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 1 《夜莺》作者:斯嘉丽王野 文案 民国流氓头子与娼妓的一段韵事。 原创小说 正剧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完结 BL 民国 往期编推 中篇 ——两手血腥的流氓头子余夜升,偶然得来一只投怀送抱的夜莺。一只手就能掐死的小东西,是真乖巧,还是假顺心?到底生了喙和爪,扑腾开了,也是要啄人的,余夜升笑,权当玩一玩罢。 第1章 坠鸟 余夜升乘坐黄包车来到同肆会馆的时候,事儿已经完了。 阿三和老六隐在暗处,拿块绣了佛手柑的绣帕擦刀。 阿三好像受了点伤,在脸颊。 比起刀伤,更像是给猫儿挠的。 屋头里活干得漂漂亮亮,一个都没剩下。 “阿哥,都办好了。” 余夜升不声响,照旧打肉山血河里转了一圈是他的习惯,他走路步子缓,用块方罗帕盖着鼻子,不急不躁,像个太平绅士,拿腔作势。 “东西呢?”方罗帕后面透来几个字。 “喏,这里。” 比仁德堂买大力丸的盒子大不了多少,里头的东西也小小一坨,几钱有没有都不一定。 “就这么点?”余夜升挑眉。 “就这么点。”老六上来,一脚把个趴在桌上菊门大开,皮肤白得发荧的男子踹翻在地。 等仰过面来,胯裆给骟了个干干净净,啥也没留下。 “阿哥,瘪三动得厉害,不好切,烂了。” 岂止烂了,火钳捣的,针板滚的,鱼刀剐的,都比这好看。 “阿三。”余夜升喊阿三头,“管好你裤裆里的东西,下不为例。” 猫在阴影里的人嗯了一声,阿三头也有个习惯,走后门,一看到干净清臞的男人,底下就龙抬头。 老六过来打圆场:“阿哥,你看这个怎么办……”盒子凑近,一股血腥气。 余夜升厌血,当即罢罢手:“去吧。” 雇主要的不得好死,总算做得像模像势。 从同肆出来,一抔水把夜洗得明晃晃,举头数出七八盏灯,地上就多了八九个月亮,一片盈盈亮亮。 余夜升让老六揣上盒子,上了二道封,坐他来时的那辆黄包车走,去主人家交差。 “阿哥,你不亲自去啊?” “不了。”余夜升想,警察局长的家,他一个流氓头子,还是少去得好。 更何况,今朝十五,月圆夜。 他还有个地方,要走一趟。 和同肆会馆一街之隔,红粉天堂,鸟语花香。 城内有名的娼门一条街,密梳似的长街鱼叉的小巷,大门脸多是墅得上名号的青楼妓院,小岔小道也不清净,哪个犄角旮旯里不藏几双粉白的臂膀,招揽路过付不起渡资的走客,当真泥腿子配吃腿儿饭的,般配。 余夜升不一样,他有身份,也鲜少来这里。 但再少,一月一次,有时初一,有时十五,刮风下雨,从不拉下,比请佛烧香还准时。 他来,各馆各店的鸨母龟公都出了堂子,夹道欢迎呢。 “升爷,您来啦。” “升爷,光顾光顾生意哉。” “升爷,刚到的川娃,嫩咧,水灵。” 胭脂飞脂粉飘荡,余夜升一面用他那块方罗帕掩着俗媚的香气,一面一一用眼神巡过,算是应了。 这些鸨母龟公不敢真的上前拉他,这位爷伺候好了是福报,弄得他不窝心,几个脑袋都不够搬。 他们就爱嚷嚷,仿佛他的名字比神荼、郁垒两善治恶鬼的门神都管用。 经他们这么一嚎,所有人都知道杀人魔王余夜升来了。 巡捕不往这儿拐了,闹事的全都哑了,惯会赊账的鳖孙乖乖交了足铜钿,像春天洋学校门口领了新袍的学生一样乖巧如鸡。 总之,有余夜升在的地方,活脱脱一副盛世太平,你就是打个灯笼找遍全城,也再寻不到一处比这儿更安逸的乐土。 升爷来哉…… 长巷里回荡余夜升的名字。 好像止夜郎哭的《吵夜咒》,念几遍几遍灵。 余夜升由着他们闹,行他们方便,就是予自己方便。 除了给人超度送人上路,他更喜欢送人上天。 这条头尾撑死了百米的街面,有四成是他的生意。 生意兴隆的时候,一晚上的收入,是他砍人几个月的进账财。 杀人多没意思,白进红出,不如肏人,一进一出。 余夜升不随便肏人,只是回回见了血,就想来沾点人气。 城里哪儿的人气都不如这儿的喧,他来,也不急着点人,招几个模样看得入眼的奉茶听曲儿,伺候的花样不多,睡过的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 倒不因长情和痴心,一则他嫌别人使旧的玩意儿脏,二来,他余夜升有他的苦衷,自己和老三一样,是个只对男人后庭花感兴趣的断袖。 知他癖好的鸨头早早就备下,都是没破过身子的童男子,个个唇红齿白,纯真剔透。 升爷喜欢哪种,鸨头门清。 这些童男子大抵都带了一个乖巧好听的名字来,“柳清”、“彦欢”、“慕云”,好像缠绵悱恻的曲牌一样动听。 他们长得也艳,也嫩生,一看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胚子,可偏偏今晚余夜升见了太多白花花的肉身,一个个浸在血泊里,倒足人胃口。 “不用了。”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他打算走了。 没人敢拦,鸨头在身后拉长了调:“送升爷。” 一条道上的人就闪得干干净净。 都快行到门口了,突听得小阁楼上窗棂开。 一个全身赤条条的人影从上跳了下来。 伏在他几步之遥的青石砖路上,探出一只比竹竿细的手,抓紧他的脚踝不放。 “救我。” 这少年,便是后来的夜莺。 余夜升问过他真名,在他能开口说话时。 “我没名字,升爷,您收了我吧。” 余夜升瞅他:“我不收来路不正的东西。” “夜莺,我叫夜莺。”那少年瞪着眼,一双眼珠圆得好像上了釉的桂圆。 “夜莺?好好的,取个女人名字做什么?” “您收了我,我给您当女人。” 余夜升看了看瘦得几要脱形的人,胸前的两粒圆豆饱满,似茱萸,颜色艳红,真比女人还漂亮,是个娼子的样。 夜莺。 那晚扑到他跟前的东西,叫这个名字,倒是适合。 第2章 玩物 他叫夜莺。 但他没有翅膀。 只能像只没毛的猢狲,被两个膀大腰圆的苏北娘姨擒到水桶里。 余夜升说,脏。 几桶热水劈头盖脸。 太烫,可以烫死白毛的猪,烫一只鸡鸭待剖肠。 2 他缩在木澡桶边,瘦弱的身子像只濒死的鹌鹑。 余夜升说,洗。 苏北娘姨就扒开他扣在桶缘上的手指。 把他像条鲫鱼刮鳞,把他像只火腿搓盐,生生摁在木桶里,剥下一层叫做前世的皮。 木桶的水清了浊,浊了混,混了复清几遍。 夜莺被提溜着,一身晶莹的出了澡桶,青春白净得又小了一辈。 余夜升做在黄花梨的太师椅里,从头赏到尾,开恩。 “现在像是我的鸟了。” 两个苏北娘姨抱了桶,从外头把房门阖上。 木门合拢,房间中只剩下余夜升和他新入手的玩物,一只抖抖索的漂亮夜莺。 一大把日光挤过格子窗楔进屋里,在方砖地上烙下金条的颜色。 就像余夜升看他的眼神,凉冰冰,阴丝丝,没有温度的烫。 “过来。” 夜莺乖乖地挪到跟前。 “会伺候人吗?” 夜莺颔首,他们这些被收进来的,都是调教好的,道是未经人事,但经验一点不少。 为了讨好男人,他是吃过苦头的。 脱了身上的大绸,白净的身子,盘柳一样在余夜升面前跪下,捧起他的一双脚。 余夜升为人老派,住旧里带天井的老宅,家具摆设一律中式,长年一身教书先生的长衫。在如今人人改穿皮鞋丝袜的年岁,他还一双布面老底,裹足将双脚包得好好。 夜莺遇见的客大多都已经换上文明的丝袜,余夜升这双脚,他反倒不会伺候了。 “升爷~”夜莺用无辜的眼睛,与他哀求,可这套对余夜升没用。 “蠢东西。”余夜升骂道,布袜下的脚趾尖,毫不客气地捻在他胸口嫣红的肉粒上。 “唔……”夜莺吃痛地呻了一嗓子。 白胸脯上,贴着心长的小肉豆,有魔法似的吸住他的脚趾头。 “啊……升爷……”他是驯良的鸟儿,连声叫,都是款客的手段,撩人的招数。 “没用的东西。”这次倒听不出是骂了,余夜升口气冷淡,但眼神到嘴角,无一不纵许。 “升爷……”桃花一样的脸,唇瓣煞白颜色,和那夜跳窗时一样,夜莺匍匐来依偎他的膝盖,讨好的,用脸颊蹭他大腿,“别作弄我了。” 真是双好眼睛,不看人的时候无欲无求,要若眼睛里有了你,情丝横泛:“升爷,你要了我吧。”他向他求欢,也寻一场解脱。 这句话无疑是当下里最好的结果,主子与玩物,恩客同婊子,他们两个最妥帖舒服的关系就是这样。他余夜升不是柳下惠,客气这种人前的假正经,他不带上床笫间。 “啊……”揪着手腕,余夜升把人捞到怀里。 墙上挂着一杆麈尾做的拂尘,半尺多长的手柄,取老树枯藤之意境,斑驳古朴,虎口掐着的下颚,余夜升要叫夜莺看:“我一会儿还要出门,弄脏了衫子,就罚你含着那玩意儿过夜。” 是吓唬也是折腾人,这些恩客总有花样百出的手段作践他们,好像不这样玩弄他,铜钿银子就花的冤枉一样。 也只是不弄脏罢了,嫖还是要嫖的,夜莺心里嗤笑。 可面上却似头一遭遇到这样蛮不讲理的雏子一般惊怯,颤颤去瞧余夜升。 缓缓卷下余夜升的裤子,坐是不敢坐的,只得拧腰虚跨上去,用十根纤细的手指扒开两瓣瘦小的屁股,吃力地追着余夜升的孽根磨蹭。莹白到分辨不出雌雄的稚嫩双腿的尽头,垂落的小物,可怜兮兮的,随夜莺扭动的媚态,左右轻晃。 这般狼狈,又这般淫艳。 活该叫人轻贱的皮相。 从这不正常的颠倒虐行中,余夜升觉出些异样的快活。 “我的鸟,不会叫的?” “嗯……升爷……啊……啊……” “大点声……” “啊!升爷!” “会不会叫!” “会,我会!” 余夜升好整以暇:“会,就叫一个。” 夜莺从嗓子里发出蚀骨销魂的淫叫:“啊~~升爷……啊~~”那声音百转千肠,连鱼叉小巷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娼妓听了都要自愧弗如。 “不对,不是这种。再叫!”可余夜升偏不满意,掐着腰,猛提胯,硬是要往里闯。 “啊……升爷……”痛疼令夜莺的喊声无法继续高亢,只能断断续续,发出笼中鸟一般彷徨的啾鸣。 “老三在门口吗?”余夜升突然问。 “阿哥。”不出意外的,一个沉沉的声音,响在窗根,吓得夜莺唔的一哆嗦。 余夜升轻笑:“怕了,跳窗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 夜莺不出声,薄瘦的脊背颤动,手下是一双翩翩欲飞的蝴蝶骨,又似两把犀利的弯刀,总之很美,余夜升很欢喜。 心情不错,他难得动了动身子,探前咬小东西的耳朵:“你要是还叫不好,我找就个人进来,教教你。” 阿三那双阴翳的眼睛杀到夜莺眼前,他连这个男人的模样都没看清,只依照一股本能,如雀儿遇到老蟒,小鸡崽被黄鼠狼盯上,比杀人魔王余夜升还可怕。 “不!”他挣,“我会,我会叫!我不用别人教!” 余夜升轻笑,啪啪拍响他的臀肉:“那就叫吧。” “升爷!!!”是声嘶力竭,仿若世间除了男人再无阿罗汉与罗刹。 一行殷红顺着腿裆淌下,滴滴答答,蜿蜒的、神女的眼泪。 “呵。”余夜升放过他。 夜莺大口喘着气,听到门开,又闻门阖。 津津汗水混着血迹滴到地上,不堪的,淫靡的,腌臜酸腥。 捂着裆,夜莺伏地。 他懂了。 余夜升不要他骚,要他疯,要他在这世上除了他,别的都不认。 如此,他才真的是他笼中,一只漂亮乖巧的鸟儿。 他的,夜莺。 第3章 骤雨 新玩物浅尝即止,余夜升还有正事要办。 出大门,老六已经在弄堂口叫好一辆洋车。 “阿哥。”老六毕恭毕敬。 “看好老三。”小鸟怕猫,何况老三这个吃人的豹子。 上车走了几步,又令车夫停下,老六识相地跑了几步上前。 “阿哥,还有什么吩咐?” “叫王妈炖个蹄膀,多搁冰糖。”脚趾被菊门夹着的滋味仍在,打在屁股上那一掌手感小可,欠点肉头,该喂喂了。 老六懂分寸地点头,弯腰点头,目送黄包车在弹格路上哐哐哐地颠远。 车子晃过乔敦路,行到杜美路,一拐弯,停在一栋法式洋楼前。 浓荫遮道,四时花吐芬芳,高大的西洋栅栏铁门上爬满开得张牙舞爪的蔷薇。 “阿升,侬来啦。”时任华人界警察局长曹昌其一见到他,高兴的眉开眼笑。 三  3 根大黄鱼,每条足有十两重。余夜升看都不看,原封不动推回去。 “这么点小事体,大哥折煞我了。” “收下吧。”曹昌其喝着比黄连茶还苦的洋咖啡,眉头拧得能打官司,“这次的事,你办得不错,大先生很满意,这是你应得的。” 曹昌其口中的大先生,是这栋宅邸真正的主人,杀人魔王余夜升见了都要点头的人。 场面上的人物敬他畏他,不敢直呼其名讳,单用一个大字尊称,久而久之,成就了大先生。 余夜升想了想,将黄灿灿的金条收起一根,也埋头品咖啡:“这点够了。”他不贪心,“剩下的,大哥做主,替我请兄弟们喝茶。” 那夜同肆会馆一场屠杀,是曹昌其手下人扫得尾。 果然,曹昌其老吃老做,二根黄鱼顷刻收入囊中。 “真是作孽,好好一个文明先生,未来影帝,被砍得七零八落。”警察局长这会儿假惺惺哭丧,“阿升,你手下的人可够狠的。弟兄们见惯了大场面,看到,三天不敢沾荤腥,碗里有点肉沫都不行。” 余夜升笑得恭谨谦逊:“大先生吩咐的,我自当全力照办。” 曹昌其满意了,曲了指头在沙发扶手上叩:“好,好,到底是阿升你会办事,大哥我明白的。” 明面上,余夜升和曹昌其一匪一兵,誓不相容。可私底下关起门,他们是筵席桌上的一对筷子,谁也没有比谁长,都攥在老板大先生手里,油锅里炸鱼,铜炉里烫肉,为其效命。 可兵有实权,匪无保障,余夜升的顶头大老板是大先生,大先生下面也不是全无王法。 曹昌其答应一句大哥,总算定了余夜升的位份。 既是自家弟兄,有的话就好说了:“阿弟,听说你最近收了个不要命的小相公,怎么样,玩过了伐?还称心如意伐?” 大先生好男风,上行下效,选的左右手也是同好。 以往为拉拢二人,送金送银送白皮的美人都不是稀罕事,自己吃腻赏下来的也偶有发生,余夜升从来笑纳,概不苟且,外头置了宅子,当师母,当菩萨供起来。 人道杀人魔王性子凉薄,其实很不公允,余夜升哪儿是凉薄,这人压根就没有心的。 大先生见此人行事,也都笑赞一句,是个做大事的人,为此曹昌其才会特别留意他。 能在余夜升这天生属蛇的冷血手上留下一条残命还拾回府里的,脸蛋本事,总归引人遐想联翩。 余夜升倒是大方,长袍一撩,二郎腿架上,斯文的脸上多了一分与身份相衬的痞相:“别谈了,断了两条肋骨养着,下面那张嘴到现在都只出不进。” 一番荤话逗得曹昌其笑得几欲岔气:“想不到阿弟你也是惜玉之人呐。” 笑话归笑话,曹昌其笑罢,收了一副弥勒的脸:“玩归玩,来路还是要摸一摸。” “大哥说的是。”余夜升颔首,很记他的好。 余夜升的谦恭,曹昌其很满意,他拍拍手,几个敷了鹅蛋粉点过胭脂,鬓角用刨花胶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少年,款款鱼贯罗列跟前。 “挑一个。”一起宿娼,是他们情谊的纽带,“这么多天,下头憋坏了吧,正好泄泄火。” 余夜升大大方方选了一个,其他的,尽数乖巧去伺候曹昌其。 满室除衣声像竹海中匆匆被风抖落一地的簌叶,青黄尽褪,满眼肉山肉海,淫声如雨。 余夜升的眼睛从一团团耸动的肉上轻轻掠过,望了一眼伏头在自己两腿中间含着自己悍然丑陋的玩意儿,吃得起兴的漂亮少年。 也是一张如玉的桃面,可又说不上哪里不称心,刨花胶油滑,白脸无趣。 少年费心的伺候,水气盈盈地从余夜升的下腹,花俏地抬起眼睛。 可余夜升没在看他。 他的目光不在这间房间内,而是在远处,遥遥越过窗台,向外,伸进花园里。在那儿,大丛的粉团开得斗艳,娇嫩地黏住余夜升的眼神。 柔情将舒未舒,天空突然雷声大作,横打一片疾风,抖索下两三朵枝桠上最傲最烈的蔷薇。 天被金龙爪撕开条边缝,白链洪雷滚滚,似整个浦江倒泼。 来不及飞远的鸟儿被囚雨下,在窗台上跳着叽叽喳。 没来由的,余夜升归心似箭。 第4章 折翼 雨后,迷迷蒙蒙的永乐坊,似被雨露的潮湿笼进一块遮不住,又看不透的廉价纱笼里。 黄包车载着余夜升,车轮碾碎地上水洼里倒映的一汪银月,将他送至门口。 家中大门敞开,却是无人来应。 余夜升蹙眉,提了袍子往正厅堂去,隔着一个转角和一片黑压压的芭蕉,正厅堂里微弱的光,被倚在窗前三三两两的人头遮得只剩一段残影。 老妈子猫在芭蕉树背面,头一个看到他。 余夜升用手势和口型阻止了她渐成的惊喜,乃至即将发出高亢声音的嘴巴,无声来到门边。 屋里一片狼藉,杯碗勺碟全碎了,荤香酒香泼了一地。 余夜升不用看也闻得见,王妈的蹄膀,最舍得下料。 八仙桌两旁,豹子赤红了眼,盯住亮翅的小鸟。 阿三还是一张不声响吓坏生人的面孔,倒是夜莺,进门以来头一次露出点乖顺外的神情。 少年脸上,一双圆黑的眼睛不惧,毫不客气地瞪回阿三,仿佛他敢动一动,自己就敢与他搏命。 两人不知起了什么膈应,一对仇人,各执一方,互不相让。 “三哥,侬不来噻啦,玩相公你在行,逮鸟你不会了吧。”看热闹的起哄。 阿三啐了一口唾沫钉子,阴着面目:“弄死他,阿哥怪罪。” “怕什么,他死了,阿哥再找新人!” 阿三当然不会蠢到听他们唆摆,但不妨拿话揶一揶他:“横竖要死,不如躺着死。”他目光既狠毒又轻慢,似看个玩物,将夜莺上下淫了个遍。 众人哄笑,谁不知道老三裤裆里那点癖好。 夜莺果然失了伶俐,站那儿不声响了。 阿三在烛影里逼近,身形恍惚化作戾兽。 “小赤佬,等着,有阿哥玩腻的那天,保管叫你躺着受死。”总归是个玩物,日子不会太远。 烛光又是一阵摇曳,那圆眼细眉的少年不知何时起的头,眸子变了形状。 不似人,不似鸟儿,似饥肠辘辘的恶鬼,要吃人。 地上的勺柄断成两截,陶瓷的釉色颓了,露出生涩的尖锐,像鹰的喙。 老三察觉到夜莺眼中的意味,时刻与死亡讨生活的人,对危险的敏锐几是本能的,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脚下活泛,一转眼又揉身奔将夜莺照面,虎掌直取纤细的脖颈,命悬一线。 原以为鸟儿会惊,可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里哪儿寻得见恐 4 惧,只噙留一抹艳丽的笑。 谁都没有看清,那柄断勺是怎么到的夜莺手上,待到所有人有反应,老三已经捂着胸口跪倒。 送佛送到西,夜莺一个扑身,断勺抵在老三的脖子上,往下,扎出一滴宝石色的血石榴。 “够了!”余夜升一声喝,一场好戏唱罢。 夜莺还在亢奋中,一双眼生是无辜地看清来人,褪了恶与艳,又恢复成任人宰割的玩物。 不顾一屋子慑怯的人唤他大哥,余夜升抓小鸡般拎起少年,大步拖往后堂。 地是湿的,背脊被拖过瓯臾的砖地,弄脏了一身新衣。 泥泞让夜莺又回到那个狼狈不堪的坠楼的夜里。 余夜升将脏兮兮的人弃于地上。 “才出去半天,就没有王法了。” 夜莺伏低不动,只一双眼无暇旁顾地盯着眼面前方寸的地,怔怔。 “我是谁的鸟,谁是我的王法。” “哼。”话说得动听,但眼神不诚,余夜升翘脚,用鞋面挑起夜莺的下颚,令他仰头。 这个角度,少年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脱余夜升的法眼:“有怨气说出来,敢同老三动手,我许你说。” “我没有。”一双唇咬了白,白了又红,即要破了,夜莺口是心非,光亮映人的眼珠,偏只闪烁,望着余夜升。 那般明净,那般剔透,倒好像是他余夜升不解风情。 “嘴硬。”余夜升勾勾手指,小鸟就飞过来,停在指稍。 夜莺如吸了大烟的娼子,目光迷离:“升爷……”他一遍遍唤他,渴望他。 余夜升面上不表,但眼神深沉:“才洗干净的,就弄脏了。” 夜莺二话不说,除尽身上衣衫。 余夜升不迎不拒,换了个舒服坐姿:“怎么要,知道吧。” 夜莺往那袍下抛去一稍目光,吞了吞口水,随后就手脚齐并得钻入余夜升斯文人的长袍下,悉悉索索解开他的裤带。 卷起半截玲珑的舌芯,夜莺小心伺候余夜升的宝贝,他舔上头每一道筋脉。像尝糖稀,又似吮螺丝,用柔软的唇皮含,用滑腻的舌头嗦。 余夜升觉得舒坦,也会隔着长袍,轻拍他的脑壳。一下,是舒服了,拍两下,是要他快点,拍得重了狠了,便是快要到了。 唔…… 火辣火辣的,夜莺喉咙一缩,一股热流奔进嗓子眼。 余夜升泄了。 夜莺趴到地上咳,太呛,又腥又辣。 早先在曹昌其那儿没有尽兴,余夜升泄过一发,第二次抬头,尺寸更庞然。 毫无预兆的,他提枪刺入少年的身体,作数要弄死他。 他如虎将骑烈驹,彪悍无敌,夜莺被他撞的双腿颤抖如筛,湿润的眼睛,眼梢眼尾,一片胭脂春色。 余夜升忍不住要摸个真假:“是不是忘了怎么叫?” “啊,升爷!!!”湿亮津液自口中滑落,夜莺发出濒死颤鸣。 夜莺的条条桩桩都令余夜升受用,他像初涉欢爱的雏子一样扯嗓呻叫,又如谙熟淫巧的娼妇一样扭腰摆臀,年轻的少年在他的身下耸动颠荡,顺从的,狠命的,滋补了他,一场性事从深夜行到天泛鱼肚白。 卯时鸡鸣,余夜升揪着一截白颈,将人拽起来,往屋外提。 这不是欢爱后应有的待遇,可夜莺累得一点挣脱的余力都没有。 他被余夜升拖着,赤身裸体的带到阿三住的厢房。 门一推,白花花的人被扔进房中。 阿三想来是一夜没睡,夜莺的叫声太大,想不听见都难。 “老三,这个人,归你了。”余夜升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耗尽最后的气力,夜莺笑着,张嘴,捻动嘴皮,念了两个谁也没听见的字。 然后便抖了抖湿淋淋的睫毛,认命般阖上眼。 第5章 蒲柳 少年绮龄妙颜。 未长开的肌理骨骼,玉山横砌在地。 是真的累了,夜莺卧在地上动也不动,死一般静。 又复一声雄鸡嘹亮,日光春潮般淌进屋里。 阿三看呆了。 说来也许没人信,他一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也是见过这番明媚景象的。 是庄严肃穆的圣三一大教堂高耸的彩色玻璃窗上,圣洁美貌的少年,背后长着大鹅一样的翅膀,听老六讲,那些少年是洋和尚口中信奉的神,他们虔诚地管他叫做,天使。 可阿三心中没有神佛,天使的屁股上又流泪似的往外渗男人的脏东西,全是余夜升造孽的余证,像滩稀薄的水银,蜿蜿蜒蜒凝到地上,滴答,滴滴答。 口干舌燥,心别别跳。 讲不清楚什么道理,手在黑裤子上搓了又搓,阿三摸上夜莺比女人还要精致的脚踝,轻轻,往两边一掰。 股肉微张,一道白浊津津而下。 紧箍儿套在脖上,咒一样,见肉生根。 阿三下了真力道,捏得夜莺的两条小腿白如覆霜,总算换来一点反应:“呜……” “小赤佬,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伐?”能好好讲的话,阿三偏要恶声恶气,仿佛这样,他颤抖的手就是因为使劲,他血红的眼睛就是为了等待施虐,一切不应该,都成了应该。 白嫩嫩的大腿,不知廉耻地敞着,夜莺叫了一夜,声音已不似人:“那就快一点罢……” 虚情假意的接纳,阿三觉得自己被轻看:“嚯,急什么,赶着去投胎?” “是啊。”倏地,那双眼开了,“你当积德,下手重一点,一次弄死我,到了阴曹地府,我不怪你。”像欢场上风情万种的婊子,夜莺卖弄自己轻贱的肉身。 可他笑得太超脱,看淡生死。 一瞬间阿三明白过来,他被瞧不起了。 是恨,又恨犹不及,扯下裤头,露出结实的屁股,阿三跪着,托腰把人抱到膝盖上,双腿向两边打开,是个奇淫的姿势,蓄势待发。 迟迟不见动静,夜莺虚睁眼,发现阿三也在看他。 旦见他豁然张嘴,浮出个怪异阴笑:“操死你个婊子!” 余夜升走得干脆,一夜风流固然快活无边,倒也不至于情蛊痴种。 就像余夜升说过的那样,他的身边,不留来路不正的东西。 口袋里的钞票可以不清不楚,但收进房里的小玩意儿定规要知根知底,身世清白。 鸨母头前来回话,道这小子是她某日麻将桌上输光铜钿,从同肆会馆后面小巷的臭皮烂叶堆里,白捡来的儿子。 拾到的时候,人都发馊了,本该厌弃的走开,缘何回眸一眼,便没走成。 往后无论遇到哪个,鸨母总要夜莺抬起头,炫耀他那双懵懂无知,却充满七情六欲的眼睛,以此证明自己的慧眼独具。 多好的眼睛啊,还没落到尘埃里,就沾染了红尘气。 是双  5 天生的,婊子的眼睛。 余夜升笑了,小院里的石楠方开花,淡淡腥檀,室里室外,分不清楚。 手在折腾一夜的皱床褥上摩挲,仿佛还贴在少年扭动如柳丝的身子上温存,多好的玩意儿啊,可惜落到老三手里,他有点回味那离经叛道的曼妙滋味。 余夜升不是善男信女,天上或许会落雨下冰雹,哪怕西北风刮刀子,也不会便宜飞下个玩物,还落到他余夜升眼前。这鸟儿开口就会叫他的名字,大约摸也应该知道他是街面上人人当驱鬼符贴在门头上的杀人魔王,送命的祖宗,怎么会可怜一只将死的玩物。 不应该啊,余夜升在心里惋惜,你不该这么快就亮出爪子,让我没了多留你几日的理由。 念谁谁灵,想谁准。 余夜升方才放开污秽斑斑的软缎,下一刻,门就被人踹开。 阿三的黑裤挂在腿裆,摇摇欲坠。 “阿哥!” 他喊,怀里垂死的美人,不是夜莺,又是谁。 第6章 朱砂 那是一种与死亡不相衬的美丽,因苍白卸去所有修饰,反而真实。 像塞落满嘴新鲜的杨梅,嚼不开,又来不及咽下,只得往外找出路,夜莺的唇上,挂着涔涔红浆。 余夜升三步踱过来,掰他的嘴。 里头黏腻腥滑,血肉一片。 血水滚下来,弄脏余夜升的手,他敛眉,方罗帕一时无从找起,想来是昨夜倒错,不知丢到哪里。 “张嘴!”满手血腥,余夜升暴虐地撬夜莺的牙。 一截断掉的调羹柄血淋淋的掉出来,余夜升心惊,他藏了这样锋利的东西,竟然用来对付自己。 “阿三!”余夜升连叫了好几声,才把阿三的魂从夜莺身上拽回来,“去叫车!”余夜升突然不高兴阿三看夜莺的眼神,不是厌恨,远比厌恨更焦灼,说不清是什么。 连带他也一起恨上怀里奄奄一息的夜莺,为他轻而易举地让自家兄弟沦为蠢货,为他临到濒死还要带着一副美丽的皮相,到他面前晃一晃,留下点印象。 干脆弄死他罢,余夜升想,成全他,毁了他,一了百了,一笔勾销。 “哥……阿哥……”夜莺张嘴,含糊不清叫了一声。 余夜升懵了,一只透着死气的手,冰凉凉攀到他的面上,夜莺用看前世情人的眼光,湿润的,倔强的,长久把他凝望:“阿哥……”他艰涩呜咽,“疼……我疼……” 人人喊他阿哥,余夜升却在夜莺单调的重复中听出爱恨痴缠。 “知道疼,为什么还做傻事?” 夜莺不答,尤似弥留之际,恋恋不舍:“阿哥,我冷,你抱抱我,抱抱我……” “哥,我要死了,我的枕头底下封了十二块银元,干净的,你去取来吧。” “哥,埋我的时候,不要草席,草席有虫,咬人,疼……” “哥,我不想走,我走了,你怎么办?谁来陪你……” 一声“阿哥”,剪刀一般剖开一肚坏心肠,黑心又搏动。 这会儿他倒不鄙夷污脏腥臭了,由得夜莺将血做朱砂,染红他心口青白的长袍:“你不会死的。”他好似活阎王,能断生死,“我不叫你死,你就不会死。” 人是余夜升亲自抱到车上的,阿三过来接手,他没让。出门,直奔山东路麦家圈最好的西医医院。到底没死成,养足半个月,又是莺声婉转的一只伶俐小鸟。 夜莺能说话后,余夜升来看过两次,一句没提当日的事,只当他真的死过一回,重获新生。 出院那天,恰逢文明先生段岚峰过世一月,他是知名人,演员,新影帝,演过《小玩意》和《乱世惊鸿》,满街的瑶台玉凤和寿客,都是痴心人对他的惦念。 一队穿青蓝布衣黑长裙的少女捧着花经过,走得看不见影了,夜莺还在扒窗张望。 “你也喜欢段岚峰?”余夜升问他。 像是被喜欢两个字惊了,夜莺低下头:“知道,有客赏过两张大光明的戏票,演的《杨春雪》,可惜是晚上……”一个昼伏夜出吃腿子饭的,哪有闲时光。 他露出难过的表情,嘴唇抿成一道缝,余夜升瞧见不喜欢,便要拿话刺他:“以后都不用可惜了,他死了……” 夜莺放在膝盖头上的手,缩成一小团:“听说他是被别人乱刀砍死的?” 余夜升抓他的手,冰凉,颤抖:“怕了?” “升爷不怕?” “你们那条街上,怎么称呼我的。”杀人魔王余夜升,手里过的人命还少么。 夜莺猛的抬头,面颊上薄红,看着像怕,又胆大包天:“升爷相信因果轮回,天理昭昭吗?” 他这副虎视眈眈的模样倒是少见,余夜升觉得新鲜,偏过头看他:“骗骗你们胆小的,要真有,我早该死了千千万万次了。” 夜莺提手来拦余夜升的嘴,不叫他说完,睫毛下黑釉一般的眼睛浑浑带了露气,水光滟潋:“别说那字。” 软糯糯的指尖摁在唇峰上,一丝丝痒,沁骨头的酥。 真情也罢,假意也好,余夜升揪下他的手,似吻非吻地搁在唇边摩挲:“就算真的有,该我的命,千刀万剐,我也等着。” 夜莺抽不回手,只得把头扭开。 车子开过兰心大戏院,《乱世惊鸿》的电影早已下映,海报仍高挂戏院上。 已故影帝段岚峰端正英俊的笑容,历久弥新,宛若永生。 第7章 恩爱 照例十五,红灯高升。 破天荒,余夜升没有来花街。 帐幔里伸出一只纤弱的白胳膊,玉兰般娇嫩的手指把床帘子绞出暧昧的褶皱,须臾,被男人筋骨分明的大手捉获,拖回帐中。 缎面的锦被上,浅浅留下手臂掠过的痕迹,似一池被撩拨的月光。 夜莺一丝不挂,躺在余夜升的身下,咯咯咯笑。 “痒……”他笑着扭腰,躲余夜升心怀不轨的手,可腿还牢牢挂在余夜升的后腰,任他发泄似的拱自己的身子。 “叫你犯骚!”狠狠一下,夜莺便笑不出了,面上扭曲着,细腰拱成一弯浮桥,向后扬长脖颈。 余夜升像被精怪迷惑心神,低头去叼他嫣红的乳晕:“你这副骚样,接过多少客?” 夜莺身子一抖,突然僵硬,目光呆滞又有些哀怨,是被伤了心,又不懂辩解的傻模样:“你是我头一个客。”他可怜地说。 哪怕明知道他博同情,余夜升的心也被熨帖了。男人总是这样,喜欢风情万种,喜欢不谙世事,喜欢贞洁烈女,更爱风骚小娘,最好是话本里守得一身清白,只甘愿为伊衣带渐宽终不悔才好。 可他偏要他说:“瞎讲,你跳楼那晚身上剥得精光,和别人在房间里做什么?” “唔……”夜莺伸了手来勾他手臂,缠住  6 了,就把脸脸埋在余夜升臂弯,轻声嘶气,“是妈妈……啊……妈妈……要我和……啊……别……” 真是和别人有过,余夜升突然抠进夜莺湿软的后穴,搅动指头作恶:“说,要你怎么样?” “要我……我……陪一个胖子,说他……啊……他愿意花50块银元,睡我一晚上……” 一块银元可以请上两客西餐,逛二十次公园,在百乐门舞厅的弹簧地板上搂最漂亮的舞小姐跳一夜狐步华尔兹,却拿来换一个男人一晚上,何其大方。 余夜升心里不痛快,停在夜莺身体深处,动作慢下来:“那我睡了你这么久,一个铜板都没花,岂不是白嫖?” 夜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伸手环抱余夜升的肩膀,猫似的舔他汗湿的鬓角:“你不是……”他像与情郎表白,同爱人诉衷肠,“同你,是我心甘情愿……” 余夜升脑袋里嗡嗡炸开,炭火在腹中烧:“小妖精……”黏哒哒的指头拔出来,他又凶猛地攻进去,每一下都捣得极深极重,“没尝过男人,就学会这些勾引男人的本事?” 夜莺不说话,搂他搂得越乎紧,仿佛余夜升是他溺水前抓住的一根稻草:“啊……升爷……升爷……”高高低低的,余夜升觉得自己也快被他磨人的情喘逼疯。 余夜升将一身力气都用在夜莺身上,夜莺被他颠得整个人都开始哆嗦,面孔涨得血红,像是初次承欢,痛苦又快活的娘子。 “叫哥……”从不吻别人,余夜升搂着夜莺,没命地亲,“叫啊……” 夜莺应是快承受不住了,红艳艳的檀口,鱼一样的张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迷乱至极的无声,艳得好像一场定格的浮世春梦。 余夜升低吼,放纵地出了。 事后,夜莺陪他躺了一会儿,披了一身单薄的罩衫下床,取来暖瓶倒热水,乖巧地伺候他擦洗。余夜升眯眼,看他轻柔的手势,低顺的眉眼,真有几分像他新纳的姨太。 于是他也学了男人家的体贴:“改天让老六上街,扯两匹好点的布料,给你裁几身新衣裳。” 夜莺抬头,先愣了愣,然后又甜甜笑了笑:“嗳。” 天真听话的情人,总是令男人舒心的良药。余夜升想,留他在身边当个宠物养,未必不妥帖。 夜莺伺候他穿衣,先是亵裤,长裤,长衫,用手掸直了,拉得挺括,再来布袜,布鞋,缠得一丝不苟,金链怀表和礼帽,山清水秀,夜莺就像伺候自己男人一样伺候他。 余夜升身上清爽心里舒坦,便有了无限的耐心:“晚上回来路过骆驼摊,给你带柴爿馄饨。” 临出门,夜莺叫住他:“升爷……” 他敛眉,挑眼回望,白蝶一样的手指,翩跹地落到了肩上。 夜莺摘下一根头发,嘴唇微噘,轻轻贴过他的脸颊。 “早些回来。” 顷刻,他就不想走了。 第8章 筵席 余夜升赴的是曹昌其的局,地方选的低调,在四马路跑马厅的爵禄饭店,一进去却是别有洞天,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商会的孔会长、粮业的方老板,着西装衫,打领带,面色光鲜红润。 他一个穿长布衫布鞋的流氓头子乍进屋,交流声便褪去了,拉椅声稀疏三两,有人站起来。 “余先生来啦,快快,这里坐,就等你了。” 曹昌其坐首席,边上是余夜升,再过去一个座,老方的手上提着紫檀撺金丝的鸟笼,里头一只黄爪黑羽的八哥生得伶俐机灵,余夜升一落座,就冲他连喊数声“恭喜发财”。 “稀奇!它平日难开金口,倒和余先生有缘。”姓方的说恭维话。 要是不讨喜,怎么会吃力带到席上,但今朝余夜升高兴:“是方先生驯得乖巧。” 曹昌其也跟着打趣起来:“老方,快些把你的驯鸟良方交出来,穆山如今也醉心玩鸟儿呢。” “余先生也喜欢养鸟。”姓方的不知曹局长话中有话,予余夜升倾囊相授,“说来简单,选天资拔群,性格温顺易驯的,先用剪子修剔它的舌头,再以香灰搓捻,万不可喂饱,置于清净处,叫它每日只听你要它说的话,不月便能开口。” 只是人前一句“恭喜发财”,背后却要受刑一般日月磋磨。 余夜升想,他是不会这么对待他的小鸟的。 他的小夜莺,远比这些畜生体贴。 怡情悦性的事叙罢,酒敬过两轮,终于讲到今天会面的重要事。 方老板面露苦闷,他是粮业大亨,今天来确实低姿态:“曹局你是知道的,现在什么时局,莫说物资管控,老百姓家中揭不开锅,就是我自己屋里也是三餐米汤,那些暴民居然性命都不顾,把我家大门砸烂,还弄死我太太陪嫁的一只西施。”谈到爱犬之过世,他如丧孝妣。 同为难兄难弟,孔会长由人及己,也趁势愤愤:“岂止你,那些学生和工人,日日游行罢工,就差闹上天了。”他有些迫切,急于仰仗更强大的力量,“曹局长,我们都是跟随大先生的人,您又是他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我们喊您一声曹大哥,求大哥为我们指条路。” 曹昌其与余夜升碰酒,脸上永远一副弥勒模样:“诸位,不是我曹某人不愿相助,只是时下除了法租界,哪里还轮得上我说话。”他也做苦恼状摇头,“前几日日军抓了几个在英美租界起头闹事的,统统吊死曝尸,还责令我们查清这些人的身份,是否有组织。都是些流民,我上哪里查去!” 众人为曹昌其受日军蒙难唏嘘,纷纷恨起刁民,倒仿佛他们的死,才能给这世上带来一点太平安生。 曹昌其罢罢手,太息,又复一派悲天悯人的惋惜:“都是自己的同胞,算了,不说了。” 方老板还不作数,试探:“曹大哥,那大先生那边有无示下……” 曹昌其目落杯中琼浆,眸内粼粼含笑:“大先生何其繁忙,格点小事体,哪能好去打搅先生。”他放下杯,笑眼斜瞟身边端坐之人,“要我说,这件事,何必舍近求远。” 孔会长接领子,立刻转风向,端起酒敬余夜升:“穆山兄,如能得穆山兄出面维护治安稳定,那真是再好不过。” 自古豪杰多英烈,不怕枪不怕刀,头可断血可流,可唯独不愿与流氓面碰面,担心来不及慷慨就死于腌臜。重于泰山不难,怕就怕轻不过一片鸿毛。 学生、工人、暴民、义士,谁人不怕余夜升。 一勺糟溜鱼片滑下喉舌,余夜升取过布巾擦嘴巴:“诸位看得起我余某,是我余某人的福气。上有大先生为国,下有阿哥坐镇,维护治安不敢当,我也就是守好自己底下的人,别给大家添乱子,安安分分度日子。”他凑近鸟笼,捻两粒花生米逗笼中八哥,换来满屋“恭 7 喜发财”。 “世道艰难,余某早有想法另谋他就。”余夜升抖开长衫,文雅起身,举杯,挨个敬过桌上诸公,“日后若有发财的门道,还望诸位,不要忘了提携余某。” 三杯酒下肚,余夜升面泛红光,脚下虚浮,他与曹昌其告罪,道是不胜酒力。又与方先生的鸟儿惜别,道他鸟经教的有趣,学回去正好调教调教屋里厢的蠢东西。 他一走,众人纷纷把曹昌其望住:“曹局长,你看这……” 杯中还余一口酒,是方才商会孔会长来敬,余夜升未及咽下的。 曹昌其三指捏一盏小酒盅,悠悠晃动:“急什么……” 他执酒,虚敬一杯,众人不好拂意,各自举杯。 这一杯,如人饮酒,滋味自知。 见所有人都喝了,他才笑笑放下酒:“能坐一桌酒席上喝酒的人散不掉。”警察局长气定神闲,慈眉掩善目,“一天是这席面上的人,不干了这杯,怎么能让他下桌……” 第9章 旧伤 踏星灯,柴爿馄饨没找到,余夜升拎着一份糟溜鱼片往家走。 头前他尝来觉得鲜美,也想让家中的小东西咂砸味道,途经巷口,被黑暗中冲出来的野猫截了道,冷腥稠腻的鱼片散了一地。 是只通体发黑的老猫,隐在阴影头里,露出一双渗人的绿眼珠子。它嗅到鱼腥,急慌丢下口中腐臭的隔夜食,扑过来把满地鱼肉咬得咂咂响。 余夜升往那团黑布隆冬的东西上瞧,好像是只死掉的麻雀儿。 又是鸟,他蹙眉,恹恹地想。 入了院,小窗盈盈鹅蛋黄的灯光,有人比他捷足先登,是阿三,也学鬼头鬼脑的猫,亮着眼睛,扒在窗户根守候,张望。屋里有淡淡的水声,淅沥沥的,像三月里下的一场细雨,痒斯斯落到心坎上,那是他的小东西在洗澡,被他兄弟放肆地觊觎着。 “阿三!” 屋里的水声停了,老三缩回暗影里:“阿哥……” 余夜升阴沉沉走过来,一点点,将他的心虚看在眼里:“守在这里做什么,回你的屋去。”脸孔垂到胸口,阿三狼狈逃走。 隔着窗,屋里的人怯生生,小声地问:“谁?” “是我。”无端的,余夜升心里的戾气就化解了。他不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替夜莺找开脱。 可一进屋,他的眼皮又跳,小东西正赤条条背对他蹲在地上,用布巾从一个小木盆沾了水擦身子,听到动静,夜莺拧腰回头,灯光下年轻的肉体,有一种少年人的柔韧和美妙,是开过荤,懂得了做人滋味。 身上一阵酥一阵麻,喉咙涩到发干,余夜升奔过来把人搂住。 夜莺躲他含着自己乳头的嘴,手指拨开他额头零乱的碎发,轻轻抚摸他的脸:“别……”不是推诿,是羞赧到不行,又不懂得拒绝,“身上……还没洗干净呢……” 他怕我嫌弃他脏,他这样看重我。鼻子里噗噗进出热气,余夜升用膝盖顶开夜莺的双腿,挺着硬纠纠的下头,挤进去:“要的就是你这股骚味!” 还是顾着他的,所以熄了灯,只让一抹无声的银月光,静怡流淌。黑暗遮了羞,借一缕看不真切的蟾光,床幔如柳摇晃。 夜莺跪在床上,头冲下埋在余夜升的胯裆,嘴里吸得咂砸有声。光溜溜的屁股不知羞耻地对准他的脸,高高撅起。 余夜升一手兜弄他屁股中间垂下的两枚玉丸和玉茎,一手搅在他热汪汪的穴里刺探,不知道戳到哪里,底下突然重重一吸,余夜升哼出声,玩心起来,次次都往那个小点上揉摁。实在受不住了,夜莺揪着段褥子,颤颤巍巍射了余夜升一掌心。 手心黏腻湿滑,淅淅沥沥淌过手指缝,又痒又辣。忍不了了,余夜升爬起身,捞过夜莺垮下去的腰,猛一个挺胯,把人牢牢定在自己滚烫的下身。 “啊~升爷~啊啊~”夜莺纵声呻吟,双脚被余夜升折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吃他吃得很深,“我受不住了……受不住了……” 可余夜升知道他在撒谎,以往那么多回,多少柔软的女人都摆不来的姿势,夜莺都受下了,这或许就是他的天赋。 “受不住也忍着!”骤如狂风暴雨,沉甸甸的雕花架子床,撞得要塌。 夜莺叫着出了第二次,余夜升才终于尽兴,快活过后,他也滋生一点温柔,抓起累残的小东西挂在自己身上的瘦脚踝,细细的吻。 “这伤是怎么回事?”他摩挲夜莺跟腱上一小块凸起,问。 夜莺不大愿意提起那段过去,可也不敢瞒余夜升:“刚入院子的时候不懂事,妈妈打的。”他说了,又怕余夜升不爱听,予他讲笑,“妈妈不常教训我,总比小狮子好,记吃不记打,被师傅绑在条凳上用鞭子抽。” “师傅?”余夜升当他说的是鸨头,那些人手上总有数不尽的恶办法折腾人。 “啊……”夜莺恍惚讲了不该讲的,琢磨着怎么说给余夜升听,“也没什么……不听话才要吃苦头,我没有,我只挨过板子……”他趴过来,一身艳骨,媚眼如丝,将余夜升摩挲过他脚踝的手指,根根跟吃进嘴巴。 脑子里混沌一片,血气又上涌,余夜升一个翻身把人压倒:“这可是你自找的!” 痛苦和快活在脸上交替,夜莺仰头喘气,放浪形骸的模样,狠狠拓在余夜升眼睛里,是不应该的,他却低头躁动地吸住他翕动的嘴,和他交换一个又一个羞以启齿的吻。 夜莺也炽热回应,心思却不在。幸好接吻无须睁眼,余夜升无暇他瞳中冷漠。 一缕银月光悄然溜进床幔的缝隙,黯淡、清冷,确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身体上剧烈的疼痛,钝刀一样割磨鲜肉,他却感受不到多大苦楚似的,伸手,与那段光缠绵。 粗沉、淫靡、堕落、肮脏的喘息,都被拦在这一道光之外,因为它,夜莺在这场单方面的沉沦中找到一丝快乐,到底是糊弄过去了,他愉快地笑。 第10章 归宁 有一就有再,接吻这种年轻小情人的新潮事,余夜升越发琢磨出细滋味,时常搂了夜莺要吻。 有时也不像吻,像没吃饱的人吞一碗水果羹,三番四次咬痛他的唇,可偶尔又太过温存,仿佛他们之间真攒着不浅的情分,比夫妻长久,比偷情人痴心。 从这些琐碎的缠绵里,夜莺觉出害怕来,他这是不想放过我了。西服店的试衣间里,他被余夜升抵在墙上缠舌头,心里慌张的想。 小学徒进来送裤子,乍一眼撞见,吓破了胆,夜莺趁机推开余夜升,低头,咬他被亲红了的嘴,拿眼睛娇嗔地瞥他:“往后他可要长心眼了。” 缱绻的眼波,是恋人间打情骂俏的小恩爱,余夜升被他瞧出一身激灵,又凑过来搂着腰要吻他,不无得  8 意地说:“便宜他了。” 送他们出店的时候,小学徒一路跟,一路塌着脑袋,从额前的细发下偷摸觑他们两人手挽手,光明正大的,一同上了门口那辆黑色的小汽车。柜面上两匹法兰西的好料子,摸在手心里,细得像婴儿的肚皮。真真是福气,只是同男人亲亲嘴,就能换来洋少爷一样的生活。 可方才那男人揉他屁股的手,又是那样色欲,那样下流,倒错的两个人。小学徒猛得放开抓皱的衣料,打翻的纽扣盒,落了一场五颜六色的雨,从破掉的万花筒里洒下来的彩色碎玻璃,光怪陆离。这是用屁股换来的荣华啊,他咽口水,恍然明白过来。 “我们去哪里?”夜莺头一回坐汽车,新奇又紧张,他轻轻地依偎余夜升坐,好像他值得依托。 余夜升被他这样需要地仰仗着,既高兴又顽劣,手不客气地伸进夜莺的衣服里头,摸他滑得敷了粉似的小细腰,吓唬他:“找地方估个好价钱,把你卖了。” 真像要把他再卖一次,车轮往前开,两街熟悉的景象往后逃,余夜升带他回了鱼叉小巷。 鸨母迎出来,眉开眼笑的样子,像候来出嫁的闺女和回门的姑爷:“呀~升爷,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来了。夜莺也回来了,快点快点,快招呼升爷里厢坐。” “站在那里做什么……”余夜升站在小院里,回头,找久久没有跟着来的玩意。 夜莺往地上那道经久历年被踏圆的黑门槛上看了一眼,跨过去,跟进院里。 几个小相公听到夜莺回来了,头挤头出来,挨个在飘着尘絮的暗影头里,羡慕又谨慎地小声张望:“幺儿,小幺儿,他真神气……” “他们叫你什么?”余夜升觉得好玩。 夜莺抿嘴,好半天,才避不过似的轻轻回了一句:“幺儿,和我一间屋的川伢子取的。” 鸨母不知道这事,偏也帮腔:“夜莺的年纪,是他们几个当中最小的。” 余夜升盯着夜莺后脖颈上白到发腻的皮肉瞧,心想,他可不就是小妖么,活生生勾引人的妖精。 入了正堂,一楼是招待人吃酒听曲的地方,余夜升很有气势地抬头往二楼去,那里是渡夜的厢房,再往上,顶漂亮的风情都要藏在最高的屋头,像皎月,被众星捧着。 “你住哪一间?”余夜升问他,夜莺指了一间二楼向西到底的厢房,他是不红的,还要和人分一间房。 “上去吧。”余夜升推推他,夜莺像被抛弃的鸟儿,无主地看他,“升爷……” “枕头底下藏的十二块银元不要了?”余夜升与他讲,“快去,取完就下来。”他享受夜莺此刻的目光,看他的鸟儿频频在楼梯上回头,一半害怕他说的谎言,转头就不见人了,一半又恋恋不舍地用眼神与他诉情话,人虽上了楼,魂灵还系在他身上。 老鸨端茶躬身在旁,把他们之间的小缠绵,摸得清清楚楚:“我这个儿子啊,最最懂事体,人乖巧,就是开窍得晚,要是有哪里伺候得不妥帖,升爷您多担待。” 余夜升背手,捻动大拇指,想起小东西脚上受过的伤:“在你这里,挨过几回教训?” 老鸨以为夜莺得宠告叼状:“哎呀,升爷,当真冤枉呀,我把伊当珠当宝养着,别说打,大点声同伊讲话都不曾敢……” 余夜升懒得与她做戏,让她找老六取赎身钱,自此之后,夜莺归他所有,与艳楼,与欢场,再无瓜葛。 夜莺揣十二块银元,热乎乎的下楼,手上是一堆叮铃铛的洋钱,余夜升没了和他牵手的机会:“就这么捧着下来了?” 小东西抖着睫毛,白皮肤下浮泛桃花开时招人的红:“你说取完就下来……” “拿去!”一块带着人体温的方罗帕,落到洋钱上,余夜升握夜莺的腕子,“兜好你的铜钿银子。” 当晚,他们没有直接回永乐坊,余夜升带夜莺去了大光明,看最新演的电影,是出爱情剧,卷发的西洋女人和浓眉大眼的英俊男人在白银幕上你侬我侬。 余夜升在黑暗中,改揉夜莺的五指,不轻不重地把玩:“你看,他们要亲嘴了。” 夜莺不肯看,还要说:“瞎讲,大白天,他们在外头呢。” “亲了,真的亲了。”他骗伊,指尖在夜莺的掌心挠。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影院里响起唏嘘的躁动,夜莺抬起头,见到男女主抱在一起,耳鬓厮磨,轻声话,我心悦你。 “他们没亲嘴……”他扭头,一缕烫人的鼻息贴面掠上来。 余夜升的唇,不偏不倚地落到他唇上。 第11章 请客 夕阳染红半面白漆大墙,一扇黑漆漆的窗,像张嘴,不正经地唱: 一呀伸手摸呀摸至在 姐姐的头发边呐啊 姐姐的头发桂花油鲜 叱吧隆咚呛咚呛 不让你摸 偏要摸 哎呦喂哎呦喂哎呦喂呀 天尚未暗透,余夜升便搂了夜莺倒在架子床上,腻歪地亲嘴。手上也不规矩,荤词儿唱到哪儿,他的指头就往哪里伸,夜莺蜷在他臂弯,逃又逃不掉,躲也没处躲,浑身上下被他摸了个遍。 床幔里热得像三伏天,蓬勃的淫欲味,他们俩挥汗淋漓,好似并肩趟过一场大雨。 王妈进来送饭,低着头,匆匆在桌案上布菜。 夜莺从余夜升的胳膊底下滑溜溜地钻出来,扯被子躲他色眯眯的眼睛和手,没用,余夜升只是掀一掀手掌,他就回到他怀中。 “躲什么。”一撇脸的功夫,余夜升将嘴贴到夜莺脖颈的白肉上,嘴里哼哼唧唧,“又不是头一回撞见了……” 夜莺绞着拳推他结实的胸膛:“别……别叫别人看……”他还知道害臊,还要廉耻,晓得要避忌,可无力的手,软绵绵的指头,又带着钩,勾人魂呢。余夜升爱煞他这种永远天真的羞赧,身子被男人浇灌出无穷的美妙,人却还是长不大的清纯。 靡靡淫曲儿恰好唱到玉手指纤纤,不让你摸啊你偏要摸,余夜升揪起夜莺的手,从指缝里插进去,啪的一声握住咯:“会唱么?唱给我听……” 词儿是现成的,不用学,妓院里天天耳旁响,夜莺湿漉漉的小嗓子,像捻一根线似的,唱:“十呀伸手摸呀摸至在,姐姐的胸脯边呐……唔……升……”胸脯火辣辣的麻,余夜升吃奶般嘬他的乳头。 “接着唱……”余夜升的声音沙哑慵懒,抽了大烟一样沉。 醉乎乎,夜莺晕眩地抱住他的脑袋:“姐姐的……胸脯上……两对儿尖……嗯嗯……不让你摸……你……啊!”他疯似的扭起来,双脚牢牢缠紧余夜升的腿,像青藤缠老树,防自己一刻没把持住,就要奔仙。 余夜升的鼻息也烫得惊人,他抠夜莺的屁股,掏家伙就往里闯  9 ,架子床又摇晃。 点上灯,屋里有了亮堂,王妈早就走了,只是他们无心管。 窸窸窣窣的,他俩钻出被窝,搂着消化情事后绵长的余韵。 发过汗的身子,冰凉滑腻,余夜升眯了眼,爱不释手地捋夜莺单薄的脊背,从后心口的蝴蝶骨,一路摸到黏答答的地方,作怪地揉:“都含不住了……” 夜莺埋了脸,嗡声说:“他们讲,弄堂里快挂满我们家的褥子了……”他不敢称名道姓,甚至不敢大声,仿佛声音稍微响一点,就坐实了他们宣淫的实质。 “哪个讲的?哪个敢讲?!”余夜升欢喜这股甜津津的亲热劲,更满意他无意中提到的“我们”,于是不辨真假,便要为伊撑腰,“以后再有人说三道四,去告诉老六,统统赶出去!” 夜莺着急忙慌来摁他的嘴:“别……为了我,不值当落人家口舌……”他显然没当自己是个东西,却不愿让臭名昭昭的余夜升再添一笔怨债。 夜莺往床边挪,照例要下床伺候他,可他没让,黏糊糊的抓着夜莺不放:“那天晚上……”他心里有根刺,越在意这小东西,越是恨不得拔了,“为什么跳下来?你就那么肯定我会救你?” 夜莺背着光,抿嘴不吭声,一把艳鬼似的剪影里,柔软的睫毛在颤:“不知道……看到你,我就想要跳下来……”这么牵强附会的答案,他一个不信命的流氓头子,居然就相信了。 “下来!”他赤着身,晃动玩意儿拉夜莺坐到他腿上,举起筷子,“想吃哪样?”那是宠到连手腕都不舍得他抬。 酱鸭、熏鱼、鸡蛋羹都凉了,鲜红的酱色变成厚重的铠甲,从里头渗出冰冷的油腥。 夜莺向往地说:“要是有碗柴爿馄饨就好了,鱼叉街后巷的就不错,用砂锅煮的热乎乎,一人一碗……” 余夜升被他说动心,筷子往桌上一扔:“你带路,我们去吃馄饨。” 夜莺窄小的脸蛋一点点红润,是高兴坏了。他让余夜升等他,自己从柜门里摸出个描喜鹊的漆木匣子,打开余夜升挺眼熟的一枚布包,里头是他唯一随身带来的十二块洋钿。 “升爷,我有钱,我请你吃馄饨。” 第12章 红绳 鱼叉巷最早依着沙土横飞的土路,后来煤渣路浇了柏油成了气候,妓院、赌场、烟馆、鸦片行都起来了,客似云来如风走,陆陆续续的,隔着一条小巷,聚拢来很多讨生活的小贩,两根扁担挑骆驼摊,卖生果、卤田螺、阳春面、肉羹汤团。 夜莺很兴奋,拉着余夜升的手,走在前头,打一出门,他的脸上就有了一种热腾的骄傲,口袋里鼓鼓囊囊,那是他的底气,甚至急着要向余夜升显摆,显摆什么呢?余夜升跟在他后头勾嘴唇,手里是一截白嫩的小指,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心里居然有点小如意。 夜莺是真的憋坏了,看到什么都新奇:“升爷,是芝麻汤团……” 怕他飞了,余夜升掐着指头揪他回来:“出了门了还叫升爷?”他故意板着脸,有点刁难地看他的小东西紧张兮兮地把他望,“那要叫什么?” “叫哥……” 窄小白净的脸上,一对点了漆的眸子眨了眨,那是一个即将成行的口型,却迟迟不肯应验。 “叫啊……”余夜升捏他的手心,催他,夜莺犹豫了一下,半阖了睫毛,舌头尖顶着牙,轻轻念了声,“哥……” 余夜升遂了愿,喜上眉梢:“老板,两碗汤团,多搁桂花糖。” “吃不掉的。”夜莺拦他,从老板手里讨回余夜升扔下的钱,又乖乖自己掏铜钿要了一碗,“我们要一碗就够了,一会儿还得吃烘山芋、吃豆腐花、还有柴爿馄饨……”他是要把这条街都翻过来吃一遍啊,余夜升想。 可夜莺端来碗,用调羹舀起一个圆滚滚的汤团吹了又吹,喂到他嘴边:“哥,你尝尝。”余夜升便觉得慌,肚里饥肠辘辘,可以吞下一座山。 他囫囵吃了一个,敛眉假装:“太烫了。” 夜莺忙凑近:“烫着了?我再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烫了。”他用嘴皮碰了碰糯米皮,确实不烫了,才往余夜升的嘴里送,“真的不烫的。”然后又一点不嫌脏的,用余夜升含过的勺子吃汤团,桂圆似的眼睛弯弯笑,“甜么?” “还可以……”其实是甜的,但余夜升骗他,“小孩子家的东西,你自己要吃的,都吃完。”可真当夜莺急吼吼吃起来,余夜升又生出一股怜爱,“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馄饨档在小巷的最里头,挨着一杆嶙峋的煤油灯,不够宽的瘸脚板凳,他们脚碰脚,膀子贴膀子,从一口豁了沿的破砂锅里,在热气氤氲的烟火气后头,找一颗白里透红的馄饨。 夜莺把吹凉的馄饨送过来:“升……哥……凉了,不烫了,你吃。”还是老样子,每一口,余夜升是轻易不动手的,他享受这种照顾,好独自霸占夜莺的温柔。 “够了,你也吃。” “那我再吃一个……” “给我来口汤。” 你一口我一口,一碗馄饨转眼见底。 小贩在一旁竖着耳朵听,这是一双热乎的兄弟俩。 一滴汤汁泼到手背上,余夜升抬手想甩,被夜莺托着手腕:“别……”余夜升脊梁发酸,夜莺如夜的黑眼睛望着他,伸出一段肉色的舌头,把那滴汁卷进口中。 像被浪推了一把,他打了个颤,魂魄又回来。明明更亲密污秽的事儿都干过,他却要把魂灵都丢在夜莺和煦的笑容里。 毛头小子似的,他指指自己的嘴巴:“这里也有。”他蛮不讲理的撒娇。 油灯昏黄的光被人影遮蔽,一圈圈的黯淡去,倒是夜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亮,恍惚像颗星。 吧嗒…… 大油落进滚水里,泛起一片迷人的荤香。 光亮后耳鬓厮磨的人,邻街上传来靡靡不绝于耳的男欢女爱,福至心灵,原来不是哥俩啊,小贩有片刻发懵,马上又习以为常,食色性也,人之本欲,饱暖思淫欲,都是食色性也。 吃罢了馄饨,夜莺还不尽兴,非拉着余夜升再逛逛。 走到一个卖古董东西的铺面前头,小东西的脚不挪道了。是串深红色的珠子,在幽暗中泛紫黑的光,算不得什么老东西,夜莺却放不下手,老板会看山水,直夸小少爷好眼力,这是高僧开过光的佛珠,今朝总算遇上有缘人。 余夜升不信这套,可夜莺喜欢:“喜欢就收了吧。” “不。”小东西今晚也不知怎么了,执拗不肯花余夜升一个大子儿,“我有钱,我自己买。”那是他的骄傲,他固执地奉行到底。 真是不便宜,几乎掏光身上所有的洋钿,余夜升笑他:“你倒是大方,也不同他讲讲价。” 夜莺不当回事,  10 握余夜升的手,虔诚地把珠子一圈圈的往上套:“不能讲价的,妈妈说,越是保平安的东西,越不能在乎价钱,在乎了,就不诚心了,要不灵验的。” “你这是……买给我的?”他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要他长了心眼,从铺子里花全部身家买一串来历不明的木头珠子。 “升爷……不喜欢?”夜莺的手停了。 “买都买了。”最后一圈,他自己为自己缠上。 圆润的珠子绕在手腕,飘轻轻的,带一点古怪的苦味,像进了中药铺,若有似无的凉气。他恍然心惊,我竟然心甘情愿被他捆绑,可又无端动容,像从清苦的冷香中,品到一味甘甜。 “你送了我东西,我不能没点意思。”一道银光划过,夜莺手掌里多了一枚锃亮的铜板,已经淘汰的老钱,丢到路上都没有人要,可又崭新得打眼,好像日夜被人捏在手上把玩,上头一眼小孔,仿佛故意留的,“身上只有这个,不要还我,改天给你换别的。”余夜升给出手,又好像要反悔。 夜莺比他快一步,攥紧掌心:“不换,这个就挺好。” “升爷,你等等我。”他三步并着两步往方才的铺子跑。 最后一点钱,被他换成一绺大红的丝线,夜莺手巧,分了两三股,缠一块,结了根绳。 红线穿铜眼,情丝入皮肉,铜板留在夜莺的脖子上。 余夜升看他那股穷欢喜的傻样,有点迟疑:“你想好了,真不要别的?要是后悔了,以后再管我要,可不作数了。” 夜莺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下回去取衣裳,能不能别让三哥跟着来,他总盯着我,我害怕他。我想让小春子陪我,就是和我一个屋住的川伢。” 余夜升盯着夜莺脖子上的红绳瞧得出神,先蹙眉,继而一笑逢春:“好,依你。” 第13章 腥刀 曹昌其一来就往后厅堂瞧:“人呢?” 余夜升晓得他说的是夜莺:“同以前认识的一个小囝出去了。”余夜升见过,豆芽菜似的川娃,模样倒还可以,就是胆小,畏畏缩缩躲在夜莺身后,连回话,都要夜莺替他重复,自己根本是不敢出声的。 曹昌其拍余夜升的背:“老弟你满面春风,我看老方那套教的不错吧。” 余夜升很服帖地笑,凑在曹昌其耳朵边上说了几句,逗得他哈哈大笑:“你啊你啊,下回定规要让老方向你取取经,学学怎么驯鸟。” 余府的客厅,曹昌其一身黑香云纱褂衫褂裤,袖口微卷坐在八仙桌旁,不穿警察服的时候,他远比斯文的余夜升看上去更像是流氓头子:“阿弟啊,最近不谈了……”他朝余夜升摊手,弥勒脸不乐,徒剩苦相,“真是积钱针挑土,钱财水流沙。”曲指在桌上叩,像抱怨,像念经,“你看看现在的沪西,头面人背后数一数,哪个没有日本人撑腰,烟土行、鸦片馆,哦,还有你那些街面生意,都是他们在搞垄断,日子过的……艰难啊……” 余夜升的买卖确实受到波及,四明别墅一带的洋楼,挂牌“东洋丽人”,实际上就是日本人开的妓院,还有影院舞厅和赌场,公然搭台抢生意,鱼叉街的收入大不如前。 曹昌其成了傀儡警察,原来靠吃供养,每日从各处收来的“保护”费,外带月奉铜钿数目不小,日本军事当局设立娱乐业督查处以来,他的财路就断了,再不能从旧门路上动脑筋刮皮。 “不过好在,我们还能仰仗大先生。”曹昌其一扫阴郁,脸上复而一片红光,“先生又高升了……”这是利好消息,他们的派系在这场角逐中终于占得先机,“他为政府鞠躬尽瘁,总算皇天有眼,现下日本人倒是敬重先生的。” 眼珠子一转,他笑眯眯亮出今朝来的目的:“日军想要成立一个共荣市民协会,点名你当会长。”话停在此,曹昌其留意了一眼余夜升的反应,颇有大哥派头地讲,“阿升,只要你点个头,夜里富春楼,一同吃酒去……” 余夜升没接茬,端起盖茶,面无表情,这种神态看着着实难辨,你可以说他在思考,再权衡,却又摸不透他到底动没动心思,直叫人着急。 “老弟,你倒是给句痛快话。”曹昌其当然希望他应下。 余夜升放下茶碗,像是有了主意:“既然大哥提了,这件事我自然要放在心上。”他喊来老六,让其入屋取来几根金条:“你这是做什么?!”曹昌其眉毛一横。 余夜升不见慌忙:“外头还要靠大哥打点,这点钱不多。” 曹昌其惺惺相惜:“阿弟啊,你也不好过,这可叫当大哥的难推辞了。”拨拨嘴皮子,钱进口袋,他不忘提携余夜升,“这件事,你一定认真考虑……” 阿三一直在门廊候着,曹昌其一走,他便冲进屋:“阿哥,你当真要为日本人干活?!”他原有一个小阿弟,跟夜莺差不多大,从乡下来投奔他,好日子没过两天,叫日本人当成暴民抓了,死时惨遭割喉虐杀,脖子像口凿穿的泉眼,鲜红的血流也流不尽。 余夜升撩开长袍,站起来。 “阿哥!!!” 不如阿三愤怒,余夜升神态淡然:“我们之于权贵、于功利,就是沾腥的刀,方便用的夜壶,需要时片刻离不得,用完了,嫌脏,谁还捧在手心里,摆在台面上。” 他走到阿三身边,扳他憋得通红的脖子,往肩头上摁。 “信不过我?”余夜升问。 肩膀上一阵热,又一阵凉,阿三不说话。 余夜升捏他的头颈,用劲的那种。 “你阿哥我,还没准备给日本人当刀用。” 第14章 恻隐 回院的路上,夜莺撞到个人,他不比对方魁梧,手上方盒里的糕团点心滚了一地,人也差点没站住。是阿三,红红的眼睛瞪他,抓住他的手臂,掐得他疼,勉强把他扶稳当。 “小赤佬!”他是那样恶狠狠,“走路不长眼睛!” 天生的本能,夜莺一松开身子,全都顾不上了,猫起腰,迅速逃远。 地上是白的糕点,豆沙的芯子,被慌不择路的鞋碾成烂泥的模样,阿三提裤子蹲下来,也不嫌脏的拾起一块整的往嘴里送,甜的,很香。 和糕点落在一块的,还有一块方帕子,绣玉兰花,上头盖了一枚鞋印子。 “怕什么……东西都不要了……”阿三嗫嚅,趑趄地捡过来放在鼻子底下,玉兰像活的,也是香的。轻轻掸了掸浮灰,多宝贝似的,他把帕子叠好,小心收进衣服里。 夜里,夜莺才伺候好余夜升洗漱,外头的警报就拉响了,远远听,似乎还有打枪,又抓人了。夜莺被吓着,手一抖,布巾落进水盆里。 余夜升知道他胆小,撩开床幔,喊他:“把窗关了,洗完 11 了就上来吧。” 硕大的架子床,幔子一拉,自成一方天地,余夜升搂着夜莺窝被窝里,枕一个枕头,说悄悄话。 “今天和你那个小朋友,上哪里玩了?”余夜升手里勾着一段软绵绵的小指,热乎乎的搓。 到底是小孩心性,愁苦和害怕都是一瞬间,夜莺这会儿又活络,细细同他讲一路上的新鲜事,永安百货邀请了电影明星金露来演唱,路上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大光明上影帝段岚峰的海报总算换掉了,换成东洋电影《恋の花》,上头雪白的女人,谦恭的脖颈,天鹅一般的优雅。 “她们踩的木屐高高的,说话轻声轻气,难怪小春说最近院里生意都不好了。”尽数都跑去听三味线,喝せいしゅ了。 余夜升顺着他胸口的红绳摸到那枚铜板,热乎乎的,是夜莺的体温:“她们美么?” 夜莺搂他的腰,用脑袋在他臂膀里蹭了个惬意的姿势,眯了眼,脚也不客气地往上搭:“蛮好看的……” 他也是懂得女人的,余夜升不痛快地想:“你喜欢她们?”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们?”夜莺侧了头,桂圆似的圆眼睛瞟他,说不出是天真还是胆大包天,这小东西越发没有规矩,可却没有规矩的叫人欢喜。 余夜升伸手捞他,没捞着,一个脱手,夜莺兴匆匆地翻下床:“升爷,我还给你带了东西,你瞧瞧喜欢不……”他翻衣服堆,找给余夜升的宝,“咦,怎么没有……” 窸窸窣窣好久,褥子都冷掉,余夜升不耐烦:“没有就算了,地上凉,快上来!” “怎么就没了呢……”不甘不愿地,小东西凉飕飕地钻上来,一进被子,就被余夜升的热胸膛贴住,“嘻……痒……升爷,痒痒……” 袖子滑下来,露出两段纤细的白膀子,余夜升眼尖:“手怎么回事?” 夜莺缩着肩,去拽袖子,藏他的小胳膊:“没……没什么……” “谁弄的?”余夜升掐他的手,不让他逃,挺大的红印,能数出几根指头,是个男人的手掌印。夜莺闭着眼不说话,睫毛一颤一颤,他在害怕,余夜升想起个人,“是老三?” 夜莺唰得睁眼:“不是故意的。”真是他!余夜升的气息沉甸甸的,夜莺弄不清他是否要发脾气,只能顺他的心口,慌忙地解释,“是我摔了,三哥来扶我,真不怪他。” 没说什么,余夜升放开他的小腰,圈着他,一下一下的,摸他的脖子,抚弄那截带了别的男人手印的臂膀。夜莺逛了一天,早就累透了,没多久,头一点一点的,泛起困。 可余夜升还不想睡:“你想不想去香港?”他问夜莺。 “唔……香港……有什么?”迷迷糊糊的,夜莺接他的话。 “什么都没有,就是个小渔村。”余夜升嗅他干净的头发丝,把他搂紧。 夜莺也缠过来,手环在他胸膛:“那里有电车伐?” “没有……”余夜升不知道。 “那电影呢?” “也没有……” 好一会儿,他俩没再说话,余夜升以为夜莺睡了,小东西又含糊地问:“三哥也会去伐?” 余夜升是计划带他去的,阿三没有老六稳重细心,留在这里帮不上忙,可是……余夜升说:“他不去。” 夜莺仿佛很高兴,闭着眼,往余夜升怀里蹭,脚又不规矩地跨上来,舒服又全然依赖他的样子:“他去也没关系……” “不怕他了?”余夜升捋他的后背,老鸟抚慰幼鸟那样。 夜莺舒服地哼哼:“只要有你在……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心里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隐隐的,强大的,好像一枚芽要破土,一滴水将穿石:“为什么?”余夜升抓不住这股感觉,只能抓牢夜莺,一而再审慎,“你喜欢的人,是你那个哥?” 夜莺没回答他,鼻子里一呼一吸的,他睡了。 余夜升盯他恬静的脸蛋看了好一会儿,张开手掌,慢慢掐上夜莺的细脖颈,只要一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动了手臂,夜莺不乐意地来缠他的手,勾上了就不放,嘴里还梦呓般叨叨:“哥……阿哥……我欢喜侬……” 手掌紧了松,心硬了又软。 余夜升把手从夜莺的脖子上挪开,将他快要滑下去的腿往身上架,放松手臂,好叫夜莺枕着他,睡得更踏实。 第15章 灾祸 真的睡着了,夜里,夜莺做了一场梦。 为什么知道是梦?因为梦里,小狮子来牵他的手。 “这有啥难,不就是拧旋子!”少年后翻下拱桥,跃出去,一个提神的旋,“是不是?一点不难,师弟你瞧我的!” 他的双脚不断在地上蹬起悬空,宽敞的黑布裤子和瘦条条肋骨凸出的身子,像天上的燕,飒踏的旋风。他漂亮的功夫和眼花缭乱的技巧,是他最不可一世的本钱。拿师傅的话说,这双腿,天生武生的魂。 “哇呀!”夜莺吊着的心,随仆倒的人一起重重摔到地上,“师哥!!!” 小狮子的骨头折了,武生的魂断了,师傅变成吃人的狮子,要夜莺为那双腿殉葬:“我让你偷懒!让你害人!” 鞭子抽在脊梁上火辣辣的疼,夜莺烫得身子都快烧成渣滓,但他不吭声,该他受的,他害小狮子当不成腕儿。 “蠢货!你倒是说句话啊!”眼瞧夜莺要被打死了,小狮子从床上滚下来,“求饶啊!给师傅磕头!”他替他扛鞭子,摁他的头往地上砸,一下、两下、咚咚、咚咚……他磕一下,小狮子陪他磕一下。 “哥……阿哥……”夜莺揪着被子睁开眼,睫毛上湿漉漉的,迷迷蒙蒙好一会儿才看清,天光大亮,照在窗幔上一段晃晃的影,他往右摸,床上空荡荡,余夜升不在。 桌上摆着白粥酱菜,一小碟腐乳,放得太久,被晾得干巴巴,僵硬的一坨,两双筷子一动未动,余夜升走得急,早饭也没顾吃上。 夜莺不忙找他,坐下来,就着酱菜,小口喝光碗里的粥,挑了一身新做的衫子,云水蓝色,天空一样净,他皮肤白,余夜升就喜欢他穿这样清澈的颜色。全部收拾整齐,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前头走,一路上静的出奇,除了树梢头上的鸟儿,一个人没有。 隔着帘子,人都在客堂间聚着,老六和余夜升那帮兄弟都在,也不坐,一个个阴长脸,气氛凝重地围了半屋子,看不到余夜升,只透过布帘的缝,瞥见一双鸦青的布鞋,他在呢。 屋里比院里还静,石英钟沉闷的滴答声,驱走阳光留在身上绮丽的暖。阴暗的一隅,夜莺揉着麻木的腿,良久,终于有人沉不住气。 “阿哥!不……不能去!”是结巴,吊起穿山虎似的眼睛,像串鞭炮要炸,“小日……日本给……给你送请帖……摆  12 明没安好心,你……你要是去了,一准……上他们的道!” 夜莺顺余夜升的指尖往上瞟,果然,八仙桌上,叩了封黑纸白字的帖子,看不清内容,只依稀认出个烫金的形状,圆的,不是日本旗上的红日,倒像一朵小花。 老六跟着站出来,他人比结巴心眼细,考虑得也更多:“帖子都送到府上了……”他停了下,探余夜升的意思,“阿哥是怎么想的?” 余夜升抬腕,叩了两下桌面,点名:“阿三……” 也是一个阴头,背光,沉沉传来老三沙哑的嗓音:“弄堂口和后街都站人了,穿得像瘪三……”老三的脸从阴影里钻出来,带着点讥诮,唆腮帮,吐出口浓痰,“立得倒像宪兵队。” 余夜升笑:“怪不得,近来永乐坊治安良好,夜里连猫都不叫。” 又一个小个子挤上前:“妈的,十六铺和杨树浦码头都把日本兵守住了,每天两班岗,连只赤佬(鬼)也不放过。” “阿哥……”老六犹豫不决,“要不,你称病吧……” “是病总有好的一天,总不能装一辈子。”余夜升眯着眼,不声张,手在桌沿上叩。 结巴吃不准,越急话越磕绊:“阿……阿哥!这次……不一样,死的是一个陆军少佐!日本人……夜里都……逮人了!又……又是在……我们的地盘上,小鬼子……这是……要……要拿你开刀啊!” “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多了去了,他们的目的,不在我一个。”余夜升站起来,手在结巴肩膀上轻拍两下,“既然收了请帖,就要守礼数。” “阿哥!!!”堂中一片呼声。 余夜升罢手,哗动瞬息收止:“去要去,留也不能留。”他笑意内敛,目光深沉,像个做大哥的样子,“阿三,告诉兄弟们,不要寻衅滋事,道上的生意能做做,不能做收,要返乡的,我余夜升出钞票。” “老六,你去找大通洋行的朱先生,让他代为购买两张去宁波的船票,我从那里转长沙,经汉口,再到香港。” 全部吩咐妥当,余夜升挺直腰杆,负手而立,陡然回头,却是一副轻佻败类的流氓相。 “听说日本婆娘的膝盖,软得能当枕头……”他笑,“我也去见识见识。” 男人们嘻嘻哈哈,陷入下流幻想。老六眼睛尖,瞥到帘子底下一双脚,比娘们还细的脚踝,穿的却是男人的鞋,他也笑:“阿哥要是不想去,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冲兄弟使了个眼色,遮挡后厅堂的旧布帘后头,飘进一抹蓝,夜莺像朵云,被人揪到堂上。 余夜升看着夜莺,先是楞了愣,而后把脸冲向老六:“什么意思?” 第16章 大刑 夜莺进来,像往乌云团里扔进一束光。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亮,平日里不敢明着瞧,怕大哥不窝心,现下倒是时机。 他的皮肤哪能那么白,腰身哪能那么细,穿天水蓝的长衫不像娼子,倒像是从一帧旧时光里拓下来的小少爷,还有那一双好眼,少年稚气中缱绻的红尘味,说不是婊子,谁信?他是他们大哥养的相公,关起门,睡一个被窝,夜夜搂在一起。怎么睡的?喉结滚动,心里、身上,仿佛沾了一身四月艳光下的杨絮,奇痒无比。 也像……男人抱女人一样那么睡的吗? 星捧月的目光追着夜莺,可他谁都不斜,只定定看余夜升,他的目光卷卷,一身蓝衣罩身,淡泊如云,既不慌张,也不畏惧,只盈盈的,静静的,望他,像满屋子的男人,他在乎的只有他。 余夜升看懂了,懂了之后又惊,他把他驯服了,可他也牵动他的神经。 “什么意思?”余夜升把眼睛从夜莺身上挪开。 老六没有回答,冲夜莺很客气地笑了笑,轻声细气地问他:“刚来的时候,你和老三打过一架,对吧?” 夜莺点点头,当天在场的不少人都见了,他们动过手。 “你学过功夫?” 夜莺摇摇头,老六便笑。那抹笑很轻,十分笃定,是看下贱人的轻蔑,他笑的时候不看夜莺,却用那种轻蔑和笃定往自个儿兄弟眼前扫,男人们一目了然的表情啊,他能学什么功夫,伺候男人的功夫呗。 眉头拧出个川,余夜升从斜飞的眉宇下盯老六,他的亲切是狡猾,是他发难前一贯的手段,夜莺势必有痛脚遭他拿捏,只是到底是什么呢?余夜升好奇,又隐约抗拒。 须臾的沉默,老六又为他的笑劲添了一把火:“你们说,你们三哥的本事怎么样?” 没的说,不挑别的,光老三身上那股命带的煞气,哪个敢跟他拼。 “可有人不会功夫!”老六陡然拔声,转头,蓄谋已久的,对夜莺亮出锋芒,“只用一招,就差点要了阿三头的命……” 霎时间,空气凝结,有什么凉飕飕的从脚底起,爬上天灵。炙热的眼光冻得浓稠,僵冷,像凝固的柏油,从黑洞洞的眼眶里,毒一样漫出来。 余夜升一言不发,反是阿三开口:“他能要我的命?”仿佛受了多大的屈,阿三唾了口痰,蹬腿站起来,“是伊运道。” 老六笑得玩味:“前年码头上陈阿狗那么多人围你,上棍子,上砍刀,你可一点事儿没有。” 余夜升挑眉,一拉长衫:“有话直说。”他是藏着后招的,今朝他作兴不会放过夜莺。 果然,老六向他拱手:“阿哥,可还记得同肆会馆那晚的事?” 老三眉毛一横:“你今天是怎么了?那事关这小子什么干系?!” 老六淡淡瞥了兄弟一眼,似同情,又可怜,还有些许瞧不起:“你白相过的那个影帝段岚峰……”他故意停在这里,把那个亡故的名字拉长,确保夜莺听去,“阿哥交代我办的身后事。落葬那天,有个徽班唱戏的班主来送殡,哭着嚷着,说自己是段岚峰的师傅。” 讲到这里,夜莺的样子明显一蹙,余夜升发现了,沉住气,叫老六:“接着讲……” “我好奇那大明星还唱过戏,就同老头子多讲了两句,他告诉我,段岚峰还有个弟,可惜犯下大错,挨了顿打,让戏班轰出去。”老六明目张胆地瞧夜莺漂亮的脸蛋,“那小子长了张旦脸,倒学得一身武生的好本领,真算起来,要活到今天……”他像只狐狸,踱步,来到夜莺跟前,“就跟你……差不多年纪。” “阿哥,我已经查到,死的那个日本陆军少佐,那天也在同肆,和段岚峰一起。”那个污糟的,淫虐不堪的夜晚,余夜升和夜莺相识的最初。 厉喝声,惊堂木一记:“你到底是谁?!” 夜莺依旧挺直一把脊背,却不再看余夜升,他收了目光,前额的头发长了,盖下来,压着眉,眉又贴着眼,变成一尊天水蓝的雕像,他似乎不打算解释  13 ,也没有求饶的准备,完全任凭处置的不辩白:“你心里既然定了,我是谁,不要紧了……”轻轻的,他不知对谁说。 “妈了个巴子!”这时候,结巴反倒不结巴了,他外号炸天响,不是没有道理,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亮晃晃,“我弄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他挥刀,向夜莺的头上砍去。 第17章 不渝 阿三扑过来,来不及了,刀比他更快。 滴答……滴滴答…… 一行血,山径上蜿蜒的小河,洇湿夜莺颤抖的睫毛,冰凉地滑过鼻翼,沁唇角,滴落蓝衫上。 “阿……阿哥……”结巴抽刀,哗啦,山洪一样,夜莺的眼前一片血光。 “阿哥!”老六冲上来,摁住余夜升鲜血淋漓的手掌心,“你这是做什么!为了他!你值得吗?!” “值!”黄豆大的汗珠滚满头,余夜升脸色苍白,可眼神还是那副领头人的样。 他推开老六,朝夜莺伸手,都不会走路了,夜莺傻愣愣的,脚踩棉花,秉着一股本能蹒跚到余夜升身边。他用双手把住余夜升,摁在血口子上,可黏糊糊的热,怎么止都止不住,余夜升揪他颤栗的手,往指缝里一扣,把人拽到身后,用半边膀子护着,“就凭他是我的人!” 结巴又悔又恼,站在原地跺脚,恶鬼讨命那么瞪夜莺:“阿哥啊!你是被这个小贱人灌了什么迷汤了呀!” 夜莺攥着的手冰冷,那是余夜升失血后的反应,可手指又紧牵,有劲的,一根缠着一根,像长在一起,分不开,恍惚着,他仿佛听见余夜升,不许别人用那种轻贱称呼讲他。 “他要是女子,随了我,也该有个名分,你一日喊我大哥,眼里就得容他!”余夜升于堂屋中环顾,汗湿了他的黑发,连睫毛上也缀了水光,奈是无情都有情了,“更何况,段岚峰要是他的哥,还能让他在馆子里讨生活?!人都死了,还能灵魂出窍,去给他通风报信?” 仔细一推敲,确实说不通。 余夜升在夜莺搀扶下,拾起地上沾血的小刀,往桌上猛得一立:“这件事到底为此。以后,我不想听到你们任何人刁难他!”眼眶酸胀,夜莺忍泪,哆嗦两瓣唇,极小声的,用只有余夜升能听见的口型,喊了他,“哥……” 三日后,日本人的汽车如约而至,提早一小时,是来接余夜升的。 夜莺仔细包扎好余夜升的伤口,为他更衣。还是一身黑色的长衫,外罩对襟暗花的大绸马褂,头发用司丹康打理到脑后,露出清爽的额头,鞋子换了皮鞋,配衣服挑的黑色,夜莺对镜站在余夜升身后,将他衣服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掸平、拉直。 他也换了一身新衣,白色的,鲜得好像是沾了露汁的水仙,余夜升笑他:“你又不出客,怎么也打扮起来。” 夜莺的目光从余夜升双肩滑过,一点点望进镜子里:“升爷,你瞧,你一身黑,我一身白,我们可般配?”他说般配,眼里存着缠绵,这些天夜莺无事总这样看余夜升,便是不说话,也满屋子春情。 掌心结了痂,偶尔还疼,但余下的都是痒,他与他多情的眼在一面镜中相会:“怎么,还想同我做夫妻?”可惜是不能如愿的,余夜升在外头替大先生养了几房“姨太”,她们也没有婚书,却可以堂而皇之地与他做人前夫妻,喊他做先生。 但夜莺不能,即便他和他才有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快活,那也只是一笔风流。 他有自知之明,突兀垂下眼,断了如丝情波:“我一介男儿身,能在升爷跟前伺候一场就是福分了,不敢奢望。” 这种卑微的认命,无声向他托付一片赤忱,是芳心暗许,便要在得失磋磨中战战兢兢,怕他不要,又怕他收了扔弃,几乎虔诚,几乎小心翼翼。 不想被余夜升看出来,夜莺背身躲到小桌边,从竹筐里找出一把剪子,来剪他衣领上的线头。 冰冷的剪刀贴着余夜升的咽喉开阖:“你就不怕我真是段岚峰的亲弟来索命?” 余夜升用伤手把那把剪子抛回筐里,摸着夜莺的手指尖,放到唇边摩挲。他不讲是与不是,很坦然:“怕就活不到现在了。”搂过夜夜缠抱的细腰,硬是要弄脏那身无暇白衣似的,余夜升揉皱覆腰的白绸,将鼻尖抵在夜莺后颈,嗅他发尾干净的气味。 温软的气息在耳畔,恰似柳絮在碧波上无意的荡漾:“我知道你去见日本人,他们都是吃人的鬼……”他竟然在担心,余夜升狠狠抱紧他,“如果这次你……”后头的话,夜莺不讲了…… 缠了红线的剪刀柄陈在桌上,不像是个冰冷的死物,反而痴情的似一片不可收回的丹心。 这场吻,柔软的不掺色欲,嘴唇恋恋不舍地分开。 夜莺对余夜升说:“你为我做的事,我也一样做得到。” 第18章 美人 去的是一处红瓦白墙的俄式建筑。 墙上爬瑰丽的三角梅,只是疏于打理,颓废萎靡。 往来的日本兵,统一着枯草黄的军服,军靴尘土飞扬,严谨划一的步调,将四周染上一层肃秋的沉重。 余夜升原以为会在这栋洋房里遇到社会各界的人物,那些日本人极力想拉拢的政要名流,可是没有,今晚筵席,他是名单上唯一宾客。 招待他的人叫敷岛英夫,是日军派来调查军官刺杀案的负责人,年纪轻轻已升任大佐衔:“余先生。”他一见到余夜升,就用流利的中文,向他问好。 没有穿日本军官服,敷岛一身燕尾洋装,个子英挺。他有干练出色的五官,单眼皮,鼻梁刚直,头发向上推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日本军人的冷硬作风是不屑言笑的,他却喜欢在与人交谈时频频扬起窄薄的唇角。 绝非殷勤,亲善笑容的背后,是要挟,是绝对的力量,生杀一念间,从敷岛进餐都不曾摘下的手套,椅背上永不离身的太刀,余夜升明白。 一个晚上,敷岛绝口不提日军官的死亡,反而对余夜升手上的佛珠饶有兴趣:“我可以看看吗?” 余夜升很大方地脱下来,双手呈上:“大佐请。” 深红泛黑的珠子捻在白色的手套中,失了佛性,像条被扼七寸的蛇:“余先生也信佛?” 余夜升笑得含蓄:“戴着玩的,求一个心静。” “そが……心静吗……”敷岛笑着,将佛珠还给余夜升。 “你们中国人讲修身先修心,认为心无旁骛的长斋绣佛,不入世就可以出世,不涉红尘就可以涅槃……”他高傲地仰起头,轻佻的眼角,是对一个古老陈旧民族的藐视。 换作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要捏碎拳头,余夜升风度依旧:“大佐不愧是中国通。”他谈笑风生,从容里有一种谦逊的筋骨,却配了抹痞气的  14 笑,“善男信女的消遣,我不大懂。人生在世,但求是逍遥。” 敷岛大笑:“先生是通透人!” “我也不信佛。”放下餐刀,敷岛精明的目光,是强权者的野心,“但我相信因果。”一瞬间,水晶灯的流苏变暗,整个房间被镀以一种西洋油画似的朦胧,唱机里日本歌姬的歌声,荒诞怪异,“我们到访贵国的理由,不是为了侵占,而是图发展。共同建立一个强大繁荣的大东亚乐土,为了实现理想,我们需要余先生这样有威望的人的协助,共荣市民协会的会长一职,非先生莫属。” 图穷匕见,终是躲不过:“大佐的器重,是我的荣幸。”余夜升垂眼,淡淡然施笑,不谈应允或兑现,只狡猾地高举酒杯,“敬大佐,祝大佐早日得偿所愿。” 敷岛蹙眉,斜眼挑余夜升,眼神森冷阴沉,一闪而过:“那就尝尝我家乡的酒吧。”他拍手招来侍女,送上清酒,“先生会同我合作的。”敷岛笑得十拿九稳,“我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耐心。”他已参透余夜升的心机,仍肯给他机会,“你一定会收下我的友谊。”因为对自己有自信。 一场酒喝到深夜,余夜升醉了,敷岛倒还精神盎然,亲自派车,送余夜升回府。 拐进永乐坊,一盏行将就寝的路灯下,车子差点撞上个人。 司机放下车窗,明灭之间,依稀是张白净的脸,尤其一双含情而不动情的眼,过目不忘。 恰在此时,钨丝发出一声响,灭了,陡然的黑暗吞没艳鬼一样的影子。 车门打开,尉官先下来,用手电往墙根一点点找,先是一双小巧的脚,徐徐而上,从那把圆形的光柱里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个东方的美人。 那么远,敷岛只用了两步。 白手套很不客气地扳起惊惶的脸,欣赏那对无所遁形的眼眸。 棉质的手套在皮肤上摩挲,细腻的沙沙声,衣领下脆弱的肌骨,比艺妓涂抹了官粉的颈背更柔滑,只是胸部太贫瘠,尚未发育的少女一般秀气。 敷岛笑了:“男人?女人?”贴美人的鬓发,他调情般问。 第19章 酩酊 敷岛有点后悔戴手套,不能亲自碰触那段瓷颈。 但同时,他又觉得手上的白手套是天意,掩饰了欲望的粗鲁,好叫他做一个文明绅士。 陌生的美人在害怕,敷岛侧头欣赏,他的睫毛像一只破茧的蝴蝶,濡湿、脆弱,还有他的鬓角,也是湿的,鼻尖虚虚地掠过,能从上面闻到一些熟悉的味道,是什么呢?敷岛努力回忆。 啊,就是这个,像故乡的三月,蜿蜒河流旁,只开数日的白色大岛樱。他怎么可能忘记,富有生命力的野花,敷岛家的家徽,装饰在他的太刀上。 须臾间,性别的符号模糊了,他对他的兴趣,高涨成一种呼之欲出的征服欲。 敷岛挺起结实的胸膛,将人推到墙上,黑魆魆的夜,颤栗的呼吸,如樱的美人,一切都等待被为所欲为。 身后的车子没熄火,打着车头灯,晕出两圈流萤飞舞的黄光,尉官上车,和司机一同把目光安分地镶进那团光亮,黑暗还在无声的角逐,是一个列强的帝国,对一方无能的弱土。 眼睛不去看,却不妨碍竖起耳朵听。 “啊……”仓惶的惊叫,因为短促,在耳廓里留下一道抓痕。 敷岛的嗓音哑得不成样:“你是男的?”不知道他怎么判断的,却对这个结果意外惊讶又兴奋,要一再确认,“真的是男人!”摩挲声,拽衣声,听得人心毛骨耸立的痒。 啪,很轻的一声,像打在肉上! “バカ??!”鼻梁上挨了一下,像误失去一块阵地,敷岛怒不可遏,狠狠甩对方耳光。 余夜升从车后座上蹦起,他以为是闪电,要落大雨,朦朦胧睁眼,人已经在永乐坊。 吐出一口浓烈的酒气,他吼:“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夜莺听见他的声音,像找回了魂:“升爷!” 从脊椎到头皮都发麻,敷岛没听过那种叫法,像一抹魂魄急切要奔向自己躯壳。 尉官要拦住夜莺,被敷岛示意放行,余夜升嫌他来得慢,怒骂:“混账东西!这么黑,做什么不开灯!”他醉得不知西东。 夜莺矮着头,瘦小的肩膀穿过余夜升的腋窝,趑趄地扛他:“就开,扶你上床就开。” 他们俩认识,关系还不浅…… 隐晦的亲密,冲击着心弦:“面白い……”抚摸鼻梁上的挠痕,敷岛微微笑。 余夜升已经不走直道,夜莺拽不住他的个头,眼睁睁瞧他往敷岛身上跄,胃里猛翻腾,哗啦一下,呕了。 敷岛掩鼻,避得快,皮鞋却不能幸免的沾到污秽,夜莺一定是吓坏了,居然丢下余夜升,眼巴巴就要跪地下给他擦。 他向后一步:“不必了。”时髦的燕尾服,又恢复了绅士的风度,“余先生醉了,请转告他,敷岛英夫,改日再来拜访。”客气的幌子,只为将一个名字,留给清醒的人。 从弄堂口回家,五十米不到的距离,余夜升沉甸甸地挂在夜莺身上,步子却迈得尤其宽。一回房,门一关,他就在黑暗中反身抱紧夜莺,倒向两扇晃颤的木头门板上。 “升爷……”骨头被硌疼,夜莺迟疑着,小声地喊余夜升,他哪有醉样,分明是装的。 “疼不疼?”热乎乎的手掌心,贴着辣丝丝的脸颊,疼到心坎里,可夜莺说,“不疼,你摸摸就不疼了。”他像个讨糖吃的小孩,依恋余夜升的温度,侧脸,轻蹭他掌心。 “你去哪儿了?”余夜升冷不防地问。 “小春给打了,客人打的。”夜莺眼睛里有委屈的水光,“妈妈不管,幸好他还知道要找我。” “怎么不叫人陪你?” “三哥跟去的,回来的路上,有人打枪,我们给冲散了,我不敢待着,就赶紧回来了。” 余夜升搭夜莺的手,拇指在他细腕子上揉弄,默默安抚,夜莺没有骗人,除了提到枪的时候,他的心跳慌了一下,脉搏心律,一切如常。 可是…… “你的白衣裳呢?” 夜莺睁大了眼,瞳孔不自然地放大:“我换了。”一身粗布的黑衣,丢人堆里都认不出,“那地方脏……”他低头,像是不大愿意提及他的出身,“你给我做的衣服,我舍不得……” “升爷……”夜莺眨眼,想摸一摸黑暗中面目不清的人。 “收拾收拾东西。”余夜升揪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我们今晚去香港。” “这么快?!”来不及疼,夜莺惊惶,如果不是余夜升的眼神太严厉,他简直像在说醉话。 余夜升放开他,打开门:“我去叫老六。”看样子,他早就有所打算。 院里月影稀疏,走了 15 半道了,余夜升又转头,在一片云的间隙中,借光,向夜莺抬起手腕:“你这里,沾东西了,去洗洗,换身衣服。” 夜莺傻愣愣地低头嗅了嗅,心一刻就乱了,是火药在手上残留的硝烟味。 一个坏标记,他说谎了。 第20章 夜奔 深夜,余府门口,三辆洋车,几盏皱皮白灯笼。 夜莺换回一身白衫,坐在打头的那辆车上,听余夜升说话:“票你拿好了,船的名字叫阿拉密司号,上船找一位姓钱的先生,他会在大餐间里等你,除此之外谁喊你,你都不要搭理。” “升爷,你不同我一起走?”怀里装着家当的手提包都不要了,夜莺腾出手拽他。 余夜升拍他的手背,手是冰凉的,像在井水里沁过:“我在你后头就来。” 他想从夜莺的手掌心下把袖子扯出来,但没成,小东西拽得太牢了,顺他的手看上去,便瞧见一张硬气的脸,硬气到明明瞳中蕴着湖光一样掬不住的泪,他也不肯叫它落下来。 余夜升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同我一起走,风险太大。我一个人,还方便些。”他伸出手指,沿夜莺的眼睑若有似无的摩挲,唰的,热乎乎的,指头就湿了。 用来逃命的时间呐,被一滴泪牵绊,软了,化作柔肠。 在场的哪见过自家大哥这般耐心的温存,心里记着是不能看的,于是便打着灯笼,装不经意地背过身,可眼神偏锁不住,不留神就要从头发丝的缝隙,从抻腰的肩膀臂边,溜那双有情人,悄悄瞥他们。 吓,他们的阿哥,在明堂堂的月下,大庭广众的,亲一个男人呢。 “怕么?”余夜升的头几乎要贴着他的脑袋,手就搁在夜莺嘴边,岔一道呼吸,便是一个吻,可他没碰他。 反倒是夜莺,记仇似的,张大嘴,狠狠反咬余夜升,攒着泪,他先点头,然后用力摇了摇。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余夜升一时无法将他搞懂,有彷徨,有依赖,更多是忧心,却半点不由自己,全都系在余夜升身上。仿佛前头横着一场鸿大的劫数,却又因为眼神交汇的一瞬变迁,挺直了胸杆,义无反顾地接受了。 “对了。”余夜升从他嘴里抽出镶了牙印的手指,笑得快慰,“什么都不用怕,你是我的人,天塌下有我扛着。” 老六掐了怀表上来提醒:“阿哥,辰光差不多了。” “坐好。”余夜升认真地对夜莺讲,怕他不答应,故意要严厉些,他放开他,手扶洋车车篷,用劲推了一把,“走吧!” 车轮在瓯臾的弹格路上滚了几米,夜莺突然叫:“升爷!”来不及等停稳,他就从那顶黑油油的车篷子后头跳下来。 余夜升没走远,他甚至没有动,一下子,就抱住扑过来的人。 “你的珠子呢?!”夜莺撸他的袖子管,在他的手腕上找,找完一只,找另一只,“怎么没了!”他急了,“出门的时候还带着!”方还能忍的泪,这会儿收不住的流。 余夜升捧他的脸,抹他湿糊糊的眼帘:“这儿呢!”从衣领下头,他拽出一根长长的佛珠,让他瞧,“绕手上碍事,我戴着呢。” 夜莺颤着肩,打出一个哭嗝,愕了。白净的腮帮上两道水色的痕迹,蜿蜒到嘴里,慢慢漾开一抹笑。 “这个也戴上。”白衫里摸出根红绳,扯头一枚亮锃锃的铜板,一看就是日夜不离身的物什。 夜莺脱下来,也不管合不合适,往余夜升脖子上套:“到了香港……不!上船,一上船你就要还给我。”怕他不来,他定要拿个东西绑着他,像与他立个誓,“可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余夜升抱着他,狠狠揉了揉,想都不想:“好。” 到了码头,阿三竟然在,蹲在几袋高高摞起的黄沙上,阴测测等他。一见夜莺的车来,立马拍裤子跳下来。 夜莺害怕他,缩膀子贴住车篷,避老三的手:“升爷呢?”他作数要等到他来。 “先上船。”阿三憋着气,把人拖下来。 “升爷不到,我是不会走的!”夜莺和他犟,鞋子在沙泥地上蹬,尘土把白衫的袍角都染灰。 老三没心思和他绕,直接喊来两个兄弟:“绑上!”他可不是余夜升,没工夫和夜莺磨洋工:“送到船上去!” 夜莺一下子开窍,为什么是老三,余夜升知道他怕他,可还是让他来。 ——他骗我…… 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力气,夜莺居然挣脱两个身板宽他一倍的男人,冲到老三跟前:“升爷是不是不会来了?!” 第21章 变卦 从没靠近过他的人,一下把他攥住。 阿三有好一会儿都不会动,只愣愣盯夜莺,看他急急向自己求证,看他像一朝出了鸟笼却突然畏惧天地,怕无所依,看他……他……像个错付了痴心的人一样,一下捶,一下闹的,向他撒泼。胸膛里隐约钝疼,像生一块新肉,阿三几乎怀疑,他要多长一颗心出来。 并非他良心发现,那东西早就喂了狗吃,下到黄泉身上也缺少零件。拳头就在底下酝酿,打他个三拳两脚,不怕他不乖乖上船,可是…… “你以为阿哥会跟你一起走……”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眼神凶神恶煞地吊起来,一副恶毒的模样,“不过同你睡过两觉,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他笑他,自来一股看不起的下流,“老实告诉你,阿哥这会儿已经上船了,只不过不和你一条船……” 原以为他至少会慌乱,可夜莺却只顾笑了:“他登船了……”是劫后余生的粲然心动,可惜稍瞬即逝,还没能看清,夜莺又拉着他问,“是哪条船?什么时候出发?也去香港吗?” 他问得太多太细,阿三答不上,越想编,心里越烦躁,干脆抻手把他推开:“愣什么!来带人呐!”他吼两个壮汉,上前提人,“快点,船要开了!” 船锚起锭,深深沉到江面下,一去不返。 夜莺发了疯地吼:“我不去,我不上去!”他蹬地,抱柱子不撒手,“不走……”到底还是难堪地哭了,“升爷……升爷……我不走……”那叫声,喊得铁石心肠的人听去,都要扭开头…… 可阿三没有心,所以恶狠狠的,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送上去!” 大势已去…… 邮轮辞别吴淞口,向浩瀚的明天,留下身后,两道涛涛白浪,转眼消失不见。 靡靡之音的法式大餐间,受余夜升之托的钱先生坐那喝了三杯白兰地,始终没有等来他要等候的人,正打算去船舱里瞧瞧,却听甲板上一阵骚动,他拉着过路的洋水手问究竟,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就是个没坐过轮船的乡巴子,不小心坠海了。 啧啧,乡下人,没见识,何必来登船  16 。 阿拉密司号去往一片陌生的新天地的同时,太阳从厚重的乌云间迟缓地睁开眼。 大阴天,卖报郎在街头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高声喊: “号外!号外!上海滩大亨余夜升,策划刺杀华人探长!” 曹昌其死了,倒在一个没人经过的死胡同里,身上中了两枪,死时用手在地上,留了一个血淋淋的,少了一笔捺的夜字。敷岛的尉官亲自带队,不惜闯入租界,荷枪实弹得封锁十六铺和杨树浦等沿江的码头,终于,在一艘英国邮轮上,请下了余夜升。 余夜升被捕入狱,杜绝一切探视。 同月,日军支持的共荣市民协会成立了。 会长一张笑眯眯的书生面孔,比故去的曹昌其更和煦,会做人,人人与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当然,谁敢跟他来强,新会长背后有日本人撑腰,自己又是那么厉害一把狠角色,谁不知道他呀,即便换了绸缎袍,一副儒雅派头,改了响当当的大名,陆润生,陆会长,还不就是原来余夜升身边的小跟班,左右手小六子,他反了,卖了余夜升,换来了高帽子。 阿三一直在等,等过了就职典礼,等过了老六在台上点头哈腰得接过日本人颁发的证书,等到他谢过簇拥的人坐上车,才用一把小刀,抵住他的脖子。 老六一点不见惊,反而扭头去看他:“阿三,这么久了,你上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刀尖扎破肉,老六不动了:“我问你……”老三的声根冰窟窿里爬出来的人一样冷,“你还记得当日我们拜大哥的时候,怎么说的?” “记得,不许扒灰放龙,不许引水带跳,不许江湖乱道。”老六讲得头头是道,“我都记得。” 老三齿颤:“你害了大哥,我按规矩,替大哥行帮规,你认不认!” “我凭什么认,我犯哪条了?”刀划过脖子,阿三虚了手,到底没要了他的命,老六捂着脖子,还同他论起道理,“今天是大哥不在,如果他在,这个位置一样也是要坐的,日本人定数不会放过他。你不占,别人就要占,只有我坐稳了,兄弟们才能不叫人欺负了,才能聚一起,有饭吃,有肉有酒有女人!” “你要说我卖大哥……”老六的笑浮着狡猾,像一个老练的猎手,瞟老三的胸口,一扯,一方秀气的帕子,上头绣了玉兰花,洁白如玉的掸开,来不及往回抢,就摁落在脖子的伤口上,沾了血,脏了,“咱们俩……”只用一块手绢,他就把老三折磨透彻,老六睨他,仿佛看一条可怜虫,“谁先对不起大哥的,你心里清楚……” “呃……”捂着肚子,老三捂出一手血。 老六手握枪,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都什么年代了,人人都用枪了,你还在耍你的刀!活该你给大哥陪葬……” “说到背弃,你不知道吧,可有人比我更辣手。”老六开了车门,手里一团白东西一扬,皱手绢蝶似的随风飞去,“阿哥和你放在心尖上的人,这会儿没准在哪个男人身下卖骚呢。”他笑得几乎狠,几乎阴毒,“婊子就是婊子,张张腿,笑一笑,又是一个新主子,哈哈……哈哈哈哈……” 耳朵里众声轰然,老三忍痛撞开他,翻身下车。 第22章 名娼 深夜,一辆黑色别克车笃悠悠地开过刷了白漆的法国梧桐,停在小白楼前。 打车上款款下来一袭绿衣,绲了蔻梢绿和豆灰双绲条的领口,不知道勾到哪里,被扯掉了一个扣,托起张白净的小脸,丹青描摹的眉眼,眼下浮泛一点青,是俗相的疲倦。 “就这么走了?”车窗里探出半张男人的脸,金色领章上缀两颗三角星。 两指夹白条,上盖一方红戳,他像雄鸟吸引雌鸟一般,自有留住人的法宝。 夜莺的嘴唇抿成纤长的一道,抖颤的眼珠随那张纸条飘,脚步折返,他走回车门边,缓缓弯下腰,把脸送进沉黑的车窗。 长长叹出一口气,男人意犹未尽地揉擦湿润的嘴唇:“回去交代一声……”餍足后的慵懒,他虚着眼,把字条塞进夜莺敞开的领口,下命令,“往后的一个月,你就不要再安排其他人了。” 入小楼,守夜的披了袄在门灯下候着,小模小样地过来,要搀扶夜莺上楼,夜莺没让,赏了他几个大子儿,自己一个人扶着旋梯扶手,趔趄向上。 今非昔比,从永乐坊出来,夜莺身价倍涨,刚离开余夜升,就爬上参谋总长顾中将的床。 如今他住独栋小洋楼,一个人拥有一间带露台的卧室,从门口回房间,要攀三十三阶旋梯,好似登月,遥不可及。 屋里没关窗,风把小桌上押的花笺吹了一地,拆的,未拆的,各种笔迹,各怀鬼胎,满纸荒唐的信誓,浅情人做不得数的温柔。夜莺踩着它们,扯窗幔,四方格的玻璃上,多出一张修罗的面孔。 阿三带着地狱里爬上来的恶气味,扼上夜莺的咽喉:“为什么?”因为激动,他呼哧呼哧嘶着气,“阿哥都替你安排好了?为什么还回来!” 也不知道他在露台上猫了多久,死人一样的体温抵到他背上,和他的绿衫粘在一起,阿三看见了,看见他和一个男人,借蒙蒙夜色,在小楼门口,做那种见不得光的勾当。 “为了钱。”艰涩的,夜莺从那把铁钳的虎口下发出细小的声音,“我不会干别的工,升爷给我的钱用光了,我还得回头,吃腿子饭,香港那里……我不熟的……” 金堆玉砌的香巢背后,是为了生活出卖灵魂和身体的人,阿三空荡荡的胸膛突然猝痛,岂止是他,自己不也为了能填饱肚子,早早割了心。 可不一样,他能挨兄弟始乱终弃的枪子,却见不得夜莺衣履煌煌,零沽色笑:“做什么不等等阿哥!” “等?”像是听了多好笑的一个字,夜莺凉薄地问,“我等得来他么?”日本宪兵司令部,有来无回的人间活地狱,想出来,除非你做鬼。 他的冷漠激怒了阿三,伤口崩裂,阿三横竖要拉个垫背的:“我掐死你个臭婊子!” 夜莺嗅到血腥:“你中枪了吧?”阿三一震,煞白的脸上,多出一只手,神奇地麻痹了创痛,“我柜里有药,至少让我替你包扎下伤口。”手是蛊惑,声音是蛊惑,柔腻的触摸,匆匆间滑开,“我不想明天一开门,别人发现两具尸。”夜莺平静地说。 又是骗他的,柜子里哪里有药,倒是藏了一瓶烈酒,冲鼻的味道,闻一下都要醉倒,夜莺咬开盖,递到阿三唇边:“喝。” 找来一块布塞满阿三的嘴,夜莺接过酒:“是男人,就忍着。” 满地花笺里,一把锋利的拆信刀,夜莺抓过来,裁开阿三辨不出颜色的衣服,仰头吞了一大口,尽数喷在伤口上。接着,是那只比真丝还细  17 嫩的手指,一点不客气的,钻进伤处。 阿三懵了,忽地咬紧布团,有一瞬,他分不清是疼多些,还是激奋更多。夜莺很了解枪伤,处理得干净利落,才一会儿,一颗瘪掉的小弹头,滚到地上,那么快,阿三突然怨,太快了,子弹射得还不够深。 挺着魁梧的胸膛,阿三举高手,纱布在肚皮上一圈圈缠,夜莺的头发和呼吸,麻醉药似的在胸口交替掠过,熏熏然的痒:“后天,最迟下周,日本人会放人。” “你怎么知道?” “听人说的。”夜莺揪着纱布头,打了个结,“过两天,我去一趟司令部。” 腰杆子晃动,疼痛又轰然,阿三猛惊醒:“你……你要做什么?” 夜莺从他的胸膛下抬头,瞟了他一眼,又低头:“我能做什么……”他什么都不会,除了朝人张开腿,“向人讨了个交情,从军部,要了张通行证……” 军部的通行证?他一个下贱胚子哪来通天的门路,同贵人攀交情?那都是用笑,用身子,用做娼的手段和屈辱换来的。 拳头擂在地上,是无用在剜心,阿三在这份煎熬中,学会了忍:“你……怎么回来的?我明明看着你上船的……” 夜莺想,这有何难,人只要不死,真心想做的,没有做不到的。 不过喝了几口江水,他到底没有淹死。 “这几天,你就在我这里养着。” 夜莺扔给阿三一个枕头。 “等你接到你的大哥,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阿三攥着枕头的手松开,沿床上浅浅的一弯侧影,虚虚抚摸。 怎么可能,他苦笑。 莫说大哥不答应,就是现在,他也舍不得动他一下。 第23章 白樱 约莫两天后,一个清晨,夜莺揣上条子,奔走日本宪兵司令部。 迎风两面太阳旗,卫兵真刀真枪地把他拦下。 粗粗咧咧的语言,将他往后赶,夜莺很谦和的笑:“我有通行证。” 对方扯过去,三两下的,千辛万苦换来的纸条,就这么没了。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原本已经定下要放人,临到日前,突然起了变故。 敷岛英夫摘下军帽,露出硬气干练的五官,刀锋般的嘴角斜挑,从车窗押下的缝隙里,用手指比了个取景框,从那个框中,他圈定夜莺。 汽车缓慢地贴着马路牙子靠近无知的人,夜莺瞧清楚车窗里伸出的白手套:“……敷岛大佐?” 对于先被认出来这件事,敷岛的表情很有趣:“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夜莺今天穿的是件晴山蓝的布衫,月白的裤子,未经打理的头发,柔柔细细地盖着额头,规规矩矩坐在车里,乖巧得像个不染尘事的学生,连错都不知怎么犯下的人,哪里像独闯宪兵队的样子。敷岛想,不,或许他也是有错的,就凭他乖乖坐上他的车,给了他一个与之接近的机会。 敷岛盯夜莺安分摆在膝盖上的手,突然,唐突地握住,夜莺惊惶地转过头,在敷岛的平视下,见他从袖口下捻出一片纸:“军部的条子?”盖住红章的碎片,蝶似的扑出窗,敷岛笑,“你和顾章芝,认识?” 夜莺的脸上唰一下红了:“认……识……”眼睛很轻猝地从敷岛白色的手套上垂下去。 敷岛故意不放开他:“能从顾中将手上拿到特批,你们的关系……很熟呐。” 夜莺还在偷偷瞥他们连在一起的手,那种羞赧,仿佛是因为和另一个男人有了接触而生的,敷岛将呼吸喷到他的头发丝上,从军帽的帽檐,邪气地看着人:“是什么关系呢?” “大佐……”夜莺惶恐的声音,像在求情,敷岛欣赏他的难堪,把这当成一种风情,“你是为了他,想进宪兵队?”即使不明说“他”是谁,夜莺的表情也承认了一切。 沉默代替了回答,敷岛哈哈大笑起来:“良い。”多么难得啊,一个纯情的,富有东方浪漫的娼子。 夜莺果然如他所料,抬起一张忧心的脸:“大佐,他还能出来吗?”他一定是吓坏了,虽然极力掩饰焦虑,手却还是不知自地握紧敷岛的白手套,“顾中将告诉我,已经查明他和枪案没有干系,还准许我探望他,说很快就放出来,可今天又不作数了……” “啊……”其实夜莺说的不假,上头已经下了命令,可敷岛偏要摆布他,“可能有些困难……” 夜莺将他的手攥得紧了些:“是……不放人了吗?” 敷岛蹙眉,犹豫了一阵:“本来是要放的,但是……你知道段岚峰吧?” 夜莺愣了愣:“那个……文明影帝?” “对,他是你们这里的名人。”敷岛向夜莺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我们怀疑,曹昌其和遇害的军官,都与他被杀一案有关。段岚峰死的那天,他们都在同肆会馆出现过。” “可这干升爷什么事?”夜莺完全信赖地贴近敷岛。 “你不知道?”敷岛突然变得尖利,“同肆血案,是余夜升动的手!” 夜莺害怕了,哆嗦得像只可怜的小鸟:“可是……可是曹探长……是他的大哥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余夜升精心豢养的,拿来舒心的玩物。 敷岛从夜莺近在咫尺的湿眼睛中,清晰看到自己的笑:“就算和他无关……”他将手搭在夜莺的肩膀上,是一个介于推开他,和揽他入怀之间的姿态,“死的是一个立有功勋的少佐,一个华人探长……”敷岛捏着夜莺的肩膀,开始了他的表演,“他拒绝了我的友谊,放弃担任共荣市民协会的会长……上头要的,可不止一个真相……” 夜莺听不明白,他一点不懂政治上的手腕,只知道余夜升这下要遭大难:“大佐,您一定有办法……”他全没了招,乱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竟然撂到敷岛的大腿上,“您救救他,只有您能救他……” 敷岛的肌肉一下绷紧:“这可真叫我为难……”他既不拒绝,也不说好,慢慢放软口气,用温柔的语调,好整以暇地拿捏夜莺,“那张条子……你是怎么弄来的?” 军帽下的眼睛,轻蔑到不修边幅,又充满蓬勃的兴致:“想进宪兵队,何必绕远路……”他笑着前倾身体,将夜莺向后摁倒,把人横放在车座上,“只要你找对,正确的方法……”窸窸窣窣的,白手套伸进一片晴山蓝的布衣下。 在窄小的,车轮滚动的车厢内,突如其来的窘迫,夜莺夹紧大腿。 这种实力悬殊的挣扎,无疑助涨了敷岛的入侵,他像头野兽,扒下夜莺的白裤子,瞳孔在那片怦然出现的肉色中膨胀,连带身体的某些燥热部分。 “我让你见他!” “让你见他!” “去见他!” 皮带落下来,还有军帽,不成体统的全部落下  18 。 “不!”夜莺揪紧敷岛因为发力而绷直的手臂,车子一个急刹,他们被弹开。 叮叮当,一辆有轨电车从他们的车前驶过,夜莺顶撞开车门,衣衫不整地跳下去。 连裤子都来不及提,蓝色的袍角下,露出条白腿,如樱的皮肤,敷岛捻着手指,回味那点味道。 第24章 消弭 余夜升最后还是放出来了。 又死人了,这次的事情闹得有点大,两个日本尉官和一个皇室血统的大佐,在同一辆车内一枪穿颅,用的正是曹昌其那把失枪,日本人震怒,发誓要找出真凶。老三来看夜莺,把这个消息带给他。除了讲到余夜升三个字的时候,夜莺在衣架上划过的手顿了顿,其余的,听了全当没听见。 阿三最近偶尔上来,和夜莺相处久了,越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不说住金窟穿金银,而是整个人都变得镇定自若,攥着一股默然的气韵,对什么都不惊不惧,从容不迫。 甚至还生了胆子,敢同过去瞧一眼都哆嗦的人开玩笑:“人人和我露水都捎我礼物,你倒好,想和我渡夜,两手空空来。” 五尺高的汉子,被他一家雀儿逗呢:“你胡说什么!”沙发就在后头,又大又宽,可回回来,阿三都不坐,偏捡边上一个小小的脚凳蹲着,气势一下就萎了。 夜莺抱着衣裳转了半圈,眼睛打他身上溜过,嫣红的衣裳后头,藏着他的笑:“那你盯着我瞧?!”是不一样了,翅膀硬了,会扑腾人了。 老三狠揪裤筋别开眼,心里虚,不敢真的瞪他:“阿哥出来了。”他又提这事儿。 夜莺转过身,对着镜子比划:“今晚小巴黎,我穿这件报春红的会不会太艳……” “你就不想见见阿哥?”阿三这个不会看山水的愣子,没完没了。 夜莺在一红一白两件缎子长衫中踌躇:“你说哪件好?” “阿哥知道你没走,一直在找你,他……” “三哥……” 阿三懵然。 夜莺极少这么叫他,一叫一个灵:“你要还来,这事就别提了……” “见了能做什么?”两件衣裳挑来拣去,最后还是留下艳丽的那身,将素白的放回架上,作乐的场合,喜气定规没错,“就不见了吧……”一别两宽 各生欢喜,也是一种活法。 他有心避余夜升,余夜升却无处不在。 先是在跑马厅见过一回,远远的,隔着人堆瞧过那么一眼,没看真切,人太多了,只匆匆晃过半面;而后又听说他替大先生办成两件大事,名声又大起来,时常出现在各大报纸;甚至今晚夜莺一推开丽都夜总会的门,水晶灯下头清瘦了许多的人,不是余夜升,又是谁。 他正举着酒和人说话,也没留意到夜莺进来,舞池里艳舞女郎,玉腿林立,华丽的舞裙霞云飘荡,夜莺隔着一场繁华看他,这还是头一次,他看到他穿洋装,真是瘦了,一身适体的黑西装,衬得他潇洒摩登,因为瘦,五官更深邃了,气质表情,都像个太平绅士。 倒是他对过的人先瞟见夜莺:“嗳,这里。”这是他今晚的客,时任新华人探长,曹昌其的接班人,正轻佻得向他招手,“怎么来的这么迟。”除了他和余夜升,其他人身边都搂着伴儿呢。 桌上摆着杯没动过的洋酒,夜莺一口劲儿喝了,润得出水的嘴里,软绵绵伸出一截舌头,看得人骨头发酥,哪里还有心怪罪,抓过来先香嘴。 旁人哪晓得他和余夜升的旧情,他把他养得太好,还没顾得上带出门炫耀,他就飞进了更大更荣华的笼。 咂砸亲了好半天,这位探长才想起冷落了客人:“穆山老弟,你瞧你一个人坐着,这就不合适了吧……”手还搭在夜莺的腰上揉,又忙活要给余夜升找快活,“去,把你们场里最漂亮的姑娘请过来。” 余夜升笑:“不必了,我这儿也带着人呢。”灯影深处,一抹身影着急忙慌地奔过来,看样子是赶着来的,发鬓上洇着汗,衫子都湿了,模样倒是清秀,也熟悉,和夜莺在一个屋头里住过的川娃小春。 “升爷……”他来了先喊人,完后挨个鞠躬,轮到夜莺这儿时,他猛然怔住,匆匆点了个头,便不敢抬头瞧他,仿佛做下什么亏心事。 夜莺的耳边是男人的酣笑:“哈哈,穆山老弟,藏得可够深的啊,看不出呐……” 所有人都有了着落,他也不藏着了,在一片起哄声中拽上夜莺:“得了得了……”他今晚喝多了酒,又搂了个宝贝,早就按耐不住,“喝你们的吧,我就不奉陪了……” 夜莺磕磕绊绊驮着半醉的人上楼,灯火璀璨中,鬼使神差的回头,与余夜升望个正着。 他竟然,也看着他呢。 这一刻似有相识,余夜升料定自己在哪里见过,是夜莺坠楼跳到他面前那晚,还是在永乐坊,在那席动荡的床帏下,腾云的锦被上。 或许是那时吧,他回到家,推门,见夜莺倚着一段天光,为他缝补衣裳。细线穿针眼,被他的嘴含住,轻轻一抿……噔的,就是这么一下,多少年没过的宁静又回来,像万事消弭,万般过眼,云烟光景一夕褪色,独此刻,天长地久。 夜莺仿佛与他心有灵犀。 暮光下,他抬头,也似用余生的柔情打量他,然后莞尔,甜甜一笑:“升爷,侬回来啦……” 这种日子,不会再有了吧。 第25章 妒心 刚露出半个屁股,新任华人探长的春宵就被打搅,巡捕房来人了,站在门外把扇格子木门拍得呼呼响,纸糊的窗格都急不待要戳穿,说是刺杀日本军官的犯人逮到了。 “触那娘!”他愤愤唾骂了一声,在前程和美人之间,义无反顾地捞起裤子。 日式的榻榻米上,白衬衣拱起一道靡丽的形状,像团将溶的雪,一条白手臂蛇似的从底下钻出来,游到一壁缀满黄光的墙上,奶油般流动的线条,渐渐,定格成一幅人体画像的阴影。 夜莺从榻榻米上盘身坐起,扯过揉皱的衬衣,挨着扣子,一颗颗系好。沾光,他今晚回楼可以不用洗澡,近来夜里事多,不是停水就是断电,要是冲了凉,落下病,又是几天不能营生。 真是不能高兴得太早,才摸到裤子,房间就暗了,顷刻融进无垠的黑暗里,楼下的音乐也断了,世界安静得像假的一样,断电了。 极致宁静,走道上窸窣的脚步声,近得简直好像踏进屋里,木门的拉动声,大开大阖,隔壁房间来人了。 也是一对箭在弦上的野鸳鸯,方进屋,就把彼此抛在墙上,轰然的撞动,每一下都粗暴又骁勇,震得乱颤的木板变成软绵绵的纱,轻轻的,夜莺悄然地将倚靠在上面的背脊挪开。 砰的,好像是拳头砸在了墙上,力  19 道大得吓人一跳,哭声渐渐起来,有人尖叫着求饶,受不住了,不要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饶了我吧……升爷…… 是小春,哀求的嗓子,像是吃不住大苦要哭。 可砰砰声仍在继续,一下比一下更猛,一下比一下更深,夜莺是知道的,余夜升这个没脸的,在床上从来不忍,他有多强大,他有多可怕,自己全都是知道的。 手一定是着了魔,贴着那面墙,被震得发麻,震得发烫…… 耳朵也离了魂,跑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啊……升爷……啊……升爷…… 白衬衣被丢弃在地上,夜莺光着背,画一样黏到墙上,小春的叫声已经不复刚才的大了,像是乏了力,又仿佛觉出滋味,猫似的不断叫唤,嗯……升爷……那里……那里……啊……真开了荤了,懂得要讨了。 半边冷,半边热,贴着墙的背肉热,向着黑的胸口凉,没有任何碰触,夜莺下头的东西起来了,将衬衣摆顶出个尖儿,手伸进两腿间,摸到一处湿湿的地方,白牙咬碎了,狠狠一攒,啊!!! 夜莺的眼泪流下来,疼,太疼了。 可痛疼中,身体又在木板墙一颠一颤的冲撞中,获得一种诡异的快活,仿佛隔着他们的木板不存在了,那边耸动的每一下,都是捣进自己的身体里。 狠狠的,较劲儿那么的,夜莺用背,死抵那片即将要揭开的纱。 那厢已经进入最后的关头,撞动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快,夜莺的手也疯了,攥着搓着,拼命摆着,膀子不停地收拢,肌肉角着力,两条小腿在榻榻米上胡乱地蹬,终于,绷成两道笔直的线,一双脚,十根脚趾蜷缩,衬衣踢飞,身子痉挛般的打了个抖,水银一样滑落到席子上。 “升爷……” 权当做了一场淫梦,都不是真的,就纵着自己,念一声他的名字吧。 旧一日走,新一日复,又是一朝明媚,夜莺收到条子,披新衣赴约。 地方是一处茶楼,客比他先到,推开门,临窗绒绒的尘光里,立了个穿长衫的男人。 “升……爷……” 是绮梦未醒,那人笑着,转过脸来。 第26章 破红 男人转过脸,脱下帽子,露出青头皮和与单眼睑:“啊,好久不见呐。”他身上穿暗花香云纱的长衫,文明的举止是一种虚假的讨好,夜莺看着他那张刚强的新时代的面孔,狼披了羊皮难道就不吃人,但面上还是要客客气气地迎一句,“敷岛大佐。” “你现在住在小白楼。”他亲自给夜莺斟茶,那地方属法租界,诸多原因,不便他穿成这样到访,所以折中约了个有市井气的地方做掩饰,心思显得堂堂正正,“要见你一面,还得向你递条子。”他也模仿古老的中国的暧昧,给他送上一张花笺,促成今日的幽会。 “大佐有事寻我,吩咐一声就是。”绕了个漂亮的腕花,夜莺伸手扶杯子。 几滴水珠子溅上手面,被敷岛的拇指轻轻一抹,拭掉了:“没事,才更想你。” 夜莺不语,手又缩回桌子下头:“别那么拘束……”敷岛捻着手指上那点细腻的感觉,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与他谈笑,“今天找你来,只喝茶。”他仿佛很疲倦,捏了捏眉心,“陪我,谈谈天。” 夜莺有双做娼顶好的眼睛,不看人时冰清水冷,看人时又情丝横泛,好像时刻将你装在里头:“大佐很累么?” 敷岛很喜欢这双眼睛:“最近发生不少事呢……” “大佐看起来很高兴。”夜莺为他添水。 “啊~刺杀日本军官的暴徒,抓到了。”他饮茶,姿态很优雅。 夜莺也随着端起杯子:“那可真是大事,要恭喜大佐了。” “恭喜什么?”白瓷杯砸在茶托上,“又不是真凶。” 夜莺不多话,垂着眼眸看茶汤,很适时的安静,像屋里搁的一尊精巧的摆件,无口无心。 敷岛满意地笑了:“几个捡到空枪的替死鬼,就想把事情了结……”他的笑容傲慢,有股弑杀的狠劲,“真是太天真了。” 夜莺端起茶,轻轻呷了一口,他的风韵是别致的,敷岛轻易被吸引:“说起来……那几个人,也和你一样呢?” “和我一样?”夜莺的眼神对上来,目光有愕然。 敷岛从桌子底下抓住他的手:“他们是一个徽班的打杂,抗箱跑龙套的戏子。你们中国有句老话怎么讲的?啊!对了,戏子……婊子……下九流的货色,是不是这么说的?”他轻笑。 夜莺垂眸,眉头一小块肉,隐忍颤跳,大胆子应脾气挣脱:“大佐身份高贵,我这个下九流的还是告辞了吧。”他的眼睛红了,水光闪烁毫无演技的纯真,像只兔子,对狼坦露无用的伤心。 手才落到门栓上,夜莺就不会动了,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了,一前一后两片绸缎揉到了一块,敷岛从背后死死箍着他,掐他的腰,将人扣到门上。 “那个影帝段岚峰,也唱过戏,当过红武生。”手挑开袍子,进来了,胸膛上小小一粒乳,被人玩得发硬,“听说他有个弟,是他的相好,可惜后来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袍子被撩起来,丝溜一下子,裤袋生生被扯开,绕夜莺强行被并拢的手缠了两圈,系了个挣不脱的死结,“陆润生,啊……你认识的,就是余夜升身边那个老六,他告诉我一件很有趣的事……”敷岛用膝盖顶开夜莺扭紧的两条腿,慢慢楔进来,“他说……你就是他的那个相好……” 夜莺微微一楞,继而挣扎:“我根本不认识他,我连他的电影都没有看过!!!” 杯水车薪的反抗,让敷岛体会到高于肉欲快感的刺激,是强者,是军国主义,是一个主宰一切的真正的男性:“这我可说不好,得查查,查查才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陈旧斑驳的木门,一双蜷曲到发白的手指,抠着上头古老的龟纹木结,掰开两瓣白花花的臀肉,中间一点粉巧的圆心,敷岛千军万马地闯入,夜莺像块被钉在门上的肉,下身遭刺刀刺了无数遍,苦楚不堪地摇头。 敷岛凶猛地摆着腰杆,这是他的欲望,他的时刻:“啊……啊……”雄兽征服雌兽一样,他猛地叼住夜莺的后颈撕咬。这是一场强奸,他强奸了一个别国的男人,身体里侵略者的血液沸腾,他要把夜莺钉死在这扇门上,镇压在自己的强刃下,沦为他的禁脔。 为什么不呢?这个天生为男人准备的玩物,他狠狠地操他。 痛苦太庞盛,呻吟从夜莺咬紧的唇缝中漏出,外头就是人来人往的走道,没顶的刺激,敷岛被他弄得情欲高涨,一身用不完的精力。 夜莺闭眼承受暴行,婆娑的眼泪,滴打到敷岛捂着他嘴的手背上,不能出声,他就在  20 心里缄默微笑。多简单,要讨好一个男人就去满足他的欲望,好比现在,他用身体,轻易便困住这头野兽。 敷岛进入了最后的冲刺,密集而猛烈的进攻中,惊心的红艳沿颤巍巍的腿根滚落,在地上积聚起一枚血色的圆。 像太阳旗,像日不落,像一个神秘的城邦,被攻破。 第27章 捉奸 黑色的太阳旗如蝙蝠掠开的双翼,在夜风下猎猎飘荡。 余夜升与敷岛英夫碰杯:“恭喜大佐,捉住刺杀案的真凶。” 敷岛很高兴,喝了点酒,脸上红润有光:“这次的事件已经查明,先生是清白的,你,受委屈了。” “要不是大佐,我到现在还没洗清嫌疑呢。”余夜升站得离敷岛很近,近到只要一侧头,亲密的话就吹进耳朵,“找个时间……我请大佐……富贵楼……” “啊……”像听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敷岛纵情大笑,“还有这样的女人……”一瞬之间,他们相视而笑,似风月场上嫖过同一个娼妓的一洞连襟,有了比外人更密切的关系。 楼下的华尔兹越跳越热,水晶灯变出不灭的梦幻白昼,女人们的舞裙和高跟鞋飞旋,飞旋在一个个军官们的臂弯,满屋子倚玉偎香的欢声笑浪,他们在庆祝,庆祝敷岛的胜利。 作为今晚的主角,敷岛很快就被人请走了:“穆山兄。”他离开前,用含笑的嘴角,郑重地称呼余夜升,“不要走开,一会儿回来,我们……接着聊。” 敷岛前脚一走,立马就有女人贴上来,浓烈的巴黎水的味道,胸口开到肚脐上,余夜升皱了皱鼻子,微笑找了个借口脱身,他来的时候看见庭院中的蔷薇开得不错,想去瞧一瞧。 可才走出大门没走几步,就在廊檐底下遇上一个人。 隔开一排明亮的落地窗,白色的大窗,像电影院熄灯后的白幕,里头上演男欢女爱的喧闹。 他们是置身事外的看客,不能入戏,只能孑然左右。 细长的身影镶嵌进地上,一蓬朦朦胧的月光。晚风吹动雾似的窗纱,那么轻,那么薄,银河那么遥迢,分割他们对视的眼睛。 余夜升先抬脚,手很潇洒地插在西裤口袋,拨开白纱,朝着夜莺走。 夜莺下意识往后缩,准备逃跑的姿态不经意流露,却最终站定没动,他的表情说不上是闪避还是期待,攥紧的拳头,悄然藏在身后,余夜升一步一脚地向他走近,只剩一个擦肩的距离,他目不斜视地绕开夜莺,从他身畔走过去。 蓦地一下,悬着的劲,全泄了。 错愕、茫然、臊热、以及从脚底心攀上来的一丝折腾人的森凉,夜莺眨眼,干涩地笑了笑,都不知道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他摇头,才迈了一步,手臂就被人拽住,狠狠揉进胸膛。 他们像一对突然闯进放映中的幕布的阴影,被投放到白得发光的窗上:“不!”是连惊呼都不敢声张,夜莺推搡余夜升,“别在这里,会被看到的!” 余夜升抱着他,往黑暗里钻:“就在这里!就这里!”一刻也嫌太长,滚烫的嘴唇贴过来,吻夜莺冰冷的眼皮,鼻尖,把他的唇整个含进嘴里。 不讲理的蛮劲,吻得人发酸,吻得人软,夜莺想起在丽都的那个晚上,在榻榻米的木墙背后,他也这么霸道地对待过别的人,就恨:“放开我!余夜升!你放开!”因为恨着他,于是有了胆子,同他横,跟他闹,与他计较一笔无从算起的债。 可有多恨呢? 余夜升简直要把他亲坏了:“我不拦着你,不拦你,你要走,就推开我!”这个恶棍,夜莺虚弱地闭上眼,背无力地倚到墙上。 他完了,余夜升这下什么都知道去了,人的心一旦剖白,就只剩悉听尊便的份。 他们躲在黑影里,像一对偷情的秘侣,心动着,激烈的,不知足的,汲取着对方。 舞厅里的音乐换了一首,依稀有骚动,敷岛回来了,正四处在找余夜升。 人不在屋里,落地窗敞着,向外,卷起一层落了月的皎洁白纱,将廊柱的影子,一道道斜抛到地上。 敷岛若有所思地眯眼,悄无声息地往外头来。 第28章 长梦 越往外,越看得清,廊柱下的影子,有生命力的曲线。空气一触即发,敷岛的脚步在跨出落地窗的那刻异常果决。 月光因为他的闯入变得敏感,夜莺受惊般,撒开手,一怀的蔷薇花洒落。 敷岛极快地左右扫视,没有人,只有夜莺一个。面色逐渐缓下来,但口气依旧是审问的,敷岛一只手捏住夜莺的下巴,眉毛压迫性的压得很低:“你怎么在这里?” 他紧迫地盯着夜莺,揣摩他,会解释吗?或者害怕?还是干脆装傻,缄默到底? 可这些夜莺都没有,恬淡地瞟了敷岛一眼,他又垂下头,惋惜地看花:“露台上的三角梅都枯了。”敷岛的身体像过电,为他嗔怪的眼神,不战屈人之兵。 夜莺不顾他,径自弯腰去拾花,咻的一声,像金石和金石碰击,一记冷枪,敷岛率先反应过来,拽起夜莺就往廊柱后面躲。 鸣枪声打烂玻璃,音乐中断在女人们恐惧的尖叫中:“上去!回楼上!”敷岛推开夜莺,掏出手枪,迎击。 余夜升和敷岛的副官拨开人群,逆流赶至:“大佐!在凉亭那边!”赤手空拳的,余夜升和敷岛一起冲进黑夜里。 夜莺半只脚追入月光下,敷岛的副官立刻做了个无情的手势:“请,上楼!”生硬的中文,是一种警告。 院子里的枪声响了一会儿,距离拉远了,夜莺等了很久,敷岛也没回来,想必是抓到人了,要连夜审个明白。 可能因为他不在,夜莺多了一份自在,便有时间悉心回味刚才的一吻。 “为什么跟他?”余夜升欺负得他接不上气,还要逼他。 夜莺像被灯闪了眼,一下子醒来:“我跟过那么多人,你指哪一个?”他用风情万种的手臂缠绕他,却拒绝再与他亲嘴。 余夜升没答,捧起他的脸,往夜莺额心虔诚地烙上一吻:“没关系,几个都没关系。” ——是你就没关系。 这句话,余夜升反反复复说了好多遍…… 被子被蹬飞起来,蒙住一张傻气的笑脸,肩膀在被窝底下一颤一抖地跳,没法说的高兴,从潮气酸胀的眼眶洇染手心,像一刻被赦了罪,有了清白。 这一觉睡着尤其香甜,惺忪醒来,床边坐了一个人,夜莺几乎是从暖和的被窝里被扔进冬天结了冰霜的河,血腾一下就凝固了。 段岚峰用比冰水沁得更凉的手,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快点!”他比他表现得更恐惧,力道大的惊人,打开衣橱的门,一把将夜莺塞进去,“藏好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也不  21 许出声!” 夜莺怕得牙颤,他很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压根做不到,很快的,屋里响起第二个人的声音:“怎么回回来,都见不着你那个弟?该不是藏着,不想让我瞧吧。” “小孩子家的,待不住,一早就出去野了。下回您来,我准好好看着他。”段岚峰很奉承他,客气到几乎卑躬,“您坐,我换身衣服就来。” 衣橱刚透进条光,橱门就被人从外面砰上了:“见我,还穿什么衣服……” 哐哐,哐哐,撞击声,男人粗暴的喘息声,夜莺在摇摇欲坠的衣橱中瑟瑟发抖:“哥~”没忍住,他贴在门上小声喊。 段岚峰尖锐的呻吟简直刺耳:“啊……曹先生……曹局长……” “早这么不就好了……”门板猛烈地一记后,风暴静下来,有轻轻的拍打声,像是一声声,扇在肉上,“去,换身衣服……车在外头等。晚上你要拿出刚才的劲把人伺候好了,下届东亚影帝,就是你的了。” 是梦!这是梦!夜莺使劲掐自己的手臂,疼了就能醒过来,逃出去! 可身子还是不听使唤地从橱里跌出来,扑到窗台上:“哥!!!”留给他的,只有一辆插着太阳旗的福特汽车远去的背影。 他在噩梦中挣扎,恍惚,有人在摸他的身子,可他却动不了。 迷迷蒙蒙的,似隔着一层水波朦胧,他好像听见有人在长街上来来回回地念一个名字,像嚷能治恶鬼的神荼、郁垒那么高亢,嘹亮。 是谁呢? 他冲开那双在身上为非作歹的双手,再一次扑向窗台! 红皮灯笼下,高大的背影,那个名字,想起来了! 升爷!!! 是声嘶力竭,是心甘情愿,夜莺喊他,仿若世间除了一个他,再无阿罗汉与罗刹。 一滴泪,悄然没去在枕巾,夜莺醒来,天光已大白。 床边是空的,敷岛一夜没回来。夜莺下楼,空荡荡的大厅,还残留着昨夜的狼狈,横七竖八的酒杯酒瓶,破碎的玻璃。副官从外头踏着大靴进来,脸色十分难看。 “敷岛大佐呢?”夜莺佯装关切。 副官是不耐烦的,却碍于身份,不甘愿地回答:“大佐遇刺了。” 死了么?受伤了么?永远别再回来才好。可面上,夜莺很好的扮演了一个失去依靠的玩物的惊恐:“大佐他……他没事的,对吗?” 副官撇了撇嘴:“大佐没事,他很好。”所以他不得不安抚这个比女人还胆小怯弱的中国男人,“余先生替大佐挡了一枪,大佐只受了点轻伤。” 天旋地转,仿佛噩梦尚未苏醒,夜莺扶着楼梯扶手问:“你说……哪个……余先生……” 第29章 密誓 镊子夹起一串红线:“这是什么?” “好像是枚钱币……”护士递上耳盘,子弹头被扔了进去。 余夜升替敷岛挡的那一枪凶险,位置紧挨心脏,万幸是,他胸口的怀表和缠在表链上的一枚铜钱挡住了子弹,救了他一命。 敷岛勃然大怒,事情发生在他的庆功宴上,在日军的官邸,他迎头击杀了两个行刺者,却还是让他们逃走,这会儿连伤势都不顾惜,加强戒严,全城逮人呢。 但他没有将余夜升忘记,特意安排余住进日军接管的圣玛丽医院,日夜有宪兵守卫。 病房门口的日本士兵多看了两眼面前头戴方角燕尾帽,白色长袍的护士,俏丽的短发,耳朵的形状很精致,“她”的脸被厚重的棉口罩遮去三分二,口罩的上沿和额发底下,是一双别有风情的眼睛。 纱布、棉签、寻常药物,没有任何违规的东西,他让出了门,示意“她”进去。 三人间的专备病房,空着两张铁床,临窗的第三张窄小的单人床上,板滞地平躺着一个人,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只是面色苍白了点,男人的睡相很宁静,薄被单下,几乎见不到胸膛的起伏。 手指在鼻尖上悬了悬,像做一个生死的决定,抚过人中,淡淡的温热,是呼吸。 “她”从床尾看到床头:“憋屈坏了吧……”医院的单人铁床,可不比永乐坊屋里摆的雕花架子床宽敞,将将好,也只是将将好装下他,一双指点四方的手,逼仄地贴着边放着,压得手指头都发青,也没见人管管。 拖来一把椅子,夜莺摘下口罩,抱起余夜升的一条手臂,枕在大腿上一点点搓,每根手指都照顾到了,揉出活人的颜色:“这么躺着,不难受呀。”顺着膀子往肩头捏,空了,是躺的,夜莺挺嫌弃地说,“一直躺下去,趁早废了,快点醒,回家睡去……” 无声的病房,寂寥的白墙,日光是噪音,他不理他。 “你这么躺着,还不如死了呢。”夜莺张开虎口,掐住余夜升的咽喉,可另一边,手却伸进被子,钻入松垮垮的病员裤,掏上裤裆里的东西。 挺大团玩意儿,在手里富有技巧的被撩拨,愣是没反应,什么都试了,他终于相信,他不是不理他,是真的理不了他。 夜莺不信邪,他把手插进他的五指,轻轻将脸贴在他的枕边:“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才不会有事呢。”痴痴的,他描摹他侧颜的轮廓,“我好像有件事儿,忘了跟你说。”蓦然,嘴巴张大,似恨,似怨,又似恩爱,夜莺衔余夜升的耳垂,“余夜升……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他没往下说。门锁咔咔转动,逗留得太久,外头守门的日本兵起疑,夜莺用最快的速度戴上口罩,为余夜升盖上被:“醒了,等你醒了,我告诉你。” 做完这一切,门就开了,皮靴粗鲁地迈过来拽“她”走,手上一紧,像被什么力量拉扯了一把,夜莺惊讶地回头,最后一眼,男人的睫毛,似乎在颤动。 从专备病房被赶出来,怕被瞧出端倪,夜莺不敢耽搁。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尽头的楼梯口,他和怀抱暖瓶的小春撞个正着,四目相对,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正值换岗,楼上踏步,下来一队齐整的宪兵,背上的刺刀擦到雪亮,夜莺和小春双双贴着墙,低头避让。 等他们走远,小春突然盯着夜莺:“别再来了!”像鸟护食,他挺直瘦小的肩膀,抱紧一个盛满他情谊的暖瓶,与夜莺对峙。 夜莺也看着他,脸上却没露什么表情,小春是真恨透了他这副淡定的模样,有恃无恐,他倚仗的,是自己的求不得,所以心生怨毒:“那个日本人要是知道了你的事!你们俩都没命活!你要盼他好,就别害他!” “对不起,春。”这下总算服了软,可小春又不高兴了,他要是心里没余夜升,又怎么会受要挟,他的卑鄙,一瞬之间成全了他们,做了他们千丝万缕的见证。 跨了三步奔下台阶,夜莺要走了。 小春忽而从后头叫住他:“  22 我同他睡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不像炫耀,倒好似在哀求。 夜莺停下来:“他快醒了,你准备叫医生吧。” 小春急忙赶到病床前,余夜升果然有了反应,眉头一蹙一跳,像着急要睁眼。 连日昏睡,他的嘴唇都干裂了,起了皮,小春沾湿棉签润他的唇,听他嘴里哼哼唧唧没个停。 耳朵都快贴上去了,才恰好听清,他是在喊人呢:“莺……夜莺……” 听懂了,心就碎了。 捂着嘴,小春哭了。 第30章 刑场 余夜升苏醒之后,敷岛来探望过一次。 他披着日本的军大衣,风尘仆仆地带来一个好消息。 因为身体缘故,小春一直在跟前伺候左右,漂亮的少年,俨然已是贴心人模样,敷岛走过他,目不斜,解开衣服坐下。 “余先生。”同一句先生,曾经是居心叵测,如今是英雄相惜,“打伤你的人抓到了,我已经审过了。”敷岛亲自审问,可见重视。 小春取了两个枕头扶余夜升靠起来,就听敷岛又讲:“几个伪装成徽班唱戏的抗日分子,策划了很久。” 余夜升的脸色还不是很好,透着病气的虚浮:“居然让他们混进梅园……”三角梅掩盖下的日军官邸,日夜有重兵把守。 “不是混进来的……”敷岛英夫笑起来,眼神冷得像武士出鞘的太刀,“有人给他们指了路,对方很了解梅园的情况呐。” 阴晴不定的诡诈,是话中有话,余夜升咳起来,小春见势立刻去倒茶:“咳咳……咳咳……有没有……咳咳……审出来是谁……” “弄死了两个,有一个交代,给他们情报的人绰号鹞儿。”小春听到死了人,吓得不轻,手一抖,热水淋到桌上,他赶紧低头擦。 “幺……儿……?”余夜升自言自语。 “啊……鹞鹰的鹞,是种很凶猛的鸟呢……”敷岛夸张地挑眉,兴致勃勃,“听粮行的方老板说,余先生也喜欢鸟?”这个时候,这种话题,心惊肉跳的,小春捏紧了布巾。 余夜升的气韵虚浮,口气倒是很笃定:“鹰也好,麻雀也罢,只要人想要,没有降不服的鸟。” “没错!”敷岛流露欣赏的目光,重重点头,“根据招供,之前刺杀日军官也是他们所为,我已贴出五日后对他们执行处决的公告……”饵已放好,只待猎物上钩:“同伴要上路了,那只小鸟会不会来送呢?”嘴角一撇,敷岛的笑志在必得。 枪决安排在城郊,杂树的老密林,中间光秃秃的空地,站着一排日本兵,往下,面朝土坑,跪了几个黑布袋蒙头,捆扎得好像一串待上锅的螃蟹,都是要死的人。 桦树是萧瑟的,躯杆斑驳,褐叶婆娑,但敷岛却很陶醉这种黯淡的疮痍的凋零,是最唯美的刑场,于是沉闷的枪声,也感染了一种悲怆。 不能尽数杀死,从头颅里溅出来的血只是挑衅,好比用大楷写的战书。 敷岛动动手指,又一个被推倒在地,浓腥扑鼻,他哆嗦腿,尿了,一瞬间骚味弥散。 日本人哈哈大笑,为他的无能和怯弱,可是当密林中回荡鸟鸣,他们又马上惊恐地端枪,四处张望。 敷岛踩着枯叶,往林深处找…… “那里!!!” 枪声轰然发作,在白桦林的树干间穿梭,震落漫天的叶子,簌簌飞扬。 千钧一发,夜莺被人扑倒,纠缠着滚进满地的落叶堆里。 如线的白光飞闪,刀光掠过余夜升深邃的眼睛,停在他咽喉的一寸前:“怎么会……”做梦也想不到,再遇见他,会是在这里。图穷匕见,一击不中,什么都败了,“你为什么在这儿?!”是敷岛安排的吗?余夜升知道他的身份了吗?夜莺突然后悔,恨自己一见他,就狠不下一颗心。 大阴天,密林里起了雾,凉飕飕的,嚼骨头的冷,余夜升浮了一脑门的虚汗:“没时间说了,走!”几乎是用拖的,他拽上夜莺往树林里钻。 枪声没追上来,夜莺匆忙回头,你来我往的两股势力交火碰撞,为他们赢得了宝贵的逃生时间,是余夜升的安排。 他们手攥着手,呼吸冷腥味的空气,在林中飞快地奔跑,跑得太快,太急,肺腔好像个涨饱了气的鼓水囊,要崩炸。可脚步慢不下来,仿佛欲飞。已经能看见小林尽头停的那辆汽车了,啪嗒一声,似被什么东西绊了脚,夜莺和余夜升一起跌了跟头。 “你没事吧……”吃重的一下,要不是有余夜升护着,夜莺的脑袋早磕到石头上了。 可怎么叫,男人也不应他:“余夜升……”夜莺打了个摆,去推他,纹丝不动。 手往身子底下掏了掏,热乎乎一滩,湿的,不是汗,红得扎眼。 连目睹过去睡一个铺的人死在眼前都没有过的恐惧,顷刻侵袭夜莺。 如果……他没了…… 没了知觉,夜莺的腿变成石头。 第31章 慰伤 夜莺不动了,一路来,他累坏了…… 心上惊蹄马似的踏过万千的想法,到底反而静下来。要是在这里和他一块儿上路,未尝不是一桩幸事:“余夜升,我们不走了。”夜莺箍紧手臂,笑着贴他的脸,什么都放下了,只带走一个他。 “谁说不走……”就在耳朵下头,轻轻的一声,酸麻蔓延至心头,又热腾腾地涌上眼眸,做梦一样,后腰上搭上只手,是活人的力量,推他。千军万马又折返,心脏蹦的夜莺疼。 “不是这里,不是现在。”浑浑噩噩地上了车,夜莺脑袋里全是余夜升的两句话,翻天覆地,排山倒海,不是承诺,兑现无日,他却听了,也信了。余夜升都不怕和他同死,那自己还何必畏惧与他共生。 小白楼回不得了,敷岛一直不信任他,永乐坊又太显眼,也不能去。最后他们还是回到鱼叉长巷,二楼向西到底的厢房,自从小春跟了余夜升,他和夜莺住过的房间就一直空置着。 是彻彻底底的空,除了床,什么都没有。 余夜升的伤在剧烈的运动中开了,夜莺翻箱倒柜,也没找出半点能帮他止痛的:“我去找找,应该有大烟。”他要出去。 余夜升拦住他的脚:“别走。”他朝夜莺招手,“过来,上床上来,我搂着你,休息会儿,休息会就好。” 夜莺的手支在门栓上犹豫了一会儿,把门阖上了。 他过来的步子不大,低着头,脚尖碰到床了就匆匆背身坐下,蹬开鞋,淅淅索索地蹭上来。 连胸口的伤都不那么疼了,余夜升看着他,涩小子似的口干舌燥,没有一丝勾引的行为,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就仿佛在夜莺微红的耳垂,低颔的脸蛋上,看懂了风情。 而这道迷人风情,正用柔若无骨的手,温  23 柔解他的衣服:“衣服脱了,我看看你伤。” 血早干透了,黏着皮,剥下来的时候用了点力,到底是肉胎,是懂得疼的,余夜升微一蹙眉。夜莺瞧着他,什么都没说,睫毛垂下来盖住眼帘,像落下一片轻薄的羽毛在脸上,他吻了他,在伤口上。 余夜升揪住床褥子,手背上青筋都浮现,伤口被一条湿软滑腻的舌头伺候,什么痛疼都灰飞烟散,夜莺比最老道的护士还得法,比最有效的麻药都管用。他想看看夜莺的脸,可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头顶柔软的发旋,轻颤的睫毛,一张上了妆般鲜红的小口,上头沾的自己的血。 体内有股热气横冲直撞的,余夜升急了:“抬头,让我看着你的脸。”他使手扒他。 夜莺的耳朵根红得像颗珠子,他没听余夜升的,把他伸过来的手推远,自己慢慢滑下去。 余夜升仰面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木天花板,耳朵里窸窸窣窣的,裤带被抽离,喉结下上滚动,干涩却毫无缓解。他预感到夜莺要干什么,但真的来了,臀腹上的肌肉,还是绷紧了。 身体的其余地方都没了感觉,可胯下被人吃得咂砸响的地方敏感得要疯,他想挣扎起来,起来看一看把他逼到这样癫狂的人,可夜莺的手摁着他的肚子,脑袋拱得越来越快,两片腮帮唆着,往嗓子眼里狠狠一杵,出来了,余夜升倒回床上。 没歇够一会儿,余夜升歪头,看到夜莺也在瞧他。夜莺从散落的额发间望他,情眸如丝,红艳的唇轻轻一张,两根指头上就多了些黏黏嗒嗒的东西,余夜升的东西,臊得人滚烫,又一刻不得挪开眼,怕错失了每一个细节,余夜升要吃了他似的盯他。 那是一种男人不应有的姿态,淫乱、靡丽、惊心动魄,夜莺的手背到背后,肩膀连着的手臂不知在后头干些什么勾当,唇嘴咬出甜蜜又受苦的样子,虚睁一双眼,入心地看着他,余夜升想都没想,就亲上去。 第32章 螳螂 他吻他的嘴,还觉得不够,非要一路在脖子和肩膀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好像证明他是他的,好像可以为所欲为。 夜莺意乱情迷,抱着他的脑袋:“别……”就算身陷情欲,他也没忘记,“不能……不能留下印子。”仿佛偷情的女子和情郎之间的恩爱,他们的鱼水之欢不能见人。 余夜升知道他顾忌什么,如今,夜莺是敷岛英夫笼中豢养的丽鸟。不能干,偏更不能不干。 滋……黏腻的手指被抽出来,余夜升箍着夜莺的胯,把人抬起来,“好,不留。”虽然不能留印子,但别的,却是一定要给他的。 托着夜莺的后颈,余夜升把人轻柔地放倒,分开他的两股,动情的,认真的,吮了吮夜莺的眼皮,然后是冰凉的鼻尖,红色的嘴,离奇的滋味,有他和夜莺两个人的味道,“行么?”他顶着他的下头,问。 夜莺搂住余夜升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窝,狠狠的,用力的,点了点头。 “啊!”猛得一下,他就进来了。 真的要捅坏他了,余夜升一开始就彪悍发力,撞得夜莺不断往后,头都要倒垂到地上,床在晃动,灯在晃动,整个小楼都在晃动,夜莺却还不知羞地大叫:“弄我,再狠点!弄疼我!” 余夜升的下身动得像匹怒马,可吻却赛春风温柔:“等我……”他的呼吸凌乱,情欲将他逼出一身汗,随耸动滴落在夜莺扭摆的身上,“我带你走。” 因为太快太猛,夜莺的下头开始痉挛,指尖抓过余夜升的手臂,留下几道红艳的痕迹:“我不行了……”他痛苦地摆头,“不行了!余夜升,停下!你停下!” 简直是作了恶了,余夜升捞起夜莺,把他的两条腿往腰上一搭,自下往上的狠狠弄他:“怎么会不行,明明咬那么紧。”蓦地,夜莺的身子猛一下蜷缩,逐而又软,余夜升被吸出魂魄,抱起他的大腿,把他的屁股颠红了,颠出水来,噗嗤噗嗤,两人缠抱着,都不动了。 没拔出来,就着这股黏腻劲,余夜升捋夜莺后背上湿凉的蝴蝶骨:“别再做傻事了,我有办法,近期,带你去香港。”他旧事重提。 “我不能走。”然而一切不能挽回,夜莺推开余夜升,方才在他身体里快活无边的玩意儿,滋溜一下滑出来,带出一滩污秽的水渍,“还有一个没杀。”他像个完事的妓女,情潮消退,一笔勾销。 “你一个人动不了敷岛。”余夜升已经知道他的目标,只差一个前因后果,“告诉我经过,让我帮你。” 夜莺回头,惊讶,不是没有想过借余夜升的手操刀,这事他不提,自己早就作罢,是他的仇,他不能,也不舍拉余夜升下水,蹚一条不归路,可……他就这么轻易地说了……那么,能告诉他吧…… “是曹昌其……”像从一场隆冬里窥见春光,夜莺说,“他要我哥陪日本人睡觉,要是不答应就抓我去当娼。”热泪滚落,融化冰,“他对我大哥说,一家人,要么一个当婊子,要么一起当婊子……我看见了,他上的那辆车,是敷岛的。” 恨意束缚他,所以走不得。 “那天在病床上,你说了什么?”余夜升爱怜地抚摸夜莺受难的表情。 夜莺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霎瞪了眼,不可思议啊,他居然听去了:“余夜升……”他咬着唇,重复那天在圣玛丽医院的话,一字一句地,吹进他身体,“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身上又覆来男人的分量,就着刚才水乳交融的势头,余夜升一入到底:“有我。”他说,“凡事有我。” 诱捕失败,敷岛大发雷霆,办公室内一片狼藉,墙上几枚焦黑的弹孔,散发硝烟的余味,是他的怒火。谁也不敢冒然造次,怕撞在枪眼上,莫名丧命。 可门外不知死活地响:“滚!”一个古老的中国瓷瓶,粉身碎骨。 外头静了一刻,是卑躬的老六,讨好的声音,带笑:“大佐,是我,我带了个人来。”有底气的,老六向他邀功一般,“他说他知道鹞儿是谁。” 第33章 黄雀 小春为余夜升更衣,发现他身上新添的吻痕。 在颈侧,小小一枚,只一枚,微微淡去的紫红色里,有浅化的月形牙印,留了有些日子了,显然是情到浓时,难以自禁落下的。 小春的手滞了滞,为余夜升系好最后一粒扣:“你身子还没好透,就不能不去吗?”在他身边跟久了,有些称谓也模糊了,说话没了最初的拘谨,只是眉眼始终还是恭顺的,不敢正视人的,因为身份,和逆来顺受的教习。 余夜升整自己的衣领,稍一抬头,那块紫红的印记就露出来:“敷岛大佐的寿宴,不能不去。” 小春一言不发,绕到余夜升身后,为他把衣领拽高了些  24 :“幺儿也去么?”余夜升从镜子里斜他,挑眉的模样有点吓人,小春感觉到了,低下头,默默抻平他后背衣裳上的皱褶。 “怎么突然这么说?”余夜升问他。 “没……”小春支支吾吾的,“就是……”闪烁的眼珠子,可不像没个事的样子,“就是觉得他不一样了,如今想要见他一面,还得先从宪兵队拿条子……” “你可有好久,没叫过他幺儿了……” 小春定睛,懵然中与余夜升的眼神对上,匆忙躲开。 “帽子。”余夜升没理他,照旧吩咐。 和以往不同,小春取来余夜升的白帽,却执拗地攥在手里,迟迟不肯交出来,他上牙抿紧一口下唇,是付全然不甘愿的样子,“你是想去见他吧……那个日本人……”想到敷岛,小春的心就兵荒马乱,“他晓得你们过去的事,正盼着找你麻烦,你怎么还送上门去呢……”他为他着急。 “拿来。”余夜升不想听他说。 面揪的剂子泥塑的人儿,拌了石头掺了砂,小春固执地藏他的帽子,仿佛藏住了,余夜升就走不了了。一来二去,他不给,余夜升所幸不要了。 “升爷!你别去!”他没招了,扔开帽子,从身后死死把他抱住,眼看留不住他,小春的心思全乱套了,“敷岛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余夜升一愣:“知道什么了?” 哭哭啼啼,小春招认:“他知道了……夜莺……就是幺儿……” 余夜升想到了,可真的听到,还是惊愕,这么快,太快了:“你说的?”细脖子上多了一只愤怒的手掌,小春涨红一张脸,顺不上气了。 他怕了,也是伤心,握着余夜升发力的腕子,眼里一片朦胧水光:“我不敢不说……”沙哑的,他的嗓子像闷在一口麻布袋子里,“他拿刀架着我脖子,两个人,我只能保一个。”仿佛又回到那日,命悬一线,生死之间,其实不用难,心里早有定夺。 他要余夜升,可余夜升要的不是他,脖子上的力道一点点收,直至撤去:“别等我了。”敞着的门是他的心意,余夜升放他一条生路。 小春倚着桌子,瘫坐到凳上,苦着挤出个笑,这哪儿是放过啊,他笑,眼泪倒先下来,那是他恨透了自己,再也不想看见他…… 不是正日子,来的人不多,榻榻米上共三席,敷岛的生辰在下周,但那天他似乎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忙,因而提前庆贺。 三味线凄迷的乐声,太阳旗下,穿白无垢的歌舞伎正在伞后,演绎一场哀艳旷美的爱情。 余夜升的身边也跪了一个艺妓,擦很白的粉,唇上一点红,衣襟敞得很低,露出鹤似的脖颈,用和嘴唇上一样艳的眼尾,妖娆地为他添酒。 敷岛的身边同样坐了一个穿色无地和服的人,敷岛正将手伸进他小袖腋下的开口,在胸乳的位置放浪地揉捏:“余先生看过我们的戏么?”懒懒的,他从身旁的人口中,一口口饮对方哺来的酒。 一口酒将尽,还不打算放过他,敷岛吮夜莺的嘴,仿佛哙珍馐。 余夜升追着歌舞伎的白袜,欣赏:“倒是头一回,可惜看不懂。”仿佛一种缄默的默契,他和夜莺,谁都不看谁,谁都当谁不存在,这样,才更有趣味。 敷岛罢手,女人们的舞台落幕,她们在伞后,在涂着红色豆蔻的指端后,留下一双双对待男人的笑眼,退去了。 “没关系。”敷岛微笑,拍了三记手,屏风敞开,渐渐露出庭院的枯山水,“为了余先生,我特意安排了一出容易懂的好戏 。” 迎头两盏白纸灯,往右是熟人,老六像个日本人那样盘腿,正襟危坐,身边压了个头埋得很低的人,一头灰发白了大半,足有六十开外。往左更是亲近,几个小时前还贴在一起抱过的人,小春。 老六朝敷岛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佐,他就是喜福班的班主。”推倒身边的老头:“说!”他大声喝!老头一看就受过虐待,战战兢兢蠕动身子,用浑浊不清的眼睛慌张而快速地辨认在场的每一个人。 因为靠得近,他的眼睛先在小春身上停了停,又往夜莺脸上瞧,兴许是看不清,也兴许是老了:“他……他们……”他也说不清,哪个才是他当年赶出门的小小子了。 敷岛冷着眼,面色不大好。 老六一把揪起老头的头发:“你可看仔细了,到底是不是他!”他将老头的脸,强行冲向夜莺。 “老人家,慢慢看,不要着急,也不要看错了。”敷岛笑着说。 袖子底下的手攥狠了,指尖掐入掌心,余夜升审视这场怪异的过堂,这是敷岛设的宴会,酒席、女人、宾客,都是他别有用心的安排,这个狡猾的日本人,深谙坐山观虎的精妙。 老头迷茫的眼神,一瞬间睁大,长痛不如短痛,他是有了数,抖抖索索地要说话。 “不用这么麻烦!”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开口的小春出声了。 他用一种异常坚定果决的声音,清楚地告诉每个人:“我知道幺儿是谁!” 第34章 赴死 敷岛以一种狂喜的表情瞪视小春:“你知道?他是谁?” 小春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唇皮不受控地哆嗦,可眼神很尖,像一把剑,指向夜莺:“他就在这个屋里!” “过来!上这儿来!”他亲热地向小春招手,用伪善蛊惑他,“告诉我,他是谁……”胜利者一样,他露出微笑。 小春是畏惧敷岛的,越靠近他,越将这种动物性的本能展露无遗,他的两手成拳,五指朝里窝在袖口下头,乖乖地伏贴在地,鞠躬,磕头:“他……他就在大佐的面前,幺儿是……他是……”因为紧张,小春的背耸得厉害,急迫中,几乎无法交代一句整话。 敷岛不耐烦了,推开供满酒菜的卓袱台,向前探出半个身子:“是谁!” 小春抬起头,敷岛惊讶,他也有一张青葱干净的脸,和一双怒火斑斓的眼睛。 来不及了,小春高喊着:“啊!!!”寒光就冲心窝子晃过来。 所有人都呆住了,变故来得突然,只是一眨眼,血从敷岛的掩着的指缝中渗出来,他愣了愣,不可思议身上怎么就多了一道口子,而后,比谁都更快的,他掀翻卓袱台,美酒佳肴做了他的掩护。 小春俨然陷入癫狂,他似被鬼神附体,有了金刚之力,一边不住地乱叫,一边持刀挥砍,晶莹的鱼生在脚下成泥,敷岛的生日筵席,谁都没有带枪,余夜升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扑身挡在了前头。 夜莺也冲将起,到底晚了一步。 无声的,一截刀柄横立,看不见的刀刃,整个没入身体。 余夜升满手的鲜血,难以置信地望住小春,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胆小的人,这样怕事的小春 25 ,会干出如此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 “升爷……”小春喊他,声音好像一片被风吹远的落花,“这回……”他努力笑,嘴一扯,血红像个栓,开了闸,“我不等你了……”跟睡了一样,小春闭上眼。 “ばかやろう!!!”敷岛嘶吼着,拔出身后刀架上的太刀。 锋利的太刀在房中四扫,狂乱中,夜莺叫了一声:“余夜升!”他避过了,小春的尸首被劈得七零八落,血如蛇行,凄绝地沿榻榻米的缝隙蔓延。老头吓傻了,惊恐大叫,被敷岛一刀割断咽喉,抽搐了半天,也去了。 真正的死无对证,世上再无人能指证夜莺的身份。 事隔一周,新魂头七。 没有尸骨,一抔尘土一杯酒。 永乐坊余宅的堂屋上,多了一副工笔海棠春,十几个汉子,着一色的黑衫,齐齐举高手中香。 阿三站在余夜升身旁,面色肃然:“敬!”众人便齐齐拜。 余夜升在香炉中插上三支香,他去问过,小春被贩来的时候还小,颠沛流离的年纪,没人在乎他叫什么,只有一个他的同乡,说他名字里好像带了个“棠”字。 他是为他死的。 求死得生,从此留在余夜升心里。 “阿哥!”结巴钻上来,今天的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慎重,“南码头,一车一车的日本兵,好像,在布防。” 老三一猫腰,从腿袜子里掏出包油纸,抖开,递给余夜升:“他们的车经过咱们的地方,我让人撬了一包,里头都是这个。” 余夜升捻了点苋色粉末在鼻下闻过味道,额头的悬针纹深嵌:“是炸药。” “妈了个巴子!”结巴瞠怒,“几……几仓库的炸药,这要是响了,半……半个浦西都没了,小鬼子这是……要干嘛!” “不管干什么,都不能让他们成了!”阿三攥紧拳头,“阿哥,我们干吧!” 阿哥…… 干吧…… 干吧…… 干吧!!! 不绝如涛,汇聚两个字。 余夜升迎眸,看向那副海棠春:“王妈是浙江人,川菜烧不大好,我让她去锦江饭店,给你布了一桌菜,你要是回来了,吃饱点。” 柔情三月雨,转身即止:“他们搬得也辛苦了,那些炸药就别挪地方了。”黑色的袍角一掀,余夜升回过头,坎坎露出一笑,“马上就是敷岛英夫的寿诞,礼数上一定得周到。” 他笑,眼神却一如神荼、如郁垒,能驱恶鬼。 “贺寿怎么能没有礼花,这一次,我们就给他送个大的。” 第35章 向生 有去无回的事,家有妻小的做不得,有老母做不得。 剩下的人抽签,余夜升自己留了最短的,阿三瞧见了,撅断自己的签:“阿哥,我一个人无牵无挂,日子混了一辈子,也想捞回英雄当当。”他拍胸脯,话说的七分道义,三分柔情,“你不一样,兄弟们指望你,还有人在等你。” 他说的是夜莺,余夜升晓得,他那三分柔情,同自己有一样的衷肠,可是:“规矩是我定的,没得改。” “阿哥!”阿三还要辩,被余夜升拦下,“事情办妥后,这地方就不回来了。”手摁在老三的肩膀,用力按了按,“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办。”如兄长信赖亲弟,余夜升托付阿三,“极司非尔路94号,你去,把他带过来……” 正是这个地址,二楼主人的卧房,正墙的中央,陈列和服的衣桁上空空如也,原本象征纯洁的和服,此刻凌乱的、衣不遮体的,披在夜莺身上。一身纯白的白无垢,只是用太刀轻轻一拨,肉色便跳出来,红绳如链缚,满目淫艳。 敷岛英夫弃开长刀,挑唇,改用长了枪茧的食指,徐徐捻揉夜莺的乳头,重重一拧,紧接着,比手指更柔软的鼻尖就抵上来,顶着变硬的乳尖,时挑时拨地玩弄起来。 夜莺的身体被捆绑成羞耻的样子,前后微摆,想抗拒,又无法真的躲开。胸口猝然刺痛,低头,是敷岛,狠狠叼扯他的乳头,咬了一口。 四目相交,敷岛欲望高涨,他把夜莺扑倒地上,白无垢成了床,玩物的下身早已敞开,光溜溜的,没什么用的绞在一起,连腿带腰的,敷岛把夜莺翻了个面,两条纤腿根处,一只桃形的屁股。 “唔……”夜莺抓紧了白绸,有什么东西雕悍狼戾地闯进来了。 敷岛的手由浅至深,直到太刀的刀柄被肠道锁住:“我知道人是你杀的……”缎带缠绕的刀柄在肠肉里无情搅动,这是他的刑讯,是他的游戏,“只要你说出来这件事的主谋,我就放过你,是不是余夜升?”他对他诱供。 绳结松动,手像老树虬结的根,扎进一地白色的和服,莫说不是他,就算是,他又怎么会供出他:“没……没有人……”他死不招。 为虐的心辄起,敷岛的手在夜莺打颤的大腿上拍打,犬牙狠狠撕咬他的后腰:“你不肯说,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方法,慢慢的,你会求着告诉我。” “啊啊!!!”刀柄转动,像被巨大重力推动,整个没入到底,敷岛兴奋地掰开夜莺的一条腿,往一边上打开,去看那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哈啊……”他惊奇瞪大一双血红的眼,“这样都可以吃下去,你的身体,天生就是为男人准备的!” 夜莺瘫软如泥,冷汗从毛孔里淋漓得钻出肉体,除却一张煞白的脸,他的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粉色,粉的脚趾,粉红的性器,还有一双被掐肿的乳,妖异的红。他的疼痛,他的一切都是助欲的柴,敷岛用太刀狠狠捅他,嘴上各种腌臜不堪的话都来了,和所有玩疯了的嫖客一样,敷岛暴戾嘶吼轻贱人的几个字,一遍遍喊他——臭婊子…… 太刀被拔出来,敷岛掀过夜莺的身体,好让他正面仰对自己,撩开袍,襦袢底下的裆布松垮垮,顶起一个可怕的形状,和许多次一样,他来了。 没有痛苦,没有一点知觉,夜莺松开紧旋的眉心,漫天盖地的红,淅淅飒飒地洒落。 老三站在敷岛身后,高高掰起他的脖颈,给鸡放血那样的,一点点,深深的,抹开他的脖子。 走廊上有脚步声,是老六这个没规矩的,疾风如飞地撞入来:“大佐,我带了鱼叉巷的鸨母来,他能证明夜莺就是……幺……儿……”咽喉上一个血窟窿,敷岛羊癫疯似的趴地上抖。 阿三手上持了刀,冷冷看着他。 敷岛死了,这个念头一闪过脑子,老六就清醒了,他哆嗦着掏枪:“卫兵!!有刺客!!”可所有的人都去了南码头,是敷岛下的命令,他特意把行动日定在明天,他的生辰。 枪声响得晚了一刻,老六看着插在自己心眼上的刀子,双膝下跪。兄弟一场,他怎么就忘记了,阿  26 三这个家伙,最利落的就是一手飞刀。 “三哥!”夜莺用整个肩膀,托住阿三滑倒的背。 “走……阿哥在16号码头等你……”满手粘稠血腥,阿三从胸膛前的衫子里,摸出两张焐热的船票和块绣着佛手柑的方罗帕,“不要怨他……当初杀你哥的人……是我……” 整个四川路桥都戒严了,码头上人心惶惶,再远一点,浓烟长龙入天,火光熊熊,刚才山崩地裂的震动,全浦西都感觉到了:“杨树浦的仓库炸啦!整个码头都烧起来啦!”人们凑在一块儿,冲着火光,疯狂传递。 “借过!麻烦借过!”夜莺在人群中穿梭,手攥两张染血的船票,逆行,向16号码头,江面上高耸的梅塞利耶号巨轮,夜莺一上到甲板就扒着栏杆,等一个人。 眼看船要下锚,水波推着船身向外晃荡,夜莺终于候来岸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等一下!再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没上船!” 蹒跚的,他还是赶上了。夜莺飞扑过去,这个时刻,这个地方,哪怕和余夜升一步之遥,都是咫尺天涯,在夜色和满江的红月之下,他于人群中,狠狠抱紧这个男人。 不想和第三个人分享皎月的宁静,他们就在甲板上随便寻了个无人的角落,余夜升摁着夜莺的脑袋,让他歇在自己肩膀上。 劫后余生,是真的累,眼皮沉甸甸,可夜莺还不想睡:“升爷……”他想起他们要去的地方,轻轻问,“香港什么样?”以前,他好像也这么问过,但记不清了,疲倦海潮一样席卷。 余夜升抚摸他的头发:“香港就是个新世界,新天地,等你醒过来,一切都好像是来世。” 夜莺没见过来世:“来世什么样?”所以要问。 余夜升的声音听着也有点倦,沙沙的,催眠般:“来世就是……没有人认得你,作贱你,你不会饿,也不会冷,天天能吃饱饭,日日都不愁生计。” “这么好……”夜莺笑了,头在他的肩膀上蹭,越蹭越困,眼皮抖得厉害,余夜升一低头,吻的就是他的额心,“睡吧,睡一觉,等天亮,我叫你。”他搂紧了夜莺,让他在自己怀里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 月光落下,照在余夜升脸上,他的脸色不很好,一股死沉沉的苍蓝,在侧肋,他的另一只手紧摁的地方,长袍湿了,黏在身上。他也闭上眼,头叠着头,手垂了下来,不一小会儿,顺着他的指尖,地上凝起一小滩银亮的水迹。 他们都睡了,夜莺先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看见余夜升指给他的来世,有大哥,还有心上的人。 段岚峰朝夜莺高举手臂:“鹞儿!” 余夜升笑着松开他的手:“去吧。” 打臂弯里绕了一道,夜莺拽上余夜升:“一起啊!” 突然间,他就开始期待起来世来。 【正文完,有番外】 第36章 番外一:鸦片上 荷李活道的公烟馆,一间挨着一间找,寻到老延龄,叶因已无诸多耐心,把服侍人的琴童堵在道上:“人呢?” “二少……”琴童认得他,老熟人了,可被他那双知秋藏春的眼睛冷瞧着,心上还是一哆嗦,忙用眼神指了个方向,“在呢,二楼雅一。”话没讲完,白衣就蹬上了楼。 满厅呛人的浓白烟雾里,支起几颗打蔫的头颅,精精瘦的脖子挂在空荡荡的衣领里晃,两枚无底洞似的眼睛撑开,朝楼梯上惊艳张望,难得,有人比烟膏更挑他们兴趣:“那是谁啊?”他们跟琴童打听。 黑色的烟膏,一盅几毫,琴童为客人点上,随口答:“上海饭店的,叶家二公子。” 有人知道底细:“上海饭店?从上海搬来的叶氏兄弟?”哥哥叶升,弟弟叶因,场面上很吃得开的俩兄弟,和洋行的朱先生、商会的钱先生都是朋友,有点本事。 “是他们了。”琴童点头,蘸烟发泡,烧了一个拿手的六出角,吸得客人飘飘然,“他也是常客?” “二少不是。”那么精神漂亮的人,看着也不像有烟霞瘾,“大少常来。”琴童指叶家老大,“他是来找他大哥的。” 叶家明面上的东家是大哥叶升,但实际管事的却是年轻的弟弟叶因,外人面前按下不表,私底下,连叶家老大都要忌让小弟三分。 “好靓的后生仔。”有人感叹,“娶亲了么?”家里有姑娘的,立马动心思。 “没有。”琴童如实说,“兄弟俩都没娶亲。” 有客打笑:“鬼头佬,你嘅女生得哪有他好看,算啦,别发梦啦,嫁给我好了。” “你!你迎风屙尿都湿鞋,你同我滚远啦!” 嘻嘻哈哈的笑声飘到二楼,叶因听见,叹了口气,推开雅一包厢的门,房间里比外头空气好些,弥漫着一点淡淡的烧焦的太妃糖的苦味和给哮喘病人吸的中草药气味。 撩开帘,靠墙一张宽敞的大榻,中间搁一方小几,上头放一个托盘,里头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点燃的油灯、银匣、一盒洋火,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工具。在榻上,叶因终于寻得他大哥,和个昳丽的女郎隐几而卧,由她上膏、点火、清烟枪,伺候他吞云吐雾。 叶因不出声,撩开衫子在二人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女郎见是他,本要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又绵绵卧回去:“升爷……”烧烟泡是她款人的本领,百试不爽,“再来一盅,我给你烧个狮子摇头。”她卖弄女子独有的风情,眉眼里有股自来的得意,不知在向谁炫耀。 叶升正享受,眼都没抬,从鼻子里淡淡哼了一声“嗯”。 叶因笑了,声音不大,叶升却即刻睁眼:“叶因……”云雾袅绕,他不确定,于是喊他。没人应,下一刻,门就开了,白衣一闪而过。 如梦初醒,叶升套上鞋,连忙追出去。 女郎从二楼的小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多情地唤他:“升爷……”可哪儿留得住他啊,魂上系了线呢,线头攥在人家手里,回回都这样,只要叶因一动气,多大的事儿,叶升也得乖乖随着回。 “叶因!”隔开一段路,男人在身后紧紧尾随,叶因听着烦,躲入小巷,反叫他追上。 “跑这么快做什么?”你推我搡间,一双手从腋下绕过两肋,拦腰牢牢抱住他,再想挣就挣不脱了,“我叫你呢,还跑。” 明知故问,叶因冷面:“放开!”一听就是不高兴了。 换别人早知趣罢手了,可叶升没皮没脸,跟弟弟绕:“不放!”接下来的事儿,可不像亲兄弟俩会干的了,跟对蜜里调油的夫妻似的,叶升吻叶因的鬓角,舌尖舔过耳廓,将耳根子上最脆弱的那块软肉叼嘴里,含湿了,“怎么走那么急,吃醋了?” 他靠得太近,自烟馆染的烟霞味钻入鼻腔,恍惚还置身那间放了大烟榻的 27 房,女郎洋洋得意的柳眉,情意绵绵微笑。 芭蕉扇扑火,愈煽愈旺,五内俱焚:“我吃你哪门子的醋。”哪怕同他日夜躺一张床上裹一席被,在外头,他也只是他的兄弟,是手足,任何一个女人来了,他心中都缠乱,“你回去罢,吸你的大烟,有人伺候……”嘴不对心的,叶因耍脾气。 话被截断:“还嘴硬。”昔日霸道的流氓头子又回来,他锁住叶因的下巴,迫使他张嘴,舌头刁钻顶进来,狠狠吻他,把他的嘴吸肿吮疼,还不晓得放人,“你这儿……”手指戳在心眼上,叶升居然也清楚,“可骗不了我。” 似用力吸了一口大烟,头昏眼花,叶因软在叶升怀里喘。 身子被吻服,可一听这话,毒火从肺腑逼上来,心又狠起来。他曲肘和他卯上劲,腋下几寸是软肋,猛受到一招呼,叶升松开手,捂着胸侧,痛苦弯下腰。 “余夜升!”夜莺惊呼,慌忙中张开手臂,与他抱在一起。 仿佛回到几年前,他们落地香港的第一天。 怎么可能忘得掉,那天也是只有他们俩,举目无亲,除了彼此,无依无傍。 余夜升一身血污,活着和死了没两样,夜莺死死撑起他高大的身子,瘦削的肩膀扛着他蹒跚下船,在异乡的街上,用喊了一路的支离破碎的嗓音,逢人便求:“救救我大哥吧!” 第37章 番外一:鸦片中 “余夜升!”夜莺抱着他,多少年没念过的名字,就这么叫出口。 也不知道是他福大还是命硬,从阎王爷眼皮底下捡回条命。余夜升伤好没多久,香港也跟着沦陷,他们隐姓易名,过了好一阵子东躲西藏的日子。直到三年零八个月之后,日本投降,昔日受过余夜升恩惠的朱光启和钱万钧两位老板,敲开他们暂避九龙城寨的家。 借他们相助,化名叶氏兄弟的二人开设上海饭店,置屋买房,终而安居定所。 余夜升虽然侥幸留下一命,但旧伤缠人,每每复发,疼痛难当,大夫爱莫能助,唯有吸两口大烟能缓解,好在他的烟瘾不大,一两个月,也就上烟馆一回。 可这两个月,他去得勤,夜莺心里放不下他,所以跟了来,第三回 撞见那名女子,心里藏的什么龌蹉的、恶心人的念头,都臭阴沟的水一样翻上来,忘了他还有伤。 夜莺懊悔不已,如当年一般扛起他架到肩上,脑袋里已抄最近的路,赶往卲医生的诊所。 他驼他走,可余夜升脚上生了钉,手也不老实,脸颊贴着脸颊摩挲夜莺,蹭到嘴巴边,又巴着要吻他:“担心我?”一个愣神的功夫,就让他亲着了,“跟你说,我都好了。” 他说好了,夜莺可不听他的,被余夜升箍在怀里,不敢乱动,但嘴上一点不饶人:“好了?好了你还天天往烟馆里跑?就这么迷得你家都不回?”还是说,姑娘好,瞧得你心眼儿活泛…… 余夜升拿鼻子贴他的脸,一口一口啄他的腮帮肉:“是谁不回家了?”他借机吐恶气,“你自己算算,这个月,你坐下来陪我吃过几顿饭?” 怀里的人不动了,良机不可再,余夜升又摸上夜莺的脸,咂了好几口:“回家守着四面墙,你不在,我难受。” 明明是他恶人先告状,可他说难受,夜莺就舍不得:“店里……最近忙了些……”是怠慢他了,他转过脸,双手捧着余夜升的脸,在他鼻尖上点了点,又吻了吻,“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担心你上瘾……”变得和烟馆里那些人一样,把性命丢在大烟榻子上。 哪儿晓得今天这么一出,能逼出他几句实话,余夜升心里热,捧珠捧宝的抱他,吻得很深,那股劲,简直像当年刚遇到他。 “不会的……”一个吻与另一个吻的间隙间,余夜升呼着滚烫的鼻息,吮他的侧颈,“你不乐意,我就戒了它。” 怪那口大烟,夜莺五迷三道地想,要不,他也不能和他名分上的哥当街搂着,干柴烈火地亲嘴。上海饭店的两位东家啊,这要是给人看到,生意也不用做了。 太想他了吧,夜莺也伸手搂紧他,把脸埋进他的颈弯,想他想的,别的都不顾了。 余夜升说到做到,那日在老延龄丢的烟枪也不要了,真一门心思绝了抽大烟的瘾,夜莺嘴上不说,可还是捡了一天他出门采办,在家布置了一桌小酒,熏鱼、醉鸡、酱鸭,几样犒劳他的上海菜,他从饭店里大师傅那儿学来的手艺。 没等来该来的人,最不想见的,倒是找上门来。 婀娜曼妙的女郎,带了一杆琥珀嘴的烟枪,老鸹眼的大烟杆,敲开叶家的大门。夜莺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手里的烟枪,正是自己送给余夜升,又被余夜升弃在烟馆的那杆。 她就是那天,和余夜升卧一个榻上伺候他的女子,红姑曼芬。 “叶二少。”她点头,一身春梅红的旗袍垂到地上,把脚踝遮得一点看不到,只露出荷尖那么点的鞋面,艳而不显淫。 她连喝茶也是得体的,先颔首谢过,呷一口放下,嘴唇印子完好如初,杯沿上干干净净:“今天来,是来归还这个的……”她把烟枪搁下,放在桌上,轻轻推了推。 夜莺没接:“我哥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提到余夜升,曼芬脸上的笑容,有了一丝朦烟胧纱的傲气,“还给你们兄弟俩,谁都一样。”她说兄弟俩,都一样,眼珠子亮得很狡黠。 夜莺不想留她:“劳烦你跑一趟了。”送客之意显然。 曼芬哪儿会听不懂,可偏磨洋工:“其实我今天来,是找二少你的。”她说着说着,话就不对了,“我想求二少,给我保门亲。” “这可说笑了。”夜莺隐约觉出她的心思不寻常,可强忍不发,“保媒你得找媒婆,找我可没用。” “这事儿,还就二少说了管用。”豆蔻指掩殷红檀口,曼芬细笑,“我想请二少给说说,我愿自赎身家,嫁入叶府,给大少爷……做个伴。” 说到这里,她终于露出一点小女儿的娇羞,比花还好看,夜莺往她脚上觑,看到一双绣了合欢的喜鞋,她今天,绝是有备而来。 夜莺一时惊,为她身为女子超凡的勇气,又妒,因她纵使羞臊,也能坦然说出这一番轰轰烈烈的话:“我大哥……连正室都没有娶呢……” “我知道……”她咬唇,模样一往情深,“能跟他,我只求当个妾……” 她可是曼芬啊,塘西台脚最旺的红姑,裙摆下堆金的老契无数,要风得风,却愿自断花运,从此买埋街食井水,当一个人的温心红颜。 她的情真意切,夜莺看在眼里,心里一万根刺在扎:“恐怕我爱莫能助了。”他支撑着站起来,这回是认真的,夜莺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曼芬与他对视,缓  28 缓起身:“我知道二少不会答应……”她用手拢了拢乌黑的头发,睫毛下黑珠子似的眸子盯着他,俏丽一笑,“可你和他,可能么?” 第38章 番外一:鸦片下 曼芬火眼金睛,目光如炬。 玻璃心肠玲珑剔透,她阅遍世间情爱,对痴呀缠的,恩呐怨的,哪能不通透,叶家兄弟眼神里藏的什么情,掂量一二回,也就明白了。 夜莺被她拿住,胸口猝然创痛,千难万险都过来,他不是怕事的人,唯独一个余夜升,让他畏手畏脚。 曼芬见他默然不出声,又用女子的柔情万种揉捏他:“二少,我今天来,绝不是逼你。”她有心讲和,话语温存,“升爷是个重情义的,我看得出,他心里有你,不在乎你也是男人。” 她同他掏心挖肺,一点没有看不起他们不容于世的感情,纵然是手段,夜莺也酸了鼻。 “升爷他这个人,要是喜欢谁,不会管别人嘴里说什么闲话。”她说他俩的事,捎带着又扯上别人,仿佛一盏茶的功夫,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是个不管不顾的,二少你呢?” 见他终于松动,曼芬再接再厉:“就算你也不在乎,可你们还有上海饭店这块招牌,为了他,为叶家……”她深情款款,唱作俱佳,只差跪下奉茶求他,“我只求当个妾……” 这张梨花带雨的脸,他不认得,一时间,竟然无法同烟馆里眉目张扬的女子合二为一。 夜莺端详了她很久,说不上是怨,倒是很羡慕,一个倾了心的女子,他佩服她的魄力:“你起来罢……” 曼芬不为所动:“二少……”她的痴情,连夜莺都要起恻隐,“就让我为他……留个香火吧……” 指甲钻入掌心,往肉里抠,没感到疼,心上一阵空荡荡。说一千道一万,只有这件事,他许不了余夜升。 “这就不劳费心了。”一把沉沉的嗓子,打碎曼芬美梦,叶家大少回来了,正立在门边,阴着脸,森森看她,“婚姻嫁娶,你情我愿,下月十五上海饭店,我叶升摆酒娶妻,曼芬姑娘有空,请来喝一杯喜酒。” 回天乏术,她顿悟,已无入叶家之路。 “做什么骗她?”夜莺淡淡看她仓皇逃走的背影。 “谁骗她了。”余夜升不像在开玩笑,“你不信?” 这些年,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给余夜升保过大媒,前阵子朱光启来,还半真半假的说笑,说他哥打了三十多年的光棍,别人的孩子都会叫爹了,要是看不上香港的小家碧玉,自己认识几个留洋的才女,倒是跟他般配,嚷着要为他介绍。 夜莺是个心思重的,他不说话,心里一准有事,余夜升拉他的手,被他躲开:“去擦把脸,菜都凉了。”他有心避而不谈。 余夜升清楚他的打算,偏不让他如愿,扯衫子,较劲一样把人拽回来:“怎么不问问我,要娶哪家姑娘?” 他说姑娘,不是曼芬,就是曼丽、淑芬,总归是个女子,不会是他:“下月十五没错吧。”他推开他,“明天我上店里,让人把这天空出来。” “好。”余夜升这次没坚持,放手,由得他去。 上海饭店的大东家叶升要娶亲的事不胫而走。 得到消息,连朱光启都上门,把夜莺堵在柜台后问到心烦,你那家嫂到底何方神圣,天仙下凡?叫你大哥藏得这么深。 夜莺答不上来。 他也不知道,不想知道。 八月十四,当空一轮皎月。 为确保明天的喜宴不出错,照旧例,掌柜要试菜。 捎两瓶好酒,朱光启和钱万钧二人不请自到,一张八仙桌,四个人四双筷子,不多不少。 “穆山兄,恭喜。”钱万钧道贺。 朱光启心不死,找了机会,就要打听新娘子:“穆山兄,嫂子是哪里人?” “家乡不知道,就算上海的吧。”明天就要当新郎倌的人,脸上有喜气。 “上海人?”朱光启拿腔拿调学吴侬软语,“你们该不会早就相识了吧?” 余夜升笑而不语,算是默认,朱光启兴致大增:“她叫什么?多大了?人长的好不好看?” 钱万钧看夜莺,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多事的老兄:“干嘛!”朱光启不高兴被打断。 “这鱼蒸得不错。”钱万钧夹了一筷子。 余夜升也为夜莺盛汤:“忙了一晚上,先坐下吧,喝点汤润润嗓子。” 朱光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感叹:“等新娘子过了门,你们兄弟俩可不能再这么亲热了,这女人呐,心眼小起来,你是没见过……” 一口没动那碗汤,夜莺缓缓站起来:“你们吃着,还有一道汤团,我去看看好了没。” “哎呦!老钱,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干嘛老踢我!” “我去搭把手。”余夜升也跟过去,追着夜莺进了厨房。 案前空空,为明日,夜莺早打发人回去。 一碗白的糯米粉,一碗黑的黑洋酥,泾渭分明,真难想象一会儿要将它们揉到一块,成为一体。黑馅入粉团,偷偷藏起一颗心,夜莺笑,好像作茧自缚。 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他:“什么馅?”余夜升搓他沾了面粉的手,如搓一颗汤团。 手心一团黑乎乎的软芯,夜莺脱口而出:“福寿膏。” 余夜升掂起一颗,笑:“那这汤团可精贵。” 前胸贴后背,他搂夜莺搂得几乎紧。没站稳,纠缠的手一同摁到大案上,挤扁一颗汤团,黑色的芯子碾出来,难看得像兜不住的心事。 夜莺蓦然清醒,不叫他再抱,奋力躲他,余夜升便奋力缠,打翻面粉缸,直接把人抱案上,吻一枚接着一枚落下来。 衣服被撩高,撩过胸膛,身子整个露出来,余夜升发了疯,把他乱蹬的两条腿抓手里,夹在手臂下,裤裆里的玩意儿不要脸地耸着,撞钟那么的狠狠撞进来,夜莺叫了一声,一双脚用力夹紧他,不想承认,可是……他捂住脸,硬了。 黑裤子里的腿脚像融化的黑洋酥一样往下淌,被余夜升托住,带劲得往腰上盘,他裤裆里的家伙又热又壮,死死贴着他的下头,磨豆浆似的磨,手也不带停,在夜莺沾了面粉的白身子上一通乱摸,乳头、胸口,翻腾的腰,最后停在他们贴合的地方,要命得攒了一把。 太折腾人了,夜莺鱼一般弹了弹,两手叠一块盖着眼,嘴里哆哆嗦嗦,终于讲出来:“明天……你就要成亲了……”这种错乱的事,该完了。 余夜升掰了几次,才把夜莺的手从脸上挪开,第一眼,就是一双红了的眼睛,不是哭,是憋着泪,强忍的。他俯身,情难自禁地吻上去。 嘴唇贴上来前,夜莺颤颤巍巍闭上眼,有什么东西,潮潮热热的,挤出眼眶。 “我们不能……”夜莺推 29 他,却因为被他吻着,没一点力气。 余夜升怄气似的吻他,从眼皮一路往嘴上亲,囫囵要吞了他,又舍不得地舔个没够,还是憋屈,混蛋一样咬了他:“二十天!我等了你二十天,你一句也没过问。”他一天天掐着日子算,就等他来质问,可他一次也没有,“是不是我真娶了别人,你还打算给我压床?” 睫毛湿乎乎的,颤个不停,太不争气了,最后一刻,功亏一篑:“余夜升,下辈子,下辈子,我嫁给你。” “我一生杀戮那么多,下辈子?是猪是狗都不知道。”等不及洞房,灶上一盏煤油小灯是花烛,锅里沸汤的白雾是喜帐,他扯下自己和夜莺的裤子。 “不行……不行了……”热腾腾的肉体,怒张着,跳出来,指尖带了电,搓弄挑逗了前头,还没舒服够,滑腻腻的,两根手指搅动着,从后头推进来。 呜咽一声,夜莺红着脸问:“是什么?” “猪油。”余夜升老皮老脸地说。 夜莺抖了抖,又想捂脸,余夜升推着他的手,摁到心上,深情地对他说:“右边口袋,你自己掏。” 是一张纸,薄薄的一片,上头描龙绘凤,中间一个红红的双喜,下书百年好合。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写了他们两人名字的一纸婚书。 “还哭么?”余夜升看着他的新娘子笑。 眼泪没完没了,可夜莺的神情变了,倏地,他挣扎起来,抻脖子,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余夜升,变猪变狗,有我陪你。”求妻如此,夫复何求。 一锅汤团在水里浮浮沉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不欢乐。 夜莺也许还不知道,他之所以不会染上烟霞癖,是因为这世上,唯独他,才是他戒不掉的瘾。 外头的人等了又等,终于站起来:“我去看看他们干什么呢。” 钱万钧咪着酒,拉朱光启坐下:“坐着,再陪我喝两杯。” 怎么好让他去,春宵一刻值千金。 至于汤团嘛,不是都已经下锅了么。 十五报纸,墨迹未干,上海饭店叶氏兄弟,双双刊登结婚志喜,完了一笔今生债。 据传两位新娘也是上海人,与兄弟二人相识于微,终成好事。 虽然两位东家对新嫁娘守口如瓶,但上海饭店的喜宴足足办了三天三夜。 道声贺,便能坐下饮喜酒,那份热闹风光的劲头,远超港督嫁女,多少年,依旧引为美谈。 第39章 番外二:白粥 凌晨三点,接到君楚电话。 “喂……”他好像刚下一台手术,声音又沙又哑,我一听见,就握紧了话筒。 可我没忘记,淡定又冷漠:“什么事?”我们正冷战,上一次电话,还是一周半前。 他应该是真的累透了,连同我计较的心都没有:“这么晚,你还没睡?” 如果我睡了,谁又同你讲话,半夜扰人梦,想想就生气,于是胡诌:“睡了,被你吵醒了。”说完又后悔,哪有电话响一声,就接起来的傻瓜。 不想被他嘲笑,所以故意说:“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穆知秋……”他喊住我,“别赶稿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伤身。” 他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那我宁可他换一种方式,像以前那样,从背后抱住我,揉我的太阳穴,不管我说什么,抽掉我手中的笔:“管好你自己吧,有时间关心别人,不如早点返家,邵医生。” 我和邵君楚相识十载朋友八年,两年前才从捅破玻璃纸,搬入铜锣湾,做起关门情侣。他家几代杏林高手,他大学却执意选修西医,气得他爸爸赶他出家,当时我已自食其力,靠写小说专栏,自己吃饱,还能接济一个他。 后来他不负所望成为外科大夫,白袍白得会发光,他穿在身上,对我说:知秋,我钟意你。 多么好笑,我们两个男人,连接吻做爱都不会,顺理成章在一起。 兵荒马乱第一次,事后,我趴在他身上,听他的心跳,问他后不后悔。他无师自通,又压返我,再来一次,再一次,我告诉你。 现在想来,脸皮还会烫,可心里空荡荡:“邵医生,你这周,不,今天,多少台手术了?” 他听出我的口气,不是关心,也有点恼:“你呢?写了多少字?是不是我不打这通电话,你又要在书房看日出?” 幸福不过一瞬间,不到两年,同在一个屋檐下,他有他做不完的手术,我一写稿就忘了日月,我们因为各自忙碌,始终聚少离多,偶然某天碰面,都似家中遇贼:“穆知秋,你多久没刮胡子了?” 我两眼血丝,小心翼翼辨认他:“邵……君楚?”宛如一双陌生人。 穆知秋,我后悔了……最后一次吵架,他同我说。 而我只回给他一个字……滚! “我们这样,有什么意思?”我在电话里问他。 他没想到,可又接得很坦然:“那你想怎么样?” 我不说话,他也沉默,我们都在等,等快刀斩乱麻,却又不想自己动手。 最终:“知秋,见个面吧。”我无法拒绝,哪怕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再见恐怕最后一面,“今早6点,行运楼,我等你。” 我用了1个小时把自己洗干净,又花1个小时镜前换新衣,皮鞋也要挑崭新的,一次未穿过,剃了须,喷了古龙水,花枝招展,仿佛出门相亲,谁能料其实是去和分居情人谈分手。 入店,在卡座上,我找到邵君楚,他早就到了,双手交叉在胸前,看到我,眼睛一亮,可是未起身:“来了。”与我相比,他的样子邋遢得多,丧失攀比心,我问他,“你没休息?” 他取过杯子为我倒茶,又递来餐单,修长的手指,不像个医生,倒好像个艺术家:“睡几小时更难过。”他还是那么殷勤,“我给你叫了肠粉和烧麦,你看看还要加什么。” 可我们并不是来食早茶的:“凤爪,云吞面。”他听到愣了愣,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 菜上得很快,云吞面上桌,摆在我的面前,我又慢慢推给他:“你的。” “谢谢。”他插上筷子搅了搅,埋头吃起来。 看他吃得香,我也肚慌慌,过了7点,人陆续多了起来,两个雪鬓霜鬟的老人过来问,能不能和我们拼桌,他们一个白眉威严,个子很高,背微微驼,一个眉目温文,眼神温和,一双手始终搀扶着高个的老头,半刻不脱手。 邵君楚站起来,绕过桌子,我便很自然的往里,让了半个位置给他。 “邵医生?”两位老人中的一个,认出他,“你是邵医生?” 另一个听了,嗓门大起来:“你又骗我来扎针!” “没  30 啦。”个头矮的那个,扶着高个的手,凑在他耳边说,“带你饮茶啦,你坐好!”他轻轻地搀着他,在我们对面坐下,“不好意思,他耳朵不好,声音大。” 我好奇地看着他们始终握在一起的手,听邵君楚很亲切地称呼他们:“叶叔,你说的是我爸。” “邵羡英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大声公老糊涂了,叫邵君楚爷爷的名字,他身边的人朝我们笑笑,并不纠正他,“饿了吧,先叫东西吃。” “好啊。”从嘴角到眉梢都在笑,原来他也不是不能轻声说话,一出口,就是温柔。 点心妹推着车过来,他抬手就要拿排骨、糯米鸡,被身边人摁住手:“一碗白粥,一笼叉烧包。” “又喝白粥!” 矮个的撕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烧叉包,喂到他嘴边:“有叉烧包。” 他撇嘴,顽童一样难伺候:“烫。” 矮个的立刻吹了吹:“吹吹,吹吹就不烫了。” 得逞后,大声公眉开眼笑,乖乖吃下身边人喂的一个包子一碗粥。 我心里动揣测,于是凑过去小声问邵君楚:“他们是?” 手臂贴手臂,邵君楚转头,看了看我们紧贴的肩膀:“他们姓叶,是我爷爷的病人。”他听懂我的意思,看我的眼神古怪,说得很轻,“和我们一样。”早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对齯齿鲐背的同性爱人,堪称奇迹。 君楚的呼吸吹入耳朵,我连忙躲开,也不嫌烫,拿了一笼路过的虾饺,掀开笼盖,用蒸气掩面红。 “啊,虾饺!”大声公夹起一颗。 “不许吃!”被他身边人截胡,“你忘了你的痛风了,还敢碰虾饺。” 干脆扔了筷子,耍脾气:“这个不许吃,那个不许碰,还有什么意思!” “你真是越老越顽固,我说的你都不听了。” “你还不是一样,多少天了,我想吃碗汤团,你都不给我做。” “医生怎么跟你说的,要吃清淡,不要荤腥,糯米吃了不消化!” “医生都是狗屁,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被骂狗屁的邵君楚出来打圆场:“叶叔。”这次,他喊矮个的那个,“吃一点点,没关系的。” “听到没!”有人撑腰,高个的又得意。 “半夜疼起来,没人管你。”话虽这么说,矮个的还是剥开水晶皮,把虾肉放嘴里嚼烂了,喂给迫不及待的老头,“只许吃一个,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从来不听我的。” “谁说!”哄老婆似的,他指誓,“听你的,我就吃一个。” “叶叔。”也许是作者的猎奇心,我主动问他们,“你们的关系真好。” “好什么。”小叶叔说,“天天给我气受,恨不得我比他早死。” 一听他说死,另一个叶叔突然板脸:“说什么,给我呸掉,你不会死,我不会允许。”那股霸道的架势,活像能断生死的阎罗王。 说着说着,他竟握紧他的手,指尖发抖,眼睛一瞬不瞬把人守着,好像怕眨一下,对方就消失。 “那你就健康点,好好陪我啊。” 茶壶嘴里飞出的沸水,点心笼上阵阵飘香的白烟,格子窗外落进来金黄的光都不再吸引我,眼睛里只有他们,其他都失色。 我大胆的瞩目,终于引来小叶叔注意:“这位是邵医生的朋友?” “啊!”很失礼似的,邵君楚摸摸鼻子,“是,我朋友。” “我叫穆知秋。”我连忙介绍。 大小叶叔同时看了看我们,我又低头,前辈面前卖乖,一种怕被识破,又好像早已被看透的尴尬。 对方倒很自如,笑着问我:“穆先生也是医生吗?” 我摇头:“不是,我为杂志社,写专栏,偶尔发发小说。” 小叶叔是个很温和的人,他夸我:“读书人,了不起呢。” 可另一个,就很八卦了:“成家了吗?”大声公声如洪钟。 我脸酡红,好像一块挂钩上的叉烧:“没有。”搞不清为什么撒谎,“我还是单身。”我感觉到身边,邵君楚投来的眼神。 小叶叔剐了大声公一眼:“读书好,但是终身大事也不要耽误,穆先生有喜欢的人了吗?” 也许是心里作祟,我总觉得他说这话时,笑眼睛一直在我和邵君楚身上来回:“没有。”我用一个谎,圆另一个谎,“没人喜欢我。”我沉默,无趣,不会解风情,连情人也快留不住。 “一定是你架子大!”大声公嚷,“读书人就这样,喜欢不喜欢,都要人猜,不肯好好说出来。”真多嘴,一针就见血。 小叶叔端茶壶:“就你话多,饮茶啦。”然后又给我添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放下茶壶,他突然说,“心里装了太多事,又不敢说,什么都不告诉他。” 桌子上,大叶叔握紧他的手,对他笑,一往而深的深情:“你不说,我也知道。”大叶叔依旧一副笃定傲然的口吻,“你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我。” 我突然艳羡,想穿越时光,回到过去见证他们的人生。 “白粥也是滋味,但忌熬过头。”在我发愣的时候,小叶叔看我和邵君楚,“有些话,能说的时候一定要说,有的事不能等的。”我看着他们,大大方方十指紧扣,交换了一个眼神,“什么话,你得说出来,对方才能知道。” 老茶馆斑驳的旧招牌,经过半载风云,金漆的字,已经黯淡,若然失去一边。 我们在灰突突的行运楼三个字底下道别,我和邵君楚目送他们颤巍巍,搀扶着离开 。 “真羡慕他们。”我有感而发。 直到他们转过街角,邵君楚才幽幽开口:“最多到年底,最快三个月。” 我一时没懂,恍惚转头,心中一跳,我明白到:“你是说……哪个叶叔……”我有意不信,可邵君楚没必要骗我。 “大的那个。”他不愿说下去。 好半天,我才问:“另一个叶叔……知道么?”他点点头,“只有他知道。” 我捂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邵君楚也很沉默,站在路边,伸手为我拦了一辆车,打开车门:“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原地不动,一对母女超过我,挤上那辆TAXI,急急关上车门:“去尖沙咀。” “怎么了?”邵君楚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过来。 我数着地上的方格子,好比数石块,要搬走几块,才能到他身旁:“我有话要对你说。” “现在吗?”他看手表,“我三点钟还有一场手术。”他看起来真的累坏了。 我应该懂事点改日,又不是不能再见面:“就现在。” 他拿我没辙:“那就附近吧,午饭后我回医院,还有时间睡一会儿。” 被他们说中,我天生 31 不会说话,做事总是小心,左顾右盼,可这次…… “知秋……”他被我拉着,在大街上跑,“你带我去哪?” 我埋头赶路,步子大得脚下生风,他被我拖着,一路小跑:“穆知秋!”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叫我的全名,气声中有笑,“这条路,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他说这个,我就生气,再问去哪儿,我就不要他。 我大口喘着气,长年伏案写作,我早就不适应任何剧烈运动。 肺像要炸裂一样,离水的鱼那么地吸了一口风,整个嗓子都疼。 可我还是原原本本,老老实实地说了两个字,回家。 有些话,不早不晚,我想现在告诉他。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