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行星亲吻耳朵》 1 ?《矮行星亲吻耳朵》作者:正弦倒数 简介 高一开学的迎新文艺汇演上,一班的蒋放春戴着助听器演奏了一首钢琴曲。 所有人都在惊讶聋子也懂音律。 只有小矮个蔚知在台下傻乎乎的,被偷走了心。 “放放,你已经这么优秀了,不用事事都跑在我前面的。所以,喜欢这件事,我负责一见钟情,你负责日久生情就好啦。” 01 你是向着春天生长的希望 【第一卷听觉认知】 早晨十点整,礼堂内还乱哄哄的,迎新文艺汇演占了周末,高一这一群活跃分子简直要掀了天了。人还没坐定,先前后排探着身子聊天,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喀拉”拆薯片,有个把关系好的还随意串班。年级主任背着手过来,一改开学第一天的慈祥,凶神恶煞地赶鸭子,那嗓子不用麦都跟立体音响一个效果,嚷了许久,比划着,这一窝才终于勉强按班坐整齐了。主持人在台上开始情绪饱满地念开场白,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向后台,跟催命符似的。 “蔚知呢?蔚知跑去哪儿了?”女孩从人堆里探着脑袋边找边问。话音刚落,前面那班的诗朗诵已经上台了。 学校文具店旁的小吃车,一小队人在排煎饼果子,都是男孩儿。打眼一看,队前面凹进去一块,再定睛一看,一个戴眼镜的小矮瓜在那凹处上蹿下跳,腰上别了个快板,一动还“哐哐”地响。 “欸,就来啦!下一个就排到我啦!” “啊?已经开始了?《再别康桥》之后不还有《十年》吗,这儿快得很,要不了十年,十分钟,三班拉二胡的时候我铁定能到位。” 蔚知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捂着自己的快板,眼巴巴地望着阿姨的铁板,终于盼来阿姨一句“马上”。 阿姨忙着给手里这个刷酱,分神问他:“啥都要吧?” “多加一个鸡蛋,多加一根香肠,多放一点辣,除了葱花,其他啥都要。”蔚知有点着急,语速奇快,跟背顺口溜似的。 阿姨跟着他的话点头,连点了好几下,好像点懵了。上个煎饼果子被装袋递出去,阿姨手速惊人,登时又跟开了连招似的,抹铁板、铺面糊、打鸡蛋、撒小葱,一气呵成。 蔚知看着阿姨这一身武林高手的气质,风风火火,声音弱得打颤,他委屈,“阿姨……不要葱花。” 阿姨一顿,连招给断了,看着他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刚说得有点急,阿姨也着急,手上就给忘了,不好意思,阿姨再给你摊一个。” 后方队伍又增加了两个,蔚知更紧张了,他赶紧摇头,说:“算了算了,别麻烦了阿姨,您就这么给做着吧,谢谢您。快点儿就行。” 阿姨应了一声,小铲尖儿对着香肠划了两下。 合唱《十年》的几个男孩儿紧张得不行,拍着胸脯、呼哧带喘地上去了。台上正“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呢,三班的男班长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冲到叶百川跟前,满脑门子汗,紧张兮兮地说:“六班班长是吧?” 叶百川还拿着手机焦急地等蔚知,见不着人她心里不踏实。只是她万没想到男班长接下来一席话,直接叫她心死了。 “我们班那个拉二胡的同学……他、他二胡丢了!”叶百川听得眼珠子快瞪出来,还得听那人接着说,“我们跟主持沟通了,顺着先上你们的节目,行吗?” 叶百川差点忍不住骂,我看他就是个二胡! 愣忍住了,跟人点点头算知道了,沉住气,转头又赶忙给蔚知打电话。蔚知拎着他加了葱花的煎饼果子,一口顾不上吃,正往回飞奔呢,电话里听见男低音“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心想真是赶巧,他时间算得刚刚好,下一秒就是他同桌破开音响的咆哮,“二胡丢了!下一个咱们!麻溜飞回来!”话音未落,就听见那边催上台,电话被强行掐断。 蔚知傻了,脑袋跟被钟撞了似的,“当啷啷”响。他有千般难受涌上心头,生怕自己坏了事,一路狂奔,转角时被栏杆磕着腰,小身板差点栽台阶上。 “让让!麻烦让让!”后台门边堵了好些人,角落里堆着大件的道具器材,蔚知从狭窄的缝隙里挤进去,听见台上响起同伴的声音,快急哭了。 表演已经开始了,蔚知缩在幕布后面,手里拿着要来的话筒,急也没用,就咬着嘴唇听台上说到哪一段。他们演群口相声,分到蔚知的部分并不很多,他仔细听了几句,像是把他的部分跳了,生加了一些内容,但小孩儿们到底不是专业的,着急忙慌转的还有点生硬。蔚知纠结许久,要不要再上去,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搅屎棍。 “嘿,听说您还有一绝活呢?” 蔚知闻言睁大眼,下一句该他接了,这一环没得避!他攥着拳头,却听见叶百川说了他那句。 “称不上,称不上,一丁点,雕虫小技!” “那什么来着?” “打快板儿。” 他们没法演了,铁定没法了。蔚知霎时脑子转得飞快,不再犹豫,搁下煎饼果子,就蹲着蛙跳入场,舞台底下空空的,地板“哐哐哐”响,所有人都看过来。 那问话的男同学反应极快,问:“哟,打哪儿来一地精啊?” 蔚知出溜站起来,竟是比身边的叶百川还矮点儿,台下哈哈大笑起来。蔚知开始自造台词,“边儿去,这上道具呢!”他正经八百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大家好,介绍一下,我是今天的主角快板。” “对,”叶百川赶紧接他的茬儿,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这是我的快板。” 男同学也跟着编,“这、这怎么打?您打一出……?” 蔚知赶紧截了话:“新型全自动快板,空气也能打出响,瞧好吧您!”他小小的身子往叶百川后面一躲,从腰间取下快板蹲着,膝盖中间夹着话筒。叶百川心跳得飞快,她感觉自己这辈子悟性都没这么高过,调了调耳麦的位置,当即在半空中开始晃荡手,有模有样地进行无实物表演,尴尬得头皮发麻,心里一再觉得自己像个二B神棍,愣和蔚知一起给节目多加了段精彩双簧。 几句顺口溜蔚知不带喘气儿地掐着嗓子学女声,技惊四座,台下一片爆笑鼓掌。 叶百川身后,蔚知脸都要憋红了。节目意料之外地收获了目前为止最热烈欢呼。 下台时,蔚知还记着自己的煎饼果子,在幕布后面找,发现扁了一块儿,不知道谁不小心隔着油纸袋踩了半脚。蔚知沉默着,耷拉着脑袋,把它捡起来拍了拍。 他们从后台下来,朝班级所在的位置走,途中看到观众席正中的摄像设备,再往后是灯光控制台。这么大的场面,这么重要的环节…… 几个表演的同伴在一旁,蔚知走过去道歉,“对不  2 起大家,我不该出去这一趟,咱们花心思准备这么久,这下全被我毁了。” 几人皆被他这反应一惊,心里有抱怨也跑走了,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着。叶百川是班长,也是蔚知同桌,扶着蔚知肩膀给大家做总结:“没事儿啊,节目又没砸,你临场反应也好,这不都找补回来了吗?况且谁能料到拉二胡的能把二胡弄丢,要怪怪他去,咱别怪自己。” 蔚知明白叶百川的意思,点点头,自责的小表情还没从脸上下去,就勉强地朝同伴们扯了个苦哈哈的笑。他们到地儿,各自找地方坐下了。 座位有限,蔚知只得坐到邻班两个女生中间,谁也不认识谁。 他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笑。连续的运动让他身体不适,他平复时喘气喘得厉害,可他怕影响别人,于是强压着。手里还拿着煎饼果子,已经有点凉了,蔚知扒拉开油纸袋,不想浪费,就去面饼上挑葱花,扔进油纸袋外边包的那层塑料袋里。 可是葱花太多了,他挑好久才吃上一口,还吃不到薄脆和香肠。台上正在表演吉他弹唱《你不是真正的快乐》,唱得不怎么样,蔚知快听哭了。 他也想上台唱歌。明明更想表演的就是唱歌,明明也为了合群努力学了这么久快板。 他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本来希望把高中当作新的,希望一切从头开始的,再也不想像以前一样了,可他还是这么会招人烦,世间才艺千千万,他就不能会点别的吗?啊?啊?! 完蛋了,他的高中生活算是一点儿希望的火花都没了。 那边嚎完了,主持人简短报幕,蔚知还吸溜着鼻涕挑葱花,灯忽然“刷”地全灭了。黑暗中,蔚知终于不能再靠挑葱花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心碎地靠在椅背上,感觉满嘴都是苦味。他不喜欢这样。 这次暗场的时间过于长了,足够蔚知掉两滴窝火的眼泪,又快速擦掉,平复心情。安静下来,身边到处都是小声议论,偶尔有调皮的男孩儿扯着嗓子喊“鬼来啦”,被人打一拳紧跟着“哎哟”。 这样又过了半晌,礼堂内的灯才亮了几盏,也不太亮。 没有舞台中央的那个人亮,追光灯都只打在他身上。 蔚知想,怪不得要这么久,原来搬了钢琴上来。 他扶着自己的大眼镜框子,下意识往台上瞧。来表演的是个男孩儿,白衬衣最上面的扣是解开的。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侧脸,不笑,又有点乖乖的。鬓边的头发理得很短,耳朵上挂了什么东西其实是看不清的,但男孩儿演奏前摸了一下,蔚知就看到了。 那应该是一双非常好看的手,半掩在琴身后,被光映得透白,在琴键上留下阴影。追光灯长久地定在那里,舞台旁的摇臂开始动,台下的纷乱骤然平息,蔚知紧盯着这一切,这是个很微妙的时刻,那个人成为全场的焦点。 可蔚知什么也听不出来。普通的音符,一个,两个,三个,磕磕绊绊、试探着回荡在礼堂,踌躇着,像呼吸时的哽咽。台上的男孩儿不再挺直脊背,他俯下身,贴近钢琴,不同于端坐,这是个不够优雅的姿势,可他的肩颈却很放松,习惯性地侧耳倾听着什么。 手指流畅地起舞,他佝偻着,蔚知看不清他的脸,听见他的气息和着节拍。渐渐地,音符勾缠着,一点点变成旋律,像西方古老的诗,一首有关月夜的诗,轻快又委婉,像磨在刀尖上的棉线。 周围的寂静如潮退,人们开始交谈,疑问与回答,如夏夜的蝉。 “……弹钢琴?!” “一班那个啊!你知道吗?” “他是聋子啊……” 不断的三连音,缠绵,入夜,入梦,去往深处。 低回徐徐转至热烈,它们在曲折中,高昂。跳跃、跳跃。 自由的刀尖磨断他思想的棉线。 蔚知的世界里霎时只剩下这旋律,只看得见那人俯低的身子,像醉酒的诗人,像山岗上弯弯的明月。 他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浑身热血沸腾,心脏搏动着,撞得他头昏目眩。这不是寻常的月夜,这是勇敢的诗行。 蔚知自开学以来就不爱听别人八卦,刚才为了挑葱花漏听了主持人报幕,他第一次知道那个人的名字,竟是此刻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随手抓来的。 像童年时,乡下里,抓住一点萤火虫的光芒,麦浪是它的温床。 “他叫蒋放春。” 放春,放春。真好啊。 蔚知忽然觉得,他枯萎无望的高中又重获生机了。 02 清风和绿树都是你的影子 生物钟比闹钟更早一些。蒋放春睁眼醒神,在被窝里赖着,两分钟后,他从枕头下面摸出正疯狂震动的无声闹钟。 习惯性地摸了一把耳朵,确定没戴东西,才迷迷糊糊地往卫生间走。蒋放春动作放得很轻,现在是早上五点一刻,这时候家里人都还在睡觉。他轻手轻脚拧动门把手,门却没有开。 扶着把手,片刻,感觉到门框轻微震动。是拖鞋砸在门板上,提醒他卫生间有人,会这么做的只有他妹妹。蒋放春走远了些,在椅子上坐着耐心等待。 蒋白梅很快就出来了。昨晚没拆的马尾被睡成乱蓬蓬的鸡窝,她果真扔了拖鞋,此刻在门边用脚把鞋底朝上的拖鞋拨拉好,穿进去,还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七八岁的小姑娘,稚嫩的五官还没长开,那张脸圆圆小小,连烦恼的神情都是灵动的。 蒋放春的手动了动,在犹豫要不要打手语,问问她为什么早起。蒋白梅看了一眼他,两人诡异地尴尬了几秒,她一副匆匆赶回去睡回笼觉的模样。蒋放春于是转念一想,打了她多半也不大明白,干脆作罢。 快速洗漱完,蒋放春拆了两块饼干垫肚子,从床头柜上的干燥盒里取出助听器,没戴,揣进裤兜里,出门开始例行晨跑。又是一天的开始。他的时间表就悬在他大脑里,雷打不动,日日如此,这让他感到放松。 晨跑结束,回家冲澡,擦干头发,戴助听器,吃早饭,和妈妈交流,出门拥抱,去学校。 今天外面风好大,呼呼呼的,又很远,让蒋放春没有办法分辨这究竟是噪音还是风声。站牌旁的学生们在聊天,他听见笑声,听不清谈话的内容。总觉得助听器没之前那么合适了,蒋放春在等车的间隙停止聆听,开始发呆,他想,看样子得找个时间去一趟验配中心。 蔚知是门口站岗的学生里来的最早的,他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十分钟,披着绶带,站得笔直。执勤老师和其他同学到了以后排站位,一共八个人,四人一排,两排人杵在门口,跟迎宾似的。执勤老师见蔚知个儿太小,让他和另个女生调了个位儿,站到最里边去了。蔚知低着头乖乖去了,心里老不乐意。 校  3 门口陆陆续续开始进师生。有个把老师骑着自行车,到门口就跨下来,把着车头往里进,这时候他们八个迎宾就鞠躬问好。至于学生嘛,就是看看穿着打扮、仪容仪表,一般都不会有出大错的。 这会儿,蔚知刚鞠完一个九十度的躬,抬眼就看见门口路边那个蹲着系鞋带的男孩儿。照理说,一众学生里,谁都算不上打眼出挑,可蔚知就是见了鬼了一眼注意到他。 系鞋带这动作大概用了十秒不到,蔚知就魔怔似的直盯着人家看,仿佛每一帧画面都转化成了慢动作。 发型标准三不过,校服上衣下裤到位,没戴饰物,没穿拖鞋。蔚知一点儿上前拦人的招儿都没有。眼看着那人站起身,打他跟前过去,左拐朝里,步子不紧不慢,最近时离他不过一米多,蔚知走两步,伸伸手就能拉住他。 蒋放春。 蔚知傻在原地,机械地给后进来的老师鞠了一躬,开始回味这个男孩儿的名字、长相、神态和动作。 清风一样的男孩儿。 蔚知想从繁复华丽的语句里捻一句合适的,想来想去也只想到这个词,瞬间觉得自己的书都白读了。 脑子里还是蒋放春打眼前走过的画面。 内双,睫毛有点翘,眼里没有热情,可也没有疏离。五官都生得好,可那好看倒不在精雕细琢,而在干净熨帖,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系鞋带的那双手尤其漂亮,修长,还大,手指勾着鞋带打结的时候美得跟才艺表演似的。还是个高个儿,肩也宽,松垮垮的校服也穿得倍儿好看。蒋放春从旁边过时,蔚知的眼睛追着他走,这才发现自己还没到人家肩膀。他一身校服别说穿得好看,连裤脚都得挽两圈,活像隔壁市二小跑出来的。 直至走远些,蔚知才看见蒋放春挂在耳后的助听器,并不算太明显,小小的。他忽然想起上周末听到的那首钢琴曲,那时蒋放春穿的是解了扣的白衬衣。 那些朦胧跳脱的迷思交杂在了一处,蔚知雀跃又兴奋地想,这个人也太酷了吧! 早读过后的大课间,蔚知赶完昨儿遗留的历史作业,在座位上抠了会儿手。他同桌叶百川是班长兼小组长,正在最后一排催钉子户,远远地叫他帮忙规整一下已经收上来的作业,点点数什么的。蔚知站起来,挪开凳子跑了,说水喝多了要撒尿。 他其实没跑厕所,只是从六班跑到了一班,在人家班门口当长颈鹿。 其实那天文艺汇演结束,蔚知就想加蒋放春好友了,可似乎没人知道他联系方式。学校公众号特别推送了他的表演视频,蔚知循环了十八遍。QQ空间里也有人打探蒋放春的消息,但多半是好奇他的听障问题,还有人给他起外号“真聋天子”,挺多人觉得好玩,跟在下面哈哈哈,蔚知看着不舒服,就不再看了。 这些都特别没劲。 可他今儿再看见蒋放春,就又觉得有劲了。 这也太显眼了。靠门数,第二组第一排,就坐教室正中间。不过他好像没同桌。 窄窄的楼道里来往都是同学,蔚知个头太小了,谁从他旁边过都是一片阴影。他一手扶着瓷砖墙,紧张得指甲直抠砖缝,蔚知这辈子都没干过要人微信号这事儿,这得怎么开口啊? 转笔,写字,合上笔盖。蒋放春忽然扶着桌沿站起来。蔚知跟做贼似的,连忙从一班门口闪开,贴在瓷砖墙上大喘气。 出来了,要出来了。 “蒋、蒋蒋蒋,放……”蔚知早上奶喝多了,黏嗓子,紧张地半天崩不出个屁。 那个带着绿树味儿的蒋放春,拿着一叠纸,从他面前一晃就走了。看也没看他一眼。 “……蒋同学。” 蔚知躺在墙上,看蒋放春一步步往连廊处的办公室走,半天没吭气。 他心里纳闷啊,他什么时候状态改隐身了。蔚知借着扶眼镜的动作撅嘴,气鼓鼓的,气他自己,出门没查白羊座今日运势。 03 若你运行至那未知的星河 蒋放春去给班主任交手写版自述,挺励志的那种。这事儿和表演节目一样,是校方最初对他的期望。他不习惯做这些事,但也不反感,于是便应承了。办公室里,班主任又拉着他关怀了一番,中年女老师心思细腻,对着他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他安静听着,偶尔用老师的键盘在电脑上敲几句话回应,就这样没多久,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就响了。 回班的路上,像掉进鱼群里,乌泱泱的,有朝东边游的,有朝西边游的。遇上蒋放春就绕开,绕到另一头再合上,都急匆匆的。 混乱中,有条鱼像掉了队,站在班门口探头探脑,神态是焦急的,可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太小了,像鱼苗。有点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发愣。 蒋放春摸了摸助听器,继续朝前走。 鱼苗突然摇着尾巴过来,拦住他。鱼苗普通话很标准,他听得很清楚,但蒋放春习惯读唇语,于是盯着那人看。居高临下看人不好,他倾身,头低了些,让两人可以平视。 是初中部的学弟吗。 鱼苗看起来有点紧张,并不看他,只是不断地推眼镜,鼻尖上有汗。 “蒋、蒋同学早上好!我是六班的蔚知!” “你可以、可以给我留一下你的微信吗?” “啊,你考虑考虑,我下了课再来找你!” 语速很快,但蒋放春完全能跟上。他只是觉得这话有点奇怪,可鱼苗已经绕开他跑了。他回头,正看见抱着教案走来的物理老师。 蒋放春走进教室想,巨齿鲨来了,怪不得要游走。 班头的课迟到了,蔚知在后面可怜巴巴地罚站。同组最后一排的钉子户大块头转过来对他做鬼脸,歪着坐,拿42的脚戳戳他38的脚,他就往边挪,挪没两步又挨骂。班头骂完就叹着气让他回去了,估计觉得罚他这么一小孩儿太不落忍。 趁班头背过身写板书的时候,叶百川趴在课桌上问他:“您这是撒尿去了,还是搞人工喷泉去了啊?” 不提罢了,一提还挺丧气,蔚知像斗败的小鸡仔,也不管他同桌叨叨得多恶心,自顾自说:“追星去了。” 叶百川觉得没意思,坐端了小声问:“那成了吗?” 蔚知举起课本挡脸,耷拉着脑袋,“差点儿意思。” 一截大红色粉笔头崩到蔚知脸上,蹭着脸蛋上,他一抹,还带点粉。 他吓得汗毛直立。班头魔音绕梁。 “蔚知,数学课你把书举那么高,你准备给我朗读哪一段啊?” 下了课蔚知就被强行扣留了,根本脱不开身去遥远的一班。 班头在办公室里坐着教育他,他难得能看到谁的脑袋顶,于是一边听着训,一边寂寞又难过地数着班头寥寥无几的头发。 中间是  4 秃的,头皮又光又亮。 班头看着蔚知的小脸大眼镜无奈地叹气,大概罚无可罚,便罚他抄五遍集合的笔记,课间抄,今天下午放学前就交给他。 蔚知心里一盘算,完了,等他抄完,别追星了,乌龟都爬过兔子了。 正式铃响的时候,大风把门吹得关上了,特别响的“砰”了一声,吓着了好多人。 蒋放春瞟了一眼大门口,眨眨眼,算了算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推开门进来了。 蔚知根本没听班头的话,他上课也偷着抄了点,到中午放学,已经没剩多少了。午休时间他没回家,其实他家不远,只是回去家里也没有饭吃,他就留了食堂。今天中午吃的醋溜土豆丝和红烧狮子头,蔚知用勺子舀饭,用筷子扎狮子头,啃玉米的那种吃法。吃着吃着,有一刹还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会在这儿偶遇蒋放春,结果也是假的。蔚知想,这说明男女有别,男人的第六感似乎并没有女人的准。 到了下午上课,蔚知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且也远没有早上刚见蒋放春一面后那样激动上头。他冷静下来,想起自己一副急哄哄的模样,跟人要微信,说下了课去找。先不说这行为二不二吧,这都下了多少课了,拿家里的破网下游戏读条都该读到百分百了,他这追星路还原地踏步向右看呢。 班头的罚抄蔚知不敢早交,怕那家伙老奸巨猾发现他没好好听课,就搁在桌角磨蹭到临放学才递过去。人还没进去,在班主任办公室门口就听见老师们讨论蒋放春的声音,交口称赞现场。老师们叫他“放春”,蔚知一听这名字就有种说不上的来劲。 他不想这会儿进去交罚抄,给老师们现成的例子对比,他就在门边杵着,听里面聊得差不多了,才掀开防蚊门帘,推开门喊“报告”。 和班头背靠背坐着的老师就是一班的班主任,蔚知打她旁边经过,瞟见一沓作业本最上面放着几张作文纸,标题下面那一行,又是熟悉的班级姓名。蔚知的呼吸登时变得很轻。 入目便觉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很工整,“春”字的那一捺弧线极微妙,恰让人觉得又飘逸又沉稳,偶有几处连笔,都特别好看。蔚知斜睨了一路,感觉自己撞了邪,各种意义上。 蔚知的心和大脑又开始纠结到一处去了。他以为,那应当不仅是憧憬,也不仅是好奇。人在成长中,有太多事物随着时间打马而过,那些纵身奔逃的都被称为经历过往;可无论什么年纪,总有那么几次,在匆匆向前的路上,耳边嗡嗡作响之际,忍不住心潮澎湃地想伸手探去,在风沙里留住一把春风因为恐怕稍纵即逝,恐怕遗憾,恐怕它们成为无关的过往。 蔚知太想和蒋放春成为朋友了。他在那一刻就是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蒋放春超级有趣,因为蒋放春和他一点儿也不像。蒋放春运行时的轨迹一定会经过蔚知从未见过的星河。 只是他在那时并不十分明白,人与人的相识往往就是这样,因为不同,所以珍贵。 刚打下课铃,教室里人还没走几个,同学就着急开始打扫卫生,琢磨着早收拾完早跑路。满教室都是稀里哗啦的声音,有抱怨也有笑语。值日生捏着板擦蹭掉黑板左下角的名字,写上明天值日的同学。垃圾桶在后面,扫地的从前往后扫,扫走了几根讲台上的粉笔头,慢慢拨拉着碎垃圾走下来,耐心地等在蒋放春旁边。蒋放春正站着收书包,反应很快,朝同学点点头致谢,连忙让开身子,挪开板凳。 没有多余交流,一次短暂普通的接触。 蒋放春能听见身后两个同学在互相确认作业内容,第三组同排的同学说《离骚》太绕太难背了。这一切都离他好远,但他有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 收拾停当,蒋放春将书包拉链拉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顿了两秒。 周围很多声音,很多很多,聚集在夏日乐章的尾声。刚擦过的黑板有灰蒙蒙的色块,粉尘在橙黄的光下浮动,像泡泡在空中被戳破时蹦出的星子。 课桌边有一小摞垒起的课本,蒋放春抽出一张夹在其中的草稿纸,上面零星写了一些符号和几行数字,边边角角还有尝试拼写的英文单词。将空白部分整齐地折好撕下,蒋放春翻出笔,他歪了歪脑袋,似乎不知怎么起头才好,于是干脆写下“我的微信号是”。 04 我盼你快乐送你温柔一朵 九月了天气还那么燥,从学校到公交车站的路上,蔚知迈着步子快走,跟地砖烫脚似的。他腿短,快走时像只蹦跶不停的小兔子。 蔚知心跳好快,感觉到细胞在身体里跳舞,手脚发软时又觉得自己很快可以腾空飞起来了。汗顺着额角流下来,蔚知时不时把手伸进裤兜里摸一下,摸一下,确认存在。 天亮着也像做梦一样开心呀! 蔚知把从一班蒋放春桌上拿到的纸条叠成小方块,揣起来了,像幼时藏起颗糖果般兴奋。 啊!那个人竟然真的把联系方式留给他了!蒋放春是记得他的呀,是这样的! 蔚知发了汗的手在裤兜里摸索太多次,小方块的边缘都被摸得有些潮了。他站在站牌下面哼歌,公车在他站定后不久很快也到了,比平常任何时候来得都快。他就这么飘着上了32路。 纸条在左裤兜,手机在右手,可蔚知抓着扶手,什么也不敢做。他紧张得要命。 从出校门到进家门,二十六分钟,蔚知还是没能在搜索栏里输下蒋放春留给他的那串数字。 家里黑漆漆的,大人都还没回来,蔚知按开门边的开关,屋内骤亮,他长长舒一口气,可心里似乎还是沉沉的,他觉得自己特怂包。 客厅不算太大,但目之所及是绝对的一尘不染。蔚知在门口换了鞋,进屋第一件事不是放下书包,而是去厨房里洗手。他顺道从冰箱里取了西红柿和鸡蛋出来,才慢悠悠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书桌上老套地支着一个木制相框,里面是小小蔚知和爷爷合影。 蔚知卸下书包,把书包带勾在椅背的两个角上,坐着,台灯发着柔和的光,他把叠好的小方块在桌面上展开,懊恼地发现纸的边边角角被他揉皱了。 印象中,蔚知上一次这么认真应该是中考填准考证号。 他输入一行别人的微信号,提心吊胆像过一次人生的大关,看一眼纸条,看一眼手机,看一眼纸条,看一眼手机。搜索到了,网名是“land”,头像似乎只是没有意义的色块填充,蔚知是凭所在地区隐约判断这确实是蒋放春而后,在某次并不特别的呼吸时,他点了好友申请发送。 十秒后,这手机没有半点动静。蔚知乱糟糟的心情被强行平复了一下,他想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于是带着手机去了厨房。  5 手机开着最大音量被放进裤兜里,蔚知给西红柿洗了个澡,拿小刀在表皮上划了个十字,不紧不慢地叉着人家进开水里烫了一下。他动作不怎么着急,甚至可以说有条不紊,可他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正惴惴着,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好。 毕竟如果只是因为要到了一个同学的微信就开始情绪反常,未免太夸张了这话在蔚知心里兜了一圈,他一边去西红柿皮,还一边给自己的念头点头表赞同。 蔚知想,别想啦,等做完这一顿再看看吧。 可事实上,一直等到蔚知吃完这一顿,散完步消完食,蒋放春都没搭理他。蔚知低头耷脑地开始做作业,中途屋外有动静,是爸妈回来了,蔚知隔着门和他俩打了声招呼,又接着叽里咕噜地背英语单词。 手机屏幕在这时亮了。 蔚知没出声,就是手哆嗦了下,笔杆子敲在桌面上。他眨巴眼睛,心里没谱,用拇指和食指推了推自己的大眼镜框子,才把手机从桌角捞到自己跟前。 肯德基的推送消息,和蒋放春。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页面就停在这儿,好几分钟,也没人开始聊天。 支在桌上的计时器是时钟模式,显示屏上数字的末端跳动着秒数,现在是“22:39”。天知道蔚知心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脑袋顶的小花儿都要谢了。 [同学你好。]那边忽然发来了这么一句,还严谨地加上了小句号。 蔚知把着手机,忽然乐了,在台灯下咧着嘴乐,什么懊恼纠结都抛诸脑后了。 他手速奇快地用九键戳戳着输入,回:[啊你好!我是六班的,蔚知。文艺汇演上我在你前前一个节目,表演了快板!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你那会应该在后台吧,啊啊,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说,我觉得你钢琴弹得特别特别好!我看你在台上表演,像是读一篇我从来没读过的童话,你不要觉得奇怪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蔚知支着下巴,点发送,发出去了才被自己的对话框长度吓一跳,按撤回也不好,那边也没有什么正在输入的提示,蔚知深感糟糕地拍了下脑门,快速点选一个喜庆的表情包试图缓解尴尬。 手一滑,点成了一只被揪腮帮子的憨憨柴犬。 ……看起来更尴尬了。 蔚知把拖鞋蹬了,两只脚踩在椅子沿上,等消息。 有一会儿,蒋放春才发:[谢谢。] 谢谢,挺好的,可就只有谢谢吗。 唔,不然还能让人说点什么呢。啊啊啊! 蔚知在书桌上磕了个头,一磕不起,歪着脑袋看手机,另只手抓了两把自己的头毛。 蒋放春:[不好意思啊,刚刚在练琴,没有注意手机。] 蔚知垂死病中惊坐起:[没事!!没事的!] 蒋放春:[还以为你会看不到纸条。] 蒋放春:[下午我有点事,就先离开了。] 他还单独发了个愉快的表情,就是那个带着小红脸蛋的可爱笑。 蔚知想了想那个蹲在校门口系鞋带的蒋放春,看着这个小表情符号,感觉自己要阵亡了。 他心想自己有病吧,怎么闹得跟个变态似的。 他又想,蒋放春可真好啊,还愿意跟他解释这么多。 蔚知抱着膝盖又打了一句:[我的锅TWT!我被班头罚抄脱不开身了……放学路过你们班的时候,又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 他安静地盯着手机屏幕,圆脑袋小顺毛特别乖的样子。暖光下,蔚知两只手的拇指放缓速度,在屏幕上按字都按出了仪式感,字斟句酌,又语竭词穷,他特别正式又特别老派地跟人发:[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不可以也没关系的,蔚知在心里这么跟自己说。 他像安慰自己再去做盘西红柿炒鸡蛋一样故作冷静,可心尖是缀着期待的,一点点微弱的期待,像株待破土的嫩芽儿,摇摇头要冒尖的样子。 蔚知想了许多许多。可蒋放春只回他两个字:[当然。] 蔚知愣愣地看着那一条消息,听见心里“叭”一声,那是期望燃烧的声音。那一点点微弱竟然也被引燃了。 并不是一次破土而出那么简单。 那瞬间,蔚知以为奔逃而去的夏末也让他心里的百花开了。 05 四季也会擅作主张地靠近 再醒来的时候,蔚知睡过头了。 好在书包是前一晚已经收拾好的,他五分钟解决完穿衣洗漱问题,背着书包就往客厅跑。爹妈还在梦里,蔚知动作也不敢太大,他滑稽地冲到玄关,想起什么,又倒着跑回餐桌边,拿了他爸提前给他准备好的面包牛奶。 蔚知迟的不是上课的到,而是站岗的到这一周都由他们班的人在大门口迎宾。 他心里一下子还挺着急,小跑着赶上了一趟差点开走的公交,一边喘气一边扶着杆刷卡。 “嘀,学生卡。” 蔚知把手收回来,转头往车厢里走的时候正撞着个向后退的。 白绿配色的半袖,他们学校的。 在那人还没转头时,蔚知仰着脑袋就看到了那对略略熟悉的助听器。黑色的,就卡在耳廓后面,近距离看更酷了。 老天爷!蔚知琢磨明白眼前的情况后,忽然侧过身、低了头,只留了大半个后背,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或许是觉得此刻太狼狈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一切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像只小鹌鹑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小只,大脑试图思考出什么方法来应对。 余光察觉到那人确实转身看他了,并且时间不短,抬了抬手似乎是抱歉的意思,蔚知想看来着,可他太紧张了,脑袋空空,把着杆一动没动,显得有点没礼貌, 片刻后,那个人挪了半步,离他稍远了些。 公交车停在某一站,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于是又很快地向前驶去。 蔚知开始后悔起来,暗暗地恨起自己的笨,后悔自己没有什么应对的招数,还这么迟钝。 哐哐哐,公交车不时有轻微的颠簸,望着车窗外,蔚知数出了几十棵行道树,连自己身负重任都快忘了,终于忍不住转了转身体,歪着脸偷看别人。 真是他。蒋放春。那个昨晚上跟他发“同学你好”的人。 可这一切怎么又这么虚幻呢,像白日梦。 蔚知看见蒋放春也望着车窗外,心想他是不是也在数行道树呢,一棵两棵三棵地数,有时车开快了,眼睛跟不上了,就数乱了。 可蒋放春好像根本不走神,目光又远又轻地落到景象表面上。 静静地,也像一棵树。在蔚知身侧不过几米的地方,留下一个遥远的背影。 蔚知想,这可能也是一种很好的  6 消遣,他认同这点,可如果仅仅只是旁观这一幕的话,似乎是在目睹如丝如缕的孤独钻进他眼前的梦中,他很难忍住自己不去靠近。 靠近,擅作主张地,像能改变些什么那样靠近。 蔚知扶了扶眼镜框,腾出只手拨拉拨拉头发。公交车遇上红灯刹车,惯性让蔚知的身体荡了一下,他努力稳住脚,趁着车停住的间隙往蒋放春那边走了几步。 就在蒋放春旁边,蔚知站着,抻直了胳膊抓扶手,他就那么高,抓住之后胳膊肘几乎都不带打弯的,而旁边的蒋放春比他高了一个头。 蔚知喘了口大气,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拽了拽蒋放春的衣角,像个小朋友。他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僵硬。 蒋放春反应很快,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向左看,空气,才又将视线下移。 眼睛和眼睛对上时,蔚知的大脑提醒自己,笑一下。于是他傻里傻气地冲别人笑。 “早上好!”蔚知说。 蒋放春先一愣,而后迅速点了点头,是记得他的意思。 蔚知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咧嘴笑得更开心了,圆圆的黑眼镜框显得他更有点二憨二憨的感觉。 蒋放春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助听器,有短暂的停顿,他忽的以手在半空中比划,拇指和另四根手指的指尖捏在一处,像捏了个“七”,在眼前忽的晃过去,这过程中五指又打开,最后给蔚知比了个大拇指。 这动作连着做得有些快,蔚知眼都不眨地盯着,心里还有点紧张,他也只顾上紧张了,傻傻呆呆地瞪着眼睛跟自己较劲。 或许是蔚知脸上的认真与迷茫太可乐了,蒋放春的眼中忽然有了些柔和的笑意,多少也有点尴尬的歉疚,他还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地对同学打手语。 他只是蒋放春想了想,慢慢回忆蔚知的那个笑,他只是觉得,如果当时不做些回应,总不太好。 蒋放春把手缓缓收回身侧,手指微微弯曲着,也不知是要握住还是张开,或许这代表了无措,或许什么也不代表。 蔚知又向蒋放春迈了一步,他俩肩并着肩。他还是那么抻直手臂,扒拉着扶手,只是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捏在手里,朝蒋放春晃了晃。 蒋放春明白了,也拿出手机。 聊天列表里跳出新消息,来自蔚知的。 蔚知:[真巧!我一直坐这趟车,之前好像从来没见过你呀] 蒋放春:[我家住得有点远,可能时间上差一些。] 蒋放春:[没上高中以前,我也没坐过这趟车的。] 蒋放春:[是很巧。] 蔚知:[嘿,开心!我今天能开心很久了!] 蔚知偷瞄了一眼蒋放春,他觉得蒋放春认认真真看手机的样子太好玩了。 清晨里没有一点清晨该有的凉爽,车厢里挤挤的,热气儿从四面八方拥过来,蔚知吧嗒吧嗒地掉汗,分不清是紧张还是燥热令他心跳加速。 蔚知:[今天好闷啊!呜呜] 蒋放春:[可能要下雨。] 蒋放春:[我退出去看了一眼天气预报,报的有雨。] 蒋放春的手机拿的位置稍低些,蔚知偏一点头就能隐隐约约偷看到那人的屏幕,他真的切过界面。他们紧挨着不言语,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聊天,这感觉也太奇妙了。 蔚知:[哇,那你今天带伞了吗?!] 蒋放春在他身边用左手打字:[没有。忘记了。] 蔚知:[我也没有TWT,希望可以不要下!] 蔚知:[你刚才在数树吗?] 蒋放春似乎不太懂,抬起头看蔚知,蔚知察觉到了,于是也看向他。 蒋放春歪了歪脑袋,怪可爱的,他眉头微皱,眼里是疑惑。蔚知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他嘟嘴了,一秒钟,半秒钟,或是二百五十毫秒,总之他看见了。 蔚知的手朝窗外指了指,车速有些快,绿化带从眼前刷刷地奔过,蔚知数出声,特意侧了侧脸,叫蒋放春看清他的口型,“一二三四五六七……棵树。” 蒋放春微张开嘴,恍然明白了,点点头,他给蔚知发:[没有。] 看到这儿,蔚知的耳朵尖都要红了,他觉得自己在人家眼里肯定有点傻……啊,可能已经傻透顶了! 蒋放春:[我在数有几辆车是银色。] 不知为何,蔚知在看到这句话时,精神上骤然产生了放松的感觉并不是如释重负的那种放松,而是在困顿复杂中辗转许久,忽而踏入阳光照进的森林里时的那种放松。 他任由车身摇晃带着他也轻微地左摇右晃,他给蒋放春发:[我想跟你一起数!] 蔚知听见蒋放春在他身边低笑的声音,那笑声压得很低,却莫名有种温柔的感觉。 蒋放春:[行啊,开始吗?] 蔚知:[开始!] 06 试图偷走少年人的小脾气 公交车后门,蒋放春先走了下来。蔚知从其他穿同款校服的同学里探出个脑袋,看到蒋放春站在公交站台没动,像在等他。 蔚知忽然焦急了起来。那一小撮人渐渐散开,他快步下来。等他走到近前,蒋放春这才很自然地朝学校所在的方向转身,原来真的在等他。 他们中间隔着二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往前走,蔚知的步子比蒋放春稍小些,可蒋放春步速并不快。 这样走了没几步,蔚知忽然歪着脑袋,仰视蒋放春,蒋放春察觉到,于是也低头看他。 一切像预演过一般,甚至比预演还默契十倍。 蔚知脱口而出“二十六”的同一瞬间,蒋放春对他比出了这两位数字。 蔚知以为,照自己的性子,这会怎么也要欣喜得跳起来了,可他却还保持着向前进的动作。 蔚知没跳,哪儿也没变,只有眼睛亮了。隔着眼镜片儿,那光还能映到蒋放春眼睛里。 这也是蔚知见蒋放春的这短暂几面里,蒋放春情绪最外露的一次他笑了,摸着书包带,抖着肩膀笑起来。眼睛是弯的,更能看出他是内双。他鼻子好挺啊,唇形也饱满,笑起来只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这笑让蔚知一点反应也做不出了。 蔚知低下头“哒哒”往前走,竟然沉默了,可他喜欢这沉默。 安静呀,安静原来也是这么一件美好的事。 蔚知盯着脚尖,确保自己每一步都走在四四方方地砖的正中间。他的紧张飞走了,心也飞走了。 直到路过学校跟前的奶茶店,蔚知才如梦初醒地慌乱了起来。糟,忘大事儿了! 蔚知不敢自来熟地对人动手动脚,焦急时也只伸手指戳了戳人家的书包。 “那个,”蔚知提高了一点音量,怕自己离人太远了,他还试图踮了踮脚,他脸朝着蒋放春说,“等会到了校门口你先进去吧!我有点事儿……”他心里  7 其实已经慌得不行了。 蔚知又开始反思自我了,他可真是……啧,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蒋放春对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们在大门口分开,却因为蔚知焦急地小跑了一段,没有特别正式的道别。 蒋放春确从蔚知眼前走过了,蔚知长吁一口气。他的位置是叶百川在帮忙站。可与此同时,值班老师也逮着他了。 倒没有什么多难听的话,只是少不了几分严厉。 蔚知瞧着蒋放春没走多远的背影,心里有些虚,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想叫蒋放春听到这些。 “你知不知道自己今天站岗?一个班就出这么几个人,一学期也轮不到几次。就算起迟了是不是也应该找人带话?一句话没有,来还来得慢慢吞吞,这是态度问题。以后你去公司上班打卡也要这样搞迟到吗?工资要不要了……” 细细碎碎的说教,蔚知缩在值班老师旁边,紧张地摸了好几回自己的刘海。他觉得老师在念紧箍咒。这是一点。 另一点,就是他的余光一直追着蒋放春去了。他想,他和蒋放春走那么近也都扬声说话呢,老师这音量也还行,蒋放春纵是听大概也听不来什么的。余光追着的那人穿了双白鞋,步速似乎变了变,也可能是蔚知晃眼,因为蒋放春并没有停顿,那双鞋很快消失在了蔚知的余光范围内。 教室里,早读。 他们这学期还没开始要求早操呢,所以这时间还是用来朗读或背书的。 班里没老师在看,语文课代表站在讲台上,带大家齐读新学的几首诗,正读到郑愁予的《错误》。 蒋放春也立着书,只是不张嘴,于是有充足的精力放空大脑,或是说,用大脑做一些任务之外的思考。他很少任由自己这样做。 他听到了。在校门口的时候。 想到这里时,蒋放春皱了皱眉。他听到了。他感到歉疚,也感到疑惑。 其实那同学大可和他说着急,有事想先走一步的。 这样的逻辑思路蒋放春还是能捋顺的,正因如此,他才更费解。他不喜欢这样。 蒋放春唯一能完全理解的是,这不是蔚知的问题。 当然不是。蔚知只是个小豆丁而已,一个友善的同学。 蒋放春像只大熊,倦懒地躲在自己的洞穴里,有谁在敲石壁,他是听不见的,只能靠振动察觉到这件事。于是反应也变得慢吞吞,他慢吞吞地前进,慢吞吞地探出半个脑袋,发现洞口那边站了只小羊羔。 关于生活,蒋放春的潜意识中满都是这样的幻想,仿佛不这样,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耳边过高的音量始终持续着,乌拉乌拉的,蒋放春不刻意去听,便什么也听不懂。 有时在无声中待久了,戴上助听器都只觉得吵闹。在这种众口齐读的环境中就更是如此。周围的朗读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蒋放春在吱扭扭的风扇下发了汗,胸口的起伏变快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心跳加速。 很烦,他想逃离这里,因为太吵了。 这严重干扰了他的思考。 蒋放春想起昨晚蔚知的那句问话,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十分明白怎么和人交朋友。 他只是轻易地被善意驯服了,可他又很怕麻烦,他给别人的麻烦。他心知这是多余的。因为他能做好很多事,一个人就可以。 他知道什么状态能让自己舒服,让别人也舒服。 蒋放春比谁都更习惯避免,以及独立。 渐渐用深呼吸平复了心中的躁闷,蒋放春的手指捻起两页书页无意义地搓着,听力上的损失让他倾向于在其他感官上获得更多补偿,触觉也是其中之一。触摸这一行为在很大程度上能让他感到安心,因为这种感觉是足够真实的。 事实上,他的大脑几乎能对他所体会到的一切都十足敏感,他知道自己真正是在活着。风吹拂过脸上是温柔的,像棉花飘浮着扫过去,雨后融进泥土里的除了死亡生物成分带来的土腥味还有打落的花香,他的眼睛能追着一株蒲公英这边游那边荡好几十米。 除了声音,除了声音。 这不是天大的事,可这也不是小事。 蒋放春闭上眼睛再睁开,心中再度恢复一片平静。 他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对人生有这么多挣扎呢,他不是早就决定不再服输了吗。 叮铃铃 高频尖锐的声音。下早读的铃响了。 07 阳光的超能力是拥抱大地 “早上站岗那事儿,谢谢啦……”蔚知从桌兜里摸出自己那盒奶,把吸管扎进去,坐在那儿嘬奶,仰头巴巴地瞅着叶百川。 叶百川站在桌边点数,点作业本,动作特利索,把数好的本子码好后,还在桌面上磕两下。咚咚。叶百川把磕整齐的一摞本子搁在桌上,拿起另一摞练习册,问他,“你刚说啥?” 蔚知挠了两下头,搁心里叹气,说,“没事儿,我梦游呢。” 小组收好的作业要由小组长交给课代表,课代表收齐再汇总未交的名单报给对应的科目老师。今儿要收的作业不少,叶班长跑来递去好几次,蔚知特别自觉,奶嘬一半就起来给人帮忙。 “大班长!”蔚知忽然叫。 叶百川:“嗯?”嘴里发着单音,手上递着作业,等忙完了她才回头看蔚知。 蔚知伸手抓着衣服下摆扽了扽,一本正经地问她:“你看我最近有没有长高一点啊?” 叶百川一下就笑了,手横伸着,从自个儿脑袋顶扫到蔚知脑袋顶,斜向下去,她逗他,“真梦游呐?” “弱鸡。”粗哑的嗓音,朝他们这边啐了一声,骂声里带了讥笑。 难听的话。蔚知的心悬了一下子,他看过去,发现路过的人是他们小组坐最后的那个钉子户。他脸上的表情也让蔚知难受。蔚知咬了咬后槽牙,正要开口说什么。 叶百川先一步叫了那人的名字,“佟杰。”她皱起眉的时候特有范儿,扬起下巴朝那人手的位置点了点,“别让我在班里看见你把打火机拿出来。” 佟杰把东西收了,揣裤兜,语气挺不屑,“行,我怕你,行吗。反正打小报告的事儿你也不少做。” 蔚知瞧着人家那一米八的个儿,攒了一脑子浆糊一肚子气,在他同桌和那人的一番对话后更无从发作。 佟杰从后门走的,门外还有个平头的瘦高个儿在等,估摸二人是要一起去厕所抽烟。佟杰朝他去,嘴里骂了挺大一声“二B”。 瘦高个儿就下意识抬头往后门里看,蔚知也看见他了。单眼皮薄嘴唇,眼下有浅浅的青黑,五官棱角分明深刻,那是个特别凶的长相,加上那副没睡醒的厌烦  8 样,看上去更吓人了。 蔚知被那一眼看得更难过了。他真有点害怕,他因此觉得自己一点招儿也没有,挺没用的。 叶百川摸蔚知的肩膀,轻拍了好几下,说:“你别搭理他,啊。” 蔚知就跟她咧了个笑,“没事儿呀,多大点事。”说完他就转身溜回他的座,从书包里翻出本《第三种黑猩猩》。 书签卡在第78页,这是他最近在读的书。他想让自己起码看起来放松一点,可目光扫过几次,他一行也读不进去。 蔚知从桌兜里掏出手机,鬼使神差点开了他和蒋放春的聊天界面,把他们白天在公车上聊的话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下倒能看进去了。 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在桌子下面拿手机,蔚知低着脑袋出神,一点点消化着忽然而起的负面情绪。他在对话框里输“今天没有下雨呢”,又一个字一个字挨个删掉。他把手机重又推回桌兜最里面。 蔚知摘了眼镜,趴在课桌上。他靠窗坐,歪着头就能看见窗边的树。不戴眼镜时,那片绿就像晕在半空中,特别有意思。可惜今天的太阳没到岗,不知道去哪儿了,以往它在时,蔚知总能在手背上看到影子。 夏天不会真要离开了吧。 蔚知把头彻底埋进了手臂里,在自己圈起的小空间里轻轻呼吸。 想起前两天在家量身高,他还是只有159cm,159啊,对一个男孩儿来说,什么概念呢。大家都陷入青春期的烦恼了,他还在琢磨什么时候长高高呢。 可身体差长不高又不是他希望的!为什么非要这么说他呢。蔚知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哗 课堂很安静,入耳是细微的声音,蒋放春眨眼,看向窗外。有同学从座位上起身关窗户,还有的忽然开始叽叽喳喳。数学老师刚画好坐标系,白粉笔在黑板上顿了几下,示意大家好好听课别嚷嚷。 下雨了。 潮湿的天气让他焦虑,助听器很怕潮。 中午放学后收到妈妈关心的消息,妹妹似乎又在学校闯祸了,在关心完他后,妈妈连发了四五个火冒三丈的Q版表情。他安抚了几句,看着楼外没完没了的雨,把助听器摘了下来,放进了干燥盒里。 蒋放春拿了个塑料文件袋勉强遮遮雨,往食堂赶去。 大概因为下雨,往日里被狂吐槽的食堂今天也坐不少人。 蔚知没什么胃口,可也知道自己不能不吃,不吃不长个儿。他买了俩大馒头,一个卤鸡腿。偶然一抬眼,恰巧看见某人匆忙小跑进来,他恨不得把餐盘藏桌底下去。 可蒋放春的目光根本不往四,他径直走到窗口跟前,手指不知戳戳了哪几个菜,师傅给他盛了出来,他端着盘就近找空位坐下。 蒋放春坐在蔚知的斜对角,背对着蔚知。 蔚知看着自己的大馒头,纠结来纠结去,纠结得只好先光速吃掉一个,就着水咽下去。 他端着餐盘走到了蒋放春身后,感觉自己一点怂劲儿都没有了,交际锻炼承压能力。他站在离蒋放春不到一米的地儿,挺大方的叫了声“蒋放春”。 没有反应。蒋放春只是埋头吃饭,而且进食速度很快,快到了堪称着急的地步。 隔着那层薄薄的空气,蔚知的触角灵敏地探测到蒋放春的躁动不安。 蔚知没叫第二声,他拽了一下自己有点垮的裤腰,把餐盘放在了蒋放春旁边那桌。还是没有反应。 他坐下,和蒋放春同排,犹犹豫豫,才把手指伸到蒋放春餐盘边的桌面上轻叩。 蒋放春先一愣,侧着头看他,眼里有几分惊讶。 蔚知不说话,抿嘴朝蒋放春甜滋滋地笑了笑。他有一对很浅很浅的梨涡。 蒋放春跟蔚知点头致意,直视他眼睛的视线偏了偏,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蔚知这才发现那个挂在蒋放春耳后的助听器不见了。 蔚知歪着脑袋,视线也往低了走,去追蒋放春的眼睛。他还是沉默着,可面部表情却丰富极了,皱着眉头,鼓着嘴,表达疑惑。 这很好懂。蒋放春当然能看明白。可他心里却有些抵触回应了,他只想快点结束这趟外出,回教室戴上助听器。他的状态不那么好时,就总很怕自己的情绪伤害到别人。因为从小到大,他已经为类似情况反省过自己无数次了。 蒋放春只是和蔚知摆了摆手,似乎怕蔚知再用那双眼睛看他,他一点机会也不给人留,坐正了继续吃饭。 蒋放春安静地吃,余光看见旁边的人也在安静地吃,没有要进一步表达的意思。 蔚知似乎在桌下慢悠悠地晃腿,他用筷子很笨,几次三番下筷也夹不住那个鸡腿,于是就用了手。 渐渐地,蒋放春进食的速度慢了下来,胃的负担也小了不少,连带着暴躁的情绪也消减了。 08 我的超能力是擅长倾听你 一顿饭的工夫,雨渐小了。 蔚知在食堂门口张望了下,规划路线。一旁的蒋放春忽然把一个塑料文件袋递给他。 蔚知下意识接过去,不明所以。 那就是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面什么也没有放,蔚知捏着它,能透过它看见自己的手。 蒋放春在屋檐下,指了指它,五指并拢,抬手在脑袋上方比划了个遮挡的动作。 蔚知明白了。 小雨还淅沥沥下着。他拿着文件袋,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A4的大小,没法儿供两个人用。他有点后悔自己手快。 蔚知愣愣的,没想好对策,蒋放春的视线就从他身上离开了,转投向雨幕。 很细的雨,却并不太密集,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散了。 蒋放春独自踏入了雨中。蔚知睁圆了眼,急忙跟上去,他也搞不懂自己怎么想的,他追上去,却踮着脚抬起手试图用文件袋为蒋放春挡一挡。 即便下一秒他反应过来,这行为未免太傻了。 他矮到并不能很好地完成这件事,文件袋的底面甚至蹭到了蒋放春的头顶。那一刻他诡异地想到,蒋放春的的头发兴许是很柔软的。 雨丝落在蔚知的脸上,他感到痒,用手背蹭了蹭。蒋放春在这时回头看他。 蔚知吓了一跳,动作僵住了。 [不要。]动作配合口型,蔚知看懂蒋放春表达的是什么。 他抬手,很明显的阻止意味。 蒋放春拿手机在备忘录里飞快地按出两个字:[你用。]而后将屏幕展示给蔚知。 做完这一切,他收回手,疾步离开了,没有道别,他只是匆匆地向前。 匆匆地,走向了视线的那一边。 裤脚被打湿了,眼镜片上也沾了几滴雨水,蔚知在水雾中目送蒋放春的背影,忽然感到了世界的遥远。 这想法很陌生,从脑袋中突然冒出  9 来。蔚知有一点点伤感,却并不觉得自己被蒋放春冒犯了,他不紧张,不慌乱,也没有胡思乱想,只是安安静静在原地发呆。 蔚知一点心事也没有。 事实上,他从没这么简单过,仅仅是在专一地抓住这一瞬间的感觉。 他清楚这些想法都起源于蒋放春。 这是件神奇的事,所以他很想找找答案。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蔚知心里打鼓,和他说,看吧,那个人就是不一样的。 蔚知从没在哪次被拒绝后,产生过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这起码能证明,蒋放春确实是特别的。 蔚知在雨中举起文件袋,举过头,雨点哒哒掉在上面,闷闷地响,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很好听。 他一路小跑回教学楼,在空无一人的楼道口弯腰挽起湿漉漉的裤脚,做这事儿时,蔚知像醒来了,那种朦胧神秘的感觉消散了些。 除过伤感,蔚知又隐隐生出了些担忧的情绪。 人类好复杂呀。蔚知想起上午看的书,进化让人类变得复杂。如果他和蒋放春都只是丛林里的两只黑猩猩就好了,他会大方地分给蒋放春一半食物,和他坐在一起,什么也不图,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而他们俩是黑猩猩。 蔚知担忧蒋放春,他真希望蒋放春好。 可他为什么会伤感呢。蔚知摸了摸左胸腔,那儿酸酸涨涨的。他太茫然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好多人撵着铃声往里冲。斜前桌的那个和他一起打过快板的方脑袋男从后门进,路过蔚知课桌的时候,往桌上撒了几颗大白兔。 “给你,小矮瓜!”时间紧迫,他边往座位跑边说。 蔚知撸起袖子和他急,“欸你!” 叶百川这时从正门进来,班里以为老师也要来了,齐刷刷噤声坐好,闹得蔚知的话也没能说全乎。 叶百川站上讲台,冲台底下眨了眨眼,说:“郭老师家里突然有点事,这节课大家先自习。”赶在山呼海啸的喊叫声到来前,叶百川用手比了个“嘘”,她看了看大门外,低了低声音,“悄悄的啊,咱们班离办公室近,等会太吵主任该过来了。” 前两排的小姑娘们对着叶百川疯狂点头,特开心。 蔚知翻着记作业的小本,看着已经布置的数学、物理和英语,是哪门都不想写。 他张望了下前后门,从桌兜里摸出手机,用书包掩饰自己的动作,低着头,习惯性点开星座运势的软件看运势提点。 白羊座,“学习之日”,三颗星。 蔚知挠着脑袋顶,心里暗暗说了声“我去”。 忽然有人把手机从他手里抽走了。 蔚知吓得一激灵,缩着脖子抬头看,是他同桌。 “你吓死我了……” 叶百川屈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蔚知的脑门。班里挺安静的,叶百川没说话,把蔚知桌角的英语书拉到蔚知面前。 等叶百川坐下,蔚知拍她肩膀,张开手,要手机。 叶百川冲着他摇头。 蔚知知趣地把英语书翻开到单词表,朝叶百川露齿笑。 叶百川一脸将信将疑,把手机递过去。 没等到跟前,蔚知一把夺下。 他喜滋滋地把手机放在摊开的英语书下面,叶百川不轻不重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以示被骗得不满。 蔚知趴在桌子上看一书的鬼画符,忽然意识到在刚才的整个过程里,他和叶百川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动作、神情,这些就可以了。 是啊,他还有办法呢! 没有任何预兆,蔚知忽然坐直了上身,把正转笔想数学题的叶百川吓一跳。 蔚知掀开书,手在手机屏幕上戳戳按按,在搜索栏输入“手语教学”。 叶百川歪着头看突然亢奋起来的蔚知,看他手忙脚乱在裤兜里摸耳机,耳机线纠缠在一起,他越解越乱。叶百川接过来帮他解开了。 叶百川先看看周围的同学,没几个注意到这边的,后门上的那一小框玻璃被后座的同学用英语周报挡住了。她把耳机线从课桌下给蔚知,挺疑惑地看他一眼。 蔚知把耳机插上,跟炫耀宝贝似的把屏幕给叶百川看,一中年男老师在教授手语。 叶百川看蔚知那兴奋样,再忍不住话了,她凳子往蔚知那边挪了挪,压低了嗓音问:“你之前说追星,不会就他吧……?” 蔚知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他把手机支在他的大容量笔袋后面,小声回:“不啊,哪儿能。” 叶百川奇了怪了,“那谁啊。” 蔚知想起那个人,嘴角疯狂上扬,他用手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头毛,跟人卖关子,“嘿,不告诉你。” 09 希望你拥有美好的一天 放学时雨停了,天也晴了,凉凉快快的,水泥地上不大平坦的地儿积了一些水。蔚知打扫卫生,站在窗户口向外张望,方脑袋男背着书包在一楼空地和他打招呼,大嗓门简直喊得整个学校都能听到。 “矮瓜!晚上开黑吗?!” 蔚知想把板擦扔下去,又碍于自己的命中率,怕误伤别人,遂罢。他想起自己下午看的手语课堂,对着楼下的人大幅度摇了摇头。 “今天不了,我要好好学习了。” 距离太远,不知方脑袋什么表情,大概很无语,朝楼上摆摆手就往校门口走了。 蔚知刚要从窗口收回脑袋,就看见蒋放春也从教学楼走了出来。他一下子把手里的板擦扔在了讲台上,从三楼飞奔而下。 事实上,蔚知下了楼什么也没干。他离蒋放春的背影还有几十米远呢,他就这么远远看着,像个护花使者。他一路尾随人家到大门口,看见蒋放春进了文具店,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三个透明文件袋。 啊,他的蔚知还没有还他。 蒋放春就已经买了新的。 这是连一个还他的机会也没有了吗。 蔚知背着手,在远远的这一边踢小石子。蔚知的心情不那么美丽了。他想“啊唉唉”地叹许多声气。 蒋放春绕开地上湿漉漉的痕迹,朝路边走。他背着纯黑的书包,书包右下角有一个白色的耐克的标。太素啦,蔚知的书包上还挂了只小羊公仔呢,他想给蒋放春挂只小猫咪或者小鹅。蔚知的脑袋里想的全是这些零七八碎的东西。 每多观察蒋放春一点,心里的印记就更多一点。 他从未觉得了解一个人的过程是这样奇妙,甚至牵动到他纤毫的情绪。 马路边,蒋放春上了一辆银白色的车,他开门进了后座。从降下的车窗里,蔚知能看见副驾有个扎小辫的小女孩,探出脑袋和手的时候似乎被驾驶座那人拍了一下,制止了,车窗徐徐升了起来,车开走了。 蔚知的护花路结束了。 太阳在天边,落到很低的地方,他转身匆匆回  10 教室,擦剩下的那一半黑板。 路上堵了好一会儿,和妈妈妹妹一起到家时,爸爸正在客厅看新闻。他坐得很端正,见他们开门进来,说了声“回来了”。蒋放春站在最后点点头。他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正要说什么,蒋放春就往自己屋里去了,余光能看见妈妈对那边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关上门的时候世界好像更冷了。蒋放春这么想着,卸下书包,看了一眼手表,竟然已经七点十七了。他扯下贴在墙上的今日规划,拧着眉头看“19:50晚饭结束”那条,感到希望渺茫。 把画了一半的静物从书桌中间挪开,蒋放春从书包里取作业。直到妈妈开门进来,拍拍他肩膀,他才反应过来。点头,搁下笔,吃晚饭。 今晚喝粥,兼听妹妹挨批,蒋放春无意去听,可他爸说太响,说她在人家书上写某某是大笨蛋,还扯了人家的书,性质恶劣云云。他妹很像要坐不住的样子,蒋放春因此吃得飞快,火速逃离现场。 好在今天作业不算特别多,蒋放春赶在九点前搞定了全部,在练琴和画画中什么也没选,看着那台老旧的手提复读机和旁边几盘空白磁带发呆。 计划被打乱的感觉真糟啊,简直想自暴自弃。蒋放春靠在椅背看手机,群里有人讨论助听器直连手机出现不能接打电话的问题,蒋放春顺手回“更新系统版本”。 退出,消息列表往下几个,是那个简短好听的名字。蒋放春真心地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姓氏也美,以往他从没见过。 想到这里,蒋放春忽然坐直了,脚一蹬,带轮子的靠椅骨碌碌滑走。他把一盘空白磁带放进了他的手提复读机里。 白天醒的时候,蔚知熬了俩好大的黑眼圈,好在没睡过头,就是他站镜子前刷牙的时候脑仁儿疼。新知识使人兴奋啊,蔚知昨儿作业都是糊弄过去的,看中年男老师的手语课堂愣看到一点半了,举着手机在被窝里看,越看越来劲。 老师第一节课就教了“早上好”是蒋放春在公交车上对他比划的手势,他可算明白了。 蔚知咕嘟咕嘟吐了嘴里的泡沫,漱口,对镜子里顶着熊猫眼的自己呲牙笑了一个,心里挺美。 接下来的几天,蒋放春跟失踪了似的。 蔚知难在学校见他一次,最悲催的是,蔚知知道人没失踪,就在学校上着课,只是好像总避着他。蔚知其实也不敢往这个方向想,一这么想显得他特把自己当回事儿。可他的感觉一直这么跟他说,太邪门了。 蔚知每天夹着厚厚的《中国手语》苦读,也不敢找蒋放春聊天,东猜西猜的,什么也猜不着,心里说不出的苦,结果就是除了天天绕远路去一班门口望一眼什么也没干。 今天就是礼拜五了,今天再不见,又两天不能见了。蔚知起大早带了两盒奶,自己一盒,蒋放春一盒,下了早读就跑人家教室门口堵人。 他想挺好的,到门口就二了,心理建设做了一大堆,才敢迈步进他们年级唯一的火箭班。课间班里乱糟糟的,其实压根没什么人注意到蔚知,可蔚知总觉得好多人看他。 蒋放春的位置离门口很近,蔚知光速闪到他桌前,把牛奶放下,刚准备光速跑路,蒋放春从英语书里抬起头,看他。 蔚知准备好几天想炫的好几手技,全从脑袋里跑走了。 他用食指笨笨地指了指自己,迟钝了一会儿,右手手心朝上,从五指虚合到张开,朝蒋放春所在的方向伸过去,指了指奶,又指了指蒋放春。 我,给,你。 蒋放春的神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蔚知在心里“啊啊啊”叫个没完,觉得自己蠢炸了。不能逃跑,不能逃跑。 希望你拥有美好的一天。 这句话的手势蔚知私下已经偷偷打过无数次了,他屏住呼吸,想完整流畅地打一次给蒋放春,可实操中他还是磕绊了下。 蔚知开始祈祷,不求蒋放春能看懂了,但愿蒋放春不会觉得他在撒疯。 周围还是乱糟糟的,可蔚知全然顾不上了,他紧张地看着蒋放春。无论如何,蒋放春总不会回避他的眼睛,那个人的眼里好像有春天蓝色的湖水。 蒋放春忽然抬起右手,伸出拇指,轻轻地向下弯曲了两下,又指了指蔚知,怕他看不懂似的,比划速度也放慢了。他还是不爱笑,可这动作做得未免太温柔。蔚知终于知道,老师在网课里说手语也有情绪是什么意思。 蒋放春回他的是谢谢,你也是。 蔚知的快乐又变得简单起来,他兴奋地点点头,觉得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他们的触角似乎从这一刻起正式感应到彼此了。 10 真想世界和我一起宠爱你 新的一周。 蔚知坐在床边穿袜子,他看着桌上的计时器算时间,巴望着能再在公交车上偶遇他偶像。 他觉得自己到的跟上次的点差不多,可上了车也没看到人,难免沮丧,感觉周末的努力没人欣赏。蔚知像个等老师验收的学生,兴高采烈地,结果老师翘班了。 到校门口时不想吃煎饼果子,见时间还有一会儿,蔚知绕到旁边家属院的车棚边,那新来了个推车,卖台湾饭团,他最喜欢往里面加培根和蟹棒。 校服裤兜里有零钱,蔚知排在后面盘算自己这顿要吃多少,往口袋里摸了摸,把兜里唯一的那枚用来做决定的五毛硬币给摸掉了。硬币掉得有点远,他低头走两步弯腰去捡,听见车棚隔壁的小巷道里有熟悉的声音,音量不大,很容易被周围同学的闲谈声遮掩过去。 蔚知把硬币捡起来,皱着眉头,思考时抿着嘴,想起来这音色是班里那个不太待见他的钉子户佟杰。 那条巷道看上去是用来连接小区的,只是规划时很有毛病,修得格外窄,两人勉强并行的宽度,谁要骑摩托车过都得当心剐蹭,倒是不少人在里头墙根解决方便或者堆垃圾,搞得环卫也头疼,小区里除非上学上班睡过头,十万火急了,要不没人爱抄这个近道。 蔚知是从没进过这里的,他最讨厌这种地方,细菌太多。 可小巷里说话的声音始终不停。他有点好奇了。 蔚知看了看排饭团的队伍,还行,他于是往小巷道这边探了探头。 好多人…… “助听器好一点都要一万多吧?还是几千?” “你说他这个能卖吗。” “肯定没手机好卖……” “我靠,上学期那谁偷人手机去卖都被通报批评加劝退了。” “怕个屁。这人不会说话啊。” “人总会打字吧,神经病。” “手机给他砸了。” “他没笔不会写啊?” “操,你话那么多,打一顿不就完事了。给他打服。” 这几天下雨,粉 11 墙泡了水的灰味儿混着小巷深处某种难言的臭味,蔚知越听眉头拧得越紧。他们都站得有点远,蔚知看不清。 站最外面的两个高个儿之间忽然被一只手强硬地扒开了缝,蔚知认得其中一个是佟杰,就是这么个间隙,蔚知一眼看见了被围住的蒋放春。 “干嘛啊你,能听见吗,啊?把你耳朵上这玩意儿摘下来看看。” 五六人,在逼仄的空间里围着他,蔚知眨了几下眼确认,画面很快又混乱起来,似乎发生了些推搡。蔚知胸口里一团火烧得噼噼啪啪,想都没想就抬脚进去。 忽然,佟杰被狠狠推开了,向后踉跄几步,用手撑住发潮的粉墙才站住。 蔚知在原地愣了一愣,在蒋放春身上见着从未见过的暴躁与戾气,那是种很直白的情绪,从眉目间涌出来。蔚知有些心痛,那感觉像大火烧了他的森林。 那方向忽然传来一把沉而有力的嗓音,蔚知看着蒋放春动了动嘴唇,他说:“别碰我。” 三个字通过空气振动传到蔚知的耳朵里,他和自己确认再三,那确实是蒋放春发出的声音。他说得那样用力,像在努力咬字,可还能从不稳的气息中听出一点颤抖。 其他人也愣了。 蒋放春看见了蔚知,身后那群高年级的也看见了,场面一时僵住。 蒋放春抿着唇,周身的冷气儿还没散,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机屏幕亮给另个高个儿看。 这下蔚知也想起来了,另个高个儿就是那天在后门等佟杰一起下楼的凶脸。 手机上,微信界面,蒋放春发了个视频传输到自己的电脑。蒋放春对着凶脸点了播放,黑了吧唧的画面,有声音,是他们刚才的对话内容。 听得人头皮都发麻。一众人多是有些脸上挂不住了,谁都绷着没开口。同级的都不说话,怂的,高年级的几个估计还有点胆量,只是狠狠瞪着蒋放春,没招儿,估计正琢磨呢。 蔚知站那儿,往前不是,往后也不是。 凶脸回头瞥了他一眼,吓得他要尿裤子,要他看,这凶脸比学长们还有个性。 蔚知万没想到开口让步的是这个凶脸,而且他还不是头儿,听语气应该也是高一的,凉飕飕地在两边中间打商量。 “得,陆哥,人家会说话呢,咱也别闹了。事儿闹大了对大家都不好,你觉得着呢。”凶脸说这话时又往蔚知那儿瞅,似乎是暗示还有个“目击证人”,其他小混混也跟着看过来,蔚知想起他们欺负蒋放春,不爽战胜了害怕,原地站得溜直,叫他们看。看就看! 这话就是个破局的,佟杰还那个扶墙的姿势,凶脸显然也侧了半边身,中间的道已经开了。 学校那边的铃传到这儿来,蒋放春懒得等他们口径统一,径直走出去,当然没人拦。 走到蔚知旁边时,蒋放春碰了碰蔚知的胳膊,示意一起走。 蔚知如梦初醒,转身,跟在蒋放春旁边。他手心都出汗了,还捏着那枚五毛硬币。 走出小巷,空气一下子好了许多,蔚知深吸了几口,把硬币塞回裤兜,手心的汗很难受,可他现在掏出纸巾擦手也太奇怪了,于是忍住。 家属院里,几个落在后面的学生匆匆往学校跑去。蒋放春没什么反应地走着,步伐不着急也不算迟缓,但蔚知感觉到他很累,不知道为什么,蔚知真的能感觉到。 他二人间的气氛也有些微妙。 蔚知把想打出来的手势在脑袋里串了好几遍,才试探地碰了下蒋放春。 你还好吧? 蒋放春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停下步子。 还可以。 不是好,也不是不好的答案。 蔚知不知道蒋放春是不是对他诚实,蒋放春那双澄澈的眼睛装了一点忧郁。 蔚知似乎正眼见着蒋放春在心门外建高墙。他一下子变得更难过了,他甚至有点恨那群坏小孩。 蒋放春用手语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好,都是些比较基础的句子。蔚知连蒙带猜大概能知道蒋放春在说什么,只是蒋放春打词的顺序似乎跟书上不太一样。 蔚知回,来买饭团,你呢? 蒋放春往巷子的方向指了指,猫,我来喂猫。 喂跟猫这俩字蔚知都没学过,可蔚知看明白了。 蒋放春做“猫”这一手势时,两只手从兜里掏出来,捏了两个“三”,跟ok手势似的,比在嘴边,模仿小猫的胡须。 蔚知看他这么比划,心都软了。他多好呀。这世界怎么舍得伤害他。蔚知只想抱抱他。 11 用我的名字换你一个笑吧 听蔚知的意思,是没买成早饭。 分明已经迟到了,蒋放春也不急,陪着蔚知等饭团。到了这会儿,蔚知买不买其实都行,可他情愿和蒋放春多待一会儿。 巷子里那伙人也不见出来,大概从另边走了,不去学校,大概是要去网吧。 没再碰上就行,蔚知心里打着小鼓,碰上了他又得脑袋疼。 等饭团的时候,蔚知侧了侧身找蒋放春,蒋放春也只露个侧脸对他,蔚知头回注意到蒋放春脸颊上的小痣,和他漂亮的唇珠。他长得那么干净,甚至到了无害的地步,蔚知根本想不到他愤怒时是那样冷硬的,闪着寒光的刀刃一般。 蒋放春注意到蔚知的视线,垂下眼睛看他。 他们间确实差太多了,少说也有十厘米好像不止,蔚知心想,自己踮起脚也及不上他,十五厘米兴许也有了。 蔚知想起来,他第一次和蒋放春搭话时,这个人倾身低头,就为了和他说话时是平视。从前,在那些蔚知已逝的过往里,几乎没有人这样做过。 蔚知的心湖倏忽荡起来,他朝蒋放春眨眼。 照理说,齐刘海大镜框,显然就是个小呆瓜的样子。可蔚知一双圆圆的杏仁眼,噙着笑意,站那里笑,浑身都透着股说不出的灵气,泛着欢快的光。 蒋放春觉得那光暖融融的。 小推车后的叔叔把装好饭团的塑料袋递给蔚知,说了声“快去上课吧”。他们才错开视线。蔚知和叔叔说了谢谢。 他们往家属院外边走,蔚知稍前一些,蒋放春落后半步,看见蔚知的书包侧边拉链上挂着一只小羊公仔。两只角弯成俏皮的弧度,脸蛋红扑扑的,整个身体都是毛绒绒的奶白色。看起来手感很好。蒋放春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掌心。 蔚知拿着买好的饭团,剥开包在外面的纸,忽然回头,扬起脸,神情里有点犹豫,也有点好奇,“原来你会说话的呀……”这话甫一出口,蔚知就觉得说得不太好了,他赶紧想找补,可嘴笨笨的,“我、我只是觉得很厉害,真的。”学手语课堂的时候,蔚知跟着补了好多知识。其实大多数聋人不是 12 不能说话,他们的发声系统完全正常,只是因为听力问题,想学好说话困难重重。 蔚知的声音通过助听器传到耳朵里,蒋放春感觉到他的紧张。 其实这时蒋放春点点头就够了,可他还是张了张嘴,说:“会。” 蔚知前一秒刚咬下一口饭团,腮帮子鼓囊囊的,像小仓鼠。就为这么一个字,他鼻间发出软软的一声类似惊叹的哼声,眼睛睁得更圆了。 这是他听见蒋放春说的第二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一个声母加一个复韵母。他是真心的兴奋呢,把这当做天籁。 蒋放春一下有些愣住,似乎觉得蔚知太把这当一回事,可他丝毫也没有被唐突的感觉,他说不太清自己的心理状态,有点像被夸过了头的慌乱和熏熏然。 他甚至有些羡慕蔚知那一把把丰富活泼的情绪了,蔚知让他想起“生动”这个词。 话在舌尖上滚了一圈,蒋放春舔了舔嘴唇,慢而清晰地咬字,像是特意和蔚知解释之前的沉默,“但不想。” 他掌心发了点汗,这是因为他撒了谎,心虚了。其实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发音很难听。 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为那捉摸不清的好奇与探寻,或许是为那显而易见的善意,在这个人面前,他的自尊一下子又那么要紧了,连说一长句都不敢。 “不行的啊!”蔚知着急地吞掉那一口,似乎被噎得哽了一下,他拍着小胸脯给自己顺气,难得对蒋放春用了点强硬正经的语气,像个聒噪的小老师,“能说的话当然要多说呀,我听他们都那么讲,一定要多练习的!” 蔚知嘴快,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一说完,他就不敢看蒋放春了,怕看到蒋放春露出不耐烦他的表情,虽然他并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神态。他真是笨死啦,人家自己的身体难道还能不知道吗,要你个外行的提醒,未免管太多了。 他忐忑着,没看蒋放春,心里又七上八下,感觉不出蒋放春有没有低头看他。可他听到蒋放春又说了一句,没有情绪,听不出起伏,他说,“不用,说话。” 蒋放春磕巴了一下,仿佛呼吸都轻了些。 他说得真是如一般,什么味道都品不出。八点多的太阳斜斜织出浅橙色的网子,罩着路的那头,罩着他们俩,轻飘飘的,却要人的心都动弹不了了。天变得更远了。 蔚知努力去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蓦地,他捏着塑料袋的手更用力了些,“咔嚓咔嚓”的响。 “用的!”蔚知小心翼翼地抬眼去找蒋放春,眼里的温度却很热,他急于说点什么,急于证明什么,可他一时找不到论据,口不择言,“你可以和我,和我说呀,我特别……” 情愿听你说话这话未免太热烈了,蔚知被自己的念头肉麻到,直白的情绪也吞回肚子里去。 可他到底觉得自己多言了,自大了,口吻也不是适当的口吻,于是颤着、弱弱地为自己续上一句,“……可以吗?” 蒋放春默不作声了。在蔚知看不到的另边,他的手指绞着,绞紧了又松开,再虚虚握成一个拳。直到他们迟迟走到校门口,蒋放春也没再对蔚知做出一点回应。 传达室的叔叔要他们迟到登记。蒋放春先拿起笔,弯腰正要在册子上写的时候,叔叔看见他耳朵上的助听器,便挡了一下他的手,不让他记了,摆摆手没多说什么,就放他们俩进学校。 走到教学楼下,蔚知安静了一路,把饭团吃完了。手里揉了揉塑料袋,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操场上正在升国旗。他们一起上三层,楼道里几乎没人,安安静静的。他们俩也安安静静。蔚知一时觉得自己说错了,一时又觉得自己没说错。 他有点委屈,有点自责。跟在蒋放春后面,差一级台阶,更矮些了,像个不知为何被训斥还不得不跟着家长走的小孩儿。 东头的楼道口,一上三层,第一个就是一班。 不约而同的,他们都走得更慢了,蔚知感觉有浆糊黏着自己鞋底。 一班门口,蒋放春要拐进去,蔚知要朝前走,这片刻的转换竟也停滞了片刻。 蔚知忽然伸手去拉蒋放春的书包带,蒋放春就停下,回头。 “再见呀。”蔚知说。 蒋放春这回没开口,只是抬手,朝他摆摆手,可这摆手也是真诚的,不是敷衍的,蔚知能感觉到。 他一下子有了些勇气似的,不放人走,又开口说:“那个,如果有时候你不太开心,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知知,”他耳朵忽的红了,这样叫着自己,像用柔柔的语气讲冷笑话,“你叫‘知知’的时候,是会笑起来的。你可以……试一试。” 12 我梦过江河浮起太阳 朝西走,回班的路上,蔚知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有未读消息。 叶百川发来的,差不多十分钟前,问他怎么还没到。 蔚知心虚,还有点心惊胆战,不知道班头有没有问到他。刚想发“我见义勇为来着”,又觉得自己压根什么也没做,不能这么说,干脆把打好的字全删了,发了条“我拉肚子”。 他抱着脑袋进教室,扯谎的感觉不太好。 教室里空空荡荡,蔚知在自己座位坐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最后一排。佟杰确实没有来。他想起窄巷里发生的一切,混乱的大脑涌入迟来的担忧。 蔚知给蒋放春发消息:[你今天放学怎么回家呀?] 直到升旗仪式结束,大家成群结队地回了班里,蒋放春也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第一节是历史课,刚上课老师就让默写,蔚知忘了背,全靠叶百川施舍他瞟几眼救命。 中年女老师在讲台上倚着,穿得很朴素,脑后的发全盘了起来,用发夹夹着,手里捏着粉笔时,指尖是冲下的。 她只用两根指头大拇指和食指,去翻大家交上去的默写纸,一边看一边吐槽:“咱们同学做似的,交个默写,连名字都没有。” 蔚知也不管台上,从兜里掏了张餐巾纸出来,趴桌上给叶百川写条儿,字写得歪歪扭扭的,问班头有没发现他迟到的事。 他本来还想和他同桌提一提佟杰,因为他心里很乱,想找人说说,可又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合适,就还是没有提。 叶百川给他传回的纸条写“没有”,还用黑笔在后面画了个猪头。蔚知佯装生气地朝她鼓了鼓嘴,像小跳蛙。 方脑袋这时从斜前桌递过来一个打乱的三阶魔方。他知道蔚知会拧。 蔚知瞟了一眼背过身写板书的历史老师。班里很安静,大家都昏昏欲睡的样子,她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响声,踩得人心慌。 趁着这个空档,蔚知把魔方接过来藏进了桌兜里,心不在焉地拧了两下,口诀早烂熟于心,全凭肌肉记忆在动。  13 桌兜里的手机震了下,蔚知一下子机敏起来,赶紧把手机摸出来看。 不是回复。 蔚知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沮丧得不行,下巴颏都要抵住校服的衣领。 是星座app提醒他一周运势更新的推送。 “……在处理人际关系层面上你可能遭遇了一些困难,不过这种困难只是暂时的,尝试去寻找问题的关键可以帮助你们尽快和解。” 数学课蔚知迷迷瞪瞪过了一节课,眼睛死活睁不开,可这毕竟是班头的课,他一双眼也不敢真的闭上。 他猜自己对着班头翻了一节课白眼。 好容易挨到了下课,课间他强打精神又看了一眼手机,消息就那么安静躺在列表里,也没有红点,什么也没有。蔚知劝自己别再想了,顺从着睡意趴在课桌上补眠。班里就这么倒了一片,活像什么乱葬岗停尸房的。 蔚知的意识很快就飘远了,可他心里总不安稳,身体像坠下去一样,开始做一些朦胧的梦。 他梦到令他心生厌恶的医院,路过药店时又该死地对中药味儿上瘾。他记得酒精消毒喷雾喷在皮肤和物体上时朦胧的一层,还有他倒在乡下的土路边睡到黄昏都要消失过去。还有,他给奶奶打电话,奶奶说院里的桂花开了,他说他交了一个新朋友。奶奶很为他开心,问他那是怎样一个孩子。蔚知说,比我高,很温和,还会弹钢琴。他又在说许多废话了。 他梦到儿时的河坝边,他孤身一人,看到太阳从河水的那一边浮起来,金灿灿的,光融进透明的水里。小小的他扒在护栏边,踮起脚,伸出手不知想在半空里碰到什么,想抓住什么。风有些凉,吹过嘴唇和鼻尖时,分明在催人泪下。可他好坚强,咬着嘴唇,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在将醒时,蔚知的身体很明显地抖了一下。方脑袋敲他的桌板,把他彻底惊醒了。 “欸,小矮瓜,下楼上体育课了。” 班里的同学果真在陆陆续续往外走了,蔚知太阳穴涨涨的痛,他给自己揉了揉,有点没睡醒的不高兴,“方沃,你不要叫我矮瓜了……!” 他声音和他人一样,软和,一点沙哑也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沙哑,更多是清亮,以至于语气强硬时都免不了有些稚嫩的味道,几乎没什么威慑力。 方沃则是蔚知完全的一个反面。他是足球队的,很结实,据说是内蒙和东北的混血,有个跟姓一样方的方脑袋,国字脸,浓眉大眼,下巴上有小胡茬,人咋咋呼呼的,说话和笑时都特别粗犷。 他抱着臂数落蔚知:“那你刚开学的时候还老叫我方脑袋呢。” “你也说刚开学,我那不是记不住……”蔚知站起来,给自己揉眼睛,校服外套袖长过长,袖口把手遮了一大半,看着特好玩,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再说,我还会长的。” 他怕别人听了笑话,那音量低若喃喃自语。方沃什么也没听清,听着正式铃都打了,赶紧招呼蔚知往楼下跑。 之前体育课除了做些准备运动,都是在教他们跳广播体操,休息时间还短,别提多无聊了,搞得蔚知对这体育课一点憧憬也没有了。 他们小跑着去操场集合,已经迟了,远远的却看见班级的队伍比以往还更加庞大。 方沃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跟他说:“那不是一班么?” 蔚知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惊道:“一班?” “昂,”方沃点点头,“看见了我们球队的。” 他们俩趁体育老师跟一班体委说话的时候,鬼鬼祟祟溜到队伍最后面。结果体育老师一抬头就点他俩,大着嗓门喊,“迟到的,那两个。” 蔚知不好意思地低头,方沃则抬起头嬉皮笑脸地朝老师咧了咧嘴,体育组那几个老师他好像都挺熟。 “等会跑圈多加两圈。”能听出来,体育老师没怎么生气,语调还挺轻松。 方沃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表示认罚。蔚知下意识抬眼往一班的方向看,四五十人,真这么正好,一眼就叫他找着了蒋放春,恰是这个时候,蒋放春也回了头。 视线撞上了一秒,连示意的时间都没有,蔚知就慌乱难堪地别开了眼。老师已经在说别的什么事了,大概是一班换课,这节两个班一起上。前面层层的人挡着蔚知,他难得感受到个子小的好处,摸出手机又查看了一遍。 课间时,他睡着时,蒋放春给他回了消息,他说:[应该是坐公交。你也是吗?] 13 甜味儿的秋风傻乎乎打转 很见鬼,体育老师今天一点儿也不磨叽,带他们做了两遍广播体操,赞了他们几句,就放两个班自由活动了。 方沃没去踢球,过来拽了一下蔚知的胳膊,说:“羽毛球?” 解散后大家各走各的,场面很有些混乱,蔚知心思不在这儿,嘟嘟囔囔道:“等会,等等。” 方沃纳了闷了,“有啥好等的。” 蒋放春穿过操场旁的仿古中式凉亭,半墙的爬山虎不知何时变成了橙黄色,在风里卷起浪来,这一切全给他做了背景。 蔚知看着蒋放春往器材室方向去,拍拍方沃的胳膊说:“哥们儿,今儿你先跟你队里朋友踢球去吧,下次咱们羽毛球啊。”他箭似的飞出去。 蒋放春转身从器材室出来时,被门口的蔚知堵个正着。 蔚知是逆着光站的,周身恍惚有层薄薄的阴影,勾勒着他,那笔触都是柔和的。 蒋放春愣了半秒,而后侧身,向后环顾了一圈运动器材,收回的目光最终停落在蔚知身上,他有点局促,还有一点礼貌性的疑惑是在询问蔚知要拿什么。 蔚知的眼睛紧盯着蒋放春,想也没想就指了指人家手里的篮球。蒋放春的手很大,单手抓球时很稳,毫不费力的样子。 蒋放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用左手点了点自己手里的球,像是和蔚知再确认一遍。 蔚知这才回神,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所在,他尴尬地抬手挠后脑勺,硬着头皮点头。他觉得很不好意思,眼睛别到一旁,又忍不住朝人家那边偷看几眼。 说不好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蒋放春没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没有嘲弄,没有轻蔑,没有嗤笑,什么也没有,在他眼里,甚至连一点“理所当然”的诧异都找不到。 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奇特的事。 蔚知那点紧张窘迫的情绪莫名消减了些。 蒋放春把右手抓着的那只篮球轻抛给他,转身去球车里又取了一个。 蔚知低头看手里的球,灰蒙蒙的,常年在外场被磋磨,使得它格外沧桑,边角还有轻微开胶的地方,总之不是很干净的样子,可蒋放春这样抛给他,他下意识就接住了,一点不抗拒,还挺欣喜。 蒋放春是背过身拿的,每拿  14 起一个球还要试有没有气两手扶住球,抬起手臂朝中间使劲。他没穿校服外套,身上就那件短袖,做这动作时,大臂的线条特别好看。 蔚知瘪瘪嘴,看了一眼自己的细胳膊,一下子不满意了,心想着还是找空办卡举铁去吧。 篮球场和足球场隔了一段距离。蔚知对自己抛下哥们这事儿产生了点迟来的愧疚,望了一眼足球场,看人果真在踢球了,才放下心。 这节上体育课的有三个班,不过好些人嫌上午体育课运动量大了下午犯困,都找旮旯拐角玩手机、聊闲天去了,这时候篮球场反而没什么人。 蔚知和蒋放春在一个场子玩。 他自小就觉得自己跟这项运动没什么缘分,长大了拿起篮球的次数就更寥寥可数。投篮就算了,篮球当皮球拍还差不多,还是那种右手拍完换不了左手的那种。 蒋放春在离蔚知不远的地方投进了一球。他出手时很稳,命中率总是很高。运球投球的技巧都不怎么花哨,好像纯是为了进行某种机械的运动。 蔚知悄悄观察了他投篮时的姿势,有样学样,终于在磨磨唧唧了五分钟后第一次出手。 弧线特好看,就是三不沾。 球在离篮筐起码还有三十厘米的地方自由落体。 蔚知自个儿都忍不住闭了眼,替自己惨不忍睹。这也太丢人了。 蒋放春默默把自己的球又抛给他,去捡蔚知扔丢的那一球。 蔚知接着了蒋放春传来的球,他笨笨地拿着,因为失败而不安,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蒋放春再回来时,看见他,似乎犹豫了片刻。在这片刻里,蔚知看见蒋放春顺手解开了领口的一粒扣子,汗在他锁骨上泛着光。 蒋放春忽然虚握住他手腕,向前拉了拉,要他离篮筐更近。 那力道很轻,轻得像秋风在他手边打转。可蔚知没遇过这样暖的秋风。蒋放春的掌心是干燥温暖的。 他被勾了魂似的上前几步,感觉脑子都不清不楚的。 多余一句话蒋放春都没跟他说他是期盼蒋放春能和他说点什么的,像清晨那样,不然他总觉得清晨是他课间许多梦碎片的其中之一。 蒋放春只是沉默着,在蔚知眼跟前做出投篮的姿势。离篮筐更近时,投射角度也略有不同。 蔚知学他,瞄准篮筐,有点慌乱地掷出去,竟然进了。 说不上什么赞许,但蒋放春对他点了点头,是肯定的意思。 蔚知弯起眼睛笑,那笑甜滋滋的,蜜酿出来的似的,又很纯净。他哒哒哒跑去篮下把球捡回来,原样的位置又投了一次,又中。 “怎么样?怎么样?”他急切地问,朝蒋放春眨眼睛,透自己老底儿,“我以前没怎么玩过呢!” 蒋放春点点头,逐渐爬升的太阳晒得他耳朵和脖子很暖和,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和蔚知道:“很好。” 他的嗓音是有点低的,有点成熟,似乎还隐隐带一些鼻音,很舒服很柔和,让蔚知想起巧克力牛奶。 短短两个字从蔚知的耳边很快地淌过去,蔚知不动声色,可心里激动得要死,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些什么。 蔚知伸出拇指,朝蒋放春弯了弯,弯了弯,弯了又弯。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蒋放春一手握拳,抬起挡在脸前,骨节轻抵在鼻尖,像蹭汗。但他似乎是笑了。 蔚知看到蒋放春腮边小小的、不明显的酒窝,陷下去,那么柔软的样子,一层纱,一片云,心尖霎时热烘烘的,叫人呼吸也忍不住放缓了。 14 黄昏让世界变成一幅油画 楼道口,早上他们一起走过的楼道口。蒋放春一出班门就看到了蔚知。 蔚知朝他用力挥挥手,他总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晃胳膊时简直浑身都在动。 蒋放春朝他走去,他就收回手,攥着自己的书包带儿,安静等蒋放春走到一个很近的位置,才蹦蹦跳跳地往下走。 到最后两级台阶时,蔚知会并作一步蹦下去。这样一直蹦到一楼,他突然加快了步子,走出楼道。 天地温柔。教学楼、花坛、水泥地,到处都是金灿灿的,薄薄的光倾泻,世界像一幅刚上好色的油画,崭新,热烈。 今天的天气太好了。蒋放春听见蔚知惊呼出声。跑在前面的小个子忽而回头,眼镜片在某个角度下泛淡紫色的光,那人稍一动脑袋就消失了。 蔚知一副急切欣喜的样子,是在找他。 “放春!” 他一愣。蔚知竟然叫了他的名字。 他顺着蔚知的手指看向天穹,金色、浅蓝和一点粉红混到了一处,一层一层的云随意堆叠着,圆圆的橙色的太阳正停在更远处的一栋高楼边,璀璨又炫目的样子。 蔚知忽的将右手举到眼前,拇指和并拢的另四指分开,像比了个“L”,如夕阳落下,他的手也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向下的弧线,一边划一边收拢五指,没捏紧,留了一道空隙,光穿过去。 黄昏。 是黄昏的意思。 他学得很好,好到蒋放春有些无所适从。 风吹拂过耳朵,蒋放春没有表情,却动了动嘴唇,默念出那个词。 大概心中想的是一样的,蔚知很快反应过来,一个劲儿点头。 小羊羔。蔚知在前面蹦蹦跳跳时,蒋放春又开始无厘头地想象。他跟在后面,树的枝叶晃动,一点淡淡的光斑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他合拢五指,又张开,就不见了。 公车站台,蔚知突然问他:“你喜欢十月吗?” 蒋放春轻轻摇了摇头。 蔚知又问他:“为什么呀?” 蒋放春垂着眼睛,没有看蔚知,还是摇头。 蔚知也不觉得没趣,他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可这犹豫很短。他忽然变戏法似的从外套兜里摸出一个牛皮纸小信封,封口的地方贴着透明胶带。蔚知看他愣愣的,往他手里塞。 “回家了再打开。”他说。 公车来了。 他们在蔚知家附近那站分别,蔚知先下的车,蒋放春的家还很远。这时天已变成,霓虹灯红的蓝的光一闪一晃地掠过蒋放春。他抓着扶手,车偶有颠簸,车窗外夜景很美。他就着那光,抬手,看那个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信封。 朋友。 这词艰涩地在他心尖上滚过,有点烧,有点苦,还有点茫然。 这是每日规划之外的内容。 他还没有什么听人朋友。 不是说他觉得那些不好,那些都很好,只是不需要和他有关。 车身摇摇晃晃的,蒋放春摇摇晃晃地到了家,什么也没想了。 到家后,饭菜已经做好。蒋放春回屋放了书包,在饭桌边坐下。 蒋白梅坐在圆桌的那头,双马尾的其中一边散 15 了大半,只有皮筋还松垮垮圈着一点头发。妈妈解了围裙过来,叫她:“梅梅。”正要上手帮她弄好,她就把另一边也扯散了。 爸又来气了,“跟谁呛呢你。” 蒋白梅人小鬼大的,也没被她爸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唬住,“我刚没开口说话呀。”她满不服气的,“晚上了还管什么头发……” 妈妈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她脑门,没爸那么暴躁,她乐呵呵的,“给自己弄了一头鸡窝,丑样子。” 蒋白梅软和地小声哼了声。 妈妈在蒋放春斜对面,拿着汤勺问他:“放放,排骨汤要吗?” 蒋放春舔了舔嘴唇,说:“要。”吐字时利落清晰,只是音量小了些。 汤勺重滑落回大碗里的声音很轻,妈妈愣了半秒,很快又拿起来,给他盛汤,一叠声地重复“好、好”。 蒋爸爸往嘴里扒饭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妈妈似不愿放过这机会,问:“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呀?”她声音抖了,蒋放春很难听出差别,可他看到她眼眶红了,于是知道了一切。 他一下子恨起自己的任性了可他又没法劝自己一点情绪也没有。 他余光察觉到他爸的鼻翼很明显动了动,似乎是做了个深呼吸,又迟钝地埋头扒了一口饭,咽下去。 他微张开嘴,舌头上卷放下几个来回,很慢很慢,试着动作。 “很好,都很好。” 厄运从五岁开始。 那时蒋放春还会说很多话,还有一年就可以上小学。清晨的鸟鸣和早秋的风声,电视里的球赛和爸爸的咳嗽,他都听过。他还背过“清明时节雨纷纷”,背过“春风吹又生”,和住隔壁的小胖子吵过架,吵赢了。那样一个年纪,他碰到的都是新鲜和生机。 只是那次之后,慢慢地,这些都成了上辈子的记忆,他几乎全都要忘了。 他去不了幼儿园了,反反复复地发烧和流泪,躲在家里不说话,用小小的手神经质地拍打门板和桌板,想听到更多更大的响动,一刻不停,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他疼得叫出声,发出孩子的哭嚎。世界却像要和他断联了,永远的,永远的。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去特校。她就去找机构,找专家,查资料,抱着他,一个音一个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她那时三十多岁,还像个小女孩儿,爱扎两个小辫,和他一起打游戏。这个小女孩儿一样的妈妈一夜间就老了,嘴角哆嗦着弯下去,想哭又忍着,求他说说话,和她说一句话。 他依偎在她怀里,她就真的用她瘦弱的身体把他拽出漩涡了。 蒋放春是语后聋,在口语康复训练这方面还算有优势,学什么练什么都很快。可个别发音吐字仍有别扭的地方,很难听,要么是控制不好音量,要么是断句有问题,要么就是发错音大舌头。 每次听自己说话,蒋放春心里都有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个了。 他还记得他执意不肯再开口时,他爸拉着满眼的血丝要跟他吵架,他很难过。灵魂好轻,身体却好沉。那时妈妈摸了摸他的头,他承诺了他会自己保持训练。 这是给她的安慰,他没想过再拿它当交流的工具。 “知、知。”座椅缓慢地旋转了半圈,蒋放春仰头,看天花板,想起白天蔚知跟他说的话。 卷舌音,舌尖抵上颚。 蒋放春保持着,用食指摸了摸自己的唇角。真的会笑。 他想起那个小豆丁,小羊羔,圆圆的镜框,干净的眼睛。他又有些鸵鸟了,像被临时通知要进行一门不擅长科目的小测。 好多年了,他几乎是不自主就要对那些来路不明的好心生警惕,那些善意大多源于人们的同情悲悯,时常热烈又自大,短暂又残忍。 蒋放春不需要了,他很独立,他也不敢要。 台灯照着书桌上那个小小的信封,蒋放春看过去,还是把椅子转正了,动作小心地把它拆开。 鼓囊囊的,什么东西,他倒出来。 一信封的刚落下的银杏叶。每一片都完整好看,很嫩的黄色,有的还带点渐变。天赐的玩意儿,被挑拣过之后,还有些人工的精致。他摸了摸其中一片,摸那叶的脉络,脑内搜索到的形容词竟然是可爱。 蒋放春忍不住想蔚知是怎么在树下把它们选出来的。 叶片和叶片间还藏了一张很小的字条,长方形,一不小心就可能走失的大小。上面字体方方正正的,很童稚。 “十月托我向你问好!” 15 别怕收集幸运没有意义 今天没碰到。 蔚知往班门口走,手指勾着他新换的薄荷蓝特百惠水杯的挂绳,幸运色。手腕内侧用蓝色签字笔写了个“7”,幸运数字。他在心里叹气,决定今儿停止迷信一天。 最西边的楼道口正对六班。七点多的日光从蔚知对面的窗打进来,照射着白色的瓷砖地。蔚知一边晃杯子,一边看地上时隐时现的影子。快靠近班门口时,他看到佟杰从后门强行拽着叶百川的胳膊,往楼道口去。 “松开,我让你松开!”叶百川上周末把长发剪短了,此时蹙眉,有种英气的美。 不知是不是两股力量拧住了,佟杰松开手时,两个人都像被甩开似的后退了半步。佟杰的神色还恼怒着,不轻不重地搡了下叶百川的肩膀,“昨天下午年级主任为什么会去垃圾台?是不是你说的?” 叶百川又退后一步,瞪着他:“你有病吧。我成天哪儿有那么多话说。” 佟杰一身暴戾,质问她:“他来之前,我明明看见你路过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忙着呢,没工夫特别关注你。反正我没做亏心事儿,谁做谁怕呗。” “你……!”佟杰逼上前,气得不顾场合了,抬手蛮横地攥住了叶百川的衣领子,“我告诉你,我知道你看不顺眼我,但你别总瞎搅合行吗?班、长。” 叶百川眼底有了几分慌乱,仍用力去拽佟杰那只手,不甘示弱地回道:“这是学校。你别发疯了。” 一阵强烈的钝痛从手臂蔓延开,被硬物打着了,佟杰下意识缩回手,余光看见那个装了大半杯水的薄荷蓝水杯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我刚看到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在连廊聊天。”蔚知睡卷的小卷毛飞在脑袋边,他是侧脸斜睨佟杰的,还得抬下巴仰视的那种,似乎并不常做这种事,他显得有点笨拙,可语气态度却格外强硬,“别管什么事儿,你还是多琢磨琢磨自己吧。”放完话,蔚知就在人眼前拉住叶百川手腕,把人带回了教室。 教室里好多人在补作业、吃早饭,乱哄哄的,却一下子让人觉得安全了。他俩回座位上,从小组后面往前走,路过佟杰座位的时候,蔚知忿忿地踹了一脚佟杰的课桌,踹完还怂了  16 吧唧往后门看了一眼。佟杰没进来,也不知道是在门外还是下楼了。 他俩都坐定了,蔚知从书包里取英语练习册,他昨晚没写,瞅着都是选择,准备今儿过来抄。拉书包拉链时,蔚知的手碰到那只小羊公仔,还顺手捏了捏人家的脑袋。 叶百川在他旁边不说话,蔚知挺担心,他抿抿唇,拿黑笔在食指指腹上画了个笑脸,伸到她眼前弯了弯。 叶百川被逗乐了,轻轻把他手拍开。 蔚知问她,“怎么啦?佟杰突然那样。” 一提就来气,叶百川收拾着桌上收上来的练习册,语气有点冷,“谁知道,神叨叨的。” 蔚知一下子还有点八卦,“所以昨天垃圾台那儿到底怎么了?” 叶百川摇摇头,“我真不知道。不过听说和初中部一小孩儿有关系……反正他们那一帮子,就你懂的,应该没什么好事儿。” 蔚知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其实一点不擅长打哑谜,可他不由想起那天在那条脏兮兮的小巷里。蔚知想,他们确实很坏。 两人有一会儿没话,安静半晌,先开口的是蔚知。 “啊,对了!”蔚知两手从两侧扶着他的大眼镜框子撒娇,话题扭转得飞快,“百川姐!给我翻本好同学的英语册子吧。” 叶百川从一沓练习册里抽出一本,想抽他,想了下,没抽,给他扔桌上了。 她不讲什么脏话,只是轻飘飘朝蔚知吐了句:“……无语。” 蔚知又那么傻乎乎地笑,叶百川就把眼睛别开了。 通报批评的消息传得很快。 佟杰上了一节课就被叫走了,之后也没见回来。 数学课上,那个不浪费一分一秒课堂时间,有时甚至连带课间也一起占用的班头,在讲台上说了半节课的大道理。能看出这秃顶老头不擅长打感情牌,比起一班的女老师差远了,加上他似乎要刻意避开所谈事件本身,绕来绕去搞得好没重点,一句话里能有十个八个“那个”。蔚知头回觉得自己宁肯听他讲讲函数。 “咱们同学坐在教室里,就应该好好读书。这是多么宝贵的机会,要把握好,不要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地方……”老头在作结了,蔚知困得一塌糊涂,胳膊肘支在桌上,拳头支着太阳穴,庆幸自己这周轮组换座位没换到太靠前。 “好,那再通知一件事。”班头在讲台上摸了两下,拿起一张纸,“第一次月考定在下周三,考场座位随机分配,具体安排下课贴走廊。都记一下,咱们班同学被分到的考场分别是第一、第三……” “哗” 台下一群崽子连讲台上站的是谁都要吓忘了,全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蔚知清醒了,瞪着眼坐端,更愿意相信自己幻听。他拿胳膊肘杵叶百川,“真假啊?” “假?”叶百川大概想敲敲蔚知的脑袋,她看了他一眼,“你当老闫站上面跟你讲单口相声呢。” 蔚知难过地嘟囔:“他讲我还不乐意听呢……” 一节课上得没滋没味,无聊死了,还听闻噩耗,蔚知实在高兴不起来,可还得跟风去走廊上看考场安排。 一堆人乌泱泱挤在前面,跟看热闹看新奇似的,这边嚷嚷着“帮忙拍个照啊”,那边嚷嚷“叫爸爸”。蔚知心想干嘛呀,他退到后面一点,主要是他没什么法子,前面站的人但凡超过一米七,他就连夹缝中窥视都做不到了。 站得远也得有颗求知的心不是。蔚知没走,想是要跟这群人杠上了,连蹦了好几下,蹬腿抻脖子的,真是连个表格形状都瞅不见。不仅如此,还被前方汹涌人潮挤了下,他软软地又往后退了几步,正踩到谁鞋面,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背。 蔚知吓了一跳,连忙道歉,仰头,入目是熟悉的助听器。 蔚知愣了下,只一下,脑袋就反应过来了,可他身体却没怎么动,还傻着。 他们离得有点近,蔚知从这个角度看蒋放春的睫毛,看他眨眼时的一颤,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蒋放春站在人群更外围的地方,看样子是纯路过,没打算趁这个热度。他看了一眼吵闹的人堆,摸了摸耳朵,皱眉了。可还是看了眼蔚知,用手语问他几号考场。 蔚知看不懂,有点焦急,也恨自己上课没好好听老师说话,现在脑子都是空的。 蒋放春见他茫然地摇摇头,仿佛兼具了“看不懂”和“不知道”两层意思。沉默了半晌,在助听器上怎么按了两下,蒋放春往人群里去了,蔚知想拉他,手轻飘飘的,只蹭到他衣角。 那人很轻松地就进去了,站在个刚好的位置,不用蹬腿抻脖子,轻轻松松地左右环视。蔚知好羡慕。他视力大概很好,不戴眼镜,站那里也不用眯眼睛看。 兴许是他们一班的同学,看见蒋放春过来,以为他在找自己,朝他挥手,指了指跟前的一张考场安排条儿,招呼蒋放春看。 蒋放春点头致谢,对着那张条儿看了两眼,又看两眼,忽然从兜里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又礼貌地从人堆里退出来。 蔚知靠在墙边,朝他眨眼,看上去有点忐忑。 蒋放春晃了晃手机,示意他看。 蔚知就乖乖低头看手机新跳出来的消息。 是land,蒋放春的网名,蔚知还没给他改备注呢。 就一张图,第一考场的28个人。蔚知放大了看,一看傻眼了,两指在屏幕上不可置信地再放大。 16 让我们把寂寞抛诸脑后 中午,蔚知点了外卖,边吃边苦读,翻那本厚厚的《中国手语》时,失手把跟前那杯可乐打翻了,书湿了一小半,白色的纸页很快洇出一片咖啡色。 蔚知火速清理完现场,拿着擦脏的纸巾对着他的宝贝书发愁。饭吃一半也不吃了,他拿着书跑到一楼去,去操场,体感风向风速去了。 指缝间还有黏糊糊的感觉,蔚知顾不上,找了个长椅坐下,开始一页一页分,边分边呼扇。天渐凉了,这法子一点起色没有,蔚知又站起来,在操场边走来走去。 忽然,小腿被什么玩意儿撞了下,不算重,但也不算轻,蔚知捧着书低头看,是一只足球。他往足球来时的方向投去目光。 捡球的人来得很快,穿短袖,但不是校服短袖,应该是自己的衣服,一件宽松的黑T。蔚知心想这人胆儿还挺大。视线再往上,那张脸……蔚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是那个凶脸。蔚知见过两次的凶脸,两次都和佟杰在一起的那个。 蔚知简直比怕佟杰还怕他。可他并不魁梧,他连方沃都比不了,他是那种瘦长的身材,高挑,鼻梁也高,冷硬冷硬的长相,顶着颗利落的平头,无端让人觉得他哈一口气都是冷的。 蔚知甚至想跑路了,可恰在这时,凶脸和他对视上。大概也  17 没料到会碰见他,凶脸的脸上有些惊讶的神色。 环顾了一圈四周,没有佟杰,没有他那些同伴,蔚知心想自己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刚转身,那只足球又撞到他脚后跟。刚才那次不好说,这次肯定就是故意了。蔚知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人家开始回忆别人身高,只可惜他的目测从来没什么参考价值,在他眼里,一米七五和一米八五都是差不离的,反正都离他那么远。 “喂。”身后传来声音,只能是凶脸在叫他。 蔚知觉得自己还是该爷们儿点,他把吸的那口气又呼出去,挑了下眉转身,心里其实特别没底。 凶脸又往他这边走好几步,蔚知强迫自己钉在那里不动,他以为凶脸要扬起拳头暴揍他了,猛眨了两下眼,凶脸只是走近,用脚尖勾起了他俩中间的足球。 凶脸的眼是盯着蔚知的脸看的,只是那样居高临下地看人,一副阴郁过头的神情,难免叫人又怕又窝火。蔚知不忿了,也扬起脸,想把他目光顶回去,却敏锐地发现了那凶脸小幅度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模样。 蔚知先清了清嗓子,才梗着脖子问他:“你干嘛?”少年的音色,怎么听怎么像个弟弟。 凶脸把球带到自己脚下,似乎注意到蔚知手里那本《中国手语》,他最后给了蔚知一个眼神,没什么情绪的眼神,他淡淡道,“你最近放学不要一个人走。最好和朋友结伴。”说完没等蔚知回应,转身就离开了,他没再继续踢球,而是径直回了教学楼。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自我鼓励的蔚知倒叫他给说懵了。 饶是蔚知再不开窍,也知道凶脸是在提醒他。 于是一放学,蔚知就在连廊静候了,等他们班主任老闫。见人出来,他就嬉皮笑脸贴上去问数学问题,老闫高兴啊,眼里直闪欣喜的光。蔚知的负罪感一下就起来了。 俩人一道往校门口走,再一起去车站。果不其然,在路过文具店时,蔚知看见台阶边聚着几个男孩儿,他认出其中有三个都是那天在巷子里遇过的。 他还看见了凶脸,凶脸的手放在身侧,手里夹着烟,看到他和老师一道走出来还一副说题的样子,似乎惊呆了。 蔚知觉得好搞笑,可他对着那个人又笑不出,就把目光收回来。 其实他还有点紧张,他想那些人或许未必能对他做出多歹毒的事儿,不过总也不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所以这怎么也算是逃过一劫。 公车先把热心的老闫送走了。 蔚知默默在车站等车,耳朵里插着耳机,听歌,歌单是随便找的,西语歌,还挺欢快的。 这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有学生有老师,他那点惊惧被削弱了不少。于是开始在大脑里整理这漫长的一天,书包侧兜里还放着他薄荷蓝色的水杯,小羊挂件歪着身子,屁股正卡在杯盖上,蔚知浑然不觉。 蒋放春靠近他时,忍不住伸出食指把小羊勾了下来。 蔚知塞着入耳式耳机,一点警觉也没有,还在望绿化带发呆。蒋放春并没有和他打招呼。 他完全是凭着某种感应转头的,看到蒋放春时,下意识要摘耳机,手搭在耳机线上时,动作又顿住。 蔚知把音量又按大了一格。 外界的环境音已然很朦胧了,像打乱的拼图。他有些迷茫地抬起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才好;张了张嘴,也没能说出个句子。 耳边的西语歌变了调似的,干扰着他的思考。在他和蒋放春之间,他和世界之间,似乎又立起了某种令人无措的屏障,透明的,抓不住的。 蔚知忽的颓然起来。 如果世界只有一种声音如果这世界没有声音,多寂寞啊,他想都不敢想。 蔚知去看蒋放春的眼。他又去看湖水了,却看不清湖水那层薄而轻盈的蓝色下面有什么。 有什么都不重要,他想,这双眼睛的主人一定很勇敢,一定比他勇敢多了。 蔚知仍然没摘耳机,在那屏障之中,他向蒋放春打手语。 今天也一起回家吗? 蒋放春微微歪头,有点呆的样子,点下巴。像是在想蔚知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蔚知想起今天被打湿的书,想起自己当时还拼了句傻了吧唧的话,忸怩了下,还是磕磕绊绊、东拼西凑地对人打出来。 有空可以帮我复习吗?我英语好差。 他打“差”时,做了伸小指的动作。可能是句子基本是词对词凑出来的,蒋放春一时不习惯这种手语语序,想了好一阵才想明白,竟然是用口语回答的他,蔚知敏锐地认出那口型,蒋放春说的是“可以”。 蔚知想了想,蒋放春其实并不怎么会拒绝人,大概只是跟他客气客气呢。 蒋放春抬手打了几个动作,熟练,飞快,蔚知看他看傻了,他打到一半意识到什么,才从兜里拿出手机,两个拇指在屏幕上戳戳按按,打字。 蔚知跟着拿出手机,乖乖提前等消息。 那个人发的是:[明天可以吗?或者周末,我应该会去省图。周六不行,我得去找我的听力师。] 蔚知一眼扫完那条消息,傻乎乎的,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就听见心里的小人呐喊了声:天啊。 17 再遥远也想要造访你 公车上,蔚知叽叽喳喳说了好多话。这个点车上人不少,挤,其他人偶尔也叽叽喳喳。入耳的声音乱糟糟的,很多话蒋放春其实都听不清。他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偶尔会把目光投向蔚知,但大脑却不怎么在思考状态。 他觉得那些都和他没什么关联。 这不代表傲慢,这是他基于事实做出的简单判断。 他的世界那么小,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太多声音,很安静,很遥远,这些都是事实。他很早就学会别太抗拒事实。 蒋放春在蔚知左手边,握着扶手,一点回应也没有。蔚知有点费力地伸着胳膊抓上面的栏杆,脸总朝着蒋放春。而当蒋放春恰好也看他时,就能靠读唇读出七七八八的意思。 他刚上车时说从昨晚到今天喝了五盒奶,有点反胃。 前一站说学校里也会发生不开心的事。 现在在说他月考的座位号是他的幸运数字。 这种环境里耳朵很累,听到的声音也和平常不一样,有时会变得格外尖。蒋放春勉强将那些句子拼凑排列,有想开口的冲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他不擅长这个。 他保持沉默,问句也不回,这样一站又一站,感觉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蔚知渐渐也没了话。他想,可能是说完了。很神奇。蒋放春似乎已很久不曾这样仔细地感受这种环境。 还有两站就到蔚知小区。 路边的悬铃木开始掉叶子,似乎就是不久之前,也是在32路上,蔚知问他是  18 不是在数树。但又好像不太真。 停在这站时,蒋放春看见环卫正在工作,把满地的落叶扫成小丘。不太好看。 蒋放春一下想起了蔚知给他的银杏叶,记忆中应该是暖黄色的,像借走了一点夏末的光。那个很好看。 车再启动,颠簸了一下,蔚知朝他这边歪了半个身子,撞到他又很快站好,扶了扶眼镜。蔚知的手指扣在栏杆上要很用力才能把住平衡,他的胳膊细,手腕也细。蒋放春透过蔚知偏白的皮肤看到他手腕处的血管,那么像叶的脉络,可那并不属于秋叶。蔚知身上满是蓬勃的生命力。 蒋放春的视线缓慢从蔚知的手移向蔚知的脸。蔚知在仰头看他。 “你什……做……”蔚知在和他说话,说完又低下头,大概仰久了脖子不舒服。 他以为今天直到分开蔚知都不会再说什么了。蒋放春眨了眨干涩的眼,感觉到住在洞穴的那只大熊又想出去看看了,却找不着原因。 调过助听器模式后依然没什么用,蒋放春试图再靠近蔚知一些,再离那些吵闹远一些。他俩胳膊贴着胳膊,蒋放春垂着头,矮了一截,能闻见一点柠檬香,好像是蔚知身上的。 蔚知先一愣,竟然很快反应过来,猜到蒋放春意图,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啊,就是问问你是什么星座的!” 蒋放春下意识想打手语,抬了抬放在身侧的右手,忽然又轻轻放下。 “1月8号。” 蔚知又听见了那个声音。他甚至能感受到蒋放春开口时的气息,空气振动,如烟般抚过他额头,像不存在一样,可蔚知知道这一切就是发生了。 要是脑袋也有录音功能就好了!他一定记下这一刻,然后一直放循环。 他又想,1月8啊1月8! 摩羯? 蔚知把眼睛瞪得好圆,他霍地抬头,发尾扫到蒋放春的下巴,那股柠檬香融进风,从蒋放春鼻尖跑走。 这距离着实有些太近了,可蔚知满脑子都是另一码事,苦着张脸,连眉头都微微皱起。 他又在心里哀嚎了。他偶像真是给他设置重重困难。 到站分别时,蔚知抓着后脑的发,和蒋放春挥手说了拜拜。 一下车他就变泄气皮球。白羊摩羯,简直没法玩!蔚知一边往家走,一边抠书包带。实在纠结了,蔚知又掏出手机去星座软件里存蒋放春的信息跟他做合盘。情况不坏也不好。他在渐暗的天色下,走得歪歪斜斜,两手搓着脸叹气。当晚就去拜读了《如何与摩羯座相处》、《摩羯座的内心戏》、《和摩羯座相处的十大诀窍》,翌日醒来发现自己嘴边起了个泡。 外面在下雨,气温仿佛在一夜之间降下去。老爸今天难得早起给蔚知做了皮蛋瘦肉粥,蔚知晃着腿喝完,小脸皱着,偶尔还龇牙咧嘴。 他爸在桌对面纳闷,“怎么我给你下了耗子药啊?”老妈还在屋里睡觉,他说这话时轻声细语的。 蔚知瘪着嘴,摇摇头,也小声回他:“嘴角有点痛。”他说完就去舔。 他爸盯了一眼,心里奇怪,问:“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小子体内火气还挺足。”他转身要离座,“等会别急着走啊,我给你找药去。” 听见这话,蔚知耳朵边就开始反射性嗡嗡叫。趁他爸往屋里去,他赶紧背包换鞋拿伞一气呵成,开溜了。 蔚知的伞是那种长柄透明伞,在雨幕里撑开圆滚滚的像个蘑菇。之前老妈还取笑他说和他头型挺像。蔚知觉得一点也不像,他不比它帅多了啊。 等到学校那站时,蔚知看雨下得更凶了,街上的人都步履匆匆。他下车撑伞,雨点都是噼里啪啦砸上伞面的,蔚知甚至觉得手里有点沉。 这站下的基本都是学生,他们穿一样的校服,结伴往学校去。 蔚知刚走两步左脚鞋带散了,他蹲下,把伞柄夹在脖子和肩膀中间,腾出手去系鞋带。伞夹不稳,歪着,淋了他一半胳膊。 忽然,在他刚要起身时,有人从后面踹了一下他的大腿,力道不轻。蔚知没防备,整个身体前倾,摔趴在湿漉漉的地上。 18 陪你一起闯进成长的风雨 长柄伞脱手了,圆滚滚的伞面在地砖上转了半圈。 密集的雨点敲在蔚知的肩膀、书包,还有些滑进后颈里。外套很快就湿透了,他冷得打哆嗦,右脚脚腕隐隐有些尖锐的疼痛。 这一摔很重,远处有人看过来,看一眼,又抓紧赶路。蔚知眼镜歪掉了,他一边扶一边疑惑地回头看。 镜片上挂了水珠子,他虚着眼睛认出站着的是佟杰,还有两个人他不认识。他们撑着伞,站在一旁,神情模糊,似乎是瞥了他一眼。 蔚知有点恼怒,可眼下情形又太狼狈了,他一点吵架的心思都没有,只觉得摔了一身泥好脏。 那些人站着,并没有对他动手,大概顾忌着还在大街上。 蔚知什么也没说,一边尝试活动脚腕,一边伸手去够雨伞。 余光看到人走过去,伞被踹得更远了。佟杰负气地踩上去,动作很凶,不知在发什么闷火,蔚知下意识地闭眼喘气,等反应过来睁开眼,透明伞面已经被变形的伞骨戳穿了。 做完这些,佟杰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蔚知,显然还想讲什么。目光扫过即将到站的公交,欲言又止。旁边俩朋友嘻嘻哈哈地不知在说什么,好像在劝他别怂。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踹着那把破伞玩。 头顶上的雨不要命地下,像要灌进城市的每一个缝隙。蔚知心里窝火,可他压根不知道怎么发泄,憋得他难受。 他两手撑了下地,左脚发力缓缓站了起来,但猛一使劲儿还有点站不稳。 背后忽然有只手揪了一把他的书包带,扶住了他。 蔚知浑身一震,可能是冷的,也可能是吓的,又或者是因为某种奇异的熟悉感。 藏蓝色的伞,变成藏蓝色的天空,罩住他。 蔚知眨着湿润的眼回头,雨水让他的睫毛变得很沉。蒋放春站在他身旁,像从另个世界来的,干燥、清新,那么亲切可爱,几乎到了有些“不合时宜”的地步。 察觉到蒋放春的视线从他的脸移向他脏兮兮的校服,蔚知忽然窘迫地低下头,想离那只手的主人远些。他的心是暖的,可又那么胆怯。他情愿今天压根没遇上蒋放春,没遇上,眼下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蒋放春抬眼,看到那把被踩坏的伞,看到那天小巷里的佟杰。 他轻拍蔚知被雨打湿的肩头,要蔚知抬头看他。那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蒋放春左手拿着伞,右手比划着,给他打手语。 蔚知脑袋乱糟糟一片,努力辨认,也只认出了一个“你”字。他咬着嘴唇无措地摇头摆手,怕蒋放春显露出哪怕一点不耐的情绪  19 。 可蒋放春还是那样,不急不躁的,只是生涩地开口,像极少这样做,也极少这样说,“他们、欺负你了吗?”发音很清晰,只有个别字词听上去不太标准。 蔚知这下懂了,却更不知道怎么表达,不点头也不摇头,看蒋放春一眼又不看了。 佟杰那帮人似乎正要走。蒋放春把那把藏蓝色的伞塞到蔚知手里,快步朝佟杰所在的方向走去。 暴雨有些残酷地浇下来。雨幕中,蔚知感到不可思议。他抬脚想跟上蒋放春,迈了一步,脚有点跛,他深深地皱起眉头,忍痛也向前。 蔚知看到蒋放春拽住佟杰的伞柄,不让他走,雨声几乎要掩盖他的声音,可蔚知听到了,蒋放春竟然为他说了话。 “不要总做,这种事。”他语速有些慢,长句子说得磕绊,有点可笑的稚拙,口吻却那么沉稳,让人觉得踏实安心,“跟我们一起、一起去学校吧,道歉认错。” 他应该是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佟杰的眼睛的,蔚知什么也看不到,但能听到,那个人一点也不害怕,他说:“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蔚知几乎从没听过他说过这样多的话,长长的句子,他说出来并不轻松,有的音很囫囵地念过去,念得不好,他有所意识,就会停顿。可他又还要坚持说下去,让人觉得傻,觉得执拗。 他为他说了好多,好多好多,蔚知每听蒋放春发一个音都想流眼泪。他的眼睫和脸颊潮湿一片。 蔚知看着蒋放春的背影发呆。 为什么还会有人这么认真地说这种话啊?为什么还会愿意这样为别人认真啊? 他感到冰凉的四肢快被暖融了。他想,这也太帅了。 佟杰那伙人似乎在嗤笑,旁边的男孩儿学蒋放春讲话,讽刺他,“总桌这种事……你丫嘴里含鸡蛋了啊?” 夹杂着一些没意义的脏话,他们弓着腰指着蒋放春,在伞下抖着肩膀疯笑。 那一瞬,蔚知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在他的胸膛里快爆炸,让他又痛又悲伤。这种愤怒胜过佟杰对他的伤害,胜过幼年在乡下受到的嘲讽与鄙夷,胜过好多年来他对自己的埋怨。 蔚知放下那把藏蓝的伞,脚步不稳地猛冲上去,和那个男孩儿扭打起来,书包从肩膀滑下来,他就揪着书包带抡过去。 混乱中,蒋放春用力地拉住了他,蔚知昏头似的挣扎,像个不懂事的小孩。 忽然,路边传来一声刺耳的鸣笛,一辆银灰色小轿车,车窗降下来,是他们年级主任。 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走廊里只有老师们的小蜜蜂扩音器还在努力发声,没有学生的叽叽喳喳。 年级组里人不少,但特别安静。少年人的呼吸很沉,被冷气侵袭过的身体发抖,以至于气息都有些不稳。 年级主任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对耳背式助听器,蒋放春把它们摘下来了,顾不上放进干燥盒。他表面还那么冷静,双手在办公电脑的键盘上噼噼啪啪地敲着,叙述着他所见的经过。 年级主任看了他一眼,又狠狠瞪了佟杰一眼,才把目光投向脏兮兮的蔚知。蔚知坐在板凳上,泥水沾上了校服外套,有些还结了块,他头发完全湿了,像刚洗过澡,颧骨下方挨过一拳,那一片泛了红。年级主任给他找了一条毛巾让他擦擦,把办公室的空调打开了,开始问他话。 蔚知攥着毛巾好久不动作,像在平复过激的情绪。他很重地呼吸,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用略微沙哑的嗓音和老师对答,开口时鼻音有点重。 他不知道,他竟然真的哭过,连什么时候发生的都不知道。 19 难过和快乐同等珍贵 蔚知基本没什么主动叙述的时候,他看起来很蔫儿巴,整个过程差不多全靠和老师一问一答。室内空调开得很高,他还是在发抖,一边擦头发一边小幅度抖。 蒋放春敲完键盘,回了回头。蔚知嘴上还回着年级主任的话,眼睛却跑去找蒋放春了。 蔚知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他把眼镜摘了,拿在手上,蒋放春的脸在他眼中都变得有些模糊了,他想他该是有些无助的。 想到这里,蔚知又把头低下去,不说话了,不断用那条毛巾揉着自己的发,想挡住自己的眼睛。 年级主任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往蒋放春那边去。 他们应该是在轮流敲键盘。蔚知偷偷看,看到蒋放春摸出手机,递给年级主任。 外放的声音并不大,可蔚知还是听出来了,是那天早上,小区的小巷里。 如果蒋放春一直没给老师交过这视频,那现在交是为什么呢。蔚知用逐渐迟钝的大脑想,是为他吗,会吗,他的小偶像。 他小心地把眼镜重戴回脸上,把盖在脑袋上的毛巾拽下来。这下他看清蒋放春了,老师在看手机,蒋放春在看他。可蔚知一看向他的眼睛,他又很快别开脸。 蒋放春和年级主任又在键盘上交流了几轮,年级主任就说他们可以走了,只是单把佟杰留下了。临了看了一眼小小只的蔚知,还添了一句,先去医务室看看,有需要的话等会可以找班主任开条回家休息,家长时间方便就来一下学校,不方便就电联。这话说给他俩的,蔚知应了,蒋放春助听器摘了,听不清也懒得读唇,看蔚知点头就跟着点头。 他们出了年级组,两把被收起来的长柄伞靠在门边的墙上,地上还扔着一个湿哒哒的书包,书包上挂着一只湿哒哒的小羊。 蔚知又沮丧又难过,他到现在走路还疼呢,正准备弯腰拉起他那个死沉的书包,有只手已经先一步替他拎了起来。 “医务室?”蒋放春一手拎着蔚知的包,一手攥成拳,手里捏着的是他的助听器。 这次开口时他的情绪表达终于有些层次感了,蔚知敏锐地察觉到了焦躁,似曾相识,蒋放春会有这种状态的情况并不多。蔚知很快回忆起来,那也是一个雨天,食堂里,他看到蒋放春快速进食,那天也没有戴助听器。 想起这些,蔚知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看着蒋放春,一下子什么冷什么狼狈都忘了。 他有点惊讶,有点害怕,不太确定,慌乱中靠近了蒋放春一些,他指了指蒋放春手里的助听器,问:“那个,是不是坏了呀……?”他真怕自己做错事儿了,他今天已经够倒霉了,如果再这样,老天爷对他也太狠了。他难过得不得了,小可怜似的直念叨,“我爸妈都在医院工作的,应该有做这方面的朋友,我陪你去修吧,赔给你一对新的也可以。对不起……” 他似乎是说了很多,很多抱歉的话,说得乱七八糟、语无伦次。除过歉疚,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他几乎得不到什么蒋放春的回应,神情、动作、语言,一概没有,这让他更不知怎么办才好 20 了。 忽然,在蔚知还没什么反应的时候,蒋放春把那对助听器放进了兜里,腾出的那只手按在他头上。 像按下什么开关,蔚知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了。 漫长的沉默,蒋放春似乎压制了自己的焦躁,那点紧张的氛围缓和了些,可蔚知还是觉得冷,很冷,低温让他清醒了一点,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他究竟在啰嗦些什么呢。 蒋放春听不到他。 那只手忽然离开了,拿起靠在墙上的那两把伞。头上一轻,蔚知看到蒋放春转身,看着那个背影,他瘪了瘪嘴,不知做出了个怎样丑的表情,眼泪瞬间蓄在眼眶里,颤颤巍巍地,不敢落。 他低头,下巴都要抵上锁骨,眼泪打在眼镜片上,模糊一片。 好烦啊,他在难过什么呢。 蒋放春走了好几步,蔚知就摇摇晃晃地跟上去。 那个人走得不快,像特意等他。 蔚知听到他说:“走,陪你去医务室。” 其实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淋了雨加崴脚,还有些不严重的擦伤破皮。蔚知乖乖坐在板凳上,校医帮他简单处理了下,手碰着他皮肤时,校医掀起眼皮看他,“怎么这么凉?”蔚知摇摇头。 这时,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了两下医务室的门,没等人应就鲁莽地推开了。 是个女人,看上去三四十岁,齐刘海,披肩发,身材纤瘦,一双温柔的杏眼却格外有神。她脸上写满了焦急,可进门时仍不忘朝在场的人略一点头,表达歉意。 蒋放春站在蔚知和校医旁边。她的视线是直朝蒋放春去的,慌了神的样子,蔚知仰头去看蒋放春,平日里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蒋放春竟也回了她一个很让人安心的笑。 女人和校医表明了自己身份后,就开始和蒋放春打手语。两个人都打得很快,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蔚知半个手势都看不懂,这才知道平日里蒋放春是刻意为他放慢了速度的。 是妈妈啊。蔚知还坐在原处,他刚穿上鞋,衣服还是潮的,可这一切像全感觉不到了似的。蔚知抠着手,很安静,掩饰着自己的不安与忐忑。 校医也好一阵没说话,主要是有点看不明白了。站着的那孩子从进医务室起就没说过话,她也不晓得是个听不见的。 好在这沉默没持续太久,二人的交流结束得很快。蒋妈妈拉了拉蒋放春的袖子,蒋放春就转身去拿自己的伞。这是要走的意思。 蔚知大气也不敢喘,抿了抿唇。余光瞟见一旁孤零零的书包和破伞,他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一颗心又冷又空旷。 空气里似乎也有雨水的味道了,只是越来越淡,越来越远。蔚知都要怀疑自己嗅觉失灵了。他想,难过是种多么糟糕的情绪呀,他一点也不想难过。 蔚知隐忍着,艰难地小口呼吸,艰难地吞咽唾液。 没有预兆地,一只温暖的手碰了碰他露在外面的手背、胳膊,太暖和了,猛地一下,蔚知像要被烫着似的想往回缩,那只手又摸在自己脑门上。 “哪家医院?”他听见蒋放春问,他听见自己的心“咕咚咕咚”地烧起来,“你爸爸妈妈。” 蔚知愣愣地看着他。原来刚刚他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的么。 “我让妈妈、送你去。” 20 从迢迢千里从无声梦境 蔚知病了,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在他讨厌的医院里挨了一针。 他老妈边上班边来看了他好多次,灌了他好多白开水,他只说想睡,缩进被窝里,眼皮沉沉,手软脚软。 蔚知不舒服,总是一个半梦半醒的状态。距离蒋妈妈和蒋放春送他来其实只过去了半天,可他觉得世界已经颠来倒去好几次了。 即使闭着眼也能察觉到天黑了,蔚知挣扎着伸手去摸枕边的手机,看时间是下午七点半。 不知道蒋放春有没有处理完他的事情呢。蔚知心里怀着好多愧疚。 他想起在车上,他和蒋放春一起坐在后排,蒋妈妈一边开车一边喜悦地和他聊天,关心他,安抚他,温柔可爱得不得了。她还说,放放其实很厉害的,会说话,会做很多事,只是总不喜欢开口说话,她今天太惊讶了,她已经好久好久没听过放放讲这么一长串句子了。她真希望他和放放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蒋妈妈说话轻轻柔柔的,蒋放春大概听不清聊天内容,但听到了一点动静,就迷茫地看一眼蔚知。他们在小小的空间里坐得那么近,蔚知一看到那双眼睛不知为什么就慌了。身体很冷,可心是热烘烘的。 高烧让蔚知所有的情绪都膨胀了。他想起蒋妈话,蒋放春的眼睛,感到很沮丧。他想他这算什么朋友呀,没帮到人家什么,还给别人添了一堆麻烦。 他又解锁了手机,在屏幕的光下眯着眼睛点微信图标,因为眼花,好几次都点错了。 微信里有许多条未读消息,有叶百川的,有方沃的,有群消息,就是没有land。 蔚知的食指指腹滑过手机屏幕,滑得好慢,有种干得发涩的感觉。蒋放春被一堆消息挤到下面去,他滑了好几下才找到。蔚知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因为他感到心里有种莫名的酸酸的疼。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蔚知的指尖在那一栏停留片刻,左滑,点选了置顶。 他困得厉害,脑袋又昏昏涨涨,做完这些,缩了缩脖子又闭上眼。 再醒是被手机震醒的,蔚知在被子里哼哼了两声,有点崩溃。他一头小顺毛被汗湿黏在脑门上,脸蛋红扑扑的,挺招人疼。 蔚知怎么也没想到屏幕上跳动着的请求语音通话的是蒋放春。 他像被电着似的僵硬地坐起来,靠在床头,有点傻,抹了把脸,清醒得不得了,像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 蔚知揪着被单,犹犹豫豫正要点接听,那边又挂掉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蔚知紧张得要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聊天对话框里有一刻钟前land发来的一句“还好吗”,紧接着是那通没能接到的语音通话。 吞咽的动作让蔚知喉咙疼,骨头缝里还是酸的,手脚软得像面条,他仔细感受了下此刻的身体状态,心想自己可能快去世了。可他给蒋放春发去的消息却是:[刚刚没注意手机。我还行!] 他心里揣的是别的事儿,于是紧接着发:[你呢你呢?助听器有没有问题呀……] 蒋放春回:[去验配中心做了抽湿干燥。没什么。刚好也要调机。] 多的话那边一句也没有说,口吻也是寻常的口吻,蔚知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口,他克制着什么,给那边发:[一切都顺利吗?] 蒋放春:[嗯。] 蒋放春:[脚腕还疼吗?] 蔚知咬着指  21 节,感觉自己热得要融化了。他倚在床头,试着动了动脚腕,不太疼了。 蔚知:[已经没什么啦。] 蔚知:[今天,谢谢你,谢谢你,放放] 打下最后一个字,按下发送时,蔚知觉得自己烧糊涂了,负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可是死活没动撤回消息的念头。 他长大后几乎从没这么叫过哪个男孩……老天。 那边好久没回消息,可能足有五分钟,五分钟都让蔚知煎熬,他什么也不干,就盯着那个界面看。他想,放放可能也对他无语了,他在心里骂自己猪。 新消息跳出来,蒋放春发的却是:[今天的事和爸爸妈妈说了吗?] 蔚知想起自己白天跟爸妈扯的谎,脚滑摔的。他以为这不是什么事。一直以来,他心里存的都是这样的想法。 面对蒋放春,蔚知却有点心虚了,原本打好的话又删掉,他诚实地回:[没呢……] 他在一片昏黑中守着那一小方块的光,心里很忐忑,不知道蒋放春会怎么回他。又过了半晌,沉静中,蔚知听见门外走廊人来人往的响动。 蒋放春:[记得要和爸爸妈妈说。] 蒋放春:[不要让他们欺负你。] 蒋放春:[要保护好自己。好吗?] 眼看着消息跳着,蔚知咬在食指指节上的力道渐渐卸去了,他感到眼眶发热,抬手用手背蹭了蹭眼睛。事实上他浑身哪儿哪儿都热。 他蜷着腿,小孩儿似的抱着膝盖,手里抓着手机,脑袋沉沉地枕在膝头。 那些乱糟糟的情绪要从心房满溢出来,经历过的紧张与忐忑不断具象化,具象化成一个念头,一个充满柔情的念头,哪怕蔚知甚至还不太懂柔情该是怎样的。 他的脑袋隔着雪白的被在膝头拱了拱,他要自己静下来,就不断地做深呼吸。 渐渐地,原本咚咚咚的心跳似乎也随着他的呼吸渐渐慢了下来。 蔚知几乎是无比郑重地打下了那个“好”,却傻了好久,没发出去。 他问自己那念头是什么他想起蒋放春把藏蓝色的伞递给他,在暴雨中为他出头,想起蒋放春一字一字讲话,认真地咬字发音,那样子勇敢又干净,想起蒋放春按在他头顶的手,那只手摸过他冰凉的手背和额头,他想起蒋放春的眼睛,安静的蓝色的湖水。 那些很好很美的画面仿佛都来自一个四季如春的国度,从迢迢千里,从无声梦境。 从蒋放春,到蔚知。 蔚知摸着自己的心跳,又摸到自己发烫的脸颊,再是眼睛,湿漉漉的睫毛扫在掌心。 他感到一片茫然,揪心又懊恼,他压根闹不懂为什么。 他只是突然好想好想蒋放春啊。 21 无意私藏有关于你的秘密 周六,蔚知已经退烧了,只是还感冒,鼻涕纸堆成小山,咳嗽也不停。 蔚知和他爸妈坦白了学校里的事。 他说这事儿时,他妈正在化妆镜前画眉毛,听到时手一抖,画飞了,顶着半边张飞的眉毛就跑过来抱他。怀里抱着蔚知,还腾出只脚揣卫生间的门,催他爸出来。“你儿子叫人欺负啦!”嚷这话时蔚知妈简直要哭了。 蔚知心想真不至于,还有点不好意思了。他阿嚏阿嚏了两下,抱着他老妈拍拍背,他那么小只,还没他老妈高了,做这动作时乖死了。这么哄人似的拍两下,直接给人拍哭了。 他老爸提着裤子从卫生间出来,一脸憨厚老实,还有些沉着儒雅的气质。都没太听明白前因后果,就看见蔚知妈给老师打电话去了,脸上还挂着眼泪。 蔚知见不得他妈哭,就蹲地上做鬼脸。他老妈被搞得有点想笑,就用手轻轻推他的额头,不看他。 估计心里还是难受委屈着,她在那边滔滔不绝地跟老师倒苦水,什么我家知知早产,打小身子骨就弱,个儿也不高,这么淋场雨都能烧到三十九,他爸在家揍他都不敢拿衣架只敢卷报纸吓唬吓唬,他腿又比别人短半截,人家小孩儿要欺负他,他铁定是跑都跑不远云云。 蔚知越听越觉得不像那么回事,把求助的眼神递给他老爸。最后还是他爹把手机拿过去和老师掰扯清了这件事。 折腾好一阵,等回屋时,蔚知才勉强松了口气。他坐在书桌前又开始擦鼻涕。喝了止咳糖浆,嗓子眼还是痒得不行。他灌了自己一口温水,没多久又开始咳咳咳。 这么个情况也去不了图书馆学英语了。 蔚知拿着手机穷琢磨。他把手机拿起放下好几次,还用牙啃签字笔的笔帽,结果一猛咳差点把笔帽崩飞。 突然像想通了,他一下子把什么东西都放下了,摘了眼镜,拿起眼镜布泄愤似的擦镜片。 他重把眼镜戴好,用手呼噜了两下头发,才给蒋放春发:[我有点感冒,明天可能没法跟你去省图啦……]他选了一个哭得特别惨的小孩表情包。 其实他怕放放压根都忘了这事儿。 蒋放春:[嗯好,没事] 大概两分钟后,蔚知收到这么一条。他简直觉得那个狂哭的小孩儿就是他本人了。 蒋放春:[刚好想跟你说] 蒋放春:[妈妈明天有事,让我在家里看着妹妹。] 蒋放春:[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拍照发给我。] 蔚知活了。 他兴冲冲地发:[好的!] 紧接着,他像被下了蛊似的,在对话框里输“可我想你了,我想见你”,在屏幕上打完最后一个“你”字蔚知就清醒了。他看着那行字,吓得一激灵,赶紧挨个都删掉。 蔚知感到脸烧得慌,他一歪身子,从椅子滚到床上,滚了一圈半,把脸埋进被子里。刚想叫两声发泄,又开始咳嗽。 空着的左手一个劲儿揪被子,好一会儿,蔚知才又转头去看手机屏幕。 他单手戳戳输入,有点慢,他给蒋放春发:[那明天咱俩可以视频吗?] 他胡说的,心里没底。为了增加说服力,他又补了一句:[我怕我打字说不清楚……!] 蒋放春:[嗯好。] 蒋放春:[不过我房间有点乱。] 蔚知:[没事儿的!我平常也不太收拾屋子,嘿嘿嘿] 他发完这句就把手机撂下了,从床上下来,立马开始收拾靠墙的那个被他塞得乱七八糟的书柜。 他脚腕还有点肿,走路时姿势不太自然,一脚轻一脚重的。他从房间出去拿扫帚,给他老爸听见了。他爸从书房探出个头,眼镜要滑到鼻尖去,掀起眼皮看他,问他捣鼓什么呢。 蔚知眨巴两下眼睛说,劳动劳动,卟?密恩生病了出出汗! 他爸这么一听,有点傻了,也跟着眨两下,好半天憋出一句:“行吧,那别让你妈看见了,到时候该以为你受刺激中邪了。” 为  22 着这个约,蔚知大半天没做别的,就在那儿拾掇自己的房间。明知即使开了视频也看不到,还是把之前买的所有跟摩羯座有关的书全藏到角落里去了。 翌日下午,刚吃过午饭,蔚知涮锅的时候都带着手机。他和蒋放春约的一点,还有半小时,他整个人都兴奋上头。鬼知道为什么。 蔚知坐书桌前,摆弄半天,把手机卡在了一个绝佳的位置才算倒腾完。时间刚从五十九分跳到整点,蔚知就把视频请求发过去了。 蒋放春接得很快,屏幕里只看见蒋放春的胸口,他似乎是随手把手机放在了桌上,对屏幕比了个“稍等”就起身了。 小姑娘的声音太清亮了,嗓门不小。蔚知听见那边在说“你在干嘛,我不要一个人吃饭”,语气还有点奶凶奶凶的。 视频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大概是蒋放春在解释。 没多久,一个扎俩小辫的小女孩儿端着碗从镜头前路过,好像坐到了蒋放春的床上,蔚知看不见了。 蒋放春跟着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下。那应该是个转椅,蔚知看见蒋放春转了半圈,面朝小女孩所在的方向比划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做完这些,又转向镜头。 他调整了下手机,蔚知能看见他的脸了。 画面摇摇晃晃的,蒋放春调整时垂着眸,神情专注认真。不过两天而已,蔚知却觉得自己好久没看到蒋放春了。 他额前的发似乎长了些,低头时有点挡眼睛,他微蹙眉头,有种冷冷的帅气。 蒋放春在家穿了件白T,圆领领口有点大有点垮,露出清晰的锁骨,一字型的,更显得他肩膀宽,宽且结实。 蔚知真心地觉得蒋放春好看,好看得他想捂脸。 蒋放春最后似乎是用了本有点厚度的书抵住了手机。 他抬眼看前摄,蔚知也在看,活把这一眼看得像对视。 太奇怪了。 还是那双眼睛。可蔚知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快。 22 孤独会被春光和温柔击溃 蔚知又撒谎了。接视频才没法好好学习。 视频那边,蒋放春好像在做数学。蔚知看见他拿尺子了,应该是要画坐标系。 蒋放春的草稿纸是一张张的,很薄的那种,拿起来时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很脆,演算时笔尖快速划过纸面又会发出钝钝的“沙沙”声。 蔚知想,蒋放春不知道这些,或者不在乎。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完全不受影响地做题,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蔚知不行。在一片安静中听到蒋放春那边的声音,他的心就又慌又乱,它扑通扑通地跳,好像永远有劲儿,一边跳一边又要蔚知感到酸涩。 他脑子里空空荡荡,像浮了片云,隔了层磨砂玻璃,蔚知对着眼前的英语册子犯傻发愣,完形填空密密麻麻的单词全挤成一团,飘在纸上。 蔚知焦躁地转笔,他把眼镜推到头上,跟太阳镜似的架着,使劲眨巴眼睛想读进去那些一扭一扭的字母。 没用,屁用没用。 蔚知想这会儿就是给他个全篇汉字的他八成都费劲了,他这个不争气的脑袋根本不进东西。 学习一点魅力都没有,他要为帅哥昏头转向了! 本着破罐破摔的原则,蔚知借着扯纸擦鼻涕的动作,试探着抬起头。蒋放春在思考吧,左手还支着头,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纸上列竖式应该吧,蔚知什么也看不清了,什么也琢磨不透了。他光看蒋放春咬一点下唇,皱一皱眉头就要被搞疯了。蒋放春的睫毛好漂亮,嘴唇好像很柔软。 蔚知想起他好小的时候似乎看过舅舅的电脑中毒,蓝屏,什么程序都跑不动,像废掉一样,舅舅无计可施,不断地拍打主机。 他看着手机那边的蒋放春,忍不住想,人脑也会中毒吧。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忽然,画面一抖,颠来倒去了几下,蒋放春从屏幕里消失了,凑过来的是一个小女孩儿。蔚知想起自己见过她。有次放放妈妈来接放放,这个小丫头坐在副驾朝窗外探头伸手的。 圆脸蛋,圆眼睛,肉嘟嘟的,就是小孩儿的样子,长得可爱极了。她的鼻子和嘴跟蒋放春神似,气质却完全两样。 “你是谁?”蒋白梅在视频里歪着头问。那嗓音很稚嫩,甜甜的,问这话时疑惑有一些,还有些难以形容的……强硬?蔚知不好说,那不是恶意,但肯定算不上善意。 蔚知把卡脑袋上的眼镜扒拉下来,一下子有点懵,还有点尴尬。 没等他答话,蒋白梅又问:“你上几年级?” 蔚知歪着脑袋想,在心里扳着指头算了算,“十年级。” 蒋白梅打量他好半天,噘着嘴说:“你骗人。” 镜头又晃了晃,蒋放春在和蒋白梅要手机。蒋白梅的视线越过手机落到了蒋放春身上,蔚知只看见她眨眼睛。 她好像有点不愿意,两个人沉默地耗着,气氛凝滞。蔚知两手支着下巴,先开口:“真的呀,我和你哥是同学呢!” 蒋白梅也不知跟谁学的,大概是姥姥姥爷吧。她一下把手机拿得好远,跟老太太看报似的,左转右转地看蔚知好半天,笃定道:“我知道了!你五年级。” 蔚知下巴差点从手里滑出去。 手机应该被强制抽走了,蔚知听见蒋白梅在那边跺脚。蒋放春竟然开口说话了,“到点了,去午睡。”他把手机放下,碗筷碰出响声,大概在帮蒋白梅收拾。 蔚知听见他们二人脚步声渐远,聊天声也变得很轻,他听得模模糊糊的。 蒋白梅:“他是五年级吗?你在教他奥数吗?” “不是,”蒋放春说,“你听谁说的?” 蒋白梅:“小学生不是都要学奥数吗?以后我也要学。” 蒋放春:“他不是小学生。” 蒋白梅:“哦。” 蒋白梅:“哥你会说这么多话吗?” 蒋放春:“……” 蒋白梅:“那他的名字叫什么?” 蒋放春:“……蔚知。” …… 太轻太远了,以至于蔚知并没能清楚听到蒋放春回答蒋白梅的话。 可他知道蒋放春念了他的名字,用他一贯没什么起伏的口吻,干净的嗓音。 蔚知猜想是这样的,又不太确定。因为这件事介于可想象与不可想象之间蒋放春和他说话的次数远不如身边其他人多,他有关于此的记忆也变得如一根羽毛般,轻飘飘的,仿佛哈口气就会跑走。蔚知舍不得它跑,就如珠如宝地捧着它,翻来覆去地惦记它。 蒋放春回来时,蔚知听到关门声。他在蒋放春拿起手机时看到靠近窗户的钢琴,还有旁边置物架上的手提复读机。 感受到蒋放春的存在,他从一种复杂的、失魂落魄的情绪中醒了醒,心满满涨涨的。  23 蔚知指了下蒋放春身后,笑着叨叨:“啊复读机!我妈以前也给我买过,让我听英语。我就藏,说不见啦,她就再买,我再藏,她继续买,这么好几回合呢,最后大扫除全找出来,差点拿笤帚抽死我。” 蔚知叨叨时神经总很粗,等叨叨完才发现蒋放春忽然凑好近,应该是要听他说话。 ……可这未免也太近了。 蔚知忍不住伸手,蒋放春的睫毛呼扇,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屏幕,碰在蒋放春脸颊的位置,霎时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他觉得自己在耍流氓。 蒋放春被他刚说的话逗乐了,很轻地笑了下。因为凑近了,只看得到蒋放春半张脸,他笑时,一侧的酒窝就陷下去。 那一刻蔚知想也没想就抖着手按了快捷键截图。他像做贼似的,紧张地闭上眼,甚至想把手机扣过去。这简直太罪恶了! “怎么了?”蒋放春的声音。 蔚知使劲摇头。他想自己真是坏透了,是超级恶霸。 可蒋放春呢,蒋放春像个超级英雄。 “等下,”那张脸忽然又远了,蒋放春在那边摆弄手机,他每句话都很短,“我连蓝牙。” 果然是因为听不清啊…… 片刻,蒋放春又看向屏幕。蔚知听见轱辘滑动的声音,蒋放春坐着转椅,侧了侧身,指着自己的手提复读机解释说:“这个……”他顿了下,似乎在斟酌怎么说,“录自己的声音。” 大概觉得这个解释不够清楚,他带着转椅滑过去,把画面从前置切成后置,从一排空白磁带里抽出一盘,放进了复读机里。 是刚开学时学的诗两首。 蒋放春熟练地按着复读机的按钮,时不时要快进。蔚知还听见很多其他内容,散文、短诗,都有。在这个过程中,蔚知还渐渐明白他快进是因为同样的内容每次他会练习很多遍。 蒋放春念得很好,有些片段几乎和普通听人没什么差别。 可蔚知记得那时他淡淡地和自己说“不想”,说“不用说话”。 蒋放春的手指还放在按键上。午后的光也眷顾他,落在他指尖。蒋放春的手很大,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光束横过去,让人觉得如梦似幻。这一幕让蔚知想起蒋放春走进他世界时最初的情形,那个非同寻常的钢琴表演。蒋放春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特别。 复读机里放到“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中徘徊”。 这是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的,蔚知读过。他住在那个小县城里时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他就读了好多好多书,也有好多好多他读不懂。可阅读能填满他的寂寞,他就总是这么做。 现在他想,蒋放春是什么样的呢,他也不懂。可他想去敲敲他的心门,想听听里面的声音。他想靠近他,这目的很难去表达,但如果非要找个说法,其实也很简单。 他只是希望在他感到蒋放春与世界遥远时,能抱住他。像私藏一束春光,一捧温柔。 蔚知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23 那个有关春天的名字 星期一,学校里到处能看见拿着笔记临时抱佛脚的。 蔚知到班里没看到佟杰,他桌面上垒的几本书倒还留着。老师发了几页复习资料,叶百川路过佟杰座位时,还是留了一份。 上语文课的时候,蔚知在课文旁边空白的地方画小羊,画不像就揪出自己书包上的小羊挂件比着画。画完小羊开始画小猫。老师在台上讲文言文,那些话在蔚知耳边、脑袋边转啊转,没有一句进去的。他支着下巴,鬼使神差地在他的得意之作旁写下“蒋放春”三个字。 三个字可能写了有三分钟。他用自动铅笔写,总是写了又擦。 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好。 蔚知记得蒋放春的字体,那次他在办公室看到的。蒋放春的笔迹很飒,可蔚知的字却傻傻的,一笔一划像直尺画出来的,太幼稚了。 余光察觉到叶百川在这时朝他这边探了探身,蔚知登时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用手挡住了那个名字,像藏住什么宝贝。 叶百川只看到了他画的那只傻羊,屈指轻轻敲了敲他脑门,“好好听课啊,到时候被老师看见又该点你名了。” 蔚知心里悄悄舒了口气,他忽然趴下了,对叶百川做鬼脸,耍宝道:“她看不见我,嘻嘻。” 远远的,台上和缓、持续的女中音突然顿住。 “蔚知。” 一下课,方沃跑到蔚知桌边笑疯了。他一手压在课桌桌沿上,蔚知战战兢兢地看着,生怕方沃那体型把他们桌子压翻。可这个节骨眼他也不好调侃别人了,他现在正没面子。蔚知恨恨地想,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来,让我看看您又捣鼓出什么新型物种了。”方沃知道蔚知上课爱在书上乱涂乱画的毛病,平常也不少看他画,就一边说一边随手翻起蔚知的课本。 可蔚知这回心里有鬼呢,赶紧把方沃乱翻的手按住,还口不择言地说了声:“我呸……!” “我这是抽象艺术,不懂行不给看。”他跟方沃犟了句嘴,光速把课本塞进桌兜最里面,又赶紧转移话题说,“我刚被罚抄了您腿那么长的课文,现在心情很沉痛,请您别在我伤口上狂妄地撒盐现在我要去上厕所了,您请便!” 他转身疾走了两步,被方沃拽住领子,“什么玩意儿,一套一套的。上厕所啊?走,一起。” 他俩走在走廊上,蔚知装模作样地翻了个白眼,看着特好玩,他说:“那你等会不要在我旁边。” 方沃又笑喷了,蔚知瞪他,一天到晚笑笑笑,哪那么多可笑的事儿,也不怕长皱纹! 方沃吊儿郎当地朝蔚知扬了扬下巴,“怎么着?露怯啊?” “你还知道‘露怯’这么高级的词儿呢。”方沃损他,蔚知就损回去,他哼哼道,“……我还在长身体,知道吧。” 鬼知道方沃还能讲出些什么鬼话呢,蔚知直接把耳朵一捂,拒收消息,他嚷:“你不要跟我说那些很那个的东西,我是不会听的!” 方沃果真什么都不说了,就是狂笑了他一路,那笑声隔着手都能听见,引了不少同学侧目。 蔚知心想我上个厕所还得被人行注目礼,真够面儿的。 另一层意思是,下次再跟方沃一起上厕所我就是大傻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课间大家存量多的缘故,今儿男厕人还不少,出了奇了还得排队。 排到他俩的时候正好空了俩挨着的位儿。 方沃手抄着裤兜,一脸无辜,“这可不是咱能决定的昂。” 蔚知嫌厕所太味儿,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光用神态表达情绪了。方沃看他那鬼头鬼脑的模样又要笑,一猛笑就吸了口臭气,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方沃快  24 断气地“我靠”了一声,多一句都没有了。 他俩一块往空着的小便池去,蔚知腿短,落后方沃一两步。 等他这个近视眼认清他去的空位左边站的是谁时,他竟然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方沃这个没眼力见的好死不死就留了那个位置给他,在另一边一边解裤链还一边招呼他过去,“蔚知,磨叽啥,后面还排着呢。你快点,我不看你!”这话音量不大不小,但着实把蔚知吓得够呛,他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快步走到小便池前,生怕方沃再说点什么吓人的话。 蔚知的手指搭在运动裤裤绳的绳结上,手有点哆嗦。 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每个小便池其实都设有隔板,但那隔板的高度几乎都只到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十公分。 他在那个人旁边,这个距离,这个身高差,他再熟悉不过了。 可他在紧张什么呢?! 蔚知把裤绳扯开了,又迟迟不敢进行下一步动作。 他思维有点迟钝,可感官又好像很灵敏。 他知道蒋放春手动了,正搁在腰际,手肘对着他,应该提好了裤子,在系裤绳。如果此时他也抬手肘,他们甚至有可能碰到一起。 蔚知魔怔般开始想象那双好看的手,想象…… 是自动感应冲水的声音。 蒋放春从蔚知身旁离开了,他离开时是右转朝他这边的。蔚知想了很多无聊的东西,想得他不知所措起来。 倒是旁边已经解决问题的方沃看他半天还是这个进度,百思不得其解,直接上手帮蔚知把运动裤往下扽了扽,他有点无语,“靠你干嘛呢?来厕所绣花啊你。真服了,我出去等你啊!” 蔚知后来倒是想上呢,死活上不出,他赶紧拉上裤子,逃命似的从厕所逃出来。 他下午放学没和蒋放春一起回家,晚上也没找着机会和蒋放春聊天。 这个和方沃说不要听那些“很那个的东西”的蔚知,在这晚的梦里,梦到了那个有关春天的名字。 24 你来听听我心里的声音 凌晨五点半,蔚知醒了,缩在床上揉脸。他感冒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这会太阳穴有些疼。 他坐起来,卷着被子弓着身,在安静里听自己的呼吸。他的心跳和呼吸几乎同频,敲在他纸一样薄而脆弱的胸膛上。他一下就被这心跳搞得头晕目眩。 他脑海里还残存着一点梦的痕迹,就这一点,搅和得他再也睡不着。 蔚知感到羞耻,感到惶惑,甚至还有些……遗憾。遗憾这梦戛然而止。 蔚知想,自己未免也太那个了。 他自暴自弃地倒在床铺上,什么道理也不想了,闭眼凝神,回忆着他梦的碎片。 梦里的是蒋放春。他的小偶像。 可他梦见的东西不正经他梦见那个人穿露锁骨的白T、解了几粒扣子的白衬衣,还有体育课上被汗湿的校服短袖。他梦见蒋放春的手,那双手弹琴、系鞋带、按下复读机的按钮……解裤绳。 蔚知揪着被子,脑袋一歪,在自己手背上“啊呜”咬了一口。他大概浑身热血正沸腾,以至于这一口咬得无比结实,痛得他一哆嗦,睁开眼,眼里好多可怜的情绪。 他倏忽坐起来,没去摸床头的眼镜,把手机摸来了。 点开相册,蔚知看到了那天他和蒋放春视频时的截图他偷偷藏下的那个笑。 蒋放春离他那么近,酒窝陷下去,笑得又乖又无害。 如那日一样,蔚知紧张地把手机扣了下去。他慌慌张张地跳下床,戴上眼镜,跑去卫生间洗漱。 刷牙时,他又拿起手机看星座app里的今日运势。 “……可能会喜欢上别人,或与喜欢的人有深入接触。” 蔚知差点把洗手池边的漱口杯撞倒。 穿好衣服、收拾好书包也才六点。蔚知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的计时器,心情出奇地平静下来,甚至想背两段文言文。 他打开微信,给蒋放春发了句:[早安!放放] 像收起自己那些小心思一样,蔚知收起了手机,不再看了,把语文书翻开准备背《兰亭集序》,一翻开又看到了自己亲手写下的那个名字。 真是…… 蔚知都想不出形容词了,他两手扒着自己的耳朵,开始催眠似的碎碎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land:[早。] 蔚知:[你上车了可不可以跟我说一声呀?] 蔚知:[今天想和你一起上学] land:[好的。] 蔚知坐在站牌旁的长椅上喝牛奶。这个时间上学上班的人不多,他看着零星几个路过的人,满心纠结,有点怨自己的草率。 他在站台坐了快一个小时,才等来了载着蒋放春的那趟32路。 蔚知从前门刷学生卡,蒋放春在车厢中间站着,他个儿很高,一眼就能看到。蔚知转头找他时,蒋放春朝他摆了摆手。他穿着校服,外套拉链只拉到胸前。没关的后门钻进来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发。 仿佛是这时,这世界才完全地、彻底地苏醒。 蔚知维持许久的表面平静全碎了。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顺拐着走到蒋放春身边的。 蔚知决定了,以后32路不叫32路,叫我的爱情巴士。 他左手还攥着要拿给蒋放春的奶,离蒋放春越近他就觉得手心越热。 蔚知在蒋放春旁边隔半个人的地方站住,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只好硬邦邦地伸手,把那盒奶递过去。蒋放春好久都没接。蔚知绷不住,仰起头看他。 蒋放春好高好高,他微张着嘴,要说什么的样子,可什么也没说。 蔚知就又走近他一步,清了清嗓子说:“这个给你带的。” 助听器里,蔚知的声调音色都很好认。蒋放春看着那张小小的脸,把要说的话咽回去,歪着头,做了个“谢谢”的手势,接过了奶,反手利落地塞进了书包的侧兜。 爱情巴士又驶过了两站,车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人群拥过来,推得蔚知离蒋放春又近了一步。 他个子小,伸手抓上面的吊环多少有些费劲,抓久了手臂就要酸。跟前座位上的阿姨倒头睡着了,他放下手又找不到一个很好的着力点,两手就这么猴似的交替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忽然,司机打方向盘大转弯,车身仿佛都被带得有些倾斜。蒋放春抓住了蔚知的胳膊,把他往自己这边带。蔚知一傻,脚都软了,整个人几乎跌在蒋放春身上。他额头抵在蒋放春的大臂上,因为紧张揪住了蒋放春的书包和校服。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甚至觉得自己在跌过去的瞬间亲到了蒋放春的肩头嘴唇蹭过去,像蹭到了绿树的清新。五感全都灵敏起来,蔚知咽了口唾沫 25 ,舌根都是甜味儿。 这个姿势太像拥抱了。 车渐渐驶得平稳了。周围有刻意被压低后仍此起彼伏的抱怨声。蔚知赶紧站稳,把两只手都撒开了。他感觉脸和耳朵都热热的,好像又偷偷占了人家的便宜。 蔚知余光看到蒋放春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书包,那声音是对他说的,“先抓着吧,也没几站了。” 他好像从没这么近地听蒋放春说过话。蒋放春的语调总有股淡然的味道,可又有白云般的柔软,这样在他耳边诉说,像讲什么温柔的悄悄话。 蔚知还发现他的发音似乎更准了,字词之间的衔接也更流畅。 蔚知忽然就开心起来,说不清是为哪件事,就乱开心。 他试探地扶住蒋放春黑色的书包,又一点点抓紧。 “放放。”他忽然这么叫。 蒋放春似乎愣了愣,很快又回他:“嗯?” 爱情巴士里的人那么多,像世界吵吵闹闹,把他们包围了。蔚知千言万语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没有说话,蒋放春却以为是他声音太小自己没有听到,为他欠了欠身,低下头。 像蔚知第一次找蒋放春搭话要联系方式时那样。 他总是很认真倾听他,尽管没有很好的听力。 “我、我……”蔚知在这时打起哆嗦来,上牙和下牙都要打架了,他真怕自己咬着舌头,他想哭,还想抱抱蒋放春,他一下子多了好多孩子心性。 “喜欢。”他低着头,抖着嘴唇,无声地说。 这样几次大喘气后,他们之间仍然保持着安静。蒋放春等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烦。蔚知贴着蒋放春,贪心地嗅了嗅那个人身上浅浅的清甜的味道。他忽然踮起脚,凑到蒋放春耳边,“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蒋放春回他。 他还那么踮着,闷闷地又有点丧气地说:“可它对我来说,好像有点难,比学英语还难。”他轻轻地叹气,轻轻地呼吸,唇瓣在开合时恍惚要蹭上蒋放春的耳廓。 蒋放春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像烫的。蔚知紧张地闭上眼,他一句话说得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放放懂了没有,可能没有懂,可他没法再说了,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像裸考一门自己从来没学过的科目。 蔚知的嗓子因为喝了奶有点黏,他就这么带着奶味儿,哑哑的,像跟人撒娇,跟人卖可怜,“等考完试吧,放放。你等等我,考完试我再告诉你。” 25 让我去你的世界看看吧 周三,月考的日子。蔚知的感冒已经完全好了,饶是如此,出门时他老妈还是给他弄了一大杯热乎乎的薄荷茶。 第一考场就在一班,蔚知拎着他的杯子走上楼梯。他太熟悉一班的位置了,像刻在心上的坐标。他提前了二十分钟到,站在门口看时,班里已经坐了三分之二的人。 竖条的座位表贴在一班大门上,蔚知和蒋放春的名字紧挨着,6号蒋放春、7号蔚知。他一下子就回忆起上周通知月考考场的那一天,幸运色薄荷蓝,幸运数字7偶然的迷信成功让他深感幸福,一旦在长久的失落中拥有被眷顾的感觉,就像喝了一罐苦药被喂了颗糖一样,那种雀跃的情绪是会不断发酵的。 所以蔚知总是不放弃相信,相信幸运也能降临在他身上。在这个过程中,他不爱等待,他喜欢往前去,搜搜找找,勇敢地踏入那片未知。只要是他想的,他愿意付出更多努力。 教室里,6号的位置还没坐人。 蔚知扶了扶眼镜,视线一转,被教室角落里的凶脸吓了一跳。凶脸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考场的最后一个号,他左手悠闲地转着笔,手腕上有一条黑色的编织手绳。仍然是一身阴郁的气质,可蔚知一想到那人也算帮过他,此刻竟然也没当初那么害怕了。实际上,凶脸好像只是气场恐怖了些,五官线条凌厉了些,概括来说也算是个单眼皮高鼻梁小帅哥。 在蔚知琢磨这些时,凶脸的脑袋朝大门这边侧了侧,恰看到他。他们目光相撞时,蔚知又怂了。他想,这真不是他的错。这家伙但凡敢去孩子堆里,吓小孩儿肯定一吓一个准。 他下意识又扫了眼座位表。第一考场第28号,蔚知看到个跟那家伙长相十分相符的名字封争。 就在蔚知站门口紧张地抠书包带时,他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很稳很踏实。蔚知不知道自己对蒋放春已经了解到这个地步,像只习惯了主人一举一动的小宠物。他忽然放弃迈步进去了,就那么静静在门口愣着。 长长的走廊上安了长长的窗户,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打下来。蔚知知道蒋放春是如何走上台阶,如何拐弯,如何路过他路过的一切,又如何停下步伐。 那个高高的影子映在蔚知身上一秒,他的心跳都乱套了。 “早。”蒋放春在他身后轻轻说。 蔚知还蠢蠢地抓着书包带,蠢蠢地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他竟然紧张地倾身朝蒋放春鞠了一躬,说:“早上好!” 他是猪吗! 不等蒋放春有下一步反应,蔚知就哒哒哒地跑到了第一组最后一排,装模作样地摆弄起自己的笔袋和复习资料。 第一门就考英语,按蔚知的话说就是早死早托生。他昨晚还勤勤恳恳地背了半页单词以图个自我安慰,现在再翻出那半页看,脑子里真是啥也不剩。 蒋放春就坐在他前面,这组倒数第二排。蔚知举着英语书,单词表都不知道翻到第几单元了,一双眼只顾着对别人后脑勺和后脖颈犯花痴。 他开始想念蒋放春身上的味道了,淡淡的、很清新的香气,像清风卷过最后的消融的冬天,雨水吻过绿树新发的嫩叶,用鼻子嗅嗅,舌尖都能咂摸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甘甜。 蔚知一想到这些就感到自己厚颜无耻。他登时抬起左手,中邪似的对着自己脑门一顿猛拍,奉劝自己清醒一点。 他最近真是越来越傻,越来越笨了。有个词说得可真对啊!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蔚知二楞二楞的,把下巴搁在课桌上,英语书打开搁在脑袋上。书是小房子的房顶,他是小房子里的小傻帽。 前面的蒋放春忽然摘下了助听器,放在了一个小盒子里。耳廓后那对黑色的酷炫小玩意儿没了,蔚知还有点不习惯。 他想起这一门英语的英语听力是不允许学生戴助听器的,但蒋放春情况特殊,应当不受什么限制才对。他把助听器摘了,大概是要直接放弃这一块的成绩。蔚知沮丧地抿了抿嘴,或许听广播里放的英语听力对蒋放春来说难度确实太大了。真不公平啊!蒋放春给他讲了那么多题,蔚知太知道他的厉害了,这个人就是考满分他也不会觉得奇怪的。可现在却受了这样不公平的牵绊  26 。 蔚知强大浩瀚的共情能力又汹涌起来,他总是这样,情绪纤毫分明,泪腺也发达。这世上什么情形在他心中都要被放大。他活在一个夸张而丰沛的星球里,自己得了一点甜头就是一道巧克力瀑布,见别人吃一点苦就是一颗黄连大炸弹。 前后桌不是紧贴着,但那距离也并不很远。蔚知只要伸一伸手,指尖就能碰到他的梦。 蒋放春静静地坐在他前面,他来考试,除了两根笔一块表什么也没带。那背影宽阔、坚毅又孤独。蔚知知道自己又在擅自感受揣测别人的情绪了,可面对蒋放春时,他总有那么多的控制不住。 “放放。”他在蒋放春背后轻声道。蒋放春并没有什么反应。 蔚知沉沉的心绪骤然感到了一丝轻松,他脑袋枕在胳膊上,手腕垂在桌沿有一下没一下地乱晃。 “让我去你的世界看看吧,好吗?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呢?” 他还是少年的音色,那么纯真,那么干净,带着一点好奇,一点向往,还有一点茫然,像面对一扇找不到钥匙的心门。 “你会想了解我吗?可我什么也没有。你会觉得我烦吗?你会讨厌我吗?” “我总在想这些,猜来猜去的,可我一点也不想让你清净。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呢。我总想找你。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别看我这样,我这人其实挺倔的呢。我想好了,我非要让你记着我。如果你不习惯,我就努力让你习惯;如果你不喜欢,我……”那声音低了下去,没了下文。 蔚知用手指蹭了蹭湿漉漉的眼尾,指尖划过半空时截断了投在桌面上的光。 “放放,真高兴能认识你。” 你像幸运,像希望,像那些说不清又吸引人的秘密。 一整天考试安排满满当当,连换脑子的时间都没剩多少。考完之后一群小孩儿哀声连连,纷纷表示想回家种田。 在一片讨论声中,蒋放春动作熟练地戴助听器。蔚知手里收拾得很快,就为了等蒋放春一起。 蒋放春起身时余光注意到了小小的蔚知。什么时候起呢,他会下意识在低自己视线二十公分的高度找人。 他愣了愣,刚想说什么,看到从后门离开的封争,大概想起自己在哪见过他,想说的话就转了一道,蒋放春拍了拍蔚知的肩,做了个“走吧”的手势。 他们绕过教学楼,往校门口去。蒋放春单手玩手里的黑色签字笔,拇指把笔帽顶开又按回去。他忽然和蔚知说:“今天妈妈来接,应该能顺路,要一起吗?” 蔚知眨眨眼,想起自己那些乱糟糟的心思,一下慌了,摆摆手说:“不麻烦啦,我家离学校挺近的。”他倒也不是不想,只是总觉得不太好。 “一起吧。”蒋放春看着他,有些难得的坚持,“刚好也方便。” 蔚知和蒋放春一起坐进了后排,和那次简直一模一样。蒋妈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这次副驾上坐了个炸毛的小团子。她周围还裹着怒气,胳膊支在车窗旁,手背上有个挺明显的创口贴。 这种情况蒋放春一看便知蒋白梅又在学校跟别的小朋友起矛盾了。蔚知却是有些不明所以。他悄悄在后座观察着自己前面的小朋友,他知道这是蒋放春的妹妹。 小团子终究抵不住好奇心,也回头看了他一眼,开口惊道:“五年级!” 蔚知:“……” 蒋妈妈正驾驶,有点奇怪地瞥她一眼,“说什么呢你。” 蒋放春看一眼旁边坐着比自己矮一大截的蔚知,强调:“是同学。” 蒋白梅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奶声奶气道:“看来真的是五年级。” 他们一路聊着闹着,很快就到了蔚知家附近。蔚知礼貌地道了谢、道了别,蒋白梅被安全带困着,拧巴地回身,扒在车背上,用一双亮亮的、有些提防的眼睛看他。那双眼像一对圆圆的黑豆子,太可爱了,特别水灵。蔚知下车前笑着给她手背上的创口贴呼呼,特地和蒋白梅挥了挥手。 蔚知往小区里走,车又再次行驶起来。蒋放春从车窗看他,看那个背影消失在视野,又默默收回目光。 蒋放春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习惯性地扯下墙上的便利贴,那上面是他的时间和事项规划。他的每一天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着,井井有条。 晚饭后的第一项任务是预习物理。蒋放春坐在转椅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他忽然起身去弹琴,一段没什么意义的即兴。他在这世界制造一点响动,像投出石子得到一点回音。 他像一尾鱼漫无目的地畅游在这片海洋里。 蒋放春从琴凳上起来,解开校服短袖前襟的扣子,把上衣脱了下来,换上平常在家里穿的衣服。做完这些,他又走回自己的书桌边,靠近那个放着复读机的置物架。 一整排空白磁带,他抽出了其中一盘,那上面贴的标签不是时间,也不是类目,而是一个人名。那个他第一次听就觉得很好听的名字,“蔚知”。 蒋放春把它放进那台有年头的手提复读机里,它慢慢地转起来,声音经由空气、经由助听器,进入他的耳朵、大脑。 “蔚、知。” “蔚知。” “蔚知,早。” “蔚知,下次见。” …… 世界旋转不停,它给不出指引,却能让该相逢的人在生命中撞个满怀。 【第一卷听觉认知完】 26 秋天是个很好的时候 【第二卷语言康复】 下课铃响,蔚知扑通一声倒在课桌上,睡了。他每回上语文课听文言文基本都这个反应。 方沃拿着自己拼好的三阶魔方过来找人,一眼就看见叶百川在帮人做笔记,词组解释什么的。他瞟了眼睡死的蔚知,问:“大班长,您这是什么服务啊?” 叶百川单手支着下巴,抬眼看方沃,挺不自然地别开眼,“上课一笔没记,看着糟心。” “怎么?你把小吱吱当儿子养呢?”方沃听叶百川的话听乐了,忍不住嘴欠,他把魔方放在蔚知课桌上,弹了下蔚知的脑门,“昨晚上做贼去了?怎么把孩儿困成这样了。” 蔚知被他弹得半醒,在座位上拱了拱,一本板砖厚的书从桌兜溜下来,经蔚知的膝盖,路径一转,直直砸方沃脚上。 “卧槽。”方沃被砸得差点弹跳起飞,他低头去看那样凶器正面朝上,橙黄色的封面,书页边角被翻得打卷,书名是《中国手语》,还只是一本上册。 方沃满脸疑惑,五官都拧巴了。他正要蹲下去帮人捡起来,蔚知醒了,一边扶眼镜一边弯腰拾起那板砖。 “你搁这儿修炼什么呢?”方沃问他。 蔚知一副没睡醒的小样儿,抬手给书皮拍拍不存在的灰,嘴里跟人贫,“通往幸 27 福大门的钥匙。” 他说这话时,脑子里就想这句的手语该怎么组合,于是说完还跟人比划了遍。说起来,他真是没什么语言天赋,英语别提了,手语就更不太行,这阵子他天天为这门学问头秃,收效甚微,可他轴,有关这件事的决心又异常坚定,整个人简直是越挫越勇。 方沃不大赞同地摇摇头,看他把书塞回桌兜,说:“有好好的嘴不说话,学什么手语啊。” 蔚知被他说得有点不开心,但他知道方沃没什么恶意,手上顺势就比划了句“因为爱情”。他这么比的时候有点爽又有点害臊。他想自己可真够不要脸的。 方沃一头雾水,过来掐他脖子,问:“小矮瓜是不是骂我脏话了?!” 两个人闹作一团。叶百川挺受不了地往旁边挪了挪,扬声道:“要打出去打啊。” 方沃就这么勒着蔚知的肩膀,把人薅起来,“走,陪哥们买早饭去。” 蔚知在方沃大胳膊的束缚下简直要毙命,他扑腾了两下,瞅见叶百川在自己语文书上做的笔迹秀气的标注,还不忘回头跟他同桌道谢。 十一月的风里有桂花味儿,让蔚知想起奶奶院子里那棵桂花树。 他被北方干冷的风吹一吹就醒透了,在操场上蹦蹦跳跳地往小卖部去,路上遇着几个隔壁班的男生明显在指着他议论什么,随便听两耳朵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说他侏儒、小玩意儿什么的。方沃给他瞪回去了,蔚知本来挺郁闷,这下也跟着瞪回去。虽然也没有很爽,但好歹没那么憋。 “谢谢啊。”蔚知抄着兜,也不蹦不跳了,语气不太欢快。 方沃还是那种哥俩好的语气,清了清嗓子说:“嗨,咱俩谁跟谁。” 他俩正要绕过小花坛的时候,方沃突然扯着蔚知脖领子把人拽回来,神叨叨地开始捯饬自己。他甚至把校服外套拉链都拉上了,问蔚知他瞅着怎么样。 “啊?怎么样?就还那样呗……”蔚知不明所以地挠挠小脑袋,“你妈今天来学校啊?” 方沃没忍住“呸”了他一句,“梦露,一班的梦露你不知道?” 蔚知摇摇头,但好像是有点耳熟,保不齐是在学校告白墙上见过。 “陈孟露!”方沃特别来劲地跟他强调,“文艺汇演那个《再别康桥》还记得不?那个诗朗诵的配乐就是梦露弹的!” 没来得及听方沃解释更多,蔚知就又被人拽着从花坛后面走出去了。 桂花树靠墙栽着,蔚知没注意什么梦露不梦露的,他一眼就看见桂花树下的蒋放春,顿时呼吸一滞,下意识就想转身溜走。 蒋放春正站在那处看手里拿的几张纸,特别认真,认真到身后有人靠近都没怎么察觉。 那是个小姑娘,短发发尾有点小卷,侧脸有种精致的美。她笑意盈盈站在蒋放春背后,在一个很近的距离,很明显是冲着蒋放春去的。 蔚知想转身的脚顿住了,一下子不知道往前还是往后,左胸腔里有种异样的憋闷。 她在桂花树下抬手,指尖碰上蒋放春的发,怎么勾了一下,弯着眼睛笑起来,蒋放春在这时候回了头。 那女孩摊开手给他看,应该是桂花。 他们就那么站在那里。 蔚知瞬间觉得天灵盖疼,他攥了攥拳头下定什么决心,刚要抬脚,旁边有个跑得比他还快的。 方沃就那么窜出去,往那个方向去,蔚知小短腿倒得飞快,急着跟上他。 “嗨。”那个大傻子就这么假装偶遇一般和陈孟露打招呼。 蔚知这才彻底看清陈孟露的脸。那五官很有种少数民族的感觉,有些深邃,但气质又很温和,巴掌大的脸,眼睛占了脸的一大半,睫毛又长又翘,要长个尖耳朵那就是只小精灵。 蔚知咬了咬嘴唇,推了一下自己鼻梁上的镜框。 “你好,你……”陈孟露还挂着个极富亲和力的笑,俏皮地歪了歪脑袋,眉眼间流露出一点小疑惑,显然那厮还没在梦露这儿混熟脸。 “足球队那个!”方沃有点拘谨又有点嘚瑟,“硕硕队友,之前体育课咱们见过。” 蔚知像把他们声音都屏蔽了。他站在方沃身后,想别开眼又不舍得,一双眼里全是蒋放春,眼巴巴地看,像只小博美。 蒋放春的目光也越过他们落在蔚知身上。 那一刻,蔚知不知出于怎样的情绪,又或者是多日苦学使他有了底气,他就那么沉默着,忽然抬手和蒋放春打手语。 花很香。 蒋放春有一瞬愣住,很快又反应过来,他把手里的打印纸叠好放进衣兜里,放慢速度用手语给蔚知回话。 秋天是个很好的时候。 蔚知看懂了,他眼睛亮亮的,又咬嘴唇忍笑。 我也觉得。 你剪头发了? 蒋放春站在那里,看到这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点点头。 蔚知听到了那句熟悉的“嗯”。他略一思索,才又打出三个连贯的手势。 蔚知轻轻地、笨拙地打出来,其实心里紧张到爆炸,耳朵刷的红了,像说了什么很不好意思的话。 你真好看。 27 所有心动只落在你的背影 蔚知总让蒋放春摸不着头脑,给他一些前所未有的感觉,轻盈的、快活的。 蒋放春笑时会垂下眼,唇角翘起一点,显出一对小巧的酒窝那是很克制的笑,可自然地流露出来时,又让人心痒痒的。 那一瞬,蔚知觉得自己这阵子的加急补习简直超值。 这是他和放放的xiǎomì密呢。 饶是对话的内容非常简单,一旁的方沃和陈孟露也被这一顿操作看傻了。 他们之间隔了一米左右。桂花香让蔚知晕晕乎乎的,他又想抛下兄弟了。他仰头朝愣神的方沃眨眨眼,甚至没多说些什么,就小跟屁虫似的往蒋放春身边去了。蒋放春完全没戒备地站在那里等他,能看出两人相熟。 为什么打手语? 蒋放春习惯了蔚知按正常语序打出来的生硬的手语,为了方便蔚知看懂自己,他就也按这种方法打给蔚知。 有话想跟你说。 这一句蔚知似乎练习过很多次,打得又快又熟练。 中午可以一起吃饭吗?我不回家。 蒋放春看小豆丁笨拙地比划完,欣然点头,回他说:“好的。” 方沃在这时注意到蒋放春耳朵上那对蓝牙耳机似的玩意儿,才想明白这人应该就是年级里一直在传的那个听不见的男生。 陈孟露显然没怎么在学校里听过蒋放春讲话,当即有些傻了。小姑娘长得好看,疑惑惊讶的样子也讨人喜欢。 方沃果真不辜负他那条内蒙混东北的血脉,忽然问出句吓死人的话:“你男朋友么?” 蔚知像只偷吃被人逮住的小仓鼠, 28 缩着脖子眼神乱飘,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在问陈孟露,又忐忑不安地抠起手来。 也不知道蒋放春听没听见,蔚知宁愿相信他没听见,因为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陈孟露却看一眼蒋放春,有点羞怯,急慌慌地摆手否认,“啊?不是啦……我们同班同学。” 蔚知在心里松了口气。四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诡异,好在这时预备铃响了。六班和一班隔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们只能再次分作两路,从不同的楼梯口上三楼。 他们草草地道别,蔚知和方沃走出十几米,又忍不住转头看一眼人家的背影很高挑,和梦露并肩,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方沃没吃上早饭,没和女神进行深入交流,十分暴躁加懵逼,他问蔚知:“你学手语是为了刚那个人?” 蔚知心乱乱的,糊弄地回答了一句:“昂。” 方沃:“你刚都跟他说什么了?他到底是不是梦露对象啊?” “……”要不是长得矮,蔚知真想反手给丫一拳,“不是!不是!” 方沃看小矮瓜在他眼前上蹿下跳,不解道:“不是就不是呗……咋还跟人急眼呢。” 数学课和生物课格外漫长。临近十二点,蔚知把什么都收拾好了,半边身子探出座位,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铃响下课,方沃还在座位上,就看见一个鬼影从身边擦过去。他眼瞅着平时弱鸡到不行的蔚知健步如飞,简直想给人录像发朋友圈,心想蔚知最近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也不知道在偷着搞什么飞机。他心里惦记着小梦露,琢磨下次训练还是得跟一班的哥们打听打听那位。 蒋放春和蔚知在微信上说好了,在一班教室等他。从他们这边下楼离大门近,他俩出去买着吃也方便。 蔚知几乎是一下课就来了,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往外走,他靠在走廊的窗边忐忑地等待着,似乎有很多不认识的人向他投来目光,蔚知被看得耳热,他知道自己这个身高是有点容易引人注目。 蔚知探一点脑袋,往教室里看,正好看见梦露站在蒋放春课桌旁,细白的手在课本上指指戳戳,跟他说着什么。 教室里乱哄哄的,蔚知第一反应就是蒋放春很难在这种环境下分辨声音。果然,陈孟露说话时,蒋放春是仰头看着她读唇的。他对待别人总是这么耐心又温柔吗? 啊啊啊啊 蔚知沮丧地在心里一通鬼叫。 很奇怪的是,蒋放春像听到了他似的,恰在此时向门外投去目光。蔚知给了他一个傻兮兮的笑,飞快转身装无事发生。 蒋放春看见蔚知后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和陈孟露的对话很快结束,两人走出来时,蔚知手搭在窗台上假装看风景。 蔚知感觉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知道是蒋放春。 他握着小拳头,手心都是汗,心中暗自复习着手语功课,想着今日必要事成,说什么也不能等了! 他心里也奇怪,自己都准备了那么久了,怎么到了跟前,反倒还更有些手足无措。 刚放学的中学门口有种混乱的繁忙,他俩过小马路去街对面买米线。蔚知走在离蒋放春很近的地方,肩有时要蹭到蒋放春的大臂,蒋放春却浑然不觉、一切如常地往前走,留蔚知独自。 蔚知还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什么样的时间,什么样的场合,怎么让蒋放春明白他的意思。他满脑子都是这些,边想边挠头,软软的顺毛都被他抓乱了。 他们走上街这边的台阶,人行道上是一块块方砖。蔚知无意间转头,正看到一群学生推搡着往家属院里去,大概七八人,成群结队的,动静不大,气氛却不太妙。 蔚知站在那里不动了。他看见那群人中间围着的是封争,那个凶脸,提醒过他放学和朋友结伴的凶脸。 他……他并不是很坏。那次在巷道里他还替蒋放春说过话。 封争还是那副冷冷的神情,校服外套被人拽到胳膊肘,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被人拉拽时他挣扎过,可根本甩不脱那么多人的桎梏。他仰头,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那颗利落的平头能让人清晰看到他脸上的伤。 家属院的铁门在白天大敞着,他们往里拐时不小心撞了下,发出动静,旁边人瞟一眼,闪躲着避开。 这一幕让蔚知感到窝火。 封争在试图摆脱右手边一个男生时转头,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蔚知。 那一刻,他冰凉的眼神几乎没有一丝变化,他分明认出了蔚知,那目光却没有多做停留,甚至连动作间的挣扎也没有了。 没有任何求救的情绪或讯息,就好像对目之所及的一切没有期待。 28 小朋友要少点叛逆 蔚知莫名被那一闪而过的对视给刺激到了,甚至产生了些赌气的念头。 他心里有点怕,但还是想跟上去看看情况,不然他和那些躲开的人有什么分别? 蒋放春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蔚知并没有跟上来,回头找人。 蔚知还望着家属院大门的方向发呆,蒋放春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看到那群人进去的背影。 他给了蔚知一个疑惑探寻的眼神。 蔚知在原地天人交战了几秒,为难地舔了舔嘴唇,手攥成拳,伸出大拇指,比出两个“点赞”的手势,两手相对着,弯曲的第二个指节碰了碰。 朋友。 蒋放春的性子是从小养成的,他几乎从不麻烦别人什么,也很少被别人麻烦,可供参考的经验太少,以至于很多时候对社交行为并不敏感,做什么都是随着自己的想法心意。 比如此刻。他也没考虑什么利弊,在蔚知表达完后,他很自然地打手势给蔚知。 去看看吧。 他们拐到那条巷道里时,那群人正在大垃圾桶后面群殴封争。 没看到什么利器,但是一群人打一个的场面仍然十分可怖。蔚知看不清封争反抗的动作,只恍惚听见了痛叫声。他在巷口吓得腿软,一边喊停一边在通讯录里找年级主任的电话,上次他挨揍的时候留的。 “你有病啊?告老师?你多大了?”有人声嘶力竭地骂,一边骂一边往封争身上踹。人很多,七个,蔚知甚至不能完全看见封争在哪儿,只看见他校服外套已经被扯下来扔到垃圾桶边上了。 那群人没一个穿校服的,看起来并不像他们学校的。这会似乎是打红眼了,根本也没人在乎被这儿的学生发现。蔚知哆嗦着手想开相机拍照或录像留证,刚划开按了两张,脚就已经迈出去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电话拨给年级主任,嘟嘟声不停,就是没人接。里面打斗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他心想不能等了,再等该出事儿了。 蔚知冲进去拉架,他个儿不高,细胳膊细腿的,像小猫钻进老虎窝。  29 他手里又给老师拨了次电话,还是嘟嘟嘟,被他拉住的那个紫衣服高个儿在这时反手给了他一肘子,把手机打掉了,“啪”一声掉地上,推得他倒退了几步。 那人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蔚知。 他们中有人录像,有人按住封争,有人是真的动手揍。紫衣服就是下手最狠的那个。他回头时目光甚至有些狰狞,红着脸,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干嘛?管什么闲事?!”他不屑地瞪着蔚知,恶劣地骂道,“小屁孩儿赶紧滚蛋!” 蔚知心里焦急,这时反倒不怕了。紫衣服让开些,他顾不上别的,赶紧探头看封争的情况。封争完全躺倒在地上了,他保持着一个蜷缩的姿势,两条露出来的胳膊布满明显的擦伤,额角上已经渗出了血,凝在鬓角。 紫衣服在这边质问他时,后面的人还在对封争拳打脚踢。 暴行竟然还没有停止! 那股火从蔚知的胸口直烧上大脑,他使出全力猛推了一把那紫衣服,冲进那群人中,不可置信地大骂:“你们疯了吗!停手啊!快停手!” 紫衣服瞧不上这一米六的小孩,没点防备,被人这么伸手一推,整个人差点栽垃圾桶里,他嘴里骂了声“操”,随手从垃圾桶里摸出个啤酒瓶,抬手就要往蔚知的后脑勺上招呼。 蔚知听见挥臂时劈出的风声,敏锐地回头,却眼看着那啤酒瓶朝自己脑袋来,他避无可避,一颗心简直要停跳了,只能自我放弃地紧闭上眼。 想象中剧烈尖锐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蔚知小心翼翼地睁眼,紫衣服的胳膊被抓住了。 蒋放春单手就牵制住了那只将要行凶的手,另只手正从耳朵上摘助听器,他把取下来的两只都胡乱塞进了裤兜里。 蔚知傻乎乎地盯着他,身后突然来人,一条胳膊从他眼前横过去,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气急败坏地挣扎,可他的力气连转身的动作都完成不了,于是干脆下口咬人。蔚知快气死了,这一口不说用全力,也用了七八分,勒他那人在他耳边惨叫,叫得他快耳鸣。 他在这一片混乱中,眼看着蒋放春动作利落地夺下紫衣服手中的啤酒瓶,握着酒瓶口,反手将啤酒瓶在墙上磕碎了,左拳接连往人肚子上去,在紫衣服痛到弓腰时,掐着那人的脖子用力地抵在墙上,右手的啤酒瓶露出尖锐的碎片,挥起、落下、停住,停在很近的地方。 蒋放春在吓唬他。 这一切就发生在转瞬间。后面的人盯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一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蔚知也看傻了,他不知道蒋放春会打架。即使上次蒋放春被那群坏小孩堵在这里,同样的地方,蒋放春也没有使用暴力。 蔚知看见紫衣服在发抖,眼睛闭上又睁开,像极了刚才的他。那个人不断地眨眼,大概汗流进了眼睛里。 蒋放春皱着眉头看他,手里的啤酒瓶并没有放下,跟他说:“叫他们、别打了。” “小心……”封争在一窝人里喊了一声。蒋放春听不到,蔚知却听到了,他反应过来,赶紧去拉蒋放春,才让人堪堪避开紫衣服踹过来的那一脚。 “傻!逼!今儿就弄死你们!” 话音刚落,旁边录像的都冲上来动手了。 蔚知万没想到他们竟然真要打起来。蒋放春把那危险的啤酒瓶扔远了,一把将他拽到身后,一边脱那费事儿的外套,一边把人往巷口推。 后面的封争也挣扎着站起来,一群人彻底缠斗在一起,打骂声更盛。垃圾桶被撞翻了,垃圾散得到处都是。蔚知被人绊倒,从地上起来就要去摸自己的手机,有人喊了声“拉住他”,他心里简直无语加崩溃。 他转身小鸡仔似的蹬了几脚,还真让他给蹬上了一回。 他们这边动静实在太大,巷口已经围上了一些人,都还是些小孩儿,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蔚知??!” 忽然,人群中出现个探头探脑,两手一边一个糖葫芦的方脑袋朝这边大喊。 似乎是看清了地上趴着的真是那小矮瓜,方沃瞪大眼睛,就那么左手山楂糖葫芦,右手草莓糖葫芦的憨憨地从人群后挤进来。 蔚知一看到方沃,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一时之间又喜又惊,喜是因为来了救兵,惊是因为这厮是个无敌护犊子的暴脾气。 眼瞅着方沃一身火气地把糖葫芦转交给路人,撸起袖子就要过来参战,后面还撕打不停,蔚知头都大了。 “靠!哥,别来了,别动手!”蔚知欲哭无泪,难得地吼了句脏话,“找老师!可别打了!” 29 你,我,爱人 长长的洗手池,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地流着,封争一边洗脸一边龇牙忍痛。他含了口凉水,简单咕嘟了两下,吐出来的时候混着血沫子。 蒋放春也在洗手,蔚知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他后背疼得厉害,猜想另两个人只会比他更不好受。 不到一学期,因为类似恶性事件被年级主任拉去谈话两次。蔚知真后悔今天出门的时候没好好看运势。 那群人里只有三个是他们学校高三的,其他都是社会闲散人员过来充数的,为的是报复封争。 蔚知想起年级主任刚才看封争的眼神,忍不住问:“所以说那次垃圾台那次,是你跟老师说的……?”那时佟杰说自己看到叶百川路过了垃圾台,还去找了叶百川的麻烦,又因为蔚知出手相助,最后变成了蔚知的麻烦。 封争正在水流下冲洗自己的胳膊,听到这话时歪头瞟了一眼蔚知,蔚知心里咯噔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他们逼那个小孩偷东西。”好像知道自己把蔚知吓到了,封争收回目光,缓慢地叙述,“……还要他下跪磕头。” 蔚知愣了愣,心里有了答案,可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所以你那次是特意提醒我放学和同学结伴?放放之前被堵也是?”他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啊?” 封争一下子像被他问倒了,梗着脖子,抬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尖,不说话了。 蒋放春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粒,拽了拽领子,低头要去洗。蔚知无意扫了眼,就看到他后颈一道血印子,还没凝住,不知道被谁挠的,下手不轻。他“啊”了声,从兜里摸出纸,扯着蒋放春的领子,轻轻帮人按了按那伤口,按完了还对着那儿呼呼。 蒋放春正低头洗脸,脖子猛不丁被人吹口气,痒得厉害,他敏感地缩了缩脖子。蔚知赶紧结结巴巴地和人道歉,道完才想起来蒋放春还没戴助听器。 站最那头的封争倒是把这一幕看了个全乎,他意味不明地瞟了一眼蔚知,蔚知对上那目光时心里惴惴的,像被人看穿了心事。 他们去医务室。校医从瓶底厚的眼镜片后面透出个复杂的眼神。 “又  30 来啦?” 蔚知立马低头抠手。 “真是你三天一小伤,五天一大伤的!年轻人最怕就是仗着自己年轻,别老是天天跟人打架打架的,新伤叠旧伤,身体哪里受得了?”老太太瞪着眼训人,蔚知顺着她的视线看,才发现他说的是封争。 “哦,还有你俩!你们现在就医都是组队的是吧。”蔚知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他手里还抱着另两个人脏脏的校服外套,被点到名时像只小鹌鹑一样乖。 蒋放春这时已重新戴上助听器,被叫到的时候就站在蔚知旁边不说话。 校医用无可奈何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通,叹气道:“唉!过来让我看看。” 校医正在封争那儿一边数落不停,一边处理伤口。蔚知从医药箱里拿出酒精和创口贴,有了刚才的经历,这次他先拽了拽蒋放春的袖子,才比划着表示自己想帮他贴后颈的伤口。蒋放春眨眨眼,没有拒绝,还自己把衣服的后脖领扯开了一些。 他这动作做得很大,背和半边后肩都露了出来,那一道伤口横在他皮肤上,看得蔚知很受刺激。他觉得自己太色了,他甚至想亲亲那儿。 蔚知偷偷咬着内唇,用棉签沾了点酒精,轻轻在那道伤口上滚了滚。大概还是很痛,蒋放春皱着眉,肩颈很明显地紧绷。那模样让蔚知觉得自己离犯罪只差一秒了。他赶紧收手,小心地帮蒋放春贴上了创口贴。 他们在医务室休整了会儿,再出去那三个高三的男生已经被学校广播通告批评,三人因伙同校外人员对学生人身安全造成伤害被给予了留校察看处分,若留校察看期间再有违纪行为将给予开除学籍处分。初中部高中部六个年级下午的最后两节课全停了,要分批次去大礼堂进行主题教育活动。 “你不去医院看看?”相处了一段时间,蔚知没那么怕封争,话也多了起来,他指指封争的脑门说,“验个伤什么的。” 封争冷酷地摇摇头,说:“不用了。” 蔚知黏在蒋放春身边,也不在意自己的提议被否,轻声道:“哦,那你回去要注意卫生啊,小心伤口感染。” 封争点点头。 他们在教学楼下分开了。封争上了楼,蔚知和蒋放春站在楼道口,谁都没有先动。 蒋放春掂了掂搭在肘弯的校服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了半包烟,才反应过来他和封争拿错了外套。 蒋放春朝楼上瞟了眼,学生们都还在班里,窗口不时飘出文言文和英语课文的朗读声,只是他很难辨别清楚内容是什么。 “算了,明天吧。”他说。 蒋放春仰头时,蔚知就痴痴地盯着他的眼睫。 蔚知不知道喜欢原来是这么缥缈的东西,他预备好的那些繁复的手语组合在脑袋里全乱套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是想,他喜欢,他喜欢蒋放春,像月亮星星在夜里照亮人们的来路与归处,这些都是没有原因的。 在蒋放春收回目光时,他又惊慌失措地垂下眼。 蔚知好久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在那里低着头,蒋放春能看见他头顶翘起的呆毛。蔚知真的很小一只,像二分之一个他,但是拥有很多很多能量。 手腕忽然被抓住,蒋放春感觉到蔚知温暖潮湿的掌心。他被蔚知拉到教学楼的背面,太阳被藏住了,他们被罩在一片阴凉处。 你帮了我两次。 蒋放春靠在墙上,看到蔚知这样和他比划。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摆摆手,宽慰地笑笑。 我的世界因为你更好了。 蔚知混乱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他努力给自己打气,才敢抬头看蒋放春的眼睛。他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明白没有。 “你。” 蔚知说着,用手指戳戳蒋放春。 “我。” 又指了指自己。 他红着耳朵,又比出两个大拇指,这次却不是指节而是拳峰相对。蔚知咬着舌尖,像鼓起了很大勇气,才有些僵硬地同时弯动了下两个拇指,像夫妻对拜那样。 爱人。 30 那棵桂花树看着我长大 礼堂里正在进行主题教育活动,话题很严肃,校领导在台上板着脸,观众席一片沉寂。 一班和六班隔了八丈远。蒋放春靠在座椅上出神。 他记得那个画面,他看到蔚知背后围墙上那片爬山虎,秋风让它们掀起波浪。 他们彼此沉默着。很奇怪,错觉一样,蒋放春觉得自己听到了他们呼吸交缠的声音。 蒋放春抬手,有些迟缓地和蔚知比“朋友”。 这两个手势那么相似,他以为蔚知比错了。 蔚知却红着脸,摇头否认,保持着那个手势,再次弯动拇指,又坚定地比了一次,“爱人”。 蒋放春不知所措时,大脑是会飞速转动的。这种时候,他总是分不了太多精力给自己的面部表情。他猜自己面对蔚知时,一定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在思考,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想不出解释,眼看着蔚知潦草地和他道别,跑走。 太阳下坠,掠过教学楼顶,日光倾斜而下,填满这一片阴影。 不去分辨大音响里传出的男低音,蒋放春低头想着自己的事,手里不断交替着比划“朋友”和“爱人”这两个手势。 会比错吗?为什么? 脑内重复着这漫长一天里发生的一切,直到直到停在他和蔚知走过马路,站在街边,蔚知看着家属院大门的方向,一脸为难地向他比出了“朋友”。 蒋放春确信自己没有记岔。一切确实就是那样发生的。 蔚知知道什么是“朋友”。 那就是没有比错。 蒋放春保持着“爱人”的手势,许久都没有改变过,他对着这个自己并不常用的手语出神。拇指弯着,顿在那里。他想不明白。 会开完了,礼堂的前门后门被打开,同学们鱼贯而出,吵嚷声打断了蒋放春的思考。他站起身时,蔚知刚好从旁边的过道经过,和同学一起,他们的视线撞到了。蔚知像被灼伤一样胆怯而迅速地收回了目光。蒋放春抬手摸了摸助听器,莫名地觉得心口有些憋闷。 回班时,班里正在发今晚要做的英语册子。陈孟露把册子递到蒋放春手里,蒋放春点点头致谢。陈孟露指着他桌上的面包、牛奶和信封,体贴地扬了扬声道,“就刚刚,那个男孩儿送来的,就是咱们早上碰到的那个。” 熟悉的牛皮纸小信封。蒋放春十月的时候就收到了一个。面包和牛奶大概是因为他们中午被耽误了,没吃上午饭。 蒋放春拉开椅子,在座位上坐下,班里的同学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照理说,这样的环境他应当感到焦躁才对,可是不是的,他的心一片平静。 他忽然生出一些朦胧的期待,一些他难以具象的念头。  31 蒋放春动作小心地撕开那条透明胶带。嗅觉比视觉更快分辨出那是桂花。每一朵都那么小巧,花蕊上缀着四片花瓣,淡黄色,还有股温和的香气,像零落的忧伤的星星。字条被放在了最下面,蒋放春捏着其中一角慢慢地抽出来。 “想带你回老家,看看院子里那棵桂花树。” 字迹不是上次那样一笔一划的端正了,有些凌乱。可字句间的情绪又那么内敛,一种几乎抑制不住的内敛到处都是一抓一把的心事,句号后多的是未尽的话语。 蒋放春重新收好了这一切,背上书包往车站去了。 这是32路来的第五趟,蒋放春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还是没有蔚知小小的身影。可能已经先走了。蒋放春拿出学生卡,上了这一趟车。 刚到家,高不迟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喂?喂!怎么那么磨叽啊,不是说放学到家就联系吗?我看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积极啊!节目单对好了吗?亏得小舟姐还找你做小负责人呢,真是聋子不急瞎子急!” 蒋放春这边隐隐约约是应了声,那边没听清,就了然地叹了句:“哦,差点搞忘了,你不爱说话。行吧,挂吧,微信说,唉你真烦人,你知道我用读屏多费劲儿吗?” 蒋放春一边换鞋,一边淡淡回他:“没事,你说。” “靠!最近又偷着练啦?口语可以啊!”高不迟这下高兴了,这闷葫芦愿意说话可省了他不少事儿,“集合时间确定在早上九点了,最好八点半到。还有学校那边的电子琴坏掉了,你把你自己的带上,其他一些道具和乐器我让我家司机拉过去,OK吗?” 蒋放春简直没遇过这么聒噪的瞎子,他微微皱眉,应道:“嗯,行。” 高不迟是他之前在特校认识的视障小少爷,和他一样,只在特校短暂待过一段时间,但他们会定期抽空回去看看,做些志愿服务,这次是提前给孩子们过双旦晚会。 “我去,要不要这么高冷。”高不迟被蒋放春的少言寡语给伤到了,恶狠狠地说,“你就是这样,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蒋放春把书包放下,听见这话,抬手摸了摸自己后颈的创口贴,对着空气若有所思,“你被人喜欢过么?” “啊?”高不迟没料到对面回他这么长一句问话,还问得这么莫名其妙,他消化了会儿才说,“当然啊!我瞎了你总没瞎吧?我长多好看你不知道?从小到大那喜欢我的人得从盲校排到我家呢,少说十来公里!” 蒋放春仔细思考了下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抓了抓刚理过的发,下结论:“你说的话,不太靠谱。” 高不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提着声调跟他说:“哼,爱信不信!” 蒋放春又问:“那你同意了吗?” “嗯?你什么意思?”高不迟灵敏地嗅到了一丝诡异的味道,他猴精猴精的,“你不要以为谁喜欢你了吧?那必不可能!” 蒋放春对他的人身攻击置若罔闻,只是重复自己的问题:“你同意过吗?” 高不迟:“……没有。怎么了?” 蒋放春看着书桌旁整整齐齐摆成一排的盒装牛奶,问:“为什么?” 高不迟终于有点被他引入话题的感觉,轻轻笑了笑,“能有什么为什么。咱们和别人在一起了又能怎么样?反正我是哪儿都去不了。我爸妈前几天还要给我找保镖,能把我吓死,自己看不见还得时时刻刻被别人盯着,我直接举手举脚抗议了。嗯,反正……搞对象,我们这种情况,很麻烦的啦。我们还小呢,急什么。” 有一段短暂的沉默。蒋放春在电话这边斟酌着用词,问道:“如果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呢?” 31 像你在我耳边呼吸 “欸,矮个儿。” 蒋放春一直没找他,蔚知昨晚几乎一宿没睡,现在顶着两个黑眼圈,满心烦躁地在过道透气,背后突然传来这么一声,无异于火上浇油。 “矮个儿什么矮个儿啊?不知道叫别人名字啊?有没有礼貌啊?” 他怒气冲冲地回头,不耐烦地皱着眉头鼓着嘴,像只有情绪的小包子。 被蔚知怒目而视的人大概也没料到蔚知正在气头上,挺懵逼地挑了一边眉毛,脸上还有点做错事的尴尬。 蔚知看清眼前是谁,吓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背靠在窗台上。 封争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往旁边的地上看,他清了清嗓子,和蔚知道歉,“噢,不好意思。你叫什么来着?” 这回轮到蔚知尴尬了,他混乱地抓了抓头发,小声说:“……蔚知,蔚蓝的蔚,知道的知。”看那人一副要说什么的样子,他就先一步抢答,“你叫封争,这个我知道,月考那天咱们在一个考场,我在座位表上看到了。” “嗯。”封争回他。 气氛着实有些诡异了。蔚知完全不知道跟封争聊点什么好,他站那儿抠手,看到封争耳垂上有耳洞。 这气氛是封争打破的。他先把一件洗干净的校服外套递给蔚知,然后是两个煎饼果子。 蔚知哪儿敢违抗他的动作,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伸出左手右手就接过来了。 他这才想明白,封争大概也发现外套拿错了,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应该是学校发来替换的。 那煎饼果子是……? 封争问蔚知:“昨天那个,跟你一起的,他叫什么?” 蔚知跟封争一问一答,“……蒋放春。”他做了那样的事,现在只是念那个人的名字他的心都会乱跳。 “我在他兜里看见了那个志愿活动的单子,”封争好像很不擅长这种表达,明显有些紧张,他别扭地挠了挠下巴说,“我可以帮忙做一点体力活……就当还你们一次。” 没等蔚知回点什么,他就转身走了,背影还那么酷拽酷拽的,蔚知心里却一片挣扎。 封争这意思是要他去还外套送煎饼果子啊。 蔚知挣扎,挣扎死了。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蒋放春,可他又太想见蒋放春了,想看看那个人今天过得顺利吗,开心吗,会不会因他而困扰,他想确定那个人的想法。 一班上早自习的时候挨批了,课间安静得不得了。 蒋放春撑着额头预习今天要学的英语课文。昨晚他的规划内容有一半都没做完,生活的节奏乱掉了,他不喜欢这种状态,焦虑的感觉也随之放大。 用力翻动书页会发出哗啦声。 蒋放春就这么在课文和单词表之间来回看,在不太熟悉的黑体词旁边做标记,看了两三段就开始烦躁。 他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抬头,从教室前门看见躲在走廊一角的蔚知。 在蒋放春安静的世界里,那个画面也那么安静。蔚知静静等在那里,和从前的许多次都一样,像岛屿驻守在海洋里  32 。 他看向蔚知,蔚知反应不及地朝他眨眼,没有挪开视线。 蒋放春下意识放下笔,朝门口走去。 蔚知抱着外套,拎着煎饼果子在那儿傻站着。 为什么不叫我? 蒋放春逐词给蔚知打手语。 蔚知专注地看蒋放春的手,读出了这一句,小心翼翼地做了个深呼吸。 或许一切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他不知道回什么才好,只得笨笨地伸手,把外套和煎饼果子递给蒋放春。 “封争。”他说。 昨天那个男孩送的。 蒋放春单手接过去,看到蔚知这么和他比划,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奇怪,这种奇怪于他而言是陌生的,他只能凭直觉去解决。 其实你可以和我说话,没事的。 那个在他耳边会说会笑的蔚知才更像蔚知。那些丰盛的情绪就藏在字句里,开心时,沮丧时,生气时,都是不一样的。 以往每次调机,验配师都是按蒋放春主观感受,怎么听着舒服怎么调。只有上次,那个助听器被打湿的下午,蒋放春第一次在验配中心问验配师,健听人听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能不能让他听到的声音更接近听人。验配师只是笑了笑,让他不用太纠结这些,调机只有越适合自己的才越好。 他那时想的是什么呢。 好像在想蔚知的声音究竟和经由助听器传入耳朵的声音一不一样。 蔚知却觉得蒋放春是要切断他们互相感应的触角。 他不安起来,恨自己的莽撞。一时什么手语也想不起来,两只手垂在身体两侧,攥紧又松开。 没塞好的纸页从校服衣兜里掉出来。蔚知比蒋放春先反应过来,蹲下去捡起来,看到上面印着特殊教育学校双旦活动的信息,才明白封争刚刚指的是什么。 像头脑一热时会做出的举动,没什么铺垫,几乎是称得上莽撞。 他艰涩地、鬼使神差地开口,“这个……能带上我一起吗?” 那一刻,蔚知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会同意吗,他察觉到了吗,他讨厌自己吗。他们之间总不会一点余地也没有了,对吧? 蔚知心里其实一点谱也没有,可他还是忍不住想更靠近那个人一些。 蒋放春从他手里接过那几页纸,用手指压住纸面,轻轻说了声“好”。他知道蔚知和他生命中许多别的人不一样,所以他没有拒绝。 那个曾经让他哭着想逃离的地方,那些拒绝认同自己的情绪,如今也能够释怀了。 事实上,虽然蒋放春的左耳听损很严重,但右耳裸耳听力却能达到50分贝。 那天他其实听到了。 那些属于蔚知的悄悄话,他很无意地听到了。只是彼时他还不知道那些话代表什么意思。 那样的音量,像来自很远的地方,用一种微妙的力道叩击着他的灵魂。他甚至不需要多么全神贯注地聆听,他微弱的听力就能准确地捕捉到那熟悉的音色。 让我去你的世界看看吧,好吗?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呢? 你会想了解我吗?可我什么也没有。你会觉得我烦吗?你会讨厌我吗? 放放,真高兴能认识你。 蒋放春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去过海边,那时他还没有遭遇之后的一切,他听见风吹起海浪的声音,像蔚知在他耳边呼吸。 32 搞对象没有捷径可走 蔚知好一阵都没在爱情巴士上看到蒋放春了。 他以为是他俩缘分没到位,时间对不上,才让那0.6的概率一降再降。结果怎么样呢,前几天早上在学校大门口,碰巧让他看见蒋放春推着自行车进学校车棚! 交通工具都不一样,谈什么概率降低,那压根就是个0啊! 蒋放春仍然什么都没跟他说,那件事,换自行车上学的事,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蔚知有点难过,搞得他最近看书只看《西游记》,听歌只听《大悲咒》。 他一边难过一边想,放放听力不好,骑自行车上学多危险啊。他就跟他爸撒娇,在沙发上打滚,说把他娶媳妇的钱匀出来点吧,买辆自行车,他要锻炼身体。他爸闻言又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他接着说,买个带后座的啊,万一真就给您带回来一个呢。他爸看他躺沙发上拿着小房子酸奶的傻样儿,十分嫌弃地骂了句又撒癔症。结果翌日他就收获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 今儿是蔚知骑自行车上学的第一天,没遇上蒋放春,还因为他不识路,差点迟到了。方沃这个迟到专业户都从他后面撵了上来。最可气是那厮见他费劲推车进车棚不但不帮忙,还贱兮兮地一边跑一边扭头跟他拽东洋屁“撒由那拉”。这还不算完,跑上楼道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班头,先骂他迟到后骂他这次臭到家的数学成绩。到头来,能安慰蔚知的只剩自己给环保节能事业做贡献了。 中午家里还是没人,蔚知懒得再骑回去。随便在学校食堂搞定了午饭,蔚知郁闷地漫步在教学楼走廊,耳朵里塞着新买的超隔音耳塞。他想用这种方法试着模拟一下放放的世界。 眼前的事物像隔在一层结界外面,有一种无法穿透、不能靠近的无力感。没有风声,没有脚步声,闲聊声在很远的地方。处在这种状态下,越是沉心体会就越是不安。蔚知心中惶惶,每走几步就要前后左右看一遍。 他知道这种安静和他跟放放在一起的安静是不一样的。放放带来的安静是美好的,无需多虑的。可独处在无声之中则让他疑神疑鬼,满心焦躁。 朦胧之中,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脉搏,以及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这种种一切都让他感到不适。 蔚知缓步走到置在连廊的洗手池。如往常那样拧开水龙头,水柱砸在瓷砖池底的响动被消减了。他颇不习惯地、有些胆怯地伸出手,让冰凉的水穿过指缝。 那一刻,蔚知的心跳几乎都要漏一拍。他恍惚觉得自己其他感官都要坏掉了。他试探着,手握成拳,感受着掌心的湿润。还好没有。 忽然,那种恐慌的不实感再度涌上心头,蔚知疑神疑鬼地回头,正对上一张大脸,吓得他惊叫了一声。 “我靠!”方沃才真是被他吓得够呛,一米八的个儿被他这猛的一回头吓退了半米。 “怎么回事啊?叫你多少声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撞鬼了啊?” 闷闷的声音,迟钝地荡进耳膜。 蔚知眉头微蹙,凝神去听,能听见,也能分辨方沃说了什么,只是不太清楚。 他刚要张嘴回话,刚发了个单音,嗓子眼就像卡住似的,愣没能将那句话憋出来。 蔚知站在那里,有点无措地回忆着刚才的情形,找寻原因。 他听不清外界声音的时候,也把握不好自己发声的音量  33 ,所以才不敢说。 这些发现比做完一张英语周报还令蔚知兴奋。 他一边蹦一边晃方沃的胳膊,“方脑袋,快快,再跟我说几句话。” “啊?”方沃被他整懵了,“说啥玩意儿啊。” 这么闹了好一通,方沃才发现蔚知耳朵里塞了俩肉色耳塞。 他有点无语地给人拔下来一只,“矮瓜你又搞毛啊?你最近真是越来越神叨叨了,是不是上次给丫打傻了啊?来,给哥哥看看。” 方沃说着就要伸胳膊卡蔚知的脖子,蔚知却如临大敌地后退了两步,满脸拒绝,搞得方沃很是受伤。 他仔细端详起那只耳塞,捏了捏,歪着头苦思冥想,又联系上蔚知刚才的反应。方沃这条粗神经难得开窍了,他惊叫:“你怕不是又是为了一班那个谁吧?!” 蔚知现在听见“一班”这俩字都会条件反射式心颤,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病入膏肓。 他不否认,方沃就当他默认了。 “你小子劲头够足啊,真是比我追梦露还来劲呢!” 方沃这话说得挺奇怪,不像挖苦但也肯定不是夸奖,蔚知想不明白,还被他臊得红了脸,干脆继续保持沉默,结果那厮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我前天还跟我们队硕硕打听他,硕硕跟我说那个谁上次考试年排第三呢!” 虽然这事儿跟蔚知屁关系没有,可他听了还是忍不住偷着美。 方沃下句话还没跟上,就见眼前这小孩儿开始出神傻笑,可把他吓着了。 什么毛病啊?这也没到老年痴呆的年纪啊,总不能是小儿麻痹吧! 方沃又觉得自己开窍了,他神秘兮兮地凑近蔚知,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咂嘴的,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知儿,你跟哥说实话,你这么费劲,是不是想套人学习资料呢?” 33 十几岁时的人生难题 蔚知红着耳朵尖,怀着那么多少年心事,就听方沃放出这样一句屁,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唉,你别说,他还真是挺牛逼。他听力好像才得了5分,结果英语考了116!你说这玩意儿它合理吗?”蔚知不搭理他,方沃还是一个人说得特起劲,面部表情也极丰富,“不过我听硕硕那意思……也说不好梦露喜不喜欢他。靠,这就很难办你知道吗?硕硕说他们班好多小女孩都挺照顾他的,敌情难辨啊!” 蔚知:“……”他一句都听不下去了,沉默不语地从方沃手里抢回自己的耳塞,一副闹别扭的样儿,往班里走。 正撞上隔壁五班的封争。 蔚知用没拿耳塞的那只手跟人打了个不走心的招呼,蔫儿巴得很。这几天他们总撞见,蔚知刚开始不习惯,见着见着也就习惯了。 原本都要走过了,封争忽然回头,叫住他问:“那个活动是这周六吧?” 蔚知心里还为方沃刚才的话翻腾着,闻言反应了一会儿,小倒霉似的垂着眼,点点头。 封争:“你跟蒋放春再要一下具体地址吧,给我发下。” 蔚知小声嘟囔:“你去跟他要吧……”他现在不怕封争了。他已经意识到封争除了那张唬人的脸,几乎没什么攻击性。 “我去。”封争意识到他在耍脾气,有点懵逼,可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我没加他微信啊。”他琢磨了下,补充道,“也没加你的。” 蔚知:“你加我,我推你。” 信念坚定,态度强硬。封争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瞟了下蔚知,眼见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上面挂了个置顶。 那界面一瞬而过,转眼间变成蔚知微信的二维码。 封争扫了,跳出来那账号网名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头像是一只Q版小羊,个性签名是“咩”。 他从没见过哪个男孩儿的微信走这种风格。 那边很快通过申请,给他推荐了一位联系人。他眼尖,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刚才瞧见的那个蔚知的置顶。 封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他又打量了一遍蔚知恹恹的状态。其实也不是很难猜。 封争问:“和他吵架了吗?”这问题问得暧昧不明。 蔚知登时一激灵,眨眨眼,矢口否认:“没有!”他心虚地避开封争的目光,明显底气不足,“干嘛这么问?” 封争却好像不打算再深究下去,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看你们最近好像不怎么在一起。”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正戳到蔚知的痛处。蔚知简直要哭。 一早到现在,全世界都让他吃委屈,他难过死了,分分钟就想把自己QQ空间那条置顶说说从“劳动最光荣”改成“爱情让人流泪”。 班里零星坐了几个人,有同学趴在课桌上小憩。 蔚知重又塞好两个耳塞,蹑手蹑脚踏入那片寂静。 他也趴下了,没摘眼镜。他侧着脸趴,感受着从身体内部传出的有规律的振动。 他看到半截绿油油的墙面上有几道年月已久的划痕,窗玻璃凝结的水珠不堪重负地滑落,枯枝摇摇晃晃的,落叶盘旋而上。 世界从某刻开始运行缓慢,遮掩着他失落的情绪。 蔚知又想,这样的体验或许也不全然是糟糕的它给了自己更多的余地以旁观世界。 今天有点冷。这个手语怎么打?这样自我感叹式的、目的性不强的话,会因为听障而被限制表达吗? 许多琐碎的事想一想,竟然又回到那个人身上他离他的生活这样近,在蔚知没有察觉的时候,几乎快活成一种习惯。 蔚知不由自主地点开自己微信里那个置顶。他们的聊天记录停在许多天以前。 为什么呢?蔚知在心里不甘地问,反复地问。 他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以压制胸口里的钝痛,缓慢地在对话框里输入。 [放,你有喜欢的人吗?] 可他不敢发。 这问题,比起肯定回答,蔚知更怕得到的是否定回答。倘若蒋放春否定了,那否定中也必定有他。 他逐字删掉,又写:[放放,你喜欢过别人吗?] 那时蔚知头脑一热,不愿再思索,径直点了发送,甚至不管这句比上句更没逻辑可言。 蔚知就这么对着手机屏幕傻等,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五分钟,像熬过了好多痛啊甜啊挣扎啊,五分钟,连撤回都撤回不了了,足足过了五分钟,那边才回了他消息。 Land:[指什么?] 蔚知的心跳从收到消息那一刻就开始加速,他觉得自己晕晕乎乎了,手指尖不听使唤地按:[就是喜欢,搞对象那种喜欢。] 像怕他回避似的,蔚知穷追不舍地问:[你这么喜欢过别人吗?] 蒋放春正坐在教室里画画,他画未落的桂花。绿叶舒展,秀气的花朵一簇簇挤在一起,变成繁茂活泼的样子。 逐渐被磨平的笔尖顿  34 在纸面,他轻轻放下,木质笔杆在课桌上碰出好听的声音。 蒋放春面无表情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可眼神里却有种水一般的柔软。他拿着手机给蔚知回复:[没有。] 蔚知收到了,就傻傻地对着那条消息吸溜鼻涕。他没有道理地难过起来。他以为他该开心些的,起码方沃口中那些他潜在的“敌人”都确认是他的假想敌了。 也许很多人都对放放很好,可放放不喜欢。这说明对一个人好很多时候可能并不是出于喜欢,同样的,对一个人很好很好可能也不会得到那个人的喜欢。 有些问题无论换成什么表达方式,答案都不会因为一点小心思而改变。 蔚知也从来没喜欢过别人呢,这些问题对他来说太复杂了。他因为不安而难过,也为自己的一无所知难过。 他在静谧中喃喃自语,像一颗石子奋不顾身投入海洋。 “那你喜欢我吗?你会喜欢我吗?” 34 每天都想和你说早上好 老天爷赏脸,周六是个大晴天。 封争早起给他姐拌黄瓜,结果切菜切到手,疼得他生了一顿邪火。 老旧的小区里楼距窄,封争皱着眉头,不胜其扰,拎着菜刀,推开窗朝对楼喊道,“叫那么大声,你们做直播啊?” 封争带着这身倒霉劲儿,八点就到特校了。去了才发现阵仗不小,许多校友今天都会回来,还会有媒体过来拍摄,怪不得之前那几张单子做得那么正经。 封争先前主动申请了体力活,人还真没和他客气,布置场地,搬桌子搬凳子,一样没让他少干。 蒋放春搬了会儿就去沟通流程了,蔚知去另个教室帮老师带小朋友。反正这些事封争是一样也做不来的,他认了。 “小同学,门口来了辆小货车,有些乐器和舞台设备。你方便去下吗?” 封争正站在桌子上粘气球,闻言点点头,动作利落地从桌上跳下来。 他把贴在胳膊上那一排剪好的胶带撕下来,逐个贴在桌沿,准备回来接着用。忽然,他感觉衣角被拽了拽,他低头,一个刚到他腰的小妹妹跟他要气球。封争有点不习惯的僵硬,他不说话,小妹妹以为他不肯,瘪瘪嘴就要哭。封争吓死了,赶紧反应过来,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只气球吹给人家。 校门口真停了一辆小货车。封争头大地咽了口唾沫,真心觉得太超过了。 比起这活,他还是宁愿给那俩小子买一个礼拜的煎饼果子。 封争走过去,货车车厢里的东西没他想得那么多。他拎了个死沉的音箱走,得两手拎,上面还放着一大包不知道是什么的道具,好在道具不沉,轻飘飘的,就是体积大。 视线略微有些受阻,封争要稍仰起头才能看路。刚走了两步,过来辆黑色的奥迪A7朝他按喇叭,吓得他差点手抖。封争低声骂了句操。 什么孙子。 他无语地站那儿,等那辆车过去,开去旁边的停车场。 “唉,叔,是进门了不?你先把我放这儿吧。” “对,刚进大门。你等我停好车,咱们一块过去。” “别啊,等您停好我还得多走一截子。这儿路修得蛮好的,我以前也走过,您放心吧。” “欸你……” 奥迪A7按完喇叭就在封争跟前一动不动了,他莫名其妙等了几十秒,平静外表下,内心暴躁得简直想过去踹车灯。 就在封争气得正要抬脚时,车后座下来个衣着精致的少年。他头发被打理过,卷成好看的弧度,巴掌大的脸上戴着墨镜,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外面搭了件米色格子外套,一股子小绅士的味儿如果忽略他抱着一袋薯片猛吃,外加腋下夹着几根不知是什么的五颜六色的棍子的话。 那骚包的少年下车就直朝封争走来,两步,招呼不打,准准撞上怒气值即将攒满的封争,还害得最上面那袋道具落到了地上。 封争平时脾气未必这么差的,此时却因为诸事堆积,有些忍无可忍,“哥们儿,你他妈瞎啊?!” 少年脸上刚浮的歉意全被这么句脏话给压下去了,他气鼓鼓的,后退两步,腾出右手从腋下取出那几根棍子,解开绑绳,拿着最上面的手柄一抖,几节棍儿瞬间变成了一根彩虹配色的盲杖。 他扶了一把墨镜,特傲娇地朝人扬起脸,怼回去:“我他妈就是瞎怎么了!” 直到舞台搭完,高不迟舞蹈服都换好了,他们四个在板凳上坐成一排,那尴尬的气氛还没消散。大家各有各的心事,搞得座位坐得也怪,封争高不迟坐中间,反倒平常最好的那两个坐了两边。 学生陆陆续续进来,封争右手摩挲着左手指尖的创口贴,如坐针毡。高不迟在他旁边嚼泡泡糖,一次往嘴里丢两个,吹出的粉泡泡特别大。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弄出的动静挺大,高不迟朝他这边稍侧了侧脸。 知道高不迟眼睛看不到后,才能感觉到他动作间与常人确实有些微妙的不同他那一身骄傲嘚瑟的劲儿,任谁都很难在第一眼察觉他有缺陷。 “那什么……”封争焦躁地抖腿,他小声地和高不迟道歉,“刚才不好意思。”他确实没有坏心,这时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我不知道是这么个情况,真不好意思啊。” 高不迟腿上搁着那根折叠起来的盲杖,小脑袋有节奏地朝他晃晃,他歪着头,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小同学要少说脏话,懂吧?” 高不迟认识人的第一步基本就是摸摸,他释怀地搬着板凳,往封争那边靠近了些,“你叫封争是吧?来,让我摸一摸。”他这话说得怪,封争反应不及,“唔”了一声,高不迟就对他上手了。封争从他的袖口里闻到一股很淡的甜香,他不动了。 蔚知丝毫没有受旁边交友环节的影响,只觉得看不见有一点好就是不会因为别人的相貌生出什么刻板印象来。倘若高不迟知道封争此时是怎样一个冰冷厌世的表情,大概不太敢上手胡噜别人。 他知道高不迟是蒋放春的朋友,他们刚已经互相介绍过,他也被揉搓过了。高不迟是个很有趣的人。蔚知端坐着,侧着脸偷偷看,其实是想掠过旁边两个打闹的人看蒋放春。 蒋放春今天穿了自己的衣服。普普通通的纯黑色连帽卫衣,胸前印着一串英文。他身材很撑得起衣服,刚剪完头发整个人显得精神又利落,有点运动风的感觉,清清爽爽的。蔚知很少见他不穿校服的样子,此时偷看一眼就挪不开眼了。 大概那目光太炽热,蒋放春没法忽略。他把注意力从台上正走流程的主持人身上收回来,朝蔚知那边看。 他们视线交缠。不同以往,这一眼中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叫人呼吸都要放轻放缓,它变成一种静默的、青涩的、叫人忍不住  35 回避的柔情。 蔚知顿时有些被抓包的羞赧,可多日来的挣扎难过又让他变得更坦荡。他舔了舔嘴唇,隔着那段距离,竭力给了蒋放春一个轻松的微笑。他熟练地打出一段手语。 今天还没有和你说,早上好。 35 把人生的缺憾变成纪念品 活动正式开始前,高不迟在台下刷微博“看”段子,他戴着耳机,乐不可支的,封争真怕他泡泡糖卡嗓子眼。 封争被他摸过,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此时也还是被那人的举动吸引了。他用肩膀撞了撞高不迟的肩膀,问:“你还会玩手机呢?” 高不迟循着声音,转脸对他,神色复杂,“那我干脆去山洞里当猴儿呗。” 封争没见过长得这么精致,性格还这么蛮横的小男孩,当时就被噎了下,“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也不知道墨镜之下,高不迟有没有对他翻白眼。没等封争说更多,高不迟就取下一只耳机,不由分说地塞到封争耳朵里。 兴许是他刚仔仔细细摸过一遍,脑内已经建立出一套印象,这一塞还塞得挺准,封争避无可避,只好遂了他的意。 封争在他示意下凑过去,俩人头对头一起看手机屏幕。高不迟对界面布局简直了如指掌,每一个动作都特别娴熟。只是他使用的模式和平常人们用的不太一样。 点一下只是选择,高不迟点哪条微博,就有个机械女声快速地为他将那条微博读一遍,点到“赞”也并不会直接点赞,而是告诉他这是赞的按钮,状态是“未赞”。点两下似乎才能激活所选项目,封争看高不迟对着那儿点了两下,点赞成功。实现界面滚动也不是像往常一样直接划拉,需要三指一起在屏幕上滑动才行。 “文身就文喜羊羊,青青草原我最狂!” 那女声还会读表情包。 封争那张冰山脸直接扭曲了,“什么玩意儿。” 高不迟在旁边狂笑,“我寻思你不挺社会的么?”他边说边伸手,摸封争的鬓角,那儿被剃得很短,刺拉拉的,扎手。手感着实不怎么样。 “小知,小知。”高不迟喜欢蔚知,小小一只特别好挼。他这么叫着蔚知,蔚知就凑过去一点,高不迟伸手直接搭在封争脖子上,像把人抱在怀里,那只手却抻过去狂撸蔚知的顺毛。封争骤然感觉那重量压到自己身上,他耳朵都红了,嘴里骂:“操,你抽什么鬼风啊。” 高不迟拿脑门轻轻撞他,“都说了不许说脏话。” 旁边几个闹成一团,蒋放春瞟了眼高不迟,那姿势实在不雅。 蔚知在他的魔爪下也不反抗,好脾气地任他揉搓,鼓着腮帮子神游天外。 蒋放春这么看了会儿,看不下去了。他沉默不语,抬手碰了碰处处作恶的高不迟,示意他坐好。 “哎呀哥,干嘛咯……”高不迟怵他,打认识起就有点怵。本来听障就不怎么说话吧,人还冷冰冰,不热情。蒋放春总给高不迟一种特老成的感觉,跟他爸似的。 蒋放春淡淡道:“坐好,快开始了。” 以前也没见你管我这么多啊…… 高不迟心下疑惑,嘴上也不敢说,小声“哦”了一下。 开场有几位励志校友发言,蔚知原以为会和学校校领导发言一样乏味,结果却意外地听得津津有味。他们中有盲聋人士,也有一些肢体残疾人士,他们各有各的经历,站在台上,用轻松诙谐的语言谈一些有关生命的命题。这让蔚知意识到,人们的苦难或许不尽相同,可精神却可以同等坚韧。 他们把人生的缺憾变成纪念品,走出阴影,走出丛丛荆棘,积攒每一点微小的力量,击溃那层看似不可撼动的屏障,最终走入正常社会。他们活跃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商界、学界、体育运动、康复行业、艺术行业……他们希望用自己的人生感染更多人。 他们的愿望不仅仅是让更多听不见的人能听见,看不见的人能看见,无法行走的人能健步如飞,更希望每一个在人生中遭遇重创的人,都能相信生命原本的力量。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我们从出生起就不是坚不可摧的。这世界上有太多有关幸与不幸的比较,但事实上,所有经历过黑夜的人都能明白这样一点受过伤,存在缺陷,有过挫折的人生,未必就是一种不幸。 “当你从尘埃中站起身,继续前行时,你会发现你比你想象的更勇敢。” 最后发言的是一位残疾运动员,他发言时旁边还有位手语翻译。 话音落下,翻译结束的动作久久顿在半空中。台下掌声雷动,蔚知一边猛眨眼睛,一边吸溜鼻涕,眼镜片上糊了一层泪珠子。他心里难受,将共情能力发挥到极致。 他想了许多和蒋放春有关的事,也想到自己。 青春期迟缓的发育,一点磕碰,一点风吹雨淋就要进医院。他矮小得不像个男孩儿。县城的中学里,他没有朋友。他用所有的善意去接近其他小孩。可他们即使和他一起玩,也会在相处时看不起他。他们并不对他进行肢体暴力,但也不觉得“那个矮子”、“病秧子”、“矮个儿”对他来说是伤害,他只能笑一笑当不在意。他每天都要喝很多牛奶,早起去河坝边跳绳、折返跑,兴致高昂地测身高、量体重。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恨死了医院,讨厌那些语言上的羞辱。他害怕自己会搞砸生活,这让他在转回市里后也战战兢兢。 他才15岁而已,可是已经尝到了好多苦。他每天也在努力生活,他从没有放弃过。 蔚知觉得生活总在苛责他,直到他遇见蒋放春。 那个戴着助听器也能让指尖在琴键上舞蹈的男孩。 那时追光灯打在他身上,像铺了层天神的光芒。 你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到命运施加给他的苦难,可他身上却没有半点苦难留下的痕迹。他那么淡然、自如,灵魂轻盈,仿佛被时间温柔地打磨过。他像蔚知所想象过的所有美好的意象,清风、绿树、春水。他像希望的使臣。 没有道理地,就让人相信他会无所不能。 蔚知在那时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他是确实爱着蒋放春的,这不是忽然而起的疼惜或怜悯,也不是同病相怜的吸引和守候,与这些一切都相反,俘获他的是那份有别于他的勇敢,还有独属于那个人的强大与温柔。 36 来自一颗遥远星球的信号 蒋放春和高不迟的节目紧挨着,俩人都去后台准备了,剩蔚知和封争坐在原处。 这儿的硬件比不了学校的大礼堂。蒋放春在台上,用电子琴弹德彪西的曲子,音色和音质都不太行。封争平素不怎么参加这种活动,饶是看不大懂,此时也手撑下巴,一副专心  36 致志的样子。 余光察觉到旁边的蔚知默默掏出手机,看动作是在录像。 封争多看了两眼,人凑过去,和他一起看手机屏幕里的蒋放春。 这个角度是侧脸,一眼就能看见黑色的耳背式助听器。 那人脚下打着节拍,闭着眼时有种说不出的深情,确实比平常那个少言寡语的样子更有魅力些。 封争琢磨这事儿许久,这回逮着了机会,低声问:“怎么,你喜欢他啊?” 手机里的画面登时一抖,蔚知赶紧扶正了,腾出只手和封争比了个“嘘”。 比完还是心虚,他看封争那副笃定的样子,也不藏着掖着了。手机里录像没停,蔚知压低嗓音问他:“……很明显吗?” 封争闻言耸了耸肩,腔都懒得搭。 节目结束,蒋放春从台上下来。封争动作比他快,先一步抬屁股去坐了他原本的位置。 蔚知瞪着眼睛看封争完成这一套操作,傻了。 蒋放春从舞台旁边下来就会回座位。 封争挪了窝,现在剩的位置就变成中间两个,蒋放春总得选一个,要么挨着蔚知,要么挨着封争。 这也太刻意了吧! 蔚知头昏脑涨的,像每一个被朋友起哄的男孩儿,耳朵尖红得要滴血。 他没眼看了,低头假装玩手机。 突然地,旁边坐了人。 蒋放春和他坐了。 蔚知小心翼翼地在空气里嗅嗅,找那个人身上清新的味道,不敢抬头。 台上音乐再起,就听见旁边的旁边传来封争震惊的声音。 “不是吧?我以为他穿那件就是穿穿样子的,难道还真要跳吗?” 蔚知被他的话吸引,往舞台上瞟了一眼。 高不迟的墨镜摘了,换成一条黑绸带遮在眼前,在脑袋后打了个结。 那身衣服要这样站起来才显身材。 纯白色的上衣,在光下有些透地挂在他身上,贴着他的身材,勾勒曲线。衣服下摆很宽松,稍遮住一些着黑色紧身裤的下身。 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瘦。那层薄薄的肌肉显出一股韧劲,和这个年纪独有的青涩的味道。 准备动作后,高不迟随着鼓点起舞,抬手,旋转,跪地。 旋律逐渐走向低沉,如茫茫前路坠入一片黑暗。 他无助地蜷缩着,指尖轻抚过那条黑色的绸带,抚过鼻尖,抚过嘴唇,最后顿在下巴上,像要落下一滴泪来。 是现代舞,高不迟在用舞蹈诠释这首音乐。他伸展身体时肩背线条尤其漂亮,舞台表现力也很强,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脆弱而哀伤,和台下嘻嘻哈哈的小傻子判若两人。 封争却看得压抑不堪。虽然舞台四周立了一圈矮围栏做防护,他还是觉得揪心,生怕高不迟把握不好跌下来。 迷茫之后是挣扎,是战斗。 跪地的少年重新爬起,踉踉跄跄地仰头去捉光,又一寸寸拉近自己的左胸膛,他急促地喘息着,那是心脏所在的地方。 从此,黑暗不再是黑暗。 封争试着深呼吸,以平复心中那股沉重的憋闷。鸡皮疙瘩顺着胳膊往上爬,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抑制不住的汹涌的悸动,纤毫的情绪也被台上的表演者牵动。 许多年后,封争再回忆起那天,回忆起那一刻的感受时,才恍然意识到,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接近艺术的时候,可他浑然不觉。 最后的谢幕动作是一个优雅的鞠躬。 封争看那个人被扶下台,那股哀戚的劲儿瞬间消散了。他戴着墨镜,拄着盲杖,跟别人要了根棒棒糖,边嘬边找回来的路。 封争那张冷硬的脸忽然像被什么捂化了,他扬起一边嘴角,起身离座去接人。 蔚知简直像个小哭包,台上演个什么都能演得他泪眼汪汪。 蒋放春察觉到那人抹眼泪的动作,从兜里掏纸正掏到一半,身边的人忽然也站起身。 这里人不少,蒋放春下意识拉住蔚知的手腕,感觉到蔚知那一瞬的僵硬,又讪讪松开。 周遭掌声一片,环境音太复杂,蒋放春只得和蔚知比手语。 怎么了? 蔚知指指出口的位置,和他比划。 去厕所。 蒋放春点点头,眼看着小家伙弓腰从观众席快步溜出去。 “牛逼吧?我还上过电视呢。”高不迟吃着糖,说话含含糊糊的,正跟封争吹逼。 封争充分发挥了遇贫则贫的本事,一边给高不迟引路,一边语带笑意回他,“小神经,能耐啊,没能耐死你呢。” 高不迟又被他气着了,“嗐,改明儿我给您出个脏话大全算了。怎么那么会寒碜人啊?小心以后找不着对象!” 俩人就这么一路拌着嘴绕回来了。刚坐下高不迟就隐约觉出座位不太对,封争坐到自己右手边来了。他以为他和封争换了个对调,他坐了封争的位置,就猜测自己左手边是蔚知。 “小知,小知。”他欢天喜地地就要扑过去,胡噜人的手刚要落下,就被人无情地抓住了手腕子。 “我。”蒋放春冷冷道。 给高不迟吓得一哆嗦,汗都给他吓出来了。 他刚要抽回手坐端,蒋放春像想起什么,没撒手,淡淡道,“刚认识人家,就不要总上手摸了。” 高不迟拿回自己的手腕,好像被捏疼似的委屈地蹭蹭,小声嘟囔:“……就是刚认识才要多摸摸啊。”他转头试图从封争这儿找安慰,“对吧?社会哥。” 封争:“……” 封争:“别摸我。” 三个节目都结束了,时间过去快二十分钟。 特校面积不算太大,但也不小。蒋放春担心蔚知迷路走岔,和同伴打过招呼后,便出来找他。 蒋放春是在教学楼一层的走廊里找到蔚知的。 那时他正盘腿坐在地上,也不顾脏。站他对面的是一个靠着瓷砖墙抹眼泪的男孩,男孩头上有很明显的耳蜗外机。 在那间断的抽泣声中,蔚知就那么傻乎乎地和男孩比划着,现有储备不够用时,甚至还会拿出一些自创的动作。为了让人弄懂,他的表情动作都很夸张,近乎有些滑稽了。 他笨拙地哄着那个胆怯的男孩,替他擦眼泪,试图和他沟通。 可小男孩不太懂,他就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寻找新的办法,没有丧气,也没有不耐烦。 静悄悄的走廊没有热闹。 蒋放春很多年都没有想流泪的冲动,很多年,他对身边各种各样的感情都反应迟钝,他回避那些繁琐的接触,甚至回避亲密关系。他像一块独自发芽的木头。 此时却莫名感到眼热。 他轻轻地呼吸,心跳却很快,似乎有忽然的短暂的耳鸣,像电流一样的高频嗡嗡声,在那一瞬,穿过他的大脑。 像在孤独无垠的宇宙中,接到一颗  37 遥远星球上传来的信号。 37 我们都可以用心去聆听 渐近的脚步声。 蔚知在转头时看到朝他走来的蒋放春,莫名感到松了口气。 蒋放春蹲下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等他情绪稳定些后,问了他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叫什么,今年多大,怎么没去看表演之类的。 蔚知还坐在原处,看他们俩沟通看得半懂不懂的,只能猜个大概。 男孩应该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没有跟老师说。其实蔚知记得他。早上他和几位老师一起照顾的孩子里就有他。那时男孩还开开心心的,也不知现在是怎么了。 这样的交流大概持续了十来分钟,蒋放春才和蔚知解释了原因:“没事儿。他发不清g,k,h三个声母的音,有点着急。” 小男孩眼圈和鼻尖都红红的,抽抽搭搭地用黑色的眼仁注视着他们俩,用湿润的目光。稍长的发遮不住耳蜗外机,他一边生涩地表达,一边摸摸自己的脑侧,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蒋放春抽出一张餐巾纸帮他擦掉鼻涕,很温和地冲他笑了下。 蒋放春轻轻牵起男孩的手,慢慢引着他,让他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喉结,一只手摸着他的喉结,然后发声。 通过口型和舌头位置的变化,喉咙的振动,一个音一个音地让他感受。 男孩不哭了,跟着他学,学得很慢很慢,几十次可能都读不对一次,可他还是要读,一边吸溜鼻涕,一边读,哪怕每一次只能调整一点点。 蔚知心里为他难过。他沉默不语,可舌头在口腔里蠢蠢欲动,大脑不断重复这三个简单的发音,那么简单,那么简单,随时都可以脱口而出他越重复就越难过。这些普通小孩听几遍或许就能跟读的内容,眼前的孩子却仿佛在面对什么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不懂,人生何以能这么不公平?从前他对于一些有缺陷的群体只觉得悲哀惋惜,他没有真的去了解过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如活,如何长大,如何认识这个世界的。 他没有想过助听器连接手机是否便捷,红绿灯导盲的声音有没有消失,城市里的盲道在哪个拐角会突然断掉,世界就沿着正确的轨迹绕转着,这些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什么,都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当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可那些人呢,那1700万视障者、2000万听障者,以及其他各类障碍人群,他们有没有成功步入这个社会呢?有没有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呢? 蔚知小小的心里忽然多了许多担忧。 他知道这世界又拥挤又繁忙,大家都活得很辛苦。 他只是,他只是觉得,人总不能一点温柔也没有吧? 蔚知静静地坐在那里,蒋放春不知何时也坐下了,他们挨得很近。 蔚知结合这三个音联想到一些画面和物品,又掏出手机搜了张配图的声母表,开始配合教学。 几岁的小朋友出奇地有耐心有决心。 一直到那天活动结束,他们都只做了这一件事。 “g……鸽子,”男孩摸着鼻尖,很艰难地开口,几乎是一字一顿,“k……蝌、蚪……” 那一刻,蔚知的心都要吊起来了,他疯狂点头,等他续上最后一音。 小嘴巴稍张开了些,他学蒋放春,放松口腔,将手掌放在嘴前,感受到一股很轻微的气流,“h……喝水。” 那时他明显自信了些,又试着连贯地读了一遍,“g,k,h。”发音与标准音已经非常非常接近了。 蔚知忽然有种兴奋上头的感觉,他直接从地上站起来,抱住了眼前的小朋友。 走廊外能听见散场时的声音,正午的空气都是暖融融的。 蔚知松开手,给他比大拇指,他开心地和他说:“棒。” 男孩很腼腆地笑了,仿佛怕自己忘记一样,他又低声念了一遍。 蔚知腿都要坐麻了,站直时踉踉跄跄的,还是靠蒋放春扶了一把。 蒋放春注意到小男孩垂着头,轻碰耳蜗外机的动作,便偏头给他看了自己耳后的助听器。 蒋放春摸了摸他的头,和他比划。 一样的。 男孩眨眨眼,好奇地指指蔚知,他只会一些比较简单的手语。 这个哥哥呢? 蔚知大脑飞速转动开始想招儿,那边蒋放春已经抬手了。 他没有,但也是一样的。 我们都可以用心去聆听。 蔚知看懂了,就因为看懂了,那一刻他看都不敢看蒋放春。 他怕自己忍不住也要冲上去抱他。 把小男孩带去找了老师,叮嘱了几句,他们又回到活动现场,帮忙收拾残局。 回去时,封争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把他俩扫视了一遍。 高家小少爷情况特殊,干不了活,一结束就被司机拉走了。 蒋放春去前面搬设备的时候,封争和蔚知在后面收拾杂物,摘气球,挪板凳什么的。 封争站在桌子上,一边摘高处的彩带和气球,一边随口问蔚知:“你俩在厕所那么久干嘛呢?” “干嘛……”蔚知正扫地,嘴里把封争的话重复了遍,他心不在焉的,还在回忆刚才和蒋放春的相处,半晌反应过来,抬眼毫无杀伤力地瞪向那人背影,“什么干嘛?能干嘛……” 封争在他们家那片长大,多少染了一些市井味儿,开口也没遮拦:“亲个嘴儿什么的?那也亲太久了吧……难不成还干了别的?” 蔚知闻言差点一口气没喘匀,就差伸手拽人脚脖子搞一出谋杀了。他脸上泛了红,跟人争:“我俩刚没在厕所!” “噢,”封争似懂非懂地应他,“没在厕所亲?那你俩胆儿挺大啊。” 蔚知受不了了,再听下去,他立马能臊得原地爆炸。 他不搭腔了,拿着笤帚跑路,准备先去前面扫,避开这个危险分子。 蔚知满脑子都是封争给他灌输的带颜色思想,路也忘了看,迎头就撞见正准备过来搬桌子的蒋放春。他赶紧刹住。 蒋放春从这个角度,恰能看见蔚知通红的耳廓,那抹红蔓延到耳垂,又透出粉来。 38 我希望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 蒋放春错开半个身子,让蔚知通过狭窄的过道。 他们之间的气氛太微妙。 封争手里卷着一条彩带,从高处观察这两个人,有些说不出的怪,他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的玩笑开错了。 一切收拾停当已经接近下午一点,封争急匆匆往家赶,好像有什么要紧事儿。 蒋放春和蔚知一起离开的。天气转凉,小风把蔚知头顶的呆毛吹得乱晃。 他们路过教学楼,一群孩子吃完饭正在台阶下休息,自由活动。 “嘚嘚。”男孩笑着朝他们跑来,  38 意料之外地,他开口说了话,就是嘴里缺了两颗牙。 蔚知朝他张开手,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小家伙叫的是“哥哥”。 蔚知一下子舍不得了,他应他,又认真地和他挥手道别。 小男孩有些沮丧地垂下眼。那双眼睛已经不红了,只是还有些肿。 蔚知歪头想了一会儿,才一边打手语,一边口齿清晰地说:“以后遇到困难,要勇敢。” “这个,”他指指男孩的耳蜗外机,“很帅。” 男孩看着蔚知,像被蔚知打手语时丰富的情绪逗笑了,咧着嘴又用力地点点头。 出了校门后,蔚知刚想问蒋放春怎么走,要不要一起去地铁站,蒋放春就径直带他去了附近的一家面馆。 门脸不大,店小小的,很温馨又很干净,玻璃门上还贴着卡通小熊贴纸。 蔚知一进店就感到暖烘烘的,眼镜上瞬间浮了层雾,那雾气直到他和蒋放春找着位置坐下也没有散。他只好摘下眼镜甩了甩,看不清的时候总觉得对面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搞得蔚知擦眼镜都擦得手忙脚乱。 他们俩都点了炸酱面,给他们上菜的是个很温柔的姐姐,蔚知看到她左耳也戴了助听器。 蒋放春垂眸的时候,睫毛长得能投下一小片阴影。 蔚知看得心痒痒,就掐一把自己的大腿。他手里搅着面,试着跟人挑话题:“你之前是在这儿上学吗?” 蒋放春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不算是,”他想了想,说,“我只在这里,待过两个月。” “啊?”蔚知第一口面顿在嘴边。 蒋放春忽然想起那时自己坐在门口的树边嚎啕大哭,像生命要被了结一样难过,他太可恶了,像个疯子,他和妈妈说,死也不要待在这儿。 那是他一生中最尖刻的时候,总让爱他的人受伤,谁来抱紧他都要痛到心坎里。 所以他逐渐习惯独立,习惯自律,习惯和他人保持得体的距离。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值得被爱。 他可以安静地沿着既定轨迹走完他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 蔚知坐在那里,他的对面,那个人平白就要比他矮一头,圆圆的脑袋,明澈的眼睛,是一只善良又充满活力的小羊。 蒋放春长大了,也懂事了,他已经可以藏好自己的棱角了。 他还没有学会怎样去保护和爱一个人。他只是不想蔚知受伤。 “前几天,我一直没遇到你……后来才发现你换了自行车,我也搞到自行车啦。以后我陪你呀,你一个人,过学校那边那个大十字的时候太危险了。 “我那天在想,手语沟通有个问题,就是不如口语表达那么随心所欲。如果我不在你跟前,或者背对着你,是不是挺影响表达欲的?之前我试了试……反正就是这个感觉。 “这样吧。以后你有什么想表达的,多琐碎都没关系,你叫我的名字。好吗? “我一定会到你身边来。哪怕你只是想感叹天气真好,我会听。” 蔚知埋头挑着面条,絮叨的话语一句不漏地传进蒋放春耳朵里。他说很长很长的话,可是蒋放春每一句都听懂了。 那个人总是分给他许多耐心,总有好多话和他讲,直到他渐渐习惯了那个音色,声纹也浅浅刻进了记忆里。 “放放,那天……”他看到蔚知捏紧了筷子,用力到指节都微微泛白,他试着想抬眼看他,眼睫却有些颤抖,“那天我想说的就是,喜欢你。” “那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蔚知看向他时眼里有碎成星子的光芒,他很可爱,紧张时就一下一下地呼气,为了让每一个颤抖的字保持坚定,“我喜欢你,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喜欢。你只喜欢我,我只喜欢你的那种喜欢。” “我希望……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我想和你一起认识这个世界。 “我喜欢你,放放。我不是那么好,但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好都给你。” 他说着说着,又低下了头。 蒋放春没有预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此时却生出许多不忍来,那些情绪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精神。 他的世界一片混乱了。 蒋放春轻轻放下筷子,胸腔里又涨又闷。他找不到完美的措辞,他也不擅长做这样的事,他甚至难以言表自己的感受,只能轻轻抬起手。 蒋放春很慢很慢地打手语,慢到蔚知可以在这挣扎的时刻理解每个字的意思。 你很善良。 我希望你拥有美好的一天。 我希望每一个月都能对你好。 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喜欢。这是很珍贵的东西。 谢谢你。这个世界太吵了,我耳朵很坏,但我能听见你的声音。谢谢你。 我们做朋友,好吗? 蔚知从蒋放春打第一个手势的时候就开始流眼泪,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压抑地抽泣着,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一幕让人心碎,蒋放春满目痛色,只能用吞咽的动作克制喉头哽咽的感觉。 他无声地向他诉说,直到最后指节和指节碰在一起,打出那个“朋友”。 蔚知已经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蒋放春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憎恶或是责怪,可他眼里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么干净又漂亮。 某一瞬,他反应过来,立刻掩饰似的低头,疯狂地扒拉碗里的面条,他狼吞虎咽的,眼泪全落进了面碗里。 蒋放春知道蔚知在哭,可他听不到一点声音。 39 他也会想念夏天 期中考试结束,时光逃去如飞。 那天之后,蒋放春意识到蔚知开始与他保持距离。这个说法还不够准确他们之间,应当是保持了某种微妙的距离。 蔚知从以前隔三差五就要在微信上找他,变成一周两次。每周一的早上好,和每周末的晚安。 蒋放春仍然每天骑自行车上学,但偶尔,在某个岔路口,他知道有辆自行车会跟上他,缀在他后面十几米的地方。每当这时,他就会尽量骑慢一些。 他几乎很少在走廊、操场或食堂看到蔚知了。 原来他们学校有这么大。同一层楼里,一班到六班也有几十米远。不是每次相遇都能当做巧合。 无论班里的座位如何轮换,蒋放春的位置始终都是第二组第一排,那个一眼就能看见班门口的地方。 一整本语文书就快要学完了。教室里的暖气充足。他们不再大段大段地背诵现代诗,不再学习拗口的文言文,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这一课的题目,《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 蒋放春还是会在无聊的时候转笔,在某一刻笔杆打到手指落下桌面时,他也会想念夏天。 一切明明都像梦一样,可蒋放春知道,他的现 39 实已经在慢慢改变。 下课铃响,班头抱着他的三角尺气呼呼地走了。这堂课讲习题,讲得他一肚子火。 方沃伸了个巨大的懒腰,晃晃荡荡下了座位,出来遛弯,他一双手背在后面,活像大院里的小老头儿。 他溜达过来,抻着脖子往蔚知那一桌看。 叶百川在记错题本,不稀奇。蔚知也在记错题本,又闹鬼了。 “老闫的课你竟然没打瞌睡!小同学你最近状态着实有些吓人啊。来,让知心大哥关心关心你,怎么回事儿?”蔚知前桌的人买零食去了,方沃一屁股坐下,瞅见蔚知桌上两盒奶,敲了敲桌板,“你这是往奶里加红牛了啊?” 蔚知一边挠后脖子,一边趴桌上誊错题,下巴颏直接搁在桌面上,“高二分班我想去重点呢……” “嚯,我们小家伙野心勃勃啊。”方沃拎着他的后脖领把人拽起来了,“起来点儿,你那眼睛就是这么给你看坏的。” 以往方沃拿什么小啊矮啊说蔚知,蔚知是都要跟他扑腾两下的。最近感觉反应淡了,淡出鸟了。别的不说,就现在,这么提溜人的一个动作,蔚知仿若一滩快化水儿的泥,方沃怎么弄他怎么起,慢慢又得瘫下去。 “唉,跟哥说实话,到底怎么了?整天丧眉搭眼的。” 方沃问这话时,叶百川也多看了蔚知一眼。也就是这阵子的事儿,这朵向日葵入冬就萎靡了,蔫儿得像个将死的仙人掌,远看全是刺儿,近了一摸全软化了。 蔚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看就是又要搪塞过去。 方沃看见桌角摞起的一沓书,那本厚且显眼且熟悉的《中国手语》还搁在很靠上的位置,上下两册都能看出明显翻打卷的痕迹,相比之下,紧挨着的那本历史必修一简直像昨天才买的新书。 他一下想起那时蔚知和他说的话,戳戳那两本书,随口提到,“之前不还修炼通往幸福大门的钥匙吗?怎么,打开门之后走火入魔了啊?” 蔚知被人戳中心事,愣了一愣,他调整不好情绪,头也不抬假装写字,嘴里小声嘟囔,“没,压根就没打开。” 方沃问:“为啥?” 蔚知心里一毛躁就开始啃笔头,“谁能知道幸福大门是智能指纹锁防盗门!” 方沃在前座笑成个二百五,也记不得哄人的事了,一边乐一边夸蔚知,“可以啊,现在还会抖包袱了。” 谁跟你抖包袱! 蔚知真实觉得自己的感情被伤害了。 他要是只狗狗,现在就能给那厮咬出个狂犬病来。 方沃看蔚知一下子有了精神气,那一眼仿佛要射杀自己,他舒坦了,隔着桌子拍拍蔚知肩膀,宽慰道:“没事儿哥们儿!没有一班那个大佬,你仰仗仰仗我们大班长也是可以的嘛!” 蔚知把笔搁下,给自己扎了盒奶,有点凶又有点委屈地说:“我不是为他学习资料……!” 突然被点到名的叶百川转了转头,感觉自个儿同桌快窒息了,眉头微蹙,给方沃使了个眼色,“行啦,东家长西家短哪儿都有你,你居委会派来的啊。” 这是撵他的意思,方沃听着还有点不情愿,“我这是给群众消灾解难……” “我看你自个儿就够多灾多难了!”叶百川嫌他不上道,啧了一声,“班头刚罚你抄的公式抄完了吗?” 方沃闻言,如晴天霹雳炸在耳边,一脸受伤地要离开。 蔚知受不了他那个样儿,把自己另盒奶塞给了他,算作安抚。 今天也是幸运日,可蔚知不敢去找他。 他上课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在书上写那个人的名字,只敢用铅笔写,这样才好擦掉,不至于整本书都是蒋放春。 他打开社交软件时,还是会不厌其烦地去看短视频讲“如何讨摩羯座欢心”,他收藏了一个全是钢琴曲的歌单,每天写作业和读书的时候都会听,他还下了一个学习手语的app,点开才发现里面教的常用手势他几乎全都掌握了。 他把那些和蒋放春有关的一切都妥善地放在心里,藏起来,像一个不敢再碰的秘密。 其实后来蔚知想过,他如果真的感到害怕,他就不会再偷偷抓紧那条靠近蒋放春的绳索哪怕不再前进,也不肯松开。 他只是没法忘记蒋放春拒绝他时的难过。 他是为放放的难过而难过的。 他不想让那个人更伤心了,一点也不想。 更悲观时,蔚知甚至会想,在没有自己的那段人生里,他的放放是不是会活得更自由。 所以他可以走远一点。 爱上星星的好处就是,即使没法拥有,即使离得再远,也能看见他在天的那一边发亮。 蒋妈妈拿着吸尘器进屋准备打扫时,蒋放春正在角落的矮桌上做手工折纸。 卧室的书桌上躺着一张竖长的画着桂花的书签,还有一整排盒装奶。 蒋妈妈随手拿起一盒看了眼,纯牛奶。她转头对着蒋放春,语带疑惑地问:“怎么这么多纯奶,你不是乳糖不耐吗?” 蒋放春折纸的手一顿,片刻后,又继续下一步骤。他垂下眼睫,“是那个男孩送的。蔚知,知知。”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没能拒绝。 40 十二月我还是好想你 今年很冷,可是迟迟不下雪。蔚知身子骨弱,真正入了冬后,每天都被爹妈勒令把自己裹成小团子,远远看胖乎乎的,像只小企鹅。蔚知不喜欢,可这事儿他怎么抗议都没用。更过分的是,他爸把他自行车钥匙没收了,说天太冷了不许骑。 这样,蔚知见蒋放春的机会就更少了。他偷偷把之前存的视频截图裁了裁,设成了他俩的聊天背景。每天睡前他都要点开看看,以解相思之苦。 十二月了,蔚知比刚开学时长了2cm,已经成功突破一米六大关了,他以前总是长得很慢很慢。可这次他在身高测量表上划横杠时,心里却好像没有特别雀跃。他只是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啊。冬天让人们穿上厚厚的衣服,冬天把他和蒋放春隔得好远。 蔚知和所有初次陷入爱恋的少年一样笨拙。他在煎熬又无计可施时,也会想时间或许能修正这一切,他总会放下那些懵懂的感情,到了那时他还可以走在蒋放春身边,他们还可以是朋友。 他把这些说给自己的心听,试图麻痹自己。坚持了半天,心就要告诉他这都是什么鬼话。 蔚知觉得自己没法放下他。 未来没有定数。蔚知已经到了一个有所忧虑的年纪。 他不相信世界上还会有人能像蒋放春这样让他看到就挪不开眼,勇敢、自信、温和、宽容,给他好多善意和保护如果他这一辈子都遇不上下一个,他就会想念他一辈子。 时间没有抚平蔚知的不舍,时间让蔚知相信他确实  40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喜欢蒋放春,蒋放春不那么喜欢他,这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爱情不会让每个人都如愿。 他跟着网上的教程学会用彩纸叠爱心,叠完又中二无比地想从中间撕开,可这事儿他想一想都觉得残忍。 像苦情剧的男主角,蔚知满怀忧愁地用蓝色签字笔在那颗心上写了“oken”,连同十二月的字条,一齐被塞进了小信封里。 “虽然你不喜欢我,我还是好想你。” 十二月的信封没有送去给蒋放春。 那是一个星期四,一周的正中间,距离他每周一和蒋放春说早上好已过去三天,距离他每周末和蒋放春说晚安还要等三天。 他开始害怕毕业,像害怕美梦结束一样。尽管这个美梦偶尔会让他感到难过。 期末的课业越来越紧张,元旦之后就要期末考。 临放假,封争把蔚知堵楼道里,问:“一起出去玩吗?” 周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蔚知抓抓头发,为难地拒绝了,“下次吧,这回我得待家里好好复习。” “有高不迟……”封争倚在墙边说,眼睛往地上瞟,“你可以把蒋放春叫上。” 听到那个名字,蔚知却连话也不回了,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藏进厚厚的围巾里。 好半天,蔚知瓮声瓮气地小声说:“还是不要了。” 封争感觉到他的不自在,半开玩笑半探寻地问:“你俩掰了?” 蔚知转过脸,两条胳膊搭在窗台上,窗玻璃上有一层很薄的水雾,他垂下眼帘,“就没成过……” 封争倒没想到他回得这么干脆,他稍愣了下,也跟蔚知一起对着楼道的窗户面壁,“我猜也是。” 蔚知有点小小的不服,弱弱地哼了一声,问他:“你又怎么知道了?” 封争俯视蔚知,看到他圆圆的脑袋顶,扯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直觉,gay的直觉,懂吧。” 蔚知立时把脸冲向他,满不相信地眨眨眼,心中诡异地多了几分晚辈对长辈的敬畏,他把自己的围巾拽松了点儿,问:“那、那你以前谈过没有?” 蔚知的语气太憧憬,封争别扭地用指节蹭了蹭鼻尖,说:“没……但想过。” 蔚知听着纳闷:“想?想什么?”他以为封争和他一样,都是求而不得的苦命人。 封争看小孩似的看着蔚知,觉得孩子真不开窍。他抬手,斟酌半晌,只将手拍在了人的后腰上。尽管隔着层层衣服,还是把蔚知吓了一跳。 指尖多在那儿点了几下,封争说:“欸,你猜猜,能想什么。” 那位置虽不是关键的地方,可多少有些暧昧了。 蔚知想了想,大概是想明白了,登时又惊又羞,直接往旁边跨远了一步。 “你也太流氓了……!” 封争无所谓地耸耸肩,把顿在半空的手收回来,“你就没想过和他做点什么更流氓的事儿?那你得重新琢磨琢磨自己对他到底是普通的欣赏还是那种喜欢了。” 蔚知闷着,又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同性之间这种事儿本来就不好判断,就得多想想。”封争漫无目的地在窗玻璃上用手指划拉出两个男性符号,“而且不都说友情和爱情之间很重要的一个区别就是性吸引力吗?你看到他会不会兴奋,有没有冲动。要没有,那就只是个很重要的朋友罢了。” 蔚知死都没想过自己会跟人在学校讨论这种问题。他想起自己当时在厕所碰到蒋放春,当晚做的乱七八糟的梦。梦里蒋放春穿着那件解了扣子的白衬衣,手指修长,碰到他的时候,空气里到处都是那个人身上好闻的味道。 蔚知沉沉呼了一口气,自暴自弃地把羽绒服外套的帽子拉上来扣住脑袋,他抠着手,声音小得像蚊子,“……也不是没有。” 41 天天开心就是天天开心 刚还滔滔不绝的封争听见这一句,安静了一会儿。蔚知想象他会用什么眼神把自己打量一遍,简直想直接钻地里。 蔚知承认了,封争反倒不追着往后说了,话锋一转,试探问道:“所以你俩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之前不还好好的。” 呼出的热气全浮在了眼镜片上,蔚知想起那一天,蒋放春带他去吃炸酱面。 他闷闷地说:“我和他告白了。” 封争顿了一会儿,迟缓道:“噢。” 蔚知忽然觉得很轻松,这事儿之前他没有人说,现在有这么个人,他也不担心他会把事儿捅出去,捅出去就捅出去。他一点儿也不怕,全世界知道他喜欢蒋放春他也不怕。 “你觉得我还有希望吗?”蔚知惨兮兮地问出这么一句。 “我又不知道你俩怎么相处的……”封争搞对象博士的形象轰然倒坍,他挠挠后脑勺,他问他,“那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他……”蔚知闭上眼都能回忆起那天蒋放春回他的每一句每一个手势,“他跟我说了很多,让我想哭的话,我觉得他不讨厌我,他希望‘我们做朋友’。” 封争尝试着领会蔚知话里的意思,又联想到他接触过的蒋放春。 “可能……他有别的顾虑呢?” 蔚知沮丧起来,“那我还可以继续追他吗……?” 蔚知一直都是这样,他是只再标准不过的白羊,对喜欢的一切都格外执着,不会轻言放弃。他有大把的热情支撑他勇往直前,短暂的迟疑追不上他决断的速度。可这次,在面对蒋放春时,他却犹豫了太久。 封争:“你在害怕?” 蔚知张了张嘴,稍有些哽咽,他转过头来,抬眼看着封争,像剖白一个柔软的秘密,他轻轻道,“我真的很喜欢他。” 窗外,枯枝被寒风拉扯得乱颤,封争为蔚知那一刻的神情动容了,有些难为情地别开脸。 他像每一个没谈过恋爱的恋爱导师一样客观可靠,把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化成几句真诚的话语,“可能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勇往直前不回头呢?我觉得,你可以相信你自己,你会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最好的。” 周末蔚知乖乖待在家里复习。他对自己特别苛刻,做完一篇阅读才准想一次蒋放春。 这样持续的学习,到了夜里十点之后他就有点呆滞了。 他最近在读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坐在书桌前,蔚知从夹书签的那一页向后翻了翻,不知过了多久,他老妈去客厅接水,隔着卧室门,顺嘴催他早睡。 蔚知看了一眼桌上的计时器,十一点半。 还有三十分钟。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蔚知又做了一件蠢事。他看着计时器,数秒数,在零点的时候给蒋放春发去四个大字:元旦快乐。 他害怕人家以为是群发,还专门又补了一句:放放天天开心。 蒋放春  41 竟然没睡,很快回了他,是一句客套又老套的祝福,祝他期末取得好成绩。 爱情让人上头。 多么疏离平淡的一句话啊。蔚知却像打了鸡血似的。 期末考试后老师改完卷发下来,方沃眼珠子都能掉他卷子上。 虽然蔚知的英语还是屎一样的没长进,可数学比上次提高了27分。老闫还在台上重点表扬了他。 叶百川也逗他,“今年能过个好年啦?” 蔚知把脸藏在围巾里偷乐,趴在桌上说,“跟你做同桌就不一定了……家长会我妈肯定得跟你妈进行深入交流。” 叶百川懒得搭他的花腔,一边笑一边收拾已经发过的卷子。 蔚知看见了,挺奇怪,“你这儿怎么还多份白卷?” “啊,这个。”叶百川把那几张白卷整了整,每一科都有,“佟杰的。老师让我帮他捎上,我俩住得近。” 蔚知一愣,几个月没见人,他还以为佟杰转校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正搁家里改过自新呢,合适的话,应该下学期开学就回来了。” 蔚知这才想起每次发材料叶百川都会多留一份出来,他乖乖地撑着下巴,转头看他同桌,笑嘻嘻的,“百川姐姐,你真好,真是我校活菩萨。” 叶百川嫌他贫,伸手不轻不重地揪他的耳朵。他就嗷嗷叫着转头跟方沃求救。 高一上学期就这么结束了。 白天家长去开家长会,他们几个一起约了KTV。 方沃喝了好多酒,蔚知坐在角落里喝橙汁儿。 那人拉着立麦嘶吼,又是《伤心的人别听慢歌》,又是《死了都要爱》的。 魔音贯耳,蔚知心中百感交集。他觉得方沃这小样儿真是又丢人又惹人心疼。 方沃被陈孟露给拒了。 陈孟露是个细腻的南方小姑娘,方沃一上来要送人家一个恐龙乐高。 所有人都觉得这结果实属正常,只有主人公悲痛欲绝。 蔚知暗自为兄弟叹气,其中得有半口是叹给自己,他拿起桌上无人问津的麦,和方沃合唱了一首《分手快乐》。 唱着唱着,方沃就没声儿了,剩蔚知动情地独自美丽。 所有人都惊了,他们不知道蔚知唱歌原来是这么好听的,和平常说话完全两样。 透亮的,又很和缓,像少年娓娓道来的心动。 方沃抹着自个儿眼角薛定谔的眼泪,喝道:“操,别唱了,心碎了。” 今年寒假放得早,可蔚知高兴不起来。他早知道自己这个寒假不会过得太好。 首要原因之一是他得有好久都见不到蒋放春了,首要原因之二是他老妈在补习机构给他报了三个班,数学、英语、物理,又因为人家有报三送一活动,生给他又加了一门化学。 蔚知才在家躺了三天,数学就要开班了。他有情绪,他妈就说晚上回来给他做可乐鸡翅。他冷冷地想,小孩儿真是好打发啊!然后默默背上了自己的补习专用小书包。 周内不堵车,公交一路畅通,蔚知提前到了半个多小时。 他在门口的机器上打了卡,可爱的助教姐姐在第一排招呼他签到拿教材。 蔚知余光看到老师已经到了,旁边还站着两个人,在聊什么。 他弯腰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画勾,站起来时想认认老师的脸。 猛不丁看见旁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时,蔚知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跑。 几乎是同时,那个气质温和的女人也认出了他,惊喜地叫了声:“知知!” 跑不了了。 蒋放春的目光随之落在他身上,远远的,却很安宁。 因为这感觉太久违了,蔚知甚至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他压下心中的紧张忐忑,弯弯眼睛笑了,礼貌地回道:“阿姨好。” 42 星辰会感到寂寞吗 仔细想,这倒也不算什么太巧合的事。 一个班几十号人,单现在,蔚知都看到三五个他们学校他们年级的了。 有名的补习机构就那么几家,校区也就那么几个,寒假里针对高一的课程就那些,再卡一个一样的时间段,当然就能进到同一个班。 蔚知缩在座位上喝奶,安静端庄。 可是补退班位置刚好补到他旁边的号未免也太巧了吧! 又是6号和7号,和月考出座位表那天一模一样。 蔚知以后都要把幸运数字“7”写成纸条贴墙上每天三鞠躬了。 他压住想抖腿的焦躁,表面强自镇定,内心慌得一批。 他们坐在教室东边的第一排,蒋放春在他左手边这就是同桌了啊! 蔚知趴在桌上假装玩手机,他知道蒋放春在他旁边翻教材。他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到家了,这点小场面都要手抖。 明明两人已经算得上熟悉了,每次见到蒋放春他还是会紧张到无所适从。 尤其,尤其是在告白被拒之后…… 他一点不埋怨蒋放春的拒绝,可他还是没法劝自己不尴尬。 那时哭得七零八落的丑样子,事后想想都觉得丢脸。 他根本没有整理好情绪见放放。 老天爷真是全天候不分时段地找空子折腾他! 墙上的钟表也走得缓慢,蔚知对着自己的歌单发了好一会儿呆,到底还是关上了手机。他打开包,想拿笔袋和笔记本,顺手把书包里那本《中国手语》下册也拉出来了他怕这课讲得太超前,自己智商跟不上,拿了本课外书准备打发时间的。 那黄橙橙的封面甫一露出来,蔚知就心虚得瞳孔地震。没第一时间塞进去,他悄咪咪抬头往左手边望,竟然真的碰上蒋放春看过来的视线,也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 那一瞬,两个人都默契地别开脸。 蔚知默默把那厚厚一本“课外书”推回小书包里,装作无事发生。 他扶着自己的脑门,感觉自己简直没脸见人。 这课真是没法上了! 想是这么想的。但真到了上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妙趣横生地讲三角函数,旁边的蒋放春认真算题做笔记,蔚知竟然还听得挺投入。他没有心神不宁,只偶尔看一眼左边的同桌,看一眼都有种奇异的安心。 几乎是下意识的,蔚知会在心里分析环境对蒋放春的影响。老师用麦克风说话,音响音质还不错,加上他们在前排,听到听懂老师的话都不是太困难的事。个别时候,蔚知能看到蒋放春抬手在耳后的助听器上按两下,眉头轻蹙,格外专注地听。每每此时,蔚知都想主动帮帮他,可又怕他觉得自己心怀不轨,虽然他也真的是心怀不轨。 到了课间,蔚知就想爆锤自己了,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喝那么多奶。 蔚知干坐了五分钟,里面的同学没一个要出来的,而蒋放春就坐在他出去的必经之路上除非他翻  42 桌,不然他别无选择了。 蒋放春正低头看笔记,大概率在背公式,手里稳稳当当地转着笔,细长的手指把这么个动作做得又飒又好看。 蔚知不得已地戳戳他胳膊肘。 蒋放春停下动作,把签字笔攥在手里。他竟然对他开了口,声音很轻,但咬字很舒服,并不含混,他问他,“怎么了?” 蔚知站起身,座位的椅子就跟着弹起来。今天他穿了黑色,衬得一张脸白莹莹的,像只小馒头,室温又蒸得他有些熏熏然,小脸蛋上还泛一点红晕。 他就那么望着蒋放春,努努嘴,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框,说:“……想尿尿。” 教他们数学的男老师今年还不到三十,活力四射,意气风发,特别有梗,时常讲几句就让台下的同学们乐不可支。 蔚知不禁回忆起自家的秃顶老闫,心里五味杂陈。 不过老闫对他还是挺好的,老闫有老闫的好,虽然老闫总一句话不对付就让他抄笔记这个习惯不大好。 又扫了一眼表,男老师笑着在讲台一合掌,“好,那咱们的课今天就上到这里。先不布置作业了,等下次讲完再说。大家回去之后多翻翻笔记,看一看……” 台上一边讲,台下一边收拾书包,到处哩哩啦啦一片。 蔚知报的其他课都还没有开班,其实现在直接回家就行了,可是他不知道蒋放春接下来什么安排。继续上课吗,还是回家呢? 坐最外边的总是最早收拾好东西,以免耽误里面的同学出来。 蒋放春拉书包拉链的动作很快,蔚知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很自然地说了声“再见”,又低又轻,类似气声,温暖地拂过耳廓。 那身影有一瞬凑近他,一晃又离开了,在蔚知耳畔留下温度和香气。 “再见!”蔚知傻愣愣的,本能地在第一时间回应了他。 蒋放春礼貌地略一颔首,离开了。 蔚知的心像被偷了,一眨眼的工夫没了动静,鸡皮疙瘩就从胳膊一路往上爬,片刻,心脏开始加速运作。 右边的同学已经站起来了,蔚知赶紧拎起书包离开座位。 他追到门口。其他班也陆陆续续放了,小孩儿们嘻嘻哈哈地拥出来,下午有课的都在商量中午一起去附近的快餐店吃套餐拿玩具。 蒋放春背着斜挎包,手揣在外套兜里,不急不缓地往楼梯口去。他尽量地避开人群,避开那些喋喋不休的讨论。没有表情,目光只落在前路上。 像屏蔽了一切外界信息那样。 当蒋放春独处时,忽然就好像跟这个世界不相干了。 像一缕随时会被风裹走的轻烟,那么单薄,一点点在路途上隐去。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每个人都在前进。他和蒋放春都藏在人群里。 这让蔚知想起自己和蒋放春要微信的那个课间,预备铃响。 所有人都在穿行的时候,他焦急地等在原地,忐忑地走到那个人眼前;那个人也愿意为他停下,弯一弯腰,听他想说的话。 那时,他伸手就能抓住一把光,满心都是喜悦。他想他原来不是遥不可及的星星。 可现在蔚知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蒋放春一个人一步步走远时,好像重又回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一点声音也没有。 蔚知好怕他会孤单。 他从未在他们回避见面的日子里目睹过这一幕。就连他痛哭的那个午后,都是蒋放春看着他走出地铁站。 蒋放春说过,“这个世界太吵了,我耳朵很坏,但我能听见你的声音。” 蔚知后悔了。 他怎么能放他的星星独自留在那里。 蔚知拽着自己的围巾,沉沉的呼吸间都是潮热。他晕晕乎乎地就冲了出去,抓着扶手一路猛跑。 一楼大厅里,蔚知喘着粗气,拽住了蒋放春的书包带。 那个时候的世界依然很吵。 在蒋放春回头时诧异的目光中,蔚知露出小白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暖融融的笑。 蔚知盼望这个世界有好多美好可以挽留住蒋放春而在这一切还未降临前,他要一直一直在那个人身边拖延时间。 他要守着他,不能离开他。 做朋友就做朋友。蔚知相信自己如果一切像封争说的那样,他相信自己能给蒋放春最好的,因为他知道这份喜欢是真的。蒋放春已经控制了他的目光和心跳,他的生活正围着那个人绕转。倘若他清楚了这一切,他就不能再欺骗自己。 他愿意给放放很多最好的,无论他们是什么关系。因为这份喜欢是纯粹的,是无需衡量的。如果横冲直撞会让人受伤,那他愿意放慢步子,变得更踏实一些。 蒋放春,亦或是这份喜欢本身,都给了蔚知太多太多力量。他枯萎无望的生活真的开始抽根发芽了。他还没有说感谢,怎么能做逃兵。 43 暧昧是冬日的热源 他气喘吁吁的,挽留他喜欢的男孩儿。 天地间,他们倏忽变小了。那些共同经历拥有的回忆像被风吹动的书页,一页一页,飞过眼前,掠过思绪。 好一会儿,蔚知抓着他书包带的手都忍不住松开些,蒋放春才缓慢地抬手,轻轻书空一个问号,问蔚知怎么了。他心里隐隐有答案。他有些迟疑,却似乎也并非全无把握。 “我们一起回家吧,好吗?”蔚知问出了那句熟悉的话,太熟悉了,像在蒋放春的记忆里生了根。无数碎片般的场景都能与眼前这一幕重叠,足够让蒋放春的心柔软下来。 蔚知弯弯眼睛笑,仰头和他说话时让人很想捏捏脸,他说:“我答应阿姨要好好照顾你的。”他装作满不在意地用胳膊肘轻轻撞蒋放春的胳膊,然后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让两个人的目光错开。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没什么低落沮丧的情绪,他让自己足够真诚,“我们是朋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蒋放春下意识跟上他小小的步子,心却为他的话搅成一团。苦涩的,释然的,无可奈何的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太复杂了。他想给蔚知一些安慰,却发现自己是那么笨拙,他无计可施,生怕自己又害蔚知流泪。 “谢谢你,蔚知。”他们并肩走时,蒋放春叫了他的名字。 蔚知鼓起勇气,转头去看他,那时他正看着远远的蓝天,几只鸟雀盘旋而下。 蔚知用目光一点点抚过蒋放春的侧脸,他的相思从没有结束过,此时却觉得格外踏实。 蒋放春的礼貌从不给他疏远的感觉,蒋放春只给他温柔。 “你最近发音越来越好啦。”蔚知由衷地为他开心。 他们一起往地铁站走,冷风迎面吹来,蒋放春看见蔚知像个小动物一样揉了揉鼻尖。 “我每天都有给自己安排训练。 43 ” “是吗!”蔚知的活力很能感染人,他小脸被吹红了,眼镜片后的眼睛水汪汪的,“那我以后要多跟你说说话。” 在蔚知看不到的高度,蒋放春投向远方的目光里含着笑意,小声回他:“好。” “我长高了2cm,现在已经161了!” “你有没有觉得我手语也进步啦?我在网上跟着老师把基本词汇差不多都学完了,只是表达的时候语序还是有些问题。” “你也坐二号线吗?你要坐到哪一站呀?” “放放,放放,陪我喝奶一起长高呀。” 蔚知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盒牛奶,乐颠颠地跑过来,献宝似的递了一盒给蒋放春。 蒋放春没主动伸手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对哦……放放你其实已经很高了。”蔚知注意到了,眨巴眨巴眼,给自己找借口,想偷偷把奶收回来。 蒋放春却在这时拿走了。 这动作他做得几乎有些急。蔚知左手递,他右手接,拿的时候尾指还擦过了蔚知的指缝。蔚知的手热乎乎的,像个小暖炉。 蒋放春一手拿着奶盒,一手去掏手机。他语速不快,发音很准确,“这次我请你吧。” 蔚知一愣,旋即笑了,落落大方地点头。 他们走在街上,路灯旁挂着灯笼和中国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到处都是一片热闹温暖。 “你体温好高。”蒋放春回忆着刚才短暂的触碰,忽然道。 “啊?”蔚知的心登时悬起来,感到一种异样的紧张。蒋放春的语气那么平淡,好像只是在阐述一种现象,却不知到了蔚知耳朵里变成怎样的暧昧。蔚知喝了口奶压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谨慎措辞,“我从小就这样,夏天冬天都这样。” 他还有种坦白后的嚣张,仿佛不避忌就是心里没鬼。蔚知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跟人开玩笑,“要不要我帮你暖暖手呀?” 他说这话时没抬头,旁边沉默半晌,沉默得他都没底了,感觉自己真是说了个十足的冷笑话。 蔚知偏头偷偷看人,却见一旁安安静静的蒋放春耳朵尖红了,红得厉害,也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害羞了。 蔚知傻了,脑子里乱想一通,觉得自己像个流氓一样把人调戏了,后悔自己嘴欠。 那个人不自然地蜷了蜷手指,竟然认真回答了他,“没事,不用的,不太冷。” 蔚知忽然有些忍不住,别开脸笑了。蒋放春迟钝地看着他,不太明白自己的话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不喝呀?”离地铁站还有十分钟左右的脚程,蔚知晃晃手里快喝空的牛奶,没话找话。 那双看过来的眼睛亮晶晶的。 蔚知好像总那么开心,说话时唇角也浅浅陷下可爱的弧度。 蒋放春说不出拒绝推辞的话,犹豫地看了看手里的奶盒,拆开吸管从吸管口扎了进去。无声凝视,如临大敌。 走到地铁站一共用了十五分钟,他们一起坐了五站地铁,也是十五分钟。 半个小时,却足够让蔚知此后每天都盼望补习。 他们分开后,蒋放春还要独自坐五站。 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厕所。 44 守护星里藏着的一见钟情 蒋白梅敲门不像敲门,像砸门。 蒋放春正对着复读机念诗,废名的诗,他不太懂,只是当训练的材料来用。 门板的振动顺着墙板连到他的桌板。 蒋放春按下暂停,转椅刚转了半圈,小姑娘就冒失地拉开门进来了。 她怒气冲冲的,眼眶里蓄了眼泪,一副倔强又委屈的模样。 她披散着头发,跑过来,把药盒撂在书桌上,应该是妈妈让她来送胃药。 蒋白梅一句话也没说,气鼓鼓地摆着那张脸,转身要走。 蒋放春抓了一下她的手腕,她就不走了。他看到她手上裹了一圈纱布。 “怎么了?” 蒋白梅大概没料到她哥会开口和她说话,她愣了愣,有点不耐烦地糊弄道:“摔的。” 蒋爸不知什么时候撵到了门口,带着火药味儿高声道:“什么摔的?!又跟别人打架!你说你个女孩子家家一天天的这样像什么?你是流氓吗?恶霸吗?你都跟谁学的!” 蒋妈在旁边拉,硬拉不住。一家人全挤进蒋放春的卧室。 他爸一吼,蒋白梅的牙关就咬得紧紧的,含着泪吼回去:“你看我像谁我就是跟谁学的!” “你长本事了是吧?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收拾你?” 蒋妈实在听不下去了,拍了他一把,劝他,“差不多行了,声儿这么大吓着孩子……” 蒋爸脸红脖子粗的,大概也气得够呛,口不择言道:“孩子们这样都是你给惯的!” 蒋放春很少见爸妈吵架,他爸看着凶,其实很少和他妈呛声。他爸没文化,听他妈说什么都是道理。 眼前一幕让蒋放春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从转椅上站起来,伸了伸手,想把蒋白梅护到他身后去。 蒋白梅刚察觉到他的动作,就把他的手甩开了。她冲上前,用力推了一把她亲爹。 她那小个儿,刚长过她爸的腰。人没怎么推动,指不定把手杵了。 她彻底哭了出来,歇斯底里地喊叫:“你收拾啊!你收拾我啊!我死掉算了,我不如去死好了!这样你会不会更开心?” 蒋爸扬起手,狠狠给了蒋白梅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 整个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剩蒋白梅隐忍克制的抽泣声。 蒋放春霎时有些怔忪。在他的记忆里,他爸从没对蒋白梅下过这样的重手。 蒋白梅哭得晕晕乎乎,她那么小,被这一巴掌打蒙了,脚下站不住,蒋放春赶紧上前两步,把人搂进了怀里。 蒋爸自己都愣了,愣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蒋妈也不训他了,用手背默默无声地抹着腮边的眼泪。 “走,我们先回去睡。”蒋放春不常做这种安抚妹妹的事,他笨拙地摸了摸蒋白梅的头,轻声哄道,“明天还要去学琴呢。” 她还在他怀里挣,这回蒋放春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松手了,他几乎是一把捞起蒋白梅,把她拖回房间的。 他把蒋白梅放在那床鹅黄色的被上,蒋白梅自己蹬掉拖鞋,缩到床的一角去,捂着被打的半边脸,不断抖着肩膀哭泣。 蒋放春抬不动脚,从床头的纸抽里扯了两张纸递给她,她不接,蒋放春就放在她手边。 “痛不痛?”蒋放春看看蒋白梅的脸,又看看蒋白梅裹了纱布的手,心中不忍。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蒋白梅的每一声啜泣他都听得清楚。 她把头埋进屈起的膝盖里,用哭腔嘶哑道:“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 蒋放春一动不  44 动地站着,垂下眼。他们保持了相当久的沉默,客厅外偶尔还传来动静。蒋放春胃里烧得慌,顿觉哪里都不舒服。 好久,蒋放春弯下腰,把床头灯按亮,和蒋白梅说了声:“睡之前记得洗把脸。”转身离开了。 路过客厅时,能听见爸妈卧室里传出些说话声。蒋放春推开自己的卧室门,房间里一切如常,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 他无心继续读诗,这样一闹就过了半小时,他的计划又乱了。 他随手按下播放键,调了一下音量,复读机里放着他读过的内容。 家里空荡荡的,蔚知在饭厅翘着脚吃一个人的晚饭,他自己做的酸辣土豆丝。 墙上挂的表显示八点半,他正和奶奶打视频电话。 “北三环那边好像出了点事故,今晚老爸老妈都得加班呢。” “哎呀,够吃够吃,这都第二碗啦。” “是哦……我跟你提过他?啊,那个朋友,姓蒋,我们蛮好的。” “好嘛,下次带他回去玩!” 视频挂断好一会儿,蔚知都还在傻笑。 像大石头落地一样,他绕过那个弯儿后,心理负担就小了很多。 蔚知好怕那些复杂,只要能让他对蒋放春好就行。 即便蒋放春对他没有那种喜欢,他们可以一起长大。 蔚知这才发现,仅仅是能走进蒋放春的生命里仅仅是这样一件事,就足够让他感到快乐了。 蔚知一边扒拉碗里的饭,卟?密恩 一边点开自己的置顶。 对话框里,聊天记录少得可怜,每一条都能拿来琢磨回味。 一月,一月是他出生的月份。 蔚知看到了自己八号发出的那条简短祝福:[生日快乐。我才知道放春是什么意思,太可爱啦。希望你在迎来春天的路上,能拥有四季的美好!] 那时他字斟句酌,标点符号都仔细考究。既怕自己说了什么让人家为难的话,又怕祝语太朴素平淡看着糊弄不走心。 真是傻乎乎的,说的都是些什么! 蔚知没眼看,放下筷子,用手蒙住自己的眼。饭也不吃了,他跑回卧室里,翻出那时没敢送的生日礼物。 一个土星模型的挂件土星是摩羯座的守护星。 他打开礼物盒看了一眼,又轻轻合上。他还是想送给放放。他们是朋友!送生日礼物又没什么奇怪的。 这是一月的礼物啊。 蔚知抿了抿唇,从礼物纸袋里拿出了那张小贺卡。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不满意自己的笔迹,写坏了好几张贺卡,才留下了这么一张。 四十五个字,他写了八张,每次都完整写完,就是三百六十字。三百六十,一个圆的度数。他甚至能把这句话给背下了。 “放放,你已经这么优秀了,不用事事都跑在我前面的。所以,喜欢这件事,我负责一见钟情,你负责日久生情就好啦。” 有一刻,蔚知看得有些眼酸,心里的难过却很轻盈。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也很勇敢。 这些话变成秘密也没关系。 他把贺卡重新折好,小心地塞进桌上那本《中国手语》里。 那时,厚厚的书页合在一起,蔚知忽然为这些难表的心意感到遗憾。 对不起,要永远把你藏起来啦。 45 生命正从他的身体里淌过 清早,蒋妈和蒋白梅都肿着眼睛,蒋爸闷声垂头,一顿早饭吃得怪压抑的。 妈妈要送妹妹去学琴,蒋放春自己出门坐公交去补习机构。 小区门口就是公交车站,而最近的地铁站要步行十来分钟。可那时蔚知拉着他坐地铁,他也稀里糊涂地跟着坐了。 太阳正往天上爬。街道上,每个人都在进行着自己的生活。推着婴儿车和丈夫吵架的母亲,骑自行车送孙子去补习班的爷爷,抱一把琴接一个音箱卖唱的流浪汉。 蒋放春听见公交车发动时的嗡嗡声,平稳运行一段时间后,转弯。 提醒摩托车注意避让时突然响起的鸣笛声,助听器进行突发噪声抑制。 那一声后,蒋放春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车身摇摇晃晃,不断驶向前方。竖条状的光影交错,从蒋放春的手背上一闪而过。 这个城市难得这么安静。 深冬的日光带一点柔和的温度,蒋放春想起蔚知眼里的笑。 倚在窗边,他轻轻闭上眼,努力用残余的听力感受着生命。 生命,正从他的耳边,从他的身体里淌过。 好远啊,这世上的一切。 他忽然心念一动,有些局促地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缓慢地跳,起初动作还迟滞,在感知中又逐渐流畅熟练。Ladomi,refala,脑海中全是伤感的小调和弦。 蔚知令他伤感。 四十分钟后,离补习机构还有最后一站路。手机收到蔚知发来的消息。 蔚知:[=w=你到哪里啦?要不要我在地铁口等等你?] Land:[还有一站路就到。] Land:[不用了,我没有坐地铁。] 蔚知:[这不巧了吗!我也没坐地铁来!] Land:[我坐了公交。] 蔚知:[哦这样……那你坐几路?我去站牌那儿等你] 蔚知:[我们现在没什么啦。我想把之前准备的生日礼物补给你呢!] 蒋放春对着手机发愣,好一会儿,把打好的“没事不用了”逐字删掉。 Land:[我坐603,就停在补习班跟前那条道。] 蒋放春从后门下车,看到蔚知坐在一辆自行车上探头探脑。 这辆自行车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他还从没见过全貌。原来这车是带后座的。 蔚知看见他,一边朝他笑,一边晃着手臂。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鼻尖还是冻红了,眨眨眼好像就能流下泪来。 蒋放春突然不自在起来,他抬手拨了拨自己额前细碎的刘海,向蔚知走去。 “给你,你的。” 精美的包装全被拆了收在家里了,蔚知把那小玩意儿藏在掌心里,挂绳勾在食指上。 像变戏法般神秘,他在蒋放春眼前霍地张开手。 一颗带着光环的星球,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表面规律地裹着不同明暗深浅的黄色条纹,淡黄色、橙黄色、金黄色,而条纹与条纹之间的交界处又很柔和。磨砂的质感有种粗粝的真实,某些角度还能反出星星点点的光。 蒋放春一眼就认出了它。Saturn,土星,太阳系第二大行星,也是太阳系中最漂亮的一颗行星,拥有最明显的行星环。 “迟到的生日礼物。”蔚知笑着说。见蒋放春还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反应,他也不恼,喜滋滋地把东西递到人掌心里。 蔚知的手热烘烘的,那  45 挂件也不知道被捂了多久,到蒋放春手里时,还带着蔚知身上的温度。 “谢谢。”半晌,蒋放春的意识跑回来,后知后觉地道谢,他尝试说更多的话,“土星,我很喜欢。” 蔚知抿着唇别开眼,努力克制表情。他也开心,他甚至想把蒋放春话里的“土星”手动替换成“蔚知”。 放放说喜欢的时候也太可爱了! 他从自行车上下来,他腿短,站不稳还差点卡裆,蒋放春一手扶车一手扶他。 蔚知激动死了,也要装成不激动的样子。他甚至坏心眼地想,下次车座再调高点儿,放放是不是会把他抱下来。再转念一想,太高的话,他怎么爬上去,怎么踩脚蹬子也是个问题。遂放弃该计划。 他把自行车锁在补习机构旁边。 刚上课,年轻的男老师就开始一边擦鼻涕,一边带着鼻音吐槽自己遇上的糟心事儿。说前一阵跟了他六年的黑色摩托车在这个校区被偷了,上次他开了新摩托来,给车上了三把大锁,小偷弄不走他的摩托,缺心眼地把他防风被给偷了。这么一路骑去下个校区都给他骑懵了,小风狂吹给他吹病了,让大家这堂课多担待。 莫名的,蔚知和蒋放春对了个眼神,都笑了。 蔚知给蒋放春递小纸条:[咋办?我可没防风被给人偷QAQ] 蒋放春歪了歪脑袋,看蔚知给他写的话,扬起唇角,酒窝浅浅地陷下去。他回:[放心,你也没三把大锁。] 他们座位靠前,递小纸条都偷偷摸摸。蒋放春不常做这种事,眼睛专注地看老师,指尖按着纸条平移给右边的人。蔚知也伸手去接。 尾指和尾指蹭上时,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像羽毛在心尖上轻轻挠过去。 那触感稍纵即逝。 蔚知看着蒋放春传回的纸条也傻乐,他不知道他的放放还会讲冷笑话。 “……这个函数的值域怎么求,嗯?上次我给你们怎么讲的,来,挑一位幸运观众回答一下。”老师清了清嗓子,端起他的保温杯喝了一口,将危险的视线投向他们这一片,最终明显锁定在了蔚知身上。 这老师认人很快,刚开班那天蔚知和蒋放春在他面前溜了一圈,他记得,不用看名单,张嘴就能叫出来。 蔚知登时感到哀莫大于心死,他压根连三角函数是个什么东西都没弄懂。 “蔚……” 呼吸停滞的前一秒,旁边那人忽然先一步举起了手。 老师还愣了愣。这学生情况特殊,听家长的意思,听力和口语都有些障碍,原本他是要避免叫他回答的,此时他却主动举了手。 “呃,蒋放春,你怎么看?”秉着鼓励式教育的原则,老师点了他的名字。 蒋放春站起来,大方从容,他指了指自己的耳背机,温和有礼地说:“我可以上去写出来吗?”他坐在最外面,上台很方便。 老师欣然点头,病得沙哑的声音从麦克风中传出来,“行啊,来吧。” 身旁的座椅弹起来,蒋放春从他身旁离开。这么一个起身的动作,蔚知的心又开始不听使唤地乱跳。 蒋放春从老师手中接过白板笔开始解题,下笔利落,思路清晰,板擦一次也没拿起来过,班里的人都在看他,间或发出几声脏话惊叹。 蔚知见过蒋放春的汉字最早在他交给学校的作文纸上,他知道他的字工整好看,却不知道他连数字、字母都能写得这么漂亮。 那上面的东西,除了“解”之后的步骤什么sin,cos,令t等于谁,则y等于谁,蔚知一概看不懂,可蒋放春写得那么赏心悦目,他就假模假式要掏出手机拍一下。 蒋放春穿的是北方冬天人手一件的黑色羽绒服,蔚知拍到那个背影时,却觉得蒋放春是他心里最帅气的大明星。 这堂课上到最后,老师的嗓子彻底要报废了。他布置完作业,提前了几分钟下课,承诺下节课给大家补上时长。 蒋放春和蔚知一起走到大门口。那辆自行车好好地停在那儿,没缺胳膊没少腿。 蔚知蹲下去开锁。蒋放春随手打开手机看了眼,才发现自己有七个未接来电,五个妈,两个爸爸的。 他皱了皱眉,回了个电话给妈妈。 “喂……能听见吗?” 接电话的却是爸爸,那边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什么公共场所。 蒋放春忍着不适,把音量调到最大,在一堆杂音中,他分辨出了妈妈崩溃的哭声。 霎时,蒋放春的心脏像被谁狠狠攥住了。 他太熟悉了。 似乎是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蒋放春听到爸爸向来低沉的嗓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下了课先来二院,你妹妹好像听不见了。” 46 我们是彼此错过的礼物 冬天骑自行车上路,像迎头破一面柔软的冰墙。 蒋放春简直没法想象蔚知这小身板是怎么在清早把这玩意儿骑过来的。他脖子上还围着蔚知执意要让给他的围巾,软绵绵的,发着淡淡的甜味儿。 “路口左转。”蔚知在他身后指路。他父母就在二院上班,蒋放春有印象,他和妈妈上次就是送蔚知去的二院。 蔚知不敢碰着蒋放春,又怕掉下去,两只手紧紧扣着车座下面。他稍一侧脸,就能看见蒋放春捏着车把子的手,骨节处被冷风吹得通红。 他看不见蒋放春的表情,可他知道蒋放春的情绪很糟。那个人显然在克制什么,蔚知望着他的背影,心也跟着混乱起来。 遇上恰好阻拦住他们的红灯。 蒋放春不得已刹住了,他焦躁地强迫自己思考。 他是药物性耳聋。线粒体12SrRNA基因突变,一种母系遗传的疾病。五岁那年因误用了耳毒性药物致聋,最可怕的是这种致聋是不可逆的。 正因如此,蒋白梅在出生后除了常规听力筛查,还做了一项耳聋基因筛查。 她是个健康的孩子。 那一刻,蒋放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沉沉闭上眼,又缓缓睁开。 红灯跳着最后的秒数,蒋放春捏了捏发酸的鼻尖,把稳车头,车顺着风向前飞驰。 蔚知不得已拽住了蒋放春的衣角,他很忐忑,又使不上力,感觉自己在风里晃晃悠悠。 蒋放春忽然腾出左手,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引着他扶住自己的腰。 那时,蔚知还没反应过来,车速便又加快了,他慌乱地凑过去,两只手紧紧抓着蒋放春不放,脑袋藏在蒋放春书包后面。 在他的自行车上,他抱着蒋放春的腰蔚知却顾不上什么。他以为自己要被寒冬给吃掉了。 在去往二院的路上,蒋放春想过致聋的四大基因突变类型,甚至考虑了突聋的情况。 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差  46 错。 从补习班到二院,短短十来分钟,却仿佛快耗光他所有心力。 耳鼻喉科在三楼。 蔚知捂着口鼻跟在蒋放春后面小跑,他害怕医院,闻到医院的味道就反胃。 他们到时,一家人还在走廊等号。 蒋父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蒋母蹲在蒋白梅面前,着了魔一样地晃着她诉说着什么。 蒋白梅坐在长椅上,低垂着头,用胳膊蹭着眼泪。 蔚知眼看着蒋放春穿过人群,冲过去。他从没见过蒋放春这样失态过。 蔚知紧跟着。那时周围的人都向这边投来目光。蒋放春安抚着失魂落魄的母亲,温柔地为她拢了拢耳后的发。 那个蔚知印象中亲切耐心的阿姨却崩溃地拍开了蒋放春的手。她努力压低自己的嗓音,却仍然像在嘶吼,“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放放,怎么办,都是我的错……” 仿若发疯,她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可她在眼泪中哽咽,她又说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蒋放春梗着脖子说,他抱住失控的妈妈,她使劲在他怀里挣动,蒋放春就更用力地抱她。 她说,放放我害了你,我害了你,现在我又要害了你妹妹。 十年前,医生告诉她这是母系遗传的疾病。 她不仅把这个可怕的基因给了他的儿子,她还没有保护好他,让他误用了药。 那一年他才五岁。他那么聪明懂事。 他是她的骄傲,可她毁了他的一生。 蒋放春摸着母亲的后脑,轻拍着她的后背,他喉头哽咽,隐隐感到耳鸣,却强忍下去,他嗓音颤抖却坚定,“妈,那不是你的错。” 他们混乱的呼吸交错在一起。蒋放春竭力平复着母亲的情绪。 围观的路人注意到蒋放春耳后的助听器,又看一眼长椅上坐着的蒋白梅,他们低声交谈,摇头惋惜。 蔚知站在人群里,眨了一下眼,在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回神,又迅速背过身去抹掉了下巴上的眼泪。 他一双脚像灌了铅,迈不动步子。他又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目睹蒋放春的痛苦。 他没有想过人生会是这样痛苦的,痛苦得牙关打颤,却发不出声。 “跟、跟哥哥说,”蒋放春同蒋白梅交流时明显有些磕巴,口齿不清,他一边说一边打手语,“耳朵什么,什么感觉?” 蒋白梅盯着地板摇头,捂着嘴颤抖,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蒋放春手忙脚乱地在衣兜里翻找手机,慌到手机都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把同样的话在备忘录输入了一遍,举给蒋白梅看。 “你说、说话……”他那么着急,嘴唇都在抖,没一个字读得准,他心碎地揪着蒋白梅的袖口,要她抬眼,“说话呀!” 广播里喊到蒋白梅的名字,喊了两遍。蒋放春赶忙站起来,蒋父颓唐地走过来,要拉蒋白梅去诊室。 出乎意料地,蒋白梅忽然从长椅上跳了下来,推开了所有人,在人群中撞出了一条道,奔逃而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蒋放春,他追出去,喊着蒋白梅的名字,人们纷纷让开路。蔚知被后退的人群撞得趔趄,看着蒋放春离去的背影,他也跟着跑。 小姑娘在过道里横冲直撞,路人躲躲闪闪,她一直跑到了楼梯口,又一路向下,台阶又长又宽,她哭着,边哭边跑,逃命那样急。 “蒋白梅!蒋白梅!”蒋放春在后面追赶着叫她,长长的楼梯上,她只是不管不顾地跑。 可她到底跑不过她哥,眼见着就要撵上,蒋白梅忐忑不安、泪眼汪汪地回头,蒋放春的手指正要抓住她的肩,她下意识闪身要躲。 “小心!” 两道声音,一先一后地回荡在楼道。一声是蒋放春的,一声是蔚知的。 蒋白梅踩空了。 那一刻,蒋放春甚至没有思考,他伸手搂住了蒋白梅,把她拥进怀里,用手护住她的后颈和后脑。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他们从楼梯上滚落了。 逐级的磕碰让蒋放春疼痛不堪,他瑟缩着,眼冒金星,却不敢松开手。从始至终,他都紧紧抱着蒋白梅。 胃里翻江倒海,那种剧痛在某一瞬短暂地停息了。他不再下落,妹妹安全地趴在他身上。蒋放春松了口气,仍然是转瞬间,所有疼痛的后劲儿重新回到他身体里。 他低哑地呜咽了一声。 摔出去的右耳助听器连着耳模,躺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蒋白梅搂着他的脖子,浑身都在发抖。 他听到蒋白梅哭嚎着叫他,“哥哥,哥哥。” 他听到了,听得那么清楚,蒋白梅的声音一定很大,她一定很难过。 他们共同长大,蒋放春却从没听她这样叫过自己。 47 谢谢你教会我成长 视网膜上隐约有跳动的黑点。蒋白梅一骨碌从他身上爬下去。 蒋放春不可忍受地试着活动四肢,后背和关节处痛得很凶,汗从额角往下流。可意识还在,蒋放春咬着牙根想坐起来。 那瞬间,蔚知手脚冰凉。他扶着扶手飞快向下跑,连叫那个人名字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陆陆续续有人围上前想帮忙,蔚知从空隙钻进去,蒋放春已经坐了起来。他单手支起上身,扶着脑袋缓神。 “你怎么样?”蔚知不敢碰他,蹲在一旁,嗓音颤抖。 蒋放春和他比了个没事的手势。右手摸上了耳朵,蔚知才发现他的助听器不见了,回身去找的工夫,蒋父蒋母也赶了过来。 蔚知把那只助听器递给他,蒋放春疲惫地点点头,接了过去。 蔚医生刚从食堂出来,路过大厅的时候看到楼梯那边乱糟糟的,皱着眉头,他一边擦嘴一边往那边走,一眼从人堆里瞅见自己丁点大的儿子。 蔚医生帮着把现场的事儿处理了,给他们家找了个安静地儿安顿着。那是人家的家事,蔚医生本想带自己儿子走,可蔚知一副没了魂的样子,非赖着,科室那边又催他催得紧,他两边望望,到底还是先离开了,只是和蔚知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家。 好在冬天穿得厚,蒋放春没摔出什么大问题,只有点擦伤和扭到脚。 他坐着,蒋白梅站在他旁边。两个人这样差不多一般高。 有一阵,大家都没有说话,静悄悄的,只有走廊里时不时传出些响动。 “我听得见。”蒋白梅瘪着嘴,她还在抖,只是不再流泪了,泪痕干在脸上,她望着一个方向发愣,哑着嗓子承认,“我撒谎了。” “我没有聋。” 蒋放春听得很费劲,他是靠读唇才理解了这几句话。可他不敢相信。 蒋母此时才像被什么真正击垮了,腿软了,扶着墙才不至于让自  47 己倒下去。蒋父赶忙去搀扶她,脸上也露出又悔又恨的神情。 蒋白梅转过头,目光和目光碰在一起时,蒋放春才相信事实真是他所理解的那样。 他感到一种快将他闷死的窝火,他的理智几乎都要变成灰烬。强忍着疼痛,蒋放春攥紧了拳头,攥紧了他的助听器。 他想起过往的某个清晨,长长的路,阳光播撒向江面,他因为这个可悲的缺陷险些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他憎恨蒋白梅用这种事开玩笑。她怎么能撒谎?她怎么可以撒这种谎?! 那一刹,蒋放春用力揪起了蒋白梅的衣领,攥紧的拳头就要落下去。 蒋白梅闭上了眼,嘴唇抿得紧紧的,像要承受下这一拳。 可蒋放春只是抖,一直抖,浑身都在抖,他看着那张和自己几分相似的面庞,鼻翼微动,整条胳膊都失去了力气,他瞪红了一双眼,几度哽咽,也没能打下手。 他无计可施了。蒋放春痛苦地松开手,用力地把那只助听器摔在地板上,他沉默不语,起身要离开。蒋白梅用手拽住他的袖子,鼻间哼出哀求挽留的声音,被蒋放春狠狠甩开了。 蒋白梅看到的是冷酷的背影。可蔚知分明看到,蒋放春的眼中划下两行泪来。 他再也不能做一个旁观者。 蔚知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胸腔里起伏的情绪。他走上前,拦住了蒋放春的去路。他把手轻轻放在蒋放春肩头,感受着来自他体内的巨动,憎恶、诧异、不安、酸楚。蒋放春低着头,掩饰着狼狈的神情。 蔚知没有说话,他什么也没有说,可蒋放春分明感觉到了一股温和的力量在靠近他,劝解他,将他破碎的心绪一点点捡拾起来,小心珍藏。 蒋放春没再迈步,只是背着身抬手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泪。 蔚知从他身旁悄然而过,往蒋白梅所在的方向走去。蒋放春转身回望时,恰看到蔚知蹲在蒋白梅眼前,用那样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 没有说教,没有责怪,没有愤恨。 他们像两个同龄人,让周遭的硝烟都渐渐淡去。 蒋白梅哭得像随时要扑进他怀里,可她那么倔,咬着嘴唇强忍着。 蔚知用手语问她:怎么了? 那时,所有人都短暂地想过,蔚知在白费力气。 蒋放春不爱说话,而蒋白梅从小就抗拒学习手语。 他们的关系从出生起就那么僵硬别扭,冷淡得不像兄妹,似乎只有长大成熟才能将这一切化解。 可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在短暂的静默后,八岁的蒋白梅哆嗦着抬起右手,虚握着贴于胸口,很缓很慢地转动了几下。 难过。 她放声大哭,像要脱水了那样艰难地呼吸,蔚知赶忙把她抱进怀里。 “他们很讨厌啊……!”蒋白梅在蔚知的怀里大叫出来,像发泄一样,她像个真正的孩子,摆出无理取闹的模样,“他们都骂他是聋子,他们说他不会说话,只会阿巴阿巴。可他们才是真正的垃圾啊!他们是没用的垃圾!垃圾!我讨厌他们!” 她挂在蔚知身上,卸去了所有力气,她紧紧攀着蔚知的背,诉说着她小小世界里所有的不解与苦痛。 “他也不喜欢我,没有人喜欢我,大家都不喜欢我。” 蔚知在她的哭泣中头脑发蒙,手上为她顺着背,心却酸得发疼。 “我以为……如果我变得和哥哥一样,一切都会好了。” 每个沉浸在悲伤中的人都在这句剖白中清醒了。 蒋放春的左耳竭力接收着蒋白梅说出的每一句话。他身上很痛,仍然跛着脚,一步步走向蒋白梅。 他不知道蒋白梅什么时候为他学了手语,不知道蒋白梅在学校为他受了多少伤,不知道自己的嫉妒和漠然使蒋白梅蒙受了多少不安,是,他嫉妒蒋白梅是个健康的孩子,可他更爱她,那是生于骨血的爱,不可改变的爱。 他从蔚知手里接过他小小的妹妹。 他还是那个不善言辞的样子,用尽力气把蒋白梅抱了起来。 从蒋白梅出生起,他就开始害怕,他怕缺陷让他被抛下,他怕自己总有一天要成为别人的累赘,他一直跑,一直跑,永远不许自己落在别人后面。 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今天,是蒋白梅用笨拙的语言教导他,告诉他。 他不是累赘。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听损后的第三年,父母执意要这个小生命降临了。 他们是父母留给彼此最后的,最宝贵的礼物。 48 在漫漫长夜里找到你 蒋父蒋母带着蒋白梅先去了停车场。临走前,蒋白梅肿着一双眼,一副惨兮兮的小样,回过头跟蔚知咧嘴笑,手上不太熟练地比了个“我喜欢你”。 蔚知看乐了,咬着下唇忍笑,回她“我也是”。 等人都走了,只剩他和蒋放春,蔚知反倒不自在起来。 他后知后觉发现蒋放春手腕内侧的那抹红,估计是在台阶上蹭的。他吓了一跳,动作比脑子快,登时抓起蒋放春左手,仔细看了看,又从衣兜里摸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掉伤口边缘的血迹。 “要不要在这里清理下伤口再走?”蔚知的语气中有明显的紧张,“还有哪里伤到了?唉,还是做个检查吧。那么高摔下来怎么得了?趁着还在医院就顺便看看吧……” 眼前的小家伙叽叽喳喳没完,蒋放春的耳朵不断向大脑发出信息处理困难的讯号,可蒋放春并不想打断他。他歪歪头,专注地盯着那张脸,脸上不断开合的嘴唇。 好一会儿,蔚知的喋喋不休才结束。他察觉到那道目光,慌乱地别开脸。他被蒋放春盯得有些不自在了,才惊觉那截白净冰凉的手腕已经被自己握了太久。 蔚知顿时没了声音,默默把手收回去。他许久无话,蒋放春猜测他应当是说完了,受伤的那只手垂在身体一侧,他安抚似的和蔚知说,“没事的,真的。” 蔚知地眉眼中忽然涌上了惆怅的情绪,他望着蒋放春的右耳,那只助听器已经被蒋白梅捡走了,大概率是不能用了。 蔚知想起要扬声说话,他指了指蒋放春的耳朵,用比正常音量稍大些的声音问:“这里,痛不痛?” 蒋放春总觉得蔚知身上丰富的情绪很有趣,他找不到形容词时,只好说可爱。那种听不清的焦躁仿佛都能因此而明显减弱。他知道自己在助听器故障时会有多烦闷不安。 可他现在嘴角似乎隐约是噙了一抹笑。对着蔚知,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回去之后有不舒服要说哦。”蔚知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把那张用过的餐巾纸攥在了手心里,随手塞进了裤子口袋。 在看到蒋放春点头后,他们才终于迈步往医院门口走。 蔚知的小破车还停在外面,随便  48 扔在了花坛边,连锁都没上。蔚知走过去,把贴在车头的便利贴揭了。 眼科蔚大海医生之宝马,勿挪,感谢。 车是蒋放春骑过来的。蔚知目测了一眼车座高低,默默弯腰去调。他调车座时也不用卡什么合适的位置,直接压到最低就行。 很快调好后,蔚知直起身,他把着车头,听到蒋放春开口道,“……还有这个。” 蒋放春的手揪着脖子上那条围巾,他是想取下来的,半晌又迟疑道:“我回家洗……” 蔚知眨眨眼,不想麻烦蒋放春,摇头打断了他,“不用啦,没事,就这样给我就行!我骑回去也蛮冷的。” “好。”蒋放春垂下眼应声,把围巾一圈圈从脖子上绕下来。 蔚知刚要伸手接,蒋放春已经拎着围巾一角开始一圈圈往他脖子上绕了,抬手时很轻,动作不急不缓,围巾软绵绵的,余温之外隐隐还有些属于那个人的香气。 把着车头的手一紧,蔚知听见了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甚至还比对了围巾两边的长短,蒋放春才重又站好,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着蔚知,眼神温和又真诚,他不太流利地说:“谢谢你,蔚知……白梅的事,很多事。” 蔚知回他一个放心的笑,眼睛弯弯的。他的指尖紧张地抠着车把手上的橡胶,口中却竭力让一切变得云淡风轻,“没什么,我们是朋友啊。” 闻言,蒋放春的目光扫向了别处,衣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声,应该是父母的催促。他朝蔚知轻轻点头,刚要转身离开又顿住了脚步。 明天见。 他打着手语。两手渐渐靠近,像两个小人碰面。 寒风里,蔚知感到整颗心都暖热了。 “嗯!” 下午蒋母带蒋放春去了一趟验配中心。听力师对着他们就是一顿批评。助听器要配新的,很多检查也要重新做。 听力师看了一眼蒋放春幸存的那只左耳助听器,耳背机。 “放春这个听力状况,其实可以考虑一下CIC、IIC这类比较隐蔽的助听器。在学校里也不会太明显。”他知道这家小孩的情况,蒋放春上的是普通学校。 蒋母征求了一下蒋放春的意见。 原本蒋放春应该考虑的是耳道式助听器可能产生的堵闷感之类的问题,可那时钻进他大脑的却是蔚知。 在他们即将离开特校时,蔚知指着小男孩脑侧的耳蜗外机,说“这个,很帅。” 他像被魇住了,再回过神,口中已经答道:“没事,BTE很好用。” 听力师闻言,略带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现在说话可以啊。”他赞许地竖起大拇指,“真不错。不要浪费好环境,一定要多交朋友多表达。会越来越好的,继续加油!” 那一刻,蒋放春想起的还是蔚知,蔚知不停在他耳边碎碎念的样子,一时憋不住就想笑,他扬扬唇角,礼貌地朝听力师点了点头。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晚饭是蒋父做的,老三样,酸辣土豆丝、醋溜白菜、西红柿炒鸡蛋。他是个既典型又古板的父亲,自家中遭遇动荡后,他一门心思都在养家糊口上。他出身不好,学历也不高,很小的时候就出来闯荡。蒋母这样的知识分子嫁他,在他看来就是“下嫁”。蒋母为了家庭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途,他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这是他一辈子的悔恨和遗憾。其实他很感谢蒋母,很感谢她为自己带来了这两个可爱的孩子。这个家就是他奋斗的一切理由。 饭桌上,一家人难得地试着一起聊聊天。没有大道理,没有深刻命题,他们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蒋白梅散着头发喝汤,蒋放春仍旧没什么话。 他们是一家人,这点没什么不一样。 蒋放春把盘子里最后一块鸡蛋夹到了蒋白梅的碗里,蒋白梅就歪着脑袋朝他眨眼,嘴里还鼓囊囊地塞着饭,抿嘴和他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托某人的福,似乎也发生了些美好的变化。 洗完碗后,蒋放春如往常那样走进卧室。 书包放在他的转椅上。忽然想起什么,蒋放春睁大了眼,快步走上前。 他在书包内袋里摸索一阵,找出了那颗土星。在确认了它安然无恙后,蒋放春才松了口气。 他在转椅上坐下,在台灯下打量那颗小小的星球,用指尖轻轻蹭它的土星环。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蒋放春以前从没遇过。 夜里很安静,他的生活一直这么安静。他还没拿到新的助听器,可他不再暴躁了。 蒋放春把书包抱在身前,认真地将那颗Saturn挂在了自己黑色的包上。 漫漫长夜里或许也能捉住一颗星。 49 你的声音都属于我 遇上爱情,方沃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变得婆妈起来。 他又来找蔚知聊他和梦露的事。 除了约游戏,这假期蔚知就没见方沃哪次找他话题能离了陈孟露。 方沃心里是住了个情圣呢。 蔚知心想自己追蒋放春的时候也不这样啊。 方沃一本正经地跟蔚知说,他要和梦露重新从朋友做起,让她看到自己的真心。 蔚知当时就二了,一脸的一言难尽,他差点以为方沃在内涵他。 他这边正哄着情窦初开大男孩呢,另一边他爸忽然在家庭群里对他一顿炮轰。 蔚大海:[蔚知同学!!请勿打着本人名号招摇撞骗,谢谢配合!如若再犯,每周零花钱立减50元!!] 随后发来一张朋友圈截图,不知转了几手,画质堪忧,一群人在评论区底下调侃他亲爹,配图正是蔚知贴在自己自行车车头上的那张便利贴。 我去……蔚知一阵心惊。紧接着,他爸又发来一条10s的语音。 蔚知面露难色,点开了。 蔚大海:[不是不让你骑了吗!小样儿长本事了是吧,还会跟你爸这儿偷钥匙了?怎么?您还挺会逗乐呢?我咋不知道自己买上宝马了?] 蔚知顿感头疼,苦着脸猛拍了一把自己的脑门,觉得自己蠢毙了。 翌日,蔚知还是劝服他爸让他骑车上路了。他说他要做好事去。 昨晚蒋白梅从他哥那儿要走了他的联系方式。俩人在QQ上聊了好一会儿,蔚知旁敲侧击问了蒋放春的情况,还问到了他们家地址。 蒋放春醒来时浑身都不舒服,一活动牵拉得肌肉酸疼,脚腕有些肿了,脑袋也晕晕乎乎的。换衣服时,他对着镜子才看到后背上撞出的几块淤青。蒋放春皱了皱眉,动作迟滞地从干燥盒里取出那对备用的助听器,戴上后感觉很不好,哪里都不对劲。 吃早饭时,蒋放春闷闷不乐的,差点就要和他妈说出想请假的话了。他深知自己这个状态 49 去听课也是效率低下,路上还要遭罪。 可他看到书包上的土星挂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临出门前,蒋母又给他左手手腕换了遍药,还去厨房拿了个袋子出来。蒋放春拉开看了一眼,里面装了个保鲜盒。 “椰丝牛奶小方。”蒋母替他整了整头顶的发,“去谢谢人家,啊。” 隔了几秒,蒋放春才反应过来他妈话里那个“人家”指的是谁,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小时候不最喜欢捣鼓这些吗。”蒋母一步步把他送到门口,嘴里念叨,“等你手好了,再亲自给人做点儿呀。这年头心意最宝贵呢。” 蒋放春越听越乱,瞎点了一阵头,赶紧和老妈道别,溜进了楼道里。 他们住的是以前的老居民楼,没电梯,敲一敲铁扶手,声控灯就会亮。 蒋放春低头看了眼腕表,他比平常晚了十分钟。 快到一楼楼道口时,助听器忽然啸叫,蒋放春赶忙用手堵住出声口。 抬眼的瞬间,蒋放春看到小道旁的蔚知穿得圆滚滚的,显得一张脸极小,他坐在自行车上,两条腿勉勉强强支着地,无所事事地趴在车头上发呆。 那一刻,蒋放春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蔚知听见动静,很快看过来。 “放放!早上好。” 看来不是幻觉。 蒋放春缓缓将手放下,另只拎着甜点的手却攥紧了。 “妈妈做的,”他连招呼都忘了打,把手里的袋子递给蔚知,“说谢谢你……” 小孩儿之间做这种事总不太熟练,尤其他俩关系还有点微妙的特别。 蒋放春像个小机器人一样递过去。蔚知眨眨眼,傻乎乎地接过来,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袋子放进车筐里,又拍了拍自己宝马后座,生硬地转移话题,“上来吧,我带你去上课。” 蒋放春一害羞脑子就短路。蔚知来得没道理,可他一句疑问或异议都没有,安静又听话地坐上去。 他们的宝马上路了。 风呼呼地刮起来。这个助听器一点也不好用,他猜蔚知为了他特意扬声说话了。 “放你别害怕嗷,我超稳的!” 蒋放春有些茫然地看着蔚知的后背,猜想昨天去二院时,蔚知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他。 没有靠的地方,蒋放春试探着揪住了蔚知厚厚的羽绒服外套。他答话了,只是不知道蔚知有没有听到。 “嗯,不怕。” 路过第二个大十字路口时,蒋放春忽然想起蔚知家到自己家之间的距离是9公里。 小短腿还在脚蹬子上踩圈,但也没特别费劲。蔚知的车真的很稳,小家伙比他想象得更有耐力,蒋放春却有些不忍了。可他也说不出要离开的话。 北方的寒风特别狠心,风灌进来,让人想缩脖子。 一路上,他们途径红绿灯、斑马线、光秃秃的悬铃木,一条条街道,一个个商铺,蒋放春听到风声、鸣笛声,甚至还有孩子的笑声。 他忽然觉得这世界活了;这世界在涌向他。 他感觉到了,不是通过眼睛、鼻子、手指,而是耳朵,他有缺陷的耳朵。 寒风让他鼻尖泛酸,有一瞬他甚至想把头埋进眼前那件软乎乎的外套里。 很久以前,蒋放春就知道了。 失去听力,并不是世界黯然失色。 他缓缓抬起手,摸上自己的耳朵,仿佛在感受什么。 世界仍然是五彩斑斓的,但是却在渐渐离他远去了。 蒋放春闭上眼,额头轻轻抵上了蔚知的后背,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 那一刻,蔚知的说话声,笑声,哭声那些声音在他的大脑里是那么清晰具体,不是遥远的,不是陌生的,他知道那一切都属于他。 蒋放春毫无缘由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那些在他生命中无意走失的珍宝,他会在蔚知那里找到。 50 我的习惯快为你改掉了 他们到了补习机构门口,蒋放春从后座下来。他站在一旁,等蔚知锁好车。 他习惯性地想道谢,“谢”字只做了个口型,蔚知就竖起食指碰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坚定地和他摇头。 蒋放春反应不及,愣怔地跟他学,缓缓以食指抵着唇瓣,不做声了。 蔚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哥俩好似的拍了拍蒋放春的肩头,赞许地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蒋放春脑回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这么一套动作,他和蔚知走到班里了他才闹明白。 离上课还有十来分钟,蔚知趴在他旁边补觉,一副没睡饱的可怜样儿。他没摘眼镜,圆圆的眼镜框顺着鼻梁滑下来。整张脸几乎都藏在臂弯里,刘海柔顺地贴着额头。室内暖气让他的脸蛋透出一点浅淡的红,睫毛卷翘,看着特别水灵,漂亮得像个小女孩儿。 蒋放春坐着转笔,眼睛盯着蔚知看。看到他小猫一样用脑袋蹭胳膊,几缕头发扫到睫毛,他不适地皱了皱眉。 蒋放春犹豫半晌,动作小心地放下手中的笔,伸手轻轻拨开蔚知额前的发。蔚知像个行走的暖宝宝,蒋放春的指尖却有些凉。 蔚知在被碰到时忽然扬了扬下巴,调整姿势,蒋放春没个防备,指尖顺着划到了蔚知的唇珠,那儿干燥柔软。他想起蔚知在楼下做的那个噤声手势,忽觉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赶忙将手收了回来。 临上课前五分钟,班里陆陆续续坐满人,蔚知也被闲谈声闹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用眼镜布擦花掉的眼镜片,有点没精打采,蒋放春不再看他了,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蔚知看蒋放春独自发呆,试着叫了他两声,没应,才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 蒋放春这才如梦初醒地看向他。 蔚知发现助听器换掉了,他指了指耳朵,有些担忧地看着蒋放春,“这个,听不到吗?” 其实还好,只是不太舒服。 蔚知在草稿本上低头写字,推给他看。 [刚才叫你,好像没有听见。] 蒋放春知道大概率是因为自己跑神了。 他捏着笔,手里却写:[这个助听器是备用的。] 蔚知的脑袋凑过来,看到他写的话,捏着笔顺着往下写:[那我不打瞌睡了!等会你有听不见的可以问我昂。] 写完这句,他忽然转头朝蒋放春笑了下,在纸上又添了句歪歪扭扭的英文,[Youarewelcome.] 蒋放春忍不住跟着笑了,温顺地朝蔚知点点头。 蔚知头一回觉得数学课也没那么难熬。他像个小翻译。老师不做板书或语速过快时,他都会半手语半书写地表达给蒋放春。他一点不在乎周围同学偶然投来的探寻的目光,蒋放春也不在乎。一堂课很快就结束了。 蔚知拎着蒋母送的椰丝牛奶  50 小方,开开心心地往楼下走。蒋放春脚踝不舒服,现在步速恰好能和蔚知持平。大门口,蔚知推着车,那架势是还要送他回去。 蒋放春到底觉得不妥,他挠着后脑,和蔚知说道,“太麻烦了。”这不是客气话,是他的真心话。他已经麻烦了蔚知许多。 蔚知用动作提醒他拉好外套拉链,语调轻松道:“一两次没什么的。你快点好起来吧!过几天课满了,就没这个待遇啦。” 按排好的日程,蒋放春应该是坐公交往返的。通常情况下,每日事项对应的时间都会精确到分钟,他也会逐个完成。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 可蒋放春还是坐上了蔚知的自行车后座。 红绿灯为他们一路畅通,他们因为一些无厘头的事笑个不停。蔚知在前面迎着风和他喊了句,“帅哥等会结账是走微信还是走支付宝啊?” 蒋放春忽然觉得,那些排列好的事情偶然被打乱几次也没什么不得了。 蔚知认路很快,这么长的距离也没走岔过几次,不到一个小时,就顺利把蒋放春送到了小区楼下。 蒋放春终于有了些积极社交的自觉,试图邀请蔚知上楼坐坐。 “下次吧,我等会直接骑去县城看看爷爷奶奶了。”蔚知客气地推辞了,“之后课太多,怕没什么时间。” 他停在楼道,坐在车座上,跟早晨一样,准备等蒋放春上楼了再走。 可蒋放春却迟迟没有动作。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奇怪,蔚知眨眨眼,缓解紧张之余,还思考了下自己今天有没有越轨的地方。 像下了好大决心,蒋放春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素色的鼓囊囊的信封。没等蔚知反应过来,他就将信封投进了车筐里。 “那个是妈,”蒋放春指了指装甜品的袋子,又指向那个信封,笨拙地表达,“……这个是我的。” 他难得有了些逗闷子的细胞,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希望能抵掉,今天的路费。” 说完,他有些莽撞地转过身,匆匆和蔚知道别,消失在了楼道的拐角。 蔚知只能听见渐远的脚步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蔚知有点傻兮兮又有点呆地从车筐里翻出那个信封,攥在手里,却迟迟不敢打开。 蒋放春忍痛,飞快上了四楼。家里没人,他掏出钥匙开门,换鞋,进屋,放书包,一气呵成。最后一件事是跑到阳台,顺着窗户偷偷向下看。 信封上没写字,没有贴胶带,很轻易就能打开,也不怕撕坏。 蔚知忐忑地将信封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只折纸小羊,还有一张画着桂花的书签。 他都记得。他只是不太会说。 蔚知努努嘴,简直要哭了。他的泪腺天生发达,可他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耻的事。 哭又不代表软弱。 他让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又用手背轻轻擦掉,心脏激动得狂跳。 蒋放春看着那个久久停在楼下的背影,无端有些心神恍惚,手机在这时收到消息。 蔚知:[太可爱了!太好看了!] 蔚知:[别问能不能抵路费!] 蔚知:[太能了呜呜呜!] 蒋放春倚在墙边,眼神中流露出笑意。 蔚知小小的脑袋忽然朝上看,他下意识躲在了窗帘后面。 他听到窗外有熟悉的声音,那一瞬,他慌忙抬手,将助听器的音量调到了最大。 “放放,明天见” 他朦朦胧胧听到了,蔚知的喊声。 蒋放春咬着内唇腼腆地笑了下,认认真真在屏幕上输入:[明天见。] 51 花开的时候带你回家乡 越接近县城,路上的车辆行人越少。 宽阔大路上,蔚知左摇右晃地骑着自行车。 寒气仿佛被正午的日光暖化了,空气里四溢着浅淡的清新的味道。沿途能看到澄澈的江面,在微风里打起小褶。江边的柳树只剩下枯枝,柔顺地低垂着,不急不躁地等来年吐绿。 这是他长大的地方。 村里一栋栋二层小楼整齐排列着,白色瓷砖,朱红防盗门。小黄狗从村口一直追他追到家门口。 奶奶拉了一条长板凳,坐在院子里等他。爷爷正在屋里准备午饭。 远远地,蔚知单手把着车头,另只手兴奋地和奶奶挥挥,扬声招呼。他一路骑进宽敞的院子里,稳稳刹住车,将自行车靠在那棵比他还年长的桂花树旁。 蔚知进屋帮爷爷打下手。爷爷从兜里掏了一把水果糖给他,特有精气神地朝他眨眼笑。 蔚知赶在奶奶过来前,迅速完成了交接,十分默契地和他爷比了个OK。 二老总觉得小孩儿没长大。好多年了,蔚知都像只小豆芽。那时他爸妈要带他回市里上初中,他俩想想都揪心。蔚知太小了,仿佛一不留心就会受伤,怎么放心让他离开呢。 可小孩儿还是走了,背着小书包走进了另外的生活。不撒泼,不抱怨,不让大人忧心。 他时常带着那副嘻嘻哈哈的笑模样,告诉他们一切都好。 他们不知道新生活有没有给蔚知带来困扰。他们的小聪明蛋有没有生病,有没有结交新朋友,有没有彷徨而不知所措的时候。 人生的阶段许多,可惜他们不能亲临他经历过的所有。 一想到他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路上可能有各种坎坷,他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他们既担忧又舍不得。 “小家伙长高啦。”奶奶拍了拍蔚知的肩膀,帮蔚知系围裙后没系好的带子。 蔚知最近事儿太多,身高都顾不上量了,闻言惊喜地回头道,“真的呀?” 他爷爷上下打量一番,说:“嚯,长不少啊。” 蔚知在案板上动作利索地切土豆丝,“那等会给我量量啊。” 等菜出锅的当口,奶奶拿卷尺给蔚知粗略测量了下身高,165了。 蔚知自个儿都吓一跳。今年能长2cm他已经非常兴奋了,要知道他159的身高已经雷打不动整三年了。 又确认了一遍,好像真没出错。 蔚知一边端盘子一边傻乐。他中邪似的想些有的没的。他想自个儿能长的话要再长点儿,不然和蒋放春抱抱的时候,下巴颏都够不着人家肩膀。 等反应过来,蔚知才觉得自己是真疯了。春风还没来,他已经快沉醉了。 他把蒋母送的甜点也拎到了饭桌上。爷爷奶奶尝过后好一番夸赞,蔚知跟夸自己一样美。 奶奶问他:“是姓蒋的那个朋友?” 蔚知点点头,“嗯嗯!”还在吃饭,他等不及地把信封掏出来,把小羊和书签也展示给爷爷奶奶看。 “这孩子多才多艺啊。”爷爷夹了一筷子菜放碗里,嘴里不忘数落蔚知,“小时候让你跟我学画也不学,非得出去钓鱼,唉,可惜  51 了吧。” 奶奶用筷子另一头敲了他爷一筷子,“还不都你带的!这会儿怪起小宝了。” 爷爷被敲懵了,伸出只手一脸无辜地摸摸自己的头。奶奶转头就认真端详起那些礼物,也叹:“手真巧,现在这么细心的小男孩儿太少了。” 蔚知心满意足了,把宝贝们收起来,认真吃饭。 半饱的时候,脑子也晕乎了,他托着下巴,顺着半敞的大门,看到院子里那棵耷拉着枯叶的桂花树。 童年里四季的记忆如梦影在眼前一晃而过。 像彼时表白心意那样,蔚知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 等桂花开的时候,带他回家乡。 蔚知:[阿姨做的甜点好好吃!爷爷奶奶也说好吃!] 下午六点多,蒋放春已经完成今天的学习任务了。他摘了助听器,正在画那颗Saturn。 他收到蔚知的消息,好像能看到蔚知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按理说他应该礼貌地说一句感谢,可他鬼使神差地输入了另一句。 Land:[那个我也会做。] 蔚知:[哇!这么强吗??] 蔚知:[别的不说,光那个高压锅蒸蛋糕,从小到大我就没成功过TWT!] 邀请的念头已经停在脑子里,可蒋放春却说不出更露骨直白的话了,只好干巴巴地解释些有的没的。 Land:[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家里,没事做,就学了一些。] 蔚知:[哈哈哈哈已经很厉害啦,我爷爷还夸你多才多艺呢!] 蔚知:[我把你做的手工给他们看了!] 蒋放春抬手挠了挠泛红的耳朵尖,那种紧张的感觉又来了。 没等他回话,那边又发来一张图片。 院子里的树,树旁是蔚知的自行车。 蒋放春登时想起了蔚知十一月送来的信封,他匆忙地从书桌的抽屉里翻找出来,闻到桂花的残香,指尖轻抚过字条上短短的句子。 他以为蔚知会和他说些什么,可他们的对话框里却没有出现更多消息了。 蒋放春偶尔会在录空白磁带的间隙看看手机。 “蔚知”的名字下,始终是[图片]。 蒋放春沉默地垂下眼,重新按下录音按钮,继续口语训练。 到了晚上,一家子陆陆续续回来。蒋母刚给他送来新助听器,兜里的手机就开始响。 是同班的陈孟露发来的,邀请他下周末一起去市里新开的游乐园玩。 陈孟露:[班里挺多同学都会去的晚上还能看烟花秀。] 蒋放春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和不熟悉的人出行对他来说有些麻烦,他刚要拒绝,那边又发来一条新消息。 陈孟露:[有六班的方沃,他应该还会叫上几个他们班的同学,人多买票会便宜点儿。大家一起玩也开心嘛,所以想叫上你] 蒋放春记得方沃,上次小巷里打架时见过,巷口拿着两个糖葫芦的高个子。蔚知的朋友。蒋放春经常能看见他和蔚知走在一起。 他把脑子里组织出的拒绝的话删除了,拿着手机,陷入沉思。 52 春天怎么还不来呀 接连几天,蒋放春都有蔚知车接车送。 蔚知总穿得圆滚滚的,提到开心的事就咯咯笑,冷风吹久了就要打喷嚏。他的喷嚏不是“阿嚏”,而是“啊啾”,短短的,像急刹车一样刹住,有种惹人发笑的可爱。 蔚知的生活很简单,他看很多很杂的书,聊起来滔滔不绝,还有一个专门设来愉悦心情的歌单。他的眼里总放着别人的优点,为别人的一点成绩欢欣鼓舞,大加称赞。 他们还一起吃过一次午饭,补习班旁边的炸鸡排店。蔚知吃到好吃的东西就会摇头晃脑,让人忍不住把所有私藏的美味都送到他面前。 新配的助听器很合适,甚至让蒋放春有种听力有所恢复的错觉。可他上课时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绷着劲儿沉心聆听个把小时,他听他能听见的,听不清的时候只要向右偏一偏头,蔚知就会帮他翻译。 这个过程越进行就越熟练,他们俩也越默契。遇到不太会比划的词句,蔚知就及时向蒋放春求教。有个别实在不太常见的,他们就一起搞创造。这是直接从学习到应用到发明了。 由此看来,蔚知的手语水平早不知道甩他英语水平多少条街了。 “怎么高考就不能把英语换成手语呢,费劲。”蔚知撑着脑袋念叨。这边数学刚要结课,那边英语又要开课,他没法不发愁。 蒋放春知道今天之后,蔚知就不能送自己了。 可他画的Saturn还没上完色。 提到手语,蒋放春就不可避免地想到蔚知最初学习手语的原因。 有短暂的片刻,他也会暗自猜测,蔚知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他会偷偷地审视自己,自己做过的事,甚至会好奇无趣乏味的自己究竟哪里值得蔚知喜欢。 他还会想,蔚知现在还喜欢自己吗。 他靠近他,却比从前更大方坦荡,这是放下了吗。 这一个多礼拜的时间里,蔚知和他聊了很多事,却很少提及和他有关的话题。 可蔚知也一直黏着他,连去厕所都要问他一句,几乎从不放他一个人呆着。 蒋放春想不明白,他对着诱导公式的笔记出神。蔚知趴在桌上,忽然把脸转向他,“放,怎么不搭理我?” 他这会儿没戴眼镜,眼睛比平时还要大一圈,黑色的眼仁看着像小狗狗,目光澄澈得让人一眼能看到底。 “没……”蒋放春话音未落,坐在更里面的一个男同学要出来,他们纷纷站起来。 椅子弹起来,蒋放春紧贴着,让开一条道,却没想到蔚知是要走出来让。蔚知背对着他,小螃蟹似的横着往外走,狭小的空间将他们挤到了一处去。 那么近,冬天厚厚的衣服都隔不开的接触。 蒋放春清晰地感觉到蔚知从自己身前蹭过去,他的胸膛和蔚知的肩膀,他的膝盖和蔚知的膝窝。那时,蔚知头顶飘起来的细软的发丝蹭到他鼻尖。 他的心有刹那慌乱,赶忙跟着蔚知一齐往座位外走。 好半天,他俩杵在走道谁也没说话。 此前,蒋放春还从没留心比划过,蔚知的身高刚好可以让他从背后抱满怀。 “我、我穿太厚啦。”蔚知挠着后脑勺,干巴巴地说。 蒋放春却低下头,若有所思道:“你长高了?” “啊?啊……嗯!我已经1米65了!” 当天回家后,蒋放春又在阳台目送人离开。 他没滋没味地做了几页寒假作业,搁了笔,转身从手提复读机里取出磁带,上面贴的标签是“蔚知”。 蒋放春摸了摸助听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把磁带重又放回去  52 ,随意倒带了几秒,按下播放。 “爷爷。” “奶奶。” “桂、花……” “桂花、桂花。” “桂花树。” …… “喜欢的话,我可以、做给你吃。” 蒋放春略微焦躁地按下暂停键,感到耳热,他抬手,用手背挡住眼睛,缓解那种突然而起的羞赧与尴尬。 虽然他并不太想找高不迟,但现在好像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Land:[在吗?] 几分钟后,高不迟给他发来语音。 高不迟:[你这样问,就很直男,让人没法回答。] Land:[那应该怎么问?] 高不迟:[算了,随你便。] 高不迟:[有话快说啊哥哥,我这会儿用手机不方便。] 蒋放春仔细辨别了下,高不迟那边确实有些奇怪的风声和引擎声。 Land:[之前那问题,你还没给我一个准确答案。] 高不迟:[哪个?哪个问题……呸,封争你烟灰飘我嘴里了!开慢点,我害怕……欸,我忘啦,你说哪个问题呢?] 蒋放春被那边嘈杂的声音折腾得够呛,皱了皱眉,还是给人回了消息。 Land:[那个,如果你朋友,喜欢你,的问题。] 过了好久,高不迟的那条语音才发来,压了声儿说的,听得蒋放春费劲死。 高不迟:[那也是可以、可以考虑考虑的……对吧?爱情这玩意儿要来,挡也挡不住,说也说不准!] 蒋放春不回他了。 倒不是顿悟了什么,只是他忽然想起了他俩上次的通话。 “如果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呢?” “唉,听你聊这个听得我想跑肚,蹲坑去了,下次说。” 这回态度却转了一百八十度,换了副面孔。 蒋放春更觉出这人的不靠谱了。 他疯了才会拿这种事来问高不迟。 53 你想我,我就来找你 年前这段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蒋爸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回家倒头就睡,清早又不见人影。直到这周末,一家人才有机会坐在一起吃个早饭。 蒋白梅还在屋里呼呼大睡,蒋母放弃叫她了。 晚些还有工作,蒋父匆匆给自己卷了个饼,见蒋放春一副收拾停当的模样,有点奇怪,“都快过年了,怎么还往外跑?” 蒋母还在电饼铛前忙活,闻言瞥了蒋父一眼,无语地努努嘴。 这个爹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和嘴太硬。 “放放昨儿就跟我说了,要和同学出去玩。”蒋母多摊了两个饼,往蒋父跟前的盘子里丢,涂了点辣酱揉成团,塞蒋父嘴里了,“多好的事儿。” 蒋放春一句话没说,眨眨眼看对面的爹被强行静音,没忍住偷笑了下。他拎着外套,边穿边往门口走。 “妈,走啦。” 门在身后合上。蒋父嘴里的饼才全咽下去。 他喝了口水,挺憋屈,“……你干嘛?” 蒋母喜滋滋地望着那扇门,“你觉不觉得咱儿最近开朗多了?” 陈孟露和蒋放春说的集合时间是九点半,他早到了二十分钟,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打转。 这儿离市中心其实很有些距离,蒋放春很少独自到这么远的地方。 他看着游乐园门口巨大的卡通雕塑出神。记忆中,好像也没有相关的经历。 铁栅栏围住的像是另一个美好的世界。被精心打理过的大草坪,刚打开不久的音乐喷泉,造型可爱的房屋,还没戴上头套的小熊。蒋放春一面觉得这些太幼稚夸张,一面又暗叹这里的精致梦幻。 陈孟露远远看到花坛旁那个背影时,还不太敢认,走近了看到耳后的助听器,才上前拍拍蒋放春的肩膀。 “今天好帅!”她腼腆地笑,朝蒋放春竖了个大拇指。 蒋放春的身材在男高中生里算得上相当好的,高挑但不瘦削,肌肉结实却也匀称,恰是青少年该有的感觉,有种青涩的成熟。 简简单单的白内搭黑外套被他穿得特精神。工装裤配了双马丁靴,腿长简直逆天。 他不爱说话,可气质却温和,也不像不好接近的样子。平常在班里就有好些女孩儿想体贴他,关心他。可他总有种礼貌的疏离,不给别人留机会,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那样无力。 这回出来玩的一共十来人,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男女比例很平均。可后面来的小姑娘基本都往蒋放春身边凑。他沉默,人家就以为他内向,善意地扯些有趣的话题逗他。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检票口走。人群中的蒋放春不时回头望望,不知道在找什么。 方沃眼瞅着那群人,五官拧到一处去,他问旁边同行的男生,“硕硕,这、这、这位兄台是你们班谁叫来的?” 男生耸耸肩,“还能谁?梦露呗。” 方沃痛心地摇摇头,“,这梁子结大了!这家伙欺男霸女啊!” “我靠?你说谁呢。人挺好的啊……” “还好我铁瓷今儿有课没来!” 男生一脸费解,“哪个?就那矮个儿?” 方沃想起小孩儿之前为了“矮瓜”那个外号跟他别扭,当即给人一脑瓜崩,“操,矮个儿是你叫的吗!人叫蔚知。” “哦,这俩人怎么的呢?” “血海深仇。”方沃长叹一口气,闷闷不乐,愤愤不平,“他没套着那大佬的学习资料。” “方沃,你丫拿我开涮是吧?” “哪儿啊!我哥们为他架也打了,手语也学了,天天六班跑一班送奶献爱心。人抠啊,学习资料也不给小孩儿分享分享。前儿一直到期末考都垂头丧气的,跟小狗崽儿被抢了肉骨头似的,可怜死了。” “……怎么我听你说这一通,搞得好像你哥们儿要泡人家呢。” 方沃不可置信地转头,瞪圆了一双眼,骂了句“放你娘的屁”,大跨步走了。 进了游乐园,方沃顾不上走前面的梦露女神。 他掏出手机,安慰自己似的给蔚知发了消息。 方沃:[知儿,幸亏你没来!] 方沃:[好好上英语,哥哥心欢喜。] 蔚知:[啊?] 方沃偷拍了一张蒋放春被簇拥的背影,给人发过去。 方沃:[万恶的大佬也来了!你说他是不是想和我抢梦露?] 台上的老师一节课大半时间都在讲鸟语,蔚知正听得半梦半醒,看到这两条消息,直接拧了一把自己大腿。 蔚知:[哥,亲哥,帮我守着他!我就来!] 焦急地坐了半节课,终于等来了十分钟课间,蔚知背上小书包就溜,连下午的化学课也不考虑了。 他把他人生的叛逆都给蒋放春了。 收到消息的方沃更慌了,他翻来覆去琢磨 53 蔚知话里的意思,死活琢磨不出来,他也不敢拿去问别人,只好硬着头皮冲到最前面去,挤开一众女同学,站到蒋放春旁边。 方沃总觉得蔚知那语气是要找人干架,他用余光瞥了眼蒋放春,虽然没自己这么壮,但身高和自己相当,再思及那只小豆丁,他“啧”了一声,脸色更差了。他是不可能就这么在梦露面前动手的,只能放他俩单挑了。 察觉到方沃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蒋放春心下疑惑,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又耐不住想问那人几句话。 没等蒋放春开口,方沃就为难地皱皱眉,缓声说了四个字,“手下留情。” 蒋放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又不好再让方沃为自己重复一遍。那些原本想打探蔚知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也对,本来也没人说蔚知会来,那些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小路上铺满鹅卵石,小丑坐在长椅上和游客们合照,装修温馨的小木屋的玻璃门上挂了风铃,远处是望不尽的各种游乐设施,色彩靓丽鲜明,这里确实美得像梦一样。 人们快乐地交换眼神,说说笑笑,蒋放春却只觉得吵闹。 耳朵不堪重负,他走入了陌生的地方,周围是不熟悉的人,这一切都让他烦躁不安。 这里的过山车是一大特色。同学们玩过几轮,蒋放春都婉言拒绝邀请,只站在下面静静望着。他觉得自己或许有一点点,一点点没有道理的不开心。 方沃仍然谨遵承诺,在蒋放春旁边尽职尽责地守着,守得他浑身尴尬。 这么远的路,蔚知打车来的,加上门票钱,他是真心掏了自己的老婆本。 他按方沃发来的定位找去,小短腿跑得飞快。 红色、蓝色的轨道在半空中蜿蜒,转过一圈又一圈。蓝天之下,像一幅结构和谐的画。蔚知听到过山车呼啸而过,带起一片兴奋的尖叫声。 离定位越来越近,他不顾混乱的呼吸,越跑越快,心中为一些说不清的情愫而紧张不已。 围栏边,蔚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形颀长的背影。 “放放!”他用清朗的嗓音大喊他的名字。 蒋放春如梦初醒地摸了摸自己的助听器,有些迷蒙又暗含期待地转过身。 比梦还美。那么不真实,可它确实发生了。 人来人往,人声嘈杂。蔚知就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笑着跟他打手语。 我来找你了。 54 棉花糖和我都黏着你 坐过山车的同学们下来了,乱哄哄地在出口旁聊天大笑。 一班的刘硕扶着垃圾桶狂吐。那是方沃足球队里的朋友。方沃朝那边关切地往了一眼,目光收回来,又在蔚知和蒋放春中间打转。 稍加权衡,他决定去看看刘硕。往前走了两步,方沃迎上去拍了拍蔚知的胳膊,压着声儿说,“别打架啊。” “啊?”蔚知不明所以地问。 方沃一脸苦相地摆摆手,溜了。 蔚知困惑地眨眨眼,视线落到蒋放春身上时,才发现蒋放春一直看着他没挪开眼。 他停在蒋放春跟前,忽然感到心漏跳了一拍,傻兮兮的。 蔚知想把那片刻的失神遮掩过去,他顺着劲儿,把手护在自己心脏上,撒娇似的皱皱鼻子,“放,别这么看我……被击中了。” 网上不都那么说么,对喜欢的人会不由自主地腼腆。他狂野奔放点儿,一准能把这事儿瞒过去! 谁料蒋放春听到这句,竟然真的慌乱地别开了脸,看向远处的手拉棉花糖机。 蔚知只好又劝自己说,他温柔的放放不擅长应对这种玩笑。 好多天没见,蔚知想他想得不得了。蒋放春侧着脸,蔚知恰能看到他泛着粉红的耳朵尖,忍不住上手蹭了蹭,“哎呀,是不是穿少啦?” 见面到现在,蒋放春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蔚知用手帮他捂了捂耳朵,他一双眼还是直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 蔚知挠了挠脑袋,忽然拉住蒋放春的袖子,径直往棉花糖机那边跑去。 他和蒋放春打手语吃这个吗?买这个吧。 蒋放春还是没有应声,安安静静的,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扫码付了两份的钱。 “我……”他们并排等候着,蔚知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还是得换个交流方式。 他也拿出手机。 蔚知:[我不知道你会来。] 蒋放春收到消息,看到提醒中的名字,转头看了一眼蔚知,才踌躇地抬起手。 那时他想,我以为你会来。 Land:[刚好有空。] 蔚知:[等会带你坐海盗船。] 蒋放春有点恐高,可他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略微敷衍地回了一句。 Land:[等会儿找找看吧。] 蔚知:[好!] 他喜滋滋地朝蒋放春晃了晃手里的地图。 蒋放春:“……” “怎么还偷着买吃的呢。”方沃戳了一下蔚知的后腰,蔚知没个防备,踉跄了下,手机差点没抓稳。 俯视着,蒋放春在那转瞬间看到蔚知的消息界面,顶头是自己的头像。 脑袋里隐约嗡嗡了两声。 拿着做好的粉蓝色棉花糖,蒋放春不动声色地走了蔚知的外侧,将他和方沃隔开。 同学们陆陆续续也跑过来,小姑娘们看到可爱的东西就走不动道,一群人排着队也要买。 五班来的这几个平日里和蔚知半生不熟的,打过招呼后也没多聊什么。 方沃本想给他女神献献殷勤帮排队呢,可眼瞅着人家和小姐妹聊得正欢,愣不敢上前打扰,只能还呆在原地,跟另两个站成连连看。 蔚知心情不错,把逃课的担忧与后怕都忘了,专心致志地舔棉花糖。 舔化的糖渍融在唇角,蔚知哼着轻快的调子。方沃隔着蒋放春撇嘴,数落蔚知,“嘴,嘴边儿!咋吃得这么埋汰呢。” 蔚知扶了扶圆框眼镜,歪着脑袋,探出舌尖绕着嘴唇舔了一圈,舔完耸了耸肩膀傻乐,跟人眯眼笑。 “唉,”方沃不大认可地摇摇头,“以后可不能生个你这样的臭小孩儿。” “我呸!”蔚知噘着嘴,“少占我便宜!” 蒋放春一转身,就把两人较劲的视线挡住了。他问蔚知:“什么时候去坐海盗船?” 同学里有人听见他开口,惊得话都梗在喉咙里。 蔚知也一愣,觉得这话题来得突然。可他很快放松下来,拿出哄人似的口吻,“等其他同学买完,好吗?” 蒋放春点头。 方沃虽然看不见,可他在蒋放春背后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他像个探头探脑的老龟,脖子都抻僵了,满脸困惑。 这还是他们班里那小皮孩儿吗? 方沃心中深感卧槽,拐个弯儿一绕,又走到蔚知的另  54 一边去。他和蒋放春平视,那个人不避不闪地看着他,眼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有点蒙圈地抓起蔚知的胳膊,“走,旁边唠唠。” 人拉了两步就拉不动了,回头一看,另只手腕被那大佬拉着。 什么玩意儿。这咋还整起霸道冷峻的人设了呢。 “放放,我走一下,等会儿就回来!”蔚知如是说。 那人松开手,方沃直接把人扽走了。 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下,方沃才把蔚知撒开。 他凶神恶煞地质问道:“蔚知同学,什么情况!” 蔚知垂着脑袋,他觉得方沃肯定有所察觉了,他也不打算瞒着,“……就如图所示呗。” “示……!示你个大头鬼示!”方沃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当一声,蔚知捂着头,还听他紧张兮兮地念,“你你你……你俩现在,现在什么关系!” 蔚知的声儿越说越低,“就普通朋友呗……”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你说什么普通朋友是你俩那味儿?”方沃刚扯嗓子喊,蔚知就要扑上去捂他的嘴。说这话时,方沃眼都瞪红了。 蔚知又心虚又心急,“我俩啥味儿……?” “操!不就是学习吗,不就是成绩吗!”方沃那表情简直是想咬死他,他低吼道,“至于给丫当小弟那么憋屈吗!看你那三孙子的样,我就来气!” 蔚知闻言,缓了缓神,险些把手里扎棉花糖的细棍当棒槌砸过去。 “你二百五吧!” 方沃不服,“你才二百五呢!多大的事儿啊!至于这样出卖自己的灵魂么!哥不疼你啊?还是你百川姐不爱你?” 蔚知彻底想把人就地解决了。他跺跺脚,急于戳破这些荒诞不经的假设用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他几乎没有考虑什么后果。 “我喜欢他!特喜欢他,那种喜欢,就那种,懂吗?” 方沃张嘴“啊”了一声,像为一段长篇大论起头,却在喉间戛然而止了。好半天,他那张嘴才得以合上。方沃咽了口唾沫,气氛陡然尴尬起来,他站在蔚知面前眨眨眼。 急促的表达和紧张的心绪,使得蔚知的心狂跳起来,呼吸也变得不稳。可那时他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不必再孤独地守着这个秘密了,他一点也不害怕。 喜欢蒋放春这件事,他一点也不害怕,他为他骄傲。 方沃收起那些情绪,换了一副正经八百的神情,他斟酌半晌,蔚知以为他要酝酿出怎样一句话,好的,不好的,他都想过。 “操……哥们儿,不出卖灵魂,出卖肉体也不行啊!” 55 My little star 蔚知恨自己细腻的心事全被方沃的一根筋给搅黄了。他给了方沃一脚,气鼓鼓地跑回蒋放春身边。 那时陈孟露正拿着同款棉花糖,站在蒋放春一旁,很温和地在聊着什么。她气质很好,长得也乖巧,完全让人厌烦不起来。蔚知走近,才听到他们在聊学习。 天哪!这什么世道啊? 蔚知皱着小脸,一边吃,一边郁闷地摇头。 大家吆喝着要走。方沃很快追了上来。蔚知黏着蒋放春,也不去跟别人扎堆。方沃神情尴尬,但显然还有话说。蔚知把头一扭,决定不理他。 陈孟露跟他们一道走,蔚知正听到她说“那我回去给你找找”。 方沃嘴里一个劲儿“噗滋噗滋”地暗示他,意思他俩还没完。 蔚知现在看他不顺眼,觉得他特烦人,像女儿拽爸爸似的,揪一点蒋放春的衣角,没好气地跟方沃比口型:边儿去! 他想,方沃当然得边儿去,因为那边是梦露。可方沃这混蛋,看看梦露看看他,面露难色,半晌,竟然还是走到他旁边来了。 蔚知看了一眼高高的蒋放春,发现蒋放春正用余光瞟自己。他手一顿,讨好地笑笑,到底没松开,就那么赖着。蒋放春果真没管他,一切正常地听别人讲话,也不知道他们话题聊到了哪里。 确认没受关注,蔚知才拿着棉花糖棍隔空虚假地戳戳方沃两下,佯装出凶巴巴的模样,像只扮老虎的小猫咪。 “你!干嘛!” 方沃跟他急眼,可也不敢大声,“知儿,哥不同意这事儿!” “嘿!”蔚知奇了怪了,“有你什么事儿!” 当事人都在旁边,方沃只好凑近蔚知说悄悄话,“你看他和梦露那样,我怕他碎了你的水晶玻璃心!” 蔚知不情不愿地转头看了一眼他俩,身高长相都搭,可他才不信呢。他朝方沃吐舌头,“哥,我是八心八箭钻石心。你还是保护保护自己吧!”蔚知挺骄傲地说完,心里多少还有点酸溜溜的,他轻轻哼了一声,“而且同学里他最喜欢我呢……肯定的!” 方沃瞪着眼珠子看他,又急又气地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蛋子,“冥顽不灵!” 寒风猝不及防地扑过来,刺拉拉的,特别凶猛,吹得人眼都睁不开。蔚知刚把自己那点婴儿肥从方沃手里解救下来,抬手揉着自己的小脸。忽然感觉到另只修长的手摸上了自己的手背,稍一用力,就让他的脑袋偏过去,贴上厚厚的棉服,像要把他藏起来。 这个姿势太亲密了。像他被抱住,又像他倚着人家。 那风大概只吹了几秒,有同学缩着脖子打寒颤,被冻得嗷嗷叫。 蔚知没叫。他刚转头,就看到方沃眯着眼,下巴都要惊得掉到地上,那神情太可乐了,让他连害羞都忘了。 不知在想什么,蔚知坦然伸手搂住蒋放春的腰,回头贱兮兮地朝方沃做鬼脸,把人气得够呛。 转脸再看蒋放春,蔚知才发现他愣住了,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眉眼间有些惊讶和困惑。 蒋放春迟疑地说出自己揽他的原因,“有风……” “明白!”蔚知做了亏心事,霎时紧张到腿肚子发抖,他用力地点头,为自己过于亲密的动作强行找了个词来开脱他搂人的手哥俩好似的拍拍蒋放春的背,竭力保持着严肃正经,“好兄弟!” 这一幕过得飞快,连旁边的陈孟露都没在意。其他同学走在前面,一个队伍被拉得老长。 谁也不知道刚发生了什么。 只有方沃拧着眉头,低头沉思时还显出了双下巴。 一时之间,这一排没一个人说话。 陈孟露打了声招呼,又去和自己的姐妹相聚了。方沃的粗神经难得也感到了自己的锃光瓦亮,可他气不过,临了还跟蔚知哀怨悲戚地嚷了句:“你究竟有几个好兄弟?!” 眼瞅着蔚知又要笑他,他朝前面大喊了声“硕硕”,迈开腿就跑了。 他一跑,蔚知就笑不出来了。他想自己脸皮还是不够厚,完全应对不了这样的场面。 他竟然主动抱了放放还因为只顾着跟 55 方沃打嘴仗,一点儿仔细体会手感的心思都没有。 这是多么大的罪过! 看来还是兄弟好,兄弟还能抱抱。蔚知那点心虚感登时飘到九霄云外,不仅不内疚,甚至还盘算起了下一次该怎么抱。 还好他不是小姑娘,蒋放春也不是。不然他这么干就是耍流氓。虽然现在也是吧,可他现在是偷着耍啊! 想到这里,蔚知忽然用手拍起自己的脸。 ……性质好像更恶劣了。 蒋放春听到那微弱的巴掌声,别过头看了一眼蔚知,一副给自己加油打气的模样。 询问原因的话停在嘴边,蒋放春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握了握左拳,又暗自用拇指蹭了蹭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面隐约还残留着那只手渡过来的热度。 这不是他第一次碰到蔚知。可是很奇怪。他也触碰过其他人。蒋放春的手合拢又张开,像要把那一瞬的感觉记在脑海里。他想,不一样的,其他人和蔚知都不一样。蔚知很温暖,也很柔软。 他们这么闹一通,没顾上看地图,只是跟着前面的人走,根本不知道去往哪个项目。 走过广场,街两边的建筑越来越多。蔚知无聊地一探脑袋,顺着他们班一个男生指向的地方,远远就看见鬼屋窄小的门。他不以为意地撇撇嘴。 准备排队时,蒋放春没凑过去,好像是不想去玩。蔚知还没来得及问,方沃就忘了先前那茬儿,兴高采烈地要拉他入伙,等会走后面吓小姑娘。 “不要。”蔚知坚定地摇摇头。 方沃觉得扫兴,挺丧气地问:“嘛呀,为什么呀?” “怕鬼薅掉我眼镜。” 蔚知扯谎了。 那时,鬼屋前的屏幕正在播放游客在里面被吓到惊叫的cut合辑,特别丧心病狂。蔚知没什么感觉地眨眨眼,无意发现蒋放春明明没进去,却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眉头微蹙,嘴唇紧抿,看几眼屏幕就要移开视线,半晌又作死似的再瞟一眼。 蔚知先傻看了一阵,渐渐看出点意思,就开始憋笑,憋到快忍不住时,才和同学道别,说要带着蒋放春去别处逛逛。 方沃特别怨毒地望着他,幸好有刘硕拽着,不然蔚知真怕他一个健步上来把自己拎走暴揍一顿。 离开同伴后,蔚知说怎么怎么走,蒋放春就点头,什么都听他的。 他们重新回到广场,这里比各个游乐设施点都轻松惬意得多。音乐喷泉正放着舒缓的小提琴曲,只是音效听着与广场舞背景音乐无异。小喷泉旁,一群白鸽盘旋飞舞,偶尔几只落地,也一点儿不怕人,扭着胖乎乎的身子,不停点着小脑袋在地上啄食。 往北看,海盗船正在半空里惊险刺激地左摇右晃。 蔚知笑着问蒋放春,“放放,想去吗?” 蒋放春的沉默是常事,蔚知因此习惯了紧盯他每一个表情。 和刚才在鬼屋前的表情几乎分毫不差。 蒋放春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蔚知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笑。可他又不敢笑得太放肆,他用手背抵住嘴唇,感觉到胸腔和腹腔的振动。 他今天得到了好多快乐。 蒋放春忽然在他眼前蹲下了,仰头看他,把他的脸框进了视线范围内。那目光带着一点茫然,一点探究思索,或许还有一丁点不高兴。 蔚知立刻让自己收住,立正站好,认真点头,跟旁边小鸽子简直一个频率。 可他那么直直看着蒋放春,还是忍不住咧开嘴,露出小白牙。 他也蹲下,他俩像要混进鸽子堆一样,笨笨傻傻地凑在一起。 蔚知捧着自己的脸,跟人讨好卖乖道:“我可好了,我不告诉别人。” 蒋放春被他逗笑了,又不肯放下自己的人设。他不理人,别开脑袋,看向不断循环着的喷泉。 可蔚知分明看到了他颊边那个小小的酒窝,特别可爱。 “放放,不喜欢的事,要告诉我,好吗?”蔚知抱着膝盖,几绺刘海被风柔柔地吹起来。 蒋放春看着蔚知,同样的高度让他们能互相看进彼此眼底。 蒋放春终于听出那首小提琴曲是庞塞的《Estrellita》,它还有一个译名是《我的小星星》。 “我会陪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所以拒绝掉不喜欢的事也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做很多喜欢的事。好吗?” 56 枯枝也能挂上星辰 方沃失策了。 这群小姑娘一个比一个胆子大,不仅没被鬼吓着,还能头脑清醒地帮他照顾吓成狗的刘硕。当然,他也没被鬼吓着,他只是快被刘硕的大嗓门给吓死了,死刘硕还一边叫一边拧他胳膊。 丢人丢到家了!也不知道他那一米八的大高个儿咋长的。 方沃第一个从鬼屋后门走出来。大冷天的,他浮了一脑门的汗,回头看见还用手蒙着眼的刘硕,简直想啐他一口。 不进去果然是对的!看着刘硕这个小倒霉玩意儿,方沃悔恨地跺了跺脚,又开始思念蔚知了。 其他同学全围着刘硕狂乐不止,还有人趁乱留下了珍贵影像,一遍遍重复播放刘硕比鬼屋工作人员还凄厉的惨叫。 方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想什么东西,这人是衰,人气还不小。 他给蔚知发消息,五分钟没回,他就耐不住性子给人打语音电话了。 等了十几秒,方沃边等边抖腿,刚接通,他就特拿乔地扬声道:“哟,哪儿去啦?逛不回来了都?” 那边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干嘛呢,吵吵着炸他的耳朵,方沃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手机,才听到蔚知用那把脆生生的嗓子跟他说:“碰碰车” …… 方沃跑去跟其他同学说了一声。 刘硕这个二货兴奋得不行,忙说自己也要玩。方沃看着他,一脸嫌弃,动了动嘴,差点就要说出那句“你可拉倒吧”。出于礼貌,他生给咽回去了。 他们到了地儿,才发现那是双人碰碰车。刘硕跟姐姐妹妹们觍着脸卖乖,方沃简直没眼看,竟然还真有心地善良的小姑娘陪他玩这个。 方沃心里又是一阵万马奔腾。今儿他的小草原都快被CNM踩平了,麻木了。 他环抱着胳膊,一副看破红尘的傻样,自己在那儿叹气,“撒娇男人最好命!” 一转头,正看到蔚知抱了只毛绒玩具小羊回来,仰头看着蒋放春。视线再拉远,旁边支了一排打气球的摊儿。 方沃有点难过,气哼哼地扭过头,装没看到。 老天爷对他未免也太狠了!兄弟女人一个不留! 他背着身生闷气,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 方沃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刚准备回头训训小孩儿,结果第一眼看到的是蒋放春。 蒋放春给他递了一瓶矿泉水。蔚知那没心没肺的跑去给  56 别的同学送了。 “……谢谢。”方沃傻不愣登地接下,莫名觉得一切更奇怪了。 这俩人发个矿泉水怎么都跟发喜糖似的。 他拿着水,没拧开。蔚知走了一圈,发完了,才走到他旁边,二了吧唧地跟他笑。 方沃还有点不爽呢,他小声骂:“笑狗屁笑。” 蔚知可恶死了,刚到他胸口的高度,竟然敢晃着脑袋,气焰嚣张地说:“就笑狗屁!你个狗屁!” 方沃琢磨自个儿现在要是穿凉拖,一准儿给那人一拖鞋,不奔着抽死,也要把他臭死。 他心里正罪恶地还原着这一幕呢。蔚知藏在背后的手,忽然往他眼前一伸,嘴里配着“哒哒哒当”的音效,比变戏法排场还大呢,掌心上躺着两颗巧克力。 “偷偷给狗屁买的,嘻嘻嘻。”蔚知对着他,笑弯了眼。 方沃的心咯噔了一下,咯噔的时候又反应了一下。 “嘁……”他不屑地瞥了一眼,手却伸过去把东西拿了过来,塞进自己口袋里,“本人人格高尚,轻易不受贿赂。” “之前是我气太大啦,哥哥对不起!”蔚知抱着他的小羊,满眼诚恳,嗓音清亮,“可你也不能质疑我的真心!我的心日月可鉴呢!” “操……别给我来这套。”方沃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耳根子都软了。按道理说,蔚知叫他哥他完全受得住,他入学年纪偏大,蔚知入学年级偏小,小崽子小他差不多两岁。可他现在一听他这么叫,就觉得他居心叵测。就跟儿子买游戏机前管他爸叫“我英明神武的亲爹”一样。 方沃捏了一把蔚知怀里那只羊的羊头,带着蔚知走远了几步,“那你俩现在这算啥呢?就在一起了?” 蔚知目光飘忽不定了几秒,抿了抿嘴唇,宽慰自己似的笑了笑,“没有呀。不过现在也挺好的,对不?” “啥玩意儿!”方沃拧开瓶盖,水都喝进去半口,又停下,不可置信道:“他就不想负责任呗?!” 蔚知闻言,比他还震惊。赶紧四处看了一遍,看见蒋放春趴在栏杆上看碰碰车的背影才放下心来。 他舒了口气,急道:“我俩又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方沃更不信了,“他没亲你?拉小手没有?不,我寻思我们知儿长得也挺可爱啊。” 这话题简直偏到马里亚纳海沟。蔚知听得脸红耳朵红的。 他先前真不该给方沃那一脚啊他怎么能只给一脚?一脚怎么够?! 蔚知话也不回就走了。他下意识就跑去找蒋放春,低头耷脑地蹭过去,好像他在人家那儿遭了多大的委屈。 方沃追着问他,“干嘛呀,干嘛呀!情节严重,我还没问完呢!” “你走开!”蔚知软软和和地撵他,鼓着腮帮子说,“我要跟放放待一起!” 蒋放春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看他俩,最后把目光落在蔚知身上,仿佛在表示赞同,他缓缓地点点头。 我要跟放放待一起。 整一个下午,这句话简直成了蔚知的自动回复。 同学们渐渐也知道他俩关系要好。刘硕还特意跑来给方沃雪上加霜,“欸,大方子,你不说他俩不对付吗?你咋看是你跟你哥们儿不对付呢……” “放屁!不对付的那能是哥们儿吗?”方沃烦他,心里也在反思自己今儿一连串的傻屌行径。 “跟我冲气有用吗!”这下轮到刘硕来照顾他了,他把人肩膀一揽,用力拍了拍,“人家跟放放待一起,那我委屈一下,跟沃沃待一起吧。” “我掐死你。” 他俩走在队伍最后面,开始互挠。 年轻人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游乐园很大,一整天,他们玩了又逛,逛了又玩。 渐渐地,暮色四合。冬天的太阳下班很早。 他们都和家里说了,要留下来看晚上八点的烟花秀。 夜里的游乐园和白天完全不一样了。一盏盏路灯点亮这片梦境般的地方,小灯串绕在粗壮的大树上,明灭间,仿佛枯枝上挂满了星辰。 蒋放春仰着头四处看,左看看右看看,眼底也被映上了光。 小吃街上人满为患,很多种诱人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小队伍里有人想吃这个,有人想吃那个,不一会儿,就变成几个几个分散地走着。 他们沉在人群里人挤人,蔚知看什么都得探头探脑。还有四十来分钟烟花秀就要开始,大家都想逛完小吃街,顺道去广场上占个好位置。 蒋放春是在给家里通话报平安时发现助听器低电量的。他没想到会玩到这么晚。那时他一边回话,一边悄悄拉住蔚知的帽子。 蔚知看见有小贩在街的尽头卖五颜六色的发光气球,特别好看,他兴奋地回头指给蒋放春看。蒋放春一边给妈妈回话,一边点头。蒋白梅在那边吵吵嚷嚷的,说哥哥偷偷出去玩不带她。蒋放春只好腾出手给她开视频,带她看看四周攒动的人头。 手机叮叮叫了两声,竟然也快没电了。 蒋放春很快同家人道了别,挂断电话。 天上忽然飘来广播声,模模糊糊地传进蒋放春的耳朵里。 “……各位亲爱的游客朋友,由于天气原因,今晚的烟花秀节目将提前至七点三十分。对于由此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这句话循环了很多遍,等到蒋放春彻底听清时,密集的人群已经开始小幅度的推搡。 他顺着人潮不安又迷茫地走出好远一截。 蒋放春不断地转头眺望,张着嘴却没喊出声。慌乱是渐长的,他的心一直在跳,却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这里到处都是人,可他找不到蔚知。 57 如果你也在遍寻我的踪迹 斜前方买糕点的小姑娘微信里钱不够了,喊蔚知过去帮忙扫码。蔚知抱着蒋放春给他赢来的小羊,从人群的缝隙中灵活地穿过去。短短几米,蔚知跋山涉水似的钻了半天。等站到店铺门口回头看时,才发现这拥挤的人潮何其壮观。他找准了人堆里那个拿着手机艰难地左转转右转转的小帅哥,一双眼像按下快门前短暂的聚焦,那些无数的人们都被虚掉了。 蔚知心里甜滋滋的,转身帮同学扫码。他的心被装得好满,以至于广播声回响于上空时,他第一反应是朝天上看。广袤的夜空沉沉如墨,只零散地撒了几颗明亮的星。 同学们兴奋又着急地要拉他一起走,蔚知笑笑说:“你们先走,我去找蒋放春。” 再回头时,那个人却离开了他的取景框。 蔚知迷蒙地走下台阶,瞬间就被卷入急于前进的浪潮之中。他被推着向前,四处都是肩膀和后背,他不断地回头,想确认蒋放春的所在。 有一分钟吗,或许两分钟都不到。他怎么能弄丢他。 他甚至还记得蒋放春和手  57 机那边比划说,助听器要没电了。他明明看到了,为什么还要放他一个人。 蔚知一面自责,一面又强迫自己冷静。空气中似乎升腾起潮湿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那个在食堂偶逢蒋放春的雨天。那个人没戴助听器,坐在桌子对面指指自己的耳朵,不想理人,全然没有平日的沉着,甚至可以称得上暴躁焦虑。蔚知只当毫无察觉,安静地陪伴他。可后来他才想明白,那个时候,听不清的时候,蒋放春可能在害怕。 没有预兆地,蔚知感到眼眶湿热,他用袖子抹眼泪,在手机里翻出那个名字,给他打电话。 被父亲强行抱起的小女孩哭着喊妈妈,年轻人紧紧凑在一起兴奋地尖叫,间或掺杂着大爷大妈们的咒骂声。 再抬起头,蔚知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他被陌生人挤着推着,听着无法接通的电话,手里紧紧抓着那只小羊。 放放说得没错。有的时候,这世界是太吵了。可他也说过,在这个世界里,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终于,在第二通电话也断掉后,蔚知再也忍耐不住地仰头,在人群中呼喊那个名字。 “蒋放春” 所有人都说他开朗,夸他勇敢,可是没有人知道他要偷偷看社交书籍才敢和别人交朋友。他也畏惧上台,畏惧人群,害怕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他只是个被成长烦恼困扰着的普通小孩,而蒋放春是第一个会为他倾下身交谈的朋友。 他甚至从来不敢这样高声喊他的名字,因为他喜欢。他唯恐他的每一声呼唤都像示爱,可是他喜欢。 他以为自己不能,不配。 是蒋放春让他知道,这些既不奇怪,也不丢人。 蔚知吞咽着唾液,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他克制着心口的颤动,一声又一声地喊。在夜幕下,在众人的侧目下。 他停在角落里,红着眼眶,大海捞针般可笑地向匆匆路过的人求援。他形容蒋放春,说他比自己高很多,黑外套,头发理得很利落,戴着助听器。他不断比划着,诉说着,像天要塌下来那样。 仿佛这就是他小小世界里的全部指望了。 可来往的人只当他说的是一个耳朵不太好用的青少年,连孩子都算不上。他们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又焦急地自顾自向前去了。 蔚知站在原处,呜咽着哭,好像有流不尽的眼泪,他不再压抑,也不怕难堪,瘪着嘴,脆弱地抖着肩膀。他觉得自己哭起来一点也不好看,可他忍不住。 他突然明白,他和别人在乎得不一样。 他不怕找不到蒋放春,因为他知道蒋放春总会有办法找到回家的路。他只是很怕蒋放春难过。他怕他在不安,在焦躁,他在这吵闹的世界里分辨不了声音,而自己赶不到他的身旁。 街道逐渐畅通,那些繁华的景象随着人们的离开也如潮水般退去。蔚知抱着小羊,一步步走向街的尽头。他难过得打哭嗝,他很想蒋放春,他后悔了。 LED显示屏上跳动着时间的秒数,现在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四十三秒。屏幕下的发光气球摇来晃去,像巨大的浪漫花束。 蔚知告诉自己,要找到他,找到他。 广场上到处是跳动起伏的色彩,闪着荧荧的光,可黑夜太长。蒋放春虚着眼睛,忽然觉得什么也看不清。 他找不到任何一处可供喘息的地方,每一句传进耳中的话都模糊难辨。 蒋放春逆着那层层叠叠的人群向外去,他几乎是蛮横地冲撞出去的。 那时他想,蔚知那么小,不知道正藏在哪个角落,在哪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或许还会担忧他。 他看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徒劳地按着开机键。思绪的混乱让他难以沉下心来,去和身边的人沟通。事实上,他根本不喜欢和人沟通。 “蔚知……”蒋放春逐渐靠近人群的边缘,他想那个人可能根本不会去找同学,可能还在等他,找他。 他习惯独自成长,总是觉得每个人都很忙。以至于他还从没有过这样狂妄地自信过,相信会有一个人肯为他放下手里的事任何时候,没有条件,只为他。 可如果那个人是蔚知的话,他好像可以相信,可以安心。 助听器停止工作。蒋放春瑟缩着,顿时也停在原地,不再迈步。世界仿佛在瞬间成倍膨胀,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渺小,渺小得像要被吞噬掉,被搅碎。每一个紧贴着自己走过的人,都像被推远了数十米。 他知道那是孤独,他一直都活在这里,没有离开过。 他闭着眼,哪儿也不敢看。黑暗只会加剧这份遥远带来的痛楚。 蒋放春执着地默念,蔚知,蔚知。 他回想蔚知的每一次降临他在脑海中生成的第一个词语,不是相逢,不是碰面,而是降临。蔚知像从天而降的天使。 周围逐渐骚动的人群,兴奋的呼喊,使蒋放春意识到倒计时可能要开始了。 他不想再等待了。他不知道蔚知有没有等过自己,他希望没有,那滋味好苦。 蒋放春摘下那对助听器,塞进口袋,鼓起勇气,不断和旁人说着“借过”,他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向外闯,向外撞,渐渐地,忘了恐惧。 他站在远离人群的广场边举目四望。 他忽然很想告诉蔚知,在磁带里,他录过那么多诗和散文,可他念过最好听的词,就是他的名字。 一阵山呼海啸的呐喊,蒋放春感到短暂的耳鸣,很短,短到几乎难以捕捉。 那一刻,他站在广场的这头,看到另一边,一只只散发着各色光芒的气球被聚成小小一簇,在里飞舞,上上下下地晃啊飘啊。它像自己一样,在这地球上渺小得可怜,可蒋放春看到了就再也挪不开眼。 一只气球里可能也珍藏着星光万千。 别人眼里的尘埃,默默地积累,也能汇聚成盛大的梦。 蔚知不在乎人们的狂欢,不在乎自己像个小傻子,他穿过过往的行人,久久举起手里的气球。 霎时,漫天的烟火照彻夜空,映亮大地。 世人常叹烟花的美短暂易逝,可对相爱的人来说,那片刻足够他们在黑暗中找到彼此,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第二卷语言康复完】 58 要独自走过多少光年 【第三卷流浪行星】 绚烂的火光变成星子,自高空划落。 像一场铺天盖地的流星雨。 蔚知懵懵懂懂地走向他,渐渐又奔向他。仿佛是在那一刻,蒋放春心口的热才逐渐蔓延向四肢。 咻,咻,噼噼啪啪。 冬夜在烟花下明明灭灭。 他看到蔚知哭红的眼睛,冻红的鼻尖,仰着头望向他,一语不发。 蒋放春感到束手无策了。 他是个很能吃苦、很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他不  58 在乎自己此时此地的存在,因而鲜少为世俗所累。他以为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除了听障,现在或许还要加上一个蔚知。 毛绒小羊在蔚知的口袋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几只气球被强行塞进了蒋放春的手里,那动作算不上温柔。在他还反应不及时,蔚知忽的踮起脚,用热乎乎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为他挡住了满世界的喧嚣。 霎时,烟花炸开的声音离他更远了,还有那些沸腾不止的叫喊声。 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了,而蔚知就在他身边,他眼前。 蒋放春忽然没有理由地相信,他安全了。 背后的烟花没停下过,红的,蓝的,绿的,余光里全是破碎的色彩。 蒋放春稍一低头,就能看见蔚知用一种受伤的眼神看他,湿漉漉的,鼻翼有细微地颤动。沾了泪水的睫毛仿佛很沉,在蒋放春看过去时,就缓缓垂下去,不一时,隐忍着,却还是流下几滴泪。 蒋放春笨拙地抬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只是试探着将手也罩在蔚知的耳朵上。 两个大男孩这样做,简直怪得不能再怪了,可热闹的广场只顾忙着自己的事儿。 蔚知迷茫地抬头看他。那时蒋放春又不知该做什么了,他该维持这个动作不动,还是该擦掉蔚知脸颊上的泪。 蔚知望着他,忽而又不哭了,只是鼓着腮帮子,藏了满眼的委屈。 蒋放春心里很抱歉,他把自己那点烦扰全扔了,咬着内唇,有些愧疚。 蔚知却用力摇摇头,蒙了水雾的眼瞳一眨。他动了动唇,蒋放春读出了他说的话。 “我怎么能把你弄丢了。”说完,蔚知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吸溜鼻涕,惨兮兮地,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 蒋放春顿时慌了神,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比了个“没关系”,然后轻轻将覆在自己耳朵上的小手拉了下来。他摸过了每一个兜,都找不到纸巾,手足无措时,就用衣袖给蔚知擦眼泪,又因为动作太急,撞到了人家的眼镜,吓得蔚知一缩脑袋,不敢动了。 气氛有片刻凝滞,两个人傻愣了半晌,蔚知先笑了。梨涡陷下去,半干的泪痕还留在脸上,蔚知弯着眼睛,二了吧唧地跟他笑。莫名地,蒋放春也忍不住低下头笑。 他们之间没有话,没有解释,没有抱歉,也没有宽慰。 像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了,他们留给彼此的只有温柔。 烟花秀持续了二十来分钟。他们并肩站着,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也仰头看烟花。蒋放春借着光,看到蔚知亮晶晶的眼睛。 那幅Saturn,只差光环,蒋放春怕画不好,迟迟没有动笔。只是这时,他好像忽然知道该怎么画了。 接近八点,最后一束烟花划破夜幕,沉入天的尽头。 天阴得厉害,被人群冲散的同学们在群里打了声招呼,各自回家了。 方沃本来想和蔚知碰了头再走,正打着字,听到那边说陈孟露崴脚了,他只好先帮着打车,还不忘老妈子似的跟人嘱咐路上小心。 蔚知回完消息,才想起应该让蒋放春和家里报声平安。 他把手机递给蒋放春,转头时撞到人家胳膊,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脑门。 打电话给妈妈。 蔚知对他打手语,食指碰嘴唇的动作很可爱。 蒋放春点点头,又看蔚知比划。 怎么回家? 蒋放春又摇摇头。 坐地铁,可是手机没有电了。 他们从游乐园出口出来,跟着人群往地铁站走。天上悄默声飘下细雨,凉凉地蹭到脸上,弄花了蔚知的眼镜。 蒋放春没打电话,边走边编辑短信,蔚知看到了,把视线停在蒋放春的耳朵上。他又戳戳人,把手机拿了回来。 在蒋放春困惑的目光下,蔚知想了想,打手语。 跟我回家吧。 蒋放春愣怔片刻,好像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蔚知思忖着抿了抿唇,打开手机备忘录打字,拿给蒋放春看。 “这么晚了,你助听器和手机都用不了,家还住那么远,我不放心。” 蒋放春刚看完那一行,蔚知又继续点点屏幕。 “明天你直接在我家门口坐地铁就能回去,超级方便。” 蒋放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蔚知继续推销。 “我家里就我一个啦,没关系的。我爸妈今晚都要值夜班,到你醒他们可能都回不来。而且他们都蛮好的,我等会打电话说一声就行。” “好吗?我帮你给阿姨打电话说。你这样阿姨肯定也不放心。” 蔚知朝他眨眼,他心里却乱糟糟的。他没反应,蔚知就拽拽他的衣角,软乎乎地问他,“好不好?” 蒋放春动了动唇,大概是说了个无声的“好”。 蔚知给蒋妈妈拨电话时,蓦地有点紧张,没拿电话的那只手抠来抠去。打个招呼磕磕巴巴,等说到正事时,口条才顺了。蒋妈之前见过蔚知好几次了,对小孩儿印象也好,很快应了,连声说麻烦了,还向他道了谢,谢谢他能照顾放放。 蔚知也喜欢温柔的蒋妈妈,边聊边傻笑,硬忍着,才没在最后说出那句“这是我应该做的”。他觉得自己要有翅膀,现在一准儿能飞了。 通话结束,蔚知和蒋妈说好了回去再打个平安电话。 蒋放春在旁边傻站半天了。蔚知收起手机,开心地从兜里揪出那只小羊,举到眼前,用羊蹄子给蒋放春摆摆手。 “放放,走啦。” 59 你让每个日子都变特别 路灯上挂着亮堂堂的灯笼和中国结,夜里九点多,许多铺面都还开着。 从地铁站出来时,雨已经下大了。这事儿很稀罕。好几年了,蔚知都没在这个季节里见过雨,可能也有过,只是他记不得了。 站在地铁口,他们俩一起戴上兜帽,比完三二一就往雨幕里冲。 和蒋放春经历过的每个雨天,蔚知都记得。 他们穿过一条很短的马路,风裹着雨沾湿了头发。 蔚知在一扇关闭的卷闸门前停下找门卡,手肘无意撞到那门,身后传来“咔啦咔啦”的响声。 他跑急了,喘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笑。 那样满含笑意地看了蒋放春一眼,他取下背后的小包,在夹层里翻找不停。 兜帽挡住蔚知的脸,蒋放春听不清这里的声音,可他分明感觉到了蔚知。那么清晰,他不知道那感觉从何而来,竟然能久久盘桓在自己心底。 “找到了!嘿嘿嘿。”蔚知讨赏似的拿着那个小小的门卡,朝蒋放春眨眼睛。 雨从房檐下淅沥沥地往下落,连成晶莹的珠串。 蒋放春忽然抬起手,隔着帽子,抚上了蔚知的颈侧。 蔚知登时愣住了,一动不动地杵  59 在原地。那时他心跳如擂鼓,差点要闭上眼,以逃避蒋放春向他投来的目光。 蒋放春认真打量着蔚知,睫毛、眼睛、鼻尖、嘴唇,他全部都记得。无论蔚知在或不在,这些都会从他脑袋里蹦出来。 指腹摩挲过布料,触到凉凉的雨水,蒋放春忍不住微微使力。他以为自己会做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肾上腺素正在飙升,浑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动,可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替蔚知拢好了帽子,藏住了那张小小的脸。 映在路上的光是暖黄的,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重又走回那片雨中。 他们湿漉漉地钻进电梯,留下一串串沾了水的脚印。 蒋放春看着电梯上方不断跳动的数字,无端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答应,而且是完全不经思考地答应。倘若他好好想一想,就该明白自己存了莫大的私心,他根本不是受客观条件所迫。 等电梯到了楼层,他想什么也来不及了。 蔚知走在前面替他开了门,他们在玄关处换了鞋,脱了被淋湿的外套。蔚知又小跑着去拿干毛巾,他俩一人一条。蔚知一边擦头发上的水,一边问他,“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嗯?”蒋放春捏着毛巾,没动作,他其实读出了蔚知的话,只是有点不习惯。 这里不是学校,不是补习班,这里是蔚知的家。 蔚知把毛巾搭在脖子上,用手语又和他比划了一遍。 屋里暖气很足,客厅有一面很大的窗子,窗帘只拉了一半,所有陈设井然有序,到处都干干净净。 蒋放春满脑子都是这些,他简直没法集中注意力。 他试着开口说:“都……可以。” “嗯!”蔚知点点头,没要求他再做选择,只是扬声和他说,“放,你别太拘束啊,别紧张!” 蒋放春这才开始反思自己的紧张是不是真有那么明显。 蔚知帮他拉了根线给手机充电,他在客厅给妈妈打视频电话,看到蔚知去了厨房。 他简短地和家里汇报完情况,在沙发上独自坐了一会儿,大概没有五分钟,他就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他慢吞吞地往厨房走,小心翼翼地抬脚。他以为自己走得很轻,可蔚知还是在他停在门口时回了头。 蔚知正在往锅里倒打好的蛋液,动作很利索,回头时和他说了“等一下哦”。 他就在门口安静地等,看着蔚知忙碌的身影,一步也没挪。 撕好的紫菜放在一只漂亮的碗里,上面淋了一层薄薄的香油。 蔚知端锅时手很稳,热乎乎的汤倒在碗里,香气四溢。 蔚知把汤端上饭桌,蒋放春就跟在后面拿碗筷。 等坐定了,蔚知才又开口,“随便做的,不能代表真实水平哈。”为了沟通方便,他们坐得很近,蔚知拿勺给他舀了一碗汤,“喝了就去洗澡,别着凉了。” 这根本不是蔚知会说的话,全是因为他听自己爹妈念了太多次,背也背溜了。 他挽起袖子,吹了吹汤上的热气,提了些音量问:“放放,我这样说话你能听见吗?” 蒋放春喝汤时听到这一句,他说:“能听见,不太清楚。” 蔚知就搬着椅子又坐近了一些,他俩椅子都碰上椅子了,他凑过去问:“好吃吗?” 忽然的靠近,带着潮热的呼吸,蒋放春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坐直了,又开始打迷糊眼,“嗯?” “好不好吃?”大概又凑近了几公分,蒋放春不敢转头看,他认真听,蔚知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好远,可他知道那就是蔚知。 蒋放春迟钝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垂下眼,小声说:“好吃。” “有事要叫我哦。”蔚知耐心地又补了一句,看蒋放春点头了,才坐正了开始喝汤。 他俩剪刀石头布,输的先去洗澡。 蔚知和蒋放春掰扯到五局三胜还是一路输到底。 他在去洗澡之前,把蒋放春安排到了自己房间歇着。蒋放春看到他书桌上的合影,小小的蔚知,他指了指旁边两个人说,“爷爷、奶奶。” 蔚知特开心地跟他点点头,“村里还有小狗小鸡小猫咪。”他语速一快,蒋放春就听得含混,可他会一招,就是扬扬嘴角,对蔚知笑。 蔚知却不说了,眼神闪烁,跟他打了声招呼,就拿着浴巾去洗澡了。 蔚知是在热水淋在身上、脸上时才有些醒了。他不断地胡噜自己的头发,听到心脏在胸膛里的咚咚声。 他终于有个安静的时间来整理这一天。 蔚知抬手摸完自个儿脑门,又摸摸脸蛋,他觉得烧得慌,可他又没得病。 他闭上眼冲泡沫的时候,忽然幻想了一堆有的没的。他审视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每一条都能单独列出来回味他在脑子里捏造着一些更进一步的画面,而被捏造的那个人正待在他卧室。 蔚知一睁眼就醒了,啪啪给自己脑袋两下,怀疑自己脑子进水。 他心虚了,不敢再多洗了,怕自己要洗出幻觉了。 蔚知心里还惦记着独处的蒋放春,他把头发吹得半干就往卧室走。他打开门时,蒋放春正盯着他的书架上看。 《中国手语日常会话速成》、《摩羯座的内心戏》、《关于摩羯座的100件小事》…… 蔚知一脸完蛋,心想自己还不如多洗一会儿。可毕竟是经了这么多事儿,他心里也敞亮了不少。蔚知跟自己默念了一通“要狂野奔放”,到底还是挠着后脑勺进来了。 蒋放春在看他,没说话,也没问。 蔚知笑了一下,他本来想笑得洒脱点,但是话一出口就变苦了,“之前喜欢你的时候买的,一直也没收拾哈哈哈。”他哈完就别开眼了。 这话简直苦到了心尖上,蔚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没有缘由地,他想用手挡住那几本放在一起的书,可指尖刚碰到书脊上,就被蒋放春抵住了。 那个人听不清,问这话时,语调几乎飘在云彩上,“那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60 我怕听不见你的哭声 湿润的热气还围绕在他身边,蔚知急匆匆地来,连眼镜片上细小的水珠都没顾上擦。 一切来得太突然,他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指尖因为害怕而微微蜷缩,他很快地收回手,将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扯下来盖在了头上。 心跳过快时会呼吸困难。蔚知平复不了那种慌乱,忽然觉得心脏很痛。那种痛是会蔓延的,从心脏到四肢,直到腕骨都发软。那可能不是纯粹的苦,或许还有一点酸涩。 蔚知觉得嗓子很干,他眨眨眼,眼眶却是湿润的。 蒋放春听不见蔚知的声音,只看见他摇头。 那个盖着白毛巾的脑袋轻轻摇摇,蒋放春不甘心地垂下眼,他 60 想以更强势的姿态逼近蔚知,看看蔚知的眼神。他不喜欢这样的交流。 可那个男孩久久地低下头,不声不响,那么疲惫。蒋放春忽然就不忍心了。 他不能逼着他。 半晌沉寂,蒋放春酝酿着再开口说点什么,蔚知却毫无预兆地抬起手,缓慢地、颤抖地用食指和拇指在胸前搭了一个可爱的心。 蒋放春的脑袋空空荡荡,他知道自己紧张到攥紧了拳头,指尖嵌在掌心里,没有疼痛。 那颗心一点点向下移,一寸寸,直至坠下去。 仿佛攫取了周围的全部氧气。 蔚知又向他摇了摇头,仿佛急于否认那样。蔚知像被碰到叶片就要蜷缩起来的含羞草。 他说的是,放心。 不喜欢。 攥紧的拳头忽而就放开了,蒋放春试着呼吸,他不知道怎么了,可是现在他很疼。 他的心乱了,连看向墙面的眼神都闪躲。蒋放春一声没吭,点点头。他不知道蔚知有没有看到。 蔚知忽而转身,背对着他。 蒋放春看到他摘了眼镜,隔着那条毛巾,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发。 蔚知重新拿了条毛巾给他。几分钟,或者不到一百秒,他回过头,一切都好像恢复如常了。蔚知还是抬起眼看他,絮絮叨叨和他说话,带他去浴室,教他怎么用家里的淋浴。 “之前装反啦,红色是冷水,蓝色才是热水昂。”蔚知敲了敲那个龙头,看向蒋放春。 蒋放春一贯没什么表情,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点头。 蔚知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戳戳龙头,说:“放,你重复一遍。” 蒋放春用食指点了点红色说“冷”,又点了点蓝色说“热”。 蔚知这才走出浴室。他拉上门,听到“咔哒”声,脱力地靠在门板上,感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那时,没有缘由的眼泪又从眼尾划下来,他抹掉一行又一行。 这间浴室里还残留着温度和水汽,这一切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蒋放春把脱掉的衣服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门上的一小块磨砂玻璃让他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蒋放春听不清自己的叹息。 他赤裸着走到花洒下,拧动龙头。 蔚知想给蒋放春找一件睡觉穿的衣服,才发现他俩身材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找了好一通,也就校服POLO衫还算宽松。他拎着那件衣服,想给蒋放春送到门口。 他走去,正撞到蒋放春顶着湿漉漉的发开门,透亮的水珠子缀在下巴和锁骨上,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他下意识闭上眼,把校服递过去,眼前漆黑时,他的手好像蹭到了蒋放春的皮肤,凉凉的,似乎还起了层鸡皮疙瘩。 蔚知睁开眼,蒋放春正用毛巾随手擦着上身的水。蔚知眉头微蹙,推开浴室门,他眼镜片连雾都没起,里面简直没一丁点儿热气。 他用略带责怪的眼神望了蒋放春一眼,蒋放春刚勉强穿上他那件校服短袖,还没收整利索,就被他拽到花洒下。 他俩一路踢踢踏踏地踩着水走过去,蔚知指着龙头问他,“拧的哪边?” 蒋放春几绺湿发黏在额头,发尾吧嗒吧嗒地落着水珠,蹭过眼皮,特别乖的样子,他指指了红色那边说,“这个。” 蔚知忽然想咬他。 他顾不上别的,跑出去拿了自己的浴巾进来帮蒋放春裹。这时才反应过来蒋放春两条笔直的长腿还光溜溜地露在外面。 他心里念着非礼勿视,多看了两眼,才红着耳朵,有点凶地问:“为什么不叫我?” 蒋放春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你在生我的气吗?” 蔚知朝蒋放春支棱起来的根本不是刺,而是绒毛,这下被他说得连绒毛都软下去。他鼓鼓嘴说,“没有,没有的事儿。” 蒋放春被蔚知拉去了卧室,还被强行塞进了被窝。床似乎被整理过,留了一个枕头,一床被。蒋放春缩在被子里,不说话,感受着身体一点点回温。 蔚知又在到处找裤子,蒋放春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忙碌的背影,觉得眼皮很沉。 他还能感到些茫然的钝痛,可他也很安心。其实他从没有在外留宿过。 好像没找到。蒋放春梦游似的思绪乱飞,他歪着头读蔚知的唇。 “要休息了吗?” 蒋放春靠在床头,被子盖过了脖子,只露出个脑袋,和蔚知摇头。 “今晚先这么凑合行吗?” 蒋放春点头。 他们的沉默来时总没个预警,可又没多么突兀。 蔚知抱着一个枕头,都走到门口了,又忍不住多看了蒋放春一眼。 蒋放春闭着眼,又很轻地睁开,像蝴蝶扇动翅膀。他的头发还湿着,食指碰着耳廓,看向蔚知的目光很柔软。蔚知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可他没能抓住。 他终于感到了一种清晰的无可奈何。忽然,蔚知又折回来,将枕头放在了床边。他找来吹风机,插在了床边的插座上,蒋放春笨笨地探着脑袋,给自己吹头。 到处都是嗡嗡声,蒋放春吹干了头发,起身拔插头,绕线。 蔚知正把一床被扔上床,他看到被子从蒋放春上身滑下去,不合身的校服随着那动作向上缩。他看到一截紧实的窄腰,又想起封争和他说的性吸引。 蔚知忽然荒诞地想,倘若他想确认蒋放春对他究竟有没有一点厌恶,他就该吻他,或者像这样近地拥抱他,起码让他摸一摸自己的心跳。 他们关上灯,各盖一床被,躺在一起。蔚知想起泡在水池里的碗筷,想起放在沙发上的小羊,他想起很多事,唯独不敢想蒋放春。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能做。 蔚知背对着蒋放春,身后偶尔也传来一些动静。蔚知知道蒋放春没有睡着。倘若蔚知再脆弱一些,他就要抱着枕头去主卧了。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听得清的好。他也恨自己,是不是在用这一点蒙蔽蒋放春。 可现在才好,现在才好,不是吗? 夜到了静谧的时候,蔚知警觉地听到身旁传来低而模糊的声音。他太熟悉他的音色,因此知道他在说什么。 “蔚知,你刚才、哭了吗?” 蔚知怔怔地张开眼,他攥着枕巾,咬住了嘴唇,眼眶潮热。他想,他该怎么呼吸,才能忍住颤抖。 “你哭时、总没有声音吗?”那个人喃喃着,不像真要说出来,字词的发音都黏连在一起,可蔚知什么都懂,每一个字都懂,“还是因为,我听不见呢?” 沉沉的夜里,他轻声道,“对不起。” 61 要一起实现很多愿望 寒冬走到最深处,就能看到生机。即使人们未必真的看到什么,常识也会让他们情不自禁地想象春天。 清早,他俩在楼下的早餐铺子里吃了豆浆油条,一个去 61 补习班,一个回家。相反方向的地铁,蒋放春那边的先到了。蔚知目送他走,晃晃手机,示意他保持联络。蒋放春略一颔首,也朝他晃晃。他们谁也没提昨晚。 这一年的除夕比往年都要迟,各行各业的人们奋战到最后一刻,疲惫得几乎都只差一口气。新年来了,一年之初,总带着好多盼望。蔚知却没想太多,他只是掰着指头算,今年十六了,他的人生还好长。 他在太小的时候遇到蒋放春,这事儿让他甜蜜也苦恼。如果他们转眼就二三十岁,一切会更简单吗,还是会更复杂? 爸爸妈妈带蔚知回了县城里。他在瑟瑟寒风里看到一片刚冒头的小黄花,觉得可爱,拍了照发给蒋放春。 蒋放春也给他发来消息,一个短视频,蒋白梅在弹钢琴,弹《Happynewyear》。小姑娘端正坐着,脑袋后的单马尾梳得干练利落,才多久不见,感觉又长大了不少。 爷爷奶奶网购了一个藤编吊椅,放在小院里,结果因为风大常常要浮一层灰。蔚知每次坐,都得拿鸡毛掸子掸掸。 吃过年夜饭,一家子正围在屋里看春晚。蔚知有心事,一个人跑出来,坐在吊椅上晃啊晃,耳机里放着那个钢琴曲歌单,他忽然从静谧安详中听出伤感来,是《月光奏鸣曲》。 天上的星星少得可怜,蔚知仰着脖子数,发呆。等到脖子都仰酸了,远处忽然开始放炮,噼噼啪啪的。半晌,一声漫长的嘶鸣后,天际绽开几朵绚烂的烟花。 蔚知眼都看花了。他想,这可真没什么。他已经看过最美的了。 吊椅被人推着悠荡了两下,蔚知才从回忆中抽身。爷爷端着切好的大芒果出来找他,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噢哟,小家伙哭啥?”爷爷给他扎了块芒果塞嘴里。 蔚知眨巴着湿漉漉的眼,鼻尖都是酸的。爷爷皱着眉头咂咂嘴,夸张的表情太逗乐。他忍不住笑了,“没事儿,这小风迷眼呢。” “走,咱也放炮去。爷爷偷偷给你买了好多二踢脚!” 蔚知蹭蹭眼泪,弯着眼睛,用力地点点头。 爆竹声中辞旧岁。 一家子没守岁的习惯,蔚知睡得很早,清早被别人家的鸡叫醒了。他缩在被窝里看手机,看到蒋放春给他发来消息。他把手机放下,一转身又要闭眼睡回笼觉,他怀疑自己还没醒。 可闭眼没闭过半分钟,越琢磨越清醒。他重又拿起手机,坐起身,抓了好几下睡乱的发。窗外不止有鸡叫,还有狗叫。他想这梦总不该这么真才对。 Land:[新年愿望是什么?] 凌晨发来的。那时蔚知都睡熟了。 蔚知屈起膝盖,把手腕搁在膝盖上,小脚丫在被子里乱动。他神色很有些郑重,还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思考时偶尔“嗯”两声,刚睡醒的鼻音又奶又乖。 他想写“跟你分一个班”,可这么说好腻歪。他两手把着小手机一通按,改了好几次,才发出去。 蔚知:[分科考进火箭班!]后面还认认真真加了几个火箭的小图标。 换别人他可不敢这样口出狂言,可说给蒋放春他就不怕,反正放放不会笑他。 早晨六点多,外面天才蒙蒙亮。蔚知发完,毫无负担地伸了个懒腰。手机忽然在被子上振了一下。蔚知吓一跳,心想不是吧。 Land:[好。] 上下两条消息相隔可能没有十秒。 蔚知对着那条消息迷茫地左瞅瞅右看看,也就一个汉字加一个标点符号,愣把他看懵了。好,好什么?难不成是对他勃勃野心的赞赏? 蔚知:[怎么起这么早呀?] Land:[给蒋白梅做牛奶鸡蛋布丁。] 蔚知:[呜呜呜我也想吃!] Land:[好。] 高一下,新学期第一天。 蔚知睡过头了。在此之前他做了好几个迟到的梦,结果每次醒来都还早。 这回又是惊醒,一睁眼,一看表,七点半了。 蔚知吓得屁滚尿流,霎时心脏都好像不跳了。 他看也没看,从衣柜里火速拉出一套校服,心里还庆幸自己昨晚提前收拾了书包。 出门时才觉得自己穿少了,冷得慌。蔚知招了一辆摩的,大风一路狂吹,一头软发肆意飞舞,他都能在摩托车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光洁的脑门。 他刚想伸手拢拢外套,指尖碰到里面那件POLO衫领口的纽扣,忽然想起这是蒋放春穿过的那一件,他收起来后一直没有洗。 霎时,蔚知头皮都麻了,他在心里骂了句没意义的脏话。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羞耻的战栗。他像被蒋放春的气息包裹住了。可实际上那晚蒋放春用的全是和他一样的洗发水沐浴露。 他这种想法显然太玄学。 摩的师傅很给力,愣在打上课铃前两分钟赶到了。 就这样,蔚知红着脸,红着耳朵根,呼哧带喘地爬上三楼。班主任老闫那熟悉的身影如高山般矗立在班门口。蔚知看见他,腿肚子都生理性打颤。 “咋回事儿?”老闫抱着臂,一脸不悦地瞅着他。 早读铃响。 蔚知面色复杂,略带尴尬地挑了挑一边眉毛,憋了半天憋不出理由,只好嘿嘿一笑,“不小心……睡过了。” 憎死八活,费劲吧啦,还付了摩的钱,临了还是摊上值日一周! 蔚知心里苦。 叶百川已经在讲台上组织早读了,看见蔚知灰头土脸地进来,默默投去了些关切的目光,大概因为蔚知那个小倒霉样儿太好玩,又忍不住偷偷笑了。蔚知吓唬她似的挥了挥小拳头,叶百川一脸宠溺地比了个OK。 蔚知从过道往座位走,一抬眼,猝不及防就看见了最后一排的佟杰。 钉子户回来了?! 蔚知想起放假前叶百川跟他说的话,琢磨这人大概是在家改一阵改好了。 可那眼神怎么还那么不对劲呢……蔚知从佟杰看向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一种莫名的敌意,可这敌意不是从前那种厌弃、凶狠,倒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儿。 蔚知现在可没那么胆小了,他不怕他,特牛掰地扬着下巴走到位置坐下。 他都想好了,如果佟杰过来打他,他就立马从二三组中间穿过去跑路。 蔚知脑袋里的事儿太多,真到坐下才发现自己桌上放了东西,一个橙黄色的小袋儿。 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想自己不应该走错才是,又看了下同桌数学书的扉页,确实是叶百川。 那时,方沃也回头瞪他,那一眼百转千回、万般滋味的,把蔚知瞪得发毛。 他不明所以地低头,小心翼翼地扒拉了下袋子,里面装的是两瓶牛奶鸡蛋布丁。 62 春天真是来了 整个早读,蔚知魂  62 不守舍,对着装布丁的俩玻璃瓶发呆。 方沃用钢尺切橡皮,歪歪扭扭地切成一小丁,切了一堆,用来砸蔚知。他砸的比他踢球射门还准呢,可蔚知跟傻了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方沃气啊,干脆直接整个橡皮扔过去,“哐”砸人小脑门上。蔚知一激灵,醒了,还朝他无辜地眨眨眼。 蔚知心里门儿清,还是迈开了一条腿,半边身子卡走道上,凑过去问斜前桌的方沃,“我桌上那个,谁送的?” 方沃也迈了一条腿,俩人在走道碰上了,他把眼一翻,“大佬呗!还能谁?你当自己是香饽饽呢?” 蔚知一点不在乎他话里的挖苦,嘿嘿傻乐,“他亲自跑了趟啊?” “你可当呢。”方沃佯装嫌弃地摇了摇头,嘴角向下一撇,手指用力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还是哥亲自给你接的呢。” 蔚知立马甜甜道:“谢谢哥哥!” 这一叫,还把方沃给叫害臊了,“操……小老弟,你正常点!” 他俩全情投入地唠嗑,压根没注意到叶百川在台上挤眉弄眼到快面部抽筋。 老闫随手拿了本谁谁的书,卷一卷,给他俩一人来了一下子。 “咋了?啥重要任务秘密接头呢?” 方沃一转脸,瞅见是谁,登时把骂娘的话全咽回去了,还给人一个灿烂的微笑。 结局是大课间他和蔚知一块出去扫走廊。 方沃把扫帚夹胳肢窝里偷懒,他想不通为啥蔚知扫个垃圾都能乐。 他大喇喇地往窗台一靠,还是忍不住问:“事成了?” 别说,他俩这么唠还真有点神秘的味儿。 “没有呀。”蔚知说这话时都笑吟吟的。 方沃手欠,抠着扫帚条感慨道,“我真是越看越不懂了。” 蔚知有点洁癖,连门缝里的吸管塑料袋都要勾出来。他说,“你不懂的事儿还多呢。” 方沃:“其实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娘。” 蔚知知道这大个儿没恶意,他耐着性子问:“咱说的跟我娘不娘有啥关系呢?” 方沃把扫帚往墙上一靠,又掩饰尴尬似的抠自己的手,“我不是不懂么。”他眨眨眼看蔚知,“以前我周围还没有这样的……” 蔚知也看他,不过他不觉得尴尬,他认真想了想,说:“那你这么想,你就想,无论我是男的还是女的,也不管我娘不娘,我都会喜欢他。这么想,好懂吗?” 方沃一脸混乱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更不懂了!” “嗐,那你反感不?介意不?”蔚知收拾完最后一片清洁区,把手里的扫帚跟方沃的放一起,也靠在窗台上。 方沃看着天花板,没琢磨太久,“以前没想过,现在想想,好像也没啥大不了的。我还跟硕硕说你是我铁瓷呢。那些背后叨逼叨你的,都不明白你。” 蔚知一下被他说得好感动,抬手扶眼镜时都隐隐感觉到眼泪花花。 “那照你这么说,你俩要那个得谁搞谁呢?你就算有心一展雄风,临了也得让贤吧!我寻思如果站着,你把儿可能都够不着。” 他大爷的!! 蔚知气得猛吸一口气,眼泪直接倒流回去。 “‘让贤’?!你这一天到晚的都跟哪儿学的话啊!”蔚知在原地一劲儿蹦跶,恨不能直接给方沃一套上下左右勾拳。 方沃真是无心的。他灰溜溜地倒垃圾去了,黑色校裤上还带着一个清晰的脚印子。回来时,正看到那个痞里痞气的佟杰在走廊跟蔚知说话。没等他上去见义勇为呢,人一转头又从后门进班了。 方沃走上前,扫了一眼蔚知,“没磕没碰吧?” 蔚知摇头,“哪儿能。” 方沃纳闷道:“他找你干嘛?” 蔚知眨了好几下眼,好像在消化信息,回道:“跟我道歉。” “嗯?”方沃声儿都扬了一个调,“鬼附身呢?还是学校这边要求的?” “不知道。”蔚知含混地答,带着扫帚回班,“反正应该是被度化了,一心向善了。” 方沃又在他背后说怪话,“天底下还有此等美事?” 蔚知不搭理他。蔚知没告诉他,那个一脸坏相的男孩不仅和他道了歉,还别别扭扭地挠着脖子,自以为礼貌地问了他一句,请问你能不能和叶百川保持一定的距离? 那时他回,她是我同桌欸……要三八线那样的距离吗? 佟杰好像觉得自己犯蠢了,神色懊恼,别别扭扭地又转身走了。 蔚知早上急得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到底还是赶在上课前,品完了一份蒋放春做的布丁。 他想,春天真是来了。 爱在深冬酝酿久了,到了春天就要发芽。 可他和放放之间好像不是爱呢。即使不是爱,陪伴久了,应该也可以成为亲密关系吧。 蔚知甚至都不敢去想方沃说的“那个”,他只是暗自神伤,他俩不会一辈子都不能亲亲吧?可是要多熟的朋友才能亲呢?他在脑子里都想过好多遍了。 蔚知无聊地用指尖轻叩玻璃瓶,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自己过来还没道谢。 蔚知:[好好吃!我流泪了!] 握着手机等半天没动静,蔚知又虚了,也不知道虚啥。他刚把手机往桌兜塞,尾指碰到手机振动,吓得他以为自己没静音。 Land:[上课不要玩手机。] Land:[不是要进火箭班?]他学蔚知,后面也加了仨小火箭图标。 蔚知看见更想哭了,有点感动,又觉得吓人,还觉得自己精神了。 蔚知:[TWT知道了。] 蔚知:[……你不是坐在第一排?] 那边不回话了。蔚知扶了下自己的眼镜框,右手记笔记,左手划手机,第一百零一次认真考虑撤回上条消息。等到可撤回的时限都过了,老师背过身在讲台上擦黑板。 蔚知咬咬嘴唇,到底还是厚着脸皮多打了两句。 蔚知:[放学想和你一起回家。] 蔚知:[可是我因为迟到被罚值日了。] 他心凉凉,把手机屏幕都锁了。可下一秒,屏幕又亮起来。 Land:[知道了。] 63 和你去比天更高的地方 据蔚知所知,自那次游乐园之行后,方沃就和梦露越走越近了。 果然,事故之下出感情。若非陈孟露崴了脚,方沃哪儿能有什么空子钻。 到点放学,那厮就不仗义地跑了。今天是训练的日子,陈孟露大概率要去围观他们踢球,他要去一班顺路捎人。 虽然蔚知也不知道就下个楼的工夫,有啥可捎的。 方沃去一班,过东西走廊,正好碰见往六班去的蒋放春。 他俩在道中间互相瞅见了。方沃觉得怪怪的,可蒋放春却很自然地对他抬了抬手,算 63 作招呼,他只好干笑着回一个点头,心情郁闷得仿佛卖儿子。 走出两步,方沃忍不住倒退五步,撵上蒋放春,把人拦下。他早把上午聊的话选择性遗忘了,怪用力地拍了一下蒋放春的肩膀。什么成不成的,依他看,生米可能都煮成熟饭了! “我看还是你身体好,”方沃一言难尽地摇摇头,想压声儿,但嗓门还是不小,蒋放春听见了,“如果真要整那事儿……唉,就你来吧。知儿表面活泼,其实虚!” 蒋放春稍想了想,竟然开口说了话,认真道:“好,知道了。” 方沃这么说,一是好心提醒,二是坏心打趣,他心想大佬是正经人,才要说了逗逗人,万没想到人家还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应了!方沃在心底无声咆哮:这他妈是个禽兽啊! 他背后发着毛,灰溜溜地走了。 蒋放春看着方沃远去的背影,有些莫名,转过头,又继续朝六班的方向走。 这栋教学楼远看是H型,他和蔚知的班都在H的右边竖线上,一个头一个尾,老师的办公室在H的中间横线上。从前,蒋放春几乎没越过那条线。 实际上,蒋放春在任何事上都是这样。所以他要列每日事项,他要规律生活,他不爱交新朋友,他喜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欢井井有条。 他害怕那种不确定不安稳的感觉。他已经被变化击垮过一次,因为他知道那种痛是怎样的,他情愿一直做个懦夫。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他只是怕自己没有招架变化的能力。 蒋放春看见夕阳的余晖掉在楼道的瓷砖上,听见没离校的学生在叽叽喳喳地聊天。左手边是办公室,前面是蔚知。 这条路他上午已经走过一遍。 白色的运动鞋踩着地砖缝,一步步向前。 光从鞋面横过去,像被折断了一样,待它离开又合在一起。 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蒋放春一直低着头,没顾上看路。直到那一小块视野中出现了另一双鞋。 蒋放春刹住了。他甚至还没有抬眼,唇边就藏了抹笑意。 他默不作声地从蔚知手里拿过扫帚,还背着那个黑色的书包,帮蔚知扫地。 蔚知吓一跳,没明白这闹得哪一出。他挺紧张,摆摆手,下意识打手语。 不用不用,我来就行! 蒋放春眨眼时,睫毛一忽闪,特别好看,他的好看就是一种安静的好看,很特别。他坚定地拿着扫帚,也用手语回蔚知。 方沃说我身体好,我帮你。 刚琢磨时,蔚知还没琢磨明白。蒋放春打主语时书空了一个正方形,蔚知眉头拧巴好一阵,才想通那是谁的大脸盘子。 等加了主语,再品这句话。蔚知的脸色顿时不好了,一时红,一时绿,一时白的。 他究竟怎么会被这种蠢驴感动!他一定是疯了。 蒋放春一边打扫,还一边正经地劝他,“歇一下吧。” 蔚知努力换上个喜悦的笑容,想赶紧把那些污糟东西清理出自己大脑。他主动上前,拽了拽蒋放春的书包带。 包,先放下来吧。 蒋放春看着他,点头。 蔚知接过他的书包,一眼就看到了包上挂着的小土星。霎时,眼睛都亮了。 蒋放春暗自观察着,等蔚知把目光投向自己时,又装作无事发生地迅速别开眼。 “这个……” 助听器把蔚知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他裸耳听过蔚知讲话,现在已经知道助听器改变过蔚知的音色,虽然只有一点点。 蒋放春兢兢业业地扫地,没有抬头,出口的话却像抢答,和蔚知的声音恍惚叠在一起。 他说,“很好看。” 右手拇指和食指微微弯曲,指尖轻抵在下巴上,蔚知看见蒋放春点了下头。 喜欢。 蔚知爽朗地笑了。他眼睛那么大,一笑却没有了,弯弯的,有光闪烁。 “希望它能保护你啊!” 蔚知没说的是,我也会保护你。可他连默念都不敢,他知道那个人会读唇。 蒋放春为那一瞬的笑愣住了。他想起寒假里,蔚知趴在他手边睡觉,他的指尖蹭过那张小小的脸。忽然感到一种酥麻顺着指尖,爬上他的心尖。 蔚知却以为蒋放春是没听明白,所谓土星和保护的关联。他也不想多做解释,暴露太多心事。蔚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相信科学哈!只是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小迷信!” 蒋放春脑子乱糟糟的,面上却不显,只是仿若沉着地点点头,好像真听明白了什么似的。 蔚知靠着瓷砖墙等蒋放春,手里还捞着人家的书包,嘴里碎碎念着今天发生的事儿,多半只说高兴的事儿,像个等小男友的啰嗦鬼。 蒋放春却不嫌烦,找空就搭理他。 一向因公晚走的叶百川都走在了他们前面,她客气地跟蔚知打招呼,对生面孔蒋放春也客气地笑一笑。 碍眼的是,佟杰跟在她一米开外的地方,像个尾随少女的变态。 隔老远,蔚知都能听见叶百川那句“你能不能走远一点”。 还有佟杰回的“再远该跟丢了”。 啧,啧,啧。 蔚知受不了地搓了搓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 那么远,蒋放春听不见,只能看见蔚知自个儿抱着自个儿打哆嗦。 他打扫完清洁区,洗了手,重新背好包,才用手碰了碰蔚知的脖颈,接近领口的位置。 蒋放春的手一摸过来,蔚知就像被封印了,直挺挺站着,一动不动。 他用食指撩了一下蔚知的校服外套,看清里面是哪一件,说:“穿少了。” 若非强忍着,蔚知觉得自己肯定会哆嗦得更厉害,他磕巴道:“嗯嗯嗯、嗯!我、我明天肯定多套两件!” 他们收拾完卫生,慢慢悠悠下楼。 蔚知在学校旁边新开的奶茶店里买了杯鸳鸯。美女老板起初管那叫奶咖,还跟他说,小同学要不要和朋友拼一下?鸳鸯奶茶第二杯半价哦。 这儿门脸很小,蒋放春没进去,站在台阶上等他。蔚知闻言,登时一个激灵,做贼心虚地瞥了一眼蒋放春,赶紧摆摆手拒绝了。 他心想,要我俩,您得做鸳鸳奶茶。 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他们走熟悉的街道,过熟悉的马路,到熟悉的车站。 蔚知能背过途经的每一家商铺的名字,远一些有栋满是玻璃墙的写字楼,很漂亮,但有太阳时就全是光污染。 无论如何,蔚知好喜欢这里。 他知道成长中充满矛盾,但能这样清晰地感觉到,在遇到蒋放春之前还没有过。 他在刚认识蒋放春时就有些抵触毕业了,他怕成长要对他们做大改造,如果他们在路途中迷失了,那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可后来他又一直想象他们长大成人的样子,  64 想象生活会不会也有一课,能教他们勇气、责任和担当。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偏偏让他在经历这一切之前,先一步从蒋放春身上明白了什么是爱。 “我们现在是好朋友吗?”蔚知嘬着吸管问。 蒋放春走在他旁边,不说话,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 蔚知习惯了他的沉默,也不觉得有负担,他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们会一直一直做好朋友吗?” 蒋放春看着长长的柏油马路,高峰期,车辆川流不息。 他忽然开口问道:“有什么、学不懂的科目吗?” 蔚知从自己的愁绪中脱身,奶茶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他面带疑惑,“嗯?怎么?”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说啥也不会,斟酌片刻道,“大概、大概是英语和生物吧……” “我教你。”蒋放春转头的刹那,正碰上逆光,一点薄薄的暖橙色裹着他,让蔚知好想过夏天。那时的他一定会更耀眼。他会让自己在每个昏昏欲睡的午后都保持清醒。 蒋放春忽然抬起手,蔚知以为他要说什么,专注地看过去。 蒋放春伸出左手食指,斜斜地指向天,右手掌心覆在左手上,一齐向前冲出去,嘴里还幼稚地配着“咻”。 他说:“我们一起坐火箭。” 64 让美梦融化悲辛 开学第一次月考,蔚知英语考了93。老师念成绩的时候,他兴奋得差点厥过去。 蔚知自己给自己掐人中,方沃贱兮兮地回头,哼哼道,小朋友要不要吸氧啊? 这真不是蔚知夸张。上高中之后,满分150的卷子,他常年在60徘徊。可别的同学不这样,人家差什么也不会差英语,再差也有个底线,分数段特别集中,就他一个吊车尾,拉全班的英语平均分。 他呢,也不是没努力过,单词语法句型都可劲儿背过,背了就忘。努力了没结果,搞得他就不想努力了。到后来,越不学越学不懂,越学不懂越不学,直接死循环。 这个把礼拜下来,好几次他濒临崩溃,都是蒋放春坚持摁他头学的。 最可怕的是蒋放春根本不是什么教学天才,要你弄懂什么,直接搞简单粗暴的那一套。蔚知苦哈哈地记记背背,做题反思,皮都要掉一层,还不敢吭气。他心里其实是知足快乐的,可就是耐不住晚上总梦见会爬的字母,好几次都吓得蔚知直接从床上弹起来。 讲真的,若非这人是蒋放春,蔚知八成早顶锅盖跑了。 蒋老师费尽心机,这一轮可算让蔚同学英语及格了。 蔚知挺着小胸脯上去领卷子和答题卡,看着那个红色分数就乐,乐着乐着就想哭了心疼自己,感恩蒋老师。叶百川眼瞅着蔚知对着那张英语答题卡一顿亲,心疼得不行,寻思这都把孩子逼成啥样了,刚抬手拍了拍蔚知的肩膀,最后一排那小子清嗓子的声音恨不能把窗玻璃震碎了。 英语老师是个刚步入中年的毒舌男,他一拍讲台,扬声道:“佟杰,你什么毛病?” 这一声让蔚知从自我感动中回神,懵逼地回头看了一眼。 “不好意思老师,我最近喉咙不大舒服。”佟杰很像那么回事地摸了摸自己的喉结,没正行地回老师的话,眼睛却没往讲台上看。 蔚知瞅明白了,他看的是叶百川。 可他的百川姐压根没回头。 蔚知在心里“唉”了一下,耸耸肩又没事儿人似的转过头,继续亲自己的英语卷子。他想好了,他今晚要把它塞被窝里,抱着睡。 考得好还有一大积极影响这节讲卷子课,蔚知认认真真地从头听到了尾,越听越上头。那洗心革面的样儿,谁看了都得动容。 临近下课,蔚知又兴奋又紧张。铃一响,老师拖堂,他心跳得更快了。好一阵等,等到老师喊下课,蔚知拿着卷子和答题卡就往外冲,准备跟蒋老师分享分享胜利的喜悦。 蔚知迈着小短腿,嘚嘚跑,迎面撞上个谁,碰得他脑门疼。 “啪”一声,蔚知耳朵尖,听出来是手机掉地上的声儿。 他吓一跳,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 一抬眼,没个准备,这回吓两跳。 这不凶凶怪封争吗! “我去,急着干嘛啊,撞疼了都。”封争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肋巴骨,说话的时候,蔚知都能看见他嘴里的小尖牙,贼吓人。 蔚知见是他,有点虚,又逆反似的想耍横,临了只是小声哼唧了下,“对、对不起呗!再说,我脑门子还疼呢……” 他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乖乖蹲了下来,帮人家捡手机。谁知封争忽然急了,在他刚碰着手机时,就要伸手来夺。 混乱间,屏幕被按亮了。锁屏是一个在舞蹈室练舞的男孩儿,看不清脸,照片构图还挺好看。 这要搁别人可能还以为是网图,可蔚知哪儿能认不出高不迟的身形。 他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你……”蔚知抿着嘴,也不敢多话,就跟眼睛进沙子似的,猛眨眼,“怎么、怎么……” 封争那张脸是典型的不怒自威,蔚知怂怂地咽了下唾沫,愣是把自己原本尖锐的问题给改了,他尴尬地咧咧嘴,露出几颗小白牙,“你怎么……不声不响的。” 封争把手机拿到手里,也没检查磕碰,就直接揣进了外套口袋。他一双眼看向别处,话音里有几不可察的紧张,“难不成还敲锣打鼓吗?” 蔚知想起那个隔三差五给自己发沙雕段子的高不迟,有点二又有点可爱,他挺喜欢他的。这会儿看封争的反应,一下子觉得世界有点魔幻。 封争缓了会儿,才开口嘱咐他,“当不知道,知道吗?” 蔚知听他说话跟听绕口令似的,他把自己的宝贝卷子往身后藏了藏,鼓鼓嘴说:“那我到底是知道呀,还是不知道?” 封争闷了半晌,烦躁地挠了挠后脖颈,硬邦邦道:“一顿煎饼果子!” 蔚知搓了搓自己的脸蛋,以避免自己憋笑憋到嘴角抽搐。他仰着小脸,美滋滋地说:“三顿!” 封争好像不敢信蔚知都会耍混,他右手食指都霸气地点出去了。蔚知就用那双大眼睛嘚瑟地瞧着他。他愣把伸到半路的手指用意念强制拉了回来。 他咬着牙根说话,恨恨的,可蔚知光想笑。 “成交。” 蔚知得了好,看一眼表,发现大课间都晃过去一半了,正要抬脚走。 封争又把他拉住了。 他下意识往墙那边躲,还以为封争要揍他。 封争却从另一边兜里摸出了两张票,演出票。 “本来是为这事儿找你。” 蔚知接过来看,舞蹈表演,主题是“在黑暗中起舞”。他当即想明白这事儿和高不迟有关。 “哇!小高好  65 牛!” 他兴奋地叹,衷心为朋友开心。一抬眼,发现封争神情还挺骄傲。 “你和蒋放春的。有空来看看?” 蔚知点点头,连声说“会的会的”。 快上课了,他掐着秒飞奔到一班,来不及解释,把卷子和票塞到人手里就跑。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感慨,异地恋真不容易。 下午放学,蔚知请蒋放春喝奶茶。开学季过了,美女老板不做活动了。蔚知到底还是花正价买了两杯鸳鸯奶茶。 蒋放春用手语问他,买的什么。 蔚知想了想,说:“奶咖。” “奶、咖。”蒋放春跟着他口型和发音念,怎么念怎么怪。 蔚知赞许地点点头,竖了个大拇指,心里想的是赶紧把人忽悠过去。 蒋放春喝了一口,把卷子还给他。 蔚知拿来一看,又想哭了。那几折卷子上,除了他上课记的笔记,还多了许多批注和提示。他错了不少,蒋放春挨个帮他订了,旁边还有相关联的拓展知识点。 大概怕蔚知不喜欢,蒋放春还全是用铅笔写的。 蔚知一面深受感动,一面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愈发重了。他以为自己离王者只差几步了,蒋老师用实际行动让他认清自己稳固无比的青铜段位。 大概觉得蔚知的表情好玩,蒋放春朝他笑了下,生涩地鼓励道:“很棒,继续加油。” 蔚知活了,立正站好,就差给蒋老师敬个礼。他什么都忘了,就一个劲儿跟自己说英语太美了。 他吸了吸鼻涕,有种慷慨就义的坚定,“我会努力的!” 高不迟的表演在下周末。在车站等车时,他俩就商量好要腾出时间去看看他。 蒋放春原是没什么八卦心思的,单纯有些奇怪,“怎么找、封争来送?”他的进度还停在那二位不太愉快的初见。 蔚知纠结得蹙眉,咬咬唇,念在三顿煎饼果子的份上,只好和放放编瞎话,“可能他俩聊得来吧!”他傻乎乎的,歪着脑袋笑,愣补了一句,“就和咱俩一样,嘿嘿!” 65 不如一起睡在春风里 桌上的计时器跳完了秒数,噔噔响,吓得蔚知差点没握住笔。 勉强蒙完了最后几个完形填空,蔚知郁闷地翻出答案,越对越想掐死自己。他看着半卷子的叉,把眼镜摘了,对着书桌磕头,手蒙着脑门那么磕,还怕把自己磕疼了,磕傻了。 他郁闷地把下巴搁在桌沿上,打蔫儿,眨巴着眼,看坐在桌上的那只小羊。 窗外天都黑到最深处了,蔚知委屈得想哭,可他咬着腮帮子,又坐起来。 他摸了摸小羊的脑袋,软乎乎的。 蔚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把自己劝好了,不声不响地戴好眼镜,愣是又挨个订了一遍错,把做错的原因都批在了旁边。 他不信邪。他又不笨,别人能做到的,他凭什么做不到。 这么搞一通,到凌晨了,蔚知才上床,一缩被窝,身子骨就软了。蒋放春睡过的枕头他还留着。蔚知关了灯,心里又穷惦记,他不敢在这个点儿给蒋放春发消息,只能伸手捞那个枕头。枕头下面还藏着他的宝贝卷子。他亲了一口卷子,抱着枕头,倒头就睡了。 翌日清晨,星期四,蒋放春给蒋白梅剥鸡蛋。 蒋白梅坐在椅子上,小大人似的跟他探讨星期四之难熬。 “不像星期一是新的开始,也不像星期三在中间,更不像星期五马上就能休息!” 小姑娘碎碎念个不停,蒋放春真想把助听器给关机了,他剥完蛋壳就去洗手。蒋白梅在后面喊:“哥,我要喝牛奶。” 蒋放春给她拿过去,半道上想到蔚知,又多拿了两盒。 蒋白梅挺奇怪,问他:“哥,你干嘛?” 蒋放春回:“送朋友。” 蒋白梅:“哦。” 她不吃了,低着头戳戳按按自己的小手机。 蒋放春本来都要走回屋了,看她这样,多问了一句,“你干嘛?” 蒋白梅头也不抬,道:“告诉五年级哥哥,你要给他送牛奶。” 蒋放春登时一愣,心虚似的别开了眼,半晌,径直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拿起了蒋白梅的手机。 小小的屏幕上,一行字已经发送成功了。 蔚知甚至还傻兮兮地回了她个“啊?”。 蒋放春一下子觉得头晕气短,他努力想对着蒋白梅摆个严肃的表情,好好说道说道她。可小团子贼精,一脸无辜地望他,好像真不知道他气什么。 “哥,你耳朵红了!”她奶声奶气地嚷。 蒋放春知道他妈还在屋里,慌了,登时抬起了手。蒋白梅不怕他,仰着脸朝他笑。蒋放春的手在半空里停了半天,到底也只是捏在了小团子的脸蛋上。 他轻轻提溜着,憋了半天,只说出了一句“好好吃饭”。 蒋放春带着那两盒奶,溜回了自己的卧室。他把东西放进书包里,一抬眼,看见墙上贴的那幅Saturn,已经上好色了,很漂亮。 蔚知那天说它会保护他,蒋放春后来才明白为什么是星座。 他以前可从来不信这个。 蒋放春垂下眼,忍不住笑了。 天气回暖,他们约了一起骑自行车上学。他骑到了蔚知小区外边等人,还为早上蒋白梅揭穿他那事儿害臊。蒋放春把两手搁在车头上,无措地搓搓,不知等会该怎么开口。 蔚知推着车出来,一副没睡醒的迷糊样儿,可一见到蒋放春,就弯着眼睛乐。 他一点不客气,上来就跟蒋放春摊摊手,“我牛奶呐?” 和蔚知相处太舒服,蒋放春把什么害臊都忘了,他指了指背后的书包,说:“包里呢。”他看蔚知睡翘的呆毛不顺眼,忍不住捋了一下,“先去学校,到了给你。” 那动作做得好温柔,可他毫无察觉。蔚知被他摸得想哆嗦,像被主人胡噜毛的小宠物那么舒服。 他腿一跨,坐上了车座,做一只蒸熟的小包子,不说话。 他俩到学校,存了车,牛奶也交接完了,一起上了楼,在一班门口作别。 蔚知没注意自己身后一直猫了个人。 等俩人分别有一阵了,方沃就从后面冲上来吓他。蔚知正困得打哈欠,嘴都没合上,被他吓得差点一口气哽住。 “哟,怎么着,还疲劳驾驶呢?”方沃勾着他的脖子嚷嚷。 蔚知抱着两盒奶,警惕地看了方沃一眼,“干嘛不好好打招呼。” 他磕碜他,“你俩贴得太紧了,连个缝儿都不给我留。” 蔚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你不会从旁边绕一下?” “嘿!你个小没良心。”方沃敲他的脑袋,抢了他一盒奶,跑了。 蔚知撒开腿就冲出去追他。 走廊上贴了那么大一个标:禁止追 66 逐打闹。 周末,他们去了市里那个小剧院,看高不迟的表演。 封争那个小破摩托就停在路边,特别好认。蒋放春和蔚知一人拿了根烤肠,等吃完了,才排队准备进去。 剧院外贴着这次表演的海报,舞动的身影在一片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真漂亮。”蔚知指指海报,和蒋放春说。 蒋放春认同地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蔚知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用一种感慨又怀恋的语气诉说着,“你在台上弹琴,我就想,怎么这样啊!跟演电视一样。” “追光灯,刷地打下来。”蔚知抬起双手,那手的高度才勉强到蒋放春的头,又从蒋放春的身体两侧划下来,他话里满是憧憬,“到处都是黑色,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你好亮。” 蒋放春以前走过艺术生这条路,有点审美,衣品不错,今儿白底黑条纹衬衫外面叠穿了一件纯白针织衫,显出一身干净清爽的气质。助听器被他戴得像蓝牙耳机,走路上都让人忍不住想回头多看他两眼。 他听见蔚知的话,忽然在原地转了一圈,转给蔚知看。 蒋放春慢悠悠地问:“我现在不靓吗?” 蔚知傻了。 这笑话好冷,可配合着蒋放春的动作,他竟然也听懂了。 “呜呜呜呜呜。”蔚知乐不出来,心扑通扑通的,觉得自己难过帅哥关。 他快被蒋放春那一刻的小嘚瑟给可爱晕菜了。 蔚知压根没想过自己是这样花痴的。他软着一颗心,拉着蒋放春的袖子,满眼写着真诚,“小放小放,宇宙最靓!” 66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太阳从后面照过来,蒋放春侧身为蔚知多挡了一些。 蔚知低着头在背包的夹层里找票,边走边摸不好找,掏了半天,他把餐巾纸、门卡、学生证全给了蒋放春,麻烦他帮自己拿一下。 蒋放春看他手忙脚乱,也帮不上什么,只好气定神闲地说了句,“没事,别急。” 他在等待的时候发了会儿小呆,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蔚知的学生证。 他又侧了侧身,在蔚知看不见的地方,单手翻开了那张学生证。 蔚知的证件照大概是早几年拍的,卟?密恩 比现在瞧着还要小,大眼睛小嘴巴,乖得不得了。 蒋放春带着一点偷窥的罪恶感,向下快速扫视了几行,出生日期那一栏填的是02年4月19日。 蔚知竟然比他小了整一岁。 “找到了!” 耳畔传来蔚知的声音,蒋放春赶忙合上学生证,把手里的各种零碎重又递给蔚知。 “谢谢,”蔚知背好包,和他道谢,自顾自念叨,“下次我再也不乱放了,吓死我了。” 蔚知踮着脚,探头看队伍前面,对他刚才的所作所为浑然不觉,可蒋放春还是心虚。他默念了一遍“020419”,很快就记住了,用手机一查,才知道对应的是白羊座,怪不得蔚知那么像小羊。 忽然间,蒋放春觉得自己有点傻。他信的是唯物主义,性格靠经历打磨,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些怎么可能被天上的恒星组合所影响? 这样没有根据的人为联系是缺乏科学道理的。 蒋放春在查过摩羯座和白羊座的匹配指数后,更加确信自己的这一想法。 进场后,没急着找座位,他们说好了,到了剧场先去后台见见高不迟。 高不迟换好了衣服,正在补妆。他是主舞,旁边还有几位伴舞。那几位伴舞年纪都不算大,候场时多少有些紧张,他们一边做着简单的拉伸,一边聊天。据说今儿后台大半的人都是高家请来的,高小少爷面子特别大。蒋放春环顾了一圈,想起之前高不迟和他说的话,顿觉高不迟爹妈说要给他请保镖的事儿不是说笑。 后台人多还乱,蔚知眼都看花了,才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挺扎眼的封争。走近一看,人家正欢乐斗地主呢。 “比赛呢,等我打完这轮。”封争看了一眼他俩,手底下扔了个王炸。 好像是什么挑战赛,最后还拿了个第三名。 蔚知歪头看了一会儿,倒也没等太久。打完退出,封争把手机锁了,手里多按了一下,还是那张锁屏图。 蔚知凑到他旁边,惊讶道:“老哥,怎么还没换呢?!”这实属高危作业啊! 封争单手转着手机,朝高不迟所在的方向看去,话里有难掩的低落和不快,“反正正主也看不见,我藏什么。” 蔚知这会儿耳朵尖了,听出那人语调里的酸苦,“啧”了一声,“怎么?闹别扭啦?” 封争皱皱眉,总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跟他以前调侃蔚知时简直一个味儿。 “小破孩边儿去。”他恹恹地说了这么一句。 蔚知深感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跟人耍起横,他指指高不迟,威胁道:“你等着!这回煎饼果子也救不了你!” 封争震惊于蔚知的恶毒,那张冰山脸都抑制不住地裂缝了,“喂,做人不能这么缺德……” 蔚知得意洋洋地朝他做鬼脸,回头看了一眼认真瞅手机的蒋放春,才敢压低嗓音道,“反正放放什么都知道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膀,还在惩罚封争刚才对自己的出言不逊,“听过一句老话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都什么和什么?! 在封争错愕的目光下,蔚知迈着小步溜走了。高不迟在化妆台前坐着,他跑到人家身边,没出声,笑嘻嘻地用手拍了拍高不迟的肩膀。 高不迟又在刷土味小视频,感觉到礼貌的触碰,他微微转脸。 蔚知登时一愣。 高不迟没有戴墨镜,也没有绑黑绸带。 这还是蔚知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高不迟的五官。 他有双漂亮的眼睛,是那种天生的笑眼,眼尾上扬出温柔的弧度,鼻梁和下巴利落的线条又显出英气来。 高不迟把惊艳和温润的气质中和得那么好,任谁看了都要痴一痴。他像幅名贵的画,仿佛天生就该被人捧着望着。 蔚知突然就有点二了,以至于高不迟摸上他的手背时,他满脑子都是授受不亲,还挺不好意思的。 “小知!”他摸出来了,欣喜地叫。 蔚知嘿嘿笑了一下,心里也高兴,只是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另两位正巧在这时过来,气氛有片刻诡异。蔚知清了清嗓子。见他张嘴要说什么,封争吓得心都快不跳了。 “刚封争藏在犄角旮旯里偷偷斗地主呢!”憋了半天,蔚知竟然只说了这么一句,他瞟一眼要提刀杀人的封争,忍着笑,“我们都到好一阵了,他还让我们等等,忒烦人!” 听到封争的名字,高不迟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太对,他哼 67 了一声,“随他便。”哼完,又亲亲热热地抱蔚知的腰,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封争是那种表情不丰富的人,可他憋着火时,周围一圈都能闻见火药味儿。除了在这方面不太灵敏的高不迟。 高不迟连做好的妆发都不管了,搂着蔚知的腰说想死他了,寒假也不约着出来玩。造型师在旁边“诶诶”了两声。最后还是蒋放春上的手,连他也看不下去了,伸手就去揽蔚知的肩膀,把人向后带了带。 “嗯?”高不迟已经闭上了眼,他仰着头,满脸疑惑。 蒋放春不咸不淡道:“我。” 高不迟:“……哦。” “快开始了。”蒋放春没多说别的,只撂了这么一句,就把臂弯里的小崽子带走了。 剩高不迟和封争相对无言。 “欸,不迟,你鞋面沾了点灰。”负责造型的小姐姐忽然道,她好像在翻找纸巾,“我帮你擦擦啊。” 周围还是乱糟糟的声音,后台就是这样,高不迟已经习惯了。 思绪乱飞时,脚踝被人托住了,缓缓抬起来。鞋面上轻轻落下一点力道,又反复蹭了蹭。 高不迟忍不住睁开了眼。他用仅存的光感捕捉着那一点明亮。 他知道世界还是朦胧一片,就像他知道那个为他单膝跪地的人是封争一样。 67 dancing in the dark 音乐先起头。和先前在特校的表演不同,开场舞的配乐很欢快。 观众们在黑暗中屏息凝神,期待着一份即将破土而出的欣喜。聚光灯打出光束,在舞台上活泼地跳跃着,映出一道道身影,却并不叫人看清楚。 直至每一束光都集中在主舞身上。 律动从指尖开始,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那修长的手从眼前轻掠过去,所有人都望向了那双紧闭的眼。 来不及细看,舞台上的灯便渐次亮起来。 节拍合上舞步,每一次摆手顿足都透着股欢快劲儿。那个漂亮的男孩儿潇洒自由,旋转摇晃时有如漫步云端。在紧凑的鼓点下,他有种游刃有余的洒脱,好像那天生就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如同呼吸那样自然。 半明半暗的剧场里,人们兴奋地跟随节奏摇摆,为这场表演鼓掌叫好。 好些人还记得那个把他们吸引来的噱头。 那个主舞从头到尾都没睁开过眼。 蔚知在台下看得激动不已,小巴掌拍个没停,高兴得想哭。 高不迟不说话时,简直美得赏心悦目。他是蜜罐里泡大的孩子,骨子里天然透着股傲气,可他张扬之下又有些讨人喜欢的俏皮。他要在扭腰时吹一下散在额前的几绺发,要在回首时勾一下唇角,把万千可爱都融在一个笑里。 那些各式各样的形容词在脑子里换过一箩筐,竟然一个也安不到他身上,唯恐差了些味道,到头来只好取一个保守的“生动”。 在荒芜中,他是如此生动着。 蔚知像个小粉丝似的那么叫,先前他是见过高不迟跳舞的,那次他就哭唧唧了,没成想这次跳这么乐呵的,他还想哭。 眼眶热着,他“嗷嗷”了好几声,不舍得挪开眼,反手想从身后把背包拽出来掏纸。谁成想手伸到一半,掌心里就多了一张纸巾。 蔚知捂着心口,还在为高不迟的表演上头,他分了点心,感激地和蒋放春道谢。 蒋放春面无表情地在一旁举着纸抽,以便蔚知随取随用。之前蒋白梅感冒时装包里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舞台上的表演者们还在翩翩起舞,蒋放春端正坐着,偶尔眨眨眼。 还好蔚知没问他为什么不激动,要不他还不好说自己一开场就把助听器关了这件事。 虽然中间出了些小状况,但演出最终还是圆满完成了,且好评如潮。刚结束就有不少人上社交软件分享观后感,把高不迟大夸特夸了一通。 高小少爷美的,在后台一边换衣服,一边招来个小助手帮忙朗读彩虹屁。 几个朋友着急忙慌跑来找他,就见他坐椅子上傻乐了。 另俩闷着没声,蔚知先开了口,“嘿,怎么样呀你?” 高不迟跳第三支舞的时候跌了一跤,大家都吓坏了,坐前排的高家二老差点就要上台逮人了,结果这厮一撑地,利落地起身,竟然还能找回下一步该在的点,还跳完了整场。 “没事儿没事儿,不打紧。”高不迟已经戴上了墨镜,听着声音侧了侧脸,“就是左脚脚踝有点疼,可能崴着了。” “那你还跳?胡闹。”没等蔚知回话,封争在那边冷冷抛来这么一句。 高不迟费劲吧啦地坚持表演,完事儿还遭这人数落,委屈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他不吭气,本来想冰释前嫌的,现在也只剩死磕的心。 蔚知好像想劝封争,高不迟竖起耳朵听,又听见那人跟别人借东西。 突然,那讨厌鬼二话没说就开始脱他的鞋,脱他的袜子。 “别碰我!”高不迟作势要踹他。 封争抓紧了他的小腿,也带着火,抬手照着他的腿不轻不重地抽了两下。 高不迟不乐意,他不敢动了,可还要扬声道:“你打疼我了!” “你还知道疼?”绷带缠上脚面时,高不迟打了个哆嗦,封争嘴上狠,手里的动作却细致温柔,他硬邦邦地问他,“今儿硬撑,以后还要不要跳了?” 封争显然是处理这类问题的熟手,没一会儿就帮高不迟固定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给高不迟穿鞋子。 高不迟不挣了,他耷拉着肩膀,一句话也不说。周围也没人说话,他郁闷又心慌。 可封争跟会读心似的,站起来,拍着他的背,“别穷琢磨了。我送你回去?” 高不迟就想,这讨厌鬼怎么就知道自己把爹妈和司机都支走了。 “我要和小知吃饭!还有蒋放春!”他哼一声,“你送我……那就也和你吃一顿。” 他们一起出了剧场。封争不让高不迟崴到的那只脚落地,把人扶上了自己那辆破摩托,推着走。 蔚知正往无欲无求的路上努力发展呢,受不得这等刺激。定好了吃饭的地儿,他就拉着蒋放春走在前面,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封争喜欢高不迟?”蒋放春忽然问。 蔚知原本还有点打蔫儿,听了这话登时精神了,一脸惊恐地望向身旁的人。他思及早被自己消化的三顿煎饼果子,磕巴道:“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蒋放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俩,他向蔚知打手语:是? 到这份上,蔚知只能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蒋放春比划了句更可怕的:我听见你们说的话了。 他小心观察着蔚知的表情,弱弱补了句,“不是故意的。” 蔚知想  68 起自己那套什么出柜、柜里的鬼话,脚都软了,走路发飘。 “我闹他玩儿呢。”蔚知挠挠后脑勺,不敢看人,嘿嘿笑了两声,准备把自己先前那个嚣张的小样遮掩过去。 “没事儿,”蒋放春看着蔚知,越走离他越近,“我不介意。” 在蔚知抬眼看他时,蒋放春问道:“蔚知,你真的喜欢过我,对不对?” 一时间,蔚知那口气就憋在嘴里,憋得快晕了,蒋放春还在等他回答。 他今儿兴奋上头的劲儿还没过,气顺了,想通了,洒脱地笑着说,“对呀!当然啦。” 这一句让蒋放春的心跳都乱了,他自然而然地抬手,揉了一下蔚知的脑袋,好让自己有个控制表情的时间。他轻飘飘地说:“你眼光真好。” 他没说出口的是,我以后会更好的。 68 在黑暗中认出你的颜色 高小少爷钱袋富裕,大手一挥请了他们一顿必胜客。 从店里出来,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蔚知拉着蒋放春光速撤了,俩人氛围怪怪的,封争也没多问。 难得有个清闲周末,封争也不急着送高不迟回去,俩人悠悠达达遛弯消食,只不过是他走,高小少爷坐摩托。 高不迟还带着妆,唇红齿白的小男孩儿扶着车座,仰着头让风和余晖抚摸他脸庞。 墨镜显得他酷拽酷拽的,可歪着脑袋咧嘴笑时又傻透顶。 封争把着车头,向前推,半晌,一句话都没有。他从后视镜里偷看高不迟,偷看好一会儿,干脆光明正大地回头看,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个没心没肺的小瞎子也挺好。 “欸,”封争好久没吭气,乍一开口声音哑哑的,他清了清嗓说,“高不迟,你见过颜色么?” “没啊,开什么玩笑。”他俩的仇一顿饭就了结了,高不迟心里根本揣不下什么事儿,他耸了耸肩,“我看不见是天生的。当时我妈都四十岁了,他俩好不容易才有了我,说什么都要把我生下来。” 封争咂摸着这一段,心头有点酸,可他还是轻轻勾了勾唇,那一笑很有些感慨,“所以才叫你‘不迟’么。” “对!”高不迟朝他挑了挑眉毛,一副嘚瑟的小样儿,“我是大宝贝。宝贝什么时候来都不算迟!” 封争垂着眼,被高不迟的那股劲儿逗得乐不可支,他很少这么开心。他一边推车,一边轻轻应他,“嗯,对。” 高不迟在摩托上不规矩地摇摇晃晃,“嗯?你说什么?”他是真没听见。 封争摇摇头,“没什么,小神经。” 高不迟跟他急,“大宝贝!” 他们正穿过环城公园,旁边是护城河。 封争用懒洋洋的声音道:“再扑腾给你扔河里去!” 他气鼓鼓地把两手一揣,幼稚地哼了一声,到底还是迫于淫威,不闹了。 “喂,我带你认颜色吧。”过坎儿,封争怕他颠着,扶了一把。 高不迟刚觉着慌,就去抓那只手。他在墨镜下短暂地睁开眼,又闭上。 没等他应声呢。封争不推了,他俩在原地停了好一阵。封争忽然拽着他的手摸什么东西,表面是光滑的,有清晰的脉络,气味清新温和。 “这是绿色。” 高不迟一笑就咬下唇,他说,“人家长得好好的,你拔人家干嘛?” 封争不认账:“我是地上拾的。” “哎呸!我都听见动静了。” 封争不搭腔,又推着他走了一截,问他,“还听见什么?” 高不迟歪头思考,“哗啦啦,呼呼,哗啦啦。” “傍晚的风吹护城河呢,就不带你下去感受了。”封争引着他把手伸出去,到护栏外面,柔软的风穿过指缝,“这是蓝色。” 高不迟越听越乐,他摸摸封争的破摩托,问:“那咱悍驴啥颜色呢?” 封争想了想,回他:“黑色,就是蒙了点灰。” 高不迟一本正经地皱起眉头,“有空给人家擦擦。” 封争:“知道了。” “这儿还有什么?”高不迟觉得有意思。其实除了悍驴,封争说的那些他都知道,打小就知道。 对于颜色,他还是没有具体的概念,可他还愿意听封争跟他絮叨。他喜欢被封争领着认识这一切。封争带着他,心就会轻飘飘的,很舒服。 “还有一个地儿。” 手腕又被抓住了,指节缓缓抵上什么,高不迟分辨不出,只知道那是封争的身体。 粗糙的料子,封争今天穿的是牛仔外套,应该很帅。 他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眼珠在眼皮下面不安地动。 封争紧紧握住他,拉开外套,隔着一件T,让他的小拳头完全抵住自己。 嗓音沙沙的,他说:“这是粉红色。” 好久,高不迟才意识到自己碰到的是胸膛,在那之下勃勃跳动的地方,是封争的心脏 蔚知带蒋放春去吃炸酸奶,买好了就找地儿坐下歇息。 他俩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街对面有家咖啡馆。 蒋放春问他,“不是才吃过饭?” 蔚知眨眨眼,倒像被问住了。为了把自己贪嘴这一点掩饰过去,他只好甩锅,“不,你看他俩吃东西多闹心呀!我寻思封争巴不得亲自上手喂人了……唉,我都没吃下多少,我帮迟迟省钱呢。” “你觉得,他们那样不好吗?”蒋放春认认真真地问了这么一句。 蔚知嘴里含的那一口差点咽不下去,他惴惴地瞧了一眼身旁的人,心想这一天天问的都是些什么怪问题。 “也不是……就、有点腻歪,看饱了。” 蒋放春不依不饶地求知探问,“那是好的意思?” 蔚知在心里叹气,连洁癖都忘了,他扎了一块,喂到蒋放春嘴边。蒋放春看也没看,张嘴就吃了。 他软着声音跟人打商量,“放放,咱聊点别的呗?” 蒋放春就顺从地点点头,一语不发,从外套兜里掏出一包奶糖,递给蔚知。 蔚知:“嗯?给我的吗?” 蒋放春:“嗯。” 蔚知:“哇塞!什么时候买的?” 蒋放春:“你等炸鲜奶、的时候。” 蔚知像见着什么宝贝似的,用纸巾擦了擦自己沾了油的手,才眨着星星眼,把那袋糖接了过去。 蒋放春见他光高兴,也没说什么,忍不住先开了口,“白羊月的幸运色是蓝色。” 那袋奶糖的包装是蓝白配色的。 蔚知这才反应过来,舔了舔油乎乎的小嘴,愣愣地看人。 没有预期的感动,蔚知眼里都是笑意,问他,“放,你从哪儿看的?” 他如实作答:“微信。” 蔚知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后面是不是还跟了一堆蓝色系的产品推荐?”他朝蒋放春皱皱鼻子,一笑眼睛就眯成一道缝,“骗小  69 笨蛋的。” 蒋放春难得露出了些迷茫神色,他不自在地摸着自己的后颈。那模样看得蔚知心都软了。像怕刚收到的礼物被拿回去似的,蔚知赶紧把奶糖揣进自己兜里。他凑到蒋放春耳边,轻轻对着助听器说:“但是我特别喜欢。” 那一声真的很像耳语,尽管分辨得不很清楚,可蒋放春还想听。 那时,对面咖啡店里忽然有一盏灯坏掉了,明一下灭一下,像一闪一闪的星星。 蒋放春琢磨了一下午要送蔚知什么做生日礼物,在那一刻也有了朦朦胧胧的答案。 69 要学会为自己勇敢 前阵子下了场雨,学校花坛里的金边黄杨都被洗绿了。 最近倒不下了,就是冷,总也没太阳。倒春寒呢。 蔚知裹着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欢欢喜喜地下楼,准备去小商店买干脆面,以奖励自己整节数学课都没打瞌睡这一壮举。 大概上节课刚上过体育,操场上很热闹。蔚知贴着花坛走,在冷冽的风里嗅着一阵清新,像瞧见了蒋放春似的。 他正沉浸在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中,胳膊猛不丁挨了一下,怪疼的。蔚知迷茫地抬头望望,才看见篮球架下面站了三四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 蔚知认得那几个人,全是隔壁班的,都进了校篮球队,之前还和方沃他们干过架。 用年级主任广为流传的那句话来概括:高一一共十个班,就数五班最孬。 一群男生能把老师气得直拍门,大喊“混子”。 这倒罢。 蔚知最烦的就是他们每次碰见自己,隔老远就要用手比划身高,也不是指着他的鼻子说他什么,只是回头跟兄弟们乐。说话时是恰好能让人听见的音量,笑又笑得很坏。蔚知倒情愿他们面对面过来找茬,还不至于那么憋屈。 他抬手摸了摸被撞痛的地方,看到躺在地上的篮球。那球很旧了,因为常年在外场使用有些开胶。 蔚知不待见他们,往边上挪了挪,刚抬脚准备继续走,那边又叫住他。 “欸,同学,帮忙捡一下。”打头的那个卷毛朝他扬了扬下巴,嬉皮笑脸地说了句,“不好意思啊。” 蔚知不乐意,可话说到这份上,他只好动动脚把球踢过去,踢完就走。 球骨碌碌滚过去,可能有点偏了,那边叽里咕噜地笑骂了两声。 “,小玩意儿没长手啊。” 这话从身后传来,听得蔚知莫名火大。他心想你说人坏话的时候能不能小点声。 他原本想忍的,像一直以来他所做的那样,当没事儿发生,息事宁人。他们是不重要的人,他不必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可无端地,他又感到一股力量在和原有的观念不断角力,一遍遍地问他凭什么。 他又没犯错,凭什么。 买干脆面的心思也没了,蔚知噌噌噌地走回来,走到球场上。 卷毛正在调护膝,见他过来,有些不明所以,愣了愣神。 另几个人都准备收球走人了,此时也回头望着蔚知。 “道歉。”蔚知憋了半天,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硬邦邦地撂出这么一句。 这话他是冲卷毛说的,一群人里数他说话最难听。 卷毛回神了,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朝他挑了下眉毛,“为什么?” 蔚知心中怯怯了,可他不想让自己后退,鼓起勇气又向前走了一步。 他说:“我帮你,你骂我。” 这话把卷毛说得更愣了,好像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二傻子。他用舌头顶了下腮帮子,目光从队友身上转过一圈,才落到蔚知身上。 他吊儿郎当地鼓鼓掌,扯起一边嘴角笑道,“哟,开个玩笑嘛。行、行,对不住您,啊。”这态度只让人更冒火。 那时,蔚知脑子里滚过许多书里读来的鸡汤,他一句都说不出口,他也不信这些坏小子们真能听他说什么。 可他还是攥了攥拳头,感受着烧在胸口的那团火。 “不要拿别人的缺陷开玩笑,这种事没什么好笑的。” 说完,他也没赖在原处,径直往教学楼的方向去了。 他觉得自己没出息,回去的路上步履匆匆,一面走一面想哭,一眨眼,竟然真的滚落下泪来。 那话闷在他心里好多年了,只是今天恰好有个由头说出来。 十几岁的孩子不把伤害当伤害。他们眼里放不下别人,只顾着在小小世界里排除异己,憧憬完美,又把一切不完美作为储备笑料,用以丰沛自己的生活。 可如果有天,他们长大了,成熟了,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回忆起这些岁月,再用万分之一的同理心试着站在被迫害者那边,他们一定会感到痛的。 因为少年的痛是那样纯粹、彻底的痛。 蔚知红着眼眶从西楼道回班,在回廊处看见叼着棒棒糖的佟杰,乍看像叼了根烟。 他俩视线撞上了,蔚知很快别开了眼。佟杰也没多问,只是从兜里又摸了一根阿尔卑斯给他。 佟杰还是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蔚知想到他从前的可恶,心里又酸又难受,他说不好那感觉,大概有点迁怒的成分在。 可他紧跟着又想起叶百川,那火又消了些,给面子地伸手接下了糖。 “喂,你怎么不问我在干嘛?” 蔚知莫名其妙的,他吸溜了下鼻涕,也不看人,“你在干嘛?” 佟杰捏着那根小白棍,把糖咬得咔咔响,“戒烟。”那语调着实有些故作深沉的意思,蔚知受不了,等着佟杰说下去,“那个,那什么,叶百川最近……是不是来那个啊?” “哪个?”蔚知正委屈,听他支支吾吾的,脑袋疼。 “就女生,那个。” 蔚知差点就拿棒棒糖当铁锤抡他了,他臊得慌,“佟杰,你变态啊?!” “得了。”佟杰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说话根本不动脑,“我看你也有点像来那个了。” 蔚知气得连抡他的劲儿都没了,蔫儿巴着坐回班里。 叶百川的自动铅笔不出芯,咔哒咔哒按了半天。蔚知趴在桌上,把那根阿尔卑斯递到叶百川旁边,他实在没心思吃。 谁知叶百川从桌兜里扯出了一条足有一米多长的连在一起的阿尔卑斯,跟包圆儿了小卖部似的。 蔚知:“……” 平日里蔚知就是大家的小活宝,这会一蔫儿巴就特明显。叶百川刚要开口关心关心,前面方沃敲锣打鼓地就过来了。 “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那大嗓门忒聒噪,可蔚知到底还是抬起了小脑袋。 “下下个礼拜开运动会哈!在我这儿报名!” 那厮大小也是个官儿体委。 班里强制要求每个项目都要报满人。 方沃神秘兮兮地过来,和蔚知说:“怎么样?想报哪个?  70 哥哥特地给你留了个200m!咱也有点参与感嘛。” 蔚知沉默地看着方沃做记录的表格,看了好久,才从笔袋里拿出根黑笔,在无人填报的3000m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过了没一节课,他就后悔了。 70 用所有运气换一个你 夜里,蔚知躺在床上,满脑子还是这事儿。他觉得他这纯是给自己添堵,想想都觉得闹心。 翌日,叶百川担忧地劝了他一句,“蔚知,你可得想好了啊。你之前不跟我提过你身体不太好么?”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蔚知心里的小人几近屈服了,就是嘴硬,“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没问题!” 昨儿放学,他愁眉不展,蒋放春问他,他甚至都没好意思提3000m这茬儿。 他总怕他半道儿就放弃了。 临交表前,方沃还特地来跟蔚知又确认了一遍。 “真决定了?” 蔚知心一横,“决定了!” “行,到时候实在不行了,我帮你跑。” “不、不用了!我能行!” 蔚知心想这八成是老天爷在考验他,给他设下这好些关卡。 望着方沃远去的背影,蔚知身上的热血又一点点变温了。 他打蔫儿地趴在课桌上,指尖抠抠着桌沿,没一点豪言壮语后的激情。 嗐……好像更后悔了! 午休时间,蔚知和蒋放春都没回家。 天儿还是冷,蔚知心凉,买了根冰棍准备以毒攻毒。没成想蒋放春也买了一根陪他。 他俩傻乎乎地站在桂花树下吃冰棍,冷风嗖嗖的,谁也没说话。 蔚知先试探着问:“放,你运动会报项目了吗?” 那边好久没回应他,没说话,也没打手语,蔚知稍侧了侧脸,才发现蒋放春的嘴被冰棍冻上了这说法有点二了,准确的说,是下嘴皮粘在了冰棍上。 蒋放春不敢动了,警惕地、小心地观察着眼下的情况,稍动一动手,下唇就要受到牵扯,他又默默放回原位,等体温替他解决这一切。 蔚知围观了全程,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蒋放春还举着那根冰棍,无辜中还透着点无奈。 蔚知就忍着笑,也将下唇贴在冰棍表面,而后指了指自己。 蒋放春就看着他。 看他用舌尖舔过冒冷气儿的冰棍,又一点点融化唇瓣上的黏。笑着抿唇时,唇瓣上还有一层水盈盈的光。 蒋放春愣愣地,也跟着学,刚探出一点舌尖,就发现冰棍已经和唇瓣分离了。 他没急着吃第二口,只是觉得喉咙很干。 蒋放春用有些凉的指尖抚过喉结,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蔚知见他好像能开麦了,挺奇怪地问:“刚怎么不舔开?”这事儿不常识么。 蒋放春眨眨眼,认真回:“怕舌头也被粘住了。” 蔚知又笑疯了。 他扶着树干,缓了好半天,一边乐,一边还没忘记吃他的冰棍。 “你刚想问什么?”蒋放春想换个话题,换掉脑子里不断循环的画面,“运动会?” 蔚知的笑戛然而止,他怪冰棍冻牙。 蔚知朝蒋放春点点头。 蒋放春说:“800m、1500m和跳高,凑数。” 蔚知叹了口气,问:“你们班有人主动报3000m吗?” “嗯?”蒋放春想了想,“好像是、体育委员。你认识的,刘硕。” 蔚知吃掉了最后一口,腮帮子都是凉的,他微张开嘴哈气,看着手里那根光秃秃的棍儿,到底还是跟人说了,“放放,你、你觉得我,那个,我跑3000m,怎么样?” 蔚知知道他听力不太好,很少会这样含混跟他说什么。蒋放春留心去听,加上二人又离得很近,这一句他听得还算清楚。 他问:“你报名了吗?” 蔚知有些说不上的心虚,垂着眼是默认了他也没跟蒋放春讲五班那群人挤兑他的事儿。他很少跟那人提这些糟心事。 “那就试试看。”那个好听的声音说。 蒋放春也吃完了。他舔过唇角的甜味儿时,大脑里莫名涌上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报了长跑,赛前都会做一些简单检查的。”蒋放春看向蔚知,语速不快,语调平和,“只要身体能负荷,没有关系的。不用担心。” 帅哥的劝慰简直就是灵丹妙药,比什么都顶用。 蔚知感到自己内心的焦灼削减了些。 蒋放春说话时总是很短很简单,可是每次都让蔚知好安心。 蔚知觉得自己矫情了,他想是啊,这才多大点事儿啊,真不至于。 手上无意识地转着那根棍儿玩,翻过好几圈,蔚知才发现上面有字:大利。 他好奇地拉起蒋放春的手腕,歪头去看那人的棍,上书:大吉。 “哇哇哇!!!” 蔚知把两根棍碰到一起去,兴奋地晃着蒋放春要他看。 蔚知的掌心好像一直那么热乎,摸上蒋放春的腕骨时,蒋放春忍不住哆嗦了下,仿佛不适应似的,可他没有挣。 “啊,操场上是不是太冷了?”蔚知回过头,歉疚地望了他一眼,把手收了回去,顺手还拿走了他手里的棍,“走,咱们上楼。” 蔚知美滋滋地看着两根棍,心想这是天意啊,他回去就洗干净供上。 走两步,转身看蒋放春还落在原地,他又倒退回去。 “走啦,放,你耳朵都冻红了。” 蔚知说着,伸直胳膊,指尖碰上蒋放春的耳廓,想帮他捂捂。 蒋放春没个防备,被摸得缩了缩脖子。 见他躲,蔚知才意识到自己未免太张扬了,甚至有些飘飘然。 他怕自己露馅,指尖在校裤上蹭蹭,解释说:“就是……想催催你。” 蒋放春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耳朵,试图掩住耳朵尖上过分明显的红。 他小声说:“没关系。” 71 喜欢是长久的凝望 洗漱后,蔚知叽里咕噜地背完了今天份的固定搭配,上了床清醒得不得了,满脑子都是“spendtime/moneyonsth”和“spendtime/moneyindoingsth”,其中in还可以省略。 蔚知已经把灯熄了,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半天,到底还是掏出了手机。 他点开微信,矫情地跟蒋放春道了句晚安,退出界面后又去看星座app。 最近蔚知心里揣的事儿太多了,夜里做的梦都鸡飞狗跳的,每天除了看看运势,基本不怎么刷app了。他随手向下翻翻,看到一条有关白羊座生日月的推送,立时想起蒋放春送他的那袋奶糖,就差咬被角哭了倒不全是因为感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早恋实在太励志了。他每回半夜做题做得想跑路的  71 时候,就抬头看看小羊,再吃一颗蒋放春送的宝贝糖。嘴里含了点甜的,就能把心里的苦给化开了。 那张蒋放春批过的英语试卷也被蔚知贴墙上了,日日瞻仰。现在书桌上还多了两根大吉大利棍。 以至于蔚知每次坐在桌前做题,都觉得自己周围像搞了圈阵法。 他想,蒋放春肯定跑不了了。他的卧室都被蒋放春占领了一小半了,更遑论他的心那是一大半! 蔚知被自己的想法肉麻得受不了,在被窝里又拱又蹭。 他想,蒋放春得对他负责! 带着这些暧昧的绮念,蔚知把那篇推送打开了。 白羊座转运的时刻即将来临。 看到这行字,蔚知直接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认真品读起内文来。 “……在事业方面,虽然有压力有挑战,但这样反而能激发出你更多的潜能……在桃花方面,你喜欢的那个人可能已经在主动接近你咯,留心观察一下吧。” 彼时,蔚知吓得一弹,脑袋直接磕床头上。 他把手机甩了,捂着脑袋哎呦。 蔚大海正好出来倒茶叶水,敲敲他的门,“大半夜扮鬼呢?” 蔚知喘了口气,扬声回他,“我……!晚上背单词背得我脑袋疼!” “我懂我懂,太懂了,跟看天书似的吧!”蔚大海在门外叹,“你像我,学放洋屁比吃屁都难。” “实在不行咱拉倒吧,别苦着自己……就是不能让你妈知道了。” 蔚知的心正疯跳呢,根本听不进蔚大海的喋喋不休。 “欸欸,师傅您别念了,歇歇吧。” “你不乐意听,我还不乐意说呢!”蔚大海哼了一声,“天凉,晚上盖好被啊!” 蔚知:“知道啦。” 他摸着脑袋,又看了两眼手机界面,上方提示横幅突然跳出“Land”的信息。 蔚知激动不已,干脆用被子蒙住了头。他手都发软了,在调整了一次呼吸后,才舍得把那条通知点开。 Land:[晚安,刚在忙。] Land:[今天语法全练做了多少?] 刹那间,蔚知像哽住了,他眨了好几下眼,干脆闭上了眼,在床上躺尸。 入睡前一刻,他脑子里还环绕着一句:迷信不可取。 蒋白梅睡得早,中途醒了一次,迷迷瞪瞪地爬起来上厕所。 路过蒋放春的房间时,看见门缝下面露出的光。 她屈指轻轻弹了一下门板,“哥,你忙活什么呢?” 想起蒋放春可能听不见,她把门打开,看见蒋放春平常做手工的小桌上放着个透白的大圆球。蒋放春正伏案画着什么。 蒋白梅走到近前,睡眼惺忪,蹲下来,托着腮帮子问:“哪儿搞来的大灯泡?哇,哥,你画什么呐!这是准备干嘛呀?” 蒋放春太投入,猛不丁被她吓一跳,一笔画飞了,他又拿橡皮轻轻擦掉。 本来是想说“给朋友准备礼物”的,想起之前蒋白梅偷偷给人告状,他就改了口,“做实验。” 蒋白梅打了个哈欠,说:“哥,你不要太努力哦……我会被爸妈训的。” 蒋放春点点头,回她:“好的。” 目送蒋白梅离开后,蒋放春捏了捏睛明穴,准备休息。 临睡前,他多看了一眼微信消息。蔚知没回他,可能是睡着了。 他简单的消息列表上也有一个置顶聊天了。 顶着一个可爱的小羊头像,备注是“小黏糊”。 那次游乐园回来后蒋放春就改了。 谁让那个人总说“我要跟放放待一起”。 蒋放春对着那个蠢蠢的头像笑了一下,才锁上了手机的屏。 新的一天,一个不知是喜是忧的消息蔚知的身体检查竟然通过了。 他从医务室出来后,第一个通知的就是蒋放春。 等回了班,方沃听了结果,满脸写着“不得了”仨字,操着一副讨打的语气,“我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啊……”见蔚知面色复杂,才仗义地拍了拍人家的肩,“好弟弟,哥相信你!” 其实,运动会还是挺好的。跟个盼头似的,让小孩儿们能数着天数过日子,每天醒来也有劲儿。 其中一点显著的好就是延点课能提前放。 各班占满了操场,排练运动会入场式。 蔚知探着脑袋找一班。蒋放春走在最前面举班旗。蔚知在人群里蹦了半天,瞅见一眼,当场捂心口,感觉自己要被帅晕菜了。 五班刚好从他们队伍旁边擦过去。 封争叫了声他的名字,蔚知才回了神,怔怔地看过去。 他声音小,配上口型,蔚知才认出他说的是:“出息!” 在这事儿上,他可就不怂了。 蔚知躲在队伍里,偷摸拿出手机,点开和封争的聊天对话框,一顿盲打。 蔚知:[咱俩就大哥别笑二哥了!] 老闫是个在数学课之外都不怎么吹毛求疵的人,很快就把他们放过了,连组织啦啦队的活儿都扔给了叶百川。 方沃带着运动员们训练。做热身运动的时候,有个侧压腿的动作。那时一班还在练队列,一班总是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压腿时,蔚知是往左压抻着脖子,往右压也抻着脖子的。 盯了这人诡异的动作好一阵,方沃算看明白了。他高大宽阔的身板往蔚知眼前一挡,弹人脑瓜崩儿,“您这压腿还带活动脖颈子的?挺高效啊!” 蔚知自知理亏,讨好卖乖地笑笑,两手交握着开始活动手腕子,“哥,咱这是一举三得呢!” 那小样儿,把方沃堵得没话说了都。 一转眼,又看见个斜眼病那混小子佟杰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姑娘堆里,可方沃还愣看不出他在瞅谁。 伟大的体委气得在原地猛跺了两脚这军心涣散的破队伍真是没法儿带了!一个个的眼啊心啊全被祸国殃民的小妖精们给拐跑了! 72 缺陷,才是天赐的礼物 到了放学的时候,太阳落到云后面去,影影绰绰地往下坠。 因了高三要上晚自习,平日里校门关得很晚,许多学生都会在操场上多赖一会儿,跑跑步、打打球、搞搞对象什么的。 这阵子临近运动会,操场上就更热闹。 蔚知坐在花坛边上等蒋放春。 那人好像一早就看见他了,队伍一解散,径直朝他走过来。 本来还没寻思什么,蔚知一晃神,蓦地想起昨晚看的推送,直接给他吓起立了,直挺挺站着,紧张兮兮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着急回家吗?”见了面,蒋放春问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蔚知心里忐忑,可他更高兴,笑着摇摇头。 蒋放春的手摸上他肩膀,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默默地把他翻了个面儿。 倒是没评价什么,等蔚  72 知再转回身时,他问:“刚热过身了?” 蔚知又乖巧地点点头。 “先跑跑,试一试。” 蒋放春带着他慢跑,蔚知迈开腿的时候一点负担都没有,听见跑步软件报“1km”的时候,寻思这不挺轻松的嘛。 可他就想不明白他都快成死狗一条了,2km的播报为什么还迟迟不来! 蒋放春照旧不带喘气地看着他,看他每一步都拖得缓慢,像一棵蔫儿巴的小白菜,一点没有喊停的意思。 蔚知连开口的劲儿都没了,感觉自己大脑里的组成部分都团在了一起,他自个儿都不知道自己倒手倒脚的干嘛呢,呼吸提不上的时候,像随时要西去了。 他俩在语言上零交流。只是在蔚知呼吸乱掉时,蒋放春会在胸口处比划,示意他保持呼吸;在蔚知步频、步幅不对劲时,蒋放春就会用自己的速度和姿势带他调整。 蔚知没说的是,跑后半段的绝大多数时候,他晕得压根都看不清蒋放春在干嘛。 软件报“2km”这个数时,蔚知觉得自己气数将尽,提着劲儿多跑了半圈,感觉心脏快从嘴里蹦出来了。他忍不住泪眼汪汪地看着蒋放春,蒋放春大概对他摇了摇头,他看到那影儿晃了晃。他就低着头,吸溜吸溜鼻涕,继续跑。 这样又跑了没50m,蒋放春先妥协了。 蔚知差点没刹住,身体向前倾,蒋放春伸手拦住了,又将他扶起来。 热汗把蔚知身上的沐浴露味儿全蒸出来了,又甜又香。蒋放春记得,那晚他们用了同一款沐浴露,躺在一张床上,鼻间萦绕的全是那种浅淡的香气。 “呜呜,腿软了。”蔚知声儿都哑了。他强身健体这个计划打小就有,只是一直也没见成过。 蒋放春的手隔着校服摸上他左胸,蔚知登时一个激灵,连哼唧都忘了。 “会痛吗?” 蔚知感觉嗓子眼里有股腥甜,他软软地点点头。 “晕吗?” 蔚知又点点头。 “医务室那边、说能跑?” 蔚知继续点头。 他紧张地快厥过去了。他一直在出汗,蒋放春的手还没离开他砰砰跳的心脏。 “你太久没跑,”蒋放春垂眸想了想,“应该是正常反应。” 蒋放春说这话时,把手挪开了,又去帮他扒拉了两把跑乱的刘海。 那一刻,蔚知觉得自己快自燃了。 他想不明白老天在安排什么,会不会这好命只有一个月啊? 他跑累了,念头都是断续的,想一想,觉得想不明白,又不想了。 他们在跑道上慢走了一段。蔚知总算双目清明了,一抬眼却看见跑圈里的篮球场,还是五班那群男孩儿。 那时,他心里忽然又有些酸酸涨涨的情绪涌上来。 蔚知努努嘴,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像也没他想象得那么惨。他手腕发软,懒得抬起来拽蒋放春的衣角,干脆拽了拽人家的裤子。 他说:“带我跑完吧,放放。” 那天跑完3km后,蒋放春还自个儿跑了一组4008的全速跑。 蔚知看着就腿肚子打哆嗦,可再看看,只觉得蒋放春喘气和擦汗时太帅。 蒋放春把那对助听器摘下来交给他了。蔚知就小傻子似的用手捧着。 他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就算现在再让他跑个3km 他试着挺起背,没半秒,又默默塌下去了。 还是明天吧…… 他们推着自行车走在路上,蔚知的肩膀一使劲儿就发酸,喉咙也不舒服,咽口唾沫都疼。一想到还要骑车回家,他把悲恸的眼泪都掩藏在心里。仰天长叹时,旁边的蒋放春正正常常,一点事儿也没有。 “速度和呼吸,都很重要。”蒋放春忽然道。 夜悄悄来了,天幕被染成一片片衔接紧凑的色,稀薄的云层聚了又散。 那风拂过蔚知的耳畔和脖颈,特别舒服,蔚知感觉到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他回:“嗯,知道啦。” 他们在十字路口的这边等红绿灯,蒋放春轻轻拨着车铃,问:“为什么想要跑3000m?”他顿一下,看向蔚知,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想跑吗?” 这话问得那么直接,像把蔚知逼近死胡同里,不准他逃。 蔚知想起自己瞒下来的那些事,思索时都在苦恼,他诚实地答:“我也不知道。” 走过马路,他们谁也没提上车的事儿,就那么慢慢地推着车走。 蔚知打一会儿手语,说一会儿话的,把自己心里那点事儿掰开揉碎了告诉蒋放春。他也不怕蒋放春烦他了,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下去。 “小学的时候,我比现在还要矮得多,比好多女同学都矮。班上的同学老使唤我做事。其实我一点也不乐意,可我想和他们做朋友,我只能那么讨好他们。 “其实后来我就知道这种想法蠢毙了。我把交朋友的时间都拿去看书。我想,哼,你们不喜欢我,我还不跟你们玩儿呢! “可是真的很孤独啊。村子里,从来没有小朋友来我家串门。爷爷奶奶每次关心我,我都说什么事儿也没有,找很多理由骗他们。 “其实根本不能算没有事。他们不打我,但是他们叫我吉娃娃,就是一种永远长不大的小狗。他们还有很多形容我的词,很难听,有些特别难启齿。我都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的!他们还在我鞋边吐唾沫,不让别人和我聊天、和我玩。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去学校。我知道我不该瞒着这些事,我现在什么都知道如果真能穿越,我立刻就要回去把他们都打一顿。可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想。 “每一天我都在盼望长大。初二的时候,我才转到城里来,一直到毕业,我都不敢交朋友。我觉得只要别人看不到我,我就安全了。 “再后来,升上高中。放放,你知道吗,我一点希望也没抱。我告诉自己,坚决不要交朋友。我是带着这种想法来的可是没有办法。百川姐、方脑袋、封争,还有……你。这里太好了,我根本舍不得一个人停在原地。 “我早就明白朋友是不需要靠讨好得来的,可是在遇见你们之前,我……得到的善意并不多。 “我喜欢和你们相处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的心态被温和的生活调整了很多。 “但无论我再怎么理解五班那群人是开玩笑……我也不能接受。” “我太想证明什么了,连我自己都说不好是什么的东西。”蔚知情绪低落地看向地面,“放放,我是不是太幼稚了?” 远处,街铺的招牌亮着光。 蒋放春安静了太久。 在蔚知已经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话太多时,他才又轻轻拨了一下车铃。 在夜色里,蔚  73 知辨认着他的手语,听他平静温和的声音。 “白梅很健康,她出生的那一年,我八岁。 “我试着自杀。 “半路上就放弃了。 “听力越来越差。情绪激动时,还会晕倒。 “我扯耳朵,很痛,但是,听不清。 “我哭着回家,又活下来。 “遇见你之前,我也没有想过,我可以,再和别人讲话。 “我也可以、自信地说,很多事,我做得不比别人差。” 蒋放春知道他坚韧敏感的小羊又哭了,他强硬地把那张脸扳过来,手指蹭掉蔚知脸上的眼泪。他认真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蔚知。 “缺陷,才是天赐的礼物。”蒋放春笨拙地比划着,眼睛却很亮,“没什么丢脸的。我们,很特别。” “那些人,我一点都不在意。他们也不会、在意你。所以,我希望,如果你想证明什么证明给自己,不是他们。” 73 正走入他的生命 收到蒋放春消息时,蔚知正好喝完最后一口牛奶。 他的早饭时间难得能和他爸妈对上一次。老妈还在厨房煎蛋,他捞起书包要溜。 玄关处传来动静,蔚太太探着脑袋问:“今儿怎么走这么早?我这鸡蛋都煎上了,吃了再走呀。” “快开运动会了,”蔚知坐在小马扎上换鞋,回过头和爸妈摆摆手,“我和同学约了晨跑呢,跑去上学,锻炼身体!” “嚯,新鲜啊。”蔚大海划拉着手机,看社会新闻,随口问道,“你报了啥项目呢?” 蔚知半只脚都迈出了门,只留下一声,“3000m”。 二老对望一眼,都以为自己幻听了。 出了小区,蒋放春就站在熟悉的地方等他。 今儿小风吹着,这座城市里的柳絮全飞旋着跳舞。 他俩远远看见了彼此,蔚知没顾上打招呼,先打了喷嚏。 眨眨眼,看见蒋放春在笑,他也忍不住笑。 手在半空中划出弧线,像太阳升起那样。 早上好。 这还是蒋放春对蔚知打的一个手语呢。 真是个美好的词儿。 蔚知蹦蹦跳跳地到了蒋放春身边,蒋放春轻轻地清了下嗓子,回他:“早上好,蔚知。” 蔚知的书包里除了教科书和练习册,还习惯性地揣着本《中国手语》,鼓囊囊的像个炸药包。 他这怎么也算负重跑了,豪情万丈地慢跑完2km,又开始间歇性垂头耷脑。 蒋放春看着蔚知,总是想笑,发自内心地开心。他从没想过自己面部神经是这样发达的。他唇角上翘着,伸手勾住了蔚知的书包带。 蔚知抿着嘴,脸有些泛红,那点婴儿肥显得他像只小包子。蒋放春拽下了他的书包,想了想,又把自己的书包卸下来给了蔚知。 大佬的包轻飘飘的,跟没放东西似的。 蔚知看见了挂在书包上摇摇晃晃的那颗土星,他缓一缓,觉得自己又活了。 蒋放春指了指他的嘴唇,蔚知跑迷糊了,他还幻想蒋放春在和他索吻。 那人只是想让他张嘴调整呼吸。 他们这样白天夜里的跑,一跑就是好多天,大多数时候,两人都安安静静的,但那状态很让人觉得舒心。 蔚知一直记得那天晚上蒋放春和他说过的话,每一句都记得。 他还在坚持给蒋放春写每月的信封,只是再也不送了。 好多人都说暗恋太苦了,他也觉得,可蒋放春除了苦,还会给他很多甜,比奶糖还甜的甜。 蔚知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 只是偶尔的偶尔,他也会忍不住想,如果这个男孩儿是他一个人的就好了。 学校里,老闫每天都敲打他们,叫他们不要为了一个运动会就把学习的心思给搞丢了,如何如何。 到了下午,啦啦队的小姑娘们穿着漂亮裙子,在操场上走最后一遍彩排流程。 等走回来,蔚知这小捧场蛋又姐姐长姐姐短地夸起叶百川来。夸没两句,就感到自己被一束极具穿透性的目光瞪着。他有点小小的不舒坦,默默回头,也给那人丢了一眼。 佟杰没辙,忿忿地蹲在花坛边生闷气,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 他把两鬓的发都削了,剃青皮。因头型太潮,今早才被老闫当典型批评过。其实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的剃青特有心机,被剃的那一片独留了一个“Y”字。 蔚知默默在心里细数着自己身边的情圣。他想着寻摸着,觉得自己怎么也得算一个。 叶百川只看了佟杰一眼,佟杰就没好气地站起来,朝他们这儿走。那气势,蔚知简直以为他是来干架的。? 可他只是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站定,伸出手,从自己的手腕上取下那根蓝紫色的头绳,不声不响地递给叶百川。 蔚知这才发现,叶百川的头发长了不少。 隔着气氛暧昧的俩人,蔚知瞅见了树下乘凉的方沃,那厮呆头呆脑的,正张着大嘴打哈欠。蔚知想也没想,径直去投奔他了。 “我说他之前怎么怪怪的呢。”方沃操着一副“我早知道”的口吻说,他歪着头,看一眼蔚知,“你呢?你那事儿有苗头没有?我看你俩见天黏在一起,还没谱呢?” 蔚知最近心里正乱着,不想聊这茬儿,他把话题一转,“别提我了。你和陈孟露怎么样啦?感觉你怎么都不大积极了。” 方沃懒懒地,带点忧郁的小气质,又打了个哈欠,风徐徐地吹,一片柳絮险些飞进他嘴里。 “呸!这杨树毛子,真是一张嘴就是一个。”方沃用指节蹭了蹭鼻尖,说,“就……不太合适呗。” 蔚知想起之前那个为人哭为人乐的大老粗,有点疑惑,“嗯?” “我算想明白了。”他感慨万千地“啧”了一声,“女神就只能放在心里,走近了就不对劲儿了。” 蔚知还没听方沃说过那么有深意的话。 “梦露梦露,就当她是我高中做的一个梦呗。” 远处,一班还在一遍遍地练队列,刘硕扯着嗓子喊排面标齐。 蔚知没再深问下去,他被方沃说得也有些怅惘了。 蔚知若有所思地努努嘴,站在这头,遥遥地看着蒋放春,他轻叹了一口气。 可他一点也不想蒋放春只是梦,一个有期限的梦。这种事儿,只是想想,他都会感到难过害怕。 在夜晚铺满整个操场前,门卫呼喊着清校。 他们跑最后一圈,蔚知还是喘得厉害,可好歹已经能坚持下来了。 柳絮偶尔会蹭过他们的脸,蒋放春侧身躲了下,看见柳絮又飘落在蔚知眼前,那人乖乖地仰起头,把那一片轻轻吹远了。 周遭安静得不得了,可那一幕像有声音一样,轻快的、属于春天的,让蒋放春忍不住在脑  74 海里拼凑和弦。 跑完全程,汗顺着额角淌进了蔚知眼里,他眨眨眼,蜇得慌。 蔚知摘了眼镜,俯在水池边洗脸。 蒋放春在旁边等着,摸了摸口袋说:“没有带纸。” 蔚知气息还很乱,说话都不顺溜,“嗯……我包里有,湿巾。” 他就去台阶上取他们俩的书包,把自己的背在身后,蔚知的抱在身前, 蒋放春借着一楼的灯,拉开了蔚知的书包。 那里头乱糟糟的,物件摆放得没什么条理,怪不得小家伙总找不到东西。 蒋放春翻完小口袋,又拉开大夹层。 蔚知的书本也是,长长短短、颠三倒四地塞在一起。蒋放春是在一本厚书底下,找着被压扁的那包湿纸巾的。 借着光,他看见那个橙色的封面,又抽出来些,才确定是《中国手语》。 蒋放春知道这么做不对,可他还是忍不住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翻了几页,几乎每一页都有那个可爱字体做的批注,黑笔红笔,特有重点,个别较为复杂的手语旁,还有他自创的联想记忆法。 蒋放春甚至能想象,蔚知是如何认真地逐个学习了这些手势。 他想,蔚知是不是也曾为他彻夜难眠。 那个说过“让我去你的世界看看吧”的少年,一直都在耐心地、轻悄悄地靠近他孤独的世界。无论他显露出的是怎样的自己,蔚知都没有失望过。蔚知把所有的好都给他,感受他所有不能表达的感受,在每一个空寂荒凉的角落,抛下热闹,找到他,陪伴他。 是蔚知教他不要怕这个世界冷冰冰的,他会为他偷一点热来。他的每一寸光,都照在自己身上。 蒋放春已经知道他太清楚,蔚知不是什么过路人,他正走入他的生命。 书页被风吹得翻飞,一张漂亮的贺卡轻轻落在地上。 放放,你已经这么优秀了,不用事事都跑在我前面的。所以,喜欢这件事,我负责一见钟情,你负责日久生情就好啦。 74 抱一下就加满油 等他们慢悠悠溜达回小区门口,天已经黑了大半。 他们又站到了那扇卷闸门前。 蔚知奇怪,蒋放春今晚怎么一声不吭的。 “明天要自己去体育场哦。”他念叨了一句废话,这事儿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因为走体育场他俩不顺路。 蒋放春低下头,像看他,又不像看他。 “知道了。”他说。 蔚知歪头观察着蒋放春的表情,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试探着补一句,“要给我加油哦。“ 这回蒋放春没答话,安静半晌,忽然毫无预兆地朝他张开手臂。 蔚知僵直地站在原地,“唔?” “给你加油。” 蔚知又不傻,他在这事儿上精着呢。他特明白。 可他的心被锤炼过了,理智压抑着那份蠢蠢欲动。他有些迟疑道:“这个……不太好吧?”他挠挠后颈,还怕自己自作多情了,“口头加油就行哈!” “你不喜欢?” 蔚知怎么也没想到蒋放春会问出这么一句。 那语气好复杂,他听不明白,惴惴不安。 他心说,我喜欢得很,我做梦都梦着了,可嘴上只能说:“……总不能是讨厌。”他很少用这么小的音量和蒋放春说话,都不知道那人听清了没有。 蒋放春又问:“我是朋友?” 蔚知紧张地抠手指,先点点头,又摇头,“放放比朋友还好呢。” 他还没想好用什么理由弥补这句亲昵话,倏忽被人拉进了怀里。 那动作很急,他近乎是磕上去的,脑门碰上胸膛,而后整个被拢住了。 他那么一丁点,双臂一环哪儿都去不了。 蔚知吓傻了。他侧着头,缩在蒋放春怀里,耳朵正贴在那人的心上。 可蔚知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他不敢扶蒋放春的背,不敢搂蒋放春的腰,倒像被人抽了力气似的,好像躺在人家身上,蔚知怕站不稳当,到底还是拽住了蒋放春的衣角。 蒋放春抱他太久了,还很用力。蔚知特别想抬头看一眼他,可他不好意思。 “你能做到的,”蒋放春的声音离他好近,那么温柔,“蔚知。” 那时,蔚知就想,这要是梦,他就死在这梦里边,谁把他叫起来,他就跟谁急。 蔚知静悄悄地,就那么卧在蒋放春怀里,像个小动物。 蒋放春听不到回答,也有些忐忑,“嗯?” 蔚知整个耳朵都透着粉。外套沉沉坠下去,蔚知攥得很用力。 “嗯……我会加油。” 蒋放春再怎么凝神,都没法听见蔚知的心跳。可他隐隐约约能听到呼吸蔚知的呼吸很急,一直在小小地换气,像风扬起海浪。 他一直想,蔚知撒谎。 蔚知撒谎。他明明喜欢。 蒋放春在脑海中剪切记忆里的那些声音。 卷闸门前,那个有雨的夜晚,他扶上蔚知的脖颈,根本不是想帮蔚知拢帽子,他想亲他。 在蔚知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看自己的时候,蒋放春想亲他。所以他要藏住他的脸,他怕自己真的亲了他,惹哭他。 蔚知根本不记得他俩抱了多久,要不是蔚大海打电话给他,他俩能就地抱成一对雕塑。 他在蒋放春怀里拱了一下,蒋放春就松开他。 他们稀里糊涂地道别,蔚知走进小区大门时还正常,门一关,拐了一道弯,他就开始狂奔。 抱着的时候什么没想,撒手了蔚知才晓得害羞了。 他和蒋放春都穿着校服,就那么大喇喇在路上抱在一起! 抱着,还不说话。蒋放春温热的鼻息始终萦绕在他耳畔,蔚知一直想抖,他还想咬蒋放春,可他舍不得。 他像喝多了,走进电梯里时,脚下发飘,眼一晃,连楼层都按错了两次。 蔚知用右手摸左胳膊,亲亲热热地摸,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回了家,他认真地背完了单词,特地给脑子腾出一块空地,用以咂摸这件事儿。 一直到躺上床,他还在反复回味着那种感觉,品着品着就上头了。 蔚知兴奋地睡不着,加上明天跑3000m这事儿他心里没谱,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拉了个枕头来抱,才渐渐睡下了。 清早,星座APP又给蔚知推送文章,跟四月桃花运有关的。 他心里刺挠着,看见通知,没点开。 骑着自行车一路飞驰,蔚知恨不能直接瞬移到蒋放春眼前。 结果一到体育场,各班就被安排集合,走开幕式流程。一班离他们八丈远,蔚知没见着人,郁郁寡欢,听领导发言还听困了,直到校长宣布运动会正式开始,发令枪响了才被惊醒。 运动会第一天,老天爷很给 75 面子,八九点时太阳高悬,晒得人睁不开眼。 蔚知聪明,带了把伞,给他和叶百川撑着。方沃跳了两排座来找他,就为了蹭他的伞。 “靠,你给我匀点儿啊。”方沃拍了下蔚知的肩膀,嚷嚷道。 这伞倾斜得也太明显了心太偏! 蔚知张望着看台的另一头,漫不经心道:“委屈您往里凑凑呗。” 叶百川在旁边催通讯稿,浑然不觉后面有个外套盖头的倒霉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可方沃瞅见了。他也纳闷,这成天都瞅瞅瞅的,怎么就不见动静呢。 他搞对象是无望了,只能干看着兄弟姐妹们着急。 艳阳下,红色跑道极红,绿色草坪极绿,润了一层油光似的,特别鲜明。 新买的报纸全被扯来垫座了,零散剩下一些,方沃一边看一边嗑瓜子。 蔚知身前别着运动员号码布,微风吹着,飞起一个角。 “200米比赛即将开始,请与比赛无关的同学迅速离开跑道。” 搁腿上的手机振了一下,蔚知拿起来看。 Land:[在你们班坐着吗?] 蔚知:[嗯嗯!] Land:[什么颜色的伞?] 蔚知:[嗯??] 蔚知:[蓝绿蓝绿的!] Land:[回头。] 75 有一种行是你在我就行 蔚知的心被撩乱了。 他把伞柄塞到方沃手里,急慌慌地和叶百川说:“同桌同桌,我去上个厕所啊。” 方沃被他顶歪了半边身子,瓜子差点撒了,“什么玩意儿啊,急成这样。”他把眉头一皱,眯起眼,目光跟着蔚知跑了几米,看到看台后面站着的那位一班大佬,又一脸嫌弃地把头转回来。 “啧!害不害臊啊! 叶百川在那边点通讯稿的数,佟杰那手丑字太瞩目,还一连给她交了十份。 听到旁边的方沃在骂什么,她分了点心思去关心,“嗯?” 方沃叹了口气,继续他的嗑瓜子,“没事儿,感慨一下这明媚的春天。” 蒋放春给蔚知带了一瓶白桃汽水,玻璃瓶的,攥在手心里特别凉快。他给完就要走。 蔚知被蒋放春这一身运动风帅得五迷三道,他在蒋放春转身时,轻拍那人的胳膊。 蒋放春今天还戴了发带! 这暖风吹啊吹,蔚知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吹酥吹软了。 他没话找话,晃了晃手里的汽水,问:“放,你没给自己买么?” 蒋放春点点头,说:“我要去跳高了。” 蔚知闻言,回头瞟了瞟。老闫的伞歪了大半,伞下,谢顶老头正仰着脖子打瞌睡。 “我的项目还早呢!我陪你去呀。” 蒋放春没说拒绝的话,他分明是想的,可还有些担忧,“等会儿老师该说你了。” 蔚知有心腻着他,连客气都不跟他客气了,拉起蒋放春的手腕就从附近的通道跑下看台。 蔚知手心里还有刚摸过的玻璃瓶的凉,水淋淋的。蒋放春转头去看他,大脑里满是雀跃的因子,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广播里不再念通讯稿,开始放青春流行音乐。 蔚知溜到草坪旁,帮蒋放春拿助听器。 他握起小拳头,屈肘,活力四射地朝蒋放春晃晃。 加油! 蒋放春沉着地点点头,一副特靠谱的模样。他抹了抹颊边的汗,轮到他跳时,又悄咪咪地在身旁朝蔚知比了个OK。那副又严肃又憨的样子把蔚知乐坏了。 他哼着广播里的BGM,拿出手机准备录段视频回去循环播放。 裁判给了指令,蒋放春点点头,准备,助跑。 蔚知知道蒋放春一定是帅的,那人做什么都帅,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帅成这样。 蒋放春用的是背越式过杆,起跳时,发力的那条腿线条紧绷,跃起腾空,连转身都那么轻盈,像只漂亮的蝴蝶,仰头、倒肩、展体,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极干净。 那时,蔚知听着体育场中回荡着的音乐,蒋放春从垫子上站起来,他结束录像,觉得世界浪漫得像偶像剧。 横杆上升了几次,每次蒋放春都过得轻而易举。 转眼到了决胜局,蒋放春的对手瞅着就像个运动小健将,蔚知替他悬着一颗心,咬着下唇,紧张得跟自己要上场似的。 那横杆已高到了一个蔚知不可想象的地步,他都不敢走太近,怕一比较,自己还不如根杆儿。 蔚知心里没谱,在那男孩儿起跳时,忍不住闭了眼,听见碰杆的声音,才睁开一只。 太阳晒得他冒了汗,他知道蒋放春也在紧张。 那人做了一个深呼吸,在同样的位置,和蔚知又比了一次OK。 在热里,焦躁里,蔚知感觉自己的心率噌噌噌上涨。 过了。 他录下来了! 蔚知在原地连蹦了好几下。 旁边的人惊叹一片,蔚知“啪啪啪”地给蒋放春鼓起掌来。 确认完成绩,他们去洗手池那边,蒋放春简单地冲了冲胳膊和手,坐在休息用的长椅上戴助听器。 蔚知站着,把汽水瓶盖拧开,递给蒋放春。 “放,你真的好帅。”他感动得不得了,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动,“我快晕倒了。” 蒋放春眨了眨眼,假装自己的事儿还没忙完,手继续在耳朵上摆弄着。 就着蔚知递来玻璃瓶的那只手,蒋放春的嘴唇挨着瓶口。蔚知竟然真的轻轻帮他抬了一个角度,好像浑不在意似的,喂了他一口。 “其实,我本来觉得,自己不行。”他诚实道,却在这诚实里加了自己的小心思,“但是你在……我就想,我必须行。” 这话说得够暧昧了。换任何一个别的人来说,蔚知兴许都要评一句“油嘴滑舌”,可蒋放春说,他心里的小人就咆哮不止。 有什么不对了。 他想,肯定有什么不对了。 蔚知小声地问:“放放,你不是在逗我玩吧……” 他那样低着头,蒋放春看不清他的脸,又听不清他说什么,有点着急,“什么?” 蔚知摇摇头。蒋放春就更紧张。 他拽了一下蔚知的衣角,话音竭力清晰地说出这样一句,“别让我听不到你,好不好?” 霎时,蔚知像被什么刺痛了。他知道自己有些坏了。 他认真地点点头,回望着那个仰视自己的男孩儿。 蔚知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我……我刚刚说,我怕你在逗我呢。” “没有。”蒋放春很快否认了,他用清澈的眼注视蔚知,食指悄无声息地、轻轻地勾住了蔚知的食指。 蔚知能感觉到那指腹摩挲着自己,彼此接触的那一小块皮肤简直要烧起来。 蒋放春用一种略带失落的  76 语调说:“我没有,蔚知。”软乎乎的,撒娇一样。 蔚知腾地失了神,蒋放春紧盯着他,他却不好意思看了。 他像被烫着那样,迅速地将手抽了回来,说:“我要回班了……!” 蔚知把那瓶汽水重又拧上了盖,那架势是要直接带走。 蒋放春站起来,陪着他一起往通道走,期间还不忘提醒,“那个我喝过了。” 蔚知看他一眼,说:“这是你送给我的……你还要要回去吗?” 蒋放春用指节蹭了蹭鼻尖,轻轻地笑了。 76 我的男孩今天超帅 他们上了看台,一左一右分别回了班。 被勾过的食指还忘不掉那种青涩的缠绵的滋味,蔚知悠悠荡荡地走到六班的位置,缓慢地握住手。 “你这时长,就是便秘也够跑好几趟了吧。”方沃用报纸折了个小盒,用来装他的瓜子壳,“我正准备去厕所捞你呢。” 蔚知为刚才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事儿心虚,他拍了一下方沃的肩,“说什么呢你。”慢悠悠坐下,蔚知才骤然想起要确认老闫的方位,他回了回头,没看见人,心中惴惴,“老闫没发现吧?” 方沃一脸完蛋地点点头,“发现了啊,说回去就让你天天擦黑板墩地呢!” 蔚知紧张,紧张得听什么信什么,“啊?真的啊……” 叶百川看不下去了,心想不带这么欺负小孩儿的。 “他唬你呢。刚在旁边骂骂咧咧半天了,问他怎么了也不说。” “哟,什么粉红汽水儿啊。”方沃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屈指敲了一下玻璃瓶,一声脆响,他问,“哪儿来的?” 蔚知抱着膝盖,看跑道上的运动健将,看一会儿,发一会儿呆。他现在看谁都像蒋放春。 “别人送的。”他小声道。 方沃非得臊他,“这人到底是别人呢,还是自己人呢?” “你怎么老欺负人。”蔚知软趴趴地横他一眼。 “欸,你说说,我怎么就欺负你了?” “你成天拿这些事儿取笑我。” “我这明明就是对你进行深切关怀。” “哼!” 一旁的叶百川完全在这些信息之外,她蒙圈地问:“你们这聊什么呢?”女孩儿纤细的神经飞速解码,她稍一思索,“谁搞对象啦?” 大喇叭喊800m检录了。 “你这进度多久没更新了……” 方沃刚要说什么,蔚知推推他,催他赶紧滚蛋。 方沃一走,周遭立时安静了不少。 蔚知一转脸,正瞧见叶百川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 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一笑,眨眨眼。叶百川就朝他挑一边眉毛。 蔚知咳嗽了一声,叶百川别有深意地眯起眼,蔚知又咳嗽了一声,没用。 他妥协了。 “……嗯,等会儿我指给你看。” 为此,他俩还离了座,走到看台最前面,趴在栏杆上。 女子组先跑,看台上的同学一片片站起来,山呼海啸的呐喊都过了好几轮了,蔚知除了高声加油,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 就这么一直到比赛结束,叶百川差点以为小孩儿哄她玩呢。 结果男子组刚上跑道,蔚知就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胳膊。 起跑线离他们这边很近。 叶百川往下看,方沃那方脑袋特别瞩目,还傻不愣登地朝六班这边挥手。 蔚知朝那群参赛选手的方向指了一下,大概因为不好意思,手晃得特别快,叶百川都没看清。 “就……那个。” “嗯?”叶百川似懂非懂地看看蔚知,又看看场上,“哪个?” 蔚知早把什么洁癖不洁癖的忘了,他抠着栏杆上即将剥落的漆皮,说:“三号跑道。” 叶百川再去看时,就有了目标。 越过班里那傻大个儿,她看到了三号跑道上的男生。 很简单的一身打扮,混在男生堆里根本找不见。 可当她把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忽然觉得奇怪。 自己第一眼望过去时,怎么会没看到他? 他应该更耀眼才对。 在大家做热身时,他只是展开臂,扩了扩胸。几次体转运动后,他抬头,往看台这边看。 稍有些长的刘海垂落在发带旁。 叶百川这才看清了他的正脸。那是一种透彻、干净的好看。 他腼腆地朝这个方向笑了一下,很快又别开眼。 叶百川顺着那道可疑的目光,慢慢转头,果不其然,看见了蔚知掩藏不住的兴奋,还有点憨傻劲儿。 发令枪响,那男孩儿的反应明显比其他选手迟钝半秒。 蔚知扒着栏杆,喊加油喊得头昏脑涨。 一圈之后,那男孩儿就超到了前面。叶百川光是瞧着都替他捏一把汗。 到最后半圈时,打头的就剩方沃和他了,他俩拉不开距离,连过终点线都几乎是同时。 男子组比赛结束,那身影从另一头的通道消失了。 蔚知一直也没告诉叶百川那男孩儿的名字。 好一阵,等主持人宣布男子组800m成绩的时候,她才听见。 一班,蒋放春。 怎么感觉有点耳熟呢。 叶百川坐在座位上,一拍腿,想起来了,“我天,你是不是从手语那会儿就……”她看向蔚知,没把话说完。 蔚知不怕她知道,他就是有点羞,一双眼左看看右看看,弱弱地说:“更早……迎新文艺汇演。” 叶百川被他说得有点乱,咬着指尖,一顿思索,“啊!那个,钢琴?” 蔚知应着,“对……对。” 方沃拿着一瓶水,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他有点酸,又有点服地说:“那小子挺行啊。以前练过?”这话明摆着问蔚知的。 蔚知刚喊累了,此时顺手拿起脚边的汽水,刚拧开盖,想起什么,又跟大傻子似的瞅着这透亮的玻璃瓶。 “欸,问你话呢。”方沃十分不爽自己被无视,用鞋帮碰了碰蔚知的鞋帮。 蔚知拿出一副喝敌敌畏的姿态,把瓶口凑到唇边,可还是战战兢兢地不敢挨着。 方沃等烦了,看他实在是婆妈,把控着力道,帮他抬了一手。 “心疼啥啊,喝就喝呗!不就是瓶汽水么?咋啦,他送就是琼浆玉露了?” 他这一抬,直接给蔚知灌进了一大口。 碳酸饮料在口腔里“哔哔啵啵”地炸开,甜滋滋的,很清爽,一股桃子香。 那一下有点猛,蔚知险些被呛到,他赶紧把住瓶身,唇瓣抵住了瓶口。 鬼使神差地,他用舌尖舔了一下。 好像他们吻过那样。 77 星光满地流淌 云悠悠地飘过来,偶尔遮住太阳,光被掩住了,地上便一时亮一时暗的。 临近正午,同学们都 77 有些躁动,没报什么项目的尤其。撑下巴的,垂脑袋的,一副昏疲的模样,心里仅存的那点蠢蠢欲动,也都记挂在午饭上了。 风吹起来时,每个班装垃圾的大塑料袋都“咔嚓咔嚓”地响。 广播里又念了一段“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谁抬头一看,这天都发灰了,倒也没灰透,薄薄一层浮动着,悄么声地染脏了底色。 蔚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号码布。 “请参加男子3000m的同学到检录处检录。” 天,他怎么犯哆嗦呢。 方沃靠着后面那哥们儿的腿睡了一觉,听见这一声,直接弹起来。 嘴边的哈喇子还没顾上擦呢,他就对着蔚知后背一顿拍。 “快快快,知儿,可算到你了。走你!” 前面有个项目耽误了些时间,拖了进度。蔚知等久了,越等心越慌。 其实他知道这玩意儿拿不拿名次根本不打紧,又不是体考,也没人规定他要跑几分几秒,可他就是紧张。 紧张得他忍不住握拳,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数出心跳的节奏。砰砰砰,砰砰砰,太快了。 “成,我走了啊。”蔚知站起身,把外套扔在了座椅上。他劝自己冷静,可真站起来时,竟然有点晕。 这比让他上台打快板还吓人呢。 叶百川和方沃都问了他一句没事儿吧。 小家伙摇摇头,还若无其事地跟方沃击了个掌。 方沃还觉得悬,“真不用我替你?” 蔚知顺着这一排向外走,一摆手,说:“哪儿犯得着。” 等下了看台,蔚知才想起自己把手机放在上面了。下来的时候太紧张,也没顾上给蒋放春发条消息。 蔚知一边琢磨这点不圆满,一边蹲下来,把两边鞋带都解了,重系了一遍。 起身时,抬眼就看到之前挤兑他的那个隔壁班卷毛。 那人正倚在墙边抽烟,一双眼警惕地左望右看,瞟到蔚知时愣了一下。 很奇怪地,蔚知根本没想着躲躲闪闪,他直直地看回去,反倒是卷毛先把眼别开,掐掉了自己抽了一半的烟。 他不声不响地往另一个通道走去。 蔚知知道那儿是检录处。 蔚知在等候时做了简单的拉伸,顺便还深呼吸了好几次,可他还是犯晕。 他的心就那么乱跳,跳得他不安。 他想,自己真能证明什么吗? 他怯怯地往看台上望,他看到流动的风,沉滞的人群。 混乱的思绪,散乱的场景,他找不到想找的人。 一切那么平静,可他正经历着从未有过的不平静。 世界好像开始天旋地转,他强忍着干呕的欲望,站住脚。 裁判员高喊“预备”时,蔚知在那声拖长的尾音里,听见有人用略显笨拙的发音告诉他。 证明给自己,不是他们。 “砰。” 发令枪合上了心跳。 蔚知觉得自己就是那颗被发射出去的子弹。 他在奔跑中逐渐平静下来,调整呼吸,调整步伐,感受着凉飕飕的风每一次擦过额头,绕过鬓发。 他在阴沉沉的跑道上,转弯,超过一个人,两个人。 他听到看台上的呐喊声,朦朦胧胧的,他一句都没听清。 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安静,好像每一次蒋放春陪他奔跑的夜晚。 不用太亮,不用太热。满地流淌着的都是星星。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呼吸,他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会两肩酸软,双腿发沉。 嘴缓缓张开,舌尖轻抵住上颚。他尝到了湿润的气流。 他知道,越痛的时候,越要摆起手臂,越累的时候,越要迈开步子。 他知道越是觉得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越要坚持下去。 因为只有坚持下去,才会发现其实没有那么痛,没有那么累,也不会死掉。 其实他也可以做到。 这些都是蒋放春教给他的,所以他不怕。 中长跑折磨漫长。尽管观众很难做到感同身受,但光是看着之前领先的选手一点点疲软落后就足够他们唏嘘一阵了。 蒋放春紧紧扒住栏杆,探着上身,往远处看。 最后800m。 他的小知发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好在参差不齐的队伍里,像带着什么祈愿似的,破开风时都是一往无前的模样。 他在完成他想完成的。这样就很好。 那笑来得无声无息。他真心地为蔚知感到高兴。 参赛选手再度跑至对面的弯道。 一眨眼,好像一晃神,蒋放春看到蔚知慢了下来,摇摇晃晃地扶住脑袋,可他没有停,还在一步步向前。 他知道那状态是不对的。 瞳孔在刹那间放大,蒋放春像把所有理智思考全抛诸脑后了。 顺着过道,他飞快地向更下排走,不断靠近赛场。 那瘦削的身形在人群中显得更渺小,可蒋放春只看得到他。 他单手撑着栏杆,动作利落地翻下看台,穿过了一整个内场,去到蔚知身边。 草坪上的志愿者拦他,他心急如焚地打手语,打了一半,才想起他早为蔚知练好了说话。 “我的朋友,好像不太舒服。” 志愿者理解地点点头,递给了他一瓶水。 汗一条条地爬满了背,痒得难受时,就会有风吹。 蔚知是在晕晕乎乎的时候,听到蒋放春的声音。他以为是幻听,以至于那身影真出现在自己旁侧,陪着自己跑时,他也以为是幻象。 “还好吗?”蒋放春问他。 他在心里委屈地说,一点儿也不好。 可他一步也没停。他怕停下来,就再也跑不动了。 蒋放春紧紧跟着他,一双眼盯住了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蔚知。他放弃了劝说的想法。 “看到前面、那个人了吗?” 蔚知眨着眼去望那黑T背后的号码,他觉得有点眼熟。 “迈开腿,跟住他。” 蔚知稳住心神,傻兮兮地照做,他的胸口和胃太难受了。 他好像从没这么累过。他想,这么累了,他竟然还没有认输。 “蔚知,你做得很好。” 那个声音就轻轻柔柔地跟着他,鼓励他,直到最后50m。 世界晃啊晃,晃啊晃,他与那个黑T擦身而过,很快又被人家超回去。 可就在要撞上那条终点线时,黑T慢了下来,蔚知就那么弯弯拐拐地冲了过去。 他向前栽倒了,又被一个大大的拥抱接住。 “蔚知,站好,先别停下,走两步。”那个人说。 上午的比赛全部结束了,四周是稀稀拉拉的散场声。 蔚知迷糊了,他在人家怀里眯着眼说,“你真来了么?” 蒋放春摘了他  78 的眼镜,用纸巾帮他擦汗。 他却忽然抖抖索索地站直了,喘吁吁地四处望。 他咳嗽了两声,找着了那个黑T,拉住他。 蔚知的眼睛亮亮的,他满面通红,用一种平和的口吻和那人说,“不用你让我。” 那人抓着一头乱蓬蓬的卷毛,把同学递来的水哗啦啦地从脸上浇下来。 头发和脸都湿漉漉的,他很小声地说:“那……对不起。” 他补了那天的道歉。 没等蔚知回话,他转过身,匆匆离开了。 像咬开甜果时汁水四溢的那一刻,蔚知也体会了心花怒放是什么感觉。 他笑着蹦回了蒋放春怀里,腿一软,再也没起来。 “头……头好晕,”胃里绞痛的感觉又涌上来,蔚知扒在人身上,用力眨眨眼,他说,“放放,我眼前有黑点儿。” 他害怕了,抓着蒋放春衣领的手更加用力。 身体腾空在一瞬间,蔚知甚至反应不过来蒋放春在对他打横抱。 他只记得要把自己完全交给他。 78 守护星里藏着的日久生情 脑袋嗡嗡叫着。 蔚知知道,蒋放春抱他走了好远。 蒋放春的步子又快又稳。他们走到带小桌的户外伞下,他把自己放在长椅上,还拢在怀里。 蔚知什么都知道。 他晕晕乎乎地听见同学的声音。叶百川帮他收好了东西,书包却是佟杰拎下来的。方沃的嗓门太大了,他撩起沉沉的眼皮,瞧他一眼。方沃嘴里碎碎地骂,可还帮他把汽水瓶放在了小桌上。 “你觉得怎么样啊,蔚知?”叶百川关切地问他。 他五脏六腑里的疼一点点缓和了,软趴趴地倒在那怀抱里,一点绮念也没有。 他哑着嗓子,虚弱地问:“我死没死?” “靠……出息呢!”方沃简直无语,他环抱着手臂,斜睨了人好几眼,到底还是夸起来,“知儿挺牛啊,第三呢!班里同学给你喊加油喊得疯狂破音,给老闫都看清醒了。” 蔚知疲惫地摇摇头,方沃以为他谦虚。 谁成想蔚知清了清嗓子,带着哭腔说:“我再也不报这破玩意儿了,呜呜呜呜。” 方沃:“……” 叶百川仗义,主动担下了下午帮他请假的重任,还特有眼色地带头走人。 方沃看着蔚知那小样儿,又心疼又来气,哀怨无声地瞪了蒋放春好几眼,才奔向刘硕那一伙人,结伴吃饭去。 蔚知经了这几句问候,意识恢复得差不多了,身体还发酸发麻。他倒宁愿留几个人在这儿呢,他现在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的。 蒋放春撩开他的刘海,摸完他额头,摸眼皮。 “还有哪儿不舒服?”他问。 蔚知闭着眼,以防尴尬。他觉得他一抬脑袋,鼻尖都能蹭到蒋放春的颈窝。 “身上没劲儿……”他磨磨蹭蹭地说,“刚胃里难受,恶心,现在好多了。” 蒋放春任他靠着,从包里找出眼镜布帮他擦眼镜。 “早上吃了什么?” 他明白过来,声音陡然低下去,“没吃什么……我怕吐。” 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是犯了低血糖。 好久,蒋放春都没有回话,蔚知觉得他可能生气了。 蒋放春有话很少说,这要是换别的人,一准骂他傻帽了。 他不敢再装死,仰起头,悄悄睁开眼。 正巧看见蒋放春伸出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捏他的鼻尖。 那一下,不轻不重的,蔚知吓着了,不向外躲,反倒更往人怀里缩。 蒋放春耐心地帮他顺着背,还开了瓶水给他,“摔在跑道上、怎么办?” 蔚知眨眨眼,眼眶都红了。他试探着伸出手,在蒋放春的外套里,偷偷搂住了蒋放春的腰。 “对不起……” 蒋放春下午没项目,发短信和班主任请了假。他骑着蔚知那辆带后座的自行车,把人拉走了。 拉回自己家里,路上还带孩子吃了麦当劳。 坐在帅哥的自行车后座,喝着肥宅快乐水,蔚知简直要感动得迎风流泪。 他去过太多次蒋放春家楼下了,到了地儿也不觉得稀奇。 可他还从没上过楼。 蒋放春开门的时候,蔚知拎着M记的袋子,心里莫名还有点小紧张。 进了门,他俩在玄关换鞋,为缓解紧张,他朝屋里望望,“白梅呢?” 蒋放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往客厅放,“妈妈带她去看牙。” 这屋里没人啊。 蔚知咽了口唾沫,呆在原地,更忐忑了。 他还没问蒋放春为什么要带他回家,蒋放春也没主动和他提。 其实他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他不确定。 蔚知踌躇地向蒋放春迈出了一步。 空气里融了蜜似的,黏糊糊的。 蒋放春抬起手,不自在地捏着后颈,一时看他,一时不看他。 “其实,不是今天。” 那嗓音和他第一次听到时一样干净,不同的是,发音变得更流畅自然了。 蔚知想,这就跟自己学手语一样。想到这里,他忽然很开心。 他心里七上八下,被蒋放春说出的每一个音节吊着。 “应该是后天。” 蔚知明澈的眼倏地亮起来,后天是他的生日,十六岁。 蒋放春呼吸时,胸膛起伏得很明显。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蔚知,露出笑来。 在这片静谧中,他对蔚知打手语。 我要送你两个礼物。 未等蔚知回应他,他急切地拉起蔚知的手向卧室去。 推开门前,蒋放春又回头看了蔚知一眼。 蓦地,蔚知想起他在楼道里拦住蒋放春的那一天,耳边急匆匆地响着上课铃。 他仿佛做了很久的梦,又像是昨夜才睡下的。 不知为什么,蔚知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只手。 人家说心动是一瞬间的事,可他好像总在为蒋放春心动。 渐渐地,不需要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什么期限。 他不信蒋放春真的来靠近他了。 这一刻越逼近现实,他越克制不住地想流泪。 他们一起进了卧室,门“咔哒”一声落了锁。 蔚知看到了从前在视频电话里见过的一切。 蒋放春温柔地摸他的头,那时屋里半暗不明。那个男孩快步走到窗边,拉上窗帘。 昏黑笼罩着一切。 蒋放春站在房间的那一头,静默地,按下了开关。 霎时,小桌上的那颗圆球亮起来,柔和的红色像火光,暖暖地映亮蒋放春的脸庞。 在那光里,蒋放春弯着眼睛朝他笑。 蔚知愣着,眼里望见了笑,自己却含着一包泪,哭了。 蒋放春抿着嘴,指指自己。 我知道了。 借着  79 那团光,蔚知看清了墙上的那幅Saturn。 而那颗小小的会发光的圆球,是火星,Mars。 火星是白羊座的守护星。 那么远,蔚知也看到蒋放春眼里有泪光在闪。 他从没奢求过蒋放春会为他流泪。 他难过地撇嘴,慌乱地朝蒋放春摇头。不想他哭。 这一句,蒋放春是扬起唇角打出来的。 我也会保护你。 被映亮的房间像升了温。 忽然,蔚知仿佛醒了似的。他蹭掉腮边的泪,向蒋放春奔去。 这是他从前不敢宣之于口的话,蒋放春现在却愿意说给他听。 79 我不能拒绝爱你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盖过了呼吸和低泣。 蔚知太小了,他在蒋放春的怀里仰头。蒋放春轻而易举地抱起他。 那双泛红的眼不停地眨,掉金豆。 蒋放春想将他抱得更稳些,调整动作,捞起他腿弯。 蔚知在半空里没着没落,心惊胆战地抱紧了蒋放春。 雨斜斜地打在身后的窗玻璃上,它们跳舞,叮叮啷啷。 房间里,那团奇异的暖红染上了少年的脸颊、耳畔。 他们在同样的水平线上望向彼此,谁也没躲开。 “礼物。”蒋放春腾不出手打手语,他低着嗓子,语调柔软,每个字都念得清晰,“Mars,还有我。” 他问:“可以收下吗?” 蔚知的胳膊搭在他肩上,哭后还打着哆嗦。他鼻尖红彤彤的,喉咙哽着,说不出话。 “蔚知,知知,”蒋放春叫他的名字,尾音落下时总带着笑意,他说,“你跟我说的,我都记得。” “所以,也记得我吧。”他笨拙地抿唇,他们离得那么近,稍一主动,额头就抵上了额头。愈发杂乱的雨声里,蔚知感觉到他们交换的呼吸,热的,柔软的。 “不是喜欢你,”他听到蒋放春同他诉说,“我爱你。” “我可能还要很久、很久才能,理解这个词,但是我想提前告诉你。 “蔚知,你好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我不能拒绝爱你。” 少年青涩的嗓音,拿捏不好成熟的口吻,吐字间尽是少年的样子。 腼腆,勇敢,忐忑。 像藏了太久,又渴切展示的礼物。 蔚知在蒋放春的怀里缩成一只鸵鸟,他还在哭。他哭出声音,却不再抹眼泪了,他的两只手紧紧搂着蒋放春。 他在蒋放春的肩上蹭眼泪,试探着叫“放放”。 他的心一面雀跃着,一面又疼得发麻卟?密恩 。 蔚知从没遇过这样的事,他有太多迷信的念头,可他却很少获得命运青睐。 好像一次性兑换了所有幸运。 蔚知嗓音颤抖着,离他的耳朵很近。 “我也不明白什么是一辈子,”蔚知鼓着嘴深呼吸好几次,才能克制住那种断续的哽咽,“可我一直想,我要一直陪着你,一辈子陪着你。” 他越说越哭,好像要把一切都发泄出来。他缠着蒋放春,像只小考拉。 蔚知在眼泪里喋喋不休,“我跟自己说,我不等你喜欢我了,你喜不喜欢我,我都要和你待在一起。” “可是你现在爱我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红着脸,红着眼睛抽泣,说着说着,还打起了哭嗝。 他揪着蒋放春的T,感觉蒋放春将他抱得更高了,他从肩上起来,直起上身,打着颤,委屈得让人哭笑不得。 他说:“哭死我了,哭得我好难受。放放,我是不是应该高兴啊?” 蒋放春咬着下唇,忍不住笑了。 他柔声道:“把眼镜摘了。” 哭花的镜片朦胧一片,糊着泪水,蔚知什么也看不清。 他听话地摘下眼镜。 蒋放春忽然扬起脸,没给他一点心理准备,就那样坦荡地吻在了他的唇角。 无边的雨也远去了。 蔚知听见的都是微弱的响动,他走进了一个过分安静的世界,那里藏着未被窥探过的、繁茂的生命,肆意地蔓延,矜持地盛开,一切都轻轻,轻轻。 干燥的唇瓣吻过颊边的泪。 一串串,抿过去。 心中的迷茫与混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安抚了。 喘息间,蔚知感到头皮发麻。 他扶着蒋放春的后颈,小心翼翼地、飞快地用唇碰了碰蒋放春的唇。那儿软乎乎的,带着泪水的湿润。 一触即分。 “好了,”蔚知紧张地看着他,“初吻没有了。” 他想,蒋放春的呼吸好香,和他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那个不算。” “嗯?!” “再亲一次。” 拉好的窗帘一丝缝隙也没留,他们在房里躲雨,又像藏身于雨中。 悄无声息,一层朦胧的温暖拢住他们,抚平了他们所有的躁动不安。 蒋放春在小桌上坐下,关了那盏灯。 屋内重又陷入昏暗,只是这昏暗中,无端多了些旖旎的味道。 蔚知羞于坐在他怀里,刚要挣,便被人按住了腰。 凑近来,熟悉的触感再度反馈给大脑,蔚知情难自已地抱住蒋放春。 他不再压抑呼吸和心跳。 他们闭着眼,从不太习惯的拥抱,从生涩的亲吻,一点点更亲近。 忘了是谁先有了更深入的动作,血气方刚的男孩儿尝到甜头就找不着北。 他们腻腻歪歪地亲了一下午。 雨渐渐停了,蔚知蹭蹭鼻尖,摸摸耳朵说:“我得回家了。” 蒋放春从椅背上拿起外套,“我送你。” 蔚知去门边按下开关,屋里霎时变得亮堂堂的,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蒋放春无比坦然,见他过来,又把人揉进怀里抱了抱。 蔚知害羞,可还是乖乖地让他抱。他俩站在书桌边上,蔚知眼尖,看见生物书下压着一张明信片,露出一个角。那是他的,他藏在《中国手语》里的告白。 他又羞又急,指了指说:“这个……” 蒋放春转身,把明信片拿起来,让蔚知确认过,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我的。” 他想起什么,转身从桌上的复读机里取出一盘磁带。他递给蔚知看,“你的。” 磁带上贴着标签,端正漂亮地写了蔚知的名字。 蔚知记得蒋放春的空白磁带他录自己的声音,反复听,以纠正发音。 他把那一盘重又放进了复读机里。 倒带。 第一声,是含混不清的“蔚知”。 许多美好的故事都是从名字开始。 蔚知,知知。 蔚知,早上好。 蔚知,下次见。 蔚知,要勇敢。 蔚知,谢谢你。 对不起。 很想你。 …… 每一 80 句,每一句,或许说了几十遍,或许说了几百遍,熟悉的嗓音在快进中淌过去,从不通顺到通顺,从不熟悉到熟悉。 小小的磁带里录满了与他有关的话语。 直到最后,那仿若没有尽头的“我爱你”。 蔚知的眼睛亮亮的,他向蒋放春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他指指自己;右手手背向上,打出一个六,前后移动几下;左手竖起拇指,右手无比珍重,又无比轻柔地抚过去;而后,指了指蒋放春。 我也爱你。 爱是件太复杂的事,而他们又太早遇到对方。 可幸运的是,他们相爱。 他们相爱,所以情愿在漫长的岁月里,克制迷恋,忍受孤单,为彼此默默地、坚定地练习如何去倾听、如何去表达,以及,如何去爱。 80 夜晚 当晚,蔚知拖着蒋放春聊了一晚微信。 蒋放春的回话还和平常一样少,可蔚知没了顾忌,话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也不怕对面嫌烦了。 他用被子蒙住头,把蒋放春的备注改成了“男朋友”,改完就在床上兴奋得直蹬腿。 刚过零点,蒋放春催他去睡。 蔚知先躺着,然后趴着,胳膊肘支起上身,被子从脑袋顶滑下来,落在肩头。 他满心满脑的恋恋不舍,用指尖轻轻挠被单。 蔚知:[我想你QAQ] 蔚知:[现在就想,特别想。] 男朋友:[先睡觉。] 蔚知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脸埋进枕头,眼前黑魆魆的,他一下子想起下午他们在卧室里做的坏事儿。 他把脸扬起来,咬着手指,单手打字。 夜晚让人犯傻。 蔚知:[想亲你。] 蔚知:[早知道那晚抱着你睡。] 唉,好亏。 蔚知抱着怀里的被子,委委屈屈地蹭蹭。 他一半纠结,一半兴奋,看着发出的消息,又不好撤回。 蒋放春两分钟不回他,他就在被窝里打滚。半晌,又把自己蒙起来,在那团被子里,蔚知把嘴凑近话筒,嗓音压得好低,他给蒋放春发语音,“放放,你会不会觉得我……我很色啊?” 说完,发送。 蔚知把被一掀,在流动的空气里猛喘气儿。 怎么谈恋爱比他跑3000m还刺激呢。 被窝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舔舔嘴唇,拿出来。 男朋友:[太晚了,先去睡。] 男朋友:[明天。] 蔚知:[嗯?] 男朋友:[明天给你亲。] 蔚知疯狂捶床。 这样更睡不着了啊!!! 翌日清晨,蒋母起了个大早,准备给小孩儿摊煎饼当早饭。 蒋放春起得比她还早。 卫生间传来哗哗水声,门敞了一半,蒋母望一眼,看蒋放春那背影,像是在搓洗什么。 “大清早洗什么呐?放那盆里,晚点妈妈帮你搓了。” 蒋放春听见她说话,转头看了一眼,大概是没听清,局促又茫然地眨眨眼。 蒋母一歪头,这才看清他洗的是什么。 怎么刚睡醒就洗内裤。 蒋母别有深意地“啧”了一声,自顾自地叹:“哎呦,放放真是长大了。” 吃早饭时,蒋放春一声不吭,默默低头扒拉稀饭,只是耳朵尖红得厉害。蒋白梅问他,他一边咳嗽,一边推开蒋白梅凑近的头,把蒋母都看乐了。 临出门,蒋放春背着书包,在门口和蒋母道别,蒋母过来帮他整衣领,笑眯眯地说:“年轻嘛,正常啦,不用为这种事儿不好意思!” 蒋放春点点头,愣挤出一声“嗯”。 蒋母拍拍他的肩,小姑娘似的那么笑,神秘兮兮地问:“交女朋友啦?” 蒋放春迟疑了一下,认真想了想,摇头。 运动会还得开一天。他们约好在集合时间之前先见一面。 蒋放春到得比蔚知早。他在车站等他。 蔚知一下车,看见人他就紧张了,不敢嚣张了。他还没想好说什么,刚走上站台,蒋放春就轻轻抱了抱他,还特别顺手地胡噜了一把他的头毛。 蔚知差点儿不会呼吸了。他揪了一下蒋放春的衣角,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明明挺害羞一个动作,蒋放春怎么就做得那么自然。 等他松开手,蔚知那嘚啵嘚的小嘴说不出话了,只好用手语跟他道早安。 时间还早,周围没什么人。他们慢悠悠地在体育场里散步。 蔚知不说话的时候,蒋放春总担心自己的助听器坏了。 他摸了摸耳朵,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我也想你。” 蔚知假装整理头发,实则偷偷笑,他向蒋放春靠近了两步,好像没听到那样,扬起脸,“嗯?” 蒋放春侧过脸看他,一眼就识破了,唇边浮起笑意,他凑到蔚知耳畔说:“一整晚都在想你。” 蔚知听得耳根子都软了。他打着哆嗦,警觉地跳开一步。 “我都想好了!以后我每想你一次,我就多学一分钟英语。” 蒋放春的笑就没从脸上撤下来过。 “以前是为了追你,现在我得为自己了!”小家伙义正言辞道,“我要是跟你分不到一个班,我就得天天饱受相思之苦,我一愁嘴上就长泡,吃什么都不香。” 他拽着蒋放春的袖子,巴巴地望着人问:“放放,你要是见不到我,心里也会苦吧?” “你笑什么……!”蔚知一边走一边蹦,佯装羞恼,“你是不是压根不想我,是不是,是不是?” 蒋放春摸了摸他后脑,手指一路蹭到他后颈。蔚知很快就乖了,扬起下巴,笑吟吟地望着他。 还没说两句话,就到了集合的时候,蔚知趁人不备,轻轻握了一下蒋放春的小指,连拜拜都没说,撒丫子跑了。 一到班,叶百川给他递了个天蓝色保温杯,“三等奖。” “哦……哦!”蔚知还没从甜蜜里缓过劲儿呢,反应迟钝。 方沃又迟到了,来的时候跟逃命似的,被老闫提溜着到看台最后罚站了一刻钟。回座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他腿酸,本想坐下的时候,趁手扶一下蔚知的肩膀,没成想把人领口给拽歪了。他坐下,刚准备从那边拽回去,忽然惊得瞪圆了眼,小声骂了句“”。 “怎么了?”蔚知正低头写通讯稿呢,被他一拽,差点划乱了。 方沃强行把自己的大嗓门压成蚊子叫,语气里还有掩不住的恐慌,“我还想问你呢!” 他偷摸着打开了手机前置相机,递给蔚知。 “啊?”蔚知心里一咯噔,他对着照照,才看见一小块深粉色的印记正横在锁骨上,还挺明显,他先前根本没注意到。 方沃比他还急,四下望望,赶紧帮他拉好衣服。 “欸,哥哥之前说  81 那什么话,只是说说!知道吧!你才多大呢?你怎么能跟人家干那事儿呢?唉,我真服了!你昨天都那样了,你俩怎么还能搞啊?知儿,你跟哥实话实说,有没有戴……那什么?我告诉你,那什么不光男的女的要戴呢,男的跟男的更要戴,知道吗?我真是……我,不完的心!” 他扒在蔚知耳朵边说话,说得蔚知简直要坐不住。 大庭广众,方沃跟他说得一套一套的,说得蔚知都差点以为他跟蒋放春真干嘛了。 他扽了一把方沃的胳膊,安抚似的拍了拍背,“……我俩就是,就是亲。” 方沃立马刹住。 在那短短的一秒钟里,他的神色转变极其复杂。 气氛凝滞半晌。 “嗐,真够没劲的!” 81 少年不惧岁月长 今年五一假期,蔚家二老准备去隔壁省逛两天。问蔚知安排的时候,蔚知噘着嘴,笔杆子架嘴上,一说话就掉了。他恹恹的。 “不啦。老师说了,期末考就是下学期分班考。” 他的分科志愿意向已经递上去了,他和蒋放春都选了理。 可他俩的年级排名还差了有一百出头。 蔚太太为蔚知的觉悟深感欣慰。蔚大海惊讶之余,心疼坏了,连说要取消行程,照顾儿子。蔚知托着下巴颏,盯着那一行公式看,忽然想起什么,立时转过头,扬声婉拒了他的慈父。 倘若要蔚大海知道,蔚知是为了接小男友来家里才急着撵他,肯定得气疯了。 “这里,再代回去。”蒋放春在草稿纸上一通划拉,蔚知一边听,一边点头,内心无比悲凉。 他想,就算真让蔚大海看到了这一幕,他应该也会原谅自己吧。 蒋放春就坐在他左手边,自然而然地拿起他的杯子喝水,兼以看他解另一道同类型的函数题。 蔚知思路已经通了,就是精神有点疲惫。他右手刷刷地算着,垂在身侧的左手漫无目的地去找蒋放春的手。 蒋放春把手伸过去,任由蔚知解压似的摸摸。 他安静地环视着蔚知的卧室。 这里和他上次来时有些不一样了多了很多属于他的东西。 蒋放春刚进屋时就发现了,可还是忍不住用目光一次次去确认。 他和蔚知确实更亲近了。 关于这件事,蒋放春到现在都没什么真实感。 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是体验上的陌生。 “做完啦。”蔚知满血复活地偏过头。 毫无预警地,蒋放春忽然凑过来抱他,下巴蹭在他头顶。 “干嘛呀……”蔫儿巴的蔚知登时被抱活了似的,他清了清嗓子,怪不好意思的,“不说好斩断七情六欲,积极备考吗。” 蒋放春不回他,也不松手。屋里安静得不行。 蔚知从他怀里找出一点空隙,二楞二楞地仰头。 好一会儿,蒋放春才反应过来,认真回他:“我没有想别的。” 他垂眼时,卷翘的睫毛呼扇,脸颊上的小痣显得他特别乖。 蔚知看得耳根子发热,嘴唇很轻地碰了一下蒋放春的下巴,小声说:“可我想了。” 那轻飘飘的一句,蒋放春没听清。 他其实是有些落寞的,可他不擅长表达。他抱着蔚知,一只手缓缓地摩挲他脑后柔软的发。蒋放春想起下雨的时候,独自回家的时候,想起漫长的午后,他坐在双层公交的窗边他一直在思念蔚知。 因为蔚知,他开始留恋这个世界的声音。 他也有了一点害怕。他本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怕的。 “我说,我想了。” 忽然,那声音贴着耳朵传来,呼吸比吻轻盈。 蒋放春知道自己的耳朵大概是红了,他按住蔚知,借着环抱的姿势,改完了那道题。蔚知做对了。 下午一点多,他们躺在床上睡午觉,盖一床被。 蔚知侧躺着闭上了眼,他暗自期待着蒋放春对他做点什么,可直把他等睡了,也没发生什么。 再醒是闹钟在响。被窝里暖烘烘的,有点热。蔚知迷迷瞪瞪地按掉了那恼人的声音,一转身,摸到了人,登时就清醒了。可他还要装睡,好像还梦着,他往蒋放春怀里蹭,把手搭在人家腰上。 蒋放春揽住他的肩,也不知道醒没醒。蔚知觉得自己要在蜜里泡化了,手脚也软了。他的膝盖蹭着了蒋放春的腿。 再也演不下去了,蔚知带着刚睡醒的粘人劲儿,腿也横在了人家腿上。 他掀起被角,一扯,一抖落,把他俩都蒙了进去。 他在被窝里吃吃地笑,轻轻踹了一脚蒋放春。蒋放春捉住他的脚腕,他在漆黑中只见轮廓,叫了一声。 周遭闷得慌,他们的鼻息混在一起。蔚知的手从蒋放春的脖子,摸到了下巴。那么安静。 他不笑了,蒋放春捉他的手也松开。 “亲……亲你一下。”蔚知嗫嚅着,像说给自己听似的。 他贸贸然的,失了准头,下唇蹭到蒋放春的唇珠,那吻蹭上去湿腻腻的,他紧张得心脏狂跳,想跑了。蒋放春咬着他,舔了一下,他就乖了,不动了。 他又在蒋放春怀里缩成一小团了。 额前的发被汗打湿,闹钟又响了两次,蔚知从被窝里拱出来,脸蛋红红的。 他和蒋放春脸对脸那么看。蒋放春只是抿了抿唇,他恨不得就地儿找个缝儿钻了。 他们的腿还缠着,眼互相望着,谁也没说话。 窗外有鸟在叽叽喳喳地叫,日光散乱着,斜斜地铺进来,春尽了又是夏。 蔚知忽然意识到,这一秒短暂地过去了,而他们的人生还有那么长。 他对蒋放春打手语。 等到老了,我们还要这么好。 这是蒋放春从没有想象过的,在他竭力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无甚变数后,他很少想象。 可蔚知说的,他都愿意想一想。 待蔚知做完最后一个手势,蒋放春勾住了他的手指,带到唇边,温柔地在手背上落了一吻。 他想,只要蔚知希望,他会陪他走得更久一些,更远一些。 期末将近,班里蒙上了一层紧张的氛围。 佟杰知趣,平日里倒是不怎么过来碍眼了,也就交作业的时候拖拉一会儿。蔚知看见叶百川给了他一张划过重点的复习提纲,他问什么情况,叶百川就意味深长地朝他耸耸肩。蔚知眨眨眼,愣没猜明白,他只知道叶百川选了文,佟杰选了理。 蔚知把这几次的月考成绩全在小本上列了一遍,一目了然。起伏式上升,最近一次,年排89,旁边用红笔醒目地写了个“7”,意思是蒋放春年级第七。 蔚知果然上火了,嘴里长了两个小口腔溃疡,长着长着就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大的。 座位都轮换过两次了,那伤也不见好  82 全乎,吃什么都不香。 临进考场前,蔚知还往嘴里喷了西瓜霜。等待打铃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涂卡笔,一颗心意外地平静。他好像不那么紧张了。 他知道,蒋放春就在他前一个考场。 他要去那里。 82 飞掠过蔚蓝海面的风 【第四卷永久着陆】 北方带着干燥的热,摇摇晃晃撞进六月。 蔚知吃完早饭,回卧室拿书包,忽然心念一动,他靠在那面墙上,用马克笔贴着头顶划了一道。 短短一横正卡在172cm和173cm之间。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高三最后一个寒假,蔚知像小树抽条似的,饭量暴增,到了夜里腿就开始发痛。那会儿他无知无觉,只拿这个当由头去跟蒋放春撒娇卖可怜。直等到开学,他站在方沃旁边,把人吓了一跳,才晓得自己长个儿了。 现在他只要抬一抬下巴颏,就能刚好搁在蒋放春的肩头,再也不需要做踮脚那么二的事儿了。 从卧室出来,蔚太太端着碗喝豆浆,一双眼分明紧紧黏着他,嘴上却交代:“儿子,别紧张哈!反正咱们考都考完了。” 蔚知一边穿鞋,一边想乐。蔚大海不知死活地接:“蔚知哪儿紧张了?我看是你别紧张才对!一宿翻来覆去的,弄得人觉也睡不好。” “你你呀!你说你心里能揣下什么事儿?我这不是关心他么!再说你睡不好不知道去客厅啊,你还搁屋里待什么呢?” 在老妈密集的数落声中,蔚知乐呵呵地朝蔚大海摆手,先行跑路了。 今儿是他们回学校对答案的日子。 他的书包许久没这样轻过,只塞了笔袋,还有一支国光牌口琴他要带给高不迟的送别礼物。 在校门口老旧的报刊亭,蔚知和蒋放春买了今天的报纸。 奶茶店的美女老板结婚了,去年的事儿,现在夫妻俩一块经营那家小店,鸳鸯奶茶第二杯半价也因此成为了一项长期活动。 蔚知蹦蹦跳跳地往台阶上去,进了店,熟练地报:“姐姐,要两杯鸳鸯,少冰,一杯七分糖,一杯三分糖。” “要毕业啦?”老板娘摇晃着封好口的奶茶,笑着问。 “嗯!” 老板娘摇摇头,小棍搅搅另一杯,“和好兄弟喝了两年鸳鸯,怎么也没找着个小女友呢?学生时期的遗憾呀。” 蔚知从她手里接过奶茶,转头往门口看。 小店很小,蒋放春很少走进来,他总是在台阶上安静地等他。 这样等着等着,冬雨,不知不觉间竟长大了。 发觉蔚知在看他,蒋放春回神,朝那边挑一下眉毛,目光里带了疑惑与探寻。 蔚知笑得眼都弯了,朝他摇头,什么也没说。他趴在吧台上,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两杯鸳鸯。 蒋放春只朦胧地听见一声惊呼,一串笑声。 和老板娘道过别,蔚知走出来,将奶茶递给蒋放春。 蒋放春侧一侧身,帮蔚知扎好吸管,问:“怎么了?” “姐姐问我怎么没找个小女友一起买鸳鸯。”蔚知忍着笑喝奶茶,眨巴眨巴眼,观察着蒋放春复杂的表情,“我说,小男友正等在门口呢。” 他说完,笑得更欢,蒋放春捏他鼻尖,他小跑着躲,一路跑进学校。那个电动伸缩门懒洋洋地只开了一半。一进校,转弯就是竖起来的光荣榜,崭新崭新的,印着这一年的校三好。 理一班,蒋放春和蔚知的名字被列在了一起。 “哇塞,怎么才摆出来。”蔚知掏出手机拍照,他兴奋道,“放放放放,你看。” 蒋放春跟上来,用报纸轻飘飘地敲了下蔚知的脑袋。 蔚知一转身,佯装要咬他。 他俩一路闹到班里,一个坐在第二组,一个坐在第三组。 班里同学正叽叽喳喳地拿着报纸对答案。 “哎呀……题目看错了。” “我去!我本来是选C的!” “今年听力也太变态了。” 这样说一说,越对越专注,渐渐没人讨论了,声音又低下去。 其实高考结束当天,几科答案就已经满天飞了,提前对过的都没什么大悬念。今儿来主要是算个大概的分数,报给学校。 蔚知正要翻开答案那一版,余光察觉到蒋放春回头。 蔚知抬头去看他。 朝阳的光从窗户斜射进来,飞掠过课桌、他的额头和手腕。 这一幕好像在脑海里重复过许多遍了。 以后或许再也不能从这个位置偷看他了,也不知道一年两年三年后,坐在这里的会是怎样一个小孩。 那些被忙碌掩盖过的不舍,蓦地涌了上来,又在转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憧憬悉数抚平。 大人们总说,少年的恋爱是看不到未来的。不是呀,蒋放春仅仅只是在那里,蔚知就能想象到他们的未来该是什么样的。 没有多余的话。蒋放春从桌兜下偷偷给他比了个“V”,配上那张素来情绪平淡的脸,还有点可爱。 蔚知托着腮帮子,同样的手势比回去,附赠一个wink。 蒋放春想学他那样眨眼,可惜不够熟练,一眨眨俩,跟眼里进沙子似的,他觉得自己傻,放弃了。 一早上嘻嘻哈哈,原本是没有太紧张的,可真开始对答案了,蔚知的心又提起来。 挨个对过后,跟他预想的差不离,不太好,也不太坏,正好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发挥出来的水平。蔚知特别满足。等问起蒋放春时,他刚听见起头的一个“6”,就把人家的嘴给捂上了。 报完估分,班里也没有蔚知想象的哭哭笑笑,大家一切如常,有的径直回家,有的三三两两拥去操场告别。 学校栽的广玉兰开了,洁白的花瓣绽开,在一片浓绿中盛放着。 蔚知轻柔地托起一朵,打开相机,想拍照留念。 还没按,“咔嚓”声就响了。 蔚知循着声看去,发现蒋放春举着手机在拍他。 他先一愣,而后扬起唇角,笑得挺臭屁,也没不好意思,还立马进入了摆拍状态。 蒋放春在那头对他打手语。 有点傻。 蔚知朝他扑过来,勾住蒋放春的脖子问,“几点了?” 一看表,十点四十。 高不迟下午三点半的飞机,飞去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家。如无意外,未来几年都不会再回来。 他们说好了,去机场送送他。 蔚知安静下来,他对着通讯录犹豫半晌,到底还是给封争拨去了电话。 他刚去理三班看过了。 同学们说封争今天根本没来。 83 你永远是我的不迟 封争家离学校不远,过两个大十字,再一拐弯。一条狭长的巷子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路边是一个个窄小的带着烟 83 火气儿的铺面。 蔚知和蒋放春在一根贴了小广告的电线杆子旁等他。 封争过来时,手里夹了一根烟,燃了一半。他远远看见了这两人,最后吸了一口,在垃圾箱上摁灭了火,扔掉了烟头。 乳白的烟雾被风吹皱了。封争在那片逐渐消散的烟雾里更显清瘦,眼睛里却仿佛有火在烧,暗暗地烧着,像要焚了什么似的。 他一直是这副瘦高个儿的样子,几年来都没有变过。他应该才理发不久,鬓边脑后都剃了青皮,配上那张脸,又冷又凶。 直到他走得愈发近了,蔚知才敢肯定,封争真的瘦了。眼下是一片淡淡的乌青,大抵这几日都没怎么睡过好觉。 蔚知心里明镜似的,却不能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他有种如鲠在喉的苦楚。 封争停下脚,仍然礼貌地朝他们点点头,说:“走吧。送送他。” 气氛其实不太好。他们步行去最近的地铁站,临近正午的艳阳要将他们烤透了。 蔚知的T恤领口湿了一片,眼镜框几次从鼻梁滑下,他又推上去。 他想起封争眼里跳动的火,一时连看也不敢看他;他早就不害怕封争了,他只是怕自己太难过。 “求你们一个事儿。”过了闸机后,封争忽然在角落里停住,冷冰冰的神色似乎垮了几秒,他抹了一把脸,又把手放下,“等会别告诉他……我在。” 地铁进站时卷来隆隆巨响,脚下的地板也在轻微震动。 空调冷风赶走了那些压在身上的燠热,烘干了他们的衣服。 蔚知垂着头,没应声,他的善解人意忽然死了,胸口像有一团棉絮堵着,很不畅快。 混乱的地铁站内,广播里放着引导站台候车的温柔女声,蒋放春看着封争,看了许久,才用手语回他:好的,没问题。 机场太大,高不迟找了家麦当劳等他们。高家二老年近六十,却不见老态,一身沉稳温和的气质,很让人舒服。 见他们过来,二人弯起眼睛笑笑,很理解地坐到另一桌,留下空间给他们。 再见到高不迟,看见他那副酷炫的黑墨镜,蔚知却笑不出了。 他的心沉下去,手里攥着那个印有“国光”的小盒,感到汗出得厉害。那支口琴上还刻了字,刻了那个人的名字:不迟。 其实他们该为高不迟开心的。 他这一去,除了进修,更重要的是治病。 据说他的眼睛有救了。 “来啦?”高不迟那张白净的小脸扬起来,在他们还未开口时,便敏锐地竖起耳朵,“圣代都吃了俩了,真磨叽!怎么样?今天估分估得怎么样呀?” 蒋放春替蔚知拉开椅子,蔚知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玻璃墙外,封争侧身站着,像一棵挺拔的树,扎根扎得深了,静默久了,什么风雨也摧折不了他。 蔚知神思混乱地坐下。他用纸巾拭干净小盒上的汗,才把礼物推到高不迟手边。 “那必须可以呀!某人总分估了六百三呢,简直变态。”他勉强一笑,扬起欢快的嗓音,“欸,猜猜,是什么。高小少爷还满意么?” 高不迟摸一摸盒子,很快反应过来,笑意从脸上漾开。 “非常满意,非常满意!”他指尖碰着蔚知的手背说,“嘿嘿,等少爷到了那儿,给知宝寄巧克力。” 蒋放春向来话少,此时从背包里取出一张方形卡纸,上面有规律地扎着小孔,是盲文。 高不迟快速地摸过去,扎的是“一路顺风”。 原本的忧愁给掩下去了,他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问:“蒋哥,你是不是还挺盼呐!一早就给我准备好了?” “没有。”说这话时,蒋放春望着他,“真诚祝福。” “行!等我落地了,立马给它搞个塑封。” 高不迟还是嘻嘻哈哈的,几乎看不出什么离别之苦,聊几句从前,聊几句以后,中间还要穿插好几个段子。 那小嘴叨叨不停,却不见提一次封争。 餐盘旁的手机响起来,是闹铃,高不迟按掉了。 他们最后的话题是一起旅行。 只说了一半,就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蔚知忽然想,长大这件事,确乎在转瞬间发生了。他还没有尝到自由的甜头,先领会到了现实的苦头。原来人们真如鸟群一样,会四散到远方。 高家要去过安检了。他们一行人从麦当劳出来,高不迟一直握着蔚知的手腕,很不舍的样子,却没说太多煽情的话。 廊道空阔。封争还倚在那里,他们聊过多久,便站了多久。 高不迟还拿着他的彩虹小盲杖。他拉着蔚知,茫然地左转右转,这样来回许多次,像在找寻什么。蔚知离他那样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紧迫与无奈。 蓦地,蔚知掉了一滴眼泪。他知道,他知道高不迟在那个昏朦的世界里等候的是什么。 蒋放春轻轻拍了拍高不迟的肩,安抚似的,“下次回来,记得跟我们说一声。” 高不迟点点头,又点点头。 他什么都晓得,只是大脑短暂地一空。 他偏过头找蔚知,嘴巴无声地开合了数次,像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那无措让人心疼,让人想哭。 临了,高不迟只是轻声落了一句:“跟他说,胃痛就少吃点辣。” 蔚知把头一仰,眨眨眼,湿润染了睫毛。他呼出一口气,最后抱了一下这个男孩。 “好。”他说,“再见,下次见,小迟。” 封争躲在阴暗处,目光却追着那十足耀眼的男孩。 他们就要在世界的两端了,他感到不安,却并不觉得陌生。 从来如此。 他们一直都活在世界的两端。 运行的轨迹错乱过,如今只是恢复正常而已。 他想起那个阴冷破旧的负一层的小家,高不迟是第一个踏入那里的朋友。 他偷藏了一只他的舞鞋。 一整个夏天,高不迟教他跳舞,带他去音乐会,坐着他的摩托,他们去山顶、海边,和星星一起唱歌。 高不迟陪他做了好美的梦。 封争凝视着高不迟,他们之间相隔不过十米,可他一步也不敢迈。 他不觉得这是人生的终点,可他没法解释自己的悲痛。 他不是没有胆魄的人。他不是不敢冲向高不迟,他只是太清楚自己没有能力留下他,或陪他走。 在零散的人群中,高不迟忽然上前了一步。那一步像踩在了封争的心尖上。 对着空气,高不迟认真地做了一个下台行礼的姿势。 那一刹,封争意识到,高不迟在同他道别。 这个漂亮傻气的男孩儿,把他所有的坏和罪恶都赦免了。 封争咬紧后槽牙,再也无法克制地流下眼泪,它们吧嗒吧嗒地滚落,是滚烫的,夺走了他最  84 后一点少年意气。 他还是那棵不会动的树,沉默地扎在原地,目送他的不迟远走。 如果树也有许多念头。 他想,高不迟,如果有天我出人头地,如果有天我们还能重逢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它什么时候来,我都会等,你永远是我的不迟。 84 徜徉在城市的灯火里 蔚知最近要搬家了,搬回他们家从前的那套房子。 现在住的公寓是租来的,因为离学校近。这一租三年,终于等到蔚知毕了业,也该搬了。 可蔚知舍不得。这里装了好多他和蒋放春的故事。 这两天他正收拣自己的东西,收着收着,就忍不住打电话叫蒋放春来陪他。 “这些,还要么?”蒋放春望向紧挨着书桌的那面墙,上面贴了好多纸条和便利贴,有蔚知每次模考的成绩条,还有他和蔚知乱涂乱画的传话条。 蔚知正提溜着小羊玩偶,犹豫要把它放在哪个纸箱里,他听见蒋放春的声音,几步走过去,为难地蹙了蹙眉头,“唉……要吧。”他说:“我什么都想留下。” 蒋放春看着蔚知纠结的小表情,伸出手指,戳在他唇边,往上提,强行帮他挤出个笑来。 “都行。”蒋放春的口语流利通顺了许多,更显得音色好听,“不留也行,以后还和你传小纸条。” 蔚知立马被逗笑了,一边笑,一边觉得肉麻。 他哼着歌,心情轻松了不少,又走去书柜旁摘地图。 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都是他分科前,为了每天睡醒能接受一下地理熏陶而贴的。贴了好久,也没怎么注意过,撕下来的时候,抖落一层薄薄的灰。 蔚知揭中国地图时,忽而想起他们在机场麦当劳里提到的旅行。 他把那一角重又粘回去,用手蒙住蒋放春的眼,要他在那张图上指一个去处。 蒋放春闭着眼,不假思索地指给他看。 南方城市,慵懒又繁华的地界,景美小吃多。 蒋放春还挺会选。 蔚知高兴地将手放在他肩膀,从背后揽住他,左摇右晃。 他往上蹦,蒋放春就捞住他腿弯,稳稳地背起他。 被收拾过的房间有种空阔的凌乱。蔚知搂着蒋放春的脖子,在他泛红的耳朵尖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 他们在蔚知搬好家的当天订了票,火车票,同车厢两个正对着的卧铺。 蒋放春好久没出过远门,这种远隔一千多公里的就更没有过。 他们买的中铺。行驶中的火车很平稳,只有躺下才能感觉到那轻微的摇晃。午后的车厢不太吵,温度也舒适。好幸运,他们这节车厢没有小孩。 蒋放春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那些细微的响动一概和他无关。他侧躺在床上,心里存着一些对陌生体验的憧憬与不安,没什么睡意。 蔚知躺在他对面,大大的眼罩几乎遮住了一半的脸,正睡得香甜。蔚知没拉开被子,只在腰上盖了一件他的外套,因为他的外套够大。 他的睡相倒不差,侧卧时身子微微蜷缩,像个小孩儿。 蒋放春看着看着,忽的笑了。他坐起身,卧铺对着的窗子框柱了一片夏日,蓝天压下来,绿树晃过去,零零星星的小村舍落在了远方。 他从背包里取出了平板电脑,望着对铺,打开绘画软件,专注地勾勒起那懒洋洋的小动物一般的轮廓。 后来许多年,蒋放春都记得那个下午。那是他们通往漫漫未来的一站。他正清楚地感受着蔚知在唤醒他的生命,让他真正看到了生命的美和恣意。 夜里十一点多,他们才带着行李走出火车站。 城市的名字在站口上方亮着红光。这样的夜是独属于夏天的,热气压得人闷躁,可不一会儿又吹来习习的晚风。 他们和家里报了信,打车去预订的酒店。一路上,城市的霓虹灯跳着闪着,蓝的橙的光在司机师傅踩下油门时变成抖动的彩线。 火车上,蔚知一个午觉直睡到晚上七点多才醒,饿醒的。那时他迷迷瞪瞪地跟蒋放春要罐装薯片,没戴眼镜,揉着眼睛朝蒋放春傻笑。 从出租车下来,蔚知看着路边的夜市小摊,胃里又闹空虚。 他咽了一口唾沫说:“放放,我想吃红油抄手。” 蔚知带了一个小拉杆箱,嘴里说着话,没等人回应,便已经拖着箱子骨碌碌地过去了。 大男孩儿的顺毛总容易睡翘,蔚知走在前面,蒋放春由着他,默默跟在后面,用指尖执着地帮他压呆毛。 这个点儿,小小的店里竟坐满了人。 他们只能坐在外面的小桌吃。店门口立着一个尺寸很大的强力摇头风扇,每次都要把蔚知的头发吹翻起来。蒋放春一直坐在他对面憋笑。蔚知没发现,只是专注地用纸巾擦小桌上的油渍。 没等多久,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就端着碗过来,端完一碗,又折返回后厨端第二碗,步子迈得又快又稳,笑嘻嘻地,用掺了口音的普通话同他们说:“慢慢吃!不好吃不收费。” 大碗里盛着一只只小抄手,皮薄馅大,被红油裹着,胖乎乎地挤在一起,汤底泛着一层光泽,鲜亮得诱人。鸡汤浓郁的香气被风吹得飘起来,那股麻辣鲜香蛊惑着人的嗅觉,葱花、白芝麻浮在抄手上,把这一碗的颜色配得极漂亮,单看着就叫人口齿生津。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带来的一身疲惫,被一碗抄手治愈了。 咬破薄皮,肉馅嫩滑爽口,汁水在口腔里炸开,吃完一个,还想吹吹油花喝口汤。 蔚知吃得泪眼汪汪,一半辣的,一半感动的。 他睡饱了,此时整个人很亢奋,一边吃着抄手,一边快乐地晃脑袋。 蒋放春见蔚知碗里快吃光了,又夹了两筷子自己的给他。恰是这时,蔚知也拿起纸,要给他擦额头上的汗珠,两只手一上一下地交错,他俩对望着一愣,都笑了。 隔了一条很窄的马路,街对面有一家CD店,大音响里放着舒缓又轻快的音乐。 暖黄的灯光下,蔚知跟着那节奏吹口哨,哨声悠扬动听。 吃辣和喝酒一样上头。 他脸颊红红的,用指尖在小桌上叩叩地敲着节奏。趁人不注意时,立起手,藏住脸,给蒋放春送了一个傻兮兮的飞吻。 蒋放春觉得他可爱,垂下眼去,凝神聆听。 夏天的声音。呼呼的风扇声,蔚知的口哨声,在墨浓的夜色里荡着,他听见轻快的鼓点落在他心头。 85 回忆容易被浪漫唤醒 等他们吃饱喝足,进入酒店房间时,已是凌晨。 蔚知喝了点啤酒,没怎么上脸,就是光想上厕所。 他把房卡插进取电开关,着急忙慌地往卫生间去。 蒋放春也喝了两瓶,此时脑袋晕  85 乎乎的,面上却不显,还和平常一样安静,甚至能条理清晰地从包里拿出他俩的洗漱用品。 他俩定的是标间。 蔚知有洁癖。蒋放春从包里取出酒精喷雾对着各种物件一顿喷。 从卫生间出来,蔚知拖着音叫放放。他刚用凉水洗过脸,眼镜拿在手上,额前的发湿漉漉地贴着皮肤。 “怎么不订大床房?” 他促狭地笑,脚下踩不稳似的向蒋放春走去。 “你是不是……” 话只说了一半,他便开始打手语。 抬手拍拍胸口,眉头微蹙,努着嘴,轻轻摇头,表情特别到位。 害怕。 蒋放春看着他,脑袋空空的。房间里的空调好舒服,让他浑身都卸了劲儿。蔚知走到了他面前,歪了歪头,一只手贴着耳侧,好像枕在上面,闭上眼时乖得像天使。 和我睡觉。 气氛有片刻凝滞,蒋放春答也不答他,一低头便亲上去,亲了亲蔚知的眉心,才去亲嘴唇。 他很轻地笑,气息蹭过蔚知的脸颊。 蔚知有点害羞,还有些意料之外的、难以应付的窘迫。他小声哼哼着问:“笑什么?” “我不怕,”蒋放春回的却是他上一句,“怕你害怕。” 说这话时,语气仍是带笑的。蒋放春揉揉蔚知的发,把助听器取下来,放进干燥盒,兀自去洗漱了。 蔚知的醉意去了好几分,杵在原地舔嘴唇,大脑运作缓慢,好一会儿,才琢磨出蒋放春话里的调戏。 嚯!跟谁学的呢! 他把汗湿过的黏糊糊的T脱下来,拿着牙刷,也往卫生间里冲。 他不甘示弱地喊了声:“蒋放春,你来啊!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门咔哒一声落锁,花洒水声哗啦。 晨光照进房间,落在眼皮上。蔚知往被子里缩,蒙着脑袋蜷缩起来。 幻听似的,电动牙刷的嗡嗡声在头顶盘旋。 有人扯开他的被角。他稍作挣扎,那只手又捏住他的鼻子。 有几秒呼吸困难,蔚知醒了。 睡眠不足让他双眼发涩,眼圈可怜地泛着红。 蒋放春大概早起冲过澡,头发只吹了半干,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正刷牙,见蔚知醒了,起身就要去卫生间。 蔚知却拽住他,圈着脖颈,在蒋放春的唇角亲了一下,还蹭到了牙膏沫。 他昏沉沉地下床,趿拉着拖鞋,树袋熊似的从背后抱着蒋放春,要蒋放春带着他走。 “下次能不能提供这种叫醒服务?”他好声好气地问,带一点刚睡醒的鼻音。 蒋放春还没戴助听器,这话蔚知简直是紧贴着他耳廓说的。 “人家睡美人都是这么被叫醒的。” 虽然听力受损,但蒋放春的耳朵在其他方面都表现得格外敏感。 害羞了一定是耳朵先红。蔚知离近了说话,只是呼吸绕上来,都叫他有些受不了。 蒋放春被这耳语弄得好痒,他缩着脖子漱口,听了个大概。 他小声道:“嗯……你喜欢这样的?” 这大半年,他俩过得相当之压抑。 尽管天天见面,可说骚话的次数还没有问错题的十分之一多。说他俩是对象,还不如说他俩是战友。那会儿满脸就写了五个大字:励志正能量。也因了这一点,除了最初那几位朋友,几乎没人知道他俩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说白了,在搞对象这件事上,蔚知的段位还是那么低,眼下只是纯粹产生了些“报复性求爱”。 好像不多跟人腻歪一下,先前禁的欲都亏了似的。 想是想得挺好。 可蒋放春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他这么一句,他就没招了。 蔚知一边刷牙,一边给自己想狠话。他没回蒋放春,蒋放春就跟没事人似的出去收拾了。 蔚知在那一丢丢不满中沉思。他想好了,他该破罐破摔! 不止呢。我喜欢这样的plus版,咱俩最好抱着亲一天哪儿都不去! 他鼓着腮帮子洗漱完,蒋放春正在房间里换衣服。背对着他,蒋放春微弯下腰,在套上衣,露了一截腰背。 蔚知带着那点小怨念,准备扑过去吓吓他。谁知蒋放春套好那件T,忽然转过身,抱了个准。 蒋放春低头,看着投怀送抱的小家伙,眨了眨眼。他从柜子上拿起蔚知的眼镜,打开镜腿,小心地给人戴上。 “知道了。”蒋放春听不清,话音说得也不大平稳,可蔚知能听懂,他在继续他们卫生间里那个话题,他说,“你告诉我,下次我就知道了。睡美人。” 蔚知仰起头,他俩对视了不到三秒,都开始笑。 早晨起晚了。等他们看完熊猫崽崽,日头正高,沥青马路都要被烤冒烟了似的。 他们坐公交,去市里有名的步行街。工作日的正午,车上的人不多。 他俩靠窗坐下。蔚知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小猪形状的相机,其实是泡泡机。 他一直是小火炉体质,到了夏天更不得了,在室外简直分分钟要自燃。 车窗开了一半,风一波波地迎面吹来,蔚知才感觉活了过来。 蒋放春取了湿巾,帮他擦后颈的汗。 酷热之下,蔚知简直分分钟感动到热泪盈眶。 他转过红扑扑的脸,一边给自己狂扇风,一边真诚感慨道:“放,搞对象真好。” 蒋放春挑了挑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是说夏天可以多个人擦汗的意思!”蔚知哄人越来越有一套,他咧着嘴,笑得特别乖巧,“一回头,就看见帅哥播撒爱,还只对我播撒。我回去就能写八百字作文人间值得!” “放放放放,你知道我以前偷着管32路叫什么吗?”蔚知的胳膊肘支在窗边。他发现每个城市的行道树都有些不同。他们那儿是悬铃木,这儿沿街立着的是小叶榕。 “我的爱情巴士。”他托着下巴,陷在回忆里,傻呵呵地乐,“说不准从我们一起数出二十六棵树的时候,我的爱情就归你了呢。” 86 自救是长大后学游泳 拎着他们冲动消费买下的纪念品和小吃,蒋放春坐在花坛边等蔚知。 树荫遮着,驱走了一些火辣的热。蔚知去便利店买冰可乐,他无所事事地望望蔚知离开的方向,又垂下头,张开手掌,看叶片间漏下的疏落的光斑。 他听声似乎越来越费力了,验配中心给出的结果也在肯定他的猜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起码现在,耳毒性药物造成的神经性耳聋没有医治的可能。他还要尽量保证身体健康,避免生病。因为每一次的免疫力下降,都会让他清楚地感受到万物正去往远方,遥远的远方。 可是有一个人在拴着他呢。走到哪里,都牢牢地拴着他。 从便利店出来时,蔚知额前的 86 刘海不见了。兴许是顺道买了小皮筋。脑袋上扎起一个小揪揪,他抱着两罐可乐走过来。 蒋放春正要迎上去,一晃眼的工夫,蔚知挡在他身侧。 笑眯眯的,蔚知很客气,朝着另个方向说话,语气挺俏皮,“不好意思,拍照收费哈。” 蒋放春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耳后的助听器。他专心一点,才能听到一米外的道歉。探头看去,是两个微微欠身、满脸歉意的小姑娘。 蒋放春今天穿了一件灰色连帽无袖T,印花是几只堆在一起的史迪仔。蔚知买给他的。头顶还夹了一只趴着小熊猫。发愣时都有种说不出的呆萌。 他碰一下助听器,又将手放下来。他用惯了BTE,只是这一种隐蔽性不够好。乍看还能蒙混成蓝牙耳机,却经不住细看。 不过他倒是没什么所谓,助听器这东西,戴也戴了十几年。别人想多看两眼,他也不会往心里去。 平静的目光落在蔚知身上,有一秒,蒋放春还在想蔚知会不会介意别人知道他聋那种介意。因为他们是彼此很亲近的人了。 只想了一秒,蒋放春就打消了自己这个蠢念头。 小姑娘们收起手机,紧张地表示只是好奇,没有恶意。 蔚知笑得很甜,大概也没想真的吓唬人家,摆摆手又说没关系。 他坐在蒋放春旁边,把可乐递过去。 蒋放春知道她们刚才指的是助听器。 蔚知却说:“你也太迷人了,大帅哥。” 蔚知总喜欢这么叫他,起初他害臊,后来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蔚知伸出食指,摸了摸他头顶别着的那只小熊猫。 “其实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全世界第一喜欢你了。” 周围没什么人,可到底是光天化日,蔚知用不着调的语气说着好听话,他听得很清楚。蒋放春猜他没压音量。 蔚知那样没负担地说,蒋放春就没负担地听,好像这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听他的声音,读他的唇,顺理成章地盯住他小巧的脸。 蔚知说:“可我还是希望其他人能向我看齐。像我一样喜欢你。” 他跟人做鬼脸,皱皱鼻子,好像挺害羞的,转脸又去开易拉罐的拉环。 蒋放春隐约懂了。他听懂了蔚知话里的意思。 没有人的喜欢比蔚知更让他舒服。像清泉穿过干燥的指间。 蒋放春捧起可乐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入夏后,一天就变得特别长。 在这座城昏昏欲睡,卸下防备时,蒋放春忽而悄悄道:“也不用那么多。我很容易满足的。” 傍晚,他们走在一条人工开凿的河边等日落。赤红的夕阳坠落下去,把河面烧红了。 蔚知倒退着走,蒋放春为他看着身后的路。 天已经不那么热了,风懒洋洋地吹拂过来,骨头也酥软了。 不想说话,蔚知便给他打手势。 乡下也有这样一条河。下雨的时候,就涨起来。很长,很宽。 蒋放春望一眼抖着波纹的河水,护栏只到他手臂。高楼遮住了许多霞光,料想太阳的初升和将落该是很相似的。事实上,他见过比这更壮观的画面。 手提袋挂在臂弯,蒋放春腾出手,回他。 是吗? 我好像没有跟你提过,小时候,我本来是想跳河自杀。 他比划这一句时,弯起眼睛,还当自己说了什么笑话。 蔚知伸手就用力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疼得他捂额头。 缓过劲儿时,蔚知把他从护栏边挤开了,径自走了内侧。 虽然我不会游泳,但我会打119。 蔚知做“游泳”这个词时,小膀子划得特别好玩。 蒋放春没有半点求生欲,还抖着肩膀笑,笑够了才回他。 没事,后来我去学游泳了。 漫步在河边,俩小傻子在平地上边走边划。 蔚知笑得前仰后合,想揍人又舍不得,转头在蒋放春光溜溜的大臂上咬了一口,谁成想大热天出了汗,吃了一嘴咸,人没整到,只剩自己苦着脸呸呸。 太阳从天的那一边沉下去。 他们又开始等夜市。 长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蔚知已经没有概念了。只是长大后,回望那些封存在中学里的日子,没有哪一天能如同今朝。 原来一天是可以做这么多事儿的吗? 他们还能背着手,悠悠闲闲地看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在天幕刚刚被浸湿的时候,水一样的色彩一点点朝天际晕染开。 沿街向前去,能看见建筑与建筑间挤出的一道小胡同,靠墙停着一辆自行车,车头上挂着一个衣架,衣架上晾着小孩子的围兜。 路过治安岗亭时,民警小哥正扬声和一位老伯说着什么,嗓门奇大,蔚知朝那边多看了两眼,忽而停住脚,拽了一把蒋放春的手腕。 87 人们会向着太阳生长 老伯拄着拐,拍拍自己的耳朵,执着地比划着什么。 他的背拱成一个小山丘,站在民警小哥跟前,更显得身量低矮。那一身布衫穿得很旧了,依稀能辨认出藏蓝的底色,衣裳的边角被磨得翻起来,露出几根线头。 在民警小哥略显无措的询问中,蔚知听见老伯唔唔啊啊地发了几声单音。他的气又浅又短,听得人揪心。 蔚知凑过去,先和警察叔叔点了点头。 他看清了老伯布满皱纹的脸,那双昏朦的眼里没有光彩。空气里有异味,仔细嗅嗅,才闻出了匿于这片沉闷中的汗酸味。 蔚知先做了几个手势,试图安抚老伯,而后拍拍他的肩。 蔚知长得显小,向来讨长辈喜欢。 在几次粗重的喘息后,老伯抚着胸口,焦急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 “他过来,讲半天,我也听不懂。”民警小哥说话带南方口音,模样很年轻,大概刚就职不久,也有点紧张,他抬手揩了一下额头的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这儿听不到。给他手机,也不会写,不会打字。” 蔚知抿抿唇。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脑袋一热,就跑过来了。那时,他看向蒋放春,看了一眼,才有勇气试着和老伯沟通。 即便是手语,这也完全称不上一场完整的对话。 他早知道手语也有方言之分,却没想过他们交流起来障碍会这样大。 这几年来,同蒋放春在一起,蔚知对手语不说运用自如,也绝对算是掌握得七七八八了。不仅将听障人群打手语惯常的表达顺序弄明白了,还能三五不时地跟蒋放春一起造新词新手势。 没成想在这儿栽了跟头。 简单的信息,蔚知一半靠看,一半靠猜,临了还要蒋放春来助阵,愣是花了十来分钟,才把老伯要说的事儿弄明白。 那民警小哥也耐心,站在旁边也不催,只 87 是因为使不上劲儿,只能探头探脑地干着急。 “脚很痛,没有办法生活。今天去医院看病,人很多。他不知道怎么看,别人也不知道怎么帮他。医院要下班了,他就回家。但是钱包不见了。天黑了,他沿着路一直找,没有找到。希望你们帮帮他。” 蔚知断续地复述着自己得到的信息。老伯的钱包应当是一个布包,他比划时,一只手托起来,另一手就在空中一层层地掀着什么。他的手腕很瘦,皮肉干瘪了,贴着骨头。蔚知越说下去,越感到不忍。 当沟通得以持续进行时,老伯显然没有那么激动慌张了。他只是笨拙地比划,有些动作做得大了,便吭吭地咳嗽起来,每当这时,他背后的山丘也会跟着颤抖。 蔚知看着他拍拍裤子口袋,拍了又拍,又把那个兜翻出来给他们看,这个动作他做了好多遍,翻完就无奈地摊开手,哧哧地喘息,把头垂下去,那样的沉痛,那样的安静,和着无边无际的闷热在夜里升腾起来。 他,找布包。 我们,看腿病。 蔚知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比划,直到他确信老伯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蓄起白胡子的老人,似乎有一秒无措的推拒。那根老旧的木制拐杖撑起他的身体,隐隐打着哆嗦。他缩着上身,如同一块沉默的巨石,却在蔚知伸出手时,有些惶急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时候不早了,和民警小哥留过联系方式后,他们去医院挂了急诊。 冷气把长椅吹得凉飕飕的,坐下去很舒服。老伯去拍片子,蔚知和蒋放春等在外面。 蔚知仰起头,活动脖子。他盯着天花板,沉默良久,忽而道,“医院和警局会有手语翻译吗?” 蒋放春只是看向他,“也许有的,只是不多。” 他知道蔚知在想什么,他甚至知道蔚知会有一些难过。 他的小羊有一身柔软。 “其实,在听障群体里,用手语的年轻人已经不太多了。”他慢条斯理地说,“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只要识字,会用手机,在交流上,都不会有特别大的困难。” “可是还有一批人被落下了。”蔚知有些茫然地叹,他平视前方,身体却卸了劲儿似的垮下来。 他的肩膀挨着蒋放春的肩膀。蒋放春听得清声音,听不清情绪。每每这时,他就要仔仔细细地观察蔚知的表情。他扶住蔚知的肩膀,掰过来。蔚知在失落。 他们对视着,蔚知的眼仁澄澈干净。他迟疑又费解地问:“他们如果……被人欺负了呢?他们怎么为自己辩护?如果今天不能看病,那明天和后天怎么办?” 冷气充足的走道里,呼吸间都是清凉。蒋放春轻轻将手覆在了蔚知的手背上。蔚知还是那样暖和,好像身体里藏了一团火球,源源不断地发着热。 “你要相信,自己的力量,还有生命的坚韧。”蒋放春的音色很沉,沉下去,因为口语水平所限,吐字也很慢,却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安心,“很多时候,人和植物一样,他们会向着太阳生长。” “你不要害怕,只要坚持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好。你能在明天、后天做成的事,和今天不会一样。你会更好的,蔚知。我也会。 “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这世上还会有和你一样的人。” 蒋放春摊开双手,掌心向上。他的指尖好像还能感受到蔚知留下的暖呼呼的体温。 弹钢琴的手指修长漂亮。 十指微曲,两只手交替地上下浮动起来,如一簇簇跳跃的火焰。 他认真地垂下眼,注视着双手,而后缓缓地,将每一簇火收拢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攥着,转向蔚知,将手停在了蔚知眼前,又无比温柔地绽开,带着光似的,他笑了一下。 88 醉倒在荔枝味儿的夏夜 在医院里查出老伯的腿主要是膝关节的问题,医生开了一些药。 老伯年纪大了,加上常年干重活,左腿几乎承不住力。 再问过,才知道老伯已经没有家人,但好在年轻时攒够了养老的钱,每个月政府也会补贴一些,日常生活倒是不成问题。 那天,他们忙到很晚。他们找了医生,询问能不能向上级建议安排手语翻译,或是找一些志愿者,如果这一点短期内不好实现的话,可不可以先记下老伯的姓名和身份证号,以免下次复诊或再来开药时又有诸多不便,让老人家白跑一趟。 那医生大概是个管事的,五十来岁,儒雅和善,风度翩翩,没有一点不耐烦,认真地将他们所言用纸笔记录了下来。 民警小哥也给他们发了消息,询问他们这边的情况如何。 这一晚,他们遇到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们是打车送老伯回家的。老伯住在一条小巷里,这座湿漉漉的城市里,一条普通的小巷。 三楼,不算高。临走时,老伯执意要塞给他们一小串荔枝。蔚知没有推辞,收下了。老伯又要去床垫底下拿钱给他们,蔚知简直拔腿就要跑,他慌张地摆摆手,千拦万拦,才把人给拦下。 他给老伯写了几张纸条,让他下次看病的时候带上,拿给导诊台的护士。 蔚知还记得,老伯把他们送到门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颤巍巍走着。他用拐杖敲敲扶手,声控灯亮起来,蔚知捧着荔枝回过头看,老伯在向他们摆手。 那时,蔚知忽然想,再见的这个手势或许是全球通用的。 蔚知弯着眼睛,灿烂地笑出来,也用力地向老伯挥一挥。 荔枝在冰水里泡过,还很新鲜,只是放过一阵,没那么凉了。 蒋放春在旁边一手拎着纸袋,一手提溜着那一串荔枝,蔚知就边走边剥,剥好一颗便递到蒋放春嘴边,晶莹的果肉泛着诱人的光泽,空气里溢出甜香来。 蒋放春就着他的手吃东西。 这事儿搁一两年前还脸红呢,现在自然得不得了。 他俩谁也没再提今晚的事儿。 蔚知在商店里买了一瓶白葡萄酒,带回酒店。 他的指间都是荔枝黏腻的汁水。荔枝很甜,他在卫生间里洗手时,舌尖抵一下上颚,还能尝着残留的甜味儿。 那晚的酒也很甜。果香和酒香在口腔里腻歪地缠绵着。他也和蒋放春腻歪。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好像一直在亲蒋放春的耳廓,蒋放春推也推不开,躲也躲不掉,就任由他抱着了。 老伯的布包到最后也没能找着。那里面共有三百五十块钱。 因为那笔意外的医药费支出,他们提前结束了这趟旅行。 在返程的火车上,蔚知的睡姿还那样,几乎没变过。蒋放春因此得以完成了那幅人像。 高考成绩撵着月末公布了。好消息是他俩都估低了。 市里高校很多。按他们老师的  88 话说就是,如果你在这儿都考不上大学,那你搁哪儿都考不上。 他俩一早就合计好了报考大学,就在市里,只是并非同一所。 蔚大海收到蔚知的成绩截图时,刚做完一台三个多小时的手术,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一个没忍住,落下两行泪来。 蔚知在他们三口之家的小群里说,他要报医科大。 他想学医。 蔚大海比谁都清楚,那个幼时体弱多病的孩子,那个在保温箱里待了足有三个月的孩子,那个童年记忆只有打针吃药的孩子,有多么抵触医院。 自己的孩子,自己最清楚。 只是不知道,太清楚了,是好还是不好。 蔚大海摘下口罩,在对话框里打字,先是夸赞一番,最后才犹豫地补了几句。 “什么时候请你那个同学来家里吃顿饭?” “人家帮了你不少。咱们还没好好跟人家道声谢呢。” 蔚知收到这两条消息时,大脑一片空白,头顶好像有什么在噼噼啪啪地爆炸。 心跳太快了,截图时手都打哆嗦,他咽了口唾沫,直接发给了置顶的小男友。 小男友:[这周末就可以。] 他强自镇定,把原话又发回三口之家群。 这边又去回蒋放春。 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不紧张啊?] 那边卡壳了大概有三十秒。 小男友:[有点。] 小男友:[但很开心。] 事实上,他俩谁都没跟家里出柜。毕竟高中不是个好时候。那时想着怎么也要拖到毕业,拖到成年。反正也不着什么急。蔚知还一直觉着自己演技拔群呢,可他对着他爸的消息,怎么品怎么怪。 等了半天,等来他爸一句“知道了”。 夜里下班回来,蔚知殷勤地在门口迎着,摆出笑模样。 蔚太太在玄关换鞋,蔚大海跟在后面,手里拎了一袋鸭脖子。 蔚知赶紧乐呵呵地伸手去接。 蔚大海把钥匙搁在鞋柜上,“干嘛呢?门迎啊。” 蔚知脑子转得飞快,“思念我亲爱的爹妈。” “得了吧。”蔚大海嗤了一声,“对了,一直也没问,上次出去玩儿得怎么样啊?”他这问句,尾音扬得格外明显,听得蔚知背后发白毛汗。 “啊?啊。挺好的呀!” 蔚大海进了屋,又搁那儿叹,“唉,好几年了,也没说跟爸妈出去逛逛。好么,一考完试就疯没影儿了。” 嚯,可是在这儿等他呢。 “好爸爸!”蔚知嘴甜地蹭过去,“我还放俩月呢!您跟妈妈看看啥时有空!咱们也出去玩嘛。” “行啊。天王巨星还搞巡回演出呢。” 这话里酸的,把小孩儿吓得不行了。 蔚太太去厨房拍黄瓜去了。蔚知探着脑袋去看,想起他老妈今天还没怎么发话,跟人试探道:“怎么忽然想着请他啊?” 蔚太太转头看他一眼,才继续手里的活儿,“不说了是谢谢人家么。” “真的呀?”蔚知觉得怎么特像见家长那感觉呢。 那边黄瓜很快凉拌好了,倒在盘子里往饭厅端。 蔚太太边走边说:“什么真的假的?你要听着假,就讲点真的来听听。” 89 张口闭口小男友 “吃饱了吗?” “吃、吃……” 蔚知连说带比划,有时说一下比划一下,蔚大海和蔚太太跟着学了好一些了,碰着复杂点儿的,学一句还要重复好几遍。 “表情!表情也要跟上!要跟手势配合起来。疑惑,疑惑知道吗。眉毛扬起来。”蔚知小老师像模像样地给他们纠正着。 蔚大海终于自然地顺完了一遍,赶紧夹起一粒花生米,去蘸那盘凉拌黄瓜剩下的汁儿。 他一边嚼一边说:“嗐,你这小东西懂得不少啊。” “那可不!”蔚知特骄傲地抬起下巴,“我之后还准备考个证呢。” 蔚大海捏着筷子往碗沿上一敲,蔚知的警钟也跟着响起来。 果不其然,他爹二郎腿一跷,腮帮子动了动,隐约能看出在用舌头剔牙,张口便是那个经典开头。 “你要是能把这个劲儿用在学习上……” 蔚知赶紧给他打住。 “嘿,爹爹,我这不就用上了吗!对不对!” 他转脸,想去找他老妈求助。 蔚太太还在低头复习“不用客气”呢。 “欸!我的亲爸亲妈欸。真用不着。放放戴助听器的,离近点,你们说什么,他都能听明白。” 蔚太太却拍一下他,“把那孩子的照片再给我瞅一眼。” 蔚知在相册里翻了一张他偷拍的蒋放春,别别扭扭地给他妈递过去。 是蒋放春去公园写生的时候拍的。小帅哥低头削铅笔,迷人得不得了。 “个儿多高?”蔚大海隔一个桌角也凑过来看。 “一米八七了好像。”蔚知端起玻璃杯喝水,口吻挺若无其事,就是眼神一直往那边瞟,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二老表情。 他清了清嗓子补充道:“他特别好,又上进,又踏实,心地善良,长得还帅……” 就在这时,手机噔噔一声。 屏幕上端蹦出一条提示,“小男友”发来一条消息。 周遭蓦地安静下来,诡异的气氛持续了好几秒。 这一回,蔚大海把那个疑惑的表情诠释得特别到位。 蔚知赶紧把手机抢回来。他被水呛着了,一阵猛咳。 “嘶,”蔚大海咂了好几下嘴,像在细品什么似的,神情极其复杂,“怎么着?他是不还给你备注‘小女友’呢?” 蔚知简直要被他亲爹臊死了,他扶着额头,脸红得厉害,“爸你想什么呢,咋可能啊!” “我看你这样还真挺像的!把人一顿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个女儿,给我找了个女婿回来。”蔚大海照着他脑瓜顶就是一敲,“起来,洗碗去!到了周末再收拾你!” 蔚知委屈地摸摸脑袋,他亲妈还在旁边抖着肩膀乐。他站起来收拾碗筷,小声嘟囔:“这不还没唠完吗……”要聊蒋放春,他能聊一宿不带停。 “还唠什么啊!”蔚大海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骨,打了个饱嗝,“等正经见上就知道他长几个脑袋几只手了呗。” 其实蔚大海对那小孩儿并非全无印象。他还记得两年前在二院里的那次见面。这么多年了,蔚知没大事儿的时候,哪儿会往二院跑?这朋友,在蔚知那儿怕是蓄谋已久。 亲爹那几句话整得蔚知还挺有心理负担。 他窝在厨房,确认没有监视,才悄悄摸摸地掏出手机,心想小男友给他发了什么呢。 点开一看。 小男友:[分享链接:十二星座一生必去旅游地,白羊座竟是南非!] 蔚知:“……”  89 默默把手机揣回裤兜,蔚知开始勤勤恳恳刷碗。 他还是自求多福吧。 周末转眼到了,蔚大海跟蔚太太专门调开时间,头天还列好了菜谱,准备好好张罗一顿午饭,招待客人。 撇开小孩之间的关系,有一句话他们确实是认真的谢谢人家。 因为工作性质,他们的忙完全是身不由己。蔚知是被放养长大的。他们对蔚知,比愧疚更多的是少有机会表达出来的爱。 那个孩子给蔚知带来的改变太明显了,明显到他们难以忽略的地步。 这也是他们一定要把人约来见一见的原因之一。 蔚知原本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后来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又忍不住进去打下手。刚套上围裙,炒了份油麦菜,电话就响起来。 在亲爹的注视下,蔚知走远了两步,接起电话。 蒋放春问他:“什么时候出发合适?” “你收拾好了?”蔚知说着,又走远两步,“什么时候都行。” 那边顿了几秒,蔚知以为他没听清,正要重复一遍,又听见一声试探地询问,“真的呀?” 蔚知被萌得不行,心都被人问软了,他说,“真的啊。” 那边这才缓声道:“我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蔚大海侧身拿碗碟的时候,猝不及防看见蔚知满面春光的傻样,苹果肌能笑到太阳穴去。 真服了! 愤恨之余,蔚大海只剩下一句感叹:年轻真好。 蔚知解开围裙,穿了双凉拖就飞奔下楼了。 蒋放春今儿穿得特别干净,一件T,一条牛仔裤,简简单单的,特别学生。恍惚间,蔚知还以为蒋放春在等他一起上学。 他把蒋放春带进小区,先拉着人家的手腕,拉一拉又去牵手,一直走到楼下才松开。 “等会儿我爸我妈如果说了什么你接不上的话,你就装听不见,昂?” 等电梯的时候,蔚知给他整理刘海,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堆,临了还特别强调,“尤其是我爸!头号危险人物。” 蒋放春安静地听他呱唧呱唧,半天不给反应,蔚知便无比熟练地凑过去,在他耳边吹气。 “听到没有?” 蒋放春被一口气吹得弹飞一步,摸着耳朵,平复着那种酥麻的感觉。 他先摇头,琢磨了一下,又点点头。 “听到了。” 坐电梯的时候,蔚知忽然想起什么,拽了拽蒋放春的衣角,“你给我微信备注的什么呀?” 蒋放春决定装听不见。 蔚知提着嗓门,又问了一遍。 可是,小黏糊……也太那个了。 蒋放春被问得有些招架不住,在蔚知看不到的另一边,他不断用指尖摩挲着耳廓。 “没什么,”他说,“就是,蔚知。” 蔚知不大满意地噘着嘴,朝他皱皱小鼻子,“哦!好吧。” 他把蒋放春带回家了。进了家门,紧张的感觉上来了,顿时把自个儿那些小情绪压到了最下面。 蔚太太出来招呼人,在蔚知的叮嘱下,她果然没做什么蹩脚的手语,大大方方地跟人打了招呼。 蒋放春不是那种健谈的小孩儿,可气质温和舒服,人也礼貌。寒暄几句,蔚太太和他聊起听力情况,又聊聊成绩,再聊聊家庭,不仅没见尴尬,这话题简直是没断过。 平素里干练的蔚太太,此时耐心得不得了,张口闭口地叫着“放春”,给蔚知听得直打哆嗦。 他还纳闷呢。在这个画面里,自己分得的母性关怀怎么还没有蒋放春一半多。 厨房那边,蔚大海吭哧吭哧地炒了好几个菜,别着劲儿,不出来见人。 盛到最后一盘,才扯着嗓子吆喝:“进来端菜!” 蒋放春其实没听清,他看见蔚知站起来,才把目光投过去。 蔚知下意识地对他打手语传达信息。 蔚太太看不懂,只觉得他俩在打暗号,怪神秘的。 俩小孩儿还挺可爱。 蔚太太抿着嘴笑了一下。 蒋放春略显局促地朝蔚太太点头示意,站起身道,“我也去帮忙。” 蔚知走在前面,他紧跟着。 进了厨房,蒋放春主动开口打招呼,说叔叔好。 蔚医生,他见过的。 蔚大海对他慈祥一笑,忽然背过身,抬手勾住了蔚知的脖子,他歪着头,压着嗓子问:“这……你小男友?” 这个距离,这个音量,恰好是蔚大海以为人家听不见,可蔚知和蒋放春心里都清楚能听见的状况。 蔚知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心率堪比第一次和蒋放春打啵。 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90 飞去远方的鸟儿,要快乐啊 “嗯?”蔚知维持着僵硬的微笑,跟他爸装傻。他推了一把蔚大海说,“快,快,准备吃饭了。等会我妈该等急了。” 蒋放春还乖乖站在原地。蔚知回头时,他就给蔚知打手语。 我知道。我刚刚什么都没听见。 蔚知尴尬地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对蒋放春表示赞许。 蔚大海还在试图和蔚知沟通,他眨眨眼,问:“小蒋刚说什么呢?” 蔚知闭着眼,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瞎话,“他说、他说,他想帮忙端菜。” 蔚大海回忆着方才蒋放春的动作,疑惑道:“那他摸什么耳朵啊?”那是蒋放春在比划“听”。 蔚知心想您还看得挺仔细。 “可能他耳朵痒痒吧,挠挠。” 蔚知糊弄完他爹,不愿恋战,三两步走到蒋放春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把人撞一下,歪头动动嘴,无声讲了句:走啦。 好在蒋放春读唇一流,顿时特别上道地跟着蔚知端菜跑路。 蔚知真心觉得他爹是个单纯又复杂的男人。先前放狠话的是他,现在提出要帮人联系相熟专家的也是他。 面对突然的善意,蒋放春表现得还是有些无措,可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缩起来抗拒了。他想,他或许正窥探着洞穴外那一角碧蓝的天空。 除了蔚大海在厨房里无心漏出的那一句,这顿饭从头到尾都没提他们那件事,以至于到了后来,蔚知完全放下心来,甚至有种他根本没跟爹妈出柜的错觉。 他的心像飞起来了。他觉得生活对他好温柔。 其实这几天夜里他一直在想东想西,睡不着觉。他不敢再和爸妈谈起这件事,尽管他们那时的口吻好像很随意,可他却不敢再探听他们的想法了。他怕再深一步,就是不安和失望。 蔚知把蒋放春送到小区外的车站,陪他等公交。他还记得蒋放春用手语告诉他:今天很开心。 转身往家走的时候,蔚知一直想哭。他不知道爸妈对这段关系认可还是不认可,他们可能觉得自己在开玩笑,在玩,小孩子过家家  90 。可无论他们想的是什么,他们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蒋放春,蔚知都觉得特别特别幸福。 电梯到时,他是飞奔到家门口的。蔚大海吃饭的时候喝了几口酒,他每次喝完酒,话就变得格外多。妈妈在厨房里洗碗,哗哗的水声传出来。蔚大海用手托着下巴颏,支在桌上,愣愣地发着呆。 见蔚知回来,他就挥挥手招他过来。 蔚大海还用那个神秘兮兮的语调,同他说“悄悄话”。 “宝儿啊,我们可能老了。”他说完这一句,眼眶忽然就红了,眨了一眨,又眨了一眨,嗓子好像哽住了,等到呼出一口气,才能接下后面的话,他缓慢而疲惫地说,“爸爸不想你给别人做小女友。” 岁月让他的眼角耷拉下来,他那样定定地望着蔚知,酒气染红了他的双眼和脸颊,“如果别人让你吃委屈咋办呢?” 蔚大海没哭,蔚知蓄了一路的眼泪却流个不停。 在那些孤独成长的日子里,他吃过十倍百倍的委屈,他怨过他们,他孱弱的身体,无望的青春,寂寞像涓涓河流穿过他,留下细小的窟窿。可在这一刻,他全都谅解了,真的,他全都忘却了。 他哭得直哆嗦,一边哆嗦一边摇头,他笨拙地用手抚摸过父亲宽厚的背。他说:“我不给别人做小女友。我是你的小子,我跟他是一样的。” 蔚知发的每一个音都在抖,抖得不像样。蔚大海心疼坏了,他醉醺醺地抬起手,给蔚知拭着那些没完没了的眼泪。 他听见蔚知用坚定的口吻告诉他,像只羽翼丰满的、正要向远方展翅的鸟儿。 “爸,你不要怕,你放心。他保护我,我保护他。我俩谁也不吃委屈。” 录取结果出来后,方沃攒局,约了一帮关系好的同学去唱K。 意料之中的,方沃考了体院。 百川上了师范最好的专业。佟杰考砸了,家里不许他再复读,他就挑了个离师范近点的专科。 封争好像人间蒸发,社交平台里空空荡荡,毕业后也没和朋友出来聚过。 蔚知心里不忍,又不好去问候他。一直等到八月底,封争过生日,才算找了个由头联系他。 一整个暑假,封争都在帮家里的小摊干活,一有空闲就去打零工。他姐的贫血更严重了,有一阵子一直在住院输血,开销特别大。他想趁着假期,把学费挣出来一些,家里的负担也能小一些。两个多月,他每天都是六点醒,用忙碌填满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他甚至没有时间难过。 可他要强,这些他都没跟蔚知说。 到了朋友那儿,他只剩一句“给家里帮忙”。 谁也没想到,封争最后去了政法。 九月转瞬到了。精彩新奇的大学生活让人头昏目眩,身心俱疲。 蔚知还没喘过气,军训的通知又发下来。 说实在的,蔚知以前最怵这个。 同寝的舍友提前跟学长打听过,要训半个月,更惨的是,他们要去基地训。 前人总结:伙食土豆炒土豆,住宿蜘蛛臭大姐,训练实乃非人哉。 蔚知躺在费劲吧啦刚铺好的床上,满心苦痛地给蒋放春发消息。 羊毛出在羊身上:[要死了亲QAQ,我们要去基地军训亲QAQ。] 小男友:[嗯?几号出发?] 小男友:[我们也是。] 蒋放春坐在桌前看手机。刚搓完袜子的宿舍长从门口进来,路过时正巧能看见那厮笑弯了眼,嘴角简直要裂到耳朵根。 “蒋哥干嘛呢?乐成这样。不知道以为中彩票了。” 其实他比蒋放春大,只是他们寝跟谁都叫哥。 蒋放春摸了下助听器,回头看他,未散的笑意还留在嘴角。 他有点腼腆,又有点张扬,“医科大也去基地军训呢。” “哦。”宿舍长了然,“又跟你对象有关是吧?” 91 藏在人群中的宝贝 真不是蔚知娇气。真的不是。 这样又过了半天。 好吧,蔚知想,可能是。 入营第一天,他就开始水土不服,跑厕所跑得脸都白了。 他算这一届里最小的,管谁都得叫哥哥。 哥哥们特别照顾他,看他身体不舒服,开饭时一劲儿问他想吃什么。 可蔚知看见什么都想吐。扶着脑门,他一边道谢一边摇头。列队回宿舍午休,几个高个儿就把他藏在里面,让他不用一直挺着小身板。 回宿舍,又干呕了一轮。蔚知连找男友撒娇的心都没了。他鞋也没脱,半瘫在床上,睡上铺的老哥抻着手,用电动小风扇给他吹吹。 “没事儿吧小老弟?” 蔚知一副快断气的模样,愣给人比了个OK。 那老哥是他们班长,当即便说:“别硬挺了。下午哥帮你跟教官说下,去医务室看看,开个药。你这不咋吃,光跑肚,到时候该脱水了。” 蔚知想了想,点点头,虚弱地又比了一个OK。那小倒霉样儿,叫人哭笑不得的。 基地不小。大热天,他顺着指示找医务室,两条腿软得像面条。这路遥路漫漫的,他一度觉得自己要在途中嗝屁。 到的时候,医务室外面已经排了一条小队伍了,多半是女孩儿。 蔚知听了一耳朵,大都是生理期来开证明的。他跟在后面还有点羞涩。 终于靠近希望的门框了。蔚知用舌尖顶了一下嘴角内侧的口腔溃疡,痛得他眼泪汪汪。 “借过,谢谢。” 声音从背后传来,隔了一段距离。 那熟悉的音色蔚知听个响就能认出来。 他急迫地回头,在一片蓝蓝绿绿里,蔚知一眼就找见了他的小帅哥。 “放放。”他喊这一声的时候,简直要哭了。 通常情况下,蒋放春对环境音并不敏感。他没回头,蔚知连迈开腿追去的劲儿都没了,他恹恹地给自己顺气,委屈死了。 蒋放春却在穿过这条队伍,走了两步后,忽然顿住脚,回头找那个声音。 他俩对上视线时,蔚知噘着嘴,帽檐下藏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有种让人心疼又引人发笑的可爱。 蒋放春愣了一愣,笑时咬着内唇,也不避忌什么,他站在队伍外跟蔚知打手语。 别哭,好傻。宝贝。 这么多人呢,他怎么敢比划这种话啊! 蔚知顺气的手赶紧捂住砰砰跳的心脏,一下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蔚知进去看了校医,人家说他是犯了肠炎,拿了两盒药给他,证明里给他写休养半天。 出来时,蒋放春还在外面等他。 蔚知真为蒋放春掉了几滴眼泪。开学之后特别忙,医科大到师范坐车又要一个多小时,满打满算他俩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了。这次的碰巧竟然还是最近的第一面,他能不哭吗。  91 他可怜兮兮地吸溜鼻涕,朝人走去。 “还不回去。”不敢有太亲密的动作,蔚知用肩膀撞一下蒋放春的肩膀,“教官那儿没关系么?” “应该没关系的。”蒋放春挥了挥手里的打印纸,“有些训练我跟不了。过来补一个证明。” 蔚知的帽檐压得很低,蒋放春替他调了调。那小花脸又把他逗笑了。他从兜里摸出纸巾,照顾小孩儿似的帮人擦鼻涕。 “怎么了?”他柔声细语地问他。 “肚子疼,吃不下,想吐,口腔溃疡,异地恋。”蔚知一件一件跟他数,小嘴叨叨不停。 道两旁绿树成荫,蒋放春抬手,很自然地搭住蔚知的肩膀,哥们似的。手上却一使劲,把人往怀里揉。隔着帽子,他用下巴点了一下蔚知的头顶,蹭蹭,很快又松开,好像一切没发生过那样。 蒋放春耐着性子道:“坚强一点,小朋友。” 蔚知耷拉着脑袋,被那人叫得心里刺挠,他认栽了,抬起头说:“好吧。” “休息的时候,可以给我发消息,或者打电话。” 蔚知装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唉,也没人给我一个温暖怀抱。” 蒋放春快被他逗死了,悄悄摸了一下蔚知的耳垂,他说:“让被子抱抱你。” 蔚知叹着气:“这儿的被子又冷又馊的。”他吐槽完,看一眼蒋放春,“你香喷喷的。” 蒋放春伸出食指,碰在他唇上。 “不许耍流氓。”他正经八百地说着这样的话。 蔚知瞪圆了眼,惊诧地扶了扶眼镜。 “半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蒋放春笑着哄他,“结束了带你去吃烧烤。” 蔚知心酸地点点头,轻轻揪下唇,给蒋放春看他日渐嚣张的口腔溃疡。 他含混道:“好,这半个月我就潜心养好我的口腔溃疡。” 他们顺着大路往前,再一拐弯就要到训练场。两个学校被分开了,蒋放春还在另一个对角,他俩要在这儿道别。蔚知刚充满的气,顿时被放跑了一半。 他蔫儿巴道:“记得想我。” 他还想说,不可以看比我帅的小男孩儿,到了嘴边却变成“多交朋友”。 他还要交代什么。 蒋放春的食指指腹忽然碰了碰嘴唇,很快地,又碰了一下他的。 整个过程没有三秒。蔚知的心跳都停了一拍,话全卡在嗓子眼里。 “晚上多喝点汤吧,不能不吃。”蒋放春却自如得很,想说什么照说,“按时吃药,快点好起来。” 他垂下眼,拇指蹭着刚才犯案的食指,望一眼傻掉的蔚知,唇边漾开笑意,挥手拜拜走人。 大庭广众,蔚知还不敢喊出声,只能压着嗓子在人家背后碎碎念。 “蒋放春!你才在耍流氓吧!” 92 在夏天结束前为你歌唱 大概爱情有魔法吧,蔚知竟然真的被一个飞吻给治愈了。 隔没两天,虽然口腔溃疡没什么起色,可他的少爷胃却被养好了。 学姐学长诚不欺他。这食堂,早饭清炒土豆丝,午饭西红柿土豆片,晚饭继续清炒土豆丝。别的菜色或许有变动,土豆真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胃好一些了,蔚知就开始蹭同一张大桌上的同学的辣酱,晚上回去再给人家分小熊饼干。 在这昏暗无边的日子里赞美榨菜和下饭酱。 蔚知一边扒拉饭,一边快乐地晃脑袋,味蕾被拯救时,恍惚还有种热泪盈眶的感动。 旁边的哥们看乐了。 蔚知个子不高,体型偏瘦,又长了张娃娃脸,在男生堆里特别显眼。他属于那种男孩儿看见第一眼印象大都一般,但一接触很快就能热络起来的类型。 天然自带的爽朗,又继承了方沃的梗,叶百川的耐心,或许还有点蒋放春的沉稳,相处一段时间,简直人见人爱。 大家熟悉后,都把蔚知当小动物养。哥们一乐,就伸手去摸摸蔚知的头顶。 蔚知咽下了嘴里那口饭,看了一眼那同学,特认真地摆摆手,那手转而去拍自己的单薄的肩头。 “哥,摸这儿。”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碗里,朝人眨眼睛,“脑袋顶是对象的。” “嘿,你这有点嘚啊!”同学弹他脑瓜崩。 蔚知怕帽子压刘海,这两天都直接扎揪,光溜溜的脑门弹起来有点疼。他严词警告,“你得供着我。我身边成了好几对儿呢!对小丘比特尊重点儿!” “好的丘哥,没问题丘哥。”同学闻言,立时对蔚知肃然起敬,还给人敬了个小礼。 桌上累一天的小孩儿们都笑了。 晚上回去的加餐是泡面。隔壁屋的厕所堵了,一群人滋儿哇啦地嚷嚷,宿舍长赶紧大喊关门。 这儿离城市远,夜里气温低下来,蝉也歇了声。 一个人泡了面,一寝室都别想好过。大家纷纷效仿,热水很快就使完了。正准备手心手背加猜丁壳选出一位幸运儿去接热水,蔚知就自告奋勇地顶了这个活儿。 他是想去热水管子那儿见蒋放春。 说起来,军训还真是磨砺人,什么臭毛病都能给他治好了。 以前蔚知还总嚷嚷自己洁癖呢,到这儿要是还穷讲究,那也就只能剩下个屁了。 接一瓶热水,训练回来,能沉淀下来一厘米厚的水碱。晃一晃,瓶子里跟飘雪似的,还不能不喝。 蔚知跟蒋放春抱怨过一次这个,第二天午休蒋放春就去小商店搬了两箱矿泉水到他们楼下。蔚知顿时觉得能活着能搞对象真好。 基地里的路灯好远才有一个,蔚知打开手机的手电往前走,身旁偶尔有路过的同学,可模糊的笑闹声却像从风里飘来的。这是因为宿舍楼渐远了。 已经过了打热水高峰期,不用排队。蔚知把保温壶的壶口对准水龙头,瞥到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饱满得像要坠落一样。 哦,对,他们今年要在基地过中秋了。 接完水,刚塞好塞子盖上盖儿,身旁忽然多出只手帮他拎了壶。 蒋放春还没说话,蔚知就借着拿壶的动作,转身去摸人家的小手。他热乎乎的手心,顺着那件迷彩外套的袖口钻上去,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蒋放春的腕骨。 “还不如异地恋呢。”过长的袖子遮住蔚知的手。他俩走进昏暝里,月亮跟在后面。蔚知凑在蒋放春耳边说,“见一面跟偷情似的。” 周围太安静了,在片刻的耳鸣后,蔚知的声音清晰起来,玻璃弹珠般跳过他的心海。 蒋放春偏一偏头,吻住了蔚知的唇。风吹过树叶还有沙沙声,蔚知的腿都被亲软了。这下他算是真体验了一把偷情的胆战心惊了。可比慌乱更强烈的是心跳,踏踏地,在这样的夜里让他坠落。 “放放,这儿……”他含混地低声诉说着, 92 蒋放春只听见他叫了自己的名字。 他更深地吻下去。呼吸间,蔚知打着哆嗦,好像是害怕的,却把所有防守都卸下了。 所有官能感受都被放大了,包括耳朵。 他含着泪光,他们在静谧的夜里对视着,又一齐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亲一下,会好得更快。” 舍友还在等救命热水,蔚知不敢再绕远路把人送回去。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分别,可蒋放春说的每一句临别的话都像在承诺他们很快会再见面。 “放!你学坏了放。” 蒋放春笑着和他挥手,“没事,你也可以坏一点。” 蔚知红着脸冲回宿舍,时间只过了七分钟,大家饿虎扑食,谁也没注意到他快要烧起来。 时候合适,联欢会被提前到了中秋这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大联欢,正在基地训练的两所学校被安排在一起表演。大礼堂肯定是坐不下了,他们直接搬了小马扎坐在训练场,好在台子够大,旁边还配了一块屏幕。 这决定纯粹是领导临时起意。合在一起办,节目数目就得压缩,于是排练前又走流程审了一遍。 蔚知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这个夹带私货的曲目被毙掉,到底还是没有。 他感动不已。这秘密揣着不能跟蒋放春说,他憋不住了就去找叶百川。 叶百川和蒋放春都是师大的。先前他俩就叨叨着找机会见面,结果这机会愣是一次也没等到过。 羊毛出在羊身上:[百川姐!这回我不用再表演快板了!] 这是他俩高一开学时一起排过的节目。 那时蔚知还在学习为合群放弃喜欢,可是现在他不会了,他知道了快乐是不能靠自我牺牲获得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要在几千人面前对蒋放春倾情献唱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叫什么?四舍五入就是千人演唱会!] 叶百川:[哟真酸。] 高中时,他们去过好几次KTV。但凡一起玩过的,都知道蔚知唱歌好听。再追溯起文艺汇演时为啥蔚知没上台唱歌,而是上去打了快板敢情那厮从头到尾都没展示过这个技能点。那谁能晓得呢。 叶百川在手机屏幕前笑,真心地为蔚知高兴。 叶百川:[祝您好] 叶百川:[到时我一定给蔚天王疯狂打CALL!] 羊毛出在羊身上:[嗐!别爱我,没结果。] 羊毛出在羊身上:[天王迟早得为爱隐退。] 93 爱人啊,比月色更皎洁 广阔的训练场,一眼能望到很远的地方。四周除了绿树,没有过高的建筑。 午后的太阳无处藏匿,在人们的注视下,晕开了赤红的光,吻向地平线。 月亮来接班。 蔚知终于有机会换上他压箱底的白衬衣这是真压箱底,衬衣上面全是各种泡面榨菜火腿肠。生活艰苦着呢,再不让孩子演,都该把这茬儿给搞忘了。 他特高兴昨天是洗澡日,起码今儿不用顶着一头的油上去示爱。 晚饭后,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喊集合的时候脸上都挂着笑。他们往训练场去,每个连找好位置,就地坐下。今儿不用管坐姿了,连偷偷换位置教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各班班长叫上几个帮手,开始分发荧光棒和手指灯,瞅着就廉价的小玩意儿,可大家都跟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那么兴奋。 混乱之中,蔚知俯身埋头,偷偷戴上耳机,那一段反复听过不知多少次的旋律在脑海中又跳起舞来。 是轻松的。就像这样一个忙碌中忽然造访的夜晚。心也喜悦地迎接着柔软怀抱。 “Doyouhearme, “I’mtalkingtoyou...” 你听见了吗,我在向你倾诉。 “……接下来,请欣赏蔚知为我们带来的歌曲《Lucky》。” 黑夜与明月,露天的舞台,周遭的光打得格外亮,随着报幕声落下,蔚知从后台急匆匆地往台上赶。他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余光能瞟到自己收拾妥帖的白衬衣,记忆像在刹那间奔逃回了三年前。 他落花流水的昨日,他狼狈的、含着眼泪的一瞥。 他知道,那一眼之后,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佝偻着身躯也要倾听琴音的少年。 蔚知握紧麦克风时,只看到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他忍不住想,那时的蒋放春是不是也曾看过这样一幕他一定不晓得,在这模糊的人群里藏着一个懦弱、敏感又不安的蔚知,而他给了他新的生命。 前奏很短,蔚知站定后,才回过头跟放伴奏的同学进行确认。 忽然,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了,身子也不再哆嗦,他呼出一口气,脚下打着节拍,竟然腼腆地笑了起来。 这次换我在你眼中发光吧。 几千人的场地,荧光棒起起伏伏地晃着。蒋放春从听到那个名字起,就下意识地站起身。 复杂的环境音让他丧失了一部分理智,他顺着窄小的过道匆忙向前。 附近有欢呼尖叫声,高频刺耳,蒋放春的手摸上助听器又放下。 他不舍得关。 舞台在正中央,蔚知在很亮很亮的地方。 即使方向感再差,也不会错过他。 Acrossthewateracrossthedeepblueocean越过汪洋 Undertheopenskyohmy,babyI039;039;mtrying就在蓝天之下,天啊!宝贝,我正这样试着 蒋放春模糊地捕捉着那些音节,他开始责怪自己对英语听力的懈怠。 蔚知站在台上时好乖,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轻轻地、笨拙地摇晃,清朗的嗓音那么温柔,或许还带一点淡淡的沙哑。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有听过蔚知唱歌。 BoyIhearyouinmydreams男孩,我在梦中听见你 Ihearyourwhisperacrossthesea我感受到你越过汪洋的低语 蒋放春在靠近舞台的角落平复呼吸,聆听旋律,悠扬的,甜蜜的,他也试图解开自己纷乱的心绪。 穿着白衬衣的蔚知还像个孩子,那神韵和记忆中的他分毫不差。 可他站在那里,张扬地笑,摆手。 蒋放春知道,他长大了。 如一个甜美的梦开出花儿。 Ikeepyouwithmeinmyheart我将你收藏在心底 Youmakeiteasierwhenlifegetshard因为有你,艰难困苦的人生也变得轻松简单 他抬头看着他,闪闪发亮,涌动的人潮也为他欢呼。 那圆圆的镜框,总不能令人满意的身高,灿烂  93 的笑,脆弱的眼泪,絮叨不完的话语,好像永远也无法耗尽的温暖光芒……蔚知是这样的一个小孩。是他想用一生去为他寻找形容的,这样的小孩。 蒋放春注视着他,用最柔软的目光。他的嘴角好像一直没有放下过。 全场的气氛忽然到至一个顶峰。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蒋放春手忙脚乱地掏出来,跳出一封定时邮件,附着提前录好的歌和提前准备好的歌词。 他的小算计这样多,到底还是没能算准时间。 可人生不也就因为有了些不完美而变得浪漫非常么? LuckyI’minlovewithmybestfriend我真幸运,与最好的朋友相恋 LuckytohavebeenwhereIhavebeen有幸共同经历这一切 …… Luckywe’reloveeveryway我真幸运,我们如此深爱彼此 Luckytohavestayedwherewehavestayed有幸共同游历这一切 Luckytobecominghomesomeday真幸运某天能回到家 …… 他给助听器连上了蓝牙,听着属于他一个人的歌。 他的狂欢比所有人来得都更晚一步。 可他也好幸运。 那个可爱的大男孩儿从后台绕出来,在昏黑中一眼就看到了他。 月亮那么那么圆。 蔚知笑着向他跑来,扑进他怀里时却哭了。 可他还是觉得他可爱。 比月色更皎洁。 94 敬那些宝贵而易逝的光阴 军训基地的条件比不了学校,没什么专业的拍摄设备。 蔚知的表演是通过手机录像传播开的。一个挺前排的位置,但因为光线一般,录下来的画质并不太清楚。 这种朦胧的质感反倒更突显了蔚知身上那股青涩的易逝的少年气。好几个灯对着他,白衬衫被映得柔柔地反着一层白光,小心翼翼地笼着他。他在间奏时吹口哨,侧一点头。口哨声在夏夜里飘扬,撩人心弦。露天舞台下,少年们一边摇摆,一边打着节拍。像被某种甜美的陷阱给捕获了。那个娓娓诉说着爱意的男孩儿,让轻快的调子也变成坚韧动人的力量。 身形已然模糊,五官便更看不清了;看不清才好叫人想象。坐前排的小姑娘们,在朋友圈一顿“添油加醋”,一没留神,就把蔚知捧成了梦幻小王子。 隔壁屋的厕所又堵了,说是有人把梨核顺手扔进了坑里。 味儿没飘过来,光听见“呕、呕”的声音。蔚知皱起小脸,坐在床边翻白眼,一副要窒息的傻样,简直是活体表情包。 睡他上铺的大哥十分刻意地“啧”了一声,“唉,我就该拍个小王子日常Vlog给他们看看。互联网骗人呀!” 前几天蔚知还特受不了这个称呼,听了简直浑身起鸡皮疙瘩。可男孩儿们没事就爱瞎起哄,聚一起臊别人。当他意识到只有厚脸皮才能解决这一难题后,他干脆就认了。 蔚知朝那大哥做鬼脸吐舌头,“这叫真实好吧!而且现在谁敢说我不帅?谁?你那天回来,不也跟我说被我帅惨了。” 大哥被他那个嚣张嘴脸逗笑了,过来卡他的脖子,“帅个锤子你帅!” 半掩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大家以为教官查寝,吓得赶紧把拉出来的箱子往床底下乱踹。结果定睛一看,是隔壁小张,一人一句不屑的“哎哟”怼过去。 睡门口的那位哥先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是不是你把厕所给堵的?” 小张一副心累的表情,“已经通了。” “谁通的?” “我扔的肯定我通啊!” “……用啥通的?” “马桶搋子呗!不然我拿手抠啊?” 众人一脸嫌恶:“咦” 这回换蔚知站在窗边一边换气一边“呕呕”了。 午休时间结束,快到集合的点儿了。蒋放春还在默默地翻他的朋友圈。 联欢会过去有两三天了,竟然还有人在半开玩笑地打听蔚知。 翻着翻着差点要忘了时间。好在他原本的舍友基本也都跟他分在了一个宿舍,过来拍拍他说“蒋哥走啦”。他才反应过来,把手机揣进迷彩服的口袋里,跟着跑下楼。 虽然食宿条件差了点,但总体而言,这次军训也没有太为难他们。联欢的时候天晴,训练的时候下雨瞅瞅老天爷多有眼色呢。 他们在棚子下面歇息,等雨停。先是保持坐姿,而后是唱红歌,升级版就是跟旁边的女生连队拉歌。每每此时,蒋放春就得把助听器关了,太吵。 雨好久不停,少男少女们也嗨累了。那群教官其实和他们这帮小孩年纪挺相近,个把礼拜相处下来,混熟了都特好说话,挥挥手就让他们“坐着”自由活动了。 蒋放春于是又把助听器重新调好。他侧着耳朵,很努力才能听到一点雨声,嘭嘭地砸在棚顶,或是淅沥沥地滚落下来。 他坐在队伍的最左列,紧挨着女生连队,凝神时无意听到几句“医科大”,眨眨眼,十分敏锐地将耳朵往话音传来的方向侧了侧。听了两句后,干脆悄悄抬起板凳,往那边多挪了几步。 果真是在聊蔚知。大致内容就是,据小道消息,他是哪个哪个学院的哪个哪个专业,性格蛮好的,到时候可以找人去问问他的微信号云云。 蒋放春听了一半,又悄悄把板凳蹭回原位。 他转身拍了拍正跟人疯狂侃大山的宿舍长,说:“哥,帮忙挡一下。” 宿舍长立时心领神会,倍儿仗义,给他卡了个好位置。 蒋放春静坐了五秒,才构思好要发送的信息内容。他飞快掏出手机,点进置顶的“小黏糊”,对着键盘一顿按。教官还在旁边转悠呢,整个过程十分刺激,全凭手速,一气呵成。 另一边训练场,蔚知正帮同学挥走背上停落的飞虫。在教官和隔壁教官打情骂俏的时候,才有空瞅一眼手机。 小男友:[宝宝,不要加太多陌生人的微信。] 小男友:[如果你想的话,加一些,可以。] 雨停了,他们在湿漉漉的地上站军姿。 蔚知想起来这茬儿,总忍不住要笑。被小教官瞅见好几次,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过来弹他的帽檐。 “再笑就出列唱《征服》。” 吓得蔚知赶紧把嘴抿成“一”字。 之后夜里拉歌时,确实有胆子大的小姑娘来找他要联系方式,或者隔着一条过道喊“蔚知你好可爱”,也就仅此而已。大家聊一聊、笑一笑便过去了。 实际上,比起困扰,蔚知觉得自己感受到更多的是善意。 他没有成为什么万人迷。  94 他只是躺在床上,在困倦彻底袭来前,迷迷糊糊地和蒋放春道晚安,说“我可不可以做你的王子呀”。 倒数几天时,他们寝意外发现了藏在门口一块隔板上的排插,是之前来军训的其他学校的同学留给后来“战友们”的。只有睡上铺的人能看见,先前他们谁也没注意到。 留的字条太好玩,颇有种传承的味道。蔚知一伙人虽没用上这玩意儿,也兴致勃勃地拿了纸笔,继续给之后的兄弟们写留言。 写完后,原样放回了那个秘密角,等待着下一群小伙伴的探索。 结营的前一天,蔚知在洗碗池偶然碰见了叶百川。俩小孩都激动坏了。拿着碗筷,在路旁就拥抱上了。好死不死让蔚知的同学看见,回来之后疯狂追问是不是他对象。蔚知赶紧摇头,说我对象比我高一个头呢。同学只觉得他在胡扯。不过蔚知也算找着机会证实了自己小丘比特的身份叶百川果真和佟杰那臭小子搞到了一起去。 他还奇怪怎么一个军训下来,叶百川好像更容光焕发了。原来佟杰那厮暑假的时候考了驾照,这半个月是隔三差五就开车来基地“探监”,好吃好喝给小姑娘供着,顿顿有加餐,能瘦下来才是见了鬼了。 说起来,蔚知好像总能把分别的日子记得特别清楚。 临上大巴前,他们一群人凑着脑袋和黑皮小教官合照。旁边的小姑娘们给教官齐唱《小幸运》,把铁汉唱得眼泪花花。 蔚知还是讨厌这里的水碱,讨厌这里乱飞的臭大姐,房间里的迷你蜘蛛,还有食堂吃不完的土豆。他记得自己第一天来这儿就犯了肠炎,一直到今天离开,他的晒伤和口腔溃疡甚至都没有完全好。 可他也喜欢这里。喜欢小教官的口音,喜欢打打闹闹的同学,喜欢这儿没有高楼,风吻到脸上全是绿树的味道,像蒋放春的吻,他喜欢粉色混着蓝色的晚霞,喜欢中秋的明月,那首送给爱人的歌,喜欢很多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浓云叠着浓云,他喜欢这个恰好的距离,他在一片宁静中想象未来,思念蒋放春。 大巴开动时,那群挺拔帅气的教官们站成一排,齐齐地朝他们敬了一个军礼。大家都在大声地道别。蔚知隔着车窗,用力地摆手,他忽而抬头望去,蓝天上挤着一朵朵胖乎乎的白云,和从前在这里生活过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 他最后拍了一张基地的照片留念。 大巴一辆接一辆地驶出了那道铁门。 手机振动,抖出一条消息。 小男友:[宝,明天想去哪里吃饭?] 95 我爱你如连绵山峦 拖着箱子回家的时候,蒋放春还在看新开的那家烧烤店的评价。 钥匙插进锁孔,门没有反锁,家里有人。 他摘了帽子,边往屋里走,边理理被压乱的头发。 客厅很安静,蒋白梅应该去上补习班了。他径直往卧室去。主卧的门却在这时开了。 是妈妈。 半个月没见了。 蒋母步履匆匆地迎过来。蒋放春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抱住她略显单薄的肩膀。 他侧过脸,看到妈妈头上几根银丝。怀里的她瘦瘦小小的,像被施了魔法似的。 他还记得妈妈第一次带他去听力中心。他刚到她胸口。他捂着耳朵在街道上乱跑,被她一把勒住,强行拖走。他后来一直想,一米六几的大姑娘,怎么那么能跑,那么有劲儿啊。 这么多年,他们都还保留着拥抱的习惯。 只是这个拥抱似乎有些漫长了。 蒋母细窄的手腕在用力,手背上的血管很明显。 一时间,他有些茫然,又试着去感受,去体会。 一如往昔。蒋放春抬起手,轻抚着母亲的脊背。像儿时她总对他做的那样。 颤抖的人像打了卷的纸,每一下安慰的动作都像要抚平折痕。 那时,蒋放春很清楚地感觉到一阵酸楚,他慢慢放轻了呼吸。 蔚知写给他的信就放在那排空白磁带旁边,和所有值得纪念的回忆收纳在了一起。 以往他隔三差五就会收拾一次房间。除了蒋白梅偶尔来转转,爸妈几乎不怎么进他的卧室。 这次军训是意外。 难得地,蒋华昌赶在九点前到了家。蒋白梅被撵回房间做作业。 蔚知给他的牛皮纸信封摊在桌面上,非常多。 蒋放春不喜欢这种对簿公堂的感觉,况且蔚知的信怎么能被当做冷冰冰的证据。 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把信按日期排好,整齐地摞起来。那些信已经有一扎厚。 气氛其实很糟。蒋放春很庆幸妈妈在下午已经哭过一次,现在情绪还算稳定。 在她斟酌如何开口时,蒋华昌先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用力拍开蒋放春拿信的手,很响的一声。 蒋放春的胳膊很明显地抖了一下,手里却把信攥得更紧。 蒋妈妈吓着了,赶忙伸手拉了一把蒋华昌。 那层笼罩在房间的透明薄膜,像被那尖锐的抽打声划开了。 起伏的胸口,用力地呼吸着。 “蔚知是很好的孩子。”这是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她哽咽了,蒋放春不肯看她,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耳朵放弃运作一样。可周遭太安静。那是他唯一能捕捉到的声音,习惯让他快速将那句话转化成了文字,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行字,就横亘在那里。 “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你们还小。很多事,你们不明白。”那个温柔的、在童年时总对他滔滔不绝的妈妈好像也词穷了。她说着苍白无力的话。为了让他听到,每一句话都要提起音量,她哆嗦着嘴唇,那么艰难,仿佛仅仅是诉说就要耗光她所有力气。 他什么也听不进了。此时此刻,他倒宁愿做个聋子。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逃避。 “我很喜欢、很喜欢他。”蒋放春意识到,当他痛苦时,语言组织似乎又会退化到先前的水平,他试着表达,耳朵里却嗡鸣不断,但他还是坚持说下去,“不是他喜欢我,我才喜欢他。因为他是他,所以、所以喜欢他。” 蒋华昌那张干树皮似的脸忽而灰暗了。那是一张常年在烈日下暴晒的脸孔,岁月正从他的身体里流逝,他微微驼着背,像被谁抽走了脊骨。原来他已经这样老了。 他劳碌了太多年,比同龄人老得更快。 蒋放春望向他凹陷的眼窝,想起相册里那个曾经年轻张扬的男人,背后是蓝天绿水,他倚在一棵白杨旁,牵着自己的手,笑得那么开怀。 长大后,他再也没见过蒋华昌那样的笑。 忽然间,他也弄不懂自己的大脑在想些什么了。 蒋华昌扬起的巴掌堪堪停在他耳边。 蒋放春看见他绷紧的下颌线,他一定咬紧了牙关,恨死了自己  95 。 可那双拉了血丝的眼睛又好像在表达妥协。 蒋华昌那一巴掌到底没有打下来。 “以后不准再和他来往。” 他抱着那叠信,看向蒋华昌,没有半分犹豫,他坚决地摇头。 蒋华昌气急了,拿起墙边的扫把,发狠地抽他的后背、腿。 蒋放春站得笔直,他觉得心里好安静,只是呼吸很难。 妈眼泪陡然淌了下来,她哭喊着,抱住蒋华昌的手,像当年抱他去听力中心,她紧紧地勒住他的丈夫。这次却没能拦下。 一棍棍抽下来,带着闷响。蒋放春总是痛得一哆嗦,又很快站直。其实很疼,每一下都很疼。 他站在那里,把蔚知的信抱在心口。 蒋白梅也在哭。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从他还很讨厌这个小粉团子的时候,他就把这个小女孩的哭声记得很清楚了。他带她去补习班迷路了要哭,他带她买冰沙没有红豆也要哭,后来他疏远她,她竟然哭得更凶了。 蒋白梅冲到客厅来,披头散发像个小疯子。她今年刚满十岁,身高已经有一米五了,扑到蒋放春身上,能挡住一大半。 她也在嘶吼。 蒋放春讨厌这样的夜晚。他听清了每一句话。他畏惧这一切。 “不许打我哥!你们不许打我哥!”蒋白梅用手臂圈住他,害怕得浑身颤抖,她嗓子都哭哑了,眼泪全蹭在他身上。 可她还是为他挡在了棍子前。 呜咽让她吐字不清,她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抹着脸颊上布满的眼泪,歇斯底里地质问:“你们能不能别逼他了?” 安静下来时,到处都是喘息声。 蒋华昌拉开妹妹,最后给了他一棍。本就打了弯的塑料棍彻底折断了。 从始至终,蒋放春一滴眼泪也没流。 这一幕太混乱了。蒋华昌就站在他对面。 他的父亲深深地望向他,望进他眼底。蒋放春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可他们之间,却像隔了一道跨不过去的深渊。 若论表达,蒋华昌该是同他一样笨拙。 蒋华昌不断地舔着干裂的嘴唇,他不再凶狠了,淡淡的,却让蒋放春读出了满溢的苦涩。 “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别人有的,再苦再难我们也要让你有,”蒋华昌缓慢地吐字,他睁大了眼睛,猛眨了一下,大概在忍泪,他话音抖得厉害,好似哀求,“不求你做天才,不求你成人才,就希望你能做个平凡的正常的人。” “你为什么又要变得这么不正常?” 蒋放春听着声音,读着唇。耳鸣更强烈了。那一霎,他仰起头,用力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可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以为他也该恨蒋华昌了。 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他只是难过。 痛苦能唤醒记忆。 他其实比看上去记得更多事。 六岁,在他拒绝沟通的那半年里,他的听力没有起色。可是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放弃他。每天,每天都有人和他说很多话。他开始习惯倾听,他发现这世界尚且不是全然死寂。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唤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看到蒋华昌错愕的神情,泛红的眼眶。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真的,他一点也不恨他。 96 寒夜里把太阳藏进胸膛 回家后,蔚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吸尘器吸地,而后去洗了一个长达半小时的澡。 打开花洒后,他顿时有种久违的亲切感,简直分分钟就要热泪盈眶。 军训基地那大澡堂……不提也罢。回回洗澡都跟打仗似的。 蔚知仰起脸洗头,闭上眼时还在想明天要穿什么去见蒋放春。 从浴室出来,他满心雀跃。他喜欢房间和他干干净净的感觉。 那时他缩在被子里,给蒋放春发骚扰信息,那边好久没有回复。 沐浴露温暖香甜的味道融化在空气里,被窝柔软,这感觉太安逸了,蔚知的上下眼皮打起架来。 他握着手机,困倦地眨眨眼,好像等了好久,好像只等了一小下,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那样沉沉睡去。 再醒来,整个房间已经陷入黑暗。 蔚知打开床头柜上的那个火星小夜灯,暖红色的光映亮一小片视野。 那夜灯其实做得很精致,细看便能发现不少小心思。只是每每按开开关,蔚知都觉得像原始时代的火把燃着了,特别逗趣。 他睡得迷迷糊糊,伸出手,在那漂亮的行星上假装烤火。 另只手摸到手机,他虚着眼看屏幕显示的时间,十点多了。 放放怎么还不回消息。 蔚知忽然好想他,百爪挠心似的那样想。他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屏幕,瞬间清醒得不得了。 心和胃都空荡荡的,他的小小世界好像在闹饥荒。 蔚知走出卧室觅食。两位大家长最近也忙得不可开交。客厅静悄悄的,其实蔚知最不喜欢这样。 他就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小孩。 从前,安静总让他想起冰冷。盛夏的午后也像数九寒天。后来他从蒋放春那里知晓了另一种安静,他开始尝试抚平焦躁,习惯这一切。 不知道放放用了多久习惯安静。 蔚知去厨房开了一瓶酸奶,用来拌水果麦片。这次军训回来后,他又瘦了四斤,痛苦得要命。他立誓要把失去的肉都吃回来。 他还记得那次旅行,他和蒋放春最后还是挤在了一张床上。那么小一张床,平躺都困难,他们只能抱在一起。他摸到蒋放春的脊背,宽厚结实。到了夜里,他有些好奇,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小腹,向上一些便是几条肋骨。他缩在腻乎乎的怀抱里问蒋放春,硌手么?蒋放春正要陷入睡眠,好像什么也没听清,含混地应了一声。蔚知感觉到他的鼻息,他正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就在那样一个半梦半醒的时候,蒋放春吻了吻他的额头,让他的心一直狂跳到后半夜。 那时他就想,他要变得更好抱一些,以后天天都腻在那个人怀里。 搞笑视频只看了前三十秒,蔚知咬着小铁勺,把界面又切到微信。 快十一点了。他好想给蒋放春打电话。不知为什么,做了这么多事之后,他的心还是在惦着他。 可他又怕蒋放春睡熟了,睡得正香。 蔚知踹掉拖鞋,在靠椅上缩成一团。他抱着膝盖,对着那个对话框犹豫半晌,按下语音消息。 “今天还没有说晚安。” “放放,晚安。” 阳光穿透窗帘时,蒋放春隐约能感觉到热度。 他用右手握住左手的指尖,应该很凉,可两只手的温差太小,那感受并不十分清晰。 有一束光顺着缝隙横过他的被单 96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 触摸太阳的人是不会被烫伤的。 像蔚知第一次握住他的手。 修长的五指合上了又张开,看光一次次被抓住又跑走。 蒋放春翻过身,腿和背痛得厉害,耳朵也很不舒服。 他一宿没睡了,助听器也没有摘。 他反反复复地回忆着这十九年,倏忽而过的十九年。很多记忆都模糊了有关痛苦的,有关悲伤的。很奇异,他满脑子都是零碎的快乐,又一点点积攒成力量。 失去听力很不幸吗? 他摘下去年蔚知送给他的手表,动作缓慢地放在耳边。 他让它贴近耳朵。 嗒、嗒、嗒。 他要自己记得,那是时间的声音。 他还想记得钢琴声和掌声,还想记得爸妈叫他的名字,他想记得蒋白梅奶声奶气的唠叨,想记得蔚知。 像放映机一样,他在大脑里演了好多遍蔚知为他唱歌的样子。 每一帧画面他都有好好保存,可那歌声却渐渐模糊了。 他爱着太阳,爱他光芒四射。 他爱他。在漫长冰冷的夜里,他可以把局促不安的太阳藏进胸膛。 他们的世界,会永远发着热发着光。 心脏像被闷坏了,兀自痛着。蒋放春弓着背,一只手仍然覆在耳朵上。 他想在安静中认真地聆听走表。 他想回忆蔚知的歌声。在辽阔的天地间,他曾为他吹过最动听的口哨。 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蒋放春蜷缩在床上,太冷了,冷得他一直在打颤。 他在心里默数着,嗒、嗒、嗒。 某一刹,他将头深深埋进了枕头里,眼泪的温度太高,蒋放春清楚地感觉到那行潮湿划过他的鼻梁。 在许多个艰难的深呼吸后,他摸到床头的数据线,为昨晚便耗尽电量的手机充上了电。 他喜欢置顶这个功能。蔚知的消息总在他列表的第一行亮着。总是这样。 “今天还没有说晚安。” “放放,晚安。” “我好想你哦,可是天还没有亮。” “大宝贝,我可以现在跟你说早上好吗?” 97 让琴声顺着风去找你 一觉醒来,期待已久的约会泡汤了。 放放很少会失约的。 蔚知靠在床头,低头看手机,指尖犹豫地在屏幕上滑动着。 小男友:[等回了学校,给你带栗子蛋糕。] 他咬着内唇,脑袋迷糊着,心口却发闷。那感觉很不对。 从床上下来,蔚知给蒋放春回:[我还想吃你做的芝士挞。] 他从衣柜里取出昨晚盘算好的那套衣服,在镜子前换上。锁骨上的吻痕已经很淡了,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什么。他们都喜欢在对方身上留印子。可留在脖子上未免太狂放,所以那些很热烈的吻往往都发生在锁骨向下。 蔚知拽了一把领口,指腹蹭过那一小片痕迹。整个手掌覆上去时,他总忍不住想起蒋放春,他摸着蒋放春后脑的发。如果碰巧那个人刚理了短发,那些发茬会像小软刺一样轻轻扎他的手。 对着镜子,蔚知忍不住笑了一下。 在楼下吃了一屉小笼包,往地铁站去的路上看见了公交站牌,他鬼使神差地停下步子。 公交车咣当咣当地向前,拐弯的时候身子被惯性带得摇摇晃晃。 那些熟悉的感觉倏忽涌回了大脑里,仿佛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 一转眼,又到了落叶子的时候。蔚知想,桂花要开了。 他站在蒋放春家楼下,一边踢石子,一边数窗户。他知道蒋放春卧室的窗子正好对向这一面。 窗前摆着一张小桌,蒋放春喜欢在那上面画画和做手工。他的Mars在那儿诞生,还有他们的初吻。小桌旁是一架钢琴。蒋放春曾握着他的手教他弹《两只老虎》和《致爱丽丝》。 窗帘只拉了一半,蔚知仰起头傻望着。 这是秋天最舒服的时候。今天多适合恋爱呀。 或许是幻听,蔚知总觉得自己听见了钢琴声,飘渺而朦胧。他一凝神,又什么都没有了,只剩微弱的风声。 那个小小的窗户里,藏着些什么呢? 蔚知舍不得挪开眼,他掏出手机,给蒋放春打电话。 因为蒋放春的听力,他们很少这样通话。 隔了一会儿,那边才接起来。 很安静。 蔚知清了清嗓子,徐徐道,他试图让蒋放春听清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 “有在想我吗?”他问。 “一直都有。”蒋放春回他,只是吐字似乎不太清晰。 “刚刚在弹钢琴吗?”他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了幻听。 那边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看来不是。 他纠结地绞着手指,却搞不懂自己在纠结什么。 “你在难过吗?”隔着电话,蔚知伸出了他灵敏的触角,接收着来自蒋放春的信号。他用柔软的语气叫他的名字,“放放。” 沉默变得更加漫长了。蔚知听见那些呼吸声,一声急过一声,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感到蒋放春的艰难,那些艰难变成扼住他喉咙的绳索。 他该比蒋放春更慌乱才是。 可那时,他只是竭力让自己扬起一个笑,话音好像也染上了甜软的笑意似的。 他说:“来窗边看看我吧。我今天特别帅。” 那扇窗被推开,探出一颗小脑袋,风从远处飘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蔚知听见电话那头破碎的语调不稳的回应。 “你一直、都帅。” 蔚知陪着蒋放春度过了一个本该异常难熬的下午。 蒋放春从楼上扔纸飞机给他,他多跑了几十米才捡到。 他打开窗子弹琴。实际上,蔚知还是什么都听不见。蒋放春就录给他,录完还会探出窗户朝他挥挥手。 蔚知也知道了他失约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感冒。 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不如说更多的是预料之中。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在真正实现经济独立前,根本不会有出柜这个事项安排。 可人生总是很难被安排。 蒋放春趴在窗台上,看蔚知傻乎乎地在楼下给他比了一颗超大的心。 他忽然觉得听信命运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命运对他也没有那么坏。 命运在他的人生里安排了蔚知,为此他可以推翻他既往人生中的任何安排。 那时,蒋放春恨不能飞下去。可妈妈还在家里。 他一迈步,一抬手都疼得厉害。无论如何,他不能当一切没发生过。 他简直不记得蔚知为他在楼下站了有多久。 他只记得,蔚知来了,他就醒了,像从泥淖中抬起脖子,一点点拔出胳膊,拔出腿。 天  97 渐渐变成淡粉色。蒋放春试着逼迫自己和蔚知道别,他在窗户挥挥手,才和蔚知发:[快回去吧。] land:[有点困了。] 他找了一个勉强的理由,心里乱得厉害。他好像没有从前的冷静了。 land:[等我去医科大找你。] 收到信息,蔚知仰头看他,好像在笑。 小黏糊:[这下我们真成偷情啦。] 蔚知在距他好几米之外的地方,抬起手,每个动作都做得很大,做一个顿一下。 蒋放春很快反应过来他在和自己打手语。 等你吻我。 在那层无边的夕阳余晖里,他的男孩可爱得要命。 98 在温热的呼吸里找答案 新校区的宿舍很宽敞,不怕占地儿,男孩儿们就带了各种各样的乐器过来打发时间。同寝的哥们儿有拿二胡的,有拿非洲鼓的。 蔚知坐在桌前,跷着二郎腿,给吉他调音。 他在给自己找事儿,以掩饰内心的紧张。他总是手里做一下,又抬头看一眼笔记本电脑右下角的时间。 他发现他根本扭不好弦了,一个音都调不准。他心里全是蒋放春。 那天午后,他带着沉甸甸的心情离开。刚走出小区,就撞见回家的蒋白梅。小姑娘变化真大,隔一阵子见就变一个样。别扭的是,他们同时望向了彼此,就如何也不能当做没看见。 他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蒋放春的家人的。蒋白梅却忽的从远处向他奔来,扑进了他怀里。她还是那么率真,爱和讨厌都要表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和内敛的蒋放春并不像。 小团子长大了,抱完他又兀自害羞起来。她不再叫他“五年级”了,从很久前就不这样叫了,不过也不叫“哥哥”。她就喜欢叫他“知知”,跟称呼朋友似的,为此还被蒋太太教训过好几次。 蒋白梅松开手,站在他面前,先是要笑的。弯弯眼睛,忽然又哭了出来。扎着单马尾的小姑娘干净清爽,委屈时眼眶比鼻尖先红,特别惹人疼。 她就那么泪眼汪汪地,小朋友跟大人告状似的,她哑着嗓子说:“知知,他们打哥哥,他们打我哥了。” 那时,蔚知感觉自己心上最柔软的那块肉被针扎了一下,就是那么个疼法,没有错。锐利的、醒神的、哀痛的,一点点,从心口蔓延到四肢。 这么久了,他都快被蒋放春给疼坏了。他在蒋放春那里,总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蒋放春愿意聆听他的一切,包容他的一切。 因而他听不得这样的话,听了就想立刻哭成个傻子。 蔚知抬起眼,路口的红绿灯似乎有一刹模糊,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眨掉那些眼泪,轻轻地摸蒋白梅的头顶。 他说,“别太怪他们。” 事实上,这问题对于蔚知来说同样陌生,同样惶惑。他茫然地看着那灯由红变了绿,车辆畅通无阻,各自向目的地驶去。 他拭去了蒋白梅眼角的泪,安慰道:“总会好的。” 不知为什么,他竟会在不安中生出这样一种笃定。 道别的时候,蔚知央求小家伙不要把他们说过的话告诉蒋放春。 因为这些话蒋放春根本没和他提过。他不想让自己知道。 晃神,脑子里塞满了不同时期的记忆。 大概总在提心吊胆,手机提示音响起时,蔚知反应得特别快。 他把笔记本电脑关了,吉他也重新放回琴包里。 蔚知把什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出门时有些忐忑,他回头和舍友说:“哥哥,我朋友来找我玩。今晚我就不回寝啦。” 蔚知让蒋放春在北门等他。他一路小跑过去,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能太紧张了,他看什么都乱作一团。也不记得推了多少次镜框,他定睛去找他,好像总找不到。 彼时他特别害怕。再一转头,又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自远而近,拎着小袋子。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脆弱的小孩儿。蒋放春都不用惹他,蒋放春只要站在那儿,他就要哭了。 好似前几日苦痛的经历都是泡影,蒋放春走过来,飞快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尖。 “外卖到了。”他语调挺轻快,抬手要把小袋子递给蔚知,“快,再不吃、就不新鲜了。” 蔚知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爱地皱皱鼻子。他早就看过蒋放春的课表了,明天白天没有课。 他抿了抿唇,挣扎再挣扎。他去拽蒋放春的袖子,问他:“放,你带身份证没有?” 他们去开房了,在学校旁边一家颇有年头的宾馆。 房间有些旧了,不过胜在干净便宜。 蔚知盘着腿坐在床上,栗子蛋糕放在床头柜上。 蒋放春连小叉子都给他备好了。栗子酱又香又甜,蔚知在甜蜜里昏头了,含着那甜滋滋的一口就去吻蒋放春。他们混乱地接吻。蔚知还没哭就已经开始打哭嗝,轻轻地在蒋放春怀里打哆嗦。 “怎么了?”蒋放春舔掉了唇角的甜味儿,嗓子像被黏住了,他摸着自己的助听器在调整什么。 他的口吻始终那么耐心,“嗯?怎么了?” 蔚知摇头,什么也不肯说。他扑在蒋放春身上。他的吻和他的性格一样坦率热烈,在狂乱里像要把一切坚硬的冰冷的给融化了。 蔚知伸手撩起蒋放春的衣摆时,蒋放春下意识就要去拦。他于是更执着顽固了一些,便看到了那个人身上还没完全消散的淤青。 他俯下身去,在热泪里呼吸,在热泪里拥紧了他。 他还是有很多心疼,还是有很多委屈,还是有很多不甘。他说不出为了生活顺遂下辈子让你做女孩或是让我做女孩这种话,他没有一丁点那样的念头。他想了一千次,一万次,仍旧希望下辈子蒋放春还是蒋放春,他还是蔚知,他们还能重遇,他还能爱上他,像熊熊烈火,像三月春风,什么也阻拦不了他们。 朦胧间,蔚知觉得自己的胸口揣了火似的。亮堂堂的火,映亮了昏朦的前路。 他看见过人生的温暖和煦,也看见了人生的光怪陆离。 以前他找不到答案,后来蒋放春带他找答案。 而在这一刻,在他拥紧蒋放春时,他感到浑身都在烧,烧灼得他疼。 现在,他不知道。 他的那些脆弱和疯狂。 他不知道。 蔚知在零落的泪里,望着高高的天花板。 他想,或许他们能在彼此的身体里找到答案。 99 背负行囊是为了装点世界 清晨,窗外正在下雨,没有声音的细雨。 一觉醒来,蒋放春觉得自己抱住了一个小暖炉。 房间里温度不高。他用手背、用额头去试蔚知的体温。蔚知被他蹭醒了,大概身上不太舒服,睁眼时委屈得厉害,一  98 头扎进他怀里,撒娇似的赖着。 蒋放春摸摸他的后脑勺,用手指一下下地替他顺毛。 他小声问:“还痛不痛?” 蔚知像被人抽了骨头似的,缩在蒋放春臂弯里,没什么力气。 他白净,被子底下青紫青红的印子过了一夜变得更加明显。 开口时才发现嗓子哑了,他哼哼唧唧半天,放弃,软趴趴地抬起手腕,打手语。 好累。 做这手势时,蔚知苦着脸。蒋放春顿时有种无计可施的慌乱。他不太敢回忆昨天发生的事儿,他觉得自己疯过头了。而现在,这一刻,他只是抱着蔚知都要脸红。 蒋放春凑过去,吻了一下蔚知的眉心。他表达不出时,只拿得出这样笨拙的安慰。 蔚知缩在被子里,感到晕头转向。蒋放春去床尾捡他们脱下来的衣服。 喉咙有点难受,蔚知试着咽唾沫,他摸摸喉结,支起上身。 周遭冷得慌,他只留了一颗小脑袋在外面。他看见蒋放春的背影,结实的后背上添了几道扎眼的红痕。 好吧……看来他还是挠了。 想到这些,他敏感又舒畅地打了个哆嗦。身体仿佛还残留一些记忆。蔚知害臊,彻底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子。 被窝害人。他困乏地又要闭上眼,蒋放春就把他捞出来,赤着上身,先给他套了衣服。 穿完上衣,蔚知还在打哈欠,眼瞅着蒋放春要去拿他的内裤。他红着耳朵尖,赶紧去抢,“啊,这个我来我来!” 蒋放春先一愣,而后很轻地笑了一下。眼里的内疚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掺了暧昧的戏谑。 蔚知藏在被子里穿内裤。被面起起伏伏的,蒋放春看见蔚知抬起腰拽了拽,忽然有种手脚发软的感觉。他欺身靠近,揽住小小的蔚知,气势好像捕猎那样凶,牙尖咬上了蔚知的颈侧,下嘴却很轻。叼着一点皮肉,感到蔚知在他怀里发抖,他很轻地磨了磨,在蔚知忍不住缩起肩膀时,才慢慢松口。 退房时多付了一份安全套的钱。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蔚知把那盒套儿的包装盒揣走了。 他稀罕呢。虽然他觉得自己矫情了点,可他就是稀罕。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天渐渐亮了。他们推开宾馆的玻璃门。 蔚知在发低烧。他们都没有带伞。 助听器怕水,蒋放春就没戴。去地铁站的路上,蔚知一直牵着他的手。 蔚知穿的卫衣带帽子,暖橙色,亮亮的。他套上帽子,帽绳在领子前系一个蝴蝶结,特别像小橘子。 地铁站旁有家小药店,蒋放春原本想去帮蔚知买点药。蔚知摆摆手说宿舍里有。 他总是这样,小病不断。 分别的时候,蒋放春站在向下的扶梯上,一直想回头看。 他也确实回头了,小橘子就站在台阶上目送他,还在傻嘿嘿地乐着,眉目间藏了些疲倦。 扶梯很长,缓缓下到看不见蔚知的地方。 他从这一刻开始担忧他,挂念他,满脑子都是他。 蒋放春忽然快步下了扶梯,一转身,又从一旁的台阶迈步向上,两级一跨。 从前,世界一片死寂时,他就孤独地按着既定的轨迹绕转。他想那就是他的宿命。 可现在不一样了。 蔚知在告诉他,无声的世界一点也不可怕。 沉甸甸的包袱里,不是坚硬的石头,是星星送来的礼物。 他们背负着行囊上路,不是来受一遭苦难的,而是为了装点这个不那么美的世界。 垂头耷脑的小橘子把两只手都抄进了衣兜里。 那个拥抱来得又急又热烈。他有点感动,又有点被吓到。 在蒋放春急促的喘息里,蔚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还没有、说,下次见。” 蔚知好像是笑了,他听不清楚。 蔚知踮起脚,用手拢住他的耳朵,凑近说话时带着一点鼻音。 他说:“下次见,放放。” 家里还是管得很严。 那晚他漏掉一个家里的电话。早起做甜点的事儿好像也被发现了。 妈妈委婉地问过他几句。 蒋放春其实不太会撒谎,好在他本身话也不多,装傻也能蒙混过去。 又过了两天,换蒋华昌联系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他走读。 他拒绝了。 这种氛围让他感到憋闷,透不过气。他不是没想过沟通,可事实上,于他而言,表达已是不易,怎么让父母理解他和蔚知复杂的关系就更困难。 以往周末,蒋放春都是要回家的。这周却恰巧收到了以前特校的小舟姐的问候。她说学校最近挺热闹,还让他有空回来看看。 好像闹叛逆似的,他给人家回:[这周就有空。] 完事儿把聊天记录的截图发给了妈妈。 特校以前帮了他们家不少,蒋放春料定自己答应后,妈妈就不会再让他推掉。 其实他知道这样不好。他知道这样要伤了他们的心。 他坐在椅子上,沉默地转笔,从书架里抽出一张A4纸。他试着写些什么,他好像很少给他们俩写东西。 匆匆写过一行,又很快划掉。 蒋放春疲惫地靠着椅背,仰头看天花板上那个可以多角度旋转的风扇。 最近耳鸣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恍惚间,他还以为风扇在转。 100 多亲密才能洞悉你 蔚知站在特校旁的面馆门口,等蒋放春。 还是那一家,他记得可牢呢,蒋放春拒绝他的地方。 那时他哭得鼻涕都差点落碗里,可怜得不得了。 几年过去了,这儿一点都没变,就是门框旧了,招牌在风吹日晒里显得灰蒙蒙。 蔚知探着脑袋,从门玻璃望进去,那个戴助听器的姐姐不知去了哪里。 蒋放春到达时,正看见他在店外张望。 走到背后,蒋放春拍了拍蔚知的肩膀,蔚知吓得一哆嗦,回头看他。 他俩想的是一回事儿。 蒋放春顶着正经脸,说起揶揄话,“在这儿骂我呢?” 蔚知刚缓过劲儿,气笑了,傻乎乎地用头顶人家胳膊,“是啊,骂你怎么不早点答应!对象这种事儿,早答应早搞,知道吧!” 他俩往特校那边走。蒋放春突然偏过头问他:“哪种搞?” 问这话时,他一点害臊都没有了,连玩笑都不像个玩笑。 蔚知被他问得心里一惊,背后发毛。他想起不久前那次……虽然是有爽到,但其实还是有点痛。 他差点就要下意识捂屁股了。他眨眨眼,皱了皱小鼻子,“谈恋爱,谈恋爱的意思,明白?” “明白。”蒋放春含着笑应他,“其实,哪种我都喜欢。” 一连串的调戏,让蔚知深切感到他的纯情帅哥变质了。 他 99 脸热,可又耐不住好奇。 蔚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张张嘴,闭上,干脆打手语。 光天化日下,跟人聊带颜色的。 你这周是不是偷偷做那种事了? 哪种? 蔚知左右望望,确认没什么人,才神秘兮兮地做好手势,抖了一下腕子。 这下换蒋放春窘迫了。他猛不丁咳嗽一下,端起的架子一秒倒坍。他看着蔚知,眼里有些不可置信。 蒋放春咬了一下内唇,抗拒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或许还有点羞恼,像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小孩儿。 蔚知是一逮着人小辫子就兴奋,好半天才想明白逮着的具体是什么。 他俩都紧张兮兮的。 那个的时候,是不是想我了? 大路上,蔚知打完这句话,手腕子都软了。 蒋放春诚实回答。 除了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蔚知差点当街叫出声。 他觉得他这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他什么也不回了,就在那儿用拳头吭吭地砸蒋放春的大臂,面部表情都不受控了。 就这么打打闹闹的,他俩到了教学楼大厅,转弯过一个连廊就是常用的活动室。小舟姐约了他们在那里见,说是附近学校有志愿者过来。 这天的阳光也很好,蔚知想起那个做了耳蜗植入的小男孩儿。小小的,丁点儿大,为发不清g,k,h三个声母的音缩在角落里哭,临别的时候用缺牙的嘴巴叫“嘚嘚”。 这些回忆总让他忍不住笑起来。 活动室里很热闹,板凳围成小圈,圈中央有两个中学生在演默剧,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把孩子们看得咯咯直乐。他们悄悄推开门进去,没惊动大家,小舟姐先发现他们,招招手让他们过来。 倚着墙,蔚知和蒋放春专注地欣赏起节目。 蔚知憨笑了好几次,心想这些默剧小演员还真是有模有样。 他打进校门就发现了,校园环境又改进了不少,盲道重新规划过,花花草草凑在一起,橙红与暗绿驳杂,氛围变得更温馨。 这群过来做志愿的小同学们也很好,比当时的他可强太多了。 孩子们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笑,有人耳朵上挂着助听器,有人脑侧是耳蜗外机,可快乐是相同的。蔚知感到自己像在热乎乎的糖水里泡过一样,心也软了。 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 他真心地为这一切高兴。他看到世界的暖色,看到那些暖色偶尔洒落,仅仅是一点点,他也觉得很美。 节目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很快又有新的同学上去和孩子们互动。 蔚知很大方,见小同学走出小圈,往小舟姐这边来,他毫不吝啬地夸奖他们。 两个小同学也不认生,笑眯眯地道谢。小舟姐帮着介绍了一通。 他们之间没差几岁,多聊了两句,很快就熟络到互加微信的地步。 蔚知这些年做过不少类似的志愿活动。言谈间,那两个同学都很有热情,显然也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蔚知给他俩讲经验,他俩听了直点头。 蒋放春乖乖站在旁边,听他的小黏糊念叨。 女同学想起什么,转头在包里翻翻找找,递给蔚知两根脆脆鲨。她好像有点怕没什么话的蒋放春,局促道:“还有,那个哥哥的。” 蔚知在这种事上挺敏锐,很快察觉到了,他笑一下,拽了拽蒋放春的衣角。 “哇,谢谢。”他接到手里,做小传声筒跟人家解释,“其实他蛮好的!就是有点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同学挺惊讶,又好奇又怕唐突,“哥哥会说话呀……!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耳朵不好,很影响说话的!能说就很厉害了!” 蒋放春突然被cue,一时有点懵,他点点头,礼貌地回:“嗯,会的。没关系,我理解你的意思。” “啊!哥你这发音也太标准了吧!” 俩小同学兴奋得给蒋放春比大拇哥。蔚知侧过身,一直偷乐。 他恰巧看见女同学没拉上拉链的背包,背包里放着那本他再熟悉不过的“黄书”,黄皮书,《中国手语》。 从前那封被蒋放春偷走的情书就夹在那里面。 他一边怀念,一边指指书,和女同学说:“我最开始学买的也是这本哩。”他很感慨地一笑,又摇摇头,“其实不实用。” 他看了一眼蒋放春,说:“我学来是想跟他沟通的,结果只会拼动作,根本不顾语法语序。后来才知道,我打出来的好多话,他都只能靠瞎猜。” “啊?” “真的呢!这里面门道好多,地方跟地方之间不一样,顺序也不是直接用口语的顺序。自学特别苦,最好还是找些听障朋友,多交流,多交流就能感觉到差异了,跟学英语差不多!” 他一说学英语,蒋放春就想笑。蒋放春一歪脑袋,蔚知就知道他想干嘛,手藏在身后,气哼哼地,手上又舍不得用力,就那么不轻不重地抡了一下人家的后背。 101 在疼痛中长大的孩子们 一整个下午,他们在特校里楼上楼下地忙活。 小舟姐带他们去图书馆整理新收到的盲文书。白色的内页上是密密麻麻凸起的小点,蔚知用指腹轻轻摸过去,忽而就想起那个总是嘻嘻哈哈的高不迟。以前高不迟教他认过几个声母的盲文,只是如今都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恰在这时,小舟姐问起他们另两个朋友的近况。 “封争不是考了政法大学嘛,离得远,见一面不太容易,看朋友圈好像是加了学校的红十字会,活动也不少呢。”蔚知把书合上,放进书架,“上次联系小迟都是半个月前啦。有时差,也总碰不上。那会儿他刚做完一个小手术,说效果好像不是很明显。” “他那个急不得呢,哪儿是一天两天能出效果的。”小舟姐性格温柔耐心,说话也和声细语,“不过他是个心态很好的孩子,很多事看得开,不叫人忧心。十来岁的时候刚过来,一点脾气也没有,抓着门卫都能聊起天,谁都喜欢他。” 说着,她看向一旁安静的蒋放春,笑眯了眼,“放放现在也长大了,性子变沉稳了。”她神秘兮兮地向蔚知眨眼,“他以前可会撒娇了呢。虽说不喜欢来这儿,但也不跟人捣乱,就每天蹲在墙角自己偷偷抹眼泪。他长得又乖,老师见了都疼得不行。不迟就觉得他心思坏,分了太多宠,敲着小盲杖过来找他理论,结果最后还成了朋友。” 小舟姐那边说,蔚知这边就在脑袋里演,觉得特别好玩。 他忍不住笑了,这笑里还掺着一点复杂的心疼。他想,他还没见过放放像他一样哭鼻子呢。其实他不介意放放跟他哭鼻子,如果放放不愿意跟他哭,他就要陪他一起蹲  100 在墙角。 蔚知笑着朝蒋放春鼓起腮帮子,蠢乎乎的。刚才聊天时,蒋放春分明往这边看了,此时却羞窘起来,假装听不到。 趁着小舟姐出去接电话,蔚知凑得更近。图书室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俩。 蔚知倾身,嘴唇贴在他左耳,那不像吻,轻飘飘的,呼吸仿若夏夜的风。 他问他:“放放,你什么时候也对能我撒娇呀?” 蒋放春敏感地缩了缩肩膀,短暂的愣怔,他转过头,扶住了蔚知的手臂。 他用手语比划着。 可以再说一次吗? 蔚知抬起眼,那股若有似无的迷茫正顺着蒋放春的指尖溜进他身体里。 他抿抿唇,有些紧张,他迟缓而清晰道:“放放,你什么时候、也能对我撒娇呀?” 触碰他的那只手绕到了背后,毫无预兆地,蒋放春抱紧了他,像温顺的巨兽,他埋在他颈侧,仅仅是这样拥抱着他,就在这个地方。 蔚知无措地承受着。他抗拒不了蒋放春温柔的动作,他像一只烈日炙烤下的雪糕,只能可怜地接受自己正在融化这件事。 下午五点左右,他们准备离开。 刚出校门,蒋放春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银白色小汽车。理智比慌乱来得更快。 他回头找蔚知,“我妈妈好像来了。没事儿,你先走,我去跟她解释。” 蔚知见过那辆车,他几乎是和蒋放春同时反应过来的。 那时,闯进他脑海中的第一个画面便是蒋放春身上的淤青。他有点怕了,他回忆起那天的难过,长久的焦虑与忐忑,搅得他心肝脾胃都在痛,他不想再感受那种痛了,他宁愿和蒋放春站在一起。 蒋太太是从副驾下来的,蒋放春立刻意识到了一个更坏的情况,蒋华昌也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 反正他也决定了今天要回去,要好好和他们解释清楚,多一关少一关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蔚知看着蒋太太走近,惶恐反而越变越小。他只是难免对她有些抱歉。 她消瘦了,可还保持着以往的风度。 蔚知和她见过许多面,却从没有哪次是这样煎熬的。 “小知去哪里?我们开了车,正好送你一下。” 和想象中劈头盖脸的痛骂不同,蒋太太问候他,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可他不想留下蒋放春。他点点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阿姨好。我准备回学校的,医科大。” 他们坐在后排,蒋华昌和蒋太太在前面。沉默维持了很久,除了那次在二院,蔚知几乎没有再见过蒋华昌。这种陌生带来的压力很磨人。余光看到窗外的街景逐渐变熟悉,蔚知却很不想逃离这份压抑。他不知道蒋放春一个人要怎么面对这一切。 “你们想过以后吗?”蒋华昌忽然沉声道,嗓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他在驾驶座,就坐在蔚知的正前方。 那时他的心在跳动中疼痛起来,酸楚的疼。他想任性地说,蒋放春就是他的以后,他因为蒋放春而成长,他忍受疼痛,学会自立,在磨砺中看到生命的坚韧。从前他闻到医院的味道就想逃,可他现在考了医科大。他要让更多孩子不必踏入无声的黑夜。他要守着蒋放春直到生命的最后。这就是他的以后,他的未来,如果这不是,他根本没法想象未来的样子。 倘或有任何一个别的人来问他,他一定会这样狂妄地畅快地表达。可现在却不行了,他的喉咙像堵了一团厚实的棉絮,像要置他于死地那样。 他做不到。在面对着这两个将蒋放春养育成人的长辈时,他根本没法张扬他的自私。他完全理解蒋华昌问这句话时的意思。他还从没遇过歧视他们的人,他就一直欺骗自己,不怕。 蔚知牙根咬得很紧,他在忍泪。他不想让他们看不起。 窗外却响起一声闷雷,倾盆大雨在刹那灌进城市,好像在替他哭泣。 “我们知道,你帮了蒋放春很多。你们还小,这个年纪,可能想法也比较纯粹。这么多年,你阿姨也一路看过来。这个、这个,我们都能理解。”蒋华昌想伸手摸烟盒,这动作做了一半就止住了,他重又把手放在方向盘上,“老一辈的话,你们也许听得太多了。这个社会很残酷,确实很残酷。蒋放春耳朵坏了的第一年,我们把房子卖了,带他跑遍了所有医院,没有钱,在医院的地上打铺盖,那时候不要说看到什么希望,那时根本没有希望。后来上学,没有普通学校肯要他,他不想上特校,是他妈给领导写信,一个一个学校去求,告诉他们,她可以跟来旁听,蒋放春很聪明,他比别的孩子都肯下功夫,求求他们给蒋放春一个机会。都是这样,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他是怎么长大的?没人比我们更清楚他是怎么长大。他根本不是什么天才,他每天只让自己睡五个小时,因为他不甘心变成别人眼里的残废。” “蒋放春是我的儿子。可无论他多么优秀,我都得承认,他是个聋子。以后的路上,还有数不清的坎儿在等着他迈。你们想象不了。更不要说同性恋这件事,你们以为你们承受得住,那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挨过捶打。” 蒋华昌踩下刹车,雨点细细地划过车窗玻璃。蔚知别过头,他不敢看蒋华昌,不敢看蒋太太,更不敢看蒋放春。眼镜也像车窗玻璃,布满混乱的泪痕。 “我们只比你们更害怕。我们生气,因为我们害怕,因为我们不敢想,这个社会留给你们做梦的时间还有多少。” 102 但我可以为了他不怕 不是梦。 我们一步步走过来,那样痛过笑过,对彼此露出陈旧的伤疤,把迷惘全都变成勇敢。 这些让小小世界翻天覆地的历程,不应该是梦。 蔚知有千句*句的话压在心底,可悲恸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 车窗外的暴雨让街道变成巨大的鱼缸,蔚知感到自己正像一只离了水的鱼,拼命想游回水里。 他在用浑身的力气克制哭泣,每一次压抑不下的哭声,短暂而痛苦,仿佛昭示着他在走向**。 蔚知开始痛恨自己的眼泪和沉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哑巴。他不理解那些突然而起的懦弱,他以为自己就像蒋华昌所说的,是经不起捶打的。 他想,他是不是也曾怀疑过他们之间的联系,他是不是也害怕过。否则他不会在这样一个节骨眼要蒋放春陪他去宾馆,他要蒋放春进入他的身体,像要把魂灵都拆碎了、打散了那样。他要在痛里拥紧他。 是不是这样呢?他是不是也想看看眼下这一切是梦还是现实。 虚幻里,蔚知仿佛目睹了他们耐心、精心、提心吊胆着垒砌的积木城堡倒坍了。 在顷刻间。只需要大人们挥一挥  101 手。 可他好不甘心。 现实是这样的吗?真是这样吗? 他问自己许多句,许多许多。 他只觉得,无论这世界要变成什么样,他都没法离开蒋放春。 蒋放春对他说过“爱”,他对蒋放春说过“一辈子”。他们还没在对方那里彻底领悟这些话,他们怎么能分开。 雨声,沉沉的呼吸声,蒋妈妈在副驾慌乱地为蔚知找纸巾。 蒋放春的手一如既往的干燥,指尖碰上他的腕骨。 蔚知的魂儿仿佛又回来了。 他哆嗦着仰起头,一张脸哭得惨兮兮。 人生的路好长,就像蒋放春对他说过的那样,世界有时候很吵。 但蒋放春并**真的把耳朵关起来,他**放弃倾听,才会听见蔚知的声音。 蔚知忽然明白,他也不该害怕那些声音才对。他可以比他想象中更坚强。 蒋放春说他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他好贪心,他要做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的心。他要和他一起醒在这个世界,梦在这个世界。他们要一起去未来。 那时,蒋华昌迟迟**回头,只是无奈地看向蒋妈妈。 纸巾递来时,蒋妈妈的目光恰好和蔚知对上。 蔚知的指尖抖了抖,用力地握了一下蒋放春的手背。 他接过那张抖开的餐巾纸,没擦眼泪,他攥在手心里。 他还是说不出话,只能咬着后槽牙忍住抽噎,他对蒋妈妈做手语,每一个手势都浸透了他能给出的所有深切与真诚。 ——他在我眼里不是残废,我在他眼里也不是健全人。我们,只是我们。 ——这个社会可能好,也可能不好。但我们同行,就能一起寻找方向。 ——我不是不怕,我只是可以为了他不怕。 ——他是你们的一生。 ——他也是我的一生。 情绪波动过大时,血液似乎也窜得飞快。蔚知昏头转向了,两边膀子都发酸。 他清楚地感到自己在透支,他唯恐自己冲动冒犯,胡言乱语,于是匆匆地丢下一句“谢谢叔叔阿姨”便要逃了。 他拉开车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蒋放春。恍惚间,他觉得蒋放春最后一个动作是想抓住他的手。 蔚知回到了大鱼缸里。 他向学校狂奔,在潮湿的空气里大口呼吸。 他耸着肩膀,镜片花得不像样,他抬手摘掉了眼镜。 他想,十月的雨好冷啊。这样湿漉漉的天气,放放一定很不安,不晓得他的助听器还好不好用。 宿舍里还有其他同学,蔚知不敢就这样回去,他找了一间空教室躲起来。 他缩在墙边,浑身上下都被雨给浇透了。一时之间,冷和热都跑进他的身体里,他趴在桌子上猛烈地咳嗽起来,肺里难受得厉害。他太清楚这种感觉。他要生病了。 兜里的手机也沾了水,蔚知用袖口擦拭屏幕。蒋放春的消息跳出来,一连好几条。 他翻来覆去地问,你在哪儿?蔚知,你在哪儿在在ARRANGEMENT? 蔚知回他:[我已经到宿舍啦。] 小男友:[我就在楼下。] 小男友:[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只是看到了这两句,蔚知就忍不住把头埋进了手臂里。 他讨厌潮湿衣料贴着皮肉的感觉,他讨厌蒋放春用这样恳求的语气同他讲话。 如果蒋放春情愿,蔚知什么都可以给他,什么都行。 他的恳求和试探,把蔚知折磨得好痛苦。 蔚知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一塌糊涂了。他不能以这个样子见他,这对他们来说都是煎熬。 很快会好的,再给他一点时间,一切都会好的。 他只能这样在心里混乱地**。 指尖蹭了蹭裤子,本想抹掉那湿润感,可裤子也发潮。 他拿着仅存的理智,给蒋放春发消息:[我挺好的,放放,你先和叔叔阿姨回去。别让他们担心。我**事儿,真的。你相信我,相信我吧?] 消息发出去,蔚知还想说些安慰话,可屏幕却戳不动了,留了半句在对话框。他恼火地在桌上磕手机,一点反应也**。他把手机关机,关了却按不亮。 那一瞬,他又担心起了他的放放。他后悔了,他想跑出去偷偷看他一眼。可胸腔里的疼发干发烫,他只能小虾米似的蜷缩起来,让自己缓解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蔚知在沉重的呼吸里昏昏睡去。 是楼管阿姨发现的他,那时校医务室关门了,他在后半夜烧起来,吃了常备的药,躺在宿舍里没劲儿去医院,舍友睡不踏实,夜里轮流看他的情况。 就这样,蔚知在床上躺了两天,手机送修了。等手机送回来时,他也已经恢复了许多。 再打开手机,蒋放春回了他的消息。 他说:[我相信你啊。蔚知,我爱你。] 那是两天前的消息,此后,却再**新的消息发来。 | 103 一半怒放一半残败的人间 市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提醒市民做好安全防护准备。 ——在这个逐渐踏入干燥气候的十月,在这座城市里,这是数*来闻所未闻的事。 *****骂骂咧咧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刺耳的喇叭声被拖得好长。 他回过头和蔚知说:“同学,前面已经堵死了,如果你着急,只能现在下去坐地铁。” 蔚知从愣怔里回神,他无知无觉地紧攥着雨伞,花了一点时间消化司机师傅的话,他仓皇地点点头,拉开车门。 “钱我线上结给您。” 他下了车才撑开伞,雨落得又狠又凶,风斜着吹,衣摆很快就被打湿了。 蔚知艰难地穿过静止的车流,他有种时间停滞的错觉。 天幕被撕扯开了,雨势磅礴,混着狂乱的冷风,一阵呜呜声从很高的地方盘旋而下,像遥远的悲鸣。 他匆匆地往最近的地铁站去。 一场病磨砺了他。湿润的水汽沾染他的睫毛,眼睫沉沉,却不再和泪水有关。身体没来得及适应骤然加快的步速,蔚知小口小口地喘气,眼镜惹了雾,微微泛红的脸颊衬得无甚血色的嘴唇更加苍白。 地铁站里,杂乱的脏兮兮的脚印横在地面上。他坐扶梯向下,神色那么沉稳,脚下却等不住,步履不停。 站内隆隆地响着震着,上一班地铁已经离开。他错过了。 广播里不断重复着那条暴雨预警,蔚知听了心中焦躁。 他蹲下身,想堵住耳朵,水珠顺着伞尖“嗒嗒”地砸在他脚边。 他是从这时开始想哭的。压在心上的巨石试着松动一个角。他仰起头,用力地做了一个吞咽的  102 动作,眼泪憋住了,那石头于是又沉沉压回去。 那场雨后,蒋放春昏倒了。 醒来后复查听力,左耳听阈90dB。 那只耳朵,完全聋了。 地铁上,蔚知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广告牌,在漆黑里亮起来。他颓然地站着,咬着舌尖,让疲惫的精神清醒。 在眼前那团分辨不出的图案前,一次次闯入的,是分别时蒋放春向他伸出的手。 他想抓住他。 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他想抓住他。 可他却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那场雨里。 蒋放春是如何穿过雨幕走到他楼下的?他有**把助听器摘下来?他带了干燥盒吗?他常常担忧水汽弄坏它。可摘下它,他又会慌乱不安。 那个时候,他在害怕吗?所以才会一遍遍地询问他的去处。 ——你在哪儿? ——蔚知,你在哪儿? ——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他已经那样恳切地问他。他却还要躲起来。 他觉得自己卑劣至极,可蒋放春留给他的最后一句仍然是爱他。 蔚知不敢再想象。他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那种懊悔催逼得他想要干呕。 他唾弃自己的自私。 玻璃上朦胧地映着他惨淡的神色,他用手指耙梳着黏在额前的乱发。 一站一站驶过去,提示灯明明灭灭。他要自己调整情绪,调整表情,直到他停驻在那个从前他避之不及的地方,那个如今他决定奉献一生的地方。 二院,市里耳鼻喉科很有名的医院,爸妈的工作单位,那次**装聋就是送到了这里,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绕了回来。 进了大门,蔚知径直向住院部走去。 其实蒋放春这个情况,如果单单只是听力损失加重,还到不了住院的地步,但他的耳鸣现象已经接连数日**好转,隔不了几个小时就会感到眩晕,想要呕吐。家里人不敢就这样带他回去,医生也建议住院观察。 一个小时前,蔚知的电话打过来,他挂了。 他没戴助听器,脑袋昏昏沉沉的。耳鸣声微弱,至于外界的响动,几乎已经**了。 这个滋味儿他尝过许多次。 每一次病情恶化,他都觉得浑身冰冷。 他形容过,形容过那种感觉。 斑斓的世界正离他远去。 即使他拼尽全力向前狂奔,也很难摸到它的羽翼。 第一次的记忆往往最深最痛。若非他亲历,他很难相信,八岁的孩子会把**刻在心上。 那是一个多么悲观的孩子,在初升的朝阳下,想要一头扎进鲜红的河面。 曾经他也会缩在角落,揪扯着他没用的耳朵,发出动物般的绝望的呜呜声,可此后不会了,他再也不会想坠落在任何地方。 他看到美好了。 他深深地爱着这一半怒放一半残败的人间。 在对话框里字斟句酌,蒋放春毫无保留地交代了自己的病情。其实他不想让蔚知过来,起码不要现在,可他知道蔚知一定会来。 眩晕感来临时,他就靠在床头深呼吸。这几天他吃得很少,饶是如此,还是常常会吐。 凌晨时他在梦里惊醒了,满额头都是汗,后来便再也睡不着。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天将破晓。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好久没动。除了透过窗帘的那片如梦似幻的天光,**什么可供蒋放春感知清晨的事物。他想象鸟在叫,想象老旧收音机播放着悠扬婉转的戏曲。他想象夜空最后一角即将被揭过去,新的一天又要来临了 在隐忍的苦痛里,他反复地审视着他和蔚知的关系。 他知道自己****,他知道自己确实醒着,他也因此清楚地知晓了自己的害怕。 他们勇敢地相爱了,甚至敢于一直勇敢下去,可勇敢不能实现奇迹。 神经性聋不可逆,他只会越来越聋。总有一天,助听器也帮不了他。他再也听不到蔚知叫他的名字,给他唱歌。他的感知能力和学习能力都会不断退步。他会真正踏入那片无边无垠的黑暗里。 蔚知送他的那只手表还在不断运作,指针转动,时光仿佛正在那缝隙间流逝。 蒋放春的心底忽而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悲哀,他看到了自己身上怯懦的那一部分。 每一次故障,仿佛都在提醒他,他只是一个精心改造过的废品。 他急于从这种荒唐的比喻里抽身,却只能在无计可施之时,越陷越深。 那条引线从噩梦降临的那天起就死死地拴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知道自己会在哪天报废。 他已经不敢断言他能一直陪着蔚知走到最后了。 原来人生除了糖果,多的是黄连。 人生的第一口黄连,或许是从相信无可奈何开始。 | 104 你是我偷来的好运 他靠在那里,扬起下巴,抬手覆在额头上,感受着干燥皮肤下的热度。 这样过了许久,混乱的气息努力找寻着秩序。他缓缓将手放下,视线重又落在前方。 他看到了一个沾了水气的蔚知。 发尾、袖口、衣摆,雨水淋湿了那些细微之处,却并不使他显得狼狈。 他是仆仆风尘后的安宁。 蒋放春的反应慢了半拍,他先一愣,那笑很快又跟上来。 似乎是对说话没什么把握,蒋放春向蔚知打手语。 ——知知,坐。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蔚知左右看看,有些拘谨地坐在床边的一把小椅子上。 他注意到蒋放春没戴助听器。他的心口闷闷地发起痛来,像受了蛊惑一般,他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耳廓。 手伸出去,却不敢再往前,只是轻轻悄悄地搭在床边。手指抚过蒋放春的手指。 他们的爱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蔚知的指腹难得地带了凉意。蒋放春微微侧过身,如往常般摸摸他的头,拨弄他的发梢。 一整个上午,不远处的那扇窗户都被窗帘蒙着。他在寂静里承受着孤独的滋味,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难以感知。 他摸着了蔚知身上的潮湿,才小声问:“下雨,了?” 蒋放春暗自观察着蔚知的神情,其实他并不能完全确定自己发出了怎样的声音。 蔚知的眼睛亮了亮。他的双手夸张地比划起来。 ——很大很大的雨。 蒋放春想起什么,用手背熟练地感受着蔚知的体温。 蔚知的烧已经退了,只是还有点感冒,他心虚,就往后缩了缩。 “下雨,你、不该来。” 在察觉到蔚知能够理解他的话后,蒋放春便少了几分不安,他试着说一些简单的句子。 蔚知拽拽他的袖口,讨好  103 卖乖地朝他笑。在面对蒋放春时,他好像尤其长于此道,撒起娇来蜜一样甜,像小动物露出柔软的肚皮。 他看到床头那一小摞书,不知蒋放春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尝试转移话题。 ——叔叔阿姨呢? “中午过来。” ——那天之后,手机坏掉了,才修好。 蔚知和蒋放春解释起来,先前在聊天里**提到这茬,他很怕蒋放春会误会。他知道那天的自己好傻,哭傻了,哭糊涂了。 蒋放春对他摇摇头,看着他,看了许久。蔚知也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可四目相接时,却如何也按捺不住折磨了他一路的悲恸与酸楚。 蒋放春的眼睛透亮干净,那是一双**憎恨的眼睛。可蔚知分明晓得,他遭受过的打击,被夺走的礼物。 愁绪中滋长出焦灼,那些蔚知武装好的坚强无畏像被层层卸去了。 他想,蒋放春的苦去哪里了?他把苦藏在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不肯让自己看到? 他在这不断的探问中试着自我解答。 生命不短不长,他们用寥寥数*去阅读彼此,却要洞见最深的秘密。 蔚知也觉得奇妙。 可无论旁人如何猜疑,他都觉得他明白,或是他总能明白。 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特别的信号,甚至不需要语言,只要他们共处。 正因如此,他意识到了蒋放春对他有未尽之言,而那些话他未必想听。 那一霎,蔚知回避了对视,企图藏起落魄的神情。 蒋放春仍然**开口,只是温柔地取走他的眼镜。他用纸巾仔细地帮他擦拭镜片上雨水留下的印记。 “你哭,我很心疼。” 他垂下头,后颈的那一节脊骨凸起,棱棱支起他的皮肉。才短短几天,他瘦了好多。 蒋放春的话里融了太多情,话音含混起来,蔚知就要更专心地分辨。可当他彻底领会了蒋放春用笨拙吐字诉说的那些关怀时,他又难过起来,心肝都在发颤。 他们那么不同,又那么相像。 “可我、又怕你不哭。忍着。” “我忘不掉,你在、面馆里哭。低着头,**声音。” “我开始害怕安静了。” 他放慢了语速,声音越来越轻,蔚知扶在床边,凑近他。他们都在不安,心有旁骛。 “你唱给我的歌,我听了、很多遍” “可每一天,我都在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够不够,好不好。” “很多人说,我是个不幸的人。” “我总觉得,你是我偷来的好运。” 眼泪砸在白净的被罩上,留下水迹。蔚知很快抬手,用手背蹭过脸颊。 那些浓烈的、炽热的情绪渐渐烟消云散了,他的语气柔和得像在讲一则睡前故事。 “有一天,我要把你、还回去。” 他们靠得那么近。蓦地,蔚知察觉到了什么,失神地抬起头。 蒋放春垂着肩,他抬手捂住左耳,眼泪抑制不住般地顺着脸颊划向下巴,一行行一串串悄然淌下。 他不是自如的**了,他显得那么脆弱,可蔚知好爱他,一日胜过一日地爱他。 | 105 他的心里住进了一只蜂鸟 ——不会。 ——不会还回去。我哪儿也不去。 ——你想把我还到什么地方? ——不管是哪里,我都会再找上门的。 蔚知对他熟练快速地打手语,满脸倔强。 你是不是想把我丢下了。 这是蔚知没比划出的句子。可这一句就在他心里打转,让他难受。他想,这是一句太狠太绝情的话,从他俩谁的嘴里说出,都像是生吞了一口玻璃碴子。他宁肯它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蔚知不戴眼镜时,眼睛便更大些,水盈盈地望过去,那目光里不甘和脆弱都掺了一些。 他总带着这股劲儿跟生活抗衡,几*过去,始终如此,好像还是十六七岁时的样子。 只是这么看着他,蒋放春都忍不住要放缓呼吸。他的心里像住进了一只振翅的蜂鸟。 他把擦好的眼镜递给蔚知,便一声不吭了。他屈起膝盖,把脸埋进被里。 那颗脑袋在被单上蹭蹭。蔚知原本还觉得自己的心刺棱棱的,这下彻底软得一塌糊涂了。他从蒋放春那儿取了眼镜,那只手便自顾自地握住了蒋放春的手,指尖偷摸着往掌心里钻。 好在他俩动静不算太大,也没什么人关注这边。 蔚知的手先摸摸蒋放春的背,而后摩挲起后颈。哄孩子似的,他用轻柔的触碰给他安慰。 蔚知耐心地揉弄着他的发,等他犹豫地露出那双泛红的眼时,就用纸巾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让他**机会再把自己埋起来。 他想让蒋放春明白,除了声音,他还有太多能够感知他的方式。 他不会消失。无论这个世界是寂静还是吵闹,他都不会离开。因为他知道那些难以捉摸的好运并非偶得,他们为了彼此已经付出了太多努力。 蔚知一边攥着蒋放春的手,一边帮人擦眼泪。他们心里都不平静,谁也没琢磨这动作的腻歪劲儿。 蒋华昌拎着饭盒过来时,是蔚知先看到的。那一瞬,他的心跳和脉搏仿佛都不同频了。他害臊了,赶紧收回手,知道避无可避,只好礼貌地说了声“叔叔好”。 其实他很怕从蒋华昌那儿看到鄙夷和嫌恶。他有多喜欢蒋放春,就有多想得到蒋父蒋母的认可,因为他感激他们为蒋放春所做的一切。 好在蒋华昌并**那么多表情。他和蒋放春很像,多数时候总是一副神色淡然的模样。 对这猝不及防的见面,蒋华昌显得比蔚知还紧张。他仿佛一个毫无准备的士兵,到了战场只能睁着眼睛发愣。蔚知在那边软和地叫了一声,他也只好后知后觉地应下。 饭盒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他还得遵循社交礼仪地问一句:“留下一起吃吗?” 任谁看,都知道那饭盒只装了一人份。 **蒋妈妈在场,蒋华昌的攻击力退化得厉害。 蔚知赶忙摇摇头,说:“不用了,谢谢叔叔。我爸妈就在这里上班,我去找他们就行。” 蒋华昌闻言,生硬地点了点头。 蔚知仍然觉得战战兢兢,可他不想放过这个主动出击的好机会,连道别的话都说得别有用心。 “那……那我先走了。叔叔再见。”言罢,他转过头,面向蒋放春,嘴里说着,手上比划着,“改天再来看你,要早点好起来。” 他鸡贼得很,这话一半说给蒋放春,一半说给蒋华昌。他心里揣着想法,非要把自己下次探望也安排得明明白白。  104 蒋放春想跟他悲情地分手呢。他偏不,他要让蒋放春把他看烦看腻,直到相信他根本不可能被任何事物吓跑。他要一辈子赖着他。 错开了食堂人流量最大的时候,蔚大海背着一双手在档口乱转,兜里的手机忽然嗡嗡震了起来。 “爸,你在哪儿呢?” 原本蔚知没想真的来找他爸妈的。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来医院,逮着就是一顿盘问。可外面的雨实在太大了,走又不方便走,左思右想,还是联系联系亲爹。 在泛一层油的饭桌旁,他俩对坐。蔚知装没事人,掏出纸巾认认真真地擦桌子。 蔚大海眼珠子一转,又把手机拉出来瞅了瞅。 “不对啊——今儿礼拜几?” “……礼拜二。”蔚知心虚地把纸巾团成小团,“前两天病了,已经和辅导员交过假条了。” 他爸平常二楞二楞的,这时候机灵了,“病了你乱跑什么呢?” “这不是太思念你和老妈了么……” “你可拉倒吧。” 蔚知被截了话头,他还以为自己要挨呲儿呢。蔚大海站起身,帮他把用过的小纸团扔了,还顺道取回了他俩的葱油拌面。 蔚大海根本没训他,反倒蹙起眉头关切他。 “因为什么病了?身体怎么了?有事儿跟爸妈说啊。我们就指着你健健康康给我们养老呢,你可别吓唬我们。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跟我们说,知道不?” 蔚大海可真絮叨。可蔚知一听他絮叨就想哭。好像身上那根一直紧绷、几近断裂的弦缓缓松弛了。蔚知每扒拉一口面,都觉得格外幸福。 他是不足月的孩子,在保温箱里躺了三个月。为了得到更好的照顾,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长大。那些有关童*的记忆,爸爸妈妈的身影总是很浅很淡。他在县城的学校里被其他孩子欺负时,那如猛兽般残暴的孤独时常会吞噬他。慈爱*迈的爷爷奶奶,遥远的父母,他找不到倾诉的勇气,才放任沉默和忍让的疯长。 这一切都是从前他心里的“坎儿”,他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迈过去,他能做的,只是把它们丢进回忆陈旧的杂物间。可他们却执着地爱他,穷尽他们作为父母能给子女的一切爱意,尊重他人生道路中的每一个选择。 起初他以为这是“偿还”,可他们之间又何来“亏欠”呢。蔚知因此觉得自己十分“小人”。 他是在很久之后才想明白,父母和孩子之间绝不是谁攀附谁的关系。他们始终行走在各自的人生,带着最亲密的身份。这身份应当是疼爱,而非枷锁。 蔚知过八岁生日那晚,他坐在床沿等蔚大海,等到月亮隐去,他不知不觉睡着了,在梦里啜泣。 那一天,市里一名歹徒持刀伤人,残暴至极,致使十一岁少女毁容,伤及眼球。 三十多个小时,蔚大海只睡了三十分钟。他保住了小女孩的左眼。 结束后正是翌日清晨,他给家里的座机打电话,蔚知却不跟他讲话了。 人们总是很难理解当下,于是更容易在回望过去和展望未来时满心迷惘。 蔚知卷起一筷子面条,问蔚大海:“爸,成*人活着是不是特别辛苦呢?” 蔚大海好像并不为他这个问题感到惊讶,他放下筷子,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 他说:“好像确实。从我十八岁学医开始,高兴的事儿就越来越少。那时候,我就经常搁那儿琢磨,做人怎么那么费劲呢。” “后来,治好了第一个病人。再后来,遇到你妈,再有了你。哎呀,我一下子就发现,人生还是高兴的时候多嘛!干嘛老惦记那些没用的呢?对不对?” “还记得你跟我说你长个儿的时候腿疼吗?那是生长痛。我觉得长大成人差不多也是这么一个过程。” “别着急,宝儿,你会看到这个世界的好的。” | 106 我愿意为你开出许多花 谁能想到,蔚知的改天就是第二天。 下午六点多,蒋放春刚吃过晚饭。他趴在桌板上,转着笔,翻看《特殊教育学》,打发时间。 蔚知提了一兜苹果,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莫名有些紧张。 一股熟悉的暖融融的茉莉香。 蔚知的脑袋里顿时开始撞大钟,铛啷啷,铛啷啷。 一回头,果不其然,是蒋妈妈。 唉,他怎么就那么悲催呢。 从发现他俩谈恋爱到现在,已过去了好些天。上周末,蒋放春被送到医院,俞霖还从他衣兜里摸出了那封写给他们的信。她看过,又想起蔚知那一张张字条,童稚,可爱,也美好。 后来检查报告出来,俞霖一宿没睡。蒋华昌睡下后,她就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听着心脏突突地在胸膛里跳得厉害。她又一次推开了蒋放春卧室的门。住了快十*的房子,哪有不熟悉的道理。可放眼望去,这里确乎是有些不同了。 从前干净整洁到凄清的房间,在不知不觉间,被一股柔和的生命力给填满了。 像一棵只顾向着天穹生长的大树,忽而垂下枝条,开出俏丽的花朵。 那时,俞霖才意识到,随着**的长大,她与放放的生活好像渐远了。 墙上的画**特意安排,只是随性地贴着。水粉画柔和,纸上的星球轻盈地浮在半空,仿佛一群吹一口气就会飞远的肥皂泡。他不再是那个拒绝说话的孩子了。口语训练用的空白磁带越攒越多,满满当当地挤在架子上。多*以来的习惯**变,他还是会在便利贴上给自己写下每日事项。墙上零散地留着几张高中时写下的安排,在那些堪称严苛的条目旁,单独贴着一张特别的待办——提醒爸爸少抽烟、周末带**去看动画电影、妈妈说想吃奶油泡芙、军训结束后带知知吃烧烤……每做完一条,他就会认真地在后面打一个勾。他好像更愿意融入这个世界了。 俞霖安静地帮他收拾桌面。她擅长这事儿。小时候为了激发蒋放春的学习兴趣,确保他不会因为听障而放弃前进,她做过各种各样的教具,有的是从聋儿教育指导书里看来的,有的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一多,常常散乱得到处都是。 她没忘呢,这一路走来的一切,她都历历在目。她敢说,她爱蒋放春,胜于爱自己的生命。她从前以为电视里演的是骗人的,可当她知道了是他们做父母的害了孩子,她真情愿用自己的命换他下半生顺遂安好。如果老天爷肯给她这个机会,只要老天爷肯。她觉得自己那么多*的书念进了狗肚子里,她觉得自己这念头疯狂到愚蠢。可她愿意为了儿子做别人眼里的疯女人。 好多天了,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到了那时 105 ,竟连哭的力气也**了。 指尖摩挲过台灯下的折纸小羊,他叠了许多只,好像不厌其烦似的。 俞霖想,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原来一直有人替她温暖他,挽留他。 那个男孩慌乱无措地转头,向她鞠了一躬,把手里那袋苹果递来。 “阿阿阿阿姨!” 俞霖抿了抿唇,把落在颊边的碎发挽在耳后。其实她还是有些局促,但也尽可能地在释放善意。 “不进去打个招呼?”她接过袋子,缓声问。 蔚知属于给台阶就下,他立刻诚恳地点点头,“要的,要的。” 蒋放春从书里抬起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当即也有些傻了。 蔚知站在后面对他挤挤眼,露出无奈又无辜的小表情。 俞霖让他坐了椅子,她坐在床边给他俩削苹果。蔚知挺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一下。他以为蒋妈妈还恨他呢。他换位思考了一下,这要是让他给一个恨得牙痒痒的人削苹果,他还不得怄死啊。可俞霖连连说没事儿,他也不好再跟人说不用不用。 蒋放春的目光隔没多久就要落在蔚知的身上。蔚知瞟了一眼桌板上的书,才找着了一个合适的话题,和蒋放春打起了手语,以驱散这尴尬的氛围。 以往在别人那儿,他俩用手语聊天都是加密信息。可到了蒋妈妈跟前,却不同了。蔚知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蒋妈妈,那手语快得跟火影忍者结印似的。那水平,解码他们的对话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于是也不敢跟蒋放春聊些情情爱爱有的没的。他俩聊完专业聊课程,聊完规划又转回来聊病情,差一点又要把蔚知聊哭。 直到蔚知离开,赶回学校,他们也没能就昨天的话题聊个明白。蔚知的心绪疙里疙瘩,一路上都难受,像喉咙卡了刺似的。可他又不想在社交软件上和蒋放春聊这个。到时他俩谁也看不见谁,如果没聊好呢,如果没说明白呢。他的担忧层层叠叠地码起来,恨不得此刻立马变明天,他还想去见蒋放春,还想陪在蒋放春身边。 住院部都要关门了,蔚大海才脱了白大褂往那边赶。 下午蔚知那小子莫名其妙地跑来送水果,神叨叨的,什么也没说。等他走了,蔚大海就悄悄跟在后面,一路跟到了住院部,当时他还吓了一跳,不过看样子蔚知只是来探病。 他不知道蔚知在搞什么神秘。凭着记忆,找到楼层,蔚大海跟值班护士打听了一下情况,才晓得是蒋放春住在里面。 昨天那个可怜兮兮的问题忽然也有了解释。 他意识到蔚知和他含糊地表述了那样多,许是在人家那儿吃了委屈。 蔚大海靠在墙边,顿时忿忿起来。 遥遥看着那间病房的方向,他不满地嘟嘟囔囔:“谁家孩子还不是个宝呢!” | 107 口袋里揣满星子的少年 下课铃响,蔚知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他去食堂一楼点了份烤冷面,准备吃完就赶去二院。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爷爷的消息是半小时前发来的。 一张**,是院儿里的桂花树。 前几天的暴雨把绿叶洗得油亮,照片拍出来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树上的桂花却遭了殃,嫩黄的小花被打落了,在地上堆成小丘。 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和奶奶都想你了。] 爷爷:[最近迷上做木工,想给你在旁边装个秋千呢!] 他眼里含着笑,匆匆吃完最后一口,给爷爷拨去电话。 “小宝,下课啦?” 蔚知把盘子放好,从食堂走出来。 “嗯!现在准备去二院探望朋友……就那个姓蒋的同学,您还记得吗?” “记得呀,画画特好看。诶!他怎么了?” “还是听力的问题。最近一直都在住院。” “啊?这么严重呐!那确实要好好看看。你去吧,去跟人聊聊,开导开导,不管这个病的情况怎么样,心情一定要保持愉快!需不需要咱家给帮帮忙啊?等会儿我给你爸打个电话,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老爷子上了岁数,听不得这种消息,蔚知刚说完,他就连珠炮似的蹦出一大堆。 蔚知往地铁站去,边走边乐。他心里暖乎乎的,唇角也扬起来。 “不用不用。我之前就去看过,什么都挺好的。您就别给我爸说了。” “哦哦,那行!”爷爷放下心来,在电话那头吹口哨,光听声儿,蔚知都能想象他隔着笼子逗鸟的画面。 爷爷慢悠悠地问:“最近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不开心呐?” “啊?”蔚知被问得一愣,不明所以,也只能先应下,“嗯、嗯。” “小宝,我悄悄跟你透风啊,你也别跟你爸说,”爷爷的语气乐呵呵的,“是你爸打电话给我们,说你最近情绪不好呢,让我们关心关心你!我看他自己还不够愁的,小宝懂事儿,你有空也多关心关心他哈。” 多窝心的一件事,被爷爷说出来却平添几分幽默。蔚知想起那个永远带着笑的蔚大海,忽然觉得命运也**要将他打入谷底。每一天,他还是照常苏醒,他还能赶一趟车,匆匆忙忙地去看他喜欢的男孩。 这能算什么天大的折磨? 带着愁苦和沮丧,浑浑噩噩度日,那才是折磨。 “好嘞,知道了爷爷!”蔚知跟爷爷打保票,他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趁着那股轻盈劲儿,他说,“等他出院了,我带他一起回去看你们,好不?” 那边很果断地应了,“好呀,当然好!到时候爷爷给你们做大餐!” 临近晚**,城市机器缓缓运转起来。蔚知与许多陌生人擦肩,马路上填满了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连日的坏天气过去了,蔚知仰起头,正看到一点晚霞的尾巴,日落月升。他突然感到心中一阵悸动。 他想起他们逐渐远去的少*时代,忧愁和无虑有时互不干扰。夏天很长,无边的暖色调的夕阳代表着明天见。他们不为未来沮丧,因为未来永远属于明天。 他们现在正要实现这个“明天”呢。 在交替的四季中,在忙碌的城市里,在不太平坦的小路上。 走向现实或许比原地做梦痛苦,但是这个现实里有蒋放春,单单是这件事就已经足够打动他了。 蔚知和爷爷挂了电话,坐上地铁。 他戴着耳机听钢琴曲。他现在有一种条件反射——只要一听到钢琴曲,他就要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蒋放春时的场景。那画面一帧帧从大脑里跑过去,像放电影。他是导演。他总喜欢拉近景,加一些五毛特效。追光灯打在蒋放春身上,他的睫毛好像都沾了光,  106 垂首弹琴时,浑身上下都在掉星子。 他每天都要去找蒋放春,路程不短,他的耳机里每次都放这个钢琴曲歌单。 他连着找了蒋放春五天,那电影也播了五次。 病房里,蒋放春拿着铅笔,在书上画画。画苹果,画完苹果画小羊。 墙上挂着的电视在放新闻,角落里能看到时间。像是意识到蔚知快到了,蒋放春笔下的线条越发凌乱。 医生说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明天就可以办手续出院。 几天下来,他们俩都在心知肚明地兜圈子。蔚知不肯他说,可他又觉得不能不说。 他原本是存着很决绝的念头的。蔚知便日复一日地用怀抱捂着他这块硬石头,捂得他无措起来。蔚知越这样,他就越怕自己伤了他,好像进也不对退也不对。 这天,蔚知比平常晚到了一些。蒋放春看向他,看到他手里提着蛋糕店的纸袋。 蒋父蒋母都不在,蔚知便笑嘻嘻地拉着椅子,坐到他近前。 他一看到蔚知笑起来,心里就很轻松。他几乎从未在别人那里感受过这种力量。 这时,他就不免要质问自己,他真有那么慷慨吗?他真的愿意放蔚知走吗?其实他自私得很吧。他**蔚知的热情和勇敢,十几*来,他只做一些乏善可陈的、自我满足的事。他是永远的过路人,可憎的是,他把其他所有人都当做橱窗里的展示品,与他无关的展示品。他不敢告诉蔚知,他过去的世界是这样可怕的。可他现在有一点良知了,他得告诉蔚知,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终有一个无可回避的结局。 蒋放春坐在床沿,能看到窗外的树。天色渐暗。 他们俩面对面。蔚知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膝盖,他便看向他。 蔚知在说话,他没戴助听器,什么也听不清,只好读唇。 “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怎么跟我提分手呢?” 蒋放春当即一愣,这还是蔚知头一次正面和他提这件事,他读懂了这一句,心也跟着揪起来。 他张张嘴,却没能真的说出什么。 蔚知从纸袋里取出一个小蛋糕,透明盒子,一眼就能看见里面装的是栗子蛋糕。 蒋放春的脸忽的红了,那红一路蔓延到耳朵根。 上次他给蔚知送去栗子蛋糕后,他们**了。 他还记得蔚知给他的栗子般香甜的吻。 蒋放春摸着耳廓,那儿有些发热。 他知道,他知道蔚知是故意的,可他一点办法也**。 | 108 陪他寻找水中的月亮 “不准想了。”蔚知把栗子蛋糕放在桌板上,他可怜兮兮地看了蒋放春一眼,他说,“想想我的好吧。” 他把小叉子递过去,单手支起下巴,“放放,是不是我哪里犯**了?” 栗子奶油的香气浓厚,慢悠悠地在鼻间打转,挤走医院的压抑沉闷,又一点点唤醒记忆。 他想起那家老旧的宾馆,蔚知抱住他,一声声地叫他的名字。到处都热烘烘的,他的骨头像一把干柴。蔚知令他焦渴。 他从不知道旖旎在化解悲伤时竟然有这样的奇效。 蒋放春被问得一愣,慌乱地摇摇头,“不是……不是。” 他觉得蔚知在使坏,可他比蔚知更坏。蔚知把心里的话问出来,他就更以为如此。 ——那你为什么想跟我提分手? 蔚知跟他打手语。他的手语已经非常熟练了,配上丰富生动的表情,无端叫人心中柔软。 蒋放春用叉子分下一小块蛋糕。他隐隐觉得蔚知又要破开他的围栏了,可他无法抵抗,也不想抵抗。 ——在我心里,你也很好。你一直都很好。我已经相信,我往后的人生里,不会有人比你更好了。 蔚知带着笑比划,**责怪,也**黏稠的伤感,好像已经准备好同他面对一切。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 那一小块蛋糕被咽下去了,顺滑甜腻的口感仿佛还停在舌尖。甜蜜蛊惑了他。 蒋放春忽而感到心变得轻快起来,他正被蔚知的情绪感染着。 他积*累岁压抑着的焦躁与悲观,他在脆弱时极端的处事方法,**被冲撞,**被责怪。他在蔚知温和的对话中,感到自己是被理解的。这是天大的事。 他在不属于他的人间乐园里踽踽独行,眼中只有一个灰败的远方。蔚知陪他停下来,陪他兜圈子,陪他寻找水中的月亮。 从前,他想世界会这样吵,是因为人们很忙,人们在匆匆忙忙地奔走,发出噪音,放弃意义。 他第一次看到蔚知,在游动的人群里,所有人都在赶路,而他愿意为了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蔚知是特别的。他会永远记得他,他永远忘不了他。 蒋放春放缓了呼吸,他让自己尽量轻易地说出这句话,“晕倒后,再醒来,我一直在焦虑。我好像、没那么自信了。这不是你的错。” “我在心里、排练了很多次。我想,我要、我要告诉你。 “你不要喜欢我,我会彻底聋掉的。” 他把眼垂下去,片刻后,又含着些迷茫地看向蔚知。 “其实我知道,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我自己心里好过。我只是个,这样的人而已。” 蔚知安静地等待着,等待蒋放春说出他内心的想法。与此同时,他也在认真地思索。在这件事上,他并**比蒋放春高明到哪里去。他**更熟练复杂的技巧,只能凭感觉行事。 他们对视。蔚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缓解紧张。他的手攥紧了又放松,直至缓缓抬起来。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很自卑。你看,我努力了这么久,还是只有一米七出头,风吹雨淋一下就要得病,我始终记得别人是怎么骂我身材矮小的,我害怕自己跟你站在一起不相配。曾经,我以为我会是这样想的。 ——但是不是呀,放放,我喜欢你,特别喜欢你,你这么好,可我也不觉得我很差劲呀!我一个月可以学会了900个手语词汇;我身体不好,但我会努力锻炼;为了实现我们的梦想,我连最害怕的医院和英语都不怕了,我考上了医科大。我的人生完全不同了。 ——真的啊放放,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差劲。 ——在追求你的路上,我感到自己,光芒*丈。 ——喜欢你是这么一回事,是这样的,我说给你听了,我想告诉你我的心意。 ——我希望你也能这样看我,喜欢我。不要丢掉你的自信。我好着急,好着急你看不到我眼里的你有多么美好。如果你看不到,我会慢慢讲给你听。你不可以因为这一点,就  107 把我们给放弃了。 他的手语打得很快很急,就像心焦时的语速一样。 蔚知始终扬着嘴角,给蒋放春他最赤诚的眼神,到了末尾,才难以自控地蒙上了一层微薄的哀伤。 ——是你告诉我的呀。缺陷,才是天赐的礼物。 ——所以不要害怕耳聋。不要怕。 ——我也会,有一天,我会看不见,听不到,驼背,不再*轻,又笨又傻,口齿不清,不能动,控制不了排泄……可我还是希望,那天,你还会在我身边,我还给你唱歌。我越明白你,就越想让你明白我。我希望我老去的、死去的那天,在我最后一次感知这个世界的那天,我们仍然是彼此的灯。 蒋放春看懂了,每一句都看懂了。他想,蔚知的进步好大。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抬手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眼泪,又低头去吃了一大口蛋糕。 蔚知在这时起身抱住了他。他勒住他的肩膀,好像生怕他会跑掉一样。 他们谁都**动,只是缓缓地呼吸。 蒋放春贴在他耳畔,带着甜味儿,嗓音沙哑。 含含糊糊地,他说的是,幸好这个世界有你。 蔚知的心狂乱地跳着,他大着胆子,飞快地啄吻了一下蒋放春的耳朵尖。 他不要蒋放春再患得患失了。 如果他将要面临的是漫长的无声,他会赠予他同样漫长的拥抱。 | 109 坦途并非总是前人铺就的 蔚大海在戒烟,嘴里缺东西的时候,他就吃糖。 这会儿他难得得空,叼一根棒棒糖,正趴在窗台远眺。 实习生路过,恭敬地跟他打过招呼,便半开玩笑道:“您这样还挺有范儿!” 他们科室的小*轻都爱跟蔚大海打交道。他没架子,脾气也好,一身温润豁达的气质,特别能降服人。 蔚大海也不介意人家拿他打趣,还特配合。他倚在窗台边,手指装模作样地夹着糖棍儿。 “那必须的!” 眼睛无意往窗外一瞥,瞅见什么,蔚大海眨眨眼,乐了。他招呼那实习生凑过来,说:“欸,你看,那是我家小子!” “哎哟,真精神嘿!您孩子上初中吧?” 蔚大海转头看向实习生,差点乐喷了,“你再猜猜。” “您孩子上高中?” “再猜猜!” 实习生瞪圆了眼,一脸不信,“这、这……这总不会是上小学吧?” 蔚大海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腰都直不起来。 等蔚知上来找他时,蔚大海又跟他复述了一遍这段对话。 在蔚知的沉默无语中,他又独自狂欢了好一阵。 “别伤心呀小宝。”蔚大海收拾完桌面,忍着笑,拍拍他的肩,“我还跟他说你考上了医科大呢!他说你真厉害,太优秀了,听得我都有点为你膨胀了。” 蔚知主动帮他拎袋子,看着蔚大海笑,他也不自觉地笑起来。 “人家那是跟你说客套话呢,你还当真啦。” 蔚大海骄傲地把下巴一扬,“客套话怎么了?我爱听不就行了!我还没告诉他你高中英语150分的卷子考过57分呢!不然他得更惊讶!”他轻轻搡了一把蔚知的小脑袋,乐颠颠的,“你这就是嫉妒!嫉妒我有个好儿子!” “这事儿我都忘了!你怎么还记的有零有整的!”蔚知又气又笑,他说,“大海哥你可真行,你这是一边夸我一边损我呢。” 他俩往大门口走。蔚大海却忽的一愣,他脸上的笑模样隐去了一些,他说:“我刚刚无心的啊!你……你就算没小孩,我跟你妈也不会生气的。”他叹一口气,“我俩都商量好了。” 好一会儿,蔚知才琢磨明白蔚大海话里的意思。他有点不安,又有点尴尬,清了好几下嗓子,才说:“什么呀,我都没注意……你俩都商量啥呢,怎么都想到那么远去了。” 聊到点儿上,蔚大海的话匣子瞬间打开了。他带着点无奈道:“噢哟!不止呢!我俩模拟了几十个场景,什么过*亲戚来打听啊,同事拉红线相亲啊,你这种情况怎么办结婚啊,婚后怎么保障啊,婚礼请什么人合适啊,如果不要孩子怎么养老啊,一大堆!你没瞅见我本就稀疏的头发更稀疏了吗!唉,也赖你,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早准备啊,弄得现在我和你妈紧张得跟要怀二胎似的。” 那时,蔚知听他爹絮叨,心里盛了蜜似的,呼吸都是甜的。他想“乐极生悲”用到这儿肯定不合适,但单论字面意思一准儿够用了。他现在就是这种心情。明明幸福感正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可拍打在心头的还是失落。 他渐渐也理解了。蔚大海也好,蒋华昌也罢,他们都是很好的家长。他们在慌乱中急于确认的东西是相同的。他们只是想知道,如果自己的孩子势必要走上这条路,未来究竟会不会平安。 但是他们忘记了,那个曾经缩在襁褓中啼哭的男孩儿,正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地学习着如何成为一个坚定勇敢的男人。他们承受着成长的苦楚,同样也享受了成长的自由。 风会吹进来,雨会打进来,可人生的坦途并非总是前人铺就的,它要*轻的生命去劈砍、去清扫,去堂堂正正地开出一条路来。唯有如此,当顽石立于前路,过路人才不至于只懂怨恨与悲泣。 蔚知揽住蔚大海的肩膀,转过头,彼此交换了一个满载笑意的眼神。蔚知是在这时才惊觉,原来他与蔚大海几乎一般高了。 那辆骑了好几*的自行车还锁在外面。蔚大海提出要载他回学校。印象里,他好像从未坐过蔚大海的自行车。 蔚知在后座坐定,他们摇摇晃晃地上路。天很高,夜晚被路灯点亮,空气很好闻,有种湿润的清新感。 十月的晚风带了凉意,蔚大海在前面替他挡着风,可他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一点预兆也**,蔚大海被吓得一哆嗦,他说:“好久没骑了!你可别吓唬我啊!等会儿咱俩该翻沟儿里了。” 蔚知仰头看见残月,浓云浮动,原本愣着神也被蔚大海逗得笑起来。 他想了想,说:“爸,我是不是还没怎么跟你聊过他?” 他们悠闲地在风里骑行,路很长。 刚从医院出来,蔚知就从蒋放春的病情说起,说他们差点要掰,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还是圆了。蔚知还说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特别梦幻,他们遇到危险彼此搭救,说他先追的蒋放春,他现在的手语水平都能去考证了,他们一起做志愿,他给蒋放春表白,最狗血的是蒋放春拒绝他之后的那个暑假他们一起上补习班做同桌,还有那次在二院蒋**假装耳聋,后来蒋放春陪  108 他去游乐园,带他跑3000m,直到他们相爱。 那些积攒在蔚知心里如数家珍的记忆,那些难以对旁人吐露太多的记忆,他一样一样讲给了蔚大海,还特别嘱咐要传达给他老妈。 他想让这些最爱他的人知道,他**胡闹,**乱来,他和蒋放春相爱,跟其他男孩和女孩的相爱**什么差别。他们有过仰慕,有过迷恋,有过困惑,有过不理解,他们甚至险些错过了,可最终还是被彼此吸引,停下脚步。这不是一时冲动做下的决定,这是一个无可回避的决定,因为他们已经为彼此冲动过千*次。 蔚大海向来是个爱听八卦的,自家的八卦听着好像更得劲。他也不沉默,听一点,还要跟蔚知搭几句腔。好几次,听得他还挺心酸。他想起蔚知第一次主动跟他们提及自己在学校受欺负,还是被别人指点的,心里顿时有点不好受,但也勉强给蒋放春多加了点靠谱分。 其实他和蔚知***意思一直都是,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尽量让蔚知快乐。因此他俩打从一开始就选择尊重蔚知的决定。 蔚知的坦白让他惊喜,让他放心,也让他有了一种强烈的被信任感。 他当爹的虚荣心多少也得到了满足。 于是这条路便越骑越舍不得,眼见着学校大门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蔚大海问:“这周回来吃饭不?” 蔚知心中轻松了不少,他晃着脑袋哼歌,“回啊。刚好要拿点厚衣服去学校。” 忽然,他想到什么,试探地跟蔚大海道:“那个、那个,过段时间,等他助听器调好了,适应了,我想带他去县里看看爷爷奶奶,行不?”好像害怕蔚大海反对,他还小心翼翼地补一句,“我都跟人家提了……跟爷爷奶奶也说好了。” 蔚大海却不屑地“嘁”了一声,他语气酸溜溜的,“去就去呗!我还能扛着九齿钉耙拦你啊?” | 110 用翅膀奋力挣脱绳索 这不是蒋放春第一次经历听力恶化,虽然感到烦愁苦闷,但到底不至于到**的地步。蔚知又那样耐心地把他从死胡同里拽了出来,解决了最重要的事儿,他心里不拧巴了,加上*轻人本身恢复也快,他出院时精神头已好了许多。饶是如此,蒋父蒋母也不敢放他回学校去,硬是拖着他在家里多养了几天。 俞霖很会做饭。蒋放春甜点做得好,起初也是跟她在厨房里学的。这是小时候的场景游戏——创造多种场景,以便蒋放春认字识词。 这次蒋放春在家休养,她顿顿煲汤,喝得蒋放春光想跑厕所。 周末,蒋**去上补习班。家里除了他俩没别人。 蒋放春在卧室里放空自己。他有节奏地拍着桌板,试着像从前一样凝神倾听,越听越觉得疲乏,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无奈。 听力师说他的低频好、高频差,而高频影响清晰度,这代表他的耳朵在努力捕捉着所有能听到的声音,却很难真的听清楚。 这像极了他的成长轨迹。 过往他奋力为之的一切,很多时候也许只是泡影。 他时常觉得,如果拥有听力是个遥不可及的幻想,倒不如他生下来时就是个聋子。 好过现在被捆在铡刀下,忍受漫长的折磨。 忧虑找上他时,他就尽量自我开导。他不再制造声响了。蒋放春从椅子上站起来,往窗边走。他的琴好多*没挪过位置。 他觉得自己有点魔怔,愣着,他伸出手去掀琴罩。 隐约听到敲门声,还有妈妈的声音。蒋放春对熟悉的音色敏感,很快回过神来,手也跟着怯怯地缩回来。他赶忙走离了那架钢琴,好像生怕被人看见他的靠近似的。 俞霖给他端了碗乌鸡汤进来。蒋放春现在看到汤水就有点犯晕,可他不敢抗议,只好如临大敌似的盯着那小碗。 他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俞霖一抬眼便注意到了,她忍住笑说:“我给你放桌上了啊,趁热喝。” 蒋放春在验配中心试过,戴上助听器,配合对方的口型,听近距离的人声问题不太大。 能听见,说话也踏实一些。 他点头说好。俞霖却坐在了他的床沿。 这种情况,通常就是要和他聊聊天了。 蒋放春在椅子上坐好,用汤匙舀了一勺汤,若无其事地吹吹。其实他心里忐忑得很,出院后,他俩谁都没再提他和蔚知的事。连事先写好的那封信都是在他昏倒后,他们偶然发现的,他还一直没找着机会详细解释。 俞霖替他抚平床单上的褶皱,这动作说明她心里也不平静,因此才要给手上找点事做。 蒋放春吊着一颗心,他老妈说的却是:“放放,我想去考研究生呢。”她把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拍着,“你觉得怎么样?” 蒋放春把嘴里的汤咽下去。“好啊,蛮好的。反正**现在、也能自己上下学,自理能力也好,不用你太操心。”他说,“你想做的话,去做就好。” 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俞霖虽然一身小姑娘的气质,心里其实很要强。她一直认为**要自立自强,她待人宽厚,却也从不会放掉任何一个属于自己的机会。可为了他,俞霖放弃了她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晋升,她辞职了。 他们的故事,放到哪里去讲,都是感人范例。只有蒋放春知道,俞霖像只被折了翅膀的鸟,在那样美的*纪,将大把时间精力倾注在了他的身上。她燃烧自己的羽翼,为了让他飞翔。 蒋放春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他看到俞霖绞紧的手指,放下汤匙,掌心轻轻覆在俞霖的手背上。 “妈,我相信你。”蒋放春鼓励她,“你看我,你把我教得多好。你自学能力强,不怕晚。” 他说:“小舟姐说,我有空可以去特校帮忙带小同学,她说我在普校念书的经验很宝贵呢,现在专业又在念教育,有空就可以去。学校可以结钱给我。” 俞霖顿时被他的宽慰哄笑了,她又抬起另一只手放在蒋放春的手背上,三只手这么叠着,跟汉堡包似的。 “哎呀,傻小孩,哪儿会用你的钱?你安心上学就行。” 手握住了,彼此便感到更亲近些。蒋放春听力不好,自小就懂察言观色,他体会着这个氛围,潜意识觉得妈妈要换话题了。 “你最近,和知知怎么样了?” 蒋放春一愣。这话倒把他问住了,他心想,他俩还能怎么样呢。 他说:“挺好,挺好的。” “在联系?”俞霖问得也很小心,好像生怕蒋放春缩回自己的蚌壳里。 简简单单的问题,却让蒋放春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红着耳朵说:“嗯。”他想  109 让俞霖知道他的想法,他就补了一句,“每天都联系。” “哦,哦。”俞霖应着,她说,“你住院那会儿,人家三天两头地跑来看你,耽误不少时间呢。” 蒋放春心里没谱,被她说得紧**来。 俞霖继续道:“你们这个关系,还是,还是就不要影响学习。周末有空了,再约着见。本来学校隔得就有点远,一来一回,时间全浪费在路上。” 蒋放春一下子有点傻,没吱声,不过他本来话也不多。俞霖把他的手撒开了,又催他去喝汤。 她说:“给你办出院那天,我遇到蔚医生了,我们聊了一下,还加了微信。他的意思也是你们谈恋爱**关系,但不能太陷在这个事儿里。毕竟只有你俩以后都优秀了,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了,我们才能把心放下。” 蒋放春埋头喝汤,消化信息,他半天憋不出话来,俞霖也习惯单方面跟他输出。 “你爸呢,我也跟他聊了。不过他没表态。但我看现在这个情况,他什么态度也不是很重要。” “他还给你写了道歉信,让我给你。他说他不好意思发微信。” 俞霖把那张折成四方的纸递给蒋放春,两人又东拉西扯一阵,等到蒋放春喝完那碗汤,俞霖才站起来收拾碗筷,走出卧室去准备晚饭。 台灯下,蒋放春把那张不知从哪儿撕下来的纸展开了。字体不大工整,词句间还有涂改的痕迹。 纸上写:“儿子你好!那天我打了你,因为我实在太生气了,但这样是不对的。后来你妈妈也教育了我,我知道无论再生气,打人都是不对的行为。但想来,我已经有十几*没打过你了,这说明你也已经有十几*没让我这么生气过了。好儿子,彼此理解!我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我这种极端的行为,不仅伤害了你的自尊心,伤害了我们之间的父子情,还付出了多买一个新扫把的代价。人财两空,十分悔恨!爸文化程度不高,很多话不会说,也就不多说了。最后,爸要在这里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忽然间,蒋放春好似终于从那种顾影自怜的情绪中解脱了,他意识到生活中还有更多的事在等待着他,不止声音。对着那封并不精致的信,他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 | 111 梦里那永不远去的真实 吃饱的午后,蔚知在英语课上昏昏欲睡。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来,他掏出手机刷了会儿消息。 朋友圈里,若非**大小既定,方沃的方脑袋一准儿要占满他整个手机屏幕。 那么大张脸,露出的那一点点背景很是熟悉。 方沃回学校了。 配文:还没走几个月就开始装修,真行! 蔚知点开细看了一眼。嚯,以前用来投影的白布子全被摘了,一块新崭崭的大屏幕嵌在了推拉黑板中间。 他托着腮帮子,心尖尖有点酸,手上却在评论栏里回:花里胡哨! 他被酸醒了,抬头继续听英语老师讲课。这一抬头,没过五分钟,蔚知又开始小鸡啄米式眯眼点头。 下课铃叫醒了他。 蔚知一个激灵坐起来,赶忙跟着身边的同学一起去下个教室,兴冲冲地迎接本周最后一节课。 他在坐电梯的时候打开手机瞅了一眼,方沃那条朋友圈下的评论全跟着他跑了,一水儿“花里胡哨”,排成了大长队。 蔚知在电梯的角落里傻乐,退出界面,才看到方沃半小时前给他发来的消息。 方沃:[知儿,近况如何?哥的腹肌已成功练到第八重,盼有缘一聚!] 蔚知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他那***脸,他觉得亲切,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买了增高鞋垫,正努力朝一米七五进发。] 方沃跟没事儿干似的,大概只过了半秒一秒,回复就发了过来。 方沃:[很好。] 方沃:[寒假前有望一米八么?] 方沃:[放了假一起去看老师?我把百川他们几个都叫上。] 羊毛出在羊身上:[行,非常OK!放心吧,等见面的时候,**一米八我也给他硬凑一个出来!] 蔚知被方沃逗得笑了一路,他在教室里找着位置坐下,那位置正靠窗,窗户被拉开了一半,风时不时撩起窗帘,他突然很想念他的十五岁。 他总喜欢趴在课桌上,阳光透过窗外那棵绿树照进来,他认真地观察手背上的光斑。那时候的日子太长,像一片闪着金光的荒芜,他不知道他的未来会走向何方,他甚至不敢想象蒋放春会来爱他。 胳膊肘支在桌面上,蔚知掏出手机想拍日落,手一抖却划到录像,点下拍摄时,一只胖嘟嘟的小鸟扇着翅膀,乘风而上,从窗边掠过。 上课时,老师随口聊到国内医院管理机制上的缺陷,话题让到他们大一新生这里,就变得更简单易答。老师不限角度,让他们分享自己在医院里曾遇到过的问题,谈谈自己的想法。 蔚知想起他们在*行期间遇到的那位老伯,他记得分别时收下的那一小串荔枝,那个浸满了香甜的夏夜。 “近几*,国内的无障碍设施越来越普及,健全人和残障人士的‘共融’问题被关注、被重视,与此同时,我们也正一步步地进行着尝试,不断摸索着前进的方向。 “我认为,医院这个对于每个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场所,应该首先被看到。就听障人士而言,国内医院几乎很少会为他们配有手语翻译员,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难以实现的事,但大城市里只偶尔能看见一些志愿者,小地方就更没什么人关注。*轻一代有着更好的条件,情形或许不会太糟糕,但许多*龄较大的听障人文化水平较低,不能言语,不会写字,医院环境声音嘈杂,医生戴上口罩,他们连看口型都不太方便。如果身边再**亲友带领,他们想要就医那几乎就是一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困难。 “我们去看病,尚且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不满意,而他们呢,他们中的许多人直接被一道高高的门槛给卡到门外了。 “在一个追求平等的社会里,不应该有任何一个人被落下,‘多数’或‘少数’只是一个数据,我们或许可以以此来衡量我们是否进步,进步多少,但人本身不是数据,每个人的苦难都是深刻而具体的。我们共同维持着这个社会的运转,这也意味着我们是彼此的齿轮,每个人只有相互带动,才能真正拥有更好的发展。” …… 听到的第一声是鸟叫,鸟叫和风声,第二声是校广播。 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候,学校的广播台都会放歌,虽然他从未真的听清过。 他隐隐约约听见了《  110 Lucky》的旋律。 蒋放春在床上翻了翻身,他被唤醒了,迷蒙地坐起来。 四下望望,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这儿空寂得令他感到陌生。 怎么会?他怎么会睡到这个点。 蒋放春拨弄着头发,却在某一刹,忽而愣住。 世界像一个收音机,音量旋钮不断转向加号。 他听见了,他清晰地听见广播里播放的那首《Lucky》,歌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旋律轻快,音色纯净,飘飘荡荡,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像他儿时听过的话语、雷电或海浪,一切清晰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 ——这是一个他几乎已经遗忘掉的世界。 闹钟准点响起,他的生物钟也很准时。 秋天的暖**的午后,蒋放春感觉到枕巾被眼泪濡湿。他的心跳快得不正常,咚咚地带动着他的胸膛。 他梦到了真实,那些远去的真实被融进了他如今的生活里。 他从这样的一个梦里惊醒了。他的思绪仿佛也颠倒错乱了。 那一刻,他没了冷静,没了自持,他手忙脚乱地从上铺爬下梯子,跳到地面。 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蔚知。 他好怕蔚知也是梦。 还好不是。 | 112 永久着陆于这片土地 透过楼道的窗户,蔚知看到了凉亭旁站着的蒋放春。 学校的银杏好像在一夜之间染了金黄。他笔直地站在那里。银杏叶飘摇坠落,枝杈孤零。 蔚知扶着栏杆,从喧闹的人群中快步穿行。他的心满满当当的,笑意爬上眼角眉梢。 草坪旁有几个学生,架着画板正在写生。 夕阳下,世界正摇曳着一片暖色。蔚知从教学楼出来,一路小跑,他莫名地兴奋,那兴奋裹了蜂蜜一样的甜,他扑进蒋放春怀里,晕晕乎乎的。 他抱着蒋放春,抬起头,看见天边赤红的云霞,心像是放远的风筝。 蔚知笑着,欣喜地凑在蒋放春的耳畔说:“放放,这周末你有安排吗?我们一起回县城吧。我的自行车就停在宿舍楼下,你可以载我吗?” **提前约定,他们在十月的最后一个周五踏上了回县城的路。 安全起见,自行车骑得并不快。蔚知替蒋放春观察着四周,实时向他播报情况。 太阳下沉,藏到高楼的背后。 在蔚知的指挥下,他们一点点靠近城市边缘。来往的汽车越来越少,小自行车的速度便越来越快。 蔚知在猎猎风声中提高了说话的音量,他喊“放放”,嗓音又亮又干净。 蒋放春隐隐约约听到了蔚知吹响口哨,他望着这条长长的路,心中一片安宁。 一想到蔚知会陪伴他长大,变老,他就想感谢生命。 疾病和**不止教人畏惧,也教人珍惜。 与其担忧遥远的明天,不如先悉心收藏好满载美好的今天。 他把着车头,忽然侧了侧脸,问:“你有说过爱我吗?” 蔚知以为自己听岔了,他把下巴搁在蒋放春的肩头,有点傻,“啊?” 蒋放春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蔚知清了清嗓子,害臊起来,他说:“有、有吧,有的吧!” “是吗?”蒋放春在蔚知看不到的角度扬起唇角,他说,“我都不太记得了。能不能再说给我听听?” 蔚知揪着他的衣角,抬起一只手,蹭蹭泛红的鼻尖。 “这么突然……哪儿说得出来呀。” 他们穿过县城的小巷,在丁字路口一拐弯就骑进了村子里。 蒋放春说:“这句话我练习得很好,随时都可以说给你听。” 蔚知紧张得咬住食指指节,他抱住了蒋放春的腰,砰砰的心跳隔着胸膛贴在了蒋放春的后背。 他有种被挑衅的感觉,可这挑衅让他心动。 他说:“那你说呀,我耳朵都竖好了!” 车停在路边,田地里的野花随风摇摆。 周遭无人,蒋放春转过头,飞快地在蔚知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我爱你。”蒋放春垂下眼,笑着,“你喜欢听吗?我每天都想让你知道。” 蔚知摸着被亲过的皮肤,凉风里,他的脸却发烫。 这下他成了那个没话的人了。蔚知慌张地点点头,蒋放春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拨弄起他额前的发。 蔚知缓缓舒了口气,他握住蒋放春的手腕,让他的手抵住自己的胸膛。 天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咚咚,咚咚。他不信蒋放春感觉不到。 “在这里呢。”蔚知觉得自己明白蒋放春所有的想法,他就是有这样的自信,他说,“即便有一天,什么都听不到也没关系。” “放放,我爱你。哪怕世界一片安静,我会想办法让你知道的,你一定会知道。” 暮色里,村里那只熟悉的小黄狗追在自行车后。 蔚知在后座轻轻晃着腿,他聊起蒋放春的网名,land。 他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只知道它的意思是陆地。我还想过,要不要偷偷把昵称改成sea,强行跟你凑一对情侣网名。后来对英语上了心,才知道它作动词是着陆。那时,我刚送了土星挂件给你,我恨不能把咱们相处时的一切线索都和爱情联想到一起。我一直想,如果你对你目之所及的景色不太满意,我能不能造出一个星球,吸引你,让你为我停留。我还把这条写在了备忘录里!我现在想告诉你啦,因为我觉得一切都实现了。 天幕上撒了一把星星。 奶奶一如既往地等在院子门口。这一节路,他们是推着车走来的。蔚知显然放松了许多,他甜甜地叫奶奶,还和小时候一样。 奶奶拍拍他的胳膊,又笑吟吟地和蒋放春打招呼。她走在前面,将他俩引进院子,高声呼喊屋里的爷爷。 二老都是面善的人,读书读得多,举止言谈温和大方,却不见陈腐。奶奶笑起来尤其好看,瞧着让人心里熨帖舒服,爷爷完全是一个老小孩,蒋放春见了他,才知道蔚知性子里那些活泼勇敢随了谁。 见老人,毕竟差了两辈,蒋放春又刚刚住过院,他原是有些紧张的,怕自己表现不好。可家里的气氛太好了,爷爷奶奶的嘴特甜,相当于两个蔚知PLUS加在一起,一句句捧他,多吃一口饭都要夸胃口好身体好,蒋放春耳根子的红简直就没消下去过,他觉得自己还是紧张,可心里却没了防备和警惕。 他跟着蔚爷爷去了书房,爷爷兴致来了,要教他画国画。 “小蒋,我看你之前送给蔚知的那个桂花书签就很好,我教你画桂花,怎么样?” 蔚知抻着脑袋,十分积 111 极道:“我也要画,我也要画!” 爷爷却转头斜睨他一眼,轻哼了声,“你就拉倒吧!别浪费我宣纸啦!” 蔚知闻言,登时瞪圆了眼,满脸写着迷惑。蒋放春看见了,直接笑出声,笑完看见蔚知气哼哼地鼓着腮帮子,又把笑憋了回去。 爷爷教得不难,蒋放春很快就有所领悟,毫不意外地,又收获了爷爷奶奶一顿狂夸。 蔚知抱着手臂,探头看一眼,说:“我来画我也行!” 爷爷又道:“又吹牛呐你?”说完就去书柜里一阵翻找,终于找着了蔚知幼*的大作,大家围在一起,公开处刑,羞得蔚知全程疯狂捂眼睛。 他俩没跟老人提他们那层关系,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觉得时候没到,也不好就这么冒失地给捅出去了。 或许是很少见蔚知带什么朋友回来玩,或许是觉得这个耳朵不太好的男孩儿确实优秀,爷爷奶奶待蒋放春很亲,那种春风般随和的热情,他们跟他讲蔚知的童*,还找出了好几本相册翻给他看。 在客厅聊到夜深了,二老就留他住下。村里的二层小楼房间不少,蔚知愣找了一些怪借口,要蒋放春和他睡一个屋。 爷爷奶奶睡下了,蔚知就带着蒋放春在小院里溜达,星星满天,他在这时收到了高不迟的消息。 高不迟说,知宝,我能看见灯杆了。 附二哈狂笑表情包一枚。 这是因为他以前跟他说过,有时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一串路灯亮过去,无论距离远近,他永远都看不见灯杆,只能看见一团团朦胧的光,他努力去看,以为那是排列整齐的月亮。他说,我还从**见过月亮呢。 可现在高不迟能看见灯杆了,这说明治疗是有效果的。 蔚知握着手机,强忍住想要尖叫的欲望,他在小院里上蹿下跳,他甚至有些想哭。 院子里,爷爷果真帮他做了一个秋千,就在那棵桂花树旁。 蔚知坐在秋千上荡啊荡,他一直笑,却不知在笑什么。 他向蒋放春指了指那棵桂花树,它被今*过于密集的雨冲刷过,望去只剩满眼的绿,嫩黄的小花尽数没入了土地。蔚知仰头看它,目光中充满惋惜。 秋风瑟瑟,搅得绿叶一阵抖擞。蒋放春眼尖,他站在秋千旁,伸手去接。 转过身,他摊开掌心,把那朵小巧可爱的花儿展示给蔚知看。 夜凉如水,空气中残留着最后一抹桂花香。 他们对望着,谁也**说话;可他们都想起来了,数*前,少*人的承诺。 ——想带你回老家,看看院子里那棵桂花树。 | 113 你是注定落在我手里的星星【完结】 六点多,蒋放春被生物钟唤醒。他睁开眼,看到陌生的房间。 城郊的日温差很大,夜里冷冰冰的。蔚知的体温偏高,又好像很怕冷似的,入夜后总是不自觉地往他这边靠过来。 不知为何,蒋放春迟迟**睡意。他轻轻悄悄地调整姿势,把蔚知搂进怀里。他想听蔚知的呼吸。在这样的夜里,他的耳朵没了助听器,几乎给不出任何反应,可他不再焦躁了。他揽着蔚知,蔚知缩起来,还是小小一只。他沉沉呼吸,那气息便蹭过蒋放春的下巴和脖子。 他不敢用力,像抱住一件珍宝。 他在这片美好的寂静中睡去,醒来。 蔚知还是热乎乎的。蒋放春专注地看着他,看他蹙起眉头,颈窝浮起一层薄汗。 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帮他蹭蹭。 蔚知的睫毛颤了颤,这是要醒了。蒋放春把手收了回来,他支起上半身,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还没能习惯和蔚知在同一张床上醒来。 不过他总会习惯的。 蔚知果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他刚醒时很黏人,像把起床气换了一种更柔和的方式发泄出来。 蒋放春坐着,他就一声不吭地去搂蒋放春的腰,用脑袋拱拱蒋放春的背。 右手懒散地搭在人家大腿上,蔚知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腕,向蒋放春打手语。 ——早上好。 从前,蒋放春对他比划的第一句手语也是这个。蔚知很喜欢,他觉得这是一句很美好的招呼。 窗外,天刚蒙蒙亮。蔚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捏着后颈,也坐起身。 ——要不要一起去河边看日出?收拾快一点,应该可以赶上。 他们俩对视半晌,蒋放春笑着,用手压了压蔚知头顶睡乱的头发。 被窝外凉飕飕的,蔚知没忍住打了个哆嗦。他也笑起来,飞快地跳下床。 蔚知指着下身,用口型跟蒋放春说:要嘘嘘。 蒋放春看蔚知穿一身睡衣裤,着急往外跑的背影,像被点了笑穴似的,笑得好半天没直起腰。 爷爷奶奶也醒了,爷爷开着客厅的电视,在听新闻,奶奶在院里看她的***。 蔚知扶住自行车车把,给家里留了话,带着蒋放春就风风火火地往河坝边赶。 天边泛起鱼肚白。蒋放春一手扶着蔚知的腰,一手扶着自行车车座。 他们骑过**,骑过池塘。**高楼遮挡天空,高压电线像拉开的五线谱。 蔚知骑得很快,像要追赶太阳似的。 呼呼、呼呼。有风拍打过助听器。 蒋放春情不自禁地张开手,用掌心接住那柔柔撞来的秋风,体会着风从指缝溜走的触感。 河岸漫长,红日初升,水天浑然,暖洋洋的光仿若带着重量,无边无垠地压下来。 这是一幅催人泪下的美景。 蒋放春无端回想起了那一天——那是他查出听力受损后的第三*,他们的小家迎来了一个健康的新生命,他的听说能力渐渐稳定,时有进步。就在他相信前路终会顺遂时,他的听力出现了第一次显著恶化。 他不能生病,不能悲痛,因为这一切都会导致他的病情加剧。 他目睹着母亲一面看顾*幼的妹妹,一面为他焦头烂额。 他很难过,时常会呼吸困难,但他不哭,他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自己的大脑。 他的记忆颠三倒四,到一日结束时,也不知今天发生过什么。 他不敢说话,不敢清醒,不敢弹琴。 他总是可笑地以为,他八岁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天,他起了大早,偷偷出门。他骑着自行车,车轱辘碾在地上**声音,鸣笛声在很远的远方。他记不住沿途的景色,把心完全封闭了起来。他漫无目的地骑着,竟然也**被路上的汽车撞飞。他沿着街道,不断向前,不断向前。鸟儿扇着翅膀,可它们不会叫。渐渐地,他蹬到累了,满背都是汗,眼角也被  112 汗蜇痛了,像要催出他的眼泪,而他只是用力眨眨眼,咬紧牙根。 他想,他可以像安徒生的那篇《红舞鞋》一样,一直骑着这辆自行车,直到他遇到刽子手,直到他看到天堂。于是,他就这样**目的地地、执着地骑行下去。 平静偏僻的路上,他看到了太阳升起,赤红的光映照大地。他发疯似的踩着脚蹬,**想象中的逃去如飞,乡下的泥巴地将他狠狠绊倒在地。 他抱紧了脑袋,滚了一身脏泥。终于,他在满身疲惫中,呜咽着哭了出来。 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他受够了这又轻又远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扯着嗓子的喊叫,一声,又一声。 他安静地坐起身,手背碰过嘴唇、喉结,才敢确认那些声音并非是自己发出的。 江河在栏杆之外。那轮火红的太阳缓缓吻过水面。河边有人在嘶吼,逆着光,背影小小的,他扒着过高的栏杆,滑稽地、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朦胧中,他看到那人竭力喘息时起伏的脊背。 或许是脑袋被摔出了错觉,他的耳朵恍惚听见那喊声在水上回荡,像层层涟漪。 自由,又寂寞。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他打心底里唾弃自己。他躲在树后,无声地流泪,仰起头时,被枝叶间漏下的光晃了眼睛。 他骤然意识到,他是这样恐惧的,因为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他多想靠近那炽烈的日光。 他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带着一张哭脏了的脸,缓步向前。那男孩儿却忽然转过身,困惑地望着他。 他赶忙骑上车,狼狈地逃走了。 他记住了那一天,于是永远地忘记了**。 “放放。” 蔚知把车停在了路边,兴奋地指向天边,他叫着他的名字,蹦蹦跳跳。 他们追上了太阳。 蔚知跑在前面,几步冲向栏杆边。大抵是许久没见过这一幕的新鲜感,又或是骑快车带来的心理刺激。 他扒着护栏,恣意地、畅快地呼喊了一声。 那时,宽阔的河面上闪烁着粼粼波光,明媚生动,耀眼无比。 蔚知沐浴在光下,满眼含笑,回头找寻他。 刹那间,不可思议与确凿无疑这两种情绪被紧紧搅缠在了一起。 蒋放春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会融化在这片温暖里。 他深深地呼吸着,在光芒中晕眩,他压抑着疯狂的心跳,尝试开口。 “蔚知,我好像、在很久以前就见过你。” 逆着光,蔚知抬起双臂,笑着对他打手语。 ——是吗? 这一刻,蒋放春完全肯定了。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扬起唇角。他迈步向前,抓住了蔚知的手。 “在我差点失去这世界的时候。” 原来在黑暗中独行,是为了在天光大亮前找到你。 所幸你是注定会落在我手里的星星。于是我们有了从前,现在与未来。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