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暴君后我跑路了》 分卷阅读1 《渣了暴君后我跑路了》作者:亦朝朝 落水后,苏慕宜发现自己穿了书,成为阴鸷狠戾漠北王霍珣的皇嫂。 距离霍珣攻入皇城杀她只剩一天,如何自救?当然是主动上交玉玺,佛系苟命! 因为她知道,霍珣会死于三年后御驾亲征,而她的养子,才是龙傲天男主。 新帝患有心疾,暴虐嗜杀,宫人们不敢近身侍奉,便把苏慕宜推了出去。 见她动作谨慎笨拙,新帝唇边浮上一抹冷笑:“你很害怕孤?” 苏慕宜沉默不语,眸光盈盈。 然而,她越是小心,新帝看她的眼神就越发幽深…… 和亲公主到来,群臣上谏请求送苏氏出宫,却被新帝驳回。 苏慕宜瑟瑟发抖,决定不陪他演了,直接跑路。 ****** 霍珣平生最讨厌娇弱菟丝花,他的皇嫂恰好是这般女子。 为了保命,她主动攀附于他,温柔小意。 他自认与苏氏之间,不过一晌贪欢。 直到西境小国送来和亲公主,霍珣觉得,也该给她一个名分。 昭容太低,皇后不及,贵妃堪堪好。 哪曾想,诏书还未拟定,苏慕宜突患重病离世。 霍珣抱着她,当场呕血,几乎一夜白头。 世人皆道,天子情深义重,可他们不知,自她走后,他偏执入骨,心疾无药可医。 数年过后,漠北重逢,西境商队与华丽玉辂不期而遇,霍珣颤抖着将她抱下驼背,眸底猩红,语气哽咽:“你个骗子!”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苏慕宜有些迷惘:她何时成了天子心头白月光?还是世人盖章的那种? 傲娇狠戾偏执新帝 X 被迫营业佛系美人 被无情打脸后我真香了 狗男人的漫漫追妻路 排雷请见第一章作话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穿书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慕宜;霍珣 ┃ 配角:薛明姝;褚叡;严郁 ┃ 其它:《重生后嫁给篡位将军》《招惹偏执皇叔后》求收藏鸭 一句话简介:傲娇暴君的追妻火葬场 立意:自立自强,携手成长 1. 新帝 她有些怕霍珣 承安五年,深秋,淅淅沥沥的夜雨中,一顶小轿停在紫宸殿外。 轿帘轻轻挑开,露出一只莹白纤细的素手,手的主人是个年轻美人儿,眉若远山,翦水秋瞳,琼鼻小巧秀美,朱唇饱满秾艳。 晚风细雨之中,无人前来接应,苏慕宜兀自下轿,拢紧披风,拾级而上,向巍峨的宫殿走去。 行到正殿廊下,看守的兵士正要放行时,身后忽有人唤:“苏娘子。” 苏慕宜应声回首,向那身披玄甲的青年武将行礼:“褚将军。” 她认得褚叡,他是新帝霍珣的心腹,暂代羽林卫大将军一职,掌管宫中禁军。 褚叡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好心提醒道:“今夜陛下旧疾发作,服了药,已经睡下,还请苏娘子莫要惊扰陛下。” 如果那天夜里不是褚叡逼迫她前来紫宸殿,兴许她当真还会感激他,毕竟他看起来是个好相与的人。 不像那位新帝,性情阴鸷暴戾,动辄杖杀宫人。 苏慕宜道:“多谢褚将军,妾知晓了。” 她放轻步子走进外殿,大抵因为新帝已安置,殿中只点了一盏九枝烛台,柔和的光并不能照亮整座宫室,她解下被雨水打湿的披风,托在臂弯。 大半个月前,漠北王亲率五十万大军攻入皇城,废少帝,夺走帝位,她从尊荣无双的苏太后沦落为庶人苏氏。 新帝之所以愿意留她一命,是因为叛军入城当夜,她亲手上交玉玺。 不久,宫中便都传言,她与新帝早有勾结。 苏慕宜是不在意这些的,在此之前,她与霍珣从未见过面。 叛军攻城前夕,她意外失足落入荷花池中,回忆起前世的事。 上辈子她是个无宠妃嫔,在后宫佛系苟命,结果老皇帝突然驾崩,被迫殉葬之后,她穿进了生前看过的一本书里。 原主是备受宠爱的英国公府嫡女,十六岁这年入宫成为皇后。又过一年,承安帝驾崩,其同父异母的胞弟漠北王反,夺下皇位,大肆斩杀宗室,原主首当其冲。 在位期间,霍珣被世人私下称作暴君,他最终死于三年后御驾亲征。 掐指一算,书中小男主霍承策,现年十三岁,正被幽禁在京郊,压根指望不上。 最让苏慕宜感到不安的是,她穿成了开局就送 分卷阅读2 命的炮灰? 为了保住自己和英国公府,她主动献上玉玺,迁居长秋殿。 至于少帝,霍珣并未杀他,而是将其幽禁在京郊行宫。 事先得知霍珣已睡下,苏慕宜舒了口气,想找处干净的角落应付过去,岂料,内殿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来了?” 她手一抖,披风掉在地上。 高大的身影自屏风后走出,天子着玄色常服,玉冠束发,足踏乌皮长靴,浑身气场威严摄人。 苏慕宜躬身行礼:“妾见过陛下。” 霍珣行到书案边,从累叠的奏疏中抽出一本花名册:“下月初六,举行登基大典。” 她并不知晓此事,长秋殿日夜有兵士看守,消息压根就传不进来。 苏氏的茫然与惊诧在他意料之中,霍珣扬手将册子扔过去,“名单上的朝臣都要前来观礼跪拜,如有不愿者,可自行追随先帝而去,孤会成全他们的忠孝。” 说到这里,他唇边浮上一抹讥笑,慢条斯理地道:“英国公是两朝重臣,孤还是希望他能来。” 英国公苏昭,是她的父亲,被圈禁在崇文殿已有半月。 苏慕宜捡起那份名册,将上头的名字仔仔细细读了一遍,重又向他行礼:“妾的父亲年纪已高,行事多有昏聩,希望陛下开恩,准许妾前去劝说。” 霍珣没有表态,屈起两指轻扣案沿,清脆的撞击声回响在殿内,昭示着他在思量。 她臻首轻垂,雪白的脖颈弯折出秀美曲线,耐心而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其实她有些怕霍珣。 当初他以雷霆手段夺得皇位,底下自然有人不服。 为了以儆效尤,攻下皇城当夜,霍珣亲手斩杀羽林卫武将十数人,头颅悬在宣政殿前,淌了一地的血。 她亲眼见着了那般场景。 这样狠厉的人,实在难以应付。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等来他的回答:“抬头。” 苏慕宜不敢忤逆,于是撞进那漆黑如寒潭的眸中。 大抵样貌随了生母薛贵妃的缘故,他长得很是清隽,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凤眸,眼尾狭长,挑着一抹微红。 看了一眼,苏慕宜旋即移开视线,他生了副不错的皮囊是不假,可这人暴戾冷血,三番五次将她玩弄于鼓掌间,她对霍珣没有什么好感。 霍珣转身进了内殿,苏慕宜仍跪在地上,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近侍过来,低声道:“苏娘子,陛下召您进去。” 那近侍是宫中的老人,眉眼生得十分和蔼,苏慕宜认得他,约莫是叫王允。 只见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苏慕宜起身去了内殿。 新帝不喜女子近身侍奉,她有段时间没来过这里了。 内殿陈设焕然一新,从前的屏风、小榻、书案都换作了小叶紫檀木打造,古朴大气,隐隐带着一丝沉郁。 博山炉里吐出袅袅白雾,是太医署特意为霍珣调制的药香,然而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近侍轻轻掩下帷幔,退守至外殿。 眼前的男人丝毫没有要主动的意思,苏慕宜只好自己动手,因太过紧张,加之那衣带系得紧,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解开,反倒弄成了一个死结。 霍珣冷冷旁观,觉得她蠢笨。 耐心耗尽前,行到她身前,哗地撕开衣裳,露出那藕合色抹胸。 苏慕宜惊得汗毛倒竖,贴着背脊骨生出一片细密颗粒,她从没有和霍珣这样近距离接触过,下意识便要将他推开。 素手微抬,旋即又垂在身侧,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顺从一些。 守在殿外的近侍听到了这清晰的裂帛声,不久之后,滴答雨声被其他声音盖过,暧昧气息在空寂的大殿流转。 到了后半夜,里头动静方歇,那近侍垂手侍立,眉眼低垂,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眸底的滔天怒火。 翌日清早,苏慕宜乘小轿离开紫宸殿,依然穿了那身雨水打湿的衣裳。 秋露接到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小娘子可算回来 分卷阅读3 了。” 见她衣裳湿透,鬓发微散,眼底浮着淡淡乌青,便知昨夜定是淋了场雨,也没睡好,秋露忍不住红着眼圈,小声嘟囔道:“陛下也欺人太甚。” “想活命,就只能如此了。”苏慕宜苦笑道,“有热汤么?我想沐浴。” 秋露吩咐下去,很快內侍将热汤送到净室。 她泡了个热水澡,卸下疲惫,未等长发干透,就阖眸陷入沉睡。 这一天一夜过得提心吊胆,她几乎拼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在霍珣面前流露出不满与厌恶。 希望能熬到书中所说的三年后,霍珣战死,小男主登上皇位,兴许她可以重获自由。 紫宸殿,天子神色阴郁,眸中如覆寒霜,近身侍奉的內侍们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个不慎就被拉出去杖毙。 终于,新帝下令:“都退下去,宣召羽林卫大将军。” 褚叡进到内殿时,霍珣已经穿戴好毓冕朝服,只差佩剑。 “你所说的法子,究竟什么时候才奏效?”霍珣不耐地道,“那些暗桩到底有没有在行动?” 褚叡抱拳行礼:“请陛下再耐心等待几日,先引蛇出洞,届时再打其七寸。” 霍珣蹙眉,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昨夜喝了那药后,睡得比以往要安稳许多,于是说:“新换的药方还算有效,今后就让太医署按照那副方子煎药送来。” 因承安帝暗中加害,在他用的熏香里掺杂蛊毒,多年前他便患上心疾,无奈一直未能寻到解药。 心疾发作时,有如万蚁噬心,他的性情也会格外暴戾,此事只有褚叡在内的几位心腹知晓。 褚叡领了命令,便要退下,听见霍珣沉声吩咐:“长秋殿那边盯紧点。” 话音刚落,一只狸花猫自屏风顶上跃下,走到霍珣脚边,弓起身子蹭了蹭他。 午后,苏慕宜等来口谕,新帝允许她与父亲英国公见上一面。 內侍将她送去崇文殿,年逾不惑的英国公坐在圈椅上,背脊挺直如苍松。 他身上新添的数道伤口草草包扎,淌出的血凝成褐色污渍,将戎服染得甚是斑斓。 苏慕宜行到父亲面前,半蹲着,用沾了水的软布为父亲拭去衣裳上的血污。 英国公温和地注目着小女儿,新帝与皇嫂的风流韵事早就传遍宫闱,他不怪女儿,霍珣对先帝恨之入骨,自然也不会放过与他扯上千丝万缕联系的阿慕。 帮父亲整理好衣裳,苏慕宜心中的委屈全部溢了出来,哽咽着道:“爹爹,女儿只想活命,想保住苏家,您不要怨我好不好?” “阿慕这些天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英国公抬手抚了抚她的发,“爹爹不怨你,这皇位迟早是要让他夺去的,爹爹只是心里有愧,觉得对不住先帝。” 她这土著老爹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刚正不阿,对主君忠心耿耿。 承安帝膝下无子,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没有传位给同父异母的弟弟霍珣,间接导致后来漠北王兵变谋逆。 “爹爹,陛下答应了我,以玉玺换英国公府满门性命,目前家中一切安好,您不必担心。”苏慕宜轻声道,“下月初六登基大典,陛下希望您能前去观礼。” 说是观礼,实则是为了敲打那些心怀不轨的朝臣,毕竟连最宁折不弯的英国公也向新帝俯首称臣了。 “阿慕,你帮父亲和……”英国公迟疑一瞬,改口道,“和陛下捎句话,便说,陛下所提的条件我都同意,但我同样也有条件,需他亲自前来崇文殿一趟。” 苏慕宜眸含泪光,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点了头。 英国公心疼地看着爱女,温声哄她说:“阿慕,等爹爹同意了陛下的条件,他自会放你离宫,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慕宜忍住泪意,轻声道:“好,我相信爹爹。” 霍珣派来的耳目在一旁盯着,父女两略微说了几句话,便有侍女进来,说请苏娘子移步紫宸殿。 英国公面带愤怒,双手攥拳垂于身侧,苏慕宜亦不愿离开父亲,可终究理智占了上风,轻轻开口:“父亲且放心,女儿不会有事的。” 她不敢让霍珣久等,与父亲道别,径自乘步辇离开。 碧空如洗,空气里弥散着花木清香,以及淡淡血腥味。 分卷阅读4 殿前石阶细缝里还残留了血迹,方才霍珣又处死了一位宫人。 苏慕宜压制住心中起伏,佯装从容进到殿内,向立在书案后的那人行礼。 霍珣皱眉:“怎么这么臭?” 2. 大典 他故意顿了顿,“皇嫂。”……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苏慕宜无力反驳,遂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妾今夜先回长秋殿,明日再来,陛下以为如何?” “允。”霍珣头也不抬,冷声道,“沐浴完再来,不要熏香。” 敢情他完全没听进去,苏慕宜也不在意,起身再拜,徐步退下。 她走以后,殿内重归阒静,烛台噼啪爆出一簇火焰,霍珣搁下紫毫,手握成拳抵在胸口,那阵熟悉的痛楚又来了。 太医署那帮废物! 折腾一番回到紫宸殿,那位名唤王允的近侍将她领至内殿,放下帷幔。 过不久,一道身影自廊下疾步而来,身后跟着须发尽白的太医令。 来者正是羽林卫大将军褚叡,宫人躬身行礼,只听他问:“陛下呢?” 为首的內侍答道:“回禀褚将军,陛下和苏娘子已歇下了。” 褚叡和太医令面面相觑,忽然心生一计,太医令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连退数步,缩着脑袋道:“褚将军,您就绕过我这把老头吧,要去您进去,我可不去。” 是了,今夜还没送汤药。 褚叡无奈望天,他也不敢去。 …… 翌日,宣政殿,散了朝会后,霍珣传唤褚叡,冷冷睨他:“还要等多久?” 褚叡揩去汗,压低声音道:“臣探查到,他们已在暗中行动了,请陛下继续等待几日,到了登基大典,必定能将其一网打尽。” 霍珣眼底没什么波澜,淡淡道:“一帮没骨气的杂碎。” 居然比他想象中还要能忍。 褚叡观摩了一下他的神色:“昨夜臣忘了将药送进内殿,陛下的身体可有不适?” “无事,先回紫宸殿。”若非他提起,霍珣还真想不起来,昨天晚上他没有喝药。 褚叡难免吃了一惊,因为近来沾染杀戮,霍珣的旧疾比往日发作更频繁,汤药勉强只能镇住疼痛,如果炼制不出解药,此毒无解。 偏偏昨夜安然无事。 难不成是因为,那位苏娘子在殿内的缘故?看不出来,他这位不近女色的主上,竟也有破例的时候。 霍珣不知他心中所想,拧眉斥道:“还不跟上?难道要让孤亲自来请你?” 闻言,褚叡快步跟在步辇后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趣事,唇边浮上一抹笑。 霍珣回头,漠然望着他:“有什么开心事?说出来,好让孤也乐一乐。” 褚叡:“???” 说出来就不好笑了! 他旋即正色道:“没什么,臣只是想起,严郁快要回京了。” 严郁与褚叡同为他的心腹,数月前亲率漠北军南下时,他把严郁留在蓟州,以防北戎趁乱袭扰大燕边境。 还好这一路异常顺利,北戎也没有任何异动。 上个月他去信蓟州,召严郁回京述职,待来年开春再回驻地。 霍珣知晓此事,便没有继续追问。 这天夜里,苏慕宜照例去紫宸殿点卯。 王允告诉她:“苏娘子,陛下在里头候着,请进去罢。” 自他身侧绕过去时,苏慕宜听见一声很低的叹息:“苏娘子自甘轻贱,可曾想过旧人?” 她静默不言往里行去,眉眼温柔低敛,长长的羽睫正好掩住眸中掠过的一丝冷意。 霍珣刚出浴,穿着寝衣坐在床沿,衣襟微敞,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 他的身材其实很好,常年习武之人,肩宽腰窄,四肢修长,像是行走的衣架子。 但是他从来只穿深色。 苏慕宜觉得有点儿惋惜,顺从地行礼,等待他下令。 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又有什么奇怪的吩 分卷阅读5 咐。 霍珣缓缓开口:“孤有话问你。” “陛下请说。” “英国公待你很好?” 这不是废话么,英国公夫妇只她一个孩子,自小宠得跟眼珠子似的,过去的十几年她从没受过委屈。 入了宫,才学会忍耐,将不满咽回肚子里。 苏慕宜柔声道:“妾的父亲,很疼爱妾。” 更漏声点点,他沉默打量她,苏慕宜被那视线逼得浑身不自在,于是伏低身子:“妾出言不慎,请陛下恕罪。” 霍珣倒也没生气,移开目光,低声命令道:“今夜不用伺候,你睡那里。”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苏慕宜看到了一张小榻,大约是他平日午后小憩所用。 她从容谢恩,刚起身,霍珣便拂袖熄了烛台。 沉沉黑暗中,苏慕宜摸索着走过去,心中默叹,他能少些折辱她的花样也不错。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然而,她悬着的一颗心不敢轻易放下。 直到五日后休沐,霍珣没有去早朝,尚服局将赶制好的冕服送来,苏慕宜留在一旁侍奉。 內侍伺候他试穿,冕服穿戴起来甚为繁重,便比平时多花了些时间,霍珣隐隐有些不耐,余光扫到那近侍正要过来解围,忽然开口:“你来。” 殿内,除了那个被他吓得跪地不起的內侍,便只剩下她。 装死是躲不过去的,苏慕宜只好硬着头皮上。 幸好只差束革带和佩戴十二毓冕,苏慕宜托起那金镶玉的革带,小心贴着他的腰身圈住,尽量不触碰到他。 她一走近,心口的痛楚就消减两三分,霍珣半睐着眸,从他这个角度,恰好将那女子秀美精致的小脸收入眼底,她生得妩媚,扮作柔弱模样时也惹人怜惜。 不得不说,在挑女人的眼光这一点上,霍珲勉强还可以。 霍珣心中冷笑,别开视线,然后听见她轻声央求自己:“陛下,可否稍稍弯腰?” 苏慕宜手捧十二毓冕,解释道:“陛下的身量太高了。” 霍珣冷漠地看着她。 的确,他比苏氏高出足足一个头,就算她拼命踮脚尖,也够不着。 霍珣是不可能对她弯腰低头的,于是从她手里拿走毓冕,兀自佩戴好。 任务完成,苏慕宜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退下,忽然霍珣顺势抓住她的腕子,将她往怀里一带。 然后,她就大不敬地跌入新帝怀里。 淡淡药香充盈在鼻息间,苏慕宜一怔,随即挣扎着起身:“请陛下恕罪。” 宽大粗粝的手掌按在她腰侧,带着威胁意味,霍珣挑眉,轻笑:“你何罪之有?” 如果不是清楚霍珣的为人,苏慕宜大概还真信了他的邪。 她心慌不已,急得快要哭出来,眸中盈着一汪水意。 霍珣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他说:“敢哭,英国公今日就无法出宫了。” 这种哭哭啼啼矫揉造作的女子,最讨人厌。 “妾知晓了。”苏慕宜将泪意收回去,“陛下会保住妾和父亲的性命,对吗?” 霍珣抚了抚她的发,手掌往下,压住雪白颈项间那跳动的脉搏,当然,没用太大力气。 “只要你愿意配合,孤自然会保你们父女平安。”他故意顿了顿,唇齿间吐出嘲讽的两个字,“皇嫂。” 苏慕宜浑身僵直,如一张紧绷的弓:“求陛下言而有信。” 身前的人却没有接话。 此刻,若从殿外望去,年轻的天子揽着明艳姝丽的美人,宛若一对璧人。 过了片刻,霍珣收回手:“王允,送苏娘子回长秋殿。” 那名唤王允的近侍躬身行礼,将托盘交给旁的小黄门,领苏慕宜出了紫宸殿。 行到殿外无人处,王允终于开口:“委屈苏娘子了。” 苏慕宜沉默不语,她本就无意卷入这些纷争中,他们要怎么做是他们的事,莫要把她拉下水就行。 转眼入冬,登基大典将近,苏慕宜去紫宸殿的次数少了起来 分卷阅读6 。 长秋殿派了兵士昼夜看守,但没有切断吃穿用度供应,她多少过了段安生日子。 直到一天午后,近侍过来传旨,明日登基大典,霍珣命她去宣政殿当值。 按照大燕祖制,原本新帝即位第二日便要举行登基大典,霍珣夺位不正,又花了半月时间大肆清洗异党,这才拖延到现在。 翌日清早,苏慕宜眼底浮着淡淡乌青,秋露替她扑粉遮住那痕迹,劝道:“小娘子若是在不想去,不如向陛下求个情……” 苏慕宜压制住心间不安,浅笑道:“倘若求他有用,我愿在紫宸殿外长跪不起。” 他这样的暴君,桀骜不驯,锱铢必较,她还没胆大到当面忤逆他。 秋露眼里闪烁着泪光,轻叹一声,继续替她妆扮。 近侍送来的是女官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落落的,秋露寻出一条玉腰带为她束上,这才勉强看起来合身了些。 过不久,小黄门奉旨来长秋殿领人。 那小黄门很是清瘦,约莫十七八岁,快要进宣政殿时,他忽然将一物塞到她手里:“苏娘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看着那柄小巧的匕首,苏慕宜心生困惑,没等她反应过来,小黄门便匆匆转身离去。 纵使她极不情愿与霍珣相处,小心翼翼藏起对他的厌恶,可也明白,要她行刺霍珣,非但不能成事,还会牵连英国公府满门获罪。 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样东西,一位年长的女官走过来,盛气凌人地训斥她:“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待会儿朝臣们可都要来了,还不快去帮忙。” 苏慕宜轻声道:“妾突然腹痛……” 女官打断她:“陛下吩咐过了,要盯牢你,别想耍花样。” 苏慕宜只好不动声色将匕首藏入袖中,随那女官进到殿内。 宣政殿布置一新,这会儿新帝还没来,只有宫人们进进出出。 过不久,殿外响起通报声,羽林卫鱼贯而入,年轻的天子着玄色衮服,佩戴十二毓冕走了进来。 众人跪地行礼,霍珣淡淡扫过,发现其中一抹异色。 那女子穿着紫檀色女官服,梳了高髻,她肌肤雪白,加之身影窈窕纤细,实在难以令人忽视。 顺着他的视线,褚叡同样看到了跪在宫人之中的苏慕宜,心下感叹,果然美人穿什么都好看。 霍珣冷冷下令:“都出去。” 大典正式开始的时候,侍女们是不被允许留在宣政殿的,苏慕宜稍稍舒了口气,起身随宫人们有序退下。 蓦地,身后那人再度开口:“你留下。” 自然是对她说的。 匕首冰凉贴着肌肤,她额上几乎沁出冷汗,定了定心神,转身行礼:“陛下,妾留在殿内,于礼法不合。” 她得赶紧找个地儿处理掉这把利器。 霍珣却笑:“礼法,这宫中何时有过礼法?” 看样子又要惹他生气了,苏慕宜忙走过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朝臣们陆续入宫,在殿外等候着,褚叡估摸了一下时辰,决定让宫人送上汤药。 这等重要场合,还是不能出什么意外。 王允端着托盘,呈到霍珣面前,他看了一眼,漠然道:“孤并无不适,今日的汤药便免了。” 褚叡不由捏了一把冷汗,正要劝谏,却见霍珣眉眼往下压几分,那意思是:想坏事? 那碗汤药终究还是原封不动端出宣政殿。 心口处传来轻微刺痛,霍珣按耐住不适,对褚叡道:“可以开始了。” 新帝不喜麻烦,故而一切仪式从简。 淙淙礼乐响起,朝臣们依次入内,三叩九拜,就连对先帝忠心耿耿的英国公,也赫然在列。 百官臣服,高呼万岁。 新帝神色明显不豫,礼官飞快宣读祝词,文章写得长篇累牍,佶屈聱牙,只恨自己没有多生一张嘴。 好不容易快要念完,这时,数支利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直指新帝所在的方位。 褚叡拔剑格挡开,高声喝道:“有刺客!” 殿内骤然喧哗,混乱之中, 分卷阅读7 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苏慕宜身影不稳,跌坐在了丹墀上。 匕首从袖口掉出来,恰好落在霍珣脚边。 3. 侍奉 为何偏偏不放过她呢? 没等霍珣开口,英国公急声道:“阿慕!” 见爱女身处险境,英国公心焦不已,若不是羽林卫拼死拦着,他定会不管不顾冲到丹墀上来。 这女人,当真是个麻烦。霍珣心下迟疑,手中却有了动作,提着衣领将她往后一拽。 又有两支利箭飞来,钉入她方才坐着的位置。 苏慕宜听到锐器没入皮肉的声音,然而浑身上下除了左手蹭破一点皮,无其他不适。 手背火辣辣一片,她忍痛爬起,听见霍珣对自己说:“不想死,就找个地方躲起来。” 羽箭密织如雨,殿中一片混乱,她当然想保住小命,猫着腰躲到柱子后面,心子几乎要跳出来。 约莫过去半刻钟,羽林卫大将军褚叡抓到刺客,是承安帝埋在宫中的暗桩。共计有十来人,趁禁军不注意,暗中潜入一座楼阁,架设好弩机,想在登基大典上刺杀新帝。 连新帝留在身边侍奉的近侍王允,亦是同谋。 霍珣连眼皮也没掀一下:“枭首,尸身悬在宣政殿外示众,三日后再取下来。” 殿外,惨叫声接连响起,浓郁不散的血腥味飘了进来。 朝臣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不知大典是否还要进行。 霍珣不耐烦地瞥了眼礼官:“继续念。” 那位年逾半百的礼官险些吓晕过去,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念完,然后被内侍搀扶着登下丹墀,双腿发软到走不动路。 朝臣们退出宣政殿时,羽林卫正往廊下挂尸首,鲜血淋漓,令人作呕。 新帝性情暴戾残忍,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可怕。 殿中恢复安静,褚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声提醒道:“陛下,苏娘子好像不见了。” 霍珣说:“不必找。” 他往里走去,一抹娇小纤瘦的紫檀色身影倚着红柱而坐,似乎已经没了意识。 褚叡正要唤人把她扶起来,却听霍珣说:“再装,就把你也挂外面去。” 苏慕宜一个激灵,睁开双眸,怯怯地行礼:“请陛下恕罪。” 她的形容委实有点儿狼狈,衣襟凌乱,几缕碎发落在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手背蹭破一片,渗出血。 他原本想追问匕首的事,忽然没了兴致,吩咐褚叡:“找个医官帮她看下。” 说完,拂袖而去。 等霍珣走远,褚叡连忙使唤女官将她搀起,送回长秋殿。 苏慕宜忍着不适,向他道谢:“褚将军,多谢您。” “苏娘子今日受了惊吓,快些回去让医官看诊罢。”褚叡语气温和,“若有什么需要,托羽林卫与我捎句话便是。” 他家主上还没喝药,万一心疾突发,又要动怒。 唉,当真是每天都操着老妈子的心。 追至紫宸殿,褚叡才得知天子受伤一事。 他左臂中箭,已经让太医令处理过了,箭簇抹了毒,虽不致命,但会催发他体内原有的蛊毒。 霍珣不说,他也猜到,大约是拉开苏娘子的时候疏忽分神,才让那帮杂碎侥幸得手。 如此看来,主上莫非真对苏娘子有那么一丝情意? 见褚叡狐疑地打量自己,霍珣揉按眉心:“有什么事就直说。” 褚叡道:“臣想请示陛下,关于苏娘子携带的那柄匕首,是否要查一查?” 他不做声,便是默许,褚叡领命退下,刚好碰见太医令神色焦急地走了过来:“褚将军,陛下手臂受伤,这几日多有不便,您得寻个人贴身侍奉才行,以便换药。” 褚叡嘿嘿一笑:“陆太医,照我说,您就很合适!” 太医令义正言辞拒绝他:“褚将军,我上有老下有小,您还是发个善心饶过我罢。” 谁爱去谁去,反正他这把老骨头不去。 送走太医令,褚叡一时发起愁来,他倒有 分卷阅读8 个不错的人选,只是眼下不敢往紫宸殿送。 方才苏氏袖中的匕首掉出来那一刻,连他也下意识觉得,她要行刺天子。 更令他意外的是,即便如此,主上还救了她。 啧,色令智昏,大抵不过如此。 安排好紫宸殿这头的事,褚叡径自往长秋殿去了。 秋露听说了大典上发生的事,担忧得不行,好不容易见着自家小娘子平安回来,刚帮她处理好手背伤口,那位羽林卫大将军便前来问话了。 褚叡抱拳行了一礼:“苏娘子。” 苏慕宜猜到他是因何而来,便对秋露说:“你去外面守着,若有事,我再唤你进来。” 秋露端起托盘出去,愤怒地瞪了褚叡一眼。 饶是他脸皮再厚,这会儿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摸了摸下巴:“我只耽误一盏茶的功夫。” 苏慕宜道:“褚将军请说。” “今日大典之上,苏娘子袖中为何会有匕首?” 果然是这个问题。 苏慕宜详细与他说了宣政殿外发生的事,包括如何同那内侍撞见,以及他的确切长相。 最后她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浅浅笑道:“妾知道,陛下和褚将军都不信妾的说辞,但妾也不想白白蒙受委屈。若褚将军有心,肯细查下去,便能证实妾今日所说不假。” 这番话,褚叡原封不动禀报给了霍珣。 太医令刚出去,帮霍珣左臂的伤口处上了金疮药,用洁净布条包扎好,他拉起衣裳,“就没有再说别的了?” “没有。”褚叡想了想,又道,“臣瞧着,苏娘子多半不知情。” 言下之意,是想为苏氏求情。 霍珣冷笑一声:“你现在越发厉害了,连霍珲留下来的女人也敢信。” 褚叡明白自己触到了他的逆鳞,忙单膝跪地请罪:“臣失言,求陛下责罚。” “褚爱卿护驾有功,孤不罚你。”霍珣语气淡然,“宫中不比漠北军营,凡事最好多留个心眼,否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当年,他的兄长也是一副温和友善的模样。 纵然人死灯灭,还要埋下棋子对付他。 入夜后,心疾再度发作,起初霍珣还能勉强忍耐,等褚叡进去送药时,发觉他脸色苍白,双手紧握成拳,布条渗出血迹,应是伤口崩裂了。 褚叡吓了一大跳,连忙出去请太医令看诊。 众人忙活了一阵,趁着霍珣服药后,痛楚减轻了些,太医令悄悄把他拉到殿外说话:“褚将军,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得找个人贴身看顾,每隔两个时辰就侍奉陛下喝药。” 褚叡负责禁军巡守,自是脱不开身,况且这样细致的活,交由女子做更好。 他闷声应道:“我知晓了。” 说罢,转身吩咐近卫:“去长秋殿接苏娘子过来。” 总归是同床共枕过的女人,陛下多少也会留几分情面罢。 深夜赶到紫宸殿,苏慕宜才听说陛下受伤的事,当然,她并不怎么感兴趣。 褚叡略有些愧疚:“苏娘子,实在是事出有因,才劳烦你过来一趟。” 霍珣的心疾是秘辛,他不便多讲,含糊地道:“箭簇上抹了毒,太医令看诊过了,必须每隔两个时辰服一次汤药,才能彻底清除。” 进到内殿时,苏慕宜还在回想褚叡交代的话,也就是说,她今夜是没有休息的了。 明黄色帷幔掩下,黄花梨木拔步床上躺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眼下这个时辰,霍珣大约入睡。 她走到一处干净角落合衣躺下,打算趁他还没醒,抓紧眯会儿。 宫中那么多可用之人,为何霍珣偏偏不放过她呢?苏慕宜轻轻叹息。 4. 喝药 必须忍耐 到了时辰,宫人将汤药端来,没有要送进内殿的意思,苏慕宜只好接过,亲自给霍珣送去 她撩起帷幔,望见霍珣仰面躺在龙床上,呼吸清浅,大约还在沉睡。 “陛下。”她轻声提醒,“到了该喝药的时辰。” 然而,床上的人 分卷阅读9 却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苏慕宜原本打算耐心等他醒来,忽想起褚叡的吩咐,这药须得两个时辰服用一次。 还是祈祷他快点儿好起来,她可不想留在紫宸殿,与他朝夕相对。 苏慕宜放下托盘,大着胆子往黄花梨木拔步床走去,还未等她靠近,霍珣腾地一下坐起。 两人视线交融,相顾无言。 霍珣率先开口:“把药端过来。” 苏慕宜依言照做,恭敬地呈上汤药。 还好他伤在左臂,行动不受限,无需她一勺一勺的喂。 用过汤药,苏慕宜接过那只镶金的玉碗,见霍珣蹙眉,便问:“陛下怎么了?” “其他东西呢?”霍珣冷声说道。 什么东西?苏慕宜一头雾水。 紫宸殿侍奉的宫人是越发懒怠了,霍珣这会儿并无不适,便没有发火,也懒得与她解释:“送一盏水过来。” 听起来语气还算正常,苏慕宜转身,倒了一盏温水呈给他。 正在这时,一道黑影倏地从龙床上窜出来,冲到她脚边。 是只异瞳狸花猫,嘴边有块铜钱大小的黑印,左瞳琉璃色,右瞳淡蓝色,体型比正常家猫要大一些。 苏慕宜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猫儿竟然跟过来,弓起背蹭她。 简直把她架在火上烤! 更要命的是,她能感觉到,霍珣面上明显流露出淡淡不悦,就像是自己辛苦奶大的孩子和野男人跑路了的那种愤怒。 苏慕宜轻声道:“陛下……” 还没说完,就被他出声打断;“衔蝉奴,回来。” 奈何狸奴不为所动,执意蹭苏慕宜的裙摆。 霍珣的脸色更加阴沉了,苏慕宜下意识便要向他请罪,只见他起身向自己走来,一把拧住猫儿的后颈,将它提起来。 须臾,霍珣神色越发不豫:“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她不知今夜要来紫宸殿,沐浴后熏了沉水香,衣袂间都是淡淡气息。 苏慕宜低声道:“回陛下,是沉水香。” 霍珣提着狸奴,不耐地挑眉:“去洗了。” 他一向不喜欢熏香,除了治病所用的药香,紫宸殿不许再有其他香味。 可眼下深更半夜的,她去哪儿找热汤,况且她手背处的伤口还没愈合,没有秋露从旁协助,不便沐浴。 伺候这么个吹毛求疵暴躁恶劣的男人,就算她再能忍耐,也会有三分脾气。 苏慕宜心一横:“陛下,妾的手受了点伤,太医叮嘱过,这几天不能沾水。” 她说的不假,布条还缠在手背上。 霍珣神色越发不豫,冷冷看她一眼:“去外殿候着,无诏不得入内。” 她巴不得离他远点儿才好,接下旨意,转身走时,听见他低声斥道:“矫情。” 也不知谁更矫情,反正不是她。 苏慕宜明白,霍珣对她的恶意,来自于已逝兄长,承安帝霍珲。 她自幼在帝京长大,多少听说过一点关于这兄弟两的传闻,当年宣德帝膝下共有两子,一位是宫人所出,另一位则是盛宠的薛贵妃所出。 众人都猜测,这皇位定是要传给皇三子的,却不想薛贵妃骤然失宠,难产离世。 薛贵妃的棺椁停灵在蓬莱殿,出殡前夜,宫殿走水,焚为一堆灰烬。 自那以后,皇三子失去圣心,十岁就被送去漠北历练,甚至连宣德帝驾崩都未赶回来与君父见最后一面。 蓬莱殿为何无故走水,皇三子缘何突然失宠,一切都成了谜团,没人刚妄议天家的私事。 不过,霍珣虽回来了,可宣德帝父子都已辞世,就算他想报复,也不至于掘开皇陵真把父兄挫骨扬灰。 所以,这些怨憎有一部分转移到了她身上。 为了自己和英国公府,她必须忍耐下去,继续与他周旋。 翌日,褚叡派人前来请她,苏慕宜不得不坐进那顶小轿,去了紫宸殿。 霍珣坐在书案前,烛台点得很亮,苏慕宜垂眸侍立,一副听凭 分卷阅读10 吩咐的温顺模样。 他心无旁骛地批阅奏疏,并未因她到来而分神。 等得久了,未免有点儿无聊,她悄悄打量殿内,只见小塌上摆着一个竹笼,狸花猫被关在里头,异色双瞳盯着她,两只爪子不安地挠来挠去。 那模样仿佛是在说,快来撸我呀! 可惜,是霍珣养的猫,她哪里敢亲近,恨不得敬而远之。 不知过去多久,霍珣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疏,正巧汤药送来,苏慕宜接过,呈到他面前。 两人相距极尽,一阵浓郁的香味充盈在鼻息间,经久不散,霍珣低头看着她:“又熏香了?” 苏慕宜端着托盘,向他行礼:“陛下,妾不知今夜还要前来,故而没有事先叮嘱侍女撤去殿内熏香,求陛下恕罪。” 其实她是故意的,霍珣不喜香料,昨夜便将她发配去了外殿,既然有法子避免与他共处一室,何不试一试。 为了装得像样点儿,她甚至硬挤出一点泪,晶莹水泽在杏眸中闪烁。 装,接着装! 霍珣皮笑肉不笑地道:“侍女侍奉不周,拉出去砍了便是。” 她好像又做了一件错事。 想到秋露,苏慕宜着急起来,忙跪地求饶:“是妾的过错,求陛下不要迁怒旁人。” 霍珣却不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居高临下地道:“长秋殿的侍女明知你要来紫宸殿当值,却还点上熏香,与你有何关系?” “苏娘子。”他说,“何必为了这样低贱的宫人求情。” 霍珣第一次这样唤她苏娘子,令她陡然心生恐惧。 苏慕宜后背沁出冷汗,却听霍珣又道:“把汤药留下,何时身上味道吹干净了,再进殿。” 她乖乖照做,放下托盘,急忙往殿外行去,生怕霍珣再度提起侍女的事。 狸花猫着急地抓笼子,发出重重刮擦声。 霍珣将手探进去,轻拍猫儿毛茸茸的脑袋:“安静点。” 猫儿蹭了蹭他的掌心,仿佛听懂似的,不再闹腾了。 安抚了狸奴,他端起碗饮尽,从白玉小碟中捻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品尝。 啧,还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她那点小心思,没法治她。 蓦地,心口处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他烦躁地摔了碗,脑子里涌出许多事。 一会儿是北地的旱情,一会儿又是南地水患牵连出的贪腐案,这帮蠢货搜刮民膏民脂多年,尸餐素位,欺上瞒下,倒是互相掩护得极好。 还有对苏氏的处置,她已失去利用价值,常来紫宸殿,也不是个法子。 他虽恨霍珲,也不怎么在意名声,但还是不想让英国公以为自己当真逼/奸皇嫂。 那个迂腐顽固的老头,当初也曾倾尽所能教他骑射。 霍珣打开笼子,把狸奴抱出来按在怀里,揉抚那水光油滑的皮毛,一下又一下。 猫儿不满地叫唤几声,汤药起效没有那么快,心疾未得纾解,霍珣脾气重归暴戾,双眸一点点变得猩红。 紫宸殿外,苏慕宜平静地立在廊下吹风,令褚叡很是头疼。 不知怎地,陛下将苏娘子撵出来,浑然不顾外头风雨大作。 他找来一件干净披风递过去:“苏娘子穿上吧,莫要受寒。” 苏慕宜与他道谢,却没有接,他和霍珣可是一伙的,她心底多少存着戒备。 画上神女似的美人儿,谁见了不喜欢,也就陛下能狠得下心对她撒火。怕她心里不快,褚叡又陪着说话:“苏娘子,你且耐心等一等,陛下的脾气就是这么……” 他想了个委婉的说法来形容,“古怪。” 苏慕宜道:“褚将军去忙吧,妾无事,在这儿吹吹风醒醒神也挺好的。” 她毕竟是宫眷,与天子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褚叡不便久留,嘱咐亲卫给她送汤婆子暖手,重又去巡夜了。 未出一刻钟,亲卫在西苑寻到他,只说陛下旧疾突发,请他速回紫宸殿。 内殿狼藉不堪,博古架、山水屏风、香炉都倒在地上,珍玩碎了一地。苏慕宜半蹲在床边,听从太医令的指导,为霍珣换药包扎。 分卷阅读11 毕竟这种要命关头,除了苏慕宜,没人敢近他的身。 其实她也害怕,可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带着哀求,太医令只差给她磕头,她只好硬着头皮上。 好在,霍珣已平息怒火,坐在床沿一言不发,还算配合。 褚叡赶到时,正巧撞见这样一幅场景,苏娘子耐心细致地给陛下处理伤口,陛下神色淡漠,像终于被撸顺毛的大猫。 他很少看见霍珣有这样沉静的时刻。 于是,褚叡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苏慕宜被迫留在内殿照看,他右手挥拳砸碎博古架时受了伤,这会儿还在渗血,染红布条。 他不主动开口,苏慕宜也不知怎么搭话。 想了想,舀起一勺药,递到他唇边,佯装柔声劝道:“陛下,喝药吧。” 5. 询问 “如果你恨一个人,会怎么杀掉他…… 很奇怪,只要她一靠近,他心口处的疼痛便会消退。 霍珣暗自心想,兴许是她得知他身中蛊毒,用了什么法子压制。 正思量着,玉勺移到唇边,苏氏微微仰头看着他,语气柔和:“陛下,喝药吧。” 他不喜欢女子近身,按照以往脾气,多半会打翻药碗,拂袖而去、 然而今夜,所有的不安平息后,他难得配合地饮下那勺汤药。 见他没有抗拒,苏慕宜依法炮制,一碗汤药很快见底,霍珣嗓音微哑:“孤要吃蜜饯。” 原来昨夜他是要用蜜饯中和嘴里的苦味,都多大人了,还跟三岁小孩儿一样。 苏慕宜帮他端来那一小碟蜜饯,却又犯了难。 他现在双手都有伤,总不至于让金尊玉贵的陛下用嘴去叼吧? 霍珣也想到了这重,眉梢一挑,便想说不用了。 一枚蜜饯送到唇边,他下意识张口,柔嫩的指腹无意识摩挲他的唇瓣,带来一阵酥痒,如火撩过。 霍珣含着那颗蜜饯,眉心几乎拧成个川字。 她当真是胆大包天! 眼看他又要发作,苏慕宜辩解:“是陛下说要吃蜜饯的,陛下双手有伤,只能由妾代劳。” 他这人真是,吃不到要生气,吃到嘴里,也要生气。 反正她只想快些应付过去。 霍珣静默片刻,却道:“去一旁候着,不要离开内殿。”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发现只要靠近苏氏,心疾突发带来的痛楚便能减轻不少。 留在她身边并非全无用处,况且今夜他是真的累了,只想安稳睡会儿。 苏慕宜去了霍珣先前指给她的那张小塌,和衣而眠。 这时节天气转凉,塌上仅铺着薄薄一层褥子,并不能御寒。 她闭上双眸,心说早些睡着,便不冷了。 少顷,沉沉夜色中,一物跃上小塌,灵巧地钻到她怀里。 那东西手感毛茸茸,暖烘烘的。 苏慕宜轻轻揽着它,权当是暖炉用了。 翌日清早,便有近侍入内,伺候霍珣起身盥洗。 她亦随之清醒过来,望着怀里酣睡的狸花猫,有些发懵,这家伙何时跑过来的? “苏娘子。”小黄门走过来,低声提醒,“这边无事了,陛下让您回长秋殿去。” 苏慕宜回过神,正要放下猫儿,那小黄门却伸手接住,生怕她摔着。 这只狸奴可是陛下的心尖宠,任谁也不敢怠慢。 苏慕宜向帷幔后那道岳峙渊渟的身影行礼:“陛下,妾告退了。” 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连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霍珣冷冷扫了一眼,对那抱着猫的小黄门道:“若有下次,拖去殿外杖毙。” 小黄门明白他说的是昨夜狸奴无故从笼中逃脱一事,忙跪地谢恩,庆幸自己暂时保住小命。 又暗暗心想,苏娘子在身边时,陛下的脾气好像比以往要好一些? 紫宸殿发生的事很快传 分卷阅读12 遍宫闱,众人望向苏慕宜时,目光纷纷从同情转为钦佩,能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新帝撸顺毛,也是一种本事! 回到长秋殿,秋露已备好沐浴用的热汤,苏慕宜泡了个舒舒服服的花瓣澡。 念及她手背还带着伤,秋露帮她擦上润泽肌肤的香膏,忍不住夸赞:“小娘子生得可真好,浑身柔白细嫩,跟剥了壳的荔枝一个样。” “就数你嘴甜,净会哄人高兴。”苏慕宜含笑点了点她的眉心。 秋露一边帮她揉按,一边压低声音与她说道:“小娘子,蜜丸用完了,近来长秋殿看守甚严,夫人也没办法往咱们这儿捎东西。” 每逢小日子,她就会腹痛难忍,英国公夫人听说此事,私下请宫外的妇科圣手为她诊脉,将调理用药制成蜜丸送入宫中。 癸水来了后,温水化开送服,可缓解一二。 苏慕宜想了想:“无事的,我服药大半年,已有好转。等过段时日方便了,再托信给母亲罢。” 现下的确也只有这个法子可行,秋露点头,收起香膏,去为她准备睡醒后要换的衣裳。 方才小娘子特意叮嘱过,往后不可再用熏香,说是新帝闻不得异味。那位陛下真是古怪难伺候,秋露禁不住腹诽。 忽然,苏慕宜问她:“秋露,前几日交代让你临摹的字,可有临好?” 秋露忙回过神,佯装寻找那叠宣纸,“快好啦,小娘子容我找一找。” 见她这心虚模样,苏慕宜便知她必定又趁自己不在长秋殿,悄悄偷懒了,轻叹道:“以后可不许再这样。” 她所处的这个时代,虽然民风开放,但女子生存不易。 这些年,她一直在教秋露看书识字,希望小女郎将来离宫去了外面的世界,能有谋生的本领,不必仰仗他人鼻息。 宣政殿,散了早朝,霍珣乘辇回御书房批阅奏疏。 行至殿外,白玉石阶下立着一道熟悉身影。 霍珣不由蹙眉,见状,新来的近侍余泓忙开口:“请陛下稍候片刻,臣马上处理好此事”。 “不必。”霍珣径自走下石阶。 觑见那玄色袍摆,英国公跪地行礼,重重叩首:“求陛下准许臣的请求。” 这老头还是和当年一样固执啊,风雨无阻,不达目的不罢休。 霍珣语调不疾不徐:“送英国公出宫。” 余泓会意,吩咐小黄门上前搀扶,英国公嘴唇嚅动,想继续哀求,却听见那近侍隐隐带着威胁道:“英国公,若您希望苏娘子平安无虞,最好还是趁陛下顾念旧情,赶紧离开罢。” 再看霍珣,神色漠然,完全不为所动。 英国公轻叹一声,拱手行礼告退,自觉随那小黄门离去。 刚好步辇也过来了,余泓谨慎询问:“陛下,是否还是和先前一样,为英国公准备一辆马车?” 霍珣抿着唇没做声,便是默认了。 御书房内,奏疏堆砌如小山,批完后,已是掌灯时分。 褚叡过来禀报军务,并说,那天苏娘子指认的小黄门,人已经找到了。 霍珣搁下紫毫:“关押何处?孤想亲自会一会。” 褚叡道:“在西苑的一处废弃宫室关着,那杂碎嘴硬,出言不逊,陛下还是莫要去了,免得脏污陛下的耳朵。” “哦?倒是有趣。”他施施然起身,唇边虽衔着笑,眸中却透出几分冷意。 两人去了西苑,没有让內侍跟随。 为逼问出其同伙,褚叡轮番上了酷刑,那暗桩实在受不住,这才招供。 他浑身衣裳染血,像瘫烂肉似的挂在刑架上。 负责刑讯的禁军劈头盖脸泼了一瓢凉水,将他喊醒来问话。 烛火很暗,霍珣大半身子沐浴在阴影中,面色肃冷,犹如地狱中爬出的修罗。 “苏氏的匕首,是你给的?” 暗桩啐道:“我压根就不知匕首的事。” 褚叡脸色大变,忙出言解释:“陛下,这杂碎下午还招供说,匕首是自己硬塞给苏娘子的……” 霍珣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又道:“宣 分卷阅读13 政殿的刺杀,与你有关?” 他却不肯答话。 “很好。”霍珣抚掌,忽然大笑道,“你是霍珲留下的人,孤可不会善待。” 话音刚落,一道铁链自后缠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霍珣面无表情看着那人挣扎,浑不在意血沫子喷溅在他的衣襟,直至最后,室内再无半点动静。 “陛下。”褚叡小声道,“那杂碎死了。” “处理好。”霍珣转身,重又恢复往昔冷漠,“一个也不要留。” 走出没几步,褚叡追至殿外,神色急切:“陛下,方才那杂碎说的话并不可信,午后他已招供,是王允那厮吩咐他给苏娘子递匕首……” “褚叡。”霍珣直呼他的名讳,“孤虽不喜苏氏,但也没有昏聩到会认为苏氏有意在登基大典上行刺。” 意识到自己失言,褚叡抱拳行军礼:“臣逾越,请陛下处罚。” “杖五十,回去自己领罚。”霍珣没与他客气。 出了西苑,他兀自往紫宸殿行去,途径金明池畔,忽停住脚步。 池水幽深,倒映一泓弯月。 昔年临水而建的蓬莱殿,早已化作一堆瓦砾,淹没在荒草从中。 心口隐隐作痛,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旧疾复发,还是因为其他。 他嗤笑一声,大步流星而去。 回到紫宸殿,苏氏已等候多时,她今夜换了一身素色衣裙,身上也无其他味道。 苏慕宜躬身行礼:“陛下。” 太医令提醒过,再过半刻钟就到了该吃药的时辰,好在霍珣及时回来了。 “太医令说,陛下该用药了。”苏慕宜小心斟酌字词,“陛下是否要现在传唤?” 总之宫人就在殿外候着,随时待命。 霍珣道:“允。” 得到他的肯定答复,苏慕宜将药端了进来,与昨天一样,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霍珣却不张嘴,微微睐眸打量她,若有所思。 其实他的右手已无大碍,不过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昨夜分明不情不愿,暗搓搓使绊子,今天就表现得柔婉顺从。 苏慕宜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浅笑着打破沉默:“陛下,是妾的脸上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他说。 苏慕宜看了看托盘,确认这次宫人准备好了蜜饯,并无疏漏。 “如果你恨一个人,会怎么杀掉他?”霍珣嗓音低沉,眸光带着探究。 6. 隐情 “孤看起来很着急吗?”…… 难不成霍珣怀疑她要弑君?苏慕宜紧张地道:“陛下,妾没有杀过人,也不敢生出杀人的念头。” “是啊。”他牵动嘴角,勾勒出讥讽的笑,“金尊玉贵、温和有礼的苏太后,怎么会杀人呢?” 她最害怕霍珣提起自己以前的身份,惶恐之下,便想请罪。 忽然,他将薄唇轻贴玉勺,饮下那勺汤药,又道:“你动作再慢点,就要凉了。” 霍珣语气淡然,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人当真变脸比翻书还快。 担心他催促,苏慕宜加快手中动作,喂他喝完汤药,又用玉箸挟起蜜枣,送到他唇边。 这次她终于学乖,不敢再有大不敬的举止。 丝丝甜味弥漫开,冲淡口腔内的苦郁气息,霍韫垂眸看她:“退下,记得不要离开内殿。” 苏慕宜行礼告退,将托盘送出去,再回来时,内殿已熄灭烛台。 她摸黑走去小塌,蜷着身子,陷入沉睡中。 半梦半醒时分,有人唤她:“快醒醒。” 苏慕宜勉力掀开眼皮,见霍珣身着月色寝衣,擎一盏烛台,站在小塌边上。 “陛下,怎么了?”她刚睡醒,声音软软糯糯。 霍珣盯着她:“内殿有血味。” “进刺客了吗?”闻言,苏慕宜腾地坐起。 分卷阅读14 这时身下涌出一股暖流,小腹传来熟悉的绞痛。 她明白血味从何而来了,苏慕宜双手捂脸,羞赧万分,恨不得就此消失在他眼前。 随着她起身,霍珣自然注意到了被褥上洇开的血迹,眸光一沉。 他知道妇人每月固定日子会来癸水,但从没处理过这种情况。 静默片刻,苏慕宜红着脸,小声道:“请陛下暂且回避,妾会处理好。” 霍珣颔首,重又去了帷幔后。 她的癸水向来不太守时,这次竟然提前小半月之久,压根来不及事先准备月事用品,而霍珣这里,想来也不会有。 苏慕宜将脏污了的被褥卷起,心想要怎么开这个口,小腹处的痛意却渐渐加重,像是有一双手在拼命撕扯。 很快,她唇瓣苍白,面上血色尽失,身子无力地往地上滑去…… 外头慢慢没了动静,霍珣久等不至,便撩开帷幔前去查看情况。 那女子伏在小塌边沿,双眸紧闭,似是昏厥过去了。 想起那日她在宣政殿时装昏的情形,霍珣不由冷着面色道:“需要什么就直说,不必扮作可怜。”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血腥味越发浓郁。 霍珣上前试探鼻息,轻晃她的双肩:“醒醒。” 她不说话,身子一斜,倒在了他的怀里。 霍珣第一反应是将她推开,到底忍住。 可外殿没有宫人值守,他只好将她打横抱回小塌上,然后再去吩咐殿外的宫人传唤太医。 太医令提着药箱飞奔赶来,心知今夜褚将军有事不在,他的这颗脑袋定是悬在了裤腰带上。 去到紫宸殿,陛下并无什么事,倒是苏娘子躺在小塌上,面色苍白如雪。 太医令忙搭脉看诊,禀道:“回陛下,苏娘子身子尚无大碍,腹痛难忍,乃是宫寒所致,待臣开副药煎服,便能缓解。” 霍珣挥手示意他去准备,想了想,又唤住他:“你找个宫女进来。” 太医令叫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拘谨地向霍珣跪地行礼。 霍珣吩咐道:“给她换身衣裳。” 说完,便去了外殿回避。 小宫女听太医令说了是怎么一回事,依言照做,并好心帮昏睡中的苏娘子擦去冷汗。 汤药煎服需要时辰,闹了这么一出,霍珣再无睡意,命小黄门把狸奴送来。 狸奴跳到怀里,亲昵地蹭他的掌心,喵喵叫唤。 玩闹一阵,霍珣心中依然烦躁,询问近侍:“汤药何时能送来?” 余泓答道:“陛下,约莫还有一刻钟。” 霍珣抚过狸奴皮毛光滑的脊背,冷冷道:“让他再快点。” 倘若苏氏真出了什么事,他该如何与那英国公交代? 觑见他神色焦急不安,余泓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有太医令在,定能医治好苏娘子。” 霍珣反问:“孤看起来很着急吗?” 余泓自知失言,跪地行礼:“臣多嘴,请陛下恕罪。” 霍珣道:“滚去外头候着。” 更漏声点点,又过一刻钟,汤药送来,小宫女喂她喝下。 霍珣立在一旁,听见太医令请示道:“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太医的舌头若是不想要,可以拔掉。” 太医令心里暗自捏了一把冷汗,鼓起勇气道:“苏娘子宫寒体虚,乃是服药所致。” 此话一出,霍珣平静的眸中漾开一丝惊诧,屏退宫人,只留下太医令在内殿。 “此等损伤身子的汤药,断然不允许出现在宫闱。苏娘子服用剂量极大,而且并非一次,乃是日积月累所致。”太医令推测道,“臣猜测,苏娘子的饮食,或许暗中被人动了手脚。” “这种药,除了引发腹痛,还会怎么样?” “会让女子难以有孕,严重者,甚至绝嗣。” “孤知晓了。”霍珣淡淡道,“今夜的事,不得外传。” 太医令躬身行礼,迟疑片刻,终究说道:“陛下,苏娘子的身子,若 分卷阅读15 是悉心调理,兴许还能补救。” 霍珣却说:“此事容后再议。” 太医令快步退下,内殿重又恢复阒静,直至烛火“哔啵”爆出一簇火焰。 望着塌上昏睡不醒的女子,他眼底燃起探究,她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天光熹微时,苏慕宜清醒过来,发现衣裳已经换了一身,紧接着,昨夜的事走马观灯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月信提前,她弄脏了霍珣的小塌,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因为重度腹痛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还是在这张小塌上。 帷幔后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是霍珣起身穿衣。 她忐忑不安地上前,朝他行礼:“妾无意惊扰陛下安寝,求陛下宽宥。” 霍珣停下手中系衣带的动作:“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他的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响起,苏慕宜怔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圆。她与霍珣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没有必要告诉他事情原委。 “进来。”霍珣道。 她撩起帷幔走了进去,大抵是光线沉暗的缘故,他那冷峻的面容难得多了一份温和。 他问:“没有伺候过穿衣?” 她立时会意,轻踮脚尖,帮他抚平朝服上的细小褶皱,并贴着腰身束上玉带。 霍珣声音极低:“那玩意儿,是他让你吃的?” 话里的他是谁,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苏慕宜轻轻点头。 果然,霍珲不想让她有孕,否则一旦苏氏生下孩子,英国公必定生出异心,不愿再竭尽所有扶持废帝。 “你回长秋殿去罢。”他的语气难得比以往柔和一些,“这段时日,先不必过来了。” 苏慕宜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微微仰头望着他,桃花眸带着困惑。 “苏娘子。”霍珣讥笑,“还是说,你想留在这里继续伺候?” 能够离他远远的,自是再好不过,她连忙谢恩,疾步退至帷幔外等候。 逃得竟比兔子还快,仿佛生怕他就此反悔,霍珣唇角微挑,传唤近侍入内。 秋雨连绵,肆虐南地的水患虽已得到控制,但被洪水冲毁的河堤需重新加固,因霍珣以雷霆手段处死了一批官吏,派谁前去监工,便成了问题。 朝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主动请命。 宁州刺史孙越,生前备受承安帝宠信,正因如此,才能明目张胆搜刮民脂十数年而不受处置。 虽说这是个向新帝表忠心的好机会,可孙越在宁州经营多年,其残余势力未必清理干净,此行并不算安全。 霍珣撩起眼皮,已有些不耐:“若孤没有记错的话,英国公当年曾掌管宁州军,对南地的情况也比旁人更为熟悉一些吧?” 英国公会意,持象笏出列:“臣愿前往宁州监工,为陛下分忧。” 新帝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甚好,辛苦苏爱卿。” 这桩事得到解决,在场朝臣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散朝后,众人有序离开宣政殿,英国公却和往常一样留在石阶下,等待天子出来。 然而这次,等来的却是新帝身边那位名唤余泓的近侍。 余泓向他道礼,低声劝说:“英国公请回罢。” 英国公道:“可否烦请大监替臣带句话?” 余泓原本已转身要走,听闻此言,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好心提醒道:“英国公办好陛下交代的事,便能见到想见之人。” 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 英国公拱手:“多谢大监。” 回到宣政殿,天子独坐宝座上,单手撑额,坐姿散漫,眸底墨色浓郁。 余泓谨慎征询他的意见:“陛下要摆驾御书房吗?” “今儿日头正好,孤想去后苑走一走。”霍珣起身,“不必传辇。” 这些天褚叡留在宅邸养伤,宫中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的,就只有身边近侍。 余泓忙去准备,新帝喜静,挑了两个机灵的内侍远远跟在身后侍奉。 已是深秋,后苑栽种 分卷阅读16 的花相继枯败,唯有金桂飘香。 循着那清幽桂花香,霍珣越走越深,最终在金明池边的蓬莱殿旧址前停下。 颓圮的砖瓦堆里,长出一颗小小桂花树,悄然开出一簇簇米黄色小花。 多年前,因薛贵妃的喜好,蓬莱殿遍植桂树,可惜全部烧毁于那场大火之中。 霍珣容色平静:“拔掉它,不要留根。” 说完,他毫无眷恋拂袖而去。 余泓招手示意一位内侍上前干活,小跑着赶过去,亦步亦趋跟在天子身后。 走出十来丈,又闻到熟悉的桂花香,霍珣眸光一沉,是不悦的前兆。 余泓仔细分辨了味道的来源,小心翼翼禀道:“陛下,这桂花香味,似乎是从长秋殿的方向飘来的,陛下是否要进去看看?” 7. 共食 “过来用膳。” 霍珣面色沉静如水,薄唇紧抿,他的心疾暂时得到控制,没有见苏氏的必要。 “回去罢。”他淡淡道,“孤还有许多奏疏要批阅。” 直到掌灯时分,殿外挂起琉璃宫灯,霍珣搁下紫毫,唤了个小黄门进来:“狸奴呢?今日怎没有见它出来?” 这只狸奴他养了十来年,年岁渐高,但贪玩的脾性始终如一,平日常在紫宸殿窜上窜下。 小黄门战战兢兢地道:“回禀陛下,狸奴今日下午开始有些食欲不振……” 话还没说话,就被天子打断:“把它抱来给孤瞧瞧。” 狸奴趴在软垫上打盹,小黄门轻手轻脚将它抱出来,给霍珣送去。 很快,它睁开鸳鸯瞳望着霍珣,喵喵叫了两声,然后无精打采窝在主人怀里。 霍珣揉了揉它的耳朵,声音很低:“是不是连你也要撇下我了?” 它不会说话,偶尔扫一下尾巴,以示回应。 霍珣沉默了会儿,心中生出不安,厉声对那小黄门道:“传太医令。” 太医令提着药箱,几乎一路小跑赶来,他在宫中行医几十年,可从没给猫狗看过病。 这次,脑袋是真的拴在裤腰带上了。 霍珣面色不虞,冷冷注视着为狸奴看诊的太医令。 年逾半百的太医令暗自捏了把汗,硬着头皮禀道:“臣不擅长此道,初步推断,陛下的狸奴应是受寒着凉,需要吃几贴药。” 霍珣道:“你去准备汤药,若是无效,孤必定治你欺君之君。” 太医令欲哭无泪,行礼告退。 不久后,汤药送过来,如何喂药便又成了问题。 狸奴并不配合,挣扎得厉害,加之霍珣左臂的伤还没好,暂且使不上劲,而內侍们压根不敢靠近,折腾好一番,终是无果。 眼看陛下的视线扫过来,太医令头皮发麻,出了个馊主意:“不如,臣去请苏娘子过来?” 天子一怒便会杀人,苏娘子温柔小意,定能安抚好他。 霍珣掀起眼皮:“允。” 比起每日照看它的內侍,衔蝉奴的确更喜欢和苏氏亲近。 有天夜里内侍忘记给笼子上锁,狸奴逃走,后来在那女子怀中发现的。 太医令如闻大赦,足下生风,恨不得飞去长秋殿传话。 长秋殿,一灯如豆,内殿昏暗沉寂。 忽然,苏慕宜自青纱帐中坐起,担心自己听岔什么,便重复一遍:“陛下这个时辰传召我?” 秋露点头道:“小娘子,是陆太医亲自来请的,说事情紧急,请小娘子快些赶过去。” 苏慕宜睡意全无,不敢让霍珣久等,仓促收拾好仪容,随太医令同去紫宸殿。 一路上,太医令连声向她道歉:“苏娘子,实在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才只好请您过来……” 进到内殿,天子孤身坐在阴影里,膝上抱着一只狸花猫。 这模样有些诡异,又有些落寞。 苏慕宜上前行礼,霍珣轻抚狸奴的背脊,抬眸看她一眼:“孤手臂受了箭伤,不便给狸奴喂药,你来喂。” 其实也可以唤个近侍过来喂,不过她来之后,心疾 分卷阅读17 似乎便又缓和了些。 然而此刻,苏慕宜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要是治不好霍珣的猫,她是不是就得和太医令一起被拉出去处死? “妾知晓了。”苏慕宜轻声应道。 比起动辄翻脸的霍珣,他这只狸花猫可要讨喜多了。 “妾可以摸一摸狸奴吗?”苏慕宜用金子打的小汤匙舀起一勺汤药,半蹲在他身前,小声询问。 霍珣颔首,那意思便是同意了。 得到准许后,她伸手轻揉狸花猫的脑袋,看着它瞳孔张大的鸳鸯眼:“怎么不舒服呀?生病了吗?” 语气温柔,像是在和小孩子说话。 狸花猫蹭她的掌心,喵呜一声,趁此机会,苏慕宜将汤药灌入它口中。 苦涩药汁顺着喉咙滑进去,狸花猫第一反应是拼命挣扎,奈何被霍珣死死制住,无法动弹。 “快点。”霍珣催促道。 苏慕宜便也顾不得其他,很快一小碗汤药全灌了下去。 狸花猫委屈地垂着脑袋,苏慕宜便又喂它喝了一点清水。 许是不放心它的病,霍珣仍将狸奴揽在怀里,不过换了个让它舒服点儿的姿势。 苏慕宜起身,等待他接下来的吩咐。 果不其然,他说:“你留在这里,明天清早喂食之前,先再喂一顿药。” 敢情是将她当成御用女官来使唤了。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自觉退至外殿值守,免得在霍珣眼前晃来晃去,又要无端惹怒他。 霍珣却将狸奴交到她手里。俊美无俦的面容掠过一丝异色:“孤还有事。” 什么情况?苏慕宜未免吃了一惊。 霍珣匆忙进到内殿,行到雕花屏风后,脱下半边衣裳,露出受伤的左臂,包扎伤口的布条上渗出血迹。 衔蝉奴虽然老了,体型和力气都比寻常狸奴要大,方才它挣扎得厉害,若不是他及时制住,只怕苏氏的脸上要被挠出几道血痕。 这个坏脾气的小东西。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忍痛给伤口换药,穿好衣裳,正犹豫要不要出去把衔蝉奴带回来,却听见那女子很轻很轻的笑声。 从屏风的镂空图案望去,隔着轻纱,依稀可以望见她在用麈尾逗弄衔蝉奴。 那是他的猫,而她是霍珲留下的女人。 霍珣双手握拳垂于身侧,终究缓缓松开,罢了,随她去,至少目前还没发现她有任何异动。 况且今夜他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翌日,褚叡大清早入宫,称病在家休养六七日,他要是再装下去,新帝就当治他的罪了。 然而进入紫宸殿,望见那熟悉的身影时,褚叡登时呆若木鸡。 苏慕宜刚给狸奴喂完药,怀里抱着猫,与他寒暄:“褚将军回来了,病好了些么?” “有劳苏娘子挂念,已经好了许多。”褚叡道。 苏慕宜说:“陛下起身盥洗过了,尚未去宣政殿,褚将军快些进去吧。” 褚叡向她抱拳,疾步往里行去。 屏风后,一抹玄色衣袂半隐半现,霍珣漠然道:“你好像很喜欢和她搭话?” “臣知错。”褚叡险些吓出冷汗,他才挨了五十军棍,倘若陛下一个不高兴,又要罚他,那可真真吃不消。 好在霍珣很快话锋一转,又道:“严郁到哪里了?” “现在兖州驿馆,约莫还有十来日便能入京。”褚叡道,“严郁传信,说薛小姐一切安好,请陛下不必忧心。” 和严郁一起来的,还有他舅父的遗孤,现如今被封为嘉宁县主的薛家小姐。 原本说好等今天一早就放她回去,霍珣却又临时变卦,让她继续留在紫宸殿照看狸奴。 狸花猫爪子锋利,嬉闹间,一不留神便将苏慕宜的衣袖勾破,她轻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指甲这么锋锐,该剪一剪啦。” 说着,抱起狸奴寻到小黄门,讨来剪子和钝刀,帮它把指甲削短磨平。 散朝后,回到宫中,正巧赶上用午膳的时辰。 余泓知晓苏娘子被他留下,于是自作主张让 分卷阅读18 尚食局准备好两人份送来。 食案上,各色菜品一字陈列开,霍珣执起银箸,便听见苏慕宜咽了下口水。 她也不想,但是真的太饿了,霍珣匆忙用过早膳便去上朝,也没吩咐近侍给她留下点吃的。 霍珣唇角微挑,挟起一片焖好的笋:“想吃?” 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她很有骨气地摇头否认,然后看着霍珣将那鲜脆的笋片送入口中,接着又挟起一片撒了香料的炙羊肉…… 如此几回,苏慕宜终于忍不住轻声道:“陛下,妾想回长秋殿。” “回长秋殿作甚?”霍珣搁下玉箸,拾起巾帕揩了揩唇角,“狸奴还没好,你得留在紫宸殿。” “妾……妾的身子不太舒服。”苏慕宜临时想出一个借口。 “孤问过太医令。”霍珣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这两日长秋殿没有再宣召医官,你的身子早就好了。” 谎言被他径自拆穿,苏慕宜有些害怕,眉眼轻垂,怯怯地立在原地。 又开始扮可怜模样了。 霍珣收回视线,语气一冷:“过来用膳。” 苏慕宜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霍珣不耐地拧着眉:“孤不喜欢一句话说上两遍。” 按照宫中礼数,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可和新帝同案共食,这是大不敬。 霍珣却催促道:“难不成,要孤亲自请你?” “妾不敢。” 带着三分困惑,七分惶恐,苏慕宜顺从地坐在他对面,挟菜时悄悄用余光打量他,发现他并没有流露不悦之色,这才渐渐安下心。 她一边吃着,一边心想,尚食局的手艺不如以前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批人的缘故。 霍珣忽然说:“英国公三番两次央求孤,希望孤放过你。” 好端端的,怎么和她说起这事儿。 苏慕宜第一反应便是为自家老父亲告罪求情,却被霍珣堵回来:“孤登临大宝已有大半月,是时候处理先帝留下的宫妃了,不知苏娘子意下如何?” 按照大燕祖制,前任皇帝驾崩后,宫中无子的妃嫔必须前往云栖寺修行。 可她身份特殊,不知霍珣是否会这样处置。 “当初交出玉玺时,妾曾对陛下说过,一切听从陛下安排。”苏慕宜道,“那夜如此,现在亦如此。” 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想,快点儿把她打发走,撵出宫去。 这回答倒是意料之外,霍珣笑道:“甚好,皇嫂柔嘉温婉,貌美昳丽,孤正想留皇嫂在宫中多住一段时日。” 苏慕宜檀口微启,一脸不可置信,他何时变得这般阴阳怪气,会恶心人了? 见她吃瘪,不知为何心情忽然就好了几分,霍珣收敛笑意,起身往外走去:“若是不吃了,就让余泓撤下。” 苏慕宜讪讪地放下碗。 一想到还要和这位暴君朝夕相处,她便没了胃口。 接下来两天,她都待在紫宸殿照看狸奴。 大抵汤药开始起效,狸奴恢复了往日的精神,重又在大殿里上蹿下跳,看得宫人们心惊胆战,生怕它打碎贵重珍玩。 捱到第三天,苏慕宜终于向霍珣提起回长秋殿的请求:“狸奴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妾长居紫宸殿,为陛下带来诸多不便,实在惶恐。” 一番话说的得水不漏,仿佛处处为他着想。 霍珣瞥她一眼,冷笑道:“是么?孤并不这样觉得。” 的确,她留在紫宸殿,除了给狸奴当铲屎官,时不时还得帮霍珣做事,浑然成了他的贴身使女。 就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可是陛下,妾已经好几天没有沐浴了。” 她微微仰头,眸中倒映出幽幽烛火,诚恳地道:“妾害怕身有异味,触怒陛下。” 话音刚落,一股似有若无的咸腥味飘过来,霍珣忙掩住口鼻,神情嫌恶:“出去。” 苏慕宜转身,从容退去殿外,向褚叡说明缘由,请他帮忙安排一顶小轿送自己回长秋殿。 坐上小轿后,她摸出藏在袖中的小鱼干。霍珣 分卷阅读19 这人不按套路出牌,可他有个怪癖,便是闻不得异味。 她偷偷将狸奴吃剩的小鱼干揣在袖子里,料想他必定不会委屈自己的鼻子,强行留下她。 这夜之后,霍珣再没有召见她。 天气越来越冷,苏慕宜和秋露一起缝制过冬的衣物。 尚衣局今年送来的冬衣明显比以往要差很多,缎面里夹着薄薄一层毛皮,根本无法抵御靖安的寒冬。 好在秋露精于女工,把往年的衣裳改一改,便能拿来继续穿。 两人做着针线活,秋露悄声与她说:“小娘子,奴听羽林卫郎将说,英国公被派去宁州了。” 闻言,苏慕宜一怔,险些被绣花针扎到手指头。 “何时的事?” “奴也不清楚。”秋露摇头,“那位郎将与旁人闲谈时不小心说漏嘴,意识到以后,很快便住了口,许是陛下有过吩咐,不得泄露给小娘子。” 苏慕宜心中怅然,关于宁州水患,书中略微提到几笔。 此事一出,霍珣震怒,下令斩杀主政的宁州刺史,并派使臣前去督造河堤工事。 孙越生前极受承安帝宠信,对其忠心耿耿,死后仍有帐下幕僚谋划为先帝复仇,多次刺杀新帝使臣。 她父亲此行委实凶险万分。 正担忧着,殿外传来争执声。 “紫宸殿我都能进?为何这里不能进?” 8. 明姝 “她好漂亮呀。” 妙龄小女郎面露愤愤之色:“再说了,陛下的狸奴方才挣脱,便是跑进这处宫室。若是寻不回狸奴,你们担得起这个罪责吗?” 为首的羽林卫抱拳行礼:“请县主稍候,臣立即派人去寻。” 小女郎道:“如此,甚好。” 趁羽林卫转身之际,她冲破防卫,径自往殿内行来。 “都说陛下金屋藏娇,我偏要瞧上一瞧,是哪个女子勾走了陛下的心。” 能在宫中这般行去自由的女眷,除了那位嘉宁县主薛明姝,再无旁人。 苏慕宜起身相迎,敛衽施礼:“妾见过嘉宁县主。” 望着那明艳昳丽的美人儿,薛明姝微微有些吃惊:“你怎会认识我?” “妾猜的。”苏慕宜浅笑道,“不知县主突然驾临长秋殿,所为何事?” 顿了顿,她不忘好心提醒:“陛下将妾禁足此处,县主最好还是快些离开,免得有心之人告发给陛下。” “陛下才不会怪罪我。”说到霍珣,薛明姝禁不住唇角微杨,“我听闻苏娘子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果真名不虚传。” “县主既已看过,便请回罢,妾是戴罪之身,实在不便招待县主。”苏慕宜道。 “你等等。”薛明姝唤住她,“我有话对你说,你跟我去廊下。” 苏慕宜揣摩不出她的用意,迟疑片刻,还是随她走了。 这么多羽林卫看着,嘉宁县主总不至于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难堪。 两人一前一后行到廊下,寒风吹来,铁马相撞,那颗被砍掉的桂树留下孤零零的树桩,转眼就要入冬了。 “我知道兄长和你的事。”看着她娇美的面容,薛明姝语气忽然变弱,“可是……可是在兄长心里,我才是最重要的。” 原来是和她宣示主权,苏慕宜忍俊不禁,却也没有与她争辩,点了点头:“妾知晓了。” 书中霍珣母家唯一的亲人,便只有这位小表妹。 亲政北戎前夕,他让小表妹远嫁漠北,这才避免了薛明姝死于朝斗清洗。 霍珣待她,的确与旁人不同。 临走前,薛明姝又看了她一眼,想再说些威胁的话,奈何心里早就没了底气。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美人儿呢!一颦一笑,恍若画中走出的神仙妃子。 苏慕宜送她离去,重又回到殿里,仿佛方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走回长秋殿前,薛明姝对那羽林卫说:“本县主忘记了,狸奴已经被陛下派人接走,方才多有打扰,还望将军见谅。” 羽林卫知 分卷阅读20 晓嘉宁县主与陛下关系匪浅,哪里敢和她计较,巴望这位县主快点儿离开才好。 若是与苏娘子闹得不快,传到陛下耳中,他这官职是要保不住了。 薛明姝往后苑去,途径金明池畔,刚好与巡守的褚叡撞上。 她嘴角略微下弯,倚在石栏杆边喂鱼,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褚叡知道她刚从长秋殿回来,故意道:“县主怎么了?难不成和长秋殿那位吵了一架?” 薛明姝不理会他,手中鱼食全撒到池面,引得各色锦鲤争相抢食。 想起方才在长秋殿的场景,她不由感叹道,“她好漂亮呀。” 嘉宁县主第一次意识到危机,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惆怅地捧着脸。 褚叡上前,与她同看那些锦鲤:“其实县主不必在意这些。” “不。”薛明姝说,“换做我是兄长,我也会喜欢她的。” 褚叡:“……” 回到紫宸殿,赶上用晚膳的时辰,霍珣刚与几位朝臣商议好南地的治水之策,这会儿心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兄长。”薛明姝跑到他身边,眼神湿漉漉的,央求道,“我可以留在紫宸殿一起用饭么?” 霍珣却道:“明姝,你回含凉殿去,有什么想吃的,便吩咐尚食局准备,不必拘谨。” 兄长一向不喜用膳时有旁人在侧,这点薛明姝是知道的,便也算不上失望,转身往殿外行去。 蓦地,霍珣唤住她:“明姝,孤听褚叡说起,你今天去了趟长秋殿?” 薛明姝心中有些紧张,轻轻点头。 “以后没事少往那边去。” 薛明姝应下,又问:“为何不能去呀?” “宫中不比漠北王府。”霍珣看着她,“天色晚了,你早些回去安置。” 薛明姝踌躇片刻,又道:“兄长,姨母的忌辰快要到了,刚好今年我在宫中,可否去蓬莱殿旧址为姨母祭扫?” “你若有心,也可。”霍珣随手解下鹤羽氅衣,“不过请僧人诵经超度这些便不必了,孤嫌他们聒噪。” 薛明姝认真记下,不再停留,快步离开紫宸殿。 寒风入内,烛焰跳跃不定,宫室半明半寐。 霍珣嗤笑一声。 虽说相处已有月余,可他并不怎么信任苏氏,也不想身边人与她过从亲近,明姝这孩子居然还自己跑过去见她。 他抱起狸奴,容色沉静,想起另一件事,传唤褚叡入殿。 “宁州那边情况如何?” 褚叡禀道:“暗卫传回消息,英国公快要抵达宁州地界,暂未发现他与其余人等私下有所往来” 霍珣手一顿,接着揉搓狸奴的脑袋:“让他们看紧点,别出意外。” 衔蝉奴不满地叫唤一声,从他掌心逃脱,飞快奔去小塌。 自苏氏走后,它似乎就很喜欢这方小塌。 霍珣懒得与它计较。 又过小半月,今冬第一场雪落下,雪霰子打得屋檐沙沙作响,及至黄昏,整座宫城覆在素白之下。 薛明姝带侍女浮翠去了蓬莱殿旧址,摆好小香炉和祭品,点上清香行三叩首之礼。 往年在漠北王府时,她都会给姨母烧许多纸钱,可今岁不同,宫中禁止这些,若非霍珣开恩,往来巡逻羽林卫必定不会视而不见。 寒风跟刀子似的刮在面上,雪越落越大,浮翠望着她冻得发红的小脸:“小娘子,快些回去罢,待会儿雪深了不好行路。” 薛明姝双掌合十,默念几句经文,便和浮翠回内苑去了。 宣德十八年初冬,薛贵妃薨逝,之后不久,蓬莱殿走水,繁华楼阁焚毁殆尽。 知晓此事的人,无不为之惋惜。 更漏声重重,霍珣终于批完最后一本奏疏,抬起眼皮:“什么时辰了?” 余泓答道:“回陛下,现在是戌时末。” 霍珣起身,寻出一件大氅披上:“让褚叡过来,孤要去蓬莱殿,不必传辇。” 夜色浓重如墨,外头正落着雪,其实不宜出行。 分卷阅读21 想到新帝的脾气,余泓终究没有相劝,默默去了殿外传话。 褚叡撑着伞,和霍珣踏着月色和积雪往蓬莱殿而去。 殿前长阶上扫出一小片空地,放着鎏金小香炉和祭扫用的瓜果糕点,炉中的香已燃为灰烬。 “嘉宁县主不久前来过。”褚叡告诉他。 “明姝是个有心的好孩子。”霍珣抬手给他指了个去处,“你去那边候着。” 褚叡却有些犹豫:“陛下箭伤刚痊愈,身边离不的人。” 氵包氵末 “别让孤发火。”难得霍珣按耐住了性子。 褚叡没辙,只好把纸伞递给他,只身去了十来丈外等候。 待他走远后,霍珣收起伞,缓缓坐在覆雪的石阶上,眼中涌现出猩红之色。 前尘旧事纷至沓来,恍若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蓬莱殿中,宫人进进出出,内殿的呼痛声渐渐低了下去。 后来,有人走出来告诉他,他的母妃因为难产血崩薨逝了,小公主也没能保住。 他看了那孩子一眼,是个死婴,浑身长了许多青斑,双眸紧闭。 熟悉的痛楚自心口处涌来,仿佛有把利刃在搅动他的血肉,须臾,痛楚蔓延至五脏六腑,游走在四肢百骸。 霍珣从石阶上跌了下去,手握成拳抵住胸口,身子弓成一团,蜷缩在雪地里。 “陛下!”褚叡疾呼,飞奔过来将他扶起。 霍珣面色惨白,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传……太医……令。” 蓬莱殿清幽僻静,这会儿没有羽林卫巡逻经过,褚叡背起他往最近一座点着灯的宫殿奔去,半刻也不敢耽搁。 却没想到,竟是长秋殿。 然而这等紧要关头,褚叡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背着霍珣进到外殿,厉声呵斥羽林卫速去请太医令。 苏慕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吵醒,打发秋露去查看情况。 “小娘子,不好了。”秋露神色慌张地跑回来,“陛下过来了,褚将军也在。” 听见陛下二字,苏慕宜便知不妙,迅速披衣起身,往外殿去了。 霍珣坐在一张圈椅上,脸色惨白,眸底却一片猩红,交织出诡异的神色。 苏慕宜向他见礼,轻声问禇叡:“褚将军,陛下怎么了?” 她并不知霍珣身中蛊毒,于是褚叡含糊道:“陛下突感不适,想在苏娘子宫中歇会儿。” 来都来了,苏慕宜不好发话撵他们走,倒了两杯热茶奉上。 霍珣十指用力,捏爆了杯盏,倏然双眸一闭,身子斜斜往苏慕宜这边倾倒。 她推开也不是,抱住更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愣住了。 忽然,霍珣低声呢喃:“别走。” 9. 请求 “秋露,我要去栗山。”…… 很快霍珣又说:“阿娘,别走。” 这是把她认成了已故的薛贵妃?苏慕宜努力克制住把他推开的冲动,试图扶他起身。 见状,褚叡连忙搭把手,和她一起将霍珣扶到圈椅上:“苏娘子,陛下圣体欠安,烦请您耐心等会儿,太医令很快便能过来。” 听他的意思,是要让她留下照看。 不出半刻钟,太医令赶到长秋殿,挟一身寒气闯进来,为霍珣施金针诊治,又吩咐随行的医官借用小厨房煎药。 “陛下本就受了寒,这样晾着可不行。”太医令环顾四周,温言道,“苏娘子,借您的床一用。” 褚叡召唤亲卫,将霍珣抬去内殿安置好,并为他除下被雪水打湿的氅衣和外袍。 苏慕宜心中叹息,她的床,就这么被霸占了。 旋即,太医令又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苏娘子,陛下这旧疾发作突然,身边离不开人,今夜得辛苦你了。” “妾知晓了。”苏慕宜挤出一丝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除了按时喂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么?” 太医令便又把前些天交代过的事,重又与她说了一遍。 待众人出去后,苏慕宜坐在床沿,垂眸看着昏睡不 分卷阅读22 醒的霍珣。 书中说他患有心疾,发作时犹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因而性情越发暴戾。 奇怪的是,却并未写他的病究竟从何而来,大概因为他只是个推动剧情的反派,所以笔墨能省则省。 或许是先天疾病,未能及时医治,便越拖越严重了。 未多时,近侍将汤药送进来,苏慕宜细心吹凉后,舀起一勺往霍珣嘴里灌。 奈何他牙关紧闭,药汁从唇角溢出,划过面颊,没入软枕之中。 苏慕宜帮他揩去唇边药渍:“陛下要是不配合的话,妾也没有办法了。” “放肆。”他勉力睁开眼,声音亦是虚弱至极,“扶孤起来。” 苏慕宜搁下玉碗,伸出双臂便要搀扶他,霍珣盯着她雪白纤瘦的藕臂,眼中掠过一丝不自然:“孤让你去找褚叡帮忙。” 她忙去外殿找到褚叡,说明方才的情况。 褚叡进去,将霍珣扶起,塞了两个软枕垫在腰后,端起汤药作势要喂他。 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霍珣不由蹙眉:“她人呢?” “陛下。”褚叡轻轻叹气,好心提醒他,“苏娘子被您吓跑了。” 霍珣语塞,他哪里吓她了?分明是她无礼在先,他不过是略微训斥一句。 玉勺递到唇边,见霍珣没有张口的意思,褚叡只好问:“需要臣去请苏娘子回来吗?” 霍珣不说话。 褚叡便起身去了外殿,对苏慕宜道:“苏娘子,陛下他身子虚弱,某乃一介武夫,实在做不来这些细致活计,还得劳烦您。” 见他言辞恳切,苏慕宜不好拒绝,重又回到内殿。 “把香丸灭了。”霍珣冷冷出声,“开窗散味。” 苏慕宜走到金鸭香炉前,揭开镂空炉盖,炉腹中只剩下银霜样香灰,哪还有什么香丸。 可外头正下着雪,若是贸然推开窗,令他受寒着凉,莫非又要怪罪到她身上? 思及此,苏慕宜坐回床边,柔声劝说:“殿外还在下雪,实在不宜开窗,熏香已经灭了,请陛下暂且等一等。” 她的嗓音其实很好听,空灵清越,温柔却又笃定。 霍珣心中的躁郁忽然被浇灭大半,示意她喂药。 这事儿苏慕宜早已得心应手,不忘给他准备蜜枣。 甜甜酸酸的味道绽放在口腔里,好在并不惹人讨厌,霍珣咽下去后,问她:“你很害怕孤?” “陛下龙章凤姿,乃是天命之人,以雷霆手段登临大宝,妾心怀畏惧……” “孤要听真话。” 苏慕宜垂着眸,臻首轻点,答案显而易见。 她从来就不情愿与他接触,能避则避,实在避不了,便会装作顺从。 的确,这红墙内外,天下九州,除了褚叡他们,似乎没有人不害怕与他接触。 霍珣忽然低声笑了,语气恢复漠然:“你出去,告诉褚叡,孤要回紫宸殿。” 明日是休沐,没有朝会,可他仍然不顾太医令的劝阻,执意乘辇离开。 送走这尊大佛,苏慕宜总算将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秋露要帮她更换沾染了药渍的软枕和被褥,苏慕宜却道:“罢了,明日再收拾,到时一起烧了吧,今夜我先与你挤一挤。” 两人躺在小小的架子床上,谁也没有困意,便又说了些体己话。 “也不知家中近况如何。”苏慕宜怅然道,“宫里头盯得紧,长秋殿这边压根传不进半点消息。” 秋露安抚她:“小娘子别着急,总归是有办法的,等再过段时日,说不定就能见到夫人了。” 比起留在京中的母亲,眼下她更担忧父亲的处境。 英国公夫妇感情甚笃,成婚二十载,膝下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她自幼在万千疼爱里长大,可如今父亲身陷危险,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翌日,积雪堪堪深及脚踝,秋露领回内廷分发的银炭,带给她一个消息:“小娘子,陛下这几日要去清泉行宫休养,听说明天清早便要启程。” 清泉行宫位于栗山,当年大燕太/祖下令开凿,引温泉水修筑天然浴池,后来又加盖了宫殿 分卷阅读23 ,成为了历代皇帝趋之若鹜的避寒圣地。 与承安帝相比,霍珣并不贪图享乐,许是因为心疾加重,才不得不出宫前往栗山。 苏慕宜心中划过一丝念头,瞬间清明:“秋露,我要去栗山。” “母亲名下的一间商号专给清泉行宫供应香料香脂,我记得有位负责采购的钟姓女官与母亲交情匪浅,若寻到这位钟夫人,便能请她帮忙捎话给母亲了。” 自从被霍珣幽禁在长秋殿那天起,除了贴身侍奉的秋露,她再未见过其他相熟的宫人,更别说传递消息。 兴许,这个法子可以一试。 秋露帮她加上被衾御寒,拨了拨熏笼里的炭块:“可是小娘子,如何才能劝说陛下答应这个请求呢?” 10. 试探 “孤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是啊,如何让霍珣点头同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喜好美色,而且登基大典过后,承安帝留在宫中的暗桩尽数被拔除,她身上也没有其他利益可以与他交换了。 不过比起先前,霍珣好像对她卸下了一分敌意,至少说话时不再冷嘲热讽。 苏慕宜决定赌上一把,若失败了,她至多继续被困长秋殿,并无其他损失。 午时将至,新帝又在紫宸殿批了半天奏疏,不顾身体尚且抱病。 戍守长秋殿的羽林卫侍官前来求见,余泓进去代为通传,语气略有些迟疑:“陛下,长秋殿那位想求见您一面。” “苏氏?”霍珣神色平静,没有半点波澜起伏,“所为何事?” 余泓道:“苏娘子并未告知,打发侍官前来紫宸殿,只说想请陛下过去一叙。” 有趣,不知这回又有什么新花样。 “孤知晓了。”霍珣合上最后一封奏疏,淡淡道。 在紫宸殿侍奉这段时日,余泓多少摸清了天子的脾性,但凡他没有明确拒绝,便是默许的意思。 再见霍珣时,苏慕宜难免有点儿紧张,打发秋露去殿外候着。 “说吧,什么事。”霍珣找了张圈椅,大马金刀坐下,“孤可不想大雪天跑出来,被人戏耍。” 话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苏慕宜道过万福,轻轻道:“妾做了些糕点,想请陛下品尝味道。” 食案上的精致糕点孩冒着热气,显然刚出蒸笼不久,霍珣扫了一眼:“尚食局的手艺,比你要好。” 又道:“你若无诚意,孤便走了。” 苏慕宜怕他当真就这样离开,于是躬身行礼:“宫中传言,陛下要去清泉行宫,妾想求陛下,带妾同行。” 他仿佛听到十分好笑的笑话,漂亮的凤眸半睐着:“孤凭什么答应你?” 的确,他没有理由答应这个请求。 “妾很害怕。”苏慕宜轻声道,“自从登基大典过后,妾一直很害怕,担心那些人仍然藏在暗中,只等时机一到,便会取走妾的性命。” 霍珣双臂搭着扶手,饶有兴致看她演戏,哂笑道:“羽林卫又不是死人,你怕什么?” “陛下说过的话,可还作数?”苏慕宜微微仰头,瞳中盛着明亮温柔的光,“陛下允诺过,会保住妾的性命。” 她本就生得美,故作凄楚时,睫羽半掩,莹白的脸庞带着几分脆弱美感,如易碎的琉璃。 被她这样望着,霍珣难免有些不自在,烦躁地盯着她:“又想耍什么花样?” 真以为他会轻易上当?霍珣眸中攒起冷意。 然而五脏庙不争气,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咕噜,是了,批阅完奏疏,他还未用午膳。 这下,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思量一番后,苏慕宜决定赌一把:“陛下要在妾这里用些点心,垫垫肚子么?” 他没有接话,苏慕宜便当他同意了,主动奉上酥酪。 怕霍珣信不过,她取来银汤匙,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亲自试吃给他看。 “你还不至于蠢到在长秋殿给孤下毒。”霍珣这样评价她。 苏慕宜放下汤匙,顺着他的话接道:“妾只求活命,绝不敢对陛下有半分不臣之心。” 她又说:“ 分卷阅读24 小厨房还有桂花糕和豆沙饼,陛下想尝尝吗?” 见他未置可否,苏慕宜去了趟小厨房,取出热气腾腾的糕点。 食物的甜香气息浓郁诱人,霍珣腹中饥肠辘辘,面前的酥酪却只动了一勺。 “不够甜。”他眉梢轻挑,似是不满。 这人可真难伺候,苏慕宜只能忍耐,想了想,“妾先前做了一罐桂花蜜,陛下加点在酥酪里头,可以么?” 霍珣颔首,示意她去拿。 桂花蜜盛在小坛子里,苏慕宜取下封盖,舀出半勺浇在凝固的酥酪上,霍珣却道:“再加点儿。” 于是她又加了一勺,霍珣尝了口,甜度总算够了,这才端起碗。 一碗酥酪很快见底,他又吃了块点心,尽管糖放得少了些,不过饼皮酥软,豆沙绵细,味道尚可。 雪霰子打在屋檐上,哗啦作响,霍珣接过苏慕宜递来的巾帕,揩去指尖沾染的甜腻。 不知不觉,他竟然在长秋殿待了将近一刻钟,和这女子一起。 当真是桩稀罕事,倘若霍珲地下有知,应当如何反应呢? 霍珣神色转冷,扔下巾帕起身往外去,觑见苏慕宜如释重负。 仿佛只要离他远些,她就会轻松许多,面上也不再是柔婉顺从的笑意。 他忽然止步,唇角微挑,“想去栗山,可以,但孤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 待他离开后,苏慕宜还在回想这句话。 对于去栗山的事,她并未抱太大期望,能征得霍珣同意自是最好不过,若是未能成功,也无妨。 时日还长,慢慢筹谋,总会寻到机会与母亲传话。 然而霍珣居然爽快地点了头。 午后,紫宸殿的近侍将两套女官服转交给她,并说明日卯时会有小黄门前来接引,请苏娘子务必准时随御驾离宫。 他说身边不留无用之人,所以将她当做女官使唤。 苏慕宜转念又想,霍珣尚未纳妃,堂而皇之带她去清泉行宫,这事儿传出去,的确影响不大好,还是尽量少惹点麻烦为妙。 翌日卯时初,雪霁,天子的玉辂离宫,其后跟随十来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往栗山。 许是念及新帝尚在病中,车厢内防寒保暖措施做得极好,苏慕宜甚至觉得,有点儿热。 霍珣半靠着车厢壁,拥着白虎皮缝成的毯子,心无旁骛看书。 他看的是《大燕名将传》,苏慕宜六岁就把这本书记得滚瓜烂熟,自是提不起兴趣,安静跪坐一旁侍立。 蓦地,车厢外传来马嘶,褚叡的声音响起:“陛下,南地急报。” 11. 行宫 “不如,孤与你打个赌。”…… 听到南地二字,苏慕宜心中一惊,想到现今正在宁州督造固堤工事的老父亲。 霍珣掀起眼皮,将书弃置一旁:“下去。”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这话毫无疑问是对她说的。 她只好行礼告退,踩着小杌子登下马车。 褚叡疾步向玉辂行来,与她抱拳行礼,右手拿着封密函。 兴许,里面便有父亲的消息。 苏慕宜按耐住不安,向他道了个万福,退至不远处等候。 四野白雪苍茫,车中的谈话声很低,还未来得及仔细分辨,便被寒风吹没了。 等了许久,才见褚叡出来,对她说:“苏娘子,陛下召您进去。” 苏慕宜点头,揉搓了下冻得麻木的双手,重又回到车厢。 接下来一路,霍珣没有再吩咐她当差,端起书接着往下读。 至于那封密函,不知被他放置在何处。 午后,御驾抵达栗山,霍珣在琼华宫下榻。 苏慕宜被安排在离他最近的一间宫室,余泓解释说,陛下龙体抱恙,身边暂时离不开人,辛苦苏娘子侍奉。 去岁她随同承安帝来过,认得行宫地形。 等到霍珣安置后,亥时初,禁军会有一次换防,到时便可悄悄去寻这位钟姑姑。 分卷阅读25 苏慕宜盘算好,隐隐又有些不放心,但她明白,只有这一次机会。 入夜后,內侍过来传召,说陛下有请苏娘子去汤泉共浴。 苏慕宜暗自思忖,他这人冷漠难相处,浑身上下充斥着戒备与疏离,不知这回又有什么新招数折辱自己。 琼华宫,一泓温泉经由开凿的密道注入浴池中,白雾缭绕,温度陡然升高许多。 刺绣山水屏风后,新帝负手而立,投下一道岳峙渊渟的影子。 苏慕宜上前,隔着屏风向他行礼,听见他对自己说:“过来。” 大抵因为室内雾气氤氲,这会儿她竟有些犯迷糊,双眸睁大,没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见她恍若未闻,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霍珣微微颦眉:“孤命你过来。” 苏慕宜便绕过屏风朝他行去,再度行了一礼。 他双臂张开,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语气淡漠:“替孤更衣。” 敢情真的将她当做女官来使唤。 她缓缓上前,帮霍珣除去外袍和中衣,指腹无意中拂过单薄衣料,感受到那躯体的炙热温度。 不同于靖安城中清贵风流的高门世家子,他是习武之人,常年混迹于行伍,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紧实。 苏慕宜心无旁骛替他更衣,目送他去了汤泉池。 过了会儿,霍珣低声唤她:“过来侍奉。” 或许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他居然穿着寝衣泡在温泉水里,如此反而平添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池边托盘中,盛放着澡豆。 苏慕宜问他:“陛下需要妾做什么?” 难不成帮他搓澡?估计还没等碰到他的身体,霍珣就会毫不犹豫剁掉她的小爪子。 霍珣下颔微抬,示意她将托盘上的书取过来:“给孤读书。” 苏慕宜:“……” 还是白天那本《大燕名将传》,翻开烂熟于心的故事,苏慕宜放缓语调一字一字地念。 空寂的宫室内,除了如梦似幻的白雾,便是她空灵清越的嗓音。 霍珣深深吸气,心中倏地宁静下来,一时之间,恍若置身明媚春光中,淙淙流水自溪涧淌过,两岸繁花绚烂,交织如锦。 念完一章后,她才发现霍珣睡着了。 他背靠池沿,双眸紧闭,大半个身子浸在乳白色泉水中,眉头仍是微微蹙着的,像是在防备什么。 苏慕宜等得百无聊赖,殿内温度偏高,她双颊染上烟霞色,这时,一朵干芍药花瓣梳着泉水飘过来。 她卷起衣袖,轻轻撩拨泉水,想把花瓣推远。 却不想,这般细微的动作,竟会惊动霍珣。 他攥住那纤细皓白的腕子,睁开双眸,厉声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力道之大,似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苏慕宜惊了一跳,偏偏挣脱不开桎梏,只好磕磕绊绊地答话:“妾想……想把花……” 顺着她的视线,他看见了随水流远去的那朵花瓣。 未说完,被霍珣打断,他松开手:“无事了,你出去,这两日不必再过来。” 仿佛刚才的暴怒与他毫无关系。 苏慕宜战战兢兢起身告退,顾不得外头寒意深重,飞奔回到自己的宫室,心子险些跳出来。 她抚住心口缓了好一阵,低下头时,发觉手腕浮上一圈淡青色。 回想起琼华殿发生的事,她不由心生后怕。 在霍珣面前,她似是一只供他取乐的雀鸟,高兴时,赏点粟米逗弄一阵,倘若不高兴了,轻易就能捏死。 此次栗山之行,既然无法确保万无一失,不如暂且搁置计划,免得到时连累钟姑姑和整个英国公府。 苏慕宜轻揉手腕,心下打定主意,待将来寻到合适机会,再与母亲传话。 外间传来叩门声,霍珣没给她安排贴身侍奉的宫人,苏慕宜穿上绣鞋去开门,见褚叡立在殿门外,握着一只小瓷瓶,拱手道:“苏娘子,陛下吩咐臣前来送药。” 褚叡想为自家主上找补,顿了顿,又说:“陛下无意伤了 分卷阅读26 苏娘子,很是愧疚……” “妾无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里。”苏慕宜温婉笑着道,“也请褚将军转告陛下,无需介怀。” 褚叡颔首,递出小瓷瓶,苏慕宜却没有接,客气地谢绝:“夜深了,褚将军若是无事,便请回罢。” 说完,便将殿门紧紧阖上,不留一丝罅隙。 直至此刻,褚叡总算明白,自家主上定是把人给彻底惹恼了。 他携带小瓷瓶回琼华殿复命,霍珣换了寝衣,正准备安置,闻言,他眉梢轻佻,略有些惊诧:“没收?” 然而,很快他又道:“这点小事也要来禀报,你当真是越来越没用。” 褚叡挨了训斥,倒也不恼,观摩了下霍珣的神色,低声道:“臣方才……瞧见苏娘子的手腕青了一片。 ” 默了片刻,霍珣望着即将燃尽的烛火,眸光幽深:“她自找的。” 褚叡也不知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苏娘子进去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双颊绯红,鬓发散下一缕贴在香腮边,整个人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主上。”褚叡换了口吻称呼他,与从前在漠北军中无异,“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珣撩起眼皮,没好气地道:“不想讲就滚出去。” 褚叡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鼓足勇气道:“这小娘子嘛,不比咱们这些糙汉子,偶尔也是需要放下身段哄一哄的。” “褚叡,你当真这么信她?”霍珣冷笑,徒手捻灭烛焰,仿佛察觉不到痛楚。 “不如,孤与你打个赌。” 12. 遇险 “这样的好,我可真是承受不起!…… 或许真如褚叡所言,苏氏受了不小惊吓,自那夜过后,便再未出过宫室。 至于那瓶活血化瘀的药酒,霍珣随手丢给了褚叡,让他看着处置。 太医令说他体内蛊毒经年积累,此次发作,隐隐有凶险之势,定要静心休养。 此次来栗山行宫,便是为了暂时避开朝政,奈何霍珣闲不下来,第二天就吩咐余泓将堆积的奏疏送到琼华宫。 他这人暴戾名声远扬在外,底下官吏提心吊胆勤勤勉勉办差,呈上来的奏疏之中,倒也没有发现太多疏漏之处。 批完奏疏,已是午后,余泓入殿,躬身道:“陛下,嘉宁县主在殿外候着,想求见陛下一面。” 听说他要去栗山行宫,薛明姝便随他一块儿过来了。 小姑娘这两日都忙着逛行宫,泡温泉,没顾得上过来打扰他。 霍珣淡淡道:“宣召。” 薛明姝提着食盒进来,放在小案上,轻声数落他:“兄长定是又忙得忘记用午膳。” 霍珣未接这茬话头,眸光温和:“怎么过来了?行宫不好玩么?” “好玩倒是好玩,不过有些无聊,除了浮翠和长洲哥哥,便没有其他熟人。”薛明姝单手托腮,“兄长,我在行宫发现了一处园子,约莫是叫玉……” “玉春园。”霍珣道,“从前是用来训练伶人歌姬的地方。” 薛明姝双眸倏地一亮:“对,就是玉春园,里面的亭台楼榭修得可好看了,只是不知为何,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像是没有多少人住在里头。” 蓟州不比靖安繁华,便连漠北王府也不气派,甚至不及京中一个小小伯爵府。 她年岁尚小,觉得新奇是正常的。 霍珣解释道:“大燕常年与北戎征战,国库尚不富裕,宫中不宜铺张浪费。孤让她们自己选,要么回去与家人团聚,要么留在行宫当值。” 薛明姝取来杯盏,为他斟上一盏乳酪:“兄长,你尝尝,尚食局送来的。” 味道是挺不错的,霍珣放下鎏金银杯盏,笑着说:“严郁呢?到了靖安后,便只见过他一面,也不知他成日窝在宅邸里做些什么。” “他这人呀,无趣得很。”薛明姝不满地撇嘴,“要么是研究改进弓□□,要么便是操心明年从西境马场购买良驹,与外族人做生意的事。” 霍珣问她:“明姝,你不喜欢与阿郁待在一块儿?” 薛明姝怔了怔,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说:“兄长,我喜欢与你待在一块儿, 分卷阅读27 还有浮翠。” 闻言,霍珣唇边笑意慢慢淡去,正色道:“舅父临去前,嘱咐我务必看顾好你,明姝,我一直视你如亲妹妹。” 许是这番话语气有些重,小姑娘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霍珣要出言宽慰时,薛明姝闷闷不乐地开口:“兄长,我记得的,你已经强调过好几遍了。” …… 苏慕宜度过了舒心的两天。 不用和霍珣打照面,內侍按时把膳食送来,而且殿外还无人值守。 然而第二天傍晚,一切戛然而止。 一位年轻宫女寻到她,说陛下请苏娘子去寻芳殿。 苏慕宜瞧着那宫人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见她面露迟疑,小宫女取出腰牌呈上,温言解释道:“奴一直在温泉行宫当值,与苏娘子素未谋面,苏娘子不信任奴也是常情,不过这腰牌您应是认识的。” 腰牌由白玉雕刻而成,纹饰繁复,的确是宫人们素日佩戴的信物,苏慕宜半信半疑,继续追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小宫女嫣然笑道:“苏娘子,陛下并未说什么,只吩咐奴务必尽快带您过去。” 好端端的,霍珣传唤她去寻芳殿作甚?分明他这几日宿在琼华宫,从这边走过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寻芳殿紧邻玉春园,原是历代君王用来观赏歌舞寻欢作乐的地方,难不成霍珣也要去听曲? 苏慕宜迟迟未有要随她出门的意思,小宫女着急起来,带着哭音央求道:“请苏娘子莫要为难奴了。”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眸含泪光,贝齿轻咬朱唇,甚是惹人生怜。 苏慕宜耳根子软,心道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况且霍珣此人一贯不按常理出牌,于是安抚她:“我随你去。” 出了宫室,寒风拂面而来,苏慕宜拢紧略显单薄的衣裳,小宫女提着灯笼为她照路,两人快步往巍峨耸立在山腰的宫殿行去。 琼华殿,烛火晦暗,年轻帝王面庞浮现出一丝冷笑,语气漫不经心地问:“人不在了?” “臣派人盯着。”褚叡顿了顿,请示他,“陛下是否要……将苏娘子带回来?” “当初她说要来栗山,孤便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出,霍珲的人,压根不值得相信。”烛焰在他眸中跳跃,犹如点燃的怒意,“褚叡,或许孤不该留她活到现在。” “走吧,去看场好戏。” 意识到不对劲,是在路过玉春园池畔时。 苏慕宜总觉得有道视线跟在身后,回首望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皎皎月华与那泓莲池。 冬月,水面结了薄薄一层冰,几朵枯荷点缀在池畔。 她心中不安越来越重,与那小宫女说道:“我不小心落了样东西,想回去取一趟,烦请你转告陛下……” 小宫女忽然变了脸色,不由分说扣住她的腕子:“苏皇后当真以为自己能走得了?” 原来这宫人并非霍珣派来的,苏慕宜大惊,立刻张口呼救,那小宫女抢先抬手掩住她的嘴,挟制她往莲池边去。 苏慕宜自认为并非纤弱女子,却没想到这宫女气力竟然远胜过她。 她挣脱不开,呜呜咽咽出声求援,然而此处并无禁军巡逻经过。 “别喊了,白费力气。”小宫女愤怒地训道,冷不丁被她狠狠咬了一口,于是松开手。 苏慕宜推开她,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奋力往回跑,然而没走几步便被她追上。 “你要做什么?” “妾不想做什么,只是想送娘娘一程。” 她强压住心中的慌乱:“你究竟是何人?就算要杀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皇后娘娘不记得妾了吗?”小宫女眉梢微挑,“去岁陛下来行宫,妾曾有幸与皇后见过一面,那会儿,皇后娘娘还夸妾的琵琶拨得极好。” 她想起来,去岁承安帝来清泉行宫休养,召幸伶人,的确是有一位弹琵琶的乐伎技艺出众,得到他的青睐。 小宫女冷冷睨她:“果然,皇后娘娘攀上高枝便忘却故人。” 居然是这 分卷阅读28 个缘由,苏慕宜忍不住道:“霍珲他当真值得你这么做?” 听到承安帝的名讳从她口中说出来,小宫女先是一怔,而后怒斥:“放肆,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这罪妇可以直呼的!” “你喜欢他什么呢?”苏慕宜并不惧怕,定了定心神,“先帝若真心喜欢你,为何不将你带回宫去,而是让你继续留在栗山?” 小宫女一时找不到话反驳,恶狠狠瞪她:“可他待你总是好的!他让你做了皇后,给了英国公府尊荣!” “是啊,他待我总是好的。”苏慕宜自哂道,“他需要一个出身高门却又没有威胁的皇后,于是不顾我父亲苦苦哀求,强行下旨召我入宫。” “为了让我安心抚育小殿下,他在我的饮食中动手脚,令我难以有孕,每逢小日子便疼痛难忍。” “这样的好,我可真是承受不起!” 小宫女眸中掠过一丝诧异:“定是你信口胡诌污蔑陛下,他分明那样温和,从未苛责过宫人。” 这姑娘对承安帝还真是情根深种,苏慕宜看着她,“我与他朝夕相处,是我更了解他,还是你呢?你年岁也不大,何苦为了一个过世了的男子,将余生光景都赔进去。” 正推搡着,一颗小石子倏然弹射飞来,击中小宫女的手腕,她吃痛松开手。 接着便又飞来一颗石子击中膝盖,小宫女身形踉跄,往后连退几步,失足栽入莲池。 冰面破裂,溅起巨大水花,须臾,霍珣自掩映的花丛后走出,神色阴鸷。 霍珲驯养的一条狗罢了,也配动他放在身边的人? 13. 汤泉 “疼……” 望见那熟悉肃冷的面容时,苏慕宜百感交集,庆幸自己被他所救的同时,又忧心接下来该如何应付他。 “捞上来。”霍珣一脸淡漠。 “啊?”苏慕宜有些犯难,她虽然会水性,但也不想寒冬腊月浸在冰水里捞人。 “没使唤你。”霍珣看了看她,吩咐身后道,“禇叡,去捞人。” 禇叡提剑走来,向她抱拳:“苏娘子受惊了。” 说完,将佩剑放在池畔,毫不犹豫跳入池中,把昏死过去的小宫女捞上岸。 霍珣又道:“拿起剑,杀了这个宫人。” 确认他这次是在和自己说话后,苏慕宜吓得扑通跪在雪地里,“陛下,妾……” “方才若没有孤和褚叡,你早就溺死在池子里了,眼下犯什么心软?”霍珣将长剑踢到她面前,“还是说,因她是霍珲的人,所以你下不去手?” 苏慕宜捧起沉甸甸的佩剑,只觉遍体生寒,她活了两辈子,莫要说杀人,就连鸡都没有亲手宰过一只。 可是她不想让霍珣怀疑自己对承安帝旧情难忘,强撑着起身,拔剑出鞘,指向那小宫女。 霍珣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仿佛是在质问:不敢动手? 她的确不敢,哆嗦许久,终究还是道,“陛下,妾没有这个胆量。” 霍珣嗤笑,夺过她手中的长剑,反手刺入那宫女肋下。 剑尖滴血,落入雪地,洇开一朵朵红梅,伴随着凄厉惨叫。 苏慕宜喉间涌起不适,无力地跪坐在雪地里干呕。 真是个小废物,霍珣瞥她一眼,吩咐身后的褚叡:“带下去处理掉。” 褚叡领命,扛起宫人退下。 四周重又恢复阒静,霍珣半蹲着身,垂眸端详她:“来玉春园做什么?” 他从没有这样和颜悦色与她说过话,然而眸光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 苏慕宜忍不住战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嫩肉,逼迫自己冷静应对。 “妾知罪,但是妾并未擅自……”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掌倏然箝制住她的脖颈,摩挲跳动的脉搏,“若有一句假话,孤不会饶恕英国公府。” 她哪里面对过这种状况,尽管暗暗告诫自己要镇定,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连日来积攒的委屈和愤懑一瞬爆发。 “原来时至今日,陛下还在怀疑。我算什么?一条对霍珲忠心耿耿的狗吗?陛下未免太高看我了,这皇位争来争去,都落在 分卷阅读29 你们霍家人手里,本就与我无关,我也不在意!” “我的确自甘轻贱攀附于陛下,但那也只是为了保全我的家人!” 凭什么,她献上玉玺,协助霍珣除去宫中暗桩,他却还要这样对待她? 他原本就是冷血无情的暴君,怎么可能指望他信守承诺。 是她太蠢,早点想清楚这个道理,便不必费尽心思来栗山一趟,更不会前脚刚遇到要为霍珲复仇的痴情乐伎,后脚又被他以身家性命做要挟。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想,不如让他杀了她,不要再过这种如履薄冰难受屈辱的日子了。 可如果她真的死了,阿娘和爹爹一定会很难过吧?他们那样疼爱她,视她如掌上明珠。 冰凉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到手背上,霍珣撤去力道,缓和语气,“别哭了。” 他又没有真把她怎么样?哭这么伤心作甚? 苏慕宜倏然恢复理智,明白自己现在还不能与他撕破脸。 “妾此次来栗山,是为了打探家中消息。”她揩去泪,尽量让语气平静,“方才遇到的女子谎称自己是陛下身边宫人,妾愚笨,误信了她,这才会被骗来寻芳殿,险些丢了性命。如若陛下不信,可以派褚将军去查。” 不知为何,她做出这般以下犯上的行径,霍珣心底却不生气,缓缓撤回手,“你的确笨。” 顿了片刻,又道:“孤身边从不用女子侍奉,这也能被骗。” 苏慕宜:“……” “妾刚才冒犯陛下,请陛下降罪。”她微微垂眸,语带哽咽,跪在雪地里向他行礼,“恳求陛下不要因此迁怒英国公府,妾的家人,并不知情。” 然而他却没有表态,苏慕宜不安地等待着,冻得瑟瑟发抖,惊惧之下,意识越来越模糊,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汤泉池里,暖意融融,周围雾气缭绕,犹如人间仙境。 再看室内陈设,却并非琼华宫。 她迷茫地想,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变成了鬼? “此处是寻芳殿。”男子坐在池边,声音低沉,打消她的困惑。 苏慕宜想起来,寻芳殿的确也有一泓汤泉,不过池子修得小,不如琼华宫气派,承安帝便不常来这里。 “妾怎么会来寻芳殿?” 她记得当时褚叡已经离开了,总不至于,是霍珣抱她过来的? 霍珣却没接这话,语气生硬地道:“右手递过来。” 苏慕宜依言照做,递去手腕,她本就肌肤白皙,欺霜赛雪,如此越发显得那圈淤青刺眼。 他揭开瓶塞,往上头倾倒药酒,灼痛感突如其来,苏慕宜忙不迭收回手。 “别乱动。”霍珣肃着脸。 她乖顺地把手递回去,声音细细轻轻的,藏着委屈,“疼……” “忍着。”倒完药酒,霍珣对她道,“自己揉。” 苏慕宜一边揉按手腕处淤青,一边听他问自己:“何时发现他给你下毒的?” 她知晓书中剧情,自是清楚他这对兄长恨之入骨,却不知他究竟为何这般痛恨承安帝。 或许揭开这些谜团,她才能平安苟命活到三年后。 “是今岁盛夏发现的。”苏慕宜从容答道,“妾的小日子无故紊乱,那会儿太医署还是由张太医总管,请他来长秋殿看诊了好几次,皆说并无大碍,吃几贴药便能恢复如初。” “不久,太子殿下……”她意识到不妥,立时改口,“废帝生辰,妾的母亲来宫中为他祝寿,听侍女说了这件事,不放心妾的身子,便悄悄请了宫外的妇科圣手,装扮成仆妇模样,随同入宫,暗中为妾把脉问诊。” 都多少年了,竟然还是这等阴损的法子,霍珣凤眸微睐,“那后来呢?” “后来便发现,是妾平素喜爱的杏酪被人动了手脚,那位女大夫建议妾不要再碰此物。” 霍珣依稀记得,苏氏是承安四年仲秋敕封皇后,想必那时霍珲就已经有了让她绝嗣的心思。 她之所以被选中,无非是因为靖安的世家高门中,唯独英国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苏氏并无嫡亲手足,即便苏家将来有谋权篡位的心思,也得等到她诞育皇嗣才能开始谋划。 然而,霍 分卷阅读30 珲绝不会让她生下皇子。 得到想要的答案,霍珣总算说:“自己爬上来。” 苏慕宜朝水中的石阶行去,石阶湿滑,加之她之前受了不小惊吓,身上没剩多少力气,试了几次仍是未果,只好对霍珣道:“陛下可否传唤一位內侍过来?” 方才闹得不快,险些连累家人,她不想和霍珣有过多接触。 霍珣不耐地拧眉:“真是麻烦。” 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伸手过去,抓住那纤细的腕子。 许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他力道很轻。 苏慕宜迟疑片刻,没有选择挣开,她手脚并用,想一鼓作气爬上来,却没料到足底踩滑,身子不受控制往后倾去。 扑通一声,汤泉池中渐起巨大水花。 她自己摔进去也就罢了,竟然把霍珣也带下水。 霍珣起身站定,顺手将她拉起,两人浑身湿透,面面相觑。 偏巧这时,褚叡在外殿禀道:“陛下,已处理完毕,是否摆驾回琼华宫?” 霍珣沉声下令:“在殿外候着,没有孤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不知为何,温度又高了几分,苏慕宜嗅到一丝危险气息。 “故意的?”他嗓音微有些哑,耳垂处泛着异样绯红。 苏慕宜拼命摇头否认,“妾当真不是有意的,方才石阶……” 然而霍珣打断她:“早知如此,孤就应该把你丢在莲池里冻死。” 她不敢再出声了,怯怯地垂着眸子,等待他的磅薄怒意。 这模样,竟有几分像犯了错的衔蝉奴,霍珣便是生气也撒不出火。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殿内只余下汤泉注入池中的流水声,过了会儿,却是苏慕宜先开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妾?” 她这话让霍珣微微一怔。 如何处置?这女子三番两次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能活到现在,他已经很宽容。 若她真的害怕招致报复,便不应该来栗山,大典过后,宫中上下被他清洗一遍,哪里还有残余的暗桩? 反倒是温泉行宫,他登基后从未来过,并不能保证安全。 “孤也在想,要如何处置你才好?”他唇角微挑,“直接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你。” 闻言,苏慕宜往汤泉里沉了沉,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就此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紫檀色女官服贴着身子,勾勒出玲珑柔美的曲线,那巴掌大的莹白小脸上满是惊恐,眸中盈着潋滟水泽。 恰如含露的芍药,美丽纤弱,让人有种想要狠狠摧折的冲动。 热意源源不断从泉水中渡来,须臾游走他的全身,霍珣想扯开衣襟透透气,顾及她还在,终究没有动作。 “别枉费心思了,孤对你没兴趣。” 离开时,他不忘撇下这句话。 苏慕宜抚着心口,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暗自腹诽,什么鬼?她对他更没兴趣,只有敬而远之。 谁会喜欢一个将自己肆意戏弄于鼓掌间的人呢? 霍珣走后不久,一位年长女官入内,将她从浴池扶起,送上干净衣裳。 那女官面相和善,约莫四十来岁,右眼下方有一颗小痣。 苏慕宜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温言询问:“姑姑应当如何称呼?” “奴姓李,从前是侍奉薛太妃的女官。若苏娘子不介意,也可称呼奴一声李姑姑。”李氏笑着道,“小轿已经备好了,外头又在下雪,苏娘子早些回去宫置罢。” 苏慕宜点头,随她往外殿去了。 寒风乍起,大雪纷飞,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霍珣回到琼华宫才换衣裳,他自恃身体强健,偶尔吹点风还能锻炼根骨,便没有吩咐內侍提前准备衣物。 药香刚点上,褚叡进殿,手里提着在玉春苑抓到的那个小宫女。 人已经醒来了,只是脸色惨白,声气微弱,等待他亲自审问。 14. 风寒 他不会让她回去的。 见他行来,褚叡禀道 分卷阅读31 :“陛下,这宫人全招供了,她乃灵州人士,因擅弹琵琶,承安三年入玉春苑。去岁承安帝来栗山行宫,临幸了这女子,却没有将人带回宫去。” 看清那与生母有着五分相似的容颜后,霍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没吐出来,“霍珲让你陪他睡了多久?” 小宫女清楚自己活不下来了,拼尽力气抬头,怨毒地诅咒他:“狗贼,你谋权篡位,死后必定入阿鼻地狱,生生死死不得轮回。” “可惜了。”霍珣不禁笑道,“孤素来不信鬼神。” 褚叡怕她继续冲撞新帝,用破布堵住她的嘴,听见霍珣说道:“处理掉吧,记得把这张脸剥下来。” 小宫女被拖下去时,呜呜咽咽地哭泣,霍珣面沉如水。 难怪霍珲把人藏在玉春园,不敢带回宫去,若天下人知道,宽仁温和的承安帝居然肖想已故庶母,当如何看待? 真令人恶心作呕。 绵密的刺痛浮上心间,愈演愈烈,霍珣手握成拳,抵在心口处,试图以此扼制那令人生不如死的绞痛感。 觑见他额上冷汗涔涔,神色痛楚,褚叡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臣马上去请太医令过来。” “不必。”霍珣喝止,“汤药就在小炉上热着,你帮孤斟一碗端过来。” 褚叡依言照做,送来汤药,霍珣一饮而尽,过了半刻种,眉头渐渐舒展了些。 “若此次还是无法寻到药方,不必再派人去南疆了。”霍珣道,“国库空虚,孤不想太过劳民伤财,况且陆煜那老头也说了,可以用汤药压制。” 褚叡面露忧色,劝说道:“待京中安定,臣愿亲自前去……” “褚将军的手,是用来挽弓提剑,上阵杀敌的手。”霍珣撩起眼皮看他,“孤命你留在靖安职掌禁军已是屈才,若再让你去瘴气密布的深山老林寻觅巫医,那当真是对不起褚家伯父当初的嘱托了。” 他摆摆手,疲倦地道:“你退下罢,孤想休息了。” 今夜他睡得并不安稳,先是梦见少时的事,而后画面一转,倏然到了一方雾气缭绕的温泉池中。 各色芍药花瓣浮在乳白色汤泉中,一个年轻女子背对他,倩影窈窕,引人遐思。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含笑向他望来,霍珣蓦地惊醒。 怎么会是她! 胸腔里那颗心子跳得很快,他用力摁住心口,想让它安分些。 许是闹出些微声响,外间传来脚步声,近侍赶来了。 霍珣语气不悦:“退下。” 脚步声止住,余泓恭敬地禀道:“陛下,南地急报送到行宫来了,陛下是否要现在过目?” 听到南地二字,他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抓过搭在衣桁上的外衫,疾步往外间行去。 密函是暗卫传回的,信中说宁州地界加固河堤的征夫闹事,英国公好言劝解,混乱之中,有人趁他不注意,用木棍打中他的后脑,现下昏迷未醒。 霍珣指骨泛白,几乎将素笺捏碎。 …… 一大清早就被唤起来的滋味并不好受,苏慕宜勉力睁开眼,见李氏擎着烛台,柔声说:“苏娘子,陛下下令回宫了。” 她睡得正迷糊,人还未清醒,下意识问:“怎么这么快?” 李氏神色凝重,将烛台搁在小桌上,一边伺候她穿衣,一边说道:“奴也不太清楚,听说是陛下身子不太好。” 闻言,苏慕宜越发困惑,霍珣能有什么事?莫非上次的箭伤还未康复? 穿好衣裳,李氏取来一瓶药酒,“陛下昨夜留了瓶药酒,叮嘱奴给苏娘子上药,请苏娘子把手腕递给奴。” 苏慕宜递去手腕,淤青已经淡了一些了,李氏斟了药酒在掌心,轻轻为她揉按伤处,“奴斗胆多问一句,不知苏娘子的伤,从何而来?可是让歹人伤了?” 这位姑姑甚是和善,苏慕宜便没有相瞒,将汤泉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李氏温声叮嘱她:“陛下出身军中,素来戒备心重,苏娘子以后定要多留个心眼。” “多谢姑姑相告。”苏慕宜笑着道,“今日,有劳姑姑了。” 收拾齐整出门,褚叡在殿外候着,向她抱拳:“陛下随后便到,烦请苏娘子先去车上等候。” 分卷阅读32 苏慕宜点头,拾级而下,踩着小杌子登上玉辂。 约莫过了一刻钟,霍珣才上车。 听见动静,苏慕宜立时躬身行礼,眉眼温顺。 霍珣闻到药酒的气息,知晓李氏已经给她上过药,他拢紧氅衣,道:“谁让你过来的?” “褚将军让妾在此等候。” 他不由颦眉,抿着唇默不作声,苏慕宜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仿佛并不想瞧见她。 “既然陛下并未召见妾,妾是否可以回去了?”苏慕宜垂询他的意见。 霍珣移开视线,掩饰住眸中那一丝不自然:“允。” 苏慕宜告退,心想着请近侍帮忙安排她坐另一辆马车,未走几步,便与太医令撞上。 太医令笑眯眯地搭话:“原来苏娘子在这里!” 苏慕宜顿觉不妙,果然下一刻,太医令就把楠木托盘塞到她手里:“老夫还有些事要处理,烦请苏娘子帮个忙,把药香送进去,务必点上。” 没等她开口婉拒,太医令转身,脚底生风般快步离开,生怕她多说一个字。 苏慕宜轻声叹息,复又回到车厢里头。 彼时霍珣正在看一卷书,见她去而复返,将书卷合上:“怎么还没走?” 多半又是那本小童们耳熟能详的《大燕名将传》,苏慕宜压根没有半点兴趣,将鎏金博山炉和盛放香丸的象牙匣子放在小案上,解释道:“太医令让妾帮个小忙,妾送完药香,马上就走。” 眼看她就要把香丸投入小炉中,霍珣挥手,有些不耐:“撤下去,孤不用这玩意儿。” 他好像一直不喜熏香,苏慕宜不想惹他不悦,默默将东西收回托盘。 她正准备起身,车外,褚叡说道:“陛下,已经准备妥当,是否趁现在雪停了,即刻启程?” 霍珣撩起车帘,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际,“出发罢。” 很快,他转过身,淡淡扫她一眼:“安分待在车上,不得乱动。” 苏慕宜就这样被留在车上,此后大半路程,霍珣没有再与她说话。 马车驶下山,行至官道,往皇城而去。 渐渐地,车外传来热闹纷杂的吆喝叫卖声,应是到了西市街坊,看来霍珣并未下令让禁军肃清长街。 苏慕宜心神不宁,恨不得就此下车,穿过半座靖安城,飞奔回英国公府见母亲,无奈身旁还坐着那位陛下。 他不会让她回去的。 “把车帘打起来。”霍珣忽然出声。 苏慕宜想了想,轻声说:“陛下,外头很冷。” 更重要的是,这种热闹街坊三教九流混杂,万一遇上行刺的死士,她可不想陪霍珣一起赌命。 霍珣斜眼睨她:“你不觉得热?” 车厢内防寒保暖做得好,虽说是有点儿闷热,但也不至于要到吹风透气的程度。 想起今早李姑姑与自己说过的话,苏慕宜忍不住问:“陛下可是身子不适,需要妾去请太医令过来么?” 霍珣没接话,抬手扯了扯衣襟。 他不表态,苏慕宜也不好擅自做主,跪坐在霍珣身侧继续当值。 起初他还屈起两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消磨时间。 渐渐地,霍珣停下手中动作,不再发出声响,倚靠车厢壁沉沉睡去,两颊不知何时带上异样潮红。 苏慕宜觉得这情况不太对劲,像是生病的前兆,可她并不关心他的身体,也无需多此一举。 少顷,马车停下,近侍在车外高声禀道:“陛下,紫宸殿到了。” 霍珣置若罔闻,双眸紧闭。 “陛下。”苏慕宜唤他,“该下车了。” 他仍然没有反应。 苏慕宜只好壮着胆子轻拍他,霍珣昏睡不醒,她便探了下他的前额,好家伙,烫得跟个暖炉似的! 15. 心疾 “便是汤泉坏了事。” 新帝此行去栗山,原是为了休养,却不想带了身风寒回宫。 紫宸殿,待众人退 分卷阅读33 下后,太医令唤住禇叡:“褚将军且慢,老夫有几句话想说。” 禇叡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太医令领去偏殿后,这才缓缓开口:“某同样也有事想请教陆太医。” “陛下从前虽有心疾,却也从未像如今这般体虚孱弱,陆太医可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医令捋了捋白须,带着担忧道:“这正是老夫想与褚将军说的。陛下刚中蛊毒那时年岁尚小,未能及时发现,毒素在体内经年累月积攒,到底是损伤了根基的。” “这蛊毒厉害邪门,这两年陛下心疾发作频发,圣体欠安,便是与此有关。今后烦请褚将军勤加劝勉,让陛下务必万事以养好龙体为先。” “有劳太医令。”禇叡郑重朝他抱拳道谢,“陛下的心疾乃是秘辛,还请太医令务必守口如瓶。” “褚将军放心,老夫有分寸的,当年薛太妃救了老夫满门性命,这份恩情,老夫无论如何也得报答陛下。”太医令顿了片刻,又道,“栗山行宫不是有汤泉吗?陛下怎会染上风寒?” “便是汤泉坏了事。”禇叡眸光闪烁,轻咳一声,“昨夜陛下与苏娘子在寻芳殿,出来时衣裳湿透,未及时更换,便乘暖轿回琼华宫,想必是路上吹风受凉了。” 太医令老脸一红,“年轻人啊,气血旺盛,今后还是得多加注意。” 两人便又聊了几句,不久,余泓过来传话,说是陛下醒了,召见褚将军。 禇叡快步赶去内殿,霍珣刚醒,这会儿正倚着锦缎靠背喝药,眉心几乎皱成一个川字。 待他放下玉碗,禇叡递去温水和一小碟蜜制青梅。 霍珣拾起一枚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去后,问他:“太医令来瞧过了?说了些什么?” “太医令说陛下的风寒尚无大碍,须得静养。”禇叡单膝跪地行军礼,“臣知道陛下素来厌恶熏香,但为了陛下圣体着想,还请陛下继续点上药香调理。” 他这身子的确不比从前康健,思忖片刻,霍珣终是同意:“孤明白了。” 他再度拾起一颗蜜饯,置于指尖把玩,“苏氏呢?还在偏殿候着吗?让她进来。” 禇叡却迟迟没有动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一咬牙,低声劝道:“太医令还叮嘱说,近来房/事还是节制为好,不可像之前那样胡闹了。” 霍珣:“……” 缓了缓,他平静地道:“让她过来,孤有事吩咐。” 苏慕宜在偏殿等了小半天,傍晚褚叡寻过来,并与她说起让她前去紫宸殿侍疾一事。 大抵担心她不肯同意,褚叡笑着道:“陛下或许还没和苏娘子提起过,那夜怕您受寒着凉,陛下将您从莲池救上来后,特意脱了大氅给苏娘子盖上,这才抱去寻芳殿。” 说到此处,褚叡俊脸微红:“后来从寻芳殿出来,陛下又未及时更换湿衣,兴许便是因此受了风寒。” 言下之意,希望她能看在这件事上,悉心照看病中的霍珣。 他居然把大氅匀给了自己?苏慕宜对此半信半疑,不过并未拒绝褚叡的要求。 在玉春园时,霍珣确实出手救了她,这一点无可厚非。 进到内殿,霍珣正处理朝政,见她过来,便将奏疏合起,随手放在小案上。 苏慕宜躬身行了一礼,听候他的吩咐。 “去内殿将衔蝉奴的东西收拾好。”霍珣面色苍白,“稍后嘉宁县主会过来一趟。” 衔蝉奴年岁渐高,他染上风寒,怕把病气渡给它,索性让薛明姝接走,暂且放在她宫中养段时日。 狸奴饮水用食的小碗小盆一应俱全,苏慕宜很快收拾齐整,将它诱哄进竹笼关住,提着出来见霍珣。 数日不见主人,衔蝉奴喵喵叫唤着,探出爪子勾霍珣的衣袂。 霍珣伸手轻摸它的脑袋,“乖乖的,再过几天就把你接回来。” 与狸奴说话时,他语气分外温柔,浑然不似平常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安抚了衔蝉奴一会儿,霍珣对她道:“带下去吧,离孤远一点儿。” 她后退数步,衔蝉奴歪着脑袋,鸳鸯瞳中流露出困惑,很快又去与苏慕宜嬉闹,隔着竹条亲昵地蹭她。 掌心酥酥痒痒的,苏慕宜终究没能忍住,趁霍珣不注意,悄悄揉了狸奴一把。 分卷阅读34 这一切落在霍珣眼底,他薄唇翕动,却没有出声制止。 很快,薛明姝过来了,向霍珣见过礼,惊讶望着他身后的苏慕宜:“原来苏娘子也在这里?”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浅笑着说:“妾见过县主。” 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与薛明姝见面,虽说先前在长秋殿曾遭到她一番警告,可苏慕宜心底并不讨厌她。 小女郎生了张略带稚气的鹅蛋脸,眉若远山,杏眸盈盈,说话声调清脆悦耳,很是讨人喜欢。 霍珣瞥了瞥两人,薛明姝会意,从苏慕宜手里接过竹笼,担忧地问:“兄长身子还好吗?陆太医与我说了,要按时服药,病才能好得快。” “无事。”霍珣摆手,“快些回去罢,免得把病气渡给你们。” 薛明姝便又叮嘱了几句,携衔蝉奴离去。 不久,尚食局将晚膳送来,苏慕宜为他布好饭菜,乖觉地退至一旁等候。 霍珣却轻叩食案边沿,与她说道:“过来用膳。” 16. 剥虾 “还在生气?” 想起那夜在池畔被他威胁的情形,苏慕宜自是不愿再与他过多接触,“妾身份卑贱,宫中规矩森严,不可与陛下同桌共食。” 语气柔婉,眉眼低垂,看起来却不大高兴。 她生得妩媚昳丽,可其实不过才十七岁,先是被霍珲当作棋子召入宫中,施计暗害,后又无端承受他这么多的怒意,细想起来,也是有些可怜的。 思及此,霍珣问她:“还在生气?” “嗯。” 意识到自己答错话,苏慕宜连忙补救:“妾失言,请陛下宽恕。” 霍珣一向没有哄人的经验,沉默片刻,说道:“是孤猜忌你,出手伤你在先,今后不会了。” 于他而言,已是主动示好。 然而苏慕宜却不答话,眸中盈着点点泪意,泫然欲泣。 怎么越说越委屈了?霍珣揉按眉心,尽量声音温和:“你既不愿与孤一同用膳,便剥几只虾,给衔蝉奴送去罢。” “妾遵命。” 食案上摆着盘白灼大虾,苏慕宜捏起一只,剥开壳,去掉虾线,放入玉盘中。 霍珣半垂着眸,看那葱白纤细的十指灵巧地处理食物,她很小心,尽量不沾到虾肉。 殿外挂上琉璃宫灯,烛火透过雕花窗牖洒进来,照在那明艳的脸庞,令她看起来越发秀美动人。 其实她做事一向认真细致,只是他之前从未留意过罢了。 约莫过去小半刻钟,她轻声问,“陛下,这些可以吗?” “够了,拿去给衔蝉奴罢。”顿了顿,他又说,“喂食后,记得让它歇上会儿,再逗它动一动。” 苏慕宜领命,端起那盘虾尾,放入食盒,往听雪斋去了。 听她道明来意,薛明姝请她入内,并说:“狸奴现在梢间打盹,苏娘子去喂它罢,我今日的功课还未完成,便不作陪了。”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随那位名唤浮翠的小侍女去到梢间。 小家伙趴在软褥上眯眼打盹,见她过来,登时有了精神。 浮翠对她道:“奴在外头守着,苏娘子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去做。” 说完,便自觉退下了。 许是觉察到她心绪低落,衔蝉奴喵呜一声,跳到她怀里,亲昵地蹭来蹭去,蓬松的尾巴拂在脸上,带来一阵的酥痒。 苏慕宜抱着它,唇边衔着浅浅弧度,把虾尾倒入小碗中,“快去吃吧。” 食物的香味将它吸引走,苏慕宜摸了摸小家伙,觉得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儿。 从听雪斋回来,食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膳食,霍珣却不在。 內侍告诉她:“苏娘子,陛下去处理朝政了,这些都是陛下让尚食局给您做的。” 苏慕宜诧异不已,今天他居然跟转了心性似的,莫不成吃错了药? 腹中饥肠辘辘,容不得她继续犹豫,苏慕宜接过內侍递来的玉箸,没有霍珣在一旁,便连膳食也要比以往可口许多。 偏殿,灯火晦暗,年轻帝王坐在书 分卷阅读35 案前,神色凝重。 得知英国公遇袭当夜,他便让心腹严郁前去宁州接应,并派遣一位御医同行,确保务必将人平安带回京中。 这帮杂碎下手如此之狠,实属出乎他的意料。 “陛下,您在里面吗?”殿门外传来女子温软的嗓音,“汤药已经煎好了,可是要现在送过来?” 霍珣抬眸看了眼漏刻,已经到了该服药的时辰。 他把密报藏入暗格中,“去主殿候着,孤稍后就过来。” 于是苏慕宜端着托盘回到紫宸殿,觑见霍珣进来,立即行礼。 也不知是不是烛火有些暗的缘故,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面容苍白,眸底隐有血丝。 耽误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心疾又开始发作了,霍珣坐在圈椅上,教这痛楚逼出一身冷汗。 苏慕宜走来,送上汤药和蜜饯,忽然,难受感消减大半,不由令他心生疑惑。 “走远点儿。”霍珣对她道。 苏慕宜依言照做,她离开三步之后,痛楚便又回来了,比先前更加剧烈。 可她身上分明没有任何熏香的味道。 “陛下,是妾身上有异味吗?”她不明所以,仔细闻了闻周身,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无事。”霍珣道,“端过来吧。” 苏慕宜按耐住心底困惑,侍奉他服药。 霍珣喝完后,拿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过了会儿,苏慕宜说:“陛下,可否让妾今夜回一趟长秋殿?” 好几天没见着秋露了,再不回去,那丫头必定担心不已。 霍珣未置可否,而是问她:“回长秋殿作甚?” 怕他怀疑自己又是暗中有所图谋,苏慕宜连忙解释:“妾的侍女还在长秋殿等着,好几日未见,怕她担忧。” “怎么,孤身边是有虎狼环伺吗?”他却不太信这个说法,片刻后,恍然大悟,眸中掠过凛冽寒意,“你担心留在紫宸殿会沾染病气?” 还未等她反驳,霍珣明显不悦,“孤染上风寒,与你脱不了干系。” 苏慕宜心叹,他这是什么神奇脑回路? 她顺着霍珣的话往下接,柔声哄他:“褚将军说了,那夜在玉春园,陛下把自己的氅衣给了妾,这才会致使寒气入体。那时情况凶险万分,多谢陛下愿意出手相救。” 她忽然转移话题,霍珣心头的薄怒亦随之烟消云散,甚至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怎就与她说了这么多的话? 很快,他肃着脸,“你侍女平安无事,何须担心她的处境。” 他不同意让自己离开,苏慕宜也不强求,轻轻点头,“妾知晓了。” 又过数日,雪霁,冬阳照耀宫城,薛明姝照例前来探视。 彼时霍珣刚用过午膳,內侍正收拾食案,觑见那两幅碗著,薛明姝立时明白了什么,心间浮起轻微刺痛。 兄长性情孤僻淡漠,一向不喜与人来往过密,遑论是同桌共食这种事,而整个紫宸殿能让他破例的,只有那位苏娘子。 “明姝,你怎么了?”霍珣温言唤她。 薛明姝笑了一笑,“兄长好些了么?” “好了许多。”霍珣道,“太医令说,再吃两贴药便能康健如初。” 听他这样说,薛明姝稍稍放心了些,想起一事,“这段时日怎么都不见严郁入宫来?” 年关将近,按理说,他身为边关驻将,理应入宫述职。 霍珣却道:“我让他离京去办件事,再过大半月,就能回来。” “离京?他去了何处?” 小姑娘好奇心重,霍珣只觉太阳穴一跳,“暂时不方便告知,但不会有危险。” “那便好。”薛明姝收起探究的心思,顾视周围,确认左右并无人,于是小声说道,“兄长,我想留在紫宸殿照顾你。” 闻言,霍珣险些被茶水呛到,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你身子骨弱,风寒是会传染的,不能把你也折腾病了。” “那苏娘子呢?兄长便不怕把病气染给她吗?”薛明姝定定看着他。 霍珣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这段时日之 分卷阅读36 所以将苏氏留在身边,无非是因为,接近她,能缓解心疾的痛楚罢了。 瞥见他这反应,薛明姝面带落寞,“我就知道,你对苏娘子不一样。” 更漏声回响在殿中,霍珣慢慢直起身,正襟危坐,“明姝,你今岁及笄,也不算小孩子了,有的话不可乱说。” 薛明姝低头,想要遮掩自己的失望。 半晌过后,小姑娘闷闷的声音传来:“分明就是,你还否认!” 霍珣:“……” “孤要批阅奏疏了,你回宫去罢。” 薛明姝毫不留情拆穿他,“兄长你撒谎,我过来的时候,长州哥哥还告诉我,你已经忙完了。” 偏巧这时,外殿传来那熟悉的嗓音:“陛下,太医令让妾把药送进来,现在是否方便?” 霍珣还未下令,薛明姝抢先道:“苏娘子请进。” 进去后,见薛明姝也在,苏慕宜便知自己定是打扰了他们兄妹相处。 “苏娘子留在这里侍奉陛下罢,我回去看看衔蝉奴。” 说完,她便起身,徐步向外殿走去。 苏慕宜觉得小姑娘有点儿不对劲,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转念又想,这人虽然暴戾,但是对待身边人并不差,总不至于去欺负一个小姑娘罢?更何况,薛明还姝是他的嫡亲表妹。 见他没有什么吩咐了,她放下托盘,兀自行礼告退。 霍珣怎会察觉不出来,自栗山回来后,她一直有意避着自己。 于是他抚了抚揣在袖中的铜管,“不想知道英国公府的消息?” 这句话如惊雷落下,她终究止步,回眸望去。 年轻帝王坐在宫灯投下的光影里,凤眸微睐,含着几许漫不经心的笑。 17. 夜访 “可惜了,良弓蒙尘。”…… 苏慕宜问他:“陛下愿意如实相告吗?” “安心留在紫宸殿,自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霍珣淡淡道。 既然靠近苏氏能缓解心疾,何不让她留在身边当差?况且英国公还需休养一段时日才能有所好转,到时再带她去也不迟。 听他这般回答,苏慕宜自是失望,敛去神色,“妾知晓了。” 腊月初八这天黄昏,一辆马车自宣华门驶出,往城南街坊而去。 车中,苏慕宜沉默地跪坐在软垫上,方才刚用过晚膳,霍珣召她随侍出宫,却又不说要带她去向何处。 即便他的身子已无大碍,可这些天她依然留在紫宸殿侍奉天子起居,俨然成了任他差遣的御用女官。 “发什么愣?”霍珣自书卷中抬眸,“熏香用完了,快去添上。” 苏慕宜收回心神,起身朝小几行去,打开鎏金炉盖,用银镊子夹起一枚褐色香丸,放入博山炉中。 少顷,清香充盈整个车厢,霍珣鼻翼微微翕张,不适之感浮上心头,想起太医令的规劝,到底按耐住了。 添上香丸,苏慕宜走回小蒲团坐下,就着烛台投下的光,不经意间,觑见他还在看那本《名将传》。 觉察到她的注目,霍珣淡淡道:“看来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 苏慕宜忙收回视线,“妾并非有意,请陛下宽恕。” 她并非有意为之的事多得去了,霍珣将书合起,随手仍在小案上。 苏慕宜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发怒,却不想霍珣撩开车帘,“还要多久?” 余泓答道:“回陛下的话,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便能到了” 两人说话也不道明地点,苏慕宜听得一头雾水,冷不丁,对上霍珣的视线。 大约因为点了烛台的缘故,暖光映照着那冷峻的面容,他的眸光竟比往日要温和些。 只此一瞬,苏慕宜低头躲过他的打量,轻声强调:“妾当真不是有意的。” 霍珣原也没打算因为这事与她生气,见她一副担惊受怕的委屈模样,唇边不由勾勒出弧度。 他不过随口一提,怎就这般胆小了呢? 分卷阅读37 之后,两人各怀心思,再没有说话。 不多时,马车止住,霍珣率先掀开布帘下车,苏慕宜戴好帷帽遮住面容,紧随其后。 朱漆大门外,一对石狮子静静伫立在夜色中,望见那熟悉的四字牌匾,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珣竟然会带她回英国公府? “再不走,就留在车里听命。” 寒风将他的威胁送至耳边,苏慕宜眨了眨眼:“妾马上就过来。” 车辕旁没有放置供人上下踩踏用的小杌子,霍珣自是用不上这样的物件,她提起裙摆正要往下跳,这时,余泓将手臂递过来。 “苏娘子扶着些罢,免得伤到脚踝。” 车辕离地有些高度,她不想当真扭伤脚踝,便采纳了余泓的提议,不忘与他道谢。 两人一前一后步上石阶,见那抹姝丽颜色自夜色中而来,看门的仆僮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径自无视她身前的年轻郎君,大喜过望道:“小娘子回来了!当真是小娘子!” 看来父亲事先并不知晓霍珣要来府上,苏慕宜笑了笑,“阿九,你快进去通报我父亲,便说有贵客来访,让他速来迎接。” 她不敢随意泄露霍珣的身份,只要父亲尽快赶到,自然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仆僮从欣喜中回过神,朝那郎君作揖行礼,飞奔着去报信。 半盏茶过后,英国公携家眷前来相迎,其夫人沈氏年近不惑,依然貌美动人。沈氏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郎,生得清冷出尘,是她的堂姐,闺名莞宁。 众人跪地叩首,向新帝行礼。 “都起来吧。”霍珣面色漠然,“孤此次前来,是为了夜访恩师。” 恩师两字从他口中说出那刹,苏慕宜心尖陡然一颤,生出不好的预感。 当初她父亲英国公曾担任霍珣的太傅,教授他骑射,足有五年之久。后来,霍珣被宣德帝贬去漠北,师徒俩从此再未相见。 霍珣不理会尚跪在地上的苏家众人,径自抬脚往里去,说起来也奇怪,他从未来过英国公府,却仿佛提前知晓地形一般,认准主道去了正堂落座。 很快,苏慕宜也跟了过来,怯怯地立在他身后,眸中含着希冀,欲言又止。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求他开恩,准许她与阔别已久的家人说几句话。 小泥炉上,水声正沸,煮茶的用具一应俱全。 霍珣扫了眼,问她:“会点茶吗?” 苏慕宜点头,于是他又说:“如若你能点出一盏好茶,孤可准许你提一个请求。” 听闻此言,苏慕宜却有些狐疑,他不会翻脸不认账吧? 霍珣看穿她的心思,半倚在太师椅上,挑眉道:“绝无欺骗。” 既然他发话了,苏慕宜便当真,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争取来今夜的机会。 许是为了节省灯烛,正堂只点了一盏九枝铜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双皓素手上,看着她将沸水注入碧绿色茶膏中,用茶筅迅速来回击打,如此数回过后,茶面浮出绵密细沫,如凝结的霜雪。 苏慕宜将茶汤奉到他面前,汤花虽然咬盏,未多时,便散作水痕。 霍珣唇角微翘,“你的心不静。” 烛影摇曳翩然,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他清晰看见那莹白的小脸上浮起难堪之色,她讪讪收回手,“请陛下稍后片刻,妾再去点一盏。” 霍珣却伸手接过,轻啜一口,“一刻钟后回宫。” 听他的意思,是同意自己与家人相见了,苏慕宜按耐住内心欢喜,躬身行礼:“谢陛下恩典。” 一直等到她离开正堂,霍珣再度垂眸,望着温热茶汤,耳畔传来脚步声,是沉默候在门外的英国公进来了。 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数落在英国公眼底,未曾想到,他居然会从新帝的眸光中窥探出一丝暖意,而那时,他正看着阿慕。 “孤深夜造访,打扰了英国公与家眷的休息,着实有些过意不去。”霍珣收起纷乱思绪,“听闻英国公在宁州时,不慎受了伤,如今身子骨可有恢复?” 英国公拱手道:“让陛下为此分心,臣实在惶恐,好在有严将军悉心照拂,如今臣已恢复如初。” “恢复了就好。”霍珣搁下茶盏,“若有什么不适,改天孤让医官来府上一 分卷阅读38 回,为英国公看诊。” 面对他表露出的好意,英国公却婉言谢拒,“谢陛下挂念,只是臣不敢让内人担忧。” “英国公夫人不知晓此事?” “内人一向性子急,若让她知道了,必定又要心生忧虑,难以安寝。”英国公和颜悦色解释道,“再者,臣的身子已无大碍。” 当初木棍狠击后脑,致使他当场耳鼻流血,昏睡五日才苏醒过来,饶是霍珣不懂医理,也明白当时情形必定万分凶险,多半会留下后遗症。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旧书递过去,“这是孤五岁生辰时英国公送的贺礼,如今孤已不是稚嫩小童,这本书也该物归原主。” 书皮破旧,但并未残缺,页脚多有卷折痕迹,想来原主人也曾爱不释手翻阅过。 英国公接过来,双手微微颤抖,明白其话中之意,是要与他断绝昔年师徒恩义。 “陛下……”他嗫嚅着开口,想说些什么补救。 这孩子离京前往漠北那年,只有十岁,御史台皆是弹劾三殿下的奏疏,就连素来偏宠幼子的宣德帝也未出面保他。 十数年后,他率五十万漠北军攻下皇城,踩着累累白骨登上帝位,大肆清洗异党。 霍珣嗤笑一声,顾视四周陈设,见壁上挂着一张弓,落了些许灰尘。 “可惜了,良弓蒙尘。” “臣已经老了,臂力不够,无法再拉满这张弓,只能让它在此处蒙尘。”英国公容色落寞,旋即笑了笑,“陛下正值盛年,日后必定能寻到一张更好的弓。” 苏慕宜回到梅苑,甫进门,便见母亲与堂姊过来迎接。 “阿娘。”她小跑着奔过去,扑入沈氏怀里,一如幼时那般。 阔别数月未见,沈氏心中亦难受得厉害,抬手刮了刮女儿那挺翘的鼻梁,“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也不怕让你阿姊看笑话。” 沈氏的话提醒了她,苏慕宜想起堂姊也在,将泪意逼回眼底,柔声唤了句“阿姊”。 “婶母与阿慕去里屋说话吧,我在外间守着。”苏莞宁笑着道,“倘若那位贵人忽然传召,也好及时通知你们一声。” 苏慕宜放心与母亲往里屋去了。 关上房门,沈氏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心疼地说:“三个多月没见,竟然清减了这么多,宫中的日子必定过得不好。” 接着又道:“秋露呢?那丫头怎没有与你一块儿回来?” “此次出宫突然,陛下也未说要来府中,我便来不及捎上她。”苏慕宜莞尔一笑,“阿娘且放心,秋露现被幽禁在长秋殿,暂无性命之忧。” 听女儿这么说,沈氏稍微放心了些,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阿慕,和阿娘说句实话,你与陛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18. 吃糖 “正巧,孤也想尝尝味道。”…… “阿慕,你莫要误会,阿娘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沈氏握住女儿的手,“就算你被迫失身于新帝,阿娘也不会觉得你名节有失。这世道对女子本就太过苛刻,有许多事,又岂是你我能做主的?” “阿娘从前埋怨你爹爹,让你入宫做了承安帝的皇后。后来承安帝山陵崩,留下遗照让你辅政,那时阿娘还暗自松了口气,你在宫中当个大权在握的太后,虽不自由,但起码不必受制于人,哪想到,漠北王他竟会举兵谋逆。” 沈氏轻叹,慈爱地望着女儿,“阿慕,此事你若觉得难堪,不愿告诉双亲,便藏在心底吧。阿娘希望你记住,无论何时,阿娘都不会对你不管不顾,将来若有机会,必定接你回来。” 她母亲未嫁人前,曾是走南闯北的商贾,代她外祖父掌管着名下十来家商号,气度与胆识都远胜深宅妇人。 是以,母亲说这些话宽慰她,苏慕宜并不觉得意外。 她撩起衣袖,将小臂上那颗殷红的守宫砂给母亲看,“阿娘放心,我与他无非是逢场作戏。” 当初她不情愿入宫,起初装病避宠,后来便让母亲找来能让男子产生行欢幻象的奇香,掺入熏香中,每逢承安帝过来,她便点上香丸,避开与他亲密接触。 承安帝不喜她的木讷性子,又忌惮她有孕,故而召她侍寝的次数寥寥无几,竟也瞒天过海遮掩过去了。 至于霍珣,他厌恶熏香,这样的法子自是不奏效 分卷阅读39 。庆幸他对女人提不起兴致,所以并未真的强迫过她,此前种种,皆是为了掩人耳目。 沈氏美眸中流露出震惊,“怎会如此?” 苏慕宜笑了一笑,将近来的见闻与母亲娓娓道来,顺带提了一下提起落水后所见场景,不过没说自己上辈子的事,只道是菩萨托梦,指点她做出应对之策。 “阿弥陀佛。”沈氏双掌合十,“阿娘就知道你是个福泽深厚的孩子,等来年来春,我必定喊上你爹爹,再去云栖寺多捐一倍香火钱。” 在母亲身边,苏慕宜放松许多,“阿娘不要着急,我必定尽快归家陪伴阿娘和爹爹。” 沈氏点头,起身去螺钿柜,翻出一个楠木小匣,“这是为你准备的调理药丸,这几月宫中看管极严,找不到可以捎带此物的宫人,你今天带回去,记得按时服用。” 苏慕宜接过揣入袖中,隐隐担心霍珣不会同意她将来历不明的药丸子带入宫中。 见她失神,沈氏轻拍她的手,“怎么了?可是药丸不管用?最近小日子正常了没有?” 苏慕宜忙答母亲的话:“好了许多,慢慢恢复了正常。” “有起色就行。”沈氏道,“承安帝这人看似宽仁和善,却暗地里用这种阴毒法子损伤你的身子,还好当初发现得不算晚……” 话音未落,苏莞宁快步进来,“婶母,阿慕,陛下派中贵人前来传话,要启程回宫了。” 沈氏神色微变,舍不得女儿就此离去,苏慕宜含笑安慰母亲,“阿娘放心,我必定平安无事,秋露亦是。” 近侍在梅苑门口等候,时辰耽误不得,沈氏抹了抹眼角,“去罢。” 苏慕宜向母亲道了个万福,柔声对堂姊说:“我不在家中,烦请阿姊帮忙照顾好双亲。” “阿慕且放心。”苏莞宁亦是不舍,杏眸盈着点点水光,“去了宫中,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怕霍珣那边催促,苏慕宜不敢久做停留,与家人道过别后,便戴好帷幔往府门口去了。 马车停在石阶下,英国公立在门外相送。 苏慕宜努力扬起笑,语气轻快地道:“爹爹,女儿回去了,等来日得了机会再回府中探望父亲。” 却不知,几时才能盼到这样的机会。 英国公颔首,摸出油纸包,放到爱女手里,“宁州一带特产的青梅糖,你拿回去尝尝味道。” 这包青梅糖跟随他辗转千里,来到靖安,好在因天气寒冷,糖块没有变质。 苏慕宜鼻头微微发酸,向父亲行礼告辞,转身朝马车走去。 这次,总算多了个可以踩脚的小杌子,待她登上马车后,余泓将小杌子撤走,归还给英国公府的仆僮。 苏慕宜明白他的好意,浅浅一笑,“多谢中贵人。” 余泓亦笑,“苏娘子折煞臣了,此乃陛下的吩咐。” 闻言,苏慕宜不禁惊讶地想,他何时这般好心了? 进入车厢里,霍珣斜靠软枕假寐,倏地睁开双眸,“是什么味道?” 不得不说,这人生了个狗鼻子,连气味极淡的梅香都能嗅出来。 “是白梅香。”苏慕宜轻声解释,“妾回内苑的时候,母亲房中供着几枝白梅,身上难免沾染了些味道。” 霍珣仔细分辨了下,确认她所言不假,这才放松地倚着软枕,瞥了一眼她攥在手里的纸包,“这又是什么?” “妾的父亲从宁州带回的青梅糖。”苏慕宜记得他似乎一直都挺喜欢甜食,便问,“陛下要尝一尝吗?” “孤不是三岁小孩儿,不吃这些零嘴。” 拒绝就算了,还不忘捎带讥讽她一句,不过她今晚心情格外好,权当是耳旁风。 苏慕宜打开纸包,拿起一颗放入嘴里品尝,梅子特有的清甜味在舌尖绽放,味道的确很不错,便又含了一颗。 她吃得两颊圆鼓鼓的,并把纸包叠好,郑重收在袖子里,仿佛是什么天下至宝。 霍珣扫了眼,收回视线,继续阖眸假寐。 眼下还未到宵禁的时辰,外面长街热闹得很,叫卖声、欢呼声不绝如缕,饶是霍珣有意闭目凝神,奈何胸腔里那颗心子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幽冷梅香萦绕在鼻息间,提醒他车厢里还有一个 分卷阅读40 人,数月前,他还是那般忌惮苏氏,可如今却安然自若与她共乘一车。 他有点儿烦躁,又有点儿不安。 蓦地,马车停下,霍珣睁开眼,神色冷厉。 余泓在车外禀道:“陛下,前方有西境胡人在表演百戏,百姓们攒聚一处观看,将桥头的路都堵住了。” 百戏是西境小国传来的杂耍,常由高鼻深目的胡人表演,似真似幻,亦真亦假,在大燕民间很受欢迎。 既然路被堵住了,换一条走便是,他此番秘密出宫,只有亲近的几个人知晓,不必大张旗鼓驱散百姓开路。 霍珣沉声道:“这点小事也要来禀报孤?” 余泓悟出他的意思,惶然告罪,并吩咐车夫改道走朱雀街,经由宣华门回宫。 如此大费周折绕道,不免耽误了时辰,小案上点着的烛台将要燃尽,火光越来越暗。 霍珣抬起下颔,示意她去挑灯芯。 苏慕宜取下银簪,将烛芯拨了拨,希冀它可以撑到回宫。 然而,烛火一点点黯淡下去,整个车厢沉入无边夜色。 黑暗中,看不清楚彼此的神色,苏慕宜正犹豫要不要打起帘子,让月光照进来,却又担忧此举会让风寒刚痊愈的霍珣再度染病。 霍珣肃着脸,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直到苏慕宜轻声问他:“陛下,车中有备用灯烛吗?”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道。 她应了一声,又道:“应该快到宣华门了,委屈陛下再多坐一会儿。” 霍珣没接话,自是认可。 官道上有一处坑坑洼洼的路段,车轮飞快碾过,整个马车剧烈颠簸起来。 苏慕宜坐姿不稳,笔直往前倾倒,她一紧张,伸手想扶住小案撑起身子,却不想摸到了一片衣袍。 掌心仿佛被炙热烙铁烫到,她忙不迭收回手,可那人却偏不让她如意。 粗砺的手掌摁住她的柔夷,黑暗沉闷的车厢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要快一些,脸颊微微发烫,一时没了主意。 “你很紧张?”他低笑,“心跳得这么快。” 好端端的,他又抽什么风,苏慕宜忙认罪,“妾无意冒犯陛下……”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你也不是第一次了。”霍珣手上力道加重一分,“青梅糖好吃吗?” “正巧,孤也想尝尝味道。” 苏慕宜:“???” 她小心翼翼提醒他:“请陛下先松开手,如此,妾才能取出纸包拿糖。” 霍珣果真松开她,“快些,不然就要下车了。” 她摸索着打开纸包,拿起一颗想递给他,可是又看不清他的手在何处。 霍珣夜中视物的目力远胜过她,他从她指尖抢走那颗糖,相触那一瞬间,仿若有一阵轻微电流淌过,酥酥痒痒的。 她忙将手背在身后,逼迫自己快点忘掉那奇怪的感觉。 “也不过如此。”车厢里响起他慵懒的嗓音,“就这破玩意儿,也值得英国公千里辗转带来靖安?” 假使霍珣讥讽别的,她尚能装作充耳不闻,可他竟这般奚落她父亲的一片心意,苏慕宜终究忍不住反驳,“在妾心里,父亲带回来的吃食,是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语气虽温柔,却带着不容否决的笃定,像是要与他辩个高低。 霍珣嚼碎糖块,哂笑道,“尚食局要是只有这手艺,可是要拉出去枭首的。” 他偏要激怒她,不知为何,但凡她流露出低落,抑或与他争锋相对时,他心情总会愉悦一些,带着恶劣的快感。 沉默片刻,苏慕宜选择认怂,“方才是妾失言了。” 这结果不免令他失望,霍珣道:“知道就好。” 她摸出绣帕,揩去指尖糖渍,想起母亲交给自己的药丸子。 若直接将来历不明的药丸子带回去,恐怕又要招惹霍珣怀疑。 思忖片刻,苏慕宜决定与他坦诚,“陛下,妾有一事启奏。” 19. 处置 “送苏氏去云栖寺。” “陛下,妾离家前,母亲 分卷阅读41 给了一瓶药丸,乃是女子是调理身体所用。陛下可否准许妾将此物带回宫中?妾保证药丸无毒,可让太医令查验。”许是料到他不会同意,她复又软声央求道,“妾绝无谋害陛下之心,这味药,当真只是用来调理身子用的。” “孤知道了。” 就她这温软性子,即便再借一百个胆,也决不敢带瓶毒药进宫谋害他。 苏慕宜心里松了口气,“谢陛下恩典。” 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停下了。 霍珣收回思绪,挑开车帘,皎皎月华照进来,巍峨肃穆的紫宸殿矗立在雪夜里,如蛰伏黑暗中的巨兽。 “待会儿回到殿里,记得送给太医令过目。” 临去前,他语气不善,十分不情愿似的。 苏慕宜半点也不在意,无论如何,只要他肯点头便好。 翌日,太医令私下回禀,说苏娘子带回宫中的蜜丸的确是妇人用来调理癸水所用,每一枚他都用银针仔细试探过,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霍珣怀里揽着衔蝉奴,专心致志逗弄小东西,仿佛对此事毫不关心。 “臣听苏娘子说,先前不小心断了一段时间药……”太医令小心翼翼觑了眼天子的神色,壮着胆子道,“恐怕这药效大打折扣,要多花些时日才能恢复过来。” “陆太医怕是老糊涂了。”霍珣道,“药在苏氏那里,与孤说这些有何用?” “陛下教训得是,是臣糊涂了。”太医令急忙行礼,“臣必定叮嘱苏娘子按时服药。” “知道该怎么做就好。”霍珣挥手,“出去吧。” 太医令毕恭毕敬退至殿外,抬袖揩了把额角的细汗,心中纳罕地道,陛下这语气听着冷淡,实则还不是拐弯抹角想关心苏娘子嘛。 药香的气息越来越淡,霍珣揉了把衔蝉奴的肚子,开口想使唤苏慕宜添置香丸,忽又想起,她已经回长秋殿去了。 昨夜他让苏氏留下携带的药丸后,回长秋殿听候安排。 英国公已从宁州归来,诸多迹象证明他与霍珲的残余势力并无勾结,他是先帝旧臣不假,但也没到愚忠于霍珲的地步。 再者,他已经用苏氏的性命为要挟,逼迫英国公屈膝,为朝廷百官做出表率。 接下来,便是把苏氏送出宫一事。 依照宫规,新帝即位之下,先帝那些未有生育的宫妃都要前往云栖寺修行,可那时苏氏大有用处,便被他强行留在宫中。 如今诸事皆有了了结,也该是时候兑现承诺,让她前去云栖寺。 褚叡听到宣召进殿时,霍珣看起来心情不错,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狸奴玩儿。 衔蝉奴高兴地发出呼噜声。 “明日你出宫办趟差事,送苏氏去云栖寺。”他想了想,又道,“还有她那个侍女,也一起带上。” 褚叡惊讶地道:“陛下怎么要送苏娘子出宫?” 难不成,昨夜去英国公府,苏娘子不小心惹恼了天子? “她是先帝的皇后,原就不该留在这里,当初是你献策,孤才破例允许她继续住在长秋殿。到了如今,孤应当让她去该去的地方了。” 竟是这个缘由,褚叡心中哀叹,天子当真薄情寡幸,用过即弃。 “陛下,据臣所知,去往云栖寺的山道已让大雪封住了,这几日都未见寺中僧人下山采买。”褚叡决定为她争取一把,“况且,除夕元日很快要到了,佳节将近之际,往宫外撵人,似乎有些不宜。” 霍珣斜睨他一眼,知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没有阻止。 “不如陛下先让苏娘子在宫中再暂居一段时日,等到冰雪消融,通往云栖寺的山道可通行了,再送苏娘子出宫也不迟。” “你倒是挺会为她打算。”霍珣淡淡道。 褚叡蓦地想起当初挨过的五十军棍,忙抱拳道:“臣不敢,若陛下思虑好了,臣明日便点着一队羽林卫,让他们带好铲雪工具,送苏娘子出宫。” 他轻哼一声,把衔蝉奴放到地上,狸奴玩得正欢,自是却不肯走,弓起背脊蹭他的袍摆。 于是霍珣复又把它抱到怀里,沉声说:“就按你说的办。” 禇叡猜想这件事多半是成了,至于往后会怎么样,便要看苏娘子自己的造 分卷阅读42 化。 他转念又想,苏娘子似乎不情愿留在宫中,若知晓自己从中作梗,难保不会咬死他。 与此同时,长秋殿内,苏慕宜打了个喷嚏,秋露忙为她加上衣裳,“这几日天气冷,小娘子千万得多穿点。” 她轻轻点头,抚了抚心口,“秋露,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从紫宸殿出来后,褚叡瞧见长廊下立着一道纤细身影,正是数日未见的薛明姝。 除了把狸奴还回来那天,近来薛明姝再未往天子寝宫来过。 “长州哥哥。”薛明姝率先开口唤他,小步朝他走来。 褚叡笑了一笑,“陛下正得空,县主若想探视,不妨现在就进去。” “我不去。”薛明姝抬头,压低声音道,“我想求你帮个忙。” 听她说完后,褚叡脸色微变,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不成,佳节临近,这靖安城里鱼龙混杂,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长州哥哥,你小声点。”薛明姝警惕地看了看左右,确认这番对话没有被人偷听去后,才继续说道,“阿郁都安排好了,保管不会出什么岔子。再者,这靖安的夜市天下闻名,我就是想去看一看嘛。” 小女郎声调软软糯糯,杏眸中带着央求,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饶是褚叡心再硬,也没办法冷硬拒绝。 他帮忙出了个主意,“你若真心想去,须得问过陛下的意见才行。” 以霍珣平素对小表妹的疼爱,十有八九会点头同意。 怎料,薛明姝却垂眸道:“我不想去见陛下。” 她看起来并不高兴的样子,褚叡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常,便换了种语气与她说,“明姝,你怎么了?” “自从有了苏娘子以后,兄长就不再关心我,长州哥哥,分明以前兄长最疼我的。”小姑娘委屈巴巴地道,“我也想讨厌苏娘子,可是她生得那么好看,跟九重天上的神女似的,莫说兄长,便连我也做不到毫无心动。” 原是因为这事,褚叡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开解她,于是说道:“明姝,你真的很想出宫逛夜市吗?” 薛明姝认真地点头,她当然想去,自从来到靖安以后,她就没出过宫,更别说见识帝都长什么样。 “那好,我帮你去请示陛下。”褚叡道,“不过,阿郁对靖安也不熟,到时陛下会派人负责戍卫你,切记不可乱跑。” 薛明姝甜甜一笑,“多谢长州哥哥。” “你们两莫要添乱便成。”褚叡无奈地道,“我可不想再挨罚。” 说完,他折回紫宸殿,将薛明姝的请求与霍珣禀报了一遍。 霍珣颦眉,“她为何不自己过来?” “县主面子薄,怕陛下不允许她与外男单独出游,故而请臣来当这个说客。”褚叡面不改色,帮薛明姝圆了谎。 “她和阿郁自小一块儿长大,算不得是外男。”霍珣道,“她素来是爱玩爱闹的性子,来靖安后便被拘在宫中,必定闷坏了,出去散散心也好。你记得拨十个禁军与他们同行,贴身护卫明姝,不得有任何闪失。” 得到兄长准许,薛明姝自是高兴得很,再度与褚叡道谢后,欢欣雀跃回宫准备。 她和严郁约定的是今夜,不过霍珣下了命令,宫城落钥前必须回来。 准备妥当后,一辆马车载着她和侍女经由宣华门出宫,往朱雀长街去。 薛明姝左顾右盼,望见那抹玄色,朝他招手,“阿郁。” 20. 宫宴 这福气竟也有人羡慕? 严郁应声回首,少年立在流转的灯影之下,挺拔如松,衣袂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两人好些时日没见了,念及他帮忙圆了自己出宫逛夜市的心愿,薛明姝示好地递过去一个汤婆子,“揣在手里,别冻着了。” “这儿比起漠北,可要暖和多了。”严郁摇了摇头,“郡主想去哪里逛?” “先去西市长街。”薛明姝莞尔道,“去吃樱桃毕罗,春卷,芙蓉糕,还有炙肉脯。” 严郁含笑看着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木匣子,“送给你的。” “这是什 分卷阅读43 么?”薛明姝打开匣子,望见一对胖嘟嘟的小瓷人,上了彩釉。 “南地盛行的大阿福。”严郁道,“你拿回去,若是喜欢就放在寝殿摆着玩儿,若不喜欢,丢到螺钿柜里也成。” “你去南地了呀?”薛明姝将小匣子交给浮翠,望着他道,“兄长交给你的任务是么?” 严郁点头,具体细节并未多说。 薛明姝却不依不饶,“那你去南地做什么,也是帮忙督造固堤吗?不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定不是的……” 严郁害怕她继续问下去,指了指前方熙熙攘攘的繁华夜市,又指了指渐渐高升的明月,“县主,再不快些去逛,便要到宵禁了。” 薛明姝想起兄长的叮嘱,于是轻轻拽住严郁的袍袖,“你随我来。” 他微微失神刹那,还未答话,少女的素手却已从那衣料上离开,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严郁笑了笑,大步流星跟在她身后,并将手按在佩刀上,时刻警惕四周动静。 长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最拥挤处,几乎寸步难行。 不知是谁推搡一把,薛明姝身形微晃,好在严郁及时伸手扶住她的双肩,低声道:“有人盯着。” 闻言,薛明姝先是有点儿紧张,旋即恍然大悟,“忘了与你说,是兄长派来的人。” 听她这么说,严郁放心了些,又道:“仔细脚下。” 薛明姝咬了一颗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滋味交织,犹如她这段时日的心境。 “阿郁,我兄长他……有喜欢的人了。” 严郁微怔,很快又听见她接着说道:“是一个他不应该喜欢的女子。” “是苏娘子吗?” 此时,两人已走到一处小巷口,薛明姝伸手将他拽入黑沉沉的巷子里,“你怎么知道?” “这件事,宫中都快传遍了,我偶尔去禁军司找褚家兄长,也能听到那些羽林卫谈论此事。”严郁不是爱议论他人是非之人,无奈听得多了,自然便记在心里。 薛明姝轻轻垂眸,叹道:“苏娘子虽然好,可她终究是承安帝的皇后,兄长他怎么可以……。” 严郁知晓她待霍珣与别的男子不一般,思忖片刻,安慰她道:“或许,陛下自有他的考量。” 小姑娘茫然地抬起双眸,望着高悬夜空的明月,“大概是吧。” 然而,直觉告诉她,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见她怏怏不乐,严郁试着逗她开心,“依我看,就算陛下喜欢她,也必定不及对县主好,县主可是陛下看着长大的。” 话虽如此,少年心中暗暗想道,这位苏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薛明姝嘴角微挑,“你下次来宫中是何时?” “大约得等到除夕宴。”严郁答道。 —————————— 转眼便到了除夕当天,阖宫都在为长乐宫的晚宴做准备,苏慕宜成了宫中难得的闲人,她小日子来了,留在长秋殿休息也好。 秋露找出一枚药丸,温水化开,看着她服下后,面色渐渐恢复红润,仍有些不放心:“小娘子好些了么?” “好多啦。”苏慕宜温柔笑着道,“今天是除夕,快去看看尚食局做了什么好吃的送过来。” 秋露点头,去外殿查看尚食局送来的食盒,打开到第二个时,一个穿戴玄甲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是多日未见的羽林卫大将军褚叡。 因先前的事,秋露对他无甚好感,道了个万福与他见礼。 褚叡问她:“秋露姑娘,苏娘子在内殿吗?” 秋露瞪他一眼,语气不善地提醒道:“我们小娘子今天不舒服。” 不知为何,这姑娘对他一直怀着敌意,尽管碰了壁,褚叡也不恼怒,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某有要事,相见苏娘子。” 少顷,秋露搀扶苏慕宜出来,她略有些惊诧:“褚将军怎么过来了?” 褚叡抱拳行礼:“陛下召苏娘子去长乐宫当值。” 又要不得安宁,苏慕宜简直烦不胜烦,可苏家的性命都攥在霍珣手里,就算再不情愿,她也只能装作顺从的样子。 乘暖 分卷阅读44 轿抵达长乐宫偏殿后,她悄声询问褚叡:“褚将军,英国公今夜来赴宴了吗?” 若是父亲也在宫中,说不定还能趁在席间侍奉的间隙,多打量父亲几眼。 褚叡低声答道:“苏娘子,英国公今日抱恙,没有来宫中。”氵包氵末 听他这么说,苏慕宜难□□露出失望,想继续探听老父亲的消息,又怕褚叡告到霍珣面前。 下了暖轿,她自觉往正殿行去,却被褚叡唤住:“苏娘子,陛下让您在偏殿等候宣召。” 苏慕宜很是困惑,转念一想,留在偏殿也好,一来她身子不太舒服,二来不用与那群朝臣打照面,省得尴尬。 在偏殿等了大半个时辰,苏慕宜有些犯困,也不知霍珣抽什么风,突然让她来长乐宫当值,却又不下令传召,她百无聊奈地剪灯花打发时间,却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走了进来。 少年郎模样生的周正,眉目泠然,如高山之巅经年不化的寒雪,令她打起几分精神。 內侍为那少年引荐道:“严小将军,这位是苏娘子。” 而后又对苏慕宜说:“苏娘子,这位是漠北的云麾将军,严小将军。” 她想起书中这号人物,严郁同是霍珣的得力心腹,用兵谨慎,骁勇善战,尚未及冠便名扬北地,奉命镇守漠北,并于乾宁三年初春迎娶嘉宁县主。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与他见礼,严郁同样抱拳回礼,神色淡然,端的是个少年老成的性子。 內侍解释严郁来此处的缘由,说严小将军不慎泼洒了酒,想借用偏殿更换衣袍,苏慕宜会意,自觉去了殿外等候。 琉璃宫灯投下一片阴影,她静默地站在那处,无意中听见两个值守的小宫女窃窃私语。 “你说陛下怎就让苏皇后来了这种地方?殿中朝臣大多都认得苏皇后,若是真让她去侍奉,岂不当众落她的脸?” 另一个小声提醒:“你怎么还没改口,这位现在攀附了新帝,哪里还是什么皇后,眼下无名无分的,未必见得新帝肯给她一个位分。” “姊姊不该说这样的话,苏娘子当皇后时,对待宫人和善,怎么她遭难了,姊姊竟还跟着落井下石呢?” “哪里遭什么难?生了那样狐媚的一张脸,新帝疼爱她还来不及呢,她呀,是个有福气的人,懂得审时度势。” …… 苏慕宜走远,抬手摸了摸冰凉的脸颊,心道,这福气竟也有人羡慕? 因先皇后的身份被他无端迁怒,以阖家性命作要挟,供他戏弄折辱也就罢了,还要在不舒服的小日子里当差,她这福气,当真是无人能敌。 等到內侍寻过来时,她已在殿外等了半刻钟,小脸被吹得素白,若不是抹了口脂,只怕现下唇色已经血色尽失。 那內侍惶然跪地,“臣失职,让苏娘子在殿外受寒。” “无事。”苏慕宜温言说,“严将军走了吗?” 提到此事,內侍心中又是一阵紧张,不知那位严将军是怎么了,换件衣裳而已,耽误这么久,偏偏他是新帝麾下爱将,又不好开口催促。 “严将军已经去正殿了。” “那回去罢。”她将双手拢在袖中,今夜风雪格外大,倘若再等下去,难保不受风寒。 长乐宫,舞姬身披红纱,腰肢柔软如柳,跳着胡旋舞,然而朝臣们谁也不敢多看,眼观鼻鼻观心,因为此刻新帝正眉头紧蹙,面色不虞。 褚叡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悄然上前询问:“陛下可是旧疾犯了?不如现在散席回宫罢。” 霍珣摇头,暗自咬紧后槽牙,这是他践祚以来宫中第一次举办宴会,不想在今夜提前退却,让底下那群朝臣看出端倪来。 褚叡担心他的身体,又道:“既然陛下不愿提前结束宴席,那便去偏殿稍作歇息,将药丸服下吧。” 额角坠下一颗豆大汗珠,霍珣肃着脸,点了点头,强撑着起身离席。 去了偏殿,心口处的绞痛感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吞噬,霍珣屏退近侍,疾步往里走去。 他清楚记得太医令提前备了纾解痛楚用的药丸子,放在内殿那座博古架上。 啧,陆太医这老头当真碍事。 转过屏风,倏地撞上一人。 分卷阅读45 21. 除夕 “不说话,便是同意了。”…… 苏慕宜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揉了揉发红的额角,立时行礼:“陛下。” 甫一接近她,心口处的疼痛便纾解许多,霍珣盯着那光洁如玉的额头,“很疼?” 想了片刻,苏慕宜才反应过来,他是问自己方才撞得疼不疼,摇头道:“不疼,陛下突然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霍珣移开视线,“去博古架那边,找一瓶药,放在第二层。” 苏慕宜想起太医令的交代,连忙端来温水和药丸,侍奉他服药后,递上蜜饯。 霍珣吃了两颗蜜饯冲淡苦味,见她秀眉微蹙,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便问:“你怎么了?” “妾的小日子来了,不过不碍事。” 闻言,霍珣怔了片刻,他可从未有过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 担心他要留下久坐,苏慕宜温婉笑着道:“妾无事,陛下请回罢,诸位大人们都还在等着您。” 语气轻柔,却带着刻意疏离。 霍珣语塞,连日来想说的话都堵在心口,此时此刻,竟是一句也说出来了。 她既不愿与他共处一室,又何必勉强?他紧抿薄唇,起身往外走去。 途径她身侧时,到底止步,添了句:“若是不舒服得厉害,就找太医令帮你看看。” “陛下。”苏慕宜唤住他,“若您没有其他吩咐了,妾想早些回长秋殿安置。” 霍珣神色冷淡:“随你。” 她轻声谢恩,送走这尊大佛,心里自是轻松不少。 一刻钟后,苏慕宜乘暖轿回到长秋殿,只觉小腹疼得越来越厉害,细声对秋露道:“秋露,快去找药丸。” 见她难受地捂住小腹,秋露便知情况不妙,迅速化开一枚药丸,给她端来,“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她拥着被衾,“方才吹了点风,现在好多啦。” “您身上癸水来了,陛下怎么能让您吹风受寒呢!”秋露找来几个暖炉,塞进被窝里,“简直欺人太甚!” “我也没与他提起这茬事,提不提,结果不都是一样的么。”苏慕宜无奈地笑了笑,垂下眼眸,“你说爹爹阿娘,还有阿姊,现在在做什么呢?除夕夜,原本是要阖家团圆的……” 秋露明白,她这是想家了,于是将她连人带被衾一起抱住,“奴会一直陪着小娘子的。” 苏慕宜眸中浮起泪光,“好呀。” 殿外,夜雪簌簌,寒风拍打窗牖。 亥时初,宫宴结束,霍珣重又去了偏殿。 只有两个小內侍守在里面,觑见新帝神色不豫,战战兢兢向他行礼。 霍珣肃着脸,厉声询问:“人呢?” 其中一个內侍答道:“回陛下,苏娘子自称身子不适,回长秋殿去了。” 他让她自己选,还真的走了?霍珣抬手揉按眉心,缓了缓,才道:“传辇,去长秋殿。” 旋即,又吩咐另一个小內侍,“你去趟太医署,让太医令带上医治妇人隐疾的药草,速速赶去长秋殿,不得耽搁。” …… 闻悉天子驾临,苏慕宜自是吃了一惊,距离霍珣上次来长秋殿,已过去数月光景。 可今夜,她是真的没心思也没气力与他做戏。 她勉强平复心绪,出去接驾,然而,外殿不光立着霍珣,还有太医令和两个年轻医官。 “不必行礼了。”霍珣淡淡道,“去小塌上躺好,让太医令给你诊脉。” 苏慕宜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照做,不敢当着他的面有所忤逆。 仔细诊过脉象,太医令捋了一把白须,“苏娘子今夜腹痛,乃是寒气入体所致,若苏娘子觉得实在难耐,臣也可以为您开一副药。” 太医令悄悄打量新帝的神色,又道:“不过苏娘子已在调理,按照方子坚持吃下去,不出小半载便能有所起色,这汤药饮多了,毕竟伤身子。” “妾刚服过药,已经好了很多。”苏慕宜不想太过折腾,柔声说,“就听太医令的吧。” 霍珣颔首,示意众人退下。 b 分卷阅读46 r   须臾,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再度开口,“身子还难受?” 苏慕宜摇头,“夜深了,陛下请回罢,明日还有大朝会。” 早点儿打发他走,才是正事,免得这狗男人又想别的法子折腾她。 霍珣却顺手拉过一把玫瑰椅,坐在床边,“心里不高兴呢?在骂孤对不对?” 苏慕宜睁大双眸,这人是有读心术吗? “骂吧,普天之下,骂孤的人多得去了。”他说,“若觉得不解气,骂出声也成。” 她当然不傻,低声说:“陛下,妾今日身子不适,真的没办法侍奉您了。” “不需要你侍奉,躺着答话便是。”霍珣道,“你不是在偏殿待着,好端端的,怎么会受寒?是內侍值守不周?” 她不想再提这茬事,静默不语。 见状,霍珣笑了笑,“不想说,也行,孤待会儿亲自审问,就怕那些宫人扛不住刑……” 苏慕宜被他逼得没了法子,只好将来龙去脉大略讲了一遍,霍珣蹙眉,心中已有了盘算。 忽然,“噼啪”一声,食物的甜香气息弥散在空气里。 他循声望去,不远处,炭盆边齐齐整整摆着十来枚板栗. 以前在军中,他偶尔也会烤食物,不过以馕饼和地瓜居多,此情此景,倒令他忆起漠北的风霜刀剑。 他问:“你烤的?” “妾和侍女一起烤的。”苏慕宜解释道,“往年除夕,妾都会吃这些零嘴儿。” “快要焦了。”霍珣走过去,给栗子一一翻了个面,“未入宫之前,你是怎么过除夕的。” “和爹爹阿娘,还有阿姊一起烧庭燎,火堆升得越旺越好。入了夜,朱雀街会有驱傩仪式,人多到挤得水泄不通,妾记得,有次险些和阿姊走散。看完驱傩仪式便回家吃团圆饭,守岁到子时,就能看焰火了……” 苏慕宜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大多,立刻打住,“陛下以前是怎么过除夕的?” 他剥开一枚烤好的栗子,“自是在营地过,漠北苦寒,可不比靖安热闹繁华,倘若运气不好,还得被分去守城楼。” 说到此处,霍珣问她:“你见过最大的雪有多大?” 苏慕宜想了想,“大约齐膝盖深。” 霍珣笑道:“漠北最冷的那个月,雪能堆到齐腰深,风刮到脸上跟刀子似的,有兵士忘了穿戴耳衣巡夜,活生生冻掉一对耳朵。” 闻言,她不禁小小地打了个战栗,还真没见过这么冷的天。 冒着热气的栗子肉递到眼前,苏慕宜心生困惑,怎么他剥了又不吃? “孤怕你在里头下毒。”霍珣淡淡道,“你先试吃。” 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苏慕宜接过,亲自吃给他看。 很快,他又剥好一颗递过来,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 苏慕宜犹豫一瞬,轻声道:“陛下不吃吗?” 比起自己吃,看着她吃显然更有趣一些,霍珣剥好最后一颗,放在她手心,“孤没胃口。” 方才饮多了酒,的确没什么胃口再吃别的。 苏慕宜想起他患有心疾,怕他在长秋殿出事,自己又要惹麻烦上身,忙道:“陛下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太医令过来诊脉?” 与他说话时,那潋滟桃花眸中,倒映着烛火,看起来很是温柔。 霍珣用巾帕擦干净手,不知怎的,忽问她:“今年春狩,想去暮兰山吗?” 苏慕宜惊讶地抬眸,一个不字还来得及没说出口,霍珣便抢先道:“不说话,便是同意了。” 压根没有给她开口拒绝的机会。 “陛下,妾……” “不必多言,你先养好身子,孤会让太医令每日过来诊平安脉。”霍珣打断她,“孤还有事,便不久留了。” 回到紫宸殿,严郁已等候多时,向他行礼。 霍珣抱起狸奴,坐在圈椅上,冷冷道:“不要去打苏氏的主意。” “长乐宫偏殿,你换朝服耽搁了些时辰。阿郁,你是故意让她在殿外吹风的,对不对?” 严郁大方认下:“是,臣不愿见陛下与此 分卷阅读47 女纠缠不清,所以使了伎俩。” “孤的私事,犯不着由你们来操心。”霍珣直起身,与他对视,“若敢有第二次,孤决不轻饶。” 严郁抱拳行军礼:“臣谨记。” 待严郁退下后,霍珣摸了摸衔蝉奴,他岂会看不出来,这孩子是想为明姝出口气,才会动了歪心思? 但她今日腹痛难忍,主要责任在他,如果当时他肯耐心多问一句,便不会有后来的事。 他端起烛台回到拔步床,吹熄烛火后,对着沉沉夜色怔然出神,忽想起明姝说过的话。 她说,他对苏氏不一样。 或许是有点儿不一样,他能容忍她在眼皮子底下耍花招,能忍受她身上乱七八糟的香味,也会因为她的刻意疏离感到淡淡不悦…… 离开长秋殿前,他甚至还说了那些话。 明知她不情愿,但还是想带她去春狩。 英国公府,主屋里间,沈氏拧干浸过热水的帕子,为丈夫揩去冷汗,“还疼吗?” 英国公握住爱妻的手,摇头笑道:“不疼了。” 沈氏抽回手,睨他一眼:“身上有伤,也不早些说,实在瞒不下去了,才晓得要去请个郎中复诊,幸亏发现得不算晚……” 说到这里,她不由红了眼眶,“那混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维护他。” 若不是她及时觉察出丈夫的异样,恐怕到现在,他都还在隐瞒曾在宁州受伤一事,只说是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夫人,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本心并不坏。”英国公宽慰她道,“再者,他事先不知那些人会对我下手,也及时派了小严将军前来接应。” 沈氏端起白瓷碗,将药汤吹凉一些,慢慢喂给他喝,“你教他骑射那时,他才多大啊。后来经历过那些变故,他心性大变,甚至连亲生母亲的棺椁都能狠心毁去,我看那混小子可不像是顾念旧情之人。” 英国公明白妻子是为自己着想,便没有与她分辨,而是提起前往宁州的缘由,忧心地道:“当初我离开靖安时,陛下许诺,待事成之后会送阿慕出宫,不知为何,到现在都还没有动静。” 想到爱女如今的艰难处境,沈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手揪着,生生地抽疼起来,“这段时日陛下特许你留在府里养伤,等过了元日,你入宫上朝,记得提醒陛下此事。” 英国公点头,郑重记在心里。 沈氏犹豫了下,终是问他:“当初阿慕做出那样的选择,你怪她吗?” “她是我自小视若珍宝的女儿,我怎么会当真责怪她。”英国公看着妻子,“我只恨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没有能力保护好她,令她吃了这么多的苦。” “这也不能怨你,只要阿慕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沈氏道,“我会想法子让她从云栖寺脱身,若她将来不想再嫁,也没关系,我沈家的家产,足够养她一辈子。” 夜风潜入内室,烛影摇曳不定,沈氏想了想,又道:“当年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宣德十六年,尚在孕中的薛贵妃骤然失宠,被禁足蓬莱殿。不久后,便传出薛贵妃难产离世的消息,连腹中的小公主也未能保住。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知情者透露风声,是因为薛贵妃私会外男,被宣德帝撞见,惹得龙颜大怒。 而这位外男,偏巧是薛贵妃待字闺中时,曾许过亲事的顾家公子。 英国公沉声道:“我亦不知具体缘由,可娘娘素来待人和善,又与宣德帝感情甚笃,断然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定是有人捕风捉影,谣传了什么。” 沈氏点头,轻叹:“若薛太妃还在,陛下也不至于变成今日模样。” 英国公揽过妻子的肩,轻轻拍了下,“你放心,我会把阿慕带回来的。” 沈氏清楚丈夫的品行,自是安下心,忽又想起一事:“我听北地的商号说,舒弥国的使团再过两三日便能抵达京中,你记得早些进宫提醒陛下,免得到时又要因为这些朝政耽误了。” 22. 春狩 “明天,你去见一个人。”…… 进入元月,霍珣着实忙了好一阵,先是接见入京述职的各州刺史,而后又要招待藩属小国的使者,更重 分卷阅读48 要的是,西境的舒弥国今岁主动提出,愿与大燕结盟抵抗北戎。 北戎盘踞塞外多年,与大燕战事不断,一直是历任君主的心腹大患。戍守漠北的十数年间,霍珣也曾想过一鼓作气平定北戎之乱,奈何朝中财政无力支撑这样大规模的战役,只能作罢。 然而,舒弥国君还趁机提出请求,希望送出一位和亲公主,成为大燕皇帝的后妃。 听使者说完这件事,霍珣险些气笑,“孤无意后宫,此事容后再议。” 敢往他宫里送女子?将他当做什么了? 那使者还想再争取,却见大燕皇帝面色阴沉如水,只好选择噤声,恭敬地退下。 散了朝会,霍珣照例回紫宸殿批阅奏疏,行至外殿,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陛下,请留步,臣还有一事启奏。” 正是数日不见的英国公。 英国公上前行礼,道:“去岁臣离开靖安时,曾请求陛下,应允臣一件事,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霍珣紧抿薄唇,眸光深沉,他当然记得。 见他沉默不语,英国公低声提醒道:“陛下让大监给臣捎话,只要臣办好陛下交代的事,便能见到想见之人。臣只求见到女儿,其余别无他想。” “云栖寺建在山顶上,比京中要寒冷一些。苏娘子身娇体弱,孤想着,待春狩过后,再送她走。”霍珣顿了顿,关心地询问,“太医开的那些药,成效如何?英国公的身子可有好转?” 自新帝上次夜访后,每隔半月,便会来一位太医登门,奉天子命令,为他看诊,英国公答道:“多谢陛下恩典,臣已无大碍,陆太医上次说,如今差不多可以停药了。” 霍珣颔首,“既然恢复得差不多,今年春狩,便随行罢。” “去暮兰山,孤会让你见到你的女儿。” 说完,便疾步离去,撇下英国公一人目瞪口呆立在廊下,反复回味他这番话,新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 舒弥国欲送公主来大燕和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这话落到苏慕宜耳朵里,教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秋露既诧异又担心,忙问:“小娘子,你怎么啦?” 苏慕宜莞尔道,“你记得承安帝纳妃之前,是怎么处置君父留下的那些后妃的吗?” “未有生育的太妃、太嫔,都送去云栖寺修行了。”秋露喃喃道,瞬间恍然大悟,“小娘子,等舒弥公主来了靖安,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与那些太妃一样,离开这里了?” “那是自然。” 虽说霍珣尚未明确表态是否要与舒弥结秦晋之好,可是按照书中剧情,接下来大燕与北戎会有一战,出于考量,他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此之前,她需耐心等待和亲公主到来。 转眼进入二月,春回大地,冰雪消弭,为招待自西域远道而来的舒弥使团,天子下令于暮兰山春狩。 暮兰山在京郊三十里地,翌日清早,新帝携朝臣自宣华门出发,禁军随行护卫,一路浩浩荡荡往猎场去了。 苏慕宜身着女官服,陪同出行。 山谷中,距离溪涧不远处,扎着连绵的营帐,众人稍作休整,便策马去密林围猎。 因霍珣事先没有什么吩咐,苏慕宜留在主帐小睡,午后醒来,暖融融的日光穿过门帘照进来,外面甚是热闹。 “发生了什么?”她问一旁侍奉的年轻內侍。 那內侍出去查看情况,入帐禀报说:“回苏娘子的话,嘉宁县主在和同行的小娘子比试骑射。” 此次出游,薛明姝亦陪同圣驾,并在营地里圈出一块场地,与随行的小娘子们比试。 她的骑射乃是霍珣亲自教授出来的,在京中世家贵女圈子里,自是佼佼者。 午后日光正好,內侍觉得她一个人呆在这里有些冷清,于是试探地问:“苏娘子要去看看吗?听说陛下赏赐了彩头。” 苏慕宜对这些原也不感兴趣,见那小內侍一脸憧憬,便笑着道:“去看看罢。” 两人一同出了帐子,却没有往人群中去,而是寻了处视野开阔的高低,静观比武场上的小娘子们各展身手。 薛明姝双腿夹紧马腹 分卷阅读49 ,举起手中长弓,连发三支羽箭,正中靶心,引得场外众人欢呼喝彩。 苏慕宜略有些吃惊,没想到薛家姑娘年纪虽小,骑射本领却远远胜过同龄女子。 鼓响三声过后,下一位小娘子骑马入场,她看起来年纪比薛明姝要大一些,用的弓也是改良过的,并不怎么费力气。 许是太过紧张,那小娘子连发两箭都没中靶,待到第三支羽箭,径自偏离比武场,斜斜往他们藏身的高坡飞来。 眼看那利箭就要伤到小内侍,苏慕宜迅速将他扑倒在地,须臾,听见铮然一声,利箭没入身后的古树树干。 在场之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意外吓了一跳,薛明姝忙派人前去查探情况。 苏慕宜起身站定,顺便把那吓得怔住的小內侍拉起来,这时才察觉到左手掌心蹭破一块,火辣辣地疼。 很快,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那身着女官服美貌女郎身上,那不正是宫中风光无二的苏娘子么? 很快,薛明姝策马赶来,紧张地询问道:“苏娘子可有伤到哪里?” 说这话时,她两颊绯红,虽知晓兄长把苏娘子带来了,却没想到,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小姑娘眼底的担忧做不了假,苏慕宜摇头,不动声色将左手藏在袖中,柔声道:“妾无事,县主快去与女郎们比试吧。” 薛明姝稍稍安下心,调转马头正要离开,觑见远处密林上方扬起一片尘土,是天子要回营地了。 她忽然改了主意,对苏慕宜道:“不知苏娘子是否会骑射,若会的话,我想与苏娘子比试一场。” 苏慕宜顿时不解,薛明姝笑了一笑:“若苏娘子不想,也无妨。” “好。”苏慕宜应允道,“烦请县主帮妾找一匹马当做坐骑。” 她许久没有碰过□□,见这些女郎们畅快玩闹,心里多少有点儿羡慕,既然薛明姝主动相邀,那她便不客气了。 女官将马牵过来,是匹照夜白,看起来性情温顺,苏慕宜伸手抚了抚马鬃,翻身跃上马背,与薛明姝一同回了比武场。 场边摆着一排兵器架,她挑了张弓,拾起三支羽箭放入箭筒,策马朝场中而去。 第一支箭,稳稳当当正中靶心。 第二支箭,携雷霆之势离弦而去,将第一支箭从箭尾对半破开。 和畅惠风拂起女郎鬓边青丝,她骑在马背上,将长弓拉满,容色沉着坚定,箭簇直指红心。 明媚春光之中,美人如玉,气势如虹。 场外众人无不屏息凝神,静待这最后一箭,明眼人都知道,今天的彩头要花落谁家了。 围观的人群阒静下来,苏慕宜定住心神,复又举起弓,视线中只剩下那个小小红点。 便在这时,□□的照夜白突然抬起前蹄,她被迫腾出一只手牵引缰绳控制住它,不经意望见自远处行来的天子仪仗,忽然明白过来。 薛明姝之所以发出邀请,是想当着霍珣的面赢她一次,兴许她以为,自己并不精于骑射。 小姑娘清楚自己要输了,面上笼着淡淡落寞,有点儿委屈。 苏慕宜收回视线,安抚好坐骑,手腕稍稍脱力, 最后一支羽箭离弦而去,偏离红心半寸,着实令人意外。 胜负已分,沉寂片刻,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庆贺声,薛明姝终于展眉,含笑接过女官递来的彩头,是柄白玉雕琢而成的玉如意。 而这一切落在霍珣眼底,他看见那女子放下弓,唇边带着和善的笑意。 若非那细微动作,她不会输了比试,这般故意为之,也许能骗过明姝,可骗不过他。 “陛下。”薛明姝发现他已经行到营地,高兴地道,“今日比试,是我胜出。” 霍珣注目小表妹,温言道:“看来兄长教你的本事并未落下。” 薛明姝还想再说些什么,霍珣却抢先开口:“孤累了,先回营帐歇息,你们继续罢。” 他要回营帐,苏慕宜必定得跟去侍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主帐,霍珣兀自卸下箭囊,垂眸瞥了眼她手心那抹微红,“怎么弄的?” “谢陛下关心,方才妾不小心摔了跤,无事。”苏慕宜并未与他提及先前发生的事。 “下次注意点。”他从随身 分卷阅读50 的物件里翻出一个小瓷瓶,顺手抛给她,“拿去自己上药。” 还好她反应机敏,及时接住了小瓶子。 霍珣屈指轻扣小案,“从前来过暮兰山吗?” 苏慕宜答道:“妾没有来过。” 霍珣眼皮一撩,显然不太相信这番说辞,“怎么孤记得承安四年和承安五年,霍珲皆有出宫围猎的记录,他不带你?” “妾资质驽钝,又是蒲柳之姿,未能入先帝的眼,故而,无缘陪王伴驾。”苏慕宜轻声说。 霍珣看得出来,他这位兄长不喜欢苏氏,可她说自己是蒲柳之姿,就实在是太过荒谬。 “若说旁的,你的确没多大用,但这张脸勉强还是可以的。” 他居然讥讽她是个徒有外貌的草包,苏慕宜暗自告诫自己不要生气,缓了缓才接话:“谢陛下夸赞。” 霍珣轻哼一声,她倒是挺能想开的。 今夜营地会有宴饮,眼看天色快要黑了,他兀自除下胡服,换回常袍,整理衣冠。 苏慕宜依然立在屏风后,等待他的吩咐。 不久,霍珣竟问她:“晚上有篝火盛会,想去看看吗?” “妾不想去。”苏慕宜旋即又补充一句,“妾身上还有伤……” 霍珣打断道:“孤知道了。” 不去便不去,若是再继续纠缠,便显得他有多期盼似的。 “安生待在帐子里,莫要乱跑,这附近山中有野狼。”撇下这句交代,霍珣撩开帐帘,径自出去。 她本就没想着外出,攥着他给的那瓶金疮药,迟疑半晌,到底还是将它放回了小案上。 宴饮一直持续到亥时,营地搭起擂台,供两国武将比试身手,舒弥武士骁勇无比,大燕儿郎还是胜出一筹,宾客双方皆尽了欢,回到各自的营帐歇息。 回去时,帐子里只点着一盏烛台,苏慕宜合衣躺在矮榻上,应是睡着了。 案桌上放着的小瓷瓶,是他先前给出去的药,她并没有用。 霍珣拿起瓷瓶,徐步走到矮榻边,将她受伤的左手抓过来,动作尽量温柔。 掌心倏地刺痛了一下,苏慕宜缓缓睁开眼,下意识便要挣开。 耳畔,传来熟悉低沉的嗓音,告诫她道:“别乱动。” 待她看清是霍珣在给自己上药后,不由吓了一跳,克制住推开他的冲动,“陛下?” “嗯。”霍珣应了一声,用绷带束好伤口,那柔夷被他包得跟只小粽子似的。 等他做好这一切,苏慕宜这才怯怯缩回手,神色茫然。 她虽然迟钝,但也能感觉出来,霍珣对她的态度悄然发生转变。 可她不明白,究竟因何而起。 见她失神,霍珣屈指轻敲那光洁如玉的额头,苏慕宜猛然醒悟,他定是饮多了酒! 一定是这样的,饮多了酒,才会行为反常。 “陛下要喝醒酒汤吗?”苏慕宜抬眸看着他,“想喝的话,妾去请中贵人煮一碗,送进来。” 醒酒汤?他压根用不着这玩意儿,太医令苦口婆心劝说不能饮酒,他让內侍事先把佳酿换成了凉白开。 “不必。”他斩钉截铁回绝。 气氛静默下来,苏慕宜不知道要与他说些什么好,直到霍珣开口:“你的骑射,也是你父亲教的?” 苏慕宜轻轻点头,她从小就立志将来要与母亲一样游历九州,于是在她六岁这年,父亲就开始教她习武。 直到后来奉旨入宫,被迫用规矩礼仪束缚自己,不得不放弃曾经学过的东西。 骑射、击鞠、投壶…… 这些都不应该是一个合格皇后所喜欢的,她要学的是打点后宫,当个吉祥物。 “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师傅。”回忆起往昔,霍珣语气变得冷冽,“只是可惜,他选错了主君。” 苏慕宜知晓他依然心怀芥蒂,于是主动转开话题:“陛下为何让妾跟来暮兰山?” “这几天,孤身边缺个女官侍奉,宫中没有可用之人,思来想去,便只有你了。”他淡淡说道,“你也不用做什么事,留在帐子里听命便是。” 分卷阅读51 这正是苏慕宜所希望的,她柔声答道:“是,妾听从陛下吩咐。” 霍珣施施然起身,转去屏风后,很快,那盏烛台也灭了。 “明天,你去见一个人。” 黑暗中,男人嗓音低沉微哑,勾起她的好奇,“是何人?” 霍珣却故作神秘,“见了便知道。” 翌日,苏慕宜梳洗过后,小內侍进来禀报说:“苏娘子,陛下让您出去一趟。” 想起他昨夜交代,苏慕宜半信半疑出了帐子,望见不远处那抹熟悉身影,欣喜地道:“爹爹!” 23. 同行 “请陛下兑现承诺,送妾出宫。”…… 苏慕宜提着裙摆朝父亲奔过去,英国公伸出双臂,稳稳当当将她接住,“好像瘦了点儿。” “盛夏快来了,该换轻薄衣裳,还是瘦点儿好。”她狡黠一笑,“爹爹,家中近来如何?” 英国公道:“家里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这时,內侍牵来两匹马驹,恭敬地道:“陛下吩咐了,英国公可以带苏娘子去林子里狩猎,不过莫要离开营地太远,怕会有野兽出没。” 难得霍珣好心一回,不仅让他们父女相见,还提供良驹和弓箭,供他们取乐。 苏慕宜也不与他客气,从內侍手中接过缰绳,对父亲莞尔道:“爹爹,我们去林子里打几头狐狸吧。” 英国公欣然应允,两人策马往附近林子里去了,行了一段路,才勒停缰绳。 远处,恰好有一头狐狸出没,藏在灌木丛里,若隐若现的。 苏慕宜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离弦而发,将狐狸的双目射了个对穿,丝毫未损坏皮毛。 她下马捡回那头狐狸,举到父亲面前,“爹爹你看,这狐狸毛火红火红的,正好给阿娘做条围脖。” 英国公接过狐狸,笑着道:“阿慕的箭法精湛,还是和以前一样。” “都是爹爹教得好。”苏慕宜眨了眨眼,又说,“爹爹,我们往前走走,再打头狐狸送给阿姊做围脖,打一只野兔给爹爹做耳衣。” 父女两继续策马,往林子深处去了。 接下来果真又遇到了野物,苏慕宜连发两箭,依法炮制,射中一头狐狸和一只灰兔。 而她的箭筒里,总共只少了三支箭。 灌木丛后,立着两个身着胡服的男子,霍珣压低声音,对严郁道,“阿郁,以她的箭法,昨日根本不可能输给明姝。之所以会那样做,是因为她想让明姝赢得彩头,高兴点儿。” 原来她对县主并无半点恶意,严郁羞愧难当,“臣稍后会去找苏娘子,当面与她道歉。” “不必了,她压根不知除夕那夜你是故意为之,倘若说出来,又要给她心里添堵。”霍珣道,“孤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转身正要走,忽然,英国公问爱女:“阿慕,这段时间你在宫中过得如何?” 苏慕宜不想让父亲担心,笑着说:“爹爹,我一切都好,您和阿娘不必担心。” “那陛下呢?他可有欺负过你?” 听见这句,霍珣立时竖起耳朵,屏息凝神。 “爹爹,您放心,陛下他……不是这样的人。”为了安抚老父亲,苏慕宜昧着良心帮他说好话,“昨天,我的手不小心蹭破皮,原本是件不打紧的小事,陛下见到,坚持帮我上药。果不其然,今天就好多啦。” “他没欺负你就好。”英国公点头,“其实陛下从前是个纯善的好孩子,只是经历了那些事,让他心性大变了。” 父女两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霍珣唇角微挑,看来她还算有良心。 她虽然在他面前举止克制冷淡,背地里却夸赞他,而且还是当着她父亲的面。 或许,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只是因为他平日性子恶劣,先前又三番两次恐吓威胁她,所以才不敢表露出来。 定是这样的!霍珣想清这重关窍后,唇边笑意越来越浓。 严郁不明所以,提醒他道:“陛下,该走了。” 霍珣收回心绪,拍了拍他的肩,“走罢。” …… 午后,苏慕宜和父亲回到营地,英国 分卷阅读52 公对她道:“阿慕,山里风大,吹得头疼,爹爹想提前回家去。” 父亲年轻时征战四方,落下一身伤病,苏慕宜担心地问:“爹爹待会儿就要走吗?要不要请随行太医帮忙瞧一瞧?” “不必了,太医医术精湛,但也没有你阿娘的推拿手艺,还是早些回府,免得你阿娘又要数落我。”英国公笑道,“再者,这狐狸皮还是趁热剥下来好。” 她便没有继续挽留,目送禁军护送父亲离开营地,策马往山下去了。 回到营帐里,小內侍立刻迎上前来:“苏娘子,方才,嘉宁县主让侍女过来带话,说是想与您一叙。” 她自认与薛明姝并无交情,怎么突然提出见面邀请? 思忖片刻,苏慕宜对小內侍道:“烦请中贵人帮忙捎句话,就说我身子不适,想留再帐子里休息。” 小內侍出去帮她婉言推辞,未几,帐帘掀开,身量娇小的女郎走进来,“苏娘子,我只与你说几句话,并不打扰你休息。” 正主都寻到面前来了,苏慕宜也不好再拒绝,温婉笑着道:“县主要说什么?” 薛明姝看了看她:“你随我来。” 苏慕宜半信半疑,与她出了帐子,两人一同朝营地不远处的那道溪涧走去,让侍女和小內侍跟随身后。 岸边长满各色小花,清风拂过,送来馥郁芬香,薛明姝咬了咬朱唇,递出抱在怀里的匣子,“这样东西,原本应该是你的。” “苏娘子,我知道你昨天故意让着我。”小姑娘粉颊含羞,“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想输,所以我收下了彩头,但它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 原来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并未瞒过她,苏慕宜解释道:“妾其实无意此物,只是想借县主邀请,重新摸一摸良弓。” 见她不肯收下,薛明姝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把匣子塞到她怀里,“我把它还给你,我会和兄长说清楚此事的。” 小姑娘坚持如此,苏慕宜霎时哭笑不得,只好收下。 薛明姝看了看她,有些犹豫地道:“苏娘子,先前的事,请你不要放在心里,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为难你了。” 苏慕宜没想到她竟会当面说出这些话,她虽然不喜霍珣,但是对他这位小表妹并无成见,只将她当成是尚未懂事的小姑娘。 “妾从没这样觉得过。”苏慕宜道,“其实,妾待陛下……” 话未说完,便被急冲冲赶来的近侍打断,余泓躬身行礼:“见过县主和苏娘子。” 他抬袖揩去额上细汗,又对苏慕宜道:“苏娘子,陛下召您过去。” 既是霍珣找她,想来又有什么要紧事,苏慕宜便向薛明姝辞行:“县主,可否容许妾先走一步?” 薛明姝轻轻点头,“苏娘子快去罢。” 她道了个万福,转身离去,回到主帐,霍珣大马金刀坐在行军榻上,温言问道:“去哪里了?” “先是与父亲去林子里猎了两头狐狸,而后又去溪边与县主说了会儿话。”苏慕宜原也没打算瞒着,打开黄花梨木匣,呈给他过目,“县主将此物送给了妾。” 看清那柄白玉如意后,霍珣眉梢微挑,“你喜欢?” 若是喜欢的话,再送她一柄也无妨,这些小玩意儿除了做摆设,并无其他用途,也只有明姝那般年岁的小女孩儿才会喜欢。 苏慕宜摇头,“谢陛下好意,妾已经有了。” 两人正说着话,余泓将汤药和蜜饯送进来,交到苏慕宜手中,其用意不言而喻。 原来霍珣传唤,是为了让她侍奉服药。 苏慕宜端着托盘过去,耐心等待霍珣喝完药,又捻起一枚蜜饯放进嘴里。 那阵不适感如潮水般褪去,霍珣对她道:“稍后,你随孤出去一趟。” “要去哪里?”苏慕宜很快意识到不妥,立刻又说,“需要妾准备些什么吗?” 看他这病恹恹的模样,想来心绞痛又发作了,总不至于,要拖着病体带她去林中狩猎? 霍珣叮嘱她,“让余泓找件胡服过来,把你这身碍事的女官服换了。” 苏慕宜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霍珣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放心,孤不会动你。” 她在另一座帐子里换好胡服,用发带将青丝束城高 分卷阅读53 马尾,如此一来,越发衬得整个人英姿飒爽。 出帐子时,霍珣已骑着青骢马上等候,內侍为她牵来坐骑,正是昨日骑过的那匹照夜白。 她翻身上马,牵住缰绳,跟随在他身后,不敢离他太远,也不敢靠他太近。 一路上,众人纷纷躬身行礼,苏慕宜迫使自己忘却那些好奇探究的视线,佯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离开营地百来丈,霍珣忽然催动□□良驹,往林中一条小道疾驰而去。 苏慕宜起初怔了片刻,连忙挥鞭追赶过去。 道旁景物飞快往后倒退,她伏低身子,感受到山风自面上拂过,带着一丝料峭寒意,是许久未有过的快意畅然。 约莫过去小半个时辰,行到峰顶,霍珣勒住马辔,青骢马打了个响鼻,散漫地来回踱步。 从此处望去,可将帝都全貌尽收眼底,整整齐齐的街坊,纵横交错的长街,连绵不绝的青色屋檐,以及远处那座巍峨矗立的宫城。 “孤七岁时发现了这里。”霍珣翻身下马,“此后每次来暮兰山,都会登临此处。” 这里确实是处不错的观景点,目之所及,皆是繁华熙攘。 就是山风有点大。 觑见他解下披风,苏慕宜好心地提醒一句:“陛下当心着凉。” 闻言,霍珣停下动作,眸光深沉地向她望去,“你是在关心孤?”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苏慕宜没有反驳,“太医令交代过妾,定要照看好陛下的圣体。” 竟是这个缘由,霍珣解开披风,扔到马鞍上,“有件事,一直没有与你说过,当初你父亲去宁州办差,孤曾应允过他,事成之后,会让你出宫。但是孤没有料到,竟会有人暗算他。” “此事,错全在孤,后来孤想告诉你实情。英国公怕你们担心,绝口不提,连你母亲都不知,孤便擅自做主隐瞒下来,派医官定期上门为他诊脉,直到他大有好转,这才敢告诉你。” “事到如今,是去是留,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不忘添上一句,“若你没有想好,等回宫后再答复,也不迟。” “陛下,妾考虑好了。”苏慕宜语气坚定,“妾要去云栖寺。” 霍珣哑然,想开口确认她的答复,苏慕宜抱紧双肩,轻轻打了个喷嚏。 于是他故意忽略刚才的对话,关切地道:“冷?” 苏慕宜自是摇头,再次说:“请陛下兑现承诺,送妾出宫。” 她不想留在这狗男人身边了,就算去云栖寺只是换了处地方幽禁,可起码不用和他朝夕相对。 那件玄色披风搭在她身上,霍珣淡淡道:“下山罢,这件事等回去再说,天快黑了。” 苏慕宜:“……” 敢情他方才嘴上一提,并不打算兑现承诺? 诚然,天色渐晚,气温骤降,不适宜久待。 回去时,苏慕宜跟在他身后,有意保持距离,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蓦地,密林深处,传来一声野兽的长啸。 霍珣下意识将右手按在刀柄上,对苏慕宜道:“跟上!” 不多时,一道灰影从低矮的灌木丛里窜出,那头野狼拦在两人面前龇牙,碧莹莹的眸子透露出凶光。 该死的畜生,霍珣心中低咒一句,警惕四周动静。 野狼并未急于进攻,而是仰头长啸,狼嚎声远远传开了去,此起彼伏。 苏慕宜意识到他们可能陷入了狼群的包围之中,心中焦急起来,却见霍珣薄唇紧抿,眸光幽暗,流露出杀戮之气。 野狼越聚越多,少说也有十来头,青骢马和照夜白察觉到危险,皆流露出不安情绪。 “待会儿,孤引开它们,你速速下山去找褚叡他们。”霍珣沉声叮嘱她,“一直往前,不要回头,否则谁也走不掉。” 苏慕宜紧张地点头,手心全是冷汗,她出发仓促,并未携带弓箭,腰间只配了一把匕首,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头狼后腿蹬地,一跃而起,朝两人扑来,霍珣拔刀迎上去,一刀砍断它的喉咙。 浓烈腥臭的血味瞬间弥散开,她听见霍珣低吼:“走!” 分卷阅读54 便在此刻,苏慕宜奋力扬鞭策马而去,有两头狼想追过来,皆被霍珣以身挡住。 24. 合欢 像只不安分的小猫咪 他刀法娴熟,无奈狼群数量上占据优势,一时难以兼顾左右,稍不留神,□□青骢马就被其中一头野狼偷袭成功。 青骢马吃痛,掀起前蹄,霍珣挥刀砍在那野狼背上,逼退狼群,胸口处传来熟悉的绞痛感。 他呼吸一滞,咬牙强忍住。 须臾,那痛楚搅得五脏六腑如碎裂般难受,霍珣终究再也扛不住,脱力跌下马背。 失去束缚后,青骢马飞快逃窜,引走了其中几头野狼,剩下的狼群仍然围着他。 霍珣冷笑着紧握手中横刀,区区几头杂毛畜生罢了,莫不成还能命丧在它们手里? 狼群渐成合围之势,慢慢逼近,倏地,马蹄声由远而近,苏慕宜去而复返,怀中兜着一包东西。 这个小傻子!非得回来送死!霍珣忍不住蹙眉。 苏慕宜高声提醒他:“陛下,快躲开。” 他就地一滚,及时侧身避过,婴儿拳头大的石块如雨点般砸来,将狼群驱散开,她策马而来,递出左手。 霍珣握住那柔夷,就势借力,翻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往林中逃去。 春风带着寒意,自面上拂过,他不动声色收紧手臂,圈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姿势紧紧贴合。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再无其他动静,苏慕宜这才拉紧缰绳,让照夜白停下来。 四野寂静,暮色沉下,因慌不择路逃命,他们误入了密林深处。 苏慕宜小声对他说:“陛下,我们好像迷路了。” “嗯。”霍珣观望四周,“孤也没有来过这里。” 再不回去,天色就要黑了,到时藏在密林深处的野兽会出来行动,苏慕宜不禁有些着急,却听见身后男人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的确沿原路往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走出不远,听见青骢马长鸣一声,猜想霍珣定是有危险了。 从此处赶去营地求援,一来一回,至少要大半个时辰,她不确定霍珣是否能撑到那个时候。 就算霍珣这人时常欺辱她,可她扪心自问,还是没法眼睁睁看着他一个大活人葬身狼腹。 况且,他若当真出了意外,她难逃一死,英国公府也得陪葬。 思及此,她勒住照夜白,迅速从道旁拾起石块兜在怀里,重又折返回去,希望能通过投掷石块,驱散野狼,将他捞出来。 这番纠结的心路历程,她不想和霍珣提起的,只说:“陛下愿意舍命相护,妾也该做些什么回报陛下。” 霍珣唇角微勾,“还算有良心。” 苏慕宜没心思与他拌嘴,“陛下,我们该怎么回去?若原路折返,是否会遇上那群野狼?还是说,另外寻一条路下山。” “天快黑了,先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霍珣抬头望了望彤云密布的长空,“放心,褚叡会找过来的。” 今日他突感身体不适,提前回营地歇息休整,让褚叡留下作陪。等褚叡发现他入了夜还没回去,必定会带禁军上山寻找,在此之前,他们需要找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 说来也巧,远处山谷里,恰好有一方极为隐蔽的茅草屋,霍珣抬手指了指,“往那边去。” 仔细分辨后,苏慕宜才从苍翠深林中发现那座荒芜草舍,不得不说,他这人眼神还挺好的。 照夜白奔波小半日,载不动两个人,霍珣便下去牵着马往前走。 苏慕宜一惊,连忙道:“陛下,使不得。” 就算再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让霍珣为自己执鞭牵马。 霍珣却笑:“那你下来提刀牵马?” 说罢,当真要把横刀递给她,苏慕宜一时犯难,当真便伸手去接,霍珣趁势轻拍她的手心,“坐好了,别乱动。” 他用力很轻,粗粝修长的手指掠过娇嫩掌心,撩起一簇热意,苏慕宜忙不迭缩回手,仿佛被炙到到似的。 草舍相去甚远,沿着山林走过去,又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霍珣找来树 分卷阅读55 枝,将齐膝深的荒芜草丛打了一遍,确认没有蛇蚁毒虫藏身其中,才对苏慕宜道:“下来,把马栓到那株榆树下。” 苏慕宜依言照做,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中,她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 “孤进去探查情况,你在这里等着。”霍珣道,“此处不安全,莫要离开。” 苏慕宜轻轻点头,目送他走进那间破败的草舍,过了小会儿,霍珣对她说:“可以进来了。” 霍珣摸出火折子,难得好心提醒她一回:“当心脚下。” 苏慕宜迈过门槛,走进内室,两扇木门大开,皎皎月华洒入,照着并不宽敞的屋舍。 床榻和桌椅俱全,虽然积着一层薄灰,但勉强还算干净,应是山中猎户或者采药人弃用的居所。 比起深山密林,这处草舍至少是处不错的容身之所。 山雾缭绕,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气温又降下几分。 霍珣合上房门,对她道:“你去榻上歇息。” “那陛下呢?” “孤在这里守夜。”霍珣紧了紧手中横刀。 若真有野兽偷袭,她无法帮上什么忙,想了片刻,苏慕宜解下披风还给他,“山中风大,陛下比妾更需要此物。” 霍珣嗤笑一声,“孤不要。” 大抵还是因为介意山顶那番不愉快的谈话,苏慕宜拿他没辙,轻点脚尖,为他系好披风,“陛下为妾提供庇佑,只有陛下平安无虞,妾才能平安。 语气温软,如一支羽毛轻轻拂过,霍珣心中那点儿不快霎时消弭,他别过脸,不再看那昳丽容颜,“去睡觉,至多后半夜,褚叡就会寻过来。” 苏慕宜去了那张小榻歇息,将身子蜷成一团,以此取暖。 为了避免引来野兽,屋内不能生火取暖照明,入目皆是冥暗夜色,她静默听着屋外风雨声,没有半点儿睡意。 她翻了个身,望向门口那道令人心安的身影,忽想起一事,他随身带了药没有?万一在这荒山野岭突发心绞痛,可要怎么办? 还未等她想好怎么询问此事,手腕处传来蛰痛感,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苏慕宜摸到一条滑溜溜的小东西,抑制不住惊恐,“这里有蛇!” 听闻动静,霍珣飞奔过来,将她拽到怀里,拔刀朝那物砍去。 轰然一声,古旧的床榻碎裂成两半。 苏慕宜惊魂甫定,勾着他的脖颈,心子砰砰直跳,直到霍珣问她:“咬你没有?” “咬了。”她颤声说,“咬在左手手腕。” 霍珣迅速把她抱去门口,推开半扇木门,让月光照进来。 他褪下罗袜,捏住那纤细皓腕,上面赫然多了两个小小血印子,伤口看起来不太深,可不知那蛇有毒还是无毒。 霍珣温声安抚她:“先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说完,他从苏慕宜腰间取下匕首,将那伤口划成十字,挤出混合毒液的脓血。 直至血重新变成鲜红色,霍珣才收手,他出门前并未携带伤药,只随身带了小半葫芦酒。 他用烈酒将那伤口细细冲洗了好几遍,才包起来,安抚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孤去看看那条蛇。” 苏慕宜松开手,小脸煞白,不知是吓得,还是疼得。 擎着火折子,霍珣重又回到床边,用横刀将那条小蛇挑出来,仔细看清后,眉头不由紧蹙起来。 “陛下。”苏慕宜轻软的嗓音自门边传来,带着一丝颤,“是毒蛇吗?” 她不会这么倒霉吧,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蛇咬,就遇上毒蛇了? 霍珣说:“是条合欢蛇。” “合欢蛇?”苏慕宜不解,喃喃重复一遍,只觉得这个名字取得还挺好听。 霍珣问她:“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伤口有点儿疼。”苏慕宜抚了抚脸颊,“还有点儿热,陛下,这合欢蛇当真无毒吗?” 怎么她觉得浑身都不太舒坦呢?像是置身火炉边,整个人变得躁动。 外面还飘着雨,霍珣不敢让她在门口久坐吹风,于是走过去,将她抱回内室,放在地上。 “那合欢 分卷阅读56 蛇原是用来炼制媚药的材料。”霍珣顿了顿,语气有些不自然,“被它咬上一口,会中热毒……” 余下的话,不用他说,苏慕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她简直欲哭无泪,小声道:“请陛下离妾远一点儿,妾害怕待会儿对陛下不敬。” 倘若她当真轻薄了霍珣,以他的性子,定会把她大卸八块,剁碎拿去喂狗,她不想死。 许是体内热毒开始发作的缘故,此刻她不仅脸颊发烫,全身都被那股莫名的燥热裹挟着,意识渐渐涣散。 苏慕宜嘤咛一声,拼命啃咬手背,剧烈痛楚稍稍冲散热意。 可是那燥意非但没有熬过去,反而越演越烈,她轻声啜泣,模样狼狈又可怜。 发带散开了,满头青丝垂落,终究还是到了强弩之末,黑暗中,她凭借本能摸索过去。 当她靠过来时,霍珣没有推开,伸手抚了抚她披散的长发,“很难受?” 苏慕宜说不出话,轻声呜咽着回应他。 须臾,那双臂如柔软的藤蔓般攀附上来,他顺势将那温热的身子圈到怀里。 热毒和烈酒交织作用下,她差不多快要失去理智,扯开衣襟,嗫咬他的颈项。 霍珣吃痛,扶正她的身子,左手递到她嘴边:“忍一忍,至多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苏慕宜没与他客气,带着恨意,狠命咬了下去。 雨声渐大,打得屋外的美人蕉伏低了腰。 嘴里充斥着血的味道,过了会儿,苏慕宜松口,带着哭音道:“可是我忍不住了。” 她像只不安分的小猫咪,在他怀里蹭来蹭去,霍珣伸手想按住她,忽然,苏慕宜含/住他的指尖。 霍珣一下怔住,如烈火焚身而过,想挣脱,偏偏又挣不开。 “你帮帮我……好不好?” 温软嗓音回响在他耳畔,动听缠绵,蛊惑人心。 霍珣仍保留了一丝理智,哑声问:“会不会后悔?” “不会。”她埋首在他颈间,吐息如兰,“我不后悔。” 闻言,他收紧手臂,加重气力抱着她。 都这时候了,谁他娘的还能做个正人君子! 25. 两更合一 他是病是好,是死是生,都与…… 屋子里唯一一张榻已经被他砍坏了, 霍珣解了外衫铺地,把她抱上去。 乌云蔽月,夜色越发深沉, 他初出茅庐,青涩笨拙, 尽量不碰到她受伤的左手。 霍珣很快偃旗息鼓,热潮褪去,怀中女子安静温顺, 再未与他说话。 屋外,夜雨淅淅沥沥敲打窗牖,空气里弥散着清新花木香。 又过了会儿,霍珣勾起她的一缕发丝, 嗓音低哑:“睡了没有?” “嗯。” 他覆身而上, 温柔地哄她:“乖,待会儿再睡。” 鼻尖相触, 呼吸相缠, 苏慕宜被迫接受那攻城略池般的亲吻, 在某一刻骤然绷紧如弓。 她委屈地咬他的肩头,声音又轻又细,“疼。” “怎么这么娇气。”霍珣啄吻她的唇瓣, 从谏如流收了收力道。 这一回折腾了许久,苏慕宜瘫软无力,沉沉睡去。 霍珣用披风裹住她,然后撕下袍摆, 简单包扎了下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再帮她重新束好头发。 这只小猫终于安分下来,躺在他怀里, 他的心被前所未有过的愉悦与欣喜填满,忍不住再度亲了亲那莹白小脸,“留下来吧,别走了。” 地位,尊荣,她从前拥有过的东西,他都会加倍给予;她想见家人,让英国公夫妇经常入宫便是。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嘈嘈切切雨声。 未多时,春雨止住,屋外传来纷乱马蹄声,照夜白随之发出一声长鸣。 禇叡进来,跪地行军礼,“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要在深夜里冒着雨翻山越岭寻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雨水还冲去了两人留下的足迹。 “褚将军救驾有功,并未来迟 分卷阅读57 ,回去罢。” 霍珣抱着熟睡的苏慕宜走出去时,禇叡看见他左手伤了手,甚是诧异:“陛下的手……” “无事。”霍珣说,“让蛇咬到了。” 是条昳丽妩媚的美人蛇,春雨如酥时节,轻轻地在他心尖咬了一口。 …… 苏慕宜醒来时,头隐隐作痛,手腕也不好受,冰冰凉凉的,像是贴着一剂膏药。 小娘子可还好?”秋露焦急地扶她起来。 “秋露?”苏慕宜困惑地望着她,“你怎么也来啦?” “小娘子,陛下昨夜派人送您回宫了,这里是紫宸殿偏殿。”秋露解释道,“热汤准备好了,小娘子要沐浴吗?” 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苏慕宜点头:“好。” 秋露搀扶她走到净室,泡在热汤里,浑身酸软乏力的感觉才稍稍纾解一些。 看着胸前和双肩处大片绯色印记,那些旖旎场景再度浮上心头,苏慕宜扶额轻叹,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秋露以为她暗自伤神,哽咽着劝道:“小娘子,人都是要往前看的,性命无虞便好,至于旁的,也无需计较这么多。再说了,夫人和英国公都还在等着您回去团聚呢。 “还有大姑娘,若是沈家郎君高中,今岁她便要成婚,小娘子答应过的,要欢欢喜喜送她出嫁。” “傻姑娘,瞎想什么呢。”苏慕宜不由失笑,压低声音道,“陛下答应了爹爹会送我走,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 老父亲以身涉险,为她换来离宫的机会,霍珣没有理由不兑现承诺。 简单梳洗一番,还未用早膳,太医令便过来了。 与她见过礼,太医令捋了捋发白的胡须,交代了一些被蛇咬伤后需要注意的事项。 想起那条合欢蛇,苏慕宜心中一阵惆怅,屏退宫人,单独对太医令道:“您能不能开一副避子药方?” 太医令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结结巴巴道:“这这这……” 这要是让天子知道,指不定得削了他这把老骨头。 见太医令面露难色,苏慕宜不忍逼迫他,“方才的话,您就当什么也没有听见吧。” “苏娘子,您的身子还未养好,有孕的几率不大。”太医令温言劝说,“不必担心,千万别再服用那些虎狼药。” 苏慕宜暗自想道,虽说有孕的可能性低,但她赌不起。 宫中不会有人敢冒风险给她这种药方,所以她得快点儿走,去了云栖寺,便能托人弄来避子汤。 送走太医令,宫人呈上早膳,秋露手脚麻利地为她布好菜,苏慕宜略微吃了几口,便再没有动箸。 秋露柔声劝她:“小娘子再多吃些吧,这样伤才能好得快。” “吃不下了,没胃口。”苏慕宜摇头,“秋露,你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吗?” 秋露说:“奴也不知,需要奴去打听打听吗?” 然而,无人知晓天子究竟何时回宫,苏慕宜只好耐着性子等。 落日西沉,入了夜,宫门即将落钥,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霍珣不会要等明天才回来吧? 及至亥时,外头动静大作,秋露跑进来,对她说道:“小娘子,陛下回来了,可听说现在并不得空,方才听羽林卫侍官们提了一嘴,约莫是漠北要打仗。” 苏慕宜怔然失神。 书中略带提了一笔,乾宁元年,北戎再度袭扰大燕边境,因国库空虚无法支撑大规模战事,朝廷军被迫放弃乘胜追击。 也正是这场战役,坚定了霍珣与舒弥结盟的想法,最终同意让舒弥公主来燕国和亲。 新帝连夜召集傅宰相、中书令和兵部尚书等重臣入宫商议对策,决定先让蓟州刺史主动出城迎战,尽快击退北戎人,休得恋战。 与此同时,新帝勒令云麾将军严郁即刻赶赴漠北,协助蓟州刺史御敌。 忙完这些,已经过了丑时,明早还有朝会,霍珣下令让傅宰相等人今夜宿在宫中。 紫宸殿,灯火晦暗,霍珣从宝座上起身,并无睡意。 他与这帮杂碎交手多年,心中清楚,只要北戎不 分卷阅读58 灭,漠北百姓永无宁日。 以大燕如今的国力,尚且不能做到一鼓作气出兵塞外,直捣北戎王庭,而舒弥国君正是掐准这点,才会提出和亲的请求。 霍珣忽有些烦躁,抱起熟睡中的衔蝉奴,径自去了偏殿。 苏慕宜并未睡着,闻见轻微脚步声,立时问,“秋露?” 那人静默不言,苏慕宜猜出他的身份:“陛下怎么过来了?” 说着,便要起身点亮烛台,霍珣及时按住她的手,“不必。” 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窜到她怀里,衔蝉奴喵呜一声,用带刺的小舌头轻舔她的手背。 苏慕宜只觉酥痒,将它揽到怀里,等待霍珣主动开口。 他这么晚过来,定是有话要说。 “手腕好些了吗?要是还疼得厉害,让太医令给你换副膏药。” “谢陛下关心,已经好了许多。”苏慕宜踌躇片刻,又说,“昨夜,妾并非有意冒犯及陛下,求陛下恕罪。” 不说还好,一提起,霍珣便又想起那时,她颤抖着依偎在他怀里,清淡幽香充盈在鼻息间…… “不怪你,若非孤带你出去,也不会上狼群,更不会有后来之事。” 他说的虽是实情,但苏慕宜不敢这么接话,正思量着该如何回。 很快,霍珣又对她说:“你觉得宸字如何?” “宸?”苏慕宜想了想,“宸乃北辰所在,寓意自是极好的。” 莫不成,他要用这个字作为舒弥公主的封号?她记得书中提到的封号似乎并不是这个字。 “孤也觉得不错。”霍珣唇角微挑,“你安心养伤,有什么事,便和余泓说。” 大燕与北戎交战,他不仅忙于朝政,还要与舒弥使团商议结盟条件,腾不出太多时间陪她,不过她就留在偏殿养伤,若是想见,随时都能过来。 思忖片刻,苏慕宜下定决心:“陛下,大燕与舒弥结盟在即,妾实在不宜久留宫中,自请去云栖寺。” 显然,霍珣没料到她会重提此事,先是一怔,而后低声确认:“你说什么?” “妾要去云栖寺。”苏慕宜抬眸望着他,“陛下,昨天您答应过妾的。” “为何?”霍珣颦眉,“孤现在对你不好吗?” 从前他是欺辱过她,拿英国公府恐吓她,但今后不会了,他也有努力改正,让她见父亲,哄她高兴。 怀里,衔蝉奴打了个滚,苏慕宜轻轻搂着它,“与这些无关,陛下,妾只是求您兑现承诺,春狩过后,送妾离开。” 静默良久,霍珣嗓音微哑,“那昨夜呢?昨夜又算什么?你分明说过不后悔。” 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苏慕宜连忙解释道:“妾很感激陛下愿舍身为妾解合欢蛇之毒,过去种种,皆不后悔。” “可这出宫的机会,是父亲用命为妾换来的,父亲没有辜负陛下所托,顺利完成任务,也请陛下言而有信,践行承诺。” 心口处浮起绵密刺痛,霍珣起身点亮烛台,背过身去,险些气炸掉。 理智告诉他,不能发火,否则又要把她吓跑了。 缓了会儿,好不容易将怒火压下去,他解开左手的纱布,故意当她的面揶揄道:“把孤咬成这样,难道就不打算负责?嗯?” 那圈暗紫色牙印深可见骨,看起来甚是骇人,想了想,苏慕宜将手递到他嘴边,“请陛下咬回来吧。” 霍珣气极反笑,放柔嗓音哄道,“孤不咬,你好好地留在宫中养伤,一切等伤好了再说,可成?”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程度的挽留了。 她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就在霍珣以为她默认这番安排时,苏慕宜忽然把狸奴还给他,摸出一柄小匕首,“妾不想亏欠陛下什么,既然陛下不肯咬回来,那么妾划出同样深的伤口,还给陛下。” 说着,她果真拔出匕首,毫不犹豫朝左手扎下去。 霍珣抢先制止她的动作,夺下匕首,捏着那纤细手腕。 狸奴被两人争执的场面吓到,喵呜一声窜到床角躲起来。 他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苏慕宜无奈地提醒他:“陛下若是不松开手,妾没办法 分卷阅读59 ……” 霍珣注视她的面容,冷冷打断:“跟孤在一起,就这么让你难受?宁肯自伤左手,也要逃离?” 她没有接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一切皆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昨夜千般柔情,无非大梦一场,在她眼里,他霍珣不过颗用来解毒的行走药丸子罢了! 他帮她解了毒,便被随意丢弃。 “你想走,孤成全你。”霍珣松开她,用匕首割破左手肌肤。 苏慕宜惊呼:“陛下!” 霍珣面色不改,重重划了几道,覆盖住原本的牙印。 “现在,孤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他将血肉模糊的手举到她面前,神情冷漠,“放心,天亮后,等宫门开启就送你走,一刻也不会多留。” 说完,他将带血的匕首狠狠掼到地砖上,眸光再无温度,拂袖而去。 被衾上,落着一串殷红的血珠子,衔蝉奴缩在床角,瑟瑟发颤。 苏慕宜把它抱过来,轻拍安抚,“别怕,别怕,他不是对你发火。” 狸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鸳鸯瞳张得大大的,过了会儿,小家伙安然在她怀里打起呼噜。 两个时辰后,余泓过来请她出发。 苏慕宜把睡得正酣的狸奴交给他,“中贵人,妾的侍女呢?” 余泓温声答道:“回苏娘子的话,秋露姑娘去长秋殿收拾东西了,很快便能过来与您会和。”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秋露带上调理药丸和一些换洗衣裳,和內侍一起把小箱箧抬到马车上。 见她当真要走,余泓轻声叹息,劝道:“苏娘子,您就和陛下服个软,说点好话,陛下他定然不会让您离开的。” 若新帝当真要遣走她,为何大怒离去时,偏偏把最心爱的狸奴落下? 分明是想借着狸奴哄一哄她,让她打消离宫的念头。 “过去半年,有劳大监照拂,将来若有幸能再见,妾必定奉上厚礼,赠与大监。”苏慕宜笑着道,“大监无需相送了,便在此处道别吧。” 她去意已决,不会再做停留。 春风拂起鬓边青丝,半年以来,她的心情,从未像今日这般畅快自在过。 紫宸殿,霍珣坐在宝座上,神色阴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余泓抱着狸奴进去,禀道:“陛下,严小将军已经奉命护送苏娘子出宫了。” 他原本想为苏慕宜说上两句好话,却见新帝冷冷扫过来,立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过了会儿,霍珣又道:“侍奉更衣,准备上朝。” 他在内殿枯坐半夜,未曾合眼,还穿着昨日回宫时的衣裳。 当值的小內侍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慎惹怒天子,被拉出去枭首。 好不容易捱到恭送新帝去上早朝,众人皆是冷汗涔涔,余泓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都给我放机灵点,要是谁不想要命了,不要牵连其他人一起遭罪。” 教训了这帮小內侍,他还得跟过去侍奉,这份差事,当真要命。 今日朝会主要谈及漠北战事,霍珣昨夜已与重臣商议对策,底下一众朝臣无人敢有异议。 散朝后,英国公被单独留下。 新帝疾步行来,神色漠然:“你的女儿,孤还给你了。” 清早入宫时,他与同僚看见有辆马车从宣化门驶出,往街坊而去,英国公顿时恍然大悟。 然而还未等他谢恩,新帝就已转身离去。 霍珣没有传辇,拾级而下,一百多级石阶,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心口痛得越来越厉害,比以往要剧烈十倍百倍,霍珣嗤笑一声,一个冷漠无情的女人罢了,也值得他为此伤心? 下到最后五级石阶,心疼如绞,喉头忽然涌起腥甜。 他吐出一口鲜血,笔直地栽倒下去。 身后,褚叡疾步赶来,高呼道:“快扶住陛下!” 便是从这天起,新帝旧疾加重,开始缠绵病榻。 …… 巳时末,马车抵达云栖寺,秋 分卷阅读60 露扶苏慕宜下车,严郁帮忙把东西搬进寮房,布置打点好。 苏慕宜柔声向他道谢,并邀请他留下吃一盏热茶再走。 严郁摇头,“多谢苏娘子好意,臣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将来若有机会,再来拜访苏娘子。” 想了片刻,苏慕宜立即明白过来,他马上要被派去漠北打仗了。 少年郎不过十八/九岁,却已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 她心中自是钦佩不已,笑着道:“严小将军应是要去漠北了吧?沙场凶险万分,务必多留个心眼,注意安全。” “臣不怕北戎人,一帮没骨气的杂碎。”严郁紧握手中佩刀,又道,“陛下吩咐说,不会再派人看守苏娘子,但苏娘子不能离开云栖寺。若有想见之人,需与寺里住持说明,方能见面。” 苏慕宜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安排,缓了片刻,才道:“烦请小将军帮忙捎句话,多谢陛下成全妾的心愿。” “臣会将话带到。”严郁与她抱拳道别,“苏娘子务必珍重。” 苏慕宜送他出了小院,便转身回寮房,走出数步,忽被他出声唤住。 “苏娘子。”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执缰绳,神色愧疚,“之前的事,臣很抱歉。” “什么事?”苏慕宜不明所以。 她当真并未察觉自己的恶意,严郁说:“无事,山路颠簸,臣着急赶路,委屈苏娘子了。” 苏慕宜和善地笑着道:“小将军快回去罢,莫要耽误了公务。” 严郁最后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山风拂面,带着清新幽香,他终于明白为何素来冷淡的主上会对这样一个女子动心。 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她温柔包容,善解人意,就像盛放宝剑的剑鞘。 只可惜,他们的缘分终究还是断在此处。 谁也不知,那夜偏殿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敢多问半句。 严郁回宫时,恰好撞见薛明姝从紫宸殿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场。 “县主怎么了?” “阿郁,你快去看看兄长。”薛明姝哽咽着道,“他刚刚摔了一跤,跌下石阶,还吐血了,现在旧疾发作,便连汤药也不奏效。” 严郁宽慰她几句,快步走入殿内。 宫室内,药香的气息很浓,霍珣靠着软枕半坐,面容惨白,眸底却一片猩红。 严郁单膝下跪行军礼,“陛下的病情为何突然严重了?臣分明听羽林卫大将军说过,您的旧疾已有好转。” “无事,最近太过操劳,歇上一阵便能恢复。”霍珣疲倦地挥手,“你明日就要启程回漠北了,今天好好陪明姝叙叙旧,退下罢。” “陛下,苏娘子托臣捎话……” 还未说话,霍珣骤然暴怒,厉声道:“再多说一个字,现在就给孤滚去漠北!” 严郁却不畏惧,定住心神,沉声道:“苏娘子说,感谢陛下成全。” 又是这句话!字字诛心,她果然知道怎么往他心上扎刀子才是最痛的! 霍珣闭上眼,缓了良久,才压制住心间磅礴怒意,用微弱的声音说:“阿郁,去见见明姝罢,让她莫要伤心了,孤没事的。” 担心薛明姝伤心过度,严郁也不敢久留,叮嘱太医令几句,便退了下去。 待殿内恢复阒静,年轻医官哆哆嗦嗦呈上汤药,一旁,太医令颤声劝道:“陛下,先将药喝了吧。” 霍珣沉默不语,自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挥手屏退众人。 他想一个人安静待会儿,想让该死的心不要再这么绞疼了。 衔蝉奴走过来,乖巧地钻到主人怀里,霍珣伸手抚摸那颗小脑袋:“衔蝉奴,你要乖乖的。” 狸奴喵喵叫唤两声,以示回应。 他慢慢低下头,将脸埋进那柔软皮毛,再未出声。 云栖寺,春光明媚,草长莺飞,身处这样的环境,苏慕宜自然心情愉悦许多,将那些不快抛诸脑后。 刚用过午膳,便有比丘尼前来相告,说是英国公夫妇来寺里捐香火钱,稍后会来后山探望。 苏慕宜大喜过望,对秋露道:“我 分卷阅读61 们快些收拾一下,免得到时被阿娘嫌弃。” 秋露笑道:“夫人哪里舍得说小娘子呀,疼您还来不及呢。” 简单收拾了下,英国公夫妇如约到来,秋露忙去煮茶招待。 “你看阿慕,瘦了许多呢。”沈氏对丈夫说道。 英国公颔首,“这云栖寺建在山里,清幽僻静,风景怡人,阿慕可要好好将养。” “女儿知道了。”苏慕宜含笑道,“我好久不见阿娘,可否先请爹爹回避一下,容我与阿娘说几句体己话?” 英国公亦笑:“好好,爹爹这就走,去后山转转。” 待父亲离开后,苏慕宜亲昵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沈氏慈爱地道:“明日,阿娘会托人送补品过来,都是商号从各地采买来的,你尽管放开了吃。” 苏慕宜凑近沈氏耳畔,低声道:“阿娘,你能帮我弄一碗避子汤吗?今天就要。” 闻言,沈氏收起笑意,神色瞬息万变。 担心有宫中耳目监视,英国公夫妇并未久留,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便下山了。 将近黄昏,一位老妪叩开小院柴扉,送来红木食盒。 苏慕宜向她道谢,提着食盒回到寮屋,取出热气腾腾的汤药,悄悄喝了下去。 此后,一连小半月,沈氏常来探视,时不时与她说起近况。 漠北在打仗,天子下令节俭用度,缩减开支,以支援前线,便连今年的千秋节也不准备大张旗鼓操办,只简单设宴。 据西境商号发回的消息,舒弥国君已决定派七公主前来大燕和亲,只待漠北战事一停,就命令送嫁队伍出发。 “阿慕,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沈氏叮嘱她,“等阿娘找来假死药,就把你接出云栖寺,随商队去西境好不好?阿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看胡人表演百戏了。” 苏慕宜握住母亲的手,“一切都听阿娘的安排。” 二月十九,这天落了场大雨,秋露提回斋饭,面带犹豫,欲言而止。 “怎么。”苏慕宜问她,“又打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小娘子,没什么,快用午膳吧。” 苏慕宜望着她的杏眸,“秋露,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秋露拼命摇头,奈何她穷追不舍,最后只好说:“小娘子,奴说了,您可别生气。” “那位陛下还在病着呢,这都有大半月了,起初瞒着,后来宫中消息流传出来,据说今日连朝会也没去。” 苏慕宜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秋露忙道:“小娘子,奴知错了,以后再也不在您面前乱嚼舌头,奴真的知道错了。” “傻姑娘,是我非要逼你说的,又不能怪你。”苏慕宜打开食盒,将素斋端出来,摆到食案上,“快来吃饭吧。” 他是病是好,是死是生,都与她无关了。 病了,就该好好喝药,请医官问诊,而不是一味赌气,放任病情越来越严重。 支摘窗外,传来轻微叫唤声,秋露过去看了眼,对她道:“小娘子,前几天那只狸花猫又来了。” 苏慕宜说:“给它分一点饭菜,放在窗下吧。” …… 春雨拍打屋檐,叮当作响,殿内药香气息浓郁不散,霍珣抱着狸奴,冷冷道:“今日还是什么也没吃吗?” 小內侍瑟瑟发抖,跪地请罪:“回陛下的话,臣喂了,但是狸奴不肯吃。” “就不会拿东西逗弄它,哄它吃上一些?” 小內侍以额触地,“臣失责,求陛下恕罪。” 罢了,衔蝉奴年岁已高,偶尔生病也是正常的,霍珣让內侍找来小玩具。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小藤球上。 她还在宫中那会儿,常用这个藤球哄狸奴。 显然,衔蝉奴也注意到了这个小球,定定看着。 霍珣轻摸它的脑袋,“想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作甚,她不会再见你了。” 26. 三更 一记耳光落下 转眼到了二月底, 狸奴的病仍然没 分卷阅读62 有好转。 霍珣事事亲力亲为,给它喂药喂食,安抚梳毛, 从不假他人之手。 小家伙一日日消瘦下去,抱在手里, 明显感觉到份量轻了许多。 宫外请来的兽医委婉告诉他,狸奴如今年岁,相当于将近耄耋的老者, 如果这次没能撑过去,便当真凶险了。 原以为天子会因此大怒,霍珣却没什么也没说,轻轻抱着怀里的狸奴, 眸中流露出罕见的脆弱。 它把那颗藤球叼回了小窝里, 每晚睡觉,都要紧紧靠着小藤球。 他知道, 在最后时刻, 它想再见一见苏慕宜, 那个女子,曾经温柔耐心地帮它磨平小爪子,给它梳毛, 陪它嬉闹玩耍。 翌日,薛明姝照例过来探望,狸奴无精打采,懒洋洋伏在小女郎膝上晒太阳。 衔蝉奴是她看着长大的, 薛明姝对它的疼爱并不比霍珣少,想了许久,她终究还是说:“兄长, 午后可否陪我出宫踏青?” “明姝,你想好要去哪里,就告诉褚叡,让他给你安排,孤最近腾不出时间。”他重重咳嗽几声,又道,“况且,孤现在这身体,不宜出行。” “我要去云栖寺看千瓣碧桃。” 霍珣嗤笑一声,起身往殿内走去,撂下句:“让褚叡送你去。” “陛下!”薛明姝唤住他,“可是衔蝉奴等不下去了……” “它已经十三岁了,病得这么重,它等不了多久的。”小女郎哭着说,“陛下,您就让衔蝉奴再见见苏娘子,哪怕一面,一面也行。” 又过了很久,薛明姝才等来答复。 他垂眸看着左手处狰狞的伤疤,低声答了一个字,“好。” 玉辂车驶离宫城,往京郊而去。 大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停下,近侍禀道:“陛下,县主,云栖寺到了。” 薛明姝收回心神,勉力笑了一笑:“兄长,听说云栖寺的千瓣碧桃都长在山腰,我先带浮翠去赏花了,稍后再与兄长会合。” 说完,小女郎径自登下马车,携侍女和两个随行护卫,往山腰去了。 狸奴还在昏睡,霍珣害怕惊动它,继续静坐,直到小家伙打了个哈欠醒来,亲昵地蹭他掌心。 “走罢。”他说,“带你去见那个人。” 屋内,苏慕宜正和母亲说着话,忽然闯进来一位比丘尼,双掌合十,“苏娘子,陛下过来了。” 听闻此言,母女两人俱是一惊,沈氏愤怒地起身,要去撵人,“他还有什么脸过来!” 怕母亲冲撞天子,苏慕宜忙拉住她,“阿娘,您莫要冲动,先回避一下,别担心,女儿不会有事的。” 好说歹说,总算把沈氏劝去内室暂避,苏慕宜还没来得及出门接驾,霍珣就抱着狸奴走进来了。 和从前一样,她躬身行礼,眉眼低敛。 却是霍珣先开口:“衔蝉奴病了,这次,病的很严重。” 他怀里的狸奴看起来病恹恹的,鸳鸯瞳中没有半点神采。 小家伙同样望见了她,高兴地喵呜,声音孱弱,不似从前精神头十足。 霍珣递来狸奴,苏慕宜下意识接过,掂了一下分量,小家伙瘦的很厉害,抱在手里轻飘飘的。 倘若不是有一身蓬松毛发,只怕现在早就病脱相了。 苏慕宜关切地问:“狸奴近来可有在服药?陛下找了兽医为它看诊吗?” “找了,它年岁已高,就怕这次撑不过去。”霍珣凝睇她的面容,缓缓开口。 “宣德十八年,流放漠北途中,孤在雪地里捡到它。那会儿它刚出生不久,被人遗弃了,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孤喂它羊奶,把它养活了,从巴掌大的一团养到到如今,已有整整十三个年头。” “被病痛折磨这么久,它也很累了。”说到这里,霍珣唇边浮上苦笑,“除了孤,它最亲近的便是明姝和你,明姝每天都陪着它,唯有你……” 苏慕宜心中酸楚,轻拍那温软的小身子,“陛下,狸奴定能好转起来的,从今天起,妾会日日烧香祝祷,请求菩萨保佑狸奴平平安安。” 她能为小家伙做的,也只有这些。 “不必,孤平生从不信鬼神之说。”霍珣从她怀里抱过 分卷阅读63 狸奴,“衔蝉奴,该回宫了。” 狸奴自是不愿走,奈何没有力气挣开,轻轻地叫唤了两声,以示抗议。 霍珣故意放慢步子,耐心地等待着。 直至他离开寮房,身后那人仍是一言不发。 廊下,山风拂来,他用小毯子包住狸奴,交给负责照看的內侍,“送它回马车上,莫要受寒。” 小內侍抱着狸奴退下。 霍珣兀自立在廊下,失神良久,最后,他还是走回房中。 苏慕宜没想到他竟会去而复返,吓了一跳,“陛下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又回来? 静默了会儿,霍珣才道:“过去的事,孤向你道歉。” 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禁令她惊讶,苏慕宜摇头,“妾并未放在心里,陛下无需介怀。” “是么?”霍珣盯着她的眸子,想从中找出一丝波澜。 然而她目光平静,也是,她压根就不稀罕他这个人,自然也不会在意他的道歉。 这时,内室传来窸窣动静,霍珣欲言又止,到底转身离去。 苏慕宜总算松了口气,去内室找母亲,“阿娘,我就说了吧,不会有事的。” 那天他不惜自伤左手,毁去她留下的牙印,便是要与她断得干干净净。 如果不是狸奴突然重病,霍珣定不会再来找她。 可怜的小家伙,希望它能快点好起来。 第二天,苏慕宜撞见小內侍抱着狸奴,在另一座小院晒太阳,不免吃了一惊。 小內侍向她行礼,而后温言解释道:“苏娘子,山中空气清新,陛下想让狸奴在这里休养。” 云栖寺依山而建,灵气充沛,是个疗养胜地。 苏慕宜叮嘱他:“中贵人记得看好它,莫要跑丢了。” 既然狸奴在这里,那么霍珣还会再来的,她不安地想,希望母亲能尽快找到假死药,好让她顺利从云栖寺脱身。 一天雨夜,她回房休息,望见狸奴躺在罗汉床上,欢快地打滚。 远处,支摘窗开了道缝。 苏慕宜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连忙抱起它,“怎么到处乱跑,快回去罢,莫让山里野兽叼走了。” 甫转身,门口立着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霍珣收了伞,从她手中接过狸奴,抱去给內侍照看,然后又折回来。 “那天,你母亲在屋里,所以有些话,孤还没有说完。” 他步步逼近,直到她退无可退,撑着身后的桌案。 苏慕宜觉察到危险气息,想开口喊人,转念又想,周围肯定早让他清得干干净净了。 霍珣盯着她的眸子,“睡了孤,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样近的距离,令她感到害怕,苏慕宜问他:“妾究竟要怎么做,陛下才会满意?” 欠他的,她想还回去,是他非得拦着。 “衔蝉奴一向与你亲近,孤想让你回宫陪着它。” “这不可能!”苏慕宜说,“妾既已离开,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霍珣蹙眉,“孤会给你名分,贵妃如何?” 以她目前身份,不可能当他的皇后,但也绝不至于委屈她。 “看来是妾一直没能解释清楚。”苏慕再度与他挑明,“妾的心里,并无陛下。暮兰山那夜,已铸成大错,不可再继续错下去。” 霍珣捂住心口,缓了好一阵,才顺过气,“孤脾气不好,你别总说这些。” 这些天,他已经憋到快要内伤了,如果不是衔蝉奴一天天好转,他只怕要气炸肺。 她说的每个字,都能精准下刀子,不扎伤他,决不罢休。 苏慕宜福了福身,“陛下请回罢。” 霍珣握住她的指尖,想挽留,却说不出口。 这小半辈子,他就没对谁低过头。 当年宣德帝恼怒他烧毁生母棺椁,将他贬去漠北,英国公劝他向君父服个软,可他没有。后来,他踩着累累白骨活下来,宣德帝下 分卷阅读64 令召他回京,他自然也不会回。 这样的人,不能指望他能说出什么低声下气的话。 霍珣虽握着她的手,但没用太大力气,是以苏慕宜轻易就挣脱了,转身往外行去。 既然他不肯走,那么她走便是,把这间屋子让给他。 她着急离开,一不留神被门槛绊倒,霍珣收回心神,忙追过来拉她,两人齐齐摔倒在地砖上。 好在有他当肉垫,她没有真的伤到。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仿佛又回到暮兰山那个夜里。 鬼使神差地,他抬头啄吻了下那娇嫩唇瓣,尽量放柔声音,试图与她缓和,“别生气了,孤以后……” 蓦地,一记耳光落下,指甲勾破眼尾肌肤,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霍珣只觉左脸火辣辣地疼,嘴里尝出一丝铁锈味。 27. 兖州 两更合一 霍珣平生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而且这女子看似娇弱,气力还不小,打得他嘴里血腥味都冒出来了。 若说没有愤怒, 那定是假的,他脸色铁青, 拼命忍着没有发火。 然而,苏慕宜近乎崩溃,“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那天夜里是我做得不对,我现在还给你可以吗?” 她一边抽泣,一边扯自己的衣裳,霍珣忙按住她的手, 厉声道:“冷静点!” 苏慕宜哽咽着道, “你一直耿耿于怀的不就是这件事么?” 既然不是想睡她,那为何又要三番两次来云栖寺。 霍珣意识到某处起了变化, 喑哑着嗓子道, “听话, 你别乱动了。” 很快,苏慕宜也发现了异样,慌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稍稍冷静了点儿,后知后觉地想,她刚才扇了霍珣一记耳光? 她长这么大,头一回打人, 竟是把霍珣给打了,以这男人的暴躁脾气,待会儿大概得撕碎她。 霍珣起身站定, 抬袖拭去唇边血迹,肃着脸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擦擦泪。” 他忍不住轻薄了她不假,扇他一掌还不够解气,至于哭得这么伤心么? 苏慕宜却不肯接,霍珣故意吓唬她:“想让孤给你擦” 她只好接了过去,攥在手里。 霍珣第一次觉得无力,他不能对她发火,也绝不允许她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们好好谈谈吧。”他心平气和地与她说,“孤反悔了,不管怎么样,都会带你回去。” 苏慕宜睁大双眸,不敢置信,身为一国之君,他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呢! “你可以提条件,除了不回宫这一点,其余的孤都可以答应你。”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她只觉浑身脱力,喃喃道:“陛下坐拥九州,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此?” 霍珣说:“因为接近你,可以舒缓孤的旧疾。” 这是什么蹩脚的理由,敢情她还是颗行走的药丸不成?苏慕宜又气又好笑,分明是因为这狗男人对她起了兴趣,她却屡次拂他面子,所以他才不肯轻易放手。 见她抿着唇不做声,霍珣又道:“你也可以不同意,反正,孤会继续过来,直到你点头同意为止。” 他竟然还要来!苏慕宜心中一下乱了。 阿娘还没找到假死药,倘若他不管不顾强来,该如何反抗?她还有家人,没法与他拼个同归于尽。 不如先假意应承,为自己争取有利条件,等阿娘打点好一切,到时直接跑路,如此也不必牵连英国公府。 苏慕宜反问他:“陛下已反悔过一次了,方才说的话当真能作数?” “作数。” “那好,妾有三个条件。其一,陛下不能阻止妾见家人,更不得以家人来要挟妾;其二,陛下不能再侵犯妾;其三,妾不要任何名分。” “孤答应你。”霍珣解下配在腰间的匕首,抛给她,“要是孤再敢轻薄你,你就拿这匕首防身。” 他不忘补充道:“下次记得,别往脸上招呼了,打人不打脸。” 苏慕宜接住匕首,冷冷道:“陛下打算何时回宫? 分卷阅读65 ” “先不回宫。”霍珣道,“明日随孤动身去兖州。” 兖州离京不过百里,屯有重兵拱卫帝都,当初漠北军势如破竹南下时,便是前任兖州刺史拼死抵挡,生生拖延住了漠北军两日。 此事也成了霍珣心里的一根刺,践祚后,他大肆清洗兖州兵营,前后共计杀了十来位武将,提拔信任的漠北将领担任新刺史。 此去兖州巡视兵营,不如将她带上,兴许能缓和一下两人剑拔弩张的关系。 翌日,沈氏照例到云栖寺探望,得知苏慕宜已经被霍珣带走了。 沈氏忙问:“陛下没有欺负小姐吧?” 秋露摇头,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陛下和小娘子待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期间传出争吵声,她想闯进去,却被褚将军拦下。 后来,等陛下再出来时,衣衫倒是齐整,脸上却多了五道指痕,清晰可见。 沈氏大惊:“你是说,阿慕把陛下给打了?” 以新帝的暴戾脾气,必定重责阿慕了,一想到此,沈氏的心揪了起来。 秋露点头,“不过陛下也没生气,昨晚宿在旁边那座小院,今儿一早,就动身去了兖州。小娘子让奴留下给您和英国公带话,不必担心,她可以自保。” 沈氏回到家中,恰好英国公在庭院里练剑,见妻子提着补品回来,不由诧异,“怎么没把东西给阿慕?” 她将补品扔到桌上,“你教的好徒弟,把阿慕带去兖州了,看样子他是不打算放过我的女儿。” “啊?” 沈氏又道:“还好阿慕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多少解了点气。” 英国公怅然望天,这都是些什么事。 …… 刺史府外,兖州刺史傅微安携上下官吏等候多时,见新帝下车,纷纷跪地行礼。 稍后还有接风宴,顾虑到苏慕宜舟车劳顿大半日,霍珣便没有让她作陪,吩咐侍女送她回房歇息。 趁他还未回来,苏慕宜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换好衣裳往内室行去。 她摸出匕首,揣在袖中,既然与霍珣答应了自己的条件,今后她不会再忍气吞声。 至于他会不会恼怒,那不是她该考虑的。 外间传来脚步声,有人疾步行来,笑着道:“苏娘子睡下了吗?我奉陛下之命,前来送些东西。” 来者是个妙龄女郎,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眼英挺,着一身戎装。 苏慕宜向她见礼,“不知姑娘当如何称呼?” “我姓傅,名唤新月,家父乃是兖州刺史傅微安。”自报完身份,傅新月放下食盒,“苏娘子坐了大半天马车,想来定是疲乏,若没有胃口用饭,捡几样喜欢菜垫垫肚子吧。” 这姑娘说话爽朗,举止落落大方,苏慕宜自是不与她见外,温婉笑着道:“有劳傅姑娘了。” “我不过走一趟罢了,不敢抢占功劳,都是陛下的心意。”傅新月向她抱拳,“夜已深,便不打扰苏娘子歇息了,外间会有侍女值夜,尽管使唤。” 苏慕宜送她出门,回到房中,打开食盒,里头盛着的都是她平素喜爱的那几道菜。 她并不饿,于是把食盒给了门外的小侍女,让她们分着吃了,避免浪费。 亥时,霍珣回到小院,屋里仅点着一盏烛台照明,苏慕宜却还没有安置,警惕地盯着他。 他笑了笑,问:“怎么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罗汉床,请陛下让傅刺史另外安排房间。”苏慕宜提醒他,“陛下已经失信过一次了,切记不可有第二次。” 笑意凝在唇边,霍珣面色僵了片刻,才道:“你睡吧,孤这就走。” 说完,他当真立刻转身出门了。 袖子里藏着他给的匕首,若方才他还敢往前多走半步,恐怕她就要拔刀相向了。 霍珣嗤笑一声,去花厅寻傅刺史了。 担心他去而复返,苏慕宜提心胆吊了小半宿,直到日上三竿,她才起床。 侍女入内伺候盥洗,笑着道:“苏娘子可算醒来了,傅姑娘在花厅等了快有一个时辰呢,说是想请苏娘子一同外出游玩。” 她对这位傅 分卷阅读66 姑娘还挺有好感的,便没有拒绝。 收拾齐整出去,傅新月正在花厅等候,今日她穿了件胡服,做男子打扮,越发英姿飒爽。 苏慕宜看了看自己的襦裙,觉得这样出门似乎有点儿不太方便,傅新月猜到她在想什么,笑着提议:“苏娘子需要换身衣裳吗?我那里还有件没穿过的胡服。” “如此甚好,有劳傅姑娘了。” 傅新月领着她去了自己屋里,苏慕宜换上胡服,又借了根木簪将头发绾好,这才与她一道出门。 兖州地处靖安西北方向,是连接北地诸州的重要交通要塞,往来货商络绎不绝,集市上兜售着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小东西。 两人逛了一阵,苏慕宜问她:“妾收了傅姑娘的胡服,想送傅姑娘一样回礼,却不知傅姑娘喜欢什么样的衣裳首饰。” 听她这么说,傅新月连忙摆手:“我平素在军中走动,自是用不上这些,苏娘子若有心,不如请我吃顿晚膳吧。” 仔细想来,傅家女郎的确甚少用女儿家的物件,苏慕宜便不勉强了,与她去了街边一座临水的小饭馆。 用过晚膳出来,落日西斜,暮色四合,周围又支起不少小摊,傅新月解释道:“”兖州不比靖安,夜里没有宵禁,允许摊贩们做点小生意。 苏慕宜莞尔:“挺好的,我从没逛过这么繁华的夜市呢。” “苏娘子若是喜欢,刚这几日我得空,随时都能带苏娘子过来逛。” 说着,傅新月带她走到卖陶俑的小摊前,“这些都是兖州一带的特产。” 小陶俑捏得栩栩如生,上了彩釉,苏慕宜看得目不暇接,守摊的老妪说道:“两位小娘子若是喜欢,便买些回去罢。” 那老妪怀里抱着不会走路的小孙子,看起来生活清贫,苏慕宜解开钱袋,还未掏钱,便听见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快让开!快让开!这匹马受惊了!” 一匹枣红马狂奔而来,沿途撞翻了不少的小摊,傅新月心中暗道不妙,迅速把苏慕宜推到一侧,然后抱起那老妪和幼童,闪躲到另一侧。 至于那摆满陶俑的小摊,已经没法挽救了。 正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飞扑上来,稳稳当当落在马背上,紧牵缰绳,及时制住了发狂的马。 枣红马抬起双蹄,长嘶一声,距离小摊不过方寸距离。 苏慕宜吃惊地目睹这一切,很快,那人跃下马背,对着身后赶来的小吏道:“是谁将它放出来的!倘若伤了百姓,何人担待得起!” 陪同的小吏们哪敢答话,哆哆嗦嗦跪了一地,霍珣冷着脸道:“该问责问责,该赔钱赔钱,不得含糊。”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傅新月出声唤道:“主上。” 霍珣回头,只见傅新月松开怀里护着的祖孙,指了指另一侧,示意他遮雨棚子后头站了个人。 单看那窈窕身形,霍珣便认出来了。他压住心头怒意,缓和神色,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吓到没有?” 苏慕宜摇头,往后连退两步,不动声色避开他。 她并未被马吓到,反倒是被他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语气惊到了,分明刚才还在发火,眨眼又和颜悦色与她说话了。 见她不愿领好意,霍珣只好将手负在身后,“回去罢,傅姑娘也一起。” 回到刺史府,已是掌灯时分,傅刺史听爱女提起这茬事,诚惶诚恐前来告罪,并说定会严惩那些看管不严的小吏。 “这马乃是从西境引入的战马,体格力量都远在寻常品种之上,损坏了多个小摊不说,若是撞到人,少则轻伤,重则殒命。” 霍珣沉吟,“傅刺史,此事与你无直接关系,是那些驯马的小吏看守不力。” “臣御下无方,请陛下降罪。”傅刺史抱拳。 他素来清楚这位长辈的脾性,严苛死板,若不转移话题,必定会继续告罪下去。 “傅叔叔,孤记得,傅姑娘今年应当十九岁了。”他换了口吻,温言道,“不知傅叔叔可有替她相看夫家?” “臣这个女儿,素来有主见,不愿嫁人,只求留在军中任职。”傅刺史道,“臣也被她磨的没了脾气,只能任由她自己折腾。” “傅姑娘的武艺胆识远胜男儿,能得此良将,是孤的福气。” 分卷阅读67 傅刺史忙道:“陛下此言,实在是折煞臣了。” 霍珣笑着说,“天色已晚,孤也该回去了。” 思索一阵,他还是去了苏慕宜的小院。 她刚出浴,见他走来,立时去摸匕首。 霍珣识趣地立在门口,对她道:“等孤闲下来,一起去逛夜市怎么样?” 苏慕宜想也不想便拒绝,“妾身子不舒服,不太想去。” 身子不舒服是假,想躲着他才是真,霍珣佯装失望叹气,“那好吧。” 他没有继续纠缠,快步离去。 又过两天,傅新月听说天子要启程回京,主动找到苏慕宜,问她要不要去看河灯,“兖州历来有放河灯祈福的风俗,苏娘子既然来了,不妨见识见识。” 相处下来,苏慕宜觉得与傅家姑娘还挺投缘,毫无犹豫应允下来,并提前准备了小礼物送她。 是从沈家商号买来的玉容膏,睡前擦在脸上,美颜养肤效果甚好。纵然傅新月平素不常装扮,但这香膏使用起来甚是方便,也许能讨她喜欢。 傍晚,两位女郎乘马车出门,往护城河边的那处码头去了。 哪曾想,还未登船,一名兵士骑马而来,截下傅新月,“姑娘,北营里出了点事,刺史请您速速赶去处理。” 傅新月并未料到会有这出意外,拧着眉头,“我不是与父亲说好了,今晚不谈公务吗?” 那兵士抱拳,语气坚定:“事情紧急,请姑娘尽快赶去北营。” 踌躇片刻,傅新月面露愧色,看向苏慕宜:“苏娘子,实在抱歉,父亲临时召见,我得失陪了。这小舟我已付过钱,你若是想看河灯,便让船家带你去,若不想看了,我让亲卫护送你回去。” 钱都付了,岂有浪费的道理,苏慕宜道:“傅姑娘先去忙吧,我待会儿再回府,城中治安很好,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傅新月留了两个亲卫给她,翻身上马,一边询问公务,一边与那亲卫往城北去了。 小舟晃晃悠悠划了过来,苏慕宜登船,赫然望见船舱里坐着一个男子,正是数天未见的霍珣。 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陛下故意支走傅姑娘,又抢了妾的小舟,究竟想做什么?” “孤明日就得回京,傅刺史说,兖州护城河的花灯夜景不错。”霍珣唇角微挑,“孤来看河灯。” 他看个鬼的河灯!苏慕宜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便要下船。 然而小舟离岸已有半丈,想回也回不去了。 “每次见到孤,都气鼓鼓的,像只炸了毛的狸奴。”霍珣打量她,“就不能平心静气,与孤说一说话?” 他也就对衔蝉奴和她这般耐心过,若换成旁的女子,早就懒得哄了。 她没法上岸,又不想跳湖游回码头,苏慕宜无奈地道:“陛下想说什么?”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鎏金酒盏,眼角眉梢透露出风流意味,“河面风大,先进来罢。” 苏慕宜当然不会进去,若他饮醉了,只怕又要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见她久久没有动作,霍珣搁下酒盏,“那孤出来和你说?” 诚然,夜里风大,略有些冷,苏慕宜到底进了船舱,与他相对而坐,“陛下现在可以说了。” 一泓残月倒映在幽深的湖水中,四周静谧,他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点一点加快。 “你的闺名分明是慕宜二字,为何英国公唤你阿慕?” 苏慕宜答道:“妾的母亲,名字里便有一个宜字,为了避讳,家人便唤妾阿慕。” “那孤可以这样唤吗?”霍珣看着她,“阿慕。” 分明不久之前,他还想尽法子欺辱她,令她难堪,眼下却又亲昵地唤她小名? 她自是不稀罕这点温情,“若妾没有记错,去岁在清泉行宫,陛下曾告诫妾,不必枉费心思攀附陛下。” 霍珣岂能听不出拒绝之意?她拿他亲口说过的话堵回来,他压根无力反驳。 船舱内,气氛越来越压抑,苏慕宜轻声道:“妾有些不舒服,想去外头吹吹风,请陛下恕罪。” 说完,也不 分卷阅读68 待他点头同意,径自起身去了船头。 霍珣执起酒盏,晃了晃,唇边浮上一抹苦笑,还挺记仇的。他对她是不好,利用她,羞辱她,现在想缓和关系,都不知从何做起。 夜里掠过湖面,挟卷水汽,寒凉刺骨,他看着那抹纤弱背影,饮尽杯中酒,解下氅衣出去。 见他走来,苏慕宜微有些不安,恰巧今夜忘记带匕首防身,心中愈加慌乱起来。 霍珣冷着脸,将氅衣递给她。 不巧这时,小舟晃了一下,他本就带着浅浅醉意,足下不稳,向她跌去。 苏慕仪下意识抬手将他推开,却不想用力过猛,直接把他推下了湖。 只余那件氅衣,孤零零飘落风中,掉在船头。 巨大的落水声响起,她旋即反应过来,“陛下?” 苏慕宜急忙取下挂在船头的防风灯笼照明,除了湖面漾开的一圈圈涟漪,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他会不会凫水?突然掉到湖里,会不会诱发他的心疾?她是不喜与他接触,但也没想过要失手害死他…… 杂七杂八的念头涌上心间,苏慕宜正要喊附近的船家救人,忽然,哗啦一声,霍珣破水而出,苍白的脸庞挂着细碎水珠,眼尾晕开一妖冶猩红,看起来似是水底浮上来的精怪。 不待他开口,苏慕宜急忙伸手将他拉上小舟。 霍珣衣衫湿透,袍摆滴答流水。 她迅速为他披上氅衣保暖,扶他去船舱坐下,担忧地问:“陛下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看来这女子还是关心他的死活,霍珣很是受用,佯装颦眉:“心口疼。” 果然,他的心疾又犯了,苏慕宜手忙脚乱帮他找药,“陛下今夜随身带药了吗?” “带了,方才落水,掉湖里去了。” 苏慕宜目瞪口呆,这可怎么是好?耽搁了好一会儿,盛药的小瓷瓶恐怕早就沉到湖底了,便是想捞,也捞不上来。 情急之下,她心生一计,起身往船头行去,“陛下再忍一忍,妾马上将小舟划去岸边,请褚将军送药过来。” 他不可能单独出来,属下必定就在岸边等候,说不定有备用药丸。 见她要走,霍珣忙拽住她的衣袂,低声道:“恐怕不成,孤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啊?”苏慕宜大惊失色。 他看起来的确不太好,面上血色全无,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往外冒寒气。 “很冷。”他说,“有暖炉吗?” 眼下已是暮春,虽然夜里气温偏低,但也没有冷到要用暖炉的地步。 见她摇头,霍珣重重喘气,“太医令说过,孤受不得寒,现下心口越来越疼了。” 说着,眉心几乎拧成一个川字,流露出痛楚神色。 现下哪有什么取暖的好法子?苏慕宜脱了披帛给他加盖上,“陛下觉得好些了吗?” 霍珣怔了怔,就这?薄薄一层轻纱,盖着还不如不盖! 他原也不冷,存心哄骗她抱住自己罢了,谁能料到,她完全不上道,根本就没领会。 霍珣低叹一口气,正要出声,忽然,数支利箭破空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迅速将她压在身下护住,羽箭几乎贴着头顶飞过去,堪堪只差半寸。 28. 刺杀 “别伤她!” 是有人趁着夜色行刺。 很快, 又有数支羽箭从河岸左侧的小林子里射出来,往来游船被这突如其来的箭矢吓到,怕被误伤, 纷纷划船躲避,河面上顿时乱作一团。 “别怕。”霍珣低声对身下的苏慕宜说, “禁军很快就能抓到他们的。” 她点了点头,心子狂跳,好好儿的,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莫不成又是承安帝的旧臣想杀他? 周围动静大作,有几艘小船撞在一起,游湖的行人发出惊叫。 便是在这阵喧闹声中,霍珣捕捉到异常, 抱着她就地一滚。 明晃晃的刀刃穿透船篷, 刺向两人刚才所在的方位。 “他们泅渡过来了。”说着,霍珣迅速将她拉起来, 拔刀出鞘。 分卷阅读69 若他一人, 应付这些死士绰绰有余, 可他身边还有苏慕宜。 “别怕,跟着孤。”他握住那柔荑,忽然后悔将她带上这艘小舟。 看来这些人早就摸清他的行踪, 一波放暗箭伤他,一波凫水过来与他肉搏。 现如今,岸边林子里的刺客已被禁军拿下,只有水里还藏着死士, 却不知具体人数。 苏慕宜没说话,只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眼下情况紧急, 她不能拖他后腿。 陆续有死士试图从船头爬上来,都被霍珣砍断喉咙,踹入水里。 他的刀法又快又狠,不多做纠缠,力求一击毙命,幽深湖水被染成红色。 毕竟孤身应战,又要提防误伤苏慕宜,他略微心力不济,一个疏忽,便有刺客从船尾爬了上来。 那刺客蒙着面,身量高大,看不清样貌,躲过他的刀,看准时机,伸手就去拽他被他护在怀里的苏慕宜。 便在此时,另一个幸存的刺客登上小舟,挥刀砍在他左肩后方。 刀刃穿破皮肉的声音分外清晰,苏慕宜惊道:“陛下! 霍珣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高个刺客用生硬的中原话骂道:“他娘的燕狗,再不松手,老子直接送你的女人归西。” 霍珣听出来了,是北戎死士。 两人前后夹击,怕那胡人真的伤到苏慕宜,霍珣只能松开手,用胡语说道:“你别伤害她。” 高个胡人将苏慕宜挟持去了船尾,马刀横在她颈间,“放下你的刀,跪下来,老子也许还能饶这女人一命。” 霍珣眸光幽深,紧抿薄唇。 刀刃又往那雪白的脖颈逼近一分,若是再不收手,就要割破肌肤了。 “别伤她!”霍珣厉声道。 说着,他果真丢了刀,缓缓地单膝下跪。 北戎六部教他压着打了这么多年,现在他却卑微下贱地跪在了北戎人面前,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一朝扬眉吐气,难免得意,身后的矮个胡人一脚踏在他左肩,将他往下狠踩,“丢了刀,好好跪着,向长生天告罪。” 伤口撕心裂肺地疼,霍珣却没什么表情,丢开刀,继续用胡语和他们交涉:“你们放了她,她只是个船娘。” “骗谁呢燕狗!一个船娘,值得你不要命地去护着?”矮个胡人啐他一口,“老子要先砍了你的两条胳膊,再剁了你的两条腿,削成人棍,献祭给长生天,告慰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说着,他当真往霍珣右臂砍了一刀。 苏慕宜惊惧不已,忽被人捂住嘴,高个胡人用中原话说道:“小美人儿,别吵,不然他死得更快。” 须臾,一支利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将那胡人的太阳穴射了个对穿。 横在她颈间的马刀铮然跌落,刺客的尸首跌入河中。 与此同时,霍珣捡回佩刀,反手搠入身后那人腹部。 矮个胡人吃痛,拼死还击,却被霍珣抢先躲开,又是一刀,直接送他去见了阎王。 苏慕宜快步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哆嗦着去捂那血流如注的伤口,“陛下、陛下你还好吗?” 他本就落水受了寒,又流了好多血,情况万分凶险。 “阿慕,别怕,你听我说。”他无力地靠在苏慕宜肩上,交代她,“你撕下布条,帮我系在右臂伤口上方,要用力扎紧,兴许能止住血,没事的,褚叡很快就会过来的……” 害怕他一闭眼就醒不来了,苏慕宜一边帮他扎紧伤口,一边带着哭音道:“别睡,先别睡。” 禁军乘小舟正向河中央赶来,确认周围再无危险后,霍珣最后看了眼两岸花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柔声安抚她:“放心,死不了。” “这河灯,还挺好看的,就是伤口有点儿疼……” 说完这句,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苏慕宜先是一怔,而后用力抱住他,浑身发颤,“快醒醒,别睡了。” 然而怀里的人再未给出半点反应。氵包氵末 不久后,褚叡登上小舟,从她怀里接过霍珣,“刺客已伏诛,让苏娘子受惊了,请回罢。” b 分卷阅读70 r   苏慕宜点了点头,木然起身,只觉面颊冰冰凉凉的,伸手一摸,不知何时竟流了那么多泪。 他分明可以不用管她,直接解决那些北戎人,却义无反顾选择了救她,甚至险些赌上性命。 就算她心中没有男女之情,也会因此有所触动。 …… 因天子遇刺受伤,启程回京的行程便耽搁了下来。 当夜,幸存的死士扛不住刑招供了,说北戎担心大燕与舒弥顺利结盟,探听到燕帝来兖州巡视的消息,于是派死士前来刺杀。 至于提供消息的细作,有胡商,也有中原人,他们埋伏大燕多年,与寻常百姓无异,如果不对暗号,很难分辨出来。 根据死士提供的暗号,傅刺史连夜抓回一批人继续审问,最后竟挖出二十来人,而且还牵涉到几个官吏。 第二天下午,霍珣才苏醒,听傅刺史说了这件事,颦眉道:“怎么这么多?朝中也有人与他们往来?” “北戎人花重金贿赂,那些小吏禁不起诱惑,自从四五年前就暗中为他们提供消息了,瞒得极好,一直没被发现。”傅刺史询问意见,“陛下,犯人们现如今都关押在地牢,当如何处置?” “处死吧,尸首丢去城外乱葬岗喂野狗。”霍珣道,“孤受伤一事,不得声张出去。” 傅刺史颔首,挽留他道:“陛下受了伤,得好生将养,不如在兖州多休养几天再回去。” 霍珣明白他的好意,却说:“傅叔叔你别担心,孤没事的,又不是第一次被这帮杂碎暗算了。” 只是这次,他们胆子肥了,竟然敢深入燕国境内,公然行刺。 送走傅刺史,霍珣趴在罗汉床上,想挪下身子,疼得龇牙咧嘴。 见状,褚叡忙说:“陛下安生躺着吧,郎中说过了,还得卧床养上几天,伤口才能慢慢长起来。” 霍珣沉声道:“她来过了吗?” 褚叡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很快反应过来,“苏娘子昨夜来了一次,今早又来了一次,那时陛下还未苏醒,苏娘子怕惊扰您休息,看了您一眼便回去了。” 不来也好,他心想,现在这样狼狈地趴着,可千万别让她看见了。 谁曾想,不出半个时辰,苏慕宜便又来了。 霍珣想起身,奈何两处刀伤刚缝合好,稍微动弹一下就疼,只能伏在软枕上与她说话:“昨天的事,没吓到你吧?莫担心,傅刺史已经将那些北戎死士一网打尽了。” 苏慕宜摇头,轻声问:“陛下好些了吗?” 霍珣勾了勾唇角,“好很多了,等明天就回宫。” 闻言,她不免吃了一惊,“明天?” 看他这病恹恹的模样,完全不像能下地走动,如何回京? 苏慕宜想了想,劝说道:“陛下还是等伤好一些,再走罢。” 见她这般关心自己,霍珣自是感动,思忖片刻,道:“那后天走,朝中还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 只差一天,有什么区别?她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劳碌命。 苏慕宜看着他道:“妾很感谢陛下昨夜愿意舍命相救。” 她来找他,竟是为了道谢?也对,她不喜欢他,自然要与他划分得清清楚楚,不能亏欠什么。 过了会儿,霍珣才接话:“他们就是冲着孤来的,昨天晚上就算没有你在场,孤也一样会让他们伤着。再说了,你原本不会出现那艘船上,是孤设计将你骗上去的,既然拉你下水,定要保证你的安全。” 苏慕宜沉默地注目他,眸中情绪复杂。 “这帮杂碎想杀掉孤,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孤运气不好,让他们钻了空子而已。”霍珣笑了笑,“孤平生最恨被人威胁了,如果是明姝被他们挟持,孤也会这样做的,所以,你也别有心理负担。” 倘若换做嘉宁县主被劫持,他的确会有同样的做法,因为小姑娘是他母家那边唯一的亲人。 可她苏慕宜,与他无亲无故。 他以为她听不懂胡语,其实她从小学过,自是清楚他和那两个死士的对话。挟持她的死士说,除非他丢了刀跪下求饶,便考虑放过她。 所以,他才会单膝下跪,硬生生受了两刀。 她久久不语,霍珣暗自 分卷阅读71 思忖,他都解释了这么多,难不成,她还在认死理,觉得心有亏欠?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褚叡端着药走进来,“陛下,汤药煎好了。” 霍珣用眼神他放在床边,褚叡会意,将托盘搁在小几上,自觉退了出去。 “你回去休息吧,孤该喝药了。” 他伸手去够那碗汤药,稍微一动,牵连伤口,疼得眉头紧紧拧着。 苏慕宜看在眼里,端起药碗,“妾帮陛下吧。” 不管怎么说,他救了她,既然他行动不便,又不喜欢让人近身侍奉,她理应帮他一回。 霍珣却不太相信,“当真?” 下一刻,苏慕宜把白瓷汤匙抵到他唇边,于是他张口,喝了下去。 喂完汤药,她不忘向侍女讨要蜜饯递给他吃,而后才起身告辞。 即将走出房间时,霍珣忽然唤住她,“等回到京中,你陪孤再去一趟英国公府,孤上次落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她困惑地回眸,望着躺在床上的男人。 霍珣故作神秘,唇边带着淡淡笑意,苏慕宜便没有继续追问,“陛下好好养伤。” 他说:“放心,很快就能好起来。” 苏慕宜点头,转身离去。 暖融融的日光照在面庞上,她抬手遮了遮,忽觉得,也许自己从来就没看懂过这个男人。 他暴躁桀骜,待身边人却是极好的,对待从小养大的狸奴就更不必说了。 与贪图享乐的父兄不同,他心中自有一腔抱负,就算北戎屡屡行刺,他也从未退让过半步,不踏平北戎六部,誓不罢休。 转眼,就到了约定回京的日子。 29. 千秋 “孤要一份贺礼。” 回京那天, 苏慕宜送出准备好的玉容膏,傅新月吃了一惊:“苏娘子怎么还给我备了礼物?” “这香膏使用起来很方便的,每晚睡前擦在脸上, 坚持下来,定能美颜养肤。”苏慕宜笑着道, “感谢傅姑娘这些天的招待,希望傅姑娘能尽快来靖安,好让妾也做一回东道主。” 傅新月收下香膏, 说道:“等今年年关,我一定随父亲进京,到时再去拜访苏娘子。” 与她挥手作别后,苏慕宜登上马车。 因天子有伤在身, 车厢便做了些处理, 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毡,用来减震。 好在沿途一路官道平坦, 并不颠簸。 过了会儿, 霍珣忽然颦眉, 面露痛楚。 苏慕宜觑见,忙问:“陛下怎么了?” “伤口疼。” 这次,霍珣倒没有说谎话, 他着急回京处理朝政,伤口还没开始长好,便下地走动,当然疼得厉害。 见他也不像是装的, 苏慕宜又问:“陛下要不要停下歇会儿?” 霍珣却道:“无事,继续行车,小案上放着止疼药粉, 能否烦请你帮忙上个药?” 若她实在不愿,也无妨,叫褚叡过来便是。 犹豫一瞬,苏慕宜应允下来,轻轻帮他褪去上衣。 他浑身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前胸后背疤痕交错,多是旧伤。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身上怎会没有伤。 苏慕宜把止疼药粉撒在左肩后方的伤口处,重新缠好纱布,然后又去解缠在他右臂的纱布。 右臂这一刀砍得深,虽然已经缝合起来了,但还在缓缓渗血。 苏慕宜看得触目惊心,却听见他云淡风轻地道:“没伤到经脉,养上一阵,就能好起来了。” 帮他整理好衣裳,苏慕宜还是好心地叮嘱了一句:“这段时日,陛下先安心养伤吧。” 这恐怕是自闹翻以来,她说过最温柔体贴的话了,霍珣眼底多了点笑意,“好。” 他就知道,这女子心地柔软,假以时日,徐徐图之,定能哄她回心转意。 她都正大光明看过他的身子了,霍珣自然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没有再趁机提要求。 傍晚时分,天子抵达宫中。 苏慕宜原 分卷阅读72 以为自己要去紫宸殿侍疾,毕竟霍珣也是为了救她,才硬生生扛下两刀没有立即还手。 然而,余泓却将她送回了长秋殿,解释道:“陛下说,最近身体不便,苏娘子先在长秋殿住下,如有吩咐,尽管使唤臣去做。” 他何时变得这般为她考虑了?苏慕宜有些惊讶,转念又想,医官和內侍定然会将他照顾好,也无需她前去添乱。 回到阔别已久的长秋殿,秋露迎上来,“奴等了好几日,小娘子可算回来了!” 主仆两人还未来得及叙话,平日负责照看狸奴的小內侍走来,向苏慕宜行礼,“苏娘子,陛下说这些天要静养,怕狸奴闹腾,先想放在您这里养着,等过段时间再接回去。” 按理说,霍珣应该把它交给嘉宁县主才是。 小內侍看出她在想什么,旋即又解释道:“嘉宁县主在京中的官邸已修建好,如今县主不宿在宫中,多少有些不便。” 既然这样,苏慕宜也不好再拒绝,接过狸奴,“有劳中贵人。” 內侍回去复命,她摸了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温柔的笑着道:“可算胖回来了些,以后千万好好儿的,莫要再生病。” 狸奴喵呜一声,便算是回应了。 翌日,嘉宁县主入宫探视天子,之后来长秋殿拜访。 苏慕宜客气地招待她,小女郎落座后,神色犹疑,想问话,却又不太好意思。 “县主是想问陛下为何受伤吗?”苏慕宜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担心影响与舒弥国结盟,霍珣下令封锁他在兖州遇刺的消息,是以小姑娘并不知情。 “苏娘子,如果你不方便说,也没关系的,我差不多猜到了,一定是让那帮胡虏伤的。”小姑娘愤愤地道,“那帮胡虏从来就没有死心,他们以为伤了兄长,就能恐吓到大燕百姓,所以才会接二连三使这些阴诡手段。” 苏慕宜与她说:“县主心中知道便好,切记不可外传,陛下他不希望此事泄露出去。” 薛明姝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时,秋露奉上点心,“县主请用点心。” 小姑娘拿起一块,尝了下味道,由衷夸赞,“是这位姐姐的手艺吗?可比尚食局要好多啦!” 秋露含笑道:“是我们家小娘子做的。” 薛明姝崇拜地看向她,“苏娘子,你真厉害,骑射本领过人,还会做好吃的点心。” “县主谬赞了。”苏慕宜说,“都是妾的母亲教得好。” 见薛明姝甚是喜欢,她让秋露一起包好,送给小姑娘带回去。 已是暮春时节,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 霍珣那边一直没传出什么消息,苏慕宜原想着,要不要带上狸奴去探望,转念回忆起他过去欺辱恐吓自己的恶劣行径,便又打消念头。 她帮忙照看狸奴,应该也算回报他了吧。 紫宸殿,余泓战战兢兢当差,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烦躁不安的天子。 霍珣放下奏疏,“距离孤从兖州回来,过去多久了?” “回陛下的话,已经十二天了。” 整整十二天了,她居然半点表示也没有?一想起这个冷漠无情的女人,霍珣只觉得无奈又头疼。 分明在小舟上哭得那样伤心,怎么回到宫中,就不对劲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余泓岂会猜不出天子的心思,连忙试探地问:“陛下,狸奴已经送去长秋殿许多天了,陛下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诚然,把狸奴给她照看也有小半月了,分别这么久,衔蝉奴一定很想他,是时候该去看看它了。 他这样想着,心中有了主意,“摆驾长秋殿。” 然而去到长秋殿,却被看门的小侍女告知,苏慕宜正在沐浴。 秋露壮着胆子询问:“陛下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苏娘子么?” 言下之意,她可以代为传话。 霍珣却道:“无事,孤等会儿便是。” 天子不愿走,秋露也不敢开口撵人,低着头立在殿门外,连大气也不敢出。 夜风熏然,吹得檐下铁 分卷阅读73 马相撞,伴随着殿内似有若无的水声,霍珣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早就起了波澜。 细算起来,两人好些天没见过,回宫后,他本想让她直接留在紫宸殿,又怕她心中不情不愿,两人关系再度恶化,便让她回长秋殿继续住。 先不着急,时日还长,慢慢筹谋将来。 正思量着,殿内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秋露,你可以进来了。” 苏慕宜用巾布擦干头发,拨到一侧,抱来衔蝉奴帮它修剪指甲,小家伙爪子利得很,没几日便又长了出来。 进来的人却不是小侍女,而是数日未见的霍珣。 苏慕宜不免吃了一惊,抱着狸奴向他行礼。 “孤过来看看衔蝉奴。”霍珣寻了把玫瑰椅坐下。 苏慕宜谢恩,温言询问:“陛下的伤好些了吗?” 其实她还是关心他的,只不过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过来探望罢了,霍珣说,“左肩恢复得差不多,右手还没大好,使不上力气,太医令说还得养上个把月。” 苏慕宜走过去,把衔蝉奴递到他怀里,她刚出浴,纵然未施脂粉,仍不失昳丽,眼波流转间,更添一分妩媚。 被那淡淡水汽包裹着,霍珣有点儿心猿意马,左手接过衔蝉奴掂了下,“又长胖了。” “它年纪大了,越发惫懒,你记得多逗它动动。还有,平日喂食也不能太饱,它是有些贪吃的。” 分明是他养的狸奴,却丢给自己照看,好在小家伙乖巧可爱,平日里也可陪她解闷。 苏慕宜道:“妾记下了,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霍珣有心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奈何敏锐察觉到她的淡淡疏离。 “夜深了,不如陛下早些回去歇息罢。”苏慕宜柔声劝说道,“妾听闻陛下近来忙于朝政,想来劳累得很,实在不忍打扰陛下。” 霍珣听出她话中夹带逐客之意,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月末是千秋节。” “妾知晓,今日县主与妾说了。” “明姝何时过来的?” 霍珣暗自心道,怎么短短十来天未见,她还和明姝有来往了呢? “午后过来的,县主在为陛下准备生辰贺礼,请教了妾的侍女一些事情。”苏慕宜答。 自从上次拜访过她后,薛明姝隔三差五便来长秋殿小坐,当然,小姑娘并不是空手来的,每次都会捎上宫外的零嘴儿,分给她和秋露。 作为回报,苏慕宜亲手做点心给她吃,渐渐地,两人也会聊一些其他事情,譬如千秋节。 他的生辰是三月廿六,按照规矩,千秋节当天宫中设宴,朝臣们都要献上贺礼。 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苏慕宜不明所以,眸中流转着困惑。 霍珣耐着性子,继续点拨她:“孤要一份贺礼,须得是你亲手做的,孤喜欢宝蓝色。” 天底下哪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索要生辰礼的?苏慕宜正要回绝,忽见霍珣面带痛苦之色,“陛下怎么了?” “衔蝉奴乱动,碰到右臂伤口了。” 他弄成如今这幅模样病弱模样,与她脱不了干系。 苏慕宜把狸奴抱回来,叹了口气,“好,妾做一个荷包送给陛下吧。” 千秋节这天,京中朝臣与各州刺史入宫为新帝贺寿,呈上贺礼。 傍晚,天子于承明殿设宴,顾念漠北战事未止,宫宴一切从简,不设歌舞助兴,严禁铺张浪费膳食。 霍珣素来不喜这种氛围,坐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宣布散席。 天子离去,赴宴的朝臣们纷纷松了口气,这位陛下脾气暴烈,每次进宫面圣,谁不是提心吊胆的呢? 回到紫宸殿,琳琅满目的贺礼堆放在一起,有舒弥国君送来的天山雪莲,也有各州刺史送上的珍奇古玩,霍珣却视若无睹,率先打开一个小匣。 望着那歪歪斜斜的针脚、稀疏不堪的云纹花样,他只觉太阳穴一跳。 满腔欣喜霎时被浇灭。 30. 往事 覆水难收 夜风拂来, 满室灯火摇曳不定,霍珣略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拿起那个荷包。 分卷阅读74 仔细一看, 便更丑了,如何能配在身上带出去? 他不禁叹息, 心说,尽管做工粗糙不走心,但好歹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 亲手给他做的第一份礼物,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这样想着,霍珣知足了许多,紧紧握着荷包, 往书架走去。 他按下机栝, 轻微的“扎扎”声过后,最顶层暗格弹了出来, 放着紫檀木匣。 里头盛着一副泛黄的画卷, 一个陈旧的宝蓝色荷包, 上面绣了一个小小的“珣”字。 他再次打开这幅画卷,画中女子怀抱婴孩,面含笑意, 眉眼温柔。 最底下一行小字,落款日期是宣德十年三月廿六。 修长手指缓缓抚过画卷,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阿娘,今日又是阿珣的生辰呢。” 殿内静谧如初, 无人回应。 原来这十数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 霍珣将那个新荷包放了进去,合上木匣, 重新关好暗格。 然后他才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贺礼,大多华而不实,没有什么合心意的,除了英国公送来的一幅字帖。 字迹苍逸遒劲,笔锋凌厉,如有碎金裁玉之势。 霍珣岂会认不出来,这是他母亲的墨宝?母亲出身武将世家,性格疏阔爽朗,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入宫,她大抵也会和傅家女郎一样,留在军中做个女将军。 “将这幅字装裱好挂起来。”霍珣吩咐余泓道,“其余的,都清点入库吧。” 余泓以为他要留下一些珍玩,毕竟这紫宸殿委实太素净了些,缺少装饰陈设。 然而,他只要了一副字帖,还不是什么书法名家的帖子,连方印鉴也没有盖。 天子的做法,当真令人捉摸不透,余泓打起精神支使小內侍们一起干活,瞥见霍珣披上氅衣,约莫是要出门。 余泓忙问:“陛下要去长秋殿吗?可要传辇?” “不必了,你留下盯着他们干活。” 出了紫宸殿,褚叡等候多时,两人一前一后往西苑行去。 见他落在自己身后,霍珣催促他:“跟上来。” 褚叡摸了摸鼻子,“按照宫中规矩,臣必须跟随在陛下后头。” “哪来这么多磨磨唧唧的规矩。”霍珣嘴上嫌弃,唇边却带着笑,“今日可是孤的生辰,允许你破例一回。” 于是,褚叡快步跟上前来,爽朗笑道:“臣领命。” 走到长秋殿,时辰还算早,苏慕宜没有睡,正抱着狸奴坐在灯下看书。 回宫将近一月,霍珣过来的次数并不算多,每次都是坐小会儿,逗弄逗弄狸奴,便离开了。 是以,她过得比以往要舒心一点儿。 繁星密布,残月如钩。 寂静深夜里,殿外传来脚步声,秋露对她道,“小娘子,好像有人过来了,奴去看看。” 苏慕宜没当回事,“兴许是羽林卫巡逻经过此处。” 须臾,秋露再度出声,“奴见过陛下。” 来者居然是霍珣。 苏慕宜放下书,迅速找了件外裳披上,刚系好衣带,他便走了进来,“在看书呢?早点儿安置,明日再看也不迟。” “见过陛下。”她福了福身,想起今日是千秋节,又道,“妾恭祝陛下圣体康健,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1)。” 瞧瞧,便连贺词都这般敷衍不走心。 不过这会儿霍珣心情甚好,温言道,“孤来看看衔蝉奴,好久没见它了。” 既是来探望狸奴,也没有拦着他的道理,苏慕宜递出狸奴。 却不想,小家伙打了个哈欠,又钻回美人怀里,慵懒地望着他。 苏慕宜忙打圆场:“陛下,狸奴可能困了。” 霍珣嘴角抽了抽,尴尬地收回手。 啧,没良心的小东西,不抱就不抱。 正巧桌上摆着盘点心,霍珣看了下,拿起一块。 她还没来得及制止说那是自己吃剩下的,他就已经自顾自送进嘴里。 分卷阅读75 “你做的吗?蜂蜜放少了,不够甜。” 苏慕宜眼皮微跳,说道,“陛下可以让尚食局另做。” 敢情还记着去岁他挤兑过她的话呢?霍珣假装听不出来,继续把剩下的吃完,终于心满意足,问她:“还记得在兖州刺史府时,孤对你说过的话吗?” 苏慕宜一头雾水:“什么话?” 他说了那么多话,她一时半会儿也想起来究竟是那句。 霍珣默了片刻,提点道:“那天,孤对你说,等过段时间,再去趟英国公府。” 原是这件事,苏慕宜轻轻点头。 霍珣又道:“过几天,朝中休沐,你随孤出宫一趟。” 苏慕宜再度点了点头,要回家,她当然乐意。 这个月初,春闱结果出来,沈家郎君高中探花,阿姐与他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正好回去贺喜。再者,她还得问问母亲,假死药快找到没有。 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这男人对自己态度软化,迂回试探,若是再拖下去,只怕情况不妙。 见她答应下来,霍珣总算放心,拿帕子擦干净指尖沾染的糖霜,准备回紫宸殿。 远处树丛中,望见殿内两道影子一前一后起身,褚叡忙对秋露道,“秋露姑娘,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秋露紧张地握着火折子,“褚将军,奴害怕爆竹。” 褚叡失笑,安抚小侍女,“是烟花,没事的。” 说完,两人分头行动,点燃引信。 甫出门,焰火腾空绽放,苏慕宜吃了一惊,这是在为天子贺寿而放的烟花吗?怎么不在紫宸殿放,跑到长秋殿来了? 霍珣同样惊诧,不是说了简单操办吗?怎么还有人敢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绚烂华丽的光照亮夜空,踌躇许久,最后一朵烟花消失前,苏慕宜终是说了句:“生辰快乐。” 放烟花的动静有些吵闹,霍珣不敢置信,带着欣喜望过来,“你说什么?” 苏慕宜抚了抚狸奴,笑着道:“妾方才说,夜深了,陛下该回去了。” 霍珣抿了抿唇,面上佯装波澜不惊,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对,该回去了,你记得早些安置。” 他肯定没听错,就是那四个字!只是她不好意思再说出口了! 踏着月色回去的路上,见他唇边弧度越来越深,褚叡不解地道:“陛下怎么这么高兴?” 不就是布置了一些烟花助兴吗?难不成他很喜欢?往年在漠北的时候,每次明姝央求他去看烟花,从不见他点头…… 霍珣意味深长地道:“今夜的烟花很好看。” 褚叡摸了把下巴,果然,还真让他猜准了,都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姑娘似的扭捏。 千秋节一过,漠北传回军报,朝廷军大捷,而北戎不可不谓损失惨重,赔上了四万骑兵的性命不说,还接连折损数员大将。 消息传出,燕国上下无不为之欢欣鼓舞,一时间,那位骁勇善战的云麾将军严郁,成了被提及最多的传奇人物。 他年不过二十,就已立下赫赫战功。 薛明姝来长秋殿找狸奴玩耍时,与苏慕宜说起一件事,“苏娘子,我听说陛下有意为阿郁赐婚了。” 苏慕宜笑着说:“县主怎么打听到的?” “长州哥哥说的。”薛明姝眨了眨眼,“也不知会是哪家姑娘,其实阿郁人很好的,就是有点小孩子气,他以后定会好好珍重他的妻子。” 苏慕宜心道,就是你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姑娘。 她没有说破,顺着话往下接,“县主与严小将军从小便认识了么?” 当初严郁护送她千里迢迢来到靖安,两人年岁相仿,看起来交情匪浅的样子。 “不是的,阿郁是在宣德二十二年被兄长捡回来的。”薛明姝摇头,解释道,“他父母都让北戎人杀了,房子也一把火烧没了。冰天雪地里,他饿得跟野狗抢食,兄长不忍心,就把他带回王府。原本想留给我做护卫,可阿郁身手很好,没两年,兄长就将他提携去了漠北军中。” 苏慕宜感叹道:“幸好有陛下出手相助。” 看不出来,他居然还是个冷面热心的人。 分卷阅读76 “是呀。”小姑娘甜甜一笑,“幸好兄长救了他,所以阿郁才会拼死杀敌,偿还兄长当年的恩情。” 两人又说了会话,薛明姝带着她送的小点心离去。 战事既已平息,舒弥公主的送嫁车队不日将要启程,从漠北取道,辗转来京。 苏慕宜心想,还是得早点儿与母亲见面,商定接下来的计划。 四月初五,朝中休沐,这天午后,近侍来长秋殿传话,与她说:“苏娘子,陛下请您收拾一下,酉时出宫去英国公府。” 她把狸奴交给秋露照看,并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往紫宸殿去了。 石阶下停着一辆青篷马车,苏慕宜上前,正要踩着小杌子登上去。 忽然,轿帘挑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了过来。 苏慕宜径自无视,提起裙摆走入车厢,向霍珣见礼,而后安静地跪坐一旁。 霍珣收回手,神色有点儿僵,很快恢复平静,“去英国公府约莫要两刻钟,你若是觉得困乏,便自己找些解闷的法子。” 他指了指小案,上头放着几本志怪小说,苏慕宜拾起一本,信手翻阅。 此后一路,霍珣专心处理政务,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约莫是气温攀升,车厢里略有些沉闷,看了小半本,苏慕宜犯困起来,轻轻放下书,倚着车厢壁阖眸打盹。 再醒来时,身上搭着他的外衫,苏慕宜揉了揉眼,轻声问:“陛下,快到了么?” 霍珣挑起车帘看了眼,“快了。” 苏慕宜点头,她刚睡醒,这会儿其实有点发懵,眸含盈盈水泽,眼尾泛着一抹微红。 霍珣与她离得近,嗅到那淡淡幽香,心下一动,装作无意地觑她一眼,“孤也有些累了,可这车中没有软枕可以靠着,又怕压疼右臂伤口。” “陛下不是说快到了么?要不您先忍忍,等下了马车再歇息。” 她心中不由纳罕,怎么都一个多月了,他右臂伤口还未恢复好?难不成太医署没有尽心尽力侍奉汤药么?不应该的呀。 霍珣强打精神坐直身子,“那孤再忍会儿吧。” 他也不是真的困,无非是想借口与她亲近罢了。 约莫又过一盏茶功夫,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口。 这一次,英国公提前得知天子将于今日傍晚驾临府上,提前做好了接驾准备。 只是这时辰不太赶巧,刚好是用晚膳的点。 英国公并不确定天子是否要在府上用膳,温声询问:“陛下用过饭了吗?” “未曾。”霍珣看着恩师,“这会儿正觉得饿,不知英国公府上可有招待?” 英国公点头,引他往正堂去了。 苏慕宜恍然大悟,他是故意挑这个时辰出宫的,好借口蹭一顿晚饭,父亲不明不白着了道。 晚膳由英国公夫妇作陪,加上她和霍珣,总共四个人。 气氛异常沉默压抑,好不容易捱到结束,见霍珣有起身离席之意,她心中暗自捏了把汗,怕他又要作妖套路自家老父亲。 果然,下一刻,霍珣缓缓开口,“孤上次落了点东西。” 闻言,英国公忙问:“不知陛下落下了什么?” “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霍珣笑了笑,“可否请英国公移步书房,帮忙找寻?” 还没等父亲开口,苏慕宜抢先道:“陛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霍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英国公。 于是,英国公笑着道:“阿慕,你先与你母亲说会儿话。” 言下之意,是要随霍珣去书房了。 苏慕宜心中默叹,搁下竹著,沈氏又往她碗里挟菜,“别管你爹爹,他没事的。多吃点儿,你以前最喜欢这道粉蒸排骨了。” “阿娘,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故意也好,无意也罢,总之你爹爹甘愿上钩,别管了。”沈氏道,“上次去云栖寺,没见着你,兖州之行如何?那混小子没有欺负你吧?” 苏慕宜摇头,将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与母亲说了,但没提北戎死士行刺一事。 “南疆那边的商号说,找到会炼制假 分卷阅读77 死药的巫医了,你再耐心等一等,阿娘这边尽快安排好,早些送你离开。”沈氏拍了拍女儿的手,“既然吃不下了,咱们就走吧,去瞧瞧你阿姐,她这些天一直在缝嫁衣呢。” 苏慕宜惊喜地道:“当真?怎么这么快?” “出榜第二天,沈家就请媒人来府上纳采了。”沈氏笑着说,“阿娘看出来了,沈家那孩子是真心喜欢阿宁,你将来也要找个敬重你、疼爱你的夫君。” …… 书房内,棋盘上黑白两子厮杀正烈,霍珣屈指轻扣棋笥,沉默了会儿,说道:“孤认输了。” 其实他的白子并未走至绝境,英国公垂眸望着棋盘,“陛下召臣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我想把那本名将传带回去。”他忽然换了口吻,“那是我五岁第一次见师傅时,您送给我的礼物。” 英国公惊诧地抬起眸,不敢置信。 “师傅。”他将白子一枚枚捡回棋笥,“这段时间,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年听了您的话,向父皇服软认罪,是不是便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可如果不走,我会没命。” “他害死了我阿娘,害死了我的妹妹,让我被心疾折磨十几年,我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可他死了,我没法再报复他,我以为您选择了攀附他,甘愿把女儿送入宫中……” 最后一枚白子落入棋笥,他说:“师傅,过去的事,我很抱歉。” 雨水落不到天上,覆水再难收回,伤害一旦造成,又岂是轻飘飘一句道歉可以弥补的? “过去的事情,臣不埋怨陛下,如果陛下有心想补救,请把臣的女儿送回来吧。”英国公沉声道,“三年前,她本就是被迫入宫的,臣不愿再见她苦苦等下去了。何况,陛下并非良配。” 这番话,无异于断绝了他所有念想,恩师愿意原谅他,但是不会把女儿托付给他。 霍珣苦笑,“师傅,唯独这点,我做不到。” 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到身边,他不可能再让她走了。 英国公将那本书放到他面前,“既如此,陛下请回罢。” 坐上马车后,苏慕宜明显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一言不发沉默坐着。 总不至于,和她父亲闹得不愉快?这个念头浮上心头,她难免有些紧张,“陛下怎么了?” “无事,有些困了。” 便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下,近侍上前禀报说,官道被堵住了。 远处传来阵阵欢呼喝彩,桥头下方,许多游人围聚着,观看杂耍表演。 霍珣心里有了主意,问她:“是西境传来的百戏,想去看看吗?” 苏慕宜低声道:“先回宫罢,陛下不是困了么?” 他轻咳一声,说:“现在又不困了。” 那他究竟是困,还是不困?苏慕宜权衡许久,才轻轻点头。 她年少时最喜欢这些稀奇热闹,母亲常打趣,将来把西境的生意交给她打点,便能时常看百戏了。 难得出宫一次,下次再来,还不知能不能赶上场子。 两人走过去,场地已被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霍珣身量高,视线不受影响,然而苏慕宜拼命踮起脚尖,却也只能看清个大概。 那张灿若芙蕖的小脸面露焦急,霍珣微微弯腰将她抱起,让她托坐在自己右臂上。 视野骤然开阔,苏慕宜大吃一惊,“主上……” 霍珣打断她:“不会摔到你,安分坐好。” 她担心的并非这个,而是觉得,这样的姿势实在太过亲密,而且他右臂的伤不好没好么? 正表演到精彩处,她的注意瞬间被吸引走了,专心致志看百戏。 结束时,月上中天,行人三三两两散去,霍珣将她放下,并问:“好看吗?” “好看。”她毫不犹豫答道,眸光晶晶亮亮的。 “都是些骗人的把戏,方才吞下去的那柄剑,藏有机括,一旦触发,便可收缩自如……” 这人真讨厌,看破了还要说破,苏慕宜眨了眨眼。 霍珣顿了片刻,对她道:“孤瞧见有人在护城河边放河灯,你想去祈愿吗?” 不待她 分卷阅读78 开口谢绝,霍珣携她往河边去了,买了两盏莲花河灯。 苏慕宜心中狐疑,他何时有了这样的闲情雅趣? 见他提笔在字条上写下一行小字,苏慕宜同样许下心愿,祈求上苍保佑家人平安康健。 将字条贴好,霍珣带她行至长堤放灯。 郁郁葱葱的树影笼罩下来,苏慕宜把两盏河灯放入水中,瞧见他的那盏灯上写道,山河永宁,国泰民安。 “看什么呢?看得这样出神。” 她笑了笑,“没什么,该回去了。” 苏慕宜起身便要走,忽然,左手被人轻轻握住,只听见身后那人低声说道,“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我先前为何那般厌恶你?” “因为妾是那人的皇后。”说着,她挣开桎梏,再次提醒道,“主上,该回去了。” 她的冷淡并未出乎意料,霍珣眸光幽深,终于下定决心,“我一直在服用纾解心疾的汤药,而这心疾,便是因他而起。” 话音未落,苏慕宜惊诧地回眸。 原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宫中的争斗倾轧,从未停止过,妃嫔们要争宠,皇子们要夺位。 霍珣说:“我不碰你了,你听我讲完好不好?” 故事起于宣德十八年,这一年,盛宠的薛贵妃再度有孕,三殿下很高兴,因为他很快就要有一个小妹妹了。 然而,却不料薛贵妃生产前夕,被贴身侍女告发她与外男私下往来,宣德帝勃然大怒,将其禁足在蓬莱殿。 未两日,薛贵妃难产,母女双双殒命。 未满十岁的他身披孝服,跪在灵堂里,大殿下宽慰他,说自己日后定会尽长兄之责,照顾好他。 他当然相信,天真地以为,在这深宫之中还有依靠。 第二天,他就被近侍带去了紫宸殿,与宣德帝滴血验亲,直到两滴血相融,君父铁青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后来他才知道,母亲带着狼藉名声辞世,甚至被怀疑,生下的两个孩子并未皇家血脉。 而这些谣言,都来源于他的长兄。 出殡前夜,他在蓬莱殿枯坐一整宿,负责照看他的李姑姑劝他休息会儿,他只摇头。 他不会让任何人带走母亲,于是,推倒了烛台…… 蓬莱殿走水,李姑姑拼死将他从火海中救出,此后被调去了栗山当差。 宣德帝要治他的罪,诸位皇子之中,唯有长兄为他说了许多好话。 与之相对的,是他不肯认罪的冷漠态度,宣德帝气得直接将他贬去漠北,再无回旋余地。 “很早以前,他就在蓬莱殿的熏香里动了手脚,掺了南疆蛊毒进去,暗中谋害我母子二人。阿娘便是因此难产离世,而我也是去了舅父府上,时常心痛如绞,请了老郎中看诊,才查出中了蛊毒。” “我知道道歉无用,但还是很想再和你说一声抱歉,我不该将对他的恨意,转移到你的身上。” 最后,他语气卑微,几近央求,“如果可以,能否再给我一个机会?” 苏慕宜垂下眸,“覆水难收,陛下不必执念于此。” 她是同情他年少时的经历,但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态度,毕竟过去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至今都深深烙在记忆深处。 霍珣欺辱过她,也舍命救过她,他们谁也不欠谁的,等她离京,一切都能有个了结。 他怔了片刻,而后才笑着说,“孤知道了。” 自尝苦果的滋味并不好受,心口处浮起绵密刺痛,如被千万根银针扎着,霍珣缓了良久,才道:“宫门快要落钥了,回去罢。” 31. 玉碎 “已经走了。” 自那天从英国公府回来后, 霍珣再没有来过长秋殿,倒是薛明姝隔三差五就来陪她说话解闷。 端阳节将至,听闻天子为了庆贺漠北大捷, 将于佳节设宴,朝臣们可携带家眷入宫。 薛明姝对此很是期待, “听说还会有蹴鞠赛呢,往年在漠北的时候,我每年都能拨得头筹, 就是不知靖安的这些小娘子厉不厉害。” “自是没有人比县主厉害。”苏慕宜笑着道,“县主的骑射和蹴鞠,都是 分卷阅读79 承恩公教的吗?” “不是的。”薛明姝摇头,解释说, “阿娘过世得又早, 爹爹他很忙,我从小就是府里嬷嬷照看长大的。后来, 兄长来了漠北, 亲自教了我骑射, 至于蹴鞠,是阿郁陪我一块儿练出的。” 苏慕宜不禁有些吃惊,小姑娘又道:“后来爹爹也很后悔, 他走的时候,还向我道歉呢,但其实我从没有怪过他,真的。” 她轻轻握住薛明姝的手, 想安慰小姑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相比之下,她要幸运太多, 家中和睦,父母疼爱,堂姐对她也是百般呵护。 见她面色怅然,薛明姝连忙转移话题,“苏娘子,你想不想出宫玩儿?” “妾能出去吗?” 霍珣并没有说她可以随意出入,而且这出宫,是需要凭证的。 “兄长让我交给你的。”薛明姝把一块白玉腰牌放到她手里,“兄长说,苏娘子若是想家了,尽管回去探视,不过得记着在宫门落钥前回来。” 难为他还能做出让步姿态,苏慕宜握住那块腰牌,心中有了主意。 此后几天,她与薛明姝乘马车出宫,去逛了几次西市,一路果真畅通无阻。 当然,每次都会有暗卫跟随。 随着出行的次数增多,暗卫盯得也没有那么紧了,她才带薛明姝去了家中。 小姑娘嘴甜,性子灵动活泼,十分讨人喜欢,沈氏送了许多贵重伴手礼给她,有养颜用的香膏香粉,抹唇的口脂,画眉用的远山黛,以及镶嵌各色西域宝石的簪子。 薛明姝高兴地问:“夫人,擦了这些香膏,我以后能和苏娘子一样白吗?” 沈氏眸光慈爱:“县主天生丽质,一定可以的。” 两人在英国公府用了晚膳,又喝了沈氏酿的梅子酒,这才回宫。 小姑娘捧着一大匣子礼物,爱不释手,仔细清点了几遍,忍不住感叹:“英国公夫人真好。” “县主喜欢吗?”苏慕宜笑着道。 薛明姝点头,犹觉不够,又点了一下。 看得出来,小女郎是真心喜欢的,苏慕宜又道:“等端阳宫宴,到时妾再让母亲给县主捎上一些。” “不成呀。”薛明姝想了想,“夫人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的。” “没关系,妾的母亲也很喜欢县主呢。” 苏慕宜心中百感交集,她见惯了这些,不觉稀罕,可薛明姝不一样。 忽然,小姑娘握住她的手,“苏娘子,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对不对?” “对。” “那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每次从长秋殿回去,兄长都要问我,今天又和苏娘子聊了什么。” “啊?” “你放心啦。”薛明姝扬眉道,“我当然不会告诉兄长,每次都瞎说的。” 苏慕宜先是一怔,而后才笑了笑,“谢谢你。” 与此同时,她心中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决意要走,只能利用薛明姝来打掩护,让霍珣放松警惕,顺利带回假死药。 马车停在宣华门外,薛明姝直接换车回县主府,与她在此作别。 目送薛明姝乘坐的那辆车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尽头,苏慕宜这才折回车上,轻轻按下机栝,玛瑙镶金手钏从中弹开,里头藏着药丸。 一共两粒,一红一黑,一枚用来遮掩脉象,一枚用来闭息。 她服下了红色的那一粒,然后,将手钏复原。 当夜,霍珣便听说长秋殿出了事,赶过去时,苏慕宜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还没等太医令向他行礼,他厉声质问:“是怎么一回事?今日出宫时不都还好好的吗?” 吓得众人跪了一地,无人敢出声。 苏慕宜不忍见这些无辜之人被他苛责,勉力坐起身,轻轻拽了下他的袍袖,“陛下,是妾不好,贪嘴多喝了几盏梅子酒,教夜风一吹,受了点凉,不碍事的。” “好好儿的,怎么去喝酒了?”霍珣放柔语气,帮她把被衾往上拉了拉。 她轻声答道:“妾的母亲,新酿了梅子酒,正巧县主来 分卷阅读80 府上做客,便用来招待。” 听说是她母亲亲手酿的酒,他也不好责备,“让太医令开副药,先喝着。” 她本就是装病,一听说要喝药,心中紧张起来,“汤药太苦了,妾不想喝。” “不喝药,如何能好。”霍珣道,“多加点蜂蜜进去,就不苦了。” 苏慕宜拗不过他,怕被瞧出破绽,只好强撑着应下。 然而,甫一闻到苦涩的汤药味,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吐到了霍珣的衣袍上。 难以言喻的气味弥漫在殿内,男人一下脸色铁青。 这假死药的后劲,未免太大了! 苏慕宜暗道不妙,正要告罪,却见他脱下外衫,包住那团秽物,又拿来一方素净帕子,仔细帮她擦干净唇角。 “你先歇着,孤回去换身衣衫就过来。” 说完,他又吩咐宫人收拾地砖,带着脏污衣衫离去。 沉默跪着的众人纷纷起身行动,太医令揩了一把冷汗,“苏娘子,炉子上还有汤药,臣这就给您送过来。” 苏慕宜疲倦地点头,汤药送过来后,她支走宫人,不动声色倒掉了。 秋露惊道:“小娘子……” 还未来得及相劝,霍珣便回来了,秋露只能退去外殿等候吩咐。 他贴着床沿坐下,不过刻意保持了距离,“喝过药没?” “喝了。”苏慕宜道,“明早还有朝会,陛下早些回去安置罢。” “无妨。”霍珣颦眉,温声叮嘱她,“以后少沾酒。” “妾记住了。” 此后,便是良久的沉默,他看出来了,除了必要的答话,她压根不想与他多说一个字。 霍珣再度开口,“你不喜欢孤过来探望,孤可以不来,但是自己的身子一定要多加注意。” “陛下,妾有一事相求。”苏慕宜抬眸,望着他的俊美无俦的面容,“妾想回家。” “等你好起来再说。”霍珣安抚她,“孤又不会拘着你,等你恢复康健,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既然不愿松口,苏慕宜也不继续央求了,“那可否让妾的母亲入宫?” 有她母亲贴身照顾,自是最好不过,霍珣颔首,“明日就让英国公夫人进宫,这几日,便都歇在长秋殿罢。” “多谢陛下恩典。”苏慕宜道,“夜深了,陛下该回去了。” 纵然他心中多有不愿,也不得不装作施施然起身,语气轻快,“那好,孤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安置。” 转身正要走,却又被她唤住,“陛下把狸奴也带回去吧。” “怎么了?衔蝉奴不听话吗?” 苏慕宜摇头,解释说:“狸奴年纪大了,妾怕把病气渡给它。” 确实得考虑这重因素,霍珣把自顾自玩闹的衔蝉奴抱起,“过几日,再送到你这里来。” 苏慕宜没做声,轻轻摸了摸狸奴的脑袋,然后又摸了摸它的小耳朵和修剪得平平整整的小爪子。 许是察觉到什么,狸奴喵呜一声,想窜回她怀里,却被霍珣按住,无奈作罢。 待他离去后,苏慕宜重又躺下,只觉浑身虚脱乏力,是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 翌日,沈氏入宫,留在长秋殿照看。 霍珣信守承诺,当真没有再来探视,这也方便了她与母亲的下一步行动。 称病第三日,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这夜子时,苏慕宜再次打开玛瑙镶金手钏的机栝,服下那粒黑色药丸。 渐渐地,她呼吸急促起来,面上血色尽失。 太医令率先发现异常,火速为她施金针,并让宫人去紫宸殿通报。 看这情况,只怕是不妙了。 沈氏陪在床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陆太医,您一定要救救阿慕,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求求您……” 可怜太医令急得火烧眉毛,还要分出心神宽慰她:“夫人,您莫要着急,苏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撑过去的。” 沈氏流泪,紧紧握着爱女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 医官们进进出出,整座长秋殿灯火通明 分卷阅读81 。 …… 听闻消息,霍珣厉声斥道:“狗东西,你胡说什么!” 小內侍吓得涕泗横流,伏地请罪,哀求道:“求陛下息怒,臣不敢妄言,是陆太医让臣过来的。” 一定是弄错了!他每隔两个时辰就会询问长秋殿的情况,太医署那边一直说,苏娘子无虞,只是受了风寒,安心静养便好。 风寒而已,并不致命,兴许是高热还没退,太医署害怕担责,才会故意夸大。 霍珣这样想着,往长秋殿的方向疾奔而去,身后,余泓高声道:“陛下……” 內侍们哪里追得上,只能任由天子衣冠不整地去了长秋殿。 他赶到只用了半刻钟,还没来得及停下喘口气,便听见内殿传出了哀哀哭声。 是她的母亲和侍女在哭。 众人纷纷行礼,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嘴唇翕动,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地走到拔步床前。 苏慕宜静静躺着,宛若只是睡熟。 于是,他轻轻握住那素手,“阿慕,快醒醒。” 回应他的,却是英国公夫人沙哑破碎的嗓音,“陛下,臣妇的女儿已经走了。” 32. 抉择 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后悔二字。 霍珣置若罔闻, 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前几天不是还说,想回家吗?。” 他忽然弯下腰, 将她打横抱在怀中。 沈氏大惊,想拦住他:“陛下, 阿慕已经没了呀!您就让她安生走吧。” 此时此刻,霍珣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抱着她便往殿外去。 褚叡刚进来, 便见他肃着脸吩咐近侍:“备车,去英国公府。” 眼下宫门早就关了,可天子说要出宫,无人敢出言阻拦。 马车很快备好, 他径自抱着苏慕宜登上车厢, 除了驾车的內侍,不允许任何人作陪。 沈氏吃惊地目睹这一切, 泪珠子簌簌滚落,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就把女儿带走了。 褚叡将她扶起, 眸中带着哀戚,“夫人,我们也出宫吧。” 他让內侍另外准备了一辆马车, 带着沈氏和秋露,跟随在天子身后。 从宫城到英国公府,最快也要两刻钟,內侍拼命扬鞭催促, 只盼拉车的马驹能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车轮飞快碾过青石路,剧烈颠簸起来, 霍珣小心翼翼抱着她,低声道:“忍一忍,很快就到了,很快的。” 然而,怀中那柔软纤细的身子,却渐渐没了温度。 “很冷是不是?”说着,他脱下外衫,为她裹上,“等会儿到了家里,让侍女多给你盖一床被子,好不好?” 未多时,马车被巡夜的金吾卫截下,“已经到了宵禁时分,何人胆敢夜出?” 內侍正要解释,只见车帘挑起,天子丢出一块腰牌,厉声道:“滚开!” 金吾卫们迅速避让,单膝跪地行礼,目送马车粼粼驶去,却不知天子缘何深夜出宫。 又过一刻钟,抵达英国公府。 等內侍叩开大门,霍珣急忙对那睡眼惺忪的仆僮道:“带孤去你家小姐的闺房。” 见他怀里还抱着小姐,仆僮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将他带去竹苑。 房内陈设素雅,一尘不染,霍珣将她放到拔步床上,又抱了两床被子过来,再去握她的手,发现已经凉透,恍若握着一块寒玉。 “阿慕。”他低声唤她的小名,语气温柔,“醒醒,回家了。” 英国公闻讯赶来,却见年轻的天子跪伏在床边,嗓音喑哑,几近哀求,“快醒一醒……” “陛下,阿慕怎么了?”英国公快步走过去,再看躺在床上的爱女,脸色苍白如雪,双眸紧闭。 他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哆嗦着伸出手,去探了探女儿的鼻息。 下一刻,英国公猛然揪住天子的衣领,“你对她做了什么!” 霍珣嗫喏着道,“师傅,阿慕为什么还不醒?” “她死 分卷阅读82 了!” 这三个字犹如一记重锤落下,短暂的沉寂过后,霍珣双眸猩红,高声驳斥,“这不可能,分明前两天,她还好好的,她只是多喝了几盏酒,受了点风寒而已。” 英国公面露痛苦之色,松开手,狠狠将他推搡到床边。 霍珣终于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而后,呕出几口鲜血。 殷血洇在锦缎被面上,恍若大朵大朵盛开的牡丹。 须臾,他抬袖揩净唇边血迹,拼命去抓住她的素手,却被恩师一脚蹬翻在地,“别碰她!” 霍珣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直至褚叡赶来,将他从地上搀起,沈氏沙哑着声对他说道:“陛下,阿慕临走前留了几句话,要臣妇转告陛下,请陛下移步花厅吧。” 霍珣整个人宛若提线木偶,麻木地点头,随沈氏去了花厅。 “阿慕说,太医署和宫人们都尽力了,是她福薄,求陛下不要苛责任何人,更不要因此再造杀孽,否则她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 她一向心地柔软,临去前还不忘为太医令等人求情,在他意料之中。 “夫人,她还说了什么吗?” “她还说,她怕黑,也怕冷,不想葬在阴冷潮湿的棺椁里,被虫蚁啃噬。所以,她想要火葬,身后事一切从简。” 霍珣缓缓开口,“夫人可否把她的骨灰……” 话未说完,就被沈氏打断,“陛下,有些话,臣妇说出来便是僭越了,可是时至今日,臣妇不得不说。” “如若不是陛下一直以来苦苦相逼,阿慕又怎会积郁成疾,药石罔医?陛下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吧,您和阿慕,从来就没有过缘分。” 是啊,如果不是他三番五次逼迫,兴许这会儿,她还好好地待在云栖寺呢。 他分明只是想让她离自己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阿慕交代的话,臣妇已经说完了。”沈氏抹了抹眼睛,又道,“还有,臣妇想为夫君告假一段时日,请陛下体谅我们夫妇失去女儿的痛苦。” 她是英国公夫妇唯一的孩子,这世上最伤心的,莫过于她的父母。 “好。”霍珣撑着扶手起身,“请夫人务必照顾好英国公。” 出了英国公府,月华如霜,他没有乘车,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心口越来越疼,像是被利刃生生搅碎,霍珣用力捂住那处位置,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走出十来丈,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英国公府门口挂上了白幡,她的的确确没了。 他只觉全身乏力,蓦地双膝跪地,右手握拳,狠狠往地上砸去,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霍珣一边失声痛哭,一边狠命捶地,犹如感知不到痛觉,右手很快砸得鲜血淋漓,“是我害死了她……” 褚叡不忍,上前奋力制止,“陛下,苏娘子已经走了!请陛下节哀!” 此后接连七天,天子都未上朝,独自一人待在长秋殿。 第八天,殿门终于开启,褚叡快步进去,却见霍珣捧着一座小小玉雕,递过来给他看,“像不像?” 眉眼精致昳丽,笑意温婉,似极了故人。 望着他鬓边那缕灰白色,褚叡心中酸楚,低声道:“很像。” 霍珣拂袖扫翻桌上那些失败的半成品,轻轻把它放了上去,“她生得这么美,孤若是把她雕丑了,你说她会不会生孤的气?” 未等褚叡出言宽慰,他自顾自答道:“她不会的,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孤。” 因为不在意,所以临去了,也没有只言片语是真正留给他的。 京郊,城南的一座小宅里,苏慕宜正躺着闭目养神。 母亲为她安排好了去处,随商队前往西境,同行之人中,还有数年前为她看过病的江大夫。 江大夫年少与母亲义结金兰,两人感情甚笃,这会儿正在东厢房说话。 因谈话声音很低,是以,苏慕宜什么也没有听清。 也不知是不是假死药的缘故,醒来后她就不太舒服,时常会有想要呕吐的感觉,却什么也吐不出 分卷阅读83 来。 更加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的癸水一直没来。 最近经历太多事,她还以为月信和以前一样又紊乱了,如今看来,应当不是的。 东厢房,仆妇领进来一老一少两个男子。 觑见那药铺掌柜和学徒,沈氏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声音道,“宋老先生,我名下商号从未亏待过你的生意,如今为何会出这样的岔子?” 宋掌柜拉着小孙子扑通跪了下去,“求夫人宽宥,求夫人宽宥,小人真的知错了。” 沈氏又气又恨,江氏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对那掌柜道:“将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如有隐瞒,英国公府定不轻饶。” 宋掌柜连忙将事情全须全尾道出,正巧那天永平侯府也打发了仆妇前来抓安胎药,催得又急,他家小孙子手忙脚乱,便把原本该给英国公府的避子药送给了永平侯府。 永平侯府要的这幅安胎药,则阴差阳错抓给了英国公府。 好在永平侯夫人深谙药理,一闻味道不对,便立即派人来药堂问询,这才发现出了差错。 药堂常备的西域药材,都仰仗沈家商号运输,宋掌柜害怕英国公夫人苛责,断绝生意往来,于是擅作主张将此事瞒下。 事已至此,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沈氏瘫坐在太师椅上,疲倦地挥手,“你走罢,今后不可能再与你家药堂做生意了。” 闻言,宋掌柜不停地磕头求饶,老泪交加。 沈氏却不为所动,让护卫把这对祖孙拖了出去。 屋里恢复平静,江氏握住她冰凉发颤的手,“沈姐姐,有些话,我不得不与你交代。” “阿慕自称行房两日后才服用避子汤,中间隔得太久,就算是真的药,只怕也无济于事。她先前被先帝暗害,身子虚弱,调养了一年多才恢复过来……”江氏顿了顿,继续说道,“倘若这次强行落胎,先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只怕以后子嗣艰难。” “阿慈,你是说。”沈氏睁大双眸,“阿慕如果落胎,以后很有可能再也怀不上了?” 江氏点了点头。 沈氏只觉眼前眩晕,再度抹泪,“世上有几个男人能真正做到不纳妾?她以后如果没有孩子,等我和她爹爹百年之后,谁来照顾她呢?阿宁是个女孩儿,日后要嫁到沈家去,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的。” 这时候,她只恨自己当初忙于打理生意,没有再要一个孩子,以至于女儿没有嫡亲兄弟可以依靠。 江氏牵着她的手,眼眸泛红,“沈姐姐,她年纪还小,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些事,须得由你来拿主意。” 沉默良久,沈氏哑声道:“阿慈,你能否保证她平安生产?” 江氏点头,“还有七个多月,悉心调理,好生将养着,生产时不会太艰难的。” “那好,留下来吧。”沈氏攥紧手里的锦帕,“这个孩子姓苏,将来是要给她养老送终的。” 听母亲道出这件事,苏慕宜并未觉得震惊,更多的是茫然。 她将手轻轻放在尚平坦的小腹上,里面有个小生命悄然扎根。 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沈氏收起愁绪,宽慰她说:“你放心,阿娘会请人照顾好你们母子,等它将来出生,无需你太过费心费神亲自抚育。” 苏慕宜不说话,紧抿朱唇。 “阿慕。”沈氏哽咽着道,“阿娘也不逼你,若不想要,一碗汤药,便能将它送走了,只是要辛苦你吃些苦头。” 如果放弃它,她以后大抵不会再有亲生孩子了,上苍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她呢? 苏慕宜自是清楚利弊,闭上双眸,轻声道:“阿娘,我快要和江姨去西境了,这段时日阿娘若来得及,就做件小衣裳,让我带走吧。” 这是她的孩子,与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 离京那天,恰好是端阳。 沈氏递给她一个小匣子,“一共做了三件,都放在里头呢,待会儿上了车你再看。” 苏慕宜接过,郑重抱在怀里,“爹爹知道了吗?” “先不告诉他。”沈氏道,“等你们在那边安定下来,再告诉他也不迟。” 分卷阅读84 她心中不舍,两颊滚落一行泪,“阿娘,你要照顾好爹爹,让他务必保重身体,天冷勤添衣,若是有什么病痛的,一定及时看诊,可不能像先前那样瞒着不说了。” “阿娘都知道的,你安心去吧。”沈氏叮嘱她,“你自己也一样,保重身子,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诉江姨。” 再不出城,就要来不及了,苏慕宜恋恋不舍地与母亲道别,随江氏一起登上马车。 马车驶过热闹长街,往北城门而去。 她戴好人/皮面具,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熟悉的风景在视线里渐渐远去。 身后,正是那座束缚了她数年的巍峨宫城。 苏慕宜心道,一切都结束了。 端阳这日,宫中原本是要设宴庆贺漠北大捷的,因天子抱恙,便取缔了。 薛明姝抱着狸奴去到紫宸殿,询问褚叡:“长州哥哥,兄长他还是不肯喝药吗?” 褚叡摇了摇头,低声道:“待会儿县主见了陛下,切记莫要再提从前的事了。” 薛明姝认真记下,进到内殿,却见霍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疏,脸色憔悴,形容枯槁。 她没有上前打扰,抱着狸奴坐在玫瑰椅上,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霍珣搁下紫毫,注意到她,“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衔蝉奴最近还好吗?” 自那夜从英国公府回来后,他就把狸奴交给了小表妹。 薛明姝悉心照顾狸奴,每天都带着它进宫问安,当然,也会劝他服药纾解心疾。 然而,他却只顾埋头处理公务,仿佛要借此麻痹自己。 “兄长。”薛明姝把狸奴放到他怀里,“你一定要按时喝药。” 衔蝉奴亲昵地蹭他,霍珣却不为所动,“喝与不喝,都是一样的。” 胸腔的位置像是被挖空一块,那颗心早就疼得没有知觉了。 缓了缓,他又说:“陪孤去一趟云栖寺吧。” 薛明姝眸含泪光,威胁他道:“你不肯喝药,我就不随你去,我还要让长州哥哥把你拦下!” 霍珣看了看他,神色平静,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 午后,兄妹二人抵达云栖寺,薛明姝原以为他会直接去后山寮房,却不想,霍珣却选择去了宝殿进香。 今日是佳节,香客络绎不绝,就连佛门清净地也热闹起来。 他买了三柱清香,静默跪在角落里的一方蒲团上。 直至很久以后,一位小沙弥过来,双掌合十,“施主怎么了?” “小师父。”他艰难地开口,“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修来世缘分?” 黄昏将至,宝殿里的香客少了许多,小沙弥与他解释,说每日在佛龛前诵经跪拜,心意若诚,便能实现愿望了,这是师父教给他的方法。 霍珣终于起身,温言与他道谢,而后才去后山。 那间屋子至今还保留着她离开前的模样,净瓶里供养的千瓣碧桃已经凋谢,枯萎了的花瓣落在窗台上,教山风一吹,飘得满室都是。 春光再好,却也还是过去了。 没有人能让时光回溯,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后悔二字。 他落寞地坐在小塌边沿,任由斜阳从西窗照进来,为他鬓边白发,镀上金辉。 忽然,门外传来轻微动静,霍珣惊诧地抬眸,“阿慕?” 是只瘦弱的小狸花猫跑了进来,喵呜叫唤,跳上了花几。 紧接着,一位年长的比丘尼进到屋内,抱起小猫,面带歉意,“实在抱歉,惊扰施主了。” “这里为何会有猫?是谁养的吗?” “是从山里跑来的小野猫,先前住在这的娘子喂了它好些天。”比丘尼说道,“此后,它便经常过来,大抵是想找那位娘子罢。” “可否把它交给我?” 他虽然不苟言笑,但是看着也不像是坏人,比丘尼把小狸花猫递给他,“施主心善,佛祖一定会保佑您的。” 霍珣没接话,抱着狸花猫转身出门。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暮色已晚,夜风萧瑟。 分卷阅读85 与衔蝉奴不同,这只小狸奴的四只爪子都是白色的,他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给你取个名字吧,叫踏雪怎么样? ” 至少,她还是给他留了念想的。 这天夜里,薛明姝回到县主府,远远觑见门口立着一位美貌妇人,正是许久未见的英国公夫人沈氏。 “夫人怎么过来了?快进去喝茶吧。” “多谢县主,家中还有点事,我就不叨扰县主了。”沈氏慈爱地望着她,“这是阿慕叮嘱我,务必转交给县主的。” 说着,她让身后仆妇抬过来一个小箱箧。 箱箧里放着各色款式的襦裙、上衣、披帛,从春衫到冬装,都是按照她喜欢的颜色样式挑的。 薛明姝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沈氏没想到小姑娘反应这般剧烈,心疼地将她揽到怀里,给她擦眼泪。 “夫人,对不起。”小女郎一边哭着,一边道歉,“我不该当着您的面落泪,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 沈氏柔声宽慰她,“好孩子,别哭了,以后想她的话,就来英国公府做客好不好?夫人给你做糕点吃,就跟从前一样。” 薛明姝哽咽着点头,又哭了好一阵,才慢慢止住泪,送沈氏离开。苏姊姊没了,她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今后要帮她照顾好英国公夫妇。 许是从云栖寺捡回那只小狸奴的缘故,霍珣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肯按时服用汤药了。 加大了数倍剂量,才勉强压制住反复发作的心疾。 太医令委婉告诉天子,他心中积郁,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只会削减药效,病情越来越严重。 霍珣却没当一回事,直接问太医令,“孤最多还能活多久?” 太医令胆战心惊地跪下去,不敢多言。 “能不能撑到三年?” 太医令微微点了一下头,如果找不来解药,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至多也只有三五载寿命了。 “那就够了。”霍珣说,“不必担心,若真出了什么事,孤也不会降罪太医署。” 三年时间,足够让他谋划好一切,出兵塞外,亲征北戎。 前半生,他杀孽太重,所以上苍才会降下罪罚,让他失去了苏慕宜。 等他平定边境之乱,还天下万民一个富庶强盛的大燕,完成毕生夙愿,就能去见她了。 他不能让她等太久。 乾宁元年六月,舒弥国送嫁队伍入京,盛装打扮的七公主透过车帘罅隙,打量道旁的景致。 鳞次栉比的街坊、熙熙攘攘的长街、热闹繁华的都城,这一切都比舒弥要好上大多。 她的母妃是宫人出身,上不得台面,自然不受先王待见,带着女儿受尽欺凌。 如果不是王兄急需一位美貌妙龄的公主远嫁大燕,幸运不会降临到她们母女头上。 阿鸾紧紧握着母亲给的七宝璎珞手串,心中既紧张,隐隐又有些期待。 凭借和亲公主的身份,她会成为燕帝的第一位妃嫔,若是能抢先生下皇子,那便最好不过。 权力、地位、尊荣,在舒弥王室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她会一样一样争取回来。 至于那位年轻帝王,她并不祈盼他的真心。 终于,马车停在宣华门外,燕国官员在此迎候。 阿鸾莲步轻移,从容不迫登下马车。 她今日身着舒弥婚服,妆容美艳,一颦一笑,都精心设计过,恰到好处。 然而,却未见到燕帝。 阿鸾不由失望地睁大双眸,努力想从人群中搜寻燕帝的身影,还是一无所获。 她安慰自己,定是吉时还没有到,所以燕帝姗姗来迟。 这时,一位青年武将上前,向她抱拳行礼:“公主,陛下忙于朝事,今日无法亲自迎接,已为公主置办好居所,请公主随臣前往。” “有劳将军。”阿鸾掩去失落,含笑道,“不知将军当如何称呼?” “公主不必客气,臣乃羽林大将军褚叡。”褚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鸾惊讶,“不去宫中觐见燕帝陛下吗?” 分卷阅读86 “公主今日无需入宫,陛下已在城南为您建好宅邸。” 33. 少年 “是你救了我吗?” 安顿好舒弥公主后, 褚叡回紫宸殿复命。 霍珣坐在圈椅上,怀里抱着一大一小两只狸奴,神色淡漠:“接到人了?如何?” “陛下交代的话, 臣已悉数转达,公主说等您病好了些, 再入宫觐见陛下。”褚叡道,“公主还问陛下,可否准许她外出走动?” “她想去便去, 你记得找人盯紧。”霍珣拿起一条小鱼干喂踏雪,又道,“如果她说要见孤,就说孤还在病中, 等过段时日再说。” 他不可能让这位舒弥公主入宫, 如果她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嫁之人, 他乐意成全;如果没有, 也无妨, 他不会亏待吃穿用度,也不限制出行。 至于往他身边塞女人?想都别想! 来到大燕已有月余,阿鸾却还没进过宫, 难免焦虑地想,是她生得不好看吗?还是因为燕帝不满意她出身低微,觉得王兄糊弄了他?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争相浮了上来,搅得她心思乱如一团麻, 再也没有出府游玩的兴致了。 靖安虽好,到底不是舒弥王都,更不是她的故乡。 她抚了抚七宝手串, 暗自下定决心,只要燕帝见到自己,就有机会了。 但是在此之前,她需要借助外力,于是,阿鸾把视线投向那位羽林大将军,他是天子信赖的近臣。 褚叡来公主宅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都是传达天子的命令,便径自离去了。 然而这次,却与以往不同,舒弥公主唤住他,用娴熟的中原话问道:“褚将军方便进来吃一盏茶吗?” 褚叡想也没想,直接拒绝:“多谢公主好意,臣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那好吧。”阿鸾轻轻叹气,佯装失望,“我来大燕时,准备了礼物献给燕帝陛下,然而陛下的病一直没好,想请褚将军帮忙转交。” 这个请求并不过分,褚叡颔首应允。 阿鸾含笑道:“既如此,请褚将军随我去趟后苑吧。” 褚叡没有多心,随她和侍女去到后苑库房。 侍女找出紫檀木匣后,自觉退到屋外等候,阿鸾亲自交到他手上,微微抬眸,眉眼笼着三分愁意,“褚将军可知,陛下为什么不愿见我?” 美人容色凄楚,惹人怜惜,奈何褚叡不为所动,沉声道:“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公主不必多虑,请公主安心静待旨意。” 这男人就是块石头,阿鸾暗自懊恼,笑着恭维:“多谢褚江军相告。” 回去后,褚叡将公主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与天子说了。 霍珣批完奏疏,搁下紫毫,“看不出来,年纪虽小,却是个有心计的。” “陛下,七公主送的礼物,您要过目吗?”褚叡捧着紫檀木匣,询问他的意见。 霍珣不耐地拧眉,“你看着处理,不必拿到孤眼前来。” 想借助褚叡接近他?大可不必!看在舒弥的面子上,大燕不可能亏待她,还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作甚。 转眼便到了中秋。 这天,公主宅收到宫中送出的帖子,舒弥使者回国在即,燕帝设宴,为送亲使者践行,邀请七公主一同前去。 阿鸾仔细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后,心中不由窃喜。 侍女一边为她妆扮,一边悄声用胡语对她说:“公主吩咐的事情,奴已经打听到了。” “是么?”阿鸾警惕地观望四周,确认无人探听后,才继续说道,“燕帝陛下的病,究竟因何而起?” “听说是燕帝的那位皇嫂病殁了,他伤心过度,这才一病不起。” “皇嫂?”阿鸾极力压制惊讶,“他们中原人不是最在意礼义廉耻的吗?他怎会与兄嫂纠缠不清!” 只有塞外小国才有娶兄嫂的旧习,他身为燕国皇帝,定然端方明礼,怎么也这样做了呢…… 侍女为她戴上珍珠耳铛,“燕帝原本很厌恶她,也不知为何,又突然对她好了起来,但没给封号,就这样无名无份留在宫中。后来苏氏与他 分卷阅读87 闹翻,出宫住了一段时日,燕帝亲去云栖寺把人接回来。再后来,苏氏突患恶疾病殁了。” “奴还听说,西苑长秋殿,供奉着苏氏的遗像……” 听侍女说完燕宫秘辛,阿鸾百感交集,这活人,可是争不过死人的。 夜色渐渐沉下,她换好衣裳,与送亲使者一道乘车去了宫中。 燕国皇宫修得恢弘庞大,碧瓦飞甍,飞桥如虹,阿鸾却没有心思细看,筹谋着待会儿如何才能让燕帝对她青睐相加。 然而,她的坐席与女眷们一起,离主位很远,完全看不清宝座上的燕帝长什么模样。 阿鸾不禁心慌,想定睛细看,却被一个娇俏美艳的小女郎挡住视线。 薛明姝低声对她道:“公主,这席上乱看,可不是什么好礼数。” 她认出小女郎的身份,是燕帝的表妹嘉宁县主,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多谢县主提醒。” 此后,阿鸾不敢再乱动,沉默地听着周围人举杯畅聊。 不过半刻钟,主位上的男人起身离席。 阿鸾暗道不妙,看来今日她是无法面见燕帝了,转念又想,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不如赌上一把。 她借口身子不适,想去殿外吹风醒醒酒,又找到一个小內侍套话,问出长秋殿的位置,径自往那处去了。 然而走出不远,巡夜的禁军经过,阿鸾当机立断蹲下躲在草丛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蓦地,有人揪着她的衣襟,跟拎小鸡崽子似的把她提出来,“公主怎么在这里?” 来者正是羽林大将军褚叡。氵包氵末 男人剑眉微颦,眸光深沉,阿鸾垂眸,轻声说:“褚将军,我想出来醒醒酒,一不小心便走错路了。” 走错路?刚好走了去长秋殿的路?褚叡自然不可能相信这番说辞,“快回长乐宫,否则,臣现在就报给陛下。” 说完,他撒开手,转身疾步离去。 怕他当真去燕帝面前告状,阿鸾连忙追上前,“褚将军请留步。” 她走得太急,一不留神,被小石子绊倒,扑通摔了下去。 褚叡止步,阿鸾趁机抓住他的袍摆,“褚将军,我真的没有说谎。” 男人并没有因此转身,而是冷漠地道:“起来,自己走回去。” “走不了了。”阿鸾紧紧揪着袍摆,“褚将军,我崴到脚了。” 禁军似乎注意到了此处有动静,褚叡终究折回身,扶起她察看伤势,眸光一暗。 阿鸾低声央求他:“褚将军,您帮帮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褚叡没说话,将她背上,走到无人处,这才冷冷道:“下来,别装了。” 他早就发现这舒弥公主是在骗自己,主上说的没错,这女子心计颇深。 阿弥施施然站定,“多谢褚将军。” “不谢,公主请回罢。” 她点了点头,走出数步,忽又停下,“我的手串丢了。” 褚叡心中讥笑,装,继续装。 阿鸾焦急地道,“是我母妃留下的手串,定是落在方才那里了!” 舒弥公主满口谎言,褚叡哂笑一声,准备回去复命。 然而,她却径自跑了出去…… 一盏茶过后,阿鸾被带去长乐宫偏殿,终于见到这位传闻中谋逆上位的燕帝。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比她想象中要俊美,头发却是灰白相间。 见她毫无顾忌打量自己,霍珣冷冷警告,“是不是孤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就能看得清楚点儿?” 阿鸾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言,紧握好不容易找回的七宝璎珞手串。 “孤让褚叡带你过来,并非问罪,而是给你指两条路。”霍珣道,“要么你留在城南宅邸,吃穿用度与大燕公主无异;要么,你离开靖安,去想去的地方。” 她没有想去的地方,愿意来大燕,也是想为故去的母妃挣个追封。 霍珣耐心耗得差不多了,神色漠然,“那好,孤就当你选了第一条路,今后不得再进宫。” 旋即,吩咐內侍将她带出去。 分卷阅读88 舒弥公主忽然抬头,含泪问道:“陛下……” 还未说完,就被堵住嘴,拖了出去。 殿中重又恢复阒静,霍珣起身往内室去了。 棋盘前,英国公仍在等他,只差一步棋,他的白子就能赢了,然而霍珣却换了处位置。 如此一来,他输得彻彻底底。 胜负已见分晓,英国公平静地道:“其实陛下不必让着臣。” 灯火晦暗,映照着他的白发,更显落寞,霍珣收起棋子,“师傅,我本就输了。” 英国公看着他,轻轻叹息,却没有出言宽慰。 数月前,收到雁城来信,他才得知原来爱女乃是假死脱身,远走西境,接手了妻子名下的部分生意。 这样也好,缘分强求不来,各走各的路。 可他没想到,天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头,两人坐在一起对弈,但从背影来看,霍珣居然比年逾不惑的他还要显老。 “这是臣让夫人包的月团,特意多放了蜂蜜,陛下拿去尝尝。”英国公递出红木食盒,温言道,“臣的女儿已经不在了,陛下今后还是往前看吧。” 年轻帝王沉默不语,眸底闪烁着泪光。 雁城地处大燕漠北、迦兰与舒弥的交界处,名义上隶属舒弥管辖。 与其他边陲小城不同,雁城气候宜人,被誉为沙漠绿洲,城中开凿出了许多冬暖夏凉的泉井,方便百姓饮水。 来到雁城定居数月,苏慕宜差不多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江氏一边坐镇药堂看诊,一边为她调理身子。 而她平素也没闲下来,打理生意并非易事,有许多东西要一点点学起。 前小半生,她过得太顺遂了,活在父母的爱护之下,如今离开靖安,凡事都只能依靠自己,得尽快适应。 中秋这天,和江氏一起用过晚膳,苏慕宜去了小院子里散步。 千里共婵娟,原本是家人团圆的日子,她抚了抚小腹,“你想不想祖父祖母呀?” 腹中胎儿仿佛感知到她的思念,轻轻踢了一脚。 苏慕宜温柔地笑着,刚想说话,院门外砰的一声,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护卫率先开门查看,回来禀报说:“苏姑娘,有个少年晕在了外头,看样子受了不轻的伤。” 院子与药堂相连,常有夜里来求药看诊的百姓,苏慕宜忙道:“快把他扶进来,我去请姨母。” 她与江氏说明情况,两人出来时,少年已被抬进药堂,浑身多处刀伤,血染衣裳。 血腥气浓郁不散,苏慕宜几欲作呕,江氏对她道:“阿慕,你先回房歇着吧。” 留下来只会添乱,苏慕宜点了点头,自觉离开。 少年一直昏迷不醒,江氏每次去诊脉,都是摇头,“受伤太重了,看这情况不太妙。” “姨母。”苏慕宜道,“他受了那么多刀伤,身上财物也被洗掠一空,定是运气不好,遇上沙匪了。” 江氏道:“阿慕你放心,医者仁心,能救回的,我自当尽力去救。” 又过两天,苏慕宜晚间抽空去探望,却不曾想,那少年竟然苏醒了。 少年半睐着眸,声音虚弱,“是你救了我吗?” “不是我,是我姨母救了你。”苏慕宜摇头,叮嘱他,“你想躺着,别乱动,也别说话,我让我姨母过来。” 交代完,她快步去了江氏房中,两人再回来时,那少年已经恢复清醒,手握弯刀,警惕地打量二人,“你们是谁?” 苏慕宜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不知如何接话。 江氏安抚他道,“你别害怕,我们是这间药堂的东家,见你晕倒在门口,这才把你捡回来。” 少年半信半疑,没有丢开手中的刀。 江氏又道:“我们不会伤害你,桌上有饭菜和汤药,你若是饿了,就自己吃吧。想走也成,等伤好点了再走。” 说完,扶着苏慕宜往外行去,出了屋子,压低声音道:“看着年纪小,却是个凶悍的狼崽子,阿慕,你今后还是少来这间屋子。” 谁知第二天,少年强撑着下地,主动寻到她,言辞恳切地问,“姑娘,你有 分卷阅读89 没有捡到一枚扳指?是青铜浇筑的,上面刻有图腾。” 苏慕宜想起,是有这么回事,那天夜里手忙脚乱,她把扳指交给了药铺掌柜,请他代为保管。 寻回这枚扳指,少年总算落心,将它挂在脖颈间,感激地道:“多谢您和那位夫人。” 他想给诊金,摸遍全身也没有掏出半个铜子儿,不由神色赧然,“请问诊金多少钱?我可以给您做工抵掉吗?” 苏慕宜说:“药堂不缺伙计,你还是回去躺着吧,等伤好了再走也不迟。” 阿娘常说,要行善积福,他都已经这么惨了,怎么忍心收取诊金。 少年摸了摸鼻子,转身回了厢房。 又过几天,江氏与她说:“我看他伤好得差不多,可以走了。” 药堂里不缺伙计,也请了护卫,这少年来历不明,再留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江氏委婉道出逐客之意,少年听了,起初抿着唇一言不发,而后,蓦地双膝跪地,给她磕头:“感谢夫人相救,我的家人都让沙匪杀光了,身上又没有钱财,夫人可否先收留我?” “我会劈柴挑水,也能看家护院,不收取分文,只讨一口饭吃,求夫人发善心,再帮我这一次吧!” “可是我和外甥女两人守着药堂,收留你一个外男,多有不便。”江氏为难地道,“你还有什么亲戚没有?这样吧,我打发你一些盘缠,你去投奔他们。” 少年怅然摇头,“都没了。” 江氏犹豫不定,少年解下那柄弯刀,双手奉上交给她,“夫人,求求您了!”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与家中长子同龄,江氏终究心软点了头。 自那以后,少年留在药堂当伙计,偶尔会与苏慕宜打照面。 她平日也有许多事要忙,与他说话不多,只知道他名唤贺兰桢,原是舒弥人,一家老小搬迁来雁城定居,却不想遇上沙匪劫掠,只他一人侥幸逃了出来。 贺兰桢做事勤快认真,江氏稍稍放心了些,但还是叮嘱护卫要仔细盯紧,以防他对苏慕宜不利。 这天午后,江氏外出采药,苏慕宜和掌柜一起守药堂。 几个身量高大的胡人闯进来,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说要收取平安钱。 雁城胡人与中原人混杂居住,偶尔也会胡人上门勒索新来的中原人,这回教她碰上了。 苏慕宜冷静应对,“钱都放在后院,请几位郎君稍等,我亲自去取。” 为首的胡人上下打量她一番,不怀好意地笑道:“我随娘子前去。” “好。”苏慕宜道,“但是你得把马刀放下,不能吓到我腹中孩儿。” 她看起来甚是娇弱,胡人点头答应,解下马刀交给同伴,便要随她去内室。 这时,贺兰桢突然出声,“阿姐,还是让我去取吧。” 高个胡人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少年,逼问道:“这又是谁?” “是家中表弟。”苏慕宜说道,又看了贺兰桢一眼,“你莫要乱动,安静坐在这里。”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内室,未几,胡人痛骂道,“臭娘们!” 他慌张地跑了出来,右手断了两根手指,伤口汩汩流血。 房门大开,护卫一拥而上,贺兰桢操起长凳,追了过去。 苏慕宜扶着药柜坐下,心子跳的很快,腹中胎儿不安地动了动,她扔了刀,轻抚小腹,“别怕,别怕,阿娘刚刚教训了坏人呢。” 念及她还在药堂里,贺兰桢没有追远,将那些恶徒痛殴一顿便回来了。 只见她坐在柜台后,面色微白,呼吸微有些喘,脚边还掉了一把染血的刀。 贺兰桢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连忙问:“姑娘还好吗?” 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娇柔女子居然会持刀斩断悍匪两根手指。 “无事。”苏慕宜摇头,“歇一会儿便好了。” 见她面色逐渐恢复红润,贺兰桢稍稍放心了些,又说:“姑娘,这种事情,下次还是交给男人来做吧。” 少年身板瘦弱,也只比她高了那么一点儿,神色却是极坚毅的。 “对付恶犬呢,要比他们更凶,这样他们才会怕你。” 分卷阅读90 苏慕宜笑着道,“你大伤初愈,还是好生养着吧,家中请了护卫,他们能处理好的。” 少年一瞬不瞬凝睇她的面容,过了会儿,才移开视线,低声道:“姑娘说得对。” 自那以后,再无胡人敢来滋扰这间新开的药堂。 日子如白驹过隙,忙碌且充实,年关将至,雁城落了好几场雪。 临近生产,苏慕宜身子笨重起来,天寒地冻的,她甚少外出,安心静待孩子降生。 江氏说她身子调养得不错,胎位也正,必定顺利生产。 这夜,屋外落雪簌簌,她坐在烛台下给靖安写信,落笔第一行字,爹爹阿娘亲启…… 思来想去,孩子的名字还是由父母来取比较好。 写完家书,外间响起叩门声,贺兰桢轻声问:“姑娘睡下了吗?掌柜煨了山参鸡汤分给众人喝,让我给姑娘也送一碗过来。” 苏慕宜打开门,寒风呼啸着灌入室内,他满身都是落雪,嘴唇冻得发白。 少年对她笑了笑,递出紧紧护在怀里的食盒,“姑娘快趁热喝吧,应该还没有凉。” 苏慕宜请他到外间落座,端来两个炭盆,“你先烤会儿火,等身子暖和了再走。” 贺兰桢点头,乖巧地坐在小杌子上。 苏慕宜提着食盒去了内室,端出热气腾腾的参鸡汤,一口气喝完,又翻出账簿。 年终清点,今日的账还未对完。 少年透过雕花屏风望过去,望见她坐在烛台下,眉眼温柔,忽又想起那天,她提刀剁了恶徒两根手指。 他还以为,她搞不定那帮杂碎,需要自己出手相助。 过了会儿,苏慕宜对完账簿,觑见贺兰桢还坐在外间,于是道:“夜深了,你回去罢。” 她与贺兰桢非亲非故,尽管外头落着雪,可深夜留他在房中久坐,毕竟不太妥当。 贺兰桢起身,“姑娘早些安置。” 苏慕宜点头,目送他离去,然后重新拴好房门。 忽地,腹部传来一阵痛楚,她扶着门缓缓坐下,额头沁出冷汗。 缓了一阵,那痛楚又回来了,比先前还要剧烈几分。 情况不太妙。 “贺兰公子……”她忍痛打开门,透过那道小缝,对尚未远去的贺兰桢说道,“烦请你……去帮我请姨母……” 风雪之中,她的声音分外清晰。 贺兰桢意识到她恐怕要提前生产了,疾步折回来,将苏慕宜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抱了床被子盖住,然后飞奔去西厢房请江大夫过来。 江氏披衣赶来,一边拧干帕子帮她擦汗,一边安抚她道:“阿慕,没事的,放松点,你按姨母的指导做。” 苏慕宜疼得说不出话,勉力点了点头。 34. 皎皎 她含着糖块,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月上中天, 风雪止住,房间里传来婴孩啼哭。 苏慕宜虚弱地躺在被褥里,鬓发湿濡濡贴着脸颊, 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氏为她清理好身子,又喂她喝了一小碗参汤, 这才从仆妇手中接过刚出生的孩子,抱给她看。 是个女儿,小小的一团, 肌肤粉白,胎发浓密乌亮。 孩子很乖,除了刚出生时啼哭了几声,此后安静躺在襁褓里, 没有闹腾。 “姨母亲手接生这么多小婴孩, 只有阿慕的女儿最漂亮呢。瞧瞧,跟你刚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江氏高兴地道, “给她取个名字吧。” “大名还是让爹爹和阿娘来取, 我给她想个小名。”苏慕宜接过女儿, “姨母,您觉得皎皎如何?” 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寓意很好, 加之今夜是冬月十五,明月当空,月华皎皎,这两个字也很应景。 “很好听。”江氏慈爱地轻拍小襁褓, “皎皎,快些长大吧。” 初为人母,苏慕宜还有许多不太适应的地方, 好在江氏和仆妇一起帮她照看孩子,教她如何养育好一个小生命。 女儿生得粉雕玉琢,满了百日带出去,不管见到谁都笑,药堂里的人很 分卷阅读91 喜欢她,时常过来逗弄。 贺兰桢也经常过来,但他总是小坐一会儿便走了。 又是一年端阳,这天黄昏,苏慕宜抱着皎皎在院子里散步,小家伙伏在她的肩上,好奇地打量四周。 贺兰桢走来,递给她一个小匣子,“姑娘,这是我送给小小姐的见面礼。” 里头是把金子打的长命锁,看起来价值不菲。 他虽然领着月钱,但是和这把长命锁比起来,攒下的银钱实在是杯水车薪。 “多谢你的好意。”苏慕宜柔声道,“但是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拿回去退了吧,自己好生攒着钱。” 贺兰桢神色赧然,思量片刻,取出那把长命锁,递到皎皎眼前,“小小姐喜欢吗?” 小婴孩正值活泼好动的年纪,见到新奇事物便伸出小手,想要抓过来。 皎皎紧紧握住那把长命锁,少年舒了口气,眼底带着狡黠,笑了笑,“姑娘,还是收下吧。” 见他执意如此,苏慕宜只好收下,打听到价格后,折算在月钱还给了贺兰桢。 至于那把长命锁,她没有给皎皎戴上。 少年热忱真挚,她怎会看不出他藏在眼底的情意?可是这两年她太忙了,既要照顾皎皎,又要操心西境商号的生意,分身乏术,也没有精力耽于情爱。 等到皎皎能走路的时候,江氏与她道别,回了灵州。 “阿琎那小子太顽劣,你姨父约束不住他,姨母还是得回去。再者,姨母的医书差不多写完了,这些年走遍天下寻访药草,也该着家。”江氏叮嘱她,“你带着皎皎在雁城长住,万事务必多留个心眼,如果有不便之处,定要及时写信告诉家中父母。” 苏慕宜很是不舍,忍不住红了眼圈,“姨母放心吧,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您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阿慕,姨母是看着你长大的。”江氏将她揽到怀里,帮她揩泪,“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后万事朝前看,若有合适的郎君,也可相看相看。” “等皎皎长大一点儿再说吧。”苏慕宜轻声道,“她是我的女儿,将来我嫁人,也得过问她的想法。” 随行仆妇把那箱医书抬上马车,该出发了,江氏抹了抹泪,对她道:“你别送了,早些回去吧。” 苏慕宜让皎皎挥手与她作别,抱着女儿回到小院,心中怅然。 “阿娘。”皎皎指着院里的大鱼缸,“鱼鱼。” 苏慕宜抱她走近,缸里种着青莲,锦鲤卧在田田莲叶下。 这时,贺兰桢拿着一封火漆封缄的密函,走到母女二人面前,“姑娘,您家中又寄信过来了。” 皎皎冲他伸出小胳膊,想要贺兰桢抱她。 他看了看苏慕宜,待她点头后,接过皎皎,轻轻将小家伙抱在怀里。 苏慕宜拿过信,忽然,皎皎含糊地唤了句,“爹爹。” 贺兰桢一怔,旋即听见苏慕宜纠正女儿:“是叔叔,贺兰叔叔。” 小家伙搂着他的颈项,乖巧地改口,“酥酥。” 贺兰桢笑了笑,说道:“姑娘先回房拆信吧,我帮您带会儿小小姐。” 皎皎一向与贺兰桢亲近,苏慕宜自然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他照看,回到屋内拆开,信中附有一封喜帖。 沈家送的帖子,堂姊半个月前生下长子,邀请叔父婶母去府上吃喜酒。 岁月匆匆,一晃眼,她和堂姊都做了母亲。 苏慕宜继续往下看,母亲还说,天子屡屡亲临拜访,她父亲心软,到底给霍珣开了门。 母亲从前不提这些事,大抵两个月前,才说起霍珣的近况,当然,也只一笔带过。 他还是没有放下。 苏慕宜烧了家书,她对他从未有过喜欢,也谈不上恨,更没想过借着假死来报复他。 霍珣坐拥天下,只要他愿意,会有无数女子主动攀附他,取悦他。 而且她只想带着女儿安然过日子,认真经营生意,等皎皎再长大些,就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嫁了。 屋外院子里,贺兰桢正在陪皎皎学走路。 觑见母亲出来,小家伙跌跌撞撞扑过来,“阿娘。” 分卷阅读92 苏慕宜蹲下,伸手搂住女儿,皎皎亲了亲她的脸颊,递出一块饴糖给她吃。 她含着糖块,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乾宁二年,深冬,百花杀尽,唯有腊梅凌寒盛开。 今日是腊八节,刚好也是英国公的寿辰,天子登门拜访恩师,送上贺礼。 书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霍珣仍然觉得冷。 见状,英国公让仆从把地龙的温度烧得再高一些,却被霍珣制止,“师傅,无事,我加件衣裳就好了。” 他让余泓送了件狐皮斗篷,披上后,面色才稍稍恢复一些,不似先前那般惨白。 英国公沉吟,“陛下近来有按时服药吗?效果如何?” 霍珣点了点头,“左不过是用汤药吊着,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南疆那边迟迟没有传回消息,他差不多放弃找寻解药了,吩咐太医令再加大药量,确保他务必还能再撑两年。 那么多大燕将士死在北戎人手里,血仇未报,怎敢轻易去死? 英国公给他找来一个暖炉,“陛下定要注意身体,臣也请夫人动用名下商号帮忙打探,若有好消息传回,必当第一时间告知陛下。” 他早就没报什么指望,听恩师这样说,心中感激不已,低声道:“都听师傅的。” 天色渐晚,快要到用晚膳的时辰,霍珣自觉起身,与英国公作别。 英国公夫人沈氏一向不喜欢他来府上,他是知道的,可还是硬着头皮来英国公府,想寻访她生前留下的一些痕迹。 然而迟来的深情,贱如野草。 去往大门乘车时,恰好遇见沈氏,霍珣止步,温言向她抱拳行礼,“夫人。” 不到两年时间,他的头发竟然成了灰白色,再也挑不出一根乌发。 沈氏看着他,叹息一声,“天冷了,陛下保重身子。” 霍珣道:“有劳夫人关怀,您和师傅亦是。” 许是害怕瞧见沈氏厌恶的目光,他未做停留,匆匆离去,走得太急,脚步甚至有些踉跄。 英国公跟了出来,为妻子加上一件披风,“这孩子的面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差很多。” 沈氏后来听丈夫说了他身中蛊毒一事,到底抱着同情,说道:“我让南地那边的商号快些找吧。” 夫妻两牵手回到书房,因室内太过闷热,便开了扇窗透气。 沈氏取出藏在袖中的信函,交给丈夫,“皎皎画了送给祖父的。” 英国公展开信纸,画上有一朵小花,一颗粽子糖。 “也不知道阿慕和皎皎怎么样了。” 沈氏道:“她们都很好,莫担心。” 夫妻两低声说着体己话,屋外,风雪正浓。 霍珣不肯乘车,执意要走回去,褚叡劝不动,只好陪他一起走。 雪落得大,朱雀街依然热闹,贩卖声不绝于耳,车马行人川流不息。 去年年末,他整顿十六卫,下令加严京中治安,废除宵禁,开放夜市,于是做小生意的百姓多了起来。 傅新月曾对他说过,苏娘子很喜欢兖州的夜市。 如今他让帝京也有了夜市,她却不在了。 霍珣拢紧披风,缓缓往前行去。 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围聚在一处小摊前买糖画。 因他心中若有所思,没留意眼前,便撞上了其中一个孩子。 可怜那孩子刚接过糖画,还没握稳,就掉到雪地里了。 孩子愣了一瞬,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抱歉。”霍珣连忙俯身去捡,五指太过用力,稍微一碰,糖画碎成好多块。 “我再给你买。”说着,他取下腰间玉佩,递给摊主,“给这个孩子再做两个,其他的,每人各做一个。” 孩子们高兴地向他道谢,举着糖画,心满意足跑开了。 喧闹声中,霍珣跪在雪地里,将四分五裂的糖画拼凑起来,是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原来太过在意一样东西,是会捏碎它的。 分卷阅读93 年轻帝王静坐良久,抬手掸去落雪,“长州,回宫吧。” 褚叡将他扶起,霍珣到底没有再逞强,坐上马车,心道,这时节,塞外的雪应当齐腰深了罢? 听说北戎单于身子不太康健,有意立储,希望这任单于能活久一点。 活着等到他亲率燕军踏破王庭,斩下那颗头颅,告慰无数英烈在天之灵。 35. 变故 “爹爹死了呀。” 时光荏苒, 岁月匆匆,一晃眼,便到了乾宁三年冬。 岁末, 严郁回京述职。 距离上次来靖安,已过去了一年光景, 天子的身体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君臣两人在紫宸殿对弈,霍珣轻松赢下一局,说道:“既然来了京中, 就多住一段时日吧,等来年开了春再回漠北也不迟。” 严郁点头,温言劝说,“陛下定要保重身体。” 类似的话, 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霍珣神色淡漠,答道:“放心, 孤还能撑下去, 不会有事的。” 因宫门即将落钥, 严郁没有久留,行礼告退。 烛火晦暗,年轻帝王将一枚枚棋子捡回棋笥放好, 而后拾起披风穿好,阔步往外去。 余泓连忙跟上,“这么大的雪,陛下要去何处?臣为您传辇吧。” “你不用管。”撂下这句话, 那抹玄色身影没入夜雪。 余泓知晓,他定然又要去长秋殿了。 天子不喜让人作陪,他们这些內侍也不敢跟过去, 余泓只好将此事报给褚叡,请他前去查看情况。 褚叡赶到时,长秋殿内点着一盏小小烛台,光亮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湮灭在肆虐的风雪之中。 他没有上前打扰,静静立在石阶下等候。 殿内,霍珣对着那玉雕独坐良久,缓缓开口,“我原本想今年就出兵塞外,可是师傅劝我,北戎单于缠绵病榻,储君迟迟未立,不如先等一等,让塞外六部继续撕扯内耗。” “师傅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还是耐心等一等,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他伸手抚了抚玉雕的面庞,眸光温柔痴缠,“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下辈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离开长秋殿前,霍珣带走了放在香案上的那柄匕首,是当年送给她防身用的。 褚叡立在石阶下等他,他不动声色将匕首藏入袖中,“回去罢。” 两人迎着风雪往紫宸殿行去,忽然,霍珣淡淡开口,“等过完年,也该帮你找一桩姻缘了,来京中这么久,可有看得上眼的姑娘?” 褚叡惊诧,“陛下怎么也想起要为臣保媒?” “孤难得做一回媒人。”霍珣笑了笑,“若有喜欢的,就告诉孤,不必顾虑其他。” 褚叡讪讪地摸了摸下巴,“还真没有。” 没有便没有吧,霍珣也不强求,又说:“你觉得明姝和阿郁两个人怎么样?” 褚叡明白他的意思,“阿郁那小子一向喜欢县主,就是不知道县主的心意……” “这几年,她不肯离开靖安回漠北去,是因为担心孤这个兄长身体太差,哪天突然就去了。”霍珣道,“可是姑娘家长大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等时机合适了,孤再问问她的想法。如果她也属意阿郁,就先把亲事定下来。” 乾宁四年春,云栖寺的千瓣碧桃灼灼绽放,薛明姝主动邀请严郁去赏花。 尽管一年只能见上一面,两人常有书信往来,情意并未淡去。 前来踏青的游人很多,严郁时不时抬手挡一下,小心翼翼护着她不被人撞到。 终于行到无人处,薛明姝将平安符和绛色剑穗交到他手里,“阿郁,送给你的。” 严郁惊喜地道,“多谢县主。” “别跟我那么客气,这都认识多少年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唤我明姝吧。”薛明姝望着她,“自从苏娘子去后,兄长的身子就没好过,我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宫中,这才没有离开靖安。” “阿郁,我知道兄长想御驾亲征北戎,等到那时,我再来漠北找你。” 分卷阅读94 她的话如一支羽毛,轻轻拂过严郁的心,终于,他鼓足勇气,“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薛明姝含笑反问他:“你想的什么意思?” 严郁性子沉稳内敛,从不轻易将情爱挂在嘴边,被小女郎一问,立时红了脸,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幅窘迫模样,薛明姝眉眼弯弯,笑意更深了,“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顿了顿,她又道:“咱们快去赏花,待会儿早点去我府上,苏伯母教我做了桃花糕,待会儿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严郁会心一笑,“好。” 山风拂过桃林,落英漫天,春光正好。 两人还未逛完,就被內侍寻到,说是天子召严将军和县主回宫。 去到紫宸殿才知,原是一桩喜事。 沈家商号找到了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巫医,现如今,已将人平安送来宫中。 盼了好些年,而今总算遂愿,薛明姝大喜过望,“太好了,兄长以后不必再受心疾折磨了。” 她朝沈氏走去,诚挚地道谢:“夫人,真的很感谢您。” 沈氏笑着道:“明姝你太客气了,应该的。” 之后半年,老巫医留在宫中帮天子医治调理,确认他体内余毒已清,这才辞行。 解了蛊毒,霍珣的气色比先前要好上许多,只是那头灰白长发,没有办法重新变黑了。 他无暇顾及这些,成日不是忙于处理公务,就是泡在练武场强身健体,力求将过去几年落下的东西都尽量补回来。 次年初春,北戎王庭内乱,单于仓促出逃,捡回一条命,下令斩杀数名得力心腹。 又过一月,燕帝力排众议,坐镇漠北,决定亲征塞外。 商号的消息比寻常百姓要灵敏许多,得知快要打仗,苏慕宜思来想去,决定先把皎皎送去灵州藏起来,交由江氏照看。 雁城乃是连通大燕与西境诸国的交通要塞,如果真的打起来,大燕定会抢先出兵封锁此处,至于那些西境小国,夹在大燕和北戎中间,并不安全。 她火速给母亲和江氏去了信,收拾好行李,准备早点送皎皎南下。 皎皎不解,稚声问她:“阿娘不走吗?” 苏慕宜牵着她,柔声道:“这边的生意还没交接好,阿娘现在走不了,皎皎先和嬷嬷去姨祖母家,等过段时间,阿娘就来找皎皎了。” 皎皎又问:“那贺兰叔叔呢?” 苏慕宜被女儿问住了,贺兰桢是舒弥人,她不可能带他去灵州,不如给他一笔钱,让他今后另谋生路。 皎皎追问道:“阿娘,贺兰叔叔跟不跟我们走呀?” 苏慕宜摇头,“不跟,张嬷嬷和护卫叔叔们陪你一起走。” “为什么呢?”皎皎流露出失望。 苏慕宜没有解释缘由,让仆妇把皎皎带回屋子里,与贺兰桢说起这件事。 他的反应很平静,“姑娘愿意收留我这么久,我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收姑娘的银钱,等您和小小姐离开雁城,我会另谋活计,姑娘不必担心。” “如此甚好。”苏慕宜道,“若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也别着急,我可以先帮你找一份。” 贺兰桢却拒绝了,“我也是个有手有脚的男子,已经给姑娘添了这么多乱,怎么好意思再接受您的帮助。” 他缘何留在药堂这么久,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谁也没有说破。 “有样东西,要还给你。”苏慕宜递出一个小木匣,“多谢你一直以来对皎皎的照顾。” 贺兰桢清楚匣子里装着什么,是两年前他送出去的那把长命锁。 “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但是不敢问。”他沉声说道,“小小姐的父亲呢?” 苏慕宜笑了一笑,“他早就死了,病死的。” 贺兰桢怔住,没料到居然会是这个答案,正要出言宽慰她,听见苏慕宜对自己说:“阿桢,你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他没做声,暗自抚了抚那枚青铜扳指。 时值多事之秋,沈家商号的一笔生意被舒弥官吏截下,要求东家亲自前去交涉。 分卷阅读95 女儿马上就要动身南下了,苏慕宜心生犹豫,然而第二天,对方就派人送了只血淋淋的断手回来,以示警告。 为了保住商队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她不得不带上护卫,离开雁城一趟。 临出发前,苏慕宜把皎皎送上马车,叮嘱女儿,“不可以偷偷吃糖,张嬷嬷会看着你的。” 皎皎乖巧地点了点头。 女儿什么都好,唯独特别喜欢甜食,简直与那人一模一样。 送马车出了城,苏慕宜翻身上马,与随行护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皎皎坐在嬷嬷怀里,悄悄往袖子里摸去,立刻就被发现了。 张氏拿走那包粽子糖,“小小姐,姑娘叮嘱过的,不能多吃糖。” 皎皎失望地捧着小脸坐了会儿,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 已经出了雁城,马车行驶在荒漠中,烈阳当空,一阵风吹来,险些教沙子迷了眼睛。 张氏把她抱回来,“小小姐睡会儿吧,明天早上,就能到蓟州了。” “蓟州?”皎皎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觉得很新奇。 “我们要从蓟州取道,如此才南下能去灵州。”张氏慈爱地道,“小小姐别怕,蓟州城里都是大燕人,他们很和气的。” 皎皎有点困,伏在嬷嬷怀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繁星密布,夜色静谧。 张氏取来牛乳和馎饦,皎皎吃了两口,听见车外风声呼啸起来。 她有点儿害怕,紧紧揪住张氏的袍袖。 张氏轻轻拍她,“小小姐,没事的,是起风了,等这阵风沙过去就好了。” 然而,风越来越大,像是野兽在嘶吼咆哮。 护卫们围成一团,将马车护在其中,以此抵御风沙。 呼啸风声中,传出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黑暗中,亮起火把,有人高声用胡语吆喝道:“这里有燕人!” 张氏搂着小皎皎,暗道不妙,她们遇上沿途洗劫的沙匪了。 好在此行携带了二十来个身强力健的护卫,与沙匪们打成了平手,火速驾车往东行去,想要甩掉这些亡命之徒。 车厢里颠簸得厉害,皎皎害怕地躲在张氏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止住,四野寂静。 忽然数支羽箭破空而来,车夫哀嚎一声,滚了下去。 很快,护卫上前接替他的位置,奋力驾车。 那阵火光越来越亮,张氏哆嗦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追过来的,并非蒙面沙匪,而是一小支北戎骑兵。 他们运气不好,竟然遇上了途经此处的北戎人! 北戎骑兵紧追不舍,羽箭密织如雨,护卫越来越少,张氏心急火燎,想起苏慕宜的托付,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便在这时,马车突然侧翻,摔到旁边沙沟里。 张氏拼命将皎皎护在怀里,低声告诫她,“小小姐,待会儿千万别出声。” 皎皎摸到黏糊糊的血,哭着说:“嬷嬷流血了。” 张氏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皎皎不敢再出声。 北戎人追上前,劈开马车,车厢内只有一个老妪,肚子被碎片刺穿,血淌了一地,人已经没了气息。 领队上前,往她背上补了刀,吩咐手下抢走财物,迅速离开,继续往雁城行进。 直到周围再也没有动静,张氏睁开眼,支撑着起身,抱出藏在身下的皎皎。 护卫的尸首倒了一地,小家伙满脸惊恐,眼中含着泪。 张氏抬袖帮她擦去面上血迹,轻声道:“嬷嬷没事的,小小姐别怕,嬷嬷带你去蓟州。” 说着,她一手捂着腹部伤口,一手牵着皎皎,跌跌撞撞往前走。 她走过这条路,此处离蓟州还有十多里路,很快就能到了。 皎皎擦干眼泪,紧紧牵着嬷嬷的手。 阿娘说过,她已经三岁多了,要做个懂事的小宝宝。 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张氏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分卷阅读96 她年事已高,又流了太多血,能坚持这么久已是奇迹。 “嬷嬷,嬷嬷您怎么了?”皎皎跑过去,一双小手努力想要抱起她。 张氏没有力气再说话,拼命抬手,往东南方向指了指,意思是要她继续往那处走,然后才闭上眼睛。 皎皎哭了起来,“嬷嬷,快醒一醒呀。” 令人心碎的哭声传出去很远,听闻动静,严郁迅速调转马头,带领部下循声赶来。 黄沙之中,一位老妇人浑身染血,身上还伏着一个小小孩子。 据探子回报,北戎人出没在通往雁城的官道,他连夜出城查探踪迹,却不想来迟一步,只撞见了一辆失事的马车,周围散落着二十来个护卫的尸首。 他正要赶回城中汇报情况,就遇上了这对祖孙。 老妇人已经死了,小丫头嚎啕大哭,很是伤心。 严郁下马,把她抱了回来,小家伙冷不丁张口咬在他的手腕。 “你是坏人!我不要跟你走!” “小朋友,叔叔不是坏人。”严郁忍痛,耐心和她解释,“你们昨晚遇上北戎人,他们杀了你的祖母,现在叔叔带你回蓟州,帮你找到家人好不好?” 听到蓟州二字,皎皎松了口,抽噎着说:“我要回去找阿娘。” “我们刚刚没有发现你的阿娘。”严郁温声道,“叔叔不会伤害你的,等待会儿去了蓟州,就张贴布告,帮你找阿娘。” 皎皎用手背抹去泪,抬起头打量严郁,觉得他面相周正,不太像坏人,轻轻问,“叔叔能不能把嬷嬷也带回去?” 看清小家伙的长相后,严郁大吃一惊。 虽然他与苏慕宜不过几面之缘,但至今还记得她的容貌,这孩子竟然与她有七八分像! 他连忙问道:“你阿娘叫什么名字?她是哪里人?家住何处?” “阿娘叫阿兰珠,是舒弥人,我们住在雁城。” 原来是他弄错了,严郁收起惊讶,用披风裹住皎皎,并吩咐部下把那老夫人一并带上。 回刺史府后,他先找到薛明姝,把怀里酣睡着的孩子递给她看,压低声音道:“在城外捡来的,这孩子的祖母被那帮杂碎杀了,只剩她一个人。” 望着那张神似故人的小脸,薛明姝同样惊诧不已,“这不可能,苏姊姊分明已经……” 严郁把皎皎放到榻上安置好,将她拉到屋外说话,“我问过了,姓名籍贯都对不上,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长得很像的两个人?” 自然是有的,一想到此,薛明姝便有些伤感,“要是苏姊姊还在,她的孩子,定然也会是这般讨人喜欢。” “此事,我现在还不敢报给主上。”严郁道,“明姝,你先照看小家伙,等她醒来后,记得问一下她的名字,具体住在何处。” 薛明姝点头,吩咐浮翠去西市买两身小衣裳回来,等孩子醒来后,好给她换上。 因先前受了极大惊吓,皎皎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床边坐了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姑姑,温柔地注目着自己。 “宝宝,别怕,姑姑不是坏人。”薛明姝柔声哄她,“告诉姑姑,你叫什么名字?” “皎皎。” 薛明姝又问,“皎皎,你知道家住在哪里吗?” 皎皎仔细回忆,给她指了个方位,薛明姝认真记下,把她抱起来,“走吧,姑姑给你洗个澡。” 这位姑姑温柔和善,皎皎很喜欢她,乖巧地道谢:“谢谢姑姑。” 薛明姝帮她洗了澡,换了新衣裳,重新扎好小揪揪,又递给来一个拨浪鼓,“拿去玩吧。” 皎皎点头,摇了几下,听见隔壁传出猫咪的叫唤声。 “姑姑,是有猫猫吗?” 薛明姝想起来,衔蝉奴和踏雪都养在她这里,待会儿兄长可能要来看望狸奴,于是说道:“是别人养的猫猫,不是姑姑养的。” 皎皎便没有继续追问。 薛明姝抱着她去找严郁,他拟好了寻人布告,准备明日就张贴出去。 小家伙自顾自玩得开心,两人悄悄凑在一起说话。 “长得真的很像 分卷阅读97 苏姊姊,不知道她的阿娘究竟是何模样。” 严郁道:“还是别让主上看见了。” 薛明姝晓得他在担心什么,“你放心,兄长他不是这样的人,也许旁的男人会找容貌相似的替身,但兄长他绝对不会,他的心里从来就只有苏姊姊一人。” 玩了许久,皎皎又困了,薛明姝带她回去睡觉。 小家伙很乖,不要哄,自己就能睡着。 薛明姝却没有睡意,踌躇许久,还是披衣起身,去找严郁商量对策。 她刚走,霍珣便过来探望狸奴了。 来漠北的时候,他把衔蝉奴和踏雪一并带上,打算以后让小表妹和严郁继续养着,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狸奴到了夜间分外精神,霍珣用孔雀翎逗弄它们,看着它们追逐打闹。 房门开着,夏夜风挟卷燥意拂进来。 皎皎站在门外看了许久,见那人满头灰白,便以为是祖父辈分,软软糯糯地出声:“爷爷……” 霍珣应声回首,皎皎眨了眨眼,连忙改口:“伯伯,是您养的猫猫吗?” 门外阴影处,站着一个小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霍珣看不清她的模样,便问:“你怎么进来的?” “是严叔叔把我捡回来的。”小家伙条理清晰地答。 好端端的,严郁怎么捡了个孩子回来?霍珣暗自思忖,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皎皎。” “娇娇?” 见他听岔了,皎皎纠正道,“是皎皎呀,皎皎贞素。” 霍珣冲她招手,“进来吧。” 皎皎迈过门槛走进去,礼貌地询问:“伯伯,我可以和猫猫一起玩吗?” 忽然,霍珣眼底起了波澜,面露惊讶,厉声问:“你阿娘是谁?” 皎皎被他吓到,害怕地躲到圈椅后面,一股脑全报了出来:“我阿娘叫阿兰珠,是舒弥人,我们住在雁城,我和阿娘走散了。” 霍珣苦笑,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孩子呢?她四年前就不在了啊,他抱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子一点点凉去,这孩子不过凑巧与她长得像罢了。 他这才稍稍平复心绪,向小家伙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伯伯。”皎皎看着他,“严叔叔也问过的。” “想和猫猫一起玩是吗?”霍珣温言道,“你过来。” 皎皎半信半疑地走了过去,握住那支孔雀翎。 “嘴边有块黑斑的是衔蝉奴,爪子长了一圈白毛的是踏雪。”霍珣告诉她,“它们很温顺,不会乱抓人,你可以用鸟羽逗逗它们。” 皎皎依言照做,狸奴一扑而上,逗得她开怀大笑。 玩闹许久,小家伙把孔雀翎还给他,看见小案上放着一盘海棠糕,又问:“伯伯,我可以吃一块吗?” 得到霍珣准许后,皎皎手脚并用爬到圈椅上,拿起一块掰开,分给霍珣一半,“给您。” 他伸手接过,“你爹爹呢?” “爹爹死了呀。”小家伙咬了口海棠糕,“阿娘说的。” “抱歉。”霍珣道,“除了你阿娘,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他们什么时候能来接你?” “还有贺兰叔叔。” 小家伙很快吃完了,想再拿一块,却被霍珣制止,“小孩子不可以吃太多糖。” 阿娘也总是这么说,皎皎眨了眨眼,与他商量,“再吃半口呢?” “半口也不行。”霍珣斩钉截铁道,“我让仆妇过来,带你去睡觉。” 他还得回去问问严郁,这孩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皎皎抿着小嘴,眼里含着一汪泪,鼻头红红的。 霍珣从来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只好认输,“那好,你再吃半口。” 皎皎拿起来,心满意足咬了一大口,还给他,“谢谢伯伯。” 看着手心里那块只剩下一块小角的海棠糕,霍珣哭笑不得。 等到仆妇把小家伙带回去后,霍珣总算得了清净,关好房门,去到严郁屋里。 恰好 分卷阅读98 薛明姝也在,霍珣突然造访,两人有些慌乱,但其实他们仅仅在商议怎么帮孩子找家人而已。 “我看见那个孩子了。”霍珣道,“说说吧,怎么一回事?” 严郁把今天的见闻一五一十道出,霍珣听完,不由颦眉,“同行的人都被杀了,只有这孩子活了下来?” 薛明姝点头,怕他撵走皎皎,“兄长,你就让她在府上先待着吧,若是你不想看见她,我就把她带出去,保证不在你眼前晃。” 他何时说了要赶人走?霍珣淡淡道:“你照看好她,阿郁快些帮她找家人,马上就要打仗了,一直留在府中,也不是长久之计。” 薛明姝舒了口气,忙不迭应下。 然而,布告张贴出去,却一直没有人找到刺史府来。 这天黄昏,霍珣巡视完兵营回府,小家伙又跑了过来,礼貌地问他:“伯伯,我可以和猫猫一起玩吗?” 36. 漠北 “阿慕!” 皎皎嘴甜, 刺史府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便连霍珣这样冷淡的人,在小家伙面前, 也会流露温情。 看得出来,这孩子真的很喜欢两只狸奴。 “好。”霍珣颔首, “你等我回房换身衣衫,再带你过去,先待在这里别乱跑。” 他身上还穿着玄甲, 得先换下才行。 皎皎仰头看着他,认真点头。 霍珣转身离开,迅速换好常服出来,小家伙站在廊下, 甜甜地冲他笑:“伯伯, 我们可以去看猫猫了吗?” “走吧。” 闻言,小家伙走上前, 努力踮起脚, 抓住他的指尖。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觉, 某一瞬间,霍珣甚至觉得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又恢复了跳动。 缓了缓, 他俯下身,“想让我牵着你?” 皎皎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白发伯伯太高了,她要踮着脚, 才能勉强抓住伯伯的手。 未等小家伙接话,霍珣稳稳当当把她举起,抱到怀里。 视野一下开阔许多, 皎皎搂着他的脖颈,新奇地打量四周,“谢谢伯伯。” 霍珣紧抿薄唇,没有再说话。 两人去到房间,逗了会儿狸奴,仆妇送来一杯热牛乳,“陛下,县主吩咐奴,要小小姐喝了这杯牛乳,好早些安置。” “陛下?”皎皎的注意被这两个字吸引去,她看看仆妇,又看了看霍珣,“伯伯的名字是陛下吗?” 小孩子一脸天真,霍珣也不知怎么解释,便对那仆妇说,“你放下牛乳,先退下。” 等到仆妇出去后,皎皎转头又和狸奴玩得不亦乐乎,没有继续追问。 霍珣摸了摸杯盏,觉得温热正适宜,才唤她,“皎皎,过来把牛乳喝了。” 小家伙很乖地跑过来,爬上圈椅,与他并排而坐。 霍珣正想问要不要喂,只见皎皎双手捧着杯盏,自顾自喝了一小口。 果然,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衔蝉奴和踏雪跟了过来,跃到小案上,喵呜叫唤。 “猫猫也想喝呀。”说着,皎皎递出杯盏。 霍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一跳,还没来得及制止,踏雪欢快舔舐牛乳,等踏雪喝够了,她又把杯盏递到衔蝉奴面前…… 最后,牛乳还剩一小半,皎皎捧着杯盏,正要一口气喝完。 霍珣连忙抢过去,“猫猫喝了的,你不能喝,我再给你拿一杯。” 没等小家伙问他为什么,霍珣把杯盏放远,腾地起身出了门。 皎皎不解,明明猫猫很干净呀,阿娘说过不能浪费粮食的。 趁霍珣不在,她爬到另一张圈椅上,刚捧起杯盏,就听见门口传来威严低沉的声音,“快放下!” 小家伙一慌乱,打翻杯盏,牛乳泼在了身上。 “伯伯。”皎皎紧张地抹眼睛,“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带你去找姑姑换身衣裳。”霍珣抱起她,哄道,“伯伯没有怪你。” 去到薛明姝院子里,却被侍 分卷阅读99 女告知,严小将军请县主出门逛夜市去了。 霍珣只好问那侍女,“县主把衣裳放在哪里?你知道吗?” 侍女找了出来,给皎皎换好,便又退下。 皎皎坐在床边,两条小腿一晃一晃的,问他:“伯伯,你是不是没有小宝宝呀?” “你怎么知道?” “因为伯伯不会给小宝宝换衣裳呀。”皎皎笑得眉眼弯弯。 他的确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孩子。 烛火“哔啵”爆出一簇灯花,皎皎打了个哈欠,爬到被褥里躺好,稚声说道:“阿娘什么时候来找我呀。” 霍珣刚想安抚,却发现小家伙已经睡着了。 烛火明灭不定,他垂下眸,看着那神似故人的小脸,轻轻为她掖好被角。 已经五天了,寻人布告贴得满城都是,这孩子的家人仍然没有露面。 如果真的找不到,那么,就托付给明姝和阿郁吧,他们一定会好好将她抚育大的。 …… 处理完纠纷,回雁城当天,苏慕宜接到蓟州发来的急报,说一直没有接到小小姐。 她万分心焦,命手下商号四处打听,得知几日前,有北戎人出没在通往蓟州的官道上,杀害了许多过路客商,女儿乘坐的那辆马车,便在其中。 得知消息那刹,苏慕宜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对着那张字条流泪,心像是被利刃剖开,痛到完全没有知觉。 贺兰桢连忙扶她坐下,“姑娘别着急,小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前只发现了护卫尸首,并没有找到张嬷嬷和皎皎,她两很有可能逃走了,或者被北戎人带去塞外。 只要还没找到尸首,就还有希望! 苏慕宜擦干泪,配好刀,准备亲自去那条官道寻人。 贺兰桢拦住她,“姑娘要去哪里?” “我要把皎皎找回来。”苏慕宜哽咽着道,“她离开我这么久,一定很害怕。” “姑娘,您现在不能去。”贺兰桢挡在她身前,“大燕和北戎即将开战,那条官道已经不安全了!” “让开!”苏慕宜拔刀指向他,“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贺兰桢却不肯退让,任由凌厉刀锋掠过脸颊,削下一片衣料。 脸上多了道血痕,他面不改色,看着苏慕宜,“您现在过去,于事无补,一共问询了三家商号,只有两家有回信,另外一家,必然还在打听消息。” 苏慕宜丢了刀,崩溃大哭,“我应该陪她一起去灵州的……” 皎皎还那么小,如果真出了事,她不知道今后要怎么办。 她哭得令人心碎,贺兰桢走近,轻轻为她抚背顺气,“没事的,小小姐一定会没事的。” 当天午后,第三家商号传回好消息,说找到了皎皎,现在蓟州刺史府,城里张贴着告示帮孩子寻亲。 蓟州刺史府,苏慕宜默念出这几个字,忽想起,眼下,霍珣也在那处。 离开靖安后的事情,与她前世看到的并不一样,霍珣没有选择在乾宁三年亲征,而是推迟到了乾宁五年。 在母亲沈氏的帮助下,他治好了体内蛊毒,已经不再受心疾折磨。 她原以为,这辈子不必再见霍珣,而如今,为了女儿,她必须去一趟蓟州。 翌日清早,苏慕宜抵达蓟州,顾不得疲惫,直奔那家商号而去。 商号掌柜接到她,面露为难之色,“姑娘,我昨日去了趟刺史府,本来打算接小小姐回来,但是小小姐不认识我,严将军说,除非是姑娘亲自前去,否则不会交给任何人。” 苏慕宜暗自思忖,如果是她亲自前去,难免要和严郁等人打照面,如此一来,极有可能见到霍珣。 好在,贺兰桢不放心皎皎,与她同行来了蓟州。 未等苏慕宜开口,贺兰桢会意,“姑娘,小小姐认识我,让我去接小小姐回来吧。” “阿桢,太感谢你了。”苏慕宜既感激,又十分愧疚,想起昨日,自己心急之下出手伤了他。 “姑娘太见外了。”贺兰桢笑了笑,“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分卷阅读100 掌柜带他出门,往刺史府去了,目送两人离开后,苏慕宜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着手准备回灵州的行李。 经历这出变故,她不敢再与女儿分开了,打算此次和皎皎一同南下。 到了刺史府外,掌柜与守门的兵士说明情况,很快,便有仆僮出来,请他们去会客花厅稍作等候。 听说又有人要来接孩子,薛明姝将信将疑,抱起皎皎赶去花厅。 觑见那熟悉身影,皎皎高兴地道:“贺兰叔叔!” 小家伙收拾齐整,穿着新衣裳,贺兰桢稍稍放心了些,朝薛明姝抱拳:“多谢嘉宁县主出手相助。” 没想到还真是孩子的家人,薛明姝把皎皎递到他怀里,“无事,今后定要看管好孩子,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出远门了。” 贺兰桢再度致谢。 临行前,皎皎挥手,“姑姑再见。” 虽然她有些舍不得漂亮姑姑和猫猫们,但是阿娘还在等着她回去呢。 相处这几日,薛明姝对她有了感情,杏眸微微泛红,“皎皎再见。” 目送小家伙一路与抱着她的男子有说有笑,薛明姝这才确认没有遇上骗子。 确认身后没有人跟随,贺兰桢才带着皎皎回到那间商号。 甫一进门,皎皎看向苏慕宜,“阿娘!” 苏慕宜接过她,急忙问道:“皎皎没事吧?” 小家伙不说话,伏在她怀里抽泣,连日来积攒的委屈一瞬爆发。 “好啦好啦。”苏慕宜含泪安抚女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哭了一阵,皎皎慢慢止住泪,“阿娘,等去了姨祖母家,你给我养只猫猫好不好?” 苏慕宜拧干帕子,帮她擦脸,“皎皎怎么突然想要猫了?” 皎皎说:“因为白头发伯伯有猫猫呀。” 白头发?伯伯?这又是什么奇怪称呼。苏慕宜笑了笑,柔声道:“好,等去了灵州安顿下来,阿娘就给皎皎养一只小猫。” 接回女儿后,苏慕宜总算安心一些,不过蓟州久留不得,她打算等明日就动身南下。 傍晚时分,回到刺史府,不见那熟悉的小身影,霍珣微有些诧异。 “兄长,皎皎的家人找到了。”薛明姝失落地道,“今日午后把孩子接回去了。” 霍珣沉默小会儿,才道:“找到便好。” 说完,转身去屋里看望狸奴,踏雪和衔蝉奴一拥而上,他却没有什么心思逗弄它们,安静坐在圈椅上沉思。 据探子回报,北戎单于已经危在旦夕,如不出意外,至多再过半月,大燕就会出兵塞外。 目前朝中一切安好,只待此战胜利,褚叡会携带遗诏回京,请英国公扶持一位聪颖可靠的宗室子弟继位。 至于自己,死后便葬在漠北吧。 霍珣这样想着,摸了摸腰间的匕首。 翌日清早,照例出城巡视。 临近打仗,拖家带口南迁的百姓多了起来,守城门的兵士有条不紊疏散人群。霍珣看了一阵,对褚叡道:“再往南走走吧,去云泽城看看。” 云泽城隶属蓟州管辖,距离此处有十来里路。 担心正午日头毒辣,蓟州刺史特地准备了马车,霍珣不好推辞,便和褚叡一起登上车。 行了一段路,外头传来清越驼铃声。 褚叡看了看,禀道:“陛下,是一支商队路过,牵着几头骆驼。”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霍珣淡淡道:“给他们让个道。” 车夫将玉辂停在道旁,好让这支商队先过。 驼铃声与行车声渐渐远去。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牵引着,霍珣到底撩开了车帘。 只此一眼,他眸底骤然掀起波澜,失魂落魄喊了一声:“阿慕!” 37. 重逢 “你个骗子!” 褚叡循声望去, 几个胡服男子骑着骆驼,其中并没有女子,于是低声劝道:“陛下, 您看错了,方才是一队胡商过去了。” 分卷阅读101 “不, 一定是她!孤不会认错的!” 说着,霍珣掀开竹帘跳下车,抢来一匹马, 狂奔而去。 骆驼脚程慢,他很快拦下了那行人。 被一个陌生男子挡住去路,为首的护卫忙将手按在刀柄上,高声呵斥:“来者何人?” 霍珣紧抿薄唇, 目光逡巡过众人, 最后落在其中一个身量娇小的男子身上。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被西境风沙打磨, 粗砺, 黝黑, 毫不起眼。 人/皮面具可以遮掩真容,但是掩盖不住那样美丽温柔的一双眼睛,她同样震惊地望着他。 护卫纷纷拔刀, 霍珣却选择无视,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只有三步之遥时,她忽然拔出佩刀, 指向他,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便在这一刻,风止住了。 霍珣唇边浮上苦笑, 他以为她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终其一生,再也找不回她。 人死不能复生啊,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善待她的家人,仅仅是日日在佛前跪拜,希冀下一辈子能够重逢。 人间别久不成悲,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迎着刀刃继续往前走,任由刀尖穿透肌肤,衣裳染血。 苏慕宜浑身颤抖,如果他再不停下,那么横刀就要贯穿左肩了。 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苏慕宜被迫收回佩刀,还未出言呵斥,蓦地,被他抱下驼背,揭去人/皮面具。 男人死死抱住她,眸底一片猩红,语气哽咽:“为什么要骗我?你个骗子!你个骗子……” 苏慕宜轻叹,她易容成胡商,带女儿顺利出了城,谁曾想,竟然会在蓟州城外遇到霍珣。 明明商队已经与天子玉辂擦肩而过,可他居然骑马追过来,仅凭一个背影,就将她认出。 是她运气不好,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陛下。”苏慕宜轻轻道,“请您放手吧。” 霍珣摇头,加重力气抱着她,仿佛要融进彼此骨血。 左肩伤口崩裂,血越流越多,他浑然察觉不到痛意,这四年如坠炼狱,整个人早就痛得麻木了。 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比失而复得更让人欣喜的呢? “对不起。”霍珣埋首在她颈项间,喃喃道,“阿慕,对不起……” 可她并不想要他的道歉,只求离他远一点儿。 苏慕宜拼命推拒,男人强劲有力的身躯如同铜墙铁壁,无法撼动半分,他情绪太过激动,压根就不愿放手。 她只好柔声劝说:“陛下……” 不远处,传来皎皎稚嫩清脆的声音,“陛下伯伯,您是来送皎皎的吗?” 两人俱是一怔,霍珣抬头望过去,见小家伙爬到了车辕上,欢喜地对苏慕宜道,“阿娘,这位伯伯也照顾过皎皎呢。” 阿娘?霍珣转头看着怀中女子,嗓音沙哑,艰难地开口:“皎皎……是你的女儿?” 苏慕宜没有做声。 忽然,他松开手,直奔马车而去,苏慕宜急忙道:“拦住他!” 护卫们来不及反应,霍珣就已行到车前。 皎皎仰着头,见他眼眸猩红,面上悲喜交加,小家伙有些害怕地往后躲了躲。 “别怕,皎皎别怕。”霍珣缓和神色,声线温柔,“想回去看猫猫吗?” 自然是想的,可是她还要和阿娘去灵州呢,皎皎犹豫了。 霍珣又哄她,“阿娘和你一块儿回,姑姑还在等着你呢。” 小家伙想了想,期待地望向母亲,“阿娘,可以去看伯伯养的猫猫吗?” 这个厚颜无耻的狗男人!居然敢用狸奴诓骗她女儿!苏慕宜自知走不成了,心里恨得牙痒痒。 …… 褚叡骑马赶到时,大吃一惊,眼前抱着孩子的胡服女郎,不正是四年就死了的苏娘子么? 还未等他收起惊讶,霍珣沉声下令,“驾车过来,回城。” 众人登上车,气氛沉默压抑,主上和苏娘子不说话,褚叡也不敢开口。 分卷阅读102 皎皎不认生,乌黑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褚叡。 看来小家伙很好奇他的身份,褚叡自报姓名,“叔叔姓褚。” “褚叔叔。”皎皎甜甜地道,“您是陛下伯伯的兄弟吗?” 陛下伯伯?这个称呼怎么奇奇怪怪,褚叡笑着答,“算是吧。” 于是皎皎和他说起话来。 好不容易回到刺史府,苏慕宜终于开口,“陛下,我想和您聊一聊。” 霍珣颔首,“好。” 然而他左肩的伤口还没处理,褚叡刚想劝,发现自己完全插不进去话。 苏慕宜把皎皎递给他,“褚将军,烦请您帮忙照看一下皎皎。” 皎皎乖乖地道,“阿娘要快点回来。” 苏慕宜笑了笑,“好,阿娘很快就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去到书房,确认关好门后,苏慕宜抬眸打量他的面容,比起四年前,霍珣憔悴了许多,尤其是那头灰白长发,令他整个人看起来越发肃冷。 然而,她目光平静,对霍珣说道:“求陛下放我们母女离开。” “阿慕,从前的事是我做错了,我保证一定改。”霍珣将那柄匕首塞到她手中,“若你不解气,尽管往我身上扎刀子,我绝不还手。” 她摇头,匕首铮地掉落在地,“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果陛下再苦苦相逼,我也不知道,下一回该躲到哪里去。” 乘船出海吗?她不想让年幼的女儿跟着自己吃苦受罪。 霍珣俯身去捡匕首,低声问:“皎皎是我们的女儿,对不对?” 他终究还是发现了。 “你恨我,所以你才会和皎皎说,她的爹爹已经死了。” “霍珣,如果你还有一丝半点良心,就不要告诉皎皎你是她的父亲!”苏慕宜冷冷睥睨他,“如果皎皎知道,她父亲过去百般折辱她的外祖和母亲,逼得她母亲假死脱身,远走西境四年,她心里会怎么想?” “我宁愿她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这句话犹如利刃刺入胸口,将他的心搅得血肉模糊,剧烈疼痛着。 他努力想去捡那柄匕首,却发现怎么也够不到。 “霍珣,我不恨你了,你放过我吧。”她说,“只要你愿意,会有无数女人替你生孩子,可我只有皎皎一个女儿,我不可能把她给你。” 眼看她就要离开这间书房,霍珣腾地起身,挡在门口,“阿慕,我没有想过带走皎皎,也不会告诉她身世。唯有一点请求,能否等战事平定了,你再带着皎皎离开漠北?你放心,如果战事不利,我会立即派人护送你们母女和明姝一起离开。” 北戎人凶悍野蛮,他没有十足把握活着回来,只希望,能够和她们母女多相处相处,哪怕是一天也好…… 苏慕宜闻言,却道:“让开。” 霍珣岿然不动,“你答应我,我便让开。” 回应他的,是一记耳光,苏慕宜神色冷漠,“你又要像从前那样幽禁我吗?” 霍珣焦急地想要解释,然而,她抬手又是两记耳光,打得他左右两边脸都浮现出指印。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温软性子,既然上苍要让她和这狗男人纠缠不清,那就先把今天的这口恶气出了再说。 “打吧。”霍珣唇边溢出血,带上笑意,“只要你高兴,怎么打都成。” 苏慕宜却没有继续动手,这男人已经疯了,打他,只会让他更加兴奋。 她后退数步,疲惫地坐到圈椅上,“你究竟要怎么样?” 霍珣抬袖揩去血迹,定定道:“我要你答应刚才的请求。” 她和皎皎已经被他发现了,倘若强行离开,只会彻底激怒他,搞不好弄个玉石俱焚,她不能用女儿的安危来做赌注。 苏慕宜平复心绪,与他商量条件,“好,我可以等战事平定再带皎皎南下,但是离开漠北以后,你不能再来打扰我们母女的生活。” “我答应你。” “陛下屡次出尔反尔,我不敢相信您的话。”苏慕宜讥笑,“除非您愿意与我歃血为盟,赌咒立誓。” 霍珣用匕首割破拇指,将血涂抹在唇上,“此战结束,我必定放你和皎皎离开,若违此誓,便让 分卷阅读103 我死在战场,尸骨无存。” 做完这些,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去看看皎皎吗?阿慕,我保证守口如瓶,绝不透露身份。” 苏慕宜迟疑许久,见他形容狼狈,眸中含着希冀的泪光,到底还是心软点了头。 去到小院时,日头偏西,薛明姝正陪着皎皎玩耍,望见霍珣左肩染血,两颊红肿,嘴角还破了皮,不由诧异,“兄长怎么了?” “无事。”霍珣沉声道,“她在书房里,你若是想见,便过去吧。” 薛明姝听褚叡说了今天发生的事,知晓苏慕宜乃是假死脱身,心中又惊又喜,“好,我现在就去见苏姊姊。” “明姝。”霍珣唤住她,低声交待,“切记不要告诉皎皎身世,我答应了她的。” 薛明姝怔然,“兄长……” 霍珣笑了笑,“快去吧,她还在等着你呢。” 屋子里,皎皎怀抱衔蝉奴,欢欣雀跃地道,“伯伯。” 霍珣走过去,半蹲在孩子身前,小家伙的眉眼与母亲如出一辙,小嘴却长得像他,只是他从前没有注意过罢了。 皎皎注意到他身上带伤,“伯伯流血了。” 霍珣低头看了看,笑道,“没事的。” 旋即,又问女儿:“皎皎知道自己的生辰吗?” “冬月十五。”小家伙稚声稚气地说,“阿娘说,皎皎是乾宁元年冬月十五出生的,那天夜里,月亮很大。” 原来女儿未足月就出生了,也不知她当初受了多少苦,一想到此,霍珣心痛如绞,悔恨不已。 小家伙心满意足搂着狸奴,忽然,看见他流泪了,忙问:“伯伯怎么了呀?” “伯伯没事。”霍珣双膝跪地,轻轻圈住那温软的小身子,“眼睛里进了沙子,有点难受。” 夕照一寸一寸退至屋外,半明半寐的暮色中,他跪在女儿面前,流泪满面。 皎皎腾出一只小手帮他擦泪,“伯伯好点了吗?沙子出来了没有?” “谢谢皎皎。”霍珣慢慢收住泪,“沙子出来了。” 皎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很伤心,想了想,说道:“伯伯,阿娘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阿娘在跟姑姑说话。”霍珣抚了抚她头顶的小揪揪,“皎皎再等一等,阿娘待会儿就回来了。” 皎皎认真点了点头,“好。” 见到苏慕宜那刹,薛明姝忍不住掉泪,这些年她常去英国公府做客,希望能稍稍抚慰失去爱女的苏家夫妇,还好,还好苏姊姊并没有出事。 “苏姊姊,我以为……”薛明姝一边说,一边哭,“我以为你不在了。” “明姝,对不起。”苏慕宜握住她的手,同样红了眼眶。 当年离京,她唯独觉得对不起薛明姝,小女郎真诚以待,却被她利用欺骗。 母亲在信中提到最多的便是嘉宁县主,逢年过节,薛明姝都会来府上看望二老,贴心地送上礼物。 两人说了会儿体己话,薛明姝稍稍平复心绪,“苏姊姊,有件事我想问你,皎皎是不是……” “是。”苏慕宜道,“当时我身子太差,如果强行落胎,以后恐怕无法再生育,所以我才会生下皎皎。” “皎皎懂事后,经常问我爹爹去哪里了,我告诉她,爹爹早就病死了,她还小,我不想让她知道过去那些事。” “苏姊姊,我知道了。”薛明姝感慨命运弄人,又道,“你可以在漠北多住一段时间吗?打完这场仗,我和阿郁也要成亲了,希望你能带着小皎皎参加我们的婚仪。” 许是担心她不肯同意,小姑娘补充道:“成婚后,我就留在漠北定居了,只怕再难像从前那样经常与苏姊姊见面,所以想请你多留一段时日,就像娘家姊姊一样,送我出嫁。” 小姑娘有了好归宿,苏慕宜心中欢喜,含笑应允,“好,到了那天,我送明姝上喜轿。” 眼看天色快要黑了,苏慕宜起身去接女儿,接下来,她都会和薛明姝宿在一起,也省得那个人没皮没脸找过来。 霍珣看着皎皎喝完牛乳,听见苏慕宜在门口唤道,“皎皎,该回去和阿娘睡觉了。” “阿娘。”皎皎放下杯盏,飞奔过去。 苏慕宜 分卷阅读104 牵着女儿往外走,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霍珣想开口挽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还愿意留在漠北,就已经是对他的施舍了,还敢奢求什么呢? 也该知足了。 回到熟悉的小院,皎皎悄声问母亲,“阿娘是不是讨厌伯伯呀?” 苏慕宜没有否认,“皎皎怎么知道的?” 她狐疑地想,霍珣总不至于在女儿面前说些什么罢? 皎皎眨了眨眼,“因为阿娘刚刚都不看伯伯呀,伯伯那么大一个人呢。” 原来是因为这个,孩子心思细腻,自然也能察觉出来她不喜欢与霍珣相处。 “就像皎皎不喜欢吃胡荽一样,阿娘也有不喜欢的东西。” 小家伙似懂非懂,自顾自玩了一阵,临睡前,又问她:“阿娘,贺兰叔叔回到家了吗?” “应该还没有。”苏慕宜道。 今天出城前,她留下盘缠给贺兰桢,往来官道不安全,他可以先在蓟州住段时间,再回西境。 现下,他也许还在城里投宿。 翌日清早,苏慕宜正帮女儿穿衣洗漱,薛明姝走过来,“苏姊姊,上次接走皎皎的那位贺兰先生过来了。” 闻言,皎皎高兴地道:“阿娘,贺兰叔叔来找我玩啦。” 其实苏慕宜不太想见贺兰桢,此处是霍珣的地盘,若是不巧撞上,只怕解释不清,惹人误会。 皎皎牵着她的手,软声催促道:“阿娘,我们快去见贺兰叔叔呀。” 苏慕宜与她商量:“阿娘让姑姑带你去,好不好?” 小家伙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好,阿娘要和皎皎一起去!” 被女儿磨得没了脾气,苏慕宜只好牵着她过去,心道,这个时辰,那人应该早就出府了。 贺兰桢在花厅等候,觑见那抹背影,皎皎立即挣开母亲的手,小跑过去,“贺兰叔叔!” 除了母亲,她与贺兰桢是最亲近的。 贺兰桢将她抱到怀里,笑着道:“皎皎还好吗?” 听闻她们母女被带回刺史府,他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好在来得还算及时。 然而,皎皎还没答话,几位身披玄甲的武将经过庭院,为首之人停下脚步,往朝此处看来,眸光幽深。 皎皎认出霍珣,礼貌地与他打招呼,“伯伯早上好。” 看见女儿被陌生男子抱在怀里,霍珣不悦地拧眉,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是谁?怎么小家伙看起来与他很熟的样子? 38. 出征 “夜深了,陛下请回罢。”…… 男人剑眉紧蹙, 面色阴沉。 怕霍珣心生误会,苏慕宜连忙出言解释:“陛下,贺兰先生从前是在我名下药堂做事的伙计, 得知皎皎出了意外,贺兰先生出于善意, 陪我来了一趟蓟州,今天正要回雁城,所以才来刺史府和皎皎道别。” 陪她来了蓟州?还帮她把女儿接走, 瞒天过海送出城?霍珣心中冷笑一声,只觉浑身气血都冲到了头顶。 “诸位将军先行一步,孤随后便到。” 那些个武将领命,抱拳行礼, 快步离去, 赶往城北兵营。 “贺兰先生。”霍珣漠然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你见过皎皎了, 现在该回去了罢?刺史府不留闲杂人等。” 听这语气, 苏慕宜便知这狗男人定又动怒, 碍于女儿的情面,极力隐忍了下来。 思及此,她立刻朝贺兰桢走去, 对他怀里的女儿道:“皎皎,到阿娘这边来,贺兰叔叔要回家了。” “阿娘。”小家伙摇头,央求她, “我们把贺兰叔叔也带走好不好?要不然,贺兰叔叔一个人多可怜呀。” 霍珣整个人直接炸了。 这混小子可怜?那他不可怜吗?过去四年生不如死,如果不是因为顾念国恨家仇未报, 早就追随苏慕宜去了。 “皎皎。”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小家伙骗过来,“来伯伯这里好不好?” 相比起霍珣,孩子当然更亲近贺兰桢,见他面色不虞,下意识便往贺兰桢怀里躲去。 分卷阅读105 “皎皎。”苏慕宜不由分说把她抱过来,“乖,听阿娘的话。” 听闻动静,薛明姝也赶来了,“苏姊姊,怎么了?” 苏慕宜正发愁,见到薛明姝,忙把皎皎递给她,“明姝,你想带皎皎回去用早膳,我很快就过来。” 庭院里,兄长神色阴鸷,不悦地盯着那位年轻男子,气氛剑拔弩张。 薛明姝心道不妙,柔声哄小家伙,“皎皎饿不饿呀?先和姑姑回去用早饭吧。” 皎皎犹豫地看着贺兰桢,“可是……” “今天厨房做了糖蒸酥酪呢!” “好。”皎皎冲众人挥手,“贺兰叔叔再见,伯伯再见。” 确认薛明姝抱着女儿走远后,苏慕宜提醒道,“陛下该出门了,诸位将军还在等着您。” 霍珣看了看她,“晚到一时半刻也无妨。” 他这是打定主意不走了,苏慕宜无奈,只好对贺兰桢道,“贺兰先生,我送您走吧。” 不管怎么样,先让他离霍珣远一点儿。 贺兰桢恍若未闻,毫不畏惧迎上霍珣的目光,“燕帝陛下,我是舒弥人,自幼儒慕中原文化,听说你们中原人最讲究礼节,强行扣押孤儿寡母,难道这就是燕帝陛下的礼节?” 这小混蛋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霍珣气极反笑,“谁告诉你她们是孤儿寡母?” 眼看他就要说出秘辛,苏慕宜高声打断,“陛下!” 霍珣怔了片刻,想起与她的约定,压制住心底磅礴怒意,“你走罢。” 如果识趣,就快点滚,否则别怪他不留情面。 然而,贺兰桢不为所动,“我要走,也得是带着阿兰珠姑娘和小小姐一起走。” 霍珣冷冷道:“孤没有时间与你继续耗下去,若再不走,休怪孤对你不客气。” 看着盛怒的天子,贺兰桢毫无惧色,“难道在燕帝陛下眼里,阿兰珠姑娘和小小姐是您的私人所属物品?您凭什么强行扣押她们母女?大燕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霍珣百口莫辩,没来及与她解释,只见贺兰桢上前一步,想带走苏慕宜。 很好,是他非要找死,霍珣眼底腾起戾气,拔刀出鞘,指向贺兰桢,“别碰她!滚!” 苏慕宜大惊,明白他起了杀心,正要开口阻止,霍珣那一刀已劈了过来。 “你不能杀他!” 霍珣虽气恼她百般维护这小混蛋,但也没真的想要动手杀人,不过是给个教训,让他莫要再来纠缠。 这一刀落下,会削断他的一片衣袂。 却不想,贺兰桢来不及收住脚步,身形微晃,误打误撞迎上刀锋。 电光火石之间,霍珣当机立断收刀,可还是刺伤了他的左臂。 苏慕宜飞奔而来,惊呼:“阿桢!” 这两个字犹如一记重锤,霍珣失神片刻,缓缓放下刀,“阿慕,方才我收了刀,是他……” “陛下,我看得明明白白,是您主动挑事,伤人在先,事到如今,还要责怪阿桢?”苏慕宜忍无可忍打断他,“请您走罢!” 如果方才霍珣没有拔刀伤人,那么贺兰桢早就平安离开了,她不懂,他为什么非得苦苦纠缠呢? 苏慕宜撕下布条,帮贺兰桢系在伤口正上方,“忍着点,我带你去看郎中。” 这是他当年教她的方法,现在,她却用在了另一个男人身上。 此时此刻,霍珣的心简直被扎成了一个筛子,他牵了牵唇角,语气苦涩:“府里有郎中,让贺兰先生留下养伤吧,是孤做得不对,伤人在先。” 贺兰桢左臂血流不止,担心他出意外,苏慕宜选择接受提议,冷冷道,“有劳陛下。” 霍珣唤来余泓打点善后,他原本还想还和苏慕宜道别,见她神色冷淡,到底没有再开口,径自转身离开。 此后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想起出征在即,这才强打精神检阅兵将,鼓舞士气。 傍晚时分,回到刺史府,霍珣第一时间问起贺兰桢的情况。 余泓恭敬答道:“陛下,太医为贺兰先生看过了,是皮外伤,未伤到经脉,不过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臣有 分卷阅读106 一事想请奏陛下,是否明日就送贺兰先生出府?” “留下他。”霍珣沉声道,“既然要养伤,那就安心待在刺史府里,给他安排住处,离嘉宁县主的院子越远越好。” 他不懂,贺兰桢看着分明有机会的,为何偏偏没能躲开那一刀? 不如让这小混蛋留在刺史府,看看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霍珣拿着瓶金疮药去东院探望,行至廊下,便听见屋里传来皎皎的声音,“贺兰叔叔好些了么?” 他来得不巧,刚好赶上她和女儿也在。 只听贺兰桢答道:“谢谢皎皎,叔叔好多了。” 皎皎又说:“阿娘说了,要乖乖躺着才能好得快。” 余下的话,他再没有听进去,心中五味陈杂,百般不是滋味。 乌云散去,月色凝白如霜,房门打开,苏慕宜牵着皎皎走出。 “伯伯。”皎皎甜甜地唤他。 “皎皎来看望贺兰叔叔了,他好些了吗?”霍珣低头看着小家伙。 “叔叔伤口很疼呢。”皎皎答道,“郎中爷爷说,要叔叔好好养伤。” 想了想,霍珣把那瓶金疮药递给苏慕宜,“阿慕,你给他送过去,便当是我的一点补偿。” 他都撞见了自己带着女儿探望贺兰桢,现在让他进去,若是贺兰桢再出言顶撞,只怕这男人又要炸毛。 思及此,苏慕宜点头,“好,烦请陛下帮忙照看一下皎皎。” 待她进入房间,霍珣主动抱着皎皎走远。 “伯伯,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贺兰叔叔呀?”小家伙伏在他怀里,“贺兰叔叔对皎皎很好的。” “有多好呢?” “有一次,阿娘出远门,别的小朋友欺负皎皎没有爹爹,是贺兰叔叔把他们赶跑的。”皎皎认真地道,“伯伯,贺兰叔叔是个好人。” 他想告诉小家伙,其实皎皎有爹爹,可他不能说出口。 他答应了苏慕宜,会保守好这个秘密。 霍珣眼眸泛红,“伯伯知道了,以后都不为难贺兰叔叔了,是伯伯做错了事。” “伯伯,给您。”皎皎摸出一颗粽子糖,递到他嘴边。 甜津津的味道弥漫开,稍稍冲淡心间苦意,霍珣唇边扬起笑,“谢谢皎皎。” 很快,房门再次打开,苏慕宜向父女两人行来。 “皎皎,咱们去找姑姑玩。” 小家伙主动钻到母亲怀里,对霍珣道:“伯伯再见,皎皎要回去啦。” 望着母女远去的身影,霍珣下定决心,“阿慕,我有话对你说。” 苏慕宜闻言止步,却没有转身,淡淡道:“陛下有什么想说的,在这里说了便是。” “我并非有意刺伤贺兰先生,那一刀,我想收回,可是来不及了。”霍珣沉声道,“听闻贺兰先生情况不是很乐观,我想留他在府里养伤。” “陛下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对不起的人是贺兰桢,与她解释原由,又算什么事儿? 沉默片刻,霍珣又道:“三日后,大军出征,你能否带着皎皎为我送行?其实这一战,我并无十足把握……” 余下的话,不用他说,苏慕宜也明白。 书中,他便是死于乾宁三年御驾亲征,可如今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所预知的对不上了,他有可能平安回来,也有可能战死塞外,马革裹尸。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苏慕宜道:“夜深了,陛下请回罢。” 说完,她快步离去,仿佛害怕他会不管不顾追过来。 回到主院,霍珣立在那副巨大的堪舆图。 与北戎这一战,事关国祚,身为燕帝,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舅父和褚老将军拼命护着他冲破重围的画面复又涌现眼前,北戎人放了那么多羽箭,几乎将他们射成刺猬。 濒死之际,他们还对他说,要活着回到蓟州,给长眠塞外的漠北儿郎们报仇。 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如走马观花一般,浮现在脑海里。 分卷阅读107 霍珣闭上眼,粗粝的指腹拂过舆图,凭借记忆,最终停留在某处。 是北戎王庭所在位置。 过了会儿,褚叡进到房中,见他还未歇下,便道:“陛下早些安置吧。” “长州。”霍珣对他说,“帮孤换一下药吧。” 他左肩的伤还未痊愈,马上又要出征,不稳定因素又多添一分。 褚叡依言照做,揭开纱布,伤口渗出血,看起来狰狞可怖。 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褚叡终是劝他,“主上,有些话说出来难听,可我还是想劝您一句。” “世间许多事是强求不来的,您和苏娘子,现在成了死结。” “她心地那么软,定会回心转意。”霍珣道,“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主上,苏娘子早就不再是四年前的那个她了。”褚叡打破他自欺欺人的谎言,“远走西境这些年,她一个女人,又要带孩子,又要操心生意,日子过得艰难,性子也比从前坚韧要强。” “若换做四年前,她下不了手捅您一刀,可如今呢?您自己也看见了,她对您,非但没有情意,更不允许小公主认回您这位生父。” “你这张利嘴,饶过我罢。”霍珣无奈地笑了笑。 他岂会不清楚这个道理,但是让他就此放手?想都别想! 自家主上这是入了魇,无药可救,褚叡摇头轻叹,继续帮他清创包扎。 此后两日,霍珣再未去见她们母子,战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他继续沉湎于儿女私情。 出征那天,蓟州百姓争相前来送行,他身披铁甲,骑着青骢马经由长街出城,道旁人头攒头,他仔仔细细找过了,的确没有那熟悉身影。 她不会来的,也不会让皎皎来。 他早就应该接受这个结果。 绕过街角,便要出城了,霍珣催动胯/下良驹,心中再无留念。 晨风呼啸而过,一道稚嫩的声音格外清晰,“伯伯,陛下伯伯。” 他奋力勒住坐骑,调转马头,目光越过层层百姓,落在那小小人儿身上。 不远处,皎皎坐在余泓肩上,小手高高举着东西,想要递给他。 霍珣策马过去,皎皎给了他一块包好的海棠糕,“祝陛下伯伯和叔叔们早日凯旋。” 心中万分欢喜,他柔声问女儿:“这句话,是谁教皎皎说的?” 小家伙迟疑一瞬,甜甜地道:“是姑姑教的呀。” 原来是明姝,霍珣笑了笑,“伯伯要走了,皎皎照顾好自己和阿娘。” “好。”皎皎冲他扬手,“伯伯要早点回来呀。” 鼓乐奏起,大军逶迤出城,往北而去。 余泓抱着皎皎慢慢往回走,行至小巷深处,把孩子交给在此等候的苏慕宜。 她不可能为霍珣送行,但皎皎毕竟也是他的女儿,于情于理,都应去送送他。 所以,她让余泓帮了这个忙,带皎皎去到离北城门最近的街口。 “有劳大监。”与他道过谢,苏慕宜牵着女儿往回走。 路边有卖糖画的小摊,皎皎看得走不动路,于是她买了一个小玉兔送给女儿。 小家伙心满意足举着糖画,“阿娘,刚才皎皎把最后一块海棠糕送给伯伯了。” 苏慕宜道:“好。” 皎皎轻轻咬了一口,忽然问道:“阿娘,为什么要让皎皎说谎呢?说谎不是好宝宝呀。” 39. 恩怨 “也该有个了结。” 女儿的话, 让苏慕宜微微有些失神。 她想了想,告诉皎皎:“因为姑姑是伯伯的妹妹,是与他最亲近的人, 如果他知道是姑姑让皎皎这么说的,一定会很高兴。” 好像是那么一回事, 小家伙又问她:“阿娘,伯伯和褚叔叔他们去做什么了?” “去打北戎。”苏慕宜柔声道,“他们要把北戎人赶得远远的。” “北戎人好坏。”说着, 皎皎鼻头一红,“严叔叔说,嬷嬷就是被北戎人杀害的。” 分卷阅读108 “是啊。”苏慕宜弯腰,抱起女儿, “所以伯伯他们为嬷嬷, 为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们报仇去了。” 那些西境小国常年饱受北戎袭扰,而舒弥主动与大燕结盟, 寻求到了庇佑, 她们母女因此得以在雁城渡过一段平静岁月。 日头渐高, 她想快些回刺史府,路过一座街坊时,忽听见有人唤道:“阿兰珠姑娘。” 嗓音轻柔妩媚, 是女子的声音。 “阿娘。”皎皎提醒她,“二楼有个漂亮姑姑在看你。” 苏慕宜抬头望去,二楼阑干处,倚着一个丰腴妖娆的胡姬, 深栗色长发,高鼻深目,樱桃唇, 眉心点一抹花钿。 “当真是好久不见了。”那胡姬冲她抛了个媚眼,“怀里是你的女儿吗?长得真好看。” 来者名唤雪姬,是舒弥的一位胡商,两人在生意上结过梁子,后来雪姬离开了雁城,苏慕宜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苏慕宜抬手挡住皎皎,眸光戒备:“抱歉,雪姬夫人,我现在不想与你叙旧。” 说完,她快步离去,那道视线一直追随自己,不由背脊发凉。 进了刺史府大门,苏慕宜才敢把女儿放下来,皎皎觉察到异样,“阿娘怎么啦?” “没事。”苏慕宜笑了一笑,“走,咱们去看看姑姑回来没有。” 今日大军开拔,薛明姝出城送别,回来时,小姑娘眼睛还是红通通的。 皎皎爬到薛明姝膝上,撒娇道:“姑姑陪皎皎去看猫猫好不好?” 等她点了头,小家伙又对母亲道:“阿娘也一起去。” “皎皎和姑姑去吧。”苏慕宜道,“阿娘还要去看望贺兰叔叔。” 虽说霍珣嘴上道了歉,并让贺兰桢留在府中养伤,但她还是想早点把人送走。 见她过来探视,贺兰桢唇边浮上笑意,气色也比前几日要好些了。 “贺兰先生现在觉得如何?”苏慕宜问他。 “好些了,只是左臂伤口处还疼得厉害。”贺兰桢看着她,面带愧疚,“姑娘,那天我并非存心要与燕帝陛下起争执,只是不愿见他这般欺辱您和小小姐,气不过,这才出手的。” “到底是我不好,给姑娘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语气诚挚,处处为自己着想,苏慕宜反而不忍心提起要送他走了。 “我也有错,如果没有让你同行跟来蓟州,便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她轻声道,“既然伤口还疼,你便留在府里养伤吧,他没那么快回来的,到时,我再托人送你回雁城。” 交代完这些,苏慕宜转身离开。 贺兰桢唤住她,“姑娘,我想问您一些事。” “贺兰先生请讲。” “其实姑娘并非舒弥人,而是燕人,对不对?” 事到如今,苏慕宜也没想再瞒他,“是,当年为了躲避一些事,我在母亲的帮助下远走西境,学着接手生意,用假身份定居雁城。” 尽管母亲提前打点好了一切,请经验丰富的老掌柜带她,但真正做起来,却没有那样容易,差不多过了两年,她经营的药材药草生意才渐有起色。 贺兰桢又问:“姑娘是为了躲避燕帝陛下?” 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不是为了躲避燕帝,那她为何会在顺利离开蓟州后,因为遇上天子玉辂,又被带回城中? “我的事,你不用管,也管不了的。” 她和霍珣就是一笔糊涂账,从前倒还好,现如今多出皎皎这个牵绊,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只想带着皎皎过安稳日子,他答应过我,等此战结束,就让我们母女离开。”苏慕宜垂眸,下定决心道,“应付他一个人,就已经够让我头疼了,今后我不想再和天潢贵胄有什么纠葛。” 贺兰桢在雁城待了四年,她怎会不去查探他的底细?先前之所以不说破,无非同情他身世坎坷,被迫大隐于市,觉得有些可怜罢了。 “皎皎还在等着我。”苏慕宜道,“感念贺兰先生这些年的照拂,还望你安心在府中养伤,过段时间,我会为你安排好去处。” 贺兰桢摘下那枚青铜指套,握在掌心,眸光幽深,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到底没有出言挽留。 分卷阅读109 蝉躲在繁密的枝叶间,聒噪个不停,室内置放着冰块消暑降温。 皎皎握着团扇,一下又一下,为两只狸奴送风。 觑见母亲进来,小家伙跑过来,贴心地为她扇风,“阿娘热不热?” “谢谢皎皎,阿娘现在不热了。”苏慕宜含笑落座。 衔蝉奴跳到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蹭来蹭去,带来一阵酥痒,她搂着狸奴,听见女儿小声道:“姑姑说,衔蝉奴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许是天气炎热,胃口不太好,苏慕宜仔仔细细打量狸奴,它看起来已有老态,鼻子和嘴巴周围一圈毛发都变白了。 “衔蝉奴老了。”她心中酸楚,告诉女儿,“也许有一天,它会离开皎皎。” “不要!”小家伙轻轻抱着狸奴,焦急地道,“衔蝉奴和踏雪都要陪着皎皎长大!” 可这世上,无不散之筵席。 苏慕宜拿过那柄团扇,为女儿和两只狸奴送风,屋外日光正盛,晒得庭下锦葵都蔫了。 乾宁五年的夏天,比往常要炎热一些。 后来人们都说,那是上天预兆燕军将要取胜,大破北戎而归。 为此一战,大燕厉兵秣马准备五年,朝廷军势如破竹一路北上。 而北戎因为塞外六部各自为政,撕扯内耗太过严重,很快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乾宁五年六月廿八,是夜,燕军攻破北戎王庭。 见霍珣身上又添新伤,褚叡担忧地请示他:“主上,还是请随行军医为您包扎一下吧。” “不必。”霍珣长眺远处那座金帐,“长州,我们过去吧,这笔恩怨,也该有个了结。” 两人策马向金帐而去,北戎单于的亲卫奋力想要抵挡,终究不敌气势如虹的燕军。 半个时辰后,北戎王族尽数沦为俘虏,被囚在几座帐篷中。 火把照亮夜空,纹着白狼图腾的赭红旗帜猎猎飘扬在风中,霍珣挥刀砍断,将其带入金帐。 北戎单于哆嗦着爬下病榻,一面磕头,一面用中原话央求他:“燕帝陛下,我愿带领北戎六部降服于您,求求您不要杀了我,求求您。” 他颤抖着抬手指向帐中一隅,那里跪着二十来个少年,“这些都是我的儿子,只要您愿意,可以将他们带去大燕当做质子。” “还有那些金器、珠宝、牛羊、女人,都归您所有。”病骨支离的北戎单于给他磕头,“求求您不要杀我。” 霍珣神色冷漠,看着昔日对手丑态百出,痛哭求饶。 当初大燕国力弱小,他的君父主动与北戎求和,双方约定止战,后来北戎悍然撕毁和约,屡屡侵犯漠北。 宣德二十二年,北戎铁骑攻破玉阳关,屠城五日,城中十室九空。 那一战,恰好他也在,是舅父和褚老将军拼死护送出城,才得以让他活了下来。 临道别前,舅父叮嘱他,阿珣,你要记住这里发生过一切,今后,不可再让这帮胡虏欺辱我们燕人了。 漫天风雪中,少年拼命往前奔跑,想要抓住舅父的衣袂。 可舅父还是义无反顾回到那座宛如人间炼狱的城池,再相见时,已是一具冰凉的尸首。 他和褚老将军,那四万将士,还有城中无数百姓,都没能活下来。 后来,他谨遵舅父的遗愿,领兵驻守漠北,打得北戎人不敢轻易越界。 往事历历在目,霍珣眸中带上血色,他扔下那面象征北戎王族的赭色旗帜,用胡语说道:“放心,等你死后,孤会用它裹住你的尸首,送你去往长生天。” 话落,他挥刀斩下那颗头颅。 鲜血喷溅,帐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少年们惊慌地挤作一团,霍珣吩咐褚叡,“都处理掉。” 他走出金帐的时候,惊叫声变成了凄厉哀嚎,营地火光大作,映照着帝王肃冷的面容。 直至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王庭周围的动静才平息下来,褚叡赶来向他复命,“主上,已经处理好了。” 沉默良久,霍珣问他,“长州,你还记得宣德二十二年,孤带回舅父和褚老将军尸首的时候,对你说过的话吗?” 忆起父亲,褚叡眼底闪烁着泪光。 分卷阅读110 当年,十四岁的霍珣带着两副灵柩回到蓟州,眼眸猩红,神色坚毅。 他说,你放心,血债血偿,我会给舅父和褚叔叔报仇的,到时我们一起去北戎王庭,砍下他们的王旗,送给他们做裹尸布。 而今他兑现了承诺,给无数长眠塞外的英烈报了仇。 褚叡抬手抹了抹眼睛,笑骂道:“他娘的,塞外的风怎么这么大。” “走罢。”霍珣轻拍他的肩,“阿郁还在等着我们会和呢。” 第一缕晨曦穿破云层,照耀着帝王鬓边白发,熠熠生辉,霍珣心中明白,战事远未结束。 接下来大半月,便是扫尾。 自知气数已尽,北戎方面不再做无谓挣扎,然而燕帝却不就此罢手,直至将塞外六部中的好战派尽数剿灭。 战事至于当年八月,北戎新君向燕帝递上降书,甘愿俯首称臣,每年纳上岁贡。 霍珣接收了降书,于塞外设立都护府,留下五万将士驻守在此,屯田养兵。 仲秋,塞外的风裹挟一丝寒意,燕军开拔回蓟州。 最后离开前,霍珣取出怀里那方帕子,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海棠糕的甜香气息, 褚叡见了,笑着打趣道:“离开这么久,主上定是思念苏娘子和小殿下了罢?” 霍珣没接话,将帕子郑重揣入怀里,唇角勾勒出浅浅弧度,他的女儿,还在等着他回去。 快到中秋了,如果加紧行路,或许能赶在节前回到蓟州,与她们团聚。 他后悔了,从四年前到如今,他一直在后悔。 还好,还好,上苍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和苏慕宜之间还有皎皎,便是她想断,也没办法一下就断干净。 及至返程回蓟州,霍珣才觉察,其实伤口还是有些疼的,腹背各添两处刀伤,因连日在马背上奔波,医治不及时,已经化脓了。 右颊被箭簇擦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看起来有些骇人,不知会不会吓到女儿。 如果皎皎害怕的话,那他还是等养好一些,再去见小家伙吧。 听闻燕军大捷,苏慕宜忙向薛明姝打听霍珣何时回城。 “苏姊姊莫要着急。”小姑娘以为她担心兄长的安危,狡黠一笑,“兄长上次在信中说,至少中秋节后才能回来呢。” 距离中秋也就四五日不到了,苏慕宜向她道过谢,着手准备送贺兰桢离开一事。 雁城那边的药堂还开着,如果贺兰桢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在药堂里当个伙计。 听闻贺兰桢要离开,皎皎很是不舍,“阿娘,我们为什么不能带贺兰叔叔一起走?” “因为贺兰叔叔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苏慕宜转移话题,“等过段时间,皎皎就能见到祖父祖母了。” 小家伙期待地问:“祖父祖母会喜欢皎皎吗?” “会。”苏慕宜温柔地看着女儿,“他们说过,皎皎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 “阿娘,等贺兰叔叔走的那天,我可以去和贺兰叔叔道个别吗?” 苏慕宜应允女儿,“好。” 翌日,贺兰桢与母女两辞行,准备启程回雁城。 他行李不多,只有两身换洗衣衫,苏慕宜又给了他一些盘缠,让马车在刺史府外等候。 去到小院里,皎皎牵着他的衣袂,“贺兰叔叔以后要来看望皎皎。” “好,如果以后有机会,叔叔一定来灵州探望皎皎。”望着孩子稚气的小脸,贺兰桢同样不舍。 皎皎是他照看长大的,小家伙机灵懂事,他打心底喜欢这孩子。 他俯身抱起孩子,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皎皎,以后要听阿娘的话,糖不能吃多了。” 小家伙乖巧地点头,凑近他的脸颊,吧唧亲了一口。 院门外,霍珣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想出言制止,喉咙里却仿佛堵着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他特意瞒着消息,马不停蹄回到刺史府,打算给女儿一个惊喜。 却不想,最后竟然他在贺兰桢养伤的小院里找到了女儿。 分卷阅读111 不仅皎皎在,苏慕宜也在。 她站在贺兰桢身侧,容色温柔,而他的女儿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甚至还亲了那混小子一口。 那一刻,霍珣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凭空消失。 皎皎眼尖,率先觑见他:“阿娘,伯伯回来了!” 苏慕宜同样望见了站在门外的男人,一身戎装,胡子拉碴,风尘满面,黑眸隐隐含着雾气。 “孤来的不巧。”霍珣笑了笑,“你们继续聊,孤先走一步。” 说完,他毫不犹豫转身,疾步离去。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直接告诉明姝确切日期,省得撞见这样糟心的场面。 皎皎不解:“伯伯怎么走啦?” 苏慕宜轻叹,把女儿抱过来,对贺兰桢道:“抱歉,失陪了。” 纵然她对霍珣没有情意,但也不想让他无故误会什么,还是与他解释几句罢。 那厢,霍珣走出十来丈,教寒风拂面一吹,霎时清醒过来。 凭什么是他离开!要走也是那小混蛋走! 这小子惯会装模作样,先前使诈故意受伤,害得苏慕宜痛骂他一顿,他要回去拆穿小混蛋的虚伪面目!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思及此,霍珣折回去,拼命加快步子往回赶。 然而,他走得太急,一不留神被脚下小石子绊倒,扑通摔了下去。 浑身伤口崩裂渗血,火辣辣地疼,加之明光甲重逾几十斤,霍珣咬牙想要站起,试了两次终是脱力,额上冷汗涔涔。 气恼之下,他手握成拳,捶地泄愤,痛恨自己这般沉不住气。 忽然,一双云履出现在视野里,头顶上方,传来皎皎的惊呼,“阿娘,伯伯摔得很严重呢!” 霍珣:“……” 40. 密信 他出事了! 堂堂九尺男儿, 竟会有这般丢脸的一天!霍珣简直无地自容。 怕女儿担心,他连忙道:“皎皎,伯伯没事。” 说着, 他忍痛起身,神色故作轻松, 拍掉掌心尘土,“方才有要事交代禇叡去办,我走的太急, 没留意脚下,让你们见笑了。” 苏慕宜岂会看不出来他在编借口,语气担忧,“陛下真的没事吧?” 浑身痛楚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她难得表露关心, 必须抓住这点机会。 “其实有事。”霍珣闷哼一声,坦白道, “伤口崩裂流血了。” 苏慕宜吃了一惊, 没想到他身上竟然带着伤, 忙说,“我去找褚将军他们过来。” 转头,她又对女儿道:“皎皎, 你留在这里陪着伯伯,不能乱跑。” 皎皎乖巧点头。 霍珣心满意足牵过女儿的小手,目送她离去。 走出一阵,才遇见仆僮路过, 苏慕宜说明情况,请众人帮忙送他回主院。 褚叡等人闻讯赶来,替他卸下甲衣, 里头那件赭色军服被脓血染得甚是斑斓。 郎中说需要清创处理,重新将伤口缝合好,霍珣看了看陪伴在侧的苏慕宜,“带着皎皎出去吧,莫要吓到孩子。” 苏慕宜点头,带皎皎去廊下等候,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郎中背着药箱出来,捋了下白须,摇头叹气。 皎皎问她:“阿娘,陛下伯伯伤很严重吗?” “阿娘也不知道。”苏慕宜牵着她,“走罢,进去看看伯伯。” 霍珣刚穿好衣袍,女儿便进来了,焦急地跑到小榻前,“伯伯还疼吗?” “谢谢皎皎关心。”他看着小家伙,心中感动不已,“现在不疼了。” 一旁,褚叡关切地问:“陛下方才回刺史府时都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就伤口崩裂了。” 霍珣正要遮掩,皎皎抢先替他答道:“褚叔叔,刚刚陛下伯伯摔了一跤呢。” “皎皎和阿娘在为贺兰叔叔送行,伯伯忽然过来,说了两句话,就走掉了。后来,阿娘带着皎皎出去,就看见伯伯在青石小道上摔倒了,还流了血。” 霍珣:“……” 分卷阅读112 老底都让女儿揭穿了,他自然挂不住面子,薄唇紧抿,容色尴尬,唯一庆幸的是这屋里都是熟人。 沉默片刻,褚叡摸了摸下巴,当机立断说道:“陛下,大军今夜要在城北扎营修整,只怕阿郁一个人忙不过来,臣先过去帮忙了。” 说完,也不待霍珣点头,兀自行礼告退。 途径苏慕宜身侧时,褚叡止步,低声对她道:“苏娘子,陛下从塞外回来时着急赶路,几处刀伤没能养好,还请您多担待点。” 苏慕宜明白,他想趁机撮合自己与霍珣。 “府里郎中医术精湛,定能照看好陛下。”她从容应对,莞尔道,“褚将军既有要事在身,还是快些去罢。” 褚叡岂能听不出拒绝之意,微微一笑,向她抱拳道别。 少顷,房间里便只剩下霍珣和她们母女。 皎皎还在和霍珣说话,“伯伯下次走路要小心点呀。” 霍珣道:“好,伯伯记住了。” 在女儿面前,他永远是耐心性子,温柔语气,浑然不似多年前那般阴晴不定。 郎中将汤药送来,塌上那人抬眸望向她,目光带着期盼。 曾几何时,他也用过同样的方法,哄骗自己喂他喝药,当初她心一软,便答应了。 苏慕宜移开视线,“陛下若是不方便,我给您找个侍女过来。” 一想到要让别的女子近身,霍珣只觉心中恶寒,连忙回绝,“不必了,方便的。” 苏慕宜把药端过去,放在小案上,询问女儿,“你是待在伯伯房里,还是和阿娘一起去送贺兰叔叔?” 皎皎犹豫了,其实她想去送贺兰叔叔,可是感觉伯伯摔伤有点严重。 霍珣看出女儿迟疑不定,他好不容易才把小家伙骗过来,怎么可能让她再回贺兰桢身边去? 于是他捂住伤口,流露痛苦神色。 果不其然,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伯伯怎么啦?” 霍珣颦眉道:“刚刚摔到的地方,有点儿疼。” 皎皎手脚并用爬上小塌,轻轻给他呼气,“皎皎给您吹一吹,就不疼啦。” 苏慕宜没拆穿这男人的拙劣演技,柔声叮嘱女儿,“皎皎先和伯伯待在一起吧,待会儿阿娘再来接你回去。” 见她转身离去,霍珣本想开口挽留,转念又想,方才女儿提到她们原是去为那小子送行,早些打发走也省事。 去到东院,贺兰桢仍在此等候,愧疚地问她:“姑娘,燕帝陛下……” “无事,他没有误会什么。”苏慕宜笑了笑,温言提醒,“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我送贺兰先生出去吧。” 他原本还有话想说,见她眉眼低敛,容色淡漠,便没有多言。 这四年,足够让他看清了,她的心里记挂着的,只有女儿和远在大燕的父母。 而当初之所以收留自己,是因为她本就是个心地良善的人,不忍见他死在药堂门口。 临别前,贺兰桢忽然撩起袍摆,单膝下跪,对她说了一句胡语。 苏慕宜嫣然笑着,用中原话对他说道:“贺兰先生日后定要多加保重。” 马车驶离刺史府,拐过街角,往北城楼而去。 战事结束后,通往西境的商道已重新开放,会有人送贺兰桢去雁城,今后如何,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远处茶楼,身披红纱的蒙面胡姬临窗而坐,恰好可以看到刺史府前发生的一切。 她端起茶盏,慢里斯条啜饮,慵懒地道:“动手吧。” 想到接下来会有出好戏,雪姬笑意更深了,心道,真是令人兴奋。 当初阿兰珠截她生意,现如今,总算让她找到机会,让这女子狠狠栽个跟头了。 战事初定,天子嘉奖功臣,敕封云麾将军严郁为镇北侯,他与嘉宁县主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顾念到苏慕宜想早些带皎皎离开漠北,薛明姝主动将举行婚仪的日期定在下月初八,准备时间仓促,少不得手忙脚乱。 霍珣命人将漠北王府改建好,更换牌匾,赏赐给严郁做新婚宅邸。 分卷阅读113 中秋将近,苏慕宜陪同薛明姝去参观新居。 王府远没有想象中气派,陈设简陋,与京中的高门宅邸相比,看起来甚至有点儿寒酸。 薛明姝解释道:“苏姊姊莫要嫌弃,往年漠北军开支太高了,兄长手里没有余钱,加之他常年不住府里,便没有扩建装点。” 闻言,苏慕宜但笑不语,差不多猜到会是这个缘由。 承安帝在时,素来忌惮这位手握重兵的兄弟,奈何霍珣能征善战,除了他,朝中无人能接手漠北军。于是承安帝暗地里使绊子,漠北的军饷划拨一向是最少的,以防他拿着银钱招兵买马,生出不臣之心。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承安五年,北戎王庭政权动荡,新单于弑父登位,暂时无力对漠北动武,便在此时,时为漠北王的霍珣举兵反了。 现今回忆起来,这些事都很遥远。 快要回去时,路过池畔,皎皎看见太湖石上趴着一只乌龟,新奇地道,“阿娘,龟龟在晒太阳呢。” 怕小家伙掉下去,薛明姝上前牵着孩子,“皎皎,这是伯伯十二岁时从河里捞回来的,养了好些年呢。” 乌龟看起来有小半个她那么高,皎皎一脸崇拜,“伯伯真厉害!” 顺着话题,薛明姝又与孩子提起霍珣从前在漠北时的一些趣事。 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走着,忽然心生困惑,“姑姑要嫁给严叔叔了,那为什么没人嫁给伯伯呢?” 彼时苏慕宜还未跟过来,薛明姝悄悄对小侄女说:“因为伯伯在等一个人。” 皎皎好奇地睁大双眸:“姑姑,伯伯在等谁?” 金乌西沉,风渐渐大了起来,薛明姝给孩子加上一件小斗篷,“是个秘密,姑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她折下一朵秋菊,递到皎皎手里,小家伙跑回去,要将那朵花送给母亲。 苏慕宜半蹲下,任由女儿将那朵花簪在了发髻上,眉眼温柔含笑。 看着母女两,薛明姝心中一阵唏嘘,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就好了。 可惜时光无法回溯,造成的伤害,会深深烙在记忆深处。 她清楚这个道理,所以重逢后,从不主动劝说苏姊姊回头,毕竟当年是兄长做错在先,理应受到惩罚。 众人乘车回刺史府时,夜色渐晚。 皎皎想起今日还没去主院,询问母亲:“阿娘,我可以去看望伯伯吗?” 女儿想见他,苏慕宜未加阻拦,“你和姑姑一起去吧,记得早些回来睡觉。” “阿娘不去吗?” “阿娘累了,想早些安置。” 苏慕宜把小家伙托付给薛明姝,又道:“明姝,烦请你帮忙照看皎皎。” 小姑娘轻轻点头,“苏姊姊放心吧。” 半炷香过后,主院,霍珣正坐在烛台下处理公务。 冷不丁,门口多出道小身影,皎皎甜甜地问:“伯伯今天好些了吗?” 霍珣搁下紫毫,快步走过去,将女儿抱起来,“好多了。” 小家伙有些怕高,搂着他的脖颈,霍珣便把她放到小榻上,“皎皎,你阿娘呢?” 皎皎答道:“阿娘累了,回去睡觉啦。” 出门逛了趟镇北侯府而已,来回又不远,怎可能累着?分明是不想见他。 自从那天把他送回主院,苏慕宜再没有前来探望过,只有小家伙每天都来,当然,主要也是为了和狸奴玩耍。 霍珣心中苦涩,转念又想,她还愿意让女儿见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他打开竹笼,踏雪和衔蝉奴跳到小塌上,争先恐后往皎皎身边挤,小家伙便不再搭理他,专心致志逗弄狸奴。 霍珣坐在榻边护着,以防女儿不小心掉下去。 过了会儿,他放柔声线,试图从小家伙口中套话:“皎皎有没有想过,让阿娘给你找个爹爹?” “想过的,可阿娘不肯。” 霍珣又道:“那皎皎想让谁做你的爹爹?” “贺兰叔叔呀。”小家伙仰起脸,神色认真,“想让贺兰叔叔给皎皎做爹爹。” 霍珣半晌无言,终于明白什么叫自讨没趣 分卷阅读114 。 父女两正说着话,忽然,褚叡走进来,“陛下,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给苏娘子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给她送信,莫不成是那混小子又在捣鬼? “来者何人?可问清楚身份了?” “是个年轻小娘子,自称是明月楼里的姑娘。”褚叡道,“其余的,她不肯多说。” 霍珣颔首,“孤知道了,你给她送过去吧。” 尽管气恼她对那混小子很好,但他还不至于背着她拆信,窥探隐私。 少顷,苏慕宜收到这封匿名信。 她特意避开了薛明姝,行至里间,才拆开火漆封缄的信函。 里头放着一张字条,和一枚青鱼形制的玉佩。 是贺兰桢的贴身物件,他出事了! 41. 花楼(微修) “欺负她?”…… 字条上写道, 若想救他性命,戌时三刻,城西明月楼见。 落款处, 画着一朵曼珠沙华,是雪姬的手笔无疑。 苏慕宜攥着字条, 骨节泛白,这胡姬行事手段狠辣,贺兰桢落到她手里, 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如果当初她没有让贺兰桢陪同自己来蓟州,便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人命关天,既然因她而起,合该由她去解决。 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不到半个时辰, 动身在即, 苏慕宜不放心女儿,疾步去了主院。 霍珣正陪皎皎玩耍, 见她行来, 心中一喜, 还未来得及说话,苏慕宜却抢先开口,“陛下, 蓟州的商号临时出了点事,我需出门一趟,烦请您照看好皎皎。” 夜已深,她出门作甚?霍珣不由追问:“阿慕, 发生了什么?” 倘若教他知晓,必定现在就要插手过问,以这男人对贺兰桢的敌意, 他未必会点头答应。 “没什么,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去处理下。”她温柔笑着,叮嘱女儿,“皎皎,乖乖和伯伯待在一起,若是困了,便请嬷嬷带你回去睡觉。” 小家伙乖巧点头,“阿娘要早些回来。” 苏慕宜答应她:“好。” 安顿好女儿,她重又看向霍珣:“皎皎顽皮,有劳陛下费心了。” 说完,转身出了房门,匆匆离去。 霍珣知道她这几年在帮母亲经营药材生意,可有什么事,非得深夜前去处理?多半和今夜收到的那封信有关。 思及此,他忙传唤余泓入内,“看好小小姐。” 见他也要出门,皎皎不解地问他:“伯伯要去哪里呀?” “伯伯去找褚叔叔商议事情。” 霍珣迅速换了件外衫,配上横刀,立刻寻到褚叡,“明月楼在哪里?” “在城西街坊,那一片都是秦楼楚馆。”褚叡惊讶,“主上,您该不会想去吧?” “少废话。”霍珣沉声道,“备马,随孤去趟明月楼。” 还剩些时间,苏慕宜并未直奔明月楼,而是先去了趟城东商号,问掌柜要了十来个护卫。 雪姬戒备心重,不会允许她带人进去,先让这些护卫在外面等候,若是过了一刻钟,她还没带出贺兰桢,护卫会直接强闯进去。 真到了那时,商号掌柜再去刺史府通风报信,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只求接下来一切顺利,带着这样的想法,苏慕宜走入明月楼,雪姬的侍女认出她,“阿兰珠姑娘请随奴去二楼,家主恭候多时。” 苏慕宜点了点头,抬头打量周围,细心记下这间花楼的布局,暗暗谋划待会儿出逃的路线。 正厅中央,身披轻纱的异域美人跳着胡旋舞,媚眼如波,腰肢如柳,引来阵阵喝彩。 透过那扇小窗,雪姬望见苏慕宜随侍女登上楼,含笑对屏风后那人说道:“郎君,你家阿兰珠姑娘来救你了。” 贺兰桢刚受过刑,手脚被麻绳缚住,口中堵着破布,只能狠狠地剜这歹毒胡姬一眼。 雪姬端起鎏金酒盏,“郎君,妾可是给过你选择的。” 这少年是胡人与中原人的混 分卷阅读115 血,样貌清俊出尘,她有心亵玩,喂他服下浮生三日欢,每隔两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 哪曾想,他居然硬生生扛了两天,不肯让她近身,雪姬万分气恼,将他抽得遍体鳞伤,这才稍稍泄愤。 对付不听话的少年郎,她有的是手段,既然他痴恋阿兰珠而不得,那么,不如成全一回。 待会儿药效发作,他会匍匐着爬到阿兰珠脚下,乞求她施舍怜悯。 至于阿兰珠,不是最喜欢故作端庄么?她要扒下这层清冷美人皮,看着阿兰珠与这少年抵死缠绵,就像春/天的牛羊那样交/媾。 光是想想,就让她觉得期待,心里痛快了一分。 外间响起叩门声,雪姬将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挂在腰间,晃了晃酒盏,“进来吧。” 甫一走近,便嗅到清新淡雅的熏香,苏慕宜微微颦眉,“雪姬夫人将我家商号伙计带走,是什么意思?” “妾不过是想与阿兰珠姑娘叙叙旧。”雪姬含笑注目她,“一别数年,不知姑娘可好?” 这桩恩怨起于两年前。 在老掌柜指导下,苏慕宜打点的药材生意渐有起色,因为价格低廉,品质上乘,一跃成为雁城各间药堂的进货首选。 也是在那时,她无形中开罪了人——雁城城主的宠妾,雪姬夫人。 雪姬私下警告过几次,都被她客客气气堵了回去,贺兰桢还出面帮她解决过麻烦。 后来靠山倒台,雪姬为躲避仇家,被迫离开雁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 “雪姬夫人,他只是我名下的一位伙计。”苏慕宜定下心神,与她周旋道,“当年抢走您生意的人是我,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是么?”雪姬抬眸望着她,眸光转冷,“他可是打伤过我好几个护卫,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本就是她派人寻衅滋事在先,如今反倒恶人先告状,苏慕宜按耐住怒意,“夫人希望如何?” “罢了,阿兰珠,我早就没有男人可以依靠了,不像你攀附燕国官吏,带着女儿住进了刺史府里。”雪姬一边感叹,一边给她斟了一杯酒,“你饮下这杯酒,过去的事,一笔勾销。” 这酒多半被她动过手脚,苏慕宜轻声道:“抱歉,我从不沾酒。”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雪姬盈盈一笑,起身走向苏慕宜,“阿兰珠,你这样,妾很为难。” 这时,房门被人撞开,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闯进来,其中一人还挟持着她的贴身侍女。 “你们是什么人?”雪姬很快反应过来,狠狠瞪了苏慕宜一眼,“阿兰珠,你竟敢使诈!” 苏慕宜没有辩解,她的确使了诈,但从她进入花楼开始算起,尚未过去半刻钟,掌柜还没有通报刺史府消息。 莫非霍珣先前便察觉出不对劲,暗中追随过来的。 霍珣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没事吧?” 苏慕宜摇了摇头,惦记着重伤的贺兰桢,“主上,我先去看看贺兰先生。” 此时此刻,她最关心的居然还是那小混蛋,霍珣大为不悦,微微加重手上力气。 苏慕宜清楚这男人在生气,但还是将手抽回,行至屏风后查看贺兰桢的情况。 少年面色泛着异样红晕,口中塞了团布,奋力摇头。 苏慕宜以为他受了过多惊吓,忙道:“阿桢,别怕,我带你走。” 这句话犹如刀子扎在霍珣心里,她何时这般温柔安抚过他?他极力克制住心间异样,注意到那胡姬,冷冷发问:“欺负她?” 眼前男人头发灰白,容貌俊美无俦,凤眸微睐,浑身气场威严摄人,雪姬害怕地辩解:“妾没有,妾只是想与阿兰珠姑娘叙叙旧。” 闻见胡姬身上似有若无的熏香,霍珣呵斥:“把香囊丢了。” 雪姬连忙解下银香囊丢去门外,趁他不备之际,想去扯藏在暗处的小铃铛。 这铃铛乃是通风报信用的,花楼里的护卫个个凶悍,定能制服这两个莫名冒出来的男人! 霍珣察觉,挥刀斩断连接铃铛的丝线,讥笑:“玩阴的?” 求援不成,雪姬拼命摇头,想假意安抚他,“郎君误会了,妾没有……” 下一刻,面前那张小案被劈成 分卷阅读116 两半,吓得雪姬心神俱裂。 霍珣提刀指向她,“再多说一个字,这张食案,就是你的下场。” 撞见苏慕宜对贺兰桢百般照顾,他心中本就攒着怒气,这胡姬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整小动作,当然不能轻饶。 雪姬识趣地闭嘴。 须臾,屏风后传来女子的惊呼。 霍珣厉声道:“阿慕!” 褚叡离她最近,率先反应过来,一记手刀劈晕贺兰桢,将他双手反剪身后,重新用麻绳缚住。 霍珣抬脚蹬翻胡姬,疾步行去,把苏慕宜揽到怀里,质问道:“是你设计的?” 雪姬只觉得浑身骨头疼得要裂开了,哆哆嗦嗦爬起来:“是浮生三日欢发作了,他中了媚药。” 被他护在怀里的苏慕宜惊魂甫定,想到这胡姬的下作手段,只觉恶心无比,若非霍珣与褚叡及时赶到,只怕她现在已被神志不清的贺兰桢压制住了…… “主上。”她忍不住声音发颤,“媚药,应该是有对应解药的,让她交出来。” 霍珣眼风一扫,雪姬立刻招供:“有……有的,妾现在就去取,马上……” 胡姬很快取来解药,霍珣语气肃冷,“你先试吃。” 雪姬连忙当着他的面吞下一枚,小声道:“郎君,这药当真无毒,是解药。” 过了会儿,见她无碍,霍珣这才道:“你喂他吃。” 雪姬战战兢兢,扶起贺兰桢,喂他吃下解药,又喂了半盏温水。 而后,她向霍珣跪地求饶,“郎君放过妾吧,妾真的没有对阿兰珠姑娘做什么。” 霍珣不理会,示意褚叡将这胡姬及其侍女带走扣押,须臾,又进来两个亲卫,把昏迷过去的贺兰桢抬了出去。 兵士奉命查封这处花楼,楼下歌舞丝线管乐声骤然中断。 苏慕宜轻声道谢:“多谢陛下和褚将军出手相救。” 男人拧着眉,语气不悦:“你来花楼,是为了就救这小子?” “是。过去几年,贺兰先生对我们母女多有照拂,这次他被歹人掳走陷害,也是因为当初在雁城时,当着雪姬的面维护过我。” “陛下,我没办法对他不管不问。”她看着霍珣,“离开刺史府后,我先去了躺商号,向掌柜借用护卫,让他们在外面等候。如果一刻钟后我没有带着贺兰先生出去,到时自会有人告知陛下消息。” 唯独没有想到,霍珣从一开始就跟来了,也幸好他赶到,否则还不知事态会失控成什么样。 听她道出原委,霍珣牵了牵嘴角,苦笑道:“阿慕,你明知道,只要你开口,就算我再讨厌那小子,也必定会帮你的。” 可她偏偏不愿开这个口,直到实在没了法子,才想起求助于他。 “让陛下担心了,这种事,不会再有下一次。”苏慕宜低声说,“我会尽快帮贺兰先生安排好住处。 相比起生气,霍珣更多的是无奈,揉了揉眉心,“回去罢,皎皎还在等着你。” 苏慕宜点头,往外行去,霍珣正要紧随其后,觑见一枚指套掉落在地上。他捡起那枚刻有图腾的青铜指套仔细端详,只觉眼熟,数年前的一段记忆涌入脑海。 很好,他知道这小混蛋的身份了。 褚叡先行一步,马车上,只有她和霍珣两人。 大抵还在生闷气,男人解下外衫给她披上,没有说话。 秋夜寒凉,苏慕宜却并不觉得冷,体内莫名窜出一阵热意,四肢渐渐失去力气。 像中了迷香的症状。 马车颠簸了一下,她没能坐稳,无力地跌进霍珣怀里,发现男人浑身滚烫如烙铁。 “别乱动。”霍珣嗓音沙哑,将她扶起,“很快就能到刺史府了。” 苏慕宜霎时明白过来,他们都被那胡姬算计了! 42. 荒唐 “冒犯了。” 苏慕宜仔细回想进入花楼后发生的事, 她没有吃来历不明的食物,房间里也没熏香。若说异样,便是雪姬随身佩戴了一个镂空银香囊, 靠近时,才能嗅到淡淡气息。 她瞬间清明, 这胡姬在香囊上动 分卷阅读117 过手脚!香丸散发出的香气,有催情功效。 霍珣同样想到这一点,两人相顾无言, 各怀心事。 “陛下,待会儿回到府里,问她再要一次解药吧。”苏慕宜垂眸,避开那道灼灼视线。 他们已经阴差阳错有过亲密接触了, 此次, 无论如何不能出意外。 “好。”霍珣道,“我吸入得不多, 目前尚无大碍, 你感觉如何?” 苏慕宜想说无事, 可浑身酸软乏力,热意一阵接连一阵,如果现在回去, 定会引起薛明姝和皎皎的怀疑。 “陛下,能否安排一间屋子,让我借宿一晚。”苏慕宜嗓音轻柔,妩媚缠绵, “我这个样子,让皎皎看到了,不好。” 霍珣颔首道:“主院有闲置的厢房, 稍后我送你去那处。” 马车停在刺史府门口,苏慕宜撑着小案,想要起身,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 “冒犯了。”霍珣将她打横抱起,登下马车。 褚叡等候多时,正要迎上前,听见霍珣冷声吩咐自己:“让那胡姬交出催情香的解药,速速送来。” 闻言,褚叡大吃一惊,片刻也不敢耽搁,飞快去地牢提审。 霍珣抱着她一路进了主院东厢房,放到拔步床上,苏慕宜两颊绯红,贝齿将朱唇咬出了血。 “阿慕,再坚持一下,解药很快就能送过来。”他拉过被衾为她盖上,想去倒杯水喂她喝。 还未站定,身后那人忽然抱住他,藕臂像柔软的藤萝一样,将他死死缠绕。她与那胡姬待了良久,吸入的催情香比他多,此时此刻,早就迷失了心智。 她没有说话,但是解开了他的玉带钩,扯下他的外衫,是无言的邀请。 霍珣闭上眼,整个人难受得快要爆炸,心中残留一丝理智,轻轻掰开她的手,自顾自道:“我不能这样做。” 热意得不到纾解,苏慕宜忍不住小声啜泣,霍珣只好回身查看她的情况,猝不及防,那朱唇压了过来。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嗫咬,苏慕宜勾着他的颈项,两人齐齐栽倒在青纱帐中。 她终于卸去冷漠与防备,主动将他压在身下,眼波迷离妩媚,绝美面容染上艳色。 霍珣心神恍惚,仿若又回到四年前暮兰山中那个春夜,“阿慕……” 她埋首在他颈间,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正是这点痛楚,唤回他的心神,霍珣倏地清醒过来,他在做什么!怎么能趁她意乱情迷之际,再次欺辱她? 尽管衣衫褪去,浑身滚烫炙热,他还是克制住了冲动。趁她不备,他捉住那不安分的柔夷,用丝绦缚住,又帮她拢好衣裳,“乖,再忍一忍。” 苏慕宜眸中含着雾气,委屈地看着他,霍珣简直快要疯掉了。 好在这时,外间传来褚叡的声音,“陛下,解药拿到了。” 霍珣如临大赦,“稍候,孤自己来取。” 见主上衣衫凌乱,嘴唇被咬破皮,褚叡俊脸一红,呈上药瓶,火急火燎行礼告退。 霍珣深吸一口气,转身回房,自己先试吃一颗,确认无碍,再喂给苏慕宜吃。 过了一刻钟,她恢复如常,昏昏沉沉入睡。 及至此刻,霍珣终于放心解开丝绦,帮她轻揉手腕,吻了吻那朱唇,“好好休息。” 安置好苏慕宜,他唤了个仆妇进来帮她擦身洗漱,而后才去地牢。 地牢阴暗潮湿,雪姬和侍女挤在一起取暖,忽见甬道火光一闪,又有人走了进来。 是那个闯入花楼救走阿兰珠的英俊郎君。 雪姬急忙跪地求饶:“郎君……” 兵士堵住她的嘴,将她拖出来,绑到刑架上。 雪姬惊恐万分,泪珠簌簌滚落,又听那人冷冷吩咐,“待会儿问你话,不该说的,无需多言半句,否则直接拔了你的舌头。” 她想保住小命,拼命点头。 霍珣让人扯掉她嘴里的破布,“为何突然掳走她家伙计?” 雪姬哪还敢撒谎,一股脑全交待了:“两年前,阿兰珠抢了妾的生意,妾当时气不过,派人打听消息,听说她孤身带着孩子,相公早就死了,日子过得艰难,于是妾……” 分卷阅读118 “于是你就为难她?” 雪姬忙辩解:“妾只是带着护卫警告过她两回,非但没讨到好处,护卫还让她家伙计打伤了。妾发誓,当初,真的没有为难阿兰珠。” “那今夜的事,又该怎么算?” 一想到今夜的事,雪姬急得落泪,她素来欺软怕硬惯了,哪曾想这回竟然得罪了大人物。 霍珣懒得与她多费口舌,拔刀出鞘。 雪姬浑身发颤,“您究竟是何人?” 他一刀刺穿胡姬心口,“不巧,孤正是她那早死的相公。” 胡姬睁着眼眸死去,霍珣抽回刀,嫌恶地揩去血迹,只觉得脏了自己的手。 地牢里还关着一个侍女,吓得昏过去了,亲卫请示他要如何处置。 霍珣肃着脸道:“一起丢到城外喂野狼。” 没将这对主仆碎尸万段,他已经很仁慈了。 苏慕宜醒来时,窗外日头高照,她下意识睐眸,冷不丁,温软的小身子扑了过来。 “阿娘。”皎皎抱着她,稚声说道,“阿娘昨天没有回来,姑姑和我都担心坏了,后来伯伯说,阿娘喝多了酒,先在主院歇下了。” 提起昨夜的事,苏慕宜脸颊微微发烫,她吸入太多催情香,克制不住对霍珣上下其手,甚至还想霸王硬上弓。 好在,好在最后没有发生什么。 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对不起,皎皎,阿娘保证以后再也不沾酒了。” 皎皎甜甜地亲了她一口,“阿娘快些起来,姑姑还等着我们回去用早饭。” 苏慕宜起身梳洗,牵着皎皎出去,又与薛明姝解释了一番。 “苏姊姊你没事便好。”小姑娘抚了抚心口,又道,“兄长今早交待,他把贺兰先生安置在东院,苏姊姊若是不放心,待会儿可以去探望他。” 经历了昨夜那些事,她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贺兰桢,临时找借口,“我身子不太舒服,先不去了。” 薛明姝对此深信不疑,一边与她往外走,一边提议:“要不要让郎中煮点醒酒汤?” 苏慕宜连忙婉拒,“明姝,我没事的,午后再补一觉便好了。” 小姑娘点头,心中暗自腹诽,兄长真是不知分寸,大半夜还带苏姊姊出门饮酒,这要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傍晚,小家伙听说了贺兰桢受伤的消息,缠着母亲要去探望。 苏慕宜无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姑姑带你去好不好?” 皎皎思索一番,终是同意了。 薛明姝带小家伙去到东院,不曾想,兄长居然也在。 皎皎礼貌地打招呼:“伯伯晚上好。” “皎皎是来看望贺兰叔叔的吗?”霍珣笑了笑,邀请女儿,“要不要一起进去?” “好呀。”小家伙轻轻挣开薛明姝的手,向她道谢,“谢谢姑姑送皎皎过来。” 薛明姝与贺兰桢不熟,将小家伙交给兄长照看也好,她柔声叮嘱小侄女,“皎皎先和伯伯待在一起,过会儿姑姑再来接你。” 霍珣抱起女儿,带她进到里屋。 贺兰桢卧床养伤,身上的鞭伤都上过药了,人还没恢复过来,声音微弱:“燕帝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皎皎想探望你。”说着,他把小家伙放下。 皎皎急忙跑过去,“贺兰叔叔怎么了?” “叔叔遇到坏人,受了点伤。”贺兰桢没有多加解释,安抚小家伙,“叔叔休养几天就好了。” 望见那纵横交错的狰狞鞭痕,皎皎鼻头一酸,吧嗒掉下眼泪,“皎皎去帮贺兰叔叔打坏人!” “皎皎别难过,叔叔真的没事。”贺兰桢想帮小家伙擦泪,却抬不起手,只能干着急。 小家伙眼泪掉得更凶了,“这些坏蛋!呜呜呜……” 当初自己受伤,女儿可没有这么激动过,霍珣心中酸涩交加,忙上前抱起孩子,对贺兰桢道:“抱歉,先失陪了。” 哄了好一阵,皎皎才止住泪,抽噎着问:“伯伯真的帮贺兰叔叔教训坏人了吗?” b 分卷阅读119 r   “真的。”霍珣轻拍小身子,为女儿顺气,“伯伯没有骗你,皎皎不信的话,可以回去问问阿娘。” “我信伯伯。”皎皎吸了吸鼻子,“贺兰叔叔还在等着,伯伯,我们进去吧。” 好不容易才把小家伙哄好,霍珣可不敢带她回去了,低声诱哄:“皎皎今天是不是还没看过猫猫?要不要和褚叔叔一起去看猫猫?” 闻言,小家伙犹豫了。 “衔蝉奴和踏雪,都还在等着皎皎过去和它们玩呢。”不待皎皎点头,霍珣把女儿交到褚叡怀里。 褚叡会意,大步流星离去,笑道:“走罢,褚叔叔带皎皎去找猫猫。” 确认女儿走远后,霍珣重又回到房中,屏退侍从。 见他去而复返,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贺兰桢面露困惑。 “放心,孤不会伤害你。”霍珣找了一把圈椅坐下,摸出捡到的青铜指套,“孤过来,是为了还东西。” 看清那枚指套后,贺兰桢眸中掠过一丝惊诧,旋即恢复平静,“燕帝陛下这是何意?” “孤昨夜,在花楼捡到了这枚指套。”看着伤重的少年,霍珣唇边带上漫不经心的笑,“这样东西,应该是你的吧?” 贺兰桢却道:“我不明白燕帝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没关系,既然不是你的,那孤走了。”霍珣惋惜地叹气,起身离去,“孤难得好心一回,想帮它找回主人,看来不是贺兰先生。” 眼看那玄色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外,贺兰桢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燕帝陛下,请您留步。” 霍珣止步,须臾,又听贺兰桢说道:“这枚指套,的确是我遗漏在花楼的物件。” “那孤现在,应该如何称呼你呢?”他转过身,回看躺在床上的少年,“是贺兰先生,还是九皇子?” 漠北与西境接壤,是通往燕国帝都的必经之道,因此,霍珣接待过不少异国使臣。 数年前,迦兰储君奉命出访大燕,返程回国时,不小心将王族信物落在蓟州驿馆,霍珣亲自为他送去。数年后,他见到了一模一样的青铜扳指,铭刻同样的苍鹰和祥云图腾。 “燕帝陛下。”贺兰桢凄惨一笑,“这世上,早就没有迦兰九皇子了,请您将它还给我吧。” “贺兰是你母亲的姓氏,之所以隐姓埋名远走雁城,是因为你的大皇兄意外过世了。储君之位空悬,诸皇子夺嫡,你母亲出身低微,又是中原人,你们母子自然首当其冲。迦兰王误信谗言,下令赐死你们母子。好在你母亲央求亲信将你救出,让迦兰王误以为你已经死了,这才得以保住你的性命,” “你没有母家可以仰仗,手中也无半点兵力,这辈子无法再回迦兰,更不可能为生母报此血仇。”霍珣平静地注目他,“孤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你那位父王时日不多了,如无意外,皇位将会落到你的五皇兄手中,他可是你的弑母仇人。” 贺兰桢紧紧攥拳,手背青筋暴起,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他恨不得将那些人千刀万剐,奈何势单力薄,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他被阿兰珠救下,总算有了容身之处,但阿兰珠清楚他的身份,不愿接受他的心意。 时至今日,这些血淋淋的往事浮上心头,贺兰桢双眸猩红,“燕帝陛下与我说起这些,意欲何为?” “孤的母亲同样死于宫斗倾轧,你的仇恨,孤感同身受。”霍珣沉声道,“所以,孤想给你一个机会。” 贺兰桢不敢置信地抬眸。 “不如,我们做笔交易。”霍珣微微一笑,“孤愿意借一支兵马给你,若你运气好,登临大宝后,首先要与大燕续签盟书,两国开放边市,商贸往来,有生之年永不侵犯。” “先安心养伤,孤暂时不会撵你走。”他将那枚指套放在贺兰桢手心,“等你考虑好了,再告诉孤答案。” 少年眼底燃起仇恨,死死握住失而复得的青铜指套。 霍珣回到主院,正值仆妇送来热牛乳,他顺手接过,给女儿端去。 “伯伯回来啦。”皎皎甜甜笑着。 小家伙和狸奴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他把杯盏递给女儿,“皎皎把牛乳喝了,伯伯送你回去睡觉。” 霍珣一边看着女儿,一边提防狸奴抢牛乳。 皎皎乖巧地喝完,把杯盏还给他,“谢谢伯伯。” 分卷阅读120 霍珣拿帕子帮女儿擦干净小嘴,又道:“伯伯想打听一件事,在雁城时,皎皎的阿娘每天都忙些什么呢?” “阿娘每天要接待很多叔叔伯伯,他们都是来买药材的,到了夜里,阿娘要对账,找掌柜爷爷请教。”小家伙认真回忆,“今年春天阿娘去进药材,驼队遇到了野狼,阿娘和那些护卫叔叔差点被狼咬呢。” 如果当初他没有苦苦相逼,那么,她不会远离父母,一个人操持生意,抚育年幼的女儿,默默咽下这么多苦楚。 见他沉默不语,皎皎不解:“伯伯怎么啦?” “伯伯做错了事,现在很后悔,想要求得原谅。”霍珣轻轻抱起女儿,“夜深了,伯伯送你回去睡觉。” 小家伙搂着他的脖颈,看见一块奇怪的绯色印记,“伯伯您起了疹子。” “没事。”霍珣轻咳一声,神色赧然,“是小虫子叮的。” 都秋天了,小虫子还在叮人,皎皎愤愤地道:“小虫子好讨厌的。” 南院,薛明姝披上斗篷出门,正要去接回皎皎,远远望见兄长抱着小侄女过来了。 “皎皎困了没有?”薛明姝接过孩子,含笑问道,“姑姑带你回去洗漱睡觉好不好?” 小家伙揉了揉眼,嗓音软糯,“好。” 薛明姝与兄长道别,转身走了没两步,听见他唤自已,“明姝,你把孩子交给阿慕照顾,再出来一趟。” 神秘兮兮的,是要交代什么重要事情吗?薛明姝心下好奇,很快便回来了。 霍珣带她走远了几丈,确认四周无人后,低声道:“过两天便是中秋,蓟州会有满城花灯,到时你帮我把她约出来。” 小姑娘却犹豫了:“可是……” “兄长这四年过得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明姝,难道你忍心见兄长从此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小姑娘又说:“但是……” “就算你忍心看着兄长孤老终生,那皎皎呢?”霍珣再度打断她,“皎皎从前被别的小家伙欺负,骂她是没爹的孩子,你忍心看着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吗?” 薛明姝摇头,的确是不忍心。 想了想,她对霍珣说:“兄长,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约苏姊姊出门的。” 得到小表妹的承诺,霍珣总算稍稍安心了些。 屋内,苏慕宜吹熄灯烛歇下,小家伙挤到她怀里,想起一件事,“阿娘,伯伯今天被虫子叮红了,为什么秋天还有讨厌的小虫子呢?” 想了片刻,苏慕宜才反应过来,“夜深了,皎皎快睡觉。” 小家伙很快入眠,她全无睡意,闭上眼,那些荒唐画面就浮现出来了。 在那种情况下,即便霍珣没能克制住,两人又有亲密接触,事后她也无法责怪什么,毕竟如果没有霍珣及时出手,结果只会更加糟糕。 然而,他并未趁人之危,更没有在她房中过夜。 对此,她心里抱有感激,但她不可能再和霍珣纠缠下去,等明姝成了婚,就带皎皎动身南下去灵州,苏慕宜打定主意。 日子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中秋这天。 43. 中秋 “不要再纠缠下去。”…… 时值中秋佳节, 小厨房做了月团送来,皎皎喜欢得不行,然而苏慕宜并不允许她多吃。 女儿年幼, 脾胃娇弱,郎中说过, 平素应少吃甜腻辛辣。 皎皎焦急地看着母亲:“阿娘……” 苏慕宜却不为所动,端来热水巾栉给女儿洗手,“郎中爷爷交代过的, 吃多了糖,对皎皎的身体不好。” 皎皎不高兴地抿着小嘴,忽然,灵机一动, “阿娘, 皎皎想去伯伯屋里看猫猫。” 听说这几天霍珣忙于公务,苏慕宜便没有让女儿前去打扰, 不过今夜他应该能闲下来。 “好。”苏慕宜帮女儿系好小袄, “阿娘让嬷嬷带你去。” 仆妇送皎皎去了主院, 小家伙一进门,便甜甜地道:“伯伯中秋快乐。” 霍珣正在给两只狸奴喂食,见女儿过来, 笑着抱起她,“皎皎也是。” 分卷阅读121 女儿来找他,多半是想和狸奴一起玩耍,果不其然, 等衔蝉奴和踏雪围过来,孩子就不再搭理他了。 霍珣落寞地感叹,亲爹不如狸奴。 少顷, 皎皎注意到食案上摆着盘月团,稚声询问:“伯伯,我可以吃吗?” 女儿口味与他如出一辙,霍珣温言应允:“可以,但是只能吃一块。” “谢谢伯伯。”皎皎高兴地分他一半,“给您。” 霍珣接过女儿递来的半块月团,心里头那点伤感霎时烟消云散,其实皎皎还是很在意他的,只不过,小孩子觉得狸奴更有趣罢了。 吃完后,皎皎重又拿起一块,却被霍珣抢过去,“乖,月团太甜了,不能多吃的。” 皎皎仰着小脸,眼眸水汪汪的,含着委屈,“可是皎皎分明只吃了半块。” 霍珣犹豫了。 皎皎吸了吸鼻子,眼看就要哭出来,他忙把手里的半块递过去。 小家伙依法炮制,又诓骗了几块月团,心满意足爬到霍珣膝上,在他脸颊亲了口,“谢谢伯伯!皎皎该回去睡觉啦。” 那种感觉难以言喻,霍珣只觉得一颗心柔软得快要化掉,愣了片刻,傻笑起来:“好,伯伯送你回去。” 抱起女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薛明姝在外面说道:“兄长,皎皎在你这里吗?苏姊姊和我打算带宝宝出门看花灯。” “有花灯呀。”皎皎好奇地道,“伯伯一起去么?” “对,今夜城里有花灯会,皎皎姑姑一起去看吧,伯伯先不去了。” 霍珣疾步走出去,把女儿交给小表妹。 皎皎的注意花灯吸引去了,开心地与他挥手作别。 霍珣重又回到屋里,换了身常服,立在铜镜前拾掇许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配上横刀出门。 他当然也要去,只不过,得是在明姝和阿郁带走皎皎后再去。 自漠北重逢以来,苏慕宜几乎没怎么与他单独说过话,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也都是因为那混小子。 这次,他一定把握住来之不易的机会。 苏慕宜带着皎皎和薛明姝出门,到了长街,行人如织,马车无法再往前行进半步,众人改为步行。 前来赏灯的百姓太多,皎皎伏在母亲怀里,被挡住了视线,不由心急。 于是严郁主动接过小家伙,让她骑坐自己的肩膀上。 苏慕宜和薛明姝挽着手臂,一边赏灯,一边谈论婚仪流程。成亲那日,喜轿会来刺史府迎亲,接新妇去镇北侯府,这对新人将在宾客见证下拜堂行礼。 “原本还好,日子临近,反倒有些紧张。”薛明姝眨了眨眼,“苏姊姊,我和阿郁都这么熟了,其实不想这么麻烦的,但是兄长不让。” 苏慕宜莞尔:“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当然得隆重送你出嫁,看着明姝成为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嫁娘。” “一晃眼,我和苏姊姊都认识六年了。”薛明姝道,“现如今我有了好归宿,苏姊姊你呢?有没有想过日后嫁人的事?” 苏慕宜并不避讳,看了看被严郁带着的女儿,低声道:“也想过的,但是皎皎还小,等日后她再长大点,我便找个性情温和、热忱良善的郎君嫁了。” 性情温和?热忱良善?兄长可是和这八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薛明姝暗自捏了一把汗,行至桥下,眼眸倏地一亮:“过了这座桥,前面便是天香楼,他家的虾饺最好吃了,皎皎想吃吗?要刚出笼,热气腾腾的才最好吃。” “想。”皎皎点头,又询问母亲,“阿娘,皎皎可以和姑姑去买吗?” 苏慕宜思忖片刻,说道:“好,阿娘和你们一起过去。” 眼看计划就要失败,薛明姝不由紧张起来,找补道:“待会儿桥下有胡人表演百戏,苏姊姊先占个好位置,我们很快便回。” 小女郎的反应着实有些奇怪,未待苏慕宜接话,薛明姝便带着严郁匆匆挤进人群。 行人越来越多,如潮水般挤来,她便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忽然,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满城花灯,光影流转,那柔嫩的指尖被粗砺的手掌包裹着,苏慕宜想抽回, 分卷阅读122 奈何挣不开,“主上这是何意?” 霍珣走至身侧,小心翼翼为她挡开人潮,“想与你说几句话。” 此处人多眼杂,到底不是个说话的地儿,他指了指河边一座茶楼,“去那边吧。” 进了茶楼雅间,直到四下再无旁人,霍珣才松开对她的桎梏。 苏慕宜立在门口,拔下银簪握在手里,眸光警惕,倘若霍珣不管不顾胡来,她不会轻饶这男人。 见她这般防备自己,霍珣苦笑,“阿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当真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相识这么久,他们唯一一次行欢,也是因为她身中热毒,引诱他在先。 思及此,苏慕宜缓和神色,“陛下请讲。” “你身边那个小……贺兰先生,我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也给了他选择,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借他一支兵马,助他重回迦兰。”霍珣沉声道,“阿慕,你意下如何?” 他竟然发现了贺兰桢的身份?这又是何时的事?苏慕宜略有些惊诧。 见状,霍珣坦白:“那夜,我在花楼捡到一枚青铜指套,认出那是迦兰王族的信物,事后归还指套时,他承认了自己假死脱身,隐姓埋名留在你们母女身边。” 原来如此,苏慕宜点头,“我其实一早就查探出他的身份,见他实在可怜,无处可去,才保守秘密。现如今,陛下愿意襄助他回国,自是再好不过。” 商定好如何处置这混小子,接下来便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了。 霍珣再度开口:“今年冬月十五,皎皎就满四岁了,对不对?” “陛下如何得知皎皎的生辰?” “我问了皎皎,小家伙亲口告诉我的。” 明姝成婚在即,若她还是不愿回心转意,那他只能遵守约定,让她带着皎皎离开漠北。思忖片刻,霍珣撩起袍摆对她跪了下去。 苏慕宜吃了一惊,“陛下这是何意?” “我们已经有皎皎了,能否……”霍珣近乎哀求,“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向你,向英国公府赎罪。” 他支走明姝和女儿,带她来这座茶楼,是为了当面求和。 苏慕宜却轻轻摇头:“陛下,您可能误会了,我当年之所以选择生下皎皎,是因为身子太差,如果放弃这个孩子,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亲生骨肉。” 她说的都是实情,霍珣仍不死心,“可我终究是皎皎的生父……” “皎皎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您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苏慕宜看着他,杏眸流露出失望,“您答应过我,此战结束,就会放我们母女离开,难道陛下又要违背誓言了么?” 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指摘他再次言而无信。 闻言,霍珣容色落寞,低声询问:“阿慕,我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吗?” 苏慕宜答道:“是。” 她觉得很荒唐,六年前他百般折辱自己和父亲,六年后,他却以一种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她的谅解。 当初在兖州时,这男人为了救她,甘愿向宿敌下跪求饶,身负重伤。后来漠北重逢,她狠狠扇了他几个耳光,刺他一刀。 她并非铁石心肠的人,历经种种过后,自忖与他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陛下,我不可能喜欢您,也不会恨您,只希望您能放过我和皎皎,不要再纠缠下去。” 苏慕宜转身打开房门,留给他一道纤弱决绝的背影。 她走了,便再也不会回头,霍珣心生害怕,蓦地冲上前,死死抱住她,“别走,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阿慕,我错了,我一定改正,若是你觉得不解气,扇我耳光也好,多捅我几刀也好,我保证绝不还手。” 说到最后,男人声音哽咽,“求求你,不要带着皎皎离开我。” 泪珠落在颈间,一片冰凉,苏慕宜无奈叹气,劝说他:“陛下,您身上还有伤,冷静点。” 却不想,他越发加重力气揽着她,像个耍赖的孩子,“阿慕,答应我好不好?” 这男人偏执到快要发疯!顾及他的刀伤,苏慕宜不敢胡乱挣扎,也不与他说话了。 须臾,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褚叡气喘吁吁地道:“主上,苏娘子 分卷阅读123 ,小小姐出事了,县主请二位速速回府。” 44. 别离 “我该走了。” 听到女儿的消息, 两人俱是一怔,霍珣急切询问:“皎皎怎么了?” 门外,褚叡喘了口气, 接着道:“小小姐忽然呕吐,县主和阿郁请了郎中为孩子看诊……” “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之前也闹出过这样的事。”苏慕宜打断,“先回去看看。” 不到半刻钟,众人赶回刺史府。 薛明姝搂着孩子, 见苏慕宜赶来,连忙告知她:“苏姊姊,郎中说皎皎吃多了月团,脾胃不适, 需要服药调理一阵。” 苏慕宜接过皎皎, 温声问女儿,“皎皎是不是又偷吃糖了?” 小家伙没有否认。 “阿娘只让你吃了小半块。”苏慕宜又问, “剩下的, 是在哪里吃的?” 女儿今夜总共就和那么几个人相处过, 明姝有分寸,不会纵容孩子贪吃,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苏慕宜转过身, 望向门口的霍珣:“是你?” 女儿喜欢吃,他一时心软就答应了,现如今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霍珣嗫喏着道:“阿慕, 对不起……” 忽然,皎皎高声辩解:“不是伯伯!是皎皎贪嘴偷吃,伯伯还说了, 不能多吃的。” 小家伙的话让她冷静几分,霍珣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好心办成错事,也能理解。 苏慕宜叹气,“陛下回去罢,这里没您的事了。” 她往屋里行去,与薛明姝一起柔声安抚女儿,留霍珣愧疚地立在门外。 汤药送来,皎皎却不肯喝。 苏慕宜既担心,又着急,“不喝药,怎么好起来?皎皎听话。” 小孩子天生抵触汤药,嗓子都快哭哑了,众人手足无措。 这时,霍珣走进来,低声央求:“阿慕,让我试试吧。” 皎皎见了他,就像是见到救星,呜咽着扑进他怀里,“陛下伯伯,皎皎不喝。” “好,好,先不喝。”霍珣抱起女儿,轻拍那温软的小身子,“伯伯带你出去赏月好不好?” 小家伙只想逃离这里,哽咽着说:“好。” 霍珣给她擦干泪,加了件小衣裳,这才放心抱出门。 父女两出去走了一圈,再回来时,皎皎果真不哭闹了,细声细气地对母亲道:“阿娘,伯伯说了,陪皎皎一起喝药。” 苏慕宜有些惊讶,也不知他如何把孩子哄好的。 霍珣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汤药,又给皎皎倒了小半碗,他先喝一口,再用汤匙喂女儿一小口。 便这样一勺一勺喂皎皎喝完药,哄小家伙安然入睡。 苏慕宜总算稍稍放下心,掩好纱帐,送霍珣出门。 明月当空,月华倾泻,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银霜。 行至门口,苏慕宜轻声道歉:“方才错怪陛下了,实在抱歉。” “本就是我没有看好孩子,让皎皎遭了一回罪。”霍珣心头浮上酸楚,终是问她,“还有二十来天,明姝和阿郁就要成婚了,你打算何时带皎皎走?” 苏慕宜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事,当即反问:“陛下愿意让我们母女离开吗?” “过去不愿,但现在愿意了。”他抬头看着那轮明月,怅然道,“国公夫人有句话说得很对,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缘分,一切都是我强求的。” “所以,从今往后我不逼你了,你想去哪里,想嫁给谁,都是你的自由。” 期盼许久的承诺,在这一刻突然得到,苏慕宜不敢相信,喃喃道:“当真?” “当真,绝无半句虚言。”霍珣望着她,笑了一笑,“我想给皎皎准备一些礼物,到时,希望你能带走。” 许是担心她不肯同意,他又道:“是几封亲笔书信和一些玩具,我保证不会对皎皎提起身世秘密。” 保守秘密这点上,他说到做到了的,皎皎至今都以为他是远房亲戚家的伯伯。 苏慕宜应允,“陛下准备好了,派人送过来便是。” 分卷阅读124 霍珣颔首,与她说:“夜里风大,你回去罢。” 不放心女儿,苏慕宜与他道别离去,回到房中后,通过那半开的雕花窗牖,重又看了一眼。 霍珣依然立在那处,他分明是笑着的,眸中却流露出悲伤。 苏慕宜阖上窗,隔绝那道视线。 汤药起效快,未过两日,皎皎恢复如初,又惦记起狸奴。 分别在即,苏慕宜请薛明姝将女儿送过去见他,让她顺带给霍珣捎话,切记莫要再让皎皎乱吃东西了。 彼时霍珣正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见小表妹牵着女儿进来,忙盖住那摞信纸,笑着道:“皎皎好点了吗?” “陛下伯伯。”小家伙跑到他身侧,“皎皎已经好啦。” 薛明姝转达了苏慕宜交代的话,又说自己还有事,先行一步,让兄长照看好孩子。 霍珣给了女儿一支孔雀翎,陪她逗弄狸奴,“阿娘最近在做什么呢?” “在收拾行李,阿娘要带皎皎去见姨祖母了。” 其实只要再多问一句,定能从孩子嘴里套出话,可他却没有这样做。 霍珣把女儿抱到膝上,“喜欢衔蝉奴和踏雪吗?” 皎皎重重点头,犹觉不够,又点了一下。 “那伯伯把它们送给你好不好?” 小家伙有些不解:“伯伯不要猫猫了吗?” 霍珣抚了抚她头顶的小揪揪,“伯伯太忙了,想帮它们找一位新主人,皎皎一定会照顾好它们的,对不对?” 皎皎心生犹豫,“可是,阿娘答应了给我买一只猫猫的。” 霍珣失笑,继续诱哄:“那阿娘给皎皎买的猫猫,有鸳鸯瞳吗?与衔蝉奴和踏雪一样可爱吗?” 皎皎看了看两只狸奴,觉得应该是没有的,仍是犹疑,“如果伯伯的小宝宝也想要猫猫,怎么办呢?” “伯伯不会有小宝宝的。”霍珣低声道,“伯伯很喜欢皎皎,所以想把猫猫送给皎皎。” 夜里,皎皎提起这件事,央求母亲留下狸奴。 苏慕宜看得出来,女儿是真的很喜欢衔蝉奴和踏雪,但毕竟狸奴是霍珣亲手养大的,突然带走,他定然不舍。 心下正犹豫,翌日,余泓把两只狸奴送过来,就算她想推拒,也来不及了。 皎皎高兴得很,成日和狸奴玩得不亦乐意。 又过五日,贺兰桢再次辞行,他接受了霍珣的条件,也顺从了安排。尽管他身手不错,但没有领兵的经验,需要先去漠北军中历练,以待时机。 这次道别后,今后恐怕再难相见,苏慕宜到底还是去为他送行。 少年背着行囊,骑在青骢马上,望见她时,眸光瞬间变得温柔。 苏慕宜盈盈笑道:“多加保重,等你好的消息。” 贺兰桢想接话,身旁的燕帝轻咳一声,神色明显不悦,他只好点了点头。 霍珣亲自将少年送去城外兵营,托付给信得过的老将军,并交代下诸多事项。 临别前,他忽然用胡语说了一句:“其实有时,孤还挺羡慕你的。” 贺兰桢百思不得其解,他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吗?怎么自己不知道呢? “好好活着,希望你能和孤一样,亲眼见证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撇下这句话,霍珣翻身上马。 看见苏慕宜对那混小子笑意温柔,他嫉妒得简直快要发疯。 然而,她永远不会这样对他,她只会想着怎么逃离他。 他们之间早就是死结了,既然纠缠不清,还不如彻底放手。 愿她今后得遇良人,与夫君恩爱白首。 远处山林,几道阴冷的视线追随着带领近卫策马远去的帝王,如附骨之疽。 数月前,燕军屠戮北戎六部,他们好不容易从炼狱里逃出来,埋伏了许久,终于等到燕帝出城,身边却围着重重亲卫,压根没有下手的机会。 万一失败,懦弱求和的北戎新君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将他们这些藏在暗中的复仇者尽数拔除,交给燕帝处置。 为首之人沉吟:“再等等。” 分卷阅读125 九月初八,嘉宁县主下嫁镇北侯,婚仪盛大隆重。 苏慕宜搀扶薛明姝登上喜轿,悄悄交给她一个锦囊,“等进了洞房再看。” 里面装着的是把玉梳,寓意这对新人相守终生,携手白头。 薛明姝蒙着红盖头,含羞带怯地道:“谢谢苏姊姊。” 欢庆声中,喜轿启程,往镇北侯府行去。 苏慕宜抱起女儿,“走吧,我们去严叔叔府上吃喜酒。” “姑姑今天好漂亮呢。”皎皎靠在母亲怀里,“阿娘和爹爹成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静默了会儿,苏慕宜才道:“没有,阿娘和爹爹没有行过婚仪。” 皎皎还想追问,却见母亲眉眼微垂,急忙道歉:“阿娘,皎皎错了。” “阿娘没有怪你。”苏慕宜亲了下女儿的小脸蛋。 镇北侯府宾客很多,薛明姝事先给她们母女预留了位置,席间还有同龄的小孩子,皎皎与他们玩得很开心。 月上中天,宴席散去,乘车回到刺史府,皎皎问她:“阿娘,我可以去看看伯伯吗?” 明天她们就要启程去灵州,让女儿和他道个别也好,苏慕宜请余泓帮忙送孩子过去。 彼时霍珣刚喝下醒酒汤,醉意微醺,望见小家伙进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陛下伯伯喝酒了吗?”皎皎问他。 “是。”霍珣望着女儿,“皎皎怎么过来了?” 狸奴已经送过去了,按理说,女儿不会再来找他。 “皎皎明天要和阿娘离开蓟州了。”小家伙手脚并用,爬到他膝上,“陛下伯伯对皎皎很好,皎皎想送您一样东西。” “千万不能告诉阿娘哦。”说着,皎皎摸出藏在怀里的礼物,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 是一块的海棠糕,已经压碎了。 明明她小心翼翼护着糕点,为什么还是碎了呢?皎皎懊恼地道:“对不起伯伯,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的。”霍珣牵了牵唇角,想笑,眼底泪意汹涌,“碎的,伯伯也很喜欢吃。” 当着女儿的面,他吃完那块海棠糕,亲了亲那双肉乎乎的小手,“伯伯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好。” “伯伯姓霍,名字叫霍珣。”他温柔地注目女儿,“皎皎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家伙甜甜地改口,“霍伯伯。” 霍珣笑了笑,唤仆妇入内,送女儿回去。 皎皎乖巧地朝他挥手:“霍伯伯再见。” 海棠糕的甜香味道还残留在嘴里,可他的心已经被苦涩填满了,温言同女儿道别:“皎皎再见。” 在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他无力跌坐回圈椅里,将头埋在双掌之间,任由水意从眼底溢出。 从今以后,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翌日清早,马车停在刺史府门口,苏慕宜与众人道别,抱着女儿上了车。 薛明姝追着马车送行,一双杏眸哭得又红又肿。 苏慕宜同样抹泪,相处了这么久,她最舍不得热烈活泼的小女郎,可家中父母还等着她带皎皎去灵州,只盼往后还能有机会与小女郎重逢。 马车出了城,一路往南驶去,未多时,忽被拦下。 车夫禀道:“苏娘子,陛下在道旁等着您,说是还有东西要交给小小姐。” 霍珣知道她不情愿看见自己,便没有随薛明姝一起送行,就连准备好的那口小箱子也没送出去。 此去一别,山水迢迢,他们大抵不会再相见了。 思来想去良久,他终究唤上褚叡仓促出城,在她们必经的官道上等候。 苏慕宜下车查看,望见他时,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我没有反悔,只是想来送送你们。”霍珣上前交给她一口紫檀木打的小箱箧,“这些都是送给皎皎的生辰礼物,你按照信封上的记号,每年送她一样。” 箱箧提在手里,沉甸甸的,苏慕宜有点儿吃力,霍珣便帮她放到马车上。 “我替皎皎谢过陛下。”看着他鬓边华发,苏慕宜终是相劝,“ 分卷阅读126 待陛下回到京中,若有合适的女郎,便召入宫中罢。” 这些话原本不应该由她来说,不知为何,她还是想对他说,放下过往,今后万事朝前看。 “好。”霍珣含笑应允她,“你也是,多加保重。” “我该走了,陛下也早些回城。” 苏慕宜转身,向马车行去。 一步、两步、三步…… 她离他越来越远,穷尽此生,他再也不可能追上她了。 霍珣蓦地想起很多年前,他闯入宣政殿,只见她牵着小皇帝,跪在殿中,主动献上传国玉玺。 那一夜,宫中杀戮四起,她的眼眸却无比温柔宁静,佯装镇定,与他周旋。 大抵便是因此,他才饶了她和小皇帝一命。 前尘往事散去,化作烟云。 寒风乍起,落木萧萧。 猎猎风声中,霍珣敏锐地分辨出一丝异常,厉声道:“阿慕,快伏下!” 远处,一支弩/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直奔她面门,苏慕宜根本来不及闪躲。 电光火石之间,霍珣飞扑上前,替她挡下。 苏慕宜惊呼:“陛下!” “有人行刺。”霍珣抱着她,只觉后背火辣辣地疼。 见他果真中计受伤,埋伏在山坡上的北戎死士调整弩机,朝两人所在之处,又发数箭。 其中一箭,直接贯穿他的心口。 看着那染血的箭簇,苏慕宜惊恐地睁大双眸,他被刺客暗算了,伤得很严重! 霍珣呕出一口血,抬手覆住她的眼,“没事的,别看了,别看了……” 周围乱作一团,随行亲卫迅速分为两拨,一拨人还击,一拨人保护马车。 呼吸越来越艰难,霍珣吃力地跌坐下去,却不肯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 苏慕宜哆嗦着抱住他,“你坚持一下,府里有郎中,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心脏痛到失去知觉,霍珣又吐出两口污血,自知情况凶险,强撑着交代后事,“阿慕,你听我说,遗诏由褚叡保管,他会回京,请英国公扶持新君。” “你先带皎皎回蓟州,等阿郁解决了这些死士,再走……” 挡住她视线的那只手掌慢慢滑落,霍珣闭上双眸,仍然维持着保护她的姿势。 45. 从前 “为何会提前拟定遗诏?”…… 霍珣跪坐在她身前, 双眸紧闭,仿若睡着一般。 鲜血源源不断从他的心口涌出,染红衣襟, 苏慕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眼前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淡红色。 “阿娘。”皎皎的声音唤回她的心神, 孩子被亲卫抱在怀里,惊慌地道,“伯伯流了好多血。” “没事的, 伯伯没事的。”苏慕宜想扶起他,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直到褚叡赶来。 他搀起昏死过去的霍珣,焦急地解释:“苏娘子, 方才的刺客已伏诛, 但臣不能保证周围安全,还请您先带着小小姐回刺史府。” “好。”苏慕宜茫然点头, 接回女儿, 跟他们乘车回城。 皎皎窝在她怀里, 小声问道:“伯伯为什么会受伤?” 苏慕宜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支箭分明是冲她来的,为什么他会扑上来?还是说,刺客一开始的目标其实就是霍珣? 少顷, 赶回刺史府,霍珣被抬进主屋救治,仆从们进进出出,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 苏慕宜牵着皎皎在庭院里等消息, 薛明姝听闻消息赶来,杏眸含泪,“苏姊姊, 兄长吉人自有天相,必定平安无事,外头风大,你先带皎皎回去吧。” “你跟嬷嬷先回去好不好?”苏慕宜半蹲下身,看着女儿。 皎皎点头,稚声道:“阿娘,伯伯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很快的。”她说,“伯伯很快就能好起来。” 把女儿交给仆妇带走后,她再也支撑不住,只觉浑身脱力,足底发虚,薛明姝扶她坐在石凳上。 “那支箭 分卷阅读127 是冲着我来的。”苏慕宜喃喃道,“如果那时他不救我……” 可霍珣偏偏救了她。 他们断得干干净净,从今以后不会再有联系,为何他还是扑过来帮她挡箭了呢? 苏慕宜怔怔望向虚空处,小女郎哽咽着安慰道:“别想了,苏姊姊别想了,兄长一定会没事的。” 薛明姝陪她在庭院里坐了很久,暮色沉下,天边点缀着几颗疏星。 房门终于打开,白发苍苍的郎中走出,向二人行来,面带愧疚:“县主,草民等人实在尽力了,箭簇距离心脏只有半寸不到,上头还淬了毒。饶是草民等人配出了解药,可情况实在凶险,陛下能否平安苏醒,要看这几日如何。” “兄长他身体康健,怎么可能醒不过来!”薛明姝睁大双眸,高声道,“你们一定还有办法的!” 眼看小女郎就要与郎中起争执,苏慕宜急忙拉住她,“明姝,我们先进去看看情况吧。” 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有褚叡和严郁陪伴在侧。 霍珣躺在罗汉床上,面色雪白,胸口起伏微弱。 见状,薛明姝再度哽咽,泣不成声,严郁将小女郎扶去圈椅坐下,让她暂且缓一缓。 褚叡双眸猩红,对她说道:“出事时,陛下身畔只有苏娘子,请问苏娘子,陛下当时可有什么吩咐?” 苏慕宜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男人,想起他昏死过去前的那几句交代,“陛下说,遗诏交给了褚将军。” 闻言,褚叡恍然大悟,面上流露出痛苦神色。 “褚将军,陛下正值盛年。”苏慕宜轻声问,“为何会提前拟定遗诏?” 他尚未到而立之年,身体强健,膝下无子,这皇位又要传给谁? 沉默了会儿,褚叡才哑着嗓子开口,“苏娘子请随臣走一趟。” 苏慕宜与他去了书房,紫檀木书橱最顶层设有暗格,褚叡按下机栝,取出那个小匣子。 “这是陛下第一天来刺史府时,交给臣保管的一个匣子,陛下说,除非到万不得已,切记不可打开。” 匣子没有上锁,只贴了一张封条,苏慕宜撕去,打开木匣。 第一层放着一道明黄色诏书,一封密函。 他在信中交代褚叡,南阳王世子年方十七,聪慧机敏,宽仁温和,可立为新君,请他携遗诏回京,让朝臣们尽心尽力辅佐新帝。 至于他,死后火化,将骨灰与第二层的物件合葬。 苏慕宜打开第二层,里面放着一座小小玉雕和两个宝蓝色荷包。 其中一个荷包是她当年送给他的,另一个颜色陈旧,看起来有了些年头,绣了一个小小的“珣”字。 “苏娘子。”褚叡压抑悲伤,说道,“陛下他来漠北以后,总是随身携带一把匕首,那个时候臣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可是臣不敢问陛下,怕陛下心里难受。” “您离开靖安后,陛下悔恨不已,自知对不起您和英国公府,如果不是因为惦记着对北戎一战,兴许他早就追随您去了。” 苏慕宜将物件归置回原处,“褚将军,陛下尚未苏醒,还望您保守这个秘密。” 褚叡点头,又道:“城外抓获的活口还关在地牢里等候审讯,臣不便久留。” 两人离开书房,褚叡先送她回小院,而后才去地牢。 皎皎已经安然入睡,苏慕宜为女儿掖好被角,去外间清点行李。 霍珣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等他苏醒后,当面道别。 忽然,一口香樟木打造的小箱箧吸引了她的注意。 苏慕宜打开箱箧,里面装着各色各样的孩童玩具,有大阿福、拨浪鼓、布老虎等等,还有一套贵重的翡翠首饰。 以及十四封信。 她拆开第一封,只见上头写道:祝皎皎四岁生辰快乐,今日是皎皎的生辰,阿娘有给你做好吃的吗?平素饮食,须多吃蔬果,少食甜腻荤腥为宜,如此才能养好脾胃。送皎皎一只驱邪的布老虎,希望皎皎和小老虎一样强健,在新的一岁远离灾病,平安喜乐。 …… 最后一封信: 祝皎皎十八岁生辰快乐,不知皎皎有没有遇到喜欢的郎君?成婚不宜过于仓促 分卷阅读128 ,须得看清对方的品性,切记要先带给阿娘过目把关。伯伯准备了一套首饰送给皎皎,款式大抵过时了,若是皎皎不喜欢,可收在妆奁中。皎皎将来成婚后,便要搬去与婆家同住,现下若有时间,尽量多陪伴在阿娘跟前。此外,若阿娘平日有什么病痛,及时送去看医,不可拖延。 每封信笺的落款,都是霍伯伯。 烛台“哔啵”爆出一簇焰火,而后熄灭,就着窗外渗进来的月光,苏慕宜将信笺放回小箱箧,心头涌上千百种情绪。 翌日,她带着皎皎去主院探望。 霍珣仍未苏醒,薛明姝守了整宿,一双杏眸又红又肿,嗓音沙哑,“郎中说,兄长的情况比昨天要好一些了,必定很快就能就好转的。” “明姝,你先去补个觉吧。”苏慕宜心疼地道,“这里我来看着。” 薛明姝精力不济,担心兄长今夜无人贴身照看,只能先去东厢房补觉,晚些时辰再过来侍疾。 送走了姑姑,皎皎跑到罗汉床前,手脚并用想要爬上去,却被母亲拦住。 “伯伯在休息,不能打扰。”苏慕宜轻声叮嘱女儿。 皎皎很是困惑,“阿娘,伯伯睡了一天一夜,为什么还不醒呀?” “伯伯太累了。”苏慕宜牵着女儿往外去,把她托付给仆妇照顾,免得吵到霍珣。 这时,汤药送来了。 原本应该是嘉宁县主帮忙喂药的,可眼下县主并不在,侍从犹豫地看着她,踌躇应如何开口。 苏慕宜主动接过托盘,“我来吧,这里没你的什么事了。” 她将汤匙换成最小的,每次都只喂小半勺,确认他咽下去后,再接着喂。 其实很早之前,她也侍奉过他喝药,不过那时她心里厌恶得很,巴不得早点完事。 如今似乎有些不同,她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 他的气息很微弱,面色比起昨日还要糟糕了一些,整个人看起来毫无起色。 这并非什么好兆头。 刚放下药碗,褚叡便过来了,请她去外间一叙,说起昨夜审讯结果。 “那些死士原本不肯开口,施用酷刑后,唯一幸存的那个最终还是招供了。朝廷军征讨北戎那时,他们侥幸逃了出来,见北戎新君主动向大燕求和,心怀怨恨,便谋划着来蓟州行刺陛下。” “蓟州城防甚严,他们进不来,埋伏城外数月,没能找到下手的机会,直至昨日,陛下突然出城为苏娘子送行,身边也没带几个亲卫。可是陛下武艺过人,未必能一击成功。” “不巧那帮杂碎中,有一个数年前曾过去兖州,看见陛下与苏娘子在一起,记住了您的长相,所以才会选择对您下手。” 原是如此,苏慕宜垂眸,“因为那些人笃定,他一定会为我挡下是么?这样他们才会有伤他的机会。” 褚叡默不作声,这帮杂碎的阴毒,实在超出他的想象,如果不是主上及时挡下,那么苏娘子多半已经没了。 “我知道了褚将军。”苏慕宜心中打定主意,“明姝一个人,也打点不过来,您放心,接下来这些天我会帮忙照看他,要带皎皎走,也得等他醒来后再说。” 霍珣如今生死未卜,命悬一线,若是她带着皎皎一走了之,良心上怎么可能过意的去。 褚叡自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向她抱拳:“有劳苏娘子。” 苏慕宜笑了一笑,“应该的。” 她说到做到,接下来几日,每天按时来主院替换薛明姝,帮霍珣喂药,换纱布,有时也会让皎皎进去与他说些话。 霍珣久久没有苏醒,小家伙一天比一天着急,甚至打算抱着两只狸奴过来一起陪他。 苏慕宜劝住了女儿:“伯伯现在不舒服,你带着猫猫过去,只会打扰到伯伯。” 皎皎难过地抹眼睛,“阿娘,伯伯以后一直都这样了吗?” “不会。”她坚定地告诉女儿,“伯伯会醒来的。” 到了第七日,苏慕宜照例去主院接替薛明姝。 喂霍珣服下汤药,帮他揩去唇边药渍后,苏慕宜起身正要去倒水,忽然,拔步床传来轻微动静。 男人抬了抬手指,缓缓睁开眼,看清是她后,声音虚弱:“不是让你带着皎皎走么……” 分卷阅读129 46. 养伤 “我想沐浴。” 秋日暖阳穿过窗牖, 照在那苍白如雪的面容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别样的脆弱感。 苏慕宜惊喜地道:“陛下,您等一等, 我现在就去通知郎中。” 霍珣想开口回绝,然而他昏迷多日, 体力不济,薄唇动了动,到底没能发出声音来, 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小跑出去。 不多时,郎中们鱼贯入内,挤满了半间屋子,褚叡和严郁也闻讯赶来了。 说话声嘈嘈切切, 霍珣听不太清, 微微拧眉,他感觉得出来, 自己情况不太妙。 商议出结果后, 为首的老郎中向褚叡作揖, “褚将军,草民有事相告,还请您随我出去一趟。” 褚叡颔首, 做了个请的手势:“好,有劳老先生。” 意识归位,伤口处的疼痛也变得格外清晰,缓了许久, 霍珣才恢复一点力气,轻声对苏慕宜道:“阿慕,让他们先出去罢。” 屋里站着十来个郎中, 的确打扰他休息,苏慕宜温言请他们去花厅小坐吃茶,将这些人领了出去。 伤口疼得厉害,霍珣没什么睡意,闭眼假寐。 忽然,苏慕宜的声音再度传来,“陛下饿了吗?小厨房熬了白粥,要不要先垫一垫肚子?” 霍珣睁开眼,眸中掠过一丝惊诧,他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 “陛下身体还未恢复,先吃些清淡的膳食。” 苏慕宜将热气腾腾的粥放在小案上,他现在还没法起身,只能躺着进食,她每次都只舀小半勺,轻轻吹凉,一点一点地喂。 如此一来,难免要多花费时间。 吃下几口,霍珣主动提议,“唤个仆从来做吧。” 苏慕宜看出来他在顾虑什么,浅浅一笑:“那天蓟州城外,陛下不顾性命救了我,作为回报,我理应照顾陛下。要是您不想见到我,待会儿等明姝过来接替,我便回院子里去。” 她嘴上虽这么说,动作却没有停下,喂完粥,苏慕宜帮他揩干净唇角,自觉远离,不与他说话了,安静地等待薛明姝过来。 趁她不注意,霍珣忍不住偷瞄,他怎么可能不想见到她?可是等他养好伤,她还是要带着皎皎离开的,既然这样,还不如早做决断。 薛明姝牵着皎皎进门时,只觉气氛有些微妙,苏姊姊坐在圈椅上沉默不语,兄长同样没有出声。 皎皎挣开姑姑的手,跑到床边,“霍伯伯好点了吗?” 霍珣压下心中起伏,对女儿笑了笑:“谢谢皎皎关心,伯伯好多了。” 父女两说着体己话,薛明姝朝苏慕宜走去,关心地问她:“苏姊姊怎么了?是身子不太舒服吗?” 苏慕宜没有否认,只道:“有些困乏,想回去补个觉,明姝你若是忙得过来,我便先回去了。” 薛明姝猜出来,多半是兄长惹她生气了,便没挽留,“这些天苏姊姊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罢。” 苏慕宜起身,看向女儿,“皎皎,阿娘要回去了,你要一起走么?还是和姑姑待在一块儿?” “阿娘。”小家伙坚定地道,“皎皎要陪着伯伯!待会儿再回去。” 苏慕宜失笑:“好,那阿娘先走了。” 待她走后,薛明姝牵着小侄女,哄道:“皎皎,姑姑想和伯伯说几句话,让嬷嬷先带你去院子里玩会儿,可以么?” 皎皎乖巧地点了点头,薛明姝把她抱去送给仆妇照看,重又折回屋里。 “兄长,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说完,霍珣紧抿薄唇,不再作声。 他刚苏醒,体力还没恢复过来,说话有点儿吃力,薛明姝也不好继续逼问下去,叹了口气,端来汤药喂他。 分明前些天都还好好儿地,怎么兄长一醒来,就惹苏姊姊生气了呢? 小女郎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几天,苏慕宜没有再去主院,商道恢复通行,漠北商号准备重启西境那边的生意,母亲让她帮着留意打点。 薛明姝倒是每天都过来找她说话,偶尔也提起霍珣的情况。 分卷阅读130 郎中说,那一箭伤及重要脏器,人是清醒过来了,但随时都会有危险。 苏慕宜亲眼见证那一箭穿透他的心口,对此深信不疑,找了几样滋补药材交给小女郎,要她拿去给郎中,看能否用上。 薛明姝向她道谢,试探地问:“苏姊姊要不要与我和皎皎一块儿过去看看?” “不了。”苏慕宜委婉回绝,“母亲得知我暂时无法启程南下,让我帮她分担一些活计,这几日我都在外头奔波,不太得空。” 退一步说,就算她过去,那人也不稀罕她照顾,何必自讨没趣。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等他情况稳定一些,她也该带着皎皎辞行了。 “那好吧,我先去探望兄长啦,苏姊姊莫要太过劳累。” 薛明姝不再强求,捧着锦盒去了主院。 夜色渐深,霍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盯着帐顶,听闻动静,立时侧目望过去。 来者又是明姝,他眼底流露出淡淡失望。 薛明姝把锦盒放到桌上,打趣他:“兄长,你不想见到我呀?” 霍珣道:“说什么胡话。” “分明就是。”小女郎笑意盈盈,“你都盼了五天,还没把人盼来呢?” 心事让她揭穿,霍珣有点儿挂不住面子。 “兄长,你不妨与我说一说,那天醒来后,你究竟与苏姊姊说了什么?为何她不肯再过来了?” 霍珣仍然嘴硬,“没什么。” 于是薛明姝故意激他,佯装叹气,“不说也没事,反正过几天,苏姊姊就要带着小皎皎动身南下了。” 霍珣心下一怔,这又是何时决定的事,怎么他半点风声也没听说? “苏姊姊托我给你送来的。”薛明姝打开锦盒,拿出一只百年老人参,继续诓骗他,“她要走了,送你一些药材,便当是道别礼物。” 她愿意在漠北多留小半月,照顾昏迷中的他,他应该知足了。 然而,心底有个声音疯狂叫嚣,不能让她走! 又有个声音跳出来说,你已经答应过她了,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诺言,惹她厌恶? 霍珣痛苦地攥紧双拳,手背青筋暴起。 “兄长,你也别怨我说话难听。”见他态度有所松动,薛明姝柔声说道,“我先前不肯答应帮你,是因为你对苏姊姊做过的那些事,实在太混账了。我同样是女子,即便无法做到对苏姊姊经历的苦楚感同身受,但也不能帮着你一起再欺负她。” “有的时候,人会对于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产生执念。最开始,我以为你对苏姊姊只是执念,因为她不愿接受你,所以你的执念越来越深,越来越不愿放手。” “后来我听长州哥哥说起,你宁愿自己中箭,也要拼死护着苏姊姊不受伤害。我才明白,其实你对苏姊姊,与阿郁对我是一样的,所以我现在更改心意了,我想帮你一把。” “何况,苏姊姊其实并不讨厌你,她只是一直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兄长你努努力,说不定还有希望的。” “谢谢你,明姝。”霍珣苦笑,“我已经答应过她了,不会再做纠缠,为此还发了重誓。” 薛明姝吃了一惊:“发的什么誓?” 那日的情形再次浮现眼前,霍珣一字一字复述道:“此战结束,我必定放她和皎皎离开,若违此誓,便让我死在战场,尸骨无存。” 薛明姝:“……” 没事儿瞎发什么誓! “没关系的,老天爷太忙了,每天要听这么多誓言,肯定漏掉了兄长你发的这个誓。”薛明姝打消他的后怕,“兄长,振作起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苏姊姊过来探望你,这样你才有机会。” 霍珣却又沉默不语。 “兄长,你忍心看着苏姊姊以后嫁给别的男人?看着皎皎喊别人爹爹,这辈子都不知道你就是她的父亲?”薛明姝望了望他,“将来,苏姊姊还会和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恩爱到老,今后她再也想不起世上有你这么个人。” 不希望吧!那就快点行动起来! 一想到她将来与别的男人恩爱白首,霍珣只觉万箭穿心,难受到喘不过气。 薛明姝趁热打铁,继续劝说 分卷阅读131 :“我在刺史府待了小半月,侯府还有许多事没来及打点,阿郁平时又很忙,根本管不过来,明日我就回去了,到时我会请苏姊姊过来照看你的。” 不待霍珣开口,薛明姝当即起身去了屋外。 夜风瑟瑟,一道高大的身影自远处行来,正是严郁。 自从她留在刺史府后,严郁每天都会前来探视,如果军中无事,便与她一起过夜。 “严将军今天迟到了呢。”薛明姝含笑望着他。 严郁摸了摸下巴,“该罚。” “那就罚严将军背我回房吧。”薛明姝轻轻跃到丈夫背上,主动攀着他的肩,“我今天和兄长说了一些话。” “主上好些了么?”严郁稳稳当当托着她,“你也别累着自己,实在忙不过来,就找几个信得过的侍女。” “他哪里肯让别的女子近身啊。”薛明姝笑道。 两人回到厢房说了会儿话,熄灯歇下。 半夜,薛明姝睡意正浓,忽被身侧的严郁唤醒,“明姝,快醒一醒。” “怎么了?是兄长那边有事吗?”她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浑身乏力,不太舒服。 严郁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发热了。” 见妻子情况不对,严郁迅速披衣起身,出门唤郎中过来为她看诊开药。 薛明姝这场风寒来得突然。 翌日,苏慕宜带着皎皎过来看望她,怕把病气渡给小孩子,薛明姝连忙道:“苏姊姊,别让皎皎进来。” 苏慕宜叮嘱女儿留在外头,进屋一看,薛明姝病恹恹地躺在被褥里,两颊泛着异样绯红。 “阿郁想接我回侯府养病,可是兄长这边又离不开人。”薛明姝很是为难,“说实话,我不想回去,郎中说兄长还没好转的迹象。” 她都病成这样了,心里还惦记着伤重的兄长,苏慕宜思忖片刻,轻轻开口:“你回去罢,我会看着他的。” “可是苏姊姊你还有皎皎……” “皎皎很听话,有仆妇帮忙照看,没什么事。”苏慕宜宽慰她,“你先安心养病,等风寒好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苏姊姊,谢谢你。”薛明姝从被褥中抽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滚烫的温度将苏慕宜惊到了。 小女郎这次病的不轻,当天下午,严郁就接她回去了。 登上马车后,薛明姝暗自松了口气,悄声说:“我原本还发愁找不到借口挽留苏姊姊,这风寒来得真及时,都不用装。” 严郁将她揽到怀里,无奈地道:“小祖宗,回去了好好喝药吧,可别再拖下去了。” 薛明姝清楚,他在埋怨自己昨夜拒绝喝药的事,狡黠一笑,“这不是为了让病情看起来严重一点嘛,阿郁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送走这对小夫妻,苏慕宜回到主院,皎皎去了霍珣屋里,正陪他说话解闷。 喝了小半月汤药,他多少有点起色,至少能挪动身子,但还无法下地走动。 “明姝得了风寒,回镇北侯府养病去了,所以接下来几天,由我来照顾陛下。”苏慕平静地注目他,“如果陛下不想见到我,也没关系,可以让褚将军帮您找两个信得过的仆从。” 霍珣听得出来,她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于是道歉:“阿慕,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以为你并不想见到我,不想让你觉得尴尬,才会说找个仆从过来帮忙。” “阿慕,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仔细想来,也是这个缘由,苏慕宜缓和语气:“陛下快些好起来吧。” 只有他快点儿好起来,她才能尽快带皎皎离开漠北。 霍珣心中苦涩,勉力笑了笑,“好。” 当夜,她带皎皎搬到东厢房住下,安置好女儿,再去查看霍珣的情况。 却不想,他居然强撑着下地,苏慕宜吓了一跳,忙扶他躺回床上,“陛下要做什么?” 霍珣神色赧然,伤口沾不得水,他将近半个月没有沐浴,都快馊掉了。 若他一个人待着,倒没多大关系,但是总不能熏着她和女儿。 见她狐疑地打量自己,霍珣两颊发烫,低声解释:“净房有热水,我想沐浴。” 苏慕 分卷阅读132 宜顿了顿,才道,“我去看看褚将军在不在,请他过来帮您。” 这种事,她不方便帮他,还是请褚叡来比较好。 然而出去一打听,才知褚叡去了军营,这几日都不在府里。 苏慕宜回到屋里,对上霍珣的视线,叹了口气,“陛下,褚将军不在。” 47. 谋划 “我帮陛下罢。” 褚叡居然不在?一时间, 霍珣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帮这个忙,只好小声对她说:“要不,你先扶我去净室, 我自己慢慢挪腾,差不多能弄完。” 总之, 今天无论如何他都得洗个澡,去掉这身汤药味。 见他眼中含着希冀,又有些难为情, 苏慕宜到底不忍心,“我帮陛下罢。” 屋里有现成的热水和巾栉,苏慕宜端过来,再扶霍珣慢慢坐起身, 解开上衣。 重逢以来, 他们之间便没有过这样心平气和相处过,霍珣垂眸, 打量那昳丽容色。 随着那件上衣脱落, 眼前人瞳中蓦地燃起一簇火焰, 苏慕宜迟疑片刻,拿了块丝帕把他的眼睛蒙上。 “得罪了。”说着,她拧干软布, 轻轻帮他擦拭前胸后背。 先前的刀伤愈合得差不多了,伤口处结着血痂,再一细看,他整个上半身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肌肤, 新伤叠着旧疤,触目惊心。 霍珣沉默地配合她。 帮他擦好身子,苏慕宜取来金疮药和纱布, 打算顺带把药换了,“陛下,您忍着点。”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道小缝,皎皎挤了进来。 “阿娘,外面打雷了,皎皎睡不着。”小家伙抱着布老虎,委屈地站在门口。 没想到女儿会突然闯进来,慌乱之下,苏慕宜手一抖,刚好撞到他胸前伤口。 霍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拼命忍着没有发出声。 “抱歉,抱歉。”苏慕宜眼疾手快先找了件衣裳给他披上,遮盖住裸/露的上半身。 女儿跑过来,好奇地盯着他,“伯伯脸上为什么蒙着帕子呀?” “因为……”霍珣俊脸一红,憋了个借口,“因为伯伯和皎皎一样,害怕打雷。” “伯伯好笨。”皎皎笑了起来,“怕打雷应该捂住耳朵呀。” 苏慕宜连忙牵起女儿,打圆场道:“走罢,阿娘先送你回去睡觉。” 哄睡小家伙后,再回主屋,他还披衣在坐在小塌上,蒙眼的丝帕也没有摘掉。 想起刚才不小心撞到他的伤口,苏慕宜有点儿愧疚,主动解开帕子,“陛下还好吗?” “恐怕不太好。”霍珣声音微弱。 苏慕宜揭开纱布一看,果然,伤口又渗了血,面露焦急:“我去找郎中过来。” “别走。”霍珣抓住她的衣袂一角,“撒点止血药粉,更换纱布包扎好,没什么大事。” “这深更半夜的,就别惊动郎中,躺着养一养,说不定明天就能好起来了。” 苏慕宜没辙,只能依言照做,而后再度扶他躺下,轻轻帮他掖好被角,“陛下早些安置吧。” “好。”霍珣低声问她,“阿慕,明日可否烦请你帮忙再上一次止血药粉?” 他疼得脸色都白了,苏慕宜毫无犹豫点头,“陛下放心,明日我会过来的。” 见她起身离去,霍珣这才放心颦起眉头,伤口正在长肉,突然被撞到,感觉撕裂了一点。 但也算因祸得福了,不是么? 接下来几日,苏慕宜按时来主屋照看,偶尔也会陪他说话解闷。 其实她并非心肠冷硬的人,父母从小教导要知恩图报,她感激霍珣舍命相救,也想过继续照顾他。 但他好不容易苏醒过来,便想将她支走,这让苏慕宜觉得,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 然而,事情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点转变。 这天午后,霍珣主动询问她,能否帮忙处理一些公务,自从受伤后,便没有再看靖安送来的奏报,积了一堆亟待处理。 苏慕宜惊讶地道:“我与陛下无亲无故,不敢妄议朝政,这种事还是交给陛 分卷阅读133 下信得过的人来做比较好。” “若你不方便,那扶我去书案罢。”霍珣叹气,“我这几天恢复了一些,写几个字应该不成问题。” 话虽如此,可他看起来并不像是能提笔写字的样子。 经历了那夜的事,苏慕哪还敢扶他起来,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又要耽误养伤了。 过了会儿,她终是妥协,“陛下希望我怎么做?” 霍珣让她取来那摞奏报,先一封封念给他听,再代替他写下批阅意见,交给使者八百里加急送回京中。 从前他十分忌惮自己打听朝政,现如今,居然让她帮着处理公务了。 苏慕宜觉得奇怪又别扭,转念一想,他如今是个病人,明姝又不在,自己多帮衬点也是应该的。 处理完公务,霍珣客气与她道谢,“辛苦你了。” 苏慕宜将晾干笔墨的奏报装入密函中,“陛下好些了吗?” “好了点儿。”霍珣说,“但不知为何,这几日有些胸闷气短。” 总不至于是那天撞伤的后遗症吧?苏慕宜行至床边,仔细打量他面容。喝了这么久的汤药,他多少恢复了些,但唇瓣依然没什么血色。 “你和皎皎不是要南下了么?这几日天气好,不如让褚叡送你们出城。”霍珣说,“我现在也醒来了,有明姝照顾,应该没什么大碍。” 苏慕宜却道:“陛下先安心养伤,等您好起来,我再带皎皎走罢。” 霍珣颔首,又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月初七。”苏慕宜不解,“陛下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不是。”霍珣摇头,“只是想起,明姝似乎很久没有过来了。” 小女郎这一走便是十来天,她自然也相见薛明姝,无奈刺史府这边离不开人。 霍珣轻咳一声,说:“烦请你让余泓去侯府,给明姝捎个话,如果她风寒痊愈,就来刺史府一趟。” 他这般郑重,想必是有什么要事交代,苏慕宜忙替他传话。 当天下午,薛明姝便来了刺史府。 兄长看起来仍是病恹恹的,面色也没恢复红润,小女郎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汤药不起效么?” 霍珣不可能提起伤口开裂一事,压低声音问:“准备得如何了?” 薛明姝道:“请匠人做了一盏巨大的转鹭灯,兄长何时需要?” “不成,还缺一些贴画,我来画便好。”霍珣沉吟,“这几天你先留在刺史府,帮忙打打掩护,莫要让她发现我在做什么。” 来漠北前,他拜别恩师,意外得知苏慕宜的生辰是十月初十。相识这么久,他还没有给她过生辰,更没有亲口对她说一声生辰快乐。 薛明姝却担忧地看着他,“兄长,你真的能画吗?我听苏姊姊说,你连奏报都是找她批阅的。” 霍珣沉默片刻,坚定地道:“可以!” 距离她的生辰只有三天了,他就算体力再不济,也得强撑着下地,把这件事办好。 住了两宿,薛明姝又要回候府,她刚新婚,家中还有许多事等待打点。 皎皎牵着她,很是不舍。 薛明姝弯下腰,悄悄问小家伙:“宝宝要不要去姑姑府上做客?让姑父带你去骑小马驹。” 听到有小马驹,皎皎睁大双眸,却还是摇头,“姑姑,皎皎要陪着伯伯。” 薛明姝继续诱哄小侄女,“可是阿娘每天既要照顾伯伯,又要照顾皎皎,也挺辛苦的,皎皎如果去姑姑府上的话,那么阿娘就只用照顾伯伯一个人了。” 小家伙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犹豫许久,轻轻点头。 于是薛明姝带小侄女折回去,与苏慕宜说起这事,她想把接皎皎去府上住几日。 苏慕宜道:“她一向顽皮,只怕给你和严将军添麻烦。” “怎么会呢?”薛明姝笑道,“等兄长好转起来,苏姊姊你们就得离开漠北了,便让皎皎陪我这个做姑姑的多住几日吧。” 小女郎平素对孩子多有照顾,苏慕宜是看在眼里的,“好,那就让皎皎与你住几天。” 她不忘叮嘱女儿,“去了姑姑府上,要听话,记住了吗?” 分卷阅读134 皎皎甜甜地道:“阿娘,我记住了。” 送走她们,苏慕宜给两只狸奴喂了食,简单收拾一番,夜色渐渐沉下。 因为薛明姝在,今日她还没去探望霍珣,思及此,出门往主屋去了。 门口意外多出两个亲卫,将她拦下,“苏娘子,陛下不在,请您一刻钟再过来。” 不在房中?以他这身体状况,还能走去哪里?怀着困惑,苏慕宜回到房里,继续给女儿缝小袄。 再过不久便要入冬,皎皎长得快,去年的旧衣都不合身了。 未多时,亲卫过来禀报,“苏娘子,陛下回屋了,想请您过去一趟。” 苏慕宜将针线和小袄放回竹筐,去到主屋,里头没点灯,房门半掩着。 “陛下,您在里面吗?” 她试探地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苏慕宜心道,莫非霍珣还没回来,是亲卫弄错了? 既然这样,那她今夜早些安置,明日再过来。 刚走下石阶,身后忽然亮起烛光,苏慕宜惊诧地回眸,望见一盏巨大的转鹭灯。 红烛燃烧,热气带动叶轮转动,一幅又一幅惟妙惟肖的贴画走马观花呈现眼前。 画上最开始是一个小女郎,开心地练习骑射;接着,女郎长大,换上了华丽嫁衣,面上垂泪,此后几幅画面,有她对窗独坐,也有她在灯下看书。 画面一转,女郎怀里多了个襁褓,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女郎腰边配上横刀,容色越发温柔坚定。 最后一幅画,女郎牵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孩,向远方的白发苍苍的父母行去。 画像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愿阿慕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苏慕宜眼中多了点水意,终于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夜风中,她缓缓拾级而上,推开那扇门,霍珣正拄着木拐立在转鹭灯后,眉眼含笑,说出酝酿许久的那几个字。 “阿慕,生辰快乐。” 48. 回京 “苏娘子,真的是你吗?”…… 灯影流转, 地砖上铺洒着各色花瓣,苏慕宜走到那盏足有半人高的转鹭灯前,细细打量。 第一幅贴画, 小女郎手中的弓身上镶嵌一块青玉,正是六岁那年父亲送给她的那张小弓, 而坐下小马驹通体雪白,神似当年那匹照夜白。 第二幅画,披上嫁衣的小女郎对镜垂泪, 内室陈设与她的闺房别无二致,支摘窗前同样摆着一盆君子兰。 …… 终于,她抬眸望向霍珣:“这些都是陛下画的吗?” 除了他,苏慕宜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知道这些秘辛。 “画得不好。”眼前的男人容色紧张, “让你见笑了。” “很好看。”苏慕宜轻轻道, “谢谢陛下。” 其实如果不是霍珣提醒,她早就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除了每年父母寄来的家书祝福, 已经很久没有人给她过生辰了。 “阿慕。”他温言道, “厨房特意做了长寿面,你尝尝味道如何。” 小案上的食盒里放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是按照她的口味来做的, 咸淡适宜,没有撒葱花。 难为他这般细心,苏慕宜有点儿感动。 见她欢喜,霍珣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样甜, 傻笑着看向她,还没开口,忽然一阵夜风拂来, 将灯烛吹灭,转鹭灯缓缓停了下来。 房中陷入黑暗,下一瞬,霍珣擦亮火折子,“阿慕,你等我一下。” 然而他有伤在身,又太过焦急,没站稳脚跟,扑腾着摔下去。 “陛下!”苏慕宜放下竹箸,将他搀扶起来,“有没有摔着哪里?” 霍珣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他强忍剧痛,点燃灯中放置着的烛台,转鹭灯再却也不转动了。 怎么会这样?分明刚才还好好的,定是他不小心碰坏了机关,霍珣懊恼不已,原本想哄她高兴,哪曾想居然闹出乌龙。 “阿慕,你先去吃长寿面,等我修一下,很快就好了。” 分卷阅读135 苏慕宜岂会看不出来他在强撑,“我已经看过了,陛下还是坐着歇息去罢。” 她将霍珣搀去圈椅上,点亮烛台,他神色愧疚,“对不起……” 她见过霍珣对自己冷嘲热讽,见过他蛮横无理强留自己,更见过他不顾颜面苦苦哀求。 可唯独没有见过他笨拙谨慎地讨她欢心,像一个满怀热忱与期待的少年郎。 这种感觉很奇怪。 “没关系。”苏慕宜温柔一笑,“陛下是如何想起要送我这些的?” 霍珣迟疑片刻,说道:“离开靖安来漠北前,我去英国公府拜别师傅,刚好看见他的书房里放着一张小弓,便猜想,那应该是师傅给你做的。” “至于那匹小马驹,师傅曾提起,他送过你一匹照夜白,你很喜欢,可是小马驹后来生病死掉了,你伤心难过了好一阵。” 他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安,悄悄打量她的神情。 “其实,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会骑射,直到在暮兰山亲眼见你让了明姝一支箭。”霍珣自哂道,“后来,我发现自己太蠢,师傅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娇弱菟丝花呢。” “先前种种,不过是你为了维护家人,在我面前故意示弱,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苏慕宜很惊讶,霍珣居然会说出这些话。 在她印象里,他一直就不是个善于表露真心的人,默默给皎皎准备礼物,替她挡箭,强装嘴硬赶她走,完全不提自己差点因此死掉。 “谢谢陛下准备的生辰礼物。”她柔声说道,“夜深了,我让褚将军扶您回去休息罢。” 望着她起身出门的背影,霍珣蓦地想起三年前的一个雪夜。 从英国公府步行回宫途中,他不小心撞掉一个小孩子手里的糖画,想帮忙捡起来,可是糖画太脆,稍微一碰,就碎得四分五裂。 他与苏慕宜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没了理智,反而将她越推越远。 好在明姝及时开导他,若想挽回,必须让苏姊姊看到他的真心,而不是一味地胡搅蛮缠。 思来想去,他请人做了盏转鹭灯,希望能博她欢心。 看着那盏出了故障的转鹭灯,霍珣叹息一声,这黑灯瞎火的,还是等明天再修吧。 …… 安置好霍珣,苏慕宜回到厢房,踏雪伏在小榻上睡着了,衔蝉奴挤到怀里,她搂着小家伙,总觉得心里有点儿不安,却又不知从何而起。 翌日清早,商号伙计为她送来家书。 母亲在信中提到,因天气转寒,父亲的腿疾又犯了,今年冬天他们暂时不去灵州,打算等来年开春再去看望她和皎皎。 父亲年轻时征战沙场,落下一身旧伤,近两年腿疾发作越来越频繁,怕她担心,只让母亲偶尔提起一句。 如今父亲身体抱恙,她怎么可能安心带着女儿去灵州呢? 思忖片刻,苏慕宜打定主意今天就动身南下,乘车去镇北侯府接回女儿,与薛明姝说明情况。 “苏伯伯病得严重么?”薛明姝面露担忧,“苏姊姊,我府里有漠北特产的膏药,你拿些回去给苏伯伯,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不多时,薛明姝准备好东西,带着皎皎陪她一起去刺史府。 午后就得出发,她让皎皎去和霍珣道个别。 小家伙进到主屋,看见那盏巨大的转鹭灯,一脸新奇:“是伯伯做的吗?” 霍珣正在喝药,笑着道:“是伯伯请匠人做的,皎皎不是昨日才走,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莫不成是明姝府里不好玩?他转念又想,回来了也好,他修好了转鹭灯,今晚可以让小家伙看看效果。 皎皎稚声说道:“伯伯,阿娘要带皎皎离开蓟州,让皎皎过来和您当面道别。” 闻言,霍珣手一抖,褐色药汁全泼到衣衫上。 “伯伯烫到没有?”小家伙连忙跑过来。 “伯伯没事。” 霍珣暗自思忖,昨日刚给她过了生辰,怎么今天突然就要走?莫非他又弄巧成拙,惊吓到她了? “阿娘还说,着急赶路,没办法带上猫猫,让皎皎把猫猫还给伯伯。”皎皎仰着小脑袋,愧疚 分卷阅读136 地看着他,“伯伯对不起,皎皎不能帮您照顾猫猫了。” 竟然连狸奴都不要了?霍珣心中大惊,面上强装镇定,“没关系,等伯伯养好伤,就能自己照顾猫猫了。” 这时,苏慕宜在屋外唤道:“皎皎,过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伯伯,皎皎该走了。”小家伙走出一阵,突然又回头冲他挥手,鼻尖红红的,“伯伯再见。” 目送女儿离去后,霍珣拄着木拐起身行去门口,庭院里,仆从正在收拾行李,将箱箧抬出去,装上马车。 苏慕宜匆忙打点,觑见他走了出来,迟疑许久,终究过去劝道,“陛下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还是进去歇着吧。” “我听皎皎说,你们今天就要走了……” “原本想等陛下好转再走的,无奈有事在身,必须得回去一趟。”苏慕宜道,“我扶陛下进去吧。” 他刚好一点儿,若受寒着凉,岂不多受一次罪。 霍珣心里苦涩,想问她要去何处,害怕她厌恶自己纠缠不清,到底作罢。 那盏转鹭灯还摆在屋里,苏慕宜扶他坐下,听见他低声对自己说:“阿慕,我修好了,它可以转起来了。” 原来一整个上午,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就是为了捣鼓这盏灯。 苏慕宜心中涌出少许愧疚,轻声叮嘱他:“陛下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服用汤药,若有不方便之处,请明姝或者褚将军帮忙。” “好。”霍珣极力克制住不舍,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你先去忙吧,路上注意安全。” 屋外的动静渐渐平息,他落寞地看着转鹭灯,昨夜一切,仿佛虚空大梦一场。 很久以后,薛明姝进来,打断他的沉思,“兄长怎么了?” “无事,有些犯困。”霍珣说,“她们走了吧。” “刚出城。”薛明姝宽慰他,“兄长,等过段时间你们又能见面了,何必这么伤感。” “她们去哪里了?” “回靖安呀。”薛明姝坐下,狐疑地打量他,“兄长,你该不会连这都没问吧?” 怔了片刻,霍珣哑着嗓子确认:“明姝,她们当真是回靖安?” “千真万确。”薛明姝道,“苏姊姊今早收到家书,苏伯伯身体抱恙,她放心不下父亲,就带皎皎回去了。” “英国公怎么了?”霍珣一下紧张起来。 “听说是腿疾又犯了,我找了一些膏药让苏姊姊带回去,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场。” 恩师当年受伤落下腿疾,这点他是知道的,离京之前特意交代太医署定期去英国公府看诊。可是这段时日,恩师并未传唤太医,许是不想惊动他。 霍珣心中有了主意,正色道:“来漠北四月,京中恐怕堆积许多政务亟待处理,孤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不如明日便走。” 如果脚程够快,他应该能追上她和皎皎。 “兄长,你现在拄木拐才能勉强走动,还是先养一养吧。”薛明姝毫不留情拆穿他,“免得路上再出状况,没追到苏姊姊不说,自己还要遭罪。” 霍珣:“……” 的确是这个道理,他最终接受了小表妹的安排。 十月末,苏慕宜抵达兖州,连日行路,女儿年纪小,身子吃不消,于是她决定在兖州留宿一晚,好作休整。 兖州的夜市很繁华,皎皎想看热闹,苏慕宜便带她去了。 母女两在一处卖陶俑的小摊前停下,皎皎看的走不动路,苏慕宜问:“想要一个吗?” 小家伙轻轻点头。 “皎皎是属羊的,阿娘买一只小羊送给你,好不好?”说着,她取下钱袋,摸出几枚铜板。 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苏娘子,真的是你吗?” 49. 夜雪(修) “不想见到我?”…… 女郎着戎装, 眉眼英挺,身后跟着两个亲卫,正是数年未见的傅新月。 “傅姑娘。”苏慕宜含笑望向她。 “我方才路过长街, 看见有 分卷阅读137 个背影很像你,便追过来……”傅新月激动到快要语无伦次, “果然是你!太好了!” “傅姑娘,这是我的女儿皎皎。”苏慕宜轻轻把皎皎推到傅新月面前,又对女儿说, “皎皎,快叫傅姑姑。” “傅姑姑好。”皎皎甜甜地道。 孩子生得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傅新月很是喜欢, 弯下腰问小家伙:“皎皎, 可以让姑姑抱一抱你吗?” 皎皎不认生,主动扑到她怀里。 傅新月抱起小侄女, 对苏慕宜道:“苏娘子用过晚膳了吗?一起去望云阁尝尝他们新出的菜色, 如何?” 数年前她和傅新月曾在望云阁吃过饭, 故地重游,叙叙旧也好。 于是两人有说有笑往望云阁去了,让亲卫在雅间外候着。 苏慕宜知晓她必定好奇自己“死而复生”一事, 解释了来龙去脉,唯独没有提及皎皎的身世,只说自己在雁城嫁了个郎君,可惜夫君突患重病离世, 没能亲眼见到女儿出生。 “抱歉,苏娘子。”傅新月愧疚地道,“我不应该问起这些的。” “没事, 我一个人带着皎皎过得也很好。”苏慕宜莞尔道,“至于从前那些事,差不多都忘掉了。” 交谈间,苏慕宜得知傅新月依然留在兖州军中任职,去岁刚升了官,她还是没有成亲。 上门前来说亲的媒人快要踏破门槛,为图安宁,她索性搬去军营住了,只有休沐这几天才回家。 “傅姑娘今天本来是要回家的吗?”苏慕宜道,“是不是被我耽误了?” “家里也没什么事,定去回去看看父亲而已,没耽误的。”傅新月爽朗一笑,“不知苏娘子打算何时走?可否多留一天,等后天再动身?我想送一份见面礼给皎皎。” “好,我就住在城西的同来客栈,夜深了,傅姑娘先回去罢,等明日傅姑娘得了空,我再带着皎皎前来叨扰。” 皎皎自顾自摆弄小陶俑,玩得不亦乐乎,苏慕宜看了看女儿,压低声音叮嘱傅新月,“关于我回京一事,知晓的人不多,还请你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苏娘子你放心,我绝不多说半句。”傅新月点头,郑重应允下来,又道:“我先送你和皎皎回去,待会儿再回府也不迟。” “好,有劳傅姑娘。” 确认她们母女两安顿好了,傅新月才下楼,带着两个亲卫往回赶。 却不想,刺史府门口停着几辆马车。 为首之人身披鹤羽大氅,头发灰白,容貌俊美。 今日正是奇了怪了,先是巧遇苏娘子,而后天子意外出现在刺史府,父亲也没有事先派人通知她一声。 傅新月忙单膝下跪行军礼,“见过陛下。” 霍珣拢紧氅衣,面容苍白,“傅刺史还说你戌时初便能到家,怎么迟到了这么久?” “臣……”想起苏慕宜的交代,傅新月临时编了个借口,“路过长街时帮忙处理纠纷,故而耽搁了一些时辰。” 见她脸上掠过一丝慌张神色,霍珣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翌日黄昏,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傅新月这才放心出门去首饰铺,挑了一个小孩子常戴的璎珞项圈。 两人约定在望云阁见面,傅新月送出项圈,压低声音说:“苏娘子,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一声,陛下昨夜来兖州了。” 苏慕宜没接话,心中暗自思忖,他养好伤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京? “我听爹爹说,陛下又教北戎那帮杂碎伤了。”傅新月又道,“陛下着急回京,伤口还未长好便着急赶路,一番折腾下来,受了不小罪。” 霍珣的伤从何而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时她一心挂念家中父母,只想早些带皎皎回家,没来得及好好与他道个别。 如今回想,也是有些愧对他的。 苏慕宜捧着茶盏,轻声问,“很严重吗?” “昨夜府医看过了,说是天气冷了,伤口本就愈合慢,换贴膏药看能不能好快点,等回到宫中安定下来,千万得好生将养。” 说着,傅新月看了眼天色,不知何时,外头飘起了雪,路上行人稀疏。 “苏娘子,天快黑了,我该回去了,父 分卷阅读138 亲还等着我用晚饭。” 傅新月原本想送她回去,苏慕宜却婉拒了,“我今日是乘马车来的,护卫还在楼下候着,傅姑娘快些回府罢,莫要耽误了时辰。” “好,苏娘子路上小心。”傅新月点头。 苏慕宜牵着皎皎下楼送行,待傅新月骑马远去后,她把女儿抱上车,“走罢,今夜早些休息,明日我们继续赶路了。” 车上无趣得很,小家伙抓着璎珞项圈把玩,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热闹声。 皎皎踩着小矮凳,掀开车帘,觑见长街旁挂着一排花灯,许多游人正在猜灯谜。 其中,最高的一盏兔子花灯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娘。”皎皎轻轻牵了牵她的衣袂,“可以给皎皎买下这盏灯吗?” 苏慕宜看了看,“这些花灯不仅要给钱,要猜出字谜,才能得到。” 外头还落着雪,她怕小孩子受寒着凉,不太放心带女儿下车,然而皎皎看得目不转睛,小脸满怀期待。 思忖片刻,苏慕宜对车夫道:“先把车停在道旁。” 她给皎皎加上一件小斗篷,抱女儿下车。 字谜并不难,都是她小时候见过的,苏慕宜一猜一个准,很快拔得头筹。 老摊主笑着应承:“娘子聪慧,不知想要哪盏灯?” 皎皎伸出小手,指着兔子花灯,“阿翁,我想要这个小兔子。” “好,好,老朽这就给小小姐取下来。” 老摊主回身去拿竹竿,却发现竹竿不知何时被人顺走了,只好尴尬地挠头陪笑:“小小姐可否换一盏?兔子花灯挂得太高,老朽的竹竿找不到了,一时半会儿恐怕取不许来。” 见状,苏慕宜劝说女儿,“阿翁取不下来,给你拿小鲤鱼的好不好?” 皎皎看了看五彩斑斓的的小鲤鱼,觉得没有小兔子好看,犹豫了片刻,细声细气地说:“好。” 然而小家伙的视线还是黏在兔子花灯上。 须臾,一道高大的影子笼罩住母女两,那人行到竹架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兔子花灯取了下来,递给皎皎。 “霍伯伯!”皎皎高兴地道。 落雪簌簌,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视线朦朦胧胧的,苏慕宜惊讶地望着眼前男人。 霍珣轻挑眉梢,笑道:“怎么?不想见到我?” “您怎么会在这里?” “原本打算出来逛逛夜市,察看民生,没想到这么巧,碰上你们了。”许是怕她不相信自己,霍珣又笑,“傅姑娘出身军中,警惕极高,便是我想尾随,也没办法得手。” “阿慕,我当真只是随便出来走走。” “主上早些回府吧,这外头风大雪大的,不太安全。” 苏慕宜抱着女儿有点累,正要换只手,却不想霍珣主动接过皎皎,“有亲卫跟着,无妨,我送你们回去。” 还没来得及婉拒,女儿提着兔子花灯,开心地道:“好呀,伯伯送皎皎和阿娘回去。” 苏慕宜:“……” 众人登上马车,霍珣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才开始陪皎皎说话。 女儿很好奇他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霍珣解释道:“伯伯留在漠北处理了一些事情。” “那伯伯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和皎皎一样,去靖安。”霍珣揽着女儿,温言道,“伯伯的家也在靖安。” 皎皎想了想,问他:“以后我可以去伯伯家做客吗?皎皎想和猫猫一起玩。” 听着父女两的对话,苏慕宜后悔没有把两只狸奴带上,害得女儿一直惦记此事。 “可以的。”霍珣悄悄打量苏慕宜的神色,“不过伯伯家有点大,皎皎最好是带着阿娘一起来,免得迷路。” 这男人又在套路小家伙,果不其然,女儿眼巴巴地向她望来:“阿娘可以带皎皎去伯伯家玩吗?” 苏慕宜含笑道:“伯伯平日很忙的,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见她不情愿,霍珣没有强求,主动和女儿聊起狸奴的近况,转移了话题。 马车驶到客栈时,女儿已经睡着了。 霍珣抱着 分卷阅读139 孩子与苏慕宜一起回到房间,看着她安置好皎皎,温柔地道:“多谢陛下将我们送回来。” 言下之意,他现在可以走了。 霍珣却假装听不明白,“外头风雪正浓,可否容我吃盏热茶,暖一暖身子?” 苏慕宜只好行去外间为他点茶,男人跟过来,没脸没皮地道:“你也不问问我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那陛下的伤怎么样了?” “要听实话吗?”霍珣沉声道,“情况得不是很好,昨夜刺史府府医建议去栗山行宫休养一段时日,那处有温泉,气候也比宫中要暖和些,有利于伤口恢复。” 再怎么说,霍珣也是因为她才会伤得如此严重,虽说她照顾了他一段时日,但还不足以偿还他舍命相救的恩情。 “陛下谨遵医嘱,安心养伤。”苏慕宜往小泥炉中添置一块炭,“若缺什么药材,也许我可以帮陛下找寻。” 既然她主动提出帮忙找药,霍珣岂会放过这个机会,面不改色道:“太医想配新的膏药,缺一味龙血草。能否请你尽快帮我寻觅龙血草?离开靖安这么久,太多公务亟待处理,我想早点儿恢复好。” 龙血草?那是南疆特产的珍惜药草,靖安并不常见。 苏慕宜细心记下,清楚这男人就是个劳碌命,“我母亲名下的药堂里不知有没有,若是找到了,必定第一时间托人给陛下送去。” 又叮嘱他:“这段时日,陛下还是先好生将养,切记不可太过劳累。” 霍珣凤眸半睐,唇边衔着一抹笑:“你在关心我。” 被他这样注目着,苏慕宜当然有些不自在,转过身去,默了片刻,才说:“还有一事,陛下记得回京前记得处理好。” 50. 归家(修) 已替换 “陛下伤重时, 曾有意册立南阳王世子为储君,现如今您已恢复康健,还是将诏书焚毁为宜。”苏慕宜轻声说, “您将来会有皇子,用不着禅位给承策, 若教有心之人知晓,恐怕无故惹出事端。” 她虽长居雁城,但也知晓京中情况, 约莫两年前,霍珣不顾朝臣反对,解除了对废帝霍承策的幽禁,勒令其回封地, 继续做南阳王世子。 原是为了这件事, 霍珣捧起茶盏轻啜一口,低笑:“你就不问问, 我当初幽禁他数年, 后来为何又选了他?” 苏慕宜其实是有些好奇这件事的, 她记得话本子里的霍珣直接处死了废帝,压根没有后来这一出。 “尽管我痛恨霍珲入骨,但不得不承认, 他挑选继承人还是有眼光的,承策这孩子品行端正,机敏聪慧,幽禁的这些年里一直勤学好问, 的确是宗室子弟中的佼佼者。可惜他践祚时年纪不大,若是当时年长几岁,我恐怕不会再有机会。” “挑选储君, 是为大燕的江山社稷,私人恩怨不值一提,他若能继位,将来定是明君。” “再者,我夺位不正,手段暴戾,御下极严,偏偏又与你父亲交情匪浅。如果换了旁的人,只怕会为了坐稳江山大肆清洗旧臣,如此一来,英国公府首当其冲。但是承策不一样,你曾是他的养母,又拼死护住了他的性命,为了这些恩情,他定会善待你的家人。” 他竟然考虑了这么多,苏慕宜心中涌出感动,还未开口,又听霍珣说道:“茶汤喝完,我也该走了,你早些安置。” 霍珣搁下茶盏,起身辞行。 忽然,苏慕宜唤住他,“雪天路滑,陛下多加小心。” 霍珣怔了片刻,唇边漾开笑意,“好,你带皎皎回靖安务必注意安全,让马车走慢些。” 目送他下楼离开客栈后,苏慕宜阖上房门,皎皎忽然醒过来,迷迷糊糊唤了一句:“伯伯……” “伯伯回去了。”苏慕宜行至罗汉床前,为女儿掖好被角。 这个夜晚太过宁静,只闻沙沙落雪声。 翌日再醒来,外头银装素裹,积雪没过脚踝。 皎皎穿着厚厚的冬衣,裹得跟颗元宵似的,时不时掀开车帘看看。 进了靖安,街道两旁霎时变得热闹起来,望着一座又一座鳞次栉比的街坊,小家伙惊叹道:“这么多漂亮房子呀,阿娘知道伯伯的家是哪一座吗?” 苏慕宜看得出来,女儿心里惦记霍珣养的狸奴, 分卷阅读140 她搂着小家伙,“伯伯的家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呢?” 苏慕宜静默不言,她不知道那座冰冷巍峨的宫城,对于霍珣来说,能不能算作是他的家。家应该是温暖、充满爱意的地方,可是宫中并没有这些。 好在女儿没有继续追问,被道旁集市吸引了主意。 终于,马车停在英国公府的后门,苏慕宜戴好幂篱,抱皎皎下车。 白发苍苍的父亲挽着母亲立在寒风中等候,须臾,她眸中盈满泪,牵着皎皎走过去。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她时常思念远在靖安的父母,而今终于能跪在他们面前,愧疚地道出一句:“阿娘,爹爹,阿慕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氏泣不成声,扶起爱女,“快进去罢,外头冷。” 英国公眼圈泛红,抱起皎皎,“快进去说话。” 小家伙靠着素未谋面的祖父,一点儿也不认生,甜甜地道:“祖父好,祖母好。” 沈氏一边牵着女儿,一边欣喜抹泪,“皎皎聪慧又懂事,随了阿慕。” 众人回到花厅落座吃茶,英国公陪小孙女玩耍,一旁,苏慕宜悄声与母亲说起这些年的见闻,并提起霍珣那时为了从北戎死士箭下救她,险些丢命。 “过去几年,陛下时常登门拜访,阿娘一开始不喜欢他,总觉得他纯粹因为求而不得,故而生出惋惜悔恨。”沈氏感慨地道,“可随着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渐渐发现,并非如此。” “当初舒弥公主前来大燕和亲,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趁此机会充盈后宫。可他修建公主府,将人安置在宫外,四年过去了,这位公主至今只入过一次宫,还是为了送别母国使者。” “你走后第二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那段时间,单从背影来看,他竟比你爹爹还要显老。” 苏慕宜垂眸望着茶汤,要知道,母亲从前很是厌恶霍珣,绝不帮他说半句话,可现在母亲却告诉她,霍珣待她并非只有悔恨惋惜。 她当然清楚这点,蓟州城外,他拼死也要护着她,还不忘安慰说自己会没事的。倘若仅是悔恨,又何须做到如此地步?连命都不要了。 幸好他苏醒过来了,否则这辈子她都欠着他恩情,良心不安。 “阿慕,你怎么了?” 母亲唤回她的心神,苏慕宜笑了笑,“没什么,爹爹的腿疾好些了么?明姝送了许多膏药,我待会儿拿出来给爹爹贴上,不知能否缓和痛楚。” “有府医悉心调理,好些了。”沈氏握着她的手,知道爱女因自己的一席话失了神,“阿娘方才那样说,是想让你知道这几年他过得也不好,自食苦果。今后,你们各走各的路,不要再来往了。” 苏慕宜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点头道:“阿娘,我晓得的。” 又问:“阿姊呢?她知道我回来了没有?” “阿宁知道的,她说婆家有点事,要晚两日才能回来。” 说完,沈氏朝小孙女伸出手,“皎皎,来祖母这里好不好?” “好。”皎皎从英国公怀里爬下,小跑着扑过来。 沈氏稳稳当当接住她,“皎皎晚膳想吃什么?祖母让厨房去准备。” 小家伙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祖母,欲言又止。 苏慕宜莞尔:“今夜是团圆饭,皎皎可以提要求。” 皎皎高兴地道:“祖母,皎皎想要吃糖蒸酥酪、糯米糖藕、桂花糕和八宝饭。” 闻言,沈氏揶揄道:“是要吃全糖宴吗?” 小家伙认真地点了点头。 众人哄笑,气氛暖融融的。 用过晚膳,苏慕宜让仆妇先带皎皎回房洗漱,好与母亲提起找寻龙血草一事。 “这味药很是稀缺,京中药堂没有,看能不能从南地的州郡调货过来。”沈氏颦眉,“阿慕,该不会是你受伤了吧?” “怎么会呢,阿娘,我现在可不好好儿地站在您面前。”苏慕宜含笑道,“是……西境的一位朋友受伤了,他之前帮过我良多,此药在北地买不到,才会想着求您帮忙。” 见她神色诚挚,沈氏便没有怀疑,“阿娘尽快帮你找到,托人捎过去。” 苏慕宜忙说:“您交给我便是,我正好还 分卷阅读141 有些东西,一起捎给他。” 与母亲商量好这件事,苏慕宜抬手抚了抚心口,转身往竹苑去。 为了保守假死的秘密,她现在的身份是沈家远方表亲,再住些时日,就带着皎皎南下灵州,离开靖安前,得尽快帮霍珣找到药。 回到内室,皎皎还未睡,抱着布老虎玩得正开心,仆妇在一旁照看。 苏慕宜贴着床沿坐下,皎皎拱到她怀里,温软的小身子热乎乎的,“阿娘,伯伯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呢?” 整整一天过去了,女儿居然还在惦记这件事,苏慕宜容色温柔:“皎皎是想伯伯了?还是想伯伯的猫猫?” 如果是想要狸奴,养一只便是,也省得皎皎总是提起那人。 “都想。”皎皎稚声答。 苏慕宜继续诱哄:“皎皎之前不是还要养一只猫猫吗?明天阿娘就带你去挑一只,好么?” 闻言,孩子却犹豫了,“可是……伯伯养的猫猫,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猫猫。” 那两只狸奴圆滚滚胖乎乎,性格温顺粘人,莫说年幼的女儿,便连她自己都很喜欢,苏慕宜失笑:“伯伯平时很忙的,他没有空来看你,况且,祖父祖母也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做客。” 皎皎似懂非懂,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翌日,雪落一整天,及至黄昏堪堪止住。 顽皮的小仆从在庭院里堆了几头活灵活现的雪狮子,苏慕宜带着皎皎看雪景,忽然老管家走过来,神色慌张,“小娘子,陛下突然过来了,家主已去门口迎接,说让您带着小小姐先去竹苑回避。” 霍珣?这个时辰他过来作甚? 苏慕宜连忙俯身抱起皎皎:“乖,外头太冷了,先和阿娘回去吧。” 皎皎意犹未尽,乖巧地倚在母亲怀里,蓦地,觑见那抹熟悉的玄色衣袂自远处行来。 “霍伯伯!” 51. 探望(修) 已替换 到底晚了一步, 苏慕宜停下步子,回过身。 霍珣立在长廊尽头,身后跟着神色无奈的英国公。 众人各怀心思, 气氛微妙,苏慕宜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皎皎开口打破沉默:“霍伯伯,您是来找皎皎玩的么?” 霍珣微微一笑:“伯伯是来看望皎皎的祖父, 也是来找皎皎玩。” “阿娘。”皎皎高兴地道,“我要和伯伯一起玩。” 苏慕宜压住心间起伏,“伯伯身上还有伤……” 还未说完,霍珣阔步朝她们行来, 皎皎自觉递出小胳膊, “阿娘说,伯伯很忙, 没空来看望皎皎。” “是有点忙。”霍珣稳稳当当接过女儿, 抱到怀里, “等过完这阵,就能闲下来了。” 皎皎点头,“伯伯要注意身体呢。” 小孙女发自内心亲近他, 英国公轻叹一口气,“请陛下移步花厅。” 众人去了花厅落座,皎皎窝在霍珣怀里,与他说起近来见闻, 天子耐心倾听,时不时轻笑出声。 沈氏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她虽吃惊, 但没忘礼数,正要俯首叩拜,被一旁的小內侍搀扶住。 霍珣道:“夫人免礼。” 沈氏陪坐次席,笑着道:“不知陛下突然造访,可是有事?” “听闻英国公腿疾复发,孤带了太医过来给师傅看诊。”霍珣示意那两位太医给英国公夫妇行礼,又道,“孙太医素来擅长针灸推拿,师傅若有什么不适,尽管与孙太医说。” 英国公抱拳:“多谢陛下体恤,臣已无大碍,无故惊动太医署,实在惶恐。” 语气恭敬,难掩疏离,霍珣眸色微暗,对怀里的皎皎说:“伯伯有事要与祖父商议,皎皎先和阿娘回去好不好?” 小孩子察觉不出异常,乖巧地走到母亲身边,“阿娘,我们回竹苑吧。” 苏慕宜看了看父母,不放心让他们和霍珣共处一室,沈氏明白她的顾虑,含笑安抚道:“阿慕,你先带皎皎回去罢,若有什么是,我再让侍女知会你。” 于是她起身行礼告退,牵着 分卷阅读142 皎皎离开。 未几,霍珣挥手屏退侍从,花厅里只余下他和英国公夫妇。 待到四下再无旁人,沈氏神色微冷,“臣妇的夫君性情温和,与陛下有师徒情谊,又因为协助阿慕假死,心中对陛下存有一丝愧疚,故而有些话不方便开口,不如就由臣妇来说。” 英国公握住妻子的手,惊道:“宜儿!” 沈氏却不顾丈夫阻拦,毫无顾忌直视天子,“为了阿慕和皎皎的着想,请陛下今后莫要再来了。” 霍珣喉头发紧,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氏又道:“当年之事,是臣妇一手策划,与夫君无半分关系,也是臣妇逼迫夫君隐瞒陛下消息,如若陛下要责罚,就请责罚臣妇一人,莫要迁怒夫君。” “夫人……”霍珣嗓音低哑,“我从未想过要责罚您和师傅,过去种种,皆是我咎由自取。我此次前来,一来是为了给师傅看诊,二来,是想求您和师傅……” “陛下,臣妇和夫君绝不会把女儿托付给您。”沈氏打断他,“想必您已经知道了皎皎的身世,请您设身处地想一想,将来如果有男子以同样的方式对待皎皎,您会让皎皎嫁给他吗?” 若有人敢这样对待皎皎,他会将其碎尸万段,时至如今,英国公夫妇还愿意见他,已是仁至义尽。 “我明白了。”霍珣缓缓起身,抱拳行礼,“多谢夫人和师傅招待。” 说完,疾步往外行去,即将掀开帘拢那一刻,沈氏出言唤住他:“陛下请留步。” 霍珣应声回首。 “臣妇听说了陛下在蓟州舍命护住阿慕的事,心中感激万分,无以为报。”说着,沈氏郑重俯首叩拜,以额触地,“多谢陛下,救回了我们夫妇唯一的女儿。” 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救苏慕宜,哪怕是死,他也愿意。 寒风拂面而来,霍珣微微睐眸,却见苏慕宜牵着皎皎站在廊下,“陛下,皎皎说有礼物要给您。” “今天祖父给皎皎买的糖炒板栗,都送给伯伯。”皎皎捧着一个纸包,甜甜笑道,“栗子肉很甜的,伯伯喝完药吃一颗,嘴里就不苦了。” “谢谢皎皎。”他接过女儿给的糖炒板栗,又看向苏慕宜,“让孙太医先留在英国公府吧,等师傅的腿疾有所好转,我再召孙太医回宫。” 苏慕宜清楚他关心老父亲的身体,“有劳陛下费心。” “我该走了,你带着皎皎回去吧。” 转身那刹,皎皎牵了牵他的衣袂,稚声追问:“伯伯下次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再来?经历了与国公夫人的这番谈话,今后光明正大进来是不可能了,除非愿意冒着触怒英国公夫妇的风险,可他不想那样做。 霍珣微微一笑,冲皎皎招手,半蹲下身,压低声音与小家伙耳语几句。 孩子眸中透出希冀的光,认真点头,“好。” “阿慕,我走了。” 那抹玄色身影融入夜色,苏慕宜带皎皎回花厅,好奇地问女儿:“方才伯伯与你说了什么?” 皎皎小声道:“伯伯说了这是秘密,不能说的。” “好,阿娘不问了。”苏慕宜轻笑,猜想多半是他哄孩子的话,故而没有往心里去。 又两日,堂姊苏莞宁带长子回英国公府探亲。 沈家小郎君今年三岁,模样很是俊俏,脆生生唤了苏慕宜一句,“姨母”。 望见沈氏,又礼貌地唤道:“叔祖母好。” 沈氏牵过小外孙,抱到膝上,“熠儿好久没来叔祖母家玩了。” 小家伙轻轻点头,不再说话。 苏慕宜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正是顽皮,怎么小外甥性情格外安静? “熠儿他自从会说话起,就是这样。”苏莞宁解释道,“请郎中看过许多次了,说是没什么毛病,无需吃药。” “孩子还小,将来长大些就好了。”苏慕宜宽慰堂姊,又望向她身侧的秋露,“我听阿娘说,秋露至今还未许婚,是想做个老姑娘吗?” 秋露打趣道:“小娘子都还没嫁出去,奴不着急。” “也好,成婚不能仓促,等你找到心仪的郎君再说。”苏慕宜柔声说,“还得请阿姊帮忙相看相看,姐夫在御史 分卷阅读143 台做事,想来认识的人也多些。” 苏莞宁神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含笑道:“阿慕你且放心,阿姊一定不把秋露拖成老姑娘。” 不多时,仆妇将皎皎送来,苏慕宜牵过女儿,带她认人,小家伙活泼机灵,苏莞宁和秋露都很喜欢她。 趁着众人说话的间隙,皎皎跑到沈氏面前,打量被祖母抱在怀里的小表弟。 沈氏告诉她,“皎皎,这是姨母的孩子小熠,比你小一岁。” “小熠要一起玩吗?”皎皎友好地问。 小熠没说话,迟疑一瞬,点了点头。两个孩子在一块儿玩闹,小熠并不怎么开口,多半时间都是皎皎叽叽喳喳与他说话。 用过午饭,苏莞宁便要带着孩子回去了,苏慕宜主动挽留堂姊住上一晚再走。 苏莞宁无奈地笑了一笑,“年底将近,沈家琐事多,实在脱不开身,不如让秋露晚两天再回,也好陪陪你。” 秋露却道:“小娘子,奴还是先跟姑娘回去,往后等姑娘得了空,奴再过来探望您和小小姐。” 苏慕宜应下,心头隐隐约约掠过一丝不安。 时间倏然流逝,转眼到了冬月十五皎皎生辰这天。 苏慕宜给女儿换上新衣裳,梳好小揪揪,一家人欢欢喜喜给孩子过了个隆重的生辰。 食案上有盘芙蓉糕,味道甚好,皎皎悄悄往袖子里藏了两块,苏慕宜不动声色,没有拆穿女儿的小动作。 傍晚,回到竹苑,苏慕宜把霍珣准备的布老虎转交给孩子,拆开第一封信,念给女儿听。 末了,她不忘轻声叮嘱:“今天过完生辰,皎皎就四岁了,等阿娘带你去了灵州姨祖母家,今后得跟着夫子读书识字。” 皎皎点头,踩着小杌子爬到支摘窗前看了看,像是在等待什么。 忽然,屋外传来一声猫叫。 孩子的眼神倏地变得明亮起来:“阿娘,外面有猫猫!” 这时节,天寒地冻的,莫不是无家可归的野猫恰好路过?担心孩子摔着,苏慕宜把她抱了下来,“你乖乖呆在里屋,阿娘去看看。” 她推开窗牖,寒风拂面而来,只见霍珣立在屋外,狸奴藏在他的氅衣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 觑见那熟悉的身影,皎皎立时欣喜地道:“霍伯伯!您来啦!” 担心惊动仆从,霍珣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轻步子朝窗前行来。 “祝皎皎四岁生辰快乐。”说着,他递出怀里的狸奴,“衔蝉奴太老了,需要照顾,所以伯伯只把踏雪送来了。” 离开英国公府那天,女儿问他何时再来,那时他答,等皎皎过生辰,他便带着狸奴过来。 距离上次分别过去了十来天,他耐心等身子骨恢复了些,事先打探好地形,特意选在晚上出门,□□过来找她,打算送了狸奴便走。 “阿慕,皎皎喜欢狸奴,我想把踏雪送给她养着。”霍珣沉吟,“况且如今衔蝉奴的情况也不太好,平素照顾它,便要分去大半精力,实在顾及不到踏雪。” “衔蝉奴怎么了?”苏慕宜面露担忧。 “回到京中后便吃不下东西,消瘦得厉害,找了兽医给它看病,说是年岁到了。”霍珣顿了顿,把踏雪递给她,“院子外的护卫很快就要换班,我不便久留。” 院子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苏慕宜心中一惊,害怕他被护卫发现,“陛下快走吧。” 霍珣颔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皎皎,迅速跃上墙头沿原路返回,一袭玄衫融入夜色。 “哎呀。”皎皎摸到藏在袖子里的糕饼,“伯伯回去了。” 苏慕宜一手抱着狸奴,一手关上支摘窗,“袖子里放着的,是芙蓉糕?” 女儿忙把手背到身后,小声解释:“阿娘,皎皎真的没有偷吃,是留给伯伯的。” 苏慕宜把狸奴放到小榻上,脱下女儿的小衣裳一看,芙蓉糕已经压坏了,碎末蘸着糖霜黏在袖管里。 皎皎看着碎了的芙蓉糕,神色懊恼,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没关系,皎皎不是故意压坏的,伯伯知道了,会很高兴的。”苏慕宜帮女儿换了身干净衣裳,“喜欢伯伯吗?” 分卷阅读144 “喜欢,伯伯对皎皎很好。” 苏慕宜微微失神,温柔地道:“伯伯也很喜欢你。” “阿娘,我们可以养着踏雪吗?”皎皎手脚并用爬上小榻,亲昵地抱住狸奴,“我不要别的猫猫,就要踏雪和衔蝉奴。” 便是苏慕宜想拒绝,也无法在女儿生辰这夜开口了。 英国公府后门,夜色中,一辆马车等候多时。 见天子归来,褚叡总算放心了些,“雪落得这样大,陛下若是再不来,只怕赶不回栗山了。” 这些天他都宿在栗山行宫,那处气候温暖,适宜衔蝉奴休养,他也能借此时机养伤。 霍珣落下车帘,沉声道:“速回行宫。” 近来狸奴情况不妙,若非今夜要给女儿过生辰,他断然不会将它托付给內侍。 褚叡扬鞭驾车,风雪之中,青篷马车远去。 及至亥时,车舆停在琼华殿前,霍珣并步行到内殿,狸奴伏在软垫上小憩,听闻动静,睁开鸳鸯瞳。 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摸了摸狸奴爪子上软乎乎的小肉垫,“我把踏雪送给皎皎照顾了,你会不会想念它呢?要不等天晴了,我让她们带着踏雪过来看看你,如何?” 衔蝉奴喵呜两声,重又阖眸打盹,它的精神头早已大不如前,大半时间都在昏昏沉睡。 天子跪坐小榻前,眸光柔和,像是注目多年老友,“那就这样说定了。” 给皎皎过完生辰第三日,苏慕宜收到母亲送来的龙血草,这味药极难找寻,商号花了小半月光景,才在临近南疆的益安郡找到几株,快马加鞭送来靖安。 正发愁如何托可靠之人给霍珣送去,便有小內侍主动寻到她,说是褚将军请她去趟栗山行宫。 听闻褚叡邀请,苏慕宜心下生疑,“可是行宫那边发生了什么?” 小內侍踌躇了会儿,禀道:“回苏娘子的话,狸奴昨夜突然去了,褚将军想请您劝劝陛下。” 衔蝉奴没了?苏慕宜起先怔了片刻,而后才反应过来,“请中贵人稍候片刻,我取了药草,便与您去栗山。” 刚好皎皎和母亲待在梅苑,省去了托人照顾的麻烦。她回到屋里,拿上锦盒,戴好幂篱,与那小內侍从小门出去,一同乘车去了栗山。 52. 栗山(修) 已替换 风声呼啸, 雪越落越大,路过城南街坊时,苏慕宜望见一座精致华美的宅邸, 牌匾上写着“公主宅”三个大字,遂问同行的小內侍:“陛下并无嫡亲姐妹, 这里为何会有一座公主宅?” 小內侍奉上暖炉,恭敬答道:“回苏娘子的话,此处住着的是舒弥七公主。” 苏慕宜恍然大悟, 想起前些天母亲与自己说过的事,和亲公主来靖安后,便一直被安置在宫外。 “陛下他不过来么?” 小內侍答道:“陛下从未来过此处,若有什么吩咐, 便让近侍出宫代为传话。” 她记得书中提到过, 霍珣虽不耽于女色,但后宫中有几位正式册封的妃嫔, 舒弥的和亲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苏慕宜静默不语, 小內侍以为自己不小心说错话, 惹她不高兴了,慌忙请罪:“臣口不择言,求苏娘子宽宥。” “没事。”苏慕宜温言道。 因雪天路滑, 马车出城后放慢车速,约莫又过大半个时辰,才行到栗山。 琼华殿,地龙烧得旺, 并添置了数个炭盆取暖,天子静默端坐榻上,眉目低敛, 怀中搂着狸奴,神色憔悴,仿佛没有感情的玉雕。 殿内温度太高,逼得人出了一身薄汗,苏慕宜让內侍将炭盆撤下,望着他道,“陛下。” 霍珣闻声抬头,凤眸血丝密布,一片猩红,“你怎么来了?” 过了片刻,他又道:“是褚叡让你来的?” “我找到了龙血草,想着给您送到栗山来,不巧褚将军派人通报,说是狸奴去了……”苏慕宜轻声说,“我与衔蝉奴相识一场,也该来送送它。” 其实漠北重逢那时,她就察觉出狸奴不似以前康健,毛色也变白了许多。她记得霍珣提起过,衔蝉奴是他在流放途 分卷阅读145 中捡到的,养到如今已有十七年,差不多也到了岁数。 “底下人胡言乱语罢了。”霍珣收紧手臂,加重力气抱着狸奴,“我派人去请京中最好的兽医给它看诊,想必,很快就能到了。” 见他这般执着不肯放手,苏慕宜大抵明白褚叡为什么要请自己来行宫了。 她走过去,嗓音轻软温柔,“陛下让我看一看衔蝉奴,好么?” 说着,苏慕宜弯下腰,从他怀里把狸奴抱了过来。 衔蝉奴没了气息,许是一直被护在怀里的缘故,毛茸茸的身子尚带一丝温度,她抚了抚小家伙,心中亦很难受。 霍珣紧握双拳,过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哑着声音道:“阿慕,烦请你帮忙将它火化。” “请陛下节哀。” 苏慕宜抱着衔蝉奴去了殿外,褚叡等候多时,迎上前解释道:“狸奴走的突然,陛下一整宿都没有合眼,也不肯用膳,臣着实不知该怎么宽慰陛下,这才求助苏娘子。” 苏慕宜点头,与他说了火葬的事。 …… 午后,她把那一小抔骨灰装在玉瓶中,带回琼华殿交给霍珣。他依然怔坐在榻上,眼神空洞,小案上放着的食物纹丝未动。 “陛下多少吃些吧。” 霍珣摇头,接过玉瓶,拾起狸奴平素最喜爱的小藤球,而后沉声说道:“多谢你来这一趟,今日雪落得大,快些下山回去罢,禇叡会派人护送你的。” 听说了他这一天一夜都不吃不喝的事,苏慕宜到底不放心就这样走,于是道,“您有什么想吃的么?我让尚食局给您做好送过来。” 霍珣仍是摇头。 见状,苏慕宜没有再劝,起身去了殿外。 等她走后,霍珣起身去了书架,找出一个紫檀木匣,将玉瓶和小藤球放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颓然坐回太师椅上,将头埋在双掌间,任由冰凉水意从眼底漫出,与此同时,从未有过的倦意席卷而来…… 苏慕宜重回琼华殿时,霍珣已经背靠太师椅睡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食盒,抱了床虎皮褥子给他加上,却不想这细微动作居然惊醒了他。 “阿慕?” 苏慕宜帮他披上褥子,“我方才借用偏殿的小厨房,做了碗糖蒸酥酪,陛下要尝尝么?” 原来她离开这么久,是为了给他做吃食,霍珣颔首,“好。” “糖放的不多,您若是觉得口味淡了,可以再加些蜂蜜进去。” 以他的平素的口味而言,是有点儿清淡,可这是她亲手做的吃食,无异于珍馐美馔。 一碗酥酪见底,霍珣用锦帕揩净唇角,“天色不早了,我送你下山。” 马车行到山腰时,外头忽然轰的一声,霍珣下意识将她揽到怀里护住,警惕四周动静。 男人浑身散发肃杀之气,眸光幽深,苏慕宜不习惯与他这般亲密,轻轻挣扎,却被他按住,“乖,先别乱动。” 很快,驾车的內侍禀道:“陛下,山上滑落积雪,将官道堵住了。” 霍珣蹙眉,扶她坐正,“你先待在车上我,我去看看。” 说完,干脆利落起身撩开车帘,一跃而下。 寒风将车帘拂开,苏慕宜看见了堆在官道上的积雪,足有半间屋子那么多,而山上不断有雪块簌簌掉落。 霍珣正和随行的禁军商议,如何才能尽快铲走这些雪,清出一条道。 “陛下。”苏慕宜连忙轻声唤他,“这里不安全,先上山回去罢。” 风雪之中,霍珣惊诧地回眸望着她,苏慕宜示意他看那些还在掉落的雪块,压低声音道:“请陛下尽快返程。” 霍珣吩咐近侍迅速驾车返程,未多时,又传来积雪崩塌的声音,比先前的动静还要大。 “抱歉。”他低声喃喃,十分庆幸晚来了一步,没有遇上雪崩那刹。 “这并非陛下的错,您无需自责。”苏慕宜怕他着急开路,又说,“天公不作美,这条官道被堵住了,一时半会儿无法下山,要不还是先等等吧。” “好,都听你的。”霍珣迟疑片刻,“你出门前,是否没有与师傅提起要来行宫的事?” 分卷阅读146 说起此事,苏慕宜心中有些慌乱,雪下一整天,今天多半回不了家,若告知父母自己与霍珣待在一块儿,只怕他们担心焦急。 可如果不说,等回到家中,她又该如何圆这个谎? 左右为难之际,霍珣忽然开口,“此次余泓并未跟来,稍后我飞鸽传令与他,让他去趟英国公府,告知情况,其余的,等下了山再说吧。” 苏慕宜心生犹豫:“陛下……” “你怕师傅怪罪你吗?”霍珣唇角微挑,“到时你就说是我强行把你掳来的。” “可陛下并未强迫于我,是我自己选择来栗山的。” “为什么要来呢?是因为不想亏欠我?日后好与我断的干干净净吗?” 苏慕宜沉默以对,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剑拔弩张,她也能平心静气照顾他,与他说话了,唯独没有想过以后还要与他纠缠下去。 霍珣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缓和语气,“阿慕,抱歉。” 马车复又回到行宫,冬日的夜来得早,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外头就已黑了,霍珣将她安置在偏殿,吩咐女官贴身侍奉,便径自离开。 那女官面相和善,眼底长着一颗小痣,数年前的一段记忆浮上心头,苏慕宜道:“您是李姑姑吗?” “没想到四年过去了,苏娘子还记得奴。”李氏含笑望着她,想起天子交代过苏娘子如今身份机密,旋即改口,“姑娘请随奴过来吧。” 偏殿同样开凿了温泉池,巾栉香膏一应俱全,连衣裳都准备好了。 苏慕宜眸光带着疑惑,李氏和颜悦色道:“外头寒气重,姑娘泡汤泉暖暖身子吧。” 冬日泡汤泉于身子大有裨益,可这毕竟是霍珣的地盘,万一他突然闯进来怎么办? 许是看出了她的顾虑,李氏道:“请姑娘放心,陛下不过来的,今日特殊,原是薛太妃的忌辰。” “今日是太妃娘娘的忌辰?”苏慕宜吃了一惊。 按理说,薛太妃是天子生母,可霍珣从未主动提起过她,更没有亲率百官前往皇陵拜谒。 “并非陛下冷心冷情,不愿操办太妃娘娘的身后事,是太妃娘娘叮嘱他这样做的。”李氏帮苏慕宜除下外衫,温言道,“太妃娘娘临去前,奴就陪在蓬莱殿,亲口听见太妃娘娘交代陛下,她死后不必追思哀悼,若有机会,能将她送回漠北安葬最好,若没有机会,便作罢。” “后来的事,想必您也听说了,陛下纵火焚毁蓬莱殿,烧了母亲的梓宫,触怒宣德帝。其实那会儿,奴劝过陛下,您的父亲也入宫劝了陛下好几次,要他开口与宣德帝服个软。他打小就倔,哪能劝得动啊,后来,便只身去了漠北。” 提起往事,李氏禁不住叹息,“奴原本要追随殿下一起去蓟州,可殿下说,漠北苦寒,怕奴待不习惯,便让奴留在了靖安。后来,殿下托人捎信给奴,说他在路上捡到了一只小狸奴,十分乖巧可爱,又说薛将军待他极好,请名医帮他调理身体,用不了几年,他的心疾就能痊愈了。” “殿下是个好孩子,可惜上苍不肯眷顾他,没过几年,舅父也让北戎杂碎杀害了,他那时也才十四岁,要在漠北军中扎下根,何其不易,但殿下从来只将这些苦藏在心底……” 李氏收住话,抹了抹眼角,“姑娘,奴年纪大了,说起从前的事,便停不住嘴,让您见笑了。” 苏慕宜温柔一笑,“姑姑言重了。” 帮她准备好沐浴所用之物,李氏自觉退至屏风外等候,苏慕宜脱下中衣,踩着石阶走入汤泉池,乳白色泉水没过双肩,水面上浮着各色干花瓣,随波漂流。 她一瞬不瞬盯着花瓣,回想起李氏与自己说的那些话。 与霍珣比起来,她简直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平生唯一的不顺遂,便是被迫入宫当了先帝的皇后,又与他生出一段孽缘。 翌日,雪霁,苏慕宜起床梳洗,李氏告诉她,霍珣命禁军挖开了一条道,今日便能送她下山。 侍奉她穿戴齐整,临别前,李氏悄悄与她说:苏娘子,奴想对您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太妃娘娘走后,陛下心性大变,不愿意再与人亲近。奴是照看陛下长大的旧人,这些年瞧得真真切切,陛下心里是很喜欢您的。” “奴不是很清楚您与陛下之间的事,但也知道,当年是陛下对不起您在先,奴不想 分卷阅读147 为陛下开解什么,做错了便是做错了,但是如果将来还有可能的话,能否请您再考虑一下他?” 最后,李氏和善地笑了笑,“若是您不想,也没关系的,希望苏娘子以后觅得一桩美满姻缘。” 坐上马车后,霍珣看着她,“怎么待了这么久才出来?可是姑姑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苏慕宜摇头,想起一事,“踏雪还养在我那里,陛下需要把它接回来么。” “阿慕,先让踏雪和皎皎待在一起吧。” 她明白霍珣与衔蝉奴感情深厚,尚未从悲痛中缓过来,想来也没有心情照看踏雪,于是轻轻点头,“等过段时日,我再把踏雪送回陛下身边。” 突然,马车停在山道,外头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嗓音,“阿慕!” 苏慕宜撩开车帘,老父亲骑马挡在车前,双眸猩红,怒意磅礴地盯着她身旁男人。 确认爱女无恙,英国公翻身下马。 “爹爹……”苏慕宜还未说完话,便被疾步行来的父亲抱下车,一如年幼时那般。 英国公死死将她护在身后,手按在剑柄上,“别怕,别怕,爹爹不会再让他带走你了。” 苏慕宜心知父亲定是误会了,正要开口解释,却见霍珣登下车辕,神色郑重,沉声道:“是我欺辱苏姑娘在先,所以,前来向您请罪。” 闻言,英国公面色肃冷,“过去的事,臣不想再提,还望陛下不要再欺辱臣的女儿了。” 不待霍珣答话,英国公把苏慕宜抱上马背,“走,咱们回家。” 他着急出门,天空放晴,便只身一人出城来了栗山接女儿,忘记了事先准备马车。 “那您呢?” 英国公温言告诉女儿:“雪天马蹄打滑,也载不动两个人,爹爹帮你牵着马,很快就能到家了。” 此处距离英国公府少说有十来里路,霍珣想说把车舆让给他们,这时,苏慕宜回首望向他,“多谢陛下相送,我先和父亲回去了。” 他的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嘴唇翕动,怎么也发不出声。 今时今日,恩师不愿待见他,都是他自作自受,他又有何颜面请罪呢? 霍珣唤来亲卫,“他们走得不快,你去安排一辆马车,在山下候着,好让他们坐车回家,莫要透露是孤准备的。” 亲卫领命,策马疾驰而去。 十里青山苍茫覆雪,那两个身影越来越远,最终变成视野里的小小黑点,霍珣终于登上马车:“回宫。” 內侍调转车头,正要往山上赶,却听见天子冷冷吩咐,“不去行宫,直接下山回宫。” 他来栗山,本就是为了方便衔蝉奴休养,如今狸奴走了,他也该回宫处理落下的政务。 苏慕宜和父亲行到山下,正巧有辆马车路过,见父女二人风雪赶路,驾车的老叟主动询问是否要顺路载他们一程。 父亲有腿疾,最受不得寒,苏慕宜忙应下:“多谢老伯。” “娘子客气了。”说着,老叟让侄儿下车帮忙牵马,好让苏慕宜父女两坐到车上取暖。 将他们送到英国公府门口,老叟坚持不收取分文,苏慕宜感激不已,再度向叔侄两人道谢。 回到家中,甫一进门,沈氏眼圈微红,紧紧握住她的手。 苏慕宜很是愧疚,“对不起,我擅作主张出门,让阿娘和爹爹担心了。” 沈氏知晓她去栗山之事,并未多言,只道:“平安回来就好,秋露今天来了府上,说是有事要见你。” 53. 相见(修) 已替换 回到竹苑, 秋露正陪皎皎玩儿,见她行来,忙迎上前, “小娘子,奴有话要与您说。” 苏慕宜支开女儿, 将秋露领去隔壁厢房。 蓦地,秋露扑通跪在她面前,哀求道:“小娘子, 您救救大姑娘吧……” “发生了什么?”苏慕宜将她扶起来,帮忙揩去泪,“秋露你起来,慢慢说。” “沈家姑爷昨儿夜里打了大姑娘。”秋露哽咽着道出原委, “今年仲夏, 大姑娘发现他在城南置办小宅子,养了个外 分卷阅读148 室, 姑爷苦苦哀求大姑娘不要透露出去, 自己保证会处理好的, 再也不这样了。大姑娘心善,见那外室也是贫苦女孩儿,便没有追究, 只说让姑爷尽快处理好。” “哪曾想,今天大姑娘抱着熠哥儿去看郎中,竟然撞见姑爷和那外室从戏楼出来。大姑娘气不过,把这件事告给了沈老夫人, 姑爷挨了罚,回屋便动起了手。大姑娘现在嘴角都还是青的,吃不下东西。” “怎么会如此?”苏慕宜心揪了起来, 喃喃道,“伯父在世时,与沈家伯伯素来交好,阿姊与沈家兄长打小就相识的……” “小娘子不在靖安,英国公和夫人都已年迈,大姑娘不忍见他们担心,便一直瞒着没说。”秋露说,“其实自从熠哥儿长到一岁多,不怎么会开口说话开始,姑爷待大姑娘的态度就变了。奴实在没想到,姑爷看起来温文儒雅,背地里居然是这样坏心肠的人。” “此事,必须告诉爹爹阿娘,才能把阿姊和熠儿接回来。”苏慕宜打定主意,对秋露道,“你随我去趟梅苑,当面与母亲说清这件事。” 梅苑,沈氏听秋露道出事情原委,气得柳眉倒竖,拍桌道:“他凭什么欺辱我苏家女儿!” “阿娘,我不便露面。”苏慕宜提醒母亲,“你先带秋露去趟沈家,先把阿姊她们母子接回来,剩下的事,慢慢与沈家算账。” 主仆几人乘车去到沈家,沈老夫人客气接待,说了许多好话,原想为这对小夫妻求情,无奈英国公夫人态度坚决,今天一定要接侄女和小外孙回府。 沈家到底只是清流言官,哪里比得上国公府尊贵?沈老夫人连忙赔笑打圆场。 当天,苏莞宁带着孩子回英国公府,搬进兰苑住下。 苏慕宜去探视,堂姊的左半边脸红肿,嘴角带着淤青,伤势看起来有些严重。 “他怎么能打阿姊!”苏慕宜拧干帕子,让堂姊拿去热敷。 “是我当初看走了眼,没想到他竟是负心之人。”苏莞宁苦笑,“我没事的,阿慕你和叔父他们说,千万莫要为了我的事与沈家起争执,不值当。” 苏慕宜宽慰好一番,让她安心待在家中养伤,临走前,笑着问小熠,“要不要和姨母去竹苑,皎皎想和熠儿一起玩呢。” 听到皎皎的名字,小熠点了点头,“好。” 苏慕宜牵着小外甥回到竹苑,皎皎正抱着狸奴逗弄,觑见母亲回来,高兴地道:“阿娘,小熠今天来做客了么?” “对的,小熠和姨母回来住一段时间,皎皎带小熠去玩吧。” 皎皎腾出一只小手,牵了牵小熠的衣袖,“它叫踏雪,脾气很好的,你可以摸摸它,但是要轻一点哦。” 看着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玩耍,苏慕宜心中怅然,阿姊与沈家郎君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怎就走到了这般地步…… 她同情阿姊如今的境遇,隐隐有些担忧,若将来自己遇到同样的事,又该如何解决呢? 翌日,沈淮亲自提着礼物来英国公府告罪,却连大门都没进成。 此后几天都是如此,沈淮吃了多次闭门羹,耐心消耗殆尽,索性借口年底公务繁忙,不再过来了。 历经种种,苏莞宁彻底心灰意冷,请叔父英国公出面,帮自己与沈淮签了和离书。沈家原本想把小郎君争过去,奈何英国公府不肯松口,只好同意让熠哥儿改回母姓,今后与母亲苏莞宁一起生活。 此事闹得靖安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苏莞宁不愿受人指点,于是提出,想带熠哥儿回浔阳老家,也好寻访名医为孩子治病。 苏慕宜劝堂姊留下过完年再动身,苏莞宁却道:“我一向面子薄,你是知晓的,旁人的话落在我心里,那都是一根根刺。再者,熠儿慢慢长大了,若总是像现在这样不肯开口,将来要如何成家立业?正好浔阳就在灵州境内,也可请江姨母帮忙看看。” 挽留不成,苏慕宜帮她们母子收拾好行李,动身前那夜,与苏莞宁宿在一起,如幼时那般亲密地说着体己话。 苏莞宁晓得她放不下心,轻声道:“阿慕,你不必担忧,我会照顾好自己和熠儿的。” “至于沈淮,是他负我在先,我给过机会,可他一次又一次寒我的心,事到如今,我不想再与他蹉跎下去,成为怨侣,和离了也好,我宁肯熠儿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阿姊考虑好了便成。”苏慕宜宽慰堂姊,“以阿姊的容貌才情,将来不难寻得良人再嫁。” b 分卷阅读149 r   “不谈这些伤心事了。”苏莞宁主动错开话题,“阿慕,我一直好奇,你与陛下后来怎么在漠北遇上了呢?” 苏慕宜详细与她说了皎皎被掳走的事,又提了漠北重逢以来的经历,叹息道:“我与他就是一笔糊涂账,怎么算也算不清了。” 重逢那时,她还能对他冷言冷语,甚至出手伤他,可后来经历那么多的事,她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心肠冷硬了。何况这些年,霍珣生生将从前的暴戾脾气一点点磨没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苏莞宁笑道:“这世上,偏偏感情强求不来,你顺从自己的心意便好。” 夜色凝重,紫宸殿,天子端坐在书案前,认真雕刻手中的白玉镇纸。 褚叡巡视了一圈宫城,见他还未歇下,温言劝道:“夜深了,请陛下早些安置。” 霍珣恍若未闻,手下动作未停,良久后,把玉雕镇纸捧到他面前,“好看吗?小孩子会不会喜欢?” 镇纸是小兔形状,由一整块温润羊脂玉雕刻成,巴掌大小,镶嵌了两块小小的红宝石做眼睛,活灵活现的。 “很好看,陛下是要送给小殿下吧。” “等到明年,皎皎也该启蒙读书了,阿慕会给她聘好夫子,孤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提前做些准备。”霍珣把小兔镇纸放入锦盒,准备这几日再费些功夫细细打磨。 褚叡道:“陛下有心了。” “孤听说,苏家大姑娘与沈御史和离了,这几日英国公夫妇一直在为此事奔波。” 褚叡抱拳,“确有此事,据臣所知,苏家大姑娘已于今日出城,带着孩子回了灵州老家。” 这时,尚食局的宫人送来食盒,霍珣屈指轻扣书案,“距离宫门落钥还有多久?” 褚叡答道:“回陛下的话,还有半个时辰。” “备车,孤要出宫。” “外头正落雪,陛下不如等明日散了早朝再去罢。”褚叡道。 “长州。”霍珣唇角微挑,无奈地笑,“孤也不想深更半夜前去打扰,但是正门进不去,总得想些别的法子,不是么。” 英国公府的地形早就让他摸了个透,霍珣提着食盒,轻车熟路□□去了梅苑。 主屋点着灯,霍珣舒了口气,上前轻扣窗牖。 听见外头传来轻响,苏慕宜心中掠过一丝不妙,除了那人,还会有谁深夜冒雪前来呢? 还好今夜皎皎去了母亲那处,眼下屋里只有她一人,苏慕宜将窗牖推开一道缝,望见霍珣立在廊下阴影中,语气担忧,“陛下怎么又过来了?伤好些了么?” “尚食局新开发的点心样式,我想着皎皎应该会喜欢,便送了些过来。”霍珣解释道,“我让他们做的时候,减少了蜂蜜和糖霜的量,孩子偶尔吃一两块应该没事的。” 这么冷的雪天,他□□过来给女儿送吃食,也没有不收的道理,苏慕宜接过,“有劳陛下费心了,天晚了,您快些回去。” “好,你快关上窗户,免得寒风吹进来。” 还未与她道别,霍珣便听见院子外传来脚步声。 察觉到动静,苏慕宜连忙压低声音,“快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已经到了院墙外,他哪里还走得了?恰好院子一隅有株高大的香樟树,霍珣迅速爬到树上藏了起来。 看着那颗簌簌掉落积雪的香樟,苏慕宜一颗心子狂跳,祈祷待会儿千万不要让旁人看出端倪。 来者是沈氏房里的嬷嬷,姓林。见她立在窗前,林嬷嬷惊奇地问:“这么冷的天,姑娘怎么还开着窗户呢?” “屋里太闷,我开窗透透气。”苏慕宜笑了笑,“嬷嬷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夫人说今夜风大雪大,便让小小姐宿在梅苑,等明日再把小小姐送回竹苑。” 原是这事,苏慕宜稍稍松了口气,想起霍珣还藏在香樟树上,三言两语打发走林嬷嬷。 外头再无动静后,苏慕宜行到香樟树前,“陛下,您可以下来了。” 霍珣从树上跳下来,俊朗面容渗出惨白,他身子骨刚恢复,受了这么久的冻,一时半会儿是有些吃不消。 她想起这男人伤还未痊愈,关切地问:“您没事吧?” 分卷阅读150 思忖片刻,他缓缓开口:“很冷。” 可不是么?滴水成冰的时节,天空跟破了洞的棉被似的落雪,旁人都窝在房里烤火取暖,偏他深夜跑过来送东西。 苏慕宜到底不忍撵他走,“我给您拿个汤婆子,路上也好暖暖身子。” 霍珣随她往屋里去,刚进门,便听见院子外头有人说道:“姑娘,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方才还有件事未来得及与您说呢。” 是林嬷嬷回来了。 54. 闺房(修) 已替换 离开不过片刻功夫, 主屋居然熄了灯,林嬷嬷走至门外,不由惊讶, “姑娘,您已经睡下了么?” “嬷嬷, 我已经睡了,您方才说阿娘有事交代,是什么事?”苏慕宜刻意压低嗓音, 佯装被她吵醒。 “夫人说,明日想出门去趟城东成衣铺,给小小姐添置几身新衣裳,问您要不要一起去。如果您去的话, 记得提前备好遮面的幂篱。”林嬷嬷说着, 推门进来。 苏慕宜又惊又怕,偏偏那人浑身烫得跟个炉子似的, 紧紧贴着她, 一时间, 她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姑娘明日要一起去城东吗?”林嬷嬷问她。 “去。”苏慕宜收回心神,“我会提前收拾好的。” “姑娘回来这么久了,一直闷在府里, 随夫人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林嬷嬷笑了笑,又道,“姑娘怎么睡这么早, 可是身子不舒服?” “无事,就是困乏了。” 林嬷嬷想起她方才开着窗的情形,又听见她声音微微发颤, 带一丝沙哑,瞬间恍然大悟,“姑娘莫不是受了寒?” “没有的事,嬷嬷,我当真只是困了。” 林嬷嬷并不放心,走到拔步床前,撩开纱帐。 苏慕宜瞬间心提到嗓子眼,勉力挤出一丝笑,“嬷嬷……” 帐子里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面色,林嬷嬷伸手探过她额头温度,稍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发热,这么冷的天,姑娘切记莫要再随意开窗。” 苏慕宜轻轻点头,“多谢嬷嬷关心,我记住了。” “奴先回竹苑了,姑娘早些休息。” 等到林嬷嬷合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苏慕宜浑身香汗涔涔,掀开锦被,小声道:“陛下该走了。” 霍珣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故意说:“走不了,心口有点儿疼。” “怎么了?”分明她刚才动作谨慎,应该没有碰到他的伤口。 “我也不知道。” 宽厚粗砺的手掌覆住她的柔荑,男人的嗓音低沉喑哑,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不如你帮我看看伤口?” 帐中小小天地,两人呼吸交缠,黑暗中,所有感觉都被放大了。缓缓地,他撑开她的指节,以一种最亲密的姿势与她交握。 他在试探她的底线。 苏慕宜心跳一点点加快,脸颊止不住发烫,她想抽回手,却敌不过霍珣的力气。 “陛下若是再不走,我便喊人。” 忽然,身侧的男人低笑一声,松开手,“不逗你了。” 苏慕宜忙不迭抽回手,仿佛被炙热烙铁烫到,愠怒地说:“陛下今后不要再来这里。” 霍珣坐起身整理衣襟,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生气了?” 谁也想不到那仆妇会突然去而复返,无奈之下,他只能藏身在她的拔步床上。 原本想等那仆妇走了便速速离去,然而,到底舍不得与她独处的这点时光,所以才会故意揶揄她。 苏慕宜未置可否,只是说:“陛下屡屡夜闯我的闺房,万一此事传出去……” “不会传出去。”霍珣忙打断她,“你若不喜欢,今后我不来了,好不好?阿慕,你莫要生我的气。” “陛下快走吧。”苏慕宜说,“林嬷嬷是照看我长大的旧人,她笃定我受寒着凉,定会将此事告知母亲,说不定待会儿府医便要过来了。” 霍珣加快动作整理好衣衫,施施然下床。 女子修长纤细的手拂开纱帐,递来一个汤婆子,她虽然没有说话,其意味不言而喻,是要他 分卷阅读151 带走。 霍珣接过,心情大悦,“阿慕,我回去了。” 他早就把英国公府的地形图背得滚瓜烂熟,西边守卫薄弱,从那处出府最方便,而褚叡便在小门不远处等着。 再不抓紧时间,宫门就得落钥了。 霍珣推开窗跳出去,迅速将两扇窗合好,甫转身,恰好对上那岳峙渊渟的背影。 英国公身披氅衣,面容沉静,眸中却氤氲着磅礴怒意。 “陛下夜闯小女闺阁,这又是什么礼数?臣希望,陛下能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55. 请罪(修) 已替换 “师傅……” 犯了错被捉个正着, 霍珣心底发虚,一时无从辩解。 英国公极力压制怒意,“臣以为, 陛下来府上那日,夫人已经将话说明白了, 可没想到陛下还是执着于此。” “陛下可有考虑过阿慕?若将来这些事传出去,世人必定只会指摘她妖媚惑主,而不敢多言半句您的不是。到时您让她如何面对?还有皎皎, 又该怎么办?” “臣与陛下曾有师徒情谊,过去几年,的确因为隐瞒阿慕假死的秘密而心生愧意。”英国公怅然叹息,失望地道, “可陛下所作所为, 实在令臣寒心,明日早朝, 臣会上书乞骸骨, 求陛下看在臣年迈多病, 准许臣带着家眷回浔阳,今后绝不踏足靖安半步。” “也请陛下,莫要再纠缠阿慕!” 霍珣唇边浮上苦笑, “您教训的对,是我做错在先,该罚。” 他向身旁的护卫讨要了一根马鞭,而后解开氅衣, 褪去外裳,上半身仅着单薄中衣。 “古有负荆请罪,我欲效仿古人, 向师傅和夫人,以及阿慕请罪。”说着,他屈膝跪在英国公面前,双手奉上马鞭。 苏慕宜循声出门时,恰好撞见这一幕。 “爹爹。”她疾步走过去,试图想要解释,“陛下方才是来给皎皎送糕点,您若不信,食盒还在我房里放着……” “拦住小姐。”英国公吩咐身后护卫,“送小姐回房休息。” 两个护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苏慕宜,她挣不开桎梏,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拿起了霍珣奉上的马鞭。 今夜父亲若真的伤了天子,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苏慕宜高声道,“您不能伤陛下!就当是为了母亲和皎皎着想!” 霍珣抬眸看了看她,沉声道:“师傅,今夜跪在您面前的并非天子,而是阿珣。” 英国公心中掠过许多往事,神色流露出一丝不忍,过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高高扬鞭抽在了霍珣的背脊骨上。 他必须彻底断绝天子对爱女的心思,哪怕是冒着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他也必须这样做。 英国公下手并不留情,挨了不过几鞭,霍珣后背沁出血珠子,饶是如此,他依然跪得笔直。 苏慕宜急得带上了哭音,“爹爹,您快收手……” 奈何英国公置若未闻,神色漠然,又重重抽了霍珣十来下。 未多时,沈氏赶来,不明所以地道:“我听到竹苑这边传出动静,老爷怎么深夜惩罚下人呢?可是护卫办事不力?” 沈氏走到英国公面前,正要说些好话打圆场,忽看清跪着那人的面容,吓了一跳,旋即上前抢夺丈夫手里的马鞭,“老爷,您这是在做什么!这可是陛下!” 英国公轻轻推开妻子,手中动作并未停下。 皎皎躲在仆妇怀里,原本有些害怕,听见“陛下”二字,探出小脑袋往院子里看了看。 雪地里跪着的那人,不正是霍伯伯么? 小家伙正要开口唤他,忽然望见祖父狠狠挥鞭往他身上招呼,急忙制止,“祖父不能打伯伯!” 皎皎挣出来,冲到霍珣面前,“霍伯伯对皎皎很好的,他不是坏人。” 孩子也很害怕,可还是拼命护着他,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英国公不忍心惊吓到小孙女,丢了马鞭,厉声质问:“臣不明白,陛下为何一直要苦苦相逼?” 霍珣将背脊骨挺得笔直,极力忽视火辣辣的痛楚,“师傅,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分卷阅读152 “若陛下心中真有悔意,明日早朝,请您应允臣所奏之事。”撂下这句话,英国公转身离去。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哪承受得起天子的雷霆之怒?今夜的事,丈夫太过冲动了,希望天子看在往日情分上,莫要降罪才好。 沈氏压低声音交代苏慕宜:“你先给陛下上个药,记得求他莫要怪罪你父亲。阿娘现在就去劝你父亲,明早千万不能当面顶撞陛下。” 祖母离开后,皎皎扑到霍珣怀里,抽噎着道:“伯伯背上流了好多血。” “皎皎乖,伯伯身上冷,别靠过来。”霍珣轻轻推开女儿,“伯伯没事的,别担心,皎皎快些和阿娘回去罢,伯伯也要回家了。” 他现在这样,没法翻墙了,请苏慕宜帮个忙,让他从后门走罢,马车还在等着。 “陛下。”苏慕宜上前扶他,“您先去我房里上个药,待会儿我再送你出府。” 他浑身冒着寒气,面色惨白,后背还在血淋淋渗血,模样委实狼狈。 “对不起。”霍珣支撑着站起身,“今夜我不该过来的。” 他原本想给女儿送些糕点,哪曾想居然闹成这样。 苏慕宜扶他到榻上躺下,让皎皎守着,自己去找金疮药和纱布。 皎皎悄悄问他:“伯伯,祖父为什么要打您?” “因为伯伯以前做错了事。”霍珣苦笑,“无论谁做了错事,都要受到惩罚,伯伯罪有应得。” 皎皎还想问,苏慕宜端着托盘过来了,仔细帮他清理后背创口。 父亲少说也抽了他十七八下,现如今他整个后背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肌肤。 苏慕宜尽量放轻动作不弄疼他,又怕伤口吓到孩子,便与皎皎说:“伯伯今夜给你送点心了,放在桌上,你去尝尝好不好吃。” 皎皎跑到外间,踩着矮凳打开食盒,端出那盘尚带热气的梅花糕。 点心做得精致可人,气味香甜,小家伙咽了咽口水,给霍珣端过去。 “皎皎不吃吗?”霍珣笑了一笑,“还是不喜欢?” “喜欢的。”皎皎稚声说,“但是伯伯受了伤,身上很疼,所以都给您。” 说着,女儿拿起一块梅花糕,递到他嘴边。 霍珣与苏慕宜两人俱是一怔,他率先反应过来,眸中带着雾气,“好,谢谢皎皎。” 最后那盘海棠糕都进了他的肚子,小家伙愣是一口也没吃,还贴心地给他斟了半杯茶解渴。 一切落在苏慕宜眼底,她没说什么,心中却很清楚,其实女儿很亲近霍珣,即便不知道他就是生父,皎皎也还是很喜欢他。 帮他处理好鞭伤,并换了件中衣,已是月上中天,苏慕宜扶他去后门乘车,皎皎牵了下他的衣袖:“伯伯下次过来,可以带上衔蝉奴吗?皎皎很想它,踏雪也想它。” 霍珣凝睇女儿稚嫩的面容,眸中掠过一丝悲伤,“抱歉,伯伯不能带衔蝉奴过来,它走了。” “衔蝉奴去了哪里?”皎皎有些困惑。 霍珣嘴唇翕动,不知要如何与孩子解释生死的概念,苏慕宜温柔地道:“伯伯要回家了,下次再陪皎皎玩好么?” 皎皎点头:“好。” 苏慕宜把他送到后门,交给褚叡,并嘱托道:“陛下他受了点伤,烦请褚将军帮忙照看他。” 回到竹苑,女儿抱着布老虎坐在小榻上。 她走过去,抚了抚孩子头上的小揪揪,“皎皎,衔蝉奴年纪太大,到了岁数,它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不会回来了。” 皎皎早慧,小声问:“阿娘,衔蝉奴是不是死了?” 没等她答话,孩子伤心地哭了起来,苏慕宜把女儿搂到怀里,眼中盈着水泽。 皎皎哭了很久才止住,抽噎着说,“我把踏雪还给伯伯。” “衔蝉奴走了,伯伯他很伤心,现在又受了伤,更没有精力照顾踏雪,你先帮伯伯养着。”苏慕宜帮女儿擦泪,“等过段时间,再给伯伯送回去。” 这厢,褚叡扶着霍珣登上马车,快要回到宫中,才敢开口:“陛下,您怎么受伤了?” “没事,让英国公抽了一顿。”霍 分卷阅读153 珣沉声下令,“今夜的事,不可泄露出去。” 褚叡大惊失色,霍珣瞥他一眼,又道:“阿郁可有传信过来?他与明姝走到哪里了?” “约莫还有十来日,便能到靖安。” 霍珣细算时间,差不多能赶在腊八节前抵达京中,稍稍放心了些。 56. 私会 “我就是个泼皮无赖。” 腊月初六, 镇北侯携妻子嘉宁县主抵达靖安,并于次日入宫述职。 离开半年有余,宫中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和从前一样冷冷清清的,看来兄长和苏姊姊没有太大进展, 思及此,薛明姝递上一个锦盒。 霍珣略有些吃惊,“明姝, 你这是做什么?” “补肾乌发丸,送给兄长。”薛明姝狡黠一笑,“这可是我特意请北地名医为您调制的,那位老先生说, 兄长只需按时服用, 少则三月,长则半载, 定能见效。” 霍珣失笑, 问她:“我看起来很老么?” 薛明姝认真打量他的面容, 单看五官年轻俊美,皇室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然而满头灰白色实在与他的年纪不称。 “多谢你的好意, 这份礼物我收下了。”霍珣搁下茶盏,“我有些话需要单独同阿郁说,你方便去偏殿小坐片刻么?稍后我让余泓送你们出宫去县主府。” “好。”薛明姝作势要起身,严郁忙不迭将她扶起, 亲自送去偏殿才肯安心。 小夫妻这般腻歪,霍珣看在眼里,只觉一阵牙酸。 不多时, 严郁回到正殿,抱拳行礼,“这半年来,臣依照陛下吩咐,让贺兰先生留在漠北军中历练,教授他用兵之道。据探子回报,迦兰王身体每况愈下,估计撑不过明年开春,已下令立五皇子为储,不知陛下打算何时出兵协助贺兰先生?” “还不着急,再耐心磨一磨他。”霍珣淡淡道,“此次出兵,只能胜,不可战败。等时机一到,孤自会传信与你。” “臣谨记于心。”严郁顿了顿,又说,“贺兰先生准备了几样礼物,托臣转交给苏娘子和小小姐……” 话音未落,只见霍珣不悦地颦眉,“不必送到她们面前,你看着处理。” 用着他的兵马,还敢惦记他的女人孩子,这小子当真胆大包天!霍珣气不打一处来,五指用力捏紧杯盏,骨节泛白。 严郁岂会看不出来他在吃暗醋?唇边勾勒出浅浅笑意,“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明姝有喜了,在禹州时,郎中诊出喜脉,尚不足两月,她气血虚弱,得好生将养。” 霍珣扬眉,“当真?” 严郁笑着说:“千真万确,臣不敢欺瞒陛下。” “不如你们住在宫中吧,孤让内侍把飞霜殿收拾出来。” 严郁摇头,“明姝想去探望苏娘子和小小姐,所以还是住在县主府更方便些。” 既然她已有打算,霍珣便不再挽留,叮嘱严郁务必仔细照看小表妹。 两人正说着话,薛明姝行来,“兄长与阿郁谈了两刻钟,还没说完,我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旋即又说:“兄长放心,我没有这么娇气。” 霍珣看她一眼,正色道:“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还是多加注意为好。” 薛明姝最怕他这副正襟危坐的口吻,忙岔开话题,“后日便是苏伯伯的寿辰,兄长让我转交的贺礼呢?” 霍珣却道:“雪天路滑,你莫要出门,安心待在县主府。” “那好吧,既然兄长不让我捎东西,我便自己去找苏姊姊了。”薛明姝佯装要走,“也省得要等到后日才能登英国公府的门。” 行到殿门口,终于,霍珣出言唤住她,“明姝,你等一等。” …… 腊八节,恰好又是英国公的寿辰,然而今日府上却略显冷清。 自从那夜与天子生出龃龉,英国公便一直称病在家,再未去过宫中朝会,提前放出风声,今年的寿宴不举办,婉拒了同僚门生来府上做客祝寿的好意。 饶是如此,仍有远客登门。 接到薛明姝夫妇两,苏慕宜甚是惊喜,“明姝,你何时来了靖安?” 分卷阅读154 薛明姝含笑道:“阿郁回京述职,我便同他一起过来了。” 一旁,皎皎扑到跟前,“姑姑,皎皎好想你的。” 薛明姝正要弯腰抱起小侄女,却被严郁抢了先,皎皎伏在他怀里,亲切地唤了一声“姑父”。 沈氏见到薛明姝亦是欢喜,留他们夫妇在府上用晚饭,薛明姝送上贺礼,“这是我给苏伯伯准备的,不知道合不合苏伯伯的心意。” 贺礼是一盆珊瑚盆景,和一本失传的前朝棋谱。 沈氏让仆人收下,握着女郎的手,“怎会不喜欢?你苏伯伯高兴还来不及呢!” 转头又对苏慕宜道:“阿慕,你先招待明姝和镇北侯,我去趟书房,叫你父亲过来见客。” 仆人端着那珊瑚盆景,随沈氏一同往书房去了。 博山炉吐出袅袅白烟,英国公面前摆着一盘残棋,正沉思该如何破局。 须臾,沈氏撩开布帘入内,递来一本古旧的书卷,“明姝送来为你贺寿的礼物。” “明姝这姑娘回靖安?”英国公信手翻阅几页,惊诧地道,“她怎会寻到这本古籍?” “她哪里晓得你痴迷棋道。”沈氏一语道破,“想来,多半是宫中那位的手笔。” 英国公将棋谱搁在棋盘上,紧抿薄唇沉默不言,沈氏笑了笑,说道:“好了,别生气了,明姝和镇北侯还在等着呢,你快随我去花厅。” 晚膳气氛很是融洽,暮色沉下,薛明姝向英国公夫妇辞行,苏慕宜送他们出门乘车。 快要行到门口,趁左右无旁人,她悄声问小女郎:“陛下他……伤好些了么?” 薛明姝以为她是问先前的箭伤,“我也没有细问,但这些天兄长都没有召见太医,再者,距离刺杀过去了三月有余,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苏姊姊你不必担心,兄长他一向身体康健,恢复得也比旁人要快些。” 听小女郎的语气,看来她并不知道霍珣在英国公府挨了顿鞭抽,此事毕竟有失天子颜面,苏慕宜不好重提旧事,于是轻轻点头。 “对了,明日你来趟我府上好不好?”薛明姝挽着她的手臂,粉颊含羞,“我想请教一些事。” 见她这般神秘,苏慕宜不禁心生好奇,“什么事?” 薛明姝容色微赧,与她解释了几句,苏慕宜嫣然笑道:“你放心,我明日肯定过来。还有,外头天气冷,你待在屋里,少出门,今后若想见我,让侍女捎个口信,我便去县主府。” 翌日,苏慕宜如约登门,还带来了许多补品,说是自己和母亲一起帮她挑的。 薛明姝收到后,感动不已,与她吃茶聊天,问了好些孕中需注意的事。苏慕宜耐心解答,她生过皎皎,自然清楚初为人母的小心谨慎与不易。 转眼到了正午,侍女奉上安胎药,薛明姝捏着鼻子喝下,没多久便犯困,于是对她说道:“苏姊姊,我有些困,只怕不能送你了,让府中护卫送你回去可好?” “不必相送,你安心养好身子,改日我带着皎皎一起过来。”苏慕宜叮嘱她,“要是觉得不舒服,定要及时请府医看诊。” 薛明姝不方便出门,便让侍女代自己送她去了府门口。 不远处,还停着辆青篷马车,严郁向她抱拳问好,看样子刚从宫中回来。 苏慕宜福了福身,与他寒暄几句,只身登上马车,拂开布帘,视线恰好与那双凤眸对上。 “您怎会在这里?” “听阿郁说,你今日来明姝府上了。”霍珣笑了笑,“便想着许久未见,应当来看看你。” 然而她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他,正打算下车,男人轻扣住那纤细皓腕,将她往前一带。 布帘晃动,马车缓缓行驶出去,霍珣扶正她的身子,“坐好,我只与你说说话。” 怕她不相信自己,霍珣又道:“再说了,我这鞭伤还没好呢,就算有心冒犯你,也无力做些什么。” 苏慕宜往外侧坐去,拉开与他的距离,仍然保持戒备,“陛下没有传召太医吗?” “没有,这种事怎能传出去。”霍珣注目她,“再说了,这原本就是我应该受着的,只不过迟了好些年。” 那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苏慕宜觉得不自在,思忖片刻,“车里太闷,我下 分卷阅读155 去透透气。” 说完,便去拿放在一旁的幂篱。 瞧她这架势,像是真的要下车,霍珣立即挽留,“阿慕……” 苏慕宜轻声道:“此处距离英国公府不远了,我走路回去,很快就到家了,您记得把马车还到明姝府上,我改天再去取。” 情急之下,霍珣想抓住她的手腕,却被推开。 旋即,他后背撞到车厢壁上,很快蹙眉,面露痛苦神色。 分明她没用什么力气,怎会变成这样?苏慕宜来不及细想,忙上前扶他坐起,“您没事吧?” 霍珣仔细观摩她的神色,故意说道:“恐怕有点事。” “怎么了?”苏慕宜大惊,“可是伤着了哪里?” “后背很疼。”霍珣说,“好像流血了。” 果然,她方才不知轻重一推,又让他遭了回罪。 苏慕宜愧疚地道,“对不起,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让车夫送您回县主府,请府医看看。” “可能等不了那么久。”霍珣的嗓音微微发颤,“正好我随身带了瓶金疮药,不如你先帮我上个药?”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 苏慕宜吩咐车夫返回县主府,迅速帮他解开衣衫查看伤势,然而宽阔有力的后背结着褐色的痂,哪有流血? 她被这男人的拙劣演技戏弄了。 “你骗我。” “对,我骗了你。”霍珣轻轻将她从身后圈住,“但你关心我,这是真的,不是么?” 他的身体滚烫得跟烙铁似的,苏慕宜只觉后背起了片细细密密的颗粒,想挣开束缚,男人却越发加重力道,将她禁锢在怀里。 她又气又恼,两颊飞上烟霞色,“陛下何时变成了泼皮无赖!”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泼皮无赖。”霍珣大大方方承认,“还有什么骂人的话,不妨一起说出来。” 奈何她骂人词汇有限,搜肠刮肚,也不过是登徒子云云。 见她面色越来越红,再逗下去,怕是真的要生气了,霍珣这才松开手,“阿慕,我有事与你说。” 57. 答案 ”我会立她为后。“ 霍珣望着那双温柔潋滟的杏眸, “皎皎过了四岁生辰,也该启蒙读书了,我备了一套文房四宝, 想送给皎皎。” 许是担心她不肯同意,他又补充道:“我还做了一个玉雕镇纸, 是小兔形状的,想来皎皎应该会喜欢。” 既然是送给女儿的礼物,苏慕宜不好拒收, “陛下打算何时派人送过来?” 霍珣沉吟,“后日戌时如何?你在家么?” “倒是在家,只不过这么晚了,陛下还派内侍前来送东西, 恐怕这位中贵人还未回去, 宫门就得落钥了。” “你不必顾虑他。”霍珣勾了勾唇角,“到时他自有办法回宫。” 确实, 他派内侍出宫送东西, 应该会给放行腰牌, 总不至于让使者留在宫外过夜。 苏慕宜侧过头,不再看他,“陛下要说的事, 已经说完了,请回吧。” 见她轻抿朱唇,容色似有些不悦,霍珣主动认错:“阿慕, 方才我是举止轻浮了些,你若是还生气,尽管往我身上招呼, 可千万别藏心里。” 说着,他当着握住她的柔荑,往自己脸上掴。 苏慕宜抽回手,指尖仿佛被烫到似的,“好端端的,我打你作甚。” 霍珣低声问:“那你不生气了?” 苏慕宜睨他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醒他:“您快把上衣穿好,如今这衣衫不整的模样,实在有失陛下的颜面。” 霍珣兀自整理衣衫,唇边笑意不减,正要继续与他说话,忽然,马车停下,布帘被人挑开。 “苏姊姊,你怎么又回来啦?” 望见车内情形,薛明姝面色一红,急忙落下车帘,“我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苏慕宜心知她定是误会了,可眼下不管她如何辩解,只会越描越黑。 思及此,她气愤地瞪霍珣一眼。 分卷阅读156 男人神色云淡风轻,施施然系好衣带,“阿慕,我去和明姝解释,你回家罢。” 说完,便起身下了马车。 苏慕宜掀开车帘一角,轻声再度与薛明姝道别,旋即催促车夫快些回府。 她只想离这男人远一点儿。 十分奇怪,分明他们什么也没做,被小女郎撞见时,她居然有那么一丝心慌,仿佛真的与他生出了私情一般。 目送马车远去,霍珣看向薛明姝,问道:“怎么突然出来了?” 薛明姝眨眨眼,有些心虚,“阿郁说,带我去天香楼吃江南小菜……” “大风大雪的天,留在府里吧。若有什么想吃的,请厨子上门给你做。”霍珣说,“我午后再回宫,先去花厅吃盏热茶。” 严郁扶着她,众人一起往府里行去。 侍女奉上茶汤点心,霍珣尝了块,缓缓开口,“上次你送我的药丸,方子还在吗?” “啊?”薛明姝反应过来,“有的,稍后我取来交给兄长,让太医署按照方子配药,早晚各服用一枚。” 霍珣颔首,因发色灰白的缘故,与她待在一块儿,他是显得老了些,还是尽快调理过来比较好。 忽然,薛明姝好奇地问:“兄长,方才你和苏姊姊……” 霍珣轻咳一声,忙打断她,“没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话。” 到了约定这日黄昏,苏慕宜只觉心绪不宁,后悔当初着急摆脱霍珣,没有多说几句话。 有谁专门挑大晚上来送东西?若不巧教她父亲撞见,定然又要生气了。 不过既是宫中内侍,想来也不会在英国公府久留,待会儿把东西交给老管家,便会自觉离去了。 她心中思绪纷杂,蓦地,院子里传来轻微脚步声。 紧接着,南面那扇窗被人轻叩三下,凝重的夜色中,那人声音分外熟悉,“是我。” 苏慕宜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竟然亲自跑这一趟,好在她院子里没有留侍女,否则便要被人发现了。 “阿娘,外面好像有声音呢。”皎皎提醒她。 苏慕宜收回心神,安抚女儿,“你乖乖待在榻上,阿娘去看看。” 说着,她起身行去,轻轻推开窗。 果不其然,霍珣抱着锦盒站在廊下,“阿慕,我来给皎皎送东西。” “您把东西给我,稍后我转交给皎皎。”苏慕宜压低声音道。 霍珣却没有把锦盒递过来,扬眉一笑,“我还想看看踏雪,分别许久,甚是思念。” 女儿还在屋里待着,她不可能放他进来,迟疑片刻,说道:“陛下既然来了,不如把狸奴带回去吧。” 苏慕宜正要转身去抱狸奴,却见皎皎站在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 “霍伯伯!” 须臾,小家伙跑过来,踮起脚尖,与窗外的霍珣说话:“伯伯怎么过来啦?” “伯伯想来找皎皎玩儿,顺便看看踏雪。” 原来是找自己玩的,皎皎点头,“您等一下,皎皎让阿娘给您开门。” 说着,小家伙跑到苏慕宜身边,高兴地说:“阿娘,伯伯来陪皎皎玩。” “夜深了,不可以让外人进来。”苏慕宜温柔解释,“不然,祖父会生气的,祖父一生气,就要像上次那样打伯伯了。” 想起那夜的事,皎皎心有余悸,认真斟酌一番,走回窗前对霍珣道:“伯伯,皎皎不能让您进来,祖父交代过了,夜里不能让外人进阿娘的院子。” “好吧。”霍珣故作失望语气,掩唇轻咳两声。 孩子敏锐察觉出异样,体贴地问:“伯伯怎么啦?” “外头风雪大,有些着凉了。” 着凉了,就得喝苦涩汤药,若是严重得很,便不能出房间,成天都要躺在床上。 一想到这些,孩子不禁同情他,小声说:“伯伯等一下,我问问阿娘,能不能让您进来烤会儿火。” 这男人心机深沉,女儿轻易就进了他的圈套,哪是对手? 苏慕宜微微叹气,“我给您开门,送完东西,您就带着 分卷阅读157 踏雪回宫。” 说完,走过去给霍珣打开门。 屋内温暖如春,霍珣甫一进门,肩上落雪很快融化为雪水,打湿氅衣。 皎皎主动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炭盆边坐下,“伯伯烤会儿火,身上就不冷了。” 霍珣把锦盒放到一旁的八仙桌上,待身子暖和了些,将女儿揽到怀里,“皎皎最近在做什么呢?有没有出去玩儿?” “祖母说,外面太冷了,不能出门。”皎皎摇头。 他明白英国公夫人的顾虑,毕竟孩子的身世是个秘密,若教人认出来,只怕会掀起风浪。 “可是外边那么热闹,皎皎也想出去。”小家伙撇了撇嘴,“要是贺兰叔叔也在靖安就好了。” 贺兰叔叔?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女儿还在提那混小子!霍珣咬紧后槽牙,缓了会儿,才将这股醋意压下去。 “伯伯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皎皎毫不犹豫点头:“好!” 然而这时,苏慕宜却说:“陛下送完东西,便带着狸奴回宫吧。” 霍珣恋恋不舍松开女儿,把狸奴抱过来,不得不说,她照顾得很好,狸奴一身毛发蓬松柔软,还长了不少重量。 “阿娘说,衔蝉奴走了。”皎皎小声与他说道,“伯伯现在只有踏雪一只猫猫了,皎皎把踏雪还给您。” 霍珣一怔,而后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小脑袋,“皎皎舍得吗?” 孩子看了看狸奴,又看了看他,嗓音软软糯糯,“舍得。” 从小家伙的眼神不难看出,其实是很舍不得的。 霍珣笑了笑,重又将女儿抱到膝上,“可是伯伯太忙了,能不能继续放在你这里?” “可是……”皎皎犹豫地看向母亲。 苏慕宜轻轻摇头。 皎皎伸出小手抚过狸奴的背脊,“可是等过了年,皎皎就要和阿娘去姨祖母家,要是带着踏雪,伯伯就见不到它啦。” “那等皎皎要走了,我再把踏雪接回去,好么?” 这个计划似乎可行,于是皎皎又问:“阿娘,可以吗?” 如果再拒绝下去,就显得她有些不近人情,苏慕宜浅浅笑道:“可以。” 得到想要的答案,霍珣不再多做纠缠,与皎皎道别。 苏慕宜送他出门,两人行到廊下,到底唤住他:“陛下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府里人多眼杂,倘若教人撞见,告到父亲跟前,我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像上次那样,一怒之下冒犯您。”苏慕宜平静地道,“再者,您经常过来陪皎皎玩,将来等我要带她离开靖安时,她必定不舍。” 原来她还是没有打消离京的念头,霍珣心头漫上一丝苦涩:“阿慕,你要去哪里?” 不管去哪里,今后都很难摆脱这男人的影响了,苏慕宜没有说话,转身回屋,合上了门。 他静默地在廊下站了良久,直到屋内熄灭烛火,再无声音传出。 此时,月上中天,再不回宫便要迟了。 霍珣顺利避开护卫,翻过最后一堵墙,正要去和褚叡会和,刚转身,恰好对上那岳峙渊渟的背影。 英国公身披氅衣,肩上全是落雪,看起来应该等候多时了。 霍珣旋即有些心虚,倒不怕恩师再揍他几顿,而是担心他一怒之下,严令禁止爱女再与自己来往。 好在英国公语气温和,倒也没有斥责他,而是说:“过了今夜,陛下莫要再来了,方才发生的事,臣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望着英国公渐渐远去的背影,霍珣忽然出声:“师傅,那夜您问的问题,我考虑好了。” “等将来阿慕愿意接纳我,我会立她为后,公布皎皎的身世。我以性命向您起誓,今生今世,只她一人。” 闻言,英国公停下脚步,面露无奈之色,“陛下,退一万步说,即便将来阿慕愿意接纳您,朝臣们也不可能……” “孤是天子,凭什么受这帮人置喙左右?”霍珣唇角微勾,黑沉的眸中攒起狠厉,“若有不同意者,大可死谏,孤会成全他们的身后忠烈名声。” 58. 问询 分卷阅读158 爹爹不喜欢皎皎吗? 英国公走入竹苑, 苏慕宜正教皎皎认字,见父亲突然到来,忙起身相迎,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过来了?” “巡视府里守卫, 顺道来看看皎皎。”他弯腰抱起小孙女,看向苏慕宜,“你母亲说想去云栖寺进香, 问你要不要一块儿去,若是去的话,现在去梅苑与她回个话。” 苏慕宜不疑有他,出门往梅苑去了。 支走女儿后, 英国公抱着皎皎在书案前落座, 笑着问道:“皎皎今天学了什么字?” “祖父,阿娘今天教了皎皎十个字呢。”说着, 孩子翻开书册, 一个个指认给他看。 英国公颔首, 视线看向了凭空多出的那个锦盒,里头放着一个小兔形状的玉雕镇纸,以及一沓澄心堂纸、一块李廷珪墨和龙尾石砚, 以及上好的紫毫笔。 这几样东西甚是名贵,只有宫中才会常备。 “皎皎,告诉祖父,这个是从哪里来的?”英国公语气温和。 皎皎抿着嘴不说话, 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见状,英国公哄道:“别怕, 祖父没有在责怪你,只是想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爷爷。”皎皎把锦盒抱到怀里护着,“我不能说。” 英国公道:“是宫中那位皇帝伯伯送的,对不对?” 撒谎不是好孩子,可如果她说了实话,祖父就会打霍伯伯,皎皎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左右为难之际,小家伙鼻头一红,难过地抹眼睛。 英国公哄了许久,安抚好小孙女,皎皎把今夜的事和盘托出,并说,霍伯伯答应了带她逛夜市。 因为担心身世秘密泄露出去,回到靖安后,他们基本不带皎皎出门,偏偏家中也没有适龄的玩伴。 孩子虽然还小,但成日被拘在府里,心里也不快乐,所以才会对霍珣的承诺生出期待。 英国公帮小孙女擦干泪,“想去哪里玩,祖父带你去。” 孩子仰着小脸,眼中满是欢喜,却又犹豫,“可是奶奶和阿娘不让皎皎出门。” 英国公慈祥地笑了起来,“那就不告诉她们。” 祖孙两人从后门乘车去了朱雀街,因已是晚上,行人寂寥,英国公便没有帮小孙女遮挡面容,牵着孩子一路逛过去。 皎皎看得目不转睛,最后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前停下。 英国公摸出两枚铜板,给那小贩,请他给小孙女拿个糖葫芦。 偏巧这时来了一对父女,小丫头年岁与皎皎相仿,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指着糖葫芦棍说:“爹爹,我要扎在最高处的那根。” 那年轻郎君腾出手付了钱,宠溺地道:“好好,都听蓁蓁的。” 小丫头心满意足摘下相中的糖葫芦,与父亲有说有笑离开了。 英国公低头看向牵在手里的皎皎,孩子望着远去的那对父女,乌眸中晶晶亮亮的,掩饰不住艳羡。 于是他不顾腿疾在身,弯腰把小孙女抱起来,“皎皎想要哪根,自己挑。” 小家伙拿了离手边最近的那一根,此后回到车上,都没怎么说话了,糖葫芦也只吃了两口。 “怎么不吃了呢?不喜欢吗?” 皎皎很小声地说:“酸。” 英国公拿过来尝了一颗,甜中带酸,并不难吃。 忽然,皎皎捧着小脸,不解地问:“爷爷,爹爹死了,就和衔蝉奴一样,再也不能回来。可我会在梦里见到衔蝉奴,却从没有见过爹爹,是因为爹爹不喜欢皎皎,所以不肯来找皎皎吗?” 这个问题,英国公无从回答,把小孙女抱到怀里,轻轻拍那温软的小身子。 腊月十四,雪霁,苏慕宜陪沈氏去云栖寺进香祈福。 临近年关,往来香客很多,苏慕宜留在车中等候,过了许久,才见母亲登上马车,交给她一个平安符。 “从寺里求来的,很灵验,你拿去送给明姝,佛祖定会庇佑她平平安安。”沈氏叮嘱她,“还有,她府里若是缺什么药材,你记得告诉我,我来帮忙搜罗。” “阿娘,我记住啦。”苏慕宜含笑打趣道,“当初我怀皎皎时,也没见阿娘这般紧张呢。” 分卷阅读159 “有你江姨母照看,我放心得很。”沈氏轻点她的眉心,顿了顿,问她,“打算何时带着皎皎去灵州?我前两日收到你姨母的信,过不久,你阿琎弟弟也要成亲了,你早点儿去,还能赶上喜酒。” 苏慕宜静默片刻,才说:“阿姊刚带小熠回浔阳老家,我若是也走了,爹爹阿娘膝下无人陪伴,难免寂寥。所以,还是让我多陪您和爹爹一段时间。” 听她这样说,沈氏面露惊诧,旋即压低声音,“当真只是如此吗?” 其实不单单是这个原因。 沈氏又道:“你父亲和我说了,前些天他带皎皎出门逛夜市,孩子看见别的小朋友是父亲带着的,心里羡慕得很,她一直不知道,陛下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吧?” “在漠北那时,我与他约定好了,今生今世,他不能透露皎皎的身世秘密。”苏慕宜垂眸,“他虽然屡次出尔反尔,还好在这一点上,没有违诺。” “阿慕,其实这段时间,母亲经常在想。”沈氏握住她的手,叹息一声,“当时要是没让你留下皎皎,是不是现在就能少许多烦心事?” 苏慕宜明白母亲心疼自己的两难处境,低声道:“阿娘,皎皎是我的骨血,我从来不后悔生下她。” 从孩子第一次含糊不清唤她开始,这种血脉之间的牵绊,就无论如何斩不断了。 翌日,苏慕宜带皎皎去县主府送平安符和补品。 听说姑姑有了小宝宝,皎皎很是好奇,盯着薛明姝看了好一会儿,懵懵懂懂地道:“可是,宝宝看起来好小呢。” “小宝宝会慢慢长大的。”薛明姝温柔地笑着,“皎皎最近在家里做什么呢?” “姑姑,我在和阿娘学写字。”皎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如珍宝般捧到薛明姝面前,“这是伯伯送我的,好看吗?” 是霍珣送的玉雕小兔镇纸。 苏慕宜惊讶,“皎皎,你怎么还带出来了?” …… 回到国公府,是夜,皎皎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窗外偷瞄。 苏慕宜索性放下书卷,“在看什么?” 皎皎连忙收回心神,端端正正坐好,对着字帖一笔一画临摹。 “是不是在等伯伯过来找你玩?” 孩子没有否认,过了片刻,小声开口:“伯伯说了,今夜十五,靖安有花灯看,还有百戏。” 苏慕宜失笑,在雁城住了这么些年,莫说女儿,便连她自己都看腻了胡人表演的百戏,现如今小家伙居然说想去看百戏。 分明就是想见霍珣而已。 她没有拆穿这个拙劣借口,思索一阵,道:“那你要快点把字写完。” 未多时,女儿便将临摹好的字交给她过目,笔画稚嫩端正,苏慕宜纠正了几个错误地方,便让孩子去和狸奴玩耍了。 她一边收拾纸墨笔砚,一边心想,待会儿等霍珣过来,定要义正言辞和他说,今后少来府中,总是这样与他见面,终归不妥。 然而,一直等到将近子时,窗外都没有传来熟悉的动静。 皎皎难免失望,苏慕宜安慰女儿:“伯伯很忙的,兴许是有事要忙,所以才没能过来找你玩。没关系,想看花灯,等上元节阿娘便带你去,靖安的花灯比雁城好看多了。” 孩子扑进她怀里,声音细细轻轻的,“好。” 苏慕宜猜想宫中多半出了事,可她不方便派人打听,翌日清早,便听闻父亲被召进宫。 那夜鞭抽霍珣后,父亲告病在家休养,能让他放下芥蒂即刻入宫的,恐怕只有紧急军情。 59. 邀约 若是我想见你呢? 乾宁五年腊月, 年关将近,战事又起,南罗国集结十五万大军袭扰边境, 宁州告急。 南罗此次大举侵犯边境,是想趁大燕尚未从漠北一战中恢复过来, 夺回当年割让出去的城池。 好在宁州刺史应对及时,率领将士击退敌军进攻,现如今两国陈兵边境, 僵持不下。 得悉军情,霍珣连夜召集丞相、中书令与兵部尚书等重臣商议对策,并于翌日清早请英国公入宫。 英国公曾执掌宁州军数载,多次与南罗国交手, 分卷阅读160 比京官更为熟悉宁州的情况, 沉吟道:“宁州境内山势险峻,易守难攻, 主政的韩刺史素来有领兵的经验, 手下儿郎骁勇善战, 南罗已经占了下风,臣以为,不出月余, 南罗国君定会主动退兵。届时,陛下可让南罗派使团来靖安商议和谈,开出具体条件。” 此举可将损失降到最少,也是宣德帝父子素来的处理手段。 霍珣却拒绝采纳提议, 凤眸微睐,汹涌杀气沸腾而出,“孤知道这些藩属小国虽装作臣服, 可私下里各怀心思,既然这样,不如奉陪到底。” 英国公还想再劝谏,见天子神色坚毅,终究没有继续进言。 这些年,周边藩属小国蠢蠢欲动,大燕业已扫除心腹大患北戎,是时候敲打敲打了。 …… 散了朝会回到紫宸殿,尚食局送来早膳,霍珣却没有多看一眼,吩咐内侍即刻备车去嘉宁县主府上。 今日午后,苏慕宜会带皎皎去她府上做客,军情紧急,他昨夜未能信守诺言去英国公府,想来孩子应当生气了。 霍珣一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出了宫,去到县主府时,正赶上众人用午膳,皎皎乖巧地坐在母亲身边,见他走进来,眼神倏地一亮,“霍伯伯。” 薛明姝佯装不知他的行程,嗔笑道:“兄长怎么没有派人通传一声,便过来了?可要一起用膳?” 霍珣点头,径自走到苏慕宜身旁,挨着皎皎坐下。 用过午膳,薛明姝想起兄长为商议国事整宿未眠,于是提议让霍珣去隔壁厢房小憩会儿。 皎皎跟过来,霍珣本就没有什么睡意,陪孩子玩了会儿,小心翼翼为昨夜的事道歉:“抱歉,伯伯昨晚有事耽搁了,没能出来陪你玩。” “阿娘解释过了,伯伯有事要忙。”皎皎仰着小脸,神色认真,“可是下次不能迟到了,要不然皎皎会一直等着。” 这番话如一支羽毛轻轻拂过,霍珣觉得一颗心柔软到快要化掉,嘴角微微挑起,应允女儿,“好,下次一定不迟到了。” 未多时,皎皎揉起了眼睛,他清楚女儿素来有午睡的习惯,把她抱到拔步床上盖好被褥。孩子很快入睡,他浑身的疲乏与困意也漫上来。 霍珣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屋外挂上了羊角灯,身侧空无一人,皎皎不知去了何处。 他匆忙出去寻人,却见苏慕宜牵着皎皎立在门外。 “陛下醒了。”苏慕宜柔声道,“天色已晚,我要带着皎皎回家,您也早些回宫罢。” “正巧,我要去趟朱雀街,顺路送送你们。” 这个借口实在太过蹩脚,苏慕宜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婉拒,皎皎抢先替她答应下来,“好,皎皎想去买糖葫芦。” 薛明姝送他们上车,趁霍珣不注意,悄悄把苏慕宜拉到一旁,“苏姊姊,你不要怪我好么?我发誓,当真是兄长威逼利诱在先,我这才透露你的行踪。” “没事。”苏慕宜说,“陛下喜欢皎皎,想和皎皎多相处。” 还有句话,她藏在心里没说出来,女儿年幼好哄,霍珣正是相中这点,才会三番五次通过皎皎来接近她。 车内,皎皎坐在霍珣怀里,时不时撩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像是在找什么人。 苏慕宜含笑问:“在看什么呢?” “上次卖糖葫芦的阿翁就在这附近的。”皎皎稚声答道。 “你什么时候出府了?”苏慕宜面露惊讶,“阿娘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皎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迟疑了会儿,才说:“是爷爷带我出来的,还给我买了糖葫芦。” 苏慕宜仔细回想,有天夜里父亲支走了自己,想必就是那天带皎皎出门逛夜市,哄孩子高兴。 “阿娘,我找到啦。”皎皎指着一个老翁,“就是这位阿翁。” 马车停在道旁,苏慕宜想从霍珣怀里接过女儿,皎皎却摇头,搂着霍珣的脖颈不肯松手,“阿娘,我要伯伯陪我去。” 女儿主动提出让自己作陪,霍珣简直受宠若惊,却听见苏慕宜哄女儿,“阿娘带你去不行么?” “不行。”小家伙坚定拒绝她,“皎皎要插在最高处的那串,只有伯伯才能够得到。” 苏慕宜失笑,不知说什么好,难不成插在最高处那串还能比其他的甜不成? 分卷阅读161 孩子坚持如此,苏慕宜只好同意让霍珣陪她去。 只见霍珣抱着孩子登下车,皎皎与他说了句话,然后他便让孩子跨坐在自己脖子上,双手紧紧护着女儿的小身子,带她买回想要的那根糖葫芦。 皎皎心满意足,回到马车上,把第一口让给了霍珣,接着扑到苏慕宜怀里:“阿娘吃一颗。” 苏慕宜眸光温柔,“阿娘不吃了,你吃吧。” 这串糖葫芦个大饱满,对孩子来说,未免有些多,于是霍珣帮忙吃完了剩下的。 父女两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苏慕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得不感叹,血缘真的很奇妙,尽管皎皎的样貌随了自己,眉眼间神态却更像霍珣,更别提与他如出一辙的口味。 走了会儿神,她撩起车帘查看位置,对霍珣说道:“陛下,前面再一条街,就是英国公府了,您让马车停下罢。” 闻言,霍珣吩咐车夫停下,叮嘱孩子先留在车中,自己有话要与苏慕宜说。 皎皎点头,乖巧地坐好。 苏慕宜拢好披风,掀开车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眼前。 “有劳陛下。”她虽然嘴上道谢,却没有让他搀扶的意思,兀自登下车。 怕他胡乱说些什么,被孩子听了去,苏慕宜自觉远离马车。 霍珣会意,跟了过来,“过段时日,城中还会有花灯,我想邀请你和皎皎一起去看,就当是弥补我昨夜失约。” 她从前最爱这些热闹,若换做旁人邀约,苏慕宜早就点了头,偏偏却是他提出来的。 看得出来她很犹豫,霍珣语带央求:“阿慕,想必你听说了南地的战事,年后我得去趟宁州,不知此行能否平安回来……” “陛下胡说些什么。”苏慕宜轻声打断他,“您若想见皎皎,我把她送到县主府,到时您带她去。” 说完,便转身去接女儿下车。 还未走出两步,霍珣追过来,宽厚粗砺的手掌握住她的柔荑,“可若是我想见你呢?” 远处街坊飘来丝竹管弦声,缠绵旖旎,苏慕宜心神有些慌乱起来,理智告诉她,不该继续纠缠下去了。 她应该愤愤转身,怒骂他登徒浪子,然而男人的力气远胜过她,压根不给她机会挣扎。 霍珣一点点撑开她的指节,与她十指相扣,嗓音低沉喑哑,“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60. 仙灯 陛下莫要自作多情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故而装作糊涂。 察觉到手心微微沁出汗,苏慕宜勉力定住心神,“很早之前, 我便与陛下说过,这世间之事强求不来, 您无需执着于此。” “可如果我放不下执念,偏要强求呢?”霍珣定定看着她,“漠北分别那次, 我的确想过放你和皎皎离开。不巧,遇上北戎杂碎谋划已久的行刺,我命大没死成,从鬼门关走了一回, 想明白许多事。” “总之, 你和皎皎去哪里,我便追去哪里, 你现在还放不下芥蒂, 无法接受我, 也没关系。这辈子还长,没准我哪天就等到机会了。” 好好儿的又开始胡言乱语,苏慕宜瞪他一眼, 有些愠怒,“你快松手。” “那你答应我,廿八那日,酉时初, 在县主府等我。”霍珣眉眼含笑,语气认真,“不然, 我便来英国公府接你。” “你疯了!”苏慕宜压低声音,惊道,“非得教我父亲撞见,再打你一顿不成?” “打吧。”霍珣满不在意,“只要你愿意带着皎皎出来赴约,莫说一顿,便是多打几顿也无妨。” 这男人现在脸皮比城墙还要厚,苏慕宜辩不过他,怒意更甚。 忽然,他松开手,为她掸去披风上的落雪,“夜深了,外头冷,你快带皎皎回家去。” 担心被人看到自己与天子纠缠不清,苏慕宜迅速抱起皎皎穿过街坊,往家中行去。 见她晚归,沈氏多问了几句,苏慕宜只道薛明姝挽留,于是便耽搁了些时辰。 得知缘由,沈氏不疑有他,又说:“原想着年后让你带皎皎去你江姨母家的,现如今南地不太平,只怕近期是去不成了。” 分卷阅读162 “是要打仗了么?” “你父亲今日从宫中回来,说南罗国犯边,听陛下的意思,是想趁此机会教训南罗,顺带敲打周边小国。”沈氏道,“你姨母家与宁州隔得近,还先等等吧。你父亲说了,南罗军惯来军纪松散,不足为惧,没准过个三两月就能恢复太平。” 苏慕宜轻轻点头,“父亲可有说,朝中打算派哪位将军领兵迎战?” “除了宁州刺史,陛下尚未钦点将领,看这样子,他应当会亲自去趟南地。”沈氏道,“一方面,是为击退南罗,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巡视南地。” 听母亲说了这些事,苏慕宜心道,看来他并未骗自己,年后是要离京去趟南地。 除夕临近,家中上下都为佳节做准备,廿八这天午后,苏慕宜带皎皎出门去了县主府。 薛明姝事先得知她会过来,准备了茶汤瓜果招待。 苏慕宜莞尔道:“我家中商号还有事要忙,便不留下陪坐了,烦请你照看皎皎,酉时初,陛下会接她出门赏花灯。” 小女郎还想劝几句,却被苏慕宜搪塞回去,安置好皎皎,她不忘交代女儿:“在姑姑家里要听话,记得阿娘交代过你的事吗?” 皎皎点头,乖巧地道:“记得,要早点儿回姑姑家,等晚上阿娘再来接皎皎回去。” 苏慕宜摸了摸那软乎乎的小脸,满目温柔。 处理完政务,霍珣迫不及待乘车去了县主府。 甫一进门,便被告知苏慕宜把女儿送过来,径自离开了,尽管在他意料之中,霍珣心中多少还是有点失落。 皎皎小跑过来,踮着脚,递给他半块芙蓉糕,“姑姑给的,皎皎留了一半,送给您。” 霍珣接过,心中大为感动,牵着女儿去和薛明姝夫妇用晚膳。 冬日天色黑得快,不多时,廊下挂起羊角灯,霍珣给皎皎加了件保暖的小披风,与孩子乘车去了朱雀街。 皎皎虽然只来逛过两次,却已记得大致方位,道旁挂上了各色花灯,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前方街口被堵住,马车行进不得,霍珣抱着皎皎下车步行。 越往里走,行人越多,为了让女儿视野更开阔,霍珣让小家伙跨坐在了自己脖子上,与那夜买糖葫芦时一模一样。 对此,皎皎很是高兴,欢快地与他聊天。 孩子在他面前从不设防,不出几句,霍珣推断出苏慕宜的去处。 她既然借口出门探望嘉宁县主,定然不会现在就回去,而她又与薛明姝说家中还有事要忙,想来,应是帮着处理母亲名下商号的一些事务。 沈家商号在靖安城内一共两家分号,一家城东,一家城北。 城北的商号位置偏僻,与县主府相去甚远,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时辰,她应该是去了城东那家。 思及此,霍珣开口,故意诱哄女儿:“前面放着一盏很大的花灯,足有两层楼那么高,皎皎想不想和阿娘一起看?” “想的。”皎皎乌黑的眸子倏地明亮,而后小声道,“可是,阿娘没有告诉皎皎她去了哪里,只说让我在姑姑家里等她。” 霍珣扬眉一笑,“伯伯带你去找她。” 内室,灯焰的光芒渐渐黯淡,苏慕宜挑了挑灯芯,对完账簿最后一页,交还给账房老先生,“我看过了,并无错漏之处。” 那账房是从前在雁城时负责教授她的老师傅,后来大燕与北戎开战,他回了靖安颐养天年,因为人宽厚老实,又被她母亲沈氏请出山,帮着打理名下分号的账务。 “小姐请放心,老朽做事不会出错。”老先生捋了捋白须,好心提醒她,“时辰也不早了,您早些回府,以免国公夫人担心。” 苏慕宜道:“我女儿还在嘉宁县主府上,须得先将她接回来。” 老先生起身送她出门,又说近来南地商号有几味药材卖得特别好,是否要多囤些。 几味药材都是治疗风寒的常用药材,苏慕宜细心记下,并说,如果有充足货源,囤些也无妨。 走出商号不远,撞上身量高大的俊美男人,被他抱在怀里的皎皎抢先开口,“伯伯,阿娘果然在这里。” 她并未透露去处,也不知霍珣 分卷阅读163 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您怎么过来了?”苏慕宜笑了一笑,又对皎皎说,“今夜玩得开心吗?夜深了,和阿娘回家罢。” “不好。”皎皎紧紧抱着霍珣的脖颈,神色笃定,“伯伯说了,朱雀街有盏两层楼高的大花灯,皎皎要去看仙灯,阿娘也一起。” 两层楼高?她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花灯,听起来新奇,隐隐又觉得,是霍珣故意诓骗孩子的。 霍珣抱着皎皎走近,温言道:“一起去吧,离这里不远,再走两条街便能到了。” 其实她应该拒绝的,可是看见皎皎眼底的期盼,忽然便有些动摇。 假使霍珣撒谎,前面没有什么仙灯,正好借此机会拆穿他的伪装,省得女儿每次都被他轻易骗了去。 穿过两条街道,霍珣并未带她们继续前行,而是进了一座茶楼。 众人上到二楼临窗的雅间,褚叡等候多时,抱拳行礼:“臣见过主上、苏娘子。” “褚叔叔。”皎皎甜甜地道,“花灯在哪里呀?” “请小小姐稍等片刻。”说着,褚叡走过去推开窗,十来丈外,一座装饰各色彩绸、金玉的硕大仙灯赫然映入眼帘。 仙灯高耸入云,比两层楼还要高,靖安百姓们攒聚在仙灯周围观赏,远远望过去,只见乌泱泱一片。 皎皎惊叹不已,看的目不转睛。 帮忙布置好茶汤瓜果,褚叡自觉退到外面等候,贴心地合上门。 “赏灯的游人太多了,视线也没有这里好,所以我便提前订了雅间。”霍珣解释。 苏慕宜当然看得出他的用心,“谢谢。” 靖安自开放夜市以来,风貌大变,目之所及,皆是熙然繁华,这些年他在治理国家、改善民生方面费了不少心思,才有今日帝都。 忽然,一簇焰火腾空,紧跟着,无数朵焰火竞相腾空绽放,火树银花照亮夜空,璀璨绚丽。 皎皎跑到窗前,眉眼弯成月牙状,眸中的欢喜简直快要溢出来。 霍珣牵着小家伙的衣领,提防女儿不小心翻下去,蓦地,听见苏慕宜轻声道:“仙灯和焰火,都是陛下安排的吧。” “仙灯确实是我事先让工匠做好,放置在朱雀街供百姓观赏,至于焰火,是褚叡的提议,我采纳了。”霍珣唇角微微扬起,“你若是喜欢,上元节可以再做一盏,安置在城中另一处位置。” “有劳陛下的好意。”苏慕宜摇头,“我听说南地起了战事,军饷支出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眼下时节,还是节俭些为好。 “也对,还是阿慕考虑周全。”霍珣唇边笑意更浓,“过去几年,每逢佳节,京中都没有什么仪式,我想着今年除去北戎这个心腹大患,也该有所庆贺。” “再者,宁州战事吃紧,我恐怕等不到上元节就得离京,除夕你定是要和家人一块儿过的,便只能提前邀你出门赏灯。” “我父亲说了,韩刺史素有经验,您交给他也成,无需亲自前去。”苏慕宜说道。 这男人打起仗来就是个疯子,去一趟宁州,只怕又要添新伤…… 霍珣覆住她的手背,“我知道你牵挂我,放心,此次绝无意外,至多三月,我便能回来了。” 苏慕宜忙不迭收回手,轻啐道:“陛下莫要自作多情,谁牵挂你?登徒子!” 她翻来覆去也只会这几句骂人的话,两颊晕开海棠色,带着几分小儿女的羞赧娇憨,霍珣按捺住与她更进一步亲近的欲/望,嗓音喑哑,“阿慕,我也不敢离开太久,万一你趁我不在京中,偷偷带着皎皎跑了怎么办?” 苏慕宜静默不语,她虽然是想过这件事,但从霍珣嘴里说出来,意味便有些不同了。 “别走了,好不好?”男人语气诚挚,卑微地祈求她。 她没有回答,抬眸望向夜空中的焰火,不想回答,也不愿回答。 离开茶楼时,褚叡安排好了马车,苏慕宜带着皎皎登上车,悄声问女儿:“上次阿娘给你求的那枚平安符戴在身上吗?” “在的。”皎皎摸出一个小锦囊,“阿娘要么?” “你拿着去送给霍伯伯,不要说是阿娘交代的,只说,祝他早日凯旋。” 皎皎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还是很乖地照做,过了会儿回到车里,对她说: 分卷阅读164 “阿娘,伯伯很喜欢呢,您下次去云栖寺多求几个好不好?皎皎一起送给伯伯。” 苏慕宜搂着女儿含笑不语,她想,今夜他请自己和女儿看了仙灯和焰火,还他一枚平安符,似乎也没什么。 道旁有小孩子在放爆竹玩儿,噼里啪啦爆竹声中,乾宁五年的旧岁渐渐远去。 红尘烟火气中,南地的战事动态悄无声息潜入街头巷尾。 元日大朝会过后五日,燕帝力排众议,亲赴宁州前线。未出一月,南罗溃败,燕军乘胜追击,再夺九座城池,以此要挟南罗国君亲自出面和谈。 最终燕帝同意归还其中六座,而剩下三座富饶城池,皆划归大燕版图。 乾宁六年初春,午后惠风和畅,日光暖融,与往常并无不同。 苏慕宜认真检查女儿的功课,忽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走入竹苑,向她抱拳行礼,“小姐,夫人请您去趟梅苑,南地的商号出了点事。” 61. 南地 这才叫轻浮 苏慕宜去到梅苑, 听商号伙计详细道出事情经过。 自去岁年末起,越州城里治疗风寒的药材卖得好,于是商号多囤了一些。后来这几味药草供不应求, 城里药铺纷纷坐起起价,唯独沈家名下的药铺不肯涨价, 便被众商贾联手针对。 眼看威胁不成,那些人居然派打手趁夜潜入商号的仓库,妄图纵火烧毁药材, 好在掌柜与伙计及时发现,扑灭大火。 最终,那些越州本地商贾推举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叟,要求与沈家商号的东家详谈, 愿意赔礼道歉。 沈氏怒道:“这哪是道歉!分明是欺负沈氏商号尚未扎稳脚跟, 想把我们赶出去罢了,免得与他们分一杯羹。” 苏慕宜觉得有些蹊跷, 这几味药草十分常见, 怎么突然在越州的价格翻了数倍不说, 还隐约出现供不应求的趋势? 她安抚母亲,温言道:“阿娘,此事实在奇怪, 商号两年前进驻越州城,期间并未得罪过人,怎么如今突然就被针对了?” 沈氏定住心神,商号乃是她毕生心血, 不容许那帮人肆意糟践。 “越州与靖安离得不远,他们想见东家,我去趟便是。”沈氏冷笑, “是这帮人招惹在先,我就不信了,莫非这越州城里没了律法?” 乘车去越州,若着急赶路,只要一个日夜便能抵达,但母亲年事渐高,苏慕宜不放心让她前去交涉,于是说道:“您留在家里吧,我去一趟,此行顺利的话,至多五六日,便能回来了。” 沈氏原本不同意,见苏慕宜搬出英国公和小孙女需要照顾,到底采纳了提议,把东家信物交给她,并叮嘱她莫要泄露身份。 为了方便经营,也避免给英国公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些年沈氏从不露面,是以除了心腹和家人,鲜少有人知晓商号实际掌权人是英国公夫人。 商定对策,当天午后便要出发,苏慕宜回到小院,皎皎仍然乖乖坐在书案前练字,一不留神,小手沾上墨。 苏慕宜取走皎皎手里握着的紫毫,搁在笔架上,然后温柔地用帕子帮女儿擦去墨点,“最近几天,阿娘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皎皎警觉起来。 “越州,帮祖母处理一些事。”她笑着说,“应该不出七天就能回来了,到时再检查你的功课,这段时日不能偷懒,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要向夫子或者祖父请教。” 皎皎不舍得母亲走,但她明白母亲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耽搁,就和从前在雁城时一样。 “阿娘要早点回家。”皎皎圈着她的颈项,主动在她脸颊亲了一口。 苏慕宜一想到要与孩子和双亲分开,眼中忍不住浮上泪意,勉力笑了笑,牵着皎皎往屋里行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下,待会儿我送你去祖母院子里。” 越州情况尚不明朗,担心她只身前去会有危险,沈氏派了十来个家中护卫随身保护,见状,苏慕宜打趣母亲:“阿娘,我是去和人家谈生意的,又不是逞凶斗殴。” 沈氏交代她:“倘若这些人蛮不讲理,你也无需顾忌什么,可千万别纵容他们欺负到你头上来。” 顿了顿,又说:“这一趟由你去,也行,白大夫也要去越州行医了,你们可以见面叙个旧。” “白大夫?”苏慕宜吃了一 分卷阅读165 惊,“这都好些年没见过……” 沈氏道:“这不正巧去见见,我已经给阿术这孩子修书一封,请他帮忙照顾打点,也好帮衬你。” 分明她带了足够扈从,还要请一个外人来照顾打点,未免有些奇怪。苏慕宜岂会看不出来母亲暗藏心思,佯装不知,只沉默微笑。 这位白大夫名唤白术,年长苏慕宜三岁,是江家远房亲戚,出身医学世家,温润雅正,听闻近些年一直在游走行医,居无定所。 她与白术其实交情不深,左不过是少时江姨母来靖安做客,常带着白家郎君,两人一块儿玩过,也算投缘。 最后一次见他,是十五岁那年,她即将及笄,白术送了一个药香囊做贺礼。后来她奉旨入宫,那药香囊放在螺钿柜里,再想起时,已教虫蚁咬坏了。 她倒不害怕与白术见面,只是不知到时该说些什么,才不会冷场。 次日黄昏抵达越州,商号掌柜前来迎接,事先安排好衣食起居,询问她的意见,苏慕宜对此并不挑剔,只说不要铺张浪费。 “那是自然。”掌柜呵呵一笑,“那些商贾与我们约定的是明日见面,小姐一路车马劳顿,今夜早些安置。” 一路坐车过来,苏慕宜的确浑身酸痛,沐浴过后,便早早熄灯歇息。 与那些商贾约定的是午时见面,地点在城南的茶楼,苏慕宜收拾一番,戴上人/皮面具遮盖真容,这时,掌柜领了人进来,说道:“小姐,白大夫来了。”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布袍男子背着药箱,目光和煦,依稀是记忆里的模样。 苏慕宜起身道了个万福,“白先生。” 白术拱手还礼,“苏姑娘,数年不见,怎么还变了容貌?” 苏慕宜忍不住笑了起来,改口换了称呼,“阿术哥哥莫要打趣我了,我出门替母亲办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阿慕,过去几年,我当真以为你已经没了。”白术看着她说道,“如今你平安无事便好。” 白术这些年游历四方行医,也听姑母江氏提起过英国公府的情况,原以为苏家小姐年纪轻轻香消玉殒,心中感叹唏嘘,数日前却受到密函,说苏小姐乃是假死脱身,现下正在越州帮母亲处理生意上的麻烦。 正巧他一路北上寻人,途径越州,便在城中留下多住几日,也好帮衬她。 两人之间的疏离客气荡然无存,说起少时趣事,苏慕宜笑道:“那年我的小马驹生了病,你对我说,定能医治好它,还给它灌了好多汤药,如今看来,阿术哥哥言而无信。” 白术容色赧然,忙说:“那时学艺不精,要换做现在,定能帮你医好它。” 苏慕宜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阿术哥哥,你来越州作甚?是为了行医么?” “一边行医,一边寻人。”白术解释道,“两个月前,我去月落山脉采摘一种珍惜药草,运气不好,遇上毒虫被蛰了口。幸好有位善心的姑娘路过,将我背下山,救了回来,还照顾了我几天。” “可我当时因为中毒短暂失明,并未看清她的模样,询问姓名,她也不肯多说,只道自己是走镖的,顺手救了我而已,这点小恩无需放在心里。再后来,我养好伤,离开月落山,一路打听她的下落,北上寻人。” 茫茫人海中,想要打听一个不知姓名的姑娘,何其不易,苏慕宜提议道:“我母亲的商号遍布大燕,消息灵便,不如我让他们一起帮忙找,找到的几率更大。” 她主动提出帮忙,白术自是感激,却摇头,“阿慕,不必了,我除了她的声音,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没法给你提供什么有效信息。她说过会去北地,我耐心找寻,总能和她再相见的。” 既然他这样说,苏慕宜打消念头,聊了许久,时辰也差不多了,两人与护卫一起乘车去约定茶楼。 甫一走入茶楼,便有侍从上前,请他们去二楼雅间,说家主便在那处等候。 出面与她谈判的老叟姓郑,苏慕宜客气称呼他一声郑翁,径自落座。 老叟一双鹰眼冷锐盯着她身后的白术,“怎么沈夫人还带了随从?” 苏慕宜道:“是远方表兄,不放心我,便跟了过来。” 见那男子身板单薄,并不像常年习武之人,郑翁稍稍放松警惕,缓和语气,“老朽今日邀请沈夫人前来,是想给夫人赔礼道歉,先前我们是做得不对,还望夫人海涵。” 分卷阅读166 说完,起身朝苏慕宜作揖道歉。 苏慕宜淡淡道:“郑翁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是晚辈,受不起您这样的大礼。” 她嘴上虽这么说,却没有要搀扶他一把,更没有还礼的意思,郑翁眼珠子骨碌一转,似笑非笑说道:“沈夫人果然是个明白人,老朽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近来城里几味草药供不应求,药价持续上涨,唯有沈夫人名下的药铺不肯涨价,如此一来,百姓们都只到沈氏商号买药了。大家推举老朽出面与沈夫人详谈,想请夫人放下芥蒂,提高药草价格,一起挣钱,岂不美哉?” 苏慕宜想也没想便回绝,“抱歉,此事没得谈。” 这几味药草薄利多销,百姓们常买来医治风寒,商号备足了货,压根无需抬价。再者,一旦骤然抬价,那些贫苦人家便买不起了。 郑翁捋了捋白须,“老朽知道沈氏家大业大,但也没必要与钱财过不去。” 苏慕宜微微一笑,“我沈家做生意,是为挣钱,但也讲究良心两个字。” 这年轻女郎竟这般不肯给他面子,郑翁勃然大怒,咬紧后槽牙,压下怒意:“既然谈不成,沈夫人请回罢。” 苏慕宜起身告辞,带着白术离开房间。 待二人离开后,在屏风后等候的仆从走出,奉上一个紫檀木匣,“家主,沈夫人不肯同意也无妨,这医治时疫的药丸金贵,能省一颗是一颗。” “这城里闹时疫的事,很快就要瞒不住了,那几味草药是用来压制时疫症状的,压根不能治本。”郑翁阴森森笑道,“也罢,她不肯点头,就让她继续待在越州,通知其他人,趁刺史还未封城,早些举家迁走。” 苏慕宜提笔给母亲修书一封,详细说明情况,为防歹人挟私报复,又命护卫加强戒备。 白术出门寻人去了,不在药铺,及至夜里才回来,掌柜给他留了饭菜,白术正狼吞虎咽用晚膳,外头传来拍门声。 掌柜忙道:“白大夫您继续用饭,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打开门,商号伙计满脸惊恐地道:“掌柜的,不好了,城东一个村子发现死了好些人,听说都是先前染了风寒,一直没医治好的病患。” 白术耳朵尖,立时放下碗箸,“在何处,我去看看。” 掌柜想拦,可哪里拦得住,只好备马与他一起去了城东。 官吏们已经将村子围了起来,仵作正在验尸,白术无法上前,远观尸首的样貌,忽然蹙眉,对掌柜道:“速回商号,让阿慕出城。” 掌柜心知事情紧急,不敢耽搁,但还是多问了一句,“白大夫,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白术迅速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直至行到无人处,才压低声音对掌柜说道:“不是风寒,是时疫。” 夜色凝重,苏慕宜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她披衣起身,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掌柜和白术。 掌柜满脸焦急:“小姐,城里出事了!您快趁着刺史还没有下令封城,赶紧乘车回靖安,越快越好。” 苏慕宜旋即追问:“发生了什么?” “阿慕。”白术道出原委,“今夜城东一个村子里无故死了十人,我方才与掌柜去了现场勘查,虽未亲自验尸,但根据尸首样貌可以肯定,他们死于时疫。” “时疫。”她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瞬间清明,“消息可上报给了官府?” “官府已经封锁了那个村子,严令禁止进出,接下来便要排查城中情况了。”白术沉吟,“你先前不是说,药铺有几味医治风寒的药材卖得很好,我猜想,城里现在已经有一些百姓感染了时疫,尚不清楚自己的病情,只当做寻常风寒来医治。” 苏慕宜扶着门框,只觉浑身发寒,按照白术的推断,前因后果似乎能够串起来了。 时疫可能流传了一段时间,但尚未大规模爆发,所以官府未及时发现,而越州本地商贾消息灵敏,发现有几味药材卖得好,所以联手抬价,趁机搜刮百姓钱财。 不久,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回来说,先前针对过沈氏药铺的几户商贾,全部连夜举家搬走了,一刻钟前,城南也发现了时疫蔓延的迹象,越州刺史下令封城。 原来如此,苏慕宜暗自将那些见钱眼开的王八蛋痛骂一番,定了定心神,与白术说道:“阿术哥哥,你以前 分卷阅读167 医治过这种病么?” 白术颔首,“早些年我跟随师傅救治过时疫病人,还记得当初师傅写的药方,只不过城中时疫蔓延已久,想要在短时间内遏制住,恐怕会有些困难。” 与白术和掌柜商定一番,苏慕宜决定从明日起,开设药棚,免费为临近百姓施药。 回到房中已是凌晨,苏慕宜正要抓紧时间休息会儿,门外忽又传来叩门声。 来者居然是跟随她前来越州的英国公府护卫,苏慕宜记得他的名字,名唤顾九。 顾九抱拳行礼:“城中已不安全,请小姐尽快随我离开。” “刺史已经下令封城,所有城门都由重兵把守,不得进出,我们不可能出去。” “我有办法带小姐离开。”顾九从怀里取出一枚青铜令牌,奉到她面前。 看清那令牌形制后,苏慕宜眼底起了波澜,高声追问:“他何时派你来的?” …… 越州城里闹时疫的消息,翌日便送到了宁州,霍珣拆开密函,眉头紧蹙:“阿慕怎会留在哪里?” 褚叡抱拳禀道:“臣听说,越州药材商早前便发现时疫蔓延,趁机哄抬药价,国公夫人名下的药铺不肯与他们沆瀣一气,被针对报复。苏娘子去越州,便是为了帮国公夫人处理这件事。” “陛下离京前,往国公府安插了暗卫,其中两人护送苏娘子去了越州,消息传出当夜,城门虽已封锁,但是他们凭借赤影卫信物,可将苏娘子带出城。”说到这里,褚叡顿了顿,才接着道,“苏娘子却不肯走,说故旧留在城里,她不安心。” “派遣有医治时疫经验的太医速去越州。”霍珣抬手揉按眉心,“孤明日让南罗使团回国,最迟后日,便启程赶过去。” “陛下。”褚叡吃了一惊,“您也要去越州?” 霍珣紧抿薄唇,自是默认。 时疫发现虽晚,但好在城中有位医术精湛的大夫研制出良方,与此同时沈氏药铺免费施药,协助刺史控制时疫蔓延。 是以当天子亲临越州时,城中事态已不似小半月前那般严峻。当然,越州刺史自知时疫一事,乃是他失职在先,难逃追究,越发不敢冒着让天子染病的风险,放他们一行人进城,率手下官吏于城外相迎,战战兢兢请罪。 霍珣神色淡漠,却道:“孤进城,是为了找人,若出意外,与尔等并无干系。” 话虽如此,但越州刺史仍不敢放行,直至天子身旁近卫拔刀胁迫,这才让守卫开了城门。 在刺史府下榻,盥洗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后,霍珣招来褚叡,“打听到了沈氏药铺在哪?” “在城南,刺史府过去约莫两里地。”褚叡递给他一块浸泡过药汁的帕子,“虽说时疫已经得到有效控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陛下若是出门,务必用浸过药汁的帕子蒙住口鼻,以免被人传染。” 霍珣将那帕子系在下半张脸上,吩咐褚叡,“孤很快便回,你留在刺史府,若有人要见,便说孤正在休息,等晚些时辰再来。” 现如今家家户户闭严,街道空寥无人,霍珣纵马过去,很快便到了沈氏药铺。 门边搭了处棚子,有十来个百姓端着碗,苏慕宜同样用巾怕蒙着口鼻,给前来求药的百姓分发药汤。 霍珣走过去,她却连眼都未抬,淡淡道:“请到后头排队,按照顺序来。” 他原想开口,又担心打扰她,于是乖乖排到了队末。 好不容易轮到他,苏慕宜依然没有抬眸,见他两手空空,便说:“没有带碗或杯盏过来么?稍等,我让伙计给您拿个碗。” “阿慕,是我。” 苏慕宜循声望去,男人身着常服,玉冠束发,眉眼间带着少许疲惫,正含笑看着她。 “您怎么过来了?” 远处零零散散又有百姓向药棚行来,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她把木勺交给身旁伙计,将霍珣领到里屋说话,顺手取下人/皮面具。 进到里屋,确认周围再无旁人后,霍珣沉声开口:“为何不离开越州?你明知这里不安全。” 苏慕宜晓得他在说暗卫表明身份要送自己回京的事,轻声道:“陛下无需担心,都过去了。” 她当时不愿走,的确是因为不放心将白术和掌柜等人留在城中,自己一个人回靖安。再者,时疫的消息 分卷阅读168 散播出来后,城里人心惶惶,乱了一阵,好在刺史当机立断平定动乱,之后她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于是开设药棚施药。 “您为什么要派暗卫跟着我?”苏慕宜不忘质问他,“您担心我带皎皎离开靖安?” 内心最深处的顾虑被她毫不留情戳穿,霍珣难免有些尴尬,心虚地牵了牵唇角,想笑着讨饶。 这时,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关切地问:“阿慕,掌柜说你回屋休息,可是累着了,身体不舒服?” 来者正是白术,刚进屋,他便被眼前一幕惊到了,苏慕宜以真容示人,站在一个陌生男子身旁。 那男子容貌俊美无俦,眉眼冷锐锋利,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头发却灰白相间,有些违和。 霍珣不喜被陌生人肆无忌惮打量,尤其是当着苏慕宜的面,当即冷下神色,一副快要动怒的样子。 “阿术哥哥,我没事,一位朋友过来了,我与他说几句便出来,请你暂且回避一下。”苏慕宜忙打圆场,不管白术反应过来没有,愣是将他推了出去,然后关上房门。 一转身,只见男人剑眉往下压,容色很是不悦:“方才那人是谁?” “我姨母的侄子,小时候在一块儿玩耍过,有些交情……”苏慕宜打住话,心道,干嘛和他解释这么多。 “总之,是我家的远房亲戚,他是大夫,此次来越州找人,刚好遇上时疫,便留在了城里帮百姓们免费看诊。” 该说的,她都说了,若是这男人非要瞎想,那她也没办法。 “姨母的侄子,这关系牵扯够远的。”霍珣一瞬不瞬盯着她的面容,幽幽道,“找人,来越州找你?” 不至于吧?他离开靖安也才两月不到,英国公府就想着给她说亲了? 苏慕宜简直要被他气笑,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为了不给白术惹麻烦,她立时纠正道:“当然不是来找我,是为了找一位救过他的女镖师。” 不是来找她的,霍珣稍稍放心了些,扬起眉:“我看他浑身上下没二两肉,风一吹就倒,还得让女子来救,猜想你也不喜欢这样的男人。” 明面上是嘲讽白术身手弱,实则是为了夸赞自己,苏慕宜唇角抽了抽,又说:“陛下若没有什么事,便请离开,城里现在不安全,您还是尽快回京处理朝政。” 说着,她重新带好人/皮面具,准备出门继续帮忙。 蓦地,身后那人轻轻抱着她,动作轻柔,像是怀抱易碎的珍宝。 “越州爆发时疫,刺史与一众官吏应对不力,该当问罪,我身为皇帝,得在越州处理完这些事才能离开,到时正好与你一起回京。” 苏慕宜推开他,“您回靖安处理,与留在越州处理有什么区别么?” “有区别。”霍珣道,“你在越州,我得把你平平安安带回去,不然皎皎和师傅他们会担心的。” 提到女儿和家人,她的态度总算软化了些,垂下眸:“您快回去罢,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时间与您纠缠。” 霍珣懂得见好就收,与她道别,策马回了刺史府处理政务。 接连两天,他都是午后才来找她,也不打扰她做事,甚至还会主动帮忙干活。 对此,白术很是好奇,顾虑到这男子态度冷淡,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哪敢主动与他搭话,于是悄悄向苏慕宜打听两人关系。 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胡乱搪塞过去,等到第三天霍珣再次过来时,苏慕宜对他道:“您随我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见她神色郑重,像是有正事要说,霍珣忙不迭与她进到里屋。 “陛下以后不要再过来了,其一,时疫尚未完全平息,城里终究不安全;其二,陛下总是来,教外人瞧见了,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们的关系。” 温言,男人唇角微挑,“这有什么难解释的,就说我是你的追求者,若你不介意告知真相,也可与你那表哥说,我便是皎皎的生父。” 苏慕宜睁大双眸,这些话她听了都觉赧然,这男人居然还能云淡风轻说出口,当真不知厚颜无耻几个字怎么写。 “不想让我过来,也可以,随我回靖安。”霍珣道,“城里的时疫现已得到控制,等天气回暖,便能根除,我会留几位医官在越州,若有消息,及时通报京中。” “你也无需担心你那表哥,他自己精通医术,又有医官相助, 分卷阅读169 定然不会出什么意外。” 苏慕宜没接话,容色沉静。 其实他说的没错,这场疫病快要过去了,她也没有久留的必要,况且白术决心继续北上寻人,不会与她一起去靖安。 霍珣又道:“离开这么久,你难道就不担心皎皎?” 提到女儿,她内心有了一丝松动,轻声道:“我父母会照看好她的。” “可皎皎最亲近的人,是你,即便师傅和夫人待她再好,她也还是会惦记你。” 苏慕宜清楚,离家月余,孩子心里很思念她,每次都会在母亲寄来的信中附上小礼物,有时是一朵晒干的辛夷花,有时是孩子自己拾到的漂亮小石头。 在雁城时,她偶尔也要离开皎皎去处理生意,但从未像现在分别这么久过。 “阿慕,和我回靖安去。” 直至深夜,苏慕宜独坐灯下,仍不由自主回想起白日与霍珣的这番对话。 烛焰一点点变得黯淡,她静坐良久,终于起身,叩开白术的房门。 见她深夜拜访,白术略有些惊讶,“阿慕,怎么了?” “阿术哥哥,我有话与你说。”苏慕宜低声道,“你应当知晓,我如今有了个四岁的女儿。来越州前,我把她托付给了父母,原以为能早些回去的,没想到遇上时疫,耽误了这么久,我不放心孩子,想早些回靖安。” 白术当然知道这件事,但碍于女儿家颜面,一直不敢多问,“阿慕,现在城中情况大有好转,也恢复了正常通行,你不必担心越州商号这边,我会帮沈姑姑打点好的。” “有劳你费心。”苏慕宜心中略有些愧疚。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白术爽朗笑道,“你打算何时动身,我送你出城。” “大抵明天便走了,你不必抽空送我,尽管忙你的事。”苏慕宜说,“我会走的很早,便不打扰你了。” 当然,走之前她还得以看护药铺为由,把霍珣安插身边的暗卫打发走。 翌日,天色蒙蒙亮时,一辆马车停在沈氏药铺门口,苏慕宜悄悄乘车出城,及至午后,让车夫停车,吩咐众人去道旁一座茶棚落脚歇息。 刚走进茶棚,便觉不对劲,坐在最南面那张木桌前悠然饮茶的,可不正是霍珣么? 料到会在这里相见,霍珣扬起得意的笑,“真巧,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走?” 这人怎么跟化开的饴糖一样甩不掉,苏慕宜不想与他多做纠缠,转身便往马车走去,忽觉头晕目眩,足底发虚,身子软软往后栽倒。 毫无意外,她落入一个温热怀抱,男人焦急地唤她名字,苏慕宜想说话,却没有力气开口。 这些天都没怎么休息好,她太累了,不仅如此,便连身上也变得滚烫起来。 最后,意识陷入混沌那一刹,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粗粝宽厚,给人一种熟悉又安心的感觉。 她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前世在后宫苟命,却落得个殉葬的凄惨下场;梦见今生从小到大被英国公夫妇视若掌上明珠,可还是逃不脱被迫入宫的命运。 梦境深处,她恍若被一团迷雾笼罩,听见了很多声音,却看不清楚那些人的面容。 耳畔依稀有人在低声呢喃她的名字,语气缱绻温柔,像是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苏慕宜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拔步床外围着很多人,交谈声嘈杂纷乱。 她出了一身虚汗,想支撑起身,手脚乏力得很,只好作罢,偏偏嗓子干哑难受,发不出声音。 这时,有人向拔步床行来,撩开青纱帐,“阿慕,你终于醒了。” 是霍珣,他眼底发青,形容憔悴,看起来像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很快,那些人围聚过来,他们都用巾怕将口鼻围了个严严实实,苏慕宜大概知道自己突然昏厥的原因,一颗心沉了下去。 大抵她的运气委实不好,城里的疫病都快要过去了,她竟然染上时疫。 郎中们给她把脉看诊,又去了外间商讨对策,霍珣端来半盏温水,把她抱到怀里,一点点喂她喝下去。 嗓子被温水浸润过后,她总算能发出声音,“陛下,这是哪里?” “宁淮郡,此处 分卷阅读170 隶属越州,与靖安相去不远。”霍珣温言道,“你先前累坏了身子,所以昨日才会无故昏过去,郎中说了,好好休息便能恢复。” 苏慕宜抬眸望着他,轻轻道:“您蒙上帕子吧,这种病是会传染的。” “阿慕……” “在越州呆了这么久,我多少也了解这种时疫的发病过程,最开始潜伏期长,很难及时发现,等到有明显症状,病人会出现高热不退,乃至体虚昏厥。”她自哂一笑。 “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霍珣换下覆在她额头降温的冷帕子,宽慰她,“大夫定能治好你。” 她轻轻点头,想起还在家中等自己回去的皎皎,心中生出一丝悔意,若当初没有坚持留在越州,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说不定,这会儿她正陪皎皎念书习字呢。 须臾,她眼前浮现出一张张前来道谢的陌生面孔,立刻掐灭这点悔意。 “陛下,我知道这种病能治好,但也得做最坏的打算。”苏慕宜眸中盈着水意,“若真的出了意外,烦请您……” 话还未说完,就被霍珣打断,男人斩钉截铁说:“不会有什么意外!” 苏慕宜没有力气与他争辩,觉察到男人收紧力道抱着自己,喃喃道:“你一定会平平安安!” “那从今日起,您让侍从按时将汤药膳食送来,放在门口,我自己去取。” 再卧床休息会儿,想来她也能恢复一点体力,可以照看自己的起居,免得将时疫传染给旁人,散播到宁淮郡。 霍珣抬手抚了抚她的乌发,“会有人照顾你的。” 苏慕宜檀口微张,只听见霍珣又道:“你放心,那人早年也染过时疫,命大,没死成。大夫说了,像他这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再次染病。” 既然如此,有人帮忙总比她一个人留在屋里隔壁要好,苏慕宜轻轻点头。 霍珣扶着她重新躺下,盖好锦被,出去向郎中们询问情况。 周围安静下来,苏慕宜昏昏沉沉重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日头已偏西,金黄色晚照穿过窗牖招进来,细小尘埃浮动在空气里。 她盯着那抹斜阳,蓦地,房门推开,霍珣提着食盒进来,面上仍然没有蒙帕。 苏慕宜吃惊地问:“您怎么又回来了?方才不是说好,会找合适之人照顾我么?” 霍珣将饭菜端出来,一盘一盘摆到小案上,“那人便是我,我十五岁时,赶上漠北闹时疫,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 见她面露怀疑,霍珣勾唇笑道:“你要是不信,等病好了,尽管去问褚叡。” 苏慕宜半信半疑,故意激他,“您都和褚将军统一口供了,我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身为臣下,岂会眼睁睁看着主君涉险而无动于衷?”霍珣看着她的眼睛,神色认真,“阿慕,我当真没有骗你。” 他都来了两次,便是现在撵走,只怕多半无济于事,苏慕宜只能让他留下。 这会儿她精神恢复了些,与霍珣一同用过晚膳,过了两刻钟,汤药煎好,他端着碗,吹到温热不烫口,才一勺一勺地喂。 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像是在给皎皎喂药,苏慕宜噗嗤一笑,提醒他,“陛下,我不是小孩子,可以自己喝。” 霍珣却没有停下手中动作,“你省着点体力,如此才能快些好起来。” 面对这男人突如其来的温情和关心,起初她很不适应,毕竟认识这么久,从来就只有她照看霍珣的份,之前几次他主动示好,她都想方设法躲开了。 这次与以往不同,病好之前,她不能离开这间屋子,所能依靠的人,的确也只剩下霍珣。 也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屋里只有一张拔步床,以至于到了要熄灯安置的时候,两人面面相觑。 为了不让她尴尬,霍珣提议道:“你床上还有多的被褥吗?分我一床,我睡地上。” 苏慕宜轻轻点头,分他一床被子,霍珣自觉去外间打地铺,与她隔着一扇刺绣屏风。 大抵是白天睡多了的缘故,晚上她没有太多睡意,几乎熬到后半夜才堪堪入睡。 翌日醒来时,霍珣端来热水巾帕让她洗漱,看着她用过早膳,这才叮嘱苏慕宜喝药。 闻到药味,苏慕宜胃里难受,强忍着喝下去,霍珣及时递上温水供她漱口,然后往她嘴里 分卷阅读171 被塞了颗蜜饯。 粗砺指腹摩挲着那娇嫩唇瓣,撩起一阵热意,苏慕宜抬起眸,目光盈盈。 霍珣这才收回手,唇边浮上温柔笑意:“吃颗蜜饯,去一去嘴里的苦味。” 她忙不迭移开视线,含着那颗蜜饯,甜味绽放在舌尖,与此同时,心中被一种未知的情绪填充得满满的。 “你不可以未经允许乱碰我。” 怔了片刻,霍珣笑意更深,“好好,我不乱碰你,下次你自己拿着吃,可成?” 苏慕宜面朝里侧躺下,只留给他一抹纤瘦背影,想赶他走,又不好意思开口。 幸而白术给的这副药方奏效快,到第三天,她的高热症状减退,体力也恢复大半,房里没什么解闷的玩意儿,只有一副棋盘,她摆好棋子,左手和右手对弈。 霍珣走过来,“一个人下棋多无趣,不如我陪你。” 的确是很无趣,苏慕宜让他执黑子,自己执白子,大半个时辰过后,黑子惨败。 霍珣惊诧不已,他原本打算故意让着她,好哄她开心,哪曾想,苏慕宜的棋艺远在他之上,压根不需要他让。 赢他一局,心情甚好,苏慕宜笑吟吟将棋子捡回棋笥,“陛下还要继续玩吗?” 看他的表情,似乎也不想和自己玩了。 男人舔了舔犬牙,黑眸死死盯着棋盘,满脸不服输地道:“再来,我方才没有准备好。” 于是两人从午后厮杀到黄昏,霍珣一路惨败,甘拜下风。 怕他再输下去会不高兴,苏慕宜终止棋局,让他收拾棋盘,眉眼间藏不住得意,毕竟她很少看到霍珣吃瘪。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落起春雨,气温骤降几分,地砖沁出寒气,担心她冷,霍珣还找了个炭盆取暖。 他依旧打地铺睡在外间,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雨声原来越大,寒意又重了几分,她听到霍珣抱着被子走过来,央求自己:“地上很凉,可否让我睡在里间,也好挨着炭盆取暖?” 这种时候拒绝他,似乎显得不近人情,苏慕宜只好应允。 霍珣把被子铺在拔步床边,重新躺了下去,她想让他离远点儿,感觉说出来又很别扭。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确认他入睡后,苏慕宜轻轻撩开纱帐。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将她拽下床。 她跌到男人坚硬如铁的躯体上,听见他胸腔里那颗心铿锵有力地跳动着,咚咚,咚咚。 “不睡觉做什么呢?” “想喝水。”她说。 尽管霍珣并不信这个借口,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扶她起身坐回床边,擦亮火折子,端来半盏温水。 苏慕宜喝了一口,只觉得那种嗓子沙哑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喝好了。”她把杯盏递给霍珣,佯装从容,“你早些安置,若觉得冷,便把炭盆端到外间去罢。” 言下之意,是不要和她挤在里屋。 霍珣将杯盏放回桌上,吹灭火折子,继续躺回他的铺盖睡觉,苏慕宜叹气,“陛下可否去外间安置,您待在这里,我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男人语气一本正经,“我向来行事按照你的吩咐,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还有脸说,方才是谁把她拽下床的?苏慕宜道:“您刚才的举止,难道不轻浮吗?” 她素来性子温软,便是生气,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像只想挠人却适得其反的小猫儿。 算准她不会真的动怒,霍珣腾地起身,隔着纱帐,在那细嫩脸颊飞快地亲了口,凑近她耳畔低声道:“这才叫轻浮。” 这个吻隔着纱帐,令人有种不真实感,似是幻觉。 怔了片刻,苏慕宜反应过来,扬手掴在他面颊,“登徒子!” 他分明可以躲开,却没有躲,好在苏慕宜这下掌掴没用太大力气,在霍珣看来,就跟挠痒痒一样。 挨了打,他也不生气,“现在身子这么虚,快些睡觉,留着力气日后再打。” 嗓音低沉温柔,分明是在哄她。 苏慕宜掩好纱帐,拔下簪子放在枕畔,愤愤想 分卷阅读172 道,她明日就回靖安,再也不和这登徒子待在一块儿了! 62. 坦白 你骗我,霍珣。 这一宿她都没怎么睡好, 及至天明时分,迷迷糊糊被药膳的香味唤醒。 撩开纱帐一看,霍珣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外间煎药, 眉眼微垂,眸光温情脉脉, 苏慕宜觉得这样的他很是陌生,移开视线,慢腾腾穿鞋下地。 听到起床的动静, 他放下蒲扇,端来热水巾栉,她轻抿朱唇,径自梳洗妆扮, 容色冷淡。 “还在生气?”男人凑过来。 她不接话, 挽好发髻,听见霍珣又道:“阿慕, 要不你再扇我几下, 也好消消气。” 相处这些天, 她看出来此人就是个破皮无赖,打他骂他,只会中了他的计, 令他越发高兴,最好的办法是不搭理他。 霍珣察觉出来这次她是真的动了怒,一整天就没开口与他说过半个字,到了晚上, 他哪还敢耍心眼,乖乖抱着被子去外间打地铺。 约莫过了子时,屋里响起一声咳嗽。 苏慕宜翻了个身, 心道,装,再接着装。 却不想,咳嗽声越来越频繁,饶是他有心想要掩饰,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发出动静。 踌躇良久,她抱了被子下床,打算让霍珣加上。 绣鞋踩在地砖上,一阵寒意直冲天灵盖,南地气候湿润,接连下了几天雨,屋里潮气很重。 行到外间,只见霍珣盖着半条被子,剩下半条垫在身下,他本就身量高大,一条被子只能勉强盖住半个身子,看起来甚是可怜。 霍珣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又咳了两声,才带着愧疚说道:“我并非存心打扰你休息,若嫌我吵,我忍着不咳了。” 她倒不是嫌吵,而是怕他折腾出什么病,到时心里又要过意不去。 苏慕宜顺手摸了摸他的被子,湿濡濡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拧干似的。 想了想,对他说:“您去床上睡吧,我白天休息够了,现在不困,正好把床让给您。” 许是打地铺实在太冷,霍珣也没与她客气,当真去了里间。 屋里拢共一张床,让他睡了,苏慕宜只能抱着被子坐在太师椅上打盹,翌日醒来,不知何时回到了拔步床上。 男人躺在她身侧,刻意与她隔了些距离,眸中氤氲着暧昧情愫,笑道:“醒了?” 她迅速拉过锦被,裹住自己,警惕地盯着他:“我怎么会在这里?” “夜里那么冷,你睡太师椅,哪受得了?趁你睡熟,我便把你抱回来了。”霍珣故意顿了顿,“而且你说把床让给我一宿,我就没有下去了,正好咱两一人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的确,她的衣裳完好无整,身上也没有异样,他并未趁人之危。 她争辩不过他,懒得再费口舌,正要爬下床,罗裙一角却被他压着。 苏慕宜拽不出来,只能对他说:“您压到我的裙摆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霍珣屈起右腿,好方便她把裙摆扯出来。 苏慕宜整理了下衣裳,忽然,男人腾地坐起,欺身压了过来。 帐中光线昏昏沉沉,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他的瞳中好似燃起两簇小小火焰,预兆着危险信号。 她伸手推他,那胸膛结实得跟铜墙铁壁似的,以她这点力气,根本无法撼动半分。 霍珣轻轻捉住她的双手,凝睇她的容颜。 那朱唇娇艳欲滴,被内心的情愫驱使着,他低下去,主动去吻她。 苏慕宜怔怔看着,那俊美面容离她越来越近…… 然而还未吻到那抹柔软,门外响起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两人如梦初醒,苏慕宜挣开他的桎梏,愤愤朝他身下踹了一脚。 须臾,霍珣喉间发出痛苦呻/吟,面色一僵。 门外,褚叡询问道:“陛下起来了吗?太医想为姑娘请平安脉。” “在外头候着。”男人声音战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然后,他下床套好长靴,转身望向苏慕宜。 做了这么 分卷阅读173 些年药草生意,她也略懂一点医术,晓得方才踹中要害,不由心虚:“我……” “阿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叹气,无奈地笑,“下次还是照脸打吧,不能再踹那处了。” 说完,如往常般照顾她洗漱,苏慕宜无心伤了他,轻声道:“对不起。” 见她很是过意不去,霍珣故意轻佻地道:“真没事了,要不你检查检查?” 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能说出这种下流话?苏慕宜容色赧然,很快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未多时,太医照例过来请脉,面露喜色,“姑娘的时疫已经痊愈,可以搬出这间屋子了。” 听闻她恢复康健,霍珣总算舒展眉头,又问太医:“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回陛下的话,姑娘大病初愈,身体亏空,仍需要进药膳滋补,补足气血,其余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了。”太医拱手行礼道,“以及,近日多注意休息,避免劳累。” 霍珣摆手,示意太医退出去,将汤药留下。 两扇门重又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苏慕宜自觉端起汤药一饮而尽,与他说道:“陛下,我好得差不多了,想回靖安。” 霍珣递过来一方素帕让她擦嘴,眸光温和:“好,回去吧。” “这几日我总是惹你恼怒,想必你也不希望我为你送行,既如此,便让褚叡代我送送你罢。”交代完这些,他原本还有话要说,但是喉咙里那种不适感又冲了上来,只能生生忍住。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浑然不似先前死缠烂打的行事风格,反倒令苏慕宜心生怀疑,但是对家人的思念压过一切,她没有多加细想,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行李都在马车上,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临别前霍珣给了个木匣,里头装着对胖嘟嘟的大阿福。 “从宁州买来,送给皎皎玩。”霍珣解释说,“原本还买了几包青梅糖,经过越州,赶上城里闹时疫,便都扔了,等下次再给皎皎带。” 苏慕宜收下礼物,向他道谢,不知为何,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五六年前,父亲奉命去宁州办差,回靖安时给她带了包青梅糖,那时他还语带嘲讽,很是看不上这点零嘴儿。 可如今,他却与父亲一样,即便公务再忙,仍记得为远在京中的女儿挑选礼物带回去。 苏慕宜收起思绪,微微一笑,“陛下,我走了。” 霍珣颔首,目送她离去,等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重重咳了几声,冷声吩咐门外的太医:“进来,为孤看诊。” …… 褚叡奉命将她送上车,调拨一小支禁军随行护卫,驾车的羽林卫侍官性子爽朗,怕她觉得路途乏味,陪着说话解闷。 听说这名侍官是从蓟州跟随过来,苏慕宜便多问了句,“郎将可还记得宣德二十一年,那场席卷漠北的时疫?” “自然记得,那年瘟疫闹得可厉害了,有些地方一个村一个村地绝了户,好在威宁侯当机立断,关闭城门与官道,将病患集中收治,吩咐军医为其看诊,慢慢等天气炎热起来,才控住的。”羽林卫侍官说道,“那会儿陛下和褚将军都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儿郎,臣奉威宁侯之命,提前护送他们带着嘉宁县主去了青州,避过一劫。” “您说什么?”苏慕宜睁大双眸,“当年陛下没有在蓟州么?” 羽林卫侍官教她这反应吓了一跳,摸了摸后脑勺,“臣记得清清楚楚,陛下、褚将军和嘉宁县主在青州借住了一段时日,等漠北时疫平息,才回蓟州的。” “陛下可是威宁侯的嫡亲外甥,时疫席卷整个漠北,威宁侯定然不会让陛下涉险……” 话还未说完,便被车中女子打断,“郎将,烦请您掉头,我要回宁淮郡驿馆。” 苏慕宜撩起车帘,手微微发颤,心中怒骂,这男人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分明没有得过时疫,却诓骗说早就染病痊愈,他难道不清楚,时疫一旦染上,便有可能危及性命吗! 不,他肯定知道,但他一意孤行,拉着身边人陪他圆谎。 马车回到宁淮郡,停在驿馆门口,苏慕宜一下车,直奔小院而去。 负责看守的兵士将她拦下,“姑娘,陛下有令,这间院子不能再进人。” “我有急事要见陛下,请您通报一声。”苏慕宜央求道。 分卷阅读174 兵士知晓她与天子关系匪浅,旋即抱拳道:“请姑娘稍候片刻,臣去请示。” 这时,褚叡快步走来,对苏慕宜道:“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有件事,我想请教褚将军您。”苏慕宜看着他的眼睛,“宣德二十一年,漠北闹时疫,那会儿陛下可在蓟州?” 褚叡眸中掠过一丝迟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温言道:“姑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苏慕宜从他的神情推断出答案,不顾兵士阻拦,强行闯入院子,往主屋行去。 兵士正要追过去,却听羽林大将军沉声吩咐:“不必拦着,让她去。” 房门并未从里头拴上,是以苏慕宜一推便开了,男人坐在太师椅上,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她。 屋内氤氲着浓郁药味,小泥炉上,汤药正沸。 苏慕宜问:“给谁的?” 霍珣笑了笑,说道:“不是让人送你回靖安了么?怎么突然折返?可是落了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找。” “你骗我,霍珣。”她说,“漠北闹时疫那阵,你压根就不在蓟州,更没有身染时疫痊愈一说。” 男人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没有否认,沉默了会儿才开口,“谁告诉你的?褚叡?” “褚将军并未和我说起这件事。”苏慕宜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时疫有可能危及性命!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要骗她?霍珣唇边漫上苦笑,“阿慕,如果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这辈子我会内疚自责到死,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你明明可以让其他人来照顾我……” “时疫并未散播到宁淮郡,只能从越州寻觅条件合适的妇人,最快也得一两日才能找到,以你当时的情况,压根就等不了那么久。”霍珣说,“我素来身体康健,先前受了那么重的伤,不也从鬼门关过来了?我这人命硬,阎王爷不敢收走。” “那你就没有想过,万一要是你也染了病,怎么办?”苏慕宜气极反笑。 “上次你叮嘱烧掉的诏书,我一直留着,倘若我不幸身死,江山后继有人,也无需我担忧。”霍珣注目她,“皎皎有你们照顾,也会过得很好,说不定再等两三年,你就会嫁个如意郎君,让皎皎有爹爹宠着。” 他垂眸,自哂笑道:“你看,我孑然一身,压根就没什么放不下的。而你,有父母,有孩子,红尘之中还有牵绊,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即便清楚留在她身边很危险,他还是义无反顾隐瞒真相,留下照看她,因为不敢贻误医治良机,更不放心把她交给陌生妇人照顾。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呢? “笨死了,好不容易抢到手的皇位,白白让出去。”苏慕宜骂着,杏眸微微泛红。 霍珣没有反驳,含笑望着她,忽然喉咙一阵干痒,他微微躬身,克制不住剧烈咳嗽。 苏慕宜一惊,不至于这么倒霉,自己时疫刚好,他反倒被传染了吧? 思及此,她强压住心中惊惧,帮他倒了一杯热水。 霍珣接过,喝了几口,又听见她说道:“我已经痊愈了,如果陛下这边缺人手,我可以来照顾您。” 再怎么说,这男人的病也是因自己而起,她总得负起责,还他一些人情。 面前女子容色诚挚,应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番话。 “最好还是别来。”霍珣将杯盏搁在手边八仙桌上,低笑,“毕竟风寒,也是会传染的。” “风寒?” “最近天这么冷,打地铺着了凉,染上风寒。” …… 二月底,苏慕宜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皎皎抢先扑到她怀里,孩子从未与她分开过这么久,初见面,委屈地抽鼻子,“阿娘说话不算数,明明答应了不出七天就回家的……” 哄了好一阵,才把女儿安抚好,皎皎迫不及待把练好的字拿给她看。 “进步很明显。”苏慕宜称赞道,“比以前用心了很多。” “因为爷爷教得好。”皎皎爬到英国公膝上,高兴地道,“爷爷还说了,如果阿娘夸皎皎,就带皎皎去城外踏青,骑小马驹。” 苏慕宜微有些惊讶,不忍拂女儿的兴致,等英国公牵着皎皎离去后,才压低声音问沈氏:“阿娘,这段时间爹爹经 分卷阅读175 常带皎皎出门吗?” “每隔两三日就会出去一趟,你迟迟没回来,孩子心里惦记,总得想些法子转移注意。”沈氏柔声道,“阿慕,我与你爹爹商量过了,你若不想带皎皎去灵州,也好,留在靖安,一家人平安团圆,比什么都强。” “阿娘……” “我让你去越州,其实藏了私心,想撮合你与阿术那孩子,没曾想,竟然阴差阳错促成你和陛下再次见面。”沈氏叹息,“宁淮郡的事,我也听说了,他愿意豁出性命为你做到这般地步,实属难得。” “母亲的确憎恶埋怨过陛下,可后来,他数次救你于危难,当年做错的事,也得到了惩罚。”沈氏道,“过往恩怨,就一一笔勾销吧,今后如何,全凭你的心意。你若对他有好感,我不会阻拦,若对他没有好感,也无妨,母亲有办法送你远离他。” 苏慕宜静默不言,心中千百种思绪翻涌。 “当初听说你被困越州,阿娘带皎皎去云栖寺为你祈福,请求菩萨保佑你平安回来。”沈氏含笑,轻拍她的手,“现如今你可算回家了,等过几天,你带皎皎去趟云栖寺还愿,捐些香火钱,明姝也想去,她如今身子不太方便,你记得照看好她。” 苏慕宜点头应允,又与母亲说了些体己话。 三月初五,日光和煦明媚,宜出行。 这天,苏慕宜带皎皎乘车到了县主府,准备接薛明姝一块儿出城去云栖寺,她戴好幂篱下车,却见不远处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霍伯伯!”皎皎像头小鹿似的冲出去,扑进他怀里。 霍珣稳稳当当接住那小身子,女儿甜甜地道:“谢谢您送给皎皎的大阿福,很好看呢。” 没什么比女儿的喜欢更让他高兴了,霍珣心里简直跟吃了蜜一样甜,抱着皎皎,看向苏慕宜,“我听明姝说,你们要去云栖寺,正巧我也有事要去一趟,不如一起走?” 显然,这个借口太过拙劣,苏慕宜没接话,绕过他往县主府行去。 霍珣便当她默认,抱着女儿跟在身后,时不时为怀里的小家伙答疑解惑,说起与南罗一战,解释宁州的风土人情。 薛明姝带着侍女出来,见到苏慕宜,欣喜落泪,“苏姊姊终于回来了。” “你看我全身上下都好好的。”苏慕宜帮她揩泪,柔声道,“你现在身子不方便,可不能掉泪。” “好好,我不哭。”薛明姝破涕为笑,“苏姊姊,兄长说有事要去云栖寺,可否与我们同行?” 其实让他去也无妨,苏慕宜思忖片刻,到底多问一句,“不知陛下是什么事?” 迟疑片刻,他才坦白,“很久以前,我在寺里供奉过一盏长明灯。” 63. 暮春 想要一个爹爹 当年在云栖寺寻访苏慕宜住过的寮房, 他意外拾到小狸奴,将小狸奴取名踏雪带回宫中后,霍珣又来了寺里, 而那一次,是为了给她供奉一盏长明灯。 他平生不信鬼神, 可自从她离开以后,渐渐也去佛前跪拜祈愿,希冀下辈子能够重逢。 那盏长明灯供奉在最高的那一层, 灯座上贴着一张字条,写了她的闺名和生辰八字。 负责看管的小沙弥认得霍珣,朝二人走来,双掌合十道:“施主且放心, 小僧每日按时添置灯油。” 既已找回她, 便无需留着这盏长明灯了,霍珣对小沙弥说:“这些年, 有劳小师傅悉心打点, 可我今后用不着了, 想请小师傅将它灭掉。” 这位郎君的长明灯是为了心爱之人供奉,他每隔一两月便会来云栖寺看望情况,如今提出这般要求, 着实令人吃惊。 于是,小沙弥温声向他确认,“施主当真考虑好了?” 霍珣薄唇翕动,还未出言, 身旁戴着幂篱的女郎却抢先说道:“您这盏灯,是给已故之人供奉的,不如就留着罢。” 他不解其意, 惊疑地看向她,苏慕宜温声道:“您忘了,我姓沈,英国公夫人沈氏,是我的姨母。” 经她这么一提醒,霍珣才反应过来,与那小沙弥说,自己考虑不周,长明灯还是继续留在寺里,辛苦他们悉心打点。 安置好长明灯,两人离开大雄宝殿,与薛明姝夫妇会和,一块儿去后山赏碧桃。 前来进香的百姓熙熙攘 分卷阅读176 攘,严郁小心翼翼护着薛明姝,忽然,小女郎娇声道:“阿郁,我想吃炙肉脯。” 云栖寺外有个卖炙肉脯的小摊,滋味鲜美,素来为京中食客称赞。 严郁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帮你去买过来。” 薛明姝却道:“我要和你一块儿去,新鲜出炉的最好吃。” 四处全是前来踏青的行人,挤得水泄不通,她如今有孕在身,严郁哪敢让她跟过去,奈何薛明姝不肯松口,一番软磨硬泡,只能陪她亲自去买。 听说有好吃的,皎皎也想去,苏慕宜担心严郁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便让女儿留下,请他多买一份炙肉脯带回。 香客越来越多,霍珣抱起皎皎,对她说:“我们去后山寮房小坐片刻,等他们回来。” 后山要清净许多,午后日光和煦,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皎皎揉了揉眼睛,伏在父亲肩上睡着了。 过了会儿,苏慕宜才看见女儿正打盹,发出轻微呼噜声,像只乖巧的小猫咪,她轻声对霍珣说:“里面收拾出来了,陛下把皎皎放到床上吧。” 霍珣早就发觉小家伙睡着了,担心吵醒女儿,一直维持着先前姿势不敢随便动作,两人一同进到寮房,把孩子放到罗汉床上后,霍珣顺手脱下外衫给皎皎盖好。 这一切,苏慕宜都看在眼底,他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的关心与疼爱,做不了假。 因皎皎还在屋里睡着,两人没有走远,而是留在廊下说话。 不远处种着一排碧桃,桃花夭夭灼灼,煞是好看,苏慕宜一瞬不瞬盯着那几株桃树,听见霍珣问自己:“阿慕,你方才在宝殿说的话,可是我想的那番意思?” 苏慕宜正要直接回答,忽然转变心意,反问:“陛下想的是什么意思?” 她这一问,霍珣反而不知该如何接,若直接说她愿意放下过往,重新审视与自己的关系,未免太过直白露骨。况且,他更担心说错话惹恼她。 见他神色犹豫,几度欲言又止,苏慕宜微微一笑,“我原本是想带着皎皎去灵州的,过不久家中出事,我阿姐与夫家和离,为避京中流言蜚语,带熠儿回浔阳老家。若我也就此离去,那爹爹和阿娘该怎么办呢?” “从越州回来,阿娘对我说,如果不想离开家,不如换个身份。于是,我便改成她的姓氏,对外说是沈家远房亲戚,特意来京中探望姨母姨父。” “至于过去的那些事,我不想再记着,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苏慕宜抬眸,远眺一碧如洗的长空,“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我也该开始新的生活,而不是一味地困于前尘往事。” “对不起。”霍珣低声道,“阿慕,过去的事……” “霍珣,过去的事,我原谅你了。” 自重逢以来,他不止一次向她道歉,想要弥补她和英国公府。曾经她不愿意接受他,觉得他不过是因为未曾得到,因为他们之间有了皎皎,才不肯放下。 可后来经历那么多事,她渐渐看清这人的心,世上没有男子能比他对皎皎更好,也不会有人傻到甘愿以身涉险,将皇位拱手让人。 听到这句话,霍珣傻乎乎笑了起来,眼底却隐隐闪烁着泪光,“谢谢。” 苏慕宜看着他的容色,觉得有几分滑稽,与此同时,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地,整个人轻松不少。 蓦地,一道清脆空灵的嗓音响起,“燕帝陛下,当真是您吗?” 不远处,碧桃树下,立着一位胡服女郎,那女郎高鼻深目,琉璃色眼眸,雪肤花颜,典型的异族人长相。 霍珣颦眉,这人是谁?从哪冒出来的? 偏巧这时,身旁的苏慕宜还好心提醒道:“陛下,那位姑娘在和您说话。” “阿慕。”霍珣急忙解释,“我并不认识她。” 不认识?怎么这女郎看起来与他很熟络的样子呢?苏慕宜相信他这番说辞才怪,她唇角微挑,语气故作淡然,“我进去看看皎皎醒没有。” 说完,转身进了寮房,下一刻,霍珣追过来,因她关门太快,险些夹到他的鼻子。 担忧她误会自己,霍珣神色焦急,压低声音道:“阿慕,你听我说,我当真不认识她,你若不相信,可以去问褚叡,或者明姝。” 苏慕宜自恃并非不讲理的人,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就是不想听他辩解,相反,他说得越多,她心中那点不快攒的越多 分卷阅读177 。 霍珣双手扳着门,若她强行合上,定会夹到他的手,进退两难之际,苏慕宜看见褚叡走过去,与那异族女郎说了几句话,将人带走了。 一些记忆片段浮上心头,她大抵猜到这女郎的身份,心中瞬间清明。 身后罗汉床发出窸窣响动,皎皎爬起来,嗓音软软糯糯问道:“阿娘,姑父买回炙肉脯了吗?” 既然女儿醒了,苏慕宜懒得再与这男人周旋,松开手,径自朝罗汉床行去,“姑父还没回来,阿娘带你去买。” 皎皎掀开盖在身上的外衫,看着袖口处银线绣的云纹,“是伯伯的衣裳吗?” “是的。”苏慕宜抱起小家伙,“把衣裳还给伯伯,我们买了炙肉脯就回家,祖母还等着皎皎回去用晚膳呢。” 皎皎一双小手抓着衣衫,心里却犯了难,“可是皎皎还没去后山看碧桃,伯伯说了,云栖寺的碧桃很好看的。” 苏慕宜柔声哄道:“等过几日,阿娘带你来看。” 小家伙心里更偏向母亲,于是乖巧地把外衫还给霍珣,与他道别,“谢谢伯伯,皎皎要和阿娘回去啦,下次再来找您玩。” 霍珣接过外衫穿上,“我送你们。” “不必了,陛下去忙自己的事。”苏慕宜神色冷清,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她说了不必,但霍珣坚持要送,苏慕宜没法撵他走,又不想当着女儿的面与他争执,只能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跟在身后。 小家伙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没多久她手臂吃力,便有些托不住,见状,霍珣立刻凑上前,“阿慕,你让我来抱。” 苏慕宜哪会搭理他,强撑着走到卖炙肉脯的小摊前,给女儿买了份,转头,就看见霍珣举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小鸠车,对皎皎招手。 他轻轻牵动红绳,小鸠车跑起来,鸟羽做的翅膀两边扑腾,活灵活现的,似极了小雀鸟。 果不其然,皎皎朝他走过去,霍珣把小鸠车放到孩子手心,“带回去玩吧,伯伯付过钱了。” 皎皎捧着小鸠车回到苏慕宜身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母亲,带着央求。 苏慕宜没说话,牵着女儿的小手转身离去。 直到登上马车,皎皎才小声问她:“阿娘是不是生气了?” 她想也没想,直接否认,“没有。” “那为什么不和伯伯道别呢?刚才皎皎回头看了看,伯伯一直在目送我们,马车都开走了,伯伯还站在那里。” 苏慕宜不想和小家伙谈论霍珣,故意转移话题,“方才和姑姑去进香,有没有许愿呢?” “有的呀。”皎皎把小鸠车放下,牵动红绳,“皎皎对菩萨说,想要一个爹爹。” “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爹爹?”苏慕宜含笑看着她。 “不能说出来的,要不然菩萨就听不到了。”皎皎眨了眨眼,继续玩小鸠车。 …… 霍珣回到后山寮房,薛明姝迎上前来,“兄长,怎么苏姊姊和皎皎都回去了?” 她不过离开两炷□□夫,转眼,苏慕宜和小侄女都不见踪影,原本还想给两人创造独处机会,眼看是弄巧成拙了。 霍珣简单与她解释几句,听完事情经过,薛明姝大抵猜到是怎么一回事,狐疑地看着他,“兄长当真想不起来?” “她突然窜出来,我压根就不认识她。”他抬手揉按眉心,无奈叹息,“好在,褚叡及时将她带走了,要不然我当真百口莫辩。” 薛明姝只好点拨他:“能够在京中肆意走动,又与兄长相识的异族贵女,便只有那位舒弥七公主。” 舒弥公主?霍珣总算想起来靖安还有这号人物,暗骂自己做事不留心,回京后居然忘记处理这件事。 思及此,他让扈从先送薛明姝夫妇回县主府,而后召见褚叡,“孤听说,你与那位舒弥公主相识?” “也不算相识,早些年陛下让我去公主府传令,勉强混了个脸熟。”褚叡摸了摸下巴,“阿鸾公主现如今被关押在最尽头那间寮房,等候陛下处置。” “想个法子,送她上路。” 闻言,褚叡大惊,单膝下跪正要为阿鸾求情,又听见霍珣说道:“孤没让你杀人,先让她称病一段时日,期间不得外出,而后再送出靖安, 分卷阅读178 对外只说是病殁,如此,与舒弥国君也有个交代。” 褚叡茅塞顿开,抱拳道:“臣领命。” 霍珣挥手,示意他退下,眉心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她必定误会自己与舒弥公主私下来往,这才怒而离去,连话也不肯与他多说半句。 看来今夜,他得去趟英国公府,当面赔罪。 64. 生辰 你是不是嫌我太老? 英国公府的地形霍珣早就烂熟于心, 然这次前去,却遇到一些麻烦。 竹苑里那株香樟树下,拴着只大黄狗, 他甫一靠近,大黄狗汪汪狂吠, 惊动巡夜的护卫。 他还不想让英国公夫妇知晓自己夜访苏慕宜闺房的事,纵身一跃,跳上墙头, 趁护卫还未赶来,迅速离开了。 后门,褚叡在马车旁等候接应,见他这般迅速, 有些惊讶, “陛下见着苏娘子了?” 想起那坏事的大黄狗,霍珣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 沉声道:“回宫。” 褚叡不知主上为何突然生气, 这时, 又有几声犬吠传来,他摸了摸下巴,试探地问:“英国公最近养了狗?” 京中人家养狗, 一般是为了防贼,而英国公府目的再明显不过——普天之下,胆敢夜闯英国公府的,便只有眼前这位陛下。 难得见他吃瘪, 褚叡拼命忍着笑,驾车往宫城驶去,不忘劝道:“陛下, 来日方才,此事急不得。” 回到紫宸殿,霍珣召见太医令,并下达口谕,至多三日,务必研制出假死药。 可怜陆太医急得头发都白了,带领太医署翻阅古籍,终于在第二日傍晚,将那枚褐色药丸送到天子面前。 “臣按照古籍所说的法子调制出来的,已经让人试过药,服下后气息脉搏微弱,几近于无,但只能维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便会苏醒,脉搏气息恢复如初。”太医令战战兢兢禀道。 霍珣颔首,让褚叡出宫,将这枚药丸送去城南公主宅,盯着那舒弥公主服下。 临行前,褚叡请示他:“除了赠送的钱财,陛下可有什么话,要让臣转达给阿鸾公主?” 他能有什么话?这些年下来,压根连舒弥公主的名讳都没记住,霍珣不耐地挥手,“早去早回,别耽搁太久。” 褚叡领命离去,霍珣看了看窗外天色,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舒弥公主病殁的消息便会传遍靖安。届时,苏慕宜定会猜到是他动了手脚,以她温软良善的性子,多半为了这客死异国的可怜公主,来向他讨要说法。 待会儿该如何与她解释,霍珣屈指轻叩书案,觉得有几分头疼。 …… 褚叡骑马赶到公主宅,请护卫代为通报,不多时,阿鸾亲自出来迎接,面带惊讶之色,“褚将军怎么亲自过来了?” 她在靖安没什么朋友,朝臣之中,勉强与褚叡相熟,早些年他往公主宅跑得勤快,后来便不怎么来,因为燕帝没有命令让他传达。 褚叡向她抱拳行礼,“陛下命臣前来送东西。” 听说是燕帝让他过来送东西,阿鸾眸中的惊讶旋即转为喜色,忙将他请去花厅落座吃茶。 屏退随从后,褚叡取出紫檀木匣,递到阿鸾眼前,“这枚药丸,是陛下特意让太医署为公主研制的,陛下吩咐臣,务必看着公主服下……” 还未等他说完,阿鸾霎时脸色惨白,后退两步,惊恐地摇头。 “公主,这是假死药。”褚叡忙解释,“并非毒药。” 阿鸾撑着身后桌案,勉力站稳身形,面容惨白,“褚将军,在舒弥时,我一向不受待见,后来远嫁和亲,燕帝陛下愿意让我在靖安过几年安生日子,我心里其实是很感激的,但是我不想死……” “怪我不好,我那天不该去云栖寺。”阿鸾泪珠簌簌滚落,语气哽咽,“如果不去云栖寺踏青,就不会撞见燕帝陛下,更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褚叡哭笑不得,见她着实委屈,只好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那药丸上削一点,当着阿鸾的面送入自己口中。 “你看,当真无毒,服下后会让人气息脉搏微弱,与死去无异,两个时辰后药力失效,人便会清醒过来。”褚叡耐心道出接下来的计划,“公主,到时臣会找一具死囚代替您,将骨灰归还故 分卷阅读179 国。” 阿鸾怔怔地道:“燕帝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褚叡没有解释缘由,而是说:“虽然陛下没有话交代您,但臣还是想叮嘱您一句,离开靖安后,最好不要再回舒弥王城,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会回去,我母妃已经死了,舒弥没有我的亲人。”阿鸾收住泪,琉璃色眼瞳如水洗过一般纯净无暇,“我还有个请求,我要带走贴身侍女,她是母妃留给我的宫人。” “好。”褚叡毫无犹豫答应她,“臣会将此事转告陛下。” 夜色沉下,屋外挂了羊角灯,阿鸾拾起那枚药丸放入檀口,忽然想到,初来大燕,她满心筹谋,想要施展一番作为,最后竟是这样的收煞。 好在这些年她吃穿不愁,日子过得舒心,没有人敢像从前那样肆意折辱她。离开这里也好,她应该看看广袤的万里河山,而不是困囿在一座小小宅院。 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她无力瘫坐在圈椅上,失去意识前,不忘对褚叡说了一句,“谢谢。” 褚叡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望见她戴在左腕的七宝璎珞手串,依稀记得很久以前,这女郎提起过,是她母妃留下的遗物。 原来她唯一一次入宫,说手串丢了要去找,并非诓骗他的托词,而那时他只觉得这舒弥公主满口谎言,自然一个字也不相信。 “离开靖安,未尝不是件好事。”褚叡低声说道,抱着她向书房行去。 是夜,苏慕宜听闻城南响起丧钟声,让侍女打探才知,舒弥公主突患重疾病殁,天子已出宫赶往公主宅,为其料理身后事。 晚风拂来,檐下铁马相撞,她不由回忆起在云栖寺见到的那个小胡姬,与薛明姝一般年纪,身着红衣,明媚张扬,就像娇艳蔷薇。 分明几天前见面,她看起来都还好好的,先前也没听说她有什么隐疾,怎会突然辞世? 又或者,有人动了手脚? 一个令她不安的想法浮上心间,苏慕宜只觉遍体生寒,对那侍女道:“照看好小小姐,我出去一趟。” 她戴好幂篱遮面,去到梅苑,与母亲说明出门缘由。 沈氏惊诧:“阿慕,你怀疑陛下?” “阿娘,我也不敢确定,但如果有人从中作梗,他的可能最大。”苏慕宜语气愤然,“若他当真做出这种龌龊勾当……” “先去看看情况再说,我挑几个身强力健的护卫跟着你。”沈氏道,“倘若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向家里通风报信。” 苏慕宜点头,带着母亲为她挑选的护卫,策马直奔公主宅而去。 府门口挂出素色经幡,传来哀哀哭泣声,里头正在办丧事。 余泓等候多时,见她行来,忙上前行礼,“沈姑娘,陛下有请。” 苏慕宜心中愠怒,但没有当着旁人发作的道理,按捺怒意与他进到公主宅,行至庭院,花厅里摆着一具棺木,已经封上棺,胡人侍从跪了一地哭灵。 余泓将她带去后院书房,甫推门进去,便见霍珣坐在太师椅上饮茶,里间有座屏风,屏风后的小榻上躺着一个女子,褚叡正在里头守着。 “阿慕,她没事。”霍珣放下茶盏,“服药昏睡过去,再过半个时辰便能醒来了。” 苏慕宜半信半疑,行至屏风后,榻上躺着的确实是那日在云栖寺见到的异族女郎,不过换了身中原装扮,面色苍白如雪,气息几近于无。 褚叡抱拳行礼,“沈姑娘,公主服了假死药,待药效过去,便能醒来了。” 她扣住那纤细手腕,摸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脉搏,这才稍稍安心,相信他们所言不假。 舒弥公主和褚叡都在书房,此处并非说话的好地方,况且夜也深了,霍珣送她回英国公府,经过庭院时,苏慕宜又看见那具棺木,忍不住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围花草葳蕤,行至无人处,霍珣才道:“舒弥使团将她送来靖安后,我一直把人安置在宫外,直到那天在云栖寺见到,才想起来有这回事。这些年我好吃好喝招待她,吃穿用度与本朝公主无异,但也不能管她一辈子,索性给她一笔钱财,让她带着侍女远走高飞,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与大燕再无干系。” “与你一样,她服下假死药后,气息脉搏会闭绝两个时辰。等舒弥侍从确认了她的死亡,褚叡将一具死囚女尸放入棺木内,即刻封 分卷阅读180 棺,打算明日火化,再送回舒弥。” 听他道出事情经过,苏慕宜终于舒了口气,“我还以为……” “以为我真的杀了她?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国公主,和亲本就非她所愿,舒弥与大燕也无仇怨,我不会杀她。”霍珣道,“况且我前半生造的杀孽已经够多了,为了你和皎皎,后半辈子,也该做点善事积福。” 苏慕宜追问:“那您可有帮公主安排好去处?” “给了那么多钱,她爱去哪就去哪。”霍珣轻嗤,“总之,别再回靖安就成。” 其实于他而言,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苏慕宜轻轻点头,“我该回去了。” 忽然,霍珣握住她的指尖,“三月廿六是我的生辰,舒弥公主突然病殁,今年宫中不办千秋节。等我生辰那天,你能否带皎皎来县主府,与我一起吃个晚饭?” 的确,舒弥公主刚病殁,最近宫中不宜操办喜宴,苏慕宜答应他:“好。” 给他过生辰,总得带礼物前去,思忖片刻,她又问:“陛下想要什么贺礼?” “我什么都不要。”霍珣扬眉一笑,“你愿意带皎皎过来,就是最好的贺礼。” 两人在公主宅门口道别,苏慕宜领着护卫离去,回到家中,皎皎已经睡下。 小家伙还未睡着,听到开门的动静,迅速爬起来,“阿娘回来了。” “怎么还没睡?”苏慕宜抱住女儿,“过段时间是伯伯的生辰,伯伯经常送礼物给你,你有没有什么想送给伯伯的?” 皎皎点头,爬下床,打开螺钿柜,取出一个小匣子,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亮晶晶的小宝石“哗啦”散落在锦被上。 “这些小石头都是皎皎收集的,串起来,给伯伯做一条漂亮的项链。” 做成项链给霍珣戴?哪有男子佩戴宝石项链的?苏慕宜简直难以想象这画面,然而小家伙已经自顾自挑选起来。 “伯伯很喜欢衔蝉奴,不如你把猫猫画出来,送给伯伯?”苏慕宜提议道。 皎皎双眼倏地一亮,旋即惆怅,“可是夫子还没教我画猫猫。” “没关系,阿娘教你。” 最后,她和皎皎一起画了只憨态可掬的狸奴,装裱好当做礼物。 到了约定的这日,苏慕宜带着准备好的贺礼,与女儿去县主府用晚膳。 今夜是家宴,薛明姝夫妇和褚叡都在,皎皎跑过去,把那串亮晶晶的宝石项链挂在霍珣脖子上,“送给伯伯,祝伯伯生辰快乐。” 他戴着这串项链甚是滑稽,众人哄笑,霍珣高高兴兴收下,把女儿搂到怀里。 这时,皎皎又递给他一副卷轴,“阿娘和皎皎一起画的,阿娘还说了,要等伯伯吃完饭,才能打开看。” 交代的这般神秘,勾起霍珣的好奇,只想早些打开卷轴,偏偏褚叡和严郁趁他心情甚好,合起伙劝了不少酒。 宴席散去,霍珣醉意不浅,褚叡将他扶去书房休息,皎皎也跟过来。 女儿乖巧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小脸,看着他慢慢打开卷轴。 画上狸奴长着一对鸳鸯瞳,嘴边有块铜钱大小的黑斑,踩在花几上,顽皮地抬起前爪扑蝶,正是衔蝉奴。 霍珣笑了笑,眼底渐渐腾起雾气,“皎皎画的吗?” “蝴蝶是皎皎画的。”皎皎指着画中粉蝶和芍药花,“猫猫是阿娘照着衔蝉奴画的。” 粉蝶线条简单,笔锋稚嫩,能看出出自女儿之手,而狸奴的毛发根根清晰分明,的确只有她才能画得出来。 他抬手抚了抚画中狸奴,目光穿透画纸,仿佛又看见衔蝉奴站在面前,亲昵地向他示好。 眼底雾气越聚越多,化作一颗泪,凝在眼角,摇摇欲坠。 皎皎踩着小杌子帮他擦泪,“伯伯怎么了?” “没事。”霍珣自觉失态,收好画卷,牵着皎皎的小手,“走,我们过去看看姑姑在做什么。” 甫转身,便见苏慕宜端着楠木托盘立在门外。 “我来给陛下送醒酒汤。”她走进来,将托盘放在小案上,柔声对皎皎说,“姑姑做了桂花酒酿元宵,喊你去吃。” 听到有好吃的,皎皎邀请霍伯伯和自己一起过去。 分卷阅读181 然而霍珣却拒绝了,“伯伯喝多了酒,头有点疼,想休息会儿,皎皎先去罢。” 于是苏慕宜牵着小家伙出门,带皎皎去了主屋。 母女两人离开后,霍珣重又打开画轴端详,狸奴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令他心中难受越发多了一分。 正出神之际,身后传来苏慕宜温柔的嗓音,“皎皎说,陛下方才……” 送他这幅画,原本是想让他高兴,哪曾想弄巧成拙。 霍珣转身,定定看着她,眸底一片猩红,不知是喝醉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 她端起醒酒汤,轻声道:“先把醒酒汤喝了罢。” 霍珣摇头,伸手圈住那盈盈一握的纤腰,将脸贴在她的小腹处,沉默不言。 苏慕宜把瓷碗放回小案上,任由他抱着自己,垂眸时,望见他头顶长出了黑发,夹杂在缕缕灰白间,有些扎眼。 过了好一会儿,霍珣语气低落,“你是不是嫌我太老?” 不知他这想法从何而起,苏慕宜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好看,我却老了,尤其与你站在一起的时候。”男人带着醉意,笃定地道,“所以你才会一次次拒绝我。” “没有,我从没这样想过。”苏慕宜轻声说,“你是帝王,将来会有六宫粉黛,可我不想再当一个贤明大度的皇后,那样活着太累。” 65. 问情 我想给他一个机会 从前她学着当一个贤后, 是因为对承安帝毫无感情,所以名义上的夫君坐拥六宫,宠妃无数, 她全然不在意。霍珣不一样,他是皎皎的生父, 时至今日,苏慕宜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怀有几分期待。 可这世上, 能如她父亲英国公一般不纳妾,不求嫡子,几十年如一日爱护妻女的男人,又能有几个? “阿慕。”霍珣焦急地许诺道, “你若愿意接受我, 今后我一定不负你。” “陛下,当年你率漠北军攻下皇城前夕,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苏慕宜垂眸看着他, “我梦见我被你杀了, 承策侥幸活下来,幽禁京郊行宫。后来你继位成为新帝,挑选世家女充容后宫, 迎娶舒弥公主。然而你性情阴鸷狠厉,一心扑在朝政上,不沉迷美色,你与后宫嫔妃并不亲近, 但也没有苛待过她们。” “又过三年,你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御驾亲征, 率大燕儿郎踏平北戎王庭后,因伤势过重,于蓟州驾崩。你没有留下皇子,朝臣们最终推举承策继位做了新君。” “正因为我知道这些,才会主动献上玉玺给你,我以为你会死于乾宁三年御驾亲征,那样我便能重获自由,爹爹和阿娘也能性命无忧。”苏慕宜无奈地笑,“大抵是因为提前窥见天机,后来的事,并未按照梦中所见来发展,我与你阴差阳错生出一段露水姻缘,又有了皎皎。” “你的确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狠厉帝王,但是霍珣,我赌不起,也不敢赌。”苏慕宜平静地道,“我很难有孕,大约这辈子也就皎皎一个孩子,可你需要储君继承皇位。我这人啊,小气得很,不会与别人分享我在意的东西,更不想后半辈子被困在小小天地,与你心生怨怼,与那些年轻貌美的女郎们相互磋磨。” “陛下很疼爱皎皎,皎皎也很喜欢你,我不会阻拦你们父女相见,等皎皎再长大一些,我会告知她身世,至于将来要不要随您回宫,便由她自己决定。” 相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字字真心。 在她的梦里,他竟然动手杀了她?还纳了那么多嫔妃?怎能混账到如此地步! 还未等霍珣开口,苏慕宜掰开他的手臂,柔声道:“天色已晚,我该带皎皎回去了,您要是喝了醒酒汤,还觉得不舒服,待会儿记得让明姝找府医给您看看。” 说完,她转身离去,霍珣蓦然起身想抓住她的衣袂,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往旁侧倾倒,带翻花几上的那盆魏紫牡丹。 苏慕宜循声回头,见他坐在一片狼藉中,手心被碎瓷片割破,显然醉意不浅。 她赶忙走过去,将他搀扶到小榻上坐好,正要去找伤药,霍珣把手背到身后,阻止她道:“这点伤不碍事,过两天就能长好。” 过了片刻,又颦眉说:“阿慕,我头疼得厉害。” “怎么了?”苏慕宜担心他不小心磕到脑头,旋即说道,“您先坐在这里等会儿,我找府医过来为 分卷阅读182 您看诊。” “老毛病了,只要饮酒便会犯头疼,你帮我揉下太阳穴,应该能纾解一些。” 苏慕宜半信半疑,轻轻帮他揉按太阳穴,不多时,男人果真舒展眉头,神色渐渐恢复平静。 见霍珣已无大碍,苏慕宜收手,朱唇微启,还未与他辞行,蓦地,被他拦腰往前一抱。 她毫无防备跌坐在霍珣膝上,相距不过咫尺,他的目光瞬间恢复清明,轻而易举制住那双皓腕,低声道:“我从前太坏了,所以你不肯相信我的真心,对不对?” 苏慕宜未置可否,沉静地望着他。 “又或者,你与我说一说,在你的梦里,我娶了哪些人?” 她不想再纠结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搪塞道:“过去好些年,我早就记不得了。” 霍珣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低下头凑近,作势要轻薄她,苏慕宜怕他当真胡来,忙说:“中书令家的女公子,顾尚书的嫡次女,还有安平侯的长孙女。” 这个梦境还挺逼真的,霍珣哭笑不得,与她解释道:“中书令家的女公子三年前成了婚,现如今孩子都有了两个;顾尚书的嫡次女也许了婚约;至于安平侯的长孙女,两年前离京云游,至今尚未归家。我与她们几人私下并无来往,你若不相信,尽管去打听。” 顿了顿,又问她:“还有没有?” 苏慕宜摇头,还真没了。 “你可是介意我在梦里杀了你?”霍珣解下配在腰间的匕首,递到她手里,“我说过的,若你不解气,尽管往我身上扎刀子,我绝不还手。” 见他当真握住自己的手,将匕首往心口处送去,苏慕宜忙不迭挣开,微有些愠怒,“你喝多了!” 匕首铮地掉在小榻边沿,随即滚落到地砖上,发出一声轻响。 “阿慕,我逼迫你远走漠北,独自抚育皎皎,吃了很多苦。”霍珣凝睇她秀美昳丽的面容,“这辈子我亏欠太多,偿还不清,可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把我自己赔给你。” “除了你,我不会再有其他女人,就像师傅一样,你父亲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至于储君,你无需担心,前朝有过女帝的先例,我会册立皎皎为皇太女,她聪慧机敏,将来定能成为明君。” “答应我,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皎皎清脆稚嫩的嗓音,“伯伯要不要喝桂花酒酿元宵?皎皎给您端过来啦。” 小家伙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吃惊地望着榻上两人,下一刻,手里的托盘掉到地上。 “皎皎!” 霍珣迅速将苏慕宜放到小榻上安置好,冲出去查看情况。 幸而那碗酒酿元宵没有溅到孩子身上,霍珣把女儿抱到一旁,紧张地撩起小裤管和小袖管,“有没有烫到哪?” 小家伙却略带愧疚地道:“伯伯,我不是故意洒了,您等会儿,我再给您端一碗过来。” 确认女儿身上没有烫红的印记后,他稍稍放下心,这时苏慕宜也走过来,皎皎甜甜地道:“阿娘。” “没事吧?”苏慕宜牵着女儿,温柔叮嘱,“下次要小心呀,烫伤处理起来很麻烦的,还有可能留疤。” 皎皎点了点头,“我记住啦。” 霍珣想起苏慕宜说过要回家,于是抚了抚小家伙的发顶,“天色不早,快和阿娘回去罢,不然祖父祖母该担心了。” 皎皎与他挥手作别,乖巧地跟随母亲去和姑姑他们道别。 坐上马车,皎皎扑到苏慕宜怀里,“我方才看见伯伯抱着阿娘。” 提起这件事,苏慕宜不由容色赧然,须臾,女儿语气笃定:“伯伯很喜欢阿娘。” 苏慕宜莞尔,“皎皎怎么知道?” “因为每次见面,伯伯都会趁阿娘不注意,偷偷打量阿娘呀。”皎皎想了想,小声说道,“阿娘,别的小朋友都有爹爹,皎皎也想有个爹爹。” “想让伯伯做皎皎的爹爹?” 小家伙没有否认,而是说:“如果阿娘不喜欢伯伯,皎皎可以再等一等,一定要是阿娘喜欢的人,才能给皎皎做爹爹。” 苏慕宜搂着女儿,打起车帘,马车驶过朱雀街,夜市繁华热闹,贩卖声不绝于耳。 “是不是很热闹?”她笑着说道,“阿娘怀着你离开 分卷阅读183 靖安那会儿,京中还未开放宵禁,每到夜里,便会关闭坊门,除了必要公务不得离开各自的街坊。倘若外出,不小心让武侯抓到,可是要受刑罚的。” 皎皎睁大双眸,“那为什么现在可以外出了呢?” “因为我有次对傅姑姑说,我很喜欢兖州的夜市,不巧这句话让有心之人听了去,他便下令开放宵禁,让靖安也有了与兖州一样热闹的夜市。” 其实霍珣为她做的那些事,她都知道,只是没有当面提起过罢了。 …… 转眼进入四月,商号在西境的生意越做越好,沈氏年岁渐长,打算把生意交到女儿手里,筹谋着为她铺路,把大半生意交给苏慕宜操持,自己只偶尔过问几句。 渐渐地,京中皆知英国公夫人的外甥女便是沈家商号的幕后掌权人,对这位年轻女郎钦佩不已。 这日黄昏,细如雨丝,她撑伞回到英国公府,还未摘下幂篱,望见门口停着辆青篷马车。 走到花厅被告知,宫中递了帖子,今岁端阳,天子邀请英国公夫妇入宫赴宴,她这位沈姑娘亦在其列。 更令她诧异的是,帖子居然是霍珣亲自送来府上,眼下他正陪着皎皎在书房临字。 提起此事,沈氏容色微有些尴尬,“我原本搪塞陛下,说皎皎与你出门了,谁知你爹爹正好带着皎皎路过,孩子见到陛下高兴得很,拉着陛下去书房陪她写功课。” “阿娘,我去看看。” 苏慕宜行到书房,皎皎坐在霍珣膝上,父女两面前摆着小半盘芙蓉糕,小家伙嘴边沾着糖渍,一看就是刚吃完还没擦干净嘴。 做了坏事被抓现行,皎皎害怕地往霍珣怀里躲。 苏慕宜又气又好笑,柔声道:“吃了几块?” “两块。”小家伙答道,“皎皎真的没有多吃,伯伯可以作证。” 苏慕宜看向霍珣,见他轻轻点头,于是没有再问,把皎皎从霍珣怀里抱出来,又道:“陛下怎么亲自来送帖子?让内侍送来便是。” “我担心夫人不肯开门,所以亲自跑这一趟。”霍珣道,“阿慕,端阳宫宴,你一定要来。” “为何?” 男人却不肯多言,起身辞行,摸了摸女儿头顶的小揪揪,“端阳节记得来伯伯家里做客。” 皎皎重重点了下小脑袋,“好。” 送走霍珣,苏慕宜和皎皎回到花厅,沈氏把帖子交给她,“想去就去罢,阿娘不拦你。” 苏慕宜低声道:“阿娘……” “他对你有心,阿娘看得出来。”沈氏一语道破,“他怕阿娘会把使者拦在门外,不肯收帖子,所以才会亲自来府上跑一趟。” 原来霍珣的这点小心思并未瞒过母亲,苏慕宜让仆妇把皎皎带出去玩耍,轻轻开口,“阿娘,我想给他一个机会。” “是因为皎皎吗?” “是,世上不会有男子能比他对皎皎更好。”苏慕宜嫣然浅笑,又道,“但是请您放心,我这样做,同样也是为了我自己。” 沈氏没说话,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便出去寻皎皎。 不多时,只听见皎皎在门外高兴地问道:“奶奶,我真的可以和阿娘一起去伯伯家里做客吗?” “可以的。”沈氏语气慈祥,“不过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不喜欢走动,就不去了。” 小家伙相信这番说辞,并未细问缘由,开始掰着手指算日子。 转眼,便到了端阳这天。 用过早膳,县主府来了辆马车接苏慕宜母女,皎皎蹦蹦跳跳往薛明姝身边跑去,苏慕宜连忙告诉女儿,“小心些,不要撞到姑姑。” 闻言,皎皎乖乖放慢脚步,薛明姝牵着小家伙,含笑道:“这件小襦裙穿在皎皎身上真好看。” “姑姑,这是奶奶给我做的新衣裳。”皎皎说着,忍不住期待接下来的见面,回靖安这么久,她还没去过霍伯伯家呢。 众人乘车往宫城去了,行至宣化门,皎皎好奇地挑开车帘一角,惊叹,“伯伯家好大呀。” 薛明姝搂着她,柔声道:“皎皎再耐心等一等,还要走一阵才能到。” 旁边还有马车陆续入宫,等候兵士放行,不经意间,苏慕宜听见有两位年轻女郎窃窃私语,其中 分卷阅读184 一人说道:“听说今日击鞠,陛下特意设置了彩头呢,不知会是哪家女郎夺去。” 66. 端阳 明日我来英国公府提亲 惠风和畅, 日光和煦,天子于芙蓉园设宴,有不少朝臣携家眷入宫, 是以宴上分席而坐,方便女眷们聊天。 皎皎坐在母亲身边, 面对众人投来的探究视线,小家伙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女性长辈,难免好奇。见状, 薛明姝把小侄女牵过来,向在座女眷介绍身份,又告诉皎皎怎么称呼这些女眷。 得知小丫头是英国公府的远亲后,席间议论纷纷, 其中一位御史夫人与薛明姝交好, 悄悄说道:“县主,您莫要怪妾多嘴, 这沈家小小姐长得真像先皇后。可惜沈娘子戴着帷帽遮面, 否则, 妾还真想看看沈娘子的容貌。” 她口中的先皇后,自然是指承安帝的皇后苏氏,薛明姝莞尔, “沈家女郎与先皇后是表姊妹,容貌相仿,所以小小姐看起来才会有些像先皇后,夫人不如仔细看看。” 闻言, 御史夫人又仔细打量一番,小丫头只是眉眼很像,鼻子和小嘴并无相似之处, 于是笑着打圆场:“是妾眼拙了。” 这时,马蹄声奔涌如雷,众人的注意便被击鞠吸引了去,只见场上共分两队,一队着墨绿锦衣,由羽林卫组成,大将军褚叡带队;另一队着朱紫锦衣,天子亲自领队,然而皆是文臣。 皎皎跑到看台栏杆边,欢欣雀跃为霍珣打气:“伯伯加油!” 或许觉得自己太过偏心,小家伙又对褚叡说道:“褚叔叔也要加油。” 不过这次,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霍珣看到女儿站在看台上冲自己挥手,唇边扬起笑,对褚叡说:“这次孤可不会让着你。” 褚叡一心要与他较个高下,回道:“陛下此言甚早。” 鼓乐奏起,马球开赛,绿队各个都是身强力健的年轻儿郎,明面上更占优势,无奈天子球技过人,硬是杀出重围,抢下拔得头筹。 褚叡不服,高声道:“羽林儿郎们听着,若谁能从陛下手底下抢到球,本将军重重有赏。” 听闻有赏,羽林卫的攻势越发凶悍,相较之下,天子亲率的这帮清流文臣压根就没机会碰到彩球。 霍珣明白这混小子想故意当着她们母女的面奚落自己,他怎么可能让褚叡得逞?于是懒得再管同队文臣,自顾自杀出一条路,双腿夹紧马腹,略微弯腰,挥舞月杖用力一击,将彩球送入球门。 须臾,全场欢呼,皎皎高兴得把小手都拍红了。 苏慕宜走过去,把女儿牵到身边,“小心点,当心掉下去。” 皎皎指着场上道:“阿娘阿娘,褚叔叔他们这队看起来好厉害呀,伯伯会赢吗?” 望着那抹敏捷矫健的朱紫身影,苏慕宜笑意温婉,“会赢。” “有皎皎看着,伯伯他一定能赢。” …… 诚如她所言,尽管两队实力略有悬殊,最后还是天子率先赢得二十筹,结束比赛。 见霍珣策马下场,皎皎想跟过去,却被母亲牵住,苏慕宜轻轻摇头“这是宫中,不能乱跑的。” 一位年轻女官走来,躬身行礼,“沈娘子,陛下想请您和小小姐去水榭一叙。” “好呀。”皎皎说,“阿娘和我一起去找伯伯玩儿。” 接下来严郁要上场,薛明姝还坐在高台观赛,苏慕宜不放心把她留下,于是道:“烦请姑姑帮忙把皎皎带过去,妾便不去了,留在这里陪嘉宁县主坐会儿。” 送走小家伙,苏慕宜重又回到薛明姝身边坐下,轻摇团扇为她送风,“热不热?” “不热。”小女郎得意地道,“姊姊,你方才看见我兄长打马球有多厉害了吧?从前他在漠北时,就没有人能赢他。长州哥哥每次都败在他手下,一直不服气到现在呢。” “看见了,陛下技艺过人,无人能出其右。” “阿郁也很厉害的。”薛明姝不忘夸赞夫君,“他只比兄长和长州哥哥差那么一点点。” 第二场,镇北侯这队大获全胜,薛明姝总算放心去水榭休息,然而离开看台途径场外时,望见一个骑着青骢马的妙龄女郎,神色登时不悦,“她怎么也来了?” 苏慕宜顺着视线望过去, 分卷阅读185 来者正是蔺太师家的嫡孙女,相传与嘉宁县主有些不对付。 好在蔺家小姐并未看到她们,兀自骑马去了球场,接下来便是女眷们的比试。日头渐高,苏慕宜担心薛明姝身体吃不消,与她去临近的拾芳阁休憩。 拾芳阁临水而建,雕花栏杆前,霍珣正抱着皎皎垂钓,苏慕宜没有上前打扰,直至父女两合伙钓上一尾锦鲤,这才轻声开口:“陛下怎么在这里躲懒呢?马球都开赛了。” 霍珣取下锦鲤,投入小木桶里,语气笃定:“不去。” 那些女郎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其心思昭然若揭,若不是要寻借口让她进宫,他才懒得邀请京中女眷,也省去许多麻烦。当然,这点小心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苏慕宜又问:“当真不去?” 两人说着话,锦鲤游散,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皎皎提醒道:“鱼鱼被吓跑啦。” 霍珣失笑,抬手抚女儿的发顶,“没事,待会儿伯伯肯定能给你钓上来。” 第二尾锦鲤还没上钩,薛明姝走出,语气愤愤:“这些年轻娘子,难道就没一个人比得过蔺家丫头?” 苏慕宜一问她的贴身女官,才知往年嘉宁县主技压全场,蔺家小姐总是输给她,可今年情况不同,她已有身孕,如何还能击鞠? 眼看往昔仇敌就要压过自己一头,小女郎赌气地道:“不行,我也要上场!” 听闻此言,苏慕宜忙与贴身女官一起劝她打消念头,薛明姝却不肯就此罢休。 这么一折腾,锦鲤是钓不成了,霍珣收拾好垂钓鱼竿,“让她去。” 有兄长开口撑腰,薛明姝底气足了起来,不顾众人劝阻,携女官往球场去了。 苏慕宜忍不住埋怨他:“明姝是小孩儿心性,你怎能纵容她胡闹呢。” 霍珣牵着皎皎,施施然道:“不如我与你打个赌,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她定会回来,只有阿郁才能拦住她。” 果不其然,薛明姝被严郁送了回来,苏慕宜总算放心,含笑打趣她:“自己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 薛明姝也知道自己太过冲动,容色微赧,两颊绯红,“待会儿她出尽风头,又该到我面前显摆了。” “很想赢?” “我才不想让她赢到玉如意呢,这可是兄长亲赐的。”小女郎双手托腮,惆怅地道,“可是阿郁说得对,我现在这个样子,哪还能骑马。” “那好,我替你去。”苏慕宜道,“你让女官替我找身骑装,一块面纱,要速速送来。” 很快,苏慕宜换好衣裳上场,女郎们采用的是短赛制,只要任意一方进球,该场比试便结束了,三场过后,再分胜负。 不远处,蔺家姑娘身着胡服,柳眉微挑,“娘子是哪家的?” 她刚赢了一场,正是得意的时候,难免有些盛气凌人,苏慕宜说道:“妾是英国公夫人的外甥女,初来靖安,蔺姑娘应当不认识妾。” 原来是这位来历神秘的沈娘子,听闻她孀居多年,还有个年幼的女儿,蔺家姑娘很是好奇,又道:“沈娘子为何不摘面纱?” 苏慕宜心道,这小娘子待人轻慢,话又多,难怪明姝与她不对付。 她没有解释为何不摘面纱,而是说:“妾想与蔺姑娘单独比试,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蔺家姑娘毫不犹豫应允,让同伴下场,言自己定能取胜。 少顷,鼓乐奏起,新的一轮开始了。诚然蔺家姑娘的骑术本领超过这些京中贵女,但在苏慕宜面前还是落了下风,一盏茶内,甚至连彩球都没怎么挨到,眼睁睁看她灵巧一挑,木制如流星般划过天空,飞入球门。 第二场结束得如此之快,实在出乎意料,蔺家姑娘气得柳眉倒竖,咬牙放狠话,“继续!” 日头越升越高,气温攀升,周身沁出薄薄香汗,苏慕宜不想再耗时间,策马上前,看准时机便要挑球射门。 偏偏蔺家姑娘为了扳回一局,不顾危险冲过来,坐下青骢马受惊,抬起前蹄,差点将她掀翻在地。 见状,苏慕宜忙用月杖轻轻托住她的后背,帮她稳住身形,这时蔺家姑娘忽然挥杖,彩球骨碌碌滚远。 原是施计诈她,苏慕宜心中哂笑,不再与这蔺姑娘纠缠,扬鞭而去,伏低身子紧贴马背,抢在她之前击中彩球,将其送入对方球门。 分卷阅读186 马球场上,年轻女郎收回月杖,坐直身子,红衣似火,如张扬明艳的芍药。她虽用面纱蒙面,但从其妩媚含情的眉眼来看,应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众人都没想到这个横插一脚的沈娘子竟会打败蔺家姑娘,一时间高台上阒静不已,只听见旌旗飘扬风中,猎猎作响。 蓦地,天子率先抚掌笑道:“沈娘子的技艺,果然远胜旁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附和恭维,期待沈娘子展露真容,以便一探究竟。 然而直到沈娘子领走彩头,牵着马离开球场,都没有取下面纱。 未多时,天子起身离席,亦往水榭去了。 留看台上的朝臣们面面相觑,伶俐点的,便猜到定有情况,天子为了已故的苏娘子空置后宫数年,这回恐怕要破例了。 回到水榭,苏慕宜把玉如意交到薛明姝手里,“送给你的。” 小女郎霎时眉开眼笑,“蔺家那丫头呢?” “输了。”苏慕宜道,“这会儿天热,你先别出去,安心在内室待着。” 薛明姝点头,又道:“姊姊,我没有这么金贵啦。” 交代完这些,苏慕宜去隔间换衣裳,她不喜有人贴身侍奉,便让女官在屏风外等候。 系好衣带,才发现披帛落在外头,她对那女官道:“烦请姑姑帮个忙,将挂在衣桁上的绯色披帛递给妾。” 屏风外响起脚步声,片刻后,有人将披帛递进来,苏慕宜伸手去接,却发现那人并未松手。 她轻轻一拽,霍珣自屏风后走出,手握披帛的另一端。 “陛下怎么来了?” 她慌忙抱住双臂遮挡裸露的玉肩,哪还顾得上披帛的事,好在霍珣主动帮她披上,“阿慕,我有东西送你。” “什么东西?” 霍珣将一个花纹古朴繁复的紫檀木匣放在她面前的小案上,带一抹痞笑,“你先收了,才能打开看。” 这人铁定没安好心,苏慕宜道:“我得先看了,才能决定要不要收,否则我便不要了,陛下带回去罢。” 说完,作势当真要离开,霍珣忙将她牵回身边,“好好,你先看。” 打开紫檀木匣,里面盛放的两样东西却教她吃了一惊,苏慕宜怔然立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男人坚硬炽热的身躯从背后贴过来,将她圈在怀里,“我清楚你的担忧,师傅夫妇业已年迈,而你又没有兄弟可以依靠,怕我将来变心,你除了难过失望,终究无可奈何。” “所以我将禁军虎符交给你,从今往后,禁军听命于你。退一万步说,若我真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便动用这枚虎符。” “至于凤印,原本就是属于你的,我只不过是物归原主。” 苏慕宜浅浅笑道:“为什么会想到送我东西?” “沈姑娘方才赢了比试,孤可都看在眼里。”霍珣故意换回从前口吻,“一柄玉如意哪够?孤自然要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送给沈姑娘。” 苏慕宜抚过虎符,又道:“若我将来生出弄权的心思,你就不怕我将你囚禁?架空成傀儡?” “那我也认了。”霍珣答,“正好,让我享几天清闲日子,省得成日看着那帮朝臣互相扯皮,事情又办不成几件。” 他这样做,无异于将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付自己,苏慕宜不由莞尔,“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霍珣轻轻扳正那玉肩,迫使她转身直视自己,旋即,低头封住她的朱唇。 日光透过支摘窗照进来,投在青石地砖上,空气里浮动着馥郁花木香,在一刹那,万物仿佛静止,苏慕宜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就此断裂。 他并未撬开她的唇齿攻城掠夺,而是如蜻蜓点水般,飞快地啄吻一下。 “反正,以后我就是你的了。” 缓过神来时,苏慕宜听见他这样说道,迟疑片刻,她伸手推他,“我可没有答应你。” 身前男人就如铜浇铁铸,非但未被她这点力气撼动分毫,还发出愉悦的笑声,这副反应越发令她气恼,忍不住握拳锤他。霍珣乐意见她微微愠怒,也不开口讨饶,甚至还主动搂住那杨柳纤腰,将她抱得更紧。 闹了一阵,霍珣把 分卷阅读187 她抱到小案上,两人之间隔开距离,嗓音微哑,“别乱动了,我身上难受。” 她已是过来人,明白他所言何意,两颊晕开胭脂色,低声告诫他,“放正经点。” 担心他克制不住做出非分之举,苏慕宜迅速转移话题,“不是说不去看女眷击鞠么?怎么又来了?皎皎被你安置在何处?” “其他人比试,我当然不去看,但是你亲自上场,那我必定得去。”霍珣牵过她的柔荑,贴在自己脸颊,“我离开拾芳阁时,皎皎在睡午觉,便没有将她喊,让宫里信得过的女官照顾着,估摸时辰,眼下应当起来了。” “阿慕,明日我来英国公府提亲,婚姻大事,总得由你父母同意,对不对?” 苏慕宜沉默了会儿,轻声道:“为何会是我?” 明明之前,他有那么多的选择,为何偏偏是她? 67. [最新] 大婚 孤的皇后,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想要听假话, 还是听真话?”霍珣凝睇她的明艳容颜。 “当然是真话。”苏慕宜佯装嗔道,“陛下不许糊弄我。” “那好,我说。”霍珣沉吟道, “从前我被心疾折磨多年,成日活在滔天仇恨里, 只有与你待在一块儿时,才能感受到久违的宁静。后来,就会不由自主关注你的近况, 你身子不舒服,我会担心,有人欺负你,我便私下帮你报复回去。总之, 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你兴许觉得, 我很喜欢小孩子,厚颜无耻缠着你, 不过是为了将皎皎带回身边。阿慕, 其实并非如此。我疼爱皎皎, 是因为你,她是你的亲骨血。” 苏慕宜打趣他,“好些年未见, 我竟不知陛下何时学会了这些哄人高兴的花言巧语。” 霍珣顿了顿,低声问她:“那你可觉得高兴?” 苏慕宜嫣然浅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抬手抚了抚他头顶的那一缕缕青丝, “黑头发都长出来了。” “现下已是五月,就算礼部准备得再快,封后大典最早也得等到秋天, 头发长不了那么快,到那时,我先想个法子染黑。”霍珣道,“你放心,等再过一两年,就能全部变黑了。” “你是怕我嫌弃你吗?” “怕,但是更怕你不要我。”霍珣缓缓撑开那纤细指节,与她十指相扣。 “我不会了。”苏慕宜柔声道,“不过我爹爹阿娘可就难说,陛下须得先过了他们这关,我才能收陛下所赠之物。” 提起英国公夫妇,霍珣心底发虚,英国公夫人素来不喜欢他,怎么可能答应把爱女许给他呢? “阿慕。”他试着与她商量,“若是夫人撵我走,你帮忙说几句好话,可成?” “我可不管。”苏慕宜将他推开,“你自己想法子呀。” 霍珣故作叹气,“那好,反正我皮糙肉厚,让师傅多揍几顿便是。” 苏慕宜檀口微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陛下,我该带皎皎出宫了。” 想起答应女儿的承诺,霍珣神色懊恼:“糟糕,光顾着与你说话去了,忘记了帮皎皎钓锦鲤。” “还来得及。”苏慕宜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掩唇轻笑,“我可以等筵席结束了,再乘车出宫。” 于是霍珣当真去了水榭栏杆边,顶着毒辣日头,又钓上几尾小锦鲤,与先前那尾一起交给苏慕宜,让她带回英国公府,养在后院水池子里。 端阳节过后天气骤变,暴雨如注,英国公来了位贵客。 霍珣立在门口躲雨,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老管家出来,“陛下,草民已经为您传话,这阴雨天气,英国公身体抱恙,不便出来见您,这实在是没有法子,请陛下宽恕。” 说着,老管家递来一份告病请罪的奏疏。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关心地询问:“可是英国公的腿疾又犯了?” 老管家并未多言,按照英国公的吩咐合上大门,留天子与一众内侍在外头避雨。 这摆明了是不给人台阶下,霍珣容色如常,吩咐扈从,“再等等罢。” 这一等,便等到酉时末,眼看再不回去,宫门就得落钥,褚叡好说歹说,这才把他劝回车上,一行人衣裳湿透,甚是狼狈。b 分卷阅读188 r 翌日朝会,霍珣耐着性子听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启奏,赶在两个时辰内处理好政务,出宫直奔英国公。 天公不作美,雨下得比昨天还要大,噼里啪啦如倒豆子般砸在车顶,霍珣神色凝重,下了马车,两扇朱门依然紧闭,显然国公府压根就不欢迎这不速之客。 近侍上前叩门,还是那位老管家出来代为传话,说辞与昨日别无二致。 尽管知道恩师故意刁难自己,霍珣却依然心平气和留在外头,及至傍晚回宫,袍摆湿得能拧得出水来。 靖安落了多少天雨,霍珣便在门外等候了多少天,却连英国公一面都没见着。 很快京中皆知,天子在端阳宫宴上对那位沈娘子一见倾心,舍下身段亲自求娶,反被沈娘子的长辈拒之门外,引来世人议论纷纷。 其中也有人为早逝的苏皇后感到惋惜,红颜薄命,到头来只博得一声可怜叹息。 苏慕宜听到这些话,未置可否,淡淡一笑,西境增设两家分号,这段时日她留在府里帮母亲处理生意上的事情,甚少出门,自然也不知道外头的流言蜚语。 “这小半月他天天都来,从来风雨无阻,便是做戏给旁人看,也该放弃了。”沈氏顿了片刻,低声问,“阿慕,你是不是责怪阿娘和爹爹太过狠心,将他拒之门外?” “没有,我明白爹爹和阿娘这样做,是为了我好。”苏慕宜合上账簿,“他那样矜贵的身份,将来若要反悔,我又能拿他如何?爹爹一次次将他拒之门外,是想看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几分。如果他和沈家郎君一样,因为几次闭门羹就放弃,那他不值得托付。” “你心中明白,便是最好的。”沈氏将女儿拉到小榻边坐下,“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反对什么了,只希望他能好好待你和皎皎。” 苏慕宜浅笑,如幼时那般亲昵地靠着母亲,“阿娘和爹爹,才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沈氏抬手轻轻刮了下她秀挺的鼻梁,“自己都是做母亲的人了,也不害羞。” 支摘窗外,雨打着美人蕉,伶仃作响,庭院里的花木经雨水冲洗后,愈发鲜翠欲滴。 又两日,天空总算放晴,这天午后,霍珣如往常一般出宫,却未想到,英国公府居然大门敞开。老管家前来接驾,跪地行礼后,对他道:“陛下若想见英国公和夫人,请随草民去书房。” 英国公独坐在棋盘前,手执黑子,听闻脚步声,却连眼皮都没有掀:“陛下既然来了,不如陪臣下盘棋。” 霍珣上前,于他对面落座,打开棋笥。 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央,这局棋正式开始,英国公沉声道:“这么多天,臣一直避而不见,陛下定然心存怨气罢。” “师傅,若我说,心中并无半分怨言,您可愿相信?”霍珣落下一枚白子,“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会百倍、千倍补偿英国公府和阿慕母女。唯有一事相求,希望您和夫人能同意阿慕入宫,做我的皇后。” 说着,霍珣递上盛放着凤印和虎符的木匣,英国公淡淡扫一眼,他年轻时也曾执掌过羽林卫,知晓这枚虎符可号令禁军,思忖一瞬,问他:“陛下可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清楚。”霍珣道,“我知道您和夫人的顾虑,所以我把禁军交给阿慕,他们只会听从虎符调动,以后,禁军尽数归于阿慕。” 他这样做,等于是把最锋利的匕首交到女儿手里,让女儿用来自保。英国公心中动容,嘴上却依然语气强硬,“陛下应当也听说过,阿慕被先帝暗害伤了身子,今后也许很难再为陛下孕育子嗣,而朝臣们定会催促陛下早立太子,届时,陛下又当如何处理?下令甄选世家女充容后宫吗?” “前朝的端慧女帝,执政二十载,天下无人敢置喙。皎皎资质聪颖,悉心栽培,将来定会胜过这位青史留名的女帝。”霍珣执起一枚黑子,“我和阿慕已经有了皎皎,要立储君,合该立皎皎为皇太女。” 静默小会儿,英国公笑了笑,“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臣还记得阿慕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包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臣看。” “陛下对阿慕的心意,臣和夫人都看在眼里,阿慕可以入宫,但臣有一个要求。倘若今后陛下不再喜欢她,还请陛下收回凤印虎符,将她送还英国公府。” 闻言,霍珣起身,单膝跪于英国公面前,“师傅,我以母妃的名义起誓,今生决不负她。” 英国公怔忪片刻,伸手将他搀扶起来,容色温和:“这盘棋 分卷阅读189 还没下完呢,须得是陛下赢了,臣才会同意将女儿嫁给您。” …… 一盘棋结束,黑子险胜,还未收拾战场,书房外便传来了皎皎的声音,“爷爷,我可以进来见见霍伯伯吗?” 皎皎怀抱狸奴,乖巧站在门口,见到小孙女,英国公霎时乐开颜,“皎皎进来吧,小心脚下门槛。” 小家伙进门,因狸奴分量沉,她抱着走路有些吃力,行到霍珣跟前,轻轻把狸奴递过来,“伯伯好久没见过踏雪啦。” 的确是很久没见了,霍珣抚了抚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好在踏雪记得他的气息,咕噜咕噜翻出小肚皮示好。 英国公说道:“陛下先陪皎皎玩会儿,臣去看看,晚膳准备好没有。” 言下之意,是让他用过晚膳再走,霍珣笑着道:“好。” 父女两留在书房逗弄踏雪,过了一阵,苏慕宜进来寻皎皎,远远望见女儿窝在他怀里,眉眼俱是笑意,看得出来小家伙很开心。 “收拾一下,要吃饭了。”苏慕宜柔声说。 霍珣把皎皎放到小榻上坐好,合上木匣,献宝似的递给她,“师傅已经答应了,这两样东西今后都归你。” 苏慕宜接过,笑盈盈道:“我收了,可就不会再还回去,陛下以后可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皎皎好奇,忍不住追问:“伯伯给了阿娘什么呀?” “是信物。”霍珣看着女儿,“皎皎,以后伯伯给你做爹爹,好不好?” 听到这句期盼已久的话,小家伙一脸不敢置信,抬头望向母亲,得到肯定答复后,才欢喜地扑到霍珣怀里,“好!皎皎以后也有爹爹啦。” “阿娘先去花厅了,你早点带伯伯过来用晚膳,记得先把踏雪送回竹苑。”交代完这些,苏慕宜径自离开。 父女两先是把狸奴送回竹苑,而后才去花厅用晚膳,照顾到霍珣和皎皎的口味,沈氏特地让厨房多做几道甜点,是以这顿晚饭,霍珣吃得很高兴。 临去前,与众人道别后,一向与他相谈甚少的沈氏忽然出言唤住,“陛下请留步。” 霍珣应声回首,只见沈氏牵着皎皎,笑容和善,“近来皎皎总说想学骑马,可你师傅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若陛下得空,便帮孩子挑一匹小马驹,教她骑射罢。” 与霍珣说完,沈氏又对小孙女道:“皎皎放心,以后伯伯教你,伯伯就是爷爷教出来的,骑射本领可厉害了。” 大抵是夕照刺眼,此时此刻,霍珣眼中氤氲薄薄雾气,他终于等到英国公夫妇愿意将女儿和小孙女托付给自己这一天了。 乾宁六年初夏,天子下诏册封沈氏女为皇后。 朝中不乏反对的声音,沈娘子出身商贾,又是再嫁之身,还带着孩子,如何能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天子是何人?亲率燕军踏破北戎王庭,征讨南罗,夺下数座城池,杀伐果决的铁血帝王,岂会因为这点小小反对就此作罢。 此事最终以一波官员在宣政殿外受鞭笞,并罚俸半年收场,若非苏慕宜数次相劝,少不了有朝臣要被贬黜。 婚期赶得紧,定于十月,礼部加紧赶制婚服,与此同时,问名、纳采、纳吉、纳征等流程一应俱全,极其隆重。 苏慕宜本就不喜繁琐礼节,又要照顾孕中的薛明姝,故与霍珣商量,不必要的礼仪能省则省,也可节省用度。 霍珣原本想给她一个盛大婚礼,见她执意如此,便也更改心意,万事顺从她的想法来。 六月末,火红的石榴花开遍靖安,薛明姝提前发动,平安生产,迎来她与严郁的第一个孩子。 是个可爱的小女儿,稳婆抱出来给屋外等候的天子和镇北侯看,刚出生的小婴孩肌肤粉白,砸吧小嘴,发出轻哼声,严郁抱过孩子,紧张得如临大敌,生怕不小心弄疼娇嫩的掌上明珠。 薛明姝生产时,执意将他拦在屋外,现下孩子出生,他总算可以进去看望妻子了。 苏慕宜刚帮薛明姝清理好下身,听见侍女禀报说镇北侯进来了,小女郎急忙拉过锦被,“姊姊,我现在邋遢死了,才不要见他。” “明姝不想见见孩子吗?”苏慕宜笑着说,“稳婆抱出去前,我看了眼,长相随你,很好看。” 想起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薛明姝终于点头,见严郁抱着孩子进来,乌亮的杏眸中 分卷阅读190 透出期待。 苏慕宜看出严郁的紧张,温言说:“阿郁,你放松些,横抱着便好。” 严郁连忙调整姿势,把襁褓递到妻子面前,薛明姝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孩,不由惊叹,“真的好小呀。” “你早产一个多月,孩子还没长好便从娘胎里出来了,小一点是正常的。”苏慕宜宽慰她,“太医说了,孩子身体康健,悉心喂养照看,便能养回来。” 想着他们夫妇还有体己话要说,苏慕宜抱走甫出生的小侄女,送去让乳母喂奶,回到花厅,霍珣坐在太师椅上怔然出神。 “在想什么呢?”苏慕宜走过去。 霍珣收回心神,问她:“明姝还好吗?” “孩子虽然未足月便着急出生,好在个头不大,没让明姝受太多罪。她有些气血亏虚,得精心调理,太医开了药,每日按时服用,看能否恢复过来。” 妇人生产犹如在鬼门关走一遭,回忆起方才产房内传来的痛呼和哭泣声,霍珣仍然心有余悸,“你生皎皎那时呢?” “我那时呀。”苏慕宜仔细回想,说道,“母亲有位义结金兰的姐妹,我唤她江姨母,当初姨母为了收集西境药材,编撰药典,与我同去雁城,便是她照顾我怀孕生产,其实比明姝要顺利些。” “抱歉,让你受苦了。” “自古以来,女子生育甚是不易,幸而皎皎是个乖巧的孩子,没有让我操太多心。”苏慕宜主动将柔荑放入他的掌心,“所以呀,你要补偿我。” 霍珣握住那纤纤素手,神色郑重,“好,孤一定补偿皇后。” 苏慕宜没料到他忽然改了称呼,轻嗔:“还未行册封礼……” 男人但笑不语,微微加重手上力气,粗砺指腹摩挲着她的指节,极尽缠绵。 庭院石榴树上,蝉声聒噪,响个不停。 薛明姝生产后第五日,严郁动身回程,他离开漠北大半年有余,惦记着妻子有孕在身,这才留在京中,如今孩子平安落地,他也该回蓟州掌兵,继续戍卫北境。 送别时,许是感知到什么,小婴孩忽然哭了起来,严郁熟练地接过襁褓轻拍,安抚女儿,“念念不哭,等阿娘养好身子,舅舅舅母大婚过后,爹爹就接你们来漠北。” 慢慢地,小念念安静下来,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定定望着父亲,这令严郁心里越发难受,禁不住红了眼圈。 薛明姝勉力挂着笑容,语气却哽咽起来,“你放心回去吧,姊姊和苏伯母会照顾好我的。” “谢谢你。”严郁把小襁褓还给她,抬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让我重新有了一个家。” 薛明姝知道他说的什么,十多年前,他被兄长捡回漠北王府,像头孤僻冷漠的狼崽子,不与任何人亲近。她那会儿年纪小,并不害怕,便常去逗弄他,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稔起来,严郁便成了她身后的那道影子,永远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默默守护她。 “好啦,你快动身罢,待会儿可不许哭鼻子,免得让兄长和长州哥哥笑话了。”小女郎软声交代他,“还有,你要早点来接我,不然我会生气的。” 严郁唇边牵出一抹笑,哑着嗓子道:“好。” 霍珣和褚叡出城,一直将他送到城外十里处一座长亭,这才道别,马车渐行渐远,拖出一道逶迤细尘,霍珣收回目光,对身侧的褚叡道:“连阿郁都有了女儿,你就没想过成家?” “臣觉得,一个人住着挺好的。”褚叡依旧是那副吊儿郎样,忽然想起一事,“陛下该不会是要为臣赐婚罢?” “孤哪有闲工夫给你做媒?不过随口一提罢了,”霍珣瞪他,“随你心意,。” 还有两月就要到大婚了,这段时间他忙得很,恨不得早些让苏慕宜带着皎皎住进紫宸殿。 城中大街小巷都浮动着幽深馥郁的花木香,燥热的风拂面而来,乾宁六年的夏天倏然流逝。 十月,秋菊凌霜盛开,帝后大婚。 霍珣乘玉辂出宫,前往英国公府迎亲,将准备好的大雁交给英国公夫妇,行完礼仪,终于等到礼官引苏慕宜出来。她今日着一身华贵婚服,头戴凤冠,妆容精致,眼波盈盈似水。 从未见过这样盛装打扮的她,霍珣一瞬不瞬注目着,将那道彩绸递过去。 她牵住另一端,拜别双亲后,在他搀扶下,登上玉辂。 分卷阅读191 而后,霍珣弯腰把皎皎也抱上去,一旁礼官正要出言劝谏,却见天子冷冷扫过来,立时吓得不敢出声了。 皎皎原本坐在两人中间,忽然爬到霍珣怀里,凑近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因声音很低,苏慕宜并未听清是什么,旋即霍珣笑了起来,沉声说:“我会一辈子对皎皎的阿娘好,也会对皎皎很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小家伙总算将心放回肚子里,轻轻喊了一声,“爹爹。” 霍珣面露惊喜,“皎皎唤我什么?” “爹爹。”皎皎嗓音清脆,仰起小脸看着他,“以后您就是皎皎的爹爹了。” 霍珣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苏慕宜,心中充盈着喜悦,唇边笑意越来越深。 他这半生,得到复失去,流离坎坷,终于在今日求得圆满。 晚照浮在靖安上空,为世间万物涂上一层浅金色,道旁,百姓欢呼如海,为这对新人送上诚心的祝福。 马车经由宣化门驶入宫城,停在长乐宫外的石阶下。 女官上前抱走小公主,以便帝后行完接下来的礼仪,霍珣牵着苏慕宜歩上丹墀,走入长乐宫,朝臣叩首行礼。 两人并肩坐于主位,在礼官的指引下行同牢礼,礼毕,朝臣起身入席落座。 高座上,沈皇后容貌昳丽,与那位早逝的先皇后苏氏如出一辙,只不过眉心多了一颗小小朱砂痣,文武百官心中虽有惊疑,但不敢当着天子的面表露出来,席间觥筹交错,佯装其乐融融。 接下来的合卺和结发礼便是在紫宸殿进行,两人乘辇回到寝殿,依次行完礼仪,稍作休整。 霍珣帮她把沉甸甸的凤冠取下来,“累不累?” 苏慕宜含笑摇头,催促他,“朝臣们都还在长乐宫等着,陛下快些过去罢。” “不去。”霍珣握着她的手,“今日是你我大婚,去陪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作甚?我自然要留下来陪新妇。” 他不愿去,苏慕宜也不多劝,目光巡视殿内,未发现女儿的身影,便问:“皎皎呢?” “在偏殿,有女官守着。”霍珣解释道,“还记得栗山的那位李姑姑吗?我让她回宫了,今后便由她照顾皎皎。” 虽说有李姑姑帮忙照看,可苏慕宜还是不太放心,与霍珣同去偏殿探视女儿,小家伙已经睡着了,怀里抱着狸奴。 李氏躬身行礼:“奴见过皇后娘娘。” “姑姑太客气了。”苏慕宜将她扶起,“今夜烦请您帮忙照看皎皎,她素来睡相好,不乱踢被子,夜里应当不会醒来。” 李氏应下,对她说了一番贺喜的话,呈上一个白玉镯,“这是太妃临去前留下的,特意交代奴,若将来陛下成婚,务必将此物送给新妇,便当是见面礼。” 玉质温润,是漠北盛产的羊脂玉,苏慕宜欣然戴上,“多谢姑姑。” 李氏心中高兴,想起故去多年的旧主,送走两人后,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抹眼圈。 一晃眼,这都多少年了,太妃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苏慕宜与霍珣回到正殿,龙凤喜烛燃烧多时,落下滚滚红泪,烛焰也黯淡了些,她找来银剪子,将灯芯剪去一些。 “有什么讲究吗?”霍珣从身后将她搂住。 “洞房花烛夜,这对龙凤喜烛可不能灭,如此新人才能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苏慕宜柔声道,“我修剪一下灯芯,好让它烧得更久一些。” “原来阿慕想与我白头到老。”霍珣低笑,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往内殿行去,“夜深了,也该安置了。” 内殿并无宫人值守,霍珣轻轻将她放在拔步床上,吻了吻她眉心那抹朱砂痣,“可以吗?” 新婚之夜,他不忘先征询她的意见,而后才敢有下一步动作。 苏慕宜牵着他的手,放在衣带处,眼波妩媚多情,“若我说不可以,你会停下吗?” 霍珣果真停下动作,温言道:“你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罢。” 这副正人君子做派,令苏慕宜忍俊不禁,主动在他唇上盖了个章,“骗你的呢。” …… 月上中天,红纱帐中,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她没有什么睡意,与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说起这些年在雁城的见闻。 分卷阅读192 “这些年啊,你性子变得坚韧要强,换做以前,可不敢伤我。”霍珣握住她的手,唇边带着笑意。 提到蓟州城外重逢那天,失手伤他的事,苏慕宜有些赧然,辩解道:“你那时不肯放手让我走,我怒火攻心,才会不小心伤了你,事后也很后悔的。” 霍珣低头吻她的唇瓣,“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陛下说话可要算数。”苏慕宜将柔嫩的手指放在他心口处,摸到一小块圆圆的疤,是他当初为她挡箭留下的。 除了自家老父亲,世上不会再有男子如他一般,为了她,甘愿舍弃性命。 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想起上一个新婚夜,红烛高照,她在凤仪宫不安地等了半宿,却被告知承安帝去了宠妃处,不会过来了。 此后,她想法子避宠,也慢慢收敛起从前张扬的性子,将自己包裹在懦弱的壳子里,一味地委曲求全。 直到遇见这个桀骜的男人,被他逼得没了法子,终于剥开壳子,寻回真正的自己。 翌日,她比寻常晚起一个时辰,身侧早已空了。 听见帐内传来声响,李氏领着宫女们行礼问安,正要侍奉洗漱,苏慕宜却让她们立在屏风外等候,径自穿好衣裳,询问霍珣的去处。 李氏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带着小殿下上朝会去了。” 上早朝,怎么还把皎皎带了去?苏慕宜心中生疑,李氏笑着说:“娘娘莫要担心,陛下今早颁布立储诏书,要立小殿下为皇太女,所以才把小殿下带去宣政殿。” 原来如此,苏慕宜没想到他行动如此之迅速,想起昨夜他提起,午后要出宫探望明姝和小念念,于是匆忙在铜镜前梳妆。 霍珣抱着皎皎下朝回来,见她妆扮完毕,正往朱唇上抹口脂。 “阿娘。”皎皎跑过去,扑到她跟前,“爹爹说皎皎现在是皇太女啦,以后要跟随李太傅念书,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小姑娘。” 苏慕宜放下口脂盒,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小脸,“快去收拾东西,待会儿我们出宫看望姑姑和念念,你不是还有礼物要送给小妹妹吗?” 皎皎点头,走到李氏身边,礼貌地询问:“嬷嬷可以送我回昨晚睡觉的房间吗?” “好好。”李氏笑容慈祥,“奴现在就送小殿下就去。” 说着,领皎皎往偏殿去了。 霍珣行到她身后,望着铜镜中云鬓花颜的女郎擦好口脂,蓦地,听见她问:“好看吗?” “好看。”他轻吻她的鬓角,“孤的皇后,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铜镜映出一双人影,苏慕宜脸颊晕开海棠色,眉眼含笑,“不正经,这么多人看着呢。” 霍珣道:“谁敢看?” 也是,殿内宫人侍从个个低着头,无人胆敢窥视。 从女官口中得知皇后并未用早膳,霍珣看着她喝下小半碗白粥,吃了两个虾饺,这才放心带她和皎皎乘车去县主府。 及至马车驶入朱雀街,苏慕宜想起一事,“你今日还未批阅奏疏。” 霍珣搂过她的细腰,笑道:“怎么,就不准许我给自己放个假?” 很快,他又说:“皇后放心,过了今日,孤必定勤勉政事。” 车外甚是热闹,皎皎挑开布帘,望见卖糖葫芦的老叟,孩子聪慧,知晓母亲不会同意,便糯声央求父亲:“爹爹,皎皎想吃糖葫芦。” 霍珣望向苏慕宜,得到她的准许,这才对女儿道:“爹爹现在就给你买。” 他让马车停在道旁,亲自去买,皎皎提醒他:“爹爹,妹妹也要一个。” 苏慕宜温柔笑着解释,“妹妹还小,现在吃不了这些,等以后再给妹妹买。” 拿到糖葫芦,小家伙心满意足,霍珣靠在苏慕宜肩上闭目养神,粗粝的手掌握住那柔荑。 秋日,长空一碧如洗,马车继续往县主府驶去。 滚滚红尘之中,他于这一隅小小天地,觅得归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