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 分卷阅读1 【现言】《笼鸟》作者:谈翳 文案: 我的爸爸长得很漂亮,这是我小时候知道的事。 我的爸爸有点异装癖,还是个双性恋,这是我初二知道的事。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是我勇敢而坚强的爸爸,这是我这辈子里,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 “笼鸟,或许是被人为关锁住被当做玩物的鸟,也或许是被捕获当做猎物的鸟,无论如何,它们两者都是困兽,是被禁锢、被无法逃离的命运所桎梏住的生命,即使抵抗也换取不来真正的自由。”我在日记里写到,“正因如此,便只有啼血悲鸣。开始便是结束,结束也是开始,这世间你我,皆是如此。” 全篇约4万字,内容是主角成长过程中关于性别认知的讨论,第一人称,无cp,不是甜文不是甜文不是甜文,开放式结局 其实一开始是想要写出文艺电影那种质感的,但前前后后经历不少事情,写完发现似乎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笑) 内容标签: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卞妮 ┃ 配角:卞曲城,张昼 ┃ 其它:第一人称 一句话简介:囚鸟啼血而鸣 立意:有病得治 ================== ☆、第 1 章 我的爸爸长得很漂亮。 这是我从小就觉得的事,虽然身边的大人并不会夸赞一个男人长得“漂亮”,“漂亮”并不是常用来形容男人的词语,而且熟悉的人也不会时常把长相如何挂在嘴边。但我知道,我的爸爸,长得很漂亮。 小时候拍的为数不多的照片里,我的每一次出镜里几乎都有爸爸,要么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要么是爸爸抱着我或者拉着我的手的照片。爸爸曾经笑着和我说,我还小的时候,有一个礼拜,我几乎寸步不离他,甚至连他上厕所也要一起跟着。亲戚们也会笑着调侃,这小娃真黏她爸爸! 爸爸很厉害——至少在我心里,我是这么觉得的,并且一直这么觉得。 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体格健壮,相反的,他很瘦、很高,在小小的我眼里,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像一根笔直的竹竿似的,令人仰望。 我觉得他厉害,是因为他会弹吉他、会唱歌、会画画,会不少看起来、说起来都很厉害的东西,时常会说出很多我听不懂的高深的话来。在以前的我眼里,他几乎无所不知,却在面对孩子无休止的疑问好奇和骚扰中,会永远耐心而温柔地,充满笑意和爱意。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我们——是心脏的问题。天生心律不齐,做过心脏支架,还有冠心病,一直以来又是体弱多病,光是生下一个我,大概也已经耗去了她大半的寿命。 所以说命运对她大概是公平的。她在二十岁光风霁月里得到了一条小生命,也在两年后,又失去了一条生命。 我啼哭着、哆嗦着来到这个世界,感受到的第一片柔软不是来自父母的嘴唇,而是保温箱的温度。那之后,妈妈再也没离开医院。我快要到会走路的时候,走的第一段最长的距离,是病房的门口,到妈妈病床的距离。 不久,妈妈就躺在那病床上,也颤抖着、喘息着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时候我在想,生命的延续或许是通过痛苦而达到的。我从痛苦之中孕育而生,仿若啼血般嘶吼礼赞着痛苦,又如行走刀尖般,见证与历经着痛苦。 而我的妈妈,她到达痛苦的终点,在支付了最后一滴血的代价后,终归是自由了。 但当时的我绝不这么想。在我青春期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我都自顾自地认为,妈妈的死很大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再小一些,例如上幼儿园的我、上小学的我,对此则是毫无触动。 我的成长中,妈妈是缺席的。所以我在小时候就像冷血动物一样旁观着病床上的女人,转而亲密地缠绕在充当着“父亲”与“母亲”双重角色的爸爸身上。 爸爸白天在一个小公司里做文书工作,晚上则会去清吧或者酒吧一类的地方驻唱,赚外快。白天我有课,晚上有时候他会把我带去,让我躲在员工休息室之类的房间,也方便他看护我。 久而久之,那些地方的人有些就认识我了,他们人还不错,偶尔和他们聊起爸爸的时候,他们都会笑着夸上几句,只是有时候他们的笑容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奇怪。 上初二那年,我记得很清楚,我在学校里拿到了校长表彰,正好又是爸爸的生日,我就藏着一份小心思,打算不事先告诉爸爸,而是偷偷去他驻唱的地方,等他下班给他一个惊喜。 我还从来没近距离看过爸爸驻唱是怎么样子呢。 我见过他坐在靠窗小沙发里拨吉他的样子,阳光纷纷扬扬地洒在他身上和头发上;我见过他抱着我睡在被窝里,凑在我耳边呢喃摇篮曲的样子,他的侧脸曲线很漂亮,要比学校里那些女老师还要漂亮,却又 分卷阅读2 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男性的气质。 可我从来没像个观众一样看他驻唱。 我一直躲在那个隔音不好的小房间里,也幸好隔音不行,我还能听到些爸爸的歌声。每次听到时我都会臆想,在昏暗灯光下拨弦唱歌的爸爸,又会是怎样的。 晚上了,我戴上帽子,大半个脸藏在帽檐之下,偷偷溜进酒吧。在那种阴暗而低调的灯光下,我看起来就和其他客人没什么两样,就是矮小了些——但没人会在意的。 爸爸今晚穿着一身简便舒适的衣服,衬得他更加年轻。他不说,或许没有人能猜到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也更不会有人猜到,坐在下面的那个初二女生,竟然会是他的女儿。 爸爸的脸在暧昧的灯光下变得晦暗不明,可他眼里亮亮的、仿佛是泪光一般的光华,却像那个台子上的星星一样,神秘却让人移不开眼。 他好像要比平时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当时的我不知道,如何思索也不会懂的。 他唱歌的时候,手指抚琴的动作、嘴唇开合的幅度、眼睫微垂扫过酒吧客人的样子,都在宣告着什么—— 那是歌词里不曾含有的情愫和意味。 他唱了很久,我听了很久。不知道这么久,他有没有发现偷偷观察他的我,可我只觉得,在不知道多少首歌的时间里,他变得越来越陌生。 他唱完,掌声鼓动,给他的赞扬、捧场和调侃一个不少,而酒吧依然吵闹。他收起自己的吉他,默默下了台,我跟在他后面几步开外的地方,看到有其他人也跟了上去。 那人很高大,步子迈得也大,简直比我想要找爸爸用校长表彰来寻求夸奖来得还要心急。难不成他也有校长表彰要给爸爸看么,我心想。 他很快追上了爸爸,爸爸好像认识他,扭头便朝他笑了。那个男人很自然地就把手放在了爸爸的腰上,酒吧通道的灯亮着红光,他们近乎亲密的距离让我有些疑惑。 这走廊也并不窄,不是么? 我眼见着那人心急火燎地就把爸爸推着进了休息间,门阖上的时候,他都几乎要把头塞到爸爸的领口里去了。 我慢慢停住脚步,心里隐隐约约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那种对真相的好奇和恐惧一下子交织在一起,把小小的我淹没了。 我就维持着这个状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门五步远的地方,像个初学者做出来的半成品雕塑,呆板无神、傻里傻气。 鬼使神差地,那走廊的红光驱使着好奇的猫缓缓步向房间的门,那门好像等待多时,适时地咧开了一条缝。 这只猫咪透过缝隙看到一室春光倾泻而出。她的爸爸,那个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男人,却穿着一条女式的红色裙子,肩带落下大半个肩膀,裙缝开到了大腿根,露出两条长长的、白白的腿夹在那男人腰的两侧,不知是灯光效果还是裙子的反光,爸爸搂着男人的皮肤透着水淋淋的粉红,他的脸上是她从来没看见过的陶醉神情,那刚刚还唱着悲情歌词的嘴里,此刻流淌出的是破碎的词句和喘息。 他们……在干什么?爸爸为什么要穿那条红色的裙子?男人,也可以穿裙子吗? 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也并不会改变这个事实。我像是做贼一般逃离了那片红色灯光、红色裙子、粉红色皮肤。 红色、红色、都是红色!我这才发现,在酒吧唱歌的爸爸,眼睛里的神色,是一种叫做妖冶的东西。 ☆、第 2 章 我回了家,开着灯,就这么维持着呆傻的样子坐着,蜷缩着身体,手臂抱着膝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事儿,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再去面对几十分钟后即将到家的爸爸。 耳边死一般的寂静一闪而过,门锁轻轻发出了声响。 “妮妮,爸爸回来啦。”他进了门柔声喊了句,放东西的声音、换鞋的声音都是那么轻柔,好像生怕吵醒了深夜熟睡的邻居。 “都这么晚了还开着灯干嘛呢?作业做完了没有啊?”他汲着拖鞋过来,坐到我旁边,“哟,怎么了,感觉心情不太好?” 我都不敢抬头看他,整个人支支吾吾地,狼狈不堪。他好像皱了下眉:“妮妮,是不是学校出了什么事?有人欺负你了?” 我这才看他,嘟哝着说:“没有,学校没有人欺负我,我还在学校拿到校长表彰了呢。” 爸爸看起来很高兴,眉眼弯了起来,他说:“好啊,在哪呢,快给爸爸看看。” 我想到校长表彰就想到今晚偷偷去酒吧,想到偷偷去酒吧就想到那房间,当时的情景顿时就像一片影子似的覆盖在我的视网膜上怎么也消散不掉,心里跟堵了口气似的,抽不上来也咽不下去,难受得紧,一点也不想给他看了。我随口说:“放学校了,下次再带回来给你看。” “可以啊,”爸爸没有怀疑,一边脱外套一边说,“难不成这就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哈哈,我们妮妮厉害了啊,居然能拿到校长表彰,那以后 分卷阅读3 岂不是就清华北大随便挑了……哈哈。行了,你在这思考选哪个学校,爸爸先去洗澡了。” 我嗤笑一声,却抬眼看到了爸爸外套里面的衬衫。我说:“爸爸,你……你的衬衫扣子都扣错了。” “啊?!”爸爸吃了一惊,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扒拉了一下有点尴尬地说,“还真是啊,这……嘿嘿,起床不认真,那我这天可真是丢人了,怪不得今天没人给我鼓掌呢。” 怎么没人?我心想,明明很多。 而且你的扣子在唱歌的时候明明扣得好好的,是……在那之后换衣服一不小心扣错的吧。 我哽咽一声,调笑他:“人又老了一岁,连这么简单的扣子也能扣错。” “嘿,”爸爸啼笑皆非,笑着抄起沙发上一个枕头朝我扔,“你这倒霉玩意儿说谁老呢?你老子我老了也是老当益壮……” “行了行了,我的爸爸诶!”我连忙求饶。爸爸转身去洗澡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那扣错的衬衫下还沾着汗湿的粉色,想到了他脸上像是刚哭过的微红的眼眶,想到了他微肿的泛着红色的嘴唇,心情复杂地把脸埋进臂弯。 即便如此,他还是我爸爸。 可是,我还是不由得好奇,他这样已经多久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他怎么能这样? 不敢从爸爸那儿得到答案的我,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第二天竟然又鬼使神差地偷偷去了他驻唱的地方。我觉得,多跟着他几次,偷看他平时在做什么,大概就能知道了吧。 我还是没有和他说,依旧一身低调的打扮去了酒吧。 那个酒吧是一个小巷里不打眼的存在,一溜的烟火气熏染着门口的霓虹灯管,幽幽地发着好似夜猫瞳孔一般的光。 这儿不高档,但是聚集了三教九流不少人,各个年龄段的和阶层的都有,关于年龄的管制基本形同虚设,只要长得成熟些就能摆摆手进场,酒水也是混杂着奇怪液体的不正宗货色——和价格很匹配。 我想不通爸爸怎么还愿意待在这种地方,赚外快也赚不了多少钱的话,干脆就不要来受这份罪了啊。 酒吧扔满烟头和空酒瓶的门口,三四个文身小混混光着上身聚成一伙,一边低声说着什么话,一边眼神朝我四下瞟。我目不斜视,假装没看见似的进了酒吧。 让我有些意外,居然碰上了班里一个存在感很强的女生——是那种小群体里带头的人,她长得成熟,小小年纪就一身社会气,像模像样地拎着酒杯正倚靠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耳语。我伸手压低了帽檐,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个女生完全没注意到我。 当然了,我能来,其他人也能来。只是我的目的单纯,而一提到她们就永远只能像提三俗笑话一样,见不得光。 我找了个昏暗的角落,目光直直钉在那个低矮的台子上——那儿空无一人。爸爸还在后台准备,或许还要等一会儿。 我百无聊赖地瞧着那台子背景布上挂的彩灯,暖黄色的、橘色的、白金色的,不同于太阳和星星,它们是明亮的,却代表着晦暗,就像快捷酒店里的那种灯光。 等了一会儿,酒吧里人渐渐哄吵起来,爸爸上台了。他这回不是一个人,好像还有个小乐队给他伴奏。 爸爸穿着一件薄薄的米色针织衫,休闲的牛仔裤,懒散而随意地坐在一张高脚椅上,他一上台,我就觉得整个酒吧都高档了不少,他就像身处摄影棚等待拍写真的大明星。 我看清了他身边抱着贝斯的高个男人——是那天和爸爸在房间里……的那个人。那天我没仔细看他样子,这回再看,发现他也长得不错,有那种摇滚画报上的感觉,但是比爸爸还是要差一点。 我可没抱什么成见,我在角落抱起手臂心想,这是单纯陈述客观事实,我现在就是一个明眼的侦探,试图破解爸爸身上的谜题。 他们几人一上台,底下有人开始热闹地逗趣欢呼、起哄,也有些人在鼓掌,爸爸腼腆地笑了笑,抱着贝斯的男人随意拨了一下弦,音符透过插电的音箱蹦出来,乌压压的房间立刻安静下来,只剩酒杯碰撞的清脆声音。喧闹声一降低,连灯光都好像亮了些。 男人再次勾动手指,随后爸爸缱绻温柔的声音伴着后方的架子鼓响起了——像无数次曾经对我唱过的那样——难道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歌是爸爸曾经给我介绍的爵士乐: “Goodbye my love, I\039;m goanna miss you, When I go I promise to forget ……” 爸爸唱英文歌也很好听,我心想,他这么厉害,应该有很多人喜欢他才对。 爸爸一边唱着,一边手里不自觉用响指打节拍,还会偶尔和贝斯手对视交换眼神。不知道是不是我观察得太刻意,我总觉得那个男人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靠近爸爸——甚至到了暧昧的地步。可底下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惊讶——难道在他们的 分卷阅读4 世界里这是很正常的事么? 他唱得深情而投入,依然用他上次那种慵懒而妖冶的眼神扫视着听众,可我却是听着胸闷。我强迫自己忍着像是恶心的情绪听下去,却看到爸爸在唱到最后“The future\039;s on illusion,Don\039;t fall for empty vows”时,眼睛里居然有点泪光,晶晶亮亮的,可是他却还在笑着,然后在唱到“All we have is now”的时候再次和那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一曲结束后垂下了眼睫,站起身朝下面鞠了一躬。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是看到他这样,我越发有一种复杂的不甘和羞辱。我眼前的东西开始扭曲,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暗红色景象,扭动、纠缠、挥之不去。 爸爸站着拿起了吉他准备再唱下一首,可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只是一首,一首歌的时间而已,我的忍耐力就是这么差劲。在目标的眼神和歌声攻击之下,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侦探身份。 这个熏满麦芽味儿的暗夜小酒吧里,一个小女孩就这么悄然离去,她的爸爸对此毫无所知,依然在那小小的、仅能容下五六个人的台上唱得如痴如醉。 回到家,我看到爸爸的房门关着,那漆黑的门缝却好像散发着一种神秘而诱惑的气息,浓稠的黑暗侵袭客厅的光亮,明明是一如既往的样子,我却涌上了一种猛烈的、想要窥视的欲望。 我一步步挪近那扇木门,抬手搭上门把时竟没有一丝犹疑和后悔——只是一种没来由的害怕。 门没锁,一转门把就开了,爸爸的房间——这个曾经是爸爸和妈妈的房间,但在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妈妈的身影出现在这里——此刻浸在未知之中。熟悉了光亮的眼睛在看到房间里一片漆黑时有一瞬的茫然,但很快融入了。我不敢开灯,只得就着客厅里溢进房间的明亮,以及还没受到太大视力损伤的肉眼,仔仔细细地在阴暗中逡巡。 先是窗帘、爸爸的书桌、电脑、吉他,然后是床头柜、床、衣柜,最后是一些七零八落的杂物,以及角落一个有些存在感的大箱子。 那是个储物箱,里面大概装了些杂物?还是妈妈的遗物?在我印象里,家里似乎没有多少妈妈的遗物,或许是爸爸为了不让我触景生情,选择把妈妈的遗物都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不是杂物间。 我这才再次挪动脚步,拖鞋在木地板上砸出清脆的却沉重的声响,我走得很轻、很慢——朝着那个储物箱,好像那就是我的妈妈,闭着眼不能被轻易打扰的妈妈。 不可否认,我是好奇的。这个房间里除了这个箱子,其他地方都很正常,爸爸的生活习惯很好,这个房间完全就像个有生活气息的样板间。之前我也经常进爸爸的房间,但是没有一次,我像现在那么迫切地想要偷看这个箱子。 我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就像个不熟练的小偷。明明没有人会发现我、告发我,我却很称职地坚守了小偷的心路历程。 就着不明不亮的漫反射,我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灰雾,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确实是妈妈的遗物——却俨然是一大箱女式衣服,并且很多是裙子,让我想起了那天一不小心偷看到爸爸穿红色裙子的场面。 手在颤抖,此刻陷在暗处的明艳和香气好像把呼吸都凝滞。 我这根本就是自投罗网,并且自讨苦吃啊。 匆忙地轻轻阖上箱子、关上门,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看到过,爸爸回家的时候,他只能看到我背对着房门装睡的安静背影。 ☆、第 3 章 第二天去上课,我根本没法保持安宁的状态。与其说是安宁,我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法回到曾经单纯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不小心看到的一幕,在当时看来只是一些小小的惊讶——或者说是惊慌——可后劲却出乎意料的大。正是那箱衣物触发了这猛烈的后劲。在无数次再回想起来的时候,那满目艳红就像是阴雨天迟到的雷声,闪光晃过眼前,直到听到雷声,才会意识到这件事代表的问题有多严重。 可是……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这代表了什么,我好像懂,又好像什么也不懂。 我想问,可又不敢问,因为我知道一旦问了,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我想维持他的那种形象。所以我只会在这儿自个儿胡思乱想,觉也睡不好,上课也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脑子就像一团浆糊,可在想到爸爸的事时,倒是异常清晰了。太令人烦躁了。 依然这么胡思乱想着,我忙不迭差点撞到一个人——是昨晚在酒吧看到的那个女同学。她差点被撞到,退后半步,先是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用一种古怪奇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虽然我并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接着嗤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课间的时候,我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我背后盯着我,还在悉悉索索地说着什么话,可我一点儿也听不清楚。那个女同学的声音却变得越发响亮,她周围围坐了一 分卷阅读5 圈小团体里的八卦男女,好像要从她嘴里盯出些什么似的,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讲话。 女同学说:“你们不知道,卞妮她爸,噫,我都说不出口!太恶心了!” “怎么了怎么了,快说说啊!”同学们嬉皮笑脸地催促她。 “你们知道我昨晚去街角那家小酒吧看到了什么吗,卞妮她爸在那儿驻唱,驻唱也就算了呗,歌儿倒是唱得挺不错,像模像样的,就是这人啊,哎!” “驻唱?厉害啊,不过他到底怎么着了啊,你别吊我们胃口啊!这课间都快结束了!” 女同学“啧啧”两声,故作姿态地“唉呀”叹了一声,说道:“他唱儿完了之后就去了员工休息室,我正好想去后台找人,结果一不小心瞥见休息室,就看到他和乐队里那个贝斯手正在搞哩!叫得比女的还淫|荡呢,好像当了婊|子还很自豪似的,路上站街的都没他这样,死同性恋有什么可自豪的?!爸爸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女儿……” 我听到这儿,猛地拎起书往桌上砸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她周围的人连同着她都吓得一惊,然后我就看见她好像得逞了似的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冲着气到发抖的我说:“哟,卞妮,怎么了,你不知道啊?估计你妈妈也不知道吧?跟个同性恋结了婚,还替人家生了孩子,结果对方出去乱搞,我都替她觉得生气和不值。诶,这是不是就叫做……骗婚啊?哎呀真恶心哪,你可千万别跟你爸学,不然我建议你改名叫卞态,你说呢?哈哈哈。” 上课铃突然叮铃铃地尖锐响起来,原本围坐着吃瓜的同学在尖锐的笑声中一哄而散,我站在原地,从头发尖到捏着书本的手指都在震颤,浑身冷汗之中我听到自己猛烈地喘着气,就像跑了八百米——可是跑八百米只会身体累,我现在甚至觉得心绞痛。 早知道我在她开口的时候就该抽他妈的一大耳刮子,我心想。 那天之后,我不管做什么,在自己座位上看书写作业也好、去食堂吃饭也好、去上厕所也好、甚至去考试也好,都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被监视着,被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嘲弄着,仿佛每个人都听到了那个女同学的话,都在心里给爸爸、给我、给妈妈定下了各自的罪名,然后施以各自的态度。毫无疑问,爸爸一定是死刑,而我是无期徒刑。 也不知道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爸爸依然还是那样,可我变得无比疲惫。这天晚上,爸爸没去驻唱,在家给我烧了晚饭。 饭菜端上桌,爸爸在我对面坐下,他直直地看着我,很明显是有话要问我。我一惊,难道我最近的状态被他发现了?可我最近都在刻意避着他,在他看来我应该只是学习太用功导致每天都很累而已。 他先给我挑了一筷子肉,又好整以暇地自己吃了一口饭,咽进去后才问:“妮妮,你最近是不是学习上很忙啊?” 我低头吃饭,随口“嗯”了一声。爸爸又说:“真的?” “对啊,”我说,“我今晚还有不少作业要做呢,所以我得快点吃完去做作业。” “哦……”爸爸好像没有怀疑,可是他过了一会又说,“如果你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要跟爸爸讲,知道吗?” 你问我有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我想讲,可是我敢讲吗? 我含糊应了几声,不过爸爸还是没有放弃。这次他沉默了很久,我们两个相对不语,一声不吭地吃饭,可是我知道他有很多想说的,我也有很多想问的,只是都默契地不敢说。 很久之后,他停下筷子:“妮妮,是因为快要到妈妈的忌日了吗?” 我猛地咽下喉咙里的饭菜,这才心虚地意识到,是啊,都快到妈妈的忌日了,我最近却因为爸爸的事而完全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 慌张。属于心虚的慌张和被发现的慌乱变得很相似,在爸爸眼里,他或许觉得自己猜中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搁下碗,对我说:“等过几天,我请个假,也帮你在学校请个假,我们一起去看妈妈,好不好?” “嗯,嗯……”我随意地再扒拉了几口饭,擦了擦嘴就起身,嘴里囫囵说了句“吃饱了,我去做作业了”就从爸爸身边落荒而逃。 再多的心思或许都会被他发现,而那只是时间问题。 我在桌子前深呼吸一口,全身瘫软伏倒在桌面。说起妈妈,又想起那女同学说的刻薄话,再幻想爸爸曾经坐在妈妈病床前悉心看护她的场景,生活的真相变得那么遥远而模糊,一如妈妈的面容。 几天之后,爸爸像约定的那样带着我去了墓园。这天天气还算晴朗,只是总觉得从市区往墓园走,似乎天气都会有所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墓园总是聚集了太多的负能量或者是阴气的缘故,连天都阴下了几分,人是到处不爽。 我再一次通过黑白色的照片巩固了妈妈的相貌,可音容却实在没办法了。不同于以往,我看着黄白色的花在黑色的如同镜子般反射出我和爸爸身影的墓碑前,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愧疚。 我没有什么好愧疚的,我发现,而是因为看到了妈 分卷阅读6 妈就又想到了那个女同学骂的话,我是替爸爸感到对她的愧疚,也为爸爸感到羞耻。做了那些事的爸爸,此刻还像以前在葬礼上一样摆出一副略带悲伤的模样么? 我很怀疑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甚至……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实意地对待过妈妈?妈妈难道至始至终都活在谎言和病痛之中吗? 妈妈亘古的微笑和爸爸皱起的眉心相对,爸爸还在自顾自地对着墓碑说话、烧纸,好像那是份神圣却亲切的事务。 他抬起头叫我:“你过来,没有什么要跟妈妈讲的吗?怎么傻愣愣站那不动,想心事呢?” 我摇了摇头,走近一步说:“我没什么想讲的。” “那你前几天就是想到妈妈,单纯难过?” 我抿了抿嘴没说话。 爸爸轻叹口气,目光垂下去:“没事,没事……成长总是伴随着烦恼嘛,爸爸没怪你什么,要不,我给你和妈妈留点私人时间,你把想说的话在这儿说了,想哭也可以直接哭,在爸爸回来之前擦干净眼泪就可以假装没哭过了是不是?妈妈应该也会很高兴你想她的吧……” 他站起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墓碑一眼,眼神示意了我一下就沿着小路慢慢走远了。 我原本没打算说什么,可爸爸这么一说,我觉得把最近心里堆积的疑虑统统说出来也好,虽然根本得不到回应,也根本没法解决。 我目送着爸爸走出了很远,才蹲在墓碑前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开口:“……妈妈。” “你别笑了……”我看着妈妈的遗照,看多了那笑容变得有些鬼魅,我把目光移向那些新鲜的花,停顿了很久,才说,“都说人死了之后灵魂在天上能看到活着的人,那你有没有看到爸爸在做什么?一定看到了吧。你会觉得生气吗?难过吗?” “……要是你能回答我就好了,我不敢去问爸爸,也不确定问了之后他能跟我说实话。我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觉得这些事真是太不真实了,可是这要真是个梦该多好啊,醒了之后至少还是我和爸爸相依为命的状态,可是现在……我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我什么话都找不到人讲。” “你说,爸爸要是找了个女人,事情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呢?虽然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再婚这件事,因为我一直以为他还是放不下你的,而且他也从来没表露过这方面的意思。但是他要是真的再婚,我也根本没法想象,更不用说现在他……唉。” “你说爸爸是不是太自私了,他自己这个样子,好像根本没考虑过我发现了会是什么感受,我会因为他的行为受到多大影响。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发现,但他到现在也没有要和我解释的意思,难道他准备一直这么瞒着我,直到我长大了,离开他身边?” “这个世界上怎么就不能有一个人,一个天使突然从天上降临到我面前,让我做个选择题呢,这样至少我还有个选项,能看到方向,可是根本没有,不用说我该选什么,我现在甚至连方向都看不到。” 我开了话匣子,却越说越迷茫,越说越觉得委屈。明明只是在一个只需要关心学习成绩的年纪,却为什么要让我为这些事操心呢?可偏偏我又放不下,不能没心没肺地置身事外——因为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他是我的爸爸。 过了一会儿,爸爸踱着小步走到我身边,估计是站在远处看到我站起来了,料想我已经讲完了。 “讲完了?”他说,“讲完了就好,有些事讲出来好,但是以后有些事你还是可以试着和爸爸说一说,毕竟妈妈没办法回答你,但是爸爸可以。” 我深吸一口气,和爸爸并肩离开墓园,一边试探问他:“爸爸,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说啊。” “你……很喜欢妈妈吗?我说以前。” 他笑了笑:“喜欢,不仅以前,现在也是啊。”他好奇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一圈,好像试图从我的表情里读出什么:“怎么啦,你刚刚就在和妈妈说这些,我和妈妈的故事?很好奇吗?怎么突然会问这个。” 喜欢,喜欢你还会毫无愧疚地干出那些事么? “嗯……”我抿唇,“确实有点好奇。我对妈妈的印象不深,几乎是完全没有印象吧,要不是有那些照片,所以很难想象你和她在一起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他的“不仅以前,现在也是”那么真实,那么随意,好像随口就能说出发自肺腑的情话。就像他唱歌的时候也能这么深情,我根本没法判断。 “唔,”他面露歉意,“从小到大,身边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陪着,可惜我和妈妈没办法做到这样,所以你慢慢长大起来,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你。幸好你一直都没有太在意这个,所以我一向觉得你是个省心的孩子。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妈妈还活着该多好,我们三个人会生活得很幸福,你也会少很多烦恼吧。”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我本来是想继续话题这么问的,可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这个问题就像其他不敢诉诸于口的问题一样,被我扔进了 分卷阅读7 暂时的禁区。我像是寻求一种可悲的确认,问:“你现在还喜欢她?可是她已经离开我们有……十一年了吧。” “十一年了啊……”爸爸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笑,又仿佛是安慰谁似的,说,“这种喜欢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啦,你还小,可能还不是很清楚这种微妙的感情吧。不过确实你可以说,我还是喜欢妈妈的,就算她已经不在了。这是最好的年纪里留下的印记,忘不掉的。” ☆、第 4 章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只要我不去想,不去回忆,曾经发生过的荒谬就可以被当做一场噩梦。列车的光芒在隧道沿着铁路飞驰,一刻不停地奔向未知的前方。当我刻意地不再注意铁路旁的石子,车窗外闪过的景色原来是那么模糊和迷幻。 我被教务处叫家长了。 原因很可笑,也十足令人气愤。校园里最近流传开了一些流言,关于爸爸的。大家都不知道这传言的来源,就像无根之水似的,仿佛是一夜之间传遍的。 可是我知道。 闭口不提的隐晦、不约而同的腹诽、意味深长的目光。 是那个女生,那件事从她的口中,通过她的小团体口口相传,默默地发酵了,直到传到了教务处那里。 我不知道偌大一个校园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这档子破事,又究竟有多少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渐起的流言让曾经的多疑变成了真的,我却没感到丝毫的轻松。没人可以。 是因为他们吗?还是因为爸爸?都不是! 我讨厌他们那么诋毁和腹诽那个曾经在我心里无比高大的男人,我害怕那是真的,可大脑又真真切切地知道那就是真的,卞妮,你无能为力,你阻挡不了英雄在你心中坍塌的脚步。他们说得越多、越凶、越狠,我就觉得那破碎的声音越大声,好像那是我的心和理智慢慢裂开的声音,而我每时每刻都在听着。 我凑近听,它们却好像能暂时小声些,或许是因为那样我就能少听些外界的声音,用低下的头颅和垂下的眼睛当成盾牌,闭塞住一切感官,抵挡住一切好的、坏的。 但叫家长的事我是不知道的。至少一开始我并不知道。 不知学校出于什么原因考虑,他们并没有通知我,再让我通知到家长,而是直接越过了我,利用登记在学校那儿的学生信息直接通知了爸爸。 爸爸赶来学校的时候,我还在上课,那是中午午休刚结束。第一节课是英语课,我翻开试卷无精打采地瞄了几眼,却被课代表叫去,说教务处有老师找我。 我有一瞬的迟疑,但想了一圈,这个时间点,又不是表彰的时候,我也没做什么违规违纪的事,教务处找我能有什么事呢,当然只可能和最近学校里的流言有关。 我“哦”了一声,依然是没精打采地离开了教室。走在路上我就默默打着腹稿,如果他们问我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我就说我不知道,然后否认。可到教务处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我才有些惊讶地发现爸爸也在。看到他的几秒内,我就知道今天估计是不太好收场了,不管我怎么回答,爸爸怎么样都会受到羞辱吧。 教务处主任是一个女教师,此时她的办公室里还坐了其他几位领导,我扫了一眼,他们在我到办公室之前似乎就已经说了些话了,爸爸的脸色有些凝重,是我很少见过的模样,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好像只有在妈妈墓碑前才偶尔见过他这样。 几位大人不苟言笑地坐着,我敲了敲门,走进来站在爸爸身边。 教务处主任平日里就比较严肃,现在显得更加一板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办公室养了太多绿植,我觉得她脸色都有些发青。大约是不好对家长态度不好,所以她并没有怒目而视,但她的凌厉眼神里,分明写着“怒目”二字。 一时间办公室里居然很安静,他们都注意到了我,但没有人招呼我,也没有人开口。这群领导平时明明就很会讲话,一张嘴就叭叭叭的可会说了,这时候怎么就石化了呢。 倒是爸爸先说话了:“老师们,既然卞妮过来了,那我就可以直说了。” 这时候副校长皱了皱眉头,其实他不皱眉头,眉心就拧成一团了,可见他平时有多爱这个动作。他露出略微难堪的表情,语气像是在商量什么似的:“啊这个,卞妮家长啊,有什么事不能咱们私下里沟通交流呢,有些事还是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说比较好吧,这个我们刚刚也说过了,你怎么就非要孩子来了才能说呢,哎呀……” 教导主任推推让她显得更加刻薄的眼镜:“要当着孩子面讲么,也要考虑孩子的接受能力的呀,还是说卞妮同学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知道的话,你愿意说,孩子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听哇。” 爸爸面无表情地,一眼都没看我,他说:“我还没说这事是真是假呢,你们这是就已经下了定论,觉得这是真的了?因为觉得这是真事儿,所以觉得丢脸,觉得羞耻,觉得这种事绝对不能让孩子知道,就这么一直瞒着她就有用了?” “卞妮家长,这你说 分卷阅读8 得一点儿没错,”校长点了点头,“我们确实不该先入为主,也不该提倡欺瞒式教育,但是啊,这次叫你来呢,我们刚才也聊过了,是因为校园里出现的一些,这个,流言,比较不堪入耳吧,已经到了影响教学秩序的程度,我想对卞妮同学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我看她最近脸色都不太好,而且做什么都一个人,这样下去呢,容易造成校园暴力。” “我们教务处已经在着手处理这件事了,但是由于这个流言我们不知道真假,所以还是想请您呢,来澄清或者承认一下——当然我个人还是希望是澄清的,这样也好让我们的后续工作方便进行。但我和主任是一个想法,这件事呢和卞妮同学没有什么关系,你一定要叫她过来旁听,何必呢,是不是?这个,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是青少年成长学习的地方,不是家庭教育的地方,家庭教育么,也可以放在家里做嘛!” 爸爸一直很沉默,我站着看他,可以看到他的鼻子和下巴勾出了坚毅的弧线,弧线之中,浓密的睫毛是颤抖的。 我也一直缄口不语,这个场面,似乎没有我开口的时机,他们也不需要我开口。可我的在场又是必要的,至少对于爸爸来说,是必要的。我其实很希望听到他撒谎,顺着校长的话茬“澄清”流言,这样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那些诋毁和真正不堪入耳的词句就不攻自破了,这难道不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个结果吗? 可是爸爸却没有这么做。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我似乎永远猜不出大人们的行为出于什么样的一种目的。 他的叹息几不可闻,这时他才抬头看我,对我轻轻笑了一下,我感觉他的眼神里,是一种寻求认同和信任的恳求,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带着一股不以为然的傲气的,既带着驻唱时的些许轻佻,又有一种孑然一身时深沉的铿然。 他转头看向学校的老师领导们,说:“老师们,你们说了这么多,那我也就直说了。或许你们希望我澄清,但我不想那么做,也不打算那么做。我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传到学校,给你们造成不小的困扰我也很抱歉。但既然这件事被迫放到明面儿上了,那我就想,干脆借这次机会补上我以前对卞妮缺的家庭教育。”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知道是这几天破碎着的东西突然坠了地,还是从踏进办公室起就一直绷紧的弦突然一下断了,我变得很紧张,紧张到耳鸣起来。但我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释然,就像坚持了很久的事情最终决定放弃的那种……带着失望的释然。 他沉了沉声,好像在下定决心,却没有丝毫犹疑:“没错,学校里传的这件事可能有些添油加醋,但大体上确实是真的。我现在在和一个男的谈朋友,你们说我是同性恋也好,双性恋也好,我不否认,我也不隐瞒。我天生就是这样,但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的地方,包括卞妮的妈妈。今天当着卞妮的面承认了,我希望这是我们父女俩正视、然后解决这份隔阂的机会。” “卞妮妈妈在卞妮两岁的时候就离开我们了,这你们应该都知道,所以我现在是谈恋爱也好,再婚也好,都是我的权利,现在也不兴守贞节牌坊那套了吧?难道就因为我找的是个男人,并且被别人偷看到了,你们就对这种事避之不及了吗?” 他眼里的忧郁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脆果断的愤然,那种有些离经叛道的眼神,让我一瞬间想起了那个给他伴奏的乐手。 原来爸爸还有这样的一面。如果说人的互相吸引是通过相同之处而达到的,那我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他会和那个男人走到一起。 他像是一往直前的将士,带着一种杀伐决断的魄力,继续冷静地说着:“即便各位老师久居象牙塔,但你们也不能否认这件事其实本来并不算什么,你们再不认同也是我的私事,可是它传到现在这样,给人感觉好像是我伤风败俗一样。你们有想过为什么吗?不是因为我,而是传这些话的人。他们本身就厌恶我这种人,这些事。既然是在学校的学生群体里传开的,领头的那第一个人也必定是学生,我想学校应该有义务教导他们正确的三观该是怎么样,而不是任由那个学生的三观由所在的家庭和社会环境所塑造——你们怎么知道他们在什么样陈旧刻薄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呢?再不济,你们也不能任由他们把别人的事断章取义、添油加醋。” “还有,作为未成年学生却没有做到校长您说的好好学习,反而跑去酒吧偷看自己不喜欢的事,又转过身来在学校里散播流言,对其他学生造成不良影响,这件事难道不是反映了学校中管理松散吗,怎么最后会变成来问我的错呢?我想你们该在抓到那个散播流言的同学之后再来通知我和卞妮,而不是这个时候来质问我事件的真实性。受害者却被当做了始作俑者,如果学校是因为我的私人问题而先来找我的,那么我想学校在健全学生三观培养的体系上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老师们觉得呢?” 爸爸虽然没有说一句脏话,但没有给学校留丝毫的情面。他貌似很有理智,条分缕析,不过我想说出这些激进话语的爸爸,大概是真真实实地被这件事给气到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如此坚 分卷阅读9 硬的样子。 可惜我无法对他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也无从得知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或许要比我猜的更加严重些吧。 老师们还想反驳些什么,但自觉理亏,大约又不敢当着学生的面和家长吵起来,一个个的脸色都很难看。 爸爸见状,便又再不耐烦地道了几句客套话,直接把我从学校拉走了。背着书包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爸爸的背影——那似乎成了我一直以来的惯性动作和下意识行为。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突然发现,这几个礼拜里我纠结的这些问题似乎根本没有那么重要,或许是我把它们看得过于严重了,好像不知道这些答案就活不下去似的,但其实只是把自己绕进了一个没有出路的怪圈。 “嗯?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干嘛?”爸爸偏头看我,久违地露出了他在这个校园里的第一个浅笑,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我低下头,咬牙摇了摇头,又听爸爸说:“爸爸刚才说的话都是认真的,那不仅是说给那些领导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这件事没有早点告诉你,但我其实也是想等你再长大些,能接受的时候再说的,现在倒是正好了。你会怪爸爸吗?” 我会怪爸爸吗?我刚想下意识反驳,却发现自己需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我似乎的确怪罪过他,还是在妈妈的坟前。 可是我现在怪他吗?不知怎么的,好像又不了。他跟有魔法似的,不知在我身上施了什么法术,能让我忘记对他的不快,留下的只有属于家人的信任。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会试着接受这个事情吧,”我对他说,“爸爸,我觉得你还是高估了我的接受能力。”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接受能力还是可以的嘛,”爸爸轻笑了几声,顿了顿,慢慢转为正色,对我说,“妮妮,你要知道,爸爸并不因为自己是双性恋而觉得难以启齿,也不希望别人因为这个就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我,和我的家人。承认这个并不可怕,不愿意去正视并试图掩盖,甚至用欺骗的行为去隐瞒,才是可怕的、极度不负责任的。” 他原来是那么勇敢的一个人,曾经在我心中坍塌碎裂的英雄形象重塑成了新的、不可名状的仰望。 ☆、第 5 章 “妮妮,今晚去听我唱歌吧。”他这么对我说着,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或许是想借此拉近我和他最近疏远开的距离,又或者是想要让我看看他的男朋友是谁。 “好吧。”我也不拒绝,虽然一时间让我接受这件事似乎有些困难,从天而降的另一位叔叔对我来说是很烫手的山芋,而且我也不是很懂他们那方面的事,但我觉得我可以相信爸爸。我不希望他难过。 酒吧里一如既往的灯光、一如既往的酒气、一如既往的人群。这里是流动的,同时又是凝滞的,人群是流动的,可人们的生活是凝滞的,想借酒浇愁以慰藉的生活在这儿只是成为了一潭死水。 可我却偏偏在这低气压之中能自由呼吸,因为我还能听见爸爸的声音。 爸爸和那个男人一起上了台,对视而笑,爸爸惯常的浅笑在那台上变得浓烈炽热,好像一丛玫瑰,台下的我们是荆棘丛里无法逃离的虫蝇。 爸爸今天唱的是他很喜欢的一首摇滚,叫《乌鸦少年》,那个人依旧抱着贝斯给他伴奏和和声。 “我还不能拒绝幻想, 一无所有还不适合我, 生命很短暂也许会永远, 没有人能预言, 在黑暗之中亲吻你的手, 伴着孤独让我们快乐……” 明明是一首摇滚,他一开始却以一种有些漠然的姿态,慢慢唱着慢慢皱起眉,然后在唱到“伴着快乐让孤独永恒”的时候把压抑了几分钟的情绪倾泻出来,伴着贝斯沙哑的电音,他似乎在嘶吼、在发泄、在一个人狂欢然后一个人哭泣。 我不知道爸爸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那才是正确的状态。虽然我很尊敬他的敬业精神,但我还是觉得在这个没人能懂他的破酒吧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卖力地卖唱,他根本就是在每次唱歌的时候都把自己的心剖开一次,拿自己的情感去感受歌曲。他自己忍心这么做,我都不忍心听,那个男人却还慷慨激昂地在他身旁弹着贝斯。 结束后我和爸爸走在回家的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我走在空旷的路面踩着他斜长的影子,问他为什么要坚持在这样得不到欣赏的酒吧驻唱,爸爸看了我一眼,说:“怎么就得不到人欣赏了,我不是还有他欣赏我吗?这么破的地方,可我偏偏就遇到他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这就是意义。说不定以后还会遇到更多能欣赏的人呢。” 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并不好,毕竟第一次不小心碰见就没看到什么好的画面,只好偷偷腹诽了几句,又问:“你说得这么好,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爸爸抬头望了 分卷阅读10 下天,脸上不自觉露出笑脸,说:“是个……很不错的人。虽然一开始是被他的脸吸引的,但接触了之后发现是个很有热情,敢去追寻自己梦想的人。人慢慢长大、变老,不管曾经有多不可一世,总还是会遇到被现实击败的那天。你看爸爸虽然喜欢唱歌画画什么的,但是也迫不得已白天得去上班,晚上偶尔才能去唱唱歌赚点外快,是吧。那个人啊,活到现在,光是凭着喜欢和热情就能坚持了这么久,并且活得很自由,这是我很佩服他的一点,我觉得他以后值得更好的生活。” “哦……”我听着,虽然现在的我有些不是很能理解爸爸所谓的迫不得已,也不能理解他的佩服究竟有多可贵,但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个人或许是厉害的,在那破酒吧里给爸爸伴奏是屈尊了的,是个和爸爸一样值得仰望的人。 “那他又怎么会给你伴奏啊?”我问。 “喔!”爸爸笑了,“你可别说,他当初只是偶尔路过这个酒吧进来喝了几杯,现在给我伴奏那可都是看在老爸我的面子上!” “也就是说只有你来驻唱他才会来咯?” “可不是?” 我乐了一阵,平静下来问起爸爸和他的事:“那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啊,他知道我吗?” “其实也没有很久,大概六七个月吧,他是知道你的,只是我不想让你在还没确定的时候就接触这些,而且他平时也很忙……要不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认识认识他?” 我摇了摇头:“以后再说吧。”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并不想认识他,至少……至少让必须要接受这一切的那一刻到来得晚一些吧,让我有个缓冲的时间。 爸爸也没强求,轻描淡写地就答应了一声,我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第二天是周末,早上起床之后,我看到他窝在客厅的沙发里饶有兴致地写写画画,身边躺着一把暗木色的吉他,被用得有些旧了但是被爸爸保养得很好。 我走过去坐到另一边,突发奇想地说:“爸爸,你教我写歌、弹吉他还有唱歌可以吗?” 他抬起头也很是惊讶地看着我:“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 因为看到你在台上唱歌的样子,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知道你的心路历程,想要成为像你一样细腻的人,也想要拥有那个人一样的勇敢和热烈。我心想。 我三言两语笑着把他糊弄过去,爸爸自然也是乐意有一个人能和他分享喜欢的事物的,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每天回家又多了份“作业”。除了学业,我还得抽空出来练谱子、练唱歌。时间要比以前更充实更忙碌了,我却反而觉得轻松了很多。这世上有那么可供追求的东西,可最难得的也是有个目标可供追求,我很高兴我有这么一个目标,就像前方一棵高高大大的榕树,冥冥之中就能看到方向。 在学校里,爸爸的那件事的余温还在继续刺激着这群懵懂的学生,好像要成为都市艳谈似的,大家提起来就是心照不宣的讥讽,和一种内心向往、好奇,但又得装出觉得十分低俗恶心的矛盾的可笑表情。这样的状态从事件发生的下半学期持续到了我升上初三。 在这样的趋势下,我自然也没法再回到以前的日子。和我熟悉的、和那个女生熟悉的同学基本都知道这个艳谈的主人翁是我的爸爸。所以我虽然慢慢地被剥离出大群体,却也觉得好像是从一个茧中分离出来,又进入了另一个小型的、封闭的茧。 或许你会说我是被冷暴力了,是怎么怎么样了,但至少在和爸爸、和自己和解后,我开始从那个突如其来的兴趣中获得了新的乐趣。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我倒是觉得或许是祸行完就迎来了福。 我的教室所在的那栋楼和综合楼通过一条宽大的走廊接着,不像其他学生每天放学都只能从相对窄小的楼道蜂拥挤过,我们那栋楼的学生可以从楼梯走,也可以直接通过那条走廊进综合楼,再从综合楼的大楼梯走出去。 前段时间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不敢往小楼梯走,这样会遇到很多其他的学生,我不喜欢听到他们悉悉索索的讨论声,就好像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所以我开始往综合楼走,经过老师的办公室,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走进一片高大绿色掩映着的综合楼。 之前综合楼都是很安静的。 我们学校是市重点附中,初高中都有,教学的重心都放在了文化课,尤其是高中理科班的教学。所以自从我进了这个学校,对综合楼知之甚少,隐隐约约记得里面是一些实验室和艺术教室。平时的使用率很低,隔着窗户看里面都觉得是蒙了尘的一片冷冰冰。 我往空无一人的楼道里走,回音有些空荡荡的寂寥,不知是不是夕阳的余晖和大绿植的颜色混在了一起,综合楼的楼道里显得颜色很丰富,可又很孤独,就像是被盖了布的名画。 这幅画里突然传来吉他的声音,那么不合时宜可又那么恰到好处。 我被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或许这只是高中部的艺术生在音乐教室里弹吉他。 和我 分卷阅读11 没有关系。我定了定神,虽然之前走这条路并没有遇到谁,但也没有规定别人不能用这些教室。 我走过去的路上,听到的都是吉他调弦的声音,单调,甚至还有点刺耳,看来是很久没有弹过了。直到我快要走到尽头时,弦终于调好了,音乐教室里那个人拨出了第一个完整的和弦。 就像舞台上早已定好的剧目情节似的,那首谱子碰碰巧巧是我最近正在学的,熟悉和好奇让我下意识扭过头,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全然忘了一切。 我还真像个演员,主动地当上女一号,等着望眼欲穿的眼神锁定另一个主角,好戏就真正开场了。 ☆、第 6 章 少年人的情愫单纯得完全可以用化学来解释,我们不必考虑什么现实问题,遇到什么困难也不过简单得像是一粒沙子。 那是大海,又是沙漠。一望无垠的热烈,多得无从倾泻。 我和张昼就这么戏剧化地认识了,说起来真像在演偶像剧,长大了回想起来又是一段年少时带着苦涩味儿的甘甜。 我透过沾着灰尘的窗户朝里看,看得很模糊,只看到橙红色的光辉打在像是杂物间的音乐教室里,丁达尔效应照出一束飞尘。张昼微微侧着身,吉他被他捧在怀里,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教室外面的目光。不过也是,这窗户是该擦擦了。 他完完整整地弹了一首,然后整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发着什么愣。我也不想打搅他,虽然他弹得很不错,但我并不打算以此为借口上前搭讪。 我想偷偷地溜走,顺着安静的楼梯把这段专属于少年人的心动藏进深处,但这个人他没给我机会。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往教室外面看了一眼,就这么发现我了。他先朝我一笑,又问我弹得怎么样。看来他其实是一直知道我在外面偷看他的。 就这样,我们两个很快认识,又很快在一起了。他是高一的学生,也知道那件事,但他觉得那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这样放松和包容的态度让我觉得和他聊天很放松。 张昼长得很清秀,白白的,个子中等,但毕竟还在青春期,和他认识的几年里他一直在蹭蹭地长个,我觉得他以后会长得很高。 他其实不算开朗,有些时候比较内敛,气质很文静。说来好笑,我有时候会觉得他像爸爸,或许是给我的印象气质很相似,或许也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所以我以前拿“漂亮”来形容爸爸,这会儿又拿“文静”来形容张昼。 我们两个从秋天到冬天,又从冬天到了春天、夏天,明明是从未见过的两个陌生人,却像熟稔的旧人。不得不说,张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清晨,而后白昼,是初升的朝阳光辉照在我的身上,陌生而澎湃的情愫在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安静地汹涌。 爸爸和他的那一位也过着平静而热烈的日子,即便他并不常和我分享这些事,但我能从他每天的脸上读出他的心情。 有时候我真觉得,之前遇到的那些破事算什么呢,我竟然还因为这个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生活大约就该是这样,是充满着光和热的,即便突然发生了一场闹剧或者插曲,也会很快像飞驰过列车车窗外的大山一样,下一秒就消失出视界。 这节列车飞驰着,飞驰着,飞到下一年的头子上,又飞到了我中考的时候。 除了初二下半学期我因为爸爸的事而打不起精神、荒废了一点学业之外,其他时候我还是很认真地对待着学习上的事。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中考的成绩继续呆在这所学校上附高应该是没问题的。 中考结束之后正巧是学校的周年校庆,其实每年都是这样,学校都会把校庆典礼同样用作初三和高三年级的毕业典礼。 之前我没什么才艺好上台表演,所以每逢这个时候我都远远地退在爱出风头的阵线之后。今年倒是不太一样了,张昼他打算上台表演,说是因为我初三毕业,他的表演是献给我一个人的。我笑了笑,突然也觉得,我现在也能弹几个曲子了,上台表演大概也不错,因为毕业典礼是可以邀请家长来的,爸爸看到了会不会很欣慰呢? 这么想着,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和张昼都练习着各自的表演,虽然有些枯燥,但也隐隐有种紧张和期待的快乐。 校庆典礼兼毕业典礼猝不及防地就到了,我的节目排在张昼的前面,是一首吉他弹唱。在后台我一直看不到观众席,直到快要上台前,我才能偷偷地透过被光照得几乎泛白的红色帘幕之后看到满满当当的观众席。 我大概扫了几眼,可都没看到半个爸爸的影子,我有点奇怪,然后莫名地泛上一股苦涩。没等我的苦涩弥漫完整个大脑,我就听到主持人过分激动到做作地报出我的名字和我的节目。主持人朝我另一边的后台走去,我知道这时我该上场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也许知道我的人此刻会是怎么样一种反应。 果不其然,我在台上那张高脚凳上坐定,居高临下地看向观众席时,看到了一片一言难尽的绿脸,甚至还有人开始悉悉索索地交头接耳,想也不用 分卷阅读12 想他们在讨论着什么。 快要一年了吧,我以为这件事会被其他的新流言消磨掉,然而并没有。也不知道爸爸在他们那里被传成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但好在我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已经原谅了,也不是已经释然了,而是已经对那种害怕和自我怀疑变得麻木了。我不在意他们讲些什么,我现在只想再次环视整个观众席——在我拨响第一个弦音之前,找到我的爸爸。 可惜,这首歌是悲伤的,我的心情也依然是苦涩的。爸爸并没有来,本该是他的位置上,坐着那个男人,他的男朋友。 他有些张扬的浓眉上翘着,眼尾带着些微的笑容看着台上的我。上一次见到他,我们两个的位置是相反的,他在台上抱着贝斯,同样嚣张地看着别人,而我才是那个坐在台下仰望他的人。 我拨了一下弦。 那就这样吧,就当他是爸爸,用同样的真切表演给他看吧。 这首曲子其实还算是比较普通的流行歌,大家都爱听。我刚上场时大家只是礼貌地鼓了鼓掌,但唱着唱着也有不少人在情不自禁地打节拍,甚至跟唱,至少没有人喝倒彩,我觉得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胜利了吧。 我唱到一半开始沾沾自喜,毫无顾忌地用一种近乎挑衅——或者说是邀功——的表情望向那个男人,下意识想要得到他同样的赞扬。 但我只看到他低头看了一下手机——有电话来了。他没有犹豫站了起来,拿着手机一路小跑出了小小的演出厅。我看到他出门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接起了电话,在我表演结束之前都没再回来。 当然了,一首歌才多久啊,他还是半路跑出去的,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到座位。我这么安慰我自己,但不可否认的是,我还是很失落。 但我能怎么办?我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我的感情有时候需要直率地抒发出来,可现在我只能装得像个大人一样,把这些难以言说的难过统统收起来。我不想这样,我不喜欢这样,可他们每个人都在逼着我这样,美其名曰成长。 回到后台,我把吉他装好,又悄悄来到了观众席空缺的座位,等着张昼献给我的表演。 不知几个节目之后,我终于听到主持人同样用过分激动到做作的语调介绍出张昼和他的节目。大家纷纷礼貌性地鼓掌,我的目光便黏在张昼的身上,跟随着他的身影来到舞台中央。 他上台竟然没带吉他或者其他乐器,这倒是让我很惊讶,看来他是打算只唱歌吗? 音乐伴奏响起,他开始唱了。唱得不赖,在学校这破音响效果里也能媲美录音,不过我总觉得没有第一次遇到他只是清唱时那么惊艳。如果他说要献给我的表演就只是这样,那我会觉得有些失望——我今天已经够失望了。 但半曲过后,紧跟着一段旋律他的话筒里传来细腻的女声,我甚至觉得是我出现了幻觉!然后我回过头来发现,不是幻觉,也不是音响里音乐的和声伴奏,是真真切切的张昼本人发出的声音。 这我倒是没想到,他还会这种技巧。 和我一样堪堪反应过来的观众席如梦初醒般沸腾起来,我们迫不及待地等着张昼唱完这段伪音,一波接一波地热烈地鼓起掌来。 毫无疑问,张昼的这个节目,大概是这次典礼上的一个小高潮,太令人出乎意料,也足够让人惊喜。 “喂,”典礼结束后我跑到后台找到张昼,有些戏谑地说,“张昼,深藏不露啊!你刚刚真是比某些女生都还像女生了!哈哈。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呢!” 张昼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别闹啊。你就这样评价我献给你的毕业表演啊?” 我开玩笑说:“那你还想怎么?哇塞,张昼,张大帅哥!张大美女!唱得好好,我要爱晕了~” 他嗤了一声,又觉得实在好笑,温温润润地笑起来,却是没说什么,把东西稍微收拾了一下才问我:“诶,你爸今天来了吗?” 我眼神黯淡下来:“没,他朋友倒是来了。”我这才想起来那个男的打电话出去了,后来也一直没去关注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再回来,直接走了我都不稀奇。 张昼说:“那你要不要出去跟他说几句啊,我在外面等你。” 我本来想说不用了,但张了张嘴,终究咽了进去,只是“嗯”了声。 走出后台,我看到那男的微微靠在大礼堂演出厅的大门旁边,朝里看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看来他还算好,没有直接走掉,还在等着我出来呢。 我从后台的门出来往他那边走,他偶然一扭头发现了我,对我点了点头,等我走近了,他说:“hello~你……应该认识我吧?” 我也朝他点头,问:“今天爸爸没有来吗?” 他回答:“嗯,他怕你们学校里有人认出他,对你表演产生什么影响,正巧他单位也有点急事要处理,就让我来了。” “哦……”我垂下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继续说:“你们这个演出结束之后可以直接回家么,我送你?”b 分卷阅读13 r   我拎了拎肩上勒得有些发疼的书包肩带,回他:“不用了,毕业典礼结束之后还要回班里开毕业班会什么的,还不能回去,到时候我自己回吧。” 不知是不熟还是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有些尴尬,我和他的谈话似乎每一句都在冷淡和假装热切之间徘徊。之后便是长长的沉默。 他很高,微微地俯视着我,手指轻轻地在时髦的外套边敲着。我稍微后退了半步,知道这场简短的谈话该到此为止了。 “那……我先走了,同学还等着我呢。”我朝他说。 他点了点头,似乎有点欲言又止,我现在却只想赶紧走掉。转过身刚走了几步,他还是叫住了我,我回头,他这才笑了笑,说:“你唱得挺好,弹得也不错。” 我也只好笑了笑,向他表示了感谢。 从大礼堂走远,我朝着比往常冷清的教学楼走去,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也走得远了些,他点上了一支烟,在无人的树荫下,他手里的烟闪着微弱的橙光,在风里,白烟和他的脸模糊而明艳。他并没有看到我,但在我此后的记忆里,那幅场景消抹不去,就像是永远定格的梦,醒了却恨无法忘记。 张昼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问我在看什么。我收回目光,说没什么,看我爸的朋友是个大帅哥。 张昼便微微嘟起嘴,有点像是撒娇的样子,说:“看他有什么意思,别看了,看我吧。” 我笑了笑,掰着他的下巴说:“行啊,那看你,你那么好看啊?” “嗯哼。”他挑了挑眉毛,又慢慢和我聊起了毕业的事、暑假的事。 不过我应该还会和他在这个学校再待上两年,没什么新鲜的,就也没什么期待。 ☆、第 7 章 当天我回了家,本以为爸爸有事不会那么早回,却没想到他不仅在家,家里还多了一个人。 我“咦”了声,在门口换了鞋停住,问爸爸:“这是……” 沙发上一个成熟的男人朝我看过来,在爸爸还没开口就问:“这是你女儿吧?放学了?” 爸爸竟然是比我还拘谨些,嘴角有些恭维的笑尚未散去,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人,含含糊糊地说是,又让我叫叔叔好。 那男人笑眯眯地瞧着我们父女俩,向我解释什么似的:“我在附近的超市遇到你爸爸啦,就顺便上来坐了会,和你爸聊了聊工作上的事——哦,我们是公司的同事。”他顿了顿,才好整以暇地从沙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说:“那我也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打算走的样子,几乎在等着什么似的——也许他在等着爸爸留他吃个晚饭。 我就这样站在门边悄悄地打量着他。 这人说是成熟,其实甚至可以说有些年纪了。爸爸这样的是看不出年纪,三十多了其实还挺年轻的,光看长相显得比他那个二十八九岁的男朋友还小。但这个人不是,这人一丝不苟地遵循着人的变老规律,看起来恰好就是三十多靠近四十的面相。他虽然还算高,人也不是很胖,但从衬衫底下能看出他隆起的啤酒肚,和四肢极不协调地突出一个小丘,是典型的上司、大老板的模样。 不知怎么的,他并不讨喜。爸爸也没有说出要留他吃晚饭之类的话,只是礼貌客气又略带着卑微地送他出门。 他俩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那个人临走前居然还拉着爸爸讲话,门虚掩着,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能看到那个人拍了爸爸的肩膀,又把手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吞吞地离开。 “他是刚调来的,我老板。”爸爸进来,带上门,跟我说,“今天没去看你表演,也是他让我处理一些急事。” “他和你很熟吗,怎么还上门来聊天了?”我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问他,总觉得爸爸的反应不太对,也总觉得在我回来之前他们发生了什么似的。“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他。” “当然了,”爸爸苦笑一下,“哪个人会喜欢自己的老板啊,骂都来不及!再说了,他让我处理事情,导致我都没法去看你表演,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也是。”我心想。这事儿便很快翻篇了,我换了个话题,问爸爸今晚去不去表演。 爸爸把刚烧完的一个菜端上桌,说:“嗯……应该不去吧,最近工作有些忙,明后几天可能要加夜班,我和酒吧那边的老板请了几天假,下个礼拜开始应该就有空去了。” “哦……”我垂下眼,跑去给爸爸打下手,凑近了他,问,“今天,那个人去看我表演了,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说了啊,”爸爸眯起眼睛,起了点笑意,“他说你唱得好弹得好,还说我教得好!” “嘁,”我假装无所谓,“他就听了半首,还唱得好弹得好……放屁吧。我跟你说,我还在表演呢,他居然就为了接个电话跑出去了!肯定是觉得不好意思才这么夸的!” “哎呀,半首也够听出你的实力了嘛,”爸爸说,“他最近 分卷阅读14 有点忙,经常要接到工作上的电话,你就谅解一下他吧。” “算了算了,”我撇了撇嘴,“不过后半句倒是真的,就是从你嘴里说出来太不要脸了!” 爸爸哈哈哈地笑起来。他又问我:“暑假有什么打算没有?中考完的暑假可比平时的暑假还长了一个月呢。” 我想了一会儿,说实话我自己也没什么打算,就说:“那要不我去打零工?” “打零工?”爸爸噗嗤一声笑了,“打零工谁敢要你个小孩儿啊。” 我嘿嘿笑几声:“这不是给贫困家庭补贴家用吗。” “你说想赚点零花钱,我倒是相信的!” 我吐吐舌头不再胡扯。 爸爸对我那么好,既没有强迫着我去做不喜欢的事,也没有强迫我要早早地赚些短浅的钱,或许我可以玩乐整个暑假,在荒度时光里庆贺我初中时代的离去——但我不会这么做的。正是因为他太好,所以我更不想辜负他。 只可惜人说事与愿违,我的愿却还没开始就已经被违了。 如果真的有神,或者说是老天,那他似乎真的在用能够看到过去和未来一切的预知能力轻松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爸爸和他说的一样,连续几天都加了晚班,在公司工作到很晚,我不想让他担心就很早地上床,可他甚至晚到我都等不到他回家就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七八天,爸爸才终于得了空闲,此时的他肉眼可见的削瘦憔悴了不少。 工作真的这么累吗?从爸爸好像在拿命换取精力的状态里,我开始建立起对工作的恐惧和抵触。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做一行自己不喜欢的工作的时候,对于爸爸这样的人——或者对于很多一直想要追寻真诚与快乐的人来说,大约无异于是行走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这时候你遇到的人、或者事,很多都难以辨明究竟是属于哪一边。与危险博弈总是疲惫而痛苦的。 我还记得大概一周前爸爸说得了空就会去表演,我反正也是空着,就拉着张昼和我一起去酒吧看我爸。 张昼一开始还有些不乐意,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我安慰他说,没事,我没和我爸说我要来,我们就只是去当观众看看他而已,不是特意去找他,他在台上说不定都不会注意到你。 进了酒吧,我照例找了个靠墙角比较隐蔽的座位,现在正在表演的还不是爸爸,是一个漂亮的酷酷的小姐姐。 她双手轻轻握住细细的话筒架,长身站在那之后,迷离着眼睛,音箱萦绕着她略微沙哑的声线: “想我冷艳还想我轻佻又下贱 要我阳光还要我风情不摇晃 戏我哭笑无主还戏我心如枯木 赐我梦境还赐我很快就清醒 与我沉睡还与我蹉跎无慈悲” 她的声音在嘈杂的酒吧人声中清冷而孤寂,那个发着光的简陋舞台是她的海洋,像一片真空宇宙,清脆的歌声穿越混响,似乎将无奈和绝望毫无保留地传达进了耳膜。我在想,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或者她的性格是如何的,才能有这样清醒的痴狂。 “似我盛放还似我缺氧乖张 由我美丽还由我贪恋着迷 怨我百岁无忧还怨我徒有泪流” 她闭上了眼。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像是盛放的五色花,而后很快枯萎。音响还阵阵击打着她的余音,酒吧里的其他人根本不在乎她的歌,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活。我想,或许这种地方的人们,除了自己,就再没有余力去关注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不止是她,我们所有人又何尝不是在一场场他人所赐的梦境中沉溺,却又很快清醒呢。 这个女人下台,又换上来个其他人,依然不是爸爸。我在台下等了很久,听了不知道几首不同风格的歌,看过又是嘶吼又是断肠的表演,台上台下都换过几波人,终究没等来爸爸。 我开始有点焦躁,开始乱七八糟地猜想爸爸究竟在做什么,又或者是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去找酒吧的老板,偷偷地问爸爸的情况。我起身往管理用房走,被调酒的服务员从吧台后面匆匆跑出来拦住,问我要干什么。他似乎是新来工作的员工,不认识我,我就说我要找老板,有事要问他。 那服务员看我有点小,带着奇怪的神色将信将疑地回答说老板不在休息室,在后巷呢,不过我不能走酒吧的后门,要么就从正门出去拐个弯去后巷。 我想了想那也行,便回去和张昼简单说了一下,出了门。 酒吧的内部和外面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隔着,内外的声音因此被隔绝成两个世界。酒吧里面是吵闹,是各种可言说的、不可言说的。但我没想到此刻的外面又是另一种吵闹——我听到酒吧另一面的马路上救护车尖锐刺耳的鸣笛,我看到那接连闪烁的红色和蓝色光芒在夜色中比城市的一切灯光都要亮。 而这外面曾经发生了什么,我一概都不知道。 我跑去后巷,那里没有老板,只有几个 分卷阅读15 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在吵闹着我还能走直线,我还十分清醒。 我有些难受,却又是说不上来的难受。心像是被揪紧了似的,随着那无情的刺目灯光蹦跳着节奏。 跑到另一边的路上,我终于看到老板的背影。他站着,不远处停着一辆救护车,医护人员寂静地忙碌着。 我有些紧张地拉了一下老板的衣服,他回头看到我竟然很是惊讶,说:“卞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的声音沙哑地出来,明明是夏日的夜晚我却有些冷,“我来找我爸的,他人呢,他今晚不是来你们这了么?” 老板摇了摇头,皱着眉正色说:“他确实来了,不过……唉,既然你来了那我就直接说吧。卞曲城被车撞了,刚才我出来抽烟,就发现他躺地上呢。这不,救护车刚到。现在你爸人就在那边,你要是再晚点出来,估计得去医院找他了。” “啊……”这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种极度的茫然和无措,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他……严重吗……” 老板微微偏头看我,红色灯光映照下他的眼里闪着悲悯。他说:“没事,他会没事的。” 那边救护车旁边有人招手,叫我们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张昼也来了我旁边,我们三个就一起坐着救护车,陪爸爸被送往急救室。 ☆、第 8 章 一个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看着我。有人开始问我爸爸的病历史等等的情况。我一一答了,过了好一会,那个医护人员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没事。 我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目光从脚边移向躺在支架床上的爸爸。人还昏迷不醒,他手脚渗出触目惊心的血来,衣服被擦破了几道口子,一身的灰。 真的会没事吗?我不知道。爸爸会怎么样呢?我又会怎么样呢?我该做些什么? 沉默良久,我看向老板,问他:“经常和爸爸一起唱歌的那个叔叔呢?他今天没来吗?” “你说许由?”老板依然是不太好的脸色,他说,“他来了啊,不过,刚到不久出门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爸爸当时和他在一起吗?”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记得卞曲城确实中途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有点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他们俩之间绝对发生过什么,我心想,但我现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我沉思了片刻,又问老板:“叔叔,那你知道许叔叔最近的情况吗?” 老板刚想开口,救护车平稳地停了,医护人员轻车熟路地把爸爸移下来,推上车,从快速的急救通道往楼上的急诊室跑。 跟着病床跑了一阵,我和老板、张昼三人停在手术室前。 办完手续签完字,气氛安静下来,夜的死寂侵袭,老板才清清嗓子,想起什么似的,沉声地开口说:“卞妮,你刚刚问我许由最近的情况?他最近是有来过我这唱歌的,不过次数不多,之前也有几次,除了给你爸弹贝斯,其他时候其实不常来。我记得前不久他一个人来,有个猎头还不知道是星探的,在底下听他唱歌不错,就找上他了。好像也不是个骗子,我看他面生,估计是偶尔来咱们这儿旅游,晚上出来随便喝点小酒,能找到许由大概算是意外发现吧。” 他顿了顿,轻叹一口气,笑得有些苦涩:“许由跟我说……他说很感谢我,没想到我的小破酒吧居然还有淘金人。那小子还他妈真不害臊说自己是块金子!总之吧,那之后许由比之前忙了不少,不过应该也赚了不少钱了,现在说不定还算个小明星了呢。” “是他运气好!”我听了老板的话有些赌气地说。 “嗨,那也真是给他碰着了!”老板笑了,“小丫头,人活着也是要靠运气的,运气好也是他的本事,有多少比他厉害的人一辈子不知道多倒霉呢,他们就是盼不上这点儿运气!” 我没法反驳。沉默了一阵,我才说:“那他今晚离开就是因为工作赚钱的事?他以前都会陪着爸爸把歌唱完的。现在爸爸出了这种事,他居然不在。” “可能吧,”老板长吁一口,狠狠抹了把脸,整个身体往后靠在医院的墙上,说,“毕竟能出名、能赚钱嘛。如果只是些小钱,他肯定会待在这里。但是如果是大钱呢,很多钱,很多名利,那些和轻飘飘的情义比起来,你不动摇吗?”老板说着说着自己也无奈地笑了,可惜在场的我和张昼,没法设身处地地懂这种成年人的无奈。 “那你能联系一下他吗?”我说,“万一爸爸有什么事,很严重,他们关系那么好,他应该过来看看的,不是吗?” 老板点了点头,掏出手机拨了许由的号码,我听着没开免提的手机在静夜里依旧传出清晰的声响。 “嘟——嘟——嘟——”连续几声短促的通话音如之前的鸣笛,像长夜一样焦灼,无人接听的结果又是令人失落和慌张的前兆。 “他不接。”老板说。 他是故意不接的。不知为何我这么觉得。 如果他一开始 分卷阅读16 就选择了离开,那现在也不会再回头的。 老板看了看我和张昼,说:“没事,没事哈。他不在,叔叔在这陪着你们,别害怕。” 张昼也拍了拍我的肩膀,无言地碰触了我的手。我再没说过话。 很久,夜晚的时间流逝得仿佛要比日间更快,却又在感觉上被拉伸延长得无限远。我好像失了对时间的判断,再次拾起,是手术室灯光熄灭的那一刻。 医生出来,对我们说,救护车叫得及时,病人情况也不严重,只是轻微脑震荡,肋骨中度骨折,腿部有严重擦伤,所幸没有出现内出血、脊椎损伤和严重的头部创伤,积极治疗加上静养,大概三四个月能恢复得差不多。 老板热心地跟医生道谢,又转过头和我说你爸运气也好,幸好不严重。 我还心有余悸,心说他要是真的运气好,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半夜被车撞呢。 杂七杂八的事情交代完,老板离开了,张昼也在我的劝说下回了家,爸爸依然睡着。 我留在病房里,灯暗了,爸爸露在被子外的脸轮廓明晰。我躺在一动就会吱呀叫的弹簧小床上,偏头听着爸爸平稳的呼吸,却发现此刻的自己心情平静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第二天早上张昼来了,陪了我一整个上午。下午三点的时候,爸爸醒了。他似乎对自己这个状态早有预料,脸上虚弱的表情像是苦涩。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无力地摇了摇头,悠悠地说:“疼死了。” 我苦笑,说:“你都被车撞了,不疼才怪呢。”看爸爸艰难地扬起嘴角,我又心虚地说:“真疼得受不了了吗?要不要叫护士?” 爸爸动动手指,把小臂抬起来说不用,我扶着他刚抬起来的小臂,按回去塞进了被子里。 他把目光移开,偏头看向窗外。今天天气很好,太阳洒进病房,透过窗子射成丁达尔光束。光束里依稀可见漂浮在空中自由自在的灰尘。 灰尘尚且自由,爸爸却被禁锢在病床上。 我看着他,他看着灰尘。 我说:“爸爸,你和叔叔还好吗?” 爸爸没看我,但我能感受到他愣了一下。“叔叔……怎么了,怎么突然问他?” “我就问问,”我假装不经意提起,“你昨晚抢救,现在住院,他一直没来,对你还真是负责啊。” 爸爸轻嗤一声,却很久没回答我,我几乎以为他不准备说了,他却突然淡淡开口:“不知道,忙吧。” 好吧,爸爸不想和我说,我难道真做个傻子,傻乎乎地质问到底吗?我便问:“那昨晚你怎么会一不小心被车撞了?” “不是我去撞的车,是车开过来撞的我,”爸爸假意轻松地说,“说不定是车主喝了酒,我看他一路上都开得歪歪扭扭的还飞快,我当时站在路边,背对大路,谁知道就这样还会被撞啊。” 背对着大路又怎么知道那车开得歪歪扭扭呢?爸爸撒谎还真是漏洞百出。但我没计较这些。 “那车呢?撞了之后就逃了?” “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是酒吧的老板先发现的你。” “哦,那我该好好谢谢他。” 我们说着,老板正巧就过来探病了。他们两人寒暄着说些有的没的,我就出了病房,到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绿树发呆。 病房门开着,我却听不太清他们说话的内容,就像他们聊天在特意避着我似的。后来我尖着耳朵听,只听到一句“走了也好,我的小庙留不住他那尊大佛!” 不一会儿,老板走出门,朝我打了下招呼,伸了个懒腰说要走了,让我好好照料爸爸。当然了,他就算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和他道了别,进病房发现爸爸正盯着病房天花板的一角发呆。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 我和爸爸说了句有什么需要直接叫我,就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看书了。 爸爸有些阴沉地开口:“妮妮,你不是问叔叔怎么不来看我吗?” 我放下书看向他。 “他可能……不会来看我了。” 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其实昨天老板和我说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许由,或许他的离开不止如此,它还意味着很多,尤其是对爸爸而言。 “许叔叔这人呢,我跟你说过,我很羡慕他,有才华有热情,所以值得更好的。”爸爸的声音有气无力,还带着微微的颤音。如果我没有看着他说话,我一定会以为他正哭着说这些,可是他的脸上却分明是平静。“现在他能有更好的未来,不是很好吗?” 我“啪”地一下阖上书。“那你呢?他有出名的机会,能变成明星,怎么就能……就能……”我渐渐低下声音,“不管你了?我觉得你也有才华有热情,你长得也比他好看,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不是你呢?” 爸爸无声笑了笑,目光远远地落到我的身上。他好像想和我解释些什么,但又觉得即便解释了也无济于事。所以最 分卷阅读17 终只是默默地暗下眸光。这消失的眸光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看不清。 “那你昨晚就这么让他走了?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不甘心?”爸爸慢慢地说,像是老人回忆往初,“当然有啊。谁不想挣大钱,谁不想出名?可到底是他碰上了好机会……不是我。” 不甘心,不甘心才会挽留,难道许由就能这么坚决么? 爸爸撇开头,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呀,其实能接受。可是你们,甚至包括他……都不懂我到底为了什么在挽留。” 我知道爸爸一向把感情看得要比名利更重,虽然我不认同,但我支持他。可是就像越想得到的东西越不会得到一样,他越是希望找到一个懂他的执着的人,就越是会受到伤害。 难道许由也不例外吗? 突然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猜想浮上心头,惊出我背后一片冷汗。 “爸爸,你是在许叔叔走了之后才出车祸的吧?”我轻声问他,“真的是不小心被撞的么?你当时既然没看到路况,那要真是司机喝醉了酒开歪了,怎么可能路面完好,他至少该……” “别说了,”他突然提高音量打断我,把受伤不严重的一只手臂抬起来盖在双眼上,掩住大半张脸,“……这事儿就让它这么过去吧。” “怎么就让我别说了!这事这么严重,都可以去报警了!你……” “卞妮!”他再一次打断我,“别说了……他不会回来了。” 我还没说出的半句话像是鱼刺,如鲠在喉。 窗外还是一片明媚,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摇曳着明黄色的阳光,斑斑点点地闪着光。那片斑驳的阴影里,我分明看到不久前许由在树下抽烟的样子,想到他远远地叫住我,对我说“你唱得挺好,弹得也不错”。 到底为什么我会在那一刻接受了许由的存在,又要在接受的下一刻就遭到背叛。那男人……究竟把爸爸当成了什么啊! 而此刻的爸爸,为什么就没有我当初在学校看到的他那么勇敢呢。 ☆、第 9 章 爸爸住院期间,基本没有人来探望过他。 妈妈去世之后,他早已和两边的亲戚少了很多来往。不知是他刻意隐瞒还是根本有更可悲的原因,也没什么朋友来。倒是之前那个来家里匆匆坐过一回的领导,提着个漂亮的果篮来看了他一次。 有时候我不想坐在病房里,就会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发愣似的看窗外。 曾经的没心没肺随着日复一日的枯燥淡去,余惊渐渐清晰。爸爸在一天天地好起来,我却在每一天的寂静里感受到了害怕。 我看到了一种不远的未来,和模糊不清的过去交织在一起。 “爸爸,妈妈住院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有一天我这么问他。 “我啊,”他喝了口水,回想了一下,反而问我,“那你那天在急诊室外面等我,是什么心情?” “当然是很害怕,还有……”我想说生气,但一想那是因为许由,便没说出口,“还很急,但主要还是害怕。所以听到你没事,我可松了口气!” “那我可不止害怕。但具体也说不出来,也许感情一多,就像所有颜料混在一起变成了灰色一样,分辨不出了吧。” “你怕妈妈会死?” “不,我怕她疼。”爸爸平静地说,“疼比死更加痛苦,对妈妈来说是,对我来说也是。看着她煎熬,就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所以我有时候根本就不想看她,或者是,害怕看她,更不敢把你带到她面前,怕她看了伤心。” 他叹了口气:“其实到她那个时候,人呐,已经知道自己要死了。那时候一切的牵绊对她来说都是累赘。” 我抿了抿嘴,没有话回他。于是我走出了他的病房。 我在想,对于其他家庭来说,新生的生命都是夫妻之间的恩赐,是美好的存在。可是我,在我的语境里,无论对于爸爸还是妈妈来说,都是个累赘,是天降的一枚□□,是加速妈妈死亡的□□。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拖累爸爸,凭他的能力,他不会过得窘迫、憋屈,说不定现在正过着更加好的生活呢,而不是出了车祸都没有人来探望的可悲境地。 一场车祸还不仅仅是一场车祸。爸爸在许由身上投入了多少真情实感,在那断裂的肋骨间就会有多少的痛楚。 顺着那条光的痕迹,我的目光踏上病床上爸爸的脸庞。他在无言地哭,眼泪顺着垂着的漂亮眼尾浸入发鬓。 他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我从没有看到他哭泣,即便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说自己疼死了。是我提及了妈妈吗?还是他如今正因为其他人而哭泣? 我转过身,背对他的眼泪。 在这个世界里,人是很难“控制”的,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掌握不了自己的感情,更掌握不了身边人甚至于自己的去留。这种无力最终会流干一切希望和眼泪。对于爸爸来说,他是那么弱,很容易就什么也没有了。 分卷阅读18 我在他身上,看不到真正的快乐的踪迹。 或许我在急诊室前的害怕是对死亡的害怕,但此时的怕——或者更多是惊恐——就是怕他疼了。我开始害怕他突然消失,怕我掌握不了命运,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所有而无能为力,抓不着他,也抓不着未来。 我不信真情得不到回应,不信事实得不到怜悯,不信好人得不到好报,但现实却又一次次地证明我是错的,以痛苦为代价。 爸爸住院不多久就打算回家静养,毕竟一直住院就得一直花钱,我们支撑不了这种自由。他那个上司似乎还比较通情达理,答应他可以在家办公。爸爸回家前几天,我想着把家里简单整理拖扫一下,方便爸爸在家休养。 其实家里一直还算整洁,不像其他男人不爱干净也不爱收拾,爸爸平日里简直有日本家庭主妇一般的收拾癖。 面积不大的两居室被我打扫了个遍,最后只剩下了爸爸的房间。 整理了将近一天,天空降下蓝紫色。 “啪”,我握着扫把站在爸爸卧室门前,打开了灯。塑料质开关按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房间里还是好久以前爸爸住过的痕迹。 我一脚踏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角落里的箱子。 这房间也算不小了,桌子、椅子、床、衣柜,还有各种生活杂物摆了很多,可我为什么偏偏还看到了最不愿意去看到的东西呢。 那一刻以前,我以为我对于爸爸那些事已经释然了,但再一次单独地看到它,我发现居然还是有一层破不开的膈膜,说不清道不明,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潘多拉魔盒里的怪物似乎还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邪气。 我再一次走到那个不起眼的箱子面前,然后偏头看到了床上没有叠的、仍旧散乱成一堆的被子。 下一刻我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混乱而头晕,脑子里似乎正一阵阵抽痛。仿佛河水逆流,鱼儿溯源,曾经属于我的却又完全陌生的记忆爆炸似的钉入我的意识之中。 细窄的门缝里,我看到有不同的男女来过这个房间,睡在这个房间,扭动在这个房间,其中似乎永远不变的,是更加年轻、更加漂亮的爸爸的面孔。 那是切切实实我的记忆没错,但我又完全没有任何印象。那明明发生了,而我却遗忘了。 或许是假的……不,它必须是假的!爸爸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是我最近精神压力太大,导致了幻觉……我不希望那是幼小的我刻意删掉的记忆,我宁愿那只是青春期违反伦理的妄想。 那时的我尚小,到底懂些什么呢?只是奇怪和害怕就导致遗忘吗?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出了一头的冷汗,手指在止不住地颤抖。如果可以,我想要忘记这些画面。 对于此刻的我而言,那个装满了漂亮衣服的箱子像是涂满毒液的诅咒,它令我感到恶心和抗拒,我无比想要回避这种肆意的、对真相和私密的窥探。 爸爸曾经是怎样的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正因为刚刚的回忆涌现,此刻的我已经完全不想要去探寻了——以后也不想了。 “卞妮!”楼下突然传来隐约的喊声——是张昼在叫我。“卞妮!” 这声响把我从紧张木僵的状态拉回现实。我跑到窗边探头,问他有什么事。他是知道我家住哪的,但他没进过。 我看到他此时气喘吁吁的,像是跑了很久的路特意过来找我,神情有什么急事似的。 “我有事情要问你,你下来。”他弯着腰,手撑着膝盖,声音有点低,却带着亢奋和紧张。有点像是我刚刚的状态。 我很快下了楼。他示意要和我一边散步一边说。 “你前几天不是回你奶奶家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他。 他“嗯”了声,说:“我刚刚坐车回来的,就是……在奶奶家发生了点事儿。” “什么事啊?” “你……”张昼笑了一下,“哎,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该不该和你说……” “有话就说,不想说就别说了。” 他脚步一顿,我余光瞟到他正纠结又惊讶地看着我。 我倒吸了口气:“呃,不好意思啊,我……刚刚心情不太好。你要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我就陪你一会儿吧,不说也没关系。” 他清了清嗓子:“你不觉得如果是残疾人,就很容易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吗,不止是歧视,甚至别人都不会站在他的那一边。” “呃……”我想了想,“确实。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奶奶家是在乡下么,”他摸了摸耳朵,口吻像是打算和我说一个长长的故事,“住我奶奶家前面的一户人家,一个女的,她是个傻子。” “嗯?” “就在我回去的那几天里,她被人□□了,也是村里的一个人,一个男的。可是就算她讲出来,也没有人相信她。因为她是个傻子。”张昼顿了顿,“其实我觉得,大家肯定都知道,但是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她说 分卷阅读19 一句话。哪怕一句。” “嗯……”我一下子还没从震惊的状态向同情转过弯来,张昼就又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了。 “那天那个男的去她家里,好像是要借点什么东西吧。然后进了她家,看她是个傻子,就把她强|奸了。那个女的一直叫,大家都听到了。后来女的报了警,警察来了,村长也来了。那女的跟他们说,那个男的强|奸了自己,男的一直否认,并且说她是傻子,是疯婆子,自己只不过是去她家借东西,她就说自己把她强|奸了。” “那个男的是村长的亲戚,大家看在村长的份上,都不敢否认。村长也认为那个女的是傻子,她说的话不算话。后来警察也不想追究,觉得即便为她平反了,也没有什么用。他们就走了。只剩那个傻子,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只是倒在地上哭。” “我当时不在现场,这些都是我奶奶告诉我的。我听完之后,问我奶奶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明明大家都心知肚明,就只是因为她是个傻子吗?” “我奶奶说,那你去啊,你去和村长说,去和警察说。她呀……她什么事都做不了,每个月拿着政府拨下来的最低生活保障金,家里还有一个老得不得了的老头子,和一个跟她一样傻的儿子,就连山上的核桃,她都不知道怎么去采!” 张昼抬手比划了一下,向我解释:“我奶奶村上的很多人都靠卖山核桃赚钱,基本每一家在山上都有核桃树。那个女人家里其实有很多核桃树,可是只能靠那个老头子去采。他只能拣掉在地上的核桃,因为好核桃都被其他人家偷摘走了。” “这种乡下小地方的人,都只为了更好地自己活着,他们对丑恶束手无策。可是……”他说,“可是,她也太不幸了。就因为她脑子有问题?因为她对别人没有价值?……到最后我也没能说任何帮助她的话,我想……我想我下次都不敢看到她了。” 我知道这样的人是不幸的,是极度悲惨的,我想说张昼未免有些太过博爱,单纯因为他人的不幸而跑过来和我分享、鸣不平。但又想,我都做不到他那么正义,那么纯真,能够真心地为陌生人而悲伤,我没有资格说他。 “只想活着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是变相的凶手,”我回答他说,“这种事情其实很多。但听你说,感觉这种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还是挺让人心寒的……” “只是这样吗?”张昼碰碰鼻子,神情变得落寞起来。他似乎不希望听到我这样的回答。 “可是我也没办法啊。难道你特地跑过来就只是想和我说这个?”我开始觉得奇怪,“你奶奶家离这儿可不近啊,坐车都得两个小时吧?” “啊……”张昼突然有些局促和拘谨,他虽然有些内向敏感,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很少这样拘束了。可是他现在面对我就像面对其他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偷偷地、不自在地整理因为跑步而散乱的衣服和背包,手也一刻不停地变换着小动作,一会儿捏捏拳头一会儿又十指合拢在一起。 “你怎么了?在奶奶家还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欲言又止,我知道我这句话是戳中了他的心。可是会是什么事情呢,他又为什么要拿这件事作为开场白? 我还等着他对我吐露心迹,却迟迟等不到下文。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欲言又止?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我气愤地叹了口气,双臂交叉起来,赌气似的对张昼说:“你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没有别的重要的事我就先走了,今天心情不好!” 我转身把他抛在身后,耳边除了晚高峰汽车的鸣笛,还依稀有呼呼的声响,不知是风声还是啜泣。 城市里无数栋高厦的灯光亮着,远远近近地在黑色的树影间摇曳闪动,像是星星挂在低空。我以后生命中每一次回想起这天,都会泛起无比的后悔和自责。 如果我当时能沉下些心,再等哪怕半分钟,等到张昼鼓起勇气,或许他那段时期的人生会过得没那么辛苦。也是直到后来,我才真的懂了他那时候的内疚和害怕,究竟有多无助。 他们就像坠入漩涡的蚂蚁,而我没能成为他们的救世主。 ☆、第 10 章 再次见到张昼,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 曾经我们经常有空就走在一起,或许是因为这个潜移默化的习惯,开学第一天放学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在同一个楼梯口碰见了。 还是那个楼梯口,初见的时候,那个因为鲜有人至而显得有些陈旧的楼梯口。 他还是习惯从这里走,我也还是习惯往这里走。夕阳的辉光依然泛着旧,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他变得高大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绝对不是我的错觉。不知道在他眼里的我有没有变,有的话或许也只是变得憔悴了吧。 一瞬的惊诧闪过我们的脸,他先开口:“卞妮……你也放学了啊。” “嗯,”我说,“我们……好久没见了吧?后来暑假里我联系过你几次,你都没理我 分卷阅读20 ,我就没想着再打扰你。” “不好意思啊,”他浅浅地笑了一下,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似的,“我一整个暑假都在锻炼和提升自己,高二的课挺难的,我也趁着暑假先预习了一点,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家里呢。” “是吗?锻炼啊,”我用轻松的口吻问,“以前好像没见你这么关注健身。难怪你现在看起来……壮了不少。” “呵呵,是啊。”张昼的语气也不像以前那么亲昵,我们之间仿佛隔着时光的灰尘,怎么也不清晰了。 “啊对了,”他说,“你爸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应该再过一个多月就能正常出门上班了。哎呀,这两个多月我在家照顾他,真没想到居然会那么累!”我下意识抱怨了一句,才发觉有些不合时宜,又稍微正经了些,说:“不过,我在接他出院那天过马路的时候,在斑马线遇到中途停下来让我们的车,他当时居然吓得不轻,可是那车明明没有开多快。他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之后他也好像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出门。我就怕他可能对车祸有什么心理阴影了。这会不会导致PTSD?” “PTSD吗?我觉得可能更像ASD。” “ASD?你了解吗?” “唔……就是急性应激障碍,和PTSD有点像,不过详细的情况我也没办法说清楚。你如果真的想了解那可以去市里的图书馆找找相关的书,那里专业书籍还是蛮多的。其实……真的出现心理障碍的话,情况还是很严重的。还是希望你爸一切安好吧。” “嗯,好……”我沉默了一会,决定再问问张昼的情况,“要不……再说说你?怎么会突然开始锻炼身体了啊?” 张昼神色暗了暗,却若无其事地一歪头,说:“没啊,就是觉得自己太瘦弱了,高点不好么?而且我现在确实也觉得身体健康了不少。” “好……那,挺好的。” 张昼朝我转过身来,对着我,他现在那么高大,挡住的阳光让我想不起他曾经细腻的模样。此刻故作潇洒的姿态后面,他又到底有什么苦楚啊。 “到校门口了,我就不送你了,今儿有事。” “嗯?什么事?”说完我才发现,我们已经没有曾经那么亲近了,我又有什么资格问出这句多余的话。 他看着我,阳光洒满他的脸。那是橘色也抹不掉的苦涩,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神色。“打工。我和老师说好了,今后的晚自习可以不上,把晚上的时间拿来勤工俭学。” “什么?打工?为什么,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哪有什么为什么呀,”张昼笑了笑,“我不想上晚自习呗。拿这段时间用来赚钱不是一举两得吗。” 他变了,可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还是没变。他在撒谎。“你因为这种原因不上晚自习,老师怎么可能同意?!” “因为我聪明啊,”张昼转身,拎了拎肩上沉重的书包,“走了啊,拜拜。”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路边的路牙石上被拉长,那么落寞,让我怎么能信他。 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能让老师都同意他在晚上打工?恐怕只有特别严重的情况吧。 我默默叹了口气,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掏出手机给爸爸发了消息,说要晚一点回去,然后就去市图书馆,想找找张昼说的专业书籍。 一方面我确实是想了解一下爸爸的情况,我知道他害怕的不仅是车祸本身,更还有心理的问题——造成车祸的那个人。不用说是经历了分手和车祸双重打击。 还有一方面,我还是忘不掉接爸爸出院前一天晚上突然闪回的那些记忆。我想知道那会不会是记忆的错乱,或者真的是选择性遗忘。 图书馆里关于这方面的书出乎意料的丰富,我看了几本,决定先借些综合性高的稍微了解一下。有一本精神病学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把它从满满当当的书架中抽了出来。 沉甸甸的一本,我先囫囵翻了一遍,再去看了目录,发现里面介绍了很多不同情况的精神障碍,在中间的第十八章里有一节,叫做分离性遗忘症。 “分离性遗忘症是一种记忆障碍,表现为突然的逆行性自传体记忆丧失,即对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的记忆丧失,持续时间从几小时到几年。” “分离性遗忘的基本特征是无法回忆起更为广泛的重要的个人信息,无法用普通的健忘来解释。记住这样的信息通常会感到是创伤性的,或会产生应激。” 我仔细地把这节内容完全地看了一遍,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如果我不是罹患精神分裂或者妄想症,那么那段曾经因为过度心理刺激而被我遗忘的记忆,很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么也就是说,我看到了每个人不愿意展露在最亲近人面前隐秘的另一面。 这对我而言,无疑是再一次深刻的打击。可是一时间,我是茫然无措的。已经记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或许是记忆最初保留的时刻。 多可笑啊,爸爸每一次不想要让我知道的,却都被我阴差阳错 分卷阅读21 地……偷窥到了。 所以说有时候,尽管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尽管有想要窥探的欲望和好奇心,但真的这么做了,这个曾经爱着的形象就会像海沫一样,崩塌成幻影。即便能克服呢?我也根本没办法承认,那种爱还能像从前一样。 月亮啊,还是挂在空中更美。 我手里就连捧着书的力气都失了,硬装书本“铿”一声,不轻不重地砸在桌上,重力把我翻到的那一页掩去了,停在了有书签夹着的一页。 我愣了:那和张昼常用的书签很像。 喜欢看书的人一般书签很多,尤其是像张昼这样喜欢同时看很多本书的人。他有一套书签,同一个系列的。他经常会把书签夹在不同的书里,不同的进度导致他经常会忘记把书签拿出来,即使那本书已经看完了。 我手里的这张就和他那套书签是同一个系列,我几乎是下意识觉得,这就是他的,他借了书看,结果到还的时候却忘记把书签取出来。 不知道是什么心情驱使着我,我迫切想要再找到他在这片区域里的其他线索。我把这本书放在一边,开始一本一本地翻找起来。 我知道他不可能那么笨,把每一张书签都忘在借的书里。但是我还是有点可悲的期望——或许我多了解他正在了解的,就能多知道些他最近在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如果他看的书足够多,那这儿这么多书,一定还有一本、或者两本漏网之鱼。 翻书的声音吵闹得令人心烦,焦急的动作在外人看来一定莫名其妙。我似乎迫切地想要把目前的注意力转移、填满,好忘了刚刚受到的震惊。 不知翻到第几本的时候,我终于再次发现了一张熟悉的书签。 抚摸着这张书签,我发现他真的是很认真地在了解精神病学和变态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为了什么?只是好奇吗?还是他也和我一样,有想要更深入认识自己的想法? 我看着面前两本摊开的书,书签夹着的书页,都显示着同样的内容: 性别烦躁。 ☆、第 11 章 性别烦躁。 一、定义、流行病学 性别烦躁(gender dysphoria)是指个体所体验或行为表现出来的性别与其生物性别不一致,导致该个体的主观痛苦(尽管不是每一个性别烦躁的个体都会存在痛苦体验,但大多数都存在痛苦),并希望通过使用激素或变性手术的手段得到自己渴望的另外一种性别。 我把这段话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我知道每个字的意思,也知道它们组合起来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张昼如此关注这些,他是什么意思。 尽管很不想去考虑这种可能性,但是……难道他是因为这个而在痛苦着吗? 可是……可是,我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我没有感觉他有这方面的倾向啊…… 不,或许有。 一旦开始回忆起来,曾经被遗忘和忽略的细节就像沾染上钻石的洗不掉的污渍一样,让人耿耿于怀。 但是他现在变得更男性化了不是么? 我想我必须要去问问他。 第二天晚自习前我向班主任请了假,打算偷偷跟在张昼后面看他所谓的“打工”究竟是什么。 他从学校不远的站台坐车,我只好硬着头皮偷偷溜上去,还好他似乎兴致不高,完全没有发现我。 他在一个小的五金城下了车。这个五金城很老旧,建筑和街道还残留着21世纪初的味道。说实话现在没什么人过来这儿买东西,这儿也都是些老小区,住的人慢慢地变少了,不免有一种繁华后的颓唐。 张昼在一家修车兼洗车店停下了。我远远地躲在公交站牌后面偷看他,发现他还真是“打工”,一边被修车店老板用各种理由啰嗦埋怨,一边做着无聊肮脏又累人的活计。 就算是打工,也没必要赶来做这种事情吧?又不是二十年前,现在随便路边找个奶茶店,就算同样很累,至少也不用这么脏啊。 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打这种工。 那天我看着他的样子,眼睛里完全没有了神采,就像个失去灵魂的容器。我很想救他,想要再次看到那个在空教室里弹吉他都能让灰尘飞扬发亮的张昼。但是就因为这样,我才更不敢迈出哪怕一步。 我坐上回家的班车,留在耳后的依旧是店老板无情而粗俗的催促。 “老师,张昼家发生了什么事吗?”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转而跑去找张昼的班主任,说实话我也很不确定。自从上次爸爸的事情后,我就不太愿意再多和任何老师打交道了。而且这次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从老师那儿得知张昼的近况。 “啊?张昼?”那老师有些狐疑地看看我,“你问他干嘛啊?你,哪个班的?” “我是二班的,和张昼住一个小区,以前放学了经常和他一起走,开学这几天一直没看到他,昨天我想去找他借点东西,结果他不在,他家里也 分卷阅读22 没人,所以我就想来问问啊。”我说得不慌不忙的,连我自己都要被说服了。 “他家里没人?嘶,这应该不会啊……”那老师似乎也没怀疑我,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又说,“哦,不过张昼现在确实不和他母亲住。” “我能问一下是为什么吗?” “啊,这个么……”老师显得有些为难,“他和他母亲发生了一些矛盾,而且似乎两个人没法调解解决,而且我们几个老师也劝不过来,后来张昼就只能自己出去租房子住,用晚自习的时间去打工。所以他没办法和你一起走了吧,这些事情他没有提前和你说吗?” “啊……他倒是有说过他现在是在打工啦……” “可惜了这孩子啊,也是个不服输不吃软的劲,就是不愿意服从一下,执意要和他母亲犟下去,出去租房子和打工倒是说得志气昂扬的……”那老师苦笑了下,“你们这帮年轻人啊,就是没踏入社会,没接受过社会的毒打,所以才会觉得轻松!你现在去问问张昼,他现在保准已经开始后悔了。要我说呐,还是好好念书,其他事情暂时一概都不要太在意,找个好出路才行呐……” 我无视了老师漫长的说教,提炼到了一点很基本的信息——张昼是和他妈妈发生了点矛盾,很严重的那种,然后一气之下就出去自己住了。或许因为他妈妈把事情做得很绝,连生活费都不给他,所以他只能选择打工。离开了父母,他只有这条路能走。 可是是什么事情呢? “那老师,您知道张昼现在住哪里吗?还有,他和他妈妈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您清楚吗?” “这……”老师皱了皱眉,“唔,这,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你刚刚说张昼是你朋友,既然他都不想告诉你的事,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得那么详细比较好。到时候他想说了自然会和你说的嘛。” 不……我不想要听到这种答案。我想要知道,我想要去弥补! 我默默攥紧拳头,用了我此刻最大的努力好尽量平静地说出话。“老师,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是因为暑假的时候张昼在他奶奶家发生的事吗?” 我只是在试探,我并不知道他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老师很无奈地皱了皱眉,将信将疑地说:“你知道?不过……确实是那时候发生的事。我呀,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在想些什么,好端端一个男生居然喜欢穿裙子化妆,被家长发现了,那多不好办呀?尤其是遇到张昼妈妈这种比较传统的情况。” 老师看着我,又问:“你既然平时和张昼走得近,那有没有发现他什么不对劲啊?别是平时读书太用功努力,压力太大了吧?” “呃,不……”我想了想措辞,“我想应该不是学习压力的问题……所以张昼是因为……那个,被他妈妈发现,然后他妈妈没法接受,觉得他很丢脸很恶心?” 老师无言地看了我几秒,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但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收拾教学资料,低着头跟我说:“同学啊,我不知道你和张昼关系到底有多好,但是这说到底还是别人家的私事,他妈妈大概也会觉得没什么脸面说吧。你啊,就先回家吧,不要想那么多,自己的学习才是最重要的。这么晚了,老师也要下班了。”他很快收拾好了东西,朝我打了个出门的手势,说:“这种事情光靠我们是解决不了的,懂吗?” 我追上前追问:“老师!不是这样的!如果同学之间不能帮助他的话,那老师为什么也不行呢?如果您多去找张昼妈妈聊一聊张昼的情况,我觉得她也会有所动摇的。张昼学习成绩那么好,而且性格也很好,我不觉得他喜欢女孩子的东西是不正常的事!这种时候我们更应该帮他啊,不是吗?” 老师依然一副为难的脸色看我,说:“对……确实……我也并没有说张昼做错了什么。不过这位同学,这样的事很复杂,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张昼母亲做得太过,但你了不了解张昼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我被他说得一愣。 “这种事情是要靠双方的理解和让步才能慢慢解决的,我现在和张昼沟通,他是不会对我敞开心扉的,去和他母亲沟通呢,他母亲在外人面前又不会轻易让步,毕竟还在气头上。你要是真的想帮张昼,不如先去问问他心里的想法,你说呢?” 老师慢慢朝楼梯走远,我垂下眼皮呆在原地,看到学校里中庭的喷泉池倒映着为数不多还亮着的教室的灯光,刺眼的白光里静静地荡漾着黑色的水波。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都是失落。 脑内挣扎了一天,晚饭后我向班主任随便扯了个谎请了晚自习,再一次踏上去张昼打工地方的公交。这一天他没有和我坐同一班车。 下了车,我在公交站台上等着,远远地看到张昼跟老板点头哈腰,然后慢慢地离开了修车店。在昏黄色的夜色里,张昼背着书包的身影又慢慢变得瘦弱纤细起来,就像我无数次看到驻唱结束后回家的爸爸的背影那样。 我突然想到了爸爸。他卧室里那箱衣服,以及我记忆里不甚清晰的身影,他难道也和张昼有着一样 分卷阅读23 的爱好和痛苦吗?他又是怎样度过这些年的日子的呢? 我穿过寂冷的夜风和破裂的枯叶,越发接近张昼的每一步却又越发地感到远离。终于,我还在鼓起勇气笑着,拍了拍张昼的书包。 他就像意料之中一样惊讶地回过头,却没有像意料之中一样继续他曾经的笑容。如今他就像我眼前死亡的旧城镇一样,皱着眉头,喜怒不显。 “你怎么……” “我翘了晚自习。” “我是说你怎么……” “当然是想和你聊聊啊!你平时就是坐104路过来打工的,在那家修车店,没错吧?” 张昼偏过头,好像很不想见到我似的。“嗯。” 他好像也不愿意和我多说话,一个标点也不想。但今晚这场对话是避免不了的。 “你怎么今天不打工了?” “老板有事,临时把店关了。”他低着头,好像在跟大地对话。 “哦,”我试图寒暄,“那你今天就有一晚上假了?真不错啊,也不用回去上晚自习了。” 他扁了扁嘴,说:“你来找我聊什么?” “我?我就是觉得你打工又住在外面,会不会很无聊,来找你随便聊聊。就像以前那样。”我搓了搓手,说,“要不边走边说吧,站在这怪尴尬的。” 张昼没有拒绝,他走了快有四五辆车的距离,才勉强开口说:“卞妮,你不用这样的。高一的课程,尤其是数学的向量部分,其实还挺难的,一不小心缺了课少听了知识点就很难补回来的。” 我默默苦笑着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他是太爱学习还是拙劣地没话找话。“放心,我暑假在家照顾爸爸的时候已经预习过这部分了,讲义上的内容我也都做完了,都会。倒是你,我觉得缺晚自习影响成绩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我,呃……”张昼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没法反驳我,以前是,现在还是。曾经我觉得那是他的温柔,现在看来或许是一种可悲的柔弱和无法拒绝。 “呵呵,”我轻笑几声,拍了拍张昼的手臂,“好了,不说这个了。嗯……说到暑假照顾我爸,那天我们不是说到那个什么SD吗?记得吗?后来我去市图书馆找了你说的相关资料。” “怎么样?”张昼的声音随着夜风颤抖,我觉得他在莫名地恐慌着什么,又或者在期待着什么。 “嗯,我觉得我爸是有点轻微的应激反应,但应该还没有那么严重,有空我会和他好好聊聊的,我也不希望看到他那么难过。” “嗯……” “不过你知道吗,在查资料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我偷偷看着张昼无处闪躲的眼神,眸光明灭,一如几个月前那个傍晚时分他的神色。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在图书馆书中夹着的那两张书签,问:“这是你的吧?” 一瞬间的局促后,张昼恢复了落寞。“你都看到了?” “嗯,”我把书签塞进他手里,“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你让我去图书馆看书,其实心里面还是希望有人能替你分担吧?这确实不好受。” “那你能和我说说吗,”我继续问他,“有关这个性别烦躁?” “我……我不知道,我不想说……”他轻轻地、低声地说。 “那我问你,那天……就是暑假刚开始我爸还在住院那天晚上,你从你奶奶家特地跑过来,和我说了那个被强|奸的女人的事,后来你还想和我说什么的,对不对?” 他沉默着。 “对不起那天我没能继续听你说下去,你现在可以接着说呀!我现在一定不发脾气了!好吗?” 随着我的步步紧逼,张昼也开始粗粗地喘着气,好像水蒸发后快要呼吸不过来的鱼。他皱眉看着我,轻微地摇着头,却像在风中瑟瑟发抖。 “没用了,你现在知道已经晚了。你一定会觉得我很恶心,很奇怪。” “不会啊!”我开始急了,“喜欢女孩子的东西没有错!不是也有很多女生也很喜欢玩男生喜欢的游戏吗?大大方方承认很难吗?” “不……这不一样啊卞妮!”不知是急得还是别的什么,张昼几乎已经变成了哭腔。我们站在一个没有人的破旧的小区路口,他双手因为紧紧地抓着肩上的书包带子爆出了青筋,声音也颤抖着:“不一样……我有病!你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健身了吗?为什么好像很努力地在证明自己拥有所谓的男子气概吗?因为我不想变得更加奇怪,我想至少像学校里其他男生一样,当个青春期正在发育的正常人!就连打工的工作我也选了男人才会去干的脏活累活,我不想让妈妈觉得我是个喜欢穿女装的变态!可是……可是你知道吗,我越是这么做,越是觉得身上的男性特征让人恶心、想吐,越是希望自己不是个男的!” 他捂住脸,脱了力似的蹲下,把头埋得很深很深,说:“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了,我一直在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也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想法,我知道身边没有人会理解我,所以我只是偷偷地、用自己最大限度的努力 分卷阅读24 幻想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但是那天在奶奶家……” 他哽咽起来:“我想我一定是这几年得意忘形了。奶奶家村上路过几个奇装异服的游客,开了两辆面包车,找我问路,然后我们就开始聊天了。我……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跟他们说了我喜欢漂亮的衣服饰品、不喜欢当男孩,他们没有笑话我,还很理解我,还给我一条裙子让我现在就穿穿看。我当时很高兴,没想那么多,更没发觉有什么危险,直到妈妈突然回来,发现我在他们的面包车里……穿……穿着裙子……” 张昼朝我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沾湿了泪珠。我突然觉得他如果是个女孩,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卞妮,我以前觉得自己还能继续装下去,这样没问题,但是被妈妈看到后,我再回想起那些人在面包车里的笑脸,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罪恶感和恐怖几乎淹没了我,可是我再怎么克制反而想法更加清晰,我真是有病……那之后的每一天,只要我停下了工作开始胡思乱想,我就会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非得和别人不一样?卞妮……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 周围是安静的废墟般的生活,张昼就像已经在这种粘稠的时间里渐渐沉没了。橙灰的暮色里,高远的天空中只有松柏的树尖在风里摇曳。 或许换个场合我会知道该怎么安慰,但此刻我突然发现他的痛苦太过特殊,我根本不能说我懂他的心情,我唯一能做的、或许还有点用的,大概只有抱住他了。 他尖尖的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有些疼痛,我开始有点懂了老师说这件事很复杂是什么意思,也开始懂了这种事情如果没有充足的支持的话,似乎只会给人带来深深的无力感罢了。 我坚持对他说你不是不正常的,你没有病,会有办法的,可是他再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眼神再次漂往我去不到的远方。 ☆、第 12 章 那个九月的晚上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昼,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他打工的地方。找过老师,却被告知他已经转学走了,至于去了哪,老师也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也被他尽数拉黑,张昼这个人似乎只是存在于我脑子里的幻想朋友,一个阳光下流着光的肥皂泡。 人生根本不给我时间对此有所反应,一幕接一幕,台上的戏剧继续,台下的我只得认输。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认识张昼,只是后悔当时的自己不能更好地帮助他。甚至可能有点懊悔,我后来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时,都会觉得或许当时幼稚的我是张昼选择离开的一部分因素。他当时究竟需要的是什么呢?我无数次地想起,又无数次地迷茫。 但或许可以这么说,张昼这段在我生命中短暂存在过的美好又刺痛的记忆,连同爸爸这个几乎占据了我大半部分生命的人一起,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 那天我没能好好地安慰张昼,只是被他催促着回了家。路上我还在想究竟该用什么说法来和张昼拉近距离,不止是安慰他,而是真正解决他目前的难受和困扰。 到家后我才发觉有些不对劲。这种从晚上就隐隐约约存在的不安原来不仅应验于张昼。 “爸爸?”屋里灯关着,在晚夏的九点半时刻显得格外寂静。不,不该是这样的。爸爸还没有去上班,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才对。 我把灯打开,却目睹了仿佛是一场搏击拳赛的结束现场。平时整洁的家现在用凌乱来形容已是勉强,那一瞬间我还以为家里进了贼,直到我看到爸爸的房间亮着微弱的灯光。 我打开他房间的灯,那个亮光只是爸爸的电脑光,他本人并不在房间里。我回头打算离开,却发现他床边那箱平时合着的箱子——装着那些衣服的箱子——被打开了,里面的衣服零零散散地落在地板上、床上。那种场景……怎么说呢,让我想到残春凋零的花朵。 我很奇怪。爸爸既然不在房间,还会去哪?难道是去哪个酒吧晃了? “卞妮……是你回来了吗?”我听到卫生间有人在叫我。原来爸爸在那里。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浴室里传出轻轻的回声。 “爸爸?你在上厕所吗,为什么不开灯?” “我在洗澡,你先去写作业好吗?” 洗澡?为什么洗澡不开灯,还没有水声呢?而且爸爸的声音有气无力,好像说那么几个字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我越发觉得奇怪,这种异样让我感到不安。 好吧,但是我想,等他“洗完澡”我再问他也不迟。 我看着时钟的指针划过九点四十、九点五十、十点……那么久,时间只是在眼皮子底下溜过,悄无声息。在这段时间里我却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不,或许有。轻微的啜泣如一条细密的鱼线,穿过寂静无声的空气,在我耳边环绕,但始终轻得远得像是塞壬的歌声。 “爸爸?你在里面干什么?你出来好吗?已经十点半了。” “等等。”爸爸说完这两个字,浴室里才传来一些响动。他推开门,温度 分卷阅读25 还像夏天,他只穿了条内裤。 肉眼可见的皮肤上有些绯红的划痕,还有些淤青,像是扭打过的痕迹。腿脚和胳膊在那场车祸中受的伤还没完全恢复。他的脸,虽然没有被打的痕迹,但要比生病时候还要憔悴。 “你……你怎么了?不会真有小偷进家门了吧?!”我惊道。 爸爸摇了摇头,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没有,你别担心这个了。十点半了是吗,赶快洗漱一下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明天……周末啊。” “啊,”爸爸平时会是轻笑一声,但这次他头也没回,只是冷漠地说,“我记错了。不过周末也要好好休息,不要熬夜。知道了吗?我去睡了。” “诶,爸!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啊?!”我真是受够了,先是张昼,再是爸爸,为什么明明都表现得那么明显,却还要刻意选择把事情埋在心里呢? 而回应我的只是一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而已。 随后的两年里,这记关门声就像被存入四周都是镜面的盒子一样,无限地循环、拓展,在我脑中无数次地回响、然后震痛。直到无限终于抵达了不存在的终点,这个门板与门套的碰撞才终于在我的回忆中有了意义。 这个终点来自我的妈妈,我死去多年的妈妈,那个如鬼魅般保持着温柔笑意的黑色墓碑,在一个熟悉的阴雨天给我展示了真相。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月,雨一直没停过。不知道是什么魔法,其实我宁愿相信这天上是真的有神,他们总会在人们悲痛和忧愁聚集的时刻,落下泪来。 其实换作平时,妈妈的忌日我还在上课。但高考在六月,所以这次我不用请假了。 每年一次,我和爸爸从来没有缺席过。就像每一回突发奇想回看自己的日记一样,每次来到妈妈的墓前,也似乎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爸爸不再像五年前那么活力了,改变似乎就发生在两年前那个夏天。说真的,那个夏天改变了太多。说不清他的改变是成长还是变老,他变得寡言少语,有着成年人的深沉。 爸爸穿着一身黑色,和黑色的墓碑相对。如果他们是镜面,那一定有东西会在他们交汇之处循环和强调。 “卞妮,”他手里握着和五年前一样的花束,花瓣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露水还是雨滴,“让我和妈妈单独聊聊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依稀想到了什么。五年前,我初二的时候,他和许由的事让我满怀愤意,多疑又敏感,他让我和妈妈单独聊聊。这次似乎剧情重演,只是我和他的角色互换了。 我直觉他要倾诉些很重要的东西,严格来说这属于他的隐私,但我还是决定不要脸一回,走远之后又从他背后慢慢折回来,躲在离妈妈不远的墓碑后面偷听。抱歉了,这位姓黄的老爷爷,希望您不要介意。也抱歉了,爸爸,我想要帮你。 “时音,呵……”爸爸的声音出奇的小,也出奇的温柔,仿佛十几年前他就是以这样的语调凑近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关怀和照顾她的,“两年了。那件事过去两年了,妮妮高考完了,我才勉强觉得自己终于能正视这件事,但我还是不敢跟任何人说,所以只能来找你,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很烦。暂且当当我的树洞,好吗?” 我想是没有人会回应他的。 “许由走了。我曾经以为从他身上看到了些许你的影子,但你或许是对的,男人没几个好人,呵呵,”爸爸自嘲地笑了笑,“可能连我也是。不过我还是很谢谢你,也很想你,你让我从垃圾堆里探出头看到了什么叫美好的世界。你猜怎么着?如果没有卞妮的话,我现在一定又回到那个垃圾堆里了,现在至少我这个垃圾还在为了她坚持活着。” “嗯,怎么说呢,没有人会料到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轨迹,可能是盘山公路,可能是无限的下坡路,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很刺激,但我不觉得。我很讨厌不可预见的命运,讨厌失控的感觉,我活得很累,你知道吗?你一定懂这种感觉。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尤其是这两年里。那个老板,我不知道该怎么推开他,所以最后一定是我倒霉。” “你该找个人倾诉的,或者至少找个医生。你一定会这么说吧。事实上,我已经累到不想要去告诉别人这件事了。我是个和男人女人都做过很多次的男人,不是个单纯的青春期小女孩,我是个垃圾,那个老板也是个垃圾,被强上了我也只是觉得麻木而已。但是每次不可避免地回想到或者梦到,我还是会觉得恶心,觉得脏。呵呵,或许自愿的和强迫的是真的有区别吧。” “唉,时音啊。我现在总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你懂吗?当然有时候我会觉得有意思,比如说我唱歌的时候,画画的时候,或者读到一本有趣的书的时候,那是有意思的,但那不代表生活就有意思了。我不断想起两年前我在自己床上挣扎的时候,想到你的裙子被我穿在身上然后被他撕破的时候,然后想到我在浴室呆了五个小时,我从没觉得时间居然可以过得那么快,我几乎什么都没想,但又觉得什么都想过了只是得不到答案。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分卷阅读26 …” 我从被当做掩体的墓碑后匆匆溜走,然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走回妈妈的墓前,爸爸的脸上还挂着能滴出水的深沉。 所以两年前突然换工作、两年里突然患上洁癖症、慢慢变得少言寡语都是有原因的。而两年里他只是一直把这些埋在心里。要不是他是我的爸爸,我心想,大概他也会像张昼一样从我身边溜走。 心疼之中或许有一丝庆幸,庆幸我是他的女儿,庆幸他在为了我活着。我想到刚刚他对着妈妈说的话,他大概不知道,妈妈让他看到了什么叫做美好的世界,但对于他的女儿来说,他这个人就是美好的世界。 三个月后,我成了R大的变态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写下自己志愿的那一刻,我才发觉张昼和爸爸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但我很乐意为了他们而努力,因为这世界上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千千万万个张昼和卞曲城,他们和她们也同样得不到正确的帮助,而只能活在他人和社会,甚至于自己所构建的牢笼之中。 “笼鸟,或许是被人为关锁住被当做玩物的鸟,也或许是被捕获当做猎物的鸟,无论如何,它们两者都是困兽,是被禁锢、被无法逃离的命运所桎梏住的生命,即使抵抗也换取不来真正的自由。正因如此,便只有啼血悲鸣。开始便是结束,结束也是开始,这世间你我,皆是如此。”我在日记里写到,“自由或许对所有的生命都同等重要,所以有人宁愿用自杀来换取自由。但我相信,能够忍住抛弃一切的念头,坚强地接受这个世界的时刻,也和自由同样的重要。学校的跨年演出,我特意带爸爸来看了。那是我特地为他写的曲子,几年前我初中毕业他没能看到我演出,这次我终于让他听到了。台下的他好像还是一样的漂亮,只是眼睛周围多了些皱纹。他说许由说得没错,我真的弹得很好。我说那我下次去酒吧给你伴奏,只给你伴奏。他笑着摇摇头,说不去酒吧唱了,那都是年轻人玩的了。我说,行,那以后在家里专门弹给你听。篝火晚会的时候,爸爸坐得很远很远,明艳艳的火光映在他眼里就像遥远宇宙里的一颗橘红色星子。我看到他哭了,只是眼泪溢满眼眶,没有一点声音。然后他对我说,妮妮,爸爸活得好累。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知道,爸爸终于获得了属于他的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变态心理学(abnormal psychology),在异常心理学和变态心理学两种说法里纠结了一下,还是觉得写后者吧,大学心理学系的课程设置似乎大部分还是称变态心理学。 虽然张昼是性别烦躁,但卞曲城并不是,他只是偶尔喜欢在doi的时候穿女装,大概是增加点情趣吧。但是后面的那件事就单纯是那个老板的恶趣味罢了,这只会增加人的心理阴影。特此说明,这两种女装属于不同的心理。 以及这篇文似乎太多说教了,抱歉,但我目前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叙述方式,以后或许会修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