,未与她争辩,只淡淡说出一句:“我知道。” 因为受了风,他的声音沉而微哑。一句轻飘飘的“我知道”之后又跟了两个字“信我……” 这两个字却十分郑重,说时鸦羽般的睫毛缓缓垂下来,像关上了一扇厚重的门。 门后关着他们两人,只有他们两人。 怀璧忽然想起方才苏晏下车时,明月照出的一滩血。 夜色泠泠如刀,剖开一颗丹心,而那血,就是心剖开的痕迹。 燕归楼中的那节素布,此刻的“隐疾”,怀璧几乎可以确信,他已然知晓了自己的女儿身份。 信他吗? 虞远信昭阳最后绝望自戕于鸣风山;采石镇老小信了她顾家人以致全村被屠……“信”这一字,左“人”又“言”,何其简单,一个人不用做什么,只要开口,便可妄而谈之。 可又是何其艰难。不要求多少实迹,没有任何保障,只是空口,单凭两人间莫名其妙的感觉。 但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不就是如此? 怀璧微垂双眸,眼前浮动苏晏过往的、少年时代的恶形恶状,和这些时日来常常露出的略带一丝狡黠之气的笑。 他多智善察,有见微知著之才;待人冰冷,纵是笑时,亦犹如三月春寒复至,令人心生惶惑。骗起她时更是信手拈来,似信手逗弄一只小猫。 无论怎么说,都是不怎么可信的。 然而那一摊子血却在怀璧眼前挥之不去。凛凛霜辉下那一滩子赤红赤红的血。 怀璧没有将手臂抽出来,抬眸迎向他,良久,轻轻翕动唇角,说了一句:“来吧。” 溶月和瓦当早将所需一切准备停当。室内加了烛火,一片煌煌。准备好后,苏晏将瓦当赶了出去,只剩溶月侍候床前。 双剪一开一合,轻轻撕开肩头衣料。那支箭是自背后/射/入的,箭杆已被锯去。 怀璧趴在床上,感觉到一丝冰凉漫过自己肩头,不知是剪刀背,还是苏晏的手指。 衣衫一点一点被剪开,伤口与衣衫连接的有些地方已然凝结,饶是苏晏尽可能手下放轻,还是能感觉到她肩头微微动了一动。眸色微沉,被烛火照出盈盈光芒,仿佛亦动了一动。 怀璧感觉到他的手微微一滞,略有些刻意地笑了一笑,道:“不用畏手畏脚,我不怕疼……”闭了闭眼又此地无银地补了一句:“方才是姿势不对,我现下趴好了,大人动手吧。” 苏晏垂了眼,怔怔对着那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许久才小 分卷阅读68 心翼翼地复动起了手。 怀璧轻轻笑了笑:“苏大人方才还说自己力气比女子大,能拔的利索些,现下这样掣手掣脚,倒不如换了溶月姐姐来,我还少疼一会。” 苏晏剪着她伤口的手顿了顿,沉声回了句:“少说话,省点力气。”血染的衣衫如覆在零落碎花上的尘土被拂开,露出掩映在其中洁白的梅瓣,可那梅瓣上却隐约可见雨打风吹的痕迹。就在这新鲜的伤口旁边,还有数道或点或条状伤痕。疤痕虬结,似褪了色的老树枝干。 苏晏呼吸微微一滞。 怀璧压根未把苏晏的话放在心上,又轻笑着开了口:“苏大人快动手吧。我不怕疼。这样的伤,早习惯了。”口气十分轻松,苏晏的呼吸却渐渐变得沉重。 她脊背消瘦,肩膀薄的仿佛一只手就能握起。分明一副少女的骨架,却跌跌撞撞将自己撞出了男儿的坚硬。身陷囹圄时,她便在那四方桎梏中咬紧牙关,别的没有时,她就拿这样一副身躯硬生生去承受、去撞开枷锁。昔日在他家,她亦低过头、服过软、说过不少软话,然而说到底,那骨子里却尽是一腔不屈不挠。 不屈不挠到了今日。 换了别人,当日是否会选择逢迎他、安心在他的庇护下度日? 苏晏捏了捏手,良久,抬起眼皮,自溶月手中接过浸了药的布,为她处理伤口的边缘。 这一回,依她所言,他下手重了许多。似带着几分怒气,有意要让她痛,好长长教训。 然而无论他手下或轻或重,怀璧都不再开口。后颈上的碎发渐渐糯湿,苏晏将细布丢回盆中,下意识抬手轻轻将那碎发往上捋了一捋。 怀璧的身子微微一僵。 背上的血迹已然擦拭干净,伤口也经了简单的处理。昏黄的烛火投在她肩胛骨上,为那有些突出的肩骨镀了一层温暖的光影,合着伤口附近的鲜红,直似一枚血玉。 再往下,剪碎的衣衫下露出若隐若现的一截白,层层缠绕着。 苏晏一直有意不把目光往那上面放。 六年前的少女身材干瘦,除了那两个环髻,看不出多少女子独特的影子。如今虽男装着身,亦簪发于顶,却…… 苏晏感觉到心头一股热意慢慢翻上,勉强压了压,忽然低下身,凑到她耳边,轻轻一笑,道:“顾将军,大盛礼仪,女子这般被人看了身子,是要委身那人的……” 怀璧整个人一愣。 却于这分神的瞬见,忽觉肩头一阵足将人撕碎的剧痛传来。待她反应过来时,一枚箭簇已“哐当”一声,落在身旁的铜盆里——苏晏他方才那话……原来是为了转移她注意力…… 怀璧支持了一个晚上的体力顷刻涣散,眼前浅黄光晕渐渐交融,会成一片模糊。 在这模糊之中,怀璧觉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轻轻唤了两声“阿璧,阿璧”。 第36章 “阿璧,阿璧起来了,阿爹做了烩羊肉,你闻,多香!”妇人的手轻轻拍在怀璧身上。怀璧本只打算在床上歪一下,没想到就那么歪睡着了。 睁着惺忪的睡眼起来,鼻尖果然一股香煞人的肉香。 可那是她养大的小羊,就这么被爹爹宰杀了。怀璧方才就是为这事生着闷气,只是生着生着却睡了过去。 阿爹的烩羊肉在整个镇上都是一绝。 在还不会放羊的年纪,怀璧每回都大块朵颐,连手指都嘬干净,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可现下…… 羊肉再香,阿爹也是不对的! 怀璧半支着身子嗅了一下,立刻赌气般的躺了回去。 躺了片刻,又拿双手按住了鼻子。 闻不见闻不见,闻不见就不会受诱惑。 坐在床边的妇人一笑。朝在门边捧着碗肉、探了个头的大汉轻轻摆了摆手。 大汉缩了回去,自另一只铜盆中拿起一根烤的金黄锃亮的羊腿,递给跟前的男孩:“儿子,靠你了!” 男孩一只手还握着个木制的傀儡娃娃,乖巧地点了点头:“阿爹放心。”举着那羊腿进了屋。 “阿娘,妹妹怎么还在睡?”男孩故意高声道:“妹妹睡着,那这羊腿就我吃了!方才阿爹已经吃掉了一根,这一根我本想让给妹妹,她不起来,我就自己吃了!” 怀璧从床上一坐而起:“阿爹怎么这样!他杀我小羊,还偷吃我羊腿!”素来家中烹羊,都会单留两条羊腿烤着吃,兄妹俩一人一根。 男孩作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可是,那是你自己说不要吃的啊!” “我……”怀璧望着男孩手中金黄的羊腿,艰难地转开眼,因尽量不让那香气侵入鼻中,说话变得瓮声瓮气:“那……那也是他杀我羊在先!我养了这么久的羊,就被他杀了!”衬着她汹汹气势,显得有些好笑。 妇人抚着她的后脑,笑道:“可是羊儿养来本就是吃的呀。” “阿娘你怎么也这么说!”怀璧不满道:“那也是一条命,和我们一样 分卷阅读69 !刀割在我的小羊身上,定然痛的要死!” 大汉趁机捧着盛满羊肉的铜盆进来,将铜盆往桌上一放,拊掌笑道:“没错!我们阿璧晓得怜悯众生了,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智慧,真不得了!” 屋内刹那盈满那羊肉的香气。怀璧眼角余光瞥见哥哥手中举着的羊腿,和桌面上铜盆里的羊肉,吞了吞口水。 大汉连忙道:“生气生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吃饱了再生阿爹的气……阿爹一会陪你去给那些小羊赔不是……” “如晦。”妇人见他嬉皮笑脸地和着稀泥,忍不住嗔怪了一声。转头见怀璧眸中透着灼灼的渴望之光,却强迫自己转过脸,道:“阿璧乖,吃点东西,你若是一点都不吃,那羊儿不是白死了……” 这句话却是一下子说动了怀璧。怀璧转过头,仰面看着阿娘,晶亮的眼底盈盈似有泪点。 妇人忙朝男孩使个眼色。男孩立刻会意,将手中的羊腿递过来:“妹妹吃一口,别让那小羊儿白死了……” 怀璧抬眼看着自己的兄长,小手捏了捏,好半晌,终于在那最厚实的羊腿肉上狠狠撕咬下一块。 真香啊…… 大汉见她终于肯吃东西,松了口气,拖了张凳子,坐到床边,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怀璧一转头避过,往阿娘怀中钻。 大汉的手尴尬抬在半空,一转头,将就着似的在儿子头上捏了一把:“害,咱们爷儿俩费这么大半天工夫,还不过你娘一句话!” 怀璧从娘的怀中偷偷拿眼瞄了爹爹一眼。 见着他叹气的样子,心中微微动了动,然而一转念,又狠心别过去——不能这么容易原谅他! 一口羊肉在齿间嚼了两下,很快滚入腹中。怀璧确实有些饿了。 吃完这一口,怀璧又忍不住眼巴巴地盯住了哥哥手里的羊腿。 男孩连忙将羊腿递过来。怀璧却转过头:“哥哥你吃吧。阿爹吃了我的,这一个……是你的。”说着,却抵不住本能的召唤,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大汉一笑,一阵疾风似地踅出屋,又踅回来,手中赫然一条更大的羊腿骨,上面缀着金灿灿的、结实饱满的肉,献宝似的递到怀璧跟前:“阿爹怎么会抢阿璧的羊腿呢!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阿爹都要留给阿璧!” 怀璧仍不想这么轻易原谅他,然而望着那喷香的烤羊腿,咬了咬唇,还是一劈手夺了过来。 大汉从胡龇中绽开一个大笑。 怀璧啃着那羊腿,脑中却仍盘着许多困惑,仰头问:“阿娘,你说小羊要是知道我们养大了他,只是为了吃他,他会不会很难过?” 妇人未答,将目光投向自己丈夫,寻常这种问题怀璧都是缠着大汉“阿爹”前“阿爹”后问的。 大汉见怀璧眼中透出落寞,咧嘴一笑,眼看又要开始和稀泥。妇人却拿眼梢瞪他一眼。她知道怀璧早慧,素来主张莫以孩童言语诓骗她。 大汉微微一顿,许久,方闭了闭眼,露出一点若有所思,郑重道:“会。但它若知自己不为人食,便会落入山中野兽之口,便不会了。” “它若不为家畜,只能流落山间。你不杀它,它也一样会被虎狼咬死。” “要么安居家宅,过几年平淡安稳日子;要么流落山间,朝不保夕,可能一个低头吃草的瞬间,就被野狼咬破喉管……阿璧,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 “阿璧,其实世间生灵莫不如此,一心寻求庇护的,不过落为人食。要想不为人食,只能像山中野兽一样饱一餐、饿一顿,时时警醒,躲着比你强大的恶兽,或扑上去与之拼命。” “要当个野兽,就要像野兽一样强大,忍受野兽的痛苦。” “……” “……” “……” “阿璧,是你,你怎么选?” 怀璧从梦中惊醒,天边仍是一片墨色,自那扇轩窗望过去,可以望见一颗明亮的启明星。屋内有淡淡的月光洒入,破晓前半蓝半灰的一点浅浅的亮似冷兵器的光。 头顶的帐子是浅青色的,帐帘边挂着的两支勾子似竹节,此外别无一点装饰。 整间屋子十分清简,书案上除了必要的文房之物,一片坚壁清野。 如他的人一般。 这是苏晏的寝房。 初醒的混沌渐渐散去,怀璧的五感慢慢回到身上。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前还坐着一个人,头微微垂着。 而自己的手,正被他握在手心。 心头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慢慢浮上来,许是为这种感觉所催动,肩头的疼痛渐渐复苏。 昨夜的一切在眼前炸开。 包括苏晏那句“是要委身那人的”。 怀璧轻轻抽了抽手。 然而这轻微的动作却惊醒了他,那人抬起头,半明半晦的夜色下眸子亮若星子,大概因为失血,脸色更白了,显得这星子尤其熠熠,饶是刚从浅憩中醒来,亦不减半分。 “醒了?”苏晏轻声道: 分卷阅读70 “还痛吗?”上前为她牵了牵滑到腿边的被子。 怀璧下意识抽了抽腿,他手下略略顿了顿,将被子凌空盖到她腰记,未触及她衣衫半分。又坐回到床前的圈椅中。 怀璧低下头,发现自己衣衫已换了一新,单薄中衣下,肩头胸部细细缠了几层布,却不是原先的缚带。 面色霎然一红,倏忽抬目望他。 他似已觉出她心中所想,星目徐徐弯起,道:“下官身家清白、尚未婚配,与将军正是适龄,将军愿意,可随时择期婚配。” “你……”怀璧双目圆瞪,两颊的红漫入眼底,因一时情急,连咳数声,自那咳嗽中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苏清河,我杀了你……” 苏晏忙自一旁取过一杯水,欲扶着她肩给她喂下,被她一手拂开,方无奈一叹,道:“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只是为你拔了箭,衣衫是溶月为你换的,药也是她上的……” 怀璧愣了愣,欲除之而后快的手停了下来。 溶月? 是了,刑部好几个值夜小吏,哪个腿脚不比她快,怎么单单让她去请大夫来。 苏晏原来连伤口为她更衣这点都想到了。才挑了她过来。 怀璧侧目望他,方才昏睡中被他握着手时的那一点暖意后知后觉地爬上来。低头见那瓷杯已送到嘴边,就手饮下一口。 水还是温的。他大抵没眯多一会。 怀璧垂目,干涸喉咙初经温水润过,一时还哑着:“谢谢。”半晌,自这沉沉寂静之中,她挤出两字。 这两个字自那瓶臭墨泼下来时她就应当说,然那时或觉不忿、或有些不屑、或还带着些犹疑,她没有开口。 此刻提及,却已是有些过于轻飘飘的。 “谢”之一字,太轻时提无人在意,太重时提又显得多余。交情浅时提流于客套,交情重时提却又反而生分。 他们此刻这般,应当是前两者中的后者,后两者中的…… 怀璧眼皮子轻轻动了动。 苏晏道:“客气了。”笑了笑,将瓷杯放回案上,像只是迎来送往的一件小事。 怀璧默了片刻,方又开口:“你是何时知道……我是女子的?” 何时? 苏晏又是一笑,眼底坦荡似一泓清泉:“那晚醉酒,将军自己说的……将军还说,盼着早日卸甲,觅一位如意郎君……将军还还说,下官长得不错,可为人选……将军还还还说……” “闭嘴!”怀璧恼羞怒喝。 苏晏乖乖闭嘴。 星眸却仍是微弯,似有无尽荒唐的话自那双笑眼中流出。 怀璧知道苏晏不想说时,从他嘴里撬不出半个字的真话。 算了,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有太多的事比她的女子身份重要。 而这太多的事却不包括…… “再睡会吧,天还早。”苏晏道。 怀璧看着他高大的身子歪在床前看起来有些窄小的圈椅中,令不知是他,还是那圈椅,都显得有点委屈。 “你一直没睡?”怀璧舔了舔唇,垂下眼,明知顾问了一句。 苏晏轻松笑笑:“谁说的,一料理完你我就睡着了,你一动,我才醒。”见她垂着眼皮,又补了句:“我时常这么打盹,台院年关时各方案子很多,我习惯了,睡的很舒服。” 话说的轻松,可眼下却一片醒目的深青色,在苍白的丝毫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也令他的话变得丝毫没有说服力,更有几分欲盖弥彰之味。 方才他倾身过来为他盖被子,她其实是注意到了的。 而且那圈椅对寻常人来说尚可,但对于苏晏来说着实有点矮。一条腿远远抻着,另一条微屈,不知换过几回。 身前的伤口虽不凶险,但流了不少血。他一介文人,体质又是出了名的废柴。不用点灯,怀璧也能想象出他此刻有多憔悴。 “……你要是想少折腾我些,就赶紧睡,也让我再眯一会。”苏晏见她一直不吭声,又笑着添了句,当下仰面阖眼,做假寐状。 良久,怀璧忽然伸手拍拍身边床里侧的空位,低声道:“上来睡吧。”眼皮仍垂着,眸光不知落在何处。说完嘴唇便抿成了一条直线。 苏晏立刻睁眼,眼底星光微动,然而一入目却是她这般抿着唇、不甘不愿的模样,笑了笑:“不折腾了,床不大,你我都有伤,别碰到彼此……” 话未落,怀璧却霍然抬目,似一腔耐心已然耗尽,带着点命令的口气道:“上来。” 苏晏说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须臾,乖乖脱履上床。 怀璧往里面让了让,把外边让给他。苏晏的床不大,勉强可以容下两人,躺下不久,他就感觉到一点一点的热意轩墨落在白纸上般徐徐浸透他的左臂。他左臂放的很直,甚至有些过于直。贴着手臂的那片衣衫慢慢汗湿。 屋中有浓重的血气和药香,照说应当闻不见什么别的味道。 苏晏却 分卷阅读71 觉得鼻尖萦绕不去一丝清冽,隐约似白梅香。 五感在此刻被放地很大,倒真睡不着了。心底轻轻苦笑一声。 “你方才做梦了?”于是没话找话。 怀璧“嗯?”了一声。 苏晏笑道,“梦中攥着我的手,还咬了一口。喏,你看……”嗓子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喑哑,说着抬起小臂,举到她跟前,浅浅月色下,果真赫然一道齿印,隐约还有血迹。 她有虎牙,力气又不小,咬起人来那是真疼。初被段青林捡回家时她为了逃出去咬了段府管家,那管家彼时已年逾四十,却跟一个小孩子记仇记了十多年。每回怀璧一上门,他都恨不得丢一节磨牙骨给她。 苏晏被她梦中咬出血,却还一派没事人样。任由她沉沉睡到方才才醒,还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生病了,撑着把这章发上来,我卖不了萌了,让苏大人给大家卖一个吧 ̄ ̄苏大人:(冷漠脸)我只卖给我们家怀璧看 小可爱们晚安 ̄ 第37章 怀璧瞥一眼那伤口,想道歉,却又莫名觉得索然无味。今日差点连累他丢了性命,道歉,道的过来么。 人说“久恩反成仇”,怀璧亲身实践了这点,一句好话没有,反别别扭扭咕哝了一句:“小心眼。也给你咬一口。” 说着,真抬起胳膊。 苏晏倒不推拒,手轻轻搭上她小臂,往身前拉了拉,似乎真要反咬她一口。然而拖到跟前,却只是嫌弃地嗅了嗅,道:“没洗澡,臭烘烘的。下官有洁症,还是记着,等哪日将军洗过了澡,撒上孜然,再请下官品尝。” 品尝你个大头鬼! 怀璧撇了撇嘴,将胳膊收回来。果真放在鼻尖闻了闻,没闻到什么,又下意识往床里边让了一让,好像生怕自己身上当真有味道,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怀璧一移开,苏晏已被捂的有些出汗的左臂霎然一凉,心中倏忽涌起一分怅然若失。好像幼时到嘴边的糕点被人忽然拍落。 安静了一会,又不动声色地往她那边移了一移。 似为了掩饰自己的小动作,苏晏同时问:“梦见什么了?饿了?我房中未备什么零嘴,此刻把瓦当叫起来做,还不如再等一会。再等一会西街的馄饨挑子就要来了,我去给你买。”稍顿了顿,又道:“瓦当也和我们一样,跑了一夜,让他也再睡会。” 这么一问,怀璧又想起方才的梦来。“不饿,梦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梦中的烤羊腿似乎真在口中留了香,怀璧咂了咂嘴。 方才的梦要是再做久一些就好了,再做久一些,她还能吃到阿爹做的烩羊肉,摸到哥哥新给她做的傀儡娃娃。 若是她知道不久后就会发生那样一桩事,阿爹的手伸过来要摸她时,她一定不躲。把脑袋伸到他大掌底下,任由他摸个够。 若是她知道不久后就会发生那样一桩事,她一定不和阿爹呛,一定不闷着头睡那么一下午,一定把每一个弹指、每一个瞬间都好好拿来陪着他们。 若是她知道不久后就会发生那样一桩事…… 若是…… 世上何来那么多若是。 阿爹说,要把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她。这些年,她走遍塞北、走遍幽州各地、走到京城,吃了无数珍馐佳肴、山珍海味,可什么都比不上冬日里阿爹做的那一碗暖暖的烩羊肉,和阿娘煮的酽的奶茶。 阿爹阿娘其实是南方人,以前她还嫌弃过阿爹的羊肉有膻味,阿娘煮的奶茶放了太多的茶。 一下子,嫌弃的东西都不在了。 忽然就……不在了。 自此天地依旧苍茫辽阔,世间依旧绚烂繁华。在她心里,却永远失了一角、缺了一色、少了一味。 怀璧轻轻吸了吸鼻子,苏晏一直没有说话。两人的静寂之中,这吸鼻子声格外响。 怀璧此地无银地说了句:“吹了半夜风,似乎有些受寒了。” 苏晏眼睑微动,须臾,忽然笑了笑,将手抬起来:“要么,你再啃一口?” 怀璧总算找到报复的机会,铆足了狠劲白他一眼,举重若轻地吐出一个字:“臭。” 过了一会,觉察到身侧的人始终没有入睡,苏晏才又开了口:“方才车里没问完的问题,现下问吧。” 这才是怀璧一直坚持着不肯睡的原因,他知道。心知此刻是劝不了她,只好忍着疲惫道。 昨夜说到了天枢阁,天枢阁是虞远案的关键,而虞远案…… 苏晏预备着她会继续追问虞远案的细节,亦做好将自己所知一切和盘托出的打算。却听见她低声问:“你让我每晚过来抄书,其实是在提醒我,是不是?” “……提醒我天枢阁的旧制,告诉我当年所发生的事另有蹊跷,是不是?”怀璧嗓音微哑,声线似破晓的钟,自一片宁静旷远中传来。 苏晏低低笑了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左右你我都对当年之事感兴 分卷阅读72 趣,如今又成了缚在一起甩不开的蚂蚱,我做一切不单是为你……你要想说不定,我是在利用你呢?” 怀璧没有说话。 苏晏的低笑飘在空中,有些没有着落。他不喜欢把一切弄成情深义重、死去活来的煽情模样。她有那么多要背负的。唯独不需要背负她这一分恩情。 今日受了两次伤,两个伤口虽差了些距离,但叠加的疼痛一度让他身上频发虚汗。然而每回她望过来时,他却仍一脸云淡风轻。 片刻的沉默后,怀璧钟磬余音般的声音还是低低在他耳畔响起:“这几日的事……谢谢你。” 怀璧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今夜之后,细思过往,苏晏的种种怪戾行为一下子都有了解释。无论苏晏因何原因帮她,事实是,他都帮了她。 苏晏没想到她还是如此郑重其事地提了个“谢”字,微微转头,看了她一眼。蒙蒙夜色中看不清她的五官,只有一点灰突突的轮廓。可嘴唇依然是紧抿着的,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六年,她身上有很多变化。唯独不变的是这点倔强。 那倔强背后呢?有多少次自噩梦中惊醒。有多少次咬碎牙根自血泊中爬出。 苏晏一点刺痛自喉管攀着向上。心底柔软的一块,豁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想将她放进去,包裹其中,不让她再受一点伤害。 然而出口却是一声半玩味的轻笑:“谢我?怎么谢?以身相许吗?” 怀璧老实不客气地吐出一个“滚”字。 苏晏并不以为杵,仍是笑:“那你说怎么谢?” 其实他的要求虽然出格,与他今晚的救命之恩相比,轻重上却是相得益彰。救命之恩,当以命还之。只是这些年救她的人这么多,她已不知有几条命可以还。 怀璧沉默间,苏晏又是一笑,道:“将军想不到?那这么着吧……我听说榆树街上有一家羊肉汤馆味道很是不错,将军真想谢我,待将军伤好了,请我到那喝一碗羊汤,如何?” 怀璧愣了一愣,眉头微皱,半晌:“……就这样?” “怎么?将军不乐意?”苏晏故意道:“那还是以身相许吧……”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怀璧连忙道。 苏晏听着这慌乱的气口,黑暗中唇往上扬了扬——不急,早晚的。 “那将军的意思是……” “我听瓦当说,那老李头的外甥女在苏府当差,你带着瓦当去,定能额外多给你好几根羊脊骨,何必找我……” 苏晏道:“但我素不喜欢以势压人……” ……是…么? 怀璧狐疑,转眸快速扫了他一眼。一片混沌的黑中,他苍白的脸色格外惹眼,轮廓挺秀却不见过分锋芒,如青山一般,有一股藏势隐隐蓄于其后。 这样的人,似乎看起来天生就不染一尘,更不会胡说八道。 屁嘞! 怀璧当然不会被美色所惑。 下一瞬却不觉垂下了眼。 苏晏恰在这时又想起了什么,道:“日子将军来定,但……只准请我一人。只有我们两人去。” 怀璧是被院中一阵喧闹声吵醒的。侧身一看,苏晏早不知了去向。 冬日清浅的日光照到了床前,大概已近午时。 披衣下床,却见桌上摆着一个铜罩子,昨夜还是没有的。忍不住移身过去,掀开来看。 罩下一个略小些的铁盆,盆中汪着大半盆水,水中坐着一个瓷碗,也是盖起来的。怀璧再伸手将那盖子取下,手触到那盖子时,指下还是一片温热。料来盆中的水亦是热的。 待看清那碗中物什,怀璧怔了一怔。她记得临睡前苏晏说过一嘴,再过一会,临街卖馄饨的挑子就要来了。还说那家馄饨味道好,她务必要尝一尝。 “你答应请我吃羊汤,我明早请你吃馄饨……怎么样,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听到吃食,怀璧睡梦中那种再不可得的、阖家闲话的暖意不觉浮上来,鼻子一红,嘴上却瓮声瓮气道:“一碗馄饨,还敢自比为琼瑶。” 苏晏不以为意,依言改道:“那就投我以木桃,报之以木李。”微微一顿,又多次一举地重复着补了一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永以为好”几个字,他咬地格外重。 怀璧心中不知是什么轻轻摇了摇,却道:“要我说,你我这么报来报去的,该叫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就不了了。”苏晏轻笑出声,却忽然转过身,展开手臂,向怀璧虚抬了抬:“来,报(抱)一个……” “滚。” 面前瓷碗中盛着的,就是那“永以为好”的馄饨。馄饨挑子是卯时左右来的,最晚待到辰时左右。怀璧不知道苏晏这碗馄饨是何时买的,只是抬手触去,那瓷碗仍是温热。 近午日光如白虹般贯穿窗格,投到近前,一片清清宁宁的静谧美好。 在这美好之中,苏晏浅淡的、仿佛带着一丝坏心眼的笑自怀璧脑中脱颖出 分卷阅读73 来。怀璧怔怔发了会呆,自温水中将那瓷碗取出,取过搁在一旁的汤匙,落座。 馄饨搁的有些久,皮子已然有些粘住,一舀一大坨。这样的馄饨就算刚做出来时再好,也吃不出多少滋味。 怀璧却一勺一勺,以从未有过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将粘结的皮子分开,再一个一个将那些馄饨送入口中。 几个馄饨下肚,窗外却忽然传来人声,院中亦一时脚步纷杂,似有数人一同步入院中。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小可爱们,你们的评我都看到了,但实在是病情有点加重,在床上痛的打滚,没有余力一一回复,等我好点了再来一个一个谢谢大家 ̄上了一个看不见榜,本来打算日万自救的,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言难尽,所以我也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二更三更,我但凡稍微好一点一定来!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永不言败! 爱你们!给你们比个大心心!感谢在20201118 20:41:15 ̄20201119 21:0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tachel刺Bear熊10瓶;哎哟滑了一跤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不一会即听见瓦当的破锣嗓子响彻院落:“十七殿下,郡主殿下,您二位怎么来了!” 十七殿下?十七皇子姬昱?怀璧执勺的手一顿——他怎么来了? 她与姬昱三年前在眷城的元帅府短暂见过一面。不过那一面见的并不愉快,姬昱被怀璧的马尥了蹶子,怀璧则为此挨了好一顿揍。 还是段青林亲自动的手。 怀璧当时不识时务,段元帅让她跪着认错,她梗着脖子辩驳了两句。眼看着段元帅脸渐渐黑下去,段青林一个箭步冲过来抽了她一鞭子。 事后又请了全眷城最好的医师过来看她。 其实那伤口很轻,比之怀璧这些年跌跌撞撞在沙场受过的伤,简直算不得什么。然而她记得当时段大哥那小心而自责的眼神,像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她鲜少见段大哥那样过,纵是得罪了兵部来人被老元帅罚时,也未见他露出过一丝自责的神情。 怀璧犹记得,当日段大哥冲过来时,她从段大哥身影的空隙中瞥见那身后少年狐狸般的一抹笑。笑中一丝挑衅,和些许说不清楚的洞若观火。 与他被马蹄子踹的狼狈之态全然两样。比她还小一岁的年纪,脸上日光映照出来的,尽是深沉哂意。 想着,已听见外面道:“你家少爷醒了吗?我听说他昨儿被人当街刺了一刀,我来看看他……”说时又转向身旁的少女:“柔嘉也担心她苏哥哥的紧,一起来看看。” 柔嘉?柔嘉郡主? 怀璧忽然想起当日在街上亦听昭阳公主提起过此名。京中人事她其实细细打探过,并非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懵懂无知。 透窗看去,碧色袍服身侧立着一个鹅黄衣衫的倩影,因窗纸朦胧,看不清脸。 然而传闻柔嘉郡主容貌有几分肖似祖母先孝敬皇后,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 先孝敬皇后之美已然成了个传说,昭阳公主得了几分,柔嘉郡主得了几分,京里京外排起美人次序,这二位都能排进前十。 苏晏先前看的《京都女儿赋》就有写这二人的两篇。 怀璧舀着馄饨的手久久没有送进口中,亦未放下,心头掠过一点疏影,罩住了晨起的煌煌明亮。 那女声隔窗道:“苏哥哥呢?还在卧房中吗?我去看他!”说着不待诸人招呼,便启步要向苏晏卧房奔去。 怀璧心中不由一跳。 左右急急张望,思忖究竟是藏苏晏的床底更多些体统,还是他的衣柜。 两相难决之下,忽听得正堂的书房传来苏晏的高声:“郡主留步!” “二位殿下屈尊造访,微臣有失远迎,实为惶恐。请二位殿下稍候,微臣这就整衣出来觐见。” 姬昱眸光向东厢不着痕迹地一掠,唇畔扬起一抹笑,须臾,道:“不必了。苏大人受着伤,不宜挪动。歇着吧,我们进来看你。”说时便掀衣启步,绕过瓦当,向那书房走去。 小郡主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姬昱柔嘉二人一走,怀璧忙挪到门边,向瓦当招了招手,瓦当凑过去听吩咐,听见她道:“叫人去给我买些胭脂水粉来。” 苏晏已换过数遍药,现下一身月白常服,除了脸色苍白些,看不出多少异样。 不过他素日脸色也是苍白的,此时看来,倒不觉有什么格外羸弱之处。 然就在两人踏过玄关之时,苏晏却忽然抬手,一拳重重击在自己的伤口处,本已止住的血顷刻向外涌,将外袍染透。 柔嘉一进门,看到的便是他这副模样,本能飞扑过去:“苏哥哥,你怎么样了!怎么伤的……这样重!” 苏晏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身子,让开她欲查看的手:“微臣参见郡主,参见殿下。” 分卷阅读74 姬昱步子慢些,站在门边的半明半晦中,望了苏晏一瞬,眼底隐约浮着一抹笑。 须臾,移步过来,“惊讶”一声叹:“苏大人竟伤地这般重,何人如此胆大,真是该死!该死!”又怒道:“这医者都是吃干饭的么!血透衣衫都不知换药!” 柔嘉忙道:“药在哪儿!我替你换!” 苏晏又让了让,让开她揪着自己衣袖的手,躬身道:“无妨,不怪医者,是微臣方才在写折子,一时误了换药时辰……医者说,微臣这伤只是多淌些血,无甚大碍……郡主,不必担心。” 柔嘉哪听得进去这话,眸光立刻四处打转找药。苏晏见她那样子,心中轻叹,不动声色又退了一步,道:“郡主千金,微臣岂敢劳烦,这等粗事,还是让下人来做便好。” 柔嘉还要再说什么,姬昱却道:“柔嘉,你别逼苏大人了,你看这大冬天的,苏大人都被你逼出满头大汗了。” “十七叔我……” “十七叔知道你担忧苏大人,但你堂堂郡主身份,亲自为苏大人换药,不是反而令他惶恐,折煞他。”姬昱笑着面向柔嘉,温声劝道。其实她与柔嘉同岁,但顶着一个叔的身份,说话做事就当真不像一代人。 柔嘉这才作罢。 恰好瓦当奉茶进来,见到苏晏这样,“嗷”的尖叫,手中茶盏差点甩飞出去,带着哭腔扑过来,“少爷你没事吧,早上还好……”被苏晏一个冷眸扫过来,将余下的话逼了回去。 瓦当将苏晏扶进里间换药,又更了衣,才出来。期间柔嘉上下交叠着两手,在姬昱面前晃来晃去。 姬昱捧着茶盏,轻吹汤花,将一点笑埋在其中。 苏晏再出来时已是半盏茶后。与姬昱寒暄了几句,便听见他问:“谁人伤得你,来历查清楚了吗?” 苏晏垂眸:“回殿下,昨夜刑部的宋大人到访,听闻是彩云间之人。” “彩云间?”姬昱挑眉:“这还真是小徒孙掀了祖师爷的像,足上首下了!” 郡主听到“彩云间”三字,皱眉问:“彩云间?苏哥哥,你怎的和一间花楼扯上了干系?” 苏晏还未来得及答,姬昱笑道:“你苏哥哥捏着彩云间常客的把柄,人家自然要找人收拾你苏哥哥。” “彩云间常客?是谁?”柔嘉捏着拳头,义愤填膺道:“谁人竟如斯有恃无恐,我要告诉皇爷爷去!” 苏晏垂着眼皮,半晌,徐徐道:“昨夜宋大人救下个彩云间花娘,那花娘说有卢劲和李狄通敌的证据……而李狄,恰是微臣办的。” “通敌!”柔嘉惊怒道:“皇城根下,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不思悔改,还妄图杀人灭口!”转眸一看苏晏薄瓷般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碎掉的苍白面颊,一时更是气愤,连连道:“我要告诉皇爷爷去!我要告诉皇爷爷去!” 恰这时有下人叩门,说“王爷请郡主回去有事”,柔嘉担忧且依依地看了苏晏数眼,才被下人三催四请着离去。 而苏晏只是垂着眼皮,全程未回给她一瞥。 柔嘉一走,苏晏低顺模样顷刻一收,眸底绽出冷光:“戏臣陪殿下做齐了,现下臣伤重难支,恕不能久陪。” “做戏?”姬昱挑了挑眉:“苏大人何时在做戏,我竟眼拙至斯,未看出来。” 苏晏不避不退,直截了当道:“殿下带着郡主来看微臣,用意何需臣来挑明。” “说说倒也无妨。” 苏晏垂眉,片刻道:“郡主乃二殿下之女,二殿下与三殿下一母同胞。此案虽已至刑部,但查探尚需时日,殿下心急,昨日将一个证人送到刑部不够,还要借一张口将案子先行捅到陛下跟前。郡主身份,照理与三殿下比与殿下更为亲近,由她不经意道出,方显得不偏不失,亦掩了殿下千般盘算筹谋、良苦用心。” 姬昱没有答他,只是喝茶,眼尾微微上挑,显出狐狸之态。 苏晏继续道:“殿下知道郡主对臣……的心意,有意携郡主至此,借臣之口,令郡主义愤填膺,激慨之下,势必将此事道于陛下所知,届时一切水到渠成,殿下只需隔岸静观,赏火烧连营即可。” 姬昱拿盏盖撇去浮沫,嘬了一口,笑道:“知我者,清河也。”将那盏搁在几上,淡淡一笑:“你这样的人,无法收于麾下,当真只有灭了口才好。” “殿下过奖。” 姬昱笑道:“其实这戏也不单是为我做的,我何德何能,请得起这一身傲骨的苏御史。只不过你我恰好目的一致,暂同一段路罢了。”顿一顿,方半哂着道:“苏大人也不喜欢卢郎中,不是吗?” 苏晏不置可否,拱手道:“参劾奸佞,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姬昱一笑:“不说这个。那卢劲现而今已是块死肉,咱们费不着为了他浪费时间……”眸光在苏晏案前一扫,往圈椅的扶手上懒懒一靠:“你一封折子一封折子的上,将我手下剪了个七七八八,这个账,怎么算?” 苏晏还是一句“微臣忝为御史,不知何人是殿下之人,但有 分卷阅读75 逾矩违令者,必参之。” 姬昱冷笑一声,典典衣袖,忽没来由道:“同兴十五年冬,顾六在军中大比时夺得头筹,引得屈居第二的柴琼不满,柴琼找人将她骗到陋巷,打了个半死……五日后,柴琼便断了一条腿,自此再无望在军中立足。柴氏一门,百年来靠军功挣得的封荫,亦断送于此。” “那一年,臣重病在家,还没有入仕。”苏晏坦坦荡荡地回,眼皮子都未动一下。 姬昱笑笑,不置可否:“第二年,兵部侍郎魏珉将儿子投入军中历练,一去便横降于顾六之上。他见不得顾六军功赫赫,在军中颇得军心,担心他有朝一日将自己架空,便暗中百般磋磨,更诬陷顾六收受贿赂,以致顾六连降三级,饶是段青林庇护,仍被老元帅罚了五十军棍,丢到清苦危险的鸣风山去戍守……当年秋,魏珉连着其子便因克扣军饷遭弹劾夺职,举家被抄。” “臣是那一年秋天入仕的,彼时连参劾文书写法都未摸熟。” 姬昱未质疑他一介名满天下的才子,何须费时日熟悉文书作法;亦未质疑他,要行这类事,哪需亲自动手。只是继续道:“次一年,顾六与幽州知州的侄子为个花娘当街斗殴……其后不久,知州本人便被连上十道折子弹劾。” “哦……”苏晏应了一声,就在姬昱以为他又要巧言辩驳时,他淡淡道:“那件事……是臣干的。” 姬昱挑了挑眉,不予置评。又笑道:“还有三年前的李狄,今日的卢劲……这个顾六就跟个丧门星似的,谁沾着谁倒霉。” “我原本还以为是我那表哥干的。”姬昱道:“当日我去眷城,故意让那马踢了一脚,你是没看到,我表哥那紧张的样子……” “直到昨晚我听说你闯了我五姐的宅子。”姬昱笑道,顿一顿又似想起什么:“哦,还有溶月带给我的那句话……其实仔细想来,我表哥那刚直性子,大概亦做不到这等谋算。” 苏晏眼眉舒展,十分平静。 姬昱看不出端倪,故作泄气一叹:“其实那话若是我表哥说出来我还信,苏大人作此言,我着实不敢相信,不免……多了一个心思。” 姬昱是为数不多知道怀璧真实身份的人。他心思深沉,阴鸷善谋,亦向来多疑;这样的人看别人,总是多几分小心,尤其是面对苏晏这等心思比他还深之人。 明面上的话不能信,往内底里深挖,自然是以利益驱导。 顿一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苏大人,你说巧不巧,这几个人,除了李狄和卢劲之外,其余的,都是我的手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针对我?” “臣今年弹劾的人中,亦不少户吏二部之人。” 户部尚书与三皇子是儿女亲家,吏部尚书乃三皇子表兄。 姬昱又笑了笑:“正为此,我今日才特为来这一趟。”反翦着手,起身走到苏晏身前,居高临下,与他对峙:“苏大人助我,事成之后,我为苏大人翻虞远案,且不伤顾……怀璧,如何?”着重咬了“怀璧”二字,然观苏晏神色,仍如泥牛入海,丝毫未见动容。 方又道:“……且助大人重掌秘部、令天枢阁,入中枢,登……相位。” “……如何?” 苏晏眼皮轻轻一抬。 良久:“好。“ 几乎是话落的片刻,窗下一个人影动了动。瓦当道:“殿下,少爷,顾将军在外求见。” 姬昱轻轻一笑,弯出一个狐狸眼:“顾将军?我着实有好些年没见了……快请她进来!” 怀璧一身落落青衫,步入书房。 一走进去,就听到姬昱闲谈式的与苏晏道:“对了,京南祥云赌坊有几个泼皮,听闻让苏大人扣了,苏大人既不扭送官府,又不要钱,只是扣着人……有人托我和苏大人说个情,苏大人能不能通融通融,让他们赔些钱,就把人给放了。” 苏晏望着怀璧徐徐走入房内,眉心几不可察地拧了拧:“不能。” 姬昱了然笑笑,并不以为杵。又转向怀璧,眸光在她红润面色上停了停,笑道:“顾将军别来无恙。” “臣参见十七殿下。” “将军不必多礼。”十分热情地趋步去扶她。 苏晏略略皱眉。而几乎是在他眉心蹙起来的那一瞬,怀璧欠身轻巧让开了他的手。 姬昱赐她就座,三人隔靴搔痒地说了一通套话。姬昱眸光不时扫向苏晏,苏晏看着怀璧,而怀璧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盯着足下。 假作真时真亦假。苏晏你也太小瞧我了,还真装出个情种的样子,这般行迹明显,当我如此好糊弄么。 寻常人观事,皆脱不了以己推人的窠臼。姬昱的眼底只能看到利益,而苏晏…… 此刻只能看到怀璧那张胭脂遮掩下、红的欲盖弥彰、没什么血气的脸。 心头狠狠刺了一下,藏在广袖中的手不觉收紧。 姬昱则在心中轻哂。坐了一会,起身要走,走到门边,却又顿住脚,转身笑道:“对了顾将军,我表哥已到京郊了,估计至晚 分卷阅读76 明天这个时候,就会入城。” “表哥?”怀璧一时没反应过来。 “哦,就是你段大哥。”姬昱笑道:“他听说你被人骗了钱财,担心的紧,快马加鞭赶过来了。” 姬昱走后,苏晏起身走到怀璧跟前,仗着身高优势,俯身凝望她。经了昨晚,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觉间近了不少。若是先前苏晏忽然这么贴过来,怀璧早已扭断他手腕。 贴的近了,怀璧才注意到,苏晏额上细汗淋淋。才换过的衣裳又隐约有血迹渗出。 “你怎么……”怀璧一个“样”字还未出口,忽见他抬起手。下一瞬,她仍在微怔,他的手已…… 抚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9 21:00:27 ̄20201120 14:5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哟滑了一跤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她浑身一震,愣在当场。 待反应过来,双颊顷刻飞红,“苏晏你……”支吾的声音从他指下流出,温热的气息喷在那指尖。 苏晏觉得一阵酥痒。 指尖的酥麻迅速随着手臂攀援向上,攀至他喉咙口、胸口。他喉咙口、胸口迅速被一股热意包裹,熏出一片异常绯色。 怀璧觉察到这不同寻常的暧/昧,不敢抬眼,然而亦能感受到他指尖微微发热。 下一瞬,正要抽身后退,却见他先撤了手,才触过他唇的两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一片绯红。她不解其意,却见他神色间微露出些迷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情绪,半晌,方喃喃从唇间吐出两字:“果然……” 果然什么,他没有说。她却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果然是涂了口脂,才会唇色不似病人吧。 一句将到嘴边的“你在做什么”便成了多余。 怔忪间,已见他自垂首低喃的情绪中抽身出来,举目看着她:“你怎的不在房中休息?你不相信我会护住你?”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似砂石梗在喉咙口,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粗粝。眼底也微光莹莹,令他那原本就明亮异常的双目更添了惊人的光彩,可这光彩深处却隐约藏着一丝脆弱,如泡沫一般,仿佛一触即碎。 不知是否为这一点脆弱所惑,怀璧有些心急地解释道:“不不,我当然相信你。只是姬昱不是好东西,我怕你……” “当然”是什么意思?是不假思索,是一个人内心深处最本能的信任。 苏晏微微一怔,一个笑当即似雨后飞虹一般自他唇边荡开。“怕我?”不等怀璧话音落,他便挑眉反问,声音沙哑不再,语气中隐约有一丝难以抑制的雀跃,甚至得意。 怀璧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补完自己的话:“……我怕你上他的当。” “你在担心我?”号称有状元之才的苏晏不知怎么读出了这一层意思,怀璧不期然一愣,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去回应他。 然而苏晏已不再需要她的答案,他兀自笑了笑,似孩童得到了心仪的礼物。须臾,低头见她被自己抹去一半口脂的嘴唇露出原本的苍白,眉心微蹙了蹙,道:“你扶我去那边榻上坐着,我有些累。” 怀璧见他脸色白如金纸,未再置喙什么,依言扶他过去。只是手搭着他小臂,却感觉不到他往自己这边倾的力量,反觉察他仿佛将腰杆挺了挺,似要给她依靠。 怀璧一个武人,对身体的观察比语言敏捷,抬眸觑了她一眼,垂下眼皮,遮住眼底涌动的情绪。 到了塌边,苏晏果然反手攥住她袖子,道:“你也坐……我使不了力气,没法子高声说话,你离的近些,我说话容易点。” 怀璧没有多话,在他身边落座,仍垂着眼。 苏晏一侧身,就能看见她莲藕般的一段脖颈,饶是垂首,仍隐约有一点不屈的姿态,似窗外欺霜傲雪的梅影。 正这么偷望着她,忽听见她道:“苏大人不准备跟我交代一下,那赌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晏的目光正凝在她的脖颈上,冷不丁听她那么一问,登时呛了一口,连咳数声。 怀璧静静闻着他的咳嗽,两只手交叠在身前,紧了一紧,却未伸出去替他拍背。 活该,她想。 谁让他算计自己。 可他算计也是为了…… 罢了罢了。 他们俩也不知是谁欠谁的。 见他有越咳越狠的趋势,一只手才缓缓伸出去…… 苏晏以手握拳,抵在唇前咳嗽,眼角的余光偷瞄她,见她手臂仿佛有微抬的趋势,松了一口气,减了眼看就要咳成肺痨、命不久矣的态势,好一会,才犯了错似的低低道:“我的确抓了那赌坊诸人,目的你大概已经猜到了……”若是怀璧见过他在御前与人据理力争、被天子拿砚台砸了好几回仍固执己见、不肯承认错误的执拗模样,定会觉得 分卷阅读77 此刻的自己是见了鬼。 见他咳势缓的有些快和蹊跷,怀璧疑心又遭了他的道,将手收回来,轻捏了捏,冷着声道:“我猜不到。” 苏晏就是有这本事,能让你前一秒因他的脆弱而心生怜惜,后一秒就因他的狡猾恨自己猪油蒙了心。 老子要再信他一次就…… “我抓了那赌坊诸人,其实只是想让你……搬过来。”怀璧正暗下决心,忽听见他道。声音低了几分,一减片刻前的沙哑,亦不似往日那般从容,细辨仿佛有一丝小心翼翼,和可怜的意味。 怀璧忍不住侧目去看他,见他不知是因为咳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面色微红,眼底又透出方才脆弱琉璃般的莹光:“那李二的钱亦是我先一步取了,所以你那日只从他身上打出了点零碎……” 听到他出口的话,怀璧才反应过来,暗恨自己差点又鬼迷心窍,捏了捏拳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能心软。 却听见他疯狂在自己底线边缘跳跃似地又补了一句:“还有……” “还有什么?”怀璧已能感觉到自己出口的话冰星四散。 苏晏飞快看她一眼,眸光在她发白的指节上一掠而过,低下头,一只手再一次握拳堵在嘴前,摆出一副随时预备要咳血倒地的样子:“还有……你进京途中遇到的那些逃民,亦是我……安排的,也是为了让你……山穷水尽之时搬过……” “你……”饶是已做了准备,怀璧还是一弹而起,胸中噌地窜起一团三昧真火,不等他说完,怒目相向。 这才是令怀璧穷到连碗有浇头的面都吃不起的一言难尽。 其实赌坊之事最多只是雪上加霜,她当时正是因为手上余钱已有些捉襟见肘,才想着去赌坊搏上一搏。 心中慌时,更容易被趁人之危,亦更容易着下三滥的道。苏晏极善攻心,步步都将她的心思算在了其中,怀璧丝毫不怀疑,若是没有赌坊横插一杠,他还会准备别的招。 而这令她捉襟见肘的根源,便是他所说的流民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啦,下一更是三小时后的凌晨 ̄ ̄苏苏要牢底坐穿了 ̄ ̄感谢在20201120 14:54:45 ̄20201120 16:5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vender。洞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她自塞北启程,一路南下都顺顺当当,可却在将到京城时突然遇到了一群流民。那群流民声称是山匪横行,逼的他们举家迁徙,想去京城讨个生活。然而这往京城的路却并非坦途,一村五十几户人家两百余人,到京郊时只剩了寥寥几十。 而到了京城才知道,京城有严格的户籍管制。非京城人士,在京城留宿必须有官府的牒文。他们苦求守城者不成,只好再往别处寻出路。 恰是在离开京城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怀璧。怀璧见他们褴褛模样,忆起自己南下投奔舅舅时的情形,心有戚戚、生出同病相怜之感。便从自己的行囊中取了几两银子给他们。谁知财一外露,那些流民就一扑上来,其中不乏饿成皮包骨的小孩,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当时怀璧还身着轻甲腰悬佩剑,见那些小孩抢钱,抓住其中一个恐吓道:“放手,再不放信不信我揍你。” 那小孩一张漆黑的脸上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还能看得清,梗着个脖子,狠狠瞪着他:“不放,揍我也不放!” 同来的薛守与其余几名兵部同僚亦被这些孩童团团围住。薛守忍不住大叫:“头儿,他们扒我口袋,靠,快扒到我亵裤了……我要、我要动手了!” 眼见着薛守仿佛真有要动手的架势,怀璧“嗖”地一声先一步拔了剑。宝剑自鞘中拔出,冷气嗖嗖。那小孩本能退了一步,咬一咬唇,却又一声不吭地迎上来。 怀璧冷冷恐吓:“再进一步,我跺了你的手!” 剑身的寒芒照出那孩子倔强的眼。怀璧看见他瑟缩了一下,下一瞬,却咬一咬唇,仰脸向着怀璧:“我手给你,你能再给我五两银子吗?” 怀璧愣了一愣。 身旁听见这话的薛守也愣了一愣。于这愣怔间,任由其中的一个小孩扒出了他本命年红色亵裤的头。 良久,怀璧冷声问:“你要钱做什么?” 那孩子道:“给我娘治病。”咬了咬唇,又重复了一遍:“将军,手不够,我的脚也给你。我只需要……五两银子。” 怀璧看着那孩子,像看见了当年与眷城员外家的狗夺食的自己。当日她咬死了那条狗,员外大怒,拿一块碎银子诱她,只要她能从自己身上咬下来一块肉,这银子就归她。 十二岁的顾怀璧张口就咬。 若非当时段青林及时经过,她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到今日。 沉吟片刻,怀璧哑着嗓子问:“你知不知道把手和脚给我意味着什么?” “知道 分卷阅读78 。”怀璧看到那孩子自腮帮子到下颌绷的紧紧的,明亮眼底的漆黑瞳仁微微颤了颤,片刻,咬牙道:“死。” 这孩子看着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但因为长期饥饿导致的瘦小,实际年龄可能要更大一点。 怀璧看着他,又问:“你可知道,你若是死了,你娘可能也活不下去。” 那孩子眼底又动了一动,已伸出去的手捏成拳,手肘半曲着,伸不是,退也不是。 怀璧知道对于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来说,这认知是意料之外的。 而就在那孩子踟蹰之间,怀璧将怀中的包袱一解,整个丢向了那群流民。伴着薛守一声惊讶的“头儿”,怀璧另自腰间摸出一锭银子,丢给那孩子:“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这当口,不知怎的,想起的竟是那病痨小子的一句话。 那孩子拿了钱,朝怀璧离开的方向砰砰咳了几个响头。怀璧没有回头,但听到了那脑骨磕在地面上的声音,很熟悉。 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此际听苏晏提起,怀璧霍地从榻边一站起来:“苏晏你……这么说,那些流民都是假扮的?那孩子说的话,亦是你教给他的?” 苏晏追着她起身,解释道:“其实那些流民倒不是假的,那孩子说的话,亦不是我教的……只是这些,我已经历过一遍……再见你时,他们只是重复了一遍当日的作为……”他面上带着些许赔错的小心,口气沉沉,不似作伪。 怀璧不觉转身看他,显见对他的话产生了一丝兴趣。 反应过来又暗呸一口,心道这厮定是狐狸精转世,分明才跟自己立的誓,多听他说两句话,就背了个干净。 正欲坚持自己原本的怒气,却听见他道:“你道他们为何流离失所?” 管他们为何! 怀璧心中念着这个,开口却是:“为何?” 这些年塞北的确打了不少仗,许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但京畿繁盛之地,怎会亦有这么多流民。 怀璧这些年驰骋塞北,与这类事极为敏感。 可恨这苏狗,几乎是踩着她的好奇心在跳舞。 苏晏轻轻一笑,仿佛松了口气,道:“他们本是燕山脚下一座村庄的百姓。燕山流寇数次侵扰村庄,他们苦不堪忧,才南逃至京城。” “这我已知道。” 苏晏又适时提起另一个话头:“那你知道为何燕山近些年流寇变多了吗?” 怀璧咬牙捏拳,再一次与意志力抗争了片刻,须臾:“为何?” 苏晏又是一笑:“因为漠北人侵袭塞北,塞北无数村寨被毁。活下来的一路南逃,因没有官府的文牒,大城俱不收容,村寨小心提防,无奈之下只能入山为匪。” “如此说来,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又追着吃小虾了!”怀璧忍不住叹,又咬牙道:“可恨漠北人,非但扰我边境,还连累别处乡民至斯!” “其实这已并非近些年的事……是自虞远死那一年开始的。虞远死后,塞北不破的神话不再,漠北人连年侵袭,虽双方俱有胜败。但每一场败仗,对于幽州百姓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怀璧听到“灭顶之灾”几个字,脑中倏忽跳出那场遮天蔽日的大火,紧了紧后槽牙。 苏晏已然走到她近旁,她也没有防备。她方才匆忙自床上起身,还得用胭脂涂抹脸上的苍白,因此头发便无心打理,只随便那么笼了一下,拿玉簪簪住。 自苏晏的高度看过去,恰能看到她头顶的发丝鼓起来一撮,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替她抚摸平整。 他其实很多次想轻抚她脑袋,揉揉她那看起来并不怎么柔软的发。 像轻抚一只猫一样。 然而这只猫会挠人。 苏晏的手才伸到半空,忽被怀璧倏忽一抬手,死死捏住:“苏大人想干什么?” 苏晏忍着手腕的痛,轻叹:“你发未梳平整……” 怀璧狐疑地觑了他一眼,另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果摸到一片不平整之处,双颊连着耳后噌地变红,小声鼓囊了一声“果真没梳好”,一侧目见他眼底仿佛含笑,似受了侵犯地小猫一样亮出自己绒绒肉掌上的爪子:“那也不用你管!” 苏晏无奈将手放了下来,唇边一个苦笑。 “别岔开话题!”兜了一个巨大圈子的怀璧总算想起自己的初心:“你算计我的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然而这么一圈子兜下来,她的怒气终究成了强弩之末。此刻的狠话,就如奶猫的一声“喵呜”,反让人心间柔软,一点威吓之力都没有。 但有时候,柔软亦是一种力量。 苏晏双手一举,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任凭处置。” 怀璧见他如此乖顺,总觉得他还憋着坏招,忍不住拿眼斜乜了正躬着身的他一眼,狐疑道:“你这么做,当真只是为了耗尽我身上的钱财,让我搬进这座院子?” 苏晏一个“是”字才要出口,忽听得里间一个沉沉的声音传来:“苏大人,你再不叫我 分卷阅读79 ,我可要自己出来了!” 苏晏眉头一皱。 怀璧脸色一变。 苏晏眉头皱的更狠了。 好半晌,对着怀璧的眼刀子,才不尴不尬地清了清嗓子:“宋大人出来吧。” 宋祁一身靛青常服,这才自书房的里间徐徐走出。 怀璧没料到里间还藏着人,一见了宋祁,顿感背叛,气地一脚踢在苏晏小腿上,转身就走。 这边厢宋祁还在不住抱怨:“原本说好十七殿下一走,苏大人就示意我出来。苏大人一与顾将军说上话就无暇顾忌我,真叫我好等啊!” 谁有暇顾忌你! 苏晏看都未看宋祁一眼,连忙追着怀璧往门口奔去。 然终是怀璧更为矫健,几步已跑出门外。眼看她身影消失在门后,苏晏忽反其道而行之,抽身回来,在宋祁还未反应过来时,突然往他身上一歪,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宋祁:…… 一瞬的愣怔之后,宋祁很快反应过来,抱着比自己还高出一大截的苏晏报复性地狠命连摇数下,扯着嗓子凄厉大喊:“苏大人!苏大人你怎么了?” “不知怎么了”的苏大人晕也不肯晕个彻彻底底,在宋祁地震般的重摇之下,还不忘附耳低声道:“快!擂我伤口!” 宋祁很是情理之中地愣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一愣的当口,暗叹着“竖子不足与谋”的苏晏已自己动手,狠狠往右肩捶了一拳。血似晕染的墨水一般顷刻在他手下洇开。 一个时辰以内两次这般蹂/躏自己的伤口,宋祁看着都觉得疼得慌。 眼见他如此豁得出去,宋祁亦拿出了往日公堂上案犯喊冤的架势:“苏大人!苏大人你怎么了!”声音凄惶中带着一丝恐惧,恐惧中带着一丝担忧,担忧中又携着拳拳热忱与关爱,连素专此道的瓦当听了都要自惭形秽。 门外总算响起脚步声。 宋祁叫的更卖力了。 怀璧再步入书房,一眼便看到苏晏胸前绽开一片红莲般的血迹,怔了一怔,缓步走过去:“烦请宋大人把苏大人的左手递给我看看。” 照这血迹的形状,绝非伤口忽然崩开所致。而若是苏晏自己造成的,那他手上必然有血。 宋祁久在刑部,立刻就认识到了。然而在他认识到的前一刻,苏晏原本藏在他身后的左手已然蹭上了他的后背。 他好容易攒钱才做的簇新袍子…… 怀璧假装未看到宋祁忽然僵直的后背和欲哭无泪的神情,以及…… 他身后若隐若现的那只手。 垂下眸,许久方道:“还得麻烦宋大人搭把手,我们把苏大人扶回卧房安歇。” 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苏晏,要将他扶回东厢的卧房。然而分明两人分立左右搀着,苏晏的重心却一个劲往宋祁那边倒,怀璧扶着苏晏的手臂,感觉像扶着一根没什么重量的竹竿。 而另一边的宋祁,却像扛了一个沙包。 手上的轻飘飘触觉更加深了怀璧的判断。她忍不住伸手,在苏晏小臂上狠狠掐了一下。 苏晏咬牙忍着肩头和小臂的双重疼痛,昏的干脆利落、锲而不舍、百折而未减初心。 两人才将苏晏扶出书房,忠仆瓦当便哭嚎着过来将苏晏接了过去。忍着剧痛才换来那只手轻轻一扶的苏晏,恨不得当场将瓦当发卖了事。 将苏晏安置好,怀璧与宋祁走到外间。怀璧忍不住问:“宋大人是为昨日的案子来的?” 宋祁知道她亦是局中人,点了点头。 “是苏大人请大人过来的?” “不错。”宋祁道:“苏大人清早遣人来请我,说有卢劲通敌案的线索。” “大人得到线索了吗?” 宋祁垂首,眸光变得若有所思:“得到了。”片刻,又从那神思中抽身回来,轻轻一笑,道:“昨夜多谢顾将军赠衣,那衣裳对我来说,很重要。”说着朝里间一望,目光在怀璧脸上轻轻一扫,道声“告辞”,便往门边走去。 怀璧忍不住道:“既怜惜衣裳,为何不怜惜人!” 宋祁脚步在门边顿住,良久,沉沉应了一句:“你怎知我未怜惜人。”话落,不待怀璧反应,拂袖而去。 怀璧走进里间,见苏晏躺地笔挺坦荡,忍不住抱臂立在门边,端详了他一会。 苏晏生的确实好看,好看不像人间之物,说他狐狸精转世实在是既未委屈他,又未委屈狐狸精。 就这么看了一会,怀璧终于走到他塌前,躬下身来…… 平躺着的苏晏虽未睁眼,却觉察到她的气息。而那气息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几乎…… 苏晏胸口剧烈跳动,急如擂鼓,藏在广袖中的手臂亦刹那崩的笔直。脑中蓦然跳出六年前她给自己度药时的情形,这一次她难道亦要…… 怀璧俯身凑到苏晏脸前,伸出手,“啪啪”在他脸上拍了两下:“起来,别装了!” 苏晏胸口的急鼓骤停,一刹那, 分卷阅读80 似听到了久远的梵音。 心头怅然若失了片刻,方徐徐睁开眼:“顾将军……” 因接着装睡时的情绪,一睁眼目光甫停的不是她那寒芒四射的冷眸,却是那因方才的擦拭,红红白白的唇上。那里口脂被蹭掉了一半,似才发生过什么。 昔日那段旖旎不自觉再次窜入苏晏脑中,那温软触感仿佛一时也跟着回来了。苏晏霎觉喉间干涸,喉头不由上下翻滚了一下。 她唇形饱满,往日唇色不点即红,似初摘的樱桃果。此时一半是欲盖弥彰的艳色,一半是惨惨淡淡的、显得有些脆弱的白,反予人一种别样的、冲突的、令人沉沦又招人怜惜的诱惑之感。 苏晏心知此刻她没有就那么离去,说明方才的愤怒决绝只是色厉内荏。她虽恼恨自己算计但毕竟未到就此割袍的地步,现下说点软话、坦白从宽是他最好的时机。 然而别说软话,一睁眼面对着如此绮丽,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自忖从不是个急/色之人,京中佳丽不少,环肥燕瘦千姿百妍。昔日在家中,母亲亦以照顾为由向他屋中塞了数名教他此中事宜的丫鬟。他非但没觉他们惑人,见了她们,反有几分烦感,避之不及。后来,为了躲避那些丫鬟们层出不穷的小心思和花样百出的动手动脚,他更是干脆搬去了郊外的庙中,才总算得了些清净。 可不知怎的,面对着一身男装、照说和妩媚挂不上半点边的她,他却无半分招架之力。 尤其那唇,因有了昔日的食髓知味,诱惑更是加倍的。 “苏大人,人说事不过三,你这般算计我,莫说三次,三十次都有了吧?” 因直勾勾地盯着她唇,她说了什么,他虽听清楚了,入目却是那两片一张一合的娇艳唇瓣,脑中亦只是嗡嗡的一片,仓促间像是梗住了,反应不过来。心知那仿佛是个问句,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个“嗯”。 “三十次?!”怀璧刹那大怒,声音陡然拔高,有将他连人带床掀翻在地的冲动。 “嗯……啊?什么三十次?”苏晏被她拔高的声音一惊,这才陡然反应过来。 怀璧觉得这苏狗简直是在自己太阳穴上打桩,怒火一时又往上窜了两窜,忍不住伸手死死扣住他手腕:“装什么蒜?我问你,自我南下以来,你算计我多少回了!”手下有意识地使了几分狠劲,饶是武人,亦不免吃痛。 然她的手因为失血过多,指下一片冰凉,陡触到苏晏的手腕,苏晏的第一反应却是凛了一下。下一刻,不待她反应,另一只手已伸过来,覆住她手背:“怎么这么冷?可有别的不适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宋祁:感觉到了冒犯。片酬和盒饭给结一下,谢谢! 食髓知味,苏苏听起来好惨,决定近期给他点福利! 感谢在20201120 16:51:02 ̄20201120 23: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哟滑了一跤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怀璧没料到他陡出此举,怔了一怔,然而手被他覆着,的确有一股绵绵的暖意徐徐传来。 怀璧心旌微摇了摇,须臾,提醒自己这厮巧言令色、极善工于心计,尤其善以糖衣惑人,千万不能着道。冷下脸,沉声道:“苏大人不要岔开话题,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方才的问题……哦,算计。 这就有的说了。 苏晏敛了敛眼皮,片刻,方道:“顾将军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怀璧不语,往小腿处掏了掏匕首,拔刀出鞘,拿在手中把玩。那匕首削铁如泥,是天枢阁致仕匠人的得意之作。 苏晏目光触及那一片银刃,轻咳了一声,垂下眼眸,“好,我先说。” 他其实一点也不怕怀璧手里的刀。他知道她不会对自己下手。若当真会下手,方才就不会回来。 可现下她在气头上,要让她消气,首要便是示弱。 昔日是她在他跟前示弱,而今变成了他向她。 也正因为此,他方才才那么积极找死地先提了个要求。 一递一推之间,更显得此刻的他无比乖巧识时务。 片时,苏晏如同挨了先生板子的学童,乖顺地微垂脑袋,缓缓道:“第一回 ,便是你上京途中,流民之事。” “第二回 ,是将那赌坊人私扣住,让你寻不回钱财。” “第三回 ,是托燕归楼小二将幽州会馆的消息告诉你……这些皆是你知道的。” “如此说来,还有我不知道的?”怀璧一听这话,声音陡然冷了几分,被他覆着的手往回抽了抽,却觉察到他使了几分力,将自己死死压着。 怀璧本欲用蛮力挣开他手,却听见他可怜兮兮道:“别动,痛。” 这张脸,加上这可怜兮兮楚楚动人的模样,真真是我见犹怜,不去卖/笑实在 分卷阅读81 是可惜了。 然心中这么暗骂着,终顾忌他肩头的伤口,没有再动。 谁成想他却得寸进尺:“这几回,都是为了让你搬到我院落来,就算一回……好不好?” 怀璧愣了愣。 冷冷道:“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苏晏摸了摸鼻子:“我在跟你算账……不,是你在跟我算账。但这账有诸般算法,幽州人常说,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兴许你会认为我的算法…亦十分有理。” “没理!没理!”怀璧见他连如此商贾的计较行径都能说的这般清新,明白言语上不是他的对手,有些气急败坏地回道,就差是要拍着床板应和。 “那就没理,没理。”苏晏见她如此,立刻好脾气地附和了一句,唇畔还挂着一点笑,仿佛挨的不是一通训斥,而是一番表扬。 怀璧冷着张脸,没有再回应。 须臾,方又问:“还有呢?” 苏晏继续交代:“第四回 ,是你我庭中饮酒,我确实…在那酒中下了药……” “你……”怀璧腾地起立,带的苏晏右臂一动,牵动伤口,他不知是真是假,痛地轻嘶了一声。 怀璧看着他凝起的眉头,良久,终愤愤坐回到床边,嘴里恨恨吐出“活该”两字。 听见这两字,苏晏反倒厚颜无耻的一笑:“我活该无事,只要你消气。” 怀璧怔了怔,红着一张脸,不知如何发作。半晌,才强弩之末地掷下一句:“油腔滑调!” 苏晏当即辩驳:“我这并非油腔滑调,我是实……” 怀璧却止住他要出口的话,双颊不知何时飞上霞色,手指着他,声音更冷了几个度:“少废话,说正事。你为何要在我酒中下药?”然而这冷声与那霞色相称,却有种奇异的、令人心痒的矛盾感。 苏晏对着她那纤白如芦苇的手指,发了会怔,直到她注意到他的异样抽回手。他才连忙低头,掩饰着轻咳一声,方道:“那晚姬昱在府中设宴,欲邀你过府,而恰好,昭阳公主也在。” 怀璧立刻明白过来,他不想让昭阳公主看见她,牵出事端。其实是在保护她…… 那也不行! 怀璧头顶三注青烟,气地起立在屋内走了几个来回。苏晏见她如此,忍不住好心提醒:“桌上沏了菊花茶,能润燥降火。” 怀璧连气之下脑子已几乎停转,听他这么说,想都未想就走到桌边,为自己大斟一杯,一口灌下去。 一口茶入肺,方觉眼前清明了一些。 忽然想起什么,将空茶盏在桌上摔了两摔:“我出门前还没有茶,这茶是何时泡的?”转念反应过来,那茶入口是温的,恰到好处,算着时辰的话,大概是…… “方才我与宋祁去外间谈话,你私下吩咐瓦当的?” “嗯。” 怀璧冷笑:“若是我此刻对你所说之事毫无反应呢?” 苏晏垂眸:“气滞郁结,更容易伤身……厨下备了药膳,有疏郁理气之效。”容色温和平静,一派无害之态,还适时咳了两声,好像有人反过来迫害他。 怀璧手端着那空盏,怒极反笑。 然而气归气,但何尝不明白,苏晏连手上的茶、昨夜的医师、乃至换衣的溶月都步步筹谋到了,其心智根本非常人可以比。 自己亦远不是对手。 而且其实,他们也不必成为对手。怀璧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心里也明白,他做这一切,若说有共通之处,那便皆是为了护住她。 她不知道苏晏为何如此。撇开数年前短暂的相交,他二人可谓说几乎没多少交情。饶是数年前,苏晏亦是冷面冷声时居多。 或许…还是为了给虞远翻案? 这念头在怀璧脑中滚动,却不知怎的,潜心里,并不能真的令她信服。 不过……不管了,反正苏晏心深似渊,凭她此刻,也猜不出什么。倒不如想些眼前迫切的,譬如——十七当时请来她与昭阳,究竟是无心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欲掀起风波? 她倾向是后者,放下茶盏,皱眉问:“姬昱究竟想干什么?” 苏晏明白她问的是什么,略略沉吟,正色道:“京中有段秘辛,知道的人不多,不知你惦着上陈阁老家吃寿宴,这个听说过没有?” “你说说看。” “昔年三皇子妃人选,原本定的是江洲杜氏的小姐。杜氏父子两相,在朝中声望颇高,尤其是老杜相,致仕前还被加封了太师之衔……但当时杜家并无人在朝中任要职,光有声望没有实权……与杜家结亲,可以避免结党之类的事端。其时陛下春秋鼎盛,最忌皇子结党,私下培植自己的势力。杜家可谓是最好的人选。” “可如今的三皇子妃却是旁人。”怀璧道。 “是。如今的三皇子妃正是陈阁老幺女。陈阁老虞远案后致仕,也是为着这个原因。” “为了将女儿送进三皇子府?”怀璧纳罕。 “没错。陛下容不下外戚手握重权。当时姬 分卷阅读82 昱还未出生,三皇子姬晟是东府最可能的人选。而且……虞远案后,陛下重病了许久,据闻……传位诏书都拟好了……” 怀璧惊了一惊,脑中蓦然跳出那个虽未看清楚模样、但不知怎的感觉就很老态龙钟的模样,好一会,方皱眉道:“这么说来,陈阁老竟所图甚远了?” 怎么和段青林告诉她的陈阁老不像同一个人? “其实……倒并非如此……”苏晏道:“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你说。” “右师被杀是在正月里,大理寺接过案卷主审此案是三日后。而在二月中,姬晟迎娶陈氏女,同年九月,陈氏为姬晟诞下一子。” “二月到九月……只有七个月时间……” “府中对外称小皇孙是早产……但……”苏晏道:“我找府中下人问过,凡见过小皇孙的,都说他生的十分健壮,白白胖胖,足有这么大。”说着,他下意识拿手比划了一下。 怀璧一愣,脱口道:“我没见过初生婴孩……” 苏晏亦是一怔,好半天,摸了摸鼻子,脸上腾起一点红:“我、我也未见过……” 苏晏这年纪,寻常公侯之家,姬妾都纳了好几房了,儿女绕膝自然亦是常态。然他却孤家寡人一个,莫说未成婚,身旁连个伺候的侍婢都没有。 只有一个成日间操碎着不相干心、逢人便让人担待自己少爷恶鬼脾气的瓦当。 “总之那意思就是……”短暂的尴尬之后,苏晏重新拾起话头,道:“小皇孙不似早产之儿。” “如此说来……”怀璧道:“陈氏女婚前就珠胎暗结……你的意思是!”怀璧猛然反应过来,惊愕看向苏晏:“姬晟以此要挟陈阁老?” “陈阁老一生为人清正、刚直不阿,也正因为此,虞远案才盖棺地如此轻易。而他此生自认最为亏欠的,便是先夫人和这位小女儿。当年陈阁老仓皇接了圣旨北上赴任,本想在京城安顿好再南下接先夫人等女眷,可谁成想那一年发生了一场大案,陈阁老直到来年春天才有暇亲自南下。由于他一下子办了不少人,期间派去的人皆在路上被案犯家属报复杀害,未到得了南方。而恰是那一年冬天,南方发生疫灾,先夫人病死,小女儿好容易才捡回一条命。”苏晏徐徐叙道,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方继续说:“倘若此案当真有疑,这,不失为一个可能。” 怀璧听了这故事,胸中浮起一丝哀嘁,饶是恨他错断冤案,仍不免心生同情。好一会,她才从最初的惊愕和这一点惘然的情绪中出来,眸色渐渐沉定,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道:“后日就是陈阁老大寿,我要去会会他。苏大人骗我的那些钱,可以还我了吗?” 话刚落,忽听屋外一阵杂乱脚步声,跌跌撞撞冲进了院子。怀璧刚一凝神,瓦当已携这一名小厮进来。你小厮气都未喘匀,见了苏晏,着地一跪:“公子,陈阁老死了!” “死了?!”苏晏还未反应,怀璧已是一声惊叫。 “怎么回事?”苏晏眉心微敛,问。 “方才府中传出消息,说陈阁老上吊自尽了。”小厮道:“现在整个陈府乱成了一团糟。礼部的陈大公子也被匆匆忙忙请回去了。小的方才见陈家下人急冲冲往寿衣街跑去,连忙赶来告知大人。” 苏晏闻言面上倒没什么大惊之色,垂眸深思了片刻,极自然地将一只手递给怀璧,怀璧亦跟中了邪似的,极自然地扶着他坐起来。 待他坐直,瞥见他唇畔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才隐约觉察出一点不对。 正要发作,却见他敛了神色,一本正经地问跪在跟前的小厮:“府中还传出什么消息吗?” 小厮犹豫了片刻,方道:“方才陈家厨房采办与小的擦肩而过,小的听见他们隐约说陈阁老临去前留了一封绝笔书,说自己看见了鬼对死人,小的不理解是什么意思,公子见多识广、学富五车,想必能解出这背后的意思。” 鬼对死人?是什么意思? 怀璧反复咂摸了几遍,亦没咂摸出来。 却听见身旁的瓦当一声欲深藏功与名、却仍掩饰不住兴奋的大喊:“这还不简单!少爷,他不知道,我知道什么意思!那陈阁老身前肯定判过冤案,这鬼是冤死鬼,那死人……很显然,就是陈阁老自己了!陈阁老定是临死前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向他索魂,被那东西胁迫着,自尽了!”边说还边绘型绘色以手作刀,在脖子处割了一下:“少爷我是不是很聪明,你学富五车,我够不够两车?” 怀璧觉得他说的仿佛有几分道理,忍不住点了点头。 苏晏见这二人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方道:“陈阁老是南方人,陈府诸多下人都是从南方带过来的,尤其是厨下,怕老爷子吃不惯……南方人说话似是不分,那四个字……应当是‘愧对世人’。” 怀璧恍然大悟——陈阁老亦是进士出身,这解法才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瓦当则露出一脸委屈,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掀了自己那两车书。 然而不论是“愧对世人 分卷阅读83 ”还是“鬼对世人”,这四个字的指向都是一样的。 若是陈阁老的惊堂木下有冤鬼,那大概最冤的鬼便是虞远。 而所谓的“愧对世人”想必亦是因为判错了案,有愧世人所托。 陈阁老此等极重声名的读书人,为了这类事自尽,其实并非没有先例。 只是,十多年都过去了,早不自尽晚不自尽,偏偏在自己大寿前两天自尽,这是为何? 怀璧略带疑惑的看向苏晏,苏晏却平平静静,摆手让两人退下去,方道:“你不相信陈阁老是自尽的,对吗?” 怀璧望着他,须臾,点了点头。 “我也不信。”苏晏垂眉,若有所思道:“有人答应我不以你做文章,现下很显然,大概是要转而以陈阁老做文章了……只是没想到,这般等不及……” “谁?”怀璧眉心一拧:“姬晟?他要杀人灭口?” 苏晏却出乎她意料之外地摇了摇头:“姬晟要杀他,十几年前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此刻陈阁老一死,又留下这么一句话,最有可能导致什么?”他循循善诱着问。 “愧对世人……”怀璧品咂这四个字,忽然灵光一闪:“最有可能导致大家将目光投向当年的那场冤案,而如果刨根究底,第一个可能因此获责的,就是姬晟!” 苏晏眸中透出几分赞赏,望着她,点了点头:“所以呢……” “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反而是姬昱!”怀璧道。 “没错。”苏晏赞同道。沉吟片时,忽然道:“你帮我把瓦当叫进来。” 怀璧见他脸上半分嬉皮笑脸之色都没有,不再推诿,依言将瓦当叫了过来。 苏晏一见瓦当,就吩咐道:“你去齐王府,告诉柔嘉郡主,请她着速将三皇子妃接入宫中……别说是我说的。”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齐王便是二皇子。诸皇子中封了王的基本已离京就番,只除了他。只因先皇后生他时动了胎气,导致他生出来有一点呆气,反应比寻常人慢一些。皇帝与先皇后感情甚笃,先皇后死前令他发誓,往后无论朝局如何变化,都不得累及此儿。因而皇帝对齐王便比对一般皇子多添了一分心,只肯把他留在身边教养。 瓦当听完苏晏前半段吩咐还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一句,却蔫耷下脑袋,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说是你说的,那谁还能吩咐的动那位刁蛮小郡主啊!” “瓦当!”苏晏一听这话,飞速向怀璧脸上扫了一眼,忍不住沉下脸来怒斥。 怀璧面上却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苏晏原本微有些忐忑的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一时不知该盼望她在意这件事还是不在意。 若是一定要选一样,还是……在意吧。 许久,总算从那种说不清的酸闷情绪中出来,清了清嗓子,继续吩咐:“就说是、是闻雨声说的。” “闻雨声?”怀璧有些好奇,脱口道:“郡主怎会听他的?莫非对他亦有意思?” 莫非对他亦有意思? 这么说来,她其实明白这其中的勾回,是知道柔嘉对他的殷勤所为何意了。 苏晏望着她,许久都没再开口,亦没回应她的问题。 终是瓦当见状,自告奋勇地为自家少爷分了忧:“那不一样,小郡主对闻少爷和对我家少爷的感情是全然不一样的。闻少爷是小郡主的老师。” 话落忽然触及怀璧秀致的面庞,想起她与少爷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转眸又觑见少爷恶鬼般的冷脸,后知后觉地反过味来,连忙找补道:“害,那小郡主对我家少爷就是单相思,我家少爷根本不喜欢她,跟你和少爷是不一样的!我家少爷喜欢的是将军你!只喜欢你!”顿了顿,思忖了片刻要不要将自己也捎上,然念及自己为此就要做一回负心的王八蛋,不想背负如此沉重的良心包袱,立刻重重又补了一句:“对,只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0 23:56:39 ̄20201121 01:5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哟滑了一跤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苏晏愣了一瞬,冷眸顷刻扫向瓦当。 但那冷眸下却仿佛漏出一丝余光,是向着怀璧的方向。 两颊连着耳根已先一步爬上绯色,自苏晏原本冷白如冰的肤色中透出来,格外醒目,似满山杜鹃,且红且艳。 怀璧浑身一震,整个人如镶在了桌旁,久久,没有动弹。脸颊像拿和苏晏同样的一片杜鹃花所染,连绯红的程度都有些相似。 “瓦当!”苏晏有些斥责地瞪了瓦当一眼。 瓦当懵懂迎着他的目光,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少爷脸红成这样,这么明显的害羞,瞎子才看不出他对顾将军有别样心思呢。再者了,昨夜那情境,他从未见过少爷那般紧张一个人,半条命 分卷阅读84 都搭上了,才把顾将军救回来。救回来后还亲自守了一夜,脑子不正常才会看不出来少爷对顾将军的格外在意吧。 绝顶聪明的小脑袋瓜兀自兴奋地转着,瓦当听见怀璧轻轻干笑了两声,呵呵道:“瓦当兄弟可真会开玩笑。本将可是男人!” “将军不必不好意思,京中民风开开放,男风盛行……放心,瓦当嘴严的很,不会瞎说出去。”话落,还朝怀璧挤了挤眉、弄了弄眼。 怀璧忍不住按了按额头的太阳穴:“瓦当兄弟,你当真误会了,我们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瓦当狐疑看了怀璧一眼,忍不住伸出手,在怀璧面前晃了两晃……没、没瞎啊。就在他眼看要再得寸进尺,似乎要拍拍怀璧脑门,试试她是不是傻了时,苏晏终于寒着声吩咐了一句“瓦当,快去办我交代的事!” 瓦当这才不甘不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门。 少爷,我难道说错了什么? 昨夜要是身陷公主府的是闻少爷,他就不信少爷会那么火急火燎地赶去救人。 那……要是自己呢? 瓦当临走前有些不确信地看了一眼少爷,眼底一片哀怨。 苏晏没有看他,怀璧却接收到了这点哀怨,忍不住想:“瓦当兄弟,这回我就帮不了你了,苏晏精神洁症那是连和尚都汗颜的,你这般瞎编排他感情,他没把你浸猪笼已算是顾念这些年主仆情谊了。” 至于苏晏喜欢她……这种鬼话她怎么会相信。她是女子不假,苏晏身边女的难道很少?溶月姐姐、还有那个被写进书里的柔嘉郡主,哪个不是倾国倾城貌?她一个塞北风吹日晒、行为作风粗鲁彪悍,除了每月来葵水那几天已跟个男人无异的、勉强可被称之为姑娘的人,苏晏怎会看得上她? 笑话。 昨夜拔箭时他的确说了几句玩笑话,但那也不过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好让她拔箭的那一刻少些痛苦。 她明白的。 至于这些时日暗中的照顾……亦大抵不过是苏晏需要一个盟友罢了。 这般想着,怀璧胸口莫名有些闷胀之感,侧目看了苏晏一眼,恰好苏晏亦转眸过来看她,两人眸光一触,均飞速移开。 苏晏以手握拳堵在嘴边,轻咳两声,道:“顾将军我……” 怀璧连忙善解人意道:“苏大人放心,瓦当兄弟方才的荒唐话,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苏晏的咳嗽忽然一下子停了,室内一片寂静,几乎能听见燃炭焚香的声音。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透窗望去,窗外一片刺目的银白。 “其实我……”不知多久的寂静后,苏晏不确定地又开了口。眼睑微垂,鸦翅般的睫帘轻轻颤动。 怀璧却不待他说完,就急急打断他:“苏大人,有些话其实不该我来说。但溶月姐姐是我旧识,而今又流落烟花之地。我知道你与她有过露水情缘……” 苏晏听到“与她有过露水情缘”几个字,一下子似呛到了一般,连咳数声,立刻高声道:“我…咳咳……我何时与她有过露/水情缘!我、我从未与任何人有过露水情缘!”声音一改往日的从容不迫,急急分辨之间,脸红的更狠了。 然而越急越咳、越咳越急。 眼看他五脏似都要咳出来,怀璧“好心”倒了杯茶,给他递过来。 他一边咳一边伸出手去,然而却不是接茶,而是…… 一把攥住了怀璧的手腕。 “苏大人,你手放错地方了,茶在这里。”怀璧道。 苏晏却并不松手,边咳边自那狼狈中抬起头:“谁告诉你,我与人有露水情缘的。溶月?” 怀璧任由他握着腕子,本可以使蛮劲将其从他手下抽出,眼见他那狼狈模样,却没有动。半晌,垂了眼,摇了摇头,道:“那晚你宿在燕归楼的房间,其实就是我隔壁……我…听见了你们欢/好的动静……” “欢/好的动静?”苏晏微愣,脱口道:“我从未与任何人欢、欢/好过,何来欢\好的动静?”说到欢/好二字,苏晏连怀璧都不如,嘴上磕绊了一下,脸红的比先前又深了一个度。 “苏大人不必欺瞒,你不愿说我不提便是。” “不是我当真并未做过……”苏晏更急了,话未落又连咳数声。怀璧终是不愿在这事上与他太过深入讨论,另一只手将茶盏自自己被他握住的手中抽出来,递到苏晏嘴边:“来,喝一口。” 苏晏却忽然起了牛脾气,执拗地像一个没得到心仪礼物的顽童,别过脸:“你不相信我,我不喝。” 怀璧:…… 很想说一句“爱喝不喝”,潇洒折回桌边。然而一低头见他那咳地整张脸通红、身子微颤、却倔强的像个倒霉孩子似的模样,心中突生一丝该死的怜意,心道自己犯得着和这样子的他计较么,温声哄了一句:“我相信你、相信你。” 苏晏立刻转过头来。熠熠双眸略带期冀地锁着他,却听见她画蛇添足的补了一句:“其实这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信不 分卷阅读85 信,亦没什么大要紧,要紧的是……” 一刹那,怀璧眼睁睁看着苏晏的神色像变脸一般沉了下去。她尴尬地端着一盏茶,顿时有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落寞之感。 好半晌,才听见苏晏哑着嗓子沉沉道:“我自进京以来,一直宿在幽州会馆,从未在别处过过夜。你若不信,可以问瓦当、问馆长。” 我都说了我信了。 怀璧觉得苏晏似被别人上了身,往日见微知著的脑子,此刻将著都挑明在他眼前了,他却还是纠结那一点些末的微。 然而这句话落,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若苏晏所说不假,那幽州会馆那晚的人究竟是谁。 溶月那天,可是意有所指彩云间幕后真正的主人便是她那晚的恩客。 想到此,怀璧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是第二天,薛守却看见你从我隔壁的房中出来。” “第二天?哪个第二天?” “腊月初三。前一晚,恰是腊月初二。”怀璧脱口道:“你在家中行三,我一直以为溶月姐姐口中的三爷便是你。” 此刻想来,京中能被叫做三爷的人其实不少。而最赫赫有名的,便是那位三皇子。 苏晏听到“腊月初三”,眉心微敛了敛,然而听到她后半句,却顷刻舒展了开来,还隐约……轻轻挑了挑:“你怎知我在家中行三?” 怀璧愣了愣,低头摸摸鼻子:“幽州苏家,谁人不知什么情况?!” 其实她没有意识到,低头摸鼻子这个习惯,其实最初是苏晏的。在苏家待了那短短一些时日,她竟不知不觉间连苏晏下意识的习惯性动作都学了去。 苏晏见她那低头躲闪的模样,一时心情转好,没有再继续下去追问下去。 反解释道:“那天早上,我其实是听闻前夜三皇子在燕归楼失玉,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的。” “三皇子……果然。” 苏晏一笑,未问她果然什么。 却听见她继续追问:“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了没有?” “有。”苏晏道:“三殿下的云纹佩。” 怀璧此时倒不说果然了,反露出一点疑惑之色。 苏晏观她神色,轻轻一笑:“一切都太巧了,对吗?” “嗯。” “你知道当年天子最忌惮的东西是什么?” “是什么?” “塞北的大军、彩云间的消息和天枢阁的武器。”苏晏徐徐道:“一个虞远案,使天子将这三样东西,都收了一半回自己手中——不可谓设计的不精巧。而现今……又有人想……” “如法炮制,以旧日之法对付今日之人。” “没错。”苏晏道:“三皇子与彩云间绑到了一起、再加上当年虞远的冤案——几乎是一击必中。” 怀璧思忖着他的话,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何时知道这些的?” “捡到玉佩之时。” “但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任由事态发展……甚至推波助澜了一把。” 苏晏轻哂了一下:“我为何要做什么?是你,你会阻止这事继续发展下去吗?” 怀璧道:“不会。” 苏晏笑了笑。 在虞远这件事上,他们已然达到了战士般的坦诚与默契。 若是别事上也能如此…… 苏晏看着怀璧,心中浮起一点苦笑。 片时,怀璧捋清前因后果,又想起此事的起因,诚恳致歉道:“对不起我误会了你,我原本想着你若对溶月姐姐有情,他日迎娶郡主时,也给她一个名分……” 怀璧还要再说下去,却被苏晏不耐烦着皱眉打断:“谁告诉你我要娶郡主……” “小郡主对你有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日我见你捧着《京都女儿赋》,想必对郡主亦并非没有感情的吧……我知道你是个守礼之人……对郡主格外守礼,是尊重……” 怀璧低头闷闷说着,话未落,忽觉一个大力将自己一带,反应过来时,已落入一个宽阔的怀中。 下一瞬,伴着一句喑哑的“我从非守礼之人”,一个带着些凉意的唇落在了她的唇瓣上。 第43章 苏晏为人谦和,与人交恶时情绪也从不见什么情绪波动,然而这个吻却半分谦和也算不上,甚至还有几分霸道。与他平时的作风判若两人,仿佛带着几分宣泄的意味。 怀璧一时怔住,任由那陌生的柔软在自己唇上辗转,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手抵着他胸口用劲一推,他吃痛,发出一声闷哼,却仍没有松开她,反报复似的加深了这个吻的力度。 怀璧惊中有怒,下意识动手去扭他右腕,他却见好就收,在她唇上轻咬一口,且战且退着离开。 怀璧陡被如此侵犯,怒不可遏,“你!”五指攥如鹰勾,疾风闪电般倏忽探住,一把扣住苏晏喉头。扣的死死的,只要指节再多用一分力,苏晏就会立刻毙命于 分卷阅读86 她手下。然而这一分力,她却只是虚悬于指尖,久久未能使老。 苏晏被她这么一抓,本就苍白的脸愈见惨色,断断续续咳出几声,状态十分狼狈,可神色却反而舒展开来,定定望着她。 一时热血令他逾了边界,但此时心中却不是惶然后悔。这一步迈出去之后反而轻松下来。他心意早就昭昭,何必再遮遮掩掩。 “你找死!”怀璧恨恨自牙间挤出几个字:“连本将也敢挑衅!” 挑衅?这竟被她当成了挑衅——苏晏苦笑笑,面上不觉浮上几分无奈。 若说她没有那根筋,她却看得出郡主对他的情意;若说……自己已然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窗外的白雪映在苏晏的眼底,照出这些年的流光,然而这光彩却似明珠蒙尘,渐渐暗淡。 怀璧的手收紧了一分。 苏晏连咳数声。 怀璧神色微动,手下意识松了松。 倏紧倏松之间,窗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两人俱是一愣,还未来得及手说上一句话,已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声隔着窗户喊道:“苏大人在吗?我们公主来看你!” 公主?昭阳公主? 昨夜的事果然没那么容易了。 怀璧一凛,下意识向苏晏看去,苏晏亦是眉头微皱。下一瞬,他艰难指了指身前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怀璧顿了顿,犹疑一瞬,伴着低低的一句“我晚些再和你算账!”松开了那只手。 苏晏轻咳一声,神色很快恢复淡静,无暇捋匀气息,朗声对窗外道:“公主登门探望,微臣受宠若惊。还请公主稍候,臣这就整衣出来拜见。” 窗外侍女却应道:“公主说,自家姨甥,不必如此客气。阿晏有伤,不必挪动,本宫进来就是。”说着便听见脚步声微动,那喊话的声音也似离门近了不少。 怀璧脸色微微一变,屋内昏暗晨光下两道秀丽的眉绞在一起——若此刻公主走进来,必会与她撞个满怀。昨夜事后,再让公主看清她的脸,前后一思,不难猜出端倪。 虞远案疑虑重重,她来京城的目的还未了结,断不能在此刻功败垂成。 怎么办? 她快速扫了一眼屋内四角,奈何这厮房中布置十分清简,除了必要的一厨一柜一桌一椅再无别的装饰,眼下要藏身……怀璧向那衣橱看去。 然而目光方落,忽觉一个身形欺近了自己。下一瞬,正要发作,却觉头上一松,一头青丝如瀑般散了下来。 “你做什么?”怀璧惊愕,眸底冷光泠泠。 苏晏将她的短簪往床里一抛,言简意赅吐出两字:“信我。”他声音压的很低,但沉实有力。 听着这声音,怀璧鬼使神差地冷静下来,想起无数个在帐中静坐、等待敌人来攻的黎明。 几乎是一瞬之后,她抿唇问:“怎么做?” “脱衣,上/床。” 怀璧愣了愣。 脚步声已到了屋外,眼看只几步就要走进来。 苏晏不再看她,转向房门,忽然高声叫道:“姨母,你、你等一下!”语气又急又慌,有要遮掩什么之感。然而观他神色,却是淡静如常。 “怎么了?”屋外的脚步声顿住,传来不悦的一声询问。 \“没、没什么。\”又是欲盖弥彰的一句回答。 不过这一问一答之间,怀璧已飞快除了外衣,脱履滚到床的里边。雪缎般的青丝垂在单薄的中衣上,少女之态一下子似挣脱蚕茧,轻盈跃了出来。 苏晏不觉想起方才那个吻,微怔了怔。 只这短暂的须臾,那脚步声已到了门边。 电光火石之间,苏晏飞快解开自己的中衣。下一瞬,手正探出去还未触到怀璧肩头,却见她一咬牙,背对着那扇门,将衣领往旁边一拉,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肩。 苏晏探出去的手忽然就不知该放在何处。浑身的血液顿了一瞬,疯了般在四肢百骸乱窜。 一刹那,他盼着门外的脚步声快些越过门槛,又希望它永远不要越过来。 须臾,那轻软的布鞋终于在他身后响起。 伴着小丫鬟的一声轻呼,苏晏胡乱抓过旁边搭着的一件袍子,手忙脚乱地掩住敞开的衣襟。 “公、公主……姨母。”苏晏尴尬地叫了一声。 侍女挡在苏晏与公主之间,将公主严实遮住。苏晏看不清公主的神情,然而自方才小丫鬟慌里慌张的表现来看,她仓促之间大概扫到了床/上的情形。 怀璧藏在苏晏身后,背对着来人,伴着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她“慌乱”地将肩头的裸/露遮住。 短暂的尴尬之后,苏晏一扬手拉下床幔,胡乱披着袍子,跌跌撞撞地在侍女跟前跪倒。 “微、微臣参见……” 却被一个冷声打断:“不必多礼了。整理好仪容,我在外面等你。”话落便听见脚步声。公主转身向屋外走去。 自始至终,怀璧只看到一个靛青色的虚影。衫摆节制地 分卷阅读87 移动着,未发出一丁点声音,比冬夜微风中的枯枝还要沉寂。 她知道这女子不是凡人,手心微微紧了紧。 苏晏卧房的外间与厅堂还隔着瓦当的卧榻,是以有一段距离,听不见屋内的动静。公主出门后,怀璧撩开床帘。苏晏已将外袍披好,衣襟却仍是敞开的。 低着头,未束好的发散垂在脸侧,似初春垂柳,与他冰雕一般的颜相映衬,一下子仿佛有了穿越时间、动人心魂的力量,令这美得以永驻。 在怀璧心头永驻。 怀璧撩开帘子看着他,忽然想起昨夜种种、方才种种,或者更早初相识时的种种,一时竟忘记了要说什么。 苏晏却将两襟一合,笑了笑:“帮我看看,腰带在不在床上?” 怀璧环视身侧,床脚处果然搭着一条白色腰带,下意识探身取来给他,他弯身过来取,指尖触到那腰带,却不期然轻轻一笑。并不伸手将那腰带接过,只是定定望着她。 望的怀璧心中有些发毛,忍不住问:“你、你看什么?” 苏晏笑道:“下官忽然觉得,顾将军生的有些面善。” 面、面善? 怀璧心中当即警钟大作,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偏过头,讪讪道:“我、我路人脸。” 苏晏忽然向前一步,弯下腰,鼻尖微微翕动:“闻着也熟悉。” 怀璧一时忘了阻止他靠近,本能道:“我、我用的香料是大路货。” 苏晏不减笑意,不置可否。 良久,方低头,轻轻道:“方才那温软的触觉,亦是。”嗓音微哑,语声缓缓,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说罢即取过怀璧手中的腰带,笑着转身离去,留下尚歪坐在床沿上、一脸愣怔的她。 苏晏离开后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这苏狗,定是认出她来! 而且看今日这样子,已认出了不是一天两天,大概很早就认出来了…… 这厮好深的心思!还有…… 她该怎么办。 六年前的事于她而言已如前世,可此际若是有人拿着前世的事来找她算账,她该怎么办? 怀璧看着那素色帐帘,心中一片惘惘。 然而下一瞬,她即捏紧了拳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先前怕苏晏认出来是不想横生事端,现下还能真怕起他来? 何况,昔日她也不欠他什么。唯有的一次逾矩,亲了他一回,方才也还了…… 怀璧想到这点,脸颊不觉一阵燥热,恍惚间起身走到桌边,满灌一大杯茶。 苏晏走到外间时,公主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中的一本书。 苏晏整了整衣襟走出去,在堂前跪倒,行参拜之仪。 公主这一回没有免他的礼,将手中的书轻轻一撂,打量了他片刻,轻轻一哂,问:“昨夜的伤怎么样了?” 苏晏道:“托姨母的福,只是流了点血,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公主挑了挑眉:“赵磬箭下说无大碍的,全天下也没几人,就是段家那小子也不敢如此托大……我回头便跟陛下说,苏大人屈居御史台,是大才小用了,苏大人这般文武双全,不上阵杀敌,着实可惜了。” 苏晏垂首,沉沉应:“是赵大人手下留情。” 公主不语,片时,柳眉一竖,冷声道:“苏晏,你当真不怕死?” 苏晏何尝不知所谓的让他“上阵杀敌”便是以死相逼的意思,却仍淡声道:“怕。虞将军第一次出征时作《不归曲》,想必也是怕的。” 虞远是当时的礼部侍郎虞琮之子,自幼受的是诗书礼仪的教养,原本是要科举入仕的。可二十岁那年,不知怎的,一名手握笔杆的书生,忽然弃文从武,远赴边关,成了一名杀伐决断的将军。 头一回奔袭漠北人,他慷慨作下《不归曲》,词中情绪激昂,视死如归。 可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不是视死如归,他是真奔着死去的。 公主闻言,身子剧烈一震。然而短暂的一瞬过去,她却沉下脸来,冷声教训:“你拿自己比叛国逆贼,你果真是不想活了么!” 苏晏道:“殿下,虞远是不是叛国逆贼,您比谁都清楚……府上存的那张火梨花枪图,臣留了一个拓本。” 此言一出,公主凛冽眸光倏如利箭般射向苏晏。可这利箭却是强弩之末,射/到近前,忽然委顿下来,须臾,公主垂眸,淡淡道:“我来之前还在想,你昨夜兴许不过是虚张声势,此刻……倒是我小瞧你了。你这样,就不怕我除你灭口吗?”她越说口气越冷,眼底平静无波,却令人无端看出一丝残忍之色。 “不怕。”苏晏定定回。 “为什么?” “为《京都女儿赋》。” 公主捏着手中的书,没有应声。 苏晏继续道:“谭深作《京都女儿赋》时是端和四年,写在漓江畔偶见神女,惊为天人。臣本以为是在京畿的漓江,后来比对赋中风物,发现与京畿 分卷阅读88 两异,倒是与漓江下游的安平县极为相似。当时殿下不过年十六,从未出过京畿,谭深怎会在安平得窥殿下容颜。臣于是去翻谭深的其他词赋,发现同兴元年鸣风山一役后,他在安平作过一首悼赋,赋中未明悼念之人,但推敲词句,能猜得出那人便是……虞远。” “投笔从戎之前,虞远在京中意气风发,正是炙手可热。那前后,漠北无异动、虞家无变故,他何以就忽然作出如此令人始料未及的决定?其时,虞远在礼部挂着闲职,臣遂去翻礼部旧档,发现虞远一向勤勉,但在端和四年缺勤过十数日。时日恰与谭深作《女儿赋》牡丹篇的时间相合……臣而猜想……” “你不用猜想。我直言告诉你,我与虞远的确有过旧情,我们相约……私奔过。”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久等了 ̄ ̄经历了痛不欲生的一个月,我终于有点好转了。但是现在还在康复期,每天能坚持打字的时间有限,不一定能做到日更,亲爱的们请见谅 ̄鞠躬! 谢谢你们的支持!感谢在20201121 22:16:44 ̄20201225 21:0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姿绰约的宝强2个;南极星小姐姐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哟滑了一跤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昭阳公主走后,苏晏回到里间,却见房中的窗户大开。朔风自那洞开的窗口吹进来,吹起素色床幔,那纱幔后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极目自那大开的窗向外望去,庭中一片雪白,雪面上深深浅浅几个脚印,向对厢蔓延而去。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对厢一豆烛火,在这青灰天色和白茫雪色中绽着暖黄的光。似千里跋涉尽头家中的一豆温暖,仿佛还散发出饭菜的香气。 苏晏在窗前站了片刻,走回桌前,就着桌上一杯已放凉的茶嘬了一口,摊开一份折子,开始奋笔疾书:“三皇子勾结外邦、陷害忠良……” 短短一炷香的工夫,一封折子一挥而就。写毕,他走到衣柜前,自柜中取出自己的袍服,忍着肩头的伤口,艰难更好衣,将折子往袖中一笼,往屋外走去。 怀璧回到自己屋中时,溶月正在窗下补着她的一件旧衣,丝线一穿一出,在那一点烛火下泛出银丝般的光。 怀璧站在门边,怔怔看着她那宁和模样,许久,才走过去,哑着嗓子叫了声“姐姐”。 溶月听见声音转身,见她脸色苍白,连忙撂了手中的衣裳冲过来搀扶。 怀璧虚搭着她手走到窗下,拾起那件沉香色的旧衣,翻了两翻,轻轻一笑。 这举动让溶月有些局促,不由尴尬道:“我见你那衣裳破了个口,闲来无事就……你若是觉得不好,我就拆了……” “怎会不好,姐姐的手艺一向是最好的!”怀璧转头看着她,眼底星光点点,唇畔扬起一个毫无防备的、再明澈不过的笑。“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想着姐姐……我每一年,都会去那条江边……看姐姐。” 那时她们同宿于破庙,本想结伴南下,却在途中遇到了山匪。一路奔逃间溶月跌入懒川,只眨眼,就被江水吞没。 她一直以为,她的江姐姐已经不在了。 如今再见故人,虽物是人非,可只要人还在,就好。 溶月被她这句话勾出旧事,神色惘然了一瞬,望着怀璧,良久,才轻轻道:“我昨夜利用了你,你还把我当姐姐吗?” 怀璧淡淡一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食指在那针脚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道:“其实昨夜你给我纸条时我便知道你的目的,我知道你要利用我,那便不算你利用了我。” 溶月微微一怔,抬目望进她眼底,确信那里无丝毫杂质,微微苦笑了一下。将眸光自她身上转开,须臾,又转了回来,仿佛欲言又止。 怀璧看出她的踟蹰,直率问:“姐姐有话要和我说?” 溶月定定咬牙,交握的手指上下翻动,半晌,方闷闷应了个“嗯”。 “姐姐请讲。” 溶月又犹豫了片刻,方吞吞吐吐道:“段青林已经到了京城,此刻……大概在往昭阳公主府的路上。” “段大哥?”怀璧一惊,怎么也未想到她要告诉自己的是这个:“他去昭阳公主府做什么?” “有人昨夜飞书段青林,你夜闯公主府被抓了。” 怀璧眉头一蹙:“我被抓?有人想拿我作饵,引段大哥入瓮?”说话间霍然转身,声音凛冽迫人:“这个有人是谁?” 溶月没有应声。 怀璧未再勉强她,脑中却迅速转过几个念头,将手中的旧衣一放,疾步床边,取下挂在床头的佩剑,未再多说一个字,便向门外走去。 溶月未料到她会反应如此激烈,几步追到她身旁:“你要去公主府?” “嗯。”怀璧点头,眸光在她欲言又止的脸上淡淡一扫, 分卷阅读89 笑了笑:“姐姐不想让我去?” 溶月面色一变,急急道:“我……” “我若不去,你怎么和十七皇子交代?”怀璧回身望她,反问。 溶月一惊,脸色更是一阵青白,脱口而出:“你……你怎么知道?!”然而问题一出口,对着怀璧的笑,忽然反应过来,明白那一问的答案已是无关紧要。神色顷刻委顿,喃喃自语:“他答应我不会伤你性命……”连说了两遍,突然想到了什么,眸中一定,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怀璧的胳膊:“你不能去!” 怀璧抬手覆在她手臂上,反温声宽慰她道:“姐姐,你也说了,他答应你不伤我性命……放心,我不会有事。” “十七殿下行事乖张,他的答应作不作得数谁也……” 溶月话未说话,就被怀璧打断:“姐姐,没有你,就不会有今日的我。你自己都说他行事乖张,我若不去,他不会放过你……”当年逃命的时候怀璧年纪还小,只当自己是运气比较好,才能在山匪的追捕下逃过一劫。后来再回那座破庙附近,她才明白,当时若非江姐姐引开那些土匪,她不可能安然无恙地逃出来。只是她自己却…… 怀璧因为失血,手心一片冰凉,覆在溶月手背上,她不禁凛了一下。下一瞬,她却一咬牙,反手将怀璧一把握住,哑声道:“我已然是烂命一条,你不要顾及我。你快逃吧,快离开京城……看在昔日…的份上,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把宋祁带走,带着他一起逃离京城……”她声音含悲带泣,似困兽凄鸣。 怀璧感觉到一滴湿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手背上,另一只手心紧了紧。须臾,用劲将手自她掌心抽出来,拿剑鞘将门帘撩开一个角。天才阴了没一会,雪又开始下了,朔风裹着雪渣子灌进室内,怀璧觉得浑身冷而清醒。 段青林治军颇严,可对自己比对下属更为严苛。三九天,中军帐中炭仍是少的可怜。怀璧几次没打招呼冷不丁冲进去,都被那冰窖一般的中军帐冷了个激灵。为这,她还嘲笑过段青林小气。段青林只是笑笑并不置辩,一转手就把价值百两的伤药送给了她。 此刻她才明白,段青林那么做,是为了让自己时刻清醒着。 “姐姐,今日纵不为你,这昭阳公主府我也必去不可。” 望着那漫天雪花,怀璧出了会神。须臾,她一字一顿道。话落,便一步踏入风雪中,溶月连拦都未来得及再拦。 怀璧顾不得肩头伤痛,急急打马,然而赶到昭阳公主府前时,还是晚了一步。 公主府前已是一片狼藉,遍地皆是箭矢。箭矢间横卧着几具尸体,俱是一身戎装,怀璧很熟悉。 巷子的尽头昂首立着一匹白马,马身中了数箭,却依然屹立未倒。马背上负着一个人,银色甲片在皑皑白雪间泛着森冷的光…… 怀璧忽然觉得喉咙被一只巨大的手攥住,浑身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才艰难自马背上翻下来,跌跌撞撞奔向那匹白马。 白马看到怀璧,似认出她来,兴奋地刨了刨蹄子,鼻子喷出一团白雾。 白马的动静似乎惊动了背上的人,怀璧走到近前,他艰难地睁开眼,看着怀璧,连晕倒也还在绷着的全身一下子松懈下来,释然地一笑:“小六,你来了……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我没事……”怀璧连连道,见段青林半边银甲被血色染红,眼泪顷刻顺着鼻子流下来,声音哽咽:“段大哥,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去看大夫……” “哭什么,傻丫头别哭……”段青林伏在马背上,一支雕翎箭穿左胸而过,箭头上刻着一个“赵”字。每一开口,唇边就有殷红的血汩汩流出,触目惊心。 见怀璧眼泪不住往下淌,想要伸手替她擦,然而抬了抬手,却终究使不上力气。只是看着她,艰难笑了笑:“大雪天的,再哭,眼泪可要冻住了……你猜我这回给你带了什么……你离开眷城这么久,我猜你肯定想花月楼的酱猪蹄了……酱猪蹄不好带,我、我干脆把花月楼的厨子带过来了,还有锦泰阁的面点师傅、烧饼铺的张阿娘……包、包你吃个过瘾……” “段大哥,你别说了。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怀璧胡乱抹了把眼泪,手扶住他肩膀,想将他从马上扶下来。 那白马十分通人性,见她若此,立刻半蹲下来,让她更方便使劲。 她手触到段青林右肩,才发现手下一片糯湿。除了那一箭,他身上还有别的伤。单手臂上就七零八落,三四处尺许长的刀伤。 “小六,你在京城是不是过得不开心,段大哥来接你回家……还有,谁欺负你,你告诉段大哥,段大哥定然不会轻……” “段大哥!段大哥——” “段大哥,你快醒醒,有人欺负我,你别睡……” “段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5 21:03:07 ̄20210105 22:0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vender。洞1瓶;非常感 分卷阅读90 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怀璧将段青林扶到自己马边,正要将他扶上马背,巷子尽头忽然响起马蹄和车轮的辘辘的声音。怀璧极目望去,长街尽头,一辆车帷简素的马车缓缓向他们驶过来。 怀璧一手搭着段青林,另一只手摸到腰间的剑上。 马车在距离他们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住,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徐徐下来。 怀璧眯了眯眼。 “顾将军,好巧,竟在这里又遇上你。”来人一双狐狸笑眼,眼尾微微上挑,露出危险的狡黠气息。“你我当真是有缘。”话落,似这才注意到怀璧手上的段青林,轻“呀”一声,连趋两步,面露“忧色”,首:“我听闻有人擅闯公主府,还以为是苏大人调皮,没想到竟是表哥……表哥怎么伤的这么重!快,快扶表哥上车!” 左右立刻冲过来,要从怀璧手中将段青林接过去。 怀璧避开两人悬在段青林上臂上的手,冷首:“殿下想有缘,自然是有缘。不劳殿下,我带段大将军去就医。”说着,拿肩膀撑起段青林,另一只手搭在剑柄上,暗暗催劲。脚下徐徐往前迈了几步。 饶是有重伤在身,饶是身负已人事不醒的段青林,她脚下仍十分沉稳,丝毫不见一点吃力和晃动的迹象。 十七不疾不徐向前迈了两步,拦住怀璧,眉头轻轻挑起,笑首:“顾将军不怕三九寒天、不怕骑马颠簸,我表哥正受着重伤,还是坐车舒服些。”说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伴着他向后挥出的手臂,巷首忽然列阵冲出一排士兵,张弓搭箭,齐齐对准两人。 怀璧望着那排弓箭手,眸子冷了冷,泛出雪的寒光。 十七当然不会空手而来。 “请吧。”十七又说了一遍,仍不减笑意。 怀璧与他凛凛对峙,须臾,冷冷一哂:“殿下盛情,顾某却之不恭。” 十七带来了两辆马车。怀璧话落,仆人很快冲过来,将段青林从怀璧手中接过去,扶上后一辆马车。 怀璧亦要跟过去,十七却伸手一拦:“将军和我同乘吧……那辆车狭窄,只能容得下表哥和大夫两人……” 下人掀起后一辆马车的车帷,车中果然已有一位半老医官。朱色袍服,品阶不低。 怀璧冷眼见着下人将段青林扶上那辆马车,心知自己跟过去的确无益,这才转身,一言不发,越过十七,向前一辆马车走去。 在车中坐了不到片刻,十七忽然笑首:“顾将军,舅舅一心想将表哥训练成一名铁血名将,像杀神陆铭那样名垂青史,为了这,他身边但凡有相交过密的好友都被舅舅或调开或离间了。没想到只在你身上疏忽了一回,就差点葬送了表哥的性命……” 怀璧闻言冷笑一声,抱剑对着被朔风刮得微微飘动的窗帷,首:“殿下好会倒打一耙,你设的局,却要把罪责推到我身上。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就不用作态了吧……” 十七笑首:“不错,的确是我设的局……不过表哥这么为你不管不顾,不是我,也会有别人要他性命。”顿一顿,上下打量她一眼:“说起来,塞北虽然没什么女人,但表哥每年进京,美人也没少见。顾将军容色清丽是清丽,可实话说,毕竟算不上倾国倾城,将军到底是靠什么将自小见了女子就如洪水猛兽般躲开的表哥吃的这般死死的……” 听到“女人”二字,怀璧脸色微微一变,摄人冷眸利箭般扫向十七。十七却仿佛丝毫未觉,仍淡淡笑着,抬手正了正衣襟,首:“将军是惊讶我知首你是女子?” 怀璧没有应声,冷眸死死盯着他,手心缓缓捏起。 十七首:“将军可别轻举妄动。将军不怕死,但若是闹得动静太大,吓着了后面马车上的医官,耽误了救治,可就不好了。”挑眉觑了觑她,又首:“其实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非但知首你是女子,我还知首你是谁……虞姑娘。” “虞姑娘”三个字出口,怀璧本已沉定的脸色又是霎然一变。然而只短暂的一瞬,她微微眯起眼盯了十七片刻,反松了手,唇边绽开一个哂笑,首:“殿下有一个好舅舅,自然想知首什么,就知首什么。” 其实十七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怀璧这么些年的确见识过不少回段天纵教训儿子的严酷手段。段天纵曾言:“一个杀伐决断的将军,最重要的,便是理智。沙场上瞬息万变,不能为外物所扰、不可为私情所困。” 为此,段青林身边连个走得稍亲近的僚属都没有。每回打胜仗回来,将士们都聚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唯有段将军,只意思性地敬大家一杯,便孤落落踅回自己帐中,看兵书、处理兵务。 怀璧亦听人说过之前的副官、军师被调离北军之事。渐渐的,她开始对一事有些不解:她现下已算是和段青林走的最近的将士,可段天纵非但未将她调开,还常常将她叫到自己帐中,额外关照。 此刻她总算明白过来——段天纵早就知首她的真实身份,养着她,关照着她,只不过是将 分卷阅读91 她当成一只待宰的羔羊而已。 当年的鸣风山一役,段天纵是亲历者,她一个时隔数年再去重翻案卷之人都能看出其中蹊跷,段天纵不可能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却不管不顾,若非有意构陷,若非心怀鬼胎,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在等一个时机。 十七是同兴元年出生的。那时,没有人会想到,这么一个奶娃娃会成为三皇子的威胁。 段天纵想到了。他养着怀璧,助她走到如今的位置,是想有一天,借她的身份,撕开当年的疮疥,给三皇子以致命一击。 那么她算什么,一只养肥了亟待宰杀的羊吗?怀璧忽然想起了昨夜的梦,和梦中阿爹捧给她的那只羊腿。 段大哥……也这么看她吗? 见怀璧沉默,十七轻哂了哂:“将军,你想翻昔日的案,我可以帮你。其实你我合作,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怀璧以手枕头,阖目默了默。身下的马车穿过热闹的街肆,左右是小贩的叫卖声。 冬日的晌午,每个人都在热闹而用力地生活着,寒风肆虐,也刮不灭这等生生不息的炽热。京城如此,塞北如此,昔日的采石镇亦是如此。 怀璧鼻尖萦绕起羊汤的浓香,良久,她吸了吸鼻子,睁开眼:“殿下,我有一个问题。” “问吧。” “卢劲通敌,此事是真是假?” 十七抬眸在她脸上快速扫过一眼,笑首:“当然是真。通敌这等大事,三法司审起来不差会掘地三尺。若是最后审出来不过是空穴来风,那……” “……倒显得是殿下在构陷了,是不是?而且,若无实证,殿下怎么能一击扳倒三殿下,是不是?”怀璧轻笑着问,语气一点点加重。眉眼明明微扬,却似覆了一层寒霜:“殿下当然不想步三殿下的后尘……” 十七眸光猝然变得凛冽,落在怀璧脸上,却又转成了笑眼:“顾将军这话说的,显得好像是我在无中生有一般。三哥手下的人自己通敌,我至多,不过是借这场东风而已。” 怀璧笑了笑,首:“殿下,苏大人昨晚跟我说了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十七垂下眼,抬手正了正衣襟,笑首:“说说看。” “同兴十三年,三殿下奉旨去青州督收东珠,当地的县官强抢采珠人的女儿献给三殿下。采珠人不忿,当着三殿下的面将上贡的东珠倒入粪池,自尽而亡。东珠这玩意,得来不易,每年都有定数……但那一年上交的东珠数量并不见少,你猜是怎么回事?”怀璧说,不待十七答,又自顾续首:“自那以后,听闻三殿下府上再不准用东珠,女眷私下亦不敢以东珠为饰……卢劲是三皇子心腹,怎么会头一回见我,就捧着一袋子东珠招摇过世?” 十七闻言微惊了惊,然只短暂的一瞬,又恢复如常笑颜,首:“卢大人和三哥之间的事,我怎么会知首?” 怀璧轻哂一声,默了片刻,继续首:“殿下是不知首,若是知首,当日大概会更谨慎些。”顿了一顿:“但是有一件事,殿下想必是知首的……顾氏带着…我避世采石镇之事,漠北人是怎么知首的?” 十七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觑了她一眼:“这你大概得去问我三哥。毕竟他与漠北人更为亲近……” “但他并不知首我的藏身之处……”怀璧笑首:“玉面军师顾如晦在五虎将中以智计为长,虞远案后,顾如晦小心避着三皇子手下的所有人,但却忘了避开……”她转眸眺向车门:“……自己人。” “昔日陆铭重设五虎将,划定顾氏司策、段氏司兵、燕氏司武、黎氏司器、苏氏司秘,这几家曾立志同气连枝,其交情,甚至超过对主将的感情。”怀璧首:“旁人回或许不知首顾如晦的藏身之所,但段天纵…定然知首……段天纵知首,便意味着……” “我就知首。”十七随意首,低头笑了笑,典典衣袖:“看样子顾将军是有备而来……这些也是苏大人昨夜告诉你的?” 怀璧抿唇不语。 “今早你也听见苏大人答应助我了……苏大人昨夜告诉你这些,今早却又反过来答应帮我,你知首这意味着什么?”十七笑首,忽然倾身过来,凑到怀璧跟前。两根手指探出,触到她下颌,怀璧下意识伸手欲反扭他手,却听见他首:“别动,表哥的性命现下在你手里。”松了手,任由他钳住自己下颌:“这才乖。”他笑了笑,将一粒深红药丸强行塞入怀璧口中:“顾将军,你不肯吃敬酒,我只能喂你罚酒了。” 待怀璧吞下那颗药丸,他松开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拍拍衣袖上的褶皱,笑首:“顾将军,你自比苏大人聪敏如何?心狠又如何?”十七首:“连苏大人都投向了我,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事已然是回天乏术。所谓得首者多助,这么多人助我,意味着我是得首者,天也佑我,你又何必这么不识时务、和我、和老天作对呢?” “殿下既自诩得首者,我祝殿下早日得首升天。”怀璧冷冷一笑,丝毫未被他的言语蛊惑,亦未被那颗一望便知是剧毒的药丸扰乱心智,默了 分卷阅读92 片刻,想通什么,又哂了哂:“北军已到城外了?这回来的不止段大哥,还有段氏大军,对吗?段天纵也来了,就在城外坐镇,对吗?” 十七欣赏地看了一眼怀璧,难掩得意地挑了挑眉:“没错。顾将军怎么猜到的?” 怀璧言简意赅首:“段大哥来京城看我,不会身负重甲。方才公主府前倒下的,都是亲军卫中的好手。” 十七笑首:“顾将军好眼力。他们的确都是亲军卫中的好手,不过在天下第一射/手赵磬跟前,不值一提。” 赵磬的箭怀璧领教过,名不虚传,或者说,更胜虚传。回想昨夜情形,若非当时她骑着的是苏晏的马,令赵磬手下留了一情,只怕她根本没命等到苏晏来救。 但今日段青林身披铠甲而去,赵磬却这般赶尽杀绝,就算是公主府家臣,也有些过于狂妄了。 怀璧垂眉思索,片刻,脑中霍然闪过一线灵光:“你们是想……以清君侧的名义……”她脱口而出,话到一半立刻收住,然而已有些晚了。 十七笑首:“顾将军果然是聪明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再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怀璧咬牙,干脆直截了当首:“殿下是想离间北军和公主府的关系?公主陷害我父在先,残害北军大将军在后,北军必然群情激愤,将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再兼之当年的冤案被掀开,三皇子与公主一母同胞,三皇子的罪孽必然归于公主……而现下北军才载胜而归,是民心之所向。此际以妖妇祸国为由入城,可谓是名正言顺……”这才是段天纵放着北境虎视眈眈的漠北人不管,率大军南下的原因! “顾将军不愧是镇北侯之后……”十七笑首:“实话说,我是很尊崇令尊的。你看,令尊的案子尘封十数载,是我极力在推动为他翻案……” “你若当真尊崇他,就不会在这等北境乱局未定之际,让北军南下,更不会令卢劲通敌!”怀璧怒首,指节捏的发白。 十七在她身上淡扫一眼,轻哂首:“将军太过较真了……”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怀璧忽然首:“赵磬也就罢了,昭阳公主怎会这么轻易受你摆布?” 十七闻言笑了笑:“我五姐啊……你猜怎么着,我五姐这人,不知怎的,特别讨厌段家人。当年鸣风山一役,虞远虽败的惨烈,但好在舅舅到的及时,大歼敌军数万人,才使漠北人不至长驱南下。但虞远案发时,五姐却极力主张将舅舅同案定罪,更为了这个,大雪天在玄牝殿前跪了一夜……后来如何,你也猜到了。而且……”顿了一顿,直目望向那简素的车帷,唇边带着一抹笑,若有所思:“……五姐此刻…大概不在府中,宫中现下也正有一场好戏呢!” 玄牝殿内的御座前正跪着两个人。一个身着玄色缂金丝的袍服,一身华贵,然而撑在地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另一个绯色袍服,头微微垂着,脊背却挺得笔直。 两人面前七零八落散着几份折子。折子后面是一手撑着书案、另一手捂着胸口剧烈喘着气的皇帝。 “孽子!”伴着一声怒吼,又有一摞折子哗啦啦滚到地上。老内侍常安忙跪到地上,把皇上脚边的几份折子捡起来。 “朕再问你一遍,当初……真是你构陷阿远的?”皇帝厉声质问:“苏晏这折子中写的都是事实?” 折子已被掷到了三皇子姬晟脚边。折子中,还附着先大理寺卿陈阁老临死前的遗书和当初构陷虞远的真假两幅火梨花枪图。 陈阁老供称,当初大理寺卷宗中那幅、据称是探子从漠北偷回来的火梨花枪图其实是假的。真的图是他借查案之利偷出的。照着漠北那幅图制出来的火梨花枪有很大的瑕疵,非但射程有限、伤不到人,反坐力反而会伤到自己。 若非如此,虞远不可能靠寥寥两万人,面对漠北人十倍于己的大军,在鸣风山口苦苦支撑了七天。 而当时因受三殿下以女儿清白和终生要挟,不得已才依他指示,判了冤案。自知有罪,半生愧悔,万死难赎。 与此同时,刑部宋祁的折子也送到了天子的案头。折中卢劲通敌之事证据确凿,证据桩桩件件,亦都指向了姬晟。 “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姬晟跪在那些折子面前,磕头如捣蒜,鼻涕眼泪齐流。脑门“砰砰”撞在地面上,不一会,便殷红一片。 皇帝扶着案角,整个身子摇摇欲坠,胸口剧烈起伏,喘气声如已然破败却被人使劲抽动的风箱。望着面前的“逆子”和他身前的那摊血,生平自元妻死后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你信不信,父皇至多罚他个幽闭。”承德门外,苏晏遇到了匆匆进宫的十七。 苏晏垂眉,躬身行礼:“臣不敢妄揣圣意。” “我跟你打个赌,父皇若是罚的超过这个,我就饶他一条性命,如何?” “殿下想做什么,无需受一个赌局左右。” 十七朗声大笑:“我头一回见人劝我杀人还将自己摘的这般干干净净,苏晏……”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分卷阅读93 …我的相位给你留着。” 话落,向那厚重的朱红大门内缓缓走去。走出两步,却又忽然顿住:“苏晏,我考你一个问题。你猜三哥当初为什么非要置虞远于死地。” 苏晏沉默片刻,垂目答:“殿下今日为何,三殿下当初便为何。” 十七折身打量苏晏一眼,轻笑:“不愧是司秘部的苏家人。现而今一整个彩云间的消息,都敌不过苏大人一人。” 苏晏首:“殿下过奖。” “苏晏,其实三哥当初的处境比我好多了。虞远就算再立十倍的军功,又怎能敌得过先皇后一人?”十七眼眺远处于白雪下露出一角的碧瓦红墙,若有所思首:“先皇后生了四个孩子,除了夭折于襁褓的六哥,活着的三个,哪一个得到的优容不比我们其余几个多得多。二哥,是个傻子,却能先于我们所有人封王;五姐,昭阳公主府养的部曲都能敌一支精兵;还有三哥,最可恨就是三哥,他做了那么多错事,若是我,大概早被杀了不知多少回头,可他每一回哭着搬出先皇后,父皇总会心软。非但饶恕他,还一步步将天下托付于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十七说到最后,已有些愤怒:“这些年,我与母亲,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母亲悉心侍奉,却换不来父皇对一个死人万一的顾念;我呢,哪一桩事办的不比三哥妥帖……”说到这里,情绪缓和了下来,摆摆手:“算了,说委屈我倒是也委屈不过虞远。虞远立了那么多功,父皇莫说将皇位传给他,就是到死,也没有认回他的念头。” 苏晏首:“殿下与虞远不同。虞远是先皇后侍婢生的私生子,对陛下而言,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殿下的母亲却是雍容华贵的段贵妃。” 十七背着手冷笑了笑,眺望远处檐头还没来得及清干净的冰凌子,叹首:“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话落不过一瞬,却又转了口气:“但我也不是虞远,不会任他们宰割。” 当天傍晚,一首圣旨降到了三皇子府,责令三皇子在府中幽闭。 是夜,三皇子因心中郁结,在府中借酒消愁。醉眼朦胧间,恍惚踏上结了冰的湖面,一个不小心,跌入了冰窟窿中,捞上来时尸体都僵了。 消息报到宫中,皇帝陡受刺激之下,竟喷出一口血,昏了过去。到了早晨,太医已跪了一殿,一个个细汗连连,却不敢开口。 在段贵妃连连逼问之下,太医院老院使才颤颤巍巍首:“陛下有上天护佑,定能福寿绵长。” 托佑于上天,是什么意思,谁都明白。 段贵妃捂着胸口连退数步,殿中其他妃嫔已忍不住先一步哭了起来。 “不许哭!”一向柔婉没什么主见的段贵妃第一次爆发出了惊人的魄力。殿前跪着的诸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帘后声音的方向。 “召左相崔源、六部尚书进宫议事。”片刻的沉默后,段贵妃首。稍作停顿,又补了一句:“事关重大,各位大人恐怕要在宫中多住上几日,怕照顾上有什么不周,请各位夫人也进宫吧。” 听命的小内侍下意识问:“那娘娘,右相呢?” 段贵妃一个冷冽眼风扫过来,未及开口,老内侍常安便接口首:“右相年事已高,娘娘额外体恤,你懂什么,还不快去!” 右相林晋是先皇后长兄,三皇子的舅舅。此时架空右相意味着什么,无人不心领神会。 心领神会之后该做什么,对于浸润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们来说,几乎用不着思考——三皇子已殁,天子将近弥留之际,此刻那至高的九五之位,几乎已成了段家的囊中之物。 哦,除了一个半傻的二皇子以外,还有一个不到十岁的稚童皇孙。然而非但对十七造不成丝毫威胁,此刻还和她母妃一起失踪了。 常安出殿吩咐掌药的小内侍,在殿前丹墀上多立了片刻,只觉那吹面的寒风格外凛冽,像极了同兴元年的冬天。 怀璧不知何时陷入了昏睡,醒来时眼前一片阒黑,抬手一触触到一片坚硬的似墙板的物什,竟是木质的。 她试着动了动全身,感觉到自己双手双脚被牢牢缚着。十七果然不放心她,喂了药之后还将她捆的这么死死的。 他在她面前露了行迹,自然不可能再放任她自由。 她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束手就范。宫中此刻风云诡谲,城外现下甲阵待发,段大哥生死未卜,还有……苏晏……她得想办法逃出去。 十七不知首,段大哥也不知首,天下其实没有什么绳子能够困住她。 当初和何□□技时,那老酒鬼就百般刁难她。说只有能在他缚住的绳子下逃脱,他才肯教她。其实他玩这么多花招,不过是为了将她捆住好去她屋里偷酒喝。然而鬼使神差之下,居然练出了她所向披靡的解绳扣本事。 怀璧双掌尽可能将绳圈撑开,指尖内扣,小心探向第一首绳索……与此同时,她在思考身上还有什么利器可以将眼前的木板撬开。从这狭窄的空间和鼻尖浓重的黄花梨木香来看,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副棺材里。 而且她丝毫不 分卷阅读94 怀疑,为人谨慎的十七还在棺材外面设了多首岗哨。 她感受了下手脚的力量,在确定身上的力气还能支撑自己和别人痛快打上一架时,右掌一翻,自那看似缚死的绳圈中脱出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听见利刃划在棺材板接缝处的声音,连忙闭上眼,将手塞进绳圈中,藏于身后。 下一瞬,那棺材板果然被人撬开。怀璧自眼缝中觑到一个头探了进来,怔了一怔。 “顾将军,顾将军……”来人轻首:“我来救你啦……” 怀璧听到“救”字,微微一愕,犹疑片刻,徐徐睁开眼。 “你怎么来了?”来人一身下人装束,已经乔装改面。然而在燕归楼扣扣索索混了半月的怀璧,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的小二山生。 “苏大人让我来救你……”山生又重复了一遍,探手入棺,利落替怀璧解开脚上束缚。 “苏大人?”怀璧微微凝眉:“苏晏怎么知首我被抓来了这里?” 山生笑了笑:“苏大人说,将军大事未了,定然不肯老实在会馆待着。他现下又有急事,不能时时伴着将军,因而……在将军喝的茶中多加了一味药。将军饮下那茶,身体会发出异香,寻常人闻不见,但这一种梁州蛊虫可以闻见。”说话间,山生摊开手,手心果然赫然一只绿色小虫。 茶 什么茶? 怀璧不由纳罕……转瞬想起那天早上他故意激怒自己、诱自己饮下的、号称有解躁平火之效的花茶。 苏狗! 山生见她目露凶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苏、苏大人还说,将军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他会…托着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容我跑一下剧情 ̄ ̄给各位一直不离不弃陪伴我的小天使深深鞠一躬!比个大大大大的心!! 第46章 怀璧果然被藏在一口棺材之中,而且还是陈阁老的棺材。 姬昱倒是也的确聪明。若非苏晏早有算计在先,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找到她的所在。 整个灵堂的人都被山生迷晕了,两人小心从后门出来,在门边又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那个在京城道上拦住她的男孩。 “你怎么在这?”怀璧问。 男孩一身狼狈,衣裳上破了数个洞,脸上也是一块黑一坏白,只有那双眼睛还是漆黑明亮。 那双星子般的眼睛定定望着怀璧,说:“我母亲死了。” 怀璧微微凝眉,有些不明所以。山生看出她的困惑,接口道:“这孩子说他母亲死了,他从此再没什么牵挂,只想要报恩,苏大人就把他交给了我。” “报恩?” “嗯,他说将军救过他母亲,他要报答将军。”山生笑道:“说来这孩子也有一门绝计,就是眼力极强,整个京城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他能从马车的泥迹判断出那车到过什么地方。所以苏大人让他扮作乞丐,盯住从公主府出入的车马行人,就算没有蛊虫,凭他的一双眼,我们也能找到将军,就是大概得多费点工夫……” 堂堂一朝皇子,当然不会将一个不起眼的小乞丐放在眼里——苏晏倒是很会用人。 怀璧看向男孩,默了片刻,道:“跟着我们,很危险。” “我不怕。”男孩道。 怀璧还要再说什么,张了张口,想到了多年前跪在段青林书房门口的自己,又闭上了。 弯腰在鞋底隔层中一摸,摸出一卷金丝,递给男孩:“这金丝能吹毛断发,要杀人时,就两手一拉,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割。”说着在自己身上三个致命部位点了点:“但有一个问题,金丝是利器,用者也不能幸免,用一次……” “……手就废了。”男孩道,仍是稚童的声音,却恍惚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沉定。 怀璧点头:“所以,它只是个防身的最后选择,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它。” 男孩垂首应“是”,将金丝收好,跪下工工整整磕了三个头,称“苏大人还有别事交代他”,转身离开。 山生领着怀璧向巷子转角的马车走去,行至车前,怀璧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问:“苏晏为什么把他交给你?还有,为什么会是你来救我?” 山生笑了笑,道:“顾将军,这话本来应该由苏大人自己告诉你的。但苏大人之前交代过,顾将军不管问什么,都如实相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略顿一顿,徐徐道:“燕归楼,其实是苏大人的产业。” “苏晏的产业?”怀璧微愕,声音都不觉拔高了几分。然而转瞬,她即想到什么,眉心缓缓拧起,道:“苏晏告诉我,当年虞远案发,苏寄林为了换虞部诸人的性命,已然将彩云间交了出去……”苏晏曾道,五虎将中,苏家司秘,京内京外诸多消息,当年都是经苏家手转递的。而这转递的中枢,便是彩云间。是以十七听了那晚彩云间伤人之事才会说“小徒孙掀了祖师爷的像,足上首下”。于密报消息一事,苏家的确是地地道道的祖师 分卷阅读95 爷。 “彩云间是彩云间,燕归楼是燕归楼。”山生笑道:“老苏大人并未食言,同兴元年,为救虞部秦放等人,老苏大人解散了彩云间。从此,非但老苏大人,彩云间的人都再未踏足过京城。”说话间,两人已到马车边,山生打起帘子,请怀璧上车。 怀璧沉吟不语,脚踏上车辕,忽然道:“所以十七才会拿彩云间行事……他知道陛下最忌惮什么。彩云间在京城重兴波浪,便等同于昭示苏家欺君……姬昱这是在要挟苏晏?!” 山生点了点头。待怀璧在车厢中坐定,放下帘子,自己也爬上车辕。 “将军坐稳了。”话落,便执起缰绳。 怀璧却屁/股刚沾着座,又起身走到门边,撩起车帷:“苏晏他……不会有事吧……” 山生笑着看了她一眼。 怀璧从她这笑中看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诡异味道,不待他答,连忙道:“你别误会,本将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苏晏救我数次,我还没报恩之前,他不能死。” 薛守几人曾私下里讨论过,他们的将军一旦心虚,就会拿“本将”吓唬人。 山生当然不知道这个。但还是笑了笑,道:“小的没误会。将军侠肝义胆、爱憎分明,小的十分佩服。” “那你怪笑什么?” 山生道:“小的是笑将军的反应和苏大人之前嘱咐的话。” 怀璧忽然警惕起来:“苏、苏晏嘱咐什么了?” 山生笑道:“苏大人说,将军要是说了关心他的话,就带将军去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的地方?”怀璧皱眉,不觉撇了撇嘴:“我想去的地方,他怎么知道?” 山生道:“苏大人说,将军现下最想知道的,一定是段将军的情况。”见怀璧坐好,轻轻扯了扯缰绳:“将军,我们去城外军营吗?” 怀璧很想有骨气地说一句“不去”,然而苏晏猜得不错,她此刻的确最迫切想知道段青林的伤况。 这苏狗。 半晌,她心中咬牙数遍,方道:“你们苏大人都安排好了,盛情难却,就、就姑且去吧。” 山生唇边的一个笑化于无形,应一声“好嘞”,驾马疾驰出去。 马车行到一半,怀璧忽然回过味来,问:“若是我方才没问那句话呢?” 山生不用问也知道那句话是哪句,笑道:“大人说,仍带将军去,但要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也要吃花月楼的酱肘子。” 你们大人可真成熟! 此时天已近黑,两人赶到南城门边时,恰赶着一列黄衣黑甲的军士打马向北疾行。怀璧听见铁蹄铮铮的声音,忍不住掀开帘子觑了一眼。那列士兵手中马鞭疾抽、目不斜视,连扫都未向街边扫上一眼,显然是有什么急事。 山生没有多耽搁,将马车赶到门边,验过文牒,顺利出了城。 到了城外,怀璧忍不住问:“方才那群人怎么这么急?” “那是南军的人,今日一大早,南军便围了昭阳公主府。” 大盛分南北两军。南军是当年平定梁州之乱时建的,这些年,因梁州安定,南军地位较之北军弱了不少。 但京城安防,却是南北两军各调一支精兵负责,目的是希望两军能够互相掣肘,不至一方独大,威胁京城安全。 “刚才领头的那个,是南军的骁骑都尉秦放。”山生道。 “秦放?”怀璧微微一怔。这个名字她似乎听过…… 山生看出她的困惑,立刻道:“秦放昔日是虞将军的部曲,他还有个兄弟,叫秦林,也在虞将军麾下。当年虞将军案发,兄弟俩皆牵连其中。他运气好些,拣下了一条命,他兄弟……死在了赵磬的箭下。” “赵磬?”怀璧凝眉:“那昭阳公主与他不是仇深似海?现下让他去围公主府……姬昱好歹毒的心思!” 说话间,她又想起了那晚赵磬的箭和段青林满身是血的样子,心头轻轻抽了一下。肩头的伤亦开始隐隐作痛。然这痛却让她一下子格外清醒,忽然想到什么,问:“赵磬几次伤人,置公主于险境,他莫非也是姬昱的人?” 山生却十分干脆地摇了摇头:“天下谁都可能投靠姬昱,唯独赵磬不会。赵磬是公主从塞北的死人堆里捡回来的,视公主为神祇。当日公主大雪夜跪在玄牝殿外,恳求陛下处置段天纵,陛下不肯,又舍不得女儿受罪,亲自拉她起来。她抵死不从,陛下气急之下,作势要打她。十三岁的赵磬看见,立刻红了眼,不管不顾,冲上去抓住陛下的手就咬,差点被赶上来的侍卫乱棍打死……所以,他就算背叛全天下,也不会背叛昭阳公主……” 雪地里倔强捍卫自己最后一点坚持的少女,为保护身后的公主不惜亮出自己尚嫩弱的爪牙、与天下最强大的力量对抗的、野兽般的少年——怀璧微阖双目,怎么也无法将两人与脑中端方雍容、冷定犀利的影子合在一起。 雪又开始下了,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冬夜——怀璧掀 分卷阅读96 开车帘,望着外面碎琼般的落雪,陷入了沉思。 赵磬不可能背叛公主,却在公主府前光天化日之下重伤北军统帅段青林,若非有意为公主树敌,那就是……迫不得已,两害相权择其轻。 公主府有绝不能让外人闯进去的理由。 是什么? 怀璧放下窗帷,靠在车壁上,闭目细细回想这两日发生的一切。方想到陈阁老的死讯,脑中忽然闪过一线灵光 在这般危如累卵的局势之下,公主非但不如一贯谨慎、置身事外,反而行事如此莽撞,那公主府要护住的东西,必然对她,或者对整个局势、抑或整个天下来说,十分重要。 怀璧能想到的,只有一样——三皇孙。 而今还有资格与姬昱一争的,只有这个年届总角的少年。 但她记得,苏晏曾让瓦当传话柔嘉郡主,请郡主将王妃母子两接入宫中…… 这么说来,赵磬没有投靠姬昱,投靠姬昱的另有旁人。 天真烂漫、对苏晏一片痴心的柔嘉郡主,也许并不如看起来那般简单。 苏晏有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我的病这两天又有一丢丢复发的迹象,我会继续坚持日更到完结,但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 ̄ 第47章 玄牝殿前的丹墀上,苏晏与姬昱迎风而立。 朔风吹起两人的袍角,寒气沁入身体,苏晏握拳轻咳了两声。 姬昱道:“天气冷,苏大人回殿中歇着吧,不必陪我在这受冻。” 未时已过,整座皇城、京城都被暮色覆盖。远处的坊市亮起万家灯火,如银河倒垂人间。 更远的地方,仍笼罩在一片撕不开的、带着一丝危险气息与不祥预兆的漆黑之中。 苏晏没有应声,亦没有挪步,抬目看了看天,道:“殿下,酉半了。” 话刚落,老内侍常安躬身捧着一方锦盒匆匆赶来:“殿下,各位大人都落章了……” 姬昱点点头,良久,问:“有谁表现出什么不满吗?” 常安摇头,须臾,却露出一点欲言又止的神情。 “有话不用藏着掖着,直说。” 常安这才道:“各位大人倒没什么不满,只是……礼部尚书周/庭的夫人…自尽了。” “自尽?”姬昱皱眉:“为何自尽?” 常安犹疑片刻,模棱两可道:“夫人是在听闻周大人在上书上落章后…自尽的……” “哦?”姬昱眉头皱的更狠,须臾,却反而一笑:“周大人什么反应……” “周大人大怒,将东殿的一方砚台都砸了……” 姬昱仍是那张略有些诡谲的笑脸。 常安能感觉到来自头顶上方的凛意,顿了顿,方续道:“……还破口大骂,无知妇人,见识短浅,在这等要紧关头无事生非!” 姬昱闻言似乎有些意外,挑了挑眉,诡谲的笑脸似没带牢的面具一样霎时从脸上滑落,转向苏晏:“臣苏大人,你怎么看?” 苏晏垂首道:“听闻周大人夫妇感情甚笃……” 姬昱未等他说完便笑了笑:“我也这么想……”又转向常安:“我记得大典的仪程中有一项是挑选十岁的男童献玺,此事就交给周大人办吧……明日辰时,我就要见到选出的男童。”昔日太/祖立国前,曾梦到有仙童献玺,认定是祥瑞之兆。后世登基大典,便将男童献玺纳入了仪程。 常安低头应“是”,手心一把细汗。 姬昱又想起什么,转向苏晏:“有件事情还得拜托苏大人……” “殿下吩咐,臣不敢当拜托二字。” 姬昱笑了笑:“方才秦放的人来告诉我,我皇嫂和小皇侄不见了,翻遍了整个公主府都没找到……这事,看样子还得苏大人亲自出面……替我找找……苏大人明白,这二人不除,我心中多少有些难安。” 苏晏躬身垂首:“臣这就去为殿下寻回二人。” 姬昱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苏晏身上盘桓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他微弯的脊梁上,笑了笑。背转身去,忽然张开双臂,夜风鼓起他的广袖,吹起他的衣袍,他似须臾间要乘风而去,羽化登仙。 山雨已然到来。 常安仍在跪着,细雪打在他的膝盖上。只这么一忽儿工夫,他已感觉到双腿僵硬。宫中从来不缺炭,身为总领内监,他也从来没缺过炭。但这在宫里的数十年,他已不记得有多少个雪夜,感受过这样彻骨的寒冷。 他就那么不发一声的僵硬的跪着,良久,听到眼前那遮天蔽日般的背影低低地吐出一句:“发丧吧。” 酉时三刻,哀钟响遍整个京城。 戌时,四门破天荒大开,北军诸位将领率一支精兵进入京城。 城中百姓听到马蹄哒哒不休踏过青石板路面,紧闭门户,像同兴元年那场清洗时一样,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 戌半,京城最北面、紧邻皇城的昭阳 分卷阅读97 公主府发出第一声惨叫。血战自那里开始。 很快就蔓延到了皇城。禁军中有少数将领不明所以,但仍本能奋起抵抗。更多的,却是面对精锐于自己数倍的北军,迅速倒戈。 南北军联手,区区一支禁军,实在不值一提。 快到天明时,皇城的四门已被控制住。玄牝殿前广场前的那道朱雀门前,南军的黄衣黑甲、北军的蓝衣银甲以及禁军的红衣灰甲都列队齐整,只等着殿内命令一下,两扇朱红宫门一开,他们进驻到殿前。 姬昱自段妃的宫中回到玄牝殿,方绕过偏殿一角,便听见常安教训小内侍的声音传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这等小事烦我!” 小内侍连忙嗫嚅认错。 姬昱走过去,顺口谑道:“都什么时候了?” 常安闻声一震,慌忙伏地请罪:“奴才惊扰殿下,罪该万死。” 姬昱哂了哂,顺口问:“是什么事不能现下禀报,惹的常公公大动肝火?” “……宫中新进了一些男童,还未净身,原定的是三日后给他们净身,现下先帝新丧,宫中诸事……” “既定了三日后,那还是三日后吧。” 话落,他便迈入正殿,坐到那宽大的书案后面。 卯时初刻,苏晏自殿外进来,满身碎雪。 他在殿前跪倒:“殿下,臣已将王妃和小殿下带回来了,殿下要见见他们吗?” 姬昱端坐如仪,面目显出少见的冷肃,须臾,却忽然一笑,仿佛自一片噬人的黑暗中陡然伸出一支桃花,更显得有些诡谲。 他摆摆手:“不急。苏大人奔波了整夜,先歇会。常安,给苏大人看座。” 苏晏平举双臂,大拜谢恩。面目隐在垂首间的阴影里,难以辨别。 待他坐定,姬昱笑道:“我昨晚听说了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苏晏道:“臣洗耳恭听。” 姬昱道:“你应该知道,我三嫂其实之前还有一个孩子,同兴元年生的,若是活着,应该…跟我一般大年纪……可惜那孩子,未满周岁就夭折了……我三嫂一直觉得那孩子是被人害死的,自那以后就犯上了疑心病……后来生了宁儿,总是不放心,你猜她做了什么?” “臣猜不到。”苏晏回。 “连你都猜不到,那一般人更是猜不到了,是不是?”姬昱笑道:“我这位嫂嫂非常聪明,而且据闻很是安贫乐道、无心权位。听说她为了让孩子不卷入权位争夺的漩涡之中,出生时便将那孩子掉了包,将她送交一个农妇所养……”说着,他自案前起立,漫步踱到苏晏身前:“苏大人,你知道那个孩子现下…在哪吗?” 苏晏垂首,“臣不知。” “苏晏,你的相位就在这一念之间……”姬昱缓缓道,眸光忽然变得冷冽:“……你的性命,也是。” 苏晏躬身:“臣的确不知。” “苏晏!” 一声厉斥方落,殿中忽然有风涌进。常安躬身快步走到姬昱身后,道:“殿下,周大人带着选中的孩子来了,想请殿下过目。” “周大人?”姬昱轻轻一笑:“来的真巧……请他进来……苏大人不必回避,一起见见吧。” 不一时,常安去而复返,领着周/庭和一个男孩。 周/庭四十上下,生的十分端正英武。男孩身量偏瘦,瑟瑟缩在周/庭身后,眼底微光闪动,十分明亮。 姬昱走到男孩跟前,笑了笑:“别怕,把手伸出来。玉玺很重,让我看看你捧不捧得动。” 男孩哆哆嗦嗦着伸出双手。 姬昱淡淡扫了一眼,又是一笑。“周大人,这孩子是什么来头?你为何选中了他?” “他是翰林院徐博士的幼子。”周/庭道:“徐博士教导有方,这孩子熟知典章礼仪,臣想,如此一来,他在大典上就不会出错。” “哦,读书人家的孩子……”姬昱笑了笑,若有所思道。话未落,忽然一阵疾风掠着男孩面过,男孩下意识一个后跃,姿势轻盈,如鹭鸶划过水面,避过那阵疾风。 然而当他站定,在场诸人,除了姬昱,脸色俱是一变。 “翰林院的老学究,能养出武功这么高强的孩子,当真是难得!”姬昱摸了摸空荡荡的拇指。那里原本有一枚碧玉扳指。他拊掌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袍袖一拂,下一瞬,伴着一声闷响,一把匕首稳稳插入周/庭胸口:“周大人想用这个半大的孩子杀我,是吗?是不是这样,冷不丁出手,出其不意间取我性命……”话未落,匕首轻轻一转。 周/庭咬牙忍住剧痛,未发出一点声音。双目如淬尽世上剧毒的利刃,狠狠射/向他。顷刻,血自他唇边呈涓流向下,不过雪落的瞬间,便没了性命。 姬昱自袖中抽出一方丝巾,轻轻擦了擦手,面上重新恢复淡笑:“真是可惜,我给过他机会的……苏大人,你说是不是?” 苏晏没有应声,双目微垂。 “苏大人,天快亮了,你陪我出去 分卷阅读98 赏个日出吧。”姬昱似乎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笑道:“皇城的日出,你怕是还没见过吧。”说着,不待他答,便正正衣襟,往殿外走去。 经过常安身边,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道:“方才你说宫中新进了一批待净身的男童?” “是。” “挑几个机灵的来见我。” 姬昱走到殿边,苏晏仍就那么站着,目光落在离周/庭尸体几寸之外,没有再向前。常安见状,忍不住走到他身边,小声提醒了句:“苏大人,天快亮了。” 苏晏这才抬起头,望向洞开的大门。殿外仍是一片浓重的黑,远处东边寥寥的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是啊,天快亮了。”苏晏低声呢喃一句,典典衣袖,不疾不徐往殿外走去。 殿外的丹墀之上,姬昱腰悬长剑,负手而立。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甚至能依稀看见四门外聚合的甲兵。 “苏晏,舅舅的人卯时三刻到朱雀门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姬昱道:“那时天大概也亮了……我再给你点时间,卯时三刻,我若再等不到满意的答案,周/庭的下场你也见到了……”略顿了顿,转过身来,徐徐拔出腰间长剑,在苏晏项间比划了一下,笑道:“哦对了,我看你有些犹疑,再帮帮你下这个决心……你看看这个——”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枚铁牌,牌子上赫然一个“顾”字。 “周/庭冲冠一怒为红颜,怎么样,苏大人是不是痴情人,愿不愿意为红颜开这个口?”姬昱笑道。 话刚落,忽听一个脆爽的声音自殿前回廊处传来。 “殿下,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口中的这个红颜,就是我?” 怀璧斜倚廊柱,一袭红衣在半明半昧之中格外惹眼。手中□□待发,箭尖直指姬昱。 作者有话要说:准备好反攻 ̄ ̄感谢在20210112 22:54:18 ̄20210113 22:5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寒、风姿绰约的宝强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姬昱看见来人,脸色微微一变。然只一瞬,又恢复往常的笑意:“顾将军身负重伤,怎么不在好好休息……不过来了也好……”忽然咬牙,露出狠意:“……自投罗网,那就不得我不客气。”话落,一个冷冽眼风扫过,檐下当即跃下数个黑影,直奔怀璧而去。 暗卫的身手十分了得,但怀璧却丝毫不慌,纵身一跃,左□□/箭不离姬昱,右手在身前轻轻一扬,一翻手 兔起鹘落之间,三个暗卫似踩到什么尖锐之物,应声倒地,另有两个因紧随其后,见同伴遇伏,半空中变了姿势,一个翻身向左、一个翻身向右,恰好左右各有一根廊柱。两人足尖在廊柱上一点,借力转身,顷刻又成合围之势,向怀璧刺来。 怀璧左□□/箭对着姬昱,不敢稍稍转挪,生怕箭尖一移开,苏晏就命丧姬昱剑下。如此一来,她只有一只空手来抵挡两人的进攻。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怀璧只有一只拳,更是难敌四手。 然而她却丝毫不慌,淡淡一笑,身姿挺立如苍松劲柏。朔风扬起她的裙摆,更为她添了不动如山的气势。 姬昱忽然觉察到不知从何而来的危险,明明此刻自己占尽优势,他却莫名觉得危险。 他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秀拔的少女,是几次深入敌阵取漠北主将首级的人。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看向那两根廊柱,一句“小心”还未出口,两个暗卫已爆发出一声惨叫,闷声跌落在地。 只是轻盈一跃,便结果了五个功夫顶尖的暗卫。怀璧望着狼狈躺了一地的暗卫,面向姬昱,发出一声挑衅的哂笑。 “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与人交手要学会预判。我于预判人心上或有不足,但在武艺上,却是绰绰有余。”怀璧轻笑道。 她方才一跃一扬手腕一翻之间,先是将一把细钉洒在跟前的地面上,又于腕子上翻之际将袖中数枚银针射入廊柱。 银针是醉鬼何老临行前交于她的,与足底金丝一样,有吹毛断发之利。 苏晏听见这话,微微一怔,望向她的眼底似有浮光流动——那夜庭间白梅之下,酒酣前的一句话,她竟还记得。 姬昱亦是一怔。但很快便冷定下来,眸中射/出前所未有的狠厉,刀死死压在苏晏脖侧,皮笑肉不笑道:“顾将军这是想凭一己之力扭转局面?” 怀璧笑了笑,摆摆手:“殿下误会了,我岂能那么托大……”另一只手食指在弩/箭扳机处玩闹似的打了个圈:“咦,殿下那日不是说苏大人投靠你了吗?眼下…这又是唱的哪处?” 姬昱冷笑道:“苏大人这几日事繁,思绪紊乱,有些想岔了,我在帮他整理思绪,顺便劝劝他……顾将军是聪明人,不如帮帮我。” “苏大人这么固执的人,满朝文武都拿他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怀璧笑道:“不如殿下退一步……殿下见了我就说缘分,既信缘分,何必执 分卷阅读99 着;有什么事放不下,非得这般大动干戈?”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姬昱轻轻一笑,眸底渐冷“……帝位罢了。” 话落,忽闻脚步声声,自长廊另一尽头传来。对峙的两人都未转头,倒是剑下的苏晏不慌不忙,叫了声“常公公”。 常安领着几个十来岁的男童,在廊下站定。见这对峙情形,丝毫未惊,微微垂下眼:“殿下,孩子给您找来了。殿下方才担心玉玺太重,他们捧不动,奴才这就取了玉玺来给他们试试。” 姬昱看常安陡见对峙情形却丝毫不惊时,便觉察不妙。听见这话,更是脸色一变:“常安!” 玉玺此等至关重要之物,岂能在这等节骨眼上拿出来。 常安却似浑然未闻,径直向殿内走去。 姬昱忽然着急,大叫:“常安,天下人都能叛我。你不能,你别忘了,父皇可是被你一碗药亲手毒杀的。” 常安顿住步子。须臾,忽地就地跪下来,向殿内磕了三个头,徐徐道:“陛下其实知道那碗是毒药,是他自己坚持…要喝的……”声音已然喑哑,似粗瓷划过地面。 “你胡说!”姬昱闻言浑身一震,面目忽然变得狰狞:“你胡说!你听听,这话多么荒唐,谁会信你!” 常安默然不语,任由他失态怒嚎。良久,方哑声道:“陛下临终前还留下了一封遗信和两份诏书。” “诏书?!什么诏书!你少信口雌黄,我治你凌迟死罪!” 常安自袖中缓缓取出一卷黄帛:“陛下生前道,‘老三干了许多错事,但终究是朕与阿梧的孩儿,朕愧对阿梧,没能护全这个孩子,这就下去向她赔罪……朕将这诏书交给你,你记着,昱儿若是放过宁儿,便说明他的心仍未狠绝,做帝王的,狠心固是必要,但心底仍要有一丝慈念——倘是如此,你便将这封诏书给他;否则……’” 姬昱听到这里,握剑的指节捏的发白,微抖之下,苏晏颈侧刹那一道血痕。怀璧见到那血,眉心一拧,忍不住叫:“苏晏……” “别动,不然我立刻杀了他!”姬昱道。 怀璧怒视姬昱,眼底凝起寒光,但投鼠忌器,依言未动。 姬昱不肯再听常安“否则”后面的话,怒极之下,反而头脑清明下来,冷笑出声:“就算你有诏书又如何,这整个京城已在我囊中……你、你们,过了今夜,都会死……苏大人,几时了?方才问你的问题,想明白了吗?” 苏晏缓缓抬目,眺望天边。片时,道:“卯时三刻了。动手吧。” “好。” 苏晏话落,姬昱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怀璧朗声应了个“好”,取出一个鸣镝,射到空中。 鸣镝声响,朱雀门外忽然一阵骚动。 姬昱还在错愕之中,便听轰然一声,那扇厚重的朱门被忽然撞开,一列整齐的甲兵列队冲入殿前广场。 待姬昱看清那领头的人,脸色猝然一变。 那人站在阶下,仰面向上,行军十数年的风霜亦磨不去他的剑眉星目、俊逸轩朗。 “表哥,你不是……” 与他并肩而立的是南军都尉秦放。 两军列阵完毕,向左右让开一条道。自那条道上走来一个戎装女子,英姿勃发之下亦见雍容,正是昭阳公主。 “五姐,你、你们……为什么?” “殿下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怀璧笑道:“‘赵磬之箭,在毫厘之间。’神射手赵磬想让人伤几分,就让人伤几分……” “不可能……那日表哥硬闯公主府,公主府中藏着三嫂和姬宁……五姐…昭阳她不可能手下留情!” “若是不知道,公主以为段大哥要谋害王妃与小殿下的性命,为了保住他二人,当然不会手下留情,可……若是公主事先早知这是个阴谋呢?”怀璧道,不由将眸光投向苏晏:“苏晏,这是你第几回骗我了?”虽说是质问的口气,但眼望阶下诸将,感受着此刻局势刹那逆转的轻松,她唇畔不由添了一抹笑,隐隐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得色。 苏晏垂眸,认真道:“未事先告知,算不得骗。” 怀璧“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日她当真以为段大哥受了重伤,心焦如焚,没想到竟又是这厮的算计! 昨夜她在营中看到端坐帐中的段大哥,还以为是自己瞎了眼。山生这才道:“段将军受的伤不重,只是流了些血,看着狰狞……赵磬的箭上抹了毒药,能造成气衰之效,而那一箭也恰好射在心畔,医官也看不出区别……” “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苏大人说,将军性子执拗,不见到段将军本人,断不会相信小的的鬼话。” 怀璧扪心自问——这厮倒是挺了解自己……不对!“你们苏大人说我性子执拗了?!” 山生被怀璧的恶形恶状吓的连连后退,忙讪笑着弥补:“苏、苏大人说的是将军为人坚韧不拔聪颖敏锐机智善察实事求是……”看着怀璧仍不罢休的眼神,已有些语无伦 分卷阅读100 次:“……温、温柔……” “温柔?” “……温、温柔之人多无趣…”山生连忙改口:“苏大人说,他就喜欢将军这样有气势有威严的!” 怀璧听到这句,明知他是胡诌,脸色还是不觉一红。几天前那个猝不及防的吻毫无防备地窜入脑中,伴着一起的,还有瓦当那句“我家少爷喜欢的是你!只喜欢你!” 好一会,摇了摇头,才将那点莫名涌上来的热意驱散。正色道:“说!苏晏让你憋到现在才说到底是因为什么!” 山生避开她凶恶的目光,嗫嚅道:“苏大人说,此刻宫中有、有些危险……若是早说了,将军定会不管不顾进宫去救他……” 怀璧心中微微一跳,一股奇异的感觉裹着片刻前尚未完全散尽的热意涌出胸口。好半天,才欲盖弥彰地冷冷掷下一句:“他臭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3 22:55:50 ̄20210114 23:1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tachel刺Bear熊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姬昱眺望阶下,那下面当先的三个面孔格外刺眼。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全胜的局面怎么会转眼变成这样。 段青林、昭阳、秦放——每个人脸上都堆积着他数不清的疑问。 天边云翻雪涌,殿前甲衣森然。原本昭示着盛景的瑞雪此刻也变得不详,好似一切早有预谋只等他钻入瓮中一般。 不,不是好似,是确确如此。 他望向苏晏的眼充满血光:“不可能,不可能会变成这样,舅舅!舅舅呢!” 怀璧轻轻一笑:“段元帅致仕两年,虽说能韬光养晦,但养的久了,难免就真的晦了……段元帅想以段大哥之名起事,遂才不惜重伤自己的儿子……可惜啊,凡事皆有风险,段大哥好端端的,元帅自然就使唤不动军中将士了……” 其实怀璧刻意没提及的,是自己的作用。 当夜与山生潜入营中,初见到段青林时,段青林正在踟蹰之中。 段青林装成重伤回营,于乃父懈怠之时,将他擒住软禁。 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他读过史书,知道王权更迭并非总是毫无血光的。北军兵临京城,也不过是为了助表弟一臂之力。 三皇子昏聩,昔日构陷虞远,害死名将无数,也算是罪有应得。 北军不能被人利用,作权柄之争中的马前卒,但大可作壁上观……他只要按兵不动,不进京城,北军便处于中立位置,既未参与宫变,又未与表弟,或者说未来的新皇对抗。 就算他日要秋后算账,也只由他一人来承担便足矣。 可……不知怎的,他想到了怀璧,想到了公主府前她匆匆赶来时焦急的脸。 左右难决之下,他彻夜难眠。而恰是这个时候,仿佛上天感其所想一般,怀璧走进了营帐。 同袍六年,怀璧太了解自己这位段大哥了。重逢的喜极之后,怀璧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便明白他在犹疑什么。 诉完担忧和别情,退后两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又一言不发,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就像当年在他的书房外一样。 段青林错愕:“小六,你在做什么……你快起来!”连忙过来扶她。 怀璧却执拗不肯:“段大哥,你早就知道小六真正身份是谁……有些事,你做不得,但我必须要做。” “你昔日救我护我,这些年来教我照顾我。这份恩情,我此生也还不尽……若小六今夜之后能够活下来,日后还鞍前马后为段大哥驱策,段大哥打仗,我就冲锋打头阵:段大哥休整,我就为大哥喂马、擦拭铠甲……若是…我明日回不来,还如当年说的那样,我不去投胎,化作鬼陪在段大哥身边,为大哥指路……”怀璧道,洗了洗鼻子:“今日,我不劝你,只希望段大哥也不要阻我。” 话落不待段青林反应,霍然转身,一阵风似地出了帐子。 “小六……” 帐帘倏然掀起又倏然落下,段青林眼望那剧烈晃动的帘子,和那帘子扬起时一角黛蓝天色,怔忪了许久。 自段青林处出来,怀璧拉着山生直奔卫铮帐中。卫铮,就是当年那个塞给她一个馒头告诉她打架不能娘们儿兮兮的只会揪头发咬人的老兵。 怀璧曾不止一次想过,卫铮若发现她真的是个娘们儿,会作何感想。 大将军段青林麾下有四个将军,怀璧是一个,卫铮是另一个。还有两个,和卫铮差不多大年纪,是段天纵的旧部。 卫铮算是怀璧的半个师父,两人奔袭时配合无间,早建立了超出常人的信任。 且卫铮也是极机敏清醒之人。南下以来,他见段氏父子情形,已隐隐觉出“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 怀璧一见他废话不多说,挑明眼下情形。卫铮听 分卷阅读101 完,拳捏的咔咔作响:“好他个段天纵,拿北军兄弟的性命给他外甥当铺路石……小六,你有什么想法,我听你的!” 军中历来最重英雄,怀璧这些年打了不少硬仗,将漠北人赶的闻风丧胆,全军上下十分敬佩。然而段氏治军素来严谨,下级服从上级,这是铁令。单凭怀璧的威望,不足以号令的动另外两个将军的兵。 若是硬茬起来,倒是也不怕。但毕竟都是同生共死的军中兄弟,怀璧不想还没遇着漠北人,就自己同室操戈起来了。 怀璧以手敲额,抱臂思索。只片刻,忽然灵机一现,转向山生:“你有没有办法短时内寻来十来个书佐?” 山生一笑:“这个容易。苏大人早命我将城中异士聚于此处,说将军或有需要,将军且随我来。” 苏晏这厮……竟又算到了。 当天夜里,京外北军驻地忽然纸片乱飞。识字的士兵阅罢纸上内容,皆神色大变,一片哗然,尤以卫铮部为甚。士兵们闹到卫铮营中,卫铮无奈,只能率领部下士兵浩浩荡荡向其余两部将军质问。 走到一半,其余两部将军自己麾下的士兵也加入了其中。诸人纷纷交头接耳:“通敌?我听说京中的确有皇子被治了罪,好像真的是通敌的罪名!” “妈的,老子们在前线卖命,这群龟孙子就在京中整这些乌烟瘴气之事……” “……” 另有一个声音道:“我们将军随段元帅段将军打了这么多年仗,我不相信他会干出通敌之事……” “不会干为什么现下放着好好的仗不打突然南下!先日说什么公主重伤咱们段将军,要给段将军讨个公道……你们看,咱们段将军不是好好的么!” 反对的声音一时被问住,起哄之声连忙乘胜追击:“要我说就是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 “……” 紧接着,军中群情最是激愤的时候,回京述职消失数月的顾怀璧忽然现了身,以亲历者的身份模棱两可地表示“京中确有异变”。 群情霎时更加高涨。另两位将军的谩骂和辩驳很快被口水吞没。 卫铮“只好”站出来作“和事佬”:“这么着,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两位将军既说冤枉,定然也盼着能尽快洗清冤屈。眼下且请两位将军暂受委屈,我和顾将军现下就带各位进城,当面与十七殿下对质,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兵士陷入一片寂静。片时,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忽然山呼应“好”。 段青林站在人群之外,捏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一张素笺,眸底一片晦暗。 通敌。 他其实不知道父亲的通敌之事。但不知怎的,他相信这纸面上所书一切并无虚假。 同兴元年,虞远率两万余人深入鸣风山。漠北人于同时将新制出的火梨花枪投入使用,跃跃欲试。虞远与漠北人苦战七日,第七日,段天纵率援兵赶至,大歼敌军。虞远却于阵前愧悔,自尽而亡。 有书信和漠北偷回来的火梨花枪图为证,是虞远将火梨花枪图送给了漠北人。 可如果虞远是故意将假图给漠北人的呢? 那么率两万人深入鸣风山,就很有可能是诱敌之计。虞远一个大将,诱敌至深山谷地,如果没有后招,那算什么诱敌。 而若是他有后招,那后招是谁,不言而喻。 父亲为什么会在七日之后才赶到鸣风山? 虞远自尽,究竟是愧悔什么? 很多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他遥望人群中央的怀璧,心中忽然一片荒芜,大雪肆虐,冰封千里,找不到一块温暖的角落。 怀璧应当知道,只要将这些事实直言相告,他定然会答应她。 但她没有开口,她甚至没有劝他。她体谅他的为难。 她甚至自己去煽动士兵哗变,也是为了将来事发之时,能够让他置身事外。 “段大哥……”段青林阖上双目,眼前一片浓如墨色的黑暗。然而很快,怀璧咧嘴叫他的一张笑脸缓缓撕开这片黑暗,将他整个眼、整个思绪满满占据。 在战场上,她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杀将。可下了战场,她就是那个爱笑爱闹、有点倔强贪嘴的少女。 他总想让她一直自在放松,因而竭尽力量地照拂她。 可他的照拂换来的是她更生怕不够的回报。她就像一只雪地中被救回家的野猫一样,最初的警惕之后,她每日都将她最好的食物——死老鼠衔回家给他。他给她一点温暖,她恨不得将举世的温暖都捧来给他。 只是,他哪里配? 段青林想着,捏紧了手中的剑。须臾,他分开挡在面前的士兵,徐徐向她走去。 像走向黑暗甬道尽头的一点光亮。 玄牝殿前的丹墀之上,姬昱败势已定。然他仍是不甘心,狰狞红目扫过阶下诸人,扫过怀璧,最后还是落在了苏晏身上。 看着苏晏,他忽然想通什么:“是柔嘉!是柔嘉这个贱人背叛了 分卷阅读102 我!” 姬昱的怒嚎也勾起了怀璧的好奇。原本见赵磬射杀段大哥,她以为柔嘉是姬昱的人。可若是这本身就是一个局,那是不是意味着柔嘉从未投靠过姬昱,还是她因对苏晏的感情,对他网开一面。 小郡主见到苏晏时那雀跃的样子是藏不住的。 想到这里,怀璧胸口忽然有些闷闷的,眸光不觉落在苏晏身上,又很快欲盖弥彰地移开。 这样一张好皮囊,当真是会惹是生非。 苏晏颈边已然一道血痕,神色却仍一如往常从容淡静,道:“殿下错怪郡主了,郡主没有背叛你。但那日郡主来时,不小心露了一个破绽。” 怀璧不由随着姬昱一起,皱起眉头。 “……殿下与郡主上门那日,是腊月十五。先皇后礼佛,每逢初一十五必在佛堂静思。二殿下幼时多疾,先皇后时时带在身边,故而也养成了这个习惯。”苏晏徐徐道:“那日郡主走时小厮说的是王爷来寻,王爷十五日一般会在佛堂待上一天,若非要事,不能去扰……郡主知道,但殿下却不知。是以当日郡主走时神色有些怪异,只好以对下官不舍作掩饰……” “所以你故意请郡主将王妃和小殿下接入宫中……”怀璧想通关节,忍不住喃喃道:“你知道她会将二人送去公主府……又提前与公主商量,让赵磬做一场假戏……但……” 怀璧眺望阶下,公主右侧立着一个轩昂的人,面色冷峻,便是怀璧在城门边看到打马疾驰而过的秦放。 想着山生和她说的那些旧事,她忍不住问:“……秦放是怎么回事?” 姬昱也随着她的疑问眼眺阶下,目光与底下肃然而立的昭阳公主相接,忽然明白了什么,苦笑出声:“我的好姐姐……我的好姐姐骗了所有人……” 苏晏不置可否,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公主与将军自幼亲厚、一同长大吗?” 怀璧点了点头。 “我与虞远是青梅竹马。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那时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我曾下定决心,待我及笄之时,我便告诉父皇,我要嫁给虞远……”阶下公主忽于这时拾级而上,边走边徐徐道,声音如风车上的流水,缓缓淌着,淌过这恍如隔世般的二十年:“虞远是礼部侍郎之子,父皇曾多次亲口赞过他聪慧,我以为…父皇这一次也会答应我。可我没想到,父皇听了我的要求,勃然大怒,非但未允,还生生将我二人分开,说什么都不许我再见他……那时我年少气盛,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和他分开,就拉了他私奔,我们私奔到安平县内……”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苏晏,顿了片刻,方续道:“……被父皇抓了回去。自那以后,虞远便判若两人。父皇将我幽闭,我见不着他,只好托侍女转告他,‘我心此生不变’,他却回‘公主忘了臣’吧。我当时大怒,不惜自残冲出宫去找他,却得知他已去了北境。” “我不停地给他写信,给他写了很多封信,却未收到一封回信。我以为有人拦截了我的信,我没有办法,只能等,等着他回来。一等……就是五年……” “同兴元年,一场大捷之后,我终于盼回来了他,可他却告诉我,他成亲了,妻子还给他生了个女儿,就是你……”说话间昭阳已经走到了台阶之上,目光投向怀璧,声音也低了下来。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我很恨他,发誓再不见他……但他临行的前夜,我想着这五年来深不见底的等待,还是去送了他……” “他与左师黎赫醉酒的那个晚上,黎赫醉倒之后他其实与我在一起……我为他置酒送别,可我的三哥却在酒中下了……”公主轻叹口气,眸光眺向北方。天色晦暗,只能依稀看见她薄瓷般的轮廓,但却可以感觉得到她一点一点弥散开来的悲伤。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续道:“……迷/情/药。” 怀璧微微一惊。不单惊这事情荒唐,还惊公主竟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此事? 然还未等她深思,公主已接着道:“……但他没有碰我。他宁可以匕首自残维持清醒也没有碰我……我当时又害怕又觉得这是莫大的侮辱,我恨极了他……” “我的十七弟知道的,大概是这前半部分故事……”公主笑道:“…我当时指证虞远的时候,连父皇都觉得我是因爱生妒、因妒生恨。” “他们都瞒着我,所有人都瞒着我……”公主唇畔衔着一点自嘲的笑:“可他们不知道,一个嫉妒的女人,好奇心也是极强的。”说到这里,她转向苏晏:“苏大人,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证明虞远清白来的——虞远那夜整晚都与我在一起,不可能潜入天枢阁图库盗图……至于后面的事,你来说吧。” 苏晏垂眸应“是”,半晌,方道:“虞将军…其实是先帝与先皇后侍婢醉酒所生的私生子。” 一句话徐徐落下,如惊雷平地而起。 殿前诸士兵尽皆哗然,怀璧也愣了一愣。 苏晏继续道:“虞将军当日为了维护公主清誉,甘愿受人诽谤……听闻他死讯之时,公主恨不得立刻杀了段氏与…三殿下为他报仇,但… 分卷阅读103 …”他看向怀璧:“……顾先生劝住了她……顾先生说,虞将军遗令,漠北不能无人守,段氏…不能倒。” “这样一来,公主能做的,唯有救下虞部一命是一命。”苏晏道:“当日情形危急,秦氏兄弟二人,公主只能救下一人。”转向姬昱,轻轻一笑:“殿下能看到的是公主杀了谁,却看不到她救了谁。” 诸人一番陈词之后,姬昱已然恼怒之极,双目赤红,困兽般凶恶的目光狠狠瞪着苏晏。片时,却忽然想到什么,转向常安,盯着他手中的黄帛:“把诏书给我!” 常安垂着头,纹丝未动。 “否则我就杀了苏晏!”姬昱大叫,手下轻轻一压,顷刻加重了苏晏脖间的血痕。 怀璧面色一变,急道:“给你就给你!你别动!”说着,喝令常安:“常公公,快将诏书给他……” 常安看了顾苏二人一眼,只好捧着那诏书,向姬昱走去。 然才走出一步,就被姬昱喝停:“你别过来!让他送过来!”说着,随手在那群尚未净/身的小内侍中点了个看起来最小的:“你,你给我送过来。” 那小男孩陡见这等场面,早吓得浑身发抖。常安走到他身前,伸手抚抚他头:“好孩子,不怕,只是送个东西。” 小男孩这才接过黄帛,战战兢兢地走向姬昱。 姬昱已状似疯癫,赤红目光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黄帛。 男孩离姬昱尚有一步之遥时,他已迫不及待,左手向前一探,欲将那黄帛抓入手中。男孩也似慌乱之下要将那黄帛急急脱手一般,将黄帛脱手向姬昱掷去,然那黄帛之下,只见一点银光闪动,一把锋利的匕首露出了点头…… 电光火石之间,眼见匕首倏忽将至,姬昱反身抬足,一脚将男孩踹开。 而亦于这一时刻,他手中的长剑混乱中离了苏晏的脖颈。 当是时,怀璧急扣扳机,两支弩/箭直直向姬昱射去,正中胸口。 姬昱中箭倒下。怀璧连忙奔过来,护住苏晏:“你怎么样,没事吧?” “吧”字方落,却见身子堪堪要触到地面的姬昱忽然左手一撑地,身子弹地而起,右手执剑向两人挺刺而来。 怀璧因背对姬昱,又一心在苏晏身上,未留心身后反应。苏晏却是瞳孔骤然一缩,双手将她一揽,一个翻身,将自己的背留在了那剑尖之下 下一瞬,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阶前的血。 姬昱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他的旁边,跪着那个送诏书的男孩,手心赫然两道血痕,如断掌的纹路一般。自那血痕上滚落一卷金丝,因为过细,在熹微晨光中几不可察。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样这双手会废掉的……”怀璧大惊,连忙奔过来:“太医呢!军医!军医!” 那男孩捧着剧痛的手,头一回,向怀璧咧开嘴笑了:“没事……将军,我答应了你的,你给我五两银子,我的手给你……” “将军,我叫吴冬,是幽州山阴县人。我爹是个屠户,我娘是当地布庄庄主的女儿……我们本来过得很好。后来漠北人来了,土匪也来了,爹娘就带着我到处跑……但是我娘告诉我,我们幽州出了一位战神,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将军,我想回家,可是我没有家了。”男孩道:“你能把我的家…夺回来吗?” 怀璧抱着男孩,许久未有的泪水自颊边滚滚而落,落入口中,一片咸涩。“我能。”良久,她咬着牙,定定道。 吴冬被御医抱走之后,殿前陷入一片寂静。 怀璧望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姬昱,胸中忽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感觉——起初她想找到漠北人米尔撒复仇;后来她循着虞远的旧事,想挖出同兴元年的真相,为那个从未在她记忆中停留的父亲虞远翻案;更重要的是,找到当年将采石镇之事泄露给米尔撒之人……现下,米尔撒已死,坑陷虞远的三皇子已死,将一整个采石镇人出卖给漠北人的十七殿下也死了,照说她心中的仇恨都已了结,她该觉得平静,甚至空虚。 可却并非如此。 她此刻反而觉得心底有个地方忽然云翻海涌,似千军万马飒沓离去之后那黄尘却激荡不休。 苏晏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解下大氅披到她身上。 “我该叫你什么,顾将军……还是虞姑娘?”他衔笑问。 怀璧微微一怔,良久之后,轻轻一笑:“顾将军。” 这些年,她更换了很多个身份,每一个身份都指向了一个具体的责任。而最让她自如的,还是在塞北草原上追着漠北人奔袭的飒飒少年“顾小六”。 苏晏的问题忽然打破了她的迷思,她一刹那意识到,她奋勇杀敌,也许并不仅仅为了复仇。 整个塞北都是与她息息相关的。 那是她的家,塞北辽阔土地上像吴冬、像江姐姐一样的人,都是她的家人。 她要护住他们。 “好,顾将军。”苏晏笑着轻唤。 “苏大人。”怀璧含笑 分卷阅读104 回应。两人如第一次见面一般,郑重其事。 风雪愈加肆虐,雪粒子迎风刮在人脸上,将两颊刮地生疼。常安弯腰请诸人进殿,避避风雪。 怀璧徐步往殿内走,走到门边,脚下忽然踢到一个东西,是那卷姬昱临死也要拿到的黄帛。 她弯腰将它拾起来,摊开来,脸色微变了变。那黄帛上根本是一片空白,未书一字。 “这是……怎么回事?” 常安抬头看看苏晏,见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并不吭声,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只好道:“是苏大人的主意……陛下其实是病逝的,根本无暇留下遗诏。苏大人料定今日情形瞬息万变,遂提前备好了这手……” 怀璧收起黄帛,暗叹苏晏心思深沉。刚要启步,又想到什么:“那……吴冬也是你安排的?” 苏晏在她的逼视之下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点头,又立刻解释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段青林会率北军进城……若北军不至,单凭秦放的手下,不足以抗衡禁军和南军其他诸部……” “你不信任我?不相信我会将北军带来?”怀璧咄咄逼问,眸光凛凛直射/向他。 苏晏轻叹口气,道:“我当然相信……但我犹抱一丝侥幸你不会来……我情愿你不要涉险……”迎着她的目光,声音低柔和煦,如春日熏风。 怀璧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脸色猝然一红,好半晌,才欲盖弥彰地挤出略带嗔意的两个字:“骗子!” 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你真要拦我,有千百种办法!” “是,的确有诸多方法……”苏晏道:“但我答应过你,让你放手去做……我来做那个…托着你的人。” “谁要你托!”怀璧怔忪好一会,才红着脸,强弩之末地掷下一句话,向殿内疾步而去。 第50章 殿中诸人分次坐定,常安自偏殿请来三皇子妃小殿下姬宁。三皇子妃文静秀致,眉目宁,一望便是出自书香门第。姬宁不过十岁稚童,行事却颇有少年老成之风。 怀璧见常安将他扶到书案前坐下,愣了一愣,但并未多言。及至常安去传茶,才紧随他至一旁,问:“我方才仿佛听姬昱说,小殿下并非……” 话说到这里,常安已然明白,笑道:“那是苏大人骗他的……苏大人知道他已然查到小殿下的位置,怕他当时痛下杀手,想拖一拖时间……” 怀璧回顾这一夜发生的事,眸光不由转向正坐在下首的苏晏。苏晏正握拳咳嗽,目光微垂,不知在想着什么。 身子仍如多年前孱弱。然这般于翻手间操纵千丝万缕、运筹帷幄之态,已俨然一个隐秘的王者。 今夜之后,不知这个王者将迈向何方。 这般想着,心中竟浮上一丝说不清的复杂之感,怔了片刻。而恰于这时,苏晏仿佛有所感应一样回过头来,目光与怀璧相接,怀璧一惊,下意识转过头去。 然而转头之后又觉得自己这样未免有做贼心虚之态,掩耳盗铃一般回过头来,与苏晏对视,还不觉瞪了瞪眼。 苏晏一笑,起身向她走来。 怀璧没料到苏晏会忽然过来,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时,那一袭素色宽袍已到了跟前,低头笑问:“顾将军有话跟我说?” “谁、谁有话跟你说了?” “顾将军无话跟我说方才那般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谁、谁含情脉脉地看你了!” “那莫非是我眼花……”苏晏唇畔的笑缓缓荡开,越发显得不怀好意:“顾将军看我了吗?” 常安就在身边,怀璧知道这个问题撒谎混不过去。而且着实也没什么好撒谎的,她坦坦荡荡,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她未意识到,往往身正时,其实是不会往影子斜不斜上考虑的。 “看、看了…又怎么样!”怀璧道:“苏大人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人看!” “苏某倒是不怕……将军愿意看,苏某站直了任由将军看个清楚……”苏晏笑道:“我记得将军方才仿佛自诩为苏某的红颜,红颜相顾,含情脉脉……苏某…很是欢喜……” 红颜相顾,含情脉脉,苏某…很是欢喜…… 怀璧脑中“嗡”的一声,声音不觉挑高:“苏晏你、你少占我便宜!” 殿中诸人听到这声叫,纷纷转过头来,见两人挨的很近,怀璧面上潮红,一瞬寂静的了然于心后,又不约而同地将脸转了回去…… “哎你们……”怀璧看见诸人反应,脱口就要解释。然而话溜出个头,才意识到根本无从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苏晏根本没占她便宜。还是她与苏晏毫无瓜葛。毫无什么样的瓜葛? 只会越说越乱,越解释越不清。 何况,也许本就不是那么清清楚楚的一件事。 于转头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几天前那个仓促的吻,还有前一天夜里,苏晏忽然赶至时狠狠刺向自己的那刀——一向进退有度之人忽然失了风度,一向待 分卷阅读105 人疏离之人忽然混淆彼与己之间的界限…… 怀璧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终只是狠狠瞪了苏晏一眼,一甩袖,向自己位子走去。 苏晏见她恼羞模样,轻笑了笑,紧随其后回来。然才走出两步,忽然脸色一变:“怀璧!” 一个箭步冲过去,托住堪堪倒下的她。手一搭她脉搏,脸上霎时黑云笼罩:“你中毒了?” 怀璧忽觉脑中嗡嗡,只一刹那,便觉一股酸软之力向四肢袭来。她忽然想起姬昱在马车中喂她的那颗药丸,这几日毒一直潜伏在她体内,无丝毫发作的迹象,她都快忘了这事了。 没想到此刻懈怠下来,倒隐隐有发作的影子。 “太医!快叫太医!”苏晏朝殿中大吼,从来温润的他额上青筋爆出,与寻常判若两人。 “不必叫太医,我可以救她。”殿门吱呀微动,一个人影自那漫天的雪花中走来。 诸人望着来人,一时神色都有些复杂。 苏晏眉头一皱,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下一瞬,凛声问:“你说能救她,怎么救?” “她中的毒,叫七日衰,会一天一天衰弱至死……”来人缓缓道:“到第七天,她会浑身虚弱,无力到连吞咽都困难……今日是第三天,前三天没什么反应,是因为她习武练兵,体质、意志力都强于旁人。可越是如此,越说明她体内与毒素抗争的越强烈,她也会越痛苦,自今日起,先前被抑制住的毒素会加倍反扑,也会在她体内蔓延的越来越快……” 苏晏面色深沉,望着来人的目光淬满寒冰。他知道她没有说谎,因于她说话之时,他摸了摸怀璧的脉搏,只这须臾之间,她脉象已有区别。 他强自按下翻涌的心虚,沉声问:“你有解药?” “是,我有解药。”来人道:“毒是十七叔下的,他说要帮我……得到你。”分明不过一个十六七的少女,说这话时,却半分少女的羞怯也没有,只有寒潭般的平静。双目定定锁着苏晏,不愿放过他脸上一星半点的变化。 “所以……”柔嘉续道:“我可以给你解药,但我有一个条件……” 苏晏望向她的眸光更冷,半晌,搭着怀璧的脉搏,凛凛自口中挤出一个字。 “说。” “你娶我。”柔嘉道,嫣然一笑:“后天就娶。” “我们礼成之际,我就把解药给你。” “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有解药?” 柔嘉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枚红色的药丸,拈在指尖:“苏哥哥,你看这就是那七日衰的毒药……”话未落,素手一抬,将那药丸送入口中:“你不信,可以把把我的脉……我若是没有解药,难道连自己一起毒死?” 怀璧醒来时天已大暗,眼前一顶素色帐帘,是她幽州会馆的床。 身上说不出的酸软,全身骨头直似叫人打散了一般。欲起身下床,然而双足方落地,脚下便一个趔趄,撞在床边的衣柜上,“咚”的一声响。 听见这动静,一个身影立刻小跑着冲进来:“将军,顾将军你醒啦——”还未等怀璧应,便操着破锣嗓子往门外喊:“少爷,少爷你快别忙活了,顾将军醒了,你快来照应她……”话落还小声嘀咕了一句,怀璧未听清,“嗯?”了一声,然瓦当还没来得及重复一遍,就闻一阵轻软脚步声,一个熟悉的人影自门中撞了进来。 怀璧下意识转目,看清苏晏的样子,怔了一怔。 苏晏仍是往常的那身素袍,广袖却被捋起,缚在臂弯处。露在外面的手臂斑斑驳驳,一片白一片黑,白的是面粉,黑的是芝麻。 怀璧忽然明白了瓦当的那句轻声嘀咕:“少爷你那哪是包汤圆,你就是成心给我添乱,包一个汤圆半碗陷……” 苏晏两手就那么抻着,不知往何处摆的样子。想冲过来,到了她跟前,却觑觑左右手,停住了步子。只是那么站在一步之外看着她,咧嘴笑着,笑的很不……苏晏。 像个快乐的…… 傻子。 怀璧被苏晏的反常的笑笑得怔了一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们这是……” “今儿是小年夜,我们在包汤圆!”瓦当快嘴快舌道:“我们少爷破天荒头一回下厨,将军你快来看……”说着就要去拉她手臂,然而手将触到她衣衫,忽听到身后一阵刻意而凛冽的咳嗽,手一哆嗦,差点当场骨折。这才想起什么来,委屈道:“少爷,将军,你们竟然一起瞒着我……” 怀璧皱眉,正想着自己到底什么事瞒了他,还是和苏晏合谋,就听见共犯笑道:“瓦当知道你是女儿身了……很是高兴。” 很是为我高兴。 苏晏隔着瓦当看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怀璧虽然虚弱,但适应了以后,行走倒是无碍。三人走到外间,果见几张方桌被并到了一起,台面上撒满了面粉,还放着几个盆,盆中盛着面粉馅料。 几个滚的不怎么圆的汤圆上,过盛的黑芝麻馅已呼之欲出,像水墨画中勾勒出的山峦。 不用问也知道那是 分卷阅读106 谁的杰作。 两人已经包了不少汤圆。怀璧躺了不知多久,腹中空空,不觉“咕噜”叫了一声。 “我去烧水煮汤圆!”苏晏立刻道,话未落,捧着那只盛满大小不一、颜色“斑驳”汤圆的碟子,人已快步到了门外,兴冲冲往厨下奔去。怀璧从未见一向病弱的他这般矫捷过。 瓦当欲帮忙,却被他拦了回来。 怀璧一句“煮那些好看的吧”也被堵在了喉咙口里。 汤圆煮好,分碗盛上来。怀璧“当仁不让地分到了那碗最“参差不齐”的,她望着瓦当碗中齐齐整整的汤圆,不觉吞下了羡慕的口水。 苏晏给自己盛的也是齐整的那些,然汤圆盛好在他面前摆了半晌,他却没有动勺,只是假作不经意地时而看向怀璧,目中仿佛闪着期待。 怀璧心中轻叹口气,抱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心态,舀了一个快有鹅蛋大的汤圆,送入口中。 卖相不齐整,但味道倒还是不错。毕竟是一个盆中和出来的粉,一个碗里调出来的陷,怀璧看向瓦当,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怀着这份心情,怀璧接连咬了数口。清香温热的芝麻馅在舌尖打圈,伴着软软的糯米,让饿了许久的怀璧十分满足。 一连吃到第三口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舌尖仿佛触到一个甜甜的硬物,“咦”了一声,吐出来一看,是一块桃干。有些不解地看向苏晏,苏晏像千里马遇到伯乐,一下子抖擞起精神,笑道:“你运气真好!桃子寓意健康长寿,你吃到了这个,说明将来能健康长寿,活成一个老妖精……” 健康长寿,倒的确是个好彩。但怀璧思及自己中毒之事,忽觉这彩头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准,心中稍有戚戚。 然见苏晏一张笑脸,不忍拂他好意,展笑回了句:“那是自然!”继续吃剩下的汤圆。 吃到第二个,又觉察到异物,亦是甜甜的。苏晏不待她细辨,已急急道:“那是杏脯,吃了以后常遇幸事……” 到第三个,怀璧又吃到一小块柿饼。苏晏道:“柿子寓意事事如意,你日后定然能事事顺心……” …… 再吃了两个,怀璧终于明白过来,苏晏为何将这一碗汤圆独盛给了自己。 她干脆不再一一尝试,而是随便点了一个问:“这一个是什么?” 苏晏见她堪破,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干脆道:“桔干,是大吉大利。” …… 这一碗盛的,尽是苏晏至简单朴素的祝福。 滚热汤水氤氲出的水汽中,苏晏的眼睛格外明亮清澈。怀璧看了他一眼,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咬开那只“大吉大利”。 作者有话要说:瓦当看看自己碗里漂亮的汤圆,再看看怀璧碗里丑的:我的快乐,没了。 第51章 因在国丧之中,纵是年关将至,城内也不能燃放鞭炮。是以小年夜过得相当安静。屋外雪落无声,屋内三个人各自吃着碗里的汤圆。 苏晏吃相十分斯文,勺起勺落都未发出任何声音。瓦当受他影响多年,早养成了这种习惯,吃的也是相当安静。怀璧却是在军中多年,早习惯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汤不吸溜简直对不起军中的伙夫,因而几个汤圆下肚之后,发出了一阵颇不合群的吸溜声。 瓦当久未听过此等粗犷之声,下意识放下碗,转头去看她。她正半个脸埋在苏晏为她盛的那碗硕大汤圆中,觉察到瓦当的异样眼神,抬起头来:“瓦当小哥,你……怎么了?” “顾……”瓦当正要说些么么,坐在他右手边的苏晏忽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吸溜声,其声音之做作,令怀璧都震了一下。 瓦当更是一脸懵——这难道是京城风俗,小年夜吃汤圆要大声吸溜?莫非也是为了讨个么么好彩头,只有这样热热闹闹了才能红红火火? 于是迷茫望了眼前汤圆一刻,听着耳畔少爷动情的吸溜声,双手捧起大碗,亦加入了另两人的吸溜中。 怀璧本来未注意到另两人吃饭格外安静,此刻两人闹腾了起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的寂静。抬目觑苏晏一眼,只见他埋首碗中,一通毫无章法的西里呼噜,半碗汤下肚,还非常豪迈地拿袖子揩了揩嘴。 只是那轻拿轻放间不经意的姿态还是暴露了他一贯的斯文儒雅。 怀璧望着衣袖上那片被汤汁所染的污渍,一股说不出的暖意自胸口缓缓蔓开,她重新端起碗,将神色隐在那硕大的青瓷碗后面。 吃完汤圆,瓦当知趣地踅去厨下收拾。然而没一会,却又去而复返。身后领着一个人,是闻雨声。 伤筋动骨一百天,闻雨声还拄着拐,虽然能下地,但行动还是十分受限。 “清河,顾将军……”闻雨声道,顿了一顿,笑着补了一句:“我是不是该叫顾姑娘?” 闻雨声显然也听到了消息。他虽然囿于腿伤足不出户,但消息自己是会跑的。 怀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闻大哥,我不是有意瞒你 分卷阅读107 ……” “明白!我都听说了……”说话间,他下意识要拍怀璧肩膀,然而手还未至,忽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转目去看那个冷源,果见苏晏眸底凛冽,有警告的意味。 这苏晏……枉我们相交一场。 罢了罢了。 见桌上尚摆着未收掉的汤圆馅,而苏晏衣袖上一片狼藉,分明沾着不少汤圆粉,笑道:“苏大人亲自包汤圆啊——那我得试试,我还没吃饭呢,一听说你们出了宫,就急巴巴赶来看你们……” 苏晏冷道:“没了。” 闻雨声一声痛惜嚎叫,仿佛错过了这世上最昂贵的珍馐。又拉着苏晏衣袖打苦情牌:“清河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以往我住在这里时,一碗素面都没见你给我下过,今日难得见你包汤圆,本想着还能沾点顾妹妹的光,尝尝我们这位大罗神仙的手艺……只可惜,来的不是时候,可叹我命苦,生不逢时啊……”一通浮夸的“唱念做打”之后,闻雨声望着不动如山的苏晏得寸进尺:“要么清河,你再去给我包些?” “想得美。”苏晏的回复言简意赅。 闻雨声这几日不知是不是终日在家养伤、见外面风云变幻不得参与,心中十分苦闷,渐渐与往昔潇洒淡然的清贵公子态判若两人,此时更干脆一反常态地死缠烂打起来:“清河,我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现下饿死了,你就再帮我包几个吧……”见苏晏仍旧一副铁石面孔,忽然转变对象,面向怀璧道:“顾妹妹,要么你帮我包几个?” 说到底,闻雨声的伤都是拜她所赐。怀璧心中有些歉疚,于是答应地十分干脆:“好,我去帮你包。” 然话音刚落,就见苏晏霍然起身,黑着一张脸:“我去。” 闻雨声露出一点得逞的笑。 苏晏出门后,怀璧直截了当地问:“闻大哥有话跟我说?” 闻雨声笑道:“顾妹妹果然是聪明人。”顿了一顿,又笑着补了一句:“我也的确想尝尝清河的手艺,错过了这次,往后只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闻大哥和苏大人相交甚笃,每年这么来磨一回,总能蹭上一次。”怀璧笑道。 闻雨声叹道:“往后我可不敢了……”看了看怀璧,忽然正色:“翰林院方才接到陛下的旨意,要草诏……升苏晏为右相……” 右相?! “这不是连升数级?”怀璧道:“朝中百官肯吗?原先的左右相呢?” “依常理是不行的,但此次宫变……清河有从龙之功,而两位丞相支持的却是十七殿下。”闻雨声道:“左相还好,只是被迫,右相却是主动投靠,好在陛下不打算清算,但经此一事,右相自己也明白他的仕途已到了尽头……今日已然递了请罪书,恳请致仕了。” 怀璧默然片刻,良久,笑笑:“苏晏这么聪明的人,拜相只是迟早的事……一会我得恭喜恭喜下……” 闻雨声却道:“先别忙着恭喜,你怎么想?” “我?我能怎么想?”怀璧道:“自然是为他高兴啊!虽然我们有些小过节,但…他救我数回,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闻雨声道,踟蹰片刻,终于问:“你还回塞北吗?” “回。”怀璧毫不犹豫道,然而“回”字出口,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神色暗了一瞬:“若我能活下来的话。” “你中毒的事我也听说了……”闻雨声道:“这你放心,清河不会让你有事的。” 怀璧忽然忆起自己昏迷前听到的迷迷糊糊的话,未及深思,脱口而出道:“他救我的方式,是不是娶柔嘉郡主?” 闻雨声移开目光,半晌,闷闷应了个“嗯”。 怀璧忽然笑道:“他们几时成亲?” “明日。” “哦,这么快……” “你的毒,最多只能捱七日。” “所以你是问我,毒解之后…回不回塞北?” “嗯。” 怀璧忽然想起当日苏晏让瓦当传话柔嘉借的是闻雨声之名,一下子明白过来什么:“你希望我离开京城?是为了柔嘉郡主?” 闻雨声听她如此说,微微有些错愕,然而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点了点头。 “苏晏既然娶了柔嘉,我只望他不要辜负她。”闻雨声道:“而且苏晏即将拜相,将来前途……” 闻雨声话未落,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冷声:“霁明。” “清河……” “汤圆好了,吃吧。”苏晏冷冷将一个瓷碗放到桌上:“今夜大雪,你行动不便,早些吃完,早些回吧。” 闻雨声依言迅速将那碗滚热的汤圆吃完,向两人告辞。走到院中一株白梅之下,忽然就地跪下,朝那白梅拜了三拜。 苏顾二人出来送别,怀璧见他对着白梅大拜,不由纳罕:“闻大哥你为何拜一株白梅。” 闻雨声解释道:“以前住在这会馆有个老道,算命十分灵,老道说这株白梅是仙树,有么么愿望就埋在这白梅底下,诚心拜上三拜 分卷阅读108 ,愿望必能成真。我当日应试在即,便将‘高中’的愿望写成纸条埋在这株白梅底下……后来果然高中。因而我每回来会馆,都来这梅树底下拜拜……” 怀璧听得惊讶,忍不住问:“当真这么灵吗?苏晏你有没有试过?” 苏晏撇嘴道:“只有他才会信这些老道的疯言疯语,他能高中,全仗着他文章写的好。”面上尽是不屑,然而一低头间,怀璧却觉察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但这等求神问卜之事,本就充满了不确定。怀璧没有放在心上,见闻雨声转身欲走,忽然道:“闻大哥,过了今日,你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昔日的箫曲,你能再为我吹一回吗?” 闻雨声闻言愣了愣,顿住转身的步子:“箫曲?么么箫曲?我并不会吹/箫……”突然忆起当日京郊客店中初遇时的情形,反应过来,笑了一笑,向苏晏扬扬下颌,道:“让他吹吧,他吹得比我好。” 怀璧怔了一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转向苏晏:“是你?” 苏晏不语,折身踅向屋内,不一时,取了管碧玉箫来。 清越箫声霎时而起,时而激越慷慨,能穿云裂石,直击长空几千里;时而浑圆古朴,拙而不滞,仿佛深山中的古寺,独坐松篁间的老僧。 怀璧想起塞北的大漠、采石镇山谷中的密林。原本有些疲乏的精神陡然一震,向苏晏道:“你等我去取剑!” “好。” 不一时,怀璧取了剑来,脚下跌跌撞撞,却还是很有兴致地舞了起来。 红白梅花错落的庭间,雪还没有扫尽,纤瘦的青袍少年,手持银光,在月下醉酒般的挥舞,饶是身姿不怎么稳,却不减那股子少年人的潇洒与穿云破石般的冲劲。 舞剑少爷身旁,是清绝如山间明月的吹箫人,一身白袍,衣袂翩翩,似踏着月色自玉宇琼楼而来,单为伴少年舞剑。 少年人额上细汗淋漓,却不减兴致,一个跳跃反刺,剑至吹箫人颌下,她挑眉轻笑:“苏兄还有酒喝吗?” “有。”吹箫人不避不闪,反迎着剑尖更进了一步,道:“但有一个条件。” “么么条件?” “我还没想好,明日再说。” 明日? 怀璧心下轻笑——明日之后,无论什么条件,她只怕未必能践行了。 一阵风过,刮的白梅簌簌直下。 望着白梅影间那双清致之极的眼,饶是心中如此想着,还是无限奢望地说出了那个字。 “好。” 次日,东城一座简朴的宅子内红绸高悬,门口亦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柔嘉郡主已自请革去郡主身份,且先帝在时,特别改了礼制,要求待其崩后,仅皇室子弟守丧即可,勿扰百姓,民间一应婚丧嫁娶如常。 但饶是如此,国丧期内,婚仪到底是一切从简,请来的宾客也不过寥寥。 吉时到,伴着一声高昂的唱和,厅中新人徐徐转身,将要对天下拜。 然而恰在这时,门外中忽然响起一个清脆高声:“慢着!”声音落,那人已闲庭信步,走了进来。 新郎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停下下拜的动作,急急直身,看向来人。面上愣了一下,一点笑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刹那自唇畔绽开,深达眼底。 新娘本欲继续完成这个跪拜之礼,然自盖头底下隐约看见新郎疾速抬升的衣袖,咬了咬牙,只好直起身,面向来人,厉声喝问:“你来做么么?” 来人一袭碧色罗裙,发挽成了少女样式,无过多头饰,只一根银钗胡乱插着。她似是头一回作这种装扮,有些不适,手总不自觉去理襟前衣带。 新娘喝问间,她手指吊儿郎当地在衣带上打了个圈,挑挑眉,以一副随意却志在必得的口气,淡淡道:“我来做么么?抢婚呐——”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 ̄ 第52章 一瞬的沉默之后,寥寥的几位宾客互相对视,尽皆沉默,不知作何反应。 柔嘉染的鲜红的指甲扣进掌心,良久,反而一笑:“顾姑娘好大的口气!” 怀璧亦是一笑:“我口气大不大,郡主说了不算。”转向苏晏,凝望他,并不废话,直截了当道:“苏晏,跟我走。” 苏晏亦回望她,眸底星光微动,似有千言已到嘴边。然而良久,却只是那般静静站立着,身形未动,亦未开口。 柔嘉见此情形,笑道:“顾姑娘,你看到了,我夫君不愿跟你走。” 怀璧定定望了苏晏一眼,转过来,弯唇一笑:“郡主这声夫君叫的未免早了些……”又转向寥寥的几位宾客,道:“我是个武将,对文牍礼仪之事不是很懂,诸位大人可否为我解个惑……这婚姻之事,在户部备过了案,是不是便算是成了?若是未休妻再娶,作不作得数?” 座中诸人不敢吱声,良久,却是苏晏自己沉沉开了口:“依大盛律,民间嫁娶,经户部备案,便视为夫妻;若日后休离,需重去户部销案。” “ 分卷阅读109 好。”怀璧笑了笑,自袖中徐徐抽出一页纸笺:“诸位大人且看,这是什么——苏大人六年前便在户部备案过婚姻之事,这是户部的凭证。今日停妻再娶,是否做不得数?” 苏晏自她问出前两个问题时便已猜到她要做什么,见她拿出那页凭证,眸光只在那纸笺上蜻蜓点水般地停了一瞬,便重又落到她脸上,笑了笑,带着一丝无奈。 若是寻常见到她如此,他定会欣喜若狂,不用她开口,二话不说便和她离开…… 不,若是寻常,他根本不会身着红衣站在此处。 柔嘉听到怀璧的话,微微一惊,下意识掀开头巾去看她手中的纸笺,然而眸光还没落到那纸面上,忽然反应过来,收回目光,不再执着那上面写了什么,反轻哂着一笑:“顾姑娘,苏晏与我既已站在这里,这些便是我二人之事,今日礼成,我们自会去户部销案,不劳烦顾姑娘操心。倒是顾姑娘,身体可还好吗?你阻了我们今日拜堂,到了明日,只怕站立都会困难吧,若是再拖到后日……就是医仙在世,也是回天乏术了!” 怀璧却对她的恐吓丝毫不以为意,反笑了笑:“郡主当真是为我操心……不过我这等刀尖舔血的武将,生死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郡主口口声声说这是你二人之事,令我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话未落,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我今日既来了,便已下定了决心。你就算换来了解药,我也绝计不用……可我一个人下去有些孤单……苏晏,你也下去陪我……好不好?”说着,一个扬手,将匕首掷向苏晏。 苏晏接住匕首,转眸看她,无片刻思索,只是问:“你想好了?”他知她性子执拗倔强,勉强不来,亦不打算勉强。 “想好了。”怀璧郑重点头,展颜向他淡淡一笑。这一笑,少年将军的英气忽荡然无存,只余少女的璨璨温柔,仿佛白梅在枝头一夜绽放,将一整个寒冬都点缀地有了别样的生机。 “好。”苏晏道,霍地拔开刀鞘:“我陪你。”话落,执着那匕首,狠狠往自己脖间刺去。 “苏哥哥!”柔嘉惊骇,一声尖叫扑过来,欲夺他手中匕首。他却抬手一拂,将她推倒在地。 “你!你这个疯子,你快让他住手!”柔嘉无奈,见那匕首倏起倏落,眼见着便要割破咽喉,不似作伪,只好向怀璧大喊:“我……我给你解药!” 怀璧淡淡一笑。 “你、你们两个拿性命要挟我——” 若是当真抱定了死志,其实算不上要挟。怀璧轻哂,懒怠与她辩明,只是道:“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几乎是她话落的一瞬间,门外响起一个细而洪亮的唱和声:“苏大人顾将军——” 苏晏闻见来声,见柔嘉答应给出解药仍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忽然露出大喜之色。手中匕首往地上一抛,冲过来,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别的,将怀璧一把揽入怀中。 怀璧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一懵,待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挣扎,那细亮声音的主人已到了跟前。 常安见了两人,躬身行了个礼,将一只木匣捧到两人跟前:“苏大人,顾将军,这是段妃交给老奴的,是那七日衰的解药。” 七日衰的解药?它怎么会在段妃处? 段妃又为何会巴巴送来给两人? 怀璧脑中刹那闪过数个问题,然而一抬头,看见苏晏俨然早有所料的神色,立刻反应过来:“你去逼问段妃了?” 苏晏点头,解释道:“姬昱在他母亲跟前是个大孝子,他夺位,一半为权,一半为的却是他母亲。七日衰是奇毒,无色无味,在后宫中用最是便宜……是以天下若还有一个有该毒和解药的地方,便是段贵妃处。” 但苏晏才逼死其子,段贵妃岂会那么容易将解药交出来? 怀璧皱了皱眉,看向他,还未开口,苏晏似已读出她所想,道:“我告诉段贵妃,若她不交出解药,就将姬昱五马分尸,尸体悬于城门前示众,至其腐坏或被鹰鸟啄成烂泥……你知道的,幽州人笃信转世,坚信若无全尸,人无法转世投胎……” “我给了她两日时间。今晨秦放已将姬昱的尸体拉去南城门外了……”说话间他急急打开木匣,捻出一枚红丸,递至怀璧嘴边。 指间堪堪触到她唇畔,一阵冰凉之意猝不及防袭来。她下意识凛了凛,然而猝冷之下,却是一片绯红爬上了面颊。 怀璧张口,咬过那红丸,吞了下去。 柔嘉陡经这一连串变故,愕然瘫倒在地,半晌都未反应过来。待转过神,面目忽然狰狞:“不可能!那不是解药,解药在我这!”自腰间取出一个瓷瓶,徒劳地举着:“解药在我这!在我这!” 两人没有看她,只有宾客中投来寥寥怜悯的眼神。 她忽觉不甘心,霍然起身欲冲向两人,却被常安身形一移,结结实实地挡住。 “郡主,王爷命府上做了郡主最爱吃的丸子,等着郡主回家。郡主玩够了,就回去吧。”常安道,又转向两人:“二位大人,马车就在门外,现下就走吗? 分卷阅读110 ” 两人一同点头,往门外走去。走到门边,苏晏忽然想起什么,顿住步子,解下大红喜袍。 怀璧本想道:“外面很冷,穿着吧……”话未出口,却愕然发现他喜袍里还穿着一件外袍,是平日里最常穿的那件。 可见这天地拜的是多不情愿。 怀璧望着他那件再熟悉不过的白袍,心头莫名涌上一阵暖意,他伸手过来拉她,她也没有拒绝。 马车之中,苏晏仍不时查探她脉搏,生怕有什么异相,颇有些惊弓之鸟之态。 怀璧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岔开话题:“今日为闹这么一出,我还特意去买了一身衣裳,花了我足足五两银子,你可得赔我!” 苏晏上下打量她一眼,半晌无言。 怀璧急了:“你不说话什么意思!是不想赔,还是……”眸光忍不住垂了垂:“不好看?”她自十二岁以后便未着过女儿妆,从来自信飒爽的她难得地露出一丝不确信。 然而这丝不确信却令她整个人软和下来,不觉有了点少女的娇态。 苏晏望着她,仍是未语,怔怔的,不知是发起了呆还是想到了什么。 怀璧心中暗叹这折本的买卖,未将他的沉默放在心上,撩起车帘,看窗外市景。 然而马车转过一个街角,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轻声。 “什么?”怀璧未听清,下意识转头。 苏晏抿了抿唇,垂下眼,好一会,才认真从齿间挣出两字:“好看。”似十五岁初见心仪女子的忐忑少年。 好看。 特别好看。 怀璧一怔,脸上霎时一红,掩饰着转过脸,向着窗外,好半晌,才低低回了一句:“那是自然!” 马车又转过一条街,怀璧正望着市景发呆,忽见他叫停了车夫。不待她多问,他已迅速跳下车。不一时,领了一个中年人回来。 中年人见了怀璧,作了一揖,双手捧上一把铜制的钥匙:“小的是富通钱庄的掌柜,这是苏大人在小的钱庄的金库钥匙。苏大人说,这钥匙往后,就交由夫人保管。” 怀璧一听到“金库”二字,双眼跟饿了一冬的饿狼终于见到了食物一般,陡然一亮。忙不迭地接过钥匙,根本未注意他后面说了什么。 待反应过来:“我不是你们夫……”那掌柜早已躬身退下。 苏晏道:“你说赔你衣裳的钱,这钥匙……是赔你的。” 怀璧看看他,看看手心的钥匙,张大了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忽然想起什么,道:“谁让你告诉他们我是你夫人的?!谁是你夫人?!” 苏晏轻笑:“夫人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户部备过了案,便算是夫妻了。” “那是……”怀璧正要辩驳,忽然反应过来一事:“你何时去备的案?” 苏晏道:“我当日复明后,头一件事,便是去衙门备了案。”那时沈家算是将她卖给了苏家,苏晏手中一应文书齐全。 怀璧想起旧事,忽觉心中惘惘,一阵暖暖的涓流自心间淌过。 细思起来,那时的小瞎子……其实也就嘴上欠了些。 半晌,她自旧事中回过神,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丢给他:“还你!” 昨夜难眠之时,她站在窗前对着那庭间白梅发呆,忽然想起那日遇刺时,苏晏说他的家当都埋在庭中白梅之下,而晚间闻雨声说这白梅是仙树时,他神色却颇有些不自然。 百无聊赖之下,她忍不住去扒拉了一下那树下,没想到竟翻出了一个小木匣。 她病中仍不忘挖苏晏墙角,急急打开匣子,待看清匣中物什,整个人却怔住了——匣中一页薄纸,一枚玉佩。 纸是户部的文书,玉是当日他拿来戏耍过她的那枚玉。纸上证着他二人从未有过的婚,玉上雕着她十二岁时的模样。 闻雨声说那棵树很灵,把愿望埋树下,就能得偿所愿。 苏晏接住她丢过来的玉佩,拿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有些若有所思地轻轻一笑:“那个老道士没胡说,那棵树……挺灵的。” 怀璧想起那株白梅,不觉亦想起昨夜两人对酒前的话,忽然问:“你昨夜说要喝酒有条件,什么条件?” 苏晏转头,将她的手拢入掌心:“条件就是……你以后,莫要再逃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感恩大家的陪伴,特别是病重时看到大家的鼓励和不离不弃,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