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凤梨》 1 《吃吃凤梨》作者:嘎巴菜 文案 分手三年后,替身烧了我和白月光的车。 原创小说 BL 中篇 完结 现代 狗血 破镜重圆 年上 季鸣则曾以为野猫要更金贵地养,后来他终于明白,哪怕破纸箱也好,野猫可能只需要你多抱抱。 孟时雨曾以为只要爱的足够多,资本家也能有长心的一天,后来他终于明白,别整虚的,打一顿再说。 “吃吃凤梨, 嚼嚼松鸡! 你的末日到了, 资产阶级!” 欠教育地产老板攻/缺教养哲学博士受 季鸣则X孟时雨 【缓慢捉虫ing】 第1章 季鸣则是个有情怀的人,他的情怀包括但不限于“我小时北京没雾霾”、“过去夏天没这么热”和“女演员长得一代不如一代”。 1998年的夏天在季鸣则记忆里永远闪着光。那年他爸爸出国调研,山中无虎,猴子称王,季同学立刻实现了毛主席对接班人的殷切期待,上可九天揽月,下去五洋捉鳖,家里电灯泡打坏了三回,小区荷花池子里的鱼都不够他糟践。 世界杯开幕那天他认识了新来的邻居,邻居家孩子叫于樵,生得又乖又俊,眼尾一颗小痣,点出了一点季同学现在还品不出的滋味。 于樵年纪和季鸣则一样大,期末考试各科加起来比他不过就高了100来分,初中时的男孩子难免还相信优等生神话,因此季鸣则倒也愿亲近新来的邻居。 决赛时季鸣则和于樵打赌谁会赢大力神杯,于樵有理有据地看好巴西,季鸣则赌法国,因为齐达内就是牛逼。季鸣则一直是尤文图斯球迷,他无条件地信任着齐达内这个斑马军团的中场核心。 开场27分钟齐达内那个不可思议的头球把季鸣则的暑假推向欢乐的顶点,他整天撒了欢儿似的和同学们踢野球,回家就逗邻居家的乖学生。1998年那个被球鞋味充满的无忧无虑的夏天直到八月才结束,季鸣则的父亲终于姗姗回到北京。 老季总拿一片空白的作业本抽了好一顿不肖子,他说你老实学习,以后赚了大钱,想看球把球队买了不行?季鸣则觉得父亲异想天开,那可是意大利甲级联赛,又不是甲A,中国人还能买得起欧洲球队不成? 谁能想到加速其实已经开始,甚至一档起步的阶段马上就要过去,季鸣则的整个青春都将和这个国家一样日日新而又日新,旧日的风景沙堡一样崩塌着。中国加入了WTO,甲A倏忽变成了中超,季鸣则家搬入了带花园的洋房,那些年房地产行业越做越赚钱,老季总的财富像加了发酵粉一样快速膨胀着。高二时,有一个地产帝国等着继承的季鸣则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性向,后来他用那个开玩笑一样的赌局睡到了于樵,又靠着金钱的魔力搭上了通往北美名校的航班。 世界仍然在加速,而且速度越加越快,GDP永远都在攀升,似乎没有停下的一天,人永远生活在下一秒,因为资本流向未来。当五十万人在热那亚的街头大喊着不要全球化时,中国生产的微波炉和烤箱已经摆在他们的家里了。后来,连苏宁都能收购国际米兰,人们已不再提意甲,就像他们不再提年轻时的爱情。一整个大西洋分开了季鸣则和于樵,他们像几乎所有年轻的异国恋人一样分道扬镳。 像发动机已经满压,像汽油永不会断供,你随心所欲地轰大油门,路边风景加速到失真。在这样模糊不清的世界,作为一个自认为有情怀的人,季鸣则固执地守着一些他也不知道如何称呼的东西。他本能的感到一点错位,或许因为北京的夏天越来越热,或许是因为三环越来越堵。他感到生活的齿轮不再铆得恰到好处,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新闻上总有一些凄惨的故事,他希望一切都呆在一切应该呆的位置。 万幸的是他足够有钱。钞票帮助季鸣则以自己为圆心画了个金色的圈,在圈内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现在,他只缺少一个于樵那样的情人了,年轻美丽,单纯善良。他忘不了初恋,就像他忘不了齐达内,忘不了泡沫时代的意甲。 “梅西做前腰,比齐达内差100倍!”,2018年世界杯十六强后,等着继承百亿资产的小季总理直气壮地在虎扑BBS打下这行字,在季鸣泽看来,为了减少无谓的争吵,早应该在字典上印出来,“前腰:齐达内在球场上踢的位置。” 回复里刚刚输了比赛的阿根廷球迷一片骂声,说哪里空降来的引战狂人。小季总盯着手机屏幕,忽然又觉得无趣。过去看完球赛,他和孟时雨打嘴仗能打到天亮。孟时雨总是说,嘁,你再想想。他们会吵尤文图斯是不是外战外行,也会掐巴黎圣日耳曼算不算豪门,他们有一百个可以争执的话题,而最后总是以孟时雨被他按着做了一顿告终。孟时雨是他上一任情人,那一个不执着于球队和“底蕴”,看球只喜欢抬杠的小朋友。 后来孟时雨走了,于樵回来了,也可能顺序相反,季鸣则也闹不清楚。总之小朋友走的干干净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留下。季鸣则只知道他去了法国,三年了,孟时雨像去了月球一样,音讯全无。季鸣则觉得他心真狠,如果他回来,自己非得狠狠骂他一顿。如果他回来。 然而一切都只是加速向前。2018年仿佛将是特别顺利的一年,法国又一次夺得了世界杯冠军,小季总的业务也拓展到欧洲,年底他会去那边出个长差。他又买了一辆阿尔法罗密欧准备在法国开着玩,和他顺路去旅游的于樵笑话他,哪里有开这样廉价跑车的老板。 季鸣则听得心里腻味,他知道自己可笑,但并不在于钱,如果孟时雨在会说什么呢?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模拟出那个孩子轻佻的眉眼,“呦,季叔叔,开辆大红车,辟邪啊?你就是再喜欢尤文图斯,也不能逮着这一个公司买车吧,菲亚特就应该给你发个证儿,上面写着,精神股东。” 孟时雨就是这样的人,嘴上说什么季叔叔,却并不是为了尊重。当他们在家里,孟时雨有时会突然开门,咚咚咚跑到楼梯边上朝下喊,“老季,老季!你快上来,给你看个好玩的!”季鸣则知道家政阿姨们会偷笑,但他也只能说,“来了来了”,然后匆匆上楼。 但这也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是小季总,是季先生,是老季总寄予厚望的长子,是情人们嘴里含情脉脉的鸣则。 “鸣则”,于樵也这样喊他,“周末出去逛逛吧。”于是他们便开车到了香榭丽舍,车位难寻,季鸣则把车停得稍远,和于樵走路去到爱马仕店里。 汉语导购和于樵相谈甚欢。她们最讨厌那种进来就指明要某款包的客人 2 ,像于樵这样,风度又好,对品牌的历史又如数家珍,还喜欢东买西买一些有的没的的客人,只要开口,再稀缺的款式导购都乐意拿出来。 而季鸣则呢,他大概就是被导购在心里鄙夷的那类顾客:有钱,但对品牌没有一丁点敬意,恨不得掏出手机指着屏幕上的照片,我要这个,买完就走。因此导购也并不和他攀谈,只是端来饮料和甜点。季鸣则大马金刀地坐在皮沙发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身边的朋友都是这样,来巴黎嘛,总归要陪情人购物,买一堆在他看来挺丑的东西,虽然他也拿不准,于樵和他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算情人吗?大约是不算,但这实在不妨碍他也得陪着来交奢侈品牌的智商税。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往外看,街上冷冷清清,寒风慢吹,连行道树似乎都瑟缩着,天色黯淡,泛出些青白的光。 他正走着神儿,忽然骚乱的声音就沿着玻璃门缝钻进来了,肮脏的法语字眼溅到纤尘不染的奢侈品店地板上,留下看不见的污渍。导购小姐变了脸色,有几缕厌烦挂在她细细弯弯的眉头。她告诉顾客,什么也不用担心,在店里喝杯咖啡再走将是个不错的选择,今天的游行路线不包括这条街,警察很快会驱散他们的。 于樵笑着说:“游行?” 导购小姐用中文说,这就是法国啊,没办法,如果在中国,哪里有这些穷人闹事。 于樵听后便焦虑起来,他极厌恶这样的混乱,过去坊间的传说忽然历历眼前,他想象一群黑人和阿拉伯人会冲进商店,一些二战电影里的暴力画面走马灯一样闪过去,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什么叫“示威游行”。 “反正我们也有车,快点走吧,鸣则,你的安全比较重要。” 季鸣则不置可否,只是将卡递给导购,然后转头安抚于樵,说不是还有警察吗? “鸣则,我怕。”于樵软着嗓子,他知道季鸣则会答应他,在每一件小事上,季鸣则都会答应他。 “那就走吧。”季鸣则站起来,等导购帮他披上大衣,然后接过购物袋。他漫不经心地道了谢,一只手还揣在大衣口袋里,他让于樵先出门,跟着走出了温暖明净的奢侈品店。 他目瞪口呆。 面前的街道像是干涸的河床,但洪水的峰头已经迫近了。黑压压的天空下面是黄澄澄的浪,呼号的声音譬如凌汛时坚冰撞击堤岸。季鸣则脑子里除了快跑没别的念头,他恍惚记得车子停在马路另一侧某条岔路,他喊了声小樵,迈开长腿跑过马路。泅渡过瞬息而至的人浪并不难,只是回头看去,季鸣则已经找不到于樵了。目力所及,只有穿着荧黄色安全马甲的群众,那些人手里大多举着标语,这让人浪又高了一截。季鸣则一米九的身材已经没有任何优势,他视线内全是纸板和旗帜,绿色的是环保团体,红白蓝的是共和主义者,黑色的是无政府主义者,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红旗,上面画着细微处千差万别的镰刀和锤子,他从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共产党。人群像熔岩一样漫过了一条街,又像磁铁一样,从便道上吸着更多的人。 他拨了电话,没有人接,再拨时,刚刚还只是间或爆发欢呼和惊叹的人群忽然开始尖叫,季鸣则远远看见有冒着烟的东西被扔了过来,周围的人开始骚动,有人掏出口罩,有人用围巾裹住脸。季鸣则有些怔忡,他脖子上有一条昂贵的Vicuna骆马毛围巾,他要把脸埋进这种安第斯高原生物的皮毛中吗?不等他决断,一股刺鼻的气味已经笼罩过来。季鸣则观察着,他想躲回街边的商店,但这似乎并不现实,商家开始落锁,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些商店外面堆着木板。警察开始无差别揪着人打,有年纪很轻的女生被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叫。警棍下冰雹一样落着,隔在他和奢侈品店之间。 人们开始四散,季鸣则被裹挟着,懵懂地也跟着在街上做布朗运动。 才跑没多远,前面人群又不动了,仿佛是叫装甲车堵住了路,警察举着防爆盾,严密的站成了一排,高压水枪的枪口正对着人群,一冲,便连着冲倒两三个躲闪不及的人。一个人手里的摄像机眼看完了蛋,镜头盖飞过季鸣则眼前,北京来的地产商感到一阵眩晕。 他站在后面正发懵,忽然被人一把拉到路边行道的摊子后面。季鸣则心想这是什么法国热心路人,定睛一看,唉,哪里是什么倾盖相逢,竟是冤家路窄,即使戴着口罩,季鸣则也能一眼认出来,那样明亮的眼睛和眼尾的小痣,却是他三年前一声不吭跑没了影的男友。 第2章 孟时雨似乎变瘦了些,他抱着一叠报纸,衣服正面贴了一个红底白字的贴纸,三个字母是cgt。他们互相打量着,似乎一秒都没有,又似乎过了三个秋天之久,孟时雨的目光垂落下去,在季鸣则手上的购物袋停了半刻。他没再说话,松开手,把头扭开,又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季鸣则连忙抓回去,“孟孟!” 再放手他便是傻子! 孟时雨刚要说话,一颗烟雾弹恰好打了过来,CBD里积攒的经验在街头没有任何用处,季鸣则笨拙地站在原地,正正好好呛了一大口,眼泪刷就流成了河。 季鸣则多少年哭过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伤害他这样一个地产集团的领导?警察用的催泪弹质量真好,法国此时展现出她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实力,制造业水平确实领先全球,催泪气体里还加了佐料,从嗓子眼辣到人心窝里,叫人哭得比父母葬礼上都惨痛。季鸣则闭着眼睛急剧流泪,连个缝都睁不开,不一会儿,嗓子也火烧火燎地开始发疼。他感觉孟时雨把什么东西挂到他耳朵上,遮住了脸,这在喊什么啊,他想,medecin? 那是什么? 有冷水浇到他脸上,季鸣则想用手揉,孟时雨按着他,就像过去在床上,他按着孟时雨一样。季鸣则感到自己的眼睛被撑开,5毫升一支的生理盐水被人毫不吝啬的一眼来了一支,他终于能睁眼了,他看见一个戴着护目镜和3M口罩的法国姑娘,迷彩冲锋衣外面套了白色罩衫,上面画着醒目的红十字,栗色的头发上顶着个白头盔,头盔正前方也有硕大的救援标志。 “好少见亚洲人。” “他是游客,你看手提袋。” “哦啦啦,我简直想发推特。” “不要吧,是我朋……我刚好认识他。” “那你该劝他捐钱。” 季鸣则眯着眼睛听他俩说得有来道去,姑娘眉眼活泼,中间不知道孟时雨说了什么,她那两条眉毛很不得去挑天上。季鸣则心里急得痒痒,无奈他法语实在速成,每句也就听懂最后一个词,他见法国人起身要走,忙说了声merci,姑娘弯弯眼  3 睛,背着包跑走了。 刚刚的难受劲儿似乎已经过去,季鸣则坐在椅子上睁眼闭眼慢慢缓着,他听见孟时雨断断续续地咳,孟时雨有多娇气没人比他清楚。季鸣则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口罩,忍不住有点生气,“你把口罩给我做什么?” 孟时雨垫着脚一歪屁股坐到桌子上,摸着胸口胡说八道:“刚刚没看清是你,现在后悔了。” 放三年再往前,季鸣则说不定要乐了,孟时雨说话就这风格,不损人他难受,但今天季鸣则拿不准该怎么接,毕竟孟时雨当年说跑就跑,如今俩人还能对话已经是老天爷眷顾。 “你认识刚才那个女生?”季鸣则到底有些好奇。 孟时雨摇摇头,“她是street medic,街头军医,就是在游行中负责帮助示威者的,法国警察可他妈的……”孟时雨忽然又闭了嘴,“嗨,说了你也不懂。”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探了探头,街上恢复了“秩序”,马路中间装备齐全的示威者有节奏地喊着口号,用颜料瓶和烟花去打蓝色的警车,道边一溜儿轻伤立刻下火线的人负责鼓掌,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孟时雨先开了口,“那什么,我还要看摊儿,你自己走能行吗?” 季鸣则斩钉截铁:“不行!” 孟时雨吹了个口哨,“三年没见你就不行了?” 季鸣则气得耳朵都红了,真是龙困浅滩遭虾戏,人在巴黎被狗欺。更气人的是,季鸣则发现自己不能不低头,他远远看见街头开始冒烟了,前面仿佛有人在堆街垒。一点毛毛雨从天上洒下来,只能冻人,但绝浇不灭街垒上的火,季鸣则想起他高中时的历史课本,在那里面,巴黎没有爱马仕也没有时装周,就只有断头台和街垒。 “一份报纸多少钱?我包圆了,何苦在这儿傻冻着。” “你当我卖报纸的?”孟时雨看傻子一样看着季鸣则。 “不是吗?”他指了指报纸、钱箱、小桌子。 孟时雨嘁了一声。季鸣则想,哦豁,又要来杠我。出乎意料的是,孟时雨并没有如他们过去一样开始抬杠,只是垂下眼帘想了会儿,然后说也行吧,全卖给你,给我五十欧,说着,他还摇了摇钱箱,硬币的声音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没人抬杠,一点点冬雨般的失落飘过季鸣则的心。孟时雨手脚麻利,把报纸卷吧卷吧,往爱马仕购物袋里一塞,把橙色硬壳的购物袋生生塞得鼓出来一块,又利索地把罩着桌子的不知道什么的宣传横幅和贴纸卷起来塞进背包,将桌子一折,夹在胳膊下面,“看在你‘热情’支持我们工会的分上,送你绕出去好了。” 巴黎警察封路本事一绝,他们连着被堵了三次,怎么都绕不出去,季鸣则气得用英语大喊大叫,强调自己只是来shopping,他挥了挥手里爱马仕特有的橙色购物袋,而警察只是耸耸肩,祝他有美好的一天。他们直转到耶拿大道才绕过警察的封锁,季鸣则问孟时雨为什么要封路,孟时雨仿佛遇上什么麻烦,一直在手机上打字,听见季鸣则讲话,漫不经心回了句关门打你。季鸣则被他捉摸不清的态度搞得心里七上八下,才见面的喜悦褪下去,一点叫他并不能忍耐的陌生感便蹿上来,他简单把这样的心思处理为生气:“不要玩手机了,你看看我!” 孟时雨皱着眉抬起头,“嗯?” “你在和谁讲话?” “街上的朋友,问他们前面还有没有警察。” “街上?孟孟,你和这些穷疯子还有联系?” “穷疯子?”孟时雨冷了脸,“是,我们又没钱又疯,那你别跟着我啊。” 季鸣则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捅了孟时雨的马蜂窝,他烦躁地哎呀哎呀,死皮赖脸追着越走越快的孟时雨,说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他们没走几步,黄马甲眼看着又多了起来,季鸣则觉得这里看着实在眼熟,像他刚刚停车的地方。孟时雨仿佛看见了熟人,把桌子往季鸣则怀里一塞,自己闷头挤进了人群,那一圈多是黑人,季鸣则不想挤,就远远驻足瞧着。他看见孟时雨和一个黑人拳对着拳,熟练地做了一套复杂的问候手势,然后还贴了贴面。那个黑人和孟时雨一样,在外套上也贴着印有cgt三个字母的贴纸。 贴了面!季鸣则莫名有些不快,他试图挤过人群,走到孟时雨旁边。 凑近之后,季鸣则才看到了他们围着的是什么。那是一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4c跑车,底盘朝天,全碳纤维材料的跑车极致轻量,示威者很方便就把车翻了过来。车窗玻璃已经全破了,一个穿着黄马甲的小年轻正往里面浇汽油,人群在欢呼。和孟时雨行贴面礼的那个黑人扬了扬手臂,人群散开了一点,黑人就掏出打火机,扔进了车里。 “不——”季鸣则大喊,他的喊声像石头扔进河水,瞬间淹没在又一阵欢呼里,孟时雨听见了,回头有些诧异地瞧了他一眼,季鸣则大喊:“告诉他们停下,这是我的车!” 孟时雨睁大了眼睛,这让他眼角红色的小痣更加醒目,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个小火机,咔打着了,朝季鸣则晃了晃。周围太吵,季鸣则听不清,他看着孟时雨红润饱满的嘴唇一开一合,好像是说,原来是你的车啊。 说完,孟时雨身子往后一仰,蓄力,抬手,火机被扔进了车里。火苗猛烈地窜起来,温暖的火光更加明亮了,那光照亮这个灰暗的下午,却让季鸣则感到刺骨的冷意。孟时雨对他笑了笑,是和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没什么区别的开心的笑脸。 火光照在他脸上,孟时雨看起来气色好极了。大红的跑车原地炸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烧成了一团黑色的垃圾。 警笛的声音响起来,人群四散,孟时雨跟着那个黑人小伙子就要跑,不防被季鸣则一把拉住,他没挣动,索性对自己的朋友不知说了什么,黑人小伙子拍了拍孟时雨的肩膀,回身豹子一样灵活地跑进小巷。 “你疯了吗,烧我车!?” “上周六游行时,巴黎有一百二十两车被烧了,我们可不是专门针对谁。”孟时雨的语气仿佛在说,做普罗旺斯炖菜记得多放红椒。 “你还往里面扔打火机?” 孟时雨扬了扬头:“你能买跑车,我怎么就不能烧。” “孟孟!你这是犯法!” 孟时雨冷笑了一声,指着走过来的警察,“那你去告诉他们,我参加游行,还放火烧车。” 警察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季鸣则赶紧打断孟时雨,自己报案,说他是车主,旁边的年轻人是和他一起来的朋友。他说话时死死拉着孟时雨的手腕,孟时雨也由他拉着,安静听他乱扯。 cgt:Confederation generale du t  4 ravail,总工会。理论上我们的主人公应该属于solidaires sud etudiantes,但为了叙事精简,我把所有人都塞进了cgt。所以不要挑我的错叭。 第3章 他们在警局门口达成了一致,既然街上按孟时雨的说法连摄像头也没有,季鸣则索性便讲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孟时雨没扔打火机,黑人也没有。临进笔录间时,孟时雨才想起来,他用中文说,你车有保险吧? 季鸣则扶额,他说你烧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赔不赔得起? 孟时雨说,赔得起就不烧了。 从警察局出来天都黑了,季鸣则又给于樵打电话,得知人已经回了酒店,他说自己碰巧遇上了老朋友,晚上就不一起吃饭了。 孟时雨就站在一旁卷烟,他动作熟练,先从冲锋衣口袋里抻出份报纸,齐齐地撕了一条,季鸣则看见报头印着好大的红字,“l’Humanite”。孟时雨一手托着报纸,一手从口袋里抓了团烟丝,匀称铺开,用舌头沿着边缘一舔,就这滤嘴卷了起来。 “有火吗?”孟时雨问道。 季鸣则刚想说你自己没有,忽然想起来他的打火机去了哪里,拧着眉便不想借。 孟时雨也不说话,只眨着眼睛看季鸣则,直把小季总看得一点办法没有,乖乖掏出打火机,凑过去点。一下,两下,半天才引燃,“什么东西,这么难点?”季鸣则忍不住抱怨。 孟时雨说:“刚巧没卷烟纸了——电话里是于樵?该祝你得偿所愿?” 为了点烟,他们凑得极近,孟时雨眼角红艳的小痣跳在季鸣则心上,他捏了捏眉头:“我一直告诉你,我们没关系了,但你就不信。” 孟时雨把烟对着季鸣则慢慢吐了出来,烟雾漫漶,面孔模糊不清。 在巴黎,八区的高档法餐和十三区的廉价中餐一样随处可见,即使没有预约,他们也幸运的在一家不错的餐馆找到了座位。餐厅装修得富丽,有璀璨的水晶灯和第二帝国风格的油画,门口摆满才从厄瓜多尔运来的玫瑰,和北纬四十八度的冬风相隔玻璃。 服务生在接过外套时极快地皱了皱眉,孟时雨和季鸣则互相看了一眼。 “是你吧。”他们异口同声。 孟时雨显然和餐厅格格不入,他穿了件冲锋衣,牛仔裤,化纤面料的连帽衫上印了只弓着背呲牙的黑猫, 就像孟时雨一样,紧绷着,时刻准备抬起爪子,把人挠出血淋淋的印,他甚至还抱着张折叠桌。 野猫一样的年轻人抽动着冻的通红的鼻子,“季总,这你就不懂了吧,催泪弹的味道会附着在衣服上,你那件大衣不管什么羊的绒,总之更是吸味儿。你啊,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 他们落座在一张靠墙的桌子,季鸣则忍不住又去看那只猫,“那你呢?谁会穿文化衫来吃米其林?” 孟时雨抖着餐巾,“这可是有文化的文化衫”,他说,“这是你们嘴里成天打砸抢烧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标志呢。”说完,他得意得笑了出来,露出整整齐齐一口白色的小牙。 孟时雨是真的爱穿文化衫,这件在他衣柜里已经算低调。头一回和季鸣则遇见时,孟时雨穿得比这还出格。 那是2012年的夏天,孟时雨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他家在首都亲戚实在太多,我们的准大学生不得不提前半个月去过去,东家吃西家睡,拼命完成串门kpi。孟家老爸威胁他不老实点就别想国庆回家吃螃蟹,小刺头孟时雨只好扮乖,穿白衬衣装好学生。只是没多久,孟时雨便腻味起来,装模作样的生活令他作呕,而他的亲戚们也善意的忧虑着,为他仍没学会过假装的生活:假装住在三环内是正常的,假装只要努力就能读清北,假装没有大象,假装快乐和自由。 他们对孟时雨耳提面命,叫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城里是个人就想给他当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我和x局当年一个小学。 终于,孟时雨仗着他家姑奶奶不认识英文字,放飞自我套了件短袖,上面印着一行洋文:I AM YOUR FATHER。 姑奶奶是总参的老人,膝下没有小孩,一个人住在西城那边的大院儿,对小朋友来做客别提多欢迎。大院什么都好,就是孟时雨有一点睡眠障碍,绝早会被换岗的声音吵醒。他在床上闲得五脊六兽睡不着,好容易等晨光从鱼肚白亮成了橘子的颜色,赶紧一骨碌跳起来去食堂打早点。那天他才出门,迎面就瞧见个男人杵在楼栋口。男人长得处处符合孟时雨口味,三十岁上下,一米九的个头儿,宽肩细腰,高眉深目,一侧打着耳钉,白衬衫袖子卷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六七点钟的太阳给男人勾了个金闪闪的边,风穿过大槐树的浓荫,爽爽朗朗。 孟时雨一下子就动了心。他想着或许是邻居,热情地打了招呼。男人一愣,盯着孟时雨看了半晌,勾勾嘴角回了声早上好。有点喑哑的嗓音落在孟时雨耳朵里,吓得他的gay达乱响一气,简直好比美国F22战斗机到了北京。 “您看我干嘛?”孟时雨撑着口气反问。 男人笑了笑,指了指孟时雨的前胸。 孟时雨恍然大悟,真是,倒忘了这茬儿,占便宜怎么就这么容易呢,随便就能给人当了爸爸。 “对不住您!就是个哏儿。” 男人闻言也乐了,说没关系。他想了想,又问孟时雨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二楼孟奶奶家亲戚,来北京读大学的。” “难怪以前没见过你,我奶奶和孟奶奶住对门儿。” “我知道了,你就是季奶奶说的那个去美国留学的吧,季叔叔好。”孟时雨忙顺着杆子乱爬。 “这会儿怎么又给我升了一辈?我叫季鸣则,你呢?” “我叫孟时雨,好雨知时节的时雨。” “哦——你这是要去食堂打早点?” 孟时雨猛点头,“我觉得这边馒头特别好吃,是特供的面粉吧,我准备去买刚出锅的,季叔叔吃了吗,一起啊。” 他邀请得自然,仿佛目标真的只是喧腾的白面馒头,季鸣则不过是个捎带。一秒,两秒,孟时雨把饭盒越攥越紧,然后他听见季鸣则说,好啊,一起吧。 孟时雨不知道,在那个晨光温柔的清早,有一点朱红色从他耳朵尖直延伸到白净的面颊,最后凝在了眼尾那颗小小的红痣上,季鸣则就是这样被晃花了眼睛。 季鸣则是过来劝他奶奶搬家的,但劝老太太搬家这种事最需要讲究策略,得有时又会儿,不能妄图毕其功于一役。而这便给了孟时雨搞事的机会,二楼就两户人家,孟奶奶和季奶奶多年的邻居,孟时雨厚着脸皮去作了几回客,边吃果盘边和季叔叔斗嘴,季奶  5 奶糊里倒账,看两个孩子贫来贫去似乎很是投缘,就叫季鸣则带孟同学在北京“转转”。 没想到季鸣则真答应了,拎着孟时雨下楼开车。孟时雨见他按按钥匙,一辆黑白间色敞篷法拉利的前灯就闪了起来,“您这么有钱!”孟时雨吃了一惊。 季鸣则又被他逗笑了,“有钱不好吗?” 孟时雨摇摇头,“我小时听的都是周扒皮、杨白劳的故事,有钱人只能当反派。” “那你坐不坐?” 孟时雨拽开车门,笑得像只小野猫一样,露出八颗白白的小牙,“为什么不坐,有资本家的便宜还不占吗?” 季鸣则一路往东开,他想着现在小朋友的口味,又考虑着孟时雨是个哲学系的学生,连说好几个有情有调的地方,结果挨个遭到否决。798是小资产阶级的快乐水,南锣鼓巷是十八线城镇青年的棒棒糖,后海除了湖里的大肥鸭子一无可取,世贸天阶从里到外透着那么股第三世界人民对美帝国主义的隐秘幻想。 “你这个小朋友,真是……墨索里尼常有理啊。”季鸣则拍着方向盘,“你说你想去哪儿?” 工体东路的牌子从车窗上一闪而过,“季叔叔,要不咱还是踢球去吧。” “你还会踢球?”季鸣则也来了精神。 “您是不是对学哲学的人有什么误会啊,季叔叔,柏拉图都说,年轻人要多参加体育运动。” “柏拉图还说过这话?” “反正就这么个意思吧——季叔叔,您不会是那种键盘球迷吧?”孟时雨指着车内饰里一个小小的尤文图斯的标志,笑得狡黠,眉梢还挂着三分挑衅。 季鸣则看得心痒,伸手捏了捏孟时雨的脸,柔嫩干燥的肌肤触手有温,“小朋友,今天我非教你知道知道什么是朝阳射手王。” 孟时雨把季鸣则的手掰回方向盘上,“吹牛谁不会,我还是南开后腰MVP呢。” 他们去了CBD附近的一个私人球馆,季鸣则拿VIP卡开了个五人场,他自己车后面一直都放着装备,就帮孟时雨租了球鞋,又打电话叫了几个朋友。孟时雨忽然想起来,说这大礼拜二的,你们怎么不上班?社会闲散人员?季鸣则说他正歇年假,至于其他人,说好听叫富二代嘛。 那不还是社会闲散人员,孟时雨嘟嘟咕咕。 他们那场球踢了足90分钟,几个朋友看出季鸣则那点意思,留了孟时雨的空档专给季鸣则带着球突。孟时雨脚下技术好,敢铲敢断,盯人也盯得紧,就是体力奇差,被季鸣则遛得要死要活,回到更衣室差点气哭。 季鸣则用眼色示意,几个朋友领会精神领会得快,冲了凉就跑,留下他们俩人腻腻乎乎。孟时雨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又急又气,冲口说道:“您想做就直说,怎么能踢假球!” 季鸣则把人按在更衣柜上,“小朋友,刚出门时你不就知道了,我可是反派啊。” 孟时雨难耐地喘着,他刚刚跑到脱力,现在嗓子里还有些铁锈的味道,他说反派有钱,您也有钱,这可推不出您是反派,典型逻辑谬误。 季鸣则早都硬得不行了,哪里还有脑子来想三段论,他胡乱亲着孟时雨,“那你想不想和反派做?” “做就做!”季鸣则的肌肉和汗味都让他眩晕,他想难怪康德终身未婚,性真是让人脑子不清醒的东西。我都要上大学了!孟时雨心一横,小兽一样莽撞地亲吻回去,他用力太大,反而磕到了唇,疼得一下哭出了眼泪。 他们在长凳上胡天胡地,孟时雨的脸皮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薄起来,他不好意思说这是他第一次做爱,强撑着做出什么都懂的模样,随便季鸣则摆弄,拿沐浴露当润滑。最后还是季鸣则反应过来,摸着孟时雨越发惨白的脸问他怎么了,孟时雨终于嚎啕出来,说我好疼,疼得我想炸了西直门立交桥,季叔叔您太大了! 季鸣则连忙去看他们交合的地方,果然流了血,小朋友喊着眼泪扭来扭去,眼尾红彤彤的,季鸣则灵光一闪,“孟……孟,你是第一次呀?” 这句话简直践踏了孟时雨那颗年轻人特有的自尊心,他咬牙不说话,只是一对圆形的猫眼一个劲睒着。这便叫季鸣则有了两分真心实意的怜惜,他抽出来,也不去怪小朋友隐瞒重大情报,只是亲着怀里人汗湿的鬓角,哄着说咱不做了啊。 反而是孟时雨一把抓住人,“您换个容易一点的姿势,我们干完。” “都伤了,小朋友。” “可我还没爽到,现在停下,不是白疼了?”孟时雨抱着季鸣则,把脑袋放在他肩窝,轻轻蹭着。 这样的小美人抱在怀里,是个人都忍不住,季鸣则心里斗争了三秒不到,把毛巾和衣服一股脑堆到地上,轻轻把孟时雨放上去跪好,就着已经松软的穴口,小心地插了进去,他尝试了几次,直到孟时雨忽然抬高了嗓音呜呜出声,季鸣则知道了他的敏感点,掐着人的细腰,大开大合地撞了起来。 他们做了好久,到后来孟时雨已经晕了头,只能腻着人哼,其他全靠季鸣则揽着腰,服务周到,出工出力。季鸣则也爽得不行,孟时雨的瘦是劲瘦,屁股有弹性,大腿也紧绷。他亲着小朋友奶油一样光洁的后背问道,“那我射了?” 孟时雨抽噎着说,射呗,这会儿当好人,您今天就光他妈射我了,刚刚最后那个球还踩单车假动作呢,您怎么射之前不说。 季鸣则一下笑了出来,舒舒服服结束了这场渐入佳境的性事。 他们洗了澡,孟时雨白,小臂和膝盖上的青紫就更加明显,尤其脖子上的吻痕,要非说是踢球蹭的,只有瞎子才会信。季鸣则说不如在外面多转转再回家,孟时雨嘟着嘴,人类的肉体真是麻烦。 季鸣则笑得呛了一口烟,他隔着薄纱样的烟雾看孟时雨,小朋友长得是真好看,猫眼红唇,四肢修长——美中不足的就是衣品,今天孟时雨又穿了那件“I AM YOUR FATHER”。季鸣则想,下回非得叫小朋友在床上喊自己爸爸。 他已经想着下一回的事情了。 孟时雨说,您抽的什么烟?也给我一根。 季鸣则说,怎么还叫您呢?他大马金刀坐在那里,高高兴兴的样子,随意捞起半边毛巾擦着头发,那么惬意,那么自由、快乐。“孟孟,坐过来,你头发这还滴水呢。”季鸣则说这,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孟时雨的脸就又红了,像八九点钟的太阳。 L039;Humanite:《人道报》,曾为法国共产党机关报纸。 第4章 季鸣则点了一颗烟,香烟袅在巴黎濛濛的冬雨中,他抖出一颗递给孟时雨,孟时雨没接。 “那我走了。”孟时雨摆摆手说。 季鸣则  6 心乱如麻,刚刚他们对面坐着吃饭,食物落入胃袋,舍不得长满了心。他一刀一叉慢慢地吃着,吃到牛排都冷了,又叫了甜点,又叫了咖啡。小小一杯espresso被他抿了又抿,直到杯底只剩化不掉的一点糖渣。孟时雨还是那样的不会喝酒,小小一杯勃艮第就满面红霞,酒精像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按摩着野猫的耳后和下巴,孟时雨舒服了,便把指甲收回肉垫,问什么答什么,虽然思路仍然异于常人,但总归有了过去的影子。 于是季鸣则知道了他之前在哪所学校读书,夏天申请到博士,研究德勒兹和斯宾诺莎。季鸣则说那你都是博士了还在街上捣乱,不能安安心心读书吗?孟时雨高高抬起下巴,食指在灯光下轻快地摇着。 “准确说我是来帮工会募捐的——卖报纸的钱都会进入罢工基金,他们最近真的很难……而且这算什么,我们不过是循规蹈矩的所谓学生联合工人,半个世纪的老故事了,像我导师当年抢过银行,我导师的导师绑架过总理,他们才算捣乱分子。” 季鸣则几乎被噎死,他伸手盖在酒杯上,“别喝了,都开始说胡话。” 孟时雨撇了撇嘴,抛出两个人名,“不信你去查嘛。”说着,他又伸手去拿酒杯。 季鸣则便趁势抓住了他,熟悉的触感让季鸣则有些沉迷,孟时雨的手骨节匀称,无论寒暑,总是干燥微凉的,他忍不住摩挲,孟时雨顿了顿,然后并不留情地抽回了手,挥着叫服务员结账。 季鸣则坚持要送他回去,孟时雨说他可以坐公交,两个人在站台僵持了半晌,烟还没抽完,车便来了,季鸣则听到司机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孟时雨没有上车,公交又开走了。 “怎么了?” “还有示威者在造街垒,正好在我家那边,公交过不去。” “还是我送你吧,叫车好不好?” 孟时雨摇摇头,他说可以自己走回去。季鸣则说,那我陪你走。孟时雨说要走一小时,很累呢,季鸣则说没事,他现在感觉自己能走穿整个巴黎。 他们先往南走到奥赛码头,孟时雨家在巴士底,怕迷路的话可以一直沿塞纳河往东。孟时雨到底是闭不住嘴的性子,他忽然问季鸣则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游行。 季鸣则想了想,老实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清楚。 孟时雨就叹气,他说就知道你不懂。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人总会有想不顾一切,炸掉一切的时刻。因为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越来越不公平。不平则鸣,季叔叔,你一个有钱人,何苦起这样的名字。 季鸣则认真得听着,他说我虽然不明白你说的想炸掉一切的冲动,但我也知道,社会不公是我们应该努力克服的问题。 “又说漂亮话,你才不知道呢,你还不如不知道呢。”孟时雨说得自己生气起来,一脚踢飞了路边一个空易拉罐。 “我不知道,你可以讲给我啊,孟孟,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你不说,他们在我心里就只能是破坏分子。” 孟时雨嘟囔了句傻逼,终究还是从这次示威的起因,也就是燃油税上调一点点讲起来,他的嗓音像铃铛一样悦耳,季鸣则从不知道,有人能用这样漂亮的逻辑去为烧汽车辩护,有人还能讲出烧汽车的历史渊源和象征意义。或许是才喝了酒,也或许是高达七千欧的大衣真的用足了羊绒,季鸣则并不感到冷,远处圣母院的尖塔仿佛永恒的契约,背后是璀璨的埃菲尔,塞纳河的水间间有声,不时有情侣停下来接吻。孟时雨就走在他身边,会说会笑,有三百三十三次,季鸣则想,他们会亲密地抱在一起,孟时雨会揽住他的胳膊,他会扶住小朋友纤细的腰肢。 但并没有。孟时雨和他中间仿佛插了一块玻璃板,他们看着彼此,他们说,他们听,他们并不伸出手。 快走到玛黑区时,季鸣则的电话响了,是于樵。季鸣则不小心按了免提,他说,小樵? 周围又响起了警车的鸣笛,于樵的声音透着焦急,他说你在哪里?为什么还有警车声?我看新闻说,巴黎还有暴乱,有很多暴民在打砸东西,我好担心你呀。 季鸣则眼睛盯着孟时雨,他的小朋友却只是去看月亮。有一种日暮崦嵫的预感漫上季鸣则心头,他宁愿孟时雨更愤怒点。他刚想说点什么,霍然,从斜岔口又冒出一大群人,整个街区顿时蜩螗沸羹。 他关了免提,把手机放到耳边,他听见于樵说,我好害怕,你回来好不好。 季鸣则烦躁地抓了抓头,说了声你歇你的就挂了电话。有歌声在人群里响起来,像火,每一句旋律都带着温度,逆着下落的雨向天上升去。他问孟时雨那是什么歌。 孟时雨定定地看着他。 季鸣则又问了一遍。 “Pour l’honneur des ouvriers et pour un monde meilleur meme si Macron ne veut pas nous on est la.”孟时雨跟着小声哼了一句,人声嘈杂,他不得踮起脚,趴在季鸣则耳朵边说话,他们终于看上去很亲密了。他说:“歌词是这样的,为了工人的荣耀,为了世界变更好,就算总统不乐意,我们也来了。” 季鸣则跟着孟时雨走在队伍里,他过于体面的衣着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幸好路灯昏黄,人群又那么亢奋。一颗一颗的烟花被点起来,在夜里开出红色的烟。孟时雨帮忙去推垃圾桶,季鸣则亦步亦趋,问他这是干什么。孟时雨告诉他,不要相信音乐剧演的,怎么可能有人用椅子搭街垒,过去巴黎撬起地上的铺路石,改成柏油马路后,垃圾桶就是不错的选择。他说,你等着看吧,要是年底,连圣诞树都会被拉出来堵路。 垃圾桶点着后气味并不好闻,烟也大得过分,场面瞬间变得更加混乱,一群从头到脚一身黑的人冲了出来,彻底封锁住了警察前进的通道。后面的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孟时雨也很兴奋,他个子矮,看不清情况,踮一下脚再跳一步,季鸣则干脆从后面把他抱起来,孟时雨抻着脖子瞄了会儿,难得热心肠主动解说,“看,Blackbloc,最牛逼的就是他们了,街上真正的激进派。这是当初在西雅图大家反全球化时发明的战术——你可松手吧,占便宜没够吗?”季鸣则嗯嗯啊啊听着,把人放下来后也没撒手,孟时雨一心一意关注局势,竟也没有挣出来,就任他抱着。 遽然,前面唱歌的人群停了下来,季鸣则听到枪声,似乎是法国警察开始打橡皮子弹。孟时雨陡然变了脸色,他拉住季鸣则的袖子,强拖着人往后面跑,季鸣则无知无畏,打趣说你怎么当逃兵,孟时雨回答,你当法 7 国警察吃素的吗?上周有人直接被打瞎了眼! 季鸣则一下反扣住孟时雨的手腕,勃然作色,“那你还敢上街?” 孟时雨说:“今天下午那种还好,毕竟是有合法申请,而且我就在路边‘卖报纸’嘛——再说你操这闲心做什么,要你管?” 他们终于跑到玛黑区的小巷子里,这边已经听不见警笛了,季鸣则坚持要把孟时雨送回家。走到孚日广场,孟时雨说他到了,季鸣则明白这是不想请自己上楼,他没有得寸进尺,只是问孟时雨,能不能把他从微信黑名单里放出来。孟时雨默然有倾,还是摇了摇头,算了吧,他说。季鸣则又问,那可以留个电话吗?我来这边出长差,你好歹尽尽地主之谊,当初在北京,我可没少带你玩。 孟时雨倚着拱廊街的立柱,弯下腰去揉一侧的膝盖,他似乎有点走累了,脸上显出一点疲惫。“你不是来陪人玩的?” “我哪有这样闲,还不是之前布局要投资这边的旅游业,建购物中心,结果总也谈不妥,居然说什么工人把厂子占了不让拆,只好我亲自来推这个案子。于樵他不过是跟着来旅游的,你知道,他们搞艺术的,总是惦记着巴黎……” “等等,什么厂子?什么购物中心?” “就是圣德尼那边一片老汽车装配厂,对了,你们学校不就在那边,没听说过要建新的购物村了吗?” 孟时雨表情似乎有些古怪,他回答说听说过,只是没想到。季鸣则只当他是没想到这个中国地产商是自己,他有些得意,是啊,三年前他还和一群野心勃勃的董事并弟弟在国内斗得乌眼鸡似的,结果呢,如今老季总已经半退,自己在董事会话语权越发强起来,连这样大的海外投资都是他一手操控。“等敲定了再公布,我这才叫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中国男足有我一半牛逼就好了。” 孟时雨屈着手指头揉了揉额角,他似乎被这个消息逗乐了,但也颇为懊恼,两种情绪交错着涂在他脸上,“烦死了,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孟时雨最后骂了一句,他用手指一探一探指着季鸣则,有几下都戳到胸口上去了,“哪儿哪儿都有你这个人。” 季鸣则诧异问:“这是怎么了?” 孟时雨掏出手机,“我上一个微信号因为胡说八道被炸了——喏,扫我吧。” 季鸣则乐呵呵地添加了好友,又忽然生出了微末的警惕,孟时雨造他反的次数太多,虽然他想不出孟时雨能和这次的投资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脱口而出,“你反对?” “啰里八嗦,到时候就懂了。”孟时雨搓搓鼻子,“冷死了,走啦,回见。” 季鸣则琢磨着这个“回见”,心里就开出了小花朵,下回是什么时候呢?他知道孟时雨是个不食言的人。他看孟时雨大步沿着拱廊街往前走,路过拐角银行门洞里一个带狗的流浪汉时,娴熟地掏出零钱,蹲下来放进敞着的吉他盒子,又顺手撸了一把大黄狗的脑袋。 他们似乎认识的样子。季鸣则看孟时雨转过街角,心里像吃了腊八醋一样,火辣辣,酸溜溜,孟时雨宁愿撸一只流浪狗也不来抱抱自己,他真想要把人追回来。 季鸣则堵着气也走过去,掏出一张五十欧扔到琴盒子里,那个流浪汉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季鸣则不理,只是弯腰伸手去呼噜黄狗的脑袋。没想到黄狗忽然吠了起来,呲着牙,流浪汉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季鸣则一个字都听不懂,只得讪讪地走了。 他叫了优步回酒店,汽车沿着里沃利街一路向东,街边乱糟糟的,共享单车和电滑板随意散落,银行破碎的玻璃窗惨淡在雨幕里,直到圣母院出现在他左侧的车窗,街景才渐次整饬,卢浮宫一带漂亮高大的建筑照样伫立着,协和广场周边那些阔气的广告牌上也没有涂鸦。雨刷器已经停了,司机畅快地开过笔直的香榭丽舍,沿着环岛转入蒙田大道,缓缓把车停到酒店门口,叶子落光的行道树上挂满小灯泡,像一树一树的金币,和酒店大门檐下披金戴银的圣诞树交相辉映。 侍者已经迎上来了。酒店大堂透出温热的光,撒在暗红色的地毯上,季鸣则抬脚踏了上去,这温暖的世界。 第5章 回到房间已经是午夜,但季鸣则还是忍不住给项目负责人打了电话,他要这次投资的全部报道,负责人说我们当然一直控制着舆论。季鸣则说,控制个屁,我要法国的。负责人诺诺,说马上调查。季鸣则叫他赶紧,又特意叮嘱,不要只看财经版,社会版也要关注。 于樵还未睡,他坐在一把复辟风格的红色扶手椅上正喝酒,金色的哥特玫瑰花饰衬得人清雅富贵。他们订的是一个组合套间,只客厅共用。“你真是吓死我了,那些示威者没伤到你吧?”于樵等他讲完电话,拧着眉开口,“都是些什么暴民,你找人查查也好,这样的社会风气,谁知道他们会怎么仇富呢?” “打人的倒不是黄马甲。新闻说了什么?” “英国的晚间新闻标题用了vandal,蓄意破坏的野人,说经济损失要上亿。” “哦?不知道他们算没算上我的车——那辆阿尔法罗密欧也被烧了。” 于樵显出紧张的样子,他说:“你回头和季伯父提一下吧,看你这趟差出的那样不容易,叫他也明白谁才真对公司尽心,你弟弟做了什么?争权时倒起劲。” 季鸣则想这算什么尽心,他都快成周幽王了。他拍了拍于樵的肩膀,休息吧,他说。于樵点点头,又趁势拉住了他,仰着脖子看季鸣则,“你那个老朋友既然帮了你,要不要我做次东,明天一起出来吃饭?” 于樵还是漂亮的,三十多岁的人保养得极好,面上毫无皱纹,和他们当初在一起时也没有两样。他才洗了澡,灯下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眼角一颗泪痣勾得人口干,但季鸣则只觉得烦躁,“小樵,”他说,“你之前不是说明天约了朋友去逛古玩店吗?” “嗯……”于樵有些犹豫。 “不用管我,你自己玩就好。” 于樵乖乖应声。 他的这份和柔,却又在季鸣则心底长出棱角,像尖尖的石子。小季总忽然有些迷惘,但这不就是他年轻时追求的吗?一个美丽又温柔的人,一个艺术家或是知识分子,他会用玫瑰、宝石和香水好好把他装饰起来,生活本该如此,幸福的生活,电视上的生活,小时候杂志上讲的美国人的生活。于樵就像一个关于幸福的超验的理念,季鸣则在许多年轻的肉体上寻找过这个理念的投影,孟时雨是最相仿的一个,他们有着一样漂亮的猫眼,红色的小痣,奶油一样的肌肤。何况……何况他当真在孟时雨身上饮了满杯的欢乐。 季鸣则最后瞥了一眼那把漂亮的扶手椅,他在心里叹  8 了口气,孟孟啊,他只能想象孟时雨脚踩着朱红色的软垫,坐到椅背上去的样子,或许一只脚还踏着扶手上雕的玫瑰,他的平衡性一贯很好。 “复辟?嘁,请我们断头台来。”孟时雨会这样说。 转天季鸣则正绞尽脑汁给孟时雨编微信消息,写写删删好几回都不能满意,他越来越烦躁,季鸣则想,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他到底也没明白当年孟时雨为什么忽然就分手出国。 这时电话响起来,季鸣则手一抖,刚好点击了发送,对话框里只有四个自暴自弃的字:“你吃了吗”。季鸣则接起电话气急败坏地喂了一声,负责人颤颤悠悠,季总您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快被炒了!” “实在是我们团队的失误,主流媒体上确实没有关于这次投资的报道,是一份市场份额很小的极左报纸,报道了这次他们所谓的‘占领’运动。” “什么玩意儿?” 负责人几乎快哭了,他说:“叫l’Humanite,他们纠集了一些文化界和艺术界的所谓左派分子,正在声援现在赖在厂区不走的工人。” “叫警察把他们赶走啊?” “不行,他们在争取和EM集团进行商业诉讼,现在已经进入庭审阶段。” “他们占着别人的地还要反过来告人?他们最后告了什么?” “您知道的,根据法国的法律,EM集团关停工厂后有义务寻找买家,当时我们也是因此和他们进行接触的,对EM而言,由我们买下工业区的地开发总比任由别的制造业企业收购后和他们形成竞争关系要好。但这样一来原来厂里的工人只能失业,因此,他们准备提起诉讼,要求由所谓的工人‘合作社’以集体的名义买下旧厂,继续生产。” 季鸣则不耐烦地挥挥手,“之前法务部门不是说他们根本不可能胜诉?” “说不能胜诉是指他们不可能要求法院裁决EM集团继续经营,但现在他们打的官司变成了要由SCOP,也就是工人合作社接管工厂——当然理论上这个案子他们也几乎没有胜诉的希望,但如果他们继续吸引社会的目光,获得更大的道德优势……我们不知道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拖延法院的判决。” “他们还能怎么吸引?谁会关心这样一群普通工人?”季鸣则不屑地说着,忽然,他想起孟时雨,l’Humanite,工会……妈的,季鸣则想,他就说为什么觉得这个单词为什么听起来这样耳熟。 季鸣则拿着电话走到厅里,问于樵昨天买的东西在哪里,于樵才起床,东西都还没拆封,就那样随意丢在地上。季鸣则扑扑落落地翻了一通,从爱马仕的袋子里抽出报纸,是了,是了,红色油墨的l’Humanite落到了羊毛地毯上。 于樵披着睡袍从床上爬下来,“怎么了嘛,一大清早就翻箱倒柜——呀,你哪里买这么多报纸?” 季鸣则不知怎么竟觉得一阵心虚,他说,路边慈善募捐,你看,这写着呢,l’Humanite,人道,你们基金也可以多搞这种嘛。 于樵就装作生气的样子,说我们至于赚这点小钱?可见你是真不关心我怎么运营基金,这还是你们季家的慈善事业呢。 “你知道我不耐烦这些!”季鸣则赶紧打个哈哈,然后快步走了出去,孟时雨回了他微信,规规矩矩的样子,说还没吃。季鸣则赶紧献殷勤,一力要请客,孟时雨回他,那你来我们学校吧。 从酒店到学校的一路,仿佛从天堂掉入地狱。孟时雨的学校在北面的圣丹尼省,那里是大巴黎地区出了名的犯罪渊薮,在接连不断的去工业化的浪潮后,失业者和移民被搁浅在这片滩涂。 奔驰牌的豪华轿车向北驶出小巴黎市区后,连绵的蓝屋顶消失殆尽,一路景色渐次凌乱下去,彩色涂鸦和来不及清理的垃圾充斥在视野当中。直到轿车驶上列宁大道再往前,快到斯大林格勒大道,一片现代化的教学区终于出现在眼前。 从这条街停着的最昂贵的轿车上走下来,站在写着自由路的路牌底下,季鸣则感到一阵迷茫。好吧,这里是法国,他告诉自己,有人在校门口派政治传单是正常的,有人在学校里拉横幅也是正常的,但为什么外墙上被人同时喷绘了绿色的阿拉伯文和阴道、阴茎(阴茎还被打了叉)?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学校,孟时雨叫他在写着“入口”的地方见,黑底白字的校名和白瓷砖的墙体,使得季鸣则怎么看那个进入的标志都像通往社会主义地狱的门牌。他站在一群大说大笑的黑人中间,感到一点如履薄冰。 季鸣则等了会,终于见孟时雨灵活地从一群头发五颜六色的学生中挤出来,“老季!想吃什么?红烧肉还是烤爸爸?” “烤爸爸?” “就是土耳其烤肉。” “那还是红烧肉吧。”季鸣则做了一个自以为稳健的选择,旋即被孟时雨抓着胳膊兴冲冲拉到食堂。中国师傅烹饪的法式红烧肉肥而甜,季鸣则几乎一口吐出来,孟时雨看了大笑出声:“其实烤爸爸才好吃呢,但我就知道你肯定说吃中餐,喏,果泥给你,可以解腻。” 季鸣则知道自己被耍了,却也只能苦笑,他问孟时雨下午做什么,孟时雨说,先不告诉你,等一下你就要知道了。 吃完饭,他们在学校里又磨蹭了一会儿,坐在台阶上端着咖啡随意地聊,讲一些言不及义的笑话,说足球比赛,骂生活里遇见的傻逼,看校园里挂着的各种标语,看牛仔裤和黑色罩袍走在一起,看绿色的草和蔚蓝的天际。孟时雨说到高兴的地方还会同过去一样用手去拍季鸣则的背,也会笑着倒在季鸣则的肩上,“哎呀,老季!” 午后的太阳懒洋洋地晒着,到了两点,孟时雨忽然站起来,他说学校里有个活动,“你能不能答应我个事儿?” 季鸣则自然再没有不同意的。 “一会儿你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生气,你就在旁边看着,好不好?” 大概过了没一会儿,季鸣则就知道了孟时雨话里的含义。他又看到了那三个字母,cgt,红色的旗帜飘得人眼晕,学生们和一群穿蓝色工装的工人混在一起组人链,身后拉起的横幅上写着,合作社万岁,支持EM厂的工人,再多的季鸣则就看不懂了。 孟时雨才蹿到人群里,就被叫住,一个蓝眼睛的女生把音响推给他叫他装起来,连好线后,孟时雨拿着话筒拍了拍,习惯性地用“喂,喂”试着音,这便成了现场唯一的中文。 一切就绪,孟时雨把话筒递到个组织者模样的人手里,自己站到人链旁边准备挤进去。一个黑人马上把手伸给孟时雨,季鸣则想起来了,他就是那天烧车的人,中国的地产商目  9 不转睛地盯住他们拉在一起的手,人链动来动去,一会儿松了,一会儿紧了,这里人太多,那里人太少,左边挪挪,右边动动,但孟时雨和那个黑人的手总是紧紧握在一起,他们不停地对视,说话,还笑得开心。不光他们,每个人和每个人都紧密相连,又不时有路过的学生甚至老师接了传单后加入进来,像水落入水里,于是人链从山涧变成了一条贯穿学校的会说话的河。 有媒体在拍照,学生代表和工人代表先后对媒体读了宣传稿,除了l’Humanite,还有一些季鸣则不认识的媒体,光怼到他们嘴边的话筒就足有三个,还不算有人拿着手机,打开了录音界面。季鸣则暗自祈祷这些只是学生的自媒体。 蓝色的工装和学生们的脏外套混在一起,翻德里达的手和拿螺丝刀的手握在一起,季鸣则一个人站在路边看着,随着音乐的节拍,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活动,没人会讨厌快快乐乐的聚会,他甚至也想加入进去。但那个工人代表开始讲话了,充满愤怒,说要和资本家抵抗到底,随后又来了一个穿着荧光马甲的非洲移民工人,他口音很重,季鸣则几乎没有听懂,他只看到泪水从那个人巨大的眼白中掉落了下来,然后被冬天的风吹起。 SCOP:Societe cooperative et participative 在法国一般也被称为 societe cooperative ouvriere de production,工人生产合作社。 最后给万塞讷实验中心的同学们比心心。 第6章 活动持续了快半小时,人链才散开,孟时雨和刚刚的学生代表说了几句话,就过来找季鸣则。“你都看到啦。” “看到什么?”季鸣则板起脸来。 “就是我们学校组织的活动啊,声援工人,反对EM集团,我想着你该知道这些,我们去找个咖啡馆,坐下说好不好。” 季鸣则暗暗叹口气,他终于明白小朋友今天怎么主动起来。 孟时雨和朋友们道了别,拉着季鸣则坐地铁去镇上。季鸣则苦恼地研究着购票机,他回头想问孟时雨如何操作,却正好看见小朋友两手一撑,灵活地从闸机上方跳了过去,又转过脸对他抬抬下巴,挺得意地样子。在克里希,他们找到一家能抽水烟的咖啡馆,老板问孟时雨还是老样子?孟时雨点点头,然后自作主张给季鸣则叫了一杯,算我的,他说。水烟的烟筒在他细细的手指间绕来绕去,就像他们的话头。 “总之呢,我们……我绝不希望你的项目落地,”孟时雨终于进入了正题,“其实去年EM集团就说要关停圣丹尼地区的工厂了,工会和他们谈判的结果是启用新的工资方案,工人自愿放弃奖金和年假,并且在一年内使利润增加8%。但因为你们来了,集团毫不犹豫就撕毁了协议,然后他们股价便应声上涨……多可笑,这样的跨国制造业集团,关掉自己的工厂,反而使财富增长了。” “但这就现实,工业远不如金融地产赚钱,何况无论我们还是EM,这样做并没有违法。” “是,法律管不到你们如何以钱生钱,现在政府也不想管,而你们又没有心。所以工会也明白了,连cgt这么又笨又保守的工会都明白了,他们不再坚持通过罢工和占领仓库的方式迫使集团撤销停产决定,而是准备把工厂变成SCOP模式,合作社,让工人自己经营。” “我要是真没有心我还坐在这里听你讲?” “嘁,你要有心你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听我讲?”孟时雨说着,生起气,用水烟的嘴不耐烦地磕起桌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工人,一千多个人,他们就要失业了。你刚刚没听到那个工人代表说话吗,在这个社会,失业是可耻的,不能工作是可耻的,你们还总说法国人懒,不想干活,等着吃低保。才不是呢,他们只是想工作,然后赚口面包。” 那个工人代表的脸在季鸣则脑海中闪过,模模糊糊,季鸣则已记不清那张怒气勃发的脸了,他唯一还有些印象的是那个移民工人,他想那个人大概真的很伤心,否则为什么能在这样欢腾的气氛下哭起来呢。 “他们可以再找工作啊……而这一切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找你妈啊,圣丹尼地区去工业化这么厉害,哪里还有能吸纳工人的产业。至于我,你又问,你都问过多少遍了?”孟时雨用脚去踩季鸣则的皮鞋,“之前在北京就和你讲,你都不听,那我不说了,我就说我是为了给你添堵好不好?” 季鸣则蜷着两条长腿在小咖啡桌下面委委屈屈地躲着,躲不开,就只好由着皮鞋光洁的表面出现一个个鞋印。 孟时雨出了气,才终于好好讲话:“是我导师……他之前一个项目是有关在圣丹尼地区发展合作经济的实验——这其实也算我们系里的传统了,从68年到现在,不知道多少学生都下了工厂——总之我们就是那时认识了这个厂的员工。现在他们遇到这样的麻烦,我们实在做不到不管……况且我还有很好很好的朋友在厂里。” 季鸣则心里警钟大作:“什么好朋友?那个烧车的?” “什么就烧车的,人家有名字,叫Bolya。” “呵。”季鸣则酸不溜丢地回了一个字。 天色渐晚,他们沉默地回城,季鸣则这次叫了他的司机,顺便捎上孟时雨。他问小朋友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在法华商的晚宴,孟时雨轻蔑地摇头。 “你以前又不是没去过这种,反正你到场也不过是蹭人家的吃。”季鸣则再三劝,孟时雨只是不愿,固执得都有些刺痛人心了。 季鸣则有些伤神。过去,小季总在圈子里一向以不在乎脸面著称。在孟时雨之前,他就常常堂而皇之带着同性的情人走动,甚至过年回家时也并不例外。有些情人不明所以,总是严阵以待,只当这样的登堂入室是上位成功的征兆,却不知季鸣则只是脸皮厚而已,他甚至觉得被家里长辈背后说闲话挺有意思,小季总清楚,那些听长辈讲他坏话的年轻人,内心还羡慕着他的恣意。 而孟时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要脸,他从不准备做一个合格的男伴,更遑论花瓶。那时他们谈恋爱不久,一天晚上季鸣则头脑发热,打电话叫孟时雨去一个宴会。孟时雨虽然对上流社会的社交一点不懂,但并不怵,从图书馆出来,背着一书包笛卡尔穿着牛仔裤就到了会场。 保安把孟时雨拦在了门口,孟时雨也不恼,心平气和打电话叫季鸣则下来接人,等人的功夫,他还和保安聊了会儿在北京小孩上学的困难,保安说你们大学生好歹能有集体户口,以后也好落户,孟时 10 雨说但我当时嫌麻烦,没把户口迁过来。保安说你这不是亏大了。孟时雨说,这种便宜占了也没劲。 保安还要再说,季鸣则就下来了。他一见孟时雨清汤寡水站在门口就大喊大叫起来,“你怎么不回家换衣服?不是才买了一堆?” “你不是说叫我来吃自助吗?” “但这是晚宴啊!”季鸣则简直想挠头,但不行,他想起来自己头上还有发胶。 “晚宴又怎么了,你可能需要和人社交,但我只是来吃饭的。”孟时雨特别理所当然。 “你不觉得尴尬吗?” “你尴尬吗?”孟时雨反问。 季鸣则冷静下来想了想,发现好像竟也没什么问题,他犹犹豫豫地说:“还好?” 孟时雨伸手一拍男朋友肩膀:“这不就完了,区区社会建构,去他的吧——不过我还是得找地儿存一下包,你知道存包处在哪儿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了书包往季鸣则怀里一塞,“好沉,帮我拿会儿。” “什么啊这么重。” “是智慧啊。”孟时雨义正词严地说。 那天晚上,孟时雨真的就这样穿着牛仔裤晃了一夜,塞进胃里不知道多少螃蟹。回家的车上小朋友心满意足地蹭了季鸣则一西装海鲜味,“我好爱你呀,”孟时雨跨坐在季鸣则腿上快活地说,“其实我是有一点点忐忑的”,他用拇指和食着比着,“这样一点。” “你忐忑个鬼!我都看见了,你穿着牛仔裤就坐人家古董沙发上,一边吃冰淇淋,还拿手机背动词变位。”季鸣则气得去咬孟时雨的手指,一股蟹味。 “你偷看我!”孟时雨叫道,“唉,我就是觉得你们举个香槟跟那儿杵着挺傻逼的,那个酒我也没有很爱喝,你们说的话我也全不同意——我甚至偷偷想,你们人好多啊,长安街上的路灯都不够挂的——怎么讲,人没必要为了合群就假装自己也是傻逼吧。唯一的问题是,谁叫你是我男朋友呢,我这样不在乎你在乎的规则……我怕你以为我是够不爱你。” “我也没有很在乎!”季鸣则努力跟上孟时雨的逻辑,“但他们会讲你坏话。” “我也不是靠他们的注视才能存在,我只想知道你怎么要求我。” 季鸣则早被孟时雨在腰间蹭得心猿意马,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不在乎和孟时雨的不在乎可能也差不太多,他便自以为懂了小朋友的放肆:“我哪敢要求你,随你开心,好不好?” 孟时雨嘁了一声,然后又努着嘴,顺着季鸣则的下巴到喉结细细密密地亲。好一会儿,他终于把头靠到男朋友温暖的怀里,一点点平复刚刚快起来的心跳。他还是有点怕的,怕自己发现季鸣则其实是个虚伪的人。“还好没有,”孟时雨想,“老季并没有觉得我给他丢脸,这就够了,以后我也可以让点步,稍微装装循规蹈矩的人。” 后来偶尔,在他们足够有空的时候,孟时雨也会任由小季总往自己身上这里一个袖扣,那里一块手表的装扮,这时候他就会乖乖闭上嘴,老实一个晚上,哪怕被根本不认识的明星耍大牌耍到眼前,哪怕听见人说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全是共济会的;在自由市场中,人们追求自身利益的行为自然会提升全社会的综合利益,孟时雨也忍着,并不反驳。 季鸣则的朋友便过来和他讲,说你哪儿找到这样不爱讲话的冰美人,不过倒也真是漂亮,难怪你连之前花了那么多钱才拍到的红宝都舍得戴他身上。季鸣则听了也只是在肚子里闷笑,其间苦乐,哪能和外人道呢。 而如今孟时雨再不要敷衍季鸣则了。季鸣则毫无办法,他干脆推了晚宴,像大狗一样尾随着孟时雨回家。 小朋友的房子不算大,一张双人床,半张床叫书占去,地上,墙上,桌子上,书扔的到处都是,还有各种打印出来的材料,被荧光笔涂得乱七八糟,一并散放在地上,一个足球混在里头,仔细看去,《反俄狄浦斯》下面还藏着个Switch。 季鸣则迫不及待去吻孟时雨,他想自己做出了牺牲,现在总该有回报。这样,他的吻便难免显得贪婪,无止境的欲望——直到把人按倒在床上。季鸣则按孟时雨放东西的习惯去开床头柜,里面果然有避孕套,开了封,只剩半盒,他忍了又忍,终究没问出口,只是手下顿时没了轻重。 夜里,季鸣则梦见孟时雨枕着自己的大臂,小小一只蜷起来,像白色的波斯猫,阳光照进来,烘在人身上,焦糖一样甜。季鸣则笑出桀桀桀的声音,他一边揉搓着猫咪漂亮的皮毛,一边发表着反派言论,他说我要把你关起来,给你系上粉红色的蝴蝶结,我还要给你穿上蕾丝小裙子,臭猫,你叫破喉咙也没用。 猫咪说,傻逼。 季鸣则睁开眼睛,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孟时雨赤裸着,只披了他的衬衫,坐在地毯上看电脑。透过敞开的衣料,能看见白皙的皮肤上青青紫紫,都是妒火烧过的伤痕。孟时雨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是极有气质的,昳丽而深秀,他抱着腿安静地坐着,所有的哀悒仿佛都已经过去了。季鸣则翻了个身,把胳膊伸出床外,手搭到孟时雨冰凉的白色的膝头,那上面有个很长的伤疤,季鸣则过去不曾见过。 孟时雨合上笔记本,转过头说,醒了?他说话时带着一点笑影,他们互道早安。 季鸣则问他满意不满意,孟时雨笑嘻嘻地说,给你四颗星,技术尚可,就是还没有理解什么叫为人民服务。季鸣则心里琢磨着这话,也不知道孟时雨是把他当按摩棒,还是炮后面总有一个友字。他心里一动,开口说,孟孟,不然我来出钱,给厂里工人遣散费再翻一倍,把这事了了,我只当做慈善,咱俩和好吧。 孟时雨打了个寒颤,脸色就冷了下来,季鸣则,他说,还和我提慈善,你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说完,孟时雨蜷起腿,把下巴放到膝盖上,自己把自己抱成一小团,再不出声,任由刻薄话的尾巴掉在地板上,像碎了一地的瓷器,能把人扎出血来。 第7章 那年孟时雨正躺在季鸣则家那张豪华大床上打着快活的滚儿,他才查了期末分数,和预期一样,想学的都考得很高,不想学的则是掐线飘过。孟时雨觉得,大学的时光这样短暂而宝贵,一毫都不该分给那些滥竽充数的学科(为什么要假装孔子是哲学家?)。他早早就确定了自己的路,他想做激进哲学,研究从阿尔杜塞开始的那一长串光彩照人的名字。他习惯去刷那些小的欧洲左派网站,看大家快活地骂着政府,反驳各种“常识”,从日常生活旁逸斜出,使用出租车司机们自己的合作社开发的打车软件,或者直接撬门住进空置的房屋。他羡慕这样持之以恒的阵地战和这样轻盈的愤怒,拉  11 丁字母一串一串绳子般笔直,是就是是,连系动词都如此有力。他试图在互联网上把中文抻得同样不折不挠,然后就被炸了号。季鸣则知道后笑得不能自已,他说连我都知道发言要迂回。孟时雨说,如果我学会绕弯和兜圈,我怎么还能用母语当面和你讲,季鸣则,我爱你。 美滋滋地,孟时雨把脸贴在埃及棉的床笠上,他想如果今天季鸣则回家,他要跟他炫耀成绩单,然后他们会在床上滚啊滚啊。季鸣则都好几天没回家了,孟时雨时不时看看手机,震动忽然响起来,原来是他的发小。孟时雨看着那个入群邀请,群名上写着,“9月9号公益日薅羊毛群”。 孟时雨问发小薅谁的羊毛? 对方扔过来一个链接,上面说某互联网巨头要在9月1到3号开展公益募捐活动,捐赠人捐多少,平台就对应配捐多少,捐赠人捐100,平台就自掏腰包追加100。这样的游戏规则让孟时雨倒吸一口冷气,他再清楚不过,发小并不是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国字头NGO做事,他们那种民间草根公益机构一向连汤都喝不上,这会儿看见有资本家愿意捐羊毛,还不得见钱眼绿,孟时雨问,要我捐多少。 微信上边框的“正在输入……”闪闪烁烁,最后蹦出来一个数字,后面足足有四个圆圆的零。孟时雨被发小恶狠狠的吃相震惊,他发了语音,叫人醒醒。 “劝你的朋友们去寻找good coffee karma啊。”发小这样回答。 孟时雨于是明白过来,他现在要做的,是变成一个卖赎罪券的二道贩子。他要把做慈善的想法灌输到朋友圈那些少爷和小姐脑海中去,您想获得道德上的满足感吗,您想在消费时获得优越感吗,您想免去哪怕可能并不存在的对于特权的罪恶感吗,不要再犹豫了,动动手指,不需要很累很麻烦,我们就把赎罪券卖给您。支持公益,寻找您的good coffee karma。 孟时雨发过去一个哭泣的表情。他想,星巴克说买一杯咖啡他们就捐1%的利润做慈善,多少小资乐呵呵地用这句承诺为自己买咖啡开脱,good coffee karma,咖啡善缘,不结白不结,但这并不代表人家也愿意和农民工结下一份因果。 不过,既然发小开了口,孟时雨只好照办。他先按群里的活动任务安排在朋友圈转发了募捐广告,又在班级群家族群社团活动群挨个发了一遍链接。发小他们的机构其实也没把目标订得太高,30万,刚好够办一次女工戏剧节。 或许因为是公益日的第一年,整个活动还没什么社会影响,群里反响寥寥,一下子就被表情包冲走。孟时雨有点焦虑,于是他就想到了真正的钱包。有一阵子,孟时雨刷季鸣则的卡刷得顺手,像吃炸酱面,刺溜,刺溜,一切商品在他眼里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般等价物的数字,劳动价值便被遗忘了。发小发现后直接上门拎着耳朵训人,说孟时雨,你都二十了,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你懂不懂。 孟时雨捂着耳朵点头,说懂啊,就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刺溜,我也一日三省吾身进行了批评与自我批评,实在是敌人太过狡猾,环境着实险恶,这都怪我没生在共产主义社会,否则我也没有犯错的机会。贫完嘴,他忍不住好奇,问难道你没刷过你家老王八蛋男朋友的卡?发小骄傲得尾巴都快翘起来了,他说,这是我给自己设置的底线,我才不刷呢。 但发小要的也太多了!孟时雨抓着头发,最后还是给季鸣则打了电话,喂喂,你听没听说过公益日?季鸣则声音有点不对头,好半天才讲明白,他说,啊,孟孟,你也要参加? “什么是也?”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是我们公司,公司也参加了。” 孟时雨有些纳闷,季家旗下倒有个慈善基金,是季鸣则大堂妹在做,一直半死不活的,只会跟大流建希望小学,在美术馆的展览上被人当冤大头宰。但他记得自己刷朋友圈,一点也没看到这位季小姐的动静。就算季家的基金不愁钱,也不至于连天上掉钱都不捡吧。孟时雨忍不住私聊敲了敲人,季小姐一点就炸,语音夹着文字把季鸣则骂了个狗血淋头,孟时雨这才知道,季鸣则最近把她从理事长的位子上踢了下去,空降来一个叫于樵的“海归华人艺术家”。 “艺你妈个头,丫一群就知道骗钱的二流货!”季小姐意犹未尽地又来了一句,“你说他会不会和那个‘艺术家’有一腿,别说,于樵和你长得还挺像呢。” 季小姐和孟时雨关系算不上好,甚至还有些龃龉。她前年赞助过一个装置艺术展,其中一个展品设计是用灯光和音乐包围起一个模特假人,孟时雨看展时异想天开,叫季鸣则帮着支开保安,飞速扒了假人的衣服,穿上就走。 这本也没什么,直到媒体发了篇名为《赤裸生命》的展评,对光着身子的假人极尽吹捧。 真是尴尬极了。 季小姐这样说是不是故意恶心他呢?孟时雨不是太信,他活生生一个人放在那里,季鸣则有什么必要找个替身?孟时雨决定自己去看看。 他出门转了一圈,撬了辆共享单车的机械锁,骑着去了季鸣则公司。孟时雨头一回来的时候还闹过笑话,那时他也是骑了辆单车到公司,大摇大摆走进去,问前台季鸣则办公室是几几几。 前台说,不好意思哦先生。 孟时雨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要见他的。 前台特别耐心,这个不方便哦先生。 孟时雨也很有耐心,但我要找他有事,我认识他,真的。 前台说,每个人都认识季总啊,您想见季总首先要预约。 孟时雨说,可为什么别人找我,就不用预约,这不公平。 前台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因为季总真的很忙吧,商业是很复杂的事情,具体我也不清楚哦先生。 孟时雨想了想,点点头:但也可能是他亏心事做太多?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前台便不再说话了,打电话叫了保安。 如今已在前台挂名了的孟时雨熟门熟路上了楼,正好于樵也在办公室,正好他们那天都穿了粗格呢子的外套,正好季鸣则慌里慌张,左看右看,最后迸出一句,你别误会。 孟时雨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出蹩脚的戏剧,日常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日常生活是平淡的,是拒绝戏剧性的。 他和于樵握了握手。于樵怜悯地看着他,说我听季总讲了,孟同学是来拉赞助的吗?说不定我们可以合作,基金会最近也想投资戏剧方面的项目,我在悉尼时……孟时雨听不下去,他眼巴巴看着季鸣则,人们说眼睛是盛着情绪的杯,季鸣则的眼睛闪闪烁烁,如同端不稳的酒色。 12 于樵对孟时雨的态度好像接待什么大学社团外联部部长,又像是对待亲戚家不懂事的孩子,他说着资金啊,合作啊。孟时雨不知道该怎么办,应该当场撒泼还是应该和季鸣则像男人一样来一场斗殴?他觉得都不行,太戏剧化了。 所学过的那些理论,在孟时雨脑海里,煎饼果子翻了车似的,一套又一套,但没有哪一套能解决现在的问题。一个理性的人到底该怎么做呢?他应该先问,我和他你先认识的谁,或者直接来到结果,我讨厌他,我和他,你现在就选一个吧。 孟时雨问不出口,他是情绪的奴隶,爱情是一个暴君,一边扼着他的颈,一边给理性插上翅膀,把它从心里放飞了出去。维吉尔说,在真诚的人身上,微笑和哭泣不服从意志的约束。泪水大颗大颗滚出眼眶,孟时雨觉得自己愚不可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哭啊哭啊,把脸哭得像小花猫。季鸣则慌了手脚,他说孟孟,不值当哭,你要多少钱,我个人捐好不好?这是什么大事! 孟时雨哭得快打嗝,他本能地回避问题。他说我才不要你的钱,没有你,我自己也能行——9月9号晚上还有慈善晚会,邀请所有完成募捐的参与机构,你们会去吧? 季鸣则点点头,孟时雨说,那我们到时见啊,他说着,眼睛瞪向于樵。季鸣则说什么到时候,回家不就见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这时候于樵突然插嘴,他说季总,晚上我们不是要和张导他们吃饭吗。 季鸣则啊了一声,他的迟疑油一样泼在孟时雨心里,烧得人发疼。他甩开季鸣则的手直接跑了出去,蹲在马路牙子上给发小打电话,哭得歇斯底里,有人路过问他怎么了,孟时雨就说,我爸死了。 99公益日确有其事,不过配捐规则年年变更,现在已经并不是小说中所写这样了。 第8章 孟时雨的发小叫陈献云,两个人有中学整六年的交情。孟时雨还记得,他们起初关系并不太好,陈献云是三好生,他上学不迟到,做值日也不偷懒,自行车规规矩矩地停在车架子上,他甚至不在思想品德课上偷看小说或睡觉。孟时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趣的人,一定是被学校“洗脑”了,他那段时间非常喜欢用这个词。 孟时雨每天都觉得孤独,他当然有很多朋友,他们一起踢球,一起打任天堂,吹牛说自己看过多少黄片。但孟时雨觉得做这种社交是在忍辱负重,除自己之外的同学每一个都那么愚蠢。这些男生从不考虑人类的命运,也不考虑地球的未来,孟时雨才从爷爷家翻腾出来一本《共产主义ABC》,他自以为已经掌握了整个社会的真理,他想,学校,这就是一个资本主义驯化我们的囚笼,你如果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就会变成一颗合格的螺丝钉。在陈献云屈着手指头敲他桌子要作业本时,一个字都没写的孟时雨胡搅蛮缠,他说,哼,还共青团员呢,你看过马克思吗,不过是假马列罢了。 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回家,正巧遇上学校门口的城管在暴力执法。看着两个大男人硬是没收卖糖堆老太太的小推车,孟时雨气不打一处来,他跑过去拉着城管说,“您干嘛!文明执法懂不懂?” 城管看他还是个孩子,便没当回事,只是让他一边儿呆着。孟时雨心里的火更往上蹿,他正琢磨要不要一脚踹过去,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硬生生按到他的肩膀。是陈献云。 陈献云把防寒服抱在怀里,露出他们那身全市独一份的校服,他声音清清亮亮,说您也知道我们学校在市里什么地位,这位同学他妈就是四频道都市报道的记者,现在收了这个小推车,您今天业绩是完成了,我们回家回学校一说,往后的麻烦可不会小。他顿了顿,又说,您瞧,我可都拍下来了,他扬了扬手里的小诺基亚。 孟时雨于是心里也有了底气,赶紧耀武扬威,说得跟他妈妈真在电视台似的。那两个城管看学生放学的越来越多,净往这边瞧热闹,到底怕麻烦,嘴上不干不净地就走了。 那以后,孟时雨和陈献云就越走越近,孟时雨发现陈献云真的看过马克思。他不明白陈献云为什么要规规矩矩地生活,孟时雨每天都恨不得从头到尾违反一遍校规,陈献云却说,你这样张扬也不过是挥霍好成绩带来的特权,而学校还是学校,你一点都改变不了。孟时雨觉得陈献云好沉重,但他还是喜欢黏着他玩,他们中午时一起躲在图书馆看书,周末约去麦当劳抄作业答案,他们笑话老师对官二代们的溜须,地产商家的傻大个儿子被调到了头一排,他们故意往图书角成堆的精品作文集里塞第五卷 《毛选》,孟时雨照旧在走廊追跑打斗,然后一边罚站一边等陈献云帮他买冰的可口可乐。 最后还是陈献云来把孟时雨从马路边拎回了家。在回家的地铁上,陈献云问孟时雨,如果季鸣则真出轨了怎么办,或者没出轨,只是照着一张初恋脸找男友又怎么办。但孟时雨只是不听不听,蛤蟆念经。陈献云便没了办法,地铁报站从天安门西报到天安门东,陈献云忽然想起一首歌,他忍不住哼了句,空即是色即是色即是空。他伸手捏了捏孟时雨的脸。 “干嘛?”孟时雨不高兴地说。 “起来给人家让座。”说着,他把孟时雨拽起来,让一个河南口音,带小孩的妈妈坐了。那个妈妈就谢谢他们。陈献云说不客气的。那个妈妈大概是看陈献云好说话,就忍不住念了两句,她讲这是娃儿要回老家上学了,这些年都没瞧过天安门,临走前想瞧瞧。 孟时雨开口就想说,破门楼子有个屁的好看。陈献云却仿佛知道他要讲什么似的突然开口:“行了,你也别自怨自艾的,帮我们来干活吧。” 那天晚上季鸣则没回家,过后几天也没有,说是忙,出差。孟时雨索性就把别墅借给陈献云他们那个小破机构办公,几个人住在一起,七八点钟就爬起来写ppt,手把手教想捐款的工友绑银行卡。公益圈子下饺子一样沸腾,临近时忽然又有风声传出来,说大机构都在刷单,或是套捐。孟时雨说不如咱也这么干,陈献云顶着黑眼圈问他,就算我们拿之前的善款诈捐,年底怎么平帐?再说我们又哪有结余? 孟时雨无言以对,他在朋友圈看到季鸣则转发了集团基金的宣传,他们甚至还邀请了一个当红流量做代言。粉丝们在微博上排着队为哥哥转发点赞,哪怕她们根本不知道哥哥代言的项目在做什么慈善。孟时雨想,这个世界比齐泽克想的还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只能追在资本的屁股后面跑,难怪总也赢不了。 季鸣则倒是每天都给孟时雨打电话,像个好男友的样子,他掰开揉碎了讲,说说慈善是打造品牌形象的一个部分,  13 说这也是集团的广告宣传,说这种活动能吃到多少人脉,说他要在这块彻底压下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于樵,季鸣则叫人送来了一套一套西装,把一起去晚宴说得跟真的一样。 三月一号的凌晨,平台发了喜报,5分钟募得善款300万元,15分钟时已经冲到了1500万。季氏集团的慈善基金会当天就完成了一个五百万的项目,流量小生发微博感谢粉丝的善心,于樵呢,自然是感谢员工的努力(并没有加班费)。钱来得这样轻松,平台吓得疯狂修改规则,一会儿设定个人捐款上限,一会儿为项目配额设槛。季鸣则乐呵呵地发了朋友圈,感慨中国人的善良和爱心。 但这样多的善良就是落不到孟时雨他们头上。公益日第一天结束时,他们那个帮助女性农民工的小机构不多不少,刚刚筹了一万元整。 第二天,孟时雨决定抛开原则,直接拿季鸣则的信用卡去捐款,他戳来戳去,结果发现平台修改规则后,个人捐款上限只有999元,无限透支的黑卡在这里英雄无用武之地。 到了第三天,他们的项目居然被关闭了,说是不符合法律法规。陈献云托人去问,回答说女工戏剧政治上有些“敏感”。陈献云气得骂人,说你他妈告诉我红线在哪里?那个人唉声叹气,说演工厂火灾也太不和谐,你们要是剧本写个打工妹进城致富,上面也就不会管了。 下午时季鸣则打电话来问,说孟孟你晚上还来不来,我看这里还有大龙虾。孟时雨说他不想吃海鲜了,自己要陪发小。他们在别墅里看了公益日晚会的直播,酒店的大厅里空出了一面墙,上面播放着非洲难民的画面,贵宾们戴着VR眼镜收看,那些皮肤黝黑的小孩得了营养不良综合症,挺着大肚子,四肢面条一样,真惨啊,孟时雨想,说不定季鸣则可能会当真,他终究是一个爱心泛滥的老板。 季大善人见不得这个。 孟时雨眼巴巴看着那些明星,那些戴着祖母绿宝和钻石的女人,那些穿着英国手工定制西装的男人,他们举着巨大的支票站在水晶灯底下,他等啊等啊,季鸣则拉着于樵上台了,他们是今晚的赢家。 为什么做公益还要有“赢家”?难道捐几百万元给祖国的艺术事业后,房地产商的德性就从负到正了吗?我们可以这样做数学题吗? 他正想着,眼前画面忽然黑了,电视破了个洞,孟时雨回过神来,他发现陈献云把电视屏幕砸了。 孟时雨从没见过发小这样生气,过去脑袋发热搞破坏的明明都是自己。孟时雨决定为发小两肋插刀,剑及履及,孟时雨打开了季鸣则的电脑,他记得季鸣则几年前闹着玩一样买了一堆比特币,他按照自己脑子里认识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组织,什么占领工厂的罢工组织,占领荒地的自治组织,什么工人历史文献研究组织,一家挨一家,把季鸣则的网络资产捐了个精光。 把鼠标放在红色的捐赠按键,按下。季鸣则将不能从这些善举中获得避税额度,也不能建立品牌形象,他甚至不方便承认有过这样的捐赠。而他还丧失了比特币,那是他在房地产外最成功的投资,孟时雨记得,季鸣则为此吹嘘过不止一次,老季总也是因此觉得季鸣则比弟弟要更有商业头脑。 但这也是“公益”不是吗?帮助一群法国人建立合作社,探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或者帮助一群绝望的工人在工厂里多和警察抗衡几天,这不会比在北京冠名展览,或是给一群山区儿童发iPad更没意义。 “事情就是这样,我讨厌你们做的慈善,我也讨厌于樵。所以我当时头脑一热就把你的比特币给了人,甚至你今天看到的工会,当时也收到了一笔小小的捐款——不过这就真是巧合了,我也并没有和任何人讲过,他们至今都不知道,我有次听一个cgt的干部讲起过这事,他以为是什么革命同志的遗产,我当时憋笑到肚子都抽了筋。不过如今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只能在街上一个欧一个欧地筹钱。”孟时雨说了太多话,他把头轻轻靠在床沿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听雨。季鸣则坐在床上,渐渐感到寒意从窗户的缝隙渗进来,他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地抚着孟时雨的头发。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的盛怒,他曾觉得孟时雨无理取闹,他以为不过是输了一场捐款游戏而已,或者不过是小孩子吃醋过了头。 如果那时孟时雨愿意和他完完整整讲他看到的不平等,会怎么样呢? 季鸣则不知道。实际他仍不太懂,但他终于不忍,他想令小朋友至今说起仍义愤难平的事大约总是坏的,而能叫孟时雨站在街上为之卖报纸的事,或许也有它存在的理由。他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想的,才和孟时雨大打出手,还骂他输不起。真是不明白。 歌是《皇后大道东》。 第9章 雨仍在下。 孟时雨并不想让这个本就太过寒冷的早晨更加惨淡,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发出一串哼哼,在季鸣则几乎忍不住把人捞进被子时,忽然又起身去做饭。山羊奶酪上长了霉,万幸脱脂奶还没过期。他煎了两个蛋,从食品柜里找出吐司和栗子酱。季鸣则看他赤着两条腿走来走去,踮着脚站在没有地毯覆盖的瓷砖上。 他拿了拖鞋,蹲下身摆在孟时雨前面,孟时雨踩上去,居高临下地笑了,他用食指去戳季鸣则的嘴唇,柔软的指腹比栗子酱更甜。 “你好闲,不用去工作吗?” 这样的亲昵给了季鸣则错觉,好像昨夜的荒唐蔓延到了白日,他心里又有些痒,那些靡丽的画面促使他从下面拉住孟时雨的手,一用力,年轻人猝不及防,咚一声跪了下来。季鸣则调笑着讲:“这会儿关心我工作了,小间谍,有什么企图?” 孟时雨低着头没答他,季鸣则纳闷,“怎么了?” 小朋友惨白着一张脸,“磕到膝盖了。” 季鸣则有些诧异,怎么就磕得疼成这样?他把人抱回床上,哄小孩似的说不疼不疼。孟时雨自己捂着膝盖没言语,季鸣则问他是不是之前踢球伤过韧带或半月板?孟时雨摇了摇头。 “那你膝盖上这一道伤哪儿来的,以前没见过。” “叫人铲的。” “又满嘴跑火车,刚还说不是踢伤的,再说鞋钉能铲出这样的伤?” “那就是骑自行车摔的。”孟时雨显然不打算说实话,胡乱应付着。 季鸣则觉得有些头疼。过去孟时雨和他在一起,衣食住行没有不精细的,怎么现在搞得乱七八糟,他在心里说,果然离开自己就不行。他不愿意想到,孟时雨似乎现在过得也很快乐,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只一闪,马上就被吹灭了。  14 “是不是阴天下雨就不舒服?你家有护膝吗?怎么不戴上呢?”季鸣则四处张望,似乎想找出来什么护具。 “你可真是越老越啰嗦,哪有这么娇气,要不是你刚刚没轻没重,我也没事。” “我的错。”季鸣则举手投降,“您小人家就坐着,我伺候您吃饭还不行吗?” 孟时雨点点头,往靠垫上一倒,半点也不客气,“那我要在床上吃。” 吃完早餐,孟时雨脸色仍没见好,不时用手揉膝盖,后来干脆扯了被子又要钻进去,季鸣则就隔着被子戳他屁股:“你不上学吗?”孟时雨被他烦得不行,一赌气跳下地,终于和大床做了诀别。他脱了那件白衬衫还给季鸣则,又胡乱捡了件卫衣穿上,“博士没有课,只要肯坚持不赚钱,早晨就能不出门——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羊毛袜,上面有只猫猫头来着?” 他们正闲闲说话,门铃忽然响了,孟时雨一愣,赶紧去看猫眼。季鸣则见他迅速拉开了门,让那个叫Bolya的黑人进到了屋里。 Bolya吻了孟时雨,然后才和季鸣则不咸不淡用英语打了招呼。 季鸣则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兔子洞,来到了一个不讲逻辑的世界,他想,为什么他能站在那里,平平常常地和自己说早晨好呢?他又为什么会亲孟时雨?这应该只是什么特殊的非洲部落礼仪吧,听说俄罗斯男人也是这样,一定是的。 孟时雨用英语给他们互相介绍,只说季鸣则是他同乡的老友。他们握了手,两人都觉得对方用的力气过于大了一些。 Bolya来找孟时雨一起出门办事,孟时雨叫他等5分钟,然后开始手忙脚乱收拾书包。“哦对了,”孟时雨一拍脑袋,“那个车,Bolya烧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您的,都是误会,你就别耷拉个脸了吧。” “你很护着他啊?那个黑人,”季鸣则忽然明白了,“别告诉我你们上过床了!” 孟时雨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嗯,就炮友呗。” 季鸣则看向Bolya,这是个肌肉发达的年轻人,皮肤闪着高档漆器的光泽,他没有编脏辫,任由一头小卷发蓬松自然地堆在脑袋上——这是孟时雨的最爱,季鸣则知道,孟时雨曾在他耳边念叨了小半个月,求他烫个爆炸头。他想,但这也没什么,他比我矮,穿着毫无品味可言的西瓜红羽绒服,他还这么黑。 小季总不想承认他在嫉妒,白人当然永远不会嫉妒黑人,有钱人更不会。他虽然还不够白,但众所周知,钱具有一定的漂白能力,何况他是一个中国的房地产商,他有的是钱。 “只是炮友啊,”季鸣则想起过去孟时雨给他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张白纸上把恋爱期间不许和别人上床写了三遍,“我就说,你怎么会看上这种人呢……”他意味深长地拖着声调。 孟时雨翻了个白眼,“真是受不了你,ego这样大,你比Bolya更好吗?” “我怎么不比他好!”季鸣则不可置信地说。 “反正对我而言,炮友,前任。”孟时雨摊了摊手,“从现在时来说,好像是我和他关系更近吧?” 说着,他拉开窗户,雨的气味和城市的声音一起涌进来,瞬间充盈了小小的居室,周一的十点钟占领了巴黎的阁楼,她催促着,朋友们,该出门挣面包了,爱情属于夜晚,生活在白天。 “什么,我不明白,前任?” “有什么不明白的?”孟时雨冷笑了一声。 “我以为我们……我不要和他比!我……那我也得是炮友。” 孟时雨回头讶异地看了一眼,“这也争?你十八岁吗?” “怎么不争,我们那么长时间的感情,难道不算什么吗?” 孟时雨撇撇嘴,想说什么,到底只是叹了口气。他从衣柜里拎了件双排扣大衣,套进去一只袖子,原地跳着试图找到另一只,Bolya便走过来很自然地帮他把胳膊塞了进去,顺手还给他围上了红方格子围巾。孟时雨蹬上短靴,书包斜背在一边,吹了个口哨,“走啦!”就像他过去读大学时,一百次一千次站在门口,背著书包和季鸣则说的那样。 季鸣则跟他们下了楼,眼看两个人并肩走着说说笑笑,临到拐角,孟时雨回头倒着走了两步,Ciao ciao,他像花心男一样扔过去个飞吻,季鸣则和他挥手,转身就气得踹垃圾桶。玻璃制品回收桶哗啦啦响,空酒瓶子撞来撞去,将碎未碎,是他那颗心。 上午的玛黑区半梦半醒,他愤愤地走过还没开始营业的画廊和手工精品店,走过正大堂皇卖按摩棒和变装面具的小铺子,他走过彩虹色的人行横道和窗口探出来的招摇的彩虹旗,里沃利大街突然灿烂地出现在他眼前,银行的玻璃窗已经修好了,喇叭声响成一片,和北京一样,没有一个司机并道时打了转向灯,季鸣则终于松了口气,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冬天难得的阳光给了他信心。他不信自己赢不过一个黑人。 中午季鸣则和于樵一起吃了饭,他心里告诉自己,你连几个亿的项目都能拍板,现在也不过是决断一份情意,不要和于樵再不清不楚,否则小朋友更不会回心转意。而于樵,明慧的于樵,用那样了然于心的目光看着季鸣则,似笑非笑地,忽然说自己要回国了,这段时间谢谢照顾。 “我今天下午要去买点伴手礼,要不要一起?” 季鸣则犹豫着没有应声。 “不方便?也没关系啦,说起来你是不是有了什么艳遇?这两天自己待着待着都能乐起来,你要有事就别管我,趁热打铁比较重要吧。”于樵温温柔柔地说着,他的声音像暖流一样,熨帖到人心里。 “说来话长,”季鸣则把烟掐灭,“走,我陪你,要买就买点好的呗。” 他们于是去到皇家桥那边看古董店,比起圣图安市场丰富到凌乱,瑞士村平易到低廉,七区的古董店永远严肃,永远高尚,靠着它们正对法兰西岛的光鲜的门面,宰了一批又一批外国来的富人。走进店铺,永远是实木的地板,热情的店员,每一件货品都整整洁洁的摆在淡雅的雪松味中,墙上挂着十八十九世纪的风景画和肖像,几百岁的老眼睛盯着游客来来去去,每一个立柱上的大理石裸女都柔情媚意地说,买我,买我。 于樵就是在这样一家古董店里找到了一套塞弗尔的帝王蓝,正好店员是个中国女生,名片上印著名字,叫张希逸,于樵和她攀谈,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又回头和季鸣则讲:“季鸣则,你要不要也买一套带回去给伯母?这家的瓷器都有来历。” 方才还懒洋洋的女生忽然抬起头,于樵抿着嘴笑,他这两年见多了,有的是人只听到这个名字就殷勤起来。 没想到张希逸上下嘴皮  15 子一碰,硬邦邦说,“季鸣则?” 季鸣则一愣,他下意识问道:“你认识我?” 张希逸似乎也意识到刚刚的语气不太妥当,她解释了一句:“挺巧的,我有个朋友,他也认识一个季总。” 季鸣则说:“您同学是叫孟时雨吗?” 张希逸点点头,却没继续说下去。 “那既然大家都是朋友,张小姐不如讲讲价?”于樵盯着季鸣则看了两眼,才出来打圆场。 张希逸硬邦邦地说:“我们不讲价。” “您刚刚还说可以有折扣。”于樵反问。 “季总这样有钱,还讲什么价。” 于樵皱起眉头,张希逸的恶意蓄势待发,他今天来不过是为了走前再和季鸣则打打关系,没必要节外生枝,这样想着,于樵扭头就准备离开。季鸣则却脚下生根一样,半天来了句,孟时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张希逸说:“没您他自然就好,不过话说回来,他好不好横竖和您也并不相干吧。” 季鸣则勃然变色,“你怎么说话!” 张希逸吓得退了一步,站在个大理石雅典娜后面继续嘴硬:“但这事大家都知道,不是你打折了孟时雨的腿?” 话音还在半空,两个人就都愣住了,张希逸啪地掩住嘴,半晌没出声,她静止得像墙上挂着的女士肖像。 “我……”张希逸吭吭哧哧,好半天也找补不回来,还是季鸣则先开了口,他说张小姐您说话要负责。张希逸红着脸不做声,她恨不得缝上自己这张嘴,孟时雨从前就跟她讲过,说话态度可以不客气,说话的内容可得想清楚。她呢,一直不往心里去,舌头跑得总是比念头快。她茫然地想寻找一个撤回键,她找不到。 季鸣则也是懵的,他觉得自己像开着车直撞到树上,又震,又被安全气囊憋着,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叫孟时雨的朋友有这样的印象?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孟时雨膝盖上的伤,季鸣则恨不得现在就揪住人问个明白。 门上的铃铛叮玲玲响起了,于樵走出了古董店。季鸣则也顾不上了,他说:“张小姐,我们坐下来聊聊?” 张希逸猛摇头,咬着牙不说。 两个人僵持半天,最后张希逸只好承认,具体她也不大清楚,但孟时雨和好多人讲过他在北京和地产老板季某某大打出手,这个季某某,除了眼前这位,还能有谁? 季鸣则一头雾水,他哪里舍得和孟时雨当真动手,就是他回家看见电视机被砸了个洞,那样多的比特币被扔了个干净时,也不过和孟时雨你他妈我他妈地骂了半个晚上。 但张希逸也确实再不知道更多,季鸣则只好叫张希逸别和孟时雨讲今天的事,张希逸点了点头,她也希望全当这事没有发生。 第10章 季鸣则一下午都恍恍惚惚,审计等着他最后签字,投行的人等着他晚上吃饭,新的团队还有八百页ppt等着讲给他听,季鸣则忙得像陀螺,直到夜里才想起来,他微信里还有个叫陈献云的人没删,他留了言,又给孟时雨打电话,那边挂了他两次,第三回 才接起来,“干嘛?” “你为什么挂我电话?” “忙着呢!” 季鸣则愣了愣,他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了。“什么事还要忙到夜里?你缺钱吗?” “说的跟你手底下员工不加班一样,”孟时雨说话火气大得要命,“没事我挂了。” “孟孟!”季鸣则忍气吞声,“巴黎晚上不安全,要不要我接你?” “傻逼,”孟时雨的火气好像下来了点,连骂人都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亲昵,“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们才是不安全因素。” 这话当然不能附和,季鸣则说,“那我在你家等你?要不要吃宵夜?” 电话里好半天没人回话,终于,孟时雨叹了口气,“今天不方便。”说完,就挂了电话。 季鸣则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声音,忍不住想,有什么好忙的?哼,借口,孟时雨是不是和那个Bolya在一起,是不是已经脱了衣服,露出漂亮的腰线,是不是任由那只黑色的手指插进雪白的屁股,他在床上用什么语言呢? 至少,季鸣则想,孟时雨只能野泼泼地骂自己傻逼,Bolya又听不懂。 转过一天,季鸣则忽然收到孟时雨的消息,问他晚上要不要来看一个音乐会。他们约在学校见,季鸣则有事迟到了半天,他本以为孟时雨不会等他,但到了后季鸣则欣喜地发现,孟时雨只是脸色有些白,但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并不恼怒。他主动攀上了季鸣则的胳膊,唯恐小季总反悔似的,一路停不住口的讲话,倒叫季鸣则没觉得搭轨道交通辛苦。 他们到了地方,看见工厂的红色字体的大招牌,季鸣则才终于明白过来。我们的地产商终于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要买的地:一大片工业区不合时宜地镶嵌在公路旁边,他想着刚刚路上看到的那些已经完备的配套设施,实在无法不佩服自己的明智。这就该建购物中心的。 生产汽车零件能赚几个钱呢?21世纪了,利润率在边际效应下已经降得不能再低,聪明人的钱要通过钱跳向钱,而不是通过商品。 孟时雨说音乐会就在工厂里,“我们悄悄进去,我知道Elsa——是我一个同学——把义卖用的小饼干藏在哪里,我请你吃啊。” 季鸣则跟着孟时雨来到侧门,看门的工人和孟时雨显然已经认识,他们贴了面,工人就挥挥手把他俩放了进去。 “怎么还有看门的,防止逃票吗?” “什么啊,音乐会压根就不卖票,想来就来,想捐多少都是随意。看门是为了防警察,他们喜欢夜里突袭,万一被他们打进来,占领工厂不就失败了?之前我们占领学校就是,半夜校长偷偷开了校门,警察摸进来,把学生一个一个拎了出去。” 孟时雨边说,边在黑暗中摸出来一包小饼干。这时他们已经能听到架子鼓的轰鸣了,孟时雨只好贴到季鸣则耳边讲话,“你尝尝?” 小朋友的呼吸拂过季鸣则的右耳,而带着黄油香气的手指已经在嘴边了。季鸣则就着孟时雨的手吃了一片,他把黄油饼干吃出了酒心,他感到一阵饥渴,一阵得不到满足的爱欲,他咬上了小朋友的手指。 是甜的。 孟时雨没有骂人,也没有抽出去,他勾了勾指尖,按住季鸣则那条胡说八道的舌。季鸣则终于张开嘴,放孟时雨的手指出了齿篱,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小朋友反手自己咬住自己的指尖,他甚至舔了舔,“果然很甜,昨天晚上做的时候,我不知道Elsa已经放过糖,就又放了一遍,幸好也没有太糟。” 季鸣则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听音乐会的人群里,他大概是被孟时雨拉着手,  16 顺拐着走了过去,很多年前的那个北京夏天的清晨从天上掉到了圣丹尼的夜里。快乐弥漫在空气里,什么是快乐?不是大麻,这儿没人抽大麻,是真正的快乐。季鸣则闻到了烧烤的气味,冒着油花的香肠和边缘微微发焦的培根。还有声音,台上摇滚乐队的节奏,人群中迸发出的口哨和尖叫,掌声,敲击塑料桶的回响,金铁的交鸣(是汽车零件还是有人在敲平底锅?)还有孟时雨明显跑调的跟唱。夏天凭空出现,夏天出现在铁桶中飞舞的火焰上。 “喔喔喔,看啊,大明星,我还以为他们不来了!”孟时雨兴奋地喊着,季鸣则也跟着瞎拍巴掌,他并不认识这些歌手,但这不妨碍他同样被热情的浪打湿。“哎呀,咱们来太晚了,站在边上我都看不到。” 季鸣则忽然半蹲了下来,“那你爬上来呗。” 孟时雨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像猫一样利落地跳到季鸣则背上,用手环上男人的脖子,把两条腿搭到前男友的肩头,“我坐好了!” 季鸣则扛着孟时雨站了起来,过去他们也这样干过一次,仿佛是在西班牙,他们本来是去看足球比赛,刚好赶上圣周游行,人山人海中孟时雨被挤丢好几回,季鸣则最后再忍不住,干脆把小朋友扛到身上,他那时说你要拍照片就一次拍个够,然后把手机收起来,好好拉着我的手。下来后孟时雨果然老实牵起季鸣则的手,那么乖,哪怕被圣母玛利亚眼泪汪汪地看着,也绝不松开。 季鸣则觉得孟时雨仿佛更瘦了些,哪怕在自己头顶扭来扭去,也不能对他造成影响。忽然人群都回头看他们,他抬眼看去,孟时雨果然在搞事,小孩笑得见牙不见眼,冲台上比划着爱心。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很多人都认识孟时雨,尖锐的口哨一声接一声,台上的歌手也兴奋起来,孟时雨又换了个手势,他攥紧五指,高高举起了右拳。 数不清的观众都举起了他们的右拳。 孟时雨敲了敲季鸣则的头,叫他把自己放下来,周围人向他们投来善意的眼光,有个工人模样的大叔还自来熟地拍了拍季鸣则的肩膀。这时,台上的音乐又变了,不再是流行曲,而是季鸣则之前在街上听过的那首on est la,全场人似乎都会唱,真正的大合唱。季鸣则张着嘴滥竽充数,但一分钟后,他竟然也找到调了。 据说很有名的乐队演奏完毕,紧接着上来的是一群穿着荧光背心,蓝色工装的工人。季鸣则在其中看到了Bolya,还看到了之前在学校组人链时那个说着说着哭起来的黑人。他们唱了一首季鸣则没听过的歌,Bolya负责打一种非洲鼓,后半段忽然转到国际歌的副歌,又是全场合唱。 有人放了冷烟火,红色的烟飘起来,印着cgt的红色大气球飘在天上,渐渐起了风,很多次季鸣则都以为它要倒了,但大气球只是摇来摆去,终于又被人固定住。 “So So Solidarite!”他们欢呼,有人扔起了帽子。 唱完歌,他们推了一个代表来讲话,谢谢同志们,向失业说不,打倒警察,EM集团的资本家都是大傻逼。季鸣则看到了长枪短炮,媒体忽然冒出来。 夏天渐渐隐没在冬夜了。 孟时雨给季鸣则翻译,他说那个人讲,他不想再过移民的生活,也不想再过黑人的生活,他好不容易过上工人的日子,他甚至交了工会的会费,他只是想做个工人。“他和Bolya都是刚果来的,他们只是想生活,”孟时雨几乎是恳求地拉住季鸣则,“他们只是想生活。” 季鸣则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孟时雨,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 孟时雨苦笑起来,“如果不搞点动静,媒体才不会关注我们呢,第一天占领是新闻,第三个月的占领就成了无人知晓的痛苦。所以要开音乐会,给大家鼓劲,这些人,”他挥了挥手,“有这个厂的工人,也有别的工会来帮忙的,有学生,也有附近的居民。一个工厂和他周围这些居民区,这些酒吧,这些小餐馆……这是一整个社区,二十多年的社区,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每次选举都投票给社会党和共产党,是妈妈们一起去Lidl,是节日时小孩没完没了在活动中心喝加多了糖的橙汁,工会组织抽奖,哪怕特等奖或许只是钓鱼竿。你过去不是说,小时从大院搬走后感觉很惆怅,你不也说,希望北京还是那个红墙碧瓦的北京。老季,季鸣则,我以为你会明白。” “我当然明白,但这就是社会嘛,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连我也不能顺心如意。” “那就去做,让事情按我们想的发展。我们都希望他们能成功,如果资本觉得开工厂不够赚钱,那他们走就好了,工人自己生产,自己卖,自己养活自己。这样也不行吗?” “他们成功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要是现在说不投资了,你信不信我能被我爸一脚踢出门,再被季子羽挤兑死?这本来就是集团在欧洲布局的第一步,唉……你真是,你让我想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总会有辙。我也同情他们,孟孟,宝贝,别不开心了!” 他们一路往外走,一路便有人和孟时雨打招呼。是膀大腰圆得和电影里法国女明星毫不相似的中年女人,是挺着啤酒肚的男工,是工会的干部,是头发五颜六色的学校的同学……他们说晚安,谢谢,加油,明天见,有人问孟时雨他们是不是能上报纸了,有人说你知不知道活动室的椅子放哪里去了,还有人指着季鸣则讲,你多拉些中国朋友来,我知道中国人不是都有钱!孟时雨没再说话,他们一路往外走,人群渐渐散开,直到最后一点快乐和最后一点音乐声都消逝在没有星星的夜里,直到他们回到广告灯牌明亮如昼的巴黎。雨落在车窗上,霓虹灯的光变成一个一个炫目的球,车里只有雨刷器的发出的轻微的声响,孟时雨抱着腿看向窗外,忽然说,好冷啊,希望今天晚上没有警察过去。 季鸣则心都抖了。孟时雨很少露出这样惆怅的神情,他的孟孟总是有高高扬起的情绪,或喜或怒,高兴了就笑得一屋子光亮,难过了便哭得大雨滂沱。季鸣则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看不得孟时雨低头的。 他把小朋友抱到怀里,想着哪怕是撒谎,也要先把人逗得开心。但他却摸到一手冷汗。季鸣则慌了神,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又着急忙慌喊司机去医院。孟时雨倔了一会儿,终于猫咪咕噜咕噜似地说,疼。 solidarite:团结。 本章中工人的发言受启发于Ascoval钢铁厂的工人。 第11章 最后他们也没去成医院,孟时雨说公立医院排队要排到明年,反正这样很久了,他早已习惯把膝盖当成天 17 气预报仪。季鸣则说这还得了,孟时雨回答,平时我都有吃止疼药,这次是为了准备音乐会太忙,才不小心忘记。他说着,整个人乖乖缩到季鸣则怀里,睁圆眼睛,一眨一眨看季鸣则。小季总觉得自己简直被丘比特万箭穿心,什么医院不医院,去他的吧,他只想把孟时雨抱回被窝。 季鸣则一口气抱着孟时雨上了楼。房间里冷得厉害,连被子都是冰的,孟时雨一进门就泄了气,澡也不洗,脱了衣物便往床上钻。季鸣则不懂得照顾人,拿冷冰冰的被子把孟时雨裹上,过了一会儿看小朋友脸色半点不见好,才猛然反应过来,又满房间找热水袋。 “你消停会吧,我家哪有你说的这些。”孟时雨把被子拉到鼻子上面,闷闷地出声,“别瞎倒腾了,你能先受累把暖气打开,我也算死而无憾。” “你不早说!”季鸣则这才恍然大悟,终于做了点人事儿,又超常发挥地鼓捣出一杯正对口的温水,喂孟时雨吃了药。等能做的都做完,季鸣则就开始磨叽,终于,他想出一套说辞,“我和你一起睡吧,两个人挤一挤,晚上就不冷了。” 季鸣则看孟时雨柔软的头发在被子上方动了动,马上兴高采烈地脱了衣服,胡乱洗漱一番,把自己也裹进被子里。 他们在黑暗中抱在一起,季鸣则用手捂着孟时雨冰凉肿胀的关节,“还疼不疼呀?” “没有很痛,”孟时雨轻车熟路地把头靠进季鸣则的肩窝,轻轻蹭了蹭,“呐,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个朋友,小陈?” 那一刻季鸣则差点蹦起来承认自己私底下到处打听,他硬梆梆地说,是有一点印象。 “那你还记得他家里那位吧,新华集团的于总。其实说来也好笑,EM集团之前也接洽过他们,集团想过把生产线搬到中国,但又不想和国内正经车企合作,给自己培养敌手。正好现在国内那么多公司为了骗补贴都跑去搞汽车制造,我本来以为他们也要这样做。” “不会的,于总多精明的人,我爸前段时间还老说让我跟人家多学习。” “可不,那个老不死的真厉害呢,”孟时雨挺遗憾地说,“他怎么就没上当呢?要知道多少企业都栽在这上面了。比如韩国的大宇,当年那么厉害,不还是造汽车造到破产。他们在法国洛林的工厂,为此当年掀起了多大的工人运动,罢工、占领、示威,非法转移资产的证据都被搜了出来,连总经理也被扣押起来,结果最后一把大火,整个工厂被烧了个干净。季鸣则,你是见过我们工厂里的人,你们今天还一起唱过歌,你不会希望走到这步吧。” “不会不会,那也太骇人听闻了,我可是和平主义者,”季鸣则觉得孟时雨的关节终于叫他捂得有了温度,手便不老实起来,一点点往上蹭到了细腻的腰臀,做贼心虚地摩挲。 “我也希望不会,太多次了,工厂要被关掉,工人拉政府一起谈判,然后呢?总是没有结果。不如大家一起跳出这个系统……你会觉得合作社是异想天开吗?”有些闪光的东西流溢在孟时雨的声音里,是希望和一点笑意。 “说实话?我直觉是不行,EM集团的财产凭什么让给工人呢,但仔细想想,如果没人接手工厂,那也不是没有谈判的余地。只是现在明明有买方……如果我是集团负责人,我甚至都不会和他们的代表对话,没有意义。” “是啊,没有你,合作社在法院那里胜诉的可能性就会大一点。你不杀伯仁……” 季鸣则想起上午的会议,据说某位国务秘书已经在向当地政府和法院施压,占领持续了一年,劳动部束手无策,而这位国务秘书也早已厌倦应付工人的请愿,执政党里,他那些国家行政学院的同学们更没理由对此说三道四,他们还等着以此为接下来两国部长的会晤增彩。这些工人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政府的垂怜,季鸣则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孟时雨,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说,“我们看呗,法院要真把地判给他们,我当然也只好低头认输,但你得明白,没有EM,还会有FM,GM,法国需要的是第三产业,不是工业,报表上的数据就是这样说的。” 孟时雨像是信了季鸣则的话,伸手也同样搭上对方的腰。就是这个人,这四块腹肌,这段发起情来狗一样的腰肢,这张仍然英俊的脸……透过这样随处可见的一具肉身,孟时雨见到滚烫的火红的资本潮水一样将于涌到这片业已衰老的土地,而那些更古老的银钱,正围着地球,流向人目力不可及的地方。 而季鸣则仍无知无觉,他仅仅是被潮水推到了塞纳河的河岸,推到了这张床上。这样天真的残忍使孟时雨小小地发抖,“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失败了,回国后你会不会被你爸一顿拳打脚踢?” “我家人在你眼里就这么暴力?倒也不会,顶多也就是让我弟那个混蛋上位,然后我就被一脚踢出董事会,是不是很可怜?” “嘁,是有一点,但也没有特别可怜,无论怎么说你也不愁吃穿,而且这样一来,他们也不会再逼你和什么什么小姐结婚,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我一口气搞完这个项目,从此在董事会一手遮天,也没人能逼我结婚,照样很好。” “一点都不好!”孟时雨立马翻脸,张嘴就咬人,季鸣则被他咬的下面都硬了,但如果今天做,孟时雨只怕要去掉半条命,季鸣则只好运一口气又运一口气,拿手遮上小朋友的眼睛,学着家长的模样色厉内荏:还不快睡觉!” 他们安静了下来。季鸣则毫无睡意地躺了会,又开始嫌弃床不够软,他有点后悔没把孟时雨抱回酒店,但于樵还在,终归是不行。小季总难得的动了动脑子,他思考着为什么于樵会和他住一个套间。 这时我们不拿钱当钱的小季总才终于陷入疑惑,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于樵可以刷他的卡,可以在他家吃饭,可以和他出国来玩。这一切好像已经成了一种生活习惯,季鸣则扪心自问,他还会和于樵在一起吗?他明知道不会。 季鸣则记得自己留学时,于樵家正办去澳洲的移民,于妈妈说什么都不想留在国内养老,于樵自己也贪心着海外,那时候网上多的是移民广告,仿佛在澳洲就是喝纯天然羊奶,在国内就是吃苏丹红和注水肉。临走时季鸣则去找过于樵,他说你和我一起,在哪儿不能过好的生活。于樵掉着眼泪不说话,直到季鸣则烟都抽完了一颗,于樵才终于开口,他说,国内不自由。 之后季鸣则也没问过于樵为什么又回来,他下意识地不去想,哪怕他心里隐隐约约知道,没钱的话,在哪儿都不自由。 于樵是那么了解季鸣则,他温温柔柔地剪了一轮完满而光明的纸月亮,他把月亮放到  18 小季总手里,就像给那些不愿意长大的人一场关于香精老冰棍、人造奶油西点和北京90年代空气污染指数的美化过头的梦。而孟孟只是夏日午后的雨。飘风暴雨是不终朝的,似乎没度好口欲期的小季总,在雨过天晴后,便又不知不觉跌回他舒舒服服的大梦中去了。 那样舒服:吃喝玩乐,谈不走心的浮华的爱情,万一惹出麻烦就叫于樵帮忙解决,对下属乱吼乱叫,赚很多钱,被爸爸表扬,做一些自以为是的好人好事。没有人拉着他说要炸掉地球,也没有人逼着他去看他家的楼是怎么盖起来的。 季鸣则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有些挫败地想到一个新词:舒适圈。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想给孟时雨讲讲他伟大艰苦又卓绝的自我剖析,但孟时雨已经安稳睡倒在自己怀里。 季鸣则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小朋友揽着的胳膊,他打开手机,微信上照例都是不想回复的垃圾,意外的是陈献云终于有了动静,他传过来一个pdf,是医院的诊疗单和缴费单,留言说你要报销医药费吗。 诊疗单上写的右髌骨骨折,日期是5月初,他终于想起来,公益日后,孟时雨和他便三天两头拌嘴,季鸣则不想动脑子吵架,索性便积极出差,直到一天孟时雨打电话和他说分手,季鸣则自然不可能同意,孟时雨回答说管你同不同意,我人现在在巴黎。 小季总偷偷摸摸掏了钥匙溜到楼梯口,也不管时差就给陈献云打电话。陈献云听他说明来意,沉默良久,终于说,肇事者是您弟弟。但您要是不能想清楚,说清楚孟孟之于您到底算什么,这事您就没资格追究到底。 季鸣则忽然就明白了张希逸为什么提到“季总”,是了,他并不是唯一占据这个称谓的人。 “季子羽!”季鸣则咬牙切齿,但陈献云并没有回应他连篇的狠话。在电流的杂音中,季鸣则总算懂得了发脾气的无用,他唯有低下头,祈求陈献云给他那个答案,季鸣则说啊说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关于爱情的废话简直能把整栋楼的水管全部堵住,直到他疲惫地把脑袋靠到楼梯栏杆上,肚子里再没有东西,“看他疼,我这心里也疼的难受。实话说吧,他都不要我做男朋友了,我有什么辙?我没辙,我现在就想他开开心心的,但我都不知道怎么哄他……” 陈献云悠悠把一口气从中国叹到西欧,他终于开口,“小季总记不记得有一个晚上,您和孟孟吵架后摔门出去了,孟孟他打您电话打到半夜没打通,慌得出门去找人。他是真以为您在酒吧,也是真怕您找了别人。结果在酒吧,孟孟正好碰上您弟弟,他们为什么打起来,具体您得问孟孟,我只知道孟孟确实是给您发过消息的,但您没理他……总之,等我找到他时,他已经被人按在地上打断了腿。” 季鸣则一下子就都想起来了,那段时间他和弟弟斗得正厉害,互相放了成吨的狠话,那天他刚狠狠摆了季子羽一道,季子羽约了他去酒吧谈谈,后来不知道怎么不了了之,他还曾纳闷。季鸣则顾不上自责,也顾不上报复,他现在就想,孟时雨那么娇气的小孩,当时该有多疼。 解释一下,在法国是有企业关停工厂后,工厂被工人占领,成立SCOP(工人合作社),然后由法院裁决SCOP合法的先例的。为接管停产企业而成立的合作社在全法SCOP中占11%。 第12章 季家人口不复杂,老季总在八十年代是个“官倒”。像他这样的大院子弟,从部队转业回来,自然不会去安心做个工人。那时候中国实行价格双轨制,只要你有本事,体制内倒体制外,大风刮着钱往家里吹。老季总别的没有,部委、国企里亲戚死党一堆,张嘴批条子不费事,他就安心做了倒爷。老季总第一桶金来自日本进口的电视机,他一步就成了万元户。等小季总呱呱坠地时,四个现代化早率先实现在他家里。 九十年代老季总开始涉足房地产,要跑的关系更多,要不然那些老国企怎么破产搬迁,他们不滚,老季总怎么拿地?就在一次次地酒酣耳热后,老季总一时不慎,马虎大意给季鸣则添了个叫季子羽的弟弟。 毕竟不是一个妈,季鸣则从小就和这个弟弟不对付,后来到了董事会,更是斗成乌眼鸡。他才找到借口明里暗里挤兑了季子羽好几次,季子羽就直接当着董事们的面笑他做慈善纯属傻逼,还不断暗示,新上任的慈善基金总理事于樵,分明与季鸣则有不正当关系。 季鸣则当时就有点火气上头。他想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就在座你们这些老鬼,也没谁私生活比我更干净。那阵子恰好孟时雨也和他三天两头顶牛,动不动把于樵的案子说的一无是处,虚伪、做作、房地产商买赎罪券,进天堂照样要钻针眼,如果你们俩没有猫腻,你干嘛不听我讲的道理。季鸣则觉得孟时雨无理取闹,一时间以北京之大,找到燕郊都没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小季总委屈得不行,只有于樵通情达理,能听他牢骚两句。 他和孟时雨关系越来越紧张,却为赌气,偏要拉着小朋友出双入对给季子羽这帮人看看。而这样的行为只能加重孟时雨的不满,为了平复男友愈发不可止息的怒气,季鸣则把自己逼成糊弄学的大师,拼命往裂缝上刷油漆。他不敢去讲当初的见色起意,现在的藕断丝连,便只能下意识地指天画地,说我多么多么爱你;他甚至许诺,我们结婚,去荷兰,去北欧,去加拿大,我们结婚。 平日,孟时雨都有着他家乡人特有的好口才,但当季鸣则散德行,学舌那些自己根本不懂的关于婚姻和爱情的大话时,孟时雨便每每丧失了对语言的掌控,他只会跳着脚一顿日爹操娘。季鸣则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哄也哄不得法,两个人就这样天天置气。季鸣则越发烦躁,他想,怎么别人家的感情生活就看起来一帆风顺?怎么老季就能安安稳稳地把他那些女人摆的平平。 五月一个晚上他和孟时雨又吵了起来。孟时雨听他讲了个电话,说约人在某某酒吧见面。小朋友误会了,执拗地不许他去。季鸣则再也忍不住火,他想自己真是犯贱,谈恋爱不是为了图开心吗,不开心那还谈个姥姥。季鸣则指着孟时雨说姓孟的你别后悔,然后把门摔得震天响,真的开车去了于樵家里。 季鸣则再没想过自己会一语成谶,那天晚上孟时雨是当真后悔。 他从没这样疼过,小朋友过去受过什么伤呢?最多也就是踢球时扭伤韧带,磕破眉骨。除了在球场上,孟时雨时时刻刻都被精细地护着,在他读书时,同学的表弟的邻居打了次群架都能在班里引发讨论,他们太乖,太优等,以至于连斗殴现场都没见过。孟时雨以为打架就是港片里演  19 的那样,充满特写和慢镜头。 暴力和美没有任何关系,看场子的马仔们有烟酒过度的暗黄的脸,他们精瘦,留着长而脏的小指指甲,他们知道人多势众的重要,以多欺少在这个行当并不羞耻,把人按在地上揍,用椅子砸断膝盖,拿酒去浇人的头。平凡的生活。 孟时雨被按在地上一脚一脚踢,一拳一拳打时,心里确实有些后悔。他不应该直眉瞪眼地跑去见义勇为,季子羽欺负女服务员关他孟时雨什么时,他本不过是来找季鸣则那个老王八蛋的。 但一旦马仔停了手,拽着他头发叫他听季子羽黑白颠倒,孟时雨又忍不住还嘴:“我去你妈的,你刚刚那叫猥亵妇女!我凭什么不能管?” “我?猥亵?告诉你,这社会上只有来贴我们的,再没有我们求着上的。孟时雨,你自己不也是吗,嘴里成天说社会问题,公平正义,最后还是要卖给我哥。” 孟时雨感到血从额头流进眼睛里,他眨眨眼睛,把眼泪眨到血里,“如果我真是卖给你哥的,那我就更应该追求一个更公平的社会,为的是以后没人卖给你们!” 季子羽忍不住笑了,“都这时候了,还说漂亮话呢?老天爷啊,别告诉我还有人真信这套?”他说着,环顾四周,一屋子的人都笑出了声。 孟时雨也硬撑着笑了:“那你今天看到了,就是有人信,就是有人看不惯你们的规矩。” 季子羽哦了一声:“我懂,你呢,学个哲学,成绩也一般,家境也一般,一个人在北京,以后能干什么?所以你要讲公平,讲现在社会不好,讲我们有钱人不好,这样你就算一事无成,仿佛也不能赖你自己没本事。为什么季鸣则不说这些,我不说这些?你上蹿下跳,学那些书上的大词儿,还不是因为自己知道自己是卖给我哥的,又要脸面,不想承认我们远高过你,仿佛学两句舌,就真和我们平等了。你看,生气了,被我分析对了吧?也就我哥是个傻子,才看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对个屁。季子羽,你否定我,因为你也怕我。之前我们学校学生帮农民工维权,维到你们集团头上,你死撑半天,放了那么多狠话,最后不还是按劳动法乖乖赔钱。” 季子羽脸色便沉了下来,“是了,那个破事也有你一份力。我想想,那次事故是一死一伤吧?伤的是什么来着,腿?既然你这么想和农民工心连心,我帮你,你,对,就你,给我打折他一条腿。”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你就一个人在这儿,你说你那些同学能进来救你吗?你那些工地上的‘朋友’能进来救你吗?他们都找不到酒吧的门。”季子羽说着说着,自己都把自己逗笑了。 孟时雨当真慌了神,他到底也才过21岁,他本能得发起抖,再撑不起那份小小的属于左派的骄傲,“我要告诉季鸣则,你不怕他报复你吗?” “他?软和肚肠的慈善家,早晚要被淘汰,”季子羽笑了起来,他把孟时雨的手机扔到了桌子上,“再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拿手机干什么?你在给我那个傻哥哥打电话。但他人呢?哎呀,人呢?怎么还没到呀?我告诉你吧,他正和他那个心尖尖上的初恋在一块儿呢。” “你瞎说!”孟时雨喊了出来。 “就知道你不信。”季子羽拿出自己的手机挥了挥,“喏,我的团队不错吧,半夜还在盯梢,看到了?人家早就住到一起去了,哈哈哈哈,你算什么啊,嗑瓜子嗑出个臭虫,充起人来了。” 膝盖上传来的尖锐的痛让孟时雨尖叫出声,他声嘶力竭地抱着腿哭起来,他想,这样就没人能听到心碎的声音了。 这时陈献云踢开了包厢的门,他看见孟时雨蜷在地上,一个男人手里还拿着刚刚用来施暴的钢管。“你他妈给我滚!”愤怒把陈献云一向回避的脏话都拱了上来,他扑过去把孟时雨抱在怀里,“没事没事,我来了,我们去医院。” 孟时雨疼得已经快昏过去,只能尽力抓住发小的袖口。 “你丫谁啊在这儿管闲事?”马仔啐道。 陈献云理都不理,试图把孟时雨从地上拽起来,但孟时雨这会儿终于见到亲人,一口硬气全散了,根本站不住,反而把陈献云拽得一个趔趄。 季子羽乐了,“小同学还挺辣,瞧你那细胳膊细腿,你现在放手从这个房间退出去,我既往不咎。” 陈献云抬头死死盯着季子羽,周围一圈都是他的人,只有他的人。陈献云收到孟时雨的消息时,本想自己来,于总却说,万一他们已经打起来了呢?你总是冒冒失失的,这样吧,我跟你过去,镇镇场。陈献云没时间反驳。 但无论是保镖还是司机抑或是于总,谁也跟进房间。陈献云的脸一点点白下去,马仔又围上来,拿着啤酒瓶。季子羽站起来,一脚踢到孟时雨的膝盖上,把人踢得在陈献云怀里发抖,“别在这儿演两肋插刀了,看你是个学生,赶紧给我麻溜儿滚。” 孟时雨听到陈献云说:“季先生,我是和新华集团的于总一起来的,我劝你客气点让我们走。” “于总?”季子羽上下打量着陈献云,心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人,“拉大旗扯虎皮,于总养的人多了,他会管你?” 孟时雨顿时就不哭了,他放开了陈献云的衣袖,“小陈你别管了!你出去,然后再找老师,找警察都行。他还能打死我?” 陈献云反握住孟时雨的手,轻轻捏了捏,仿佛把自己的尊严就此托付给孟时雨。他声音绷成了一条线,用几乎是说给门外的人听的高声说道:“于总是从我床上过来的,你看他管不管我。” 几乎是话音才落,那个于总就进来了,季子羽变了脸色,满脸都是陪笑。陈献云看都不看他一眼,搀着孟时雨往外走,招手拦了出租。 于老板追出来时,孟时雨已经被陈献云塞进了车,昏昏沉沉,他听见有人说,“小宝贝,你刚刚嘴真甜。” “你故意不进来,非要逼我说。” “诛心就没意思了,快送你同学去医院吧,早去早回,哦对了,要我给小季总说一声吗?” “……不要。我会早去早回。”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了,孟时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陈献云一缕一缕把他冷汗打湿的头发拂开,别到耳后,“傻逼,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孟时雨忍着痛扯出一个笑脸,“你怎么和咱高中班主任似的,‘你们考不好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的是你们自己。’” “你还贫啊。” 孟时雨摇摇头,“不贫了,以后都不贫了。” 第13章 季鸣则沉默地坐在黑暗中,良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入  20 睡,梦里都是绵长的痛。忽然,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起来,孟时雨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走廊另一端。 季鸣则连忙起身,不顾腿麻地迎上去,他看见孟时雨的眼底一片通红。小朋友扑在季鸣则怀里,在怒意勃发和委屈难过的交界线跳来跳去,小季总手忙脚乱,闹不清是先哄人,还是把人抱起来,省得冰了脚。 “警察,来了,他们来了,怎么能这么坏呢。”孟时雨含含糊糊地说着,把鼻涕擦在季鸣则的领口,“狗屁倒灶的警察国家。” 好半天,季鸣则才终于把孟时雨哄回屋子,闹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连小季总都没想到,政府动手竟这样快,CRS部队趁晚上大家都睡了,翻过工厂大门,抓起人就打,幸好最后关头Bolya带着同事们用运货卡车堵住了厂区的门,车间保住了,但仓库和后面的活动中心全都叫警察成功清退。 后来接到电话的工人们只在睡衣外面披了羽绒服,就匆匆赶来,开着他们油总舍不得加满的二手车,把按揭可能还没还完的老欧尚和破雷诺颤悠悠停到簇新的装甲车旁边,试图堵住路。他们没有更多可以做的了,只有站在迅速搭建起的围栏外面,看警察三个人一组,进驻到他们的仓库。有女人在哭,也可能是男人,反正天那么黑,每个人都可以尽情地抹眼泪。 “没戏了,我们完了。”有人这样说。 “工厂还在我们手里!”有人这样回答。 “但我累死了……”尾音消失在这个夜里。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来一次,他们根本不可能顶住,现在唯一能期待的只有媒体的呼声。即使等太阳升起来,有热心的网友们在推特和脸书上为他们说好话,可他们已经失去了生产资料,这恐怕也是政府趁夜行动的原因。他们甚至不能再以把废料倒进塞纳河作为威胁,因为那些东西都堆在仓库。仓库啊,哪怕里面所有的产品,都是工人自己生产的,现在政府依然要把它还给公司。 他们还要坚持多久才能等到商业法庭的裁决?而在困苦的坚守后,我们真能相信法律吗?孟时雨感到一阵从历史深处吹来的绝望的风。 “为什么呢?市长不是共产党吗,他不会不要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啊,这样快,这样急,简直像有什么在后面追着警察在咬。”孟时雨自言自语,忽然,他从床上跳起来,“不行,我得过去,Bolya在厂里。” 季鸣则拦腰抱住孟时雨,“小祖宗!半夜三点呢,你发什么疯!” 孟时雨在季鸣则怀里不住挣扎,“你放开我,这会儿不是叫你吃醋的时候。” “我吃什么醋!我是叫你冷静点,你腿还要不要了!” “要不要都是我的腿,不要你管。” 这样的话赶话到底戳穿了季鸣则的肺管,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去了也没用,尽快驱逐EM厂的工人,是爱丽舍宫的意思,他们早有默契。” “你知道?”孟时雨睁圆了他猫一样的眼睛。 季鸣则支支吾吾,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 “你知道!”孟时雨一下子跳到地上,“你,你什么都知道……是了,是你和他们沆瀣一气,你们最会官商勾结了,我早该想到,我竟然还想给你机会,蠢死我算了,你走,走啊!” 孟时雨涨红一张脸,连踢带打把季鸣则推搡到门外,扔出大衣和皮鞋,再一把撞上了大门。季鸣则慌里慌张地拍门,他说我错了,我知情不报,但不是我找的警察!他正咣咣拍门,忽然邻居探出了头,那是一位魁梧的法国大汉,他指着季鸣则一字一句说:“您再暴力威胁我的邻居,我就要采取措施!” 季鸣则无法可想,只好独自回到酒店。他闯进于樵的房间,以邻为壑,逼问自己一脸茫然的竹马。他多希望当年的事是一场阴谋,那样小季总就能立时大发神威,至少在这件事上 ,还孟时雨一个公正。 于樵废了好大力气,终于搞清楚季鸣则在发什么神经,他看着这张仍然可以说是极富男性魅力的脸一点点扭曲,心里有些好笑,他想,原来你也有要为自己的任性买单的一天吗?这可真是不错。 从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起,于樵就知道,比起季鸣则,他没有什么本钱可以用来胡作非为。季鸣则可以不学习,可以天天踢足球,甚至可以随心所以地恋爱,但他不行,属于他的那条通往成功的路很平,但绝称不上宽敞。 他听父母的话,一步一步走着,他那么乖,那么努力,甚至连季鸣则都可以狠下心抛弃,他以为自己就要过上自由而完美的生活。 然后他发现那样的自由也并不完美。 澳大利亚的中产社区无聊到过分,没完没了的日光,每周末开车去仓储式超市购物,周日参加华人教会惹人厌烦的礼拜,看着被衣食无忧的中老年妇女围着的光秃秃的十字架和秃头的牧师发呆,读一个会计学位,上班,跳槽,谈一个两个三个普普通通的男友,每个人都不如季鸣则热烈而不顾一切,买贵得要死的有机蔬菜,报税,支付修剪后院野蛮生长的树木的天价账单,为第二辆车贷款,刷约炮软件但一言不发,看国内的同学在社交网络上炫耀策展经历,看国内股市一路飘红,看北京越来越高的城市天际线,看富豪们占据海滩,深潜,看季鸣则放出和小男友的合影,而这个孩子与自己如此相像。 于樵后悔了,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悔恨中有几分是源自对爱的热望,又有几分是嫉妒。他精细地衡量着自己的心,比高考估分还要细,比看报表还要细。他终于得出结论,一切的烦恼都源自财富、而不是爱的匮乏。于樵想,我应该早点实现财务的自由。他总记得在一本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里看到的话:“以前他首先应当积极和勤奋,以便为自己谋取财富,而现在他除了决定要成为懒惰和不努力之人以外,便无须做别的任何事情。有息公债和地产是他储蓄唯一合适的地方。” 那时他将再也不用以劳动换取收入,他想,“然后我将拥有真正的自由,我将去追求我的爱情。” 为此于樵从不和季鸣则争执,他太清楚如何哄好这个愚蠢又残忍的总裁,他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他完美地演着季鸣则迷恋过的那个十八岁的青年人,得体,清高,白月光学会了剪纸月亮,然后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绝不会让季鸣则因为他丢脸,他把报表做漂亮,把营销做充足,于樵甚至刻意地回避着孟时雨,他并不想节外生枝。哪怕季鸣则偶尔找他一起吃下午茶,说一说过去,抱怨孟时雨比一百个情人加起来都难搞,于樵也只是微笑地听着,适时把空了的茶杯续上。他不会附和这些牢骚,从季鸣则对小朋友的抱怨里,他听出了  21 爱意,就像夜里不眠的人能听到花啪一声开了,但花自己是听不到的。 唯一令于樵在深夜会惊醒的是,他知道,这些酒会、画廊、艺术中心,这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艺术家的真迹,这些帮助别人的快乐(阔太太们做慈善当然不只是因为生活无聊),这些尊重,这些艳羡的目光,这些钱——所有的一切都是来自季鸣则。他们不再是平等的了。他永远失去了爱的可能。 “你是不是和季子羽计划好了,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没接到电话!”季鸣则发疯一样喊着。 于樵当真笑出了声,“你问我为什么?是我叫你晚上来我家的?是我掰着你的嘴灌你酒的?是我逼你按掉来电的?嗯,鸣则,我在你眼里就这样有本事吗?” “是……我自己?”季鸣则忽然卡了壳。 “是你。是你亲自开车来我家,亲自按掉来电静音了手机,亲自把自己灌醉睡到我床上。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你会不会跟孟时雨说,都是我一手陷害你。我其实还想过留证据,不过我没干。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孟时雨不需要,他是个真正有常识的人,他会明白,上帝给了你自由意志,就是叫你在这种时候不能推卸责任!” 季鸣则觉得哪里都不对,他拚命回想,试图寻找于樵勾引自己的证据,那些温柔小意和无底线的纵容,还有像给狗梳毛一样舒服的话语,为什么于樵家的酒这样烈,床这样软,“不可能!这……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就是你们的爱岌岌可危,你自己离开他,然后从此失去了你真正的爱人。” 季鸣则被噎得欲呕,真实太干燥了,而谎言就像蜜露:“于樵,我对你哪里不好,你在这里捅我肺管子?谁都有资格骂我,除了你……我早看出来,你没有心!” “我为什么不能?算了吧,季鸣则,事到如今我是再不想和你演了,实话跟你讲——我一直都嫉妒你。从小你就那么任性,还蠢,我想看电视剧,你却非得看《足球之夜》,还要拉我一起;我想复习考试,你自己不学还过来放收音机;你把我上了,我怕父母知道怕得不行,你却来了句,嗨,这都小事儿……说真的,除了脸和钱,你身上有哪点好?” “你干嘛扯这些老黄历,再说……孟时雨也不是看钱才和我在一起的,他都不在乎!还是你小心眼。” “可拉倒吧,你自己没数过吗,你和我抱怨过多少回孟时雨不顺着你干这干那,非要商量着来,你还说孟时雨人小主意大,不好哄……我还不知道,你哄人的法子就是给银行卡!我听着都替他累得慌,和你这种傻逼谈恋爱,到底要费多少精力来扳你的臭毛病?也亏他能坚持四年,你自己不知道?我刚回国那时,多少老朋友讲你比过去好相处了,现在眼看着是又坏下去……” 季鸣则呆了半晌,他终于再开口时,声音都小了些:“那也是你害的。是了,于樵,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这么坏你还跟我混在一起,你不就是图钱。” “是啊,你说的没错。但我们的区别是,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你呢?你把自己想要的给搞没了。”于樵说着,不由得又笑起来,他带着那么一点遗憾和一点恶意,审慎地为他们的争执画上句号。他说,我赚够了也受够了,季鸣则,我们拜拜。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季鸣则。他坐在酒店玫瑰色的扶手椅上,有些可惜,又有些好笑地目送季鸣则摔摔打打地离去。夜雨越下越大,巴黎正在沉睡,此时谁还能共他听雨呢?他定睛看去,想着能不能见到哪怕一个冬夜的行人。什么都没有,黑色的玻璃窗上,只有一张漂亮的脸,他看着自己的倒影,用手指点着眼角的痣。季鸣则曾吻着这里说,于樵,我听算命的讲,有泪痣的人是很多情呢,你能不能都花在我身上,不要给旁人?于樵想算命的在说什么胡话,但他被亲得腿软,也只好胡乱点头。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去找下一个爱人。 怃然的雨水一痕一痕划在玻璃上,于樵无聊地回忆着高中地理,温带海洋气候,冬季温和湿润,这就是自然的规律,不为人力转移。 英国小说是《鲁滨逊漂流记》。 CRS:Compagnies republicaines de securite,法国共和国保安队。 第14章 这个夜太长了,天明前,季鸣则终于倒回床上。他梦到了一个农庄。银河从头顶流过,他站在院子里,等啊等啊,他唯恐自己醒过来,终于,有扑落落的脚步声踏住了夜色,竹篱笆门开了,孟时雨一跳一跳跑进来,一下子就蹿到他身上,小朋友身上带着稻花和芦苇丛的香味,“老季,看,大螃蟹!”孟时雨举起手上的竹篓,乡村的夜那么静,季鸣则甚至能听到螃蟹吐泡泡的声音。 “它们都傻死了,你就把筐放在水稻田里,从后面打着手电棒,螃蟹就循着光钻进来,”孟时雨眨眨眼,银河忽然哗啦啦从东往西淌干了,星星一颗不剩,夜黑洞洞的,一点光都没有,这让孟时雨的声音更加清晰,“但我不是螃蟹,就算进了筐,我也要给它捅个窟窿。” 季鸣则听到螃蟹的钳子咔咔碰击的声音,河蟹的螯闪着青色的光,一点点划破黑暗,那声音越来越响,咔——咔——仿佛再一下,那对铁一样的钳子,就能夹住季鸣则的嘴。他惊醒过来,清早的暖阳柔柔地浸透了帘幕,天花板上,小天使正撒着玫瑰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梦到和小朋友在下乡的时光,过去几年,他也曾不止一次在梦里重温。 那是一个暑假,他带孟时雨去江南的一个小村庄消夏,村里风景毓秀,老龄化严重。季鸣则有朋友在那边做有机农场,主打蟹稻共生,也种茶树和桑。 一路上都在抱怨季鸣则“小农思想”,“地主趣味”的孟时雨一下车就自己否定了自己,行李还没打开,孟时雨先追着院子里一只大白鹅跑没了影子,一会儿又红着眼圈走回来,给季鸣则看自己被鹅啄破的手。 村庄几乎没有被开发过,他们住的房子是唯一的现代化建筑,那是朋友改建的一栋徽派老宅,外面是白色的马头墙和黛瓦,里面是现代风格装修,巨大的落地窗采光极好,窗外是遍栽花木的庭院,葱茏的绿荫勾连着墙外的青山碧水,即使无拘无束如孟时雨,在裸着身子被按到窗户上操时,也有了一点点害羞,仿佛幕天席地,让山河都知道季鸣则的阴茎捅穿了自己。他那么激动,以至于把季鸣则夹得几乎射出来,“干什么这么紧张?”季鸣则咬着孟时雨的耳垂,恨声问道。孟时雨期期艾艾,最后只好说,“那只鹅看我!”。他不想叫季鸣则觉得他放不开,他毕竟 22 还放过豪言,说明年要去天体海滩。季鸣则一听便笑了,他不顾小朋友紧张得发抖,坏心地把孟时雨一路抱到院子里,放在秋千上,又高高抬起他两条腿。秋千荡了起来,孟时雨只觉后面的肠道被撞得发麻,他只好勾起身子,放开秋千的绳索,伸手抱住季鸣则,“受不住了。”他哭了出来。季鸣则揉揉他的头,下身却并不停,“小朋友乖,最爱你了。”孟时雨便委屈起来,却又觉得被人放在心上疼着,两下交煎把他搞得无法可想,只好埋头流眼泪。他哭得太大声,连黄狗和白鹅都叫他吵醒了。 第二天他们睡到中午才起,孟时雨醒来时发现自己树懒一样抱着季鸣则,他缓慢地打着哈欠,小动物一样用嘴去拱着,想把人叫醒。季鸣则睁开眼睛,看到孟时雨,旋即又闭上,还顺手把人往怀里带了带。门外传来一阵阵饭香,孟时雨再忍不住,他一点点爬出小季总的怀抱,随便套了条短裤,洗了脸,循着味道走出来,厨房里建了个柴火灶,厨娘在切菜,一个男人拎着勺,站在灶台前面。 “呦,老季的朋友?你好,我是池深。” 孟时雨没想到还有外人,他连上衣都没穿,有些尴尬地挠头,“池叔叔好,我叫孟时雨,谢谢您借我们房子呀。” “客气什么,左右我也要度假去。你们城里人夏天来乡间,我们山里人呢,就想去个海滩,都是体验平时没有的生活嘛。不过——”池深指着厨娘笑着说,“只是你们这个乡村体验有点假,一个别墅的管理团队都带来了,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喽。” “我做饭你就不怕炸了厨房?”季鸣则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少编排人啊,老池,我还没说你大学时因为不会做饭,吃了一学期快餐呢。”他走过来,就看见孟时雨半身都裸着,白嫩的胸膛上还有青紫的印子,小朋友漂亮,倒不会叫人想到“膀爷”,可这样带着情欲痕迹的身体又哪里是影响市容的问题。“快回去换衣服,当心红袖箍老太太逮着你罚款。” “嘁,贼喊捉贼,行,听街道季大妈的。”孟时雨做了个鬼脸,临走又拈了块才切好的黄瓜。 池深看着好笑,“他倒不怕你。” “他怕我?是我怕他吧,他干的那些事,说出来吓死你,他连帮农民工讨薪都敢干。去年季子羽不是抢到他们x大新教学楼的招投标,赶工期出了事故,好家伙,孟孟直接跟一群学生举牌子举到公司楼下去,你猜怎样,还真让他们帮人拿到了赔偿。那可是季子羽,简直虎口拔牙,我当时真替这小孩捏把汗,生怕季子羽那个傻逼做点啥,好长一阵都拘着他不叫出门。”季鸣则与有荣焉地说着,大摇大摆去掀锅盖,夹了块肉在嘴里嚼着,“不够火候,还得再炖。”池深撇撇嘴,说去你的吧,有本事自己做。 池深和季鸣则是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那时大家还简朴,没什么留学生请帮佣和厨子,池深吃了一学期汉堡吃出胃病后,痛定思痛,自己研究做菜,渐渐成为圈内名厨,因为池深也是北方口味,季鸣则偶尔会来找他打牙祭,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后来池深越做越精,讲究起食材和产地,渐渐便接触了美国的有机农业。前几年他交到好运,供职的公司上了市,池深就卖了点手里的干股,来乡间做有机,平时在盆友圈里晒晒青山绿水,颇有些老板坐在五六十层的办公室里看着照片眼红。 他知道季鸣则大学时失败的恋爱,刚刚一见孟时雨的相貌,心里就有了数,过去季鸣则照着这个样子的找了不止三四个,但池深总觉得,这次还是有点不同。 “时间够长了啊。”池深试探着问。 “不够啊,不说了嘛,你这还得再入味。” “谁说吃的了。” 季鸣则嗨了一声,他拿着筷子在锅沿澄了澄汤,“不一样。我也说不好。”他忽然又想起刚刚孟时雨光裸的脊背,“倒是你,快走快走,别赖着了。” “鸠占鹊巢!”池深笑着骂了句畜生,“你当我想看你们死基佬秀恩爱,明天就走,就是地里还有点不放心。” “你还弄得挺亲力亲为。” “这是我家,自己种,自己吃,我又不是来玩的。” 等他们聊完,出去却找不见了孟时雨,问了保姆才知道,孟时雨自己就着乌饭团啃了个鹅蛋,便出门闲逛了。池深以为季鸣则会为孟时雨的随性而生气,哪有陪着老板来度假,自己却跑没影的人?不想季鸣则只抱怨了小朋友吃鹅蛋不带自己。他们吃过饭,孟时雨才晃荡回来,手里还拿了个草编的蚂蚱,一抖一抖,炫耀地说,是村里小姑娘非要塞给自己。 季鸣则指着他你了半天,最后也没有脾气,只能叫人来吃饭。孟时雨摇摇头,说刚吃顶了,他回来路上帮一个老大爷推了把车,老大爷非拉着他吃小香瓜,没想到还挺甜,就一口气吃了俩。季鸣则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像训饭前吃零食的小孩那样,训了孟时雨好几句,又硬拉着他吃了点池深做的笋烧肉。他看孟时雨愁眉苦脸扒饭,竟还有点得意,跟池深半真半假抱怨,说这小朋友,胃不好还乱吃,也就是我有耐心,天天亲自盯着。 孟时雨呵呵冷笑,说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喝酒犯了胃病。季鸣则假装没听见,硬指着屋外说,嚯,你家这狗养得真好,什么品种?池深也笑了,说,它啊,中华土狗。 下午季鸣则带孟时雨一起去钓鱼,榕树像绿色的天蓬撑在他们头上,红蝉花攀着树干,阳光雨一样一丝丝漏下来,落在地上就变成枚枚金币。季鸣则平时都是玩海钓,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费半天劲搞台钓线组,子线主线又选得都太大,河里鱼小,只会小口小口嘬饵料,其实并不合适。季鸣则看顶漂了就起杆,自然竿竿落空。孟时雨笑得从马扎上都掉了下去,季鸣则恼火地瞪他,孟时雨摆摆手,“没事,你继续,可能就是没赶上这波儿。”说着,自己又乐了起来,“不行叫厨房阿姨现在去买二斤咸带鱼,就说是你钓的,万一池叔叔信了呢。” 季鸣则气得把钓竿往地上一撇,“小朋友,我看你欠收拾!” 孟时雨就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野草野花被他压在身下,锦衾一样衬着美人,“那你来收拾啊?” 季鸣则想着孟时雨昨夜做到最后已经肿得快流血,他终究心疼,只把人按住地上亲了个气喘呼呼。暑天热气从土里一股股往上透,人躺在上面并不难受,孟时雨双手抱着季鸣则,感受他们的阴茎互相摩擦,电流断断续续从尾椎骨往上传,他闻到青草压断后汁液的香气,甜而淡,就像他现在的性欲,其实比起被季鸣则按着乱捅,他更想要拥抱和亲吻。榕树的叶子沙沙得响在他们头顶,孟时雨觉得自己对幸福再无所求,他的心圆满得像地上太阳  23 的光斑。他觉得这样就好,逼着他非得去炸掉地球的无可名状的抑郁都融化在花香中了,好吧,或许不平等和不公正仍然存在,但如果炸掉地球,这棵榕树怎么办呢? 他们晚上吃了饭又去看戏,正好赶上村里来了戏班,池深说他们运气好,现在村里人少,这是一年都没有几回的热闹。台上人咿咿呀呀唱得倒是好听,可惜两个北方人半点不懂,孟时雨忍不住,扭头去问旁边的老奶奶,“奶奶,这唱的什么故事?” 老奶奶操着夹生的普通话,热情地讲了半天,孟时雨半懂半不懂,到底是打金砖还是打金冠?怎么就把太子打死了?但总归太子这种东西也不会是好人,打死便打死吧。他又问老奶奶村子里人少,怎么还能请戏班?老奶奶说得就更热情了,她说因为池老板脑袋瓜好,种地都能赚钱,那米卖得死贵,有些年轻人渐渐就回来了。 季鸣则听了不以为然,有机农业赚的那点中产韭菜钱,他放不到眼里。 他们玩了快一周,临走前孟时雨特意去抱了抱大鹅,鹅终于没再叼他,他又写了信留给池深,说谢谢他的乡间。季鸣则从身后抱着他问,“这么喜欢?”孟时雨毫不犹豫地点头,他说觉得自己心很静。季鸣则嬉笑着说,原来多点青山绿水就能让咱家孟孟不和世界作对。 他们回北京后不久,一天晚上,池深突然打上门来。孟时雨再想不到季鸣则能干这种恶心事,他竟投了大笔的钱,和乡镇政府谈好了协议,要把村子开发成高档度假村。他甚至连祠堂和办庙会的戏台都买了下来,前者做咖啡馆,后者做露天影院。还有什么孟时雨没听明白的季氏基金会的慈善项目,哈佛耶鲁的学生带着几个优盘的ppt空降来扶贫。孟时雨咬着拳头喘气,榕树叶子的声音消失了。他听见池深在喊,谁稀罕你的臭钱! 孟时雨抱着双腿,一片山的重量压在他膝头,他站不起来。请他吃西瓜的老爷爷,给他讲戏的老奶奶老奶奶,他们或许本以为自己经历了人可能经历的一切,他们本应该有一个毫不动荡的晚年。 现在他们需要生活在富人别墅区和中产阶级度假屋之间了,他们需要学会住在城市人想象的田园中,也要学会让自己成为农村的风景。孟时雨在池深的咒骂声里听到破碎的脆响,是乌托邦的门被资本撞开时发出的哀鸣。池深终于被气走,孟时雨坐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季鸣则走回来,小季总充满肌肉的好身材包裹在绸缎的睡衣里,脸仍然是那张英俊到极点的脸,一切都无懈可击。 季鸣则看到孟时雨坐在楼梯上,手托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瞧,他心里痒痒,就说,“孟孟,你怎么坐这里?甭担心,池深也就是一时没转过来,你要想去,咱明年还能去,我都打好招呼了,专门给咱孟孟留一栋。” 小季总如今已经想不起来后面的事了,似乎孟时雨接棒池深和他辩论了很久。但这也并不再重要,规划中的转年夏天再也没有到来,那个会在绿草地上讲笑话的孟孟将在第二年的五月和他就此别过。 还是熟悉的咸带鱼梗。。。 第15章 那之后很长时间,季鸣则都没再见过孟时雨。他回了趟国,用尽一切手段还原了当时的经过。大夫说孟时雨打着石膏就上了飞机,秘书说自己帮着挡了孟时雨两次还是三次的电话,家政说孟时雨回别墅住了几天,却只是没胃口,连皮皮虾都不吃了,整个人瘦得可怜。季鸣则问,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最后还是家政阿姨大胆,“是您出差前讲,”她惟妙惟肖学着小季总的嘴脸和语气,“他还跟我玩失踪?玩冷战?知不知道多少人每天排着队等着来见我,哼,他要找我,你们就说我在欧洲。” 他难以相信自己曾妄为到这个田地,事情由他引起,但出事时他缺席,事后他不在场。季鸣则不敢去想,孟时雨为什么最终选择对他隐瞒一切,是要多么彻底的失望才会让孟时雨选择自吞苦果,而又是怎样的爱才能让小朋友在三年后,好了伤疤便忘记痛,又拉住自己的手? 季鸣则被自己气晕了头,他该怎么办?能报偿爱的只有爱,但大约现在孟时雨并不想要。如果他再坏一点,或许现在他已经把孟时雨捉了回来,用些小朋友在意的东西威胁他(那可真的很多),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逼人收下那份稀罕的来自地产商的真情;而如果他再好一点,他至少会知道,爱当不求己益,不嫉妒。 但我们的小季总不好不坏,他列了个计划表。首先,他想,我要干点什么来弥补我的过错。季鸣则想啊想啊,他甚至还去阅读了一大堆劳工新闻,最后,他感觉自己领悟了。他总不能忘记音乐会上,当孟时雨爬到他肩膀上比划着爱心时,那么多人朝他们鼓掌。那样巨大的纯然的善意。他觉得自己至少能回报这份感情,而孟时雨也将高兴。 季鸣则踌躇满志,他准备杀回法国。临行前,他不惜自损三百,狠狠教训了季子羽,祸害的整个集团股价都跟着下挫。老季总出面抽了一顿不孝子,季鸣则难得梗着脖子说,这是您打小教育的我,想干什么就放胆去干,最不能在乎别人的想法。他顶着老季总极其失望的眼神,匆匆跨过一整片大陆,绕开董事会,和EM集团协商出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他们声称,出于人道主义和社会普遍道德的要求,双方将共同支付工人赔偿金,数额再度上调,直到3万欧。季氏的地产公司在之后的项目开发中会预留100个岗位给原厂工人,并提供相应的培训。 季鸣则做了他以为自己能做的一切,但他突如其来的良心却给工人造成了更大的麻烦。 胜诉的可能性那么小,而开庭似乎仍遥遥无期。每天都有妇女过来说,我受够了,我们本来是有工作的人,现在却要去救济点领小孩过冬的棉衣。这该死的工厂,这该死的占领,这个该死的梦没有让人把眼睛抬起来,看到什么狗屁理想和社会主义,我们的眼睛全都被迫盯在超市促销广告上,算着时间,去抢才贴上减价标签的临期冻肉。 当他们听到整整3万元的赔偿款后,一阵骚动掠过工厂上空,似乎连堵在厂门口的木箱子都摇摇欲坠。CGT的干部们在又一次GA时呼吁大家投票,接受,或者继续坚持。有人骂工会的人,说你们从68年就背叛大家,现在又来了。但他愤怒的吼声掉进了价值四万欧的絮絮私语,再没有人出来高声说,不,我们只要合作社。 Bolya抬起头,车间的天花板空荡荡的,过去,这里会不时有鸽子飞过。工厂里的鸽子和巴黎街头那些连翅膀都懒得动的亲戚不同,它们总是飞来飞去,咕咕个不停,仿佛要替沉默干活的工人们把话一并说了。  24 如今鸽子都不见了,Bolya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是预感到巢穴要被拆除就先一步离去了吗?还是因为太伤心,以至于不愿意停驻。 Cgt的干部还在苦口婆心,Bolya再也听不下去,事情明摆着了,要么拿钱走人,从此在圣丹尼省过那种在失业和零工之间朝不保夕的日子,要么坚持下去,争取一个自由民主的工厂在这片被人看不起的郊区道成肉身。 但革命不是发生在贫苦的俄罗斯吗?耶稣不也是生在马槽里吗?难道他竟生在王宫大殿?为什么圣丹尼就不能有一个工人当家做主的合作社工厂?为什么。 Bolya拨开人群走上前,抢下了干部的话筒。他拿着那个红色的塑料话筒,一时又有点无措。工人们呈半圆形围着他,大家面面相觑。Bolya想,原来在人前做演讲这样难,他忽然想起那些随时随地都能组织起漂亮的词藻的人,比如说总统先生,国务秘书,之前来和他们谈判的EM集团的经理,他们的工会干部……甚至孟时雨,他们都在学校学习过怎么说话。在现代社会,说话不再是人类的本能。(罗马帝国时期也不是。) “勇敢点小伙子!”这时有个胖女士忽然喊了一嗓子,Bolya认识她,每次开会,她都从家里带来自己摊的可丽饼和Nutella——她是个布列塔尼人,老家的海鲜厂早早就倒了闭,老板宁愿把布列塔尼的鱼运到中国加工,再卖回巴黎。 “我们……”Bolya做了个深呼吸,他的嘴唇紧张得都发起抖,嗓子紧得仿佛吃了三勺咸盐,“我们不能拿钱。”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们停止占领,拿了钱,然后呢?三万欧看起来很多,但一年之后呢?两年之后呢?怎么办!我们又不是明年退休——你们难道没听说,我们可能以后还要延长退休的年限。” “他们承诺会继续雇佣我们。”工会的人着急抢话。 “开玩笑,”Bolya挥了挥手,“他们只雇佣十分之一的人!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他们的战术,目的是让我们就此分裂开来!会不会有人想,我先投降,我先拿钱,我先得到工作?同志们,我们能出卖自己人吗?” 工人们爆发出嘘声,“绝不”,他们说。“不要相信中国老板!”有人在下面喊,同时也有人小声说,“得了吧,我看法国老板也不能相信。” 工会的人急了眼:“不要做梦了!这是三万块钱,三万!你这辈子银行账户里都没这么多钱,谁知道我们继续占领下去,他们会不会调低补偿。这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同志们,这个结果是你们辛苦占领一年后该得的!” “又来了,难道我们参加工会就是为了在被开除时多拿点钱?那你们和保险公司还有什么区别,不,工会不是做这个的!” Bolya接下这句话的尾巴,“没错,我们不要钱,我们要的只是工作,只有合作社。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了,要合作社!” “来让我们去直接告诉老板吧,我们要合作社。”穿XL码的布列塔尼女人撸起袖子,挥了挥拳头,她喊道,“我们得强硬点。” 一个年轻的工人笑道:“妈的,你一个人就能榨干这群老板!” “还记得法国区的那个执行总裁?看他瘦的……” “应该揍他们一顿!” “踢老板的屁股!” “冷静点朋友们!”工会的人坚持不懈,“我们反对暴力!你们不明白打人的后果吗?那样民众将不再支持我们!” “随便吧!”有人喊道,“我受够了!警察打我时巴黎人怎么没把警察局掀掉?因为我穿着工装而老板是穿西装的吗?” Bolya说,可能因为他们的西装特别贵。 所有人都笑了。动议被阻止,他们宣布散会。 但第二天,有人在工会办公室外面的布告栏里贴了传单:《我不想白白失去三万欧,我需要钱来还债》。 他们再一次AG,所有人都投了票,支持继续占领的人多过想拿钱的,但也没有了不得的优势。他们最终和工会的人妥协出一个结果,工人代表们又一次出发,到巴黎城里。但他们在经济部吃了闭门羹。 接待的小公务员说国务秘书不在,部长也不在。谁都不在。工人们说好啊,那我们在这里等。Bolya就和同事们坐到路边,一条观光船从塞纳河上开过去了,又一条小艇从河上开过去了……他忽然想到,国家图书馆就在河对岸,孟时雨大概正坐在里面,东摸摸西摸摸地写着他的论文。 孟时雨和Bolya讲过自己和季鸣则的关系,他说自己可能没办法修理好这个老板的脑子。孟时雨说话时整个人像朵缺水的玫瑰,蔫在Bolya身上,Bolya心疼得亲到他的眉心,说这又不是你的错。孟时雨就捂住眼睛,不去看Bolya,他说:“其实我还可以做的更多,但我没办法跑过去和他讲,‘亲爱的前男友,除非你撤资,我才和你复合’…… ” Bolya听了,小心翼翼地把孟时雨的手指从眼睛上拉开,孟时雨睁开了一下眼睛,又马上闭上。他说干嘛干嘛,我不能不好意思吗? Bolya说:“我亲爱的,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还爱他吗?你帮助我们,有没有……哪怕百分之一,是为了向这个人报复?” 孟时雨睁开了眼睛。Bolya看到自己倒映在清澈的黑色的瞳仁上,那里面没有矫饰,没有迷惘:“如果我还爱他,我为什么要复仇?这不是复仇。建立一个工人合作社,我认为是对的,是你们最好的解决方案——这比让什么人吃瘪重要得多。” 天黑了。所有人都又饿又冷,工会的代表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已经气得或懂得发抖。Bolya记得就是这个人,平时三句话不离“谈判”,工人们私下说他只会在圆桌上接受老板的所有提议,然后拿着新的条款回来宣布胜利:我们每个月将多拿3欧。他掏了掏口袋,用最后的硬币去买了个热可丽饼,递给工会干部,“您懂了吧,”Bolya说,“不要做梦了,现在是决战。” 回程的路上,Bolya又想到了孟时雨,他觉得整个事情都那么好笑。虽然他们被政府抛弃了,虽然他们连自己集团的高层都见不到,但他,一个刚果来的移民,一个失业的工人,一个上街示威的不稳定因素,竟然偏偏见到了买方的最高层。 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Bolya对于鸟类的观察受启发于Forja汽车零部件厂的工人。 AG:Assemblee generale,群众大会。 第16章 Bolya给孟时雨讲了厂里的事, 25 孟时雨发现自己并不能给出任何建议。转天,他和导师聊完没什么进展的论文,终于忍不住把问题击鼓传花给法国老头:“我们失败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孟时雨想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但他头发仍然茂密的导师只是笑呵呵看着他,“工厂仍然被占领着。” 孟时雨想,是因为天性乐观吗,所以才会不发愁也不掉头发?导师见证过多少次罢工失败了呢,十次?五十次?但他还有满头茂盛的头发。他说这是明摆着的,或许明天大家就放弃了,接受那笔钱,然后失业。 “我说过,现在的系统在使人无产阶级化,与之对抗的唯一办法只有从系统逃逸,比如重新集体合作,建立联结,再一次掌握生产资料,当然对我而言,是知识和信息,对你们现在的情况,或许是土地。无论如何,我认为工人比我们更懂这一点,我们只是比较会用语言把他们早知道的事情讲出来。” “我倒是想干脆切断这个系统——在某些情况下,暴力也是合法的。” “当然,当然,切断它,这很好。格雷伯那天不是还和皮凯蒂争论,我们能不能免除现存一切债务。但是之后呢?或者我们也可以想象另一种可能,您论文里不是还引用了勒尔东,您应该读读他除了写斯宾诺莎之外的书。” 孟时雨登时像受惊的猫一样在椅子上坐直了,他想自己昨天没写读书笔记,前天也没写读书笔记,天啊……他和导师保证回去会读这个人那个人,紧紧张张毛手毛脚地站起来,然后整个人绊倒在椅子上。 导师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说时雨,您还讲暴力革命?暴力革命,这里我要引用一下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孟时雨满脸通红地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把气一路叹在楼梯上。Bolya在零层等他,孟时雨一眼就找到了那件红色羽的绒服,他跑过去,把自己的脸撞进一片柔软的火红中。 Bolya似乎已经很习惯了,孟时雨每次见完导师都是这样,他知道,一份烤肉就能叫孟时雨振作起来,他想这大概是中国人的仪式,一定要用一种夸张的严肃来对待老师。 其实在项目开始前,Bolya就认识了孟时雨,有一年法国的大学生们又在造反,他们把没有身份证、居留卡的移民迎入校园。Bolya去到大学里探望他“非法的”老乡,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孟时雨。 Bolya并不知道,那时的孟时雨心中正充满对世界无因的怒火,或许火星是季鸣则投下的,或许汽油是季子羽之流浇上去的,但后来,孟时雨的愤怒开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却因为并不能落到真实的世界,于是便向内烧灼着他心里一切可以烧灼的东西。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他没办法为自己复仇,没办法把陈献云从那堆泥淖中拉出来,没办法帮楼下的流浪汉,他在互联网上眼睁睁看着过去在北京认识的农民工朋友被从群租房里扔出来,他甚至转而恨起自己的专业。 他想为什么德勒兹说什么游牧,自己却住在大别墅里,为什么巴特不上街,为什么福柯的男朋友们人人蹑高位,是因为知识可以通过性交传播吗? 这样的愤怒经年燃烧,以至于和孟时雨同一所大学的中国人,回国说起你们或许认识的“哲学系那个不爱讲话的gay”,孟时雨的朋友们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直到有一天,孟时雨被法国同学们叫上,一起推着垃圾桶堵住了校门。他们占领了整个大学,用奇奇怪怪得标语挂满楼道,把床垫和枕头拖进阶梯教室,他们自己给自己上课,在走廊张贴生活规范,轮流打扫卫生,(但就是有人乱扔避孕套)。在某个夜里,孟时雨和Bolya恰好拼到了同一个床垫,他们躺着聊家乡那些法国人盖的教堂,玛丽勒庞的愚蠢,他们抚摸对方的肌肤,他们做爱。孟时雨自虐一样操纵着Bolya,他需要更多的疼痛,他幻想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报复,对季鸣则,也对自己。但Bolya的力气比他大得多,工人用不容置疑、不可拒绝、不能阻挡的温柔压倒了孟时雨。仅仅是春霖一样落下来的亲吻和爱抚就掏空了年轻人,更不要说当Bolya真正进入到他体内。Bolya问他,我可以吗?而季鸣则总是说,我进来了。 爱不该是宣告吗?宣告我来到,我爱你,宣告一场不可拒绝的行动。爱可以是对话吗?互相展露,互相说服,我可以爱你吗?你可以爱我。 空荡荡的教室里黑着灯,他们沉默不语地进行着一场关于爱欲何为的教学,最后,Bolya问孟时雨,你快乐吗?孟时雨来不及回答就睡了过去,他潜意识知道,这个才认识的工人会一直抱着自己。早晨,当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他的鼻尖果然还抵在Bolya的胸口,孟时雨磨蹭了一会儿,抬起头,他看到外面墙上多了一幅标语:所有颜色都是美的。教室的黑板上还留着昨天写的字,一切皆可能。 之后没多久,他加入了导师的课题组,和师兄师姐们一起拖延论文,一起跑到工厂里去。那火终于不再烧着他自己。 那段时间EM厂似乎还能苟延残喘,周末,Bolya就在孟时雨身边做一个打败无聊的骑士。他们在圣德尼的小巷子里吃烤爸爸,在圣图安的跳蚤市场淘盗版的球衣,Bolya揽着他去看共和国广场每周都有的,五花八门的示威活动,“夜间站立”才过去,白天,要求智利政府道歉的和呼吁不吃狗的分列两端,有时候比赛嗓门,有时候又遥遥呼应。他们在特别炎热的时候脱得精光,和没钱离开巴黎度假的人们一起,搬着沙滩椅,躺在塞纳河边晒太阳。 高温让孟时雨总是脸红,他像见到太阳就急忙抱着被子跑出来晒的人,他希望能跳进热浪,冲掉身上残存的旧日的阴影。他迫切地忘掉过去的生活和过去的爱情,圣但尼是16区巴黎人的地狱,但孟时雨只当它预告了弥赛亚的必将来临。 有一天他和Bolya约着一起去海边,他们拼了一辆blablacar,车主是个把金属环挂在鼻子嘴唇眉骨和耳垂上的青年,开辆破雷诺。他们开到勒芒时抛了锚,Bolya叫孟时雨坐着就行,他自己下去推了半天。 到圣马罗时天都快黑了,车主和他们说再见时,推荐了一个酒吧,他挤了挤眼睛,说“bonne soiree”时带着暧昧的音调。孟时雨好奇,吃了晚饭非拉着Bolya一起过去。 那是个gay bar。 孟时雨才知道,原来黑人脸红时也能看得出来,在霓虹灯下,Bolya的大臂,喉结和结实的腿都倒映在孟时雨眼中。他的心脏砰砰跳着,他似乎也听到了Bolya的心跳。Bolya像往常一 26 样伸出手臂搭上孟时雨的肩膀,年轻男性的肌肉隔着薄薄的布料,太烫了,Bolya的手又缩了回去。灯球一闪一闪,孟时雨想,算了,他用尽力气揽住Bolya的胳膊,走进舞池,音乐声几乎掀翻屋顶,像爱情,让人头晕目眩,心跳过速。 Bolya跳得非常好看,他的腰胯灵活,体力充沛,孟时雨只能瞎扭,几次同手同脚,Bolya善意地笑着,拉了人的手,带着他蹦。镭射光线把他们割开又重聚,在黑暗中,Bolya问孟时雨,我能吻你吗? 灯光变换成七彩的光点,孟时雨搂住Bolya,亲了上去。 布列塔尼的夏天结束的很早,但Bolya并不和孟时雨谈论爱情。回到巴黎,Bolya就再次被工作一口吞掉,他们开始加班,流水线变得更快,工作的强度变得更大,而Bolya还要应付父母的各种要求,寄邮包回家,寄钱回家,试图把弟弟妹妹接到法国,自拍,好让妈妈和邻居炫耀。 他喝很多酒,和刚果人在街上因为政见不合打架,在夜里点燃垃圾桶,假装看不见室友偷了手机销赃,用油性笔在厕所便池上方写fuck capitalisme,排三个小时队伍换居留卡未果,请同乡吃饭换到黄牛手里的续居留预约,被银行拒绝续约visa卡,在索邦门口被拦下来,靠孟时雨胡搅蛮缠溜进去听据说很著名的哲学家们开会批判资本主义——这并不有趣,更像是卖书广告,还不如和孟时雨上床。 他们从没谈起爱情。孟时雨是个绝佳的床伴,在床上浪得不行,他能自己掰开屁股,也能跪着给Bolya口交,把黑色的阴茎一点点吞下去,每次Bolya的阴茎插进去并且变得更粗更硬时,孟时雨洁白细瘦的脖颈几乎都要变形。他们做爱时把折叠床摇的吱吱乱响,Bolya力气那么大,似乎能轻易掐断年轻人垂柳一样的腰肢,但孟时雨早晨检视自己时,左看右看,也从没找到过青紫的指印。在Bolya兴奋到极点时,他会咬孟时雨好看的锁骨和娇嫩的乳头,甚至咬他的脖子,像狮子叼住猎物,孟时雨乖顺地任由他咬着,哆嗦着,把Bolya夹得几乎射出来。这时他会松口,用舌头去舔孟时雨白色的肩头,像把莹润的明珠含在口里,他叫孟时雨珍珠,我的爱,我的心,他叫孟时雨放松,他说要操死他,但从不会真让孟时雨疼哭。 Bolya从一开始就发现孟时雨在性爱中奇怪的态度,年轻人好像认为伴侣的任性是天经地义的,他对另一半的期待这样低,以至于不觉得自己在床上说的话会有用。Bolya想,连我们乡下人都知道,住手的意思就是住手。他痛恨,同样也妒忌着孟时雨的上一个恋人,他甚至想起小时候外婆村子里的巫师,那个人专卖一些爱情神药,有的能让丈夫回心转意,有的能叫人忘记前情。 他们从没谈起爱情。哪怕孟时雨几次都要问出口,哪怕孟时雨说,你是不是怕同性恋的身份让你在工厂中丢脸,损害你男子汉的气质,Bolya也只是用吻把他的嘴堵住。Bolya心知肚明,他太穷了,就算孟时雨或许有过一段失败的感情,但他终究是一个富裕的中国人,一个住在小巴黎的大学生,一个指腹毫无茧子,细腻得如珍珠一样的年轻人。周末还要工作的人要不起珍珠。 得不到回应的孟时雨偶尔仍然会梦到季鸣则。在Bolya值夜班时,他终于敢于承认自己就是小资产阶级,他喜欢浪漫,陪伴,甜美的情话,纪念日的惊喜,鱼子酱和香槟,季鸣则的香水是淡淡的皮革香,他特别喜欢。他跑到巴黎春天百货一瓶瓶试着闻,然后发现真的很贵。 幸好他的时间够多,而每一秒都不再有季鸣则。除非阴天下雨,他慢慢想不起过去的伤痛,那些愚蠢的爱情中的猜忌也慢慢褪色了,失败和成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坐着地铁穿过第三世界一样的圣德尼,跟着学长搞社会运动,听老师们劝人上街,跟着一位女权主义的同学跑去巴黎春天,他们装成有钱人的样子,接受导购员的殷勤,然后悄悄把写着女性可以不化妆的小宣传单留在柜台。他们理直气壮地不花钱,然后出来吃三块七毛钱的大学食堂套餐。 巴黎人有一万种借口走上街头抗议,孟时雨很快从傻站在街边到参与制作横幅。某些时刻,当他看见别的情侣手拉着手走在游行队伍中时,他发现自己仍会想到季鸣则,他想把季鸣则带到街上,他们会和刚认识时一样,开开心心。萨特说每个小资产阶级来搞革命时都会带个小纪念品,如果季鸣则来做他的纪念品,他想,那该多好啊。季叔叔消失了,小季总也消失了,孟时雨有点想季鸣则。但他也就只是想想,Bolya会跟着工会的队伍一起上街,他有时负责开那辆挂着气球的花车。出发前,Bolya会用工厂剩余的边角料帮孟时雨做特别漂亮,引得路人都来拍照的标语牌,在他不开车时,他们就走在一起。 第17章 季鸣则想给孟时雨发消息。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没真正地追求过一个人,他在网络上阅读、抄写了一些所谓的爱情教程,但孟时雨连一个字都不回复。季鸣则终于明白当初自己曾多么幸运,在上万平方公里的北京城,在有两千万常住人口的首都,在这人们踩来踩去,挤而又挤,互相憎恨着对立着鄙视着的城市,两个人要恰好喜欢彼此,是怎样的奇迹呢?季鸣则已经不记得他们过去的那些冲突了,他搬回了他们共同住过的房子,目力所及都是些只有纯粹的快乐才能留下的痕迹。 他不明白自己那时为什么闭着眼睛生活,如今他终于把眼睛睁开了,就再不应盍上。他放弃了那些恋爱咨询。 季鸣则给孟时雨发消息,想到什么就发什么:中午吃了你喜欢的炸海参;在外面遇见季子羽,吵架吵赢了;晚上罗马德比你看不看,听说他们要卖德罗西;早晨醒来,忽然很想你;今天在某某平台买了x老师的马哲原理课,看了觉得很好,分享到朋友圈,收获很多点赞,想和平台谈谈,我也要赞助。 孟时雨的回复紧跟着跳出来,说你想听我给你讲,或者你把钱直接打给x老师都行,我有她支付宝——拜托不要连马克思都消费! 季鸣则委委屈屈回复,我以为你会高兴呢……何况真的讲的很好,虽然价值论和我在商学院学的不一样。 孟时雨便挠着头跟他继续聊,顺便复习一下自己也久已没翻的《资本论》。他们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偶尔孟时雨会和季鸣则聊几个小时,但大多数时候孟时雨都不回复或者只有表情包,这些短暂或者永久的延迟,这些等待的焦灼终于叫季鸣则明白爱的另一张  27 脸:残忍。 直到季鸣则终于回来法国,他问孟时雨晚上能不能见面。孟时雨简简单单地回他说能。恋爱中的人是公羊高,谷梁赤,小季总早已练就从每一个字看出微言大义的能力,微信对话就是他的《春秋》。 季鸣则猜想小朋友是乐意见他的,他精精神神地收拾好自己,然后扑棱着爱情的翅膀就去了。他一个劲催着司机快点快点,他想,老天爷啊,我们分开了三年,今后,我要把这些日子全补回来。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做算术题,加减乘除,把时间变成饼状图。 孟时雨说他在国家图书馆。河风正凛冽,激烈地刮过图书馆所在的巨大而空旷的木质平台。季鸣则老远就看到孟时雨晃荡在出口的地方,他的小朋友双手插着大衣口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也不说话,只有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地瞧着季鸣则。季鸣则忽然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只好一个劲谈冷气和大风。 张希逸跟在他们旁边,忍不住想撇嘴,她想这个老板到底能不能领悟到孟时雨的假冷淡和真害羞。是啊,她想,谁能想到惯会打砸抢的孟孟,说起话来动不动就是炸弹和断头台的孟孟,在爱情面前竟软成纸老虎,被辜负了就一个人跑掉,得到补偿时倒手足无措起来。 正值年底,朋友们总要聚来聚去。喝到夜里两三点钟时,孟时雨有时会忍不住讲两句他的“傻逼前任”,一来二去张希逸早已听懂了原委。但她仍觉得,就算此季总非彼季总,终究也是个祸头。何况那天在店里,她亲眼见到这位季总和白月光一起,那人看起来体面又乖巧,像没脑子的有钱人会喜欢的类型。但孟时雨却并不应和她,反而因为她大嘴巴直接导致季鸣则翻出旧帐,硬要罚她去买酒。 那时张希逸不服,她说姐妹,我拉你进豆瓣劝分小组!包学包会,让你面对渣男只想止损和索赔。 孟时雨却不是很有兴趣,他只是说,靠他怜惜得到的我都不稀罕,如果我真想从他身上要什么,我会自己去拿。 “你能拿什么?拿他卡?” 孟时雨豪气冲天,“就拿了怎样,我们以后就刷他的卡,用最贵的材料,去最贵的打印店,做街上最漂亮的横幅,宣传海报全是铜版纸,还能在脸书买社会运动的推广广告!” 净会吹牛!张希逸看孟时雨半天没憋出话来,只是立在冷风里,站住不动。她终究不忍心让刚刚还在走廊上嘀嘀咕的小伙伴尴尬,便主动往前走,插科打诨,说季鸣则上回坏了她生意。她疯狂暗示,孟时雨于是顺着她,装出仗义执言的样子,劝季鸣则把店里最丑的那些清朝外销瓷花瓶包圆,季鸣则马上说好,连一个磕巴都不打,倒把张希逸一肚子坏话生生堵了回去。 他们这样不咸不淡地终于走到季鸣则的车边,张希逸见好就溜,临走时还特意做了个口型,说你不要恋爱脑!孟时雨朝她点点头,然后车门一关,整个人就被季鸣则抱进了怀里。 “她是不是和你讲过遇见我的事情了,那个张什么什么。”季鸣则是肯定的语气,“对不起,孟孟,那天你把我踹出门,我没来及和你讲——是我对不起。” “没必要,没必要,”孟时雨夸张地摆手,夸张地笑,“我都不往心里去!” 季鸣则还想说下去,但看着孟时雨偏过去的侧脸,他忽然便明白了,孟时雨就是叫自己欠着他。但这更好,他想,我永远还不完债,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永远彼此相关?季鸣则克制地吻了吻孟时雨的额头,他感到小朋友在他手掌下轻微地颤抖。 “你回来,是决意要继续项目?”孟时雨忽然问道。 “可不,我会在这里呆一阵,陪你——我们写字楼都租好了。” 孟时雨说:“我放什么心……那你带我去看看吧。” 季鸣则大喜过望,他早想着带孟时雨在公司招摇过市。相比起季鸣则的热情,孟时雨谈兴仍不大高,只是看看车窗外的风景,再看看表。 他们到了之后,季鸣则摆足了老板的派头,他仍记得过去在北京时,孟时雨在前台吃闭门羹的事,他可不想那样的尴尬再来一回:季鸣则早就明白了,孟时雨脑子里存住不复杂微妙的人情规矩,闹到头,最后尴尬的只能是自己。 在电梯里,孟时雨问他,说要怎么才能通过保安、前台和秘书的层层关隘见到你。季鸣则说你不需要知道。孟时雨说,为什么我不需要?季鸣则说,只有你不需要,懂了吗?他们在闲人回避的高层接吻,季鸣则吻上孟时雨的眼角,吻在眼角的泪痣,他说因为你是唯一,因为我爱你。 他吻到了苦咸的泪水。 “你当时不会失望吗?”孟时雨小声说。 “失望什么?” “你想找一个和初恋一样的人,但我显然不是。” 季鸣则只能把孟时雨抱得更紧些,他说:“你是什么样,我就想找什么样的。我早就把自己敞开了,随便你来更新。” 孟时雨终于非常非常轻地回抱住季鸣则,他说,呸,哪里更新了,明明还在loading。 他们这样温柔地缠绵了一阵,互相说了些恋人间的蠢话,直到秘书忽然敲门,说楼下来了很多工人。高商毕业的中国秘书显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他本以为在谈判桌上听工会代表的糟糕法语已经是他工作中不顺的极限,没想到这些人还跑到公司的大楼里,占据着那么整洁而现代的大厅,说躺地上就躺地上,骂骂咧咧说今天我们就要见老板,Monsieur Ji。秘书觉得委屈,他们只是普普通通地想买块地,怎么就被这群人赖到头上。秘书说你们已经关闭谈判,总裁没有义务再见你们。一个黑人高声骂了出来,他说你撒谎,是你们半步都不肯妥协。 秘书没听到上司的回话。他看到小季总转头只顾盯着旁边的青年,青年穿着一件连帽衫,和办公室有些格格不入,衣服的胸前还有一行法语艺术体字,le monde est a nous。 世界是我们的。 秘书忍住了嗤笑的冲动。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听到香薰机喷烟的响动,在小季总舒舒服服的办公室里,楼下的喧哗是一点也听不见的。这就是当代建筑的好处,至于那些尊贵而古老的大楼,国民议会,索邦大学,上诉法院等等,大人物们虽然能和古老典雅的壁画一起工作,但也总能听见楼外街边震天的喇叭声和骂声,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关上窗户,叹气。 孟时雨忍不住诘问:“你不下去?” “我下去他们更没完没了了……”季鸣则心里堵得难受,他叫秘书下去,“真诚地”和工人们解释一下,就说自己“非常”愿意和大家聊聊,但可惜现在确实人在北京。 “在你妈的北京。”孟时雨  28 抢白道,“不要脸。” 季鸣则赶紧挥手赶走秘书,拉着孟时雨好声好气解释,他说实在是他也要配合EM集团,那边一直只派了法国分公司的负责人出面,如今又强行中止谈判,摆明态度就是要倒逼工人拿钱走人。“就差一点了,你也体谅体谅我。你就不想想为什么赔偿金会上调?还不是我自己出血,为这个我几乎在董事会被人指着鼻子骂窝囊。” “但你也至少当面听听他们的诉求。” “那是给他们幻想!孟孟,”季鸣则抱住了孟时雨,“我们都尽力了……够了。再拖下去,你信不信我爸真能撤了我,换季子羽上位,到那时别说3万赔偿,按他一贯的德性,恐怕还要反诉侵占私人财产……怎么判两说,但总归能把人恶心到死。实话告诉你吧,这周我和EM是一定要签合同的,政府那边已经有了默契,马上就会驱逐。” “这么说,我还应该回去劝劝大家,早拿钱早好?” 季鸣则没说话,低头亲了亲小朋友的脸颊。 “我们现在在几楼?”孟时雨忽然问。 “二十八楼,怎么了?” 孟时雨摇了摇头,“原来我们离他们这么远……” “别这样说,是我……咱们孟孟是热心肠,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季鸣则讲了个他以为的俏皮话。 孟时雨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一屋子都亮堂了,他说:“你拉倒吧。算了,就这样吧,只当是我们亏欠的。” 亏欠什么?伯沙撒看到了他的命运,但他并不能解读。 转天孟时雨约出来了季鸣则,他说有一个惊喜。小季总信以为真,百忙之中硬抽出了时间来约会。孟时雨哄着他在出租车上戴了眼罩,说一定要下车才可以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孟时雨说话时连声音都是颤的,脸红如玫瑰,他攀在季鸣则身上,说只能他们俩一起去看。那一刻季鸣则只觉得他们心都跳在一起,世间再没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他以为孟时雨也作如是观。是浪漫的铁塔还是什么他不知道巴黎美景呢?他一个随行人员都没带就上了出租车。 路上季鸣则忍不住问,看完之后呢,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要不要回我那边睡?他已经在想些旖旎的事情了。 孟时雨说,我都可以,看你。 季鸣则再想不到摘下眼罩看到的竟是EM的工厂。这世界变化太快,小季总不懂。他们下了车,孟时雨拉着早已傻了眼的小季总走进厂里,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都不知道,那个门的电动开关竟然还能使用。 工人们站在他面前,足足有几百个那么多,远望过去像一片蓝色的海。 孟时雨用法语说:“我想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昨天想见却没见到的地产开发商,季先生。” 第18章 Bolya曾经对这个所谓的计划提出过反对。 那天下午,他们一群人心灰意冷地离开公司大楼,每个人都抱定了想法:一切都完了。过去,那些大人物,至少还愿意坐下来和他们谈,虽然每次会议结束,他们的一位女性工会代表都声称自己明天一定会被查出卵巢囊肿(这是个什么新鲜词?她打哪儿听来的?)。现在呢,一切都完了。志愿帮他们打官司的律师总是要大家做好“最坏的打算”,而无论政府还是企业,谁都不再理他们。连L’Humanite的记者都说,我可见多了,又是这样,等着瞧吧,那群该死的警察恐怕已经做好准备,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他说“等着瞧吧”的神情叫Bolya厌烦,仿佛他从开头就不相信合作社真的能落地,那您来做什么呢?Bolya暗自腹诽。 他们回到工厂,所有人都精疲力尽。Elsa煮了一锅难喝得要死的咖啡,由于没人想再站起来重做,于是只好将就着喝。他们坐在休息室里,一心一意地发呆,窗外是阴沉的天际。 这时候孟时雨忽然打来电话,说你们在工厂吗?等一等,我马上就来。孟时雨说他有办法把中国老板一个人请到工厂。 “这怎么可能?”工会干部大声说。 “其实……其实他和我有一些私人关系,你们见过他,就是上次音乐会时,我已经带他来过一次。我有信心带他来第二次。” “我的上帝!可是,既然他已经来过,难道再来一次就会改变主意吗?”布列塔尼女人摇了摇头,“算了吧,没用的,我早知道,这些老板的心都是石头做的。” 但也有些人觉得不错,他们到底不甘心。“我们当面和他说,100个临时工作岗位什么都不是,赔偿金也什么都不是……没人能把我们赶走,我们就要工作。他可以去别处找土地,没必要死死盯着我们的。” “我们得显得强硬一点,最好明天把全厂的人都叫上,让他明白,我们人那么多,是不可能被赶走的。我们得朝他展现一下实力。”一个工人说着,绷起手臂,试图显露肌肉,“就像过去的cgt。” 有些人笑了,他的朋友伸出手,去拍他上年纪后长出来的啤酒肚。 “那我们还需要通知政府里的朋友吗?”有人这样问。 “政府里已经没有我们的朋友了!” “或许可以叫上媒体,这样他如果说了什么蠢话,我们就发出去。”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一点点希望又升了起来,像冬夜里的火星。有人去打电话联系,有人走过来和孟时雨握手,“天啊,我都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这不容易吧?他毕竟是你的朋友……” 孟时雨说,没什么,他其实是一个好人。 孟时雨的同学Elsa也走了过来,她自己撑不住先笑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上次还以为你们是一对,老师说的没错,我平时不应该看这么多bl小说。” 孟时雨挠了挠头,没吭声。 Bolya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孟时雨的肩膀,“放轻松。” “你没想错,”孟时雨对Elsa说道,“他曾是我的男朋友。” “什么!?”Elsa看了看Bolya,她张了张嘴,终于忍不住叫出声,“这太荒诞了,你,有过,一个,身家上亿的男朋友!” 孟时雨都快把他手里的一次性咖啡杯咬漏了,他有点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 “那你还来咱学校学什么哲学?你疯了?” “我以为你会说,那你为什么还来工厂。”孟时雨无奈地笑了。 “诶?有道理……其实都一样,咱们学校,咱们导师,咱们的政治介入……等等,时雨,这不是真的,你要把你爱过的人骗到陷阱里,说骗没错吧,我可不信他会自愿过来。不,我不是质疑你,但这……”她求助地把目光投给Bolya。 Bolya点了点 29 头,“这对你太残忍了,你没必要做这样大的牺牲,更没必要牺牲你自己的爱情——何况,哪怕我们面对面谈判,难道就一定能保住工厂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明明清楚,我们只是去赌一个奇迹。你不能为了一个奇迹去放弃到手的东西。” “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孟时雨张开双手。 “你在骗自己!”Bolya终于发了火,他头一次用这样严肃的口气和孟时雨讲话,“你明明还爱他,你也知道,只要你点头,这个‘亿万富翁’说不定就要把什么戒指戴到你手指头上了。你现在却说,你手里什么都没有!” 孟时雨摊平手掌,掌心朝上伸到Bolya面前,“你看清楚,这里什么都没有。是你,你不肯把你的爱情放到上面,然后你现在又指控我要丢弃手中从来都不存在的东西。” “那也已经在你指尖了!”Bolya抓住孟时雨的手,攥成拳头,“我们罢工、占领工厂,希望能建立一个合作社,难道仅仅是为了不失业吗?如果仅仅是为了有饭吃,没人能坚持这么久,三万元赔偿协议下来的第一天我们就签了。你跟我们相处这样长的时间,你很清楚,这一年多来所有人都苦得恨不得明天就吞下一整瓶安眠药。但我们坚持下来了,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拥有真正的,不被剥削的生活?一个合作社,决策由所有工人一起做,利润由工人一起分。然后……然后我们相信,生活里将终于有爱和尊严的位置。而你现在却要随随便便丢弃这些我们为之奋斗的东西!” “我没有丢弃。”孟时雨狠狠地抽回了手,“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能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他能理解,我才愿意抓住他的爱情。这不是牺牲,也不是付出,更不是什么背叛,Bolya,不要同情我。” “我只是希望你快乐,你明明可以不去管这些,你不需要背别人的十字架。” “那我,我也只是刚好站在一个能帮到你的位置上,我不可能什么也不做,我必须行动。行动,不是背十字架,去他的十字架,我要砸碎它。” Bolya狠狠地搓了搓脸,“永远说不过你。我现在只能祈祷,明天我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冲过去把老板打死。” “谈判中途不能打,但谈完了以后——”Elsa眨眨眼,“亲爱的Bolya,我和时雨,我们从来不认为暴力一定非法。” 而季鸣则对这一切争论一无所知。他只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孟时雨,那个曾经喜怒形于色的小朋友,如今竟能做到肃着一张面孔。“你如果哪里没听懂,我来做翻译。”孟时雨平静地看了回去,他只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没有高台,没有桌椅,所有人就这样站在车间里,站在停着的机器旁边,乱糟糟围成一个圈。人太多了,有些人只好攀到什么箱子上或操作台上,大部分人都站在平地。一个带扬声器的喇叭从后面传了过来,孟时雨接了,转给季鸣则,“我知道你法语还能说两句。” 季鸣则咽了咽口水,他感觉这一切都像在做梦。没有浪漫的巴黎铁塔和什么定情之夜了,他付出了一颗心,得到的是什么?眼前铺天盖地只有的愤怒的面孔。他机械地开口:“女士们,先生们,我是季氏地产集团的执行总裁,我完全清楚你们的困难,我们也愿意和大家一起解决眼下的矛盾。请相信,我们是带着诚意来到法国的。” 他说不下去了,季鸣则有些畏惧地一一看过每张脸,愤怒、嘲讽、失望的脸……他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所说的全是狗屁。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能挽救自己。 那个总是说自己要得“卵巢囊肿”的工人代表站了出来,“我们不会退让,您已经看到了,我们——”她挥了挥手,仿佛身后是千军万马,“我们就驻扎在这里。您的项目拖不起,如果您是聪明人,您就应该选择去别的地方投资。” “女士——”季鸣则忍不住反驳,“投资不是像您想象的这样简单!” 一个工人发出粗俗的笑声:“我们不懂投资,您也不懂工人阶级。” “如果我们双方什么都不懂,那就等待法院裁决好了!按你们法国人的说法,法律就是法律。” “算了吧,法律难道对我们是公平的吗?” 有人从人群后方大喊,“中国人懂什么法律!” 现场骚动起来,仿佛拔掉了高压锅的气阀,积蓄已久的怨气一下子冒了出来。被EM集团请的保安公司日夜监视的痛苦,被困在工厂里值夜,不能在床上安睡的痛苦,被那些仿佛神话故事里永远不停止工作的中国工人抢掉饭碗的痛苦,被债务追着跑的痛苦…… 很多人痛苦得甚至找不到语言来形容这泥里的日子,除了婊子、傻逼、狗屎,还有什么?有人终于骂出了中国猪,还有人说,外国人滚,这是我们法国人自己的土地。 Cgt的干部脸已经全白了,这当然很丢人,玛丽勒庞再一次显示出了她在工人群体中隐秘的威力,在这一分钟里,左派政党一败涂地。Elsa和孟时雨对视了一眼,他们也只能叹气。 Bolya和几个移民工人大声反驳,他们自己吵了一通,又再次把矛头掉回,对着季鸣则。 “合作社要求工人集体占股至少51%,我们可以允许您的企业参股,这样您能拿到分红,我们也可以有更多的资金启动生产。”工会的人赶紧摆出他们的提案,“我们的设备都是最新的,员工也都是熟手,根据以往的情况看,我们没道理不盈利。” 季鸣则扫了一眼他们的企划书,看着预估的利润率,他不得不在心里打上一个叉。如果季氏地产是他自己的,否许他顺水推舟就接受了这份提案,躺着吃分红也不是不好。但国内的股东们早被地产泡沫养大了胃口,如今连土地都不能满足他们了,他们恨不能把杠杆加出大气层。 没人会同意这份提案,造汽车零件的工人合作社?真是国际笑话。他如果接受,季子羽第一个就要跳出来,一脚把他踹出公司。 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但我已经帮你们争取到了更多的赔偿金不是吗?朋友们,请冷静一点,我们的项目开工后,或许你们还有更多的就业机会。” 一些人发出嘘声,“他在寻找工贼!” “他们说什么?”天很冷,工厂里现在并没有暖气,但季鸣则已经满头大汗了,他心里开始慌起来。 “不要再炫耀你的善意了,他们觉得你是阴谋分裂他们。” “不!”季鸣则喊了出来,“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这是为了你!” “我不需要,你该对他们讲。”孟时雨偏过头,不去看季鸣则。 “妈的。”季鸣则忍不住骂道 30 ,他觉得想解释清楚实在困难,索性把复杂的因果浓缩起来:“听我说,大家,这都是误会,请你们相信我的诚意。是孟先生向我介绍了你们的困境,这也是他的好意。” 又是一片浓云样的嘘声,布列塔尼工人大喊道:“骗子!”她正好站在头一排,脑子一热,三两步走上前,扬起她肥厚的手,结结实实朝季鸣则脸上扇了一个嘴巴。 第19章 “哦!”有人惊呼,有人挤在后面着急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也有人调门高昂地喊,打起来啦。 “我可是受够了,”布列塔尼人双手插着腰,“什么都是我们的错,关停工厂是因为法国人每周只工作35个小时,被收购是因为我们连活着都妨碍你们‘产业升级’,现在呢,这该诅咒的失业救助计划,竟然也是因为我们的同志让您,高贵的先生,看到了悲惨的底层生活?得了吧,季先生,我再也不听你们老板的话了——今天,您只需要告诉我们,您要收购,还是不要。” 布列塔尼人狂风骤雨地说了一通,云柱一样席卷大地。受够了,真是受够了,“oui ou non?”人们喊起来。 季鸣则捂着脸,半天才回过神。他这辈子都还没被打过脸!他下意识就伸手去推布列塔尼人,用中文说,“你有没有良心!” 女人被推了个踉跄,这一下更惹火了工人们。几个平时脾气就不好的年轻人冲了上来,乱骂一气,动手动脚,局面渐渐失去控制。 “他还敢打人!”站在后面的人闹不清前头发生什么,反正就随便乱讲,大家一通骂骂咧咧,“婊子养的”,有年轻人这样说,“给他点教训!” “他不答应,就不放他走!”更多的人如此喊道。“关到他答应为止!关到他们签不了合同!” 忽然大家都觉得这个想法很聪明,我们把他关起来,看他还怎么买工厂。一时间,整个工厂都沸腾起来。“扣下他!”众人异口同声,并试图涌上前去,立刻就把这个中国老板抓在自己手里。 Bolya只觉得滑稽,昨天他还信誓旦旦说要暴打老板,今天呢,却不得不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季鸣则前头,以防他真的被揍出麻烦。当然,他挡得也算不上用心,同事们扒着他的胳膊往前努力伸脚踹人时,Bolya是不会费心拦的,他想,算了,谁叫这家伙腿长。他听到身后有人嗷地惨叫起来,他忙用眼睛去找孟时雨,心爱的年轻人正和自己的同学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脸上虽然写着不忍和无奈,但显然并不准备陪着挨上两脚。Bolya于是便放了心,那就这样吧。男人嘛,生活中难免磕磕碰碰,我们谁还没打过架呢? 工会的同志们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我们不能诉诸暴力!”他们软绵绵的声音飘在冷空气中。这种话说得他们自己都烦了,每次游行,队伍中一旦发生什么事,最后警察都要来找工会麻烦(但反过来,当警察突然过来扔催泪瓦斯时,工会的人却不能跑去内政部找警察的麻烦)。如果有人在游行的路线上放火把什么跑车烧了,他们就得过去手拉手围一个圈,提醒路过的群众,当心,这里有火。 他们现在也终于把季鸣则围起来了。小季总已经被这里一脚,那里一拳地打了个鼻青脸肿。他眉骨破了个口子,鼻子也在流血,右脸更是清清楚楚一个巴掌印,正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痛苦地哼。至于他的西装三件套,他的羊绒长大衣,他那双由服务生精心擦干净的漂亮英国皮鞋,唉,别提了,全是脚印。 季鸣则感觉自己一定是脑震荡了,否则怎么眼前都是星星。靠在椅子上,他缓了好一阵子才看清自己的处境:他被带到了休息室里,门关着,孟时雨盘腿坐在地板上,一瞬不瞬望着自己。 他气得伸手抓住孟时雨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拎起来(脑震荡这会儿竟好了,或许是医学奇迹?)。“你耍我!”季鸣则恨恨地骂道。 孟时雨也不挣扎,就像一只被拎住项圈的小猫,“后面动手我确实没想到,把你扣下我更没想到,总之,别担心,我来陪你一起关着。”说着,他挑了挑眉,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和放学后别走,小卖部打架差不多。 季鸣则你你你了半天,没想出下文,再拽着孟时雨他胳膊都要酸了,只好趁势放手。孟时雨一下子又跌坐回地上,有些娇气地哎呦了一声。季鸣则心跟着跳了一下,“小心腿!”他脱口而出。 孟时雨一下子就笑了,把眼睛弯成了月亮。 季鸣则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将他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转到了一旁。 “别生我气了吧!”孟时雨攀上季鸣则的膝盖,“我发誓,诓你过来时没想到会打起来。但这也不会比你们的那些商业竞争更肮脏……这是群众突如其来的智慧。” 季鸣则打定主意不看他。孟时雨趴了会,也只好撂开手,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咖啡边上打咖啡。他端给季鸣则一杯,季鸣则不接。“你……算了,骗你来时已经想过了,你要不理解我,那就权当我的报应,咱俩一拍两散,从此谁也不欠谁。” “你还威胁我!”季鸣则一下子跳起来,“你坑完我,还要用分手威胁我?拍什么散什么,我不同意,你……你别想就这么混过去,这事没完!咱俩没完!” “诶?”孟时雨瞪大了眼睛,“可我都害你这样……而且我也不会帮你逃出去,他们……我们打定主意要扣着你,搅黄你的签约了。” “哪有这么简单!”季鸣则烦躁地围着椅子转圈,“孟孟,你忘了我家怎么回事了吗?没有我他们也能签约,说不定过两天你们就要发现,新任CEO季子羽拿着合同,申请到强制清退的判决书了!” “是说我们抓了你,他们就会放弃你?” “废话!他们最有可能的是一边报警卖惨,一边把项目从我手里拿走。” 孟时雨轻轻地啊了一声,“总是如此……”他说着,把咖啡放在一边,伸出胳膊环上了季鸣则的腰,“Darboy,Moro……我们能抓到的总是那些权力集团里不够坏的人,但没关系,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我跟你在一起呢。” 季鸣则不由自主就想回抱孟时雨,他抬起手,却又放下来,色厉内荏地说,拿开拿开,不要撒娇,我生你气呢。 孟时雨听了,竟真放开手,帮季鸣则指点了休息室里的各项设备,然后推门就走。“我一会儿就回来,那个……”他关上门,又打开,伸进一个脑袋,“你疼不疼啊?要不要药膏?” 季鸣则用手碰了碰,嘶,他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可能不疼。但看着孟时雨担心的表情,小季总还是很男子汉地挥了挥手,“这点小伤有什么,我一个能打仨,都是他们  31 不讲武德。” oui ou non:是或不。 扣押老板的情节主要受启发于法国DaewooOrion厂2002年的一次示威。 第20章 孟时雨关上门,用钥匙反锁了,和在外面“站岗”的一个工人打了招呼。 “David,我要把钥匙留给你吗?” “你自己留着吧,我和他没什么好聊的。说实在的,你觉得我们会不会白忙一场?” 孟时雨吹了个口哨,“那你现在放他出来?” David摇摇头,“那可不行,他总得吃点教训才好。” “那就别去想别的了。安努什卡已经打翻了葵花籽油,再想也没用啦。” “安努什卡是谁?” “谁也不是,”孟时雨摆摆手,“我去找Bolya他们了,回见。” 他说完,就走下了楼。楼下一群人还在争吵。刚刚他们闹起来的时候,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是谁?),事件明摆着,再过不久,所有人都要知道,EM工厂里的工人把某个倒霉的中国老板非法扣留了。 “希望我们不要吃官司。” “那么,难道就把他放走吗?他照样会把他看不顺眼的人指给警察!” “不能放,我们就要吓吓这些富翁,让他们不敢再来投资。” “得了吧,你能吓到他们什么?只要有钱赚,他们什么都不怕!” 孟时雨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到Bolya,“怎么样?你们达成一致了吗?” “完全没有。”Bolya无奈地笑了笑,“你呢?你怎么样?” “我?”孟时雨原地蹦了一下,“大仇得报,好得不得了。” “算了吧,老实说?” 孟时雨苦笑了一下,“做坏人还挺难的。良心,”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有点疼。” Bolya抱了抱孟时雨,“没关系,你们会没事的。我保证。” “那你们呢?这样一来,公共舆论——如果我们曾有过这种东西——就完全不在我们手里了。而且你们应该知道,季鸣则并不是他们公司的真正掌权者,他也可能变成弃子。” “但我们也获得了一点好处。” “什么好处?” Bolya揽着孟时雨的肩膀,手指向人群:有人在大笑,有人拿着啤酒瓶,轮胎被堆在一起,燃烧着,火苗摇飐在夜色里,橡胶烧着后的糊味劈劈啪啪地刺激着神经,有人围着这小小的热源跳起舞,有人手里还拿着白天时用来撑场面的cgt的红旗旗帜,男人手把着旗杆,女人追着他,围着旗杆旋转,渐渐两个人都被火红的旗面缠上了,他们就接吻。 “这一刻是快乐的。”Bolya轻声说道。 孟时雨也笑了,他说,“其实……第一个人,就是Anne,那个布列塔尼人,她把耳光甩到季鸣则脸上时,就这样,‘啪’的一声。我看到他那么茫然,那么不可置信的样子,那一刻我心里是也是畅快的。我真是看够了他成功人士的样子。但为什么我从来没和他动手呢?” “你之前都烧过他的车了。”Bolya提醒道。 孟时雨回过身,捣了Bolya一拳,“嘿,谁先点的火?而且这不一样……假如,我是说,你被这样揍了一顿……别皱眉,这只是一个假设,我可能应该用未完成时?媒体根本不会报道,因为这不是一个新闻,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人被打了一顿,这难道不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吗?而季鸣则这种人,穿三件套的——在中国我们管这叫西装,过去我们是不穿的——被打了,为什么大家要做出极端诧异、惊慌、同情的样子?他们比别人更不能忍受暴力吗?可往往他们才是暴力的实施者。但也不是说我觉得打人就好,我看你们动手时,还是挺害怕的。之前那次,他们打我时,真的好疼。也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疼……别笑!打你你也疼!” Bolya把孟时雨耳畔的碎发往后拨去,他看着这个总是在想东想西的年轻人,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和红润的唇,Bolya忍不住亲了下去,他的吻落在孟时雨的脸颊边。孟时雨在他怀里发着抖,可能是天气太冷,也可能是过于激动。他想起自己还没找到工作时,和一群非洲人住在政府廉租房里。那时楼道里挥之不去一股尿的味道,而楼下总是有人在打架,十来岁的小朋友,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三十来岁的失业者,动物一样扑在尘土里,大呼小叫……连警察都不管。 Bolya清清楚楚地知道,无论是Elsa还是孟时雨,他们都是下降到低处,有无数的亲朋等着他们回到充满奶和蜜,房产证和保险的世界。当孟时雨蜷在他家那张因为老旧,已经塌陷了一角的破床垫里小声打着呼时,Bolya会一边抚摸爱人的大腿,一边恐惧地等待。或许孟时雨会在清晨醒来时,皱着眉撒娇,说自己睡得背疼,他等待着。 Elsa曾邀请一些工厂的工人去家里开派对,那是一幢位于上塞纳省的三层别墅,正值暑假,Elsa的父母已经到了希腊的度假屋,她成了这片地产的女主人,她决定亵渎自己的财产。(一种特权?) 从大门进去,整个客厅漆黑一团,充斥着大麻烟和酒精的味道。不知道是谁搬来了灯球,七彩的光打在墙上那些仿佛从蓬皮杜偷来的线条扭曲的当代绘画上,Elsa从沙发上蹦下来往孟时雨身上扑,她显然已经喝过了,非要拉着他跳舞。 孟时雨只有这方面不行,Bolya知道,因此他挡在前面,自己陪Elsa随着音箱里震耳欲聋的鼓点扭动。等Elsa终于晕乎乎地把手伸向下一个受害者时,Bolya发现他已经找不到同事们了,他们拘谨而沉默地消失在这片音乐声中。他上到二楼,这里亮了一点,几盏小瓦数的落地灯安静地亮着,哲学系的学生们端着酒杯互相攻击,“德勒兹就是个鼓吹资本主义的傻逼,他根本不是左派……”“你根本没读懂,《反俄狄浦斯》第一卷 里写得很清楚……”“你们在说什么,欲望?不,德勒兹的欲望和拉康的不同,我导师新出的书里说……” 欲望,白人的欲望,掌控语言的欲望,“你听我说”的欲望……欲望在这个漂亮的阅览室里找不到出路,墙上一排排七星文库装出瑟缩的样子,但它们心里并无畏惧。这里没人会点火——哪怕吃多了蘑菇也不会。拉辛和索福克勒斯都是安全的。 孟时雨也不在这里。Bolya无可奈何地听这些喝高了地年轻人讲为什么要游牧,为什么要解辖(他们真的在说法语?deterritorialisation 这是绕口令吗?),那些后殖民的精妙理论对他这样的刚果人宛如天书,他一点也不  32 想再去做什么精神分析。精神分析不能让刚果的GDP增长哪怕1个百分点,法农也不是因为给病人做精神分析才被驱逐。 他艰难地脱身,一直走到了屋顶。92省的夜比93省要安静太多太多,从楼梯看上去,天上罗列着无数美丽的东西——这里甚至能看到星星。但巴黎的星空和他故乡的又是多么不同,像这些人以为永恒的北极星,Bolya就连一次都没见过。南方没有北方的星星。 Bolya在一个非洲风格草垫子上找到了孟时雨,他的珍珠像猫一样趴着上面,看起来那么舒服。有人在黑暗里弹吉他,是首上世纪法国流行的情歌。他们什么都没说,孟时雨懒洋洋地抽出一直烟,Bolya帮他点了火,黑暗中,红色的光点乍明乍灭。 “你喜欢吗?”孟时雨轻声问他。 怎么会不喜欢呢?香薰蜡烛的气味,天台上烟草花和小雏菊的清香,夏天安静的夜,温柔的情歌和温柔的人。Bolya抱起孟时雨,几乎爱不释手,但他没有回答。直到季鸣则来到巴黎,他感到有什么宝贵的东西终于命定地从掌心滚落到指尖,他仍什么都没说。他看着这个中国阔佬像热带的大鸟一样抖擞着绚丽的尾羽,蹦来蹦去,他看孟时雨无望地一次次试图启发这个傻逼。 他又在孟时雨另一侧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这样他的举动看起来只是人们日常的贴面礼。“你该回去陪陪他,”Bolya说,“别有负担,我们不会多想的。” 孟时雨还想说什么,Bolya忽然抬头往上看了看,“我们是不是没有没收他的手机?”孟时雨拧了眉,他顺着Bolya的目光看去,季鸣则站在窗边,盯着他们,手里举着电话。 本章关于暴力的讨论一定程度上受到法国作家Bertina的影响。 第21章 季鸣则一个人留在休息室里,出不去。 “我跟你在一起呢。”孟时雨说完就跑没了影,这就是在一起吗?季鸣则烦躁地按着自动贩卖机,他有些饿,但钱包没有硬币——这是台老式的贩卖机,没有刷卡功能。 他开始翻身上的口袋,幻想着会有那么一两个硬币,在大衣内侧,他摸到了一支手机,是他平时用来打游戏的。在工人们蜂拥而上把他推搡进这间小屋子后,Bolya搜了他的身,掏走了他大衣外面口袋里的iphone、耳机、迷你装的口气清新剂和钱包。黑人打开他的钱包看了一眼(里面有他和孟时雨的合照,还有一个大号的桔子味避孕套),便又扔了回去。季鸣则用他流血的鼻子努力发出了一声表示得意的哼。 然后?没有然后了。Bolya和那些工人既没有把他衣服扒了光着屁股搜身,也没有把他捆起来,更没有拿走他的大额钞票。季鸣则从容地打开了手机,这条漏网之鱼。他想,如果是季子羽来搞事,肯定会做得更加彻底,不仅不会给他翻盘的机会,还要极尽羞辱之能。一丝丝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不知不觉便冒了出来,季鸣则觉得这些工人有点不行,这样怎么和中国老板斗呀。老季总常说,和员工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是战争,战争你懂吗?宜将剩勇追穷寇。 难道把他关起来他就签不了合同了吗?他只需要拨出一个电话,给他的心腹、秘书或者那些早和他勾结起来的股东,一切都不会有大问题。合同依然会被签署,老季总还会以为自己筚路蓝缕,劳苦功高。瞧呢,他季鸣则,来法国并没有沉迷于香槟美人,反而比去非洲还要险象环生呢! 但他攥着手机,半天没能拨下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指头就不能按下去。抽筋了吗?不是。那你,手指,你为什么不能按下去? 他在休息室里,围着宜家的廉价白色长桌走了一圈。窗台上还放了些宣传资料,什么共产党啊,工会啊,老一套的玩意,“也就法国这种落后国家还信,”老季总每次从欧洲出差回来都这样说。季鸣则有点想反问那你还叫我写入党申请书?但季子羽已经抢答了,他说是啊,欧洲不行了,他们太没效率。对了,爸,小表弟前段时间回国没事干,我看干脆就让他去管工会那摊吧。老季总说现在查得严了,亲属干不了。季子羽说,他是我妈那边的,和您又不是法律上攀得着的亲戚。 季鸣则随便拣了张绿色的传单读了读,上面说,某某汽车加工工厂的157名工人被解雇后,经过两年的“整体再就业计划”,只有46人成功找到新工作。“不要相信他们的承诺。”最下面一行用加粗的字体写道。 “我再也不信你了!” 季鸣则还记得,那天晚上,他费尽口舌地解释那通电话只是邀他谈生意,和于樵没半点相干,但孟时雨涨红了脸,连一点都没信,只骂他是个骗子。 所以他生气、爆发、以至于摔门而走,让他的孟孟一个人去演悲剧的最后一幕——因为他知道,这本就是个狼来了的故事,他一度撒了太多的甜蜜的小谎,关于公益,关于于樵,关于他们的未来和爱情。他告诉孟时雨自己不是找替身,不是见色起意,他们的关系萌生自单纯的友谊,他说自己对于樵连半点感情都没有,明天就绝交拉黑,他还说公益的事我都听你的,立志做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他跟孟时雨讲,我爱的是你,只有你,爱你的离经叛道,也爱你的坏脾气。 然后孟时雨喊道,你个骗子,我不信你。 被这样直白得捅破包装纸,实在叫季鸣则委屈,至少我还为你特意在真相上裹了糖衣。他气孟时雨不肯上当,不懂和稀泥。 如今……如今他倒是要把假的变成了真,至少他终于明白,哪怕孟时雨明天把他的股票都捐给绿色和平,他也没办法让爱情停止。他的小朋友一只脚踩着社会规则的红线,一只脚踩住了这个小房地产商的心。他终于明白自己当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才算爱你。 季鸣则终于又按亮了手机,他打开前置摄像头,好吧,是被打的很惨,但看起来并没有永久性损伤,而且仍然挺帅。他开心起来,走到窗户跟前,转着把手把木质窗户挡板摇了上去。月亮向中天前进,他看到了火焰和跳舞的人。 他打开了通信录,准备给孟时雨拨电话,告诉他自己不干了。他要撸起袖子,把手从泥坑里抽出来,洗干净,让别人去做坏事吧,留给他一颗清白得和没进公司前一样的良心。他仿佛闻到了小时候北京街头的烟火气,那时他什么都不愁,理直气壮地恋爱,理直气壮地享受幸福。爱河里的水真是奇怪,拿得东西越多,越重,人便越是往上浮;非得两手空空,赤身裸体,才能致命地下沉。 季鸣则的眼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里扫来扫去,他看到了  33 那件该死的红色羽绒服,Bolya抱着一个人,珍重地亲吻,那个人回过头,和他目光交接。是孟时雨。 他想自己明白了孟时雨那时的心情,眼看着于樵堂皇而无辜地坐在小季总的办公室。孟时雨能怎么办呢?还没等季鸣则收拾好散乱一地的心,孟时雨就喘着气咚咚咚跑了回来,身后还缀着Bolya。三个人站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季鸣则说:“你们要干嘛。” “你在给谁打电话?”Bolya问。 “当然是给我的公司,你们别天真了,关着我有什么用?现代资本又不是宗教仪式,还要亲自上场,我们有的是代理人。等着瞧吧!到时候,我……i will fire you! ”他忽然忘记了解雇用法语怎么说。 “没这么简单,”Bolya沉声回应,“他们不会考虑你现在是被扣押起来了吗?你在吹牛。” “吹牛?等你被扫地出门时,你就知道我吹没吹牛了。我一定会让你连一欧元赔偿都拿不到!” “幼稚的嫉妒。” Bolya一针见血。 “你……”他想说你就是个nobody,而我是老板。但这有什么用呢?他们是在单纯地谈论这通假装拨出去的电话吗?不止,他们还在谈论爱情。爱情啊,孟时雨只要把手放到这个家伙手中,Bolya就赢得了一切,“明天这片地的产权就能拿到我手里,你们挣扎也没用!合作社,做梦吧!哈哈哈。” Bolya已经捏紧了拳头。 孟时雨突然站起来,撞向季鸣则,他冲得那么猛,以至于带着季鸣则一起摔到了地上。季鸣则倒下去时还是老老实实垫住了孟时雨,和瓷砖地的骤然接触让他呲牙咧嘴。这样一晃神,就被抢走了手机。孟时雨坐在季鸣则身上,想都没想就输入了四个1(季鸣则总是这样设密码),手机解锁了,今天晚上,根本一则通话记录都没有。 “你脑子里有哏儿吧!季鸣则!”孟时雨用中文骂道,“你姓逗?嗯?逗人好玩吗?” “我气不过……我看你俩在楼下,搂搂抱抱,我气不过!你下楼前还说和我在一起呢。” 孟时雨伸手抓住季鸣则的衣领,用力把人从地上揪起来,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听不出来你在瞎扯淡该怎么办?你真以为他们不会一时激愤把你打死?你不能害人害己!”他狠狠地盯着季鸣则,像暴怒的野猫一样,连汗毛都竖起来了。季鸣则没由来心虚起来,“你要干……”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小子弹样的吻堵回了嘴里。孟时雨给了季鸣则一个血腥又乱来的亲吻,他们两个人都被磕得牙疼嘴唇破,血流到了一起。 “你现在明白了吗!”孟时雨气呼呼地说着,从季鸣则身上爬起来,用袖口擦嘴。他又换回法语对Bolya说,“他一个电话都没打,刚刚是故意骗你,找茬儿打架。你要跟他打么?我不会反对,他真是欠教训。” Bolya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极轻地笑了笑,回答说,季先生不反对我们,那一定也有帮助我们的办法。他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向季鸣则伸出手,任由那颗想象中的珍珠从指尖滚落到别人手里。 小季总犹豫了一下,抓着自己站了起来。 孟时雨睁大了眼睛,“你有办法?” 季鸣则气仍不顺,“我现在不告诉你。” “别小孩子了!”孟时雨喊道。 季鸣则垮下肩膀,“如果,明天你们发现,公司不同意你们的要求,然后空降了个叫季子羽的人来主持局面,那我就告诉你们该怎么打赢官司。否则……我才不告诉你们呢。”他小声嘟哝着,“我可是个要算计好处的人。” 文中提到的工厂是位于la souterraine的通用汽车配件厂。 第22章 “看看这个,《工人们最后的抵抗:圣丹尼EM工厂的员工扣押了房地产商》,l’Humanite真是好样的。” “嘿,我也看到一个,《扣押老板,一种有效的措施》,朋友们,我发誓,如果我们能保住工作,我一定订阅这家媒体。” “那这个呢,《中国资本家在EM工厂遭到非法拘禁》,巴拉巴拉,员工们无视了政府长期的有效调解,放弃《整体再就业计划》,巴拉巴拉,一位刚果员工声称,他们只能通过‘激进的手段’避免被裁员的命运。我呸。” 工人们正聚集在厂门口看媒体报道,事情过去一整天了,傍晚忽然来了一堆中国人,据说是直接从戴高乐机场赶过来的。他们和工会的人已经在办公室里坐了有一个多小时,刚刚有个工人代表出来抽烟,破口大骂了足足一分钟,说新来的中国人半步不让,扬言不放人就直接取消失业赔偿金,活像他们扣的不是他哥哥,而是头猪。 有人忍不住问:“我们不至于连他们一起扣下吧?” “他们带了好多保镖。” “所以呢?” “说不定他们会中国功夫。” “但我们人多。” “时雨!嘿,你来了?我们刚刚在说中国功夫,你说要是大家动手,谁赢?” “当然是我们,他们过来了?”孟时雨问道。他刚刚去接了同学,一听说工厂的工人扣押了老板,学校里那些活动分子便再按捺不住,三五一伙地跑过来“支援”。连孟时雨的导师都连夜给媒体写了篇评论,讲暴力的合法性问题。 “来了,好像是咱们人质的弟弟。” 孟时雨挑了挑眉,“还真是?那好办了。” “怎么就好办了?”有个老大爷粗声粗气地说,“这个更坏,你没听刚刚Michelle出来说,这个弟弟威胁要立刻驱逐我们,还不给赔偿金。还说什么来着……他们宁愿花一千万打官司,也不给我们一分。” “那我去把这话转告‘人质’,”孟时雨说话声调都轻快了起来,“会有好结果的。” 他兴冲冲跑到了关着季鸣则的休息室,手一撑就坐到了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你猜怎么样?季子羽真来了,看意思是要搞死你,一个劲把话往死里说。愿赌服输吧老季,你那个办法是什么?” 季鸣则正在啃炸鸡,他已经连吃两顿垃圾食品了。虽然表面嫌弃,声称自己遭到虐待,但小季总每次都吃得一点不剩。他擦擦手,“你不觉得,我才应该在外面谈判,而把他关起来吃苦头吗?” 孟时雨说:“行了吧,你吃了什么苦?你连薯条蘸酱都有三种!” “但我昨天晚上睡觉时没有被子,桌子又硬,还能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我恐怕才睡了两个小时!” 孟时雨听不下去,一把揪住季鸣则的脸皮往两边扯,“嘁,你够了!你只是一天晚上没 34 睡好,知不知道这间工厂的工人,多少人自从宣布停产以来都患上了睡眠障碍?他们还要一整夜一整夜守着工厂,就怕警察突然进来,趁他们睡着,把人全丢出去。” “你也要守夜吗?”季鸣则忽然问道。 “我?我没来守过,我啊……一个小知识分子,守得了什么?”孟时雨忽然有点意兴阑珊,“算了,说这些干嘛,也不知道Bolya会不会怒气上头,揍季子羽一顿。” 季鸣则说:“我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季子羽肯定是寸步不让,故意拱火,巴不得你们弄死我才好。咱两败俱伤,他才好当家雀儿。” “是黄雀在后……”孟时雨忍不住纠正,他刚想笑话一句,忽然愣住了。“所以……你昨天就已经知道了,如果你放弃先手,就是等着被季子羽宰割,然后他摘桃子。但你还是没拨电话……为什么?” 季鸣则被孟时雨盯得受不住,光亮的眼睛仿佛能烛照一切,他那一丁点想做好事的心思仿佛可燃物一样,简直快被这样带着温度的目光燃起来:原来做好事也会叫人害羞。他慌忙地乱扯花头:“什么宰割,我心里有数…… 我还得给你找回场子。” “场子?” 季鸣则按住孟时雨乱晃荡的双腿,“敢对你动手,我饶不了他的。” 他们沉默了下来。好一阵,季鸣则才终于找回声音,“我之前在国内,手里握住了他的把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这么肯定警察会驱逐你们?因为我们早就和经济部的国务秘书打好了关系,前期,季子羽不知和他做了多少利益输送,亏他有耐心做这个水磨工夫。这个项目是我去年从他手里横抢过来的,你知道,我们一直斗得厉害。我那时想着,这真是一箭双雕,既打压了那个混蛋,又能和你近一点。但我在国内时没用这些动他。毕竟,我、季子羽和项目,一损俱损,我掀翻了他,项目必然会完蛋,老爸饶不了我。” “那你现在要把季子羽行贿的证据捅给法国媒体?”孟时雨惊呼出声。 “是啊,这就是我的法子,整死季子羽。我不信到了这一步,这个收购还能继续下去,法国当局必然会叫停我们的投资。既然买家都没了,按照以往的判例,你们关于合作社的官司,多半就有了赢面。我本想着,如果季子羽不来落井下石我,也便罢,既然他果然来不叫我好过,那大家掀了桌子,干脆谁都不要玩。” 季鸣则激动地说着,他知道这个项目启动时,季子羽做了多少功课。他一页页地看着网上的八卦,那个V什么法案创始人的孙子,在他的婚礼上,总统坐在第一排,隔两排就是国务秘书,这一圈都是同学。另一张照片,颁奖晚会,标题在讲珠宝,国务秘书正挽着一位女士,某某中东问题专家的孩子,同样出身ENA。我们的国务秘书,挤在这个圈子里,有着最精英的人脉,却没有一个做教授、做政治家或企业家的父母。他竟然读过公立大学。他一定想再往上爬一点,让他的小孩从出生就知道,人生的理想无外乎考Science Po或者X。行了,季子羽说,我们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圣丹尼省这片地,孟时雨的老师想的是一个能喂饱当地居民的社会实验,国务秘书考虑的则只是投资。这个购物中心,还有其后的一串合作意向,将会成为他简历上漂亮的一笔。至于那些免费的游艇、海滨度假屋、鎏金的17世纪中国佛像和摆满龙虾的奢华晚宴……真是不值一提。 季鸣则还记得他和国务秘书见面时,这个法国小胡子说的俏皮话,“我们当然会合作愉快,要知道,官僚主义正是耶稣会士从中国带回来的呀。”或许吧,这些康熙身边的阴谋家,就当是他们教会了法国人如何通过考试维持一个官僚阶层,但这还不够。现在,中国的资本家还要继续教法国人一些东西,比如如何体面的行贿受贿,又如何反咬一口。 这似乎很简单,季鸣则早已深谙这些把戏。只是……在他去国前夕,老季总阴沉着脸,最后提了一句,他讲无论你们兄弟如何争斗,项目还是要推进,你们不能和我的钱过不去。和我的钱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季鸣则努力把老季总的脸从脑子里甩出去,那张在黑白照片上戴着军帽,浓眉大眼的脸;那张和新婚妻子一起,在颐和园划船时含笑的脸;还有那张陪刚上小学的季鸣则踢足球的脸。某些东西断裂了。当老季总说和钱过不去时,他的脸仿佛被时代拉宽,变形,直到走样得季鸣则再也无法辨认。 季鸣则打了个寒颤,他觉得有点冷。但他马上被孟时雨拥住了,火炉一样的小朋友贴在他心口处,“别怕。”孟时雨轻声说道。 本章一些对话灵感来自Usinor的老板在洛林一家炼钢厂中被扣押时的录音。 ENA:Ecole nationale d039;administration,国家行政学院,政府要员基本都毕业于此。 第23章 季鸣则脸上破的地方已经收口了,只是淤血还没消。工厂门口,在一群工会人员和警察的簇拥下,他和颧骨上同样青了一块的弟弟碰了头。 季子羽坐了一夜飞机,季鸣则睡了一宿桌板,浆糊从一个脑子流到另一个脑子,睡神已经扇起翅膀,但两个人还是强撑着眼皮,非要互相投掷出讥刺的匕首。 “呦嚯,这是怎么了?没钱雇保镖?要不要哥哥帮你雇?”季鸣则先下嘴为强。 季子羽反唇相讥:“说话前不照照镜子?我再怎么样,也比出门不带保镖的人强。有些人干什么什么不行,给人添麻烦倒是内行。” “麻烦?难不成你还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 “呵,那怎么可能。一群乌合之众就把你吓破胆了?你知道爸怎么说,他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都是你之前太软弱了,才活该找这场罪受。所以接下来,我的好哥哥,你就安心养伤去吧,这个烂摊子,爸爸叫我来‘帮’你收拾。” “怎么,项目就由你接手了?” “这本来也是我的项目。”季子羽想起了之前在国内的争斗,恨声说道。 季鸣则继续阴阳怪气:“行,你的项目。我就拭目以待,看你这股东风怎么压倒西风。” 季子羽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他想,你也就剩嘴上的本事。他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踏进了被司机殷勤打开的车门。“哦,对了,叫你去养伤的意思就是休假,休假明白吗?你已经被从法国这边的项目部撤掉了,公司不会再给你配车。真可怜啊,哥哥,还得自己打出租。”说完一长串,季子羽才坐到车里。他出门排场那样大,发动机启动,一辆接一辆,只留给季鸣则一串尾气。 季  35 鸣则翻了个白眼,心想,我也不稀罕你的商务车。回味了一会儿季子羽青肿的眼眶,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季鸣则乐了一阵,才问旁边站着的工会代表,怎么你们还动了手? 工会代表已经听说季鸣则被放出来的原委,只是他误会了小季总(哦,现在已经不是了)的动机。“这些有钱人心真狠,为了和自己弟弟争权夺利,还向我们工人告密,太险恶了,他要不说,谁能想到贿赂了这么多。”他琢磨着,磨磨蹭蹭地不知道要怎样叙述这个故事。季鸣则的突然倒戈叫这个老工会代表心里泛着嘀咕,他上了岁数,经历过工会内部的初级办公室斗争,心思便复杂一些。而只在AG上举手,在选举时跟着大家一起投票的工人就天真多了,他们实践过民主,但还没太明白政治斗争。有个快嘴的年轻人便抢话道,“这是他活该。那个中国老板说话比国务秘书还讨厌,拿腔作调,傲慢得像只公鸡。”他学了个季子羽的手势,手指在空气中指点着,“你们非法拘禁他人,还想要谈判就业协议?赶紧把人放出来,否则我一个一个起诉你们犯罪。”他模仿得极像,周围人都笑了。 那个打了季鸣则一巴掌的布列塔尼女工也在旁边,她竟毫不忸怩,带着些热情说:“真是笑话,又不是只有我们扣押过老板。看他说话的样子,仿佛不绞死我们已经是宽宏大度。结果,这次是Bolya先气不过——你们觉不觉得奇怪,Bolya平时多温和慷慨的人,我都没见他喝醉过,也没听说和谁打过架——站起来,直接挥了一拳。要不是David拦着,我感觉Bolya能把他打死。你们是没看到那个老板拼命往保镖身后缩脖子的样子,嘿,别提多解气了……‘我要起诉你们’!”她也缩起脖子,模仿着季子羽矫揉造作的法语小舌音,手指还不忘在空气中一戳一戳,又是一片哄笑。 季鸣则也笑了,他猜得到Bolya为什么挥出那一拳,这叫他有点吃醋,但更多的还是痛快。他就这样笑眯眯地被孟时雨带回了酒店,然后把手里攥着的黑料一股脑给了EM厂的工人。 孟时雨拉着Elsa几个人线上协作,整理季鸣则手里的证据整理到三点多钟,终于撑不住,握着咖啡杯就睡了过去。甩手掌柜季鸣则凌晨时忽然惊醒,他去了卫生间,回来时看到客厅的灯光还在亮着。他走过去,只见孟时雨趴在桌子上,屏保图案扭来扭去,咖啡早已经冷透。 季鸣则关了台灯,他动作太大,到底惊醒了孟时雨。两个人顶着黑眼圈面面相觑,季鸣则懊恼自己又忘记要轻手轻脚,他刚刚还梦想能把人偷偷抱回自己的被窝,“这下没戏了,”他想。 孟时雨却揉了揉眼睛,伸手揽上了季鸣则的颈,“悃死了,有地方吗?今天我不走了。” 季鸣则点头不迭,绷紧了胳膊把人抱起来,几步就蹿上了大床。孟时雨被他一搬动,走了悃,躺在床上闭不住眼,过了会儿,他忽然说:“你睡了吗?” “没。”季鸣则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你要回国了吗?”孟时雨的声音藏在黑暗里,叫人看不出一点色彩。是忧郁的蓝还是喜悦的火红? 季鸣则不知道,他干脆半撑起身。凌晨最黑的时候,一点光都没有,他不知道一脚踏出去是深谷亦或平地。“你想我走?”他到底不甘心,“我……我就不走。” 孟时雨噗嗤笑了出来,“我那天在街上见到你时,真想当你是陌生人,叫你快快消失。按说我活到现在,没有你的话,也算顺遂了。大城市家庭的独生子,还读了个好大学。我妈见天就盼着我回去找个轻省的工作,说家里好几套房子呢,够我祸祸。结果就遇到了你。季鸣则,可能有人拿你当香饽饽,毕竟你有钱嘛。但你凭良心讲,你给我锦上添过花吗?你添的那是我需要的吗?” 大概等了几秒,等得季鸣则快要忍不住大吼大叫为自己辩护,孟时雨的声音才又响起来:“但我妈的梦想落空也不能怪你。有没有你小季总,我都是这样的脾气,我都看不惯这个社会。或许你加剧了我的看不惯,但你也护过我几次,权当两相抵了吧。反正我这种人,早晚要闯祸,吃亏。这不怪你。” 季鸣则听不下去,他嗫嚅了声,“这都是我的错。”他感到孟时雨的手贴到了自己的大臂上,像是无言的安抚。 “后来……就是你陪我一路沿着塞纳河走回家的那个夜里,我想得更透了些——难怪那些诗人啊,哲学家啊什么的都爱散步——如果我真的看开了,真能把你当陌生人,真把你像挖冰淇淋上的脏东西样拿勺一舀,圆咕隆咚地滚掉,那你在或不在都无所谓。坦白说吧,结论就是,我到底看不开。你之前那样对我,我都看不开,现在,我只有更舍不得你。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傻逼的人吗?” “别这么说自己,傻逼的只有我。”季鸣则慌忙答道。 “这倒不用抢吧,傻逼是最产能过剩的。” “还有什么?” “太多了,我说了你又要生气,比如,国安傻逼?” 轻松又日常的气氛像冬夜里的暖气一样舒服,蒙着眼睛的丘比特把季鸣则的指头一点点向前推,他终于鼓起勇气,反握住孟时雨的手,“孟孟,你再听我好好讲一遍……我错了,对不起。起初我确实拿你当于樵的替代品,我那时只想找一个寄托,根本没走心。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你不能代替于樵,我也不需要你去代替,你就是你,是永远出格,无所畏惧,超级厉害的孟时雨。我可能有的时候还不能理解你,但我根本不能失去你。” 孟时雨没有抽回手。“那你呢,你这个人,自大又自我,胆小又保守,就想给自己筑个安乐窝,里面摆着游戏机、足球和漂亮的小年轻。季鸣则,像你这样自私的人多得像沙漠里的二氧化硅,你凭什么觉得能在我这里排上号呢?凭你给我戴过绿帽还是凭你家弟弟打断我的腿?凭什么呢,季鸣则,凭我爱你吗?” 孟时雨说到最后,声音变得像琴弓切到琴枕一样刺耳,季鸣则慌忙打开了台灯,小朋友的眼睛干干净净,季鸣则感觉自己像是被白雪和晨光照着。 季鸣则以为自己在哭,他摸了摸眼睛,比枯井更干,是孟时雨的泪一直流个不停,打湿了枕头柔嫩的皮。他的泪,一颗接一颗直滚出眼眶,仿佛那不是泪水,只不过是过去碎了的透明的心。 “我承认,我还继续爱着你。季鸣则,过去,我至少有借口说,你不是好人,我教不好你。但现在呢,你好像变得像人一点了,我刚刚躺在床上,听到你和我是一样的心跳,我摸到你和我是一样的肉身。我还要怎么说服自己扔掉你?可我害怕,季鸣则,我怕你又回变回那个傻逼。” 36 孟时雨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像用一块玉磕另一块玉,像用矛去扎一面青铜的盾。 “孟孟!”季鸣则俯下身,抱住孟时雨,他亲吻着小朋友湿漉漉的脸,也亲吻过那颗该死的红痣。他绝望地在自己的语料库里检索着情话,总该有一句,总该有一句。 教堂的钟声轻轻敲着窗户,已经是晨祷的时间。他在心里不由向《雅歌》所赞美的神祈祷,给我一句话吧,他想神仙都是做好事的,肯定会劝和而不是劝分,季鸣则突然记起一部天知道是谁写的小说,他背诵出里面的句子,“爱过我们的人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比我们爱过的人留下的更深”。 “那我呢?”孟时雨反问,“谁来爱我呢?” “我的心一直爱着你,孟孟,只是我过去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 孟时雨把头贴到季鸣则胸前,中年人的心沉重地跳动着,像蜕皮的蛇咚咚用头顶撞击树干,好破开老皮,把自己挖出来。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不置可否。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抱着,孟时雨温热的鼻息几次擦过季鸣则的唇角,但什么也没发生,季鸣则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什么都不害怕的孟时雨其实已经不在了,当然,他怀里的这个年轻人仍然不怕强权,也不怕吃苦,他只是有些害怕爱情。 在天边微微泛出紫色前,孟时雨就睡了过去。他的头依然拱在季鸣则怀里,他睡觉就是喜欢这样逼仄的黑,不能顶着墙,就要顶着别人的胸膛。季鸣则的胳膊搭在孟时雨腰上,他们的腿交叠在一起。这样习惯养成的睡姿仿佛擦掉了岁月,仿佛他们还在北京,正是浓情蜜意。 他真瘦了,季鸣则能感到孟时雨的腰变得更薄。他也曾把这个小朋友养得稍微胖起来过,上一次他们坐在沙发上吃薯片,看外星人炸掉纽约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不能再想下去。季鸣则开始思考未来,他不知道经此一事,自己还能剩下什么,是被亲爹干脆扫地出门,或者和季子羽继续斗下去。但他觉得自己养个学生总还没问题。 他搂紧了孟时雨。他是个愚人,对于世界的见解注定无法,也不应该深刻。改变规则,切断系统,革新社会之类的他做不来,也没想过要做。他能用及格水平的良知面对眼前活生生的人就很好了,无论这个人是工人还是他的爱人。就这样吧。他想自己的下一个小目标已经有了,不是搞死季子羽,也不是再弄个上亿的项目,他想先把孟时雨养得健康一点,帮这个他看重的合作社走上正轨。 他感觉到一阵安宁,仿佛被芟过的草重新染绿土地,漫长的冬季快要过去,该开春了。他打了个哈欠,任由梦的世界缓慢淹没自己。 主人公想不起名字的小说作者是莫里亚克,其实是作者想不起名字了。 第24章 他们一直睡到转天正午。在夜晚,梦里,星辰日月的轨迹变乱了次序,时间也如潮汐,而不是江河一样,往复地流动。醒来的瞬间,季鸣则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他想我难道还在睡着吗,否则怎么会抱着孟孟。他闭了闭眼,决定延续这场美梦,但黑暗中什么都没有,除了轻柔的呼吸。他睁开眼睛,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孟时雨睡得正熟。 在床上胡乱吃了些东西后,季鸣则就把孟时雨拽进了浴缸。温暖的泡沫盖在他们身上,水下若隐若现出诱人的肉身。他再忍不住,把手挤到孟时雨腿间,越是紧闭的洞口越是惹人浮想联翩,天知道后面有什么,是阿里巴巴的宝藏,是桃花源,或者是复活的奥迹。他探入一根手指,正如多默曾经做的那样,回应他的声音那么甘甜,使他也如这位宗徒一样恨不得欢呼出声,哦,我主。 孟时雨仿佛看穿了季鸣则的心思,他轻轻地笑了,抬起脚,抵住被欲望捉住的男人的肩膀,“想要吗?”他哑声问道。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季鸣则心想。这个笑得张扬又美丽的孟时雨,仿佛经冬盛放的花,他急切地点头。孟时雨便起身,坐到浴缸的边上,伸出他玉白的手臂,一把压下季鸣则的头,“那你先舔嘛。” 季鸣则感觉自己喝醉了酒,他晕乎乎地吮上阴茎的头部。他几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牙齿数次都磕到茎身,然后孟时雨便会更用力抓住季鸣则的头发,硬把他往下按。深喉使季鸣则的嗓子都烧起来,但孟时雨的喘息春风一样落下来,甜得季鸣则没办法停手。他终于还是把孟时雨咬到射出精液,白色的液体黏在季鸣则嘴角,两个人都愣了愣。 浴室里蒸汽弥漫,带着一点不可闻的腥,镜子中,他们的身影模糊不清,一上一下,如主仆,父子、如师生、夫妻。孟时雨抬起季鸣则的下巴,他们面对着面,目光明亮地连水汽都不能遮掩,他们的眼里只有对方的面孔。季鸣则明白了,孟时雨也明白了,当他们对视着,高位的身影就落下来,低位的就升上去,爱的承诺更新了。 季鸣则将孟时雨重新抱入暖水中,他的手顺着细腻的脊背一路向下,划过深谷,登上山丘,伸入手指,抽插,扩张。“吻我”,孟时雨的手依次指点在自己身上,从眼尾的泪痣到红艳的唇,从锁骨胸前的乳珠,他说:“都要,吻我。” 没人能抗拒爱情的命令。季鸣则吻遍了孟时雨全身,他觉得自己下身硬得快要炸开,孟时雨是一团火,只是触碰都要被烫伤,但若背离他,便是背离天堂。季鸣则跪在孟时雨两腿之间,绝望地舔着年轻人的喉结。是啊,喉结,这样脆弱而致命的骨中的骨,孟时雨如此大方地送到了季鸣则的唇舌之间。 但他就是不说出那句邀请,只是夹着季鸣则的手指,任由爱人滚烫的阴茎抵住自己的臀缝,却不得进入。 季鸣则终于无法可想,他求着孟时雨,给自己一个痛快。他的言语吹过孟时雨的耳边,像春风吹开一朵红色的玫瑰,“那你要听我的,我说停的话……” “我就停。宝贝儿,求你,嗯?我真是要死在你身上了。” 孟时雨终于笑出声,他转过身,把腰塌成倒影在水中的桥拱,那样的弧线看得季鸣则恨不得把人肏死才好,他忍得头都要疼起来,孟时雨头枕在手上,稍稍回过来一些,“你不进来吗?”他说着,微微摆动臀部。 季鸣则终于挤进了洞口。他爽得心都快跳出来,肠肉一层层包裹住他的阳具,那么柔软,那么温暖,而靠近精囊的部分又被箍地如此紧致,好似绑死的红线,系上便是永远。他握着孟时雨的腰,抽拽了百来下,连声响亮,随着他的动作,浴缸里的水一波一波涌出去,迷醉的情话也同样水一样流出孟时雨的齿篱。天地都在季鸣则眼前卷了起来,永恒的幸福与永恒的乡愁都在他掌心了。  37 等快要射出来时,他把胯下的人翻了个身,孟时雨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眼泪。“抱紧我。”孟时雨抬了抬手。季鸣则心知自己算是就此栽到这个小孩手里,但他能如何?也只是把人捞起来到怀中,架起两条修长的腿,不知餍足地去扣那个藏在两股间的门,听着怀里人呜呜咽咽地啜泣喘息,直到将精液留在孟时雨的体内。 孟时雨也终于哭着着射了出来。他坐在已经有些冷了的水中,却并没有随着不应期的到来止住泪,反而越哭越响,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刚刚那个成熟的大人仿佛随着泡沫消逝了,季鸣则的小朋友回到了他怀里。他慌里慌张把孟时雨从水里捞出来,拿浴巾裹住孟时雨,自己也顾不上擦,只是笨拙地哄着。 好半天, 孟时雨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掀开浴巾,低垂着头,把自己从指尖看到脚趾。季鸣则见到他扭着腰,回首检视腿根的体态,瞬间便又硬起来。 “这是头一次,我和你做完,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孟时雨低声说道,他看了看季鸣则发硬的阳具,挑了挑眉,“老混蛋,你以后可要当心……这次我要在上面。” 季鸣则的心起来又落下。这样的孟时雨叫他有些陌生,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到底是长大了,但他相信自己和过去比也有了改进。这样的认识叫他又感怀又有些欣喜。 他刚想大声说好啊,忽然又想起来,“不行,你膝盖刚刚跪了这半天,你还要不要了?” “又不是只一种姿势,我就要再上面。” 季鸣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了,他纵容着孟时雨,也纵容着自己,他们从浴室闹到床上,暖色的夕阳都融化在地板上了,两个人才终于把衣服穿上,挤在沙发上讲话。 “孟孟,我们……我们算复合了?”季鸣则小心翼翼地问道。 过了好一会儿,翘着二郎腿看晚霞的孟时雨才回过头,“老季,你可真是…… ”他笑起来,探身给了季鸣则一个绵长的吻。 第25章 他们生活到一起。季鸣则抢救了一点财产,孟时雨心情愉,写了足有几十页论文。趁着酒店的账单还能寄给老季总,两个人每天晚餐都点一大堆。等到大家吹着温暖的春风,重回Bercy公园的绿草坪上野餐时,孟时雨的下颌终于不再瘦得发尖,Bolya笑着说你得多运动,孟时雨说,那有时间咱们一起踢足球。他用手一比划,把季鸣则也划了进来。 他们坐在方格子塑料野餐布上,头碰着头拿手机看新闻,中国商人行贿政府高官,这可是两天来当之无愧的热门话题。证据清清楚楚,OCLCIFF已经传唤了国务秘书,神秘的中国商人连夜离境,有好事的媒体特意报道了这位季先生的逃跑路线,包含了女装、黑帮和假护照等多种元素,惊险得像一部好莱坞电影。 没抓到位讨人厌的老板自然有些遗憾,但这点不如意对于工人们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律师已经告诉他们,商业法院下个月就要开庭,EM集团如今彻底不想再管这个泥潭,高管们现在恨不得和这个工厂,这片土地划清界限,至少不要同样卷入腐败案件的疑云。 工会的干部这些天走路都带着风。合作社,嘿,他恨不得搓搓手。多少年了,只要谁参加工会,老板们就降谁的薪酬,而那些高管呢,点点鼠标,就拿比工人多六倍、七倍的工资。他们已经商量好了,从此,在我们的工厂,无论是保洁还是经理,所有人拿到的钱差距不要超过300欧。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边走还要吹两声口哨。在工会看来,合作社的成立已经板上钉钉,占领工厂不再是一件苦差事,新闻出来后,托主流媒体的福,工厂的名字也蹭着文章的边角出现在从斯特拉斯堡直到马赛各地居民家中订的报纸版面上。捐款一下子多了起来,工会已经开始筹划五一节的联欢活动,他们准备在劳动节游行时大出一番风头,从上个礼拜开始,女工们就在排一个集体舞,她们选了一首热热闹都是鼓点的歌,那个秃头的工会干部觉得她们跳得特别好,和他儿子看的那些韩国明星团体没有任何区别。季鸣则看了之后沉默半晌,他小声说,这和广场舞哪里不一样?孟时雨罕见地没有他抬杠。但他们终于没有扫法国同志们开心。 春天的Bercy美得像一片绿云,垂柳摇曳在水边,绿头鸭子和白鹅成群结队,越过芦苇丛,在茂密的橡树、挺拔的松树和如碧色天蓬一样的葡萄藤外面,就是法国财政部。野餐的人们不用看也知道,这时候记者正堵着在那个该死的门口,而害得记者们不得不和财政部保安干架的家伙却正坐在开满小雏菊花的草地上,快活地拆着一只烤鸡。 这件事对季鸣则当然不是全无影响,新闻出来后,老季总用胡子猜都能猜出是大儿子干的好事。他暴跳如雷,据说气得砸了季鸣则放在家里车库中的限量版法拉利跑车。今天早晨,几乎是不出所料,秘书通知季鸣则,他已经被从董事会踢了出来。要么季鸣则就躺平等死,万一哪天老爸得了不治之症,小说里不都这样写,他就可以回去在病床前和这个亿万富翁深情和解;要么他就麻溜滚回国,小杖则受,咬牙求得一个价值无数股权的谅解。 季鸣则还没想好,至少他现在还不大想回去。他还有点事要做——如果合作社能办起来,他准备投资进去,做个小小的股东。为了重新开始生产,拿他的钱总比找银行借债强些。他甚至还能靠着国内的人脉,帮这家小小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工厂拉到订单,毕竟他们的技术是世界一流。唯一的遗憾是,合作社讲一人一票,无论季鸣则出多少钱,他都只能在开会时举起一只手。 只是,一旦想到法拉利,想到酒店顶层的豪华套间,甚至想到北京家里训练有素的佣人,想到在国内酒吧一呼百应的夜生活……季鸣则又有点沮丧,但这沮丧在春光中消融得那样快,尤其是当孟时雨坐在绿草坪上笑咪咪看向他,嘴角还沾着刚刚吃的果酱时。 “我要去看鹅。”孟时雨跟季鸣则说,“你慢慢吃。” 季鸣则摇摇头,把那些情绪抖出脑袋,他用指腹抹过孟时雨嘴角,“小心水。” “不会啦,我就看看。”孟时雨说。 “你之前在乡下,不是追鹅追到河里去了?” 孟时雨努了努嘴,很快跑没了影。Bolya坐了过来,“你们在一起了。”他说。 季鸣则点了点头。 Bolya照顾着季鸣则的法语水平,很慢很慢地说:“工厂的事情,我应该谢谢你。但有一点可能要说清楚,我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就不和你争夺时雨。这不是一个交换或者计算,你明白吗?” 季鸣则说,“那你说说,是什么?” 38 “是我自己放弃了。如果一年前我提出和时雨在一起,你,你连一点机会都不会有。但我当时什么也没做,我害他不开心……”Bolya叹着气,仰卧到野餐垫子上,午后的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肌肤上,像上好的漆器泛着光,“然后你来了,你成功证明了自己能做出改变,所以他选择了再一次给你机会。我还能做什么呢?如果我这时跟时雨说,我爱你,只会让他陷入焦虑。” “你这样不行的,你得更积极一点。”季鸣则到底做了好些年小季总,他总忍不住当领导。 Bolya摇摇头,“他如今很开心,我看得出来,这就很好。”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有些想睡觉。“总而言之,你要对他好一点,更好一点。不要让他踢球踢得太久,冬天他需要穿多一些,他写不出论文时不要烦他,记得提醒他不要随便撕报纸卷烟……嗨,你大概也都知道。季先生,你记住,在巴黎,他有的是朋友。你应该不会想再被打一次吧?”Bolya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他心想,其实并不用担心,孟时雨已经占领过工厂。这种事,只要做过一次,人这辈子都不会再甘心被欺负。 季鸣则也忍不住笑了,他想到一句话,不打不相识,但他不知道怎么翻译。索性就讲:“你是个好人。祝你早日找到爱人。” “你们说什么呢?”孟时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三步两跳地蹿了回到草地上,见季鸣则和Bolya都不答,便转过头去,“Elsa,他们说什么呢?” Elsa正给布列塔尼阿姨手舞足蹈地介绍一本融合了革命、天主教和lgbt元素的漫画书,两个人全程哦啦啦地大呼小叫,自然什么都没听见。她见孟时雨问,便随口回答:“在这个季节,除了爱情,还能聊什么?” 孟时雨滚倒在草坪上,粘了一身草叶,连头发上都是蒲公英的绒毛,他趴在Bolya和季鸣则中间,用手撑着下巴,“爱情?我们必须以流血的代价换取爱情的权利。”他学着舞台演员的腔调背诵着萨特的台词,然后轻快地放松了喉咙,“算了吧,朋友们,你们难道宁愿坐着讲话,都不想踢足球吗?我刚刚在电影资料馆那边看到有人在玩,要不要一起?”他弯弯眼睛,向左看Bolya,又向右看了看季鸣则,“嗯?” 年轻人向季鸣则伸出了手。 木兰花和丁香花的味道随着河风飘荡在空中,葳蕤在春天里的还有一阵国际歌的旋律,巴黎的周末永远有人在街上游行,这世界上叫人非得反抗不可的事情实在太多。 季鸣则回握住伸向他的那只手。 但今天下午,我们不反抗爱情。 OCLCIFF:L039;Office central de lutte contre la corruption et les infractions financieres et fiscales,反腐办公室。【太长了不想翻译。。。本章内容全部瞎编并没有映射任何中国公司谢谢。 但确实有一些真实的法国政坛腐败案件的元素。 第26章 番外 过去有句话,叫北京学艺,天津唱红,上海赚银。现在人听了只会觉得奇怪,娱乐明星关天津什么事呢?整个二十世纪,世界都像被什么东西在后面追着跑一样,丢盔卸甲,三天两头地改换面孔,往往一个不留神,熟悉的一切便随风沙化,消散。就好比文坛吧,从前想走红,不去巴黎是不行的,流动的盛宴,文学艺术的天国。如今呢,从报名创意写作班开始,纽约大小文学出版事务所,竭诚为您服务。 去巴黎便成了一种计划外的小事体,一种添头。 不幸的是,偏偏就有这样一个意外叫我非在夏天来到巴黎不可(多么沮丧,远离乡下和海滨,远离年轻的身体):某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学搞了个学术会议,讨论文学中的社会主义。天地良心,我,一位光荣的美利坚绿卡持有者,一位磕磕绊绊拿英语语写作的旅美小说家,不幸名列受邀嘉宾的表格。我真不知道这些教授为什么要浪费纳税人的钱来我书里寻找社会主义,这和在北京寻找煎饼果子也没有分别。 可是他们给了我优厚的旅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就是为什么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哈欠连天。七月,美好的七月,亚得里亚海滨大概满是赤裸着上身的黑头发美人吧,而德国的山林里,金发蓝眼的高大男子可能正在露营?我已经不想去听台上的人说什么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国家在夏天也要去度假,我们去北戴河。 可算挨到了中场休息,我赶紧跑到茶水间寻找救命的黑色的液体。长桌子边上早就站满了人,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我想起过去如果电视上有人说外语,我们会讲,哈哈哈,鸟语。 一片叫人头疼的鸟语烟香里,忽然,我捕捉到了一段熟悉的频率。 “那个美国教授一张嘴,全是胡说,欻欻欻欻,崩得我脑门子疼。” “我说你怎么一直在椅子上奋蹴。” “他说的嘛玩意儿啊,真叫人不耐听。走,我带你去参观学校……” 我的脚简直不听我使唤,循着声音就走了过去,“您二位,听口音是天津人?” 正全情投入地编排美国佬的两人吓了一跳,他们转过身来,原来是俩小年轻。其中一位看起来根本还是个孩子,圆眼睛,翘鼻子,眼尾还有颗红色的小痣,他穿了件白底儿的文化衫,上面写着“轧你嘴”,颇有些不着调的劲头;另一位眉眼更精致些,大热天还穿了白衬衣,下摆规规矩矩掐在裤腰里,胸前挂著名牌,竟也是参会人员。 “您是……?”轧你嘴问道。 我从裤子口袋里也把名牌掏出来,自我介绍了一番。他们两个人都没读过我的小说,这更好,我想,我们便热络地聊了起来。 于是我得知,参会的人叫陈献云,是社会学系的学生,这次投的文章有关十七年时期的工人写作;至于孟时雨——就是那个“轧你嘴”,他本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暑假要留在这边忙一个项目,暂时回不了国。 “我们什么关系?”孟时雨嘻嘻哈哈地只是笑,大模大样揽着陈献云的肩膀,“陈博士,你和我什么关系呢?” 陈献云回答:“普普通通,乡里乡亲吧。” “上巴黎讨生活呢,老乡。”孟时雨说着又开始乐。 陈献云一脸无奈,“你还没完没了,”他回头对我说,“其实我们是同学,在X中读了六年,一直都在一个班,后来大学又都去了北京。您别介意,他啊,就是这样,没正形。” 他们的熟稔隐隐有些排斥外人,却并不是互相占有,我有  39 些羡慕地看着他们,并不拆穿他们孩子气的贫嘴。我们越聊越投缘,甚至,就连我那久已不用的乡音都冒出来,再次支配起我的舌头。不一会儿,我便也嘛啊,嘛啊地开起玩笑。这时候再叫人回去听学术话语便成了酷刑,我们一致同意,干脆出去找地儿坐下来吃饭,喝酒。 我们走出了学校。他们没有半点要奉承我的意思,自顾自走在我头里,两个人肩并着肩,孟时雨话多而密,叽叽咕咕,贫起来没完没了;陈献云则是见缝插针,在一片绵软的“是吗”,“可说”,“原来如此”中不时刺出一根针,一句话便能戳破孟时雨话里快活的小气泡。我几乎能想象出这两个人穿着校服走在滨江道的样子,孟时雨大概是连校服拉链都不拉的那类学生,敞着怀,露出里面花里胡哨的T恤,手里举着炸鸡排或是蛋筒,书包只背一个肩带,吊儿郎当地,边走还边踢易拉罐。至于陈献云,大约是规规矩矩地穿着全套校服,规规矩矩地背著书包,规规矩矩地走着路。但好学生会放学就逛滨江道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陈献云会陪孟时雨一起在午休时晃在操场上,放学又一块儿压马路。他们看起来这样亲,但凡孟时雨买了一枝糖堆儿,总有两三颗红果得进了陈献云的肚子。在我的虚构中,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想得大概有些太过入神,以至于陈献云只好拉住孟时雨,停下脚步来等我。他亲切而柔和的目光叫我浑身不自在起来——男性长辈的角色我几乎没有扮演过,但面对这样来自故乡的年轻朋友,叫人又不能不勉强支棱起著名作家的的派头。我回忆着别人的做派,扬言说要请客,陈献云笑着推辞,倒是孟时雨,也不和我客气,随手在路边挑了一家吃海鲜的餐厅。 海外的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坐在一起,好像不谈论政治就吃不下饭,喝不了酒。什么民运人士啊,政治异见者啊,仿佛人人都被国安抓进去过,但他们又或者支持川普,或者支持哈耶克。 幸好孟时雨似乎对政治完全不感兴趣(我是从他的衣着看出来的),而陈献云又惯爱迁就着他。于是我们默契地绕过了宪法啊运动啊一类的话题,我讲了些文坛上的八卦,然后言语便一路向着东方奔去,直奔进天津市里。他们听说我久未回国,忙叽叽喳喳地讲这些年的变化,什么老城拆迁,海河治理,还有细细碎碎的早点价格,花鸟鱼虫,说相声的谁谁谁老了退了,老城里的钙奶汤圆搬去了何处。 我们尽情地怀旧,躲进温暖的回忆,时间往回一直流,流到梦一样不真实的过去。 或许我到底老了,一个不留神,便讲出一句陈词滥调:“你们年轻一代到底比我们幸福。” “我们幸福?”孟时雨冷笑了一声,“物质上或许吧,我承认,我没饿过肚子,也没受过冻。但要说幸福,那可不见得。” 他的语气那样尖刻,让我不由得好奇起来,“人想要获得完全的幸福,当然很难,”我说,“但要说不幸,你们90后的不幸能有什么?爱情上的挫折,再不就是学业上的压力。网上不是说,你们是随着国家崛起的一代,是享受到经济腾飞红利的一代。” 孟时雨大声说:“那您呢?您这一代人,大概早年在物质上稍稍吃了点苦,但你们至少还上过广场,还做过些民主自由的美梦。我们……嗨,算了,您不在国内也不明白。” “说吧,”我恳求道,“说下去。” 孟时雨却不说话了,一个劲挤柠檬。 “不如这样,”白葡萄酒的酒精比我想的要强烈,它偷偷解开了我那件名为成熟大人的戏服扣子,“事实胜于雄辩,我们一人说一个不幸的事。” 孟时雨撇了撇嘴。 陈献云切了口龙虾,咽净了,放下刀叉。他开口笑着打破了冷场:“那我先来?” “我就说个不幸的爱情吧。我年纪小,到现在也才交往过一个对象。他比我年长很多,成熟又有见识,而且他对我很好,有时候简直像宠爱一个孩子,无论我想做什么他都不反对,如果我真的想要天上的星星,”陈献云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说不定他会冠名一颗给我。” “只是有一点——他不止对我一个人这样好。今天张三明天李四后天王二麻子,没完没了,来者不拒。” “我刚发现时,气得想死,但他说,哎呀,宝贝,年轻人不要老古董,老封建,这都正常的。我也搞不明白,这哪里正常了?他就给我举例,这个总那个总,谁不是养一大堆人。又不是当真要谈恋爱,他说我实在没必要较真。” “我有时气得狠了,夜里躺在他旁边,甚至想一刀捅死他算完。我就不明白,要是人人都和我一个想法——‘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他们怎么敢随随便便和这么多人睡一个枕头。他们不怕吗?我真不明白。” 他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我仿佛看到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红了起来,他低下了头。 “这还不是因为你没动手嘛,”孟时雨叹了口气,把几乎熄灭的话题又吹着起来,“要我说,暴力革命就是最好的。” “行,我等你哪天付诸行动,我就下手。”陈献云没好气地说,他再抬起头,脸上又是春水一样温和。 “轮到我了,”孟时雨放下生蚝,开言说道,“我呢,我不幸的原因都是我老生气,哎呀,忍不住。” “有一回,我们学校要新建一栋教学楼。他们工期太急,太紧,您知道,北京的夏天又热得不行,快封顶时,有个河南来的师傅,才收工回到集装箱宿舍,就猝死了。工头说不是死在工地的,不算工伤,就是不赔钱。我们一些学生听说了,就讲这样怎么行,太欺负人了。然后是他——”他指了指陈献云,“挑头说要帮忙维权。” “我们又是找法律系的老师,又是找社工专业的老师,联系媒体,联系学校,折腾半天,一点用没有。后来,我们就想,嘿,去他的吧,咱就中国特色,拉横幅,写大字报,闹事谁不会呢?” “当然后来我们才知道,闹事也是技术活。不过这也不重要啦,反正我们就举着牌子跑到这个建筑公司的大楼前头去。结果还好,我们毕竟是名校,他们顾虑着影响不好,虽然还是没鉴定成工伤,到底庭外和解,让河南师傅家里拿了钱赔偿。” “可是您猜怎么着,那个公司老板就记住了我。可能是我太优秀了……人群里最闪亮的崽。”他开了个玩笑,“后来我去酒吧,正好碰见他,他就找人把我揍了一顿,打折了左面这条腿。不过我家普通市民,能有什么办法……本来我妈还不太乐意我留学,天津人嘛,去北京已经算去外国了,去发国可还行?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她天天就在家看机票,无  40 论谁敲门,都不许我去开……我其实都两年没回国了,电话里他们就说,没事没事,家里一切都好,不着急回来,爸爸妈妈去看你也是一样的,想吃什么给你寄,小宝栗子,羊羹,果丹皮……唉!该死……”孟时雨惊呼一声。原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抓着生蚝的壳子,也不知道他捏的多用力,竟把手心划了道大血口子。 我心里有些叹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感怀,逃过了这个那个火坑,前面或许还有别的灾祸。人世何苦? 这时服务员过来了,问我们吃好没有,我说很好很好,把账单给我们吧。他把账单拿托盘端了过来,又送了咖啡,我看了看钱,数额真是不小,是三个天津人能吃出来的结果。 “轮到您了。”孟时雨拿手按着账单说道,“您还没讲呢,我们先喝咖啡,等您说完再结账。” 我伸手到口袋里想掏根烟抽,口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唉,我一惊,旋即苦笑出来,竟然连烟都没了。没有烟酒,可怎么讲下去这个悲伤的故事呢? “我们那会儿呢,没有说买房的,商品房啊,很少,太少了。都是要么住自己家,一家子挤住一起,要么住单位宿舍。我呢,和家里闹矛盾,就住到宿舍去了。你们知道伙单吗?知道?那就好办了,我就学摸到这么一间。和我一个单元的邻居是个电工师傅。他跟我岁数差不离,精精神神的小伙子。那时我头一回独自生活,嘛也干不好,他就很帮助我。扛个煤气罐啊,修个电灯啊,我们关系就很好,平时一起弄饭,一起看电视。当然,过日子嘛,总有马勺磕锅沿的时候,但我们也不会把气生到转天。” “后来,他发现了我是个同性恋。但他没有啊呀呀地躲开,也没把这事儿到处去宣传,还是默默地关心我,老想把我往好里带。时间长了,我们慢慢就有了感情。很有感情。我们那时候一歇班就到处玩,天津市里,四郊五县,北京,野三坡,秦皇岛,都去过。最远去到了回泰山,登顶,看日出,还一块儿拍了照片。” 我停了停,呷完了咖啡,有些讲不下去。 “这哪里不幸了?”孟时雨一头雾水地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陈献云见我不说话,倒是挺体贴,没继续追问,只是扬手示意服务员结账。 我一看,便赶紧把最后一段说完:“我就把我们在泰山拍的那张照片一直留在钱包里。后来到了美国,换了几回钱包,我也一直留着,没扔,很珍惜地放在透明夹层里。没事时,诶,拿出来看看。” “我要说的这个悲惨的事呢,就是我刚刚一摸口袋,想给你们看这张照片,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钱包啊,没了,怕是叫偷儿偷走了。” 魔改自相声《八十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