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成》 分卷阅读1 【古言】《懿成》作者:似金 文案: “利益”,这颠倒乾坤的势力, 这动摇不定的“利益”, 为什么我要辱骂这“利益”呢? 那只是因为它还没垂青到我身上。 ————莎士比亚《约翰王》 有时候,人低入尘泥,命运却以无限的危机契机相赠。有时候,人高高在上,命运却以欺凌般手段对其任意玩弄。 但自始至终,她都是果敢,坚韧,残忍,不惧流言。 拳打脚踢中,她蜷缩成团,掌心始终死死攥紧一枚铜钱,痛到麻木深处,她竟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位知书识礼的文人,想起了那颗至今不为她见的北极星。 不知过了多久,那暴雨般的殴打突然停止了,她原以为这样的疼痛会持续到天荒地老,一双大手扶起她,她听到有人问她,“没事吧?” 他的手才刚刚触碰到她,她就双手抱头,猛地缩了一下,看来是被欺负怕了的小娃娃,他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点微薄的碎银子。 “来。”他想将银子给她,谁知她不领情,他才刚一触到她的手,就猝不及防被她抓了一下,但她气力很小,不疼。 “别抢我钱,别抢我钱……”她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他凝视着手背上被抓的那道微小的血痕,心里涌上的感觉不是气恼,而是怜悯,而是忧心忡忡,他语气温和,“别怕,我不抢你钱,我给你钱,有了钱你可以去买吃的了。” 从卑微小奴婢到一代外族皇后的成长史 病娇小皇帝,前期忠犬后期黑化的侍卫,身份不明的异族王,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女主,正剧,无金手指,前期涉及部分宅斗宫斗慢热,男主出场晚 感情戏不太多,全文也不会太长,结局开放性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懿成 ┃ 配角:展啸,默央,阳季华,北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乱世中一个女人的故事 立意:坚持自己所坚持的,无论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 天降丧乱 是夜,铜壶玉漏已报过三更,夜空像浸透白宣纸的墨,之上没有一颗悬浮的星。 金雕玉砌的兰池宫内,悄然寂静,只有长短不一的灯花伴随蜡炬残泪暗暗垂落,还留下几声细碎的痛吟。 小皇帝默央在床笫之间是暴虐残忍的,他尽情享受自古以来属于帝王那份随心所欲又绝对掌控的房事,毕竟在朝堂之上,他只是由傅、姜两位太后把玩在手的泥胎木偶,一低眉一垂眸,一张口一拂袖,无不受制于人,统统不得畅快。 诚然,他是大越国至高无上的帝王,也是大越国心照不宣的囚奴,那把髹金雕龙椅的两侧永远端坐着两位美丽高贵的妇人,她们的脸上一扫昔日先帝在位时费心讨好的艳光,取而代之的,是苦尽甘来后的餍足和安心,还有偶尔划过那默契又敌意的对视,仿佛她们之间隐约的暗涌从未停歇。 没有人知道为何旧朝后宫里传言不合的皇后和贵妃,会在成为太后之后握手言和共理朝事,或许她们并非双手交握,而是恰好共同握住了那柄叫权力的利剑,又或者,她们将这把剑对准了一个同一个人。 是谁呢?谁将丧命在此剑之下,谁已丧命在此剑之下,是她吗?是自己吗? 这个想法令默央再次感到自己蒙受了巨大又无法言说的耻辱,那是他无力改变的,必须日日受着的,想到这里,他的动作愈发急躁。 身下人是大越新晋的长公主,他清晰记得朝堂之上,姜太后那凌厉又遒劲的声音将她封作大越国的懿成公主,带有不容拒绝的意味,早已胜过了皇帝的旨意,没有一人反对,没有一人敢反对。自此,这个叫懿成的女人便是明码标价要送去北国和亲的礼物了。 一晌偷欢过后,默央却开始痛恨自己的恣意低贱,自己乃是九五之尊,而龙榻之上这个人不过是大越永明皇宫内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宫婢,或许连宫婢都算不得,不过是姜太后的运筹帷幄让她飞上枝头,只是因为她的一张脸,改变了她本该在深宫之中静静开败,成为枯枝残花的命运。 默央任由她跪坐在床上为他穿好里衣,他看到她平展的眉角,毫无怨言的模样,他不得不承认,正是那张脸,令他贪恋,令他失神,也令他凝望深渊,最后踉跄坠落。 “读来听听。”默央将一卷书册甩到榻上,正好落到她裙边,他有意刁难,命她诵读史册。他猜想她多半只字不识,那样会坏了他今夜的兴致,那他定要施以她笞三百的刑罚,至于她的死活,便交由天意吧。 懿成眸子动了动,转而便镇定自若地拾起那本书,这是一本记录大越边镇的史册,她静静摊开来。她的声音空灵清澈,如一汪源源不绝的活泉,缓缓流入默央那颗枯竭浮火了许久的心,只可惜,这样的清越之音只持续了不过两 分卷阅读2 炷香便停了。 “不准停。”默央皱眉,莫名不悦。 “那陛下还想听些什么?”懿成缓缓合上书,低眉顺眼。 默央拉过她,顺势枕在她腿上,指尖游玩般从她的眉眼扫到光洁如瓷的下颚,懒懒道:“随便什么都好,就说说你吧。” 那是他从未提过的要求,他向来是发泄一通,是不屑与她多言语的,懿成怔了怔,忆起刚刚念过的史册,有这么几句:“大越御安十八年,西北大旱,后蝗物肆虐,饥馑荐臻,至八月,西北漠北地动,屋舍尽毁,死伤不可计,雪上加霜,此二百余年未有之灾,乃天降丧乱所致也。” 她不确定小皇帝默央是否会接受在尽情欢爱之后听到那样流血浮尸的故事,但从他舐咬她时那嗜血轻妄的眼神来看,她猜想或许那些灾难不幸,这正是他所偏爱的。 懿成低下头,目光空洞地盯着他明黄的衣角,将那段哀惨凄绝的经历娓娓道来,言语中的冰冷平和,好像在诉说一件事不关已的琐事。 大越御安十八年,那一年,先帝尚在,小皇帝默央还未登基,那一年,懿成还被唤作小虾,那一年,小虾九岁。 芒种日,是小虾的生辰,可对囿于饥荒的难民来说,这没什么值得祝贺的,毕竟活下去,才是小虾一家人唯一的苦求。 炽热的夏阳一如既往,炙烤着漠北城外崎岖的黄土山脊,整整四年,没有一滴雨水造访,颗粒乏登,米价腾涌,日甚一日。 一开始村口那个疯婆子胡乱嚷嚷,她说东海龙王死了儿子,无心庇佑大越子民,后来她暴尸在荒野田坎上,便再没也听不到此等怪力乱神之语。 而后蝗虫来了,宛如黑压压的暴风骤雨席卷,遮天蔽日,排山倒海,把仅有残存的那片萎萎青苗吞食了个精光。 小虾捡起一只腹体滚圆如珠的蝗虫尸体,母亲告诉她这虫是撑死的,她不明白,为何他们无食可食,虫子却腹胀而亡。 她有意背过父母兄弟,悄悄将手里的蝗虫尸体放入嘴里,干涩尖锐,坚硬如刀,几乎要将她的舌头割碎。 那不是黍米的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那味道,和道路旁的干尸散发的腥臭气息并无二致。 那场山崩地裂后,漠北沦为了一堆瓦砾废墟,小虾随父母兄弟开始了背井离乡的举家迁徙,他们朝大越国都城——邺阳方向去。 那是一条漫长又悲戚的逃亡之路,途径之处,禾苗焚稿,饿殍载途,白骨盈野。 蔬糠既竭,鸟兽罕至,继以草木裹腹,面麻根、蕨根、棕梧、枇杷诸树皮都被掘剥殆尽,饥民所到一处,便如同漫天蝗虫而至,他们不会放过山野之中一切可食之物,即便如此,逃亡饿死者仍不计其数。 父亲倒下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满口之乎者也的教书先生,这一生,再没有机会站起来了,母亲眼里噙满了泪水,她骂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就像往常父亲因优柔寡断的软弱性子惹恼了她。 和父亲一同倒下的,还有一个和小虾一般年纪的小女孩,小虾亲眼看到一位满面沧桑的妇人扯掉那女孩抓住她破烂裙裾的手,神色仓皇,步履匆匆,那女孩黑黄瘦弱的手指在空中抓了几下,又黯然垂下来,像极一只没了羽翅的幼鸟在濒死挣扎。 那是小虾第一次直面至亲死亡,暗夜里掌灯教会她“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的慈父死去了,可她还来不及悲伤,便听到母亲的吆喝叱骂,她很怕,怕被无端抛下,怕如鸟儿坠落一样,这害怕比往日更甚。 黄尘飞扬的道路上,她赤脚追赶家人,道上沙石滚烫硌脚,她一步不敢落下,因为她从那个小女孩的眼里看到了相仿的恐惧。 邺阳,邺阳,邺阳! 这一行浩浩汤汤的难民唯有这渺小的盼头,可他们越走,仿佛离邺阳越远。 一路上,父弃其子,兄弃其弟,夫弃其妻,号哭此起彼伏,有苟延残喘的灾民用小石子磨成细粉,囫囵为食,死前高呼:“胀进阎王殿,勿做饿死鬼!”或者掘观音白泥以充饥,不数日间,泥性发胀,肠穿肚烂,那一阵,路旁倒下的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全身一把瘦骨,唯腹胀如球。 母亲兄长每夜伙同几人去捉荒野赤地上的老鼠和爬虫,走运的话,还可打下一两只不知名的丑陋鸟禽。 小虾接过母亲争得头破血流才得来的后腿肉,强迫自己咬了一口,柴硬微酸,腥味浓烈,不禁让她联想到那只蝗虫的味道。 小弟吃了一口,却不知好歹地呕吐不止,兄长如饿狼般抢过他手里剩下的那半块带毛血肉,这一举动惹来母亲有气无力的谩骂,小虾见状,只得咬紧牙关,勉强吞咽,任由那硬邦生肉刮伤她的食道胃壁。 可这茹毛饮血的日子也不能维持太久,渐渐地,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在死亡边缘行走了许久的灾民学会了掠人而食,一开始是尸体,再后来是活人。 路边干枯麦地里死尸横陈,天气很热,有的已经腐烂发臭了。 小弟是在半途中咽气的,母亲和兄长没有力气再顾念淡薄亲情,他们继续融在那 分卷阅读3 行尸走肉的队列里,跌跌撞撞朝邺阳去,朝邺阳去。 小虾回头凄惶地看了一眼,只见那乌泱泱的赤身裸体一拥而上,密密麻麻围住了小弟刚刚气绝的尸体,空气中渐渐飘散起一丝新鲜的淡淡血腥来,他们犹如丛林野兽,他们在分食小弟。 这是最好进食的时候,毕竟此时此刻,小弟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冷透。 小虾再不能看第二眼,她的泪滴在血痂斑斑的脚背,只是徒劳,她可不能停下来。 傍晚,残阳如血,染红了天穹晚霞,也染红了去邺阳的这段跋涉之路。 入夜,母亲和兄长之间爆发了一场空前激烈的争吵,从兄长悲凄的祈求声和高昂的咒骂声里,小虾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去留是这场争吵的源头。 “龚老二想用他的小儿子和我们作交换!我知道你忍不下心,可现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放弃小妹吧……”早已饿得眼泛绿光的兄长一边苦口婆心劝说母亲,一边拖起小虾麻杆细的胳臂往田埂里走去。 那处龚老二正站在那处有气无力地翘首以盼,他像拎小鸡样拎起自己气息奄奄的幼子,他同样饥肠辘辘地盯住小虾,毫不掩饰流露出对食物裹腹的渴望,残存的人性亲情让他选择了这场易子而食的交易。 被兄长箍住的小虾不住蹬动双脚挣扎,她发疯一般拍打兄长钢铁一般的桎梏,惊动了一片扬起的尘土风沙,绝望之中,她扭过头望向母亲,眼里尽是求助和戚惶。 母亲先是愁眉紧锁,紧接着是怒目而视,她追上前去,死死拽住小虾的另一只胳臂,“不行!不行!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兄长污黑的脸上看不清任何神色,只听他咬牙切齿说道:“已经到了!到了!她不死,我们都得死,都得饿死!我们没得选!” 母亲闻言更怒,只是她扬手的那一耳光还没落下,便被兄长飞脚踢倒在地。 小虾趁机挣脱,却不敢上前,她看到兄长不住踢打母亲,伴随着粗鲁又口不择言的叫骂声,“不吃人,你是成心想让我们陈家绝后啊!贱人!长兄如父!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尽管如此,母亲依旧死死抱住兄长的腿,愈发坚定:“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兄长没料到母亲几日不食仍有如此大的气力,骂过一晌便颓然倒地,这事也只好就此作罢,他已经消耗了太多的精力。 然而兄长的叫骂声像一条冰冷恶毒的蛇扑向小虾那骨瘦如柴的小腿,蜿蜒而上直取她的心窍命门,冷硬的鳞片,寒凉的水渍,从白日一直延续到深夜。 她怕极了,怕极了,她怕死去,更怕被人分食而死。 于是,她鼓足勇气,她跌跌撞撞,抱起路旁的一块巨石,向着那张脸重重砸去。 兄长的脑门顿时血肉模糊,脑浆四溅,彼时天蒙蒙亮,他正沉浸在那个充盈了玉盘珍羞的美梦里,去得很安详。 突来的巨响让母亲从浅眠里惊醒,她受伤凝血的脸艰难地望向女儿那双惶恐又绝望的眼睛,震惊悲愤过后,她的眼眶毫无意义地湿润了,缓缓起身,干涸破裂的嘴唇嗫濡了一下,吐出两个字,“跟上!” 那是小虾第一次杀人,不管有多惊惧,此时也只得紧紧跟上母亲,跟上这支人数日益稀少的队伍。 除了几个胆大的来分食兄长这具新鲜尸体,其余难民们仍忙着匆匆赶路,他们对卖儿鬻女,易子相食的疯狂,早已习以为常,现在唯有那个盲目又执着的念头,在支撑着他们迈出去的每一步。 小虾最害怕入夜后渐渐笼罩荒野的那缕缕暗色,广阔田地中的月影太荒芜了,黑夜隐没了意识中残存的人性,令骨肉吞食变得更加名正言顺和肆无忌惮,这令她难以忘记兄长临死时的安详和自己这个罪魁祸首。 其实她大可不必忧心,作为强弩末矢,作为最后的一批幸存者,他们已经面临既无可食之肉,又无割人之力的绝境了,如果太阳落山前再见不到邺阳城,恐怕今夜的寒凉会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毁灭每一个人的意志。 懿成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抬眼去看默央的表情,谁知默央稚嫩的俊容上面无表情, 见她停了话,默央伸手抚上她的眼睛,笑道:“朕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这双敢杀人的眼睛。” 懿成心跳了一下,低了头不去看他。 “后来呢?”默央点了点她的睫羽。 懿成眼皮一跳,时至今日,她还能依稀记得那轮如咸蛋黄的浑圆落日,漂浮在晚霞之上,而晚霞,浮在庄严巍峨邺阳城的一隅楼阁之上。 他们终于走到了。 难民队伍刚翻过绿影葱葱的山头,霎时便爆发出一阵疲惫至极的快乐,其中不乏乐极生悲的断气者,他们死气的面容上还凝固着一抹僵硬又扭曲的笑意。 何去何从 邺阳东门城墙上持剑而立士兵像一排参天的松柏,也像忠诚守灵的卫士。 母亲见离邺阳城不过几里的咫尺距离,心里深处紧绷的那根弦突地断了,陡然摔倒 分卷阅读4 在路边滚滚黄尘里。 小虾不知母亲为何停了下来,她腿一软,也顺势跪跌在母亲身边,却见母亲那张苍老沟壑的脸上似哭似笑,她的目光很平静,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为母亲擦去那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身侧的人流依旧,难民们前赴后继朝那紧闭的朱红城门——承平门涌去,似乎看到了一丝生存的希望。 高耸入云的城楼上忽然传来“簌簌”声,有面黄肌瘦的老者抬眼望去,他瞳孔中转瞬便倒映出一根根疾驰而来的羽箭,那句“快跑”还凝在喉头,扑面而来的锋利箭头已抢先一步贯穿了他的喉咙。 这是一场无声的处杀之刑,难民们颠沛流离的迁徙,只为找到一处安居生息之地,谁也不曾料到,他们所希望依附的大越王朝会给予他们最后的致命一击。 他们满是希冀,到邺阳来,毫无防备便陷入这箭雨囹圄中,如果有好事者肯去看看他们的遗容,就会发现许多又惊又怖的死不瞑目。 监门守将展啸身着重甲,以盔覆面,俯视这群贱民如蝼蚁般四下逃窜,城楼上风太大,吹散了这位年轻守将那细不可闻的压抑哽咽声,也扬起了谯楼里高悬供奉的明黄圣旨的一角。 大越王的这道旨意从永明皇宫的宣德殿直传到监门守将手中,这位年轻气盛的守将拱手接过,眼里闪过一丝悲怆,夹杂了不甘和愤怒,可从小被教导的忠孝节义令他不能质疑,不得不从。他的指节泛白发青,将圣旨牢牢握在手里,也将那个工整隶体的“杀”字牢牢握在手里。 那一日,难民的尸体在城外堆成了小山,即使万箭穿心也再无血可流了,那是这一路以来难民们遭受过的最惨烈庞大的一次死亡。 这回的幸存者寥寥无几,显然母亲的陡然停驻意外救了两人一命,她们才得以匍匐于一墩小小山丘之后,苟且性命,抖如筛糠。 夜里山风呼啸,凉透了小虾的四肢,也凉透了她的心。 “进……城……”小虾忽地念叨,颤抖的牙关如夏日蚊蝇嗡嗡,不似她的声音。 多少年之后,当懿成公主在北国胡淄辽阔的草原王座上忆起自己童年的流民时光,她总觉得这两个莫名出口的字语透露出无限的玄机。 “进……城……”这两个字让母亲死寂的眼里窜出一簇火星子,这把微光得以支撑两人找到一处破庙暂时歇脚,以此度过今夜的冷凄。 络络灰白的蜘蛛网挂满了那尊残败的佛像,断木碎屑落在它拈花的手掌上,它本该庄严神圣,受世人香火供奉。 “哪个不要命的前来扰我?”一道混浊老声在神像身侧响起,夜色中一个佝偻的背影窸窣而行。 小虾看清他青筋爬动的脸上渐渐浮现起惊喜和□□,就像一群蛰伏而出的蝗虫,她悄然退到母亲身后。 恍惚中她听到母亲对他卑怯又绝望的哀求,仿佛那衣衫褴褛的乞丐才是这破庙之中被人遗忘的神祇。 老乞丐听了个大概,低沉地笑起来,一口发黑的烂牙,一双糙黄的手掌,他在抚摸小虾的脸。 母亲一把捉住他游离在小虾仓皇面庞上的手,踢开小虾,不知说了句什么,她笑起来将他带离。 那夜小虾屈缩在佛像脚下,黑夜沉沉,她抓起一条木棒,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两具重叠得密不可分的身体,还有母亲示意她切莫轻举妄动的摇头,她却看得异常清楚。 这样的场景令她想起腐烂尸体上滋生出的白蛆,它们也是这般交缠,难解难分。 小虾背对佛像,双手合十,她不作祈祷,也不知该如何祈祷,她只是想起了父亲的亡魂,她在心中默念: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这是从前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是他的三个儿女中最为聪慧的一个,只可惜身为女子,但父亲仍对她寄予厚望,用这句话教导她为人之道,教导她为官之道。 此刻她念起这句话,可是破漏将倾的房梁外是一方静谧夜空,那颗北极星不知去哪儿了。 此夜之后,老乞丐出乎意料地信守承诺,翌日,他当真安排小虾和母亲混在一众乞丐堆里,成功通过那道纵深的承平门进入了邺阳城,也走进了懿成公主传奇的一生。 邺阳城,一处令人魂牵梦萦的神奇之地, 一路上,小虾做了无数个关于邺阳的梦,此刻朝阳下街道上那一块块洁净石板泛起的青色光泽,仿佛正映照着她旧日那些隐约又热烈的梦想。 在一派其乐融融的人潮涌动里,那老乞丐用那根被磨得发亮的甘蔗棍不停杵地,他一身肥油也随之抖动,“行啦,现如今你们也进城了,就大路朝天自谋生路吧。” “我们哪有生路可走,求您帮帮我们。”母亲熟悉的哀求声又切切响起, 老乞丐或许因此忆起了昨夜温存,他上下打量小虾,带了毛骨悚然的笑,“那我就给你指一条路,走不走得,你自个儿看着办。”说罢,他以极暧昧的姿势靠近母亲,耳语了一番。 小虾看着母亲脸上变化莫测的表情,她不知道的是,老乞丐的话语给 分卷阅读5 母亲描摹了一个全新的邺阳城,城内有脂粉满地的乐坊歌楼,有莺飞燕舞的秦楼楚馆,有夜夜笙歌的家府大宅,还有那座她将要栖生的瑞王府。 明明他“卖女求生”的话语已像一粒种子埋进了母亲心底,亟待成长发芽,却仍不动声色,转身牵起小虾走得利索。 离开那个老乞丐是小虾求之不得的,他的一举一动令小虾生厌,她握紧母亲的手跻身在邺阳的茫茫人群里,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暂时忘了庶民以食为天的道理。 前头包子铺的笼屉里热气氤氲,那蒸腾起的白气幻化为一双双手,瞬间便抓紧了小虾的食道,她经过店铺前不自觉地望住那圈白气咽口水。 “走走走!哪来的臭乞丐,要饭去别处!”店小二如遇到避之不及的瘟疫。 母亲同样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那包子铺前的幌子,那一瞬间,母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绝不可死去,她们绝不可就此死去。 小虾刚随母亲坐到街角,便听见一阵急促的叱骂,“滚!这是老子的地盘!别挡老子的发财路。” 一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乞丐重重踢了小虾几脚,也许是那乞丐欺软怕硬的气焰太过嚣张,小虾心里像猛地烧起了一团火,那火光那么盛,她不懂,为什么连邺阳城里的乞丐都可以随意欺辱她们。 这团火愈烧愈烈,以至于她发了疯一样,和一群乞丐小儿去哄抢那把铜钱,那把从一辆豪华马车上洒下的铜钱。 铜钱如雨落后,那辆马车飞驰而去,小虾在激烈的厮打中,仍宿命般瞥到玄色车帏上精绣的那条四爪蛟龙。 此时的懿成没有告诉默央,那是他曾作为东宫太子的行辕,当然默央也不会记得,他只是偶尔乐于看到那些乞丐为了一枚铜钱争个头破血流,默央更不会承认,他的举动多少源于某些突然涌来的恻隐善意。 拳打脚踢中,小虾蜷缩成团,掌心始终死死攥紧一枚铜钱,痛到麻木深处,她竟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位知书识礼的文人,想起了那颗至今不为她见的北极星。 不知过了多久,那暴雨般的殴打突然停止了,小虾原以为这样的疼痛会持续到天荒地老,一双大手扶起她,她听到有人问她,“没事吧?” 他的手才刚刚触碰到她,她就双手抱头,猛地缩了一下,看来是被欺负怕了的小娃娃,展啸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点微薄的碎银子,今日他刚刚辞去城门守将的职务,实在没带多余银子出门。 “来。”展啸想将银子给她,谁知她不领情,他才刚一触到她的手,就猝不及防被她抓了一下,但她气力很小,不疼。 “别抢我钱,别抢我钱……”小虾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展啸凝视着手背上被抓的那道微小的血痕,心里涌上的感觉不是气恼,而是怜悯,而是忧心忡忡,他语气温和,“别怕,我不抢你钱,我给你钱,有了钱你可以去买吃的了。” 小虾这才慢慢抬起头,她不敢看他的脸,但她瞥到他嘴边的笑容,还有他下颚分明的线条。 “拿着吧。”这个小娃娃也不知是男是女,但她迸射出凶狠防备的目光令展啸印象深刻,他赶紧硬下心肠将钱塞给她,他今日已意气用事辞了官职,实在不可再意气用事收留路边一个可怜的小乞丐,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如今又没了俸禄,实在自顾不暇。 小虾呆呆地握住那粒小小的碎银子,抬起头只看到那人远去的背影,再低头一瞧,手里的银子和铜板在日光下投出点点光芒,她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握住了那颗北极星辰。 “银子!她有银子!”几个小乞丐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一把夺去了那粒银子,再欢呼雀跃起来。 小虾捏住手里仅有的那枚铜钱,看了那群乞丐们一眼,不由分说地扑上去同他们殴打起来,那是她的银子,她要抢回她的银子! 这场打斗很是激烈,小虾记得自己满手鲜血,那不知道是谁的血。 最后母亲来了,她不知从哪儿拾来了一段木棍,奋力挥棒朝那群乞儿去,或许欺软怕硬才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乞丐,母亲双目血红,嘴里念念有词,“把钱交出来!全部交出来!不交就打死你们!” 凭借这最原始的最疯狂的蛮狠,母亲到底还是带她从那群来势汹汹的乞丐帮的棍棒之下逃出来了,然后他们开启了这样一段抢夺殴打的日子,她还记得她们去酒馆食肆后门抢来倒掉的饭菜用以充饥,然后被人驱赶,像极了两条丧家之犬。 当母亲用日日抢来的铜板换来了白面馒头,甚至换来了一身干净的粗麻衣服,小虾终于懂得,活着是一件残忍又痛快的事情。 而那身粗麻衣蕴藏的深层含意在瑞王府侧幽深的门巷前才得以阐明,小虾按母亲吩咐躲在远处,只木然地望向那座金宇府苑里呼之欲出的飞檐翘角,仿佛看见了自己模糊的未来。 云侧妃的掌事女婢青芷将最后一张代表王府末等侍女身份的槐木牌放入袖里,眉眼冷淡,“瑞王府侍女员额已满,你回去罢。” 母亲见她穿着不俗,立刻笑得谄媚讨好,尽 分卷阅读6 管有气无力,“掌事,这不是还有一块牌子吗?” 青芷目不斜视,“这张牌子已有所属,何况,王府也不是你这等贱民想进就进。” 母亲的讪笑僵在脸上,说谎间眼神也无一丝闪动,“掌事,不是我进,我家那口子同我说都打点好了……掌事,我们只是想求几个钱,没别的意思,您再想想是不是哪儿出了岔子……?” 打点? 青芷闻言蹙眉,王府后院内的丫鬟分作水火不容的两派,分别以王妃和云侧妃为首,难不成是王妃的掌事女婢兰卉也想塞人进来? “不会错的!”青芷不耐地打断她烦人的絮叨,索性得意一笑,“因为要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是我的小妹青莲。” 母亲瞬间僵住了笑脸,半晌才悻悻离去,可母亲并未走远,她领着小虾躲在远处小巷里静静观察着瑞王府的动静,她在等,等一个转机,就如同山海腾雾一般缥缈的转机。 此时小虾疑惑地看着母亲如临大敌的表情,她还不知自己年少的命运即将发生彻底的改变。 可能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日青莲有事耽搁,迟迟不来,掌事婢女按时辰换勤,黄昏时分,青芷再不情愿,也只好将那块槐木牌托付给兰卉,尽管她俩向来不对付。 看着兰卉那张憨厚温钝的脸,青芷莫名觉得,青莲或许进不了瑞王府了,兰卉怎么肯轻易放一个天生的对手入府与她为敌呢? 真是迟则生变,功亏一篑!都怪青莲慢吞!行在路上的青芷不快地跺了跺脚。 青芷猜得没错,青莲确实入不了府了,不过不是因为兰卉从中阻碍,而是因为躲在暗处的一个女人,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可以做任何事。 当那个二八年纪的青衣小姑娘行过那条巷子时,突然身后传来窸窣响动,没等她转过身,后脑勺已遭钝物重重一击,随即两眼一黑,不知世事了。 她的裙边绣满了青色莲花,大朵大朵的,还未来得及盛开,此时却已沾上了点点血迹和斑斑泥尘。 懿成早已忘却了母亲是如何在门巷外死守每位来人,是如何耳聪目明辨认出青莲的,又是如何袭击刚临巷口的青莲,但她不能忘记在幽暗角落里,母亲捂住青莲口鼻时嘴角的笑容,夕照给那笑镀上一层末日的辉煌。 “走!”母亲将刚刚咽气的尸体藏在暗巷的杂物之中,再猛地拉上小虾的手腕,小虾被拽得一个趔趄,而拽住她那只干枯如树皮的手在发抖,母亲在发抖。 “这位姑姑,方才那位掌事呢?”母亲瞧着眼前穿着不俗的丫鬟,有意腆着笑试探。 “放肆!这位可是王妃身边管事的兰卉姑姑!”那兰卉身后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香雨却抢先开了口。 母亲忙行了礼,“原来是掌事姑姑,我有眼不识泰山,掌事大人大量,莫要与我等计较。” 面前这个妇人点头哈腰,兰卉瞧也不瞧,便问:“你找方才那位何事?” 母亲扯了下小虾,“就这孩子,想在王府做个粗使丫头,可是……方才那位掌事好像不大情愿。” “王府招女婢,那可是等大事。”香雨在旁不屑一笑。 兰卉却打断她,饶有兴趣地问道:“噢?她为何不情愿?” 母亲听了问话,故作惊慌,连连摆手,“可不敢说可不敢说,那掌事眼睛像刀子一样,多问两句她便要赶人,好像我听到她要她妹妹进府,毕竟一家人,想来以后也想有个照应。” 兰卉对于青芷要将妹妹引入府中一事也略知一二,只是大庭广众之下挑明来说倒还是第一回了,她盯着面前这个市侩妇人,“既然她不情愿,那你为何去而又返?” 母亲搓了搓手,讪笑道:“这不,手头有点紧,再说,能当个王府女婢那是这孩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我想着来都来了,要不再回来求求情,万一掌事开恩,赏我们这样的福气也说不准啊。” 兰卉隐有笑意,“你倒是很有心思。”她朝身旁的香雨点点头。 香雨拿出几粒碎银,“这是你的,拿了之后,这孩子生死都归王府了。” “好好,好得很啊。”母亲笑吟吟地从菡玉手里接过那银子,放入嘴里咬了咬。尔后她想起什么似的,蹲下身盯着小虾的眼睛,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你——要学会忍耐。” 这是分别前母亲对小虾的叮咛,也是今生她能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的苦口良言。 “去吧。”母亲想笑,一路逃亡以来,尽管心中苦涩,但她仍旧可以有无数笑容,真的假的,狠心的,绝望的,卑微的,只有这一次,她不知道到底该如何笑。 小虾随一众丫鬟从侧巷进入瑞王府,那段路太狭长了,这让小虾感到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湍急河流中,她怕自己会跌倒,再没人会扶她起来。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回眸望去,这次不是小弟被众人分食的惨状,而是母亲形容枯槁的面容,她瞧着小虾的目光欣慰又哀伤,缱绻又决绝。 小虾不忍再看,她默然握拳,掌心正好硌在那枚老旧铜钱 分卷阅读7 的边缘。 时至今日,懿成对母亲的记忆早已日复一日的淡薄,可每每想起这个女人,无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凡超群的女人,她给予了懿成之所以成为懿成的每处契机,那同样也是一处奇迹。 庭院深深 “小虾?这可不像个人名。”兰卉掩嘴窃笑。 小虾低眸,“请掌事娘娘赐名。” “这声娘娘我可担不起,我不过是王妃房里的使唤丫头,你唤我兰卉姑姑便是了。”话到此处,兰卉略沉吟,“若想在王妃娘娘跟前做事,日后——就唤晚霞吧。” 小虾记起了那日浮在晚霞光彩里庄严巍峨的邺阳城,眼眸垂得更低,跪拜谢恩,“是,晚霞多谢兰卉姑姑。” 再抬首,她便是瑞王府末等婢女晚霞了,此刻,她还浑然不觉自己这一跪一叩,已悄声潜入了这后宅争斗的暗流中。 晚霞是懿成人生中的第二个名字,瑞王府是她流离暂息的又一处所,瑞王乃当今大越皇帝的六弟,是显赫的皇室宗族,但更为显赫的是他那沉溺酒色的声名。 晚霞曾有幸途径过那于整个大越国都赫赫有名的瑞王酒苑,空气中霎时沁散的浓郁酒香使她头晕目眩,脚步虚浮。 传说这座酒苑里有一方装满了美酒琼浆的白玉池,七日一换,那酒流入邺阳沪水河,能令河水泛起经久不绝的酒香,邺阳百姓无不惊叹。 天气晴好的时候,瑞王会携众多姬妾夫人泛舟池中,宴会笑语间,喝到兴头,瑞王那肥胖而笨拙的身躯会循着萧瑟弦乐可笑地扭动,伴着妖娆裸露的舞姬,在船头巨大的甲板上载歌载舞。 晚霞被远处飘来的靡靡之音蛊了心志,步子不由得缓下来,这纵情放肆的繁喧,仿佛会令人忘了从漠北到邺阳那一路的哀啼痛哭,忘了谁在玉关劳苦,谁在玉楼歌舞。 “大胆小婢!谁允你在内院逗留!”呵斥者正是云侧妃房里的大丫鬟——青芷。 晚霞举起托案,一个附身跪下,垂首恭敬道:“青芷姑姑安,是王妃娘娘挂念云娘娘身孕,特命奴婢送来干燕窝。” 青芷一眼就认出晚霞正是那日来王府讨要牌子的小虾,这令她想起了坠河身亡的青莲,诚然,一个平民弱女殒身河里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每年邺阳城内那条泸水河里都不知能打捞出多少发胀青绿的尸体,即使青莲是她的妹妹。 但青芷不信青莲好端端会寻了短见,但她又舍不得花好些银两,将青莲那具面目全非的浮尸送到衙丞仵作那探个究竟,可她认定,青莲的死一定和这丫头脱不了干系。 再往大了说,这兰卉往日便处处与她作对,这次又驳了她的颜面,领来这个小丫头,间接害了青莲,她深知这其中猫腻可大做文章,或许她能趁机扳倒兰卉,没准还能助云侧妃给王妃一记重击! 青芷拣起托案里一块燕窝看了看,又看了看晚霞垂落的双环髻,念及微薄得近乎可怜的手足亲情,不禁迁怒于她。 青芷一声蔑笑,忽地覆手掀翻了托案,尖声惊呼:“王妃娘娘的贱婢好大胆!竟敢摔了要给云娘娘的东西。” 这突然的嫁祸无疑让晚霞手足无措。 瑞王后苑群芳里有正经名分的只有王妃和云侧妃,故而她俩也是寂寞得紧,一向势同水火,连其身边的丫鬟也免不了一番明争暗斗,偶有几只替罪羊自然不足为奇。 “你要学会忍耐。”母亲的话犹在耳畔。 晚霞立即收敛起震惊愠怒,颤抖着声音不疾不徐道:“姑姑美貌双人,又语出惊人,妄议王妃娘娘,奴婢惶恐,这才不慎失手摔了。” 青芷秀眉一拧,没料到晚霞会反唇相讥,她阴笑道:“倒是个机灵的,只可惜你的机灵用错了地方!” “拉下去,这个贱婢言语冲撞,以下犯上,剪了她的舌头!” 青芷的声音凌厉又短促,晚霞便由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仆架住胳臂托地而行。 “青芷姑姑饶命!王府有规矩,后苑一切事宜应由王妃做主!”晚霞发髻散乱,拼尽全力嘶嚎,惊飞了榕树绿冠上的一群鸟雀。 青芷翻来覆去看自己的纤纤玉手,漫不经心道:“云娘娘如今身怀六甲,你毁了这些燕窝,只怕会在禀告王妃娘娘前,先惹了云娘娘不高兴。” “王妃娘娘一心向佛,定不会喜姑姑此为,姑姑莫要引火烧身!”晚霞心下怕今日难逃此劫,只好抬出王妃。 青芷眸光一闪,并不为所动。 “青芷,何事吵闹?” 一个柔风拂柳的少女从繁花深处款步而出。 青芷一见是瑞王府不受宠的四小姐默嫣然,也并不多恭敬,“此婢冒犯云娘娘,当铰了舌头。” 默嫣然目光在两人脸上打了转,清雅绝伦的面容上温柔一笑,“青芷,你看——这满园芳华,”她顺手从花丛里折下一枝皎丽芙蓉递给青芷。 “莫要折煞了。” 青芷看了那枝芙蓉半晌,才不情愿屈身接过,“是,谨记四小姐教诲。” 分卷阅读8 不受宠的主子到底还是主子,她确实犯不着为一个末等奴婢再树敌人,毕竟来日方长,借故要一个末等奴婢的性命,是瑞王府再容易不过的事。 家仆松开晚霞,晚霞忙齐身跪好,眼角余光偷偷往默嫣然的方向瞧去,正好对上默嫣然的莞尔浅笑。 她正对晚霞颔首道:“小奴才,你过来,来为我扶秋千。” 风波过后,晚霞跟随在默嫣然后,仍心有余悸。 她揣测须臾,便跪地叩拜,“奴婢晚霞,多谢四小姐救命大恩。” 默嫣然已坐上了秋千踏板,她的侍女在绳索旁严阵以待,一推一扶,是不可能假手于人的。 她鹅黄的裙袂乘风摇曳开来,荡碎了她银铃般的温言笑语,“回去吧,日后在王府行走,谨慎些才好。” 晚霞又磕了一个头,“谢四小姐。” 临去前,晚霞小心翼翼地透过园中百花去看那座浮浮沉沉的秋千架,还有那单薄纤弱的身影,她竭力去想象那种感觉。 应该是自由的,肆意的,无忧无虑的,成风化雨的。 她突然有了一种渴望,她很想坐一次那秋千,只一次,可哪怕一次,她都不能。 那夜,晚霞躺在拥挤坚硬的床板上,其他丫鬟都已呼呼大睡,晚霞却意识清醒,合上眼,攥住那枚铜钱,好似握住了那颗暗藏不露的北极星。 经此一劫,晚霞已明确了青芷的敌意,树欲静而风不止,青芷不会善罢甘休,而她,不过是王府里的一只蝼蚁,微不足道的蝼蚁,甚至连死去,都悄无声息。 她总爱在心里默念,父亲啊父亲,帮帮我吧,帮帮我吧,请给我一点光,请给我一点光,让我看一眼北极星,让我看一眼…… 几日后,晚霞又奉上食案,战战兢兢朝云侧妃的暖云阁去。 云侧妃有孕后,王妃每日循例送吃食补品去,可云侧妃不敢领情,也不愿领情,或打或骂,将气撒在那些丫鬟身上,今日又轮到晚霞,往日负伤铩羽的丫鬟们令她心怕。 王妃娘娘终日吃斋念佛,在汀兰院的佛堂内云淡风轻地诵经,偶有露面,一串舍利佛珠也从不离手,云侧妃那边的人却常道王妃娘娘此举乃佛口蛇心,假仁假善。 瑞王爷是从来不会涉足内院之事的,他的宠爱太泛滥太忙碌,王妃和云侧妃之间的龃龉争斗除了在这死气沉沉的宅院里聊以解闷,似乎并无意义。 晚霞不明白,在饥馑难耐时有无可奈何的杀人求生,为何在衣食无忧的瑞王府还有这般你死我活的相斗相争。 云侧妃貌美绝伦的脸上有憔悴防备的冷光,想来每日这般应付,她早已不胜其烦,“今日这汤,便赏给你了。” 晚霞不知王妃是否在汤里暗作了什么手脚,踌躇间,两个嬷嬷已经一前一后按住她,将那碗温热的鸡汤灌入了她的口鼻之中,人参浓郁的鲜香味和屋里袅袅安神香味混杂在一起,却交替出一种腐尸味,令她想起记忆深处那只蝗虫。 “咳咳咳……” 听着晚霞低抑的咳嗽,约莫过了半柱香,云侧妃才坦然轻笑,“多谢王妃挂怀,你回去告诉她,不必她如此费心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云侧妃忽然发狠似地捏紧了手中的丝帕。 “是。”晚霞赶忙称诺,礼毕而出。 青芷得了机会,亲自领晚霞出门,行至亭台流水前,森森绿影掩映出她的阴恻面容,她突如其来的语气缥缈似鬼,“是你们杀了青莲。”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万般的笃定。 晚霞心内一撼,仍强装镇定,“奴婢愚钝,还望姑姑明言。” “你不用假装,那日领你来的妇人,在死前已经坦白了一切。”青芷头上的珠钗摇摇晃晃。 母亲,死了?晚霞不禁攥紧拳头。 青芷昂首俯视,将她的举动纳入眼底,“所以是你们汀兰院奴婢上下勾结,杀害青莲,我看啊,那掌事兰卉是主谋,要杀人偿命的!而你,则是帮凶!” 晚霞这才明白青芷不过想玩一出栽赃嫁祸。 青芷说到这故意缓了语气,“不过,念在你年岁尚幼,若你肯迷途知返,指证兰卉的罪状,还尚有一线生机。你可知否?” 晚霞一时失了主意,无处辩解。 沉默间,“喵呜——” 云侧妃的爱宠黑猫不知从何处跳落,打断了青芷的穷穷逼问,它通体墨黑,眼里折射出幽幽黄光。 “珍珠。”青芷展颜,将黑猫抱在怀中。 晚霞伏地不敢妄动,她甚至嗅到泥土青草迷人的幽香,令她莫名联想到那日母亲捂死青莲时迸射的目光,她的声音发抖,“奴婢……无罪……” “才夸你伶俐,怎得如此蠢笨!在这里,你说出无罪容易,承认有罪也一样容易。”青芷抚摸过黑猫光亮皮毛的手指在晚霞的颅顶发髻间划过,她哂笑道:“人们都说良禽择木而栖,我看有的时候,良禽未必有选择的权利,生门死路,你且回去好生思量。” “是,多谢姑姑指点。”晚霞叩 分卷阅读9 首。 “这就对了,不要学那个妇人,”青芷故意提高声音,“那样嘴硬。” “是……”晚霞眼底陡然升起一片氤氲,仿佛生命中唯一的一件至珍至宝也被笼罩了这片浓浓雾霭。 青芷从头到尾都没将这个初来乍到的晚霞放在眼里,她用着惯常威逼算计的手段,确偏偏算漏了一句老话,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永远不要和曾去过地狱的人谬谈生死。 她满心以为晚霞要么背信弃主,要么纠结自缢,殊不知晚霞已打定主意,放手一搏。 她说的对,不是生门便是死路。 她的悲剧恰恰源于今日疏忽放过晚霞,也放过一个日后隐患,以至于最后落了个自食其果的讽刺下场。 置之死地 “我有事求见兰卉姑姑。”晚霞急急跪在汀兰院的执事丫鬟菡玉前。 菡玉看了眼她末等丫鬟的装束,冷淡道:“兰卉正在王妃跟前服侍,须得戌时,你等着吧。” “是!” 晚霞便挺直腰杆,一动不动跪在兰卉的住所前,夜深露重,断续的遥远木鱼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更显寂静。 树上有倦鸟啼叫,清晰又哀婉,晚霞此刻只愿她是良禽,而王妃娘娘和兰卉姑姑,是她的可栖之木,她只愿她做出了一个正确的抉择。 兰卉刚进院里,便注意到跪得笔直的晚霞,不知为何那背影透出一股死气来。 兰卉施施然一笑,“你今日送汤去,她喝了吗?” 晚霞听到兰卉问话,一个激灵,抖擞精神,垂眉道,“回姑姑,云娘娘没喝,蒙娘娘垂怜,奴婢喝了。” 兰卉敦厚的圆脸上豁然失笑,“你好福气啊,那可是瀛洲山参,可惜雅晴她们几个没赶上,白白领了一顿打。” 兰卉的言辞如此轻巧玩笑,晚霞想起雅晴那皮开肉绽的脊背,却怎样都笑不出来。她记起正事,话锋一转,略过青莲的真正死因,将青芷的威胁诘问直接和盘托出。 兰卉听着,并不作声,只一脸平静地盯住门前的一块青石板。 “兰卉姑姑领晚霞入府,大恩胜过再造,如今只求姑姑指我一条生路,晚霞定为姑姑鞍前马后,死而后已。”晚霞将头重重叩在青石板台阶上。 兰卉半眯起眼,多番揣度,她从不在乎死去的人是如何死去,只是那块青石板已迸溅上点点血迹,如悬崖边的青壁红梅夺目。 兰卉提裙进屋,幽然道:“大胆,你知不知道,在府里搬弄是非,我现在就能铰了你的舌头。”她面无表情地关上房门,“吱呀”一声。 晚霞心知骑虎难下,如今唯有殊死一搏,方可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朗声道:“晚霞忠心赤城,日月可鉴,望姑姑成全。” 暗夜流风行云,掀起了周遭滑腻潮湿的草木气息,也吹散了遮星蔽日的浮云,那颗北极星,正明朗地高挂夜空,只不过,此刻的晚霞尚未注意。 她依旧在院中磕头,目光呆滞,那扇门紧闭,她的生门也紧闭。 天蒙蒙亮,那扇门缓缓开启,又是“吱呀”一声,兰卉已穿戴妥帖,她睇了晚霞一眼,“你跟我来。” 晚霞不知喜忧,只道腿上如万蚁噬骨,她不由行动迟缓跟上前去。 兰卉带她越走越偏,直走到王府最靠里的冷苑前,晚霞行在一层层青苔和枯叶腐花上,虽有晨光,仍感到阴冷逼人了。 冷苑的破烂窗户被纵横交错的木板牢牢钉住,有的新有的旧,新的覆盖旧的,旧的老了朽了,落了。 即便如此,仍有一只手穿过厚厚蛛网,从木板稍大的空隙中破出。 那是一只可怕的手,只有三根指头和半只手掌,它在空中挥舞抓挠,伴着“呜呜”的凄楚声,那激烈的举动牵扯到焦黑溃烂的伤口,脓水混了血水,淌在那块崭新木板上。 然后是第二只手,第三只手…… 无数双手在一缕清晨的曦光里木然地挥动,好似在抓什么,它们在抓什么? 晚霞到底见过世面,她咬紧牙关,死死压抑住胸腔里翻江倒海。 “你倒有些胆识,以前那几个来了这儿早吓破胆了。”兰卉抚掌而笑,她指了指最初那只残破的手,“你看,这以前也是王妃的侍女,可惜她吃里扒外,阳奉阴违,到头来惹恼王妃,受了发落。” 兰卉说完这句话,饶有兴趣地看向晚霞的脸。 晚霞明白兰卉是在隔山震虎,她垂首道:“姑姑教导,晚霞铭记于心,忠诚二字,晚霞生死不忘。” 一片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令兰卉生惧生厌,她讥笑道:“说得倒好听,可日后如何。这是个未知之数。” “是,奴婢明白。” “你知道为什么这儿听不到哭声吗?”出了冷苑,迎向朝阳的暖光,兰卉突然心血来潮问晚霞。 晚霞扶住兰卉的手一顿,“因为她们……都被剪了舌头。” 兰卉满意地微笑起来,“那你又知道我们娘娘为何要日 分卷阅读10 日送吃食给那云侧妃吗?” 晚霞猛地跪地,“王妃娘娘潜心礼佛,良善仁德,自然对云娘娘和她腹中胎儿关怀备至。” “场面话学得不错。”兰卉似笑非笑,“不管你是真明白还是装糊涂,要做王妃的下人,就不可太过愚笨,你只要记住,惊弓之鸟的典故便是了。” 晚霞慎重点点头,心下明了,直言不讳,“晚霞明白,无论是惊弓之鸟抑或风声鹤唳,都在这王府后苑,都在王妃的管辖之中。” 兰卉斜睇了她一眼,“不过——王妃也不喜下人太过聪敏。” 兰卉凝视晚霞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忽而笑道:“看来,若不是年岁尚小,恐怕是你该做这个掌事姑姑。” 晚霞切切俯首,“姑姑抬爱,晚霞不敢。姑姑对晚霞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晚霞莫不敢忘,只愿今后侍奉姑姑,唯姑姑马首是瞻。” “行了,回吧。”兰卉面无表情地听她一番赌咒发誓。 朝阳里,那座冷苑像抷死气沉沉的坟墓,荒草萋萋布满坟头,只有庭前如雪的雏菊依旧迎光绽放。 就像瑞王府里如花绚烂的女人们,她们的心思千奇百怪,甚至可以说各怀鬼胎,但终究是想要借助瑞王爷这缕东风扶摇直上。 瑞王爷虽贪恋酒色,来者不拒,但膝下子女稀薄凋落,已快到知天命之年,还只有默嫣然和默政一子一女,他自个儿乐在当下,对子嗣也并不多在乎,只不过酒醒后他会忽然记起自己的后花园,也记起那怀胎数月的侧妃云想容。 他突发奇想,搂上一个碧眼儿波斯美女,执一壶酒,一路嬉笑,饮来暖云阁。 彼时到了,他已然醉醺醺,“想容!把儿子抱给本王看看!” 云想容大腹便便从里屋出来,瑞王那张纵欲过度的肥头大脸,还有他野兽般的行径都让她无比恶心,可她是依附他生存的花叶枝蔓,除了顺着他的峥嵘高枝攀延生长,似乎再无他法。 这让她的假想疯狂暗生,倘若当年,她嫁了那位员外郎家的翩翩公子,或许她会快乐吧,又或许,她会陷入另一种穷困潦倒,家徒四壁的痛苦中,无谓的假设,她也说不清。 “王爷,孩子还没出世呢。”云想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时不时的胎动偶尔能给她带来一丝宽慰。 “好!好……”瑞王打了一个酒嗝,继而大笑,直到那张丑陋的脸因极度亢奋而发红发胀,他不知轻重地在那肚皮上拍了拍,惊得云想容连连后退。 这般花容失色不知怎的惹起了瑞王的兴致,他凶煞般斥退那位异域美人后,抱住云想容一亲芳泽。 “青芷!青芷!”云想容一面挣扎,一面惊叫,她朝慌张而来的青芷做了一个口型,“救我……” 青芷眼里一闪而过的是半担忧半欣喜的微光,她顺势捉住瑞王爷的手,假笑盈盈。 瑞王醉意朦胧中也分不清天南地北了,见青芷弱质纤纤,是个送上门的小美人儿,又是个新鲜面孔,顿时心生爱念,这便推开云想容,揽过青芷入了内室,这便引出后头许多事来。 再说这头,那日再轮到晚霞送吃食去云侧妃处,她一路都在思索该如何应付青芷,不过她这回委实多虑了。 还未行到暖云阁,晚霞远远便瞥到暖云阁外那棵巨大槐树下,体态臃肿的瑞王爷,和娇态摄人的青芷姑姑,瑞王爷不顾□□,行径放肆。 晚霞虽闻瑞王爷有在特殊癖好,但到底是看了不该看的,她屏住呼吸,急忙转身拐进转角的曲廊里。 晚霞背靠朱墙,心跳如鼓,唯恐因此丢了小命,着实不值,不值。 此地不宜久留,晚霞也不多想,便往苑里深处去,路边的芙蓉愈盛,一来二去,也不知到了何处。 “小奴才?你在此处瞎转悠什么?”默嫣然的声音清柔如水。 晚霞未等看清来人,腿一软便跪拜了去,“奴婢该死。” “是你啊,何故到此,可是迷了路?” “回四小姐,奴婢没有,奴婢……只是……只是经过……”晚霞的头愈发垂得下去。 “你这小奴才,来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还这般怕人?起来说话吧。” 晚霞这才讪讪抬首,那默嫣然面带病容,有一段弱风扶柳的姿态,她正牵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晚霞认出那是瑞王爷唯一的儿子,便恭敬行礼,“小少爷安。” 那娃娃扯了扯默嫣然的裙角,水汪汪的眼眸里扑闪出点点喜光,“姐姐,她识得我。” 默嫣然蹲下身,言语里有不易察觉的忧伤,“当然了,阿政是王府里堂堂正正的少爷啊。”她故意加重了“堂堂正正”的咬字。 “可……梁嬷嬷说我不是,她说我是……孽种……”纵然是这样的话,孩童默政仍说得天真无邪。 默嫣然再是眼疾手快,也没有捂住那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晚霞被吓得一抖,叫苦不迭,若是默嫣然此时心存一丝芥蒂,她是逃不脱的。 她只知这姐弟俩是瑞王爷存活至今 分卷阅读11 的子嗣,其生母不详,加上王爷和王妃不闻不问,府里的奴仆们大都见风使舵,平日里对其不甚恭敬,竟不料,言语谤争已到了如此撕破脸皮的地步。 默嫣然瞟了一眼在地上伏首不动的晚霞,抱住那个小小身影,“姐姐是如何教你的,君子敏言慎行,至于小人耳语诽谤,思其藏德,余者不予理会。” “我们阿政……要做磊磊君子对不对?”她摸着默政的脑袋。 默政不过五岁,此刻却也似懂非懂点点头,转而又恢复童真微笑,“阿政明白,姐姐莫要伤心,阿政陪你去荡秋千。” 默嫣然颔首而笑,又对晚霞温婉细语,“小奴才,你来,来为我们扶秋千。” 晚霞艳羡于默嫣然举手投足间的知书识礼,又讶异于她毫不虚假的善良,偌大的瑞王府,既有冷苑那样的人间炼狱,也有像默嫣然这样的女子,院内姹紫嫣红无不争奇斗艳,她却只做路旁那朵清丽芙蓉。 “是。” 晚霞立于两人身侧,看那秋千往高处荡去,她听到“呼呼”风声,也听到默嫣然揽过默政,手腕玉镯相碰的叮铃声。 那姐弟俩愈荡愈高,小默政的欢笑声也愈发嘹亮,晚霞心底却陡然生出怜意,她觉得他们要乘风去了,去到某处不知名的,遥远又渺茫的净土。 多年后某个暴雨后的清晨,懿成在床榻之上凝视默央那张俊美的睡脸,她想,默央嗜杀又暴戾,幼稚又薄情,自己为何独独忍受他呢? 很久她才想通,或许不仅仅是简单的忍受,还有一种莫名的情愫,这情愫或许恰好就萌生于这个天朗气清的午后,萌生于秋千上并肩而坐的亲密姐弟俩,萌生于她对默嫣然的一举一动都刻意的模仿。 下手为强 “青芷姑姑,王妃娘娘挂念云娘娘安康,特命奴婢送来茯苓阿胶汤。”晚霞端端正正跪在暖云阁大堂前,食案举过头顶。 青芷脸上犹残留一抹可疑的红晕,她沉浸在即将进位“夫人”的美梦里,对当下种种全盘不屑,面子话也不讲了,“我说你们还真是冥顽不灵,云娘娘不要你们来,你们就打着虚伪的幌子,偏来碍眼!弄得我现下处置你也不妥,放过你更不妥!” “姑姑息怒,奴婢只依王妃娘娘吩咐办事。” “息怒?可惜,我息不了怒。拉下去,鞭三十。”青芷凝视自己指尖,缓缓又道:“今日我想,也不会再有人救你了吧。”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没人救奴婢,但奴婢愿以忠心自救,求姑姑高抬贵手,饶奴婢一命。” 青芷摩挲着方才瑞王爷宽衣解带时送给她的羊脂玉指环,懒懒道:“如此说来,上回我同你说的那事,你——是拿定主意了?” 晚霞“砰砰”叩首,“此前姑姑那番话,晚霞醍醐灌顶,姑姑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处事决断之能更令晚霞歆羡不已,晚霞不管如何追赶,也及不上姑姑三分,奴婢虽是小小燕雀,不敢有鸿鹄之志,但也想有个盼头……” 晚霞的曲意逢迎令今日的青芷心情大好,甚至有些飘飘然,毕竟她做奴婢太久了,“果真伶牙俐齿,那就鞭二十吧,也让上天替我鉴鉴你的忠诚,若是死了,只证明你不够忠诚,可不怨我。” 生死有命这话太过沉重,晚霞闭上眼叩头,她的心似乎一瞬间成熟了许多,“谢青芷姑姑。” 那红油鞭迎光发亮,搅动空气发出“唰”地一声闷响,威严又沉重。 屋里清冽的安神香也无法遮掩空气中渐渐升腾起的血腥味,晚霞听到自己皮肉碎裂的声音,仿佛那群分食小弟的人,他们的口腔里也能发出这样的碎裂声。 二十鞭几乎要了晚霞的小命,她神志不清的间隙,似乎感到有人捉住她垂落的手指,在签字画押。 青芷捏住那张大功告成的供状,厌恶地甩甩手,如释重负,“真是够晦气,抬出去!” 她和兰卉之间的较量,是时候结局了,这步棋一落,此后的命运,便各看造化了。不过,如今她是春日盛开的桃李,胜券在握,反观兰卉,是深秋凋落的残叶,败局已定。 晚霞气息奄奄,但她深知,她不能倒下,她的命运就在她的一念之间,她强撑最后一口气,踉踉跄跄,开始往汀兰院走去。 “姑娘。” 意识模糊之间,晚霞隐约听到有人唤她,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可她顾不得来人,只顾向汀兰苑走去。 “姑娘,你无事吧?”展啸上前两步跟上她,眼前人衣不蔽体,身负鞭伤,却浑然不觉地向前走去,明明是晴日和煦,她浑身却透出一股肃杀的阴冷气来,那是他在战场上曾见过的决绝之气。 此刻晚霞的脑海里万物浮现,又仿若空无一物,她瞥见来人那双黑绸掐金的鞋子,还有悬于腰间刀鞘,折射出冰凉的寒光,看他的装扮,想来应是王府的侍卫。 或许此刻她应该虔诚祈望,祈望此人是天降救兵,能救她于水火,就像她日日夜夜祈望求见天边那颗并不存在的北极星一样。 但 分卷阅读12 她又为何要苦苦祈求别人的庇佑?仅仅祈求别人的庇佑?她想起那枚铜钱,那才是她隐约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命数。 见她走得踉跄又匆忙,并无意搭理他,展啸渐渐停了脚步,朝她远去的方向看去,她的血,时不时滴落在路边的石阶上和芍药丛里,隔日洒扫的婢子见了,必定会腹怨连连,暗骂不止。 她年纪很轻,能对自己如此,想必也是个无奈的狠心人罢。 展啸看了许久,想起这姑娘与自己的小妹也年纪相仿,震撼之余,也轻叹了一声。 汀兰苑内,众人见晚霞浑身浴血,想必又在侧妃那里得了为难,纷纷低首视而不见,唯恐惹火上身。 只有雅晴上前扶住她,她天然下垂的唇角此刻携有一丝同病相怜的哀伤,此举权当感念晚霞曾经对她伤药的馈赠。 “我……有事……求见……兰卉姑姑……”晚霞喃喃。 等了许久,一见到姗姗来迟的兰卉,晚霞死寂的面庞突地迸发出惊人的荣光,她好似忘却了疼痛,徐徐道出青芷的阴谋,偶尔扯到背上的鞭伤,疼得牙关哆嗦也绝不停下。 兰卉脸色越发凝重,听罢却转而轻笑,“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你且将歇着吧,这几日没你事了。” 有了兰卉姑姑的吩咐,晚霞被安置在汀兰院南苑的一处小房间里养伤,一连几日,除了送饭的嬷嬷来过,再无人问津,像这南苑的杂草,被遗忘了似的。 严重的伤势令她不得下床走动,她日呆坐在冰硬的床板上,捏着那枚铜钱,从简陋纸窗往外看,可以瞥到汀兰院后那苍郁的青松翠柏,仿佛静止,又仿若隔世。 偶有几只猫闪过,发出“呜呜”低鸣,像极了初生婴孩恼人的啼哭,渲染起一种居心叵测的阴谋氛围。 又过了好些日子,晚霞重伤初愈,勉强能出门走动,这汀兰院里仍是一贯的寂静无声,除了阵阵木鱼,敲得人心慌。 她往前院去,不多时便听到一众丫鬟们在屋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晚霞,你好啦?”雅晴第一个注意到她。 “多谢姑姑和姐姐们挂念,晚霞无碍。”晚霞略福身。 菡玉拿出一只透绿的翡翠玉镯,又接着方才绘声绘色的讲述,“你们看,这就是我灵机一动,从青芷腕上剥下来的,名贵着呢!” 众人惊羡声里,雅晴朝晚霞挤挤眼,神秘道:“晚霞,你可算大仇得报了,青芷啊——昨日没了,谁让她不自量力勾搭王爷,凭她——还想做夫人呢!” 晚霞垂下眼,既是愕然又是意料之中,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想适宜地融入众人的快乐。 有个胆小的丫鬟翠心,怯懦看了那镯子半天,才说:“菡玉姑姑,你可真厉害,要是我,我可不敢把她投到井里的时候还不忘捞一笔呢。” 一旁的香雨蔑笑一声,戳了戳翠心的眉心,“所以你到现在还只是个三等奴婢,哪里赶得上我们菡玉姑姑,青芷大小也是云侧妃处的掌事奴婢,可我们姑姑不仅能把她投了井,听说还落石封了口,哪怕是死了,那青芷的魂魄,也永生永世也别想出来了。” 晚霞心里一凛,这是民间传说的术法,将亡者灵魂永远封印于井底,亡灵入不了轮回,将被永世囚禁在井里。 菡玉揣好那只手镯,“别,没有王妃娘娘和兰卉,我可不敢妄动。到底是娘娘眼里容不得那等腌渍事,我们娘娘仁慈,本想投了去便作罢,可那青芷不知好歹啊,你们可知她临死前说什么了?” 菡玉故意停顿一下。 “好姑姑,您快别卖关子了,说罢……” “她说啊——下一世她要投胎变成猫,诅咒王妃娘娘和我们这些丫鬟都变成老鼠呢,她要拆我们的骨,吃我们的肉……” 众人大骇,倒吸一口冷气,一时愤怨不止。 翠心秀眉紧蹙,“阿弥陀佛,这青芷真恶毒至极,活该她不能转世。” “就是,我们娘娘日日念佛,功德万千,她那种狐狸精懂什么!”香雨忿忿不平。 “那可不,她也不想想,她哪来的下一世,如此恶人还妄想投胎转世,呸!”菡玉啐了一口。 此时木鱼声悄然停止,众人噤声。 兰卉从内室撩帘而出,有种春风得意的快意,温骂道:“你们在这乱嚼什么舌头,是嫌冷苑割的舌头还不够多。” “兰卉,你快歇歇,我去王妃跟前伺候。”菡玉朝兰卉颔首微笑。 众人一哄而散,兰卉却叫住晚霞,“晚霞,此番你功不可没,王妃问你想要何赏赐?” 晚霞跪地,“兰卉姑姑言重了,为王妃娘娘尽心尽力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何德何能,能要娘娘赏赐。” “你是如何负伤回来,如何揭示青芷险恶的用心,这些事儿,我可都跟娘娘说了,不说娘娘慧眼,连我这小小奴婢,都不得不对你——青眼相看啊。”兰卉眼底升起毫不掩饰的杀意。 晚霞心道不好,忙恭敬跪拜,“晚霞承蒙兰卉姑姑大恩,姑姑不嫌晚霞薄鄙,悉心教导,若日后晚霞 分卷阅读13 有幸为王妃为姑姑尽忠,便已胜过任何赏赐。” 兰卉也不叫她起身,她静静俯视这身量不足的小丫头,比入府的时候长了些,半晌,才道:“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王妃不喜下人太过聪敏。” “明日起,便去浣衣院吧。” 晚霞叩首,“多谢兰卉姑姑。” 这时,遥远的永明皇宫里传出一声声冗长又低沉的古钟声。 “大越皇帝驾崩了!” 邺阳城里街头巷尾的民众得到这个讯息,不管真情假意,都齐齐匍匐在地,作戚戚哀伤妆,以免一个疏忽被暗卫营的人发现,冠以乱臣贼子的无端罪名。 晚霞也随之跪下,她其实也不知自己到底在跪拜何人,一个皇帝死了,又会换上另一个皇帝,大越国不会变,邺阳城不会变,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也不会变,依旧有人活着,有人死去。 那么皇帝是谁,于她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明日一早太阳升起之前,她已经去浣衣院了。 只是没曾想临行前,还让她见到了那终日闭门不出的王妃娘娘。 王妃傅婉仪,当今傅太后的亲侄女,此刻她素衣灰裳,手里一刻也不停歇地转动那串名贵的檀木佛珠,她容颜寻常,却保养得很好,常日里青灯古佛的生活给她的姿容又添一分慈祥平和。 她目光却带了佛门人不该沾染的深闺幽怨,她没有跪拜,她在汀兰院的钟声里望向永明皇宫方向。 记忆里高高在上的大越帝王,记忆里那个少年的粲然一笑,记忆里一个女子的痴情痴爱,记忆里那些相遇相见,都远去了,都远去了,都远去了,像这钟声一样远,再没勇气记起了。 “啪”地一声,傅婉仪手里的檀珠线突地断了,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她脚下的青玉石阶上,似不合时宜的鸣乐叮咚,是万万不该出现在这样举国哀伤的氛围里的。 汀兰院跪了一地的丫鬟嬷嬷,无一人敢妄动抬首。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傅婉仪念了句佛。 晚霞觉得王妃娘娘的声音像钟声一样远,若她此刻敢豁出性命抬头看看,就会看到王妃娘娘那初显沧桑的面容上有一行深深,深深的泪痕,仿佛这滴泪是她用尽半生力气才流下的。 丧钟鸣了很久才悠然而止,傅婉仪也在风里站了很久,她很羸弱,连初春的风都可以八面而入,轻易风干她的心。 傅婉仪进屋后,又从那玉匣子里取出一串紫玉佛珠,手里空空荡荡,她不习惯。 内室里的玉佛观音宝相庄严,两侧的排排蜡烛不知何故,明灭不一,只有傅婉仪明白,一盏亮起的灯烛代表她的一个故人,朋友也好,敌人也罢,她都可以无一例外为他们诵经礼佛,并不是慈悲为怀,只是她太寂寞了,这不过是她在寂寞长河里玩耍消遣的游戏。 傅婉仪拾起那把金剪子,又缓缓剪灭一盏白烛,残留的光影里有泪眼和笑颜。 “闻孝,闻孝……” 猛然间,她甩开那把剪子,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汀兰院里没有一人敢出声,没有一人敢议论端庄的王妃为何会出现那前所未有的失态哭闹,也没人敢揣测那声声悲戚欲绝的“闻孝”到底是为何人。 只有听到此处的小皇帝默央忽然眸光闪烁,“闻孝……是父皇的字。” 懿成被他一把抱住,他埋首在她的肩窝里,似一只垂死的鱼合动嘴唇,他的声音同记忆里的钟声一样悠远,“不知道哪一天朕死了,会不会有人像记得父皇那样记得朕。” “陛下鸿福,万寿无疆。”懿成到底是没敢用这句官话来顶撞他。 皇帝有此等逆邪之说,懿成注定只能一言不发,就连她欲回抱他的手臂也僵在了空中。 许久,终究,还是放下了。 暴雨宁静 浣衣院的水真凉啊。 尽管外界新皇登基,改元黄初,已沸沸扬扬换了天地,王府深处的浣衣院仍照旧黯淡冷清。 毕竟没人愿意在这前路无光的日子里多待一刻,只要逮住机会,总是要向外爬的,除了那些本身资质不佳,容颜欠缺的。 比如正和晚霞一道儿干活的巧月,她年纪不大,容颜无奇,脸和脖子连接处还有一大块突兀白斑,也不知是不是患了阴天乐那样的奇难病症。 以至于巧月看清晚霞容貌那一瞬,她眨巴起那双尚可的眼睛,“你生得还算好看,怎会到这里来?” 晚霞停下踩洗的动作,她用被泡得发白的手掌遮挡刺眼的阳光,也对面前憨笑的丑姑娘十分戒备。 “怎么不说话?难不成又是个哑巴?”巧月更凑近一分。 晚霞久久不语,巧月便开始自说自话,“这也难怪,浣衣院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些个老弱病残。” “我叫巧月,我瞧着你干活卖力,不如以后我们搭个伴,如何?” 晚霞瞄了眼她那块白斑,想从中辨认出人心的真假善恶。 巧月捕捉到她异样的眼 分卷阅读14 神,摸了摸脖颈处那块跟了她十多年的斑团,反而赧笑道:“真不好意思,可吓到你了?” 她的笑容多少有些哀情,晚霞不忍,“没有。”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这可太好啦!”巧月加快了踩洗的动作,溅起阵阵水花,“那以后就有人陪我说话啦!” 有一滴水溅上晚霞的鼻尖,她嘴唇轻启,“我叫晚霞。” “晚……霞……”巧月重复这两个字,又朗声笑道:“这名字可真好听,就像你人一样好看。” 晚霞此番被赞得不大好意思,倒是不解巧月是真的没心眼还是心思深沉。 晚霞不喜与人多言,专心手上的活计,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巧月,除了避开那些巧月不该知晓的秘事。 “你听说了没,府里又有人投井了。”巧月神秘兮兮。 晚霞刚把桶丢到井里,粗糙的井绳从她手里“唰唰”而落,瞬间便到底了,她忽然很害怕。 她缓缓拉动井绳,探头从那圆形水井口往下看,她以为会从中看到青芷不安的亡魂,却没想看到了自己那破碎又晃动的倒影,还有陌生而恐惧的神色。 “喵呜——”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一只灰黑花猫正在不远处树干上拱背伸了个长长懒腰。 “那是我捡来的猫,我叫它杏花,因为它老爱在那颗杏树上睡觉。”巧月指着那团灰黑,朝晚霞笑。 “你别看它总睡觉,它可厉害了,之前浣衣院鼠患甚多,老鼠还会半夜爬床咬人呢,现在都被杏花吃光了。” 巧月像在炫耀一件珍宝,晚霞却惴惴不安,猫鼠之言不免让她想起青芷临死前的诅咒。 晚霞手心低伏着滑腻发黑的井沿青苔,她又往井里看去,青芷尖厉的嗓音好似在这狭窄的井道里久久幽荡。 “我诅咒你们!下一世我转世为猫,尔等为鼠!拆骨吃肉,我要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晚霞怔忡间,手一松,那装满水木桶猛地又跌落下去,就像一块巨石砸向水面,发出“呼啦”一声水响,淹盖了青芷的凌冽恶嚷。 “你怎么啦?唉——怪我!好好的提那事做甚,让我来罢。”巧月拿过晚霞手里的绳,转眼间便麻利地打好了一桶水,她四肢粗大,气力也很好。 巧月将水倒入又一盆堆积如山的脏衣物里,又自说自话,“你才来,想来是不甘心,其实在浣衣院生活,是很好的。” 好吗?晚霞环顾那些触目可及的断壁残垣,好不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对青芷姑姑的死充满了伪善的愧疚。 可是,如果青芷姑姑活着,那么遭殃的就会是她和兰卉姑姑,她感念青芷姑姑的惨死,却忘了想想自己,为什么她就该就此悄然死去呢? 晚霞不甘地望向天空里那颗北极星的方向,阳光如针尖麦芒,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她的眼。 也对,现在是白日,是见不着北极星的,但好在,她还有那枚铜钱。 在浣衣院的那段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纯粹,唯有没日没夜的干活,仿佛那些衣裳裙袜几辈子都洗不完。 晚霞和巧月这样的身份的浣衣女婢,是最低贱的,只能洗奴婢嬷嬷们的衣物,那些贵人的衣物自然有人抢着洗,如此一来,虽免去了洗砸后一顿鞭笞杖罚,自然也没了获得那一两个赏钱的机会。 巧月一点儿都不在乎,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她有猫儿杏花,现在还有晚霞能同她说说话,让她觉得自己活得勉强算个人,她很满足了。 时光在浆洗中流走,夏天很快到了。 “晚霞,快些!我们来打杏子。”巧月叫上一个跛脚老嬷嬷,兴高采烈地站在那颗不算高大的杏树下。 老嬷嬷用一柄长竿挑落熟透的杏子,晚霞和巧月则展开一张旧袍子,在树下左移右动,接住“呼呼”而落的黄杏,杏花在众人脚边穿巡,欢快地喵喵直叫。 晚霞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上一次,应该还是在漠北家中。 那一年芒种,兄长又偷钱去赌,母亲一边照看咿呀学语的小弟,一边责骂父亲无能,可父亲却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悄悄带她溜出门去。 原来父亲还记得她的生辰,父亲买了她一直嚷嚷要的兔儿糖给她,最重要的是,父亲送了她一本《论语》。 书只能看又不能吃,她不甚在意,随手一翻,便看到为政篇那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阿爹,这句何解啊?北辰又是何物?”她舔着兔儿糖问父亲。 父亲温润一笑,不给她答案,他要她从头读起,等读到那一句的时候,若还不明白,他自然讲给她听,到那时,他还给她买兔儿糖。 她甜甜一笑,和父亲打勾约定。 后来,她又成功得了兔儿糖,却对父亲关于那句话的解释一知半解。 父亲望着她年幼迷茫的眼神笑了,他告诉她,论语里包含了解开世间一切奥秘的神机,只要她肯耐下心来,就一定学有所获。 只可惜 分卷阅读15 ,她从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后来,那本《论语》在流离失所的日子里不慎遗落。 后来,父亲也过世了,便再难有那样光景的芒种日了。 “嘭”地一声,一枚黄里透红的杏子忽然砸中晚霞的脑袋,砸得她眼冒金星,收了思绪。 “晚霞,你没事吧,我叫你接住的。”巧月一脸愧疚焦急。 晚霞捂住伤处,“无事,你快些去分杏子吧。” 今年那棵树收成不算好,巧月将所有杏子兜好,要去分给浣衣院的老老小小,临行前她一步三回头,匆匆完事后念着晚霞,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晚霞,你的伤可好了?” “无碍了。” “你看——”巧月从怀里掏出一个滚圆的大杏子,“我专程给你留的。” 晚霞接过,她知道巧月将杏子一颗不剩都分出去了,便问:“你不吃吗?” 巧月摇摇头,“我看你们吃就好。” 晚霞念及巧月平日里浇水剪枝,不辞辛劳地照顾那棵杏树,“你为何不给自己也留一个?” “我怕不够分,我年岁小,尚可等来年,可院里有些嬷嬷却等不起了。”巧月的声音黯黯然。 晚霞似乎透过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看见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不管是卑弱的浣衣女,还是高贵的默嫣然,她们的心,并无二致,她们教给晚霞的,也绝不仅仅是善良。 晚霞举起那枚大杏子,调皮一笑,“那我们分着吃。” “好!”巧月脸上的白斑也高兴得跳跃起来。 语落,两人分杏而食。 “晚霞。我听阿嬷说,在杏树下给杏子砸中,是会有福运的,你信不信?” 晚霞面上将信将疑,但她的内心深处,却开始满怀希冀,等待着那个所谓的福运到来,只可惜,这一次,她又要失望了。 因为她没等来福运,反而等来了一个噩耗。 “什么?小少爷殁了?”晚霞从跛脚嬷嬷手里端上洗好的新寿衣,心下一沉。 “千真万确,前头都在催这衣服了,你快些送去梧芳阁,快去快回,莫要逗留生事。” 晚霞往那片姹紫嫣红的芙蓉花里行去。 默政没了,默政没了…… 晚霞不由自主想到默嫣然,她该当如何,他们姐弟俩多年来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弟弟没了,默嫣然又该当如何。 故而晚霞始终不愿相信,直到她亲眼看到那具白布覆盖的小小尸体。 默嫣然跪在一旁沉默垂泪,那纤弱的背影像狂风乱雨后的芙蓉花,花瓣随风飘荡,经历过这场雨打风吹,凋零得毫无生气。 灵堂很简陋,也无人前来吊唁,除了默嫣然和两个丫鬟,谁还会记得那个小娃娃呢? “四小姐……”晚霞自知逾越,可默嫣然从不会怪罪于她。 “阿政死了。”默嫣然眼神木木,声音喑哑。 晚霞把节哀顺变的场面话咽了回去,“四小姐,可否容奴婢为小少爷换衣添香。” 默嫣然施施然凝望那白布,“也好,他那么小,多个人送送他,黄泉路上,他也可少些害怕。” 晚霞不顾默嫣然丫鬟们的戒备敌视,缓缓掀开白布露出一张僵硬洁净的小脸,想来默嫣然已整理过他的遗容,若不是那黑紫的嘴唇,她会以为默政只不过安静地睡着了。 晚霞从容地替他换上洗好的寿衣,传说寿衣得过过水,沾沾阳气,才能将死者顺利引入地府。 晚霞刚添完香还未离去,汀兰苑的菡玉带两个小丫鬟恰巧来了。 “王妃娘娘丧子,亦是悲痛欲绝,特命奴婢前来帮着打理,娘娘说了,小少爷宜早日入土为安,死者已逝,还望四小姐能节哀顺变。” 默嫣然对默政之死心存疑窦,暗自推敲出了些隐隐内情,她觉得默政的死到底是和后院斗争脱不开干系,可她明白这些,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是以默嫣然只闭眼落泪,菡玉碰了一鼻子灰,暗骂她不识好赖的假清高。 晚霞趁菡玉忙碌当间,悄然退出了梧芳阁,谁会有心注意到一个奴婢呢。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花海里,晚霞感到茫然又豁然开朗,原来在这瑞王府里要杀死一位少爷,也不过用投毒如此常见的手段便可成了,可谁又会对区区五岁孩童狠下杀手呢?晚霞不去猜,亦不敢猜。 这里的芙蓉花朵朵灿烂如旧,是永恒的光彩照人,可为什么花根深处,却要隐藏着烂泥粪土那不堪的滋养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晚霞怎么也不明白。 临阵倒戈 默政的葬礼结束得匆忙又潦草,潦草得不可理喻,如此快速简易,似乎在急于掩盖什么不能被察觉的真相,又似乎在迫切完成某种宿命的任务。 当棺椁沉入陵墓,最后一捧黄土堆积在坟茔之上时,瑞王府唯一幸存的女儿默嫣然忽然释放出先前隐忍压低的阵阵哭声 分卷阅读16 ,她的捶胸痛呼不可避免地惊扰了千百条沉睡在哀青山下的灵魂。 “阿政!阿政!” 山麓里忽然惊飞出一只不知名的巨大鸟儿,它扑腾羽翅的“呼啦”声瞬间划破了哀青山寂静的天空。 随从们都道,瑞王府端庄闺秀的四小姐疯了,她失心疯了。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瑞王府汀兰院的内室里,正闭目诵经的瑞王妃突然感应般地睁开双眼。 伴随着那串沁凉紫玉佛珠的轻微转动声,傅婉仪嘴唇翕动,又执剪剪灭一盏烛灯。 除了灯芯处那缕婉转升腾的青烟,没人听清王妃说了什么。 “闻孝,你对那孩子宠爱有加,你夸他似你当年,如今我送他去陪你,你可欢喜?” 她说得动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上元灯节时的惊鸿一瞥。 她是傅府庶女,资质平平,他是当朝太子,意气风发。 他一时好心,为她赢了那场投壶射箭,又无意间看向人群里的她,他冲她一笑,那笑趁着那夜东风星雨,是那么温柔,那么隽永,让她误以为那个瞬间即是永远了,值得她用一生来纠缠来铭记。 可他本无意对她那样笑,他的笑,从来都只对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早已不在这世间,可她不服,她不服,她身上流淌着有傅氏族女天性骄矜的血液。 所以她听从姑母的话,大胆毁了他念想,也引来他的震怒,毁了自己的一生,若不是家族庇荫,恐怕她会命丧当场,而不是等来嫁给瑞王爷的那道圣旨,他不能杀傅氏之女,所以便用最残忍的方式来惩罚一个女人。 可是,那不过是一幅画像而已啊,一幅毫无生气的画像,难道竟抵不得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对他数十年的念念不忘吗? 这不公平,这一点儿都不公平,可这世上情之一事,本就难得公平。 青烟飘飘袅袅,不知该如何应对一个女人的痴心绝情。 “你说要与我永不相见,生死都不许我再扰你,即使你恨我,恼我,可你的话我也从未忘记,我知道见到我这般光景,你必定不胜欣喜,这是你能给我最大的惩罚。你,可还欢喜?”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像那盏彻底熄灭的烛。 她忽然笑起来,那乍起的阴笑声渗透狠厉,与肃穆的佛堂形成极度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要我嫁给他!他那种人不配有后!他不配……” 傅婉仪很久才平静如初,她无奈地拨动起手里的佛珠,臆想她能这样任意拨弄生命的既定轨迹。 瑞王爷的又一个儿子死了,可他并不在意,于他而言,及时行乐才是最要紧的,皇族里传宗接代的事多的是人抢着做,故而,他根本无须自寻烦恼去过分计较名分、子嗣这类问题,他不过是个草包王爷。 可他不计较,不代表孩子的母亲也不计较。 云想容懒懒地躺在软榻上听新任掌事丫鬟竹瑶汇报府里的大小事宜,怀胎数月,她的双脚浮肿,身子也十分沉重。 听闻默政死讯,云想容先是不可抑制的高兴,后又陷入无法自拔的忧虑。 青芷不日前被害,她又临盆在即,这日子颇不平静啊。 云想容念着胎儿,彼时暂不愿沾染那些尔虞我诈的肮脏手段,或许她需要一个众矢之的,一个暂且转移汀兰院注意力的牺牲品。 云想容美目里闪过一丝精光,她示意竹瑶上前,耳语吩咐。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艾草和阿胶香气,其下渐渐升浮起暗流涌动的阴谋味道。 当暖云阁丫鬟润雪奉云侧妃之命前来浣衣院时,晚霞和同日一样,正和巧月在院里洗那大筐大筐的裙襦内衬。 此地泥泞污秽,润雪嫌恶地踢翻了脚边装皂角的破烂木盒,高声唤道:“谁是晚霞,云娘娘有吩咐,晚霞去暖香阁回话。” 浣衣院鸦雀无声,连晚霞也愣了一瞬,才胡乱地擦着手,起身道:“我是。” 在浣衣院待久了,晚霞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木讷感,从心肺直蹿舌尖。 润雪小脸一扬,抬脚往外去,“还不赶紧,真是愚钝。” 晚霞与巧月有一刹那的眼神交汇,后赶忙去追润雪的脚步。 晚霞踏出浣衣院那一刻,她恍然惊醒,她又将再次卷入那王府后院内从不停歇的那场腥风血雨里,避无可避。 她恋恋不舍地回望一眼,胆大探出院墙来的杏树枝桠,叶子边缘泛起不着痕迹的枯黄色,如同她不能流露的不舍,一切都平淡无奇得刚刚好。 “快些!磨磨蹭蹭!”润雪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 晚霞加快脚步,试图找回从前那如履薄冰又滴水不漏的恭敬,“是,不知这位姑姑如何称呼?” “什么姑姑!我叫润雪!” 暖云阁里烟雾缭绕,刚刚进行了每日例行的烧艾,云侧妃苍白美丽的面容上香汗津津,她深刻体会到,要保住有滑胎迹象的胎儿是多么不易。 晚霞依润雪之言,在暖云阁的大堂外侯着。 “ 分卷阅读17 喵呜——”云侧妃的爱宠“珍珠”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晚霞想起杏花和巧月,不觉弯了弯嘴角。 “珍珠,你又乱跑!”竹瑶翩然而来,她抱起黑猫的动作像极了故去的青芷。 晚霞从前常送吃食来,是识得竹瑶的,竹瑶和青芷,就好比王妃娘娘跟前的菡玉和兰卉。 “竹瑶姑姑,不知云娘娘唤我前来有何吩咐?”晚霞福身。 和咄咄逼人的青芷不同,竹瑶始终面带温色,“晚霞,今儿云娘娘身体不适,不便见你,你且在暖云阁的婢子房里住下,待娘娘好转再唤你。” 晚霞心道不妙,两腿一弯跪下,“竹瑶姑姑,奴婢去浣衣院乃是王妃娘娘之命,奴婢不敢违背。” 竹瑶声色不改,“你拿王妃压我?晚霞啊晚霞,多日不见你真是迟钝了,你如何不明白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何况如今你已身在暖云阁,你认为你还回得去吗?” 竹瑶的声音温柔如刀,刀刀要人性命。 “晚霞知错,晚霞谨遵姑姑吩咐。”晚霞远离是非斗争太久了,久到已忘了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才应该是她生活的本来面目。 在暖云阁的日子异常闲静,仿若风雨欲来前深不可测的静夜,一切活物都在夜里暂且喘息,蠢蠢欲动。 晚霞无事可做,这一切都源于怀胎的云侧妃那一份超乎常人的谨小慎微,她对接触的每一件事物都深怀戒疑。 吃食,衣物,配饰,熏香,侍婢……无一不是杯弓蛇影,妄想受害的对象。 晚霞知道此刻的云侧妃就是那只惊弓之鸟,一只已落入了汀兰院密罗陷阱里的鸟儿。 忧虑让云侧妃的美娇颜日渐褪色,眉目间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担惊受怕后的憔悴和戚惶,只怕连她自己,都隐瞒不了朱颜辞镜的无奈。 “竹瑶,再多上些胭脂。”她如是吩咐。 若在平日里竹瑶定会劝阻,可今日不同,今日瑞王府会举行盛大的合欢家宴,初登大宝的新皇也会驾临。 云想容端视了很久镜中那个勉强粉黛雍容的妇人,才坐上软轿,她瞥了一眼一早就跪在屋外的小丫鬟。 “你一道来。” 晚霞脊骨激凉,冷汗爬上后背,今日得了侧妃传唤,她就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她会在宴会上见到兰卉姑姑,见到王妃娘娘,以一个背叛者的姿态,可她不能拒绝。 “是。”她叩拜而起,跟上前方那顶行得不慌不忙的轿影。 合欢家宴理所当然设在那座大名鼎鼎的酒苑里。 晚霞跟在列队最末,小步驱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跟在人群里稀里糊涂地向瑞王爷行过礼,王爷今日难得清醒。 耳畔丝竹管弦声此起彼伏,脂粉香交织着酒香,依然浓郁得令人晕眩,晚霞垂下头,只敢注视自己脚下那方白玉砖石。 “喂,娘娘唤你前去伺候。”润雪没好气在身后踢了踢晚霞。 晚霞抬眼便看到对面一身素衣,端坐品茗的王妃娘娘,慌乱间,她把头低到最低,“是。” 晚霞硬着头皮移到云侧妃身后,她觉得口干舌燥,正对面是兰卉姑姑审视样的滚烫目光,似乎要将她如纸片的身体烫出一个洞,一个足以灰飞烟灭的洞。 晚霞低下视线,盯住王妃精美发髻上一摇一晃的金步摇,摇晃象征不安,象征一种朝不保夕的漂泊,正如她看不见暗夜里那颗北极星,也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皇上驾到——”小宦丞卿缭拖长稚嫩又高亢的尾音。 小皇帝默央下了步辇,穿过黑压压跪倒在地的人群,穿过那声声“吾皇万岁”,宫殿里烛光和珠光交相辉映,宛若白昼。 “平身吧,既是叔父家宴,不必拘礼。”小皇帝坐在大殿之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众人。 瑞王最先直起他肥硕的身躯,他端起玛瑙杯,一向口不择言,“皇侄陛下,久居皇宫闷坏了吧?今日定要尽兴啊!” 与瑞王的眼放绿光不同,默央只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随着瑞王的拍掌声,一行行衣着暴露的舞女歌姬鱼贯而入,琴箫四起。 宦丞卿缭在皇帝身后井然有序地斟酒验毒。 默央看向面前眼花缭乱的□□和大腿,她们跳起北国胡淄族的舞蹈,脚腕上串串金银铃铛作响。 瑞王脸上的横肉都笑作一团,他搓搓手,“皇侄陛下,这合欢宴上的,可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美人啊,可有能入陛下眼的?” 合欢?配上瑞王的□□还真是名副其实,默央在心里冷笑,目光掠过那张姣好的面容,随手指道,“那个便好,多谢叔父了。” “哈哈哈,陛下不必见外。” “阿茹娜,还不快上来服侍陛下!” 那娇艳女子大喜过望,赤足拾阶而上,她的肚脐上有金光闪闪的粉末。 默央接过她递来的琉璃酒杯,她涂满红蔻丹的指甲和她的嘴唇一样鲜艳,默央莫名觉得扫兴,仍将杯中酒一饮 分卷阅读18 而尽。 宫殿里热闹非凡,可默央心底偏偏生出欲言又止的孤寂来,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游走跳跃,他有时看得很清楚,有时又一无所视。 忽然他注意到不远处一个静静站立的丫鬟,她的模样像极了一人,一个高高在上,宛若仙神的人,可那人是万万不会摆出那样一副令人厌恶的奴颜婢膝来。 若是那人失态,是不是就该是那下贱奴婢的低眉模样,这个想法令默央心中激荡,他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个奴婢也必须有颗孤寂的心,并且那份孤寂必须同他遥相呼应。 默央招来瑞王,淡淡地对他说了一句话,一句无足轻重的话。 晚霞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命运,即将因为这句话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就连时至今日的懿成也不明白个中玄机,而听到此处的默央忽然神秘一笑。 他把玩着懿成的长发,在她耳边轻声重述了合欢夜宴上那句话。 “你瞧,那小丫鬟长得真像安荣皇姐。” “安荣公主?”瑞王朝天的鼻孔张得更大,酒瞬间醒了五分。 安荣公主是当朝姜太后最为宠爱的唯一嫡女,彼时帝幼,朝廷事宜均由东西太后把持,可满朝皆知,那傅太后不过是名义上的圣显西太后,而姜太后,才是真正权倾朝野的圣尊东太后。 那安荣公主不仅得太后宠爱,传闻皇帝为了安荣公主也曾有逾矩之举,只是深宫高院密不透风,也只能片刻的风言风语里找寻皇帝与安荣公主姐弟情深的那些真相了。 瑞王爷联想近来蛮夷北国向大越的挑衅与求亲,再顺着小皇帝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计上心头。 猫鼠谶言 整晚的筵席上,晚霞都心不在焉,连皇帝影子也不敢偷看,她眼前只有那一双双渐渐碎裂腐烂的金箔皓腕,幻化为伸出冷苑破窗的畸手。 她暗道自己是活不成了。 最后分毫未损地回到暖云阁时,她如在梦中,自己居然能从那场极致奢华的夜宴中全身而退,真是天方夜谭。 晚霞从怀里掏出那枚铜钱,她想,彼时死里逃生,再作一次无功而返的仰望,是最好不过的。 阁楼上那方夜空有逆月行云,流云将景致切割成一半漆黑一半敷白,唯独不见一颗星。 就像这暂时的劫后余生也不能带给晚霞内心永恒的安宁,反而慢慢转化为极度的恐惧和疑虑。 晚霞怀疑在不远的未来,她也将变成一只鸟,一只被困在笼中的惊弓之鸟。 如果云侧妃是编织鸟笼的那个人,那么她无疑已达成了目的。 就在晚霞终日担惊受怕之时,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在好事的婢子口中真假相传,从汀兰院到暖云阁。 “听说王妃娘娘的脸被猫抓伤了。” “有人说,是青芷,她回来报仇了!” “难怪,你们还不知吗?听说——青芷的冤魂还被封在那口井里,有人听到井中啼哭声夜夜不止呢……” “如此说来,此番王妃被猫攻击,莫不是与青芷有关?听说她死前发了诅咒……” “难道她真死不瞑目,成了猫妖了?” …… 这类谣言如雨后春笋般涌出,愈传愈盛,一时间竟到了人心惶惶的地步,而这些妖邪祟语究竟从何处来,竟无一人知晓。 “啪”! 傅婉仪手里的青瓷茶杯滑落,摔了个粉碎,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不慎。 她若无其事地用锦缎擦了擦手,“可知是何人作祟?” 兰卉将头磕在碎瓷片上也浑然不觉,“王妃息怒,奴婢无能,人言来去无踪,实在不好追查,加上暖云阁从中作梗……” 傅婉仪抚摸脸上的那块白纱,其后是淡粉结痂的抓痕,她冷不防开口打断兰卉,“活着的时候尚且没什么能耐,死了反倒能掀起风浪了?” 兰卉闻言,重重掌自己的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是兰卉办事不力!娘娘恕罪……” “够了,既然传言是畜生作祟,就权当是畜生好了。” 傅婉仪又转动起那串佛珠来,目光幽幽,语气也幽幽,像那口井,“府里近来不太平,我担忧,暖云阁那位的肚子,难免受了点波及……” 或许王妃的确拥有预测未来的先明,又或许王府后院实际上一直被挥之不去的明枪暗箭所笼罩,尽管这些暗斗事端在旁观者看来残忍且无聊。 晚霞也身不由己,置身在这浮沉漩涡中,这令她无比怀念浣衣院那段疲惫又纯粹的时光,她想念巧月和杏花。 于是入夜,她不知哪来的魄力,第一次将生死都置之度外,悄悄潜回浣衣院。 从前她住所前的那颗杏树依旧孤零零立在惨白月光下,树下有人抱膝低泣,脖子处的白斑在月下分外显眼。 “巧月?发生何事了?” 巧月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来人,“晚……霞?你——偷跑过来的?” 分卷阅读19 “巧月,你为何要哭?”晚霞的手停顿在半空,固执问道。 巧月也不回答,只推搡她,“你快回去!丫鬟擅离职守是要被关去冷苑的。” 晚霞被推得连连后退,她一脚踩进庭院荒草里,也抓住巧月的胳臂,仍是固执,“你先告诉我,你因何而哭?” “杏花……被打死了……” 晚霞黯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追问。 晚风吹动杏叶,发出“沙沙”声,那棵杏树是杏花最常打盹的地方,它从不忧虑,也不烦恼,总是蒙头大睡。 “不过,也不打紧的,你快些回去,莫要叫人发现了。” “你快走,留心些,走隐蔽小道。” 巧月急切的催促让晚霞宽慰又悲伤,好似此刻不过是她的大梦一场。 “巧月,”晚霞朝她温柔微笑,“你要保重,等来年杏子熟了,我们还一道去摘。” 这个类似遗言的承诺显然荒唐可笑至极,连巧月都怔在原地,晚霞的背影是如何消失在暗夜中,她也无从知晓了。 晚霞提起裙角穿梭在花草幽丛中,其上附着的冷霜寒露濡湿了她的鞋袜,就像一个人在夜里暗暗流下的泪水。 这凉意也令她恍若梦醒,惜命如金的她在今夜着实太过冒险放肆了。 行近暖云阁,晚霞便听闻一阵嘈杂声,有慌张的嬷嬷们来了又去,有正被杖责的小丫鬟,她的嘴被牢牢堵住,偶尔泄出几声零碎的呜咽。 晚霞认出她是王妃房里的丫鬟翠心,可除了晚霞,再没人会关心那个小丫鬟是谁,她因何受罚。 一众丫鬟奴婢此时全挤在院中,听竹瑶在前头训话,无不诚惶诚恐,严阵以待。 晚霞刚悄摸融入人群的最后,尚未听清竹瑶说了什么,众人已齐齐福身称“是”,后纷纷散去。 晚霞一时不知所措,一直以来,她在暖云阁也没个差事,踟蹰间,她正要浑水摸鱼偷偷溜走。 “你在做什么!也想被杖毙吗?”竹瑶厉声道。 晚霞柔顺福身,“竹瑶姑姑。” “是你啊……”竹瑶话里带了嘲讽和戏谑,话锋一变,“今夜娘娘临盆大喜,你且去把那儿收拾干净,明白吗?” 临盆?不是仍尚有一月吗? 对于云侧妃的早产晚霞没心思多想,她顺从地往竹瑶手指看去,垂首道:“是。” 那是一个托案,被一张鸦青色方帕盖得密密实实,方帕的一角不齐,似乎被人掀起又慌乱落下,其下不知是何突兀,地上青砖有丝丝缕缕凌乱的血迹,有的已经干涸。 晚霞蹲下身,两侧是无数来来往往的迫切,她身在其中也不敢怠慢,很快便收拾干净,她端上那个托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刚行出暖云阁,晚霞感到掌心一阵湿滑,定睛一看,是一片殷红血迹。 晚霞心下疑惑,她鬼使神差地掀起那张方帕,只偷偷瞧了一眼,那托盘上的东西却令她差点失声惊叫,丢盘而逃。 可她不敢有所举动,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因为她清晰地听到翠心缓缓熄落的呜哭,那咽气声正敲打她的心,提醒她这是一条贱若蝼蚁的生命最后一次发出悲鸣。 有一滴不知从何而来的眼泪落在那块鸦青方帕上,也落在那只黑猫被剥了皮的血红尸体上,而云侧妃房里回荡的凄烈叫声正好应证了那只黑猫事实上不过是做了这后院斗争的祭品。 那是云侧妃的爱宠“珍珠”,府里的猫因为那句来去无踪的流言诅咒,都无端端地销声匿迹,它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死去,一点儿都不奇怪。 晚霞将它草草掩埋在暖云阁外的那棵巨大槐树下,她想起青芷,这里也曾是青芷和瑞王风花雪月的地方…… “你在此处干嘛?”瑞王声音透出无尽的猎奇和纵欲过度后的疲惫。 晚霞心里一紧,她急忙跪下行礼,将头垂得极低,“瑞王爷安,云娘娘的猫儿去了,奴婢将它埋了。” 这丫头有琅琅金玉之音,瑞王一时被惑住,将看望云想容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猫儿?本王看你才像只猫儿……” 调戏的话说得意犹未尽,瑞王看着那颗小巧圆润又低垂的头颅兴致高涨,他伸手去,可还没碰到她,她的头又低了几分。 “瑞王爷,云娘娘还在里头等您,您快些去吧。” “她生她的,等我做甚……”瑞王终究还是摸到了晚霞的暖乎乎的头颅顶,“你叫什么名字?” 晚霞将额头抵在地上,无处可逃,“奴婢晚霞。” “晚霞?晚霞……”瑞王又生歹意,“抬起头来……” 他的命令不容抗拒,晚霞没有法子,这是一种重蹈覆辙的无奈,她缓缓直起身,低眸垂眉。 瑞王见过何其多的脂粉佳丽,晚霞的容颜不过是清秀婉约,但看清她相貌的那一瞬,瑞王眼里□□尽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神秘的光彩。 “进去吧。”瑞王浮肿的面皮上几许失望。 晚霞战战兢兢跟在瑞王爷侍卫 分卷阅读20 队身后,刚一入暖云阁,侯在院门处的竹瑶便迎上来。 晚霞不知道竹瑶是何时站在院门口的,也不知道竹瑶是否有看到瑞王对自己那番亲密举动,但看到竹瑶向她投来那记讳莫如深的目光,她深知,暖云阁再也容不下她了。 经过合欢夜宴,汀兰院早已认为她倒戈相向,难道如今,她非要委身瑞王才能得以保全姓名吗?若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她该如此吗? 晚霞望了一眼上座上正在悠闲饮茶的瑞王爷,他豆粒般大小的眼睛也正旁若无人地打量她。 而一旁伺候的竹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竹瑶以为晚霞今夜侍奉瑞王已是确凿无疑的了,她嫉恨恼怒,待看到瑞王那猥琐轻浮的面容,心里却又升起一股落井下石的快感。 瑞王爷只待了一炷香的时间便离开了,云想容撕心裂肺的叫喊令他心生无趣,所以他讨厌子嗣。 临行前,他并未召晚霞去,他只是深深地盯了晚霞一眼,像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货品。 瑞王到底意欲何为,晚霞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只知道,若瑞王今夜不带她离去,或许今生她都将困于瑞王府的后院里不为人知,生死不明。 可她无力扭转乾坤,瑞王肥硕的背影渐行渐远,她感到她的□□也渐渐衰微没落。 今夜死去一个丫鬟,明日又死去一个丫鬟,似乎没什么区别。 “哇——”一阵嘹亮的啼哭声在暖云阁内室响起。 “云娘娘得了小少爷,大喜大喜……”众丫鬟都陷入一种欣喜若狂的忙碌之中,除了晚霞。 在这食人蚀骨的王府后院之内,有人出生,就有人死去。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安危之间 晚霞知道这一天注定会来,也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但她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平静且毫无征兆。 云侧妃用鹿皮绒抹额裹了头,倚在塌上,刚生产过的她日日进补,显得圆润丰腴,她端起产后补品八珍汤浅饮,半晌,才懒懒道:“晚霞,你可想做夫人?” 晚霞跪在堂下,“云娘娘明察,奴婢并无此心。” “神女无心,可襄王有梦啊。”云侧妃对竹瑶使了个眼色。 “暖云阁是该出个夫人,可惜,不能是你。” 晚霞频频叩首,“云娘娘,奴婢别无他求,只想平安活命,求娘娘看在小少爷刚出世的份上,打发了奴婢,饶奴婢一命吧。” “放肆!” 云想容将那白玉汤盅掷向晚霞,“贱奴!就你也配提我儿子!” “砰!” 那汤水和了鲜血,顺着晚霞的脸颊滚滚而落。 竹瑶冲两名虎背熊腰的嬷嬷点了点头,她们立马上前,一左一右擒住晚霞,这剑拔弩张的情形于晚霞有几分似曾相识。 “云娘娘饶……”晚霞妄图做最后挣扎。 “且慢!”云想容忽地莞尔一笑。 “既然王爷有意,那就取舌剜眼,扔去冷苑,也好省了念想……” 云侧妃这话说得轻巧,好似一阵风过了无痕。 晚霞转眼间便被强行拖地而行,她双腿不断蹬打,慌乱中她看到胳膊上嬷嬷那双干枯黑瘦的手,那手指在她骇然的眼眸中渐渐脱落,那是冷苑破窗里的那只三指残手。 她不能去冷苑。 她不要去冷苑。 晚霞奋力挣扎起来,为何?为何?为何连活着都是奢望? 她最后求生自救的话还未嚎啕出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暖云阁里进来一人。 那人正王爷新任的近身侍卫展啸,说来他也身出名门,其父展肇官拜平北将军,驻守越北燕关,只是为人刚正不阿,又在与北国的一次交战中不幸负伤身亡,这才导致了展氏一族在朝中的衰败失势。 连他的儿子初到京城,也不过只做了那邺阳东门的小小守将,自那场无端射杀之刑后,他满怀愧疚,无心任职,偶然得了机会,被瑞王看中,便作了这王府侍卫。 展啸看清了那张惶恐的脸,想起那日的一面之缘,原来是她,他心里一滞,一身正气地拱手,“见过侧妃娘娘,王爷传晚霞姑娘即刻去酒苑。” 虎穴蛇潭,总归是要去的,晚霞闻言后既没高兴,也没忧愁,只是心里陡然生出一份壮士扼腕的决绝来。 云想容紧紧攥住手里的绢帕,美目里蓄满不甘与愤慨,娇嗔道:“王爷要人都要到妾身这儿来了……” 展啸目不斜视,说话像根木头一样,“王府寸寸草木皆属王爷,还望侧妃切勿耽搁,莫让王爷久等。” 他走到晚霞面前,瞥过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径直注视着拿住晚霞的两个嬷嬷,朗声道:“晚霞姑娘,请——” 两个嬷嬷面面相觑,只见云侧妃端坐在上,一脸不忿却并不言语。 端立侧妃身旁的竹瑶轻轻摇了摇头,两人便识趣地放开了晚霞。 去酒苑的路繁花似 分卷阅读21 锦,艳阳明媚,晚霞后背有些凉,她心神恍惚,脚下忽然一个趔趄,猛地撞向展啸宽广的后背。 她走得仍是踉跄,展啸隐隐一笑,忙扶住她,又顾念男女之防,立即便收回了手,一脸正色道:“晚霞姑娘,可是无碍?” 晚霞到底没稳住心神,情不自禁落下几滴热泪来,不过转眼她便暗自拭去。 对着面前拭泪的芊芊少女,想起那日行在血里的姑娘,展啸是有几分动容的,他本就心软,一向见不得这等世态炎凉的伤□□。 “晚霞姑娘,可无碍了?”展啸有意停了脚步,再次询问她。 晚霞回过神,声有哽咽,“无碍,多谢大人。”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抬头看看,眼前这个侍卫长得是何模样。 展啸见她年岁不大,却礼数有加,想来是受了不少苦,他叹了一口气,遇到她后他总是在叹气,“晚霞姑娘,我姓展,单名一个啸字。” 晚霞对他自报姓名感到不解,抬头看向他,只见面前这个侍卫身材挺拔,年轻英俊,他下颚的线条分明,她不知为何深感亲切,只可惜她已经忘了在邺阳某个街角巷处,他曾对她施以援手。 “是,多谢展大人。” 面对晚霞坦然直视的目光,展啸铜色的脸庞升起微烫的温度,他假装“咳”了一声,“那便请吧。” 说罢,他领着她,向酒苑去,再无言语。 “晚霞姑娘,请在此处静候片刻,莫要乱跑。”展啸带她进了一间雅致的楼阁,忍不住留下一句善意的嘱咐,后便恭敬退了出去,再不多言语。 “是,多谢展大人。”晚霞显得冷漠又茫然,令展啸离去的余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 可她无心留意这个面貌英俊的男子,她站在那处,想及自己进退两难的处境,此刻阳光从窗棂悄然而入,顺着她的四肢百骸攀爬,然后牢牢地束缚住她,她不动弹,任由它的摆弄。 忽然,那扇木门发出“吱呀”一声。 晚霞想是瑞王爷来了,她刚要转身行礼,脑门上便传来“嘭”地一声。 紧接着是溺水般的晕眩和窒息,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听到瑞王爷的呵斥。 “下手没轻没重!毁了她的脸我要你的命!” 紧接着是无尽的黑暗。 当晚霞醒转,她感到四周空间狭小,处处漆黑,连伸展四肢也不能,她以为是那一棒打伤了她的眼睛。 不—— 下一瞬,她发现其实自己是被困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里,那箱子不住颠簸,缝口透出的那点光渺无不定,似被人抬着前行,像一口出殡的棺材。 晚霞彻底迷糊起来,所以她已经死了吗? 那么,她是何时死的?又是因何而死? 晚霞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累极又昏沉,转眼又陷入那无尽黑暗中去了。 瑞王命人抬了那口楠木箱,在那所皇家宫殿里长长的甬道里轻车简行,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径直往东北方的长宁宫去了,他浮肿的面皮上得逞的笑容呼之欲出。 当晚霞再次悠悠转醒,箱子已不再摇晃筛动,她恍惚间听清了此间外的谈话声。 “太后近来为安荣公主和亲一事烦恼,臣此番来,特为太后排忧解难。”瑞王爷字字斟酌,难得正经。 “你?你能有何计?” “李代桃僵,偷梁换柱之计——” 姜太后轻抬眉毛,睇了他一眼,默许他说下去。 瑞王爷搓搓手,缓缓道来,“自和亲的安平公主殁了,北国几次三番扰我大越,如今战事平息,北国又欲与我大越求和联姻,他们意在太后您宠爱的安荣公主,可安荣公主乃太后唯一嫡出,怎可便宜那蛮荒小国,现今臣府里有一奴婢,她三生得幸,与安荣公主有七八分相似……” 说到此处,瑞王咽了口唾沫,一双绿豆眼悄悄去瞧姜太后的脸色。 姜太后正专心致志地把玩手里那柄玉件,那玉温白润雅,被雕刻成卧虎形状,她的大拇指一下一下地敲着白玉虎的脑袋。 瑞王拿捏不准她的喜怒,索性大起胆色,慢慢揭开木箱,“请太后过目,这便是那奴婢……” 猛然得见天日,一早打定主意假寐的晚霞心尖仍抖了抖。 “你好大的胆子。”那张光彩照人的面容上似笑非笑。 瑞王讪讪笑了两声,无意间对上姜太后凌厉的目光,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一心为太后,为安荣公主,求太后明鉴!” 姜太后扫了一眼箱子里那张素净憔悴的脸,并不觉得和爱女安荣有几多相似。 瑞王在堂下忐忑跪了约摸一炷香时间,才听得姜太后开了金口。 “你的眼神是越发不济了。” 瑞王闻言,这才如蒙大赦,喜道:“太后教训的是,安荣公主天姿国色,此等贱奴自然不可比拟,是臣眼拙了。” “人留着,你退下吧。” 瑞王自知此举虽险,但到底讨了太后欢心, 分卷阅读22 他眉眼藏笑,恭敬退了出去。 姜太后又敲打起那只玉虎,沉吟片刻,“柳絮,你将人领下去。” 候在一旁的柳絮屈身施礼,“是。” 姜太后目光游走在木箱里那张面黄肌瘦的脸上,又对深受自己信任的大宫女道:“柳絮,此事交给你,只因本宫念你是个有分寸的。” 柳絮福身,沉稳应答:“谢太后厚爱,太后放心,奴婢定将人安置妥当。” 姜太后颔首,“至少在本宫拿定主意前,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是,奴婢明白。” 久无人居的沉雪楼前。 柳絮井然有序地安排随行宦侍和宫婢洒扫修葺。 卧在箱中的晚霞姿势不变,心里像有一面鼓在敲,她闭上眼却越发清醒,正踟蹰是否该睁开眼睛。 柳絮嗤笑一声,语调却不带一丝一毫的起伏,“姑娘别装了,连我都看出来了,太后何等英明,又怎会被你这小儿伎俩蒙骗。” 晚霞怯怯,连滚带爬从箱子里出来,跪在柳絮面前,“柳絮姑姑,晚霞知错,只是太后尊颜在前,晚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絮目不斜视,“晚霞姑娘不必如此,我不过奉命办事,姑娘能出此言,想必对太后圣意已知一二。” 她将太后的意思称为圣意,那皇上的旨意,又该叫做什么? 晚霞仿佛已窥见那深宫皇权斗争的冰山一角,她垂首不语。 “还望姑娘静候此处,切莫像方才在太后面前那样,自作聪明,自毁前程。”柳絮抬高了声音。 “是,多谢姑姑教诲。” 柳絮仍无波澜,“姑娘的用度我派人打点好了,每日自会来人照料,若姑娘有何吩咐,只管告知来人便是。” “是。” “请姑娘耐心,静候此处,切莫生出事端。” “是,晚霞谨记。” 待攘攘众人离开后,晚霞一个人登上那还算不得阴森黑暗的沉雪楼,迎面而来是一副老旧脱落的壁画,依稀可辨其上飞天的仙人和鸟兽,中央有一袅娜仙人衣袂飘飘,右手托一颗明珠奔月去,只可惜那仙人脸上有数道划痕,容颜如何不为人知,想来是有心者故意损坏的。 这儿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宸妃的居处,相传九年前,宸妃薨逝,先帝在此处大醉数日,以故人姿容入画,夜夜端摩,直至患上伤寒咳血之症,而后百官进谏,后妃也纷纷谏言,先帝在一次盛怒之后,便封了这楼,不许人来往,此处便荒废至今。 此刻,楼外夕照如血,染红了天穹,那些飘飘浮浮的晚霞,在一片血□□彩变幻,就如同这楼里的过往一样,显得残忍又神秘。 这里的繁喧与落败晚霞都无从得知,但她回想自己在一日之中,居然能在鬼门中兜转来回,还能毫发无损。 晚霞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真实际遇,她从怀里摸出那枚已被摩挲得字迹不清的铜钱,好像握住那枚铜钱才握住了真切,或许冥冥之中,是父亲的亡灵,是那颗北极星,在指引她。 懿成隐去了许多细节,只潦潦草草说到此处,忽然噤声陷入沉默。 闭目养神的小皇帝依旧没有睁眼,“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懿成望向兰池宫禁闭的宫门处,一切都晦涩不明,她微叹道:“天色不早了,陛下还是歇息会,该早朝了。” 真是扫兴阿。 默央俊朗的面容一时间阴云密布,他拂袍生风,似乎只有怒火才能掩饰他在朝中无能的事实,他怪她不知好歹,提起早朝。 “放肆!朕的事何时要你一个奴婢过问。” 他的衣袍拂过懿成的脸,懿成一个激灵,跪在床下,“陛下息怒。” 默央这才瞥到她素衣里滑落的一截红线,他伸手去捉,扯出一枚铜钱来。 他转怒为笑,“这便是你那宝贝铜钱?” 懿成不动声色捏住那半截红线,点点头。 一根红线,一枚铜钱,两只僵持在空中的手。 “送予朕可好?”他用力拉住那根线,倾身靠近她,她的眉眼酷似那人。 懿成眸光闪躲,下意识地捏住铜钱。 默央见她褪去冷静,一脸紧张又怯弱,那是安荣皇姐从不会流露的神色,皇姐永远是一尊出尘绝世,高贵冰冷的雕像。 像?她们从来不像! “你莫非要抗旨不遵?”默央扯出一抹冷笑。 懿成摇摇头,她直起身,仍不敢直视龙颜,“奴婢不敢,陛下坐拥天下,奇珍异宝取之不尽,可对奴婢来说,只有这枚铜钱,是它在风雨之中庇佑奴婢,乃奴婢的护身符,是万万不能舍弃的,若陛下执意,还请降罪奴婢……” “行了!”默央被她那样长的一番话闹得心烦,他猛然松开手,“一枚铜钱罢了,朕若要治你的罪,还犯不着藏掖迂回。” “谢陛下开恩。”懿成叩首。 默央很满意她的卑躬屈膝,这让他有一种大权在握的错觉,他轻抚上她的 分卷阅读23 脸,是少有的温言,“别担忧,朕用不着歇息,上朝,得糊涂些才好。” 年幼帝王话里有话,喜怒无常,偏偏却有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令懿成一时无措。 “罢了,你下去吧。”默央突然放开她,是无力的放纵。 “是。” 兰池宫乃皇帝寝宫,正殿那面玉壁上雕有九龙耀日戏珠。 懿成轻轻按动那颗珠子,那墙壁东侧漆金架向内转动,现出可容一人的暗道来。 没人说得清楚为何兰池宫和沉雪楼之间会有这样一条暗道,也没人说得清这里面究竟发生过多少类似的暗通曲款,而这座辉煌宫殿里,又还隐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密道。 恐怕只有躺在龙榻上的帝王对他的皇宫了如指掌,默央冷眼看着懿成的身影没入那狭窄石道里,“明日照旧。” “是。”暗道里传来回声琅琅,空旷又悠远。 不速之客 翌日,夜色渐浓。 宫婢霜儿照例送来晚膳,她有时会耐着性子回答几个晚霞的疑问,但更多的时候,只询问过几句便回去复命了。 此时,空无一人的沉雪楼上,懿成执了一盏青铜宫灯,细细瞧着那幅破败壁画。 那仙女斑驳的面容上有凌乱深刻的划痕,懿成抚摸那张脸,她禁不住过分推想暗藏其后的某段风月情缘,或是孽缘。 这令她想起第一次见默央的场景,那次他来,也是这般仔细瞧着这位画中仙人,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彼时她入宫时日浅,尚未被封作懿成公主,她不过是在这沉雪楼过着自生自灭般囚禁的日子。 那日霜儿来送过午膳,和她淡淡话了几句家常,她知道霜儿不仅仅是在照料她的生活,也是在牢牢监视她。 正如柳絮所说,要她静候此处,莫生事端。 可她仍是愿意同霜儿说话,哪怕寥寥几句,只因这处太无聊太寂静,时间仿佛在破败的沉雪楼里凝固沉寂,忘了游走,以至于她有时觉得自己芳华正盛,有时又觉得自己早已垂垂老矣。 霜儿只是奉命办事,她不会奉陪这个非主非仆的女子闲话家常,晚霞没什么吩咐,她便施礼告退了。 晚霞目送霜儿的背影消失在朱红宫墙的拐角处,她坐下来静静用膳,味如嚼蜡,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这一成不变的日子到底算不算得上寂寞。 突然,前方墙壁内里传来一阵响动声,晚霞惊了一跳,执箸的手紧了紧。 □□,莫不会闹鬼? “咔”地一声,那附着轻尘的木柜居然旋转起来,尘埃在碎金般的阳光下洋洋洒洒。 那暗道处跌跌撞撞步出一个人影来,他穿一身明黄色的衣服。 晚霞一惊,下意识将手中的木箸朝他扔去,脱口叫道:“鬼啊!” 那人被两根“霹雳”飞来的木箸打中脑门,一脸怒色地抬首望来,却在看清晚霞的脸后陡然大惊,失声道:“皇姐?你怎么在这?” 晚霞没听清他的话,却也目瞪口呆,直直望向他,不仅因为他很年轻,有惊为天人的仙姿俊颜,更是因为晚霞看到他常服胸前所绣的五爪金龙。 龙?皇上? 皇上!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晚霞腿一软,从木凳上滑跌在地,“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奴婢没看清您。” 眼前的人觳觫不已,一身宫女穿戴,怎么可能是至高至上,骄心傲气的皇姐,真是看走眼了。 默央头部被打那处隐隐作痛,这儿是他生母宸妃娘娘的宫殿,父皇将宫里不为人知的秘密告诉给他,从此他也可以在条条暗道中来去,但他从未遇到今日这般情形。他眉头一拧,怒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皇上息怒,奴婢……奴婢名唤晚霞,是奉了太后娘娘之命,住在这沉雪楼。”晚霞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 “太后?哪个太后?” “圣尊皇太后。” 又是那个老太婆,竟然让这样贱婢居于沉雪楼,默央替生母愤愤,他不满地“哼”了一声,也不说平身,由她跪着。 默央环顾四周与永明宫格格不入的简陋,目光停在那个丫头低垂的眉眼上,很像,真的很像,像到又勾起他多年来隐忍不发的那份情感,难怪他认错了。 “她让你住这?所为何事?”默央敏感察觉到姜太后对此事遮遮掩掩的态度,其中定有猫腻,那老太婆打算对他出手吗?所以找了个皇姐的代替品?他以为他猜透了姜太后此举何意,一时洋洋自得,那她还真是太小觑他了。 “奴婢……不知。” 默央抬起目光,在那幅壁画上流连,警惕却丝毫不减,“确是不知还是故意隐瞒?” 晚霞“噗通”一声再次跪下,“奴婢不敢欺瞒,奴婢是真的不知。” “抬起头来。”默央忽然道,有隐隐不快。 晚霞讪讪抬头,她感到脸颊一片温 分卷阅读24 热,他在抚摸她,她下意识往旁边一躲,立马朝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她所能躲避拒绝的。 她忍住恶心,又将脸僵硬地贴近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掌心里,下意识垂首,“皇上恕罪。” 下巴却突然被人抬起,晚霞闯入他的眼神里,不知他生了哪些心思,只是他柔情得莫名其妙,只听他笑道:“向朕求饶也要抬起头来。” “朕准许你一回……”他的话戛然而止,浮起一丝温柔笑意。 晚霞泛起迷糊,不仅因为他没头没尾的言语,更是因为他的眉眼笑颜似酒醉人,只小酌一口,便已醉得不知天日了。 只有默央自己知道,他透过眼前人,在鬼使神差地遥想另一个人,一个身在云端,身在彼岸的人。 此后他又来过几回,有时带了近臣卿缭来,有时一个人来,他只来看画,极少说话,也不许她说话,他静静地站在画前几个时辰,岁月静好似的。 那个时候情窦初开的少女晚霞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来,她想,或许这世上没有哪个孤寂孑然的女子,可以抵挡住那个少年似火似水的目光。 懿成正回想着,兰池宫方向突然传来零零碎碎的宫铃响,这意味着皇帝今夜独寝,后宫佳丽没等到她们所盼望的那象征招幸妃嫔的清钟声,恐怕今夜又要失望了。 对于这宫铃声的含义懿成心知肚明,那是默央对她的召见,但她已不像前几回那般仓皇,她往仙人掌上托着的那颗明珠按去,床尾那轻微腐朽的檀木柜缓缓向内旋转,其后正是那条通向兰池宫的暗道。 懿成悄声入内,转动一方石块,那木柜又恢复如初,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甬道初始狭窄漆黑,入内渐渐宽敞,却仍是黑洞洞,目不能视。 懿成这才想起忘了带宫灯,她走得极慢,她觉得自己好像一艘乌篷船,停驻在无风无浪的大江中央,是那么的无依无靠,形影相吊。 懿成正想得入神,脚下却一个不稳摔在暗道里,她的小腿后传来钻心的疼痛,她伸手去摸,是一片湿滑,想来是磕伤了。她也不顾,一瘸一拐继续摸索向前。 等转动机关暗道开启那一刻,她疼得后背全湿透了,她向沉迷在风烛奏章里默央勉强行礼。 “陛下万安。” 默央没有抬首,他正专注手里那本折子。姜太后做得好啊,这国家大事到了他一个皇帝手里,竟然全剩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现今连户部侍郎的狗咬伤西北节度使坐骑良驹的事也呈给他,真是欺人太甚! 今日上朝,两位太后就与番邦北国修好一事各执己见,针锋相对。于是大臣们开始表态站队,而他的话,几乎是一瞬间,便淹没在闹哄哄的议论争执之中。 随之,他清晰看到那两位太后忽然一泯恩仇,不约而同向他投来一记记眼刀。 在挟制皇权的这件事上,太后们总是能不谋而合,沆瀣一气。 他不说话,懿成只能呆站在原地,晚风吹得她发冷,腿上的伤令她想起第一夜来兰池宫的拘谨和疼痛。 默央专注翻看那一本又一本折子,他摸到冰冷的瓷身,不快地敲了敲桌案,沉声道:“沏茶。” 这种时候,内侍卿缭识趣得很,早早候在殿外,是不会在御前碍眼的。 四下无人,懿成才惊觉小皇帝可能是在吩咐自己,她拖着行动不便的腿,小心翼翼给他沏了一壶新茶。 “磨磨蹭蹭!”还没等懿成将茶盏奉上,默央很不耐烦,已将手里的折子朝她劈头盖脸丢了过来。 他满腔怒气,急需要一个宣泄的当口,默央抬眼便见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将书案上的折子通通扫落,一把扯过懿成的手腕。 耳边还有杯盏落地乍碎的珠玉声,他已将她压在身下。 他用力拉扯她的曲裾罗裙,狂风暴雨般。 懿成被锢在那张书案上,书案边角恰好磕到她小腿后刚凝血的伤处。 她疼得眉头紧锁,倒吸了一口冷气。 或许早已习惯她对这档子事的逆来顺受,默央立马觉察到她今日的不对劲,他停了动作,一脸探究地看着她。 “方才过来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不碍事。”懿成指着渗血的裙角,眼神飘忽,不敢看他,似犯了什么大的错处。 默央俯下身,握住她的脚踝,凝视她腿后的那块血肉模糊,竟有嗜血快意,他语气玩笑,“那朕让御医来替你瞧瞧。” 懿成忙缩回腿,急道:“陛下不可,奴婢鄙薄,用些金疮药便好了,怎敢惊动御医。” 懿成不是不明白她身处怎样的利害攸关之中,若是她在兰池宫所作所为一旦公诸于众,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默央却加重手里的力道握紧她,他就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捉弄她,喜欢她这般慌乱不安,“也好,那不如让卿缭将宫里上好伤药拿来。” 懿成也顾不上规矩,忙按住他的手,“谢陛下大恩,可宫里人人皆知,陛下的伤药出入皆有细录档案,承蒙陛下厚爱,奴婢实在无福消受。” 分卷阅读25 默央盯住她的手,眼底闪过更深的笑意,他贴近她耳边调笑,“你对朕还真是了如指掌,朕心甚慰。” 他不知捡了地上哪块碎瓷片,用力一捏,转瞬间,他举起洇洇流血的右手,对她说:“如今——该有福消受了吧?” 懿成一直都知道他的怪异疯狂,可当她看到默央右手那道贯穿掌心的伤,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懿成望着他,喃喃自语,“陛下万金之躯,怎可……” “卿缭——”默央微微抬高声音。 “拿药匣来。” 卿缭是个忠心且训练有素的内侍,他见满地狼藉也似无事发生,却对默央手上的伤满怀忧虑。 他将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奴才但求陛下保重龙体。” “行了,先去将药匣拿来。” 卿缭不多会便抱来一个紫檀木小匣子,他熟练地为天子上药包扎,仿佛是家常便饭。 默央不作声,他的神情在跃动烛光下闪烁不明,但懿成知道,他给予了眼前这个臣子无限的信任。 见卿缭顺势将药瓶递给懿成,默央眼皮跳动了一下,“朕来,你退下吧。” 卿缭领旨退出,对于天子命令,并不表现出任何试探与惊讶。 反倒是懿成惊得连连后退,“陛下不可,您乃真龙天子,莫要折煞奴婢了。” 见她如此啰嗦,默央使坏狠狠揉了一把她的伤处,疼得她呲牙咧嘴。 “朕偏要!” 懿成眉头紧蹙,只好由他去。 替懿成缚好伤口,转念想到今夜不能人事,默央隐隐失望,他静静枕在懿成腿上,阖眼养神。 懿成凝视那张脸,明明该是意气昂扬的少年,却被迫故作老成,她想起来兰池宫的第一晚,得到天子垂青,是世间多少女子梦寐渴求的事情。 风花雪夜 懿成还记得那个夜晚,也记得那天白日里的沉雪楼格外热闹。 因为那是她被册封做公主的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是她一个低贱奴婢不曾肖想的。 午后前来宣旨的老宦官有一把尖细的嗓子,那声音嘹亮凌厉,可绕梁数日不绝。 姜太后那道懿旨让晚霞大吃一惊,里面所言“柔嘉居质,婉顺恭仪”委实虚假,还有那“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也是万万没有的。 当听到“特嘉封为长公主,赐名懿成。”晚霞不由愣住了。 “愣着干嘛,还不接旨谢恩。”老宦官阴阳怪气,似怒非怒。 “晚霞……”晚霞正欲接旨。 “诶!”老宦官伸手打断她,“您如今可是圣尊皇太后亲封的懿成长公主。奴才有句不当说的话,公主该摒弃前缘往事,自称懿成才是。” “是,懿成……接旨,谢圣尊皇太后恩典,太后千岁千千岁。”那个名字于她还甚是陌生。 总之,她接过那道懿旨,她就不再是瑞王府那个日日担惊受怕的丫鬟晚霞了,而且圣尊皇太后亲封的“大越王朝懿成长公主”。 “恭喜公主。”霜儿来送晚膳时只多说了这样一句话,她来了又去,和往日比,并没有什么差别。可对寻常百姓来说,多一个公主确实茶余饭后可以细细说来的稀奇事,因为他们离的太远。 晚霞,不,今后她不再拥有这个名字了,她应该唤懿成,平白无故被封做了大越公主,从乞丐小虾到丫鬟晚霞再到大越公主,她感到了一种宿命的安排,究竟是什么在背后操纵这一切机缘巧合?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可当她站在沉雪楼上,双手合十握住那枚铜钱仰望星空时,她终于看到了那颗寻寻觅觅始终不得的北极星,它正悬在她的头顶之上。 突如其来的星光晃得她眼眶发热,而热泪盈眶也令那颗北极星的光辉变得模糊又神秘莫测。 就在当夜,卿缭从暗道中来,他奉了皇帝口谕,要懿成长公主去兰池宫面圣。 “卿公公,您可知皇上唤奴婢去,有何吩咐?”那是懿成第一次踏入暗道,卿缭扶着她,她仍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卿缭那张白净又雌雄莫辨的脸皮沉了沉,“公主,奴才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奴才不知。” “噢……” 卿缭嘴里这么说,心却透似明镜,皇帝正在发怒,尤其在姜太后当着文武百官下了那道晋封公主的懿旨后。 皇帝理所应当地以为那小宫女是姜太后用来对付他的,他磨刀霍霍,做好了全力应战的准备,却不曾想姜太后另有他谋,对他这个傀儡皇帝根本不屑一顾,连对他用计都嫌多余。 或许被低估被忽略,才是皇帝发怒的真正原因,卿缭久在圣前,是猜得出一二的。 兰池宫的地上满是狼藉,不知皇帝盛怒之下砸了多少个名贵的花瓶。 “滚出去!”默央一脚踢在卿缭的屁股上,将他轰了出去。 懿成被初显的天子之威吓得腿软,还未来得及 分卷阅读26 反应,已被默央粗鲁地扔到了塌上。 懿成未经人事,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见自己的手被帐幔绑在雕花床头,惊呼:“皇上……” 默央不悦她的喊叫,毕竟天子临幸,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施展浑身解数想尽讨好呢? 默央随手抓起褪下的里衣堵住她的嘴,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懿成还记得默央那双起伏若现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她。 小皇帝闹了好长一阵,末了伏在她身上,他忽然用手抚过她的眼,对她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你有双敢杀人的眼睛,深得朕心。” 仿佛被窥破曾经残忍杀兄的秘密心事,懿成内心一震,他说深得他心? 深得他心? 懿成听了他在耳边的蛊惑,浸泡在快感中的心脏跳得更快,她好像听到周身的血液在奔涌流淌,只是她的嘴被牢牢塞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彼时他是动情的,只是他随后的话提醒她该停止这样一错再错的想法。 “只可惜你不过是个低贱的宫奴,不然倒可勉强留在朕的身边,做个宫妃也好,你说呢?懿成?长公主?”默央讽刺般盯住她,却不取下她嘴里的布团。 懿成放低了视线,不敢看他。 “为什么封你作长公主,嗯?你说说,懿成……懿成……懿成……”那夜他在疾风骤雨里一遍遍念这个名字,似乎想给懿成这个名字刻上无法磨灭的屈辱与伤痛。 从那夜后,默央再也没来过沉雪楼,反而是遣了卿缭隔三差五去领懿成去兰池宫。 几次三番下来,懿成多多少少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习惯,比如听到兰池宫的宫铃声,便要前去赴约,否则默央会寻了由头,在男女之事上花样百出地折腾她。 懿成低头看他的安静的睡颜,不知不觉已想了这么许多。 她想她是喜欢他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他偶然闯进那座死气沉沉的宫楼,闯进那颗孤单了许久的心,她便注定要喜欢他,也注定要一世辛苦了。 谁知此时默央豁然睁开双目,与她怜爱交加的目光碰个正着。 “你在可怜朕?”默央冷声质问。 懿成摇摇头,错开了视线,“奴婢不敢。” “那就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朕。”默央一歪头,嗅到她身上沾染的兰池盈香,一时没了脾气。 “是,奴婢遵命。” 默央睡不着,颇为无聊,他的手挑逗般在她腰间移走,感受她那无法言说的微微颤栗,“昨日的故事讲到哪儿了?” “回……陛下,说到奴婢入宫。” “之后呢?” “之后……奴婢一直待在沉雪楼里,后来……陛下就来了,再后来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如此说来,你从没正大光明出过沉雪楼?”默央仍不忘对她上下其手。 “唔……没有。” “那你终日一人都那破楼里做些些什么?” “沉雪楼……里有些旧书。” “你也读书?读来何用?”默央停了手上的动作。 懿成抿了抿嘴,“有人同奴婢说过,书中有大千光景,可明目通理,读得多了,对周边的世故自然看得透彻些。” “哦?何人说的?” “奴婢的亡父。” 默央若有所思,他的恩师,已解甲归田的太傅大人荀蠡也曾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那你可看透了——姜太后为何封你做公主?”默央话锋一转,她明明和安荣皇姐那样相似,直接李代桃僵嫁去北国岂不便宜,那老太婆如此大费周章多此一举,他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只是想听一个确切的回答。 面对这猝不及防的诘问,懿成垂下头,“奴婢愚钝,还未参透。” 默央见她一脸茫然,似乎是真不知,兴致缺缺,“果真是个木头脑袋!书读再多也是无用!” 他们当然无从知晓,促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神秘的安荣公主。 当姜太后把瑞王爷的计策同自己的爱女全盘托出后,那位风华绝代的孱弱公主只是淡然一笑。 “母后,这回您可是当局者迷。” 姜太后凤目里流露出深深的慈爱,“安荣,此话怎讲啊?” “母后,如今大越西有岐国虎视眈眈,北方北国日益壮大,我大越一向同北国结盟联姻,借此抵御岐国。可近几年,北国频频放任其散兵扰我大越边境,杀人掠货,流血死伤也并非稀事。” 姜太后又敲打起那柄玉虎来,“国别不同,各为其主,博弈斗争也在所难免,何况这几年和亲的安平病患缠身,最终仍去了,两国间少了女人周旋,自然多了冲突牺牲,这不奇怪。” 安荣闻言浅笑,如山中莲花,“可如今北国再来求亲,若让北国发现我大越弄虚作假,极尽敷衍,那岂不得不偿失了?” 姜太后摩挲着白玉卧虎,眉头微拧,“你所言之理母后并非不知,可上 分卷阅读27 回去的那安平,不也是户部尚书的侄女?此番本欲故技重施,只那北国偏远莽荒,安平又有去无回,朝堂内那帮大臣相互推诿,哪里那么容易又找个公主出来!” 安荣公主莞尔一笑,“母后,安荣也好,安平也好,您想用那奴婢李代桃僵,代安荣嫁去北国,既然如此,何不让她名正言顺,又何必顶了假公主的名头,留北国以话柄呢?” 姜太后沉思半晌,失声而笑,“册封一个奴婢做公主?然后让她以新公主身份和亲北国?安荣,你要知道这并非易事,我猜傅莙第一个不答应。” “既然已有人选,又何必舍近求远。至于傅太后,她不过爱与母后逞口舌之能罢了,不足为患,现下朝廷之事,桩桩件件哪有不仰仗母后英明的?”安荣索性说个敞亮,“何况,还有默央……” 姜太后对默央痴缠自己女儿之事早早略有耳闻,眼下听安荣又提起他,这便正色道:“安荣,告诉母后,他是否又来扰你了?” 安荣淡褐色的眼睛里掠过某种无法言说的失落哀伤,她摇摇头,戚戚然笑道:“并未,请母后放心。” 姜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安荣又接着说:“母后,安荣的意思是,自古以来,君权至尊至贵,君命不可违逆,此事成败与否,都只需默央的一句金口玉言,若他仍……”安荣似乎不忍再说下去,“若他仍对女儿有意,不如借此东风,顺水推舟也好。” 姜太后听罢,沉思片刻,终于满意地笑了,果真是她嫡出的女儿,“安荣,你想的也很周全,真是青出于蓝。” “母后说笑了,母后为大越殚精竭虑,安荣不过班门弄斧,哪里——咳咳……” 姜太后眉头又拧起来,“安荣,可是又犯病了?唉……国事不该叫你劳神,来——这是御膳司才呈来的药膳。” “咳……多谢母后,安荣能陪母后说说话,求之不得。”安荣公主忍住咳嗽,白瓷般的脸涨得通红。 姜太后心疼地拉起安荣公主的手,“好孩子,好孩子。” 这位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女人突然就柔和了起来,或许她不是一个好的当政者,不能事事以大局为重,也不能凭一己之力扶起这个日薄西山的国度,但她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好母亲,这一点毋庸置疑。 酒后失言 懿成自打上回在暗道摔了腿后,兰池宫的宫铃便再没有响起,反而是清钟声悠悠荡荡从兰池宫传出,愉悦了整个后宫。 日日黄昏时分,她都枯坐在沉雪楼上,天际的云时而在余晖闪耀,时而阴沉欲垂,可云端之下的这座永明皇宫,却一如既往的辉煌。 懿成听到远方传来的宴会笙乐,离得这样远,她也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热闹,她想宫廷里的宫宴,一定灯火通明,一定人潮攒动,一定比曾经瑞王府酒苑那场极乐盛宴还要堂皇,还要壮丽。 只是,除了这一室清冷的月光,她什么也没有,或许—— 懿成摸出那枚挚爱铜钱,它就像可以握在手中的北极星,在月下泛起暧昧的光泽,与那日手握红线的小皇帝遥相呼应。 至少——她还有一枚铜钱,不是个分无分文的可怜人。 懿成不由得笑起来,上了床榻,和衣而眠。 那夜懿成是被吵醒的,她一向浅眠,一睁眼,便看到默央长身而立,在她床畔,正居高临下地瞅着她。 她被月夜的来客吓了一大跳,“陛下?您——怎么来了?” 毕竟离他上一次来沉雪楼,已时隔太久,久到懿成已记不清年月了,不过只稍稍靠近他,她便自个儿找到了答案,那是比酒苑还浓郁眩目的酒气。 默央突然咧嘴冲她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卷书递给她,“赏你的!” 懿成从没见过这样反常的小皇帝,她明知他已神志不清了,却仍旧为他的笑迷了眼。 “还不谢主隆恩?”默央捏住书角抖了抖,装不住严肃,转瞬又笑了。 懿成接过书来,那是一本——《论语》,是——《论语》。 她眼泪不由分说涌湿了眼眶,一时间如鲠在喉。 复而她看向面前这位神采奕奕的少年帝王,那本是她在脑海里遐想了千百次的模样,可面对这样的他,懿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默央在房里踉踉跄跄,“你这小奴才,有些见识,又敢杀人,深得朕心!深得朕心!深得朕心哈哈……” 他又说这样的话了。 凄清月华从西窗进,在他纷乱的脚步间流转,他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天上谪仙。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懿成知道他在背诵论语,不过她学识尚浅,对其中深义只懂个大概,可他的对月诵论语时的神情是那样 分卷阅读28 好看,又是那样悲伤,那样落寞。 好像众星拱月时散在天幕角落里的孤星,原来强权傍身的君王,也是会寂寞的吗? 她不顾礼数,坐在床上痴痴望着他,将他的狼狈放肆都尽收眼底,也尽收心里。 他不知念到了第几句,忽然身子一歪,“嘭”地一声摔躺在地。 懿成忙趿了鞋下床去扶他,扑鼻而来是阵阵酒气,“陛下,您醒醒。” 默央借了她胳臂的力,跌撞着爬起来,撑开眼皮盯住懿成看了半天,“尔……乃何人?” “陛下,您醉了。”他将整个身体都压在她肩上,懿成有点吃不消,她吃力地扶他向床的方向走去。 “大……胆……朕乃天子,天子至尊至贵……不可以醉,这……这不是你今夜告诫朕的吗……” 懿成心下不解,她何时敢与他说这种话了,她将他扶到床上躺下,“陛下,您当然可以醉。” 谁知刚要离开,却被默央一把拉入怀中,他的呼吸在寂夜里格外清晰,“别走,娘,别留我一人!别……我很怕,别走……别……” 原来是想他的阿娘了啊。这一会他连“朕”都不称了,想来是醉得狠了, 懿成撞入他的怀里,她闻到酒香和龙涎香紊乱交织的气味,好似她乱麻般的心绪。 她明知他什么都听不到,却还是自说自话:“我不走,我不会走。” 她在一个醉意朦胧的夜里,一个薄情冷血的君王怀里做出类似誓言的许诺,从此便作茧自缚了。 而默央显然没有听到,只一昧箍紧她,自顾自呢喃着卑微至极话语,“霁华,霁华,我错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别不理我……” 霁华?霁华是谁? 懿成心下一沉,好似有什么东西陡然碎裂了,她早该料到的。 那一夜默央抱着她,一会唤阿娘,一会又不停地唤那个名字。 “霁华”,“霁华”,“霁华”。 似有万千爱恋,万千难舍,还有万千苦痛。 懿成大约是能够感同身受的,她大胆伸出手,和他相拥而眠,直到眼眸黯然失色,与这黑夜殊途同归。 她不禁暗叹,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情心痴心,这些恩爱际会,求而不得,也不知到底是孽是缘。 等翌日醒来,懿成发现床上早已空空荡荡,沉雪楼也空空荡荡,仿佛昨晚那个至情至性的默央,不过是她的妄念春梦。 只有那本《论语》还悄然躺在床尾,提醒她昨夜的真切,也提醒她不该怀有的那份微薄念想,她知道他趁醉将书给她,是不作数的,他应是打算送给那位名叫霁华的姑娘,那个幸运的姑娘。 晚些时候,兰池宫那已停歇多日的宫铃声突然响起来,后宫脂粉或多或少都对这叮铃声带了恨意惧意,而懿成此时更多的是疑惑。 手边那本不属于她的论语,到底要不要送还给他? 她无意间翻开了论语一角,只读了几句,便仿佛看到了那位苍老而儒雅的圣人仲尼,正在给满堂弟子娓娓讲诉这世间一切的人事道理。 直到卿缭来了,懿成才知道自己误了时辰。 还没有读完,真是可惜。 “公主万福,陛下遣奴才来问,耽搁至此,是腿伤未愈不良于行吗?” 懿成急急合上书,解释道:“不是,我只是……” “公主不必同奴才费舌,既然一切妥当,请公主快些动身,莫让陛下久等。”卿缭保持行礼姿势不变。 “是,劳烦卿公公。” 懿成将书拢在袖子里,随卿缭进了暗道,其里豁然的光亮令她心生不解。 “卿公公,今日此间为何有灯?” 卿缭扶着她的手顿了顿,“陛下吩咐点上的。” 陛下?他为何? 或许这样亮堂,也便于他来来回回,懿成十分赞同自己找出的这个由头。 兰池宫内,默央正在闲看一些不知所云的折子,此时他无比想念太傅荀蠡,那个学识渊博刚正不阿的大儒师,是荀太傅给他讲尧舜禹,夏商周,给他描绘大越的疆域百姓和山川湖海,教他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可惜太后和朝臣们都容不下他,又或许他只是太累了,才自愿放下一切,告老还乡去了。 “陛下万安。” 默央见了来人,神色稍缓,他拍了拍床塌,“过来。” 懿成顺从地走到他身边,犹豫着掏出那本论语双手奉上,“陛下昨夜不慎将此书遗落,奴婢前来归还。” “不慎?”默央哑然失笑,“朕何时不慎了?朕可不喜欢有人自作主张,揣测朕心。” “奴婢不敢。” 默央瞥了一眼那本书,“这书正是朕给你的。” 懿成惊得抬首看向他。 默央哂笑一声,将她拉上床榻,“你不必如此惶恐,昨夜朕醉酒一事,也无须故作遮掩,你这样,倒显多余了。” “是,奴婢明白了。” 分卷阅读29 默央拿起那本论语,“曾经也有人同朕说过,这本圣贤书精奥无双,包罗万象,幼时朕问他任何问题,他的回答都只有一个,将论语熟读成诵,朕自然会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朕那时不信。” 他越说越伤感,令懿成联想到他醉后对月背论语的样子,忍不住问他:“陛下为何不信呢?” “或许朕发现,不管读出什么花样来,朕也仍是朕,疑惑也仍是疑惑,困局也仍是困局。” 懿成思索了一阵,又开口问他:“陛下,请恕奴婢斗胆,陛下可还记得昨夜在沉雪楼发生的事?” 默央好奇地扬起眉,“说下去!” “昨夜陛下大醉,不辨西东,不识南北,但仍能将论语倒背如流,这些学识和陛下早就融为一体,可陛下却浑然不觉。说明世间万物并非一成不变,只是隐而不发,暂不为人所知。” 这认真的神态加上这张脸,真真像极那个人,她也是这般口若悬河,带着疏离,教他为君之礼,为政之道。 默央轻抚上懿成的樱唇,“平日里唯唯诺诺,没想到竟是个能说会道的。” 懿成怔了怔。 “那昨夜朕还做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默央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肩头。 懿成垂下眼眸,不知是否要将霁华一事如实相告,可思量再三,到底还是说了,她知道此事福祸参半,到底是不愿欺他。 “陛下叫了阿娘。” “噢——”默央微微眯眼,“我娘以前也住沉雪楼,可惜她身子不好,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病逝了。” 他那缓缓诉说的模样略显疲倦,懿成有几分可怜他,嘴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又止了。 “怎么吞吞吐吐?”默央见不惯她欲言又止的怯懦样。 “陛下,还叫了一夜的霁华……” 懿成轻声说着,却不曾注意两人之间已陷入了暴雨将至的那片宁静深处,“陛下,谁是霁华?” 这次话音未落,懿成便感到脖子陡然间被死死扼住,喉咙传来一阵剧痛。 “谁允许你提这个名字!”方才好言好语的默央此刻铁青一张脸,恶狠狠道。 窒息与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求生本能让懿成挣扎起来,她有气无力地拍他的手臂。 可默央半点没控制手里的力度,狰狞狠戾的眼神似乎决意要了她的命。 难道自己今日便要死了? 历经坎坷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今日便要交代了? 不过能死于当今天子之手,虽是不明不白,倒也算轰轰烈烈了。 见到默央血红的双目,懿成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情意荒唐又可笑,她闭上眼,扯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微笑。 那抹笑让默央心脏一滞,他猝然松了手,她意外揭开他的伤疤,让他重回那段万箭穿心的日子,记忆里无尽指摘痛狠了他,他不过是想让她也尝尝这锥心濒死之痛。 懿成一时间离了他,吓得缩到床角,她捂住火辣辣的喉咙,急促咳嗽起来,伴着泪光点点。 默央见状,懊恼之色一闪即逝,可天子又怎可轻言悔意呢,“今后再提这个名字,朕就杀死你。” 懿成“嘤呀”了几声,暂且无法言语,她瑟缩成一团,任由泪无声滚落,显得无比兢惧。 她从没见过如此可怕的默央。 默央也从没见过如此惧怕的她,她瑟缩发抖的模样令他隐隐不快,却说不出缘由来,他背过身去,“滚!” 懿成如他所言,连滚带爬下了床,踉跄着奔进那条暗道,她狼狈不堪,连鞋子也没顾上穿。 默央看了一眼床边那双宫女们都穿的青缎鞋,顿觉气燥,高声道:“卿缭!” “去瞧瞧。” 那一晚,默央彻夜未眠,霁华,有多久没有人跟他提起这个名字了呢? 霁华,安荣皇姐的小字,一个她早已遗忘的称呼,。 那年阿娘薨逝,父皇沉浸于悲痛,他一时失了庇护,在宫里受尽欺负,是霁华将手伸给他,从此他再也不能忘记眼前这个如玲珑美玉般的女子,后来随着年岁增长,他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对,他近乎卑劣地,生出些颠倒人伦的想法,正是这些不切实际的痴想,杀死了他的霁华。 这些逝去的过往温情,只有他还在无尽岁月里傻傻凭吊悼念,她对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温情,可这也正是她的绝情所在 默央有时觉得她像寺庙里做与愿印的观音,是最慈悲为怀也是最冰冷的那尊观音,她的手上下相持,一半意味着众生愿,一半意味着断本念。 而懿成,她逃似的回到沉雪楼,她缩在床板,脖上残留的剧痛时刻警醒她方才离死亡不过一步之遥。 不知怎的,她突然放情哭泣,是从未有过的伤情。 对于卿缭的到来,她表现出强烈的失态和恐惧,卿缭那张白净清秀的脸孔都让她害怕,她怕卿缭是奉皇命而来赐她一死。 她不想死,没有人想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然而,那惊 分卷阅读30 恐的啜泣对卿缭来说却是司空见惯的,皇上偶尔也会将极其残酷的刑罚之刃对准一些倒霉的犯事者。 可接下来的事,却是卿缭始料不及的。 阴差阳错 “公主,陛下吩咐奴才拿些伤药来。”卿缭从朱紫袍衫里取出一个碧玉瓷瓶放在桌上,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懿成抱住膝头缩在床角暗暗垂泪,对来人的话置若罔闻。 卿缭瞅了一眼她的伤处,在心里掂量着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圣上的心中可能的份量,最终还是又拿起了药瓶。 “公主,请让奴才为您上药。”说话间,卿缭熟稔地将药膏倒在绢子上,作势要为懿成敷药。 懿成保持那个姿势,仍一动不动,只是在卿缭将药绢靠近她脖子时,她突然发起狂来,捉住卿缭的手腕狠狠咬去。 卿缭一个吃痛,多年的奴性使然,他第一反应不是挣脱,而是默默忍受,他咬紧牙关。 卿缭好不容易才从一个任人欺辱的小太监爬到皇帝近侍这个位置,如今的他,对懿成这样市井撒泼的举动是打心眼里厌恶的,因为他会想到从前那些花楼柳巷里的妇人行径,不巧,他的母亲正列其中,而他的父亲,不晓得是熙熙攘攘的哪一位恩客。 卿缭忽然对圣上今晚的暴怒似懂非懂,这个女人,的确有着足以让人愤怒的力量。 卿缭感到手上的齿力渐渐松懈下来,才耐着性子动之以理,“还请公主思量,公主当下不用药,若明日太后的人来了,公主当如何解释身上这伤?” 懿成这才将卿缭的手从口里缓缓移开,她的嘴角还残留隐隐发苦的血腥气,提醒她如今所作所为有多么失格离谱。 懿成眸光微动,从卿缭手里接过那张药绢,她盯着他手上那道新伤,忽然有难以启齿的愧对,迟疑僵持了半晌,她将那药绢覆到了那渗血齿痕上。 “公主不可!”卿缭忙不迭收回手, 那药绢不经意间滑落在地,那可是皇宫里上好的止血化瘀膏。 “我咬伤你了。”懿成说得很淡然,叫人听不出那深藏其中的歉意。 卿缭却对这不为人知的深意了如指掌,大概是他的娘曾经也会在醉酒后狠狠打骂他这个孽种,酒醒后,娘也会淡淡地对他说一句,“我打伤你了。” 这些讽刺不堪的,早该遗忘的记忆,世事浮沉,他却记得一清二楚。 懿成不知那太监在沉思什么,只见他忽然对她递上药瓶,拱手行礼,温声道:“公主是主子,主子对奴才如何,奴才不敢违背,不敢妄言。故奴才斗胆,还望公主以此刻心情体谅陛下。” 懿成知道他是在为默央开脱,其实他大可不必,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难道不懂?难道一个奴婢还能胆大包天到和君王置气吗? 那她又为何如此愤怒呢?是嫉妒罢,或许罢、 懿成拿住那碧玉瓷瓶,声有嘶哑,“是懿成一时糊涂,多谢公公点拨。” 那药膏晶莹翠绿,清清芳香,用在伤处有丝丝舒服凉意,懿成就此舒下心来,昏昏沉沉。 卿缭见她已安睡,想为她点根熏香,却找遍了沉雪楼也没有寻到,手上没有及时用药的伤口疼痛不止,他敛了心神,悄然退去。 卿缭没有想到的是,今日他劝说懿成那些言语会在次日一语成谶,不过却是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也不知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皇帝默央一眼便看到卿缭奉上漱口茶时手上的齿痕,“是如何伤了手?” 卿缭却如突遇晴天霹雳,他只道懿成的伤不好在人前应付,借此劝她,怎么反倒忘了自己了。 欺君是死罪,他答得支吾又谨慎,“回陛下,是……沉雪楼那位……” 默央眸子暗了暗,终于想起了昨夜差点被他掐死的懿成,他话语中有几分不确定,“她咬了你?” 卿缭如犯了大罪,猛地跪倒在地,“是奴才僭越,本想替公主上药,还请皇上降罪。” 默央哼笑一声,“真是不识好歹,敢在宫里行如此泼妇行径,该领罪的是她!” 卿缭听出了皇帝言语里竟然有隐而不发的嫉妒,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默央又瞟向卿缭手上那圈牙印,那伤疤扭曲丑陋,污了他的眼,他突然不快,抬腿便踢在卿缭的肩上,“滚!碍眼的东西!治好了再回来!” 卿缭被踢翻在地,告退时仍不忘磕头谢恩,转瞬便另有宫人鱼贯而入,伺候皇帝穿戴。 沉重的十二旒天子冕在眼前晃晃悠悠,视野都被荡得破碎,这令默央对早朝那莫名又压抑的抵触之情更深了一分。 两位太后分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两侧,她们就送哪位公主去北国和亲这一问题与大臣们不断商议,常常是各执一词面红耳赤。 这朝议沉闷又冗长,大臣们有自己的态度和党羽,都为自己那派的利益争执不休,分毫不让。 于是“懿成”和“安荣”两个名字在满朝唇枪舌剑中,不断被各样 分卷阅读31 的人以各种语调提及,像幽灵般飘忽在偌大又空荡的宣德殿中。 恰如默央此时空空荡荡的内心,他那被冕冠遮挡的目光不经意飘落在手上,他想起那个咬痕。 倘若此时他手上也有那个齿印,他一定会故意示于人前,若朝臣们得知这是他们口中即将远嫁北国的懿成公主留下的,不知会不会引起一番桃色暧昧和无端猜测。 遥想到此,他忽然笑出了声。 “皇帝!”姜太后严厉的呵斥乍起,“为何言笑!可是对此事有何异议!” 默央哪里晓得他们所议何事,他木然地摇摇头。 朝堂忽然陷入了一种无声的尴尬,大臣们端执笏板,纷纷缄默不言。 正当皇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向端庄美丽的傅太后率先开了口,她说:“皇上想必也认为应由安荣公主和亲去北国,而不是用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去糊弄,皇上可是此意?” 姜太后停下了敲打白玉虎的手,她冷冷地瞧了傅太后一眼,又将目光转到小皇帝默央那张无措的脸上,想通了什么似的,她释然一笑,“既然如此,那便由皇帝来做这最后决断,众人可有异议?” 朝堂里鸦雀无声,又静了几分,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 姜太后见状,满意微笑,她将身体微微侧向默央,有意又无意地提醒道:“由哪位公主去和亲,今日还请皇帝做个抉择,懿成还是——安荣。”她将“安荣”两个字说得缓慢,似乎要勾起小皇帝那些伦理之外的心底事。 事实上,只要关乎“安荣”,这个问题于默央来说便算不得是个问题了,几乎是不假思索,他沉声道:“既受天恩做了长公主,自是应由懿成长公主担此重任。” “皇上!”傅太后的柳叶眉高高扬起,粉面眼角处牵出隐约细纹来,“她才受封多久!不知哪里来的山野丫头,怕是连宫廷礼仪都一窍不通,哪里能……” 还没等姜太后开口,小皇帝突兀刺耳的笑声便再次响起,默央玩世不恭地看着这个吵闹失仪的妇人,“圣显皇太后嫌弃她不懂礼仪,那朕便让人教她学!” “那北国多年来放任沙盗流兵,苦了多少大越边境百姓,我大越用了多少兵力才勉强平息,难道太后都忘了?” 此话一出,对于平日寡言少语的皇帝突然初现的峥嵘锋芒,两位太后面容上都浮露出惊讶的神色,满朝文武间也暗暗滋生出各种心思腹议来,一时间倒将正事忘了。 这场斗争最后以姜太后的胜利而告终,她终是暂时保住了自己的爱女。 而此时在沉雪楼枯候的懿成对这一切都无从得知,她能模糊推演出这个尊贵的身份后潜伏的危机和秘计,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在命运这条汹涌的河流里,她只能随波逐浪流向远方。 她闲来无事时会和自己玩一个游戏,她将枚铜钱弹向空中,再伸手接住,她将有“御安通宝”那一面定义为“赢面”,她与自己打赌,她到底能不能握住赢面在上,而赌注,是她在沉雪楼里消磨的青春与时光。 那日她刚好合掌接住那枚铜钱,还未等揭开谜底,楼外便传来纷纷脚步,紧接着是卿缭的声音,“皇上有旨!懿成长公主接旨。” 懿成匆匆收好铜钱,出去迎旨,其实如果她肯多留心一眼,她就会看到,“赢面”已赫然出现在了她的手掌之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懿成温仪淑奉,名德皓贞,今赐玛瑙紫玉镯一双,水晶琉璃如意一对,紫檀彩漆珐琅鼎两尊,金镶蓝玉珠钗一对,胡淄沉香玉熏香六奁……” 宫人尊奉着御赐的名珍刹那间涌入,使这座小楼显得更加狭窄拥挤,也让懿成面对满屋子的贵重赏赐不明就里。 而彼时卿缭的不疾不徐宣读恰好能解开她的疑惑,“特进封隋远夫人,赐嫁北国鲁达可汗,和亲邻邦,永固边疆,钦此。” “赐嫁北国”?“和亲”? 原来如此,这便是一个公主的使命。 只是她听闻,北国的鲁达可汗已是个垂暮老人了,花样年华里要嫁予这位老可汗,她应该悲伤,却又不十分悲伤。 懿成领过圣旨谢恩,竟有些释然。 “恭喜公主。”卿缭向她道贺后,又说:“陛下还有吩咐,要公主明日起去长宁宫修习宫廷礼仪。” 懿成捧着沉甸甸明黄圣旨,好似上面每个字都如重千斤,突如其来的变数令她无所适从。 “公主,公主……” 卿缭唤了她好几声,懿成才说:“是,懿成遵旨。” 卿缭弓着身,目光有意瞥了一眼懿成脚上那双的青缎鞋,他有些不忍,“北国虽远,还请公主宽心,不要触怒龙颜。” 卿缭能做到这一步,自觉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她能将他的告诫铭记于心,自然会好过不少,而剩下的那许多,都只能通通交付命运了。 比如这夜,圣上打发了他去,又独自一人进入了那条密道,那条从兰池宫到沉雪楼的密道。 一错再错 分卷阅读32 月光笼中,懿成躺在床上,想起圣旨上的字字句句,全然没了睡意。 她摸出铜钱,刚好那颗北极星也破云而出,她透过方孔看那颗星,低声念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你可真好兴致啊!”默央从墙后翩翩然走出,半是嘲讽半是调笑。 懿成闻言,在慌乱中起身跪在床上,“陛下万安。” 默央见她乌发四散,替她拂了拂,谁知一碰到她,她却猛地一抖,十分抗拒似的,将头伏得更低。 下一瞬,懿成便被默央推倒在床,他触摸她战栗的肌肤,从脸颊到脖颈,“你很怕朕?” 见懿成不答话,他不怒反笑,“朕有什么可怕的呢?只要你顺从听话,朕仍旧喜欢你,宠爱你。”他将唇缓缓贴到她的脖子上。 喜欢?宠爱懿成瞳孔蓦然睁大了。 “那些赏赐,可还满意?朕可以赐你更多。” “不言语,是不喜欢?” “是不喜欢赏赐?还是不喜欢朕?” 懿成满心复杂听他软言笑语,他今夜举止古怪,可她不得不坦言,她的动摇,她的痴心,她的妄想,又可笑得重回原位了,“陛下,奴婢不敢……” 对了,这才是她。 这时默央吻住她的唇勾起一抹满意的笑,真是个好糊弄的,只可惜是要嫁去北国的,也罢,在真迹和赝品之间,他相信没人会放弃真迹而选择赝品。 和亲公主的身份仿佛燎原之火,令默央血脉喷张,报复与怨闷都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他更加肆无忌惮地闹腾懿成。 末了,他忽然掰过她的头,强迫两人视线相撞,“咬我!” 他孩童般无理的请求在这春光旖旎时刻令懿成双颊绯红,她喃喃唤他,“陛下……” “咬我!”他不依不饶。 “咬我!”他索性将手伸到懿成唇边,“咬我!” 懿成缓缓张口,贝齿轻咬住他,舌尖若有若无地扫过。 默央被痒得失声而笑,“若卿缭的伤是这么来的,朕会杀了他。” 他的话残暴又有些荒唐,使懿成眼里现出笑意,“陛下,您可……”可真是孩童心性。 “怎么?觉得朕像个没长大的幼童?”她被挑破心事后有惶恐不安,还有喷洒在他手背上急促的呼吸,这都令默央心猿意马,“你虚长朕几岁,有这种感觉也并不稀奇。” 这话说得,倒是该换懿成心猿意马了。 那夜后,默央离去,懿成忽然陷入了另一种纷乱繁杂的生活,每日去姜太后长宁宫跟申嬷嬷学习礼仪,学习那些繁文缛节于她而言,显得游刃有余,只是每日里在这座富丽堂皇永明皇宫里来来往往,在这条金缕红粉潋滟的深河里,总是无法避免会沾染上一些讳莫如深的故事。 就比如在某个午后返回沉雪楼的途中,在那片锦簇团拥的辛夷花林中,在那座寂寥萧索了许久的秋千架下——永明皇宫里似乎有许多秋千,她偶然拾到的那个锦囊。 甘香氤氲了其上精绣的两个娟秀小字——“季华”。 “季华”? 季华?是她。 那个默央在醉夜里叫了一夜的名字,环顾四下无人,懿成端自拿着那个香囊失神,她在想这个香囊的主人到底该是怎么样的绝世无双。 一片胭脂粉的辛夷花瓣蓦然落到她的肩上,打醒了她,她便不远处有渐近伊人笑语。 “你是何人?”那走在前头的伊人娇小玲珑,柳眼梅腮。 懿成直直望向她,她身后的绿衣丫鬟抢道:“淑嫔娘娘问话,还不回答?” 淑嫔用手里纨扇轻拍那丫鬟的脑袋,“绿袖,别这么凶嘛!”她转过头来梨涡浅笑,对懿成说:“别怕,快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 她的言行在森严宫廷里显得分外轻漫不端,懿成冲她福身,“懿成见过淑嫔娘娘。” “噢——原来你就是那个要去北国和亲懿成公主!平日里甚少走动,今日真是有幸得见了!”她笑得眉眼弯弯。 “淑嫔娘娘言重了。” “不言重不言重,你既要去北国,那我下次带阿茹娜来给你认识,她可是北国胡淄族的人呢!” “娘娘,您怎可直呼荻妃娘娘名号。”绿袖忍不住提醒自己这位口无遮拦的主子。 淑嫔皱起鼻子,不服气道:“阿茹娜就是喜欢我这样叫她。” 懿成忍俊不禁,抿笑道:“淑嫔娘娘天真烂漫,难能可贵,让人羡慕。” “哎!既然你是公主,也别叫我淑嫔了,我叫展姝,静女其姝的姝,你叫我小姝好了,我哥哥也是这么叫我。” 懿成勉强又隐忧地点点头,她看不到展姝这般毫无城府的明眸善睐后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吖!你怎么拿着宣妃的东西?”展姝瞥见她手里的香囊,惊讶道。 宣妃? “我方才在那棵花树秋千下拾到的,”懿成往后 分卷阅读33 一指,“既然淑……小姝知道此物的主人,还请替我物归原主。” “别别别……”展姝连连摆手推脱,“那宣妃阳季华仗着最得圣恩,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不去我不去……” “娘娘慎言!”绿袖又没忍住打断她。 展姝俏皮地吐了吐舌,“好好好,我不说她便是了!” 阳季华? 原来是她叫阳季华。 这个名字多少令懿成有些了然,一个能让默央在神志不清时还念念不忘的女子,想来必定是得了盛宠万千,恃宠而骄也不奇怪,懿成对这个想法忽然就有了说不出的嫉妒。 但她装作不动声色,依旧日日去长宁宫,申嬷嬷会在偏殿里等候她,除了教授她宫廷礼节,还会给她粗略讲述一些有关北国的风土人情。 关于那个遥远又陌生的草原国度,懿成有无数的疑问,但即使是申嬷嬷这样的老嬷嬷,对北国的认知也不过是从史书游记上照本宣科,一知半解。 “后宫有一位胡淄嫔妃,公主若真想了解那些细枝末节,不如待会去求求太后,太后没准会让你见见那位宣妃娘娘。”面对懿成公主的追问,申嬷嬷只好略施小计。 懿成竟也真的去了,她刚穿过一排排芍药铃兰,欲往正殿去,后墙便传来一阵泉水叮咚般的欢笑声。 “再荡得高些!” “公主,不能再高了。” “无事!只管推扶便是。” 原来是有人在墙里荡秋千。 懿成看到一角妃色袄裙时不时飞出墙外,像蝴蝶展翅蹁跹,令她想起瑞王府里的默嫣然和默政两姐弟,懿成又开始竭力去想在秋千上的迎风飞扬的那种感觉,那种自由的感觉,或许她能趁无人之时擅自坐上辛夷花树下的那座秋千,体味一番,想来是不会为人所知的。 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些变故,永明皇宫里所有的秋千都毁于一旦,懿成也再生不出这样的念头了。 与默嫣然小心拘谨地坐在秋千上不同,墙里的女子则是更加大胆地站在秋千上,容颜虽不得见,但懿成看到她妃色的衣带裙角在风里漂浮沉荡,以至于渐渐褪色,仿佛成了一身缟素,是不甚吉利的,难道她也要乘风归去了吗? “你在此间何故?”默央从长宁宫后院阔步而出,他脸上还有尚未消散的欢欣笑意。 “回陛下,懿成有事求见太后。” “何事求见?” 懿成将原委如实相告,默央只觉琐碎,对这类事他最是厌烦,于是他不耐地摆摆手,“这点小事不必劳烦母后,朕准了,朕让卿缭同申嬷嬷说一声,明日领你去摘星阁见荻妃便是。” “是,多谢陛下。”懿成总觉得他今日看起来心情甚好,言语间也不多严肃。 其实如果懿成有心,此刻便不难发现小皇帝眸子后隐藏的对那抹妃色非同寻常的渴望与留恋,以及墙内佳人见到两人交谈场景后渐渐衰微的铛琅笑声。 翌日,一切都安排妥当,懿成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位来自北国的胡淄族女子,她高鼻深目,头发微卷泛棕,即使身着大越宫装,也掩盖不了她与生俱来的异域风情,嘴唇和指甲都用鲜红蔻丹涂了,是璀璨夺目的妖艳。 “怎么皇帝好久不来?倒来了个小美人?”她懒懒躺在贵妃椅上,一旁的丫鬟正喂她吃荔枝。 申嬷嬷最是见不惯她那蛮荒放荡做派,“荻妃娘娘,懿成公主将去北国和亲,此番劳烦娘娘同她说些故土旧事,北国仪制,莫让公主以后失了大越颜面。” “和亲?”荻妃沉思半晌,又接过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仁吃了,才说:“摘星楼地方不大,若公主有何问题,只身来问了便是,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申嬷嬷听出了她的逐客令,只得退去,还不忘在心里不屑地“啐”了一口。 荻妃温香软玉倒在椅上,“公主,请快些问吧?” 懿成临到头了居然一时语塞,她也知道那些所谓地理风貌问题不很能上得台面,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问了:“我见书上说北国有一座圣屿山,山巅崖壁有灵草名凰荆,可治一切疑难杂症,可是真的?” 荻妃听罢,捂住红唇呵呵大笑,“北国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再说,那圣屿山奇高奇险,山巅冰封苦寒,人不能行,北国的勇士能从圣屿山打一个来回的都屈指可数,你乃大越公主,怎么将此等事当真?” 听了她的冷嘲热讽,懿成轻轻一笑,并不相让,“多谢荻妃娘娘为我解惑,着实让我明白,人生而有涯,而知无涯,实在不该以有涯逐无涯。” “行了行了,我最烦你们这些咬文嚼字,我乏了,公主若还有问题,便请改天吧。” “宝音,送客!” 香消玉殒 懿成也真依她所言,此后有了问题,又去了几回摘星阁,那荻妃一开始很是意外,她虽然嘴巴刻毒,性子倒算得上直爽,一来二去熟悉后,也不扭捏,懿成问她任何问题,她都知无不言,懿成也是拿准 分卷阅读34 了这一点,故而常来。 “现在你知道我是逃难来的,那你又是为何离开北国到大越来?”懿成瞧她言行举止豪气爽利,并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子。 荻妃将腿搭在桌上,没个坐相,“我照实说了吧,我家人打了败仗,男的被杀,女的被虏,这样来的。” 奇怪的是她说这话时并不十分悲伤,又或许她将怨愤掩藏得太好,懿成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也是被俘虏来的?” 荻妃“噗嗤”一笑,她额饰上一排宝石晃晃悠悠,闪出隐晦神秘的光泽,“我才不是!我啊——”她靠近懿成耳语,“是自愿来的!” 探听别人的秘密是一件令人上瘾的乐事,懿成也不例外,“那你家人不寻你吗?” “现在木已成舟,可没人管得了,那大越皇帝相貌堂堂,我也不讨厌。何况这儿戒备森严,我看除了□□,没人能来寻我。” 懿成不以为然,随口道:“□□?他能进皇宫?那想必——他武艺很好。”。 “哈哈哈,你猜的也不无道理……”荻妃笑得前仰后合,她冲懿成挤挤眼,“不过,他是这次迎亲的使臣,自然能够出入皇宫喽。” “你是和亲公主,你们会见面的,若你见到他一定会喜欢上他的,草原上没有一个女子会不喜欢雄鹰□□……”荻妃言之凿凿。 对这样直白的话语,懿成或多或少有着少女的羞赧,恰巧她在此刻想起默央,或许□□真有那么好,或许荻妃所言不假,可她不是草原上的女子,在她心里,此时此刻,只认定小皇帝默央一个人。 懿成在摘星阁用过午膳,正要告辞回沉雪楼,此时一个娇小身影飞奔而来,“阿茹娜!快来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展姝面有污土,几分狼狈,她手里正捧着一只翅上有伤的短耳鸮幼鸟,“这是不是你上次同我提到的你家乡的……鸺鶹?你快来瞧瞧它的伤!” 她的丫鬟绿袖为了追上她,赶得气喘吁吁。 荻妃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小生灵,“阿——还真是,你哪里寻到的?”又吩咐左右,“宝音,拿药来!” “我今天经过慕华园,老远就听到它在树上叫,也不知怎的伤了羽翅。我可费了好大气力才爬上树救下它。” “小姝,万物有灵,你救了它,这可是功德一件啊。”荻妃细心包扎好那只伤鸮。 只有懿成捕捉到了展姝话里隐藏的危机,她的满腹忧虑在脸上游走,“申嬷嬷同我说过,安荣公主爱去慕华园打秋千,太后是不喜旁人去那儿的。” 展姝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懿成,“懿成也在啊,那会儿园中无人,况且我只是去救这个小东西,并未多作停留,想来无碍。”她怜爱地摸了一把那只短耳鸮的脑袋。 荻妃不满地冲懿成叫嚷,“好了好了,我看你是天天跟着那些个死板的老嬷嬷,自个儿也学得迂腐了。” 懿成赶忙陪笑,想必此事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可她很快便知道,自己的担忧并非无中生有,也并非小题大做。 远在沉雪楼里的她还不知,今夜将有一颗星子陨落,陨落于亭台流水的慕华园里,陨落于一座危机四伏的秋千架上,陨落于一场没有确凿证据的阴谋之中。 翌日懿成去长宁宫时,申嬷嬷三言两语便要打发她走,“安荣公主病了,需卧床静养,这几日你不必再来。” 好端端怎么忽然就病了? 懿成悻悻而归,在离开长宁宫的时候,她回头望这座宏丽又肃杀的宫殿,屋脊棂台上鸱吻神兽仿佛刹那间变成了只只血迹斑斑的短耳鸮,好似展姝救下的那只,而它凄厉又忧郁的叫声,此刻正在长宁宫那交杂着中药和死亡的空气里疯狂蔓延。 安荣公主死了。 死在一个百花灿烂的春晨里,死在母亲的宫廷深处,也死在默央的心里。 从秋千最高点重重跌落,对这位孱弱公主来说是大意又绝望的,可她的绝望只延续了半日多,清晨里第一缕阳光带来她的回光返照,她告诉母亲她想见见小皇帝默央,精明又糊涂的姜太后这才对女儿脸上迸发的渴望眷恋之光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恪守礼节公主到底没能一辈子循了纲常伦理,可此时除了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心愿,作为母亲,她还能计较些什么呢? 默央起初听了太后传唤,还如往常那样闭门不出故意拖延,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对姜太后操纵一切的无声反抗,当然一切的反抗都在听闻了安荣公主垂危的消息之后消弭于无际。 他在众人惊呼声中跳下了慢慢悠悠的辇车,暂时撇下了一个帝王的尊贵仪容,放肆奔跑于红墙碧瓦之间,就如同他当年执意要娶皇姐为妻那样坚决,那样不管不顾,也那样两败俱伤。 他想他或许错了,错得有些离谱了,那些害人害己执念又是何苦? 他冲进长宁宫,那个半倚在床头正渐行渐远的灵魂,强撑着给了他一个缥缈又阔别已久的笑容。 默央嘴唇不住颤抖,却无法言语,他慢慢走近她,往日那些记忆与爱恨都一拥而上, 分卷阅读35 将他搅得晕头转向。 “皇姐,你……怎么会……” 安荣还留那抹遥远又苍白的笑容,“人,总是会死的。” “不……怎么会……”默央终于缓缓拥住她,像对待终生挚爱,“你不会……你不会的……霁华……” 此刻的安荣,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抬手回抱他,回抱那些芳华年月里暗然心动,“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当着我的面,叫宣妃季华的时候,我很难过。” “你为什么不再叫我了呢?” 默央怔忡之间如梦初醒,他一直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是断情绝爱的,对自己那些□□违礼的情意是嗤之以鼻的,是不屑一顾的,竟不知,竟不知。 “这些话,再不告诉你,就没有机会了。”安荣扯出一个自欺欺人的微笑。 “不,不是,如果不是和你相似,我根本连看她们一眼都不会……我错了,是我错了……”默央说着说着,眼里已不知不觉淌下泪来。 “你哭了……”安荣感到自己脸上有点点湿意,她欣慰一笑,“阿央又忘了,天子言行有格……” “不可……随意流泪……” 这句话将两人都带回那年,那年霁华初见失宠皇弟默央,他被兄长们欺辱,小小一团缩在墙角痛哭,她巧笑倩兮,向他伸出命运之手,“身为大越皇子,应谨言慎行,不可随意流泪。” 不可,随意流泪啊。 安荣唇角弯出与初见时并无二致的弧度,仿佛往后那些红尘过错通通不曾发生,她抱着他的手蓦然垂下,穷尽一生,碧落黄泉,都无法再抬起了。 “不……霁华……霁华……”默央不可置信地捧起她那张气息全无却尚有温度的脸,“不……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她才满怀七情六欲,才舍得对他吐露心声。 从前那些时光,都错过了吗? 可为什么,要让他知晓,如此,他便一辈子无法忘却,也一辈子无法解脱了。 命运总爱捉弄人,一切都迟了,太迟了。 还没等公主灵柩进入哀青山的皇陵,阴晴不定的皇帝与悲痛不已的姜太后已经大开杀戒,处死了那日伺候公主的所有宫人奴婢,皇帝与太后竟然一致对外,这是非常难得一见的。 而所有进入过慕华园可能残害公主的凶手,都被关入了暗无天日的牢狱严刑拷问,至于那些秋千,都被下令砍毁烧焚,无一幸存,一阵风过,连烟烬也不见了。 即使是这样无边无际的滥杀和鲜血,默央也不认为能够慰藉安荣在天之灵,否则他如此渴盼醉生梦死同她相见,可为何她偏偏不入梦呢? 除了长舌索命的冤魂和身首异处的尸体,除了日日往复折磨,梦里,再无其他,默央终于病倒了。 一时间公主殁了,皇帝病了,太后罢朝,大臣们在宣德殿外面面相觑,他们匆匆交汇的眼神里传达出一种明哲保身与大势所去的讯息,他们并不敢在这人心惶惶的皇宫大内里停留太久,一旦被暗卫营的耳目盯上,恐怕自己会先大难临头。 懿成并不知沉雪楼外那些腥风血雨,她只是偶然从霜儿口中得知了淑嫔含冤入狱的消息,她不过随口一提,便被霜儿厉声制止了。 “公主,宫里早就没有淑嫔了,只有杀害安荣公主,在大理寺候审的罪人展姝,望公主莫要再提,小心引火烧身。” 杀害安荣公主? 懿成吃了一惊,“她如何会去害公主?”展姝的天真笑颜犹在眼前,懿成一万个不信。 霜儿冷冷道:“我哪里知晓,不过她的侍女可作证,她事发那日的确去过慕华园。” “去过园子就是凶手了吗?” “不错,太后有旨,凡是去过园子的人,一个不留。” 懿成忽然哑口无言,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这便是姜太后痛失爱女后的心境吧。 可懿成是知道内情的,展姝不过一时好心是去救那只鸟儿,竟不知到底哪里错了,什么构害公主,什么杀人真凶,不过是他们迁怒泄愤的借口。 懿成并不想趟这淌浑水,可她夜夜都听到展姝在深受酷刑后凄冽的尖叫和满腹的冤屈,一时甚为不安,这使她去往摘星阁,她希望能和荻妃一同出谋划策,对那个年轻又无辜的女子施以援手。 “没用的。”荻妃捂住自己脸上鲜明的戒尺印记,那双眼睛仍美丽深邃,叫人看不出情绪,“我去求情,连皇帝面都没见着,刚说了两句,便被那姜太后让人打了出来。” 懿成明白就荻妃平日里的放浪作风,必定早就惹得太后不快,“如今一点法子也没了吗?” 荻妃抖了抖衣袖,金手镯撞得叮铃作响,“你们大越有句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是大越公主,如何不懂?” 一阵沉默里,懿成顿觉颓丧和落败,那是一种为命运牵引操控的无可奈何,她望着摘星楼外的悠悠青天,忽然问道:“那鸟儿的伤可好了?” “死了。”荻妃难得眼里有落寞,她又补充道: 分卷阅读36 “当晚便死了,它——注定要死的。” 一时席卷而来的大恸悲情让懿成喘不过气来,她多想逃离这里。 “若是过意不去,便去求求情,受罚挨顿打,如此一来良心可安,也能就此消停了。” 荻妃的声音幽幽,在懿成离去的身影后回荡不息。 摘星揽月 兰池宫前。 “卿公公,舍妹有冤,还请公公通融,让臣面见圣上……”一个精壮男子不顾男儿尊严,正跪在殿外,低声下气地恳求兰池宫外的宫人能够通融一番,让他面圣。 那小太监惊了一跳,这位由刚由瑞王爷引荐升迁的大内侍卫他可得罪不起,“展侍卫,圣上病中,无法召见,展侍卫莫要为难我等些个做奴才的。” “皇上!家父为大越鞠躬尽瘁,镇守边陲,抵御北国,至死不曾回邺阳,我展氏一门忠心耿耿,试问舍妹又怎会做出戕害公主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还望皇上明察!”那男子索性跪在宫前,冲大殿方向朗声道。 卿缭从殿内出,拂尘一展,呵道:“休要庭前吵闹!你们怎么做事的!若扰了圣上养病,一个也别想好过!” 懿成老远便听到絮絮而来的争执,她上前一看,那个正跪求卿缭的男子原来还曾和她有过几面之缘,他就是瑞王爷的侍卫——展啸。 “卿公公。”懿成上前去。 卿缭面色缓了下来,“公主万福,您怎么来了?” 懿成能感受到展啸投来那一记记惊讶又乞求的目光,他认出她了。 “听说皇上病了,特来瞧瞧。” “这……”卿缭略有迟疑,“圣上正在病里,吩咐不见任何人……” “公主,还是请回吧。” “卿公公,请您通融,让我见见皇上。”懿成从袖里拿出一支蓝玉珠钗,欲塞给他。 卿缭眉尾一扬,这位公主倒是有备而来,知晓他平日里爱些个私相授受,他假意推脱,“公主,切莫如此,此乃圣上御赐之物,还望公主好生收拣。” 懿成暗笑他此刻的装模作样,索性将珠钗放入他手中,指尖相触,谁知他像得了什么烫手山芋似得,猛地握住珠钗一缩手,离了她。 那早已痊愈的咬伤似乎又开始叫嚣,卿缭有些窘迫,微微垂首道:“圣上正歇息,那——烦请公主晚些时候再来。” “是,多谢卿公公。”懿成松了一口气,一转身便看到不远处那男子不顾驱赶正跪如松柏,一副不见圣颜誓不罢休的样子。 卿缭也见着了,他抖了抖朱紫衣袍,抬起下巴,“打出去!若撵不走,就让他去大理寺兄妹团聚吧!” “卿公公,手下留情,不如让我去劝劝他,从前我俩在瑞王府打过照面,是相识的。”懿成觉得自己越发爱管这些闲事了。 卿缭拂了拂手里的云展,算是默许,懿成这才向那男子走去。 “展侍卫,回去吧。” 展啸挺直的腰杆丝毫不改,固执道:“舍妹是含冤入狱的。” 懿成叹了一口气,展姝有这样的兄长,是何其有幸。 “展侍卫,听我一句劝……” “舍妹是冤枉的!” “展侍卫……” “舍妹是冤枉的!” “展啸!”懿成深深吸了一口气,“若你今日想在此白白搭上性命,只由得你去,你若死了,更没人救得了小姝!” 展啸听了这称呼,想到二人交情泛泛,便朝她俯首,“晚霞姑娘,展啸无能,但求你救救小姝……” “展侍卫,你认错人了,我乃当今大越长公主——懿成。”懿成的视线在天穹处漂浮不定。 “是……公主,末将求你同皇上说说,饶舍妹一命。” “末将求您……” 懿成看着这个高大的男子此刻的卑躬屈膝,他到底帮过她,懿成心下不忍,“好,我答应你。” “展侍卫,我答应你,替小姝求情。只不过,如今我也是如履薄冰,但你若信我,便容我几日,等我消息,你若不信……” “我信!”他别无他法了。 “我信……”展啸朝她跪拜,“臣等公主消息——多谢公主恩典。” 这武夫倒不算太愚,懿成略感欣慰。 卿缭此间让她晚些时候来,懿成也不计较这是否是搪塞之词,入夜时竟真又来了兰池宫。 这一次她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的默央。 夜深霭轻,星月流光,他一身单衣,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倚坐在宫外兰池旁的九曲回廊里,月光在他消瘦如玉的脸庞上熠熠生辉,却点不起他眼里的一点光彩。 “陛下万安。” 他听了她的请安,迟钝地转了转眸子,朝她望来,见了那张脸的瞬间,眼里有火星子转瞬即逝,随后又归入如这夜色一样的沉寂,一样的黑。 这样的默央太冰冷,太陌生了,也太让人心疼了,懿成很想抱上前住他 分卷阅读37 ,她想,若燃烧自己能给他一点光,那么她会甘之如饴的。 “陛下……”懿成求情的话刚刚开了个头。 “你喜欢荡秋千吗?”默央忽然问他。 懿成想起那些朝夕之间全被摧毁的秋千架,咬住嘴唇,“我不曾荡过秋千。” “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吗?”默央全然不理她的回答。 懿成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我曾在瑞王府瞧四小姐玩过,我猜想,那应该是自由的感觉。” 默央听了此话,忽然转过头盯住她,半晌,他才说:“你猜得不错。” “若是不当公主了,你想做什么?”他的问题来得突兀。 “我不知道。”懿成摇摇头,“小时候兄长想把我卖给唱戏班子,那班主说我天生一副好嗓子,或许我可以去唱戏,当了名角也说不准。” 默央被她惹笑,如释重负一般,他望着波光粼粼的兰池,徐徐开口:“朕若不做皇帝了,朕想去沪水河上表演水上秋千,有一年端午朕去看过,从彩色龙船尾竿平架上,一个筋斗掷身入水,鼓乐相合,好不热闹。” 他又转过头同她的目光相接,“朕那时想,做个水上秋千的杂耍人,一定是自由又快乐的。” “陛下所言极是。”懿成失笑,原来这个世上当真还有人有着一些离奇出格的想法。 可她看着他沉浸在那个不切实际的绮丽瑰梦中,也无能为力,表演水上秋千的穷苦船夫们日日渴盼享受这永明皇宫里的锦衣玉食,可金銮龙座上的皇帝却又在遨想他们的无拘无束和低俗自在,人为什么总是在期待掌握之外的东西?懿成不明白。 夜空里天河群星在无声流淌,兰池里有星河静静闪耀,而默央的眼眸里,也倒映出万千繁星。 “皇祖母曾给我说过,星星是死人未实现的心愿,你呢?有什么心愿吗?” 懿成想起展啸所托,握住掌心,“陛下,懿成却有……” “看。”默央突然话锋一转,指向苍穹北方,毫不留情打断了她,“是北极星,你喜爱的。” 懿成心神一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颗耀眼的北极星,正居其中,众星拱之。 “想要吗?朕可以摘给你。” 他这句突然的胡言乱语足以蛊惑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懿成涨红了脸,“陛下,这不……” 话音未落,只听“噗通”一声,默央已跳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兰池里,溅起朵朵水花,也搅碎了满池星月。 这令懿成大骇又惶恐,她惊呼不已,“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啊,陛下落水了!” 她生于漠北,本不通水性,只是此刻池中央的那圈水波如一团幽深奇异的漩涡,吸走了她的理智,反正皇帝若死在她面前,她也难辞其咎,想到这里,她索性腿一抻,也跟着跳了下去。 兰池里的水真凉啊。 比浣衣院的水还要凉。 凉得像一把刀插入了喉咙心肺,让人无法呼吸,让人意识全无。 当她再醒来的时候,正陷在兰池宫那张柔软舒适的床上,默央正像个没事人样坐在床边,神情冷淡地看着她。 懿成一个激灵,起身就要给他行礼请安,“陛下万安……您……您可无事了?”又因猛然动作引起阵阵眩晕。 默央也不阻拦,他只一脸探究地看着她。 懿成见自己已换上一身干净里衣,她想起什么似的,往身上摸索,怀里空空,什么都没有。 她的铜钱……想来是落水的时候不慎丢了…… 天子在前,懿成只得尽力掩藏起心底那些黯然神伤,强笑道:“陛下,下回可不要这般,动不动就跳池子吓唬人……” “为什么?”他出言打断她。 懿成满眼不解地看着他。 “为什么跳下来?”明明不会水,为什么还要跳下来? 大越乃海滨之国,凫水弄潮是每一个皇子的必习技能,他不信她会不知,她又是为了什么?又在算计什么? 懿成舒了一口气,“因为——陛下在水里。” “若朕在火海里呢?”默央觉得可笑。 “懿成……跟随陛下。”懿成拿捏不准他的话中深意。 “若朕在刀山上呢?” “懿成……跟随陛下。” “若朕在地狱中呢?” 懿成眼神突然就坚定起来,“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没有刀山火海,也不会有阿鼻地狱,若有——” 她磕了一个头,“懿成愿跟随陛下,生死不论。” 懿成是不愿对君王立下这样的忠心盟誓的,多少显得她有那么点此地无银,自作多情。 默央说不清自己是何感受,身为天子这样的话他听过太多了,只是那些人说这话的时候从不敢直视天颜,不像面前这个女子,有着坚如磐石的眼神,似乎此刻他不是君王,而只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在水上表演秋千的杂耍人。 “此话当真?” “懿 分卷阅读38 成不敢欺瞒陛下。” 默央猛地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扑倒在床,“既然如此,朕也说话算话,摘北极星给你。” 懿成感到一具滚烫的身体欺压了上来,他的呼吸深沉短促,敲打在她的耳边,还未等反应过来,她便看到一枚铜钱悬于头顶。 熟悉的红绳和旧纹都预示着这正是她以为失落湖底的那枚。 默央轻轻一笑,脸色酡红,“朕捞你时,顺道在池子里捞上来的……” 懿成惊愕又窃喜,讪讪伸手抓住了悬空的铜钱,那是默央为她摘下的北极星,不是虚幻,而是她亲手握住了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笼罩在寒光朔气里的星辰。 “你这是什么表情,还不快快谢恩……” 默央话未说完,一下没了意识,栽倒在懿成身上,懿成早感觉他身体温度有异,可她还未来得及为展姝求情,想到这里,她推搡他,“陛下,陛下,您醒醒……” 见他全无反应,懿成挣扎着起身,一探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想来夜凉如水,他是受寒发热了。 “卿公公——”懿成无奈,只得喊了卿缭进来伺候。 小皇帝又病了,大多半还是因为懿成病的,懿成留下来照顾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陛下,喝药了。”懿成执勺的手凝在空中,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个不肯吃药的小皇帝。 默央略清醒些,有丝络般的阳光洒在明黄丝被上,他侧过头去,虚弱一笑,“朕不喝,要不等朕晕过去再喂吧。” 喂?那分明是灌! 懿成轻笑,放了药碗,小皇帝此时心情不错,她试探道:“陛下,懿成有一事相求。” “何事?”默央盯着房梁上那根乌丝楠木出神。 “是……废嫔展姝……”懿成用余光偷偷瞧他的脸色,见他神色无恙,才大起胆子接着道:“我与展姝微时相识,有些交情,懿成如今斗胆,想替友人求情。” “有些交情?”默央看了一眼磕头求恩的懿成,想起卿缭禀告过的展啸一事,忽然阴阳怪气起来,“是有些交情。” 懿成抬起头看他,“若查明她是冤枉的,陛下……能否饶展姝一命?释她出大理寺。” “冤枉?”默央又抚摸起那张脸,心底暗自想起一个人,他絮絮叨叨,以为能得到往日在安荣公主面前那样类似的回应。 “你知不知道,每一个初入大理寺的人都道自己冤枉……” “可一旦在刑狱司辗转一番后,他们就纷纷签字画押,俯首认罪。” “你说,到底是大理寺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还是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呢,你说,朕又该如何去相信呢?” 他白净修长的手正熨帖她的脸,懿成垂下眸子,“真相为何,陛下会明察秋毫,大理寺也会秉公办理。只是展姝乃懿成友人,懿成自然相信她……” 懿成抬眼看她,似下了很大决心,从怀里摸出那枚铜钱奉上,“那日陛下落水前问我有何心愿,如今我求陛下,保全展姝性命,可以吗?” “啪!” 默央脸色骤变,拂袖摔了一旁的药碗,安荣公主不会说这番话,霁华不会是这般反应,她应该冷漠一张脸,她应该对法家诉狱的学说理论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可她没有!除了一张脸,她始终做不到一丝一毫地像她。 默央恨她无情敲碎了他的美梦臆想,冷笑道:“不过是个奴婢,你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懿成一惊,知道小皇帝一向是喜怒无常的,急忙磕下头去,“陛下息怒,懿成知错,天子一言九鼎,为政以德,懿成恳求陛下……” “你是在说朕言而无信?不配为君?”默央望着满地的白玉碎瓷片,眸中闪烁起妖冶的寒光。 懿成大惊,连忙告饶,“懿成绝非此意。” “想救她也并非不可,”默央躺回床上,语气阴深,“你若肯从这儿赤脚走出去,朕可以考虑放了那个人。” 满地碎瓷折射出的寒光令懿成倒吸一口冷气,她一字一句道:“懿成多谢陛下开恩。” 说罢,便低下身要褪去鞋袜。 “滚!滚出去!碍眼的东西!” 默央见不得她那副隐忍委屈的模样,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 他不过厌她对展姝一事纠缠不休,默央侧过身不再看她,“去叫……宣妃来,以后朕的药都用不着你了。” 宣妃阳季华。 季华,季华,是她。 懿成穿好鞋袜,悄然退去,她以为,默不作声便能忍住那潸然欲下的泪水,便能守住那颗固若金汤又伤痕累累的心。 仗义相助 小皇帝这病愈发蹊跷,半月里来反复高热,竟不见好转。 姜太后来兰池宫发了好大一通火,伺候的人无一幸免,通通领了二十板子,一时间兰池宫哭天抢地,又更加愁云密布,战战兢兢。 懿成到底挂念他的病,再去看他 分卷阅读39 时,他神志不清地躺在那张床上,白日里还在梦呓些什么。 “懿成公主?你又来做什么?”宣妃阳季华端着那碗粘稠猩红的药,杏眼微扬。 她很美,是一种动则嚣张,静则温顺的美,懿成没见过哪个女子能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糅合得如此浑然天成,以至于她的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心魄,难怪默央会爱她如斯。 懿成忽然卑悯起自己的模样来,她垂下头,“我来看看陛下。” “如今可看到了?”阳季华落落大方朝她一笑,坐到床前,懿成看到她洒金绣莲花纹的宽袖随着喂药的动作起起伏伏。 默央那药喝得吐了一大半,他眉头紧皱,在念叨什么。 懿成走进两步,才听清楚原来他念的是“季华”,“季华”…… 他醉酒的时候也这样唤着,懿成眼眶没由来地发烫,仿佛有一把钝刀在割她的□□,却无法完全割舍,她看到阳季华亲密无间地贴近他,听懂他的耳语后忽然就笑了,然后懿成听到她说—— “公主怎么还站在这里?”她脸上仍是方才那灿烂羞涩的笑容,“难不成?公主对皇上平日里和嫔妃相处那些事心存好奇?” 懿成赧然,客套道:“宣妃娘娘说笑了,懿成不过前来探望,皇上无碍,便放心了。” “无碍?真亏公主说的出口。” “宣妃娘娘何出此言,懿成不知何时得罪了娘娘?” 阳季华顺手握住默央的手,“未曾,只是我惯来如此,不爱那些虚与委蛇。” 病榻上两只交握的手不出意料地刺痛了懿成,她妒极又笑,讥道:“这习惯可不太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懿成劝娘娘好自为之。” 对于她突然的反抗,阳季华有一丝错愕,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初,她满不在乎地笑道:“公主与其如此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自个儿,也关心关心下月即将前来的北国使臣。” 下月?这么快吗? “怎么?看公主反应,还全然不知呢?”阳季华笑得更甚,胜若春日百花。 “既然和亲在即,公主还是理应以大局为重,跟随嬷嬷修习礼仪,像如今这般无知,实在是有失公主颜面,有失我大越颜面。”她的唇枪舌剑是毫不留情的。 懿成不甘示弱,柳眉一扬,“多谢娘娘,烦请娘娘尽心照料陛下吧,懿成就此告退。” 阳季华美目微眯,望着那位神秘又古怪的公主匆匆逃离的背影,似乎有一些事要如春笋破土而出了,可惜此时她却仿若隔雾看花,看不透彻,也看不真切。 待安抚好病榻上的小皇帝,兰池宫又恢复了异常寂静的常态,阳季华行到楼阁侧窗前,果然,那人又来了,他身着铁盔,手握佩剑,站在树影暗角里,与那棵高伟的榕树融为一体。 那是一个魁梧又英俊的年轻侍卫,她看他满面愁容,便猜想他一定心有所求,不知他如此执念所为何事,或许她能让她那官至大理寺卿的爹爹帮帮他。 与往常沉默无言的等候不同,那侍卫见到懿成公主,便上前行礼,和她交谈了几句。 这一刻,阳季华突觉得无趣极了,她将手里刚摘下把玩的蝴蝶幽兰扔出窗外,她觉得自己的年华仿佛被这雕花棱窗分割成两半,一半随那朵蝴蝶兰在空中飞扬沉没,甚至到不了那个侍卫的身边,而另一半又白白蹉跎在这玄窗之内,消失在自己掌心之上。 懿成行到宫外,见了展啸,着实意外,他猛然抬眼见了懿成,还略有些局促不安。 “末将参见公主。”他对懿成礼数周全,却又开门见山,“末将已在此处等候公主多日,上回公主应允搭救令妹之事,不知可有眉目?” 懿成瞧着他微叹一口气,清声道:“实不相瞒,展侍卫,陛下病中,尚不理朝政,更无心听我多言。恐怕,此事得等陛下龙体安康以后,方有回圜。” 展啸心下一沉,展姝自进了大理寺,便音讯全无,生死未卜,他散尽钱财也不能同妹妹见上一面,也不知那狱牢得了钱财,能不能信守承诺,让展姝免去那刑狱司的十八般酷刑,想到这里,他浓眉紧皱,朝懿成行礼道:“公主,那——能否让末将令妹见上一面。” 懿成略一思索,“待我回去想想法子。” 展啸见她神色,也知自己多少是在强人所难,“此番公主大恩,末将当牛做马,无以为报!” “不必。”懿成淡淡道。 卷入这件事,除了求见皇帝,懿成压根儿没有别的办法,每每被拒之门外,徒劳无功返回沉雪楼时,她无不怀疑,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或许只是不堪的自己偶尔会怀念那烂漫如山花的笑容,那样美好的展姝,实在不应凋零在这荒芜的季节里。又或许,是展啸的执着打动了懦弱的她,在这样的悠悠岁月里,能为某件事义无反顾,交付真心,委实是很难得的。 这日默央终于醒了,他转动起发涩的眸子,一眼便看到床前的女子,他轻轻一笑,“霁华……” 阳季华被皇帝莫名其妙的笑容吓了一跳,“陛 分卷阅读40 下,季华在这里,您可算醒了。” 默央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是一张截然不同又美艳绝伦的面孔,他收了笑,阖上双目,“退下吧,朕累了。” 阳季华见他大病初愈,虚弱得很,不敢置喙,只得告退。 空荡荡的宫殿里,默央忽然自嘲地笑了,她已经死了,可她的灵魂在哀青山的皇陵里也不安宁,否则一个虚无缥缈的亡灵,为何还能如此折磨一个活着的人呢? 他要如何做,他该如何做,才能感受她还残存在世上的半点一滴呢? 默央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陛下万安。” 病床上的皇帝除了眼神微动,并无动作,懿成走近了些,“陛下万安,可是好些了?” 是她啊,一个虚有其名的假公主,一个替代品。 默央看向懿成,苍白的嘴唇瑟瑟了好久,才发出一丝声音来,“是你啊。” 懿成见他有些呆,“陛下,御膳房刚送了膳食来,可要用些?” 默央轻轻点了点头。 懿成坐在床前,将莲子肉芝粥喂给他,她缄默不言,手下却异常仔细专注。 “今日怎么这般安静?”默央喝下半碗粥,恢复了些精神劲,“展姝还在大理寺罢?怎么不接着求朕了?” “没准朕心情好,许你个大恩典也说不定?” 懿成抬首垂眸,“陛下久病初愈,我笨嘴笨舌,怕又惹了陛下不高兴。” “确实笨嘴笨舌,”默央忽然笑起来,那张脸绝世又苍白,“也罢,朕准了。” 懿成霎时怔住,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陛下……这是为何……” “不日北国使臣就要来了,你是和亲公主,身负重任,往后——不必为了此事再来兰池宫了,也不必同朕显得如此亲近,落人口舌。” 懿成听着听着便红了眼,难道他已察觉了自己对他的那些难以启齿的心意,可她明明掩藏得那样好,“陛下,您答应我放了展姝,所以我要付出代价,这是一场交易,对吗?” 默央难得褪去棱角,温柔一笑,“怎么?舍不得朕?不想去北国?嗯?” 他的话像一把尖刀直直插入懿成的心,她忍住泪水,“陛下,若我和亲一事,乃您内心所愿,懿成自然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内心所愿?一开始将她推出去只是为了保住自己心爱的女人,谁知皇姐亡故,如今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谈何心愿。默央泛起苦笑,“你放心,等你出嫁那天,朕会亲自赐酒送嫁。” “谢……陛下。” 默央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忠贞模样,觉得可笑,他撩起她耳边的发,“你这反应,是不是朕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 “是。”懿成答得毫不犹豫。 默央愣了一瞬,转而大笑起来,“很好……很好……” “那朕要你——谨遵朕的旨意,和亲北国,这一生都忠于朕,忠于大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懿成看向他的眼睛,重述着他的话,“是,懿成谨遵陛下圣旨,终我一生,无论身在何处,都忠于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好……”默央不知为何,不愿直视她那双热烈如火的眼睛,他躺回床上,“朕乏了,你且退下罢。” 懿成离开兰池宫时,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生,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踏足这所恢宏的宫殿。 她走得浑浑噩噩,不慎脚下一空崴了去,幸好被人一把扶住。 “公主,您没事吧?”展啸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又迅速松开她的手臂,退开一丈开外。她走路总是冒冒失失,与她这个人透出的温柔坚韧不太一样。 懿成这才回过神来,“无碍。”她盯住展啸腰间悬挂的玄铁剑鞘,又道:“对了,展侍卫,令妹有救了。” 展啸眼里陡然似熊熊烈火,“公主,这……可是真的?” 懿成看着面前喜出望外的男人,忽然很羡慕他能拥有这样纯粹的快乐,点了点头,“我想,过不了几日,你便可以去大理寺接她回家,兄妹团聚了。” “末将——多谢公主相助。”展啸一扫阴霾,朝她跪下。 “展侍卫不必如此,你有情有义,实在令人敬佩。”懿成落落大方对他一笑。 这反而弄得展啸几分羞赧,他不自然地行礼陪笑,黝黑的脸庞上有淡淡红晕。 远处默央正站在兰池宫的楼阁侧窗前,站在宣妃阳季华曾站过的位置上,将两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隐约能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看到她对那个侍卫笑,笑得情真意切,笑得温柔和煦,明明方才还是那般忠心耿耿,转头却对着一个卑微的侍卫,她可从不曾对他那样笑,真是骨子里的低贱之人! 见默央脸色铁青,卿缭在帝王身侧屏息凝神地候着,不敢有一点儿掉以轻心。 “卿缭,吩咐大理寺放了展姝。” 卿缭急忙跪下,“皇上,使不得啊,此乃杀害公主的疑凶,您如此 分卷阅读41 做,这不是和圣尊皇太后对着干吗?” “对着干?呵,那就让朕尝尝和她们对着干是什么滋味。你只管去放人。”默央俯视着树影间那两人。 “是。” “还有那个侍卫,你知道该怎么做。”默央对卿缭使了个眼色。 “是,奴才明白。” 默央又看向那棵榕树的华盖绿冠,他将手伸出窗外,恶狠狠扯碎了一把树叶,“既然他有情有义,那就折了他的情,断了他的义!” “是,奴才遵命。”卿缭按捺住那蓬勃又变态的兴奋之情,他生命里的欲望,不甘,愤恨,通常只能以这样的渠道来得以宣泄。 是人是鬼 展啸不当值的时候,他会在沉雪楼附近徘徊,会在沉雪楼到长宁宫必经之路上那片辛夷花林里守候,自从大理寺接回妹妹并安顿好,他似乎,还剩下一件未完成的事。 他的等待杳无痕迹,也心无旁骛,比如皇帝的某个妃子前来和他说话,他也不知言语几何了。 宣妃阳季华心下恼怒,她看出面前这个毕恭毕敬的侍卫对她的避之不及和心不在焉,她家世显赫,又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从没人敢这样对她,“本宫在问你话,你在此处所为何事?” “回娘娘,此处僻静,末将前来巡视一番,不为何事。”展啸拱手垂眼,瞥见面前人华贵美服的一角。 阳季华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放肆地笑起来,“躲那么远?你很怕本宫?” 展啸将头垂得更低,“末将不怕娘娘,末将有职责在身,先行告退。” “等等,”阳季华踱步到他身边,“难道保护本宫不是你的职责?” “回娘娘,维护皇宫安宁自然是每一个禁卫军的责任。” “这园子大得紧,本宫不识路,就由你护送本宫回和鸣宫吧。”阳季华将手搭在丫鬟灵绣的手臂上,毫不避讳地打量起他来,“劳烦展侍卫前头领路。” 展啸知道她在无理取闹,却不能有任何拒绝之意,“是,末将遵命,娘娘请。”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居然一眼也不敢看她,阳季华心中冷笑。 他在前头走,身形伟岸,雄姿英发,他总这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吗?阳季华忽然计上心头,她调皮一笑,对灵绣使了一个眼色。 灵绣下一瞬间便直杠杠从后故意撞上展啸,展啸脚下一个趔趄,从怀里摔出一个小匣子来。 展啸暂且无暇顾及,她稳了身形,顺手扶起灵绣,转头就行礼道:“娘娘恕罪,末将失礼了。” 阳季华捡起那个小木匣,顺势打开瞧瞧,原来里面装了只冰丝玉镯,通体透亮,她在皇宫阅珍宝无数,一眼便看出这镯子是上等佳品,“展侍卫,你的东西掉了。” “多谢娘娘,还请娘娘还给末将。”展啸俯首伸出双手去接。 阳季华望着那双满布厚茧伤痕的手,是与皇帝截然不同的一双手,不知这双手要将这镯子送予谁,“还给你也可以,不过你方才冒犯本宫,又该当何罪啊?” 展啸听她语气实在不像是要大动干戈的,倒像是——调笑,他心下疑惑,“末将无心之失,娘娘要如何治罪,还望娘娘明示,末将……实在不知。” 阳季华“噗嗤”笑出声来,“你先起头说话吧,本宫还不知大胆冒犯我的人是何模样呢。” 展啸这才起身,他比她高出许多,他必须承认,宣妃娘娘是一个美丽又娇俏的女人。 阳季华很满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她就知道,无一例外,“本宫的责罚非常简单,本宫要你去京城月桂坊买桂花糕带给本宫。” “娘娘……这……宫里御膳房里有珍馐无数,娘娘又何必舍近求远?” “说了你也不懂,”阳季华将匣子扔在他手中,“对了,有新鲜的桂花酿也带一壶来和鸣宫。” “是,末将领命。”展啸只觉这宣妃直率又迂回,古怪得很。 那日展啸走后,阳季华盯住陪嫁丫鬟灵绣看了半晌,看得灵绣心底发毛,只听宣妃娘娘冷言道:“谁准你擅自碰他了?” “那是我看上的东西。” 灵绣一惊,连连磕头,依娘娘的性子,这事轻则鞭笞数十,重则小命不保,“娘娘饶命,娘娘饶命,灵绣会帮娘娘,灵绣会帮娘娘……” “先去领十杖,再来和本宫说说,你打算如何帮本宫?”阳季华仍旧笑得倾国倾城,绝代风华。 展啸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毫无警觉,他依旧陷在每日无处诉说的等待里,他有时也会怀疑,难道自己生来就是为了等待吗? 等候不苟言笑的父亲对他投来第一个赞许的眼神,等候入朝为官一展宏图的机会,等待圣上的青眼相加委以重任,等待有人能从大理寺救出妹妹,就像如今也等待,懿成公主能从这里经过。 为此,不管情不情愿,他都已经辗转浮沉在城楼的寒风里,王府的污流里与皇宫的深水里了,好像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命定轨 分卷阅读42 迹,这种轨迹强大到无可非议,所以更令人觉得悲哀。 好在——他等到了。 “末将参见公主!”他的声音不自觉高昂轻颤。 刚和申嬷嬷告辞行出长宁宫,在回沉雪楼的路上,又碰见了展啸,懿成有些意外,却仍温言道:“展侍卫,令妹如今可好?可回家里去了?” 展啸想起今早还暴躁把茶盏摔向他的展姝,从大理寺回来后,她有时会易怒又脆弱,有时又与之前那个纯真少女并无所异,她全身没有受刑的伤痕,但一旦他想问个究竟,她便失声尖叫,也不知在大理寺遇了何事。 见他一时愁容满面,懿成又问:“怎么了?可是小姝有什么不妥?” “无事……多谢公主挂怀。” “如此便好,小姝无事,我也好放心了。” “公主!”展啸见她要走,急忙叫住她,“公主,小姝听闻您为了她奔波劳碌,特让末将替她以此物相赠,也算聊表她的谢意。”展啸慢慢从怀里拿出那个小匣子,递给她。 懿成见他一副扭捏模样,忍俊不禁,“不必了,只烦请展侍卫替我谢谢小姝。” “公主,小姝经此一遭,心神不稳,不比从前,她如今让我将此物交与您,并未让我原封不动带回去,公主好歹收下,宽她心也罢,至于公主要如何处置此物,末将不敢过问。” “心神不稳,不比从前?这话什么意思?小姝可是在大理寺受了什么惊吓?” “无碍,公主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展啸说这话时,多少有些铁汉柔情,他将小匣子递得更近,直直看着懿成。 懿成叹了一口气,接过匣子,微笑道:“我收下便是,替我多谢小姝,还望她好生休养。” 展啸见她笑,只觉有一把火从心底窜了起来,五脏六腑滔滔火海,烧得他不知所措,“是……是,我会将公主的话转告给小姝的,末将……末将告退。” 匆匆告退以后,展啸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禁摇头失笑,不过是了却小妹的一个心愿,是坦坦荡荡的,是正大光明的,为何自己竟然扭扭捏捏像个妇人,真是愧为七尺男儿。 展啸往前走去,不过很快,武艺高强的他便察觉身后有异,他一个健步旋身,佩剑出鞘,明晃晃的剑锋“唰”地一声,已杀气腾腾横在那人喉边。 “何人在此鬼祟!” 灵绣感受脖子间突如其来一股肃杀寒气,她下意识向后仰,不住哆嗦起来,“展……侍卫,是我,是我,宣妃娘娘……娘娘的贴身丫鬟,灵绣。” “是你啊。”展啸敛了浑身杀气,收好佩剑,略一颔首,“灵绣姑娘,多有得罪,不知灵绣姑娘跟着在下,所为何事?” 灵绣想起方才所见的两人,仍惊魂未定,只好大着嗓子虚张声势,“我哪有跟着你!我是来传话给你的,娘娘说,怎么好几日了,你还没将桂花糕送来,莫不是忘了?” 展啸谦和有礼道:“并未忘记,只是还不曾到我归家休沐之期,等过几日,定将东西送到和鸣宫。” “最好如此!别叫娘娘久等!”灵绣理了理衣裙,抬起下巴冲展啸“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展啸皱了皱眉,懒得去深究这古怪丫鬟,他继续向前走去,向一张等待多时又紧罗密布的暗网走去。 而懿成回到冷清破败的沉雪楼后,她打开匣子一看,看到了那只冰丝手镯,如月光星辉折射出的清澈光芒,她不识得玉的品类优劣,但她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她为展姝的得救而快乐,为展啸的感激而快乐,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快乐。 这样,至少让她觉得,她还活着,还像个人一样活着,她的血液还会流淌,她的心脏还会跳动。 懿成缓缓戴上镯子,走上阁楼外的亭台上时,她将地面的旧木板踩得“咚咚”作响。 灿烂晚霞渐渐升腾起,在天际摇曳不定,她对着漫天霞光笑起来,她想象脚下踩的是自由飞荡的秋千,直冲入那缕缕晚霞间。 当她正沉浸在这酣畅淋漓的快乐中时,她听到一声来路不明的短促呵笑。 沉雪楼还有其他人?懿成笑容蓦然褪去,取而代之是十分的警惕,她四下张望,除了墙壁上拉得老长的仓皇孤影,再无其他。 可她明明听到了,是笑声,有人在笑,方才这里必定有人,他会不会逃走了?懿成慌慌张张跑到亭台间眺望,丹朱色的厚重红墙在最后残留的夕阳下显得肃穆又威严,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的异想天开。 没有人,没有人。 懿成呆站在亭台上,不断质疑那笑声的真实性,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阵阵凉风吹来,她后背一个激灵,无知无觉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不是人,莫非是鬼? 她的视线落到院子里一堆荒芜的杂草中,霜儿曾说过,那儿曾经是一口水井,后来沉雪楼废弃,也就被封了。 这让懿成无端端联想到了投井而亡的青芷,那个恍若前世的故人,她也有一只玉镯,是翡翠的,懿成想到这里,赶忙脱了手上的 分卷阅读43 镯子。 谁知她刚一脱下玉镯,刹那间狂风大作,门窗俱响,烛灯也应风而灭,使整座沉雪楼瞬间陷入了阴阴森森的暗夜里。 懿成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床上,整个人一溜烟全缩进床被,这时,她突然又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微哼笑,带着些嘲讽似的。 “谁!”懿成一把掀开棉被,壮着胆子对满目夜色喊道:“何方神圣?不要装神弄鬼!出来!” 门窗的破纸被吹得“哗哗”大响,有几片落叶兜兜转转,被疾风带入沉雪楼里。 懿成紧握住自己那枚铜钱,高声道:“装神弄鬼!我告诉你!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沉雪楼里回荡,可怖又尖利。 这时一道白昼般的闪电劈下,紧接着是“轰隆隆”雷鸣震耳欲聋,更要命的是,懿成觉得自己仿佛再次听到了笑声,电闪雷鸣之间,她听到了,听到了,那是一个男人的笑声。 “谁!我看到你了,出来!快出来!” 懿成全身紧绷,已不如之前害怕,只是她在狂风雷电之中的连声质问叫骂却没有一个确切回应。一阵僵持过后,夏日暴雨循着征兆来了个痛快,空气中瞬间弥漫起花叶泥土的甘鲜气息。 懿成僵持了一阵,困意上涌,她索性缩回被子里,嘴里还嘟嘟囔囔,“我要睡了,管你是人是鬼,我不奉陪了……” 梁上何人 翌日,正逢展啸休沐,他果真说话算话,去京城月桂坊替那位宣妃买了桂花糕,他知道越是美丽的女人越难缠,但他没想到这位娘娘已经不仅仅是难缠了。 和鸣宫前,展啸手持油纸包,对守门的小太监道:“劳烦公公替我唤灵秀姑娘,托展啸置办之物,我带来了” 小太监抿嘴一笑,错将此人当做灵秀的相好,进门去禀报。 “灵秀姐姐,宫外有人找,他说他叫展啸。”小太监朝灵秀挤眉弄眼,却不想此举落入了亭台纳凉的宣妃眼中。 宣妃冰冷的目光令灵秀大骇,她停了团扇,忙俯身对宣妃耳语,“想来是展侍卫替娘娘送桂花糕来了,为避人耳目才借口找奴婢。” “你怕什么?”宣妃吃着刚快马加鞭送进宫的冰镇葡萄,此葡萄名唤玉美人,为上等珍品,此刻她肤白若雪,着一身青黛花袖绿纱裙,倒是与这玉美人之称交相呼应了,“叫他进来。” 吩咐了没多会,小太监汗津津地跑回来,捧着油纸包哆哆嗦嗦,“展侍卫不肯进来,奴才将娘娘的话告知他听,他推脱有事在身,只将此物放于门阶前便告退了。” 阳季华往常遇了这样怠慢,是要大发雷霆的,可今日她心情甚好,她看了眼那严丝合缝的油纸包,上面还有月桂坊的红印,她朝灵秀使了个眼色。 灵秀这边从小太监手里接来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拆开,再将整整齐齐的糕点奉到宣妃面前,浓郁的金桂香霎时弥漫开来,阳季华捻了一小块放入嘴里,香甜软滋,令她心情大好,对展啸此番无礼倒也不恼不怒了。 “灵秀,既然他不来,那本宫便去会会他。”吃了一口,阳季华突然懒懒起身,弱风扶柳般,朝宫外走去。 此时展啸已离了和鸣宫半晌,刚拐入宫苑一角,便听闻一道婉转女声。 “展大人。” 展啸一抬眼,那风姿绝代的宣妃娘娘已走近他身边。 “见过宣妃娘娘。”展啸轻退了一步,不愿与她的脂粉香气太过亲密。 “本宫刚刚叫你进来,你为何不肯?为何忤逆本宫?”阳季华浅笑,又走近一步,“展侍卫不是最讲究忠诚与顺从的吗?” 她的气息渐渐清晰,如柔柔鹅毛拂过他刚毅的脸,展啸一慌,忙推开她,“娘娘请自重。” “呵——”阳季华似乎听了什么好笑之事,她双颊绯红,竟颇有小女儿姿态,“本宫九岁那年,和丫鬟偷偷跑出府,吃的就是这月桂坊的桂花糕。” 说话间,阳季华抬眸瞧着那人近在咫尺的浓黑眉宇,“后来被爹爹发现,将我禁足于绣楼,直到我入宫为妃,这么多年,我吃过许多糕点,可那年的滋味,却再也没有过了。” 阳季华见眼前人并无抗拒,想来无人不会拜倒在一袭甜美华贵的石榴裙下,她一双玉手悄然抚摸上展啸的肩,深宫女子的爱意总是来得如火如荼。 展啸却如晴天霹雳,他蓦然甩开她的手,连连后退,“娘娘不可,您是陛下的妃嫔,是家族的荣光,是大越女子的表率,怎可逾矩,做出此等……此等不知廉耻伤风败俗之事。” 他的话如寒潮涌过,冻结了她那颗一厢情愿的火热的心,阳季华秀眉微蹙,眼泛水光,“你知不知道,你送来的糕点,令本宫想起了当年的味道,你明白吗?” “末将不明白,若是因为桂花糕一事,那是末将之错,是末将唐突了娘娘。”展啸说罢便要离开。 阳季华从未如此挫败,她红着眼望向他伟岸的背影,咬牙切齿,“展大人如此坐怀不乱,莫非已是心有所属。”b 分卷阅读44 r   他的身形微微一顿,只道:“末将告退。” 他的背影消失在绿荫掩映的宫墙之后,阳季华恨意渐起,不由攥紧了手里的丝帛,这个不识抬举的男人! 这番过去,宣妃便是与展啸结下了个不大不小的梁子,只是不料,这么快,懿成也受了波及。 说到懿成,经由那晚雨夜的一番惊吓之后,她怀着女子特有的好奇和细腻,将沉雪楼里里外外寻了个遍,可别说是大活人了,就是连算得上活物的老鼠蟑螂也全无踪迹。 但她分明听见了!分明听见了。 她——听见了吗?听见什么了? 怀疑的念头在她的脑海生长盘桓,害得她整日整日都心不在焉。 申嬷嬷手里的戒尺在桌案上敲出清脆凌烈的响声,她的声音年迈又威严,“公主,老奴说得出嫁礼节你可记牢了?北国的迎亲使臣已启程了,这是两国通好联姻的大事,可开不得玩笑。” “是,懿成记住了,大婚那日,从邺阳城北门——礼平门出时,须得下轿饮过离合酒,再对邺阳城行叩拜大礼,方可受太后和陛下的赏赐,继续北行。”懿成一字一句背出申嬷嬷苦口婆心的教诲。 “不错,还有,出嫁那日你不可啼哭,不可回望,不可有失姿态,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大越公主,要时时以大越为重。”申嬷嬷青筋毕露的手有节奏地敲打着戒尺,将姜太后的对她的吩咐原封不动地讲给面前这位公主听。 “是,懿成谢嬷嬷教导。” “回罢,这几日先不必来了,且在沉雪楼等着,等凤冠嫁衣做好,我会遣霜儿告知你的。” “是,懿成明白。” 懿成这便回沉雪楼等着了,可她还没等来霜儿,倒先等来一位只有过数面之缘的人。 阳季华虽只带了灵绣一个丫鬟来,可她气势汹汹,好似身后跟了千军万马。 她的父亲是姜太后的心腹之臣,大权在握,官至大理寺卿,而她是皇帝宠妃,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如此荣宠一身,确实可抵得上千军万马。 懿成正在楼里小憩,半醒之间,她已察觉到来者不善。 “呵,你倒是悠闲自在。”阳季华不等她说话,只冷冷讥笑一声,毫不掩饰话里锋芒,她一仰头,灵绣得了暗示,便直直进了房里,开始翻箱倒柜。 “宣妃娘娘?你这是做什么?”懿成见状,忙起身与她对峙起来。 “做什么?”阳季华围着懿成不住打量,“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宫当然是有要事找公主……” 懿成见灵绣掀了她的床被,转眼便要去里屋那面壁画处,不好!暗道! 懿成心下一急,也懒得和宣妃胶着在言语之争里,作势便去拦灵绣,“住手!给我住手!” 阳季华一把便抓住懿成手腕,“公主,本宫话还没说完!” 阳季华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比得上懿成的气力,懿成下意识猛地一甩,便挣脱开来,往里屋追去。 阳季华被甩得连连后退,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正要动怒,只见灵绣已躲过懿成,快步闪身从里间出,手里还端着一个小匣子。 “娘娘,找到了。”灵绣将匣子递上,是一种为虎作伥的小人神色。 阳季华一眼便认出这是侍卫展啸那日视若珍宝的匣子,灵绣所言果真不假,展啸的心上人果真是这位懿成公主! 难怪那展啸送桂花糕的时候,对她的示好熟视无睹,对她的接近避之不及,竟是为了这个,难怪他胆敢明里暗里说她不知廉耻,厌她伤风败俗,竟是为了这个。 她不服,她不服,从小到大,凡是她看上的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的,都是志在必得的,都是不允许他人觊觎的。 懿成见她们不再进屋搜寻,心底隐隐松了一口气,便正色道:“宣妃今日大闹我处,究竟为了何事!” “呵,公主,这是何物啊?” “不过是懿成友人的赠送之物,宣妃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罢。” “友人?哪个友人?”阳季华步步紧逼。 “懿成结识何人,想必和娘娘并无多大干系。” 阳季华掀开灵绣手中的木匣盖子,瞧了一眼里面静静躺着的手镯,又冷笑道:“懿成公主,不顾礼义廉耻,和侍卫暗通曲款,互有往来,你可知——是何等大罪?” 懿成可算明白这宣妃娘娘今日便是故意找茬来的,她深知这阳季华是默央心上之人,不想与她过分纠缠,只好如实相告,“宣妃娘娘误会了,此乃废嫔展姝托兄长展啸侍卫赠与我的,并非宣妃口中诋毁之说。” 阳季华一向争强好胜,怎肯善罢甘休,“公主,你可真是糊涂,你私通侍卫一事本宫只不过是偶然撞破,并无权决断,辩解之词,你还是留到太后和皇上面前,留到大理寺再去说罢。” “灵绣,带她去长宁宫问审!” 灵绣的手才刚碰到懿成的胳臂,脸上便挨了重重一巴掌,迎面是懿成公主那张恼怒又略带扭曲的脸。 “我好歹是由圣尊 分卷阅读45 皇太后懿旨亲封的大越长公主,你不过是宣妃娘娘养的一条狗,也敢来与我拉扯!” 阳季华在宫里横行霸道惯了,灵绣自是少不得狐假虎威,此时主仆两人面对陡然发怒的懿成,都是一脸不可置信,还是阳季华先反应了过来,她抚掌而笑,“懿成公主果真好胆识,可惜一个下贱的赝品是不会懂得——打狗也是要看主人这样浅显的道理的!” “也罢,既然公主不去长宁宫,那便在这里,好好等着太后传唤罢。”阳季华那双勾魂的美目里流转出类似恶毒胁迫的凶光。 懿成无暇惊叹她的美貌容光,她知道她正又一次面临着无妄之灾,而她的敌人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凶狠,因为那是她所爱之人的心上人,这一仗,她早就注定了败局一场,可她仍选择孤注一掷。 “娘娘只管去,不过——”懿成的手悄悄在两侧握紧成拳又木然松开,“与北国和亲在即,恐怕在娘娘找到下一个合适的赝品之前,圣尊皇太后也许无心听娘娘谬言,娘娘可不要玩火自焚啊。” “你什么意思!胆敢威胁我——”阳季华青葱般的手指直直指向懿成的鼻尖,“能找到你,自然也找到其他人!” 懿成轻轻拂去面前那根食指,“娘娘莫要动气,娘娘所言极是,泱泱大越,低贱之人随处可见,我若死了,自然能找得到其他人。依我看,最好能要像娘娘这般,仙姿国色,聪敏能言,见者无不倾心,便是和亲修好的上上人选了。” “大胆!你——”灵绣刚要呵斥,便被懿成一记眼刀给驳了回去。 “放肆!绝不可能!本宫乃堂堂皇帝贵妃,怎会……你休要胡言。” 懿成见阳季华终于变了神色,心里暗喜,又接着吓唬她,“那又如何,从前我也不过是个奴婢丫鬟,在国家大义面前,谁又能保证今日的贵妃不会成为明日的和亲公主呢?” “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阳季华终于自乱阵脚。 “听闻北国偏远蛮荒,那里人人茹毛饮血,暴虐凶残,娘娘可有兴趣一试?”懿成又朝她镇定一笑,“只要大越还安安稳稳活着个懿成公主,便不会有上述那些节外生枝。当然,趟不趟这滩浑水,还得由娘娘亲自决定,。” “你!好!是本宫小觑你了,今日且算你走运!”阳季华落了下风,一甩广袖。 “灵绣,回宫!” “等等——”懿成斜睇了灵绣一眼,“懿成恭送宣妃娘娘,不过沉雪楼的东西可不能带走!” 阳季华望着那只手镯狠笑了一声,她从匣子里拎起镯子,再“啪”地一声重重摔到地上,在懿成惊讶的眼神里,霎时断为数截。 阳季华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她得不到的东西,毁了也好,她若无其事地笑笑,“公主,本宫一时大意,对不住了。” 阳季华领着灵绣走了几步,又转头道:“若公主不忿,只管去找太后诉苦好了,此等小事,不知太后会不会有心听呢?” 此刻阳季华吃了个哑巴闷亏,心里不快极了,不过是个宫廷侍卫,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假公主,既然要和她斗,那就走着瞧吧。 阳季华走后,懿成颓然坐到地上,她居然敢对季华大放厥词,真是胆大包天,要是让默央知道,只怕又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毕竟,他连季华这个名字都不许旁人叫。 不过那样也好,在这段黯然失色的宫廷岁月里,他若对她大发雷霆,好歹她能预见到一丝和他相见的机会,便不会觉得无光的前路上还横亘着直下万丈的长渊了。 懿成沉默着蹲下身,要去拾起地上散落块块手镯碎段,她的少女心事也碎裂成这样一段段,就像她有时无比羡慕那个叫季华的女子,那羡慕与往日深深的嫉妒和怨怼之情截然不同。 这些破碎不堪的情愫和碎玉,而此时,她只是将它们拾捡起来,拾捡起来,仅此而已。 突然之间,懿成听见房梁上传来一声轻笑声,这一次!她听得真切,毋庸置疑的真切。 “梁上何人?”大白日里懿成也不多惧怕,抬首便问。 梁上登时飞身而下一个黑影,身材颀长,挺拔如松,他下半脸面覆黑布,刚转过头来,懿成敏锐地发现他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 “你是谁?”懿成直勾勾盯着他异于大越人的白皮肤和凸起的眉骨,“你不是大越人!你是北国人!” 那人浓眉一挑,似笑非笑,“都说大越人最擅长打哑谜,果真不假,我一句话没说,你就猜到了。” 懿成眉头一蹙,这人用词奇怪,但更为奇怪的是,她直觉面前这个人并无敌意,故而也不十分惧怕这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 转而她惊觉自己在胡思乱想,便厉声对那黑衣人道:“你是何人?为何这身装扮?为何出现在大越皇宫?为何在我房梁上鬼鬼祟祟?” “大越公主,你的问题太多了,我不知先回答那一个。” “你再不说,我要叫人了!” 那人双手抱胸,靠在栏杆处,休闲得很,“你这破楼没人,你只管叫去,我倒想看看,禁卫军 分卷阅读46 和我谁的身手更快……” 话音未落,懿成便见一个黑影闪过,屋里瞬时空无一人,“喂!”懿成环顾空荡荡的四周,好似方才根本没人来过。 走了? 懿成在楼里疾步寻了一番,那个神秘黑衣人究竟是谁?大越皇宫戒备森严,怎会出现一个来去自如的北国人? 蛮子北辰 懿成正想得出神,后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那黑衣人不知何时已落到了她身后。 “大越公主,怎么不叫人来?” 明知故问!他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皇家禁卫军怎肯信一位假公主的一面之词,懿成白了他一眼,“你想借机与禁卫军比身手,我却偏偏不能叫你这样一个小人得偿所愿!” “诶——”他的湛蓝眼睛里氲起笑意,“你们大越不常常说梁上君子梁上君子吗?如今我在梁上,怎么反倒成了你口中小人了?” 懿成噗嗤一笑,笑他的浅薄无知,“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肯告知姓甚名谁,如此心虚遮掩,还算不得戚戚小人吗?” “大越公主好生厉害啊!不愧能骂走刚刚那个女人,只是我看你这里破破烂烂,婢女没有,连值钱首饰也没几件,想来这公主当得——啧啧啧——”他连连摇头,“也不怎么样嘛……” “关你何事,蛮子贼盗!”懿成用了最轻贱的话语来攻击这个异国人。 可他一点也不恼,笑将起来,“公主此话对也不对,我的确是个来自北国的贼,不过公主不也要嫁去北国了吗,那也是蛮子公主喽?” “你!你混进皇宫,三番五次装神弄鬼吓唬我,如今又来与我胡诌,究竟意欲何为?”懿成怒目圆瞪,心下不耐。 那人退了几步,袒开双臂,施施然笑道:“我叫北辰,北极星辰——” 北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懿成眸子一动,他可配不上这个名字。 那人没发现懿成的异常,又接着说:“我听闻大越皇宫有金银财宝无数,还有北国胡淄妃嫔,到底都是北国人,他乡遇故知,我来顺手牵羊一回也不为过吧?谁知迷了路——”他摊了摊手,“叫我碰到你这样一个寒酸公主。” “北国妃嫔?你说荻妃?”他的名字让懿成少了些尖锐,话间多了几分心平气和。 “荻妃?我可不识……”北辰又挑挑眉,“不过——她宫里可有值钱的东西?不如公主做个顺水人情,给我指条明路,别叫我空手而归。” 懿成见他几次三番误用成语,想来是初到大越,加上他又说得无惧无畏,听来自是放肆,竟隐忧他会因此在皇宫里引来杀身以祸,便没好气道:“皇宫不比别的地方,你最好收敛一些,别惹来杀身之祸。” 北辰拍了拍空空的腰间,不甚正经,“大越公主,我说了,干我们这一行,从不空手而归。” “何况,空手而归我可不好交代啊,弄不好还得受罚呢。”他故意扯起衣袖一角,露出左边半截精壮手臂,其上果然有一道两寸长的极深伤疤,应该是剑器若伤,虽近痊愈,可看颜色应是新伤。 这下懿成倒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他了,她觉得他可恨,又可怜,沉默半晌,才说:“倘若你这时得手了,便能就此罢休,不再去别处了?” 她这样问,令北辰眸子里有意外之色一闪而过,他勾起嘴角,点了点头,“当然。” “那你等着……”懿成转头进了里屋,不一会便找出了默央曾给她的赏赐:一对玛瑙紫玉镯,两只水晶琉璃如意,一只金镶蓝玉珠钗,那另一只蓝玉珠钗她上次贿赂给了卿缭。 懿成将这些名品珍宝摆在桌案上,“这些都是皇上赏的,可够你交差了?” 北辰随意拎起一只玛瑙镯子,单眼对日光看了看,品相平平嘛,与北国圣屿山所产的玛瑙玉石相去甚远。 他将镯子扔了回去,目光游荡,忽然落到了床头那堆玉镯碎段上,不屑地撇了撇嘴,果真是个一贫如洗的公主。 可懿成却误解了他这一举动,她用绢巾盖了那堆碎玉,正经道:“这可不行,这个不能给你。” 噫!白给我还嫌重呢!北辰讥讽地半眯起眼,“就这些?就这几个寒碜首饰,哪怕你不给,我也要盗走的。” “我就这些值钱的了,”懿成咬住下唇,苦苦思索了一阵,忽然她指向墙角两侧摆放的紫檀彩漆珐琅鼎,“那鼎也是皇上赐的,你若想搬,我也不拦你。” 吁?北辰望着那半人高的紫檀鼎,不可思议地看向懿成,失笑道:“公主,我是个大名鼎鼎,专取天下奇珍的盗贼,不是镖局镖师,也不是当铺伙计。” 这人做贼盗,还做得挑三拣四,果真是见识短浅的蛮子!懿成秀眉一横,“你不要如此贪得无厌,贼盗之事,需得细水长流,留得青山在,你懂不懂!” 北辰一听这话更忍俊不禁,他将桌上的东西一把用布裹了扛上肩,打趣道:“啧!没看出来,大越公主竟有做江洋大盗的潜质,真叫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分卷阅读47 他说话间便朝窗户处走去,“对了,寒酸公主,留一支珠钗给你罢……” 懿成还未看清,那支珠钗已稳稳插入她的朝云髻间,而北辰已如闪电般回了窗边,好似方才不曾动身。 “不必了——”懿成取下珠钗抛给他,“你拿去交差罢,我不爱这些。” 北辰一个转身接下珠钗放入包袱里,动作行云流水,叫人看不真切。 “你快些出宫去交差罢,别再来了。” 北辰用那双清澈又饱含机警算计的蓝眼睛审视这位公主,或者说,这位假公主,真有意思啊!他悠然道:“大越的公主,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在懿成不解的目光中,北辰笑意更浓,“竟然会指望一个贼在金山银山面前不为所动,两袖清风……” “你——”懿成听他如此说,霎时恍然大悟,他是铁定还要去荻妃那处的。 没等懿成发怒,北辰呵呵一笑,转身便夺窗而去,无影无踪了,只有他留下的那句笑语还在懿成耳边回荡。 果真,他说:“多谢公主,我现在要去会会荻妃娘娘了!” 懿成一时恼怒,竟赌气般追至窗前,发泄似地吼道:“贼盗!骗子!还是个目不识丁的骗子!两袖清风才不是那么用的!” 窗外的浓绿叶影随着夏风晓晓在朱墙上摇曳,懿成的气急败坏之语也这样轻飘飘随风去了,令她几分气馁。 那枚系在怀里的铜钱因她的跑动现落了出来,懿成看着那枚铜钱,北辰,北辰,那个贼根本配不上这个名字!去吧!去平白送死吧!荻妃那摘星楼可不比沉雪楼破落偏僻,他若是被禁卫军拿了,定是死路一条! 是死路一条! 他——会就此死去吗? 他——该就此死去吗? 这个担忧的念头来得突兀又疯狂,懿成自己也惊了一跳,他不过是个与她无关的狡诈贼人,他要去自投罗网,要去自取灭亡,都和她没有干系。 他只是一个贼,一个可憎的贼,也是——一个可怜的贼。 懿成轻叹,欲闭上门窗,无意间却瞥见苍穹天宇里北极星方位,此时天色尚早,那儿什么也没有。 懿成手一滞,在窗前伫立了许久,她的目光炯炯远去却又略带空洞。 当她下定决心去摘星楼的那一刻,她知道她正在被一个横空出世的愚蠢善念所驱使,在命运交汇的河流间,她已经义无反顾地作出了抉择,此后所有随波的缘起缘落都恰恰蛰伏于这个偶然的抉择之中。 可懿成现下还不知道,就像她也浑然不知,在她脚步之后,还有一个如影随形的黑影。 她只是神色焦急,步履匆匆,穿行在这座偌大的永明皇宫之中,想着抢先一步,到摘星楼去。 她随意找了一个探望荻妃的理由,却出乎意料地吃了个闭门羹。 荻妃的奴婢宝音前来回话,“公主,我家娘娘今日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懿成见她低眉顺眼,神色无异,想来此间尚无什么大的变故,那蛮子小贼应是不曾来过,即便来了也至少无人发觉。 她旁敲侧击道:“荻妃缘何病了?这儿一切可还好?” “谢公主挂念,娘娘只是偶感风寒,余下的一切安好。” 看来摘星楼确是风平浪静,那小贼许是逞口舌威风罢了,自己倒当得真了,还巴巴赶来救他。 懿成这下松了一口气,“那我今日便先回去了,请转告荻妃,等过些时日她好了,我再来看她。” “是,恭送公主。”宝音送走懿成,闭上门,又入了内室,荻妃正在塌上闭目养神,她容光焕发,全无一丝病态。 “娘娘,奴婢依娘娘吩咐,已打发懿成公主走了。” 荻妃眼睛都懒得睁开,“好,你先下去。” “是。” 宝音刚落下门,荻妃豁然睁开双目,翻身而起,朝屋内一处阴影间单膝而跪,她单手放于胸前,行的是北国胡淄皇族的礼,“阿茹娜见过哈丹王。” 阴影里走出一个黑衣玉立的蒙面人,他刚用那双蔚蓝如海的眼睛从隔板处偷窥外堂的那位公主,此刻刚收回视线,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大闹沉雪楼的蛮子贼盗——北辰。 他做了个要阿茹娜起身的手势,“阿茹娜,你该绘张大越皇宫地图,否则要找你,还得费不少心思。” 费心思?“王——您可是受伤了?”阿茹娜显然曲解了哈丹王的话中深意。 北辰闻言下意识转动起左臂,想起方才对那傻公主用的苦肉计,既然阿茹娜问了,他也不避讳,“小伤罢了,毕竟禁卫军也非泛泛之辈。” 阿茹娜心下不解,“王为何要冒险入宫?阿茹娜听闻迎亲队伍过几日便能到邺阳了。” “不错,岱钦和你阿哈吉达他们七日后可到大越,我只是先来看看,话说,阿茹娜你的复仇大计如何了?”北辰话锋一转。 阿茹娜隐隐一笑,“那展老儿杀我母族,我暂且奈何不得他。此次 分卷阅读48 拿他女儿开刀,不过小惩大诫,何况那事全凭傅太后坐镇帷幄,我不过煽了一阵风,他们便自己闹得不可开交了。” 北辰摇摇头,“不不不,光凭这些小事还不足以,我记得他还有个有勇有谋的儿子。” “是,如今在禁卫军里,王是怕他子承父业?会成为我北国的阻碍?不过依我之见,他根本不足为虑。这大越皇宫就像泥潭深泽,贤臣忠臣在这儿寸步难行,还不消我们动手。” 北辰轻笑着点点头,蔑道:“能建立令朝臣都闻风丧胆,怒不敢言的暗卫营机构,我们确实不必太过忧虑,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阿茹娜明白。”她又莞尔一笑,颇为得意地说:“不过那暗卫营只顾前朝,却不顾后宫,真可谓百密一疏。” “哈哈,否则你怎能如此轻易混入这后宫之中。对了,大越皇帝近来可有动作?” “呵,”阿茹娜红唇轻蔑一笑,“他为了悼念他的皇姐,正忙着大兴土木呢,他要在各地大修祠堂祭祀亡亲,大越这些年天灾频发,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他来这样一出,真是官逼民反。” 北辰嗤笑一声,听不出喜怒,“很好,很好……”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国度的岌岌可危和气数将尽,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悄悄加一把火,让这个外强中干的落日帝国在旦夕间便烧成灰烬。 “阿茹娜还有一问,”阿茹娜沉吟片刻,垂首道:“此前阿哈用鸺鶹传信给我,要我杀了懿成公主,北国才好借故起兵攻越,此事事关重大,阿哈没有说,这是不是王的意思,所以我不敢轻举妄动——” 北辰抬起眉,这确实是众人商议的结果,不过现下——他好像改主意了,“不必了。” 他的蓝色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茹娜那张深深疑惑的脸,他断定她追赶不上他跳跃如飞燕的思维,“如果和亲公主实为居心叵测的大越细作,意图谋害可汗,这个理由——是不是更加正义,更加能令天下人信服呢?” “谋害可汗?” 阿茹娜一时震惊,哈丹王可是鲁达可汗的亲生儿子,鲁达可汗也已年过七旬,日渐老去,她从未想过这位哈丹王存了弑君的心思,也对,可只要鲁达可汗活着一天,就仍是草原皇权唯一的象征。 “不错,谋害可汗。”北辰坦诚地颔首而笑,他对他信任的心腹部下从不玩弄权术那一套,当然阿茹娜的反应也没有令他失望。 “阿茹娜明白了,阿茹娜会在这里等着王攻进大越,夺取天下的那一天,大越一日不灭,阿茹娜便一日不归故国。” “也不用想得那么远,现下就有一事要你去做。此次我带了些奇人异士来,你去和傅太后说说,过邺阳北门的时候,通融通融。” “是。”阿茹娜心领神会,她明白哈丹王口中那些奇人异士预示着什么,那预示了一场隐秘的阴谋,一场讽刺的杀戮,也是一出浪漫的悲剧。 欲擒故纵 展啸再一次只身来到禁军营处,他要求见禁卫军总领姜放,而这位敦厚微胖的头领不耐夏日炎热,也不顾公务在身,只管抛下手中俗事,着一身常服,在屋里纳凉吃酒,好不快活。 按理说,这姜放是个闲散人,对文治武功一窍不通,是不该坐上禁卫统领这个位置的。奈何他是姜太后侄儿,又是娶了傅氏一族的嫡女郡主做正妻,成了当朝驸马。故而当太后们对这个重要官衔的人选争论不休,无法定夺的时候,姜放这样一个牵扯双方利益的软柿子便自然而然进入了有心人的视野。 此时姜放又见展啸前来,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来者是自己真心倚仗和爱护的得力下属,怕的是这执拗展啸今日恐又要在他面前老生常谈一番了。 没等展啸开口,姜放举起白玉酒盅朝他走去,笑眯眯道:“奉忠啊,当值劳累,快来陪我喝一两盅。” 展啸在那身铠甲之下早已热汗淋淋,他站在屋外台阶上,美酒当前,依旧神色不改,拱手推脱,“谢大人,末将待会还要巡察,酒就不吃了,末将此番前来,是想……” “行行行……”姜放只好放了酒盅,“我知道你又要说那个黑衣人,那个北国刺客的事,是不是?” “正是,那黑衣人不似大越人,且武艺极高,数日前末将与他单打独斗,有兵器在身才伤了他,只可惜还是让他逃了……” “行了行了,”姜放不耐烦打断他,“这么多禁卫军偏偏就你见到了?还让他逃了?这空口白舌,无凭无据的,谁能信你啊?” “大人,末将句句属实,保卫皇宫安宁是禁卫军的职责,身为禁卫军,末将绝无半句虚言,末将只希望大人能在宫中增派人手,重新部署,以加强皇宫戒备……” “哎呀呀!”姜放心下不悦却莫奈何,只好仰头喝尽了那杯中酒,又拍着展啸的肩,语重心长道:“我说奉忠啊,你样样都好,为何就是不开窍呢?再如此拗,你的前程还想不想要了?” “末将身为禁卫军,只知恪尽职守,为国尽忠,不知何为前程。”展啸面色凝重,拱手便朝姜放拜了 分卷阅读49 一番,铮铮道:“末将在宫里确实遇到了黑衣刺客,还望大人能将此事放在心上,尽早有个对策。” “好啊——”随着一道尖细的声音,皇帝的宠臣近侍卿缭携一众太监蜂拥来到前院,卿缭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朱紫衣袖,“展侍卫,你是说皇宫里有刺客?” “正是。” 卿缭哂笑一声,他正愁找不出展啸的错处呢,可巧他自己这就送上门来了,“那刺客现在何处呢?” “末将疏忽,叫他逃了,末将伤了他的左臂,可……” 没听展啸说完,卿缭脸色突变,厉声斥道:“大胆!身为皇家禁卫军,你让刺客逃了,实在失职,展啸!你该当何罪!” 一旁的姜放见势不妙,忙打起圆场,“卿公公,误会误会,他被我这屋里的酒气熏的,说的胡话呢。” “那他就是在宫里散布谣言,扰乱人心,更是罪加一等!”卿缭今日是铁了心把矛头直指展啸。 展啸却一脸镇静,不疾不徐道:“没抓住刺客确是末将失职,末将甘愿受罚,只求责罚以后,姜大人能听我建议,给我一个将功赎罪捉拿刺客的机会。” “嗳!你——”姜放气他油盐不进,可他又惯来独善其身,不愿沾染麻烦,此时更是不愿为了一个下属去得罪皇上跟前的红人,自然是噤声不语,置身之外了。 卿缭甩了甩手里云展,下巴一扬,“带走!” 话音一落,展啸便被拥上来的太监近侍们死死拿住了。 “我不知如今这禁卫军竟是换了管事的了?”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在屋外乍然响起。 众人回首见了来人,皆是一惊,卿缭先屈身行礼道:“宣妃娘娘万福,娘娘金玉之躯,如何来得此处?” 阳季华瞟了一眼被左右拿住的展啸,他目视前方,坦坦然然,却并不看她,这倒令阳季华颇为意外。她手一挥,灵绣便从小丫鬟手里接过托案,呈了上来。 “前日方姨妈入宫,她思子心切,特地托本宫将这两个消暑的薄荷玉香包带给表哥,”阳季华挑眉一笑,似怒非怒,“本宫来看望自己的表哥,你说本宫来不来得?卿公公?” “娘娘恕罪,奴才多嘴了。” 姜放见这气氛委实尴尬,忙上前接过香包,恭敬道:“劳烦宣妃娘娘替家母跑这一趟,臣谢过娘娘。” 阳季华瞥了一眼这个窝囊软弱的表哥,甚是不喜,挖苦道:“表哥,你这禁卫军头领做得可真是没劲,都叫人家越俎代庖,当着你的面发号施令了。” 姜放讪讪笑道:“娘娘,卿公公他也是一片好意啊。” “回娘娘,展啸触犯律法,奴才不过是依法办事。”卿缭垂眼道,言语间并无多让步。 “卿公公,本宫也不与你打哑谜了,今日,本宫要你放了他。”阳季华指向展啸,字字铿锵,而展啸如她所料,终于将视线转向了她,与她的巧笑嫣然对个正着。 阳季华转身朝灵绣使了一个眼色,灵绣便呈上一个梨木小箱,阳季华顺手揭开,露出里面黄金锭锭,“卿公公,依法办事也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不是吗?” 卿缭见钱一喜,又见那宣妃今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转了转眼珠,不如且先留那展啸几日,“娘娘所言极是。” “只是——若将犯法之人就此便放了,奴才便是知法犯法……不好交代,不好交代啊……”卿缭故意说得吞吐,实则以退为进。 “这也好办,”阳季华转头对姜放道:“那就劳烦表哥,对你这个犯错的属下略施惩戒了。”她笃定这和事佬姜放定会大事化小。 “是是……”姜放可为难了,他向来不管事的,“那……那就先去礼平门做几天城门守兵吧” 不过换了个地方,这算哪门子惩戒,卿缭微微一笑,“不如就在此处脊杖三十,再放去礼平门吧。” “呃……”姜放笑得勉强,“也好……也好,来人啊!” 阳季华似有似无地看了眼正被剥了铠衣绑上木凳的展啸,对卿缭道:“卿公公,本宫知你事务缠身,不如让灵绣先送你回去。” 她明里说的灵绣,暗里指的是灵绣手里捧着的那箱黄金,卿缭岂非不懂宣妃想要支走他,只是他没有拒绝那一箱金宝贝的理由,“如此真是多谢娘娘了,那奴才先行告退。” 灵绣奉上箱子在凌厉的棍棒声中跟着卿缭出了门,走了不多时,她忽然对卿缭道:“卿公公,宣妃娘娘有要事相告。” 卿缭大为意外,随口一问,“何事?” 灵绣只低声道:“娘娘吩咐了,事成以后,还送公公黄金一百锭。” 无事献殷勤,卿缭瞬间便猜到其中必有猫腻,不过有黄金作媒,何乐而不为呢?他悄声摈退了左右随行。 灵绣神神秘秘地凑到卿缭耳边,低声细语说了一通,语罢又问:“公公可愿帮这个忙?” 卿缭听后,在心里稍加盘算,一笔损人利己的买卖,实在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如此一想便欣然同意了。 灵绣机灵一笑, 分卷阅读50 “倘若公公能替娘娘出了这口恶气,娘娘定不会亏待公公。” 卿缭一展拂尘,“好说,好说。” 灵绣办妥了事,便赶着回去复命,谁知还未走近便嗅到一股子血腥气,那展啸正在院里受刑。 虽说行刑小吏得了姜放嘱咐,有意放过,并未用十分气力,可任何人受这三十杖棍都足以皮开肉绽,展啸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例外。 灵绣进了屋,见宣妃娘娘正定定坐在桌前,好像在聚精会神听什么。灵绣不知今日将展啸前来找姜放一事如实禀报的做法究竟合不合娘娘心意,她怕自己又是自作聪明,很是忐忑。 “回娘娘,卿公公答应了,事儿都妥了……” “嘘——”阳季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不要别人打扰,她正在听他汗珠蜿蜒而下砸向地面的声音,还有他紧咬牙关无声的悲鸣,以及他那些无处诉说的忠义肺腑之言,她什么都听见了,可又什么都没听见,毕竟除了刑棍与空气碰撞的巨响,其余一切都如此微不可闻。 这就是他推开她,看轻她,拒绝她的下场,大仇得报,她应该一扫阴霾才是,可事实并非如此,她怅然若失,仿佛一颗心正慢慢、慢慢沉入污秽泥潭之中。 刑毕,姜放赶忙将一早备好的衣物拿上前去,又唤了一个侍从给展啸上药,他安慰道:“奉忠啊,今日可怨不得我啊,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展啸面色灰败,背如火烧,上完药,他忍痛穿好递来的干净里衣,“姜大人不必自责,末将知道您是职责所在。” “你说说,你怎么就不肯听我一句劝呢?”姜放无限惋惜,又宽慰他,“无碍,你且先养好伤,再去礼平门上任,奉忠你放心——”姜放微微靠近他,“等风头一过,我就使个法子让你回来,一切如旧。” “是,末将谢过大人。” “行行行,你先到东边侧屋歇息几日,等好些了再回去吧。” 展啸谢过姜放,由侍从扶了去,他刚趴到床上,便听到屋外有琐碎脚步声。 “谁?”展啸扭头便呵。 “没想到展侍卫刚受杖刑,仍是一如既往的警惕啊。”阳季华停下脚步,倚在门栏上看他。 展啸想起不日前这位宣妃娘娘对他投怀送抱的调戏举动,又怒又惧,隐忍道:“末将参见娘娘。” 阳季华嫣然一笑,走进屋去,她乐意看到这个一身正气的男人此刻正面露惧色,“展侍卫你怕什么?本宫又不是恶禽猛兽。” “你方才走得太急,本宫只是给你送药来,”阳季华从流云袖里拿出一个绛紫瓷瓶放在桌上,打笑道:“展侍卫,你可不要狗咬吕洞宾。” 她的笑容倾城,实在太过耀眼,展啸垂下眸子,“末将多谢娘娘。” 阳季华在原处站了一阵,突然坐到展啸床边,吓得展啸以为她要故技重施,不顾伤势连连后退。 “还请娘娘自重。” 阳季华收起玩笑姿态,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他,“我相信你。” 什么?展啸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不明就里。 阳季华又站起身,她正回忆方才姜放同她讲的话,她负手慢慢踱步,“我说我相信你,相信你见了那个黑衣刺客,相信你与他交过手,还相信你伤了他,你的身手灵绣可是有所见识……” 展啸有几分恻隐动容,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介女流说相信他。 阳季华又坐到床前,一字一句道:“所以我相信你。” 展啸偏过头看她,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四目相对,阳季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现在不叫我自重了?” 展啸忙转了视线,阳季华却追着凑了上来,“怎么不骂我不知廉耻伤风败俗了?” “怎么不将我抛在脑后,便自己走了?”阳季华摇头晃脑,一副小女儿娇憨之态。 展啸生出几分愧对,“今日,多谢娘娘相救,那时末将……末将是……逼不得已的。” “那你要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展啸轻笑着点点头,“是,末将欠娘娘一个人情。” 阳季华见到他的笑容,却忽然敛去了笑意,她忽然想给他一个机会,“那本宫且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娘娘请问。” “本宫家中……有一个同胞妹妹,与本宫相差无几,尚未婚配——”她这个子虚乌有的假定之说根本毫无意义,“展侍卫,你愿不愿意娶她……” “她与本宫同出娘胎,长得一模一样,性子也一模一样,我问你,你愿不愿意”阳季华眼藏微不可见的期盼,。 展啸沉思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为何?为何不愿?可是她不好看?” 展啸又摇了摇头,“末将身如浮萍,一心报国,如今尚未建功立业,无暇考虑终生大事,实在不敢耽误他人。” 多么平平无奇的托辞,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阳季华的指甲陷入掌心 分卷阅读51 ,她感受到她的一颗心正直直坠落,冷冷道:“那是因为本宫妹妹不是懿成公主,对不对!” 展啸忽然被挑破了心事,他震惊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绝世容颜的女子,又急忙躲开,垂首一言不发,他不愿用谎言否认,只好以沉默作答。 阳季华是何等聪慧,她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默认,骄矜的她知道自己输了,输给了一位贫贱卑微的假公主,而且输得彻底,输得绝无仅有。 她离去前,只对展啸说了这样一句话,“展侍卫不要忘了,你还欠本宫一个人情。”此刻她的声音无情刺骨,仿佛源出地狱忘川的河水。 展啸的悲剧恰恰在于此,他太木讷太迟钝,太不懂女儿柔情了,此刻的他还茫然不知那宣妃娘娘心里早已百转千回,将他恨之入骨了。 城门风波 这是七月中旬的一天,午后的阳光蒸烤着邺阳城的每一处土地,在一片浓烈刺眼的泛白光亮里,刚食饱饭的人们无不昏昏欲睡。 但礼平门驻守城门的守兵们今日须得在烈日下抖擞精神,因为北国迎亲的队伍离此处不过几里开外。 一排守兵挺立在城门甬道两侧,展啸也在其中,灼冽的阳光令他的皮肤更加黝黑,令他的体魄更加高大,也令他五官看来更加立体。 展啸是不愿做城门守兵的,这会令他想起几年前,他还是承平门监守时,箭杀难民的那一刻。他对于那些鲜活却转瞬而逝的生命的所谓记忆早已模糊不堪了,只是他忘不了下令放箭时射出的某道夺命寒光,以至于长久来,他总被同一个万箭穿心的噩梦所困扰,所以他会毫不犹豫接受那个到瑞王府当差的机会。 在摆脱梦魇后无眠暗夜里,他常常会升起一些奇怪的念头,比如那些无辜流民究竟为谁所杀,是天子?还是他?为何在面对死亡之时,他们要仓皇逃窜而不是遵守圣意? 多年以后,这位一代名将在与儿孙的一次谈话中才幡然醒悟,原来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愚忠思想就是在那样的夜晚慢慢瓦解,直至消磨殆尽的,所以他避免了成为像父亲那样悲情又壮烈的人物。 但此时的展啸还不过是一个墨守成规的守城小兵,他那些思考在这个酷热烦闷的季节里显得多余且无人理会。 这时城楼之上的谯楼上忽然响起一声号角,那是瞭兵发来北国队伍已近在咫尺的信号。 大约又过了几炷香,浩浩荡荡的北国迎亲队伍伴随着黄尘滚滚,终于初露真容,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迎面而来是一黑一白两匹壮马,黑马上的是一个黑凛凛的彪形大汉,白马上的一个气度不凡相貌堂堂的年青人。 其后是六辆镶金嵌玉的华贵青铜马车,再往后便是一架架载满聘礼和货物的木头简车,随从奴仆、护卫士兵、宝马坐骑和随行侍女不计其数,真是好大的排场。 礼平门监守罗三蹇朝那前头两人迎了上去,“可是北国使臣到了?” “废话!这……一大趟人……”那黑大汉大越话还说得不怎么顺,但出口便不逊。 “海日古。”一旁的年青人按住那大汉裹在手臂上那半截牛皮革子的臂护,后翻身下马,掏出可汗文牒符印递出,“罗大人,我叫岱钦,是这次迎亲使臣——哈丹王的随行使者,哈丹王现在王车之中。” 罗三骞见马车上的人并无下车的迹象,他早先得了上面人吩咐,也不欲过分为难,“还请使者稍候片刻,凡是进出城门,我等要例行检查。” “此行随者不足一千,木车刚好一百,大人请便。”岱钦并非北国男子典型的轮廓长相,且言行举止也深谙大越礼数。 罗三骞这才示意守兵们,他们阔步向前,井然有序地开始了挨车挨车的排查。 这本是一次可以敷衍塞责,皆大欢喜的表演,可偏生守兵里来了一个展啸,由于黑衣人事件,他查得格外仔细。 “这是何物,打开来看看。”展啸走到队伍靠末端,指着木车上一口巨型箱子命令道。 被问到的北国中年男子马脸长腮,满头卷发,“大人,我是……幻术师,这是我用来变幻术的……”他大越话说得不好,急得抓耳挠腮,“就是你们说的……变戏法。”他凭空从手心取出一条条彩色绢子。 展啸乍一看也觉得稀奇,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他的手,目光一凝,他手上的老茧的位置——那分明练剑之人经年累月才会有的,一个幻术师如何会有此等武艺?展啸刚要揪问,却被来人打断。 “他叫努桑哈,是个幻术师,这口箱子这可是他幻术奥秘所在,你开了箱,他那些术法就要大白于天下了。”岱钦跟了来,他已注意了这个一丝不苟的小兵许久。 展啸本以为面前这个儒雅斯文的北国人要阻止他,谁知岱钦转而便命令左右开了那口箱子,笑道:“大白于天下也好,省得他整日神神叨叨。将士,请——” 那箱子上层除了些羊毡子琉璃球银酒壶桦树皮之类的小物件,展啸并未发现有异。 “看看……看,这都是 分卷阅读52 ……我的幻术……”努桑哈憋红了脸,急着辩解。 展啸却陡然一个出其不意,抬手向他迎面掷去一掌,他要试试那个幻术师。 岱钦眼疾手快,紧忙替惊慌失措的努哈桑挡了那一掌,自己却不住退了好几步,愠怒道:“这就是你们大越人的待客之道吗?” “失礼,我只是见这位兄台能凭空化物,想来是个中高手,想……” “哟——好英俊的大越人。” 展啸猝不及防,已被一个美貌胡姬扑了满怀,她额间正中有颗朱砂痣,脚踝上挂满了细金铃铛,正欢快地琳琅作响。 展啸一把将她推到在地,她□□半露,连声“哎哟”,“好狠心的大越人。” “乌仁哈沁,别闹。”岱钦又恢复了斯文模样,对展啸道:“这是此次将御前表演的北国第一舞姬,她对你们大越舞蹈也颇为精通。” 乌仁哈沁巧笑一声,便如水蛇一样扭身而起,冲展啸挤眉弄眼。 展啸打心底瞧不起上这举止轻浮的胡姬,一眼也不看她,匆匆行礼后便告辞了。 他离去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位一脸不悦的幻术师努桑哈。 展啸继续朝前走,经过其中一顶青铜马车旁时,黑大汗海日古正对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而从小随父亲在边塞长大的展啸宿命般听懂了海日古那句胡淄语。 海日古说:“你这王做得像模像样嘛。” 展啸闻言一惊,这不是一个部下能对王尊说的话,他立刻警觉到此事不同寻常,他疾步找到罗三骞,沉声恳切道:“罗大人,王车里恐怕有异,不能放过排查啊。” 罗三骞对这个总是忤逆自己命令的展啸很是不喜,要不是驸马有吩咐,他早要叫这展啸在礼平门混不下去。他肥大的朝天鼻“呼呼”两声,“你说有异就有异?你有何凭据啊?” “罗大人,我方才经过王车时,听到他们用北国话说……” “等等!”罗三骞下巴上那撮短胡子一翘一翘,“你说你懂北国话?就凭你?一个降职来的守城兵?” 罗三骞极其轻蔑的语气突然点燃了展啸的满腔怒火,他极力压抑,连握住剑鞘的手都微微颤抖,“是,我所言非虚,所以我知道王车有异。” “我凭什么听你的?我才是监守!”罗三骞跳起来,一个抬手,敲歪了展啸的盔帽。 这个举动对一个士兵来说,是极具侮辱意味的,展啸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缓缓扶正了头盔,“大人,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若入城后出了任何纰漏,恐怕第一个要追究就是大人您了。” 罗三骞还不懂一语成谶究竟需要多久,当他一门三族的脑袋还安好地放在脖子上时,他是不会在乎人们口中那些灭顶灾祸的。 罗三骞又拍歪了展啸的盔帽,“多嘴!一边待着去!”但转念一想,这小兵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他又朝王车走去。 “你……要干啥!”海日古身形巨大,挡在王车前。 罗三骞体格瘦小,这身高差距让他心底发虚,于是他唤来了身材魁梧的展啸,展啸虽不如海日古彪悍庞大,到底给了他几分底气,“只剩王车还未检查,还望使者行个方便,让我们一看究竟,莫要为难我等。” 他的话佶屈聱牙,海日古听不太懂,他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再……往前……杀……” “海日古。”岱钦及时赶来制止了他,弄清缘由后,岱钦温和一笑,“罗大人要看也没什么不可,待我禀告一声。” “王,王。”岱钦恭敬地叫了两声,马车里并无回应。 罗三骞此刻又开始他一贯胆小怕事的作风,他冲展啸努了努嘴,示意他前去看看。 展啸走近那顶王车,索性一把拽开了车门,可—— 海日古见状便要动手,又被岱钦一把按住了,岱钦唇角正携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可车内香艳的场景和浓烈的酒气都令展啸大惊失色,他忙退了回来,罗三骞见他神情古怪,又上前去看,只一眼,便露出了淫邪又羡慕的笑容。 车里有三五个衣着暴露又身材姣好的胡淄美女,而那哈丹王正烂醉如泥瘫在美人堆里,搂住一个美人一亲芳泽,发丝缠绕,连真容也瞧不清,车门开了更是无暇顾及。 那日过后,哈丹王风流荒淫的名声便如疾风过境,很快在大越便人人皆知了,加上他异国人的身份,众口相传时总免不了一番添油加醋的诋毁抹黑,人们喜爱看异国人出糗,这是天性使然的,是无从改变的。由此还给真正的哈丹王带来了一些无足轻重的困扰,当然这是后话且不提。 “罗大人,”岱钦冷眼看着这个魂不守舍的好色之徒,“罗大人!” “我们可否进城了?” 罗三骞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下巴,“当然,使者请,使者请,驿舍客栈已安排妥当了。” 当这条长长的队伍经过展啸面前时,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名幻术师的离奇茧疤和在青铜马车里沉迷女色的哈丹王。 透过同 分卷阅读53 僚们草草了事的轻率态度,他敏锐地发现,有一群无法拿捏的古怪之蝇正从八方而来,它们要涌进邺阳,可他不能一如当年,奉旨用箭将他们统统杀死。就像父亲用一生来保家卫国,而如今,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一行北国的队伍旁若无人地驶入父亲誓死守护的邺阳城,而无能为力。 此时马背之上的岱钦和海日古相视一笑,对于青铜马车里的秘密,他们心照不宣。 那里面坐着的不是真正的哈丹王,那不过是哈丹王手下一个名叫吉达的得力干将。 而真正的哈丹王早在半月前与他们约定驿站会面后,便轻装简行,跟着商队先行一步,混入了邺阳城,甚至偷入了大越皇宫。 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哈丹王现在何处,除了那位困在深宫的懿成公主,或者说,公主也不知道。 大闹市井 对于这个再次造访的梁上盗贼,懿成是始料不及的。 “嘿!大越公主!” 房梁上的唤声叫懿成着实惊了一大跳,可她转瞬便已猜到了梁上何人,循声望去,梁上坐着的蒙面黑衣人一双蓝眼带笑,果然是那蛮子贼盗——北辰。 “是你。”懿成正庆幸方才来送膳食的霜儿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北辰一个翻身落到她面前,眼眸澄澈,“公主,别来无恙啊。” 懿成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你如何又来了?” 北辰再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腰袋子,“民间疾苦,公主,贼也要生计的。” “可——上次那些物件应值不少银子的?” 北辰有意不答,只好奇地围着桌子看她的晚膳,后连连摇头,“啧,公主这公主,当得实在不怎样,吃食寒碜,竟连民间酒楼也不过!” 懿成撇撇嘴,直言道:“不错,你如今也看到了,我这儿穷酸得很,这次你或许真要去荻妃那里才够交差了。” “嗯——公主怎知我上回没去?”北辰凑过来。 “猜的。” “看来——公主去了荻妃娘娘处打探?公主担忧我?” 懿成面皮一红,指着屋里的窗户,恼羞成怒道:“你胡说什么!快些走,这儿除了一个大活人,什么都没有!” 北辰闻言,竟茅塞顿开,他忽然停了动作,开始上下打量起她来,这琢磨审视的目光令懿成心里发毛。 “真是多亏公主提点——”北辰热衷于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故意令声音听起来暧昧又诡诈,“我看公主容貌尚可,不如偷出宫去,没准能卖个好价钱。” “你!你大胆!”懿成摸不透他话里的真假意味,可他正一脸不怀好意,步步逼近她,懿成下意识往里屋退去,故作镇定道:“霜儿每日都来,我若失踪,她必定发现。” 北辰一言不发地挑挑眉,似乎在说:“那又如何呢?” “我是和亲公主!你不得如此!”懿成见他着实不似玩笑,终于在退无可退的墙角,破口大骂:“我上次可帮了你,你——你这恩将仇报的蛮子!你……” 懿成话音未落,便被北辰徒手一劈,晕了过去,北辰看着怀里突然安静的懿成,想起她惊慌失措的模样,觉得好笑,她可太好骗了。 北辰将她用黑布一把裹了抗上肩,很轻巧嘛!他飞身一跃出了窗,在黄昏和黑夜交界的那道缝隙之中任意来去。 懿成在一片混沌中挣扎醒来,入眼是陌生的妃色牡丹点绣床帐,她的眼睛瞬间清明起来,这是何地? 她一骨碌爬将起来,这是一间雅致不俗的屋子,屋里桌前还坐了一个胡人打扮的年轻男子,他手里的茶水升腾起一片热气缭绕,令他的蓝色眼眸焕发出宝石般幽幽的光芒。 “北……北辰?”他没有蒙面,懿成反倒对他的身份颇为疑惑。 那男子转过头来,那是专属于北国胡淄皇族的姿颜俊貌,他促狭道:“我不是北辰,不过他刚把你卖给我了。” 这——懿成一时被惊得瞠目结舌,她就这样被北辰卖了?“那……那……他卖了多少银子?”或许她还能给自己赎回去。 这公主可真有意思,男子大笑起来,轮廓分明的脸一下柔和了许多。 或许是读到了他眼里的那抹促狭,懿成顿然醒悟,她又被这狡猾蛮子给捉弄了,“北辰!就是你!” “这是何处!快送我回去!”懿成发现在这个小贼面前她总容易暴跳如雷。 “你疯了!若叫人发现了,可是杀头的大罪!” “你究竟听到没有!” 北辰摸了摸耳朵,“这儿可不是皇宫,公主小心隔墙有耳。” “你将我带出宫了?”懿成依旧惊诧万分,声音却立马低了下来。 “正是,公主大可放心,我不过感念公主上次慷慨解囊之恩,想好好招待公主一番,明日之前定送你回去。”北辰站起身,他的胡服袍子垂向地面,“公主快些穿戴,我在楼下客栈大堂里等公主。” 招待?这惊心动魄,惹火 分卷阅读54 上身的招待还真叫人消受不起,懿成在床上对他苦笑了一下。 北辰回了她一个笑容,“我们这一行,从不忘恩负义,相反,我们……”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是,以德报怨!” 就他还以德报怨?懿成恨不得给他一个白眼,她扬起下巴,“以德报怨才不是这么用的,粗俗的北国蛮子!” “彼此彼此,穷酸的大越公主!”北辰不甘示弱,转身出了门。 懿成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她快速梳洗穿戴,要去看看那北辰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此刻天色渐晚,今日邺阳与往日萧索略有不同,闹市街头多了许多胡人装束的人,给一向门庭冷落的酒肆伎馆带来了一线微不足道的生机。 耳边是果商摊贩有气无力的叫卖,还有三两行人的琐碎闲谈,懿成正紧紧跟在北辰身后,不日便要远嫁北国的消息令她对这座陌生疏离的故国都城更添了几分说不明的爱恨。 其实离第一次这般行在邺阳的市井廊坊之内,已过去了十载有余,年复一年,她别无选择,在宫宅大院里将那些如花的年华都消耗尽了。 申嬷嬷也知会了她,北国使臣今日便到,她第一次感到离别如巨影朝她笼了过来,也是第一次听闻了北国哈丹王的名号,正如在街市上一路走来,她听到最多的,也是人们口中议论纷纷的哈丹王的名字。 北辰领她到了邺阳最豪奢最富丽的酒楼——萃丰楼,可懿成对它的繁华盛观视而不见,她的目光掠过墙角一排排伸手讨求的乞丐,最后停留在墙角那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乞丐身上,时过境迁,旧地遇故人,似乎她注定今夜要重忆那段不堪往事。 “哐当!”北辰只道她停驻不前是起了善心,便随手扔了一锭小碎银子到那老乞丐的黄旧土窑碗里。 不顾老乞丐感激涕零的叩拜,北辰饶有兴趣问懿成,“银子也给了,难不成街边乞丐还有什么值得公主驻足的?” 懿成不答话,她只顾走近两步,似要跨越这些年的辛酸艰涩,她想问那老乞丐是否还记得她,还记得那个叫小虾的乞儿,只是时移世易,这问题毫无意义,也不值一提。 北辰见状,又猜道:“难不成——你曾做过乞丐?此番是触景生情了?” 懿成愣住了,她没料到一个贼竟能看穿她的心事,也不避讳,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凄清又怅然,“你猜得不错,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她不出意料地想起了多年前那对母女俩,还记得青芷曾说母亲已经死去,所以此生,她们大概都不会再见了。 刚触到那些隐秘暗事,她的话就戛然而止了,就让它于暗地深处腐烂吧,此生都不必再提及了。 北辰似乎知道这位公主为何今夜总突然神思恍惚,哪怕已身处客聚如潮的荟丰楼里,他有意用纹银酒杯敲击桌上的银壶,发出一声声珰啷清响。 懿成回过神来,此时桌上刚上了生烤牛肉、五香乳鸽和红油鸡三道菜。 “快吃吧,心不在焉的公主,可别与我客气,”北辰夹起一块肉,他竹筷使得不错,“反正使得全是你的银子。” 懿成夹起一块肉,外间人声鼎沸,她忽然想起人们谈论不决的那位哈丹王,便问北辰:“你可知哈丹王是谁?你是北国人,可有见过他吗?” 北辰的竹筷在空中滞了一瞬,“唔……我只是个小喽啰,哪里见得到大人物……” 见懿成颇为失望,他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朗声道:“不过,说到哈丹王,他自幼习武,熟读国史,算得上草原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 与此同时,外间不知那一桌醉酒客人正敲起桌子高谈阔论,“那哈丹王啊——就是个欺男霸女的酒色之徒!” 那人掷地有声,叫厢房里的懿成和北辰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 懿成能想象北辰此时的尴尬之态,只好抿着奶酥茶,不动声色地透过锦绣屏风的空隙看向外间情形。 大堂里不乏有附和的声音,“我表兄的三舅公的二儿子在城门当差,他是亲眼所见啊,那哈丹王当众宣淫,大开杀戒不算,凡是多看他怀中美人儿一眼的,都被刺破了眼珠呢!” “还有!那哈丹王自打住进了驿站,天天都饮生血大补,美人环绕,你们懂得——” “说到饮血,我还听闻,他饮的不是一般的畜血,而是——人血!” “啊!吖,真残暴……”众人震惊不已。 “啪!”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叫骂议论声中,北辰手里的竹筷霍然断成了两截。 懿成见他一脸阴云密布,忙将刚盛好的清汤雪耳推到他面前,讪笑道:“不过是流言蜚语,又没说到你身上,你何必动气?” 外间的吵骂声依旧激昂,“传闻北国人杀人如麻,妄顾人伦……” “人言诋毁的是北国。”北辰冷峻一张脸,好似腊月里倒悬檐脊的刀锋冰棱,要不是念在大局为重,搁在平日,他早就毁了这萃丰楼。 “简直是禽兽 分卷阅读55 不如……”讨伐和辱骂愈演愈热。 美酒佳肴当前,懿成瞟了一眼强压怒气的北辰,捻了一块木犀糕,轻描淡写道:“若我是你,这般闲言碎语,要么一笑而过,置之不理,要么我要打他个狗血淋头,要他好看!绝不会独自坐在这里,生些无聊的闷气。” 懿成的话无疑使北辰惊愕,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位公主,最后他露出了一抹犀利又恶狠的微笑,缓缓开口道:“公主此话有理……” 话音刚落,几乎是瞬息之间,北辰一脚踢碎了那扇屏风,手里酒壶霎时成为了击中造谣者额头的凶器,未等众客官们看明究竟是何人闹事,面前的饭桌已被掀翻,一时间汤水四溅,杯盘狼藉。 来人一身胡服装扮,方才议论不止的客官心知,此番是祸从口出了。 萃丰楼的厅堂之内这便闹哄哄乱做了一团,有抱头鼠窜的,有息事宁人的,有扬声叫骂的,也有义愤填膺要拿住这个闹事胡人的。 懿成对这突来的变故不知所从,那口木犀糕尚未吞咽下肚,便被那北辰一把扯过手腕,挤过人群逃去。 “还愣!走了!”北辰还不忘从怀里掏出银票洒了。 懿成跟不上他的步子,被甩得七荤八素,更要命的是,那半块木犀糕恰好噎住了她的喉咙。 成功出了萃丰楼,北辰又带她在曲折街巷里跑了好一阵才停歇下来,他定睛一看,便发现了不对劲,只见懿成一张脸涨红泛紫,喉间呜呜不止,却不成言语。 北辰见状,心道不好,反手便给懿成背上一击,“哇”地一声,懿成咳出了那块“罪魁祸首”。 懿成脚下发软,喘着粗气,怒瞪了北辰一眼,随意在身旁的小摊处坐下了。 北辰顺势坐到她对面,笑得勉强又讨好,“公主,此番真是多有得罪了。” 懿成刚要呵斥,那年老的摊主便朝他们高声喊到:“新来的两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把你这儿的招牌酒肉通通来上一份。”北辰略作沉吟,也高声回道。 老人家一听便乐了,“这位客官,我只做个馄钝烧饼的小本买卖,你要好酒好肉可不该来这里。” “无事,有什么只管上些来。” “这顿——”北辰拍拍胸脯,冲懿成斩钉截铁道:“算我的!就当我向你赔礼谢罪了。” 懿成喝了一口茶水,质问道:“你怎能真砸了荟丰楼呢?要是追究下来,今晚——”懿成压低了声音,“偷出皇宫之事不就败露了吗?” “馄钝来啦——”老人家将两碗小葱馄钝送上了桌。 北辰正好趁机避开话锋,“吃,公主,一会儿凉了。” 那老人突然一惊,颤巍巍指着耳朵,支支吾吾问道:“老朽还不算耳背,这位客官你……你刚叫她——公主?” 不好!要暴露了!千钧一发之际,懿成灵机一动,转而笑脸盈盈,“老人家,非也非也,并非皇宫里的公主,只是我名叫宫竺,这位仁兄来自北国,他的乡音语调与我大越不大相似,故而念起来惹出这误会了……” “正是正是,她叫宫竺,宫殿的宫,天竺的竺,宫竺——宫竺——”北辰附声道。 懿成点点头“对!宫竺,再说,哪个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会来此处呢?” 那老人家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两位客官请慢用。” 那老人走远了,北辰用勺子搅着馄钝汤,不紧不慢道:“公主聪慧又机敏,令人佩服。” 懿成吞下一口滑嫩的馄钝,终于释然笑了,“你也不赖,彼此彼此。” 夏日的热风将他们身畔老旧的幌子吹得呼啦作响,街上偶有布衣百姓经过,他们腹中若是饥饿,也会停下来吃这一碗再寻常不过的馄钝。 北国使臣 巷口坊间的照明的油纸灯笼在风中明灭不定,东市街上那个画糖人的小贩得到了路人的一片喝彩,脸上笑意融融,邺阳自古以来就是个浪漫婀娜的都城。 “其实今日,我还有一事,我要向公主辞行。”北辰正将刚买来的兔儿糖递给懿成,他见她在街市那处盯了许久。 懿成颇为意外地接过兔儿糖,一时间竟说不清现下是何情绪,“辞行?” “不错,明日起,大越便不再有北辰这个人了。” “噢——”懿成转起手里甜香四溢的兔儿糖,上一个给自己买兔儿糖的人还是父亲,“那……你远行的银子还够吗?” 懿成瞧着那兔儿的一对眼,是红彤彤的糖渍樱桃做的,“方才——逃出萃丰楼时,我见你将银票都扔了。” 灯笼旁的北辰整个人都笼罩在熠熠的光辉里,他失声而笑,眼里一片蔚蓝,“没有银子,我还有公主……” 直白的话语让懿成突然面露羞色,“你这是何意……” 他换了一副笑脸,“公主容貌尚可,若拿去卖了,定能换不少银子。” 相似的话语让懿成了然一笑,她知他是要将 分卷阅读56 她送回去了,沉吟片刻,便道:“北辰,这回能不能不打晕我。” “好啊……”北辰颔首,突然抬手一劈,顺势抱住了晕倒在他怀里的懿成,黄纸灯笼的晃影在他脸上斑驳,掩映着他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翌日,懿成醒来之际,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再熟悉不过的沉雪楼里,窗纸处浸润了浓烈粘稠的白光,叫她睁不开眼。 若不是后脑隐隐作痛,她会以为自己昨夜不过是做了一个关于市井之徒的长梦。 “公主,您今日为何还未起身?”是送早膳前来的霜儿。 懿成捂住脑袋坐起,眉头紧锁,“我……我头疼。” “北国使臣今日入朝觐见,五日之后,太后将在琴台宴请使臣,宴会之上,太后只希望看到一位大方得体的公主。”霜儿脸色一凛,“还请公主好生歇息,莫失太后颜面。” 霜儿历来冷淡,难得多话,今日如此,懿成委实意外,想来自己这个和亲公主的身份终是有用武之地了。 “是,懿成明白。” 那将是一场充满了暗涌和预兆的宴会,就像那日清晨,正由两位宫女梳妆打扮的懿成对头上华丽繁复的花饰不堪重负,不慎摔裂了一根红玉簪子,可明明前些日子面对更为纷繁的大婚嫁衣时都安然无恙,因而当她再次带上这根发簪时,她暗暗将此视作一个不详的征兆。 这个预感在她身着盛装步入琴台之时越发强烈,雕栏玉砌的琴台宫殿里并非她想象中百官来贺的盛况,或许姜太后是有意用一次奢华又冷清的宫廷宴会来彰显一个帝国虚无又必不可少的威严。 大殿上坐皇帝和太后,左侧是一排排大越重臣,右侧自然是远道而来的北国使臣及几个随从使者。 事实上懿成并未亲眼看到这些,她在宫女的搀扶下入殿、行礼、落座,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她的脖颈始终笔直,目光始终平视,尽管有几分装腔作势,可这会使她看起来更为端庄矜重,这对一位公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大殿里重演起每一场宴会里都会出现的那番客套交谈,而懿成只听见了默央那熟悉声音,那是令她心之所动的声音,她那双注视着案几上合意饼的眼睛忽然泛起笑意,她想偷偷瞧他一眼,可是她不能,对面的北国使者正在回答太后含沙射影的询问,听起来傲慢又失礼,大殿里涌现出一种剑拔弩张前夕的小心翼翼。 “恕我直言,太后,大越连酒水都索然无味,远远比不上我们北国。”说话的大汉端正魁梧,仪表堂堂,话音刚落,他身侧就坐的北国汉子便笑将起来,就连只顾喝酒吃肉的海日古也高声而笑。 “吉达,国土不同,人情有异,有的酒淡如饮水,有的酒浓似烈火,这不足为怪。”岱钦温和一笑,对殿上的皇帝虚行一礼,“陛下大量,请勿见怪,吉达只是个直言快语的鲁莽武夫。” 两人旁若无人地一来一往,反而坐于首席的哈丹王却一言不发,对于属下们故意发起的这场闹剧冷眼旁观,既不制止,也不支持,他的目光起起落落,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默央看了一眼座下的那群自说自话的胡人莽夫,心生厌烦,他们的外貌长相总令他想起从前父皇在世,割地求和时前来的北国使节,他们像饿狼一般,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吞噬掉大越一翼的土地。 没等皇帝开口,一旁的姜太后摩挲起那块从不离手的白玉卧虎,缓缓开口,“无事,使节不过是在大越时日尚短,见识不足罢了。” “太后所言甚是。”岱钦又肆无忌惮地避开姜太后,对默央行了一礼,“大越陛下,哈丹王此行还特带了北国能人异士,皆身怀绝技,不可多得,欲献予陛下。” “不妨——”傅太后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今日先行开宴,使臣的那些新奇玩意儿,等下月中秋宫宴时再拿出来也不迟,到时朝臣家眷齐聚,也好普天同乐。” “傅后还真是思虑周全……”姜太后唇边泛起隐约不悦的细纹。 傅太后笑得波澜不惊,她略过姜太后的话中锋芒,径直朝默央道:“您意下如何呢?皇上?” 默央抚在椅上雕龙的食指跳动了一下,他目光似一潭深水,“既然如此——中秋宫宴就定在琴台吧,母后,您说呢?” 姜太后沉吟片刻,虽然她握得住手中白玉虎的脑袋,却对某些事态的变幻力不从心,“也好,今日先开宴吧。” 大宫女柳絮得令,拿起银槌敲了敲立在殿侧的悬梁铃,身着锦绣绫罗的舞姬和手奉钟鼎玉器的宫人应声鱼贯而入,大殿里霎时荡漾起声声入耳,如缕不绝的编钟缶磬,恰似人间仙乐,淹没了所有跃跃欲试的口角锋芒。 侍奉的宫女将凤尾鱼翅盛在碗中,提醒公主该用膳了,懿成才略松懈了些,几乎是不着痕迹的,她偷偷抬头往大殿中央瞧去,默央正低着眼,薄唇紧抿,下颚也绷住,显然美食当前也并不能使这位颓唐的小皇帝开怀。 他有身为一个帝王该有的喜乐忧愁,听闻他又新添了几位妃嫔,或许后宫花园里的万紫千红,在他的心里也不过尔尔, 分卷阅读57 园中百花新旧交替,繁盛似锦,注定这位九五至尊是断断不会因为一枝娇花而停留太久的。 这个想法令懿成黯自叹息,她端起酒杯欲一饮而尽,却在不经意看清了对面那位北国使臣的样貌时,兀地愣住了,晴天霹雳一般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那哈丹王丰姿英俊,威仪出众,实在是他与那蛮子北辰长相太过相似,甚至算得上一模一样。懿成的心狂跳起来,她下意识猜测这是否又是那蛮子在使何种糊弄人的把戏了。 她禁不住又看了那哈丹王两眼,他的目光恰好在逡巡之中与她相遇,电光火石之间,他朝她微微侧首,眼底是素不相识的冷漠,懿成忙收回目光,端正坐态。 不,不会是他,北辰只是一个蛮贼,是绝不可能流露出那样深不可测又令人恐惧的眼神的,他看她,就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猛禽陡然发现了猎物的踪迹。 懿成鼓足勇气再往那处定睛一看,那哈丹王正执起酒盏,与殿上的默央谈笑风生,他端重威仪,举止非凡,身上没有流露出半点市井小民之态,他绝不该是北辰,绝不。 这个令人费解的巧合无疑令懿成在整场宴会都心事重重,仿佛面前的山珍海味,琴台楼阁,都不过是梦中之境。 宴会末了,大殿再次响起阵阵悬梁铃声,预示着又到了群臣拜退之时。 小皇帝却突然叫住哈丹王,“使臣,你瞧这和亲的懿成公主如何?” 哈丹王单手抚胸行礼,“懿成公主柔淑婉顺,仪态有佳,不愧是大越公主。” 默央眸色暗了暗,也不再多言语。 众人出了琴台,也并不意味着这场为应付北国的诡谲宴会已然结束。于懿成而言,回沉雪楼的路程还很漫长,她不得不独自拖起那身雍容曳地的裙摆走下玉阶,走进幽深的宫巷,毕竟那是返回居所的唯一道路。 朱墙宫巷里,除了一阵阵稍纵即逝的风吹叶动,除了一个盛装华丽又疲惫潦倒的公主,什么也没有。 懿成得小心提防那些笨重碍事的衣裙头饰,这使她走路的姿势看起来笨拙可笑,以至于连突然迎来的小皇帝,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 “多日不见,连路也不会走了?” 默央不知从何处袭来,他将她抵在墙上,圈在双臂之间。 懿成一抬头便撞入他走马灯一样的眸光之中,“陛下?” 默央只是居高临下地瞅着她,冷嘲热讽道:“如今见到朕也不请安?不愧是柔淑婉顺的懿成公主。” 哈丹王方才对公主柔淑婉顺的评价无疑是客套之语,但小皇帝默央却耿耿于怀,这一切都源于他讨厌他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那明明是一双深受诅咒的异瞳,却被无知的北国人奉为神皎。 可默央更讨厌是他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定神闲,仿佛他已然大权在握,要与自己平起平坐了。这使得默央那双妄想掌握一切的帝王之手在蠢蠢欲动。 小皇帝的呼吸近在咫尺,懿成垂下了僵直的脖子,苦涩道:“陛下万安。” 默央沉默良久,忽然抬手抽走她头上那件件沉重的冠钗步摇,随手扔在宫巷石板上,发出悦耳的玉碎金鸣声,“不想戴就别戴。” 懿成如释重负,连身畔的风也初尝轻快嬉戏的滋味,可圣颜当前,她不敢过分开怀,只好假意阻拦,“陛下不可,会叫人发现的……” 脖子上卒然落上的冰凉利器却令懿成立马识趣噤声,默央手中赫然握住的正是今晨摔裂的那根红玉簪子,簪子尖端处正在她脖间来回游走比划,示威一般。 这位帝王向来喜怒无常惯了,有前车之鉴,懿成并不敢开口多问。 默央异常温柔地拢拢了她的鬓边乱发,他缓缓靠近她,挑逗似的,似怒非怒道:“谁准你看他的?” 谁?懿成还未全盘明白,不料默央做了更加出格的举动。 他狠狠一口朝懿成肩膀咬去,懿成吃痛,禁不住叫了出声。 “谁准你看他的!”默央直起身,愤愤然甩了簪子,舔舐着唇边鲜血,意犹未尽地俯视着双臂阴影下的懿成。 “陛下何出此言?”因为自己在筵席上看了哈丹王?这个念头一出连懿成自己都觉得是异想天开,立马抛却了。 默央抚摸起她睫毛轻颤的眼眸,用一种极诡异的语调答非所问,“朕喜欢你这双眼睛,不要逼朕剜了它。” 懿成一抖,垂了视线,“懿成知错。”她想不到哪里还会惹了默央不快,可她深知以柔克刚的道理。 与默央相顾无言了半晌,懿成终忍不住,讪讪开口道:“陛下,天色已晚,懿成该回去了……” “等等。”默央转身命卿缭拿来一盏红绢宫灯,他提上灯,拢了拢龙袍绣带,神色恢复如常,“走罢。” “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为懿成掌灯?”懿成想去拿过他手里的灯柄。 “别扰了朕的兴致,今夜那套繁文缛节还不够吗?”默央瞥了一眼她肩上殷红的伤处,明显不悦。 “是,懿成明白。”懿成提了提裙摆。 分卷阅读58 “明白就好。你——论语背熟了吗?从头背来给朕听听。” “呃……”她可好久不曾看过论语了,圣命难为,懿成磕磕绊绊地背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有朋远道而来……” “错了!”默央瞟了她一眼,“伸手——” “啪!”默央索性握住木制灯柄,毫不留情地打在她手心,“继续。” “嘶……”懿成霎时捂住掌心,疼得呲牙咧嘴,眼泛泪光,她下意识往一侧挪了两步。 “作甚!”这细小举动并没有逃过默央的眼睛,他板起一张脸,“过来!”懿成又极不情愿地挪了两步,却被默央一把拉到身侧。 她那害怕责罚的怯懦眼神令默央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太傅荀蠡,他已记不清荀太傅那张清瘦苍老又严厉的脸,但他还记得曾在太学监之内度过的那段求知若渴又意气风发的太子时光,他的功课很好,从没受过太傅责罚。 “有朋……有朋自远方来!”懿成的声音明显愉悦了起来,她背得摇头晃脑,“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回沉雪楼的这条宫道纵深宽阔,地面上一方方温润细腻的青石板渐渐染起夜露,仿佛在无声悲泣,为其上并肩而行的这对男女,为他们宿命注定的结局,正如它们身不由己地来到了永明皇宫,也身不由己地见证着一个朝代的繁盛与没落。 而这属于皇庭的漫漫长夜依然未完。 牢狱之灾 栖息在冷宫荒殿里的群群乌鸦似乎对青石板的悲伤有所感应,它们在夜里哀声嘶啼,四下飞散,来去无踪,如漫天乌云横亘在空,从沉雪楼直飞往神武门的朱雀大街。 严格尊奉“昏闭晨起”的神武门现下除了当值宫卫,人迹渺渺,朱雀大街上唯有一人行色匆匆,他只是今日恰好官复原职,上头有令,要他赶在五更之前,赶在百官待漏前入宫述职。 他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被贬去礼平门的侍卫展啸,此刻他神情稳重,手里拎起一个小铜酒尊,正阔步而来。 寂静的黑夜里萦绕了那些盘旋不歇的黑鸦,那些起伏不定的鸣啭给深宫添了许多古怪传说,它们是炼狱妖魔的使者,是无妄之灾的象征,这个说法由来已久。 可展啸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他往那飞禽出没的宫墙一角望去,却意外发现那隅宫檐黄瓦上有黑影一闪而过,身为皇家禁卫军的敏锐让展啸顿时警惕起来,他再定睛一看,那脊上戗兽之后有果有窸窸窣窣的衣影细动,看来戗兽也并不全如神话寓言所说,能够镇宅辟邪,清除灾祸。 展啸先入为主地认为又是上回那个北国人,他屏息凝神,朝那处靠近去。 不料那黑衣人武功极高,很快便察觉到身后异常,他足尖轻点,身轻如燕,向前奔去。 展啸见他逃得诡异,却来不及细想,尽管手拎酒尊,也一个脚下生风直直朝他追去。 他一门心思定要捉拿这个夜闯皇宫的胆大狂徒。 而那黑衣人似乎别有目的,他不与展啸交手,也不摆脱展啸,反而脚下有缓有急,似乎有意引君入瓮。 展啸哪里会知道一场阴谋正悄悄逼近,正如他所言,他只知道他是皇家禁卫军,保卫皇宫安宁是他的天份,他的职责。 可当他一路追着黑衣人落到和鸣宫庭院时,那刺客便失了踪迹,这时偏殿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惊惧的叫声,展啸心道不好,一掌便破门而入。 掌风惊起空旷大殿里烛光飘飘,而地上——赫然躺着一个满面鲜血刚刚咽气的小宫婢,她额上不知被何钝物砸了一个大窟窿,鲜血从里喷涌而出,染红了她惊恐万状的面庞,也掩去她挣扎垂死时的深深惧意,她扭曲的手指边,还滚落了一根残烛和两截新烛。 她的双目瞪得滚圆,显然不曾料想今夜会命丧此地,她不过是个掌灯候夜的寻常宫女,她在孤夜里盼着朝阳升起,盼着宫女换勤后的片刻闲暇。 展啸不忍再多一眼那具年轻却死不瞑目的新鲜尸体,泛滥的怜悯之情令他蹲下身,为那小宫婢抚闭了眼。 却不想他的手还未收回,须臾之间,一小队御林军已步履划一,持刀而入。御林军是皇帝在宫里精心培育的一小股新兴势力,也是皇帝欲用作牵制禁卫军的砝码,他们总出现在一些讳莫如深又不容分说的场合里,并且来势汹汹。 “大胆刺客!竟敢夜闯和鸣宫,害人性命,如今人赃并获,拿下!” 接下来那些百口莫辩的无奈,欲加之罪的猖獗,身负构陷的屈辱,那都是定远大将军展啸已不愿再提及的过往旧事,他只知道那夜,自己到底仍是束手就擒了。 看着面前对准他的一排明晃晃的刀刃,展啸想起了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老话,他苦笑了一声,手中酒尊里的酒随之晃荡,他如今便似这囿于尊里的酒。 他透过严阵以待的御林军寻了半晌,只看到那宣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在门处盼首,他将小铜酒尊放在血迹斑斑的地上,对那宫女说: 分卷阅读59 “劳烦灵绣姑娘将此物交给宣妃娘娘,便再不相欠了。” 语罢,数把刀刃齐齐而上,架在了展啸脖子之上,他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坦然跟了御林军出门去,直到那一刻,他还苦苦相信着天理昭昭,相信大理寺公正严明,定会还无辜者以清白,可正是这份信任,摧毁了他作为一名皇家禁卫军最后的尊严。 灵绣望着那侍卫留下的酒尊和遍地血污,她是知晓娘娘心思的,故而展啸这番话她并不敢加以怠慢,她谨慎地拾起酒尊,又对身后的宫婢吩咐道:“娘娘不喜此处晦气,收拾干净改作佛堂吧。” 事关重大,灵绣不敢耽搁,她忙将酒尊奉送去宣妃寝宫。 “娘娘,事情办妥了。”宣妃正倚窗而望,灵绣不敢直视主子的萧索又多情的背影,“娘娘,展侍卫让奴婢将此物交给娘娘,他还说……”她将展啸那番话一字不落地讲给宣妃听。 可宣妃娘娘不知在想什么,似乎窗外有何良辰美景令她沉浸不已,灵绣执奉酒尊的手僵在空中,进退难为。 “再不相欠了……”灵绣战战兢兢复述完这段话,她知道话里若有分毫差错,便是万劫不复,她只是在赌。 “好,留下东西,你下去吧……” 主子的声音似累极长叹,即使离得这样远,灵绣也能感受她那不可捉摸的感伤,她不明白,宣妃教禁卫军扮作刺客,引展侍卫前来,再以谋杀之罪将他落狱,如此煞费苦心编织了一张致命又柔情的罗网,如今心爱的猎物入网,为何猎人得手,还闷闷不快? 揣测主子心意,这对一个奴婢来说,是大忌。灵绣急埋下头,匆匆告退。 独留宣妃一人倚栏远眺,窗外古藤绕树,层层攀缘,枝叶拥簇,仿若一对恩爱眷侣,可正是这看似的浓情蜜意,无意间戳中了一个女子内心深处爱而不得的痛处。 再不相欠了,两不相欠了,两不相欠? “展侍卫不要忘了,你还欠本宫一个人情。”她曾如此对他说,一次真情,一次狠厉。 他没忘记,只是他凭什么认为她会卖一壶酒这个人情? 阳季华凄然一笑,拾起桌上那壶小铜酒尊,其里沉甸甸晃悠悠,恰似她内心来去不定的欢喜与哀愁。 她掀开尊盖,霎时桂香扑鼻,甘冽醇香,那是一种让人如痴如醉的气息,张狂娇纵的贵女季华身侧也有这样类似的馨香,七岁那年,她曾乔作男儿,在月桂坊偷食珍馐,饮酒而歌。 她早忘记了,他竟还记得。 “本宫的责罚非常简单,本宫要你去京城月桂坊买桂花糕带给本宫。” “娘娘……这……宫里御膳房里有珍馐无数,娘娘又何必舍近求远?” “说了你也不懂,对了,有新鲜的桂花酿也带一壶来和鸣宫。” 如在昨日的初见,字字珠玑,无不在凌迟着她的心,原来求而不得竟是这般伤痛。 阳季华怔了怔,眸光一动,没来由地,她落下了一滴泪,那泪不偏不倚,恰好滴入了酒尊之中,“啪嗒”一声,是纵情的酒,亦或伤情的泪,都浑然一体,再难分辩了。 至于展啸,当夜便被投入了大理寺那密不透风的刑狱司中,一切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应该在暗夜里悄无声息地有个结局,日升之时,应该是海晏河清,一派祥和之势,这也是卿缭做事的一贯风格。 只是他不懂那宣妃娘娘为何前后不一,明明是她设计让展啸身陷囹圄,如今又出尔反尔,给他金银要他放展啸一马,妇人的心思总归是这般反复无常,模棱两端。 宣妃娘娘家世显赫,又出手阔绰,此番送来不少钱财宝物,他倒也乐得接受,只是她请托之事是办不成了,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回啊,任她如何,展啸的生死,在帝王一念之间,早就由不得她了。 在皇上亲令面前,生死罪责都是再轻易不过的一桩小事,他也只是个奉旨办事的奴才,更何况,如今皇帝又纳妃嫔,公主和亲在即,他事务繁忙,根本分身乏术,这不又要给沉雪楼那位公主送赏赐去,至于那倒霉侍卫,还是自求多福吧。 卿缭来宣旨赐赏时,懿成正闷在沉雪楼里,还苦苦猜测那哈丹王与北辰的身份之谜,连接旨时也显得心不在焉,面前那些上品脂粉螺黛,宝石绫罗大概并不能讨得这位公主的欢心。 圣上似乎对待这位公主不同寻常,只是帝王宠爱向来是来去无踪的海市蜃楼,卿缭不敢过多揣测圣上对这懿成公主的心思,就像灵绣不敢对宣妃陷害展侍卫一事有半点置喙。 懿成当然不知卿缭心中所想,她还在为那夜跟随蛮子北辰大闹荟丰楼一事后悔不迭,她向来谨小慎微,不想在不知不觉中,竟犯下了滔天大罪,真是马失前蹄。若那哈丹王真是北辰,是敌是友尚无定论,她又该如何是好? 懿成只顾绞尽脑汁,竟不知卿缭何时走了,而阳季华又是何时来的。 “宣妃娘娘?你……如何来了?”懿成见昔日飞扬跋扈的宣妃今日如西子捧心般娇弱动人,虽是憔悴,却别有一番美态。 可到底两人之间 分卷阅读60 曾有抵牾,加上阳季华又是默央挚爱,懿成一时不能开怀。 而阳季华目光如水,淡淡地盯了懿成一眼,后颓然一笑,“本宫竟不知你哪里好……” 懿成糊涂起来,“宣妃娘娘,您此话何意,发生何事了……” “你且跟我来。”阳季华将一件同她身上穿着相似的月白鹤氅递给懿成,“展啸出了事,他在大理寺想见你一面。” 懿成一时惊愕,算来自打上次展啸送手镯来后,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他了,“展侍卫?发生了何事?他如何会在大理寺里?” “此事说来话长,路上本宫细细讲予你听。”阳季华竟直拉起懿成,奔门外去。 刚出沉雪楼不远,懿成猛地顿住了脚步,她一把抓住阳季华的皓腕。 “公主这是为何?”阳季华对懿成突然间的警惕举动有几分了然。 懿成愣了一瞬,她确实怀疑阳季华不同寻常的举动,但犹豫间,又放开了她,“无事,快些走吧。” 阳季华眼里升起几许落寞,几许愤慨,她冷笑一声,“公主可是疑心本宫在诓骗公主?” 懿成没料到她直言不讳,沉吟片刻,也坦然道:“娘娘所言不假,懿成方才确有此虑。” “那为何又随本宫去?若本宫心存不善,你此行必定有去无回。”阳季华言语间不乏狠厉,似乎真想致懿成于死地。 懿成施然一笑,“娘娘今日的神情言行不似做戏,想来是我多虑了,若娘娘真存心害我,也是娘娘魔高一丈,我不识究竟,只好自认倒霉了。” “本宫为何不能是做戏?”阳季华咄咄逼人,定要问个明白。 “娘娘到底还要不要去大理寺了?”懿成颦眉不耐。 阳季华突然微笑起来,如少女般明媚,也如老人般沧桑,“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懿成没问得出口,只觉这宣妃娘娘今日言行失常。 去大理寺的路上,阳季华隐去个中难以启齿的内情,将自己陷害一事撇了个干干净净,反而将卿缭所为添油加醋,和着展啸入狱给懿成说了个大概。 听到“刺客”二字,懿成指尖一抖,她忙用锦帕掩了,抬眼便见天际那一片蔚蓝。 她瞬间想及北辰那双戏谑含笑的蔚蓝眼眸,难道是他?他是刺客?北辰究竟是谁?他与哈丹王又有何关系? 懿成顿时满腹疑窦,无论如何,她要去向展啸问个明白。 可她刚到刑狱司监牢,眼前情景便叫她大吃一惊,她只觉喉中酸涩,连方才心中所想的只言片语也问不出了。 扑朔迷离 牢房鼠蚁流窜,潮湿的馊草里匍匐着一个血迹斑斑,乱发覆面,身负重枷的人影,也不知是否不堪酷刑晕了过去。 阳季华将牢头狱卒都打点好了,朝他开口道:“展啸,本宫信守承诺,将她带来了。”阳季华一转手将懿成推进狱里,垂下眉眼对她说:“去看看他吧。” 牢房的空气中交织了浓烈的血气与馊臭,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曾经那个气宇轩昂的男子竟会落到这般田地,懿成心下酸楚,走近唤他,“展侍卫,你醒醒,我是懿成……” 展啸闻声,勉强动了动手指,费了好大气力才挣扎着起身。 这个动作让懿成透过他破烂如碎片的囚衣瞥到了他胸膛的伤势,那种错落溃烂的伤痕来自一种大越酷刑,它有一个风雅又不入时宜的名字,叫作弹琵琶。 将犯人上衣剥了,一把尖刀匕首作琵琶拨片,以人体肋骨作根根丝弦,在其上来回划拔,顿可血肉横飞,痛号不绝,宛如拨弹了一曲地府招魂调。 “是否吓到公主了?”展啸见懿成一脸惊愕,下意识用手去遮伤处,苍白干裂的嘴唇因说话又沁出鲜血来。 懿成掏出罗帕给他,连连摇头,“没有,你……你怎会弄成这样?” 展啸望着那方干净的翠色帕子,没有去接,他的手指满是血痂,他不想吓到她。 “要公主来此污秽之地,实在冒昧,只是末将有要事相告……” 转眼间,展啸将那夜刺伤黑衣人一事,迎亲队伍透露出的种种古怪,幻术师努桑哈,铜车里的哈丹王,连同前几日和鸣宫里的命案,像交代后事般,事无巨细,通通对懿成和盘托出。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在懿成心里堆积如山,如云雾迷蒙,她一时看不真切,却也感知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猖狂之势。 “展侍卫为何要告知懿成这些?”懿成将罗帕轻放在他手边。 “末将如今身蒙奇冤,若是……”展啸静静地瞧着她,一潭死水的眼眸里忽起了涟漪,那是一种死里求生的渴望,“若是公主肯将刺客一事禀告皇上,皇上圣明,定会查清真相,如此一来,蓄意者不能得逞,末将也会清者自清。” 懿成面有犹豫,“查明了刺客自然是好,若查不明呢?”她是否会骑虎难下,惹火烧身呢? “末将自知不该为难公主,只是……”展啸整个人 分卷阅读61 都黯然了下来,“末将……无人可信了。” 暗无天日的牢房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连同一丝无缝不入的肌肤烧焦气味,懿成打了个冷战,她忽然意识到,由于她知晓北辰的存在,或许她是唯一接近真相的人,也是唯一能救展啸的人。 可是掌控别人生死对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来说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懿成瞻前顾后,思虑良久,才肯道:“好,我帮你。” 好似一抹乍现的光亮忽然穿墙破土透了进来,展啸失血过多的身体蓦地多了些暖意,“公主……” “展啸,你不会死的。”懿成给了他一个宽慰又苦涩的笑容, “你不会死的。” 身为堂堂男儿,展啸的眼眶竟因一句话渐渐升起湿意。自始,他对这句简洁又隆重的诺言深信不疑,尊作神誓,哪怕后来又生出那许多的旁枝末节来,展啸也总会独自怀念这句话在初时所带给他的那点纯粹温暖,是无关爱恨的,尽管它来源于一段屈辱异常的牢狱之灾。 展啸突然抬眼看她,是从未敢有的温情,且容他放肆一回罢,“公主,此事事关北国和亲,暗藏凶险,公主……公主定要拿捏分寸,多加小心……” 懿成未料到他会有此言,怔忡间,她点了点头。 出了大理寺,又别了阳季华,懿成便独自一人回沉雪楼去,谁知刚踏进沉雪楼,懿成便注意到阁楼门帘上的璎珞碎铃大肆摇晃,叮咚脆响,似有人撩帘而入,而此间并未起风,定是人为。 难道又是北辰! 懿成也顾不得姿势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就往阁楼上奔去,若见到北辰,那和鸣宫刺客之谜,哈丹王身份之谜,一切一切的谜题都自然可解了。 可无论她如何找寻,阁楼里仍是空空如也,不见人迹,懿成垂头丧气地扶着木梯下来,这回连房梁也寻过了。 懿成知道北辰飞檐走壁,武功极高,他若不现身,自己是绝无可能见到他的,故而她怀了最后一丝盲目的希望,问道:“是不是你啊?” “出来见我啊。”懿成的步子在楼台处凌乱,“出来啊!” 初秋一阵强风又吹动起帘上璎珞,铃声如珠落玉盘,与方才无异。 懿成这才意识到自己此举有多愚昧,只是这番领悟还带了几分怒意,她也不知这喷薄欲出的愤慨究竟从何而来,即使是来自不远处正凝视她的那双蔚蓝眼眸,她也无从得知了。 泄愤般在心里咒骂了那蛮子北辰几句,懿成这才静下心来,开始细细思索着这一连串扑朔迷离的事件,要从中抽丝剥茧寻一个救人的万全法子,最终她拿定了主意,她要先行探探小皇帝口风,再接近哈丹王,看看他究竟是何身份? 可还没等她费尽心思去兰池宫求见默央,默央倒是不请自来了,只不过这番他不仅要鱼水之欢,还要兴师问罪。 “你想嫁去北国吗?”在如常的发泄般尽欢后,默央忽然对身边这个温驯纤细的女子发问。 身上深浅不一的痛楚令懿成思绪停滞,她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她本就觉得这场欢爱来得太过剧烈,太过蹊跷,她漫不经心道:“这是懿成作为公主的责任。” 默央在她光洁的肩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吻,顺便找寻那道已恢复如初的咬痕,他是一个懦夫,仅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北国那群目中无人的莽夫,今日朝堂之上那位哈丹王大言不惭,要大越以漠北三县险要之地作和亲嫁妆,而群臣们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驳,也无一个敢和。 这竟是一个怎样的朝政!是粉饰太平还是腐烂入骨? “嘶——”懿成肩上一疼,倒吸了一口冷气,今日的小皇帝似乎格外暴虐。 默央对她的痛呼置若罔闻,他半吻半舔间,又想起今日卿缭呈来的物什,忽而冷笑道:“你以为你真是什么公主?一个奴婢能一步登天,嫁给北国的可汗,倒真是桩划算的买卖。” 那时他只想到地位更迭,并未意识到要一个如花少女嫁给一个耄耋老人有多么残忍。 懿成还未来得及言语,只觉后背一凉,默央在后箍住她的手,强蒙住她的脸,不准她转过头来,那是一种专属于征服者的姿势。 懿成半跪在床上,她闻到自己那两缕垂到颊边的髫发携有隐隐芳香,混合了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随着他腰间那块冰凉的玉珩晃晃悠悠,偶尔触及到她火热的肌肤,惊起一阵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群星和朗月概莫能外地相遇在夜空之上,默央仍不觉尽兴,这无关夜月花朝,只因他那一颗僵冷枯竭的心,如高山之巅冰封的霜雪,任多少情爱之欲也不能使之融解。 他潦草地拾捡衣服穿上,却无意间从纷乱的床榻之间瞥见了一抹翠色,认清那正是今日卿缭呈上的物什后,他的目光霎时变得锐利又毒辣,这是他专程带来与她对质的证据。 懿成才刚裹好里衣,一抹翠色突然从天而降,轻飘飘落到她的手边,她稍加留意便发现,那是不日前她去监牢里探望展啸时留下的—— 可为何会? “你 分卷阅读62 ——没有话要对朕说吗?”默央站在床边俯瞰着她。 懿成一惊,难不成自己与展啸在狱中对话已全数落入了皇帝的耳里,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惶恐,除了这方稍显暧昧的绣帕,默央对余下的事一无所知,可她面上仍是强装镇定,“懿成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不知?”默央哂笑两声,一把托住她的头,强迫她与他对视,“难道你不想救他吗?” 懿成望进他狭长如刀的眼眸,平静道:“陛下不都知道了吗?再问懿成又有何益?” “朕要听你说——”默央盯住那张熟悉的面容,严肃又温柔,道:“你想救他吗?” 他的话太蛊惑也太诱人,即使暗藏玄机,懿成也下意识点了点头。 “朕只想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看来朕高估你了——”默央半眯起眼,眼里杀机一闪而过,他的手背贴着她的脸,一半寒冰一半热火。 “陛下圣明,懿成相信陛下必定不会让无辜者蒙受不白之冤。” “如此说来,你相信他是无辜的?” 懿成低眉顺眼,生怕触了他的逆鳞,淡淡道:“懿成不信他,懿成只信陛下的圣明决断。” 默央不语,凝视着那张脸,就是这种超然平静的神情,很像,像到能够以假乱真,他挣扎在梦境与现实交融的泥沼里,许久,才缓缓开口—— “好,朕准了。” “陛下……”他的意外恩准叫人深感意外,险峻山岭转眼一马平川,委实令人吃惊,懿成怕他收回成命,连忙朝他跪拜谢恩,“多谢陛下。” “要谢恩也轮不到你……”默央愠怒地睇着她磕头时散乱的发。 “懿成……懿成替展侍卫多谢陛下。” 听到这个名字,默央怒极反笑,“不必,朕放了他,这笔买卖并不亏。” 懿成心生不解,“陛下,懿成不明白。” 默央用拇指摩挲着她的粉唇,若有所指,“区区囚徒换得美人在怀,难道这笔买卖不比你的飞上枝头还要合算吗?” 懿成眼神一滞,原来他是这般想的,对于他的冷嘲热讽她不以为奇,只是为何那颗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还会蓦然疼痛,她垂下眼,也藏起眼里的痛意,“是,很是合算,陛下……陛下圣明。” 今夜她总说这句的恭维话,在默央听来实在讽刺,他讨厌她这样不冷不热地阿谀奉承,默央一把扯断了床帐束带,散开的纱幔轻灵盈动,倏然模糊了视线。 “滚!” 话虽如此,可默央立马察觉到不妥,这儿是沉雪楼,并非他的兰池宫。 懿成明显也愣住了,正欲行礼告退,又听默央赫然呵斥:“慢着!” 默央赌气般捶打着壁画上开启暗道的那颗明珠,在懿成怔忡的神色中大步进入暗道,临了,还不忘抛给她一记恶狠狠的眼刀,颇有些恫吓威胁的意味。 玩物雀鹰 默央心怀暗气回到兰池宫,寝殿里那只豢养的雀鹰却不识时务地在鸟笼里上扑下跳。 这雀鹰此次数位新晋妃嫔中的一位——偏爱鸟禽的容嫔所赠,容嫔是从前太傅大人荀蠡的嫡女,荀清箫,因着太傅的关系,到底他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又有类似已故皇姐那样的博学多识,她对他提起的时局大势总有一针见血的见解,谈论兵法史鉴时,也总是神采飞扬,他觉得她该生作男儿,他必定会许她一个大好前程。 他常常幻想容嫔应集懿成之貌,宣妃之名,荻妃之风韵,淑嫔之娇憨于一身,以便于他能在她身上攫取更多类似又捉摸不定的故人记忆,只可惜,她不过是个偏爱养鸟的女人,还是个自不量力妄议朝政的女人。 那雀鹰不时发出的叫声愉悦又美好,连同束缚它的金丝鸟笼也在空中来回划出轻快的弧度,惹得默央愈加不悦。 “卿缭!” 候在门口的卿缭随即奉了茶来,半驱而入,恭敬道:“皇上,奴才在。” “把它撤了。” 卿缭一来,默央怒气倒消了大半,毕竟这是他寥寥无几能够信任的人,于是他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等等,明日送去沉雪楼罢。” “是,奴才遵命。”卿缭伸手去取鸟笼,笼里雀鹰扑腾得更加猛烈,为了躲开它尖利的爪牙,卿缭颇费了一番劲,却不想一个回肘,打翻了一旁长立的宫灯。 卿缭自知疏忽闯下大祸,急忙踩灭了仍在地上跳动的火星,吓得“扑通”一声跪伏在地,“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默央静静地看着面前觳觫不已的近侍卿缭,他嗅到一场漫天宫火遗憾夭折的气味,忽然道:“罢了,这宫里早晚该有场大火……” 君心难测,卿缭知皇帝话有深意,哪有敢言。反倒是那雀鹰欢腾不止,啾啾而鸣,似在附和。 默央看了,哑然失笑,“你说,同样是身陷囹圄,为何畜生就懂得苦中作乐?可人却不会呢?” 卿缭俯首稳住鸟笼,战 分卷阅读63 战兢兢道:“陛下……可是指大理寺的那个侍卫。” “卿缭,只你能懂朕意。”默央吹开热烟,饮了一口茶,话锋一转,又问道:“那你说,怎样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呢?” 卿缭的额头紧贴冰凉又光滑的地面,说出了肺腑之言,“回陛下,奴才愚见,希望又绝望,想来是痛不欲生的。” 默央吹起热气,任它喷薄在他的面颊上,思索良久,才轻笑道:“很好,展啸一事,朕另有打算,先留他性命,待中秋宴后朕再作定夺。” “是……”卿缭闻言心下一慌,不知手下那些个不知轻重的会不会将人给折腾死了,但他也清楚,一贯以来,默央的如此恩典必定是比死亡更加残酷的诛心之刑。 “退下吧。”默央的指尖在影青茶盖上雕刻的缠枝莲打转,俊容阴冷森森,腹中心生诡计,那绝不是一位英明君主该有的神色。 卿缭拎起鸟笼行礼而退,刚出兰池宫,便有一个小太监一脸谄笑迎上来,忙从他手里接过鸟笼,递上拂尘,“干爹您受累了,儿子来儿子来。” 卿缭一看,这不正是他那个比他还年长的干儿王潜吗,他瞥了一眼白玉拂尘,拎起鸟笼直向司礼监走去,冷声道:“怎么?你要替我送去沉雪楼?” “不敢不敢,孩儿是怕累了干爹您的手。”王潜满面谄媚之色。 卿缭这才将笼子递了去,“好生照料着,它可比你矜贵。” 王潜连声应笑,恭敬接了笼子,又小心递给一旁待命的小太监,低声呵了两句,后又换了笑脸,朝卿缭道:“干爹还有何吩咐?” 卿缭将拂尘搭上手臂,“大理寺的那个展啸如何了?” 王潜想起这几日对展啸施加的□□之刑,语气忽然暗昧起来,“用了些刑,他骨头太硬,只好先挫挫他的锐气,干爹放心,就算不死也定叫他少了半条命。” 卿缭抬手便狠狠给了王潜一个响亮的耳光,他的手臂被震得发麻,“你好大的胆子敢滥用私刑!圣上要留他性命,他若是死了,你便也陪他见阎王爷去吧!” 王潜一个踉跄摔在地面,给打得懵了,干爹前几日不还要他们尽管使些手段吗?怎么今儿便成了滥用私刑了。后来他越听越明晰,干爹不过是在找替罪羊呢,他这是做了众矢之的了,心下一慌,忙膝跪爬行向前,一把抱住了卿缭的大腿,高耸的颧骨因哀嚎更加凸出。 “干爹救我,救救我,他还没死,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啊,干爹救孩儿啊……” 卿缭一脚便将他踢翻在地,“没眼力的东西,还来求我,你该去大理寺好好瞧瞧!有什么保命的灵丹妙药最好都给我用上,否则逆了圣意,谁也别想好过!” “是是是,”王潜涕泪交加,“多谢干爹指点,孩儿这便去了。” 卿缭望着他屁滚尿流的背影,嗤笑一声,将拂尘换了手臂,往司礼监去,路上有整齐列行宫人婢女们来来去去,他们是奉了圣尊圣显两位太后之命,在为八月十五即将举行的盛大宴会不住奔忙。 卿缭暗道这几日宫里往来不断,想来自己也难免一番劳碌了,只是千般繁琐中,他还得亲力亲为,送那只雀鹰去沉雪楼。 “鸟儿?陛下为何送来只鸟儿?”懿成缓缓合上书,连多看一眼笼中那只名贵的白斑褐鸟也没有,显然对豢养珍鸟一事无甚兴趣。 卿缭瞥了一眼她的书,她看的是《论语》,垂首道:“公主,此物是雀鹰,又唤鹞子,是为珍禽,并非凡鸟。” “可我不知如何喂养。” 卿缭将满满一盒的冰镇生肉放在桌上,“这是它的吃食,公主闲暇时喂它些,待吃完了,公主遣人来司礼监知会奴才一声即可。” “行——就且放着罢,那有劳卿公公替我多谢陛下赏赐。”懿成又摊开书,下了逐客令。 卿缭讨个没趣,正欲告退,却不想又被身后的女子叫住了。 “卿公公——三日后的中秋夜宴……北国使臣可会出席?” “当然,如此盛会,岂有不邀使臣之理,公主为何有此一问?” 懿成抿了抿嘴,“只是上回那群北国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放厥词,给陛下与太后以难堪,我只怕,他们再来败兴。” 卿缭轻笑,“公主不必杞人忧天,败兴乘兴都与我等无关。” 懿成盯着他的蔑笑,清声道:“卿公公,懿成并非庸人自扰,不管公公相信与否,懿成都想提醒公公,此番盛事,想必朝臣宫眷往来络绎不绝,难免多了鱼龙混杂之辈,公公长奉陛下身边,还是小心为上。” 卿缭真可谓是对这位往日里恭顺温柔的公主刮目相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他也该提防提防,“是,多谢公主提醒,那奴才且告退了。” 离去前,卿缭瞧了一眼懿成隐隐空洞的目光,再次动了恻隐之心,他迟疑着开口道:“既然公主有心……那奴才也提醒公主一事,公主既要和亲去北国,有些事还是独善其身的好。” 独善其身?她的一颗心都被默央牢牢束缚,但凡牵涉默央,哪 分卷阅读64 怕分毫,她也方寸大乱,哪里能独善其身?她苦笑着颔首而答:“我明白了,多谢卿公公。” 卿缭走后不久,那金丝笼中的雀鹰忽而不住扑扇羽翅,发出阵阵刺耳凌厉的饥饿叫声,懿成用银筷捡了一块生肉给它,它用尖喙猛地叼去,又跳上笼杆,甩着头将肉撕扯成块,吞了个干净。 这雀鹰食量极大,那盒肉一顿功夫便去了小半,它似乎又极有灵性,一旦腹中饥饿,要饮水吃食,便声声高鸣不已,一来二去,懿成算是明白了,默央送来的这不是个随意的玩物,而是个磨人的怪物。 “小祖宗,您消停消停吧。”懿成给它吵得夜半无眠,只好摸索起身,向笼里投去了最后一片生肉。 那雀鹰狼吞虎咽吃完这块肉,又不知餍足地啼叫起来,黑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誓不罢休的精光。 “啾——咻——啾——咻——” “别叫啦——”懿成捂住耳朵,愤愤然吼道,竟与一只畜生置起气来。 “啾啾——咻——啾——啾咻——”那雀鹰叫声更盛,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懿成额头隐隐作痛,值得连连讨饶,“好好好……明日夜宴之前,我先去卿缭那里给你拿肉吃,行了吧?” “啾——咻——”也不知那雀鹰是否能通人语,它眨了眨眼,后颈的白羽一歪一颤。 “这便说定了”懿成轻声试探,“那你不准再闹我了。”见那雀鹰只跳来跳去,并无声响,懿成心下暗喜,蹑手蹑脚地缩回被子里。 谁知刚一闭眼,那心急火燎的叫声又突然重新充荡在僻静的沉雪楼里,似乎定要与懿成较量一番。 懿成怒气上涌,却也别无他法,皇帝赏赐,她总不能叫它有个好歹。 懿成用被子蒙了头,梦里远近,都萦绕着若即若离的雀鹰号叫,令她整夜都颇不宁静。 天刚破晓,那雀鹰才渐渐乏累入眠了,懿成昏昏沉沉间,宫里的滴漏箭壶又声声催促起来,彼时将明未明的灰蓝色晨光悄然而入,一层层剥去她的睡意。 懿成又想起了展啸在狱中对她袒露的桩桩件件,它们像一颗颗因断裂而遗落在深海的串珠,只有一根强韧非凡的无形丝线才能使之恢复如初,重见天日,只可惜,她离握住那根关键线索,始终有一步之遥。 也不知,展啸如今如何了,默央应允会放了他,也不知他是否已平安无事了。 那些事她都没时间去深思,因为那只雀鹰稍养足了精神,又开始不休鸣叫了,有意敦促似的。 懿成只得草草梳洗一番,便往司礼监去。 她没有意识到,一个将载入史册,为后世一书再书的离奇日子,正以与往日如出一辙的形式,悄然而至,于御花园平常无奇的花开花谢中,已初现端倪。 懿成之所以会在途径御花园时偶然听到那番对话,并非有心偷听,而是因为那两人的争论太过肆无忌惮,还伴随了阵阵引人注意的细碎银铃声。 “婀尔莎,你今日为何见了我便跑?”这是一个清俊又急切的男声。 “樊王爷,我要说几次,婀尔莎只是我那日信口胡诌的名字,我真名叫乌仁哈沁……”她那怪异含笑的语调彰显着她并非大越人的真相。 樊王爷?樊王默仕,先王的第四子,默央的哥哥,传闻他与皇帝容貌极似,不过他谦谦如玉,气质斐然,与小皇帝的阴沉跋扈截然不同,是个如春日新叶般温和清雅的男子。 “不,你第一次见我时告诉我你叫婀尔莎,在我心里,无论你换几个名字,你永远都是我心里的婀尔莎。” “好固执的大越人。”铃铛响得轻浮又轻蔑。 “今夜宴会你献舞后,我会求皇上赐婚,婀尔莎,我要娶你,我要娶你作我的妻子。” “樊王爷,我不懂你总来纠缠,我只是个北国舞姬,与你大越国格格不入,难不成你偏爱北国女子的风情样貌?” “婀尔莎,你太看轻我了,我钟情于你,根本无关北国大越,你不懂我,我也不懂世人为何总将儿女情长置于所谓家国大义之中,我不要什么大义,他们喜欢,由得他们去要,除了你,我余的什么也不要。” “呵……好自私的大越人。” “世事兴衰皆有定律,循我本心,爱我所爱,又哪里不好,为何要作茧自缚?婀尔莎,我看得到你的眼睛,它不会说谎,它明白告诉我,我并非一厢情愿。” 那女声迟疑了一瞬,铃音点点似远在天际的繁星,她的声音也缈远起来,“好自作多情的大越人。” “婀尔莎,等一下……”默仕拿出随身佩戴的螭龙双纹玉珩。 “这块玉珩,是父皇在世时所赐,大越皇子人人皆有,我现将以它作信物赠与你,以证我今日之诺。” 乌仁哈沁懒得推脱,随手拿了,“终身大事,想来就头疼,我今日有要务在身,还是等过了今夜宴会再说吧。” “婀尔莎——”默仕不言而喻的欢愉与她的无悲无喜形成鲜明对比,“你好生收着,我会等你。” 分卷阅读65 “我劝你还是别了,痴傻的大越人……” 那女声说完便归于沉寂,不多时,只见一抹绿影和着清细铃声,从假山石后盈步弯出,恰好与停留在菊丛旁的懿成碰个正着,花团锦簇间,两人都惊了一跳。 懿成煞白了脸,窥探别人的秘密总是理亏,她心下愧对,目光却为乌仁哈沁额间那颗鲜红欲滴的朱砂痣所吸引,忘了言语。那是她灵动风情的全部来源,也是画龙点睛的精妙一笔。 乌仁哈沁转眼间,便换上了浅浅笑意,她冲失魂落魄的懿成眨了眨眼,调笑道:“好爱偷听的大越人。” “我只是途径而过,并非有意……”懿成话还未完,便被来人截断。 “婀尔莎,发生何事了?”默仕也从假山后翩然而出,满是担忧,却无半点杀机,似乎对密会北国舞姬一事并无任何不耻与遮掩,待看清懿成后,他畅然一笑,颔首道:“懿成公主,别来无恙。” 懿成公主? 乌仁哈沁闻言,嘴角掀起不易察觉的微笑。 “樊王爷。”懿成慌乱中朝他略略福身,一个公主如此行礼,是妄自菲薄的,也是不合仪制的,她只是太过惧怕皇族那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威,一时乱了方寸,“懿成无意经过此处,更无意冒犯王爷,还请王爷勿要怪罪,我与卿缭公公尚有约,眼下还要赶去司礼监,便……” “公主,你不必如此。”默仕轻轻一笑,他有一双看透尘世却和风细雨的眼睛,“我会在此处与婀尔莎说那些话,只因我恰在此处遇到了婀尔莎,那些话,我终是要说的,公主今日听了,只不过是提前知晓,公主不必担忧,也不必自责。” 懿成见他说得真诚,心里如大石落地,她又福了福身,慌不择路地便告辞离去了,匆乱间,不慎踩断了一株卷绒墨菊的花枝,黑里透红的花瓣无辜受劫凋落,附着在她轻盈如风的绣裙边,似乎是对这个始作俑者最好的谴责。 乌仁哈沁看了一眼那位公主仓皇而逃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手里那块青黄玉珩的镂雕花纹,想起他的话,心里不免疑惑,“你就不怕落人口舌?我是一个北国人……” 默仕的薄唇泛出盎然笑意,“孑然一身,我从我心,又有何惧?” 乌仁哈沁蓦然紧握住那块玉珩,她不太懂那些深意拗口的大越话,但她为她坚定不移的本心,为前途不明的大业,为铤而走险的今夜,也为这个为情所困的傻小子,捏一把汗。 中秋夜宴 这确是个疑云重重的夜晚,改朝换代后的史官们为了还原这段历史的本来面目,不得不多次地向幸存的知情者追根究底,最终,他们将这场夜宴引发的腥风血雨命名为“大越黄初八年的宫廷疑案”。 尽管彼时那轮专属于中秋夜晚的皎皎圆月还懵懂无知,只顾高悬星空,为古树虬枝环绕的琴台上有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皇帝与太后们坐于美轮美奂的高台之上,那是琴台上最接近的帝王紫微星的尊位,台下的皇亲国戚和朝堂百官,他们携家眷跪拜,齐声高呼“陛下万岁”,“太后万岁”,就像今夜忠心守卫朗月的群星。 北国使臣哈丹王领众位使节位于前列,他们行的是北国觐见可汗时的礼节。 在姜太后威严又慈爱的免礼声后,接下来是中秋时节特贡的全菊御宴,珍馐佳肴,桂花蜜酿,吴郡肥蟹,成千上万的龙爪菊无所顾忌地在琴台座席两侧张扬,吐露着芬芳。 夜宴上往来的觥筹交错间,琴台上紧锣密鼓交替上演着的大越折子戏与北国杂艺,无不洋溢着如痴如醉的奢靡腐坏的气息。 正是足以令人懈怠的气息,懿成晕晕欲睡,哪怕是瑞王府故人在场,肥美鲜蟹在前,亦不能驱赶她上涌的睡意,她垂下眼睑,似梦非醒间,她思绪愈发明晰,她下意识又找寻起那根线来,那根可以串连一切前因后果的线。 “哇……”众人按捺不住的惊呼令懿成一个激灵,她如梦初醒,台上一个北国男子正在表演幻术。 努桑哈转手生花,覆手幻烟,其间五色彩绢如霞光翻飞,叫人眼花缭乱,又见他将那朵山茶花放入他那口空箱子里,后神秘关了箱子,长脸上的络胡掩盖了他此刻故作玄虚的得意神情。 懿成的视线穿过他,恰好看到了那位镇定自若的北国使臣——哈丹王,他文冠散发,胡服贝带,所谓幻术之奇于他早已是司空见惯。 他蔚蓝色的眼眸此时一片泰然,只朝傅太后所处的方位投去淡淡一瞥,精彩纷呈的夜才刚刚开始。 他执杯淡然饮酒的样子令懿成灵光一现,她猛地想起一条微不可查的线索! 展啸曾伤过北辰,若哈丹王是北辰,那他的左边手臂一定有那道伤疤!她不由得盯住他身着袴褶胡服的手臂,想象曾见过的那道伤疤是何模样。 “看!有人——” 从箱中“幻化”而出的乌仁哈沁舞裳似雪,水袖轻纱,绰约多姿,她额间朱砂,玉足轻移,清铃叮咚,明明是北国特异的容颜,跳得却是大越坊间盛传的白纻舞。 分卷阅读66 有诗仙曾云: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希。 这精妙绝伦的飞袖云步已然迷住了懿成的眼,那颗朱砂痣摄人心魄,樊王默仕或许也是如此被惑了心智,懿成恍惚间又听到他那番温柔痴情的低诉。 “我会在此处与婀尔莎说那些话,只因我恰在此处遇到了婀尔莎。” 此处……此处?此处!御花园处! 为何一个北国舞姬会在天色将明之时出现在大越永明皇宫的御花园处?为何她不好好待在舞姬们居住的善乐房,偏偏出现御花园? 懿成低首陷入苦思,她仿佛看到一根无形的线正在她手中游曳,她正要握下去,可却由于一汪突然而至的水迹不得不暂且搁置了。 “恭贺公主——”努桑哈朝被泼得湿漉漉的懿成信步走来,他举起手中银钵,右手抚于左胸对懿成行礼,“公主,按北国习俗,圣水阿日善选择了您,您将永沐晨光,万载福报。” 恰好此时乌仁哈沁云袖飞展,一舞终了,琴台上忽而静了下来,残余的声声丝竹更显寂寥。 无数道注视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积聚而来,没有人会去追究那圣水的走向是人为抑或天意,他们翘首而望,不过是想看看这位狼狈公主会如何应对,是明日的荒唐笑柄,还是啧啧称颂的传奇,全在公主此刻的一念之间。 发端的第一粒水珠尚未来得及坠落,懿成便得体一笑,朗声道:“使节吉言,大越北国此番能和睦修好,便是阿日善赐予两国百姓最大的福报了。” 语罢,有晚风拂来,惊起一阵寒意,懿成拖起满是水渍的华服,朝高台上正冷眼睥睨的小皇帝施然行了一礼,“陛下,事出突然,请允许懿成去偏殿更衣。” 乌仁哈沁也趁势上前,行礼道:“陛下,也请允许乌仁哈沁下去更换衣裙,再来为陛下献上北国胡淄舞。” 懿成不由得看了看她,只见她面色绯红,媚眼如丝,还若无其事地冲懿成眨了眨眼。 “去吧。”端坐上位的姜太后冷冷道,她微微抬手,示意宴会继续,戏台上应声泻出鸾弹冷调,升起婉转昆腔,今夜月色正好,委实不该叫人扫了兴致。 懿成由霜儿扶了,与乌仁哈沁一同拾阶而下,穿过古柏影影的小径往琴台偏殿去。 霜儿和宫人还在大殿正门外侯着,懿成刚换好衣裳,耳畔便传来一阵窸窣的细碎足铃声,回首便见那北国舞姬乌仁哈沁换上了一身紫皂夹裹旋袄,正倚在殿后门风口处,娇笑道:“还以为是座寻常宫殿,没想到是另有乾坤啊。” 懿成心下好奇,走近一看,那偏殿后门外确是别有洞天,一湖浩淼的碧水,粼粼湖面上倒映出经久失修又杂草丛生的山石回廊,恰似一条潜伏于水面的巨龙,荒芜破败却难掩恢宏,依稀可辨当年那些倾注了满腔心血的鬼斧神工。 “呵,好精巧的大越人。”乌仁哈沁的珍珠额饰在朱砂痣前一摇一晃,似夸赞又似嘲讽,语毕,只听掐丝云纹络鞮伴了铃声,在大殿里渐行渐近。 懿成正欲离去,又因当前的瑰丽美景不禁回望了两眼,不曾想,月光朦胧里,湖中央那座繁花枝叶簇拥的华丽高亭里意外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北辰? 不,不是他,该是哈丹王!虽身形容貌相似,可他着的是方才宴会上的那身装束。 懿成霎时满腹狐疑,千钧一发之际,她一把提起裙角,转瞬便没入蜿蜒幽暗的回廊,往湖心华亭追去。 而那人影缓缓踱出了亭子,朝对岸去,比起身后人的穷追不舍,倒多了几分闲庭信步。 他这是意欲何为?懿成用手拨开面前低垂碍路的重重枝藤花叶,弥漫的杂尘阻止了她部分顺畅的呼吸,可她不见半点退缩停息,反而冲那个人影高声喊道:“哈丹王!哈丹王——” 那人影顿了顿,脚步不改,又往前去,懿成却直觉他在嘲笑她。 疲惫不堪中又添了几分怒气,她一定追上他,因为她已然看到了那根神秘之线,离握住它,离真相大白,只有咫尺之距。但是,脚下那条路又会因此去向何方,彼时她还无暇思考。 只见那人已上了湖岸,正往宫道绕去,那处离琴台的夜宴台殿便不远了,懿成紧跟其后,跑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显然是将所有的防备警惕通通都抛诸脑后了。 她刚从小径拐上宽敞宫道,便见那人停在路旁,正背对她而立,他的身影魁梧又伟岸,似特在此处等候多时。 懿成顾不上许多,她从后一把抓住他的戎服,迫他转过头来,“你为何——” 不料才刚看清他的面容,懿成便再说不出另一半话语,他不是北辰,更不是哈丹王,那张陌生的脸令她大失所望,颓然松了手。 他的眼睛,是与常人大致无异的黑瞳,或许还带了一点迥异的深褐,但无论如何,都绝不是那双蔚蓝如海的眼眸。 “吉达见过公主。”他似乎对懿成的失望之色很是满意,行礼间尽是与生俱来的傲慢,那是强大的北国在对待大越时贯有的高人一等。 懿成眉头 分卷阅读67 一凛,她认出了这是哈丹王身边的北国使节,冷言质问道:“你为何故意引我来此?” “我可没有,公主虽贵为公主,也不能随口诬陷啊。”吉达浓眉大眼间聚起浓浓的不屑与谑气。 懿成扬声怒道:“你既知我是公主,那方才我在亭中唤你,你为何不停!反而来了此处?” “怎么,条条大路,越人走得,我走不得?” “你放肆!” 她的话掷地有声,夜空也应景般“咵嚓”一声,落下一道惊天霹雳,不偏不倚,恰好打在古柏拥绕的琴台那处。 吉达眼皮一跳,好邪门的女人,他强笑起来,“公主息怒,我不过是出来醒醒酒,没注意许多,也没听到任何声响。” 懿成见他话理清晰,不似酒态,倒像是有意闪躲,转念起展啸所说的刺客一事,索性厉声直言,“使节,无论你们有任何阴谋阳谋,既然身在大越,还请收敛起那些心思!” “我想——你们既为北国重臣,不会不明白,近在眉睫的钝刀比远隔山水的利箭,究竟哪一个更为致命!” 她咄咄逼人的模样令吉达错愕,他自知不该怀疑英明的王决意留下这个女人性命的正确性,可眼里仍不由自主地现出杀机,“公主,恕我直言,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当下!” 懿成正欲辩解,琴台方向却传来一阵喧闹逃窜声,不知其内生出了各种变故。 吉达远望的眸子里映出远处隐约跳动的火光,他陡然换了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公主,你怒火太大,已波及到你们大越臣民了。” 懿成也闻到了琴台外围的古树燃烧释放出的柏油味,大惊失色,那是宫廷走水的恶兆。 先入为主,她认定面前这个北国人没安好心,便不顾仪态,猛推了他一把,怒道:“是不是你们做的!” 吉达脚下纹丝不动,却也恼怒起来,他抬手将懿成甩开在地,“公主,如此火势,你还是关心关心你们大越皇帝能不能逃得出来吧!” 懿成心下大骇,念及默央安危,再不与吉达纠缠,牙关一咬便向琴台宴会飞奔而去。 黑夜里,吉达悄然一笑,王本意让今夜充斥火光,不能安宁,如此说来,是大事已成了吗? 赴汤蹈火 越近琴台,越多了许多凄唏仓皇的人们,他们四下逃窜,一片哗然,庆幸着自己不顾礼数,逃出了琴台的一片火海,他们本该是克己复礼的臣子,是卑躬屈膝的宫人,是束带矜庄的王权者。 冲天红光正在一步步攻城掠池,它们借风借力,将琴台里的呼声和悲号围了个水泄不通,它们越燃越旺,和着遮天蔽日的烟雾和灼烫的热浪,誓要烧尽世间一切的十恶不赦和滔天罪孽。 拎水救火的宫人也来得忙乱,他们清楚地认识到,在这场熊熊烈火面前,他们桶里那些不过是斗升之水,这个念头令他们灰心丧气,极尽敷衍,甚至开始享受起宫梁燃烧时爆发的霹雳之响,他们将这视作幽暗人生中唯一美妙的乐章。 琴台外一片混乱,炽热又疯狂的火焰使懿成想起多年前逃难路途中,头顶那团刺眼烈日,也是这般轰天裂地,来势汹汹。 “皇上呢?” “皇上呢?” 她随手抓住一个又一个的宫人切切询问,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除了惊慌失措的挣脱与摇头,便是“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公主饶命……” 他们的话加快了懿成的心堕入绝望深渊的速度,她一时颓丧,停驻了无济于事的找寻,转首间,却意外看到了刚被人救出火海之外姜太后。 姜太后脸上原本精心描绘的妆容被大火销蚀得模糊花乱,懿成第一次看到她褪去粉黛的真实面容,干枯,苍老,又怛然失色。 这是这位耀眼的圣尊皇太后仅有一次失礼于人前,她的掌心空无一物,那只从不离手的白玉卧虎早已葬身火海,崇尚天道命数的她坚定地认为正是那只玉虎替她挡下了死劫。 方才宴会上的种种惊慌失措,姜太后还历历在目,那是一出《锁麟囊》的折子戏,曾在永明宫里的各类盛大场合中竞相上映,谁知此次那个经过精挑细选的大越伶人女旦,曲调未完,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了袖中短剑,突地朝高座的皇帝刺去,没人知道她受何人指使,又因何行刺,她行刺未果,便咬破了一早藏在嘴里的毒药,将一个千古的谜题留给后世去猜去解。 她毒发身亡前还用缠绵悱恻的昆山腔唱了起来,傅太后下令割去了她的舌头,她满嘴鲜血,还在唱,还在唱,如泣如诉,悲壮凄凉。 她唱的是:“惟愿,朗朗乾坤清气明,日月昭昭万木春……” 只可惜以她一己之力并不能够改换天地,反而引发了天子震怒,他的怒气像暴雨前沉沉欲坠的黑云,那场前所未有的株连诛杀就藏伏其中,连同一个帝国最后的威严。 “将这个乱臣贼子拖下去!挫骨扬灰!” 圣尊太后懿旨一出,地面宛延出一条泠泠血迹,宫人们赶来洒扫,不消片刻, 分卷阅读68 地上的大理石面又重新焕发出如常的光彩。 只是这时,晴朗夜空陡然爆发出一道巨大的霹雳闪电,像天意注定一样,降临得毫无征兆,瞬间便劈中琴台外那棵千年古柏,瞬间升腾火光照映出那失败刺客留在身后的那道已消失无踪的殷殷血迹,而后滚滚天雷,天谴使然,也是这场滔天大火的源头。 姜太后想至此,心神不由为之一撼,喃喃自语,似谶语又似哀叹,“天意……莫非天意……” 是啊,天意,虚伪的天意,弄人的天意。 “太后,皇上呢?皇上现在何处?”懿成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姜太后的神思。 眼前这位假公主的关切神色令姜太后觉得可笑,她讨厌她的脸,讨厌那张与自己爱女分外相似却又天差地别的脸,她伸出手颤巍巍往无尽火海里一指,森然道:“他在那里。” “他在火里,他活不成了。” 不!不! 懿成凄惶摇头,内心大恸,。 默央死了?他死了?死了? 连天子也会死于非命吗? 懿成望着这场燎原大火,越想越觉痛彻肺腑,她的四肢百骸似乎正被烧成灰烬,便想也不想,如飞蛾扑火般,往琴台火海里奔去。 “公主……”身后的宫人发出阵阵惊呼,却无一人上前阻拦。 “陛下!你在哪里!陛下!陛下……”懿成高喊着,径直冲进了那片火海,热浪如巨浪席卷而来,将她吞噬殆尽。 “陛下……咳咳……”琴台上浓尘滚滚,焦烟漫漫,除了血红的光,目不能视。 懿成掩住口鼻,她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默央,默央。 一个妙不可言的名字,一个面目全非的名字。 她听到宫殿里的雕龙梁柱在熊熊烈火发出濒死的嚎啕,最后伴随周身火舌,轰然倒塌,它们到底坚守住了自己的无上使命,就如同她一样。 从天而降的火星如骤雨般,不容分说地砸在她身上,脸上,失去意识前,从前和默央的一次无足轻重的对话蓦然回响在她耳畔。 “若朕在火海里呢?”,“懿成跟随陛下。” “若朕在刀山上呢?”,“懿成跟随陛下。” “若朕在地狱中呢?”,“懿成愿跟随陛下,生死不论。” 或许和他一齐死去,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终究还是守住了对他的诺言。 此时,琴台临边有一古旧高台,名唤瞭望台,先帝在世时,那儿也曾盛极一时,是巫祝祭司夜观天象,推演吉凶的圣地,却仍逃脱不了沦为朝代更迭牺牲品的天命。 而琴台和瞭望台之间隐蔽的暗道,那是修建者留在世上最后的生路,除了父皇,还有默央知晓。 瞭望高台高处,正伫立着安然无恙的当今圣上,他面容阴鸷,正以君临天下的姿势,俯视一切,今夜的闹剧,有一半出自他的手笔,没有他事先吩咐将柏树树干涂上的油迹,他想一道天雷,还不足以引发如此大火,除了那个投身火海的女人,她以一种近乎献祭的仪式,令他冰封三尺的心得以裂开一条纹路,微乎其微,却已然足够了。 还有那个奋不顾身跳入火海将她救出的北国使臣,默央玩味似的,半眯起眼看着两人,他在嫉妒,在庆幸。 倘若她今夜为他而亡,似乎除了追封给她虚无又冗长的荣华富贵,他别无选择。 他同样也在猜测,那个所谓北国使臣冒死救下和亲公主的真实意图,他想不明白。 正如世人也想不明白,皇帝究竟是如何从这场蹊跷大火中全身而退的?这是那个夜晚遗留于世的第二个谜题,后世无法定论,只得暂且将此归结于上苍的庇佑。 二十三年后,天下一统后的第五年,一位年青录事官——余生大人在前朝大越永明宫遗址里徘徊,锲而不舍地找寻这个谜题的答案,最终在一片废墟之中,发现了疑似坍塌的暗道,他忽然拨云见日,不过,要有定论,他还需去见一个人,做最后的求证,当然这是后话。 皇宫刺客,琴台走水,公主重伤,这些消息第二天便以喜闻乐见的形式传遍了邺阳城的每一个角落,不过比起这些无关痛痒的谈资,还是东门长街口株连三族的枭首示众更为引人注目。 听说首犯曾是礼平门的监守,但对于他与族人的罪状,人们莫衷一是。 一开始人头落地时,众人还会抚掌叫好,可很快他们便发现这并非偶然小事,因为从那日起,长街口身首异处的尸首和新鲜断颅随处可见,死状百态,如同家常便饭。 人们不禁怀疑,那刺客女子的人皮还挂在城楼上迎风飘扬,以作警示,她已不能透露任何关于幕后指使者的信息,又哪里能株连得了那么多人? 平民当然悟不透,这场牵连甚广的谜案,将一百三十三位朝堂官员卷入其中,已经逐渐转变为了几股政治力量的博弈,一支独大的姜太后,绵里藏刀的傅太后,韬光养晦的小皇帝,他们不过是遇上了这个千载难逢,可任意铲除异己的机会。 株连九族 分卷阅读69 的尽头,连皇帝的兄长——樊王爷也无法幸免,他落入了大理寺,只因一个北国女子拿了樊王特有信物,控诉樊王勾结北国人,刺杀圣上,图谋皇位。 将一个看似闲云野鹤王爷认定为这一系列风起云涌的幕后黑手,是最能为万民所接受的说辞,最能堵住悠悠众口,也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默央也是如此盘算的。 他神色凝重,又俯首看了一眼床上那个依旧昏睡不醒的女子,她全身遍布深浅不一的烧伤,脖子与手臂尤为严重。 他不容许她留疤,故而提出了恢复如新这样近似苛责的要求,御医们束手无策,只得磕头求饶,而小皇帝那日刚拔除了太后们在朝廷里的一枚爪牙,他杀红了眼,听到如此无能的话语,抽出了那把悬挂的宝剑,转眼便削去了雕花桌案的一角,借此要挟那些白发苍苍又无计可施的可怜御医。 此后懿成身上的药味越发浓厚,她就成日这样不声不响地躺在那团毫无生机的气息里,如死去一般,可默央总幻想她在唤他,与那日火海的呼喊别无二致。 她寻不到他,故而她高喊:“陛下!你在哪里!” “朕在这里……”默央不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这个时候他总会心惊胆战。 “醒来吧,朕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默央轻叹,将那枚铜钱放在她枕边,那是她的护身符,是她所有心安幸福的庇护。 他想,若她此刻醒来,或许他会为她的去留放手一搏,即使有太后的百般阻挠,即使有北国使臣的步步紧逼,即使那位北国使臣斩钉截铁地在朝中宣告,只要和亲公主一息尚存,她就仍是北国可敦的不二人选。 “启禀陛下,奴才打点妥了,陛下可要现在动身去大理寺?”卿缭端奉酒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走吧。”默央换上出宫的常服,他要去亲自去一趟大理寺,去做一桩了结。 大理寺内。 天字一号重犯牢狱,旦夕之间沦为阶下囚的樊王默仕正盘腿安坐于那堆潮湿的蒲草间,他冠发凌乱,白麻囚衣,面色却是临危不惧的从容。 默央最讨厌他这副超然物外的模样,他总是能在自己这位兄长的脸上神情里捕捉到已故父皇的影子,还有姜太后不经意间对这位樊王流露的慈爱之情,无不令小皇帝生出为人替代的惶惶之情。 “默仕——”默央揭开覆于酒案上的白绢,隔着牢栅,轻轻抬起下巴,“朕来送你最后一程。” 默仕缓缓睁开眼,起身向默央走去,执起酒杯,里面是澄澈却致命的液体,“多谢……陛下厚爱。” 他心下明白,他是以皇族的身份自尽,而不是以一个盖棺定论的乱臣贼子身份被处死。 “临死之前,你还有何话可说?” 默仕手一顿,静然饮下毒酒,比寻常的美酒更醇更烈,也更能杀人于无形,置人于死地。 事已至此,他本无牵无挂,无话可说,但低首便看到默央腰间垂挂的玉珩,默仕眸光一动,“陛下,数我罪状的北国舞姬当下如何?” 默央本以为他欲使那信口栽赃的北国女人为他陪葬,可只怕他要抱憾而终,“她是北国的人,既无入罪证据,北国使臣又为她开脱,朕也动她不得。” 与默央预想的大失所望不同,默仕释然一笑,“如此甚好。” 默央眉头一皱,“你不恨她吗?” “她害你入狱,她要你的命!难道你不恨吗?”默央追问不止。 默仕腹中一疼,摇头强笑道:“恨无不恨,无关紧要,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为何要恨?” 默央冷笑起来,“什么情话痴话,死到临头还一派胡言!简直可笑!” “陛下,你在高处太久了,高处极寒,你的心也极寒……”默仕肺腑一痛,站立不稳,摔将在地,他望了默央一眼,极尽怜悯的一眼,“默央,我的弟弟,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胡说!你胡说!”默央歇斯底里起来,他是万民朝拜的尊贵帝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不要任何人的怜悯。 “你恨她!你恨她!朕命令你,去恨她!” 默仕的嘴角开始淌出源源不断的可怖黑血,却展眉一笑,“不……我……”肝肠断裂之痛正一寸寸抽离他的言语神智,他目光渐渐涣散冷却。 “婀……尔……莎……”他落下了生命里最后一声叹息,绵长又缱绻,与此同时,他终是悟透了这个假名暗藏的玄机。 婀尔莎,婀尔莎——我傻,我傻。 弥留之际,他忽然明了,为何她在告知他这个名字时会是那般捉弄时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正如她话中有话,他向来痴傻,只是,今生也只为她一人痴傻罢了。 那日她在溪涧边踩水起舞,轻铃曼歌,如山中妖灵,如水间美玉,却不经意惊动了深林深处入定冥坐的他。 他被扰乱心神,索性循歌出山而去,问姑娘芳名,从此,也走入了一个柔情万种却危机四伏的牢笼。 默仕至死也 分卷阅读70 不知,那日乌仁哈沁唱的原是一首北国经久流传的胡淄情歌,用大越话写来,便是—— “当月亮升上草原的那一刻, 多情的姑娘啊,思念起梦中的人, 不知何时才能与他相见, 也不知他身在何方? 但她想,他应该在深山,遥远的深山, 不在草原在深山……” 爱恨有凭 默央亲眼所见,兄长默仕是如何在这座阴暗潮湿的大牢里垂死挣扎,如何在他脚下气绝身亡。 默仕临死前的话令他无比愤怒,那愤怒转化为声声失态的咆哮,“朕不信!朕不信!告诉朕!你恨她!你必须恨她!” 皇帝的愤怒猛烈却无力,如一场疾风骤雨砸在那个宁死不屈的亡者身上,而他口中说出缄默又看似顺从的回应,是聊无意义的,也是不值一哂的。 “朕不信,朕不信……”默央一把掀翻了卿缭端奉的酒案,卿缭吓得跪倒在地。 “陛下节哀,陛下息怒。” “呵……”默央冷笑一声,转而问道:“那个侍卫呢?” “关在大理寺那个侍卫呢!” “他……”卿缭一愣,“奴才带陛下前去。” 默央在那条极长极静的狱道上踉踉跄跄,与其说他正唤醒一个酝酿已久阴谋,不如说他只是一个一输再输的赌徒,默仕凝在唇边的话语将他逼到穷途末路,可他不能承认他的落败,他要看着,默仕去恨,那个侍卫,也去恨。 展啸对于皇上的纡尊降贵是喜出望外的,他结痂的伤处因血液兴奋的蹿动而滚烫发热,自公主同意相助后,他的境况好转,性命无忧,出狱在即,他丝毫不敢懈怠,他时常重温父亲教给他的行军布阵之道,虽在囹圄,心怀天下,父亲的话,他莫不敢忘。 只有墙角湿滑的青苔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遥望那个金戈铁马的美梦,遥望那个恩主的现世。 现下,守得云开见月明,报国有门的希望一时令他忘了作为男儿在狱中所受的那些奇耻大辱。 “展啸……”默央目光轻垂,俯视着那个黑瘦落魄的囚徒。 “末将参见皇上!”展啸跪地行礼,太阳穴突突而跳,急道:“皇上前来,可是公主将一切原委都同皇上说了?皇上是愿相信末将所说?” 此后当折磨酷刑再次降临之时,他禁不住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这番话,没能在千金一刻的时候救自己于水火,反而将他拖去了无尽的仇恨与深渊。 “她都同朕说了……”默央不屑一笑,言语间尽是薄凉,“不过——” “她说你才是刺客,贼喊捉贼,要朕治你死罪。” 展啸光彩黯淡的眼睛令默央颇为满意,他又道:“你该知道她是如何做得懿成公主的?来之不易的荣华在手,又凭什么为你一区区草芥犯险?” 展啸直直摇头,“不,陛下,不,公主断断不会如此。” “不会?”默央冷然一笑,“那你认为,朕九五之尊,是信口雌黄蒙骗于你?” 展啸哑口无言,他怔了怔,无论如何也寻不出一个合宜的理由,一时间如山崩地裂,只得摇头道:“不,不会的……” 默央的目光移往狱顶那方小窗,碎金阳光下有厚尘倾落,如针尖麦芒般扎向那个垂丧的侍卫,他幽然道:“虽然公主要你死,但是朕念你展氏一门忠烈,对你网开一面。” “就刺配苍州罢。”那是大越西陲与岐国交界的不毛之地,荒凉至极,足以泯灭所有有志之士的满腔热血。 默央将展啸的绝望神情尽收眼底,拂袖而去,“永世不得回京”。 只有展啸不可置信地呼声还在牢廊里回荡,“陛下!末将无罪!末将无罪!末将无罪……” 这样的撕心裂肺在大理寺屡见不鲜,虽是黔驴技穷,却也聊胜于无。 当那个不可磨灭的印记烙刻在展啸的右颊上时,他决绝而笑,自嘲一般。 呵,好一个永世不得回京,好一个满门忠烈…… 如默央所愿,那个赤胆忠心的侍卫终于学会了憎恨,而这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以至于最终的结局对他来说异常讽刺。 若是他能预见到多年后岐国的大军会践踏邺阳城的每一寸土地,若是他听得到屠城之时的鬼哭狼嚎,若是他见得到领首大将军冷毅面容上乌青的墨涅,若是他所幸得闻得见,不知今日会作何感想。 默央对往后的岁月还茫然无知,对眼下自身悄然萌发的那些情愫也视而不见,只是当他回到兰池宫,陡然面对空空冰凉的床榻时,他感到恐惧,万分的恐惧。 他疯了一样在大殿里找寻,忽然就顿悟对她在火海里的心境几何,烈火驱赶寒冷,也会占据磨折他的心,饮鸩止渴似的,默仕说他不明白,可他想他正渐渐明白。 当在兰池湖边发现了那个缥缈清弱的身影时,他脚下一滞,登时心安。 懿成方才转醒,行动还颇不利索,可她仍到 分卷阅读71 了这里,毫无缘由地走到了这里。 湖心的枯荷迎风萎萎,莲花也业已零落,只有莲房俏丽依旧,正孕育着粒粒清香怡人的饱满莲子。 懿成缚在脖子与手臂上的白纱还在秋风中靡靡萧瑟,却猛然落入了一个温暖如春的怀抱。 默央拥住她,嗅她脖间熟悉的药香,是失而复得的忘情之态,他心下怆然,“陪朕一齐去死吧。” 懿成怔后,缓缓抬起双臂,像他拥住她那般,拥住他,是从未有过的开怀,“好!” 默央盯着她脸上新脱痂的浅痕和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眸出神,喃喃道:“不……你还不配与朕同生共死……” 懿成还未应答,他的吻却蓦然袭来,远处恰好有一蜻蜓扇动银翅,落于亭亭莲蓬之上,如恋人离歌般若即若离,辗转缠绵。 一曲终了,默央抚摸起她耳边柔发,难得温和道:“不,朕不会死,你也不会……朕——” “还要去沪水河上做一个荡水秋千的杂耍人。” 懿成眼角划过一滴泪,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是她渴盼已久的,她终于不用日日歆羡妒忌那个叫季华的绝代女子了,她泪湿眼眶,“若陛下去杂耍,那我就去戏班做个唱戏的伶人。” 显然她还不知中秋夜宴之后,伶人唱戏已然成为永明宫里最讳莫如深的一个说法。 更显然的是,伶人一词不出意料地触及到默央最忌讳的旧日往事,他忘不了那道从天而降,带来火难的惊雷,有着某些天命劫数的神秘意味。 而所谓天道,他从不相信,因为他深知,没有那道惊雷,也注定会有一场大火,否则他不会让卿缭在琴台树丛之间留下隐约油迹,他只是提前知晓了琴台与瞭望台间的那条暗道,早已有了脱身的万全之策罢了,而那道惊雷,不过令他摆脱了一个纵火者的身份,不过令这场天灾看似更为合乎情理。 “陛下,可是有何不妥?”懿成见他沉思不语,忍不住问道。 默央摇摇头,手拂过她的眼,轻声笑道:“你说得很对,你去唱戏,朕去做杂耍人,想来足够谋生了。” “那定是很好很好的……”懿成擅自想象与他在车水马龙间做一对江湖侠侣的逍遥情景,不禁面热,转念却又自知是妄想了。 可默央不这样认为,他要留下她,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究其缘由,那些情动只占很小一部分,他根本就想再悖逆太后一次,看看能否夺回属于他的那一星半点的权利。 他故技重施,同当年的自残如出一辙,他再次将凌厉刀锋悬于左臂之上,对姜太后歇斯底里,要太后留下懿成公主。 皇帝幼稚如孩童般的举动令姜太后大为震惊,上一次他这般疯狂,也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求娶自己的皇姐安荣。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帝王,渐渐摇首,“皇帝,你——你可真叫我失望。” “失望?”默央哂笑一声,怒道:“母后何曾对儿臣有过希望?” “皇帝啊,收起你那一套,回你的兰池宫去!”姜太后将一只新的白玉虎握在手中,玉虎尚存精雕细琢后的新利之势。 默央手中利刃见血,他吼叫起来,“朕再说一次,朕不准懿成去北国和亲!” 帝王失仪,姜太后不禁怀疑当年爱女安荣力荐默央为天子人选的这个决策究竟是否正确,“够了!皇帝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如此弑兄逼母的行径,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弑兄逼母?怎么,朕处死了默仕,母后舍不得了?”默央仰天而笑,又咬牙切齿道:“可惜他已经死了,除了朕,你再没有别的人选了!” 提及默仕的死,本就心意难平的太后顿时勃然变色,她将白玉虎怒掷在默央额上,厉声道:“默央,这就是你处死他的理由!你以为没了默仕你便能高枕无忧了?我便奈何你不得了?那我今日要告诉你——我能封得了一个公主,也就能封得了一个皇帝!” “如果没有安荣,默仕的那杯毒酒,就该属于你。”姜太后连他最后的尊严也践踏在地,“他们,都是因你而死的!” 默央额角的鲜血徐徐淌下,视野也尽是殷红一片,流下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他知道自己再次一败涂地了,上次他娶不了霁华,今日也留不住懿成。 他在太后面前示弱收了刀,却没收起心中那根芒刺,所以才有了后来朝堂之上与北国使臣那桩啼笑皆非的闹剧。 哈丹王就和亲大典最后的事宜与大越天子好意相商,却得到了一个令众人瞠目结舌的回应。 “公主不嫁了。”龙椅上一向沉默寡言皇帝忽然出声,一语震惊四座。 哈丹王轻挑眉尾,不怒反笑,“陛下此话何意?”经过上次琴台一事,他已经彻底明了阿茹娜为何会将大越深宫比作泥潭沼泽了,还未等他安排的刺客出手,那把火他还未点燃,这大越就已自行乱了,鱼蚌相争,渔翁得利,或许他们根本无需出手,坐享其成便好。 果不其然,一旁正襟危坐的姜太后抢先乱了方寸,急道:“陛下只是不舍皇姐,一时情急, 分卷阅读72 使臣不必当真。” “都说你们大越天子一言九鼎……” “不是!”默央猛然站了起来,地下是乌泱泱如蚊蝇一般的臣民,却连蚊蝇之音也比不上,他心下恼怒,“公主不嫁了,朕说公主不嫁了!不……呜……” 话音未落,姜太后便示意身后两名老太监擒住皇帝,并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太后疲惫又威严的声音响起,这是宣德殿长年屹立不倒的标志之一。 “皇帝前日不慎伤了脑袋,龙体有损,故而今日殿前失仪,皆为戏言。往后须得在寝宫静养,直至公主和亲大典,旁人不得惊扰。” 而今日皇帝癫狂的举止,额角的伤痕,无不在印证太后所言极是。 默央此时如同一个囚犯被死死拿住,太后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原来她一直将一把无形之剑悬于他的头颅之上,顷刻之间,便能手起刀落,决定一个人的是去是留。 无力回天 懿成大病未愈,小皇帝又遭姜太后的人监视,禁足兰池宫,如此一来,连寻常见面也不能光明正大了。 若是没有那条隐秘暗道,默央实在不知该借助何种力量才能完成深夜私会这般浪漫又惊险的行径。 每当他步出暗道,看到她灯下模糊不定的沉静面容,他会想起民间流传甚广的一些画本,约莫是才子佳人,月下私奔的故事,他却不能忘却。 她的伤势已无大碍,除手臂和脖子还紧紧缠着白纱,其余患处已光洁如初,可她眉间总缠绕起忧伤黑云,或许毁去容颜是她不快的根源,默央如是想。 每每这时,默央总诵读论语给她听,他希望这本囊括乾坤又神通广大的书能代替那些苦口婆心的劝诫,于她有所启示。 他能看破懿成浮于表面的忧伤,却无法窥探到她内心真切的慰藉与快乐。 他的朗朗书声在阁楼里悠悠缓缓,懿成趁着烛光弱舞,在心里偷偷描摹他的眉眼如画。 “又不专心!”默央执着书轻敲她的脑袋。 懿成往后一缩,吐了吐舌,“陛下怎的像个老夫子。” 默央双手握住书卷,哼笑一声,“连论语都背不全的学生,恐怕夫子早被你气死了。” 懿成皱了皱鼻子,笑道:“陛下真小瞧人,难道不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吗?” “既然如此,你背来给朕听听。”默央将书卷合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懿成施然一笑,胸有成竹地背诵起来。 晚秋的风萧索又凄清,它吹散沉雪楼里轻雅连贯的诵读声和细不可闻的呼吸声,却吹不走来日既定的无望和昏暗,而此刻,他们眼里只有今夜的风和今夜的彼此,余下的,他们置之不理,他们绝口不提。 那时他们尚以为唯有生离死别是他们之间莫大的阻碍,却不曾想到这段难以诉说的禁忌爱恋本就摇摇欲坠,一击即溃。 那夜的默央如常到来,他有好事相告,故而眼中带笑,而懿成似往日一般枯坐灯下,那阴郁神情却比往日更甚,令他生出不安。 “怎么了?”默央一如既往地从后揽过她,轻吻她的发。 懿成一丝不动,缓缓道:“今日宣妃娘娘来过了,她同我说了会儿话……” 宣妃?阳季华?默央忆起那个明艳美丽的女人,不禁愉悦,“嗯?说了什么?” 懿成直直望进默央的如星明眸,试探问道:“陛下,展侍卫现在何处?” 默央挑挑眉,环抱住她的手一顿,转瞬松开了她,“她就同你说了这个?” 懿成见他反应,便知阳季华所言非虚,一时不敢置信,“陛下,他现在何处?大理寺?还是——苍州?” “陛下,君无戏言,你应承过,要赦免他的罪过……” 话到此处,懿成心头又旋绕起阳季华今日在沉雪楼的那番咄咄逼人的斥责诘问。 “两面三刀,公主好手段,不惜大费周章同本宫虚伪迂回!若不是今日本宫赶在展啸启程苍州前见他一面,恐怕现在还为公主蒙在鼓里呢!” “本宫要你去见他,却没有要你害他!” 懿成眉头越发紧蹙,也不顾默央隐忍的怒意,心下一横,直道:“陛下,你为何要这般出尔反尔!” “放肆!”默央负手而立,面色阴沉,又变回了那个喜怒无常的帝王,“你是仗着如今朕待你有所不同,便胆敢来质问朕了?” 懿成咬住下唇,是被堪破心事后的难堪,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被怒意拖得绵长,“懿成……不敢……” 低眼间,目光浮过伏于桌案的那本论语,懿成一时不甘,索性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陛下如此反复,实在有负圣人之道,也非明君所为。” 默央闻言盛怒,一掌拍于桌案那本论语之上,发出“砰”地一声。 “好!好!你学的好得很啊!” 他十指狠狠抓破书纸,额间青筋涌动,“朕教你论语,不是要你和 分卷阅读73 朕作对的。” 见了他的眼里迸射出的怒火连同痛怆,懿成心下又惧怕起来,一时泄气,忙跪地而拜,悻然道:“陛下恕罪。” 默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他脚边叩首,悄声拾起那本论语。 “既然你说朕有负圣人之道,那这书也留不得了!” “哗啦”一声,那本论语便被扔进了角落的金纹炭炉里,溅起火星四射,成为了一场口角之争的祭品。 今日因天凉送来的炭炉正溢出焦烟袅袅,“啾——”炉旁那只雀鹰似在观戏,在笼中来去,不亦乐乎。 默央冷峻着不发一言,头也不回地入了暗道,扬长而去。 鸟声鸣转里,一团火焰正熊熊燃烧,瞬间光景,便微弱湮灭了,而那刹那的火光已足以照映出一个女人的茫茫心事和胭脂泪水。 这是一场不欢而散的爱侣私会,默央每每念及懿成那晚所为,既怒又悔,又顾及颜面不肯服软,索性不再见她,两人关系陷入僵持之中,一时将正经大事也忘了个干净。 懿成倒是到兰池宫寻过默央几回,可皆被太后的人拦了回去,她不清楚兰池宫内局势,不敢贸然从暗道去,只得在沉雪楼里的霜风里日日苦等,仍旧不见来人。偏生那哈丹王还来坏事,他借口和亲大典在即,特谴了两个奴婢供公主使唤。 故而,当训练有素的北国侍女托娅和诺敏出现沉雪楼时,懿成满心抗拒,欲打发了她们去。 “你们回去罢,我不要什么侍女,有霜儿伺候我足够了。” “公主,请恕我们不能从命,这是哈丹王的旨令。”那个叫诺敏的女子皮肤麦黄,身材高挑,言语间不卑不亢。 懿成不由急道:“那请转告你们哈丹王,多谢他的美意了,大越人稠物穰,还不缺侍女。” 诺敏神色为难,“这……三日后便是和亲大典,大越太后和皇帝准许王派我们前来协助公主,王一番好意,请公主勿要推辞。” 三日……还有三日了……大越长公主于立冬之日和亲北国,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 懿成如梦初醒,这才明了今夕何夕,也明白她与默央之间那无法逾越的咫尺天涯,转念又对那晚惹他不快一事追悔不已,一时黯然,冷声道:“我不用你们伺候,出去!” 只听“唰”地一声,原在一旁静观其变的侍女托娅一把拔出了腰间那柄银色短刀。 明晃晃的尖刀配上托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着实将懿成吓了一跳,“你……你要做甚!” “托娅,你吓着公主了!”诺敏轻声呵她,却并非有心责怪,又朝懿成道:“公主别怕,托娅武艺高强,只是口不能言,耳不能闻,性情怪异了些,您莫与她一般见识。” 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岂非残缺之人?懿成一惊,心生恻隐,登时没了方才的气势,“那……那她为何拔刀?” “唰”地一声,托娅侧肘,弯刀入鞘,又冲诺敏干净利落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诺敏一笑,恭敬道:“公主,托娅能识唇语,她方才告诉我,希望公主能留下我们……” 托娅捉住她的胳臂连连摇头,又在空中比划一阵,后瞪着那双如黑葡萄般的眼睛直直望向懿成。 懿成被瞅得心里发毛,“她在说什么?你直言便好,不必隐瞒。” “这……”诺敏为难之色更甚,“她说……公主忘恩负义,王将公主救出火海,救命之恩重于山,公主却半点不领情。” 懿成闻言大惊,又半信半疑,“什么……哈丹王救我?何时的事?” “就是……中秋那夜,王从火里将公主救出,众人皆有目共睹。” 懿成不再言语,她抚摸起手臂上层层裹缚的白纱,想起那个诡异又蹊跷的夜晚,哈丹王救了她?他为何要救她?那个叫吉达的北国人是否有意引开她?还有北辰,他去了何方?还会不会归来? 她原认定这一切巧合都是那群居心叵测的北国人所为,他们包藏祸心,他们图谋不轨,可事到如今,莫非她错了? 懿成想不出个所以然,有些丧气,淡淡叹道:“如此,那便留下吧,大婚在即,总是要辛苦你们了。” “多谢公主抬爱。”诺敏浅然一笑,如释重负。 自打诺敏与托娅住进沉雪楼,她们很快便敏锐觉察出这位公主的郁郁寡欢,她总望着阁楼上那幅破旧壁画出神。 诺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壁中仙女身姿飘逸,面上却划痕深深,已然毁损。 诺敏本擅画艺,她在心中不住描摹这些精妙的兰叶线条,意欲复原那仙人旧时的容颜,竟不禁为这幅壁画的命运遗憾不已。 故而,她自觉已然猜出了懿成公主的心事,便小心翼翼问道:“公主可是为容貌一事不快?” 懿成下意识将视线移至被紧密包扎的手臂,缓缓摇头,“不,不是,伤早已痊愈了,你替我拆了吧。” 诺敏这便谨慎地替她解开丝线,取下手上白纱,入眼是一块狰狞扭曲的烫伤疤痕,粉嫩又丑陋,诺敏按捺住心里 分卷阅读74 惊恐,又去替她解脖子上的白纱。 她脖子上伤势更甚,歪扭狭长的伤疤从左脸下颚直顺延到锁骨处,诺敏大惊失色,连一旁冷若冰霜的托娅也眸光一凛,她们都心知肚明,这张近乎毁掉的脸又如何能入得可汗的眼呢。 诺敏放下那抹药气氤氲的白纱,“公主不必忧虑,北国现下严寒,常着狼氅和大髦,公主的伤势不会现于人前。” 懿成看了看菱花铜镜里那些碍眼伤痕,目光不留痕迹地黯了黯,却面色如常,“无碍,横竖我也见不着,只怕要吓着旁人了。” 托娅闻言便笑,一反常态,来了沉雪楼,还为见过她这般开怀。 懿成颇为惊诧,“托娅,你笑什么?怎么今日闲暇在此,不去逗玩那只雀鹰了?” 托娅一愣,没曾想懿成会同她说话,她敛起笑,转而又一脸郑重,朝诺敏比划一阵。 诺敏见罢轻笑,“公主,托娅说她并非逗玩,那雀鹰有时太过吵闹,她只是给它个小小教训。” “啾——”那笼中雀鹰又鸣起来,它不满地抖抖尾羽,似在反驳。 小小教训?懿成不由想起托娅拔刀威胁雀鹰,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情形,忍不住笑起来。 果然,声声催人的鸟鸣里,托娅再次忍无可忍,短刀出鞘,隔了金丝笼对雀鹰不住比划,示威一般。 “大胆!是谁准你带兵器入宫!”门外响起一番威势清丽之音。 懿成回首,来人正是姜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柳絮,她携着几名宫人正缓步而来。 “你是个什么奴婢,可知自己已犯了宫规,罪该万死!”柳絮怒气翻涌,她一向不喜北国人,这番刚巧逮了其错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托娅目光一冷,那把刀身也随之泛起寒气。 “柳絮姑姑,是我准的——”懿成抬眉一笑,她步至托娅身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又对柳絮道:“姑姑可知民间有驯鸟一说,豢鸟者以刀吓鸟,再以谷喂之,赏罚并济,此为驯服它的第一步。” 柳絮哂笑一声,冷漠道:“公主,玩物丧志,公主还是莫要忘了和亲大事才是。” “姑姑言重了,姑姑今日前来,也不仅仅是要对懿成提点一番吧?” 柳絮拿出太后懿旨,朗声道:“太后有旨,宣懿成公主即刻前往玉粹宫候嫁。” 玉粹宫,那座位于与宣德殿同轴直线上的华丽宫殿,它象征着一个国度的尊严与脸面,是这次和亲大典的起点,公主将在玉粹宫登上红盖辇轿,跟随送亲队伍一齐出永明宫,过邺阳城,直至城北礼平门。 “是。” 在柳絮的催促声中,临走前懿成又问道:“柳絮姑姑,我们此番前去,可还回来?” 柳絮一怔,柳眉一抬:“公主,奴婢不知,太后并未吩咐。” 懿成眸光黯了黯,她想起了默央。 “公主,可还有何事?”柳絮声有不耐。 “无事,走吧。”懿成神色凝重,带了诺敏和托娅,连一番收拾也来不及,便忙往玉粹宫去。 她的身后,那座破败的沉雪楼依旧孤立在夕照下,它焕发出恢宏又落寞的光彩,同她多年前初来那日一样。 这座楼好似一盏再寻常不过的青花白瓷,盛满了她廉价的少女时光,彼时她笃信将有归期,因此步履从容,却连最后一次流连忘返的机会也悄然丢失了。 和亲大典 黄初十三年立冬,前夜,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被幽禁于兰池寝宫的小皇帝独立窗前,他听见将夜的风在耳边徐徐吟诵,诵的恰好是一首难舍难分的别离诗歌,而那别离就潜藏于天明之后,他思虑再三,终是决心力挽狂澜,最后一博。 可当他伏低姿态再临沉雪楼时,那处一片漆黑冷清,那盏熟悉的烛台上不再有如豆昏光,也不再有灯下倩影,唯有低垂残烛的点点红泪印证着一个人去楼空的事实。 默央环顾阁楼,这里一切如旧,仿佛她正在此处,并未离去,他不该来的,可他又固执地认为,她该见他一面的。 “啾——” 他对雀鹰似喜似悲的啼叫置之不理,默然坐到床边,一张有过无数旖旎欢爱的床榻,他的思绪飘飘浮浮,似乎正等待一个人使之安定,那人一定有如月的面容,如夜的柔情。 难得的静夜里,默央开始审视起自己那个拙劣的计策,瞒住宫中耳目,将假死的公主偷运出宫,也许并非易事,他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 月光一如既往地渐渐暗淡了下去,它不会不自量力,与晨光争辉。 天子在沉雪楼独坐了一夜,也重温了一夜点点滴滴的故日旧梦,直到天穹泛出第一缕轻柔明光。 默央直起僵硬的身躯,趔趄间,他打开了那顶金丝鸟笼,目光深远又阒然。 飞吧,飞吧,飞去吧。 在雀鹰挣脱出笼,展翅高飞的阴影下,一个帝王,颓然消失在沉雪楼内,他要去履行一个帝王生 分卷阅读75 来肩负的使命。 他没有回首,也用不着回首,他知道,日晷月相还会在那方木雕窗棂外交替更张,星辰风云也会在那片寂静时光里流溢纷飞,一切都一如寻常。 与此同时,金碧雕梁的玉粹宫内。 懿成公主正端坐于那面鎏金云纹镜前,有四对宫人正为她梳洗妆扮,她任由她们为她描黛点唇,施粉绾发,她虚握住她的铜钱,心情异常平静,仿佛昨夜那个为情所困辗转反侧的女子已长眠于昨夜,再不会醒来。 那身胡淄嫁衣火红如霞,其上不尽其数的宝石玛瑙与层层叠叠的云纹凤尾绣样融为一体,浑然天成。那是胡淄族薪火相传的一门精致又古老的技艺,此刻,它无比巧妙地遮住了公主那身骇人的疤痕。 当那顶缀了夜光明珠的高毡锦帽压住云鬓之时,懿成公主盛装华服,在宫人搀扶下入了在宫门口等候多时的红盖辇轿。 这时,钟鼓声起,这行仪仗队伍浩浩汤汤,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过朱雀大街,行出皇宫,往礼平门去。 “请公主下轿,行礼饮酒。”行了好些时候,一把沧桑干洌的老声突然破空响起。 懿成闻声从璎珞轿帘后出,胡淄嫁衣不着盖头,故而她清楚地看到了一行英姿勃勃宝马良驹,为首的哈丹王春风得意。 还有那城门之上迎风而立的太后和皇帝,只见默央微微侧首同姜太后耳语了几句,得了准许,便转身而下。 懿成独立于城门之下,她见默央朝她缓步走来,身后只跟了卿缭一人,显得形单影只,正如昨夜的星辰昨夜的风。 还相距甚远,懿成已朝他盈盈一拜,她想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像对待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帝一样恭敬,又觉如鲠在喉,只得作罢。 默央面色柔和,无波无澜,似乎昨日不眠的那个漫漫长夜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喜悲,她头戴尖顶扎拉帽,俨然是一个胡淄女子了。 他将酒盏递给她,她接过一饮而尽,又对他微笑起来,她的假笑娴熟自如,那本是一位高贵公主与生俱来的荣耀,也是一位与皇弟感情甚笃的公主应该展露的笑容。 默央眸光落在她递还酒杯的手上,青葱玉指上溅洒了几滴残酒,他没有伸手去接。 “可还在恼朕?”他的言语很轻,抵不过初冬料峭的风。 懿成不可置信望向他,默央粲然一笑,忽然伸手抱住了她,极轻极轻,像蝴蝶蹁跹,停在指间。 “放心去吧,朕备了赏赐给你。” 他将平日里威风跋扈的伪装都残忍蜕去,懿成此刻眼中倒映出一个通情达理又脉脉柔肠的皇帝,一时竟不知这一日来得是太早或是太晚。 懿成转了视线,眼里满是潸然欲下的水光,她掏出那枚从不离身的铜钱,它象征着她前半生所有的信仰与运数,而下一瞬,她将它放于默央手心,迅疾又郑重。 她退了几步,对着礼平门正方跪地拜伏。 “懿成得受天恩,和亲北国,身兼重任,定不负所托,今拜别母后!拜别陛下!愿母后千秋,陛下万岁!” “且去吧。”姜太后清亮的声音从高耸城楼而来。 那老太监展开手中礼册宣读起来,“太后赏公主嫁礼,金千两,银千两,绸缎千匹,农物百类,牛九十九,羊八十一……” 他的声音听来高亢又苍凉,懿成心不在焉,她将那枚铜钱塞入他手中,转而对着一脸愕然的小皇帝凄怆一笑,声有哽咽,道:“它是你的了……” 它是你的了, 它是你的了…… 默央倏然握住那枚红线铜钱,它的字迹边缘在时光磨砺下已然模糊不清,可它承载的声声祈佑,却言犹在耳,那是一个孤苦少女对命运夜夜不屈的低诉。 他知道这枚铜钱于她的特殊意义,正如那个叫小虾的乞丐曾在佛堂虔诚将它奉若神明,那个叫晚霞的婢女曾在仰望夜空是将它视作唯一光亮,那个叫懿成的公主会因偶然抓住“赢面”的幸运而欢欣不已,她所有的寄托,所有的渴求,所有的希望,都交与他了,交与他了,永远归于他了。 默央忽然目光如炬,盯住她作势离去的身影,沉声道:“活着!会再见的。” 远处马蹄惊起尘土飞扬,马上的哈丹王勒紧缰绳,不悦道:“公主,该启程了——” 懿成心下一横,断然快步离去,她错过了默央最后的话语,但她想,只要活着,总有机会再见的。 诺敏将她扶上北国的一辆青铜马车,不曾想,刚一上车,便见了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 虽容颜有变,但懿成仍一眼认出了她脸边那块突兀白斑,不由惊呼:“巧月?” 巧月仍是不通礼数,一脸惶恐,“吖——晚霞,真的是你!你如何作了公主了?” “此事说来话长,你呢,你又是如何会在此处?”懿成一时又惊又喜。 “是陛下,陛下要我来照顾你,我,我没想到,还能再见你……”巧月略显局促,她轻轻垂了头。 朕备了赏赐给你,原来,这就是他的 分卷阅读76 赏赐,他是在以此慰藉她过往那段朝不保夕的王府生活吗?抑或在替她编织一个杏花芬香的静好美梦,又或者只为消遣她背井离乡后茕茕孤寂之心? 懿成心中酸涩,木然未语。 “公主……你……你可有不高兴?”巧月将头垂得很低,似犯了什么大错。 懿成安抚一笑,抚住巧月粗糙龟裂的手背,“不,我只是……一时不能释怀。” 懿成突然亲昵的举动惊得巧月手一抖,巧月见她一语未完便沉默良久,又踌躇问道:“公主……这些年,你可还好……” 懿成欣然一笑,反问道:“你呢?浣衣院的那颗杏树还好吗?” 巧月闻言眼神一亮,讲得眉飞色舞,“可好啦,它年年都……” 这辆青铜马车承载了欢声笑语,同一列数以千计的庞大队伍一道,往北行去。 而大越皇帝正立于礼平门城楼高台之上,他见证着这列队伍的来路与归处,从他的视角看去,今日晴色方好,天蓝得如琉璃净瓦一般纯净,像极了那哈丹王的眼睛,而那对人马正如泱泱的蝼蚁一般,徐徐前进,直至隐没在这片晴空云影里。 “去接瑞王府的四小姐进宫来。”默央忽然对身后的卿缭吩咐,姜太后与傅太后不知是何时起驾回宫了,只有卿缭还陪伴在他左右,不离不弃地。 “陛下,可……”卿缭迟疑不定,陛下为何?难道陛下没有耳闻瑞王府的四小姐已患了失心疯吗? 卿缭答得谨慎,“陛下,有传言道,那位小姐心有疯魔,并非侍奉陛下的合适之选,奴才斗胆,望陛下三思。” “无妨,接来便是。” 默央又望向送亲队伍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心有疯魔……万法之道,诸妄顿亡,谁离疯魔?谁成疯魔?” 天子这番类如佛偈的话语令近侍卿缭讶异不已,他看向面前这个少年帝王,他觉得皇帝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金色龙袍外笼罩起圈圈光晕,那不是普照芸芸众生的超脱佛光,而且痛失所爱后自怜自艾的悲悯之光,绝望之光。 惊魂突袭 从漠北到邺阳,再从邺阳到北国,这似乎是懿成前二十年生命里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只不过,一次是暴露于黄沙烈日下终日惶惶的流落迁徙,一次是在寒风萧索里在看似荣宠万千里簇拥而去。 平稳而行的马车里缭绕的炉烟和熏香令人神游天外,巧月刚为暖炉添了一把新炭。 “公主,该用晚膳了。”一旁诺敏的轻声提醒,巧月来后,在侍奉公主这件事上,诺敏识趣地退居二位。 巧月望了一眼禁闭的车门,那儿有托娅等候的身影,轻言劝道:“托娅领了奶豆腐和奶皮子来,酸香可口,公主您这几日不思饮食,正好用些。” 懿成混混沌沌地抬起眼,目光漂浮在镶嵌了红玛瑙和绿宝石的彩漆车顶,作为和亲公主,到达北国前,她不能迈出这顶华贵马车一步。 懿成成日闲散地躺在车里,腹中也不饥饿,想了半晌,正欲开口拒绝,不料,马车猛然一个剧烈颠簸,伴随着一声巨响,紧随其后的是一片哗然大乱,失控的马蹄达达呛呛。 “有袭击!”吉达怒不可遏的声声咆哮夹杂在刀剑兵器的碰撞声里,预示着一场突然而至的生死袭击。 那巨石落地的声响近在咫尺,那从天而降的巨石片刻之间便摧毁一辆青铜马车,懿成猛地一惊,坐将起来,懒散劲儿霎时全数没了。 诺敏率先警惕起来,她的手停住在半空,“公主,切勿妄动。” 懿成和巧月无不屏息凝神,车外招招致命的刀光剑影里似乎涵盖着一次血腥激烈的打斗。 “托娅还在外面!”懿成忽道,伸手便推开了那扇镂花窗。 只见托娅一把弯刀飞旋成风,在敌人喉间灵巧穿梭,再给予毫不留情的夺命一击,登时,深浅不一的血滴子污满了她的胡袍。 托娅微一侧头见了懿成,沉溺杀戮的眼神略一闪动,轻轻分神的间隙里,对面胡髯大汉一只铁制狼牙袖棒带了十分力道,朝她的肩头胛骨重重锤下。 电光火石间,哈丹王策马奔来,端执那把利刀手起刀落,霎时便削去了那嚣张大汉的颈上头颅。 那颗残颅恰好砸在懿成的马车窗前,他的血溅落于她的双眼和脸颊,有一息尚存的温热,懿成眼皮一跳。 “哐!”哈丹王他用刀挑关了那扇车窗,面色阴沉,蓝色眸子里隐有怒意,他厉声命令道:“呆在里面!” 懿成惊魂未定地缩进马车,那血肉横飞的头颅滚落入稀疏草丛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身上也沾染上挥之不去的骤死腥气,她静默不语,如哈丹王所言,候在车里,任由巧月用一方罗帕为她净去满面血污。 马车外猛烈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当海日古一柄长刀狠狠锤入最后一位幸存者的胸膛时,这场死伤无数的突袭和反击也象征性中止了,至于何时结束,恐怕连英明神武的哈丹王也不可预测。 海日古用 分卷阅读77 刀挑破了那死士的胸前的短衣,他心脏处有血如泉涌的窟窿,还有依稀可辨的狼腾纹身,海日古割下那片人皮图腾挑于刀尖,对哈丹王行礼,用北国话道:“王,是格日勒图的人。”那是北国皇庭里唯一能与哈丹王分庭抗礼的另一位封王——牧仁王。 哈丹王盯住那张迎风飘扬的淌血人皮,玩味道:“没想到叔父如此迫不及待……” 岱钦将利剑收于马后,满是忧虑,“王,如今我方在明敌人在暗,又于两国交界之处,避无可避,该如何是好?” “还有马车里的大越公主,牧仁王此次目标是她,他要借此治我们一个护送不力的罪名。”岱钦看了一眼那辆毁于巨石的马车残骸和另五顶幸免于难的骏马华车,不由暗叹哈丹王的料事如神,行事缜密。 一旁的吉达闻言便怒,“要我说,早在邺阳时便该杀了她,那样我们倒夺得先机了,又怎会像现在这样受制于人!” 哈丹王挑起眉尾,“保她,因为她是大越公主,也是未来北国的可敦,她能接近父汗,也能宣见任何一个封王,包括叔父,也包括我,她的身份,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 岱钦眉头紧锁,“她可信吗?她肯甘心为我们所用?” “所以才要试她一试。” “王,格日勒图怕不会就此罢手,她能否活着到达北国还是未知之数,死人对我们可没有半点用处。”吉达长矛在手,向来直言快语。 哈丹王胸有成竹,镇定道:“她的死活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北国三杰从不失手,也从不叫我失望。” “那是!”黑大汉海日古将胸膛拍地“嘭嘭”响,“请王放心!有我海日古在,定要那大越公主平安无事,也定要那格日勒图有来无回!” 哈丹王失声而笑,“海日古,毋需如此大动干戈,格日勒图再来,也用不着以身犯险殊死搏杀,只是,你们再与我演一出戏。” 三人纷纷看向了哈丹王。 “吉达,你要再作一回哈丹王,岱钦,海日古,你二人领队伍依原路过燕门,继续沿官道上路。” 岱钦与吉达眼神交汇,瞬时明了,哈丹王又要旧技重施,金蝉脱壳了。 “是。” 哈丹王让队伍就地整顿修整,又与岱钦三人就细小微处仔细商议了一番,才发觉月明星稀,天色渐晚,到时候动身了。 懿成还在车内心乱如麻,三名侍女不发一言,暗夜炭炉里滋生出一种剑拔弩张的温暖,她敏感地察觉到命运给予了她一次莫大的善意,让她得以侥幸逃脱,否则她应坐于那辆马车之中,命丧大石之下。 “开门——”哈丹王的声音在车外乍起,惊了众人一跳。 诺敏闻言忙推开车门,单膝跪地,对他行礼。 哈丹王略过诺敏,直截了当指向其后强捺惊惧的懿成,“公主,换上你那大越侍女的衣服跟我走。” “这——哈丹王所为何……”懿成茫然不解,却顿时警惕。 “想活命就别多问!”哈丹王声色俱厉,又朝角落里惊恐万状的巧月道:“你!换上公主装束。” “你们!伺候公主换衣,要快!”哈丹王一个利落,便翻身上马。 “是。”诺敏关了车门,郑重其事朝懿成道:“公主,请遵循王的吩咐。” 懿成自知寄人篱下,是忍气吞声,无力反抗的,唯有顺从,一味的顺从。 也好,她正乐于摆脱那身繁重的胡服嫁衣,换上一身轻便保暖的越人服饰。 懿成推门而出,乘着月光,便见身着鹿绒毡衣的哈丹王正骑在一匹名叫黑骢的骏马之上,他作了寻常胡淄商人的打扮,却掩饰不住生而为王的锋芒。 “会骑马吗?”哈丹王问道。 懿成一怔,她曾在童年骑过一匹小马儿,不知算不算得上会,索性摇了摇头。 哈丹王自知不该多此一问,他伸出手去,“上来,官道不安宁,我们两人绕路走。” 若他所言不假,那这或许是唯一的万全之策,懿成不多迟疑,将手放于他的掌心之上,他一握,她便坐在了他身后,两人共乘一骑。 “抓好!” 哈丹王又披上一领厚重的蟒纹淄色斗篷,将身后的懿成牢牢实实地罩住。 “驾!”那匹精壮健硕的良驹长鸣一声,便踏月而去。 久未历经的骑马跌宕令斗衣下的懿成心下一紧,她抓住哈丹王衣袍的手又紧了几分。 马背颠簸了好一阵,约摸跑出了七八里路,到一片杨树林外才戛然停下。 “今夜先在此歇息,明日再行赶路。”哈丹王又朝懿成伸出胳臂。 懿成并不领情,她抱着马腹,踩了马镫翻身而下,却不想脚步虚浮,一时腿软跌坐在地。 哈丹王栓了马,环抱起双手,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公主起身吧,我的滴水之恩可重于山河,不是公主这区区一拜就能了结的。” 或许是他戏谑言笑的神情与北辰如出一辙,懿成一时将他视为那个蛮子贼盗, 分卷阅读78 心下恼怒,追着他咬牙切齿道:“在大越,只有祭奠故人才用此礼数,我这一拜,只怕哈丹王你无福消受!” 哈丹王升起火堆,顺势躺在一棵大树之下,他枕着手臂,目光平视那婆娑叶影里渗透的月光,“公主还有闲心想着祭奠故人,前路凶险,你可别先作了那被祭奠之人。” “你——”懿成被噎得语塞,她瞪了他一眼,也远远寻了处树荫躺下,她可不愿离他太近。 哈丹王阖上双目,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我听闻林子有猛兽出没,夜深人静,公主可要当心啊。” 懿成心头一沉,仍置气道:“我才不怕!” 说罢,她紧闭双眼,却心如擂鼓,冬夜的寒意正一寸寸侵蚀着她的睡意,她神智越发清晰,她能听到树叶上每一滴霜露飘落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头顶上方茂密的树冠里忽地传来一阵窣窣声,懿成惊觉,陡睁双目,不过是一只不知名的鸟禽在徒自嬉戏,她暗里松了一口气,往哈丹王的方向望去,他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又悠长,似乎已然入睡。 后背吹来一股诡异冰凉的风,仿若有万千凶兽潜伏欲出,懿成胆寒,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朝哈丹王最近的那棵苍树走去。 她离他愈近,便愈恍惚,那将息火光里映衬出的那张棱角分明的睡脸,与蛮子北辰分毫不差,她不信世间竟会有如此相似的面容。 好奇怀疑的心思在蔓延疯长,再难有这一探究竟的绝好时机了,鬼使神差般,她伸出手,缓缓往哈丹王左臂的袖扣去。 谁知刚触到那颗冷沁沁的玲珑玉扣,哈丹王竟如醒觉般动了动胳臂,懿成花容失色,乱了方寸,如鲤鱼打挺般扑倒在旁边那棵古杨树下,一不留神,额角磕到了尖锐沙石之上,疼得她轻“嘶”一声,又赶忙噤声,去瞧那哈丹王。 所幸,他并未醒转,不过是睡梦中侧了个身,懿成这才沉下心来,可如此大吓,她再不敢有所逾矩举动,僵持了半晌,他细不可闻的呼吸声交融着身畔火堆的微暖光影,令懿成意志消沉,睡意渐浓。 而睡梦里的哈丹王听到那声细碎又低抑的痛呼,勾了勾唇角,那隐约笑意暗示着他正历经一段令人沉醉的黄粱好梦。 翌日,天将明未明,晨光熹微,是状若丝缕般的揉蓝色。 懿成被一阵拍搡闹醒,入耳的是那哈丹王不耐的声音,“得赶路了,懿成公主。” 懿成挣扎起身,仍陷在惺忪朦胧里,她在沉雪楼时向来浅眠,昨夜偶然的安睡委实出人意料。 “公主如何睡来了这处?”哈丹王用手指了指她的额角,那双湛蓝清明的眸子里满是戏弄之色,“又如何还负了伤了?” 懿成此刻形神若离,一半在安睡,一半是混沌,反应也略微迟钝了些,信口便胡诌,“唔……夜里野兽叼我来的……” 哈丹王不屑一笑,见她一脸困意倦怠,撒谎也毫不歉疚,捏了捏鼻梁,语重心长道:“公主,生前何须贪睡,死后万年长眠。” 懿成缓缓醒过神,触了触额角凝血的伤处,轻吸一口气,“就是那野兽叼我来的,伤也是,一切都因它而起。” “是吗?”哈丹王牵来那吃足青草的黑马,湛蓝眸光在懿成身上来回打量,“叼了你,伤了你,却不拆你入腹,世间哪有这般半途而废又识大体的禽兽?” 懿成饮了口羊皮水壶里的水,抵死不认,“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哈丹王没见过,只能证明你孤陋寡闻。” “再者——人死如灯灭,西去万事空,生前事往往尚无暇顾及,还要忧心身后安眠与否,哈丹王未免太庸人自扰。”懿成不甘示弱,又是一通反唇相讥。 “女人难养……”哈丹王轻描淡写地摇摇头,转身潇洒上马,话锋一转,正色道:“对了,此行行踪隐秘,公主还是莫要再叫我作哈丹王。” “那要叫作什么?”懿成没好气地撇撇嘴。 “□□,我的名字。” “□□?□□……” 细腻的晨风不吝地裹挟起朝间清露,瑞泽了她的声音,否则又如何会如笙瑟那般清越,撩人心弦。 懿成模糊中记起遥远的大越深宫里荻妃娘娘阿茹娜曾同她说的话,脱口便道:“你是草原上的雄鹰□□。” 雄鹰确是专属于他的图腾,□□大笑起来,“公主有见识,□□在北国话里,是勇士的意思,北国许多有志男儿都叫做□□。” “那你的封号哈丹呢?是什么意思?” “哈丹?不屈,永不屈服。” “哈丹王,□□,刚毅不屈的勇士……”懿成望着马背上威风凛凛的□□,口是心非,“名字倒不失为一个好名字,就是人嘛……” 他的双眸如海,朗笑也如海浪嬉闹追逐时那般动听,□□不计较她话中带刺,朝她伸出手去,“来吧,我们还要赶去漠北。” 漠北? 懿成心神一震,那是她的故乡,破碎又虚空的乡土故里,她本应蜷居于一辆华丽马车内飞驰而过,浮光掠影地,不 分卷阅读79 留痕迹地,驶过。而不是以这种隐姓埋名的方式故地重游,伴着一个敌友难辨的异国人,去找寻这段残酷奇缘的起源,去凭吊去而不返的童年,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了?”身后的人在马背上一言不发,似有忧愁,□□禁不住开口问询。 “没——”懿成捉紧了他的绒袍,她的声音在风中轻扬,“我在想,诺敏在北国话里是什么意思?” “碧玉,圣屿山的碧玉。” “那——托娅呢?” “光辉。” “还有!阿茹娜呢?”懿成来了兴致,问个不休。 “纯洁,一尘不染。” “那吉达呢?” □□被问得颇为不耐,久不应声。 懿成想是风吹去了她疑惑的话语,她凑到□□左耳边,高声道:“那吉达呢?吉达呢?”唯恐他耳不能闻, □□有苦难言,他紧握缰绳的双手暂不能解救自己遭殃的左耳,他自知是这是多言后自寻的烦恼,却为时已晚。 “吉达呢?”懿成喋喋不休。 “长矛!”□□一脸愠怒。 “还有——还有乌仁哈沁呢?” 聒噪的女人!□□叫苦不迭,悔不该多舌一问! 朝阳下,一骑黑乘,正马不停蹄,直奔大越边陲的小城漠北而去,他们要借道漠北,抵达北域。 故乡漠北 漠北县不复记忆里男耕女织的鲜活安定,数十年前天灾霍乱,将它一半的生机掩埋于废墟之下,相忘于世,而另一半,恰恰也重生于这片荒芜之上,长流不息。 街头巷尾不乏酒馆客栈,那里充盈着风尘仆仆的归人与行者,他们多是往返于两国的商人小贩。 南来北往的羁旅之客熙熙攘攘,这儿着实不算太过荒凉。 懿成望着这全然一新的街景人情,竭力去想象当年漠北的旧模样,可除了一个叫小虾的女童,余下的,她一无所获。 那个女童生于芒种夏日,是一个与今日的寒风刺骨截然不同的遥远的一天。 “这漠北与当年大不相同了。”□□牵着黑骢,在凌乱狭窄的街道上与懿成并肩而行,似有感叹。 他的话语与她的心声巧然而合,懿成心下好奇,问道:“你曾来过此地?” □□沿着过往里那所屋舍的方向去,“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约摸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自己还尚未出世人间,懿成不禁吐了吐舌。 “那时我年纪尚幼,一心要离家闯荡,不巧半途遇到了沙盗,与随从走散,误入漠北……”□□没有明言,那不是沙盗,对一个孩童来说,那远远比沙盗更为可怕。 他踏过路上的飞沙碎石,不带一丝慌乱,也无一丝羞惭,那些过往的狼狈,来自叔父的追杀与逼迫,他可以视作云淡风轻,“所幸,得一户人家相助,我才能重返家国。” □□指向不远一处久无人居的荒屋,微憾道:“那儿就是了,我还记得那户人家姓陈,家主是个私塾夫子,胸怀经纬,屈居漠北僻地,仍有儒士之风,很是难得……” 陈?夫子?陈夫子!漠北方圆数十里除了父亲还有哪个陈夫子! 父亲,父亲,以往与父亲久别重逢,总是行进于漫无边际的回忆之海里,如今猝然萌生于他人之口,倒显得弥足珍贵,也愈发令人伤情了。 懿成一时悲喜交加,不觉已泪湿眼眶,但她仍不动声色,死死咬紧牙关,她怕泪水无故宣泄,一层层湿了罗裳。 她离那所蛛网密布的屋舍愈来愈近,她听到她的心跳如鼓,也听到□□萦绕不绝的低沉的声音,渐渐如梦般缥忽,她想,旧事重提,想必他也有所感怀罢。 “我去之时,陈夫人已身怀六甲,因而性情不定,总是打骂……” 那是—— 懿成闻言大惊,她无法相信多年前他们已然相遇的事实,就在这片废墟掩埋的时光里,以一种不可名状的方式,悄然而遇了,这令她无比害怕,因为她感到了天命的神圣与不可亵渎,它已推演出了世间一切的命格盘数,从而布洒下因果姻缘,将众生引入那个未知又神秘的轮转。 “他还有一个好赌的儿子……” 不,不,请别再重提,别再重提那些不能瞑目的亡魂,他们死于一场天意弄人的杀戮,就让他们安息于昨日,安息于冥域罢。 懿成全身不住震颤,她不忍再闻,目之所及,是片片腐朽的断梁残木,似乎要随时逝于寒风中,化为乌有了。 倘若没有那场天灾,这儿应还住着温吞的父亲,严苛的母亲,有兄长,还有小弟,是大越千万户人家中最最平淡无奇的一户,却足以令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念念难忘。 □□的目光染上苍悯之色,“漠北遭逢天祸,不知夫子一家,可否安好?”他从来不需要一个确切的回答,如此询问,也不过是聊表伤感,以求心安。 不料,断壁残垣之后却忽然传来一阵阵孩童 分卷阅读80 的玩闹嬉笑,□□一时兴趣盎然,噤声看去,只见一群垂髫小儿在断梁之间架上秋千,乘风而笑,总角之乐,往往最是怡然自得,也最是令人歆羡。 懿成的嘴角渐渐泛起笑意,不会有人知道她为何一扫阴霾,她凝视着玩闹的孩童,忽然开口打破了僵持的缄默,“我也喜欢秋千。” □□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草原可没那玩意儿。” “我知道——”风吹动她的髦衣,她脖子上的伤痕若隐若现,懿成了然一笑,“所以我要将他记在心里……” “走吧。”懿成恢复如初,对□□盈盈笑道,“莫让往事耽搁行程。” □□牵起缰绳,眸子里又焕发出如常的光彩,“公主所言有理,走吧。” 秋千已建于残堆之中,欢笑亦覆于悲哀之上,这一次,懿成没有回头,她心无旁骛,向前去了。 杳杳斜阳夕照,漠北街道坊间。 □□瞭望城关的方向,越过这道关口,再往北不过十里路便可至巴彦县,那是北国的地界了。 他牵着黑骢停在一家客栈之前,一面抚摸它油亮顺滑的鬃毛,一面转过头对懿成道:“黑骢乏了,它要歇息。” 懿成胳臂发酸,颔首道:“也好,这几日辛苦它了。” “要两间上房。”□□将黑骢的乌缰绳递给客栈伙计,吩咐后便直往店中酒肆去,他摊开双臂,自在笑道:“日夜兼程,吾也饥甚。” 他的背影带了几分随性恣意,令懿成猛然想到邺阳那个离宫的夜晚,那个前所未有的放肆的夜晚,她心神一动,禁不住出言试探,冲他高喊道:“北辰——” □□充耳不闻,连稍加疑顿也全然未有,他转过身,神色如常,笑意不改,“公主所唤何人?” “没……错认罢了……”懿成摇首否认,跟他进了酒肆,心中却不罢休,事到如今,是敌是友,她定要弄个明白! 漠北小县自然比不得京城邺阳,这儿地处偏僻,物产不丰,连这最好的客栈酒肆,吃的也不过是是粗腌酱渍的牛羊,饮的也不过是辣喉干涩的劣酒。 □□却接二连三,一杯又一杯地饮着,肺腑辛辣,湛蓝眸子里却风平浪静。 半晌的沉声默语里,懿成见他正神游物外,也思索苦久,终暗下决心,她索性高声道:“小二,再拿壶酒和两个大碗来!” 这——倒是稀奇了,□□闻言把玩起手里的粗瓷酒杯来,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懿成莞尔一笑,“想来大碗喝得痛快,你们北国人不都喜如此吗?” □□玩味般挑上浓眉,却并不言语。 “客官,您要的酒,给您拿来咧!”小二将两个海碗随意摆在二人跟前,肩上的白巾布换到了手臂,作了个揖,“两位客官,请慢用。” 懿成含笑颔首,打发了他去,转而又抱起酒壶,为□□与自己的碗里倒满了酒,她的心思就如这倒入碗中的水酒,兜转摇晃,勉强盛满,却顺出碗沿倾洒了大半。 懿成装腔作势端上那沉甸甸的海碗酒,一本正经道:“今日良辰,得此共饮,幸甚至哉,我敬你,草原勇士□□!” □□不解她忽而怪异的举动,他的眼神霎时锐利如鹰,她要做什么? 可下一瞬,当一大碗冰凉的酒水不偏不倚全数泼上他的左臂时,他即刻心下了然,望着她扑面而来虚伪的询问,怒中带笑,“公主,这就是你所谓的幸甚至哉?” 懿成掩饰住心下大喜,慌忙起身,瞅准时机要去解他的玲珑袖扣,她自顾自道:“失礼失礼,真是失礼……快!快解开来晾晾,今日冷寒,莫要受凉了。” □□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喝止,他微微后仰,由着她剥他的袖扣。濡湿的毡衣渐渐传来寒意凉意,在这个冰冷的季节更加铭心刻骨。中秋夜宴上,为了引开她,他准许努桑哈用水泼湿她的衣,现下,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懿成见他一副任之由之的神情,更是手忙脚乱,不多时,终解开了他的袖扣,只是撩起一看,她的双手却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如此大费周折,如愿看到了他暴露在外的半截手臂,只不过,其上一片蜿蜒盘旋的伤痕分外刺眼,与她隐藏于袄褂高领下的荡伤如出一辙,那由一场荒诞可笑的宫廷悲喜剧烙印而下。 可是,他的左臂之上,本该有一道完美无瑕的剑创之伤,那是一个贼盗功绩与耻辱并存的象征。 犹记诺敏曾经说过,是王将公主救出火海,王将公主救出火海,王将公主救出火海…… 那道伤疤的显现是懿成始料不及的,所有的揣测猜疑一时全通通忘之脑后,她感到错愕又负疚,急手将他的衣袖拢了下来,又垂首退坐回去,与他一桌之隔。 □□单手系着那颗袖扣,似笑非笑,“揭人伤疤可不好。” 懿成心有愧意,怯吾道:“我……我无心之失,我……多谢你在琴台救了我。” □□甩了甩半边湿透的短衣,不以为然,笑道:“和公主一样,我也不过是无心之举,只是公主的谢 分卷阅读81 意,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无心之举吗? 懿成无视他的插科打诨,她猛然抬首,目光如炬,似琴台那夜滔天的巨火,她问了一个无知且无畏的问题,“□□,琴台失火一案,与你们有关吗?与……北国有关吗?” □□面有诧异,不过一瞬便匆匆隐去,“你真想知道?” “当然。”懿成万分笃定。 “没有……”□□将碗中的余酒一饮而尽,湛蓝眸子清冷又炽热,重复道:“不是我们做的,是上天的惩罚,你们大越的气数将尽了。” “不可能!”懿成闻言恼怒,“这是你的借口托辞,是你们做的!对不对?” □□眉目一凛,骤然冷峻,他的目光胶着于她那双怒不可遏的眼,似乎答案就在那双眼眸里,显而易见。 两人对望无语,□□一个直身,顺手抛下几枚铜板作饭钱,“公主慢慢悟吧。”紧接着,大步流星地朝客栈外去了。 面对他骤然的离去,懿成又恼又急,愣了一时,才提裙追去,“□□!你去哪里?你等等我……” 她追得很急,直没入街上寥落无几的人群里,只是任她如何张望,也瞧不见□□那熟悉又伟岸的身影。 冬日的夜总来得这样早,凝结着朔风的呼啸与寒气,偏偏此刻又簌簌卷下一阵鹅毛大雪来,纷纷扬扬,如玉尘风飞,似乎有心要掩去离人的足下踪迹。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肩头,懿成停了步子,她立于街道中央,看着行人从这场如絮风雪里仓皇败退,直到最后那位坚守的面摊小贩也放弃了负隅顽抗,他仰天长叹一声,熄了炉火。 懿成从未感到如此孤独,不似沉雪楼的寂寥那般静默,而是喧嚣的,奔涌的,席卷而来的,驱使着她不可坐以待毙。 倏尔,她灵光一现,黑骢!□□绝不会抛下黑骢! 懿成这便往客栈回奔而去,不曾留意踏碎了一地的飘絮莹玉。 “小二,你还记得方才那匹黑骏马?它在哪儿?”懿成截住店中小二哥,慌忙问道。 小二轻轻一怔,“在……在后院马厩里……” 懿成道过谢后便急往后院去,所幸,黑骢正好端端地在马厩里嚼着干草,她一颗匆促的心才有所安定,她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并未舍她而去。 懿成心中欢喜,也不顾得牲畜棚中那股恶臭,给黑骢添了两瓢麦子麦麸,她摸了摸黑骢柔顺光滑的鬃毛,。 黑骢甩了甩须须长尾,似在回应。 懿成这才没了挂忧,她步出后院,也不知□□身在何处,正欲回房等候,却不料,经过客栈大堂时,又引来一出闹剧。 四五个胡服打扮的大汉正坐在酒肆里吃酒,为首的汉子脸上那道横贯鼻骨的刀疤使他更显凶相,那正是奉牧仁王——格日勒图之命追至此处的一队人马。 懿成途径此处时一不留神便瞥见了那刀疤大汉的狰狞面容,不知怎的,她心中大惊,下意识垂下头,加快了步子。 “等等!”“刀疤”与手下几人齐齐撂下酒碗,他上前一把捉住懿成的胳臂,大呵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懿成惶恐失色,她想起不日前那场袭杀,莫非是他们追来了? “我可没见过你!放手!”懿成奋力挣脱,却仍受制于人,她涨红了脸,“放开!男女授受不亲!” “不对——”那大汉怒目圆瞪,手中劲头丝毫不懈,转头对手下的人道:“再拿来看看!” 其中一人刚从怀里掏出那张画像正欲递给“刀疤”,却被那女子一把夺去撕了,只听她又开始哭叫嚎啕。 懿成撒起泼来,她高声叫喊,“北国人欺负大越人了!北国人欺负大越人了!” “我与他素不相识,他见我生的好看,非要将我绑去北国,在大越境内如此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真是没有天理了!”面对愈聚愈多的人群,懿成声泪俱下,满是怨愤,好不动情。 北国与大越边界之境近十几年来颇不太平,从前两国交战后遗存的乱民散兵经过迁徙流转衍化为一群神出鬼没的沙盗,这于两国民众而言,早已成了一个积怨已久又避之不谈的话题。 故而,在漠北这样交界之地煽风点火,挑动民愤,无疑是能够一触即发,星火燎原,一时间,四下蜂拥的指摘来得迅疾且五花八门。 “你胡说什么!”“刀疤”终受不住这番如泰山压顶的围诘之势,他松开懿成,亮出兵器,一个怒手便砍翻了桌子,酒水碎了一地。 “动手啦!打人啦!砸场子啦!”一片措乱碎语里,懿成借机挣脱开来,仍不忘乱上添乱,高声撺掇。 不多时,掌柜带了几个“练家子”匆匆赶来,他约摸甲子之年,精瘦矮小,两颊凹陷,言语间仍赫赫生威,“这位客官,小店有个规矩,来者是客,刀剑无眼,可不得在店内比武,还请客官收起宝刀。” 掌柜在漠北有些年头了,深谙此地的生存之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可不会委曲求全,叫人白白寻了麻烦。 “ 分卷阅读82 刀疤”百口难辩,一不做二不休,正要挥刀大开杀戒,却立马被手下人止住了,他们用北国话交头接耳了一阵,“刀疤”这才忿忿不平,鼻翼一开一合,极不情愿领着随行向栈外走去。 他们不能打草惊蛇,提前暴露了牧仁王的指令,故只能选择守株待兔,伺机而动,只是命运留给这一行人的机会所剩无几了。 临走前,“刀疤”的视线特地在人群里逡巡,他欲寻出方才那女子的踪影,却并无所获。懿成早已趁乱脱身,挤过人群,上了二楼客房。 “刀疤”为失去猎物的行踪而无限叹惋,殊不知自己也无意间闯入了一处密不透风的幽蓝陷阱,那罗网专程为他而设,正由此间客栈二楼某处的一个隐晦眼神缓缓延展开来。 雪中夜行 大堂里哄闹不已,懿成忙不迭逃躲去了二楼,她回了厢房,急急落下锁,靠在门后,仍是面如土色,心有余悸。 他们会追来吗?这个念头令懿成两腿发软,她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听着楼道口的动静,除去楼下的哄吵,是如此沉寂,以至于她能细数那轻盈大雪敲打房瓦细簌之音。 忽然,“吱呀——”,屋内陋窗不知缘何而开,懿成还未来得及反映,又听“咚”地一声,一个人影破窗而入,重重跌落在地。 □□!懿成一眼便透过半面血迹认出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人,他受伤了! “□□!”懿成冲上前,拍拍他的胳臂,急切询问:“你无事吧?这——” □□眼球一动,微微睁开眼,仍是一片清蓝之色,“我没事……他们……追来了。”他说得有气无力又异常平和。 “他们?” “前几日来过的,我叔父的人。” 懿成心下一紧,“他们又发现我们了?还伤了你?” □□强扯出一个勉强安慰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你伤了哪儿?伤得重吗?”他厚重的鹿绒毡衣布满斑斑血迹,看不清伤势,懿成顾不得忌讳,往他身上摸索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能赶路吗?” □□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把抓住她靠近的手腕,黯然摇了摇头,“我走不了了……” 懿成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别怕……”□□缓缓从衣衬里拿出一把三寸长的精巧银刀递给懿成,“你拿这银刀向北十里到巴彦,去城西驿站与岱钦他们会合,见此刀如见哈丹王,岱钦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那你呢?你在此处太危险了,万一叫人发现了……”懿成盯住刀柄上镶嵌的一串血红玛瑙,最大那颗被雕刻为了一只狼首,实乃匠心独运。 “我若是上路,才是死路一条,留在漠北还有一线生机,危地安也。”□□连连咳嗽。 “可——”懿成总觉此计不妥,仍有顾及,“若队伍未到驿站,或者已经离去,我当如何?若岱钦他们不认此物,我又当如何?” “此物天下独有,北国人人皆知,是哈丹王之物,我从不离身,无人敢疑。至于队伍是否到达驿站,我也不知,所以这是一场赌局,你今夜便要启程,骑黑骢去,它极通人性,少有差池,从此地兼程到巴彦,快则一日,慢则两日。” □□凝视着她焦躁不安的眼睛,缓缓道:“赌一把,赌我们能否安然度过此关,公主,敢吗?” 窗外寒风雪夜的凛冽令懿成迟疑不决,可又不允许她多作思虑,她终是接过那把狼首银刀,咬牙道:“好,就赌一把!” □□眸光闪烁,虚弱一笑。 懿成忙将他安置妥当,收拾好行李包袱,又去向掌柜买来一身耐寒紧俏的胡服冬装,她裹上狐皮大氅,将垮裤绑进羊皮靴子里,不忘转头叮咛:“□□,你在此处……要多加小心。” □□的目光与她不期而遇,温言笑道:“北国偏远蛮荒,许有茹毛饮血,许有暴虐凶残,公主才是要多加小心。” 这话听来虽不乏关切却又莫名讽刺,莫名耳熟,懿成一时也无甚深究,只牵起黑骢,头也不回,孤身闯入了这个漫漫雪夜。 谁知她刚一出门,卧床休憩的□□一改病容颓势,他的双眼如鹰隼般锐利,泛出凶光。 牧仁王的手下如何会有那位公主的画像?怕是有了内鬼!这也算此行的意外收获了。 □□冷笑着,一把扯落身上沾满污秽鸡血的毡衣,露出其里着的一身夜行黑衣,他根本毫发无伤! 他环顾室内,门窗紧闭,火炭起暖,这一切一切,都源于一次天衣无缝的试探,一次突发奇想的调虎离山之计。 □□推开窗户,一跃而出,他想象着“刀疤”一行人即将惨死刀下的情形,唇边浮出冷笑,今夜,恐怕叔父又要损兵折将,大败无归了。 至于她,他敏捷如飞的思维忽又生出奇思妙想来,就当他给她机会报恩,两不相欠以后,若她能活着到北国,或许他可以接纳她…… “客官,夜很深了,雪又大,还要出门呢?”小二刚为懿成拉开门栓,门 分卷阅读83 外尘封已久的寒意便料峭袭来,熄灭了店内那盏暗黄斑驳的油灯。 “是。”懿成在眯了眯眼,“我去去便回。” 别过小二,她翻身上马,搂住黑骢马脖,似自诫,也似告诫,“黑骢,去巴彦,□□还等我们回来救他。” 黑骢果有灵性,这便“哒哒”蹄跑起来,冒着风雪朝北行去。 彼时岁弊寒凶,雪虐风饕,天地之间,六出旋飞,一人一马,正行得义无反顾,行得无所畏惧。 冰天雪窖里,顾不上□□和虎口被磨得疼痛,懿成扶低身体,紧挨黑骢温意融融的鬃毛。 向北,向北,向北。她唯有这一个念头,如多年前从漠北到邺阳的迁徙之旅,可心境全然不同,她一次渴盼雨雪风霜,一次渴盼烈日如火,所得所求,若得若失,人生在世,不过如斯。 寒风暴雨侵夺着她的意志,惧怕是人的天性,半睡半醒间,懿成往怀里摸去,如每一次身陷险境般,她要握住那枚铜钱,那是她的星辰,也是她的命运。 只是,她扑了个空,她才想起她已将它给了默央,连同今生无意诉说的爱虑,无法派遣的情愁,一并交于了他。 默央,默央啊,身居高位的默央,万人唾弃的默央,何时才能归去,常伴于你身边? 懿成再也支撑不住,一个坠身栽入了绵绵雪地里,了无意识。 大雪只下到半夜。 翌日,待懿成醒转之时,大雪已不知何时停了,现下日光照耀茫茫荒野,银装素裹,分外夺目。 颊边的潮湿粗砺之感令懿成从昏睡中悠然醒来,她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方岩石之后,微突石檐和高大马身替她遮挡了昨夜如洪的风雪,她紧张地往怀里摸去,触及那枚玛瑙狼首才觉心安。 “你驮我来的?”懿成泪盈于睫,她看到黑骢晶亮如镜的眼睛里映出两心相仿的喜悦,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她感激地摩挲着黑骢的上颌,“谢谢你救了我。” “咴儿——”黑骢扬蹄长啸,忽折返奔去,没几步便停了下来,它将头埋入皑皑积雪里,“呜呜”而鸣。 包袱!懿成立马意识到黑骢此举何意,她刚爬起,顿觉全身疼痛,头晕目眩,她咬着牙奋力挪过去,积雪已没过她的小腿,每一步都如陷泥潭,她与黑骢在雪里寻了好一阵,才翻出那只月白掐枝花纹的包袱来,已被雪水濡了半湿。 懿成打开包袱,将冻得冰凉的果子全数喂了黑骢,又递给它一张馕饼,它吃得不太情愿,懿成撕了块冰硬的面饼,也放在嘴里嚼着,委实难以下咽,她取下系在马鞍旁的羊皮水壶,饮下一口彻骨冰水,活着面饼胡乱吞了,直凉如脏腑。 日头渐渐高了,眼前的粉妆玉砌却并无半点消融之势,反而愈发光耀刺眼。 再如此下去只怕会患上眼疾,懿成只好将狐皮氅罩过头顶,黑暗里她握住缰绳,又牵扯起昨日虎口的旧患,心下一狠,她将缰绳于掌心缠绕了几圈,附身抱住黑骢,定声道:“走吧,黑骢,我们要赶去巴彦。” 黑骢如箭离弦,飞驰而去,它又赶了一日,终在日落之前,抵达了巴彦,这处算不得一座城市,不过是北国荒芜边境偶然绽放的一朵苦梅,凌霜傲雪,暗香浮动。 巴彦的人们大多逐水草而居,好迁移,故而冬日的巴彦总人烟稀少,如泛泛空城。 懿成马不解鞍赶到城西驿站,却白白扑了个空,稍一打听才知大越的和亲队伍尚未到达,离此地仍有两日路程。 □□身在漠北,安危难测,可等不得了! 懿成忖度一番,打算从官道折返去寻海日古他们,她不顾伤痛,又翻身上马,将缰绳紧紧缠住手臂,夹起马腹,大呵道:“驾!” 他们不知疲倦地,又朝队伍迎来的方向逆向驶去,懿成一心只想早日与和亲队伍会合。 没行出几里,积雪消融了些许,露出枯黄如茬的干草,又为茫茫大地平添了几分萧索。 懿成余光扫过,却无意发现地上正躺着个一动不动的小小人影,约摸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懿成心下一恻,仍目不斜视,策马而过,毕竟,救□□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讽刺的是,她能做到见死不救,黑骢却不能,她残存的善意,竟还比不得一只畜生,只见黑骢不管不顾朝那昏睡在地的少年奔去,俯下身,用长舌去舔他的脸,那情形似曾相识。 “也对,没有你我昨夜便死了。”懿成长叹一声,瞥了一眼少年惨□□致的面孔,是胡淄族人的长相,懿成猜测这或许是黑骢亲近少年的缘由,她依着黑骢,将浑身冰冷的少年抱上了马背,“那就听你的,先救他吧。” 那少年气息微弱,双目红肿,应是患了雪盲急症,懿成用黑巾掩住他的双眼,无奈之下,只好无功而返,又回去了巴彦城西的驿站之中。 请来的郎中刚为他的双眼滴过鲜牛乳,他便醒了,发觉自己目不能视,一时惊恐万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呢!”他陡然慌乱的声音青涩又稚嫩,挥舞的双手直往眼睛处探去。 分卷阅读84 懿成忙捉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患了眼疾,大夫说已无大碍了。” 一旁的老郎中捋了捋山羊胡子,和善一笑,“小少爷不必惊慌,已用过药了,多加休息,不出八个时辰,便可痊愈。”。 “若是肿痛,已此膏敷之即可。”郎中又将一个小陶瓶递给懿成,里面装有晶莹透绿的膏状药物。 “是,多谢大夫。”懿成付了银子,送了郎中出去。 回屋一看,那少年仍一脸茫然坐在床上,突然被夺去光明,他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小弟弟,你是谁?如何孤身一人?你的家人呢?”懿成见他年岁尚小,一时起了关切之心。 可床上的少年却充耳不闻,依旧默不作声。 她坐到他身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问:“不会说话?” 少年眼前顿有光影闪动,他别过头,不愿将负气离家一事对面前这个陌生女子和盘托出,只一字一句道:“阿来夫,我叫阿来夫。”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懿成用手指蘸了药,轻轻点到他的眼皮上,他却如临大敌,猛地向后一缩,懿成失声而笑,“不用怕,这是大夫给的药。” 阿来夫面色一红,转而又陷沉默,他专注享受着眼上传来的丝丝凉意,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将方才懿成所问忘去了九霄云外。 “我还有要事在身,要远行一趟,你且先一个人在此处可好?”懿成用绢子随意擦着手,温言问道,念在他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份上。 “不!别走……”阿来夫闻言便急,未被蒙住的半张脸霎时通红,食指不知所措地搅着棉麻被褥,像要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别……” 懿成一时陷入两难。 “至少……至少等我看得见了,再走……” “可我有要事——” “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我怕……”阿来夫抱住双膝微蜷,那小小的一团身影显得无助且可怜。 懿成于心不忍,离他痊愈,只不过七八个时辰,且如今天色已晚,黑骢又疲,明日再动身,也不失为一良计,她神情凝重,一番思索后,仍是同意了。 “好,就等你康复了我再走,歇着吧,大夫要你多加休息。”懿成强行扶他躺下,又为他掖了掖被角。 真假之相 自此,懿成挂念□□的处境,在房里坐立不安,直至夜深,火盆里的暖意渐渐稀薄,懿成轻手添了把新炭,“呲啦”一声,空气里又重新充斥起那黑炭粗劣刺鼻的烟尘味。 “你还在吗?”床上的小人儿忽然开口问道。 懿成被陡然一惊,轻声道:“我在,怎么还不睡?” “不,我睡着了……”阿来夫的声音愈发微弱,似乎很难为情。 懿成恍然大悟,“噢,我吵醒你了——” “嗯,你的脚步听来十分焦急。” 懿成用手压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颓然坐到桌前,叹道:“再急也无济于事……快歇息吧,待明日便好了。” “嗯……”阿来夫答得有气无力,他将头侧向懿成的方向,眼前一片漆黑,除了一团似是而非的光晕,什么也瞧不见。 他暗暗肖想眼前人一颦一笑,年少罔知,于是总渴盼世间一切的完美无缺,正如他认定眼前人应有流转生辉的目光和倾国倾城的容颜。 可翌日,当懿成替他解开缚眼带子时,他看到了一张纤柔平凡的面容,带了几分焦虑,几分探究。 “可是看的到了?”他有一双好看的茶褐色眼睛,此刻却黯淡失色,看得懿成心中一紧。 阿来夫大失所望,不过是因为眼前的女子与他昨夜设想中的风华绝代截然不同,他一时心烦意乱,若有所失罢了。 “是还看不到?”懿成眉头紧蹙,切切追问。 阿来夫闷然不乐,撇了撇嘴,“不,我能看见了。” “那就好!”懿成一展欢颜,她拿上一早便收拾好的包袱,又将一包碎银搁在阿来夫手边,“这银子就留给你,以备不时之需,我走了,不可再耽搁了。” 阿来夫闻言,茶褐色眸子微微一动。 懿成匆匆语罢,来不及等他言语,便径自出了门,骑上黑骢,向和亲队伍的方向狂奔而去。 不着边际的平川荒原上,牧草凋黄,银霜覆满了坚石棱峰,大地之上,除了一只翱翔天际的黑嘴游隼,其余一切格格不入,此刻全归于白茫沉寂。 突然,那游隼猛地一个俯冲直下,褐白纵纹迎光伸展,向一列行进中的队伍而去,最后停落于一人手臂之上。 岱钦稳住惊马,取下那游隼腿上的纸卷,手一扬,那游隼又凌空展翅,高飞远去,“王又来了消息。” 海日古紧了缰绳,直至与岱钦二马并行,问道:“王有何指令?” 岱钦展开纸卷,“格日勒图在漠北的人已全军覆没了,王无后顾之忧,要我们看住那公主,按原计行事。” 分卷阅读85 岱钦收了纸卷,极目远眺,缓缓道:“不知那公主,能否经得住王的试炼。”他没有告知海日古,那纸条上赫然写着的“中有内间”一事。 海日古摸着玄铁刀把,狠声道:“不是一路人,管他甚么公主太后,只要王一声令下,我这大刀只认血不认人!” “嘘——她好像来了……”岱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只因远处浩渺天地间蓦然多了个如豆黑影,“莫要轻举妄动,叫她看出了端倪。” 海日古鼻翼翕动,不满地咂了咂嘴。 这边懿成刚行出巴彦几里路,便如她所愿,迎面遇上了那支浩浩荡荡的北上队伍,为首的那个黑莽粗汉正是大将海日古,他身骑骠马,手提阔刀,威风不改。 “海日古——岱钦——”懿成见了两人,大喜过望,急手勒住缰绳,。 岱钦见了懿成,抬手令停了队伍,勒住马对她施然行了一礼,“见过公主……” 懿成无心与他客套,忙将那柄狼首银刀展于他前,低声断然道:“哈丹王有难,他托我将此物给你,他说你见了此物,自有对策。” 岱钦神色陡然松动,他瞥了眼懿成虎口的血痂,双手恭敬接过那把银刀,“多谢公主前来相告,我确已有了对策。” 话音刚落,他便招来一个随从,对那随从不过耳语了几句,随后又恢复了淡然之色,问道:“公主如何从巴彦来?” 岱钦这般娴熟又镇定模样令懿成心下犯疑,仿佛他未卜先知,早有准备。可她无权过于插手哈丹王与属下的内事,只好就此作罢,故而她答得敷衍,“我从漠北来,比你们早到了些时日。哈丹王一事,事关重大,有劳大人,还请大人务必放在心上。” 岱钦盯着她满面猜疑的脸,颔首笑道:“公主放心,我已让人前去接应王,公主一路劳累,还请先上车歇息吧。” “不必,此处离巴彦不过几里。”懿成愁眉紧锁,打马向前。 岱钦示意队伍行进,和色一笑,“公主执意,如此也好。”岱钦饶有兴趣地看她附身抱马的举止,这透露出她拙劣又不入潮流的骑术,若不是黑骢性子温顺,又通人性,恐怕她早已命丧马蹄之下。 “懿成公主!”海日古策马上前,声若平地惊雷,懿成在马上一惊,险些坠落,却又听他朗声道,“你——挺有义气!” 懿成秀眉一抬,笑道:“海将军谬赞。” “不谬不谬!公主,我不姓海,可别对我整你们大越那套弯弯绕绕!”海日古直言不避,“我懒得懂。” 懿成脸一红,微有难堪之色。 岱钦的目光在不远处巴彦县瞭望楼上的泛黄旗幌上浮沉,温言呵道:“海日古,不可无礼。” 海日古却不以为然,仰天大笑,愈加猖狂,愈加放肆。 和亲队伍慢慢悠悠,走了几个时辰,才到了巴彦驿站。 刚到客栈,还未见着巧月她们,懿成倒先想起了阿来夫那小子,便直直往房间去。 海日古瞧见懿成匆忙而去的背影,朝跃下马车的吉达得意笑道:“她没背叛王,你赌输了,老规矩,二两银子!” 吉达面色骤冷,满心不悦,“现下断言还为时尚早。” 海日古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肩,大笑,“那以后再赌便是,二两!快快拿来!” 吉达抱手冷笑一声,不为所动,很是不服。 “岱钦,你看他!”海日古一把揪来在旁置身事外的岱钦。 岱钦苦笑,轻拍着吉达的肩,“吉达,今日事今日毕,愿赌服输啊。” 吉达梗着脖颈,从怀里摸出一锭金锞抛给海日古,“拿去。” 海日古接来一看,又不满起来,“不行不行,说好的二两怎不作数了!” “只多不少!” “那也不行!” 看着面前推让不休的两人,岱钦无奈地笑了笑,转眼望至懿成身影消失的楼角,笑意更甚。 这头懿成奔至房里,屋内早已空无一人,炭盆不知何时早已凉透了,那包裹有墨兰素绸的银子还原封未动地搁在案几上,嘲讽着满室的冷清,他又孤身一人离去了吗?也无银两傍身,真真个古怪的小孩。 懿成对于阿来夫的不告而别略有愧疚,转念又觉萍水相逢,自己能如此已是仁至义尽。 唉,不过是个懵懂孩童,不过是个匆匆过客。 “公主!”巧月的惊呼声扑面而来,脚边却不甚留意,为那身华服嫁衣所绊,懿成急手扶住她,巧月反握住她的手,一个不妨便触及她手中之伤,忽仰面涕泪,似有满腹委屈,“公主……你你受伤了?” 懿成温柔地替她拭泪,抚摸着她头戴的厚重盘帽,轻声道:“无事,难为你了。”她的目光及于其后的诺敏和托娅,问道:“你们呢?一切可好?” 诺敏一怔,恭敬笑道:“公主此去不久,我们又遭袭击,不过有托娅相护,我们并无大碍。” 懿成和善地看向托娅,她仍是双手环抱,冷若冰霜,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分卷阅读86 。 懿成微叹,她念及这一路坎坷,一时百感交集,又问道:“那我们何时能到北国皇廷?” “巴彦此去,经鄂穆、乌河、敖汉沁,便可到温都皇廷了,大约还有半月路程。”诺敏奉上一盏馥郁滚烫的马奶茶。 还有半月……这一路走得太久了。懿成忽然心生倦怠。 托娅不言不语,抱来药箱,一把塞给巧月,巧月取了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为懿成的伤手涂药。 “哈丹王临行前,温都已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正筹备公主与可汗大婚。”诺敏又端来些胡乳达与金黄油果子,捡了几个泡入马奶茶里。 可汗?那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她注定的夫君,她命中的归宿,可她却快要忘却了。 懿成上了药,手里的火辣痛感减轻了不少,绵绵奶香中,她突然意识到从前仅存于圣旨昭曰的那桩婚事正以另一种方式向她逼近,这一次,是真的到来了,并且挟着风雪压城之势,作势要将从前大越的种种驱逐出境,永不允许僭越,永不允许。 懿成心下怅然,喃喃道:“北国和大越,应该很不同罢……” “公主,”诺敏奉茶的手一滞,“可是想家了?” 家?大越吗?抑或是默央驻足之处? 懿成深知无解,她摇了摇头,清声道:“你同我说说北国可好?” “北国啊——地域辽阔,现下是严寒荒芜,可春夏时节则水草丰美,牛羊遍地,当然最繁华的地方非皇城温都莫属……” 提及故土,诺敏神采飞扬,口若悬河,于是,抵达北国前这些日子里,有了诺敏成日里的滔滔不绝,一路上,就算被勒令困在那辆晃悠缓行的青铜马车里,懿成也少了些寂寞。 从诺敏的叙述里,懿成似乎看到了杏花缤纷的大裕沟,看到了千灯齐升的明安珠勒节,看到了骁勇善战的精兵良将,与能歌善舞的胡淄姑娘,还有一个充满生机方兴未艾的庞大国度,正在她眼前冉冉升起。 它此刻如日中天,明媚得耀眼,令人不可直视,也令人无法遥想它来日的夕下与没落,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条不可推翻的真理,这或许恰恰暗喻了它最后悲哀的结局。 鲁达可汗 半月后,历经数月的长途跋涉,和亲队伍终于从大越邺阳到达了北国的都城——温都。 对懿成而言,这意味着不用终日在这辆一应俱全的华贵马车里锦衣玉食,却不见天日,甚至在得知□□安危之后,却无法与他得见一面,只因他不再是那个月下策马逍遥洒脱的□□,而是哈丹王,万人敬仰的哈丹王。 可一想到将摆脱这辆“监牢”马车,懿成仍迫不及待,却又心生畏惧,车外是人声如沸的欢呼与交头接耳的议论,层出不穷。 温都万人空巷,挤满了乌泱泱的民众,他们无不狂欢庆贺,好奇围观,却又游离在外,甚至不知所为何事,这便是皇庭与人民之间最大的那条鸿沟。 懿成身披繁彩胡淄嫁衣,为颈裘、盘帽、珍珠头带、宝石配饰所紧紧簇拥,一切都如此妥帖,她一改往日惫懒,端坐在车里,要去觐见那位北国可汗,奔赴一场永不完成的婚礼。 马车缓缓行进了皇庭,一望无际的冰原上,那扎起的一顶顶巍峨之篷,与大越的高楼亭阁风格迥异。 这本该是新郎的迎亲之路,却被鲁达可汗以年事已高拒绝了。 “公主,哈丹王在内,还请公主在此等候。”帐门前的老婢手一伸,制止了懿成。 “是。”懿成默默垂眸,视线落到帐前的铺了绒毯的木阶上,其上有精美的螺旋图案,以纯金丝线和彩绸滚边。 不多时,守卫掀开帐门,□□阔步而出,他难得戴了顶金边黑毡帽,并饶有深意地看了懿成一眼。 别后重逢,他的双眼仍是湛蓝动人,像极了冬日放晴的苍穹之色,大概只有这样纯粹的天色,才能孕育出那双洁净的眼眸。 懿成还未来得及对他溢出一丝和缓的微笑,那抹蔚蓝已擦肩而过,疾步远去了。 “公主,请,可汗还在等你。”那老婢一脸横肉,面色不耐,急急催促起来,又拦下巧月她们,只准懿成一人进入。 懿成踩着厚实的毡毯,踏上木阶徐徐而入,皇帐内古色古香,富丽堂皇,鲁达可汗半躺于金玉王座之上,他深吸一口水烟,膝下跪坐的一个白皙丰腴,纤秾合度的美人,正舌如莲花,媚态横生,可任凭她施展浑身解数,可汗也有心无力。 如此秽乱之景,懿成不禁面红耳赤,连礼行得慌乱,她定了心神才勉强静声道:“懿成拜见可汗。” 鲁达可汗闻言,耷拉老眼下有精光闪过,他一把拽住膝间美人的乌发,将她甩开,粗声道:“大越公主?过来!” 他声如洪钟,懿成顿生忐忑,缓缓向前,谁知不过几步,那可汗忽而讥笑起来,“这大越送来的人不比从前了。” 懿成脚下一滞,鲁达可汗勾勾手,又将那姣丽美人重揽入怀,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 分卷阅读87 亵笑,在美人耳边轻声道:“去,扒了她!” 那美人一怔,如烟的眸子里泛起水光潋滟,满是惊愕与拒绝。 “啪!”鲁达可汗抡起胳臂,反手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冷呵道:“不懂规矩!” 那跌落在地的美人不顾唇角淌下的鲜血,急忙跪下求饶,懿成一时瞠目结舌,她不知鲁达可汗是否有意杀鸡儆猴,她原以为远离了那座吃人的王府,远离了那座压迫的宫廷,一切便会有所不同,可事实一次又一次地反驳着她,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换了副巧言令色的面孔,仍悄然行近,一如当年。 “可看到了?懿成公主——”鲁达可汗拎起手里那柄嵌墨银,镶宝玉的水烟袋一下下拍打着懿成的脸。 那盛水斗其边雕刻花鸟鱼案,不似北国工艺,是从岐国流传而来的新鲜物什。 冰凉的银器熨帖着懿成渐冷的心,她忽生决绝,“我自己来。” 说罢,她哆嗦着手解开了高领颈裘,露出其下那处狰狞的疤痕,她相信这足以使任何一个心生歹念的男子望而却步。 不出所料,鲁达可汗见了她颈间伤痕,登时勃然变色,满面的褶皱又深了几许,他唇边两道深不可测的纹路预示着他的怒火中烧,“好个大越狗皇帝,把寡人当什么人了!竟敢送这等货色前来敷衍!” 说罢,可汗提起一脚重重踢在懿成胸口,睚眦欲裂,起了杀念。 懿成被踹得连连后退,喉头霎时涌起腥甜,她凛然一笑,“可汗却不能杀我,我是大越名正言顺的长公主,我有何差池,都事关两国安定。” “呵,只要寡人愿意,北国铁骑随时能踏平你们大越!”可汗又坐回王座之上,居高临下地瞧着脚下的女人们。 “北国自然多得是精兵良将——”懿成用手背拭去嘴边的血迹,“只是我一路北上,知道北国当下积雪万里,寸草不生,没有哪一位可汗会选在冬日出兵远征,更可况英明如可汗您呢?” “你是在教寡人如何行军打仗?”鲁达可汗蔑然一笑,口吐袅袅清烟,“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懿成抬起视线,她看到那缕浮烟染得可汗双鬓如霜,他难掩苍老枯槁的面容中,正有什么东西在烟消云散,“可汗戎马一生,懿成不敢造次,懿成不过见巴彦之地眼下冷清萧瑟,可来去自如,仿若无人之境,一时好奇罢了。” 鲁达可汗干涸的眼珠凝了一瞬,转而不耐地挥挥手,“滚回去,多嘴多舌,真扫了寡人的兴!” “那——懿成告退。”懿成镇定自若地行礼告退,可一踏出皇帐,双腿却不住颤抖起来,幸得巧月眼疾手快,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 她开罪了鲁达可汗,从那之后,便开启了一段被幽于庭帐的时光,在外人人尊她一声察察可敦,那是她的封号,可她却不被允许常常外出,帐门外成日里站守的卫兵对她的出行总是诸多限制。 连诺敏和托娅也不再侍奉跟前了,她们只按时每日里送来吃食和衣物,再后些时日,连诺敏不知了去向,只托娅一人前来,懿成时常恍惚,她总误以为她仍置身大越后宫那座荒楼里,若无巧月陪伴,恐怕她又将举目无亲,顾影自怜了。 “公主,看书费眼睛,不如我们来翻花绳?”巧月指尖飞舞,圆脸上荡漾着最质朴最珍贵的笑容。 懿成合上书,眨了眨眼,“也好。” 地上是暖烘烘的狼皮毯子,懿成与巧月对膝而坐,她灵巧地翻动起那根彩绳来。 也不知持续了多少回合,只见那彩绳在两人指尖婉转生花,好不奇妙,伴着两人的眉欢眼笑,在这寒冬腊月里竟有几分温暖如春。 “我又赢啦!”懿成正展臂欢呼,留巧月在旁闷闷不乐,不料,突有一物从天而降,恰巧落于她手边,懿成手猛地一缩,失声惊叫起来。 “啊——” 惊魂之后定睛一看,原来那团毛茸茸的白灰不过是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崽子。 “奴婢见过哈丹王。”巧月急忙正身,对来人行礼。 只见□□取下捻绒氅衣,抖落其上的落雪,“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你们公主说。” 巧月退去后,懿成瞧他一眼,只见他一身厚领长袍,以腰带束之,其上垂挂着上品玉佩,还有那把红玛瑙的狼首腰刀。 “哈丹王该唤我作可敦。”懿成盯着他腰间那把晃晃悠悠的银刀,思绪飘得很远,她不厌其烦,再次纠正他,她不喜欢他叫她公主。 “公主与我可有过生死交情,如今怎么反而生疏了?”□□满不在乎地笑道,他盘腿而坐,托起那只巴掌大点的小崽子,“亏得我还有心为公主找来个解闷玩意儿。” 懿成看了看那还未睁眼的小东西,“哈丹王有心了,可我不爱养狗。” “狗?”□□轻笑一声,将那团灰白递过去,“这可不是狗。” 不是狗?难道是狼?懿成不禁往后一缩。 “你猜得不错。”□□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摸着那小脑袋,道:“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可扔了。” 分卷阅读88 “狼唯有群居才能生存,他太小,同类嫌他累赘,族群也抛弃他,你不要它,它便活不成了。”□□说得煞有其事。 “那它的父母呢?”懿成一怔,升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来。 “死了……”哈丹王沉默一瞬,又指着地上那张名贵毛毯,玩味道,“确切说来,在你脚下。” 懿成不由提了提脚,帐中铺满了狼皮地毯,她退无可退,抬头便对上□□那汪盈满了捉挟与戏弄的蓝瞳,不忿道:“你又骗我——我要养到什么时候!” “养到——你打算丢弃它的那一天。” 懿成语气微缓,她轻轻摊开双掌,叹道:“可它应该在深林里,叫人闻风丧胆,而不该就此沦为家畜。” □□眸子忽然幽深了几许,他将狼崽郑重地放到她掌心,“那就养到它足够强大的时候,再放归山林罢。” 懿成捧着掌心那团暖乎,点了点头,她取来薄绒毯将它裹了,又拿银皿盛了些羊奶喂它,她忽然察觉□□正静静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哈丹王此番不会只为此等小事而来吧?”懿成心生疑窦。 小事?她以为他会有何大事,□□浓眉轻扬,用手轻叩桌案,话锋一转,“公主,要彻底收服一头狼,可不是件小事,如果是头恶狼,公主打算怎么做呢?” 懿成察觉他意有所指,扬起眉梢,“能养则养之,养不熟则杀之,杀不了则驱之,世间之事,没一桩容易,可大抵——又不过如此。” □□叩击桌面的手猛然停住,他与她对视良久,后沉声道:“公主好计策,该当作男儿。” 明安珠勒 北国的冬季昼短夜长,有极夜的地方是一眼是望不到尽头的,这对初来乍到的懿成来说,更是尤为漫长,连□□送来的小狼崽子,饱足之后也终日酣睡帐中,似乎万物归于宁寂了。 或许这样的冬日太过死气沉沉,所以北国人民才不顾风雪肆虐,缔造了一个举国欢庆节日——明安珠勒节。 明安珠勒,又称千盏灯节,源于佛教,本为祭祀悼念之礼,后传入北国,经胡淄一族世代流传,衍变成了北国人民心中最神圣最正统的佳节,类于大越的除夕。 如此盛会,自是少不了君臣同乐,鲁达可汗会携可敦登祭天台,投枝燃炉,以行煨桑,祭天地诸神。 故而,接到鲁达可汗命她出席明安珠勒的旨意时,懿成毫不意外。 只是她从未如此装扮,她的发辫上系了可汗送来的那副由珊瑚、玛瑙、孔雀石与海贝制成的华贵头面,随着她的步子悦耳作响。 这一次,她立于高台之下,万民之上,人们手中无不虔诚地端奉着各类的干花、香炷、烛灯、净水,荞麦面等千供之物,手中的供灯却无一盏胆敢先于煨桑炉燃亮。 步上祭天台的鲁达可汗将手中柏枝投入那方炉鼎之中,霎时浓烟升腾,火光冲天,人们坚信这是一个极好的征兆。 “拉索罗!”鲁达可汗颤巍巍地伸出双臂,仰天长呼,这一刻,他再次感到神之眷顾,赐予了自己不可动摇的君权君威,他正贪婪地祈求上苍赋予他更多更多,包括万载长生,包括天下一统。 人群里也随即爆发出声声惊天彻地的呼喊,“拉索罗!”“拉索罗!” 奔涌不绝的欢呼声中,一圈圈光灯远近相继地燃起,酥油灯、元根灯,铜器灯,灯灯相汇,如九天星河倾落而下,冬夜霎时亮若白昼,人们兴高采烈,纷纷往夜空里抛撒着印有狮、虎、龙、鹏的五色祈幡,一时盛况空前。 离高台几步远的木阶上,懿成默然伫立,她的目光毫无章法,在人潮里徘徊游走,万民如蝼蚁一样,在她脚下,甚至连位高权重的哈丹王和牧仁王,胡淄贵族,王公大臣,通通无一例外。 她猛然感受到一种来自权力的奇妙蛊惑,是如此虚浮,又如此动人心魄,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千百年来的无数仁人志士为它前赴后继,为它摧眉折腰。 鲁达可汗完成祭天仪式后,缓步而下,极其轻蔑地看了懿成一眼,阴森道:“明安珠勒后,春日便会降临北国。” 懿成不解地望向面前这位令人毛骨悚然的老人,恭顺道:“可汗所言极是。” “寡人的铁骑也将踏平你们大越。”可汗毫不掩饰他此刻的野心勃勃。 懿成心下大惊,望着他径直远去的沧桑背影,他正妄图对抗时光,欲强撑起佝偻的脊背,真不知是可惧还是可笑。 祭天仪式后,人们升起篝火,他们簇火高歌,奏起马头琴,对酒,摔跤,射箭,拔河,比马,赛骆驼……这场盛会将持续三日之久。 懿成刚随可汗步下祭天台,一个小人儿便迎面奔来,直扑至可汗的怀中,他兴奋地大叫:“父汗!” 鲁达可汗将他抱起来,却因年纪而颇为吃力了,可汗亲昵地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我的小蒙克,玩够了?舍得回来了?” 那小少年甜甜一笑,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一旁懿成, 分卷阅读89 故作闪躲,又扬声道:“我说过明安珠勒节时,便回来同阿哈赛马的!” 懿成直盯着那张稚嫩脸庞,那不正是几月前在雪地里遇上的那位叫阿来夫的少年吗? “好!不愧是我达兰台的好儿子!”鲁达可汗力不可支地放下阿来夫,似玩笑又似认真,“去吧,去找□□,打败了他!我让你做哈丹王。” 懿成眼皮一跳,转而又恢复如常。 “我……想要察察可敦也陪我去。”阿来夫不觉父亲话中深意,只面有羞涩,指向懿成。 对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可汗向来是有求必应,他斜睇一眼端立不动的懿成,冷声道:“是没听到小殿下的话吗?” “懿成不敢。”懿成轻抚上阿来夫后背的狐皮毛褂,她感到他的脊背微缩了一下,笑道:“还请小殿下带路。” 阿来夫僵直着身体,向前走去,两人亦步亦趋,行得渐远了,懿成这才收回手,她下意识点了点阿来夫的鼻尖,嗔道:“你这小弟弟,亏我还为你担忧,怎的连名字也骗我。” 阿来夫更觉羞赧,一时粉面如霞,他微微仰视她,理直气壮道:“我没骗你!我只是更喜欢阿来夫这个名字!” “为什么?” “这是我额吉为我取的。” 懿成看着那委屈巴巴小小身影,“噗嗤”一笑,她摸着他头上那顶黑灰小帽,“好,看在你是个孝顺孩子的份上,这次我便不与你计较。” “阿来夫!” “阿哈!” □□不知从何处来,他一把抱起那小小少年抛向空中,“怎么才回来,方才猜拳对酒时,德德玛可念你好多次了。” “阿姐有她的岱钦,还念我作甚么!”阿来夫的小脸因喜悦而绯红,他重回地面,正了正盘帽。 懿成正为两人间兄友弟恭的和谐氛围所感染,她心生欢喜,不禁微笑起来,孰料,只是不经意间一个抬眸,她却猛地大惊失色,呆若木鸡。 远处繁星点点的灯火旗幡间,陡然静立着一个熟悉的高大人影,如此欢腾之景,也无法撼动他阴沉如冰的目光分毫,似乎他生来只属于今夜的寒冬。 他作了寻常胡人打扮,本该俊逸非凡的右脸上却有大片无法遮掩的乌黑刺青,那是他永生的耻辱与愤恨。 展啸?是展啸吗?他为何会在北国?想到默央曾对展啸所作所为,懿成断定他来者不善。 懿成错愕间,眼神一晃,在看去,那处已空无一人了。 不!不!定是今夜涌动的灯潮迷了她的双眼,否则如何会看到该远在苍州万里之外的故人,为何他的眼神如此镇定,又为何如此仇恨,那不是常人的目光,那是地狱的幽暗,是冥王的召唤。 □□却错过了这一幕,他只顾和阿来夫重温手足之情,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他不禁朗笑,目光偶然掠过呆在一旁的懿成,便问道:“我们在猜拳行令,一起来吗?” 懿成还沉溺于方才或许得见展啸的震惊之中,她心事重重地摇摇头,“不了,你们去吧。” 阿来夫茶褐眼眸里有淡淡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不自觉地搅动起手指来。 “你——”□□微微眯起双眸,来回打量着她,忽凑过来,问道:“怕输?” 懿成仍淡漠地摇了摇头,谁知,精心备好的托辞还未出口,□□竟不顾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臂,不容拒绝,将她带离,“走吧!我让你赢。” 他领着她与阿来夫穿过载歌载舞的人群,他们正踏歌顿足,连臂圈舞,他们的舞步明快潇洒,他们的歌声嘹亮激昂,源出远古。 三人刚到一圈围坐的人群里,只见一位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陡然站起,俏声质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噢——你寻来了阿来夫,”那微醺的女子正是北国郡主,阿来夫的胞姐——德德玛,她喜不自胜,一把揽过阿来夫,转眼又见了懿成,肆意笑道:“察察可敦也来了,真是难能一见呢。”说罢便放肆地倒向身旁端坐的岱钦,岱钦温意一笑,伸手扶住了她。 “可敦来得晚了,得罚酒啊!”黑汉海日古酒酣耳热,拍案而起,猛地将一海碗热酒递到懿成跟前,他正喝在兴头,一时忘了尊卑。 懿成心头发怵,她向□□投去求助的目光,那人却只顾拉着阿来夫与德德玛和岱钦他们相谈甚欢。 “怎么?可敦嫌我们是粗人,不肯与我们共饮?”吉达哼笑一声,不住煽风点火,他忘不了一向果敢慎行的王在如此处置这个女人的事上总二三其意,也忘不了这个女人在大越后宫之时的言辞激烈,真是个邪门的女人! 懿成知吉达有意敌对,心一横,便接过海碗,会心笑道:“哪里的话,将军们忠心耿耿,为国为民,懿成敬重万分,今日有幸同饮,实在求之不得!”说罢,便一仰头,“咕噜咕噜”地豪饮起来。 一碗热酒下肚,懿成感到四肢百骸如有无数热流蹿动,思绪也随之混沌了几分。 “好!”团团围坐划拳的众人又是喝彩又是高呼。 分卷阅读90 “可敦好酒量!”海日古更是全无分寸地抚掌大笑,“以后叫我海日古,那甚么将军大人,见外!我懒得听!” “海日古!吉达!你们什么坏毛病!怎么就爱灌人酒!”德德玛一脸薄怒指着两人道,娇憨动人,艳若桃李。 吉达讥笑一声,喝一口闷酒,“她自个儿喝的,与我们可不相干,郡主别要胡乱怪罪。” 德德玛骄矜地别过头,不与吉达争辩,她扯住懿成的袖子不住摇晃,“可敦来与我猜拳,别去理他们。” 懿成还未回过神来,便被德德玛拉了坐下,她只见德德玛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却不知她究竟作了何种言语。 “可明白了?猜拳很容易学的。”德德玛问道,懿成只轻轻歪了歪头,迟钝不语。 懿成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输了,只胡乱比划了几次,便听德德玛开怀大笑,“可敦输了!罚酒!” “可敦又输了!罚酒!” “输了!罚酒!”德德玛笑得花枝乱颤。 “罚酒!” “罚酒!” “罚酒!” 懿成只记得她接二连三地举杯畅饮,几十个回合后,懿成全无胜绩,德德玛不觉尽兴,索性弃了猜拳,与懿成两人敞怀对饮起来。 懿成眼前人影逐渐虚晃,她不似扑向岱钦的德德玛那般酒后失格,只静默地坐着,她缓缓抬眼望了一眼□□,他正与岱钦商谈些什么,娓娓不倦。 还说“我让你赢”,哼!根本就是花言巧语!骗子! 神智迷离中,阿来夫挪了过来,紧挨她坐着,略局促道:“你醉酒了?” 懿成仍静静地抱膝而坐,视线不改,也不答言。 “诶……懿成……”小阿来夫见她对自己话置若罔闻,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臂。 □□却忽然闯来,他轻扯她起身,为她罩上披风,“你醉了,回去吧。” 懿成脚下踉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对于□□的话,她歪着头毫无反应,只意识不明地拉了拉那件裘羽披风。 “岱钦,顾好你的人。”□□望了一眼正撒泼疯闹的德德玛, “请王放心。”岱钦温和一笑,轻抚上德德玛的背,任她张牙舞爪,任她絮絮叨叨。 □□睇了眼呆立一旁的懿成,心道还是这安静醉酒的要省心许多。 “可敦不胜酒力,要先行回帐。”他落下这么一句吩咐后,便携了懿成离去。 燕门来信 □□护住懿成行了一段,离沸沸扬扬的喧闹逐渐远了,越走越觉四下寂静,周遭别无一人,人们无不争前恐后地去迎合闹热,背后自然只余落索冷清。 这时,一路上都默不作声的懿成忽而停了脚步,木讷地喃喃:“我没醉。” 她的眼色迷离,双颊绯绯,□□半点不信她的胡言乱语,他不愿与一个醉鬼浪费唇舌,只拉着她的胳臂继续走去。 懿成乖乖随他迈了几步,却又倏然停驻,仰头愣愣地瞧了他许久,似在费力回忆什么,半晌才吐出两字,“骗子。” “大骗子,我输了。” □□无奈地摇摇头,真是醉了也不忘与他斤斤计较,他扯着她的胳臂,耐声道:“好好好,走了,回去吧。” 懿成固执地扭动胳臂,挣脱无果,恍惚之中,她依稀看见了那碧波万顷的汪洋东海,微风簇浪,晓星散落,她的心神一片迷茫,只奔向那满目蔚蓝与月华星影去了。 她柔软的吻遽然落上他的眼,□□一愣,大为震惊,心中似有百兽困斗,却酣畅淋漓,他听到她痴痴笑道:“你的眼睛……深得我心……” □□不动声色地看向那张不知世事的面容,胸中忽有惊涛热浪,或许这只是一个男人一时的心血来潮,他们总爱因一个偶然的契机而兴起许下某些交付终生的承诺,也许是一片月光,也许是一尾晚风。 可作为封王,他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大逆不道,他对身为可敦的懿成说,“我要娶你。” 懿成粲然一笑,目光散乱,不知看向了何方,也不知看到了何人。 □□自嘲笑笑,不愿再与她僵持,径直打横抱起她,阔步而去。 “你们公主醉了,去煮醒酒茶来。”□□抱着懿成刚入帐中,便对满心焦急的巧月抛下吩咐。 巧月依言去了,□□将醉意朦胧的懿成放在榻上,解去她的领裘让她安睡,可入目的疮疤却令他手下一顿,他手一伸,仍为她盖好了绒毯,她却不领情,“蹭”地一下便坐了起来。 □□只得又将她按回床上,扯过毯子,温声道:“别闹了。” 可她糊里糊涂地躺下片刻不到,又一个挺身坐将起来,□□无可奈何,正欲将她敲晕,却见她抚上自己的伤痕累累的脖子,眸中水光微动,似有无尽忧伤,“不……我有伤……” 这算是对“他要娶她”的回应吗?只是她的回答来得如此缓慢,以至于□□当下已无悲无喜。 他知 分卷阅读91 道,比起嫁给他,她更在意的是她身体的疤痕,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在意自己的花容月貌,但倘若这是她不愿婚嫁的顾忌,那她大可不必。 □□扶她躺下,明知她听不见,仍好言安慰,“不碍事,我也有。” 懿成还沉浸在那个大越后宫的故梦里,那里有兰池潭波,有琴台古柏,还有一个为命运俘虏的帝王,那是她念念不忘的默央。 □□见她紧紧捂住疤痕,神色戚惶,似悲痛万分,瞬时,竟潸然垂下两行清泪来。 一时间,从前那个处变不惊的大越公主在满脸泪痕的切割下已变得支离破碎了,余下极度脆弱极度悲情的一面,显露无疑。 □□拖起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他做得异常专注,甚至发现了她眼角藏起的小痣。 她在他粗糙的手掌里蹭了蹭,渐渐阖眼睡去了,帐中缭绕起杜鹃花味的安神淡香,这个属于明安珠勒的夜是何其难忘。 翌日,懿成酒醒之后,头痛欲裂,任她百般思索也记不起昨夜种种来龙去脉,除了从巧月口中探知哈丹王送她回帐一事。虽无记忆,可孤男寡女之间的酒后乱性,她常有耳闻,她敏感地察觉到昨夜和哈丹王之事绝非泛泛。 酒后失仪对于一国之母而言,是浅薄又轻浮的,怕再惹是非,也怕再见哈丹王,懿成只得成日闭门谢客,她终是心有顾虑,耿耿于怀。 可她到底是杞人忧天,自那晚后,再无人来访可敦庭帐,只因明安珠勒节后,冬雪渐融,春回大地,每一次冬去春来的路途,对于北国来说,都无比艰辛,也无比煎熬。 鲁达可汗言出必行,直至暮春,他已集结了十万雄兵,一举南下,铁蹄铮铮往大越的屏障——燕关挺进,誓要攻破邺阳。 那一年谷雨日,一候萍始生,二候呜鸠拂其羽,三候为戴任降于桑,是春季的最后一个时节。这位七旬可汗不顾两国联姻交好,执意亲征沙场。 他最后一次贸然征战引来了后世的诸多猜测,或许这位老人早已预见了自己将命不久矣,出征并非偶然,绝非某个人只言片语的怂恿,那是可汗深思熟虑后,提前为自己定下的终章。 对于一个半生戎马的可汗而言,剿灭大越也好,马革裹尸也罢,还有什么结局比这更能为人叹服,更能名留青史呢? 而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军压境,整个大越国的反应都显出一种不堪一击的慌乱,太后与朝臣们绞尽脑汁,昼夜商议,终于想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法子,他们要皇帝御驾亲征,天威赫赫,如有神助,想来足以抵御敌国入侵。 皇帝有何不测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太后还在,早晚还会有皇帝。 一日清晨,露还未散尽,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日夜兼程而来,混入了温都,出现在察察可敦的庭帐附近。 懿成还在帐中逗玩那只幼狼,它长大些,湿漉漉的小鼻不住触碰她手心,它始终对她格外温顺,可当它开始尝试用乳牙撕咬羊后腿时,仍暴露了它的兽之本性。 或许是时候放它离去了,太过顺遂的日子对一头狼可全无好处,懿成如是想。 “公主。”巧月忽撩帘而入,审慎非常,“有远客求见。” 懿成见她神情不比往日,不由警觉,端身正色道:“何人?” “奴才参加懿成公主,公主万福。”一清瘦男子随巧月而入,对懿成行着大越的礼节。 那张脸白净秀气,全无一丝男儿气概,只有经历过宫刑诅咒的大越后宫内侍,才会有如此面容。 “卿……卿缭?”懿成舌桥不下,惊声唤道。 那幼狼见了生人,一时毛发竖立,呲牙咧嘴,喉咙发出“呜呜”低呼。 懿成一个厉声喝住了它,它一个蜷身,又缩回角落,贪食肉糜去了。 “公主好威势。”卿缭有心恭维,他有求于人,正忖度该如何开口。 懿成蛾眉颦蹙,直言道:“卿公公如何不在永明宫侍奉皇上,来此处所为何事?” “陛下亲征燕关,奴才如何能在永明宫内。奴才不敢相瞒,此次冒死前来,意在求公主出手相助——现下北国围城,大越频战不利,陛下被困于燕关,后方粮草不济,前方虎视眈眈,陛下腹背受敌,实乃危急存亡之时啊。” “当真?”对于卿缭的慷慨陈词,懿成都只有此一问,她经年谨慎,自是多疑。 卿缭猛然跪地叩首,决绝道:“公主信不过奴才之言,那可信得过此物?” 说罢,他双手奉出一物,掌中赫然躺着——一枚字迹不清的旧铜钱。 那是她曾交于默央的,她向来奉若圭臬,敬若神明的铜钱。 懿成眸中闪烁不定,她将铜钱放回卿缭手中,倒吸一口气,又道:“陛下让你来的?” “陛下身边可信之人本就无几,公主走后,陛下孤立无援,危难之时唯有念及公主,念及旧日与公主在大越的情分,盼公主施以援手。”卿缭言之凿凿,略有焦急。 “容我想想罢。”懿成长叹一声,要可汗退兵可并非易事。 分卷阅读92 帐中霎时无人言语,陷入诡秘的安静之中,卿缭禁不住用余光打量面前这个女人,胡服容妆遮住了她往昔屈膝卑微之态,她的双眸下渐渐浮起凌厉清晰的智慧之光,他大胆猜想或许此前永明宫里的种种姿态,只不过是这个女人暂且的明哲保身之策罢了。 “我有一计,想来可解陛下之忧,不过,巧月,卿公公,还需你们二人助我一臂之力。” “是。”卿缭蓦然欣喜,他与巧月对视一瞬,异口同声地应着,附身上前静听懿成吩咐。 懿成一番耳语后,竟笑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可得记牢了。” “是,请公主放心。”两人齐声而道,不敢怠慢。 “记住,是哈丹王和我,共谋此事。” “为何不能将一切都推给那位哈丹王?”卿缭不解。 “谁也不能保证此事不会败露,如果全推给他,若是出了事,他们父子二人一同追究起来,谁来保我!”懿成秀眉一抬,不惜拉□□下水,实在是保全自身的下下之策。 “是,还是公主周全。”卿缭作了一个长揖。 懿成缓缓靠于榻椅之上,她的心思百转千回,在遥远的燕关与温都的皇庭之间来去跳跃。 以至于用膳时不慎打翻了一壶马奶酒,帐中顿刻味美甘香,甚至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连幼狼也来舔舐。 懿成眸色一沉,她低身抱起那狼,也记起了数月前明安珠勒的那个夜晚,懿成不禁揣测,他们二人之间,是否存有可以为她所用的半点情谊。 于是,她的突然求见令□□颇为意外,自父汗远征大越,他留守监国,自此朝政国事繁重,需确保前方粮草供应,又有包藏异心的牧仁王格日勒图在身侧蠢蠢欲动,父汗对自己也并不是全然信任,身在高位,哈丹王自然席不瑕暖,分身乏术。 “让她帐外等着。”猛然被打断了议事进程,□□不耐地抬手,“岱钦,你继续。” “是,牧仁王近来称病不出,鲜有动作,手下的人也避免与我们有正面冲突,看似确收敛了不少。” 吉达愤然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格日勒图是,方才那女人也是!” 众人一时缄口不言,只□□沉着笑道:“吉达说得不错,叔父并非池中之物,要成大计,必须多加防范,至于可敦一事,她身份特殊,我自有定夺。” “王,那女人不简单……” “我说吉达,你怎么老和个女人过不去,就她那模样,只怕你我一拳过去就要一命呜呼了,真不知你在怕什么!”海日古一拳捶桌,也叫嚣起来。 “你说什么!谁怕了……” “好了!”□□不怒自威,强硬道:“巴彦一事,你们也见了,她已通过了我的考验,若有人还疑她有何祸心,便去找来证据,铁证如山,我绝不姑息。” “若是没有,男儿该志在四方,以大局为重,我不允许我们之间有任何一人为个女人有伤和气。”□□又伸出手,拍了拍吉达和海日古的肩膀。 “言归正传。”□□指向桌上军事地形图,“前方传来消息,燕关内已粮草不足,父汗再守半月,燕关便唾手可得,不过,如此奔波,他又年事已高……” 吉达森然一笑,“难怪可汗已一连数日派人来催他的水烟袋。” 岱钦淡淡一笑,却笑里藏刀,“只可惜牧仁王始终不肯碰那玩意儿,不然事情倒好办了。” “这——你们说话可别拐弯抹角了!我……这……我只问一句,到底打不打大越了?”海日古只一把粗锣嗓吼得响,人却还在事外。 □□挑明话里,“当然要打,但——攘外必先安内。” 三人眼看黑大汉海日古仍一副疑惑无知的憨样,齐声失笑。 “海日古,有些事你不必明白,你只要知道,你是北国最强的武将,你有世间最快的刀,这已足够了。”□□言辞恳切。 海日古一扫阴云,咧嘴便笑,“咚咚”拍着胸脯,“海日古虽是一介不值钱的武夫,可我一切全凭王的吩咐!” 心口不一 懿成领着巧月在哈丹王帐外足足守候了三个时辰,初夏的阳光轻软如绒花,惹出一身薄汗,等到第四个时辰的时候,狼崽早已急不可耐,从她怀里一跃而下,疾步跑了。 两人大惊,忙要去追,懿成急手拦住巧月,悄声道:“你候在此处,我去!没了这狼,此事不能成。” 说罢,便快步朝前追去,刚拐过几座庭帐,只见马院木栅前正蹲着一个衣着简陋的老人,那头灰黑幼狼正在他手掌之下,似是亲昵似是挣扎。 怪了,这狼向不让生人近身的,懿成满腹狐疑,走上前去,“老人家,这是我的狼。” 那老者轻轻一愣,似受了惊吓,他缓缓抬起头,懿成发现他的面容虽苍老不堪,双目却无一丝浑浊,委实不像一个暮薄西山的老人。 “老人家,这是我的狼,请还予我。”懿成见他无应,又重复道。 “见过 分卷阅读93 可敦,老奴是这马院的喂马人。”那老者回过神来,行动不便,只哆嗦着对她行了一礼,他的声音嘶哑非常,这点倒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了。 “可敦的狼?”那老者显然知晓懿成身份,却慢悠悠道:“可敦不该让一头狼靠近马院,若是伤了马,败了仗,就难辞其咎喽。” 他话里藏着锋芒,懿成眉头一皱,盯住那张素不相识的陌生面孔,“老人家,你这话何意,战场成败一半人事,一半天命,天命反侧,何罚何佑,若要怪罪一头畜生,岂不可笑?” 那老者紧绷一张脸,似连皱纹都要舒展平复,他反手摸了狼身一把,冷言道:“可敦说的是。” “可敦——”懿成闻声远望,见巧月跑得气喘吁吁,“哈丹王……得……得空见你了。” “好。”懿成应着声,眼疾手快,一把从那老者手下夺过小狼抱于怀中,清声道:“老人家,多有得罪了。” 话音未落,便随巧月仓促去了,其后老者的双手青筋迸出,血脉里正涌动着隐忍未发的仇恨。 懿成一心谋划搭救默央一事,对这偶然出现又言语蹊跷的老者,早就掉以轻心了,她当下只紧紧抱着那狼朝哈丹王帐去,或许他们即将面临相似的境地,它微微颤抖,她也微微颤抖。 “它怎么了?怎么抖得如此厉害?”连□□也一眼看出了端倪。 懿成这才发觉小狼的不适,恍然道:“方才那马院的马奴碰过它!许是生人将它吓着了。” □□揪住小狼的后颈皮将它提起,不以为然,“狼可没那么容易被吓着,公主难得前来,可有要事?” “它……”懿成讪讪地指了指那狼,“它近来开始食肉,老在我帐中也非长久之计……” 懿成略一顿,暗自打量起□□的王帐,狼牙、鹰羽、宝剑、刀器、各类书卷……不胜枚举,又井井有序。 “我想,是时候将它送回去了。”懿成怕露出马脚,忙收了目光,落在他长袍的云纹上。 “那改日我将放它回圣屿山。”□□捋着幼狼的颈毛,转念又道:“不过,公主如此大张旗鼓,守在我帐外几个时辰,就为了此事?” “嗯……”懿成故作支吾,沉吟片刻,又道:“我也并非大张旗鼓,只是哈丹王醉心国事,嫌我叨扰了。” “不对,”□□摇着头,湛蓝深眸似已洞察一切,“不止此事,公主好像对我有所隐瞒。” “只怕是哈丹王多心了。”懿成垂眼,有意无意地瞟向他腰间的那把珍贵精巧的银刀。 “不对,公主,你口不对心。”□□猛然凑到她跟前,笑意不明。 懿成霎时如红粉敷面,陷于心事无所遁形时的窘迫,她对上他蓝若清空的双眼,缓缓道:“明安珠勒那个夜晚,我醉得不清,我们……”懿成欲言又止,话锋却转,“总之,多谢你送我回帐。” “公主这谢来得可有些晚了。”□□的神情意味不明,似乎帐间有风,又吹动起那晚他乘兴而起的诺言,只要起风,他便不曾忘却。 懿成一听这话,便知自己赌赢了一半,她猜对了,□□果真对她小有情谊,她婉约一笑,“古人云,三思而后行,谢或不谢,总得多加思量才好。” 其实懿成哪还记得醉酒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不过依着□□的反应大致揣测,又用言语来兜转,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他腰间那可以代表哈丹王身份的独一无二的短刀,可她心知肚明,再多言几句,非得露馅不可。 索性破釜沉舟,她蓦然闭眼,贴上□□的唇,这是一个笨拙温热又诡计多端的吻。 □□来不及思索她为何今日前来投怀送抱,馨香隐见,一瞬怔忡,他已不自觉地抱住了她,尽情回吻缠绵,一亲芳泽,是他暗想多时的,彼时,欲望暂时胜了理智。 他的吻心无旁骛,懿成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伸手去解他的腰带,不错,她正是为那把银刀而来,她记得他说过,此刀仅他一人所有,绝不离身,见此刀者如见哈丹王。有了这刀,退兵之计可成。 而此刻,它触手可及,与此同时,懿成宽衣解带的举动令□□亢奋非常,他也去解她高襟领口的盘扣。 突然!身下人发出一声惊恐尖叫,□□一惊,止了动作,眸子渐而清明。 他松了力道,懿成猛地将他推开,捂住脖上旧痕,神色不安,惶惶道:“不,不,别看!别看!” □□一半神智仍陷于□□之中,一半已如梦初醒,他自知唐突,正思忖该如何开口,但见她仓促间已穿戴如初,夺门而去了。 出了王帐,懿成不复方才的女儿羞态,她脚下生风,面上悚然失色,袖中冰冷的刀身紧挨她的皮肤,惊起牙关战栗。 她自知,在哈丹王面前玩弄儿女心思,无异于兵行险着,不出意外,哈丹王很快便会有所察觉,机不可失,她不能有半点耽搁。 当夜,一封事先备好的加急密报并着哈丹王的银刀手信,快马加鞭,从温都皇庭悄然出发,直奔远在燕关的可汗而去,卿缭已在暗中做好部署,罗网已布 分卷阅读94 ,只等计谋能成。 懿成在夜色里望向燕关的方向,心事重重,她要留在此处,等待哈丹王的到来,偷刀为救默央,等人则为自救。 她不知预设的说辞是否是一个有力的筹码,也不知该用各种语气神态使它看似可信,她只是笃定今夜将有狂风起,因而设想了各样的对策与结局,不曾想,一夜过去,无风无波,他本该来,却没有来。 懿成所料不假,□□在她鼠窜逃离后不出半个时辰便警觉有异,彼时那道消息已然传出了温都,是岱钦的去而又返阻止了他的兴师问罪。 岱钦带来急报,监视格日勒图的暗兵一夕之间全数暴毙,他们以性命为代价传出最后的讯息——牧仁王与岐国人暗中来往,这样一来,事态似乎越发扑朔迷离了。 “岐国?可还有何确切消息?”□□预感此事不妙。 “明面上仍是生意的往来,只是牧仁王太过心急,他再如何挥金如土,几个异国商人也吞不下那样大笔的交易。”岱钦愁眉不展,又道:“岐国距温都有千里之遥,山水相隔,向来互不侵扰,此次想必是趁可汗出兵,前来作乱。” “看来——温都来了岐国人,而且,并非寻常人。”□□霎时目若利剑,迸出寒光,“截住牧仁王帐的供应,再暗中查探这几月里迁来的异国人,不要走漏风声,有异端者,格杀勿论!” “是。”岱钦得了王令,正要告退,却又听哈丹王又叫住他。 “岱钦——”□□似笑非笑,沉声道:“她偷了我的佩刀。” 岱钦微怔,见王一副诱敌深入的架势,转而明了,“那——需派人盯着可敦吗?” “暂且不必,你猜她要做什么?” 岱钦话到嘴边却不知当不当明言,“传闻大越皇帝与可敦感情甚笃,恐怕是为燕关一事……” □□眸色一深,哂笑道:“不错,燕关告急,她不能不急,不过,此事太过突然,暂且不要让吉达和海日古得知。” “是,那可敦方面,王有何打算?” “她与父汗相斗,于公于私,我都不该插手,不如先作壁上观,看看我们当不当得那个幸运的渔翁。”□□猛地捏住手里的夜光琉璃杯,神色如常。 正如哈丹王所期望的那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远在燕关的鲁达可汗见到儿子哈丹王的信物,打消了大半的顾虑,他得了密报,只依例将那眼生的使节扣在军中。 他正吸着新来的水烟,醉生欲死,这令他无比怀念温都的骄奢淫逸,他已经老了,对行军打仗也颇为厌烦了,燕关易守难攻,不同于他预想的速战速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起初的雄心耐心也在这不得已采用的围城之计中濒临耗尽了。 故而,密报所言“西边有急,岐国发难”之事使鲁达可汗不疑有他,他甚至庆幸他能借机摆脱燕关僵局枷锁。 这一年的六月二十一,大暑,鲁达可汗宣称身体不适,突然放弃继续南进,下令班师回朝,长达数月的燕关之围最终得解。 可当水烟渐渐吃完后,可汗恢复短暂的清明,他很快察觉到情报有误,前去的探子回报,岐国从未对北国用兵,他中了圈套! 鲁达可汗一时勃然大怒,对那假使节用尽一切酷刑,才从那使节牢靠的嘴里得知半点真相,他说——是可敦和哈丹王指使。 可汗看着案上的狼首银刀,无暇细想,只道怒火滔天,恨不得立刻蔓延到整个温都皇庭。 “可敦,不好了!”巧月撩帘步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慌张,“鲁达可汗先于大军,乘轻骑而归,现今已到皇帐,他要召见你和哈丹王,正派人过来!” 看来事已败露,懿成早料到会有今日,便问:“哈丹王呢?” “哈丹王外出未归,公主你万万不可独自前去啊!我去拦住他们!”巧月心急如焚。 “你拦不住的。”懿成合上手里的论语,“这样——你先去找哈丹王,我们按原计行事。” “公主,巧月害了你——”巧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她知所谓的计策胜算微茫,“巧月不该让卿公公见你,否则你也不用为了救陛下以身试险,如今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她不敢想,若她寻不来哈丹王,主子将会是何下场。 “行了!尘埃落定前一切尚是未知之数,休要定论,你只管去找哈丹王,让他速来!”懿成拉起巧月的手,却是疾言厉色。 巧月抹了把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匆匆而去,她知道,当主子决意营救皇上的那一刻,便设计好了一切,联合哈丹王除去可汗,永绝后顾之忧,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为此,主子夜夜翘首以盼,只为一人等候。 峥嵘初现 “可汗有旨,请可敦前去皇帐。”来人兵甲未脱,言语铿锵。 “好。”懿成朝巧月使了个眼色,便顺从跟随来人而去。 她前脚刚刚踏进可汗皇帐,迎面便猝不及防飞来一物,却离砸中她的额角还欠些火候 分卷阅读95 ,直直坠落于她脚边,懿成一看,这正是哈丹王贴身那把狼首银刀,她处心积虑偷走的刀。 耳边传来鲁达可汗狠厉到近乎撕心裂肺的声音,“贱人!胆敢欺骗寡人!”言语间,他从高位疾步俯冲而下,颤巍巍地,全然老态。 懿成迅疾拾起地上那把银刀,侧身一旋,巧妙地躲过了可汗,轻声道:“什么事值得可汗如此大动干戈?” “你和□□做的好事!”鲁达可汗扑了个空,腰间却是一闪,隐隐作痛。他对那传话的使臣严刑拷打,才问出这个真相。 看来卿缭派去的使臣都照她的吩咐说了,未能瞒过鲁达可汗,这真是最坏的局面了。懿成连连后退,仿佛惊吓不已,“不,不是我,可汗明鉴,可汗明鉴,是哈丹王,哈丹王他逼迫我的。” “我一介女流,哪里能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懿成急得嚎啕隐哭。 鲁达可汗顿了顿,他内心深处,也笃定□□是那幕后指使,这个儿子向来与他为敌,而一个女人,假传军情?他不信她敢如此妄为。 “贱人!那你还真是条听话的狗!”鲁达可汗为发泄怒火,不顾腰疼又冲上去狠狠甩了懿成一巴掌,懿成顿时踉跄摔地,眼冒金星,左颊霎时红肿凸起。 懿成定住心神,跪地而走,朝可汗挪去,不住央求:“可汗恕罪,哈丹王有异心啊,他以性命要挟,要我助他,我为保命,不得不从啊。” “异心?你倒是说说,他有何异心?” “他要做可汗!” “人人都想做可汗!”鲁达可汗抬脚便朝跪地的懿成踢去,正中她的心窝,他狠狠道:“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懿成忍住剧痛,手脚并用,以极屈辱的姿势,在地跪爬,“可汗,我都说了,我都说了,求可汗饶我性命……”一番折腾,她终是抱住了可汗的大腿,初夏了,他的衣衫已是轻薄。 连日的奔波,方才的殴打,无不透支着可汗所剩无几的心力,他已俨然是强弩之末了,这女人超乎寻常的讨饶令他生疑,千钧一发之际,那柄蓦然插入他下腹的匕首正好印证了他的怀疑。 “你!”鲁达可汗捂住伤处,血从指缝涌出,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已徒然镇定的女人,高呼:“来人啊!来人啊……” 懿成心下一慌,顺手操起手边的灯盏砸向他,呵道:“住嘴!” 却听帐外一时并无响动,懿成猜想或许巧月已说服了哈丹王,这才略略安心。 懿成投掷来的灯盏无疑加剧了可汗的不甘与愤怒,他已失血过多,汗湿浃背,却仍一鼓作气,拨出枕下暗藏的长剑,朝懿成直直劈去,“我……杀了你!” 懿成想不到他身中一刀,竟却还能负剑,一时躲避不及,被他斩断了衣角,再一不留神,被他扑倒在地,到底女子气力比不得男子。 她的瞳孔中瞬间映出可汗红到滴血的双目,还有那直奔她喉间的冷光长剑! 他要与她同归于尽!生死之际,命不由己,懿成下意识紧闭双眼,可下一瞬,可汗肥硕的身躯僵直栽倒,气息已绝,还有那把骤然无力的长剑,“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碰击地毯发出一声闷响。 懿成豁然睁眼,便见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极沉极静,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公主太心急了。”□□薄唇轻启,缓缓道。 懿成一把推开可汗的尸体,坐起身,惊魂未定,“多谢……”她说得磕磕巴巴,“多谢哈丹王。” □□抚闭了可汗那双骇人圆瞪的眼,杀母之仇,追杀之恨,多年的恩怨如今终有个了结了,他从容道:“公主谢我什么,父汗突发恶疾猝亡,此为国之大殇,身为储君和可敦,我等该悲痛万分。” 懿成沉默了几许,才道:“哈丹王也不必太过悲痛,死者已逝,北国万民还等着您继承大统。” □□闻言便笑,“其实你不必动手,”他一把抽出可汗身体里那把银刀,用布巾擦拭着其上的血迹,“今日送来的这些水烟袋,足矣。” “原来你早就……”懿成想起初见鲁达可汗时,他从不离手的那柄银斗,如此精巧的物件,却已早藏杀机,她话锋一转,“那你为何要来,是因巧月寻你?你同意我们的条件了?” “呵,公主安危,我义不容辞,至于条件嘛——”□□盯住她眼角的血渍,像一颗朱砂痣,“公主说笑了。” “我并非玩笑,你做可汗,我回大越,自此相安无事,这——”懿成指向鲁达可汗的尸身,“也永不会为人所知。” “公主是不是忘了……”□□抓住她的胳臂,笑意深沉,“父汗是染恶疾病亡的。” “也就是说,你不肯放我们回大越?”懿成不由焦躁。 “不错,你不能回去,你得留下来,继续做北国可敦。” “哈丹王,这不可能。”懿成生于大越长于大越,伦理纲常早已深入骨髓,胡人子承父妻的习俗,虽早有耳闻,仍是百般抗拒。 □□大手一挥,“行了!难道公主就任由父汗暴尸于此,死得 分卷阅读96 突然,就该早日入土为安,其余事——不如容后再议。” 懿成心内窝火,却不得不顾全大局,“也好……” “回庭帐去,这几日不得外出。”□□忽然严肃,他扔给懿成一块干净方巾,又道:“把血擦了,镇定些。” 懿成照实做了,她知道,若没有哈丹王,她定不能全身而退。 帐外的守兵早已被哈丹王支开了,出帐时懿成却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她心下大骇,不敢节外生枝,面上仍是神态自若,脚下却健步如飞,直奔可敦庭帐去。 三日后,一代雄主鲁达可汗的死讯传遍了胡淄草原,曾叱咤风云的可汗身染重病,暴毙而亡。 懿成等来了这个消息,终日惴惴不安的心才稍得停歇,看来可汗之死,与自己再无关系了。 “公主以为这便能高枕无忧了?”□□撩帘而入,他总是神出鬼没,且能洞察人心。 “哈丹王?”懿成眉头一拧,“你不忙着登基,却来和我说这些话?” “我来看看,万一公主逃了——” “逃?如今皇庭守卫森严,费那番功夫,还不如等哈丹王你回心转意。” □□拿起她桌上的书随意翻翻,“那你不必等了,我来正为此事——格日勒图如虎在侧,父汗的死他不会罢休,我要公主继续做你的北国可敦。” 懿成闻言,讥笑一声,“嫁了父亲又嫁儿子,你们北国的蛮子习俗还真是禽兽不如。” “公主过奖了——”□□不怒反笑,将书放回原位,“你并无所出,如今父汗一死,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为老子殉葬还是嫁给儿子,公主仔细掂量罢。” □□寸步不让,懿成有几分气急败坏,“那格什么图的,你们要争便争!这与我有何相干!” □□坐于桌案前,泰然自若,“看来公主还不想死,那只好嫁给我了。” “你——”懿成跺了跺脚,却哑口无言,仓促间又故技重演,她撩起衣袖,亮出手臂上的伤痕,眉头紧锁,言语急切,“我可有伤!你看!你看!” □□一挑眉,他可算知道那爱好女色的父汗为何偏偏对她避而远之,他替她拉好衣袖,徐徐道:“不碍事,我也有。” 懿成霍然瞪大了双目,这——哈丹王果真异于常人,他当真不计较?难不成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 懿成手一缩,心神不定,“如此说来,我是别无选择了?” □□也不多言,只颔首而笑,是为默认。 两人僵持了片刻,懿成恨恨道:“随你!” 晶蓝的眼眸里有不易察觉的得意,□□伸手拂起她颈间的发饰玉带,其下掩藏着难以示人的旧伤。 懿成侧过头,往后一躲,似满心厌恶,□□的手僵在空中,他满不在乎地笑了,“懿成公主,欢迎加入我的阵营。” 不日,温都城内传言渐起,可汗的归天与此次远征失利有关,但其实人们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太老了,衰老是死亡的征兆,这是自然定律,无人得以幸免。 鲁达可汗的土葬仪式声势浩大,他的尸身躺于一方稀世名贵的金丝楠棺里,此刻正卧孟和台上。 孟和台台高三丈,依圣屿山山势而建,胡淄有葬俗,帝王灵柩需得停台七日方能入帝陵,因而此台又唤驻灵台。 孟和,有永恒之意,传说,圣屿仙山有灵草名凰荆,人食之可飞升得道,人们相信,孟和台是最接近神明的高台,也是可归天成仙的圣地,故而,他们从四面八方前来,心照不宣地献上鲜花与长明灯,以示哀念。 同日,其长子哈丹王储□□继位,行登基大礼,世称吉释可汗,哈丹王骁勇善战,足智多谋,由他接任帝位,是众望所归的。 不料,牧仁王格日勒图却在葬礼上明言反对,并语出惊人。 “且慢!哈丹王不能继位!”牧仁王已逾不惑,他体格魁梧,双鬓微霜,声若惊雷,“他与可汗的死脱不了干系。” 民众霎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空气中弥漫起质疑,纠问,反驳,怨怼,支持,冷漠……众生百态,皆乃人之本性。 □□黑袍黑纱,端可汗金印,手握鎏金盘龙皇杖,这是皇权交接更迭的象征,他凛声道:“叔父,父汗尸骨未寒,你如今颠倒黑白,是有意挑拨,还是想篡权夺位!” “我的好侄儿,你这是狗急跳墙了,好!就让叔父我来揭开你的真面目。”牧仁王抚掌道,“让小殿下来。” “小蒙克,你说说,那日在你父汗皇帐之外听到了些什么?”牧仁王低下身,和颜悦色地对战战兢兢的阿来夫道。 语罢,他又直起身,对高台下的民众朗声高呼:“众所周知,蒙克小殿下是鲁达可汗最心爱的小儿子,他年纪尚幼,心性单纯,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 “牧仁王,吉释可汗已继位,名正言顺,你这是无礼!”岱钦一改往日温润,竟高声斥道。 烈日下,□□抬手示意,止了岱钦,他若有所思地瞟了眼正跪在檀木棺前的懿成,她身形单薄 分卷阅读97 ,却挺直脊背。 “叔父,寡人敬你为长,今日之事权当你悲痛过度,行为失常,若是一再如此,那就休怪寡人不念亲情——”□□手里的皇杖重重一杵。 牧仁王蔑之一笑,他手握王牌,无所畏惧,只是那阿来夫唯唯诺诺,不肯痛快实说,他急不可耐,却又不得不温言相对,“小殿下,说啊,你是如何对我说的,你看到你阿哈□□杀害了你父汗,对不对?” 众人一片哗然。 “说啊!”牧仁王低呵一声,满是威胁,明明此前已说好了,高台之上,万民之前,这孩子竟吓得不敢言了,真是枉为皇族殿下。 阿来夫小小的身影簌然一抖,那日在皇帐外偶然窥见的真相,正如无数索命烈鬼穷追不舍,撕扯吞噬着他年幼的躯体与心智,让他痛苦不堪。 “说吧,难道你要让你的父汗无辜枉死吗——”牧仁王轻轻推搡着呆若木鸡的阿来夫,低言好语,胸中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慨。 “父汗是……”阿来夫终开了口,他伸出手指,缓缓对向那位站于高位如天神现世的新皇,“是……是□□与……” 牧仁王只听见□□名字便大笑不已,他厉声道:“大家也见了,哈丹王弑父行径,天怒人怨,如何能当得帝君,我的好侄儿,你可还有话说!” “欲加之罪……”□□没料到阿来夫会出面指证,眼睁睁看自己落了下风。 “休要多言!来人,给我拿下!”牧仁王大手一挥,身后的黑骑纷纷亮出刀剑,□□身后的吉达与岱钦也手握利器,一触即发。 高台之上,一时剑拔弩张。 “慢着!” 只见一直跪于棺前的可敦缓步而出,声似鸣凤,若玉石碎裂般清绝,“可汗溘然逝世,如今沉棺尚在,你们兵刃相见,扰了亡魂,恐不合适罢。” 阿来夫见了那道清丽身影,双目一滞,腿脚不由发颤。 □□却暗自庆幸,真是柳暗花明,很好,这个女人没有食言。 “察察可敦,此事与你无关!”陡然生变,牧仁王恨意迸裂,却碍于众目睽睽,不敢动她。 懿成冷目瞧了他一眼,行至台前,是温都的民众,她静然道:“孩童心智不全,最易受人摆布,牧仁王声势瘆人,又有长剑傍身,如此情形之下,小殿下所言,想必不足为信。” “你这女人……”牧仁王咬牙切齿,恨不得手刃懿成。 “可敦言之有理。”□□断言道,他神色不明,随即便高声令道:“海日古!” 圣意一出,只见大将海日古便率领一队禁军精锐,手执□□利刃,瞬间将孟和台团团围住。 “参见可汗!”海日古单膝跪地,朝□□行礼。 “叔父,寡人要为父汗守孝棺前,您——还有何事?”□□神态自若,微笑起来。 牧仁王一惊,转而又笑,“你以为就凭这些,便稳操胜券了,我今日既然敢来,当然是备有后手。” “叔父的后手,可是这个——”□□将一块带血的令牌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那是牧仁王麾下黑骑尉队的令牌,冷声道:“那叔父还是别等了,海日古已送他们上路了,一个不留。” “你!”牧仁王听闻黑骑俱灭的消息顿时大惊,自知败局已定,他当下只关心一个问题,他故作镇定问道:“怎么——你要杀我?” □□不语。 牧仁王见状,转念一想,越发镇静,“不,你不敢。” “叔父哪里话,您是尊长,寡人自当敬你三分。”□□笑意全无,“叫你身后的黑骑收了兵器,父汗灵柩在此,寡人不想血溅当场!” “那先送我回去!不得再伤我黑骑!”格日勒图讨价还价。 □□转身对吉达道:“吉达,替寡人送叔父回帐,叔父身老,神志不清,今后也不便出行了。” “是,可汗。” “啊——”目睹一切的阿来夫忽然捂住耳朵,发出一声声肝胆俱裂尖叫,惊动了众人。 懿成迟疑了一瞬,正欲上前抚慰,却见阿来夫避开她的手,嚎叫起来,“你们!你们!是你们!” “小殿下受惊了,还不将小殿下带下去!”懿成怒道,阿来夫却猛地倒地不起,晕了过去。 “牧仁王,你又何苦利用他。”懿成满心焦急,摸着阿来夫滚烫的小脸,故作指摘。 “原来如此……”牧仁王不顾身后那咫尺之间的弯刀,仰天长叹,“可敦不必做戏,你也有份罢!” “牧仁王,请吧。”吉达将剑锋豁进他的颈边,迫他前行。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懿成也敛起喜怒,只见岱钦率先跪地行礼,仰天高呼:“天佑可汗,天佑北国,可汗万世,北国万世。” 紧接着,他身后的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二十四长,连同千长、百长、什长、郫小王、相、封都尉,直至温都万民,无论他们此刻心中所想为何,反对抑或拥护,无不朝拜臣服。 懿成与□□的目光短暂相接,一刹那似乎 分卷阅读98 有千言万语,懿成无言,只是随万人跪地参拜,她嘴里念念有词,却不发出半点声音。 圣屿凰荆 庭帐中。 懿成坐在床畔,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来夫那张昏睡的小脸出神,她思虑过多,以至于头脑空空。 “阿来夫!”忽然,一红衣女子破帐而入,直扑床边,正是郡主德德玛。 德德玛青葱玉手缓缓抚摸上阿来夫苍白的脸,愤愤不已,“我若再见格日勒图,定不会饶了他!” 懿成静默得起身让位,瞧见了其后步入的□□,“参见可汗。” □□置若罔闻,面色凝重,“德德玛,你和阿来夫亲近,便由你来照顾他,寡人放心些。” “是,多谢可汗。”德德玛泪盈美目,破涕为笑。 “可敦,走吧。”□□朝懿成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庭帐,迎面而来的阳光带有秋的朦胧,无尽天际又不乏云影遮挡。 辽远的草原牧草丰盈,荡漾起岑青色的无垠波纹,不远处,骏马牛羊在闲庭信步,山丹金莲在招摇盛放。 “他知道了。”美景当前,懿成却又不得不大煞风景。 □□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了。”懿成轻扯住他的衣袖,直视他的眼,“阿来夫他什么都知道了。” “公主不必担忧,”□□饶有意味地看着她落在袖处的手,他的眼眸湛蓝如洗,“阿来夫不会说的。” “如何确定?那日在孟和台,他可不像个守口如瓶,乖乖听话的孩子。” □□一笑,“你也说了,他是受格日勒图所迫。” “那只是我替你解围的托辞!” “公主并不了解阿来夫,”□□正色道:“相信我,他不会说的。” 懿成无可奈何,他太笃定太自负,是不会因她只言片语而改变心思的,她只好点了点头。 “这些琐事公主不必再挂怀了,如今还是关心关心大事才好。”□□又换了那副不甚正经的模样。 懿成抿嘴不解,“大事?” “婚姻大事——待我圣屿祭灵归来,于明安珠勒节成婚,公主以为如何?” “你……”懿成不懂□□为何执意如此,“你当真要娶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我已经帮了你,格日勒图现被幽禁,我以为该告一段落了,为何非要成婚?” □□瞭望着极远的圣屿山雪峰,言语也苍茫悠远,“听说过之前和亲的公主安平吗?她言语不敬,恼了父汗,最后被弃于军妓营,受□□至死。” 懿成微愕,不知他所言为何,又听他道:“这就是北国,在这里,只有我——才能保你周全。” “何况,格日勒图在朝中势力盘踞,一日不除,我心难安,普天之下,只有公主,能解我忧愁。” 懿成咬唇不语,她静静望向□□,他俊美非凡的面容上呈现出难得一见的郑重,她不由心神一动,却不言语。 这在□□看来算是默认,他轻笑,“公主不说话,那就算是同意了。” 懿成扬起蛾眉,挑衅道:“同意不同意又如何,反正要娶一个毁去容颜的丑女人,丢人的又不是我。” □□握住她的手臂,衣衫之下是不为人知的伤疤,罪恶或圣洁,他欣然一笑,“没事,不丢人。” 草原上涌起秋风飒飒,三言两语的情动,瞬间便湮没于这风浪草浪之间。 那日一别,□□便深入圣屿仙山,行祭灵之礼,北国人笃信,只有国君以身侍神,方可得到山圣神明的庇佑,北国胡淄一族,才能国力昌盛,生生不息。 懿成则在庭帐中掐指计数婚期,像一个正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她自知自己正慢慢陷入情之深沼之中。可内心深处,她不被允许背叛大越,背叛默央,她一昧坚信与□□之间并非男女之爱,只是患难与共后惺惺相惜的情谊。 “公主,您又走神了?”巧月停下了研墨的手,出言提醒,公主总是临摹未尽,提笔又放。 一滴墨卒然滴落纸上,懿成放了笔,扭着胳臂,咳了一声,“我是在思考。” “您在想可汗?”巧月掩嘴窃笑,拾捡起桌上的文房四宝。 “没有!”懿成矢口否认,“我才没有想他。” 巧月闷闷“噢”了一声,“圣屿山奇峰险峻,可汗进山多日却无音讯,我还以为公主会担忧可汗。” “别胡说。”懿成视线闪躲,不欲多言,“我……我饿了!” “那我去拿些吃的来?” 懿成这才如释重负,点头道:“也好。” 巧月咧嘴一笑,便欢天喜地出了庭帐。她总善于寻到轻而易举的快乐,懿成唇角一弯,帐门处却又起响动。 “如何又回……”懿成话到一半,抬首才见来人是托娅而非巧月,托娅一身玄衣,干净利落。 “托娅?你来作何?”懿成怔了怔,真是奇怪,托娅从不会在这个时辰前来。 分卷阅读99 托娅比划了一阵,懿成并不很明白,她玩笑道:“托娅,看来只有诺敏才与你心意相通,对了,诺敏呢?我好久不曾见她了。” 托娅却一愣,她神情闪烁,摇了摇头。 “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懿成察觉托娅似有要事,只见托娅缓步而上,行至她身边,一抬手,便劈上了她的脖颈。 懿成还未反应,便意识全无,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 昏昏沉沉。 仿佛过了很久,已不辩天日,她躺在床上,去浮沉于长空与深渊,身边不停有人来了又去。 懿成再醒来之际,眼前仍是熟悉的可敦庭帐,她闻到一阵奇异的隐香。 “公主,你醒啦!”巧月雀跃不已,扶着懿成慢慢起身,“我做了奶酥粥,公主尝尝。” “巧月……托……托娅呢?” “托娅在皇庭当值呢,公主要寻她来?”巧月一脸茫然。 懿成点点头,又摇摇头,手脚仍不太利索,她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脖子,手下却是光洁如新,伤痕全无,猛然震惊,又摸了两把,“我的伤疤呢?” 巧月疑惑地皱起鼻子,“公主,你不知道?可汗采来了圣屿山的凰荆仙草,为你治好了伤啊。” “圣屿凰荆?”懿成撩开衣袖,纤细玉臂上也是久违的完好无损,曾经如鬼影般挥之不去的狰狞伤疤,一夕之间竟全数消失不见了。 她无端想起了大越后宫的一位妃嫔之言,微微失神,轻喃道:“那不是一个传说吗?” “公主您说什么?”巧月说话间,已奉上了奶酥粥和清茶。 “没什么,用膳后我想去见可汗。”懿成舀了一勺粥,浓而不腻,奶酥爽口。 “是。” 对于懿成前来求见,□□早有预料,他摈退了众人,独坐帐中,明知故问,“公主如何来了?” 他的右臂被木板布带缚住,定于胸前,他受伤了!懿成的心猛然一缩,她指着脖子开门见山道:“我的伤,是可汗采的凰荆草治好的吗?” “伤不是已好了吗,如何还执着这些事。”□□想起北国上下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其实所谓凰荆不过是一方不可多得的良药罢了,他轻叹一声,又问:“难不成公主也信书本子上那些话?以为是什么仙草,可以让人得道成仙了?” “我信,我当然信!”懿成眼神似火,仿佛用尽了全部心力去追逐一刹那的□□。 □□轻靠于金龙吐珠的王座之上,与懿成不同,他湛蓝色的眼里平静如镜,他并不欲实言相告,巫医断定她无法生育的诊论还言犹在耳,她饮过许多避子的汤药,既然她的身心都已负重累累,又何必因再添沉沉枷锁呢。 他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那就是公主错信了,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圣屿凰荆,没有。” “可是……”懿成欲言又止,她没有证据足以质疑一国的可汗。 “不过公主能够痊愈,的确仰仗我北国巫医,寡人也算是略尽绵力了,公主想要感恩戴德,寡人也不会拒绝。”□□若无其事地摊开本奏折子,瞧了眼炉上银器茶壶,轻笑道:“公主站着做什么,寡人如今行动不便。” 懿成不明其意,只呆呆望着他,□□无奈扶额,叩了叩桌子,“水啊!” “噢——”懿成大悟,这才上前为他添茶。 “再来替寡人写几个字,”□□拍了拍那把皇椅,示意她坐下。 懿成有几分错愕,疑他有心试探,忙道:“可汗不可,国家大事,不容我……” “有何不可,”□□打断了她,“北国历朝以来,君王年幼,可敦丞相暂代朝政的事也并非少有,何况,寡人只叫你写几个字。” “是。”懿成顺言坐到他身边,他身上有浓厚的男子气息,如远古洪荒,沉静如山海却又蓄势待发,令人颇有些心猿意马。 “这里——”□□用左手指了几处,“敖汉沁州府今年贡税有增,这几处数目不小,命州府呈来细报,以待查证。” 懿成提笔的手一顿,□□见她如此,更是温言,“公主有话要说?你我二人,不必拘泥。” 懿成听他说得暗昧,赧然道:“我想,贡税增多,国库充盈,岂非好事,为何还要纠查?” □□全神贯注地看完敖汉沁州府的折子,才缓声道:“公主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此所谓——衡。国库银两激增,百姓手头的银两少了,苛捐杂税,长此以往,冲突与矛盾就在所难免了。” “既然可汗担心穷则生变,何不只征富户之税,再将收来的银子由国库施与穷民,如此不正可均富贵,至平衡?” “公主好大的口气,”□□宠溺一笑,似乎她的疑问在他意料之中,“富贵贫贱哪能一目了然,再者,税政为国之根本,要变法,要牵一发而动全身,定要慎之又慎,不能儿戏。” 这对懿成而言,是一番前所未闻的言论,仿佛触到了权力之巅的风雪,冰冷又滚烫,她似懂非懂地点点 分卷阅读100 头。 “好,再用朱砂笔圈在此处……”面对懿成,□□总是颇为耐心。 那日以后,一双女人的芊芊玉手开始拨弄起可汗帐中如山的奏折,初时她小心谨慎,渐渐地,她感到新奇非常,她凭借着可汗的无限宠爱与细心传授,在此事上游刃有余,这是一种焕发新生的美妙感受,促使她在往后数年,肆意搅动朝中风云,欲罢不能。 横生枝节 胡淄族的草原上人人皆知,吉释可汗继位初年的这个明安珠勒节非同寻常,这位深受拥戴的可汗将这一天定为与察察可敦的大婚之日,这样的收继婚在北国贵族间屡见不鲜,人们的看法早已超越了其中的天理人伦,他们只认为,这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她得到了可汗的青睐,从而免于了一场不容分说的殉葬之制,也免于了一个红颜薄命又无可争议的悲剧。 正是在这样一派喜气洋洋的佳节前夕,牧仁王格日勒图的突然叛逃就显得格外扫兴,格日勒图的黑骑如狂风袭卷而过,将温都城内的四百八十座户帐践踏地七零八落,后扬长西去,余晖下,那面象征着叛逆谋反的黑狼王旗正随风飘扬。 吉释可汗闻之盛怒,连夜派出大将军海日古率兵追击,可牧仁王似乎早有准备,海日古半途中遭遇伏击,损失过半,他也负伤而归。 大将军失败的消息传回皇城温都,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至此,人心荡乱,流言四起,温都百姓的眼中,时常看到一面迎风招展的黑狼王旗,如耀日又如黑影。 加上州府的折子如万千溪流,纷纷拥入温都,无不控诉着牧仁王行至当地的罪行,吉释可汗疲于应付,他感到事态严峻,只好将婚期一推再推,最终决定亲征,以平定牧仁王的叛乱。 出征那日,万民相送,懿成也不例外,身为北国可敦,她站在可汗战马的不远处,看着他一身铠甲戎装,翻身上马。 此役凶险与否,她只略知一二,可她推演着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漏了死亡,在她心中,□□是圣明的君主,是英武的勇士,是循循善诱的师长,是交情匪浅的友人,这样的大人物,必然是不会因为一次平乱而草率死去的,对此她笃信不疑。 “等我。”□□在千军万马前,轻轻动了动嘴唇,他不能显得过分胶着儿女情长,只是一次目光的交汇,已胜过所有。 懿成读懂他的言语,颔首轻笑,她仪态端庄,宠辱不惊,仿佛他已然大胜而归了。 可汗率领队伍向西而行,□□知道格日勒图隐伏在这条西进道路之上,西面的那亥撒是他的老巢,那里有格日勒图的大半兵力,从出发那一刻起,□□就期待着与格日勒图的相遇,那将会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正面交锋。 “可敦,请回帐罢。”岱钦温和笑道,□□带走了吉达和海日古,要岱钦留守温都,监国之臣,是何等重大,是何等光耀。 “好。”懿成怅然若失,她回头看了岱钦两眼,岱钦笑意不改,仿佛是经过精心练就无懈可击的□□,懿成直觉胆寒。 岱钦察觉有异,“可敦,有何不妥?” “不,没有。”感觉不当并不能问罪于人,懿成只道自己多虑,转身便离去了。 还没走几步,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影不知从何处来,忽然大力撞上了她。 “阿来夫。”懿成一把扶住那小人儿,他高了不少,脸上的圆润正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棱角初显。 阿来夫见了她,瞳孔猛收,忙退了几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如临大敌,“可……可敦……” 见他这般,懿成叹了口气,此经鲁达可汗之死,这孩子想必对自己又恨又怕,“既然如此怕我,还敢故意招惹?” 阿来夫闻言,豁然抬头,面上是小伎俩被戳破时的灰败之色,他搅动着手指,不发一语。 “心有不甘,勇于反抗,这点倒是很好,”懿成的手刚一靠近他的脸,他便受惊似的一侧,懿成一笑,直身缓步而行,又落下一句,“可惜行事莽撞,缺乏思量,小殿下,你并不善于伪装。”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阿来夫的小拳头蓦然攥紧,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已长大成人,能够与这个女人抗衡匹敌,可他无法预料,往后他这一生,都将存于这个女人的翼影之下,她像一团挥之不去的乌云,笼罩着温都,也笼罩着他。 而这也是当下的懿成无法想象的,她现在只知,除了□□,无人会要她沾手政事,何况男女有嫌,岱钦更是不会,她便又成了居于庭帐,足不出户的可敦,和寻常的北国女子没什么两样。 “公主,我们来翻花绳罢。”巧月兴高采烈地举起彩绳。 懿成放下书卷,静静地摇了摇头。 巧月不禁皱眉,自可汗走后,公主连月来总是郁郁不乐,忙安慰道:“公主担心可汗?可汗吉人天相,公主不用担忧。” 世人都道她的烦闷源于对可汗安危的忧虑,却无一人知道,黑夜里,她对朝政之事的渴求与日俱增,她怀念用一笔朱砂勾勒出的北域之国,对那些握于掌中指点 分卷阅读101 天下的巅峰之权,更是念念不忘,因而,她会无比思念那个亦师亦友的□□。 “我出去走走,不用跟来。”懿成只觉胸闷,如是吩咐,转眼间便出了庭帐。 帐外又到了北国的暮春时节,城外西郊大裕沟那名动温都杏海之景也临近尾声,人们纷至而来,赶在最后一览芳华。 枝头上的杏花如彩云卷积,与苍穹浮云相得益彰,又乘风迎来落英缤纷,甚至有的不远万里,飘荡至温都皇城的每一处角落。 懿成指尖接过一瓣,她凝视了片刻又轻轻吹去,不远处马院里忽然传来马鸣阵阵,懿成抬眼一看,不由一喜,原来是与她同生共死的骏马黑骢。 “黑骢——”懿成一喜,急步上前,推开马院。 “谁!”院里传来一声呵斥,随及行出一老者,他佝偻不堪,银发苍苍,却目光如剑。 “噢——原来是可敦,老奴还以为是偷马贼。” 懿成认出了他,马院那位喂马老人,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摸着黑骢的鬃毛,打量了他两眼,“是你啊。” 那老者低头行过,从那干草垛上取下一捧干草,摊入马槽,沉默间,他忽然问道:“可敦的狼呢?” 懿成不料他有此一问,那头幼狼,交与□□后便再无音讯,“放归圣屿山了。” “放归?”那老人笑得阴恻恻,满面褶皱,“是丢弃罢,可敦不怕他哪日回来,反咬一口吗?” 他似乎话里有话,懿成拧起眉头,警觉道:“你什么意思?” “老奴养马,与畜生待的久了,想到那头狼的死活,可怜罢了。” 那老人面不改色,并无异常,懿成暗道或许自己多心,缓色道:“万物存于天地,天地自有其道,它的生死,又何苦我们费心。” 老人执瓢的手一滞,将瓢里的料豆和麦麸噼里啪啦地倒入槽内,“可敦说的是。” 懿成总觉得他话有古怪,有心试探,“老人家,你来这马院多久了?” “很久了,老奴也记不清了。” “那——你家住何处,可有家人?” 那老人耷拉的眼皮下眸光暗动,“孤身一人,四海为家,是大将军垂怜,将老奴派于此地,让老奴暂得庇护。” “大将军?海日古?”海日古远征在外,并不在温都,懿成秀眉微蹙,挑明道:“除了海日古,你的事,可还有人知道?” “老奴一心养马,可敦若对老奴的身份有所怀疑,就该去问大将军,去问可汗,不该来为难老奴。”那老人只忙着手上的活计,懿成一时半会也看不出异常。 “查干叔——”一瘦小精干的胡人小伙跑来,“大院里新马到了,绍布大人要你去看看。” “呃……见过察察可敦!”那小伙单手抚胸,向懿成行礼。 “起身罢。”懿成杏眼微眯,太凑巧了,仿佛为打消她怀疑似的,绍布,马院督监,掌军马粮草,海日古的手下大臣,懿成曾听□□提过。 “可敦,那老奴告退。”懿成瞧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有万般思绪。 “你太大意了,若不是主人让我留意可敦,你已经露馅了。”那胡人小伙行至无人处,忽然低声道。 查干嗤笑一声,“多事,知道了又如何?” “如何?莫非你还能杀了可敦?不怕打草惊蛇吗?” 查干阴阳怪气地笑道:“我不会杀她,我认识她的时候可比你们要早得多。” “什么?你不是岐国人吗?为何……” “我是哪国人重要吗?要合作,就少打听我的事。”查干故意将身板压得更低,“何时动手?” “可汗胜归在即,主人不让动手,你好自为之。”小伙将查干带到大院,转身便走。 院里上百匹骏马昂首直立,气势赳赳,查干走上前,毕恭毕敬道:“绍布大人。” 绍布手微微一抖,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查干啊,你来了,快——检查检查这些马。” “是,绍布大人。” “噢——”绍布一拍脑袋,“我忘了,检查物具我屋里,查干,随我来,随我来。”话语终了,他已领了查干进屋。 刚入内室,绍布便换了脸色,沉声唤道:“将军。” “叫我前来所为何事。”查干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复喑哑。 “将军,□□要回来了,要不要……” “有把握吗?”查干打断了他。 “啊?”绍布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有全然把握,何必自寻死路。”查干直起身,原来是个高大英武的男子,他负手而立,“你背井离乡,蛰伏多年,可不是为了自寻死路来的,对吧?”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是二爷最忌惮的敌人,二爷说过,可汗亲征,本就难得。” “不急,那边的人还犹豫不决,恐临阵倒戈,再等!他会再征的。” “将军……” “不想听我的?那你去禀告二爷?”b 分卷阅读102 r   “属下不敢。” “无事的话,多去圣屿山那边看看,死遁一事,近在咫尺,不可有差!” “是,将军,属下明白。” 大婚喜日 懿成回到帐中,千思万想,她总觉那马院老奴查干若有古怪,便遣巧月去暗下打听了一番,得知他确是海日古麾下的绍布所收留,每日除了喂马别无他事,看似别无异常,可世上难道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懿成不得其解。 没等她在此事上过多思虑,前方已传来消息——吉释可汗歼灭了叛贼格日勒图的主要兵力,格日勒图大败,下落不明。 □□,终于要回来了,懿成想至此处,不禁微笑,“巧月,帮我上妆。” “公主这算是——女为悦己者容?”帐门掀开,□□戎装未卸,阔步而入,他朝巧月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退下。 懿成循声回头望他,战争的锋砺令他看来消瘦冷峻,唯有那眸子蔚蓝依旧,仿若阳光下清澈的碧水,她沉溺其中,欲语还休。 “怎么?有话同我说?”□□低头看她。 懿成不由叹他极擅观色,清声说道:“你走之后,我总觉得,这皇庭之中,不太寻常。” □□一挑眉,“哪不寻常?” “一个叫查干的马奴……但我还无证据,不过,你相信,女子天生的敏锐吗?” “马奴?”□□哂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皇庭之内,心怀鬼胎的又何止一个马奴?” “不止他?那你打算如何?要不要先查查那个查干的底细?” “与其明察暗访,不如引蛇出洞?”□□眼里飘过一抹玩味,“我们给他们个机会……” “我们?”懿成不解地看向他。 “笨!”□□敲了下懿成的头,转而又神色郑重,“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我们的婚礼,那时候,众人的心思必定不在朝政之上,谁趁机作乱,可一目了然。” 这——懿成身形一僵,却又一时无话反驳。 □□却宠溺一笑,上前拥住她,揉了揉她的发,“怎么?怕了?” 懿成心如乱麻,他铁甲的冰冷与掌心的火热交织成网,而她无力反对,她感到自己正沦陷于这张温情之网,这张婚姻之网。 五月初四,恰逢芒种,□□将这一日定为大婚之日,彼时他尚不知,二十余年前的同一日,漠北有女降生,她颠沛流离,几经辗转,才来到他的身畔。 那天,草原的日出为了迎接这场隆重的婚礼,似乎来得格外早,整个温都还沉浸在可汗得胜,举国同庆的欢喜里。 懿成在温都举目无亲,郡主德德玛作为□□的亲人,专程前来,为懿成行这带头面之礼,可懿成看到她身后跟来的素衣女子,不由吃惊。 那女子额心朱砂痣如红梅初放,眉眼盈盈处全然清冷,不复以往浪荡之色,踝间仍系了串金银铃铛,正是数年前在越宫之中大放异彩的舞姬——乌仁哈沁。 “见过可敦。”乌仁哈沁莲步轻移,对懿成施礼。 德德玛红衣如枫,莞尔巧笑,“这位是乌仁姑娘,我歌儿唱的不好,特请她来的。” “多谢郡主了。”懿成垂眼便瞥见乌仁哈沁腰间挂着的那块螭龙双纹玉珩,是大越的工艺,想来是樊王当年所赠,她明明无动于衷地杀死他,却又将他的遗物佩戴,似乎用尽余生也不能忘怀,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悲哀。 德德玛为懿成编发簪珠,吐了吐舌,“不过乌仁姑娘性子冷淡,不爱同人说话,可敦还要多担待啊。” 乌仁哈沁闻言,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郡主说笑了。” 懿成知道,她曾无意窥见的御花园一幕,不过是他们二人纠葛的冰山一角,旧日爱恨如云散云聚,又何必再言说呢。 乌仁哈沁的歌声在帐房里响起,她唱得悠扬动人,似有深深的遗憾,深深的思念—— “太阳,月亮和北极星齐齐挂在天上, 草原米粮也满仓, 我的姑娘请把头面戴上, 送亲的马队正等待在旁, 花儿也热闹盛放 你要跟随你的新郎, 无论去向何方, 愿你此生幸福安康。” 懿成望着镜中人,腰束五色腰带,胸前戴“舜尕尔”,背后戴“曲外代尕”,即两块长形银牌,上缀各色珊瑚珠,下有红色线穗,并以玛瑙红玉珠链相连,分别垂于胸前背后。 蛾眉青黛,玉面胭脂,洁白无暇的脖颈,似少女情初的红晕,她终不必再羞于遮掩。 帐外是一片哄闹欢腾,□□骑于马上,他一身赤色长袍,腰系彩带,头戴圆顶红缨帽,脚蹬高筒皮靴。他朝可敦帐外连射三支无镞箭,后放飞了两只海东青,那是胡淄族的圣物,也是吉释可汗的图腾。 在海东青盘旋不息的喜鸣声中,□□迎出了自己的新娘。 “饮上马酒——”主婚的族老满面红 分卷阅读103 润,挥袖高呼。 震耳欲聋的饮酒欢歌中,懿成将酒一饮而尽,观礼的海日古不禁拍掌叫好,命人抬出了十几只羊小腿。 随即,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朝前行而去,可汗大婚,还须行拜火祭天仪式。 懿成站于离祭天台几步的台阶之下,她见□□将余下的无镞箭齐齐折断,投入经年不息的炉鼎之中,冲起火光。 “来——”□□突然朝她伸出手,“上来!” 毡帽红璎与他的笑意交相辉映,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也是前所未有的慎重,懿成登时心神大动,下意识握上了那双温暖粗糙的手。 这是懿成第一次步于登天高台,她知道,台下的目光,有艳羡、嫉妒、有辛酸、不甘,有狡诡,阴暗,可那都不要紧,无论他们有何心思,此时此刻,他们都不得不虔心朝拜。 这一瞬,她拥有一个男人至高无上的宠爱与信任,她拥有万民的臣服,她该心满意足,可偏偏,她又不甘于此,她的内心充盈着更胜的欲望。 欲望,那无尽的欲望,那虚无的欲望。 从乞儿小虾,到侍女晚霞,到大越公主,再到北国可敦,世人只道她贵人相助,扶摇直上,却看不见,一个女子的孤勇,看不见,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她在无数个深夜里偷泣,尔后与死神和枕而眠。 胡淄族讲求敬神敬天,婚礼之俗也纷繁复杂,足足折腾了一天,才将懿成送到可汗皇帐。 懿成身乏体累,□□久久不来,喜娘侍女们又不许她随意行动,她只好坐在床畔,昏昏欲睡。 不知迷糊了多久,猛地一扎,一个激灵醒来,喜烛下,正对上□□那双蔚蓝带笑的眼。 懿成直起身,理了理心绪,问起正事,“现下婚礼结束了,可发现哪儿不对劲?” □□闻言微惊,他没料到她仍挂心此事,缓缓摇头,“不,婚礼还没有结束。” 懿成眨了眨眼,“可汗不会真想娶我吧?” □□一怔,转瞬便笑出了声,“那公主不如猜猜?” “我不猜,我困了。”懿成撇了撇嘴,自作主张要取下头面,却被□□一掌轻轻拍掉。 “我来——”□□温柔地摘去她的头面,又伸手替她解开发带。 他的指尖似有似无地触上她的额角与耳侧,他的神态极其专注,极其谨慎,似乎正面对一件家国大事。 “好了……”□□轻声说道,喜烛在帐中摇曳出淡淡光影,四目相对,他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自己的瞳色全然不同。 懿成的乌发如瀑,霎时倾泻于他的手掌之中,□□承认自己被迷了心智,他豁然吻上懿成,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挣脱。 干柴烈火中,他渐渐闻到一股清润幽香,他想,传说中圣屿山间的夺魄魑魅,也该有如此芳香。 那夜,懿成枕在□□温暖踏实的怀抱里,她的心如同她的身体一样被分为两半,一半固守着对大越与对默央的忠诚,一半享受着方才无比伦比的欢愉,仿佛是一次期待已久的接纳与契合。 翌日晨间,天已大亮。 懿成仍睡意重重,却被□□闹醒,他捏了捏她的脸,柔声道:“今日还要去放牧,你虽为可敦,我族习俗却不能废。” “唔——”懿成小脸皱成一团,“我知道了……” □□将五指没入她的顺发,一下下梳理着,“知道了还不快起来——快些来,我有好物给你看。” 懿成揉着眼睛坐起来,“什么好物啊?” “你来就知道了。”□□卖起关子来。 懿成努了努嘴,在侍女的伺候下梳洗完毕,随□□出了帐门。 谁知刚一出门,一串水珠便扑面而来,入眼的是族老那张老树皮般的脸,他笑眯眯地掸了掸指尖水花,“可敦大喜,受过圣水洗礼,阿日善必会佑你幸福、和乐、安康。” 懿成盈盈一笑,双手合十行礼,“多谢族老,多谢阿日善。” 族老揖身回礼,“圣水仪式完,请可敦前去放牧,记得捻一杆线,拾一捆柴。” “是。”懿成笑着点了点头。 “走吧——”□□在大庭广众之下,忽然握住了懿成的手。 在场的众人无不愣住,转瞬又纷纷一笑,可汗与可敦伉俪情深,实乃北国之幸。 懿成跟着□□的步子往广阔静谧的草原去,那儿有成群结队的牛羊,她边行边问,“到底是何好物啊?” □□不由失笑,指着不远处的草垛子道:“快了,就在那儿。” 两人绕过草垛,懿成刚抬眼一看,便直直定在了原地,她看到一架秋千,正悬于两方梁木之间,如她此刻的心绪,摇晃不定。 霎时,她想起了默嫣然和默政,想起了命丧秋千架的安荣公主,少年时,她曾用那样热切歆羡的目光看着秋千上迎风欢笑的每一个人,也看着她们自在,闪烁,陨落,他们一世浮沉,恰似秋千。 “这——”懿成眼眶微热,她走近那秋千,指尖触摸着梨木踏板, 分卷阅读104 “你不说北国没有此物吗?” “所以我亲手作了这玩意儿,不难。”他一笑,那抹奇异的湛蓝便在阳光下荡漾生辉,“上去试试。” 草原的野风便将懿成的胡袍吹得飒飒作响,她的身躯穿梭在风里,她的灵魂浮荡在半空,了无束缚,如她若想,是绝无仅有的自由。 秋千架下,那个长身旁立的男子,他有这世间最温暖的目光,最坚实的臂膀,他静默着,静默着,只为等待他的妻子。 敌我难分 自此以后,可敦便频繁出入可汗皇帐,人人只道,可敦与可汗情深意重,恩爱非常,却不知,往来奏折上那些朱红小字竟大多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可汗的宠爱令她忘乎所以,与此同时,一个纤柔的身影已跃然于北国政史之上。 懿成是如此醉心于朝堂之事,以至于到了兢兢业业的地步,她曾为乌河的洪涝天灾而涕泪涟涟,曾为权臣们的贪污受贿而大动肝火,也曾为北国的户制官制而苦心思虑。 而可汗□□对她极其纵容,有时他惋惜如此英才却生作女子,可有时,他又偏爱她翻阅奏折时轻轻蹙起的眉尖,偏爱她缜密的思维和交谈时神采飞扬的模样。 这样平淡的日子持续了近一个年头,春去秋来,四时交替,是稀松平常。 直到那一日,派去监视查干的暗兵突然传回消息。 “公主,查干发现了暗兵,一时恼怒,说要见你。”巧月言语间满是戒备,“公主,他会不会心怀怨恨,对你不利?” 懿成饮了一口果奶茶,她越发习惯这浓不可散的奶味了,“怪了,监视了他这么些时候了,他近来才所发现?” 巧月也狐疑起来,“对啊……公主,小心为上,还是别要见他了。” “不——”懿成轻轻一笑,她觉得自己如今这腔调和□□倒是越发一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在哪儿?” “马院。” “那陪我走一趟吧。” 温都马院内属皇庭,懿成和巧月不多时便到了,老迈的查干正为他所辖马厩里的马匹添水添草,他行动缓慢,却兢兢业业,看似颇为忙碌。 懿成及手止住了巧月话到嘴边的冷呵,朝那苍老身影朗声唤道:“查干,别来无恙啊。” “我只见可敦你一个。”查干视线缓缓扫过两人。 “大胆!”巧月粗亢的声音乍然响起,懿成再次拦下了她的怒气,低声道:“先出去等我罢。” 巧月的眼里顿生焦急,懿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巧月这才怏怏不乐地离去了。 “看来可敦的人很是忠心啊。”查干用瓢舀着料豆,手上活计不停。 懿成半眯起眼,不与他兜圈子,“查干,你找我前来,是为何事?” 查干放下了手里的瓢,“我想问问——可敦为何派人监视老奴,又怀疑老奴什么?” 懿成没想到他问得如此坦诚,决意诈他一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那些事,暗兵都已经同我说了。” 查干手指轻颤,面色却如常,“那可敦倒说说我做了什么事?为何不直接禀明可汗?倒来与老奴多言。” 懿成见他毫不慌乱,莫非真是行事坦荡,心中无鬼,又说:“自然是些不可告人的事,你年岁已高,该求安稳才是,铤而走险,你图什么呢?” 查干这下猜到她不过是虚张声势,阴沉一笑,“可敦,实话告诉你罢,你的怀疑不假——” “你方确实有鬼。” “有鬼?”懿成的目光一凛,登时如刀般锋利,“什么意思?说明白些!” 查干知道他已掌握了她的心思,“这儿有岐国的暗线,也有大越的暗线。” “你是如何知道?” “两国间互派细作,并不稀奇,可敦还记得你的那失踪已久的侍女诺敏吗?” 懿成愈发迷惑,不知查干所言是确有其事抑或只是文字把戏,“诺敏?她现在何处?” “她啊——”查干阴森一笑,“是牧仁王的人,现在嘛,恐怕在阎罗殿了。” 懿成变了脸色,怒道:“你到底是谁!一个小小马奴,如何会知道这些!” 查干佝偻着咳嗽了两声,“老奴言尽于此,信或不信,要如何处置,全看可敦的了。” 懿成正欲问个究竟,却有人急匆匆前来传话,“查干,绍布大人命你前去。” “等等!”懿成疾言厉色,“我同查干还有话要说。” “见过可敦——可……大人说,可汗的黑骢马方才游牧时忽发狂脱了缰绳,往圣屿山方向去了,如今下落不明,大人要马院上下齐心寻找——” 黑骢?它如何会忽然发狂?懿成心里一紧,却强装镇定,“马院这么多人,也不差他一个。” “可敦您有所不知,查干识马懂马,精于此道,有他相助,必能尽快找回黑骢,令可汗息怒。” “不行!他不能走!” 分卷阅读105 查干用汗巾揩了揩手,不疾不徐道:“可敦,绍布大人之令,可汗爱马之安危,老奴不可怠慢啊。” 懿成听出他话里玄机,再执着下去恐叫人察觉了其中隐情,事态未明,还是按兵不动得好,何况现下找回黑骢更为紧要,只好松了口,“那你尽快回来。” “是,老奴明白。”查干行礼而退。 懿成盯住查干佝偻衰老的背影,揣测着他方才话里的真假曲折,她捉不住他的任何把柄,她忽然觉得他并非看似这般垂垂老矣,或许那副苍老外表只是掩饰,其下是何居心,无人得知,这个无谓的想法令懿成不寒而栗。 待查干回来,一切都会明了,哪怕是动用□□那些严刑逼供的铁血手段,她也要让此事水落石出。 可她焦灼地等了几日,等来的却是查干坠崖身亡的消息。 “什么?死了?”懿成闻之大惊失色,“尸首呢?” “绍布大人说,找到黑骢后,是在回程的路上,查干失足落崖的,崖高百丈,丛林密布,无人敢下,何况——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马奴。” “微不足道?呵,那就是死不见尸了……”懿成冷哼一声,“绍布呢?” “绍布大人去了大将军处述职,可敦可要召他前来?” 懿成沉吟片刻,才道:“不必,召他来也无济于事,一个不慎,若让海日古误以为我有心怀疑他,依他的个性,一定会大闹一场,到时候恐怕亲者痛仇者快了。” “那——不如告知可汗,查干的死也太过蹊跷了。” 懿成叹了一声,“我同他说过,但可汗对此事并不上心,如今人死了,更是没了证据,纠缠胡闹只会令男人厌烦。” 语毕,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忽而,懿成又问:“你说,查干真是失足坠崖的吗?” “公主,难道——”巧月倒吸一口冷气。 懿成点了点头,“为何查干刚告知了我暗线的事,绍布的命令便来了,尔后查干又死了,环环相扣,太快太巧了。” “公主是怀疑绍布大人?他是暗探?他知道身份泄露了,便用计杀了查干?” 懿成愁眉不展,“也不无可能,只是我不能明言,绍布是海日古手下大臣,我总要顾念海日古吧,他性格耿直,脾气暴烈,若知道手下有鬼,肯定闹个天翻地覆。” “可是,绍布大人少年有为,官运亨通,在北国也算权势富贵,巧月想不出他做奸细,是为了什么?” 懿成摸了摸鼻梁,如今她连思索的习惯也与□□如出一辙,她灵光一现,忽然道:“若是——查干瞒天过海,他根本没死呢?” “公主是说他假死遁逃?”巧月惊得张开了嘴,“可是他坠崖一事,不止绍布大人,好几个马奴和侍卫都瞧见了,□□,跳崖总不会有假吧。” 重重迷雾,懿成感到目不能视,她闭上眼,“无论如何,让暗兵盯住绍布,他若有异心,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是。” 懿成随手拾起桌上的琉璃水晶杯,透过那晶莹细细观摩,自言自语道:“究竟——谁是鬼呢?” 巧月闻言,眼里不禁闪过一丝的异样,转而又恢复如常了。 懿成派去连日的监视的暗兵并未发现绍布有任何异样,倒是西边那亥撒又传来急情——失踪数年的牧仁王格日勒图突然向岐国借兵东进,已攻下了那亥撒,直奔温都方向来。 不知格日勒图是以什么筹码说服了岐国国君萧翦,这位国君似乎与格日勒图感同身受,与北国也结了深仇大恨似的,萧翦此行派兵五万,和一位面生的年轻将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将领,此战成名,便是日后横扫天下百战不殆的定远大将军。 一向的友好邻国忽然进犯,北国上下又陷入了惶惶之态,可汗别无他法,上次亲征的胜利间接造就了此次满朝文武众口一词的进谏,似乎只有可汗再次亲征,才是缓和此事的唯一出路。 “怎么又要打仗了?”懿成替□□系上盔甲腰封,不由抱怨。 □□爱怜地摸着她的发辫,无奈笑道:“天下一日不能归一,便一日有纷乱,这个道理,公主不会不懂罢?” 懿成仰头望着他,“如此说来,可汗也志在天下了?” “不错,公主慧眼。”□□朗声而笑,“此次与岐国一战,无论胜败,天下的局势都将有变。” 懿成定定地看着他,他兼有大将与明君之风,天下之中,不可多得,“有变正好,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造时势。” “不错,但还要劳烦公主留在温都,与岱钦二人共理国事,替寡人绝除后顾之忧。”□□伸手抱住她,见怀中人久久不语,又问道:“怎么,不愿岱钦一道监国?” 懿成叹道:“不是,女子监国并不多见,可汗开了先例,我怕难以服众。” “你可并非一般女子,”那双蔚蓝色的眼里似秋波微漾,“你是北国可敦,是我的妻子,你有能力,也有权力,去管理这些事务,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吗?” 懿成得 分卷阅读106 了这个回答,这才巧笑嫣然,她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腰,“那好,我等你,我怕做的不好,你要早些回来。” “好。”她的娇态令□□情难自控,他不禁俯首吻了吻她的额头。 三日后,吉释可汗亲率大军出征,迎战格日勒图,可汗此次出征与数年前平定格日勒图的叛乱似乎并无两样,为首可汗身骑一匹彪形汗血马,如草原雄鹰,如临世战神,人们跪而仰视,他们相信,他们可汗一定会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离别前最后的目光越过人群,闯入了懿成眼里,是意料之中的,他冲她微微一笑,那笑艳阳下熠熠生辉,仿若盛极一时的昙花,生机盎然过后便要迎来枯萎。 生死茫茫 此次战役,两军交手无数,旗鼓相当,各方都占不到便宜,战况僵持不下,对方的料事如神令□□不禁怀疑身边是否出了细作,但海日古和吉达都是生死之交,用兵严明,绝无背叛可能,□□也对格日勒图知根知底,他没有这个本事,那么,就只剩下那位迟迟不肯在阵前露面的岐国将军了。 岐国果真藏龙卧虎,不过是神是鬼,也该有个真面目,□□端视着面前的军事布防图,他将旗标插在伊林之上,那儿早已有了部署,只待敌方深入,兵战一触即发,伊林,这片险象环生的石林之地,是他为两军选定的最后战场。 大战前夜,如所有普通将士一般,他也留下了一封家信,若他不幸身死,那这封信便权当遗言了,可他知道,他不会死,大业未完,他如何会死。 不出所料,这一战打得极久极辛苦,北国最终也胜得极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古来鏖战,大抵如此。 数日后,岐国败退的讯息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传到温都,皇庭内外,闻之无不大喜。 “可汗呢?”懿成一改往日沉凝,和颜悦色地问跪地的信使。 “回禀可敦,格日勒图已死,岐国残兵流窜,吉达将军留守那亥撒,可汗不日便要踏上归程。” “很好,辛苦了,赏。” “多谢可敦。”信使行礼而退。 懿成喜不自胜,仍不忘询问岱钦,这是两人共治时默认的法则,也是一直以来相安无事的秘诀,“岱钦,你如何看?” 岱钦却是一副神不附体,心不在焉之态。 “岱钦,岱钦!”懿成提高了声音。 岱钦一个激灵,这才神归,他单手抚胸,恭敬道:“是,可敦。” “是什么令你如此出神?” 岱钦温润一笑,“说来不怕可敦笑话,我……是在担忧吉达,都道穷寇勿追,我怕吉达一时急功,以身冒险。” 懿成失笑,“岱钦,你今日怎么了?□□留下吉达,便是知道他顾全大局,恪守军令,说到底,吉达并非急功近利之人,你们相交多年,你如何还不了解他?” 岱钦眼眸里有暗光飘忽不定,“可敦说的是,是岱钦失言,交情越深,爱忧越深,我只是担心大胜当前,吉达会被一时喜悦蒙蔽双眼。” 懿成沉思片刻,缓缓道:“那就依你所言,回信便如此写罢。” “是。” 懿成颔首微笑,又道:“可汗大胜归来,按照惯例,皇庭也该备庆功宴了,你看如何呢?” “是,可敦放心,岱钦这就吩咐下去。” 懿成笑意不改,“不可太铺张,此战内耗不小,从简便好,辛苦你了。” “是,岱钦明白,可敦言重了。”岱钦告退时偷偷瞧懿成一眼,她人逢喜事,粉面桃花,这个女人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那日起,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可敦竟时常流露出一种女儿的姿态来,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可敦美貌非常,只是那张白皙清婉的面容平常里只因正言厉色而让人不敢直视。 朝臣们心知肚明,可敦的一反常态,只是因为可汗快要归来了。 谁知,原本的大喜之事,却陡然起了变故。 本该跟随可汗行军的大将军海日古只身突返温都,秘密潜入了可敦王帐,他接下来的怪异的话语举动更是令人诧异万分,心生疑虑。 黑大汉海日古不顾礼数,一把拽起懿成,“可敦!快跟我走!可汗等着见你!” 巧月急急拉住懿成,“海日古,你这是做甚!你要带公主去哪儿?” 海日古猛地推开巧月,不由分说扯得懿成脚下踉跄,低吼道:“要命的话别拦我!” 懿成一惊,海日古行事虽不拘小节,可从不会这般出格,遂问道:“是可汗出事了?” 海日古脚下一滞,念及可汗,一时停下动作,他也算堂堂一条好汉,此刻竟红了双眼,无声胜有声。 “可汗离皇庭还有多远?” “大军缓行,还有五……五日路程……”海日古胡乱地抹了把脸,揩去了隐泪和汗水。 海日古的反映懿成顿觉不妙,她的心似临万丈深渊,不再踌躇,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对海日古道:“那我们快 分卷阅读107 走吧。” 她走了两步,又转头道:“巧月,明日你放出消息,就说我对可汗相思心切,前去迎接。” “是。”巧月福身间,两人已掀帘而出,隐没在夜色里。 随即,两匹快马驰骋西去,马蹄纷乱,惊动了月下草原里初生的露珠。 颠簸之中,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雪夜,她也是这般急行在晚风星月下,她的心境一如当时,恐惧,担忧,愁苦又刻不容缓。 一路上,在海日古思绪不清的言语里,懿成约摸问出了个大概,□□曾在手刃格日勒图时,受了点小伤,不知为何,那伤不愈发重,竟隐隐生出夺命之势。 “是什么伤?” “蹄钉穿刺之伤,格日勒图死前所伤。” “多久了?” “一月有余,那点小伤,我们根本无人在意过,可是可汗突然就……” 海日古双手蓦然握紧成拳,恨声道:“该杀的格日勒图,是他!是他死前的诅咒,是他害了可汗!” 懿成紧了紧握缰绳的手,她坚信定是海日古夸大其词,世上一根小小的蹄钉哪能毫无预兆地要了一位天下英主的性命呢? □□危在旦夕? 她不信,半分不信。 可当她看到卧于马车,形容憔悴的吉释可汗时,她的心忽然一沉,说不上相信与否,只是直直跌入了面前的深渊里。 眼前的□□面色紫绀,眼眶陷落,原本清澈见底的那片湛蓝此刻已浑浊不堪,听了来人响动,也毫无反应。 懿成难以置信地走到他身边,低声唤他:“可汗,可汗……” 她喊了两声,□□的眼眸才微微一动,转眼看向她,青紫的嘴唇轻轻翕动,断断续续道:“公主……来了……” “是我,这是怎么……”懿成声有哽咽,略一低头便见他被白布缠绕得严严实实的左掌,她颤抖着伸出手,似要触碰一件名贵易碎的琉璃玉器,却又豁然停在半空。 懿成感到自己脸颊上布满了一片无缘无故的温热,登时不管不顾发起怒来,指着跪在车里的巫医,“怎么会这样!为何不治?为何不治!治他啊!” 那鼻青脸肿的老巫医惊吓不已,连月来如此威胁恫吓的话语他已听过无数次了,有时连殴打也在所难免,他的头在车里磕出闷响来,“可敦息怒,可汗左掌被生锈蹄钉整个贯穿,又耽误了初时的救治,如今病患入体,臣实在回天乏术啊。” “回天乏术?胡说!”懿成脚下不稳,“你是通彻人心的巫医,你该知道此刻我要听的是什么!” 老巫医仰天悲泣,长叹一声,“是老臣无能了,平生受可汗之恩,如今却无力救可汗性命,臣恳请可敦,赐老臣一死!那样老臣已死之躯,还能继续侍奉可汗……” “荒唐!你——”懿成气结,却见在场的侍女们纷纷垂泪,连海日古也硬着脖颈,侧过头去,懿成不禁悲从中来,男儿有泪不轻弹,海日古又是何其的英雄好汉。 “唔……”病榻上的□□突然□□,挣扎着要起身,懿成忙去扶他,替他捻好那床狐绒锦衾。 他倚在马车里,歇了好一会,才虚弱道:“可敦……留下,其他人等,都下去罢……” 马车里不多时便只余下两人,显得过分宽敞,过分空荡。 懿成跪在他的身前,握住他微冷的右手,一时声泪俱下,“□□,你又骗我,你又在骗我对不对?是假的对不对?” □□费力地盯住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公主,我去之后……朝中必有大乱,我与吉达和海日古都交代过了……他们会站在你这边……北国之事,事关重大,我托付予你……” “不……不……”懿成泪如雨下,连连摇头,“□□,你……不能……”此刻任何有关死亡的字眼都如鲠在喉。 □□心下一滞,他以为近日来的恶病缠身已令他足够坦然,足够平静,毕竟他曾经也与她一般反应,不可一世,不可置信。 但他此刻痛彻心扉,这痛,比以往纯粹的病痛更甚,如钝刀剜心,断筋碎骨,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接着道:“失去丈夫的可敦……难以在皇庭生存,阿来夫……辅佐阿来夫……” “不!我不管什么阿来夫!我只要你!”懿成怒吼道,如凤凰悲鸣,尔后她又凄然一笑,柔声道:“你只是征战太累了,等回到温都,回到皇庭,那儿有圣屿山的庇佑,有更好的巫医,你很快会好起来的。” □□呼吸急促,疼得大汗淋漓,他不顾她那些海市蜃楼的希冀,强忍着疼痛继续道:“公主,这是唯一的保全之法……你不要……辜负我……” “别说了……别再说了……求你……”懿成泪如雨下。 见懿成如此固执,□□不由长叹一声,“你……看看我的左臂……” “看看罢……” 懿成这才哆嗦着手揭开他的衣袖,入目的是一截红肿发黑的手臂,配上其上狰狞的烫伤旧疤,尤为触目惊心。 “是毒?” 分卷阅读108 “不是,是病……兵器带来的病,无药可治的病……”□□无力地靠在马车上,四肢偶有抽搐。 他是满心骄傲、永不屈服的人啊,是如何锥心刺骨的绝望,才会令他吐露心声,说出自己将死的事实。 懿成只觉心如刀割,她上前抱住他,让他靠于肩上,免受马车颠荡之苦,她此时与他密不可分,可他的形销骨立令她感受到生命流逝,就如泰山压顶,如大江东流,不可阻挡。 良久良久,她才喑哑道:“至少——别在这里,回温都罢,我们一齐,回温都好吗?” “好……”□□缓缓阖上双目,他已没有力气再替她遮风挡雨,为她拭去眼泪,这令他在大限将至的悲哀之余更添愁苦。 “你别睡!睁开眼睛,别睡——”懿成有泪滴落他的唇边,她赶忙轻轻拂去,泪眼带笑地说:“你……还记得——宫竺和北辰吗?” □□隙开眼帘,是若有似无的、灰败的湛蓝,“宫……殿的宫……天竺的……竺,我的……公主……” 懿成潸然泪下,也笑靥如花,“是,我想让北辰知道,在大越萃丰楼的那一夜,是宫竺这一生,最快乐的一夜,她这一生,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夜。” □□闻言,似忆起了什么,他牵动嘴角笑着问道:“那……哈丹王是……怎样……的人呢?” 懿成抱紧他单薄的身躯,低声絮语,似恋人呢喃,“哈丹王啊,他自幼习武,熟读国史,是草原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胡淄的女子啊,没有一个不喜欢他……” 言语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夜巷口坊间那一排排悬在檐下的油纸灯笼,东市的兔儿糖,小摊的馄钝,往来的人潮,还有北辰和宫竺,他们永远无暇,永远自由,永远鲜活,在那一夜。 □□头疼欲裂,听了她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不……哈丹王啊……他原是个欺男霸女……的酒色之徒……” 懿成一怔,当日大闹萃丰楼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一个假公主和一个假贼盗,她唇边忽然绽放出一抹笑意,而后惊觉过来,悲情如刹那山崩海啸,令她泣不成声。 原想讲个笑话逗她笑,却惹她哭得更厉害了,□□想语出安慰,却只觉舌根发硬,此刻再不能言语了。 这段返回温都的路程格外对□□来说,格外沉重,也格外漫长,哪怕一点强光,一点微风,也会诱发他身体的痉挛,他自知已是油尽灯枯,可为了那句回到温都的承诺,他死命撑着一口气,他能为她所作,也仅仅于此而已,就算要受尽所有的痛苦与折磨方能解脱,他也甘愿,也在所不惜。 懿成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地狱的使者正缓缓前来,只是已不复初时那般仓皇失措,随行将臣俱是□□的心腹,可汗病重,无一人走漏消息,这令懿成省心不少,可她还要担忧今后之事,如此境况的□□回到温都,皇庭之内,必会有一番风云汹涌。 窗外已是春日,一片漆黑的马车里仍置了暖炉,□□在沉沉昏睡,懿成汗流浃背地坐在车里,她不敢说话,她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 “可汗,温都到了。”车外吉达的禀告来得低沉又悲怆。 懿成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丝车窗,除了头顶蔚蓝的天空与纯白的云彩,她一无所见。 这时车轮突轧上一块石子,马车猛地一侧,车窗全然打开,突如其来的日光刺痛了懿成的眼,令车里霎时明亮起来。 □□不可见阳光!懿成一慌,忙去关窗,可到一半,她霍然停住,身后不是往日的抽搐□□,而是寂静!悄无声息的寂静,不同寻常的寂静。 懿成回头一看,春日溶溶,如万缕金丝,正照在□□那张俊美又毫无生气的脸上,他睡着了,不知何时睡着了,那么安静,已然忘却了病痛,只是那双流光璀璨,蔚蓝似海的眼睛,今生大概——再没有机会睁开了。 初见时,他悬于房梁,神出鬼没,从天而降,只是想不到,他的离去,会如此草率,如此轻易,如此骤不及防。 悲痛之中,懿成竟是超乎寻常的沉着,她默不作声,依旧将窗关得严丝合缝,独坐黑暗里,她淌下无数清泪,带有无限的眷恋,无限的深情,她最后一次抚摸他渐冷的面容,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就像一个女人在雨露未消的清晨抚摸她值得托付一生的夫君。 她的指尖游走到在他苍白的唇上,霍然停了,她倾身前去,轻轻对他说:“北辰,我们回家了。” 兄终弟及 温都皇城外,那辆久久紧闭无声的马车传递着一个众人皆早有预料的讯息。 为首的几位将领们默然停下了脚步,生离死别的凝重气氛激起了这些铁血男儿心中少有的感性,他们垂首不语,以一种崇高的姿势,悼送他们心中敬爱景仰的这位君主。 半晌,他们看到马车门缓缓开启,一个满眼红丝的女子弓身而出,“将可汗送回皇庭吧。” 吉达看着这女人利落地翻身上马,质问道:“可敦,这是去哪儿?” 分卷阅读109 懿成勒住马缰,引来马鸣嘶嘶,她说:“我要去见蒙克殿下!吉达将军,有何疑问?” 吉达沉思一瞬,似有怀疑,即道:“我与可敦同去!” 他的身形容貌都有几分像□□,想起□□,懿成一时心如刀绞,她夹紧马腹,坚定道:“好,那就劳烦海日古,送可汗……回家罢。” 海日古闻言,更是悲痛不可自拔,他登上皇车,他要为亲自可汗驱车,最后一次,也像当年第一次见到可汗那样,没有可汗垂青,他应该仍是个只会莽撞闹事的下等马夫。 他熟稔地握住马鞭,哽着声气,道:“可敦放心,已派人秘密给岱钦送了消息,一切就绪。” 沉默的军队驶入皇城,明明得胜,每个人的脸庞却溢着哀伤,可汗不同以往昂首坐于马上,那一日,原本迎接可汗胜归的温都民众陷入了一种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情绪之中,一位贤明君王的陨落,摧毁了所有人的希望。 吉释可汗驾崩薨世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北国,传至天下,据说岐国那位帝君闻之也于病中惊坐,心腹大患终不再,宏图大业始开来,他似乎看到了一统天下霸业将成的曙光。 与此同时,格日勒图的死,吉释可汗的死,给从此役全身而退的指挥者——岐国的定远大将军也蒙上了一层更为传奇的色彩。 人们对可汗的死众说纷纭,突发急病溘然长逝,与上一任的鲁达可汗别无二致,不由让人怀疑胡淄王室是否陷入了某种循环恶毒的诅咒,上天还能否在天下三分的局势中垂怜它呢? 此时,北国可敦与吉达将军正赶往蒙克殿下的王帐,大局如何,尚是未知之数, 蒙克小殿下见到来人,一脸戒备,“你们来做什么?” 吉达行礼轻揖,“殿下,可汗驾崩了。” 阿来夫年轻稚嫩的脸庞难掩惊愕,“阿哈……没了……”他似有若无地瞟向懿成,向看看她此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是何表情。 “殿下节哀,可汗遗命,请殿下去孟和台主持大局。”吉达动作丝毫不改。 “我不去!”阿来夫蓦然惊恐起来,他想起多年前被格日勒图劫持的一幕,当年叔父的言语也相差无几。 “殿下不可……”吉达哪里料到蒙克会断然拒绝呢,继承大统,一国之君,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阿来夫将砚台丢到吉达脚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我说了我不去!不去!” 尴尬之中,端立在侧的懿成忽然道:“吉达将军,我有要事和小殿下说,劳烦将军守住帐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吉达满眼怀疑地瞧着她,只见她朝他施然颔首,似乎成竹在胸,这个女人浑身散发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他不甚服气,哼了一声,才快步出了王帐。 “你支开他……要……要做什么?”阿来夫不动声色地退了退,他想起了枉死的父汗,却没有勇气报复,他很清楚,他害怕眼前这个女人。 懿成冷冷瞧着面前这位已长成的翩翩少年,“殿下该即位了。” 阿来夫满是抗拒,“不……我不作可汗……” “不作可汗?”懿成秀眉一蹙,忽然高声道:“你不作谁作!拱手让人作?你是想让北国的基业毁于今朝,毁于你手吗?” 阿来夫一骇,那双漂亮的茶褐色眼睛盈满惊惧,“不……我不……” “你不是不想,万民之上,权力之巅,谁人不想呢,你只是在害怕。”懿成一步步逼近他,一语中的,“我知道你怕什么,我可以帮你,只要——我仍是北国的可敦。” “你!”阿来夫瞠目而视,他怀疑自己所闻,“你什么意思!” “正是殿下想到的意思。”懿成饶有兴趣地巡视着阿来夫华丽的王帐,数不胜数的古董珍玩与奇异杂书,注定了这个少年不能与□□相提并论。 “休想!我不会娶你!”阿来夫忽然来了底气,“没有你!我还可以用岱钦!用吉达!用皇兄的旧部!” “你尽管去试试!”懿成比他更为凛厉,“去试试他们的野心,去试试他们的胆子!看看他们每一个人会不会将你取而代之!” 阿来夫一怔,他总如此容易为人煽动,他喃喃道:“不……不会的……” “阿来夫,我说了,我可以帮你。”懿成见他失魂落魄,软硬皆施,忽然温和,“这不是嫁娶,是交换,你作了可汗,要纳妃嫔,要收姬妾,后宫一切,我在所不问。” “而且,我会辅佐你处理前朝之事,北国——永远是胡淄皇族的北国,这一点,不会改变。” 这些话语他从来过耳不闻,只是她突然唤起他的名字,像额吉一样温言细语,似有一种神力,使他陷入沉思,他从未想过娶她,一个令他好奇、惧怕、憎恨以至于无法安枕的女人,却偏偏没有一丝爱恋,这或许正是成为可汗必需的代价。 “走吧,殿下,时候差不多了。”懿成朝他摊开手掌,纤纤玉手,掌纹浅浅。 阿来夫盯着那双素手,“去哪里?” “孟和台。” 分卷阅读110 话音落了许久,阿来夫才犹豫着将手置于她掌心,她的手微凉,像一件玉器。 懿成握住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如同握住那变化莫测的命运,她知道,天命,再次站在了她这一方。 孟和台上,争执已发生了多时,吉释可汗在位五年,可敦并无所出,他那些流落在外的儿子们皆是名不正言不顺,难当大任,故而朝臣们不顾吉释可汗棺木在台,就下一任可汗的人选相持不下,这令一心守棺的海日古大为恼火,多次暴怒,都被身为监国的岱钦拦下,如此闹剧,岱钦无力阻止,也无心阻止,毕竟他也在漩涡之中。 哄闹间,只听后方传来一声怒吼,“住口!可汗遗命在此!” 大臣们回首一看,纷纷噤声,只见吉达将军端吉释可汗金印与一柄大刀开路,其后的可敦一手执可汗权杖,一手牵蒙克殿下,三人全身丧服,缓步登上高台。 “哎哟!可算来了……”早已忍无可忍的海日古嘟囔一声,忽然抖擞精神,他“唰”地一声抽出长刀,瞬间护住懿成一侧,岱钦踌躇了一瞬,也走上前来,与懿成和阿来夫站成一线。 懿成执杖迈出两步,俯视着台下的人群,“吉释可汗遗令,蒙克殿下乃胡淄皇族正统一脉,得天神的指示,今受殿下可汗金印,号颉羽可汗,继承大统,新帝即位,万象始新,愿圣水阿日善永佑北域。” 说罢,在大臣们的纷纷议论中,她将皇杖递向阿来夫,万众瞩目里,阿来夫一时紧张,迟疑不决,懿成对他和善一笑,“可汗,请受权杖。” 阿来夫的手刚握上那柄鎏金盘龙皇杖,阶前一大臣忽然出声,他的质疑代表了朝臣们莫衷一是的想法,“可汗归天,谁知道可敦此话是真是假。” “可汗金印在此,当户大人若不信,可上台一看。”懿成睇了他一眼,原来是素来爱唱反调的大当户,也算是高位显赫的权臣,用来杀鸡儆猴最合适不过。 谁知,懿成才刚刚同吉达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旁的黑大汉海日古早已按捺不住,他面色一变,瞬间手起刀落,那位大当户便已血溅当场,气绝身亡了,如此迅疾之势,连岱钦也不及阻止。 血腥当前,方才乱哄哄的朝臣霎时噤若寒蝉,懿成神色不改,高声道:“还有谁——想看可汗金印?” 众人垂首不语,懿成踱步上前,气势凛然,“还有谁反对?还有谁不服?” 阶前台下所列者皆无一人敢言,有一两个蠢蠢欲动的,也为海日古接下来的大呵慑退,那大刀的刀锋还淌着热血,海日古怒吼一声:“谁敢反对!谁敢不服!趁机作乱者!先问过我海日古手里大刀!” 寂然,一派寂然,连呼吸声也小心翼翼,海日古官拜大将军,掌兵权,统骑卫,雷厉风行,不讲情理,杀人如麻,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唯恐命丧今日。 懿成见状,忽朝阿来夫跪下行礼,领头高呼:“可汗万世,北国万世。” 阿来夫纯净的眸子生出愕然,只见百官随之齐齐跪地,臣服朝拜,万民在他脚下,他们看不到他惊慌失态,这是否意味着从此以后他能够无所畏惧,任意妄为。 事实远非如此,后来他才明白,原来那日众臣所拜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脚边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是大将军海日古,将军吉达,监国岱钦,独独没有他,他只是一个傀儡,一个统治工具,一个大权旁落的落魄可汗。 自此,那个名叫懿成的女人以辅君为由,正式入主可汗皇帐,现身朝堂之上,她的冷静,她的强硬,她的妙语连珠,她的运筹帷幄,无不使人折服,人人将她视作北国的中流砥柱,无人不观她的脸色行事,阿来夫知道,即使身为可汗,也不能例外。 每个夜晚,她总是让他批阅奏章,让他读经史典籍,要他面对北国三十四郡的种种事宜,他不厌其烦甚至心有怨言,他不在乎为政以德,不关心乌河天灾,也不想知道鄂穆的流民该如何度过惶惶终日,由此不过草草了事,敷衍而已。 夜半一觉醒来,他总能看到那个女人枕于案前,折子还摊在手侧,睡得颇不踏实,他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趁着残烛微光看她,不知何时,第一条细纹已爬上了她的眼尾,他才惊觉她芳华不再,已是个年近三十的妇人了。 懿成似梦非梦的浅眠中,感到身侧偶有窸窣,她霍然睁开双眼,只见眼前停滞着阿来夫仓皇失措的手,懿成顺势向上望去,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精致脸庞,带着年少的胆怯与慌乱。 “你做什么?”懿成轻皱眉头。 “我……”阿来夫猛地收回了手,又惊又怕,说得结巴,“你……你睡着了,我……我来瞧瞧……” 懿成察觉到他的心虚,到底个年轻气盛的男儿,莫非共处一室,生了何种念想?看来自己真的对此事有所忽略。 “懿成,我不是……”阿来夫抿起嘴唇,欲言又止,一副委屈模样。 “无事。”懿成恍然一笑,又道:“堂堂可汗,言行举止该从容镇定才是,怎可如此忸怩?” “噢……”阿来夫有些闷闷。 分卷阅读111 “时辰不早了,去歇息吧。”他年岁尚小,也不可太过苛责,懿成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来像一个长辈,而不是一个妻子,说罢,便自顾自躺于斜榻之上。 阿来夫看了眼榻上和衣而眠的她,不知为何,竟隐隐不忿,他躺回床上,睡意全无,若有所失。 桃色风波 翌日,懿成念及昨夜阿来夫的举止反常,当即做出了一个荒诞的决定——她要为阿来夫纳妃,北国后宫,怎可只她一人,何况,阿来夫正当少年,年轻气盛,通晓男女之事,也是再正常不过。 谁知,此令一下,还未等寻得才貌双全的女子作合适人选,一些自作聪明的大臣竟另辟蹊径,他们别出心裁,只为讨好这位可敦。 懿成也始料不及,但她知道大都尉额尔德木图向来行事特立独行,他能想出这个法子不足为怪,现下,他正恭敬着站在她面前,微胖的脸上笑容真挚,他身后齐齐站着一排男子,虽身形各异,皆是样貌非凡,天人之姿。 “可敦,你日理万机,老臣想来想去,只有此法,能替可敦宽心,还望可敦笑纳。” “木图啊……”懿成放下手里的折子,似怒非怒,“你从哪里得知——此法能宽我心?” “这——”木图心下犯怵,“可敦不是正替可汗选妃吗?” 懿成闻言哭笑不得,“我为可汗选妃,你不送美人来,送男子给我又是何意呢?” “可汗能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为何可敦就不能呢?就因为可敦是女人?”这个问题困扰木图有些时候了,今日可算一吐为快了,他心内舒畅。 “噢?”懿成一怔,他的回答正中她的下怀,她笑笑,“我不是不能,是不想。你也说我每日事忙,哪有精力再去玩闹。” “可敦,不费,不费精力,他们训练有素,省心!相当省心!”木图自豪之色油然而生,北国礼教百无禁忌,对于男女小事本就不比大越森严。 “不用了,你将人带下去罢。”懿成又翻起折子来。 木图手脚一时不知如何安放,谄笑道:“老臣一番好意,可敦好歹选一个呗!” “可敦,您选一个呗。”木图搓着手,非是不依不饶。 若不是知道大都尉这个人惯来如此,换个人有此行径,懿成恐怕真会大怒,可眼下,懿成只好耐住心性,她扫了一眼,视线若有停顿,“就他吧。” “可敦好眼光!他名叫阿午,不仅有相有貌,而且体力非凡,母亲是大越人,父亲是北……” “行了!”懿成声有不悦,“大都尉再多言,我可就看不出有哪儿省心了。” 木图讪笑两声,“明白,可敦,我明白,老臣这就告退。” “还有一事——”懿成陡然收起笑意,冲那排男子凛声道:“你们先退下。” 皇帐之内转瞬便只余木图和懿成两人,懿成不想当众拂了木图的面子,待众人退却,她才语重心长道:“木图,我希望你下不为例。为朝官,食俸禄,就算不知民间疾苦,起码也该懂安分守己,有时候自作聪明往往会弄巧成拙,你可明白?” “是,是,老臣明白了。”木图连连应着,其实半分也没入心,依旧我行我素地试探道:“那——阿午他……” 懿成叹了一口气,她能够对百官施以威慑、惩治,奖赏,却偏偏不能令其成为真正忧国忧民的好官,或许北国需要一次彻底的变革罢。 此后懿成大力推行的选官制度的变革,就是来源于这场由都尉额尔德木图挑起的桃色风波。 “可敦,阿午他……”木图再次出言探问。 “留下吧。”懿成心神微微不定。 “行嘞,老臣这就让阿午来服侍您,老臣告退,告退了。”木图点头哈腰。 他还真是有恃无恐,懿成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间帐门一动,阿午随之入内。 “可敦。”他站在方才的位置上,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他年岁不大,兼容了大越的柔和与北国的粗犷,尤其那双澄亮的蓝色眼眸,看得懿成心下一软,“不必拘束,上来吧。” 阿午一时不明可敦之意,他缓缓行至她身畔,双手熟稔地搭上她的香肩,轻轻按压起来。 懿成瞬间如被电击,索性拉住他的手腕,“不,不是要你做这个。” 阿午一愣,他嗅到一阵名贵的脂粉香气,便大着胆子从后搂住她,那是他的本份之职,见懿成并不抗拒,又于耳后落下了细细轻吻。 “去榻上。”懿成冽声命令道。 阿午瞬间便抱起她,往床榻上去,一来二去,两人便如交颈鸳鸯一般缠绵悱恻。 木图所言非虚,阿午确实有过人之处。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云雨经过,懿成连发髻也纹丝不乱。 阿午连滚带爬跪倒在地,这位可敦为何在兴致高涨时勒令停下,他不得其解又胆战心惊,“可敦,可是阿午哪里做的不好。” 懿成理了理衣袍, 分卷阅读112 “不关你事,下去吧。” 阿午不敢停留,衣衫不整也匆忙离开了皇帐。 见他离去,懿成无力地瘫在那把龙椅之上,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孤独,觉得虚无,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只是忽然想起了□□。 帐门又有响动,懿成以为阿午胆大包天去而又返,直起身刚要发怒,却见来人是阿来夫,他一脸铁青,面色不善。 “是可汗啊。”懿成长舒一口气,又懒懒倚回皇椅。 “我见到那个叫阿午的人了。”阿来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难得硬气,“你要如何解释?” “解释?”懿成知道他或许因阿午一事心有不快,可他不是她的夫君,或者她从未当他是,他没有立场不快。 想至此处,懿成也没了愧疚,便清声道:“阿来夫,我不喜欢你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阿来夫指尖微颤,半晌,才硬声道:“是……可敦。” “还有何事?” “有!”阿来夫豁然抬起头,似乎鼓足勇气,说道:“阿姐与岱钦大婚,我不要你说的从简那套,我要给阿姐这世上最隆重最难忘的婚礼。”她向来反对铺张,他就特地用此事来给她添堵。 懿成一眼看穿了他那些心思,迟迟不语,她感到辛酸,又欣慰。 “阿姐是我唯一的亲人,又是胡淄皇族的贵女,她的嫁娶是国之大事,不能寒碜,我……”阿来夫越说越没有底气。 “好!”懿成却霍然开了口,“就依可汗说的办。” “可……”阿来夫没料到她会同意,满面错愕,懦懦道:“可敦为何同意……” “可汗难得提要求,我当然不能逆了可汗的意。”懿成浅笑如花,“毕竟终有一天,北国所有事宜,都亟待可汗决定。” 阿来夫眼神闪烁不定,处理北国一切事宜,他做得到吗?他说不好。 不过,依他的提议,一月后,北国郡主德德玛与监国重臣岱钦大婚,这场万人空巷的盛大婚礼,就绽放在这万物复苏的阳春三月里。 新娘德德玛人比花娇,新郎岱钦翩翩如玉,他们很是般配,懿成捕捉到新人不经意对视时那爱意流露的眼神,是那么纯粹,那么坚定,正如歌里所唱,他们会执手一生,相伴偕老。 她不禁有些触景生情,她想起了另一场轰动草原的婚礼,那时有人牵起她的手,仿佛要一直走到白头。 懿成愈发黯然,如此场合,她的一颦一笑无不引人注目,于是,礼还未完,吉达便走了来。 “可敦,我有事相告,”他低声对她说。 懿成回过神来,颔首道:“去那边吧。” 人声如沸里,两人一前一后悄然远去。 “吉达,为何不说话?”懿成同他走了些距离,乌仁哈沁悠扬醉人的歌声在耳边似有若无。 吉达停下脚步,从怀里拿出一物,“我在犹豫,是否要将此物给你。” 懿成睇着那封封蜡完好的无名信,心内诸多猜测,又听他说—— “毕竟你的处事方式,你的妇人之见,我很是不喜。”吉达丝毫不掩对懿成的敌意,那是由来已久的。 懿成满不在乎地笑了,“可将军还是将信给我了。” “对——”吉达将信递到懿成面前,“可汗的信,伊林之战前写的,他留给你的。” □□? 懿成眼眶蓦然温热,手指轻颤地接了信,几张笺纸若有千斤,她没有拆开,更不敢拆开。 她将信原封不动地放入怀里,释然而笑,“吉达,多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话让吉达无言以对,甚至有几分愧对,若不是乌仁哈沁同他说的那番话,让他明了原来从始至终可汗都深爱这个女人,恐怕他要让那信成为一个秘密,永世封存于黄土之下。 “伊林之战……很久了……”懿成喃喃自语,转而又问:“为何还要给我?” “可汗是真心待你的……”吉达说起乌仁哈沁所言,径自眺向远方,情意绵绵,温柔坚毅。 懿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舞姬乌仁哈沁正手执盅碗,踏歌起舞,盅碗在空中碰得叮咚啷当响,她笑得明媚欢快,是少有的开怀。 懿成看破不说破,只莞尔道:“总之多谢你,吉达。” 吉达不以为然,蔑之一笑,“我不稀罕,我依旧讨厌你,只是——” “我爱北国,我爱这里的一切。”他的神情郑重非常,又望向乌仁哈沁所在的方位,目光似马头琴音般辽远绵长,望着他的心之所系。 现下,在街头欢呼雀跃的北国民众还不知,就在几日之前,岐国国君萧翦病情加重,他发出了人生最后一道圣令——攻打大越,岐国由此开启了长达七年之久的茫茫统一之旅,至于他为何突然下此决心,没人猜得透,此为一个千古难知的谜。 而这个消息传来北国那日,正逢郡主大婚之时。 懿成当夜收到密报,心下震惊,她不顾阿来夫反对,便派人将此事通知了岱钦等人。 分卷阅读113 “今夜阿姐洞房花烛,我不想阿姐大婚也不高兴,你就不能待明日再说吗?”阿来夫忿忿不平。 懿成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她沉思良久,便问他:“可汗,岐国攻越,北国可战可不战,你对此事如何看?” “攻越与我们有何相干,”阿来夫不以为意,“当然不战,他们要打便打去。” 懿成睇了他一眼,“如今三分,僵局一破,必定唇亡齿寒,我们与岐国,早晚会有场激战,真的到那一天,我们又该如何吗?” 阿来夫懵住了,他悄悄去瞧她的脸色,“那……战?” “可汗以为,该战于何处,又该何时为战?” 阿来夫被追问得没了主意,她审视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这……不如不战了?静观其变也好,总之,我一切听可敦的。” 懿成顿时大失所望,她瞅了那副好皮囊许久许久,才幽幽叹道:“你和你兄长没一点像。” 阿来夫霎时心如针刺,变了脸色,“你想战,都是为了阿哈对不对,你想为他报仇,与岐国为敌,也不顾北国是否陷于战火之中,对不对?” “你说呢?”懿成冷眼瞧着他,心寒不已,缓缓道:“阿来夫,我真是高看你了。” 此话如突然间的晴天霹雳,给了阿来夫重重一击,他霎时浑身发抖,爱恨难解,仿佛置身于熊熊业火之中。 战与不战 翌日,朝堂之上,岐国攻越之事一出,便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出懿成所料,除去那些置身事外的,朝内分为主战与不战两派,他们眼下各执己见,言辞激烈, “两年前同岐国一战,元气大伤,甚至失去了……只怕较短时期内无法再战,求可敦明鉴啊。”新上任的左当户愁眉不展。 “什么话!岐国与北国有国仇家恨不共戴天!”大将军海日古大吼一声,“攻打岐国,我北国英勇男儿个个能披甲上阵!” “当户大人说的有理,兵戈一起,百姓必定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啊。” “这话不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岐国一来,我们反而被动,百姓只会更苦。” “臣赞同大将军之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岐国视我们如眼中钉,迟早会出兵攻打的。” “现在攻打岐国,倒是解了大越之急,可他们会不会将矛头对准北国,那样一来,必定会有殊死之战……” “不不,岐国战败,哪里顾得上我们……” 最后,争论不下的大臣们将目光一致投向了高座上未发一语的可敦与可汗。 “当然要出兵——”懿成语出惊人,她即刻抬手制止了帐中跃跃欲试的反对者,“不过不是攻打,而是逼近岐国都城梁城,梁城被围,岐国大军一定会放弃攻越。” “可……这样于我们,又有何好处?”骨都侯微微摇了摇头,满腹狐疑。 懿成正色道:“先前三国制衡,互不相犯,所以天下刀兵暂息,百姓生活安稳,现在我们同样也需要暂时的安宁以休养生息,便只能先维持这平衡,何况,围而不打,减少死伤,于北国是最好的办法。” “呵——”此时安静的帐内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嗤笑,正是那马院督监——绍布,他大义凛然地走上前,“可敦,你的计策非常完美,甚至说得上是冠冕堂皇,可你大费周章,不还是为了缓大越之急,缓你故国之急吗?” 懿成眼神瞬时凌厉,这些年对绍布的监视并未发现此人有何异动,她本已快打消了怀疑,可他如今这番话,倒真是祸水东引,居心不良啊。 众臣闻言,当今可敦的大越公主身份令他们难免生出猜疑之色,可他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还未等懿成开口,只见人高马大的海日古一个箭步上前,直直捉住了绍布的衣领,作势要将他重重摔向一旁的高柱之上,他怒不可遏,“妖言鬼语!我看你是嫌命长!” 众臣一片哗然,岱钦眼见不妙,这海日古一言不合又要大开杀戒了,他略施巧力扯住海日古,低声道:“可敦尚在,你不可如此。” 海日古念及□□临终所托,这才稍稍冷静,他将惊魂失色的绍布大力一推,“饶你狗命!” 绍布一个踉跄,摔跌在地。 岱钦朝皇座上漠然置之的懿成行了一礼,不疾不徐道:“可敦受惊了,再争执下去也不是办法,可否容臣说说对岐国一事之见。” 懿成本想趁机除去绍布,没想到却被岱钦错手阻拦了,她抬了抬眉,“说——” 岱钦又行了一礼,礼数周全让人寻不到半点错处,“可敦这声东击西之计确是出其不意,可是,您不知,温都到梁城相隔万里,其间穷山恶水,并非坦途,一来一去,即使不打仗,也内耗不小。可敦,我在大越时听过一句老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何我们不能按兵不动,静待机会呢。” 懿成敏感地觉得岱钦这番话绵里藏针,似乎无意安定人心,倒是煽风点火,她望着那位温文 分卷阅读114 尔雅的臣子,平静道:“因为机会稍纵即逝,无人知道它何时来,如何来,你们知道吗?你们敢说知道吗?何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北国大军骁勇善战,上战场亦不怕,何况这点内耗,想必还负担得起,大将军,你说呢?” 海日古又“咚咚”拍起胸脯,“可敦放心,只要你下令,莫说围城,就是攻城,海日古也领兵去,绝无二话!” 懿成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她本想再问问吉达,可见他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临时改了口:“那在场的诸位,还有何话要说?” 朝臣们知道这是可敦拍板决定前的惯例,他们再多言语也无济于事,围岐一事怕是木已成舟,已成定局了。 岱钦眸子微动,左手在暗里握紧,无所如何,此事万万不能成! “既然无人反对,那就……”懿成欣然一笑。 “我不同意!”静坐一旁的阿来夫忽然出声,他的声音清冽,响彻朝堂,“我不同意围战。” 阿来夫强作镇定,他垂下眼眸,“岱钦大人说得在理,纵观各国国史,有多少内乱是战事未起时便自乱阵脚,最后国库空虚,陷入绝境,寡人认为,围战之计无异于此,可敦不能为了一己之私,为了替兄长报仇,为了救故国于水火,而置北国于不顾。” 这是颉羽可汗继位以来,第一次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从可敦微微失色的神情里,默不作声的众臣们无不察觉到两位高位者之间的暗流汹涌。 连岱钦的手也陡然松开,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唇角。 而海日古性急,闻言便怒,大逆不道地指向阿来夫,“可汗,你如何说得此话!” “海日古,不得无礼。”懿成淡淡说道,她知海日古本性,亦无意责备他。转而又侧过头逼视着阿来夫,她看到他伪装的强硬,也看到他难以摆脱的恐惧,她自嘲地笑了,“可汗,你真的认为我所做所为是为了一己之私吗?” “我……”阿来夫指尖不住颤抖,他在惧怕,如常的惧怕,他憎恶海日古的粗鲁无礼与尊卑不分,他也憎恶这样无能的自己,于是,他霍然直视着懿成的双眼,义无反顾道:“是!可敦所为让人怀疑。” 可汗一语终了,朝堂内外鸦雀无声,没有人愿意在此时站出,成为众矢之的。 突然!一直静默跪地的督监绍布大人起身高呼:“不可围城!万万不可围城啊!臣这一生为国,衷心昭昭,如今可敦要做不利北国之事,臣无能为力,只好——以死相谏!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声落之时,他以迅雷不及之势撞向了身旁的高柱,颈骨俱裂,霎时气绝。 懿成冷笑一声,绍布的以死相逼在她看来根本无足轻重,她也断断不会因此屈服,可她没有料到—— 岱钦凝了眼那具面目难辨的尸体,想起绍布死前望向他的那一眼,舍身取义,近乎悲壮,他豁然跪地,成败在此一举! 他高声道:“不可围城!还望可敦三思!” 懿成眉头紧蹙,岱钦竟也带头胡闹,她刚要呵止,但见朝臣一个个跪倒在地,他们的高呼声此起彼伏,由弱及强,渐如排山倒海,震天撼地—— “不可围城,还望可敦三思!” “不可围城,还望可敦三思!” “不可围城,还望可敦三思!” 最后,站立的人寥寥无几,懿成一眼望去,只见海日古满脸焦急,吉达则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身侧又传来阿来夫冷漠的声音,“不可围城,还望可敦三思啊。” 这话无关紧要却有溃堤之效,懿成盯着阿来夫看了好一会儿,他长大了,不再是小孩了。 见他语毕却始终低着头,不肯看她一眼,懿成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好,既然可汗不允,那就依可汗所言罢。” 这就是此事不了了之又无可厚非的结局,下朝以后,懿成回到皇帐,满朝文武的跪伏还历历在目,他们的高呼还犹在耳边,还有阿来夫和岱钦的当众反对,她的地位已岌岌可危。 她坐在妆台镜前,望着镜中那张老态初显的面容,眼角的纹路记录了日复一日不为人知的劳碌与疲惫,令她感到陌生至极。 恍惚中,她瞥到夹于书册的那封书信,她忽然能体会□□在大战之前的那种孤注一掷的心境,冰冷的夜晚,强劲的对手,未知的前路,他会想些什么呢?又会写下什么呢? 她真的想知道。 懿成用小银刀挑开那狼首图样的封蜡,取出信件,展开一看,其上竟然空无一字,除却尾端的一枚朱红的可汗印章,什么也没有。 不,这不可能。 懿成不可置信地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的确未留一字,若不是那枚货真价实的印章字样,恐怕她会怀疑此信是否是出自□□本人之手。 那一刻,她彻底明白,她不该展信,不展信,他就还活着,永远活着,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可现在,□□,她一生的夫君,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今后,她又要独自一人,走这条艰难的道路。 那 分卷阅读115 夜,皇帐里爆发出裂帛般的痛苦声,连帐外的人也略有所闻,巧月听了,不顾礼节,一时情急冲入帐中,转瞬便惊住了—— 她见到了一个号恸崩摧的女人,正大放悲声,懿成的泪水湿透了手中捏住的一张空白信笺。 相识于微时,无论是瑞王府的晚霞抑或北国可敦懿成,她总荣辱不惊,巧月从未见过她如此大悲于形,如孩童一般。 “公主!”巧月一把将懿成抱入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巧月在这里,巧月在这里。” 懿成从巧月衣衫散发出的皂角微香里找到了类似母亲的气息,这令她那颗风雨飘零的心暂得安定。 久远的岁月里,她一直谨记母亲曾对她说:“你要学会忍耐。” 别无选择,只得忍耐。 故人季华 翌日,懿成还未起身,便听来人通报,“可敦,吉达大将军求见。” “传。”懿成拢起衣衫,一时头晕眼花,巧月忙上前为她整理仪容。 不多时,只见吉达大步入帐,神色凝重。 “将军有何事?” 她的声音嘶哑不堪,引得吉达抬眼,看到她双眼红肿,面色憔悴,径直问道:“可敦还在为围城之事困扰?” 见懿成不语,吉达又道:“可敦毋须如此,这计策若是在岐国,在大越,或许可行,可在北国——就偏偏不行。” “为何?” “北国地处偏远,因循守旧,那帮老狐狸有大帐有衣食,又如何会接受这种看似百害无一利的计策,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岱钦一向明理,竟也信内耗之说,与他们一丘之貉!”吉达说着愈发恼怒。 懿成盯着他怒气腾腾的双目,缓缓摇首,“将军,无休止的朝廷争斗才是最大的内耗。换言之,祸兮福之所倚,福之祸之所伏,或许不围城,于我们也并非坏事,将军不必介怀。” 吉达的神色忽然变得不可捉摸,“可敦,我正为此事而来,既然不能正面交锋,我想领一队精兵潜入邺阳,一为打探敌情,二为——”吉达顿了一顿。“接我的小妹阿茹娜回来。” 阿茹娜,大越的荻妃娘娘?她竟是吉达的妹妹。懿成恍然大悟,也许这才是他的真实意图,只可惜她不能同意,“邺阳如今是战乱之地,将军能否全身而退?” 吉达行过礼,坚定不移,“能!”他并未明白懿成言语里婉转的拒绝。 “不,吉达,我并不赞成。”懿成直呼其名,又动之以情道:“你是北国股肱之臣,不能凭一时冲动以身涉险,我不会允许,若□□在,他也不会。” “那阿茹娜怎么办?”吉达的诘问隐有不忿,“她为了北国背井离乡,成为细作,委身你们大越皇帝,也算立功赫赫,现下大越有难,你要她怎么办,可敦要将她置于何地?置于死地吗?” “为国抛却生死,她既然选择了做细作,那这便是她的使命。”懿成的言语异常平静,也异常无情。 “可她也是我的妹妹!”吉达怒哮起来,“要我这个作长兄的看着她死,我做不到。” 懿成无声地望着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悲痛男子,于理,她该坚持己见,于情,她已被吉达对阿茹娜的情意所打动,血肉至亲,那是她不曾拥有的。 “我记得可敦说过,那封书信以后……便欠下我一个人情。”吉达打算最后一博,“如今,我要这个人情,我要去接我的妹妹回家。” “罢了……”懿成轻叹一声,无奈地扬了扬手,“若将军能保证无虞归来,也便去吧。” 吉达喜出望外,“多谢可敦!” 懿成微微一笑,又对他一字一句道:“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也很久不曾见阿茹娜了。” 吉达眸子微动,“是!” 吉达这一去,便是数月之久,其间岐国势不可挡的胜报频频传来,定远大将军攻破了一座又一座城池,誓要拿下邺阳,据说他的用兵神乎其神,歼敌无数,作为将军,他的冷血残酷也声名远扬。 事实上,大越外强中干,里里外外早已腐朽透了,守城大将多是缴械投降,定远将军的胜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当岐国大军攻下苴州的消息传到懿成手里时,她不禁开始担忧大越,也担忧北国,苴州易守难攻,古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苴州被破,意味着阻挡岐国大军的一道重防已然不再,而大越多舛的国运,又将如何呢? 这事非同小可,懿成渐渐生出不详的预感,北国似乎冥冥中已错过了一个绝好的时机,她不得不对阿来夫旧事重提,尽管上次朝堂对峙以后,阿来夫便开始亲近岱钦,同她疏远了不少,可她无力阻止,她可以操纵一个人的行为,却无法控制他的思想。 “这是前方传来的岐国的捷报,我想可汗应该看看。”懿成将那卷密报递给阿来夫。 阿来夫不耐地撇了撇嘴,接了过来,昨夜岱钦带他偷偷同侍女们的玩闹持续了很久,那滋味妙不可言,欲罢不能,以至于他体力透支,而懿成,却不 分卷阅读116 合时宜地吵醒了他。 阿来夫潦草地览了一眼,无非又是岐国又大胜的消息,早看得厌了,他冷漠道:“可敦又想怎样呢?围城?攻?还是守?” 懿成略抬眼便见他眼下的淡青,她为他选的妃子被他冷落,可他却常同侍女荒唐,已隐约有了怒气,“不是我想怎样,我要问问可汗,终日不问国事,您想怎样?” “我啊——”阿来夫哧笑一声,“我不想怎样,可敦大权独揽,他们都对你俯首称臣,我还能怎样呢?” “好,既然你想掌权,那就该有个掌权的样子。”懿成指向桌案上那沓未动的书籍和折子,厉声道:“我要你看完这些,可你呢?你是如何做的!除了终日混迹于女色之中,你还做了什么!” “我不想看!”阿来夫想起岱钦平日里对他所言,一时情绪激动,“我才是可汗,我才是一国之君,我想做什么,不做什么,为什么偏偏都要你来插手!” 懿成亦毫不退让,“因为你的兄长将你托付于我,也将北国托付于我。可汗之位,从来都不是为所欲为的借口,而且你的责任所在,你的重担所在!” “可是他已经死了!”阿来夫猛然发狂大吼,“他死了!死了!你不明白吗!这都是你们的报应!报应……” “啪!”清脆的掌掴声在空中响起,懿成的手掌如火烧过,她看到那双美丽的茶褐色眼睛里顿时生出似曾相识的恐惧,还夹杂了一丝狠辣。 懿成心下一紧,收起手,冷声道:“阿来夫,不要逼我用对待犯人的手段来对待一位可汗,你好自为之,尽早看完这些折子。” 阿来夫捂住脸颊,似蒙受了奇耻大辱,讽道:“你们大越人惯爱如此吧,牝鸡司晨,玩弄权术,不知那位大越皇帝是不是也同我一样,一样可怜,一样可悲。” 懿成离去的脚步一顿,转身问道:“这些话你从哪儿听的?” 阿来夫忆起岱钦的温言细语,梗着脖子,“这与可敦无关。” 懿成此刻离阿来夫不过几步,却仿佛与他相隔万丈,他高过了她,面容也凌厉了不少,只是那个温柔纯良的孩童,那个挑灯夜读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了。 懿成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后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皇帐里,阿来夫只听得她说:“不,他和你不一样。” 自此,可敦与可汗不和的谣言渐渐传开来,有些胆大的侍女奴仆们在皇庭之内乱嚼舌根,世人皆知,一个女人年老色衰是常事,色衰爱弛也是常事,虽尊贵如可敦,亦不能幸免。 谁知此类言说不慎传到了可汗耳里,他闻之大发雷霆,对多舌者施以掌掴之刑,那日清脆的掌掴声伴随压抑的痛呼,响彻皇庭,无一人例外。 此事闹得很大,连一心操劳国政的懿成也略有耳闻,可她不再劝诫,也无力劝诫,阿来夫倚靠岱钦,正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借以与海日古和吉达抗衡。 他到底是长大了,北国终有一日是要交还他手的,懿成抚摸着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可汗金印,其上有九龙衔珠,盘旋交缠,她顿生不舍,放下手中的权力,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正想得出神,帐外传来禀报,“可敦,吉达将军归来求见。” 吉达,他回来了。 懿成一喜,正身坐起,“快传。” 入帐的吉达步伐沉重,满面沧桑,他胡茬正浓,手里拉着条粗大的铁链,其后锁了一人,是个身形姣好的虚弱女人。她蓬头垢面,走得踉跄。 “可敦,这是回程途中发现混入队伍的大越细作,她说识得你,便特带来你看看。”吉达粗砺的嗓音满带怀疑。 懿成蛾眉轻蹙,微仰下巴,直问那跌倒在地的女子,“你是何人?” 那女子闻言轻笑,她缓缓抬起头来,污秽遮挡了她平日的艳光,却又为她倾国倾城的容颜平添了另番滋味,懿成一眼便认出她来,仿佛多年前那每每夜里,在沉雪楼里疯狂生长的羡慕与嫉妒又鲜活起来。 “宣妃娘娘风采依旧啊。”懿成漫不经心地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阳季华望向锦衣华带的懿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妒忌,她忍痛一笑,“公主……也不差。” “别废话,说——”吉达一把收紧了锁链,疼得美人冷汗涔涔,“为什么混入北国军中,谁派你来的,你的目的是什么!”说话间,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看向懿成。 懿成对吉达的怀疑了然于心,这位绝色美人一旦开始玩弄离间心计,便叫人不敢轻视,她漠然道:“宣妃娘娘,吉达将军可不会怜香惜玉,她问你的话你要照实说。还有,你同他说过什么?” 吉达侧头看向懿成,有意试探,“抓住她的那天,她诬陷可敦亦是大越细作,可敦说她该不该杀!” “当然该杀!”懿成断然道。 吉达这便大力扯起阳季华的头发,不由分说,要将她拖出帐外。 阳季华这才慌了神,懿成是她唯一的救命灵符,她不可放弃,于是,她的手在空中挣扎乱舞起 分卷阅读117 来,连连恳求:“不,可敦,我是胡说的,若非如此,这一路上我早已性命不保,可敦饶命,可敦饶命!” 美人梨花带雨,懿成却心硬如石,“宣妃,你的离间计用得很好,只可惜……” “不!不!”阳季华被拖行在地,铁链的抨击声听得她头皮发麻,那个男人正粗鲁地扯断她根根秀发。 她心下一横,便对懿成尖声喊道:“可敦难道不想听听铜钱的故事吗?” “等等——”懿成突然出声止住了吉达。 阳季华美眸里盛满哀切与期盼,“我知可敦离大越太久,对人对事,一定思念非常,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话让懿成忆起了默央,还有十六岁那年的少女懿成,她是那样孤独,一个人住在沉雪楼,与夜雨作伴,与寒灯作伴,除了默央,再无人过问。 “吉达,留她一命。”懿成到底还是心软了。 吉达急道:“可敦不可,什么铜钱,她之前也是这般巧言令色……” “她不是细作,至少不是忠于大越的细作,否则她该以死明志才是。” 以死明志?懿成的话令吉达心中一痛,他沈思不语。 懿成见吉达似不肯罢休,又道:“不如打发她去马院,若真是大越来的细作,留着引蛇出洞,也总归是有用。” “那好!”吉达思索片刻,欣然同意。他重重推搡了阳季华一把,命道:“来人,带她去马院!” 阳季华被强行押走后,懿成这才想起一事,又叫住正要告退的吉达,“吉达,阿茹娜呢?” 吉达行礼的手却猛然滞在空中。 引狼入室 懿成发觉了吉达的失常,不住追问,“阿茹娜呢?她没回来吗?” “回来了。”吉达声有哽咽。 “那如何不来见见我?”懿成虽这样问,却已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她……”吉达背过身,眼眶滚烫,他想起了客死异乡,已化作灰烬的小妹。 吉达还记得那夜邺阳大乱,定远将军已兵临西城门外,他放出将要屠城的消息,惹得邺阳城内人人自危,四下逃窜。 吉达领精兵杀出重围,与阿茹娜一人一骑,眼看着就要出邺阳的礼平门,可紧要关头,阿茹娜却陡然勒停了奔马。 “小妹,怎么了?”吉达见她回首而望,背影萧索,不得不折返回来。 阿茹娜娇艳的面容已覆满了岁月的风尘,四下人潮纷乱,唯她静静道:“阿哈,你说大越会被灭国吗?” 吉达心下急躁,“小妹,都什么时候了,你管它呢,快走!回北国再说!” 阿茹娜霎时笑靥如花,“对啊,回北国。” “这就对了,快跟上!”吉达点了点头,策马前行。 不多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异动,回头一看,只见阿茹娜直直从马上坠落,而她的胸口,赫然插了一把银刀,鲜血洇洇淌出。 “小妹!”吉达见状,飞身下马,将阿茹娜揽入怀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嘴角缓缓溢出的血迹,痛心疾首道:“小妹,你——你这是为何?” “我……是自愿的,对不起……阿哈,浪费……你一番苦心……”阿茹娜满怀歉意,她视线涣散,正好看到了天空那颗北极星,自言自语道:“我不要……回去,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只可惜……他……” “别说了!”吉达嘶吼间已流下热泪来,他抱起阿茹娜,脚下如风,穿梭在长街上,“别说话,阿哈带你去找郎中,阿哈救你!阿哈救你!” 怀里的阿茹娜已气若游丝,药石无灵,她嘴里仍念念有词,“阿茹娜……会在这里等着……王攻进大越,夺取天下……的那一天……大越……一日不灭,阿茹娜便……一日不归……” “故国”二字还未出口,她的手已陡然垂落,生命的消逝是那样决然,又那样残忍,似疾风过后飘零漫天的秋叶,还不忘诉说那点无人能懂的爱恋。 她的使命已经结束,可是当年讲定赴约的人却再也不能来了,她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但她知道他不在世间,亦不在北国,她也确实不必再归故国了。 吉达一时哀痛不已,当街长啸,“小妹!” 他最钟爱的小妹在他的面前自戕死去,他无能为力,甚至不明缘由,他只知道那把插入小妹胸口的尖刀也正一寸寸没入他的胸膛,让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阿茹娜的身体在晚风里渐渐凉透,吉达作了一个决定,他要带小妹回家,无论生死,他都要带她回家,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从邺阳到温都的长途跋涉之中,尸体不耐气温,渐渐腐坏,是难以抑制的臭气熏天,吉达不忍小妹死后花容尽损,尊严全失,于是循了北国的火葬之法,忍痛让小妹化为了烬土,那个聪慧伶俐的小妹,竟要永生地居于一个玉罐之中,全无声息。 他的小妹本是名门之女,他们赫东勒父族在北国朝中三代为官,小妹自小貌美,机敏过人,剑术骑 分卷阅读118 术,无一不通,又骄矜难驯,当得胡淄贵女。 谁知在北国和大越的一次交战中,大越的平北将军展肇对犯乱者穷追猛打,屠杀了阿茹娜母氏一族,展肇将军也因此负伤,埋下隐患,于数月后病发身亡。 可战争带来的痛苦远远不止于此,阿茹娜的母亲因兄长父亲的亡故日日哀恸,夜夜啼哭,不多时竟撒手人寰了,可她死前,对报仇一事仍念念不忘。 阿茹娜成日陪伴在母亲病侧,耳濡目染,对展肇也是恨之入骨,母亲亡后,阿茹娜不留下只言片语,便离开家中,只身潜入大越,执意复仇。 悲哀的是,她一个黄毛丫头,根本近不得展肇的身,失败并不能消弭她的仇恨,相反却让仇恨与日俱增,夜夜将她吞噬,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男子来到她身边,他俊逸非凡,有着一双罕见的蓝色眼睛。 他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他说他是当今北国的哈丹王,他说他能教她复仇,她自然信了。 后来,她心甘情愿成为他手里的一支暗箭。 她偷随展氏兄妹入邺阳,接近瑞王,接近皇帝,默央的随手一指令她一步登天,成为帝妃,让全盘的计划都顺利许多,此后联傅后,通大臣,杀公主,害淑嫔,一步步,都在那人的算计之中。 人人都以为她是恨入骨髓,报仇心切,她也以为如此,直到她想起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在暗夜里也不凡光亮,那样澄澈又那样真挚,为此,她可以付出生命,去换取那道目光那怕一刻的停留。 可惜她终究是做不到了。 “她来不了了。”面前的吉达神色沉痛,他对懿成行礼道:“可敦,请允许我将小妹葬于圣屿山。” 那儿积天地灵气,毗邻皇家陵寝,是一个亡灵最好的归处。 懿成略一颔首,“好。”她尽力避免去缅怀旧时大越宫中的往事,无论是默央,还是他的女人们,淑嫔,容嫔,荻妃,和阳季华,尽管此刻她们有人正在眼前,正在温都。 温都对一个外乡的女人而言,是不甚友好的是非之地,在马院为奴的阳季华深谙此理,她用粗布麻衣掩饰她姣好的容貌,却总有好色之徒对她毛手毛脚,多加侵犯,他们粗糙的手和话语割疼了她娇嫩的面庞,也助她的怨憎暗暗滋长,她忘不了那日懿成俯视她的情形,她一生骄傲,此乃奇耻大辱。 那个赝品都能一跃登天,她为何不能? 同时,阳季华也明白,她的美貌会为她带来桎梏与麻烦,但也会为她带来转机和希望,只要她不放手,也不甘于现状。 如她所愿,那一天真的到来了,而且来得并不算太晚。 监国大人岱钦打马而过,她的侧脸给他留下了惊鸿一瞥,她眼里那类似仇恨的不灭光芒更令他为之震撼,岱钦顿悟——这个貌美的女人是一道灵符,是摧毁北国的最后一席风暴,也是他一直寻寻觅觅的天赐之人。 “你心中有恨。”岱钦悄然立于那个忙碌在干草马槽之间女子身前。 阳季华停了手边的动作,斜眼看着面前这位身着华贵的白衣男子,似乎与往日里那些举止轻薄的好色之徒并不相同。 “我能帮你解心头之恨,你信不信?”岱钦声如润玉。 阳季华扔了手中那捆草垛,两侧鬓发轻散,带了点零落的凄美,她面无表情道:“我信。” “好,那你肯不肯为我做事?” 马院粪土的味道令阳季华厌恶非常,这落魄之地绝不该是她最终的栖身之所,她望向面前人,他的眼睛就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她心下一横,“我肯。” “那你就得听我的。” 岱钦所料不假,他异常顺利便与阳季华达成交易,尔后他将盛装打扮的季华送到颉羽可汗面前,阿来夫一见来人,眼底霎时如千灯燃亮,他对阳季华惊为天人的容颜一见倾心,从此念念难忘。 她如柳的腰身,如流水般轻柔的姿态,无不令他神魂颠倒,酣畅淋漓。 “我要封你做大妃。”这是可汗事后对季华的言之凿凿的承诺,尽管他知道,册封一事并不容易,还需得懿成手里的可汗之印。 阳季华眼里精光一闪,她娇枕在阿来夫怀里,“妾身得可汗垂怜,已是三生有幸,可汗实在不必为我大费周章了。” 这话有意无意暗示着他的大权旁落,恰好戳中了阿来夫的痛处,他狠声道:“我偏要封你做大妃!我倒要看看谁敢反对!” “绝对不行!”可敦庭帐里,阿来夫前来请求封妃的话还未说完,懿成便将手里的茶盏重重一搁,厉声反对。 阿来夫冷哼道:“为何不行?” 懿成目光微垂,这倒还问住她了,“她——是大越人,处心积虑混入军中,来得不明不白,若是心怀不轨,可汗该当如何?” “可敦说她身份可疑,那可敦为何不在她来时就处死她?还是说,因为可敦也是大越人的?念及故土,狠不下心了?” “阿来夫!我没在与你商量,我也不想在此等男女之情上多费口舌,总之不行就是不行!”懿成直直盯 分卷阅读119 着这位长身玉立的少年,两人之间气氛很是微妙。 “呵——”阿来夫嗤笑一声,茶褐色的眸光悠悠,“可敦,你在嫉妒……” “你胡说什么!”懿成险些拍案而起。 “你不处死她,反而让她为奴折辱于她,这难道不是报复?这难道不是嫉妒吗?” 懿成有一瞬的错愕,不错,昔日默央对宣妃钟情,她委实妒忌。 阿来夫见懿成不语,自以为震慑住了她,又得意道:“可敦如何都好,只是不要忘了,你没有资格反对,你说过嫁我不过是场交易,我作可汗后,要封妃纳嫔,你都不会过问。” 懿成怒极反笑,问他:“那你今日来,是铁了心要纳妃了?” 阿来夫落然掏出一卷羊皮圣旨,“不错,我今日来,就是想请可敦践行诺言,将可汗金印落于旨上。” 懿成收了笑,“看来可汗是有备而来,若我不肯呢?可汗是否还打算降罪于我?” “我哪有那个本事……”阿来夫奚落般连连摇头,“若可敦不同意,我只会心痛难忍,一病不起,从此恐怕——再也无法上朝了。” “阿来夫,你如此儿戏,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何身份?”懿成怒气攻心,面对阿来夫的威胁她束手无策,选择阿来夫是□□的遗愿,她根本无心违背。 “我当然记得,我是可汗,是草原的王,我可以为所欲为,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阿来夫答得毫无犹豫。 “你……这些话,到底是谁教你的?”懿成已察觉不妥,若无人撺掇,阿来夫不至于此。 阿来夫欣然一笑,似乎想起某些美好时刻,“无人教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可以豁出一切。” 喜欢,喜欢,又是喜欢,仿佛那段历史又在重演。 旧时的默央,今日的阿来夫,讽刺的是,他们竟是为了同一个女人。 懿成闭上双目,仿佛得见绫罗帐中阳季华那张绝世倾国的容颜,如正午灼日,叫人不能直视,她缓缓张口:“豁出一切,好……” 再睁眼时,她又是那个遇事沉着波澜不惊的北国可敦了,“我可以答应你娶她,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阿来夫突然不愿去看她的双眼,那双冷静甚至于接近冷酷的墨色眼睛。 “倘若可汗日后能勤政爱民,勉于国事,可汗要做任何事,我自然不会阻挠,像此等小事,根本不足一提。”她不疾不徐地拿过那卷圣旨,瞧了一阵,再亲手在上盖好了可汗金印。 “可汗答不答应?”懿成将那圣旨递向他,面色温和。 阿来夫一顿,接过那张圣旨,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那双眼睛,那里布满了岁月的细纹,他想起曾在灯下偷窥她的睡颜,阿来夫忽然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圣旨,却不肯对她说出任何言语。 纳了大妃,他明明如愿以偿,自有岱钦暗中相助,他再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阿来夫了,那个因为懿成偶然投来的一个眼神而心惊肉跳的阿来夫了,他该高兴才是。 此后,颉羽可汗出入皇庭身边总伴随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外族女子,她是可汗新宠的大妃,她的相貌与胡淄女子迥然不同,人们对此类宫闱红粉之事总表现得兴致盎然,他们对那位大妃的来历议论纷纷,却无从定论,但唯一确信的是,皇庭里人前风光的可敦,似乎正在慢慢失去可汗的恩宠,如新夜红烛,盛极一时,最终仍是要黯然的。 当北国民众还在好奇这位冠绝当世的可汗大妃时,在遥远的邺阳,定远将军率领重兵,已踏入了永明皇宫。 那位英明神武的将军,突发奇想,在朱雀大街上下马而行,此举一如当年,他做皇宫侍卫之时,千百次行在这朱雀大街之上,可没有一次有如今这样的心境。 他听到宫女内侍们仓皇的脚步声,哭喊声,哀求声,唇边泛起一抹轻松自如的微笑,那是胜利者的微笑。 他想再见那位皇帝一面,纪念曾经的忠诚,也纪念曾经的背叛,只可惜,他和大军赶到兰池宫时,那处早已成了一座火楼。 知情的宫人们见之不忘,那滔天火势,不亚于当年琴台的那场天火。 这时,一个女子箭步如飞,奋力冲向为首的定远将军,她的声音凄厉又嘹亮,“大越宫人无辜,求将军饶了宫人……” 那女子话音未落,便被斩于乱刀之下,展啸走到她身边,高壮的身影如黑云袭卷她头顶,见她一息尚存,问道:“他们都逃了,你为何不逃?” “放……了宫人……”那女子弥留之际,心心念念唯有此事,也便再给不了这位将军一个回答了。 大越帝的六妃十三嫔,不畏生死的,仅容妃荀清箫一人而已。 可展啸并不为所动,他只是见她精秀的绫罗裙上血污横流,猜测她应是某位深宫嫔妃,自古红颜多薄命,展啸想起了自己曾为淑嫔的妹妹,她因他的流放而自缢身亡于家中。 这位女子的壮举令展啸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此乃兵家大忌,他下了命令,“开宫门,让宫人出去。”b 分卷阅读120 r   “将军,恐此间有诈……”副将略有迟疑,向来要斩尽杀绝,连屠城都做的出的大将军,如何会突发怜悯了? 展啸望着那倾颓在火里的雕栏玉砌,胜局已定,他略显狂妄,“有诈?皇帝寝宫烧成这样,那皇帝在里头,插翅难逃。” “将军,可是放了宫人,那两位太后会不会趁机出逃。” “那就将那两位太后绑在宫里,让她们同整座皇宫一齐烧为灰烬!这——是军令!”展啸说得决绝。 副将们莫敢不从,“是!将军!” 这座宫殿曾给予他无法言说的伤痛,他便要让往夕所有的罪孽都毁于今朝,毁于一旦。 永明皇宫那场大火足足烧了四日,通天彻亮,火光不息,到最后,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不复存在,两宫太后和皇帝是生是死,真真假假,为迷雾重重的大越国史又添几分神秘。 同室操戈 灭大越这一场仗并不算短,期间岐国国君萧翦薨于病榻,其二子萧绪年逾不惑,出类拔萃,继任新君。 而岐国大军将邺阳夷为平地后,并未因岐国朝堂换了天地而匆匆归返,相反他们意犹未尽,在班师回朝的途中调转枪头,向东北而进,直扑北国。 可北国似未卜先知,早已派海日古大将军镇守此境,杀了岐国一个措手不及,岐国惜败,无奈退至三十里外的险峻之地,亦是两国交界——鹤阳寨固守不出,两军一时陷入僵持。 两军兵力相当,胜负未明,海日古一改往日速战速决的作风,并不贸然进攻,而是采用耗军之计,沉心同岐军消磨。 是可敦料事如神,她在苴州陷落后便断定大越注定灭国,也断定岐国不会就此罢手。 所以她才在朝堂力排众议,立下生死状,让他出兵,一个女人尚且有此魄力,海日古知道自己堂堂北国大将军,亦不可叫可敦失望。 可一日,他忽然接到了可汗的一道手谕,说是大军粮草难济,要他速速从决,海日古向来目中无人,他大手一挥,对前来的信使言语轻蔑:“真是扰乱军心!速决?站着说话不腰疼!” 信使闻言大惊,吓得双腿一抖,跪倒在地,“大将军,此乃可汗手谕啊。” 海日古更加轻狂,口无遮拦,“什么手谕,我海日古在外,只听可敦之命!只见可汗金印!” “大将军不可,这是违逆……”信使战战兢兢地出言提醒。 海日古心烦气躁,一脚踹上他的背,吼道:“滚,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信使早闻大将军有嗜杀之名,吓得屁滚尿流,连夜上路,赶回了温都,他心怀怨恨,将这一切添油加醋禀报给了可汗。 “他真是如此说的?”阿来夫难以置信,他没料到海日古竟全不将他这个可汗放在眼里。 “回可汗,臣句句属实,大将军说只听可敦之命,只见可汗金印,还……还将臣踢出帐外!” 阿来夫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好放肆!” 信使见状怕引火烧身,便连声告退。 帐中一时无人说话,岱钦不经意地看了可汗身侧阳季华一眼,微笑道:“可汗不必动怒,海日古是一贯如此,谁都不放在眼里。” 阿来夫见岱钦那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速决速决,这下海日古定会告诉懿成的,到时我们全都惹祸上身!” “可汗,不要动怒,小心身体啊。”阳季华娇嗔连连,玉白柔荑正抚上阿来夫的胸前。 岱钦无半点惶恐,温声道:“可汗不必动怒,此番海日古对你不敬,是他不好,可他忠心耿耿,还望可汗明鉴,容他一次。” “忠心?”阿来夫阴笑一声,“他的忠心怕是只对着可敦吧?” 岱钦揖身道:“可汗,海日古握北国整整一半兵权,为保北国安宁,实在不能处置啊。” 阿来夫记起海日古时常对他的言语无端,一时恨从中来。 “可汗,我不懂你们国家大事,可是——”阳季华美眸流转,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季华的柔声细语,体态幽香,令阿来夫稍显平和。 阳季华故作怯怯,“那个海日古如此言语,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他狼子野心,您对他再三容忍,他却恩将仇报,目中无人,对您这个可汗没有半点敬意,实在也太过分了。” 美人音若清泉,却针针见血。 阿来夫终是爆发,他猛然锤着桌案,狠声道:“我要杀了他!” “可汗不可……”岱钦讳莫如深地对上了阳季华的目光,微微颔首。 “岱钦你无需多言,我意已决,海日古一定要死!”阿来夫言辞铿锵,“我一定要杀了他!” “可汗当真要杀海日古?”岱钦神色如常,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绝不会改!你可有何计?” 岱钦若无其事抖了抖衣袖,“海日古武艺超群,又有可敦作保,可汗您要杀 分卷阅读121 他,只得一个字,等!” “等?我要等到何时?”阿来夫心切,恨不得要那海日古即刻死无葬身之地。 “等前方战事之变。” 阳季华樱唇轻启,又道:“可汗,此战非同小可,可敦当着满朝文武立下生死状,她怎会看着你杀海日古,让此战失利呢?” 阿来夫失声而笑,刮了刮她挺立的鼻,“你的意思是——瞒着她?” “可汗英明。”阳季华旁若无人地倒在阿来夫怀里,让他有几分心猿意马。 “岱钦,你下去罢。”温香软玉,阿来夫有些急不可耐,摈退了岱钦。 岱钦见着两人面色绯红,了然笑笑,礼数周全地出了皇帐。 刚出帐门,迎面便跳出一个红衣似火的女子,笑若银铃。 “阿钦!”德德玛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洋洋得意,“这次吓到你了吧!” 岱钦被她抱了个满怀,伸手搂住她,对她的孩子举动无奈宠笑,“我说过我不怕吓的,你怎么就是不信?” “噢——”德德玛猛然放开他,娇哼一声,似有失落,喃喃自语道:“哪有人像你这样的。” “一个人在说些什么?”岱钦拉住她的手向前走去。 “没有啊……”德德玛跟在他身后,低下头悻悻踢着地上的石头,突然,她大叫一声,又张牙舞爪地跳到岱钦面前。 岱钦笑着摇首,又摸了摸她的头,一字一句道:“没吓到。” “算了算了……”德德玛撇撇嘴,“我吓不住你,我不赌了,我认输了……” “这么快就认输了?这可不像你。” “你还说!谁让我的夫君一点都不肯让让我!”德德玛粉唇微嘟,用手指报复般戳着岱钦的胸膛。 岱钦捉住她的手,抿唇一笑,“那我可不管,输了赌约就要受罚。” “噫……”德德玛扯着岱钦的胳臂晃了晃,“那要罚我什么啊?” 岱钦看了眼接连天际的草原,有山花,有牛羊,有牧歌,他的心事刹那成空,他对他的妻子说:“不如罚你让我背回家。” “阿钦,你没病吧?这哪是在罚我。”德德玛禁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岱钦捉住她的手腕,双目含情,笃定道:“我说真的。” “那——”德德玛身轻如燕,一跃便扑在他背上,她知他看似瘦弱,实则不然,她眉开眼笑,“好啊,我就知道!我的阿钦最好啦!” 阳光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影在草原上,像交缠的两条黑色锦带,往来的牧民对此津津乐道,无不赞羡这对恩爱如初的璧人。 “阿钦,你为何不怕吓啊!”德德玛在他耳畔絮语。 岱钦一怔,他的思绪飘走得很远,“大概,是小的时候,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很久,习惯了,人一旦习惯恐惧,也就不会再恐惧了……” 德德玛愤然道:“是谁那么大胆,敢动我夫君!” 岱钦笑眼里闪过父亲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德德玛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阿钦,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你放心阿钦,万一碰上他,我一定把他大卸八块,给你出气!” 岱钦感到耳边拂过的气息温热,铁石心肠也柔软下来,一时情动,笑道:“好。” 彼时,他是多么渴望这条路能通向天尽头,这样他就可以永远走下去,不将她放下,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寸步难行,无路可走了。 只因他的身份为他戴上了一副与生俱来的铁枷锁链,他的父亲是岐国新君萧绪,这是不可改变的,也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 这局棋,从祖父到父亲,历经数代人,布了数十年之久,他们只有一个伟大的目的,为此,多少人忍辱负重,多少人离乡背井,多少人身赴黄泉,现下又怎能因他一人的儿女情长,而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呢? 他绝不会放弃,哪怕众叛亲离,也绝不。 入夜,一只凶猛秃鹰从温都翱翔飞出,直向鹤阳寨,温都男人大都爱玩鹰,对此谁也不曾留意。 正是那鹰带去的讯息打破了北岐两国大军的僵局,岐国大军得了指令,突然退兵,撤回了岐国境内。 海日古一时纳闷,恐其有诈,静观了好些时候,直到岐军彻底退出北境,海日古才略微安心,他猜测岐国或许是落入了与他们同样的困境,粮草供应不足,这比刀兵相见更为致命,也更为可怕。 因此海日古不敢胶着,他留下一万士兵镇守鹤阳寨,便领大军回了温都。 一路上舟车劳顿,海日古得知可敦要为他设宴洗尘,心里不免高兴,到底没有辜负可敦所托,故而当可敦传他去庭帐时,他毫无怀疑,便只身前去了。 可当他一踏入庭帐之中,四下并无一人,冷清得紧,海日古心下有疑,刚要离去,便听身后传来一笑—— “大将军怎么急着走啊?” 海日古回头一看 分卷阅读122 ,那颉羽可汗仪容齐整,从帘后悠然而出。 海日古黑脸一皱,“可汗?怎么只你一个,可敦呢?是她说要见我。” 阿来夫对他轻佻的语气恨得牙痒痒,却不动声色,“将军莫急,两个时辰后,筵席开始,您自然见得着可敦了。” “可汗,为何假借可敦名义,传我前来又是作甚?”海日古粗眉紧拧,已一脸戒备。 阿来夫淡淡一笑,上前示好般虚扶着他的胳臂,“将军,上次手谕之事,是我思虑欠妥,我怕将军仍在介怀,才以懿成之命唤将军前来。” “我没介怀!”海日古心直口快道。 “好!将军好肚量,岱钦大人——”阿来夫高声唤道,又转而对海日古和声细语道:“虽将军不怪罪,可我到底过意不去,还是想向将军斟酒认错,晚间筵席人多口杂,不甚方便,这才提前叫将军前来。” 海日古无视阿来夫手里的酒杯,对一旁托酒而立的岱钦道:“岱钦,到底怎么一回事?” 岱钦冲他微微颔首,宽慰道:“可汗是真觉有愧于你,你不介怀,他却心有不安。” “不是……岱钦,”海日古不顾礼制,将岱钦扯到一旁,对他耳语道:“你为何老帮他说话?他不是与可敦作对吗?” 岱钦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帮他,我是帮北国,辅佐小殿下和可敦,兴盛北国,这都是吉释可汗临终所言,是他的遗愿不是吗?” “可……”海日古面有犹豫。 岱钦转首看了眼隐忍有怒的阿来夫,又劝海日古道:“可汗如此纡尊降贵,向你赔罪,你也喝了,莫叫他难堪,毕竟连可敦也要给可汗三分薄面,。” “好好好……文人就是麻烦,我听你的!”海日古端起那杯酒,仰头便一饮而尽,罢了将酒杯重重一搁,“可汗,我不介怀,这杯酒,我干了!” 阿来夫见他饮了毒酒,已开始按捺不住心底的欣喜,霎时眉开眼笑,“好,多谢大将军不与寡人计较。” “行了行了……”海日古不欲与他多言,“可汗,那我走了。” 走?要看你有没有命走出去! 阿来夫眼眸里掠过一丝深沉阴毒的光芒,面上却仍带笑,“好,大将军请便。” “对了——”海日古出去前经过岱钦身边时,又对他道:“岱钦,晚上叫上吉达,我们三人痛快一场,不醉不归!” “好,一定。” “还得叫他带银子!别又是金锞,毕竟与我打赌,我可只收……” 海日古话到一半,突觉脏腑剧痛,喉头腥甜,他满腹狐疑地看向岱钦,岱钦那抹温润不惊的笑意已印证了他内心的疑问。 海日古再看着不远处的阿来夫,那位少年可汗的脸上早已挂上了计谋得逞的微笑。 “你们——你们……你们……”海日古怒目圆瞪,指着阿来夫和岱钦两人,口中鲜血喷涌,言语含糊不清,不多时便轰然倒地,毒发身亡了。 岐国的鸩毒,果然见血封喉,天下一绝。 “我杀了他……”阿来夫不信似地轻喃道,直到确信那凶神恶煞的黑壮大汉再不会挺身拔出长刀,他才放肆高呼起来,“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终于杀了他——” 岱钦冷冷地看着阿来夫兴奋得如孩童般手舞足蹈,他缓缓蹲下身,合上了海日古的双眼。 那是他曾出生入死的兄弟,可他却不能不痛下杀手。 海日古的骁勇是岐国一统最大的阻碍,没了他,再没了吉达,北国的覆灭便指日可待了。 腹背受敌 懿成得知海日古逼退岐军的消息,是大喜过望,决心大宴这位归来的将士们,也要与海日古好生谈谈。 可当夜的筵席还未开始,她便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将军莫名失踪了。 “失踪?最后见他的是何人?在何处得见?”懿成心下一沉。 巧月恭敬道,“是守帐门的两个家仆,他们见到大将军出门,面有喜色,至于去了哪儿,大将军不说,他们也不敢问。” 懿成搁置了手中的折子,“可是在吉达岱钦处,可汗有召见吗?” 巧月摇了摇头,“没有,大将军手下的轻骑都打听过了,除了皇庭,温都各处,皆不见大将军踪迹。” “看来是这皇庭有心藏人了,哪里能轻易叫人找到。可是海日古武艺高强,一般人也奈何他不得,谁能降住他呢?又何为要抓他呢?”懿成眼前浮现出几月前朝堂争执之景,反对出兵的人不计其数,换言之,为她出头的海日古,树敌也不计其数。 “可敦,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会不会有人趁大将军不备,对他用计?” “若能成功对他用计,想必——是他熟悉之人?” “可皇庭内上有可汗,下有百官,识得大将军的人未免太多了,难道我们要一一排查吗?何况……”巧月忽然支吾。 “何况什么?” “何况—— 分卷阅读123 可汗下令罢朝,现下不在皇庭……”巧月对此难以启齿,她为懿成忿忿不平,“他领了大妃去圣屿山,带了好多祭祀之物,说要为大将军祈福。” 懿成陡然变色,“胡闹!今夜大宴群臣,他不在场像什么样子!” 巧月皱了皱眉,“可敦,大将军下落未明,今晚这筵席,还要举行吗?” 懿成心事重重,“你说得对,海日古不来,一切都不过是在欲盖弥彰。传令下去,将封赏送给将领们,要他们留意海日古踪迹,今夜就不必赴宴了。” “是,可敦。” “还有——倘若可汗回了皇庭,记得通禀一声,我有话要问他。” “是。” 寻找海日古到了第七个日头,仍是杳无音讯,懿成心知不妙,海日古恐已遭了贼人之手,凶多吉少。 其实不止懿成,所有人对大将军的生死都已是希冀尽丧,只是对此,有的人哭,有的人笑罢了。 “公主,可汗回来了。”巧月静默地走来,低声道。 懿成披上狐髦就要往帐外去,现下正是北国苦寒之际,“正好,我去见他。” “公主,可汗他……和大妃,正……在寝帐中……” “寝帐?” “可汗……他早回来了,只是这几日都……与大妃在帐中不出。” “胡闹!”懿成大惊且怒,她定了定心神,“你不要跟来。”她撩起帐帘,快步向可汗寝帐而去了。 穹顶上彤云密布,轻飘飘落了些雪霜粒,给这顶巨型华丽的黑帐覆了一层淡淡寒酥。 守帐的卫兵双手冻得微红,例行公事拦下了这位气势汹汹的可敦,“可敦,可汗有令,任何人不准……” “放肆!我是任何人?我乃北国可敦,你也敢拦!”懿成一个眼刀过去,切断了他的话语。 “末将不敢……”卫兵偷偷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缓缓收了戟。 懿成一把扯开帐门,有暖意与香气扑面而来,她二话不说,直直冲了进去,下一刻却又怔在原地,半步不能提。 帐内放着酸枝木案和檀木椅,案前有一碟桂花奶糕,青玉杯盏,四鸾纹金平镜,彩漆木雕屏风,件件真品,这根本就是仿的大越宫制的布置。 懿成只在外闻说可汗对大妃是何其恩宠,她本无心过问,竟不料已到了这种地步,她环顾着这雅致的环境,不禁怒火中烧。 为了一个女人,阿来夫竟然耗费人力物力,不远万里将大越的珍宝器具运来邺阳,只为美人一笑,一个君王的所为,真是昏庸至此,愚昧至此。 “谁?谁敢进来!”屏风后的床榻上传来阿来夫欲求未满的喑哑之声。 懿成冷下一张脸,绕过屏风,冷道:“现在白日时分,可汗也好兴致!” “啊——”香肩在外的季华惊叫一声,忙扯了暖被来遮。 阿来夫旁若无人地抱了她轻轻拍,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啊。”转头又来质问懿成,“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懿成气极反笑,“如今温都之内,有功之臣生死不明,温都之外,岐国大军虎视眈眈,可汗还问我做什么?如今局势如此,你是不是该对我有个交代,该对北国有个交代呢!” “那可敦不分尊卑闯入可汗寝帐又当如何呢?是不是也该有个交代呢?”季华眸光璀璨,顾盼生辉。 “你住口!”懿成怒指向她绝美的面庞,“阳季华,我有很多手段可以让你死,你和岱钦暗地里有来往,我都知道,私通大臣的罪名算不算重?” “可汗,她还想着诬陷我……”阳季华娇滴滴地往阿来夫怀里去,她似乎受了某种启发,那日之后,可敦善妒之言风靡温都,平日里得体有礼的可敦争起宠来,也不过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妒妇罢了。 懿成对两人的亲密熟视无睹,接着道:“但我没有,不是因为我不想、不能,是因为古往今来,多少国家亡于朝廷内讧,毁于后宫之争,你们以为邺阳是被岐军攻陷的吗?不是!早在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它就已经烂了,从里面烂了!它是自取灭亡的!” 懿成说得泫然泪下,“阿来夫,这不是我的北国,这是你的北国。” “懿成……”阿来夫看向那张渐渐老去的脸,似也有所动容, 阳季华见状,贴紧他的手臂,“可汗,不如先让可敦出去,我们两人如此听可敦说教,怪难为情的。” 阿来夫眸光微暗,“可敦,你先出去!” 懿成吸了一口气,“阿来夫,你告诉我海日古在哪儿,我就走。” “我不知道。”阿来夫垂下眼。 “那你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 “那……” “我说了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从来不曾相信我!”阿来夫大吼,抓起一旁的衣物就向懿成砸去。 那件里衣有淡淡的女人香气,懿成闭上眼无意嗅到,心里却对阿来夫杀死海日 分卷阅读124 古一事分外了然,她觉得很悲伤,无声地溢出一滴泪来,为海日古,也为阿来夫。 离去前,她缓缓道:“阿来夫,你和你兄长没一点像。” 征战一世的北国大将军海日古便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他生年不详,自小被父母遗弃,辗转为奴,后为马夫,这一生,无妻室,无亲儿,半生劳苦,军功无数,却连死期,也不详。 大将军的死,似乎让今年的明珠安勒比去年冷清了一些,因为岐国,就在明珠安勒节这天,正式向北国宣战。 岐国近年来几次三番挑起战争,没人知道它国内究竟隐藏有多少兵力,才致它如此肆无忌惮,由此,未知带来了无尽的恐惧和争吵。 朝臣们一派悲观,认为岐国实力雄厚,理应求和,一派乐观,认为岐国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足为虑,他们翻来覆去吵得正盛,不亦乐乎。 懿成在上俯视着堂下闹哄哄的群臣,她的呵止不起任何作用,她的灵魂似乎在这座偌大的庭帐漂浮,她听不到他们的争论,可她的心中早已有了定夺。 这一次,没有了大将军海日古,为求胜,她只得派出吉达迎战,如此一来,朝中位高权重的岱钦,便无人抗衡了。 懿成很快提拔了海日古历来器重的副将——拉克申掌内朝兵权,同时,经过呕心沥血改革后选官制度此刻也瓜熟蒂落,武有色勒莫,斯热,文有苏合,乌恩其,皆听命于她,这已足以与可汗和岱钦一党分庭抗礼了,温都皇庭内暂得一时风平浪静。 吉达率兵赶到时,岐国大军已突破北国国防,拿下了那亥撒,两军一触即发,展开了激烈的争斗。 那场仗,是岐国重整旗鼓后的第一仗,也是岐国真正的实力,定远将军自上次与北国在伊林交手惜败后,便立誓一雪前耻。 可是这次连天神也不眷顾北国,北国彪悍的战马一夕之间不知为何,竟多数发起狂来,似有瘟疫降临,没有人知道,这是皇庭马院的暗鬼筹备了多年的结果。 没了战马相助,骑兵不能上阵,北国还未开战便受重创,最终战败也不足为怪。 吉达兵败后率余三万残兵,退守乌河,与敌人兵力悬殊,只好守城不出,他给可敦带去了求援的消息,他料不到,这消息根本不会为可敦所知,反而会落到了岱钦手里。 “主人,吉达被困乌河,向朝中求援,求主人指示。”送消息到温都的使者恭恭敬敬跪倒在岱钦脚边。 “阿午,做得很好。”岱钦温和一笑,“不枉我费尽心思,从可汗手里救你出来。” 阿午精致若女的面庞上无波无澜,他的睫羽轻颤,岱钦的话令他想起了往昔那做粉面郎君尊严全无的日子,“求主人指示。” “乌河,乌河城的百姓可不少啊……”岱钦若有所思地握住手里的朱笔,问道:“阿午,你有没有尝过被人放弃,腹背受敌的滋味?” 阿午蓝色眸光一闪,想到那日可汗对自己的杀令,若不是主人搭救,他现在应该已命丧黄泉,其实他想不明白,自己有何能耐竟能让可汗对自己专下杀手。 瞧见阿午失神的模样,岱钦微微一笑,又问道:“那滋味不好受罢,想不想让别人也尝尝?” 他的话蛊惑着人心深处的罪恶,阿午无意间点了点头。 “那好,很快,便有一场好戏看了。”岱钦用朱笔圈圈点点,“阿午,我还需你帮我一件事。” “主人,那——你答应过的……”阿午急道,不甚放心。 岱钦见状失笑,“放心,萧氏一族从不食言,我萧拓尤为守信,事成以后,许你的封官加爵,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谢主人!”阿午眼睛澄亮,跪谢拜退。 阿午走后,帐中静得非常,岱钦陷入沉思,良久,帐外突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岱钦霎时警铃大作,盯住帐门。 “阿钦!”德德玛一袭红袍红冠,端了一碟小食进帐,“阿钦,我听他们说你没用午食,给你送些来。” 岱钦这才释然,他轻轻执起她的手,温声道:“你不说最讨厌这里了吗?怎么还来?” 德德玛皱起小脸,不满道:“那可不,上次帮你逼可敦立下生死状,我心里难受了好久,见不得这些。”她随手翻了翻他桌案那些公文信件,“要不是怕你饿着,我才不来呢。” 岱钦揉了揉她的发,“那可真要多谢你了。” “快来吃吧。”德德玛又恢复了笑意,“新鲜的马奶糕,熏鹿肉,羊肉馅饼,和莜麦奶茶。” “这么多?”岱钦笑得开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阿钦,你怎么变得油嘴滑舌了。”德德玛明眸善睐,巧笑如狐。 岱钦躲开她的视线,饮了一口浓茶,话有所指,“我一直是这样,只是你从未发觉。” 从未。 兵临城下 乌河城,吉达苦守半月,仍未见援兵,岐军用羽箭火石攻城,屋舍多毁,百姓死伤惨重,吉达却无计可施 分卷阅读125 ,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不能出城迎战,一旦失败,凭定远将军的“屠城阎王”名号,乌河一定会白白断送。 可乌河的民众不知缘由,在城中坐吃粮空,早已怨声载道,吉达的固不迎战熄灭了北国人坚定的信心,他们认为那个新来的将军懦弱非常,也对北国军队能否保家卫国深表怀疑,渐渐地,城中传起将军无能,自降求和的说法,人言可畏,连乌河府丞葛杜也觉大难临头,多番拜访吉达,要讨一个说法。 “大将军啊,援兵究竟何时能到?”葛杜肥头阔耳,话语间两撇小胡子一抖一抖。 吉达额间已有深深两道愁纹,他也不知,他也想知,“府丞不必忧虑,我已给温都送了消息,很快。” 葛杜不安地搓了搓手,“大将军,那日你就如此说了,这……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这么耗着不是个办法啊……” “这些战事府丞不必过问,府丞要做的是安抚民心。”吉达沉声道。 “可是……一来一回,怎么也该有个消息,这……大将军当真送了消息?” “府丞什么意思?”吉达一凛,他的忠诚不容许任何人质疑,“你在怀疑我?” 葛杜滴溜溜地转着眼睛,哈哈陪笑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身为乌河府丞,见乌河百姓受苦,于心不忍,实在不忍啊……” “哼……”吉达冷眼瞧着他装模作样的虚伪,“府丞在后院埋那几箱收刮来的宝贝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葛杜肥胖的身躯一抖,冷汗顺着脊背顺延,他灵光一现,讪笑道:“大将军,您……您都知道了啊,那不是我的,那是小的要孝敬您的,等战事一过,我立刻将那些给您送去温都,还望大将军笑纳。” 吉达朝他假笑了两声,忽然变了脸色,大呵一声,“滚!” “大将军息怒,大将军息怒,我滚我滚。”葛杜赶忙收了笑,快步出了门,走远后,他气不过,回头愤然啐了一声,“什么玩意儿,假清高。” 吉达想起懿成的担忧,他终于明白那个女人为何要事事慎微,如履薄冰,乌河府丞并不是小官,他敢明目张胆,拉他入伙的语气又是何其自然,应是由来已久的,这北域之下,想必是盘根错节,腐败成风。 内忧外患,真乃国之不幸。 几日过后,一封密函经阿午之手直送到府丞帐中,那是一道可汗亲谕。 葛杜看完后顿觉畅快,上天有眼,那位自命清高的大将军怕是活不长了,对他,也再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晌午,吉达正对着沙盘冥思苦想,帐外突传来骚动,一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 “报!” 吉达一喜,可是援兵到了! 谁知那士兵却道:“不,大将军,不好了!乌河府丞不知为何……打开了乌河城门,岐军,岐军攻进来了!” “什么!”吉达瞠目而视,“那个王八羔子!” 吉达来不及揪府丞的疑似通敌的错处,呵道:“拿我的长矛来!传令下去,全力迎敌,不可懈怠。” 不出所料,岐军名不虚传,一进城就血洗了乌河,妇孺老幼皆不放过。 原本祥和的街市上断肢残躯随处可见,他们就这样迎来这场猝不及防的灭顶之灾,府丞告诉他们开城求和是可汗之命,也是唯一求生的办法。 吉达冲入岐军中浴血奋战,舍身杀敌,他双目猩红,身中两箭,虽并非要害,却也疼痛非常,他血汗交加,挥舞着手里的长矛,那是一个战士天生的不屈傲骨,直至筋疲力竭,失手被俘。 重链扎穿他的肩胛,他被五花大绑,押解回帐,定远将军展啸面目可怖,戎装威严,正坐其上,不过一日,乌河已易主换了天地,他很满意。 吉达见了正为展啸端茶递水的葛杜,便怒不可遏地挣扎起来,肩上的铁链碰撞发出冰冷悦耳的铛铛声,却被紧紧拉住,“乱臣贼子!通敌卖国的宵小……” 葛杜对他的怒骂置若罔闻,他对展啸毕恭毕敬地谄笑道:“定远将军,我想同那吉达说几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去。”展啸冷冷吐出一字。 “呸!认贼作父,狗娘养的……”吉达不顾臂膀伤口淌血,狂骂不休。 “大将军息怒啊,”葛杜踱步到他身边,讥讽一笑,从怀里掏出可汗手谕,朝天拱手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这是可汗手谕,是可汗要我开城求和的,我只是遵从圣令。” “你放屁!” “将军不信,大可自行看看!”葛杜“唰”地一声展开手谕。 吉达晃了一眼,咒骂的话语瞬间凝在喉头,这确是阿来夫亲笔,也确是要乌河府丞舍弃乌河城向敌军求和,世上哪个君主能下达如此昏庸的命令! “大将军,我大发慈悲告诉你这些,只希望你能死个明白。”葛杜阴狠一笑。 “谁说我要杀他了?”展啸突然出声。 葛杜心下惊慌,还不忘一脸谄媚,“定远将军,这……” “报——将军,北国的援军到了 分卷阅读126 ,约有一万人,即将到达乌河,领兵的叫斯热。” “斯热?从未听过。”展啸蔑笑一声,他将视线落到手下败将吉达那张覆满血污的脸,缓缓道:“一万人换你一个,你的命多值钱。” “我北国将士各个铁血男儿,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展啸抚掌大笑,“好!就让你瞧瞧,我是如何让这群姗姗来迟的北国人片甲不留的。” “当初进攻乌河时的羽箭收集得如何了?”展啸抚摸着右手拇指上的象骨佩韘。 “回将军,还有七成可用。” “那就物尽其用,让这些箭再次射向北国人罢!”展啸恻然一笑,令人毛骨悚然。 这位将军不知为何,对阵时独爱箭雨,他喜欢居高临下,看着敌人避无可避,一剑穿喉,一排排错落有序地倒下,很悲壮,很无奈,又带点莫名的绮丽。 乌河一战,北国失去了大部分中坚兵力,也间接奠定了后来北域山河破碎的败局。 兵败之事传到皇庭之中,人人如以往一般风声鹤唳,四下奔逃,仿佛岐军明日便要踏破温都了。 斯热之死是由幸存者吉达带回皇庭的,他一身血衣,被穿透琵琶骨的双手再拿不起任何刀剑长矛,他只能虚握一把匕首,满面杀气阴沉,径直往可汗皇帐冲去,却在远处被守帐的卫兵拿下,他被死死踩住脖子,脸颊紧贴地面幽草。 吉达一世征战,如今几个小兵便可将他轻松制服,他有一种虎落平阳的悲怆,不由仰天长啸,“放开我,为何?告诉我!为何?为何啊?” “住手!”懿成一听了吉达冲撞可汗皇帐的消息,便急切切地赶来,“你们放开他!” 吉达在乌河久久没有消息,派去探听的人也有去不回,前线战事如何她一无所知,等醒悟过来,力压众臣,派斯热带兵前去援助,一切都水过三秋,都太晚了。 “可敦,不能放啊,吉达将军疯了,他持刀闯帐,意欲行刺可汗。”卫兵脚下用力,差点踩断吉达的颈骨。 “我说放开他!” 懿成蹲下身,盯住吉达愤怒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跟我到帐中,我有话要问你。” 卫兵们这才悻悻地松了手,吉达鼻翼翕动,颤巍着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跟了懿成入帐。 “巧月,去叫巫医来。”懿成对着见到吉达一脸错愕的巧月吩咐道。 “是。”巧月疾步去了。 懿成示意吉达坐下,“吉达,在乌河发生的一切,请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我……在乌河与岐军……”吉达喉头一动,便说起了乌河府丞的釜底抽薪,说起了那道密函,说起了斯热死于乱箭之下,说起了北国大败,他的眼中饱含热泪。 懿成听着也变了神色,阿来夫所作所为令她自嘲一笑,“是他,是他做的,我们一开始都错了,他当不了一个好君王,可是,现在杀他却也来不及了。” “不,可敦……虽然我现在形同废人,再不能领兵打仗,护我故土,但如若可敦有令,我万死不辞。”吉达郑重非常。 “你负伤了,还是先回去养好伤罢,北国还需要你。” “多谢可敦,那——敌国将领还口出狂言,他说……他一定要可敦的头颅。” “定远将军?”懿成眉头紧锁,如此深仇大恨,这位将军到底与她有何渊源。 吉达咬牙切齿,“是!他就是屠乌河的罪魁祸首!” 懿成想起惨死的百姓,胸中一痛,冲吉达略一颔首道:“好,我知道了,我有应对,你且先回去安心养伤。” “是。” 送走吉达后,巧月依着时候奉来了茶点,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怎么了?”懿成轻覆上她冰冷彻骨的手,“你手很凉。” 巧月顿时仪态大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公主,我方才在外都听见了,那什么岐国将军要杀你。” 懿成看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滑向脖颈处那块白斑,她另一只手又紧紧握住巧月,“没事的……” “不,公主,我听闻他作战如神,从未失手……”巧月跪在地上,捧起懿成的双手,分外虔诚地仰视她,“公主,不如我们逃罢……” “逃?逃去哪里?” “我们可以向北,北国之北,极寒之地,无人管辖,却有人居住,是天赐的庇护所。而且……我有钱,我有钱,我有一大笔钱,我们可以雇马车,备食粮……我们……”巧月哽咽难忍。 懿成笑着摇摇头,这是一条走投无路又胜算渺茫的计策,她故意错开话锋,问道:“你哪来的钱?” “我离开大越时,陛下给了我一大笔钱,说是,说是给公主应急用。”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他本来的吩咐是让她作细作,监视懿成,可默央不知道,她永远不会这样做。 “默央。”这个名字经年不提,早已生涩拗口,或许正如传来的消息所说,他已葬身火海了,懿成苦笑道:“他有心了。” “公主,跟我走罢,跟我 分卷阅读127 走罢,好吗?好吗?”巧月涕泪横流,再三询问,满眼俱是小心翼翼的渴求。 “巧月,我不能走。”懿成一语掐断了巧月所有的希望。 “为什么?”巧月抱头痛哭起来,“岐军会来的,他们会来的,来了怎么办?你会死的!我不能让你死!我不能!” “好了好了,会没事的。”懿成轻轻抱住绝望大哭的巧月,她能感受到巧月的脆弱以及她对于前路的惧怕,明日是艳阳高照,抑或凄风苦雨,都不能影响今日北国上下这千千万万人爆发出这般相仿的失声恸哭。 他们的预知如出一辙——岐军终将到来,他们概莫能外,将一齐面临这亡国之祸。 连可汗阿来夫也在皇帐中摔碎了一个名贵的瓷器,还伴随着他暴跳如雷的嘶吼,他指着岱钦的鼻尖骂道:“废物,不是说开城求和就可以平安无事吗?为何岐军还不折返?还在继续向北?” 阳季华又娇滴滴地扑进阿来夫怀里,“可汗别急,先听听岱钦大人如何说。” 岱钦后退一步,不怒不恼,平静道:“岐国大军来了不更好,待他们来了,可汗再设宴款待,那时他们要生要死,不都由可汗说了算吗?” “噢——原来……”阿来夫微作思量,这才平静了些许,“我当然要他们死!” “一切全凭可汗吩咐,其实——我还有一计。” “说!”阿来夫急不可耐,他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岱钦身上,一个谋臣,一个儒生,也是一个暗藏的内间,一个敌国的皇子。 “可汗不如先发制人,先假意投降,请君入瓮,再将岐国将领们引入陷阱,一网打尽,正所谓擒贼擒王,到时候岐军群龙无首,我们不就不战而胜了吗?”岱钦话语里带着寒意。 “好啊!好!好计策!”阿来夫不由拍手叫好,无论何事,岱钦总有天衣无缝的绝计,“就这么办!降!降!我们投降!” 这个回答是岱钦渴求已久的,他脸上的笑意却越发得淡了,“那臣这便下去准备了。” “去,去!快去!记住——不可有失!”阿来夫催促着岱钦离去,他异常烦躁,竟连面对阳季华也瞬间兴致全无了。 她仍能够一笑倾城,一笑倾心,阿来夫却轻轻推开了她,“你先出去。” 阳季华愕然,她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当下她的确不必再与他过多纠缠,便柔顺应道:“是,可汗。” 说罢,她无半点留恋,提裙而出,岱钦就在前方,阳季华浅浅一笑,追了上去。 “岱钦大人。” 岱钦转头一看,眼微眯,“你不在帐中陪可汗,唤我作什么。” 阳季华羽睫轻闪,“我冒着拂逆可汗之意前来,当然是想问问岱钦大人,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岱钦温润一笑。 “可是——”阳季华咬唇轻笑,“萧氏皇族给的,不该比岱钦大人给的还吝啬吧。” 岱钦拢了拢衣袖,“看来如今岐国女官的位置并不能满足你了?人啊,都是贪得无厌的,你说罢,还想要什么?” “岱钦大人这话说的,好似我在逼你一样。”阳季华掩嘴轻笑,一串红宝石在她的额间随之摇晃。 “行事在即,此时抬价,才是明智之举。” “大人,你可真是个聪明人。”阳季华美目流转,“你说的不错,此事若成,我不要做女官,我要进主岐国后宫。” “噢——那我岂不是要叫你一声母妃了。”岱钦笑道。 阳季华无所顾忌地摩挲起他的臂膀,他看似文弱,实则精壮,“那又有何不可?我们还可以继续交易啊,就像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深宫夺嫡,又是数不尽的腥风血雨,我想不比潜伏敌国轻松许多吧?你需要帮手。” 岱钦后退一步,与她扯开了些距离,“那要看此事能成与否?” “巧了,我也这么想,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不过——”阳季华又搭上他的肩,“你躲什么?怕你家那位郡主看到啊?” 岱钦握住她的手腕,目光如炬,正色道:“你想做什么?” “男人可真是虚伪——”阳季华装模作样地叹一声,“你都要让人家国破家亡了,还问我想做什么?” “那也不关你的事。”岱钦紧了紧手上的力道。 阳季华腕上一疼,眉尖微蹙,转而又巧笑如花,“你再不放手,给那郡主瞧见了,你就百口莫辩了。” 岱钦闻言,忽然一把甩了她的手,又厉声道:“你敢告诉她任何事,我会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阳季华吃痛般捂住手腕,面色却比常日更娇艳了几分,“殿下可真是狠心,我可是岐国的功臣啊,杀有功之臣,殿下难能服众啊。” 岱钦听闻她忽然换了称谓,“殿下”一词忽然扯动他的深思,那两个字暗含着他生来便有的、那些不堪重负的荣华与责任,离乡十六年,也束缚了十六年,是时候回家了。 瞧岱钦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模样,委实有些令人丧胆,可她阳季华本 分卷阅读128 就是与虎谋皮,自然无所畏惧,她讥笑一声,“放心,我可守口如瓶,只是这纸啊,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等真相大白那天,殿下还是想想要如何哄你家那位的小娘子罢。” 这是岱钦最不愿听到之事,他睇了阳季华一眼,温润如他,竟半点也笑不出来,他手一挥,“如今箭在弦上,多说无益,还是先了结了此事罢。” “当然。”阳季华笑得明媚。 定远将军 岐军里应外合,越战越勇,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终于兵临温都,那是三月里的一个春日,却不是北国的春日,它既然已经温柔,和煦,为何又要多灾多难。 懿成正召集拉克申,色勒莫,苏合,与乌恩其商议如何迎敌之事,说来她对布兵打仗之事并不擅长,能治天下并不意味着能得天下,如果不遇这多事之秋,她或许能成为一个好的当权者。 “色勒莫,你率军守卫皇庭,”懿成指着沙盘,“拉克申,你领兵前去迎战,如此可行吗?” 拉克申一脸浓密胡髯,“可敦放心,我去,我北国还有可用之兵,大将军遗志还在,守卫温都,义不容辞!。” “好,苏合,你去粮草院,负责粮草供应,乌恩其,我和你一道去庭监,疏散百姓,安抚百官,可好?” 四人单手行礼,异口同声地应道:“是,可敦!” “北国存亡,我交予诸位。”懿成单手抚胸,还他们一礼。 “可敦——”巧月神色匆匆地走进来,见了拉克申等人欲言又止。 “拉克申他们是自己人,但说无妨。”懿成对巧月点点头。 “可汗……他降了。”巧月神色凝重,字字清晰。 “降了!”众人皆是大惊。 懿成突觉头痛,她尽力撑住,“他投降了?” “是,可汗下令,今晨撤去军防,如今岐军正涌入温都。” “他……”懿成气结,她按捺住心中波澜,又对众人道:“你们先去,按方才分工行事,不能让岐军屠杀无辜百姓,我要先去见可汗,顺便会那位定远将军。” “可敦,此去凶险,让拉克申护你前去!” “按方才说的做,不必……” “我护可敦前去!”帐门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男音。 吉达铠甲在身,稳步而入,手上却无任何兵器,让人忧心他的伤势,只听他斩钉截铁道:“我护可敦前去!” 懿成看了一眼他的肩,还有帐门外那道铃声丽影,畏手畏脚,大腹便便,原来是乌仁哈沁,懿成高声道:“好,有吉达在,你们可放心去。” “是,可敦。” 色勒莫等人告退后,懿成突地一个踉跄,巧月一把扶住了她,懿成朝她摆了摆手,打起精神对吉达道:“吉达,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先同巧月说。” “公主——他们来了——”四下无人时,巧月跪倒在地,又苦苦哀求道:“你可是想通了,我们走罢,走吗……” “我一切都置办妥当了,马车就在城北,即刻能行,公主……”巧月隐有哭音, 时隔多年,懿成第一次细看她的容颜,和脖子上那块白斑,它们显得那样平庸,干皱,枯黄,令懿成想起了自己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早已花华尽逝的事实。 “好,我跟你走。” 巧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她急急握住懿成的手,“公主,不可反悔!” 懿成轻笑,“不悔。” “你且先去城北,半个时辰后我去找你。” “公主——你不与我一道走吗?”巧月将她的手握得很紧。 “我要去见阿来夫,将可汗金印还给他,你知道的,金印象征可汗权力,我不想将来浪迹天涯之时,还要因金印的下落而受人追杀。”这个理由应该能令人信服。 懿成细细抚摸着巧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怜爱地叹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巧月泪湿眼角,“巧月不苦,能伴公主身边,巧月求之不得。” “好,去吧,我也想去极北之地看看,你一定要带我去,不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带我去。”懿成拭去她的泪,像以往很多次那样。 懿成说话时的眼神是那样至情至意,巧月不疑有他。 多年后,在极北凛冽的寒风里漂泊了许久,巧月才明白懿成今日所说并非此意,她说的是——“你一定要代我去。” 巧月走得恋恋不舍,她几乎一步三回头,“公主,你一定要来,我会等你。” “好。”懿成郑重其事地站起身,今生最后一次,在泪影斑驳中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也目送她从此离开自己的生命。 她的巧月,忠心不二的巧月,从瑞王府浣衣院到北国温都,用尽年华陪伴她,追随她的巧月,是她的婢女,也是她的亲人。 懿成支开巧月,是抱了必死之心,此刻,她独坐帐中,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帐外的吉达久久不闻可敦的宣见 分卷阅读129 ,便擅自入账,“可敦,要去可汗皇帐了吗?” 懿成眸光一闪,摇了摇头,“不,我要一人前去。” “可敦不可!” “我意已决,吉达你不必再劝。” “可敦,方才所说,难道都是假的吗?”吉达沉凝地质问她。 “当然不是,战事布局是真,保卫温都百姓也是真,不过——”懿成打断了他的暴怒,她慢悠悠地环顾四周,怅然一笑,“吉达,这处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卖命了。” “还有可敦你,为了北国我可以……” “你先听我说完,”懿成看着帐门处那道行动不便的倩影,她想起了乌仁哈沁额间那颗朱砂痣,是如何随舞灵动,如何惊艳四座,她悠然一笑,“北国形势已无力回天,我也值得一个忠臣再为我做无谓牺牲,可是我相信——你的孩子值得。” “你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值得。” “可敦……”吉达想起乌仁哈沁,哑口无言,她好不容易才肯放下过去,同他相守,家国情怀,自古总难抉择。 “你失去武艺,已同废人,北国今日不需要一个废人,我也不需要,可你的孩子需要,你的妻子更需要。” “可敦,我……”吉达知她何意,她要他离去,苟且偷生地离去。 “城北有马车,半个时辰之内过去,带她远走高飞,从此山水之间,这一生都自由了。” “吉达不作逃兵。”吉达说话间,闭上了眼,不知他眼底究竟深藏了如何的情绪。 “你不是逃兵,你是英雄,不是非要死去,才算得英雄,有时想方设法活下去,也许更加令人敬佩。” “不……”吉达咬着牙。 “现在动身,时候刚刚好,去罢,巧月还在等着,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但总该也有人得到幸福。”懿成朝他微笑,冰释前嫌一般,毕竟他们最初是那样水火不容。 懿成望着这个执拗如铁的男子,忽然想起一人,她伤感起来“如果□□还在,他一定也会希望你活下去,活着吧,就当为了他活下去。” 吉达闻言,“扑通”一声,猛然跪倒在地,对懿成行了北国最高也最神圣的礼,“可敦大恩,永世不忘,圣水阿日善铭记,将世代的福报带到您的身旁。” “阿日善也会庇佑你们一家的,快走罢,我也该去见可汗了。” 懿成与吉达一同出帐,她见到了乌仁哈沁,那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清冷柔弱,额间一颗朱砂痣,与眉梢眼波相映成辉。 正如这个名字所示的美好,乌仁哈沁,在北国话里意为鸳鸯。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乌仁哈沁冲懿成莞尔笑道:“多谢你,好痴傻的大越人。” “我也多谢——姑娘谬赞。”懿成似笑非笑,她的心情霎时平静如水。 乌仁哈沁腰间已不见那块螭龙双纹玉珩,不知是她将它遗落还是将它放下了,时隔多年,她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人世悲欢,也都甘愿让过往过去。 懿成转身离去,她的声音在复苏的春日里显得分外凄凉。 “今日一别,此后天各一方,还望安好,活着,会再见的。” 吉达和乌仁哈沁望着那个纤弱挺直的身影远去,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他们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赞赏,北国可敦,无论生死,皆是一个非凡的女人。 逃命的人群纷乱,没人注意到北国可敦已踏入了可汗皇帐,懿成走得淡然,其里空无一人,阿来夫与阳季华不知所踪,连守卫也无,俨然一座死帐了。 “可敦,我等你很久了。” 王座后忽然行出一人,伴随着电光朝露般的刀剑出鞘之声,懿成还未开口,一道白光猛向她的胸口冲来,刺痛了她的眼。 下一瞬,她听到剑锋没入血肉的破碎之声,却不疼痛,睁眼一看,托娅不知从何处飞身而来,替她挡下了那一剑。 “托娅!你……为何在此!”懿成惊愕地望着她青筋俱显的额头,一时忘了她口不能言。 “碍事!”展啸面无表情,提剑又向懿成刺去,那个女人正自顾悲伤,不知大祸将至。 托娅作为暗卫的敏锐还在,她不顾伤痛,推开懿成,舍身扑上前去,死死抱住展啸的双腿,不让他提步半分。 “展啸?”懿成这才看清面前这个英武不凡的将军是何许人也,他的右脸上有大片乌黑刺青,配上那神乎其神的“阎王”称号,甚为可怖,“原来你就是那定远将军?” 展啸注意到她一脸震惊地盯住他脸上的刺纹,那是他一生都不能洗刷的耻辱,他对谁都有心遮掩,唯独对她,对那些害他欺他的大越人,不用掩饰。 “不错正是在下,有故人相送,你可以死得瞑目了。”展啸动了动腿脚,托娅眼神凌厉,箍住他的腿,令他纹丝不能动。 展啸皱眉,心下不耐,他挽剑向下,行云流水般,那剑锋便直直穿透了托娅的身体。 “托娅——”懿成欲徒手握住那把利剑,展啸却猛 分卷阅读130 地收回,抬脚将托娅重重踢向一旁。 “托娅,托娅,别……”懿成爬到她身边,望着她的脸,托娅咳嗽起来,口吐血沫,她轻轻一笑,打起了手语。 “可汗命我做你的暗卫……” 她的手猛地垂落,像骤雨里溘然断翅的蝴蝶,轻柔,却有山崩之势,连死去也是一道风景。 “我知道……”懿成接住她的手,喃喃道,她口中的可汗是□□,只有他才对她担忧至此,也只有他才能号令托娅。 懿成话还未完,她便听到孤剑长鸣之声,夺空而来,下一瞬便刺入她的身体,狠辣决绝,绝无半分旧情。 不疼,却冷。 懿成回首望了展啸一眼,他正手执利剑,目光坚毅,那张冷峻的脸上已不复当年的忠良,让懿成临死前也不忘思索,到底是什么造就了这位铁血将军。 懿成眼前如跑马灯似地闪烁着兰池的宫灯,琴台的大火,还有明安珠勒那夜的祭台。 弥留之际,她想她应该被火葬,如一座被焚毁的秋千,后随风而散,散于四海之内,散于天地之间,与山川湖海相遇,与北极星辰同在,该是永生的自由啊。 岱钦一进皇帐便见到地上气息奄奄的两人,展啸站在一旁,面若冰霜,正用上好的纶巾擦那把饮血宝剑。 “你杀了她?谁让你杀她的?”岱钦轻轻皱眉。 “殿下,我早就说过,我要她的命。”展啸擦刀的动作不止。 岱钦提了提衣袍,怕叫那血污了,“罢了,杀了也便杀了,但将军,温都不可屠,乌河一事,将军自作主张,父皇已经知道了。” 展啸一顿,停了动作,“我与温都并无过多仇怨,即便有,如今也了结了,既然殿下说不屠,那自然不能屠。” 岱钦轻轻皱起眉头,“将军说笑了,大军到底是听你的命令,还请将军下令。” “好,不过,我还想求殿下一事。” “无论何事,将军请讲。” 展啸手中“唰”地一声,长剑一指,正对上懿成那具余温尚在的身体,“我要北国可敦的尸体。” 岱钦望着“尸体”隐有起伏的胸口一怔,“这真的是尸体吗?” 展啸目不斜视,“殿下说是便是了。” 岱钦明白过来,复尔笑道:“如此小事,将军请便。” “那就多谢殿下了。” 岱钦微微一笑,展啸的做法忽然给了他无尽的灵感,他也要如法炮制,将德德玛偷偷带回岐国,既然她得知真相后永远不会原谅他,那他便要将她永远蒙在鼓里,永远! 这是哈丹王教会他的,只要足够强大,足够睿智,江山和美人,两者皆得,又为何不可。 只可惜哈丹王死得太早,这是北国的不幸,却是岐国的万幸,是天下的不幸,也是天下的万幸。 云川迷梦 岐国神龙三年,灭大越,神龙六年,灭北国,自此,天下归一。 岐帝萧绪登基,改国号为昭,改年号为元初,改旧都梁城名为云川。 天下初定,万制从新,百废待兴,总是不易,可云川的百姓们并不为所动,天下是否一统,是谁做了皇帝,皇帝又纳了哪位妃子,这些与他们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及,他们只关心今晨的柴米之价,只关心月间缴纳的赋税,关心自己田里一亩三分地的收成。 云川的住坊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繁喧的汉安坊内,坊北的角落少有人至,那里新修了一座孤零零的雅致院宅。 街坊有时会见到一个清瘦女子倚立楼阁窗前,他们猜想她是朝中某位高官要员养在市井的外室,可那女子的容貌似乎又不够美,难以为他们口口相传那些艳事多添一丝旖旎,这是让人无比叹惋的。 北国覆灭后,懿成在此处养伤已数月有余,刚开始她以为自己借尸还魂,成了某位重生的深闺小姐,待看清铜镜那张熟悉的面容后,那些怪想霎时化为无稽之谈,她一笑置之。 在此间百无聊赖,她有时会疑惑这样的生命究竟有何意义,闲暇时分,她一直不忘猜测那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展啸为何对她恨之入骨,旧日里默央的出尔反尔,阳季华的穷穷诘问,自己同默央的那场无端又激烈的争吵,一切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一来二去,她有了答案,却不知该去何处寻出展啸,来验实心中猜想。 她只知自己身在岐国云川,却不知这是何人府邸,自己又是如何得救的,府中有两位嬷嬷与几个小丫鬟伺候她的起居,她们不许她出门,也不肯与她实言。 懿成在这里常常做一个梦,她梦到自己立于秋千之上,如百鸟腾风,秋风吹动北国草原的茵茵之草,也吹动她的如烟旧梦。 半醒间,黎明的曙光还留一丝浅尝辄止的暗色在握,可她的心仍一片漆黑,空空如洗。 “醒了。”房里角落阴影里传来人声,似暗夜鬼魅。 懿成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失声惊叫,那人影从暗里走出,懿 分卷阅读131 成定睛一看,才稍作安心。 “展啸?是你带我来这里的?为何?”懿成胸上剑伤还余隐痛,正提醒她面前人杀人凶手的真实身份。 展啸径直走来,撩袍而坐,他话从来不多,“不为何。” 懿成被他的言语噎得无言,她坐上床榻上,他坐在桌案边,窗上的小叶杜鹃含香待放,娇怯动人,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大约过了一炷香,展啸忽然问道:“你恨我吗?” 懿成微怔,因他豁然开口,也因他的问语,恨他吗?他灭了北国,屠了城池,杀了托娅,按理说作为北国可敦,她着实该恨,可是…… “我不知道,”懿成摇了摇头,“若在二十岁,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可如今,我想杀你,也不能得手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得手?”展啸自嘲一笑。 懿成想起在瑞王府见他的情形,他面色英俊,一身正气,不由轻叹道,“我老了,也累了,杀你,想想便已觉疲惫不堪,哪里还能得手呢。” “累?”展啸目光空茫,亦叹一声,“懿成,人活一世,不可轻易言累啊,否则哪里能有今日的光耀。” 懿成戏谑一笑,“光耀?功高震主的光耀吗?”多年为政,对于任何风吹草动都了然于胸,她已察觉到他此时为何闷闷。 展啸猛地抬头盯住她,眼里闪过微乎其微的赞赏,却又嗤道:“你懂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懿成故意一顿,“敌国破——谋臣亡——这可是三岁小儿都会背的。” 展啸豁然起身,她到底是曾在高位的女人,不能小瞧了她去,昨夜封侯并褫夺一半兵权的圣旨还在将军府内静置,明升暗降,鸟尽弓藏,他如何不知。 “我倒是忘了,你到底曾是北国可敦。” 懿成轻笑,“将军说笑了。” “难为你成日琢磨这些,在府里是不是太闲了?” 懿成抚摸着发髻,“偷得浮生闲暇,全仰仗将军所赐。” 展啸冷笑一声,便要离去。 懿成忽然冽声叫住他,“展啸,当年你刺配苍州之事,我的确略知一二,或许这与你的不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我不曾出手害你!” “住口!狡辩之词!” “无论你如何不信,这都是事实,我不曾害你。如今大越已灭,你要恨要怨,我无处辩驳,你大可再一剑杀了我。” 展啸心中烦乱,许多年前,在大越大理寺里,施加于身的种种酷刑早已粉碎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原以为,只有楚楼里那些伶官小厮才需要身不由己来委曲求全,他的杀孽皆源于此,他的苦痛也源于此。 “我看你委实是太闲了。”展啸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懿成原以为这次不欢而散后,展啸心中恼她应不会再露面了,可没想到,没过几日,他又来了。 他穿了一身苍青色的常服,忽视他骇人的容貌,倒也称得上身形颀长,丰俊英伟,他拎着一个竹篮,穿过长廊,身后没一个随从。 懿成听了响动,放下手里的书,出门一看,院落里,东南侧的松柏树映衬着他的挺拔身影,仿若珠璧交辉。 “展啸。”懿成平静地含礼唤他,瞧见他手里的竹篮,“你拿了什么?” “给你的。”展啸向她走来,将竹篮递给她。 懿成刚接过竹篮,便大吃一惊,竹篮里不是什么物什,而且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孩,正砸吧着小嘴。 “这——”懿成瞪大了眼,“哪儿来的?” “偷的。” 展啸话音刚落,篮中小婴儿似听懂了,忽放声啼哭起来,懿成无措,忙叫道:“银环,玉镯——” 这下丫鬟嬷嬷们全慌不择路地跑来,见到展啸,纷纷福身行礼,“侯爷安好。” “带下去,好生照料。”展啸示意郭嬷嬷接过竹篮。 “是,侯爷。”郭嬷嬷将哭闹不止的孩子托起抱在怀中。 “她可是饿了?”懿成盯着小婴儿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好奇问道。 郭嬷嬷臂弯轻轻颠着小婴儿,笑道:“回夫人,想来是的。” 展啸睇了懿成一眼,对郭嬷嬷道:“你们先下去。” 众人告退后,懿成眼神还余有方才的新奇,她问道:“不是偷的,对吧?” 展啸不答,自顾自走进屋,懿成也跟了进去,仍不忘问道:“不是吧?” 展啸不疾不徐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友人之女,父母双亡,从今日起,你做她的阿娘,照料她。” “我?”懿成忙摇头,“不可,我未曾生儿育女,不懂得如何照料。” 展啸嘴角动了动,“下人们都在府里,哪里不可?” “你为何将她不带到你的侯爷府去?” 展啸突然看向她,“侯爷府树大招风,因着她父母的关系,不可招摇,在这处安全些。” 懿成沉吟一瞬,“既然如此,那也好,反 分卷阅读132 正你也说我闲来无事,她来正好给我解解闷,那——她可有名字?” “她叫阿竺,天竺的竺,展竺。” 宫殿的宫,天竺的竺,过往旧事于她早如浮云散尽,只是偶尔想及,仍难免心悸。 或许这个婴儿与她有缘。 懿成轻笑,坐在他身侧,笑道:“你还让她随了你姓。” 展啸抿了口清茶,一本正经道:“正是,可何不妥吗?” 他向来直言直语,懿成莞尔,“不,很好,很好,展竺很好。” 展啸看着她嘴边因笑容现出的浅纹,年少的情动仍让他为之一撼,这是天底下难得特别的女人。 小阿竺的到来使懿成的深宅生活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对阿竺的啼哭她往往计无所出,她不能用对待北国朝臣们的那一套去应付一个不知世事的婴儿,这令她频频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渐渐体谅自己的母亲,那个至今依旧生死不明的女人。 展啸来得不多,总是随意坐坐或者用完膳后便匆匆离去,他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友人,疏离又默契。 阿竺开口的第一句话叫的是“娘”,那是一个蕉影摇曳的午后,懿成看着郭嬷嬷和玉镯她们逗着阿竺,她身影小小,正蹒跚学步。 这个憨态可掬的胖人儿走得歪歪扭扭,不时“咯咯”笑起来,惹得众人也笑。 “看来小姐今日很高兴。”玉镯握了握她粉藕般的小手臂。 “娘……”阿竺忽然抓住了懿成的食指,口齿含糊。 懿成手指一僵,直直愣住。 “夫人,你听到没有?小姐开口说话了!”郭嬷嬷笑得合不拢嘴。 “娘……娘……”小阿竺又模糊着叫了两声,众人无不欢呼。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懿成没有作过人家的阿娘,她自然不会明白这有多么激动人心。 展啸刚进屋,便见到主仆众人欢聚一堂的情形,他心情颇好,走了过去,“在说什么?” 众人见了他,纷纷收了笑,连咿咿呀呀的小阿竺也默不作声了,丫鬟嬷嬷们莫不诚惶诚恐,“侯爷安好。” “起来回话。”行过阒无人声的厅堂,展啸撩袍落座。 “是,侯爷。”众人这才略有松懈。 郭嬷嬷福了福身,“回侯爷,小姐方才唤阿娘了,大伙儿高兴呢。” 展啸眼色微变,他不由望向懿成,她立在那里,有种娟好静秀的气质,与从前那个沉着凌厉的北国可敦截然不同。 懿成对上他的目光,挑眉含笑,不掩炫耀。 展啸垂下视线饮茶,避重就轻地问道:“你们就只教她叫阿娘了?” “侯爷恕罪——” 面前忽然莫名其妙跪了一地的嬷嬷丫鬟,懿成无奈地看向端坐着那个吹拂清茶的男子,他却仿若无事发生。 懿成缓步走近他身边,“阿竺和我朝夕相对,自然亲近些,先唤我也是情理之中。” 展啸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又沉声道:“郭嬷嬷,将阿竺抱来给我。” “是。”郭嬷嬷回得恭敬谨慎。 “郭嬷嬷,让我来吧。”懿成正伸手去接阿竺。 郭嬷嬷略有迟疑,她偷偷去打量那位有阎王之名的主子的脸色。 “听不见夫人吩咐?”展啸轻轻吹着茶烟。 “侯爷恕罪——” “好了,”懿成趁郭嬷嬷惶急,一把接过阿竺,温声道:“你们先下去罢,我有话同你们侯爷说。” “是,夫人。”众人附首,再不敢不听懿成之言。 懿成将阿竺抱到展啸身边,“给。” 阿竺对展啸挥舞着小手臂,展啸却不伸手接,“你要和我说什么?” 懿成举得胳臂发酸,她秀眉颦蹙,“展侯爷,你先抱着她,我没力气了。” 展啸这才抱过阿竺,阿竺似乎很喜欢他,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咯咯直笑,展啸不喜与人这般亲近,他僵直了背,任由阿竺胡闹。 仿佛连此刻的小阿竺也知道,面前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她的父亲,是一个足以扭转她平凡命运的关键人物。 懿成见状,会心一笑,她伸出手去逗阿竺,展啸右脸上的乌青却蓦然闯入了她的眼里了,时迹已久,“苍州”二字仍依稀可见,苍州与今日的云川遥遥相隔,他走到今天,一定走了很久,而许多年前,他本是,邺阳城里鲜衣怒马一心为国的少年郎啊。 懿成眼眶微热,她的食指被阿竺握住,她轻道:“叫阿爹……” 展啸闻言一惊,他猝然与她对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他看到了怜悯,他本觉愤怒,可是那声突如其来的阿爹如丝萝蔓生,严丝合缝地填补了他破碎不堪的心,他一时失神,竟连愤怒也忘了。 “娘……”阿竺还只会这一句。 “嗯。”懿成颔首言笑。 她发髻上的步摇细碎作响,展啸只觉自己这些年的爱恨几何,就如同那声声碎响,摇晃之间,便已溃 分卷阅读133 不成军,随声而逝了。 风雨一程 三年后,阿竺已长成了一个聪敏伶俐,惹人喜爱的女娃了。 她痴迷读书,总缠着懿成教她,懿成拗不过,便教她论语,她读到为政篇的第一句便兴奋不已。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阿娘,什么是北辰?”阿竺脆生生地问道。 懿成指向天空,温柔笑道:“它在那里,不过要到了夜里,才看得到。” 阿竺拖起下巴,“为什么非要夜里才看得见?” “白日里日光迷惑,人心浮躁,而夜间安宁,只有在夜里,人们才能静下心来看清,谁是光亮,谁在当中,谁最仁德。” “那白日里如何才能看见北极星呢?” 懿成抚摸着阿竺的小髻,她的女儿总有如此多天马行空的想法,“那或许需要一位真正的仁德者,足以安定人心,也足以令灼眼日光都黯然失色。” 阿竺歪头想了半晌,忽然道:“阿娘,那我要作北极星!” 懿成失笑,她原以为阿竺不过是一句孩童玩笑,当时也并未在意,尽管她知道阿竺的非同寻常,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女儿日后会成为千古第一人。 那是许多许多年后了,那年正月初八,新帝继位,女帝登上高楼,俯瞰她的臣民,她已近花甲,却仍在登基这一日想起了自己已病逝数年的母亲,想起了那本幼年时早已熟烂于心的论语,母亲的声声教诲就如同今日高悬的赤色旗帜一般夺目,只可惜,白日的北极星,母亲却再也不能得见了。 母亲是卓越非凡的,她能令寡言少语的父亲展颜一笑,也能令下人在谈及她时满心敬畏。 她曾发誓要用毕生追逐母亲,她做到了,做得很好,甚至做得更好。母亲一生传奇,只可惜生在乱世,终究不能成就大业,与她今日比肩。真是时也,运也。 这便是数年后女帝登基那日偶发的思绪感慨。 展啸刚踏入门,便听到懿成对阿竺的敦敦教导,他微微皱起眉头,“阿竺,你阿娘身体抱恙,你让她休息,不要老缠她。” “阿爹——”阿竺见到展啸眼神一亮,一阵风似的扑向展啸怀里,展啸不费吹灰之力将她腾空抱起。 懿成合上书,展啸一来阿竺肯定是无心学习了,她起身,对父女二人道:“那今日就到这里罢,今夜没有宵禁,你们要去夜市,还不快些动身?” “阿娘——”阿竺拉住懿成的手臂不放,“你不要一个人在家,和阿爹,我们一起去。” “阿竺!你阿娘大病初愈,不要让她出门劳累。”展啸眉头皱得更深。 阿竺见父亲发怒,小心翼翼地拢起脚尖,垂首不语。 懿成拉起她的手,柔声道:“无碍,那我陪阿竺去,阿爹也同意,对不对,展啸——” 展啸见懿成仰起头亮晶晶的眸子,仿佛她的容颜还似二八少女那样明丽,他阴沉着一张脸,取了大髦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就只这一回。” 懿成和阿竺闻言,相视一笑。 三人刚行出门,展啸的随从薛小奇便来通传,“侯爷,新任录事官余生余大人又来了,正在府前,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侯爷。” “那就让他等。”展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是,侯爷。”薛小奇见了面前三人,心中又开始盘算,侯爷在外有妾室一事府中夫人们都心知肚明,她们却无一人敢来寻这位夫人的麻烦,足见侯爷对这位用心非常,他暗道不妙,自己这不是扰了侯爷好事吗,便匆匆告退,速速离去了。 “什么录事官?”懿成坐上马车,忍不住开口问道。 “一个小官,不要多心。”车里有暖炉,展啸替她解了大髦。 “阿娘,”阿竺一下挪过来,“今天我也要吃兔儿糖。” “好,都依你。”懿成捏了捏她的粉脸蛋。 云川的夜市历来繁华,笼灯高挂,各式杂耍,姑娘们罗裙轻旋在玉佩冠梳,胭脂水粉之间,临岸的茶摊果佬叫卖不断,麻饼小食,花篮折扇,应有尽有。 展啸方才去了南市,为阿竺买兔儿糖,懿成则牵起阿竺在北市看灯。 人潮汹涌,摩肩接踵,阿竺又东奔西串,顺着人群被挤来挤去,不知何时,她发现手里蓦然一空,再回首却怎么也瞧不见阿娘了。 阿竺心里大乱,忙独自往人群外挤去,不知被谁突然推了一把,阿竺跌出了人群,重重摔倒在巷口处。 她被摔得满嘴黄土,疼痛不已,抬头还未来得及哭,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黑麻布鞋,她往上看去,那人穿着一件灰色袈裟,剃了发,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知道他的神情看来恬淡又超然。 那和尚扶起她,有礼道:“小施主,可是无碍?” 他的动作那样轻盈,阿竺嗅到他袈裟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她的泪花还挂在脸庞,一时忘了回答。 那和尚放了一方素帕在 分卷阅读134 阿竺手里,“小施主,贫僧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女帝展竺每每想及这一夜都觉可笑,她偏爱面首是俊美的和尚,多少男儿前赴后继,为此不惜断发出家,可却没一人再有他那样的豁达,有他袖中那样淡淡的幽香,除了这一晚,什么也没有。 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世人皆知又荒诞不经的传奇故事。 阿竺握了握手里的方帕,瞥见他方才站过的那处遗落了一枚旧铜钱,她拾起来,冲他磊落的背影喊道:“大师,你掉了东西。” “阿竺——”正当时,懿成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抱住她,她花容失色,声有颤抖,“你跑去哪里了?吓着阿娘了。” “阿娘,我没事,那位大师救了我,他还掉了东西呢。”阿竺将手里的红线铜钱乖乖递到懿成面前。 那是! 一枚铜钱。 好像——她的铜钱。 对,她不会认错,是她的铜钱! 大越御安年间的铜钱,它为何会出现在此,莫非—— 懿成缓缓抬起头,那人一袭袈裟站在巷中,檐下那顶纸灯笼的光影刚好随着他手中佛珠的转动而动,微光下他的面容时隐时现,有时看似闲情逸致,有时又似苦大仇深,可至始至终,他的神情都未变过。 “默……央……”那张面容懿成永生都不会忘记,她哽咽着唤他的名字。 “阿弥陀佛……”那人双手合十。 “贫僧法号初尘。” 多年以后,故人再见,懿成难免有几分失态,“你……你没死……我听人说,那年兰池失火……” “阿弥陀佛。”初尘捻起了手里那串风尘仆仆的念珠,佛珠碰撞出的净地清音打断了懿成的问话,往日种种霎时便淹没在嘈杂的街市,不值一提。 “死是生,生是死,向死由生,人生一世,不过风雨一程,无论生死,施主都无需再执着了。” “是……”懿成垂下眼,他的谈吐充满了圣洁超脱的光辉,仿佛下一刻他便要羽化成仙了。 她不忍再看,只得低首道:“我明白了。” “如此便好,小僧还要赶路,还望施主将此物还给小僧。”初尘拂住袈裟一角,对懿成伸出手去。 他的手骨节分明,粗茧遍布,不似从前那个暴戾恣睢又养尊处优的帝王的手。 懿成犹豫了一瞬,将那枚铜钱郑重地放上了他的掌心。 “初尘大师要去何处?” “佛门深处。”初尘缓缓收掌,将铜钱握于手心,“亦是小僧的归处。” “时辰不早了,施主,小僧告辞。”灰色袈裟在夜色里影影绰绰,似乎要乘风化烟而去了。 “阿娘,他是谁啊?”阿竺凑过来抱住懿成。 “一个和尚罢了。”懿成牵起她的手。 阿竺感到到她的掌心一片濡湿,“阿娘,你没事吧?” 懿成静静摇了摇头。 “好,那我们去找阿爹。”阿竺蹦蹦跳跳地拉了她向前走去。 出了小巷,阿竺眼尖,一眼便看到展啸,她高兴得手舞足蹈,“阿爹——我们在这里。” 展啸捏着兔儿糖向她们走去,行人但凡见了他的脸,无不惊慌失措,躲避不及。 只有阿竺笑眼如弯月,她迎上前,接过展啸手里的兔儿糖,吃得欢快,她问道:“阿爹,怎么买了两个?” 展啸顿了顿,将手中另一支兔儿糖递给懿成,仍是一脸严肃,“给你的。” 街市很闹,懿成却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其实,她这一生遇过很多人,也听过很多话,低到尘埃也有,高至尊位也有,被人唾弃也有,为人敬仰也有,追寻不得也有,得人所爱也有,可唯有这一刻,她的听觉是前所未有的敏锐,也是力所能及的真实。 懿成接过那支兔儿糖,比漠北的大些,又比大越的小些,“展啸,谢谢你。” 然后,她对他笑了。 那笑容,举世无双。 时光若能溯洄多年之前,他们就会看到曾经的邺城街上人潮涌动,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扶起倒在他脚边那个不辩面容的脏乞丐,看到他的唇角也恰好携有一抹同样的笑容,慈悲、怜悯且无人在意。 番外—凡俗之子 我穷尽我平淡无奇的一生,去追逐不凡。 我是胡淄皇族正统所处,我的额吉是北国名正言顺的可敦,这一点与皇兄不同,我想正因为如此,我那敬爱的父皇从小便对我极其宠爱,他为我取名蒙克,有永生之意,我早逝的额吉却喜欢叫我作阿来夫,意为淘气的孩子,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后者。 我的生命与两个女人息息相关,身为碌碌无为的末代帝王,我是不幸的,因为那两个女人的锋芒完全遮掩了我作为可汗最后这点光鲜,也将我平庸的本性永远笼于她们传奇一生的光辉之下,从此我的名字与她们形影相随,我一生无功无过,能以此种方式为世人提及、铭记,我想也是幸运 分卷阅读135 的。 我今生唯一的正妻名叫懿成,我不愿再赘述她那波澜壮阔的一生,她的手腕,她的强势,她的叱咤风云,无不令我感到自哀自怜。 我只知道,她在一个雪日里救了我,又用数年时光杀死我,能救人者必会杀人,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我那时患了眼疾,目不能视,我看不到她的模样,但从她清婉如玉的声音里,我一厢情愿笃定她是一位绝代佳人。 我还记得那夜她的焦急和她的彷徨,那样凌乱的举止,是往后许多年里都绝不再有的,可我见到她容貌的第一眼,我便感到大失所望,我知道我不可能爱上她,我不喜欢弱质芊芊又样貌平凡女人。 可我失策了,她哪有半点柔弱,我到底与父兄不同,我没有超凡卓越、一针见血的识人之力。 那个女人杀了父皇,和兄长一道,杀了父皇,父皇曾疑兄长生母不忠,对其暗下杀手,连兄长也受波及,险些丧命,虎毒不食子,我想我明白皇兄的恨,也明白他们势同水火,可我想不到,最后他们竟会是这种你死我活的结局。 我知道所有真相,却又一无所知,我的懦弱令我怯于说出真相。 那以后,她嫁与皇兄,他们的伉俪情深在我看来不过一桩笑谈,他们喜欢并肩而立,喜欢旗鼓相当,我看不到她作为凶手应有的恐惧和愧对,所以我愤怒,又无奈,我不愿推翻对她的第一判断,我要和她较劲,我要打败她,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和亲公主,与之前那位安平公主别无二致,也会有朝一日枉死在军帐之中。 可还没等我找到机会,皇兄便意外去世了,这位无坚不摧的草原之鹰,这位被寄予厚望一统天下的霸主,居然死于一颗毫不起眼的生锈马钉,没有世人猜测的哪些复杂伎俩,害死他的不过是一颗生锈的马钉,这一世的荣光,一瞬的潦倒,委实令人可笑,令人唏嘘。 皇兄的去世来得太突然,以至于给了她致命一击,那日以后,她就变了,变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那是我一直不愿承认的,一个无所顾忌的,非凡的女人。 她逼我娶她,迫我收继婚,我讨厌她和我说话的语气与眼神,那是上位者的姿态,令我觉得压抑无比,可又无力反抗,最终她牵着我的手走上高台,她的手在风里微冷,像天边升起的第一颗寒星,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终以我的屈服而告终了。 就这样,作为交换,我作了北国的可汗,她作了我的妻子,可我和她之间心平气和的交谈寥寥无几,她喜爱权术,所以她要操纵一切,大臣们无不对她俯首帖耳,北国似乎已是她的囊中之物,可恨的是,她总做得井井有条,由此愈发彰显出我的无能。 我记得我曾问她,何不索性自己做了可汗,倒也便利。那本是我一句挑衅讥讽的戏言。 谁知她居然仔细思索了一瞬。 时候未到。 她说时候未到!,她竟然说时候未到! 女人做帝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说这话时微笑起来,如无尽圣光环绕。 我一时不知该怒该笑,我不知道她此刻想要在我脸上看到何种表情,又不能像以往那样问询她的意见,我恨我的怯懦。 我曾在夜里偷偷看她,灯下睡着的她和平时全然不同,就像一个弱质芊芊,样貌平凡女人,她的睡颜与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那样契合,那时我竟然笑了,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几乎是一瞬间,那些呼风唤雨的气势又重回她的神色之中,仿佛那是她天生就该如此,这令我有几分心虚,几分惶恐。 可是我仍旧难以想象这样英明的女人会替我选妃,原来她并不能洞察一切,至少不能洞察我的全部心思,我讨厌那个叫阿午的贱奴,不仅因为他衣衫不整地从可敦王帐里出来,还因为他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像极了王兄,纯粹,透明的蓝色,我想她应该也睹物思人了,不知他们杀害父皇之时,可否想到会有今日阴阳相隔的时刻,想到父皇,我忽然情难自控,冲进去同她大吵大闹,一个好的帝王,该是喜怒不形于色,我想面对她,我是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好的帝王了。 连她也常说,你和你兄长没一点像。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因为那一刻,我突然觉察到我的寻常,这种平庸的特质与我如影随形,这使我异常悲哀,我胸中缺乏文韬武略,若不是生为王子,我想我应该去牧牛放羊,流浪草原。 但我不服,我不服,上天以神之手铸就了我与生俱来的不凡,为何又要我沦为凡俗。 所以我在朝堂上第一次违逆她,所以当我对那个叫季华的女人一见倾心,那个国色天香的女人,她的美貌与我多年前幻想的绝代佳人如出一辙,我坚信她是天仙现世,亦是非凡超俗的。 而她的非凡却与懿成不同,那是我所能掌控的,所以我疯狂地迷恋她,我忤逆懿成,执意纳季华作我的大妃。 一开始,季华只是我用作反抗懿成的工具,她们都是大越人,却彼此不对付,女人的心思总是千奇百怪,而我坐山观虎斗,委实有趣,有趣得很。 可后来,我 分卷阅读136 弄巧成拙,我想可能我真的爱上了季华,我爱她的娇艳动人,爱她温香软玉,爱她的心思缜密,也爱她对懿成的无畏顶撞。 与此同时,我也感知到季华对我半推半就的爱意,我是个庸人,分不清枕边人举止里的真假虚实, 渐渐,我开始对季华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她可以随意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却茫然不知,掌控者却反而为人操纵,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无常。 懿成曾冲入我们的床帷里,只因我们多日不曾外出,她痛心疾首,高声斥骂我的昏庸无道,她说兵戈四起,我却贪恋情爱,我一抬眼,就看到了她鬓边浅浅的白发,原本是极浅极浅的,可我不知为何,就是一眼看见了,所以面对她的诘问我无言以对。 从此,在不知内情的世人眼中,懿成从此跌落神坛,从一个聪明睿智的可敦变成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妒妇。 流言要摧毁一个人,不过在须臾之间,季华深谙其道,我在她脸上看到类似胜利者的微笑,我也笑起来,认定她是我的福星,助我在多年的失败里扳回一局。 可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听从她的建议,率先投降,归顺岐国,这对苦苦支撑力主不降的懿成来说,无疑是釜底抽薪,当头棒喝。 听说最后她坚守皇帐,死于鼎鼎大名的定远大将军剑下,非凡的一生也就此终结,这是多么值得。 她死了,她死了,我间接害死了她,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到底是我熬到了头,是我赢了,是我赢了,那时我笑得发抖,好像五脏六腑被针扎了一样。 就是这般欢喜之余,如被人猛地抽去了主心骨,我一病不起,卧床的长夜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终日惶惶了,当然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寂寞。 彼时我的平庸令我暂时忘却了岐国的存在,可我到底无法改变岐国一统天下,沦为亡国之君的事实,我总偷偷探听大越那位与我同病相怜的帝君,他却早已幸运地死于多年前一场宫火,想来他比我长不了几岁。 至此,我又将开始另一段仰人鼻息的苟且之旅。 我还沉浸那个在携季华远走天涯,偏安一隅的美梦里,她却改头换面,凭身一跃成了岐国皇帝的后妃,我不知道为何她总能轻而易举使男人臣服,借以扭转命运,我模糊地意识到这不仅仅与她的沉鱼姿容有关,究竟缘由我无法言说,我不过是个雾里看花的平凡人。 不知是由于我与季华的往日情分,抑或是我愚蠢至极的平庸,拯救我于岐国皇帝摇摇欲坠的大刀利剑之下,我是如此侥幸,该就此心怀感激。 我最终被放逐于东海之滨,人生说来奇异,前半生我贵为草原之主,从未见过大海,可如今,却要在这里面对茫茫东海了此残生。强烈的日光日复一日,加速了我的衰老,我每日都感到生命在我手中流逝,我梦见过一些旧人旧事,奇怪的是,多半与懿成相关,那是源于年少时不合时宜的心动与惧怕,而我深爱的季华,却迟迟不肯入我梦中来,难怪人们常说,恨比爱更为长久更为刻骨。 直到很多年后,那不过是一个如往日一样寻常的日子,我晨起迎向朝阳,孤坐在礁石上,任湿润的风打湿我的眼,也要固执地辽望着茫茫沧海,这是我日积月累形成的无法磨灭的习惯。 是一个平凡渔家女的出现让那天变得与众不同,她叫小虾,穿一身绯色的粗布麻衣,她一见到我,青丝随着发带齐齐飞舞,眼睛也同海珠一样明亮。 最终是她,那个笑容似漫□□霞的姑娘,伴我走过了余下那些岁月,即使是循环往复的生活,时至今日,我却再也无法斩钉截铁地将那段时光描述为平淡无奇。 我不得不承认,王庭里那些五彩斑斓的权位更迭之事,连同那些非凡的女人们,正在从我的生命里慢慢剥离,慢慢褪色,再慢慢泯灭,泯灭过后,我甘于成为东海边上与茅屋渔船相伴的一个无名渔夫,我不再囿于平凡与非凡的矛盾之中而惶惶不可终日,相反,我感到一种新的力量在我体内缓缓延伸,我将此称作新生。 可惜,这样新奇的力量只持续到小虾病逝,我的小虾,也像那些旧梦一样义无反顾地拂过,叫人不能再寻。 除了史官,我最后的结局并无人关心,录事官职责所在,用尽寥寥几笔便记录下我乏善可陈的一生。我应该庆幸,后人读至此处,为我那些宫闱秘史啧啧称奇,留恋不绝,总是免去了一场无趣的尴尬。 我的名字成为了街头巷尾百姓的谈资,这样的情形维持了许多年,他们的议论是那样轰轰烈烈,可惜他们看不到我的逝去,他们口中那个昏庸的帝王,也不过如世间上每一个陨落的凡俗之子那样,短暂、绚烂、又消无声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