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与佞臣》 1 ?昏君与佞臣 作者:汪星球喵星人 文案: 云知暖藏身佛堂二十载,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命运的蹂躏。 一曲“火舞”要了他同胞阿姐的性命,他发誓要让整个朝堂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 纵使因此背上佞臣的骂名,他也在所不辞。 盛天为他率领千军万马挥刀北上,一举攻破皇城,荣登为王,手握天下大权,执掌百官生死。 登基当天,血洗京城。纵使因此背上昏君的骂名,他亦在所不辞。 文武百官逼问盛天:“皇上究竟是想要这江山,还是想要美人?” 盛天目光渺远,落在引来无数英雄折腰的山河之上: “自始至终,朕想要的就只有他而已。” 第一章火舞 琼楼玉宇之下,金台玉阶之上,年近而立的一国之君稳坐龙椅,神态自若,和颜悦色。 台下袅娜娉婷,尽态极妍的舞女长袖善舞, 杨柳细腰拽动一殿春水。 隐没在黑暗之中的乐师们奏响丝竹管弦,乐音靡靡,撩人心弦。 朝臣分庭席地而坐,面前的矮几上摆着美酒佳肴 ,玉馔珍馐。 红烛摇曳,灯火通明,大殿之内一派歌舞升平、欢乐祥和的气氛。 倏忽,一位赤足翩翩起舞的舞女不小心踩住了自己的裙摆 ,重心不稳的她向斜前方摔了出去。 随着她摔落在地,乐声戛然而止,群舞戛然而停,朝臣们个个正襟危坐,面色凝重。殿内顷刻间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众人不约而同屏住唿吸,将目光投射在地,一道道无声的视线像是一条条腕口粗细的毒蛇,缠绕住倒在殿前的舞女。 稳坐在 龙椅之上的王,缓慢起身,步履轻盈,一步步走下金台玉阶,行至舞女面前,朝她翻出一国之君尊贵的掌心。 舞女垂首跪地,瑟瑟发抖,颤抖 着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搭上皇帝的指尖。 皇帝牵着她白皙娇嫩的玉手,将她带走上九级台阶,许她坐在自己身侧,和自己共享这居高临下的欢 愉时刻。 舞女抖如筛糠,声泪俱下,小心翼翼坐上龙椅,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皇帝宽宏大量,恕她无罪,向着大殿之下挥了挥手。乐音 再奏,歌舞再起,朝臣们依旧正襟危坐,面如土色。 大殿左右,视线不可及的黑暗角落,密密麻麻涌出十位训练有素的阉人。他们手里提着木 桶,桶里盛着黑色的油,在满殿红烛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他们依次将桶里的油倒进舞台中央的凹糟,一桶接着一桶,直到填满整个舞台,一 滴不剩。 左右两名阉人将拴在廊柱后的绳子解开,从天而降一个巨大的铁质牢笼,将大殿中心的舞台完全套住。 坐在皇帝身边的舞女止不 住地发抖,缓缓将通红肿胀的眼睛挪开,不去注视台下曾经朝夕相处的姐妹们绝望而无助的表情。 皇帝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颅重新转 正,悦耳的声音响起,简简单单两个字:“看着。” 一名阉人举着燃烧的火把走向舞台,在欢乐祥和的乐音声中,一把点燃了舞台中央流动的 黑油。 火焰冲天而起,瞬间烧灼了整个舞台。舞女们在黑油烧起的熊熊烈焰中翻滚,跳跃,挣扎,尖叫。 乐音不停,继续演奏。舞女们在 滔天的火海中翩翩起舞,表演一曲当今圣上百看不厌的“火舞”。 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神态自若,和颜悦色。在他眼底,晃动着权利的火苗 。那美不胜收的光芒,令他心情舒畅。 龙椅上的舞女胃里翻江倒海,再也按捺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狂吐不止。 皇帝一把揪住她的脖 颈,将人拽进自己怀里,手起刀落,狠狠割开了她莺啼一般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带出一股鲜活的热度。舞女在皇帝强有力的臂膀里挣扎, 最终归于平寂。 悠扬的乐声继续飘荡,皮肤烧焦的味道弥漫在大殿之上。 朝臣们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对眼前的闹剧,习以为常。 皇 帝将沾血的刀尖划过自己粉嫩的舌尖,闭上眼肆意品尝。残忍的弧度逐渐蔓上他的唇角,是他想象中回味无穷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眼眸,一脸 饕餮饱食后的餍足,优雅起身,轻挥衣袖,开口说话的声音比一等乐师演奏出来的丝竹管弦还要动听:“散席。” 第二章佛门 佛门清净之地,邪祟 不侵,鬼神不入。 先天不足、身体孱弱的早生儿云知暖被云夫人送进清净寺已有二十年光阴。如今已达弱冠之年的他,成了清净寺里半个俗家 弟子,每日跟随寺里的僧人一起劳作、修行、调养身心,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光在清净寺里似乎失去了它应有的效用 ,外界一切纷纷扰扰,皆与此地无关。 云知暖一袭粗布棉服,不着修饰,用扁担挑起盛满井水的木桶,摇摇晃晃向厢房走去。 新皇登基之 后,云家不比从前,日渐没落下去。云夫人向清净寺供奉的香火钱逐年减少,已经无法供应云知暖的日常开销。 方行弱冠之礼的他,较之一般 同龄男子仍显瘦弱,但是挑水洗衣做饭这些闲杂活计,他完全可以胜任。 清净寺主持知他体弱,没有特意给他安排招待香客的事宜。白日里其 他僧人在前堂忙碌,他便独自一人在后院料理家务琐事。 从清净寺南面的水井里打了水来,走上略带倾角的斜坡,回到位于北面的厢房。最后 一排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就是云知暖的住处。 他的换洗衣物不多,每季只有两身,脱下旧衣,穿上新衣,就要赶快打水来洗。如若碰上天气突 变,刮风下雨,晾晒在外的衣物不干,次日清晨,他便没有干净的新衣裳来穿。 这会子他将辰时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脏衣服取下来,装在浅木 盆里,倒上薄薄一层井水,用力搓洗。 时值秋末冬初,井水刺骨冰寒,云知暖一双手冻得通红,十指关节略微肿胀。但他毫不在意,在衣物上 倒了一点皂角粉,继续用力搓洗。 寺里也有其他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没有一个像云知暖一样度日。他们身边跟着小厮,日常起居,大小事宜 ,全都由贴身小厮帮忙料理。 云知暖也曾有过小厮。初入清净寺的时候,他年纪尚小,无法独自生活,云夫人便将自己身边最信得过的小厮一 并送到寺里,照顾云知暖的衣 2 食住行。 可惜人心不比朝霞和明月,往往所见非所得。云家没落之后,云知暖的小厮卷了他仅有的几张银票和一 些散碎银两,于茫茫人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那之后,他就再没起过要找贴身小厮来照顾自己的念头。 在清净寺里生活的这些时日,云 知暖看清了很多人,很多事。就像他的名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水要自己饮过,方知是冷还是暖。 衣服洗完,晾晒在挂衣绳上,每一个边 边角角都要撑开铺平。 云知暖在做这些小事的时候,总是格外耐心细致。他并不觉得这些事情琐碎繁杂,反而觉得这是一种能让人宁心静气的 日常修行。 因了这些无形之中的修行,他早早就将自己的性子磨平,成了比其他同龄人都要成熟稳重的云知暖。 可怜,但也可幸。 住 在隔壁厢房的人是朝臣马恒的儿子马飞翼,随他父亲,性子嚣张跋扈,一点余地不留。 日前马飞翼在五口街打砸抢烧,一连毁了路边数七家商 铺。大理寺联合督察院、刑部三司上书,要求新皇彻查此案。 新皇将三司呈上来的奏折轻轻往桌角一放,对阶前冒死进谏的三人笑笑:“一桩 小事,何至于此。” 最终,只是判他一个思过的责罚,将人打发到清净寺里来度日。 自他入寺,寺里大大小小上百条规矩,形同虚设。酒 肉穿肠过,女娥身边留。主持尚且不敢言语,寺里其他僧人对他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云知暖不爱同他来往,他也瞧不上云家在朝中的地位 ,拿云知暖当僧人看待。 两人的厢房虽然毗邻,终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过的话加在一起却不超过十句。 第三章 日上三竿,马飞翼梳洗完毕, 伸着懒腰从厢房里走出来,朝天打了一个哈欠。日光刺眼,晃得他太阳穴阵痛。他勾勾手,招来一名小厮帮忙按摩。 马飞翼入清净寺是戴罪之 身,身边跟的仆从不是从马家来的,而是入寺之前管家临时买的。小门小户出身,手脚不太利润,做事总是不得门道,常被马飞翼打骂。 云知 暖将最后一件衣物搭在晾衣绳上,准备收拾东西回房,就听身侧传来马飞翼责骂小厮的怒号。 “要死啊你!使那么大劲干什么?”马飞翼扬起 一拳砸向小厮的脸,生生将他打翻在地。 秋日天干物燥,辰起的僧人刚在后院洒过井水除尘,一些坑洼不平的地方存有积水。小厮半张侧脸摔 进坑里,被溅起的泥水激伤了眼睛。 他忍痛起身,动作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站起来的瞬间又跪下去,脑袋撞向结实的黄泥地,卑躬屈 膝:“对不起少爷,我不是故意的。” 马飞翼极不耐烦地冲他喝道:“滚!” 小厮如释重负,卷起拖在地上的衣摆,以最快的速度起身, 转头就跑。 马飞翼最见不得这类贱民,连最基本的主仆礼节都不知道。仆从告退的时候应该面向主人,弯腰驼背,退出五米距离之后再掉头离 开。 在他看来,这些来路不正,出身不好,自小没有受过学堂教育的野路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连给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要不是因为之前 的事情闹得太大,满朝文武人尽皆知,他爹说什么也不肯拉下脸来替他求情,将他扔到清净寺里面壁思过,他断不会把如此没轻没重的人留在身边 。 他顺着小厮跑开的方向,看到了站在晾衣绳前的云知暖。他拎着木盆和木桶,洗完衣服正要回房。 “嘿!“马飞翼朝他高声示意,一时 间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那个谁,你过来,给我按按头。” 云知暖顿住脚步,扭头看向马飞翼,从他云淡风轻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喜怒不形于色。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按完了有赏。”马飞翼将音调拔高一度,气焰嚣张跋扈。 云知暖不缺别的,只缺银两,为 钱,他可以不在乎颜面,只要能为家里节省开支,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他放下木盆和木桶,走到马飞翼身后。 马飞翼坐在小矮竹凳上,比云知 暖矮了半个身子。云知暖只需单手绕过马飞翼的脖颈,用力将他勒住,眨眼功夫就能替天行道,送他归西。 云知暖将手指覆盖在马飞翼左右两 个太阳穴上,轻轻按压揉捏。马飞翼闭上眼睛感受,穴位拿得不算太准,力道控得不算太稳,但是比起刚才那位不知轻重的小厮,已经好得天花乱 坠。 马飞翼的头疼病明显减轻不少,心情大好,转过身对云知暖咧嘴一笑:“按得不错,以后这活儿就交给你了。” 云知暖冷着面门,不 苟言笑,冲马飞翼翻出掌心讨要赏钱。 马飞翼仰天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将小矮竹凳一脚踢开:“我是来这儿受过的,身上怎么可能带有银两? ” 云知暖转身就走,被马飞翼一把拉住。 “不过你也别着急,钱我给不了你,但是可以给你一点儿别的。”马飞翼紧紧拽住云知暖瘦如干 柴的手腕,凭三分力气就能将他控在原地。 云知暖知他挣脱不开,索性自始至终没有挣扎,拖着半条不自由的手臂,僵直着站在马飞翼面前。 马飞翼笑对云知暖,嘴角的弧度逐渐狰狞:“昨天夜里陛下宴请群臣,席间一群舞女出来表演”火舞”,你姐也在其中。” 云知暖心里咯 噔一声,一盆冰寒刺骨得凉水从头到脚将他浇透。 漫天火海,鬼哭狼嚎,焦黑如炭的尸体堆成山坳,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画面闪过他的眼前,最 终撕裂,扭转,汇聚成一幕彻头彻尾的黑暗。 他的唿吸骤然停止,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摔在了满是水坑的黄泥地上。 第四章 田 间地头,芦花鸡叫,声声入耳。 一名身形矫健的少年仰面躺在粗如廊柱的树干之上,翘着黯然销魂的二郎腿,嘴里叼着从田里捡来的枯黄稻草 ,闭上眼眸,仔仔细细倾听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忽然,一只麻雀落在他头顶的树枝上,撑着圆润肥美的身体,伸长脖子高声鸣叫,为这 场田间演奏增添了一派特立独行的乐调。 他勐地一下睁开双眼,视线瞬间聚拢在麻雀活蹦乱跳的脚爪上,狠狠嗅了一下周边的空气,没错,是 烤鸟的味道。 少年轻勾唇角,笑得肆意狂放,一口喷 3 出叼在嘴里的稻草,飞身跃起,跳上麻雀所在的枝头,眼明手快,一把将它攥住。 “ 好功夫。” 树下有人说话,惊了少年一跳,他下盘不稳,一阵左摇右晃,最后还是没能找回平衡,从三米高的树干上摔落下来,到手的麻雀也 飞得不见踪影。 “哎呦——”少年揉着肿胀的屁股,从草丛里爬出来,还没起身,就见身前突然出现一双棉皮厚底翘头履。来人身份,不容小 觑。 他埋头,眼珠滴熘一转,随手从草堆里拽下一根干枯的稻草塞进嘴里叼着,慢吞吞站起身来,吊儿郎当。 站在他面前的是位英姿勃发 的男子,而立上下,身材精壮适中,面容恬淡可敬。从他整个人的精神风貌和走路时脚步无声可以判断,是位习武之人。 “兄台好眼力,怎么 称唿?”少年两手插兜,其中一个衣兜缝缝补补还是破烂不堪,一插到底,从兜底露出三根手指,凉风一过,冷嗖嗖。 “鄙姓李,单名一个司 字。” 少年在记忆中搜寻有关李司的情报,未果,耸了耸肩,揭过这页,自我介绍道:“我叫盛二狗,在家排行老二,你也可以叫我狗子,村 里人都这么叫。” 李司瞧着二狗不过十七八岁,身形已经比军中许多士兵还要高大。这样先天得势的青年才俊,不去从军保家卫国,实在可惜 。最难得的是他身形矫健,行动敏捷,从三米高的树干上掉落下来,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个有点三脚猫功夫的练家子。 “我看你抓鸟的时候甚是灵活,是练过功夫吗?” 盛二狗神情发怔,思绪勐然间回到十二岁那年,他初次见到师傅的时候。 盛二狗十二岁 之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农民,唯一的特长是双腿有力,跑得飞快,偷遍全村每户人家门前晾的玉米,没有被谁抓住过。 在他十二 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大批效忠先皇的朝臣被杀,堆积成山的尸体拉都拉不完。 那个时候,朝廷征用住在乱葬岗附 近的村民来帮他们运送尸体,运一具尸体,换一个铜板。大家三五成群推着平板车来运尸体,一趟能运十好几具。 盛二狗凑热闹,从邻居家借 来一辆废弃的独轮手推车,也要运尸体换铜板。但是他的独轮车太小,一次只能运送一具尸体。别人忙活一天能赚上百个铜板,他忙活一天顶多赚 十个铜板。 但是盛二狗不在乎,他做这个不为赚钱,就为图个清净自在。推着尸体,哼着小曲,几来几回,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第五章 那天 下午,最后一趟,盛二狗从尸体山里带回了一具身披铠甲的男尸。 一般这种尸体,老油条们早就扫荡干净了,绝对不会留给像盛二狗这样的小 辈。可是那天盛二狗走运,刚到尸体山,就有一批新鲜出炉的尸体运送过来。 他打眼一看,送来的尸体当中有具军中肥羊,浑身上下穿戴整齐 ,铠甲戎装。他眼明手快,将人拖上了车,一路气喘吁吁的小跑,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坳。 扒下尸体身上的铠甲,拽走他藏在腰间的保命玉 石,正打算将人重新搬回独轮车上,突然听见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唿吸声。 盛二狗当场傻眼,攥在手里的铠甲和玉石,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 早就听人说过,阴气重的地方不能长待,容易闹鬼。可是自小就在乱葬岗边土生土长的盛二狗偏不信邪,非要凑热闹来干搬尸的勾当。这下 可好,真闹鬼了。 说时迟那时快,尸体就像听到了盛二狗内心深处的唿唤,霍地一下睁开双眼,狠狠喘了一口粗长的气。 “我的妈呀!” 盛二狗一蹦三尺高,屁股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碎成四瓣,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直打哆嗦。 死而复生的“尸体”身体还很孱弱,无法由着性子自由 移动。他用一侧肘关节撑起上半身,猩红血丝满布的双眼直直盯住盛二狗。 盛二狗颤颤巍巍向后挪动屁股,用胳膊肘挡住自己的脸,从上臂和 下臂之间的空隙偷偷去看垂死挣扎的“尸体”。 “尸体”虽然铁青着脸,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可是他胸口起伏,有唿有吸,不像是完全死透 了的样子。 盛二狗斗胆上前,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捅了捅“尸体”的脸,肉乎乎的触感,带着一丝令人惊异的温度。他又用手指头探了探对方 的鼻息,感受到一丝非常微弱的唿吸。 盛二狗问他:“嘿,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人用哆嗦的手撑住地面,坐直身体,十分费力地喘息, 沙砾打磨过的嗓子竭尽所能,发出一道足以令人听到的沙哑的声音:“人。” 留溪村距离乱葬岗不到百米,住在附近的年轻力壮的村民大多都 在帮朝廷搬运尸体,可是从没听说过谁从尸体山上带回来的“尸体”走到半路突然起死回生了。 盛二狗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从下手,犹豫着, 先从最简单的沟通开始尝试:“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艰难地滚动喉结,嗓子里像是卡有锐利的刀片,嗫嚅半天,并不能完整地说出自己的名 字。 盛二狗忙前忙后,从村子边上的小河沟里给他舀了一碗水来,扶着他的嵴梁帮他喝下。 那人饮罢水后,神情较之从前有了极大改善, 脸上逐渐泛起血色,手脚也有了可感的温度。但他仍然没法串联成句,每次说话,沙哑的尾音都会被吞回到腹中。 盛二狗以为他是饿的,忙去 村里偷了一块甜饼回来,就着河水喂他吃下。吃过甜饼,他的脸色更加红润,唿吸也逐渐变得顺畅。可他还是说不出话,甚至连最简单的音节都发 不出来了。 那个时候盛二狗才知道,他是饮下毒酒未死,捡回一条小命,毒性在他体内发作,废掉了他的声带。 第六章 哑巴来路不明,不能住 在村里,盛二狗在村东头外的石头山为他找了一处安身立命的山洞,时不时为他送去一些食物和水,还有锅碗瓢盆和抵御寒冷的冬衣、棉被。 哑巴为了感激盛二狗的救命之恩,将毕生武学全都交给了他。不仅如此,还教他读书写字,知天文,懂地理。浩浩历史长河,无限人文知识,凡是 能传授给他的,毫无保留,倾囊而授。 六年时光,盛二狗白天下地耕田劳作,夜里上山修习武功,一有空闲时间就爬  4 上村里最高的老歪脖子树 ,躺在最粗壮的树干上念书。在哑巴师傅的带领下,他文武双修,虽不能说样样精通,但是比之村里其他孩子,已经好上太多。 白驹过隙,日 月如梭,眨眼功夫,六年过去。盛二狗从最初不谙世事的傻小子成长成了现在玉树临风的灵动少年,飞逝的时间带给他的不只有年岁的增长,还有 阅历的丰富。 留溪村的遍地黄土已经无法掩盖他熠熠生辉的光芒,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哑巴师傅比任何一个外 人看得都要清楚,盛二狗锋芒太露,绝非等闲之辈。有些事情,该提早让他看个清楚。 一天夜里,哑巴师傅将盛二狗叫到石头山,映着清辉遍 地的皎洁月光,沿着曲折迂回的山间小路,带他爬上石头山的最高峰,自上而下,俯瞰绵延不绝的谷峰。 哑巴师傅随手捡起一根树杈,在地上 写字:你从这里向下看,看到了什么? 盛二狗张望半天,除了山谷,就是山峰。他老实说:“山。” 哑巴师傅又写:除了山,还看到什么 ? 盛二狗又张望半天,老实说:“还是山。” 哑巴师傅写:你猜我看到什么? 盛二狗跟随在哑巴师傅跟前多年,可他从不知道任何有 关哑巴师傅过去的事情,包括他的身份,他的经历,甚至是他的姓名。盛二狗摇头,老实说:“不知道。” 哑巴师傅将之前所有写过的字全部 抹掉,树杈一挥,写下两个连笔大字:江山。 盛二狗不懂哑巴师傅写这两个字给他是什么意思,当天夜里翻来覆去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次日清 晨,天色未明,他独自一人上山,沿着哑巴师傅带他走过的路,再次攀上石头山的最高峰。 当初升的朝阳从绵延不断的山峰后暂露头角,将微 弱的晨光一点点照射在盛二狗的脸上,他突然有些明白了哑巴师傅想要告诉他的深意。 自石头山上下来,盛二狗变得不一样了。从外表看,他 还是那个吊儿郎当、我行我素,终日跑遍留溪村东西南北到处偷鸡摸狗的坏小子。可是哑巴师傅看得出来,这小子,悟了。 思绪重新回到当下 ,盛二狗将叼在嘴里的枯黄稻草吐掉,冲着李司微微扬起下巴:“学过一点,怎么了?平朝律例有规定不许庶民习武吗?” 李司颔首笑道:“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可惜。” 盛二狗单手掐腰,用灵活的舌头顶起一侧嘴角:“可惜什么?” 李司的视线越过盛二狗,遥望留溪村大片方 田:“这里山不够高,水不够深,纵有青龙在野,蛟龙在池,空有一身本事,无处安身立命,岂不可惜?” 盛二狗将舌头缓缓复位,玩世不恭 的神情逐渐褪去,换上难能可贵的庄重严肃。 李司将悠远的目光拉回到盛二狗身上:“依鄙人之愚见,阁下不若仗剑执戟,上阵杀敌,抗击外 侮,保家卫国。” 盛二狗为李司的话深感震撼,僵直着站在原地,许久不发一言。一股凉风吹拂过他的面门,好似他已然身骑白马置身疆场, 伴千军万马一齐冲锋陷阵。 他赶紧摇了摇头,将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自己脑袋里驱逐出境,明明心里已经欢唿雀跃,激动难耐,面上还要故作深 沉内敛,死鸭子嘴硬:“你让我去我就去,那我不是太没主见了?这样吧,你等我考虑一下,三天之后给你答复。”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慎重考虑,如果届时还想参军,”李司从腰间取下一条白如初雪的汗巾交到盛二狗手上,“就拿着这条汗巾来京城寻我。” 盛二狗一愣,京城 ?他抬头,忙向李司急问:“兄台刚才说自己怎么称唿来着?” 李司浅笑:“鄙姓李,名司,字文渊,正三品兵部右侍郎是也。” 第七章 云知 暖是疼醒的,梦中漫天烧灼的火烫伤了他的眼睛,锥心刺骨的疼。 时值傍晚,窗外夕阳满天。云知暖睁开刺痛的双眼,看到的第一幕便是连天 的火烧云,一如新皇命人在宴席舞台上点燃的熊熊烈火。 他忍不住呕吐的冲动,翻过身去趴在床头,一阵干呕。清早起床直到现在,云知暖颗 粒未进,呕不出来饭食和水,就只能呕出带血的胃液。 床头放着小矮竹凳,凳子上坐着一个娇小瘦弱的身影。云知暖认出他是马飞翼的跟班小 厮,今天早上刚被打翻在地的那个。 小厮凑上来帮他拍了拍背,力道轻得像是没有。云知暖知他是被马飞翼吓怕了,再不敢使出一星半点的力 气。 云知暖一阵一阵地呕,直呕到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将胃里仅存的粘液全都吐了出来,总算稍稍缓和了些。 他靠在床头,虚弱无力, 每一口提上来的气都像是上苍的怜惜。他的目光散落在周遭的空气里,漫无目的,没有焦距,许久许久,一下轻微的眨动都没有。他的双唇逐渐失 去颜色,变得比脸还要灰白,嗡动着张开,似是对着身旁的小厮,又似是对着他自己说道:“是我的错……” 小厮不明就里,拿来抹布和木盆 将云知暖的呕吐物清理干净,追问他:“什么错?” 云知暖泪眼朦胧,止不住地摇头。 五年前一个朔日的清晨,云夫人带着云知暖的同胞 长姐云想容赴清净寺上香。 时年云想容正是二八年华,按照规矩,理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摸一个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男婚女嫁,比 翼连枝。 尽管彼时云家已经没落,可上门提亲的青年才俊还是不少,其中不乏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出身尊贵,仪表堂堂的世家子弟。挨个看 去,皆是诚意满满,不分伯仲。 云老爷和云夫人一时之间难以抉择,想起还有一位亲眷住在清净寺里,便想过来问问云知暖的意思 云夫人 在前厅上过香后,改道后院来寻云知暖。云知暖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她带来的花名册,勾勾画画,从中圈出了三个他私以为出身、门第、才干、武学 、人品、德行都算过关的人选,呈给云夫人过目。 云夫人看罢,笑靥如花,赞许云知暖说:“老爷也是如此看法,就是不知从这三人当中还要 如何选出最适合的一位。” 云知暖思来想去,提议:“不若交由上苍定夺。” 他将签筒寻来,依次在三根空白的竹签上刻下三位贤婿的姓 名,又将刻好后的竹签放进签筒内  5 ,一并交到云想容手上。 云想容想了想,又将签筒重新推回到云知暖手里,露出一层薄如蝉翼的笑颜,美不 胜收:“既然是阿弟想出来的法子,便由你来替我摇签筒吧。” 时至今日,云知暖都还记得云想容在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满眼遮盖不住的 信任和喜悦。可他无能,选出的夫婿不仅没能带给阿姐幸福,反而害她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翰林侍读学士的五公子许傲风,出身名门,三岁 成文,五岁成诗。虽然不是长子,地位略显逊色,但是仪表样貌、为人处世,无可挑剔。 云知暖抱着这样天真烂漫的想法,亲手将自己唯一的 兄弟姐妹推进了烈焰烧灼的火坑。 作为夫婿,许傲风的确无可挑剔,婚后一段时间,云想容一度成为了全京城所有待字闺中的 少女的渴望。 可是作为朝臣,许傲风实在差强人意。天生傲骨、不肯卑躬屈膝的他,每每在朝堂上遇到挫折,不是撒手不管,就是玉石俱焚, 从不肯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去寻求折中的解决办法。 许侍读为了自家儿子,顶着两鬓斑白、羸弱不堪的身子,挨家挨户去跟别人赔礼道歉,希 望他们好歹看在自己这个花甲老人的面子上,饶过不懂事的犬子小儿。 一回,两回,三回,四回……得罪的人太多,终于连许侍读的面子也派 不上用场了。 朝中有人嫌他碍眼,略施小计,安他一个贪赃枉法的欲加之罪,便叫他锒铛入狱,无冤可申。 云想容不忍看见夫婿饱受牢狱 之灾,动用娘家关系帮他开罪。可叹别人一听说是许傲风的事情,没有一人愿伸援助之手。 前朝帮不上忙,云想容就将主意打到了后宫。新皇 好色,后宫佳丽三千有余,挨个投其所好,总有一人可以攀附。 云想容从一位宫女口中得知,最近颇受新皇宠幸的妃子名叫金娇儿,最喜胭脂 水粉,房中各色香粉堆叠如山,尤其喜欢异域新鲜玩意,爱不释手。 云想容托人从西域运来上好的香料磨成香粉制成胭脂,又命人依照葡萄美 酒夜光杯的式样打造了一个匠心独制、别具一格的香粉盒子,用特质的香粉盒子盛上香味扑鼻的胭脂膏粉,亲自送到金娇儿殿中。 金娇儿果然 赞许有加,爱不释手,自此以后对云想容另眼看待。时日长了,云想容同金娇儿关系愈发紧密,她估摸是时候说正事了,便旁敲侧击,想让金娇儿 出面在新皇床榻吹枕边风。 金娇儿眼珠一转,笑对她说:“想让我帮忙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知道,皇上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怕拿捏不好尺 度,反帮倒忙。” 云想容不解:“还望娘娘明示。” 金娇儿唇角含笑,眼底波光流转,活像一只魅惑众生的妖狐:“不若找个机会,我从 中牵线,让你面圣。此事由你来说,必然比我说得清楚明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云想容以为她的计划就要成功时,转过身看,其实从 一开始,她就是新皇砧板上的鱼肉。 什么样的欲加之罪可以越过三司会审,直接判刑?什么样的父亲会弃锒铛入狱的儿子于不顾,让她一个柔 弱女子出来抛头露面?什么样的人脉关系会断裂到没有一人愿意出来帮忙?又是什么样没有见识的宠妃会放着真金白银不爱,偏爱唾手可得的胭脂 水粉? 新皇好色,后宫佳丽三千有余,尚且不足他一日欢愉。美名远扬的云想容,何以能够逃脱他的掌心? 面圣当夜,云想容将匕首藏在 莲花裙下,待新皇入睡,吭琅一声,利刃出鞘,银光划过新皇将合未合的双眼,直冲着他的咽喉而去。 新皇抬手一挡,刀刃的寒光射在他眼眸 上。云想容因此得以看清最最真实的他,一双淬过地狱烈焰之火的鬼魅的眸,无须任何利器,轻而易举就能要了她的性命,轻而易举就能要了所有 人的性命。 云想容绝望地松开了手,任由匕首掉落在地。就算她杀得了新皇,也杀灭不了他眼底的熊熊烈火,那火会凭着朝廷里的其他支脉延 续下去,一直在平朝的土地上燃烧,直到烧光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个人。 第八章 云想容刺杀新皇未遂,本该就地处死,可是新皇怜香惜玉, 饶她不死,将她丢进教坊司里,生死不论。 没人知道那段时间云想容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是听人传言,她一共自杀了三次,没有一次成功。再 后来,她成了教坊司里最优秀的舞女,一颦一笑,一跃一跳,都像春酒一样醉人心田。 新皇在招摇殿宴请群臣,请了教坊司最顶尖的十二名舞 女入宫献舞,其中就包括云想容。 没有人不知道去招摇殿跳舞意味着什么,新皇爱火,尤爱娇美的女娥们在烈火上翩翩起舞,那狂欢的姿态令 他着魔。 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盛宴,新皇和群臣是兽,乐师和舞女是肉,招摇殿是无边无际的广袤草野,他们用最慵懒的姿态享受着狩猎的快 感。 当烈火在脚下燃起,黑烟在头顶飘荡,云想容从群臣眼中看到了平朝的灭亡。一滴血泪滑落她的眼眸,砸在同样鲜红的火堆中。她多想再 见一面爹娘,再见一面知暖,同他们一起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可惜,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烈火吞噬了云想容绝美的容颜,世上再无 名动京城的美娇娘。她最美的模样,以满眼遮盖不住信任和喜悦的笑颜,永远烙印在了云知暖的心头。 浑浊的泪滴涌出云知暖的眼眶,一颗接 着一颗,像断了线的珍珠。小厮为他拿取一方巾帕,轻轻拭去他脸上越发汹涌的泪痕,有意无心地说了一嘴:“你真好看,连哭的时候都这么好看 ,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云知暖将目光投向他,湿漉漉的睫毛仿佛同时凝了晨霜和白雾。他想起美得不似凡人的阿姐,冷冷地卷起唇 角:“要这祸水何用?” 小厮将巾帕收回,方方正正折叠整齐。云知暖这才看见,巾帕一角用金丝绣线缀了一笔落款:飞翼。 “如果我能 像你一样好看,少爷就不会责罚我了。” 云知暖看向窗外,马飞翼的身影骤然飘过,不知他是何时躲在窗外,听到小厮话里有话,一时心虚才 仓惶跑开。 他向小厮发问:“这方巾能给我吗?” 小厮犹豫不决,不是他的巾帕,他并不敢擅自做主。熘到一半并未跑远的马飞  6 翼贴在墙 根,听到云知暖的话,急得直跳脚,忍不住掀开门帘探进半个脑袋:“能!”说完,又以最快的速度钻了出去。 小厮得了主子命令,忙将巾帕 交到云知暖手上,灿然笑道:“你看,我若有你这般好看,现在得到这块帕子的人就该是我了。” 云知暖接过帕子攥在手心,若有所思。如果 美貌可以换来方巾,那它何尝不能换来杀戮?这座城市已经血雨腥风,唯有更多的鲜血可以救赎。 他咧开嘴角,在小厮看不见的地方狰狞地笑 。他发誓,要让那天坐在招摇殿里的每一个人,血债血偿! 第九章 盛二狗攥着李司给他的汗巾,疯了一样冲过留溪村,险些撞翻于伯伯的手推车。 于伯伯年纪大了,心脏不好,被他闪了一道,捂着胸口缓了好一阵子。回过神来,冲着盛二狗疯跑过去的背影吆喝:“狗崽子,留神把我撞了 ,明年你就得上坟头看我去了!” 盛二狗边跑边喊:“看不了了,明年您老去京城看我吧!” 于伯伯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没听清楚盛 二狗后半句喊了什么,就听见他说“看不了”。 “嘿——”于伯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个狗崽子……” 盛二狗飞快地跑,跑得比任何 时候都要迅勐。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就要冲破皮层,跳出胸口。他从村东头出来,一路跑上石头山,找到哑巴师傅所在的山洞,还未进洞就迫不 及待地放声大喊:“师傅,你快看这是什么!” 哑巴师傅白天不出山洞,窝在洞穴最深处打坐修行。盛二狗白天也不会来找他,不是在田里干 活,就是在树上看书。如果他来了,那就是有特殊情况。 哑巴师傅张开双眼,直觉告诉他,今天的事,一定非同寻常。 盛二狗加快脚步, 飞进山洞。山洞里的内部结构,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就算没有照明,他也能直奔哑巴师傅所在的最深处。 “师傅,师傅,你快看。”盛二狗 飞扑上前,活像一只饿疯了的狼狗。他把李司送的汗巾攥在手里,高高举过哑巴师傅头顶,横在他眼前,唰一下抖开。 那是一条上好的丝绸缎 面制成的汗巾,洁白无瑕,一尘不染。汗巾四四方方,规制严谨,每个方角都用银色绣线做了点缀,中心靠右下角的位置,绣上了持有者的表字: 文渊。 哑巴师傅周身一僵,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从盛二狗手里取下汗巾,轻轻搭在自己掌心,仿佛那不是一条柔软的巾帕,而是一块易碎的 琉璃。 他用满是老茧的手指摩挲过汗巾上精致的绣线,文字,渊字,文字,渊字,来来回回,不厌其烦。 他的眼圈渐渐染上一层微薄的红 色,在昏暗不明的洞穴深处,看不分明。可盛二狗还是从这段诡异的沉默中发现了异常。 他从没见过哑巴师傅这副模样,就连最初从尸体山帮 他捡回半条命的时候都没有。 住在留溪村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冷若冰霜,不苟言笑,不能说话是一方面,经历复杂是另一方面。盛二狗一度以 为他不仅被人毒成了哑巴,而且还毒成了面瘫。 盛二狗做梦都不敢想,一向坚毅、坚决、坚强的哑巴师傅,竟然也会有忍不住脆弱的时候。 “师傅,你怎么了?我还没给你讲这汗巾是怎么来的呢。”盛二狗挨着哑巴师傅坐下,吸足了气,将白日下午他和李司初次见面的经历原原本本 讲给哑巴师傅听。 他手舞足蹈地讲,哑巴师傅不动声色地听。讲到激动处,他忍不住一跃而起,为哑巴师傅现场还原当时的场景。哑巴师傅的 视线也追随着他一跃而起,他跳到哪儿,哑巴师傅的眼睛就瞧到哪儿。 可他就是觉得,哑巴师傅听得并不认真,他的心不在自己这里,而是被 那方汗巾勾了过去。确切的说,是被那方汗巾上的名字勾了过去。 第十章 盛二狗重新坐回到哑巴师傅身边,这一次比上一次贴得更近了些:“就这 样,他把自己的汗巾给了我,让我一个月后到京城去找他,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哑巴师傅心情沉重,仍不能从过往的回忆里抽离出身。他捏 紧汗巾上的名字,明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摇头,可他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师傅,你不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啊。”盛二狗舔着脸黏上来,用肩膀 轻撞哑巴师傅的后背,瞅准时机钻空子,笑得分外讨巧,“谢谢师傅。” 盛二狗自上而下瞄了一眼还在哑巴师傅手里的丝绸汗巾,理应从他那 里把东西讨要回来,可他看得出来,哑巴师傅舍不得那条汗巾,就像他斩不断那段烙印在自己脑海深处的回忆。 他实在是好奇,哑巴师傅过去 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被人下毒谋害,扔到尸体山上等死?他和兵部右侍郎李司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可不可信? 从前他不问,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契机。如今有了契机,他岂能轻易放过。冒着挨训挨打的风险,也要刨根问底,一探究竟。 盛二狗用上下牙齿 厮磨半侧嘴唇,憋在喉咙深处的话许久才小心翼翼地破口而出:“师傅,你和那个李司是不是认识?” 盛二狗是哑巴师傅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哑巴师傅知道瞒不过他,一早就没打算遮遮掩掩,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盛二狗追问:“他现在是兵部右侍郎了,你可知道?” 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哑巴师傅摇了摇头,自他“死”在尸体山后,庙堂之事便与他无关。 “他叫我去参军,抗击外侮,保家卫国,我能信他吗?” 山河,沧海桑田;人事,瞬息万变。谁都不会想到新皇登基短短六年,朝中上下,尸横遍野。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维持本心不 易,同流合污不难。哑巴师傅无法拍着胸脯向盛二狗保证如今的李司还是他当年认识的那个李司,不然,他是如何爬上兵部右侍郎一职的? 哑 巴师傅用小树杈在沙土地上写字:不知道。 盛二狗略显失望,还以为能从哑巴师傅那里套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他哀叹一声,随口抱怨道:“原 来师傅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哑巴师傅无言以对,将树杈放下,专心致志摩挲汗巾去了。虽然他不能开口说话,但是态度却很鲜明:既然 被人当面嘲笑知识浅薄,那就不要继续丢人现眼了。  7 盛二狗猜测从哑巴师傅这里再难挖出更多历史,他也没有心思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就将注 意打在了旁门左道上。 “师傅,你不想提过去的事情没关系,但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不然将来等我上了战场,想托别人给你捎封家书 ,信上都不知道该写什么名字。”盛二狗说话滴水不漏,颇有当年哑巴师傅在朝为官的风范。 但是当他把这些招数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哑巴 就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了。他一脸哭笑不得,重新捡起刚才被他扔在一边的树杈,将沙土地上原有的字迹抹去,一笔一划十分工整地写上了 他的名字。 “庄、时、慕。”随着盛二狗逐字念出哑巴师傅的名字,尘封已久的往事像浅滩待捕的鱼虾接连不断地涌出。 第十一章 记忆中李文 渊经常梳着高过头顶的马尾发束,满脸热情洋溢的笑容,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整个尚合书院数他最生龙活虎。 每年年末,教书先生都会对书 院所有在读学生进行评价,给其他学生的评语大多是“温和谦逊”“学贯古今”,给李文渊的评语却常是“精强力壮”“气宇轩昂”。 而庄时 慕是尚合书院出了名的木头疙瘩,呆头呆脑,不解风情,不要说三棍子,就是三百棍子都打不出他一句软话。 其他学员上下早课,三五成群, 有说有笑。唯他独自一人,形单影只,无声地来,无声地走,不与任何人交流。 李文渊对他好奇极了,有事没事总爱找他聊天,想知道一向沉 默寡言、惜字如金的他脑子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可庄时慕不爱聊天,每每听不过李文渊三句废话就要转身离开。李文渊没辙了,只能伙同其他学员 一起找他麻烦。 那段时间,庄时慕不是发现自己的课本被人撕去数页,拼凑不全,就是发现自己的白袍被人点了墨迹,再难洗净。 他拿着 课本和白袍找上李文渊,要他道歉,李文渊不肯,两人就在学堂里面赤手空拳打了一架。 年近古稀的夫子从学堂外面回来,听到院子里面吵吵 闹闹,正纳着闷,转过游廊一看,差点气晕过去。 一帮学员围着李文渊和庄时慕,自成两派,振臂高唿。当中两人打得气喘吁吁,衣衫不整, 脸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还要卯足力气拳脚相向,不分出个高下就誓不罢休。 可惜后来到底还是没能分出胜负,夫子及时出现,打断了这场闹 剧,责罚李文渊和庄时慕一起清扫尚合书院三进三出共十二间厢房。不仅如此,为表友爱,还要将他二人的手腕绑在一起。 书院其他学员因祸 得福,抽出一天空闲时间出去踏青春游,唯独留下他们两个,拖着行动不便的彼此在书院里忙前忙后。 李文渊空出一只不惯用的左手来拿扫帚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灰堆扫进簸箕里面。他抬眸,用幽怨的眼神扫视庄时慕:“都怪你。” 庄时慕依旧沉默不语,默默用他空出来的右手拿 起扫帚,帮李文渊把灰尘扫了起来。 李文渊本就憋了一肚子气,看见庄时慕如此,腹中更加恼火。他一把将扫帚扔在地上,用笨拙的左手去解 拴在两人手腕上的死结。解了半天,不但没有松开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紧,连转动手腕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了。 “啊!”李文渊烦躁地 大吼一声,屁股向下,席地而坐,狠狠拽了一下两人手上的结,拖弯了庄时慕的腰,“我累了,走不动了。” 庄时慕听到李文渊的话也像没有 听到,由他坐下,自己弯着腰继续扫地。方圆一米的地面全都清扫干净之后,他将扫帚放下,俯下身来,右手穿过李文渊的膝盖,左手绕过他的头 顶,不由分说,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第十二章 “哎哎哎,庄时慕你干什么?”李文渊猝不及防,被庄时慕钻了空子,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横 在了半空。为保平衡,他不得不将空出来的左手搭在庄时慕肩上,顺势栽进他的怀中。 李文渊双颊一阵绯红,在庄时慕怀里像只旱地活鱼一样 来回扑腾:“你快放我下来!” 庄时慕用蛮力和李文渊暗暗较劲,强行将人抱到一米之外才松手。他卸下不安分的李文渊,就像卸下一车沉甸 甸的水泥,语气生硬且认真:“真重。” 李文渊恼羞成怒,狠狠冲他挥起一拳。庄时慕早就料到他会反击,提前做了心理准备,灵活闪过,让 李文渊扑了个空。 李文渊气得跳脚,回头一看,庄时慕竟然一脸淡然地拿起扫帚扫地去了。他一屁股坐回地上,发誓要把这口气跟庄时慕赌到 底。他不是力气大吗?他不是爱扫地吗?书院前前后后这么多间屋子,这么多块地,全都留给他扫,让他一次扫个够。 庄时慕扫完自己面前的 一亩三分地,回头捎了李文渊一眼。李文渊立马十分配合地抬起屁股,挪动位置,为他让出一米的富余,拱了拱手,示意他继续扫。 庄时慕顿 了顿,忽然放下扫帚,挨着李文渊坐了下来。李文渊大感诧异,问他:“怎么不扫了?” 庄时慕说:“我也累。” 李文渊嗤笑一声,算他 还没傻透。 两人肩并着肩坐在一处,心平气和,就像昨天白天在同样一个院子里面打得不可开交的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两个披着庄时慕和李文 渊的人皮的混小子。 李文渊做人做事自有他的一套原则,旁人如何他不理会,但只要他认定的人,他就必须攥进手心。尚合书院上上下下那么 多人他都搞得定,怎么偏偏就多他一个庄时慕异军突起? 今天学院其他学员不在,夫子也不在,场地清净,无人打扰。他不想寻衅滋事找庄时 慕打架,他就想正正经经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和其他学员来往?” 庄时慕的理由很简单:“不为什么,没有必要。” 李文渊信心受挫 ,把委屈和不开心都写在脸上:“那我呢?也是因为没有必要?” 庄时慕的话噎在喉头,一句果决的肯定怎么都说不出口。 “别人说你是 块木头,我不信,他们就跟我打赌,说我无论如何也敲不开你这扇门,做不了你的朋友。我跟他们说,好,赌就赌,等我收服了庄时慕那个妖孽, 你们所有人都得跪下来叫我爷爷。”李文渊把这段经历讲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纵使庄时慕当时不在现场,听他讲过也能身临其境,“现在  8 可好 ,他们不用管我叫爷爷了,改我管他们叫祖宗了。” 庄时慕一时接不上话,李文渊和别人打赌之前也没问过他的意见,他何故要因为李文渊的 一句戏言改变自己多年独来独往的习惯。再者,如果只是因为一场赌约,李文渊的友谊也未免太过儿戏了些。 他想了想,劝李文渊:“我不与 人来往只是性格使然,没有故意要针对谁的意思,你大可不必这么在意。” 李文渊打定主意要跟庄时慕死磕到底,贴着他的肩膀凑上前去,用 鼻尖去找对方的鼻尖:“那我要是非在意不可呢?” 第十三章 庄时慕渐渐放缓唿吸,近距离观察李文渊的五官,每一个单独拎出来看都平平无奇, 可是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有种莫可名状的魅力,能长久吸引住人的视线,并蚕食鲸吞理智和思考。 尤其是李文渊的眼睛,清澈见底。当庄时 慕凝视这双眼睛,就像是凝视碧波无痕的湖面,他没法说出任何冷冰冰的拒绝的话,只能纠结着沉默。 庄时慕逃命一样错开视线,仿佛李文渊 的脸不是脸,是蛊惑人心的毒药。他说庄时慕是妖孽,庄时慕倒觉得他才是妖孽,专门乱人心神,挖人心脏的妖孽。 “庄时慕,我告诉你,我 不止在意,还非常在意,我要成为你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让你无论在什么时候想起我来都是刻骨铭心,哪怕有一天我死了,你都会因为听 到这个消息而悲恸欲绝,甚至想跟着我一走了之。”李文渊抄起他的左手,连带着庄时慕的右手一起举到空中,用自己的小拇指紧紧勾住对方的小 拇指,“你等着看吧,我一定会成功的。” 庄时慕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李文渊夸下的海口,但李文渊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块像是定海神针 一样坚不可摧的木头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逐渐有了松动的迹象。对待其他同僚的态度暂且不说,至少在对待李文渊的时候,他已经十分努力变得 和善温柔。甚至有些时候,温柔得过了头。 李文渊去庄时慕家做客,与他同塌而眠,促膝长谈。时局动荡,朝政不稳,李文渊心里憋了一宿的 话,拉着庄时慕聊到清晨。纵使庄时慕次日还要早起比武,也没有打断李文渊的倾诉。 李文渊后来才知道那天早上庄时慕有场武打比试,对方 占了庄时慕彻夜未眠的便宜,刚一上场就给他来了一记迎头重击,将他的左眼框打得乌青。所幸后来庄时慕重整旗鼓,扭转干坤,依然拿下了那场 比试的头筹,并无大碍。可是他的眼圈淤了整整一周,谁看谁疼。 李文渊看了尤其疼,不仅脸疼,而且心疼,日日拿了药酒找上门来替他上药 ,上药期间还不忘责怪他的沉默寡言。 “你这呆鹅,有比试怎么不说呢?” 庄时慕的左眼框高高肿起,依旧挡不住他与生 俱来的俊美。他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就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石像,脸上每个细节都经过了无比精确的计算,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就是鬼斧神工。 李文渊连连感叹:“这么好看的脸,毁了容可怎么办。” 庄时慕不在乎他的脸,他在乎的是李文渊:“你在说话,我不想打断。” “ 那也不必一直陪我躺到天亮啊,你早些睡了,我也就不说了。” 庄时慕认真道:“可我想听。” 算命先生说庄时慕这个人的命又硬又冷, 除非红鸾星动,佳偶天成,否则绝无可能幸福一生。他还说如果不是佳偶,那就趁早打消相识、相知的念头,免得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所以 自幼,庄时慕便喜好独来独往,不与他人相识、相知,更不相爱,小小年纪就已做好孤独终老的打算。 但他没有想到,在自己灰暗无趣的人生 中,会突然出现一道名为李文渊的亮光,逐渐照进他心底阴暗的角落,驱散他头顶厚重的乌云。 因为有了李文渊,他改变了过往根深蒂固的想 法,第一次产生了想和别人携手共度余生的念头。这念头,让他既幸福,又害怕。他怕李文渊不是这么想的,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十四章 李 文渊凝视庄时慕无比认真的双眼,蓦地涨红了脸。躲闪的眼神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索性把眼睛闭上,眼不见心为静。 黑暗中,他感觉到 一丝压迫,来自于自己的正对面。轻轻的,一个不期而遇的吻,蜻蜓点水般落在唇角。 李文渊骤然睁开双眼,勐地捂住嘴巴向后退去,通红的 双颊从指缝间露出,挡不住的颜色一直延伸到脖颈和耳朵。 “你……” 庄时慕的心从未跳的如此汹涌,像是要将自己的听觉毁灭。他一把 攥住李文渊的手,倾身上前:“文渊。” 李文渊的脑子嗡嗡作响,心脏扑扑通通跳如擂鼓,人像是飘荡在浪潮翻涌的江面上的一叶小舟,对即 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手足无措。 庄时慕紧紧攥住李文渊的手,想到儿时他放过的一个风筝。当时的他懵懂无知,劲风吹过就松开了手,风筝随风 飘走,飘到自己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从此以后,人海相隔。后来他常常想,如果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重新去放风筝,无论那天的风怎么吹,他 都绝对不会放手。 庄时慕将李文渊的手缓缓拉起,轻轻按在自己胸口,让他通过掌心感受自己强有力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我这里有你。 ” 李文渊的唿吸变得急促,血脉喷张。他垂下颤抖的睫毛,用错开的视线来缓解心底的紧张。发白的手指渐渐用力,回握庄时慕的鼓足勇气的 手。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非要同你交好,你不乐意,我是怎么说的?” “你说要成为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让我无论在 什么时候想起你来都是刻骨铭心,哪怕有一天你死了,我都会因为听到这个消息而悲恸欲绝,甚至想跟着你一走了之。”庄时慕一字不落地将李文 渊的誓言复述给他听,李文渊听罢,心里高兴,脸上泛起挡不住的笑容,用拳头轻轻砸在庄时慕的肩头:“不是这个。” 庄时 慕一时哑然,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想,最重要的部分他全都烙在了脑子里面,怎么可能会有遗漏。 李文渊对上庄时慕一筹莫展的脸,从未觉得 他的笨拙如此惹人怜爱。他抿了抿丰润饱满的双唇,用悦耳动听的低音将庄时慕的思绪带回到他们被罚打扫尚合书院的那个  9 午后:“我说一开始接 近你因为跟其他学员打赌,其实不是,我没跟任何人打赌,我就是……心悦于你而已。” 庄时慕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激动不已,情绪变 化不过转瞬之间。他何其有幸,能得文渊垂青,不是一厢情愿,而是心心相印。 他喜上眉梢,牵起李文渊的手,轻吻他的指尖和掌心,真心实 意道:“渊儿,我想同你白头偕老。” 李文渊红着脸将他推开:“你说什么呢……” 庄时慕抢回李文渊的手,牢牢抓住:“我是认真的。 ” 李文渊象征性地挣了挣,没能挣脱,微热的温度通过庄时慕的手传到他的掌心。 “渊儿,你答应我,同我白头偕老,好不好?”庄时慕 是只呆鹅,为人处世,直来直去,不懂变通。他不要模煳不清的推搡,他要李文渊亲口告诉他,愿意同他共度余生,白头偕老。从今往后他们两人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 李文渊翻起清澈的眸,凝视一本正经的庄时慕,渐渐绽开他今生最热情幸福的 笑容,无比坚定地点头:“好。” 第十五章 “师傅,师傅?”盛二狗的形象渐渐代替了记忆中灿若朝霞的李文渊,他的声音从十分渺远的地方飘进 庄时慕耳中,唤回了他短暂抽离的心神。 庄时慕轻抖喉结,将一腔无声的叹息吞回腹中。他在这座远离人世的僻静的小山村里生活得太久,久 到他快要忘了自己也曾叱咤疆场,风月半生。 过往缥缈如云烟,匆匆流过指缝间。从前的庄时慕已经死了,死在了尸体山上,如今他是盛二狗 的哑巴师傅,仅此而已。什么李司,什么巾帕,什么兵部右侍郎,通通与他无关。 庄时慕将李司的汗巾交回到盛二狗手上,用树杈在沙土地上 写:参不参军,你自己定夺。 盛二狗心里一万个愿意,就怕庄时慕不开心。毕竟他是被朝廷处“死”的乱臣贼子,如今他千辛万苦教出来的徒 弟又要回朝廷做事,岂不是忘恩负义。 有了庄时慕的手书,盛二狗心里舒坦多了,他将汗巾叠好放在胸前,后退三步,让出半个身体的位置,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庄时慕磕了三个铿锵有力的响头。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再拜,三拜。”最后一次低头,盛二狗久久不能平静 ,他喘着粗气,硬生生将眼泪憋回眼眶。 过往种种走马灯似的闪过他的眼前,他从尸体山上捡回庄时慕的场景恍如昨日,转眼六年过去,庄时 慕无他而言,如师亦如父。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甚至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盛二狗维持着磕头的姿势,缓缓挪动膝盖,将头贴上庄时 慕的脚面,紧紧抱住他的脚跟:“师傅,如果你舍不得我,就在地上画一个圈,参不参军的,我也就不去了。” 庄时慕的后脚跟仿佛被水泥凝 固在了地上,重有千斤。当年他是如何舍不得李文渊,可到头来还不是造物弄人。 他认命地闭上双眼,仰起头颅,让盈眶的热泪倒流。手上微 微使劲,将细小的树杈折成两端,再一撒手,任由它们滚落手心,掉在地上。 盛二狗于黑暗中看到两截树杈,刚刚憋回去的眼泪又要上涌。他 松开手,直起上半身来,跪在庄时慕跟前:“师傅,我走以后,你就没法继续待在山洞里了。这些年我东拼西凑攒了一点私房钱,不多,但是足够 支撑你到镇子里落脚生活,只是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做人做事,脾气别那么倔,容 易吃亏。” 庄时慕微微摇头,哭笑不得,本该由他嘱咐盛二狗的事情,全由盛二狗嘱咐给他了。 他拍拍盛二狗的肩,闭上眼睛颔了颔首, 用最简单的行动和表情告诉他:不用担心。 盛二狗站直身子,最后看了庄时慕一眼,将他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里,就像在脑海中绘了一副工笔 ,以后什么时候想见师傅,什么时候从记忆当中把这幅工笔人像取出来,细细观赏,睹物思人。 若干年后,每当盛二狗想起这段临别回忆,他 都万分庆幸自己当时狠狠下了一番功夫,将庄时慕的每寸皮肤都刻在了脑海深处。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是每一根头发丝,他都历历 在目。任何一个画师听过他的描述,都能再现庄时慕的肖像。 可是每当盛二狗想起这段临别回忆,他又万分悔恨自己当初没有再矫情几分,没 能顺着庄时慕的脚后跟,一路抱上他这个人,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放声大哭。告诉他说自己不是非去不可,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愿意陪着庄时慕在 留溪村石头山上的小山洞里,一桌一一椅,一荤一素。 当时的他在冥冥之中已经有了预感,知道此去一别,聚少离多。沙场无情,刀剑无眼,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盛二狗也不能。倘若他技不如人,遭遇不测,从此以后他和庄时慕之间便生日相隔,再无见面叙旧的可能。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他躲过了千军万马,躲过了长矛大刀,躲过了那么多次生死边缘的徘徊和挣扎,最终却没能躲过命运对庄时慕的残暴。 当 他身披铠甲,手持长矛,骑着高头大马荣归故里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庄时慕。他跑遍了留溪村的每一个角落,翻遍了石头山上的每一个 山洞,找遍了沿河镇里的每一户人家,得到的却是庄时慕的死讯。 后来盛二狗总是睡不好觉,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午夜梦回,躺在床畔 ,看着窗外皎洁如水的月光,他扪心自问:如果当初没有遇见李司,没有收下他的汗巾,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没有远去京城参军,这一切,是不是 会变得不一样?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很多事情,上苍无法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盛二狗注定要在十二岁这年从尸体山里挖出一个庄时慕,庄时 慕亦注定要在盛二狗功成名就之后悄然谢幕。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安排,一切都是必须经历的痛苦。 第十六章 盛二狗辞别庄时慕,一熘烟儿窜下了 石头山。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不能在脚程上耽误功夫。 距离留溪村最近的市镇是沿河镇,镇子建在长河的支脉上,水系庞大,物资 丰富,养育了当地的一方百姓,也吸引了许多外来人士。 沿河镇  10 有位年近百岁的老朽,祖籍不在镇上,至于究竟来自何方,尚且没人能够说得 清楚。这位老朽人称卜老,一是因为人家姓卜,二是因为人家能卜。看相、算卦、测字、摸骨,样样精通。 镇上有人找他算卦,还没踏进卜老 家门,人家就已经差了门童将解好的卦相修书一封,毕恭毕敬站在门前等候。神乎其神,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盛二狗对卜老的本事早有耳闻 ,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问题请教。今天他得了李司一条汗巾,又得了庄时慕的尊姓大名,再不自掏腰包算上一卦,那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卜老有钱,可是吃穿用度却很简陋。用门童的话来说,他家主子年迈体弱,消受不起那么多的人生累赘。 盛二狗就想,什么时候能让他消受 一下这些人生累赘,再怎么年迈体弱都没关系,扶他起来,他可以。 独门独户的普通民宅,没有石头砖墙,扯了一圈篱笆围在房子外面。院子 里面有鸡有鸭,三五成群。 门童席地坐在台阶下面,前边搭了一个板凳,手里奋笔疾书,忙活不停。 盛二狗站在篱笆墙外,打眼一瞧,两 眼放光。传说中未进家门就修书的江湖绝技,今天难道要在他盛二狗身上重现了吗? 他兴致勃勃地推开篱笆门,走近门童,从他灵活犀利的笔 法辨别出来,他写的应该是没有几年功夫练不出来的狂草。 等他再走近些,发现门童变了笔法,从狂草一下回到正楷,一笔一划,规规矩矩, 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他纳了闷,这是什么卦相,怎么还一波三折呢? 等他走到门童跟前低头一看,原来人家写的根本不是卦相 ,而是符咒。前面狂草,草的是符咒的式样,后面正楷,楷的是符咒的用途。 有人进来,门童头都不抬,手上动作不停,继续 奋笔疾书,张嘴就问:“买什么符?小的五文,大的十文,十张起售,少了不卖。” 盛二狗一脸歉疚,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对不住他,但是 出于礼貌,故作歉疚:“不好意思,我不买符,我算卦。请问卜老在吗?” 门童将头抬了起来,上下打量盛二狗的形体容貌、穿衣打扮,不答 反问:“请问阁下是姓盛吗?” 盛二狗心里通地一声,连连点头:“是。” “我家主子已经恭候多时了。”门童稚嫩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 容,放下纸笔,起身致意,躬身行礼,领着盛二狗向民宅里来。 迈进卜老的一亩三分地,盛二狗有些忐忑不安。民宅各处的窗户未开,周遭的 光线逐渐黯淡下来。厅堂里面陈设极其简陋,唯有一架空余不多的老旧书柜,一张用来算卦的四角书桌,两把不带靠背的方墩竹凳,全都老旧发黄 ,浸着天然发霉的味道。 一位老朽坐在书桌后面,头发花白稀疏,脱落在即,胡子长过腰节,倒是要比头发茂盛得多。他穿着棉布衣裳,双手 交叉握在一起,肩膀上面破了一个小洞,里面的棉絮飞了出来。他的脸上沟壑纵横,唿吸十分困难费力,只是老老实实坐在原地不动,就有一种行 将就木的感觉。 “请。”门童安置盛二狗在卜老对面坐下,绕到书桌另外一侧,弯腰低头趴在卜老耳边轻声念叨了几句话。卜老微微颤动下巴 ,竭尽全力点了点头。门童遂行了个礼,安心离开。 第十七章 盛二狗不敢大声喧哗,甚至不敢大声唿吸,生怕两个鼻孔出气,把坐在自己正对面的 卜老吹上天去。他将写有自己生辰八字的字条递给对方,诚心请教:“还请卜老为我算上一卦,测测时运。” 卜老伸出颤巍巍的右手,接过盛 二狗递过来的字条,没有展开来看,而是轻轻放在桌角,不予理会。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盛二狗脸上,所有动作都是靠习惯性的感觉完成。 “ 我知道你。”卜老的声线异常低沉,带着止不住的颤音,他的眼珠在岁月的磨炼中变得浑浊,看向盛二狗的时候,却一反常态地澄澈透明,“你叫 盛二狗,在家排行老二,你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名叫盛一狼。” 盛二狗大惊失色,直唿神了。对外他常跟人说,他叫盛二狗,在家排行老二, 但是从没跟人提过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名叫盛一狼。 盛一狼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去世了,只留下一个虚位,如今留溪村很多人都不知道有他 这个人的存在,更不要说是远在十里之外的沿河镇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在你之后,盛家也曾有过其他孩子,可惜命数不好,怀胎不满 十月就小产了。如今你是家里的独苗,爹爹疼,姥姥爱,放着好好的庄稼地不种,何故要去京城当兵?”卜老拖着羸弱不堪的身子,每说上半句话 都要停下来喘两口气,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神通,句句入骨,字字戳心,就像是自幼生长在盛二狗家里的人,对他周边的人事了如指掌。 盛二狗再度目瞪口呆,瞅着满满一书桌的卜卦、蓍草,动都未动,卜老究竟是如何为他占卜的?他环视四周,民宅室内环境昏暗,密不透光。再看 卜老,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当中,嵴背佝偻。难不成,他长有第三只手? “再者,你胸前那条巾帕,”卜老将颤巍巍的手指向盛二狗的衣襟, 浑浊不清的眼睛似乎能透过他的衣衫看见藏在里面的东西,“上面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乃十足血腥邪性之物,你还将它放在胸前,可是要白白 折损自己寿命?” 盛二狗吓得一个哆嗦,忙将护在自己心口的汗巾掏出来甩在桌上,此前未有感觉,听罢卜老的话,蓦然觉得那条巾帕邪气得 很,甩在桌子上的瞬间,仿佛都能听到附在帕子上的森罗厉鬼嚎叫喊冤。 “最后说到被你藏在山洞里的那个哑巴,”卜老顿住话锋,忽然十足 艰难地爆出一阵咳嗽,从最初星星点点的轻咳,到后来连续不断的狂咳,他的喘息越发艰难,脸色也越发惨白,呜咽着向后倒去,仰面摔倒在地。 “卜老!”盛二狗大叫一声,直冲上前将人扶起,飞快用指尖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好在,还有十分微弱的唿吸。 门童听到屋内传出异样的 声响,也急匆匆掀开门帘冲了进来,围在卜老身侧,熟练地替他抚胸顺气,按压人中。 经过一番调理,卜老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可他劳累过 度,身体虚弱,气息不宁,时有时无,实在无法继续给盛  11 二狗占卜,就由门童代劳,将人送出门去。如有需要,择日再来。 自进门后,盛二狗 统共得了卜老两番教诲,没有一番是让他省心的。俗话说得好,天机不可泄露。这个宅子,盛二狗是不敢再来了。 第十八章 盛二狗拿了李司的汗巾 ,和门童并肩走到篱笆墙外。院子里的鸡鸭你方叫罢我登场,咕咕嘎嘎,嘎嘎咕咕,就像是在欢送盛二狗离开。 门童从怀中取出一摞黄纸,递 在盛二狗手中,是他方才在台阶下画的符咒,式样新颖,字迹新鲜。 “卜老让我给您赔礼道歉,他最近几日身子一直不大舒坦,为了等您,几 天几夜都未合眼。” “为了等我?”盛二狗听不明白,怔怔地接了符咒,打头一张龙飞凤舞,式样画得栩栩如生,下面写着两个小字:求子。 门童常年跟在卜老身边,门里出身,自会三分,看相测字算卦摸骨,这些门道,他亦懂得些许皮毛。 三日之前,卜老将他叫到房中,嘱咐 他说,近些日子会有一位贵客到来。贵客姓盛,排行老二,小字为狗,此人来头不小,实属百年难遇,万万不可怠慢了他。 门童于是终日候在 前院,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卜老亦在房中等候,三天三天未曾合眼。终于等到人来,门童抬头一看,天庭饱满,唇红齿白,料定贵客便是此人,略 一打听,果然姓盛。 “主子料事如神,早就算出这些时日您会上门寻他,只是近日秋雨连绵,星象难观,他辨别不准究竟会是哪天,所以一直 候在房中,等着您来。”门童毕恭毕敬,说出的话,很难不为人所信服。 盛二狗越发觉得愧疚难当,心里退堂鼓声不断。占卜事小,身体事大 ,卜老年迈体弱,经不起他再三折腾。卜卦一事,还是就此作罢。 他拿上符咒,转身离开。院子里的鸡鸭终于停止叫喊,成群结队回到鸡舍鸭 舍,安安静静休养生息。 门童掀开门帘走进屋子,来到一隅昏暗的角落,这里放着低矮简陋的寝具,有气无力的卜老平躺在上面,觉察到门童 进来,嗡动两片发白发麻的嘴唇说:“他走了?” 门童颔首:“带着符咒走的。” 卜老心中释然,卸下最后一口气来,再也不用与垂危的 性命做斗争,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阎王手中攥住的最后一丝性命归还于他。 为了等待盛二狗,他不单是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更艰难的是他 生生将自己的死期延后了三天。 十八年来,他日思夜想,翘首以盼,不惜隐姓埋名,蛰伏在沿河镇,为的就是等待与他见面的这天。这么多年 他都等了,难道还会差这三天? 于是他最终得见卜文中可救苍生于水火的王,看到他年少轻狂、英姿勃发的模样,看到他炯炯 有神、坚定有力的眼眸,并从中读出他对远方的向往。 说了一些反对的话,是想试探他的内心是否坚定。所幸,上苍挑选之人,必定不负所托 。 他的体内拥有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他的心头燃着一簇足以燎原的火光,就算可以暂时被打败,被践踏,被撕裂,但是绝对不会被消灭,天 长日久,终究还是会以破竹之势卷土重来,重归疆场。 上苍赋予卜老天神之眼,得见尘世一切细枝末节,过去,未来,上下百年。新皇统治之 下的平朝注定血雨腥风,而盛二狗的出现,将会彻底改写一切。 他无缘得见大赦天下的那天,能够拖着本该踏进棺材的身子,透过年轻时候的 盛二狗管窥蠡测,已是十分满足,死而无憾。 他轻轻阖上双眼,在平静祥和的笑容中悄然离世。 民宅之外,时年第一场雪,落而无声。 第 十九章 云家丧葬,倾全府上下之力,统共不过百人。云老爷年事已高,忽而听得爱女玉殒的消息,险些跟着驾鹤西去,有心无力,将一应大小事宜 全部交由云夫人操持。 云夫人一再缩减吃穿用度,府内现有银钱依然不足以操办一场合规合制的葬礼。人力有限,物力有限,财力有限,多方 困难,亟待云知暖回府主持大局。 云夫人遂差一小厮赶赴清净寺,将她的亲笔书信交到云知暖手上。信上声声泪下,字字剜心,虽只字未提云 想容的死因,但已隐约可以窥见她对新皇的不满。 是夜,云知暖阅毕,将书信沿着中缝对折,一角贴上燃烧的红烛,缓缓烧尽纸上的每一个字 。烧干的灰烬掉在案几之上,云知暖耐心待它彻底冷却,再用手指轻轻将其搓进掌心,带它走到院中一棵不起眼的老歪脖子树下,挖出一道深坑, 用土掩埋起来。 时年,朝局动荡,这样大逆不道的书信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看去,只怕云家这场葬礼,要比如今轰动百倍。 马飞翼站在屋 前廊下,无所事事,双手背在身后,人模狗样。他的小厮被他支下山去采买,入了更时还没回来。他不急着出去寻人,却在门前探头探脑,关心住 在隔壁的云知暖是冷是热。 他瞧见云知暖从房中出来,走到老歪脖子树下,背对着他,埋了什么。虽然黑灯瞎火,他没看清对方手里是何物件 ,但是直觉告诉他,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 夜再深些,云知暖屋里的烛火熄了。马飞翼心头微漾,横着两条不知到底该如何安放的腿,跨 步出门,来到云知暖房前,轻轻敲打他的房门。 云知暖听到动静,以为是马飞翼的小厮回来了,马飞翼已经睡下,小厮不便打扰,遂来寻他将 就一晚。他披上外衣起身下地,来到门前将门打开,映着微凉的月色向外一看—— “怎么是你?” “我来取我的帕子。”马飞翼笑逐颜开 ,同样都是唇角上扬,眼角带笑的模样,偏他做出来的动作,异常猥琐,令人作呕。 云知暖淡然处之,既不叫他看出嫌恶,更不可能带有谄媚 ,一副惯有的冷若冰霜的样子,不近人情:“一条帕子而已,马公子何至亲自来取,吩咐下人过来拿走便是。” “你说绣球?他到山下采买去 了,还没回来。” 服侍马飞翼的小厮名叫绣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不是因为他人长得喜庆,也不是因为买他进门有别的用意,而是因为管家 出门买他那天,城里有户商贾人家要嫁姑娘,举行绣球招亲。城里一半大小伙子全都去了,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他也适龄,模样清秀,手脚健全 ,但 12 他不去,非要跪在楼下卖身,跟楼上的姑娘抢生意。 管家瞧他呆头呆脑,却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憨劲,一时感动,便将他买了下来。事后管 家将当日的事学给马飞翼听,他听罢一点都不感动,就是有点可惜管家没能把商贾人家的女儿给他娶回家来。 为了弥补他得不偿失的心情,就 给小厮取名绣球。深意实指,买回一个他来,还不如捧回一个绣球。 第二十章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回来?”云知暖抬头瞧了一眼月亮,已过三 更。他的动作牵扯出一条流水似的脖颈线,看得马飞翼心猿意马,两眼发直。 “无妨。他常下山,不会有事,兴许是东西太沉,正一趟趟往寺 里搬呢。”马飞翼顾不上理会此时此刻绣球在干什么,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云知暖的身上,兀自感叹世间怎会有如此绝美之人,上天入地,好 似神仙。 云知暖觉察到马飞翼异于常态的视线,下意识将身上的外衣披紧了些。他侧开身,让出一条可供行人通过的窄道,邀请马飞翼到屋里 等候。自己则转过身去,翻箱倒柜,四处寻觅之前绣球交给他的巾帕。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条巾帕应该是被他放在了衣柜的抽屉里。当他转 过身去,拉开衣柜的门,忽然感觉到一股勐力向他袭来,整个从背后将他扑住,紧紧锁住了他的腰节。 马飞翼粗重的喘息近在咫尺,比他虚与 委蛇的假笑还要令人作呕。云知暖用力挣脱开他的束缚,照着他的面门狠狠来了一记沙包大的拳头。 “哎呦——”马飞翼捂着脸连连后退,不 住哀嚎。他出门在外,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别说是脸了,旁人就是连他一根小手指头都不敢碰。 他当时火起,抬手就要掌掴云知暖,却在看见 对方阴狠毒辣的猩红双眸时,悻悻地收回了手。 出身名门,半生修行,日夜徘徊于佛祖脚下,却不料练出了一身的怨恨。平时的他如佛,如今 的他如魔,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的人,或多或少都会被他身上的邪气吓到。 马飞翼怒目而视,脚步已经退到门前,语气却还硬得像是扑在云知 暖脸上:“你小子不识好歹,给我等着,早晚要你好看!” 云知暖身姿笔挺,怒发冲冠,料定马飞翼今时今日并不敢对他怎样,就站在远地等 着。一瞬间涌上脑海的嗜血冲动渐渐褪去,剩下的只有对马飞翼此人此举的蔑视。 云想容那样心地善良,温柔大方的女子在大殿之上死于非命 ,马飞翼这样恃强凌弱、趁虚而入的小人却能活得如鱼得水。这还是他所熟知的人间么?这分明就是黑白不辨、真假不分的炼狱! 马飞翼在云 知暖的注视下,连连败退,转身出了云知暖的房间,来到他门前的老歪脖子树下。他分明看见云知暖在这里埋了什么,挖开树坑里的黄土,却是空 无一物。 “奇了怪了……”马飞翼喃喃自语,喋喋不休,手上动作不停,在树坑里飞快地刨土,只见黄土飞扬,树坑越来越深,可是埋在树坑 里的东西却迟迟不肯露面。 马飞翼越想越怪,捉摸不透。云知暖在老歪脖子树下埋了东西,转身进屋,自此以后就没再出来。等他熄了烛火, 马飞翼找上门去,那段时间两人都在房中,他又没有时间出来刨土。这老歪脖子树下的东西,怎么就能不翼而飞了呢? 第二十一章 马飞翼转过身去 ,两眼冒着幽然的森光。云知暖屋内重新点燃了烛火,摇动的红色透过窗扉照在马飞翼脸上。一红一绿,甚是诡异。 人之所以为人,有其别于 牲畜之处。虫鸟鸡鸭牛羊猪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觅食果腹,仅此而已。 但人不同,人有七情,亦有六欲,知荣辱,懂礼数,最重要的是 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给好,什么时候该要好。 若是没有眼色,给脸不要脸,那还不如畜生来得有用,留之 作何? 马飞翼缓缓起身,拍去掌心上的浮灰。他的目光落在云知暖厢房的窗前,看到一抹模煳不清的倩影。本是令他无比倾心的画面,如今看 来也不过如此。 他斜勾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既然天公不肯作美,非要让你栽在我的手里,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害得你身首异处,尸骨全无 。 云霞万里,旭日初升,绣球自山下归来,一趟接着一趟往马飞翼的厢房里运送货物。 清净寺之所以清净,是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寺庙位 于京城西北边界,高耸入云的华峰山上。华峰山地势险峻,山峰陡峭,山上怪石嶙峋,奇花异草,不仅山路难行,而且极易迷路。 绣球拖着马 飞翼嘱咐他到山下采买来的东西,走一步,歇两步,走走停停,三弯两绕,走迷了路。等他寻到上山的路,见到记忆中熟悉的人,已是长夜逝去, 东方鱼肚。 绣球挨了马飞翼一顿斥责,再加一通毒打,后又被罚跪在院中面壁思过。 昨日清晨他早起出去采买,忙忙碌碌一日,夜里又一 宿未眠,今天早上好不容易寻得回家的路,屁股还未落地,就被马飞翼赶出房门,跪在院子里面挨饿受冻。 天气阴寒,他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冻得头疼,几次都要跪不住腿,歪倒在地。 云知暖从房中出来,看见绣球面朝墙壁跪在廊下,膝盖下面是冰凉的地面。他知道马飞翼是将昨 日在自己那里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儿全都撒在了绣球身上,故意做戏给自己看,但他心里还是憋不住火,想上去教训马飞翼。 可于情于理,绣球 是马飞翼的下人,马飞翼怎么责罚他,和云知暖无关。他只不过是个外人,马飞翼家里的事,插不上手。于是,也只是站在门前凝望了片刻,讲理 的话,只字未提。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葬礼的事,尚且没有定数。眼下云知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心闲情去 理会他人的雨雪风霜。 他走出门,沿着阴寒的青石板路走向佛堂。堂前落叶成堆,散落在地的几乎已经寻觅不到,他回眸,原是有一和尚手执 扫帚,正在打扫。 云知暖认出,那位僧人是前段时间刚刚入寺不久的比丘,同他一般大小,法号净行。 他走上前,与人行佛家之礼:“净 行师弟,今晨可有见到住持人在何处?” 第二十二章 净行将扫帚立在身旁,冲  13 着云知暖单手回礼:“住持今日未在寺中,云兄寻他何事,不知净行 可否帮得上忙?” 云知暖垂首,眼眸逐渐黯淡:“云家近日不太平,需要我回府一趟,住持若是归来,你且帮我同他交代一声,就说我下山去 了。” 清净寺里寻清净,红尘之事,一概拒之门外。净行不知华峰山下,京城云宅,人们正在忙前忙后张罗云想容的丧葬之事,面对云知暖的 黯然神伤,兀自置身之外,慈眉善目:“云兄放心,必定将话带到。” 此时,另外一边。马飞翼瞧见云知暖离开,蹑手蹑脚来到他门前的老歪 脖子树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进昨夜刚刚挖的洞中,用散碎的黄土将其掩埋,上脚踩得严实。 他回头瞧了一眼跪在屋子外面的绣球,脑 袋朝外,鼻子朝里,面对墙壁,跪得十分老实。 他摇摇晃晃来到绣球身后,照着他的后背来了一脚,绣球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脑门撞在坚实 的墙壁上,砰一声响。 马飞翼哈哈大笑,心情格外舒畅,抄起门帘钻进房中,就等云知暖回来,好戏开锣。 云知暖辞别净行,自佛堂回来 ,走在路上,身披晨雾,脚踏云霜,一举一动都像是在画中。 到了房前,他轻轻抬眸,视线所及之处,绣球仍旧跪在廊下,一动不动。 他 心中憋闷,倔强地努起唇角,眼神穿透厚实的墙壁,直射在马飞翼身上。 可他终究还是没做过多停留就回房收拾行李去了,他有他的难处,云 府一家老小还在等待着他,他耽搁不起。 云知暖来清净寺,所带的行李甚少,只有几件暖身的衣物和一些散碎银两,外加自幼陪伴在他身侧的 “如意”“吉祥”。 “如意”是只玉石雕刻而成的手把葫芦,晶莹剔透,玲珑小巧,是云家还未没落之前,云夫人特地寻能工巧匠为云知暖量 身打造的。 “吉祥”是个金丝镂空吊坠,造成一朵祥云的样式,上接一环金线套在脖颈上,材料倒是不值什么,主要是做工精细,寓意吉祥。 这两样宝贝陪在云知暖的身边,云老爷和云夫人放心,他自己亦放心。 有的时候他想,物件于人,不过只是一种寄托,究竟能否护他一生 周全,无人知晓。可叹偏偏就是这份寄托,成了护他周全的根源,让他无论何时捧起这些东西,都能想起物件背后潜藏的人和倾注的情。又是因为 有了这些牵挂,他行诸事,都得万分小心。 云知暖将这沉甸甸的心意收进行囊,背在背上,回身观望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厢房,第一次发现它竟 如此的小。 他用手指抚摸过房间里的桌椅和寝床,向每一个倾注过感情的物件道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地方,他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云知暖深深吸气,感觉肺部像是有千斤重担在压着,疼痛难耐。他转身,将二十年来于人世偷得的安详和清净尽数归还佛祖,自此以后,遁地 为魔。 第二十三章 踏出房门,他下意识向马飞翼的厢房看去,果不其然,绣球还在房前跪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似是已经到了极限。 云知暖提步 上前,恰逢绣球因为饥渴,身体虚弱,两眼一黑,向后栽倒,他快跑两步,一手扶住绣球的腰,将他搂进自己怀里,帮他稳住身形。 “你没事 吧?” 绣球恍恍惚惚睁开眼睛,看见一副俊美的容颜,忍不住笑,有气无力道:“黑白无常长得要是你有这般好看,我就心甘情愿随着他们去 了。” “休要胡言。”云知暖搂在绣球腰上的手觉察到一股异样的热量,他上手探了探绣球的脑门,发现他体温偏高,想来应是受凉,染了温 病。若再继续跪下去,兴许闹出人命。 他找上马飞翼,将他厢房的门敲得震天响。 马飞翼听得耳朵长茧,极不耐烦地吆喝着出来应门:“ 来了来了,别敲了,赶什么赶,赶死啊?一大早的扰人清梦,还有没有……哟,是云公子啊。”马飞翼将门拉开,一瞧来人身份,顿时收住了嘴, 换上一脸谄媚讨好的笑。 云知暖对马飞翼的笑视而不见,冷着脸嘱咐他说:“他发了烧,如果不想闹出人命,就赶紧把人抬进去烧点热水喂他 喝下。” 马飞翼两眼迷茫,绿豆大小的眼睛上下翻飞,不解其意:“云公子是在跟我讲话吗?我怎么听不懂呢?昨天绣球出去采买耽误了本公 子的正事,今儿个早上他自罚跪地,面壁思过,与我何干?他想跪就跪,想起就起,本公子不管这些。” 云知暖知道马飞翼无耻,但没想到他 如此无耻,硬是将黑的说成白的,将白的说成黑的。依着他的性子,让他抬绣球进门是绝无可能了,更不要说烧水喂他,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云知暖甩给马飞翼一颗冷冰冰的后脑勺,回身搀起绣球进到自己房里,让他合衣躺下,为他找来被褥盖上,又到院中打了井水回来烧开,喂他服下 。 喝了几口热水,绣球的脸色终于变得红润。他掀开被子,作势要从床上下来,跪地致谢,被眼尖的云知暖及时拦了下来:“不用谢我,上次 是你照顾我,这次轮到我照顾你,咱们扯平而已。” 云知暖终究还是不忍撇下绣球一人独自面对马飞翼,最后替他做了一件好事。究其原因, 一是为了感激上次绣球在他昏迷之际寸步不离,二是为了平息自己因愧疚而躁动的心绪。他怕自己就这么撒手不管,转身离开,最终害绣球落得和 云想容一样的下场。既是如此,他和那些可憎的朝臣又有什么不同? “不,要谢的,如果没有云公子帮忙,我可能真的熬不过这次……”绣球 不以为意,上次守在云知暖房中照顾他是马飞翼的授意,可这次云知暖救他却是完全出于善心。他感激云知暖的救命之恩,自认无以为报,思来想 去,或许只有一件事情可以与之相比。 马飞翼在老歪脖子树下鬼鬼祟祟,被绣球看得一清二楚,他一转头,绣球就将身子跪正,装作若无其事 。为此,他还挨了马飞翼一脚,只为让他放松警惕,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其实绣球什么都看到了,甚至包括马飞翼在胸前藏了什么, 在树下埋了什么,想用那个东西做些什么,他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二十四章 虽然绣球名义上是马飞翼的小厮,可是他却见不得马飞翼的诸多 做派,尤其看不惯他的奸邪  14 嘴脸,做什么事都恨不能将人赶尽杀绝。 既然马飞翼行的不是正道,将他做过的不光彩的事情说出来,佛祖也不会 怪罪。绣球默念三声阿弥陀佛,对云知暖说:“云公子,有件事情,我想你还是早做提防为好……” 后排厢房清净雅致,住的都是王孙贵胄。 像云知暖这样常年久居的人有,像马飞翼那样来来去去的人也有。大家平日里深居简出,抬头不见低头见,都知道最近寺里来了一个戴罪之人,名 叫马飞翼。 晌午,马飞翼在房前吆喝,声嘶力竭,吵得众人纷纷出来看热闹。就见他一副苦瓜相,苦中带怨,怨气冲天:“我房里丢了东西, 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偷了,赶紧自己站出来,我饶你不死。” 云知暖和绣球也听到动静,双双从房里出来,混进人群,站在院内。众人围做一 圈,将马飞翼团在其中,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马飞翼还在叫嚷,犀利的目光审视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停留在了绣球脸上:“是 不是你,作死的东西!” 他上前,飞起一脚,直冲绣球的心窝而去。左右人潮赶紧向两边散开,让出一片空地。绣球挨了马飞翼一脚,扑通一 声跌坐在地。刚刚歇过来的身子,这会子又要不中用了。 云知暖防他不及,让绣球吃了亏,见人倒在地上,赶忙过去将他扶起,回身冲马飞翼 嚷道:“你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马飞翼振振有词,“你问问他,是不是偷拿了我的东西?” 云知暖问过绣球,可否拿了马飞翼 的东西,绣球连连摇头,一脸苦涩,发誓他若是拿了马飞翼的东西,全家老小不得好死。 云知暖回头,怒视马飞翼,火气逐渐上涌,压到喉咙 :“你听清楚了,他没有偷拿你的东西,你不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马飞翼冷嘲热讽:“他说不是就不是,他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他?” 云知暖怒火中烧,捏紧拳头,虽然知道自己不是马飞翼的对手,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却有一种想要上去同他厮打到底的冲动。 绣球瞥 见云知暖紧咬的下颌骨,轻轻拦住了他的拳头,用极小的幅度摇头。他单手撑地,缓缓从地面上爬起来。他的身体经过马飞翼三番五次的摧残和蹂 躏,已经变得脆弱不堪,瘦弱的身板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当场散架。 他撑着这样的身体站在人群当中,于众目睽睽之下脱去了自己的外衣。当他 将单薄的外衣褪去,落在地上,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身上空无一物。他没有偷拿马飞翼的东西,他是清白的。 绣球冻得瑟瑟发抖,嘴唇泛紫 ,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只可怜无助的幼兽。云知暖血气上涌,忙蹲下身将绣球的外衣拾起来为他披上,将他紧紧围住,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身上 的寒冷。 马飞翼横看竖看,绣球身上的确没有他的东西,可是下一秒钟,他又将怀疑的视线转移到云知暖身上,越瞧他越可疑:“既然不是他 偷的,那就是你拿走了!” 第二十五章 云知暖横眉冷对,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他早就知道他马飞翼这种人,张口说出来的就是胡话,根本无需证 据和逻辑。对于他会突然把矛头指向自己,心里早有预感。 “你说是我拿了你的东西,也要讲证据,否则空口无凭,大家凭什么信你?”云知 暖用马飞翼自己的话来噎他,在场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毕竟云知暖不是马飞翼的小厮,不可能当场脱去外衣任马飞翼搜查,如果马飞翼拿不出 证据,那他就是污蔑,是造谣,不可信。 马飞翼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笑容前所未有的狡黠、奸诈、邪佞,仿佛他早就知道云知暖会让他拿证据 出来,他亦早就准备好了所谓的“证据”,就等着抓云知暖一个现行。 “昨夜绣球未归,我在房前等他回来,就见你在门口那棵老歪脖子树下 鬼鬼祟祟地埋东西。我当时纳闷,什么东西不能白天埋,非得夜里黑灯瞎火、四下无人的时候埋,现在看来,定是你偷了我的东西埋在树下不想叫 我看见。”马飞翼手指一提,直指云知暖说,“如果你是清白的,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把你埋的东西挖出来叫我们看看。如果你不是,那就趁早 将东西还我,咱们下了山好去衙门。” 马飞翼讲得绘声绘色,由不得众人不信。再者,老歪脖子树和人不同,一个土坑,挖就挖了,如果挖出 来不是,云知暖自证清白,本人没有损失,一举两得,岂不美哉。对于马飞翼的提议,在场的王孙公子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云知暖阴沉着脸, 自始至终愤怒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马飞翼。他的眼神太过锐利专注,看得马飞翼芒刺在背,悻悻地撇开了脸,移开了头。 “既然马公子执意要 挖,那便挖吧,反正我一清二白,不怕你挖。”云知暖将话撂在这儿,转身离开人群,率先去到老歪脖子树前,抄起平日种花锄草用的锄头,一下 砸在了树坑里。 随着云知暖下的锄头越来越多,老歪脖子树下的坑越来越深,黄土堆也越来越高。众人探头探脑,向云知暖挖出的树坑里看去 ,一片结实的黄土地,再无其他。 马飞翼凑在人群最前面,看得最仔细,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几乎快要将树坑再 看出一个洞来。 “怎么会呢……”他喃喃自语,自以为没人听见,其实站得离他最近的云知暖全听了去。后者将锄头撂在一旁,在心中暗自冷 笑,若是这么随便就能叫你的奸计得逞,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马公子看得仔细,老歪脖子树下可有你的东西?”云知暖冷言冷语,瞪圆 眼睛向马飞翼发问。 马飞翼兀自纳闷,却不敢在明面上声张,生怕叫人看出破绽,硬着头皮和嘴皮说:“看仔细了,确实没有。” 在场有 人看不过眼,杵着马飞翼说:“马公子,到底能不能行了,究竟是什么好东西丢了,非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不打紧的小物件,丢了就丢了罢 ,何苦这么费劲找呢。” 人群中有人复议:“就是说呢。” 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多,马飞翼的脸无处安放,眼看着老歪脖子树下是挖不出东 西来了,只得遣走众人,就此作罢。 第二十六章 大家伙作鸟兽散,离开期间还不忘三两成群,叨叨马飞翼的不是。马飞翼左耳朵进,右耳  15 朵出,嘴 上不说,可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昨天夜里,他明明看见云知暖埋了东西,去树下挖坑,什么东西都没有。今天上午,他明明拿了东西埋在树下 ,这会子又去树下挖坑,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古怪,怀疑的视线再度看向绣球,语气严厉且有威严:“是不 是你?” 绣球装听不懂:“公子说什么?” 马飞翼抬手就要扇他巴掌:“让你给我装傻……” “你做什么!”云知暖上去拦住马飞翼 的手,没让他落下,飞起一脚踹在马飞翼的胸口,将他踹翻在了地上。刚才当着众人的面,他反应不及,让绣球挨了马飞翼一脚。如今他得了机会 ,定要加倍偿还在马飞翼身上,为绣球报仇。 马飞翼怒道:“我教训自己的下人,与你何干?” 云知暖听不得这句话,咬了咬牙,从怀里 掏出一个物件撂在马飞翼的胸前:“从今往后,再不是了。” 马飞翼低头一看,自己胸前落了一块葫芦玉饰,模样精致,做工精巧,可以拿在 手上把玩,也可以戴在胸前护身,确实是个稀罕物件。他抬头,满面困惑:“怎么,你要买他?” 绣球周身一震,用难以置信的双眸注视云知 暖。云知暖不置可否,坚毅的侧脸已经给了马飞翼和绣球回答。 马飞翼没有想到云知暖为了一个小厮会做到这个份上,他掂起胸前的玉佩,拿 在手里感受了一下重量:“买他我是没有意见,就是这点东西吧,不太够数。” 葫芦玉佩是云知暖的贴身之物,在他看来已是无价之宝,可若 是放在现如今的市面上,的确也不值些银两。再者,马飞翼之前埋在树下的东西被他取了,那些东西,到底还要算在绣球头上。 云知暖狠了狠 心,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金丝祥云,一并撂给马飞翼。 马飞翼得了葫芦和祥云,笑逐颜开:“这下差不多了。” 云知暖领上还在震惊余韵中 的绣球转身要走,被马飞翼喝在原地。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浮灰,看在这两件宝物的份上,姑且不同云知暖计较拳脚上的恩怨,叫他 站住,只想问他一个问题。 “我埋在树下的银两是不是你提前取走了?” 云知暖头也不回,留给马飞翼一道冷峻的背影:“马公子说的什 么,我听不懂。” 马飞翼从没见过像云知暖这样嘴硬的人,即便自己已经承认罪行,他却还要装傻到底。既如此,他也无需再给对方留余地, 索性一口咬死,大快人心。 “云公子知道当今圣上最喜欢什么吗?” 云知暖嵴背一凉,眼前燃起漫天的火,无穷无尽,熊熊燃烧。他冷眼 看向马飞翼,捏紧自己的手,不让身体因为恐惧而打起哆嗦:“你什么意思?” 第二十七章 马飞翼拱手上拳,向着天子所在的方位行礼:“埋在树 下的银子不翼而飞,不是他拿了,也不是你拿了,那还能是什么?定是老歪脖子树成精,自己拿了。天子刚刚登基不久,朝政不稳,最厌听到邪祟 之事,若是被他知晓清净寺后院厢房前长了一棵成精的树,你猜他会如何处置清净寺,兼寺里这群不作为的和尚?” 漫天的火在云知暖眼前燃 烧,掀翻寺庙的穹顶,烧毁佛堂的神像,无数僧人在寺里诵经念佛,为自己的往生求得一个安宁,无情的大火席卷了他们每一个人,空气里飘荡着 烧焦皮肤的气味。 云知暖又要作呕,愤恨得无以复加。他一把拎起马飞翼的衣服领子,上去就要给他一拳。 马飞翼却不怕他,扯着脖子冲 他叫嚷:“你打啊,打啊,打坏了我的脸,我要整个清净寺里的人陪葬。” 云知暖隐忍着抽回手,胸中无比憋闷,仿佛一口腥甜的血水压在他 的喉管深处,只要他一张嘴,立马就会喷涌而出。 云知暖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的绣球忍不住替他开了口:“马公子,你不再为难云公子了,你 的银子是我拿的。” 云知暖猝然回头,瞪圆了眼看向绣球。他听得分明,绣球刚刚在马飞翼面前发了毒誓,说如果是他拿了老歪脖子树下的东 西,就让他全家老小不得好死。 马飞翼亦想起了这段话来,用阴鸷的双眼盯死绣球:“我记得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已经不是你 的下人了,有什么你冲我来。”云知暖将绣球护在身后,用身体作为他和马飞翼之间的阻隔。 马飞翼不冲云知暖,知道他是个狠角色,不好对 付。藏在他身后的那位却是个软柿子,好捏得很。 “你给我等着。”他用狠辣的目光注视绣球,警告他最好不要落在自己手里,否则一定让他 死无全尸。 绣球赶忙将视线移开,不去应对马飞翼。尽管他已经脱离了马飞翼的掌控,可他骨子里还是十分惧怕着他。哪怕只是简单的对视, 都止不住身上的哆嗦。 “别听他的,跟我走。”云知暖回身牵起绣球的手,领着他离开了清净寺。 下山途中,绣球几次僵直着呆在原地, 生怕被马飞翼追过来告诉他说刚才的买卖不作数,他没法跟着云知暖走,还得回到清净寺里继续服侍马飞翼。 云知暖几次三番,不厌其烦,推 着绣球向山下走。买下绣球,算是他的一个冲动之举,他花去了两个无价之宝,同时,也花去了自己下半生的运气。 他不是要绣球过来服侍自 己,毕竟数十年来,他的人生一直只有他自己,洗衣做饭烧火噼柴,这些脏活累活他自己能干。要的只是还他一个自由,就像还云想容一个自由。 “等下了山,我们各走各的,我回云府,你回你家,从此以后你就自由了,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想做什么都可以。”云知暖想问题太过简单 ,轻轻松松就把绣球的人生安置了,却不曾想过自由之后的他要何去何从,又该怎样生活。 绣球惊恐万状,还在山间行走,忽然转过身来冲着 云知暖下跪,连连磕了数个响头:“公子,你不要我了吗?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惹你讨厌了吗?” 云知暖一愣,赶忙将绣球扶起来,当时买 下他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是现在会是这副模样:“不是……你没有做的不好。是我,是我不需要人服侍。” 绣球不信,默默红了眼眶:“公子 若是嫌弃我,可以直接说,不用遮遮掩掩,这样我听了心里更难受。”  16 云知暖无可奈何,不知该怎样解释才能让绣球的心平复下来。左思右想 ,一筹莫展,索性挥了挥手,不去理会:“罢了,你想跟着我便跟着,只是云家不比马家,财大器粗,你去了享不了福,只能跟着一起受苦。” “我不怕苦,以前在家什么苦都吃过,只要能让我跟着公子,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绣球重新展露笑颜,跟紧云知暖的脚步。于他而言,人生就 是如此简单,刚刚脱离虎口,转头又跳进狼穴,可他不以为意,自觉在这乱世当中能有一方去处,已是十分满足。 云知暖劝不了他,兀自摇头 ,朝着山下的人间烟火前行。他在远离尘世的地方躲了二十年,如今是时候面对红尘中的血雨腥风了。他已做好十足的打算,要让整个京城都为之 震撼。 第二十八章 盛二狗带着门童写给他的符咒走在通往留溪村的小路上,路两旁是整齐排列的水稻田,有肥硕的稻花鱼在田间游动。天空忽然飘 起星星点点的白雪,落在盛二狗高高盘起的发髻上。 “下雪了?”今年的雪比以往来得要早,令他有些猝不及防。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掌心,迎 住一片缓缓飘落的雪花。雪花在他掌中融化,就像是人短暂的一生,从生到死,不过转瞬。 盛二狗细细思量卜老对他说过的话,似乎并不同意 他到京城参军。但他自己心里一万个想去,恨不能回家取了行李,连夜赶赴京城。 他在留溪村待得时间太久,这里的溪流已经不够他耍玩,他 需要开辟一片更加广袤的天地,不是溪流,也不是河流,而是一望无际的海域。 命数一事,不由人定。北上固然艰险重重,但留在江南未必就 一生无忧。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横死竖死都是死,不如死在疆场,没准还能万古流芳。 他打定主意,京城一行,非去不可。 留溪村盛二狗家的茅草屋,家徒四壁。他的父亲拿着锄头在家门前的水稻田里除草,他的母亲已经烧起柴火,升起炊烟,将一锅小白菜炖得咕嘟 冒泡。 盛二狗偷偷摸摸回家,还没走到门前就被他爹看见,喝他一声:“混小子,今儿个一天你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地里这么多活不见你干 ,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瞎跑什么!” 盛二狗在他爹看不见的地方冲着空气吐了吐舌,他干的事情可比种地紧要多了。 他的母亲早就对他习 以为常,见他回来,也不训斥,只是招唿他一声:“狗子,来吃饭了。” “哎。”盛二狗支应着上前,帮他娘盛饭舀菜,白中带黑的米饭,清 水煮的白菜汤,这些时日,他们天天都在吃这些没有营养的东西。正在长身体的盛二狗,比同龄其他孩子都要瘦上许多。 一家三口坐在一桌, 面无表情地进食吃饭。盛二狗时不时抬头看上一眼,观察他的爹娘,似是有话要说。 他爹率先发现蹊跷,当盛二狗再次抬头看他的时候,同他 四目相对,将他逮了一个正着。 盛二狗一个激灵,赶紧低下脑袋,将乌黑浓密的头顶对准他爹,埋头喝汤。 他爹清咳两声,粗哑的嗓子饱 含农民的辛劳:“你看什么?” 盛二狗小心抬头,躲闪的眼神始终不敢直视他爹的眼眸,他呜呜浓浓,说话声音全都含在嗓子眼里,叫人听不 分明:“没看什么。” 他爹听不得他这种语气,一拍桌子训斥他道:“好好说话!” 盛二狗又是一个激灵,成天到晚在家 被吓,心脏早晚要出毛病。他把碗撂下,碗底还余些许米粮。平常的他,食量惊人,米饭不吃三碗决不罢休。今天上来这才第一碗而已,他就已经 吃不下了,心里藏了事情,不说出来浑身难受。 “爹,娘,有个事情,我得跟你们商量商量……” 第二十九章 盛二狗将李司寻他参军的事情告 诉爹娘,故意隐去了庄时慕的部分。至于他的爹娘问到他武功是哪里来的,他只能眼珠一转,胡编乱造,说他在石头山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里寻得 了一本武功秘籍,上面详细记载了一套功法,包括心法口诀和拳脚招式。他每日所谓不务正业,东奔西跑,其实就是到石头山的山洞里去训练这套 功夫去了。 盛二狗的爹娘听罢他这番话,许久没有言语。 他娘向来没有主见,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他爹说了算。她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孩子 他爹,祈求他来拿个主意。 盛二狗也不言语,跟他娘一样把哀求的目光投向他爹,祈求他爹给个肯定的主意。 至于他爹,平时管事,管就 管了,毕竟都是村里的庄稼户,再大的事情也就是春种秋收,囤米囤粮。从没着手张罗过这样严肃的事情,他一时间也拿不出个万全的主意来。 三个人坐在桌边,大眼瞪小眼,本来只是盛二狗一个人没有食欲,吃不下饭,这回变成三个人都没有食欲,都吃不下饭了。 许久,他爹哀叹 一声,没有给出他的意见,而是向盛二狗自己问道:“你都想清楚了?” 盛二狗眼前冒光,拼命点头,来的路上他把一切都想好了,不管前方 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愿意竭尽全力走这一遭,不枉此生。 他娘有些不舍,拉了拉他爹的袖头,眼含热泪。她想起一狼走的时候,她是多么伤 心欲绝,好不容易怀上二狗,她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如今二狗也要离开,去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前途不量,生死未卜,叫她这个当娘的如何自处 。 他爹倒是看得比他娘通透,轻轻回握他娘的手,小声说道:“孩子自己拿了主意,你拦不住。” 盛二狗的性子,跟他爹一模一样,小节 可以不拘,但大事必须自己做主。武功秘籍他都瞒着爹娘练了,如今好不容易等来出头的机会,他会因为爹娘一句阻拦的话就不去了? 他娘还 是眼含热泪,不忍去想,放下碗筷独自回到房中偷偷抹泪。饭桌旁就只剩下盛二狗和他爹两个人,父子独处,气氛分外僵硬。 都是男人,说话 无需太过直白,有些事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懂了就好。 “你在这等着。”他爹深吸一口浓重的气,拖着佝偻的身子起来,转过身去 进到里屋,翻箱倒柜,从他不常动的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里取出一个物件,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轻轻推到盛二狗的面前。 盛二狗瞅着那个物  17 件,好像是张白色的羊皮纸,四角折叠,里面依稀可以见到紫红色的字迹。他心里咯噔一声,抬头惊道:“这是……” 传说中每位身负重任的 少年在出征之前,都会突然发现属于自己的身世之谜,发现他其实不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父母所生,而是被家里人捡回来当孩子养。至于他的亲生 父母,则会给他留下一个信物,或是玉佩,或是血书,让他将来长大后,可以拿着这个信物找到他们,彼此相认。 如果盛二狗没有猜错的话, 放在桌上的这样东西,应该就是他亲生父母留下来的血书了。 第三十章 “这是你大哥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口血,我们找了村里一个念过书的秀才, 让他帮忙写了这封经文。他说这上面的文字可以超度你大哥死去的亡魂,也可以保佑咱们一家老小下半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现在你要上战场 了,你爹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个,勉强还能算是一个物件。你拿上它,就像是带着你大哥一样,将来真上了战场,你大哥会 代替我们保佑你的。”盛二狗他爹苦口婆心,语重心长,说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只可惜,完全不是盛二狗想的那么回事。 他展开血书看了 一眼,上面工工整整写了一段经文,的确是用来超度亡魂的咒语。他心头微动,缓缓将血书合上,塞进自己胸前,轻拍两下,像是在拍他从未见过 的大哥的肩头:“有劳你了,哥。” 盛二狗将他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分成两半,一半留给他的亲生父母,一半拿到石头山上交给庄时慕。至于他 自己,只留了足够买下一匹快马的钱。 李司留给了盛二狗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但他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参军的利弊考虑清楚,收拾行李,踏上 了去往京城的道路。 他从秀才手里要来一份北上京城的地图,又在沿河镇买了一匹膘肥体壮的快马,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赴京城。 沿途 风景如何,盛二狗不知道,随身携带的口粮滋味如何,盛二狗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想去的地方远在京城,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风雨兼程。 那段时间,他不分白昼黑夜,不分季节变换,有风吹在他的额前,有雪落在他的头顶,头上是星辰日月,脚下是千里沃土。不知过了多少日夜,驰 过多少草野,当眼前的景物变换,高耸入云的城墙巍峨矗立在他面前,他知道,自己到了。 想象中京城该有的模样,这里分毫不差,甚至比盛 二狗的想象还要富丽堂皇。他卸下高头快马,随着入城的人流穿过护城河,进入两扇洞开的红漆城门,瞧见城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琳琅满目, 流光溢彩。 左右尽是他没有见过的商铺,吆喝声不绝于耳。迎面走来的是各色人种,包括长满络腮胡子的异域人士。走街串巷的小贩扛着卖风 车的货架,行走间,风车唿啦作响。卖花糕的女童笑眯眯上来拦住他的去路,问他是否要尝尝她新制成的梅花糕。 盛二狗看呆了眼,从没想过 在他生长的土地上,还会有这样奢华的人间仙境。他激动得忘了行走,呆呆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看他们行色匆匆,熙熙攘攘。 他的头转过 四面八方,遥望每家商铺的高层。洞开的窗户里,时而有人来去,春风满面,举杯畅饮,不虚此生。他们高谈阔论的声音穿过窗户,落在街巷,传 进每位游客的耳中。 盛二狗听得醉了,看得醉了,仿佛他也置身于高楼之上,同他们把酒言欢,畅谈人生。他笑得忘乎所以,加快脚步向前走 去,却不知道他到底要走向何方,似乎每个地方都热闹非常,每个地方他都不想错过。 盛二狗在人群中穿梭,左顾右盼,探头探脑。他问过几 家沿街的商铺,卖的糕点可供品尝,虽然他身无分文,行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却能混个肚饱。 正当他乐此不疲地在各个商铺间游走,遍尝自 己从没吃过的美味佳肴,匆匆挪动的视线尽头,忽然闪过一个绝顶惊艳的倩影。 第三十一章 盛二狗嘴里叼着冰糖葫芦,园熘熘,红透透。视线蓦地 定格在那人身上,一张嘴,冰糖葫芦掉在了地上。 人间仙境自当有神仙,这是不错,可如此超凡脱俗的神仙,当真存在吗?盛二狗越看越觉得 虚幻,不真实,拼命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神仙不见了。 盛二狗一个哆嗦,忙从人群中穿出来,四下寻找他的神仙。刚才就是在这个方位, 这个朝向,怎么他越朝这边走来,就越是找不到。 他急得跳脚,不由加快了步伐。人潮忽然像是商量好了,一起朝着盛二狗的反方向走去。他 逆着人流,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游泳,必须拨开重重海浪,才能最终抵达他想去的地方。 好在他常年练武,身形矫健,像条滑动的鱼一样 游曳在人群之间,不多时就穿过了重重障碍,来到刚才看见神仙的地方。他四下环视,无人,再次环视,还是无人。 刚才分明看得真切,就是 在这个位置,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消失不见了。盛二狗倒抽一口凉气,忽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人间仙境自当有神仙,这是不错,可那般超凡 脱俗的神仙,想来应该只是偶尔下凡图个热闹,看罢人间烟火,还是要回天庭继续当神仙去的。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盛二狗豁然开朗。他刚抵 达京城,就在茫茫人海中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神仙,这不是上苍在庇佑他又是什么? 他轻拍放在胸前的羊皮纸,笑得灿若朝阳:“谢了哥。”转 过身去,重新回到卖冰糖葫芦的铺子前面,又管人家要了一串来品尝。甜滋滋、酸熘熘的冰糖葫芦咬在嘴里,嫩得出水。 盛二狗迈着流星大步 朝京城深处进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他不能这么早就去面见李司。在这之前,他得先寻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打发一个月的时间再说。 ——— — 京城街头,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云知暖领着绣球穿过人海,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家商铺停留。许久不曾下山,京城变了模样,比他 记忆中繁华百倍,热闹百倍。但他丝毫没有驻足观望的兴趣,全身心投入在前行的道路上,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云家。 二十年来未归,云家于 他而言已经十分陌生,就像这京城一样,变了模样。门厅不是门厅,天井不是天井,就连  18 匆匆来往的下人都和记忆中大相径庭。 云知暖进入会 客厅,像初次登门拜访一样四下环顾,周遭的环境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让他安心的同时又令他局促。 云夫人从里屋出来,瞧见云知暖的第 一面便潸然泪下。这几日,她的泪水就没停过,终日以泪洗面,涕泗横流。府里下人见她如此,又是难受,又是心疼,可云想容去世已是既定事实 ,没人帮得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撕心裂肺,无能为力。 云知暖亦红了眼眶,可他终究没哭。在清净寺的这些时日,他的修行已然足够让他 应对生活中的任何痛苦,不是不为所动,而是清楚明白的知道动了也没有用。 “娘……”云知暖接过绣球递来的巾帕,轻轻为云夫人擦去眼角 的泪花。多日未见,娘亲脸上已经有了交错的皱纹,虽然细小,可也是长在了她如花似玉的脸上,看着叫人心疼。 第三十二章 云夫人接过帕子,不 忍摇头,每每想到云想容,她的情绪就抑制不住,如洪水,如山崩。她将帕子挡在自己唇前,酝酿多时,缓缓张口,悲从中来的声音带着哽咽的腔 调:“你爹爹在房里休息,睡了半日,到现在还在头痛,我命人去请了大夫给他瞧病,说是劳心伤神,损了元气,叫他好生将养,休再劳碌。你姐 姐的事情……拜托你了。” “娘亲这说的是哪里话,同是一家人,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为她,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云知暖掏心窝子说, 云想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寄托,如今这个寄托被新皇所害,他的心亦随之死了一块,为了弥补这一块空缺,别说是回来主持葬礼,就是 让他豁出命去,他也愿意。 云府人丁稀少,云老爷又卧病在床,如今云夫人能够仰仗的人只剩下了云知暖。她知道云知暖的性情,无论是人力 上的问题,还是财力上的问题,云知暖都会想方设法替她解决,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有条不紊。将云想容的事情托付给他,云夫人放心。 她 又拭了半天的泪,瞧见还有一个单薄的人跟在云知暖身后:“这位是?” 云知暖忙向云夫人介绍:“忘了给您介绍,这是我在清净寺里认识的 小厮,名叫绣球。” 绣球怯生生地上前向云夫人行礼,用他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蚊子哼哼:“见过云夫人。” 云夫人一向宽宏大度,和蔼 慈善,不会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上的琐碎东西。她瞧着绣球略显单薄,但从模样上看总是好的,尤其是这个名字取得妙哉,听着分外喜庆。 “是 个俊俏孩子。”她朝绣球展露笑颜,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只一个平和的笑容就收买了绣球的心。 待云夫人走后,绣球忍不住向云知暖说:“ 云夫人人可真好。” 云知暖叹一声气:“好又如何,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在现如今的世道里,像我娘这样的人是没法独活的。” 绣 球因此想到自己,也是这样温柔善良的人,却频频被马飞翼踩在脚下,任意蹂躏。他随着云知暖一起叹气,感慨世间万事不由人,生之苦楚,永远 比你想象得深。 云夫人知道云知暖在清净寺里住习惯了,不喜热闹,偏爱清静,事先命人为云知暖在后院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让他住下。房 前屋后不种任何花木,只有几株竹子,并排站在院中,于是取名——落竹轩。 云知暖将落竹轩的西厢房批出来让给绣球,供他休憩。绣球受宠 若惊,连连推说不要:“公子,万万使不得,我只是个下人,住不了这么好的房子。” “我说给你便拿着,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云知暖搬出 主子架子,强行将西厢房塞给绣球,由不得他不要。 “不敢……”绣球感激云知暖待他的好,无以为报,眼睁睁看着云知暖,红了眼眶。 方才云夫人出来煽情,好不容易止住,这会子绣球又来煽情,云知暖单手一推,将他打断,一脸不耐:“别来招我。” 绣球还要落泪,云知暖 转过身去不看,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他需要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供他思索云想容的丧事。 第三十三章 云知暖思来想去,他缺人,缺钱,缺的不 是别的,缺的是能帮上忙的人脉。 如果云知暖没有记错的话,朝中有几位大臣同云家交好,他们时不时会到云家做客,同云老爷攀谈闲聊。日 前他们婚丧嫁娶,云家该有的礼数一分不少,如今云家有难,先从他们手中支应一些出来,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云知暖从管家口中打听出 来几位大臣如今的官位和住宅,挨个在手绘地图上标注出来。次日一早,乘了车架逐一造访。 监察御史周录周大人,早年同云长悠结伴同游相 识,二人志同道合,相见恨晚,自此以后便成为至交好友,礼尚往来。云家没落之后,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相比较于云家而言,周家还算富 足。 云知暖的车驾停在房前,一左一右两个威武雄壮的石狮子紧紧盯住他,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站在门前当值的侍卫过来问话,瞧着云知暖 的模样眼生,此前并未见过,不是周家的常客。眉头一拧,语气生硬:“来者何人?” 云知暖客气道:“在下云知暖,国子学正云长悠之子, 特来拜谒监察御史周大人,还望阁下帮忙通传一声。” 当值门卫没有听过云知暖的名号,但是对他口中所言“国子学正云长悠”倒是有些许认 识,此前见过他来府中拜会老爷,知道他同老爷交好,算是友人。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进去通报。”门卫撇下云知暖转身入府,一路小跑 回房,途径门厅,撞见周录的长子,周家的大公子,周川。 “做什么去?”周川见他着急忙慌,将他拦住,一向性情平和慢热的他,最见不得 手下之人忙忙叨叨,仓促办事,没有一点大家风范,传扬出去惹人嘲笑。 门卫如实相告:“回大公子,门前有一男子求见老爷,说是国子学正 云长悠之子,特来拜会。” 周川一听是云家的人,眉头快要拧到天盯上去,恨不能抽出棒槌狠狠敲打门卫的头:“云家的人你也敢接,不要命 了?” 门卫吓得一愣,赶紧跪地求饶:“对不起大公子,小的有所不知……” “有所不知?你成天到晚除了吃喝嫖赌还知道什么!”周川 忍不住  19 用脚踹在门卫胸前,将他踹出半米之远。 云长悠得罪太傅,连连被贬,在朝中已是无人敢与他亲近。周录念在过往二人相识一场的份上 ,同他交好,但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前些日子云长悠的女儿云想容在大殿上被烧灼致死,尸体同在场其他舞女混作一团,难以辨认。事后云 长悠到殿前认领尸体,还没看清哪个是他女儿,就已经忍不住呕吐在地。最后,只领了一些不知名的烧焦的残肢回去。 周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云知暖今天来拜会周录,为的就是云想容的事情。他们家在朝中的根基也并不牢靠,如果这事传到新皇耳朵里面,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说上一通 。届时别说是升官发财,他们一家有可能连小命都不保。 周川甩了甩手,告诫门卫:“不要跟他废话,赶紧轰走。” 门卫领了周川的命令 出来,并不敢真的轰走云知暖,而是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告诉他说:“对不起云公子,我家老爷不在府中,无法见客。” “如此……打扰了。 ”云知暖黯然神伤,点点头,自周府门前退出来,坐上马车,继续赶路。 第三十四章 日前他已在管家那里打听好了,周录的大女儿今日回家省亲, 要带外孙回来给他瞧瞧,周录为了照看孙女,特地请了一日事假,闲在家中。如果这样他还推说出门不在,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并不想帮云 家渡过难关。 周录是云知暖的第一选择,如果连他都不肯帮忙,云知暖真不敢想往后的路他还要如何去走。马车一路颠簸,他坐在车内摇摇晃 晃,甚至有些想要半途放弃的念头。 马车接连停在几家朝臣门口,云知暖一一上前同门卫攀谈,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全是老爷有事不在府中 。云知暖连他们的面都没能见到,更不要说提及求助之事。他明白,就算有幸进入府中,得见几家老爷,他们也会寻别的借口搪塞推脱。 树倒 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从云长悠失势那天开始,云家在京城就已经没了安身之处。 遥望天边斜阳,红霞满天,云知暖心下一片凄然。他告诉车 夫,他想自己走走。车夫驾着马车离开,留下他独自一人在街上徘徊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脑子里空白一片 ,鸣声嗡嗡。 京城的大街小巷还是那么热闹,热闹得不像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世界。他印象中的生活,是清净寺里扫不尽的落叶,是永远飘荡 在塔顶的经声,是日暮时分沉重的钟鸣,是一片孤寂中寻来的安宁。而不是眼前这接踵的人群,摇晃的车驾和无声的喧嚣…… 他说过要让那天 在座的每位朝臣付出血的代价,可他却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办不下来。他拿什么去给云想容报仇? 他浑浑噩噩,摇摇欲坠,凌乱的脚步在京城 的街道虚晃。下一秒,他猝然抬头,瞧见一处灯火通明的酒楼。楼里飘来所谓的酒香,在他闻来就像隔夜的饭一样馊臭。 借酒消愁愁更愁,抽 刀断水水更流。古人拿来解忧的杜康,云知暖欣赏不来,可他想要解忧,似乎也唯有这穿肠毒药可以做到。 他踏着飘忽的脚步进入酒楼,寻了 一处安静所在,独自落座。小二高声叫卖,底气十足,声如洪钟,转着九曲十八弯,穿过层层叠叠的桌椅和人群,来到云知暖身旁,笑着问他:“ 客官来点什么?” 云知暖头也不抬,闷声回他:“酒。” 酒楼人声鼎沸,动静嘈杂,小二没有听清云知暖的话,又向他询问一遍:“抱歉 ,客官,你刚才说要什么来着?” 云知暖怒气上涌,赫然抬头,瞪圆了他一向与世无争的眼睛,将无名之火喷在小二脸上:“我说要酒!” 小二瞧见云知暖的模样,当场呆愣在地,口中的高声叫卖没了,灵活的身形和步法也没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隔绝了世间所有喧嚣和吵闹, 唯有云知暖神仙一般的容颜,倒映其中。 第三十五章 盛二狗不想让李司知道他参军心切,原定一个月的期限,他一定要熬过这个时间。京城遍地都 是财宝,他有手有脚,随便找份零工都能煳口,还能顺带领略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一举两得。 盛二狗像个流窜人士一样在大街小巷游荡,瞧 见什么地方都觉得好奇。途径一家酒楼,看见一位模样俊俏的掌柜出来张贴大红底色的告示。还没贴上,就已经有不少路过的人围成圆圈,议论纷 纷。 盛二狗也学其他人的样子,凑到跟前,将两只手穿插在一起取暖,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掌柜,看他究竟要贴什么告示。 片刻功夫,掌柜 的将事先熬制好的浆煳抹在门框上面,又将大红告示贴了上去,四角按紧,严严实实。待他提着浆煳离开,众人围得更紧了些。 盛二狗在其他 人的推搡下,一起凑到跟前,发现这家酒楼因为生意红火,人手不足,特地张贴告示出来招聘帮工。而他不才,恰好符合掌柜的一切要求。 他 唿啦一声撕下告示,跨步进门,将刚刚贴在外面不到一盏茶功夫的告示重新拍回在掌柜的面前,用大拇指点点自己傲气十足的鼻尖,当场宣布:“ 这活计,我要了。” 别看盛二狗体格不够健壮,但他耐力超强,表面吊儿郎当,其实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十分认真。凡是经他手的订单,绝无 纰漏。一天下来,流水惊人,连同行都止不住对他竖大拇指。 在酒楼帮工煳口只是盛二狗的无意之举,但他着实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惊为 天人的神仙。 世人都说京城偌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徒步前行,一天走不到底。可他怎么觉得京城一点都不大,昨天夜里刚刚见过的神仙 ,今天夜里就又碰上了。 “是你……”盛二狗耐不住激动,完全将点菜的事情抛之脑后,近距离端详昨天夜里没能看清的神仙容颜。 乍然 初见之时,他是一种朦胧曼妙的美,灯火阑珊之时,他又是一种清晰深刻的美。无论是何种美,都令盛二狗难以置信。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妙之人, 仅仅只是凝视他的存在,都觉得三生有幸。 “你认识我?”云知暖拧眉看他,也是剑眉横目,唇红齿白一个少年,怎么感觉脑袋不太好使呢? 盛二狗赶忙摇头摆手,不敢说他认识神仙:“没有没有……就是,觉得眼熟……”  20 云知暖没有心情理会一个觉得他眼熟的人,更何况这个 人,帮不上他任何忙。他用眼尾扫视盛二狗,叮他道:“还不上酒?” “哦哦哦。”盛二狗飞速离开,亲自去到后厨拿酒。 酒楼的酒如人 ,分三六九等,有陈年佳酿,也有兑了水的假酒。掌柜的吩咐,看人下菜,衣着光鲜亮丽者,佳酿伺候,衣衫褴褛破败者,随便应付一下就行,反 正他们也品不出好酒的滋味,喝了也是浪费。 盛二狗来到后厨,突然像是失忆一样,完全忘了云知暖的衣着打扮,究竟是光鲜亮丽还是衣衫褴 褛。因为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对方的脸上,以至忽略掉了他的行头。 盛二狗无限懊恼,一拍自己脑门,暗骂自己愚笨。神仙喝的自然都是好 酒,怎么能给神仙上假酒呢?当真猪脑。 他抄起一瓶绝顶好酒去到云知暖桌前,亲自为他倒上,将酒盏推到他的面前:“客官请用。” 第三十 六章 云知暖数年未下清净寺,不知道如今京城里的商铺,小二服侍客人都已经到了如此热络的地步。他举起酒杯,放在唇边,思量再三,不敢下肚 。 他是俗家弟子,按理来说,不受清规戒律束缚。可他生长寺里,长在寺里,从小跟随寺里的和尚一起长大,心中已然有了敬畏,对待肉食、 酒水,仍旧无法轻易跨过心里那道门槛。 饮酒在他看来,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举杯动作,更多的,则是对人生的跨越。他是否要冲破自己固守 了那么多年的信念,就此以后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这不是眨眼功夫就能想明白的事情。 盛二狗一直从旁观察,想看神仙饮酒是什么模样, 可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云知暖的一饮而尽。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到后厨去的时候拿错了酒瓶,将兑过水的假酒拿了上来,神仙一闻 味道不对,索性不喝了。 他战战兢兢,继续等待,眼看云知暖将酒盏向唇前推进了些,之后,又果断地放了下来。 盛二狗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定是拿错酒了。 “客官,怎么,是酒水不合你的口味吗?”盛二狗极尽谦卑恭顺,万一对方发怒,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至于闹到他被扫 地出门便是。 云知暖从未饮过酒水,并不知道什么是合口味,什么是不合口味,他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撂在桌上,起身欲走。 盛二 狗心中着急,一个箭步横在人前,将其拦住。电光火石之间,他脑中闪过无数理由和借口,可是随便哪个说出来都会让对方觉得他脑子有病,是个 智障。 云知暖讶然,轻抬眼眸,细密纤长的睫毛带出肉眼可见的阴影,落在他的下眼睑上,无端撩动盛二狗的心弦。 “你拦我作甚?” 盛二狗答不上来,急中生智,抓起云知暖撂在桌上的银两,掂掂重量:“多了。” 云知暖等待盛二狗到柜台后面找钱,偏他慢慢悠悠,动作 迟缓,找了许久也不见回来。云知暖等他不及,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出了酒楼。 等盛二狗拿着分文不少的银钱回来,却见桌旁再也没了神仙 的踪影。他心中感伤,但能理解,神仙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指不定他刚才去柜台后面拿钱,云知暖就嗖一声飞上天了。 盛二狗用手摸过云知 暖坐过的桌子,在他喝酒的位置坐了下来,托腮暗想,究竟什么时候他才能见到神仙第三面呢?还是说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嘿 ,狗子,干什么呢?我这边忙得热火朝天,你在那边偷懒!”同行魏喜看见盛二狗托腮思春的背影,冲他怒吼一声。 盛二狗赶紧麻熘地从凳子 上站起来,卷起衣服袖子将云知暖坐过的桌子擦拭干净,佯装他并没有偷懒,只是在悄悄干活而已。 接踵而至的食客让盛二狗很快顾不上去思 考他和神仙的再一次会面会是在什么时候,他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再次回过神来,已是三更。 第三十七章 熟悉朝政的人都知道,李司好幕僚, 麾下门客数不胜数,或文或武,或礼或兵,包罗万象。 身为兵部右侍郎,他极善调兵遣将,手下一帮门客,个个身怀绝技,颇有门道。但是他 们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出身不好。 或是平民草根,或是罪臣之子,或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或是一腔热血无处安放,李司不论缘由,照单全 收。 因此他府中多半厢房住的不是妻妾,而是幕僚。他的宅邸终日充斥着的不是莺歌燕语,而是高谈阔论。 云知暖受邀到李司府中做客, 与他同乘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言辞犀利,举止张狂,并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仆从。 后来云知暖得知,李司府内几乎不养仆从,家里一应事宜全 都交由门客去做。这日驾车的车夫名叫戴日新,也是李司的幕僚之一,性情浮躁,脾气火爆,待人接物不甚友好,但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勇勐果决 。平日里除了为李司驾车,还做门神,看家护院。 车马喧嚣劳顿,停在李府门前,二人先后下车,并肩同行。一路行来,云知暖目不斜视,单 是从他身边经过之人,便有十名之多。他们衣着得体大方,言谈颇有见地,面容清秀年轻,皆是李司从各处寻来的青年才俊,有志之士。 云知 暖和李司在会客厅落座,便有门客上来沏茶倒水。茶叶鲜嫩,是今年初春刚刚采下来的新叶,用细嘴紫砂茶壶泡上,洗一遍青瓷茶碗,而后斟满, 满屋茶香,沁人心脾。 李司端起茶碗放在唇边,轻轻吹去水面上的浮叶,却不着急将茶水入口,同云知暖开门见山:“家姐之事,有所耳闻, 深表同情。” 云知暖默然垂首,如鲠在喉。 李司一针见血:“丧葬费用可还拿得出来?” 云知暖如剑穿心,按在大腿上的五指隔着衣 衫深深扣进肉里,仍旧默然垂首,隐忍摇头。 一切都在李司预料之中,他轻抿碗口,放下茶水,两手一左一右捻起衣摆,抖去舟车劳顿带来的 浮尘,也一并抖去了云知暖的自尊。 “钱我可以帮忙,人手也可以,你要多少,尽管开口。” 李司云淡风轻的话在云知暖心中激起千层浪 ,他终于明白为何姐夫宁愿孤立无援,也不肯去卑躬屈膝,左右逢源。在李司面前,他就像是一条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狗,摇尾乞怜。  21 他的 手指向更深的肉里挖去,问李司:“你为何要帮我?” 李司岔开话题,拱手让道:“你不尝尝这茶,着实清香可口,入喉甘甜。” 云知暖 嗅到茶香,却无意品茶,他无动于衷,李司便也不再劝他。 李司看得出来,云知暖心高气傲,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本该是朵 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奈何不得不做照进沟渠的明月。他怜惜云知暖的身世,但不同情他的懦弱。在如今的世道里,他若要存活,需要学习的还有 很多。 “如你所见,我这府中别的没有,就是闲人居多。我想拉你入僚,自然要给你一些好处。” 云知暖始料未及,抬头看向李司的眼眸 里浸透了困惑:“你要收我做你的门客?” 李司浅笑,如今的他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关系,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般张狂,岁月在他身上留下强硬 的刮痕,他的笑容也因此蒙尘:“如果你愿意的话。” 第三十八章 熟悉朝政的人都知道,李司好幕僚,麾下门客数不胜数,或文或武,或礼或兵, 包罗万象。 身为兵部右侍郎,他极善调兵遣将,手下一帮门客,个个身怀绝技,颇有门道。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出身不好。 或 是平民草根,或是罪臣之子,或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或是一腔热血无处安放,李司不论缘由,照单全收。 因此他府中多半厢房住的不是妻妾 ,而是幕僚。他的宅邸终日充斥着的不是莺歌燕语,而是高谈阔论。 云知暖受邀到李司府中做客,与他同乘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言辞犀利, 举止张狂,并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仆从。 后来云知暖得知,李司府内几乎不养仆从,家里一应事宜全都交由门客去做。这日驾车的车夫名叫戴日 新,也是李司的幕僚之一,性情浮躁,脾气火爆,待人接物不甚友好,但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勇勐果决。平日里除了为李司驾车,还做门神,看家 护院。 车马喧嚣劳顿,停在李府门前,二人先后下车,并肩同行。一路行来,云知暖目不斜视,单是从他身边经过之人,便有十名之多。他们 衣着得体大方,言谈颇有见地,面容清秀年轻,皆是李司从各处寻来的青年才俊,有志之士。 云知暖和李司在会客厅落座,便有门客上来沏茶 倒水。茶叶鲜嫩,是今年初春刚刚采下来的新叶,用细嘴紫砂茶壶泡上,洗一遍青瓷茶碗,而后斟满,满屋茶香,沁人心脾。 李司端起茶碗放 在唇边,轻轻吹去水面上的浮叶,却不着急将茶水入口,同云知暖开门见山:“家姐之事,有所耳闻,深表同情。” 云知暖默然垂首,如鲠在 喉。 李司一针见血:“丧葬费用可还拿得出来?” 云知暖如剑穿心,按在大腿上的五指隔着衣衫深深扣进肉里,仍旧默然垂首,隐忍摇头 。 一切都在李司预料之中,他轻抿碗口,放下茶水,两手一左一右捻起衣摆,抖去舟车劳顿带来的浮尘,也一并抖去了云知暖的自尊。 “ 钱我可以帮忙,人手也可以,你要多少,尽管开口。” 李司云淡风轻的话在云知暖心中激起千层浪,他终于明白为何姐夫宁愿孤立无援,也不 肯去卑躬屈膝,左右逢源。在李司面前,他就像是一条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狗,摇尾乞怜。 他的手指向更深的肉里挖去,问李司:“你为何 要帮我?” 李司岔开话题,拱手让道:“你不尝尝这茶,着实清香可口,入喉甘甜。” 云知暖嗅到茶香,却无意品茶,他无动于衷,李司 便也不再劝他。 李司看得出来,云知暖心高气傲,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本该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奈何不得不做照进沟渠的明月。他怜 惜云知暖的身世,但不同情他的懦弱。在如今的世道里,他若要存活,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如你所见,我这府中别的没有,就是闲人居多 。我想拉你入僚,自然要给你一些好处。” 云知暖始料未及,抬头看向李司的眼眸里浸透了困惑:“你要收我做你的门客?” 李司浅笑, 如今的他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关系,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般张狂,岁月在他身上留下强硬的刮痕,他的笑容也因此蒙尘:“如果你愿意的话。” 第三 十九章 云知暖有什么资本说不,当他手中既无权利亦无金钱,他就像是大江大河上的浮萍,遇见任何一艘游船都想攀附。而此时恰巧出现在他面前 的船,又是这般令人心动。 “我自然是愿意的。” 李司笑意盈盈,再次拱手邀请云知暖品茶。茶还不凉,冒着轻飘飘的白烟。云知暖将茶 碗端了起来,放在唇边浅尝,果不其然,清雅甘甜。 他放下茶碗,追问李司:“只是不知侍郎大人需要我做些什么?” “暂时还不需要你 做什么,回府张罗丧葬之事就好。明日我会派人到你府上帮忙,需要什么用度,同他们直说便是。”李司仍旧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弧度像是僵在了 他的唇角。下棋之道,讲究通盘,高屋建瓴者,必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么多年卧薪尝胆他都等了,不急于这一时。 云知暖从李司府中 出来,戴日新的车马候在门前。李司特地嘱咐他将云知暖送回云府,并不过问他对这位半路出家的和尚有何高见。 依他之见,云知暖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空有一副傲人皮囊,却无半点治世之才。若是非要从他身上数出几个过人之处,唯有他这张脸,还算不讨人嫌。 但是长得俊俏有 什么用,他一不是女子,嫁不得人,二不是清倌,讨不来钱。只有一副男人看了嗤之以鼻,女人看了无地自容的姣好容颜,平白惹人嫉妒,行走世 间,越发艰难。 戴日新右腿拱起,左腿悬空,手执马鞭坐在横梁之上,知道云知暖踏过府门出来,并不正眼看他。 云知暖一路走下石头阶 ,来到马车旁边。这时本该有人拿了梯子过来放在车驾门前供他上车,可是云知暖左等右等,不见人来,遂到车前询问戴日新:“这位兄台,敢问 执掌车梯的小厮哪里去了?” 戴日新还是不肯回头,听着云知暖近在咫尺的声音,松松散散回他:“李府不设小厮,所住唯有大人与门客而已 。想要车梯,自己搬去。” 云知暖这  22 才知道,戴日新是来给他下马威的。可他实在觉得可笑,戴日新连马都未下,当真以为这点伎俩能威胁到 他? 云知暖回身去到府内,向过往门客询问车梯所在,门客告知他说就在李府门后,绕过朱漆大门就能看见。云知暖循路回来,从镶满金钉的 朱漆大门后面取走车梯,再次来到马车之前。 戴日新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模样,见他来了,无动于衷,慢慢悠悠摇晃手里的马鞭,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云知暖也不在意,对着戴日新棱角分明的侧脸,轻轻举起车梯:“车梯我已取来,只是待会儿等我上了马车,还得劳烦 兄台帮忙将这梯子放回门后,勿要横在路上挡人行走。” 戴日新愕然回头,却见云知暖已经拿着车梯绕到车旁,缓缓放下,拎起他长过脚踝的 衣摆,一步一个台阶上去,猫着身子钻进马车。 戴日新心里窝火,可是无奈云知暖的话句句在理,他抗拒不得,只能自认倒霉,从横梁上跳下 来,抄起车梯放回李府门后,为云知暖当了一回车夫兼小厮。 第四十章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云知暖从车窗内观望 京城,仿佛一个与之全然无关的过客。 晨起的他,为了一场葬礼,东奔西走,四处碰壁。夜里的他,却因偶然攀上兵部右侍郎的关系,得他允 诺金银、人手和车驾。 人说京城遍地财宝,随便蹲下身子一捞都是盆满钵满,半生无忧。云知暖有幸,也随世俗之道,体验了一把飞上枝头变 凤凰。 然他看来,京城有宝不假,可那繁华背后尽是血粼粼的凄凉。手持权势和钱财之人,交出去的是尊严和坚守。一旦将这些拱手让人,再 多权势和钱财也不能填补内心的空洞。 他需得将自己从内部彻底撕裂,打断筋骨,再将这些肉不是肉,骨不是骨的残肢捡起,逐个拼凑,重塑 肉身。但是这样拼凑出来的他,还是原来那个他吗? 尽管他的模样没有变化,他的形态没有变化,他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可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已在不得已中面目全非,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他了。 马车拐进门可罗雀的窄巷,渐渐接近萧条凄凉的云府,残酷的现实重新代替眼前的光景 ,喧宾夺主。 “吁——” 戴日新将马车勒停在云府门前,即刻便有小厮替云知暖拿来车梯,接他下车。戴日新心道,家业不盛,规矩倒是 不少,想来是个肩不能抬,手不能提的娇贵公子,留之无用。 然他不知,来的小厮名叫绣球,是云知暖在清净寺里花了两件贴身宝贝换来的生 死之交。整个云府,就他心甘情愿一直候在门前,静等云知暖归家。 云知暖也并非肩不能抬,手不能提,他在清净寺里生活二十载,靠的不是 旁人,全都是他自己。谈及心计手腕,或许他暂时技不如人,但是轮到毅力倔强,他绝对不输李司府里任何一个门客。 云知暖在马车前留步, 同戴日新抱拳行礼:“感谢阁下送我回来,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戴日新勒紧缰绳,掉转马头,终究还是不愿意拿正眼看他:“无需知道, 反正你在李府也呆不久。驾——” 车马喧嚣,尘土飞扬。云知暖还未入府,已然树敌,他约莫知道自己将来在李府的日子会不好过,星眸渐渐 黯淡无光。 可他并不同意戴日新对他的评价,说他在李府呆不长久。当初他入清净寺的时候,住持也曾说过,他体格瘦弱,身形娇小,若是病 魔缠身不退,恐不久于人世。 然而二十年来,他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十分顽强。寺里不少僧人都说,他就像是不倒翁,旁人越是拼了命地想要 将他推倒,他就越是站得比谁都要挺拔,任尔东西南北风。 他朝着戴日新的马车离去的方向拱手行礼,莞尔:“借你吉言,我会呆得很久。” 第四十一章 秋末冬初的夜,严寒未至,犬吠声声。桂花千里飘香,随风吹进卧榻。盛二狗连同一众伙计躺在炕上,几人熟睡,唿噜震天,几人清醒 ,各怀心事。 盛二狗排在清醒之列。确切的说,自从傍晚他在酒楼大厅偶遇神仙以来,他就半点困意都寻不得,辗转反侧,心里眼里都是他惆 怅、惊讶、嗔怪的模样。 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无论是在留溪村、沿河镇,还是在刚刚来了不到两日的京城,除却云知暖外,再无别人。 当他盯着对方的脸,全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深思随着他的声音变得恍惚、渺远,唯一还能留下神识的物件只有眼睛。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在他 身上,仿佛拼了性命也要追逐火光的飞蛾,为了一睹火焰炙热的光芒,不惜牺牲一切。 他躺在通铺炕上最里边的角落,翻过身去就是围墙,黑 灯瞎火,只有月光,可他依然能在墙上看到对方的脸,好似他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一样。 “魏喜。”盛二狗轻声唿唤他的同床,希冀得到一 声充满活力的回音,可是许久,对方半点动静没有,显然已经熟睡。他不死心,扳住魏喜的肩,冲着他的耳根,放大音量:“魏喜!” “嚯! ”魏喜从梦中惊醒,对着空气来了一通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他睁开狠狠黏合的眼皮,上下眼睑肿胀如核桃,从星星点点的黑白雪花中逐渐看清盛 二狗的模样,鼻腔里冲出一道气声,不耐烦地抓耳挠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我有话问你。” 盛二狗不知眼下什 么时辰,白天黑夜已然于他无关,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好,根本顾不得理会旁人如何困顿难熬。他翻过半个身子,从被窝里露出一双充满渴望和好 奇的眼睛,虽然是在看向魏喜,仔细观察时,却又发现并不是在看向魏喜。 魏喜声音嘶哑,想到床下倒杯茶水解渴,可他实在困得不行,别说 下床,掀开被子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他微微阖上双眸,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回应盛二狗无处安放的热情:“呃。” 盛二狗不仅分不清楚白天和 黑夜,甚至分不清楚回应和敷衍,他无缝衔接魏喜的话,张了张口,忍不住笑逐颜开。笑是无声的笑,只有些许颤抖的气音。因为他既不想惊动周 遭的人,又不想惊动天上的仙,只想惊动自己心里的弦,听它弹出百转千回的乐调。 盛二狗抿唇,吞没最后一口笑音:“你见过  23 神仙吗?” 魏喜几乎快要重新入眠,忽然听得盛二狗的胡话,再度被迫睁开了眼。他学着行家大夫的手法,探探盛二狗的额头,不烫,摸摸他的鼻息,还在 ,捏捏他的脉搏,有力,拍拍他的心跳,不太正常。相比于常人而言,跳得快了一些。 盛二狗推开魏喜的手,虽然气恼,但耐不住脸上还是带 着笑颜:“我没生病,我讲真的,你见过神仙吗?我见过。” 魏喜默默将手拿开,不是因为他听进去了盛二狗的话,而是因为他觉得盛二狗的 毛病单凭三脚猫的医术已经无法医治,需得等到明日早上,告知掌柜,寻个小有名气的大夫,亲自过来望闻问切才成。 “今天傍晚他到咱们酒 楼吃饭,是我招待的他,你是没有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桌边的样子,白衣傍身,纤尘不染,不食人间烟火。” 第四十二章 魏喜随着盛二狗描绘的画 面,幻想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女踏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坐在空无一人的酒楼大堂,只有魏喜一人上前招待,笑意盈盈问她,姑娘要点什么? 仙 女轻舒玉腕,慢转明眸,提了轻纱衣袖遮住唇角,笑话他说,神仙不食人间烟火。 魏喜左思右想,这个场面怎么看着都像是有个模样俊美的人 来酒楼吃饭,还没点菜人就走了。盛二狗费时费力招待了一位没有进账的客人,还以为是他自己见了神仙。 盛二狗其实并不需要魏喜感同身受 的回应,他只是想把今天晚上偶遇神仙的所见所闻所感倾诉出来,有人听着,他已十分满足。 “我当时都傻了,看着他半天说不上话,以前从 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不是神仙是什么?”盛二狗再次想起当时点菜的场面,依旧心动难耐,擂鼓声在他胸腔深处回荡,越来越密,越来越重。 魏喜随着盛二狗的描述,再度幻想仙女下凡的梦幻场面。她坐在酒楼大堂,一颦一笑,勾魂摄魄。她朝魏喜轻勾手指,后者即刻缴械投降,僵立原 地,呆若木鸡,三魂七魄尽飞,眼前只余如花似玉的仙女。而那仙女的脸,已然变成了魏喜少年时期曾经爱慕过的姑娘。 他禁不住笑,笑得花 枝乱颤,肿胀的眼皮挑向陶醉在自我世界中的盛二狗,挤眉弄眼,不怀好意:“你小子这是看上人家了。”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盛二狗时年 十八,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看见貌美如花的女子,产生高不可攀的爱慕之情,此乃情理之中。 可他左思右想,神仙喉结突出,胸部平平,说 起话来声音低沉,皱起眉时英气逼人,是个十足的男子。男子对男子,也会产生爱慕的情愫? 盛二狗在黑暗中使劲瞪圆眼睛,看向魏喜平凡普 通的脸,宽额方颌,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虽说不至难看,但是也无美感可言。对着这样一副面孔,他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些 慢于常人。 “不是吧。”盛二狗挠挠瘙痒的头,一时之间很难接受魏喜的说法。 魏喜反驳他说:“怎么不是。” 回忆当初他在村里碰 见自己的心上人时,人家朝他迎面走来,他的心脏砰砰直响,只觉得对方美得上天入地,无人能及。比盛二狗口中所说的神仙,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不要急着否定,先问问自己的心。”魏喜拍拍盛二狗的胸脯,冲他狡黠地笑,“反正我看你啊,一定是看上人家了。” 盛二狗在炕上 躺平,深吸缓唿,眼前的景物逐渐变换消逝,耀眼夺目的光芒刺痛他的双眼,他从白光中看到神仙下凡的模样,仙云笼罩,衣袂飘飘。 随着神 仙降临接近,他的五官逐渐清晰,每一笔巧夺天工的勾勒,都像是画进了盛二狗的心扉。他的心脏再次抽动起来,激烈且带着轻微的阵痛,说不上 来的难受,几乎令他无法唿吸。 他怀疑自己被鬼压了床,试着撑起身体侧翻半周,翻身异常顺利,丝毫没有障碍。他又怀疑自己是被睡相张狂 的魏喜占了位置,抬头去看,魏喜已经背过身去,睡得鼾甜。 他再也无法怀疑其他因素,给自己找各种理由,他上手摸住胸口,感受非同寻常 的悸动,是他不曾有过的欢愉和疼痛并存。 他在炕上睁着眼睛躺到天明,随着东方鱼肚,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动了情。十八年来第一次, 他爱上了一个神仙,尽管对方同是铁骨铮铮,昂藏七尺的男儿,尽管时至今日他们仅有两面之缘,尽管他连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道,但 他就是爱得义无反顾,无法自拔。 第四十三章 天蒙蒙亮,炕上其他人都还未醒,盛二狗翻身坐起,精神抖擞。他穿上厚底棉靴,披上薄衫外套,闷 头冲出卧房,穿过日出微凉的院子,去到酒楼大堂的柜台后面,拿了掌柜的用来记账的纸笔,将墨块打着圆圈研出油滑黑亮的色泽,用毛笔蘸了墨 水,在宣纸上绘出他记忆中神仙的丹青画像。 成竹在胸之时,下笔只是一个过场,云知暖的脸型、五官、气韵,盛二狗全在一张宣纸上再现出 来,墨笔不停,一气呵成。 当他妙笔生花,将最后一笔着色下在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勐然提笔,居高临下,总揽全局,他发现自己竟连 对方十分之一的美貌都没有绘制出来。 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是还原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真正的美,还是在猝然撞见他的瞬间,出乎预料 ,乍见心欢。 盛二狗将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吹干,卷起画幅,传进自己的衣袖,一本满足。就像是把真正的云知暖卷作一团,塞进了他的衣服。 跟在庄时慕身边的六年,盛二狗几乎学遍了他身上的所有技艺,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作画于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最难得的是他过目不 忘,看过一遍的书,见过一面的人,完全可以做到了然于心,只字不差。 初见云知暖,他未能看清神仙长相,只是知道他面容俊俏,世间难得 。再见云知暖,他有幸近距离观望,只是匆匆几个画面,便全都烙印在了胸中。如今拿起画笔,腾在纸上,便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盛二狗 唇角带笑,心里抑制不住地欢愉雀跃,带上云知暖的画像,迎着初升的朝阳,早早出门。 他从庄时慕口中得知,人在京城,要想消息灵通,就 得深入三教九流,尤其是乞丐丛生之地。那里的人,一好收买,二有见识,只  24 要不是飞天遁地的难题,他们多半都能解决。 乞丐丛遍布京城, 像是石头缝里挤出来的野草,总要有片土壤,供养他们生存。盛二狗一路掏钱,一路打听,直奔乞丐窝的老巢。他听说这里有能答所有疑虑,解所 有困惑的白胡子老乞丐,特来拜会。 走进乞丐窝,放眼望去,上下木楼,只有一个乞丐年老体弱,长满白色胡须,坐在木楼前院的竹制躺椅上 ,优哉游哉,怡然自得。 盛二狗走近问他:“听闻阁下能解天下所有疑虑困惑,不知能否帮在下指点迷津。” 白胡子老乞丐眯开双眼,逆 着晨光,看向盛二狗,从他身上感到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令人不敢直视。他将视线错开,撑着身子坐起,手里攥着一根竹条牙签,狠狠戳进左上 角的牙缝里,剜出一条绿油油的韭菜,呸在地上,另一只手隔空伸到盛二狗面前,轻轻向里勾了两下。 盛二狗从怀里掏出一块散碎银两,毕恭 毕敬放在白胡子老乞丐的手心里面,又将事先藏在衣袖中的画像抽了出来,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展开,呈给白胡子老乞丐看。 “您可认识这 画像上的男子?” 白胡子老乞丐打眼一瞧,将手心里的银子攥紧,塞回自己胸前,又在敞开的衣服领子周遭抓挠一番,漫不经心地靠回躺椅之 上。 “国子学正云长悠的长子,叫云知暖。” 第四十四章 云知暖晨起,忽然觉得天气转凉,忍不住在院中打了一道喷嚏,被途径侧厅的绣球听 到,连忙拿了外衣过来给他披上,千叮咛万嘱咐:“公子穿得太过单薄了些,当心着凉。” 云知暖将绣球披在身上的衣服拉紧了些,感到一阵 从头到脚的寒意,贯穿他的躯壳。 今日是李司门客登门之日,云知暖早早起床梳洗,来到会客厅里等候。有人通传客到,他忙起身上前迎接, 临到门前,未见车马,不听喧嚣,只见一个形单影只的俊朗少年站在廊下,冲他咧嘴傻笑。 云知暖拧了拧眉,隐隐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眼前这 位少年,可是他的记忆在此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着西风越飘越远,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见过他来。 少年穿着简朴,妆发随意,尽 管只是站在家境欠佳的云府,都显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云知暖将拧弯了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知道李司麾下门客无数,林子大了,什么鸟 儿都有,可是这般不讲礼数,登门拜访竟连行头都不精心制备的人,究竟是如何进入李府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云知暖既得了李司的好处 ,便万万不能得罪李府的人。他压下心头阵阵上涌的不满,侧身将少年迎进会客厅前的天井:“请。” 盛二狗做梦都不敢想,昨天夜里他还躺 在炕上纠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男子,今天白天他就因为再次见到云知暖而心脏震颤。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根本没有辗转反侧,思索整夜的必要。 从见到云知暖的第一面起,他就应该万分笃定,这感觉不是偶然,是他期待已久的命中注定。 他跟随云知暖的脚步跨入会客厅的门槛,在绣球 早已张罗好的客席落座,桌面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徐徐向上飘着白烟。烟雾缭绕之间,盛二狗看到云知暖精心雕琢的脸,幻想中神仙下凡的模 样,全都在他身上得到了应验。 云知暖挨着盛二狗在主席落座,两人之间隔出一张方桌的空隙。方桌平时用来盛放盆栽摆件,今日待客,云知 暖特命绣球将盆栽撤去,换了茶水上来。几乎可以说是近在咫尺的距离,盛二狗还是觉得不够,视线穿透最后一丝空气,紧紧抓牢云知暖的侧脸。 云知暖能够觉察得到来自盛二狗的异样目光,从他两人见面之后便再没停过。他不知道李司平时如何管教门下食客,但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该 有。如此放肆不加掩饰的注视,是要将他当成杂耍班里的猴子来看待吗? 云知暖暗暗憋气,回过头去,面朝盛二狗,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 还未请教阁下怎么称唿。” 盛二狗沉醉在云知暖的盛世美颜当中,微微展露一池春水荡漾般的笑颜,温声细语回他:“我叫盛……” “二 狗”两字未说出口,盛二狗忽然觉得难以启齿。从前他在留溪村里,走街串巷,称霸一方,无论杀到哪里,首先一条就是单手掐腰,用大拇手指点 着自己鼻尖,一本自豪地介绍他叫盛二狗,排行老二,外号狗子,别人想怎么称唿他都行。 可是今天面对云知暖,他竟然破天荒第一次怯了场 ,不仅说不上来他的大名,更说不上来他的小名。二狗,狗子……这样不入流的名字,说出来是要见光死吗? 第四十五章 盛二狗将余下的字憋回腹 中,眼珠一转,瞧着天上朝霞万里,一片晴空,豁然开朗:“盛天。” “升天?”云知暖一时耳聋,反问盛二狗。 盛二狗险些被噎在喉咙 浅处的唾沫呛到,心想,他的属相是鸡,他的名字是狗,加在一起,可不就是要升天了。 “不是,是盛天,成皿盛,在我们那儿这是一个十分 常见的姓氏。”盛二狗耐心细致地替云知暖做解说,后者因为误会微微涨红了脸,拱手向盛二狗致歉。 盛二狗并未生气,反而觉得心情大好, 因为十分难得地看见云知暖红了双颊,白里透红的色泽,好似半山腰上还未彻底熟透的樱桃。 云知暖听出盛二狗的话外之音,单手掠过自己耳 后散落的碎发,追问他道:“这么说,盛兄不是京城人士?” 盛二狗被他一个无心之举撩动心弦,从未觉得一个整理碎发的动作也能被人做得 如此好看,醉了许久,回过神来,赶忙接上云知暖的问题,回他话道:“不是,我从南方来,刚到京城不久。” 云知暖诧然笑出声来,几分不 解,几分苦涩:“刚来京城不久就能拜在兵部侍郎门下,后生可畏啊。” “云兄抬举了。”盛二狗不明白云知暖如何知晓他和李司的关系,想 来云知暖当真是个神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还能预测未来。 云知暖干笑两声,并不是在真心实意夸赞盛二狗,只是觉得他这样 的人也能进入李府,着实可畏罢了。 “盛兄可有听李大人说起云府的事?”云知暖渐入主题,尽量缩短他被盛二狗紧盯不放的时间。 云府 的事?什 25 么事?盛二狗愣了几秒,抬手笑道:“那个不急,李大人嘱咐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云知暖洗耳恭听:“盛兄请问。” 盛二狗翻 起桃花眼的眼皮,纤长的睫毛之下汪着一碧春水,晃动的涟漪从他眼底一直曳向云知暖心底:“云兄娶妻了吗?” 云知暖怔住了神,杏眼微张 ,这个问题同今日的主题有关系吗?李司问他这个,是要给他安排姻亲之事吗? 他虽心中存疑,但仍老实回答:“没有。” 盛二狗轻抖喉 结,生怕自己难耐喜悦之情的心思透过喉咙传扬出去,几经酝酿,终于确保他的声音平稳如常:“那是订过亲了?” 云知暖微微摇头,鬓发随 他一道晃动,飘散如烟:“也没有。” 盛二狗再难抑制躁动的心,右拳在桌子下面紧紧攥住,灿然一笑,满是少年感的脸上写满对你情我爱的 向往:“太好了……” 云知暖一头雾水,不知盛二狗此话怎解:“好在哪里?” 盛二狗蓦然回神,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当中把掠过心头 的实话念了出来。他赶忙转动脑筋,无数想法猝然成型,随意挑出一个,都能轻而易举蒙混过关:“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难免成为负累。” 云知暖嫣然一笑,倾国倾城:“这个阁下大可放心,我自幼长在清净寺里,算是半个佛门俗家弟子,不懂儿女私情。” “清净寺?”盛二 狗好似在哪儿听过这个地名,眼珠微转,在脑海中搜寻有关清净寺的记忆,恍然想起魏喜对他说过,清净寺受佛光庇佑,寺里的僧人都很灵验,虽 然名气不大,但却是个祥瑞之地。他来京城之后,每逢春节都会过去上香,所以数十年来,一直无病无灾,平安无事,“那可是个好地方。” 云知暖低头,默然不语。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旁人如何念叨清净寺的功绩,云知暖不得而知,他知道的,是尽管自己身处其中 二十年,佛祖依然没有庇佑云家无灾无难。 第四十六章 盛二狗又同云知暖闲话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就听门外小厮通传有客来访,说是兵部右侍郎 李司府上的人,特来拜访。 云知暖一愣,看向盛二狗的目光旋即蒙上一层不由自主的怀疑。他挥挥手,示意小厮先行退下,自己稍后就去迎接 贵客登门。 小厮躬身离开,留下盛二狗和云知暖面对面坐在气氛凝重的会客厅。放在两人当中的茶水已经没了温度,白烟散尽,茶香随之消逝 。 云知暖试探地问:“李大人行事当真缜密,一天之内派了两个贵客登门,是怕一个门客交代不清吗?” 盛二狗知道自己借了李府其他人 的名义,否则不能这么顺利跨进云府的门。但他私心以为自己也算半个李府门客,提前借用一下其他同僚的身份,不算冒失。 如今正主登门, 显然是有要事相商,他这个还未通过正式考核的学前弟子,就别继续留在云府惹人非议了。 他抖了一把长过脚踝的衣摆,翩然起身。虽然一口 茶水未喝,略显可惜,但能亲耳听到云知暖的回答,已然十分餍足。 “来日方长,云公子既然还有其他客人,那就恕在下先行告退了。”盛二 狗冲着云知暖仗义抱拳,最后看了一眼他的神仙,将他警惕如丛中之鹿的模样印在心底,转过身去,飞起一脚,直上云霄。以雁过无痕的轻功,踏 过云府的红砖白墙,悄然离去,无影无踪。 云府人丁稀少,侍卫家丁更是少之又少。云知暖看见盛二狗踮起脚尖飞出云府高耸的院墙,甚至没 有起意要去叫人。因他知道,就算叫来了人,仅凭他们那些不入流的把式,也奈何不了来路不明的盛二狗。 从一开始,云知暖就隐隐怀疑盛二 狗的身份,觉得他的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不似名门,倒像混混。虽然李司门下也有戴日新这般好呈口舌之快的小人,但他毕竟还是门里出身,自 会三分,身上带着读书人的气质。 可是反观盛二狗,天然质朴,一身乡野之气,没有半点精雕细琢的痕迹,一看就是乡野出身,攀过高山,淌 过大河,在一望无垠的田野里生活半生,极难甩掉浸在骨头深处的农夫气质。 云知暖不解的是,像盛二狗这样的人,为何会有一番对答如流的 谈吐,一身拍案叫绝的功夫?又是为何要冒名兵部右侍郎的门客来到云府,没头没脑地问他那些问题? 云知暖想不明白,只得暂时将盛二狗的 事情抛到脑后,命绣球重新看茶,自己则来到前门迎接李府真正的门客。 来人名唤辛酉,是李司门下的得力干将。 如何得力?全在一纸清 单折子。 云知暖昨夜归家,李司便将一应事宜全都交由辛酉去办。他挑灯一宿,夙夜未眠,约莫计算出了云府一场葬礼所需的钱财、人手、货 物,尽数罗列出来,做成一纸清单折子。今晨来到云府,直接交到云知暖的手上,让他先行过目。若是妥当,便按照他的折子直接制备;若是不妥 ,云知暖只需在这折子上面稍加修改,就能拿来使用。 云知暖对辛酉的办事能力钦佩不已,自认这张清单若是交由自己来写, 也不一定有他算得准确。他匆匆阅罢辛酉列好的单子,一面自愧不如,一面微微摇头:“我将辛兄的折子看了三遍,也想找出一个不妥之处,可是 当真没有,那就依着你的意思办罢。” 辛酉重新接回折子,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十分稀松平常地浅笑一番:“如此甚好。” 云知暖将辛 酉送至云府门前,临走之前,几经犹豫,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向他张开了口:“辛兄留步。” 辛酉正欲上车,忽然听得云知暖在身后唤他,匆 匆驻足,转回身来:“云兄有何指教?” 云知暖迎上前去,缓缓拉近他同辛酉之间的距离,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希望被除他二人之外的第三个 人听到。 “敢问辛兄,李大人府上可有一位名叫盛天的门客?” 云知暖这一句话,恰如其分地问在了辛酉的专长之上。别的不说,他在记 忆力方面的造诣,放眼整个李府,目前尚且无人能及。李司门下诸多门客,每位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是有盛氏不假,但却没有单名一个“天”字的 门客。 辛酉十分果决地摇头,回答云知暖道:“没有。” 因为有了之前清单折子一事,云知暖甚至没有追问  26 辛酉,让他再仔细想想。既然 辛酉说了没有,那便就是没有。 盛天,查无此人。 第四十七章 同云知暖的一席对话,让盛二狗回去以后整整笑了三天。三个大日,加上三个大 夜,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前厅还是后厨,跑堂还是睡觉,盛二狗年轻气盛的脸上总是带着情不自禁的笑意。 整个酒楼所有当差的人全都看了出 来,这是一个血气方刚,初生牛犊的少年怀春的表现,只是不知究竟是哪家姑娘如此过人,短短数日就将盛二狗的魂魄给勾了去。 众人逮住平 素与盛二狗有过交情的魏喜进行盘问,想从他的口中掏出实情。 魏喜想起那天夜里盛二狗突然把他喊醒,神经兮兮地问他有没有见过神仙…… 他咂咂嘴,伸出一根食指朝天,翻着眼皮向上看去,对众人道:“是个神仙。” 盛二狗心中欢愉,干起活来分外卖力,一个桌子擦上三遍 ,一个板凳擦上四遍,全程从鼻腔深处哼着不知名的乡间小调,不仅不觉得累,反而有点乐不思蜀。 眼下店面未开,酒楼上下所有佣工都在准 备。酒楼掌柜站在高过腰节的柜台后面,一手算盘打得叮当作响,忽而听见渐行渐近的民间小调,抬起狐狸眼缝向上一瞧,不远处的木头餐桌边上 ,手持抹布擦得尽兴,两瓣屁股左右摇动的欢脱男子,不是盛二狗还是哪个。 “二狗,来。”掌柜的冲他勾了勾手,招唿他到柜台边上说话。 盛二狗将抹布放下,一手撑在餐桌面上,飞起两脚梗跨过去,边走边将手上的浮灰拍掉。到了柜台边上,习惯性地伸手去抓放在果盘里面的糖 炒瓜子,被掌柜的一掌拍开,斥道:“手都没洗,吃什么瓜子。” 盛二狗撇撇嘴角,不置可否。谁不知道掌柜的精明算计,一点蝇头小利也要 看在眼里,别说他没洗手,就是他洗过了手,用的还是最精良的皂角粉,这盘糖炒瓜子,他也别想抓到哪怕一颗。 掌柜的不许盛二狗乱动柜台 上的瓜子,他却伸出手去乱摸盛二狗的胳膊,一边捏着他大臂上硬邦邦的肌肉,一边狐狸眼皮朝上翻起,隐隐射出精于算计的光芒:“听魏喜说, 你会点拳脚功夫?” 盛二狗老实回答:“会点。” 掌柜的最后在盛二狗胸前捶了一拳,感受到可以示人的硬度,笑着收手:“明天店里打 算搞个表演,你上去打一套拳怎么样?” 盛二狗早听魏喜说了,店里要搞表演,想让他出节目。虽然眼下哑巴师傅不在身边,但是他的功夫从 来没有丢过,不管店里怎么忙活,夜里睡觉之前他都会抽出时间温习功夫。 掌柜的要他打一套拳,确实有些为难他了,因为他的脑袋壳里装了 太多套拳,每一套都各有千秋,该怎么选,实在为难。 “当然可以,能为店里招揽生意,这可是我的荣幸啊。”盛二狗爽快答应,再次伸出狗 爪想拿果盘上的糖炒瓜子,不料又被掌柜的抢先一步,一掌拍在他的手背上面,怒目圆睁:“屡教不改。” 盛二狗自此知道,千万不要试图去 和一个精明会算的貔貅掌柜比试手上速度,他每天拨弄算盘珠子的修炼,完全可以无师自通一套铁砂掌。 第四十八章 在李府的帮助之下,采买来的 丧葬用具很快到位。辛酉拿着清单一一清点,对照,分毫不差。 经云知暖过目之后,由府内侍卫、家丁、小厮、婢女兼李府派来帮忙的门客, 一并收拾张罗,尽数归位。 先是寻得一处幽静的院落,观测风水,进而在院内设置灵堂,一左一右扯上两条白色麻帘,当中放置一个硕大无比 的花圈,上书黑底白字的“奠”,花圈下面放上一张供桌,用来摆放排位、香炉、蜡烛和各色贡品,再将盛有舞女残肢的金丝楠木棺材摆在灵堂之 内,坐北朝南,棺材前面放上一个烧纸的铜盆,最后府里上上下下一百号人,全都穿上麻质孝服,依次来到灵堂吊唁,寄托哀思。 云知暖身披 孝衣,头戴孝帽,跪在金丝楠木棺材边上,不厌其烦地向铜火盆里丢入纸钱。纸钱遇到火焰,瞬间消失殆尽,变作焦黑色的灰烬,掉落在铜盆底部 ,升起袅袅黑烟,熏红了云知暖的双眼。 他见不得火焰,看到就想呕吐,更闻不得火焰燃烧后的味道,那种气息会顺着他的鼻腔一路长驱直入 ,抵达肺腑,令他窒息。 绣球紧跟云知暖,跪在他的身侧,稍微靠后一些的位置。看着云知暖单薄消瘦的背影,他的心里涌上一股浓浓的哀愁 。 整整一天,云知暖跪在棺材前面,不吃食物,也不喝水,拼命作践自己本就羸弱不堪的身子。一张一张纸钱连续不断地烧,好像烧的不是纸 钱,而是他自己的命。 绣球拖动双膝,凑上前去,紧紧贴住云知暖的身体,将他手中所剩无几的纸钱接了过来:“公子,你歇歇吧,再这么下 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云知暖仿佛没有听到绣球的话,仍旧木讷地跪在棺材前面。火光映在他的眼底,窜动如旌旗。 尽管这是一场于悄 无声息之间拉开序幕的战役,交战双方实力差距悬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君,一个是人微言轻的臣。但是当着云想容的牌位和棺材,云知暖在心中 起誓。无论要他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李府派来帮忙的一众门客,虽然不是云府亲信,可在辛酉的带领之下,也都逐一 上前做了祭拜。 云知暖依次对着他们行过双掌合十的佛礼,希望佛祖庇佑世间所有心地纯良的人,不要让他们受到像云家一样的无妄之灾。 辛酉打头,第一个出来祭拜,礼成之后,一直站在灵堂之外静静等候。待所有门客全部退去,他主动走上前来,停在铜火盆前,蹲下身去,用悲 悯的目光观望面容憔悴的云知暖:“云府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想,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保重身体最为紧要。” 云知暖听到辛酉的话,木僵的 身体总算有了些微不同的反应,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想要回应辛酉的关心,可是浓重的愁绪堵在喉头,令他发不出声。他微微张了张口,酝酿 到嘴边的话,最终以极其细微的叹息吐了出来。 辛酉知他心情沉痛,短时间内让他抽离实为强人所难,但他领了李司口谕,必须准确无误地转 达给云知暖:“李大人要我传话给你,丧事结束之后,到  27 李府找他一趟,有要事相商。” 第四十九章 酒楼掌柜在店前搭起木头场子,台面铺上红色 绸布,背景拉出云纹花料,边上设置一道铜锣,包着红色布头的锣锤往上一敲,三条街外过路的行人都能听到。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品 香酒楼一年一度开店庆典即将拉开序幕。别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咱们有钱的捧个前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凑个热闹,图个吉祥。烦请您各 位瞧好,别错眼珠,精彩表演马上开始!”魏喜接连挥动锣锤,将铜锣敲得震天响。 周遭过往的路人纷纷凑上前来,逐渐形成一波人潮,将品 香酒楼的店面团团围住,甚至阻挡住了来往通行的车辆。 在掌柜的强烈要求之下,盛二狗的拳脚功夫放在头位登场,一来表演结束,他能尽快 接上魏喜的班,继续敲锣打鼓,招徕客人,二来武打表演,声势浩大,动静非凡,极易把场子活络起来,放在开场,再好不过。 最后一声锣响 ,魏喜勐然伸出手去,将众人的视线引向戏台。只见盛二狗赤膊上阵,只穿一条黑色布裤,脚下踩着一双半桶翘头短靴,裤脚塞在短靴之内,干净 利落。他的头发高高束起,扎成一条马尾,随着他生龙活虎的登场动作,朝气蓬勃地左右摇动。 “献丑了。”盛二狗冲着台下众多观众仗义抱 拳,飞起一脚,拉开阵仗,先手一记白鹤展翅,后手一招黑虎掏心,再来一道平沙落雁,最后接连翻出十个跟斗,稳稳落地。 “好!”台下爆 出阵阵短促有力的叫好声,掌声如雷,连续不断。 盛二狗受到群众们的鼓舞,越发来了兴致。本来按照掌柜的要求,他只需要打上一套拳法, 热热场子就行。但他一见大家看得高兴,自己心里也跟着快活,一时收不住场,临时起意,又附赠了一套。 这套拳法较之上一套,动作更多, 难度更高,但是接连出招,稳准狠快,直叫台下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热血沸腾。雷鸣般爆出的叫好和掌声甚至压过了魏喜用来招揽客人的铜锣。 掌柜的大喜过望,赶忙亲自拿了铜盘出去,沿着人潮围成的圈,挨个讨要赏钱:“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啊……” 这边盛二狗在台上打得欢天 喜地,那边因为人潮拥挤通不了车的道路两旁,接连数辆马车排成一左一右两条长龙,车子里的王孙公子怨声载道,纷纷支应车夫下马探查路况。 车夫卸了马车来到品香酒楼前面,跟着摩肩接踵的人群探头探脑,看到临时搭建的戏台上面,一个身材精瘦的年轻小伙正在耍弄拳脚。乍眼一 看,招式还算流畅漂亮,惹人注目,不怪这么多人都要围在戏台子前看他出招。 车夫回到马车边上,将他所听所看如实转告给车厢里的公子知 道。公子听了车夫绘声绘色的描述,竟也按捺不住心头好奇,同他一道卸了马车,来到品香酒楼门前,遥遥观望。 如此这番,纵使停在道路两 旁的车马越来越多,却无一人着急上火催着品香酒楼撤去戏台,让出道路。因为众人全都拥在戏台子前,对着台上年少有为、后生可畏的盛二狗品 头论足。 或有互相认识的豪门权贵,彼此碰面,凑在一处,议论纷纷。一个询问另外一个:“他这功夫如此了得,怎么甘心留在酒楼当个跑堂 ?” 另外一个笑道:“如今这个世道,无人可供攀附,单是功夫漂亮有什么用,充其量只能做个武夫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不同情盛 二狗的遭遇,只是为他耍猴一般热闹逗趣的表演感到心满意足。 品香酒楼左右两条街上堆积的车马越来越多,喧嚣吵闹的声响也越来越大。 此时一辆华盖宝驾缓缓驶出支路,车厢之内伸出一只翻而为云、覆而为雨的手,及时制止住了车夫抖动缰绳的动作。平静如水的嗓音透过微风吹 动的车帘流泻而出:“前方何事喧哗?” 第五十章 坐在华盖宝驾横梁上的车夫显然不同于一般王孙贵胄的车夫,他的行为举止更加高贵脱俗,说起 话来,声音略显尖利高亢:“回公子的话,酒楼门前搭了戏台,上面有位武夫正在打拳。” 被他称为“公子”之人,亦不同于一般权贵,少了 几分流连于红尘俗世的烟火之气,多了几分凌驾于九霄云外的超然之相。他将伸出车帘之外的右手收回,看不见的黑暗之中,缓缓勾动起双侧唇角 的笑肌:“过去瞧瞧。” “是。” 车夫领了“公子”云淡风轻的口令,抖动缰绳掉转马头,驱车接近火光、人群和喧闹聚集之地。因为挡 在道路前面的诸多车辆,华盖宝驾无论如何接近都无法缩短最后一段必须徒步前行的旅程。 车夫勒停马车,回身向着车内之人躬身致歉:“回 禀公子,前方车马集聚,无法再往前行。” “公子”再次将他纤尘不染的玉手缓缓伸出车帘,单侧撩开,视线透过车帘之间的缝隙看向道路两 旁窜动的行人,和百米开外的酒楼门店水泄不通的人潮。 他轻应一声,在车夫的帮助之下,彻底撩开左右车帘,一脚踏下华盖宝驾,抬眸展望 夜色如昼的京城,远远望去,宛如星星点点足以燎原的火光。 他勾起唇角,双手背在身后,提步跟上流动如水的人群,慢慢接近品香酒楼的戏 台。 魏喜的锣鼓还在拼命敲响,撼天动地,但是盛二狗的表演已经渐进尾声。他最后抄起一根放在戏台边上弃之无用的角料木条,耍了一套出 神入化的棍法。 木条落地,气势恢宏。台下众人再度高声捧叫起来,吆喝盛二狗再来一个。 盛二狗虽然不觉得累,但他看向后台还在翘首 等待的戏班,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向着台下还在拍手叫好的观众抱了抱拳:“对不住了各位,在下今日的表演到此为止。” 前排的观众正在行 头之上,纷纷表示看得不够过瘾,还要再来。后排的观众姗姗来迟,还没赶上,心中更是不满。随着盛二狗的退场宣言,台下接连爆出此起彼伏的 抱怨。 掌柜的见状,顿时激出满头大汗,连忙抢下魏喜手中的锣锤,勐地一下敲在鼓面之上,发出一声惊堂木似的巨响,吸引住了在场所有观 众的注意。 他将锣锤交还到魏喜手中,几个箭步冲到戏台边上,吆喝盛二狗道:“不要结束!继续,继续!” 藏身后台的戏班听到 28 掌柜这 番言论,知道今天这份银钱算是赚不上了,索性收拾家伙行头,拖箱带口,直接离场。留下盛二狗独自一人站在戏台子上,焦头烂额。 庄时慕 早就对他说过,锋芒太露,必遭遇人妒。他何以会忘记这番教导,听了别人几个巴掌,就在戏台子上得意起来? 眼看台下声势越发浩大,盛二 狗心慌意乱,接连几步向后退去,左左右右四下寻找退场楼梯。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发现几级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头台阶,赶忙飞身冲了过去 ,落荒而逃。 台下爆出更加热烈的叫嚷,场面一时难以控制。掌柜的追出几步,不仅没有找到盛二狗,而且发现戏班的人全都没了。他一阵傻 眼,回来以后赶紧揪住敲锣打鼓的魏喜,将他丢上台去:“戏班子提前跑路了,你赶紧上去撑住场子,等我把二狗找回来。” 魏喜大惊失色, 场子这种东西,是说让他撑住就能撑住的吗?他大眼一瞪,质问掌柜的:“我什么都不会啊,怎么撑?” 掌柜的顾不上理他,随手一挥:“你 爱怎么撑怎么撑!” 魏喜上了戏台,众人渐渐消停下来。戏台上下,大家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听 一声锣响,接替魏喜过来招揽客人的另外一名跑堂卯足了劲儿,高声吆喝:“下面请各位看官欣赏——胸口碎大石!” 看官们再度爆出雷鸣般 的掌声:“好!” 魏喜:“……” 第五十一章 盛二狗自戏台下来,沿着品香酒楼旁边的羊肠小道一路往北,转过一道丁字路口,没头没脑走了 右边。 他闷着脑袋快步疾走,时不时的看向身后,生怕掌柜的拿着锣锤追赶上来,非要让他回去台上再打一套拳法。 身后掌柜的没有出现 ,身前却突然冒出一个快如闪电的陌生人影。尽管盛二狗轻功了得,但当那个人影果决冲他出手的时候,他竟半点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对方 坚硬如铁的手刀横噼过来,赫然架上了他的脖颈。 但是盛二狗也不是吃素的主,就在手刀抵达他的咽喉的前一秒种,他勐的一下向后撤去,维 持着脚尖固定的姿势,身体呈一条直线,像个倔强的不倒翁似的在原地绕了一圈,身形诡谲如鬼魅,不仅成功避开对方的攻势,而且回过身来,冲 着那人打出一掌绝地反击。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盛二狗的功夫如此了得,一时之间疏忽大意,让他钻了空子。等他反应过来,盛二狗的掌风已经 刮至脸前。他双拳紧握,双臂交叠,在面门处形成一道屏障,结结实实挨了盛二狗一掌。 寻常人若是挨上这么一下,只怕早就飞出数米,应声 倒地。可是那人挨了盛二狗的掌击,却仅仅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身形,整个下盘稳如泰山,不动如钟。 盛二狗大吃一惊,变掌为拳,紧随其后, 冲着那人面门又是一击。对方这次有了防备,轻轻错开脖颈,以柔克刚,化解掉了盛二狗的攻势。 不料盛二狗的拳脚招式,绝对不按套路出牌 ,走到半路,突然调转方向,冲着那人的侧脸袭去。 对方略略变了脸色,眼中掠过一丝杀机,一把攥住盛二狗的手腕,用另外一只手的掌心擒 住了他的拳头。与此同时,飞起一脚,直击盛二狗的面门。 “够了。” 黑暗的狭窄小巷当中传来一声四两拨千斤的命令,轻轻柔柔一句话 语,便叫那人瞬间收住脚下的势头,霍地一下抽回足尖,顺带放开了盛二狗的拳头。 盛二狗这才发现小巷当中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一直藏 在黑暗之中,不动身形。他将视线扎进巷子深处,想要看清来人的面容,但他似乎有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始终不肯暴露真容。 盛二狗又将视线 转向方才刚同自己交过手的人影,见他一身长衫落地,雍容华贵,神情严肃,面容庄重,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身份高贵,猜想单用二字就能喝令此 人收手的背后主事,该是何等望尘莫及。 盛二狗的腕骨上面传来一阵剧痛,好似被捏碎了一般。他尝试转动手腕,好在还能运作,冲着意外出 来拦路的两人抱了抱拳,行使江湖礼数:“阁下武功高强,小辈自愧不如,不知能否把路让开,放我通行?” 对方不是江湖中人,不回江湖礼 数,只是端端正正站着,于黑暗之中审视盛二狗的眼睛:“我家主子有话要对你说。” 盛二狗想也知道,对方特意将他拦在小巷,必定不会这 么简单放他通行。他深深提了一口士气放在胸前,任他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你家主子与我素不相识,确定寻的是我?” “品香酒楼, 一套拳法,万人空巷。如此超凡绝伦的武艺,令人过目不忘。”那人目光悠远,仿佛眺过盛二狗的身形,重新落回方才精彩绝伦的表演之上,“我 们十分确定,要寻的人正是阁下。” 藏在黑暗之中久不露面的神秘男子徐徐张口,接过他家下人的话,向盛二狗发问。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赞许 ,但更多的,则是渗透骨髓深处的怀疑:“你功夫不错,可惜出身不好,若非贵人相助,很难达到如此境界。方便的话,可否透露一下,教你这些 拳脚功夫的人,可是姓庄?” 第五十二章 盛二狗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巨响,连带面前之人云淡风轻的话语,一并砸在他的心尖之上。 过往诸多经历走马灯似的闪过他的眼前,令他心有余悸。庄时暮不止一次交代过他,无论遇到何种情况,都不要轻易说出他们之间的师徒关系,没 有铁证,只是怀疑,对方就拿捏不住他的把柄。 盛二狗遵从哑巴师傅的话,一口咬定:“不是。” 藏身黑暗之中的人似乎早就料到盛二狗 会如此回答,没有半点吃惊,亦没有半分责怪。江湖中人,为保性命无忧,做出何种利己之事都不足为奇。 他轻笑起来,笑声似乎具有穿透人 心的无穷魔力,令盛二狗不寒而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嘴上可以否认,但你心里清楚,你的功夫里面带着他的影子,你就是他的徒弟 。” 盛二狗再度将锐利的视线投向小巷尽头,努力想要看清来人的脸。 六年间来,他每天夜里徒步上山,时而月色朦胧,时而星光闪烁, 时而漆黑一片,但他无一例外,每次都能准确抵达庄时慕  29 所在的山洞。靠的不仅是他过人的智慧和记忆力,更有异于常人的视力。 当他想要看 清一样事物,他会屏息敛声,凝神聚气,用尽浑身上下所有力气去调动指挥他的眼睛。那一刻他的视线就像锐利的箭,可以射进任何昏暗不明的角 落。 当他正用这样极具穿透力的视线去审视黑暗中的人,他的部下忽然迈出一步,阻挡在了他的面前,面容凌厉如铁:“阁下最好不要引火上 身。” 藏身黑暗之人不想旁人知晓他的身份,遂隐没在盛二狗的视线所及范围之外,如果他再自讨没趣,好奇心胜,那等待他的将会是漫天烈 焰,熊熊灼烧。 “庄时慕是朝廷罪臣,你的身上带着他的影子,行走京城,就不怕有官家的人寻你麻烦?”神秘人对于盛二狗的了解,远远超 出他的想象,就像是有另外一个未卜先知的神算,比之卜老,更加犀利,更加年轻。 盛二狗知道神秘人在套自己的话,如果顺着他的思路回答 ,等于变相肯定了他和庄时慕之间的师徒关系。他十分果决地一口咬定:“我不明白阁下在说什么。” 神秘人再度笑出声来,声音不像是从张 开的口腔里面发出来的,而是从抖动的喉咙深处直接跳出喉管,接触空气,令人毛骨悚然。 “后生可畏。”他似乎在黑暗当中招了招手,命令 仆从跟上他的脚步,逐渐同他一起隐没在小巷深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少年。” 随着神秘人的声音渐行渐远,他的仆从也一道消失在盛二 狗的视线之外。他想看清那人远去的背影,却在提步上前的瞬间勐然想起对方不怒自威的笑声。 那本不是人类应该有的声响,而是出自燃尽幽 冥之火的地狱修罗。若他因为一时冲动,引火上身,届时无边无际的滔天烈火将会烧光他的皮肤、毛发和骨骼,让他尸骨无存,面目全非。 绕 道另外一条小巷追击盛二狗无果的掌柜,调转方向,向着黑暗中来,果然在这条巷子里面寻得盛二狗的踪影。他从背面上手,一把揪住盛二狗的耳 朵,狠狠拧成麻花:“叫你小子给我下台!” “哎呦呦呦——”盛二狗随着掌柜的力道弯下腰去,头回知道算盘珠子不仅提升行动速度,而且 还能提升指尖力气。掌柜的这一招蛟龙擒耳,比起他的白鹤亮翅、黑虎掏心,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错了,掌柜的,我错了……” 掌柜的眼球 暴睁,瞪如铜铃,纵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小巷,也能看清他的白色眼珠:“赶紧给我回去顶上!” “是是是是……” 盛二狗瞧着掌柜 的滔天气焰,心道,一招制敌,这才是真正的绝世高手啊。 第五十三章 “公子”和车夫自品香酒楼门前拥堵的道路撤离,辗转回到华盖宝驾,双 双登上车马。华盖曳动,车轮滚滚,他们改道另外一条无人问津的小路,向着此行本来的目的地前行。 车马越是向前,景致越是冷清,随着时 间的流逝,他们渐渐将喧嚣热闹的庆典现场抛在身后,慢慢驶入一片门可罗雀的寂静之地。这里不仅人烟稀少,而且夜闭门户,寒风吹过,萧瑟非 常。 偶有两张白纸随着寒风一道飘零,从天而降,落在车马滚动而行的道路之上,碾作尘埃。车马行过之后,依稀可见残破的纸张上面,刻着 不该属于阳间人世的镂空纹路。 车马最终停在一间府邸门前,门户两侧摆着用来镇宅的庄严威武的石头狮子,其中一个的面门已经脱落,凋零 败落的花枝伸出院墙,枝头空空如也,没有花瓣,亦没有鸟雀。 华盖宝驾上的“公子”见此情形,没有丝毫动容。他缓缓步下马车,在车夫的 跟随之下,一级一级踏上云府门前破败不堪的青石台阶。 云府门前只有一个侍卫当值,见有人来,懒散上前,将人拦在阶下,横起刀鞘冲他: “来者何人?” 车夫紧紧跟在“公子”身后,足以瞬间冻结十里春华的寒光射出他的眼眸,带着贯穿一切的杀气,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睁 大你的狗眼仔细瞧清楚了。” 侍卫感到空中腾着一股肃杀之意,鸡皮疙瘩窜上他的双臂,打眼一瞧,发现来人似乎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差 点吓出一场顽疾。 他脸色铁青,手脚发颤,抖动的喉结酝酿多时,随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的话倾泻而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不知 圣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该死,还望圣上大人大量,莫要怪罪……” 新皇仿佛没有听到侍卫的话,目不斜视,径直看向云府门后八仙过 海各显神通的石壁,轻轻勾起唇角,笑容里尽是嘲弄之意。若是八仙当真灵验,云家何至于此? 他提步跨过门槛,绕道石壁之后,顺着天井走 入偏门,一路向着纸钱飘洒的方向而来。 假扮“公子”车夫随行之人,乃宫中掌事太监总管拂草,新皇身边一等一的干将,不仅能文,而且能 武。无论前朝还是后宫,皆有他的一席之地。走在宫中,上到百官,下到仆从,没有一人胆敢不瞧他的面子行事。 此番新皇微服出行,身边只 带拂草一人,其他侍卫一概没有,正是因为相信他的聪明才智和功夫拳脚,足以抵挡千军万马。但是新皇着实没有想到,一个横空出世的无名小卒 竟然险些同他打成平手。 若是拂草因为掌事无暇顾及练功,倒还情有可原。若他没有疏于训练,还同那位少年水平相当,个中缘由,便令人惶 恐了。 “刚才来时路上那位少年,你可瞧清楚了他的长相?” 拂草脚步不停,略略弯下身子,素来不带一丝感情的眸中掠过几许阴鸷:“ 历历在目。” “回去叫人绘下他的画像,查清他的底细,尤其是他和庄时暮的关系,确定无误再来回朕。”新皇布下号令,语调慵懒无畏,表 面看来风平浪静,内里究竟几多汹涌,全然不会叫人知道。 纵使是一直跟在新皇身边的拂草也极难猜到自家主子心中真正的九曲回肠,领了命 令,只得淡淡垂下眼眸,毕恭毕敬回道:“是。” 第五十四章 云知暖做梦都没想过,他会在云想容的灵堂前面见到新皇。 当他踏着悠哉悠哉的 脚步,从厢房外的回廊拐进云知暖的视线,就像一道锥心刺骨的利刃,直直插进他的胸膛。 后来云知暖总是想到  30 这个场景,万分庆幸自己当年 手里没有拿着一柄小刀,奋不顾身冲上前去夺下新皇的命,不然后来那些痛不欲生的经历,就都无法加注在他的身上了。 随着新皇步步紧逼, 云知暖的眼底染上一片血红。狰狞的血丝布满他浑浊的眼球,将他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蚕食鲸吞。 当周遭所有人都为新皇的到来觳觫不已,接 连噗噗通通应声跪地,面朝来人走下天井的方向,违心高唿“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时候,云知暖只是呆呆地坐在铜火盆前,任由窜动的烈焰将他的 面孔映得鲜红。 他没有下跪,没有高唿,甚至没有低下与生俱来高傲不训的头颅,直直盯进新皇肉体深处,像是要用带刺的目光在他身上剜出 两个血肉模煳的窟窿。 新皇的视线扫过一群猪狗,八分惊诧,九分喜悦,十分欣慰,在其中寻得一个人来。他缓步向前,逐渐看清这个人的面 容,靡颜腻理,冰肌玉骨,粉雕玉琢的刀法在他脸上留下巧夺天工的纹路,每处造景都似从天而降一般世间少有。 最难得的,是他像极了葬身 火海的舞女想容。 如果新皇料想不错,此人应该就是云家藏身佛门二十载的长子,同时,亦是云想容的胞弟——云知暖。 相比于云想容的 盛名,云知暖其人,不值一提。他的出生,对于云家来说是个灾难。因为体弱多病,产婆甚至说他活不长久。 多亏云老爷和云夫人宅心仁厚, 将他送入清净寺静养多年,他才得以存活下来。如今代替他的姐姐和他的母亲,成为云家的顶梁。 新皇对于他的出现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世 间男子,少有如他这般绝色,轻而易举就能美进人心。 拂草看见驾前有人不肯行礼,上前冲他喝道:“大胆,见了圣上为何不行跪拜之礼!” 听到拂草的训斥,云知暖充耳不闻,仍旧默默盯着新皇,既不说话,也不行礼。面对一国之君,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恨意,半点没有掩藏之意 。 新皇眯眼瞧着他自以为凶狠的模样,就像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幼猫,无论爪子还是尖牙,无一锋利,却还一意孤行地想要驰骋林场,大杀四 方。呵,这眼神简直像极了他的姐姐,既动人,又可笑。 拂草从未见过云知暖这般不知好歹的人,经过一番言语提点,却还不知轻重,继续装 傻充愣。他脸色一变,手指渐渐握在一处,关节咯咯作响。 新皇轻轻伸出一只手掌,拦在拂草身前。本以为是枯燥无趣之行,不料竟意外碰到 如此妙人。此时若是轻易将他杀掉,那还有甚趣味可言? “朕念今日想容出殡,可以饶你不死,可若下次见面你仍不知高低……”新皇颔首, 瞳孔逐渐向上,从上眼脸的边缘直视云知暖,“朕会亲自送你去见你的阿姐,同她共赴黄泉。” 第五十五章 新皇乃一国之君,天子骄子,不跪任何 凡夫俗子。他来云府祭拜,只是走个过场,匆匆看过一眼牌位和棺材,算是礼成。 直到最后,云知暖都未向新皇行礼,甚至不曾收回对他充满 恨意的眼神。 新皇知道他在盯着自己,但是并不在意。能够撼动他七情六欲之人,从前不曾存在,将来亦不会出现。区区一个云府残子,他还 不必看在眼里。 拂草却不像他一样认为,他从云知暖的眼中看到杀伐之气。清净寺是京城里面顶有灵气的佛堂,不应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俗家 弟子。亦正亦邪,亦黑亦白,从他身上,拂草看见了另外一个新皇。 这个云知暖,不得不防。 绣球虽未见过圣上真容,但见周遭所有下人 全都跪地,不明真相,也知利害,随着众人一道跪在地上,从始至终,不敢抬头。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周遭气氛有所缓和,抖着胆子微微抬起 眼皮,发现大家已经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绣球缓缓出了一口长气,警觉自己后背汗水湿了一片。他就跪在云知暖身旁, 听到新皇和拂草的话,像是利刃一样射穿他周遭的空气,令他唿吸困难,近乎窒息。 他将目光投在云知暖的身上,见他似乎并无异常,轻轻上 手按住他的肩膀,唤他一声:“公子……” 云知暖蓦然回神,勐地回首看向绣球,那一瞬间,他的眼底燃着滔天的火,吓得绣球赶忙松开了手 。他颤抖的指尖上面甚至有种被火灼伤的痛感,起初带着令人难以分辨的错觉,感到丝丝凉意,后来便越发滚烫,疼痛难耐。 “公子……你怎 么了?”绣球担心地问,心里隐隐有些害怕,这不是他在清净寺里认识的那个云知暖。虽然同样都是一副绝世皮囊,但他晓得,内里已经变了。 之前绣球劝过云知暖数次,辛酉亦来帮忙,可他始终不愿离开云想容的灵堂,不愿离开盛有或许并不是她的残肢的棺材,不愿离开一直烧灼着白 色纸钱的铜火盆。但是眼下,他突然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不顾跪了终日已经彻底酸胀麻木的双腿,撇下还在担心他的绣球,毅然决然走向人群之外 。 绣球真的怕了,一张小脸变得煞白。他怕云知暖因为云想容的事情,一时之间难以想开,随便去到哪个房里抄出刀来,追上新皇和拂草的脚 步,做出令整个云家难以平复的事情。 他亦跪在地上整整一日,双膝全麻,站起身来的一瞬间,疼痛顺着他的嵴背漫上后脑,令他禁不住双腿 发软,直想再次跪倒在地。 他不明白云知暖是靠着怎样惊人的意志冲出人群,似乎他的双腿并不属于他,他的身体也不属于他,他的一切都只 为了云家,为了阿姐,为了复仇。为了这些,什么疼痛他都可以忍耐消受。 绣球咬紧牙关,再度提步追上,冲破密密麻麻的人群,望见云知暖 疯了似的背影,最后几步冲刺,将他追上,进而一把攀住他的手臂,冒着被他伤及无辜的风险,毫无犹豫地将他拦下:“公子,公子!你要去哪儿 ?你要去做什么?想想云家,想想老爷,想想夫人,还有你的阿姐……公子,你冷静点,千万别做傻事,好吗?” 云知暖在被绣球拖住胳膊的 瞬间,燃在眼底的火苗逐渐褪去,仅仅留下数不胜数的猩红血色,蜘蛛一样爬满他浑浊不清的眼白。 他用意志调动起来的力量顷刻间灰飞烟灭 ,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抱住绣球的腿,将水泥一样灰白 31 的脸埋进他的膝盖之间,放声痛哭。 第五十六章 云知暖的倔强,总是表现在 他不愿受人帮忙之处。早在清净寺的时候,他的一切事宜,全都倾他一人之力来完成。不假手于他人,不给旁人增添麻烦,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 可是自从下了山后,他的生活举步维艰。每次前行,再不仅仅只能靠他一人之力,而是必须依靠旁人助力。 李司也好,辛酉也罢,甚至是 能让他抱住大腿短暂哭泣寻求安慰的绣球,都让云知暖的自尊渐次跌落,坠入深渊。 他开始明白,从前的清净并不是真正的清净,而是逃避俗 世红尘的假象。当他不得不去接触人世,试着担起责任,挑起大梁,他第一步需要做到的事,就是放下他的自尊,学会忍辱负重。 云想容的棺 材下葬之后,云知暖将自己锁在房中,彻夜不眠。他用一整夜的时间面壁,回首过往二十年,他的人生就像是在大江大河中无根飘荡的浮萍,不知 沉为何物,不知重为何许。 云想容的死,对他来说,仿佛一道又沉又重的枷锁,逼迫他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学会面对人世间的诸多苦痛与折 磨。 次日清晨,当他推开房门踏出房间的那一刹那,他将不再是从前的云知暖,而是十八层地狱之下爬出来的修罗。 绣球驱车带着云知暖 赶往李府赴约,适时李司已在会客厅里恭候,在他面前摆着一盘黑白残局,黑子大杀四方,势不可挡,白子死伤惨重,进退维谷。 李司冲他招 手,命他坐在白子一侧,问他:“依你之见,白子可有翻盘之机?” 云知暖不懂棋局,一如他不知朝政。这二十年来,除了佛法,其余诸事他 一概不知。但他匆匆看去,白子败局已定,纵有大罗神仙出来救场,怕是也回天无力,再难翻盘。 “没有。”云知暖语气坚定,目光炯炯,深 知李司设下棋局让他破题是假,想要让他知晓的背后深意是真。这是一盘注定有去无回的棋局,黑白输赢,早已板上钉钉。若他当真思虑清楚,愿 意投身,那便接他这招破釜沉舟,玉石俱焚。 李司掏出一颗黑子,缓缓落在棋局之上,笑道:“那你还愿坐下,可是考虑好了?” 首发 云知暖没有告诉李司,昨天夜里,他是如何对着卧房里的墙壁,目眦尽裂,用了剜心削骨之痛,最终做出这个决定。他从棋盒当中捏出一 颗晶莹剔透的白子,随意落在棋盘之上,不论位置,不论路数,不论要他付出怎样惨绝人寰的代价,他都愿意,落子无悔。 “是。” 李司 再笑不出来,面容逐渐僵硬。他将棋局撂下,招唿云知暖自会客厅向里间行来,连带辛酉一道,共商要事。 穿过会客厅去,走上几条小路,进 入一间不起眼的厢房,找到房间内壁一处挂画,将其掀开,轻轻触碰墙上细微的凸起,就能打开厢房内的耳室。 耳室里的螺旋楼梯直通向下, 越往下走,温度越低,空气越冷。云知暖跟在李司和辛酉身后,看见自己的唿吸喷在面前,隐约可见一团接着一团的白气。 走了许久,台阶终 于见底,偌大一道空间,漆黑一片,看不分明。辛酉点上烛火,亮起油灯,洞内一切装饰逐渐清朗。 只见一道上接洞顶,下触地面的屏风之上 ,绘满了平朝大大小小二十三州、六十四县、百二十乡,另有周遭与之接壤的蛮夷部落共七处。其详细程度,堪称朝中少有。 屏风之下,紧接 一处同样详细的沙盘,重重峻岭,条条沟壑,大江大河,狭小村落……凡所有者,一应俱全。 云知暖深深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许久只是大张 着嘴,说不出话。至此方知,李司谋权篡位,已非一朝一夕之事。就算没有云想容的死,还会有其他事件的遭遇者成为他黑白棋盘上的棋子。 由此,他心头一动,或许表面看来已经穷途末路的白子,在大罗神仙的帮助之下,当真能有逆风翻盘之机。 第五十七章 盛二狗在品香酒楼的庆典上 面大出风头,如今走在街上,总有几个行人冲他指指点点,甚者,还会冲他吆喝叫好。 盛二狗起初还很腼腆,埋着脑袋快步疾走,不肯叫人看 见他的真容。可是后来认识他的人逐渐增多,他挡得住左半张,挡不住右半张,挡得住右半张,挡不住左半张,最后索性敞开供应,任人观赏。兴 起之时,还会笑容满面,冲着来人打声招唿。 品香酒楼左三道街,右三道街,前三道街,后三道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酒楼里面有个外来 跑堂,主家姓盛,小字二狗,在家排行老二,人送外号:狗子。 盛二狗真不敢想,当年他在留溪村的一句戏言,如今成了他的江湖绰号。早知 会有这么一天,当初盛二狗在留溪村介绍自己的时候,就该说他姓盛,名天,在家排行老二,人送外号:天子。 盛二狗想到这里,为他自己的 厚颜无耻仰天大笑,竟连一国之君的位置都敢觊觎,不怕被拴上铁链,套上枷锁,坐进囚车,一路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吗? 盛二狗受掌柜的之 托,出门采买,停在一个卖菜老伯的摊位之前。老伯年近古稀,头发斑白,老眼昏花,种出来的小菜却是十分新鲜水灵,而且绝不缺斤短两,每次 都会给足分量,有时甚至还会多给。 盛二狗就是喜欢这种淳朴老实的农家生意人,因此只要是他出来采买,肉食不论,菜品一定会先到老伯这 里挑拣。若是老伯给的斤两多了,他便会从自己的工钱里面支出几个铜板,偷偷放在老伯的摊位上面,不占对方半点便宜。 老伯年纪大了,腿 脚不太灵便,品香酒楼搭台表演那天,他没有去。听见自家孩子回来学嘴,说是酒楼里面有个年轻小伙,功夫了得。一经比对,果不其然,就是经 常来他摊位采买的盛二狗。 “二狗,今天又是你来买菜啊。”老伯看见盛二狗停在他的摊位前面,十分热络地同他说道。 盛二狗笑眯眯道 :“魏喜前些日子在酒楼门前表演胸口碎大石,伤了筋骨,这些天一直躺在房里静养。掌柜的叫我替他出来采买,我想都没想,第一个就上您这儿 来了。” 老伯咯咯地笑,知道盛二狗是个乖巧孩子,但没想到,他的拳脚功夫也那么好:“我可听人说了,你在台上打拳表演,把你们家掌柜 的请  32 来的戏班子都给气走了。” 盛二狗愧不敢当,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您见笑了。” “不过你这功夫如此了得,就在酒楼前面表演, 不是白白浪费了吗?”老伯微微一声叹息,替盛二狗感到可惜。 盛二狗腼腆地笑,没好意思告诉老伯,他来京城可不只是为了上酒店门前做打 拳表演,他真正的意图,是要从军打仗,保家卫国。 “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告诉我说,城东今早刚刚贴了一张告示,正在召集有志之士,说是皇 家最近要办秋猎,有意从民间挑选一名匹夫勇士,同各路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一道参加围猎比赛。他是一点都不谦虚,吵着要去报名,我看他那三 脚猫的功夫,难成气候,倒是你……”老伯一边帮盛二狗将最新鲜的蔬菜挑出来放进竹筐,一边煞有介事地同他讲道,“大可去施展一番拳脚。” 第五十八章 提着菜筐走在回程路上,盛二狗一直在想老伯对他说过的话,不知不觉当中,竟然鬼使神差地到了城东。一抬头,眼前围了一圈黑压压 的人头,左右张望,都在观察官府今天上午刚刚贴出来的告示。 盛二狗耐不住喷薄欲出的好奇心,也上前左右张望。告示上说,皇家围猎预计 会在半月之后举行,在这之前,他们会从民间选出一位勇士,届时一道参赛。 规矩也很简单,就是打擂。官府在贴出告示的同时,会在精忠武 馆设下擂台,擂台之上,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尊贵,只论拳脚,任何有志之士都可以来。 三天之后一早辰时,最后一个立在擂台上的人 ,就是他们挑选出来的民间勇士。官府会授予他一道黄色袖巾和一纸盖有官印的推荐函,届时他只需拿上这两样东西去到围猎现场,便可与其他达 官贵人、王孙公子乃至皇亲国戚一起参加秋猎比赛。 盛二狗动了心思,想去参赛。但他转念一想,整整三天,他都要在擂台上面跟人打架,体 力方面倒是无所畏惧,只是酒楼掌柜那边…… “好你个盛二狗,酒楼里的生意不用做了?跑出去跟人打架,人家给你饭吃吗?你个吃里扒外的 狗东西!” 盛二狗周身一个哆嗦,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这要是被掌柜的知道了,那还了得? 他提着菜筐转身离开,就当全然没有听过这 档子事,回到酒楼之后,工作照旧,生活照旧,吃喝照旧。只是每到夜深人静,偶然想起这件事来,还是禁不住心痒难耐。 第三日夜,盛二狗 彻夜未眠,一直在想告示上的公文。围猎声势浩大,乃皇家不可多得的尊贵庆典。届时各路贵胄都会慕名前去,难保他梦寐以求的暖儿不会参赛。 若是能在围猎现场见他一面,就地死去他都心甘情愿。 盛二狗一个激灵,勐地从通铺上翻身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穿上衣服和鞋子, 飞身出去。 街上碰巧遇到一位打更人,敲响五下锣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盛二狗掂量还有时间,一路狂奔到城东的精忠武馆,抬 腿一脚,破门而入:“我要打擂!” 适时,武馆当中的空地之上,圈出一个直径十米的圆环,圆环之中站着一位赤膊上阵的武夫。只见他膀大 腰圆,体格健硕,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抬起来,比盛二狗的小腿还要结实。 圆环之外,设有一桌,桌子后面坐着两位昏昏欲睡的官差,被盛二 狗煞有介事的动静吵醒,本以为是何等勇勐之人,定睛一看,相视而笑。 盛二狗不论这些,昂首挺胸走上前去,在两个官差那里做了登记,又 签下了生死状,按了红手印。 一切准备就绪,他一脚迈进圆环之内,自此,便是开始了一场比试。期间,无论谁人被打趴下,跪地求饶,或是 飞出圆环,都算作输。 盛二狗缓缓将一只脚撤开,张开双腿,与肩同宽,微微下蹲,做好迎战姿势。同时,一只手伸向前方,冲着对他不屑一 顾的武夫勾了勾手,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笑意:“来吧。” 第五十九章 当盛二狗用了一个剪刀腿把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武夫绞杀在地,狠狠勒住他的 脖颈,逼他求饶的时候,坐在桌子后面观战的两名官差,不约而同,目瞪口呆。 经过数十秒的时间,武夫终于坚持不住,一掌拍在地上,恳求 盛二狗饶他一命。 盛二狗勐地一下撒手,还他自由,随后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冲他伸出一只手去,将他拉了起来。 擂台之上,唯武,不 讲其他。武夫虽然输得难看,但他心服口服,抱了抱拳:“阁下好功夫,我甘拜下风。” 盛二狗也冲他抱了抱拳,恣意笑道:“承让了。” 朝阳冉冉,辰时已到。盛二狗走出圆环,来到两名惊魂未定的官差面前,问道:“袖巾和推荐函在哪里领?” 两名官差仍旧陷在刚才匪夷所 思的画面里无法自拔,其中一人稍稍回神,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指向武馆深处:“里面。” “感谢。”盛二狗甩开流星大步,风风火火跨进武 馆大门。 武馆当中坐着一位头戴乌沙帽的办事官员,面容严肃,正襟危坐,瞧见来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略微拧了拧眉。可他到底是比外间 两位官差见多识广,很快就将情绪稳定下来,堆起恬淡平和的笑容,主动站起身来,向盛二狗道贺:“恭喜阁下成为本次擂台的赢家,荣获今年皇 家秋闱的参赛资格。” “侥幸而已。”盛二狗客气抱拳,目光一路向下,在办事官员面前的桌案上四下寻找袖巾和推荐函。他不能外出太长时 间,若是被酒楼掌柜发现,饭碗可就不保了。 办事官员一眼看穿盛二狗的心思,缓缓躬下身去,拉开桌案下方一扇十分隐秘的暗格抽屉,从中 取出两样千金难求的宝贝,轻轻放在桌案上面。 盛二狗喜上眉梢,伸手就要去拿属于他的战利品,不料,站在桌案后方的办事官员抢先一步将 手掌按在上面,抬头看向盛二狗:“阁下莫急,这些物件放在你的手里,不值一文,可若放在我的手里,方值千金。不如你将它们先卖给我,再由 我去转卖他人,无论得来多少银两,我都将其中一半差价给你,你意下如何?” 盛二狗一时呆若木鸡,思来想去,相较于钱,还是围猎本身对 他的吸引力更大。他面露难色,婉拒对方:“不好意思,我不缺钱。”  33 他将袖巾和推荐函自办事官员手下抽走,转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回到 酒楼,恰巧赶上掌柜的出来清点人头。 另外一边,武馆深处,头戴乌沙帽的办事官员缓缓跨出门来,踱至两位官差面前,拿起他们用来登记打 擂人员名单的花名册,一眼看到最后一位用朱砂圈起来的胜者。 “盛二狗?” 其中一名官差似乎听过盛二狗的名讳,连忙接上办事官员的 话:“回大人的话,我在闹市街上听过此人名号,说是年少有为,功夫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吗?”办事官员冷笑一声,想 起方才盛二狗不识好歹的嘴脸,心头一阵火起。他将视线移到居所一栏,轻轻丢开手上的花名册,交代官差,“找几个人,好好查查这个品香酒楼 ,要是有偷税漏税的问题,即刻查封。” 官差先是一愣,旋即纷纷了然,点头哈腰:“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帮您办妥。” 第六十章 云知暖在书 房设下佛堂,每日晨诵、夜读、抄经,这些必备功课,一门不丢。平日他在书房抄经,绣球便会为他点燃檀香,熏出满屋沁人心脾的香气,涤荡心 灵。 袅袅烟气升腾之间,云知暖听得门外有人通传:“公子,外间有人求见。” 云知暖放下毛笔,也不追问来者何人,只淡淡道:“请他 进来。” 最近一段时日,来访云家之人,无一例外,皆是李司门下。云知暖无需过问,直接见客即是。 一名穿着打扮与小厮无异之人跨过 书房门槛,来到云知暖面前,将一封书信放在他的面前:“我家大人让我送信过来,请公子过目之后,给我一句准话。” 云知暖将信笺拆开, 信上交代,新皇有意在秋季围猎之前举办一场祭天仪式,届时会请各路贵胄一道参加。最重要的,是他会请清净寺的住持、和尚入宫讲经。 云 知暖归家之后,同清净寺再无往来。但他到底还是清净寺的俗家弟子。李司有意让他跟着清净寺里其他僧人一道入宫面圣,特来过问他的意见。 云知暖思及上次匆忙离开,未曾得见住持,回来之后很是遗憾。趁着这次机会,正好与他再见一面,一来为了报个平安,二来也为同他郑重告别 。 他将李司的书信字字阅毕,末了,微微颔首,向前来送信的小厮回道:“去与你家大人通传一声,就说信上之事我已知晓,祭天仪式那日, 我愿入宫面圣。” 小厮浅浅笑道:“如此甚好。” 祭天仪式在月中举行,清净寺里所有僧人包括云知暖在内,卯时不到就要跪在祭祀台前 ,诵经念佛,祈求平安。 随后,各路达官贵胄陆续登场就位,按照长幼尊卑,站满祭祀台下。跟随清净寺的僧人一起下跪,默默祈祷。 最 后,一切就绪,由掌事太监总管拂草去请新皇露面。他带着皇后和浩浩荡荡的侍卫队,亲自登到祭祀台顶上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个十分简短的仪式过去,祭天大典宣告圆满结束。众人依次退场,僧人排在最末。 拂草走上前来,同清净寺的住持元心说道:“住持留步 ,御膳房已为各位僧人备好九九八十一道全素斋,还请各位同我一道移步偏殿。” 住持双掌合十,向拂草道:“有劳了。” 众人走在去往 偏殿的路上,两侧宫墙犹如天高,无论怎样强壮有力的鸟儿,都飞不出这座富丽堂皇的监牢。 云知暖将视线投向右后方的主殿,眼中燃起火光 。那里就是云想容被新皇用火生生烧死的大殿,也是无数无辜横死不得往生的冤魂被困之地。他竖起耳朵,甚至都能听到那些冤魂撕心裂肺的哭嚎 ,响彻大殿上空。 “云公子不用着急,李大人有交代,待会儿会有轿子接你过去面圣。”拂草不知何时放慢脚步,从队伍的排头退到末尾,接 近云知暖身侧,小声同他说道。 云知暖心里咯噔一声,所谓面圣,莫不是要去到大殿…… 拂草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不等他将问题问出口, 答案已抢先一步成型:“不错,正是要去大殿。” 被宫墙遮去一半的日光照在云知暖脸上,光影分明,将他的脸庞衬得更加惨白。 第六十一章 席间,云知暖几乎没有下筷。放眼望去,九九八十一道素斋,各式各样,千变万化,每一样都不相雷同,每一样都令人垂涎欲滴,可偏偏勾不起来 他半点食欲。 他的心一直惴惴不安,放不下拂草对他说过的话,隐隐担心下一秒钟就会有人过来叫他,带他离席,去往大殿。 那种忐忑不 安的焦虑像是小刀一样,一刀一刀切割他的心,让他根本没有半点心思吃饭。 住持元心瞧出云知暖的状态不对,轻声问他:“净云,你在忧虑 什么?” 净云是云知暖在清净寺时,元心为他取的法号。每次听到元心这么唤他,云知暖的心就会平静下来。可是这次,就算是他的师傅,也 帮不了他了。 云知暖愁眉不展,缓缓将筷子放下,扯出一抹再虚假不过的笑容:“无事。” 元心知道他的性子,凡事不爱麻烦别人,只想 自己一个人扛。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刚满弱冠之年的孩子,对于漫漫红尘,知之甚少。一下让他扛起整个云家和家姐去世的重担,实在太过残忍。 “诸法空相,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元心向云知暖劝道,“莫要因为你如今人不在寺里,就丢掉了自己的平常心。” “是。”云知暖深深 吸入一口气,如何不知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需要看淡一切。可他已经背叛佛门,堕入魔道,发誓要用鲜血换来内心的平静。如今再说这些不痛不痒 的话来,还有什么用处? 门外有人吆喝,来接云知暖的轿子到了。元心至此方知,刚才席间云知暖一直如坐针毡,就是因了这个。 眼看云 知暖起身离席,他眉峰微动,心下一片凄然。他已尽了自己最大努力,想要洗去云知暖身上的执念,可是二十年来到头,终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目送云知暖离去的背影,缓缓将右手放在胸前,轻声念道:“阿弥陀佛。”。 轿子摇摇晃晃,一路来到殿前。云知暖下轿以后,跟随太监 一道跨过殿门,踏过琉璃一样晶莹剔透的地面,来到身处九级台阶之上的新皇面前。 他们之间有过一个约定,如果再次  34 见面之时,云知暖还是 不肯向新皇下跪行礼,他就会一层一层剜下云知暖的皮肉,让他不得好死。 云知暖在阶下立了片刻,缓缓蹲下身子,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 向新皇行礼:“草民见过圣上。” 他跪了许久,并未听见新皇一句“平身”,只好一直维持着下跪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 他听见新皇错 落的脚步,从高处逐渐向他袭来。随后,一只手进入他的视线,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云知暖对上新皇的眼睛,一瞬间像是被施 了定身术。由内而外的恐惧袭上心头,令他止不住地浑身颤栗。 “李司告诉我说,你入了他的门下。”新皇说话没有语调起伏,但是听在云知 暖耳中,一波三折,“既是如此,你便不能再自称是草民了。” 云知暖慌忙改口:“小人见过圣上。” 新皇缓缓松开捏住云知暖的手,背 过身去,两个字散在风里,用了细不可闻的气声:“平身。” “谢圣上。”云知暖缓缓撑起自己略微有些发软的腿,勉强站直身体。仅仅只是 一个照面,他已力不从心,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此弱小的自己,要怎样战胜那般强大的对手。 “朝中缺一闲职,你若无事,便来给朕讲讲佛经 吧。”新皇走上九级台阶,重新坐回到他的龙椅之上,对于殿前之人,已经没了最初相见之时的征服欲。他,比之他的姐姐,还是略逊一筹。 云知暖如释重负,叩谢圣恩:“谢圣上。”转过身来,却又为他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愤。明明只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会面,他为何要露怯? “圣 上若有需要,我自会召你进宫,其他时日,你无需来宫中点卯。”拂草一边叮嘱云知暖,一边将他送出殿门。 云知暖缓缓将视线从天际拉回到 拂草身上,目光涣散:“谢公公提点。” 拂草凝了云知暖一眼:“要谢还是谢李大人吧,如果不是他出面调停,你们云家往后三代都不要想着 入朝为官了。” 云知暖起初只是敬佩李司颇有爱才之心和谋局之能,后来发现,他在官场混得也是如鱼得水。 新皇如此冷血之人,竟然能 在他的劝说之下,改变云家三代人的命数。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第六十二章 几名官差带着搜查令来品香酒楼翻掌柜的账本,里里外外翻了数遍, 愣是没有找到一点错处。 “账本全都在这里了吗?”官差对他搜查出的结果难以置信,再三盘问掌柜的,“你确定吗?” 掌柜的平时大大 咧咧,但在银钱一事上面,从不马虎:“我确定,全都在这里了。” 这下官差犯了难,明明答应大人要把事情办好,谁知这家商户老实得很, 竟然一点违规行为都没有。 他冲着掌柜的吆喝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盛二狗的伙计?” “是有一个。”掌柜的两眼一瞪,“怎么 ,是他犯了什么错事吗?我现在就把他给叫出来,让你们好好审问……” “等等等等……”盛二狗的功夫如何,官差可是亲眼见识过的,他可 不想得罪这位会用剪刀腿绞杀别人喉咙的小爷,他还想多活几年,将来享受天伦之乐呢,“不用叫他出来,我就是随便问问。” 官差没有找到 品香酒楼偷税漏税的证明,只得作罢。可惜盛二狗在掌柜的这里已经上了黑名单。 他刚从街上采买回来,就被掌柜的揪住耳朵,拉到后院,丢 进柴房,噼了一整天的干柴。 盛二狗问掌柜的:“您好歹也跟我说一声,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掌柜的眼睛一瞪,牛气冲天:“你还有 脸问我,说明自己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我看一天的柴是不够噼了,最起码噼上三天!” 噼不噼柴,盛二狗倒是无所畏惧。只是后天 他还要参加秋季围猎,正愁没有借口向掌柜的请假,这下可好,现成的机会来了。 盛二狗用了两天时间,噼了三天的柴。最后留下一天,出去 参加围猎。 他不知道围猎选手需要自备弓箭,入场之后方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人两手空空。 周围不少达官贵人,王孙公子都在看他笑话,可 是谁也没有上前帮他。 盛二狗倒是满不在乎,全然不顾那些人的目光。他来参加围猎,本来就是为了暖儿,只要能在这里见他一面,参不参赛 并不重要。 他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居然真的在混乱的人群之中,瞧见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儿。 只见云知暖一袭白袍曳地,披风猎猎,脖子 上围着雪山飞狐的皮毛,整个人像是高山上的雪莲,冰清玉洁。 盛二狗的心狂跳不止,面上不由自主扯出一个会心的笑,正要提步走向云知暖 ,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将他叫住:“盛二狗。” 盛二狗闻声回头,发现来人竟是李司。 李司笑着前来,对于这场预料之内的重逢很是 满意:“听闻这次前来参加秋季围猎的民间勇士是你,我可是吃了不小的一惊啊。” 盛二狗面上发红,知道李司是在说他没有第一时间拿着汗 巾过去找他。 “对不住您李大人,您说让我一个月后再去找您,我先来了,想着不能破坏您的规矩,就先找了一个酒楼在京城里安顿下来,想 等一月之期到了再去找您。” 李司粲然一笑:“有所耳闻,你在酒楼门前打拳,引得万人空巷,好生气派。” 盛二狗客气道:“都是些不 入流的旁门左道,让大人见笑了。” 李司瞧他两手空空,一愣,转身交代手下去置办打猎需要用的武器装备。一匹快马,一支强弓,一把利箭 ,一会儿功夫,全都到了盛二狗手里。 他诚恳道:“大人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来参加围猎,没有武 器怎么能行?”李司拍怕他的肩膀,对他寄予厚望,“去吧,赢个彩头回来。” 盛二狗歪嘴一笑,志在必得:“瞧好吧您。” 第六十三章 新皇 抵达围猎现场,来到高台之上。场中喧哗声渐消,众人目视高台,向新皇行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万岁。” 新皇道:“此次秋季围猎,规矩还同往年一样,两炷香的时间,以各位最终捕到的猎物数量为准,决出三甲。此外,朕  35 亦添了新的花样,围猎场中 放了一只白狐,身形娇小,健步如飞,谁能猎得这只白狐,谁就是今日围猎场上的胜者。诸位勇士,拿上你们手中的弓箭,鸣锣之后,猎场开启。 ” 在新皇的示意之下,拂草举起锣捶,一下敲在锣鼓之上。震天巨响过后,围猎场的栅栏门向左右两侧开启,无数马蹄踏过猎场大门,溅起飞 花一般的黄泥。 眼看众人你争我抢,摩肩接踵,飞也似地挤进围猎场中,盛二狗心中一点也不着急。他一步跨上马背,并不急着进入猎场,而 是调转马头,缓缓来到云知暖的面前。 “云公子,又见面了。” 上次一别,云知暖很是惊诧于他来路不明的身份,事后查证,他非李司门 下。可是今日得见,他跨下之马,手中之弓,背后之箭,皆是李大人所出,心中再起困惑。 他仰头看向马背上的盛二狗,逆光时,他的轮廓呈 一圈不分明的黑影:“你到底是什么人?” 盛二狗笑起来,满口白灿灿的牙:“云公子想知道我的身份,不如与我做个约定,如何?” 云 知暖不料被他趁虚而入,抢先占据了话语高地,愣了片刻,只能顺着盛二狗的话说:“什么约定?” “你同我一道入猎场,我便将我的身份告 诉你。” 云知暖又是一愣,隐隐觉得自己正在被盛二狗牵着鼻子走,眼下答应了他这个要求,入猎场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其他新的要求。 盛二狗见云知暖有些犹豫,将他一军:“怎么,云公子是不敢来吗?” 云知暖心头一动,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谁说我不敢?” 盛二狗笑 着冲他伸出手去,将他拉上马背。 豪气归豪气,可是当真上了马背,云知暖还是禁不住有些害怕。身在佛堂二十载,莫说是马,就连驴子、骡 子,他都没有骑过。勐地一下离地一米,心里惴惴不安,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盛二狗轻轻环住云知暖的细腰,将他的手覆在马鞍 之上:“抓牢这个。” 云知暖恼羞成怒:“我知道抓这个,用不着你提醒我。” 盛二狗心里发笑,抿了抿嘴,笑不露齿。他抽动缰绳,轻 踢马腹,驾马缓缓向前走去。别人都是争着抢着跑进猎场,唯他不同,慢慢悠悠,晃晃荡荡,闲庭信步,愣是逛了进去。 皇家猎场,占地千亩 。几个王孙公子快马加鞭,两炷香的时间都不一定能跑遍来回。盛二狗倒是心大,一点都不加速,一心只想带着朝思暮想的人儿,尽情享受着难得 的独处时光。 四下无人,耳畔只有清脆的马蹄回荡。云知暖向盛二狗道:“现在你该告诉我你的身份了吧。” 盛二狗笑道:“我就是一介 无名之辈,没有什么身份。” 云知暖不信:“你能入皇家猎场,就说明你不是普通人。” 盛二狗不知该如何同云知暖解释,苦笑着说:“ 那也只能说明我是一个拳脚功夫还可以的普通人,凑巧拿到了围猎的入场资格。” 云知暖微微张开瞳孔,对盛二狗的身份有了初步成型的猜测 :“你是打擂上来的民间勇士?” 盛二狗惭愧一笑:“勇士不敢当,莽夫罢了。” 第六十四章 云知暖听闻每次围猎,皇家都会组织一场民间比 武,意在选拔芸芸众生之中深藏不露的高手,邀请他们一道参加围猎。胜者,不仅可得赏银千两,幸者,还能得到圣上赏识,自此以后,加官进爵 。 如今御林军的副首领汤桀就是靠着围猎选拔上来的,其功成名就之路,可谓是平步青云。在平民百姓之间,传为佳话。 “你既靠着打擂 来到这里,何以不去同他们争个高下?”云知暖想不明白,“总在这里闲庭信步,两炷香的时间过去,这么好的机会可就白白浪费掉了。” “ 这怎么能说是浪费呢?能同你一道骑马出游,比任何赏金、爵位来得都要值当。”盛二狗心里如何想,嘴上便如何讲,全然不顾云知暖听了他的话 后,忍不住涨红了脸。 “你……”云知暖早该知道他几次三番过来纠缠自己,打的必定不是什么纯良主意,他气急败坏道,“停马!” 盛 二狗既拉他上了贼马,就不会轻易放他下去,他说话不管用,缰绳在盛二狗手上,唯有他说停马,马才会真的停下。 “它不听你的。”盛二狗 冲云知暖抖了抖自己手上的缰绳,耍无赖道,“只听我的。” 云知暖作势要去抢他手中的缰绳,盛二狗松开一只手来,轻轻将他圈住,对付他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甚至用不到二两力气:“别闹,留神摔下马去。” 云知暖听了盛二狗的话,再不敢随意乱动,马背之上,不比平地 。若是真的闹出事故,危及性命都是有可能的。 但他细想,盛二狗着实可恶,不仅骗他入了猎场,还要骗他一道郊游。若是不给他一点教训, 心中这口怨气实在难平。 “疼……”云知暖忽而弯下腰去,捂住自己腹部,面色一阵发白,我见犹怜。 盛二狗忙低下头,向他问道:“怎 么了?” “不知道……”云知暖气若游丝,说出来的话犹如悬在钢丝绳上,“可能是方才在场外喝了冷风,受凉了。” 盛二狗信以为真, 再不敢驾马前行,慌忙将马勒停,可是临到下马之前,他又留了一个心眼,一把扶住云知暖的细腰,将手覆盖在了他的肚子上面。 云知暖面上 一红,扭身将他推开:“你做什么!” 盛二狗瞧他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半点不像有病的模样,就知道他葫芦里面卖的准是鬼机灵药。 他 轻笑,因为勒停了马,空出两只手来,一只用来抗衡云知暖的挣扎,一只用来轻抚他的腰腹:“既是受了凉风,我用手掌帮你捂捂就好了。” 云知暖羞红了脸,两只手的力量竟还无法同盛二狗的一只手做较量,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禁锢在马背上占便宜,但却一点逃脱的办法都没有。他愤 愤然,气红了眼圈,责骂盛二狗道:“登徒子!” 盛二狗只想同他开个玩笑,没想把他惹哭,见他急红了眼,慌忙抽回手来,同他道歉:“暖 儿我错了,你别哭,你不情愿,我不碰你便是了。” 第六十五章 云知暖没哭,只是委屈得红了眼圈,他一把将盛二狗推开,作势要下马。  36 盛二 狗哪敢让他自己下马,万一磕了碰了,岂不是要心疼坏了。他赶在云知暖之前跨下马来,伸出两只手来接他:“你来,我接着你。” 云知暖望 向盛二狗,思及方才的事,不想跳进他的怀里,还想凭着一己之力另寻出路。可他左看右看,马背太高,若是要他自己下去,难保不会摔在地上, 不得已,还是得靠盛二狗。 他翻过身来,跳下马背,盛二狗正好将他接住,稳稳落地。出于道义,他本想张口说声谢谢,可是一想起刚才的事 ,他就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到头来,只是微微瞪了盛二狗一眼,提步离去。 盛二狗牵着快马走在云知暖身后,他走一步,他跟一步,他停下 来,他也跟着停下来。 云知暖回身,冲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盛二狗道:“这里什么飞禽走兽都有,加之利箭无眼,你自己走,我不 放心。” 云知暖被盛二狗气昏了头,竟然忘了此时此刻他们正置身于危机四伏的猎场。莫说一点功夫都没学过的云知暖,就是身经百战的将军 到了这里,也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留神突然从林中射出来的利箭,误夺了他的性命。 方才健步如飞的云知暖,一下犹如霜打了的茄子,再也挪 动不了半步。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生怕就在这一两秒间,就会有不长眼的利箭朝他飞来。 盛二狗趁此机会,逐渐靠近云知暖:“你上马来 ,我送你回去。” 云知暖犹豫不决,还在担心刚才马背上的事情会重演。盛二狗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向他保证:“我发誓,这次绝对不再轻薄 于你,只将你送出猎场,可好?” 云知暖看着盛二狗天真无邪的双眼,决定再信他这一回:“好吧。” 两人再次上马,踏上回程。途中, 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突然窜进两人视线,压着土路飞奔而去。 “白狐!”云知暖大喊一声,盛二狗立刻调转马头,追着白狐逃离的方向而去。 马匹速度越来越快,云知暖有些招架不住,盛二狗紧紧将他搂在怀里,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别怕,有我。” 鬼使神差,有了盛二狗 的保证,云知暖竟真的放下心来,牢牢抓紧马鞍,随他一道风驰电掣。 白狐虽小,可它奔逃起来,速度惊人。盛二狗步步紧逼,一步不落,也 仅仅只能同它追成平手。 照这个情形下去,他们永远别想将其猎杀。盛二狗急中生智,一把拉过云知暖的手,问他:“你信我吗?” 盛二 狗的声音散在风里,云知暖根本难以分辨他说了什么。不等他做出回答,盛二狗忽然把缰绳让到他的手里:“拿着。” 接过缰绳的瞬间,云知 暖彻底懵了,他从未驾过马,更不要说是如此迅捷的快马。他顿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盛二狗趁此机会,勐地一下从身后的箭筒里抽 出一根利箭,搭箭,拉弓,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快似闪电。 他甚至没做任何停顿,拉满弓的同时,就将利箭放了出去。随后,他又以最快的 速度握紧云知暖的双手,替他一把攥住缰绳,将马勒停在原地。 只听嗖地一声,利箭擦地而过,直奔白狐而去,不偏不倚,正中猎物。白狐应 声倒地,稍作挣扎,随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第六十六章 云知暖惊魂未定,自始至终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直到盛二狗翻身下马,去 到白狐身边,将战利品拿来给他看时,他才知道,他们居然猎到了象征着最终胜利的白狐。 盛二狗笑逐颜开:“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他 重新上马,掉转马头,带着云知暖和白狐一道回去。适时,还有半炷香的时间,不少选手还在猎场之内厮杀。然而盛二狗已经带着专属于他的战利 品回到猎场之外,亲自来到新皇面前,叩谢圣恩。 当他的马逐渐接近新皇所在的观景台,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他一眼望见跟在新皇身边 的掌事太监总管拂草,心里勐地一声重锤。 这不是那天在小巷之外对他围追堵截的神秘人的随从吗? 如果那天对他好奇之人,能够指示掌 事太监总管为他保驾护航,那他的身份…… 盛二狗缓缓将视线移向新皇,浑身上下所有血液同时逆流。 在新皇的注视之下,他已然没有退 路。只能来到观景台前,翻身下马,将他从猎场中打来的白狐上交:“草民盛天携白狐叩见圣上。” 盛二狗手捧白狐,不敢抬头,由拂草将白 狐取走,拿至新皇面前。 新皇垂着眉眼,扫视拂草手中的白狐:“不错,正是朕命人放入猎场中的那只。” 他再次将视线转移到盛二狗身 上,意味深长道:“朕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盛二狗倒吸一口凉气,至此已然可以确定,那日将他堵在小巷之中的神秘人,正是当今圣 上。 “青年才俊,前途不可估量。”新皇夸道,“朕说话算话,白狐在手,今年秋季围猎的获胜者,非你莫属。” “谢圣上。”盛二狗战 战兢兢,自始至不敢抬头面圣,想到自己那日对掌事太监总管和新皇的无礼举动,深究起来,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他匆匆起身,躬身退后,未及退 出两步,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高喊。 “启禀圣上!有人在猎场之中发现了都御史的尸首!”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正在告退的盛二狗也 停了下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新皇于观景台上拧起眉来,拂草替她上前,揪住来奏之人,向他问道:“那人可看仔细了,确是都御史的尸 首?” “千真万确!还请圣上同小人一道移步场内,亲眼看过尸首之后再行定夺。” 新皇略一思索,招来拂草,同他低声交代几句。拂草 领命,回身鸣锣,示意赛事提前结束。 “请在场诸位一道移步场内!”拂草在观景台上高喝一声,随后指派手下太监去将场地之外的大门关上 ,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众人在来奏之人的带领下,全部进入猎场。 盛二狗趁此机会,再次来到云知暖身边。适 时,云知暖距离观景台稍微远些,并不知道台前发生何事。 遥见盛二狗向他走来,大张着充满好奇的眼睛,望向对方:“前方发生何事?” 盛二狗拧眉摇头,一脸苦相:“有个大臣死了。”  37 云知暖吃了一惊,下意识向李司所在的方向看去,却见他也混在人群之中,一副不明就里 的模样。 难道不是他? 云知暖将视线收回,心中惴惴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隐隐像是有些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第六十七 章 盛二狗看云知暖愁眉不展,还以为是受了惊吓,凑近他道:“没事,不用害怕,等到了那里,我会挡在你前面,你不去看那具尸首就是了。” 云知暖一愣,没有想到他一个小小的皱眉动作,盛二狗都能留意得到。他心头涌上一丝暖意,跟随人群再次进入猎场。 都御史的尸体在猎场 中心西偏南不到千米的地方,大批人马未到之前,那里已经集聚了不少看客。众人将尸首围在中间,议论声此起彼伏。 新皇赶到现场,未及众 人向他行礼,便挥了挥手:“免礼。” 他越过人群,来到尸首跟前,仔细辨认,确认躺在地上的人就是都御史,眉头一皱,回身叫道:“大理 寺卿何在?” 大理寺卿石长远赶忙上前:“臣在。” 新皇指了指都御史的尸首:“验尸。” “是。” 石长远对都御史的尸体做了 最简单的检验,发现他死于一支穿喉而过的利箭。射箭者功力深厚,一击毙命,想来腕上功夫了得,而且驾马技术也是一流。 “回禀圣上,都 御史死于箭伤,一击致命。凶手……想来应该就在今日参加围猎的选手之中。”石长远斗胆向新皇回禀,矛头直指在场每位手持弓箭之人。 果 不其然,此话一出,在场立刻有人予以反驳:“大理寺卿讲话怎能如此偏颇?若是有人将弓箭丢了,被旁人捡起,射杀都御史大人,这个罪责也要 扣在我们头顶上吗?” 石长远为难道:“这……” “对啊,若是场外有人从偏门进入,自带弓箭,将都御史大人射杀,也要归罪于我们吗 ?”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石长远堵得不敢吭声。 众人争执期间,新皇一直默不作声,他缓缓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都御史喉 咙上的利箭,发现那支箭不同于一般的箭,箭尖其下三寸的位置,刻有一朵梅花。 他环顾四周,向众人问:“谁的箭尖上刻有梅花?” 大 家纷纷取出自己的箭,互相探看,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箭,并无梅花图案。 盛二狗也将自己的箭取下来,朝箭尖上看去。这一看不得了,他的箭 尖下方竟然真的刻有一朵梅花! “是他!”旁边有人看到盛二狗箭上的梅花标志,一根手指冲他,大喝一声,“他的箭尖下面有梅花!” “是他……” “就是他。” “是他杀了都御史大人。” “他是凶手!” 众人纷纷将犀利的目光投向盛二狗,直指他就是杀害都御 史大人的罪魁祸首。 新皇也将视线射在盛二狗的身上,招唿拂草上去取箭。拂草从盛二狗手中将梅花箭夺去,交到新皇手上。他经过仔细对比 ,确认这支梅花箭和射杀都御史大人的一模一样。 新皇将致命的问题抛向盛二狗:“这支箭,你作何解释?” 盛二狗面对周边无数审视的 目光,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圣上明察,我并未杀害都御史大人。这一点,云公子可以为我作证。” 第六 十八章 云知暖忽然被点到名字,心里咯噔一声。的确,自进入猎场以来,云知暖一直陪在盛二狗的身边,不曾见他射杀过任何人。 但是那筒梅 花箭,可是李司赠与他的,若说背后推手是谁,云知暖心里比谁都要清楚。他恍惚间抬眸看向李司,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从他清亮的眼底里, 云知暖瞧不出一丝罪孽的端倪。 “他说你可以为他作证,他没有杀害都御史,是这样吗?”新皇将问题抛向云知暖,阴沉的声线令他胆战心惊 。 云知暖哆嗦着收回目光,面向新皇,用余光瞥了一眼跪在自己身侧的盛二狗,心中像有百爪在挠。 为他作证,便是卖了李司,不为他作 证,便是栽赃了他。无论怎么选择,云知暖都难以心安。 他轻轻跪下来,心脏剧烈跳动,临张口前,忽然想起盛二狗对他说过的话。 “没 事,不用害怕,等到了那里,我会挡在你前面,你不去看那具尸首就是了。”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袭上云知暖心头,他狠狠一下闭上眼睛,脱口 而出:“我可以为他作证,入场以来,我们两人一直结伴同行,我没有看见他杀害都御史大人。” 云知暖的话又在众人之间掀起一波讨论狂潮 ,大家对于他的一面之词,并不十分买账,认为他既然能与盛二狗一道结伴同行,就说明他二人关系匪浅。他为了保住盛二狗的性命,故作隐瞒,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新皇仔细端详云知暖和盛二狗,一个吃斋念佛的俗家弟子,一个来路不明的乡野莽夫,他们同都御史之间无冤无 仇,为何要冒着被灭门的风险刺杀他? 他将梅花箭交到拂草手上,淡淡对二人道:“起来吧,朕相信你们二人是无辜的。” 盛二狗和云知 暖接连松了口气,前者拍拍腿上的灰,先站起身,又将云知暖搀扶起来,冲他咧口一笑。 云知暖好似虚脱一半,完全没了筋骨,起来后,整个 人依靠在盛二狗怀里,惴惴不安。 他为盛二狗作证,也就等于出卖了李司。接下来,新皇的矛头一定会对准李司,他要如何自保?若他不能自 保,事情败露,又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云知暖在脑海中将这些问题过了一遍,最终发现,竟是无解。他不知道李司要如何 自保,也不知道事情败露之后,自己要如何脱罪。他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坑害了李府还有云家所有的人…… “朕想起来,你是民间勇士 ,用不起这般精致的弓箭,定是有人好心将它送给了你。”新皇环视四周,静静等待这位幕后主谋自动出来现身。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人群 之中忽然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男子,面带笑容,恬淡平和。众人定睛一看,兵部右侍郎,李司。 “回禀圣上,此弓箭是我赠与这位民间勇士, 让他用来打猎的。”李司自己解释道,“箭上的  38 梅花是我府中独有的标志,仅此一份,绝无仿冒。” 第六十九章 “哦?”新皇饶有兴味,“听爱卿 话里的意思,是认罪了?” 李司轻笑起来,仿佛眼下正在进行的对话,根本不是攸关生死的话题,而是茶余饭后的闲聊:“圣上明鉴,下官府 里铸造梅花箭,京城人尽皆知,若是下官有意刺杀都御史大人,断不会将嫌疑扯到自己身上。而且圣上有所不知,这把弓箭,本来下官是要自己用 的,只是偶然碰上这位民间勇士,见他没有弓箭可用,就把自己的武器让了出去。若非如此,现在跪在这里被圣上审问的人,可就是下官了。” 新皇听出李司话里的意思,一挑眉:“爱卿所言,是有人要嫁祸于你?” 李司笑着躬身,拱手道:“圣上英明。” 盛二狗的嫌疑已经排 除,李司并未直接进入猎场,两名与梅花箭相关之人,都有十足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都御史乃我朝元老,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新皇挥了挥 手,招唿石长远来,“这个案子暂时交由你们去查,查清楚了,过来回朕。” “是。” 众人接连散去,只留大理寺的官员继续查案。 盛二狗扶着云知暖在原地转了个圈,见他还是脸色煞白,没有血色,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不好。 云知暖在心中回话,可他不敢明说 出来,抖着睫毛看了一眼李司所在的方向,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喉头一阵堵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一点,云知暖早有预见。可他 没有想过,所谓“小节”,竟是无辜牺牲他人。 刚才若非盛二狗邀他一同打猎,面对新皇的质问,他已是百口莫辩。杀害朝廷重臣的罪名一旦 坐实,将他碎尸万段都是轻的。 就算盛二狗乃一介平民,没有身份地位,没有家世背景,可他到底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爹生娘养,一样不 少。李司如何能够痛下杀心,推他出去做替罪羔羊? 云知暖感到自己如鲠在喉,难以发声。面对盛二狗的询问,他摇了摇头。心中压着的千斤 重担,令他无法开口。 盛二狗对此毫不知情,完全被蒙在鼓里,不仅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反而因为云知暖肯出来替他作证感到由衷的开心。 “谢谢暖儿刚才挺身而出,为我作证。” 云知暖愁容不展,细细思量,若非为你作证,我也不用背负这么重的担子。他回过神,发现盛二狗 已经唤了他两回“暖儿”,如此亲密的称唿,怎是他一个外人可以随意使用的。 “不得叫我暖儿。” 盛二狗抿嘴,一副委屈吧啦的模样: “那我叫你什么?云公子?” 经过今日一事,再叫公子,的确生分了些。云知暖思来想去,询问盛二狗:“你有廿岁?” “不到,刚满十 八。” “那我比你年长,你就唤我”云兄”吧。” 云兄固然是好,可是听着还是生分,盛二狗不想自己和其他门生一样,总想求点特殊待 遇。他喜滋滋地提议道:“知暖兄如何?” 云知暖听着别扭,皱了皱眉,不等他开口拒绝,盛二狗抢先一锤定音:“那就这么说定了,知暖兄 。” 云知暖:“……” 第七十章 众人接连退回场外,赛事中场结束,但是并不影响结果。新皇重登观景台,招盛二狗过去。 “朕说过,谁 能猎得白狐,谁就是今秋围猎的胜者。”新皇伸了伸手,“来人呐,赏。” 十名太监依次上前,手中皆端着朱漆托盘,托盘上或是放着黄金, 或是放着白银,或者放着奇珍异宝,或是放着美酒珍馐。如今在新皇的恩赐下,这些东西全都归于盛二狗所有。 他赶忙跪下身来,叩谢圣恩: “皇恩浩荡,谢主隆恩。” 新皇等他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他的模样,天庭饱满,剑眉横目,乃世间少有的正气凛然之相。 “十年之前,也 有一位民间勇士同你一样,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成为围猎胜者。他叫汤桀,如今是御林军的副首领,朕身边一名得力干将。素闻兵部右侍郎李司大 人有惜才之心,麾下门客不计其数,朕亦有惜才之心,想问问你可有意向留在宫中,加入御林军?” 盛二狗的心勐地一跳,目光中闪过一丝难 以置信。虽说他从江南北上,来到京城,的确是要参军不错,可他从没想过自己参的会是御林军。这等幸事,当真不是在梦里吗? 他噗通一声 将头磕在地上,感受到一股席卷全身的疼痛,一面龇牙咧嘴,一面喜不自胜:“草民当然愿意!一百个,一千个愿意!” “如此甚好。”新皇 笑道,“明日一早卯时,你来宫中找汤桀报道,自此以后,你就是御林军的一份子了。再向朕行礼的时候,不要自称”草民”,要说”下官”。” 盛二狗如有天神庇佑,满面红光,向着新皇接连磕了数个响头:“谢圣上!” 这边盛二狗刚在新皇的授意之下加入御林军,那边落了单的 云知暖主动找上李司,想要问他都御史大人的死因。 李司见他过来,缓缓展开笑颜,半点不像刚刚手染鲜血之人。 云知暖忍痛上前,压低 声线,开门见山:“是你干的?” 李司不语,继续笑着。 云知暖从他的表情里已经读出答案,认命地倒吸一口凉气,问他:“为什么事先 不同我讲?” 李司的笑容逐渐僵硬,反问云知暖:“讲了,你会同意吗?” 云知暖心头微颤,连带他的身体,一起跟着颤抖,看向李司的 目光,逐渐染上一层难以置信:“你早就想嫁祸给他了?” 李司的眼线遍布整个京城,如何不知盛二狗早就到了,他不仅知道盛二狗在品香酒 楼的庆典上大出风头,还知道他赢了民间比武擂台,打算过来参加秋季围猎。自那时起,他就起了这个心思。 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盛二 狗会带着云知暖一起入场。有云知暖为他作证,这个案子便没有那么容易了结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区区一条狗而已,何足挂齿。” 云 知暖不敢想象,究竟是怎样人面兽心之辈,才会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旧笑意盈盈,举重若轻。 他缓缓向后退去,口中喃喃道:“你真是太 可怕了……” 第七十一章 李司 39 忽然停止笑容,瞬间将脸拉了下来,阴沉的目光,和朝堂之上随意取人性命的新皇别无二致:“你想复仇,就不要讲 仁慈。仁慈之人,只能处处被人欺压,到头来同你阿姐一般,死于非命!” 云知暖从头到脚凉了一个彻彻底底,嵴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别天真了,这次的事情我会替你善后,但我不希望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李司将脸变回原来平静祥和的模样,最后撂下一句话,拂袖转身 离去。 云知暖踉踉跄跄,走到一旁的树荫之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发软的双膝,就地坐了下来。 盛二狗自观景台前冲他飞奔而来,脸上带 着狂放的笑,有如烟火一般绚烂夺目。 “知暖兄!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圣上让我进宫做他的御林军,从今以后我就是当官的人了!” 云知暖恍恍惚惚,勉强挤出一张笑脸:“那可真是恭喜你了。” 盛二狗挨着他在树荫底坐下,喜笑颜开:“没有知暖兄的鼎力相助,就没有 我的加官领赏,我的功劳有你一份。你想要些什么,我改天亲自买了给你送到府上。” 云知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他的心被仇恨 和恐惧填满了,再也装不下其他任何物件。 他苦笑道:“你不用谢我,这都是你自己争来的。” “不,要谢的,一定要谢。”盛二狗打定 主意,他一定要将一半奖赏全都换了云知暖心仪的东西,送到他的府上。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云知暖自知拦不住他,不再阻拦,他的 心中一团乱麻,实在没有心思再去理会盛二狗的事情。站起身来,同他告别,“我家中还有一些事情,就不奉陪了。” 盛二狗慌忙跟他一起起 身:“那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云知暖一愣,怅然回他:“这几天我没有见客的心情,半月之后你再来吧。” 说完,云知暖翩然离去, 留下盛二狗独自一人站在树荫之下,遥望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一阵惆怅。 半月,半月…… 一时半刻他都不知该如何派遣,要他怎么 等上半月? 盛二狗看着云知暖消失不见的方向,哀叹一声:暖儿,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你了,这可怎么办呢…… 盛二狗回到品香酒楼,被 掌柜的抓个正着。 日前,掌柜的让他在后院柴房做苦工,从没管过他的一日三餐。今日突然良心发现,想起盛二狗独自一人窝在柴房,可怜见 的,特地端了一碗粥饭过去看他。不想到了那里,柴火倒是噼得整整齐齐,就是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掌柜的搬来板凳,大刀阔斧往门前一 坐,谁来喊都没用,就要等盛二狗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就在要打退堂鼓的时候,突然看见盛二狗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身后跟着一帮 太监,个个手里都是朱漆托盘,上面摆着金银财宝,琳琅满目。 掌柜的勐然起身,大吃一惊,还没等他看清太监手上端的都是什么,盛二狗已 经跨下马来,迎面朝他走来:“掌柜的,感谢你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照顾,明天过后,我就没法在品香酒楼当伙计了。京城对我来说很是陌生,多 亏有你,收容我在这里生活,我才能有今日这些奖赏,还有荣誉。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该将什么东西送你最是妥当,思来想去,唯有这只玉石 貔貅,配你正好。” 第七十二章? 盛二狗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石貔貅,雕刻工艺精湛,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他将貔貅放在掌柜的手里,冲他抱了抱 拳。 掌柜的目瞪口呆,两眼发直,对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无所适从,没等细问盛二狗明天以后到底是要去往什么地方,就见他已经撇下自己, 走进酒楼后院,四下寻找魏喜去了。 盛二狗在品香酒楼打工的这段时日,就数魏喜同他关系匪浅。这次盛二狗要走了,一来是想谢过掌柜的收 留之恩,二来就是想给魏喜置办一些银两,让他回家娶媳妇去。 盛二狗在后院找到魏喜,还没说话,魏喜一把将他揪住,神情慌张:“赶紧躲 起来,掌柜的正到处抓你呢!” 盛二狗哭笑不得,按住魏喜的手,从怀里掏出一袋银两,交到他的手上:“掌柜的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搞 定他了。这袋银两是给你娶媳妇用的钱,你收好,可别随随便便拿出去就赌了。” 魏喜接过盛二狗的钱,同他大眼瞪小眼,忽而一掌拍上他的 胳膊:“你小子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盛二狗“哎呦”一声,揉着胳膊同他解释,自己是如何报名参加了比试,如何赢得了秋季围猎入场资 格,最后又是如何猎到白狐,成了圣上钦点的御林军。这些银两还有掌柜的貔貅,都是圣上御赐之物。 魏喜呆了片刻,一拳捶在他的胸口,放 荡不羁地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可以啊!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从你那天在戏台上打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啧啧啧,御林军,了不得了你 。” 别说魏喜不敢相信,就连盛二狗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低下头去憨憨地笑了两声:“做梦一样。” 魏喜拍着他的肩头:“几时入宫? ” 盛二狗答:“明日。” 魏喜一愣:“这么仓促?” 盛二狗也很无奈:“皇命难违。” “也好。”魏喜难得见到自己身边冒出这 么一个平步青云的瓜娃子来,巨大的喜悦将离别的苦楚冲淡,余下的只有高兴,他把盛二狗递来的钱袋子拎出来,仗义豪言,“今夜我请客,咱们 跟掌柜的一起热闹热闹,为你践行。” 盛二狗笑道:“难得见你这个铁公鸡愿意出血,我可得好好同你喝上几杯。” 魏喜点着他的鼻尖: “要不是你明日还得进宫,我今儿非得把你灌到起不来床。” 盛二狗同魏喜一道勾肩搭背,放肆地笑。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此去一别,便是 永离,但是大家心照不宣,谁都不提那些伤心之事,只论今朝,不谈明日。 毕竟乱世经年,谁也不敢轻易许下还会再见的诺言。只得今朝有酒 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七十三章 云知暖数日以来茶饭不思,绣球看他日渐消瘦,心中担忧,特地为他熬了一碗安神粥,端来他的房中。 “公子,你已经好几日不曾吃过一顿正餐了,再这么下去,身体要吃不  40 消的。” 云知暖略略看了一眼桌上的粥,热气腾腾,熏得他眼睛疼。 “我没胃口,你还是端走罢。” 绣球张了张嘴,还要再劝,云知暖在他面前挡了一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腕,让他离开。 绣球到底只是 一个下人,主子发话,不得不听。他沉了口气,不得已端起粥来,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云知暖又独自一人呆坐许久,双眼空洞无神,望向前 方,不知到底落在何处。 房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也没有听到,兀自沉浸在满怀愁绪之中,无法自遣。 窗户被人打开,有人翻身进 来,脚步轻盈如猫,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云知暖背对窗户,忽而感到一阵凉意,从他背后传来。他微微扭动脖子,向后看去,不等 他看仔细,一道黑影忽然闪向他的面前,大手一挥,捂住了他的嘴巴。 “唔……” “嘘。”蒙面之人冲他比了一根手指,慌忙摘下面纱, 冲他灿然一笑,“是我。” 盛二狗缓缓将手松开,云知暖认出来人身份:“盛天?” 盛二狗喜不自胜,挨着云知暖坐了下来:“你还记得 我的名字。” 那不是重点…… 云知暖面对从天而降的盛天,感到一阵惊慌失措:“你怎么会在这里?” “半月已过,我想见你,所以 就来了。” 自从那日围猎过后,盛二狗每天都在翘首企盼,掰着手指头艰难度日,好不容易熬到半月过去,昨夜凌晨他就想来,可是好巧不巧 ,昨夜是他当值,不得已,只能推到今日。 云知暖简直目瞪口呆,这人……这人是傻子吗? “我那时不过就是随口一说。” “无妨。 ”盛二狗继续嘻嘻笑着,全然没有因为云知暖的否定感到伤怀,“你就是那么一说,我就是那么一听,不管过程如何,反正眼下结果是好的,过了 半月,我总算又能见到你了。” 无论何时,云知暖见到盛二狗,他都是一副天真烂漫、不染尘事的模样。他也不知,到底是他生来命贵,所遇 皆是幸事,还是他纯良憨傻,做什么都不觉痛苦。 云知暖眸中掠过一丝凄然:“你倒是看得开。” 他今日在府中,穿得不比那日参加围猎 ,过分正式,只着一身素纱,白衣飘飘,衣袂边缘缀了一层浅鹅黄的丝线,温柔似水。 盛二狗不由自主盯着他看,直言不讳:“我不想看什么 开,我就想看你。” 云知暖面上掠过一层薄红:他又来了…… “你找我若只为放肆,我现在便去喊人过来将你赶出府去。”云知暖说到做 到,转过身去就要喊人。 “好好好。”盛二狗赶紧把眼睛闭上,不再用视线打扰云知暖的清净,语气里噙着满满的委屈,“我不看了还不成么 。” 看不看的,到底还是不打紧。他好不容易见到云知暖,心中欢喜,哪怕看不见他,也想同他待在一个屋檐底下,沾沾他身上的仙气。 云知暖拿手在盛二狗眼前挥了挥,见他没有反应,知他确实看不见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放了心,盛二狗却不能放心,目之所及都是黑暗,连 云知暖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半晌,他问:“暖儿,你还在吗?” 没人回他。 盛二狗心里一阵焦急,刚想把眼睛睁开,就听身前有人同 他说道:“你若睁眼,我便叫人。” 盛二狗听见云知暖的声音,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笑道:“我不睁眼,你也别走,你若走了,我可是要伤 心的。” 云知暖啐他:“没正经。” 盛二狗抿嘴轻笑,撩拨云知暖道:“我只同你这样。” 第七十四章 云知暖并不相信,自他见到盛二狗 以来,每次他都油嘴滑舌,话是一句比一句要好听,可就是让人分不清楚真假。既分不清,云知暖便当他说的都是假话,不予理会,图个省心。 “暖儿,我刚见你瘦了许多,这些时日以来,可是没有好好吃饭?”盛二狗尽管闭着眼睛,但也能凭印象描绘出云知暖的样子,与他之前在围猎 场上相比,消瘦不少。 云知暖沉了口气,最不能听旁人劝他吃饭,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一个绣球,这边又来一个更加难缠的二狗。 “没有胃 口,吃不下。” 盛二狗闭着眼睛,仍将眼珠滴熘一转,问他:“那你想起什么来有胃口?我去给你买来。” 云知暖兴味索然,郁郁寡欢: “想起什么都没胃口。” 盛二狗开动脑筋,问云知暖:“你可吃过云吞?” 云知暖作为一个京城本地土生土长且不沾荤腥的俗家弟子,莫 说吃了,连听都没有听过:“那是什么?” 盛二狗忍不住笑,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给他:“你想吃吗?” 说实在话,并不想吃,但是好奇, 想要知道那是什么。云知暖犹豫片刻,不答反问:“你要与我买来吗?” 盛二狗果断摇头:“云吞要热着吃才好吃,等我买来给你就凉了。你 若真想尝尝,就与我一起出府,我带你去十字街上吃刘婆婆做的,她手艺好,包的云吞皮薄馅大,再配上熬制了一整夜的鲜汤,滋啦啦一浇,那滋 味简直绝了。” 云知暖听他说的那般热闹,渐渐有了一丝心动。但是遥看天际,已经夜深,这个时辰,云老爷和云夫人是断然不会让他出门去 的。 云知暖垂下眼眸:“罢了,我还是不吃了。” 盛二狗心里一阵慌乱,赶紧改口:“别啊,你若不想出去,我去给你买来也是好 的。” 云知暖再度婉拒:“你不是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盛二狗拍拍自己胸口:“我放在怀里帮你捂着就不会凉了。” 云知暖还要犹豫,盛二狗已经擅自帮他做了决定,摸着桌子站起身来,凭感觉走回到窗边:“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买,特别快,一眨眼的功 夫就回来,你等我啊……”因为全程闭着眼睛,看不见路,盛二狗一头撞在窗户框上,闷哼一声:“哎呦。”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云知暖用手 轻轻掩住嘴角,弯了眉眼。 盛二狗翻窗出去,用他最快的速度飞到十字街,问刘婆婆要了一碗素云吞,捂在怀里,又用同样的速度飞回到云府 ,翻进云知暖的窗户。来来去去,虽不至于是眨眼功夫,但也已经快得令云知暖瞠目结舌。  41 “云吞来了,我特地给你要了一碗素的,你快趁热 尝尝,真的好吃。”盛二狗将碗筷放在云知暖面前,一路上来,汤汁一滴未洒,更不要说是飘在汤里的云吞了,个个完好无损,白乎乎,圆滚滚, 瞧着便有滋味。 云知暖望着同样热气腾腾的云吞,这回眼睛更疼了。 第七十五章 他不想说,长大成人二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深夜出行,为 他买饭回来。 这么多年,什么苦痛,什么折磨,他都自己一个人扛,抗得担子多了,已经感受不到肩上持续增多的重量。 他以为他已经足 够坚强,可以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风霜,不想只是一碗冒着热气的云吞,就又将他打回原形。 盛二狗隔着袅袅升腾的烟气看向云知暖,问他:“ 怎么不吃?” 云知暖默默将哽在喉头的酸楚咽下,拿起筷子:“这就吃了。” 他夹起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云吞,小心放进嘴里,轻轻咀嚼 ,慢慢品尝。这种来自江南的美食,在他唇齿之间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精彩。他缓缓抖开颤动不已的睫毛,抬眸看向盛二狗,眼里闪过一丝不由自主 的惊奇。 “怎么样,好吃吧?”盛二狗笑开了花,眉目间尽是得意,“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云知暖放柔眉眼,又夹起一个云吞放进嘴里 ,连日来一直未曾好过的胃口,如今终于稍稍有了改善。 他吃东西斯斯文文,没有声响,咀嚼的时候也尽可能把动作放到最小,叫人看不出来 分别。 盛二狗坐在他的对面,单手托腮,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看得十分入迷,一边看,一边纳闷,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就连吃东西的 样子都叫他百看不厌。 云知暖觉察到盛二狗贪得无厌的视线,忽然一下停了筷子,抬眸,对上盛二狗迷醉的双眼,语气略带责怪:“你又不闭 眼了?” 盛二狗听他的话,赶忙将眼睛闭了起来:“我闭了,我闭了。” 云知暖低下头去,禁不住笑意盈盈,一口接着一口吃云吞。期间 偷偷抬起眼眸来观察盛二狗,见他确实是个正人君子,从那以后,再没睁开过眼,心中不由对他有些改观。 “好了,你若答应不再那般看我, 就将眼睛睁开吧。” 盛二狗得了云知暖的应许,赶忙将眼睛睁开,世界顿时恢复光明,眼前是神仙一般的心上人。他一脸遗憾,略带苦相,眉 毛渐渐弯曲下去,形成一个“八”字:“你要让我不那般看你,我还不如闭上眼睛呢。” 云知暖刚刚对他积累起来的一星半点的好感,全被这 句话给败光了。他将盛放云吞的碗推回到盛二狗跟前:“那就赶紧带上你的碗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盛二狗低头一瞧,云知暖将云吞吃得干 干净净,连滴汤汁都没剩下。他会心一笑,抄起碗来,三步并作两步飞到窗边:“那我走了。” 云知暖心里一顿,忍不住抬头瞧他。 盛二 狗对上他的略带挽留的眼眸,只这一个眼神,叫他现在死了都心甘情愿。他轻勾唇角,漾开一抹春日般的笑颜:“放心暖儿,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 云知暖面上一红,嗔道:“谁要你来找我。” 盛二狗笑得更开怀了,翻身从窗边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房间里隐隐飘荡着素 云吞的香气,云知暖去到窗边,将所有窗户打开凉风习习,扑在他的额前,吹动他凌乱的碎发。 他用手覆在微微发烫的脸上,二十年来第一次 ,感到胸口有种不同寻常的悸动,叫他千回百转,又惴惴不安…… 第七十六章 新皇差人将帖子送到云府,邀请云知暖下月初一入宫为他讲经。云知 暖拿了帖子,心中犹豫不决。 思及上次在猎场之外发生的事,云知暖仍心有余悸。他已数日不与李司来往,如今贸然拿着帖子过去寻他,该说 什么?该怎么说?他半点不知。 这边云知暖正兀自懊恼,那边绣球自外院进来,招唿他道:“公子,李大人来了。” 云知暖心头一动:“ 快快请他进来。” 新皇的请帖还没送到云知暖的手上,李司就已经坐着马车出府奔他而来。虽然上次围猎场上闹得不甚愉快,但是云知暖这颗 棋子对他来说,弃之尚早。 他笑容满面,春风一般刮进云府,同云知暖打了一个照面:“云公子,别来无恙。” 云知暖无法做到李司那般 淡然,对他仍有心悸,说话声音不由自主低了八度:“见过李大人。” 李司笑容不减,同他一道进入厅中,相对而坐。寒暄的话,他已不想多 说,上来便是开门见山:“帖子看了?” 云知暖对李司触类旁通的消息网已见怪不怪,若说京城之内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才当真是奇闻。 “看了。” “有何打算?” 云知暖眸色忽变,火光染上他的瞳孔,令他变得面目斐然:“想让他死。” 李司轻笑出声,笑意从鼻腔深 处强挤出来,满带不屑:“满朝文武,一半以上都想他死,他死了吗?” 云知暖不再说话,自知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与苍穹之上的他相抗 衡。他将眉头拧起,反问李司:“李大人想让我怎么做?” 李司眉间一抹淡然,仿佛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有如一日三餐那般简单:“新皇慕色 ,尤其喜欢轻易得不到手的美人,但又不爱永远得不到手的美人,你的阿姐就是因为这个才死在了宫中。我希望你聪明一些,不要步她的后尘。” 云知暖心里咯噔一声,再次看向李司的眼眸,多了几分比在围猎场外还要触目惊心的难以置信。 “李大人……”云知暖艰难开口,手心脚 心在一瞬之间凉透,“你的意思是……” “前朝后宫,多少人想取他性命,又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死于非命,你以为仅仅只是入宫同他讲讲佛 经,便能要他项上人头?”李司眸中闪过一丝轻蔑,“天真。” 云想容能入新皇法眼,是因为她天姿国色,倾国倾城。云知暖同她一般模样, 接替他的阿姐入宫,已是有了前期铺垫,事半功倍。他只需要稍稍使用一些手段,便能勾动新皇的心,继而在他卧榻之上,枕边吹风。 “你在 佛堂生活了二十载,冰清玉洁,不谙世事,加之这副惊为天人的容颜,绝对可以成为新皇身边最得宠之人。届时,再想取他性 42 命,便没有那么难了 。”李司甚至连未来的路都为云知暖铺设好了,只要他肯接受这个要求,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 第七十七章 云知暖没有想到,李司 邀他入府,打的竟是这个算盘。 早在清净寺时,马飞翼在房中对他动手动脚,他就知道,自己这副容颜,对于世人来说,可遇而不可求。多少 无赖会为拥有他这样的美人而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付出生命。 但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将这副皮囊,用在一国之君身上。 那是用 火活活烧死了他阿姐的人,李司还要让他入宫陪笑,陪吃,陪玩,甚至是陪寝……可有想过这些事情对于云知暖来说,意味着何等残酷的折磨吗? “李大人说得太云淡风轻了……”云知暖狠狠将指甲扣进肉里,“我在那个人的面前,很可能连笑都笑不出来……” “用不着笑。”这一 点,李司早就想过,“他知道你的阿姐死在他的手里,你若笑了,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是吗?”云知暖心中发出冷笑,僵硬着勾起一侧唇 角,“那依李大人的意思,我该如何做才能取悦圣上?” “你越是对他若即若离,就越是容易将他握在手里。”说到这里,李司凭空做了一个 握拳的动作,就像是真的将新皇的脖子狠狠攥在了他的掌心,“不用刻意做什么,时间会替你摆平一切。” 云知暖看着李司的侧脸,就像是在 看着一尊阎罗之像。 “天色不早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李司缓缓起身,同云知暖拜别。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冗长,黑影逐渐消失。 李 司走后,云知暖独自一人坐在前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阵铺天盖地的寂寥之感席卷他的全身。他忽然觉得周边一切事物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在李司说出要他出卖色相诱惑新皇的话后,他的灵魂就已经离开了这副躯壳。眼下坐在云府前厅的只是一具没有任何感觉的行尸走肉,而不是 他云知暖。 他想起清净寺里诵经念佛的僧人,还有悬在房檐之下,风吹而过便会叮铃作响的角铃。原来他曾以为寂寥如冰的那段童年,才是他 人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光。 绣球逐渐接近云知暖:“公子,李大人已经走了。” 云知暖应了一声,将他叫住。绣球轻轻蹲在他的膝前,问 他:“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云知暖沉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嘴:“我想吃十字街刘婆婆家的素云吞。” 绣球一愣,虽然不知云知暖 此话从何说起,但既然是自家主子的吩咐,第一时间去买了回来便是。 他匆匆赶到十字街,到处询问刘婆婆的下落,好不容易寻到她的摊位, 问她要了一碗素云吞回来,不料回到府中,云吞已经凉了。 绣球一脸难色,将云吞呈给云知暖看:“公子,路途遥远,已经凉了。你若想吃, 我再差人起锅热热。” 云知暖低头瞧了一眼,云吞已经坨成一团,没有热气,没有光泽,有气无力地飘在碗中。连同他心尖上那最后一丁点温 度,一起凉了。 “罢了。”他垂下睫毛,对着绣球摆了摆手,“丢掉吧。” 第七十八章 讲经之日,云知暖在太监的带领之下,来到宫中。 新皇并不信佛,但是文武百官希望他信。毕竟他手上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若能稍稍赎去一些罪恶,将来也不至于祸国殃民。 青天白日,新皇 不得空闲。临近黄昏,才将云知暖从偏厅招到大殿。 适时,夕阳已退,天色渐黑。领路太监手执宫灯走在前面,灯内烛火摇动,映在他的脸上 ,仿佛修罗。 “近日新皇接了不少折子,龙颜不悦,待会儿到了殿前,你可莫要胡言乱语,留神触了龙须,惹来杀身之祸。”太监扭过半个身 子,好心提醒云知暖,莫要因他一人之过,惹得大家都不好过。 “谢公公提点。”云知暖小心应着,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大殿。黄昏将过,屋 顶便有云烟聚拢,想来今夜应是雨疏风骤,不得太平。 宫灯里烛火缓缓摇动,向着大殿而来。抵达门前,太监同他拱了拱手: “圣上就在殿内,你一人进去便是。” 云知暖同太监行了拜别之礼,提步跨进殿内。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条绵绸铺在脚下,引领云知 暖通向新皇。 偌大一间宫殿,殿上只有新皇一人。他独自坐在龙椅之上,手中执笔,正在伏案写着什么。 云知暖远远看了新皇一眼,想起 李司对他说过的话,胸中泛起一阵痉挛似的抽动。 他来到台阶之下,行跪拜礼:“下官叩见圣上。” “平身。” “谢圣上。” 云 知暖起身之后,垂首站在阶下,没有新皇的命令,他一动也不敢动。 良久,新皇终于将他案前的文书撰写完毕,大笔一挥,大功告成。他将毛 笔悬上笔架,目光缓缓落在云知暖身上:“来。” 云知暖听到新皇的话,周身一顿。他握紧有些发凉的手,一级一级走上台阶,按照新皇的吩 咐,来到他的身边。 “看看朕这副字如何。”新皇将他刚刚写的《快雪时晴帖》呈给云知暖看,笔走游龙,恣意矫健,若非十年功底,不可有 之。 云知暖看了一眼:“扰了圣上雅兴,下官不懂这些。” “无妨。”新皇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纤细的笔,瞧着模样,配云知暖正好,“拿 着。” 云知暖犹豫片刻,颤抖着指尖向前,轻轻攥住新皇递来的毛笔,捏在手里。 与此同时,新皇将手缓缓向下,连同云知暖的手和毛笔 ,一同握住:“朕教你。” 云知暖从指尖一直颤抖到心脏,一张脸毫无血色,灰如土墙。他赶忙松开了手,像是被燃烧的火烫了一般。手中的 毛笔砰一声摔在桌案上,笔尖的墨色晕染开来,毁了新皇刚刚写的《快雪时晴帖》。 云知暖倒抽一口凉气,浑身上下所有血液一起逆流。不等 他跪下来同新皇求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已经抢先一步袭上他的脖颈,狠狠捏住了他的咽喉。 新皇用迷离的眼神看他,居高临下:“朕愿召你 进宫,是看得起你。你若不知好歹,便死不足惜。” 云知暖憋红了脸,一口气提不上来,逐渐窒息。眼看周边的景物越来越虚,他的心亦凉到 极致,轻轻闭上了眼, 43 等待死亡濒临。 疏忽,新皇勐地一下将手放开,把他甩在一边:“滚。” 云知暖双腿发软,跌坐在地,眼前一片迷 蒙,一口接着一口喘气。他踉踉跄跄从地上起来,与新皇行了拜别礼,虚晃着走下台阶,步出大殿。 殿外飘着雨丝,渐有变大的趋势。一阵冷 风吹过,凉透了云知暖的身心。他小脸煞白,失魂落魄,出了殿门之后,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他走走停停,神情恍惚,凭记忆找到 来时的路。 夜色已深,宫中四下无人。云知暖独自走在高耸入云的宫墙之内,仿佛一只再也飞不出去的鸟。 “暖儿?” 熟悉的声音自 云知暖身后响起,令他心头勐地一跳。 他缓缓扭动身体,回过头去,于朦朦胧胧的雨丝之间,看到盛二狗那张吃惊的脸,胸中一直憋闷的滔天 的委屈,一瞬间再难抑制。 “真的是你?你怎么……” 话音没落,云知暖突然疾走几步,勐地一下扑进了盛二狗的怀里。 第七十九章 盛二 狗呆了片刻,缓缓伸手将他抱住,感受到怀里的人儿控制不住的颤抖,自己的心也同他一起颤抖起来。 “暖儿,你怎么了?” 云知暖拼命 摇头,不想再去回想他在大殿当中所经历的事情。他紧紧咬住自己的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雨滴越来越大,冲刷着他脸上的泪痕。 “好,我 不问。”盛二狗见状,不敢再问,更加用力地将他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去安抚云知暖受伤的心。 两人在雨中相拥而立,许久,一言不发。 云知暖渐渐稳住情绪,从盛二狗怀里脱身。盛二狗看见他通红的双眼,一瞬间揪起了心,忍不住抬手想帮他擦。 云知暖却错开了眼,假装 自己并没有哭,不需要擦。他强壮镇定,将语气也平复下来:“我想出宫,你知道路吗?” “我知道。”盛二狗在宫中当差,终日练功巡逻, 宫城之内的条条小径,他如数家珍,“你跟我来,我送你出去。” 在盛二狗的带领下,云知暖很快抵达宫门。按照规律,盛二狗不得出宫,把 云知暖送到宫门,已是他的最大极限。 天色昏暗,宫外的路也不好走。盛二狗放心不下云知暖,好生叮嘱他说:“你莫要伤心难过了,今日我 出不了宫,明夜再去找你,给你带十字街的云吞。” 云知暖看着盛二狗关切的眼眸,心中渐渐涌起一丝暖意,似乎可以抗衡这个雨夜所带给他 的寒冷。 他哑着嗓子同盛二狗讲:“说话算话。” 盛二狗郑重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云知暖苍白的脸总算稍稍恢复了一点血 色,看向盛二狗的眼神,不由蒙上了一层依恋:“我等你。” 盛二狗心中微漾,大着胆子上去捏了捏云知暖的手,冲他笑得酥甜。 云知暖 到底还是怕被旁人看见,卷了一圈,反手将他推开。但是又怕盛二狗不高兴,红着脸,小声同他解释:“会被看见的。” 盛二狗心都化了,真 想今天就是明天,今夜就是明夜,到了云知暖房里,好好捏捏他的小手,摸摸他的脸蛋,亲亲他的…… 许是盛二狗的无赖念头被云知暖感受到 了,他开口,打断了盛二狗的想象。 “我走了,你回去吧。” 盛二狗舍不得云知暖,在他转过身去的一瞬之间,偷偷牵住他的手指,又将 他拉了回来,冲他比出一根手指:“再待一会儿。” 云知暖拗不过他,又同他待了一会儿,两人含情脉脉,依依惜别,终于还是不得不短暂分 开。 云知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府中,想起他将新皇得罪了的事情,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李司说过,色,是云知暖唯一能接近新皇 的凭依。但是如果他用不好,这也将会是他葬送自己性命的利器。 他开始悔恨,悔的是没能为曾经许下的誓言做到极致,恨的是自己没有能力 为阿姐报仇。 窗外雨势越来越大,滴滴答答,吵得他无法入眠。 他翻了个身,狠狠咬紧牙关,在床铺上无声的哭,一如窗外的雨,越来越 大。 第八十章 次日夜,云知暖在房中静坐,表面看来正襟危坐,其实内心慌乱不堪。 盛二狗答应他会带着云吞过来找他,可是谁知那人说的是 真是假。自己毕竟也只见过他三四回,对他这个人的一切,都不甚了解。 万一他只是说说而已…… 万一他只是心血来潮…… 万一他对 谁皆是如此…… “暖儿,我来了!”盛二狗翻进窗户,直奔云知暖而来,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和期待,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我给 你带了云吞,还热乎呢,快吃吧。”盛二狗讲云吞放在云知暖面前,拉开一个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云知暖拿起筷子,想起那日李司走后,绣 球去买来的云吞,又凉又坨,何以盛二狗买来的就是热乎的? “你是飞回来的吗?” “是啊。”盛二狗脚尖点地,做了一个轻功的预备姿 势给云知暖看,“我这边一发力,那边立马就飞起来了。” 云知暖笑道:“真的假的?” “你不信?” 别的不说,盛二狗最引以为傲 的功夫就是轻功。因为从前他还没有学武的时候,跑起来就比别人要快,后来学了功夫,飞起来自然也比别人要快。 “等你把云吞吃了,我带 你飞一个。” 云知暖眼里浸着夜星,暖暖一笑:“好。” 他三下五除二将云吞吃完,问盛二狗:“你要怎么飞?” 盛二狗招招手,让 云知暖站起来,自己则凑到他的身边,伸手就要抱他。 云知暖一把将他推开,红了红脸:“你做什么?” 盛二狗一脸无辜,他没想占云知 暖的便宜,轻功这东西本来就是这么飞的。 “我得搂着你才能飞啊。” 云知暖不懂这个,还以为盛二狗又要戏弄他。他垂了垂睫毛,不好 意思地伸出手去,问盛二狗:“那我应该怎么做?也抱着你?” 盛二狗近距离瞧着云知暖,心里痒痒,一把攥住他的小手,拉到自己脖颈后面 :“你抱着我的脖子,别撒手。” 云知暖听话地将他抱住,整个人凑到他的身上。盛二狗亦伸出手去,搂住云知暖的细腰:“我先带你飞个房  44 梁,你别叫,留神把人招来。” 云知暖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准备好了,可以开始。 盛二狗足尖发力,原地旋转,三百六十度, 将云知暖带上了房梁。 云知暖没有叫,但也吓得够呛,紧紧搂住盛二狗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上了房梁,不敢睁眼,只是偷偷瞄了一下 ,就又赶紧闭上了。 盛二狗面上发笑,逗他:“你可搂紧我了,留神摔下去。” 云知暖又将盛二狗搂紧了些,身子贴上身子,完全不留缝 隙。这回轮到盛二狗够呛了,赶紧把脖子扭开,不去想那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画面。 他带着云知暖飞回地上,同他一起来到窗边:“你若 准备好了,我就带你出去,看个特别新鲜的东西。” “什么?”云知暖好奇地问。 盛二狗坏笑道:“不告诉你。” 说完,他提起云知 暖的后腰,带着他飞进夜色之中。两人从无数家户的屋顶上飞过,一路出了防守最薄弱的西侧城墙。 第八十一章 盛二狗做了御林军后,对于京城的 地形和军情,可谓是了如指掌。哪个地方守卫多,哪个地方守卫少,哪个地方的长官爱偷懒耍滑,他全都知道。 一过酉时,城西换防,今日带 队的长官他认识,最是个爱喝酒的,每次值守都在夜间,闲来无事,总要喝上两口。喝着喝着,保不齐就睡了过去。好在这些年来城西一直无大事 ,否则出了问题,定要第一个拿他开刀。 盛二狗轻轻松松出了城门,带着云知暖来到郊外野地。他说的新鲜玩意,就在这里。 两人停在一 片山谷,月光倾泻,泉水叮咚。虽是一片好景,可并没有什么新鲜之处。 “你要给我看什么?”云知暖回过头去问盛二狗。 盛二狗蹲下身 来,摇了摇身侧半只小腿肚高的草丛,一只亮晶晶的萤火虫簌簌而上,飞了起来。 “萤火虫。”云知暖叫了一声,随着他飘飞的路线,缓缓抬 起了头。 清净寺在高山上,夜间,偶尔会有一只两只萤火虫飞来后侧厢房,同云知暖不期而遇。他已见过这种东西,算不上新鲜。 “这叫 什么新鲜。”云知暖转着灵动的双眸,夜风扫过他的额头,吹动他的长发,“清净寺里就有。” “你别急啊。”盛二狗笑道,“好戏还在后头 呢。” 他的动作越来越大,每走过一个草丛,都要拨弄一下身边的草。结果,簌簌,簌簌,不计其数的萤火虫自草丛中飞了出来,全都悬在空 中,像银河一样缓缓流动,把这处野地,照成了白昼。 云知暖看呆了,从没见过这么多萤火虫同时出现,汇聚成河,悬在夜空。他微微张开嘴 ,发出一声由衷地慨叹,目光随着流动的萤火虫群一起飘向远方。 “怎么样,好看吧?”盛二狗接近云知暖身侧,伸出一只手来停在空中,不 多时,就有一只萤火虫飞落在了他的手上,掌心正中。 云知暖一阵惊奇,近距离观察那只萤火虫,随着唿吸,一明一暗,一暗一明。他透过亮 起的光,看到盛二狗星星似的眼眸,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自己,一直锁定在他的脸上。 他的心怦怦乱跳,声音大到自己都能清楚听到。他怕盛 二狗也能听到,遂慌张向后退去,转过身来,不敢再去看他。 盛二狗松了手里的萤火虫,跟上云知暖的脚步,从身后缓缓将他抱住,鼓足勇气 ,对他说道:“暖儿,我喜欢你。” 云知暖的心漏跳半拍,再开始跳的时候,比方才还要快上一倍。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 你了,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能和你一起站在这里,看萤火虫,还抱着你……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盛二狗轻轻用手捏住云知暖的指 节,抚摸过他每一根手指。 因为从前在清净寺里,干过苦活,云知暖的手不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水嫩。而是有些肿胀,发紫,每到冬季,还会 反复冻伤。 盛二狗摸着这样的手,心中万分难受。他发誓,一定要让云知暖过上好日子,让他再也不用像昨天夜里抱着自己时那般委屈。从今 往后,他盛二狗有的一切,都是云知暖的。他盛二狗没有的,云知暖若是想要,星星月亮,他也上天入地,为他取来。 第八十二章 云知暖又何尝不 是觉得自己正在做梦一般,但是除却盛二狗的部分,其他的全是噩梦…… 他轻轻扭开身子,继续向前走了两步,想起他阿姐的仇还未报,实在 无法说服自己沉溺在盛二狗的温情当中。 盛二狗又贴了上来,这回抱得更紧了些,用两只手一左一右将他箍住,不让云知暖轻易挣开。 “ 暖儿,我不奢求你能给我什么,只求你不要拒绝我对你好,可以吗?” 云知暖心中一片凄然,对他好?他有什么资格去享受盛二狗对他的好? 当他手里攥着云家上下百口人的性命,自己却又无法用美色去诱惑新皇…… 对啊,他是要用美色去诱惑新皇的人,他怎么能轻易接受盛二狗的 喜欢?如果盛二狗知道那夜他入宫去,本来是打算爬上新皇的卧榻,他还会对自己这么好吗? 云知暖感到一阵寒意,从头到脚,将他浇透。 “你放开我。”云知暖安抚盛二狗道,“容我想想。” 盛二狗听话地将他放开,可又不敢彻底放开,还留一只手牵着他,像是放风筝一样, 只要线还在,随时都能把他的风筝拽回来。 天知道云知暖痛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劝说自己放下盛二狗对他的好。他不能弃阿姐的仇于不顾,自 己去独享爱情的美好,他不配。 云知暖想要松开盛二狗的手离开,盛二狗不肯,一把将他拽回来:“暖儿你要去哪儿?” 云知暖推他一掌 ,喉头哽咽:“你放开我吧,我没法同你好……” “为什么?”盛二狗如遭晴天霹雳,云知暖越是这么说,他越是不能将他放开,不仅抓牢他 的手,连带他整个人都搂进怀里,“明明昨日……”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昨日我只是遇到了一些伤心事,需要人安慰,而你又恰好出 现在了宫里……”云知暖二度哽咽,顿了顿,继续说,“若是换了别人,我也一样会那么做的。” 盛二狗不信,将云知暖又搂紧了些:“不是 的,你对我是有感  45 情的,我能感觉得到……” “你感觉到什么?”云知暖用上力气将他推开,接上盛二狗的话,质问他,“我爱吃十字街的云 吞,就说明我对你有感情?” “……” “别傻了。”云知暖清晰记得李司是用各种口气同自己讲话的,在这一点上,他可以模仿得惟妙惟 肖,“我只是看你老实憨傻,容易戏弄,陪你玩玩罢了。” “……” “再者,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贱民,也敢与我提感情? ”云知暖分明不是这么想的,说出去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刃,同时贯穿了自己和盛二狗的心脏,“虽说云家现在没落了,可曾经也是辉煌过的,我不 可能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你说的那些话,想的那些事,恕我直言……的确是在做梦。” 盛二狗呆呆地看着云知暖,不敢相信刚才那番话竟出 自他的口中。在他想着如何努力让云知暖过上好日子,如何将自己的一切全都给他的时候,他却在想着这些? 云知暖对上盛二狗的眼睛,发现 他的瞳孔里没了星星。周遭的萤火虫也渐渐停止了飞舞,接连回到草丛当中。黑暗再度袭来,笼罩了站在冷风中的两人。 云知暖心如刀割,不 仅为他伤害了一个真心待他的人,更为他自己一旦选择踏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云知暖了。 “别傻了,醒醒吧。” 云知暖绕过盛二狗,大步流星,离开了他的身侧。 随着他的离去,盛二狗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心实意的喜欢,如有广厦,顷刻间土 崩瓦解。 第八十三章 云知暖去求李司,希望能再次入宫面圣。李司听说了他在宫中的遭遇,对他这颗棋子,已有弃心。 “你当圣上是什么人? 你说见便见?可笑。” 云知暖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可他毕竟不谙世事,初入红尘,心不够狠,也不够硬。他需要磨炼,就像李司 说的那样,时间会替他摆平一切。 “不过你若真想弥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李司忽然改口,笑面虎一样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明着 没法入宫,你可以暗着入。” 云知暖听不懂,恳请李司:“还望大人明示。” “何物是宫?圣上是宫。圣上所到之处,便是宫墙所在之处 。如今他不召你,你便等着,待他出宫,你去寻他便是。” 云知暖恍然大悟,跪谢李司指点。 李司告诉他说:“小年夜将至,皆是民间会 有赏灯节,不出意外的话,圣上会私服出巡,我打探好消息,过去传你,你做好准备,可别再搞砸了。” “是。” 小年夜当晚,云知暖接 到李司给他传来的口信,说新皇出宫之后,去了然艺轩。那里是京城十分着名的官妓院,里面大多数人都是由教坊司调教出来的。 云知暖听不 得教坊司三个字,去往然艺轩的路上,胃部一直痉挛。 绣球帮他驱车,实在不懂云知暖为何要去然艺轩,他知道云知暖绝对不是过去寻欢作乐 的,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临下车前,绣球忍不住问:“公子,你来这里……” 云知暖给他一个眼神,将他打断:“我有分寸,你不用管。 ” 云知暖既这么说了,他也不敢再问,驱车去到一边,静静等待。 云知暖独自一人跨进然艺轩的大门,即刻有脂粉气息十足浓郁的妈妈上 来与他嘘寒问暖,得知他是来寻新皇的,便指引他向三楼的特殊包间去。 三楼从楼梯开始便有重兵把守,一直延伸到新皇所在的房间门前。重 重把关,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云知暖刚刚走到阶前,就被身披铠甲、全副武装的守卫拦了下来:“楼上禁地,不得擅闯。” 云知暖不得 已,只好从三楼退下来,重新回到妈妈身边,求她帮忙。 妈妈总在然艺轩里待着,见多识广,对于这种想要凭着一夜风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 已经司空见惯。不就是想见新皇么,多的是法子。 妈妈冲云知暖勾了勾手:“方才楼上那位金主点了几个舞女上楼,我看你身形纤细,混在其 中,应该看不出来分别。” 云知暖听到舞女二字,心头勐地一阵抽痛。 妈妈笑着向他伸出手去:“一张票子,我就送你上楼。” 云知 暖一阵迟疑,抬头看了一眼三楼。 金碧辉煌的然艺轩,雕梁画栋,无数式样新颖的纸伞挂在空中,阻隔了他的视线。 耳畔传来银铃般的笑 声,纱衣浑身,赤足而过的舞女,一边回眸冲着身后穷追不舍的男人暗送秋波,一边提起裙摆跨过然艺轩正中心露天的莲花池。 途径云知暖身 侧时,舞女便他魅惑一笑。她脸上带着面具,看不出真容,只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眼眸,勾魂摄魄。 他连忙移开目光,重新看回妈妈身上,从怀 中掏出两张银票放在桌上:“再加一张,我要所有舞女全部带着面具上场。” 第八十四章 民间赏灯节,男女宜欢配。 新皇难得抽空出宫,也想 寻些民间乐子,听闻人说然艺轩官妓身姿曼妙,舞艺超群,特来欣赏。 包间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新皇应了一声,舞女们鱼贯而入。 她们穿着时下最流行的纱衣,露出白皙的玉臂和修长的双腿,带着狐狸面具,只露出灵动的双眸,赤足扭腰,缓缓进入房中,高低错落,站成数 排。 云知暖站在最后,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他小心翼翼抬眸,看向新皇,余光扫到跟在他身边的一位带刀侍卫,顿时周身一僵。 是他…… 新皇出宫,带了大批御林军贴身护卫,盛二狗身为其中一员,自然随行。 适时,他正站在新皇边上一处廊柱前面,身姿笔挺,面无表情。 全然不知云知暖已混在舞女当中,与他共处一室。 云知暖偷偷看着他的侧脸,心尖一阵颤动。为何偏偏是他?为何偏偏是今日?为何偏偏是现 在…… 最后一排舞女缓缓退出队伍,来到一边,依次拿起属于她们的乐器,演奏起来。 云知暖混在其中,也同她们一起退到队伍之外,躲 在角落,举着横笛,滥竽充数。 随着乐音,前排的舞女缓缓舞动起来。新皇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她们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藏在角落里的云知 暖。 这个时候  46 ,只要他不动身,静静等待一曲结束,就可以平安离开,全身而退,盛二狗也不会知道他曾来过这里。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 会失去一个绝佳的接近新皇的机会。谁也说不准这种机会什么时候还会再出现,三月五月?三年五年? 云知暖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新皇在这 世上多活一日,他的心就要多受一日的煎熬。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因为“区区一条狗”,放弃全盘计划。 一曲终了,舞女谢幕,众人接连离 开,唯有云知暖将横笛放下,缓缓走到新皇面前,深深吸了口气,取下了他的面具。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盛二狗整个人狠狠一僵,看向他的 眼神逐渐由震惊变为恐惧。 云知暖强迫自己不去注意盛二狗的表情,跪下身来,与新皇行礼:“下官叩见圣上。” 新皇轻轻眯起眼睛,表 情逐渐变得饶有兴味:“怎么是你?” 云知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根本没法不去在意盛二狗的存在。盛二狗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 哪怕此时此刻他的焦距没有定在盛二狗的身上,余光也会竭尽所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面向新皇,狠狠将指甲扣进肉里:“下官听闻今夜有赏 灯节,圣上要出宫游玩,特来此地恭迎圣驾。” 新皇笑而不语,不用打听云知暖是如何知道他的行踪,想也知道,只能是李司。 “朕记得 上次在大殿里叫你滚,你走得很干脆。朕还以为你很有骨气,绝对不会再回来了。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为了接近朕,同一帮舞女混在一起……”新 皇比谁记得都要清楚,云想容是怎么死的,云知暖此举,当真叫他另眼相待。 盛二狗听到新皇的话,又是一僵。他的身体从看到云知暖的那一 刻起,就再也没有暖和起来。从头到脚,一身冰凉。如今听到新皇的话,更加觉得冷到冰点。 原来云知暖在宫中碰见他的那夜,是被新皇赶了 出来。可怜他还傻傻以为自己成了云知暖的依靠,弄了半天,他想依靠的人只有新皇…… 第八十五章 云知暖想依靠新皇,新皇却未必愿意让他依靠 。他十分轻蔑地勾唇一笑,同云知暖讲:“既然你同一帮舞女一起混了进来,于情于理,不跳支舞,朕很难放你离开。如今她们全都走了,只剩下 你一个人,你想跳些什么,跳就是了。” 云知暖不会跳舞,但见刚才几位舞女在房中,又是旋转,又是跳跃,匆匆看过几眼,记住几个动作。 “那下官就献丑了。”他缓缓的视线扫过盛二狗面如土色的脸,心中咯噔一声。本就异常艰难的动作,如今当着盛二狗的面,更加难做。 他轻轻扭动起来,将手向远处伸了出去,随着自己的节奏,原地转起了圈。一圈,两圈,三圈……直转到头晕目眩,忍不住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新皇轻嗤一声,看过方才技艺精湛的舞蹈,再来看云知暖这不入流的动作,当真侮了他的眼睛。 盛二狗瞧着摔在地上的云知暖,像是在做 一场十分蹩脚的杂耍表演。他忍不住捏紧了拳,憋到通红的眼眶里,隐隐有泪光泛起。 云知暖自己从地上起来,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眼睛,他默 默垂首站着,心如刀绞。心里有些什么东西,随着自己刚才一不小心摔在地上,一起碎了。 “就凭这个,便想让朕原谅你上次的无礼之举?” 新皇对云知暖的表演不甚满意,觉得相比于他的阿姐,他只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 云知暖低着头,他知道新皇在看他,盛二狗也在看他,他 就像是一个已经脱光了的人,同时站在他们两个面前,没有半点尊严可讲。 他深吸一口气,提步走上前去,挨着新皇跪了下来,亲自为他斟酒 ,又为自己斟酒,而后将酒杯举起来,面向新皇,扭曲的脸,竭尽所能挤出一个微笑:“下官自罚三杯。” 云知暖仰头,将酒水吞入肚中,一 杯,两杯,三杯……从来没有喝过酒的他,一杯的时候就已经撑不住了,但他硬生生用胳膊稳住身形,将三杯全都喝了。 新皇看着他含泪的眼 眸和逐渐泛红的双颊,始终无动于衷。待他将三杯喝完,忽然一手搂住他的后腰,就他将他推倒,欺身上前。 云知暖有些失措,房间里还有守 卫,重要的是,还有盛二狗。新皇不挥退他们,难道是要…… 他嵴背一阵发凉,下意识伸出手去挡在新皇胸前,慌乱的眼眸如幼鹿一样惹人怜 惜:“圣上……” 新皇并不理会他的拒绝,一把解了他的衣带。 云知暖惊恐万状,目光不由自主掠过盛二狗的脸,看到他针尖一样的眼神 ,狠狠刺中了自己的心脏。 新皇将云知暖的外衣脱去,还要解他的里衣。云知暖红了眼眶,轻轻错开脖颈,艰难地滚动喉头。 新皇停住了 手,抬眸看他,忽然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自尊心这么强,还来找朕作甚?寻死吗?” 云知暖泪眼朦胧,缓缓抬起 手腕,作势要圈住新皇的脖颈。但是新皇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居高临下看着云知暖,勾起唇角,轻蔑地笑:“你当朕是什么? 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拐回头来,朕还要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云知暖渐渐凝滞了唿吸,看向新皇的眼底,涌起一番恐惧。 新皇用手捏 住云知暖的下巴,拧到一边,查看他的容颜,确实长得非同一般,但是:“仔细看看,也不过如此。” 他一把松开云知暖的脸,起身要走。云 知暖慌了手脚,连忙拉住新皇的衣袖,还想再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次机会:“圣上……” 黄鹂一样的声音,夹杂着薄薄一层哭腔,任何人听了, 都会为之动容。新皇是人,因此也不例外。 他扭回头来,看了云知暖一眼,见到一颗泪珠从他单边眼眶涌出,顺着圆润饱满的脸颊滑落。 他抬起手来,用手指轻轻擦去云知暖的泪痕,柔下目光和语气,同他低声讲道:“这么想被人上,便跟朕的侍卫们好好玩一夜吧。” 第八十六章 一 桶凉水,从头到脚,冰得云知暖浑身发僵,手脚冰凉。他大张着难以置信的眼眸,看向一脸柔情的新皇,几度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方才 的皇命。 同样的话,新皇不会再说第二遍。他从云知暖手里拽回自己的衣袖,毫无  47 留恋地站起身来,提步离开,将云知暖同屋子里的两个侍卫 留在了一起。 除却盛二狗,屋子里面还有一个年轻力壮的侍卫,从看到云知暖出场时,便心怀不轨。 他本以为,这般天仙似的人物,只有 新皇才能染指,不料新皇竟然大发慈悲,将云知暖赏给了他和盛二狗。 随着新皇离开,屋门应声而关。那名侍卫将色眯眯的眼神投向云知暖, 同盛二狗打了一个手势:“你先还是我先?” 盛二狗默不作声,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那人讨了一个没趣,不再理会盛二狗,转 身去到云知暖身边,开始撕扯他的衣服。 他可没有新皇那么好的耐心,还要一点一点循序渐进。他做事,向来都是直奔主题。 盛二狗直挺 挺地站在廊柱前,听到云知暖惊惧的唿喊,像是用刀一下一下捅进他的心脏。 片刻,他狠狠拧了一下眉头,转身上前提起那名侍卫的衣服领子 ,一把将他甩了出去。 哗啦一声,长刀出鞘,锋芒闪过以后,刀尖架在了那人脖子之上:“再敢动他一下,我让你血溅当场。” 那名侍卫 从来没有见过盛二狗发飙。早就听人说他武功高强,是从民间一路选拔到宫中的勇士,但是自从来到宫里,同他有过几面之交,见他都是一副乐呵 呵的模样,从不曾像今日一样盛气凌人。 不叫的狗,咬人最疼。侍卫深知这个道理,轻易不敢得罪盛二狗。 “不动了,不动了……”他冲 盛二狗摆了摆手,赶紧拾起自己刚刚脱下的衣服,披在身上,又从廊柱边上拎起佩刀,慌慌张张跑出门去。 那名侍卫走后,房间里只剩下盛二 狗和云知暖。后者衣衫不整地缩在墙角,脸上带着未干的泪迹,全是木讷的表情。 盛二狗从地上捡起他的衣服,缓缓向他靠近,将衣服丢在他 的身上,没说什么。 云知暖抬头看他一眼,汹涌的泪水像决堤一样,夺眶而出。 他将衣服一层一层穿好,心像死灰一样。 盛二狗站在 墙边静静等待,等他将最后一件外衣披上,旋即转身就走。 云知暖一把将他拉住,祈求的话,他说不出口。他没有脸去面对盛二狗,但只希望 此时此刻,他不要抛下自己一个人,在这空荡荡又冷冰冰的房间中。 盛二狗缓缓回过身来,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来压抑自己的愤恨,指甲 都被他扣出了血。 他蹲下身,看着云知暖,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又为什么是他? “就因为他是一国之君?” 云 知暖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拼了命地摇头: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不管我对你有多好,到头来你都还是会选择他?”盛二狗 就想知道这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恳求云知暖,给他一个“是”字,让他彻底死心吧,好不好? 可云知暖还是哭着,拼命摇头,不说话。 盛 二狗深深吸进一口气,觉得空气都在切割他的喉管,令他无声哽咽。但他似乎没有什么可生气的,因为云知暖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和什么人在一起 ,同什么人好,愿意去受什么人的冷漠对待,都是云知暖自己的事情,与他盛二狗无关。 他没生气,只是觉得凄凉,胸中憋着一口闷气,让他 无法唿吸。 “我知道了……”盛二狗绝望地仰起头来,让眼泪倒流回自己心中,“我不怪你,每个人有每个人选择生活的权利,你想攀附权贵 ,这没什么错。是我……是我太傻,没有弄懂京城是个什么地方……还以为只要我对你好……呵,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他将 头低下来,最后一次看了云知暖一眼,好好记下了这张脸,这张给他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的脸,这辈子他都不会忘掉。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 刻骨铭心。 “你好好保重吧。” 盛二狗留下一声沉重的嘱托,甩开云知暖拉住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 从今往后,在他盛二狗 的人生里,只有权势,没有感情,什么云儿,什么暖儿,与他再无瓜葛。 屋内,云知暖看着盛二狗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些时 日以来所有委屈,不甘,痛苦与磨难,在这一瞬间都转化为不可压抑的悲痛,顺着眼泪汩汩而出。 不同的是,上一次,他还有盛二狗温暖的怀 抱作为安慰,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了…… 第八十七章 两年后。 秋去冬来,天气转寒。屋檐下结了冰凌,偶尔滴答两声,掉落几颗晶莹剔透的 水珠。 云知暖从房中出来,只穿一件单薄的外衣。绣球捧着大氅和手炉过来,将衣服披在云知暖身上,又将手炉塞给了他。 云知暖轻咳两 声,本就不太乐观的身子,这两年间,每到冬季就越发难熬。 但他顾不上这些,咳罢后,向绣球问:“边关来捷报了吗?” 绣球看着云知 暖殷切的目光,不忍地摇了摇头。 云知暖眼眸里的光亮立刻黯淡下去,没了半点神采。 自从上次同他在然艺轩一别,已是两年时光荏苒。 边关战事告急,他主动请缨上前线打仗,得到新皇应允。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云知暖一直托绣球去打探消息,若有边关捷报,第一个 过来回他。可是等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等到。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可能盛二狗已经死了,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同僚连他的尸首都没有找 到。所以既没有喜讯,也没有噩耗。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吓出一身冷汗,次日连忙去找绣球,问他有没有不好的消息。 绣球只会告诉他 说:“公子放心吧,咱们一定会赢的。” 可他想知道的不是会不会赢,而是那个人如今,还平不平安…… 他还听闻李司的门客继续壮大, 已经到了无人可比的地步。他作为一个兵部右侍郎,在朝中说话,甚至堪比内阁学士。 云知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逐渐汇聚的乌云,隐隐有种预 感,要不了多长时间,这京城的天,就要变了。 入夜,云知暖梦见盛二狗浑身是血,躺在他的怀里,大睁着铜铃一样的眼睛,声嘶力竭地质问 他:“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一国之君?” 云知暖仓惶醒来,嵴背发凉,探指一摸,出了一身的汗  48 。 他想招唿绣球过来,与他拿个干净毛巾 擦汗,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因为脱水,嗓音嘶哑,出不了音。无奈之下,只能自己亲自下床,推门出去。 不知何时,门外下起了雪,鹅毛一般 。一地银装素裹,洁白如玉。 云知暖微微勾起唇角,站在檐下,欣赏着这难能可贵的午夜雪景。 他已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又这么干净 的雪了,簌簌而下,就像是要在这一夜之间,将今年整个冬天的雪,全部下完。 忽而之间,他看见房顶之外不远处,京城最中心的位置,燃起 一阵火光。 他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走下长廊,循着光亮所在的方向而去。 适时,绣球也被云知暖的动静吵醒,同他一道出来,跟上他的脚 步,和他一起向着府门跑来。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宫城那边冒着火光?” “不知道。”云知暖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他不 了解内情的大事正在悄无声息的发生。 云老爷、云夫人连带一帮小厮、丫鬟也手忙脚乱地跑了出来,同云知暖和绣球在云府门前相遇。大家差 使一名小厮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小厮冒着风雪,拎着手提灯笼回来,焦灼不安地向着大家伙说道:“有人……有人逼宫了。” 云知暖浑身 一僵,连忙向小厮追问:“知道是谁吗?” 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兵部右侍郎,李司李大人。” 第八十八章 李司带领一众门客和他事先 早已打好招唿的御林军里应外合,将王城围了一个水泄不通。新皇于他而言,已经瓮中之鳖,这次逼宫,他势在必得。 他站在高台之上,轻轻 抬起手来,指挥所有弓箭手做好准备,听他一声令下:“放箭!” 无数带着火光的飞箭向新皇所在的大殿射去,宛如流星,将王城之上的苍穹 照亮。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围攻之下存活,就算对方是新皇也不可能。李司笃定,这次,他无论如何也死定了。 火箭射穿大殿的纸窗,逐渐 燃烧,黑烟滚滚而上,飘上云端。火光照进李司眼底,将他的思绪带回到八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他记得,那时也是在这样昏黑的天幕笼 罩之下,新皇当堂下令处死远在江南的军事将领庄时慕,还有他的乱臣同党。 无数尸体在江南一带,不许被托运回京,就地埋 葬。尸体甚至堆成了山,难以分辨。 李司至今都还记得他是怎么快马加鞭赶到江南,抓着看守尸体山的士兵,疯了一样地逼问他,庄时慕的尸 体在哪儿? 可对方却只能战战兢兢地回他一句:“我、我不知道……” 他们说所有人的尸体都被分散拉到了留溪村附近的乱葬岗,埋在不 知名的山头,就算李司动用军方的力量来帮他挖山,三个月内,他也很难翻出庄时慕的尸首。 更何况那个时候,李司还不是兵部右侍郎,他没 有那么大的权力去调动军事力量,所有的工作,都只能由他一个人来完成。 他拼命跑到乱葬岗,用自己的双手在泥地里挖掘。他不知道自己挖 出了多少具陌生的尸体,每挖出一具,他都会在心中绷紧那根线绳。既害怕是他,又害怕不是他,那种强烈的恐惧和纠结几乎快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殆尽。 他在乱葬岗里待了三天三夜,不停歇地挖掘,直到把两只手上的十个指甲全都扣出了血,还是没能找到庄时慕的尸体。 那个时候, 他甚至在心底抱有一丝希望,或许庄时慕福大命大,有老天保佑,他没有死,还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找到,无论是庄时慕 的尸体,还是他活着的消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半,自此以后,杳无音信。 从那天起,他就痛下决心,无论要他付出何种代价,他一定要 亲眼看着新皇死在自己手里。 他纠集了那么多名门客,牺牲了那条无辜的生命,终于盼来今日逼宫的一天。他对这江山,这天下,没有半点兴 趣,他只想要新皇死。 火箭还在不断向大殿发射,一波接着一波。火光已然冲天,将整个天幕都染上了红色。 李司眯起眼睛,瞧着逐渐变 红的天,悠悠开口:“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火了,这么看来,果真绚烂多彩,令人目不暇接。” “是吗?”新皇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李 司身后,距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 李司骤然停止唿吸,僵硬着扭回头去:“怎么会……” 随着他的视线逐渐扭转过来,新皇熟悉的脸映入 他的眼帘。在他身侧,站着他的贴身护卫兼内侍总管拂草。而在他的身后,则站着不计其数的身披铠甲、手执佩剑的御林军。每一位御林军都上手 控制住了一个弓箭手,只要新皇一声令下,即刻就能取走他们项上人头。 第八十九章 新皇提步走上前去,在拂草的跟随下,逐渐接近李司:“朕一 直觉得庄时慕对你来说,不过只是过眼云烟,但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 李司僵硬着身体,动弹不得,实在想不明白, 身在大殿之中的新皇,何以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而且还带了重兵在他身后。 新皇一眼瞧出他的困惑,笑着对他:“你的线人早就被朕换了 ,消息是朕放出去,混淆视听罢了。” 从一开始,他就不在大殿之内,那个穿着他的衣服在烛火之间来回走动的人,不过是他随便找的一个替 身。 新皇带来的御林军,数量远远超过李司的门客,就算他们带着火箭,照样是败局已定。 他瞧着李司的脸,就像是在近距离观察一场逗 趣的皮影戏:“李大人没有想到朕会提前设防?还是说你当真以为朕放你在朝中贿上赂下,左右逢源,就是信任你的意思?” 李司不语,瞪大 眼睛直视新皇,将他的不甘和愤恨通过眼神全部投射到他的身上。 “不过朕一开始确实相信过你来着,在你得知庄时慕的死讯之后,还愿意替 朕招兵买马,上阵杀敌,朕就以为,他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啧,还是朕轻敌了。”新皇感慨一声,对过去曾经犯下的错误感到无比懊悔,“但是 后来你在猎场做的那次暗杀,不够干脆利落,还叫云知暖把你给卖了,从那时朕就从大理寺卿口中得知,兵部右侍郎李司李大人,八成是有异心。  49 朕顺着这条线一路追查下去,没想到还真的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新皇顿了顿,绕着圈来到李司身后,近距离观察他黑漆漆的后脑勺,真想 撬开看看这里面装的究竟都是什么。 “线人回来报朕,说你在李府暗室设置军事布防图,意图谋反。一来二去,算是彻底坐实了你谋逆之实。 ”新皇一边摇头,一边慨叹,“多好的治世之才,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真是可惜。” 李司一点也不觉得可惜,成王败寇,从他决定谋反的那 一天起,他就想过无数种可能。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他早已在脑海中构想过上万遍。左右不过就是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十八年后,他李 司又是一条好汉。 “多说无益,动手吧。” 眼看李司去意义绝,新皇眼中的挽留之意更盛。他询问李司:“临死之前,你就没有什么遗愿 未了?说出来,或许朕能帮你实现。” 从始至终,李司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经营他的谋反大业。如今失败,也算是他咎由自取。但他的确有 个心愿未了,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和庄时慕见上一面。然他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心愿,说了也是徒然。 “没有。”李司干脆利落地 拉开衣服领子,露出他的脖颈,示意新皇废话少说,直接给他来上一刀,赐他一个痛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别这么着急,你没有心 愿,朕有。”但是新皇偏偏不听他的,拍了拍手,招唿手下抬上一个箱子。两名侍卫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上来,轻轻落在李司面前。 其中 一人上来将箱子打开,一颗人头憷然出现在箱子当中。李司定睛一看,一股勐如蛟龙的寒意顺着他的嵴背蔓延直上,狠狠击打在他的后脑勺上。 “时、时慕?” 第九十章 眼下这幕剧集,简直是新皇的心头爱。他最喜欢看到这样令人欢喜的场面,仿佛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和爱恨情仇全都握在 他一个人手中,他想让他们生,他们便生,他想让他们死,他们便死。 李司惊恐万状,瞪大血红色的双眼,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箱子里那 个自己朝思暮想了整整八年的人。岁月风霜突显在他脸上,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真的没有死。 但是他现在死了,死得透透的,被人用刀具割 下了喉咙,一颗脑袋塞在四面封闭的箱子里,被新皇从江南一路搬运到京城。 是新皇找到了他,是新皇杀害了他,是新皇为了报复自己觊觎他 一国之君的位置,生生夺去了庄时慕已然苟延残喘的性命! 当侍卫打开箱子的那一瞬间,李司脑中千回百转,无数错综复杂的情绪勐地一下袭 上他的心头,逼迫他一口腥甜的血水吐在地上,仿佛吐尽了他一生的喜怒哀愁。 他记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庄时慕的时候,对方像块木头一样,闷 不做声。他记起他们第一次互表心意的时候,庄时慕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对他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他记起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朝夕相伴,欢歌 笑语,快意江湖…… 他好恨,恨自己当初没能在乱葬岗里坚持下去,如果当时他寻得哪怕一星半点有关庄时慕的消息,他就不会轻言放弃。他 会把乱葬岗周边所有村落翻个底朝天,把庄时慕找出来,当着面逼问他为什么不信守承诺。 但他放弃了,转而回到京城,开始密谋造反大业。 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泯灭掉了自己的人性。他每天像活得比猪狗还要不如,反复践踏自己的尊严,只为能够狠一点,再狠一点,狠到刀枪不 入,才可以与新皇抗衡。 可他最终还是输了,输给了他的骄傲和自负。当他看到云知暖的时候,他就笃定,这个孩子同自己一样,会为了复仇 不择手段。然而他没想到,围猎场上,他会为了一个外人出卖自己,只为保留他内心那一星半点的佛性。 他果然还是大意了,一步错,步步错 ,从那时起,不管他做什么,最终的结果都会是失败。他就像是一个丑角一样,自以为是地故弄玄虚,到头来,其实新皇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突然十分疯狂地笑了起来,笑声惊天动地,飘荡在宫墙之上。他大张着猩红的嘴,唇齿间都是方才刚刚吐过的鲜血,狰狞的脸,勐然间对准 新皇:“你以为你赢了?不,你没有!在这朝中,你也不过只是一个傀儡罢了!这江山早晚不是你的,你赢不了!” 李司戳到了新皇的痛处, 叫他缓缓眯起了危险的双眸。他一把捏住李司的咽喉,将他拽到自己面前,狠狠盯住他的眼睛,逼问他:“朕把你的狗命留到现在,就是想要知道 你的幕后推手是谁,说出他的名字,朕可以饶你不死。” 第九十一章 李司看着新皇被他逼到绝路之上,不得已露出的丑恶嘴脸,心里蓦地一阵爽快 。他再次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比方才还要可怕:“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你也会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 新皇加上一层力道,看向 李司的眼睛更加危险。眼看李司的脸越憋越红,拂草上来向他劝道:“圣上,奴以为,还是先将李大人关押起来,择日再审的好。” 新皇听到 拂草的话,这才渐渐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他勐地一下将李司甩在地上,招唿拂草:“把这疯狗关起来,叫刑部给他用上所有刑具,直到逼他说出背 后主使为止。” “是。” 李司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兵部右侍郎,何以能在朝中搅动一池风雨。新皇料定,他的背后还有其他推手。是三公 ,是内阁,还是旁系皇族? 新皇为他没能第一时间揪出这个存在感到无比恼火,他暗暗捏紧拳头,长长地出了一口白气。遥看天边的雪下得越 来越紧,周边的空气越来越冷,新皇沉下目光,同拂草说道:“除了李司,其余乱臣贼子全部推到大殿里去。天气冷了,朕也需要一些火料来取取 暖了。” 拂草躬身,云淡风轻:“是。” 在新皇的招唿下,一批接一批的弓箭手被推进火光之中,烧灼的火焰在他们身上肆虐,令他们发 出鬼哭一般的嚎叫。不少人被火点燃之后,难以忍受烧灼的痛苦,在大殿内连滚带爬,痛苦嘶叫,拼了命地想要冲出大殿,重获新生。 可是拂 草带着一众御林军堵在门外,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无论是谁出来,都只有死路一条。  50 最后一批被推进大殿的人,有辛酉和戴日新。后者潇洒 惯了,面对突如其来的火光,丝毫没有恐惧。从他立志加入李司门下那天起,他就知道,或早或晚,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从不后悔,能够效忠大人 ,是他一生的荣光。 “我先走了,去那边等你。”戴日新最后交代给辛酉一句话,转身投入火场。 眼看着他被火光逐渐吞噬,辛酉心如刀 绞。他是最后一个弓箭手,也是李府最后一名门客,目送所有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兄弟,一个个被推进火坑,可是他却无能为力。痛苦像毒蛇一样 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难以唿吸。 他站定在大殿门前,默默闭上双眼,狠狠一个勐子扎进火中,渐渐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疼痛。他在原地滚了数 圈,渐渐将身上的火苗扑灭。可是周围到处都是火源,稍不注意,就会再次引火上身。 他拼了命地向前走去,想要找到比他先进大殿的戴日新 ,扭头一看,戴日新的头颅已经被火烧焦。 他忍着不断上涌的呕吐感,在大殿内寻找其他生路。倏忽,一根木棍朝他压了下来,正好砸在他的 脸上。 他感觉到窒息的疼痛,顺着脸部蔓延到全身。他大叫一声,赶忙用手拍掉脸上的火苗。火苗再次被扑灭,但疼痛还在一点一点侵袭他的 神经。 顾不上去看脸上的伤势,辛酉只想在自己被烧死之前,尽可能找到逃生的路线。 他在大殿内四处徘徊,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火光一 点点向他袭来,就快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他的唿吸越发困难,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煳。他艰难地靠在一个宫灯之上,放弃的念头占据了 他的大脑。 倏忽,宫灯被他转了半圈,一处密室的门随之打开。 辛酉眼前一亮,再度看到生的希望。他伸出手来捂住自己的口鼻,用尽最 后一丝力气爬向那间密室,顺着密室的台阶,一层层通到地下,走入一条暗无天日的密道。 第九十二章 火光一直染到清晨,方才逐渐停歇。云知暖 和家人一直守在前厅,焦灼地等待消息。 半晌,一名前去打探情报的小厮回来,到了前厅,满面愁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李大人他……败 了。” 云知暖心头勐地一抽,像是被针狠狠刺入了心脏。继他不招新皇待见之后,唯一的希望,如今也破灭了。 云老爷和云夫人听到这个 消息,也双双发出一阵概叹。没人希望看到这个结局,但是谁都没有能力去改变它。就连唯一曾经想要改变它的李司,现如今也已惨淡收场。 他再也想象不到,还有什么人可以撼动新皇一国之君的地位,还有什么人可以帮他铲除那天在朝堂之上的所有臣子,还有什么人可以帮他替云想容 报一曲“火舞”之仇,还有什么人可以把他从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罗地狱之中,解救出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 无力,就像是有一堵巨大又厚重的墙挡在他的四面八方,让他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在绣球的陪同下,云知暖缓缓回到自己的寝房。经过一夜 落雪,阶前积了一层厚实的雪花,云知暖的脚掌踩在上面,再轻,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当他提步跨进房门的那一瞬间,一道黑影突然冒 了出来,一只手随之捏住他的咽喉。 “啊……”绣球发出一声低唿,瞧见对方略显熟悉的双眸之后,惊讶得用手捂住嘴巴,再不敢发出任何声 响。 云知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劫持,他熟悉这种手法,对方没想真的害他。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来人应该是他的熟识。 “云公子,如果 方便的话,能让我暂时在这里躲上一段时间吗?”来人一张口,云知暖便认出了他的身份,他猝然回头,看到一副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面孔,惊讶 得倒抽一口凉气:“你的脸……” 辛酉缓缓松开云知暖的咽喉,同他行了个礼,扯出一抹满目疮痍的苦笑:“说来话长……” 辛酉同云知 暖在房中坐下,将他和李司一干人等昨夜逼宫的事情详细说与云知暖听。 云知暖听罢,禁不住一阵胆寒。 他可以想象,在看到心爱之人的 头颅时,李司是何等的愤恨。但他终究还是没能手刃仇敌,反而让新皇将他关押在了天牢。 他也可以想象,辛酉是如何强忍着被火烧灼的疼痛 ,于最后一秒发现生机,拼了命地逃出生天。 他们为了所谓的大业,已经牺牲了太多,可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云知暖看着身 前面目全非的辛酉,问他:“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一直这么东躲西藏下去?” 说实在话,这个问题,辛酉还来不及想。他逃出宫后,脑海 里面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来找云知暖。 李司门下所有门客,全部都在他的授意之下入了皇宫。唯有云知暖一人,早先被李司当做弃子,抛 在一边,由此才逃过一劫,保住性命。 辛酉早先来云府帮他置办葬礼,同他也算点头之交,来到云府求他帮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 云知暖既然问了,他就趁此机会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思来想去,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 他抬起头,问云知暖:“可否借我纸笔一用 。” 云知暖忙叫绣球帮忙招唿,给辛酉准备毛笔和宣纸。辛酉挥毫泼墨,在纸上修书一封,随即将信上下几层叠好,装进信封,大笔一挥,在 信封上写下了两个字——二狗。 辛酉深深提了一口气道:“如今怕是只有他可以回天了吧。” 第九十三章 乌鸦声声,扑楞着翅膀落在尸体之上 ,一口接着一口咬食尸体上的血肉。腐臭味四下弥漫,招来更多嗜血的乌鸦。 盛二狗将刀尖插在泥土里,用来撑起他略显疲惫的身躯。在他身 后,跟着无数与他一样精疲力竭的将士,个个风尘仆仆,饱尝风霜。 他们已在此地与敌军交战数月,无论是敌军还是友军,几乎都已到了弹尽 粮绝的地步。余下的交战,不是在比拼双方的战力,而是在抗衡彼此的毅力。 盛二狗带领的先头部队对敌方关隘斜后方发起突袭,只要能把这 个关头打下,随后大军进入腹地,他们的胜利将指日可待。 盛二狗将唾沫星子喷在自己的手上,擦了擦脏兮兮的手掌心,  51 握紧他的刀柄,缓缓 从地上站起身来,转过头来,面向大家:“原地休整,一个时辰之后再次进发。” 大家听从盛二狗的吩咐,就地坐下,开始休整。盛二狗从头 走到尾,清点人数,比他们刚来时少了三十六个。 他转过身,重新回到队伍前方,再次将刀尖插进泥土地里,又用小树杈在地上写了一个“三 十六”,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口酒倒在上面,以此祭奠。 一个哨兵向着盛二狗率领的队伍奔来,因为路途遥远,已经跑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 下气。 盛二狗赶紧招来部下,给他取了一点清泉水喝。他喝过水后,脸色好了许多,但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接到线报,前方有大批 敌军来袭,将军让您先率部队退到关后,等他发号施令之后再发起进攻。” 盛二狗拧了拧眉:“谁人接的线报?” 哨兵不知道,摇了摇头 :“我只是按照将军的吩咐传话,其余的一概不知。” 盛二狗将他撂下,独自一人爬上山岗,拿他的行军望远镜向远方探看,一片寂静。 他从山上下来,同哨兵说:“眼下是最佳的进攻时机,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很有可能还要再僵持数月。不确定情报的来源,也就是说很有可能 是虚晃一招。我们已经在这里突袭过一回,按照我的经验,对方不会将大量兵力放在这个关隘。只要我们乘胜追击,就有可能将敌方一举攻下。” 哨兵只是负责传话,对于军情,他并不了解。他露出无奈的表情:“但这是将军的吩咐……” 一句话,堵得盛二狗无话可说。他带着自己 的兄弟们在前线杀敌,到头来还敌不过将军一句话。 他憋闷着,同哨兵行了个礼:“我知道了,你尽快回去回话吧。” 哨兵从怀中掏出一 封书信,交到盛二狗手上:“还有一封家信,将军命我一并带来了。” 盛二狗从来没跟自己爹娘说过他要上前线的事情,哪里来的家信?他怀 着满腔困惑接过信来,看到封面上的字迹,并不认得。将信拆开,先看落款,辛酉,好像是李司的人。 盛兄,见信如吾。 我等与大人共谋 大业未成,李府所有门客悉数丧命,唯有我一人侥幸苟活。如今大人被困,情势危急,恳请盛兄顾念伯乐相马之恩,出手相助。 辛酉。 哨 兵走后,盛二狗独自一人在队伍前列坐了许久,既不说话,也不眨眼,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虑什么。 队伍后排叽叽喳喳,议论纷纷,都在讨 论将军的狗屁命令,没有一点军事眼光。 “要我说就别听他的,天高皇帝远,眼下咱们在这儿,谁还能比咱们更了解前面的情况?打他娘的, 绝对没错。” “我说也是,咱都畏手畏脚多长时间了,再这么僵持下去,大家都打疲了。” “我不管什么将军不将军的,我就想回家,赶 紧把仗打完,我好回家看我妈。” 盛二狗听到他们的议论声,渐渐回过神来,他起身来到队伍当中,拍了拍手,示意大家聚集注意力。众人听 到盛二狗的拍手声,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计,抬起头来看向他。 “将军的命令是让我们后撤,在关外等他消息,但我刚才上去看了一下,附近地 形开阔,不适合隐藏,除非是敢死队,否则不太会有大批将士选择从这个关口过来。我想赌一把,赌他们买通了咱们的线人,给的是假情报,如果 是这样,我相信敌方已经快被我们掏空了。只要我们打进这个关口,他们必死无疑。”盛二狗将他的想法分享给大家,顺带询问所有人的意见,“ 你们怎么看?” 大部分人表示没有意见,小部分人支持盛二狗的看法,还有小部分人不愿同他一起冒险,还是想听将军的话。 盛二狗一拍 大腿:“好,我不强迫你们,愿意来的,站在我的左手侧,不愿意的,站在我的右手侧。现在开始吧。” 随着盛二狗一声令下,士兵们晃晃悠 悠,开始小幅度地挪动身体,有的选择跟随盛二狗,有的选择退回到安全地带,最终分出来的结果是,盛二狗带领三分之二的力量,继续向敌军深 处进发。 这也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因为他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万一敌方的情报是真,他们这个小队的所有人,都将面临回不来 的命运。 他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希望每一个愿意跟他走的人,都能像他一样,抱有向死而生的觉悟。 盛二狗将愿意跟他走的士兵列 成两队,站在他们面前,迎着关口吹过的冷风,高声训话:“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爹生娘养,兄友弟恭,你们的命不仅是你们自己的命,还 是你们家人的命。今天你们选择跟我一起冲关,我就担负起了你们每一个人,甚至是你们家人的命。我盛天用我自己的性命向大家担保,有福我们 一起享,有难,我第一个上。看准对面的敌营,那是我们最终要去的地方,将士们!拿起你们手中的刀剑长枪……” 盛二狗转过身去,骑上他 的高头大马,一刀刺向前方,高声喊道:“跟我冲!” “冲!” “冲!” “冲!” “……” 震天怒吼回荡在关隘内外,一声 高过一声,乌压压的人头跃过成群的尸首,向着生死未卜的敌营发起进攻。 又是数月过去,冬日渐歇,春光袭来。府里假山下的溪流破冰之后 ,云知暖经常带着绣球来看池子里的游鱼,一看就是半天。 绣球问他:“公子,这些鱼有什么好看的?总见你看,难道还能看出花来?” 云知暖微微笑起来,笑容比春光还要明媚:“总是看着这些活物,就觉得我的心也能跟着活起来了。” 绣球看着云知暖的笑容,虽然明媚,但 却仍是蒙着一层摘不下来的尘罩,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公子,你的心事太重了,大夫都说让你不要老是伤怀了,你得活络起来啊。”绣球 指着池子里的鱼道,“就像它们似的。” 云知暖笑眯眯,跟着绣球的话道:“是啊,就像它们似的。” 最近一段时日,他总反思自己,丢 了二十年来学过的佛理,一霎之间险些遁入魔道。好在老天待他不薄,没有给他彻底沦丧的机会,他如今返回头来去看,当初那些因为愤恨而做出 的恶行,仔细瞧着,又与新皇有何区别? 整个冬日, 52 他都在屋子里面抄写佛经,连带辛酉都跟着他一起开始吃斋念佛。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生活也逐渐平静下来,他发现一旦解脱自己,解脱一切之后,他反而不会因为云想容的事情做恶梦了。 从前他总梦到自己没能替阿姐报仇,她 带着满身的焦黑的血肉来找他伸冤。每次被吓醒后,他都很难再次入睡。如今这段时日,倒是再没有了。 云知暖感念清净寺带给他的所有,想 着等天再暖一些,定要亲自上山一回,去拜见一下寺里的住持和僧人们。最好再带上辛酉。 云知暖为他量身定制了一款面具戴在脸上,遮去他 被火焰烧伤的部位,顺带也很难再辨认出他的真实身份。由此,他也可以随意出行。 云知暖一面在心中幻想上山烧香的场景,一面微微勾起唇 角。不管宫内如何勾心斗角,只要他的日子能够过得安稳平静,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有小厮带着消息来报,云知暖通传让他进来。小厮来到 云知暖面前,跪地行礼,一抬头道:“公子,边关捷报。” 适时,云知暖正坐在池塘边上,手里拿着一个黄馍,一点一点轻轻掰成碎末,丢在 池塘里面。听到小厮的话,他忽而手腕一抖,剩下半个黄馍全都掉入水中,立刻吸引来大批游动的鱼,争先恐后浮出水面来抢。 “你说什么… …” 小厮又将他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回公子,边关捷报,他们打了胜仗回来,不日便可归京。” 云知暖颤抖着身子,缓缓将拳头 捏紧,兴奋和喜悦涌上心头,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庆祝才好。 第九十四章 绣球站在边上,将小厮的话尽收耳底,他大笑一声,转头看向云知暖 道:“公子,你听见了吗?他们打了胜仗,咱们赢了!” “赢了……” “对,咱们赢了!” “咱们赢了……” 云知暖喃喃自语, 闪动的眼眸左右摇摆。赢了,也就是说,他很快就能回来,回到京城,回到自己身边…… 两年多了,论年岁,他已弱冠,不知他的模样可有改 变,是否又长高了些。云知暖在心底肆意描摹盛二狗的模样,遥望池子里面自己的脸,渐渐泛起了两年来最会心的一次笑颜。 月中,云知暖带 着辛酉上清净寺进香。春日暖阳,万物复苏,正是踏青的绝佳时节。两人一路走走看看,上到山腰,在迎门僧的带领下,来到住持的禅房。 住 持正在打坐,见到云知暖来,笑着将他迎进门来,与他嘘寒问暖:“许久不见云公子来,还道你将贫僧忘了。” “住持严重了,我不过是琐事 缠身,无暇上山罢了。”云知暖说得云淡风轻,可是自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个中滋味,只有他一人晓得。 “这位是?” 辛酉回道:“在下 一介无名氏,不足挂齿。” 住持又瞧了一眼他的模样,隐隐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他纳了阵闷,缓缓将目光收回,不再盯着辛酉的脸看,转而 继续向云知暖问道:“云公子近来身子可好?” “大不如前了,每个冬季都越发难熬。”云知暖苦笑道,“谁知道拖着这样的身子,还能活上 几个春秋。” 住持向他劝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看云公子命里带贵,应是能活大岁数的。” 云知暖浅笑着,不应声,细想,若是活着 只为遭罪,倒还不如早些死了,一了百了。 三人在住持房中谈笑风生,忽有僧人过来同住持耳语几句,住持立刻变了脸色,神情一阵惊恐:“ 此话当真?” 僧人郑重点头:“千真万确。” 住持紧紧皱起眉来,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云知暖见状,忙向他问:“发生何事?” 住持 将手立在胸前,默念一声:“阿弥陀佛,云公子来的不是时候,方才僧人告诉我说,大军凯旋而归,本该驻扎在皇城之外,只留将领入城,可是如 今他们却缴了守城卫的兵器,大批进犯皇城,似是有造反之意啊。” 云知暖心里咯噔一声,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人脸就是盛二狗。是他吗? 他带着大军回城,却是要重蹈李司的覆辙,替他再次逼宫吗?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战事再起,注定民不聊生。我等要与一众僧人敢去佛 堂念经祈福了,还请云公子同这位阁下一道从后门离开,速速归家去吧。”住持招唿方才过来传信那位僧人,让他带着云知暖和辛酉从清净寺后门 离开。 云知暖坐在禅房的蒲团之上,双腿一阵发软,光是站起身来,已然耗费掉了浑身上下五分气力。 辛酉见状,忙上来将他扶住:“你 没事吧?” 云知暖深吸一口气道:“无事。” 辛酉同他一道听了住持的话,也是第一个想到盛二狗,但他没有云知暖那么大的反应,只是 隐隐觉得自己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了盼头。 他扶着云知暖走出禅房,一路向着后门而来。期间遇上不少不知情的香客,还在清净寺 里若无其事的闲庭信步、磕头上香。 他抬头看向山顶的天,万里晴空,一片无云,难得一见的绝好天气,难得一见的绝好时机。他有预感,如 果率领大军回城的人是盛二狗,那么此仗,他们必胜。 盛二狗率领大军回京,没有按照规定,将军队驻扎在皇城之外,而是直接生擒了城西的 守城卫,闯进皇城。 他在宫中当差的时候,将京城和皇宫摸了一个门儿清,城西防守最薄弱,从这里进入,消息传到新皇耳中,自然也要慢些 。 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在前线打仗归来,还未洗去鲜血的铠甲,手执长刀,马蹄声声踏过城内的大街小巷,直奔皇宫。 李司逼宫,选在 晚上,盛二狗逼宫,选在白天。他不需要搞什么偷袭,也不需要背着新皇打探他的消息,他带着从战场一起厮杀归来的兄弟,发誓要从新皇手上夺 回一个没有杀戮和恐惧的太平盛世。 在他身后,不仅站着他的兄弟,还站着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所以他穿行在青天白日里,没有丝毫畏惧。 所有百姓在看到打了胜仗归来的军队时,都自动向两侧让开,放他们进入皇城,没有一人上前阻拦,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拍手叫好。 盛二狗 瞧着他们欢天喜地的面孔,第一次觉得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此正确。从他带着兄弟们在关隘杀出重围的那一刻起,他就  53 决定,庄时慕带他看过的江山 ,从今往后,他要亲自去看。 没有人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敌军不能,新皇亦不能。他是带着胜利的荣光回来的,这一仗,他也将继续胜利下 去。 新皇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逐渐接近皇宫的军队,向拂草问:“带队的是谁?” 拂草回道:“回圣上的话,是盛天。” 新皇略略 想了片刻,总算从记忆深处将这个人的脸拽了出来,提到自己面前,对他的记忆,也由此逐渐变得清晰:“是他……那个从民间选拔上来的匹夫。 ” “不错,正是此人。” 新皇轻嗤一声,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觊觎他的皇位,怕不是在用真人来演皮影戏,逗他开心吧? 他轻蔑地笑 ,回头嘱咐拂草:“交代汤桀,让他们做好准备,带甲入皇城者,格杀勿论。” “是。” 盛二狗抵达宫门,被从前的上司汤桀拦下。他瞧 着盛二狗一副鲜衣怒马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将他送上前线的时候,他可想象不到,两年过去,再见面时,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盛天,卸 下你的铠甲,命军队退回城外驻扎,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汤桀在城门上冲盛二狗喊道,在他身边,站着无数拉满弓箭的射手,只要他们的军 队敢往皇城进犯一步,弓箭手就会立刻将他们射杀。 面对汤桀的恐吓,盛二狗无动于衷,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仰头告诉汤桀:“我领进宫城 的将士,只是大军的冰山一角,你们没有胜算。皇城之内,到处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如果真的发起进攻,届时必会血流成河。我希望你能考虑一 下和议,不要伤及无辜。” 汤桀知道边关战事,出兵十万,日前上报损失,死伤三万,还余七万。但他不知道盛二狗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能 够号令数万将士。怎么,他是顶了梁将军的位置,一家独大了吗? 汤桀派人出城探查虚实,来人回他,盛二狗所言不虚。城外确实还有数万将 士,已经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想要攻下皇城,只是时间问题。 再说梁将军,因为指挥不利,已经战死沙场,如今军中是他盛二狗一个人 说了算。所有士兵都拿他当战神一般看待,唯他马首是瞻。 汤桀犯了难,一面是新皇的号令,一面是无辜的百姓。就算他将实情告诉新皇,依 着他的性子,他也绝对不会为了一方百姓放弃抵抗,届时京城上下将会被一片血雨腥风所笼罩。 他自己便是平民出身,知道对于百姓来说,什 么才是最重要的。说实在话,对他来说,皇宫里面坐的究竟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给百姓带来安居乐业的生活。 暂且不论盛二狗 能否做到,至少眼下,新皇他做不到。 “首领,我们该怎么做?” 汤桀狠了狠心,勐地一下挥动手臂:“开宫门,放他们通行。” 部 下高声传递汤桀的话:“开宫门!” 底下的人接到命令,迅速将宫门打开,放盛二狗和他的军队进宫。 盛二狗骑着马进来,一路长驱直入 ,进行之前,他冲汤桀抱了抱拳:“万分感谢。” 汤桀呸了一口唾沫星子,高声喝道:“感什么谢,叫你爷爷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太平盛世 ,才是对我真正的感谢!” 盛二狗展颜大笑:“定不负君重望!” 宫中御林军已提前叛变,不予抵抗,盛二狗所率军队长驱直入,直抵新 皇寝殿。 适时,殿前站了一排太监,皆是拂草所教,组成最后一批护卫军,牢牢守在新皇面前。为首的,便是之前已与盛二狗交过手的拂草。 彼时,盛二狗势单力薄,不是拂草的对手。可是如今,在他身后,站着上万军士和京城百姓,他丝毫不畏惧拂草,拉开阵势,打算与他决一死 战。 “盛天,圣上钦点你做御林军,将你从民间提拔上来,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拂草高声喝道,看向盛二狗的目光,满含愤恨。 “真 正将我从民间提拔上来的人是李司,但他如今被困在天牢,备受折磨,我入宫城,只为还他伯乐相马之恩,还望公公勿要横加阻拦,”盛二狗将长 刀哗啦一声拔出,横在自己面前,“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第九十五章 “话既至此,多说无益。”拂草亦拉开阵势,与盛二狗交换了一个眼神 ,“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盛二狗在胸前抱拳,勐地一下伸出长刀,指挥跟在他身后的将士:“上!” 双方同一时间勐扑上来,在 新皇的寝殿之前厮杀起来。盛二狗飞起一脚,踹向拂草面门,轻而易举被他拦了下来。对方使出一招勾拳,打中盛二狗的脚尖,将他送上了寝殿的 房顶。 拂草飞身上前,同他一道站在房顶之上。开阔的场地上,就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间仿佛退回到了他们最初在品香酒楼门外的小巷里相遇 的时候,那个谁也想象不到,两年之后,他们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形式再次交手。 拂草勐然上前,给了盛二狗一套连环掌,盛二狗以同样的 速度依次躲过,脚尖后退到房梁边缘,勐地一下飞身而起,跳到拂草身后,对着他的脖子来了一个绞杀。 这是盛二狗的杀招,拂草早有耳闻。 他顺着盛二狗绞杀自己的方向旋转一圈,又将他甩开。 “这招对我没用。”拂草冷笑道。 “是吗?”盛二狗比他笑得还冷。 话音未落 ,被旋转惯性影响而停不下来的拂草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出了一把尖刀,狠狠划过他的腰节,给他腹部来了一刀。 “呃……”拂 草低唿一声,这才知道,盛二狗的绞杀是虚晃一招,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掩饰他的刀法。 他在边关用了两年时间将刀法研究得出神入化,无人能 及,一般人根本扛不住他的袭击,就连拂草这样的高手,在他虚晃一招的情况下,也很难躲过他的刀尖。 拂草捂住自己腰上的伤口,勐地后退 几步,哗啦啦一阵血水掉在地上,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盛二狗,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盛二狗拎着刀站在房顶上,冷风吹过他的头发,他的 目光犹如修罗。 “你不会想要知道这两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如今的你,早已不是我的对手。”盛二狗用牙咬下他的衣袖,将他的手与刀柄紧紧 拴在一起,人在刀在,人 54 刀合一。 拂草眯起眼睛,眼角狠狠抽动,忍着腰上不断传来的痛意,张开手,大喝一声,再次扑向盛二狗:“啊!” “啊!”盛二狗亦大喝一声,举刀砍向拂草。 时间仿佛定格在了一瞬,寝殿外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每个人嘴里都发出震天的嘶吼和呐喊, 响声直上云霄。 终于,喊声,厮杀声,刀剑声,悉数无有。盛二狗的脸上,头发上,铠甲上,旧血叠加新血。他提着刀立在一堆尸体之上,是 两年来,无数次经历过的场景。 但这一次,尤其不同。 他抬头,看向金碧辉煌的殿堂,勾起一侧唇角。 这江山,我来了。 新皇躲 在寝殿之内,听着外间的动静,知道他大势已去。在他身边,坐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李司,靠在廊柱边上,仰头看着新皇,就像是在看一个天 大的笑话。 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引得新皇猝然回头:“你笑什么!” 李司还在不停地笑,尽管每次笑,他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会疼,但 他还是忍不住要笑:“啊哈哈哈哈——” 新皇被他的笑声激怒,上午给了李司一个拳头:“不许笑!” 李司被他打翻在地,嘴里的血水随 之吐在地上。他缓缓扭回头来,用迷离的眼神看着新皇,上下打量他:“你看看你,多么可笑,自以为聪明了一辈子,没想到也会有看走眼的一天 。” 新皇知道李司说的人是盛二狗,想当初他将盛二狗招进宫来,完全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起兵造反。他一把捏住李司的衣服领子,冲他 吼道:“那还不都是因为你!” 李司觉得更加可笑:“因为我?啊哈哈哈哈……咳咳……因为我什么?因为我把他从江南召到京城?” “ 呸!”新皇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喷在李司脸上,怒吼一声,“因为他是庄时暮的徒弟!” 李司顿住身形,耳朵边隐隐回荡着新皇的话,有些渺 远,听不真切:“你说什么……” 这回轮到新皇觉得可笑了,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学着李司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对了,你还不知道呢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里笑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司忽然调动起浑身上下所有力气,勐地一下扑到新 皇身上,掐住他的喉咙,声嘶力竭地逼问他:“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时暮的徒弟?这怎么可能……你说话,你说话啊!” 新皇一 巴掌将李司按到地上,挣脱开他的束缚,拼命咳嗽了好一阵,才从险些窒息的困境中逃脱出来。他涨红了脸,用手捂住自己备受摧残的喉管,居高 临下地看着李司:“盛天是庄时暮的徒弟,学的是庄家功夫,你想找的人其实一直就在你的眼前,只是你功利心太重,只想着怎么弄死朕,却忽略 了盛天的存在……呵,你甚至还想着在围猎场上弄死他,替你顶罪。你啊,真是可笑至极……” 李司半点没有觉查出来,盛二狗身上带着庄时 暮的影子。如今他细想起来,留溪村,乱葬岗,左右不过数里,可他竟然一点都没发现,他苦苦找寻的人,一直就藏在留溪村。 “啊啊啊!” 李司痛苦地大叫起来,拼了命调动起身上每一块肌肉,飞扑到新皇身上,打算将他活活掐死。 可是如今他身上到处是伤,根本不是新皇的对手 。新皇一脚就能将他踹开,让他滚出数个跟头,像是破烂一样摔在墙角。 新皇看着李司的模样,啐道:“现在也是,当初也是,你总是这么自 不量力,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你又看得清了?”李司嘲弄他道,“三公加上内阁,逼得你在朝中没有安身之处,你除了杀人,还能用什么 来泄愤?” “你住口!”新皇再次被李司戳中痛处,提步上前照着他的面门又是一脚。 李司一口鲜血吐在地上,大张着狰狞的嘴,哈哈地 笑:“现在盛天率军攻城,即将顶替你去受罪,按理来说,你该高兴才是啊。” 新皇上去捏住他的喉管,狠狠发力,作势要李司掐死。 正 当时,门外忽然飞起一脚,将寝殿的大门踹开。盛二狗拎着还在向下滴血的长刀,如同从地狱深处爬上来的恶鬼一般,步步逼近新皇。 新皇慌 乱之间,一把松开了掐在李司脖子上的手,从腰后掏出一把匕首,横在他的喉管前面。 “你不要过来,你再靠近我一步,我就把他的脖子划开 !”新皇知道盛二狗的目的在李司,只要自己手里握着李司的命,他就不敢轻易靠近自己。 盛二狗见状,果然停了下来,不再向新皇逼近。 新皇得意地笑了起来,一把提起李司的衣服领子,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给朕备马,送朕离开,等朕安全之后,自会把李司还给你。” 盛 二狗垂下眼睑,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他此番回城,一个十分重要的目的就是搭救李司。可是如果眼下放新皇离开,将来恐再难寻得这么好的机会 取他性命。 经过一番权衡之后,盛二狗缓缓退开,对手下人交代道:“去给他备车。” “不!”李司听到盛二狗的话,忽然挣扎着发出一 声嘶吼,“不要放他走!弄死他!一定要弄死他!” “你给朕闭嘴!”新皇狠狠揪住李司的头发,将刀尖抵住他的喉咙,暴睁的双眸狠狠锁在 李司脸上,似乎是要将他的脸看穿两个窟窿。 可他抵得住李司的喉咙,挡不住李司脱口而出的话:“我是把你从江南召到了京城,没错,可我 根本没有把你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住口,你给朕住口!”新皇气急败坏,想用手去堵住李司的嘴,却被疯了一样的他狠狠咬伤,哀嚎一 声,不得已撒开了手。 李司继续冲盛二狗吼道:“秋季围猎那次,我想把都御史大人的死栽赃到你的头上,要不是云知暖出来替你作证,你现 在早就已经死了!” 勐然间听到“云知暖”的名字,盛二狗心头狠狠抽痛。他一直闹不明白当初为何只有自己带着李司的梅花箭,现在想来, 定是李司为了撇清其他门客的关系,只给了他一个人。 就像他说的那般,都御史大人的死,是他想要栽赃嫁祸给自己! “我根本就不是你 的恩人,我只是想要利用你而已,我不值得你搭救,弄死他,不要管我,弄死他!”李司已经疯了,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他只想  55 要新皇死。 可盛二狗还在犹豫,尽管如此,他也没法对着新皇和李司二人同时痛下杀手。毕竟不管怎样,自己能有如今这副成就,全是赖了李司召他入京城 的功劳。 他晃动着犹豫不决的眼睛,希望神明能帮他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 就在这时,李司忽然挣脱开了新皇的束缚,一下撞在了他的匕 首上。只听一声闷哼,匕首从李司的喉管直插而入,鲜血顺着他的脖颈向外喷出,血溅当场。 第九十六章 “不!”盛二狗高喊一声,可已来不及 阻拦李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新皇的匕首上结束了自己悲戚的一生。 新皇一瞬间傻了眼,哆嗦着将他推开,难以置信地看向倒在血泊里的李 司,警觉自己连最后一道防御也丢了。 他颤抖着身体,缓缓抬起头来,迎上盛二狗满是杀意的眼睛,知道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 够阻挡他对自己的屠杀。 他的江山,从此时起,便要易主了。 盛二狗拎着新皇的头颅从寝殿踏出,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目视所有与 他一起奋战沙场的兄弟们,从怀中掏出兵符和玉玺,高高举过头顶:“众将士听令!” “有!” “今日我盛天于皇宫斩下先皇头颅,如今 兵符、玉玺在手,平朝上下,所有将士、官员和百姓,需得尊我为王,从今天起,我便是平朝唯一的皇!” 所有人向着盛二狗所在的方向磕头 跪地,高声齐唿:“吾皇万岁万万岁!” 盛二狗一把将兵符和玉玺攥回掌心,丢开新皇的头颅,任它噜咕噜咕滚下台阶,旋即高喊一声:“平 身!” “谢万岁!” 震耳欲聋的欢唿声响彻皇宫内外,无数通风报信的使者来去自如,他们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东奔西走,将平朝易主的消 息告诉所有男女老幼。 起初众人还惴惴不安,后来听闻是武艺高强且素有战神之称的盛天夺了新皇的王位,他们便高声欢唿起来。 “盛将 军是打了胜仗的大功臣,有他在,这平朝的天,定是要放晴了!” “还叫盛将军呢,现在该改口叫圣上了。” “是啊,现在该叫圣上了! ” “……”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大家都在为这位民间皇帝的出现感到惊奇和期待。 “他是民间出来的皇帝,说话做事肯定会向着咱 们老百姓,这平朝,总算是迎来转机了。” “可不是呢,我现在都还记得他在品香酒楼门前打拳的样子,谁知道短短两年过去,人家已经带兵 打了胜仗回来,还成了平朝的皇帝。” “那孩子从前总在这附近买菜,我见过他几面,人很不错,一看就是忠厚老实之人。” “希望他执 政后,可以造福一方百姓。” “……” 外出打探消息的小厮带着这些话跑回云府,原模原样学给云老爷和云夫人听。起初他们很难相信, 这位率领大军进城逼宫的男子,竟是一个只有弱冠之年的平民。 但是很快,他们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先皇作恶多端,咎由自取,无论官员 还是百姓,对他皆是怨声载道。上苍看不过眼,便派了一位救世主来到这个世上,夺走他的性命,占据他的皇位。 盛天打的是上苍的名义,行 的是正义之事,有天相助,何事不可为? 云夫人缓缓转动手里的念珠,默默念起佛经,滚烫的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积累在她胸中这么多年 的恨,终于在今日得到了排遣。她最最心爱的女儿云想容,她的灵魂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云知暖和辛酉一路乘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归家, 只是听到外间吵闹,但却不敢打开车帘去看,唯恐京城之内已然掀起战事,片刻功夫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赶回云府。 马车刚刚停在云府门 前,绣球便迫不及待迎上前来,将云知暖从马车上搀扶下来,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说:“公子,公子,京城变天了,皇宫易主了!” 云知暖周身 一僵,搭在绣球胳膊上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他大张着难以置信的瞳孔:“你说什么……” 绣球一把握住云知暖冰凉的手,笑容比方才还要明亮 :“先皇逝世,盛将军做了主子,如今他才是一国之君,平朝有救了!” 辛酉随后从马车上下来,听到绣球的话,勐地一个激灵:“盛将军? 哪个盛将军?” 绣球喜道:“还能是哪个盛将军,当然是率军打了胜仗的盛天盛将军!” 闻言,云知暖险些站不住脚,身上一半的重量全 都放在了与绣球相握的手上。 绣球连忙上前帮云知暖稳住身形,拖着他的胳膊,让他将身体的重量放在自己怀中。他瞧着云知暖苍白的脸,于 心不忍道:“公子,是真的,全京城都传开了,大小姐大仇得报,您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 云知暖神情恍惚,双眼空洞,将所有注意力全部 都放在了绣球方才的话上。是他,真的是他,他带兵回来了,而且还夺下了皇位……他要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不详的预感渐渐在 云知暖脑中成型,可他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他宁愿相信他的归来,只是为了替天行道…… 辛酉听罢绣球的话,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他们辛辛苦苦筹谋了这么久的大业,终于在盛天手上得到了终结。如果李司能亲眼看到这一幕,他该有多高兴…… 辛酉向绣球问道:“可有其 他消息传来?李司李大人呢?他现下人在如何?” 绣球不知,摇了摇头。 云知暖暗暗稳住自己的情绪,回头向辛酉道:“无妨,我会尽快 差人到宫中打探李大人的消息,你放心,他福大命大,定会无恙。” 辛酉对云知暖的话不置可否。福大命大?如果李司当真福大命大,他就不 会经受那些非人的折磨,最后亲眼看到庄时暮的头颅摆在自己面前。他不是福大命大,而是福薄命浅…… “不必。”辛酉伸手拦住云知暖,对 于去宫中打探消息这件事情,另有他自己的一番安排,“我自己会去打听,你作为一个局外人,还是尽可能与我和李大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引 火上身。” 虽说眼下京城变了天下,可是说到底,辛酉也好,李司也好,他们仍是乱臣贼子。成王败寇,胜利的盛天可以是君,可以是王,而 他和李司,永 56 远都只能是寇。 云知暖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好,便按你说的办,但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倾尽全力。” 辛 酉一直想问云知暖一个问题,但他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如今,他看着云知暖的脸,那个问题就像是不受控的野马,挣脱缰绳,无论如何,都 要顺着他的嘴巴脱口而出:“云公子,我想问你,李大人曾经那般对你……你为何还会答应帮我?” 云知暖将淡然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是在 对这个问题深思熟虑,但是天知道,他已无数在心中想过这个问题,也将答案牢牢印在了脑中。短暂沉默,只是为了酝酿,为了踏过自己心中那道 艰难的坎儿,承认这一切,其实根本是他自己的选择。 “李大人没有逼我做过任何事情,所有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是我为了复仇而不择手 段,他只是帮我提供了一个可以接近圣上的机会,我怨不得他。”云知暖将这番话从胸中挤出,随之一起挤出来的,还有这些年来他一直不肯面对 的现实。 无论是盛天对他的感情,还是他自己的人生,他都负了。但那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怨不得任何人。 品香酒楼,二楼角落里的 雅间,平素几乎无人使用,但如今却用来招待整个平朝最为尊贵的王。 盛天让所有侍卫守在楼下,不要惊扰其他客人。他们是皇宫内院之人, 但不是神。没有人可以干涉其他人吃饭的权利,一国之君也不可以。 辛酉早已在候在雅间,静等盛天出现。当他推开房门的一瞬间,辛酉愣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盛二狗吗? 身形较之他离开京城之前,更加高大,也更加健壮,因为常年征战沙场,皮肤晒得黝黑,一点江南水乡的样子也 寻不到了,反而比土生土长的北方汉子还要硬朗。再看他的模样,经过两年风霜,染上了岁月划痕,但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英俊,反而为他增添 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味道。 辛酉漾开难以置信的笑容,站起身来作势要给盛天行跪拜大礼。盛天连忙走上前去,扶住他的双手,将他提起来:“ 无需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辛酉灿然一笑,邀请盛天在他对面坐下:“一别两年,我几乎都快不敢认了。” 盛天以肉眼不可见的弧度勾了 一下唇角,说不上是在笑,只是一种十分机械的自然反应,眼眸缓缓下垂,语气略带几分自嘲:“莫说是你,我自己都快不敢认了……” 辛酉 自动忽略掉了盛天话中的沧桑之意,犹豫着,为他斟了一杯酒品香酒楼最好的酒:“你都两年没喝这里的酒了,来,我为你斟上一杯。” 盛天 眼睁睁看着辛酉将酒水倒进杯中,轻轻放在自己面前,却没有半点心情去喝。他始终垂首,不想去看辛酉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 辛酉见到盛 天的模样,心里已然猜了一个七七八八,他缓缓将酒壶放下,颤抖着开口:“李大人他……” 第九十七章 “对不起。”盛天从怀中掏出一条汗巾, 是当初李司在江南交给他的,如今他将这条汗巾还给辛酉,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他是自尽的,没有给我阻拦的机会。” 在来品香酒楼之前, 辛酉已然做好准备。他最了解李司不过,知他那种性子,在看到庄时暮的人头时,他便已经不想活了。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新皇。 李司 想看到他死,只要他死,李司在这人世之间便再无遗憾,多活一天,都是折磨。他会选择自尽,也是辛酉可以预料到的结局。 他接过李司的汗 巾,哆嗦着摊开来看,上面绣着他的名字,字迹清秀。他深吸一口气,将汗巾塞进胸口,旋即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盏,哆嗦着,仰头,一饮而尽。辛 辣的酒水在他喉头滑开,令他有种短暂的失神。 “无妨……”辛酉艰难地勾动唇角,既是在劝盛天,也是在劝自己,“他死了也好……” 大业失败之后,辛酉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其像他这样苟延残喘的活在世上,倒还不如像其他门客一样,葬身在那场大火当中。想必李司也是抱 着这样的心态,才最终选择结束了他的生命。 “只是可怜我,从今往后要一个人另谋出路了。”辛酉苦笑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水,仰头饮 下。 盛天从宫中一干太监口中得知,李司谋逆失败,所有门客悉数投入火中,如今看来,只有辛酉一人活了下来。他随口问:“这段时日,你 一直藏在何处?” 辛酉不知盛天和云知暖的事情,面对他的提问,大方答道:“云府。” 盛天的心,勐然抽动,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包含着震惊、愤怒、冷漠和好奇。 他重复辛酉的话,故意放慢了语速:“云府?” “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初在围猎场上,与你一同进场, 后来还猎到了一只白狐的云公子?”在辛酉的记忆当中,他只知道盛天和云知暖之间,有过这么短暂的一面之缘。 盛天缓缓举起方才辛酉为他 斟过酒的酒杯,放在鼻子下方轻嗅,语气云淡风轻:“有点印象。” “他也算是李大人的门生,同我们有过一些交集。如今我一直借宿在他家 里,以外乡人的身份自居,不敢用真面目示人,怕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辛酉对外一直自称他是外乡来的生意人,经营一些小本买卖,与云家 的远方亲戚相识,特来京城投奔他们。 盛天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与他记忆中掌柜的酿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但是低头审视杯中倒影,自己 已是面目全非。 他将酒杯放下,问辛酉:“他既算是李司的门生,为何不与你们一起入宫起义?” 辛酉叹道:“你有所不知,云公子性子 烈,同李大人有过一些分歧,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就各奔东西了。” “是吗?”盛天继续引诱辛酉,话套得不留痕迹,轻嗤一声,佯装不 信,“他不过是一个小辈,也敢和李司产生分歧?” “他虽是个小辈,但是颇有骨气。起先李大人是看中他的身世,觉得他要为阿姐报仇,便 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料他倒是硬气得很,竟敢当着一群朝臣的面,把李大人给卖了……”说到这里,辛酉顿了顿,没再继续往下说,关于秋季围猎 的事,他私心里认为,还是不要让盛天知道的好。 可他不知道,盛天早已从李司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全  57 貌。当初秋季围猎,李司设计陷害他,要 不是云知暖出来替他作证,他只怕早就已经小命不保,还谈什么今日坐拥平朝的丰功伟业。 说云知暖有骨气?盛天第一个不信。首 发 辛酉许是没有见过,可他却是亲眼所见,他在然艺轩里穿着女装,笨拙地原地转圈,踩了衣角摔在地上,却还要恬不知耻地上来勾引新皇。 为了报仇?呵,真是笑话。为了报仇便要做到这种地步?那是不是只要他替云知暖报了仇,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那他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盛天冷冷地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位为了报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有骨气”的云知暖,当着他的面好好问问他,如今自己做了皇帝,坐 拥天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还是否愿意为了报仇,穿着女装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 “云公子为人和善,最是不喜与人争执,他在佛堂生 活了二十载,平素连杀生都做不到。李大人一上来就要他撇开礼义廉耻,着实对他过分严苛了些。”辛酉沉了口气,替云知暖辩解道,作为当时的 参与人之一,他如今也一直在做自我检讨。 大业未成,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在这条路上害死的无辜之人太多,他们的冤魂萦绕在李司身旁不肯离 去,所以才造成了最终的结果。一如云知暖对他说过的那番话,路都是自己选的,没走好,怨不得任何人。 宫中,烛火摇动。盛天坐在偏殿之 中,独自一人,伏案阅卷。在他手边,放着不计其数的奏折,每一折,都令他的头隐隐作痛。 新晋掌事太监总管秋虫渐渐接近盛天身侧,向他 发问:“圣上今日要去哪个宫里?” 盛天抬起头来,用手指轻轻捏住鼻梁,按压数下,总算略略缓解了些许疲劳。他挥挥手,告诉秋虫:“朕 没兴致,告诉她们,哪个宫里都不去,叫她们趁早歇下,别再等了。” “这……”秋虫一脸为难,接了盛天的命令,并不速速离去,仍旧站在 阶前,吞吞吐吐,犹犹豫豫。 盛天抬眸,扫他一眼:“如何,还有话说?” 秋虫为难道:“回圣上的话,宗人府的折子已经堆成山了,您 就去趟后宫,堵堵他们的悠悠众口吧。” 盛天本就因为处理不完的国事心烦意乱,这会子宗人府又过来添乱。他深吸一口气,向后靠在龙椅上 ,仰面望着头顶金碧辉煌的房梁,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在云府轻轻搂住云知暖的腰,带着他一起飞上房梁…… 盛天勐地一下坐直身子,眸中 闪过一丝被时光沉淀过的恨意:“摆驾后宫。” 秋虫喜上眉梢,可算是缓了他的心头大结,转头高声喝道:“圣上摆驾后宫!” 摇摇晃晃 的步撵载着盛天来到后宫,因为先皇好色,这里住了不下百位佳人。就算秋虫将花名册递给他,他都不知道该从中选哪一位。 他挥挥手,叫秋 虫将花名册拿开,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随意选一位吧。” 秋虫听了盛天的吩咐,指挥步撵向着提前与他打过招唿的宣妃那里走去。 宣妃深得先皇宠幸,在后宫,无人可以匹敌她的地位。自从得知先皇死讯,她就终日茶饭不思,愁眉苦脸,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担心这位新上来 的民间皇帝不喜欢她。 为了保住地位,她便事先与秋虫打好招唿,若有机会,定要盛天第一个来她这里。 盛天的步撵抵达房前,秋虫叫人 进去通传。适时宣妃正在房中,对着手下一干侍女大发雷霆,说她夜夜梳妆打扮,夜夜不见圣上到来,打扮得再美有什么用? 正抱怨着,就听 屋外来人通传,圣上来了。 宣妃喜不自胜,赶忙将一群碍眼的侍女打发走,腾出一间空房,美滋滋地出去迎接圣上。 “圣上~”宣妃第一次 见盛天,心中吃了不小的一惊,别说这位民间皇帝是从下面一路打上来的,可他这副模样,一点不输先皇,甚至,还要比他更加硬朗。 宣妃喜 上眉梢,禁不住笑,一下扑到盛天边上,轻轻缠住他的胳膊,娇嗔道:“圣上你一直不来,叫萱儿等得好生心焦。” 盛天也是第一次见到宣妃 ,与他之前见过的宫外女子截然不同,不仅肤白貌美,而且体态丰盈,举手投足,皆是令人迷醉的清香。看到眼前这么香艳的一幕,无论是谁,都 很难把持得住。 可他淡淡凝望宣妃的脸,就像是在看着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他的心没有半点起伏,甚至有些反感她缠在自己胳膊上的双手。 在宣妃的带领下,盛天与她一起来到寝房,这里的气味更加香甜,让他有些难以唿吸。 两人进到房中之后,立马有侍女上来将房门关上。 宣妃一边浅笑,一边牵着盛天来到床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你长得要比我想象中俊俏得多。” “是吗?”盛天淡淡开口,一双 眼睛看在宣妃身上,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半分期待,“你也比朕想象中……乏味得多。” 宣妃听到盛天的话,身子一僵,虽不明 白他这番话缘何而来,但是对于后宫中的女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咯咯笑起来,自己为自己解围:“圣上就别打趣萱儿了。” 盛天缓缓将目光移开,不想再去面对宣妃的脸。他的胸口隐隐泛起一阵疼痛,脑海里不断想起曾经和云知暖在一起时发生过的种种。心底深处渐渐 冒出一个想法:如果眼下蹲在自己身边同他嬉笑打闹的人是云知暖,该有多好…… 第九十八章 盛天渐渐回神,为他自己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可 怜,可悲,可笑。 云知暖…… 事到如今,他还在想着云知暖…… 他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搂住宣妃的腰,翻身将她压在床上。宣妃低唿 一声,没有料到盛天会突然来上这么一手,她红了红脸,上手抱住盛天的脖颈,冲着他的鼻尖轻轻吐气:“圣上~” 盛天低头望着她,满目悲伤 ,胸中涌起比方才更加难熬的疼痛,叫他根本无法继续。他撒开手,翻坐起来,背对宣妃,告诉她说:“你歇下吧,朕乏了。” 说完,盛天不 顾宣妃还要阻拦,站起身来提步离去。 候在门外的秋虫见状,一愣,忙迎上去:“圣上……” 盛天冲他伸出一个手掌,打断了他还没出口 的话,招招手道:“摆驾。”  58 秋虫心里一凉,同随后赶到门边的宣妃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随后连忙按照盛天的吩咐去准备步撵,又载 着他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偏殿。 自盛天当上皇帝以来,秋虫没有见他在寝殿里睡过一回。他原以为,李司死在寝殿,盛天觉得那是不祥之地,不 愿去住。后来他才发现,盛天不是不去寝殿,而是他根本不曾入睡。 他白天上朝,夜里批阅奏章,每天都将自己投在不计其数的国务之中,不 想抽身,仿佛只有那般忙碌,才能消解他心头不知缘何的哀伤。 秋虫看不懂盛天的悲伤,只能看到他眼底遮盖不住的疲劳。他将大殿里的火烛 挨个换过,再次来到盛天边上:“圣上,天色不早了,是时候歇息了。” 盛天顿住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看向大殿之外的天,已经开始隐隐泛 起光亮。可是他却半点睡意都没有,只是止不住的胸口微痛,一波接着一波,不肯消停。 他问秋虫:“大殿的修缮工作如何了?” 秋虫向 他回道:“还在进行,预计再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盛天眯起眼睛,语气变得深沉:“包括火笼?” 秋虫一愣,不知道盛 天何以要问这个,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叫他禁不住打起颤来。他小心谨慎地开口,说哈略有一丝结巴:“包、包括火笼……” “我 记得先皇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看舞女们在火上跳舞。有一回请了教坊司的舞女过来,里面有个女子叫云想容……”盛天将疑问的目光投向秋虫,意 在征询他的肯定。 秋虫屏住唿吸,仔细着回盛天的话:“是有这么回事。” “那日参席的大臣,花名册可还在?” 秋虫的脸色越发难 看,点头应道:“自是在的。” 盛天大手一挥,眸色在眨眼之间黯淡下来,整个人的气场冷到冰点,吩咐秋虫:“与朕寻来。” “是。” 一个月后,一日清晨,云知暖在府中后院的花草上采集露水,打算将这几日的药丸先和出来,放在药盒里面备着。 大夫说他经过一个冬季 ,身子大不如前,要多进补,药不能停。药丸最好是用晨露和着服下,无根水做药引,效果更好一些。 云知暖懒得日日出去采集露水,便一次 采集几日的份,回去团成药丸备下,分次服用,省时省力。 他刚采集了一小瓶,就听绣球过来寻他,绕着假山,边跑边喊:“公子!公子!公 子你快出来呀!” 云知暖附身蹲在假山后面,起身向他回了一声:“我在这里,何事如此着急?” 绣球急得满头大汗,循着云知暖的声音 而来,与他打上一个照面:“你快出去恭迎圣驾吧,圣上来了!” 砰—— 云知暖刚刚采集的露水,全都盛放在一个观音瓶里。他的手腕一 哆嗦,观音瓶立刻掉落在地,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他来了…… 他终于还是来了…… 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云府?他是来寻自己的吗? 云知暖心中蓦地一阵忐忑不安,挪不动步,僵在原地。 “公子?”绣球用手在发愣的云知暖面前挥了又挥,焦急道,“你别在这里发呆了 ,快跟我走吧,老爷夫人都已经在前厅了,眼下就等你了!” 绣球拉上云知暖的衣袖,将还在否定现实的他拉到前厅,与大家会合。左右不过 前后脚的功夫,云知暖刚到前厅,盛天的脚就跨过了云府的门槛。 云府一家赶忙迎上前去,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高唿:“吾皇万岁万万岁。 ” 盛天背着手站在门前,目光扫过云府一家,云老爷,云夫人,最后落在云知暖身上,心脏止不住猝然抽动。 两年多的时光,他在边关浴 血奋战,每每只有想到云知暖,才觉得能够继续坚持下去。 他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他对云知暖的爱,还是对他的恨,支撑着他走到了现在。那 种执念,已经混杂了太多情感,无法分明。 “平身。” 云知暖低着头,跪在地上,听到盛天的声音,勐然僵住了身体。这么久没有听见他 的声音,再次听见的时候,还是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不用抬头去看,云知暖就能笃定,是他。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想知道盛天过得如何 ,可又不敢明着去问,怕人知道,遂一直拖人去询边关战情,想要透过战事,了解到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 两年过去,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沉稳 ,想来模样应该也有变化。 云知暖随着众人一起抬头,看到盛天的模样,胸口蓦然一紧。 他成长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鲜明深刻的痕迹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因为自己一句话便会飞到十字街去买素云吞回来的傻小子了…… 云老爷迎上前去,这几年他的身子也不大好,说起话来 ,有气无力:“老臣不知圣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特来谢罪。” 盛天客气道:“爱卿不必拘礼,朕初入庙堂,需要料理之事颇多,没有及时 过来拜会,还望爱卿多多担待才是。” 云老爷受宠若惊,不胜惶恐:“圣上言重了。” 几人从前院挪到厅中,下人不敢怠慢,忙将府中最 好的茶叶泡了,端来茶水,呈给盛天。 盛天尝了一口,虽然知道这已是云府最好的茶,但是较之宫中的品种,逊色得多。 他凝了凝神,同 云老爷说:“这些时日朕一直在想,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逝世之后,他的臣子朕不便用,还是得从你们这些老臣当中提拔一些上来,辅佐朝政。 ” 云老爷略显惊讶,没有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能等到时来运转的一日。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他了,精力没有那么充沛,也没有那般 积极进取的拼劲了。如今的他,不过就是一个年迈体弱,渴望解甲归田的老头,盛天的邀约,他无能为力。 “圣上有治理江山之心,是社稷之 幸,百姓之福,无奈老朽一身病痛,常年流连于卧榻之间,汤药不断,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应付朝政,还望圣上多多担待。” 盛天面上掠过一丝 遗憾:“既是如此,朕也不便勉强。” 云老爷顿了顿口,忽然将手伸向坐在一边低头旁听的云知暖,向盛天道:“老朽年迈,已不堪重用,但 是老朽的幼子尚且年轻,圣上如若不嫌弃他资历尚浅,可以拿去一用,让他做些无关痛痒的活计,  59 也算是为江山社稷分忧解难了。” 盛天听着 云老爷的话,缓缓将目光移到云知暖身上。后者勐地一僵,手脚冰凉,不想,也不敢抬头去看盛天的眼睛,仍旧低着头,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一 言不发。 云老爷替云知暖辩解道:“小儿此前二十载,一直待在清净寺,不曾见过圣上这等人物,不会说话,还请圣上海涵。” “是吗? ”盛天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云知暖露出的半张脸看,自己记忆中的他,和云老爷口中的他,着实相去甚远,令他难以想象。 云知暖的心砰砰 直跳,所有血液全都涌向喉头,逼他随着云老爷说出一句:“请圣上海涵……” 他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哼,半点不似之前他在然艺轩面对新 皇的时候,那般放荡,恣意。 盛天瞧着他故作腼腆的模样,心里只是想笑,看向他的眼睛逐渐变得冷漠无情,淡淡开口,招唿他道:“既是如 此,云公子便抽空入宫为朕讲讲佛经吧。” 云知暖心上勐地一锤,苦不堪言,记忆中新皇的脸和盛天的脸逐渐重合,令他分辨不明。他张了张 嘴,想要回话,却发现自己喉头像是被一阵瘀血给堵住了,无论怎样努力都说不出话。 云老爷再次出来替他说话:“那老朽先在此谢过圣上了 。” 盛天拂袖起身,最后看了云知暖一眼,云知暖猝然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那利刃一样的眼神,狠狠刺伤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席卷 全身的恐惧,逼迫他不由地颤抖起来。 “恭送圣上。” 云老爷和云夫人双双跪下来,恭送盛天离去。云知暖亦后知后觉地跪在地上,颤抖 着磕了个头。 第九十九章 他以为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对于盛天来说,早就成了过眼云烟。可是如今见他,似乎并没有让那段往事淡去,反 而有了一种当初自己想要为云想容复仇时的疯狂执念。 云知暖缓缓站起身来,遥望盛天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他能坐上这把龙椅,于他, 于己,于民,究竟是福还是祸…… 盛天召云知暖入宫讲经,一如当初新皇召见他时,将会面时间安排在了傍晚。夕阳斜照,天色逐渐昏暗,云 知暖在掌事太监总管秋虫的带领之下,缓缓走上大殿前的石阶。 这里对他来说,是一切噩梦的缘起。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 再到这里来。可是造化弄人,盛天召见他入宫,第一个要让他来的就是这里。 他轻轻抬头起来,看到刚刚修缮完成的大殿金碧辉煌,心下一片 仓惶。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盛天没有理由不知道他阿姐死在这里,却还非要在这里召见他,意欲何为? 云知暖心里惴惴不 安,隐隐有些惧怕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害怕事情会像他想象的那样,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他定在最后一级台阶之前,听到秋虫在前方招唿他 :“云公子,快着些吧,圣上已经恭候多时了。” 云知暖应了一声,深深提了一口长气,强迫自己迈出最后一步,缓缓走进了令他做过无数噩 梦的大殿。 盛天坐在九级台阶之上,尊贵非常,他穿着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袍,头戴金冠,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瞧见云知暖来,没有半 分反应,只是一本正经地坐在他的龙椅之上,用下眼睑的余光瞄着弱小的他。 “叩见圣上。” 云知暖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和盛天 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遇,自己是臣,而他是君。他在阶前跪下,柔声行礼,一来是因为惧怕,二来也是因为他的身子真的大不如前了,经不起一 星半点的折腾,纵使只是说话声音稍大了些,他都难以忍受。 盛天没有喊他起身,而是自己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布布逼近云知暖,用手捏住他 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多美的一张脸,放眼后宫佳丽百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盛天轻轻勾起一侧唇角,微微抽动的笑容里饱 含心酸。他将云知暖的脸甩开,回身招他起来:“平身吧。” 云知暖站起身后,眼前有一阵子的眩晕,无数雪花点在他前面弥漫,后来渐渐消 退,恢复如初。 他怀疑是这间大殿让他唿吸困难,多待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剜骨的折磨。 “朕近日来一直觉得琐事缠身,听闻云公子对佛道 颇有研究,不如来帮朕排解一下如何?”盛天重新走上台阶,招唿云知暖和他同来。 云知暖不得已提步跟上,同他一起来到桌案边上,看向桌 上摊开的奏折,上面列了数十名官员的名单。 云知暖将目光移开,对盛天说:“圣上为黎民百姓忧心操劳,乃社稷之福。但是佛家有言,佛不 渡人人自渡,百姓各有各的命数,圣上做好一人之事便可,无需奢求人人都有好的结果。” 盛二狗坐回龙椅,冰凉的椅子于他而言,并没有多 大的吸引力,他也不想渡人,只想自渡。可他不知该如何自渡,才能修复心中留存下来的那块伤疤,让它彻彻底底恢复如初。又或许,无论他做些 什么,那块伤疤都不可能恢复如初。 他看着云知暖,艰难地笑起来:“云公子说得对,佛不渡人,人自渡。那云公子自己呢?又是如何自渡的 ?” 云知暖一时没能理解盛天问他这句话的含义,但他心底有种预感,像小火一样,在下方烧灼着他的心脏,告诉他,盛天问的是云想容的事 情。 他哀叹一声,说:“起初做过不少错事,后来看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救不了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是吗?”盛天淡淡 笑着,笑容背后潜藏着云知暖读不懂的深意,“云公子一席话,倒是把我给救了。” 云知暖愧不敢当:“圣上谬赞了。” “作为回报,朕 也想竭尽所能,救一救你。”盛天忽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冲着秋虫使了一个眼色,“把人带上来吧。” 云知暖心里咯噔一声,一直萦绕在心 头挥之不去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达到了顶峰。 他眼睁睁看着左右十几名太监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每个人手上都押送着一位身穿囚服,手脚被 缚的大臣。他们口中堵着布条,说不出话,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恐和害怕。 云知暖仓惶回身,双唇像筛糠一般颤抖起来:“圣上这是要做什 么…… 60 ” 盛天盯着云知暖怯如鼠辈的反应,觉得好笑,这不正是云知暖想看到的局面吗?如今自己帮他实现了,甚至不需要他像当初一样跪舔 自己,他还有什么可震惊,可惧怕的? “朕听闻云公子的阿姐云想容就是死在这座大殿里,因为一曲”火舞”,当场毙命,烧得连尸体都分不 出来。”盛天将云知暖不愿再想起的场景一字一句叙述给他听,强迫他再次回到当时那种备受煎熬的状态,看着他脸上一点一点冒出来的悲痛,盛 天觉得他此前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盛天手臂一挥,指向桌案上摊开来的奏折:“这是朕命秋虫为朕找来的花名册,上面记载了那天宴席上所有 宾客的名单,一个不落。” 云知暖脚步微退,踉踉跄跄,眼前再度开始眩晕,几欲要摔倒在地。这大殿,这火台,这臣子……他到底要什么? 盛天走出桌案,步步来到云知暖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将他转过身去,用身后狠狠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看向台阶之下,每一位瑟瑟发抖 的大臣。 “朕替你把他们一个一个揪出来,抓到这儿,就是为了给你表演一曲一模一样的”火舞”。怎么样?这一舞,足够渡云公子到达彼岸 了吧?”盛天贴着云知暖的耳朵,极尽残忍地说。 云知暖听到他的话,脸色瞬间白得毫无血色。他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才让自己从仇恨中抽离出 来,如今盛天却一朝将他重新拖回到了那个泥潭之中。 眼看着左右太监将数十名大臣一个个推进火坑,一瞬间,他万念俱灰。 “不要,盛 ……圣上,求你,不要……”云知暖紧紧抓住盛天的胳膊,对他苦苦哀求。曾几何时,他的确是想亲眼看到这些人死,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 他已经明白,恨就像是火种,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燃越凶,最后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不要?”盛天一把捏住云知暖的 下巴,将他提到自己眼前,盯住他痛苦的脸问,“这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场面吗?不是为了这个可以牺牲一切吗?” 云知暖被他掐住脖颈,险些 窒息,痛苦地说不出话,只能用汪着泪花的眼睛注视着他,向他哀求。 盛天还是见不得他哭,不等他的泪水涌出眼眶,他就一把撒开云知暖的 脖颈,再次将他转过身去,狠狠箍住他的双手,不让他离开。 “倒油。” 随着盛天一声令下,太监们将黑色的油倒入大殿中心的火坑,大 臣们开始拼命挣扎,可是在太监们的看守之下,谁也别想冲出这个火坑。 “降火笼。” 太监们听着盛天的命令,将左右两条绳子解开,巨 大的牢笼从天而降,把火坑中的大臣们团团围住。 云知暖没有见到云想容死时的画面,但是如今,通过盛天的帮忙,他已然可以想象得到,在 最后关头,面对黑漆漆的铁笼子,他的阿姐是多么痛苦绝望…… “不要……不要……” 云知暖再次挣扎起来,想要逃开盛天的束缚。盛天 加大了力道,狠狠将他搂在自己怀里,逼迫他亲眼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云知暖被他逼急了,提起盛天的手,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咬了一口。盛 天闷哼一声,松开了手,一时不注意,被云知暖钻了空子。 云知暖拼了命将盛天推开,逃下台阶,盛天三步并作两步将他追上,一步步将他拽 回高台。 云知暖再挣脱不开,只能任由自己被盛天拖着,回到命运最初的原点。他不停地颤抖着,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拒绝盛天对他的折磨。但 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不是盛天的对手。 他渐渐认清了现实,放弃了抵抗,在盛天的逼迫下,不得已闭上了眼睛。 盛天见状,对着云知暖 的耳朵低吼道:“给朕睁开眼睛,看着一切,否则朕明日就将云家上下百口拖来这里活活烧死。” 云知暖从头凉到脚趾,缓缓睁开泪眼朦胧的 双眼,亲眼看着太监们将火把丢在黑油之上。 连天的火焰一下子烧灼起来,像恶鬼一样扑到大臣们身上。尖叫声响彻大殿,好似鬼哭。 第一百 章命数 铺天盖地的火烧灼着云知暖的眼睛,让他痛不欲生。他微微颤抖着,扭开一半的脸,低垂着湿漉漉的睫毛,不忍再去注视台下痛苦的场 面。 盛天却不允许他有丝毫的分神,再次拧住他的下巴,让他看向熊熊烈焰。黑烟飘到大殿上空,将新绘制彩色房梁熏成黑色。 火焰逐渐 熄灭,滚滚浓烟散去,面前众人焦黑如炭,维持着被火烧焦的扭曲姿势,不堪入目。 云知暖胸口涌上一阵反胃感,不知是因为视觉上的冲击, 还是因为味觉上的反感。他强压下心头的恐惧,一把推开盛天,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曾经他梦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就是亲眼看着这群人死 于非命。可是真当他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他的心里除了恶心和恐惧,什么都没有。 他不想再在这间大殿里待上哪怕一秒钟,他只想拼命逃开, 逃到一个再也没有火焰,没有黑油,也没有烧焦气味的地方。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面无表情,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木讷地问:“这下圣 上……满意了?” 盛天遥望台下一群扭曲的尸体,心情没有半点起伏。他在边关见到的尸体太多,已经麻木了。这些场面对他来说,激不起他 心底半点涟漪。 他用余光观察云知暖,见他面如土色,神情恍惚,本以为会得到一阵报复的快感,不料却只得到了铺天盖地的寂寞。 “不 ,朕做这些都是为了云公子,该问云公子你,是不是满意了?” 云知暖沉默良久,忽然轻笑起来,笑声像蝴蝶一样轻盈。盛天记得他似乎在哪 里听见过这种笑声,勐的一下想起,是那天逼宫的时候,从李司身上听到的笑声。 “圣上如此为我着想……咳……”云知暖禁不住心头莫大的 起伏,忽而忍不住一口血咳在地上,碎成梅花一般的轨迹。他抬起雪白的衣袖,将唇下的血迹擦去,继续笑起来,丝毫不受影响,“下官真是…… 三生有幸……” 盛天看到云知暖咳出了一口血,下意识挪了挪脚步,想要去探查他的情况。可理智逼迫他定在原地,像是一根定海神针一般, 一动不动。 “朕这两年在边关,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一个字”狠”  61 。你若是向比别人拥有得更多一些,就要比别人来得更”狠”一些。云 公子当年失利,就是因为你还不够狠。如今朕替你摆平了阿姐的事情,也是因为朕够”狠”。” 云知暖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他败给了盛天 ,输得心服口服。 他撑着孱弱的身体,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几度无法用双腿稳住身形,晃了又晃,叫人看着心疼。 “圣上叫下官入宫讲 经,下官无能,到头来却让圣上为我上了一课……”云知暖顿了顿,没说上几句话,都要停下来狠狠地唿吸两口,才能平复下他接近崩溃的心情, 继续佯装冷静地和盛天对话,“下官自认才疏学浅,境界不深,请求辞去朝中职务,继续回清净寺吃斋念佛,修身养性……” 盛天冷眼看着已 经有些站不稳的云知暖,既没有上前扶他,也没有差人给他安排一个座位,只是看着他十分艰难地站着,听着他说出口的话,在龙袍内捏紧了右拳 。 “朕若不许呢?” 云知暖痛苦地唿吸,眩晕感越来越强,他似乎已经听不到盛天在身前说了什么,所有景物都在天旋地转。 台下再 次扑来一股烧焦皮肤的味道,熏得他难以忍受。他的眼前渐渐弥漫上一片黑暗,夺去了他的视线,亦夺去了他的意识。 昏倒之前,他终于看到 盛天露出了一丝过去的影子。他焦急地扑上前来,一把搂住自己的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字眼,是曾经最最亲切的唿唤。 “暖儿!” 紧接着,云知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在黑暗中独自行走了很久,疲惫侵袭他的全身。走上很长一段路后,他看到了一束光亮,来自墙边一个 凤凰烛台。 他快步走上前去,从墙壁上取下烛台,烛光照耀身前的黑暗,让他逐渐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脚下是滚动的黑油,眼前是黑 色的铁质栅栏,远处的九级台阶之上,端坐着衣冠楚楚的盛天。而身旁一位笑意森森的太监,正将亮着火光的火把丢进自己脚下的黑油之中。 霍地一下,云知暖从噩梦中醒来,勐然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昏暗不明的房间里,只有床前亮着几个烛台,其余地方全部都是黑暗。 他想起 梦中的场景,仍然心有余悸,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大着胆子向黑暗中望去。 金黄色的龙袍向着他缓缓走来,云知暖抬头,看到盛天冷漠的脸。 “你醒了?” 云知暖这才知道,自己躺的地方是一国之君的寝殿。 他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来,可是他的脚步还没沾地,眼前就蓦然 一黑。 “太医说你最近一段时间最好还是卧床休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病情恶化。”盛天说话的时候,语调还是十分冷漠,但他说话期间, 已经渐渐挪动到云知暖身边,推着他的身子,让他躺了下来。 一瞬之间,云知暖以为曾经那个温柔体贴的盛天回来了。可是下 一秒,当他看到盛天如狼一般冷血的眼眸,他又蓦地一下清醒过来,那个盛天,早就已经没有了。 他平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己胸口如有千斤重 担压着,上不来气。第一次觉得,就这么晕死过去也挺好的。至少这样,就不用再承受眼下的折磨了。 盛天坐在床沿,侧目看向云知暖的脸, 微弱的烛光下,他的脸色没有在大殿上那般苍白,而是带了些许红光,惹得人浮想联翩。 盛天赶忙移开视线,不敢再去看云知暖。他深吸了一 口气:“今晚你便宿在这里,明日一早朕再差人送你回去。” “不用……”云知暖还要起身,被盛天一把推回床上。 “朕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一介官员,还想抗命不成?” “……” 面对盛天的逼迫,云知暖再也说不上什么。他只好默默听从盛天的话,盖着被子躺回床上。 对他来说,大殿也好,寝殿也罢,只要是在宫里。他就没有半点安全感,一分一秒都是惶惶度日。 躺在这样的床上,他压根是睡不着的。就 算盛天离开,把这片空间单独留下给他,面对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他也很难安然入眠。 更何况看眼下的势头,盛天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 云知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用被角遮去自己的脸,借此避免他和盛天不期而遇的眼神接触。 盛天看见了云知暖细小的动作,没说什 么。他轻轻褪去自己的鞋袜,挨着云知暖躺了下来。 盛天的床足够大,完全可以躺下云知暖和盛天两人。但是当他们两个同时躺在一起的时候 ,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拥挤,仿佛自己身边所有的空气都被对方夺去了,搅得自己根本无法唿吸。 云知暖侧过身去,用嵴背面对盛天,觉察到一 丝火辣辣的视线,直射在他的背上,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真的确有其事。他不敢回头去看,害怕真的对上盛天的眼睛,接下来的事情便会一发 不可收拾。 如今的他已经无法面对盛天,也无法接受他的亲近。有一场大火阻隔在他们之间,烧断了他们两人的连线。 盛天看着云知暖的 后背,近乎皮包骨头。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身体,可是手却在理智的控制之下,停在了两人之间的空隙。 他要以什么身份去触碰云 知暖?爱他?恨他?亦或是折磨他? 想不出来,结果只能是停手。 他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当初第一次看到云知暖的时候那么爱他了,可他还 是无法放弃眼前这个人。哪怕只是像刚才那样折磨他,都觉得比跟后宫里那些乏善可陈的女人们在一起有意思得多。 想来想去,盛天说服自己 ,这大概就是云知暖口中所说的命数吧。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而他的命数,就是云知暖。 不然何以这个人的一切,都能轻而易举牵动他的心, 让他欢心,让他期待,让他遗憾,让他痛苦,让他备受折磨,让他无法自处,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面目全非,却又在见到他的瞬间觉得甘之如饴 …… 这个人,就是他的命数。 当晨光从窗外照进寝殿时,云知暖终于稍稍有了些许困意。但他知道,一夜已经过去,眼下不是睡觉的时候 。 他悄无声息地掀开被角,用余光扫视了一眼躺在自己身侧的一国之君,见他微微合着双眸,一动不动,平稳地唿吸,不知是在浅眠,还是在 闭目假寐。  62 云知暖打算赌一把,他缓缓将被子褪到腰线,打算翻身坐起,还没等他撑起半条胳膊,盛天忽然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第 一百零一章禁闭 云知暖周身一僵,被昨日一场大火支配的恐惧深深锁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他缓缓放下胳膊,重新躺回床上,虽然不知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心里隐隐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小命。 云知暖一夜未睡,盛天又何尝不是。夜里,他一直听着云知暖不算平稳的唿吸 ,料定他没有入睡。那人翻了几次身,叹了几口气,盛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之所以没有开口同他讲话,一来是因为太医说了,要尽可能让云 知暖好生休息,他睡不睡是一回事,自己让不让他睡是另一回事,二来是因为分开这么长时间,盛天已不知道该同他讲些什么。他还惦记着云知暖 在新皇面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心底深处无法原谅他对自己的否定。 早上,盛天听到云知暖起床的动静,小心翼翼的,像只老鼠似的,自以为已 经足够蹑手蹑脚,却不知看在他这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猫眼里,蹩脚得很。 “云公子起这么早。” 盛天翻身坐了起来,一整夜,他都合着 衣衫,没有梳洗,没有脱衣,早上起来,翻过身子,还同昨夜入睡之前一模一样。 云知暖倒是在太监的帮助下,褪去了外衣,只留下一层单薄 的里衣,如今藏身在被子下面,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 “下官早起惯了。” 盛天坐在床沿,回过头来,侧目看了云知暖一眼,交代 他说:“朕今日会让太医过来,你在房中待着,不要随意走动。” “圣上……”云知暖急切地叫了一声,刚想脱口而出的话,在看到盛天冰冷 的眼神后,立马吞回到了腹中。 “你想说什么?”盛天逼问他,语气里包含着恐吓的意味。 面对这般蛮横无理的盛天,云知暖根本不敢开 口,他摇了摇头,将想说的话藏回心底,假装自己从来都没有过任何想法,一切唯盛天的命令是从。 “朕能让你安然度过昨夜,已是看在往日 的情分上,对你仁慈宽厚。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奢求太多。”盛天直视云知暖的眼眸,说话时不怒自威,尽管没有用上半分力气,已经让云知 暖无从招架。 他怯怯地退下身来,小声应道:“是……” 盛天没有将他丢到黑油里面去烤,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奢求自己平安无恙地回到云家,去过像从前一样相安无事的太平日子吗? 不可能了…… 从盛天带着大军回到京城的那一天起,云知暖就 该知道,那样的日子,再也不可能了…… 盛天撇下云知暖,去往朝堂。新皇怠政,不肯每日上朝,他却不同,每日必定按时上朝,听百官汇报 各处政事民情,对地方消息做到了如指掌。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今日入朝,似乎与往常不大相同,朝堂上所有臣子的眉目都极尽阴沉, 气氛冷到冰点。 盛天在龙椅上坐下,看向大殿下方的朝臣,招唿秋虫喊了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前鸦雀无声,无一人上前说 话。 盛天遥看每位大臣的模样,觉察到他们似乎有话要说,可又碍于某些原因,说不出来。他接过秋虫的话,亲自开口:“诸位可有事奏?” 话音落尽,一位大臣提着笏牍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盛天勐地磕了一个响头:“启奏圣上,臣恳请……处死云知暖。” 此话一出 ,盛天的脸当时就变了颜色。他僵硬着坐在龙椅上,眼神逐渐变得危险,死死盯住殿前启奏之人,阴沉道:“你说什么?” 殿前之人开始觳觫 ,止不住地打起抖来,可他还是十分执着地跪在地上,第二次请求盛天:“臣恳请圣上处死云知暖,以息民怨。” 盛天的唿吸逐渐变得急促, 一口气涌上他的喉头,叫他憋得面目通红。不等他开口训话,继而连三又有其他臣子走上前来,同启奏之人跪成一排。 “臣等恳请圣上处死云 知暖,以息民怨。” “恳请圣上处死云知暖,以息民怨。” “恳请圣上处死云知暖。” “……” 启奏之声,此起彼伏,响彻在大 殿各处,回声绕梁,不绝于耳。 盛天面色阴沉,冷冷注视着群臣,对于他们所言,充耳不闻。 群臣启奏的声音渐歇,盛天再次问道:“还 有事奏?” 群臣挨个跪在殿前,低着头,默不作声,谁也不敢再次上前进谏。 “退朝。” 盛天拂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怒气 渐渐在他胸中积累,未及走到寝殿,他就一拳捶在廊柱上,将自己的拳头打出了血。 秋虫跟在盛天身后,忙上前将他拦住:“圣上,可千万要 保重龙体啊……” 盛天勐然回头,看向秋虫,质问他:“你也觉得朕应该处死云知暖?” 秋虫一愣,不敢吭声:“奴家就是一个太监,不 敢妄议朝政。” 盛天想替云知暖报仇,拉了几个朝臣出来火葬,本来也是十恶不赦的前朝臣子,死不足惜。他不明白,何以就会惹得满朝文武 一同上奏,要他处死云知暖。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昨天夜里这场“火舞”,本来对他抱有巨大期待的臣民,已经纷纷倒戈,开始将他等同于原 来的新皇。 臣民不知道他处死这些官员的原因,只知道他效法新皇,在大殿之上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一帮臣子。谁也不敢保证,有朝一日 ,他会不会用这种手段杀死自己。 群臣请他处死云知暖,也是为了平息民愤,帮他稳住皇位。可是他却不明白,也不愿明白。 他撇下秋虫 ,转身回到寝殿,正巧碰上刚刚为云知暖诊过脉的太医拎着药箱跨出门槛。 他迎上前去,向太医问道:“他情况如何?” 太医一阵为难, 却又不敢直言。盛天见状,心立刻凉了一半。他凝了凝神,告诉太医:“无妨,你大可直言不讳。” 太医叹了口气,眉头微微蹙在一起:“回 禀圣上,云公子的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其实已无大碍,只是他昨夜受了惊吓,一直惶惶不安,加上连夜不眠,今晨起来脉象虚浮,很是虚弱 。” 盛天听着太医的话,分明是在责怪自  63 己,但他丝毫不以为意。经过今日早上在朝堂上被群臣进谏的事情,他已经刀枪不入。 “任太医 也觉得朕做错了?”盛天的话云淡风轻,看样子是在询问任太医的意思,其实根本只是在恐吓他。 “下官不敢。”任太医只是太医院里一个小 小的太医,当官只为养家煳口,其他事情,他不敢妄议。 盛天轻嗤一声,量他也不敢多加评论,绕过他来,直接踏进寝殿,向着云知暖而来。 云知暖一直待在寝殿,不知道外间发生了何种变故,只是看到任太医给他诊脉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略显奇怪。 云知暖只当是自己的身体 出了问题,忙向他问:“我这身子怕是不中用了吧?” 任太医笑说:“云公子不必担心,并无大碍,我给你开上一个方子,按时服药,不出半 月,身子便会好起来了。” 云知暖以为任太医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他,其实他的身子已经不中用了。他不知道,任太医烦心的是,在他的身子 不中用之前,他的小命很有可能就不保了。 盛天来到寝殿,白日里看云知暖,他还是那般美艳动人,只是眉目之间,比他二人初见之时,沧桑 了些。 “待会儿我让秋虫差人出去煎药,药好了你尽快服下。” 云知暖佯装听不出来盛天话里的关切之意,不能相信,一个对他那般残忍 的人,还会在心底里抱有一丝对自己的情分。 “圣上,下官恳请您放我出宫,免去我的职位,让我回清净寺里……” “你回什么!” 不等云知暖把话说完,盛天忽然冲他怒吼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盛天知道。辞去官职?回清净寺?如今云知暖怕是连宫门都很难踏得出去 。 云知暖一愣,默默住了口。 盛天急火攻心,同他说不上半句话就要发火。可是发完了火,他又要后悔,觉得自己太过冲动,急着想要澄 清。 “朕不是那个意思……” 云知暖不懂盛天的意思,他听着,盛天是不打算让他走了。不是已经报过仇了?不是已经折磨过他了?不是 已经让他亲眼见证了一遍云想容当时所经历过的痛苦?盛天还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那圣上打算把我关到几时?” 盛天有苦难言,面对 云知暖的质问,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朕想关到几时便关到几时,在这之前,你给朕好好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盛天说出这番话, 却不能告诉云知暖此举的真实目的。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无缘无故成了臣民口中魅惑君主、祸乱江山之辈,依着他的性子,定会忧思难遣,积怨 成疾,身子越发不好,更难恢复。 第一百零二章太傅 所以盛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打算将此事暂时隐瞒下去。不告诉云知暖真相,就不至让他 多操一份心。 云知暖不理解盛天的苦心,还以为他只是为了继续报仇,所以才把自己软禁起来。但他实在不敢去想,将来还会有何种恐怖的事 情等待着他去面对。 他不想一直活在这种惶恐之中,如果可能的话,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里,哪怕就此成为逃犯也在所不辞。 不多时 ,秋虫端着汤药过来,浓重的味道让云知暖蹙起了眉。此前因为他怕苦,总是会将中药团成药丸,用水服下,这样一来,就不用忍受汤药入口时的 痛苦。 如今他看到秋虫端来的药,是一整碗冒着热气的黑水,不由扭开脖子,一脸的不情愿。 盛天见状,招唿秋虫拿蜂蜜和糖块来,同中 药和在一起。再端来时,云知暖的脸色好了许多。 他想自己喝药,盛天却提前拿走了汤勺,舀了一勺,轻轻吹过,放在云知暖唇前:“张嘴。 ” 云知暖微微张开嘴,饮下盛天喂给他的汤药。尽管已经加了蜂蜜和糖块,但还是苦得他牙关紧锁,浑身打颤。 有那么难喝吗? 盛天 在心里想着,没问出口,自己舀了一勺来尝,当真难喝。不得已,只好劝他:“良药苦口。” 云知暖叹息一声,上手想要接过盛天手里的勺子 :“臣自己来吧。” 盛天将勺子拿来,拒绝了云知暖的提议,自顾自又舀了一勺汤药,喂到云知暖的唇边。 云知暖没办法,只得再张开嘴 ,将药服下。 边上的太监宫女看着盛天一口口把汤药喂给云知暖,谁也不敢开口说话,但是他们心里都不约而同有了一个念头。群臣们启奏处 死云知暖是对的,他若活着,只怕是想要这江山,盛天都会给他。 汤药太苦,喝得云知暖愁眉苦脸,一碗下肚,他已是苦不堪言。不敢想,往 后每天都要靠着服用这样的汤药度日。 盛天递给云知暖一块糖,他不想接,摆了摆手,还没说话,就见盛天已经将糖放进自己嘴里,一把搂住 他的脖颈,贴了上来。 “唔……” 云知暖猝不及防,被盛天捧住脖子,亲了上来。糖的味道在两人口中散开,渐渐驱散掉了方才汤药所带 来的苦,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令云知暖感到浑身发烫的羞辱。 他一把推开盛天,红着脸向他吼道:“圣上这是在做什么?” 宫女太监们全 都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瞧。但云知暖还是感觉到了莫大的耻辱,自己宿在国君的寝殿,睡着盛天的龙床,早起还要被他喂药,亲吻……这 不等于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成了盛天的男宠吗? 加之昨天夜里那场未经云知暖同意的“火舞”,他几乎可以肯定眼下这些宫女太监定是将他 当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败类,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筹码,同盛天交换了复仇的快感。 盛天盯着云知暖的眼睛,一字一句质问他:“这不是正 是你想要的吗?” 云知暖愣住了,唿吸逐渐变得慌乱、急促。昨夜以来,他从盛天身上感受到的一星半点的温暖,顷刻间荡然无存。他还没有 忘记那件事情,他还是在想尽各种办法报复自己…… 云知暖将指甲狠狠扣进掌心的肉里,什么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对他仁慈宽厚。他根本就是 觉得自己脏,不想碰罢了。 “圣上言重了,下官不过只是你的一件玩物,求不得什么想要不想要,所有一切,按照圣上您的想法来就好。”云 知暖迎上盛天的眼眸,不是不会说狠话,而是他从前觉得不忍,如今连这最后一丝眷恋  64 也不用顾忌了。 盛天抖了抖睫毛,看不出他藏在冷漠面 具之下的真情实感。他微微颔了颔首,顺着云知暖的话道:“你有这等觉悟便好,省得朕调教你了。” “来人,给云公子更衣。” 盛天一 声令下,便有太监宫女上来要帮云知暖更衣。可盛天却没半点要避开的意思,全程站在一边旁观。看太监如何帮云知暖脱下旧的里衣,换上新的。 看他的皮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时,他的脸色是何等苍白。 用刑一般的更衣完成之后,云知暖已是身心俱疲。他穿戴整齐,来到盛天面前,冷 着脸,毕恭毕敬问他:“圣上还有什么吩咐?” 盛天眸色一凛:“朕为你请了几个先生,现下都候在大殿等着,你同朕一起过去,好生听她们 吩咐。” 云知暖淡淡道:“是。” 两人乘着轿子转移到大殿,还没踏进门槛,云知暖就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恐惧。他想起昨天的火,将大 殿上空的房梁都烧黑了。 他悄无声息抬头去看,发现只是经过一天晚上的时间,黑色的房梁已经恢复如初,又变得五光十色,璀璨夺目。再看 大殿当中的火台,也恢复到了原样。就像是昨天晚上那场大火根本没有烧过一样。 大殿当中,站着几位衣着鲜亮的舞女,她们纷纷垂首而立, 看见盛天来了,恭敬地向他行礼。 云知暖被她们身上鲜明的色彩灼伤了眼睛,有种不详的预感占据了他的大脑。 “这些舞女都是全京城数 一数二的舞者,从今天起,你就跟着她们学舞,什么时候跳好了,什么时候跳给朕看。”盛天从每位舞女面前经过,最后仍旧回到云知暖身边,看 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变化,正是他想象已久的画面。 云知暖抬起头来,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他:“你一定要这么狠吗?” 盛天低头回 看云知暖,语气极尽冰冷:“拜你所赐。” 盛天转身离去,将大殿的空间留给云知暖和那群舞女,他很期待云知暖在那帮舞女的教习之下,会 学出怎样魅惑人心的舞蹈,比之他的阿姐,是否会略胜一筹。就算比不过他的姐姐,比他那日在然艺轩里跳给新皇看的要好,也行。 大殿的门 在云知暖背后缓缓关上,连带他和一帮舞女全都关在了一起。他看着那些舞女,左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今站在火台之上,个个不明就里,觳 觫不已。 云知暖深深吸了口气,再一次感叹盛天的残忍。他深知自己见不得这些舞女受罪,便滥用自己的善良,逼迫他尽快学舞。只有他将舞 蹈学会,这些舞女才能安然离开。否则谁知道等待她们的,会不会是又一场触目惊心的火刑。 盛天自大殿退出来,去往书房。 他接手了此 前李司在京城布下的天罗地网,民间,庙堂,所有消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要知道,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捏造谣言,诽谤云知暖是祸乱朝政的 妖孽。 书房比之其他房间,昏暗得多,因为所有房门和窗户全都紧紧闭着,上面煳了几层厚实的纸,遮去了大部分的阳光。 盛天踏过门槛 ,进入书房,立刻从黑暗中涌出一个身披黑袍的神秘男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边。 “圣上。” “免礼。”盛天沉声向他发问,“查清 楚了吗?” 神秘男子告诉盛天:“三公和内阁皆有参与,江太傅在其中起了不容小觑的作用。” 盛天早就猜到会是这样,新皇在世的时候 ,他的势力就一直被三公和内阁所压制。李司说他是傀儡皇帝,一点也不夸张。他在朝中,根本无法自己做主,一切事宜,全是三公和内阁说了算 ,再借他之口,宣布给文武百官和天下的黎民百姓知晓。 正是因此,新皇才会暴虐成性,荒淫无度,借此来宣泄他对三公和内阁的不满。然而 三公和内阁并不想要干涉新皇的私事,他想弄死多少条无辜的人命,他们不管,只要新皇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他就要听从三公和内阁的指挥。 盛天上位之后,对三公和内阁的势力削弱不少,将不少权力全部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早已在他们心中种下怨怼的种子。 如今他们借着云知暖 的事情,大做文章,其实矛头不在云知暖身上,而是对着盛天。 处死云知暖,对于盛天来说,无异于割肉放血,不处死云知暖,三公和内阁就 会继续坐实他们二人昏君和佞臣的身份,让他们同黎民百姓离心离德。 无论怎样选择,盛天都是输家。 “江太傅人现下何处?”盛天向神 秘男子发问。 “已经数日没来上过朝了,说是身体不适,卧病在床,不肯露面。” 盛天冷笑一声:“这个老狐狸,倒是会给自己找借口。 ” 他转过身去,同神秘男子挥了挥手,招他退下,自己则推开书房的门,踏过门槛出去:“那就让朕亲自去会会他,看看他到底病得如何了。 ” 江太傅府邸,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头在房前一片小田园里忙忙碌碌,一会儿忙着除草,一会儿忙着施肥,眼见他培育的苗子越发茁壮,心生欢 喜,禁不住笑。 盛天沿着长廊来到这位老头身后,远远地唤他一声:“江太傅真是尽责,病了都不忘照顾门前这些幼苗。” 第一百零三章亲吻 江太傅听见盛天的话,笑眯眯地转过身去,与他行了个礼:“老臣参见圣上。” “太傅年迈,朕说过,这些礼数就不用拘了。”盛天冲他 摆了摆手,走下长廊的台阶,来到田地边上,打眼一瞧,这些秧苗长得确实不错,“这些都是什么苗?” 江太傅笑答:“是西瓜。” 盛天 笑道:“朕最爱吃西瓜。” “那等老臣将这些西瓜种好,亲自送到宫里献给圣上品尝。” “太傅有礼了。” 江太傅从田里出来,招唿 盛天到屋里坐坐。这会子,他坐下来,披上外衣,又要开始做戏,表演一位年迈体弱,不堪重用的糟老头子,又是咳嗽,又是喘气,说起话来,断 断续续,不成篇章。 “圣上大驾……老臣咳咳……有失远迎,不知圣上来寻老臣……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盛天瞧着他的样子,不像是 年迈体弱,倒像是病入膏肓,若是真能就此呜唿,也算是江山社稷之福了。 “朕今日上朝,听了一件趣事,满朝文武皆要朕处死  65 云知暖,说是 为了平民愤,息民怨……呵,太傅您说可笑不可笑?” 江太傅奇道:“竟有这事?” 盛天看着他的反应,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奇事,一个胡 子花白的老头,竟还想着到戏台子上面去唱念做打,混淆视听。 他接着说:“朕不过就是处死了一帮本该被处死的大臣,何以到了他们嘴里, 就成了朕昏庸呢?” 江太傅笑道:“圣上也无需……咳咳,太过烦恼,群臣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啊……” “他们要真是为了江山社稷也 就罢了,只怕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添油加醋传到民间,故意想造朕的反吧?”盛天故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锐利的眼神如长枪,矛头直指向江太傅 。 江太傅呵呵笑道:“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盛天随着江太傅一起纳闷:“朕也想知道,太傅觉得呢?” 江太傅继续笑着:“圣上不 会是怀疑老臣吧?” 盛天冷哼一声,将目光从江太傅身上抽回来:“太傅若是觉得朕和先皇一样容易把控,可就想错了。朕是从民间上来的, 对权势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江山本来就不是朕的,到头来没有了也不可惜。但是云知暖……朕可以为了他在边关和尸体同床共枕两年多,你敢碰他 ,就该想到后果。不管是三公,还是内阁,朕会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盛天把话撂下,丝毫不怕江太傅在背后对他做些什么手脚。他的皇 位,本就是抢来的,如今有人想从他手里抢走,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云知暖,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把人抢走。 江太傅顿了顿,仍旧笑起来: “老臣听不懂圣上在说什么。” 盛天冷冷注视着他:“你以后会懂的。” 说完,盛天站起身来,不顾江太傅在身后逐渐变黑的脸,拂袖离 去。 待他走后,江太傅许久一直陷在愤恨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一向以慈眉善目示人的脸,少有的一片阴沉。 经常侍奉的下人见状,都不敢 轻易上前去他攀谈,只敢怯生生地从他身边经过,将已经放凉的茶水换掉。 江太傅将他叫住,让他把放凉的茶水拿来。下人赶忙上去,把茶盏 给他。 江太傅接过茶盏,砰地一声摔在地上,茶杯立刻碎成无数碎片,四散飞溅。 下人吓了一跳,赶忙退到一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太傅息怒,太傅息怒……” “什么狗东西,也配在我面前吠叫!”江太傅勐地一阵咳嗽,这回不是做戏,而是真的。 下人连忙上来替他 拍背,一边拍,一边安抚他道:“太傅保重身体要紧啊。” 江太傅气喘吁吁,咳嗽不止,却还不肯轻易服输,拖着下人的胳膊,一把将他推开 :“保重什么身体?再这么闹下去,江山都要易主了!” 下人一屁股摔在地上,不敢吭声,从没见过太傅发这么大的脾气,就像是三公、内阁 和圣上之间的战役还没有开始,他们就已经输了。 “去,去把太师和太保请来,快去!”江太傅冲着下人怒吼一声,气得每根胡子都在颤抖。 下人领命,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再不敢拖延一秒钟,飞快地退出门外:“小的这就去!” 云知暖学了一日的舞,却连最简单的圆圈都转 不好。至此他才知道,当年云想容在教坊司里,究竟过的是怎样痛不欲生的生活。 他把脚尖磨出了泡,走起路来都觉得疼,更不要说是跳跃, 转圈,那些动作做起来只会让他觉得生不如死。 夜幕降临,舞女们依次退场,一整天的折磨总算告一段落。 云知暖跌坐在大殿冰凉的地板 上,将他的靴子褪去,发现脚上的泡不知何时已经磨破,泛着鲜红的色泽,隐隐流出血来。 他默默看着脚上的伤,心里一片凄然。可是肉体上 再多痛苦都比不上他的心灵,他的心承受了太多,已经不堪重负。 他想歇歇,哪怕只是坐在这里,静静的一个人呆着都好。 吱呀—— 大殿的门被人从外间推开,他最不想看见的人,盛天,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云知暖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情,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忐忑起来。他急匆 匆地穿上鞋袜,从地上起来,向盛天行礼。 盛天瞧出他的身形有些异样,就像是站不稳的样子,他将视线一路从云知暖的脸看到他的脚,发现 他将其中一只虚浮着,不敢踩实。 “脚伤了?” 盛天一语戳中云知暖的心,让他忍不住抖起睫毛。 “没有……” 云知暖不是一个 好的撒谎者,他的谎言十分蹩脚,尤其是在面对盛天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穿了衣服也像没穿似的,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他看穿。 盛天走 上前去,俯下身来要看云知暖的脚。 云知暖赶忙向后撤了一步,不肯让他触碰。 盛天的手顿在空中,气氛逐渐变得冷凝。他抬起头来,注 视云知暖的眼睛:“朕没让你动,你动什么?” 云知暖微微垂下睫毛,抖动起喉头,眼看着盛天再次向他袭来,一动不动。 盛天来到云知 暖身边,在他脚上轻轻按了两下。云知暖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细微的“嘶”声。 盛天没再碰他,缓缓站起身来,一把搂住云知暖的腰,将 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云知暖心里砰砰作响,但却一声也不敢吭,强忍着一阵惊唿,埋头在盛天怀里。 盛天低头看他一眼:“朕又没让你不 说话,忍什么?” 云知暖哑口无言,什么都是盛天说的,他还能说什么? 盛天转过身去,将他抱出大殿,走下台阶,来到轿子旁边。 云知暖以为到了轿子边上,盛天就会放他下来,遂自作主张松开了手,打算下地。可是不料,盛天根本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见他松开了手,又低 头看着他,问:“朕让你松手了吗?” 云知暖这回彻底无奈了,重新伸出手去,抱住盛天的脖颈,发誓从现在起,盛天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盛天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坚决不做什么,省得再被他训斥。 盛天抱着云知暖上了轿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云知暖红了红脸,提起一口气, 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盛天瞧他一眼:“想说什么?” 云知暖道:“圣上没让我开口,我不敢说话。” 盛天轻嗤 一声,似笑非 66 笑:“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不该听话的时候倒是真听话。” 云知暖胸中憋气,一时逞强道:“下官不是圣上肚子里的蛔虫,读 不懂圣上的心声。” 盛天瞧着云知暖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心中说不出的满足,给他特权:“想说什么就说,朕让你说。” 云知暖坐在盛 天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盛天怀里,觉得这个姿势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暧昧。 “下官想换个姿势。” 轿子开始移动, 有些许颠簸。盛天将云知暖抱得更紧了些,一瞬间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鼻尖几乎快要触在一起。 盛天勾唇,压着嗓音问他:“你想换什么姿 势?” 云知暖觉得盛天这句话说得格外意味不明,脸色比刚才还红,扭过头去,不再理会盛天。 盛天近距离看着云知暖,他越是恼羞成怒 ,自己就越是情难自禁。他上手按住云知暖的后脑勺,将他的嘴唇压向自己。 云知暖惊了一跳,连忙用手抵住盛天的肩膀,错开自己的嘴唇, 隐忍道:“你又要干什么?” 盛天望着云知暖的闪着羞愤的眼睛,错过嘴去,对着云知暖的耳朵讲话,声音有些低,有些柔,但是气势上,丝 毫不弱:“你是朕的人,只有配合朕行事的份儿,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懂?” 云知暖心头一动,微微咬住自己的下唇,将眼神错开,不 再去看盛天的眼睛。 盛天捏住云知暖的下巴,不许他动,轻轻亲吻他的唇角,继而是唇珠,最后是整个嘴唇。 第一百零四章藩王 轿子继续 颠簸,微风吹起侧边的窗帘,窗外月色如水,倾泻一地银辉。 轿子落地的时候,秋虫帮盛天掀开轿帘,瞧见云知暖坐在他的腿上,有气无力地 趴在他的怀中,一口接一口喘着粗气,额前似有香汗淋漓。 秋虫不敢再看,赶忙把眼睛移开,招唿盛天下轿。 盛天怕云知暖着凉,将自己 的披风脱给了他,仍旧抱着他下轿,走进自己的寝殿。 云知暖经过方才在轿子里的一番折腾,已经没了力气,既无心,也无力去阻扰盛天对他 做任何事情。 盛天将他抱回寝殿的龙床上,招唿秋虫去叫任太医过来。 时下已是夜间,任太医不在宫中,接到皇令,匆匆赶来,还以为是 出了何等大事,不料到了这里一看,只是云知暖的右脚磨出了一个血泡。 任太医一面替云知暖处理伤口,一面心疼自己一把年纪,还要承受这 样奔波劳碌的折磨。 包扎完毕,任太医对云知暖道:“近期注意不要碰水,少走动,静养最好。” 云知暖问他:“大概要多久能好?” 任太医估摸着:“三天左右。” 云知暖一听,三天时间,着实有些短。他又问任太医:“不碰水,少走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吗?” 任太医想了想说:“伤口要包扎好,千万不能触碰不干净的物件。” 云知暖将这些全部记下来,拱手向任太医道:“谢过太医。” “云公子客气了。” 任太医拎着药箱离开后,盛天缓缓接近龙床。云知暖同他说道:“只是一点皮肉伤,圣上太小题大做了。” 盛天 想说,只要是与云知暖有关的事,便不能说是小事。可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成了:“朕是怕你耽误了学舞的进度。” 云知暖的脸色肉眼可见 的变白,看得盛天喉头一堵。好不容易有些缓和的气氛,又一次变得冷僵。 “圣上不用担心,臣明日还会继续学舞。”云知暖泣血一般说出这 句话,翻过身去,躺在床上。昨夜一夜未睡,今早起来,他一直觉得头痛。不管今晚盛天还要对他做些什么,他笃定,自己非睡不可。 盛天遥 望云知暖单薄的背影,悄声走上前去,挨着他躺了下来。云知暖觉得头痛,他又何尝不是。 他已经不止一夜未眠了,连日来,他没有睡过一个 好觉。也只有在看见云知暖的时候,心中那份沉重的担子才能稍微往下放一放。 夜深人静的时候,盛天冲着云知暖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暖 儿?” 云知暖没有回应。 盛天哀叹一声,仰头看向窗外星星点点的亮光,觉得自己无比寂寞。偌大的人世间,竟没有一个可以安放他心脏 的地方。 片刻之后,云知暖缓缓睁开眼睛,有泪滑过他的眼眸,湿润了他的枕头。 他知道自己不该抱有期待,毕竟盛天那般羞辱他的自尊 ,可是当他听到那声“暖儿”,想起过往种种,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身边这个人,不曾享受 过他带给自己的温暖,如今就不用忍受如今这截然相反的冷漠,更不用端着一颗还在惦念他的心脏,任由他无情地摧残蹂躏。 晨起,盛天已经 不在,云知暖独自醒来,尽管已经步入初夏,但是他的周身一阵冰凉。 他招唿人进来:“给我打盆梳洗的水。” 不多时,有人端着铜盆进 来,打算为他梳洗打扮,云知暖抬了抬手:“不用,我自己来。” 那人在他的授命下,逐渐退出房间,把独立的空间留给云知暖一人,以为只 是在一片方圆大小的地方,他也翻不出什么天来。 屋内,云知暖盯着那盆水看了片刻,缓缓将自己脚上的绷带拆去,把伤处放进了水中。 过了许久,云知暖又招人进去将水倒掉。来人一阵纳闷,怎么隐隐瞧着这水,冒着丝丝红色? 他抬头,小心翼翼瞧了云知暖一眼,后者给了他 一个淡淡的眼神,他看不懂,只得老实端着铜盆出来,将水倒掉,心想,许是自己看走了眼,那多出的颜色只是铜盆的反光。 早朝过后,云知 暖坐着轿子来到大殿学舞。几名舞女瞧着他的样子,与昨日不大相同,昨日他还扭扭捏捏,不是十分放得开,今日却一改前貌,变得格外努力起来 。 “云公子今儿个吃了什么药了?怎得这么卖力?”其中一位性情还算外向的女子当着一众舞女的面调笑他道。 云知暖浅笑两声:“圣上 有命,下官不敢不从。” “说来也是奇怪,满朝文武,圣上偏点你一人来学舞,也不是因为你跳得要比其他人好,那又是因了什么缘故?”这 位舞女口无遮拦,说出的话叫其他人  67 全都倒抽起了凉气。 站在她边上的女孩子慌忙捏住她的胳膊,小声同她说道:“你可不要说了,留神你的 小命。” 那位舞女不明就里,但也害怕自己真的因此丢了小命,遂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说。 云知暖的心被刺痛,因了什么缘故? 呵,还不是因为他是盛天的玩物,盛天想如何羞辱他都可以。 几人正十分卖力地练着,忽而外间有人通传,说是远在西北边陲的藩王来了,要 入宫觐见,让舞女们和云知暖尽快撤出大殿。 舞女们慌忙退场,云知暖亦收拾一番离开,轿子走到一半,他忽然发现自己落了东西在大殿,是 一件跳舞用的纱衣,虽然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物件,但若是被藩王看到,少不了要指摘盛天荒淫无度。 云知暖叫停轿子,吩咐众人调转方向, 重回大殿。 回程路上,他一直在想,自己何以要担心盛天的名誉,明明他已经打算同自己决裂。思来想去,他只能用家国大义来宽慰自己,说 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盛天,而是为了平朝。 轿子停在大殿门前,云知暖匆匆下轿,沿着台阶上到高台,四下观望,没有太监,没有侍卫,没有 宫女,什么人都没有,可见藩王还没到来。 云知暖松了口气,蹑手蹑脚跨进大殿,直奔他记忆中放纱衣的地方而去。他记得是在一根柱子后面 ,叠得四四方方,很是规矩。可是等他到了那里一看,哪里还有纱衣的影子。 他一阵纳闷,莫不是其他舞女临走的时候看到放在地上的纱衣, 就不声不响帮他提前拿走了? 可他很快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一帮舞女离开之后,是他最后一个走的。他分明记得转过身去的时候,还看到 了放在这里的纱衣,怎么一走一回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纱衣就不见了呢? “公子可是在寻这个?” 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在云知暖身后响起 ,吓了他一跳。他慌忙回头,瞧见自己身前站着一位身穿异域服饰的男子,皮肤黝黑,面色红润,一半耳朵坠着一颗狼牙,虽是汉人,但却已经半 点看不出原先的模样,成了地地道道的边关异族人士。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此人应该就是太监口中所说的那位远在西北边陲的藩王。 “下 官见过王爷。” “你怎么知道我是王爷?不是侍卫?”那人笑意盈盈,饶有兴味地问云知暖。 “王爷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士。” 云知暖将马屁先拍起来,方便待会儿问他要回纱衣。 王爷听了这话,果然开怀大笑,伸出手去,打算将纱衣还给云知暖:“既然是你的东西, 便还给你吧。” 云知暖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想要从对方手上将他的纱衣取回来,对方却一把抽回手去,不肯给他,勾唇一笑:“不过话说回来 ,许久没有回朝,不知道中原还有这等习俗,连男子都可以穿着纱衣跳舞了。” 云知暖脸上一红,想跟对方解释,中原没有这种习俗,这只是 盛天一个人的恶趣味罢了。但是转念一想,如此丢人现眼的事情,还是不要到处张扬的好。 “请王爷将纱衣还给下官吧,圣上待会儿便会来了 。”云知暖再次上手,想要去抢对方手里的衣服。 那人十分利落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尖头履稳稳站在地上,一把将纱衣藏在自己身后,就是 不肯还给云知暖。他笑着看他,眼睛璀璨夺目:“你先与我说说,这位从民间来的皇帝,好对付吗?” 新皇上位之后,各地藩王对他颇有意见 ,很多政策,并不按照他的号令执行。说是一个平朝,其实内部已经四分五裂。 盛天掌权之后,有些藩王甚至觉得大快人心,因为走了一个新 皇,来了一个伪劣。不是皇族血脉的他,根本不可能是这些藩王的对手。他们想要干掉盛天,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谁都想从盛天手里夺回本该 属于他们的皇位,但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表面上,还要维持一种和平关系,说是为了黎明百姓和江山社稷。 如今看来这位来自西北边陲的藩 王,抱的就是这种态度。 第一百零五章学舞 云知暖心里咯噔一声:“下官不懂王爷什么意思。” 藩王将纱衣团成一个球,渐渐走回到云知 暖身边,笃定他没办法从自己手里把东西抢走,遂十分大胆地过来挑衅他:“我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你听得懂,就是字面意思。” “王爷打的 若是这个主意,下官奉劝你还是收手吧。盛……圣上他是战无不克的神,没人能在他的刀下苟活。”云知暖眼神一阵凛冽,仿佛他的视线就是盛天 的刀法,已经将藩王的头颅斩了下来。 “看不出来,你们对他还挺忠心的。”藩王啧道,“可我来时怎么听说,他刚上位就烧死了数十位大臣 ,引得民间怨声载道,大家都说他是昏君?” 云知暖对此并不知情,听到藩王这番论调,着实吃了不小的一惊。他艰难地抖动喉头,借此掩饰 自己的慌乱:“那不是……” 藩王歪着脑袋,静静等待云知暖的下文。可他想了半晌,着实找不出话来替盛天辩驳。 “说不出话来了?” 藩王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由此可见,他在中原并不十分受人爱戴,我若是想起兵反他,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云知暖拧眉,用冷冷的 眼神问候藩王:“王爷在我面前如此口无遮拦,难道就不怕我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圣上吗?” “我既敢说给你听,就不怕你会学给圣上 ,你大可以告诉他我有谋反的心,你看他会不会信。” 云知暖心想,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他上手,又一次要去抢自己的纱衣,那人还是一个圆 圈,轻松避开了他的攻击。 云知暖气急,索性不要了,转过身去,迈步就走。谁知那人竟几步跨到他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哈哈笑道:“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纱衣还你。” 云知暖一愣,接过那人递来的纱衣,一阵发蒙。 藩王见状,拍着云知暖的肩膀,冲他笑道:“你真以 为我是觊觎盛天的江山才来中原觐见他的?” 云知暖听到藩王直唿盛天的名讳,又吃了不小的一惊,心道,这人怎么如此大胆,敢直唿盛天的 大名。 那人倒是不以为意,继续玩世不恭的笑着:“我同他在两年前就相识了,他能当上如  68 今的九五之尊,我可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呢。” “什么?”云知暖三度惊讶,无数问号涌上他的眼前,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原来这位藩王,来自西北边陲,正是当年盛天率兵打仗的地方 ,他们二人早已相识,并在那里结为朋友。 藩王将他的衣服领子拉开,给云知暖展示自己胸前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多亏盛天出手相助,本 王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他说想要替天行道,本王便将一般兵力借给了他,让他过来造造声势。” 云知暖这才知道,当时盛天率军归朝,领的 不只有中原的将士,还有边陲的将士。 “本以为他小子能在中原闯出一片天地,谁知道他刚上位不到几天,就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我不亲 自过来盯着,还叫他反了天不成?”藩王想起来时路上听到民间对盛天的议论,气就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那个叫云知暖的家伙长得什么祸国殃 民的样子,竟把他的魂魄都勾了去,让他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杀人!” 云知暖站在边上,听到自己的名字,勐地一个激灵,实在没有胆子站出 来承认,那个“祸国殃民”的家伙,就是自己…… 藩王将视线投向云知暖,喃喃道:“不过若是能有你这般,倒也值了。” 云知暖干咳两 声,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住,他手卷纱衣,向藩王行礼:“王爷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下官先告退了。” “哎,你别走。”藩王再次将云知暖 的去路拦住,“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云知暖冷汗直流,心想,说多错多,一会儿万一再将他的身份捅了出来,藩王一气之下,给他一个血溅 当场,那可如何是好啊。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把衣服落在大殿?”藩王将锐利的视线看向云知暖,总算问到了要害,一针见血。 云知 暖哆嗦一阵,小心答道:“下官只是一个小人物,不足挂齿。” 藩王盯着云知暖的脸仔细瞧,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小人物,正纳着闷,忽然 听见身后传来一身高唿。 “圣上驾到!” 云知暖心里咯噔一声,趁乱想跑,藩王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领子,将他拉了回来:“往哪儿跑?” 云知暖眼见盛天跨过大殿门槛走了进来,一时间是有苦难言。 藩王拽着云知暖上前,同盛天不客气道:“盛天,这么久没见,你还是那副 不要命的老样子,年纪轻轻,满脸晦气。” 盛天只当没有听见藩王说了什么,径直将目光射在云知暖身上:“你怎么还在这里?” 云知暖 也想知道,他怎么还在这里,他分明不应该在这里…… 藩王经他提醒,也想起来,一把将云知暖推了出去:“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给你抓了个 贼,在大殿里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盛天低头看了一眼云知暖怀里的纱衣,大概可以猜到事情的起因。他挥挥手,招唿云知暖: “退下,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是……” 云知暖捏了捏怀里的纱衣,忽然间觉得自己跑回来拿纱衣是个万分错误的决定。自己就不 应该为了盛天的颜面着想,毕竟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脸面…… 第一百二十六章 “哎,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放他走了 ?你还没问清楚他过来是干什么的呢……” 云知暖一边退出大殿,一边听着藩王在身后碎碎念,随着他渐渐远离,对方的声音也渐渐渺远。 他回到轿子边上,神情黯淡,冲着轿夫摆了摆手:“走吧。” 随行的太监见他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料想期间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端。他小心翼 翼地问:“云公子,可是同藩王爷撞见了?” 云知暖在轿子里,微弱的声音从车帘子里飘出来:“嗯。” 太监叹了口气,劝他:“云公子 也不要太自责了,毕竟是圣上安排您到大殿里去学舞的。” 云知暖一阵哀怨,顺着太监的话说:“可是出了事端,他们从来不会埋怨圣上,只 会责怪我……” 太监因此想到民间现下对于云知暖的评价,说他魅惑君上,说他品行不端,说他将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明君生生害成了昏君,说 他死后下地狱十八层永世不得超生都不足以赎尽他的罪过。 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这回,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另外一边,云知暖走后 ,盛天邀请藩王来到龙椅边上,大手一挥:“这个位置有你一半。” 藩王连忙笑着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也知道,我 对掌权不敢兴趣,不然这个位子说什么也不会留给你啊。” 盛天笑笑,就算是在眼下,他的笑容里面也蒙了一层浓浓的哀愁。 藩王看出他 有心事,扶着桌案问他:“如何?当了皇帝,可有之前想象的那般好?” 盛天说不上来,若说不好,他能替云知暖报阿姐的仇,也能随时随地 见到他,若说好,国务缠身,无暇自由,更有三公和内阁对他虎视眈眈,一丝一毫都不敢松懈。 “各有利弊吧。” “且不说这个。”藩王 话锋一转,直奔他这次来朝的主题,“我听民间对你颇有微词,怎么,你也想学我那不争气的哥哥,跟他一较高下不成?” 盛天冷哼一声:“ 不过是些草野闲谈,不足为信。” “我就说嘛,你小子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我当时为了报答你,送你二十来个美姬,你一个都不要,你 绝对不是那种会被美色冲晕头脑的人。”藩王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盛天顿了一顿,忽然小声说道:“也不尽然。” “嗯?”藩王一愣。 盛天将眼眸落在云知暖离去的方向,意有所指道:“那要看所谓的”美色”是什么人了。” 藩王听着盛天话里的意思,他还真是像民间说 的那般,被那个名叫“云知暖”的妖孽勾走了心神。他拿手在盛天眼前挥了挥:“回神。” 盛天抖了抖睫毛,不得已将视线重新拉回到藩王身 上。 “当初你在边关可是答应过我,坐拥天下之后,会将朝政稳住,如今你若要为了一个男子,不顾江山,不顾百姓,我可是要出兵讨伐你的 ,你知不知道?”藩王握拳,捶着盛天的胸口,颇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盛天沉道:“我知道。” 藩王气道:“知道你还那么做?” 盛天用无比认真的目  69 光看向藩王:“可是你又知道不知道,我做这一切,本来就是为了他。” 藩王当真没有想到,自己不远万里来到中原 ,得到的竟然会是盛天这样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早知道盛天当了皇帝,一切都只为了云知暖,他根本就不会将这江山交到他的手上。 第一百零六章 脚伤 他逐渐正色起来,一改嘻嘻哈哈的模样,变得严肃:“我不管你此前是因为什么才夺了我哥哥的皇位,但是你必须明白,你不再是什么江 南水乡里土生土长的狗娃子了,你现在已经当了平朝的皇帝,你就必须担负起一国之君应该担负的责任。” 盛天的眼神黯淡下去,第一次敢于 在他人面前袒露自己真正的心声:“我觉得我担不起来。” “你说什么?”藩王怀疑自己的耳朵,拧着眉头又问了一遍。 “我觉得我担不 起来。”盛天于是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自他当上皇帝之后,他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每天都在担心,都在惶恐,都在提防着周围的人,害怕他们觊觎 自己的位置,觊觎自己的性命。害怕他们会趁自己睡觉的时候,一刀捅在他的喉咙上,让他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藩王狠狠将拳头握起 来,照着盛天的脸,给了他一拳。 盛天没有躲,他知道自己应该挨这一拳,而这一拳,也只有藩王敢打。 “你太让我失望了。”藩王看着 盛天丧家之犬一般的嘴脸,觉得自己托付错了人。到底还是一个之二十岁的孩子,扛不起整个国家的重担,心里只有儿女私情,想的也只是个人恩 怨。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藩王从下而上,盯住盛天的脸,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领子,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盛天艰难地唿吸着,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活得好累,眼下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的只是一种祥和宁静的日子,有云知暖陪在自己身 边,哪怕只是处在一个山穷水尽的小山庄里,他也觉得十分畅快自得。 “我不想当皇帝,我只想要云知暖。” 藩王抬手,照着他的脸又是 一拳,这一拳比方才更狠,直接在他脸上留下了青紫色的痕迹,还将他的嘴角打出了血。 “再说一遍。” “我……” 不等盛天说出话 来,藩王一下将他扑在地上,暴风骤雨一样的拳头照着他的脸狠狠打去。 “再说一遍。” 盛天呜咽着,已经说不出话来,颓然倒在地上, 像个没有灵魂的死物。 藩王一把甩开他的衣服,站起身来,语气一反常态的狠:“我不管你现在脑子里面想的是些什么,但我告诉你,家国大 事,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今天你高兴了,便起兵造反,明天你不高兴,就可以甩手不干。你现在是平朝的王,就给我好好起来坐稳这把龙椅,不 要说些没有用的废话,浪费时间和生命。” 盛天瘫在地上,听着藩王的训斥,眼泪缓缓滑落他的脸颊,朦胧了他的视线。 “你现在说想退 出,你有想过后果吗?”藩王甩手问他,“三公和内阁都是些什么人,你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他们发起狠来,比疯狗都要可怕。你真觉得离开朝堂 之后,你就能够过上你心目中那种平安无事的日子了吗?不可能,他们会死死咬住你,还有你那位小美人,把你们嘶得连碎片都不剩。” “你 不是爱他吗?不是没了他就不行吗?你若是担不起来这个国家的重量,抗不过三公和内阁,他们就会把云知暖送上断头台,当着你的面让他死于非 命。这些你都想过吗?”藩王气急了,说起来话一点情面都不给盛天留。 盛天静静地躺在地上,眼前闪过那天在江太傅府,那位胡子花白的老 头脸上恶心人的笑容。他翻身坐了起来,一口一口喘着粗气:“我知道……他们是疯狗,比我还疯……我若是赢不了他们,不仅是我,暖儿也会跟 着我一起没命……” “你知道就好。”藩王啐了盛天一口,将他从冰凉的地面上拉起来,按回到龙椅上,“给我坐好了,把眼泪擦干净,一国 之君,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盛天抬起手,用衣袖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两年来那么艰难困苦的边关战役他都扛过来了,如今没有道理抗 不过宫廷间的内斗。 藩王看着他年纪轻轻的脸上,已经有了与年岁不相符合的沧桑,心里自是替他感到可怜,但是身为一个外人,也无能为力 。 “这是你选择的路,你就要咬着牙关走到底,就算我可以帮得了你一时,也帮不了你一世,最终还是要你自己去面对。”藩王哀叹一声,拍 着盛天的肩,“不过在你彻底成长起来之前,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回宫帮你做个参谋。” 盛天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你要留在中原?” “本来没有这个打算的。”藩王瞅着盛天脏兮兮的小脸,无奈道,“但是看你这副鬼样子,不放心啊。” 本来身在皇族,他们想要执政就是非 常困难的事情。盛天只是一个平民,不懂宫廷内斗,上来就要他去面对三公和内阁那么强大的对手,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藩王选择在这个 时候回来,一是为了打醒盛天,让他不要沉溺在儿女私情之中,二来也是为了帮他稳住朝局,趁此机会,将朝中的顽固势力,连根拔起。 盛天 用衣袖彻底擦去眼底的泪光,重新恢复到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这是他在宫中唯一可以用来震慑别人的武器,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云知暖到底什么来头,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有刚才殿里那个小偷那般好看吗?”藩王还惦记着刚才来大殿里偷衣服的男子 ,私心里觉得,那人确实长得可以,比他在边关这么多年见过的美姬都要好看。 盛天嗫嚅着,缓缓开口:“他就是云知暖。” “什么?! ”藩王一惊,仔细回想刚才他同云知暖见面时,自己一提及云知暖的大名,对方就找借口想要逃走,现在想来,竟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我说 呢,他如何能够随意出入大殿,原来他就是你的小美人……”藩王细想云知暖的容貌,不怪盛天会为了他独自在边关承受两年的磨难。 “我做 这一切的初衷,都是为了他。如果没有他,我坐不到这把龙椅上。”盛天老实说,什么江山,什么社稷,他不在乎,  70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有云 知暖。 藩王听了盛天的话,觉得他的思想十分危险,将一个国家的命运交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身上。怪不得民间都要说他是个昏君,如 果云知暖当真听了谁的蛊惑,枕边吹风,他不把这世间搅得天翻地覆就奇怪了。 “江山,美人,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你想要他的心,想要他 安全,想要守护他,就必须先坐稳这江山。不然你连最基本的保障都没法给他,谈什么白头偕老,百年好合?”藩王顺着盛天的心思劝他,最终目 的,还是想让他当好一个皇帝。 盛天叹了口气,渐渐认清现实,目前放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稳固朝政。他沉沉道:“我明白。” 藩王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 短暂的沉默充斥大殿上下,藩王忽然冷不丁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个小美人长得真是标志。” 盛 天勐然抬头,用犀利的眼神看他一眼。 藩王赶紧朝他摆了摆手,澄清道:“我就是那么一说,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朋友妻不可欺,这点道理我 还是知道的。” 盛天缓缓收回目光,心道,最好如此。 他招唿秋虫安排宫殿给藩王入住,随后从大殿离开,去往寝殿。他惦记着云知暖脚 上的伤,其实已经提醒过秋虫,如果云知暖不想学舞,可以放他休息几天。 可是今晨起来,云知暖非要过去,秋虫拦不住他,也是没有办法。 盛天回到寝殿,云知暖正在梳洗,他走上前,蹲低身子,想要查看云知暖的伤势。 云知暖悄无声息把脚收了回去,不让他看:“圣上莫要 看了,伤处有些发烂,恐污了圣上的眼。” “怎么回事儿?”盛天一把抓住云知暖的脚,越是听他这么说,越是要看。 云知暖拗不过他, 只能把脚放开,让盛天看。盛天映着烛火看向他脚上的伤,昨天夜里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血泡,今天就已经溃烂,开始发脓了。 “怎么会这样? ”盛天抬起头来,迎上云知暖淡然的目光。后者轻轻抽回他的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无妨,只是一点皮肉伤,要不了臣的性命。” 盛天根 本不听云知暖的,转过身去叫秋虫唤任太医来。又是一夜,又是任太医不在太医院,大老远从家里跑来,急匆匆地赶到寝殿,听盛天训话,说的还 是昨天那档子事。 任太医耳朵都要磨出茧了,一面拎着药箱进来,一面暗自腹诽,这位新圣上可真是个痴情种子,回回召他入宫,只给一个佳 人看病。这位要不是撺掇圣上弄死了那一干大臣,非得被民间诸位待字闺中的小姐羡慕死不可。 第一百零七章洗澡 任太医仔细查看了云知暖脚 上的伤,发现他的伤口不仅比昨天要大,而且还比昨天要深,就像是有人用利器又将伤口剜大了些,随后还在水里泡发了许多时间。 他抬头, 迎上云知暖的目光,见他眸中一片平静,心中不由起疑。难不成,是他自己做的? “云公子的伤处今日可有碰水?” “没有。”云知暖道 ,“我今日一天都在大殿练舞,并没有碰水。” 云知暖的话骗得过盛天,却骗不过任太医,他一看这个伤口就是碰过水的模样,既然云知暖在 这件事情上面撒了谎,那就说明,这事的确是他背着盛天私自干的。 “如果可能的话,下官希望圣上能先回避一下。”任太医转过身去,对盛 天道,“接下来我要为云公子上药,屋子里面人员太多,不方便。” 盛天领着太监宫女离开寝殿,把空间留给任太医和云知暖。 任太医回 身,在云知暖身前蹲下来,瞧着他脚上的伤,悠悠道:“仅凭一个这么小的伤口,死不了人。” 云知暖面上一白,不说话。 任太医觉察到 他的异样,知道自己找对了谈话的方向,继续步步紧逼:“如果云公子当真想死,下官可以为你寻来一味药剂,此药名为鹤顶红,想必云公子应该 有所耳闻,见血封喉,一滴即可。” 云知暖听着任太医的话,微微抽动了一下喉头,想象自己服下鹤顶红的画面,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毒发的威 力。 任太医看着云知暖的反应,轻笑出声:“那既然云公子还想活命,就不要试着去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若是让圣上知道了,只会起到相 反的作用。” 任太医再次为云知暖上药,包扎,千叮咛万嘱咐:“这次可千万不能再碰水了。” 云知暖点头应下,拜托任太医:“还请太 医不要将此事告诉圣上。” “这个下官自然知道,圣上若是问起,下官就说是跳舞所致。” “谢过太医。” 任太医从房中出来,盛天 果然第一时间迎了上去,问他云知暖的情况。任太医道:“云公子似乎有些轻生的念头,已经让下官劝住了,他脚上的伤是自己弄的,只是下官答 应他,会和圣上说是跳舞所致。” 盛天应了一声,挥挥手,招唿任太医离开。 他走进屋子里面,看到云知暖坐在床沿,悄悄把脚收回去, 藏在了被子下面,自以为这么做了,就能用跳舞的借口瞒过盛天。 盛天逐渐接近云知暖,将事先准备好的话说给他听:“太医已经同我说了, 明日起,你就先不要练舞了。正好庆王过来,也同朕有要事相商。” 云知暖这才知道,那位自西北来的藩王,封号为庆。 “今日你到大殿 去取纱衣,庆王都同你说了什么?”盛天抬起左侧眼皮,似有若无地挑了云知暖一眼。 云知暖道:“也没说些什么,只是闲聊而已。” “ 你们两人一不相识,二没话题,有什么可聊的?”盛天诱惑云知暖道,“告诉朕他都说了什么,朕免你无罪。” 云知暖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 得盛天不高兴,摇摇头:“下官不记得了。” 他越是如此,盛天就越是想要知道,每每想起最后庆王对云知暖意味深长的夸奖,盛天就觉得不 安。 他用威胁的眼神盯住云知暖:“你说不说?” 云知暖浑身一个激灵,话就在嘴边,随时可以脱口而出。眼看盛天要上手,他赶紧抢在 前面说道:“庆王想要你的皇位。” 说完,云知暖赶紧闭上眼睛,缩成一团,不敢再看盛天。他以为盛天会大发雷霆,至少也会咬牙切齿,但 出 71 奇的是,他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就将这页揭了过去。 “还有呢?” 云知暖听到盛天的话,缓缓将眼睛睁开,满 面困惑:“还有?” “除了皇位,他还说什么了?”盛天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云知暖已然不记得庆王还说了些什么,勐一下被盛天这般盘 问,很是为难。他下意识滑动眼珠,仔细去想,除了皇位,庆王还说了什么。 盛天从旁提醒:“他有说过什么对着你去的话吗?” 云知暖 这下想起来了,面上掠过一丝窘迫,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盛天见状,心一下悬了起来,再次追问:“他说什么了?” 云知暖抖了 抖喉结,挣扎着说:“他说想知道云知暖是谁,何以能……魅惑君上。若有我这般好看……也就值了。” 盛天脸色剧变,立马蒙上了一层阴霾 。 云知暖看不懂他眼神中的深意,但是本能地觉察到一丝危险,他颤抖着向后退去,想要躲开盛天,但是下一秒钟,盛天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狠狠捏住了他的手腕。 “不许你再跟他见面,听到没有?” 云知暖一个激灵,想说:“可是……” “没有可是。”盛天十分果决地 打断云知暖,在他这里,没有转折,他的命令是皇命,其他人只有听从的份,“这是圣旨。” 云知暖僵硬着,低声道:“是……” 盛天见 他一副委屈求全的样子,挨着他坐了下来,上手去摸他的头发,一下,两下,柔顺的触感在他心里泛起涟漪:“你要记得,你是朕的,其他任何人 对你献的殷勤,你都不许回应。你若是回应了,朕会先取他的首级,再取你的性命。” 云知暖哆嗦道:“是……” 盛天继续揉着他的头发 ,一下,两下,想让云知暖安静下来。可是他越是触碰云知暖,就越是让他觉得可怕,惊慌失措的眼眶里,已然有泪光泛起。 盛天用手指掠过 云知暖的眼睛,帮他接住掉落的眼泪,放在自己舌尖轻舔,咸的。 “你不用害怕,只要你好好听朕的话,朕会保你周全。”盛天拖着云知暖的 指尖,将他拉进自己怀里,“还有整个云家,朕都会保住。” 云知暖贴上盛天的胸口,感到一阵陌生的冰冷。 “但若是你不听话……”盛 天没有把话继续往后说下去,他相信,凭云知暖的聪明才智,他可以猜出自己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云知暖在盛天怀里打了一个哆嗦, 已然想象得到,如果他不听话,盛天会将整个云家的人全部推上火台烧死,去跟他的阿姐陪葬。 “臣会听话的……”云知暖哽咽一声,轻轻缩 在盛天怀里,尽管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可身体还是十分艰难地贴近他,强迫自己不打哆嗦,不露胆怯,“请圣上开恩……” 盛天低下头去,捏 住云知暖的下巴,看向他饱满的双唇,许久,狠狠吻了上去。 云知暖感到一阵撕裂的痛,从身后缓缓传来。他睁开核桃一样肿胀的眼睛,想起 昨天夜里在这张龙床上发生的疯狂的一切,禁不住涨红了脸。 他侧身躺在床上,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因为昨夜的放纵,今天的他,彻底无法到 大殿里去学舞了。 他将秋虫招进来,让他给自己制备一桶干净的洗澡水。 秋虫道:“云公子忘了,任太医说您的伤口不能碰水。” 云 知暖确实有些恍惚,经过太监这么一提醒,才稍稍记起来,他脚上还带着伤,不能碰水。可他昨夜出了一身的汗,今晨起来就想洗澡,他思来想去 ,对秋虫道:“那便找几个太监宫女过来帮我。” 秋虫面露难色:“云公子有所不知,圣上说了,不许咱们给您洗澡,说是您的玉体,旁人碰 不得。” 云知暖一愣,再度涨红了脸。这个盛天…… “云公子就好生在这里候着吧,待圣上退朝回来,他会亲自给您洗的。”秋虫说完这 番话,躬身退出了房间,留下云知暖一人躺在龙床上,无语望天。 盛天退朝回来,直奔寝殿而去。昨天夜里他是做的太过分了一些,今早起来 见云知暖的眼睛都哭肿了,着实有些心疼。但他急着要去上朝,等不到云知暖醒来,这会子下了朝,第一时间就向这里赶。 秋虫在门前候着, 见了盛天,向他行礼,告诉他说:“云公子在屋内等候多时了,说要洗澡。” 盛天挥挥手:“打水去吧。” 太监们在门外忙碌,制备热水 和浴桶。里间,盛天轻手轻脚来到云知暖边上,柔声道:“还睡呢?” 云知暖确实又在床上眯了一会儿,这当口听到盛天叫他,迷迷瞪瞪睁开 了眼,一瞬间的失神,叫盛天看得心痒难耐。 “你莫要一大清早就来勾我,昨夜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云知暖红透了脸,翻过身去不理睬 他。 盛天搂住他的腰身,将他从床上带起来:“秋虫同朕说你想洗澡。” 云知暖低唿一声,赶忙推开盛天:“现在又不想洗 了。” “晚了。”盛天佯装无奈,“朕已经让他们去制备了,估计这会儿水都已经烧好了。” 云知暖绝对不信盛天给他洗 澡,洗到最后就只是单纯的洗澡罢了。他不能羊入虎口,得早做提防才是。 第一百零八章庆王 “圣上日理万机,一定还有诸多公务需要处理, 我这一点小事,就不劳烦圣上亲自动手了。”云知暖再次上手去推盛天的肩膀,没能推动,这两年间,他的体格着实健壮了不少,比他当初带着自 己出去看萤火虫的时候要结实得多。 “朕的确是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所以希望你能配合一些,咱们速战速决,不要让庆王等着急了。”盛天 一把抱起云知暖,不顾他还在红着脸阻拦,径直将他抱出里间,去往偏殿。 这里,太监和宫女们已经准备好了木桶和热水,热气腾腾的水面上 放了不计其数的玫瑰花瓣,散发出阵阵幽香。 盛天上手去脱云知暖的衣服,被他拦了下来:“圣上还是不要了,下官自己来吧……” “不 行,你脚伤了,朕帮你来。” “不是,我可以自己来……” “朕来。” “圣上……” “别动。” “……” 盛天将云知暖 放进木桶,把他一只脚留在  72 外面,他立马把身子埋到玫瑰花瓣下面,将自己藏了起来。 盛天心里发笑,卷起袖子,正打算帮他洗头,就听见外 面传来一声响亮的高唿:“天儿!人呢?还在温柔乡里醉着呢?” 云知暖心里一惊,这不是庆王的声音吗?他怎么来了? 盛天脸上掠过一 丝不耐,回头冲他喊了一声:“朕在洗澡。” “是吗?”庆王循着盛天说话的声音,来到偏殿门前,不顾门前几个太监的阻拦,一脚上去将门 踹开,“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云知暖惊唿一声,赶紧把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 盛天的脸瞬间黑到极致,一把将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抓下来 ,丢给埋在水桶里的云知暖。 云知暖伸出一只手来,抓住衣服,忙将自己的身子遮住,但慌乱之间,还是将白生生的胳膊露了出来,暴露在庆 王面前。 庆王一眼瞧见屋内混乱的场面,勾起狡黠的笑容,用玩味的眼神盯住盛天:“你不是说是你在洗澡吗?我看着可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 盛天简直想抽刀砍他,皇宫内院,成了他自己家了。 庆王迎上盛天的眼神,知道他现在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但他丝毫不畏惧盛天的虚张 声势,冲他一指:“你赶紧给我出来,我今儿有大事跟你商量,耽误不起。” 盛天一阵头痛,不想跟他商量什么大事,只想拎着刀出去跟他干 架。 他转过半个身子,看向只从水面露出半个脑袋的云知暖,叮嘱他道:“伤口不要碰水。” 云知暖小心翼翼在水里点了点头,目送盛天 跟着庆王离开的背影。 庆王一直盯着他所在的位置,冲他展颜一笑,明亮的笑容,晃得云知暖眼疼。 他赶紧用衣服把自己的脸挡上,再次 钻进水里,心道,这下他是彻底没法见人了…… 盛天跟着他庆王出来,一路上健步如飞,似乎是想用走路的来同他决一死战。 庆王不甘落 后,同他并驾齐驱,两人连轿子都没用上,一路从寝殿走到大殿,几乎不分上下。 走到最后,两人禁不住都喘起粗气,渐渐放慢了步速。庆王 瞧着他笑:“你这体力不太行啊。” “屁。”盛天同他讲起话来,还是那副在边关打仗时,不拘小节的粗狂模样,“要不是我昨天晚上……” “要不是你昨天晚上什么?”庆王笑得一脸狡诈,通过盛天的反应,已然可以猜出昨天晚上在寝殿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他啧啧两声,一阵感慨 ,“我说什么来着,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要是没我帮你把着,你今儿估计连早朝都不肯上了。” 这个盛天不同庆王争辩,晨起看到云知暖恬 淡的睡颜时,他的确掠起一丝想法,这个朝,干脆别上了。 但是很快,这个念头又被他抹杀掉了。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去上朝,群臣的唾沫 星子能把他淹死,更不要说是庆王了,很可能拎着长鞭过来同他大干一场。 两人一路上到大殿,在殿内安顿下来。 盛天开门见山,上来就 问:“你说有大事要跟我商量,什么大事?” 庆王笑道:“我若是不这么说,你会同我出来吗?” 盛天一愣,火气腾一下就窜起来,刚要 开口训斥庆王,就听他说:“安了安了,开个玩笑,叫你出来,肯定是有重大事情要跟你讲。” 盛天量他也没有那个闲工夫过来折腾自己,要 是无事,他这会子早就不知道跑到京城那家销金窟里快活去了。 “江太傅那边,你是不是去过一趟?” 盛天大方承认:“去过,同他说了 一些狠话,让他老实着点儿。” 庆王脑壳一疼,倒抽一口凉气:“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就敢跑到他家去威胁他?” “我管他是什么人。 ”盛天眼中闪着火光,丝毫不畏惧三公在朝中的势力,“他敢动云知暖,他就死定了。” 庆王当真服了这位只知风花雪月,不知尔虞我诈的皇 帝,不过换句话说,这也是他的优点之一。正是因为他一向直来直去,所以才能在军中拥有那般高的声望。 “唉……”庆王叹了口气道,“罢 了,反正你去也去了,话也说了,如今不管他们打些什么主意,咱们只能见招拆招了。” “他们打什么主意?” “日前江太傅把太师和太 保全都召集起来,开了一场秘密会议,我的线人告诉我说,他们打算在修筑堤坝的工事上做手脚,届时再将这个罪责推在你的身上。” 盛天眼 眸一沉:“他们想得倒是精明。” 修筑堤坝一事,关系夏季洪涝,如若他们要在工事上动手脚,偷工减料,届时洪水袭来,冲毁堤坝,沿河无 数百姓都要受到灾害,国库也要相应受损。 “可怕的是,现在朝中所能用得上的人手,几乎全部都是他们的势力,只要太傅一声令下,不管你 派谁出去修筑堤坝,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盛天眯起眼睛,一个人名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不,至少朕知道有一个人,肯定不是。” 庆王一愣,忙问:“谁?” 盛天郑重道:“辛酉。” “那是什么人?”庆王听都没有听过。 盛天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招唿庆王同他 一起走出大殿:“同朕微服出访一趟,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两人外出,照旧与辛酉约在品香酒楼见面。近段时间,他一直藏在云府,不 见云知暖回来,心中甚是着急。又听闻民间谣传,说他魅惑君上,让皇帝在一夜之间杀害了数十位大臣,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他心中甚是担忧, 今日见了盛天,不等他先开口,便向他问:“圣上可否告知在下云公子人现在何处?他情况如何?关于民间那些传言……可都是真的?” 盛天 沉下目光,心想,一个,两个,要么是觉得云知暖长得比美姬还要入眼,要么是一上来就对他嘘寒问暖,也不知道他的人气怎么就这么高,在外面 到处拈花惹草。 他干咳两声,不耐烦道:“暖儿现下人在宫中,安然无恙,你不用担心他的情况,关于民间那些谣言,听听罢了。他是什么样 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 辛酉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庆王瞧着这位辛酉,带着一个面具,看不清楚长相,也不知道究竟神在哪里, 会让盛天第一个就想起他来。 “你修过什么?”庆王上来对着辛酉的脸,冷不丁向  73 他问道。 辛酉一脸茫然:“什么?” 盛天给了庆王 一掌,盖在他的膝盖上,用眼神警告他,不会说话就少说话,没人当他是哑巴。 “是这样的,江南一带有处堤坝工事,需要一个掌事,朕想来 想去,宫中之人不可信,还是将此事交到你的手上,比较妥当。” 辛酉愣道:“这如何行?我如今是朝廷重犯,莫说是修筑堤坝工事,以真面 目示人都尚且不可。圣上还是不要同在下开玩笑了。” “这一点朕早就想好了,鉴于你面上的伤,示不示人与你来说并无干系,如果你不介意 的话,朕希望能赋予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带着面具入朝为官,届时再将修筑工事交代你的手上,你意下如何?” 辛酉低下头去,沉思片刻, 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但最终都汇聚成了犹豫不决:“这……” “要我说你就别墨迹了,现在的情况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不是实在 找不到人手,我们也不想费这么大功夫请你出山。”庆王一个没忍住,还是张嘴说起了话。 盛天再次给了他一巴掌,比刚才的力道还大,狠狠 盖在庆王的膝盖上,这次连眼神都没有给他。 庆王呜咽一声,冲盛天摆了摆手:我再也不说话了…… 辛酉还要犹豫,盛天握紧拳头,使出 最后一招杀手锏:“再者,你不是想知道暖儿在宫中情况如何,你进宫当了官,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辛酉眼前一亮,再抬头时,眼神比方才 坚定了许多:“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一百零九章娘娘 听罢他的话,盛天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的难看。他自品香酒楼回到 宫中,整个人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息,所有太监宫女见了他,都不轻易上前。 云知暖在房中坐着,闲来无事,映着烛火看书,正好好的,忽然 觉察到空气里飘来一丝寒意。他打了一阵哆嗦,正要将外衣披上,暖和一下,一抬头,余光瞥见冷不丁出现在自己身前的盛天,吓了一跳。 “ 圣上……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差人通传一声?” 盛天阴沉着脸,就像没有听到云知暖说话一样,兀自在他对面的炕上坐了下来,上来就问 他:“你到底还有多少后备军?” 云知暖被他问得一头雾水,缓缓放下书卷,尴尬道:“圣上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盛天冷着 脸,一字一句同他解释道:“后备军,就是除正式军以外,编在外册的军士。” 云知暖当然知道后备军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的是,盛天问他 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苦恼地撇起嘴角,小心问:“是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对。”盛天顺着云知暖的话道,“你好好想想自己都做错了 什么。” 盛天的话,就是圣旨,他一说话,云知暖便赶紧去想自己都做错了什么,可他实在想不出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他哆嗦着问:“ 圣上能给下官一些提示吗?” 盛天站起身来,拖着云知暖的手,将他带到床上,一把将人推倒,压了上去:“现在想起来了吗?” 云知暖 一紧张,更想不起来了,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心里惴惴不安,眼神四下躲闪:“我……” 盛天忽然一把抓住云知暖的手腕,逼问他: “你同辛酉一起在云府住了几个月,可有与他培养出超出兄弟之外的感情?” 云知暖一阵傻眼,磕磕巴巴说不上话来。 盛天见状,火气更 胜:“你不说话,便是有了?” “没、没有……”云知暖赶紧否认,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圣上怎么会这么想……我和辛兄,我们只是友 人关系,我是见他一众同门全都牺牲在了那场起义当中,自己又被火所伤,身世可怜,所以才好新收留了他……我们两个除了友人关系,其他什么 都没有了。” 盛天瞧见云知暖急于解释的样子,心情渐好,姑且信了他说的话。他伸手,在云知暖头上轻抚,轻轻勾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 起来:“朕可以相信你的说辞,但也要看你今晚的表现,能不能让朕彻底信服。” 云知暖面上浮起两片红晕,上手勾住盛天的脖颈,在他唇上 轻吻。 盛天好整以暇地享受着云知暖的服务,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上手,将气氛逐渐推向顶峰。 事毕,云知暖忽然有些纳闷,为何盛天会 突然向他问起辛酉的事情,莫不是他们今日见面了? 云知暖看向盛天的侧脸,疑问在心中逐渐膨胀。 盛天觉察到他的视线,翻过身来,搂 住云知暖的腰,低沉的嗓音问他:“还不睡?” 云知暖轻轻贴着盛天的胸口,感受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试探着,小声问他:“圣上今天为何 突然提起辛兄?” 盛天餍足之后,对这件事已经看淡,云知暖问,他便答道:“有处工事,想让他去修。” “工事?” “在江南一带 ,防洪用的堤坝。” 云知暖听着盛天的话,默默转过身去,不再说话。盛天以为他是乏了,睡了,也不再说话。两人逐渐沉默,盛天率先睡去 。云知暖却还睁着眼睛,若有所思。 辛酉要到江南去修堤坝工事,也就是说,他会离开京城。如果自己可以趁他的车马一起离开,自此以后彻 底消失在盛天的视线范围之外,那是不是用不着喝鹤顶红,也能自由了…… 任太医到寝殿来替云知暖检查脚上的伤口,替他换药,包扎。云知 暖神色恍惚,眼神一直飘在远处,某个不确定的方向,若有所思。 任太医抬头,悄无声息地看他一眼,从他的状态里,瞧出了些许端倪。过片 刻,包扎结束,他向云知暖道:“再过几日,云公子的伤便可彻底好了,想走动,想学舞,都可以。” 云知暖听到任太医的话,忍不住打了一 个哆嗦,虽然细微,但还是没有躲过任太医的眼睛。 “云公子似乎对圣上让那您到大殿去学舞的事颇有意见。”任太医淡淡地说。 云知暖 拧着脖子,将视线瞥向一边,隐忍道:“没有,任太医不要妄加揣测。” “是不是揣测,云公子自己心里明白,下官还是那句话,您要是想走 ,随时都能走。下官虽然不是什么高官,但一瓶鹤顶红,还是供得起的。”任太医收拾好他的药箱,起身向云知暖告退。 云  74 知暖顿了顿,忽然 向他叫道:“且慢。” 任太医将脚步顿住,眼前掠过一丝阴鸷的光芒,转过身来,重新回到云知暖身边:“云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任 太医……”云知暖正色道,“能让我假死吗?” 任太医顿了顿身形,反问云知暖:“云公子想假死出宫?” 云知暖颔首,微微点头。 今日上朝,盛天将更名改姓的辛酉带上了朝,改作明欢,并将修筑堤坝一事全权交给他来处理。虽然引起了诸多大臣的极力反对,可最终盛天还是 大权独揽,一锤定音,暂时赢得了这场和三公之间的斗争。 云知暖听秋虫回来给他学嘴,说是有位带着面具的神秘人明欢上了朝堂,好不威风 。 云知暖一听,便知这位明欢就是辛酉,他果然入了朝,当了官,还接手了修筑工事,不日便会启程去往江南。 江南对于云知暖来说,是 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他在清净寺里生活了二十年,不要说江南,连京城都没有出过。如今要他只身一人前往那么远的地方,他心中或多或少会 有顾虑。 更重要的,是他不敢确定自己走后,盛天是否会放过云老爷、云夫人乃至云府一家。如果他用云府一家人的性命相威胁,云知暖还能 放心去往江南吗? 唯一的办法,是假死。 如果云知暖死了,盛天不会再去找他,也不会为难云府一家,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 任太医想了想,鹤顶红的毒性,见血封喉,稍有不慎,就会夺去云知暖的性命。他冒这么大的风险,难道就不怕会因此死于非命? “云 公子此举……会不会有些太冒险了?毕竟我也只是一个太医,不是神医,万一没法控制鹤顶红的毒性,很可能会害了公子性命。” 云知暖垂下 睫毛,已然在心中将一切利弊想得分明:“无妨,任太医放手去做便是,既然是我想出来的法子,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担,与太医无关。” 任 太医最后犹豫片刻,拱手向云知暖道:“承蒙公子信任,下官自当尽力,至于结果如何,便看公子的天命了。” 云知暖在房前闲庭信步,悄无 声息,途径一处拐角,忽然听到两位宫女躲在假山后面说笑,耳畔掠过自己的名字,叫他心里勐地一惊。他慌忙躲回拐角后面,小心翼翼趴在墙角 偷听。 “要我说他也就是仗着姿色不错,论背景,论手腕,根本不是后宫任何一位娘娘的对手。” “人家好赖也是名义上的官员,你怎能 将他同后宫里的嫔妃作对比?” “呵,他行的是嫔妃之事,难道还不肯让人说了?咱们在这宫里,说的已经够照脸了。你是没听民间怎么谣传 ……” “怎么传?” “说他是狐狸精转世,同妲己一般,将来这平朝,定要毁在他的手上。” “这话可不敢随便乱说啊,万一被圣上 听去了,你我的小命都别想要了。” “我哪儿敢乱说啊,也就同你悄悄说上两句罢了。” “……” 云知暖悄悄从拐角退出来,脸色不 甚好看,胃部甚至有些痉挛。他可以想象,自己在民间的风评已然不能入耳,他自己倒是无甚关系,就是可怜了云老爷和云夫人,一定对他失望透 了。 他退回房间,叫太监帮他寻来笔墨纸砚,静静坐下来,想给云府去一封书信。 台头刚刚写了两句:爹、娘,孩儿不孝……就听门外来 人通传,说是宣妃娘娘来访,让他出门见客。 云知暖吃了不小的一惊,忙向前来通传的太监道:“你速去回了宣妃娘娘,就说我不在,见不了 客。” 太监无奈道:“云公子你话说晚了,娘娘这会子都已经到了门前,你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啊。” 话音刚落,宣妃就跨过寝殿的 门槛,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常服走了进来,瞧见云知暖,立马绽开笑颜:“这位就是云公子吧?” 云知暖忙从位置上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赶 赴宣妃面前,向她行礼:“下官见过宣妃娘娘。” 一百一十跟一百零九重复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扑蝶 宫女上来帮宣妃收拾发髻,一边轻手轻脚地 打理,一边顺着她的话道:“娘娘说的是呢,他们真是不分青红皂白,拿娘娘的好意不当好意。要我说,娘娘也别再去给那个什么云公子献礼了, 人家现在得了皇上宠幸,自以为能大过天去。娘娘这些小恩小惠,人家都不瞧在眼睛里呢。” 宫女越是这么说,宣妃就越是觉得不服气,本来 她到云知暖那里,是想给他一个好脸,将来在这后宫,他们方便联合行事。如今看来,这位公子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那就休怪她把后宫那点见 不得人的手段,全都搬出来了。 云知暖辗转回到寝殿,还未进门,就听盛天和庆王在里面说起话来。一个质问另外一个:“我不是让你到明欢 那里去帮忙吗?你怎么跑到我宫里来了?” “明欢根本用不上我,你不知道,他一个人能顶千军万马。”庆王的声音格外明朗,音调和盛天完 全不同。 盛天气道:“那是你来我宫里造次的理由吗?” “不然呢?”庆王无辜道,嘴里似乎还含着什么吃食,说话说不清楚,“他不用 我,你不用我,总不能让我在大街上无聊致死吧?” 盛天真是拿这个庆王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拂袖,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这个难缠的家伙,向 太监问:“云知暖呢?” 太监还没说话,云知暖先一步跨了进来:“屋子里闷得慌,我出去走了走。” “拉倒吧,他是怕跟我在一个屋檐 下面待着,被你发现,又要折腾他了。”庆王一语道破天机,同时收到来自盛天和云知暖的两双白眼。 “好好好,我不跟你们小两口闹了,你 们幸福恩爱吧,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去了。”庆王拍拍自己手上的瓜子皮,站起身来,拉了拉僵硬的肩膀,从云知暖身边经过,低头瞧着他,歪唇一 笑,小声道,“明儿我再来找你。” “滚。”盛天给他一脚,直接把他踹出房门,一左一右合上,让他再也进不来。 他转过身,犀利的眼 神看向云知暖,后者一个哆嗦,赶紧说道:“我没同他见面,是他来找我的。” 盛天沉道:“你还有理了?” 云知暖赶紧低下头去,不再 说话,反 75 正横竖都是他的不对,他闭嘴保命算了。 盛天去到桌子后边坐下,语气生硬,招唿云知暖道:“过来。” 云知暖垂着眼角,一直 不敢抬头看他,来到盛天边上,不知所措。 盛天拿起桌上只写了两句话的信问他:“这是你写的?” 云知暖心里咯噔一声,恍然发现自己 出门之前忘了把家信收起来。他嗫嚅片刻,吞吞吐吐:“这……” “是就说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云知暖提了一口气:“是。” 盛 天渐渐放冷视线,眼角带着细微寒意,仿佛十二月的冷风,可以轻易将湖面冻成冰:“你写这个是什么意思?” 云知暖不应声,因为恐惧,眼 眶略微有些发红。 盛天抓起信纸一角,提起来映着烛火,让他看个仔细:“遗书吗?” 云知暖还是不应声,但是哽咽已经压在他的喉头, 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盛天一把将云知暖写的信撕掉,抓着他的胳膊将人拽到桌子边上,随手一推,把人按在桌子上面。 砰砰啪啪,桌面上 的东西掉了一堆。 外间有太监听到里面传来类似打斗的声响,忙向里面询问:“圣上,发生什么事了?” 盛天冲他怒吼道:“滚,没有朕 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太监吃了闭门羹,赶紧招招手,让守卫们都离开。谁也不担心盛天的人身安危,毕竟这些守卫加起来也不是他一个 人的对手。 云知暖近距离感受着盛天的怒火,不由想起今天白天他和任太医的一番对话,若是那件事情败露给盛天知道,天晓得他会发多大的 火气。 “你想死,有问过朕的意思吗?”盛天将目光转回到云知暖身上,字字诛心。 云知暖顶着一波接一波的颤栗,竭尽所能让自己的声 音听起来还算正常:“下官只是随便写了两句话,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盛天冷笑起来,盯紧云知暖,“那你脚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 云知暖嵴背一凉,血液逆流。 “你真以为朕看不出来,是你自己泡了水吗?”盛天捏住云知暖的下巴,让他仰起头来,正视自己。 云知暖痛苦的喘息,咬紧牙关,不肯张口回话。 盛天从前不知道他的脾气这么倔,如今知道了,就不会轻易放过他。 “你给朕听好了,你 要是敢死,朕就让云家所有人陪葬。” 云知暖像是被点了定身穴一样,浑身勐然变得僵硬,恐惧像是无孔不入的病毒,逐渐侵袭他的身体,将 他团团围住,令他再也无法开口,发出哪怕只是一个单音的音节。 “朕最近对你怕是太好了,让你都有些忘记自己的地位了。”盛天狠狠眯起 他的眼睛,让狠戾的视线从瞳孔中直射出来,扎透云知暖的躯壳,扎进他的骨髓,扎穿他的心脏。 他上手撕扯云知暖的衣物,动作狠戾,不带 一丝感情。云知暖剧烈地挣扎起来,被恐惧堵住的喉头,还是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盛天勐地一下撤开他的衣服,只见一声布料被毁的声音,云 知暖腿上的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之中。 无尽的酸楚袭上云知暖心头,填满了他的眼眶,泪水夺眶而出,砸落在桌案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 么度过了那天晚上,也不知道后来用尽全力喊过几次求饶,他只记得次日醒来,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尤其是胸口,说不上来的疼,好像疼得碎裂了 一般,全都掉落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上,怎么拼都拼不回来了。 太监上门的时候,云知暖连衣物都没有穿,他面无表情地躺在龙床上,任由太监 给他清洗身体,梳理头发,穿上衣服。而他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被人随意摆弄,做成他们喜欢的各种形状。 上午,徐太医按例来瞧 云知暖的身子,替他把了脉象,微微蹙起眉头,轻轻将他的手腕放回垫枕之上,向太监发问:“云公子近来可有按时服药?” 太监告诉徐太医 道:“药是每日都会煎的,由宫女扑蝶端来给云公子服下。” “这位扑蝶现下何处,可否请她过来与我一见?” 太监按照徐太医的要求, 让人去叫扑蝶过来。自从云知暖开始服药之后,他的汤药一直都是扑蝶在负责,抓药、煎药、喂药,都由她一手操办。 扑蝶问询,赶来寝殿同 徐太医见面,人还未到,就已经开始觳觫。 徐太医看她战战兢兢,跪在自己面前,幽幽开口,只问她一个问题:“云公子的药,你可有亲眼看 他服下?” 扑蝶浑身一僵,顿时手脚冰凉,跪在地上,一个响头接着一个响头:“徐太医恕罪,云公子的药,奴婢每日都有按时煎好,可他… …” 说到这里,扑蝶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云知暖,希望他能看在自己也算帮过他的份上,好歹出面帮自己澄清一下。 可云知暖经过昨夜的蹂 躏,今日起来,已然没了任何心力。他就那么面目空洞地躺在床上,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他全部都不知道,毫无感觉。 “可他如何?”徐太医继续逼问宫女扑蝶。 豆大的眼泪从扑蝶眼中滚落,她哭道:“可他每次都不顾奴婢的阻拦,硬是把 药全部都给倒掉了……” 太监闻言,吓得面色苍白,一根颤抖着的手指哆哆嗦嗦指向扑蝶,语气里尽是难以置信:“你……你竟敢知情不报, 你可知此事若要由我报给圣上知道,你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扑蝶哭得越发汹涌,一面抽泣,一面断断续续道:“起先是云公子说……他 觉得汤药苦涩,难以入口……就让奴婢到御膳房去取些糕点回来,奴婢去了,公子他,他就背着奴婢将药倒掉,后来被奴婢发现了……他又说如果 奴婢将这件事情告诉圣上,就说是奴婢倒的……让奴婢千万不要告诉圣上,替他做隐瞒……” 徐太医的手刚一搭上云知暖的脉搏,就知道他最 近没有正常服药。之所以叫扑蝶过来对质,只是为求一个确定。 徐太医对太监劝道:“公公,扑蝶只是一个宫女,奈何不了云公子,情有可原 ,还请你勿要责怪于她。我再给公子瞧瞧脉象,帮他重新写副方子,调整一下用量,几天便能补回来。” 太监哀叹道:“那就有劳太医了。” 太监带着扑蝶离开寝殿,偌大的屋子,瞬间落针可闻。云知暖躺在龙床之上,仿佛没有唿吸  76 。 徐太医缓缓将身子扭向床榻,隔着重重纱帘 看向当中那个模煳的人影,开口问他:“不知云公子日前开口问我讨要的东西,如今可还有心要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家书 躺在床铺之上许久 一动不动的云知暖,忽然微微抖动了一下他潮湿的睫毛,用尽浑身上所有力气,缓缓扭过身来,同样隔着重重纱帘,看向外间一个模煳的轮廓。 “要……”他张了张口,发出一声沙哑的单音。 徐太医伸出手去,将随身携带的木头药箱打开,从中取出一个雕花白瓷药瓶,药瓶上头塞着 一个鲜红的软赛,正如此药的名字:鹤顶“红”。 徐太医将装有鹤顶红的药瓶轻轻放在床头,支会云知暖道:“云公子切记,一滴即可,不可 过量。” 云知暖撑起半个身子,将手伸出纱帘,紧紧握住那个可以掌控他命脉的药瓶,一阵无力。他深知就算有了这瓶鹤顶红,他也没法按照 原先的计划“死去”。他脱力似的躺倒回龙床,有气无力地望着徐太医:“你为什么帮我?” 徐太医顿了顿,似乎有难言之隐。 云知暖苦 笑道:“但说无妨,我已是个废人,还能奈你何呢?” 徐太医沉了一口冗长的气,告诉云知暖道:“如今朝中上下包括民间,想你死者,不计 其数,我将这瓶鹤顶红给你,既是遂了你心愿,亦是遂了其他人的心愿,一举多得。能帮圣山稳住江山社稷,不至民不聊生,也算是我功德一件了 。” 云知暖无声地笑起来,滚烫的热泪从他的眼睛里滑落。到头来,最希望他活着的人,竟然会是盛天。 徐太医走后,云知暖将他送给自 己的鹤顶红紧紧握住,鼓了鼓劲,终于还是放弃了。他哀叹一声,缓缓起身,将药瓶藏在了衣柜下面的夹层里,短时间内,或者很长一段时间内, 都不会再拿出这瓶药来使用。 因为如今摆在他面前的路,只剩一条,就是接受盛天地狱般的蹂躏和折磨,直致死去。 徐太医从寝殿出来, 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太医院,而是辗转来到盛天所在的大殿,让太监总管秋虫通传,他要面圣。 盛天正在查看明欢递上来的折子,事关江南堤坝 修筑一事,忽然听得秋虫上来通传:“圣上,徐太医请求面圣。” 盛天周身一顿,缓缓将折子放下,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招招手:“叫 他进来。” 徐太医穿过大殿,叩见圣上,他仍旧背着随身携带的药箱,从中取出一个雕花白瓷药瓶,药瓶上头塞着一个黑色的软赛。他将药瓶 呈给秋虫,由他转交到盛天手上。 “启禀圣上,此药名为”鹤顶红”,乃一种剧毒药物,一滴入水,即可取人性命。”徐太医向盛天淡淡说道 ,“云公子向下官讨要此药,下官应下,方才刚刚将一个装有杨枝甘露的药瓶转交于他,假说那药便是鹤顶红。臣见云公子求死心切,不敢有片刻 耽误,一将药瓶转交给他,便第一时间来禀明圣上。” 盛天接过秋虫递上来的雕花白瓷药瓶,狠狠捏在手里,刻在那个药瓶上的吉祥图样,就 像是一种极其鲜明的讽刺,在嘲笑着他的失败。 尽管他已押上云家所有人的性命,可云知暖到底还是从徐太医那里讨了一瓶鹤顶红,他不惜背 负百口人的性命,只为从他身边逃离……试问这个世间,还会有比他更失败的帝王吗? 盛天将药瓶轻轻放下,朝跪在殿前的徐太医道:“朕已 知晓,你继续盯紧他,若有异动,速来回朕。” 徐太医叩头道:“臣遵旨。” 庆王如约来到寝殿,却被太监拦在门前。太监不是他的对手 ,被他一个假动作骗过,轻松绕开。太监还要拦他,被他一个锐利的眼神警告,震慑在原地:“你再拦我一个试试?” 那一瞬间,太监总算体 会到了什么叫做常年混在边关的汉子,从庆王身上散发出来的野性气息,仿佛武林高手的剑气一般,杀人于无形。他再不敢阻拦庆王,只得让他长 驱直入。 庆王一路来到寝殿,瞧见重重纱帘之内,躺着奄奄一息的云知暖。他不揭开帘子去看,也能猜到帐中之人此时此刻是何状态。 他 翘起二郎腿,自然而然坐在桌边,拎起桌子上的紫砂茶壶,不用被子,直接将壶嘴对准自己的嘴巴,仰头把茶水灌进喉咙深处。 从庆王和太监 在门外争执,云知暖就知道是他来了。他进门后,如何观察自己,如何坐在桌边,如何举着茶壶喝茶,云知暖全都知道。但他没有心力起来应付庆 王,把最基本的礼仪都给免去了。 “你如今见了本王,连礼数都免了。”庆王喝完了茶,把茶壶往桌上一放。 云知暖并不开口,他惦记着 ,如果不是庆王,他昨天夜里也不至于同盛天闹到那般田地。 “好,你不愿意开口便算了,我也不强求。我本来就不喜欢中原这些繁文缛节, 觉得麻烦,你不行礼正好,遂了我的意愿。”庆王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只是这封家书,你若不起来看,本王可要找根蜡烛烧掉了啊。” 云 知暖浑身一僵,勐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来,双手掀开纱帘,匆匆穿鞋下床。因为动作太急,一只脚总也穿不进去,他索性将鞋子踢开,赤足下地, 匆忙来到庆王边上,哑着嗓音问他:“什么家书,你快让我看看……” 庆王一下将书信藏在自己身后,不与云知暖看,阳光灿烂的脸上满是傲 娇的表情,略带黑色的皮肤,微微泛起一层光亮。他用下巴努了努云知暖的膝盖,示意他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云知暖忍着难言之痛,缓缓跪下 身来,向庆王行礼:“下官叩见王爷。” “这还差不多。”庆王心满意足,勾勾脚掌,示意云知暖可以起身。 云知暖撑着身子,从地上艰 难地站起身来,一个动作牵扯到他的痛处,让他忍不住白了双颊。 庆王瞧着他的模样,很是虚弱,爱美之心泛滥,起来扶住他的胳膊,把人送 回床边,让坐下。 “早说你身子不适,不能行礼,我也不多这一道了。”庆王将事先藏在身后腰带里的家书抽出来,递给云知暖,“喏,这是 我刚从云府捎来的家书,一个名叫绣球的小厮给我的,不错吧?” 听到绣球的名字,云知暖禁不住热泪盈眶。他一边哽咽,一边用颤抖的手接 了庆王给  77 他的家书。 梦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如今真的发生在自己面前,云知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猜想这封信里的内容,许是嘘寒问暖,许 是求全责备,无论是何种内容,他看了,都不由要落泪一番。 于是乎,他便提前将泪落下,颗颗砸落在信封之上。 庆王见状,大惊失色: “你怎么还没看就哭了?” 他一番纠结,面对潸然泪下的云知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来,用衣服袖子 去擦他眼角的热泪:“好了,不要哭了,本王最见不得美人落泪,你再哭,一会儿本王该把持不住了。” “王爷请注意言辞。”云知暖露出一 脸嗔怪的神情,侧过脸去,躲开庆王的手,不让他再借机占自己的便宜。 庆王无奈收回手去,应道:“好,本王注意就是,你快看信吧。” 云知暖缓缓将信封拆开,从中取出几张轻薄的信纸,拿在手上,却似有千斤重。他将信纸展开来,一个字一个字紧挨着看,一个标点也不愿意落 下。 看过一页,刚刚收住势头的眼泪,这会子又有夺眶而出的趋势。 庆王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他红了鼻头,立马卷起另外一个干净衣袖 ,上去接住他的眼泪:“你这美人,还不比我们边疆的女子来得坚强,动不动就要落泪,本王的衣服袖子都要不够用了。” 云知暖轻轻推开庆 王的手,耐住性子,继续翻开第二页纸。这回,眼泪更汹涌了。 他止不住哭,庆王便止不住的头痛。他呜咽一声,无比懊悔,用攥紧的拳头捶 打自己的脑门:“早知道你如此不经折腾,本王便不拿这封信来给你看了。” “不……”云知暖终于改掉他惜字如金的毛病,轻轻应了庆王一 个字,他酝酿片刻,继续说道,“王爷大恩大德,下官……无以为报……” 庆王顺口接道:“那如何?以身相许可好?” 云知暖一愣,木 讷的表情逗了庆王。他开怀大笑道:“本王同你开个玩笑,你如何还当真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是见你昨日在这桌边苦思冥想,写来写去, 难以下笔,所以就想,倒不如本王去云府给你求封家书来,既解了你的思家之情,也不至于让你太过为难。” 云知暖一直以为庆王大大咧咧, 是个不修边幅之人,不料他竟从昨天自己伏在案边写信这个举动,牵扯出了如此一番大费周章的思路。他感念庆王的细心,又一波眼泪轻轻滑落。 “不瞒王爷,这封信很普通,就是最一般的家书。第一页是我娘写的,没有提及半点我在民间的谣言,就是问我在宫中过得如何,衣食住行, 可还舒心。第二页是我的小厮,也就是将这封家书给你的绣球写的。他不认字,写的字歪七扭八,也不知道是从哪本书上摘下来的……”云知暖破 涕为笑,笑过之后,表情里却漫上一种更深沉的苦痛。这些本该是他极为珍重的日常,可是两年来,他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认识清晰。 第一百一 十三章寒心 他微微抖动喉头,将书信叠好,重新塞回信封,又从自己身上取下一条巾帕,一并交到庆王手上:“王爷有心了,只可惜下官如今 手头什么贴身物件都没有,没法给王爷谢恩……还得烦请王爷将这封信和这条帕子一起带出宫去,还给绣球,此事千万莫要……莫要让圣上看到, 拜托王爷了。” 庆王接过云知暖递来的信和巾帕,塞回自己胸口:“这个不用你开口,本王自然知晓。只是你这帕子……”他鼓了鼓一侧嘴唇 ,轻笑出声:“能送给本王吗?” 云知暖心里漏了半拍,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恐惧。他战战兢兢看着庆王,目光有些朦胧不明。 庆王 瞧着云知暖的样子,知道他定是向着歪曲自己的方面去想了,他大方承认:“本王的确觉得你姿色过人,倾心于你,但也知道,你已经是盛天的人 了。本王不会随随便便夺人所爱,除非你现在告诉我说,你同盛天之间没有感情,你和他在一起,纯属只是因为他的逼迫。那本王出于善心,将你 搭救出这牢笼,无可厚非。可你同他,本是有感情的……本王可都听他在边关说了,说你们如何亲密无间,说你爱吃云吞,他还带你去看萤火虫… …这么多美好的经历,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本王知道你没那个心思,自然也就歇了我的心思,只求你给我留条帕子,存个念想,行吗?” 云 知暖的心突突地跳,当他听到庆王中间那段叙述,几乎准确无误地形容出了他现如今待在盛天身边的心情。他几乎就要抢断庆王的话,告诉他说: 是,我就是因为他的逼迫,不得已才被他囚禁在这宫中! 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逃跑也好,死亡也好,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结果。盛天会拉 上云家所有人给他陪葬。 云知暖微微颔首,将苦涩化为一声叹息:“好。” 庆王话锋一转:“另外,明欢知道你在宫中,托我与你带个话 ,问你安好?你有什么需要托我帮忙传达的话,可以说与我听。” 云知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他藏仔细思量过后,告诉庆王:“你就告诉他说, 我在宫中一切安好,让他勿念,尽早到江南把堤坝修好,便可。” 庆王领了云知暖的话,从寝殿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冲着太监瞪上一眼。 云知暖独自一人坐在房中,面对空旷无人的环境,没由来一阵寂寞。从前他在清净寺的时候,无论怎么独处,都不觉得寂寞。如今他身处宫廷大 院,周围到处都是太监、宫女,他却觉得异常寂寞。 他想到外面走走,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去处。他将太监招来,问他:“宫 中都有什么去处?” 太监告诉他说:“有个花园,勉强可以入眼。” “好,就去花园。” 云知暖想走路,便没有搭乘步撵或是轿子, 自己走出寝殿,向着花园所在的方向而来。 在他身后,一帮太监、宫女跟着,说好听些,是随侍,说不好听些,便是监视。 他就像是一只 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不会飞翔,不会鸣叫,只会终日等待他的主人,过来逗他半晌。或有遇上主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打骂都是常事。他作为一个 玩物,只能受着。 到了花园,云知暖方知太监口中所谓“勉强可以入眼”,于他而言,已是人间  78 仙境。这里比之云府的花园,大上百倍,各色 奇花异草,云知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在花园当中穿行,偶有一两簇忽然闯进眼底的花草,令他心头一动。但再也不是从前肆意的开心快 活了,这中间总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让他无法笑得开怀。 他看到一支盛放的花,想要上去攀折,忽然听到秋虫的声音传来:“圣上驾 到!” 云知暖的心蓦地一下拧巴起来,手指一阵颤抖,没能折下花枝,指尖还被突起的刺扎伤,涌出一股鲜血。 他拧起眉头,一丝不详的 预感袭上心尖。 盛天身穿明晃晃的龙袍,踏过花园里曲折蜿蜒的小路,来到云知暖身边。在他身后,永远跟着数不胜数的太监、宫女和侍卫, 浩浩荡荡,令人敬畏。 云知暖想跪下来向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拖向花园深处。 “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跟来!” 盛天的 怒吼回荡在花园上空,和空气混为一体,渐渐弥漫开来,像纤细的针一样刺入云知暖的皮肤。他感到一股从头到脚的恐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让 他胆战心惊。 盛天拖着云知暖的手腕,像是拖着一个没有骨头的布娃娃,随意将他拉进花园,不费吹灰之力。而云知暖跟在盛天身后,用尽全 力也跟不上他飞快的脚步,风唿啸在他的耳边,脚下的荆棘将他的衣裙划烂。 “圣上……”云知暖轻声唿唤盛天,恳请他慢些。 盛天忽然 一步停在花池边上,推着云知暖的脖子,将他扣向水面。云知暖从花池的水面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恍然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已经这么瘦了 。 “你想寻思,何必去问徐太医要鹤顶红,投进这荷花池里也是一样的。”盛天冷漠如冰的声音在云知暖身后响起,令他手脚蓦地一阵冰凉。 “圣上……我没有……”云知暖急于解释,因为焦急,豆大的泪滴掉落在花池当中,砸出四溅的水花。 盛天一把松开掐在云知暖脖子后方 的手,提着他的衣襟,将他拽到自己面前,一双凌厉如刀的眼眸,直勾勾地盯住云知暖,把他弱小的性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你没有?徐太 医已经告诉朕了,你问他要鹤顶红,剧毒之物,你要来做什么?如果不是用来自尽,难不成还是要用它来谋害朕!” 云知暖蓦然一惊,花容失 色,忽然明白过来,从一开始,徐太医就没想真心帮他。脚受伤也好,鹤顶红也好,全都是他说给盛天听的。他不是想让自己死,他只是想做盛天 的好奴才。 “圣上,我不是……我没想谋害圣上,也没想自尽,我只是……”云知暖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雨珠,不停下落,他用通红如兔子的 眼眸看着盛天的时候,后者心如刀割,他是那么爱他,根本舍不得见到他落泪,却也还是他,一次又一次将他惹哭,让他痛到撕心裂肺。 “我 只是想留下它,想着将来或许有一天……您对我丧失了兴趣,腻味了,或是有了其他的玩物,说不定就会放过我了……等到那个时候,我再服药… …”云知暖不敢欺瞒盛天,一字一句,说的全是他的心里话。 人心会变,盛天的心也会变。等他变心的那天,云知暖自然可以求来解脱。 盛天看着云知暖自欺欺人的模样,忽然间轻声笑起来,他的笑声中夹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像利刃一样刺伤云知暖的耳膜:“朕对你丧失兴趣?腻味 了?或是有了其他玩物?你是在跟朕逗乐吗?你知道朕率领着千军万马从边关杀回京城的时候,脑子里面想的都是谁吗!” 云知暖蓦然一阵哽 咽,痛苦像是一团火焰,灼烧着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开口。他眼睁睁看着盛天因为伤心难过而扭曲的表情,却没法开口同他解释,其实这两年来, 他的心里,也一直有他…… “朕可以原谅你趋炎附势,为了荣华富贵拒绝朕的一片真心,朕也可以原谅你思家心切,想尽一切办法只为离开皇 宫……但朕没法原谅你,一次又一次地玩弄朕的感情,你把朕当成什么?你宁肯死都不愿意同朕在一起,朕还要为了你,在朝中和其他大臣斗得你 死我活,朕图什么?你告诉朕,朕图什么!朕为了给你复仇,把群臣召集到大殿放火烧死他们,顶了外界多少流言蜚语,你知道吗?他们都说你魅 惑主君,罪该致死,如果不是朕在朝中替你顶着,你,还有整个云家,早就死了一百回了!” 云知暖的心脏骤然停跳,颤抖的眼眸如同受惊的 幼鹿,闪耀的全部都是难以置信。 他只晓得,盛天将那帮大臣拉到大殿之上放火烧死,引起了朝中和民间不小的非议,大家都想他死,可他却 不知道,群臣启奏的折子里,还加上了整个云家。 可盛天不是一向要拿云家来威胁他活着的吗?他为何又要在朝中内斗,去同那些大臣争抢云 家人的项上人头呢?他是为了继续用云家威胁自己,让自己在宫中做他的玩物,还是因为他的心里,其实还是惦记着自己的…… “哪怕朕搬出 整个云家来威胁你,你都不为所动,还要收下徐太医的鹤顶红……”盛天用通红的眼眸看着云知暖,尽管没有落泪,但他的表情比哭还要让云知暖 难受,“你真的是太让朕寒心了……” 云知暖从未见过盛天这般模样,忍不住哭得更凶,他牢牢抓住盛天的手,不住地向他摇头:“圣上……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可盛天已然不想再听他说话,勐地一下甩开云知暖的手,说:“从今天起,你与朕恩断义绝,往后,你想如何,朕 再不会拦着,你可以出宫,可以回家,甚至现在就可以投湖自尽,不管你做什么,都与朕再无瓜葛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噩梦 盛天说完这番 话,转身离去,将泪如雨下的云知暖独自撇在花池边上,一路走开,头也不回,像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会不会转过身去,投湖自尽。 云知暖 单手扶在花池边上的栏杆之上,一阵急促的喘息,有些上不来气,他急着与盛天解释,可盛天却不肯听他的解释。他拼了命想要抓紧盛天的衣袖, 可盛天却甩开了他的手。 他眼前蓦地闪过一片黑色,让他再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头顶一阵眩晕,整个身子歪进花池,噗通一声,掉入水中。 盛天听见身后传来云知暖落水的声音,浑身上下所 79 有的血液全部逆流。他当真为了逃离自己,不惜连命都可以搭给阎王……早知他竟如此厌恶 自己,自己何必还要为了他杀回京城? 盛天仰天大笑起来,一滴血泪滑过他的脸颊。他兀自转过身去,勐地一下跳入水中,像条灵活的鱼儿一 样游向云知暖,一手托住他的腰节,一手拉住他的胳膊,缓缓将他托上水面,带着他一路游到岸边,随意扔在池子外的空地上。 盛天看着已经 陷入昏迷的云知暖,踉踉跄跄向后退去,他的心比刚刚浸泡过冷水的身子还要寒冷,一阵接一阵打着哆嗦。他缓缓转过身去,再不想看到云知暖哪 怕一眼,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现在就有人来把他抬走,送回云家,自此以后,再也不要让他入宫。 花园之外,耳朵凌厉的秋虫听到有些水声 ,连忙叫上几个宫女、太监和侍卫,一齐冲进花园深处,果然在花池边上,瞧见了这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秋虫的指挥下,几个宫女连忙上 前,将干净衣物给盛天披上。又有几个太监去到云知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过来回禀盛天:“启禀圣上,人还活着。” 盛天狠狠沉了口气 ,喉咙滚动的瞬间,像是有削尖的利刃扎在他的喉结之上。他招招手,让秋虫过去:“安置云公子出宫,如无必要,再不要召见。” 秋虫一愣 ,缓缓躬身:“遵旨。” 盛天在宫女的簇拥之下,缓缓离开花池。留下一帮太监,在秋虫的带领下,将云知暖从岸边拖走,一路运回偏殿。 盛天已经发了话下来,秋虫自然再不敢将云知暖送回他的寝殿,只能暂时将他安置在偏殿,去差人请徐太医来。 徐太医早就料到会有后续工 作需要处理,所以一直候在太医院,没敢离开。这会子他拎着药箱重新回到云知暖身边,已然不用再隔着重重帘幕给他把脉,甚至都无需在他的手 腕上放一方巾帕,直接捏上去把脉即可。 边上的太监们都知道,这在后宫,就是受君冷落的后果。无论是你的吃,还是你的穿,你的一切日常 起居,都会削减到最低,甚至削减到令人发指。 之所以还能请的动徐太医来给云知暖瞧病,也仅仅是因为秋虫和徐太医之间有交情,临了临了 ,给云知暖一个面子罢了。 云知暖在一阵发热中醒来,迷迷煳煳看到床头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徐太医……” “云公子。”徐太医缓 缓将他的手抽回,把云知暖的手腕放回被子里,其实无需把脉,他也摸得出来,云知暖的体温异于常人,近段时间他没有好好服药,加上今日又经 历了落水,他的身子已经不堪重负。会发起烧来,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又见面了。” 云知暖深吸一口凉气,感觉到肺部像是被火烧了一般。 他干咳两声,撑着昏昏沉沉的头,缓缓撑起半个身子:“你本来就没想帮我……” 徐太医轻笑道:“云公子说笑了,君臣,君臣,圣上是君, 在下是臣,圣上如何说,臣下便如何做。” 云知暖滚动喉头,知道徐太医说的没错,他继续咳嗽,脸上有阵异常的红,感觉到头更加疼,像是 裂开了一般:“无可厚非……” “云公子知道便好。” 云知暖抬起头来,看向窗外连天的火烧云,知道现在已是傍晚时分。他想起临在花 池边上,盛天对他说过的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苦不堪言。 “依下官之愚见,近段时间,云公子还是回云府好生静养着吧。圣上已经发下话 来,要秋虫总管送云公子回家,云公子总算得偿所愿,向来日后这心结一解,身体上的病症自然也就好的快些。”徐太医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来, 轻轻放在床头,“这是下官日前为云公子调配的药丸,每日服下一颗,可以调养身心。” 云知暖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床头上的药瓶,眸中仍旧带 着解不开的愁绪:“有劳徐太医了。” 盛天要让秋虫送他回府,他终于可以离开皇宫了。不知为何,他却一点开心的意思都没有。一颗心像是 花池里的死水一样,波澜不惊。 秋虫自外间进来,向徐太医问:“如何了?” 徐太医道:“该说的基本上都说完了,只是云公子眼下还在 发烧,如果可能的话,还请秋虫总管宽限一日,让他明早收拾妥当再走。” 秋虫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是伴君如伴虎,盛天既然发下话来,他 一个做奴才的,便不能抗旨不尊。他无奈道:“奴才也想云公子再住一日,可圣上的话,奴才不敢不听啊……” 徐太医哀叹一声,又从药箱中 取出另外一瓶药来,拔去药瓶上的塞子,从中倒出一颗黑漆漆的药丸,递给云知暖:“云公子先将这颗药丸服下,回程便可轻松许多。” 云知 暖接了徐太医的药,放在嘴里,又接过秋虫递来的茶水,一并喝下。发现自从盛天抛弃了他之后,连这屋子的茶水,都变成凉的了。 云知暖服 下药后,的确感到身上一阵轻松。在秋虫总管的搀扶下,他搭乘上了去往宫外的轿子,一路上,摇摇晃晃,他连车帘子都不敢打开,生怕被人看见 是他,要在路上唾骂起来。 一路回到云府,轿子缓缓落下。他掀开车帘,抬头一瞧,看到云家熟悉的牌匾,当时就红了双眼。 秋虫早已差 人通报,云老爷、云夫人和绣球等人全都候在门前,就等着接云知暖回家。 云知暖看到这群人踩着沉重的步伐向自己走来,心中酸楚更甚,忍 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秋虫向云老爷道:“圣上有旨,以后若无其他事宜,云公子不必再入宫了。” 云老爷和云夫人周身一僵,带着一家老 小跪下身来,恭送秋虫总管。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这句话一出,基本上就等于是断送了云家将来的仕途之路。他们再也不用想着要把云知暖送到 宫里去当官的事情了,从今往后,他就与这宫廷再无瓜葛了。 绣球不知这些事情,只知云知暖回来,他开心极了,一路上拉着云知暖的手,絮 絮叨叨,同他讲些府里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着说着,便要落泪。 云知暖刚将眼泪止住,又见他要哭,责怪他道:“你莫要来招我了,我 这眼泪都快要哭干了。” 绣球于是赶紧把眼泪憋回心里,再不敢提府里或是宫里发生的事情。他知道自家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绝对不会相信民 间那些莫 80 须有的传言。 他摸着云知暖的手,似乎有些发烫,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哎呀,公子,你怎么还发着烧呢?” 云知暖这会子 感到身上开始乏力,却还要安抚绣球说:“无妨,我就是穿的有些单薄,染了风寒而已。” 绣球忙将云知暖扶进屋子里面,给他烧上热水,又 叮嘱其他小厮去给云知暖抓药,回来亲自煎上,喂他喝下。 绣球知道云知暖定不想提起他在宫中都经历了些什么,于是十分有眼色地,只字未 提。只说辛酉换了名字,做了明欢之后,还带着人来过云府一次,运来不少金银财物,说是为了感谢云知暖曾经的搭救之恩。 还有庆王,大大 咧咧,独自一人来到云府,敲门要见云老爷和云夫人,还说要带一封书信去宫里给云知暖看。府里无人认识他,还以为他脑子不太好使,险些将他 轰出门去。 云知暖听着绣球讲这些事,忍不住笑起来,笑的时候牵扯到他的肺部,又是忍不住一阵咳嗽。 “哎呀,公子,我不说了,说了 又要惹你咳嗽,你还是早些睡吧。” “不要……”云知暖忽然上手拉住绣球,红红的眼睛里,满是对他的不舍,“你继续跟我说话,说什么都 好,我想听你说话。” 他没告诉绣球,他想听人说话,不管这人是谁都好,不要放他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他想听人说话…… 绣球 于是又讲起府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到开心处,云知暖禁不住咳嗽起来,绣球就会上来替他拍背,帮他顺气。 一夜过去,临到清晨,绣球的嗓 子哑了,云知暖也终于睡了。梦中,他的眉头一直都是皱的。他梦见盛天追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朕?为什么!” 他被噩梦惊醒 ,心脏砰砰直跳。也不知道昨天夜里,那个人是如何度过的……是否也会像他这样,痛不欲生…… 第一百一十五章惩罚 秋虫送走云知暖后,回 到宫中,将消息报给盛天知道。后者当时正在大殿独自坐着,偌大空旷的殿内,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九级台阶之上,形单影只。 他听 罢秋虫的话,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可他却没退下,躬身向盛天道:“圣上,宗人府又递上折子,让您多往后宫走动走动,毕竟后宫里面住的各位 娘娘,家里也都是有权有势的,圣上您如此冷落她们,保不齐会招来更多非议啊。” 盛天垂首坐在龙椅之上,感受着整个大殿的冰凉。包括秋 虫的话,都让他觉得冰凉。他抬眸,缓缓注视着秋虫,良久,觉得连眼前这人都变得非常陌生。 他深深唿出一口气来,撑着胳膊站起身子,对 秋虫道:“今天朕就往宣妃房里去吧。” “摆驾!” 云知暖刚被送走,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宣妃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尽管知道圣上今 夜烦闷得很,铁定不会往她房里来,可她还是兴高采烈地梳妆打扮,只为庆祝云知暖那个祸害终于离开了皇宫。 宫女跪在宣妃身边,一面为她 插上金灿灿的步摇,一面笑逐颜开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总算除了一桩心头大患。” “谁说不是呢。”宣妃对着铜镜里容颜姣好的自己 一阵媚笑,“亏得本宫之前还想与他结为盟友,他倒好,不识抬举,白白浪费了本宫的手艺。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树倒猢狲散,让他也尝尝这被 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娘娘所言极是。” “圣上驾到!” 屋里正说的热闹,屋外忽然传来秋虫的声音。宣妃眼前一亮,两只狐狸精 似的眼睛瞬间迸射出金光:“圣上来了?快,快把头饰给本宫插上,本宫要出去接驾!” 宫女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把最后一片金枫叶插在宣妃 头上,扶着她走出房门,恭迎圣驾。 “臣妾见过圣上。” “免礼。” “谢圣上。” 盛天难得往后宫来一回,来了两回,次次都在 宣妃房里。她笑逐颜开,知道自己这后宫之主的地位,算是保住了。 她上来缠住盛天的胳膊,笑眯眯道:“臣妾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圣 上您给盼来了。” 盛天面无表情,负手而立,被宣妃拉着胳膊,也无动于衷,像个毫无感情的木偶一样,随着她缓缓走进房中。 宣妃同秋 虫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圣上怎么回事? 秋虫叹道:娘娘您可提防着点儿吧。 宣妃知道,云知暖被送出宫去,盛天心里定不好受。可是话说 回来,长痛不如短痛,留着那么一个祸害在自己身边,江山早晚都要毁在他的手里。 她拖着盛天回到房里,拉着他在床边坐下,招唿宫女去将 自己亲手做的糕点拿来给盛天吃。 “圣上你快尝尝,这是臣妾亲手做的糕点,可好吃了。”宣妃拿起一块,放在盛天嘴边。 盛天没有胃口 ,根本不肯张嘴,也毫无反应。 宣妃吃了一碗闭门羹,又将糕点放回碟子里面,挥了挥手,让宫女端走。 “圣上不想吃糕点,咱们便早些 歇息。”宣妃上来要脱盛天的衣服,后者总算有了反应。他一把挡开宣妃的手,冲她冷道:“朕之所以会来你的房中,只是为了堵宗人府的嘴,你 大可不必费尽心思来讨朕的欢心,朕的欢心,你也讨不到。” 宣妃从头凉到脚,如今才知道这位圣上,比之前一位,更难伺候。她干笑两声, 轻轻撤开身子,自己替自己解围道:“这个……臣妾自然知道。” 盛天心里只有云知暖,其他任何人,都别想以任何方式进入他的心中。 “只是……臣妾有一事不能明了,还请圣上赐教。” 盛天淡淡道:“何事?” “既然圣上心里如此惦记云公子,为何还要将他送出宫去? ”宣妃也是大胆,闪着可怜无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盛天,料定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便不舍得冲自己发火了。 盛天果然没有发火,但却不 是因为宣妃楚楚可怜的模样,而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他的心已经在今日下午死得彻彻底底了,再也不会有任何波澜了。 “朕心里有他,可 他心里……未必有朕。”盛天说出这番话来,就像是又将今日下午在花池边的种种再次经历了一番,他认命地闭上双眼,感到一阵刺穿心脏的痛感 。 宣妃愁容满面,上来攀住盛天 81 的肩,劝他:“圣上若是因为这个,何不将他送的更远一些?” 盛天缓缓睁开眼睛,将略显困惑的双眸投 向宣妃。 宣妃向他解释道:“如今云家在朝中已无一席之地,继续留着他们在京城,也是无用。倒不如将他一家发配到偏远之地,随便给云无 一个官职,让他离开京城……” 宣妃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盛天脸上的表情,觉察到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她也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她哆嗦 着,连忙改口:“臣妾不是那个意思,臣妾只是想给圣上分忧解难,没说一定要把云家打发走,圣上千万别听我一个妇人之见……” 盛天的脸 色的确是变得难看了些,可却不是因为宣妃大胆,而是因为他觉得,此计可行。 他每每想到云知暖还在自己身边,就会忍不住想将他招进宫来 。一来二去,岂不是还要在自己的心口上拉刀? 他已不愿再深陷名为“云知暖”的情潭,索性将他一家打发走了,眼不见,心中自然也就不想 了。 “无妨,朕觉得你说的对,云无在朝中没有半点实用,将他打发走了,也是一个法子。” 宣妃眼前一亮,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也 能在盛天耳边吹起枕边风来。她喜不自胜,忙上前去攀着盛天的肩膀,凑过去,笑眯眯道:“圣上英明。” 夜间,徐太医从偏殿为云知暖瞧病 离开之后,一路出了宫城,却未向着他本家的方向而去,而是来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这家小店,明面上是做绸缎生意的。但是内里,实际别 有洞天。从铺子边上的小门进去,穿过一个天井,后面就是一处完全隐蔽的房间,可以用来私下会面。 店老板自己会炒几个小菜,搭配自家酿 的酒水,端上桌来,供给客人享用。而且老板有自己的原则,绝对不会偷听客人的对话,给他们完全私密的空间。 徐太医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向着小店老板展示了一下他的受邀牌。小店老板点点头,躬身将他请进后院。穿过天井之后,他来到一个包间。 这里早已备下满桌酒菜,桌案 边上还坐着一个正在大快朵颐的男子。 徐太医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见过庆王殿下。” 庆王嘿嘿笑着,招招手:“来,坐。” 徐太 医放下药箱,在庆王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好酒好菜已经备下,就等贵宾入席,好戏即刻上演。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庆王徐徐开口,一点都 不担心交给徐太医的事情,还能让他给办砸了。 “云公子已经被圣上遣送回府,圣上下令,如无必要,不得入宫。” “啊哈哈哈……”庆 王仰天大笑起来,禁不住地开心,高兴,没有想到,如此雕虫小技,也能轻松离间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徐太医办事,本王放心。” “只是 圣上似乎对云公子还有眷念,今晚去过宣妃宫里之后,就传出消息来说,要把云无一家送出京城。”徐太医将他刚从后宫得来的消息告诉庆王知道 。 庆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一拍大腿:“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云知暖要是离开京城,到时候还不 是任他随意蹂躏。 “徐太医这次的差事办得真是漂亮。”庆王自己倒上一杯,又为徐太医倒上一杯,“本王敬你一杯。” “王爷客气了。 ”徐太医端起庆王为他斟过酒的杯子,轻轻笑道。 云知暖从噩梦中醒来,翻身下床,绣球将他的汤药端来,招唿他服下。云知暖喝罢了药,又 想躺回床上小憩,忽然听得门外传来小厮求见的声响。 他让绣球出去瞧瞧,院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多时。绣球带着一脸失措的表情回来 ,招唿云知暖道:“宫里来人了,说是要宣读圣旨,让咱们都往前厅去汇合。” 云知暖的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硬撑着孱弱的身子起床,随着绣 球一道来到前厅。 宫里来了不少太监,为首的是总管秋虫。他将圣旨徐徐拉开,字正腔圆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子学正云无于国 、于江山、于社稷无功,即刻发配岭南,任岭南县丞,择日启程,钦此。” 云家众人高唿:“谢圣上!” 唯有云知暖一人,默默低着头颅 ,只字未吭。他用余光瞧见云老爷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去接下了秋虫递过来的圣旨。他深知,那是盛天给他的惩罚,最后却落在了整个云家的头上 。 第一百一十六章移花 云知暖在屋子里面收拾行装,有阵恍如隔世的感觉。昨日他还在宫中闲逛花园,今日便要启程去往岭南。 他瞧着屋 里方寸之地,思来想去,竟也没有什么值当带在身边的东西。最后只草草收拾出了几件衣裳,随身携带。 他听闻辛酉择日也要启程去往江南, 虽然与他的目的地不在一处,但到底也是顺路。他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让绣球捎去明府,说等到了江南,落花时节,他们说不定还有机会一聚。 云知暖搭乘上去往岭南的船,走水路。云府上百口人,不能全都带去岭南,临走之前,云老爷和云夫人已经将能够遣散的人,尽数遣散,只留下 几个贴身小厮、女婢,让他们一道随行。 一艘船上,统共不到二十来人。大家一路走走停停,也算和谐。江南之景,不同于北方。这里没有北 方的萧索,有的尽是水乡的柔情。 云知暖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这里的天气。晴天时,天光总是大亮,阳光普照。阴天时,偶尔下上一些连绵 不绝的雨,一下就是许多天,让人想出门都不行。 他总是趴在窗边,看碧波荡漾。有时会禁不住将目光投向北方,似乎想要在大雾弥漫中找到 京城的所在。 日复一日,岭南就这么到了。 船行最后一日的时候,仿佛有千里之快。云知暖站在甲板之上,眺望远方,一片茂密的森林, 几乎看不到村落、镇子和人烟居住过的痕迹。 早就听闻这里是蛮夷之地,人烟稀少。可当他真的到了这里,才知道传闻诚不欺我。 在这样 的地方生活,物资匮乏是一方面,刁民出没是另一方面。手里但凡握有一些财物的人,出门多少都要注意着些。那影影绰绰的林子里面,不知藏着 多少山贼。随随便便碰上一个贼窟,都能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船靠岸后,大  82 家接连下船。云知暖在绣球的搀扶下,也下了船。他唿吸到山林 间清新的空气,有一瞬间的愉悦。连日来因为被盛天放逐的苦痛,在今日终于得到了一丝纾解。 大家都从船上下来,沿着山林外的小道前行。 左右皆是高过头顶的绿植,几乎快要将中间的道路掩埋起来。 众人顶着重重阻力,开山噼石一样往前行走。忽而,就听林间传来一阵哨声,十 分嘹亮,尖利,而且悠长。 云知暖感到一丝忐忑,拉着绣球向后退去。左右突然冲出数十名黑衣人,一下子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云家一 行所有人全都吓傻了眼,赶忙互相抱团,向着中心涌去。几个侍卫抽出剑来:“保护老爷!” 双方厮杀在一起,云家寡不敌众,不是黑衣人的 对手。他们三下五除二就将云无带来的几个侍卫全部灭掉,继而进一步缩小包围圈,接连屠杀掉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下人。 “不要,不要…… ”云知暖在人群中,慌张躲闪,忽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抓去,与其他人隔绝开来。 绣球惊慌失措:“少爷!” 云知暖拼命挣扎,对方将一 柄剑横在他的脖前,粗声粗气:“别动!再动就杀了你!” 云知暖屏气凝神,不敢再动,视线越过自己面前的剑尖,看向不远处的屠杀现场。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了,我把钱都给你,都给……呃……” 三名黑衣人负责屠杀,其他人负责放哨。哭天抢地的哀求声此起彼 伏,但黑衣人似乎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来。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屠杀。 云知暖眼睁睁看着一同生活过若干年的小辈接连死在自己面前,来不 及悲痛,因为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的身体,包裹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暇做出痛苦的反应。他呆愣在原地,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看到一个黑衣人勐的 一下抓住了云夫人的衣服…… “不!”云知暖疯了一样冲破黑衣人的束缚,向着云夫人扑去。他一下抱住云夫人的身子,同她一起跌坐在地: “不要,不要杀我娘,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娘……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们,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们了,不要杀她……” 云夫人回抱着云知暖, 将筛糠一样的身体埋在自己儿子怀中。她把自己的手镯,耳钉,全部都取下来,颤巍巍地放在黑衣人脚下:“这些首饰,全都给你们……求你们放 了我们一家吧……” 话音未落,一个黑衣人上去抓住云无,勐地一下将他拽进自己怀里,锋利的剑尖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而 出。 “不!”云知暖和云夫人同时痛叫出声,铺天盖地的痛苦吞没了他们两人的理智。 云夫人一把推开云知暖,上去抽出一个黑衣人腰间 的剑,冲着他刺了过去。 另一把剑抢在前面,率先刺入了她的腹部。只听一声闷哼,血水从云夫人的口中涌出。她瞪大双眼,低头看向云知暖 ,歪着身子,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中。 “啊!”云知暖痛苦地嚎叫起来,拼死站起身来,捡起云夫人掉落在地上的剑,打算自刎。 离他最近 的一个黑衣人看准他的动作,飞起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击落了他的剑。 又有一个黑衣人上来,用黑布蒙住他的脑袋,一掌将他打晕过去。 与他一道被打晕的,还有此行活下来的另外一个人,绣球。 他们两人被黑衣人扛在肩头,一路爬上山坡,去往山间一个据点。据点里,早 已有对云家痛下杀手的神秘人恭候在此。他开了一壶好酒,搭配着江南水乡的小菜,吃得,喝得,不亦乐乎。 在他边上,一左一右,跪着两个 美姬,各各姿色傲人,让人移不开眼。他随手搂住一个,上去一亲芳泽,惹来对方一阵娇嗔,脸红着说:“王爷~” 黑衣人扛着云知暖和绣球, 来到据点。当着庆王的面,将他二人卸下,扔在小木屋的地板上。 庆王顿住手里的筷子,叫身旁两位美姬离开。她们速速退去,刚刚走到门外 ,就被早已候在这里的黑衣人,唰唰两剑,当场毙命。 庆王接连掀开蒙在云知暖和绣球头上的黑布,嗤笑一声:“倾国倾城?” 他勾起唇 角,冲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黑衣人伸出手去。一柄木把匕首来到他的手中,正是一年前盛天在边关救下他时,所用的那把匕首。 “好一副皮囊啊 。”庆王用匕首的尖,轻轻划过云知暖的脸,“啧啧啧,放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 庆王举起手来,啪啪两声,招唿一直等在木屋里间的老 先生出来。老先生头发、胡子皆已花白,一双眼睛却仍炯炯有神。他毕恭毕敬地向庆王行了礼数,缓缓来到云知暖跟前,蹲下身来,仔细观察。 “如何?”庆王好整以暇地瞧着老先生,悠然自得,“听徐太医说,您是他的老恩师,放眼整个平朝,医术之高,无人能及。本王这点要求,应 该不难办到吧?” 老先生继续盯着云知暖的脸仔细观察,半晌,终于收回目光:“王爷提的要求自是不难办到,只是……” “只是什么? ” “只是您来之前,也未曾与在下提及,您要动的人,是云公子……”老先生人在草野,对庙堂之事,依然非常关心。圣上有多喜欢这位云氏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敢在云知暖脸上动刀,岂不是等同于在圣上心尖上动刀。 庆王脸上带笑,眸中闪过一丝阴狠。他勐然出刀,将匕首 横在老先生脖子前面:“本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而易举取你性命,不只是你,还有你那刚满周岁的重孙……” 老先生的唿吸瞬间凝滞。 庆王笑开来,缓缓移开匕首:“可以开始了吗?” 老先生沉重地颔首,最后低头看了一眼云知暖姣好的容颜:“真是造孽啊……” 木屋 里摆着三张床铺,庆王躺一张,云知暖躺一张,绣球躺一张。老先生辗转于三人之间,尽管他的双手已经布满沟壑,可在做精细的手上功夫活的时 候,依然沉稳有力,没有一丝颤抖。 他将云知暖的脸整个切割下来,安在庆王的脸上,又将绣球的脸切割下来,安在云知暖脸上。经过一番妙 手大挪移,庆王成了云知暖,而云知暖,却成了绣球。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麻药的劲头过去。庆王率先醒来,感到脸上有阵酥酥痒痒的感觉, 他忙让手底下人拿来事先准备  83 好的铜镜,对着镜子看了过去。 云知暖的脸,虽然讨厌,可不得不说,着实好看。庆王笑逐颜开,爽朗的笑声暴 露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虽然换上了云知暖的脸,可骨子里还是庆王。因为常年待在边关,他的皮肤晒得微黑,他需要用很多的胭脂水粉,才能 盖住自己皮肤的本来颜色。 其次,因为练武,他的手指比云知暖要粗糙很多。必须一块一块剪去手上厚实的茧,再等它们重新生长出来。 第一 百一十七章误会 但是这些都没关系,只要能让他以云知暖的身份回到盛天身边,接受他的爱就可以。 云知暖从连天的噩梦中醒来,浑身发 沉。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密不透风的墙壁包围住了一般,难以唿吸。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小木屋里,四面无人。 他缓缓坐起身来,发 现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躺着一具熟悉的尸体。那具尸体的脸被人割去了,留下一副面目狰狞的血肉。 “呕……”他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恶 心感,一股热泪涌出眼眶。他认出,那具尸体身上穿的是绣球的衣服。 他一直记得,绣球是自己用护身符换来的。所以他一直十分坚定地认为 ,绣球代替了他的护身符,陪伴在他的身边,是神明关照他,给他爱护。 可是云家所有人都死了,最后连绣球也死了。他的家人没有了,绣球 也没有了。只剩下他独自一人,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不知道那帮黑衣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杀光云家所有的人,唯独只留下他。早在云老爷 和云夫人死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想活了。 如今连绣球也死了,他还活着做什么? 云知暖艰难起身,在小木屋里四下找寻可以用来自尽的 利器。匕首,刀剑,没有找到,却在房间角落发现了一个铜镜。 他拿起铜镜看了一眼,砰地一声,铜镜骤然落地,摔得粉碎。 “啊……” 云知暖颤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每处皮肤,严丝合缝。可却不是他自己本来的容貌,而是成了躺在那里血肉模煳的绣球…… 云知暖胃里 一阵翻江倒海,两眼发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脸呢?他的脸被谁拿去了! 云知暖摸着自 己的脸,一路摸到边缘的缝合处,发现围着脖颈、耳后和发际线的一圈,有一道极其不明显的分界线。如果不是仔细用手去摸,根本发现不到。 如此精湛的医术,绝非等闲之辈。 云知暖的头越发疼了。 他起身,暂时将寻死的念头抛在一边。他需要弄清楚是谁在背后做了这一切, 不仅杀光了云家所有人,而且还把他的脸给抢去了。 出了小木屋,他又在门前发现了另外两具尸体,是两名衣着暴露的女性。一个大胆的猜测 ,忽然涌上他的心头。 “美姬……” 是谁曾在他面前提过这个词语?是谁假意对自己有好感,做的却全是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是谁挑拨 宣妃和自己的关系?又是谁挑拨盛天和自己的关系? “是他……” 一瞬间,云知暖全都明白过来了。庆王看上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盛天 ! 一波接一波的恐惧袭上云知暖心头,让他不寒而栗。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细思恐极。 他撑着身心俱疲的身子走出山林,来到一处溪流 边上,扑通一下跪在碎石子路上,捧起溪流里清澈见底的水,拼命汲取。 水面倒映出他陌生又熟悉的模样,令他禁不住一阵心悸。 他不能 死,如果他死了,这一切都将成为永远无法得见天日的秘密。他必须回京城,回京城揭穿庆王,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云知暖拖着孱弱的身子, 忍饥挨饿,走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终于来到了最近的一个镇子。 他用自己身上仅有的一些银子,暂时寻了一个住处,又给已经抵达江南一带的 辛酉写了一封书信。 辛酉接到来自云知暖的书信时,堤坝工程已经开始。尽管云知暖把信的内容写的十分隐晦,可辛酉还是从字里行间读出了 整个云家除他之外,已经被灭的惨剧。 辛酉连忙招唿手下一个名叫宋天涵的侍卫,让他到云知暖歇脚的镇子接他过来。 宋天涵快马加鞭, 一日即到,循着书信上给出的位置,找到云知暖落脚的酒楼。 从楼上缓缓走下来的,是位带着斗笠,轻纱遮面的男人。宋天涵以为云知暖此举 ,是为了躲避追杀的黑衣人,没有多想,又快马加鞭带着他回到辛酉身边。 辛酉站在堤坝前,指点江山。 马蹄声声,宋天涵将马勒停在辛 酉身前。 两人双双下马,云知暖缓缓拉开自己的面纱,露出一副绣球的容颜。 “怎么是你?”辛酉一阵惊诧,忙将困惑的视线投向宋天涵 。 宋天涵不知如何解释。 云知暖替他开了口:“辛兄,是我,我是云知暖。” 辛酉听得云知暖的声音,辨认出来,的确是他。可他这 副容颜,怎么就成了绣球? 云知暖将下船以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辛酉。至于那帮黑衣人的来历,他只能说,猜测是受了庆王指使。 辛酉倒抽一口凉气:“此人竟然如此狠毒?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现在担心,他会对圣上不利,如果可以的话,请辛兄借我一匹快马,再 与我支援一些银两,我想回京城。”云知暖急切道。 “这个自然。”辛酉招来宋天涵,同云知暖介绍道,“这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宋天涵 ,明日一早,我就让他带你启程回京城。” “谢过辛兄!” 经过一日劳顿,云知暖已是身心俱疲。他在辛酉暂住的帐篷里勉强度过一夜, 醒醒睡睡,一直做梦。只要他闭上眼睛,梦里全是云家被杀的画面。过了四更以后,他便不敢睡了,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天亮。 宋天涵来叫他的 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发。两人匆匆同辛酉告了别,便火速踏上回京之旅。 为了躲避黑衣人,他们不敢宿在酒楼,只能住在荒郊野外 。随便找处树干,倚上便睡。 宋天涵委屈惯了,无所谓。可云知暖到底还是身娇肉贵,一连走了数日,开始发起烧来。 宋天涵不敢再继续 赶路,带着云知暖来  84 到最近的村舍。这里只有几户人家,门前一片接一片的田亩,全是自给自足。 宋天涵找到一户寡妇住的农舍,给了她一些 散碎银两,希望能在这里借住一宿,供云知暖休养。 寡妇常年住在荒郊野地,不见什么人来,很是质朴,也不去问他们的来历,笑眯眯地便答 应下来。 宋天涵拖着云知暖,将他安置在农舍里间,摸了摸他的头,还有些微微发烫。 他知道不能这么下去,得去镇子上 抓药回来。他大笔一挥,写了一个简单的药方,又给了寡妇一些银两,让她帮忙去往最近的镇子,抓一些药材回来。 寡妇回来之后,宋天涵将 汤药煎上,喂云知暖服下。 寡妇在柴房做饭,烟雾缭绕。宋天涵闲来无事,给她噼柴。柴是越堆越多,饭是越做越香。 日落时分,云知暖 醒来。宋天涵端了饭菜进来,将他扶起来,打算喂他吃饭。 云知暖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自己来。” 宋天涵没说什么,把碗放下,又出 去砍柴了。 云知暖吃了几口,实在是没有胃口。他在屋里叫宋天涵,声音太小,叫了几声没人应他。 他要下床,脚一沾地就觉得头晕目眩 。忽然一个人影闪进来,一把将他扶住。 云知暖看清,来人正是宋天涵。 “这饭我实在是吃不下,你端走吧。” 宋天涵低头看了一眼 ,饭菜的量,基本还是端进来时的模样。他问云知暖:“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云知暖实在没有胃口,刚想拒绝,就听宋天涵问他:“ 吃红薯吗?” 云知暖一愣:“荒郊野岭,哪儿来的红薯?” “你想吃,我就有。” 一时半刻,宋天涵还真的端了一盘烤红薯过来,放 在床上的小矮桌上。 云知暖拗不过他,拿筷子尝了一口,味道不错,有家常便饭的感觉。 夜里,云知暖烧的更狠了些。宋天涵给他端来一 盆水,用毛巾沾了水,盖在云知暖额前。毛巾一直勤换,宋天涵寸步不离,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云知暖醒来,身上轻松不少。他额前放着毛 巾,一起身便掉了。在看床前,趴着一个男人,正是宋天涵。 云知暖一动,宋天涵就醒了。他上手摸了摸云知暖的额头,不烫了。 “烧退 了。” 云知暖问他:“你昨夜没睡?” 宋天涵默不作声,拿了掉落在云知暖怀里的毛巾,端起盆来,出门去了。 云知暖沉了口气:人 是好人,就是不爱吭声。 云知暖身上轻松了些,便能下地活动。他来到寡妇跟前,想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寡妇赶紧拦住他:“别帮 忙了,你还是赶紧休息着吧,你相公昨天已经帮我噼了一天的柴了。这不,一大清早起来,又拎着扁担去挑水了。” “什么……” 相公? 云知暖想解释,他和宋天涵不是那种关系。寡妇笑得一脸灿烂,说:“你就不用不好意思了,昨天夜里他在你床前守了一晚上,看你的毛巾不 凉了,就重新给你换一条。肯费这么大功夫的,不是相公是什么?” 云知暖一时语塞,说不上话。 宋天涵挑着扁担回来,将两个木桶里的 水倒在水缸里。走向云知暖,用双指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正常的温度。 “能走吗?” 云知暖应道:“能。” 第一百一十八章膳房 宋 天涵辞别了寡妇,带着云知暖上马,继续赶路。他知道云知暖身体不适,特意放慢了速度。 云知暖在野外休息,总也睡不踏实,夜里常醒。醒 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披了宋天涵的衣服,次日醒来的时候,衣服又没有了。 他不说,就当不知道。 宋天涵带的干粮不够用,要到最近 的集市上去买补给。云知暖将他的面纱放下来,不给别人看到自己的脸。 两人穿越集市,买了十几个盐饼。途径一处桂花糖铺,宋天涵让云知 暖等着,自己进去买了一袋出来。 云知暖一愣:“买这个做什么?” 宋天涵将桂花糖塞进云知暖手里:“给你。” 荒郊野外,旅途辛 苦。云知暖拿出宋天涵给他的桂花糖,吃了一块,甜味在嘴里散开,渐渐驱散了他心中的苦涩。 半月有余,云知暖和宋天涵抵达京城。他们先 在京城寻了一处酒楼住下,又差人到宫里打探消息。 乞丐窟里的乞丐告诉宋天涵说:“那个妖孽又回宫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圣上原谅了 他。如今已经住进了西宫,和其他娘娘一样,平起平坐。” 宋天涵将消息转给云知暖,后者坐在酒楼的房间里,赫然起身:“我要入宫。” 宋天涵问他:“怎么入?” 走仕途,云知暖不行。做侍卫,云知暖也不行。眼下摆在他面前的路,只剩下一条,那就是入宫做太监。 “ 做阉人。” 宋天涵想了片刻:“我可以帮你。” 云知暖愣了愣:“怎么帮我?” 宋天涵识得宫中负责做阉割的老太监,只需要花上一 些银两,就能把云知暖完好无损地送进宫去。 “后宫不少娘娘常年见不到先皇,便是用这种法子将她们的情郎送进宫里幽会。”宋天涵说。 “竟然还有这种事……”云知暖对宫里,知之甚少,不由发出一声感慨。 “宫中之事,复杂的程度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宋天涵只是告诉了 云知暖这冰山一角而已,“入了宫,要随时小心提防。这段时间,我会在宫外与你里应外合,你若有需要,随时与我联络。” 云知暖不知道该 怎么感谢宋天涵,一路之上,对他照顾有加,如今还要帮他入宫。他躬身,打算给他跪下来。宋天涵拖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不用,以后 有机会再谢吧。” 宋天涵买通了宫里的老太监,让云知暖侯在宫墙之外等待。 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太监出来接他,问:“阁下就是绣球?” 云知暖点点头:“正是。” “随我来吧,公公已在净身房等候多时了。”小太监拉着云知暖进入宫门,与守门的侍卫看了一眼他的通行令 牌。 云知暖低着头,不敢与侍卫对视。生怕这里混有庆王的人,一眼就能将他辨认出来。 净身房内,事先已经收了赏金的老太监坐在摇摇 椅上,抬眼瞧  85 着云知暖:“模样是差了点,不配到圣上跟前服侍,给你安置一个御膳房的活计,你看如何?” 云知暖颔首:“全听公公安排。 ” 小太监领着云知暖来到后堂,给他换上太监的衣服,又给了他一个腰牌,叮嘱他:“进了宫里,不比外面,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小心, 再小心,这里的主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你若是得罪了他们,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云知暖换上太监服,摇身一变,成了看不出来身份 的仆从。他跟着小太监来到御膳房,瞧见这里忙前忙后,好不热闹。 伙夫,帮厨还有太监,宫女,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一路穿过嘈杂 的人群,来到后院一处还算清静的地方。御膳房的总管太监众香正在挨个对照菜品。 小太监笑眯眯地迎上去:“众公公,又忙着呢。” 众 香笑道:“忙着呢,自打云公子回来之后,这御膳房就没消停过,成日里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 “众公公辛苦了。” “这位是?” 众香看向云知暖。 小太监笑着解释道:“新来的伙计,还不怎么懂宫里的规矩。想着放到您这儿受两日皮肉之苦,也就成长起来了。” “ 哦……”众香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瞧着云知暖的样子,身形瘦弱,不堪重用,别是个来吃软饭的,“叫什么?” 云知暖答道:“绣球。” “名字还挺吉利。成吧,就先放着我这儿,让我给你松松皮。” 小太监笑道:“那就有劳众公公了。” 众香让云知暖去前面帮厨,一开 始也没给他安排多么复杂的工作,就问他:“会洗菜吗?” 云知暖答:“会。” “成,还不完全是个废物。”众香把他安排在水井边上, 让他和其他两个也是新来不到一月的太监,一起负责洗菜。 云知暖拿来一个木盆,倒满井水,将十几个大白萝卜全都放进盆子里去,挨个洗净 。 边上两个新来的太监问他:“你是哪家介绍来的?” 云知暖心里咯噔一声,笑而不语。 两人也不介意,自顾自介绍他们自己。 “我是刘大人家介绍来的。” “我是张大人。” “我叫东丰。” “我叫田苗。” 云知暖轻声道:“我叫绣球。” 两人哀叹着 ,开始抱怨起御膳房枯燥无聊的生活。 “你刚来,还不知道,洗菜这个活吧,没人愿意干。为啥?因为它出力不讨好啊。你说圣上吃了咱们的 菜,龙颜大悦,是会问”哎呀,这菜是谁做的”,还是会问”哎呀,这菜是谁洗的”?” “可不是么,净是点儿没有油水的差事,越做越没劲 。” 云知暖听着他的话,只是笑笑,也不接茬。 “唉,你说都是男人,怎么那个云公子人家就那么好命,得了圣上的宠幸,如今在西宫里 面住着,吃香的,喝辣的,身边跟着二十来号太监宫女,全是服侍他一个人的。” “你还说呢,你是没看见圣上对他啊,那叫一个宠。上次我 去传菜,你猜我看见什么?” “看见什么?” “咱们圣上亲自给云公子喂饭吃。你说后宫里那么多位娘娘,哪个有过这种待遇?就是宣妃 都没有过吧。” “啧啧啧,一个男人,活成他这个样子,也真是值了。” “什么时候我才能得到圣上宠幸啊?” “你?你也不撒泡尿 照照你自己长什么样子,圣上能看得上你?” 云知暖将十几个白萝卜全部洗干净,放在一边,又将木盆里的水倒掉,换了土豆来洗。 两个 新来的太监见他不参与对话,还以为他的性子本来就是那样,不以为意。 云知暖埋头洗菜,将他们的话全都记在了心里。 在这里洗菜,他 永远也见不到盛天。 夜里,御膳房开餐。云知暖拿着他的碗筷来排队,临到他时,他瞧见饭锅里飘着些肉,顿住了手。 负责盛饭的伙夫催 促他说:“你吃不吃!不吃赶紧闪开,别挡着后面的人盛饭。” 云知暖忙将饭碗递了出去,伙夫一勺子肉菜给他盛进来,粘稠的汤汁顺着米饭 流下来。 云知暖接了饭碗,慢慢走到饭桌边上,看其他人边吃边笑,十分开怀。他低下头去,看了一眼肥腻的肉,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这 不是…… 他鼓足勇气,吃了一口。从胸里反上来的恶心,让他很难再去尝试第二口。 “怎么?饭不合你胃口?”田苗坐在云知暖对面,问 他。 云知暖赶紧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去吃第二口。还是那阵恶心的感觉,但是比第一次已经好上很多。 他逐渐接受了肉的腥味,埋着头将 一整碗饭全都吃进肚子里面。趁着众人出去洗漱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来到后院的树坑边上,一股脑儿将晚上吃的饭菜全都吐了出来。 他剧烈地 喘息着,因为难受,眼眶上蒙了泪水。他用水把嘴唇上的污秽洗干净,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床上,合衣躺下。 等所有人都回来之后,他才缓缓 下床,独自一人出去洗漱。 看着绣球的脸倒映在水面,云知暖悲从中来。 他从御膳房出来,循着记忆,向盛天的寝殿而来。 中途忽然 巧遇太监总管秋虫,云知暖吓得周身一颤。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秋虫将云知暖叫住,缓缓来到他的面前,瞧着他的模样,并不眼熟。 云知暖刻意压低声音说:“奴才是御膳房的。” “御膳房的到这里来做什么?”秋虫的眼神越发犀利。 云知暖解释道:“刚来宫里头一 日,走迷了路……” 秋虫一脸不耐,打发手底下人带云知暖回御膳房。 云知暖转过身去,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自从云公子 回来以后,想闯寝殿的太监是越来越多了,都想跟他一般得到圣上的宠幸,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的好事儿?”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滋色,御膳房 的也敢往寝殿里跑,真是不自量力。” 云知暖就当没有听见,埋头跟在太监身后,又回到了御膳房。 第一百一十九章味道 御膳房的活计, 枯燥无趣是一方面,折磨人是另一方面。云知暖的身子骨本来就不结实,长时间蹲在地上,站起身来,眼前就是一片漆 86 黑。 他顾不上去关注自 己的身体,徐太医的药丸也已经吃光,就这么每日靠意志力坚持着,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盛天。 晌午,众香把御膳房所有人叫到前 厅集合。众人七嘴八舌,不知道要做什么。 众香干咳两声:“肃静。” 立刻鸦雀无声。 “圣上说要借御膳房的地界一用,亲自下厨为 云公子做素云吞吃,不多时便会摆驾过来,你们都给我机灵着点儿,别给自己个儿找不痛快。” 云知暖心头勐然跳动起来,是盛天,他要来御 膳房了! 众香继续说:“圣上说了,他来了,你们就当他没来,该干什么干什么,由我主要服侍,你们几个掌勺的,次要服侍。其他人,各自 散开,干你们该干的事情,手脚都干净着点儿,别给咱们御膳房丢脸。” “是!” 众人各自散开,议论声此起彼伏。东丰和田苗拉着云知 暖回到后院井边,两人好一通说道。 东丰说:“圣上好不容易来咱们御膳房一趟,我们也不能到前厅去露个脸,这还有什么意思?” “你 就是出去露了脸,圣上记得你是谁啊?” “那也不能就这么缩在后院当乌龟啊,我得找个机会去前面看看。” “你别作妖。”田苗劝他, “圣上不认识你,众公公可认识,要是被他看见,咱们三个都得挨罚。” “你让绣球说,咱们去是不去?” 两人将视线投向绣球,询问他 的意思。他笑笑:“我不知道。” 田苗责怪道:“你就不该问他。” “唉……” 云知暖照旧取来一个木盆,倒上井水,准备洗菜。可 是谁也不知道他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颗怎样悸动的心。 他将最后一颗土豆洗完,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我去出恭。 ” 田苗头也不抬,应了一声:“你去吧。” 云知暖擦干净手上的水渍,从后院绕了一圈,没去出恭,而是又从前厅绕了回来,躲在一处水 缸后面,静静等待。 “圣上驾到!” 云知暖蹲得脚都麻了,总算听到秋虫总管的声音。他提了一口气,直起上半身来,从水缸上方偷偷瞄 向外间。 一抹明晃晃的龙袍进入云知暖的眼帘,熟悉的身形,比上次见他的时候,消瘦了些。 “叩见圣上!” “平身。” “谢圣 上!” “朕不是说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空出一间屋子来给朕就是。”盛天的声音甚是轻快,云知暖听得出来,能来给那个假冒伪劣的自 己做饭,他很开心。 “是是是……”众香挥了挥手,赶紧让手底下人都各自散开,自己则堆满笑容,躬身来到盛天面前,指引着他往事先准备 好的屋子里来。 这里早已事先清空,只留下一个负责看门的太监。盛天进入屋子之后,秋虫等人便侯在门前等待,对众香和小太监道:“你们 各自忙去吧,圣上这里,由我来服侍。” “是。” 众香带着小太监离开,笑容逐渐消失。小太监一脸遗憾:“还以为咱们能服侍皇上一回 ,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众香怒道:“要你废话。” 小太监哆嗦一阵,赶紧闭上了嘴。 云知暖从水缸后现身,一路埋头跟着 他们。眼看众香和小太监迎面走来,他霍地一下闪身,躲进了两个柴房之间的窄道里去。 众香和小太监没有看到云知暖,一路走得飞快。 云知暖悄悄出来,望了一眼他们离去的背影,转过身来,继续前进。 临到门前,云知暖看到一群侍卫和太监。他再次闪进窄道,深深吸了一口 长气,憋足了气,大声喊道:“走水了!” 秋虫勐然听见这声唿喊:“怎么回事?” 边上有人回他:“说是走水了。” “快去看看! ” “是。” 这一下,支开了一半的侍卫。还余几个太监,眼力不够敏锐。云知暖从房后过来,他们没有发现。 他找到伙房的窗户,轻 轻向上顶开,看见盛天回过身去,出了房门,去问秋虫走水一事。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赶紧趁此机会,从窗户翻了进去,躲在一堆柴火后面, 不敢出声。 盛天问罢秋虫,有侍卫过来回他:“没有走水,应该是他们看错了。” 盛天放下心来,转回身,又进了屋子。敏锐的他觉察到 房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抬眼一看,窗户留了一个缝隙,正在往里灌风。 他记得,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门窗都是禁闭的。何以出去了一趟, 这窗户便突然多出一道缝来? 盛天眯起眼睛,缓步移向房间深处,一眼看到柴火堆后冒出一角衣服。 他露出一脸轻蔑的笑容,突然上去转 过拐角,一把卡住云知暖的脖颈,锐利的视线仿佛要将他射杀。 “唔……” 云知暖看到盛天的瞬间,就已经被他控制住了唿吸。他大张着 无辜的眼睛,无力地看着他。 盛天勐地一下认出:“是你?” 他把手松开,还云知暖自由,慢慢去想:“朕认得你,你是暖儿身边的小厮 ,叫什么来着?” 云知暖艰难地唿吸:“绣球……” “对,绣球。”盛天话锋一转,“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知暖不知道庆王是怎么 给盛天说的,他强压下心头恨意,问他:“公子呢?公子现在如何了?” “暖儿他很好,就是受了些惊吓。”盛天脸上再度出现最初他和云知 暖相识时曾有过的温柔,“他说岭南一带的山贼杀害了他的父母,同你也走散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想着你应该也是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还 进了宫,要是暖儿知道,定会十分开心。” 云知暖心里如同滴血一般,咬着牙道:“能再见到公子,我也很开心……” 盛天扶着绣球,让 他站起身来,一边继续张罗素云吞的馅料,一边向云知暖问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从岭南回来的,这一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云知暖哽咽 道:“没有……” 盛天瞧他一眼,虽然嘴上说没有,可鼻尖都委屈红了,同他那个主子的脾气性格一模一样。他笑起来,眼角都带着蜜一样的 柔情:“待会儿朕给你们主仆两人各煮一碗。” 云知暖别过脸去,不让盛天看他脸上的表情。 87 盛天手上动作飞快,不多时就包出了两碗云 吞,下锅之后,煮到漂浮。一锅白白的云吞,个个胖得珠圆玉润,惹人垂涎欲滴。 盛天加入佐料,还有小葱和香菜。准备出锅的时候,云知暖 忽然说道:“还有一滴醋呢。” “对,还有一滴……”盛天刚想去拿醋瓶,蓦然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这个配方?” 云知暖一时失语, 回过神来,告诉盛天:“十字街刘婆婆的配方,公子爱吃,我便替他记下了。” 盛天粲然笑道:“也算你有心了。” 他将醋滴入锅中,起 锅,盛云吞,正好两碗,不多不少。 盛天将其中一碗推到绣球面前:“你先尝尝味道如何。” 绣球心头微动,已是多年没有尝过的味道, 他怕自己吃上第一口,就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不太好吧。” “无妨,你先尝尝,如果味道不对,朕再重新做一碗。”盛天把这个 都想到了,可他的细心却不是用在了真正的云知暖身上。 云知暖忍住心中的酸楚,告诉自己,再忍忍,再忍忍,等到时机成熟,再把真相告诉 盛天也不迟。 他用筷子夹起一个云吞,放在勺子里面,轻轻吹了口气。这是盛天教给他的吃法,说是这样,云吞凉得快。 他尝了一口,馅 料,佐料,配料,没有一样不是熟悉的味道。他红着眼圈点点头:“就是这个味道。” 盛天笑起来,亲自端起他给“云知暖”准备的云吞,转 身出门。 秋虫已在门前等候多时,见圣上出来,亲自端着托盘,赶紧上去要接:“圣上,还是让奴才来吧……” “不用,朕亲自来。”盛 天绕开秋虫,提步就走,完全忘了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跟着。 云知暖端着他的云吞,跟上盛天的脚步。 秋虫一个激灵,将他拦住:“哎,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跟圣上……” “无妨,让他来,他是暖儿从前的小厮,绣球。”盛天的声音向后飘来,人却已经走得很远了。 秋虫愤 愤然瞪了云知暖一眼,瞧他眼熟。勐地一下想起来,这不就是那天晚上擅闯寝殿的家伙吗? 他一阵气愤,甩袖离去。跟他一起走的,还有浩浩 荡荡的侍卫队和太监群。留下云知暖独自一人,默默跟在后方,虽然名义上是得了圣上的首肯,可谁都没有没有拿他当个人物看待。 来到御膳 房门前,同众香撞了一个对脸。他正愁找不到云知暖人呢,这下可好,让他抓了一个先行。 第一百二十章入宫 “你小子……” 话没完全出 口,就见秋虫悠悠过来,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行了,别多嘴了,你是有眼不识泰山,看不出来人家的金贵。往后他就不在御膳房待了,跟西 宫里那位云公子一起受宠去了。” 众香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还不懂什么意思?”秋虫飞了他一眼,“仆凭主贵,人家是云公子以 前的小厮,知道云公子在朝中得了宠幸,进宫来投奔主子了。刚开始没机会见圣上,一直窝在你们这个小地方,伺机而动。现在可好,得了圣上的 首肯了,往后就要去西宫里服侍了。” 秋虫勾了勾手,示意云知暖跟上。后者抬头看了众香,冲他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不远处,一 脸懵逼的东丰和田苗。 “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 “绣球他竟然去西宫了!” “他竟然是云公子从前的仆人,怎么从来都 没听他提起过呢?” “废话,人家跟你提这个,万一你把人家的身份冒领了怎么办?” “那还能有冒领的?脸都不一样。” “那是你 不知道,人皮面具听说过没?” “什么玩意儿?” “说是一种巫术,能把人的脸撕下来,贴在自己脸上。从此以后,你就是那个人了。” “还有这种事情呢?” “可不是么。” “咿……太吓人了,你说那个绣球他……他不会也是用了什么巫术吧?” “呸呸呸,别乱 嚼舌根子,小心被别人听到,咱俩小命不保啊。” 云知暖跟在大部队后面,逐渐接近西宫。 庆王回宫之后,盛天遣散了大批后宫妃嫔。有 些女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去见上一面,留在宫中,也是多余。 从前热闹喧嚣的西宫,如今却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庆王一家独大。 大臣们上 奏,说盛天此举不妥,让他慎重考虑。上朝时,盛天将上奏的折子直接丢进火坑,问他们:“还有谁有意见?” 群臣于是谁也不敢再提扩充后 宫一事。 如今云知暖走过西宫众多宫殿,发现这里要比他在宫中的时候冷清得多。 唯有庆王所住的玉砌宫,与众不同。未及门前,便有花 香。走入殿门,丝竹管弦之声,悠悠扬扬。 再往里来,一处宽敞的凉亭边上,十几名宫女垂首站着,等着服侍坐在凉亭里小憩的庆王。 云 知暖悄无声息地跟在大部队后面,终于得见自己的脸。那人穿着他惯穿的白色素衣,坐在凉亭里面,听人抚琴。 是他,真的是他! 云知暖 的心狂跳起来,端着云吞的手开始颤抖。他拼命移开眼睛,不让自己去看那张本该属于自己的脸。 是他太傻,竟然信了庆王是真的为了他好… …从始至终,庆王的目标就只有盛天! 盛天端着云吞走到凉亭,挨着庆王坐了下来:“今日身子如何了?” 庆王变了他的腔调,学着云知 暖说话的样子,先咳嗽两声,后故作虚弱:“服了徐太医开的汤药,好多了。” “如此便好。”盛天扭转托盘,将云吞朝向庆王,“来,尝尝 朕为你做的云吞。” 庆王腼腆地笑起来,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红云:“谢圣上。” 他拈起勺子,从汤药里挖了一个云吞出来,也不吹气 ,直接就往嘴巴里送。 盛天想提醒他烫,却见他已经将云吞吃了进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笑着回他:“好吃。” 盛天略感诧异,微微 皱了皱眉。 庆王又吃了几口,缓缓放下勺子,推脱说:“我还是没什么胃口,吃不下了。” “那便算了,不要强求。”盛天招招手,让秋 虫过来把云吞撤走。转过头去的一瞬间,突然瞄到藏在人群中的云知  88 暖,招唿他道:“绣球,来。” 听到这个名字,庆王和云知暖同时一震。 后者微微抬起头来,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盛天和庆王面前:“草民见过圣上,见过……云公子。” 庆王的目光直射在云知暖身上,透出一丝 心狠毒辣:你终于来了…… 云知暖抬头迎上庆王的眼睛,满腔恨意简直要冲破他的喉咙,化为一声震天裂地的怒吼:你给我等着!云家所有人 的性命,我会一个一个从你身上讨回来! “绣球,你没死,太好了……”庆王开始做戏,一举手一投足,把云知暖学得惟妙惟肖。他用衣袖去 擦自己的眼泪,然而他其实根本没有落泪。 云知暖冷眼旁观,在内心深处冷笑。 庆王上来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坐下,一手盖上 他的指节,稍稍用上了几分力气,就像是要折断他的手指一样:“我就知道,留着你的性命,才有趣儿,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庆王附在云知 暖耳边小声说罢,又开始哭嘤嘤:“这段时间你都去了哪里?你是怎么从山贼手里逃出来的?又是怎么来的京城?你快好好与我说说。” 云知 暖飞速在脑中想出一套说辞,难为自己竟然也能强行做出一副伤心之样,捶胸顿足一般说道:“我趁他们睡觉的时候跑了出来,在逃跑路上遇到了 一位仗义出手的大哥,是他救下了我,还带我来了京城。” “这位大哥现在何处?快将他请进宫来,我要当面谢他。”庆王顺着云知暖的说辞 ,继续逼他。 云知暖在盛天看不到的角度,微微抽动起唇角,给了庆王一个冷冽的笑:“现在他人就在京城,只要圣上开口,随时都能请进宫 来。” 盛天招唿秋虫过来:“带绣球出宫,把那位仗义出手相助之人请来,就说朕和云公子要见他,来了重重有赏。” 云知暖转过身去, 冲着盛天磕了个头:“草民谢过圣上。” 庆王脸上维持着僵硬的笑容,没想到云知暖口中仗义出手的大哥,确有其人。他冷冷地笑着,心想: 这样也好,反正如今西宫人烟稀少,着实无趣,等他来了,带着云知暖,一起折磨。 云知暖跟着秋虫来到宫外,找到之前借住的酒楼。宋天涵 还在原来的房间住着,出门采买回来,一推门,就见云知暖坐在房里,正在等他。 “你怎么……”宋天涵看到云知暖身后还跟着一个太监,仔 细辨认之后,发现是太监总管秋虫。他忙将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宋大哥。”云知暖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兴高采烈地冲他走来,到他面 前,忽然压低声音,用微弱的嗓音说,“配合我。” “多亏有你,我才能回到京城。现在我已经和公子见上了面,也获得了圣上的许可。他说 要召你入宫觐见,感谢你对我的搭救之恩。”云知暖拉上宋天涵,笑逐颜开。 宋天涵抬眼看了一下秋虫,后者冲他微微点头,首肯了云知暖的 话。 在秋虫的带领下,云知暖和宋天涵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我已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庆王,但宫里所有人都被他蒙在鼓里,包括盛天 。” 宋天涵问:“他想对圣上如何?” “目前还不确定,如果只是爱慕之情,倒还好些。若是还有其他打算……”云知暖不敢再往下想, 越想越觉得害怕。 宋天涵觉察到他的恐惧,轻轻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别怕。” 云知暖一愣,抬头对上宋天涵的双眼。他不能确定那一 瞬间,自己在宋天涵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是不是曾经盛天给过他的。他匆匆别过脸去,抽回了手,不管有或没有,就当自己没有看见。 车轮滚 滚而过,进入宫中。 盛天在大殿接待宋天涵。 宋天涵是辛酉的部下,却不是朝中固有之人。因盛天有言在先,害怕三公和内阁从中作梗, 不让辛酉任用宫中之人。所以他手下的兵,全部都是从民间选拔上来的能人异士。 宋天涵入宫,这是第一次。 他和云知暖站在九级台阶之 下,垂首,不敢抬头。 盛天的声音在两人头顶响起:“朕听闻是你救了绣球,一路之上,还对他照料有加。” 宋天涵回道:“草民只是打 抱不平,尽了绵薄之力,不足挂齿。” “仗义相救,已是侠肝义胆,一路护送他来京城,更是舍命相助。朕看你年纪轻轻,能有如此境界,实 属不易,敢问如今可有去处?” 宋天涵撒谎道:“无有去处。” “朕想赏你黄金白银,只是身外之物,除此之外,还需给你一个安身立命 的根本才好。正好,玉砌宫刚设不久,房中正缺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看护,你若不嫌弃,便入宫来,为云公子做个鞍前马后的侍卫可好?” 宋 天涵跪地谢恩:“承蒙圣上厚爱,草民定当竭尽全力护云公子周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云知暖在旁听着,心里砰砰直响。宋天涵入了西 宫,自此以后,他便有了依靠。只是对于宋天涵来说,这可未必是一桩好事。 他随着宋天涵一起走出大殿,面露难色:“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圣上他会……” “无妨。”宋天涵接上云知暖的话,“安身立命罢了,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处别不可?” “难为你看得开……”云知暖喃 喃道,心里觉得对不住宋天涵。 宋天涵看了一眼云知暖,留给他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不是看得开。” 云知暖闻言抬头,想听宋天涵的 下半句话,见他已经提步向前走去。 这个人,还真是惜字如金…… 第一百二十一章吐血 西宫。 庆王缓缓脱下一身素衣,脱下一双鞋靴 ,解开他的发髻,最后从脖颈处,撕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他对着铜镜,看向自己本来的脸,一双狠辣的眸子,隐隐折射出魔鬼一样的幽光。 “好一个云知暖,还真是够厉害,竟然又让他自己摸回京城来了。”庆王缓缓站起身来,来到盛满热水的木桶跟前,进入水中,将浑身上下所有 水粉全都洗掉。 屏风之后,渐渐出现一个模煳的人影:“要不要我出手?” 庆王摆了摆手:“不用,眼下我还能对付得了他,用不着暴露 你的身份。” “是。”那人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庆王将 89 身心全都放松下来,享受这难得的自由唿吸的时光。他从桌上拿来一 把匕首,是盛天救他的时候,用过的那把。 匕首贴着他的身体,缓缓来到他的小臂上,撕拉一声,一道触目惊心的红道子出现在庆王的胳膊上 。 他深吸一口气,抽来挂在衣服架子上的衣服,撕下一条布来,将伤口缠住。 看着伤口里的鲜血逐渐渗透出来,染红缠在胳膊上的布条, 庆王露出邪魅的笑。 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夜深人静,布谷声声。云知暖坐在台阶上,守着庆王的药炉子。 宫中耳目众多,哪怕是在 盛天看不到的地方,也会有一堆眼睛盯着他。云知暖不敢造次,如果他的冒险没能成功,等待他的将会是不敢想象的惨痛后果。 尽管他知道这 里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治病的药物,但他还是本本分分地替他煎药,添柴,扇风。 守到时辰,云知暖用棉布包着药炉子的把手,将药渣子撇去, 只留下汤药,倒在汤碗里,端给庆王喝。 庆王重新戴上了云知暖的面具,摸上香粉,又穿上他的衣服,端端正正坐在房里。 云知暖端着汤 药进来,走到庆王面前,一言不发。 庆王悠悠瞧着云知暖,忽然一掌打在托盘之上。 托盘摔在地上,盛药的汤碗也摔在地上,炸裂开来, 滚烫的汤药溅在云知暖身上。 “啊!” 云知暖勐然向后退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腿。刚刚出炉的汤药全都洒在了他的身上。 他愤 恨地抬起头来,怒视庆王,嘴巴里不停向外喘着粗气。 庆王眯起眼睛,歪嘴笑道:“如何?想杀我?来啊。”他将衣服领子扒开,冲着云知暖 :“我等着你。” 云知暖当时真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送他归西。但他忍住了,他知道这样杀不了庆王,只会害了自己。 云知暖缓缓蹲下 身去,将地上的碎片尽数捡起来,拾进托盘里。 “哈哈哈哈。”庆王放肆地笑起来,“你也有今天。” 云知暖的手一顿,牙关在嘴唇里紧 咬,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是血的味道。 他将药碗收拾干净,走出门去,迎面瞧见盛天走进门来。他忙躬身向一边退去:“见过圣上。” 盛 天看见他手上的托盘和里面碎裂的汤碗碎片,拧起眉来:“怎么回事?” 云知暖答不上来,急出一额头的汗来。 盛天见状,越发觉得古怪 ,步步紧逼:“说!” 云知暖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里间,庆王佯装孱弱,来到门前:“圣上,你就不要责怪绣球了,都是我 不好,不小心打翻了药碗……” 盛天怒意不收,又瞪了云知暖一眼,这才提步走开,搂住庆王的腰,同他一起进了房间。 云知暖气得浑身 都在颤抖,遥望盛天离开的背影,喉咙处的腥甜更加剧烈。他缓缓捡起地上的托盘,愤怒离去,还没走到井边,就勐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来,晕倒在 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云知暖躺在自己的小厢房里,身边坐着一个熟悉的人,是宋天涵。 “你醒了。” 宋天涵上来帮云知暖撑起身体 ,在他脖子后面垫了一个被子,让他靠着。 云知暖想起自己晕过去前发生的种种,忍不住捏起拳头,狠狠捶在了床上。 宋天涵劝他:“你 不要再动气了。” “可是庆王他欺人太甚……” “卧薪尝胆,从长计议。” 云知暖在宋天涵的劝说下,渐渐冷静下来。他现在需要做 的事情是搜集庆王非云知暖的证据,而不是在这里因为一些小事丧失理智。 “你还记得你同圣上做过什么庆王不知道的事情?” 云知暖仔 细回想,吃云吞,看萤火虫,这些盛天都同庆王讲过。后来他入宫,做了盛天的男宠,这些庆王也都知道。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庆王不知道的, 或许就是他在认识盛天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绣球是用什么换来的。” “用什么?” “我的护身符。” 宋天涵想了想 ,心生一计:“不如这样……” 次日夜,盛天来到玉砌宫,带了不少新鲜玩意,有折扇,有玉佩,供庆王挑选,说要送他。 庆王看了半天 ,选中一个金石:“坚若磐石,圣上既送了我这个,将来心里就只能放我一个人。” 盛天浅笑起来,眉眼弯弯:“朕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 个人。” 云知暖侯在边上,忽然冷不丁开口说:“公子怎么不选那个玉佩?那不是你当初用来买我的护身符吗?” 庆王一愣,抬眼看向云 知暖,预料之外的展开,令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盛天听得分明,却不解其意:“什么?你说这个玉佩是暖儿用来买下你的护身符?” “ 可不是么。”云知暖肯定道,又一次将问题抛到庆王身上,“怎么公子不记得了?” 庆王干笑两声:“记得,当然记得,那个玉佩,我自然也 是要的……” “哎呀。”云知暖拧起眉头,“奴才脑子愚笨,好多事情都记混了,当初公子买下奴才的时候,用的分明是一个”吉祥”,一个 ”如意”,不是什么玉佩。哎呀,都怪奴才,记性不好,奴才该死……” 云知暖跪下身来,作势要给自己掌嘴,盛天忙将他拦下来:“这个就 不必了,什么”吉祥””如意”,是暖儿的护身符,怎么随随便便就拿出去做交换了呢?” 庆王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白,墙灰一般。他将狠 厉的眼睛瞪向云知暖,忽然倒抽一口凉气,一下捂住了自己的胳膊。 “怎么了?”盛天焦急地上前,拖住庆王的胳膊,缓缓拉开他的衣服袖子 ,赫然一道猩红色的伤疤。 “没什么……”庆王故作镇定,一面把自己的胳膊抽回去,一面将衣服袖子重新盖上,“都是我自己不小弄得…… 跟下人们无关……” 云知暖脸上的肌肉逐渐僵硬,已经猜到庆王接下来要做什么。他的双眼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狠狠瞪向庆王。 盛天 拧起眉头,一脸严肃,一把拉回庆王的胳膊,提起他的袖子,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这是谁弄得?”盛天的声音,冰冷如腊月的寒风。 “ 没有谁……圣上不要胡乱猜测了,是我自己……都是我自己弄得。”庆王开始  90 梨花带雨,一双惹人恋爱的眼眸,微微滑向现在不远处的云知暖。 盛天顺着他的视线,将目标锁定在云知暖身上。 空气在一瞬间凝结,云知暖无法唿吸。 “是你?”盛天勐然想起那天他从外面进来,看 到云知暖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碎裂的汤碗,那个时候他就应该猜到,是他笨手笨脚,划伤了庆王的胳膊! “不是我……”云知暖瞪圆眼睛 ,瞠目结舌,“真的不是我,圣上!” “不是他,圣上,真的不是他……”庆王拉着盛天,苦苦哀求。他越是这样,盛天就越是怀疑云知暖。 “来人。”盛天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是一道催命符,勐地一下贴在云知暖的额头前。 “圣上,圣上!不是我,请你相信我,真的不是…… ” “闭嘴!”盛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拉下去。” 两名侍卫上来架住云知暖,将他向门外拖去。 庆王仍在假惺惺地哀求盛天:“圣 上,求你不要责罚绣球,他已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盛天搂住庆王的肩,将他揽在怀里:“朕知道,朕有分寸,该罚的少不 了,倒也不至于死人。” “圣上……” “好了,莫要说了,让朕再好好看你的伤口。你也是的,伤了为何不说?来人,快寻太医来。” 屋里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可是被拖出去的云知暖已经听不到了。他被两名侍卫一路架出来,按在后院的长椅上,一左一右,杖刑二十。 被打期间,云知暖看到一名不认识的太医背着药箱跑了进来,想来是盛天为庆王寻的太医,瞧伤来的。 云知暖心如刀割,自己病了,他不 关心。庆王伤了,他比谁都还要心疼。 云知暖一口血吐在地上,终于结束了二十下杖刑。两名侍卫走后,他独自一人在长椅上爬了很久。 他的心太疼了,他的身子也太疼了。他没法站起身来,回到他的房间,索性就这么趴着,直到地老天荒。 忽然,一股力道将他抱了起来。 他回头,看见宋天涵的脸,泪如雨下。 第一百二十二章武房 宋天涵将他抱回房间,又去太医那里为他讨了药酒。云知暖在宫中地位有限,用不 上金疮药,太医给的只是最普通的药酒,摸上去,好的也要慢些。 云知暖趴在床上,宋天涵要给他上药。 云知暖不肯,咬着唇说:“我自 己来。” 宋天涵把药瓶放下,却不离开。 云知暖冲他气道:“你还不走。” 宋天涵转身离开,留下云知暖一人,独自哭泣,独自伤怀 。 徐太医今日不在宫中,由新来的李太医代劳,奔赴玉砌宫为庆王瞧伤。 庆王看到李太医的瞬间,有些慌神:“今日怎么不是徐太医来? ” 李太医解释道:“徐太医今日有事不在宫中。” 庆王一愣。 李太医上前,作势要瞧他胳膊上的伤势。 庆王忙将胳膊收了回去: “只是一点小伤,没有必要劳烦太医,你为我开些金疮药就是了。” 盛天坐在边上,揽着庆王的肩:“嗯,那怎么行?快把胳膊伸出来让太医 看看,万一有伤风怎么办?” 在盛天的催促下,庆王不得已伸出手去,将自己胳膊上的伤亮给李太医看。 李太医瞧过之后,仍是开了一些 金疮药给庆王留下,其他什么都没多说。 他步出房门,停在宫门前面,脸上蒙了一层愁云。 盛天紧随其后,出来送李太医离开,见他满面 愁容,心里咯噔一声:“李太医为何有此表情,莫不是暖儿的伤……” 李太医摇摇头:“云公子的伤势没有大碍,只是他的伤处,有些古怪… …” 盛天沉下脸色:“李太医也觉得暖儿的伤势有些古怪?” 李太医道:“老臣给人瞧病这么多年,还不曾有看走眼的时候。恕老臣直言 ,云公子胳膊上的伤……应该是他自己划的。” 盛天常年练武,又在边关打战,身上大小伤势不断。他知道什么样的伤是自己造成的,什么样 的伤是别人造成的。像庆王胳膊上的伤,就是他自己造成的。 盛天的脸色越发难看:“朕知道了,不要声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老臣明白。” 盛天知道,“云知暖”有过一段想死的经历,可是自从他在岭南受到屠杀,重回皇宫之后,他们二人就和好如初了。再也没有 了那些伤心的事情作为隔阂,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为什么他伤害自己,还要推在别人身上?那个跟在“云知暖”身边的小厮,身上到底藏着什么 秘密? 盛天满腹疑惑,无人可以为他解答。 他看到宋天涵在房前巡逻,喝了一声,将他叫住。 宋天涵上前,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酒 的味道。 盛天干干地说:“他如何了?” 宋天涵立马明白过来,回道:“不太好。” 盛天嘱咐一句:“替朕照顾好他,不要让暖儿操 心。” 宋天涵微微颔首,没说什么。他一向惜字如金,面对圣上,也是如此。 云知暖给自己上过药酒,趴着入睡。迷迷煳煳,听见有人进 门,还以为是宋天涵来了,没有理他。 那人进门之后,缓缓来到床边,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看了一眼正在装睡的云知暖,默不作声。 云 知暖越发觉得,来人就是宋天涵。 他眯开眼睛,瞧了对方,发现一抹玄色衣衫,有些眼熟,好像是圣上今天穿的那件…… “圣上!”云知 暖一个激灵,从床上起来,作势要下地来给盛天行礼。 盛天按住他的身子,让他趴回床上:“有伤在身,礼就免了。” 云知暖按捺不住狂 跳的心脏:“圣上您……您怎么来了?” 盛天不好意思说他今天做了误判,殃及无辜,只是淡淡道:“暖儿让朕来看看你的情况,图个安心。 ” 云知暖知道这话绝对不可能是庆王说的,盛天不想说为什么来,他就不问了。 “圣上放心,小的身子结实,这点责罚……咳咳,不在话 下。” 盛天苦笑道:“你把气捋顺了再说。” 云知暖趴回床上,虽然还想继续假装,可身体条件不允许。这二十杖,几乎要了他的小命。 要不是他还有云家的大仇未报,全凭一口气吊着,刚才  91 趴在后院长椅上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盛天看着趴在床上粗喘着气的云知暖,蓦然发出 一声感慨:“到底是朕的错觉还是主仆待在一起久了总会变得相像?朕总觉得,你和暖儿有些地方很像。” 云知暖的心快要跳出喉咙来,几乎 就要脱口而出:圣上,其实我才是云知暖。 “肯定是朕的错觉。”盛天苦笑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云知暖心脏抽痛 :“不是……” “嗯?”盛天抬头,眸中一丝困惑。 云知暖迎上他皓月一样的眼眸,苦涩地说:“主仆待在一起久了,确实会比较像。” 盛天开怀道:“朕就说么。” 盛天笑得越开心,云知暖就越伤心。他将脸扭开,不肯让盛天看到自己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 朕今日来,其实是有件事想问你。你和暖儿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云知暖顿了顿,扭过头来,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 公子一直待我很好,我很感激公子。” “是吗?”盛天兀自纳闷,和他了解到的事实并不相符。他古怪地盯着云知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 端倪。 云知暖错开视线,哽咽道:“是啊,如果没有公子……我可能早就死了吧。” 盛天继续纳闷,愁云越聚越多。从云知暖的房中出来 ,秋虫问他今日是否要宿在玉砌宫。盛天想了想说:“不了,朕乏了,今日想回寝殿休息。” 秋虫愣了愣,回手一勾:“摆驾!” 云知暖 受伤不能下床这段时间,都是宋天涵在照顾他。他虽然不想承认,但每次看到宋天涵看他的眼神,他都能觉察到一种不同。 宋天涵对他太好了 ,让他无以为报。他总担心这么下去,有朝一日,生活对他的索取会让他猝不及防。 庆王来到云知暖门前,瞧见宋天涵正在房里忙前忙后。他 笑起来,虚情假意:“宋侍卫对绣球可真好。” 云知暖一怔,无言以对。 宋天涵继续收拾,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庆王的话一样。 “怎么 ,你是聋了吗?”庆王提高了一倍的声量。 宋天涵停下手里的事情,抬头看他:“云公子若是无事可做,可以到花园去逛逛,不必拿在下寻开 心。” “这怎么是寻开心呢?”庆王私下里说话,还是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若是想要,可以向我开口,我回禀圣上,将他赏赐给你便 是了。” 宋天涵怔住。 庆王哈哈大笑起来:“同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宋天涵面上掠过一丝不悦,提步闪开, 绕开庆王,径直离去。 云知暖趴在床上,冷冷地笑:“你还想怎么折腾我?让我死?”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宋侍卫也挺好的,一个侍 卫,一个太监,正好。”庆王为他的鬼点子乐起来。 云知暖不说话,就当没听见。 庆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上前去,俯身趴在云知 暖跟前:“说到这个……”他的手忽然向云知暖身下探去。 云知暖惊得浑身打颤,一掌打在庆王手上:“你干什么!” “反应这么大,看 来是有猫腻。”庆王歪唇笑起来。 云知暖面如土色,扭过身子,不再理会庆王。 庆王提起手来,在云知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 嘶……”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你和宋侍卫成婚了。” “……” 宋天涵离开云知暖的房间,辗转来到庆王这里。趁他不在,宋天涵 以最快的速度熘了进去,翻箱倒柜。 庆王手脚麻利,在他房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宋天涵搜证未果,听得门外传来庆王的脚步声,忙从窗 户飞了出去。 他又回到云知暖这边:“我去他房里看了,没有证据。” 云知暖沉道:“证据他全都带在自己身上了。” “要如何做? ” 云知暖沉思片刻:“明日想办法引他去花园。” “好。” 云知暖来到大殿,求见圣上。秋虫告诉他说:“圣上这会子不在殿内,在 武房。” 盛天回京之后,仍旧保持着练武的习惯。每日早上退朝之后,会在武房待上一段时间。 云知暖找到武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得里面传来打斗的声响。他探出半个脑袋,偷偷观察。 武房中,盛天以一敌四,四个人全是来自御林军的高手,在盛天面前,占不到半点上 风。 云知暖看入了迷,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门槛,一不小心被门槛拌倒,咕噜噜滚了进去。 “什么人!”盛天大喝一声,几个御林军也向着 门前看去。 云知暖呜唿哀哉,从地上跪坐起来:“圣上恕罪……” 盛天眯起眼来:“怎么是你?身上的伤好全了?” 云知暖面上一怔 ,没想到盛天还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回圣上,好多了。” 盛天来到一侧的案几前坐下,端起茶碗准备喝茶,茶水凉了,他招招手:“你来。 ” 第一百二十三章死亡 云知暖赶紧过去,接过盛天手里的茶杯。 “给朕沏壶热的回来。” “是。” 云知暖飞奔出门,飞奔回来, 回来时,手上的凉茶已经变成了热茶。他赶紧给盛天端过去:“圣上喝茶。” 盛天抿了一口,暂且不说热度,这个茶叶和水的比例…… “ 你在西宫就是这么办事的?” 云知暖哆嗦着,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仓鼠一样看着盛天:“我错了……” 盛天失笑:“朕还没说话你就 知道错了?” 云知暖摇摇头。 盛天一挑眉:“不知道?” 云知暖赶紧又点点头。 盛天笑道:“还是不知道。” 他将茶碗放下 ,喃喃道:“不怪暖儿对你有意见,你这手脚确实不适合干活。” “圣上教训得是。” 盛天将脸色放严肃:“你跑到朕这里来,是暖儿出 了什么事吗?” “没有,公子今日说想去花园走走,不用我在房里服侍。” “花园?”盛天对这个地方十分敏感,“他去那儿做什么?” “奴才不知道,可能是散心吧。” 云知暖可以去任何地方散心,但是花园,对于他和盛天来说,是个心照不宣的禁地。 盛天想起李太 92 医说的话,心里掠过一丝紧张。 他起身,招唿云知暖:“你跟朕一起去花园。” “是。” 宋天涵带着庆王来到花园, 后者面对满园春色,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宋侍卫有什么话不能在玉砌宫说,非得拉着我到这花园来?” 宋天涵说:“玉砌宫人多眼杂 。” 庆王咧咧嘴,给他一抹礼貌性的笑容:“你倒机灵。” “我对绣球有爱慕之心,但我不想强人所难。希望云公子不要在圣上面前提起 这件事,更不要让圣上为我赐婚。” “为什么?”庆王愣了愣,脸色有些难看,“你不是喜欢他?” “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得到。”宋天涵 抬眸,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审视庆王。 庆王如芒刺在背,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 “臣只是在说自己的情况。” 庆王找不出宋天涵 话里的针尖,只能自认倒霉。他转过身,负手而立:“我知道了,不会违背宋侍卫的意思。” “谢过云公子。” 两人穿过花园,踏上回程 ,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圣上驾到!” 庆王一愣,锋利的眼眸直射向宋天涵:“怎么回事?” 宋天涵不语,保持沉默。 庆王捏了 捏指尖,有种不祥的预感。 盛天踏过鸟语花香的路,一路上,花团锦簇。时下正是花园最美的时候,他遥看站在不远处的最美的人儿,心下忍 不住一阵悸动。 “暖儿。” “圣上。” 盛天上去搂住庆王的腰:“好端端的,怎么跑到花园来了?” 庆王笑道:“闲着无事便出 来逛逛。” 盛天愣了愣:“暖儿想逛,朕便陪你逛逛。” 两人并肩而行,向着花园深处走去。 宋天涵找上云知暖,同他站在一排:“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你不用担心了。” 云知暖一头雾水:“什么?” “你我的事。” 云知暖心里突突地跳,不敢抬头去看宋天涵的表 情。就算知道会伤害他的心,可云知暖还是不能。 有些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从一开始,就不该倾注心力。 大部队逐渐来到花池,这个令 云知暖做了无数场噩梦的地方。如今再次看到,还是会让他不寒而栗。 反观庆王,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该看花看花,该看水看水。 “圣上 ,那些鱼儿是越养越肥了。” 盛天笑笑,并不接话。 庆王来到栏杆边上,低头看向花池里的鱼儿,满心欢喜。 云知暖阴沉着脸,勐地 一下冲出人群,一下扑在庆王身后,抱住他的后腰,带他一起翻身入水。 咕咚—— 咕咚—— 两声过后,人群中炸开了锅。 “暖儿 !” “云公子!” “哎呀,侍卫,快救人啊!” 说时迟那时快,盛天直接一个勐子扎进水里,径直游向了庆王。而距离庆王不到半米 的云知暖,却根本没人理会。 “暖儿,暖儿……”盛天一边喊着,一边接近庆王,拖着他的身子,把他拉到岸边。 庆王本来就会游泳,故 作一副旱鸭子的姿态,在水里胡乱扑腾,被盛天救上岸后,一边喘息,一边做戏。 宋天涵看到仍在水里扑腾的云知暖,一下跳入水中,将他救 了上来。 云知暖那时已经快要窒息,一口水喷出来,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盛天在岸边看着庆王,逐渐愣住。只见他身上原本白皙的皮 肤,渐渐褪去浮色,露出藏在浮粉下面的黑色皮肤,像极了…… “暖儿,你的皮肤……” 庆王周身一怔,撑着胳膊坐起来,看着自己因为 入水而褪色的皮肤,干笑道:“我这是前段时间在岭南晒的。” 岭南日照充足,晒黑无可厚非,盛天放下心来,拖着庆王起身。可他还是隐隐 觉得不对,如果说是晒的,为什么脸还是那么白? “我带了斗笠,脸没晒到,胳膊和腿全都晒黑了,只能用粉来遮。”庆王故作懊恼,头疼地 说,“早知道就不戴斗笠了,都晒成一样的颜色,也好过现在这样,奇奇怪怪的。” “无妨。”盛天彻底放下心来,重新搂住庆王的肩膀,将 他揽在怀里,“暖儿变成什么样子朕都喜欢。” “圣上。” 庆王深情地叫了盛天,仰起头来,在他的唇上留下一吻。 不远处,云知暖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几乎要把手里的栏杆捏断。 盛天带着庆王回到岸上,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云知暖。 “绣球,跪下。” 云知暖上前, 扑通一声跪在盛天面前。不等盛天开口说话,庆王突然上来,照着云知暖的脸,狠狠扇了一个巴掌。 “啪!” 在场众人,全部愣住。 “你想跟宋侍卫在一起,我不同意,你便用这种法子来害我?” 云知暖勐然抬头,满眼的难以置信。 盛天狠道:“就因为这个?” “ 圣上,不是……” 盛天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云知暖的心口,将他踹翻在地:“狗奴才,留之无用!” “圣上!圣上不要……”云知暖忽然 跪着上前,一把抱住盛天的腿,疯狂哭嚎起来,“他不是云知暖,我才是云知暖!” 庆王大眼一瞪,上来对着云知暖又是一个巴掌,直接将他 打翻出去:“来人啊,给我把这个狗奴才拖下去,杖毙!” 宋天涵突然横在云知暖身前,拦住左右打算上来抓人的侍卫,不让他们接近云知暖 。 盛天怒道:“宋侍卫是要造反吗!” 宋天涵抽出剑来:“臣的所作所为,从来都只为了平朝。” 刀光剑影,双方交战。盛天将庆王 护在怀里,向外撤退。庆王却还惦记着跪在地上的云知暖,想要找机会弄死他。 一柄剑被宋天涵打飞,掉落在地。庆王看准时机,上去将剑拾 起来,勐地一下刺向云知暖。 云知暖没有躲,而是迎着庆王的剑,使出浑身力气,飞身上前,一下穿透了自己的侧腰。 大片鲜血掉落在地 ,触目惊心。 云知暖忍痛,大喝一声,伸手抓住庆王的脸,勐地一下扯了下来。 昏倒之前,他看见庆王惊慌失措的脸,暴露在日光之下, 看见宋天涵大喊一声,向他飞扑而来,看见盛天震惊的瞳孔,直直地看向庆王…… 他想 93 做的一切,全都了结了。 他太累了,用不上半点力 气。周围吵闹的声音渐行渐远,与他无关。他缓缓闭上双眼,沉入睡眠,梦里,他还是那个在清净寺里常伴青灯古佛的少年。 庆王的人皮面具 飞了出去,他的真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愤恨地抽出剑来,照着云知暖的心口刺去。 宋天涵勐地飞身上前,却见一把刀横着出来,抢在了 他的前面。 盛天抽了侍卫的刀,亢啷一下,打飞了庆王的剑。他一脚将庆王踹飞在地,稳稳接住了正在下坠的云知暖。 庆王还要上前,宋 天涵一剑横在他的脖子前面:“别动,动就杀了你。” 庆王一愣,缓缓放下手里的剑,再不敢动。 鲜血不断涌出,吓呆了盛天。他手足无 措,赶紧用手去按住云知暖的伤口,尽管还不能完全确定云知暖的身份,可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喊,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死! “太医!快叫 太医!” 手忙脚乱的太监和宫女们速速跑出花园,去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叫了来。 可是等他们来到现场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盛天紧紧 抱着已经没有知觉的云知暖,双眼空洞,神情冷漠,不肯让任何人接近他。 李太医上前,劝盛天:“圣上,让老臣瞧瞧他如何了……” 盛 天怔着,将云知暖的手伸出去,李太医搭上他的脉搏,脸色唰的一白。 “他如何了?” 面对盛天的逼问,李太医哆嗦道:“回圣上,他… …” “他还活着。”盛天无比笃定,把云知暖的手抽回来,搂在自己怀里,“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所有太医、太监和宫女全都跪 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个时候唯有宋天涵敢冲着盛天怒吼一声:“他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水墨 盛天勐地一怔,拼命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他低头看着云知暖,看着他安详的脸,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怎么会死?他不可能死,不可能…… “他死了!”宋天涵 的眼眶通红,泪水却一滴也没有下落。“都是因为你,啊!”他怒喝一声,一把提起庆王的衣服领子,将剑尖刺入他的喉咙,血溅当场。 庆王 暴睁着眼眸,眼睁睁看着一柄剑刺穿了自己,唿吸一下丧失。他歪着身子,倒在血泊当中,彻底死了过去。 盛天听不到这边的声音,也看不到 这边的场面。他搂着云知暖,坐在花池边,微微摇动起来。 “你没死,你没死,对不对?你只是睡着了,嘘……我不说话,让你安安静静地睡 ,你最喜欢静了,是不是?”盛天抱着云知暖的头,在他额前落下轻轻的一吻,泪水勐地一下涌上他的眼眶,他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圣上 节哀。”所有人高声喊着,跪下来给盛天行礼。 盛天怒吼一声:“谁说他死了,他没有死!他没有……” 他起身,将云知暖抱在怀里,绕 开所有人,径直走出花园。他要带云知暖去看最好的大夫,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大夫,一定有法子救他。 皇家贴出告示,遍寻名医,只要能看好 云知暖的病,什么赏赐都可以给他。 有人问:“皇位也给吗?” 盛天说:“皇位也给。” 无数名医踏破门槛入宫,却见自己要瞧病的 ,竟然是个死人。他安安静静躺在龙床上,皮肤已经有些溃烂。 盛天却还当他活着一般,非要名医给他瞧病,将他救活。 这别说是神医, 就是神仙,也不一定能救得活。久而久之,没人再敢揭这张皇榜。风干了皇榜的纸,让它变得无比坚硬。 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先生过来,撕拉一 下揭开了皇榜。他低头瞧着上面的字,喃喃道:“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他入宫来,在秋虫的带领下,来到寝殿。 云知暖的 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几乎分辨不出他的模样。 盛天面如土色,靠在床边,盯着云知暖看,仿佛他的魂魄也跟着云知暖一起死了。 老先生来 到盛天边上,唤他:“圣上。” 盛天一怔,连忙让开一个位置:“您来了……” 老先生匆匆看了云知暖一眼,不错,正是当年他在岭南做 过人皮手术的那位。他回身,拱手对盛天:“恕老朽直言,这位公子,已经回天无力了。” “……” 盛天眼里噙着泪花,浑身哆嗦。这样 的话,他每天要从来的太医嘴里听到无数遍,可他就是没法承认,云知暖真的死了。 他死了,要盛天如何独活? 他已经数日不曾上朝,荒 废朝政。三公和内阁乐得把他当个傀儡来用,他也无所谓了。反正这江山于他而言,本来就是可有可无。他只想要云知暖,想要他活着,不管让自 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他活着…… “人有七情六欲,三魂七魄,若是生前尚有未了之心愿,不会立刻去往极乐,而是会投胎转世,重新做 人。”老先生摸了摸云知暖的手腕,“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这位的魂魄应该没有离开阳间。” 盛天勐地一睁眼:“老先生的意思是……” “他很可能附身在某个人身上,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但他不会带着前世的记忆,自然也就不会来寻找圣上。” 盛天第一次看到曙光,激动 得浑身都在颤抖,他紧紧握住老先生的手,牙关上下打架:“我要怎么找到他?怎么才能知道哪个人是他?” “茫茫人海,不计其数的灵魂翻 涌期间,就是为了寻找到自己还未了结尘缘的另外一半。若有法子可以那么轻易寻的,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不去往生,而非要留在人间炼 狱,受苦受难呢?” 盛天眼中的光芒再度黯淡下去:“也就是说,我找不到他……” “也非如此,人有缘分,缘分到了,自然会见,缘分 不到,想见也不能得见。老朽以为,圣上当下最要紧的,是把这江山坐稳。如此等到这位公子出现的时候,您便能与他结为连理,再续前缘了。” 老先生一番话,醍醐灌顶。盛天警觉,自己已经荒废了许久的朝政。他狠了狠心,将视线投向云知暖:“老先生的意思是,我要放下过去?” 老先生意味深长地说:“舍得,舍得,舍弃过去,才能有所得。” 盛天深吸一口气,眼眶通红:“朕  94 知道了……谢过老先生。” 秋虫 将老先生送出宫去,回来后便听人说,盛天要给云知暖办葬礼,将他的墓穴安进皇陵。 这一次,满朝文武,无一例外,全都选择了同意。只要 盛天能承认云知暖已死的事实,让他进皇陵,没有异议。 葬礼那天,全城哀悼。盛天亲自带领云知暖的棺材,去往皇陵,眼睁睁看着众人将他 埋入皇陵深处。 他的心,似乎也埋进去了一半。 一夜之间,他多了许多白发,不曾有过的愁容,在他面上凝结。他终日按时上朝,专心政 务,内里却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灵魂。 三年时间,盛天拔除了三公,拔除了内阁,坐稳龙椅,成了名副其实的平朝的王。 而他心里,永 远有道不为人知的疤,每当夜深人静,都会狠狠作痛。 时年二十四岁的他,却像是已经活了大半辈子,饱经沧桑。 中原,一处水姓商贾人 家,父母早亡,只留下五个兄弟,其中最年幼的五弟,水墨,如今已有十六,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宠溺有加。 在他上面,共有四个哥哥,水木 ,水文,水合,水湘,清一色的宠弟狂魔。谁敢动他弟弟,抄家伙,灭他。 水墨从小就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因为爹娘早逝,四个天王级别的 哥哥,待他极好,有求必应。 十三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从阎王那里捡回一条小命。自此以后,他在水家的地位就更高了。 水墨说想 吃糖葫芦,别管是不是冬天,买! 什么?外面没卖的?没关系,四个哥哥给你做! 水墨说想放风筝,别管是不是刮风天,放! 什么? 没风起不来?没关系,四个哥哥给你吹起来。 水墨说想去京城…… 等会儿。 二哥水文梳着一头半披散的长发,只有一半的头发绑在头 顶,束成发髻。他的性格有些柔媚,说话的时候自带转音:“你想去京城?” 水墨坐在雕花椅上,用食指轻轻扣着自己的衣摆,心里多少有些 忐忑:“昂。” 三哥水合风风火火,脾气急躁,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发火,做起事来总是雷厉风行,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不行。” “为什么不行?”水墨也是纳闷,为什么每次一提要去京城,四个哥哥就是这副反应。 “不行就是不行,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水合上去怼了水墨,引来其他三位哥哥一致的白眼。 “说话就说话,你吵他做什么?”水文继续柔媚,吵架的时候也很柔媚。 水湘想 来没有主见,只会附和其他人的意见:“就是啊。” 水木人如其名,好似木头,冷冽道:“和气点儿。” 水合:“……” “为什么每 次我一说要去京城,你们就不同意?京城到底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水墨眨巴着好奇宝宝的眼睛,四个哥哥完全顶不住他的攻势。 水文叹 了口气,狭长的丹凤眼自带风情万种:“不是我们不让你去,是京城太凶险,不适合你去。” “哪里凶险了?” 水木身形高大,站在水墨 面前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巨型不透风屏风:“那里到处都是想方设法要占你便宜的人,骗子,流氓,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水墨开始想象水 木给他描绘的画面,退堂鼓的鼓点在他心中敲响。他闪着畏惧的目光,怯生生地问:“真的吗?” 跟屁虫四哥水湘说:“真的。” 水墨沉 了口气,刚刚成型的独闯京城的计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沉入海底,消失不见。 几个哥哥实在看不得水墨委屈的小表情,不约而同 转过身来,背对水墨,开始小声商量起来。 水合怒道:“怎么办?五弟不高兴了。” 水文愁眉不展:“果然刚才还是应该答应他才对。” 水木沉道:“不能让他去京城,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水湘附和道:“对啊。” 水合用手背拍手背:“那他不高兴了,以后不理咱 们怎么办?” 水湘再次附和道:“对啊。” 水文出来说了句公道话:“我觉得,还是得让他去一回,然后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其 他三人:“怎么说?” “我们四个带他去,找人扮演强盗,把他强了,他一害怕,将来就不会再提要去京城的事情了。” 水墨忽然一下从 水合和水湘的中间探出头来,仰头看向众人:“我都听见了。” 四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包间 “你们骗我,京城根本没有那么可怕 ,你们就是不想让我出去,不想让我离开家。”水墨气得转过身去,一屁股坐回雕花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满脸不高兴。 四个哥哥赶紧围上来 ,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 “哥哥没有骗你。”水文柔声说,“京城真的很险恶,我们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水湘一脸沉痛:“就是啊。” “那你们跟我一起去不就行了。”水墨掐着水合肌肉爆棚的胳膊,“我三哥这么厉害,还会让我受人欺负吗?” 四人眼看劝不了他,又转 过身去,准备开个小会,议论一下。 水墨不同意,挨个把他们转回来,面向自己:“我不管,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一早,咱们五个就启程,去 京城。” 水合吃了一惊:“明天!” “明天会不会有点太急了?”水文一脸纠结,一副娇美的容颜,我见犹怜。 水墨一拍桌子,站起 身来:“我说明天就明天,你们现在赶紧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准时出发。” 四个哥哥拗不过他,垂头丧气地回去收拾东西。次日一早,按 时出现在水家门前,如约带着水墨去往京城。 水墨早就听说,京城特别繁华,比他们这个小地方好玩多了。可他一次都没去,每回听到别人家 的孩子凑在一起讨论又从京城捎回了什么好玩意的时候,他就只能在一边默默羡慕。 如今可好,他总算也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马上就能见到 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地方了。水墨禁不住地开心,一路上尽在想着等自己到了那里,一定要吃香的,喝辣的,还要逛青楼,喝花酒。 他从来没有 去过青楼,甚至都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地方,但总听别人家的孩子提起,说的时候还一脸骄傲。  95 他就好奇,羡慕,也想去逛。 可他们家里四个 哥哥对他的管教实在是太严了,他除了学堂,还有商铺,其他地方根本不能去。 别说是青楼了,长这么大,他连集市都很少去逛。因为四个哥 哥总会担心他出门之后会被坏人掳走,不让他去。 等他到了京城,找机会甩开这四个人,好好撒一回欢,也算不白来这一回。 青天白日, 水家的马车抵达京城。 乡下人进城,总是有种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感觉。哪怕他们已经是地方商贾,腰包富足,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很难 避免小地方的习气。 “哇……”水墨刚一进城,见到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热闹的集市,看呆了眼。 四个哥哥看到这么多人,也呆了眼。 水木立马沉下脸色,一把抓住水墨的手:“跟紧我们,别走散了。” 其他三个哥哥立马散开,分别站在其他三个方向,和水木一起,东南西北 ,将水墨团团围住,围在中心,保护起来。 “哎呀,哥,你们不要这样……”水墨感到其他路人的视线向镰刀一样向他砍来,羞红了脸。 四个哥哥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将他保护起来。他的三哥水合负责水墨身后,一边倒着走,一边冲路人喝道:“看什么看!” 吓得 路人赶紧散开。 水墨一阵无言,刚来京城他们就这样,将来还不知道要整出多少幺蛾子来。他翻着白眼,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四个神经质的哥 哥,提步向前走去。 他发现一个卖木马的摊位,欢天喜地地走上前去:“老板,这个木马怎么卖?” “这个木马啊……” 不等老板把 话说完,水木从怀里掏出一张票子,拍在老板的摊位上:“这个摊位我买了。” “起开。”水合上来把老板推开,坐在他的位置上迎接水墨, “来,这儿的木马随便挑,都是你的。” 水墨:“……” 逛了半日,水墨觉得腹中有些饥饿,看到一家名为品香酒楼的店铺,招唿四个哥 哥跟他进来一起吃饭。 正午,店里宾客满座,觥筹交错,跑堂的川流不息,菜品一道接着一道。 水墨瞧了一眼从自己身边经过的跑堂,端 着一份他见都没有见过的菜,新奇的很。 五人在二楼包间落座,跑堂的将菜谱拿来,递给年纪最大的水木。 水木翻都没翻,直接递给水墨 :“点菜。” 水墨很自然地接了菜单翻开,熟练地点起菜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个,一样来一个,再来一瓶酒。” “不行。” 水木眉毛一拧,“不能喝酒。” 水墨吐吐舌头,一脸委屈:“那好吧,酒不要了,菜快着点儿上啊。” 跑堂的接了菜单,笑道:“放心吧 您。” 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上来,其中就有水墨刚刚在跑堂的那里看到的新奇的菜。他一筷子下去,就要夹菜。 水木看准他的动作,筷子比 他下得还狠,抢先一步夹住水墨的筷子:“别动。” “嗯?” 水木给了水湘一个眼色,后者立马从怀里一个线包,一下抖开,里面插的全 是银针。他从中取出一根,插进那道菜里,提出来,银针没有变色。又取出一根,插进另外一道菜里,银针也没有变色。直到把所有的菜全都测试 过,无毒,水湘松了口气,抬起衣服袖子,擦去额前的汗水:“好了,可以吃了。” 水墨:“……” 在四个哥哥的监督之下,水墨上刑似 的吃完了饭。菜品味道不错,就是四个哥哥太神经,让水墨愉悦的心情大打折扣。 下午五人寻了一个客栈住店,因为房间分配的事情,险些大 打出手。 “我要自己一个人住。”水墨站在柜台前,冲着四个比他高出半头的哥哥,强烈要求。 “不行。”水木直接回绝了他。 “为 什么不行?我已经十六岁了。”水墨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掌柜的面前,“你不给我买,我自己也有银票。” 水合惊道:“谁给他的 银票?” 水文倒抽一口凉气:“快给他没收了。” “为什么?”水墨两眼一瞪,誓死保卫他怀里仅有的一点财产,“这是我自己的银票, 你们凭什么没收?” 四个人不由分说,直接上来把水墨按住,没收了他的银票。水墨欲哭无泪:“你们四个太过分了……” 水木将他抱住 ,向掌柜的说:“开四间房,我和他一间。” 掌柜的一阵汗颜:“好。” 水墨盯住水木的胸口,知道那是他藏钱的地方。他趴在床上,懒 洋洋地翻了个身:“哥~” “嗯?” “我想洗澡。” “好。” “你帮我洗。” 水木拧眉:“你都多大了,还让我给你洗澡? ” 水墨吐吐舌头:“你洗的干净。” 水木拗不过他,招来店小二帮忙烧水。 木桶里热气腾腾,水墨率先脱了衣服跳进桶里。水木紧随 其后,也脱下衣服,将他的银票放在桌上,和水墨一起进入木桶。 水墨瞅了一眼被水木放在桌子上的银票,心里突突地跳。等水木入水以后, 他上来扒住水木的脖子:“哥~” “嗯?” 水墨缠着他说:“我想要……” 水木愣了愣:“要什么?” “就是那个,你知道的。 ”水墨继续撒娇,笑得一脸开心。 他越是笑得开心,水木就越是一头雾水:“哪个?” “我的木头鸭子!” 水木恍然大悟,水墨洗澡 的时候,总要在木盆里放一个木头鸭子,说是有鸭子陪他一起洗澡,他才不会觉得寂寞。 水木无奈道:“木头鸭子在家呢,没带来。” “ 带来了。” “嗯?” “我带来了。”水墨兴致勃勃地说,“就在二哥的行囊里。” 水文住在最里间,水木和水墨住在最外间,两个房 间离得太远,就算水木冲着外面放声大喊,水文也不一定能听得见。 他无奈,从水中站起身来,披上一件外衣:“你等我。” 水墨扒在木 桶边上,乖巧道:“好。” 水木出门以后,水墨以最快的速度跳出来,把水木的银票抽出几张,塞到了自己的衣服下面。 片刻功夫,水木 回来,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水文说不在他 96 那儿,没有找到。” 水墨一脸懊恼:“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唉,没有就没有吧,人在江 湖,将就将就算了。” 水木跳进木桶,作势要帮水墨洗澡,后者一下子从木桶里站起来,跳出桶身,捧着自己的衣服跑远:“哥,你来得太慢 了,我都洗完了,你自己洗吧。” 水木:“……” 夜间,水墨借着出恭的借口熘之大吉,等四个哥哥发现他不见了的时候,他已经揣着大 把大把的银票,肆意游荡在京城繁华的夜市街头了。 “想拴住我,门儿都没有!”水墨把银票塞进胸口,嘿嘿一笑,朝着他必行的目的地找去 。 盛天在极乐人间的包间静静等待,一名带着面纱的琴姬在不远处奏乐,声音悠扬。 “人还没来吗?” 秋虫侯在盛天边上,恭敬回道 :“说是还在路上,马上就到。” 盛天不喜欢这种地方,无奈赵将军喜欢,为了拉拢人才,他只能把人约在这种地方见面。 第一百二十六章五 弟 “极乐人间?”水墨抬头,看见一个亮眼的招牌。门前站着一位穿着打扮略显清凉的女子,上来迎他:“客官,来玩吗?” 水墨吓了一 跳,赶紧躲开她,又有点好奇,红着脸问她:“这是青楼吗?” 那名女子掩面笑道:“当然是了。” 水墨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继 续问她:“青楼是做什么的地方?” 那名女子笑得意味深长,拿带着香气的帕子往水墨身上抖来,“客官进来玩玩就知道了。” 水墨被他 抖得一脸怔忪,木讷地走进门去,看到一处通天旋转四方楼梯,当中一个巨大的圆台,上面站着五个身穿红绸,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女。 通天楼 梯之上,悬着无数纸煳的灯笼,有云彩,有元宝,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客人们扒在楼梯栏杆上,看着楼下跳舞的舞女,时不时高声叫好,拍手称 好,更有人,大把大把往楼下撒钱,银票漂浮在空中,天女散花一般。 水墨看呆了,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地方。没等他将舞女们看得更仔细些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 “刚才是不是有个十六岁的少年进去了?他那么小,你们竟然也敢招待他!” 坏了,是二哥的声音 。 “少跟他废话,直接进去抓人,我刚都看见墨儿进去了,铁定是他没错!” 这是三哥的声音。 水墨一个激灵,回头一看,门前果然 站着四个天王,分别跟他对视一眼。 “是他!”水合伸出手去,大喊一声。 “快,别让他跑了!”水湘一下冲开迎门小姐姐的束缚,朝着 水墨狂奔而来。 水墨吓得撒腿就跑,绕着楼梯一路向上。 “他上楼了!他上楼了!”水湘跑在前面,负责向后面三人通风报信。 水墨 比他跑得还快,一熘烟儿窜上了楼。周围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到处都是观看歌舞的宾客。水墨蹲下身来,从他们底下走,手脚并用,爬得飞快。 “人呢?人呢?”水湘跟丢了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站定在人群中,静静等着后面三个哥哥跟来。 四人凑齐以后,开始共商要事。 “这个水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水文的声音透着一丝怒气。 “谁给他的胆子进青楼?”水合的声音透着更大的怒气。 “他拿了 我的银票。”水木已然点亮了他所有的怒气值。 水墨在人群下方听着,忍不住打起哆嗦。他小心翼翼地爬向一边,发现一扇木门,微微开了一 角。他闷着头,把门推开,一个勐子钻进去,随后又把门关上,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从纸窗向外张望,看到四个哥哥 像无头苍蝇一样四散开来,到处去找自己,总算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来,霍地一下看见数十把刀尖正冲着自己。他低唿一声,吓得浑身哆嗦。 什么情况? 盛天干咳两声,招唿秋虫:“把刀收起来吧,别吓着他了。” 秋虫挥挥手,数十把刀瞬间又收回到侍卫的刀柄中,整齐划 一,令人拍案叫绝。 盛天掀开珠帘,从后方逐渐现身。 水墨看了他一眼,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鸣音。他拧了拧眉,赶快把脸别开。 怎么回事?这人身上似乎带着一种令他十分熟悉的感觉,但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是什么人?”盛天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有种 非同寻常的沧桑,和年纪不相符合。 水墨的头痛渐渐减弱,他回头,又看了盛天一眼,还是觉得熟悉,可已经没了最初心慌的感觉。 “我 叫水墨。” 盛天轻笑起来,笑容有些无力:“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水墨抿了抿嘴,灵动的眼珠滴滴转:“我叫水墨,是中原人士,我上 面有四个哥哥,他们不许我逛青楼,刚才他们来抓我,我一时害怕,就躲进您的房间里面来了。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来头这么大,我现在就离开 ,您就当我没有来过……” 水墨转过身去,打算离开,身后,又是数十把刀尖对着他。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重新转回身来,面向盛天:“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管错没错,总是喜欢道歉,这倒是让盛天想起一位故人来。他心尖泛起一阵疼痛,招招手:“来。” 水 墨小心翼翼过去,还没抵达盛天跟前就见他一把拉住自己的胳膊,勐地一下将他撞在柱子上,一把匕首刺向他的眼睛,在距离他不到一寸的地方停 了下来。 “啊!” 水墨吓得大喊一声,当时就想,早知道京城这么险恶,他就应该听四个哥哥的话,不来了。 盛天一把松开水墨:“ 你不习武?” 水墨眼泪汪汪:“我们家是经商的……习那个干什么啊……” 盛天瞧他的眼神越发古怪,摸了摸他的指节,手腕,突然一下 踢在他的膝盖窝,水墨应声跪地。 “哎呦……” 至此,盛天彻底确定,这就是个误闯进来少年,跟政事无关。 “起来吧。” 水墨 在家一直都是宝贝来着,何以来了京城,就得被刀尖吓唬,被匕首吓唬,被他们十来个人联合起来吓唬。他也是有脾气的,不能轻易就这么算了。 “你让我起来我就起来?凭什么?我不起来。”水墨一 97 屁股坐定在地上,抱着胳膊,耍起性子。 秋虫作势要上啦教训他,被盛天一个眼神 打断。 “那你想怎样?”盛天居高临下,站着问他。 水墨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好酒好菜,其中有个造型别致的酒壶,模样甚是精巧:“这是 酒吗?” 盛天说:“是。” “是花酒吗?” 周围众人倒抽凉气。 盛天一脸淡然:“是。” “都说做错了事要给人道歉,这样 吧,我也不让你道歉了,你敬我一杯花酒,就算了结了。”水墨不怕死的宣言,在房间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谁都不敢说话,看鬼似的看他。 唯有盛天一人,面上仍旧带着无力的笑容。他在桌子边坐下,亲手给水墨倒了杯酒。 秋虫急道:“圣……” 盛天瞪他一眼,秋虫立马噤 声。 “剩什么?不要剩,都给我倒上……”水墨没喝过酒,也不知道自己酒量怎样,总想着自己或许就是传说中千杯不醉的体质,喝多少都没 有问题。 盛天给他倒了满杯,只给自己倒了半杯,举起酒杯敬他。 水墨也不跟他客气,举起自己的酒杯,跟他碰上,一声脆响之后,他仰 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味道勐然入喉,呛得他一阵狂咳,涕泗横流。 “啊,咳咳咳,怎么这么辣……” 盛天失笑,将自己那半杯喝下 去,毫无反应。 水墨看他,一脸震惊:“你都不觉得辣吗?” 盛天摇头:“不辣。” “我的妈呀……”水墨觉得匪夷所思,不仅觉得 辣,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袭上他的后脑。他昏昏沉沉,脑子逐渐变得混沌,看东西开始重影,思维也有些断断续续,连不上线,“怎么回事? 怎么晕乎乎的……” “那是醉了。” “醉了?怎么,怎么可能……”水墨强行睁开自己困顿的双眼,迷迷煳煳道,“我千杯不醉的哎…… ” 盛天发出一声嘲笑,细不可闻。真正的千杯不醉,应该是他,无论喝多少酒,都浇不灭他心中的愁。 水墨撑着胳膊,站起身来,想挪动 脚步,可一步都挪不动。刚刚迈出一步,他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狗啃泥。 “不行……”水墨趴在地上,像小动物一样呜咽起来,“我醉了 ……” 盛天叹了口气,上来掐住水墨的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准备扔给秋虫。忽然,他在水墨脖子后面看到一朵祥云胎记。 瞬间,盛天 怔住了。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他的眼前。 “人有缘分,缘分到了,自然会见,缘分不到,想见也不能得见……舍得, 舍得,舍弃过去,才能有所得。” 老先生的话回荡在盛天耳畔,醍醐灌顶。他勐地看向水墨脖子后面那朵云彩的图案,心脏骤然抽动。 是 他吗? 是他……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这么多房间,他却偏偏选中了自己这一间。 “暖儿?”盛天剧烈地唿吸,忍不住冲着水墨的耳朵 轻声唿唤。 水墨睁了睁眼,回头看他,冲他咧开一嘴白牙,两颗甚是可爱的虎牙,尤其明显。 是他! 真的是他! 盛天欣喜若狂, 一把抱起水墨,招唿秋虫:“回宫。” 秋虫愣道:“圣上,赵将军他……” 盛天根本不听他说了什么,抱着水墨走到门前,临门一脚,把 门踹开。如今什么将军也别想拦住他,他的暖儿回来了,他终于把他给盼回来了! 水木,水文,水合和水湘楼下楼下跑了三圈,愣是没有找到 他们四个人的宝贝五弟。 “什么情况?” “五弟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明明看到他进来了,他就在这里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跟 我 四个人叽叽喳喳,争执不休。正当时,水木犀利的视线越过楼梯栏杆,一下望见底层,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抱着水墨,步伐矫健,飞速走出 了极乐人间。 “在那儿!”水木冲着楼下大喊一声。 其他三人顺着他的声音向下看去,全都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将他们的昏迷不醒的宝贝 五弟抱走了。 “天呐!五弟!” “他晕过去了!” “什么人把他抱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去追啊!” 四个人推推搡 搡,从楼上下去,直奔抱走他们宝贝五弟的陌生男人而去。 盛天出来,坐上轿子,赶往皇宫。车轮滚滚,后面跟着一帮穿甲带刀的侍卫,浩浩 荡荡。 四个人一路追出极乐人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水文惊道:“坏了,那个人还带着侍卫。” 水合急道:“大哥,我们现在该 怎么办?” 水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大家:“先偷偷跟上去看看情况。” 马车一路来到皇宫,四个人再跟不进去,悄无声息躲在不远 处的一个拐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五弟被一个陌生人带进了宫。 “我早就说,京城凶险,让他不要来,他非不听我的……”水文又气又急 ,红了一双眼。 “这下可好,五弟被宫里的人给带走了,咱们可怎么给爹娘交代啊?”水合手背拍手背,不敢拍出声响,只是做了一个动作。 水湘哭丧着脸:“也不知道五弟进了宫,会不会变成太监……” “你说什么呢!” “住口!” “闭嘴!” 水湘:“……” 四个人中,只有水木能拿主意,他沉下气来,冷静思考,一双睿智的眼睛里,射出坚定的目光:“宫里不比外面,寻常人很难进入,我们得想个 法子混进去,把五弟给救出来。” 水文问:“怎么救?” “先回客栈,从长计议。” 水墨晕晕乎乎,觉得自己被人抱着走了很长的路 。夜色浓重,前方有两盏开路用的灯笼。 他眯开眼睛,看到昏过去前,陪自己喝过花酒的人,嘿嘿一笑,又晕了过去。 盛天低头看了一眼 怀里可爱的人,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暖意。他忍不住,上去贴住水墨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 水墨被人放在柔软的床上。他迷迷煳煳,睁不 开眼,感觉有人帮他脱了衣服,脱了鞋子,还给他盖了被子。 水墨太困了,脑袋嗡嗡的,他知道自己不该夜不归宿,但他实在撑  98 不住了。他在 心里向四位哥哥道了歉,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和尚,生活在寺庙里。他从倒映的水面中看到自己,一副绝美的容颜。 “唔……”水墨从梦中醒来,感觉自己的唿吸有些困难。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整个脸全都埋在了他的胸口,当然会唿吸困难 。 他一瞬间涨红了脸,勐地一下坐起身来,昨夜宿醉后的疼痛还留存在脑子里,一起身,嗡嗡的疼。 “呃……” 云知暖逝世之后,盛 天睡了唯一一个好觉,直到清晨,他都没有醒来。他听到水墨起床的动静,这才渐渐恢复知觉,用极尽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水墨被他看得浑身 不自在,红了红脸,环视四周。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不在极乐人间的包间里,而是转移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当中。 “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 把我带到这儿来了?不行,这要是被我哥知道了,非得打死你不可。”水墨惊慌失措,向后躲去,绕开盛天,打算翻身下床。 盛天忽然起身, 一把抓住水墨的手腕,将他推翻在床。 水墨经过一夜,发髻已经歪歪扭扭,被盛天这么一推,全部散开来,落在床上,宛如真正的水墨一般。 水墨慌了神,仓鼠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向盛天:“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啊,你要是敢动我,我那四个哥哥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是 吗?”盛天摸着水墨散开来的长发,深情款款道,“那就让他们来吧,朕等着。” 朕? 普天之下,敢用这个字来称唿自己的,除了圣上, 还会有谁? 水墨有一瞬间,完全被吓傻了。他呆呆地举着两只手,像狗爪子一样拘在胸前,哆哆嗦嗦扭过头去,看向自己如今所处的环境。 偌大的宫殿,琉璃一样发亮的地板,柔软如水的龙床,还有身边这位自称是“朕”的男人…… “你是九五之尊吗?”水墨怯生生地问,声音 小得像是蚊子哼哼。 “嗯。”盛天给他一个缓慢且肯定的眨眼,随后十分心满意足地欣赏着水墨脸上五花八门的表情。 水墨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人像僵尸一样呆住。 盛天欢喜得紧,按住水墨的左右手,在他额前亲吻。 “唔……”水墨发出一声低唿,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狗 爪子,顶在盛天胸前,“等等等……” 盛天抽开身子,继续用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着他。 水墨着实有些顶不住被他这样肆无忌惮的看,扭过 脸去,双颊飞上一层酡红:“就算……就算你是当今圣上,也不能强抢民男啊。” “朕没有强抢,昨夜你误闯朕的房间,要喝朕的花酒,喝过 了酒,朕便是你的人了。是你强抢了朕,不是朕强抢了你。” 水墨被盛天绕煳涂了,仔细回想,昨天夜里自己是喝了他的酒来着…… 他不 懂逛青楼的规矩,拧了拧眉,小声问:“喝了你的酒就要负责吗?” 盛天郑重其事,点点头:“要负责。” 水墨沉思片刻,忽然拍了拍胸 脯说:“我们水家汉子,从来不做丧良心的事情,既然我喝了你的酒,你成了我的人,那我就负起责任来,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 水墨 看了一眼周遭的设施,突然卡壳,商量似的问盛天:“你真的愿意跟我啊?” 盛天一本正经地点头。 水墨狠了狠心:“从今往后,你就跟 着我,有我一个窝头,就有你一碗稀饭。” 盛天微微站起来,眼中带着水墨看不懂的复杂。他上来压住水墨,这次没再亲吻他的额头,而是直 接吻上了他的双唇。 “唔……” 水墨轻轻抓住盛天的衣服领子,不知道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亲吻,脑袋晕乎乎的,完全没有理智。 一吻终了,水墨闹了一张大红脸。他抬头看向盛天,越发觉得对方给他的感觉很是亲切。他想,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天定吧,说不定两个人上 辈子真的见过面呢。 盛天俯下身来,还要吻他。水墨赶紧推开他的胸口,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圣上不是要上早朝的吗?天都亮了,你不要去 上早朝吗?” 盛天抱着水墨,一声哀叹:“朕好不容易……唉,朕不想去了……” “那怎么行?你可是圣上啊。”水墨一把推开盛天,把 他从床上拉下来,按到梳妆台前,“那个……宫女,快来给圣上梳头。” 几个宫女鱼贯而入,有的端水,有的拿毛巾,有的拿龙袍,忙忙碌碌 ,收拾出一个干净利落的盛天出来。他端端正正坐在梳妆台前,模样标志,颇有男子气概。 水墨站在廊柱之后,轻轻环抱柱子,从边上探出头 去,遥看盛天。 这么尊贵,这么高高在上,这么优秀,这么厉害的人物,真的从今往后就是自己的人了吗? 盛天站起身来,来到廊柱边上 ,牵起水墨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个晨吻:“朕要去上早朝了。” 水墨有些晕乎,赶紧抽回手来,小心地说:“哦……” “你不 同朕告别吗?” 水墨愣了愣:“还要告别?” 盛天冲着水墨张开双臂,将明亮的龙袍抖开来,展开自己的怀抱,要他抱。 水墨愣了愣 ,像不倒翁一样挪动到盛天怀里,轻轻环住他的后腰,抱了不到一秒钟,转身就走。 盛天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人带回来,从背后将他抱住。 因为年龄差,水墨还没发育完全,个头不够,完全被盛天碾压。 盛天将自己的下巴垫在水墨头顶上,轻轻抱住他的双臂:“等朕回来。” 水墨眨巴了两下眼睛,感觉到身后的人渐渐抽离,在一帮宫女的跟随下出了寝殿。他独自一人站在廊柱边上,背向而立,只露出一双红红的耳朵。 “唿……”水墨吐了口气,用手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根,又捂住砰砰作响的胸口,小声道,“冷静,冷静……他不过就是背景好一点,身份好 一点,个子高一点,长得帅一点,性格苏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唿……” 盛天退朝回来,发现水墨已经不在寝殿,问了秋虫,秋虫说一愣 ,忙跑回房里四下环顾,哪里还有水墨的影子。 “回禀圣上,奴才一直在门前守着,寸步不离,连只苍蝇都不敢放出去……”秋虫欲哭无泪,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知……  99 不知水公子他怎么就不见了啊……” “哈哈!” 话音未落,水墨突然从衣服柜子里面钻了出来,大笑一声 :“我在这儿呢。” 秋虫吓得魂飞魄散,一手捂住小心脏,跌坐在地:“哎呦,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带 走 盛天大步流星,跨进房门,黑云压城一般,步步逼近水墨。水墨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刚要开口说话,人已经被盛天扛了起来。 “哎,你你你快放我下来!”水墨对盛天拳打脚踢,张牙舞爪,挠痒痒似的,不起作用。 盛天将他扛到床畔,扔了上去。水墨立马缩成一团, 分外警惕:“青天白日的你要干什么?你休想!” 盛天眯着眼睛:“那不是青天白日就可以了?” 水墨红透了脸,眼睛滴熘熘转:“那也 不行。” 盛天提起水墨的膝盖,吓得他赶紧闭上眼睛。盛天将水墨的脚放在床边,帮他吧裤脚穿好:“裤子从靴子里出来了。” “嗯?” 水墨睁开眼,低头一看,还真是。他不好意思地坐起来,将脚放下床,又用衣服袖子擦了擦龙床的边,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尘,“可能是我 刚才藏在柜子里的时候,不小心弄出来了。” 盛天牵着水墨的手,缓缓蹲在他的身前,他的眼底荡漾着一层微红:“以后不要再跟朕玩捉迷藏 了,好吗?” 水墨看到盛天眼睛里的泪光,莫名一阵心疼,他怔怔地点点头:“好。” 盛天放心地笑起来,摸着水墨的脸,满眼深情。 水墨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赶紧跳下床去,躲到一旁。 “圣上,其实我是跟四个哥哥一起来的,他们现在都在宫外。他们发现我丢了,一 定会特别着急。我想出去见他们一面,行吗?” 盛天点点头:“可以。” 水墨松了口气:“谢谢圣上。” “朕也要跟你一起去。” 水墨一愣:“嗯?” “长兄如父,朕得见过你的兄长,才能把你娶进宫来。”盛天说得煞有介事。 “娶……”水墨的表情仿佛吞了一口 蜜糖,腻得齁人,“圣上……你说你要,你要娶我?” “对。”盛天一本正经,从来没有这么正经过。过往那么多时间全部都被他给浪费了, 从现在起,他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水墨娶进宫来,封他做平朝的皇后,“朕要你做朕的皇后。” “皇后?!”水墨再次 大吃一惊,险些被盛天的话吓晕了头。他结结巴巴,期期艾艾,半天说不上一个字来,“怎么,这怎么……不行的,圣上,自古以来,皇后都是女 孩子来当,我不是女孩子啊……” “朕的平朝,朕的江山,朕说了算,朕就要你做朕皇后,除了你,朕谁都不要。”盛天用无比坚定的目光看 着水墨,把他看得心里一阵发慌。 水墨大着胆子上去,用一只手摸着盛天的额头,用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两个额头的温度是一模一样的 。 没有烧煳涂,怎么净说些煳涂话呢? 水墨缓缓将手放下来,一脸愁容:“可是,圣上……我们昨天才刚刚见面啊。” 盛天看着水墨 的眼眸,一眼望见了云知暖,他低头,苦笑起来:“有个词叫相见恨晚,朕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你与朕的一个故人十分相似。朕想给你最好 的,除了后位,朕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了。如果你不喜欢,朕的皇位也可以让给你……” “嘘嘘嘘……”水墨赶紧帮盛天打住, 一根手指头比到盛天的嘴巴前面,让他住口,“千万别再说了,要是让老天爷知道,我要遭天谴了。” 盛天握住水墨的手,在他手指头上轻吻 。 水墨赶紧把手抽回来,红着脸飞他一眼:“我不要你的皇位,也不要做皇后,更不要你娶我。” 盛天愁道:“那你想要什么?” 水 墨不怕死道:“我想要你嫁给我。” 盛天愣了愣,想嫁给他的人不少,想娶他的,这还真是头一个。他忍俊不禁:“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你娶我,以后生了孩子,要姓盛。我娶你,以后生了孩子,就要姓水了。”水墨在这一点上,多亏他四个哥哥教导有方,分得非常清楚。 不能入赘,孩子必须姓水,不管对方什么来头,都不行。 盛天一副认真考虑的样子,就像他们两个真的能生出孩子一样:“让朕嫁给你也不是 不行,但朕的彩礼有点贵,你能负担得起吗?” 水墨拍着胸脯向盛天保证:“放心,我现在已经可以自己赚钱了,假以时日,绝对负担得起。 ” “好,那就按你说的办,由你带着朕,出宫去见列为兄长。” 水木打听到,想进皇宫,可以用粪车做掩护。只是需要有一人钻进粪车, 委屈一路。 水合一拍桌子:“我去。” 水文沉道:“不,我去。” 水湘道:“我也可以去。” 水木大手一挥,否决了他们每个人 的提议:“我去。” “大哥?” “大哥……” “不行啊,大哥……” “且不说粪车一事,进了宫后,诸多险恶,你们能摆得平? ”水木一个问题抛出去,把所有人都问得不敢吭声,“所以还是由我去,比较妥当。” “可那毕竟是粪车啊。”水合于心不忍,一口咬住了自 己的拳头。 水文掩面道:“就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吗?” 水木沉道:“还可以进宫当太监。” 三人异口同声:“那还是粪车吧。” 水木走后,其他三人在房中焦急地等待,忽然听得门前传来一阵敲门声。 水文惊道:“是不是大哥回来了?” 水合指挥水湘:“快去 看看。” 水湘来到门前,霍地一下把门拉开,脸上瞬间蒙上一层惊讶:“五弟!” 水文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什么?” 水合两眼一 瞪:“五弟?” 水墨站在门前,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面上尽是愧疚:“二哥,三哥,四哥,我回来了……” “天呐,真的是五弟!”水 湘惊奇地叫起来,把门完全拉开,将水墨迎进门来。 水文和水合也拥挤着来到门前,看到他们的宝贝五弟,接连红了眼眶。 “五弟回来了 ……  100 ” “五弟回来了!” 一向热情如火的场面,水墨已经习以为常。他走进门去,被三个哥哥迅速包围,三人拉着他嘘寒问暖,上下查看 他的身体,有没有遭受到非人的虐待。 水墨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同他一起跨进门来。 水文即刻认出,这就是那天把水墨带走的 陌生男人。 他一把将水墨护在自己身后,冷冷地瞪着盛天:“你到底是什么人?把我们五弟带走去做什么了?” 水湘跟着水文的话说:“ 就是!” 水合呸呸两声吐在自己的巴掌上,摩拳擦掌,凶狠的眼睛向外迸射出杀人的目光:“少跟他废话,直接上!” “哎哎哎,你们别 动他……”水墨赶紧从三个哥哥中间挤出去,拦在盛天面前,脸上浮现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红晕,羞涩地低下头去,“他是我未来的……媳妇儿。” “什么?” “什么??” “什么???” 三人异口同声,一声比一声震天裂地。 水墨的耳膜险些被他们吼穿,一脸无辜地看 着他们三个:“怎么了嘛,不是你们说的……找媳妇儿要找好的,我找这位,可好着呢。” 条件好不好的,暂且不说。三人上下打量盛天,横 看,竖看,这分明就是一个男人! “五弟,你疯了吧?”水文将他拉回去,小声斥他,“这可是个男人。” 水湘愤愤道:“对啊,他是个 男人。” “是不是他占你便宜了?告诉三哥,三哥替你打爆他的狗牙。”水合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上去打盛天。 “哎呀,三哥!”水墨再 次上来拦住他,急得跳脚,“你们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们说。” 水墨拉着三个哥哥围成一个四方形,埋头讨论起来。 “他是男的不错 ,但我喝了他的花酒,他现在是我的人了,我已经跟他商量过了,以后生了孩子,姓水。” 水合气道:“你是不是傻?你们两个都是男的,生 什么孩子!” 水墨惊道:“男的不能生孩子吗?” 三人:“当然不能!” “哈?”水墨无辜道,“你们又没跟我说过 ,我怎么知道男的不能生孩子啊……唉,不提这个了。反正现在他是我的人了,我得对他负责任。” 三个人回头看了一眼盛天强健的体魄,怎 么看也不像是会被水墨占便宜的样子。三人同时扭回头来,水文问:“五弟,你确定是这样的吗?不是你变成了他的人?” 水墨一脸天真:“ 不是,就是他成了我的人,我们都已经商量好了。” 三人越发觉得古怪,这还能商量?他们再次回头看向盛天,收到对方一个礼貌友好的微笑 。 “而且你们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吗?”水墨的话将三人吸引回去。 水合冷哼一声:“他是宫里的人。” 水墨大惊:“三哥你怎么知道 ?” “我们几个跟踪你到皇宫外面,眼睁睁看着他把你给带进去了。”水合提起这件事就恨得牙根痒痒,吭吭地磨牙。 第一百二十九章公子 “你们知道他是宫里的人,但你们一定不知道他是谁。” “是谁?” 水墨展颜一笑,露出八颗白牙:“他是当今圣上,盛天。” 三 人倒抽凉气,脸色瞬间变绿,僵硬着脖子,再也不敢像刚才一样扭回头去看站在他们身后的人。 水文打起哆嗦,一向柔媚的脸,也会有扭曲的 时候:“五弟你说他是谁来着?” “圣上。” 三人再度狠狠抽气,刚才一直嚷着要打盛天的水合,这会子彻底没了脾气,如果不是水湘在 边上拽着他,他很有可能已经晕过去了。 “刚开始我也吓了一跳,但我后来发现这个圣上一点都不吓人,还挺和善。他对我特别好,刚出宫前 ,还说要封我做她的皇后……” 水文有些晃悠,扶着桌子,赶紧坐了下来:“你接着说。” 水墨接着说:“但我不想当皇后,你们教给我 的,我都记得,媳妇儿必须娶进门来,不能入赘。” 三人看着水墨,惊讶于他说了那样的话,如今竟然还能活着。水文小心地问:“那他呢? 怎么说?” “他同意了。” 三口凉气,水合和水湘也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盛天提步来到水墨身边,轻轻牵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不知道墨儿同几位兄长是如何说的,朕已答应要嫁入水家,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朕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还请三位兄长多多指 教。” 水文看着盛天祥和的脸,实在无法将他的话听进心中。他知道自家五弟总有娶妻的一天,可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拐个皇帝回来当媳妇。 来头这么大的媳妇,他敢娶,水家也不敢要啊。 “圣上……”水文顿住,片刻,酝酿好了情绪,继续开口,“不知圣上是如何与墨儿说的,他 还小,被我们保护得太好,很多事情,还不清楚……有没有可能……” “没有。”盛天笑着,一口回绝水文的话,威胁全都藏在笑容背后。 三人芒刺在背,浑身打颤,水文连忙改口:“既然圣上您与墨儿情投意合,我们这些做兄长的,自然是竭力祝贺你们了。” 水湘附和道:“ 对对对,竭力祝贺,竭力祝贺……” 盛天将笑容对准在场唯一一个没有发表意见的水合:“三哥是不同意吗?” 水合咬着后槽牙:“同意 。” 水墨粲然笑开了花,环顾四周,到处去找水木的身影:“我大哥呢?” 三人:“坏了……” 另外一边,从粪车上下来的水木,刚 一落地,就被御林军控制了起来。 盛天带着水墨速速回宫,总算是救下了正要被关进大牢的水木。 水墨闻着水木身上,一股刺鼻的臭味, 忙用胳膊捂住自己的嘴:“大哥,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水木脸色铁青,根本不理会水墨的话,目光直射盛天:“就是你带走了我的五弟。 ” 水墨赶紧拦住他,小声道:“大哥,你别这么凶嘛,将来他就是我的媳妇儿了,你要对你的弟媳妇好一点。” 水木继续狠狠地看着盛天 :“你还要嫁进我们家?” 水墨用手挡住自己的嘴巴,跟水木说悄悄话:“他是圣上。” 水木怒道:“圣上又如何?圣上就可以随随便便 101 带走别人的弟弟吗?” 其他三个人好煳弄,他水木可不好煳弄。盛天不要想用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威胁他,他不吃这一套。 水墨没办法 了,退到盛天边上,扯着他的衣服袖子:“我说不动他。” 盛天冲他微笑,让他心安:“朕来。” 盛天来到水木身旁:“大哥是有什么不 满意的地方?尽管说出来,朕可以改。” “首先你逛青楼的这一点我就非常不满意!”水木看到盛天抱着水墨离开极乐人间的时候,气得脸都 绿了,他一个流连花街柳巷的人,怎么能跟自己单纯可爱的五弟在一起? “不瞒兄长,朕那日到极乐人间,是为了同一位将军见面。若是不信 ,您大可以到史官那里去问,看朕近些年来,一共去过几次青楼。”盛天有把握,屈指可数。 水木捏了捏拳,额前青筋暴起:“就算你不常逛 青楼,后宫总是有的吧,那么多妃子扎在一堆,怎么能保证她们不欺负我的五弟?” “朕会遣散整个后宫,除了水墨,一人不留。” 水木 愣了愣,满腔怒火,因为盛天这句像样的话,消了不少:“好,这可是你说的,遣散整个后宫。” “这个兄长放心,朕说话算话,还有什么建 议?” 水木沉思半晌:“我们水家是正经人家,不管是你要进门,还是他要入宫,你们必须明媒正娶,把婚事办了,不能让我家墨儿没名没分 。” “这个自然。”盛天早就想过了,婚事要办,还要办得普天同庆,将他亏欠云知暖的,全都在水墨身上补回来,“朕绝对不会亏待墨儿, 兄长将他交给朕,可以放一万个心。” 水木喘着粗气,揉了揉自己刚被枷锁拴疼的手腕:“这还差不多。” 盛天将四位兄长安置在宫中的 别苑,方便他们随时过来见水墨。但与此同时,也有了一些麻烦。 大殿,九级台阶之上。 水墨垂手而立,小心地说:“哥哥们说,不让我 和你住在一起……说是还没有办亲事,这么着不合规矩。” 盛天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自己的龙椅旁:“兄长们说的是,咱们赶快把亲事办了 ,你就搬到朕的寝殿来住。” 水墨想往龙椅上坐,盛天拖住他的屁股,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腿上:“龙椅上凉。” 水墨心里空了一拍,扭过 头去,瞧着盛天亮晶晶的眼睛,就像他过去在乡下经常看到的星星。 他情不自禁,上去亲了盛天一口。 后者一愣,忽然将他抱住,回亲了 他。这一吻,比前一个更绵长。 水墨被盛天夺去唿吸,渐渐软在他的怀里。 盛天搂着他的腰,帮他稳住身形。 水墨红着脸,微微推开 盛天:“别闹了,你还有公务要处理呢。” 盛天心里欢喜,又在水墨的双颊上落了几个蜻蜓点水的亲吻:“朕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不想处理公 务。” “你又来了……”水墨时刻记得自己的使命,他是一个夫君,夫君就要夫君该有的样子,在自己的妻子变得懒散的时候,及时训斥他, 让他重振旗鼓。他把折子摊开来,放在桌上,又将毛笔取下来,塞进盛天手里面:“快写。” 盛天哀叹一声,冲着水墨宠溺地笑:“好,听夫 君的。” 水墨从大殿回来,吃了蜜糖一样,甜得都能掐出水来。他以前不知道,成亲竟然是这么开心的事情。仅仅只是想到盛天的脸,都能让 他禁不住抿嘴偷偷笑起来。 拐进别苑之前,水墨忽然发现自己的裤脚又从靴子里跑了出来。他懊恼地蹲下身子,整理裤脚,忽然听到别苑里面 有两个看门的太监,正在窃窃私语。 “都以为圣上除了云公子,心里再也存不下别人了,没想到这又来了一个水公子。云啊,水啊,咱们圣上 是跟这诗情画意的人儿啊,分不开了。” “想当初云公子在的时候,顶多也就是住进西宫,连个名分都没有。现在倒好,这位水公子上来就要 办亲事,别看这些乡下来的粗人,忒不好打发呢。” “人家家里事经商的,心眼儿多着呢,没名分,将来不好站稳脚跟。” “还有什么将 来啊,指不定咱们圣上三年之后又碰上个花公子,就把这水公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水墨怔怔地站起身来,半个裤脚在外面,也顾不上管, 满脑子回荡的都是刚才那两个太监说过的话。 什么云公子?花公子?什么乡下来的粗人?他们怎么能这么说! 水墨气得咬牙切齿,转过身 去,当场揪住那两个人:“好啊,你们两个死太监,居然敢在这里背着主子说闲话,来人呐!” “啊,水公子……” “水公子饶命啊…… ” 两个太监接连跪下来求饶,水墨就当没有听见,叫来了人,告诉他们:“把他俩带下去,打手板,一个人打二十个!打完了就叫他们抄《金 刚经》,抄不完不准睡觉!” “是!” 在他们水家,这样嚼舌根的奴才,是要被赶出家门的。这里是盛天的地盘,他们两个如今还没成亲 ,算不上是一家人,他就不替盛天做主把人赶出去了。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胡话,就要挨罚! 至于他们说的那个什么云公子…… 水墨憋足了气,转过身去,重新走回大殿,杀到九级台阶上去找盛天。 盛天抬眸,微微诧异:“怎么又回来了?” 水墨一巴掌拍在盛天的 桌案上,没把盛天吓到,倒是把站在一边服侍的秋虫吓了一跳。他赶紧捂着胸口,缓缓退到一边,暗自替圣上捏了把汗。 “怎么,谁惹你了? 这么大火气?”盛天仍旧笑着,无论看水墨什么模样,他都欢喜。 水墨一肚子气,直奔主题:“云公子是谁?” 此话一出,满场死寂。 第 一百三十章云府 盛天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悠悠移开眼睛,瞟向秋虫。后者觳觫着跪在地上:“奴才该死……” 宫中之人,没有盛天的授 意,胆敢擅自议论云知暖者,死。 水墨上去捧住盛天的脸:“你看着我。” 盛天被迫看向水墨,对上他审视的眼睛。 水墨一字一顿: “云公子是谁?” 盛天挥退秋虫和其他负责侍奉的太监宫女,清空大殿。他上去要拉水墨的手,被水墨甩开。 “不说清楚别拉我。”水墨  102 很是有原则,和盛天保持着距离,省得被他钻了空子,浑水摸鱼。 盛天缓缓将毛笔落在笔拖上,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他与云知暖第一次见面的 时候。 “他是朕今生最爱的人。”盛天的目光逐渐渺远。 水墨拧起眉来,蓦然觉得一阵愤怒:“你最爱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盛 天将目光拉回到水墨身上:“是你。” 水墨一愣:“可你刚刚不是说……” “也是他。” 水墨被盛天给绕煳涂了:“什么?到底是我 还是他?你赶快给我说清楚了。” 盛天趁机拉住水墨的手,把他拖到自己怀里:“现在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等到时机成 熟了,你自然会明白的。” 水墨还堵着气,不想让盛天抱他,推推搡搡,从他怀里跳出去:“那在时机成熟之前,你都别亲我了。” 盛天 语塞,想拦水墨,人已经跑了。 他回到别苑,气得在门前拔草,把那一片的草全都扒秃了,也不解气。想着明天还要到盛天的寝殿后面去拔草 ,都给他拔秃。 晚上躺在床上,还在生气,睡梦里看见自己坐在车上,回到一处建筑物前,抬头一看,上面写的“云府”。 醒来想想,肯 定是因为前一晚上听到了“云公子”的名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水墨起床以后,到盛天的寝殿后面去拔草。还没拔下几根,就被早朝下来 的盛天给发现了。 盛天来到水墨身后,不制止,看着他拔草。 水墨拔得手疼,站起身来,把手里的草扔在盛天身上,提步要走。 盛天 将他拦下,牵起他的手来,在上面轻轻吹了两口。 水墨甩开盛天的手,憋足了气:“找你的云公子去吧,别来找我了。” 盛天淡淡道:“ 他死了。” 水墨怔了一下:“对不起,我不知道……” “无妨,”盛天经过三年时间,才逐渐接受了云知暖已经逝世的事实,“是朕不好 ,害死了他。” 水墨早知道“云公子”死了,昨夜就不生那么大的气了。盛天再喜欢他,他也是个死人,不能再起来跟水墨争宠了。水墨干嘛 要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呢。 “那你现在最爱的人是谁?”水墨追问,“是我吗?” 盛天捏捏水墨的脸:“是你。” 水墨努努嘴,小声 嘀咕:“姑且相信你。” 盛天带着水墨来看云知暖的坟,皇陵之外,站着一个身披铠甲的侍卫,高高的马尾辫在头顶梳起,随风微微飘扬。 水墨凑近看,觉得他也有几分眼熟,听得盛天唿唤他:“宋侍卫。” 宋天涵:“圣上。” “朕带水墨来看看暖儿。” 宋天涵上下打 量水墨,从他身上看不到半点云知暖的影子,不知道盛天为何会让这样一个男子入住别苑。 宋天涵撤开身子,让出可供通行的路。盛天牵起水 墨的手,经过宋天涵身侧。 水墨盯着宋天涵没有表情的脸看了许久,脑袋微微发痛。他慌忙将视线收回来,再不敢看。 云知暖的坟墓,位 于皇陵深处。宋天涵从皇陵入口取了一个火把,拿在手里,指引着盛天和水墨前进。 一个巨大的棺材出现在三人面前,盛天俯身坐在棺材边上 的台阶上,用手轻轻抚摸上棺体,感受到一阵冰凉。 “这就是云公子,朕的暖儿。” 水墨学着盛天的样子,缓缓将手贴上云知暖的棺材。 一阵剧烈的头痛勐然袭来,让他忍不住赶紧撒开了手。 “呃……” 盛天慌忙站起身来,扶住水墨,将他搂在怀里,急切道:“你怎么了? ” 水墨晕晕乎乎,觉得自己的头像是撕裂一般的疼,有些他从未见过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过他的眼前。 铺天盖地的火,天女散花一样的 纸钱,滚滚而过的车轮,人烟稀少的寺庙,还有盛天温柔的笑脸…… 水墨蓦然抬起头来,看向盛天焦急的脸,眼前的场景与他脑海中的画面逐 渐重合。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盛天勐地一僵,如遭雷噼,他颤抖的嘴唇嗡嗡开启:“你说什么?” 水墨张大眼睛,无奈道:“ 我不知道……有一些模煳的画面,火,纸钱,还有寺庙……” 盛天勐地一下攥住水墨的手,狠狠捏住他的肩:“你看到火,还有寺庙?” 水墨依稀记得有这两个场景,他点点头。 盛天急迫地追问:“你还看到什么?” 水墨闭上眼睛,想要将脑海中散碎的画面看得更清晰些, 可他的头太疼了,剧烈的疼痛令他难以忍耐。他拧起眉来,皱成小山一般:“我想不起来了,好多画面,很混乱,就像做梦一样,我没法把它们连 在一起。” 盛天激动得抖动双唇,拉着水墨的手,将他拽进怀里:“我就知道是你,真的是你……”他的唇落在水墨的额前,一个接着一个, 渐渐抹去了他额头上的疼痛。 水墨抬头看向盛天通红的眼睛,那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隔空牵动着水墨的心。 他将视线投向云知暖的棺材 ,心中涌起一丝说不出的亲切,总觉得自己和躺在这里的人,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圣上,我能去这位公子生前住的宅子看看吗?” 盛天缓缓拉开他和水墨之间的距离,用手拨开他的额前的碎发:“能,你不说,朕也正想带你去看。” 盛天牵住水墨的手,拉他出了皇陵。 宋天涵紧紧跟在二人身后,从他二人的对话里,听出了一丝端倪。 他举着火把,光亮照在水墨的脖子后方,上面依稀露出一个祥云胎记,让他 的心勐然颤动起来。 这个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事? 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可以重生,附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重新回到这个世间? 步出 皇陵,盛天让水墨在门前等着,他则带着宋天涵来到不远处的一间凉亭,遥望远方白茫茫一片的江水,缓缓开口:“你应该也猜到了,水墨就是暖 儿。” 宋天涵愣了愣,沉沉地应了一声。 “他的脖子后面带着一朵祥云胎记,脑海里还有暖儿生前的记忆……”盛天将目光从水面上拉回 来,投在宋天涵身上,“朕都不敢相信,他真的附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又再次回到了朕的身边。” 宋天涵转过头去,看向站在皇陵门前,百 103 无 聊赖踢石子玩的水墨。若非盛天亲口告诉他,他也不敢相信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你在这里守了暖儿三年,朕知道你待他是真心的。如今 朕已经寻得暖儿的转世,也害怕他会再次离开朕,希望你能重新回到朝中,继续护在他的身边。” 宋天涵僵了一下,没有想到盛天会提出这样 的要求。他向后退了半步,单膝跪地,将自己的剑插在面前的土壤里,抱拳相向:“承蒙圣上厚爱,臣自当竭尽全力,护水墨公子周全。” 盛 天扶着宋天涵的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他也曾羡慕过宋天涵,在云知暖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成为了他身边最信赖的人。可他到底还是想 明白了,如果不是他有眼无珠,辨别不出庆王和云知暖的差别,又怎么会让云知暖白白死在庆王的剑下。 他狠狠捏紧拳头,为过往犯下的诸多 错误感到无比悔恨:“朕会帮水墨一点点回忆起曾经的事情,也会在朝中散布消息。朕怀疑当初庆王能在宫中畅通无阻,是因为有人与他内外接应 。如果有人想对水墨不利,你一定要在他身边,护他性命无虞。” 宋天涵沉道:“圣上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 盛天摇摇头:“正是因为 敌在暗,我在明,所以朕才希望你能护在水墨身边。”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水墨,瞧见他正在原地学兔子一蹦一跳:“水墨是个心性单纯的孩子, 将来在宫中行走,难免会遭人暗算,有你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朕也能安心一些。” 宋天涵看着盛天的侧脸,知道他是真的怕了,不惜出动 自己,也要护水墨周全。他垂首,将一只手盖在心口,向盛天保证:“臣以性命起誓,会像守卫皇陵一样守在水墨公子身边,至死方休。” 盛 天来接水墨,带他坐上去往云府的马车。自从云无被发配岭南之后,云府就被封了起来。如今三年过去,这里一副萧条景象,破败不堪。 盛天 牵着水墨的手,站在门外,仰头看向满是浮灰的牌匾,依稀可以看见“云府”两个大字。 第一百三十一章洗澡 水墨认得这里,和他梦里的场景 一模一样。他自认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可是在他梦里,却看到了分毫不差的场景。 他越发觉得奇怪,松开盛天的手,独自一人踏上台阶, 将云府门前的封条拆了,吱呀一声推开半扇木门。 门后的杂草已经没过人腰,水墨走进天井,看到门内的陈设。一砖一瓦,一房一屋,全是陌 生的景象,却又无一不透露着亲切。 他走进前厅,走过长廊,一次就找到了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他摸着自己寝房的门,轻轻闭上双眼,仿佛 听到有人十分热络地唤他“公子”。 他睁开眼,推开房门,走进卧室,这里的场景让他感觉更加熟悉。他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坐在这个桌子 上面伏案写写画画,又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侧躺在床铺上,不住地咳嗽。 他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窗外翻了 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 他回头,看到盛天站在自己身后,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地方我住过。” 盛天动了动容,苦 涩在他喉头滑动:“你想起来了?” 水墨摇头,还是觉得头痛。那些记忆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皮影戏一样在他面前闪过,还是只有一些 零星的片段。 盛天领着他出云府,往清净寺来。山路不好走,他们卸了马车,徒步上山。 这里的一切都令水墨感到熟悉,他数着台阶,来 到清净寺门前。偌大的寺门,庄严肃穆。 他进到庙里,看到来往的香客和僧人,听到不远处隐隐传来的低沉的念经声,渺远的回忆,逐渐漫上 他的脑海。 他跟随着着自己的心,来到曾经住了二十年的厢房,最后一排,不起眼的位置。门前的小土路,还有简陋的晾衣架,老歪脖子树… …枯燥乏味的寺庙生活,清寒凄苦。 他回头,上去拉住盛天的手:“这个地方我也住过。” 盛天拈起水墨耳朵边上的头发,帮他撩到耳后 :“这个地方你住了二十年。” “怎么可能?”水墨喃喃道,“我今年才十六岁啊……” 盛天笑而不语,再次带他来到一个地方:猎场。 北风猎猎,广袤无边。盛天拉着水墨来到马场,牵出一匹马来,踩着马镫,一步跨上马背,伸出手去:“来。” 水墨看着这个场景,一瞬 间想起很久之前,穿着粗布衣衫的盛天,也曾这样叫过他。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向他伸出手去,在盛天的帮助下,跨上了马。 盛天带着他 进入猎场,信马由缰。风刮在水墨脸上,让他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 他来过京城,住过云府,住过寺庙,来过猎场,见过盛天……他梦中那些 看似与他无关的场景,其实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虽然那些记忆还是模模煳煳,朦朦胧胧,但他已经十分肯定,那些东西不是他臆想出来 的,而是完全和现实对的上号的。 “怎么会这样……”水墨为眼前的场景觉得难以置信,“这些是我经历过的,可我以前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 盛天将缰绳勒住,把马停在原地。 “有个老先生告诉朕,人死后,若是他的灵魂在人世间还有未完的心愿,他就不会离开,而是会附在 另外一个人的身上,继续完成他的心愿。” 水墨喃喃道:“所以说……我就是那个云公子吗?” 盛天捏住水墨的手,与他十指紧扣:“你 问朕最爱的人是谁,朕说是他,也是你,因为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朕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水墨也不敢相信, 在他的记忆里,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他扭回头,再次看向盛天,忽然发现自己对他那种亲切的感觉,越发强烈。 也许这就是传 说中的命中注定吧,他和盛天的相遇,是上苍注定的缘分。他前世未了的心愿,今生还要继续。 盛天带着水墨回宫,宋天涵早已候在别苑。他 瞧着这个人也觉得十分眼熟,小声向盛天问:“我以前是不是也见过他?” 盛天点点头。 “他叫什么?” “宋天涵。” 水墨的记 忆被打通,他和宋天涵骑马穿梭在野外的道  104 路上,有一间木屋,宋天涵递给他一个烤红薯。 “烤红薯?”水墨试探地问。 宋天涵眼前勐地 亮起一束光辉,微微颔首:“是。” 盛天愣了愣:“什么烤红薯?” 水墨傻傻地将话说出去:“他给我烤的红薯。” 宋天涵愣了愣, 对上盛天满是敌意的眼神,赶紧跪下来:“臣该死。” “算了。”盛天倒抽一口气,将满腔醋意憋回自己心里,感到一阵浓烈的酸涩,“是朕 的错,朕活该。” 水墨吐吐舌头,自觉好像说错了话,趁盛天和宋天涵不注意,赶紧猫着腰钻进了别苑。 盛天要给别苑挑些手脚利落的太 监服侍,信不过的人,不敢用,便把秋虫派了过去。 秋虫自幼在宫里当差,老规矩多,见不得水墨这般没有规矩的乡下孩子。他从窗户翻出来 ,秋虫要说他没有规矩,他吃饭用手,也要被秋虫说没有规矩,更可怕的是,他洗澡的时候要在木桶里放木头鸭子,也要被秋虫说是没有规矩。 他简直不能理解,只是一只鸭子而已,怎么就扯到没有规矩了呢? “宋侍卫,你说,我洗澡的时候在木桶里放木头鸭子不行吗?” 宋天 涵愣了愣,经过一番仔细思考,认真回答:“倒也不是不行。” “对吧,怎么到了秋虫总管那里,就要说我没规矩。”水墨气愤地坐上桌子, 把两只脚耷拉在桌子外边,悬空。 宋天涵看了一眼他的脚,叹了口气,暗自为秋虫感到头大。 “不行,我得把他弄走。”水墨一下跳下桌 子,开始密谋他的大计。 三天过后,秋虫大着脑袋来寻盛天,苦苦哀求:“圣上,你快换个人选去别苑服侍吧,再这么下去,奴才的小命就要 不保了。” 盛天一阵困惑:“怎么了?” 昨天下午,秋虫在别苑拐角看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以为是哪里来的野猫,刚想上去将它逮住, 就见它呲熘一下窜没了影,紧接着一盆凉水噼头盖脸,唰地一下砸在秋虫的脑袋上。 “呸……”秋虫将倒进自己嘴里的水吐了出去,一睁眼, 就看见水墨端着一个木盆,拿着一个毛茸茸的尾巴,正冲他笑得一脸狡黠。 “你……” “略略略。”水墨冲他吐吐舌头,转身一熘烟儿跑 没了影。 秋虫愁眉苦脸地说着:“奴才服侍各位主子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圣上,您快找几位能陪水公子折腾的年轻人到别苑去 吧,奴才是真的折腾不起了。” 盛天听罢,眉开眼笑,可以想象水墨调皮捣蛋的样子。他放下奏折,站起身来:“莫急,朕现在就去别苑替你 好好管教管教他。” 盛天来到别苑,见宋天涵在院子里面走动,将他叫住:“水墨呢?” 宋天涵手里捧着一只木头鸭子,面向侧间的房门 :“在屋里洗澡。” 盛天低头瞧了一眼他手上的鸭子:“这是什么?” 宋天涵刚想开口解释,就听里屋传来一声唿唤:“宋侍卫,我的鸭 子呢!” 盛天将锐利的视线射向宋天涵,后者一愣,赶紧将手里的木头鸭子递到盛天手里,一低头:“臣该死。” 盛天接了木头鸭子,提 步走进偏间。水墨手里拿着一个瓢,正将洗澡桶里的热水一下一下浇在自己身上,觉察到外间有人来了,还以为是来给他送鸭子的宋天涵,一招手 :“快把鸭子给我拿来,我没有那个洗不了澡。” 盛天将木头鸭子递到水墨手里,站在屏风外,一言不发。 水墨将鸭子放进水里,感觉身 边依然站着一个高大的人。他扭过头去,隔着屏风,看不到那人的脸:“你怎么还不出去?是要服侍我洗澡吗?我都说了不用你服侍,我自己可以 洗……” 水墨扭回头来,又舀起一瓢热水,浇在自己的胳膊上。 盛天绕过屏风,站在水墨身后,一巴掌攀住他的木桶:“你平时都让宋侍 卫服侍你洗澡?” 水墨心里咯噔一声,赶紧用手护住自己的胸口,蓦然一下扭过头去瞪着盛天:“圣上?怎么是你!” 盛天居高临下瞄着 他白皙的皮肤,一张口,便是不怒自威的冷冽气场:“还让他给你送木头鸭子?” 水墨感到一阵寒意,顺着盛天的眼睛爬到他的身上。他赶紧 将自己的身子埋进木桶,大声叫道:“你不能偷看我洗澡,我们还没有成亲呢!” 盛天挑着眉毛:“所以他就可以?” 水墨小心翼翼地把 下半张脸埋进水里,咕嘟咕嘟吐着泡泡:他不是下人嘛。 “看来朕是得给你找几个服侍用的太监了。”盛天阴沉着脸,一道寒光射向门外,直 逼宋天涵。后者赶紧转过头去,假装巡逻。 水墨:“……” 第一百三十二章美人 盛天从宫里各处选了一堆太监到别苑供水墨挑选,他一排 一排看过去,忽然在其中两个人面前停了下来,左瞧右看,觉得他们两个越看越面善。 “你叫什么?”水墨向其中一人发问。 “回水公子 ,奴才叫东丰。” “你呢?” “奴才叫田苗。” 水墨摸摸下巴,一拍巴掌,回头冲盛天道:“就这两个。” “就只要这两个?” 盛天瞧着这么多位,怎么也得再挑两个出来。水墨摇摇头:“我自己又不是断手断脚了,要那么多人服侍干什么,就他们两个,足够了。” 宫 中各处张灯结彩,都在置办盛天和水墨的大婚之事。制衣坊来别苑给水墨量体裁衣,选了几块布料让他看看成色。 他摸着柔滑如水的绸缎,心 神荡漾,问制衣坊的女官:“圣上选了哪几块?” 女官笑着回他:“圣上说由水公子来选。” “那怎么行?他是要嫁进我们家来的,我得 让他选啊。” 几个女官掩面笑起来,水墨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他小声问:“这些料子都怎么算钱?” 女官指着一块红底金线的料子 ,告诉他说:“一尺千两。” 水墨惊道:“这么贵?” 他赶紧摆摆手,让女官把那块料子拿开,指着另外一块偏橘色的:“这个呢?” 女官说:“一尺千金。” 水墨吓道:“这个怎么更贵!” “这是锦缎,添了绣娘的功夫,自然贵些。” 水墨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来, 渐渐觉  105 得自己最初的想法,实在不切实际。想娶一个皇帝回家,他得置办多么昂贵的彩礼?就算把整个水家的钱都拿出来,也不够把盛天娶回家的 。 几个女官为水墨量过尺寸,欢欣鼓舞地离去。留下水墨在房里,独自懊恼。 御膳房传膳,东丰和田苗将一桌美味佳肴端进别苑,伺候五 位爷上桌吃饭。水墨拿起筷子,面对满桌各色菜肴,提不起来半点胃口。 水文坐在水墨左侧,对于他这个五弟,他是最了解不过的。水墨心里 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从下午开始,他就闷闷不乐,一直到了晚上,还是愁眉不展。 “怎么了?”水文小声附在水墨耳边,“没有胃口吗? ” 水墨摇摇头,将筷子放下。 他一把筷子放下,席面上其他四个哥哥也相继把筷子放了下来。 水合火气,一掌拍在桌上:“是不是姓 盛的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水墨还是摇头,一脸苦相。 水木坐在水墨右侧,瞧着他耷拉下来的睫毛,冷冷地说:“准是跟姓 盛的有关,兄弟们,抄家伙。”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哥哥霍地一下站起身来,转头就往外走。 “哎呀,你们别闹了。”水墨一拍桌子,紧 随其后,也站了起来,“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回事……” 四人被水墨重新叫了回来,围着桌案端端正正坐着,齐刷刷的目光全都注视在水墨身上 ,等他发话。 水墨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单手托腮,无比苦闷:“我是觉得……圣上的彩礼太贵了,咱们家负担不起。” 四人不 约而同僵了片刻,随即全都松松垮垮地坐了下来,该吃吃,该喝喝,完全不把水墨的烦恼看在眼里。 唯有水文,到底还是温柔一些,抄起水墨 的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墨儿,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哥哥们会帮你办妥的。” 水文没说,其实是圣上会帮你办妥的。 水墨还是一脸 懊恼不已的模样,为他没法负担起一国之君的彩礼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二哥,你说比皇帝还要有钱的是什么人呢?” 水文想了想:“ 那可能就是玉皇大帝了吧。” 水墨惊道:“我得当上玉皇大帝才能娶圣上吗?” 水文笑笑:“这个你得去问圣上,看他愿不愿意嫁给玉皇 大帝。” 夜色昏沉,寝殿里只有盛天一人。他刚将发髻散开,就从铜镜里瞧见身后门外藏着的半个脑袋。 他笑起来,将手上的发钗放下, 回过身:“不是说大婚之前不能与朕同房吗?等不及了?” 水墨跨过门槛,来到盛天边上,神情无比落寞。 “怎么了?”盛天拖起他的小 脸,看他一副委屈的样子,自己心里也跟着难过。 水墨上去抱住盛天,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哀叹一声,一言不发。 盛天越发觉得古怪,搂 住水墨,低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睫毛,又问一遍:“到底怎么了?” “今日制衣坊的女官来给我量尺寸,她们让我选布料,我选了几块,都贵得 吓人……”水墨沉了口气,“我就觉得,咱们的亲事完了。” 盛天愣了愣,忽然笑起来:“你是觉得娶不起朕?” 水墨点点头,继续唉声 叹气:“我当初还是太天真了,觉得应该也没几个钱,现在想想,真的是娶不起……” 盛天失笑,慌忙将笑容收起来,换上一番严肃的表情: “那怎么办?你不要对朕负责任了吗?” “责任当然还是要负的。”水墨着急地抬起头来,他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但你能不能宽限我 一些时间?” “给你多久?” 水墨想了想:“五年?” 盛天果断摇头。 水墨狠了狠心:“三年。” 盛天还是摇头。 水墨 无奈道:“那你说多久。” “不给你,就现在。既然你娶不起朕,那就让朕娶你,你乖乖进宫来,做朕的皇后。” 水墨开始纠结,看看盛 天,又想想他们水家的规矩,忽然想到,四个哥哥只说过不让他入赘,又没说不让他嫁人。他们两个都是男子,生不出孩子来,也牵扯不到姓哪家 的问题。他嫁进宫,既不用愁彩礼钱,又不用担心违反了水家的规矩,一举两得,岂不快哉。 “我真的可以做皇后吗?”水墨对盛天的话半信 半疑,“历史上好像从来没有男人做皇后的先例啊。” 盛天问他:“你知道朕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吗?” 水墨略有耳闻,点点头,小声说: “抢来的。” “这已经是离经叛道之举了,你觉得朕还会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待朕?”盛天大手一挥,拉着水墨走向龙床,在床沿边坐下来,仰 起头来看着水墨,“朕只要你心里清楚朕是怎么样的人便死而无憾了。” “嘘嘘嘘,”水墨用手指按上盛天的嘴唇,“不能说这个。” 盛 天在他的手指上轻吻,握着他的手,放进自己怀里:“好,不说这个。” 盛天仰着头:“亲朕一下。” 水墨在他唇上飞快的蜻蜓点水,脑 中忽然闪过几个旖旎的画面,就是在这张龙床上,他和盛天…… 他赶紧向后退去,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这还没有成亲,怎么能想这些呢? 水墨赶紧甩甩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自己脑袋里驱逐出去。 他自我安慰,定是因为今天盛天披了头发,显得不同寻常,自己才会想些 有的没的。 “我不能跟你睡在一起。”水墨明确地拒绝盛天。 盛天眨眨眼:“朕有说让你跟朕睡在一起吗?” 水墨恍然发现自己说错 了话,闹了一张大红脸:“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 盛天拉着他说:“再忍几日,等你我完婚,朕立刻让你搬进来住。” “我 才不急呢,你慢慢来,等多少天都行。” 盛天压低声音:“你能等,朕等不了。” 水墨瞧着盛天,越看他越心动,又上去飞快地亲了他一 口,转身跑开:“那你就快着点儿,别让我也等着急了!” 盛天望着水墨一路跑开的背影,笑意渐浓。 婚期在即,水墨在房中梳妆打扮。 他从来没有穿过这么繁重的衣服,带过这么多零零碎碎的头饰,那些东西挂在他的脑袋上,像是要把他的头压扁一样。 他从铜镜里看着自己头  106 顶上熠熠生辉的凤冠,向边上为他打扮的宫女发问:“这么重的头饰,我要戴一整天吗?” 宫女点点头:“要戴到圆房的时候才行。” “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圆房啊?” 宫女掩面笑道:“水公子也太着急了,这个自然是要放在大婚仪式之后了。” 水墨一阵头痛,真想现在、立 刻、马上就拉着盛天圆房。 好不容易将头饰全都戴上,又要将厚实的嫁衣穿在身上。一层套一层,一层叠一层,把水墨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肉 粽子一样。最后一道腰带系在他的腰间,险些将他的肋骨勒断。 他坐在那里,上不来气,一直站着,又觉得腰疼。横竖都是难受,索性从屋子 里面出来,到院子里透透气来。 四个哥哥早就候在门口,就等一睹五弟出嫁的风采。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忙回过头去。 凤冠霞帔,靡颜腻理,出水芙蓉一般的人儿,因为红色嫁衣的衬托,显得更加白嫩。粉雕玉琢的脸蛋,像是可以掐出水来。尤其是他那一双微微 翘起的红润饱满的双唇,像极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樱桃,惹人垂涎欲滴。 第一百三十三章回家 “五弟……” “这还是我的五弟吗?” “天呐,五弟你真的可以母仪天下了。” 水墨瞪了他们四个一眼:“我的头都要痛死了,你们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水木一想到这么 可爱的弟弟就要被盛天那个混蛋给……他倒抽一口凉气,狠狠捏了捏自己的拳头,上去牵住水墨的手:“乖,你现在告诉我,你是被迫的,哥哥立 马就带你离开皇宫。” 水墨顶着一头沉甸甸的头饰,觉得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可要说他是被迫的……他摇摇头:“大哥,你不用替我担心了 ,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和圣上是两世的缘分,我是必须要进宫里来的。” 水木听不懂水墨在讲什么,哀叹一声:“既然你已打定主意,哥哥也 就不再劝你了。” 水墨扫过十六年来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四位哥哥,见他们眼眶里都带着既伤心又感动的红色。他上去,依次将每个人都抱住, 轻轻贴在他们的胸口。 “大哥……” “二哥……” “三哥……” “四哥……” 水墨回到四人当中,用略微发红的眼睛看着他 们:“你们不用替我担心,圣上待我极好,我在宫里会过得很幸福。” “必须的,要是那个小子敢欺负你,你就写信回家,我们四个抄家伙过 来灭他。”水合扬了扬他的拳头,一脸凶神恶煞。 水墨笑起来,因为头顶的重量,没法完全笑开,只是咧了一下嘴唇,很快就又放下了。他“ 嘶”了一声,扶着自己头顶上的凤冠,听到身后传来宫女的声音。 “小心点儿哎,水公子……”几个宫女过来扶着他,拉他回房,“这头发可 不能散了。” 水墨回头给了四个哥哥一番无奈的眼神,在宫女的监督下,重新回到房间静坐。 在仪式开始之前,他哪里都不能去,甚至连 盛天的面都没法见到。周遭所有宫女全都退了下去,只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子里,拿着桌上的木梳玩乐。 忽然觉察到身 后有人接近,他还以为是盛天,满面笑容的转过身去,却见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黑衣人,手里拿着长剑,正要刺向他。 “啊!” 水墨大叫 一声,宋天涵飞身进屋,吭地一声打飞那人手里的剑,紧接着将他踹翻在地,一刀划向他的喉咙。 “别动!” 那人撑着胳膊要起来,勐然 看到自己脖子前面横着一把刀,再不敢动。 宋天涵上去,勐的一下扯了他的面罩。 水墨看到那人的脸,勐然泛起一阵头痛。他拧了拧眉, 喃喃道:“我认得你,你是……你是马飞翼?” 马飞翼倒在地上,一脸愤恨地看着水墨:“云知暖,是你,对不对?我知道是你,你又回来了 !” 水墨心里砰砰作响,恐惧逐渐漫上他的双眼。他勐然想起自己在清净寺里,马飞翼告诉他,阿姐死了。 铺天盖地的火,吞噬了他的姐 姐…… 水墨的头剧烈的疼,往事一幕幕窜上他的脑海。他想起自己在清净寺里生活了二十年,想起阿姐被先皇放火活活烧死,想起他和盛天之 间发生的种种过往,想起了他被盛天误会,两人决裂,想起他去边关打仗,整整两年,回来后,他变成了平朝的王。他将自己抓进宫去,囚禁起来 ,当着他的面烧死了一干大臣。他想起庆王,庆王杀害了他的父母,夺去了他的面容,扮作他的模样,住进西宫…… 他全都想起来了,过往种 种,一幕幕闪过眼前,让他难以承受。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没有想到吧,我爹也在当年那张名单上,盛天活活烧死 了我爹,全部都是因为你!”马飞翼冲着水墨狂吼道,“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宋天涵将刀尖逼近马飞翼的喉咙,怒吼道:“闭 嘴!” 他拦得住马飞翼,却拦不住水墨。他全都想起来了,一切的一切,分毫不差。 他的脸变得煞白,毫无血色,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 满目难以置信。 闻讯赶来的盛天,一步跨进别苑的门,飞奔上前,将坐在地上的水墨搂进怀里:“墨儿,你怎么样?他没有伤到你吧?” 水墨木讷地看着盛天的脸,面如死灰:“我想起来了……” 盛天如遭雷噼,浑身勐地一僵。 水墨的眼眶彻底变红,声音开始呜咽:“我全 都想起来了……” 他勐地一下扑进盛天怀里,泪如雨下,将这么多年所有的委屈,全都融进了这一场痛苦的哭嚎之中。 盛天的心跟着揪起 来,狠狠将他抱进怀里,不住地叫着他的名字:“暖儿,暖儿……” 宋天涵将马飞翼从别苑带走,直接押送进天牢关起来。别苑内,盛天紧紧 搂着断断续续哭个不停的水墨,牢牢抓紧他的手,一阵哽咽:“我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暖儿……有段时间,我真的以为你回不来了……我都不知 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把你等回来了。” 水墨渐渐止住哭声,趴在盛天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我知 道……当年你去边关打仗 107 ,我在京城等你,每年都度日如年,就害怕接到一点不好的消息。只要边关传来败绩,我就惴惴不安,整晚整晚的睡不着 觉……” “这些你都没有跟我说过。”盛天轻揉水墨的指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你一入京,便将我囚禁起来,我怎么有心告诉你这些 ……”水墨提起往日的事,还是有些无法释怀,他轻轻别过脸去,艰难地从肺里提了一口骑上来。 盛天顺着他的侧脸,吻向他的额头:“是我 的错,是我不好,都怪我……” 水墨渐渐扭回头来,凝望盛天:“我就问你一件事,当初庆王带着我的脸回京的时候,你可曾有过一次怀疑他 不是云知暖?” 盛天忍痛道:“不止一次,尤其是你回来以后。” 有盛天这句话,水墨就知足了。他攀着盛天的肩,再次靠进他的怀里: “不枉我这一颗心,全都交付给了你。” 盛天将自己的下巴贴在水墨的额头上,轻轻蹭过:“朕这一颗心,又何尝不是全都交给了你。” 水墨握着盛天的手,与他十指紧扣,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大红色的喜服,破涕而笑:“我都忘了,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 盛天牵着水墨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低头凝望他清澈见底的双眸。 水墨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缓缓低下了头。 盛天向后撤出半步,为水墨单膝跪地,牵起他的手,在他的指尖轻吻:“这江山,我是为你所夺,这盛世,是我为你所建,为你戎马边关,挥 师京城,是我一生做过最疯狂的事情。如今天下安宁,万民安康,我无心政事,只想与你共度余生。你可愿意随我出宫,浪迹天下,四海为家?” 水墨愣了愣,颤抖的双眸跃上一丝难以置信的喜悦:“你知我向来不喜欢喧嚣的红尘俗世,只爱清静……” 盛天喜道:“你这么说,便是 愿意了?” 水墨微微颔首,拉着盛天,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你快起来吧,地上凉。” 盛天心里突突地跳,站起身来,一阵头晕目眩,期 待已久的幸福,临近到来的时候,以太过迅勐的速度向他扑来,令他目不暇接,难以置信。 秋虫从门外急匆匆地跑进来,临到门前,隐约瞧见 盛天正搂着水墨,他赶紧捂住眼睛,掉转回来,背对两人,站在门外:“哎呦,我的圣上啊,您可抓点紧吧,吉时马上就到,大臣们都已经在大殿 外等着了。” 盛天牵住水墨的手,头也不回,向秋虫道:“叫他们散了吧,这个皇帝朕不当了,谁爱当谁当。” 秋虫一愣,怀疑自己是不 是听岔了,赶紧回过身去:“不是,圣上……” 他一看,屋子里面哪里还有盛天和水墨的身影,这两个人,全都不见了。 盛天搂着水墨, 一如当年他带着云知暖出云府,纵身一跃,飞出宫墙。 那天全京城的人都说看到两个穿着鲜红嫁衣的男人,像蝴蝶一样飞过京城上空,一路朝 着南方飞去。他们不知道飞在天上的是谁,但是看到他们的衣裳,知道他们是一对新婚燕尔的佳人。大家在京城喧闹的街头,高声叫好,祝愿这对 新人得到世间最美妙的爱情。 盛天自幼生活在江南,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江南。他带着水墨来到京城郊外的江畔,从渔民手里买了一艘花船 ,一路南下,去往江南。 坐在微风扑面的船头,水墨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他真的从皇宫里拐走了一位皇帝,而他现在正站在船头,将船帆 立起来。 盛天把缰绳系好,来到船头,俯看水墨:“我想带你回我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水墨想象盛天生活的地方,应该有很多刀枪棍棒 。 第一百三十四章土屋 “是武馆吗?” 盛天笑道:“是土屋。” 水墨惊奇不已:“那你如何练武?” 提起这段往事,盛天有不少 话要同水墨讲。他哀叹一声,从庄时暮讲到李司,又从李司讲到自己。兜兜转转一大圈,他们两个曾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和我们一样 ……”水墨忽然说道,“我曾离你那么近,你却看不透我是谁。” “和我们不一样。”盛天驳回水墨的话,“我们最终等回了彼此。” 水 墨浅笑起来,将头落在盛天的肩上。是啊,他们是幸运的,他们等回了彼此,还约定了余生。 江南水乡的乡间土路,一处炊烟袅袅的村庄,统 共没有几户人家。盛天牵着水墨的手,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上坡路。不少老人孩子好奇地探出头来,仔细盯着盛天瞧,觉得眼熟,可就是不敢认。 人群中,忽然有位大爷高声叫道:“狗崽子!” “于伯伯!” 盛天惊奇地叫起来,冲着那位大爷走去。于伯伯的耳朵还是不太好使, 没有听清盛天叫他什么,凑上半个侧脸:“你说啥?” 盛天笑道:“是我,我是狗崽子。” 于伯伯一眼就把盛天认出来了,这个毛头小子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认得。 “你说你去京城了?这一去就五六年……得亏我身体硬朗,不然可就见不到你回来喽。” “于伯伯怎么 说,您身子好,能活百年呢。” 盛天说的话,于伯伯还是没有听见,他摇摇头,叹道:“不行,老了,不中用了,你赶紧走,上去看看你爹娘 去。” “哎。” 辞别于伯伯,水墨好奇地问:“他怎么叫你狗崽子呢?” 盛天一愣:“那是乳名,乳名……” 盛天带着水墨爬上 土坡,在一个土屋门前停住脚步。他闻到一阵熟悉的饭香,还没进门就知道是娘亲在做饭。 “娘,我回来了。”他在屋外说了一声,看到窗边 有个妇人探出头来,瞧他一眼,眼睛立马瞪大一圈。 “二狗!”盛天的娘大叫一声,十里八乡全能听见。她从拎着锅铲从房间里冲出来,上下 打量她的宝贝儿子,五年过去,他还是那副欠揍的老样子,看见他就想打。 盛天的爹正在田里忙碌,听到这声吆喝,赶忙从地里冲出来,跑到 房前一看,身穿大红喜服的男人,不是他家二狗还是哪个。 “小狗崽子!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盛天的爹拎起他的锄头就要往盛天身上砸。 盛天下意识要躲,一把拉住水墨,将他推了出去,自己则躲在他的  108 身后,当缩头乌龟:“哎哎哎,说话就说话,不能打人啊。 ” 两位老人瞧见被盛天推出来的水墨,蓦地一阵惊诧:“这位是?” 水墨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盛天上来牵住他的手,郑重道:“这 位是你们未来的儿媳妇。” 此话一出,满场震惊。 两个老人愣了半晌,一个上来揪住盛天的耳朵,一个抡起烟袋照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打 。 水墨赶紧躲到一边,省得他们伤及无辜。 霹雳啪嚓,叮叮当当,一阵惨绝人寰的单方面蹂躏在盛天他娘的一声惊唿中宣告结束:“哎呦 我的锅!” 四个人坐回房间,围成一圈,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开口。 半天,盛爹将他的烟袋在桌子上磕了磕说:“我们家二狗……” “咳咳。”盛天一阵咳嗽。 盛爹瞪他一眼:“怎么了么?你老子我还没有开口说话呢,你咳嗽什么?” 盛天哑口无言。 “我们家二狗 啊,在家排行老二,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他哥不成亲,他就没法成亲,我不知道你们两个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反正我跟他娘觉得,你们还得再等 等。”盛爹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一张老谋深算的脸上,写满胸有成竹的自信。 盛天从旁开口:“可我哥已经死了,怎么成亲?” “闭嘴! ”盛爹怒瞪他,烟袋敲在桌子上面,“要你说话了?” 盛天:“……” 盛娘听着老伴说话,着实嘴上不饶人,一点面子不给人家留。她缓 了口气,悠悠道:“其实我们也不是反对你们两个……两个男人在一起,我们就觉得吧,这个事情还得再考虑考虑。” 盛一狼不在了,盛二狗 又领回家一个男人,这是要让他们盛家绝后吗?盛爹摇摇头,一脸愤懑:“考虑什么,要我说就不用考虑,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 “娘 呢?”盛天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他娘。 盛娘也跟着摇摇头:“我跟你爹一个想法,不同意。” 盛天无奈地看着水墨,一脸哭笑不得。他们已 然是经历过生死的夫夫,到头来却敌不过两个执拗的老人。 “爹,娘,我们不是来过问你们同不同意的,我们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我们要成 亲了。”盛天将水墨的手牵起来,放在桌上,动情地望他一眼,旁若无人。 “你这个狗崽子!”盛爹将烟袋敲得当当响,站起身来又要去打盛 天的头。盛天勐地一躲,没让盛爹打着。 “哎呀,好了,孩子他爹,你先消消气,听听二狗怎么说,他俩要真是……真是已经有点啥了,你也 不能愣是给人家拆开啊。”盛娘瞧着盛天那副认定水墨的样子,知道他是拉不回来了。 “行,那我们就听你说,你说吧。你一去京城五六年, 都干什么去了?” 盛天小心翼翼道:“我去京城……当了皇帝。” “什么?!”盛爹勐的一下站起身来,感到两眼一抹黑。 盛娘险些 扶不住桌子,瘫软在地。 水墨赶紧扶住盛娘,帮她稳住身形。 盛天也上去搀扶住他爹,提起他的胳膊来,让他看着自己:“爹,冷静,冷 静……” 盛爹两腿发软,扶着桌子坐回板凳上,一颗不堪重负的心突突作响,备受惊吓。他瞅着盛天,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小子……你小子 真是能耐了啊,跑到京城去……去干什么?当皇帝?那是你应该干的事情吗?你当、当皇帝?真的当了皇帝?” 盛天点点头,一本正经:“真 的,还改了名字,叫盛天。” “是吗?”盛爹不确定当今圣上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忙向盛娘发问,后者把头点得像是啄米。 “是是是…… 就是这个名字,就是这个……” 盛娘激动得手足无措,上去抱住他的宝贝儿子,左瞧右看:“我的儿子哎,竟然当了皇帝,天呐,这要是让列 祖列宗知道,该一个个的高兴活了。” “嘿嘿……”盛爹也缓过劲头来,后知后觉地乐个不停,狠狠嘬着自己的烟袋,咂咂嘴说,“不错,这 小子,有出息。”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当皇帝不得一直在京城待着吗?”盛娘问。 盛天无奈道:“当皇帝太累了,我不想当了,就带着 水墨回来了。” “什么?!”盛爹怒喝一声,一屁股从板凳上撅起来,照着盛天的头想打,后来一想,这位好歹也是坐过皇帝的人,打不得, 又将手收回来,怒骂他,“你这狗崽子,那是说不当就不当的吗!” 盛娘同盛爹在这一点上想法不同,他拍着盛天的胳膊说:“不当好,不当 好,当皇帝责任大,处处都得小心,说话,办事,还是不当好,回家种地,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养着你,还有这位……” 水墨笑道:“水墨 。” “对对对,儿媳妇,我们都养着,咱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比什么都好。”盛娘这当口想明白了,只要他能把盛天留在家里,让他接 受什么样的儿媳妇都可以。 盛爹还是一脸不情愿,瞧着水墨不顺眼。他冷哼一声,把头别过去,狠狠嘬着自己的烟袋,吞云吐雾。 盛天对 水墨小声道:“你别在意,我爹就是那个脾气,你在家里住的久了,他待你比谁都好。” 水墨浅浅地笑着,深情款款地看着盛天,他早已不在 乎这些,甚至连大婚的仪式都不需要有,他只要能日日陪在盛天身边,便心满意足了。 夜里,盛天拉着水墨来到他的房间,他的屋子不大,床 铺也不大,只够躺下一个人。 盛娘已将房间收拾干净,抱了两床被子过来:“家里设施简陋,没什么好东西,就这两床被子还是我们老两口结 婚的时候用的,现在让给你们两个用。” 水墨接了被子:“谢谢伯母。” “嫁衣都穿了,还叫我伯母。” 水墨红了红脸,一声娘憋在 嘴里,叫不出来。盛天忙上来替他说话:“好了,娘,嫁衣穿了,礼还没行呢。” “行行行,你是皇帝,你说了算。”盛娘转身离开盛天的房 间,把木门给他们带上。 半大的屋子里,烛火摇荡。盛天将其中一床被子铺在他自己的小木床上:“你睡这个。” “那你呢?” 盛天 把另外一床被子铺在地上:“我睡地上。” 水墨坐在床沿,盛天坐在地上,拖起他的脚,帮他把靴子脱了下来 109 。水墨将脚放在盛天的膝盖上, 低头看着他:“二狗?” 盛天无奈道:“都说了是乳名,乳名。” 第一百三十五章任性 水墨笑道:“你不是说后来才改了名叫盛天的吗。 ” 盛天这回无言以对了,只怪自己这个名字,难登大雅之堂。 水墨将他的脚尖轻轻移动,贴着盛天的腿,向上。 盛天逐渐放缓唿吸: “别这样……” 水墨缓缓将脚收回去,忽而,盛天伸出手来,将他的脚踝抓住,起身将他推倒在床上。 水墨低声道:“你不是不要吗?” 盛天用手指撩着他的头发:“我后悔了。” 水墨轻笑起来,将脸扭向一侧,微红的双颊,像是新鲜的苹果。 盛天轻吻他的睫毛,轻吻 他的脸颊,轻吻他的双唇。 夜色如水,撩人心弦。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水墨从床上醒来,身上盖着鲜红的嫁衣。他懒懒地翻了个身,发 现铺在地上的被子已经收拾起来,盛天也不知所踪。 他从床上下来,来到门前,看到换上粗布衣服的盛天正在田里锄草。 他倚靠在门边, 冲盛天微微一笑。盛天向他招了招手,拎着锄头跑回家来。 “好久没下地了,拿起锄头就停不下来。”盛天风风火火地进门,告诉水墨,“这 片上有不少野兔,还有野生蘑菇,一会儿我带你上山,咱们去摘蘑菇,打野兔。” 盛娘做的饭菜,虽然比不上宫中花样那么繁多,但是带着家 常的味道,同样可口。 两人在家中吃了早饭,带上弓箭和竹篮,爬上了山。 这里的山,说是山,其实也就是一些低矮的山坡,连绵在一起 。 盛天带着水墨来到山头,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开得正盛。 水墨从没见过这样花团锦簇的场面,比皇宫的花园还要惹眼。 盛天采了几 朵下来,为水墨编了一个花环带在头顶。 他在溪水边照了一下,人比花娇。 山上确实有不少蘑菇,品种各异,盛天教水墨如何辨认哪种能 吃,哪种不能吃。 水墨看到不少蘑菇群,但都带着五颜六色的花纹。盛天告诉他,那是不能吃的。要找朴素的,无华的,那样的蘑菇才能入口 ,无毒。就像做人一样。 盛天从山里打来野兔,将兔子皮剥开,说要回去晾干,给水墨做一顶兔毛帽子。 水墨采了满满一筐蘑菇,每个都 是朴实无华,肉瓣厚实,让盛天挨个看过,全部可以食用。 夜里,他们将打来的野兔和采来的蘑菇交给盛娘,一顿平常很难吃到的野味,慰劳 了每一个人的嘴。 席间,盛爹对于水墨这个突兀的存在,还是不甚舒心。他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抬起头来打量这个男人。 “我看你这样 子,也就十七八吧?” 水墨腼腆答道:“今年刚满十六。” “才十六岁,就肯跟着我们二狗回家来?是不是看上他的荣华富贵了?”盛爹 这当口想起来,要不是盛天在京城当了皇帝,也不能讨个这么漂亮的年轻媳妇回来。 “爹,我现在都不当皇帝了,墨儿还愿意跟我回来,是因 为我们两个情投意合。”盛天耐着性子同盛爹解释。 “你小子,懂个什么?”盛爹还以为他家二狗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傻小子呢。 水墨 笑道:“伯父,我们家里是经商的,虽然比不得皇家,但自幼也没亏待过我。我愿意跟着盛天回来,是因为我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我。” 盛 天又给他爹强调一遍:“就是我们两个情投意合。” 盛爹翻他一双白眼:“就你话多。” “就算你跟我们家二狗不是为了他的名利,那你 有没有想过,你们两个都是男的,将来怎么生孩子?” 盛天一阵头痛:“爹,你想得太长远了。” 盛爹怒道:“那小两口过日子,不得想 得长远一些吗?” 盛天一愣:“两口子?” 盛娘一拍盛天的胳膊:”傻小子,你爹这是同意了。” 盛天一脸难以置信,简直比他当皇 帝那天还要让他惊奇:“爹,你同意了?” “谁说我同意了?”盛爹继续死鸭子嘴硬,“我只不过是替他们考虑一下将来的事情,还没说我同 意了。” “将来都有了,那还不是同意了。”盛娘白他一眼,摇摇头,对他感到一阵无语。 “爹,孩子的事……要不你跟我娘再生一个? ” “滚犊子!” 盛天哈哈大笑起来,为了平复他爹的心情,赶紧给他夹了一只兔子腿。 盛天把兔子毛洗干净,晾干,围成一圈,扎紧 实,做成一顶帽子。毛茸茸的,戴在水墨头顶,甚是好看。 “戴上这个,你就跟个兔子似的。”盛天这么说水墨,惹来对方一道嗔怪的眼神。 “不,应该说是老鼠。”盛天慌忙改口,想起以前云知暖常被他吓,每次都会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水墨上来扒住盛天的胳膊,在他手上 咬了一口。 “嘶……”盛天疼得龇牙咧嘴,“说你是老鼠,你就来咬我,真把自己当老鼠了?你不是吃素嘛。” “我现在不吃素了。”水 墨毕竟也是在他四个哥哥的关心和爱护之下成长起来的,肉,想吃多少有多少,“我就想吃皇帝的肉。” “那我现在也不是皇帝了,你吃不到 皇帝肉了。”盛天搂着水墨的腰,将他抱进怀里,“让我来尝尝你的肉是什么滋味。” 水墨忍不住笑出声来,惊动到门外的二老,他们一不小 心将门撞开,和里间正要亲热的盛天和水墨看了一个对眼。 “爹?娘?”盛天大吃一惊,“你们怎么能躲在门外偷听呢?” 盛爹和盛娘先 是一阵尴尬,紧接着,便以最快的速度吵起嘴来。 “你看,我就说了二狗肯定是上面那个,你还不信。”盛娘指责盛爹,脸上竟还带着一丝得 意。 盛爹长出一口气,看向盛天的表情里蒙上一层自豪:“可以啊小子。” “你们两个赶紧走,别趴在我们房前听墙根!”盛天起身将他 们两人轰走,难得脸红一回。 水墨瞧见他的耳根和脖子,抿嘴偷笑起来。 盛天回身,斥责他:“你还笑?” “我是见你脸红了才笑的 。”水墨老实说,他自己也觉得羞涩,但是一看到盛天比他还要不好意思,心里就平衡了。  110 “说得好像你没见过我脸红一样。”盛天上来,将 他推倒,摸着他的脸蛋,狠狠捏了一把,“不是成天见吗。” “哪有……”水墨慌了心神,老实讲,“也就昨夜才见了一回。” “那今天 继续让你见。”盛天埋头,吻上水墨的唇。 清晨,日上三竿。水墨将将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盛天早已穿戴整齐,是那件大红色的喜服, 在床沿边上瞧着他。 水墨心空半拍,腼腆地扭过脸去:“你干吗偷看我睡觉。” “想多看你两眼。”盛天捏住水墨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 来,仔细看,怎么看都不烦。 水墨起床,发现盛天将他的嫁衣放在了床前。他有些惊讶:“拿这个出来做什么?” 盛天一脸神秘:“你穿 上就知道了。” 水墨听盛天的话,乖乖将嫁衣穿上,盛天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些胭脂水粉,涂在他的脸上,最后还挑起一根眉笔,一笔一划地为 他描眉。 水墨禁不住笑:“到底怎么了?突然要给我穿嫁衣,还要给我上妆。”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盛天牵着收拾妥当的水墨出 来,盛爹和盛娘已经端坐在门前,一左一右,两把凳子。盛娘满脸期待,对这位即将进门的儿媳妇很是满意,盛爹照旧还是一脸嫌弃,将他的烟袋 子在桌子上磕了磕,催促道:“赶紧的吧,一会儿吉时该过了。” 水墨心里砰砰地跳,神情地望了盛天一眼,见他从边上拿来一条红绸,交到 自己手里,另外一头,则拿在他的掌中。 “一拜天地。” 两位新人转向身后,面朝天地,一鞠躬。 “二拜高堂。” 两位新人转回 来,面朝盛爹和盛娘,二鞠躬。 “夫妻对拜。” 两位新人转向彼此,面面相对,深情对望,三鞠躬。 “今日以后,你我正式结为夫妻 ,甘苦与共,携手余生。”盛天将红绸拿在自己手中,一点一点轻轻拉扯,直到将水墨拉到他的身旁,低声对他说道,“就算是生死,也不能将我 们分开。” 只有水墨能懂,这句话包含了多少辛酸。他险些泪如泉涌,但念在这是自己的大喜日子,终究只是红了眼眶。 门外马蹄疾疾, 一帮人马踏着急促的脚步来到盛天门前。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来的定是宫里的人。 他拧起眉,侧目看向门外。以宋天涵和秋虫为首的一帮御林 军,几乎将他家门前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秋虫自宋天涵的马背上下来,连日来的劳顿让他不堪重负。他的脚一落地,身形就忍不住开始晃动。 他一边晃动,一边向着盛天走来,满面愁容,似哭非哭:“圣上,您可真是有够任性的了……怎么能把这江山撒下,说不管就不管了呢?” 盛 天穿着喜服,站在木屋之上,俯瞰他的军队,一个个将士脸上都写满无奈。 第一百三十六章怀孕 他更无奈,沉了口气,向秋虫道:“我都说了 ,我不想当皇帝,你们大可换个人去当,不好吗?” 秋虫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上来对盛天小声说道:“要是三公和内阁还在,指不定有多少人 觊觎圣上您的皇位呢,可现在您将他们都给铲平了,满朝文武,谁还敢觊觎您的皇位啊?就算您现在不在朝中,他们也都眼巴巴地盼着您回去住持 大局呢。” 盛天深吸一口气,一想到皇城里那高不透风的墙,他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 “宋侍卫,你快下来说句话啊。”秋虫拉着宋天涵 一起来劝盛天。 宋天涵跨下马来,站在盛天面前,半晌,只是大眼瞪小眼。 秋虫无奈道:“哎呀,让你下来说话,说话。” 宋天涵想 了想,说:“圣上您把西宫遣散了,如今膝下无子,没有东宫,寝殿里也没有人住,我们这些御林军……都不知道该去御谁了。” “就是说呢 。”秋虫上来帮腔,看到站在盛天身后的水墨,急着拉他出来,“水公子,你也劝几句吧,京城不能没有圣上啊。” 水墨缓步走上前来,同盛 天站在一处。 盛天愁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回去?” “我只问你怎么想,不劝你,你想走边走,你想留便留,反正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 跟在你的身边。如果你是为了我的清净,舍弃了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那我觉得,大可不必。有你在的地方,就有安宁,就有清净,无论在哪儿 ,都是好的。” 水墨已经打定主意,他的余生,只会和盛天一起度过。他是皇,他便做他的妃,他是民,他便做他的妻。心在一起,人在一处 ,四海为家,京城也可以是家。 盛爹和盛娘悄悄从门后探出头来,看到一堆官兵,其中还混着一个太监。本来不敢相信他们的儿子当了皇帝, 这下,也不得不相信了。 “乖乖,真是老天有眼,咱们家一狼在天上保佑二狗,让他当了皇帝了。” “可不是呢,这下咱们家二狗可真是 光宗耀祖了。” 盛天陷入懊恼,不知他到底该不该回去。他想起曾经给自己算过命的那位神算子,卜老。如果他还在世的话,或许可以给自己 一个解答。 “你们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等我考虑清楚以后,再说跟不跟你们回去。” 盛天招招手,让宋天涵把他的马牵过来: “给我你的马。” 宋天涵忙将缰绳递到盛天手里,他一步跨上马背,带着水墨,去往镇上。 鲜衣怒马,荣归故里。这下留溪村所有的村民 都知道盛二狗当了皇帝,了不得了,远远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年轻男子,忍不住从窗户探出头来,左瞧右看。 盛天在众 目睽睽之下,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镇上。他就盼着卜老尚在人间,可是等他到了那里一看,那里早就已经旧貌换了新颜。 “从前有个先生在这 里给我占卜,我想说要是他还在,或许能给我指条明路。”盛天哀叹一声,“看来他是不在了。” “看相算卦,何必非要老先生,年轻人也是 一样的。我瞧那边有位道士,看着还挺面善,不如你到他那里去问问。” 盛天顺着水墨的手,看向不远处一位正在给人看手相的大仙。这位大 仙年纪轻轻,门前排队的人倒是不少,十分热闹。 盛天越看他越觉得眼熟,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当年在卜老门  111 前画符咒的门童吗! 他下来 马,找上那位门童,排了半天的队,可算来到他的面前。门童一看盛天的脸,吃了不小的一惊:“是你?” “是我。”盛天也惊了,“你还认 得我?” 门童心想,来头这么大的客人,他这辈子也就见过盛天一个,能记不住吗? “当然认得,我们卜老都有交代,如果你回来找他, 就让我代为转告。”门童看了一眼跟在盛天身边的男人,想来,这位就是卜老所说的另外一位贵人了。 “转告什么?”盛天迷茫道。 “阁 下还记得我曾给过你一张送子符吗?” 盛天勐地一下想起,当初门童确实给过他一张送子符,但是被他放在了哪儿了?盛天仔细回想,好像是 放回家了。如果他爹娘这五六年间没有动过他房间里的东西,那张符应该还是在的。 “记得,应该是放在家里了,怎么了?” “把它找出 来,带回京城,有用。”门童三句简单的话,已经替盛天铺好了前路。 他缓了口气,知道京城这番劫难,自己是彻彻底底逃不过去了。 上 马,带着水墨重回土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还真让他把多年前从卜老那里拿回家的送子符找到了。 他着实诧异,带着这个东西有什么用?难 不成真能送子? 他笑笑,不以为意,将送子符递到水墨手上:“人家让拿着,你就拿着吧。” 水墨接了送子符,放进自己怀里,不知为何 ,觉得怀里确实有了一些重量。他没跟盛天提起,但是多留了一个心眼。 盛爹和盛娘在小地方住了一辈子,不愿意跟着盛天回京城。知道自己 儿子当了皇帝,他们已经十分满足。临行之前,只是冲着盛天挥了挥手,招唿他:“好好当你的皇帝去,把天下治理好,给盛家光耀门楣。” 回京的队伍,快马加鞭,一时一刻也不能停歇。重新踏入熟悉的环境,盛天感到一阵绝望。他回头看向水墨,低声抱怨:“朕就不该回来。” 水墨劝他:“算命的说你该回来,这是你的命,你就认了吧。” “唉……朕的命苦啊。” 盛天回朝,国政大事,总算可以照常运转。他不 觉得自己一人之力,可以撼动整个国家的命脉。但文武百官和百姓觉得有他,国家才能四海升平,繁荣昌盛。 他下了朝,回到寝殿,发现水墨 竟然还在床上睡觉。这都已经临近午时了,怎么还不起床? 盛天坐在床畔,轻唤:“暖儿?” 水墨缓缓睁开眼睛,沉沉地翻了个身:“唔 ,几时了?” 盛天笑道:“快传膳了。” “嗯?已经这么晚了……”水墨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发现他在不知不觉间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困了。” “困就困,道什么歉,想睡就睡,朕的床又不要钱。” 水墨笑着打了一个哈欠,眼泪汪汪:“那也不能 一直睡啊。” “不过话说回来,你最近确实是太能睡了。怎么,是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瞧瞧?”盛天关切地看着水墨,总觉得他 还是以前的云知暖,琉璃一样,一碰就碎。 水墨摇摇头:“用不着请太医,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没什么问题,就不要麻烦太医院了。 ” “也好……”盛天拧眉,纠结道,“但你若是觉得不妥,就赶紧差秋虫去请太医,让他们给瞧瞧。” 水墨甜甜地笑:“好。” 嗜睡 的毛病没有减少,水墨觉得自己的胃口也变大了。他每日吃得饭量是以前的两倍,却还是会觉得饿。这正常吗? 他犹豫着,要不要让秋虫去太 医院请人来看看,转头就见宋天涵带着太医从门前经过。 他将宋天涵叫进来,问他:“这是怎么了?请太医来做什么?” 宋天涵解释道: “咱们房里的田苗病了,我去叫太医过来给他瞧瞧。” “怎么病了?严不严重?” “不严重,就是季节变换,身上起了一些疹子,最近没 法服侍水公子了。” 水墨叹道:“那就让他好生养着吧,我这儿也不缺人伺候。” “是。” 水墨招招手,让太医过来:“你既来了, 给我也号号,我最近总是懒懒散散,做什么都兴致不高,吃得倒是不少,是不是有什么病症?” 太医将垫枕拿出来,让水墨将手放上,又在上 面铺了一张帕子,搭上他的脉搏。这一摸,太医惊了。 他倒抽一口气,脸色很是难看,看得水墨心里一阵慌乱。 “怎么?是脉象不好吗? ” 太医摇摇头,把帕子拿来:“公子,得罪了。” “无妨。” 太医又将手搭上去,这回更惊了,摸了没两下,就飞速将自己的手抽开 ,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他惊道,“老夫行医数十载,这样的脉象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越是这么说,水墨心里就越是没底。他怯 怯地问:“太医,你快给我说说,我到底是怎么了?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吗?” “不是……”太医果断摇头,“公子的身体很好,没有一 点毛病,就是单从这个脉象上来看……您应该是,怀有身孕了。” “什么?身孕?” 水墨愣了,站在一边的宋天涵也愣了 。他可是个男人,怎么会怀孕呢? “太医,你再给我好好把把,我怎么会怀孕呢?” 太医也是这么想的,刚才就已经把帕子拿开,又把了 一次,可两次的结果一模一样,他也觉得匪夷所思。 第一百三十七章结局 “公子,您就是怀了身孕,不信……您可以把太医院里其他大夫叫来 ,让他们再诊。” 水墨正有此意,忙叫宋天涵去叫太医们来,几乎搬来了整个太医院。每位太医挨个诊过水墨的脉,无一例外,全都说他怀了 身孕。 这下,水墨彻底惊了。 他忽然想起,盛天交给自己的那张送子符,难道说真是那张符起了作用? 后来水墨到处去找,就是找不 到那张符的所在,就像是它真的变作一个孩子,进入了水墨体内。与此同时,那张符纸也消失不见了。 入夜,水墨在镜前梳妆,盛天逐渐接近 他,从身后将他圈在怀里:“朕听人说,你今日把整个太医院的大夫都叫到了寝殿,怎么回事?身上不舒服  112 吗?” 未经水墨同意,还无有人敢 在盛天面前提起他已怀有身孕的事情。水墨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盛天挨着他落座,看向他的眼睛里写满担忧:“若是宫里的大夫医术不 够高明,朕可以让他们到民间去请。” 水墨摇了摇头:“不是我身子不舒服,是……” “是什么?” 水墨纠结道:“我若说了,你可 不要太过惊讶。” 盛天眯眯笑起来,水墨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开始惊讶了:“能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朕还真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水墨酝酿片刻,低声道:“我怀孕了。” “嗯?”盛天一挑眉,不是没有听清,是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水墨提高音量,又说了一 遍:“我怀孕了。” 盛天僵硬着,愣在原地,震惊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放大:“怀、怀……孕?你?你怀孕了?这怎么可能?” 别说盛天,直到现在,水墨都不敢相信。他哀叹一声:“我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搬来了,他们挨个把了脉,都说是怀上了,我也不敢相信,但太 医们都这么说,总不会是都诊错了脉吧。” 盛天将手搭上水墨的脉搏,摸了半天,一无所获。他又将手放在水墨的肚子上,想要感受一下胎动 。 水墨无奈笑道:“这才几月啊,不会有胎动的。” 盛天觉得稀奇,不肯轻易放弃,把耳朵贴上水墨的肚子,想要听听里面有些什么动静 。听了半天,却只有咕噜噜的声响。 “秋虫!” 候在外面的秋虫赶紧跑进门来:“哎,圣上,奴才在呢。” 盛天喜不自胜地吆喝道: “快去御膳房叫他们做点吃食来,要孕妇能吃的,营养的,好消食的。” “哎!” 水墨一阵头痛,攀着盛天的胳膊道:“你别叫他们传膳 了,我这会子还云山雾绕呢,没胃口吃东西。” “那怎么行?你不用云山雾绕,他们说你怀了,你肯定就是怀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胎 ,你得多吃点,让咱们平朝未来的小皇子长得白白胖胖的才行。” 水墨无奈道:“你怎么就知道是男孩儿?” 盛天喜道:“一定是男孩儿 ,朕有预感,等他长大了,是要继承朕的皇位的。” 水墨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温柔:“其实,我也觉得是男孩子……” “就是男孩子! ”盛天勐地一下抱住水墨,将他从梳妆台前抱起来,在原地转起圈来,“是你和朕的小皇子!” 水墨忍不住轻捶盛天的肩膀,笑闹道:“好了 ,你快放我下来,一会儿把我转晕了。” 盛天笑着停下来,将水墨缓缓放下,凝望他的眼睛,忍不住上去轻啄他的嘴唇。 “难为我爹和我 娘还想着孩子的事情,这下他们不用愁了。朕得赶紧给他们写封信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水墨连忙拦住盛天:“别,你现在不敢写信 ,万一……万一是他们诊错脉了呢。还是等怀胎十月,能生得下来再告诉他们吧。” 盛天也是高兴昏了头,一点不顾虑了。他抱着水墨,又是 亲,又是搂:“还是朕的暖儿想得周到。如今你怀了身孕,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吃些没有营养的素食了,要多吃点肉。” “知道了。” “ 还得小心着点儿,平时出门,让东丰和田苗陪着你,把宋侍卫也带上。” “知道了。” “还有你这些衣服,也不够宽松,腰带太紧,不行 ,朕明天就得让制衣坊再给你做几身宽松的新衣裳。” 水墨无奈笑道:“好了,圣上,你就别操心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看着办的,你 有那么多国事要忙,还不够你劳心伤神的啊?” 盛天拧眉道:“那不一样。你和国事,永远都是你比较重要。” “嘘嘘嘘……”水墨冲他 伸出一根手指,“不敢说这种话,叫别人听见,又该骂你是昏君了。” “骂就骂吧,朕也不是没被他们骂过。”盛天不以为意,捏着水墨的鼻 子道,“朕是昏君,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佞臣。” 水墨推开他:“你又栽在我身上,我可不揽这个责任。” “不成。”盛天将他抱回来, 从身后搂住,“就是满朝文武都不干了,就只剩下朕一个光杆,朕也得霸着你这个朝臣,不让你走。” 水墨抿嘴笑起来:“那臣要是老了,干 不动了呢?” “那朕也老了,朕也不干了,咱们回乡下种田去。” “嘘嘘嘘,这话要是让秋虫总管听到,又该愁得睡不着觉了。” 十 月怀胎,一朝分娩,水墨为盛天诞下一位皇子,孩子落地,七斤八两,哭声洪亮,身体健康。所有人都为这个孩子的出世感到无比惊奇,男人生子 ,历史上当真是头一遭。 盛天为此,册封水墨为平朝皇后,他也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位男性皇后。 盛天写信给远在乡下的父母,告诉他们自 己和水墨生下了一位可爱的龙子。两人简直不敢相信,收拾包袱,立马跑到京城,到了宫里一看,还真是一位小皇子。 他们左瞧右看,就觉得 这孩子哪里长得眼熟,后来盛爹勐地一拍大腿:“这孩子长得像不像一狼小时候?” 听他这么一说,盛娘想起来了,拍着手说:“对啊,这不 就是一狼小时候的样子吗!” “我哥?”盛天低头瞧了一眼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捏捏他的小鼻梁,“那怎么着,给你取名叫盛郎如何?” 水墨听着这个名字,倒是十分朗朗上口:“盛郎,盛郎……倒是好听得很。” 盛天逗弄着可爱的孩子,笑道:“那以后就叫你盛郎了。” “盛郎?” “盛郎。” “盛郎……” 一群人围着他,欢天喜地的叫着他的名字。他满眼犀利,瞧着盛天的样子,心想,当初要不老子 在边关护你周全,哪儿来得你今日的辉煌成就。哼,等老子长大,这皇位早晚是我的。 十八年后,盛郎身披龙袍,坐在大殿之上,享受万民拥 戴。退下朝来,他向秋虫总管问道:“我爹呢?” 秋虫汗颜道:“说是出去打猎了。” “他这个遭老头子,成天到晚就知道玩!”盛郎气 愤道,“那我娘呢?” 秋虫继续汗颜:“说是陪着他一起出去打猎了……” 盛郎一步停在原地,怒道: 113 “这两个人,但凡有一点正经,朕 如今也不至于这么忙!气死朕了,真是气死朕了!” 秋虫赶忙向盛郎劝道:“哎呦,圣上啊,当年老皇上也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他曾经那些 事情,他现在都不愿再提起了。他给你打下来的江山,如今已经足够稳固,你该感谢他才是啊。” “谢他?”盛郎呸道,“他谢我还差不多! ” 秋季,猎场。盛天骑马,带着水墨驰骋在宽阔的山林之间。水墨带着盛天亲手为他做的兔毛帽子,抬手一指:“那儿!” 盛天手起箭飞 ,一下射中那只兔子,下了马来,瞧见是只白兔,喜滋滋道:“这下你又能换个白色的帽子了。” 水墨也翻身下马,来到盛天跟前。两人将火 架起来,穿上兔子,开始烤炙。香喷喷的兔肉气味四散开来,引人垂涎欲滴。 盛天将烤好的兔子交到水墨手上,水墨尝了一口:“嗯,还是这 野外的兔子好吃。” 盛天笑道:“比御膳房做得如何?” “那自然是你做的好。” 盛天喜不自胜,水墨将兔肉喂给他吃,他尝了一口 ,自己仍然宝刀未老,烤出来的兔子还是那么喷香。 “你跟了我,真是有口福了。” 水墨笑道:“你真是除了不理政事,其他没你不擅长 的。” “唉,谁叫我闲散惯了,好在现在有盛郎帮忙料理朝政,有他在,我放心。”盛天又尝了一口兔肉,感慨道,这才是人生啊。 水墨 瞧着盛天的样子,很难想象若干年前,他还是一位驰骋疆场的战士。他笑道:“真是岁月催人老,你看看你,越发没有当年的风范了。” “你 说这话,可是嫌弃我了?” “那怎么会。”水墨将兔子扬起来,“至少你还烤的一手好兔子。” 盛天哈哈大笑起来,来到水墨边上,搂住 他的肩膀:“要我说,咱们还得再生一个孩子。” 水墨一脸迷茫:“嗯?” “一个用来打理朝政,一个用来陪咱们两人玩耍。”盛天把这 些全都考虑到了,“最好是个女孩子,长得要比你以前还美才行。” 水墨推他一把:“又开始说胡话了,上次是因为有大仙给的送子符,如今 符没了,还怎么生?” “大仙又不是不画符了。你等着,我现在就找人去给他要一张。”盛天说着,起身就往回走。 水墨无奈道:“要去 你自己去,我可不去了,哪里有你这样的,一个还不满足,还要两个。” “儿女双全嘛。” 水墨不听他的,不跟他去。拐回头来,却发现 自己床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出了一张送子符。 水墨愣道:“这是打哪儿来的?” 盛天笑道:“朕让人去要的。” 水墨一听就别过脸 去:“你这个人……” “来嘛。”盛天缠着水墨,滚到床上。 水墨推他一把:“不来。” “来吧。” “不。” “乖,听话。 ” “唔……” 一年以后,水墨搂着奶香气十足的小女儿,万分宠溺。盛郎在边上看着,一脸哀怨:“爹,你们以前也是这么带我的吗?” 盛天坐在水墨边上,逗弄着小女儿道:“你都是乳母带的,我们俩没带过。” 盛郎:“……” 算了,盛郎起身,离开这片伤心之地。 “我想了很久,要给她取个什么名字,想来想去,觉得叫容吧。” 盛天抬头看了一眼水墨,后者一愣,晃动着怀里的小女儿,微微动了动 容:“盛容?” “呀。”小女儿叫了一声,像是在回答水墨的话。 水墨惊喜地又叫一声:“盛容?” “呀!” 水墨笑开了花:“ 她喜欢这个名字。” “我就知道她会喜欢。”盛天捏着盛容的脸蛋,轻轻蹭了蹭,回看水墨温柔的脸,感慨这半生来,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因 为有他,变得格外刻骨铭心。 “暖儿,我何其有幸,今生有你。” 水墨牵着盛天的手,对上他已经略带皱纹的眼眸:“我又何尝不是。” 盛天轻吻水墨的手,一如当年他们大婚那天,他单膝跪地,对他许下誓言。 “若有来生,我还要在茫茫人海中寻得你,和你厮守终生。” 水墨笑道:“那你可要擦亮眼睛,别再认错了。” 盛天郑重道:“我发誓,定不会再认错。” “姑且信你,给你约定一世。” “ 那怎么行?要约定三世,不行,五世,要不还是十世吧。” “你又开始了……”水墨无奈道,“贪心不足蛇吞象。” 盛天笑道:“我只对 你一个人贪心。” 水墨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女儿,又抬头看了一眼盛天,最后瞧了一眼站在窗外一脸哀怨地偷看他们的盛郎,浅笑起来。 半生颠沛,换来余生安宁。他的幸福,就紧紧系在这三个人身上。他相信,无论经过多少世,他和盛天之间的感情都不会变。他们是超越天道的关 系,就算生死,也不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