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春草色》 分卷阅读1 《荒庭春草色》作者:乙夜 文案: 「能共你 沿途来爬天梯 黑夜亦靓丽」 ——《天梯》 警花少女x艺术系大叔 单向暗恋,双向治愈。14岁年龄差。 缺失见作者微博@乙夜misty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悠,訾岳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牧羊人和羊,都在人群里。 立意:牧羊人和羊,都在人群里。 1. [最新] 报案 这是你老婆? 深宵,准备关张的苍蝇馆子来了一桌客。 五大三粗的男人打头阵,“有吃的没?” 刚散会,几人还穿着制服,老板虽然眼睛小,但眼神锐,连忙掀开塑料门帘,“要得要得,里头坐。” 下盘稳健的老板娘手握半截甘蔗,跑到街口把刚骑上小电驴的厨师又给喊了回来。老板从消毒柜里拿出几副碗筷,再摆一叠炸黄豆,客客气气地放在塑料布上。 老戴是全所除了所长,年纪最大资历最老,也最油的一个。所里伙食,出外点菜这些杂事统一他负责。 一进馆子,老戴就杀到后厨点菜去了。其余人围一四角方桌坐下,两人一条长板凳。比起拘谨,大家更像是累了。 讲究的在擦桌子洗碗筷,不讲究的拿起筷子就吃上了。大晚上的,就为填个肚子。 “……上面刚下的文件,这不开会研讨部署嘛。就是学习会议精神,推进工作,落实基层,老三样了。” 热腾腾的烤羊腿上桌,沈一安换了个肩膀夹手机,腾出右手来倒热水泡碗筷,涮完了面前的,又把隔壁的碗筷一并涮了。 “欸,我不跟你说了,我这和同事吃宵夜呢。” 听这语气,对面不是妈就是女朋友。 挂了电话,沈一安顺手把冲泡过的碗筷递到林悠面前。桌上人立马开始起哄,“一桌子人,你就洗面前的两个碗,也忒小气了吧?” 所里除开所长和辅警,统共七个人,再加两辅警,能坐满一桌都算了不起。 沈一安打哈哈,“手腾不开。” 众人心知肚明,玩笑了两句,就七嘴八舌抱着羊腿吃开了。西北人爱吃羊肉,可西南人不爱吃。林悠就吃不惯,总觉得有一股膻味。今天的会从八点开到十点,反复强调纲领,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就是散了场,现下坐在大排档里啃着羊腿,脑子还在循环着这八个字。 吃过夜宵,沈一安坚持要送林悠回家,为了这,整晚上他忍着一口啤酒都没喝。 嫌走绕城太快,沈一安特意改走了小道。辖区这一片近机场,大多是闭门的车行和厂房,晚上连亮着灯的小卖铺都见不着一个。穿过安静的远郊,车里再放上一首柔柔的抒情歌,谈情说爱再合适不过。 至少沈一安是这么认为的。 水泥路没有柏油路好开,上个世纪产的车型普遍底盘低,更别说有什么防震系统,车载音响音质糟糕,空调的效果也不大好,车里有股子散不去的烟味。林悠坐在副驾,只觉得身上系着的安全带勒得慌。浪漫,她是真实的没有感受到。 进了郊区,水泥路也到头了,车底掀起一阵黄沙。沈一安打开远照灯,正打在了一辆高级轿车的车尾。 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锃亮的SUV,进口车,挂的是本地牌照,很是突兀。 林悠也瞧见了。她和沈一安对视了一眼,确认彼此想的是同一件事。 这片是他们派出所的辖区,几个社区几户人,他们一清二楚。 机场近郊有不少外来人口,东边就是尚待改造的棚户区,经济不景气的时候,男人在工地上做事,女人就出来站街,治安一度堪忧。今天的会上也点名提到这一片是重点排查区域。 况且这条路铺开五里就没个落脚的地方,荒得连路灯也不亮,大半夜的跑来这儿,能为了什么? 沈一安咳嗽一声,把广播声调高,没打算停车。 人民警察也有下班回家的时候,何况他心里正盘算着约林悠去看电影,现在要停了车,计划就都乱套了。 “你平时不上班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林悠答:“爬山。” 锦城地势平坦,处于盆地,与山城毗邻。北边有白云青山盘桓,拦住了西北的风沙,最近的登山点距离市区二十公里。 沈一安有些意外,“一个人去?” 林悠点头,“嗯。” 沈一安顺着说:“那下次我们可以搭个伙。” 好不容易开出了黄沙地,林悠摇下窗户透气。沈一安正准备问她周末的安排,所里来电话了。 “嗯,在路上,还没 分卷阅读2 到……你说哪儿?” 挂了电话,沈一安叹了口气,“真麻烦。” 林悠转头问:“怎么了?” “有人报案,车被砸了。” “会不会是刚才路上看见的那辆?” “没准就是。” 沈一安打了把方向盘,掉头。 车子原路开回到那条僻野小路,黑色SUV前站了两人,一男一女。 沈一安在路边停下,透过窗户问:“我们是城关区公安分局马草塘派出所的,是不是你们报的案?” 男人站在车边,点头,“是。” 沈一安把车子熄火,戴上帽子下车,沿路前后看了看,没见着人影,估计早跑了,于是问:“你是车主吗?” “是。” “驾驶证、身份证带了吗?” 男人冷静地从外套内兜里拿出钱包,证件一应俱全。 暮春天,夜里风凉,林悠在制服外披了件外套,打着手电绕车转了一圈。后座车窗被砸出了一个黑窟窿,有细碎的玻璃渣掉在真皮坐垫上,整块车玻璃不翼而飞。这种高档轿车配备的多是钢化玻璃,一般的锤子砸不开,要把车窗四角都砸裂,再从中间把整块玻璃敲碎才行。看车玻璃破裂的痕迹和敲窗手法,基本可以判断是惯犯。 沈一安也有同样的判断,“行车记录仪也给撬走了,是老手。” 他们平时碰不到什么大案子,但这种小偷小摸的案子倒是见过不少。 沈一安又扫了一眼站在车尾吸烟的女人,先前的疑虑并没有消。 现在的天也不算太热,但女人穿得是低胸装。严打时期,沈一安不得不敏感起来。 “联系保险公司了吗?” 男人点头。 “那行,跟我们走一趟吧,做个笔录。她也一起。” 男人问:“你们派出所在哪?” “不远,过两岔路就到了。你们车停这,人跟我们走,核实过情况后我再送你们回来。” 回派出所的路上,林悠还是坐副驾,单手拉着把环以防颠簸,后座的两人贴着车门各坐一边,一路无声。 气氛不太对劲。 林悠问:“车上有没有放什么值钱的东西?” 后座的女人说:“我的行李箱,还有在机场免税买的卡地亚……” “价值呢?” “呵,我丢的东西几十万都不一定买的回来。” 原本沉默的男人突然说了一句,“还有一只抱枕。” “什么?” “还丢了一只抱枕。” 林悠问:“值钱吗?” 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脸上的表情讽刺意味胜过无奈。 回去都是要做笔录的,林悠也没追问,只说:“财务丢失达到一定金额可以立案处理。” 凌晨一点,天黑的像墨池。老戴在外头抽烟,看着车子开进小院。刚才的出警电话就是他打的。 老戴朝林悠点了下头,“辛苦你了。” “没事。” 今天晚上原本不是林悠值班,因为所里唯一的车子被沈一安开走了,老戴只有把他们叫回来。 做笔录,一个人就够了。林悠又是所里唯一的女民警,大家都不舍得让她干活。 沈一安领着人进到值班室,刚坐下,就朝那衣着光鲜的女人发问:“你的证件呢?” “没有。” “怎么没有?” 女人不耐烦道:“没带。” 口气还挺冲。 沈一安眼神变了,开始盘问:“你们跑那儿地方去干什么?” 男人察觉到话头里的意思,解释道:“我从机场接到她准备回家,不留神走错了路。” 沈一安冷不丁呵了一声,“走错路能走到那地方?” 女人也听明白了,瞬间恼火,“你什么意思?你看我像出来卖的吗?” “不管你是什么职业,我们都要例行登记。” 女人咬着牙,从皮包里翻出本蓝本护照,拍在桌子上。 沈一安翻开蓝本子看了一眼,外国护照,照片和人对得上,可无法核实真实性,于是问:“身份证有吗?” 女人冷笑,“你出过国吗?出国用身份证?搞笑。” 干警察的,就算是小片警,执法时最不能丢的就是尊严。沈一安瞬间提高了音量,“请你注意你的态度。” “我态度怎么了?你们态度才有问题吧。我是来报案的,车被砸了你不管,反倒查起户口了?” 大晚上,沈一安也不愿意折腾,本想着看眼证件了事,没想遇见这么个态度恶劣的,这会儿脾气也上来了。 “你别跟我在这吹胡子瞪眼,现在是严打时期,涉外人员,更要谨慎处理。请你配合!” 分卷阅读3 男人居中调解,“警察同志,一场误会,她是我太太。这附近我不熟,真的只是走错路。” 沈一安将信将疑地看了两人一眼,没看出夫妻相。 “这是你老婆?” “是。” 沈一安心里是不信的。老婆是在家摆着的,跑这儿来打野战,不是三儿就是蜜儿。 但看这男的衣着体面,态度也不错,一看就是有素质的人。不管怎么说,公事还是要公办,非常时期非常对待,只要严打一天不结束,工作强度就一天不能落下。 沈一安拿着两人的证件进了办公室,换老戴在值班室盯人。 晚上的夜宵佐料放的重,齁嗓子,林悠从饮水机接了杯凉白开,见沈一安对着键盘一时下不去手。 “这字怎么念的?念‘警’还是‘此’?” 林悠凑过去看了一眼,说:“念‘姿’,第一声。” 沈一安按她说的打拼音,找了好半天才找着,“这姓我还头一次见……这么生僻的字你也认识?” 林悠嗯一声,喝了口水,“有个画家,姓訾。” 沈一安抓住等待户籍系统查询结果的空隙问:“你还懂艺术?” 林悠摇头,“内行看门道,外行凑热闹。” 以往卡机至少三十秒的老电脑,今天突然开了窍,沈一安“呵”了一句,“还真是两夫妻。” 林悠看见蓝底电脑屏幕上的信息,咬着纸杯愣了神。 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齐人高处有一扇小窗,年久失修,早糙成了毛玻璃。透过这扇窗,正好能看见坐在长椅上的人,双肘撑膝,侧脸微见愁色,身上那件深蓝色休闲西装修剪得肩宽背瘦,尺寸像是量身定做,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林悠感觉自己的脑子像通了电,某块记忆碎片被激活,进度条开始缓缓加载。 户籍系统显示,男的叫訾岳庭,女的叫肖冉,确实为夫妻关系。 沈一安关掉电脑起身,抱怨了句,“白忙活一场,待会儿指不定那女的怎么数落我们。” 2. 赃物 温和的过分。 老戴平日里省,一撮茶叶至少得喝上两天。茶叶泡发成了绛褐色,老戴转头又往茶杯里续上热水,对着吹两口凉气,目光一来一回,扫在值班室里坐着的两个人身上。 这两人倒也有意思,进来之后就一人坐一边,谁也不看谁,不是夫妻就是冤家。 沈一安走进值班室,把证件放桌上,“核实过了,耽误了你们一点时间。” 肖冉还是先前的态度,“你们这算不算滥用执法权?” “肖冉,够了。” 訾岳庭的声音不高,但就是这么一句连名带姓,便足以让怒火中烧的女人恢复镇定。 林悠跟在沈一安后头进的值班室,闻声偷偷在打量。他的长相,是那种一辈子都不会与人生气的模样,温和的过分,总有种掺了假的感觉,皱一皱眉,都算是动怒了。 也是这个瞬间,林悠确信自己没认错人。 肖冉从桌上抽走自己的蓝本护照,红唇一张一闭,分明是想说什么,看见訾岳庭的脸色,才忍了下去。 方才外头天太黑,也没个路灯,林悠根本没看清两人长什么样。 近处看,虽然肖冉化了妆,却也能见皮肤状态保养得极好,搁在值班室惨白的冷光灯底下,也毫不减色,在林悠看来,压根和二三十岁没分别。加上她穿着时髦打扮前卫,怎么也不像是年近四十的人。要不是户籍系统上清清楚楚写着出生年月,她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这大约也是沈一安会先入为主的原因。 值班室的气氛有些僵,看出沈一安的尴尬,林悠说:“我给他们做笔录吧。” 派出所小院里,沈一安双手抄在裤兜里,看模样窝气,老戴递了根烟过去,“怎么,平日撒泼的我们还遇的少吗?” “跟那没关系。” 沈一安点着烟吸了一口,“咱这片出了名的那砸车贼,这才消停了半年,又重出江湖了。前段时间正愁抓不到他,这次黄没扫成,倒还歪打正着了。” 老戴呲了口气,“现在外头抓得这么紧,要不是急用钱,敢顶风作案?” “他砸的那车,少说五六十万,偷的东西,价值得有十几万。不是小案子。” “那这两人也是冤大头了。” 沈一安也纳闷,“两夫妻吵架吵到这荒郊野岭来,也是奇了怪了。” 爽了嗓子,沈一安回到值班室坐下,林悠正在按流程做笔录。 肖冉罗列了一大堆私人物品,品牌和市价都描述得十分清晰,甚至翻出了手机里的刷卡记录,林悠不厌其烦地将之一一记录在案。 全程訾岳庭都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分卷阅读4 沈一安在旁听得有些困,捏着鼻子问他:“你呢,丢什么了?” 訾茂庭看着信笺上洋洋洒洒的一溜清单,欲言又止。 “……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林悠顿笔抬起头,正要开口问他是否确定,沈一安拉开抽屉,摸出支水笔递过去。 “那就签个字,再留个联系方式。我们会尽快开展侦破工作,一旦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肖冉问:“你们保证能把东西追回来吗?” 沈一安脑仁疼,“砸车盗物性质严重,我们会展开勘验和走访调查,争取尽早破案。” “就是不能保证了,那我报警有什么用?” 林悠整理好口述的材料,平静道:“既然报警没用,你觉得什么有用?现在开车挨家挨户去找?还是坐时光机回到两小时前?你们停车那地别说是监控盲区,周围连个住户都没有。我们也是人,没有开天眼,更没那么神通广大。还有,我提前告知你一声,就算人抓到了,你这些东西也不一定能追回来。以我们过往办案的经验,纯金的首饰他们立马就拿去金店融了,根本流通不到市场上。” 估计是有阵子没说中文,肖冉竟一时没想好词儿,被堵得哑口无言。 沈一安在旁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林悠。这丫头别看平时话不多,但关键时刻,还挺护着自己人。 “东西是在我们辖区丢的,我们不会不管。你们呢就先把车修好,回去等消息吧。” 訾岳庭站起来,显然没抱多少期待,只疏离地道一句,“麻烦你们了。” 手续办完了,林悠走出派出所,隐约听见走在前头的訾岳庭在打电话。 “马草塘派出所,绕城走锦城机场方向下高速……对,我和肖冉在一起。” 回程的路上四个人谁都没说话。警察办案子,抓错人常有的事,按道理他们不理亏。但到底闹了个误会,沈一安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临下车前随口说了句,“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停车的那地儿是这片辖区最乱的地方,我们执法,不能错漏。” 回答他的是一声女人的冷哼,以及男人的礼貌。 “配合你们工作是我们的义务。” 话说的没问题,但林悠怎么听都有种膈应人的味道。 到了老地方,后座两人一左一右各自下车,当然连再见也没说。车门关上,沈一安没有立马发动车子,而是摁开了车载广播,午夜电台的主播有一把轻柔的女声,听得人心痒痒。 林悠手肘撑在窗框上,有一时脑袋里是空白的,直到沈一安问:“明天周六,你有时间吗,要不一起去看电影?” 林悠思考了两秒钟,说:“明天看吧。” 搭伙工作小半年,林悠是什么性格沈一安心里有数。小姑娘年纪不大,干起活来却有股子犟劲,遇事忒较真。 俗话说软索套猛虎,灯草捆将军。尤其这种没谈过恋爱的女孩子,戒备心强,忤着来、来硬的肯定是不行的,得循序渐进。 沈一安也没指望她会一口答应,发动车子,“行。” 周末,林文彬和汪虹都在家。林悠多睡了一个钟头,临近中午才到客厅,规矩地喊了声,“叔叔,婶婶。” 汪虹招呼她,“来吃水果。” 林悠在沙发上坐下来,汪虹掰了两瓣柚子递给她,“这红柚可甜了。” 电视正好在播广告,林文彬放下遥控哑咳一声,汪虹会意,开口道:“苃苃,你最近怎么都半夜才回家?” 林悠答:“单位忙,事情多。” “你去上班也快一年了,你们单位……有没有人追你?” “没有。” 林悠答完,话头晾了一会儿,汪虹才说:“你小叔有个认识很多年的好朋友,他外甥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跟你年纪差不多大,回头你们可以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林悠半天没作声,林文彬瞥见,用长辈的口气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花点时间出去社交一下,认识些新朋友也不是坏事。” 林悠终于吃完最后一瓣柚子,表情仿佛只为完成任务,“我最近工作忙,事情比较多。” 林文彬沉了口气,“那等你闲下来再说,不急。” 回到房间,林悠躺在床上,回首自己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好像都是上赶着过的。上学时赶着毕业,毕业后赶着工作,工作了就赶着嫁人,不能错漏一个节拍。看着像是在前进,不过是随波逐流。 只有一件事情,是她明确的,是她真正想要的,那就是当警察。 林悠不想闲在家里,等着林文彬拖她出去“认识新朋友”,于是换了衣服出门。 今天周六,本不用林悠值班,但是赶上所里最忙的时候,人手本就短缺,她又刚进单位,表现当然要积极些。 林悠花了十分钟走出别墅区,到大路上等公交。 分卷阅读5 刚坐上车,她就收到沈一安的信息,和她约晚上看电影的时间。 回复完短信,林悠把手机放回包里,戴上耳机听音乐。 无论是在公车上,马路上……林悠都是人海里最普通的那种邻家女孩。过去二十四年的人生过得很踏实,简直能算得上是标准模板。小学毕业升初中,初中毕业考重点高中,高中毕业考大学,大学毕业考公安,一步一个脚印,什么都没落下。要说缺了点什么,就是还没谈过恋爱。 异性约看电影,是成人世界一种简单直白的暗示,林悠不是不明白。 她并不讨厌沈一安。又可能,她只是还没有遇上喜欢的。 到了所里,林悠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整理户籍资料。六点,沈一安按约定来接她下班,林悠正在收包,老戴拿着手机过来,“昨晚上那案子,有戏了。” 老戴调出一个二手闲置交易网站,主页按照地理位置分类索引,可以和附近的人交易。新刷出的页面,有个距离3km的账号正在兜售全新的卡地亚项链,标价五万。 林悠点进去账号的主页,最新发布的除了首饰外,还有皮包和丝巾,和昨晚肖冉报失记录里的内容基本一致。再往后翻,是这个账号前几月在平台上交易的东西,大多是些低价的二手衣服和化妆品。 沈一安吹着口哨进来,见老戴和林悠围着在看手机,凑上去,“看什么呢?” 老戴神秘兮兮道:“赃物。” 林悠正逐页翻看着相册内容,沈一安见着图片,反应过来,“老戴,你可以啊。” “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这是我老婆经常用的软件,我没事也喜欢刷刷,买点东西。你看看就这账号,能找到人吗?” 林悠点进去查看账号资料,用户信息显示为女性,坐标锦城本地,其他大部分信息都是私密的。 沈一安:“这估计得问懂计算机的。” 林悠:“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直接申请个账号,说要买东西,当面交易。” 老戴乐呵了,“小林你可以啊,钓鱼执法都会了。” “还是有风险的,对方可能不会同意当面交易。” “名牌不当面看怎么知道真假?咱先跟这人聊上,砍砍价,得演的像是诚心要买的。” 老戴心里跟明镜似的,拿过手机揽活儿,“这个我擅长,我来。” 沈一安拍了拍老戴的肩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行,你先聊着,我带林悠去吃个饭。” 3. 盯梢 万绿丛中一点红。 沈一安在这小派出所干了有四五年,警校毕业就到这了,去年刚升三级警司,眼看着要奔三,家里人也急着要他找对象。房子车子都买好了,中心地段买不起,买的是经开区那边的新楼盘,现在就差一个现成的媳妇。 四五年前,马草塘这地方还是一片荒地,民警队伍规模很小。老戴因为卡在了理论考试,一直没升迁,都快四十了还是个三级警司,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在外边搞点小生意。还有一个警员叫李汉山,是前任所长的小舅子。外加两辅警,满打满算只有六个人。 因为城区扩建和招标建设,近几年马草塘成了新兴产业园,加上临近机场,对治安要求有所提升,警察队伍进行了扩招,这才招了几个年轻人进来。 沈一安原本没打算找同行,也因为实在没在同行里找着顺眼的。警校里狼多肉少,女朋友都得去外校找,原以为到了工作岗位情况会有好转,然而一切都只是美好的憧憬。十几年前,刚加入警察队伍的老戴也抱有期待,结果十几年过去,也没能等来个女同事。所里流传着一句话,马草塘没有女人。 这句话一直到林悠招进来后才被打破。 女民警放到“市场”上,不算是香饽饽,但放在马草塘,就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 园区那边馆子多,沈一安常去,他知道林悠不怎么吃辣,于是在众多川菜馆里挑了一家不起眼的粤菜馆。 沈一安大喇喇地坐下,抽两张卫生纸,擦干净两人面前的桌子,“你想吃什么就点。” 菜单头两页是海鲜参鲍佛跳墙,走时价,林悠没什么兴趣,就往后头翻,最后点了一份烧味,一份菜心,两份炒牛河。 两人单独下馆子吃饭,没同事在的场合,也算是头一回。机会难得,沈一安说:“你别给我省钱。” 林悠喝了口茶,“没,我不喜欢吃海鲜。” 沈一安心里暗自高兴,节俭朴素,还知道给男人台阶下,是好姑娘。 林悠来所里上班也快一年了,上个月转的正。沈一安观察过,林悠平时上班基本不打扮,连口红都不擦。她本身底子好,皮肤白,再往上扑粉反倒画蛇添足了。身上也不见有奢侈品,那些同龄女孩子 分卷阅读6 追捧的东西,在她身上一样也见不着。 林悠不怎么爱热闹,除了工作,很少和大家伙聊天。性格嘛不温不火,不是那种走到哪儿都能吃得开的外向型,也不是那种出去见人会怯生生的内向型,倒像块雕塑泥,怎么捏都可以。 这年头,漂亮姑娘多了去了,各款各样,看到你眼花缭乱。有的是张扬的漂亮,有的是清纯的漂亮。林悠这种呢,是朴实本分的漂亮,不艳不俗不轻浮,不吵不闹不喧哗,五官看着很舒服,而且越看越顺眼。 适龄未婚,身家清白,模样可人。这么好的姑娘就摆在面前,沈一安没点想法都不正常。 菜上了桌,林悠安静地在吃东西,两人也没什么对白。 沈一安酝酿了一会儿,问:“你平时喜欢看什么片子?动作片,喜剧片还是爱情片?” “都行。” 这回答看着像是百依百顺,实际把问题原封不动抛还给了他,最是难办。 沈一安琢磨着再跟她聊点什么。上来就聊家庭状况,好像不太好,工作上的事情又太闹心了……七想八想间,林悠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牛河。 “师哥,我吃饱了。” 和林悠同期进所里的人,很多都和沈一安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因为是前辈,警衔也高,大家都喊沈一安师哥,林悠也跟着喊,到现在都没改口。沈一安当然不会拒绝,女孩喊师哥才亲切。 老戴最是清楚沈一安那点小九九,私底下没事就开他玩笑,掐着嗓子喊他“师哥”。 平时他们一帮男人吃饭,都是三口两口,狼吞虎咽下肚的。主要也因为所里食堂的饭菜不合胃口,细嚼慢咽也尝不出个滋味。看样子,林悠也跟着他们练出来了。 沈一安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扫了空盘,起身去结账。走出餐馆,林悠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币递给他,“晚餐的钱。” 林悠点菜时留心的菜价,两人摊分正好五十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沈一安愣了一下,语气都变了,“林悠,你不用这样,早说好了请你吃饭。” 林悠在爱情上不开窍,但多少还明白点人情世故,把钱收了回去,说:“那下次换我请你。” “那感情好啊。” 沈一安想着,有来有回,才是可持续发展,又舒开了眉,“走,看电影去。” 沈一安提前查过了电影场次,七点半有一场《X战警》,小郊区小电影院,票永远都是富余的。现在正好七点,开车过去十分钟,来得及。 沈一安今天开的是自己的车,爸妈赞助买的小别克,车子从小巷里倒出来,林悠刚坐上去,好巧不巧,电话就响了,是老戴。 “安子,有信了。她说晚上8点要上班,约我7点50在新桥北路见。” 新桥北一条街有不少酒吧夜宵,是这片人流最密集的商业区。沈一安看了眼表,又抬头看了看路牌。左拐是电影院方向,右拐就是新桥北路。 电影还有半个小时开场,要是现在过去蹲守,就会错过开场。 沈一安虽然平日看着吊儿郎当,但绝不是那种只想着混日子,不把办案当回事儿的人。他没犹豫,打了一把方向盘,右拐上了新桥北。谈恋爱来日方长,但案子不能耽误。 “我们现在手里没证据,不能乱动。老戴,你先去跟她交易,我在附近找个地停车。你认货,我认人。” 林悠听到了电话的内容,“让戴哥演买家,会不会不太像?” 沈一安觉得在理,低头瞅了眼自己的衣服。因为是奔着约会来的,他穿得还算比较正式。 “还是我上吧,就说是想给女朋友买礼物。” 林悠点头,“行,我留在车上。” 沈一安在电话里跟老戴交代了细节,在交易点对街找了个位置停车。 沈一安下车后,林悠换到了驾驶座,在车上等了一刻钟。7点55分,十字路口出现了一个化浓妆的女郎,脚踩一双鱼嘴高跟鞋,看样子很匆忙。 林悠马上有了感觉,应该是她。 果不其然,女郎在路口环顾片刻,看见绿化带旁频繁看手机,显然是在等人的沈一安,便上前去搭话。隔着十几米,林悠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看到女郎从包里掏出一只精巧的首饰盒,沈一安打开看了眼里面的东西,又问了几句别的。两人对话了有一会儿,看表情应是在谈价格。 最后那女郎一直摇头,好像很不情愿卖,把首饰盒要了回来放进包里,转头走了。 沈一安在原地打了个手势,林悠看见了,发动车子跟上。 女郎挎着包往前走了两百米,过了个红路灯,进了拐角的一间酒吧。酒吧铺面看着不大,正是开始营业的时间点,外头没见牛郎酒保,也没有嘈杂的外置音箱,只挂了个俗气的灯牌。 林悠把定位发给了沈一安。五分钟后,沈一安小跑了过来。b 分卷阅读7 r   “看她打扮,应该是在这酒吧上班的。她说项链是她男朋友送她的,她不喜欢,想卖了换点别的。” “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 沈一安看着酒吧漆黑的入口,“是不是,一会儿就知道了。” 两人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天色渐暗。沈一安看了眼表,遗憾道:“电影估计是看不成了。” 他不提,林悠都快忘记还有这茬了。她说:“电影什么时候看都行。” 老戴这时来电话了。 “你们那情况怎么样?” “盯着呢。” “用不用我过去?” 沈一安侧头看了一眼,说:“行。你来换林悠吧,她明天是早班。” 也就十来分钟的功夫,老戴骑着摩托到了,一屁股坐进后座,“我说你们搞这么累,都盯上梢了,不至于吧?不如直接把人带回去算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早不这么办案了。万一两人是同伙,雌雄大盗,抓了一个反而打草惊蛇。” 这砸车贼在马草塘是出了名的,前两年没少砸车玻璃,案子一直没破。一来是有些损失也不大,二来这贼专挑荒郊野外没监控的地方下手。但从作案手法和熟练度来看,应该是同一个人没跑了。 “咱们跟她耗着,万一明天她就把东西脱手卖出去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奢侈品也是有渠道的,她那些东西没有小票,搁在手里有价无市。要真有途径转手,也不会搁二手平台上卖了。” 沈一安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现在关键不在于她,而是给她送东西的人。可能是酒客,也可能是同伙。既然她在这儿上班,就还得来这儿蹲她。” 老戴按照沈一安的思路想了想,“我觉得不像是酒客送的。你想啊,这费好大劲砸车偷来的东西,转手就送人了,换你,你会吗?” 沉默了许久的林悠说:“头一天偷来的东西,第二天就挂网上卖,说明了什么?” 老戴和沈一安对视一眼。 “砸车卖货的目的其实都一样,要钱,缺钱。” 林悠推断道:“急着用钱的,要不是欠了债要还上,要不是生了病等钱救命。当然也还有另一种可能。” 老戴眉头一皱,“染毒了。” 沈一安一心想着引那砸车贼现身,没考虑到这一层,侧过身问:“老戴,这家酒吧你熟不熟?” “来过几回,就是个正经酒吧,连个唱歌的都没有。” “里面酒客什么档次?” “大多是本地人,住附近的。外面来的,少。” “一般营业到几点?” “这条街上的店,通常都开到一两点。真要蹲到她下班,估计有得熬。” 老戴摇下车玻璃点了根烟,“安子,不是我说,咱们现在的工作重心不是这个,浪费这精力,没必要。” 沈一安说:“是案子都得破,没什么轻重缓急。” 林悠听见这句话,认真地打量了沈一安一眼。 “林悠,你明天是早班,就先回去休息吧。” “你们不是也没睡?” 林悠知道他们这是合着伙赶她回家。她进所里一年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干文职,管户籍,就没正经出过几次警。 “我们是糙汉子,能比吗?咱们所里就你一个姑娘,得捧着。” 老戴拉开驾驶座的门,把人赶下去,“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换你来。” 4. 相亲 合理又体面。 第二天一早到所里,林悠就见老戴顶着两黑眼圈从茶水间里出来,沈一安躺在值班室的长椅上睡着了,鞋也没脱。 “昨晚上蹲到两点,可算是把那女的底摸清楚了。叫钱珊,二十一岁,外地人,老家在宿迁,就住在棚户区……最重要的是,她肯定不是一个人住的。” 老戴走到外头用隔夜茶漱了漱口,“安子说对了,还真可能是雌雄大盗。” 林悠问:“今天晚上还盯吗?” 老戴往里瞅了一眼,沈一安还没起,“我看安子想查下去,要没别的任务,肯定还得去。” 林悠主动说:“我可以守夜。” “这活儿累,所里这么多男的,不至于让你上。” “戴哥,案子当时是我接的,我得对群众负责。” 老戴听到这话,觉得有点不对劲,“小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林悠犹豫没说。她能有什么事,只不过是不想回家太早,和林文彬打照面。 正巧沈一安这时候醒了,披上外套出来抽烟,见到林悠,又把烟塞回去了。 老戴正好能甩包袱,咽了一口漱口茶,“问你师哥同不同意吧。” “怎么了?” 林悠说:“我想换戴哥守夜。” 沈一安想了想, 分卷阅读8 “也不是不可以。等赵所来了,我帮你跟他调个班。” 晚上下班,沈一安带上林悠和所里新来的实习警员在附近馆子随便吃了点,开车去老地方蹲点。 老戴找人打听过了,钱珊一个礼拜上六天班,周二到周日,都是晚班。听领班说,她好像是有个男朋友,经常会来接她下班。 八点,钱珊准时出现在酒吧门口,在外头讲了约有两分钟的电话才进去。 沈一安觉得接下来应该不会有什么新发现,就把前座椅背调低,对林悠说:“得守到半夜呢,困了就睡会儿。” “没事。” 林悠刚喝了罐咖啡,这会儿很精神。 沈一安又打听起来,“你晚上不回去,家里人不担心吗?” “我跟他们说过了晚上要加班。” 因为还有第三个人在,沈一安觉得再多问下去不太好,于是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刷新闻。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车里氛围都很安静。林悠本就不是话多的类型,后座的实习警员年纪比她还小,既不敢睡也不敢搭话。沈一安眯了一会儿,眯到十一点多,下车抽烟,顺带放水,回去路上看见一辆全黑的路虎车开过,不禁多看了一眼。 回到车上,沈一安精神了,很快打破了长达两小时的沉默。 “这车我怎么看着眼熟呢?” 林悠聚起神,揉了揉眼睛。到了这个点,大家都有些累。 车上走下来一个人,穿着深赭色的麂皮外套,手里在摁车锁,仔细一看—— “这是不是那天报案的那车主,叫紫什么来着?” 林悠远比沈一安更先反应过来,但她抿着嘴,什么都没说。 要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要说不是巧合,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 男人来酒吧,可以是来喝酒的,可以是来见朋友的,更可以是来找乐子的。 这酒吧场子干净,老戴摸过底了,是个清吧,没有什么特殊服务。 沈一安百思不得其解,嘴里就那么一句话,“他来这儿干嘛?” 林悠也无法解释。 三人继续观望。不过几分钟,訾岳庭就出来了,停留时间前后不超过五分钟,街边收停车费的大爷都没好意思问他缴费。 第二天到所里,几人坐下来就昨天的新进展开了个小会。原本以为能蹲到那个砸车贼,破掉压了好几年的连环砸车案,谁也没想到案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老戴干这行十几年了,什么奇怪的案子都见过,脑洞大开,“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这男的是个吃软饭的,吃喝用度都是娘家给的,他在外头包养了这女的,然后苦于没钱送礼,自编自导了这么一出戏?” “你意思说是他找人敲的车玻璃,再把东西偷出来送给钱珊?” 如果真是自编自导,那就是妨碍治安罪,跑不了行政拘留。 沈一安见识过肖冉的泼辣,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可再往深了想,却总有哪儿不太对劲。 “我总觉得这故事说不通。” 老戴也不同他争,提议用最简单的办法,“把人叫来问一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沈一安还是摇头,“跟了这么几天,现在传唤,等于是前功尽弃。” 得,这又绕回来了。老戴没辙了,“安子,要按你这么想,这案子就没搞头了。人家是有钱人,追不追的回来那些东西都不一定在乎。上回报案,我见他戴着块江诗丹顿的表,少说也得十来万。要不就算了,别查了。” 开完这小会,老戴是彻底撒手不管了,可沈一安跟这案子较上劲了,还是三天两头没事儿就去酒吧盯梢。 沈一安这人里子比较耿直,他之所以对这个案子这么有劲,主要还是觉得当初误会了人家,心里过意不去。自己也夸下了海口,要破不了案没个交代,面上难看。 沈一安这么执着有他的道理,但林悠对这个案子的热情,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到了傍晚,不管明天是不是早班,林悠都主动要求跟沈一安一起去盯梢。沈一安难免有些心花怒放,觉得林悠是怕自己一个人太寂寞,才跟着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寻思着林悠应该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就趁着盯梢的档儿和她聊天,从家里几口人聊到大学生活。 林悠也不想故意瞒着什么,她的人生原本就很平淡,能说的实在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沈一安在聊自己,聊到他为什么考警校,破过的第一个案子,去过最有意思的一个城市。 其实沈一安想追林悠的苗头全所人都看出来了,就他自己还以为是个秘密。沈一安这人比较简单,心里兜不住事,遇到什么事,开心的不开心的,都会说,好像说出来了就不算是个事儿了。 但林悠不会,她不习惯和人展露自己的内心,哪怕是最近的亲人朋友。 分卷阅读9 她来盯梢,是真的为了查案,要说有别的心思,也和沈一安没关系。 后来的几天钱珊照旧定时到酒吧上班,二手网站上的东西还挂着,没有买家出现,钱珊传闻中的“男友”也一直没有现身。 连续加晚班,林悠也撑不住。轮休的那天,吃过午饭后林悠就闷在房里没出来。林文彬来敲过一次门,她装睡没理,到了五点多,又来了第二趟。 林文彬和汪虹平时住三层,林悠和堂妹林旼玉住二层。林旼玉十五岁,上的是本地最好的国际学校,最近去春训了,不在家。 林悠没想要跟林文彬对着干,她对叔叔婶婶是有感情的,离开了北川,这里就是她的家,叔叔婶婶就是她唯一的家人。 打开门,林文彬就站在门口,说:“我朋友搬了新家,我们去吃个乔迁饭,你换身衣服。” 林悠心知肚明这个“朋友”是哪个“朋友”,耷拉着一张脸道:“我不舒服。” 林文彬知道她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也不硬着来,“你要不想去,那就自己回北川和奶奶交代。” 林文彬很少用老家的事来压她。从小到大,他对林悠都很宽容,她想考什么学校就让她考,要做什么工作也由她自己选择,甚至比对自己的女儿还要宽容。但林悠今年二十四了,是成年人了,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继续让她活在自己安全舒适的小圈子里,是一种错误的引导。 当年接林悠来锦城时,林文彬想过要把独身的老母亲姜玉芬也一并接过来。房间都准备好了,但无论怎么做工作,姜玉芬都不愿意来锦城,说要守着北川老宅直到入土。 她的骨血生在北川,丈夫也埋在了北川。对姜玉芬而言,北川是起点,也是终点。她一辈子都走不出那座山。 但对林悠来说,北川是一片废墟,那里没有前途,也没有未来。 姜玉芬不指望林文彬挣大钱发大财,也不要他们一家记挂,只求人安在,一年能有个信。姜玉芬是老羌族,孩子成了家,就要出去另立门户,走得远是好事。汪虹也是大度的人,这十年从没把林悠当外人看待。他们这一代人吃了计划生育的亏,经济条件允许的家庭,能多养了一个孩子,是求也求不来的。 林文彬离开北川的时候,姜玉芬只给他交代了一件事,就是要照顾好林悠,别苦着她,大了再给她找个好人家。 姜玉芬的话,林文彬不敢薄待。实际上,好人家他早有人选。 林悠知道躲不了,换好衣服乖乖跟林文彬一道出门。 坐上车,林悠从随身的包里翻出只口红,捏在手里犹豫。这支口红还是去年生日汪虹送给她的,总共也没涂过几次,釉面和新的一样。 林文彬用余光看见了,帮她把副驾的挡光板翻下来,语气温和了些,“对着镜子涂。” 路上林文彬接了个电话,听口气应该就是他的那位好朋友。 “快了,我刚下桥。你这新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我要开导航。” 走机场高速是一定要经过马草塘的,林悠眼见周围的楼房越来越熟悉,愣是开进了他们派出所辖区。 林文彬按照导航提示,拐进条小路,路口挂着块艺术园区的指引牌。林悠知道有这个地方,去年新兴产业园的招商会,特别对艺术产业进行了展望和规划,青年艺术家扶持项目启动后,吸引了不少艺术家来此开设工作室。 小路两侧多是独栋的小楼或画廊,由于入驻量尚未饱和,总体还是比较冷清的。 锦城画家们多自成一派,混自己的派系和圈子。有些名气响的,把工作室完全开放成展厅,供人免费参观。当然也有围起院子,完全不开放当私宅住的。 林文彬根据导航提示,在弯弯绕绕的园区里找到了牌号187栋的小楼。导航女声爽快告知,已抵达目的地。 解开安全带,林悠不情愿地下车,动作比平时放慢了0.5倍。她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穿着,牛仔裤平底球鞋,墨绿色的帆布外套,耐脏又耐穿。林悠也不是故意要穿得这么普通的,她的衣柜里实在没什么衣服,平常去单位坐班都要穿制服,没什么机会穿自己的衣服。上一次买新衣服,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这世上没有不爱美的女孩子。林悠也会欣赏,也知道怎样才叫做好看。 她只是从没敢让自己迈出那一步。 到了二十四五岁这个年纪还没谈恋爱的女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点自卑,或是自我畏怯。 林文彬把她的小表情看得清清楚楚,走过来摁了下她的肩膀,“人好看,不用打扮。” 林文彬总说林悠把自己封闭在了舒适圈里,总是变着花样,硬拉硬拽带她出门见人。可就像有人喜闹,有人喜静,林悠确实不喜欢社交。 林悠心里有抵触和抗拒,却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只好顶着头皮跟林文彬走。 门前铺的 分卷阅读10 是青石瓦,穿过门廊时,林悠看见车库裸露的黑色SUV车尾,突然有种错乱的预感。 别墅的门开着,许是听见汽车声响,有人出来迎门。 “文彬。” 訾岳庭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牛仔衬衣,深灰色的休闲裤。 他这个年纪的人,少有人会穿牛仔衬衣,比如林文彬,暮春天,他仍未脱下羊毛衫。林悠之所以会这样想,并不是因为衣着和人不搭调,而是某种刻板印象在作祟。 林悠对中年男人的固有印象,是在酒桌上大谈特谈,喝红了脸轮流吹牛皮,抱着KTV小姐唱甜蜜蜜,裤腰带捆肚腩,腰上能拧出油来。 而訾岳庭的气质,跟以上这些都不沾边。他身上不见市井气,即使穿些年轻的品牌,也毫不怪异。 实际上,他今天的穿着,和报案那天,以及出入酒吧时的穿着别无二致。整体的搭配和他的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合理又体面。 林文彬领着林悠见人,“第一次见吧?这是我侄女,林悠。” 人在紧张时,交感神经亢奋,会表现出血压升高,脉搏加速……譬如她现在的症状。明明没有起风,却耳鸣嗡响,明明没有打雷,却心脏狂擂。 林悠僵直地站着那儿,目光只在他脸上一掠,随即仓惶脱逃。 訾岳庭比她先有表示,目光聚焦,再礼貌微笑,“你好,林悠。” 心跳速率逼到顶峰后又回落,降速,再降速。 也许他并不记得她。林悠这样想。 5. 新芽 为什么不画了? 訾岳庭请人进屋,交代不必换鞋。 别墅内里开阔,设计尤为精巧。灰砖岩底,四壁洁净。正厅不设客厅,只摆茶桌和画坊。院中栽高木,藏屋于蓊郁,外不露屋中色,内却窥世外景。 方厅对阔院,门前卷竹帘听风。天井通清池,游一尾红白花锦鲤。正应了“藏风聚水”。 这才是艺术家住的宅子,不必考虑利用率,不必考虑生活实用性,赏心悦目就好。 林悠的目光忍不住四处打转。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家也可以有诗意。 同样是有庭有院的独栋小楼,相比之下,林文彬的家就像是暴发户风格,水晶灯,欧式吊顶,红木家具一样都不少。 訾岳庭在前领路,“许彦柏在楼顶,我先带你们到处转转。” 推开连通庭院的玻璃门,林文彬深呼吸,空气雨润清透,“这前面就是湿地公园?” 訾岳庭点头,“对。” 难怪一下车,林悠就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湿度很不一样。 园区紧邻锦城唯一的湿地公园,有湖有泊,为开发生态旅游,湿地还引种了一池楚地莲藕。浮桥观荷,尽显诗情画意,再合适不过艺术家们隐于闹市潜心创作。官方将之命名作荷塘月色,也算是锦城的一处风景区。 林文彬说:“你这一套装下来,大工程,不便宜吧?” 訾岳庭答:“还好,有补贴。” 政府近年来大力捧托文化产业,为打出知名度,对第一批入驻艺术产业园的青年艺术家进行了购置和租赁两种形式的补贴。 “这边的生活方便吗?” “最近的超市五公里远。” 林文彬打趣道:“那不如在院子里种菜。” “在考虑之中。” “你市区的房子呢?” “放着。有课的那几天就回去住。” 訾岳庭负手说:“就是生活不太便利,其他都还过得去。” 中年男人在一起,免不了研究起房子。从地段房价,聊到家具是什么木头,地面防水用什么材料,新风系统怎么装……都是些离她太遥远的东西。林文彬本身是做建筑行业的,两人探讨起一些专业性的问题,远在林悠的知识范围之外。 二楼只有一间屋,大概是为了采光,朝南的整面墙都选用了落地玻璃窗。站在庭院往上看,能见里面摆了不少画框,应该是画室。 林文彬恰好也看到了二层的玻璃房,“上头是你的工作室?” 訾岳庭点头,“东西多,还没整理出来。” 一直默默跟在林文彬身后的林悠不知从哪来了勇气,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您是艺术家?” 訾岳庭答:“以前是。” 林文彬不留余地拆台,“你多少年没碰画笔了,还艺术家?” 訾岳庭笑着说完后半句,“现在是个艺术商贩。” 林文彬直摇头,踩着草皮往里走,“还是艺术流氓好听些。” 这个玩笑林文彬已经开了二十年了。他和訾岳庭是大学同窗,刚进校园时彼此还不对付,都觉 分卷阅读11 得自己比对方帅。那时流行摇滚乐,弄潮儿都抹发胶梳背头,再骑一台拉风的摩托,走的全是谢霆锋的路子。他们俩一个学建筑一个学雕塑,两个系完全不搭架,能成为朋友,全要感谢一个女孩。 当年他们同时追壁画系的系花,两人总在女生宿舍楼下遇见。后来又在同一天表白并且双双被拒,成了一对难兄难弟。同天失恋的两人一拍即合,下馆子喝了顿酒,一笑泯恩仇,决意做兄弟。 而至于那女孩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他们早忘了。 上楼时,林悠留心看见,画室的门是锁着的。 到了三楼,终于有了点烟火气。小型客厅里沙发电视一应俱全,开放式厨房摆着咖啡机榨汁机,朝北是露台,朝南有两间闭门的卧室,几乎所有生活区域都集中在这里。 露台的门开着,许彦柏原在外面布置餐桌,取菜时正好撞见他们上楼,热情地打招呼,“林叔叔好。” 许彦柏是林文彬很早之前就见过的,他还没跑去美利坚深造的时候,经常跟在訾岳庭身边混,也算是林文彬看着长大的。 许彦柏身上还挂着围裙没来得及摘,林悠对他的第一印象不算深,个子挺高,人长得阳光也干净,看上去不讨厌。 都知道今天这是个什么场合,不止林悠尴尬,连海归的许彦柏也有些尴尬,只能尽量自然地打招呼,“嗨。” 林悠脸上发烫,身体不自觉往林文彬身后躲藏,舌头更是有千斤重,连礼貌回复也做不到。她实在不适应这种场合,更不知该如何化解尴尬。 林文彬只有圆场,“我这姑娘害羞。” 訾岳庭从酒柜里拿了两瓶红酒,在前领路,“先吃饭。” 许彦柏洗干净手,把最后两个菜盛进盘子里,端到了露台。其他三人都已就坐,林文彬和林悠坐一边,许彦柏的位置被安排在林悠的对面。 因为远离城区,位置偏僻,附近没什么饭店。訾岳庭也没有能开灶招待客人的手艺,就让许彦柏到附近的农家乐订了几个饭菜,到点了再用微波炉加热。 好在晚上无风,天气还算干爽,不至于将餐布吹翻。食物虽然不算精美,但訾岳庭备了好酒好茶招待,饭桌上没聊够的艺术人生,茶桌上继续。 不同于訾岳庭的根正苗红,在大山里长大的林文彬从小没受过多少艺术熏陶。考到锦城去学建筑,混进这个圈子,纯粹是偶然。 从建筑系毕业后,林文彬没有跟风去北上广漂,而是选择留在了更熟悉,且具有发展潜力的锦城。那几年正赶上房地产淘金潮,林文彬赚了一笔本金,开起了自己的建筑公司。现在一年能接几个小工程,收入很稳定,送孩子出国上学不是问题。 人生,多少也是要靠机遇的。林文彬可以毫不自负的说,自己是八零后这一代里已经成功了的那一批人。 林文彬喝了酒,兴致高昂,对着林悠一顿猛夸。訾岳庭倒是稳如泰山,聊着他擅长的领域,并没有刻意地将话题引到他们两人身上。 而林悠呢,整晚都在喝白水,该答就答,该笑就笑。她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以至于晚饭时许彦柏偷看了她好几次,她也毫无觉察。 喝茶的中当,林悠去了趟洗手间。她不想那么快回到饭桌上,故意多待了一会儿,盘算着溜到庭院去透透气。 穿过正厅,鱼池中有浅浅的水流声,此刻听起来格外舒心。林悠穿过走廊,推开尽头连接庭院的玻璃门,谁想正撞见在吸烟的訾岳庭。 彼时天已半黑,一轮孤月伴树影。訾岳庭背对着厅堂,站在桂花树下,身形挺阔。 林悠觉得自己选错了时机,不想惊扰到他,正要悄然离开,訾岳庭转过身,看到了她。 他同样准备回屋,掐了烟走过来,“晚上的菜是不是不好吃?” “没有。” “看你没吃什么。” “你也没吃什么。” 訾岳庭坦然,“因为不好吃。” 当下只有他们两人,林悠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她是有必有问他些什么的。 为什么会出现在钱珊工作的酒吧?为什么整晚都不提案子的事情?以及—— “你为什么不画画了?” 林悠对他的称呼从“您”换成了“你”。 訾岳庭并未没察觉,只说了四个字,“江郎才尽。” 艺术行业里,大多数人的创作期都十分有限。到了一定的年纪,感官感觉感受,听觉嗅觉视觉都会慢慢钝化,退化,最终至丧失。在年龄递增的过程中,人会失去对千奇百怪世界的求知欲,不再敏感于生活里变幻无常的色彩,不再因为一朵花一片叶而感悟。生理决定了一部分,而生活决定了另一部分。 真正能做到一辈子都在创作的,只有少数天赋异禀,并且极度自私的人。 分卷阅读12 他们需要放下凡俗生活里需要承担的一切责任和重担,才能将毕生精力都投入到创作中去。 林悠转念,“你不问案子的事情?” 訾岳庭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说:“没关系,不急。” 他是记得的,未免难堪,他只有假装不曾见过她。中年人最擅长伪装。 事实上,訾岳庭将林悠一整晚的坐立难安都看在眼中。他误以为源头是那次不愉快的报案经历,回到茶室后,便提出让年轻人先离场,去外头散散步。 湿地公园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正好作饭后消化。 园区的小道,许彦柏觉得太静,没话找话聊,“我在美国的朋友总是化很浓的妆来上课,但是国内好像不这样。你是不是也不爱化妆?” 林悠如实道:“我不会。” 化妆也是需要本钱的。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没有一样是便宜的。工作之前,除了家里给的定额生活费,林悠从不开口多要钱。 许彦柏毫不吝啬地夸赞,“你不化妆也挺好看的。但化了妆应该会更好看。” 恭维的话,林悠总是分不清真心与否,遂通通都当作是假话。 “之前听林叔叔说,我们是同年的。你毕业工作一年了,我今年才硕士毕业。算起来你上学比我晚了一年?” “没晚。我休了一年学。” “为什么?” 林悠捏着虎口,说:“那年地震,学校没了。” 许彦柏不说话了,手插在裤兜里,继续往前走,以沉默相伴。更多免*费小*说关*注*公*众*号:左左柚柚 夜深了,荷塘里黑漆漆一片,哪还见什么水中花镜中月。作为挂牌的风景区,极有宣传不实的嫌疑。 走到木桥边,许彦柏怕林悠一脚会踩空,绅士地走在了外侧。 林悠也意识到,先前的回答不够懂事。自己心里的疙瘩,没必要拿出来膈应别人。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们家是搞艺术的?” 许彦柏答:“我外公是个很出名的画家,叫訾崇茂。” 訾崇茂,当代国画大师,巴蜀画派名家。稍微接触到一些艺术领域的人,都听过这个名字。 林悠继续问:“你家……还有别人做这一行吗?” 许彦柏语气很淡,“我小舅以前是学画的,但已经很多年不动笔了。我打小就没这方面的天分。我家到我外公这儿应该就断了,没人能继承他的事业。” “你妈妈呢?” 许彦柏说:“去世了。她还在的时候,从来没喜欢过画画。” 林悠说:“对不起。” “……这句话应该换我说才对。” 走在前头的许彦柏突然站定,随风在感慨,“其实我应该早点认识你的。” 林悠也止步。 孤零零的木桥两岸,没有荷塘,也没有月色。四野幽暗的就像十年前那个寻常的春日下午,水泥墙倒下来,然后整个世界都黑了。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小时候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回国后才知道的。小舅他总觉得我还小,什么都不说才是为我好,就好像在他们眼里,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一样……你应该懂我的感受。” 林悠静默着没出声。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也是刚刚才明白,为什么林文彬要带她来相亲,又为什么这个人是许彦柏。 许彦柏看着她,格外认真,也格外坦诚,“可能我不太会说话。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我们以后是成为朋友,或是成为别的什么,我都会照顾你。我想这么做,也应该这么做。” 6. 心事 他并不记得她。 訾岳庭冲了一泡蒙顶山茶,茶室里甘香四溢,水汽如云烟升腾。 “好端端的姑娘,为什么非要干警察?” 林文彬叹一口气,“填志愿时我就劝过了,没成功。女孩子干这个,能有什么前途?可我的话她听不进去。别看她文文静静的样子,其实犟着呢,自我意识很强。这孩子,骨子里还是像她爸的。” 訾岳庭若有所思,“挺有性格的。” 报案那晚,他心中烦乱,对林悠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做完笔录时她那一通反驳“报警无用”的理论。不难看出,她对这份工作是有热忱的。 人能找到一份自己喜欢并热爱的工作,并不是件容易事。 林文彬有些拿不准,“你觉得俩孩子有戏吗?” “我看许彦柏挺喜欢林悠的。” “你能瞧出来?” 訾岳庭心里有数,“要是不喜欢,他吃完饭就说要走了。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现实多了。” b 分卷阅读13 r   二十年好友,訾家的情况林文彬都清楚。訾老爷子年纪大了,心脏也不好,平日里没事就干着急,想要个孙子,晚年能在身边作伴学画。 訾崇茂年轻时也算是巴蜀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加上拜师名门,才华横溢,风头几盛。他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功成名就了,反倒是自家门内,无人能继承他的衣钵,着实遗憾。半截身入了土的人,所图所求无非是些俗事。 原本这份压力不该轮到许彦柏扛,奈何訾岳庭一直不着道,每回被老爷子训过话,訾岳庭还是一模一样的答案。是我的原因,我不想生孩子。 久而久之,訾崇茂也懒得再说。在老爷子眼里,訾岳庭一直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三十几年来,就没顺着他的意思做过什么事情,好似天生就要和他对着干。父子难得见面,全家人过节,坐在一张桌上,訾崇茂都当看不见这个儿子。 四十岁的男人,难处大多相同。事业无起色,婚姻如死水。上有老下有小的,父母养老儿女教育,婚姻家庭职场,没有一件是完全称心如意的。 若要再摊上父母强势,婚姻生活上频频施压,观念问题不可调和,非要干涉你的生活,更是难办。 相较之下,林文彬确实比訾岳庭少了很多的负担。 自青年时起,他和訾岳庭的追求就不一样。林文彬对艺术没有那种病态的执着,毕业后唯一的想法就是挣钱,留在锦城,立足脚跟,彻底离开那座大山。遇到了合适的人,就成家结婚。 而那时的訾岳庭呢,今天要去法国,明天要去支教,像只没有脚的鸟儿,到处飞。 林文彬也曾羡慕过他。安稳有安稳的活法,流浪有流浪的浪漫。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生活。 林文彬问:“对了,小檀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在学校里交了些新朋友,昨天视频里说,又学了新乐器。” 訾岳庭自嘲道:“我们现在一年就见两次,跟换季一样。” “你和肖冉的事,老爷子还不知道?” 訾岳庭摇头,“瞒着。我不敢激他。” 林文彬举起茶盏,表示同情,“你这天天换住处,跟特工似的,真不容易。” 訾岳庭环顾一圈,说:“我搬过来,也是打算和年轻人多待一待,找找年轻时候的感觉。这么多年没画了,要提笔也不是件容易事。” 他们早不再是酒肉之友,而是一泡茶,可以促膝长谈一晚上的知己。 林文彬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暴雨天。天上像积了水,雨怎么下也下不尽。 訾岳庭站在他住的公寓楼下,手臂上还别着一方黑袖章,任由雨水肆意浇灌。 “你没了哥哥,我没了姐姐。我们还能不能做兄弟。” 关于那一天,每一滴雨点的重量林文彬都记得很清楚。掏心窝子的话,訾岳庭也只说过那一次而已。 这么多年过去,林文彬终于能坦然地说一句,“别做兄弟了,做亲家吧。” 林文彬喝了酒,开不了车。訾岳庭交代没喝酒的许彦柏开车送他们回去,顺便也能认认路。 车上,微醺的林文彬倾身向前,一手搭在前座的真皮靠肩上,问:“彦柏,回来找工作了没有?” 许彦柏认真在开车,“找到了。” “什么公司?” “电科。” “经开区那边?” “对,做新能源的。” 林文彬点头,“挺好。” 许彦柏知道,这些话都是帮林悠问的。 进了小区,许彦柏服务周到,不仅把人送到家门口,还将林文彬的车子倒进了车库,方便他第二天上班。 林文彬很满意,“技术不错。” 车技,条件,教养都没得挑。 停好车,许彦柏把车钥匙还给林文彬,有点不好意思道:“那我先回去了。林叔叔,林悠,下次见。” 换鞋进屋,林悠直线上楼,连声招呼都没和在客厅等着他们回家的汪虹打。 林文彬在后头喊了她两声,也没答应。 汪虹顺着楼梯瞥了一眼,“怎么了?” “一晚上都这样。”林文彬见怪不怪,“倔劲又上来了。” 林悠锁上房门,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没人知道她这一晚上的情绪跌宕缘何而起,更没人知晓她的心事。 怪只怪她从没与人说过,又怎会有人识破? 林悠从书柜里翻出一本旧日记。日记本自隔页红绳一分为二,一半是空白页,一半被稚嫩的笔迹填满。 最后一篇日记,是5月11号,页中夹着一张早已褪色的宣传卡。 画展的名字叫做《山月》,林悠记得格外清楚。因为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爸爸一起看画展 分卷阅读14 。 尽管她曾小心收放,这张印刷品也难逃岁月洗礼,悄然斑驳失色,唯剩落款章印尚算醒目,依然可见手工篆刻的痕迹。 空白的沟壑连在一起,是两个字——渊渟。 渊渟岳峙,沂水春风。 …… “你为什么画画?” “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在少女的梦里,总是期许自己暗恋的那个人,恰好也喜欢着自己。 但这显然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 因为他并不记得她。林悠确信。 ** ** 到了单位,林悠就没有闲过,把自己安排的很满。 小派出所鸡飞狗跳的事情多了,光办案子不算,还得写材料,学习会议精神,隔三差五发一堆的文件下来,根本没得机会你偷懒。 五点半,林悠交完材料准备下班,派出所院里传来了叫嚷声。 “……我干了大半辈子活,就为了攒点钱讨个老婆,哪个晓得我那婆娘跑走了。我不管,你们是警察,你们必须给我做主。” “人在哪跑的?” “我们村口。” 接待的民警打发他,“那你要去找你们乡镇的派出所,这事不归我们管。” “当初娶回家的时候,就是在你这儿办的户籍登记,你们不能不管我这个事,不然就是对人民群众不负责。” 见林悠走出来,闹事的村民眼睛聚了光,一把拉住她,“就是她,就是这个幺妹儿给我办的户籍,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村民穿着双黄土色的劳保鞋,佝偻着背,个头也不高,黑瘦黑瘦的。村民满头是汗,手里也汗涔涔的,抓得林悠的衬衫上一道道水渍子。 同事朝林悠使眼色,“你帮他办过户籍?” 村民逮着林悠就不放了,“我叫王文贵,幺妹儿你莫说不认得我了。就是上半年的事,那时我领着婆娘去了乡镇派出所,也是他们跟我说,她是外国人,要拿着结婚证去市里办居住证。我前前后后跑了三个月,这证还没办下来了,没想到她就跑了。” 林悠仔细看了看王文贵,似乎有那么点印象。年初的时候她的确做过一对涉外婚姻的户籍登记。林悠还记得,那个越南女人本地话说得特别顺溜。 林悠说:“是我给他办的。” 同事原想替她挡一挡,没想到林悠自己认下了,也没法儿说什么,“那你接待他吧。” 林悠把包放回办公室,给王文贵接了杯水,拿着纸笔进到接待室。 “你坐下慢慢说,怎么回事。” “就是昨天,村口来了一辆面包车,灰色的,我婆娘上车就跑了,全村人追都追不到。” 林悠写下几个关键词,“什么车什么牌照记下了吗?” “开的太快了,没记住。” 王文贵说着就开始抹眼泪,哭嘶道:“我一辈子就攒了这么五万块钱,全给做彩礼了。现在婆娘没了,钱也没了。警察同志,我想跳楼!” 林悠左手拿笔右手递纸,陪着王文贵哭了一会儿,“那你现在是想把钱追回来,还是把老婆追回来?” 王文贵吸一绺鼻涕,脸上口水哈喇都挂在了一起,一副可怜相,“要婆娘,肯定要婆娘。我喜欢她,当初中间人拿相片给我看,我一眼就看中她。我攒钱做工就是为了娶她回家。” 送走了王文贵,林悠拿着笔记本回到办公室,坐着活动了下脖子。 方才的同事问:“你还真给他备案了?” “嗯。” “他是不是智力有点问题?” “听他说话,逻辑还挺清晰,智力应该没问题。可能就是有点斗鸡眼。” “其实你打发他回乡镇派出所就行了,反正人都是找不回来的。” 想到刚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情形,林悠叹了口气,“王文贵也挺可怜的。” 同事并不感同身受,反倒数落她,“越南老婆骗婚的,在农村里很常见。有些人没文化,见同村的花钱买了老婆,就跟着买,压根没办法杜绝。你就不应该给他办这个户籍。” 林悠独自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 “……人真的找不回来?” “你是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深。五万块,两万要给中间人,就是蛇头。两万块给女方越南那边的家人。剩下一万块这女的自己拿。你知道两万块人民币在越南能干什么吗?像这样一年骗一次婚,在越南老家盖个乡村别墅,轻而易举。” 林悠皱眉,“这算不算贩卖人口?” 同事摇头,“都是自愿的。之前市公安局破过一个越南新娘骗婚的案子,电视台也报道了,可还是源源不断有人上当。社会有这个需求,没办法。像王文贵这样的人,都是 分卷阅读15 吃了没文化的亏。” 林悠越想越郁闷,“为什么我每回遇上的都是这种案子。” 林悠在想,自己在警察学院那几年每天晨起训练,做体能测试,到底是为了什么。 同事笑问:“你想办什么案子?” 林悠说:“能出警的案子。” “没有杀人放火的大案子,说明社会治安稳定了,是好事。在办公室吹空调多舒服啊。”同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就这还是前年装的,之前咱们所连个空调都没有,大夏天,下午人都能蒸熟了。” 林悠并不否认同事所说的内容。但比起安逸的上班过日子,她更想要在工作上证明自己的价值。 机会说来就来了。 晚上八点多,赵所突然杀到了所里,进办公室扫了一圈,问:“人呢,都哪去了?” 唯一留在值班室的林悠答:“最近出个砸车案,戴哥他们去蹲点了。” 赵所紧了紧帽子,“到了正经抓人的时候,人都凑不齐。” 话里的语气,好像就没当林悠是个“人”。 按规矩,出警至少得有两个人。赵所只有勉为其难,问林悠:“会开车吗?” 林悠的心砰砰跳,她知道机会来了,站起来道:“会。” 赵所把全所唯一的配车——桑塔纳2000的车钥匙扔进林悠手里,“别傻站着了,走吧。” 7. 协助 你回避一下。 出警的路上,林悠握着生铁般沉的方向盘,心潮澎湃。 她一直想参与出警行动,而不是整日坐在电脑前管户籍资料,调解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但平时遇到要出动的案子,只要危险系数超过1%,沈一安和老戴都不带她。 今晚,无疑是向领导展示自己能力的最佳时机。 林悠正想着该怎么表决心。平时她在工作上表现也算积极,虽然没破过什么拿得出手的案子,但是在接待人民群众,聆听诉求方面还是很有心得的。 赵所难得亲自带队,今晚是突然接到电话,要协助东湖区派出所跨辖区抓捕一个嫌疑人,才临时去到所里布置任务的。 林悠挺直了腰板在开车,赵所看她挺紧张的样子,就说了两句,“小林啊,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意见。你年轻着呢,也没结婚,不能把你当男人那么使唤,该照顾的时候还是得照顾。当然了,我绝对不是搞什么性别歧视啊。我个人是很欣赏你的,能招进来像你这么有干劲的女孩子,是我们所里的运气。” 林悠点头,“所长,我明白。” 赵所拍了拍林悠的肩膀,“没事,别紧张,不是去抓什么在逃杀人犯。东湖辖区派出所那边的案子,要我们协助,他们也会来人,轮不着你冲前头。” 东湖辖区来了两位同事,一高一矮,一位姓李,一位姓余,穿的都是便服。这两人也没想到会来个女民警,初见面时多打量了林悠几眼。 宾馆外的停车场,李余二人简单说了下案情。要抓的是个诈骗犯,四十岁出头,打着能疏通关系,帮非本地户口的孩子办入学的幌子,骗了人家几十万。这个嫌疑人应该还不知道自己露馅了,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地来开房,抓捕过程应该不会有肢体冲突,但不排除他有拒捕逃跑的可能。 交代完细节后,赵所说:“小林,你一会儿就跟在后头,好好学习经验。” 林悠答:“明白。” 宾馆外头没有像样的挂牌,看起来档次不高。内里装修也很一般,边角明显能见是翻新过的。四人进去时,前台小妹正戴着耳机在刷抖音,完全没注意到他们。 高个子李警官走在前头,抬手敲了下桌子,直接亮证件,“我们要上去抓个人,406,有钥匙吗?” 看见来的是警察,小妹神色惶惶,“有是有……你们要抓啥子人嘛?” 怕这小妹会坏事,李警官先诈了下她:“你们这里头卖.淫.嫖.娼吸毒的,有没有?” 小妹慌了,扯着嗓子说:“这我啷个晓得!我一个打工妹又不是老板,我啥子都不晓得。” “你小点声。你们老板呢?” “没在。” 小妹从抽屉里摸出一挂钥匙,“钥匙都在这,你不信,我带你们上去。” 前台小妹带他们去到走廊尽头,客房清扫专用电梯前,“坐这电梯上去就到了,406在最尾边。” 小妹摁下电梯键,“你们为民除害,我就不去了。”说完就扔下钥匙,一溜烟跑了。 警察上了楼,小妹躲进前台用手机给老板打电话,用浓厚的乡音说着:“大哥,哦豁不得了,要遭起。条子都在这儿,不晓得抓啥子人,哎你快点儿来一哈噻,我一个人好害怕,顶不住哟……” 电梯到了四楼 分卷阅读16 ,李余两人分工明确,一人打开录像设备,一人准备闯门。 铁环上有上百把钥匙,每一把上面都贴着白胶布,用圆珠笔写着房号。 钥匙的数量太多,很多都脱胶褪色了,四个人傻站在门前,半天也没找着406钥匙。李一时来气的很,“这啷个钥匙开啷个门都不晓得。” 他们接警时,多是说普通话的。刚才那小妹的几句方言,把他们一行人都给带跑偏了。 李干脆往后退了一步,抬脚冲三合板木门狠踹,“嘭”一声把门踹开了。 里头是个标间,两张床,一台电视,还有张小书桌。 林悠第一眼看到的,是房内电视开着,上面播的甚至还是新闻联播。 四人陆续进入房内,踹门的李走在最前头。房里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最普通的标间,两张床,一张床上整整齐齐,只放着衣服,另一张床上……林悠目光扫过去,傻了。 另一张床上躺着两个男的,肩靠肩,脸色潮红。 气氛……有点不太对劲。 任林悠的想象力再如何丰富,进门之前,也预想不到里面会是两个中年男人躺在床上看新闻联播的情形。 有一瞬间,林悠从赵所、李余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疑惑。 看来这种场面,大家都是第一次见。 作为人民警察,心中要有信念,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慌不能乱。 三个男人将那张躺了人的床包围了起来。房间本就小,林悠只能靠着电视墙站着。 赵所站在两床中间,低头看了眼床头柜的东西。一盒拆开的避孕套,还有一只男士钱包。 赵所没动那只钱包,反倒拿起了那盒避孕套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冷不丁说了句,“你们年轻人,玩的花样还挺多。” 床上的男人原本还保持着冷静,终于开口说话,“你们做什么?” “例行检查。” 两人中有一人完全不清楚他们的来意,尚振振有词道:“我们没犯法。哪个说男人不能跟男人开房了?” 李余两人一时没了词,林悠低头抿嘴。气氛里隐隐透露着一丝不严肃。 这种时候,就要靠老姜出马了。赵所到底是过来人,见过世面,处变不惊,拿起钱包看了眼里面的身份证,“黄友国,是你吗?“ “是。怎么了嘛。” “你认不认识孙某?” 听到孙某的名字,黄友国突然不说话了,也不理直气壮了。 李问:“知道我们找你什么事了不?” 黄友国靠着床不动,眼神闪躲,“我不认识你们说的人。” 余接着说:“你在东湖开的火锅店,味道可以,我看生意也不错。怎么想不开要去做违法乱纪的事情?缺钱用?” 黄友国知道自己玩脱了,老底都被摸了个干净,没确凿证据警察不会找到这儿来抓人。 “还有话说没有?“ 黄友国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先起来,做个毒检。” 黄友国还是躺着不动。 “嘿我说你——” 说时迟那时快,赵所一下掀起被子,房内的人都傻眼了。 林悠算是知道为什么自打他们进门,这两人就一直这么躺着,一动不动了。 因为被子下面,两人什么也没穿。 标间小,林悠实在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放哪里,只有转身对着电视墙。 为了保持执法的严肃性,在场人只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赵所提高音量道:“赶紧衣服穿上,去厕所窝尿!” 黄友国爬起来穿衣服,睡在一起的同伴则害羞地拉过被子,盖住身上的红痕。 赵所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所长了,立马说:“那个,小林啊,你回避一下。” 林悠说了今天的第三句,“……明白。” 第一次出警,遇上这种画面。对于没有谈过恋爱的林悠来说,大概永生难忘。 要问她现在是什么心情,大概就是很后悔,想赶紧回办公室吹空调。 林悠守在406的门外,试着将刚才的画面在脑中过滤清除。宾馆老板急慌慌地上了楼,表情焦急得很,“警察同志,出什么事情了?” 前台小妹躲在楼梯口,朝他们这儿探头。 林悠不能跟他多说,“犯罪嫌疑人,我们要带走。” “严不严重?客人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道的……” 林悠看他紧张的流汗,就问:“怎么,心虚?” “怎么可能。我开宾馆十几年,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有时候吧,外面来了些不干不净的客人,我们也管束不了……” 做完尿检,黄友国拷着手铐被李余二人拎出来,他的同伴在后头追问:“你们要 分卷阅读17 带他去哪里?他会不会有事?我要去哪里找他?” “你是他亲属吗?” 李问完才觉得失言。 那同伴怯怯地说:“我……我不是。” 黄友国转过头说:“没事,你回去等我。” “那……那你把外套拿上吧。晚上冷,别感冒了。” 赵所没理他,领头走在前,李余押着黄友国跟在后,就剩林悠一人落在最后,衣服顺理成章地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同伴恳求道:“求求你了,把衣服给他吧,我怕看守所里凉……” 那表情是真的担心。 赵所他们先一步进了电梯,林悠没跟上去,而是留在了原地:“性质不是很严重,把钱还上就没事了。你认识他家里人的话,叫他们带上保证金,去东湖区派出所领人,” 那同伴泪眼汪汪,声音也柔柔弱弱的,“好,谢谢你。我明天就带钱去,你们不要为难他。” 林悠看着手里的衣服,忽然感受到了什么。 或许叫爱情。 走廊另一头的楼梯有脚步声传来,林悠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廊道昏暗,前台小妹已不见了踪影,走上来的是个男人,浅衣浅裤,清爽舒适。身边还跟着个娇小的女人,看着就像二十来岁。 都说西南人有股子匪气,身短精悍的男人居多,能有一副长身鹤立,在人群里是独一份的扎眼。何况,这里并不是熙攘的街道,而是条一眼就能望到头,不够两米宽的走道。 这不是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戏码,而是相逢狭路间,避之而不及。 果然,现实和电影之间是有鸿沟的。 “小林,跟上。” 赵所在电梯里喊了她一声,林悠匆忙转身归队。 小电梯里要挤五个人,还是拘束的。林悠贴着门边站着,尽量不和嫌犯有什么肢体接触。 电梯门缓缓合上,林悠耷下肩膀,心也开始下沉。出警前的激动已荡然无存,她现在的心情糟透了。 电梯里,黄友国还在问:“要是还不上钱,我要判几年?” 赵所懒得答复他,“等到了看守所,借本刑法自己算。” 走到宾馆外的停车场,李余同他们告别,“人我们带走了,谢谢你们协助。” 黄友国跟着东湖派出所的车子走了,赵所没急着回所里,而是去到隔壁的洗车场冲了下手,靠车边点了根烟。 “听说这个黄友国还有老婆孩子,那火锅店就是他老婆在打理,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他老婆知道他是……”林悠没说那个词来。 “肯定知道。” 林悠不解,“那还在一起过日子?” 赵所说:“为了孩子呗。” “……” 林悠沉默了一会儿,问:“是不是男人结婚后,都会出轨?” “想听实话吗?” 林悠点头。 赵所告诉她,“男人嘛,精神和身体,总有一个要在路上,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8. 枯梦 空山新雨后。 回派出所的路上,林悠差点闯了红灯,脸上一副有心事的样子,藏都藏不住。 赵所问:“小林啊,想什么呢?” 林悠答:“所长,我觉得我们今天去的那宾馆,可能有问题。” “怎么说?” “尿检的时候,我在走廊上,看老板的神情很紧张,像是藏了什么事情。”直觉告诉她,“如果突击检查,可能会有收获。” “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确实有点杂。” 赵所觉得有道理,“明天等戴军他们回来,我安排一下。” 回到所里,林悠回想自己这一整天遇到的事情。 王文贵明知道被骗,人去财空,还存有念想。 黄友国有个情深义重,为他添衣取暖的“同伴”。 别人的爱情,至少是看得见摸得着,脚踏实地的。 而她呢?她是「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 亲眼见他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样也不死心。 听见沈一安他们回来的声音,林悠走出办公室,问:“那个砸车案,有新进展吗?” 沈一安摇头,接了杯凉水,“我打算改变方向,去棚户区那边排查一下。要还查不到,就只能等他下一次作案了。” 每天都盯着酒吧一个点蹲,这么多天了,还是没进展没头绪,再跟下去也只会是浪费时间。沈一安的判断还是很清晰的。 见林悠穿着警服,沈一安问:“晚上有任务?” 林悠答:“跟赵所出警去了。” “赵所亲自带你?” 分卷阅读18 “嗯。东湖那边的案子,抓一个诈骗犯。” “怎么样,什么感受?” 林悠说不出来。她心里闷得慌,血糖、血压都处于低位。 林悠觉得身上发沉,今晚肯定不能再熬夜了,“师哥,我先下班回家了。” 早退,是为了早点睡觉。 可躺在床上,又开始发梦。 林悠上学那会儿,正逢韩流席卷内陆,连北川那座小城也未能幸免。同班的女生放学后扎堆在文具店,收集偶像组合的贴纸和海报。林悠不追星,也欣赏不来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韩流明星,她喜欢干净清爽,棱角分明的男人。是的。男人,而非男孩。 那年电视里正播《又见一帘幽梦》,她喜欢里面的费云帆,才识渊深,风度翩翩,成熟中携着忧郁的气质。 对于年长的男性,林悠总有一种本能的信任感。或许是因为她成长的过程中,非常依赖爸爸的存在,渐而渐之产生了情感寄托。 符合她幻想的男人,需要有岁月的厚重,同时也有生活的通透,自信睿智,却又深情款款,力量与智慧并存。 而这样的男人,似乎只有在虚构的艺术作品中才会出现。 在现实中,林悠唯一见过的,就只有訾岳庭。 他年轻的时候,是真的好看。林悠还记得,他总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纯棉料子,宽松款式,袖子会挽高半截,以免蹭上颜料。他的个子挺拔,肩平背阔,能撑起衣服,身材清净峻峭,穿衬衣最合适。 平时,他是很开朗的人,虽然不怎么有笑脸,却也抵挡不住他在学校里左右逢源,广受欢迎。 但到了画画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格外严肃专注。他是那种全神贯注的投入型,别人和他说话也听不见,甚至有时连饭也忘吃,觉也忘睡。第二天,会顶着乱遭的头发和青黑的眼圈来上课。 林悠观察得最多的,是他的手。指节分明,握笔处有茧子,伏起的血管带着力量。他并不像爱惜衬衣那样爱惜自己的手,给她改画的时候,他总是直接用手指去蹭画纸上的炭粉和颜料,没有一次是干净的。 第一堂课,他走进教室做完自我介绍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不需要学千篇一律的技法,怎样画画,那是为了以后要当画匠的人准备的。你们只需要思考,你们想画什么。专注你们眼里看到的,心里感受的,传达它,就够了。” 他是林悠在北川这个小县城里,见过最洋气的城里人。 带学生进山写生时,他会绅士地帮班里的女学生提画箱,一边肩膀背上三个,也毫不吃力。他的手腕总戴着一块黑色卡西欧的手表,带指南针功能的,他们都没见过。 不仅如此,他带来的单反相机,脚上穿的鞋,用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对林悠而言都是很新奇的存在。但统统这些,都不比他身上的气质更为瞩目。 那三个月里,訾岳庭基本就只有一身打扮,衬衣牛仔裤,却也藏不住满身的文艺气质。 他身上的气息,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句诗——「空山新雨后」。 小坝乡的海拔接近一千米,山上树茂草盛,是天然氧吧。逢雨期时,由于气压变化,氧气会变得稀薄。当雨水彻底落身泥土,一切尘埃落定后,冒芽的苗儿开始生长,水珠自叶尖簌簌抖落。湿闷的山林中,满是草本植物的清香在游荡,最后随一场水汽蒸腾,而渐淡无踪。 他就像雨落后的味道。 整个北川,都找不出像他这样的人。 那时全校人,包括整天板着脸的教导主任,还有上了年纪的校长书记,都把訾岳庭当宝贝。初一初二的升学氛围不浓,可以分出精力来发展音体美,这一批支教老师来了后,学校三天两头就让他们搞些文娱活动,实现人才利用最大化。 年轻帅气,有文化又能干活的大学生,谁不喜欢?学校里的女老师也无可免俗,无论年纪,已婚未婚,整天嘴上挂着的都是訾老师如何如何。 他当时有多受欢迎呢?才来北川的头一个月,就有女孩追过来了。 林悠现在知道了,那个追到北川去的女孩,就是肖冉。 那时,林悠是班上的美术课代表,负责每周收交班上的美术作业,然后送去老师的办公室。支教老师没有住处安排,和住校生一起住在校舍,只不过原本八人间的宿舍被改成了单间,上下铺用作放行李。 放学时间卡在饭点,敲了钟,没课的老师们会赶第一拨去食堂吃饭,生怕晚了鸡蛋汤里的蛋花就被捞完了。那天,因为英语老师拖堂,林悠将收齐的作业抱去办公室时,门已经锁了。 校舍走廊上,拿着铝饭盒的男生在逐闹,绿门虚掩,不知哪年被砸破的窗户,至今也没修补,正好漏了半扇,林悠听见温和的声线在说。 “担心什么?你看见了,这地方什么都没 分卷阅读19 有,女人都见不着……” 对他而言,北川没有女人,因为没有他看得上眼的。又或许这只是一句安慰女朋友的话。 林悠从小就知道,自己算不上漂亮。长相好看的人和长相普通的人,所见所感,成长经历是完全不同的。学校里没有男孩子喜欢她,街上没有人会特意看她,大人们逢年过节,也不会夸她变漂亮了。 况且是不是美人胚子,打小就能看出来。三庭五眼的比例,额头是否饱满,青春期有没有抽高长个……到了十七八岁,女孩子基本就定型了。 林悠对自己没那个自信。 她甚至想过,将来如果自己恋爱,对象也许会劈腿出轨。男人总是会被更漂亮更性感的女孩子吸引,这是人之常情。 他凭什么看上你,又凭什么会喜欢你,惯做白日梦的人从不会考虑这些。全当自己后背有翅膀,头顶有光环,是什么天使尤物。 林悠算是清醒的,她对自我有认知,也时常在自我否定中拉扯。 十年,人不可能没有一点变化,何况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是女孩变化最大的一段时期。 他不记得她,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对学生而言,或许某位老师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但对老师而言,教书育人如同种一圃的苗,养一池的鱼,不会特意去记得某一个学生。 林悠伤心的,并不是他不记得她这件事。 和十年前比,他更沉稳了,也更寡言了。其实现在的他,与她记忆中的形象相比较,并未有脱色,只是身上少了少年的锐气,眼中再没有星河流淌。 他曾矜持自负,信誓说过,画画是他的生命,如果有一天不画了,只会是因为手废了。 他对艺术的爱,是纯粹的,无可比拟的。他曾戏言,如果地震来了,会先救画,再救人。 谁也想不到,地震真的来了。他并没有救画,而是用拿笔的手开山凿石,救了一个,又一个。 时间是一把无情的刻刀,每一次的雕琢都神工鬼斧,竟能将一个人的质地都改变。 他甚至放下笔,不画画了。 谁都要理解,生活本质是重复与枯燥。到了这个年纪的男人,无论有没有稳定家庭,都需要一些激情。 进入三十岁后半,男人们纷纷不约而同开始发福油腻,为步入中年做准备。体制内的,一个个都活成老干部的模样,心里惦记如何在同学会上表现,和女同学叙旧情。体制外的,就更洒脱了,麻将从早搓到晚,时不时幽会小蜜蜂,按摩店找点乐子,图个巴适。 再或是像林文彬,忙头转向只为两件事,家庭工作,工作家庭。 他能保持如今的模样,已经是为数不多的“生还者”了。 林悠也知道,她的念头,不过是梦,是奢想,是伸手够不着却每晚都高悬心头的月亮。 也正因这个梦她够不着,摸不到,只能放在心里偷偷惦念,所以才那样美好与不寻常。岁月将之蒙上一层柔和的毛玻璃,愈朦胧愈美妙。 在她的憧憬中,他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存在,满足她对于异性的一切幻想。她溺于自己的构想,日久弥深,甚至假装看不见缺陷的存在。 即使现实根本判若鸿沟,也有人偏爱沉溺梦境。 明明心动是她,心伤也是她,故事从头至尾就是一场独角戏,她竟还在为他找设辞。 而他根本毫无所觉。 天知道,地知道,都不管用。只要他不知道,到头来,她感动的人也只有自己。 心事憋久了,伤心更伤身。 一夜枯梦。第二天晨醒,林悠觉得头疼,嗓子也疼,估计是感冒了,于是跟所里打电话请了一天假。 吃早饭的时候,林文彬又“不经意”和林悠聊起许彦柏。 相亲那晚,在湿地公园,他们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许彦柏有给林悠发过信息,约她周末一起去看展。林悠推说工作忙,拒绝了,两人再没聊其他。 林文彬说她,“你整天到底在忙什么,忙到连周末见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林悠没细解释,“最近有任务。” 林旼玉春训回来了,一家人都在饭桌上。当着女儿的面,林文彬没多说什么,等汪虹送林旼玉去学校了,才在二楼将林悠喊住。 林悠只有讲实话摊牌,“小叔,我暂时没有和许彦柏处对象的想法。” “那要什么时候才有?三十岁?四十岁?” “……总之我和许彦柏不合适。” “你们才见了一次面,就知道不合适?” “不是他的问题。” 林悠习惯性地捏虎口,左手捏右手,右手捏左手,小声说了一句,“小叔,你那朋友人品有问题。” 一会儿说不合适,一会 分卷阅读20 儿说人品有问题,就吃了一顿饭,倒给她吃出一堆推脱的理由来了。林文彬的话憋在当口,却听林悠别扭地说了一句,“之前查案子的时候,我遇见过他。不是什么好事。” 这也不是什么冤枉话,有老婆还带着女人去开房,当然算不得好事。 林文彬对訾岳庭的人品是绝对信任的。訾家是有门有脸的家庭,教出来的也都是正派的人,仅是林文彬自己对訾岳庭的了解,也敢打这个包票。这中间多半是有什么误会。 问林悠是什么事情,她也不肯说。林文彬拿她没办法,“处对象是讲究你情我愿,合不合适要处过了才知道。你总要给人一个机会,先交个朋友,接触一下再下定论。” 林悠站着,没有走。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她也不怕问到底。 “你们为什么非要我和许彦柏在一起?” “什么叫非要——” “是因为我爸。” 林悠站在楼梯口,低着头,没看林文彬。 “我看过新闻,他是为了救一个女记者牺牲的。余震来了,谁也想不到。我不需要许彦柏来报恩。” 林文彬哑口。现在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似乎意义也不大了。 “你们想我和许彦柏交朋友,我会试试看。但喜欢的事情,我控制不了。” 林悠抬起头,“小叔,我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晚些的时候,林文彬给訾岳庭打了个电话。 林文彬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这孩子心思敏感的很,她什么都知道。” 訾岳庭正在整理画室,手机搁在桌上开着免提,“知道也不是坏事。” “对了。苃苃说她之前在工作上见过你,怎么回事?” “上周我的车在机场那边被撬了,丢了些东西,是在她们派出所报的警。” “之前你怎么没告诉我说?” 他为什么没说?大约是不想有什么误会。谁都不说,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訾岳庭没心情回忆那天的经过,简短道:“小事情,就没提。” 林文彬暗自琢磨,“……那她怎么说是不好的事情?” 訾岳庭手上的动作停顿半秒,略想了一下,心里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一点误会。有机会我再跟你解释。” 挂了电话,訾岳庭拍掉衣服上的灰,站起来,发现许彦柏在画室外探头。 许彦柏还没有正式上班,最近在找房子,就暂时住在荷塘月色这边,帮訾岳庭修整屋子未完工的部分。 訾岳庭知道他听见了,于是问:“你是不是和林悠说什么了?” 许彦柏点头,“我觉得把话说明了,她会没那么抗拒。” 訾岳庭无奈,“没心没肺。” 訾岳庭从画室里翻出一幅装裱好的油画,举起来给许彦柏看,“这幅画怎么样?” 从小耳濡目染,加上留学的经历,许彦柏是有艺术审美的,“能挂进美术馆了。” 訾岳庭当然知道是好画,但也只有忍痛割爱,转身去找包装用的牛皮纸。 “小舅,你要把它送人?” “送给你林叔叔。” 许彦柏说:“你对他还真舍得。” 訾岳庭在心里在讲,还不都是为了你。 画是赠给林文彬的没错,但他要讨好的人却不是他。 谁能想到,讨好小姑娘这种事,他有十几年没干过了。 9. 销案 是我女儿送的。 林悠第一次请病假旷班,回单位后迎来一片嘘寒问暖。 赵所最是对不住她,总觉得林悠之所以会病倒,是出警那晚受到了刺激。趁她休息的这两天,赵所真安排老戴他们去宾馆突击检查了一趟,确实有收获。 “那店外面挂着是宾馆牌,其实有不少房间被私改成了群租房。边上不是有家附属医院吗?不少病人排不到床位,等着治病活命的,没闲钱在正规酒店里烧,只能来这儿先住着。有的是日租,有的是月租。你是不知道,一间屋住七八个人,有些病得不能自理的,那些什么洗澡巾啊尿布汗衫啊堆一块儿,条件实在是……” 老戴描述到半路,说不下去了。 “没办法,医疗资源紧缺,换哪地儿都是一样。还有些黄牛药贩子在中间牟利,老百姓看个病确实不容易。” 赵所说:“那小妹让我们坐电梯,就是怕走楼梯遇上病号。” 林悠半天没吭声,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既然住的都是等床位的病人,为何訾岳庭会出现在那里? 走神间,便错过了他们聊天的内容,林悠只听见了沈一安的后半句话。 “……多亏了你,我们才能有意外收获。” 林悠问:“什么意外收获?” “ 分卷阅读21 知道我们在那撞见谁了吗?” 沈一安神神秘秘道:“一个你想都想不到的人。” 林悠一紧张,“谁?” “钱珊。” “她住在群租房里?” “是啊,儿子得了白血病,等钱治。她交代了,那些东西是她男朋友拿来给她的,为了凑治疗费。” 林悠从没想过故事会是这样的,深深吸气,“孩子的父亲呢?” “在老家农村,17岁怀孕,孩子生下来就有病。男的知道这是个无底洞,早跑了,钱珊只有带着孩子出来打工。钱珊现在这男朋友对她也算不错,之前的手术费,几十万,都是他给凑的。我估摸着这些钱多数都是靠不法行径获得的。” 社会规则不会因为你是穷人而网开一面。生活有再大的难处,也不能靠偷抢过活,这是原则和底线。 听了钱珊的故事,林悠难免怅惘一声,但最后还得回归到正事上,“那些失物呢?” “钱珊说,东西她没卖出去几件,都还原封不动在家放着。那个车主还找过她,愿意高价换回一部分东西,钱珊答应了。她说那人知道她孩子病了,还给了她三万块钱治病。” 老戴不由得感慨,“三万块钱,抵咱好几个月工资呢。” 原来那天被她撞见的女人是钱珊。 林悠兀自懊恼,她之前的种种猜疑,当真有够离谱。自己误会了也罢,她居然没忍住和林文彬“诉苦”。 也怪老戴当初开了一个脑洞,否则她不会沿着往下想,钻进牛角尖里就出不来了。 众人关心的点显然和林悠不一样,“那这人怎么抓?” 沈一安说:“钱珊说她男友去了外地,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钱珊说的不一定都是真话,但不论真假,我们都得信她一回。” 且不说他俩是男女朋友关系,人要被抓了,孩子的救命钱凑不上,钱珊真就走投无路了。按正常人的逻辑,一定会给警察说个假消息,然后偷偷给对方通风报信,让他赶紧跑路。 而沈一安打的也正是这个算盘。之前他们的困境在于等不到嫌疑人现身,现在有钱珊做饵,正好能引蛇出洞。只要钱珊主动联络了对方,他们便能顺藤摸瓜抓人。 中午食堂放饭的时候,赵所不忘跟大家伙提了一嘴那晚出警的“趣事”。 烧饭的阿姨撸着袖子,手捧一根黄瓜,在旁边啃边听。故事进展到高潮掀被子那一段,老戴听得贼认真投入,原本细溜似门缝的眼睛愣是瞪成了圆咕碌。 “两男的,什么也没穿?” 赵所脸上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对,别问,问就是你想象的那样。” 烧饭阿姨听的饶有兴致,插嘴问了句,“两人多大了呀?” “那个嫌疑人四十来岁,儿子都上高二了。他男朋友嘛应该三十来岁。” 老戴在脑中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盘子里的萝卜炖牛腩瞬间就不香了,“林悠也看见了?” 林悠就坐在他们隔壁桌吃饭,脸憋红到了耳根。她原本都要忘记那画面了,愣是被赵所拎出来强制回忆了一遍。 赵所当然要给单身姑娘保全面子,“想什么呢,林悠在外头守着。” 赵所接着说后续,“黄友国人缘好着呢。出了事第二天,老婆孩子都来了,他那个男朋友也到了,四个人其乐融融。” “我去,这也可以?” “这黄友国也不是个没良心的,据说家里房子车子都写的是老婆的名字。他捞这个偏门,也不是缺钱,就是想多挣点补偿他们俩母子,往后两人离婚了,不至于要他们吃苦。性取向的事情,很多时候是天生的,咱也不好评价什么。” “按说他家在东湖,怎么跑到我们辖区开房来了?” “小男友是个护士,附属医院的,常常值夜班。” 众人了然。 “昨天东湖派出所的民警可能态度不好,问了几句案子外的事情,还把那小男友给惹哭了,在派出所抹眼泪,说‘你们可以否定我和他的关系,但不能否定我们的感情’,黄友国的老婆还在旁维护他。” “看来这黄友国确实有点人格魅力。人长得怎么样?” 赵所着实描述不出来,“普通四五十的男人长什么样,他长就什么样。” 案子还没结,更细节的内容赵所也没说,下午大家各自有任务,所里没剩几个人坐班。 王文贵又找来了派出所,还是为了越南老婆的事情,在院子里就开始喊,要找林警官,林警官在不在。林悠只有接待他。 这次王文贵改口说要报人口失踪案,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可以这么干,把户口本都带来了。其实该问的内容,林悠上回已经问得差不多了,但群众找上门来,她不能将他拒之门外。 “她是自己上车走的,还是被抓走的?” “自己上的 分卷阅读22 车,下午头吃完饭,她说要去溜达一下,人就跑走了。” “你还有没有那个中间人的联络方式?” “电话我背下来了,可拨了几百个,都说是空号。林警官,你说这咋可能呢?” 自愿走的,那就是和人早有约定。彩礼钱给的也是现金,根本无从追查。出入境那边林悠问过了,基本排除越南人已经回国了的可能。王文贵确确实实是被越南老婆和中间人合伙算计了。 林悠象征性地给王文贵备了个案,然后把人送到派出所外头,苦口婆心让他不要放弃生活的希望。老婆没了可以再娶,钱没了可以再挣,千万不要起轻生的念头,说到最后口干舌燥。 好不容易将王文贵送走,适逢有人进了派出所的院子,与林悠正撞了个照面。 訾岳庭穿的挺正式,像是刚办完什么事情。见到他,林悠一时气短,脑子里有几个念头反复流转,最后也没选出哪个是最佳方案。 难得今天比较清闲,溜达出来抽烟的沈一安瞧见他,问了句:“有事?” 訾岳庭的目光挪到林悠身后,“我来销案。” 沈一安点头,玩笑了句,“老婆没一起来?” 訾岳庭答:“没有。” 林悠杵着没动,訾岳庭望向她,询问:“我找谁比较好?” 林悠正要答复,赵所出来找人了,“那人走了没有?” “走了。” “林悠呢?” “外头。” 林悠只有对訾岳庭道:“你去找我师哥吧。”然后匆匆进了派出所。 赵所找她,还是为了王文贵的事情。 “越南老婆跑了,去哪儿跟他找?这本就是灰色产业,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你给他办了一次,他觉得你好说话,往后就赖上你了,什么大事小事破事都来找你。我也不是说他人有多坏,很多农村人就这秉性。穷山恶水出刁民不是没道理的。所里那么多案子压着,要是连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管,我们要增加多少工作量?” 林悠也不是对谁都心软,遇到普通的民事纠纷,她也就公事公办了。但见到王文贵这样的穷苦老百姓,生活上受到了委屈,林悠的内心深处总想帮一帮他们。 领导训过了话,林悠回到办公室,拿起水杯假意去接水,见走廊无人,便倚在接待室门边听了一会儿。 “你也知道那孩子有白血病?” “丢的东西大部分是二手的,不值那个市场价,车子保险公司在理赔了,总体损失不大,就当花钱买教训。” 訾岳庭没否认,“销案,能少判几年。” 听见签字的声音,林悠赶紧一溜烟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水杯还是原样,里面空空如也。 訾岳庭销过案就离开了,也没和林悠打招呼,沈一安回来时还感慨,“丢了东西不追究,还反过头来给人捐钱。这年头这么心善的人,真少见。” 有同事说:“说不定就是人傻钱多。” 沈一安听着酸溜,就驳了一句,“人家是大学教授,还分不出个是非好歹吗?” 傍晚,林悠收拾包下班,心想回家要和林文彬好好解释一番,不能平白冤枉了人。未料刚走出派出所的院子,林悠便见到了訾岳庭的车子。 销完案后,訾岳庭便一直在车里等她,并没有走。方才见面他没有同她打招呼,是为她而避嫌。他了解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工作应当与生活分开。他也不想上来就攀关系,展示出他们私下的关系,给她的工作带去不便。 活到这岁数,遇事总要考虑得细致周到些。 驾驶座的黑窗降下半扇,有冷气顺着窗沿逃出。訾岳庭身上没系安全带,显然已坐了有许久。 “下班了吗?” 林悠点头。 “聊一会儿。” 林悠犹疑片刻,在副驾与后座中,选择了坐进副驾。 副驾座位上原本放着一只浅蓝色的抱枕,林悠上车前,訾岳庭倾身将它放在了后座,动作迅速,但林悠还是看见了。抱枕的正面是像十字绣,绣工略显粗糙,和车里的整体摆设格格不入。 尤记起那晚他好似说过,丢了一只抱枕。 林悠茅塞顿开,“你找到钱珊,是为拿回这只抱枕?” 即便是在车里,那也是派出所的门口,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訾岳庭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是我女儿送的,有特殊意义。” 他还有孩子。 转念想,年近四十,已婚多年的男人,没有孩子才不正常。 林悠实话告诉他,“他犯过不止这一个案子,涉案金额已经构成了刑事犯罪。即使你销了案,我们还是要追查的。” “嗯,我知道。” 隔了一会儿,訾岳庭说:“ 分卷阅读23 孩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做错。” 他的本意,只是撤掉自己那一部分的追诉。他也绝非圣母心泛滥,把自己看作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那病是个无底洞,越往后的投入只会越多,治得好治不好,还要看天命。他目前经济状况良好,手上也有些富余,三万块,在别处说花也就花掉了。拿去给孩子治病,也是做善事积功德。 10. 赠画 我不需要监护人。 一切都解释得通,林悠只剩最后一点没想明白。 “你是怎么找到钱珊的?” 訾岳庭答:“她主动联系我的。” 他的车上放有工作室的名片,上面有联络方式。事实上,他隔日就接到了电话,若非着急用钱,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 第一次见面,是在钱珊工作的酒吧。訾岳庭表达了自己愿意支付一定费用换回那只抱枕的意愿,钱珊见他出手阔绰,于是想打感情牌。 然而情况却比他所想还要糟糕。 不到四岁的孩子,躺在合租屋里,瘦的快没样了。一期二期的手术费是一座高山,对于低收入打工者而言,根本难以承担。 最熬人是,孩子还没上户口。 他原本答应只给两千块,了解情况后,动了恻隐之心,又去到附近的ATM取了三万块现金。折返宾馆时,訾岳庭见到有警车停在门前,恰好是他“有缘”坐过的那辆。 误会的源头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林悠问:“为什么报案的时候没有说抱枕的事情?” 訾岳庭稳当在开车,“想听实话吗?” 林悠“嗯”了一声。 訾岳庭的语气寡淡,“我觉得破案的概率很渺茫,所以不盲目的乐观。” 林悠替他作答,“你不信任我们。” “和信任没关系。” 訾岳庭说:“东西丢了,最正确的做法是早点接受现实,别抱希望。” 语意语境,混若是个悲观主义者。 车子驶离马草塘,开上了绕城,訾岳庭默认知晓她的住处。三年高中,四年大学,林悠在家里度过的时间寥寥无几。或许他根本熟门熟路,只是每次上门拜访好友时,都巧妙地避开了她。 豆大的雨滴砸在挡风玻璃上,一滴,两滴,三四五六滴……交杂无规律的敲打声乐,宣示着锦城最后一场春雨的到来。 晚高峰的绕城高速堵得一塌糊涂。二十分钟过去,车子只往前挪动一百米。 訾岳庭不像马路狂徒那般急躁,喇叭摁个没完,既然堵着谁也走不了,不如找些事情做。他拿出手机看邮件,然后打字回复。 他的车里很干净,没什么味道,后视镜上挂着一只银质的转经轮,红绳褪成了褐色。林悠没有刷手机的习惯,便研究了一会儿转经轮。 訾岳庭没抬头,“有一年在色达买的。” 色达在川西深处,靠近青海,平均海拔在四千以上,属于藏区,那里因五明佛学院而闻名。 林悠问:“你信佛吗?” 訾岳庭简短答:“不信。” 林悠把转经轮放下了。 雨幕下的车队开始缓缓移动。訾岳庭将未写完的邮件存好草稿,继续专心开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市只剩下一个颜色,灰蓝色,满眼尽是钢筋水泥的形态。林悠觉得闷着难受,于是摁下了车窗,雨点很快飘进来。 小时候在北川,爸爸会开局里的面包车载她出去玩。小坝乡蜿蜒的山路,她晕车,也不喜欢车里的汽油味,总是闹着要坐前座。无论春夏秋冬,窗外是刮风下雨,都要开着一丝窗户。 訾岳庭提醒她,“外面还在下雨。” 顾及到真皮座椅沾了水不好,林悠很快将窗户关上,并用袖子将车内落到雨的地方都擦干了。 见林悠一直扭头在望窗外,而非正前方,訾岳庭顿悟,“你是不是晕车?” “有一点。” 訾岳庭略有思索,“你会开车吗?” “会。” “自己开车不晕,坐别人的车才晕。是吗?” “你怎么知道?” “许彦柏也这毛病。” 訾岳庭在左手边的升降案板上简单操作,副驾的窗户重新降了下来。 “雨不大,开着吧。” 林悠把鼻子凑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气。 “雨的味道很好闻。” 訾岳庭并没有笑她幼稚,反而受到感染,降下自己那边的窗户,微微一嗅,表示认同,“是。” 有什么在流动。空气,雨水,时间。 他没有变,还是那个热衷于观察生活细末,体验世间百味的艺术家本质 分卷阅读24 。 可她怎么就误解了呢? 有些扒手偷了手机电脑,会给失主打电话索要现金。电子产品的二手价格并不吃香,不如换现金来的快。失主因为有重要资料在设备里,往往会答应这个要求,破财事小,若因为这些资料丢了工作事大。 是的,就这么简单的逻辑,这么合理的解释,可她居然没有想过。 仅仅因为自己单方面的心动,就将他身边出现的女人都当做情敌看待。 下了绕城,路边有家麦当劳,硕大的字母牌在雨中亮闪着荧黄的光,配合周围零碎的街道,有种别样的末世感。 快七点,天黑下来。林悠趴在窗边,说:“我想去买点吃的。” 这段时间林悠经常加班,交代过家里不必给她留饭,通常像今天这种情况,她会提前打好招呼晚上回家吃饭。 但林悠并没有这么做。在高架上堵着的那半个小时,手机就在手里,她却没有点开家庭群组。 汪虹是锦城文工团的音乐剧演员,为了保持身材,对于饮食方面非常节制,一餐只吃小半碗饭,家里从没有留夜宵的习惯。 林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訾岳庭没有答应,今晚她就只能饿肚子了。 那也总比空虚着回家好,至少她主动过了,心里是满的。 訾岳庭没多想什么,打下转向灯。 因靠近高速路,这家麦当劳是停车场点单的模式,并没有堂食座位。点单区在左驾,訾岳庭于是问她,“你要吃什么?” 林悠微微倾身在看菜单,没有眯眼睛。警察体检,她的视力是满分过验的。 “就一号套餐吧。” 訾岳庭在液晶屏上操作,只点了她想要的。林悠问:“你不吃吗?” 訾岳庭原想说,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不过现在的九零后,基本是吃垃圾食品长大的。 然而话未脱口,就被猜中。 林悠看着他,“你是不是想说,垃圾食品吃多了不好。” 訾岳庭无奈,“你也知道。” 长辈说话的套路都是一样的,林文彬也差不多。 点单结算,手机支付,訾岳庭取好票,把车子开到前面的取餐窗口。 等待的时间里,林悠问:“那什么对身体好?” 訾岳庭答不上来,出餐速度也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最早的美式公路快餐模式,是为高速路司机准备的。全程都不需要下车,只有固定套餐可供选择,出餐速度一流。 纸袋递到了林悠的手上,为了不影响后面的取餐车辆,訾岳庭快速驶离取餐窗口,把车子停在了专属停车区域。 食物的热量透过纸袋传到她的手心里。现在天热了,汉堡装在打包袋里一时半会也凉不了。林悠想象了一下他陪她在车里吃汉堡的情形,确实有些怪异。 她最后决定,“我回去再吃吧。” 这地方离家不远了。 訾岳庭点头,“好。” 态度也算百依百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子开进别墅小区,訾岳庭准确地把车停在了林文彬家门口,间接证实了林悠之前的猜想。 下车前,林悠说:“对不起。案子的事没帮上你什么,还给你添麻烦了。” 訾岳庭说:“这不算麻烦。” 人生比这麻烦的麻烦,太多了。只是她还不曾真正的遇到。 “那我先回去了。” 外头的雨还没有停,訾岳庭说:“你等一下。” 訾岳庭撑伞下车,从后备箱里将包装好的油画拿出来。画的尺寸不大,但为保险起见,訾岳庭将它夹在右臂下,用身体挡雨,然后再绕到副驾开门。 黑伞正遮在头顶,一滴雨也没淋到她。 “我之前答应过送你小叔一幅画,拖了好几年。这幅画是我的私藏品,你帮我给他吧。” 已经到了门口,他完全可以自己进去把画交给林文彬,如此才能显出诚意。但訾岳庭觉得太过正式,尤其自己今天穿成这样,他不想林文彬有什么负担。 一把伞,两人撑,其实很局促。他甚至还和她保持了礼貌的距离,把画放在两人中间。 皮鞋踩积了水洼的平地上,雨落在平阔的肩头。他到底是为画撑的伞,还是为她撑的伞,已无从求证。 配合她的步伐,行至有雨檐的门廊,訾岳庭站定,把画交到她的手中。 “不要带着偏见去看一个人,许彦柏和我不一样。你们还年轻,路还长,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这才是正题。 林悠抱着画,手里的打包袋还是温的。一整天的情绪积压,终于到了临界点。 “……去哪找和你一样的人?” 分卷阅读25 是的,许彦柏和他不一样,那哪儿能找到和他一样的人? 訾岳庭愣在原地,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也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她在哭。 林悠当他看不见,用手背抹了下脸,掩耳盗铃道:“是雨。” 訾岳庭看着她,鬼使神差说了句,“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显然林悠并不领情,“我二十四岁了,不需要监护人。” 訾岳庭哽住,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突然看见她落泪,觉得心疼。他其实并不清楚她流泪的缘由,连那句话也是多余说的。有林文彬在,她何必要找他? 但很快,林悠就收整好了情绪,“画我会交给小叔的。你回去吧,别淋湿了。” 回去的路上,訾岳庭开车经过了那条被砸车的小道。这条路上几乎没有人,偶然见到几辆停在小树林边的汽车,不猜也知道是做什么的。 生活太苦,谁都需要找乐子。像林悠那样活着的人,才是大多数。工作生活,仿佛不懂寂寞,又或是早被生活的平淡所麻痹。 訾岳庭想,她明明这样年轻,这样美丽,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应该有一个人带她去看看万花世界,体验人生种种。今晚,他发现自己很愿意做一个导师。 回到家中,訾岳庭进到画室,独自坐了一会儿,最后翻出了藏在书柜中的剪报。 「林国栋,生前系北川羌族自治县小坝乡公安分局副局长,2008年5月25日,因保护一名处在极度危险中的女记者光荣牺牲。」 是的,这份报纸他还留着。而关于那场灾难的一切,他都记得很清楚。 11. 交代 二〇〇八年春。 二〇〇八年,春。 訾岳庭背着画具画箱,坐上小巴车,踏上前往北川支教的路。 同行的支教老师来自五湖四海,有来自北京的大学生,来自浙江的人民教师,还有和他一样的自由职业者。 面包车上,羌族大叔与同行人打趣道:“北方冻皮,南方冻骨。你们北方人来了这儿,不一定熬得住。” 北方人当然不信,大叔转头又问訾岳庭:“你是从哪来的?哈尔滨?” 訾岳庭答:“锦城。” 大叔一听,说起了土话,也不怕得罪车里的其他人,“咱四川小伙就是长得亮敞。” 山区的路不宽敞,小巴车一路晃啊晃,穿山又越岭。訾岳庭看着窗外满山葱郁,有感于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美院出来的人,真正一心一意留在艺术行业里的很少。过几年再看,各行各业的都有。做教育培训的,整容的,餐饮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见不着的。 从巴黎回来后,訾岳庭没有走那条当下最时兴的路,会说几句英文,参加过几个展,就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艺术家,完全功利化。 如果一个人想要收获名利,那么他会得到他想要的,遍地都是沽名钓誉者,根本不缺他这一个。 訾岳庭很清楚,自己的创作生涯不过才刚刚开始。 在欧洲的那两年,他看过蓬皮杜,去过双年展,在MoMA逛了一个又一个下午。西方艺术的瑰丽曾深深触动他,也让他开始迷惘,自己的定位究竟是什么。 像Vedova一样在画布上泼油漆,还是像杜尚一样把小便池搬进博物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式。没有人能说清楚,下一个浪潮是什么。 东西方的艺术语言存在沟壑,与水土、文化、人情风貌也有关系。 没有受过宗教文化洗礼的东方人,很难受触于乌菲兹里高悬的文艺复兴油画。无论现世如何歌颂那些不朽的大师们,后世也诞生不了能与之比肩的作品。当代艺术更像一种快餐品,人们不再为信仰而作画,转而服务于大众趣味,服务于金钱。 訾岳庭选择了回来。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土地,他想去看看真正的农村,最好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林文彬告诉他,“我老家,大山沟,你想看的都有。” 于是他来到了北川。 躲进深山老林里,是艺术家们逃避现实最常见的方式。訾岳庭并不否认自己有想要避世的情绪在作祟。他不愿与世俗合流,一心只想走自己的路。年轻给了他足够的底气,若没有路,便用双足开路,若未尽兴,绝不轻易靠岸。 小巴车开过湔江坝桥,羌族大叔与年轻人介绍起了北川县城,“这是迴龙街,平时最热闹的地方。咱们这儿是大禹的故乡,就是大禹治水的那个大禹,一会儿就能路过大禹庙了 。” 窗外,街口的小商贩在插科打诨,本就不宽敞的路两边拉着「喜迎十七大」的红条幅。行人多,汽车少,每隔数十米就有一座绿色的电话亭,系着 分卷阅读26 红领巾,刚放学的学生在里嬉闹。整条闹市,要属金星啤酒的广告牌最醒目。 03年,北川设立羌族自治县,但本地仍以汉族居多,羌族人口仅占三分之一。镇上无高楼,街上也少见有外地人。再往北去,就是阿坝州,九寨沟、黄龙、四姑娘山都是名气响当当的景点,游客扎堆往那跑,甚少会在北川这座小城停留。 在訾岳庭眼中,这座平淡无奇的小县城,就如一座不被外人打扰的世外桃源。重山复岭阻隔,青山绿水环抱,带给了人们宁静与闲适,同样也带来了落后与闭塞。 在这个地方,他可以不问世事,潜心创作。 小巴车开到北川中学的门口,郑校长亲自带着校委员会主任和书记来接支教老师,每人敬茶一杯,以表欢迎,还在附近的酒店订了包厢,准备了接风餐。 老师们颠簸了一整天,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到了校舍,都想先休息整顿一晚,有些晕车晕了一路的,根本连晚餐也吃不下。最后只有让訾岳庭作为代表,陪着郑校长一行人去了酒店。 招待远方来客,郑校长特意开了瓶52度的剑南春。 晚上回到校舍,喝得头昏昏腿发沉的訾岳庭躺在硬板床上,滑开诺基亚手机,上面有十几条消息和未接电话,备注是“媳妇”。他只点开看了第一条,然后回拨过去。 “我到了,下午到的,这不是陪校长吃饭喝酒嘛。没喝多少……三个月我就回去了,乖……” 口齿不清地讲完电话,訾岳庭呼呼大睡。 身边的朋友都不解,訾岳庭根正苗红,人又长得有模有样,放哪儿都是香饽饽。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美女,锦城圈子里一片痴心等他的姑娘也不少,怎么去了趟法国,最后找了个北京妞,说回头就回头了。简直是未解之谜。 林文彬也问过他,“肖冉究竟是怎么搞定你这个浪子的?” 訾岳庭那段时间也挺苦闷。刚回到锦城,不适应,对未来生活也很迷茫,夜里时常约三五好友喝到一两点,借此来麻痹苦恼。 有一回醉后,訾岳庭终于说了实话:“她先搞定的我爸。” 回国时,肖冉没有直接飞北京,而是跟訾岳庭一起回了锦城。 起初,肖冉只说想跟他回锦城玩几天,訾岳庭没多想什么就答应了。二十几年,他从没往家里正经领过女朋友,马上就要奔三,带个女朋友回去也不过分。 可这一领回家,万事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肖冉嘴甜,知道怎样讨老人家喜欢,加上北方姑娘性格直爽,也不藏着掖着什么,一见面就掏心窝子。訾崇茂对这个未来儿媳妇很是满意,本来只说玩个三五天,后来直接留人住了下来。 他们处对象的事情,一开始就没瞒着家里。两人是在巴黎的一场华人联谊会上认识的,通过一个共同的华侨朋友。訾岳庭当时孑然一身,觉得肖冉漂亮外向,性格也好,就交换了MSN。 肖冉的家境也不差,海淀大院出来的姑娘,家里头还有点红色背景,父亲是最早一批去到法国留学的现役外交官。肖冉在巴黎学的是艺术管理,虽然不画画,但也懂艺术。 从前訾岳庭身边有一群胡吃海喝的朋友,和肖冉恋爱后,渐渐就疏远了他们。肖冉的头脑比较清醒,觉得和这群人厮混没什么前途,一直很反对訾岳庭和他们接触。 当时訾岳庭身边的朋友都觉得肖冉不简单,有心机,这还没熬成媳妇呢,上来就先管控住了他的交友圈。可当时訾岳庭哪在乎这些,他觉得自己喜欢她,就够了,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锦城男人,耙耳朵,对媳妇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毕竟媳妇是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朋友嘛,成家立业后该散的都要散,真正能走一辈子的z,少之又少。 后来訾岳庭身边真就没几个朋友了,只剩下肖冉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万事已晚。 来北川之前,訾岳庭去阿坝的山里呆了几个月,找灵感,而肖冉一声不吭地留在锦城等他。 就这么短短几个月,訾崇茂就彻底认下了肖冉这个儿媳妇,还给她在锦城找好了工作。比起从小什么都要和家里对着干的訾岳庭,肖冉那叫一个百依百顺。訾崇茂心里门清,自己儿子是个风筝,而肖冉就是根线。只有牵住了这根线,才能免得訾岳庭在外头到处乱飞。男人先成家后立业,稳稳性子,没什么不好。 那段时间,也不知肖冉都给老爷子灌了什么迷魂药,家里三天两头就打电话过来,催他赶紧回去结婚。 訾岳庭只能和好友诉苦,“我现在是被逼上梁山,身不由己了。”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事已至此,哪怕是赶鸭子上架,这个责自己是一定要负的。 肖冉是为他来的锦城,无亲无 分卷阅读27 故,一个人在这边工作,等了他一两年,一句不想结婚就把人打发回北京?他干不出这样的事。况且在法国的那两年,他们有非常美好的回忆。因为那段日子自在无忧,没有生活上的顾虑,他们之间从未爆发过尖锐的矛盾,基本上就是整天聊艺术喝香槟,哪里有展就去哪里,欧洲一座座城市这么逛下去,沐浴在地中海的阳光里,日子何其美妙。 訾岳庭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以前谈过的,分手时都断干净了,只有肖冉。二十八岁的男人未婚,不算大龄,但二十八岁的女人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若不是想和他结婚,不会耗上三五年在这个人身上。 结婚,似乎是他唯一能给肖冉的交代。 怕结婚的男人,不算是个男人。 于是,在熬过了几个无眠的夜晚后,訾岳庭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生命中的女人了,这辈子都得跟她交代了。 一个人想要什么,他就会收获什么。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但如果一个人浑噩半生,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那么结果往往会脱离本轨。 肖冉是个目标明确的人,但他不是。 结婚五年后,訾岳庭才终于发现这个真相。 为了这段婚姻,他牺牲了自己所有的灵感、梦想与追求,最后得到的是肖冉的离开。 他不再画画,于是也失去了吸引她的能力。 她爱的是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而不是生活里平庸的丈夫。 他想要的是生活,而她想要的,是源源不断的爱。 12. 婚姻 给彼此一个解脱。 林文彬的电话打破了画室里的清净。 上来便是质问的语气,“到门口了怎么不进来?” 訾岳庭料想林悠应该已经把画交到了林文彬手上,也解释过了之前的种种误会,他揉了揉眼眶,说:“没心情。” 是真的没心情,而非托词。 白天他刚和肖冉办完手续。离婚,外加注销户籍。 林文彬说:“汪虹新排的话剧下周开演,还想说拿两张票给你,到时带上许彦柏一起去看。” 訾岳庭会意:“哪一天哪一场,你提前告诉我。” 挂掉电话,庭院中月色正浓,饥饿感随之来袭。訾岳庭在手机上搜索,发现距离最近且尚在营业的餐饮店,居然是那家麦当劳。 许彦柏跟朋友进城玩去了,不过十二点不会回来,訾岳庭决定开车去买点吃的。 外头雨停了,訾岳庭降下窗户,任由风打进车里。 雨后的氤氲,让他想起了北川,想起了小坝乡,那群可爱质朴的学生,学校的校长、政委,看门的羌族大叔,食堂烧菜的阿姨……都是非常好的人。 这几年,他已很少再去回想关于那里的一切。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林悠,他才会频频触景生情。 她身上还有大山的气息,原始自然,未经雕琢,并没有被城市文明彻底腐化。 生活不会轻易改变一个人。多数时候,改变,往往来源于自我的选择。 结婚以前的訾岳庭,骨子里是反叛的。性格扭拧,愤世妒俗,不肯屈膝从流,不肯与社会和解。放着大好的前途和生财之路不要,跑去山里支教。 乡村振兴离不开教育,这是当时的主旋律。但这世道,不是谁都想当活雷锋。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 但他还是选择了义无反顾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年轻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在北川,他画出了自己最满意的一幅画——山月。 然而那幅画里,并没有山,也没有月。 那是一种抽离了具象表达的意识形态,月的静谧,山的露气,全藏在了笔触和色彩里。 北川是他一辈子都记得的地方,不仅仅因为那副《山月》,那段支教旅程,更因为那场所有人都知道的灾难。 六十秒的地震,让一群人拼了命要走出这座山,也让一群人拼了命要进山,去追寻所谓的新闻自由,艺术自由。 他们向历史发问,英勇无畏地寻找真相,然后被重重击倒。他们注定失败,因为他们身躯弱小,力量微弱,不足以击打铜墙铁壁。 他们是时代的前浪。 时代的风沙吹过,终会覆盖所有尸骸。 广阔的大西北,又何缺无名冢? 当訾岳庭洗尽铅华回到锦城时,肖冉告诉他,她怀孕了。他陪她去医院做检查时,意外查出了乳腺癌,因为怀孕不满三个月,医生建议终止妊娠。 那一天,在医院 分卷阅读28 的走廊上,訾岳庭做出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先领证,再治病。我陪你。”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地覆与天翻,那场毫无征兆的灾难,訾砚青的猝然离世……崩塌的不只是一砖一瓦,一墙一楼,而是无数人的生活。 他需要走出伤痛,汲取慰藉,所以茫然地决定成家,开始新生活,承担起一个男人应承担的一切,砥砺前行。 他也说到做到了,放下手上一切事业,专心陪肖冉治病。 病情发现得早,没有转移到淋巴,只要及时治疗,高概率可以痊愈。肖冉年轻,身体扛得住,病能治好,唯一的遗憾是愈后的五年内都不能怀孕。 訾岳庭没想急着要孩子,可家里的老人急,肖冉也急。 手术后,肖冉变得消极躁郁,越来越不自信,开始痴迷医美整形。她害怕身体上的改变会令他失去对自己的兴趣,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他身边是否有别的女人,渐而到了病态偏执的地步。 訾岳庭只有不厌其烦地解释,一遍又一遍,“没有别人,只有你。我不会离开你。” 即使如此,也不能换来肖冉心理上的平衡。 她的心结,在于这场病让她变得不再完美。她不再拥有那份自傲的底气,可以从北京追到锦城,将这个男人手到擒来。哪怕结婚证就放在柜子里,他人也就在眼前,她也觉得自己留不住他的心。 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长了,訾岳庭也疲惫于再去解释。他还要工作,还要过正常的生活,他要保持自己像机器一样运作,不能垮下。 他们的婚姻出现危机,肖冉极度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于是想用孩子来修补感情的裂痕。 为了照顾肖冉的情绪,訾岳庭决定领养一个地震孤儿。 人生的很多决定,或许当时看起来毫不起眼,却会给未来造成绵延不尽的影响。 小檀无疑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曙光,但那只是短暂的。很快,他们因为孩子而爆发出更多的矛盾。 那时,他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到了家庭上。每天上下班负责接送小檀去幼儿园,周末带她去水族馆,少年宫,早教班……他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生活模式,一天被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任何缝隙。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无业者。 艺术圈里,没结婚的,继续花天酒地。结了婚的,一门心思寻外遇。没几个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 而他呢?应酬能推就推,推不掉的,也会在十点前准时回家。偶尔和朋友喝一次酒,放纵一次,也赶在夜深出门,清早回家,不吵醒母女俩睡觉。每天只专注于两件事情,挣钱,养家。 毋庸置疑,贫乏的精神生活能摧毁一个艺术家。 就是这样看似不起眼的生活,积羽沉舟,让他变得平庸,变得了无生趣。最后肖冉告诉他,她并不喜欢这种生活。 现实往往就是如此残酷。 但时至今日,这些决定他都不曾后悔过。 小檀十岁了,跟着肖冉在国外生活,能接受最好的教育。比起母亲在成长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他更像个无足轻重的父亲,偶尔在电话里见面,嘘寒问暖,能给予她的陪伴更少得可怜。 他当然够不上格是个好父亲,好丈夫。虽然每日遛狗买菜,大事小事琐事,家里该他做的他都做了,可就是提不起劲。婚姻也好,生活也罢。 人说婚姻是一座坟墓,他从前不信,后来他信了。 上大学的时候,年轻气盛,訾岳庭也和女友在校外同居过,但那时的新鲜感与长期稳定的婚姻关系是不同的。 年轻的爱恋,是眼中只有彼此,喜爱便好。合则聚,不合则散。与婚姻利益捆绑、责任均摊的本质并不相同。 婚姻对男人一生的重要性,并不比相较于女人来得轻。 男人一旦选择了一个女人,安定下来,生活就随他去了。和从前比,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两种生活。 十年婚姻,到底是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还是他内心选择了妥协。没人知道。 没有激情,可以半年都没有夫妻生活,可以不再谈心相顾无言,可以每天围绕着柴米油盐打转……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发觉自己在家庭与婚姻中迷失了自我。 扑面涌来的是无法甩脱的责任、重担,他身上的负重逐日递增,脚下的每一步也越陷越深。每个结婚纪念日,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在每况愈下。他必须承认自己并没有真的准备好做一个丈夫,以及一个父亲。 婚姻,是必须两人完成的合作,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他其实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分居五年,他就独居了五年。没有早早签字离婚,仅仅因为 分卷阅读29 领养手续签订了十年的监护期。 恢复独身,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快乐。留给他的,不是重获自由的狂喜,而是夜深人静的寂寞。 原本毫无缝隙的生活,被扯开一条叫作空虚的口子。 他习惯晚上下班回家,点一份外卖,开一罐啤酒,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着老电影。 冷战时期,一个流落到埃及的退役英国军人,对着异乡人倾吐自己的故事。 “离婚时,我把我们的房子、车子,我所有的钱,我们共同的朋友都留给了她,而她称之为一人一半。” “你也把英格兰留给了她。” “是的。” 离开伦敦,他一无所有。 男人惯于将此称之为,最后、也最深的爱。 在得知肖冉的决定后,訾岳庭花了几天时间缓冲,最后做出了一个大度的决定,“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带走。” 为了分财产,每年离婚闹到法院的夫妻数不胜数,能做到像他这样两袖清风的男人并不多见。 所有他拥有的,都是属于两个人的,房子是,车子是,小檀也是。这些是锯不开的。 他又真的想留下什么吗?钱、车子、房子……都不如留下回忆珍贵。 断,给彼此一个解脱。 訾岳庭熟练地把车开入点单位,液晶屏上显示套餐一已售罄,于是他随便选择了一个套餐,支付取票。 取餐窗口的夜班服务生,看年纪像是兼职的大学生,不停地在看手机回消息。远照灯打过的地方,流浪汉缩在雨棚睡觉,所有的包袱不过一件单衣一件裘袄。人,穷也有穷的活法,不见得比他过的不幸。 訾岳庭坐在车上吃汉堡,手机收到信息,是林文彬发来的。 周五晚7:30,兰心剧院。 13. 路过 他们都在熬。 周五,林文彬带着一家人去给汪虹的舞台剧捧场。 给老婆捧场,少不了要买花献佛。花店就在兰心剧院附近,停好车后,林文彬先行去取花。林悠和林旼玉在剧院门口等着,手里攥着一叠票,黄牛票贩子见了她们,还以为是遇上同行了。 林旼玉脖子上挂着红色的魔声耳机,脚上穿的最新款配色的空军一号,手里拿一本小说。不知是什么时候掀起的风潮,林旼玉也开始看东野圭吾了。 “姐,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离奇的案子?比如说密室杀人……” 林悠答:“我碰不到这种案子。” “为什么啊?” “高难度的案子派出所办不了,通常是公安局刑警大队接管。” 林旼玉显然对民警这个职业有很多不实的幻想。 “那你有枪吗?” “持枪证不是随便就能有的。我们整个所也就所长才有资格配枪。” 林旼玉想不通了,“那你每天上班都干啥?” 林悠想不到合适的词汇,于是说:“为人民服务。” 林旼玉瘪嘴,“那岂不是很没意思……” “也有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有些人会为了盖房子飞檐上多了一片瓦,或是别人家的树遮了他家的光而打起来。再比如老婆去抓小三,结果反被小三叫来的人追着打……” 林旼玉更觉得无聊了,简直比老妈演的舞台剧还无聊,于是戴上耳机继续听她的Kpop。 林文彬还没取上花,倒是訾岳庭和许彦柏先到了。 林旼玉眼尖,远远就看见了他们,朝两人摆手,“訾叔叔好。” 訾岳庭神清气爽地走过来,“你爸呢?” 林旼玉答:“取花去了。” 訾岳庭拍了下林旼玉的头,几个月不见,“长高了。” 林悠知道今天许彦柏也会来,不然林文彬不会特意交代她,就是请假也得把今晚的时间空出来。 许彦柏剪了头发,比之前看起来更精神了,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见了面,林悠还是改不掉畏手畏脚的毛病。 全场,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不自在。 林悠也知道这样不好,忸怩又做作,但她显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强装镇定。 很快,林文彬手捧九十九朵香槟玫瑰瞩目登场,连林旼玉都惊呆了。 千万别小瞧老男人玩浪漫的心思。 林文彬稍有些气喘,一大束花压在前头,看路都费劲,“可以,挺准时。票呢?” 林悠拿出手中的票开始分发,远远有个女声在喊,“教授。” 訾岳庭转头,看见走过来的女孩,点了下头,“来了。” 林文彬瞎来了一句,“你女朋友?” 訾岳庭无语,“我 分卷阅读30 的助教。你不是说票有富余,怕空场吗。我就喊了几个学生过来,总比卖给黄牛好。” 分完五人五张票,訾岳庭将林悠手中的余票统一交到了助教手里。 女孩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小挎包高跟鞋,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接过票时还挽了下长发,“我在这里等其他同学。” 訾岳庭“嗯”一声,两人便没再有什么交流。只剩林悠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孩身上挪不开。 “现在的年轻人,都往电影院跑,喜欢看美国大片,愿意来剧院的人少。” 林文彬捧着花也累,就说:“快开场了,我们先进去吧。” 他们的票座在剧院前排靠中的观看席,坐下后,林悠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地看戏。 哪怕他们并不是坐在隔壁,中间还隔着许彦柏,林悠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在乱速。 这几天,她的脑子里一直在重复上映那晚在家门外,她吐露心事时訾岳庭的表情,像是不懂,也像是什么都懂。 再见面,他对她的态度也并没有任何改变,淡淡的,保持礼貌的距离。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相识的晚辈,仅此而已。 是,她又指望自己能给他带去什么触动? 他年长她十四岁,历尽千帆,心境当然与她的不同,岂会因风吹幡动,而误以为是心动。 入座前,林旼玉小声问她:“姐,那个哥哥是不是喜欢你。” 林悠答:“没有。” “那老爸为什么让你俩挨着坐?” “你想和我换位置?” 林旼玉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你想得美。” 快开场时,来了七八个学生,青春活力,一眼就能看出是艺术生。他们坐在后排的位置,开场前不忘过来和訾岳庭打招呼。 林文彬说:“想不到你还挺有号召力。” 訾岳庭答:“都是要跟我写论文的,希望答辩的时候我能给他们说好话。” “你开始带毕业生了?” 訾岳庭点头,“第一批。” 现代歌舞剧,虽是老剧新编,但还是那个旧版式,演一段唱一段,像是文艺汇演上的节目,比起样板戏好不到哪里去。林悠看不进去,想来在座的众人也是。幕布一黑,乐声一静,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哈欠声。 这也不能怪大众欣赏不来高雅艺术。现如今文工团处境尴尬,想要有所发展的都有纷纷出去接私活了,剩下来的,都是想在体制内把一碗饭吃到老的,拿出来的作品实在乏善可陈。 许彦柏问她:“你不喜欢歌舞剧?” 林悠点头承认。事实上,不仅是话剧,歌舞片她也不喜欢,只要一唱歌她就出戏,也可能她压根就欣赏不来这种表演模式。相较之下,还是去美术馆安安静静地逛一下午有意思。 另一边,林文彬也在开小差。 得知訾岳庭刚办完离婚手续,林文彬安慰他,“没事,你还有小檀。” 没想更戳到了訾岳庭的痛处,他颓然道:“孩子跟我姓,并不是看在我的份上,而是因为我爸还在。哪天他过世了,小檀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林文彬不理解,“肖冉这么绝情?” 訾岳庭说:“是我对不起她。” 从分居到离婚,拖了有四五年,冷静期也足够长,可至今林文彬都没听訾岳庭说过一句肖冉的不好。他表面看着玩世不恭,什么都不挂心,实际仗义全在骨子里。跟过他的女人,无论是否好聚好散,都不说一句她们的是非。 纵使所有人都知道,是肖冉先抛弃了他。 五年前,肖冉在一个平行展上认识了一位加拿大版画家,那个男人比她小了整整十岁,仅仅认识三天,她就决定要跟他去加拿大生活。 女人往往比男人更绝情一点。 日子很苦,他们都在熬。不同的是,无论处于何种境遇,訾岳庭都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 婚姻关系里,不能行错踏错半步。一旦暴露了问题,必须立马解决,否则只会积重难返,最终压垮骆驼。 他从不认为这一切都是肖冉的错。 林文彬又问:“准备什么时候和老爷子摊牌?” 訾岳庭答:“没想好,再说吧。” 中场休息。洗手间里,林悠撞见了开场前见过的那位助教。她站在镜子前补妆,补完口红,拿出粉饼,每一处细节都不错漏,力图做到最精致。林悠洗完手,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剧院。 助教没有回到自己原本的座位,而是趁着休息的间隙,去到了訾岳庭身边。 “教授,我的论文你看了吗?” “你的选题方向都没问题,就是内容写得太浅了,见 分卷阅读31 解流于表面。” 訾岳庭给她的建议是,“再找找资料,不用铺开那么大,集中探讨某一个艺术家或是某一个论点,这样比较好。” 一个学生凑上来,其余的也不甘示弱,都趁机过来套近乎。訾岳庭应付不过来,就说:“这里的舞美都是你们前辈做的,好好看。” 剧院的灯开始调暗,下半场即将开演。裤兜里,林悠的电话响了,入场前,她将电话调成了震动模式。 是老戴,“小师妹,你不是一直想出警吗?我们刚刚收到风,今晚出动去抓那个砸车大盗。大场面,错过可就没下次了。” 林悠小声答:“好,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林悠拿包起身,弯腰走到林文彬面前。 “小叔,所里有急事,我先走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走?” “打车。” “多急的事?” “很急。” 林文彬拿她没办法,就嘱咐了一句,“那你注意安全。” 林旼玉好奇地问:“是去抓犯人吗?” 林悠答:“嗯。” 林旼玉激动地跳脚,“哇,姐你可太酷了!” 林文彬按着林旼玉坐回到座位上,“你给我好好看戏。” 林悠弯着身子穿过剧院离场,訾岳庭看见她的剪影消失在侧门,问:“怎么了?” 林文彬摇头叹气,“说有急事要回所里。唉,一个女孩子成天跑来跑去,也不嫌折腾……” 訾岳庭暗自想,派出所的急事,大概率是要出动抓人。 剧终谢幕,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林文彬的玫瑰秀也做完了。学生们结伴要去吃宵夜,问訾岳庭是否一起,他拒绝了。 散场后,訾岳庭送许彦柏回了老宅,车停门口,人没进去。訾崇茂大约也不想见他,见了面大家都心气不顺,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离开城区,訾岳庭一个人开车回了荷塘月色。 车中音响,男声在唱: “说不出来哪里心有不甘 十年牵绊 怨和念都成了习惯 这样好吗一刀两断 好聚好散怎么像天方夜谭……” 突然想喝杯酒。 经过新桥北附近,訾岳庭看见警车停在钱珊工作的那间酒吧门口,外头围观的人还不少。 联想到林悠提前离场的举动,訾岳庭将车子停在路边,静静观望。 十几分钟后,民警押着人出来了。 行动部署了一个多小时,但真正抓人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踩好点,两人堵前门,两人堵后门,辅警守在大道上以防有接应。 因为好事围观的群众不少,抓捕现场鸡飞狗跳,好在人没溜。赵所给人拷上银铐子,“知道什么叫抓典型吗?咱们马草塘上半年的典型就是你了,有这份殊荣,还不赶紧谢谢我们。” 一辆车坐五个人,原本就局促,现在还得塞进个犯人,根本坐不下。赵所先进了副驾,后座必须有两个男民警坐镇,林悠知道没有她的位置,便主动说:“我就不上车了。” 看着警车呼啸而去,围观吃瓜群众也作鸟兽散,訾岳庭打算发动车子离开,有人来敲玻璃。 是林悠。 “你怎么在这儿?”她远远瞧见他的车,起初还以为是看错了。 訾岳庭答:“回家路过。” 很合理。因为他现在也算是马草塘的住户了。 訾岳庭松掉手刹,问:“你要回家还是回单位?” 林悠迟疑一下,“回家。” 訾岳庭顺理成章道:“上车吧,我送你。省得你小叔担心。” 14. 收获 我的课很无聊。 坐上车,林悠直截了当就问:“去哪里能听你的课?” 訾岳庭很意外,“你感兴趣?” 林悠答:“嗯。” 车子拐了个弯,訾岳庭颇有些无奈道:“我的课很无聊。” “你教什么专业?” “现代艺术与批判。” 这个专业,林悠闻所未闻。 “学生很多吗?” 訾岳庭回答她:“大课,很少人会认真来上。基本上,签名册上有两百人,教室里只有几十个人。” 林悠不解,“为什么?” “因为都知道我好说话。我为了混工资,他们为了混学分,互相成全。” 訾岳庭自嘲,“上学的时候,我自己也不喜欢理论课。换位思考,就能明白他们来上我的课时是什么心情了。” 林悠肯定道:“一定有人是真的喜欢你的课的。” 因为她还记得,他在北川支教 分卷阅读32 的时候,每节课都很有热情。 “但愿如此。” 訾岳庭很清楚自己的现状。那么多年不画画,他已经教不了专业技法了,只能在艺术史论里勉强求生。 遇到一个红灯,訾岳庭将刹车踩得很缓,待车子完全停下后,他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每周四下午有节公共课,两点半开始,在锦大东湖校区B12阶梯教室。” 令訾岳庭没想到的是,林悠当真去听他的课。一周一次,从未缺席。 从马草塘赶去东湖校区,地铁途中还需换乘,来回要一个小时。为此林悠特意和领导打报告调班,空出了周四下午的时间,还翻出了上学时用过的帆布挎包,买了一本全新的笔记本。 阶梯教室里,訾岳庭看着底下昏昏欲睡的学生,玩手机的玩手机,撑头转笔的转笔,于是关掉了多媒体屏,不再照本宣科。 “……说到贾科梅蒂,我和他的作品还有过一次‘亲密接触’。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威尼斯参加双年展时,顺道去参观了古根汉姆美术馆。威尼斯的古根汉姆美术馆和纽约古根汉姆美术馆隶属同支,不同的是,威尼斯古根汉姆美术馆原是佩姬·古根汉姆的私人住所,坐落在大运河旁。佩姬·古根汉姆是一位私人收藏家,也是古根汉姆基金会创始人所罗门·古根汉姆的侄女,她的父亲死于著名的泰坦尼克号沉没。” 故事跳转,不少学生感兴趣地抬起头。 “古根汉姆家族靠煤矿起家,是十九世纪末瑞士最富裕的犹太家族。你们可能很少听过佩姬·古根汉姆的名字,但一定听过她的事迹。她曾说过一句话——‘我不是收藏家,我是一座美术馆’。当然她被人谈论最多的,是和艺术家们的风流韵事。她一生有过400多位情人,被誉为现代艺术的情妇。” 訾岳庭开了个玩笑,“二十世纪你能叫得出名字的男艺术家,大概率都被她睡过了。” 学生之中爆发热议,不少人偷偷拿出手机在搜索佩姬的名字。 訾岳庭抱手靠在讲台边,用轻松的语气完整这个故事,“二十岁的时候,佩姬·古根汉姆带着大笔遗产从美国去到巴黎,当时的巴黎正是达达主义运动的高峰,很多流亡的先锋派艺术家聚集在那里,也是那一年,杜尚在蒙娜丽莎的画像上画起了小胡子。佩姬·古根汉姆痴迷于实验艺术和超现实主义,杜尚正是佩姬在巴黎艺术圈的领路人。她周旋于诸多声名斐然的艺术家之中,并开始经营自己的画廊,但没能成功,因为欧洲很快陷入了战乱。佩姬回到了美国,一直到二战结束她才重新回到欧洲,在游历欧洲的过程中,她买下了威尼斯维尼尔狮子宫作为自己的私宅,并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晚年。维尼尔狮子宫,也就是现在的佩姬·古根汉姆美术馆。” 底下有人提问:“为什么叫做狮子宫?” “传言是因为庭院里曾养过狮子,但真实性无可考证。威尼斯是一座水城,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船只,将狮子运上岛,在当时是不现实的。” 訾岳庭偏向于正统的解释,“中世纪,威尼斯城邦曾经掌握过地中海霸权,而飞狮是他们的象征,也是水城的守护神。所有被威尼斯人征服过的地方,城墙上都会矗立一只飞狮的雕像。大约是因为狮子宫门前恰好也有一座飞狮雕像,因此得名。” 林悠听得全神贯注,不仅因为这个故事的奇特之处,更因为他的声线。 平缓,细腻,抓耳。带一点烟嗓的粗粝低沉,又有着洞察世事的温和。 “……我进去参观的时候,是下午。坐了一天的船很累,进到庭院后,我和几个朋友找了棵大树,在树下吸烟,手边正好有根铁柱子,我就把手搭在了上面。直到离开时我才发现,自己靠着的那根柱子是贾科梅蒂的雕塑。” 在说这个故事之前,课上正好在讨论贾科梅蒂。作为当今身价最高的战后艺术家之一,贾科梅蒂的雕塑作品在纽约佳士得拍出过1.41亿美元的最高成交价。而訾岳庭有幸‘亲密接触’过的那座雕塑,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行走的女人》。 不光座下的学生们瞠目结舌,连訾岳庭自己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他笑说:“好在他的雕塑都是青铜做的,换成别的材质,可能我现在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前座的学生和訾岳庭对话:“这么贵的雕塑,就放在露天的院子里风吹日晒,毫无保护?” “狮子宫很小,陈列的都是佩姬·古根汉姆的私人藏品。如果把它想象成是你的家,客厅里挂了毕加索,卧室挂了达利,厨房挂了杜尚,那么把贾科梅蒂放在庭院里,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訾岳庭转变论调,“试想一下,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贾科梅蒂是谁,也根本不知道这座雕塑的价 分卷阅读33 值,跳脱出艺术这个框构,那它就是一个极普通的装饰物。唯一的用途就是放在庭院里,让在树下避荫的人能搭会儿手。” 他说到人名的时候,都会用艺术家所属国籍的语系来发音,而非中文音译。比如杜尚是法语发音,贾科梅蒂是拉丁文发音,佩姬·古根汉姆则是英文发音。 经常上他的课的学生,会习惯这种笔记方式,但林悠不行。她根本拼写不出来这些名字,只能开着手机的录音功能,回去再做整理。 林悠虽然喜欢艺术,但只是个门外汉,从未系统的学过画画或是接触艺术史,认知浮于皮毛。一整堂课下来,除了毕加索,别的艺术家的名字她根本就没听过,更别说什么是达达主义,什么是先锋派,什么是超现实了。 果然隔行如隔山。于普通人的艺术修养,能知道什么是印象派,什么是文艺复兴,就算不错了。 訾岳庭最后总结,“再大胆一点想,或许遍地都是名作。杜尚说过:‘艺术没有什么了不起,它不值得这样被我们推崇,艺术应该成为非艺术,我们应该无分别地对待人类的各种活动,这样我们就能从自造的牢笼中走出来’。这才是达达主义的内核。” 两小时的课程在轻松的讨论氛围中结束,訾岳庭看了眼腕表,宣布下课。 “下节课,我们继续讲达达。” 一下课,人还未散尽,教室外等候的毕业生便将訾岳庭围住。林悠走下楼梯时,只能听见訾岳庭严肃的声音从密不透风的人群中传来。 “我没有这么多时间每修改一次就给你看一次,我要的是最终定稿,明白吗?这个排版也有问题,书籍资料的索引要放在最末页……” “教授,那我的呢?” “……你选过我的课吗?我怎么不记得我见过你。” 訾岳庭一周来学校两次,平常基本不去工作室,都靠邮件和群组跟学生交流。有些学生不愿意写邮件,便会守着他在学校的这两天一窝蜂来面聊。 林悠跟着人群离开阶梯教室,走在她前头的是三个挽着手臂的女学生,正在讨论给教授送礼的问题。 “你打算送什么?”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喝茶。我之前去景德镇写生,买过一套茶具,五千多……” “不是听说他不收礼吗?” “訾教授脾气好没架子,很多人都想跟他毕业。但他带学生看眼缘,很玄学。” “最主要是帅且不油腻,声音又苏,比起我们系的那些老头,简直是一股清流。” “他老婆居然跟他离婚,我真想不通。” “听说还是被绿了……” “啊,真的假的?” “上届的学姐说的。每一届暗恋他的人可多了,都是她们打探来的。说他之前都是戴着婚戒来上课的,电脑桌面也放的是女儿的照片。每次开多媒体屏,大家都羡慕他家庭美满。后来吧,突然有一天,他就不戴戒指了,人也暴瘦了一圈……” “这也太惨了吧。” “而且他爸还是訾崇茂。你们知道訾崇茂的关门弟子宁远鹏吗?前段时间在网上很火的那位,现在一幅画卖五十万一坪……” “他爸名声这么响,那应该子承父业才对,他怎么不画画?” “可能人各有志吧……” “这么好家世,他老婆是怎么想的?” 一位女学生感慨,“像訾教授这样的,才是看淡人生的人。不像我们主课教授,离婚之后得了躁郁症,天天在工作室里发火,把情绪发泄在我们身上,简直是反社会人格。我每天去工作室都提心吊胆……” 走出教学楼,在校生都往食堂方向走,林悠离开了人群,也听不到后续的讨论。 其实林悠早有过同样的猜想。 他的家,完全是独居男人的家,生活区域见不到任何女人的东西。他的手上干干净净,没有婚戒,更没有长期戴婚戒的痕迹。报案那晚他和肖冉两人之间的氛围,完全看不出像亲密无间的夫妻。而他口中的“女儿”,更从未现身过。 只是她迟迟找不到机会确认自己的猜想。 这堂课,林悠非常有收获。 15. 雨季 我能进去洗个澡吗? 临近考试,来上课的学生也比平时多了些。訾岳庭开始习惯在每周四的课上寻找林悠的身影。 “艺术必须跟反叛挂钩吗?艺术首先是一个骗局。所谓的反叛,也只是展现给观众看的。自我的反叛,无需表达,因为表达也是一种欲望。杜尚、皮卡比亚、曼雷成为了美国‘反运动’艺术的核心,这里还要提到一个非常重要的艺术家,Kurt Schwitters……” 是的,学期过半,他的课题还在围绕着 分卷阅读34 达达主义打转。 訾岳庭的目光从首排落到最末排,确认林悠今天没有来。 四点五十,訾岳庭提前了十分钟下课,“下周的考点我会发到群组里。” 学生都走完了,只剩助教留下在拷课件。走近时,訾岳庭闻到了一丝浅香。 “教授,我想买台版画机,有什么品牌推荐吗?” “你要放工作室还是家里?” “家里。” 訾岳庭问:“什么事想不开,要在家印版?” 助教笑说:“天热了,不愿意跑工作室。” “普通市面上几百一千的版画机,都没什么实质区别。进口的,我看到好的发给你。” 助教点头,“那签到册还核对吗?” 訾岳庭收好电脑,“不用了。报名考试有多少人,就印多少份试卷。” 不必核对他也知道,报名考试的人数应该远远超过了报课的人数,而报课的人数,又远远超过了实际来上课的人数。这是当代大学现状。 不像别的选修课教授严格要求出勤率,訾岳庭对此管得很松,他的课一度被评为混学分的首选。他的确极少为难学生,但要从他手里拿到高分,也不容易。 离开学校,訾岳庭回了一趟市区的家,车子刚开进车库,手机就响了。 是王燃。 “我刚看到你的车。” “嗯,回来拿点东西。” “晚上住市区?” 王燃音调微微上扬。此中含义,彼此心照不宣。 这是他们之间既定的邀约暗语。 訾岳庭答:“不住。” 电话那边的王燃兴致淡然,转移话题,“我在准备个展,有没有时间帮我写段引言?” 訾岳庭在倒车,延滞了一会儿才答:“我写不太好吧。” 王燃哼,“和你睡过就不能请你写东西了?我按行价付钱,不赖账。” 訾岳庭一时没话说,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王燃的说话方式,但乍一听,还是有些硌。 车库的信号略差,訾岳庭停好车,没动副驾上的公文包,只摸出了家门钥匙。他用钥匙的锁尖摁电梯,“宁远鹏应该很乐意帮你写。” “是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你装听不懂?这个展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想让你写,一句话的事情,你别那么好心帮我考虑别人。” 王燃一贯说话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有时候,直接是件好事,但有时候,又显得略欠情趣。訾岳庭摁了下眉骨,进电梯前问:“是什么主题?” 终于磨得他松口,王燃微微有些得意,“我的作品你都看过,你说什么主题?” 王燃挂了电话,在旁听到全程的宁远鹏评价了一句,“你跟他说话的口气,就像在撒娇。” 王燃不以为然,“我跟谁都这样。” 宁远鹏思考了一下,“还是不太一样的。” 在宁远鹏看来,王燃跟他在一起时,感觉像是兄弟,跟訾岳庭在一起,倒像个小女人。 他们三个是同系同工作室出来的。现实点说,就是一个陶瓷窑烧出来的物件,各自最终成色如何,全看进去时是个什么坯,出来后是个什么造化。 在学校的时候,訾岳庭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兄,和所有天赋型选手一样,自带光环,踩在浪尖上。 只是谁也想不到,当初最叛逆,也被寄予了最多厚望的那个人,最后却选择了最平庸的一条路。 王燃翻下遮光板,看了眼镜子里自己的脸,“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宁远鹏点头。 她喜欢訾岳庭这件事,从大学到现在,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王燃感慨,“唉,可有的男人偏不吃这一套。” 宁远鹏费解,“这么多年了,难不成他还想着肖冉?” 王燃对此不置可否。 訾岳庭刚和肖冉分开的时候,王燃不是没试过趁虚而入,然而进展仅止步于炮友关系。甚至可能在他看来,连炮友都算不上。 前两年,訾岳庭开始到处物色房子。锦城算得上是一线城市,房价一天一个样,人人都想往中心城区搬,大屋换小屋。而他却要找偏僻的,安静的地方。 理由很简单,他说听着城市的声音,晚上睡不着觉,也不喜欢高楼。 王燃觉得自己就没看懂过他。 不管是年轻时的特立独行,还是现在的随波逐流,他总是在做和大众思维相背的事情。 在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结婚的时候,他结婚了。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走独立艺术家这条路的时候,他选择了一份枯燥稳定的职业,从未回首。 这个人,好像天生就钟爱逆行。 但这么多年,王燃都没放弃,是因为她相信一件事情 分卷阅读35 :能改变男人的只有女人。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都想看螃蟹竖着走一次,不撞南墙不死心。 訾岳庭回到荷塘月色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入园门禁没有像往常一样放杆,保安拿着本子走过来,“要登记。” “住户也要?” “对。” 訾岳庭做完登记,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汽车穿过窄径,迎面开过来一辆救护车,訾岳庭减速避让,见认识的邻居牵着狗在路边闲聊,便摇下窗户问:“怎么回事?” 邻居答:“前两天不是有个女高中生在网上留了遗书,然后就失踪了吗?尸体在湿地公园里找到了,警察和搜救队都来了,这不,救护车刚拉走。唉,也不知道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轻生……” 訾岳庭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平时很少关心社会新闻。 车子经过家门前,訾岳庭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荷塘月色的方向开。 越靠近事发地,聚集的人越多。岸边拉起了警戒线,警察手持电筒,还聚着没走。 漆黑的岸边,老戴在喊,“林悠,你视力好,看看那是不是书包?” 强光手电筒打在湖面上,林悠顺着亮斑看去,确实有一个浅蓝色的浮物挂在了芦苇草中。 老戴朝后头的人问:“有没有杆子?找根长杆把它勾过来。” 辅警说:“戴哥,现在上哪儿找这么长的杆子?这么晚了,要不就算了。” “是啊,不行就做个记号,明天让专业的人过来捞。” “……这湖水得有四五米深吧?” 林悠盯着幽静的湖面,没打断他们的讨论,只是冷不丁说了句,“我想起了个故事。” “什么?” “刻舟求剑。” 老戴心想,她还有点冷幽默。 湖岸边卷起了风,方向毫无规律,有要下雨的趋势。 六月是锦城的雨季,气象台连续几天发出了雷暴天气预警。 林悠说:“如果晚上下雨,明天肯定就捞不着了。” 年纪稍长一些的辅警说:“就是捞不着,我们也算尽人事了。咱都是旱鸭子,都不会游泳,总不能下水里去捞吧?” 这话倒是不假。从三天前接到报警到现在,他们就没歇过,各路人马加班加点,追踪女学生的活动轨迹,排查寻访找人……最后终于锁定了失踪地点在湿地公园附近,可还是晚了一步。 找到尸体的时候,说不泄气那是假话。 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还真下雨了。老戴仰头看天,正犹豫着是否要收队,岸边的林悠突然开始脱鞋。 “你干嘛呀?” “我会游泳。” “这湖里的水不干净,哎呀……” 老戴话还没说完,林悠一脚已经踩进湖里了。 岸上的辅警都看傻了眼,“这女娃确实莽……” 锦城不靠海,川西坝子,会游泳的人不多。 但马草塘派出所里,也不是没有游泳好手。沈一安就会游,听说上学时还参加过游泳比赛,拿过奖。但赶巧沈一安今天去市局汇报工作了,没跟他们一块儿来现场,只剩一群旱鸭子在这干着急。 老戴大家在岸上用手电给林悠打光。天倒是不冷,上个月起全所就换上了夏季制服,一天下来汗流浃背。主要是摸不准水深,天又黑,换作男人也轻易不敢下水。 芦苇荡离岸边也就五六米远,会水的话,游过去轻而易举,只是刚过完春天,芦苇生得密,在水下,林悠的衣服被划拉了一下。 捞起书包回到岸上时,雨已经下起来了。老戴从车上拿了条应急毛毯给林悠,“这基本能确定是自杀了,没必要这么折腾……” 这次的案件和普通的人口失踪案不同。死者生前发布了社交网络,曾发出过想要轻生的文字内容。最开始报案的,也是网友。网警追查了账号的ip地址,确认用户是锦城本地的在校高中生,发过动态后再没去上过课。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派出所马上开始了侦破工作,通过查询学校周边道路的监控发现,死者放学后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到了湿地公园附近,之后便再没有出现在监控里。 女孩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是典型的留守儿童,寄住在亲戚家里,他们大约现在还不知道女儿已经去世的消息。 林悠虽然身上狼狈,但眼神很坚定,她裹着毛毯说:“检查过书包里面的遗物再定论也不迟。” 老戴算是发现了,这丫头身上有股子蛮劲,根本不像外表那样温顺柔软,绝不是好惹的。他叹气,“那是沈一安不在,他要在肯定得拦着你。” 林悠的头发在湖里没怎么湿,反倒上了岸被雨水浇了一通,打了个哆嗦,“我没事,回家洗个澡就好了。你们先把东西送去鉴定科吧。 分卷阅读36 ” 訾岳庭开着车窗,在荷塘月色绕了一圈。六月的天,连空气都是湿漉黏腻的。夜空响了一声闷雷,预示着雷雨将至。 夜深了,岸边该散的人都散了。迎着突然降临的狂风疾雨,訾岳庭回到了家,远照灯打在雪白的车库门上时,他飞快地踩了一脚刹车。 因为雨檐下蹲着一个人。 雨水像开阀泄洪般哗哗地往下浇灌,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打得飞快,訾岳庭花了几秒钟看清车前的人是谁,第一反应便是拿出遥控打开车库门,然后拿伞下车。 林悠抱着手臂站起来,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面前,问:“我能进去洗个澡吗?” 16. 直行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訾岳庭拿了一套干净的棉T恤和运动裤放在浴室门口,用叩门声向里面的人传递讯号。 三楼是顶层,房顶落下来的雨声和浴室的水花声遥相呼应。 浴室内的人屏息。然而脚步声很快离开,并未在门外多做停留。 听见脚步声远,林悠拿起了置物架上银灰色外壳的男士沐浴露,是超市常见的品牌。 打开盖子,浓烈的薄荷味扑鼻而来,是符合他的味道。 一扇上锁的门,让她能肆无忌惮地触摸他生活的痕迹。 浴室的布置很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林悠偷偷打量,暖气架上挂着一条灰色的浴巾,洗手台放着单人用的牙刷、杯子,镜架上有一把刮胡刀和一支洗面奶……清一色的男士用品,一丝一毫女人的痕迹都没有。 林悠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今晚,她是有预谋的。 下水之前,她没想过后果,是进到水里之后,才突然起的念头。 她是个简单的行动派,没有那些七弯八拐的心思。在她的思维里,直行才是到达目的地最快捷的方式。 从现实角度考量,她也许不够漂亮,不够解风情,但最不缺的就是勇气,勉为其难也能算她的优势。 放下东西后,訾岳庭转身进到客房去铺床。 在雨中见到林悠时,他确实嚇了一下,以致于下车匆忙,没顾得上拿东西。他从市区的家里带了些衣服和生活用品过来,里面正好有换洗过的床单被套。 在车库,訾岳庭顺便和林文彬通了电话,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其中也包括林悠跳进湖里给人捞书包的“英勇事迹”。 訾岳庭当时的原话是:“等雨小了,我再送她回去。” 但这雨下起来,就像无尽头,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这么大的雨,湿地公园肯定要涨水,外面的路估计淹得够呛。 以防万一,訾岳庭只有做两手准备,先将客房的床铺好。 房间是干净的,也就许彦柏在这睡过一两晚,但给客人睡,还是有必要换新的床单被褥的。 收拾好客房,訾岳庭打开露台的门,对着雨黑风高吸了根烟,没吸两口,就被雨给打湿了。 訾岳庭将烟摁熄在雨中,拿出手机,将原计划起飞于午夜的机票改签到了第二天。 再回来时,林悠已洗好了澡,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不知在犹豫什么。 林悠是在想,该怎么和林文彬解释。 她的工作性质特殊,到了值夜班那天,会在单位的寝室睡一晚,只要提前和家里报备,林文彬便不会多问什么。 但今天的情况,林悠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撒谎。 殊不知,訾岳庭已经帮她解决了难题。 “我和你小叔打过电话了。我这有空客房,要是后半夜雨还没停,你就在这里睡一晚。明天我再送你回去。” 林悠偷偷松了口气。 訾岳庭见她换上了他给准备的睡衣,宽宽垮垮,穿起来完全不像样子,头发也还湿漉漉的搭在肩上,就说:“吹风机在浴室的镜柜里。你的衣服我放洗衣机洗了,明早应该就能烘干。厨房是直饮水,杯子在这里,你可以随便用……” 完全是招待客人的语气和神态。周到,客气,不带任何私人情绪。 迄今为止,林悠一句话都还没说。 訾岳庭站原地想了想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很快就问:“你饿不饿?” 林悠答:“有点。” 訾岳庭应一声,去到厨房给她找吃的。 他不怎么吃零食,家里只有最简单的全麦吐司面包,柜子里咖啡茶叶倒是有不少。 客厅和厨房是相连通的,訾岳庭背对着林悠站在橱柜前,问:“喝茶吗?” “喝了睡不着。” “有不含咖.啡.因的茶叶。” “那……喝一点。” 訾岳庭开始烧水。 b 分卷阅读37 r   Rooibos Tea,世界上唯一不含咖.啡.因的茶叶。原则上来说它并不能算是茶叶,而是一种灌木,这种灌木只生长在南非开普敦西北部地区,因为味道接近红茶,而被誉为南非的国宝茶叶,在当地与黄金和钻石齐名。茶叶盒上甚至还印有曼德拉的画像。 等待时间里,訾岳庭看着茶盒,突然记不起这是哪个朋友送给他的了。 但他记得,这个外包装设计拿过奖,大概是因为和政治沾了边。 这是个连艺术都要讲究政治正确的时代。 客厅的书架上放了不少进口画册,印刷版色非常好的那种,林悠没有去吹头发,注意力全被画册吸引走了。 訾岳庭泡好茶,又切了两片烤吐司,转身看见她手上拿着的画册,将杯子放下,说:“卡纳莱托,风景画家,威尼斯画派。” 林悠看着画册上底色泛黄的油画作品,这是她能够欣赏的绘画风格,写实逼真,色彩柔和,不像超现实主义那么抽象费解,也不像分离画派背离传统美学。 林悠问:“他画的是威尼斯?” “嗯。现在的水城和画上基本没有改变,圣马可,大运河,尖角的贡多拉……一模一样。” 訾岳庭立在她身后,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同样在看画册,“卡纳莱托在十八世纪就运用了针孔照相的原理,将威尼斯的风景都撰绘在了画布上。我一般在课上叫他画照片第一人。” 林悠不解,“他画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出名?” 卡纳莱托并非不出名,只是不够主流而已。真正不出名的画家,连名字也不会留下。 訾岳庭抿嘴道:“当时的主流画风正逐渐往印象派发展,相较之下,卡纳莱托的风景画过于一丝不苟,色彩不够跳脱,技法着重写实,而显得不够有活力。所以他的晚年过得并不富裕。卡纳莱托是一个孤独的画家,他执迷于风景画,且终身未娶。画画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发尾顺落的水滴不留神打在了画册上,林悠意识到这不礼貌,赶紧用手将水珠擦掉,然后将画册放回原处。 书架上的画册,基本都是她不认识的画家,很少有大众熟知的名字。 “为什么没有毕加索?” 问出口时,林悠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能很蠢。 訾岳庭也给自己泡了一杯Rooibos Tea,用的是多年前在美术馆纪念品商店买的马克杯,上面印着蒙德里安最著名的那副红蓝黄构图。 “不用看毕加索。” “为什么?” 茶在起雾,訾岳庭抿一口杯沿,答:“因为没人能成为毕加索。” 成为一个艺术家分两步。 第一步,了解毕加索。 第二步,认清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毕加索。 这是他进入美院后,领悟到的第一件事情。 包括在课堂上,訾岳庭也很少提及那些举世闻名的艺术家。 在漫长的人类艺术史中,有过那么多主义,那么多流派,伟大的艺术家远不只那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不去迎合主流审美,已经成为了他的惯性思维。这和反叛无关,仅仅是他的个人取向。 林悠仍在问:“为什么?” 她对他有很多好奇,很多疑问。 訾岳庭说:“毕加索是被历史选择的艺术家,他的成功模板是不可复制的。” 林悠好像听懂了一些。今晚,她更像是来补课的。 于是,她怀揣着一份小心翼翼,继续发问:“放弃一件坚持了那么久的事情,不可惜吗?” 第一次来这里和现在,她其实反复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放弃画画。 这一次,訾岳庭的回答不像之前那般敷衍。他说:“人生的阶段不同,专注的事情也不同。生活很精彩,总不能一辈子都耗在一件事上。“ 林悠兀自说:“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訾岳庭没有否定她的话。 二十几岁,他像她一样大的时候,也曾抱有同样的想法。后来,这种一往无前的执念是如何消散的呢?对,他有了家庭,有了小檀,房价开始飙涨,身边的投机主义者们纷纷开始收获第一桶金……而他仍一事无成,像个吟游诗人,一座城一座城地在流浪。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是理想与现实撕扯的十年。 突然某一天,他意识到,这世界是靠双脚走不完的。 远方永远只是远方,而非彼岸。 哪个年轻人不想闯出一片天地?八零后的困苦,迷惘,他都尝过经历过。 那时,黄金十年尚未完全褪去余晖,地产业仍在蓬勃发展,高楼如雨后春笋在城市的东南西北攀高,直抵云霄……那些说 分卷阅读38 金钱世界对自己没有诱惑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见到过金钱真正的魅力之处。 最终,他亦投身浪潮。选择和时代妥协,把理想暂时放进行囊,蒙头上路。 经年后回首,他还是会安慰自己,这是人生最好的安排。 该有的他都有了,或者说,他都有过。 身边独身的朋友,日子过得浑噩,一塌糊涂的不在少数。 成了家的朋友,哪个没有婚姻问题? 訾岳庭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围城里外,他都见过了,也早早跳脱出了这个魔咒。 这么多年,女人给他的一致评价是,他适合做情人,做蓝颜知己良师益友,但绝不适合做丈夫。 偶尔,他也想反驳一句,你们也不适合我。 訾岳庭很难得的,在林悠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他问:“所以你就跳进湖里去了?” 她今晚的举措,让訾岳庭感受到,她对自己的职业是怀揣有理想的。 林悠低头答:“她的书包里面有遗物,如果被雨冲走,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搜救队的人走了,我同事都不会游泳……下水前,我没想那么多。” 很多时候,比起深思熟虑,她更擅长果断执行。 訾岳庭看着她,无奈中透着关心,“水冷吗?” 林悠如实答:“还好,就是湖水的味道不好闻。” 洗头的时候,她上了三遍洗发水,才算没了味道。 訾岳庭回想起方才在电话里,林文彬一直在说:“这孩子真是,老干些危险的事情,这要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和老太太交代……” 也许在林文彬看来,林悠是任性且不考虑后果的。 但訾岳庭却觉得不尽然。 她其实是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每个人生来不同。大多数人,都在为了合群而压抑自己的个性。 而她并没有那么做。 马克杯空了,只余孤零零的茶包挂在杯壁上,像岸滩上搁浅的鲸鱼。 訾岳庭看了眼窗外,雨是停不了的,于是道:“早点休息,记得把头发吹干了再睡。” 17. 心动 灵感没了就是没了。 解锁手机,两点半,林悠还没能睡着。 她搜索过了,Rooibos Tea的确不含咖.啡.因,自己无法入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那杯茶。 只是闻着床单纯棉的味道,也足矣让她心猿意马,心率加速。 越靠近,越真实,越心动。 准备睡觉前,訾岳庭过来帮她调置好了空调,还拿了一盏灭蚊灯进来,放在门边,嘱咐道:“天热了,可能有蚊子。” 生活里,像他这么细致的男人很少见。 他对待生活的态度,更体现在细节上。家里的家具,既有设计感又兼顾实用主义,大到一面书柜,小到一只杯子,都有自己的品味在里面。 不似传统印象中那些不修边幅的艺术家,留着长发,总穿一双脏兮兮的鞋,烟酒不离身,整个人散发着颓丧的气质。他从头到脚都是干净整洁的,平时上课,他会注意自己的仪表,衣着正式,恰到好处,既不简陋也不过分。 最让林悠心动的,并不是他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一板一眼讲课的样子,反而是那些最贴近生活的时刻。 是站在她身后讲解画册时的吐息声,也是忙碌于料理台之间泡茶的身影。 在北川,他拿着铁饭盒在水池前抖水,有学生撞到他,他会点头笑笑。看门大叔递土烟给他抽,他会放在鼻尖闻一闻,然后蹲下身和他聊会儿天。 或许他从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他。 林悠不是没有过幻想。 在自我的憧憬里,她甚至想过了他们的一生,从恋爱结婚、到在一起生活的种种。在幻想中,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侣,生活里只有甜蜜。 而现实是,他甚至还不知道她喜欢他。 对訾岳庭而言,她仅是一个晚辈,是朋友的侄女,不可能因为她突然的留宿而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们之间,始终是有距离的。 有人属意远山,但无心攀高。林悠却爱拨开云雾,看清它原本的模样。只有触碰,才有质感,只有一步一个脚印攀上山顶,才叫做征服。 爬山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林悠一直相信,只有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得来的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 她对他的这份喜欢,很踏实。 心动无罪,暗恋更不是丑事一桩。林悠从不 分卷阅读39 觉得这份心思难堪。 普天下爱恋,总有一方要主动。如果不是他,那就由她来。 只是她要怎么做,他才会明白? 睡不着,林悠干脆从床上坐起来,拿起床头的马克杯走出客房。 别墅里很安静,因为一场雨,栖居在田野的青蛙都跑了出来。 在城市,林悠从没有听过这么响这么密的蛙叫声,只有在乡下,才能有这种被蛙叫声包围鼓膜,不绝于耳的体验。 在某种意念的驱使下,林悠端着空杯子下到了二楼。 画室的门关着,但没有上锁。 走道上留着廊灯,林悠站在门外,身影被拉得斜长。 她不应擅闯他的画室,但她控制不了窥探的念头。 这里面,有她所好奇的一切。 最终,理智还是没能战胜欲念。 林悠拧动金属门把手,打开了画室的门。顶灯亮了,画室很空旷,足有半层楼的面积那么大,墙上是光秃且空白的,角落堆积了不少画布画框。 林悠靠近画室里唯一的工作台,上面有一张未完成的小稿,是用黑色水笔画在纸巾上的。 线描的轮廓,林悠看懂了。 是《山月》。 第二天,訾岳庭起得很早,因为他要出差。 訾岳庭将烘干的制服叠好放在客房门口,开始准备简单的早餐。 大约七点半,林悠起床了。 訾岳庭将平底锅里基本熟透的煎蛋铲进盘子里,摆好,然后抬头看了她一眼。 “怎么没换衣服?” 她只换了黑色的长裤,上身还穿着他的T恤。 林悠不好意思道:“衣服破了。” 昨晚没留神,衬衣后背被勾破一个大口子,林悠是穿上身才发现的。 她这样肯定是没法直接去单位的,只能先回家一趟,换衣服。 訾岳庭准备了吐司煎蛋,还有果汁。他不常在家吃饭,所以家里能用的食材有限。 因为设计的缘故,三层并没有设置传统的餐桌,只有一张可移动吧台。林悠拉开高脚凳坐上去,高度问题,感觉和平常吃饭不太一样。 訾岳庭吃得比她快,离座时告诉她,“你不用急,慢慢吃。”然后便去了露台。 林悠感觉到他今天大约有事要忙,于是加快了速度,三两口就吃完了。 她把两人的盘子洗了,然后进到客房去拿东西。 林悠没什么要收拾的,昨晚来的时候,她身上除了手机和钥匙,什么都没有。 拿好东西,林悠站在露台门口探头,他果然在吸烟。 “我好了。” 訾岳庭闻声转过头,将指间的烟摁灭在花盆里,“走吧。”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一场暴雨,驱赶走了积压在城市上空的雾霾,深呼吸,空气里是雨后初露的味道。 訾岳庭拎着登机箱下了楼,林悠看见顿悟,“你要出差?” “嗯,去北京参加一个朋友的展。” 林悠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你还要赶飞机,送我回家不顺路。我自己打车走吧。” 訾岳庭抬手看表,还有两个半小时,只要路上不耽误,完全来得及。他打开后备箱,将行李平放好,“没事,来得及。” 一句定音。 于是,他们迎着早高峰上路。绕城上,訾岳庭接了个电话。 “到北京了吗?” 訾岳庭撒了个谎,“昨天雨太大,飞机飞不了,只能改签今早的。” “我还说请你吃午饭,位置都订好了。” 他看表,十一点的飞机,到北京应该是下午两点左右了,遂说:“改晚饭吧。” 坐在副驾上,林悠抱着衣服,内心惶惶。 虽然訾岳庭没有任何表示,但她已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是给他添麻烦了。 路上堵了一会儿,时间有点赶。到了地方,訾岳庭没有下车,只降下窗户对林悠道:“我还要去机场,就不进去了。替我和你小叔打个招呼。” 林悠点头,“好。” “再见。” “再见。” 黑色的车玻璃缓缓合上,訾岳庭一脚油门,调头离开。 也不能怪他无心寒暄,时间确实紧凑,他几乎是踩着最后一班登机广播进去的。 訾岳庭在北京呆了三天,除去看展,也见了一些从前京城圈里的朋友,其中不乏有他和肖冉共同的朋友。 夫妻两人做同行,不散伙还好,一旦散了伙,免不了会有这样的尴尬。 好在大家如今混得都不错,工作室里开一瓶红酒,坐下只聊艺术,没人提糟心事。 朋友问他,最近有没有搞搞作品。 分卷阅读40 訾岳庭答:“试了,出不来作品。” 朋友笑说:“你那是没发力。你要是发力了,我们都没饭吃了。” 这句话里,半句真,半句假。 他不是没试过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几天几夜熬作品。可是画出来的东西,很空洞,连他自己都看不上眼,又怎么能说服别人欣赏? 灵感没了,就是没了。 策展人这条路,是他最后的妥协。 这次来北京,除了见朋友,作为独立策展人,訾岳庭还接受了某艺刊公众号的专访。用圈内的话来说,就是坐下唠两节火车皮的艺术。 艺术行业,名气当然很重要,自我经营和包装是必不可少的。 訾岳庭和笔者约好了一家咖啡厅,面对面坐下来交流。 谈话的内容主要集中在现代与当代,他专攻的领域。 “先锋派艺术家,身上都有那么一点悲剧色彩。现代艺术和政治、社会是不可分割的关系,施维特斯就是一个代表人物。Merzbau无疑是现代艺术的一场革命,但却无法豁免他流亡和拘禁的命运,无论生时还是死后,他都没能得到应有的重视。前段时间我看到新闻,最后一座梅兹屋即将被卖到自由市场,太悲凉了……像施维特斯一样,被时代埋没的艺术家数不胜数。” 笔者提问:“您刚才谈到了现代艺术和时代背景、政治、社会之间的关系。我听说您是汶川地震的亲历者,那次地震对您后来的创作有什么影响,或是启示吗?” 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的预想之中。 訾岳庭陷入沉思。 笔者从他的表情上意识到问题敏感,于是转变口风,“或者……您能说一说当时的情形吗?当然这部分是题外话,我们后续编排内容的时候,会有选择性地决定是否放进正文中,完全取决于您个人的意愿。” 訾岳庭拿起咖啡杯,想到了什么,又放下,停顿数秒后,再度拿了起来……连他自己都没留意到重复了这个动作几次。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们还是聊艺术吧。” 訾岳庭选择只字不言,只因不想看到人们脸上露出那种不痛不痒的神情。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一昧要求共情,是强人所难。 他身边,能和他一样对那场灾难产生共情的人,大概只有林悠。 所以,他能够理解她的一些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举动。 劫后余生,从那座山里走出来的人,很清楚“活在当下”这四个字的意义。 有些事情,如果当下不去做,谁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明天。 完成专访,訾岳庭离开咖啡馆。 傍晚六点,一天刚好还剩下三分之一。明日就要回锦城,訾岳庭选择在附近的艺术街区逛一逛,消磨掉剩余的时间。 逛到一家装修十分有味道的旧书局,訾岳庭进去转了转。厚重积尘的二手书籍堆里,他无意中发现了一本Francesco Guardi的画集,内页印刷让他很是惊喜。无论是色彩饱和度还是稀有度都非常接近原画,居然还是上个世纪的出版物。 想起林悠对风景画流露出的喜爱,訾岳庭于是将它买了下来。 晚上回到酒店,收拾东西时,訾岳庭盯着放在行李箱面上的画册在想:送了画,送画集,再这么下去,他实在是不知道该送她什么了。 18. 私心 谁折磨谁还不一定。 林悠请了半天假,回家换衣服,快中午才到单位。 办公室里,沈一安对着老戴一通数落,“你们就是不会水,也不能让她下水啊?” 老戴冤死了,“你以为我没拦,就站岸边干看着?你也不想想,她是能劝得住的人么……” 正这时林悠进来了,沈一安立马上前嘘寒问暖,“没事吧,没感冒吧?” “没事。” 林悠的脸色其实还不错。她坐到位置上,放下包,第一件事便问:“书包检查过了吗?” 老戴说:“书都泡烂了,没什么发现。她家人今天从外地赶回来了,人都在殡仪馆那边的。” “不尸检?” 老戴摇头,“女孩儿,怎么可能呢。现在网上舆论在发酵,网友通过她生前的社交网络内容,猜测她可能受到了校园欺凌。” 早上老戴一行人去死者的学校问访过了。老师说她文静,不爱说话,成绩在中游,在班级里的存在感不是很强,失踪前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她家里人现在也没表态。要不要根据网友提供的线索查下去,还有待商榷。” 分卷阅读41 沈一安现实道:“就算真的存在霸凌,案子也很难有什么结果。人没了,说什么都迟了。在中国,每年有十万青少年自杀,位居世界第一。我们遇上的,也只是十万分之一而已。” 警察这个职业,会接触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有光明的,也有黑暗的。 有些事情你明知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但受限于法律,受制于规则,只能眼看着木成舟,米成炊。那种心余力绌的感觉很不好受。 午饭,林悠没什么胃口,只打了碗汤泡饭。 老戴他们在聊天,“我老丈人要回乐山老家,现在房子空出来了,正在找租客呢……” “怎么,在城里呆不住?” “是,觉得城里的生活没意思,还是回乡下种菜自在。之前他们住过来,也是为了给我儿子烧饭,现在孩子去上学了,他们两个老人成天在家呆着也没乐趣。” 林悠听见,插了句嘴,“房租多少钱?” 老戴看着她,“你想租?” 林悠抿唇,没作答。 “我那房子一室两厅,就在新桥路上。小区有点旧,不是电梯房,但是生活便利,家具什么都齐全,拎包就能住。按现在的房价,两千是得租到的。” 一个月两千,林悠现在的收入能支付得起,就是平时要拮据一些,能坐公共交通就不打车。 她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人,每月的工资都能攒下来一点。 林悠说:“我想租。” 老戴当然乐意把房子租给熟人,不用走中介,能省不少麻烦事,唯一就顾虑,“你搬出来独居,爸妈同意吗?” 这的确是个难题。林悠说:“等我问过他们再答复你。” 当晚回家,林悠就跟林文彬说了自己想搬出去住的想法。 “是我同事的房子,就在单位附近,两居室,我一个人住挺好的,平时上班也方便。” 林文彬舀一勺汤,问:“租金呢?” “两千一个月。” “你那点工资扣了房租还剩多少?” 林悠盯着自己的盘子,语气坚持,“小叔,我钱够花。” 汪虹觉得气氛有点僵,于是打圆场,“苃苃,是不是在家住得不舒服?” 林悠答:“没有。我就是想试试独立生活。” 林文彬觉得她想一出是一出,那根反筋又上来了,鼻子里哼一声,到最后也没点头。 吃完晚饭,一家人各自回卧室。 汪虹觉得林悠想搬出去不是件坏事,回了屋,反倒做起了林文彬的工作。 “苃苃性格一直这么闷着,说不定让她自己生活一段时间,会有改观呢。” 林文彬不接受,“她一个人怎么生活?饭不会做,衣服不会洗,五千块工资还要付房租。一个女孩子,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是什么?” “她那么大的人了,没你想得那么柔弱。” 汪虹把话说白了,“她当初要考警察,我们也没拦住,你觉得现在拦得住吗?你们家的人都这样,什么事都喜欢硬着来。你逼她,到时再把她逼出自闭症来,更难办。” 林文彬不服气,“我怎么了?我还不好说话,不顺着她?” “你不就是怕苃苃搬出去了,回北川不好跟你妈交待吗?但往后她恋爱结婚了,迟早是要搬出去的。” 汪虹转念又说:“你有没有想过,苃苃突然说要搬出去,可能是有情况了。” 林文彬愣了一下。 “你是说她谈恋爱了?” 汪虹比林文彬更懂年轻人,“女孩子,有时候不好意思说出来。苃苃跟咱们不交心,可能是因为隔着辈分,也可能是性格使然。咱们先点这个头,让她搬出去,之后再让旼玉去打探一下情况。” 第二天一早,林文彬在餐厅等林悠,态度与昨晚有了很大的改变。 “那边安不安全?” “环境挺好的,离我们派出所也近,治安不是问题。就是位置靠近机场,晚上有点吵。” “打算什么时候搬?” “我想这周末就搬过去。” 林文彬喝粥,“到时我开车载你过去,看下地方怎么样。” 林悠知道这是答应的意思,欣喜道:“好。小叔,我先去上班了。” 到单位,老戴没想到林悠这么快就给他答复,当即答应下来,“你住那里我放心,不怕糟蹋了房子。我给你个好价格,房租打九折,但是水电不包,够意思吧。” 林悠和老戴说好了,下班后去房子那边看一看。 沈一安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满心雀跃,“以后住得近,晚上可以一起出来吃宵夜。” 老戴一脸嫌弃,“你俩自己去,别拉上我。” 老戴没兴趣当工具人。 沈一安过来勾肩搭背,“一场同事,那么见外干嘛?” 分卷阅读42 “你怕不是个瓜娃子……” 没案子的时候,所里的氛围还是轻松的。 林悠一直在办公室待到了下班时间,然后跟着老戴去看房子。 上世纪建的单元楼,框架结构,装修有点陈旧,但该有的电器都有,都能用。因为是自住房,所以卫生也不错,不用特意请家政来打扫一遍。唯一的缺点是房子在六层,没电梯,要爬楼。 不到两千块一个月,确实是友情价。周边的房屋中介挂出来的价格都要三千起跳,还不一定有这么宽敞。老戴也没想挣林悠的钱。刚上班的小姑娘,能有多少钱?房子空着或是租给不认识的租客,留下一片狼藉,更不值当。 看完房子,林悠想在附近馆子请老戴吃饭。老戴没答应,让她不用那么见外。他干了二十几年民警,没什么大的成就,平时指挥多干活少,毕竟年纪摆在那里,除了所长没人能使唤他。照顾照顾所里的年轻人,也是应该的。 当晚,老戴就把钥匙给她了。因为信得过,所以租多久,房租是一月一付还是三月一付,老戴都没问题,只要退租时提前打声招呼就行了。 林悠回到家就开始收拾东西,她不打算一次性都搬过去,然后和家里断了联系。她答应了林文彬,放假有空还回家里住。 晚上林旼玉溜进了林悠房里,躺床上看她打包行李,唉声叹气,“以后家里没人陪我说话了。” “不是还有微信吗。” “那不一样。” 林旼玉在床上打了个滚,“姐,你是不是谈对象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林悠随便挑了个理由,“我有工作了,还住在家里,不太好。” 林旼玉不觉得这有什么,“那怎么了?有的人结婚了也和爸妈住一块。” 可这毕竟不是她的爸妈。 她已经参加工作了,有固定收入。小叔一家没有义务要一直养着她,照顾她。 林文彬不差多养一个孩子的钱,但林悠是有自尊心的。有些事情她很清楚,只是从未说出口,因为不想伤了他们的心。 当然,这只是她想独居的原因之一。她也有不可言喻的私心在里面。 林旼玉只呆了一小会儿,就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林悠把房门锁上,然后翻出了藏在书柜里的日记本。 里面除了那张画展宣传卡,又多了一样东西。 是那张小稿。 回到锦城的当晚,訾岳庭回了一趟老宅。 訾崇茂要做寿。八十大寿,不让儿子操办,却交给了徒弟,訾岳庭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叫他回来,只是为了让他把请帖带去给学校的领导,仅此而已。 訾岳庭刚下飞机就过来了,晚饭也没顾得上吃,一直在老宅坐到九点,话交代完了,訾崇茂也不留他。 离开老宅,訾岳庭准备上车回家,宁远鹏跟出来喊住他。 “难得见一面,喝一杯?” 訾岳庭答应了。 訾岳庭其实不喜欢宁远鹏。他是那种把欲望都写在脸上的人,功利心强,拼了命的想成功,且对此毫不掩饰。但这并不是他不喜欢宁远鹏的真正原因。 刚进大学时,宁远鹏不是这样的。他是从农村考上来的,从打扮上就能看出来,很简朴,一件T恤洗的破洞褪色了还在穿。但他很努力,属于那种所有人都去吃饭了,他还留在画室里画画的发奋型。所以訾岳庭很欣赏他。为了成功而努力,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他们曾是一起奋斗过,且无话不谈的朋友。 直到訾岳庭发现,宁远鹏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他把他当兄弟,但宁远鹏把他当做一根绳,一块跳板。他想的只是攀附上訾崇茂,拜师取艺。 他成功了。 现在,宁远鹏对他而言,充其量只是訾崇茂的得意门生。 他们各自开车到了居酒屋,也许是因为饿过了头,闻着烤物的香味,訾岳庭反而没什么食欲。 知道他刚从北京看完展回来,宁远鹏不走心地客套了几句,“刘野的展怎么样?” 訾岳庭没答,“想聊什么,就说。” 曾经的好兄弟,彼此是什么性格一清二楚,没必要浪费时间玩虚的。 没等酒来,宁远鹏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独白,“我是农村出来的,家里一穷二白,你大概不会理解,我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贫穷让人现实……” 訾岳庭听了一会儿,打断他,“这话二十年前你就说过了,没必要再说一遍。” 宁远鹏收起了开场白。 “我那时候很羡慕你,现在也是。不怕告诉你,我喜欢王燃,所以到现在都没结婚。我也看得出来你对她没那个意思。” 訾岳庭点 分卷阅读43 头,“继续说。” 宁远鹏说:“王燃的个展,你拒绝吧。我希望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的人,是我。” 訾岳庭懂了。 他原本不想和宁远鹏多聊什么,但听完这番话,他忍不下去了。 “你把自己搞得这么苦情,图什么?” 宁远鹏点头承认,“你说是苦情,那就是吧。” 温清酒上桌,訾岳庭给自己到了一杯,“想听实话吗?” “你说。” “你和王燃不合适。” 他说这句话,没有任何的私心,仅仅是出于客观现实的考量。 王燃家境好,完全把艺术当成游戏在玩,反正家里有钱,烧得起。但宁远鹏不一样,他是靠这个吃饭的。 王燃虽然没结婚,但这么多年从没委屈过自己,身边男朋友就没断过,她很享受单身的生活。而宁远鹏呢?家境自然不用比较了。这几年他跟着訾崇茂确实有了点名气,但钱都拿回老家盖房子了,自己裤兜里没剩几个铜板,日子过得苦兮兮的,一直没什么女人缘。 这两人真要凑在一块,谁折磨谁还不一定。 他结过婚,知道家庭背景、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吗?可以。但那是小概率事件。 谁不是信誓旦旦投身爱海,最后满身疮痍的出来。想要幸免于难的唯一途径,便是要忍住心动,凡事无牵无挂。 訾岳庭自问做不到。 19. 小稿 他没勇气回首。 “我知道你怎么想。” 宁远鹏还挺真心,“我不是图她家里有钱,往后能吃软饭。我是真的喜欢她。” 訾岳庭没话说了。反正忠告他已经给了,听不听是他的事情。 訾岳庭说:“王燃的展,我会找个理由推掉。” 宁远鹏知道,他开口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他们彼此不待见,只是因为他们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人。 訾岳庭有理想,有信仰,富裕的家庭给了他思考的资本。而宁远鹏没有。他的信仰是钱,是生活,是摆脱贫穷。 平心而论,訾岳庭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反倒是他人生中的贵人,和提携者。 宁远鹏犹豫后开口,“肖冉的事情……” 訾岳庭阻断他,“别说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没关系,我也看不上我自己。” 宁远鹏拿起杯子独酌,“我没和她睡过,那话纯粹是为了气你。我自卑,想找找存在感。” 訾岳庭捏着杯子,半响才说:“我知道。” 他和宁远鹏之间曾经爆发过一次争吵,因为理念不同,也因为之前的种种积怨。两人分道扬镳时,谁也没把话说开。 那时他刚和肖冉分开,状态并不好,酒后宁远鹏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他信以为真,两人还在街上大打出手。 酒醒了,訾岳庭才意识到,人在气头上说的话并不可信。 倒不是因为他了解宁远鹏是个什么人,而是因为那是他老婆,没人比他更了解肖冉。 她要离开,会开诚布公地告诉他,她也真的那么做了。 后来他和宁远鹏的关系就一直这样僵着,偶然见到,也互不寒暄。 訾崇茂对他们之间的纠葛一概不知。在他眼中,宁远鹏是个刻苦上进的好徒弟,仅此而已。 离开居酒屋,訾岳庭问他,“你这么多年都没鼓起勇气,怎么现在突然有勇气了?” 宁远鹏如实道:“年纪到了,不想等了。再说得现实一点,之前没挣到钱,不敢追她。” 上车前,訾岳庭说:“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今晚,他们聊得够多了。算不上冰释前嫌,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两人这辈子都做不了朋友。 回去的路上,訾岳庭去那家麦当劳买了点吃的。 倒不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只是因为熟路了,习惯了。他是这样一个人,认准了一家餐馆,会一直去。 安于固定的生活,或许也能算是一种专一。 回到家,訾岳庭放下行李,进到浴室洗澡。 洗手台上放着一支牙刷,并不是他的。訾岳庭记起来,这是林悠用过的。他家里没有一次性牙刷,于是拆了一支新的给她。 訾岳庭把那只牙刷收起来,放进了镜柜里。 洗完澡,他给自己泡了一杯Rooibos Tea,端去了画室。 从前每次喝完酒,他的脑子会天马行空地冒出很多想法。结婚之后,他的生活很规律,难得有喝酒的机会。 分卷阅读44 适当的酒精,有助于激发灵感。 过量的酒精,有助于促进睡眠。 今晚,他想试试能不能画出点东西。 坐在工作台前,訾岳庭发现了一个问题。 小稿不见了。 那晚在麦当劳的停车场,他突然来了感觉,于是用水笔在纸巾上画下了那副小稿。 他画的是记忆中的《山月》。 那幅画,和北川老县城一样,都被埋在泥砺底下。 画室里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摆在外头,訾岳庭起身找了一遍,毫无所获。 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许彦柏。 “你这两天到了荷塘月色吗?” 许彦柏答:“没,怎么了。” 许彦柏刚到电科上班,忙得根本没时间。 “没事。” 訾岳庭挂了电话,又在画室找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一个角落。 他确定小稿不见了。 他不在的这几天,许彦柏没有来过,家里的钥匙没有第三个人有。家中门窗完好,更不可能会有别人进来,专门只为偷一张纸巾。 訾岳庭困顿地站在画室里环顾,最后,目光落到桌上那只尚在冒热气的茶杯。 他突然想到了是谁。 周四,訾岳庭以为林悠会在他的课上出现,然而没有。 訾岳庭不知道的是,林悠早已混入了两百人的班级群组,虽然上周没去听课,但她在群组里得知今天会有考试,所以没有来。 因为是考试周,又要带答辩,学校的事情繁多,訾岳庭忙了起来,便暂且将这件事放下了。 他没有林悠的联络方式,要确认是否是她拿走了小稿,只有这么几个选择:直接去找林文彬,或者直接找去派出所,再或是让许彦柏帮他问清楚。 但在事情还未确认的情况下,訾岳庭不想牵扯任何人进来,令得她难堪。 他选择了再等一周。 这节课讲的是立体主义,和毕加索有关,播放影像资料的时候,訾岳庭的目光一直徘徊在阶梯教室的后座。 这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教室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新生,位置很空。她分明可以坐在靠讲台近一些的位置,但却躲在了后排,靠近门边的位置。 訾岳庭提前了半个小时下课。有毕业生来找他签字,訾岳庭让他们先等一下,然后离开教室,在走廊上喊住了林悠。 “林悠。” 他叫了她的名字。林悠站住。 訾岳庭说:“你等我一下。” 听到她说“好”,訾岳庭才转身回去教室帮学生签字。 林悠在阶梯教室外站着等他。十几分钟后,学生都走光了,只剩助教还跟在訾岳庭身边。 “教授,晚上我想请你吃个饭,顺便请你帮我看看作品。” 走出教室,訾岳庭看见走廊上靠墙的身影,心绪稍微缓和了一些。 “今晚我有点事。下周吧。” 訾岳庭和助教交代了一下答辩安排,然后朝林悠走去。 他不想开门见山就问她,是不是拿走了小稿,于是道:“找个地方坐一坐。” 锦大咖啡厅里,林悠把挎包放在腿上,谨慎地环顾四周。这间咖啡厅在教学楼顶层,周围学习的氛围很浓,当然也不乏靠依在一张椅子上,一边学习一边约会的情侣。 林悠不喝咖啡,于是訾岳庭给她点了杯果汁。 前台是自助式的,訾岳庭刷完卡,站着等他们把饮品做好,然后端过来。 坐下后,訾岳庭又问:“你要不要点什么吃的?” 林悠说:“我不饿。” 他对她的态度看似体贴,但其实带着某种疏离,更像是礼貌性的关心。 “嗯。” 訾岳庭喝了口咖啡,好似在酝酿什么。 他这样郑重其事地约她坐下来,林悠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你有没有……” “是我拿的。” 訾岳庭没料到她会这么爽快承认,还未来得及问缘由,林悠便反问他:“你画的是北川,对吗?” 他抿唇承认,“是。” “对不起。我不应该拿你的小稿。” 林悠认错的态度很干脆,“小稿在我家里,我现在回去拿还给你。” 面对她的主动认错,訾岳庭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一口气喝完咖啡起身,“一起去吧。” 他们并肩去到停车场。上车后,訾岳庭问:“你住在哪里?” 林悠微微诧异,“你知道我搬出来了?” “嗯。你小叔说的。” 前几天訾岳庭和林文彬通过一次电话,为 分卷阅读45 了訾崇茂过寿的事情。他在电话里旁敲侧击了一下林悠的情况,得知她从家里搬出来住了。 林悠说:“就在新桥路上。”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离你家不远。” 訾岳庭发动车子,“到了那边你指路。” “好。” 出城方向的路道拥堵喧嚣,前方乌云密布,有要下雨的趋势。 今年的雨似乎特别多。 訾岳庭有些烦闷,好像每次单独和她在一起时,都遇上雨天。 一百秒的红灯,车速降下来,随着车身静止,转经轮上的铃铛也不响了。 车里的冷气吹在她的鬓角,是清凉的,林悠手里捏着帆布包的带子,捏得很用力,就像离开他家的那天早上一样。她将小稿藏在了衣服里,一路抱着,生怕会掉出来。 雨将下未下,訾岳庭问她:“你有多久没回北川了?” 林悠答:“每年过年我和小叔都会回去。” 车子里静了一会儿,訾岳庭在思考。 林悠侧过头问他:“你呢?” 訾岳庭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弹了一下。 “十年。” 訾岳庭知道,如今的北川早已不同往昔。新县城的选址在靠近绵阳的安昌河畔,离老县城二十多公里,地势平坦,避开了大山,已经建成好几年了。但他一直没回去看看。 那是个伤心地,他没勇气回首。 十年。原来他再也没有回过北川。 林悠黯然伤感。 訾岳庭问:“你奶奶身体好吗?” “还不错。” “多少岁?” 林悠在心里算了一下,“七十二。” 訾岳庭感慨一句,“那还挺年轻。” 那个年代的老羌人结婚早,姜玉芬二十岁就生了林国栋,正赶上社会动荡,最开始给儿子取名叫做林文.革,是后来才改成的国栋。 訾岳庭心里在想,往后有机会,应当去北川拜访下老人家。 红灯的读秒结束,訾岳庭拿出手机解锁。 “你的电话我存一下。” 他补充,“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不怕找不到人。” 林悠说:“你可以来我单位找我。” 訾岳庭沉吟,“不太好。” 林悠在他的手机上输入号码,然后点下拨号,直到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才挂断。 “存好了吗?” 林悠把手机还给他,“拨号第一个是我的号码。” 訾岳庭应,“好。” 林悠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那么做的动机,语气谦卑道:“我拿那张小稿,是想回去临摹,画完了再还给你……对不起。” 他对她的语气始终如一。他并没有生气。 “没事。前面怎么走?” 林悠留神给他指路。 小区道窄,他的车子宽,停车不太方便。訾岳庭倒了两把,才把车子停进一条不碍人的路道上。 下车时,訾岳庭从后座拿出一只纸袋,什么也没说。 里面是打算送给她的画册。 林悠提前告知他,“在六楼,有点难爬。” “没事。” 看着阳台防盗窗挂着的鸟笼,訾岳庭就知道,这小区住的老人多。 上了楼,林悠从包里找出钥匙开门。她才搬过来没几天,纸箱还摆在客厅里,一打开门就能看见。 林悠不懂怎么招待客人,进屋后说了一句,“我去拿小稿。”便扔下訾岳庭一个人进了卧室。 訾岳庭环顾了一下房子,家具都上了年纪,整体看起来有些旧,尤其是客厅摆着的红木沙发,年代感十足。 他没打算多呆,也就没有坐下。 正这时,有人敲门。 林悠闻声从房间里出来,凑门洞前看了一眼。 是沈一安。她想起,家里空调的遥控器坏了,老戴说去给她配个新的。 林悠没想到老戴会让沈一安送过来,一时有点慌张。她转身对訾岳庭说:“是我同事。” 訾岳庭站在那,等她做决定。 “你能不能……先去卧室坐一会儿?” 沈一安是见过訾岳庭的,如果两人这么撞见,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訾岳庭其实觉得没这个必要,这种场合,他应付的来。但他尊重林悠的决定,点头进了卧室。 门关上,訾岳庭站在卧室里,无处落脚。 老房屋,没什么隔音,客厅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訾岳庭听出来了,是报案那晚接待他的那位民警。 訾岳庭站在门边等待,视线保持着基本的克制,简单打量了下她的房间。比起还未收 分卷阅读46 拾妥当的客厅,卧室算是齐整的,靠床摆着一张旧书桌,上面除了一些案卷,还有一本笔记本。 他看见了笔记本露出的卡片一角。 女孩子的房间,什么都不该触碰,他也没有偷窥的癖好。訾岳庭自认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但这张卡片,唤醒了他深藏在心中的记忆。 他内心迫切地想要确认某些猜想。 訾岳庭将卡片抽了出来。 看着卡片上褪色的痕迹,他明白了,林悠为什么要拿走那幅小稿。 20. 告白 我想和你谈恋爱。 空调开机,有冷气出风口往外冒,确认运作正常后,沈一安将遥控递给林悠,“好了,你今晚不用吹电风扇了。” 林悠说:“谢谢你,特意跑一趟送过来。” 老戴完全可以明天上班再把遥控给她。让沈一安跑这一趟,一来是考虑这么热的天,没空调实在不好睡。二来也是想给沈一安创造机会,借花献佛。 沈一安看着客厅垒着的纸箱,问:“你这里还缺什么吗?周末我开车陪你去宜家逛逛,添置点东西。” “不缺,我觉得挺好的。” 林悠不想花钱,为避免月光,她要扎紧裤腰带生活。 林悠惦记着卧室里的人,就没请沈一安坐下,沈一安也不好意思没脸没皮地赖在这,他不是带着想入非非的坏心思来的,测试完空调,聊了几句案子的事情就走了。 打开卧室的门,訾岳庭正站在她的书桌前,手里拿着那张画展的宣传卡。 “你怎么会有这张卡?” 他在凝视她。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多余的沉默。 林悠靠着门框,答:“我是北川中学的。” 訾岳庭微微蹙眉,“我教过你?” 林悠点头。 十年前,訾岳庭在北川办过一个公益性质的画展,画展的主题叫做《山月》。展出内容,都是他在阿坝各地游走画出的作品。他原本计划等支教结束,将这些画带回锦城办一次个展。未料天不遂人愿,地震来了,一幅画也没能留下。 这张卡片,是唯一的“遗物”。 看到它的瞬间,昔日的灵感也重现于天日。 訾岳庭捏着那张卡片迟迟没有放下。 “我能不能……拿回这张卡片?” 林悠听出他语气中的恳切,转念道:“用什么换?” 訾岳庭道:“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只要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他会尽量满足她。 林悠料到了他会这样说。 “我想和你谈恋爱。” 七个字,她说的不缓不急,咬字清晰。 訾岳庭哑口。 不算猝不及防,因为他并不是一无所觉。 偶尔,他会捕捉到她的眼神,闪躲间带着某种期待。她希冀能得到他的注视,却总是在他望过去的时候,躲开目光。 有时她说话,他能感受到,她是带着情绪的。 这样的事情,不是头一遭。他也曾被自己的学生表白过,大致能理解这种感情因何而起。 对年长的男性易产生情感依赖,在缺乏父爱的孩子身上很常见。 单亲家庭长大,爸爸在地震中牺牲,远离家乡,跟着小叔一家在锦城生活,没有双亲的陪伴,使得她缺乏家庭的温暖……这些都可能是原因。 訾岳庭的回答是:“不行。” 他思考的时间不算长。 林悠困惑,“你是单身,我也是单身,为什么不行?” 訾岳庭看着她,“你知道为什么。” 但林悠不知道。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合理的。 “我喜欢你,所以去听我听不懂的课。我喜欢你,所以溜进你的画室拿走小稿。我喜欢你,所以将这张卡片一直留着……我喜欢你,是一件已发酵很久的事情,并不是一时兴起。” 她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被他发现了,那么择日不如撞日。 她不喜欢撒谎的感觉,也不喜欢这种无尽头的单恋。 每次见面,她都在压抑自己,不能流露,不被察觉。 喜欢上一个遥不可及的人,明知自己没有资格靠近,却又舍不得离场。 有一种暗恋,是希望对方永远不会知道。不开花,不结果,一人享受全程。 但她想要的不是这种。 她想见花开一次,结一次果,无论是不是苦果。 她不想错过这次机会,继续这种无止境的苦恋。 从前,她没有目标 分卷阅读47 。人海茫茫,她不知道他在哪,又在做什么。 她认定他一早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却从不知道他们原来离得这么近。 他的妻子离开了他,他现在是一个人在生活……老天让他们在这样一个时间点遇到了,她的所言所行,并不违背任何道德规则。 她甚至庆幸过,好在是现在遇到了他,不是十八岁,二十岁……不是在他家庭和睦的时候,否则她一定会被现实劝退,放弃这份单恋。 她想靠近他,了解他,想向着目标努力一回。原则上,她和所有女人一样,都是有机会的。 直行。直行。 就算冒着梦被敲碎的风险,她也要直行下去。 林悠脸上的真挚,訾岳庭看得真切。 他清楚她是深思熟虑后,才说出这句话的。但那又如何?她的年纪决定了这句话的分量。 年少的喜欢是一场空欢喜,好似一场过云雨,云过雨停,了无踪迹。 同一句话,如若换成他来说,将产生全然不同的质变。 “这些……你小叔知道吗?” 訾岳庭问完,方觉悟自己的问题太蠢。 林文彬如果知道,会断绝他们的一切往来,更不可能让她搬出家住。 “不知道。” 林悠说:“但我不怕让他知道。” 她只怕他不肯给她机会。 她没有想过,说出这句话会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这不能怪她,她才二十几岁,顾虑的不够深远也在情理之中。 林悠掠过他,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速写本,里面夹着他的小稿。 这几天她确实在临摹,但效果不如人意。他笔下的线条老练,有自己的风格在里面,纵是画在纸巾上的,精细程度也不简单,并不是那么好模仿的。 小稿和卡片,都物归原主。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是我不应该拿。” 訾岳庭没有闪避视线,“林悠……” “你已经拒绝过我了,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悠独白道:“喜欢是一个人的事情。我喜欢你,和你无关。”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訾岳庭还在斟酌。 林悠说:“你坐一会儿再走吧,我给你泡茶。” “不用,雨不太。” 訾岳庭寻了个理由,“车停的位置不太好,怕挡着别人。” 林悠宁愿相信确实如此。自己总不至于要他落荒而逃。 訾岳庭离开后,林悠看见客厅茶几上不属于她的纸袋,连忙跑到窗边。楼下,他的车子还没走。 林悠找到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接通的很快。訾岳庭恰好在看手机,他在保存她的号码。 “你掉了东西没拿,一只纸袋。” “是送给你的。” 袋子就在她手边,林悠打开看,里面是一本风景油画的画册。 “……为什么送我画册?” “看到印刷不错,就买了。” 末了,他补充,“别想太多。” 电话挂断,林悠抱着那本画册,坐在纸箱上呆想。 要放弃,还是不放弃? 该还的还了,不该还的也还了,她还剩什么能和他牵连? 或许还有一样。 那天从他家离开穿走的T恤,浅灰色的,如今正折叠整齐放在她的衣柜里。 林悠看着手里的画册,打开手机搜索画家的名字。 ……Francesco Guardi,威尼斯画派,风景画家,卡纳莱托的学生。 她喜欢卡纳莱托,他便送她Francesco Guardi。如果他真的无心,又为什么要送她画册? 她要怎么不多想。 21. 收场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车库的门没有关, 訾岳庭还在车里,坐看雨幕。 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习惯回家之前,独自在车里坐一会儿。 家楼下的车里, 是成年人最常思考的地方。但多数时候, 他什么都没想, 只是在放空, 歇一口气。 因为他知道, 拉开车门, 他将继续扮演生活交给他的角色。 只有车里这一方天地, 是他能独处的世界。 …… 搭乘物资车从灾区去往临时安置点的路上, 沿途都是军用帐篷, 支援部队还在前进, 逆行深入灾区进行挖掘救援工作。 他像个无头苍蝇,在物资存放点的帐篷间里乱转, 解放军告诉他 分卷阅读48 ,“那是我们队长, 你问他。” 林国栋戴着一顶白色的安全帽, 绿迷彩外穿着件橘马甲,帽子和衣服一样,都沾了些许污泥,正举着电喇叭在高地上指挥安置。 訾岳庭跳上去,“大哥,我姐联系不上了。她是锦城日报的记者,前天和救援队一起出发去了唐家山,已经三天联系不上人了……” 林国栋关掉喇叭,抹了把汗, 喊得嗓子都哑了,“这个时候往那跑,不知道唐家山要泄洪吗!” 地震导致北川山体发生大滑坡,整个老县城垮塌被埋,截断了湔江河道。唐家山形成了一座堰塞湖,加上连续几晚的暴雨,水位飞速上涨,一度涨破七百米,是整个受灾区储水量最大,也最危险的一座堰塞湖。 要是余震来了,堰塞湖溃坝,住在下游的老百姓一个都回不来。 訾砚青正是为了报道唐家山堰塞湖的情况,才和水利专家团队一起从绵阳出发,前往的唐家山。 老县城全垮了,没剩几栋楼,山体滑坡将进出唐家山的路毁得一塌糊涂……三天,按计划应该回来了,除非是在路途中被困。 考虑到堰塞湖随时都有垮塌的风险,外地救援队不敢轻易进山。林国栋带了几个了解北川地形的解放军,亲自带队前往唐家山搜救。 訾岳庭在安置点等了一天,又一天。用手机上的2G网络,关注着救援的消息。 三天后,訾砚青回来了,但林国栋没有。 …… 有人敲车玻璃。 訾岳庭从回忆中抽身,转头望去,车外站着的是打着伞的王燃。 他熄火下车。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王燃不屑一顾,“我还不能有点人脉,打听到吗?” 她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看着他的车开进车库,人却迟迟没有下来。 王燃看出他的神情不太对劲,“这么大的雨,不让我进去坐?” 雨还在下,他总不能把人拒之门外,訾岳庭拿出钥匙,“进去吧。” 王燃大摇大摆地参观了一遍他的新住处,一个角落没错漏,最后才回到三楼,“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回市区住了。你把这里搞得这么舒服,换我也不愿回去住。” 訾岳庭站在冰箱前问她,“喝什么?” “有什么喝什么。” “没有酒。” “那就喝水。” 王燃在沙发上坐下,看他忙碌,“你白天电话里是什么意思?” 訾岳庭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我今年要带学生,事情多,没空写荐言。” “就这样?” “嗯。” 王燃望着他的背影,问:“是不是因为肖冉要回来了。” 下周訾崇茂过寿,肖冉和小檀都要回来。宁远鹏告诉她的。 这几年訾岳庭身边一直没有新的女人,这让王燃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还忘不了肖冉。纵使她心里很不愿承认这一点。 訾岳庭站着料理台前洗杯子,语气平淡,“不是。” “那是为什么?” 王燃不相信他们的交情,不足矣让他动笔写一段几百字的荐言。 玻璃杯中的清水晃了两圈,静止下来。 訾岳庭坐下,说:“是真的没空。” 王燃还是不信。 “你觉得我会信吗?” 訾岳庭喝了口水,没看她,“随你。” 王燃的目光却定在了他的侧脸上。 年轻时,她是彻头彻尾的外貌协会,基本只跟长得好看的人在一起玩,能入她眼的男人,只能是帅哥。 王燃觉得訾岳庭好像就没变过。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也还是那个鼻子,脸上见不到有什么皱纹。男人果然不显老。不像她,每天卸完妆,皮肤都在肉眼可见地变松弛,只有靠肉毒杆菌才能维持原貌。 王燃勾了一绺头发,放手指间缠转,问:“你在这里睡得好吗?” 訾岳庭答:“还行。” 其实他家里有酒。但考虑到喝了酒,他们都开不了车,王燃肯定就留下不走了,他选择了说谎。 他今晚心情复杂,没有要留人的想法。 “你坐一会儿就回去吧,我明天还有事。” 王燃追着问:“有什么事?” 訾岳庭不作回答。 他其实应该早点跟王燃说清楚,而不是一直用冷漠来表达拒绝。 王燃是那种随心所欲的性子,无论是对待感情还是生活,唯一能让她认真的事情,大约只有艺术。如果他认真坐下来和她谈,反而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成年人之间的沟通,其实很简单。 只是訾岳庭不知道,王燃这样居无定所的过日子,无非是因为心里最 分卷阅读49 想要的那个人得不到罢了。 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能放下,洗手作羹汤,哪怕是家庭主妇也愿意。 年轻时候,訾岳庭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身皱巴巴的衬衣和永远洗不干净的工装裤,满身的浪子气息。 土生土长的西南人,说话有股凶横劲,个头也不高。他倒像北方人的长相,浓眉大眼,窄鼻瘦颊,皮肤也不黑,气质是黎明那一挂的。 那时他身边美女如云,王燃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王燃一直不觉得自己比肖冉差,不过是阴差阳错,他毕业后去了法国,而她没那个耐性学外语,就这么耽误了两人的姻缘。 但王燃也承认,自己当初的确没有肖冉的那份毅力,能从北京不远万里追到锦城,又追去北川。 他说要支教,肖冉也不拦他,收好行李就跟去了,每日稀饭下咸菜,吃得头发都黄了。按肖冉的家境,哪里受过这种罪?不过因为喜欢他,才逼自己吃这口苦。 现在王燃明白了,好男人是要慢慢磨的。 结过婚的男人,才更懂什么是生活。 她现在唯一的困苦在于,走不进他的心。 唯一一次,他对她敞开心扉,是和肖冉刚分开不久。有一回同系聚会,在他们常聚的那家KTV,酒足饭饱后,同学们坐沙发上摇骰子的摇骰子,勾肩搭背唱歌的唱歌。昏暗密闭的包房里只剩灯红与酒绿,再加些烟雾缠绕。 事前晚饭,訾岳庭已喝了不少,歪坐在沙发上一角,并没有去一展歌喉。 “我大学就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你跟我表白过。可能你自己不记得了,喝多了的时候,不止一次。” 王燃没有因秘密被揭穿而羞赧。有时情绪到了,酒精反而是助燃剂。 “那你怎么补偿我?” 这种问题,换作清醒的时候,訾岳庭是绝对不会回答的。 但那晚他答了。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继而苦笑,“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王燃尤记得最初他跟肖冉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听见訾岳庭喊“冉冉”,王燃都会有错觉,以为那是在叫她。 现在她终于不用产生错觉了。 王燃问:“如果现在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还会和肖冉结婚吗?” 訾岳庭答:“会。” 他并不后悔在那个时间点上和肖冉结婚。在那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抛弃她。 一段感情能否善始善终,存在很多变数。无论迈入教堂的那天将誓言说得多郑重其事,上帝都不能保证他们永远相爱。 他们是有过爱情的,矛盾在于,谁也无法定义对方的生活。 两个人是否相爱,和两个人是否合适,是两个独立的命题,互相并不冲突。 訾岳庭撑着头,星星碎碎的舞台彩灯打在鼻梁上,那是他最迷人的地方。 “但是我会告诉她,结婚之后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枯燥。每天面对面,会两相厌弃。我们会因为生活的小事争执,会产生分歧吵架,我会累,会倦怠,会变得平庸无趣,会忘记她喜欢浪漫……我会问她,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下半辈子和这样的我在一起生活。” 听完这些话,王燃的眼睛湿了。 被这样一个男人爱着,绝对是件幸福的事情,只可惜主角不是她。 但也正是这些话,让她决定要试一试,敲开他的心。 对成年人来说,性比爱容易,也比爱简单。 回归到现实。 訾岳庭坦白直言,“我答应了别人,不给你写荐言,明白吗?” 王燃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能不能不聊别人,就说我们俩?” 訾岳庭偏头,“说什么?” 王燃郁结,“你不会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吧?” “那是我的事情。” 王燃问:“你觉得我是在跟你玩,是吗?” 他倒希望是这样。 訾岳庭叹气,“我不想重蹈覆辙,所以,你不用浪费时间。” 他把门焊死了,不给一点机会给她。 “好,那以后都别见了。我结婚,你也别出现。” 王燃拿起包赌气走了。 王燃是出了名的直爽泼辣,脾气就这样,改是改不了的。她不是头一回对他发脾气,但这次,訾岳庭能感觉到她是真心的。 这样也好,故事总要收场。 成年人的苦恼之一,可以不负责任的开始,却不能不负责任的结束。 訾岳庭没有留人,也没有解释什么。 他把 分卷阅读50 自己关进了画室,将卡片和小稿摆在工作台上,固定好位置。 屏息,凝神,望着空白的底稿。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阿坝的山川日月,而是林悠对他说的话。 ……“我喜欢你,是一件已发酵很久的事情,并不是一时兴起。” 十分钟后,訾岳庭将铅笔扔开,这个夜晚也宣告失败。 哪怕找回了当年的卡片,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了。 他的创作生涯早在十年前就结束了,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22. 寿宴 一个谎接着一个谎。 寿宴这天, 訾岳庭起早去剪了个头发。 这习惯是他在法国上学时养成的。在巴黎,早晨的发廊,通常都是男人在排队。 理完发,訾岳庭就开车去了老宅, 在门前停好车, 许哲民后脚便到了。 訾岳庭喊了句“姐夫”, 随后问:“许彦柏呢?” 许哲民答:“我让他取衣服去了。” 为了这寿宴, 许哲民特意给訾崇茂订做了一套唐装。 许哲民如今在政法系统担任一把手, 既要管人又要管事, 忙得是天昏地黑。现如今领导也不是好当的, 凡事都要掂量慎行, 一点都马虎不得。 许哲民和訾砚青自高中起便是同窗, 从校服到婚纱, 初恋到成家,一路都是旁人眼中的恩爱模板。当初, 也是訾崇茂亲自挑中这个女婿的。 訾砚青去世后,许哲民便一直没再婚, 和訾家的关系还和从前一样, 逢年过节点卯,从无缺席。 旁人见了,都以为许哲民和訾砚青是伉俪情深,但其实訾家人心里清楚,许哲民的官途能这么顺利,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外,也得益于訾崇茂的帮衬。 早些年,訾崇茂靠自己在锦城的人脉,为许哲民疏通关系, 请人提携,说过不少好话。 许哲民不再婚,别的都是次要的,最主要原因还是顾及老爷子的感受。他这顶乌纱帽,毕竟有訾家一半的功劳。再来,他也不想因为作风问题留下什么污点,被人拿住把柄。 一进院子,两人就听见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在喊,“纸晾好了没有?” 晚上的寿宴,訾崇茂要现场作画题字,笔墨纸砚都得备好带过去。 许哲民说:“看来咱爸身体还不错。” 訾岳庭纳闷,“前段时间还喊着心脏不舒服……” 许哲民把他们爷俩看得透透的,“他那是心理作用,不然就是想诓你回家。老头子,别扭着呢。” 宁远鹏比所有人到的都早,也不知献的哪门子殷勤,说是徒弟,看着倒像上门女婿。上回他俩是坐下喝了几杯酒不假,但见了面,照旧装不熟。 既然回到了老宅,訾岳庭就做好了听差任遣的准备。尤其今天老爷子过寿,他不想触龙须,挑这时候闹不痛快。进了屋,让洗笔就洗笔,让浇花便浇花,不敢有半点怨言。 裁缝铺离老宅不远,许彦柏是走路去的,回来时满头汗,人还没进了院子就开始喊姥爷。 见到许彦柏,訾崇茂眼神都不一样了。老人家眼里,第三代的总是要比第二代的讨喜些。 许彦柏在电科的工作也是訾崇茂亲自安排的,虽然是从基层做起,但这行业前景好,往后走得远。 许彦柏将衣服递上,说:“姥爷,衣服你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我再跑一趟,还来得及改。” 宁远鹏陪訾崇茂上楼去试衣服了,就剩许哲民留在客厅看报纸。 许彦柏扯着衣服站空调前一顿猛吹,“爸,我舅呢?” 许哲民没抬头,“院子里浇花呢。” 许彦柏往院外探了眼,那日头他刚晒过,仍心有余悸,“姥爷真狠心。” 老宅的院子能摆一座人工湖了,里头的花草都是专业园艺工人在打理,隔三差五就要拿喷水枪浇一趟。 三伏天,让訾岳庭用水壶浇花,完全是为了磨他的耐性。 衣服正正好好,象牙白的香云纱,老人家穿显精神。 訾崇茂走下楼,离午饭点还有些时间,便说摆桌子,要打麻将。 许彦柏是喝洋墨水的,从小不会搓麻将。訾崇茂不经意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訾岳庭正弯腰研究着门前的苏铁。许哲民一眼便看穿老爷子的心思,于是去院子里喊人,“岳庭,别鼓捣了,一会儿铁树给你浇死了,咱爸饶不了你。” 客厅搬出了久不用的麻将桌,訾岳庭瞧见了,就问:“咱爸想摸麻将子了?” 从前曹月仙在的时候,这张牌桌一直固定放在客厅。訾家就曹月仙最好打牌,没事还会约三五好友来家里搓牌,实在缺人 分卷阅读51 了,就拉訾崇茂上桌。 曹月仙去世后,老宅便很少动这张麻将桌,怕见了伤心。 老爷子挑在今天把麻将桌搬出来,用意明白,就是为了让大家也想着曹月仙。 訾崇茂对着儿子发话,“三缺一,你不来谁来?” 訾岳庭撂下水壶,上桌血战。 四个男人搓麻将,就剩许彦柏落单。 他不会打,但会看,给东西南一人抓了一把开心果,唯独漏了訾岳庭。 许哲民码着牌问:“怎么不给你小舅来点?” 訾岳庭说:“存心气我呢。” 许彦柏剥出一嘴壳,含含糊糊道:“才不是,我舅不爱吃零食。”说着就站到訾岳庭身后去了,给他看牌。 倒不是许彦柏跟许哲民不亲,只怪许哲民平时严肃惯了,自己忙事业,没下什么功夫养儿子,不似訾岳庭这么好打交道。 每家每户都有这么个叔舅姑姨,三十好几不成家,赚了钱都是自己花,平时对小辈也大方,身上没那股老一辈的腐朽刻板味。许彦柏打小就喜欢跟着訾岳庭混。 四川麻将要打缺门,定牌两家缺筒,两家缺万,大家手里都攥着条子。 訾岳庭缺筒,老爷子缺万,两家不对冲。摸了几圈,訾岳庭猜出老爷子缺哪张桥搭子,于是有心放炮。 他们只打了三圈,訾崇茂把把都是头一个下叫,倒也开心。 一家人难得坐齐吃个午饭,胡嫂做了一桌子菜。胡嫂在訾家做了几十年保姆,儿子爱吃什么,女婿爱吃什么,她都记着。今天的菜也全是按照各自的喜好准备的。 许哲民爱吃肉,訾岳庭爱吃素,许彦柏是杂食客。至于这位徒弟,吃什么都一个表情,看不出喜好来。 反正是外人,胡嫂也不像自家人那样待见他。 吃过午饭,訾崇茂回屋午休了。 许哲民有事要回院里一趟,只能晚上开席再过来。下午老宅来了几波客人,都是来贺寿送礼的,訾岳庭和宁远鹏轮流接待,许彦柏就负责冲茶泡咖啡。 好不容易清净下来,訾岳庭寻了个空档到院子里吸烟。 许彦柏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出来了,站树荫下问:“小舅,林悠晚上来吗?” 寿宴的邀请名单都是訾崇茂亲自交待的。当年林国栋是为了救訾砚青才牺牲的,这份恩情一直悬在訾家房梁顶上,没落下来过。无论是当年林悠来锦城上学,还是林文彬手里的工程,訾家都是能帮则帮,包括让林悠和许彦柏两人谈朋友这事,实际也是訾崇茂拿的主意,交付给訾岳庭去办而已。 请柬下交到林文彬手里,老爷子八十是大寿,他们一家人应该都会来。但訾岳庭没给许彦柏肯定的答复,只说也许。 这会儿,两人谁也不知道对方存着什么心思。 訾岳庭问:“你们单独出去过吗。” “我约过她,她说单位有事。” 许彦柏在瞎琢磨,“……派出所有那么忙吗?” 訾岳庭搁心里算了算,他们又单独见了几次。 报案一次,销案一次,再后来听课……数不清了。 訾岳庭意识到事情难办。如今不单是给许彦柏牵线,自己能不能摘干净都是问题。 遂想,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他自己孑然一身,不介意沾亲带故,但不能耽误了林悠,该想个法子让她放弃才对。 訾岳庭提醒了许彦柏一句,“你再不抓紧,小心被人追走了。” 这话说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上门献殷勤的师哥。 到了四点半,差不多要动身去酒店,訾崇茂换上新唐装下了楼,神采奕奕,经过訾岳庭身边时,不经意问了句:“你不去接肖冉过来?” 訾岳庭答:“她自己来。” 老宅外,三辆车并列停着。 许彦柏今天也开了车过来,敞着车门在放冷气,“姥爷,你坐谁的车走?” 宁远鹏以为老爷子肯定会跟他,早备好靠垫茶水,谁料訾崇茂一声不吭地就朝路虎车走去。 訾岳庭心里清楚,老爷子上他的车,不是亲近的意思,而是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车里温度还没降下来,訾崇茂便开始铺长篇。 “当初你们结婚的时候,肖冉身体不好,说等五年。你们年轻,五年不算什么……可现在这都几年了?再下去,我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住了。人家说八十不能办酒,要等九十再办。摆了酒,人就差不多要走了。” 訾岳庭赶紧道:“爸,你身体硬朗,不必想那么多。” 父子俩大半辈子没交过心,迈入朝枚之年,想跟儿子说几句心里话,一点不过分。 訾 分卷阅读52 崇茂也不怕兜这个圈子,“我对你妈妈,是一点遗憾都没有。治病,该花的钱都花了,该找的关系也都去找了,锦城最好的医院,跑上海给她请的专家……可病治不治得好,始终都是造化,听不得我。老太婆临走前还在数落我的不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你妈不好?” 提及曹月仙,訾岳庭知道老爷子这番话是认了真的。 曹月仙过身已有七八年。家里办过白事后,除去清明扫墓,都甚少提到她。就是老爷子偶尔念及,说的也多是从前事,开心事。 当年訾砚青去世,他们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曹月仙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多久就脑中风,在床上躺了半年多,到底还是没撑住。 訾岳庭只有宽慰他,“爸,不怪你。是我妈心理负担太重。” “从小你不听我的,砚青也不听我的……但她好歹给我留下个外孙,你呢?” 訾岳庭沉首无言。 訾崇茂喟然长叹一声,“话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你不听,往后我也没机会说了。” 良久,訾岳庭道:“爸,你给我点时间。” “要多少时间?你但凡下定决心备孕,戒烟戒酒三个月足够。” 一个谎接着一个谎。 “我和肖冉商量一下。” 老爷子可算等到了一句准话,终于不再咄咄逼人。 到了宴会厅,訾岳庭把人安顿好,便去到外厅迎客。宁远鹏早早占了迎宾的位置,玩笑道:“不去接老婆孩子?” 訾岳庭懒得搭理他。 定在六点开宴,林文彬一家赶早到了。 林悠今天穿了件法式的白衬衣,配一条浅色牛仔裤,不再是一身死气沉沉的颜色,或是平时严肃的制服。她似乎还剪了头发,也没扎马尾辫,而是随性地披散在肩头,倒和平时有些不同。很青春,也很合适她。 訾岳庭差点没认出人来。 果然,年轻女孩,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完全就是另一个样子。 其实林悠今天这一zwnj;身,是汪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给她挑的。 女孩的衣柜里总要有几套像样的衣服,林悠也到了该学学怎么捯饬自个儿的年纪了,既然当妈的不在,就只有汪虹手把手教她。 林悠倒也不像之前那么抗拒,小婶怎么说怎么是。她也觉得自己确实落伍了,逛商场的化妆品柜,林旼玉懂得都比她多。 客人多,紧接着他们后面来的就是锦大美术系的院长,訾岳庭抽不了身,于是说:“许彦柏在里面,我让他招呼你们。” “没事,你忙。” 林文彬左右张望了一眼,“小檀还没来?” 訾岳庭答:“应该在路上。” 话音方落,訾岳庭的目光便停滞在远处。 林悠循声转头,旋转门走出个十岁大的姑娘,身上背着个小挎包,在喊爸爸。 23. 仰视 小姑娘缠上他了。 小檀正是在蹿高长个的时候, 半年不见,已经快赶上爷爷的肩膀高了。 远看着亭亭玉立,往后绝对是大家闺秀。 许彦柏原本该坐主桌陪姥爷,但因今天的客来头都不小, 不乏锦城本地有名望的政商。他一个小辈扮不上主角, 便留出了位置, 和稍微熟络些的林文彬一家坐了一桌。 入席后, 林悠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小檀, 许彦柏也发现了, “是不是和我舅长得不像?” “嗯。” 小姑娘年纪还小, 没到长开的时候, 但五官怎么看都说不得像。 许彦柏为她解惑, “是领养的。” 这事在訾家不是什么秘密, 他们原也不打算一辈子都瞒着小檀,只是顾虑孩子尚小, 没有张贴启示奔走相告罢了。 但这却是林悠没想到的。 “……领养?” “嗯。地震孤儿。” 四个字,足以概括其中故事。 林悠相信, 他对小檀的感情一定与亲生无异。 他爱惜那只抱枕, 甚至不惜花钱将它买回来,想来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都对他十分重要。 肖冉迟一步赶到宴会厅,黑金皮包挎在肩上,上头系一条马具图案的丝巾,风风火火入了场,首要任务便是去到訾崇茂身边亲切问候。 訾崇茂难得见一回肖冉和小檀,留人聊了好半晌。 訾岳庭看似在客人间斡旋,但视线自打小檀来后, 就没离开过母女俩,不过是犹豫多时,才抬步去到主桌。 小檀不怎么爱说话,只知道拉住爸爸的手,害羞地笑。 訾岳庭目光温柔,摸 分卷阅读53 摸她的头顶,弯腰低语。 若非清楚其中关系纠葛的人看了,根本也不会觉得这是演出来的一家三口。 林悠不敢再多投掷目光。酒席上了凉菜,她夹一筷海蜇皮放进嘴里,越嚼越不是滋味。 作画环节由宁远鹏负责主持,跃跃的氛围中,訾岳庭却不知何时没了人影。 林悠悄悄在宴会厅里看了一圈,肖冉在,小檀也在。 她猜他多半是去外头吸烟了。 宴会厅的大门被推开条缝,再回来时,訾岳庭身边还有一位中年男人。 许彦柏朝他们招手。 来人是许哲民。因下午有个党组会议,所以来迟半个钟。 儿子和女婿,一个混官场,一个混艺术圈,都谙熟酒席规则。开席后便挨桌打圈敬酒,一桌都没怠慢。 乍一看真当是酒场好手,孰知在宴会厅外,两人偷摸着一人吃了一片解酒药。 本该其乐融融的寿宴,未料半程老爷子突然黑了脸。 也不知是谁在訾崇茂耳边吹了阵风,捅漏了訾岳庭和肖冉离婚的事情。老爷子下午才捡起期待,以为抱孙子指日可待,马上被浇一盆冷水,脸上的恼心不悦藏都藏不住。 后半程,哪怕再亲近的晚辈上前敬酒,訾崇茂也都绷着脸,应和几声,脸色难看至极。 家事到底是家事,不便放在宴席上敞开谈,訾岳庭又是主陪,爷俩这么僵着实在不好看。许哲民只能适时顶上去,装作相安无事,与众人赔笑,“咱爸可能是累了。” 调头又与訾岳庭道:“你和肖冉先走吧。” 訾岳庭一言不发离席。 “是你告诉爸的?” “我?我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难道是宁远鹏……” “是小檀说的。你爸也不蠢,他早看出来了,不过没当面拆穿我们罢了。” 宴会厅外的花坛边,两支烟,两束人影。 林悠是那无人知晓的第三者。 她借由去洗手间,一直跟到了这里。用这种卑微的路径,躲在酒店的石柱后听人窃语。 来往有车经过,他们的对话时断时续。 “……你爸无非是想抱孙子,其实和谁生的,都一样。” “你呢?” “医生说我还能生,但是有风险。我想想算了,不折腾了。” 訾岳庭没说什么。 肖冉抓了抓头发,越说越心烦,“我也不想一年回国三五趟,是小檀每天都在念你。” “我没办法经常出国。” 除了工作,签证也是原因之一。 顿了会,訾岳庭又问:“你没想过回来?” “移民都办好了,你说呢?” 肖冉吐雾,摇头,“我对锦城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也不想跟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圈子里。” 訾岳庭费解,“你不至于这么恨我。” 肖冉闷在心里笑了一声,看着他,“那是因为你不懂。到现在你也不懂,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林悠背靠石柱,心绪驳杂。 “二十五岁遇见你的时候,我很清楚,这就是我想要的男人,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变过。但我不能靠自欺欺人活着。说到底,是我不够自信,不相信你会爱我的缺陷…… 你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送我去医院的路上,你可以一句话都不说;难得陪我逛一次商场,你就只坐在休息区等;我换了新发型,可以半个月都不被你发现;我说要离婚的时候,你甚至没有挽留我……” 肖冉自嘲道:“你需要的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仰视你的女人。但偶尔,我也想被仰视,你明白吗?” 这些话,在他们离婚时都没说过。 这五年,他们所有的见面几乎都是围绕小檀而发生的,亦或是为了履行作为“伴侣”在家庭中未完成的义务。 像这样面对面的诉责,陈情缘由,好像还是第一次。 明明是她无法接受婚姻生活的本质,而不是他。 又或者婚姻的本质根本没人能说清楚,男人和女人永远在各执己见。 訾岳庭想辩解,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 肖冉熄了烟,从皮包里拿出随身药盒,含了一片维生素在嘴里。 “反正你爸迟早是要知道的。这样也好,往后我也不必来回演戏。小檀明天和我回北京,她姥姥姥爷也想见她。你要想陪女儿,可以来北京。” 再回到酒席上,宴会厅已开始散场。 林文彬一家人都在等她,林悠 分卷阅读54 不好意思地走过去。 林文彬问:“跑哪去了?” “洗手间。” 林旼玉一整晚无聊透了,只想早些回家追剧,“姐,晚上你回家住吗?” 林悠说:“我明天上早班。” 林文彬说:“那让小婶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 林悠扯了个理由,“我和朋友约好了吃宵夜。” 林文彬他们一听,见朋友,是好事,便也不干预她。 许彦柏今晚的责任重大,他滴酒未沾,负责开车送訾崇茂安全到家。 在大家伙的簇拥下,老爷子带着气上了车。 和肖冉聊完,訾岳庭便没再回宴会厅,独自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水一包烟,坐在车上醒酒。 一块钱的火机质量劣质,怎么甩都点不着。 訾岳庭心烦意躁地下车,打算去换个新的,悄然中有倩影靠近。 炎夏的夜,微风浮动。 其实林悠哪里有什么朋友。 无非是因为看见訾岳庭的车还停在酒店外头,所以留下没走。 她想,他今晚的心情一定不会好。 林悠是来找他的。 訾岳庭看清了人,收整起心头的烦闷,“你怎么没走?” 他在车里坐了有一会儿,看着许彦柏搀着老爷子上的车,又看着小檀和肖冉离开……他知道晚宴已经散了。 “我是想告诉你,砸车偷盗的那个案子判了。” 訾岳庭等她继续说下去。 “有期五年,缓刑两年。我们所给钱珊的孩子申请了众筹,已经凑了十来万,下一期的治疗费有指望了。” 訾岳庭一时忘记自己下车是要干嘛的了,“上车说吧,外面热。” 林悠坐上副驾,但其实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完了。 訾岳庭问她:“你为什么不回去?” 林悠反问他,“你呢?” 訾岳庭意兴阑珊,“回家挨训,没意思。” 訾崇茂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质问他,仅仅是碍于颜面,绝非放他一马。訾岳庭心里清楚,他躲得了今晚也躲不了明天。 离婚的事,迟早是要和家里摊牌的。他之前一直憋着没说,无非是怕老爷子激气。 从訾砚青到曹月仙,那几年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訾岳庭不想打破这份宁静,制造麻烦。 这些年他一直自己过自己的,一年到头能见到訾崇茂的机会寥寥,要瞒起来也不是难事。 訾岳庭心烦的很,拿出手机,胡乱翻了翻,又关掉。 想到林悠还在车上坐着,他不好流露情绪,便问:“你小叔走了吗?” “嗯。” 訾岳庭叹一口气,准备发动车子,“那我送你回去。” 林悠拦住他,“你喝酒了。” 訾岳庭一懵。 有时他会忘记自己在和警察说话。 訾岳庭马上清醒过来,“我叫代驾。” 他刚才拿出手机,就是想做这件事,但拿起后又给忘了。 林悠小声说了句:“我会开车,也没喝酒。” 在外林文彬从来不让她喝酒,所里的人也都很好,出外吃饭基本不会起哄让女孩陪酒。 訾岳庭今晚确实喝得不少,脑子现在还是混沌的,但基本的判断力尚在。 他很清楚林悠是什么意图。 小姑娘缠上他了。 可有什么办法?曾经的学生,朋友的侄女……又和他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他再怎么浑,也不能像对待王燃那样直截了当地把话撂下,拿刀子去戳她的心。 该怎么和她相处,要好好把握,细细斟酌。 訾岳庭下车和林悠换了个位置。 坐进驾驶座,林悠的心情简直比那天载着赵所去出警抓人还紧张。 訾岳庭随和道:“是自动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你问我。” 林悠握着方向盘试了试,男人腿长,驾驶座的位置稍微有些靠后,林悠踩刹车都困难。 “座椅怎么调?” “下面有个按钮。左边。” 林悠伸手下去,摸了半天都没摸到。 “找到了吗?” “没。” 訾岳庭倾身过来,帮她调试座椅。 他的鼻息很重,是酒精作用,“这样行不行?” 调试时,他的手臂恰好架在她的腰侧,隔一层布料,身体的热度很真切。 林悠僵着没敢动,找到合适的位置,“这样可以。” 訾岳庭起身坐直,“那走吧。” 分卷阅读55 一路上,訾岳庭实际已经很困,一直撑着没睡觉。他怕自己一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未免自己犯困,訾岳庭跟林悠找话聊,“你有没有什么烦恼?” “哪方面?” “工作,生活,什么都可以。” 林悠想,如果zwnj;单恋是一种烦恼的话,那么她有。 但除此之外…… “没有。” 訾岳庭诧然,“你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越平凡的人越能收获纯粹的快乐。” “比如说?” 林悠想了想,“我很清楚自己没什么才华,上学时成绩也不算好……我对自己的目标其实很简单,既然做不了高难度的工作,那就服务社会,也算是发挥自我的价值。人活着,不是非要与世界为敌的。不是吗?” 訾岳庭偏头看她。 她的确不可能懂他的世界。同样的,他也不懂她的世界。 但今天,林悠给他上了一课。 一个人的欲望越少,越容易快乐。 早点承认自己是个庸人,或许就不会再庸人自扰了。 是什么让他深信自己并不平庸的呢? 因为曾有人追捧,有人欣赏,有人在仰视他。 这一瞬,訾岳庭发觉自己的酒醒了。 而他其实已经醉了好多年。 车子开进荷塘月色,林悠不熟小区里面的路,绕了几圈才找到187栋。 訾岳庭找出车库的遥控,电子卷帘门启动的过程中,他问:“你喜欢我的画,是吗?” 林悠点头。 訾岳庭说:“好。那我画一幅给你。” 今晚,他要试最后一次。 如果画不出来,那么明天起来,他就扔掉所有画笔,大方承认自己没有才华,从此甘心做个庸人,再不烦扰。 24. 夏夜 【有作话】在一起试试吧。…… 二十坪的画室, 正中摆着一张包豪斯风格的转椅。林悠坐在那上面,冷白光打在她的侧颊,轻微有些发烫。 她尽量舒适地坐着,保持不动, 奈何有因光热吸引而来的小虫登场骚扰她。 林悠没忍住, 抬手摸了下脸。 訾岳庭从画布后抬起头。 “别动。” 林悠很快坐好, 但手摆放的位置已然和之前不同。 訾岳庭的目光在画布和林悠身上来回流转, 最后决定起身去做调整。 要碰到她的手, 訾岳庭提前说了句, “对不起。” 他的要求细致严苛, 连手指的弯曲程度, 前后次序都力求与之前维持相同。 林悠保持着坐立的姿势, 心如擂鼓。 他说要画一幅画送她, 林悠原以为是像送画给林文彬那样,完稿后包装好交到她手上, 却没想到是当场画给她。 这也许就是艺术家行事的风格,没有计划与安排, 灵感来了, 说做就做。 再见他拿起画笔,林悠心潮起伏。 她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看“她”,而是在看一座山,一片海,一只花瓶,一把椅子……他是在看他自己的画。 只要坐下来,面对画布,他就换了神态, 静默且专注,依然故我。 只不过眼神里比从前多了一份犹疑。 林悠记得那时他给她改画,曾说过一句话。 ……“下笔一定要肯定,就是错也要错的肯定。” 她没有素描的基本功,对线条的运用不熟练,打形的时候很难一笔定稿,总是在描边勾线,所以整个画面看起来很浮躁。 他一眼便看出她的问题,拿起橡皮擦,将那些不够肯定的线条擦掉,然后握住她的手,用手腕的力量,在纸上画下一道平稳且绵长的直线。 后来林悠练过很多次,如何肯定地画画,但效果都不尽人意。 徒手画直线,不仅仅要控制力道,控制心境,更需要的是日复一日的练习。 做一件事不难,但要真正做好一件事情,无论哪一行哪一业都不容易。 现在的他,似乎并不如当初那般肯定。 一个小时过去,林悠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筹莫展。 画室中的气压很低,訾岳庭问:“你介意我在里面抽烟吗?” 林悠不敢摇头,只动了动嘴唇,“不介意。” 訾岳庭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没寻到火机,先前在便利店买的那只被留在了车上,他只好起身去到厨房用灶台点火。 分卷阅读56 再回来时,他的神情是颓丧的。 虽然林悠没有看到画布,但从訾岳庭脸上的表情来看,她猜测进展不太好。 初稿并不满意。无论是站远,站近,訾岳庭都在对着画布摇头。 这种画面与构想的偏差,让他开始了自我否定。 “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入行时,所有人都觉得他行。教授,前辈,甚至同行,都对他报以极高的期待。 他确实有过一些不错的作品,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有的股,永远只是潜力股。 有的人,永远只拿新人奖。 年轻时取得的成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走运,或许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实力达成他们的期待。 他想放弃。 “上大学的时候,我很喜欢买空场的电影票,去看那些不卖座的冷门电影。因为电影院只要不是空场,哪怕就一个人买票,那场电影都会放。” 林悠其实不怎么会安慰人,往往是心里想到什么就说出口了。 她坐在灯下,微微垂目,“其实就算画的不好也没关系,反正是送给我的,也只有我一个人看。我欣赏它就够了。” 是,他在踌躇什么,又在担心什么? 从前的他,不屑于赢得任何人的目光,只专注表达自我。这些年,他听惯了阿谀奉迎,反而给自己抬高架子,设起了界限。 他将灵感的枯竭,归咎于披星戴月的生活,将自己的平庸,认定成是在服务大众。 实际走到今天,真正还对他有所期许的人已寥寥无几。现如今座下不过一位观众而已,他还怕什么晚节不保? 他不靠画画挣钱,无需急功近利,带着野心与欲望去落笔,考虑是否迎合大众口味。 艺术不是他的谋生手段,而是他与现实激战的矛和盾,仅此而已。 訾岳庭重新在画架前坐下,执笔混色,不再发一言。 这是盛夏最漫长的一夜。 天亮了。 院子里的青蛙终于停止叫吠。 訾岳庭拿起烟灰缸上架着的烟,放到唇边,指间全是松节油的味道。 也久违了。 后半夜,林悠没撑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訾岳庭不忍心叫醒她,又怕她睡得不舒服,于是将人抱去了客房。 后面的画,完全是他凭记忆和想象画出来的。 訾岳庭对着尚未干透的画布在沉思。 他画出来了。不算完美,但已经超越了过去十年间他产出的所有作品。 问题是,为什么? 因为林悠,因为她身上的年轻血液,还是因为她的欣赏与仰视? 又或者仅仅是酒精足量的缘故。 訾岳庭分不清楚。 他揉了揉因熬夜而昏红的眼睛,掐烟离开画室。起身时,不小心踢翻了脚下的烛台。 他不愿每过半个小时就去厨房开一次灶,便用原本作装饰的香氛蜡烛接了火,不知不觉就燃了一整晚。 蜡油洒了一地,灯芯也灭了。但他没工夫清理。 訾岳庭上到三楼,先洗手,再洗脸,最后踩着轻缓的步子去到客房。 人还在睡。 他没有给她换衣服,只脱了鞋,卧室的冷气足,林悠整个人都缩在被子,只露出一张脸,保持着侧躺蜷缩的睡姿。 忘记在哪里读到过,保持这种睡姿的人,往往内心充满了不安全感,渴望得到保护。 訾岳庭想,明明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却好像天生就不会喊苦喊累。 最初听她说喜欢他时,訾岳庭只当那是少女都会经历的Crush,来时热烈,去时平静。他并没有认真看待。 通过昨晚,他发现自己低估了她的毅力。 今天是工作日,林悠还要上班。 快七点了,他必须得喊醒她,因为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訾岳庭试着喊她的名字。 林悠睡得并不深,听见了声音,很快便醒了。 她坐起来,身上的衬衣歪斜,露出半边肩膀,还有内底的肩带。 这种情况下,他若有什么想法,那是罪恶的。 訾岳庭收回目光。 “你今天要上班吗?” 一整晚烟不离手,开了口,訾岳庭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林悠很快走出了似醒非醒的状态,“现在几点了?” 訾岳庭将床头的手机递给她。 看见屏幕上的数字后,林悠掀开被子起 分卷阅读57 身,她八点前要到单位打卡。 訾岳庭让开位置,退到客房外,“我没办法开车送你,你自己打车去上班,可以吗?” 林悠捋了下头发,坐在床沿穿鞋,“好。” 穿好鞋,林悠进去浴室简单洗漱。 一切都还是原貌,包括水池边放着的那只牙刷,她没想到他还留着。 其实距离她上一次来他家,也没有过去很久。 訾岳庭捏着鼻梁,在楼梯口等她。 下楼经过虚掩的画室,林悠想看一眼里头的画,被訾岳庭挡住了。 他人比她高了半个头,站得近了,林悠只能望见他的下颌,还有被胸肌撑起来的前襟。 他现在的潦草与凌乱,和北川的清早,他伸着懒腰走出画室时的样子无异。 訾岳庭哑着嗓子说:“画还没完成,等画完了再给你。” 林悠点头,“那还需要我过来吗?” 有模特和没有模特,绘画是两种状态。但訾岳庭不愿让她陪他熬夜,她也没有义务这样做。 他说:“没关系,别勉强。” 林悠也不掩饰,“我不勉强。” 訾岳庭拿她没办法,只有问:“车叫了没?” “嗯。” “我陪你去外面等。” 他们并肩站在别墅外等车。 艺术园区里很幽静,没有城市的车鸣声,取而代之的是清脆怡人的鸟叫。 清晨的光映在肩头,他眼中的红血丝令林悠有些担心,“你回去睡一会儿吧,我自己可以的。” 訾岳庭坚持,“我看着你上车。” 站了一会儿,他问:“还有多久?” 林悠把手机拿给他看,软件上显示还有五分钟到达。 她陪了他一整晚,他不至于吝啬到连五分钟的时间都不给她。 “你为什么搬出来住?” 訾岳庭想问的是,“真实原因。” 林悠低下头,答:“就想住的离你近一点。” 她表白了。 她不相信他没听懂。 极有可能,她的心思早被他看穿。 訾岳庭突然道:“林悠,我问你个问题。” “嗯。” “如果我只是个庸碌的人,画出来的东西都是垃圾,你还会喜欢我吗?” 林悠没有回答会,也没有回答不会。 她说:“但我知道你不是。” 她比他自己都更相信他的能力。 如果这十年,有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在身边源源不断地给他传递信心,他不会荒废的那么彻底。 白色的网约车在朝他们的方向开来。 林悠准备和他道别。 訾岳庭拉住她。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能够思考的状态。 但男人做决定,其实用不了一秒钟。 “……试试吧。” “什么?” “在一起试试吧。” 25. 约会 你是不是后悔了? 接待室, 转头电风扇因缺少机油,呼啦啦在响,吹得女孩儿额角的发掀起又落下。 林悠一直忍不住在摸刘海。头发剪了,确实有点不习惯。 “……幺妹,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嗯, 我在听。” 王文贵继续说:“我家老番鸭丢了, 这在我们村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我怀疑这是个连环偷盗案……” 林悠用笔帽挠了挠头, “你家……是住马家村对吗?马家村也有派出所,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反应情况?” “不得行不得行。他们态度太差, 我不乐意去。我生活原本就有难处, 丢了一只老番鸭, 对我的打击太大了……” “老番鸭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钱?” “那得好几百!不要说我家那只还会下蛋。” 王文贵绘声绘色地描述, “你是没见到,一天一个鸭蛋, 又大又圆……” 林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期待下班。 电脑的右下角的数字跳到整数,林悠抬头张望了一下, 办公室里没有人站起来。 她悄悄收好包, 去到老戴桌前。 “戴哥,今天晚上没有任务吧?” 老戴也在摸鱼看股票,被林悠这么一提醒,看了眼表,到点了。 “下班吧,等什么呢?咱们所单身的可以提早下班。” 林悠觉得自己有被内涵到。 打完卡,林悠边打字边往外走, 分卷阅读58 信息还没写完,电话就接进来了。 “你走到街上来, 我的车停在马路右侧。” “好。” 訾岳庭的车在临时停靠线内,打着双闪。林悠小跑过去。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POLO衫,深色系显得稳重,和他的气质也很搭调。 见到他眼下尚有轻微的眼袋,林悠问:“休息得好吗?” 訾岳庭说:“还行。”声音听起来倒是没早上那么哑了。 “那晚上还接着画吗?” “我明天要去北京。” “陪女儿?” 訾岳庭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林悠心虚,“……猜的。” 訾岳庭告诉她,“我去两天就回来。” 林悠控制不住地产生某些联想,“你在北京……住哪?” “找个酒店。”他的回答理所当然。 “哦。” 车子已驶离了原处,林悠不知道他要往哪开。 訾岳庭不说话了,她反而更紧张。因为她并不确定早上他说的话是否认真,又会不会一觉醒来就反悔,所以小心翼翼地在和他对话。 “白天……” “先去吃饭。” 他说话的时机很微妙,恰好截断了她的话。 林悠没勇气再提第二次。 开到大路上,訾岳庭问她,“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林悠答:“我都可以。” “那必胜客?” “好。” 答应完后,林悠开始了新一轮的思考。 对她而言,今晚的意义等同于第一次约会。可他为什么带她去吃必胜客?因为他以为自己喜欢吃垃圾食品,还是把她当小孩看? 林悠猜不透。 他们去了最近的商业区,商场一层有一家必胜客。还好,不是周末,人不太多,是合适约会的氛围。 訾岳庭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两人乘电梯上去商场。 去到餐厅的一路,他们之间没有对话,也没有肢体触碰。这种感觉让林悠很不自在。似暧昧,却又到达不了暧昧。像是话没说明白时,那种黏连着不清不楚,谁也不捅破窗户纸的状态。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比隔山还要难? 林悠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吃必胜客也没关系,她点一份牛排,他们就像在约会了。 服务员带他们去了一张两人座,桌子小,林悠不敢抬头直视他,因为她从来没和他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过,只能拿起桌子上的推荐餐牌来回避眼神。 服务员送来菜单和两杯柠檬水。 訾岳庭喝了口水,净了下嗓子,终于拾起话题,“单位忙吗?” “最近还好,不用每天值班。” 林悠抓住机会问他,“你今天做什么了?” 訾岳庭回想,这一天他干了什么? 一觉睡到中午,洗了个澡,然后去老宅“复命”。 坐在客厅里,胡嫂给他续了三次茶。 訾岳庭做足了心里准备,无论老爷子说什么,他都只听不驳。 话绕来绕去,本质并不是婚姻问题,而是生育问题。 最后他终于听得厌烦,拿出自暴自弃的态度,问:“是不是我随便到大街上找个人生孩子也无所谓?” “肖冉不好吗?她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恋爱结婚都是你一个人拿的主意,我和你妈只道是好事,什么都依着你。当初肖冉好端端说要去国外发展,我就觉得有问题。你别的不行,保密工作倒是做的好,连着周围人都陪你演戏……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在外面不收心,肖冉才要跟你离婚的?” “我和肖冉离婚,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就是单纯两个人都过得不开心。” 訾岳庭说:“爸,我也是人,也可以失败一次。” 考学时,他一次就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学校和专业。毕业后,一入行就混出了点名气。他前三十年运气太好,走得太顺,老天也发觉有所偏颇,不能事事都让他一次命中。 于是,婚姻终于让他尝到了一次失败的滋味。 “是不是砚青的事情让你受到打击了,所以……” “这事跟我姐没关系。” 茶气未晾透,訾岳庭就站起来,“爸,我现在有对象。你不用操心我,自己注意身体。” 胡嫂从厨房探出半个头来,憋着声在嗑南瓜子。 訾岳庭走后,老爷子立马上楼拨电话去了。儿子说有对象了,得赶紧让人去打听。这一婚搞砸了,二婚赶紧点,抱孙子还是有指望的。 昨晚訾崇茂一宿没睡着,早上一 分卷阅读59 量血压,直接飙上了一百六,胡嫂赶紧翻出柜子里的降压药给老爷子吃。 许哲民担心訾崇茂的情况,下班后也过来了,刚到便碰上訾岳庭要走。 “不留下陪爸吃饭?” 訾岳庭摇头,“晚上要请人吃饭。” “在哪请?” “我工作室那片。” 许哲民玩笑道:“那只能吃兔头。” 訾岳庭知道这是嘲笑他那儿的位置偏。第一次约会,他怎么可能带人去街边吃兔头。 两人在老宅外聊了一会。 “下半年政府可能要在科技园那边摆几个城市雕像,你有认识做这行的人,可以联络一下。” “政府的活,出了消息,肯定一群人抢着做。” “最好你们学校领导有人愿意接这工程的,我还能帮你做个顺水人情。” 许哲民是在为他铺人脉,訾岳庭懂。 许哲民是七零年的,和訾岳庭不是一辈的人,家里没有兄弟姐妹,平时照顾妻弟的多。 不能说算过来人,但七零比八零,八零比九零,始终是多看了一个时代。 许哲民刚和訾砚青谈恋爱的时候,訾岳庭也就十来岁,和普通男孩子一样好动。女孩子跳皮筋,他就去捣乱。当时他们一家还住在老城区的四合院里,有时许哲民送訾砚青回家,在院外你侬我侬几句,他就偷偷躲在老槐树后面听,第二天把两人的情话挂在嘴上,四处招摇,也是个皮孩子。 訾岳庭问了许哲民一个自己想问已久的问题。 “姐夫,你为什么不再婚?” 许哲民没怎么深思熟虑,只道:“没遇到合适的。像你姐这样独一无二的女人,在这世上找不到了。” 訾岳庭又问:“你就没考虑过以后老了,身边没人作伴,也没人照顾?” 许哲民反过头问他,“你考虑过吗?” 訾岳庭不语。 “要找个搭伙过日子的,像你和爸说的,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也行。但爱情,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想好了,等退休后我就住回政府大院去,每天和院里的老头老太下棋打麻将,比养老院舒适。” 方才訾岳庭和老爷子说的话,许哲民其实听到了一部分。 他凭心而论,“在上一段婚姻里,你其实没做错什么,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但我不行。儿子都这么大了,也没必要了。” 訾岳庭说:“你也没做错什么。” 许哲民对訾砚青的好,他看得到。 只是訾砚青还在的时候,两人交心的次数并不多。 许哲民在体制内混了半辈子,难免有些官场人的习气,圆滑,城府深,身上总有股子腐朽气,是典型为社会体制而生的人。换句话说,叫做没个性。 艺术家都不爱和搞政治的人打交道,因为不是一路的。 起初,訾岳庭看不上许哲民的因循守旧,许哲民也不理解艺术家的离经叛道,大家都有偏见在里面。 直到訾岳庭结了婚,也开始安心过日子了,发现生活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一回事时,才开始理解许哲民。 许哲民发觉他今天比平时感性了些,察觉到什么,“你晚上是不是请的女孩子吃饭?” 訾岳庭没否认。 “真有对象了?” 訾岳庭点头,“真的。” 许哲民笑了下,“那快走吧,别让人等你。” …… 訾岳庭没有细说下午的经过,三言两语带过,让林悠先点吃的。 林悠在来的路上便有了主意,拿着菜单不走心地翻了翻,找准机会问他,“你想吃什么?” 訾岳庭说:“面,或是饭。”他是主食爱好者。 林悠把菜单翻回到第一页,指给他看,“那我们可以点双人套餐。” 既有牛排又有意面,不仅划算,也更像约会。 訾岳庭没意见,“行。” 等餐的时间里,訾岳庭没有拿出手机来看,而是双手交握,在酝酿什么。 他好像有话要对她说。 “有些事情我要提前告诉你。” 林悠很紧张,因为他的语气,也因为自己心里在打鼓。 桌位两边没有别的客人,只有服务生背对着他们,埋首在点单机器前操作。 林悠一直在喝水,舔唇,嘴皮都快被她舔破了。 她没等他开口,便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訾岳庭愣了愣,“为什么这么想?” 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换谁都要自我怀疑一下。 何况她并不够自信。 这种不自信,并非是她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而是因为她见过肖冉,也见到了他身边围绕 分卷阅读60 着怎样的女人,才会觉得自己是够不上格的。 林悠觉得自己未免露怯得太快,懊丧道:“你说吧,我准备好了。” 訾岳庭咽了下嗓子,说:“我单身五年了。孩子不跟我,和她妈妈在国外生活。我们是和平分开的,每个月三百块的生活补偿费,但我会多给一些。除了教课,我还有一些画廊和策展的收入,但不稳定,平时的生活基本在家,学校,工作室这三个地方,偶尔有展会去一趟外地……” 这和她预想的很不一样。 林悠有点混乱,“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訾岳庭的目光沉静,“现在说,好过以后产生矛盾。” 如她所言,他的确有过后悔的想法。 但他更清楚,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 他和许哲民不一样。他不是爱回首的人,也不喜欢在缅怀过去中生活。 新生活到了,就该开始。他其实早想脱离现有的困境,只是缺少契机而已。 昨晚,让他找回了这些年自己缺失的那一份热诚。试着回到二十几岁时的心境,不为任何人而做艺术,不迎合任何大众与常规,活在当下,只为自己。 他承认自己现在并没有十拿九稳的信心能和她走下去。他对她的感觉尚处在一种模糊的状态。画画时,他是全身心投入进去的,就好比演员有时会爱上自己的对手,在那种情况下产生心动是正常现象。 脱离开创作后,这种感情能否持续升温发热,仍是未知数。 但至少,要给彼此一个走进对方生活的机会。 感情是造物赋予的东西,人皆平等,不应拿年龄、身份、社会地位等等现实条件做界定。 当初,他给了王燃走进他生活的机会,现在,他不应该在还没有尝试时,就将她排除在外。 当然,他跟她说这些,更重要的原因是想她能考虑清楚和他在一起的后果。 26. 进退 通往爱情的门很窄,路很长。…… 吃饭时, 訾岳庭问了问林悠工作上的事情。 这半个来月,她没碰到什么新案子,基本都在和王文贵打交道。 “……然后我就去帮他调监控了,结果还真的有个人骑着电瓶车偷鸭子, 偷了同村好几户人的鸭子。” 林悠一边说, 一边观察他的脸色, “是不是很无聊?” 訾岳庭摇头, “不无聊。” 他实际很喜欢听她说话, 娓娓道来, 很生活, 也很细节。 不像他身边的那群朋友, 坐下来不到两三句话就开始高谈阔论, 无论肚子里有没有墨水, 都要硬撑个面子。 要不就是些庸俗事,涉及欲望的, 钱,女人, 事业等等。 而林悠不懂虚伪。 訾岳庭问:“你对自己的职业有规划吗?” 聊到这个话题, 浑然还是长辈的语气。 林悠搅着杯子里的奶昔,说:“太远的,我没想过。但是有机会的话,我想调去公安局。” 她当然不想一辈子都在派出所干小片警。但对于现在的工作,林悠并没有抱怨,或是觉得委屈。年轻人从基层做起,积累经验是对的。一开始就好高骛远,通常走不长远。 訾岳庭在为她考虑,“你要抓住机会, 平时和领导搞好关系。” 林悠有些闷闷道:“我不怎么会拍马屁。” “不一定是拍马屁。在工作中适当的表现自己,业务能力强,也可以赢得青睐。” 訾岳庭又问她:“你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 “经侦。” 正经公安大学学经侦出来的,每天忙些“老番鸭失窃案”,确实屈才了。 訾岳庭想,调去公安局这事,许哲民大约能帮上点忙。 “你怎么想到考警察的?” 这个问题,訾岳庭和林文彬聊过一次。但林文彬的立场,和林悠自己的立场肯定是不同的。 林悠讲实话,“分数不高,选择的余地不多,比起选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专业,我更想做一份有意义的工作。” 她不是那种会顾虑很多很远的人,比起说有主见,可能更像林文彬说的,考虑问题不够慎重。 林悠也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会单线思考,做了决定就不后悔。 訾岳庭能够理解她的想法。 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固然好,但当理想变成了职业,同样也是一种痛苦。 如王尔德的名言,人生仅有两大悲剧,一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而另一种是得到。 他们无疑都处在第二种悲剧中。b 分卷阅读61 r 主食吃得差不多了,奶昔也吸完最后一口,林悠问:“我们吃完饭做什么?” 訾岳庭给她选择,“你想做什么?” 她没约会过,也不知道男女约会一般都做什么。 林悠试探地问:“看电影?” 訾岳庭看了下腕表,八点半,看电影太晚了。 他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 林悠明白他的意思,想说那就回家吧,訾岳庭却提议,“去散散步吧。” 考虑到天气炎热,他们将散步改成了兜风。 车上放的是那首得过金曲奖的《暧昧》。 林悠悄悄将音响的声音调高了两格。 訾岳庭挺意外,“你喜欢听王菲?” 林悠答:“嗯。” 若没记错,这首歌问世的年份应比她出生还要早。 訾岳庭不经意说了句,“像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才会听的歌。” 林悠说:“我喜欢听老歌。” 老歌里的情与爱,总是更动人一些。 林悠问他:“你爱听谁的歌?” 訾岳庭思考了一下。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哪个歌手的名字来。 “……我小叔爱听刀郎。” 那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林悠从初中听到了现在,林文彬隔三差五就要在家放一遍。 訾岳庭笑了一下,很难得一见的那种笑容。他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千禧年初,刀郎在巴蜀一带的音乐厅里驻唱而走红,当时身边朋友喜欢他的人还不少。 “我上学的时候,嗯……张学友,罗大佑,崔健,许巍,王菲也算……我不怎么听歌。” 这和林悠所想有差,“你家的音响挺好的。” 哈曼卡顿水晶音响,她一直想入手买的那款。林悠在他家见到时,隐隐有种喜好相通的喜悦。 訾岳庭坦白,“因为设计才买的。” 单身男人的一大特征,会把钱花在奇怪的地方,买些完全不考虑实用性的东西。 雕塑公园里,散步的人不多。原因是天太热,蚊子也多。 相比之下,对街的酒吧就热闹多了。门口站着俊男靓女,人手一只电子烟,嬉笑接耳。 锦城的夜生活其实算得上丰富,不乏年轻人慕名而来。小茶楼里搓麻将,小酒吧里抽水烟,兰桂坊蹦一夜,再约上几个妹妹去吃烧烤,乐得自在。 林悠从没跟朋友去过酒吧,倒是所里查环保的时候进去过几次。 有些酒吧即便外面挂着清吧的牌,里头也是乌烟瘴气的,她不太喜欢那种氛围。 她比较适合细水长流的慢生活,这路喜好取向,决定了她在同龄人之中不会太合群。 訾岳庭把车子停在公园深处,能听见蛙叫蝉鸣的地方,才降下半扇窗户,热气就涌进来。 大老远开过来,其实只为寻一处幽僻,呼吸下新鲜空气,訾岳庭并没有下车的打算。 林悠看懂了他的用意,“其实我们去荷塘月色也可以,那边更近。” 訾岳庭道:“怕你有阴影。” 毕竟那湖里前不久才溺死过人。 林悠掰饬着手指,说:“其实你不用特意照顾我的感受。如果我觉得不舒服,我会告诉你的。” 他过分的款曲周至,反而让她觉得生分。就……一点都不像是在谈恋爱。 訾岳庭没有应声。 第一次见面,他其实就有这种感觉了。这姑娘,太懂事了。 女孩子太懂事,有时不是件好事。这意味着她将需要独自承担很多东西。 訾岳庭想到了小檀。站在父亲的立场,他一直希望能保留小檀身上那部分专属于女孩儿的特性,一些小脾气小个性,偶尔的无理取闹。这样她以后会遇到一个愿意包容她的男人,而不是需要她去忍受和迁就的男人。 家庭和童年对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往往会跟随人的一生。 车窗外,有幽会的情侣在草坪上搂抱接吻,似乎没发现后面停着车,隐隐约约有些难以言状的声音飘入车内。 林悠的脸开始发烫。 訾岳庭看见了,于是把车子开远了一些。 他问:“你是不是还没有谈过恋爱?” “怎样算谈恋爱?” 訾岳庭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简单缀述,“就是和异性单独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像我们现在这样。” 林悠回答的很果断,“没有。” 随后她问:“这很重要吗?” 重要,但也不重要。 訾岳庭尽量用委婉的语言表述,“我知道你从小没有爸爸在身边,可能……会 分卷阅读62 对年长的男性有所依恋。但那种来自于长辈的爱护,和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不一样的。” 林悠反问他:“男女之间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 訾岳庭被问住了。 “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其实很简单。有时不一定是精神相依存,互相满足身体需求,一起寻找快乐,也可以是一种正常的关系。” “所以你想要的是那种关系。” “不是。但你要清楚,我们会进展到那一步……” 訾岳庭放缓了语调,“当然,如果你觉得害怕,或是没有准备好。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扮演你叔叔的朋友,一个长辈。” 任她再愚钝,再没有恋爱经验,也明白他这是在以进为退。 林悠问他,“你可以吗?” 訾岳庭单手握着方向盘,驻神了一会儿,说:“我可以。” 林悠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可又能怎样呢?她到底是女孩子,再怎么没脸没皮,也做不到把压藏了十年的心事一股脑全吐出来。 他已经在退了,她不想他退的更远,再退回到长辈的界限。 在这样的炎夏,车里竟能静得发冷。 林悠一字一句说:“我不是活在象牙塔里的小女孩。我念过大学,见过男人,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 訾岳庭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成年人了。所以才会和你说这些。” 他说这席话的目的,只是考虑到她对他的了解不够深,很可能,她还不清楚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通往爱情的门很窄,路很长。 气氛晾在这,正巧他的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是肖冉。 訾岳庭知道,是小檀用肖冉的手机给他打的电话。因为他和肖冉很少通电话,一般都是冷酷干脆的信息交流。 接起来,小檀在电话那边问:“爸爸你明天能带我去欢乐谷吗?” 小姑娘的声音很细,也很甜。林悠无可避免地听到了,心绪复杂。 訾岳庭的语气温柔,“好。但爸爸明天早上要坐飞机,我们下午去,好不好?” “你要先在网上买票。” “我知道。” “那我在姥爷家等你。你早点来接我,拜拜。” 挂了电话,訾岳庭便在手机上搜索欢乐谷的门票。他知道林悠应该都听见了,但还是解释了一句,“是我女儿。” 他是坦诚的。林悠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到收养一个地震孤儿?” “你知道?” “嗯……许彦柏告诉我的。” 手机屏幕显示购票成功,訾岳庭锁了屏,将它放回到仪表盘上,轻声叹气,“结婚的时候,没人是奔着离婚去的。” 他不是那种骨子里很传统的男人,但既然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当然也想体会一次做父亲的感觉。肖冉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正好那时候媒体在报道地震中失去双亲的孤儿近况。震后余生的一千多个孤儿中,被领养的数字却只有十几个,大部分孤儿都被收容在了儿童福利机构。 于是他和肖冉共同做了这个决定。 訾岳庭后来才顿悟,其实那时,他们的婚姻就已经开始出现裂痕。只不过他们都抱着乐观理想的态度,认为孩子的到来能够修补他们之间的裂痕,也将他们捆绑得更紧密。 没有人能想到,后来的生活会变成那样。 现实生活里,为了孩子而在苟延残喘的婚姻数不胜数。 话题逐渐沉重,这个不算愉悦的夜晚接近尾声。 十点,訾岳庭开车送林悠回家。 到了单元楼下,訾岳庭停稳车子,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就被小女孩的自尊心给抢断了。 “我不会缠着你要什么。反正……喜欢你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动摇的。” 林悠其实一整晚都在思考。今晚,他让她感受到了他们的差距,他们的距离,他们的不同,是在提前交待他们往后会遇到的困境。但她也希望他能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肯定以及毅力。 她没想过要退。 “还有……” 林悠深呼吸,说:“我爸从来都不是我的羁绊,而是我的激励。” 说完这句话,林悠跟他道了句晚安,开门下车。 訾岳庭仍歪着半边身子,保持着望向副驾的状态,看着她走进单元楼,一路都没回头。 他原本打算说什么? ……你要是没想好,我们可以边走边看。 也许再冲动一点,他会说:没关系 分卷阅读63 ,往后你跟着我就好了。 可惜他不是二十五岁,早已没有那份横冲直撞的勇气。 可惜他今晚太清醒。 她大约不明白,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而已,会倾心于年轻热烈的生命。 心动并不是一件难事,比心动更难的,是维持它不变温,最终各得其所。 人近中年的困顿,在这个夜晚,竟被这个女孩翻搅得如此苦涩难言。 回到家后,訾岳庭独自在画室中坐了一会儿。 油画还在,她的笑靥也还在。 一缕东风吹进他的生活,却也可以在春去秋来间,悄然离场。 起身离开时,訾岳庭想,只希望她不要太直楞,太钻牛角尖,一夜就把他给忘了。 27. 小檀 你不喜欢爸爸,对吗? 下飞机, 去酒店放过行李,訾岳庭便打车去了前老丈人家,路上没耽误一分钟。 小檀催他的电话来了好几个,为了赶早, 他连午饭也没吃。 到了大院外, 訾岳庭给肖冉发了个“到了”的信息, 便顶着太阳干等着。 肖冉打扮得光鲜亮丽, 化了全妆, 身上耳环项链一样首饰都不缺, 走出大院时, 还在给小檀身上喷防晒霜。 肖冉交代他, “你不要让她晒太阳。” 訾岳庭点头, “我知道。” “不要玩得太疯。” “好。” 肖冉转而对小檀道:“那妈妈走了。” 小檀朝人挥挥手, 马上转身投入爸爸的怀抱,拉着訾岳庭就往大马路上走。 “爸爸, 我们走快点,不然就玩不了丛林飞车了……” 訾岳庭打了个出租车去欢乐谷, 考虑到下午将有的体能消耗, 入园前他买了个赛百味填肚子zwnj;。 小檀背了只浅蓝色的小书包,上面印着艾莎公主,像是在迪士尼买的。 在车上訾岳庭打开看了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装,纯粹是为了背着好看的。 小姑娘开始爱漂亮了。 訾岳庭对游乐场不感冒,如果不是为了陪孩子,大约一辈子都不会来体验。 半天时间,其实玩不了太多项目, 丛林飞车单是排队就用了半个小时。下午的太阳毒,最后他们固定就在玛雅主题乐园里转,玩些刺激度不高的探险射击项目。 傍晚,出园的人陆续多了起来。 移动零食车在售卖彩虹色的果味饮料,小檀想喝,訾岳庭于是买了一红一绿两瓶,两人找了条的长椅坐下休息。 訾岳庭将小檀头上的防晒帽戴正,然后吸了一口饮料,都是糖精的味道。 “玩够了吗?” 小檀嘬着吸管,点头。 “饿不饿?” “嗯。” “那少喝点,留着肚子回家吃饭。” 小檀小声说:“姥姥做的菜不好吃……” “那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小檀早有企图,立马答:“烤鸭。” “便宜坊,大鸭梨,全聚德……想吃哪一家?” 小檀不挑,“随便一家肯定都比温哥华唐人街的好吃。” 訾岳庭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附近的烤鸭店,找了一家近的,评分也不错的,设置为星标地点。 六点半了,訾岳庭站起来,“我们走吧。” 去晚了还得排位置,他怕小檀饿不住。 但小檀坐在长椅上没动。 “怎么了?” “……我还想要个娃娃。” 刚才的射击游戏,他们错失了最后一环,没能赢走一等奖的小黄人玩偶。小檀对此心有余念。 小孩的心思很简单,也很好猜。訾岳庭一口答应,“那我们回去买。” 小檀马上跳起来,去牵爸爸的手。 他们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扮演一个有求必应的父亲,是他现如今唯一能做的。 地震发生时,小檀只有半岁,爸妈都没了,家里也没有在世的直系亲属,倒是有远房亲戚,但经济状况不好,考虑到又是个女孩,不愿领回家养一辈子。关于小檀原生家庭的信息,儿童福利机构都有备录,领养前他们也都仔细了解并考察过,并和当时法律上的监护人签订了协议,以确保孩子能健康成长,日后不会上演认亲讹诈的戏码。 小檀抱着快赶上她人高的小黄人玩偶,跟着訾岳庭走进饭店。 服务员给他们在大堂安排了张四人桌。挂炉烤鸭烹制需要时间,訾岳庭先点好菜,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醒神。 进饭店后,小 分卷阅读64 檀终于肯把自己的书包脱下来了,开始摆弄起桌子上的茶碟筷架,瓷瓶里的干花,又或是爱不释手地抱着小黄人。 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无忧。 訾岳庭打量着小檀。还是晒黑了,明明玩了一整天,这会儿却好像一点都不累,精神还是很好。 在出租车上,訾岳庭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一下午他都忍着没当孩子的面抽烟,累也是正常的。 烤鸭上桌后,訾岳庭便动手帮小檀卷面饼。 訾岳庭问:“蘸糖还是蘸酱?” “酱。” 疯了一下午,小檀确实是饿了,吃得狼吞虎咽,嘴上黑乎乎地沾了一圈甜面酱。 訾岳庭拿纸给她擦干净,小檀反倒不好意思了,“爸爸我自己擦。” 女孩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訾岳庭哼一声,“你小时候的尿布我都不嫌弃。” 小檀红着脸辩解,“我不尿床……” 訾岳庭附和她,“是。你不尿床,尿裤子。” 小檀瘪起嘴,生气了。 訾岳庭敲她的碗,“快吃。” 小孩子胃小,吃了几片鸭子就饱了。最后一道菜是冬瓜鸭架汤,訾岳庭给小檀舀了一碗,自己碗中空空如也。 鸭子本身够腻,鸭架汤就更腻人了。他不怎么喜欢吃官府菜,北方菜系多数都不合他的口味。以前每回陪肖冉回北京过年,他都吃的不太对胃口。 訾岳庭用热茶漱口,在旁看着小檀吃。 由他带着女儿,肖冉是放心的,一天都没来电话,快九点时才发了条信息问他几点送小檀回去,訾岳庭答复:很快。 小檀看见他在手机上写信息,猜到对面是妈妈。 小姑娘的心思多了起来。 小檀说:“其实她男朋友对她不好……” 訾岳庭怔住,抬头。 “他爱喝酒,每天都喝的醉醺醺……不过他很知道哄妈妈。吵完架,哪怕把家里的盘子都摔光了,第二天两人也会和好。” 碗里的冬瓜都被她用瓷勺碾烂了,小檀犹豫着道:“但有时候妈妈会哭。” 訾岳庭默然听着。他没想到小檀会跟他说这些。 “我问过妈妈后不后悔和你分开。” 訾岳庭吸气,“……她怎么说?” “她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小檀咬着嘴唇,突然就委屈了起来。 “我不想要个白人后爸,也不想见到爷爷伤心……我有时候在想,要是你们不分开就好了。” 訾岳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以前他觉得孩子还小,离婚是他和肖冉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不需要让小檀知道太多。 但孩子是会长大的。 訾岳庭回避了这个话题,若无其事地摸了下小檀的头,说:“吃饱了吗?我们早点回去。” 回城的路上,小檀坐在出租车上睡着了。 到了大院外头,訾岳庭把人喊醒,小檀揉着眼睛,朦朦胧胧地问:“到家了吗?” “嗯。” 訾岳庭牵着小檀走到门卫处,然后站定。 “你自己进去,可以吗?” 小檀点头。 “回去洗个澡,让妈妈给你擦点面霜,不然明天脸上该脱皮了。” 小檀细声答:“好。爸爸再见。” 訾岳庭松了手,小檀抱着娃娃一个人往前走。一瞬间,訾岳庭觉得孩子的身影很孤独。 他本来只想看着小檀走进大门,但眼睛不知为何红了。 訾岳庭上前追住她,躬下身,握着小檀的手臂问:“你不喜欢爸爸,对吗?” 小檀并没有摇头否认。 “你从来都不陪和我聊天,也不爱笑,不会编辫子,你总是给我买男孩子穿的衣服……妈妈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喝酒,她压力很大。” 訾岳庭哑声道:“是爸爸没做好。我太忙,忽略了妈妈的感受。” 他那时每天都很累,忙着挣钱,很多事情有心无暇。 訾岳庭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将小檀书包的背带翻好,“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来找爸爸,知道吗?” 小檀点头。 她现在尚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分量,就像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爸爸和妈妈要分开生活一样。 訾岳庭看见肖冉的父亲走到了大院门口,许是来接外孙女的,瞧见父女俩在说话,才没上前来。 訾岳庭朝肖父点了点头,然后对小檀说:“回去吧,姥爷来接你了。 肖父牵着小檀回到家中,肖冉正在沙发上翻着杂志。小檀抱着娃娃上了楼,肖父犹豫了一下,说:“岳庭还在外面。” “他不会 分卷阅读65 进来的。” 肖冉的语气很淡然,“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夫妻一场,她对他的了解透彻。 若有心挽留,五年前他就这么干了。他无非是见到女儿,觉得zwnj;于心有愧罢了。 肖父无奈,“离婚之后你过得也不开心,何必呢。” 肖冉放下杂志,说了一句,“但我不能输。” 回到酒店,訾岳庭洗了个澡,看着长安街入夜。 离婚后,他不是没有反思过自己。 他确实不会哄人。因为很累,每次争吵的理由都相同,和好的方式也相同,他们总在重复同样的过程,以至于越到后来他越想躲。 男人是会倦怠的生物。 有一回,他陪肖冉回京过年,参加了她和闺蜜们的聚会,女人们聊到关于男人的话题。 肖冉坚持说男人就是风筝,手里的线要紧一会儿松一会儿,风筝才不会跑。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是她用以维系爱情的方法。 但在他的感受里,每次争吵,都是对感情的消磨。 他感觉自己像马戏团里拴着铁环的狮子,逐步逐步在被驯化,而失去了本我。 最初他喜欢她,是因为她身上的知性与豁达。她很聪明,但在感情上,婚姻生活里,却是另外的面貌。 不自信,患得患失,疯狂查岗……会把他手机通讯录备份,只要一找不见人就开始轰炸他身边所有的朋友。 她生了一场大病,丧失了作为女人的部分尊严。二十八岁得了乳腺癌,生活对她很不公平。他理解这种情绪的变化,所以选择了无条件的包容。 但日子始终是自己在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只是硬着头皮在过,还要假装很幸福。 同样的绝望,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訾岳庭坐在单人沙发上,拿出手机,给林悠打了个电话。 他为什么打这个电话? 或许是因为久违地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而他身边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分享心事。 数秒的嘟声后,电话接通了。 訾岳庭问:“睡了吗?” 林悠的声音很低,“我在我小叔家……堂妹在我旁边。” 这是不方便讲电话的意思,訾岳庭了解,“没关系,那明天再联系。” 林悠赶紧道:“不用,我晚点给你打回去。拜拜。” 林悠匆匆挂掉电话,床上的林旼玉正在打量她,表情很耐人寻味。 “姐,你做贼心虚?” 林悠把手机放进裤兜里,保持镇静,“没有。” 林旼玉拿起床头的奶茶,啧声道:“其实我早看zwnj;出来了,你不喜欢那个小哥哥,你喜欢的是人家小舅,对不对?” 林悠僵住。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那天还偷看人家,眼里写着情真意切,你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林旼玉就观察过两回而已。一次是剧院,一次是寿宴。足够她破案了。 “好在我爸是个钢铁直男,喝了酒就两眼昏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那种,不然你早被发现了。”根本轮不到她上阵来打探情报。 林悠知道瞒不过了,焦急道:“你给我保密,行不行?” 他们现在的关系还不稳定,让林文彬知道了,无疑是增添阻碍。 林旼玉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姐,但你不觉得他那人很假吗?” 林悠沉默。 “我跟我爸见过他几回,每次都是一副表情。可能艺术家都那样,喜欢装深沉。” 林旼玉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振振有词,“我承认他确实长得挺帅的。但是怎么看,都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悠问:“为什么?” 林旼玉跟她分析,“呐,他这个人,很讲究。你嘛,太不讲究。头发,一次没染过,耳洞,一个也没打。姐,我就直说了啊。你其实长得还不错,但和春熙路上的姑娘比,还是有差距的。三四十岁事业有成的男人,比二十几岁的男娃抢手多了。像他这样的,肯定大把女人追着他,就小蜜蜂你知道吧……这没办法,大环境就这样。” 从林旼玉口中听到“大环境”这个词,林悠还是有些惊讶的。 她甚至有种自己二十几年白活了的感觉。 “你这些都是从哪知道的?” “网上啊。你不看小说,不刷微博吗?” 被她这么一说,林悠犯起了愁,刚点的奶茶也喝不下去了。连林旼玉都能看出有差距,那就是真的有差距,而且还不小。 “……我现在开始学,是不是太晚了?” 林旼玉上上下下看了林悠一遍, 分卷阅读66 在考察她的可塑性,“晚倒是不晚,就怕你不开窍。” 28. 特质 他看上你什么了? 和林旼玉促膝谈心后, 林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床铺也都是新换洗的。小叔和小婶是打心里惦记她,对她好的,旼玉也是, 林悠心里清楚。 将门上锁, 坐在床上, 林悠拿出手机。号码她早就背下来了, 却突然没了拨号的勇气。 她想到了旼玉的话。 “男人都喜欢漂亮的, 会来事的, 他要单纯想找个情人, 不会找你这样的。” 林旼玉问她:“你知不知道他看上你什么了?” 这个问题把林悠给问懵了。 因为答案是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又是因何而做出在一起这个决定的。第一次表白时, 他拒绝了她, 拒绝得很干脆。她尚记得那时他眼中的错愕。 他并没有给她任何语言上的保障,只是说, 试试。 试过了,不合心意, 就可能将她换掉。 说不定哪天, 他突然就不找她了,也不再和她见面……那时她该怎么办? 林悠心里没底。 越是主动的一方,在感情里,实际越是被动。 林悠抱着手机睡了一晚,醒来看时间,快七点半了,赶紧起床去上班。 林文彬今天要去工地,起得早,于是捎带她去单位。 “许彦柏挺好的一个男孩子, 家世背景好,人也还算靠谱……” 又是老生常谈。 林文彬知道她有逆反心理,拿出认真谈事情的语气跟她讲,“我说这些话你别不爱听。许彦柏他爸是检察院的,往后你想在司法系统里混,往高处走,他爸能帮上忙。” 林悠说:“我想靠自己,不想靠关系。” 林文彬当她是天真,“现在的社会不靠关系能有用吗?每年你们所里有几个人能升迁上去?多少人不是干了一辈子还只是个普通民警……手里有资源就要合理利用,别整天就知道守着一股傻劲过日子。” 林文彬是拿她一点办法没有。该说的他都说了,马上二十五岁,也不是小女孩了,该懂些人情世故,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了。 这些话林悠听没听进去林文彬不知道,但后面的路上倒也不顶嘴了。 不说话,是林悠从小惯用的武器。 车子大剌剌地停在派出所门口,林悠下车时,正好撞见踩着点来的沈一安。 林文彬倒没多留,一溜烟就把车开走了,但沈一安的目光却还追着车屁股。 开车的是个男的,车子也挺好的。他用余光瞧见了。 沈一安问:“你家里人啊?” 林悠答:“嗯。” 怕打卡迟了一分半秒,林悠小跑进的单位。 赵所今天到的比所有人都早,手里夹着发黄的玻璃茶罐,扫见人齐了,一挥手,“开会。” 今天会议的主要章程是交代下半年度的扶贫工作,王文贵赫然出现在了贫困户的名单上。 马家村是马草塘辖区的下属乡镇,王文贵人四十来岁,没有文化,无妻无子,老娘瘫痪在床多年,主业是养牛,符合低收入贫困户的特征。 由于王文贵自打老婆跑了之后,三天两头就往他们派出所跑,也不为报案,就想找人唠嗑,赵所原本不怎么待见他。但这会儿要扶贫了,做政绩了,任务压在肩膀上,反倒想起他来了。 赵所明确交代了,“林悠,下回人来了,留他在食堂吃饭。农村人大老远跑来怪辛苦的。” 林悠点头,在工作笔记上简单记下工作内容。 ——留老王在食堂吃饭。 可他们单位食堂的饭菜真算不上好吃,老戴经常会从外面的馆子点几个菜回来,哪怕是地沟油,至少嚼起来有滋味。 下午的时候,赵所带队出了一趟警,带回来个五十多岁的女嫌疑人,据说和放贷有关。 大白天的行动,通常都没有林悠的份。她只能在电脑前坐班,或是去调解室,语重心长地劝解那些因为“今天你抓了我一道口子,明天我掐了你一下脖子”等矛盾闹来派出所的夫妻,“离婚上法院,让法院给你们调解。” 赵所他们在审讯室里一直呆到了临近下班点才出来,找到林悠的工位,“小林,你进去给她搜下身。” 嫌犯移交看守所前通常都要搜一次身,按流程做个安全检查。所里只有林悠一个女民警,给女嫌犯搜身这事儿只能她上。 林悠戴着一次性口罩和手套进了审 分卷阅读67 讯室。 女嫌犯手上的铐子已经解开了,林悠保持距离站在门边,“把身上衣服脱一下。” 女嫌犯很紧张,说话时嘴皮都在打颤,“那……裤头呢?” 林悠说:“也要。” “我……我来月经。” “那也得脱。” 林悠看出她的顾虑,说:“放心,摄像头关了。” 女嫌犯开始动手除去自己的衣物。 中年妇女着兴在凉鞋里穿双肉色束口丝袜,完全不透气的那种,脱去裤子,林悠望见内裤上贴着厚实的卫生巾,腿根还有浅黄色的液体在往下滴答。 多半是尿裤子了。林悠对此已见怪不怪。 这天又闷又热,审讯室里汗臭混杂着血腥气,以及尿液的味道。 林悠顶着足以让人昏厥的气味,从头到脚将嫌疑人检查一遍,包括头发腋下等处,确认她身上没有私藏利器和金属制品。 搜完身,林悠站起来,“好了,穿衣服吧。” 走出审讯室,女嫌犯脸色惨白,移送的警车已经在等她了。 “五十多岁了,又这么胆小,当初为啥子要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嘛。” “我不晓得会有这么严重……” 下了班,林悠一点胃口都没有。回到家后赶紧洗了个澡,结果发现淋浴水槽堵了,半天水都下不去。 林悠头一回遇见这情况,想着用筷子疏通试试,半路客厅的手机响了。 訾岳庭落地锦城时,正好是七点,飞机准时到港。 下机时,他将手机开机,信箱中除了本地旅游市政的短信外,并无新的讯息。 昨晚,林悠答复晚点给他回电话,訾岳庭一直等到了一点,迟过他平时睡觉的时间,最后也只是静夜对床眠。 下到地库,坐进车里,訾岳庭原想发个信息告诉她自己已回到锦城,写好后又删掉。 他决定用打电话解决。 “喂——” 电话那端除有林悠的声音,还有哗哗的水声蜂鸣入耳。 訾岳庭轻微皱动着眉尖,“你在哪里?” “在家。浴室水槽堵住了……没事,明天我叫我师哥过来看看。” 她似乎对他全然不上心,也并不顾忌与男同事保持距离。 訾岳庭有些气短,“你没有一点戒备心吗?” 林悠一门心思在清理堵塞住水槽的发丝污垢,“什么?” “……没什么。” 訾岳庭交待了一句,“我到锦城了,和你说一下。” 于是挂断电话。 林悠有点莫名。他的语气倒不像是生气,而像是不怎么待见她。 因为昨晚她没有给他回电话? 可他们也从来没有煲过电话粥。 林悠面对溢水溢得一塌糊涂的浴室,决定先专心解决眼前的麻烦。 二十分钟后,訾岳庭拿着一瓶通渠粉,出现在了她家门口。 林悠见到他很惊讶,刚才在电话里,他没提到要过来。 訾岳庭没顾上看她的表情,进屋就问:“哪堵了?我帮你看看。” 林悠领着他进到浴室。由于房屋构造的原因,浴室没有窗户,只有连着浴霸的换气扇,里头的水汽还没全散完。 林悠一个人鼓捣了半天,网上的方法也试了,最终还是没能解决问题,但她又不能任由浴室里水漫金山,于是只好用碗舀水,一点点将积水倒进马桶里。 訾岳庭起码比她要有生活经验,看了眼情形,就猜到:“你之前没有一个人住过吧。” 林悠摇头。 “水槽要定期清理,发现水下不去了,就要及时疏通,不然会越堵越多。” 这房子的管道老旧,半月一小堵是正常的。 訾岳庭挽起袖子,问:“家里有热水吗?” 林悠连忙道:“我去烧。” 訾岳庭打开水槽盖,往里撒了两瓶盖的通渠粉,然后往上头浇热水。 “等一晚上,明天应该就通了。” 他将瓶子递到林悠手里,站起来,“这瓶还够你用个两三次。” 林悠见他衣服沾湿了,后肩处有一块水渍斑驳。又要说谢谢,又要说:“你衣服湿了。” 这水也不脏,是花洒上漏下来的。訾岳庭说:“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訾岳庭离开浴室,折返回客厅。林悠就跟在他后头,也没头没脑,就好似一个跟班。 訾岳庭还是和上次来时一样,只环顾了一圈,没坐下。林悠问他,“你吃饭了吗?” “吃了,飞机餐。你吃了吗?” “没有。” 分卷阅读68 “不吃饭怎么行?” 林悠咽了下口水,“下午给一个女犯人搜身,我有点没食欲。” 訾岳庭想象不出那画面,但从林悠的表情看,他猜应该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訾岳庭说:“走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林悠当然乐意,但她身上还穿着睡衣。 “你等我下,我换身衣服。” 訾岳庭点头,“我在楼下等你,这里停车不太方便。” 这是真话。老社区没有划分车位,路道逼仄,停车极为不便。他怕挡着别人过路,还在挡风玻璃前留了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以备需要移车。 林悠回到卧室,换了身日常的衣服,白T恤阔腿裤。她也就半个钟头前洗的澡,发梢还是湿的,不过三十五度的天,不吹头发也行。 准备出门时,她想到林旼玉的话,于是折回到卧室,坐在镜子前认真擦了一回口红。 林悠对着镜子,脸转过来转过去,左右看看,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同。口红提气色,还显白。 林悠很快收拾好下楼,他的车就停在正单元楼前,已经发动有好一会儿了,里面的冷气也够足。 坐上车,林悠说:“我以为你要在北京多呆几天。” “学校有事。” “大学不是放假了吗?” “学生有毕业展要准备。” “噢……” 林悠怕冷场,接着问:“你坐飞机累吗?” “不累。” “……” 直到她的问题耗尽,轮到訾岳庭问她了。 “为什么没回电话?” 林悠撒了个谎,“后面睡着了,就忘了。” 她说谎时有一个特点,就是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人,对自己的话非常不肯定。 但訾岳庭没有深究,只当这事就过去了。 他问:“你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林悠想了下,“有家冷吃兔,口味挺好的。” 他们所里的人常去那家吃夜宵,评价不错。 訾岳庭没意见,“那就吃这个。” 这点他们的观念很一致,浪费时间思考吃什么是最没意义的。 马草塘地方不大,商业区转一圈就能找见这家美食店。 苍蝇馆子,烟火气浓旺。客人摩肩擦踵,通常走一桌,就要来一桌。 林悠事先跟他讲,“我不怎么会吃辣。” “麻呢?” “可以。” 由于没有不辣的口味,訾岳庭在菜单纸上勾选了微辣,备注要麻不要辣。 这家的吃法不太常规,冷吃兔是干锅端上来的,配菜可以自选添加,有点像麻辣香锅。 訾岳庭动起筷子,尝了一口。兔肉鲜香酥脆,的确算得上是美食店,但唯独有一点缺陷。 他一本正经道:“这家是自贡人开的。” 林悠问:“你怎么知道?” 訾岳庭喝了口茶,说:“咸。” 林悠笑了。 訾岳庭招呼服务员,“再来份糖油粑粑,两碗冰粉,一碗不要葡萄干。” 林悠补充,“我也不要葡萄干。” 訾岳庭接,“那都不要葡萄干。” “要得。” 服务员记过菜走了。訾岳庭觉得冷吃兔口味偏重,于是想等底下的配菜多煮一会儿再吃。 他抬头看她,却意外发现林悠今晚涂口红了,难怪自坐下后她便一直在抿嘴。 喝水时,口红无可避免蹭到杯沿,林悠还偷偷扯了纸巾擦掉。 却不知一切都落进了訾岳庭的眼中。 “涂了就涂了,为什么要藏着?” 她也不知道,可就是不自在。 面对他直接拷问的眼神,林悠顿觉无处可藏。 “怕你觉得不好看。” 訾岳庭看着她,略略思考后,说:“我喜欢艺术。因为艺术不总是美的,而是独特的,让你能够有感受的。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灵魂特质,不可复制。” 这是他早年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 「She never looked nice. She looked like art, and art wasn039;t supposed to look nice; it was supposed to make you feel something.」 29. 孤独 艺术是一条孤独的路。 锅底透过红椒的间隙往出冒气, 林悠很快忘记自己擦了口红这件事。 因为嘴麻了。 微辣锅也还 分卷阅读69 是辣,但辣的让人停不下嘴。 为了中和辣度,林悠不停地在挖冰粉,玻璃碗很快见底, 林悠又要了碗酸梅汤喝。 訾岳庭看着她轻微泛红泌汗的鼻尖, 问:“有这么辣吗?” 林悠边喝酸梅汤边点头。 锦城人吃不了辣, 说出去可能别人都不信, 但林悠确实不得行。 有人不吃辣是因为肠胃不好, 林悠只是单纯的吃不了辣, 从小没训练起来。有时林文彬一家下馆子去吃老火锅, 都会给她点鸳鸯锅。 林悠不吃了, 撂下筷子看着訾岳庭。 他神态如常地在吃东西, 偶尔会有习惯性的小动作, 弯曲食指,用中节指骨蹭一下鼻子。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拉近。 想到他刚才对她说的话, 林悠的脸微微开始发热。 ……艺术不总是美的,而应该是特别的。 他想告诉她, 她是特别的。 他也是特别的。 他身上的特质来源于生活阅历, 文化底蕴和艺术修养。 少了一样都不是他。 他上门帮她通水渠,一下飞机就来了,因为行李都还在车上。 虽然他说在飞机上吃过了,但这会儿的胃口看起来比她这个没吃晚饭的人还要好。 訾岳庭从热锅气里探起头,问她:“不吃了?” “嗯。” 嘴里的辣素将将撤退,再吃喉咙都要烧起来。 林悠问他,“昨晚你想和我说什么?” 訾岳庭回想了一下,“没什么。” 情绪没到位,他找不到当时的心境了。 林悠又说:“如果你晚上想找人聊天, 我可以陪你,多晚都行。” “你不睡觉?” “明天开始我要值夜班。” 訾岳庭疑问,“你们所让女民警值夜班?” 林悠点头,“嗯。有个网络赌博的案子,局里成立了专案组,警力不够,从基层派出所抽调了些民警走。所以没办法。” 早上开会,他们也讨论了这个案子。 目前调查到这个网络赌博网站的幕后老板是一位台湾人,在全国各省市都有分线主理人,涉案金额高达两百多亿。鉴于报案数目多,民间舆情较大,市局对此高度重视,成立了专案调查组。 在市局上班当然要比在基层派出所轻松得多,不用没日没夜的值班,朝九晚五就好,还可以接触到很多大案子,学习经验。 能去专案组是好机会,林悠也想争取。但名额有限,这个机会最后给了所里办案经验更丰富的前辈,没轮到她。 之前林悠也值过夜班,但一周最多只值一天。现在由于警力不够,被迫增加到了三天,晚上都得睡在所里。 訾岳庭问:“你们所条件怎么样?” “一般。但我睡的地方和男民警他们是分开的,有个单人间。” 林悠挺认真道:“还给加班费呢。” 虽然少的可怜,但总比没有好。 “如果晚上有人报案呢?” “那就要出警,不管多晚。” 訾岳庭叹了口气。 难怪林文彬一直念叨着不想让林悠当警察,这份工作确实辛苦。 不过现在的工作岗位基本都这样,不把年轻人当人看,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都得熬。 訾岳庭说:“你明天还要上班,我早点送你回去。” 结了账,走出餐馆,街上还算热闹。林悠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时间还早。” 才九点多,还没到十点。 “你想做什么?” “你一般晚上做什么?” 他们几乎是同时发问。 林悠先说,“我也不知道。” 她在等他主动一回。 其实訾岳庭平时的生活很单一。晚上如果不喝酒不见朋友,基本没有别的安排。看看电影,了解些艺讯,关注艺术市场的行情,有空就写写文章。离婚之后他一直这么生活,最初的孤独感也在逐步淡化。 婚姻这条路,只有自己走了一遍才知道难。 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在他看来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在婚姻里,男人想要的是生活,但女人往往想要的是爱情。 源源不断的爱,一刻也不能停,火苗要一直燃着。但这怎么可能? 这几年,他的内心很平静。干过最冒险的一件事,大约就是提出和她在一起试试。 訾岳庭征求她的同意,“去画室?” 这个邀约 分卷阅读70 的意义,等同于去他家。 林悠答:“好。” 如果这时林旼玉在,肯定要说她不矜持太主动。可林悠藏不住自己的心,她愿意一整晚都陪他画画,这很浪漫。 她洗过澡了,所以即使明天直接去单位,问题也不大。 到了荷塘月色,訾岳庭将行李拿下车,说:“你先上楼坐,我去放点东西。” 画室的画架上蒙着黑布,未经允许,林悠没有擅动。 很快,訾岳庭端着杯热茶走进画室,是为她准备的无.咖.啡因红茶。 林悠接过他递来的马克杯,问:“你要通宵画画吗?” “不通宵,最多到十二点,我再送你回家。” 林悠点头,她上次坐过的椅子还摆在原处,“我要怎么坐?” “怎么舒服怎么坐就好。我只处理一些脸部的细节。” “好。” 林悠抱着茶杯坐到椅子上。 他们隔着一块画布在对话。 “你平时只教理论课吗?” “嗯。工作室太脏了,我很少去。我经常问他们是不是要在垃圾堆里搞艺术。” 訾岳庭哂笑了一下,“然后就会被反驳这是贫穷主义。” 聊天之前,林悠问过是否会打扰他。訾岳庭的回答是不会,但很可能他会忘记有人在和他说话。 “你送给我小叔的那副画很贵吗?” “取决于收藏价还是市场价。” “区别很大吗?” “我收藏那幅画的时候那位画家还不出名。但现在不一样了,去年他拿了青年艺术家奖,成画市场价格至少翻了二十倍。” 艺术市场也是一门学问,他还在摸索其中的盈利模式。 林悠坦白道:“我看了很多遍,都没看明白那幅画画的是什么。感觉……就像把很多颜料混在一起,泼在画布上,没有规律也没有章法。” 訾岳庭弯腰在稀释颜料,“你知道Jackson Pollock吗?” 林悠摇头。 “抽象表现主义,是1945年到1960间在美国兴起的流派,Pollock是代表画家之一。” 整块调色盘上几乎都是灰粉色系的,他正执着于处理脸部的明暗和肌理。 谈话并没有使他分神,这些内容都是他经常会在课上提到的,“……滴洒绘画其实源于实验艺术,它颠覆了传统架上绘画,也改变了现代艺术的格局,所以才成为了一种流派。” 并不是所有人们看不懂的画,都是在涂鸦乱画。现在的大众媒体贯来喜欢一面宣扬,一面暗讽。比如同为抽象表现主义的代表画家巴内特·纽曼,他的画被称作“最看不懂的画”。 纽曼的画上只有高纯度的背景色和一条直线,同样拍卖到了上亿美金。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横空出世的这一批艺术家,他们所做的工作是颠覆审美,冲破传统认知的精神,传达一种被质疑的艺术。 美学,视觉,都是可融于画面的情感。纽曼则用他的直线,来探索维度在画面中的表达。于是在他之后,诞生了极简主义。 一幅画之所以能挂进美术馆里,或在拍卖行标售八个〇的价格,是有它的理由的,只是多数时候并不被大众所关心罢了。人们只想知道,这幅画值多少钱。 又有谁关心,艺术家的生命值多少钱? 反观当代。这些年,美院毕业出来多少人?再有才华,终也只是一颗沙砾。在这个大浪淘沙的时代,能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少之又少。 艺术是一条孤独的路。 林悠似懂非懂。她对艺术的了解尚很浅薄,对他的了解亦是。 他谈论艺术的时候,深邃又迷人,很难不被吸引。他的言语总是能够开启一个世界,引人探幽索隐。 在这间画室里,她似乎离他的灵魂很近。 林悠问他:“你有没有自己特别喜欢的艺术家?” 訾岳庭无法选择。仅放眼于现代,二十世纪至今诞生了六十多个流派,艺术家不计其数,要选一位出来太难了。 无论选谁,好像都有失偏颇。 但就流派而言,“我个人喜欢形而上和纯粹主义……不是非常主流的画派。” 林悠在心里记下这两个流派的名字,打定心思要回去做功课。这样下一次他们聊天时,她就不必总是扮演一个提问者了。 这个话题结束,訾岳庭进入了绘画的状态,便不再说话。 长夜悄然而至。 不知不觉间已经一点半了。 他画进去了,就停不下来,不仅会忘记说话,还会忘记时间。 分卷阅读71 林悠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訾岳庭走近她身边,轻喊了几声她的名字,未有回应,最终只有另做打算。 但林悠并没有睡着。她是在装睡。 她听着他的脚步离开画室,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靠近她时,有浅浅的皂荚香,像是刚洗过手。 他将左臂伸到她的背后,握住腋下,右臂揽住她的腿将她横抱起来,全程都没有触碰到任何敏感部位。 他的心跳和呼吸声,近在咫尺。 林悠在屏息。 她心里甚至有小小的满足。 訾岳庭稳步走到客房外,用脚顶开了门。他将她放到床上,动作轻柔,然后盖上薄被,转身去打开空调。 如果此时他看透她的心思,低身给她一个晚安吻,那她可能会彻夜失眠。 但世事并不总如预想。 客房的门关上,门外悄然,毫无响动。 十几分钟过去了,林悠抱着枕头,心心又念念。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睡这张床了。 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进展。 林旼玉说,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肯定想和她发生点什么。 但他什么都不做,连牵手……都没有。 林悠很郁闷。 她想了一整晚,得出的结论是,一定是自己没有魅力。 30. 鸢尾 不要随便跟男人回家。 訾岳庭定了七点整的闹钟, 怎想林悠比他醒得还早。 面西的窗扉晨光熹微,少女歪着细颈,乌黑的发零零碎碎搭在上面,慵懒又随性。指尖含住平滑的纸页, 翻页时动作轻柔, 如同碰触蜻蜓的薄翼。 她单腿盘坐在沙发上, 卷起了多余的布料, 露出躲藏了有一个夏天之久的脚踝。而另一只脚轻踮在木地板上, 润白中透着珊瑚粉, 不见血管与脉络。 若将这一幕抽象表达, 底色应该是豆蔻绿, 亚麻籽油稀释后, 罩染上牡蛎白。 是庭院中仅此一株的白色鸢尾, 春生夏长,自由摇曳。 但这幅画又和梵高的「鸢尾花」不同。它没有那样强烈的表现力, 不艳不丽,色调单一, 传递的感官是静默且无声的。 訾岳庭怀疑自己驻足有太久, 赶紧和她道了声“早”,去到冰箱前,用干爽迎面的冷气找回理智。 早晨往往比夜晚更考验男人。 冰箱里很空,他去了两天北京,家里没什么能吃的。 訾岳庭提议,“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林悠自画册中仰头,眼中带着晨醒时的氤氲,“好。” 訾岳庭转身去启动咖啡机预热,打算喝一杯提提神, 也醒醒脑子。 “你喝吗?” “嗯。” “可能有点苦,因为牛奶过期了。” “没关系。” 答复后,林悠继续专注手里的画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家的画给人的感觉……很神秘。” 她手里拿着的是基里科的画集。而吸引住她的这幅画,名字叫做「爱之歌」。 画面的构成异常简单,一尊古希腊石膏像,一只塑胶手套和一个皮球。三样完全不搭调的东西放在一起,古典又荒诞。 林悠试图寻找画中物和爱情之间的联系。 咖啡机开始了运作,訾岳庭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画集上。 “塑胶手套象征妻子,皮球象征孩子,而石膏像是画家自己。男人、女人和孩子,统称为爱之歌。” 林悠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正要答“原来如此”,怎想他的话风变调—— “我乱说的。” 訾岳庭在料理台前松弛地站着,抿了下嘴角,“毕竟我也不是基里科。”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并不只局限于文学作品,对画作而言亦是如此。 一件真正不朽的艺术品只能从启示中诞生。这是叔本华的论断,也是形而上画派的精神宗旨。 新鲜浓郁的咖啡香满溢整个客厅,訾岳庭从碗柜里拿出两只托碟,将冲好的咖啡放在上面,各配一只搅拌勺。 他端着咖啡走向她,“艺术作品通常没有标准答案,取决于欣赏者自己的理解……” “那——” 感受到声音渐近,林悠突然起身,肩膀和他的手腕发生意外碰撞。咖啡杯倾洒出几滴,分别落在了地板和他的T恤上。 分卷阅读72 林悠赶紧说:“对不起,我没注意。” 她知道他站在她身后,但没想到站得这么近。 訾岳庭将咖啡杯放下,镇定道:“没事。你刚刚想说什么?” 林悠有种做错事了的懊恼,“我想问你的理解是什么。” 訾岳庭站定,没有急着处理身上的咖啡渍,拿过画集道:“看构图,石膏像占据了整幅画的中心位置。用以表述爱情,那么自我至高无上,其次是爱人,最后才是童真……” 林悠在听,听得很专注,沉浸在他对画作的见解之中。 但他突然不再继续讲述。 似有一瞥深沉的目光掠过她,转瞬即逝。 訾岳庭将画集递回到她手里,“方糖在厨房的桌上。我去换衣服,大概十分钟后出发。” 荷塘月色附近没有美食店,林悠住的地方沿路倒有家豆腐脑还不错。正好她要回家拿包,便走了那个方向。 还是来时的那条路,訾岳庭已经熟悉了。 豆花店铺面窄小,早市摆在临街,大清早就聚了不少食客。 锦城本地吃咸口豆花的多,两人点的是招牌馓子豆花,配上葱花和肉沫,一勺香滑爽口。 隔壁桌坐了一对打算去川西自驾的年轻夫妻,正在讨论着旅行计划。他们打算走都汶高速去汶川,歇一晚后再出发去阿坝、甘孜、稻城亚丁,走一圈大环线。 林悠在旁听着,不由得陷入向往。和爱人两人成行,一路走一路停,看同样的风景,过路同一座小城,流浪到世界的尽头。没有朝九晚五的辛劳,没有柴米油盐的困扰。这是林悠理想中爱情的模样。 旅人聊到的这些地方,訾岳庭都去过了,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车里的转经筒,曾在北川展出过的画,都可以作为物证。 林悠问他: “川西那边好玩吗?” 訾岳庭点头,他也听到了隔壁桌的讨论。 “你没去过?” 林悠答:“没有,我不怎么爱出远门。” 离开北川的之前,锦城就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 大学的假期,林悠也去过几个城市旅行,坐火车去,玩个三五天,能留下的印象多数不深。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只有毕业旅行。 林悠低头吃豆花,“但是我喜欢爬山。” 奶奶家的老房子在春林山半腰,最早那会儿没修路,车子开不上去,林国栋就将她驮在肩膀,背她上山。 春林山的每一条石径路林悠都记得,因为爸爸背她走过很多次。 这些年,锦城附近的高山险山青山灵山,她都爬了个遍,都没找到称心如意的。 她并不是在找一座像小坝乡那样的山,而是在找一座不会塌的山。 像爸爸一样。 吃完豆腐脑,訾岳庭送林悠去了单位。 他把车固定开到自己常停的位置,距离派出所百来米远的路边。林悠准备要下车,訾岳庭叫住她。 从他的神情看,好像经过了很多思量。 “虽然是我,但……不要随便跟男人回家,也不要随便让男人去你家。” “为什么?” 訾岳庭目光偏移,沉吟道:“因为你不会知道男人在想什么。” 这是善意的提醒。这世上,心无秽念的圣人是不存在的,永远是善于伪装者居多数。 林悠承认,她的确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所以才会整夜都失眠。 “哦。那你在想什么?” 或者换个问题,“我可不可以信任你?” 她就是这样追根问底的性格,凡事要听他亲口而言才算做数。 他们明明在讨论同一件事情,却更像各执一词。 訾岳庭被她逼到了窘境,只有叹气,“算了。你先去上班,这件事情我们之后再聊。” 永远是这样。她进,他就退。 林悠的手握在内门把手上,带着点赌气的情绪道:“我不是随便的人,也只去过你家而已。” 就这样。 她说完了。 简单直接,不给他任何误解的余地。 工作室里,訾岳庭在学生演示石膏翻模的流程。 他挽起袖子拆了一袋石膏,倒进塑料桶里,又加了点红颜料,加水搅拌成粉色。 訾岳庭用糊满粉石膏的手边操作边讲解,“最重要的是要保证雕塑全部覆盖,整体厚度控制在1厘米,边缘要贴合插片,等完全风干之后再上肥皂水。调石膏的时候,第一层要比较稀,第二层第三层逐渐加稠,注意掺水调配的比例……” 完成一个阶段性的步骤,訾岳庭去到工作室外吸烟。低 分卷阅读73 头点火时,他看见胳膊上沾到了些粉色石膏,用手指蹭了蹭,发现蹭不掉,于是便没有理会。 很快,助教也从工作室里出来了。 訾岳庭问:“怎么了?” 助教小心翼翼问他,“教授,我一直说想请你吃饭,都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我爸妈也来锦城了,带了些我家那边的特产来……不知道今天晚上方不方便?” 訾岳庭很少和学生家长吃饭,一来他不喜欢这种饭局,二来平时跟学生也没什么交情。助教跟了他三个学期,马上也要毕业了,之前确实提过好几回吃饭的事情,他再推辞不好。 不出意外,模型今天之内能翻完,能留出吃晚饭的时间。 于是訾岳庭先口头答应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下午掏母坯进行分模时,訾岳庭一下分了神,下锤子时没控制好力道,把石膏像的耳朵给敲碎了半只。 这是严重的操作失误,学生们都看着,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訾岳庭做的是示例教学,重要的是步骤和流程,就算翻出来的石膏不完整,其实也不影响什么。 但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错误,毫不犹豫道:“重新来。” 母坯没了,从头开始意味着要重复一遍之前所有的操作流程。訾岳庭没有任何怨言,但经过这么一折腾,晚饭自然是吃不了了。 离开工作室时,学生们都在窃窃私语,说从没见过訾教授这么严肃的样子。 訾岳庭坚持要重做,不是跟学生过不去,是在和自己较劲。 人耳的结构复杂,是石膏像翻模过程中比较容易出纰漏的地方,但这不是他失误的理由。 他今天的失误,主要的原因在于自身,多年不下工作室,不碰雕塑泥了,难免业务生疏。 业精于勤荒于嬉,碎掉的那只耳朵,正是为他敲响的警钟。 但他荒废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样而已。 晚上回到家,訾岳庭把自己关进了画室。 他没有动那幅「鸢尾」,而是于工作台铺开一张新纸。 今晚的画室只有他一个人,模特椅位是空的,即使点上香薰蜡烛,也缓解不了这份空寂。 有人痴迷于壁炉烧柴的火焰声,无非是因为有温度,有烟火气。 笔尖触到纸面,留下浅浅的水痕,他犹豫三巡,却还是下不去狠笔。 不满意,什么都不满意。颜色不满意,笔触不满意,落笔的姿势不满意……他现在的状态,和昨晚根本判若云泥。 每当他对自我产生怀疑的时候,就会想起訾砚青,想到她说——“人这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可是现在,他连这件唯一的事情都做不好了。 訾岳庭放下画笔。他认清了一件事情。 他不是没有灵感,也不是拿不了笔,而是少了个伴。 达利有他的Gala,夏加尔有他的Bella。 创作是一个人的旅途。但这条单行路,他一个人走得太久了。 他能够自给自足,自我表达与宣泄的情感,已经到头了。 现在的他,需要从另一个独立的灵魂中汲取灵感和养分,才能延续自己的创作生命。 訾岳庭静静回忆这个早晨带给他的感受。 她是鸢尾,是荒庭中那一抹春草色。 她更是一块空白的画布,干净得连底油都还没上。 他夷犹不决,只因为不敢落下奠定基调的第一笔,破碎掉纯洁的梦。 31. 信仰 先走的人才是幸运的。 午夜时分, 訾岳庭给林悠打了个电话。 过去的三个小时,他试过用各种方法进入状态,包括酒精也无济于事。 感觉这种东西,是强迫不来的, 这是必须接受的现实。 电话接通, 入耳是蛙声四鸣。訾岳庭将手机拿远了一点, 确认声音来自听筒, 而不是窗外。 她说过今晚要值班。 “你在哪里?” “我在田里……村民家里的牛丢了, 来报案, 我在帮他找牛。” 说话时, 林悠轻微有些气喘。从十点接警到现在, 快三个钟头了, 她几乎把马家村的农田兜了个遍。 訾岳庭没想到她的工作内容这么接地气。 “白天找不行吗?” 晚上路黑, 踩进水田里也很危险。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林悠考虑到万一牛是被人牵走的, 拖到明天找,可能是死是活就不好说了。 加上王文贵自个儿也 分卷阅读74 着急。早年他因为村里的事情和乡镇派出所闹过矛盾, 民警拿他当“老赖”看, 基本都不管他的事情。 具体因为什么闹矛盾,林悠没问,她也不想因此而对王文贵有偏见。老百姓有难题,他们就得管,不分什么轻重缓急。何况对农村人来说,家里的牛走丢了是天大的事,并不是无理取闹。 其实找牛都不算什么,没在基层派出所干过的不知道。有时候,面对那种明知破不了, 也不会有结果的案子,他们花了时间、人力物力去取证,还要面对人民群众的不理解,那才叫吃力不讨好。 林悠打着电筒走在田间小路上。她脚上穿的是双塑胶套鞋,踩到石砬子会咯吱咯吱响。 “……扶贫户说这牛值一两万块钱,是他们家一年的收入。我晚上值夜班也没别的事情,就到附近的田里帮他找找看,说不定只是走远了呢。” 訾岳庭就没见过像她这么有干劲的女孩子。普通二十来岁的姑娘,哪个不愿意找份清闲的工作,养养猫追追剧,工作之余处朋友谈恋爱,过自己的小日子,找不到几个像她这样拼事业的。更何况,这也不算是什么事业,只是她的工作职责罢了。 訾岳庭并不是瞧不起她的工作,而是他的想法比较现实。 再怎么拼,她也还是拿那份工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解决了这些鸡毛蒜皮和蒜皮鸡毛,世界也不会变好。 “你一个人吗?” “我和我师哥两个人来的。” 所里当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值夜班。 三更半夜到田里找牛这事,原本不在沈一安的计划中,是因为林悠坚持,他才陪着她一起过来的。说句真心话,牛能不能找回来都是次要,主要还是为了能和她增进感情。 沈一安深思熟虑更了,他们现在是同事,每天都有见面,明着谈恋爱确实不好,但往后他要去了市局或者治安大队,那情况就不同了。 处对象这种事,得长远着考虑。俗话也说了,心急吃不上热豆腐。 沈一安的心思,林悠不明白,但十几公里外的訾岳庭明白了。 她师哥这是想借找牛的机会和她独处呢,乡下田里,一边闻着牛粪的清香一边看星星,可能还真挺浪漫。 自己这通电话打的才叫不合时宜。 訾岳庭不咸不淡地和她说了句,“那好,祝你找牛成功。” 电话断了。林悠站在夜风中,看着屏幕上的通话时间。 也就一分半钟,电话是他打来的,先挂的人也是他。 林悠都快要怀疑他们之间有代沟了。 沈一安走过来,问:“这么晚还有人和你打电话?”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 他们虽然分开两个方向找,但出于安全考虑,沈一安并没有走开很远,确保她的手电亮光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林悠收起电话,不打算多透露自己的事情,“是家里人。” 回想方才电话里的内容,林悠总觉得他最后的那句话有些不对味。 但她又不方便给他回电话过去。 沈一安伸了下肩膀,内心觉得不会有收获了,“再找一圈吧,要是还找不见我们就回去。” 事实上,挂掉电话的訾岳庭同样也在反想。 他觉得自己今晚的念头有些飘,更有些酸。 一整晚,他净想她了,而她呢? ……在找牛。 对她而言,为人民服务才是终身大事。 这么一对比,他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訾岳庭决定回房睡觉,不折腾了。 刚准备起身,手机就接到了老宅座机打来的电话。 这个时间点,家里的座机来电,訾岳庭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打电话的人是胡嫂。老爷子半夜突发心绞痛,吃了速效救心丸也还是疼得不行,要去医院。 按说许哲民家住的离老宅最近,他赶过去是最快的。但许哲民有个习惯,夜里睡觉要将手提电话关机,胡嫂打了两个电话都不通,第三个电话就拨给了訾岳庭。 “先叫车送医院,我现在马上过去。” 訾岳庭快步离开画室下楼,拿起车钥匙,他问胡嫂:“你给宁远鹏打电话了没有?” 他不住在市区,赶过去至少要四十分钟。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不是顾虑交情的时候。 胡嫂说没有,还没来得及打。 訾岳庭说:“我给他打,你先别急,照顾好我爸。电话保持联系。” 匆忙赶到车库,訾岳庭突然想到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 等他打车赶到西南医院时,宁远鹏已经陪訾崇茂看过了急诊,也办 分卷阅读75 好了住院。 “医生说是心肌缺血,有心梗的风险,有没有其他的心脏病变需要做个全方位的检查才能知道。” 心血管内科的走廊上,宁远鹏压低声音道:“现在临时只有普通病房,要等明天你姐夫过来了才好再安排。” 訾岳庭点头,对宁远鹏说了句“谢谢”。看他的打扮,八成是半夜睡着觉被叫起来的。 “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守着。” 宁远鹏看着訾岳庭,眼眶微陷,身上还有酒味,比起他来好不到哪去,怀疑道:“你行不行?” 訾岳庭推他,“快走吧。” 訾岳庭拿着办好的住院单进到诊室,訾崇茂吃过了药,正在病床上休息。 刚送来医院时,老爷子捂着心口疼出了一头汗,胡嫂整个人被吓着了,脸到现在还是白的。 缓过劲了,訾崇茂拉着儿子就交代了一句话,不住院,要回家。 “爸,住院都办好了,医生建议你留院观察几天,再做个全面的检查。” 但老爷子不听,说不住就是不住,坚持要回家。訾岳庭没办法,只好叫了辆车陪他回老宅。 回去的路上,訾崇茂突然感慨,“当年你妈就是在医院里没的,那地方我不敢住。” 訾岳庭吞声无言。 到了老宅,訾崇茂在胡嫂的搀扶下回到卧室休息。胡嫂下楼后,拉着訾岳庭悄悄说,老爷子最近这几天都在说胡话。 老人家是这样的,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了,就开始胡思乱想,其实究其根本是因为自己心里怕了,身边又没个人陪着开导他,这才积郁成了心病。 訾岳庭想到这几年,他之所以不常回家,不过是因为婚姻出了问题,自己的生活一团糟,还要面对来自家庭的苛责以及生育压力,他一度喘不过气,所以动了逃避家庭的念头。 他从小就不是好孩子,习惯了走自己的路,不会在父母面前刻意装乖扮孝。以前有訾砚青在,她总将事事都做到完美周全,从没让他操心过家里的事情。 訾岳庭深感自己有愧。现在这个家,除了他,其实都是外人,都没有绝对的义务照顾老爷子。但就是宁远鹏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却也比他这个亲儿子做的好。 卧室里留了盏夜灯,是为起夜准备的。 訾岳庭在床边陪老爷子坐了会儿。 从医院回来的一路,訾崇茂都在长吁短叹,到家了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胡嫂去煮莲子绿豆汤了,医生说老爷子血脂高,绿豆能降血脂。 屋里只有他们爷俩。訾崇茂翻了好几个身,都睡不着。 这会儿心脏倒是不疼了,但是心里还疼。 “我到现在也想不通,砚青为什么要自杀。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么开朗的一个人,从来没让我操心过……我想不通啊。” “爸,别想了。” 訾岳庭忍住心中的苦涩,说:“姐姐在那边肯定过得很好,不要我们担心她。” 老爷子终于睡下,天也快亮了。 訾岳庭下楼喝了一碗新鲜煮出来的绿豆汤,中间看了眼手机,快六点了。 许哲民起床后马上给家里回了个电话,訾岳庭去接的,在电话里简单说了下訾崇茂的情况。 许哲民的意思是,“老爸说不住院那就不住院吧,但检查还是要做的,你再做做他的工作。医院那边呢我也去打个招呼,以防万一。” “行。” 挂了电话,訾岳庭坐回到餐桌上,三两口把绿豆汤喝完。胡嫂问他要不要上去睡一会儿,訾岳庭抬头望着楼梯,迟疑不决。 他的房间在上楼后的左手第一间,訾砚青的房间就在他对面。 对面的房间空置了有多久,他的房间就空置了有多久。 訾砚青比他大了整整八岁,他上小学,姐姐上高中,他上高中,姐姐结婚了。两人在家里朝夕相处的记忆大部分都还停留在儿时。 訾砚青有着几乎完美的人生模板。成绩优异,品格端正,人生路走得稳稳当当,没有一点波折。她热爱自己的工作,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过着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更富足安逸的生活。 没人能想到,她会选择自杀这条路。 訾岳庭垂眸,起身道:“不了。我中午再过来。” 他交代胡嫂,“我爸醒了之后,要有什么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不关机。” 走出老宅,訾岳庭在路边打了辆出租车。 出城的路上,天刚拂晓,卖煎饼的年轻夫妇开始了一天的奔波。 丈夫蹬着三轮车,妻子坐在后面,在清早的第一缕阳光中迎接生活。 三轮车停在广 分卷阅读76 场前,两夫妻开始摆摊。清晨六点,正逢兰桂坊宿醉了整夜的年轻人散场觅食,三五男女,踢踏着塑料凳坐下,成了小夫妻的开张客。 谁也说不清,到底哪一种才叫做生活。 訾岳庭沉闷在自己的情绪里。 他想到了訾砚青。 她去过很多的地方,走遍了南与北,海角与天涯。她说,选择相信自己所信仰的东西并不是错的。 是,谁不是在靠着“信仰”在生存?这种“信仰”并非来自神祇,也许是生活,也许是社会,也许是家庭。 若有一天,“信仰”崩塌,过往的人生也跟着失去zwnj;了意义。 他永远无法宽容訾砚青的决定,却能理解她的选择。 活到今天,訾岳庭才明白,其实先走的人才是幸运的。 人在尘世,负债累累,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走了也好,从此往后,自由无虑地活在风中。 人间的苦,生活的担,就交由他来扛。 锦城的街与楼在窗外飞逝而过。车上在播「天梯」,哪怕收信时好时坏,也不影响这首歌的动听程度。 如可 | 找个荒岛 | 向未来避开生活中那些苦恼 如冬天欠电炉 | 双手拥抱 | 可跟天对赌 无论有几高 | 就如绝路 | 隔绝尘俗只想要跟你可终老 来跨出那地图 | 不需好报 | 都只想你好…… 前方是一个岔路,訾岳庭对司机说:“师傅,不去荷塘月色,前边走左车道,去新桥北813小区。” 32. 天梯 是她吹皱了这一池春水。 813小区最早是矿区职工的安置房, 房价比起周边来说不算高,住得也多是退休老职工。 这套房子是老戴过世的父亲留下的。据老戴说,他爸退休前一直在矿区上班,后来得了肺癌走的, 没活到七十岁。 小区距离马草塘派出所也就七八百米, 林悠每天都走路上下班, 很方便。这也是当初她考虑搬过来住的原因之一。 卖蒸蒸糕的电子喇叭准点开播, 林悠穿过小区外的早餐摊, 左右揭开蒸笼, 满鼻子的糯米香。 刚搬来, 街坊邻居还不认得她。平时上班, 林悠一般都穿帆布鞋, 会在制服外套件薄外套, 乍一看不怎么像民警,更像是准备考研的大学生。 快到楼下, 林悠准备掏钥匙,一抬头就看见了訾岳庭。 他站在花坛边吸烟, 无论神情状态, 都像是在等她。 訾岳庭在花坛地脚边熄了烟,走过来问她:“吃早饭了吗?” 哦,他是来找她吃早饭的。林悠这样想。 林悠说:“我在食堂吃过了。” 不然刚才在门口她就买蒸蒸糕了。 訾岳庭点头嗯一声,“我也吃过了。” 他吃过了,那就不是来找她吃早饭的。 林悠有点混乱。就像是遇到从没办过的案子,一头蒙,根本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清早的小区里,老头儿叼着烟斗在遛鸟,老太太在跳佳木斯快乐舞步, 根本没人搭理他们。 林悠问他:“你没睡觉吗?” 他的眼睛有点红。 訾岳庭笑答:“嗯。我也值夜班。” 林悠知道这是玩笑话,她猜他多半是熬夜画画了。 为了不再让她继续困顿下去,訾岳庭含着声音说:“没什么事,我就想来看看你。” 可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林悠握着钥匙,问他,“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 她好像根本就不记得他给过她的忠告。 訾岳庭看了她一会儿,说:“好。” 爬楼时,两人都走得很慢。 訾岳庭落后她半步,问:“牛找到了吗?” 林悠边上台阶,微微侧身和他说话,“找到了,没走远,就在山后背的水田里。我和我师哥两人连夜把它拉回去了。” 訾岳庭想象了一下她半夜牵着牛的画面,还挺现实荒诞。 到了六楼,家门外,林悠突然开始紧张,钥匙半天对不准锁孔,还转错了方向,来回试了两三圈才将门打开。 他的鼻息就萦绕在她的附近。从后,至前。 进了屋,林悠刚一转身,訾岳庭就抱住了她。 林悠的心跳得很乱。感觉就像在经历人生里的第一次醉酒,第一次超速,第一次恋爱……b 分卷阅读77 r   她大脑空白,甚至没发觉自己的手和钥匙还硌在两人之间。 訾岳庭空出一只手,将她无处是从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 面对完全没有绘画基础的学生,需要一点一点慢慢教,从最基本的握笔开始。 他今天很奇怪,见面时林悠便察觉到了。 她小心提问,“……你没事吧?” 訾岳庭应,“嗯。” 他其实只想抱着她,缓一缓,然后聆听内心独白在奚落中作乐。 看,这就是他如今“信仰”的生活,连一个能说“累”的地方都没有。 她似乎不明白,他现如今的困顿多少也因由她而起。 他的心原是一口枯井,如果不是她带来了甘霖,他也许就放弃了。每天按部就班过日子,除了股票偶尔会给他添堵,其余的,他一点也不苦恼。和谁在一起,再不再婚,画不画画,都无所谓了。 是她吹皱了这一池春水。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在这时。 若是早几年,紧挨那段最空虚的日子,他会闭眼就给她承诺。 若是迟几年,他身边有人了,也就心不浮气不躁,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其实訾崇茂说的并没有错。路是他自己选的,决定是他自己做的。人生走到这一步,怪不了谁。 做坏了的石膏像可以从头来过,生活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 他也想重新开始。攀着天梯,逃离现实的泥沼,越快越好。 他的怀抱很沉,有意无意中,也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分担在了她身上。 她的身高只能够到他的肩膀,半张脸都被他捂在怀里。 林悠稍微有些喘不过气。 “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去睡一会儿……” 訾岳庭终于放开她,语气温顺,“好。” 他松开了手臂,却并没有松手。 拥抱结束,訾岳庭顺理成章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都发生在一瞬间。 根本没有给她心理接受的时间。 明明是她家,被他牵着手,反倒有种是他领着她进自己卧室的感觉。 门敞着,林悠没呆几秒,就想离开。 “去哪?” 林悠口渴,闪烁其词,“我……不困。” 訾岳庭提醒她,“你昨晚也没睡。” “……” 手还被他握着,林悠没法溜。她动了临阵脱逃的念头,并非因为对他有戒心与防备。 她只是……没准备好。 訾岳庭看见她的犹豫,于是松手,坐在床边,颓丧地说了四个字。 “就当陪我。” 她愿意整晚陪他在夜灯下枯坐,应该不会介意施舍这几个小时,和他一起分摊寂寞。 当然,这只是他的合理猜想。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连最后一处避难所也没有了。 他今天的目光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不想见到他落寞。 林悠双手撑着床沿坐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后颈,说:“我身上可能有牛的味道。” 昨天晚上他们是真的一个人牵牛,一个人赶牛,连拉带拽把牛送回到王文贵家里去的。 訾岳庭笑了一下,凑到她的头顶装模作样地闻了闻。 “没味道啊。” 为缓解她的羞赧,他又问:“我身上有没有味道?” 拥抱的时候,她呼吸得很急,将他的气味记得很深。 “没有。” 而且……还挺香。 或许“香”这个词并不准确,他的衬衣上残留有古龙水的气味,也许是昨天出门时喷的,留香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前调后调之分,只是最单纯的原调Perfume。 卧室的床还挺大的,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一点不局促。林悠搞不清楚这是一米八还是一米五的床,反正枕头被罩这些都是从家里带来的,一样都没有买新的。 昨天上班时着急,床也没铺,衣服七零八落挂在椅子上……要知道他会上来,她就好好收拾一下了。 林悠很不自然地在左顾右盼,手指敲打在床单上,像在弹钢琴。 任谁看都是临场紧张。 訾岳庭问她,“你今天不用去单位吧?” 林悠摇头。 “那晚上我们可以约会。” “去哪儿约会?” 訾岳庭和衣躺下,说:“先睡。睡 分卷阅读78 醒了再想怎么安排。” 马上他又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看了眼电量,剩下不到百分之十。 “你有没有充电器?” 林悠拉过床头的充电线,递给他。 插好线,訾岳庭把手机递给林悠,林悠将它放在了床头柜上。 “你也睡一会儿。” “喔。” 她答应了。但坐着不动。 他的手臂很快揽过来。 “林悠……” “嗯。” 訾岳庭抱着她,很轻地叹了口气,吐息都徘徊在她的发顶。 “我说想和你试试,是认真的。” 林悠沉默了一会儿。 “知道了。” 她悄悄说:“……我也是认真的。” 他们达成了共识。 訾岳庭松开她,翻身平躺,“睡吧。” 他是真的困了。 一张床,男人在左,女人在右。 中午有太阳晒进来,林悠偷偷起身,将窗帘拉了起来。 訾岳庭枕着手臂在睡觉,眼睫覆眼睑,眉目舒展,身体懈弛,像是无梦。 他的鼻梁并不是完全平直的,倒像远山,有缓和的高低起伏,鼻峰要比鼻根处稍稍挺一些,鼻尖又比鼻峰更挺一些。 林悠偷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始担心他枕着手睡觉会血液不通。 以前她看过一个新闻,说枕着胳膊睡觉会压迫到手臂的神经,导致肌肉缺血,严重的还会有截瘫风险。 他年纪轻轻还没到四十岁,又帅又有才华,枕着的还是右手,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林悠越想越害怕,决定帮助他纠正睡姿。 但林悠低估了男人的重量。几经尝试后她发现,要靠自己这点力气把他的手臂抽出来,是不现实的。 不过她的“睡姿纠正”还是有成效的,因为人被她弄醒了。 訾岳庭睁开眼,见她趴在床边,正盯着他看。 他将右臂从枕下抽出,坐起来,捏了下鼻骨,手臂手指都活动自如。 林悠放心了。 他看她,“怎么了?” “没事。” 林悠的视线还落在他的手臂上,“你手上怎么了?” 訾岳庭抬手看了眼,是在工作室蹭上的石膏,一整天了还挂在手臂上,他自己也不知道。 “没事,是石膏。” “怎么是粉色的?” 她印象中的石膏都是白色的。 訾岳庭答:“掺了颜料。” 他用手去蹭,蹭不掉,林悠见状,说:“你等等,我去拿毛巾给你擦一擦。” 正当她要起身时,訾岳庭拉住了她。 他喜欢捏着她的手腕,最细的那一节,这样她哪里都去不了。 空气中,暧昧在催化。 林悠有种预感,她很快……要再多经历一个第一次。 床头的电话响了,是他的。 訾岳庭眨了下眼睛,松开她去看手机。 他以为是家里打来的,没想到屏幕上写着“林文彬”。 訾岳庭拿起手机,断开充电线,用口型告诉林悠:等我一下。 他离开卧室,去到客厅接电话。 “喂。” 林文彬问他,“你不在北京吧?” “早回来了。怎么了?” “你晚上什么安排?我请你吃个饭。” “好好的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你来了就知道了。还有,叫上你外甥一起啊,不然喝了酒没人开车……” 訾岳庭听懂了。 如果他没猜错,晚上的饭局应该也会有林悠。 挂了电话,訾岳庭没有立即回卧室,而是将手机里积压的讯息过了一遍。 班级群组,学生邮件,银行账单,理财产品推销广告……訾岳庭关掉后台,回到主界面。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 他其实只睡了三个多小时而已。但这三个小时的睡眠效率很高,他的精神恢复得很好。 訾岳庭回到卧室,林悠坐在床边,也在看手机。 林文彬当然也给她发了信息,说晚上吃饭的事情。 “我小叔叫我晚上回市区吃饭……” “他也叫了我。” 訾岳庭坐下,说:“应该没什么事,别多想。” 林悠问他,“那我们一起去吗?” 訾岳庭考虑了一下,说:“分开去吧。” 没办法,自己做的媒,硬着头皮也得去。 分卷阅读79 33. 饭局 极致的纯情就是极致的色情。…… 林文彬挑的地方是一家湘菜馆, 店内走的是中式武侠风格装修,每张桌之间用木屏风格挡开来,食材就摆在大堂里,用干冰烹着, 客人亲自看过食材后选口味点菜。 訾岳庭在大厅绕了两圈, 才找到桌位。 人一到, 林文彬就追着他问:“怎么来这么晚?” 訾岳庭答:“路上堵车。” 訾崇茂身体不舒服这事, 他还没告诉许彦柏。老爷子现阶段答应去做个检查, 一切等出结果了再说。现在不让许彦柏知道, 也是不想影响他工作的心情。 年轻人, 容易受影响。 下午訾岳庭还去了趟工作室, 看了眼学生的作品进度, 然后回的老宅。 能赶在七点前到, 已经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 八仙桌,长板凳, 留给訾岳庭的位置在林悠左边。 她换了件白T恤,头发像是刚洗过吹干, 还有点毛躁, 模样看起来和大学生一点儿区别没有。 四个人,四方位,各怀心思。 訾岳庭坐下,见桌上只摆了茶水和凉菜,问:“还没点菜?” “点过了,这不等你来嘛。” 林文彬招呼小妹上菜。 “这家的田鸡好吃。” 田鸡,就是青蛙。林文彬平时喜欢找些稀奇古怪的馆子,是个老食客了,对各个菜系都略有考究, 偶尔也会在家折腾些新菜式。过日子嘛,总要有些兴趣爱好。 刚见面,本该寒暄几句,但訾岳庭怕林悠不知怎么接,于是便什么也没说,只给自己倒茶,面向林文彬聊天。 林文彬在夹炸黄豆,一筷子能夹上来两个,看样子就是练过的。 “王燃的展你去看了没有?” “没。” “还挺不错的,她搞了些多媒体影像,对年轻人的胃口。有空去看看,说不定能给你这种老派艺术家提供些新思路。” 早些年,訾岳庭对新媒体艺术的兴起持有积极态度。但近几年来,网红文化的盛行以及艺术风向的改变,让这类作品变得越来越有投机意味,而失去了内在的灵魂,成为了流于形式的快餐艺术,也让美术馆沦为了打卡拍照的背景布。 人类文明用了诸多世纪赋予艺术品价值,现代社会用低俗审美将它们瞬间打回原形。 林文彬还在聊王燃的展,“我看她的引言里还搞了段法文,诶,是你帮她写的吧?” 訾岳庭心思不在这头,品着舌尖的茶涩,答:“不是。” 沿对角线分隔的另半张桌,许彦柏也在和林悠聊天,聊锦城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你喜欢爬山?” “嗯。” “青城山、峨眉山、乐山……” “都去过了。” 看来真的是爬山发烧友。 “四姑娘山呢?” “没有。” “那我们可以自驾去那边玩一玩。” 林悠居然还点头应了一声。 訾岳庭暂时抛下自己手边的话题,瞄了许彦柏一眼。 就没见他有这么积极的时候。 一大平锅紫苏田鸡上桌,林悠拾起筷子试了一口。辣。不愧是湘菜,从舌尖一直辣到舌根。 林悠赶紧往嘴里灌水,但茶水还烫,入口后舌头烧得更厉害了。 林文彬也给她点了不辣的菜,但这家店招牌菜是田鸡,老板说不辣味道就不对了。 訾岳庭见状,问林文彬,“点饮料了吗?” “咱们喝酒呀,喝什么饮料。” 訾岳庭往右手边看,“你们喝不喝?” 林悠点头,“喝。我喝椰奶。” 椰奶解辣。 许彦柏问有没有零度,服务员答没有,于是就要了和林悠一样的。 饮料还没到位,訾岳庭又给林悠倒了一杯茶,先放着摊凉。 动作自然又到位,一点儿也不刻意。 林悠偷偷握住那杯茶,心里有点甜。 “我看新闻,市公安局最近主力在搞网安行动,成立了好几个针对网络诈骗,网络赌博的专案组,你们所应该也接到通知了吧?” “嗯。”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什么?” “你想不想去专案组?” 面对林文彬的发问,林悠有些不太舒服,毕竟桌上还有其他人在。 她抬头,发现訾岳庭也在看她。 但他的目光和林文彬的诘问不同,是温和沉静的,仿佛在说,没关系。 林悠说 分卷阅读80 :“想。但所里没有安排我去。” 林文彬一点儿也不意外,“知道这种好事轮不上你。你们派出所位置也太偏了,跟乡下没区别……那附近是不是连网吧都没有?” “之前有一家。” 林悠默默说:“……后来因为防火问题被我们派出所处罚停业了。” 许彦柏在旁笑得还挺开心。 “真的啊?” “真的。还有家KTV,也被关停了。” 所里同事也经常开玩笑,说这是苦中作乐。 “那你们平时要得罪不少人。” “嗯……” 确实有不理解他们工作的,沟通无果,三天两头跑来派出所闹事,而且多是为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情,调解室基本上每天都有人光顾。 林文彬不听他们打岔,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你们所就你一个女民警,总是在男人堆里,对你也不好……我想想办法,让你去市局跟专案组,离家也近,用不着可怜兮兮地住外边。” 林悠不想折林文彬的面子,在饭桌上没有表态。 但她表情上的抗拒,訾岳庭看得清清楚楚。 今晚,菜色不是她喜欢的,话题大概也不是她喜欢的……所以全程都闷闷不乐。 散场,还是老安排,年轻人先撤,让许彦柏送林悠回家,他们两人把酒喝完再走。 林悠离座时,有些不放心问:“那你要怎么回去?” 看似是在问林文彬,其实是在问他。 訾岳庭答:“我们叫代驾。” 林悠点点头,目光还有点依依不舍。 林文彬训她,“人家小许都去开车了,你还磨蹭什么?明天不上班了?” 到饭店之前,訾岳庭原本还有担心。但现在他很确定,林文彬是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林悠走后,訾岳庭劝解了一下林文彬。 “我觉得林悠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用你太操心。” “我也是前段时间看了个社会新闻,有个民警因为接警不力,被人打击报复了。现在基层派出所的民警不好当,容易得罪人,她一个年轻女孩子要出什么意外,我真不敢想。” 林文彬感慨了句,“这世界上,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坏人多还是好人多真说不清楚。她要结婚成家了,那还有老公在旁照顾她,现在呢?我得对得起我大哥啊……” 林文彬越说越煽情,訾岳庭听不下去了,“别喝了。你平时也少喝点酒,小心尿酸高。” 林文彬反问他,“不喝酒还有什么意思呢?你说。” 男人的乐趣,无非是那几样。生活早在结婚那一天起就被钉死了。有原则有担当的男人,能做到不在外头沾花惹草,但烟酒不沾的,那真是极少数。 林文彬请客的目的也很明确,酒喝足了,便聊正事。 “去专案组的事情,你跟你姐夫打个招呼,不管那孩子愿不愿意,按着头都得让她去市局上班。” 訾岳庭算是知道为什么这叔侄两人不对付了,都是硬邦邦的人。 “我知道,放心吧。” 訾岳庭虽然这样应了,但他不会真的不顾及林悠的感受,就帮她做决定。 代驾到了,他们各自上车。一个走出城,一个走进城,完全两个方向。 车开上路后,訾岳庭拿出手机给林悠打了个电话。 “到家了吗?” “到了。” “许彦柏呢?” “他回去了。” “嗯。” “你呢?” “刚离开饭店。” “哦……” 说话的时间里,訾岳庭已经在手机上改好了地址。 “一会儿见。” 到了813小区,訾岳庭指挥代驾把车停进弄堂里。在这小区里开车是个技术活,光停车就花了有十来分钟,代驾临走前訾岳庭还给了他点辛苦费。 爬上六楼,出了一身的汗。 现在大家过的都是城市生活,很少有爬楼的机会。 訾岳庭站在门外,心情像是回到了二十岁。 林悠一个小时前到的家,已经洗过澡,外加收拾了一遍屋子了。 她穿着睡衣来给他开门。 訾岳庭看见她的打扮,站在门外问:“你准备睡了?” 林悠怕他当即就说要走,连忙说:“没有。”然后低头去给他找拖鞋。 訾岳庭换鞋进屋,头一回坐在了沙发上。 纯木沙发坐着硬,并不舒服。虽然上头摆了几个靠垫,但也解决不了设计本身的问题。 这种审美糟糕,舒适度为零,且完全不符合人体力学设计的家具,是怎么在九十年代的大江南北流行起来的,訾岳庭至今都没搞明白。 分卷阅读81 林悠还要去给他泡茶,訾岳庭拉住她,说:“不用麻烦。” 他今晚茶和酒都没少喝,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过来,只是因为想和她说几句话。 訾岳庭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许彦柏有没有和你聊什么?” “就说周末去看展。” 林悠如实告诉他,“我答应了。” 但她答应是有原因的。 訾岳庭对此好像并不怎么敏感,“没事,去看吧。” 晚上的菜辣,林悠的嘴唇到现在还泛红。她很爱舔嘴皮,舔得唇瓣上光滑水盈,混若刚剥皮的新鲜水蜜桃,自己却浑然不觉。 有时,极致的纯情就是极致的色情。 他心里闪过某种冲动,但是忍住了,转移话题问她:“晚上是不是没吃饱?” 林悠点头。倒不是菜不对胃口,只是她有些心理负担。 “想到你家院子里的青蛙,我有点于心不忍。” 那几个晚上,她都是听着蛙声入睡的。 訾岳庭笑,“那是养殖的,和我院子里的不一样。” 青蛙和田鸡其实不算一个品种,但锦城人一般不分这些,一概都叫“缺块儿”。 訾岳庭怕自己再坐下去就不想走了,于是认真地和林悠说:“你考虑下去专案组的事情。这其实不算走后门,你的编制还在原所,只是短期去办个案子zwnj;。案子办得好,你能积累经验,案子办得不好,也没什么,这样你好歹知道自己该往什么方向努力,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瞎忙活。” 他来时想过了,林文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民警这职业,遇到坏人的概率太大了。她年轻单纯,他不想她受到伤害。 林悠低头掰弄了下手指,说:“我其实有打算准备司法考试,然后申请去法制大队。” 訾岳庭问:“你小叔不知道?” 林悠摇头,“我怕他知道了又给我安排工作什么的……我觉得这样不好。” 林悠也知道现在是人际社会,前二十年,知识能改变命运,但出了社会,一切都要靠人脉和后台。 訾岳庭沉吟一声,“嗯……人生呢,有时候需要一定的机遇。你小叔这样做,也是为你考虑,你不要太抗拒。” “我不抗拒,我只是……不想抢了同事的机会。” 林悠闷声道:“公平是很重要的事情。” 正直也是她身上闪耀的特质之一。 訾岳庭拉过她的手,将扭拧的指节分开,在隙间穿过自己的手指,紧紧扣住。 “这个不关系到升职借调,就是去办个案子,你就想成是个实习机会,司法考试也可以去试一试,这并不冲突。” 林悠还有顾虑,“如果我去了市局上班,我小叔让我住回去怎么办?” “你就这么不想回家住?” 林悠肯定答:“不想。” 回家住,他们见面就更难了,她不想那么快就感受远距离恋爱。 訾岳庭帮她想了个借口,“你可以说房子签了合同,不能退租。” 林悠也不是完全一根筋的人,只是需要耐心些沟通。 她想了想,最后点头说:“好。我听你的。” 工作做完了,訾岳庭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 林悠也跟着站起来,“你……不多坐一会儿?” 她还惦记着他说约会的事情。 “我喝酒了。” 訾岳庭把人搂进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说:“你应该不会想和一个醉汉约会。” 林悠郁闷道:“你一点都没醉。” 口齿清晰,逻辑通顺,把她哄得一愣一愣的。 訾岳庭低声说:“今天太晚了。等你哪天不值班,告诉我。我去接你下班。” 林悠咬着嘴唇,还是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怎么了?” 中午起来的那会儿,他们靠得很近,近的就快要碰到鼻尖…… 她想,既然约会泡汤了,那至少要得到点别的补偿。 林悠一鼓作气,闭上眼睛,仰头,意思很明确。 訾岳庭当然懂。但他不想吓着她,最终只浅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林悠睁开眼睛,“就这样?” 他笑,“你想要怎样?” 林悠挠了挠脖子,耳朵不知何时红了,“……你回去吧。” 走到门口,訾岳庭问:“你一般几点去上班?” 林悠说:“七点半。” 他点头,“我明早过来陪你吃早饭。早点休息。” 訾岳庭踩着感应灯下楼。这么晚了,住在小区里的人该回家的早回家了,他的车在这停一晚上应该不会有问题。 反正明早还要 分卷阅读82 过来,他决定不叫代驾,打车回家。 34. 关心 和人民警察谈恋爱。 七点半, 林悠准时下楼,发现訾岳庭的车就停在楼间的弄堂里。 走近瞧,车里并没有人,像是在这里停了一晚上。 正当林悠趴在黑玻璃上东瞅西瞧间, 车锁开了。 訾岳庭手握着车钥匙, 往车的方向走来。 林悠赶紧站直。 他今天穿得比较休闲, 也没戴手表。林悠细微观察过, 他的衣服多是单一色系的经典款, 没有太多浮夸的设计, 这与他的审美取向也有关系。 他喜欢纯粹主义。林悠做了一些功课, 纯粹主义的内容是反对装饰, 回归事物本身的单纯性, 追求纯净的美学观。 “你昨晚车停在这里?” “嗯。” 訾岳庭没否认, “上车吧,饿了。” 林悠乖乖上车。 “还去吃那家馓子豆花?” “换一家吧。” 林悠点头, 系上安全带,顺便将外套的拉链拉紧了些。 她里面穿的是制服, 不怎么好看。 訾岳庭把车开出813小区, 沿街看了看,“前面有家千里香馄饨。” 林悠通常都是上班路上随便买些早点,糊弄解决早饭的,这附近具体哪家店好吃,她还真不清楚。 坐下,林悠悄咪咪打了个哈欠,用手捂着。 “没睡好吗?” “没,睡得挺好的。” 林悠才不会告诉他,自己整晚的心情都因为那个吻而跌宕起伏, 脑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折腾到夜里两点才睡。 两碗清汤馄饨上桌,訾岳庭见林悠拿起桌上那瓶山西老陈醋,一点儿不留情就往馄饨汤里倒。 “这么爱喝醋?” 林悠点头,“我爱吃酸的。” 訾岳庭则拿起醋瓶旁的油泼辣子,舀一勺,“吃醋不吃辣,不像锦城人。” 馄饨还在冒热气儿,訾岳庭搅开面汤上浮着的辣油,放勺晾着,“会说本地话吗?” “不会。” “那你平时怎么跟那些村民打交道?” “实在聊不通会说两句。” 林悠一直在锦城上学,本地话也会几句,她只是觉得不好听,市井味太重,显得执法时不够正派。 “说两句听听?” 林悠憋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我不行。” 她是害羞了。訾岳庭不再调侃她,“看着时间,别迟到。” “哦。” 六块钱一碗的馄饨,吃进胃里很舒服。坐在早餐摊位上,顺便能停下来观察一眼清早忙碌的人们。 素未谋面,擦身而过,谁也不知道谁的故事。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在此之前,訾岳庭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和人民警察谈恋爱。 林悠吃完了,扯了张纸巾抿嘴,“其实我走路过去也行,就五分钟。” 訾岳庭说:“我正好要去前面的花卉市场,顺路的。” 他要做一件事情,就一定会给自己找一个这么做的理由,完美到无懈可击的那种。 坐上车,林悠开始独白,“高中的时候,有男同学喜欢我,上早读他来给我送牛奶,放晚自习就推着自行车陪我走回家……” 她想了一整晚,可有的问题怎么冥思苦想也没有答案,与其自个儿瞎猜,倒不如直接问他。 林悠问:“我是不是能理解成,你对我也是这种喜欢?” 訾岳庭都快忘了,她是个如此直接的女孩了。 訾岳庭答她:“逻辑上没有问题。” 这个回答,也算是默认。 车子照旧停在派出所对街。下车前,林悠说:“我六点下班,晚上……应该不值班。” 说完就飞快地下车走了,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他没说晚上一定来接她。 但是有些话,说不说都是一样的。 訾岳庭到花卉市场买了把铁锹,挑了两颗银杏树,准备栽在院子里。 忙活一早上,最后发现一个人亲力亲为实在有难度,于是打电话给了许彦柏,让他过来帮手。 许彦柏在上班,就中午有空,来了也不干活,坐在院里的石凳上问:“小舅,你有烟吗?我想抽一根。” 訾岳庭手握着铁铲柄,动作停下来,“什么时候学会的?” 许彦柏略有些不耐,“早学会了,在国外。” 訾岳庭扔了盒宽窄给他,又拿 分卷阅读83 了个废弃花钵给他做烟灰缸。 “我感觉林悠她不怎么喜欢我。” 许彦柏吸一口烟,“也可能是因为她没谈过恋爱……” 昨晚坐车里,两人总共也没聊几句话。 但就是为数不多的几句交谈,也都是他起的话头。 訾岳庭毫不意外,“没事。我和你林叔叔也没非要你俩在一起。” 许彦柏又说:“可是我挺喜欢她的。” 訾岳庭噎住。 “这才见了几次面,就喜欢了?” “我觉得好像自己对她特别熟悉,像是久别重逢……我喜欢她那种直来直往的性格,不作,也不会无理取闹。” 訾岳庭暗暗想,那是你没见过她无理取闹的样子。 “……我前女友就是那种特别作的人,三天两头闹着要我给她买包买鞋,我有阴影。我现在谈恋爱,就想找个单纯的,不虚荣的姑娘。” “这样的姑娘生活里很多。你平时少去点夜店,就不会总认识些奇奇怪怪的人。” 许哲民平时宠着他,没少过许彦柏钱花,訾岳庭虽然没见过,但从他日常的朋友圈看,也知道他花钱大手大脚,和朋友去夜店包台刷卡从不手软。 “再者,这也不能叫喜欢,最多是她符合你的择偶标准了。” 訾岳庭开始给他浇冷水,许彦柏弄不明白了,“小舅,你之前还让我上心,我现在上心了呀,你又不帮我出主意了……” “我怎么帮你?领着你俩出去约会,再手把手告诉你们怎么谈恋爱?” “……那倒也不至于。” 訾岳庭没心情挖坑了,把铁铲扔一边,剩下的活都交给了许彦柏。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自己看着办。” 走时顺便还捎走了自己的烟。 许彦柏下午要上班,訾岳庭要去工作室。 种好树,两人在荷塘月色附近找了家饭店,吃了点家常小炒。 訾岳庭问:“你周末是不是要去和林悠看展?” “嗯,说好了。” “看什么展?” “就王燃阿姨的展,林悠说她挺感兴趣的。” 訾岳庭沉默了一会儿。 多半是林文彬在饭桌上无心说的几句话,被她听去了。 “周几去?” “周六下午。” 訾岳庭改变了策略,“到时我带你们过去。” 许彦柏会意,“是不是跟着你去能不用买票啊?” 訾岳庭没答他,“快吃,我下午还有事。” 訾岳庭在工作室呆到五点多,准备走的时候,接到林悠的电话。 “我晚上临时有任务。” “没事,那改天。” “你不问我是什么任务?” “什么任务。” 林悠说:“扫黄。” 訾岳庭皱眉,“怎么让你去?” “同事下乡去了,我们所里现在就四个人,还有一个是所长……” 他听着,在心里叹气。 “注意安全。” “……扫黄不危险。” 以前他也不觉得民警日常工作有什么危险的,真当自己在乎的人做这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訾岳庭说:“都危险。” 林悠听懂了他语气里的关心,“我会注意的。那晚点再联系。” 挂了电话,訾岳庭回到工作室,助教小蔡也还没走,偷瞟了他好几眼。 訾岳庭想到饭局的事情,他已经推了好几次了,今天难得有空,没理由再推下去。 訾岳庭走过去,敲了下助教的桌子,问:“你爸妈还在锦城吗?” “嗯,订了明天的火车票。” “晚上我请他们吃个饭吧。” 助教赶忙说:“不用不用,教授,应该是我请您吃饭的……” 到了饭店,小蔡的爸妈还挺年轻,看模样也就四十来岁,妈妈像是知识分子,爸爸像是做生意的。 “訾教授喝酒吗?” “不了。我一会儿还要开车。” “訾教授这么年轻,还没成家吧?” 訾岳庭答:“成家了,女儿都十岁了。” 蔡父蔡母对视了一眼,话咽回了肚子里。 訾岳庭多少也看出来一点,小蔡的父母似乎很欣赏他。 席间他们聊了聊小蔡平时的表现,包括写推荐信的事情,都还算融洽。小蔡打算毕业后继续留校任教,其实就算不吃这顿饭,自己带出来的学生,系主任那边该说的好话他也会说。但现在高校留任有一定难度,他的话也许也起不了决定性作用。 散席时,訾岳庭对蔡父蔡母客套了几句,“小蔡她可以的,没问题。” 小蔡爸妈 分卷阅读84 的酒店住得远,不好意思叫訾岳庭开车送他们回去,便打了个车。 訾岳庭把人送上车,车门一关上,蔡母便开始问:“你不是说他单身吗?怎么有个女儿?” “离婚了……” 訾岳庭回到自己车上,给林悠打了两个电话,都没通。 九点半,时间也不早了。她就是要出警,也应该是在辖区范围内。 訾岳庭有些不放心,于是直接开车去了马草塘。 派出所门前灯火通明,没见有人进出。訾岳庭摇下窗吸了根烟,又给林悠打了个电话,还是没通。正苦恼要不要进去问问,有人从闪警灯下走了出来。 林悠还穿着早上那件外套,挎着个包,耷拉着头,过马路也不看车。 訾岳庭叫了她两声都没反应,只好下车。 夜里十点后,路上车少,改装车队开始躁动,市区是他们的禁地,也就只能扎堆在外城闹腾,黑头盔开得一个比一个快,路人都要啐一句,赶着去投胎。 訾岳庭从后拉住她的手臂,“看车——” 林悠转头看见他,有些错愕。 “你怎么来了?” 她还好意思问他。 訾岳庭问:“你电话怎么关机了?” 林悠想起来,出警埋伏的时候怕暴露,就关机了。 “刚才在忙,就忘记开机了。” 方才她脸上明明写着闷闷不乐,谁看都是受委屈了。 两人还站在马路中间,訾岳庭知道孰轻孰重,于是握住她的手往车上走。 看见她人好好的,一点事没有,他才算放下心。 訾岳庭意识到,自己这是关心则乱。 35. 症结 是他们做错了。 林悠今晚有心事。 訾岳庭尽量放慢车速, 给她一点缓和的时间。 到了楼下,林悠问他:“你要上去吗?” 訾岳庭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弄堂里停了辆车。 “停车麻烦。” 訾岳庭望着她,“你有话要和我说吗?” 林悠沉思片刻, 问了訾岳庭一个问题。 “你觉得这世上是坏人多还是好人多?” 訾岳庭在心里酌量了一下, “嗯……取决于境况。” “什么意思?” “在没有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 所有人都可以是好人, 但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 所有人都可能是坏人。” 林悠仔细想了想他的话, 觉得很有道理。 他看问题的角度和她不一样。她活得年岁太短, 阅历太浅, 对生活的理解当然不够深刻。 訾岳庭将车子熄火, 决定陪她坐一会儿。 “遇到什么事情了?” 林悠回想了一遍晚上的经过。 他们所里接到群众举报, 有人在社区出租屋内聚众卖淫,七点钟, 沈一安带队出的警。 不去不知道,一去发现整一层楼都是红房间。小姐们还挺懂事, 见了警察, 乖乖就在墙边蹲好,一看就是有经验的。 扣人的时候,有个小姐说要打电话,说是认识治安大队的李警官。 当时他们去了有七个人,除了她和沈一安,还有个实习警员,其余的都是辅警。 小姐说完这句话后,林悠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沈一安突然支开她和实习警员去买水。 等她再上楼时, 不少人的铐子已经解开了,那个李警官也来了。 人看着也就三十岁出头。穿着警服,人模人样的。 “我看到他贿赂辅警,一个人塞了两千块,让他们当做没看到。我师哥没收钱,但是……他也包庇了她们。最后我们只出了警,没抓人。” 林悠说:“我从来没想过,原来警察队伍里也会有坏人。” 訾岳庭听完整个故事,想的是,两千块钱,其实不算什么,能让他们冒着风险干这事,应该不仅仅是因为钱的关系。 “你师哥是怎么说的?” “他让我不要管这件事。” 关于这个李警官的传闻,林悠多少也听过一些。 李汉山以前在马草塘派出所干过,在林悠入职的前一年升调去了治安大队,所以两人没打过照面,但沈一安和李汉山共事过两年,这一票的辅警也都和他很熟。 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小姐一说治安大队的李警官,大家都明白是谁。 李汉山的姐夫之前是马草塘派出所的所长,因上头有人关照,一下就升调去了城关区公安分局干副局长。 毕竟之前是顶头领导,沈一安不 分卷阅读85 想得罪他是有理由的,但辅警就说不过去了。 林悠听过一些传闻,也有自己的怀疑,“我猜……他们有的人也去嫖过,有视频证据在那个李汉山手上。而且我怀疑,很可能这个卖淫窝点就是李汉山组织的,平时靠抽成收保护费运作。” 訾岳庭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了想,最后给出了同样的建议,“我觉得这件事情,你最好不要管。” 林悠不解,“为什么?” 訾岳庭说:“这无关乎对错,而是对你今后的发展不好,你明白吗?” 要是她出头捅破这件事,断了人家的财路事小,真要调查起来,涉嫌违法违纪,那就不仅是丢工作断官途,还要面临审讯羁押。 且不说她是个刚戴上警衔的小民警,没背景没靠山,能不能披露真相都不一定。这种地痞流氓不知什么来路,背后又有没有人,很可能最后这个李汉山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处置,反而找来些社会上的人对她进行打击报复。 无论怎么看,风险都太大。 她师哥故意支开她,往远了看也是为她好。 但林悠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嘴里塞满了沙子,满心抑郁不平,却有口难言,回想起来还有些恶心。她不想就这样忍气吞声。 “可我心里放不下。明天去上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訾岳庭安慰她,“你就想,往后去了专案组,也碰不到这号人了。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他行事这么招摇,以后肯定是要出事的。” 社会是复杂的构成,有很多隐匿的角落。黑暗与丑陋一直都存在,只不过她从前涉世未深,并没有接触到那一层面。 不聊公平公正这些虚幌子,在社会、职场上,自己的利益永远应当在第一位。保护自己,再谈正义。这是訾岳庭作为过来人的看法。 但林悠的想法很简单,也没有那些多余的顾虑。她的出发点只是正义。 “我自己受点委屈都没什么。但工作上的事情,我不能违背原则。如果我视而不见不作为,那和纵容犯罪有什么区别?” “但你有没有想过,因为这件事情,你们所的辅警都要失业,可能牵连的远不止这几个人……你得罪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林悠坚定道:“那也是他们做错了。” 訾岳庭静了静。其实林悠说的没错。 错的是别人,凭什么她要忍让。 他习惯了考虑事情总是先考虑最坏的可能。中庸之道,遇事上策是要避,凡事但求稳妥,不给自己惹上麻烦,自然也丧失了那份揭露社会阴暗的勇气。 有车开进小区,訾岳庭不清楚对方是停车的住户还是来送人的,于是打开了车前灯,有备无患。 林悠以为他要走,于是拉开门说:“我先上去了……晚安。” 訾岳庭跟着下了车。 “林悠。” “嗯?” 訾岳庭走上前,抱住她,叹了口气,“你先好好上班,别想那么多。就是要跟上级反映这个事情,也要有证据。” “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冲动。” 末了,林悠说:“我明天又要值班。” “我明天也有事情。” 他和许哲民约好了,明天一道陪訾崇茂去医院做检查。 两人在夜灯昏暗中抱了一会儿,訾岳庭忍不住问:“你还要值多久的班?” 林悠也很郁闷,“可能一直要等到上边的案子破了,警力分配下来,我们才能减负。” “嗯。” 他松手,摸了下她的头顶,“我等你。” 回去的路上,訾岳庭想了很多。 想到他也有过满腔热枕,嫉恶如仇的年纪。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身上再不见年轻时的那份愤世妒俗,渐而变得麻木不仁,对社会事件漠不关心,在体制中虚与委蛇,一心只安于谋生。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刻意回避自己的本心。 因为他心中有症结。 那个症结就是訾砚青。 西南医院,訾岳庭和许哲民碰上了面。寿宴后,两人也有段时间没见了。 訾岳庭一大早开车去老宅接的訾崇茂。许哲民找了个医院里的熟人,体检项目都安排好了,除了常规体检项目,还有针对心血管疾病的排查。 一整套检查做下来,从八点折腾到十二点,怕老爷子饿不住了,许哲民先带他去食堂吃点东西,訾岳庭留在心血管内科等结果。 “心绞痛发作典型,心电图有缺血的表现,但心肌酶数值波动不大……心绞痛是因为供应心脏血液的动脉血管出现硬化,血管变狭窄,血栓堵塞而导致的,这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冠心病。上次接急诊的医生也初步诊断过了,不放心的话可以再做个冠状动脉造影……建议是先进行药物治疗,吃一些抗血栓,减轻心肌氧耗,缓解心 分卷阅读86 绞痛的药物。如果心绞痛频发,有心梗、心肌缺血,或是其他更严重的症状,再考虑做介入治疗。心脏支架手术的话,考虑到病人的年龄和身体素质,我们是不推荐做的。” 医生关掉墙上的观片灯,说:“慢性冠心病一般是无法根治的,尤其是老年人,将会是一个漫长的治疗过程,主要还是以控制为主。首先是家人要重视,饮食生活各方面都要注意,酒肯定是一滴都不能喝了。还有就是要控制血压血脂血糖等等,平时呢让老人家调整好心情,不要太劳累,适当锻炼……只要合理有效治疗,在没有其他基础病的情况下,一般是不影响寿命的。但要是心肌酶升高,就有慢性转急性的风险了。” 訾岳庭将医嘱用手机录了下来,回去方便转交给胡嫂听,然后拿着处方去开药,都办好后才给许哲民打电话。 “结果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我取过药了,可以走了。” 许哲民说:“爸说你还没吃饭,让你也下来食堂吃一点。这里的饭菜还可以。” 医院电梯基本都是负载状态,就没有空闲的时候。从十五楼到二楼,进进出出了好几拨人。訾岳庭出了二楼,走长廊去到住院部的食堂。 西南医院他还算熟悉,曹月仙生病的那阵子,他经常来这里,对医院构造科室分布很清楚。 医院这地方,每来一回都有新感触。 訾岳庭突然就想,等哪一天自己老了,再踏进来,又会是什么感觉。 食堂的菜色比较简单,訾岳庭就点了个茄子,两个馒头一碗汤,随意解决一下。 许哲民给他占着位置,“我本来说去楼上饭店炒两个菜,咱爸说想吃食堂的味道。委屈你了。” “没事。我也想吃食堂了。” 訾岳庭还记得,曹月仙病倒的那半年,他们爷俩轮流陪床打饭,没少吃食堂。 訾崇茂看着食堂里形形色色的人,突然问:“我还能活几年?” 訾岳庭嚼着馒头说:“爸,没事,虚惊一场。就是心脏出了点小毛病,你吃点药平时注意一下就行了。你看,药我都给你开来了。” 訾崇茂不信他的话。 吃完饭,訾岳庭把车开到住院部的门口,扶着訾崇茂上车,再给他系上安全带。 “爸,我给你空调开着,你等一会儿,我和姐夫说两句话。” 訾崇茂一看,医院拍的片子出的诊断书,都放在后座,根本没有要瞒着他的意思。 老爷子放心了,儿子没骗他。 訾崇茂原本蔫了好几天,这下突然就有精神了,声音也洪亮了不少。 “你快点,我下午约好了跟人下棋。” 訾岳庭合上车门,转头,许哲民问:“咱爸是真没事?” “真没事。回头我把录音发给你。” 这里也不是能停车的地方,訾岳庭长话短说:“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市公安局是不是在搞什么网安行动?” “是。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想让你帮个忙,调个人去专案组。” “谁?” “林国栋的女儿。” 这门亲事是老爷子交代过的,虽然人许哲民没有正式见过,但名字已经听过好几回了。 许哲民回想了一下,“是叫林悠,对吧?” 訾岳庭点头,“是。双木林,悠然见南山的悠。” 许哲民记下,“好,我知道了。” 这不算什么难事。市局要调人上去办案子,通常都是一句话的事情,有人乐意有人不乐意,也没得挑。 36. 看展 男人就吃这一套。 零度美术馆位于芳草地, 是与当代画廊联办的展馆。展馆主体由美国著名的有机建筑设计师担纲,整体建筑呈现后现代主义风格,将冷酷的混凝土与原址上的绿色植被糅合,展现出工业与自然之前的碰撞与共生。 进馆前, 许彦柏朝二楼露台上的女人招了下手。对方的回应很冷淡, 只点头看了他们一眼, 又继续吞云吐雾, 与长发的男友人谈笑。 林悠的目光不由得被她吸引。 一条印第安风格的民族纹饰长裙, 一只翡翠玉镯, 头巾下是浅褐色的卷发, 左臂自手腕处便被刺青覆盖, 花臂一直延伸到锁骨, 妆容打扮极具异域风情, 一眼就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她就是王燃。 许彦柏买好票,又拿了两份宣传册, 递给林悠,小声八卦, “我之前一直怀疑她是我舅的女朋友, 不过现在看,他们好像分手了。” 林悠夹带私心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许彦柏把宣传册当扇子扇风,“我舅连进都不进来,还不说明问题吗?” 分卷阅读87 林悠悄悄回头,目光探往层叠的玻璃窗外。 绿色草皮的尽头,黑色汽车安静停靠,也不知他人是去了别处,还是坐在车里没下来。 出门之前,林悠也没想到訾岳庭会特意送他们过来看展。 她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 大概率也不会是为了盯梢来的。 他应该还没那么喜欢她。 林悠看着手里的宣传册,视线固定在封面上的“王燃”二字上。 也许是为了她吧? 展馆分三层,王燃的作品只在一层的固定展区展示。 画展的主题叫做「最后的呼吸」,策展人署名是宁远鹏。 林悠不想错漏任何的细节,从引言部分开始就看得很仔细,包括艺术家简介。 这一系列作品创作于20132018年之间,无论是画,雕塑,还是影像,主题都围绕着“溺水,窒息和濒死恐惧”。 影像室里播放的序幕影片,是艺术家进行溺水体验的纪实录像。黑暗狭窄的空间中,配合环绕式立体声音响,真实展示出人在水下的脉动,心跳,呼吸的声率,以及随着时间的推移,水下氧气殆尽后,身体本能地zwnj;挣扎和求生的状态。 林悠在黑屋里坐了一分多钟,自呛水那一幕开始,便感觉不适。 心上像捂了一块湿抹布,压抑,湿闷,窒碍……她对这种离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并不陌生。 那是被她锁在黑匣子中的记忆。 到最后,林悠也没能看完这段影片。 下一展区的展品,是以这段影片为基础所创作的系列油画。分别绘画了人在水中的四个状态,沉睡时,呼吸时,挣扎时,溺亡时。 画面的颜色鲜艳抢眼,笔触的块面感很强,但它仍不是本次展览中最重要的作品。 一层的中心展区摆着一座与人等比的雕塑,周围聚集了不少参观者。 雕塑主体是一只白色的浴缸,当中躺着一个全身浸没水中的裸体女人。 女人双目紧闭,身体呈鱼竿状弯曲,全身只有口鼻浮出水面,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做「最后的呼吸」。 从花臂纹身和悬浮的卷发可以判定,这个雕塑的原型正是艺术家本人。 作品介绍写,除陶瓷浴缸外,液体部分使用树脂材料制成,保证了透明度和水花的质感,而人体部分则用的是传统大理石,以不同的材质来体现刚与柔的碰撞。 水无形,却至柔至刚。如此温柔一滩水,足以扼死一个鲜活的生命。 有参观者在低语表达自己的见解。 “风格很像荒木经惟,但又致敬了古典,构图有《马拉之死》的味道……” 林悠有感,自己或许是这个展馆中唯一的门外汉。 比起欣赏雕塑的艺术性本身,她脑中浮现的却是另外的画面。 裸体造型在艺术作品中十分常见,这个雕塑本身也并不具有任何色情意味,只因为林悠刚才见到了王燃本人,难免会产生联想。 林悠偷偷咽口水……嗯,身材真好。 回想起那天扫黄现场,出租屋里挂着各式各样的情趣内衣,林悠脸上烧了起来。 一楼转完了,许彦柏问:“去二楼看看吗?” 林悠点头,搭着玻璃扶手上楼。 展厅内部以石料、玻璃、水泥为主要建筑材料,转角处尚有刻意裸露的钢材构架,灰泥地蜡,花岗岩石阶,粗旷中透着简约,处处都彰显着建筑师强烈的个人风格。 二楼是公共展厅,汇集了国内外诸多艺术家们的作品,作品多且杂,对于林悠来说,欣赏力已渐渐达到负载状态。 王燃仍在露台和展厅负责人聊天,只是指间未再夹着细烟。 玻璃门露开半扇,许彦柏他们经过时,王燃双手抱胸,朝人问了句,“什么时候回国的?” 许彦柏停步,“年初就回来了。” 王燃瞥一眼他身旁的女孩,“谈女朋友了?” “没。就……朋友。” 许彦柏不想让林悠尴尬。 王燃没深究,“看上哪幅画,让你舅给你买。” 许彦柏随口问了句:“多少钱一幅啊?” “你不需要知道多少钱。” 王燃拢一拢发,哼腔,“反正他买得起。” 訾岳庭的车就停在芳草地外面,他们到时,王燃便在二楼看见了。 这男人当真够冷血,都到门口了,也不肯赏脸进来看一眼。 逛完了上下三层,林悠说想回去展馆一层的美术馆商店逛逛,于是许彦柏陪着她又回到了一层。 隔着车窗加展馆的落地玻 分卷阅读88 璃窗,訾岳庭看见他们穿过展厅,进到美术馆商店。 他终于决定下车。 商店里,林悠正在看一只帆布袋,上面印着北斋最出名的那幅版画作品「神奈川外的巨浪」。 她拿起来,看了眼标价,又放下,最后想想,还是拿了起来,眼里分明是喜欢的。 五十块钱的布袋子,却还要犹豫一下。 訾岳庭假装闲逛进了商店,在结账区附近翻看书册。 许彦柏也在瞎转悠,指着展柜中的玻璃钢微缩雕塑说,“欸,这个挺不错的。有点像那个艺术家……我忘了叫什名字了,作品都是四肢细长的大蜘蛛,很诡异的那种,我在纽约MoMA看过他的雕塑。” 訾岳庭为他解惑,“Louise Bourgeois.” “对,就是他。” 实际上,是“她”,而不是“他”。Louise Bourgeois是当代数一数二的超现实主义女雕塑家。 大蜘蛛的灵感来自于偷情的父亲,和默默隐忍的母亲。雕塑因其扭曲的体态和荒谬的尺寸而深入人心。 商店的另一头,林悠最终决定买下那只布袋。訾岳庭见她去向结账区,于是随手拿起一本摄影书籍,问许彦柏,“你要买什么,一起结。” 许彦柏对这些艺术品周边不感兴趣,买回家也是放着积灰,将手里的微缩雕塑放下,“我不买。对了,王燃阿姨问你要不要买她的画……” 訾岳庭没答话,赶在林悠付钱之前将书放在了结账台上。 林悠先前没注意到他进了店里,看见他时,还愣了一下。 訾岳庭手里拿着钱包,分明是要给她付账的意思。 林悠说:“我自己付吧。” “没事,我也要买。” 是为避免太刻意,他才拿了这本书。 店员问:“要袋子吗?” 訾岳庭问她,“要吗?” 她买的本身也就是个袋子,就说:“不用了吧。” “不用。” “嗯,一百二十八块。” 訾岳庭付钱结账。 走出商店,訾岳庭拿着书走在前,两个小孩走在后。 王燃背倚水泥墙,看着太阳底下的三人,心想,他倒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舅舅。 訾家的事情,宁远鹏会跟她提一些。訾岳庭有个亲姐姐,年纪轻轻便过世,还是自杀。 据王燃所知,訾岳庭平时跟亲戚走得不近,家里也就这一个小辈。 前几年,许彦柏叛逆过一阵子,离家出走了半个月,都赖在訾岳庭家。因为是邻居,王燃没事会去串门,借锅借铲借蜡烛,反正就是寻着机会在他身边转悠,正巧那回就撞见了许彦柏,三人还搭伙点了外卖吃。 王燃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并不是因为訾岳庭才买的,单纯只是因为房子好。 在当时,那是锦城为数不多的全智能小区,无论是品牌户型还是安保物业,都是一流水平。 他和肖冉还好着的时候,王燃没动过歪心思。她有自己的底线,破坏别人家庭,说到底是不道德的事情,她干不出来。再加上,她也不想在小区里撞见他穿着拖鞋倒垃圾,或是牵着孩子散步的样子。 訾岳庭不是有花花肠子的人,结了婚就收心,在外面什么都不碰,一心养家,加上肖冉疑心病重,王燃为避嫌,没在那房子里住过几天。 那几年她基本是换一个男友就换一个住处,都在外头漂着。找灵感的时候,丽江海南走到哪算哪。 后来真正让他们走到一块的,还是艺术。 王燃曾问过訾岳庭,灾难给他留下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他的回答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幸免。 于是她萌生了要做「最后的呼吸」这一系列作品的想法。 最初,王燃打算拍一条片子,但拍摄她一个人完成不了的,于是请来訾岳庭帮忙。 实验艺术一直是她研究的方向,他们师出同门,在创作理念上不需要沟通就能获得默契。 但整个片子的走向超出了訾岳庭的预想。 呛水时,訾岳庭从外冲入,把她从浴缸里拽出来,表情是真的生气了。 “你是不是疯了?” 对王燃来说,这条片子是成功的。因为它很真实,每一帧画面都可以定格为一幅油画。 视频经过后期处理,做成了可以公开展示的模式,也成为了她个展上唯一的多媒体作品。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条片子为他们之间提供了一个契机。 那天后来,訾岳庭问她,“创作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告诉他,“和我的生命一样重要。”b 分卷阅读89 r 王燃承认,她有的时候很疯。 遇上他,她甘心更疯一点。 三人的身影渐远,王燃始终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最终在人要上车时,眼皮跳了一下。 她看出问题了。 他今天不是来看展的,更不是来帮外甥泡妞的。 上车时,许彦柏发挥绅士品格,多走了两步路从右边上车,而林悠是从左边上的车。 左侧是驾驶座,靠近马路,訾岳庭帮她开门倒没什么。问题在于,他手放的位置。 訾岳庭的手扶在了女孩的腰上,呈一种保护的姿态,是为避免她身后来往有车辆。虽然这个动作很短促,算不上过分亲密,但这种非必要的身体接触在訾岳庭身上并不合理。 他不是那种会跟男人拉扯着称兄道弟,或是和女人亲密搭肩勾腰的人,就是在饮醉的情况下也不会。 他的性格其实很闷。在人际交往中,会保持基本的距离。 他也见过女人,见得多了。单纯为占小姑娘的便宜,不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是,他怎么可能闲到大周末顶着太阳,陪两个小孩儿出来约会?哪怕是许彦柏,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劳心费力。 她早该想到有问题。 他们住在一个小区,用的一个物业。最近一个月,訾岳庭一次都没回去住过,水电费都是让物业代理的。连宁远鹏都说,不知道他每天在忙什么。 能让一个讲究生活效率的人,每天多开一个小时的车跑去郊区住,绝对是有情况。 王燃在回想。 刚才见的那几眼,对女孩其实没留下多大印象。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大概二十来岁,看着像学生,想不出还挺有手段。 也是,往往这种外表天然无公害的,更可能是心机绿茶,男人就吃这一套。 王燃觉得讽刺,果然世上男人都是一个德性,最终还是要挑个年轻漂亮的在身边,他也不过如此。 枉费她爱了他这么多年。 37. 茶馆 为什么叫苃苃? 坐进车里, 訾岳庭开了会儿冷气,问:“你们接下来去哪?” 林悠撒了个谎,说:“我晚上要值班,突然接到的通知。” “几点?” “六点到岗。” 现在快四点了, 没剩多少时间。芳草地在城北, 马草塘在城南, 遇上晚高峰还要堵个几十分钟。 訾岳庭定好了路线, 决定先送林悠去单位。 开到半道, 訾岳庭才问许彦柏, “你待会儿去哪?” 为了看展, 许彦柏特意空出了一整天的时间, 没有别的安排。他翻了翻手机, 临时也约不到朋友出来, 就说:“回家去看姥爷吧。” 回老宅,方向一致, 也不必绕路。 訾岳庭决定,“那先送你。” 林悠低垂着头。这其实是她内心期望的安排。 路上, 訾岳庭接到助教的电话。 “教授, 工作室里的石膏用完了。” “先问隔壁壁画系的工作室借一点。” “雕塑泥也没了……” “院子里那么多废泥塑,都砸了,扔炼泥机里管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炼泥机被几个新生弄坏了……” 訾岳庭头疼,要是以往,他就直接去工作室了。 后视镜里,林悠还拿着画展的宣传卡片在看,一声也不吭。 “先别做了,等我明天过去再说。” 挂了电话, 訾岳庭觉察车里有些过分的安静,后座的两人也没有要交流的意思,于是问了句,“画展怎么样?” 许彦柏将手机锁屏,放回裤兜里,“有点怎么说……死亡美学?说实话,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王燃的油画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人体比例多是扭曲的,并且刻意放大了五官在构图中的存在感。在那组关于溺水的系列油画中,女人在水下睁着眼睛,眼神空洞,格外有几分诡异。 许彦柏问林悠:“你觉得呢?” 林悠不懂那些专业角度的分析,只说自己的感受,“我觉得挺有寓意的,很生动……能放在美术馆里的,一定都是好作品。” “这不一定。很多艺术家都是自己砸钱在办展。” 林悠第一次知道艺术行业的内幕,“那回报呢?” 许彦柏说:“知名度,宣传效益,好看的履历,外加卖画收入……我们学校就有一个专门的学科,叫做艺术管理。” 砸钱,请人策划,名师推荐,办展造势,卖画。现在的独立艺术家,基本都是这个套路 分卷阅读90 。甚至于那些摆在画廊里的精美画作,很多都是艺术家们自己掏钱存挂的。 砸钱办展的目的是为了能有曝光度,让人看见你的作品,认识你的名字。 有些确实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一次就能出名。有些呢,砸钱也砸不出水花,昙花一现后便销声匿迹。 才华要被人赏识,被大众认可,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有时也需要一些运气成分。 “那些能拍卖到几千万的作品……” “幕后当然有推手。” 许彦柏说:“艺术家本身,只是产业链中的一环而已。” 林悠的世界观被刷新了。 訾岳庭在听。许彦柏所言并不脱离现实,而是行业现状。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找不到画画的源动力。 抛开功利目的去创作,无疑是快乐的,但一旦涉及到自我经营,把艺术当成事业来做,就会开始有很多的顾虑。市场流派,风格定位,效益回报,以及与同行的竞争……纷扰因素太多。 訾岳庭把车停在草堂北路上,对许彦柏说:“你在路口下,走过去。” 他开的是右车道,进老宅还要调头,有得堵了。男孩子本身没那么娇贵,晒太阳走两步不打紧。 下车前,许彦柏和林悠打了声招呼,“我先走了,你好好值班。” 林悠说再见时,满是心虚。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实晚上我不值班。” 林悠在后座说:“我下周要去专案组,所以这周末所长让我好好休息两天。” 新的调派任务是昨天下来的,抽调林悠和沈一安两人去市局专案组,昨天在单位,老戴还拉着他俩腻歪了一阵子。 “案子破了我们就回来了,别哭啊,千万别哭。” 沈一安确实是他们所各方面能力最突出的,上面调他去专案组合情合理。林悠知道自己的能力、资历、办案经验都还不够火候,所以她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去虚心学习。 訾岳庭没有改变路线,把车开远了一些后停下,“要不要坐前面?” 刚上车时,他就读懂了她的心思。她撒谎时的神态,每次都一样。 林悠拿着那只新买的帆布袋换到副驾。 值班的日子,林悠几乎每晚都在想着约会的事情。这两天的休假对她来说实在太宝贵了,就算今天他没有来陪他们看展,她也想好了要去找他。 林悠问他,“你一般约会都做什么?” 訾岳庭认真回想,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上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了。他只能想起上学时的事情。 訾岳庭无奈地笑了笑,答复她,“看展。” “看完展呢?” “吃饭,看电影……你饿吗?” “不太饿。” 訾岳庭看了眼仪表盘,这个点吃饭,确实有些早。 右侧的指引路牌有寺庙标识,转弯时他留神看见了,于是想到一个好去处。 武侯祠附近有不少古色古香的茶馆,是文艺青年热衷的打卡地点。 訾岳庭把车停在景区的露天停车场,两人沿着古巷寻去茶馆。 周末游人如织,又逢四五点的客流高峰,为免她被挤到,訾岳庭下意识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到了人疏的地方才松开。 值班的缘故,他们其实有段时间没能见面,但又好像昨天才见过,每当靠近时,那种心动的火花并没有减退,反而越燃越盛。 两人很自然地在说话。 “你这几天在做什么?” “画画。” “画完了吗?” “快了。” “是不是直到你画完,我都不能看?” “嗯。” 他还没有找回那份大方向别人展示自己作品的自信。 訾岳庭沿路找了家铺面雅致,内里清闲的茶馆。 茶馆大堂零散坐了三五桌客,有来会友的,谈生意的,也有像他们一样,无事可做,专程来偷得浮生半日闲。 坐下后,看见茶单,林悠知道了这家店人少的原因了。 因为贵,随便一泡都要三四百,单独的榻榻米隔间还有最低消费。 开门做生意,自然知道看人下菜碟。如果是年轻客人来,老板通常会推荐他们坐在大堂,若他们有人看中了榻榻米茶间,老板就会友情提上一句最低消费的事情。 毕竟两人的年龄差距摆在这里,林悠不会花枝招展地打扮自己,出去说自己是二十五岁,别人都觉得像十八九岁。这样一对茶客走进来,常人看了第一眼,联想到的都是事业有成的已婚男人和被包养的女大学生。 出门下茶馆,隐蔽性很重要,当然不可能坐大zwnj;堂。 分卷阅读91 老板话不多说,将他们往最好的隔间领。 茶馆除有常见知名的茶种,还有一些本地特产的川茶,竹叶青,峨眉雪芽,蒙顶山茶……以绿茶居多。 訾岳庭摸不准林悠喝茶的口味,就点了一泡明前蒙顶,一泡桂花红茶。 茶艺师为他们冲泡好头三道,先介绍茶种和些品茶事宜,后又端来夏令茶点,梅子果脯豌豆黄,最后合门离场,留客清净。 墙上挂书「今日无事」四字,盖碗茶工序繁多,确实要有闲情逸致,花上半日功夫慢慢品鉴。 先尝蒙顶,再泡桂花,方能品出甜味来。 訾岳庭给她斟好茶,说:“尝尝。” 林悠小心翼翼喝一口,入口微苦,茶香漫溢至舌根,才由涩转甜。 林悠的回答是:“好喝。” 对于不懂茶的人来说,茶叶确实只有好喝和不好喝之分。多余的形容词,她想不出来。 年轻人,多数没有喝茶的习惯。林悠不怎懂茶叶,但她知道北川也是茶乡,特产苔子茶。 小坝乡的高山密林中藏有不少梯田,每年清明,奶奶都会带她去山上采茶,但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訾岳庭突然想到,“你小名叫什么?” 他常听林文彬喊,但一直不知道那个字怎么写。 “苃。草字头底下一个友字,念第三声。” “为什么叫苃苃?” “是一种狗尾草的名字。以前奶奶家的后院里长了很多这种草,后来地震来了,没了。” 林悠含声说:“都没了。” 一泡茶凉了。 訾岳庭摁键烧水。 桌上的茶点没人动,林悠偷偷拿了一颗梅子含在嘴里,不怎么酸。 “你下午为什么不进去一起看展?挺有意思的。” 她之所以会答应许彦柏来看展,只是因为对王燃有所好奇。 訾岳庭在烫杯子,直接绕过她话中的叠嶂答:“她不是我前女友,只是个朋友。” 至于其他内容,他没有提,也是为让她不必胡思乱想。 那时,他正巧过够了颓靡的生活,看到王燃对创作热情,于是想试着搭上这辆顺风车,走出逆风处境。 但事实上,他们之间的创作状态并不融洽。 王燃喜欢在嘈杂的环境里画画。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满屋子开着灯,电脑电视投影仪……她喜欢把所有信息素都塞进一个空间里。 而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空房间,一块白画布,一个人安静独处。 在一起画画,和在一起过日子,其实都一样。 要找到合适的人才行。 林悠将梅子咽下去,紧接着含下一口茶,“哦”了一声。 她倒不是有多么小心眼。他结过婚,感情经历肯定不会像她一样是白卷。说白了,她就是好奇。好奇他会喜欢怎样的女人。 实际见到王燃的时候,林悠有些泄气。 无论是肖冉还是王燃,站在她们面前,自己完全就像个小女孩,全然没有魅力可言。 他好像没理由喜欢她。 訾岳庭在耐心泡茶。他发现了,林悠喜欢吃甜食,酸梅果脯,都是酸酸甜甜的,吃起来就不停嘴。完全是小女孩的口味。 林悠还有别的担心。 “之后……如果许彦柏约我,我该怎么办?” “你们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 “你不打算告诉他?” 訾岳庭说:“不是现在。” 秘密告诉一个人,就等于告诉给了所有人。 38. 初吻 树欲静而风不止。 屋檐外, 暮色四合。 一方室内,茶香袅袅。她款款在说,而他默默在听。 「色戒」中也有这一幕。暖黄灯下,男人和女人, 同坐榻榻米。 不过是居酒屋换成了茶室, 乱世烟云早已散尽, 唯剩太平盛世。 人常将情爱挂嘴边, 多少有些言过其实。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深情不渝, 无非是两人结伴, 身影成行。一个人说话, 一个人听。 “……我现在一个人住, 生活和家里没有太多交集, 瞒着是没问题。但时间长了, 继续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要坦白。我不知道我小叔会怎么表态, 也想象不出来,反正肯定不会容易。或许早点告诉他还好些, 这样能给他时间接受, 就像我当初要考警察,他虽然不理解,但最后也还是接受了。” 说到最后,林悠开始泄气。 “都是我一个人在说,你都不说话。 分卷阅读92 ” 訾岳庭放下手里的茶碗,空出身侧的一席地。 “过来。” 林悠坐过去。 “我平时上课话说得多了,有时想休息一会儿。我在听。” 即使坐的这样近,訾岳庭照旧只是握住她的手,说:“你考虑的这些, 不是一定要眼下解决的。不如顺其自然,等发生到那一步再说。” 林悠脸上仍不见笑靥。 訾岳庭低首,“怎么了?” “我师哥说,专案组很忙,经常要出差到外地查案子。我们之后可能没什么时间见面了……” 恋爱中的女孩,总是想得很远,担心太多。 看见她眉间的浅褶,訾岳庭有些无奈。让她坐过来,其实是想让她不那么拘谨,没想是适得其反。 訾岳庭答,“你又不是要出国,不会的。” 可是她现在很迷茫。 明明他就在身边,也说过是认真的,她心里仍是漂浮无定,像只翩旋的鸟儿,找不到一根能站稳脚的树枝。 她想象中的热恋,应该是亲密无间的。身体心灵两相契合,甜言蜜语过耳一遍。 可他的态度却总是不温不火。 她总在担心,过完今天是否会有明天,见完这一次,下次见面又将是什么时候。 林悠也开始沉默。 她盯着两人握合的手。他的手是有温度,有力量的,垂放状态下,手背处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这是一双画画的手,也是一双背过她的手。 林悠问他:“你觉得我为什么一直没有谈恋爱?” 訾岳庭猜,“不想谈?” 林悠摇头,“不是。” 二十四岁没有谈过恋爱。多数人都会认为,她是性格内向,不想谈恋爱,或是不敢谈恋爱。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也有留意过身边的人。大学时,同寝的室友替她着急,介绍了男生给她认识。男生的条件很好,长相人品都不赖,但接触下来,就是没有火花。 包括许彦柏也是。 究根结底,并不是对方有什么问题,而是她自己有问题。 她常常被问一个问题: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林悠是有认真想过的。 但最后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的择偶标准。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一个怎样的人,没有概念,没有轮廓,什么都没有。 喜欢这件事情,无需教导,由心而生,更不受限于条框。遇到对的,便会感应到。 二十四年来,心动的感觉,在她身上只发生过一次而已。 之前,她甚至还对他存有误解。 直到他来派出所销案的那天,她坐在他的车上。明明他只是在开车,一句话都没说,她心中却有暗流涌动。 和别的男生独处的时候,她想的都是怎样能找借口早些回去,或是结束约会。 但和他在一起时,她只觉得时间太短,一分一秒都珍贵。 人们可以肆意妄想,将她的暗恋说成是天真的少女心,肤浅的崇拜,盲目的依赖,恋父情结……谁让她生命里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将其他人都衬得黯淡无光。 只有他。 她重新开始写日记了。他们每次见面,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又对她说了什么话,她都会记下来。 她没想要感动谁。她也通过这种途径得到了满足。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喜欢他。 林悠告知他答案。 “其实我很想谈恋爱。但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谈恋爱。” 訾岳庭一边沏茶,一边在听。 “所以你不用觉得我还很懵懂。我准备好了。” 林悠深呼吸,说:“早就准备好了。” 訾岳庭私以为自己算是见过风浪的人。活到这个岁数,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做到平心定气,心无波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小姑娘的率真,让他无可招架。 这年代,遍地都是速食爱情,打开手机就能找到伴侣,无非是聊以慰藉,能作伴几夜全凭缘分。嘴上挂着情爱、美食、文化、艺术,伪装高雅。其实撕下面皮,都是一样蝇营狗苟。 他不喜欢POP ART,不喜欢大众审美,也不喜欢人人都急于追名逐利的生存模式。 他无意追逐诗与远方,心中也没有绿洲。他只是从某一天开始,对俗世生活厌烦腻味。 游历人间,难得遇上一泓清泉,比起欣喜,他更想保护它不受沾污。 恋爱就像画画,也像品茶事。慢慢来,没什么不好 分卷阅读93 的。 无奈她总比他心急。 訾岳庭侧身,扶着她的肩膀,问:“真准备好了?” 林悠点头。 “那把眼睛闭上。” 她照做不误。 他们都脱了鞋,盘腿坐在竹席上。 借一点身长优势,抬起下巴就能吻到她。 林悠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与想象中不同,这是一个轻巧的吻,只比上次的蜻蜓点水略深那么一点。 但林悠不知道,这其实不是他的本意。 他看见她眼皮在颤,双手紧张地捏在腿侧……到底是没经验,牙口咬得死死的,根本没有深入的机会。 訾岳庭满心无奈。 浅吻结束,他仍托着她的下巴没松手,目光定在她的唇上,“小时候箍牙了?” 不是箍过的牙,很少有能长得这么齐整的。 林悠答:“没有。” 北川不像锦城,十年前,大街上都见不到个牙医诊所。小县城里,很少人愿意花五六千块给小孩戴个钢丝牙套,尤其女孩子,更不乐意被叫做钢牙妹。 林悠解释说:“我小时候很爱舔牙,导致乳牙还没掉就长了新牙出来。拔过一次,特别疼,之后就长了教训,换牙期一直很听话,再也不敢乱舔牙。” 訾岳庭说:“难怪。” 林悠还在回想刚刚的经过,没缓过劲来。 这是她的初吻。 “下次……能不能……提前让我准备?” 看来是吓着了,连说话顿句都有不利索了。 訾岳庭故意逗她,“你不是说早就准备好了。” “不是心理上的准备。” 林悠懊恼道:“我刚刚吃了梅子。” 訾岳庭点头,“嗯。酸。” 他尝到了。 林悠的两颊开始升温。 他们现在的姿势,要接吻拥抱,其实都不太舒服。 訾岳庭放平了腿,放她坐在自己身上。 “等……有人进来怎么办?” 她的担心太多余。 包厢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保有私密性,何况是这种消费水平的场所。 訾岳庭问她,“饿不饿?” “有点。” “回家吃,怎么样?” “你做饭?” 回家做饭需要准备食材,太费时间。在外面吃,无非是呆在商场里,沉闷无趣。 訾岳庭想的是,“打包,或者外卖。” 林悠不自觉地舔了下唇,“好……我们现在走?” 訾岳庭看了眼茶桌,“茶还没喝完。” “哦。” 林悠松开环在他后颈的手,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气喝掉,连他的那杯也没放过。 果然是人民警察,太求真务实了。 “也不用这么急。” “我…饿了。” 茶碗都空了,林悠想起身。 “我们走吧。” 但訾岳庭没放她走,离场前,扶住她的腰又吻上去。 这次,姿势对了,但她还是紧张。一紧张,就会下意识咬住后牙槽,险些连喘气都忘记。 看来,他要教她的还很多。 但这一吻,好歹比先前持久些。 人在接吻时,脑子里会想些什么? 春日的雨,夏日的阳,秋日的风,冬日的雪……而林悠在想,接吻之后的下一步会是什么。 是的。就连一吻还没结束,她便就开始贪心不足,得陇望蜀。 未待她的念头发酵,訾岳庭已悄然松手,只隔一道呼吸,唇齿仍近无可近。 他抬手拭掉她唇上的润泽,暗地里咽下了一声叹息,说:“走吧。” 站起来,林悠的步子开始飘了。 訾岳庭牵着她,结账也未松手,倒也不在意什么目光。 不同下午时的人流密集,景区闭门停客,熄了香火,自然也就没了烟火。 两人沿着武侯祠的仿古城墙走去停车场,一直行至车前,林悠才恋恋不舍地松手。有一瞬间,他突然感受到了她对他的依赖。 发动车子,訾岳庭说:“想想吃什么。” 顾虑待会儿可能还要接吻,林悠将咸辣油腻的菜系都排除,得出的最佳选择是喝粥。 訾岳庭知道一家不错的粥铺,于是将手机解锁递给林悠,让她在外卖软件下单。 选好餐品,进入最后的支付程序,林悠谨慎地把手机还给他,说:“要输密码。” 訾岳庭直接告诉她,“070930。” 见她半天没动作, 分卷阅读94 他又说:“是小檀的生日。” 下单成功,送餐预估在三十分钟后送达,时间应该刚刚好。 林悠将手机还给了他。 “你知道我们派出所门口有个小喇叭吗?” “嗯。” “那段话是我录的。” “录的什么内容?” 他去了几回派出所,但都没仔细听过。 林悠字正腔圆道:“公安友情提醒广大市民,不要随便将个人信息,网银密码告诉给别人……” 訾岳庭干笑了一声。 “你不提醒我,我都忘记自己在和民警约会了。” 林悠问:“你有心理负担吗?” 訾岳庭答:“还好。” 比起民警这个职业,朋友侄女的这个身份,更让他有负担。 可怎么办,遇到了,心动了,开始了。 人生不是连续剧,不会有下集预告,谁不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有时,一不留神被绊倒,也有时,一步就是一生。 39. 午夜 Si tu vois ma …… 车子开入荷塘月色时, 夜已全黑。 院墙前横空冒出辆白色的轿车。车库挂门缓缓卷起,訾岳庭留神看了一眼,车边站着的人是宁远鹏。 比起他今晚来的目的,訾岳庭更介意宁远鹏是如何得知他的新住处的。 房子刚装修完工时, 訾岳庭请过几个亲近的朋友前来温居, 里头并没有宁远鹏。 最近, 因为訾崇茂的病, 他们的关系虽有缓和, 但远没好到上家里做客的地步。 訾岳庭拉刹停车, 把家门钥匙交到林悠的手里, “你先进去等我。” 林悠问:“外卖到了怎么办?” 他让她放心, “我就在门外。” 訾岳庭拿烟下车。 隔着夜色, 宁远鹏的目光一直追着副驾下来的人, 最后也只落见个背影。 “你有客人?” 宁远鹏没把自己当客人。 訾岳庭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宁远鹏答:“何冰的工作室就在前面, 他告诉我的。” 其实事情还要复杂一些。是王燃先在何冰那里打听到了他的新住处,再告诉给宁远鹏。 訾岳庭知道何冰的工作室就在不远, 搬来后迄今也没去串过门。艺术园区住的多是同行, 谁的工作室开在哪里,开车绕一圈就清楚了。 訾岳庭点烟,“你和何冰很熟?” 宁远鹏只有圆谎,“在一起喝过几回酒。” 何冰,一位圈内同行,也是圈中“闻名”的浪子。老婆长年呆在江南水乡,而他常年耽溺于温柔乡。 艺术圈中人交友,看才华的居多,很少会去关心各自的私生活, 且人品如何,真要日久方能现原形。 何冰在圈内风评极差,同行私底下都叫他何导。因为他最爱自编自导,将自己演成了活生生的艺术家,好把年轻女学生骗上床。 这厮不仅搞艺术,还爱写书写博客。写的尽是些虚无缥缈,无病呻吟,却也能骗得一票女文青投怀送抱。 其实他画出来的东西也就那么回事,德不配位。才华顶多只有三分,其余全靠吹捧。但他就是混得比圈中大多数人都好,只因会经营自己。不少后浪都想走他的路子,嘴上多鄙夷,心里就有多羡艳。 这几年,何冰的画确实有长进。但这并非归功于女人,而是大麻酚的功劳。 男人一辈子所求所想无非是钱与色。饱暖思淫欲,淫完搞文艺。有了名有了利,难免动起些歪心思,想要追求刺激。 男人在外头的事情,回家是瞒不住的。老婆多多少少都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系好利益共同体,只要不闹出人命就不离婚。 结婚前,訾岳庭和何冰算是酒肉朋友。结婚后,基本没有往来,渐也就淡了,如今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现在回想,当初肖冉希望他远离这群朋友,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宁远鹏回溯到正题上,“我刚从老宅那边过来,还见到了许彦柏。你怎么没一起回去?” 訾岳庭一句带过,“有点事情。” “你爸担心往后身体状况不好,有想法办个告别展,不以盈利为目的,画展收入都捐给慈善机构……你怎么想?” 其实以訾崇茂在当今画坛的地位,别说是办告别展,随便拿出一幅作品拍卖,大山沟里就能建起一栋希望小学。 訾岳庭想了想,“他想办就办吧。”反正家里从来也轮不到他拿主意。 老爷子能有今 分卷阅读95 日声名,不仅仅是才华所铸。 早年訾崇茂拜师名门,年纪轻轻便名声赫奕。那个年代,搞艺术是稀罕事,发财的机会很多。但訾崇茂一直拒绝走政治化,商业化的路线,只潜心创作,将德与艺看得齐等重。 訾崇茂不仅严苛于自己的风评,对待门生向来只有一条训诫:成了名,更要爱惜羽毛,不能生敛财之心,否则必定晚节不终。 作为画坛大家,为人恩师,訾崇茂一生没有污点。 但作为父亲,一家之主,他确实有专断之处。 否则也不至于整整十年,父子之间仍有解不开的心结。 如果说何冰只是个三分货色,正当时的訾岳庭谦虚也能拿七分。 才华是七分,皮相是七分。就是不做这行,走别的路子肯定也能成功。但他身上唯独少了点儿功利心,也就是冲劲,这种态势在訾砚青去世后尤为明显。 常言说,家庭决定了一个人的前半生。天地人和,訾岳庭实际都有了。三十岁之前他可以尽管折腾,不用考虑什么后果,等玩够了,安安心心接訾崇茂的班便是。 但谁能料想,一场天灾,让这个原本美满的家庭余震了十年。 訾岳庭能理解这些年訾崇茂对他的冷落。 追根溯源,全是因为他一门心思要去大山里支教。若不是他去了北川,訾砚青不会去做深入采访,后面也不会陡生那么多变故。 恶果的源头,是他的叛逆与任性,非要过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 可他究竟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他就是个普通人。天塌下来,地陷下去,照样要亡。却又为什么不甘心做个普通人?是莫无须有的才华,还是骨子里那点自命不凡? 在世界与高墙面前,他根本不算什么。 于是他放弃得干干净净。 訾岳庭琢磨着,“这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宁远鹏也不费劲绕弯,直接问他,“你下午去芳草地了?” 訾岳庭明白了,是王燃让他来的。 “去了。但没进去。” 宁远鹏点头,表情既无力亦无奈,“她对你还没死心。” 下午他们三人离开芳草地后,王燃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打电话给宁远鹏,让他去打探情况。 接到电话时,宁远鹏正好在陪訾崇茂洗笔作画,紧接着许彦柏就来了。 许彦柏没那份心眼。本就是来陪姥爷说话的,张嘴就把下午的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 王燃所猜不假,三人约会,许彦柏尚被蒙在鼓里。 其实近来訾崇茂也在四处打听儿子处对象的事情。问了一圈人,甚至和他们系主任校领导都通了电话,也没能问出个结果。 老爷子不信儿子保密工作能做到这么好,便估计他先前只是随口搪塞,心底失望至极。 没想却是真的。 远远看到送餐的小电瓶在往他们这方向开,訾岳庭朝人招了下手。趁着空档说,“话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同样的话,没必要再说一遍。” 交接完毕,宁远鹏懂了,这是要留小姑娘在家吃饭。 “你认真的?” 宁远鹏若真了解他,就知道问这话是多余的。 訾岳庭正巧没想答复他,熄烟准备进屋,“这事你别跟我爸提。他心急,到时情绪波动血压上来,对心脏不好。” 男人的事情,三两句就能聊完。宁远鹏驾车离开,訾岳庭拿着外卖摁密码进门。 一楼的灯是暗的,林悠的鞋子脱在门口,连同水电物业缴费单一起。 打开鞋柜,里头的拖鞋却没有少。訾岳庭于是拿出双小码的拖鞋,一并带上楼。 每次来,林悠都心心念念着电视柜墙上的画册,这次不知又看中了哪一本。訾岳庭见她抱着书,看得正投入,遂在她脚边放下拖鞋,便没再打扰。 外卖餐盒不干净。訾岳庭用自己的碗碟装盘,简单加热了一下,才喊林悠过来吃饭。 晚饭喝粥,清胃解腻。訾岳庭点的是咸粥,生滚鱼片,林悠点的是甜粥,绿豆莲子。 除了粥,还有虾饼、红糖糕和一碟下粥的榨菜,两人食刚刚好。 粥还烫口,林悠不急喝,咬着筷子说,“我明天也休息……晚上不回家也行。” 訾岳庭说:“好。” 她用过的毛巾牙刷都在浴室里放着,客房也还是原样,他没动过。 林悠又提议,“吃完饭我们看电影吧。” 她留意到客厅有家用投影仪,只是不知他用过几回。 訾岳庭还是同样的回答,“好。” 态度温谦,但仅仅是对她而已。 他不是那款温柔体贴,对女友百依百顺的类型。搁以前,从来都是别人顺着他的喜好,少有他顺 分卷阅读96 着别人的时候。 訾岳庭惊讶于自己的改变。 也可能,是他太久没谈恋爱了。 粥喝干净,林悠搁下筷子说吃饱了,盘子里还剩最后一个虾饼没人动。 总共就四个虾饼,他吃了两个,林悠只吃了一个。 訾岳庭把最后的虾饼夹进林悠的碗里,没由她拒绝,“多吃点,抱起来没二两肉。” 实际高中毕业后,林悠的体重就没变过。她属于那种怎么吃也不胖的类型,体重一直在九十来斤,不怎么波动。 林悠的个子不矮,一米六七。招警有身高要求,她的身高算是占优势的。 今晚不用送她回家,也不用费劲地停车,难得可以喝点酒。 訾岳庭设置好投影仪后,留林悠一人挑片子,自己去开了瓶冰啤酒。等回来,林悠还在纠结,“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电影,或是导演?” “北野武,托纳多雷……你想看什么类型的?” 訾岳庭对热映的商业片没兴趣,但如果她执意想看美国大片,他也会硬着头皮陪她看下去。 好在她没选。 林悠说:“嗯……爱情片,或者和艺术相关的。” 訾岳庭拿过遥控,看了一圈选片。和艺术相关的爱情片……似乎《午夜巴黎》最合适。 就它了。 影片缓存中,訾岳庭没急着坐下,而是问林悠,“要喝什么?” 林悠直勾勾看着他手里的啤酒,“喝你的。” 訾岳庭挑眉,“会喝酒吗?” “不会。”林悠答,“但可以试试。” 訾岳庭关掉顶灯,在沙发上坐下,右臂绕过她的肩膀后落定。 林悠问:“你看过吗?” 訾岳庭抿一口啤酒,“值得看第二遍。” 电影讲述的是一位美国剧作家,在午夜巴黎街头漫步时,偶然穿越回到了巴黎艺术的黄金时代。在一场名流晚宴上,他遇见了风流的毕加索,自负的海明威,以及怪异的达利……并爱上了毕加索的情妇。两人再度穿越回到十九世纪,遇见了属于那个时代的艺术家们。电影中充斥着满满的虚构主义,以及伍迪艾伦惯用的浪漫。 这场巴黎狂想曲在一首Si tu vois ma mère中落幕,钢琴与萨克斯同奏合响,影带胶卷尚有余温。 不知是否因为偷尝了他的啤酒,这部电影带给林悠一种微醺的氛围。 夜宴将散,水晶灯坠如垂柳摇曳,碰撞出清声脆响,衣香鬓影中灌满了香槟气泡。泛黄的色调下,西装和吊带,丝绸与羽毛,都只是午夜巴黎的浮光掠影。 林悠抛弃电影中关于美学、艺术,以及情爱部分的深奥探讨,问了訾岳庭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如果你是电影的男主角,你会选择和未婚妻回到美国,还是永远留在巴黎?” 訾岳庭答:“留在巴黎。” 不必深思熟虑,他无疑想留在巴黎。 回到美国,他便始终还是那个庸碌无为的剧作家,寥寥无几的读者,相处并不和睦的未婚妻……美国永远无法带给他巴黎所让他感知到的激情与灵感,等待他的,只有望不到头的生活与心有不甘的平庸。 庸俗地活在现实里,或是继续做这场狂欢的梦,在这两个选项中,他曾选择过一次前者,所以如今想做一次后者。 哪怕时刻都要面临梦碎的考验。 投影退回到了选片页面,他的手臂仍搂在她的肩上,两人一深一浅地陷在沙发里面。 这个姿势很舒服,舒服到谁也不想动弹。 “是现在的巴黎,二十世纪初的巴黎,还是十九世纪……?” “其实都一样。” 訾岳庭换了熟悉的语气,“当代把毕加索时期看作现代艺术的黄金时代,立体主义的人们却认为印象派是黄金时代,而印象派的人们又认为文艺复兴才是艺术的黄金时代……也许黄金时代根本就不存在,只是理想的梦境。巴黎就像一棵苹果树,人人都知道树上结着苹果,却从没有人真正摘到过它。巴黎只负责给人们制造梦境。” 看似浅白的字句,实际传递着别有深度的讯息。 他的课也是这种风格,阐明扼要,从不拽文嚼字,或是空谈学术,给艺术披上皇帝的新衣。 简单的故事,简单的遣词构句,也可以说一个并不简单的道理。 时钟已悄然步入午夜,訾岳庭率先脱离沙发的桎梏,“去洗洗,睡觉吧。” 40. 麦穗 爱她会不会害了她。 洗完澡, 林悠裹着浴巾在浴室镜前思索。 一zwnj;方洗手台,左边是换下的脏衣服,右边是他给她准备的睡衣。 分卷阅读97 她该怎么穿? 前几次留宿,她都是穿着胸罩睡的。勒着睡一晚, 其实挺不舒服, 可如果不穿, 就这么松垮垮地套件T恤在身上, 某些部位……还是蛮明显的。 浴室本就闷热, 再想下去, 林悠就快要窒息了。 三楼并非只有这一间浴室。訾岳庭在主卧的卫浴洗漱完出来, 听见这边也没了水声, 他猜她多半已经洗好了, 便站在走廊上等着, 浴室里却半天没动静。 最终只有敲门。 林悠随手抓起他的T恤穿上,揉散头发, 开门。 訾岳庭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化妆包,站在门外问她, “用不用擦脸的护肤品?” 化妆包里是旅行size的洗面奶, 爽肤水以及乳液,全套都有,还是个挺出名的法国牌子。 林悠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些?” “坐飞机时,航空公司给的护理包。” 他当时随手放进了包里,回来后在行李箱中翻到,便也没扔。 这些东西,他自己用不到,大概女孩子能用到。 她平时护肤的流程很简单, 在家只用洗面奶和水乳,其实算不上是护肤。 大学四年,林悠是全靠洗颜专科和大宝过来的。因为不化妆,也不懂这些,夏天最多涂个防晒霜,晚上不必卸妆,自然没那些复杂的流程。 林悠接过化妆包,有些许怀疑,“飞机上还送这些……” “嗯。” 国际航班一般都有护理包附赠,品质取决于航空公司和舱位。这一袋好像是年初去温哥华看小檀时留下的。十来个小时的航班,机上拖鞋眼罩牙刷一应俱全。 訾岳庭见她头发还在滴水,T恤上水渍斑驳,深深浅浅,又提醒了她一遍,“吹风机在镜柜里。” “我知道。” “早点睡,明天我们出去吃早饭。” 林悠问:“吃什么?” 訾岳庭提议,“馓子豆花?” 那家豆花味道确实不错。 林悠点头,站在原地,手里拽着T恤的下摆。 她知道自己若再不说点什么,他下一句可能就要与她道晚安。 “……我不想一个人睡。” 訾岳庭望见她眉眼低垂,衣服都快被她拧得不成形了,体态虽然别扭,但话说起来一点儿不含糊。 他应,“那你等我一下。” 五分钟后,訾岳庭拿着枕头进到客房。 林悠刚吹完头发,规规矩矩坐在床的一侧,等他。手机也是落单状态。 她没有睡前玩手机的坏毛病,平时不怎么关心网上的事情,社交软件里除了工作群组,基本没什么要紧事。 訾岳庭躺进来,下达温柔指令。 “关灯。” 消失的五分钟,他回房间用电脑处理了一些邮件。 如果她不说那句话,他其实打算趁着有灵感,去画室画一会儿画,再回来陪她。 是真有太久没恋爱,忘记女人是要哄着的了。 怕她匆匆忙忙,头发只潦草吹了一遍,訾岳庭先确认过她的头发干透了,才放心将人揽进怀里。 客房的空调就装在床头,她若湿着头发吹一晚上,明天不头疼就怪了。 抱起来,明显感觉与之前不一样。 胸前是软热绵柔,没有海绵垫的阻隔……她没穿胸罩。 刚才站在浴室外说话时,他隐约看见领口下的起伏。正当他在克制咽息间,林悠悄声说,“我刷牙了。” 语气混若和大人讨糖的小孩。 他知道她刷牙了。因为两人身上是一样的薄荷味,一样的沐浴乳香。 訾岳庭故意问,“是吗?我检查一下。” 他低头,林悠便自动迎上。 这一吻,与傍晚时已然不同。 她好像突然就开了窍,唇间尚有薄荷爽珠遗留的清香,细舌如潺潺溪流,凉爽而清甜。他尝了又尝,却还是不够酣畅。 少女的唇,有独特的味道。 和她亲吻,就像经历了一场夏日的园游会。 燃情中萌生一丝纳闷,这么短时间,她是从哪学来的? 答案是,电影。 訾岳庭一直在把控步速,却不得不直面现实,这一吻,将他的心火烧了起来。 他没找到合适的睡裤,只能委屈她把T恤当睡裙穿,现下后悔莫及。 缠吻间,她的衣服被卷得乱七八糟,腿也勾缠在了一起。他原本是隔着衣料在抱她,不知何时起,指尖触及的全是柔软细滑的肌肤。 她没有经验可谈,以至于情动时的身体语言反而更真实。 分卷阅读98 他握紧她的腰,再收力,怕她疼。 “女人只要主动一点点,男人就会屈服。但也不能太倒贴,要适可而止,量力而为……” 这话是谁说的? 肯定不是莎士比亚。 大概是林旼玉。 反正不管谁说的,都很奏效。林悠亲身演练过了。 不能再亲了。 訾岳庭在喘息中刹车。 本该就此停止,但他忍不住又安抚着吻她,浅浅落下,深深绕进,又忿忿退出。 他用双臂将她抱紧了几分。 末了,訾岳庭轻叹自噱,“我有很多年没接吻了。” 大概有十年那么久。不管她信不信。 结婚后,生活趋于稳定,感情日渐平淡,加上有了孩子,单为一日三餐就忙得昏头转向,哪有心思搞浪漫? 夫妻间不接吻,是常态。 没有感觉,吻也是应付,全然投入不进去。 单身时呢?遇到的都是不爱的,可以上床,却无心接吻。 到今天才记起,原来接吻是这种感觉。 其实他和她根本没有区别,都是新手。 “睡觉吧。” 再亲下去,他难以保证自己不会动别的念头。 或许她想要的只是有人伴枕同眠,他却想要睡她。 临睡前,林悠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訾岳庭暗想,她今天问的还少吗? 他答应,“嗯。” 于是林悠小心提问,“你还爱你前妻吗?” 该怎么回答。訾岳庭思考了一下。 爱是一个复杂的词,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 结婚前,他曾觉得自己不够爱肖冉。 而当他开始全心全意爱她时,她却选择了提前离场。 虽然他们曾经的感情基础很深,但分开也分得彻底,没有任何藕断丝连。 现在的他很清楚,“不爱了。” 那只是他过去生命里的一部分,已经画上句号的一段人生,再也不会复盘。 林悠带着心底里那一点不确信,这是她今晚的最后一个问题。 “真的?” “真的。” 虽然这个问题,很早之前便有了结果。在她提问时,他又问了一遍自己的心,还是同样的答案。 訾岳庭的手已换到她的肩头,轻轻揉捏,“你为什么觉得我要苦情地活着?” 林悠沉默不答,悄悄咬起了手指。 因为她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他们离婚的原因,包括他离婚后的改变……但这些,她不敢言白。 在林悠的理解中,两个人如若不是真心相爱,又怎会迈入婚姻的殿堂? 他和肖冉因热爱艺术走到了一起,最后因为生活而渐行渐远。 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分给了俗世多少,理想自然就要减掉多少。 在巴黎,他们可以做一对神仙眷侣。但回到锦城,所有巴黎的造梦都开始破灭。 肖冉很清楚现实和理想的界限在哪里。比起那些永远定格于历史的流派,她更热爱当代与新潮,奢侈品牌,昂贵珠宝,以及有格调的上流生活。 肖冉并没有错,只是他们所追求的东西不同。 他甚至接受过这种现实。身边的爱人,并不一定非得是灵魂伴侣,可以只是生活伴侣。毕竟人这一生,遇到灵魂伴侣的概率太渺茫。 婚姻,让他对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最终让他确信,肖冉并不是他想要共度余生的女人。 他的确颓废过一段日子。苦情一阵子可以,但不要苦情一辈子。 訾岳庭告诉林悠,“现实都是不美满的,决定结果的因素很多。无论之前的故事是否圆满,生活都要向前看。” 他现在所向往的,无非是像她一样,不浮躁,不气傲,务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给人生增加额外的难度。平凡人,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也是了不起的成功。 他活到这岁数,还能遇上这样的人,实属有幸。 但不幸的是,这样的姑娘,他往后再遇不到了。 一席衾,两人眠。林悠睡着了,但訾岳庭没有。他悄然起身,进到画室,攒起白天稀薄甚微灵感,继续那副未完成的画。 夜长苦短。画到累了倦了,眼睛对颜色也不敏感了,訾岳庭才回到客房,从身后抱着她躺下。 她的睡颜酣恬,正全心全意沉浸于恋爱的甜蜜中,大约不会明白他现在的挣扎。 这些天,他其实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爱她会不会 分卷阅读99 害了她。 苏格拉底说过,人生就如同在找麦穗,你怎么知道你手中的那支是最大的麦穗? 他已经看过了整片麦田,知道什么对他而言是最好的麦穗,但她的麦田还很广阔。人生路上,她肯定还能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他不见得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现在只站在麦田的初端,方走了几步路,遇到一支自认为是最大最饱满的麦穗。但当她走进麦田深处,就会发现,其实后面的大麦穗多的是。或许,她会后悔当初仓促的选择。 这种爱慕与心动,在她的人生中还会遇到很多次。 但于他而言,却可能是最后一次。 41. 露珠 双倍意式浓缩 清早, 两人差不多是同时醒的。 訾岳庭从睡眠状态里抽身。他确信林悠也醒了,因为她在动,很轻微的动作,像是在挠痒痒。 能在夜里做的事情, 不一定能在白天做。 比起能借醉缠绵的夜晚, 成年人更害怕清醒的早晨。 所以他几乎从不留宿。 但这个早晨的氛围, 意外很舒适。 日光透过卡其色的棉布窗帘潜入, 不知名的鸟儿隔窗奏乐。訾岳庭清嗓, “早。” 没料想他醒了, 林悠微微吃惊, 随后应声, “早。” 他说:“起床穿衣服, 我们去吃早饭。” 林悠搞不懂他为什么对吃早饭这么执着。上学时, 林文彬也紧盯着她吃早餐,基本是每天一个鸡蛋, 漏缺一天都不行。 大约这年纪的男人都这样。 “那家豆花一天就卖五十碗,去晚了就没了。” 虽然不知现在几点, 但她心里是不愿起床的。她不想这么快脱离开他的怀抱。 林悠小声嘟囔, “现在去肯定没有了……” 一天只卖五十碗这事是真是假,訾岳庭不知道。但她赖床,肯定是真的。 訾岳庭抓起枕边的手机看了眼,“现在……才七点半,来得及。” 林悠还是不动弹,反倒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起来?” 为什么?因为她几乎是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他连手臂都动不了。 訾岳庭挪了挪自己的右臂,林悠才意识到, 自己枕着他的胳膊睡了一晚上。 抽出酸涩微麻的手臂,訾岳庭换了平躺的姿势,重新搂住她的肩。 “你小时候是不是喜欢抱着洋娃娃睡觉?” “我没有洋娃娃……但我喜欢抱着枕头睡。” “还没有抱够?” 林悠摇头,开始往他怀里蹭,嗯嗯啊啊含糊不言。 原来她也是会撒娇的。 訾岳庭懂了,她不想起床。不仅如此,她还想再回顾一遍昨夜的吻。 他顺势托住她的腰,说:“换个地方。” 起身时,訾岳庭发现自己有些轻微落枕。 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他一整晚都保持侧躺的姿势,这不是他惯用的睡姿。 他抱她进了自己的卧室,落停在床沿。随后将双臂撑在深蓝色的被单上,屈膝俯吻。 清早的吻,就像双倍意式浓缩咖啡,甘醇浑厚,强劲有力,连带荷尔蒙也是双倍的。 换了更熟悉的场地,态势比昨晚还要火热。 俯仰的姿势,让他们的身体贴合得更紧实,但他手始终只停放她的腰线上,不再僭越。 她的身体微颤,就像悬置于叶尖的露珠,晶莹饱满。 要积攒多少个清晨的霜露,才能形成这样一颗露珠。抖落它,他于不忍心。 他不想那么快推进到那一步。至少,要给她深思熟虑的时间。 依然是他先停吻。 訾岳庭轻声在叹息。 其实他心中的叹息更甚,但她听不见。 他将她身上的衣服拉扯整齐,坐起来说:“早饭还是要吃的。” 林悠的脸红透了,不敢与他对视,揉着眼睛说:“我不饿……” 锦城姑娘皮肤好是出了名的,又白又细,稍有一点绯红色都很显目,林悠也不例外。 看样子她是要赖床到底了,訾岳庭决定去翻翻冰箱,要实在做不出什么来,只能照旧点外卖。 林悠又睡了一会儿。她的生物钟一直是按上班时间走的,前段时间因为值班,昼夜颠倒,才开始变得不规律。 他的房间,他的床,有他的味道……抱着被子,她做梦了。 还是春梦。 白天做的梦,大约 分卷阅读100 就叫做白日梦。 林悠醒来时,厨房有烹饪的声音,她凝神听,是榨汁机在运作。她从床上坐起来,目光在房内环绕。 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卧室。他抱她进来时,她根本无暇留心房间的布局摆设。 基本陈设和客房没有太大的差别,只不过多了一张工作台,上面放着书本电脑,以及一些打印出来的课件材料。 床头有一只木质相框,上面是小檀的照片。大约是多年前拍的,小女孩看着只有三四岁,梳着牛角辫,抱一只玩具熊坐在青青草地上。看照片的背景,像是一家三口野餐时拍的。 訾岳庭手拿奶昔开门进来,发现林悠已经起床了,盘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相框似在出神。 知道她这段时间工作累,所以他没有进来打搅,放任她睡到中午,直接跳过早餐准备了午餐。 訾岳庭在床边坐下,用新鲜的奶昔交换了她手中的相框。 所有前段婚姻的遗物,都被他留在了市区的房子里。他原想一样都不带过来,但最后,他留下了这张相片。 把它放在床头,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看起来有意义一些。 过去的这十年,除了小檀,没留下什么让他留恋的东西。 訾岳庭准备好要被她问一通问题。 但林悠什么都没问。 他说不爱了,那就是不爱了。她信他。 林悠乖乖喝奶昔。他放了牛奶、香蕉和芒果,还有一点蜂蜜,给她醒胃。 訾岳庭看着她一口气喝完,用手背擦了下嘴,然后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被逼着喝中药的小孩在等待表扬。 訾岳庭接过空杯,轻拍了下她的脑袋,“起来吃饭,我煮了面,一会儿坨了。” 林悠跳下床,光腿穿拖鞋。他的衣服还算宽大,至少能遮住重要部位,天热在家穿,只给他一个人看,倒也没什么。 林悠踩着脚架坐上高脚凳,低头嗅一嗅,面碗里的葱香很浓郁。 “你自己做的?” “嗯。” 食材有限,家里只有面条和蔬菜,他做的是简单家常的葱油面。 下水煮油面,温火熬香葱,伴两勺味极鲜,再浇一点热香油出锅,操作起来不麻烦。对厨房老手来说,半小时就能完工。 林悠问他,“以前……都是你做饭?” 她说的以前,是指离婚前。 訾岳庭拿出两双木筷,摆在碗上,“对。” 肖冉不会做饭,从在法国,他们租住在小公寓那时起,基本就是他在做饭。 男人在家,只要做了第一次饭,洗了第一次碗,往后这事就要归他一人包办。这点毋庸置疑。 当时他们还养了一条边牧。那几年,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早上起来,先牵狗在小区遛一圈,买好早点回家。吃了早饭,把小檀送去托儿所,然后两人各自去上班。 下班后,有时间就买菜做饭,没时间他会从学校食堂带饭回家,或是干脆在外面吃,饭后再遛一趟狗……如此往复。 一天中仅有的,属于他自己的休闲时间,是在九点之后。完成了家里一切的工作,他才有资格出门。 肖冉不喜欢他在家抽烟,每回烟瘾犯了,他只能躲在厕所,阳台,或是家楼下。 半夜,看着城里的月光,他便开始想,人到底为什么要结婚。 为了有个伴,能分一张床?一起还房贷,一起养儿育女……还是为了爱情,为了所谓的灵魂共振? 至今无解。 这是搬来荷塘月色后,訾岳庭为数不多的几次开灶。 离婚后,他清理了很多婚姻生活留下的东西,包括告别厨房。 明知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却还是没长教训,偏偏起了心念,想对她好,挽起袖子,再作冯妇。 “我下午可能要去趟工作室。” 助教没给他打电话,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炼泥机坏了,他要去看一眼。 訾岳庭征求她的意见,“你是要先回去,还是在家等我?” 林悠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訾岳庭点头,“可以。但工作室里头很乱,没什么值得看的。” 现在放假了,工作室多是赶工在做毕业作品的学生,用什么乱七八糟的材料都有。 “没人打扫吗?” “分了包干区,但只要我不盯着,他们从来不主动打扫,拍拍屁股就走人。” 因为在校外,地方偏僻,他一周也就去一次。平时若突击检查,基本没有整洁的时候。 吃完饭,林悠主动要洗碗。訾岳庭拦住她,打开水槽下的橱柜门,把碗碟都扔进了洗碗机里。然后 分卷阅读101 教了她一遍怎么使用洗碗机,解放双手。 心里不时又感慨,他的学生里头,怎么就没有像她这么懂事的? 去工作室之前,訾岳庭先去了一趟去画材店,买了十袋石膏,十袋雕塑泥,刷卡开票,放进车后备箱。 路上,林悠还有些紧张。 这和偷偷坐在阶梯教室的角落仰视他是不同的。大课上的学生,互相之间很多都不认识,她可以伪装。但工作室里的学生基本每天都见面,她扮演不了其他身份。 和他一起出现意味着什么……林悠开始心惶惶。 林悠没想到,工作室的位置比马草塘还要偏,像是老旧弃置的军工厂改建的。内里没有空调,南北各摆了一座工厂用的大型风扇。正中是一座巨大的现代雕塑,大约有三四米高,顶端需要搭脚手架才能上去,还是尚未完工的状态。 因逢周末,工作室里的人不多,但杂乱程度也确实如他所描述。 訾岳庭对林悠说:“你随便看看,或者找个凉快的地方坐一会儿,等我一下。” 林悠没想给他添麻烦,点头应好。 到了才知道,她先前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 搞艺术的人,确实有点性格,见到生人只是平平淡淡一眼,都在继续搞自己的事情。 倒是助教主动给她倒了杯水,“喝水吗?” “谢谢。” 林悠记得她,但她显然并不记得林悠。 助教问:“你是新生吗?还是……” 林悠答:“我不是。” 助教点点头,猜她可能是訾教授哪个亲戚朋友的小孩,暑假没事想来他们工作室学习,之前也有人过来参观过,助教便没多想,放林悠一个人随处转转。 訾岳庭叫了两个男生去他车上搬石膏和泥,自己先去调试炼泥机。 插电,亮的是红灯,不出泥,听声音像是泵被堵住了。 訾岳庭蹲下身,挽起袖子,把机器里头的废渣掏出来,一目了然。 有人偷懒,废料没砸碎就和进去了。但现下要问是谁,肯定没人承认。 “木屑铁丝都堵在里面,怎么可能炼得出泥?让你们砸碎再扔,不是砸成块儿就行了,是要碾成粉末状,能泡水的那种……砍柴要磨刀,这么简单的道理,要是连基本准备工作都做不好,不如趁早别干了。” 訾岳庭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找了个外系的学生开刀。 “你们问问他,版画系做锌板抛光是什么要求。要是抛不出镜面,印出来能看吗?” 学生中,有人低头和泥,有人捡起水壶喷水,有人在削木头……就是没人敢吱气答话。 林悠也是第一次听他用这种口气训话。 对待工作室里的学生,訾岳庭的态度不同于大课上那么随和,反倒严厉很多。 他对理论的要求有多松,对作品的要求就有多严格。 说到底,画画也好雕塑也罢,都是手艺活,要下苦功夫。基本功不过关,扯创作那是纸上谈兵。 与此同时,林悠被角落堆着的练习用半身雕像吸引了。几百个形态各异的人头像摞放在一起,着实有些诡异。 修好炼泥机后,訾岳庭转了一圈,没看见有什么大进展,遂也不想多呆。 他朝林悠走去。她也没坐也没挨着哪儿,就只是逛了一圈,裤子不知怎地蹭上了石灰。他本想帮她拍掉裤腿上的灰,腰已经弯下去了,忽想起自己的手也脏,就说:“走吧。我去洗个手。” 林悠点头。谁也没注意身后的目光。 做浮雕的女学生偷偷摘掉耳机,用手肘推碰邻位的肩膀,仿若发现了天大的秘密,“靠,居然是女朋友。” 42. 出差 因为周一要去市局报道, 晚上,林悠早早回家开始做准备工作。 九点多的时候,沈一安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可以开车一并捎她去市里, 林悠婉拒了。 因为有位马草塘豆花店的忠实顾客, 已抢先接单, 要做她的司机。 林悠洗好澡, 将制服简单熨烫了一下, 挂在衣柜把手上, 以备明早穿。 钻进被窝, 准备最后看一眼手机, 訾岳庭的电话到了。 “睡了吗?” “准备睡了。” “紧不紧张?” “还好。” 林悠不是那种临场紧张的选手, 相反, 碰到越重要的事情,她内心反而越平静。 高考, 招警考试,她都面对得十分坦然。现在回想起来, 甚至还没有初吻紧张。 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成绩, 能力界限又在哪里,反正也不会创造奇迹,只求正常发挥 分卷阅读102 就好。 林悠如实交代,“刚才我师哥也给我打电话了,说明天送我一起去市局。” “嗯。” “但我拒绝了。” 林悠在被褥中诉说自己的苦恼,“以前在单位我挺依赖我师哥的,但现在每次见到他,我都感觉很尴尬……” 上次扫黄的事情,让她有心结了。 訾岳庭沉吟道:“同事和朋友是不一样的。你师哥他只是你的一个同事而已。” 职场同事间的关系很微妙, 其中涉及到利益关系,工作分工,不像朋友之间那样单纯,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深交。 訾岳庭问她,“你有没有好朋友?” 林悠想了想,“工作之后……没有。” 毕业后,大学同学们各奔东西,像一盆沙,散落到社会的不同岗位。有人去了机关单位,有人考上了事业编制,也有运气不好的,像她一样被分配到了基层。加上林悠不喜欢社交,从不参加初高中的班级聚会,久而久之就和以前的人断了联系。 林悠说:“大学的时候,我有个关系很好的室友,但她不是锦城人。毕业招警考试,她回了老家工作。” 现在她们生活在各自的城市,只能偶尔在社交软件上聊天,分享彼此的生活近况。她的经历比林悠还要惨淡,才在基层一线干了半年,就被调派去看守所当狱警。二十来岁的姑娘,谁受得了天天更罪犯在一起生活。但没办法,再苦的工作都得有人上,若大家都想清闲,罪犯就满街跑了。 林悠刚毕业一年,人际圈子就这么大。平时能打上交道的除了同事就是人民群众。能去市局见见世面,多认识些年轻人,对她自身的发展有益无害。 訾岳庭与她道晚安,“不用想太多,好好睡一觉。别傻傻的哪里危险往哪跑。” 想起上回她下湖捞书包那件事,他尚心有余悸。 “那我睡了,明天见。” 许是夜深了,她的声音跟着软下来。 訾岳庭说:“明天见。” 挂了电话,訾岳庭去到厨房泡茶,经过昏暗的走廊时,突然觉得家里有些冷清。 果然人是群居的动物,怎么都逃不过“习惯”二字。 尝过有人陪的好,就不甘心一个人过日子了。 水位线渐渐上升,茶包被热水冲浮上高点。訾岳庭手撑在大理石台板上,盯着冒热气的马克杯在想,五年,他给自己的缓冲时间也算长。 他是真的准备好了,唯独苦恼,她是否有确足的信心,和他走完爱情这条路。 进入专案组工作的第一天,林悠甚至没来得及适应新的工作环境,马上就接到了出差的通知。 网络赌博专案由刑侦大队经验丰富的周姐牵头。周姐四十来岁,肩上两杠一花,是警队中不折不扣的铿锵玫瑰。仅仅两个小时的案情讨论会,林悠便对她心生钦佩。 由于近来陆续接到了多起报案,受害者们都在同一个网络赌场中输了很多钱,警方开始深挖这个藏纳于互联网背后的非法赌博团伙。 市局的办案效率和基层派出所完全是两码事。在过去两个月的侦查中,警方已经全面掌握了该团伙的核心架构和运营方式。该团伙成员通过代理境外赌博网站,层层发展下家,利用社交工具进行推广,吸引赌客通过手机端口进入平台下注赌博,进行非法获利,资金流水高达数亿元人民币。目前锁定了三个主要嫌疑人,藏身窝点分别在长沙和厦门两地。 专案组由六人构成,都是从基层抽调上来的年轻人。梳理完案情后,周姐拿了副扑克过来。 组员们围坐在长桌前,互望不语,显然没人明白这副扑克牌的用意。 周姐把牌摊开,随意道:“来,抽一张。” 沈一安随手抽了张牌出来,翻开,黑桃A。 周姐将其余的扑克收走,桌上只留下那张翻开的黑桃A。 “定了。咱们组就叫黑桃行动。” 为方便记忆,周姐给这三个嫌疑人分别取了代号,叫K,框,钩,对应扑克牌中的三花。 讨论桌上摊着三张照片。 “老K,团伙的主谋,常年呆在厦门,负责和台湾老板保持联络。框和钩是他的下线,负责网站运营。据我们得到的消息,这个框应该是老K的情妇。” 林悠埋首在做笔记,不漏一点细节。 黑桃行动小组由四男两女构成,周姐对唯一的女搭档林悠说:“我们俩主要负责抓这个框框儿。你跟着我,明天就要动身去长沙。” 布置完任务,已近中午,林悠跟着同事们一道去食堂吃饭。 “一个小小的赌博网站,流水居然有二十亿,我真想不通,人就这么好赌吗?” “而且是越输越 分卷阅读103 要赌。” “上头说了,三个月内能破掉这个案子,有奖励。” “二十亿的案子,我们能分多少奖金?” “奖金你就别想了,多半是口头表扬,按人头记功。” “……” 讨论间,林悠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食堂。 李汉山刷了饭卡,抄起个不锈钢餐盘,一边抖水,一边往自助保温箱走。来往跟他打招呼的人还不少,可见他平时在同事中混得还不错。就不知这些同僚中,有几人是表面客气,又有几人对他暗地里的生意心知肚明。 沈一安将林悠的心事重重看在眼里。 吃过饭,他在走廊上悄悄叫住林悠。 “我知道你对上次的处理方法有意见……” 沈一安前后看了眼走廊尽头,压低声音说:“我那样做有我的原因……总之,我有办法对付他。” 林悠问:“什么办法?” “等着看就知道了。” 沈一安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你明天还要出差,别想太多。” 去长沙,高铁要坐七个小时。 林悠头一回去外地办案,临出发前向周姐取经,问了很多准备事项。 周姐给她的答复只有一句话,“带着人去就行了。” 一切机动,全凭情况。 所以当訾岳庭问她要去几天时,林悠根本回答不了他。 短则三两天,长则半个月,但周姐说了,局里没有那么多办案经费让她们在长沙住半个月。 高铁站台上,林悠给訾岳庭打电话报备。 “我准备上火车了,和我们组长一起……嗯,等到了长沙我再跟你联系,拜拜。” 他的语气一贯温和,说的无非是那几句,让她小心,注意安全,没有多余的甜言蜜语。 挂掉电话,周姐问她,“男朋友吗?” “嗯。”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林悠慌了,“还没……我们才刚开始谈恋爱。” 周姐琢磨着,“94年的,也要二十五了,可以结婚了。” 两人都是轻装简行,一人提一只小号行李箱。 林悠没有合适出差用的行李箱,原本打算背登山包,正巧收东西时訾岳庭来了电话,得知她没有箱子,连夜给她送了只20寸的黑色登机箱。 刚见面时,周姐还夸她的箱子好,是德国产的。 林悠真心什么都不懂,她对这些品牌一无所闻。在她看来就是只普通的箱子,可明眼人却能知道是不是好货。 因为案件还在侦破阶段,有些案情不能够在公共场合讨论。七个小时实在难熬,周姐便拉着林悠闲聊,聊的都是些很现实的问题。 “你男朋友做什么的?” “大学里的讲师。” “不错啊,家里条件怎么样?” 林悠想了想,她其实不太清楚訾岳庭的经济情况。第一次上他家吃饭时,她听到过他和林文彬聊房贷的事情,但按他现在衣食住行水平,至少也应该是中产。 林悠从自己的角度答,“挺好的。” 周姐又问:“见过父母了吗?” 林悠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你们恋爱有半年吗?” “其实才刚开始一个月。” 原来是热恋中的人,周姐明白了。 “其实只要人品端正,家庭情况没问题,恋爱谈半年足够了,反正结了婚天天都得见面。你们十一节见个家长,年底差不多就可以办酒了。你别怪我事儿啊,我平时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给人牵红线做媒,大队有好几对都是我给撮合的……” 林悠觉得“结婚”这个词离她太遥远了,但周姐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一部分的。 反正是闲聊,林悠就问:“周姐,你结婚几年了?” “我儿子都上高中了,你算算。” “都在一线?” “是啊。考进局里到现在,一直在办案子,和我同批的女民警基本都转文职了,只有我还留守阵地。” 周姐感慨,“没办法,搜身查案,总有需要女民警的时候,谁上?” 林悠小声说:“你是我的榜样。” “榜样不敢当,但给你传授些办案经验,还是可以的。” 有饮品小吃推车过来,周姐自费给林悠买了瓶饮料,一包牛肉干。 林悠连忙说谢谢。 “之前去过长沙吗?” “没有。” 周姐笑说:“走之前一定要带你去尝尝臭豆腐,文和友的好吃,你记得提醒我。” 其实警察这个岗位上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只因在做一份伟大的工作,才显得不那么普通。 分卷阅读104 43. 打扮 服务器IP地址锁定在梅溪湖金茂府, 周姐在岳麓区找了家连锁快捷酒店,订了个标间。 如果查到嫌犯的确切居住地,要实施抓捕,需要当地警方的批准协助。所以到长沙后, 她们做的第一件工作, 便是和当地派出所沟通案情。 休整一晚后, 迎接她们的便是枯燥的盯梢与蹲点。 金茂府以物业安保森严闻名, 若没有正式的搜查证, 安保不会放行。害怕打草惊蛇, 她们没有轻易暴露身份, 只能通过电话监听的方式来掌握嫌疑人的行动。 至于警方是如何监听到嫌疑人的电话的, 周姐不便透露, 只能说刑侦大队信息科, 无所不能。 然而接连三四天,监听频段都没有和厦门方面的通话。这个“框”很谨慎, 连外卖地址留的都是保安室,没有具体的门牌号, 电话里则净是些闲碎事。这几天抓听到唯一有用的信息, 是“框”预约了周五下午去某商场做美容。 林悠和周姐提早一天去了商场蹲点。 按计划,林悠伪装成想做美容的顾客,预约了周五的同一时间段做脸。 为了让林悠进入角色,周姐就地带她买了条连衣裙,还做了个一次性卷发。由于经费有限,裙子是在HM买的,当季的时髦款,二百九十九块,队里给报销。 周姐对林悠的变装很满意。年轻小姑娘, 穿什么都好看。青春也就是那十年的事情,没必要成天那么保守。 周姐纳闷:“你平时也不打扮?” 林悠答:“我们所长管得严,不让穿得花里胡哨的。” 有一回林旼玉心血来潮给她涂指甲油,只涂了小拇指盖,第二天上班还是被赵所训了话,让她回去卸了。 周姐不爽快了,“你们所长毛病还挺多。” 对于女民警染发烫发化妆这块,局里没有硬性要求,只要不太过分的,一般都准许。但不同单位的要求不同。像林悠在基层办案,平时要接待群众,要求可能会严格些。 但说到底,允不允许,其实全凭领导心情。要是摊上个事多的领导,不管做什么都要挑毛病,那也没辙。 周姐拨了拨林悠的头发,“啧。打扮一下多乖,完全不同的感觉。” 林悠也觉得好看。但对她而言,平时上班根本没有打扮的必要。 如果她是小白领,就在写字楼上班,每天坐办公室倒没问题。可她现在是一线的办案人员,真每天穿得漂漂亮亮,踩着昂贵精美的鞋子zwnj;下田去给村民找牛,那才荒诞。 再好看的高跟鞋,穿起来不舒服,走路不方便,就不适合她。 周姐是过来人,林悠走过的路她也走过。别人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和男友逛公园时,她却顶着大太阳在下乡,那是什么感觉? 周姐很理解她,“上班是没什么好讲究的。漂亮衣服留着约会的时候穿,给男朋友看……” 周五下午,林悠提早了十分钟到美容店,周姐则在楼下的饮品店等她。 出发前,周姐给她交代经验,“不要主动出击。这些人心眼多,越主动越容易露馅。” 她们此行长沙的任务是为摸清嫌疑人的生活轨迹。真正要抓人,得等厦门那边也有了头绪,两边才能同时行动。 美容师还在服务上一位顾客,林悠坐在门店里等。很快,目标人物出现了。 “框”大约三十岁上下,戴一副大蛤蟆墨镜,一身黑的打扮,紧身连体衣衬得身材很丰满,胸大腰细,低调中还透着那么点儿高调。 她今天不是一个来的,身边还跟着个矮胖的男人,金链子,名牌手包,撑得有些变形的豆豆鞋……林悠认出来了,他是另一个目标人物——“钩”。 进店后,框儿摘下墨镜,人和照片还是有些差距的,脸上明显能感觉出动过刀子。 林悠的第一感觉,怎么讲,竟觉得有点像泰国人。 店内的美容项目很丰富,有简单传统的补水美白,也有价格高达几千上万的高端护肤。林悠听美容师叽里呱啦讲解了一通,也没听明白那些个黑科技是什么原理,就说都不要,只做最简单护理。 办案经费四个字,林悠时时记在心里。她和周姐来了长沙,男队跑去了厦门,两边开销都不小。就怕案子破不掉,钱先花光了。 两人做的项目不同,自然不在一个房间。 好在商场里的场地不大,房与房之间其实只隔了一道帘子,隔壁的对话,林悠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觉不觉得我这胸一边大一边小?” “有吗?” “你摸摸看,两只手,一边托一个感受下……” “… 分卷阅读105 …是有点。” “你说这叫什么事,花了十来万做出来就这效果,搞得我现在都没法出门见人……” 林悠越听越懵。她彻底搞不懂这三人的关系了。 目前警方得到的信息,框是老K的情妇没错,怎么跟这个钩儿也有点……暧昧不明? “你这要弄多久?” “大概一个小时吧。” 钩儿有点不耐烦,“这么久啊?” “你去楼下逛会儿啊。” “没啥好逛的……欸,你们这有厕所吗?” 隔壁的美容师答:“我们店里没有。商场有厕所,很近的,出门右拐就是。” 听见起身的动静,躺在美容床上的林悠睁开一丝眼缝,问:“还要蒸多久?” 她这边的进度还在准备阶段,美容师刚把她的脸洗了干净,正在蒸脸。 “嗯……一两分钟,要把毛孔打开。” 林悠逢机立断,“那我能不能先去上个厕所?中午奶茶喝得有点多。” 鉴于她做的是店内最便宜的项目,美容师没给什么好脸色,把她脖子上的毛巾拿下来,说:“快点回来,不然脸干了效果不好。” 林悠一路跟着钩儿去到商场洗手间。工作日的下午,商场还算清闲,钩儿走到厕所门口,前后张望了一下,最后右拐进了女厕所。 林悠心中怀着巨大的疑惑,反复看了两遍门上的标识,确认自己没看错,也没走错。 她迟一步进去,用余光确认刚摔上的是哪一扇门,然后选择了与之间隔的厕所,关上门,捏着鼻子屏息。 很快,林悠听到了水流声,以及……撕开卫生巾包装袋的声音。 果然。 这个钩儿是个女的。 林悠是从“摸胸”那里开始觉察不对劲的。两人对话的口气不像是情人,也不怎么下流暧昧。而且单独听这个钩儿的声音,虽然很浑厚,但质地却是细的,没有男声的那种粗糙感。仔细听,其实更接近于女低音。 专案组掌握的嫌疑人照片上,根本看不出钩儿有女性特征,完全男士的发型,上身的肉一圈圈叠着,分不清胸和肚皮……但同样的,她也没有任何明显的男性特征。胡子,喉结,体毛……一样都没有。若不是近距离见到真人,听见她说话,常人根本不会怀疑她的性别。 扑克牌里的KQJ,是国王、王后和骑士的设定。 没想到现在是一个老K,两个框儿。 林悠的护肤体验二十分钟就结束了。 神清气爽地走出美容院,和周姐接上头,两人离开商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交流案情。 林悠把自己听到的信息进行总结复述。 “框儿五月份刚做完胸部整形,效果不太满意,好像一边大一边小。这家整形医院在厦门,她近期要过去一趟,做修复。” 这个信息很重要。 周姐依仗自己多年的办案经验,笃定道:“她要回厦门,那肯定要和老K见面。” “周姐,我还有一个重大发现。” 林悠描述了一遍自己跟踪钩儿去厕所的经过。 “……这个钩儿之前所用的身份信息,很可能全部都是假的。她故意把自己伪装成男人,来增加调查难度。” 周姐听后顿悟,难怪他们之前在查证金茂府的房屋业主名册时,没有找到这三人名下的房产,原来是假身份,假性别。 现在整个案件的突破点,就在这个伪装成男人的“钩儿”身上。 晚上回到酒店,两人还是老规矩,一人洗澡,一人继续监听。 林悠几乎每晚都让周姐先洗,因为早洗的人可以早点休息。 两百一晚的标间没有阳台,晚上林悠洗完澡,都会去走廊或是酒店楼下晾头发,顺便给訾岳庭打电话。 特意跑出来,是因为当着周姐的面打电话,她有心理负担。一来是怕被催婚,二来是她脸皮薄,有第三个人在,腻歪不起来。 这几天电话里,訾岳庭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她什么时候回锦城,可到今天仍然没有准信。 訾岳庭开玩笑说:“等你回来,我的画也画完了。” 和她通电话的时间段,訾岳庭基本都在画室,他会将电话开成免提,这样显得家里没那么清冷。 林悠问他,“你一个人在家,是不是有点无聊?” “倒不是。” 訾岳庭说:“就是想吃豆花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酒店门前有两个禁止停车的石墩子,林悠坐在其中一个上头,手里绕着衣服上的流苏,小女孩情绪开始作祟。 “你十一节有什么计划没有?” “ 分卷阅读106 中秋还没到,就想着十一了?” “我算了算,顺利的话,现在这个案子两个月内能结案,我大概十一有假……” 结案之前,加班是常态,就算回了锦城,她估计也闲不下来。 訾岳庭猜中她的心思,“想去旅游?” “嗯。” 林悠小声说:“和你一起。” 訾岳庭答应她,“等你回来,我们再计划。” 在林悠提起这个话题之前,訾岳庭原本有计划去长沙看她。 她喜欢爬山,张家界不错,正好就在湖南。现在天也凉快了,挑一个周末,他们可以在天门山找个民宿住一晚。 但通过这几天电话的沟通,訾岳庭深感这个计划的可实施性很低。 她是来办案子的,基本每天都很忙,不一定能空出两天的时间来。 留到十一节去旅行,未尝不可。七天,时间也富余,祖国大地随便去哪都绰绰有余。 訾岳庭看一眼通话时间,不知不觉聊了近半个小时,马上就要十一点,于是说:“早点睡,别太累。” 好像每次聊到夜半,都是她舍不得挂电话居多。 林悠有些许气郁。 她倒也不是缠着他。她想要的很简单,只是一句“我想你”,但他就是不给她。 并不是冷淡。他当然是关心她的,是在乎她的,否则也不会每夜陪她说话聊天,不觉疲倦。 他只是不会用那些越界的言辞来表达而已。 人活到这个年纪,会不能容忍自己矫情。 “……在北川的时候,你是不是对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这是林悠第一次主动和他聊北川。 被她突如其来地告白后,訾岳庭其实回想过很多次,但他确实不记得十年前的林悠了。 从二月去北川,到地震来了,他总共只呆了三个月。那三个月里,他遇到的学生太多了,整个初中部的美术课基本是他一个人在教。 何况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如果那时他便对某个学生萌生有其他想法,那与禽兽无异。 訾岳庭撂下手中的笔,在空谷回响的画室中静静说:“以前不记得,但以后,我会放在心上。” 一句话,顶过一百句我想你。 44. 朋友 熬过三伏, 今秋的第一轮降温席卷内陆。 黄兴路夜市,街口的整面墙都被霓虹灯牌蛀满,乍一看还有些旧港味。 林悠穿的是自己带来的衣服,混迹在前来摆拍打卡的游客中很不起眼。 喧闹的步行街头, 许彦柏无所事事地在看手机, 林悠视力好, 先看见了他。 她穿过人群, 绕到他身边, 却不知该怎么打招呼。 白天的时候, 许彦柏发信息给她, 说自己也在长沙出差, 约她晚上一起逛夜市。林悠犹豫后, 答应了。 林悠小心翼翼地拍了下他的后背。 许彦柏转头, 看见她,挂上笑容, “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从金茂府过来, 要穿过岳麓山和西湖公园, 最便捷的方式是地铁。因为不熟悉长沙的地铁,林悠一开始坐反了方向,所以迟到了十几分钟。 “等很久吗?” 许彦柏笑笑说:“没事。” 等女孩化妆出门,最长他等过三个小时,这根本不算什么。 在游客缕缕行行的步行街头,许彦柏不想就这么干站着,于是问:“你吃晚饭了吗?” 林悠答:“吃了点。” 吃的是二十块钱一份的牛肉面,局里差旅费只有这个标准,只能管饱。 “那我们找点小吃尝尝。” 密林般的灯牌中, 许彦柏一眼望中「茶颜悦色」,有了主意。 “喝奶茶吗?” 林悠点头,“嗯。” 夜市的人潮攒动,迎面好几对情侣擦身而过,几乎是人手一杯奶茶。 买过喝的,许彦柏兴致盎然,“来长沙,要吃口味虾的。” 街边裹着辣油出锅的小龙虾,红彤彤摞成一座金字塔,看着就很有食欲,林悠咽口水,“我不怎么会剥。” 许彦柏说:“我会。” 留学回来的男孩子,都有这么个共同点,绅士,知道照顾人。 黄兴路上,基本没有清闲的店。既然来了长沙,那就要吃最出名的。两人足足排了半个小时,才等到一张两人位。 许彦柏点了三斤经典口味虾,坐下后,连塑料手套都没让林悠戴,全是他一个人在剥,面前的碗碟里堆满了虾壳,而林悠 分卷阅读107 的碗碟里全是虾肉。 林悠不好意思使唤他,一个劲说:“你也吃。” 许彦柏答,“我在吃。”说着就塞了只虾进嘴里。 怕溅着油,两人都穿上了店里提供的围兜,模样还有些喜感。 林悠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昨天到的,就出差两天,明天就回去了。” 许彦柏从虾壳中抬起头,“你呢?” 林悠答:“我还不确定。” 她已经在金茂府扎根打了一个礼拜的游击,垃圾箱也翻过了。如今剩下的工作是提取DNA,到信息库进行对比。如果样本合适,不出意外这周就能收队了。 三斤虾,一口气剥完。任务完成,许彦柏松了口气,脱下手套用湿巾擦手,功成身退。 林悠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长沙的?” 许彦柏夹了一筷子凉拌海蜇皮,小米辣够劲,很有嚼头。 “听你小叔说的。” 林悠没想到许彦柏和林文彬还有联系。 许彦柏继而答道,“我姥爷最近身体不太好,前几天你小叔还有我舅的几个朋友结伴去看他了,正好我在家。” 原来如此。 “你舅……他知道你来长沙了吗?” 许彦柏不是敏感的人,自然听不出她话里的用意,随口答,“他最近好像挺忙的,我没在家撞见过他。” 林悠暗不应声。 她先前混进的那个班级群组,助教经常会在里面分享艺讯,每一条她都会点开看。 最新一条艺讯,是艺术园区某一级画廊今晚开业,晚上会举办一场小型的艺术交流酒会,受邀艺术家的名单中有他。 他近来应该都在忙这件事。 离开龙虾馆,已经快十点了,夜市依然喧闹,不少馆子的生意反而更旺了。 奶茶喝了,小龙虾吃了,想见的人也见到了。对许彦柏而言,此行长沙是无憾的。 他们原路往街口走。 “你住在哪儿?” “岳麓区。” 许彦柏掏出手机说,“我打车送你吧。” 他住的酒店就在市中心,五一大道上,走路就能回去。现在天晚了,他有责任安全送她到酒店。 不打开APP不知道,前面居然有四十多个人在等位,预计要等半个小时才有车接单。 林悠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等车,就说:“要不坐地铁吧。我坐2号线,几站就到了。” 许彦柏同意,“行,那我陪你走过去。” 去地铁站的路上,两人都走的很慢。 虽然是第一次来长沙,但林悠并没有那种身处异地的不适感。 晚风卷起秋叶梧桐,夜宵晚市正营业得如火如荼,空气里飘有孜然和椒香,隐隐和锦城的街巷还挺像。 今晚,她决定来见许彦柏,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想把话和他说清楚。 林悠酝酿一整晚,终于在散场时分说出了那句心里话。 “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 虽然她不能说是谁,但她应该跟他坦白自己的感情状况。 其实许彦柏的条件很好,海归硕士,独生子女,家境优渥,无论在学校还是社会,都很容易找女朋友。 相比之下,她反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林悠不想用“高攀”这个词,这个年纪就开始聊门当户对,很庸俗。但事实是,她的家境条件工作履历……每一样都不算好看。 许彦柏问她:“你表白了吗?” “嗯。” “结果好不好?” 林悠又“嗯”了一声。 许彦柏点头,“那挺好的。” 说话间,完全是朋友的语气。 许彦柏手揣在兜里往前走,没有放缓步速。他穿衣服多是偏工科男的打扮,和他的性格也很像,简单粗线条。 “没什么,我就是一个人在酒店呆着无聊,想出来逛逛。” 他补充了一句,“我也不喜欢他们硬给我拉红线……” 林悠放心了。 他们的确是可以做朋友的。 话说开了,林悠感觉心里舒服了不少。很快,地铁站出现在了他们视线所及的街口。 林悠开始收拢脚下的步伐,犹豫着问:“你妈妈……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问题,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出于朋友的关心。 许彦柏答:“自杀。” 林悠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她大约觉得活着太累了,所以不想继续了。其实我早看开了,我爸也是……真正看不开的人,是姥爷和小舅。 分卷阅读108 ” 许彦柏转变为轻松的语气,“可能因为我和我爸是俗人吧。” 林悠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我姥爷一家人,骨子里都很像。对于艺术家而言,比起现实生活,精神世界的存在更重要。艺术家追求的东西,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可能普通人想的是吃饱穿暖,有钱花生活里有乐子。但艺术家想的是花为什么是红的叶为什么是绿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很容易就走进死胡同,和自己作对。” “所以你才不学画画?” “是啊,我想做个正常人。” 言下之意,訾家的父子俩不太正常。 步行到地铁站口,林悠告诉许彦柏,“我也没有妈妈。她不喜欢那座小山村,她喜欢外面的世界,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再没回来过。我也看开了,可能因为我也是个俗人。” 许彦柏听懂了她的安慰,“俗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那我先走了。” 林悠不想太晚回去。虽然她带了房卡,但周姐应该还在等她。 她们来长沙这么久,一直没休息。现在找到了样本,忙里偷闲一晚上,周姐没什么异见。但傍晚出门的时候,周姐还是盘问了她很久,问是不是男朋友来看她了。 林悠解释说是朋友,以前大学的同学,给糊弄了过去。 许彦柏没急着和她说再见,而是问:“回锦城之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林悠当即点头,“嗯。” 许彦柏被她的爽快嚇住了,“你不先听听是什么忙,再答应?” 林悠说:“只要我能帮到你的。” 她已经把他当朋友了,所以就算他要出难题,她也会全力以赴。 “是这样的。我姥爷前段时间做检查,心脏出了点毛病。我从小特别听我姥爷的话。回国工作,也是他下的指令。我妈和姥姥去世的时候,姥爷受了不少打击,这些年他一个人住在老宅,挺孤独的。老人家有时候容易想东想西,甚至有办告别展的想法……” 这段话,其实许彦柏在心里构词了很多遍,真正到说出口时,仍不怎么利索。 “加上我姥爷性格比较急。他指望不上我舅,就盼着我能往家里领个女朋友……你要是能空出个周末,帮忙演个戏,哄哄我姥爷开心……” 话音未落,林悠便断然道:“我不行。” 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请求。 “我不太会撒谎,就是跟你回去了,肯定也要演砸,而且……” 林悠欲言几止。她想的是,万一以后他们感情稳定了,总要走到见家长那一步,到时候……这个忙,她没办法答应。 “总之,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许彦柏摸了下后脖子,也在反思,“你为难是正常的,我这要求的确有些过分。” 最近几次回老宅,许彦柏明显感觉到姥爷的精神消沉了不少,整日郁郁寡欢,根本无益于治疗。 虽然这个想法的初衷是为了哄老人家开心,但站在林悠的角度看,或许不是那么一回事。 善意的谎言,治标不治本,到最后都是烂摊子。弄不好,还可能搞砸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许彦柏和林悠告别,“这件事,你就当我没说过。行了。你快进去吧,别坐末班车。到酒店了给我发个信息。” 今晚,林悠的电话来得有些迟。 訾岳庭正在交流会上发言,忘记要将手机静音。铃声响起后,他在众人的目视下拿出手机,挂断电话,调至静音,然后不慌不乱地继续先前的话题。 电话并没有打断他的思路。 “在艺术市场中,画廊属于一级市场,拍卖行属于二级市场,两者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以前呢,画廊是苗圃,负责培育,而拍卖行是菜场,负责贩卖与获利。但现在越来越多的画廊开始走盈利化的模式,和拍卖行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一幅好的作品,会出现多方争抢,虚高抬价的情况……” 长桌那端的王燃举手,“那私人收藏家是几级市场?” 既然是交流会,论题向来是你来我往的。有人说,就有人提问。王燃所做并不唐突。 故意找他的话茬,已经不是今晚的第一次了。明眼人都知道,王燃这是故意要跟他对着干。 中场休息,訾岳庭去到画廊外的吸烟区,给林悠回电话。 “我还在画廊这边,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回家……你早点睡,不用等我。明天再联系。” 挂了电话,转身,王燃就站在展牌边,媚视着他点烟。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庸俗了?” 訾岳庭反问她,“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 分卷阅读109 你晚上说的那些都是扯淡,你自己也知道。” 訾岳庭没否认。 为了生存。多简单的四个字,可有人就是不明白。 王燃夹着细烟,含在嘴上,深吸一口,烟雾自口鼻中挥散。 訾岳庭没和她计较交流会上的事情。既然撞见了,便问候关心两句,这是他做人的习惯,算不得是多情。 訾岳庭问:“你最近状态怎么样?” 王燃抬笑,“关心我啊?” 訾岳庭留下四个字,“看你手抖。” 王燃看着他掠过她身侧,毫不留情地折返回画廊,投身于无聊的社交互捧。 她在夜色中摇头,心里想着是四个字,鬼迷心窍。 他现在就像是「最佳出价」里的老男人,精通艺术,自诩高明,却被一个包裹着神秘面纱的年轻女人吸引,蠢蠢以为自己触碰到了爱情,最后只会被骗到连底裤都不剩。 谁让艺术家偏爱那种宿命般的相遇,为一点浪漫,至死方休。 她想不通,他怎么会也落进这俗套。 她的怨气从何而来? 倒不是刺眼那个女孩年轻漂亮,而是因为,她和他身边出现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她太了解訾岳庭了。 他这个人,从来只投入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基本上,除艺术之外的人和事,没有值得他费心费神的。哪怕他现在不走独立艺术家这条路了,但搞创作的人骨子里的那种自傲清高还在。但凡是他不感兴趣的事情,不会花一点儿心思在上面。 那女孩,根本就不是他的取向。 但他选择了她,证明什么? 改变。 就像他当初肯为了肖冉,放弃自由。 男人的改变,往往是动情的开始。 45. 暧昧 在爱情的门外 酒会结束, 王燃和何冰一众人打算换场地继续搞第二轮,但訾岳庭无心恋战,与画廊老板单独打过招呼后,便悄然离场。 画廊就在荷塘月色里面, 离他的住处只有五百米远。訾岳庭选择了步行返家。 回家路上, 他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合群。 也可能, 他从来就没跟这群人合过。从前的交往, 只是出于某些现实利益的考量。 现在, 他已不在乎从他们身上获得什么了。因为从本质来看, 他们给不了他任何物质与精神上的帮助。 屁股决定脑袋, 阶层决定眼界。三十岁之前, 他尚有初入社会的谦卑, 但到了四十岁, 爬到了社会中层,所看所想, 时境心境,已全然不同。 浪费生命交那么多滥友, 其实远不如一个知心人来的实在。 说的再现实一点, 比起维持酒桌上虚伪的人际关系,他现在更想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点一支烟,翻看手机。夜已过半。顾虑时间太晚,訾岳庭没有给林悠回电话,而是点开了微信,查看上面的未读消息。 许彦柏两小时前发布了朋友圈,配图是一盆看着很有食欲的小龙虾,而定位在长沙。 图片放大, 仔细看,还能看见女孩的手。 这小子抢先他一步跑去长沙了。 訾岳庭之前没太在意许彦柏的存在,是因为他了解自己外甥。 许彦柏是时下标准的小年轻,无论是性格还是生活方式,都和林悠很不搭调。上学时没少谈女朋友,一直不怎么定性,爱跟一群狐朋狗友泡酒吧,平日身边的女性朋友不少。 訾岳庭原想,按他那三分钟热度,被女孩子拒绝过一两次,久而久之也就不上心了,没想到这回他还挺执着。 同龄人之间有话聊,熟起来快,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去,等起了火苗子,就扑不灭了。 訾岳庭暗做决定。找个机会,他要和许彦柏说清楚,先把这根线给掐了。 周姐和林悠从长沙回来后,局里给黑桃专案组放了两天的假。 沈一安一行人在厦门的调查进度并不顺利,老K行踪诡秘,和上级老板并不通过常规通讯方式联络,短时间内很难有所突破,目前调查方向主要仍集中在长沙这边。 不知道是不是那晚逛夜市吹了风,林悠一回来便感冒了。 回锦城那天,訾岳庭原本计划去高铁站接她,但因为周姐的老公也来了,坚持要送她一起回城,林悠只好让他半路调头回去。 到家后,訾岳庭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林悠觉得困,眼鼻沉沉,就没约他见面。 訾岳庭没多想什么,只说:“没 分卷阅读110 事,你好好休息。睡醒了再说。” 晚上,林文彬来电话约他吃宵夜。 訾岳庭“从容”赴约。 城市很大,从东头开到西头,一小时不够用。但能安静喝酒聊天的地方,只有居酒屋。 林文彬打扮随意,偷溜出家,单纯只是想在夜里喝一杯。 “我发现你最近有点奇怪,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下一句便是,“是不是谈恋爱了?” 訾岳庭差点没呛着。 林文彬猜,“和王燃?” 前几天,王燃旁敲侧击地跟林文彬打听了些事情,甚至还聊到了林悠和许彦柏。 能让王燃提起这份关心,多半还是因为訾岳庭。 但訾岳庭很快否定了他的猜想,摇头答:“不是。” 他否认了王燃,但没否认自己在恋爱。 林文彬拍了下訾岳庭的肩膀,语重心长,“兄弟,我跟你说,你现在是二婚,更要慎重。你也是过来人了,找个花瓶摆家里,真不如找个会过日子的……” 訾岳庭突然说:“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訾岳庭单臂撑着吧台,转动高脚凳,面向林文彬。 “我,是不是比许彦柏靠谱?” 林文彬想也没想,“他一个小毛孩,你当然比他靠谱了。说实话,朋友里头,也就你说要做生意我会投资……” 他拿自己跟许彦柏比较,这个事情本身就很让人费解。 林文彬纳闷,“你问的这叫什么问题?” 訾岳庭也觉得自己是酒喝上头了,转了个弯儿说:“牵红线那事,要不就算了,我觉得他俩不怎么合适。” 林文彬听他这话的意思,像是在暗示许彦柏不靠谱。也是,两孩子相处好几个月了,确实没见有什么进展。 林文彬说:“算了就算了,我这姑娘不愁没好人家。” 訾岳庭将杯子饮空。是,她不愁。 他愁。 再多喝几杯,这么聊下去,要出事情。 訾岳庭赶紧几口闷完,叫代驾回家。 上高速,城市的夜景光怪且陆离,锋利高耸的楼盘被万家灯火缀亮,冷酷里透着温情。 谁不是受够了在城市里跌跌撞撞,才决心成家,只为那盏亮着的灯,只为那扇留着的门。 訾岳庭在车里打了个盹,待车停下,他发现自己到了林悠住的单元楼下。 上次叫代驾也是到这里,他忘记了改地址。 老天要他来见她。 想了想,干脆上去看看她,说不定她已经睡醒了。 他们有半个月没见,他当然想见她,却又顾虑自己会不会心太急。 站在门外,訾岳庭和自己打商量,只敲三下,要是没人应门,就打车回家。 然他只敲了一下门,屋内便响起了踢踏的脚步声。 她来的很急,好像还绊到了什么东西。 步子在门前停了会儿,先看猫眼,再开门,还算有警惕性。 门打开,屋子扑鼻而来一股很浓的艾叶味,訾岳庭嗅了嗅,问:“你在干嘛?” 林悠脚上穿着塑料拖鞋,裤腿卷到膝盖下面,双颊红红的。 她老实说:“泡脚。” 这是小时候奶奶教她的,感冒时用艾叶泡脚,能好得快些。 两个字,訾岳庭听出了她的鼻音。 他进屋问:“感冒了?” “嗯。有一点。”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没有实际听起来那么明显,所以他并未觉察到。 訾岳庭问:“吃药了没有?” “吃了。” 林悠没撒谎,桌子上还摆着药店的塑料袋,有拆开的头孢和感冒灵冲剂。 訾岳庭靠近摸了下她的额头,温度正常,没有烧。 “难受吗?” 这两天降温,他在电话里提醒了她好几遍要多穿衣服,说到自己都疲乏,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 “就鼻子堵得难受,头有点疼……没事,休息一两天就好了。” 林悠怕被他责备,解释说:“我有穿外套。但我是这种体质,一换季就会感冒。” 訾岳庭的表情不怎么明朗,“你明天不上班吧?” 林悠答:“嗯,休息。局里给我放了一天假。” 他这才稍稍松开眉头。 出差半个月,如果一回来就让她立马回岗上班,这工作强度也太大了,他要考虑给公安局写建议信了。 林悠想到浴室里的泡脚盆还没收拾,就问:“你喝茶吗?我去烧点水。”b 分卷阅读111 r   訾岳庭拉着她说,“不喝。” 林悠吸着微红的鼻尖,“……我自己要喝。” 訾岳庭只好松手。 他在梆硬的沙发上坐下,寻思自己今晚的举动实在不够矜持。 喝多了,容易想入非非。 脑子里浑浑噩噩又想到訾崇茂和他说的话,备孕之前的三个月要戒烟戒酒。 算算,他也有十几年的烟龄了。烟一时半会儿是戒不掉的,但少喝点酒是可以控制的。 訾岳庭无奈。他自己也搞不懂,怎么会无端端想到这些。 林悠插好烧水壶,便去收拾浴室,出来时,正好水开了。 訾岳庭在沙发上坐不住,他猜她烧水是要泡药喝,于是去厨房洗杯子。 果然,林悠拿着一包冲剂进了厨房。 开水烫,冲好的药要凉一会儿才能喝,冲调好后,訾岳庭端着杯子,陪她回客厅坐下。 林悠在等药凉,而訾岳庭在等她赶他走。 若她不开口,他做不到主动离场。 “我刚和你小叔喝完酒。” “你们聊了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 “你怎么说的……” “我没告诉他我们的事情。” 林悠低下头,“噢。” 怕一会儿的药苦,訾岳庭给林悠剥了个砂糖橘,用橘皮垫着,放在茶几上。 “……所以,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林悠望着他,“什么意思?” 訾岳庭双手交握,双肘架在膝盖上。说话前,下颌的肌肉绷紧了一下。 “每件事情都有两面性。公开之后,我们可以不用躲躲藏藏,但是同样,也会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出现。万一我们分手了,往后你还要恋爱结婚,我怕‘这件事’会对你有影响。” 今晚,他的确差一点就和林文彬坦白了。但左思右想之下,他觉得有必要先告知她公开的后果。 他们之间有年龄悬殊,有世俗所不包容的千差万别。他知道流言蜚语的杀伤力,以及清白二字对女孩而言的珍贵。 他离过婚,有孩子。前段婚姻留下的东西,有些可以扔,但有些一辈子都会跟着他。比如小檀。 他不在乎于街上被异样的目光洗礼,因为偏见的矛头往往不会对准他。 别人会怎么看她?会怎么描述他们的关系?家人同事会给她打上怎样的标签? 这些负面影响一定是会有的。 但林悠不能理解的点在于,“为什么我们会分手?” “我是说万一。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的。” 林悠沉默了,因为她从没想过和他分手。 过来人常说,人生路上,要多看一些风景,多谈几次恋爱,再择一城终老,寻一人白首。只有遇过不同的人,才知什么是最好的,最合适自己的。 或许连他也是这样想的。 觉得她年轻,心气未定,贪图很多。 但其实她想找的,从来都不是最大的麦穗。 她寻找的仅仅是自己最心仪的,哪怕岁月累积,始终惦记在心深处的那一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他始终不明白。 訾岳庭握着杯子试了下温度,药已经温了。 他把杯子递给她,付之一叹,“喝药吧。喝完早点睡。” 林悠抱着杯子,没动作。 喝完药,大概他就要走了。 “你明天有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怎么了?” “你喝了酒,也不能开车,晚上就别回去了吧。” 林悠低下眉眼,说了句,“我的床有一米八,你的衣服我也留着……” 訾岳庭问:“什么衣服?” 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那次去你家洗澡,穿走的衣服。” 她不说,他一直都忘记问这件事。 “你那天为什么跑来我家洗澡?” 送上门的,还有什么好问的。 林悠不接他的话,一口气把药喝完,拿过他手中的橘子起身,“我去铺床了。” 訾岳庭看着她的背影潜遁。回家,难熬。留下,也难熬。 她好似没有戒心,根本不当他是洪水猛兽,但他却不能真的撕下面皮来。 为什么? 她对他不设防,是因为单纯,而他却不能利用她的单纯。 林悠把他的衣服找了出来,但訾岳庭没换,只脱下手表放在床头。 出门去见林文彬之前,他洗过澡了,虽然穿着衣服睡不舒服,但至少能遏制住心里头的念想。 分卷阅读112 可能因为鼻子堵了的缘故,她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 “你睡的不舒服吗?” “没有。” “那为什么侧着睡……” 而且还是背对着她。 訾岳庭转过头,说:“我喝了酒,怕熏着你。” “又熏不醉。” 林悠嘟囔着,“而且酒精杀毒,说不定对感冒好……” 他翻身抱住她,捏了下她的耳朵,说:“哪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林悠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心满意足,于是提前安排明早的事项。 “我要睡懒觉,明天不吃早餐。” 他重重呼吸,“好。” “如果你明天有事情,我就一个人在家休息,煮点稀饭吃。” “嗯。” 他在捋她的头发,而她在听他的心跳。 像是回到了那个短眠的早晨,他们在爱情的门外徘徊与兜转。 “还有……”林悠说,“我什么都不怕。” 唯独怕他对她没信心。 訾岳庭轻叹一声,说:“我知道了。” 既然这样,那就蒙头走到底。 她的爱深。 但他的爱沉。 并没有高下之分。 46. 取证 局里开大会, 安排下半年度的侦办工作,要求刑侦大队和治安大队全员出席。 报告厅,林悠无可避免地又见到了李汉山。 再严肃的场合,他也不忘四处游走套近乎。支队里和他走得近的, 说话做风都是一个秉性,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对着女领导嬉皮笑脸。别说, 还真有拉皮条的潜质。 要是不穿警服, 放社会上绝对就是一混子。 李汉山嘚瑟着晃到专案组这边, 逮着沈一安, 装熟似地站椅子后头按他肩膀, “你们那二十亿的案子查得怎么样?用不用我给你出出主意?” “组长没发话, 我不敢请外援。” “你们组长谁啊?” 沈一安说代号, “一姐。” 周姐是刑侦大队里当之无愧的女一姐。 正说话间,周姐拿着笔记本过来了, 看见李汉山也不意外,反倒坐下跟他聊了几句。 “小李啊, 你上回给我送的杨梅味道可以, 酸甜正好。赶季吃了半箱,剩下全让我老公拿去泡酒了……” 李汉山应得那叫一个积极,“明年再有,我还给姐夫送去。” 原来这世上真有双面人。表面是一套,实际却是另一套。 若非亲眼所见,林悠也想象不出他会干那种勾当。 大领导还没到,李汉山拉一条凳子坐下,和沈一安聊上了。两人嚼起了方言。 “你过来了,所里不就只剩下戴军了?” “是啊, 所以我得尽早破案,回去帮他的忙。” 他们这组人都是新来的,李汉山的目光很快就落到林悠身上。 “她也是马草塘的?怎么之前没见过。” 沈一安替她答,“才毕业刚一年,还是个新人蛋蛋。” “怪不得。” 李汉山正要和林悠搭话,有小弟过来喊他,“李哥,队长找你。” 李汉山尚有些意犹未尽,站起来说,“唉走了走了,我老大最近和婆娘闹离婚,遭他逮到老子又要挨训……” 每回碰见李汉山,林悠就浑身不舒畅,都快有ptsd的症状了。 相较之下,她反而觉得出差好,至少不用和这号人打交道。 听见主台传来调麦的声音,原像散沙般的众人立刻回位坐好。 今天,不仅一把手来了,还来了位专门举相机拍照的。 警员议论,“你说今天搞出恁个大阵仗为啥子?” “听说下了新文件,主力扫黑除恶……“ 大会开完,轮到专案组开小会。 技术侦查科的同事通过信息库比对,查到了钩儿的真实身份。性别女,三十五岁,辽宁营口人,曾因非法经营六合彩有过一次入狱记录。 通过这个“钩儿”的身份信息,警方顺藤摸瓜查到了她们在金茂府的物业信息,锁定为该团伙的窝点之一。长沙方面的调查基本全盘落定,现在案件的关键点,在于如何让老K现身。 会后,男队跑来跟周姐取经,问她是怎么摸到这个“钩儿”的底的。 这趟长沙行,其实林悠才是主要功臣。之前刑侦支队跟这个案子跟了三个月,愣是谁也没想到这个三号人物“钩儿”会是个女人。 包括后面样本取证,也是林悠找到的决定性线索。 分卷阅读113 周姐讳莫如深,“你绝对想不到她俩用什么做账本。” “用什么?” “烟盒。” 这个钩儿只抽黄鹤楼,可能是为了方便,也可能为了隐蔽处理,他把庄家的码数都记在了烟盒里。 林悠心细,翻垃圾时歪打正着看见了,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我俩将金茂府几个垃圾桶都翻了个干净,一下午时间,把所有黄鹤楼的烟盒都找了出来。烟蒂,外卖盒,都验了,不仅提到了DNA,还能留存做证据。” 沈一安感慨,“有这脑子,也是人才。” “往后你们遇上真正高智商的罪犯,就知道,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情。” 周姐嗟叹,“为了钱,人可以变成什么样……别说是上亿的案子,有时就为一点蝇头小利,两人都可以打起来,要个你死我活。这种事,你们在基层肯定碰的不少。” 进入九月。 林悠忙着跑厦门,訾岳庭忙着策展。 系主任的女儿刚从欧洲回来,打算办展造势。初入行,免不了需要人提携,訾岳庭也是友情帮忙。 现在做独立艺术的,基本只有两条路子。一条路是砸钱做名气,最好家里有些背景,或是有人做这行,请前辈带入行。能不能闯出名全要看造化和运气,但至少路不会太难走。 剩下那条路,就是熬。大部分人可能熬一辈子也熬不出头,不如抛弃幻想,趁早转行。 做生意需要启动资金。这个年代,要出售自己的才华,被人赏识,同样也需要资本打地基。 遇到那些尚抱有幻想,踌躇满志的学生,訾岳庭会适当给予些忠告。 家里若没几家画廊美术馆,最好别做这行,否则有得是苦吃。 秋老虎摇尾离开,带走今夏最后一场燥热,紧随其后的,是暴雨的突袭。 经过三天三夜的狂风暴雨洗礼,锦江洪峰水位一度涨破二十年来最高峰值,防汛应急响应也上升到了三级。 今年的雨,从春天下到秋天,很不寻常。 下班后,见雨势太大,林悠没有冒险去搭地铁,而是坐沈一安的车回马草塘。 “宜宾,泸州那边好像都淹水了……” 车里,沈一安将雨刮器拨到最大档,“唉,今年恐怕要下乡去救灾了。” 路面的指示牌在暴雨中飘雨欲坠,林悠看着挡风玻璃上冲刷而下的水,心里不由得一紧。 河里涨的水会退,但雨这么下下去,弄不好会山体滑坡。 川西有那么多的山,震后留下那么多座堰塞湖,下游村庄住着那么多户人……人类文明在大自然面前渺小不可及。 灾难有时离人们很近。 那年震后,也是接连下了几天的暴雨,使得堰塞湖集雨,水位疯涨。 那时,劫后余生的人们并不知道,更恐怖的灾难正高悬他们颅顶。 唐家山的最高库容量2.2亿立方米,震后的第七天,蓄水量已过半,并以每天500750立方米的水量递增。如果唐家山堰塞湖的全线崩溃,低处于水位线下的一百三十万居民都在劫难逃。 十六天。 他们只有十六天的时间做决定,逃离家园,或是开山泄洪。 沈一安先送林悠去813小区,沿路经过他们上次扫黄的那片社区。 林悠一直保持偏头的姿势在看窗外。最后一个红灯,沈一安刻意松了油门,将车速放慢了。 天色昏暗,大雨滂沱,街上有两人在拉扯不清。 职业警觉性让林悠多看了两人一眼。 是一男一女。站着的那个男人,居然是李汉山。 林悠赶紧喊沈一安。 女人坐在地上,浑身被雨淋湿。她本身穿得不多,脚上的拖鞋还掉了一只,抓着李汉山的冲锋衣死活不撒手。 沈一安认得那女的,是那天被他们逮着的小姐之一。 李汉山耳朵上还别着根烟,雨一淋,也都打湿了,瘫软地挂在耳背上,模样好不狼狈。 “你个女娃娃真是,有钱你不赚,紧到抓住我,大街上拉拉拽拽像啥样子,老子该说的都跟你说清楚了,你晓得我是哪个不?还举报……你去举报,快去……” 李汉山像甩狗皮膏药般将人甩开,抖擞着身上的雨,一溜烟钻进街边停着的尼桑车,扬长而去。 瘫坐在地上的女人肩膀颤颤,落下的是泪还是雨,全然莫辨。 理发店玻璃门内站了几个小年轻在围观,就是没人上来扶她。 若要是个普通姑娘,社会不至于冷漠到让她举目无亲。长期住这片的人,想必都知道她是干什么行当的,所以不想沾惹。 红 分卷阅读114 灯跳绿,车子总不能停在路中间,沈一安踩一脚油门,对林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别掺和进来。我会解决。” 在局里,沈一安算是和李汉山熟络的,两人虽然不在一个大队里,但开会吃饭碰着了都会打个招呼。 虽然沈一安一直说自己会解决,但从头至尾,他都没告诉她要怎么解决。 若不是今天赶巧让她撞见了,可能这事情就没下文了。 林悠心里生了主意。 回到家,訾岳庭来电话了。 “到家没有?” “到了。” “没淋雨吧?” “没有。我坐我师哥的车回来的,顺路。” “那就好。” 刚开学,这两天訾岳庭都在学校,赶不过来接她下班。本来说晚上一起看电影,但看这雨势,大概率计划告吹。 林悠打开冰箱,看了眼里面的食材,打算简单在家吃一点。 “晚上我有点事情,电影改天再看吧。” 訾岳庭答:“好。” 他近来也忙,基本是朝九晚五。白天要上班,晚上从学校开车回荷塘月色,通常要七八点才能到家。 她其实不怎么粘人,只除了偶尔会赖床以外。也可能是因为工作任务繁多,凑不出时间和他天天腻歪在一起。 这样刚刚好。 他也不想一步到位,很快投入到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去。 訾岳庭的语气柔和,“好好吃饭,晚点联系。” 无论白天多忙,每晚的睡前电话,从未缺席。 九十点钟,终于等到雨停,林悠换了身深色的衣服出门。 风涌进楼道,林悠缩着脖子下楼,突然想起一首老歌——「为你我受冷风吹」,旋律在脑子里荡漾。 出了小区,林悠直奔先前撞见李汉山的社区,外套兜里还揣着一支录音笔。 今晚,她要取证。 林悠打算去老地方,找到之前那个姑娘谈一谈。 她和李汉山之间的矛盾,不是为情就是为钱。但听李汉山说的那几句话,不像是为了情。林悠猜,两人应该是分钱的问题没谈拢。 之前出队扫黄的时候,林悠在场。马草塘就这几个民警,很多人应该都认识她。 她没打算偷偷摸摸上去。 林悠找到888开锁店,有男人整理着衣服下楼,目光奇怪地打量她。 暴雨天,楼下关了店,楼上生意照样好。 踩着积水上楼,林悠前面走了两个客,嘴里的话头脏得很。 “看模样怕不是个雏儿……” “你管她是不是雏儿,灯一黑裤头一脱,哪个不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我不喜欢恁个嫩,还是骚一点儿好……” 走廊很空,两头不透风,飘荡着浓淡各异的香水味,香精脂粉中透着一抿酸味。 因为警察上来查过一次,所以她们比之前低调多了,没人站在外头,只掩着房门,接熟客。 林悠想,要一间一间找过去,不现实,保不齐里面是什么光景。 正犹豫时,楼梯口左边第一间屋子的房门打开了。 开门的人居然是沈一安。 两人都是一愣。 林悠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沈一安前后瞥了一眼走廊,小声招呼她,“进来。” 进屋后,林悠发现里头不仅坐着傍晚那个姑娘,居然连老戴也在。 屋里头烟味很重,重到盖住了其他气味。 老戴手里没拿烟,显然是之前抽的。他俩到了估计有一会儿。 老戴拿林悠没办法,“还只身闯虎穴,咋就这么不听话呢?” 林悠说:“我不知道你们要来。” 沈一安站在门边没动,“我们也不知道你要来。” 在走廊上见到沈一安时,林悠脑子里闪而过些不好的猜想。但在看见老戴后,林悠彻底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们今晚来这的目的和她一样,都是来取证的。 不愧曾为同袍,这也能想到一块儿去。 47. 节奏 门锁上, 沈一安在猫眼里确认外面的情况。 老戴冲那姑娘仰头,“你继续说你的。” 既然是雨里撞见的,姑且叫她小雨吧。 反正问出来的,也不会是真名。 小雨说:“到现在, 他一分钱都没给我。因为我年纪小, 在这儿是新人, 他说头三个月没得钱拿, 到现在都快半年了。他每次都威胁我 分卷阅读115 , 不听话就把我逮进去, 他说看守所里头都是他熟人, 没人会听我的……” “钱是他收, 那客人怎么结账?” “你们上来的时候看见楼下锁店那老汉了吗?他负责收钱, 我们是每月领工资的, 还要看业绩。遇见好的客人,会给点儿零钱, 遇见那种烂人,床品差的, 还用烟头搞我……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还得了病,看病买药的五百块钱他都不给我。我接一次客三百,一个月就接十个客人也都有三千块了。有时一晚上不止来一个。我去按摩店洗脚城打工,餐馆洗盘子也比这挣得多……” 小雨捏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巾抹眼泪,脸上妆花得七七八八,还能蹭下眼影来。 “最开始他骗我做这事,保证得好好的,要不是需要钱,谁不乐意清白过日子……” 李汉山不仅靠组织卖淫非法谋利, 还借打保护伞的幌子,克扣小姐们的佣金,一人独吞。不仅坏,还贪。 这楼层有十来户,上次他们突击检查时,清点出二十多个卖淫人员,还不包括外出没回来的。抛掉租金水电生活费,每月至少有近十万块的收入。 林悠越听越愤然,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夺门而出。 沈一安追着她下楼,在锁店门口把人堵住了。 今天888没开张,老汉也不在。沈一安问她:“你要干嘛?” 林悠说:“我要举报他。实名举报。” “你疯了吗?” 林悠坚定道:“我这样做没错。” 沈一安挠头叹气。 “林悠,你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吗?沉不住气,做事不考虑后果,掺带私人感情。今天村民闹个事,明天小姐哭个惨,你就想为他们伸张正义了。我告诉你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想着顾别人?” “我们不伸张正义,那谁去伸张正义?” “你知道李汉山背后有什么人吗?像这样的保护伞又有多少把?贸然把这事捅上去,到时吃不了兜着走的是我们。” 李汉山背后有他姐夫,他姐夫上头还有谁?是处级厅级还是省级?没人知道。 这些黑色血液早已渗透地下,树大根深。脉络的源头是谁,牵扯的旁系又有谁,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几个小民警,绠短汲深,撼动不了这座雷峰塔。 沈一安清楚林悠的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一时半会儿是说不通的。 “你回去,东西给我。” 林悠手揣兜里,装没听到。 沈一安伸手,“录音笔。” 林悠还是不动。 沈一安也不跟她来强的,“不给也行。反正你这是私下取证,算不了数。” 林悠说:“我们有三人在场,符合规定。” 沈一安拿捏她,“哪来的三个人?我今晚没见过你。” 如果老戴和沈一安咬定没见过她,取证的录音内容就做不了证据。 林悠捏着兜里的录音笔,抿唇,“你们打算怎么办?” 沈一安怕她一头热地蹚进这趟浑水,只能说:“先查着。” 林悠说:“我和你们一起查。” 沈一安不答应,“你平时挺聪明的啊,怎么到关键时候一点常识也没有?我和老戴两男人来这种地方正常,但你来,就不正常了。刚才要不是我在门里盯着,你现在早暴露了知道吗?” 沈一安推搡着把林悠赶到街上,“你先回家去,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听话。” 但林悠不肯走,追问他,“那小雨怎么办?”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证人。” 林悠的眼神里透露着不信任。 沈一安拿她没辙,“你信不过我,总信得过老戴吧?” 老戴快五十了,儿子前年也考上了大学。他没什么远大志向,到了这年纪,也高飞不起来了,对仕途早已看淡,只等着再干个五六年退休,拿养老金做点小生意。他没必要冒着坐牢的风险和这群人同流合污,落得个晚节不保。 同事共处一年,沈一安和老戴的立场如何,林悠很清楚。 她原本对身边的同事十分信任,是因为见识到了李汉山,才让她的这种信任感开始崩塌。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前乐善好施,到了人后可以是完全另一个面貌。 林悠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录音笔交给了沈一安。 “需要帮忙,我就来。” 傍晚的雨来势汹汹,訾岳庭没有迎着雨势出城,而是在学校一直留到了九点多,等雨彻底停了,才开车回家。 街面的积水已渗漏无余,但锦江的水流依旧急湍。不必特意走到堤岸边,也能看见浑滚的江面。 巴山夜雨涨秋池。 夜空里飘着细雨,訾岳庭将车窗摇下,细嗅这场夜雨残留下的清冽 分卷阅读116 气爽。 “雨的味道很好闻。” 这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车时说过的话。訾岳庭还记得。 此时此刻,他深有所感。 回荷塘月色,其实不必走新桥路。他习惯了送她回家,不自觉就会转到这条路上来,特意经过813小区,再留心看一眼。 小区门外平平淡淡,秋风扫落叶,连个乘凉大爷都瞧不见。 心想她应该也已睡了,訾岳庭收了神,继续开车。 往前又开了两个街口,街道比往常冷清何止数倍。 一块灯牌下,两人在说话。远看着,竟有种耳鬓厮磨的错觉。 訾岳庭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肢体动作上看,一个人想走,一个人想留。 车载广播在降噪,跳声。 他和这波频一样心慌意乱。 林悠没有再为李汉山的案子而分神,因为黑桃案件有了新的进展。 专案组同事监听到框儿和整形医院通话,她预约了这月二十号去做隆胸修复,很快,他们就查到框儿购买了十九号晚上从长沙飞厦门的机票。 这是收网的绝佳时机。 专案组马上开始了行动。周姐派了两个男警员前往厦门,和当地警方协作,在机场蹲守,落地抓人。专案组的其余三人则和周姐一道奔赴长沙。 沈一安和另一位男警员交替着开车,路上开了整整十五个小时,在十七号半夜抵达长沙。四人在酒店修整了一晚,第二天便带着办案协作函去到长沙当地派出所,请求协助配合。 他们首先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进入金茂府。 金茂府住了不少当地的达官显贵,土豪劣绅。房价之所以能炒到全长沙最高,就是因为它有国内最顶尖的安保系统。 不仅有全小区无死角的智能监控,还有保安24小时巡逻,整个小区只有两个出入口,关卡很严,非住户或是受邀到访的客人,基本都不会放进。 连当地的民警也说,这地方,难进。 上回来长沙出差时,林悠和周姐不是没有试过混进去,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金茂府的安保森严到了什么地步?最开始,她们想过从停车场绕进去。下去后发现,连停车场的电梯都有人值守。无奈之下,周姐拿出证件说明来意,保安看她们是外地警察,还没有正规的拘捕证,死活不给她们放行。 所以这次,他们提前联络了当地公安机关,证件函文齐全,以确保抓捕过程万无一失。 框儿在飞机上的那三个小时,是他们行动的最佳时间。 只要先控制住了钩儿,三人之间的信息流通等于断了一环,没办法互相通风报信。飞机落地,框儿根本不会知道她在长沙的同伙已经落网,只要她去找老K,就可以将三人一网打尽。 十八号晚上,部署完行动,林悠洗了个澡,披着湿发下楼去打电话。 这趟他们住的还是老地方,因为离金茂府近,周边地形都熟悉,行动起来比较方便。 还是那尊石墩子,林悠坐上去,开始拨号。 案子还没破,很多行动的细节林悠是不能透露的,訾岳庭也没在电话里追问,只说:“你注意安全。” 他今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疲惫。 “放心吧。我们有四个人,还会有两个当地派出所的民警一起行动,男同事冲前头。” 訾岳庭说:“那就好。” 这两天连续开车,体能消耗大,空着肚子睡不着,沈一安就去外头买了些夜宵,回来时见林悠坐在酒店门口,便喊了她一句,“你一个人坐外面干嘛呢?” 见沈一安往她这儿走,林悠匆匆对电话说了句,“我回去睡了,明天再聊。拜拜。” 电话被挂断的数秒之前,訾岳庭听见了她师哥的声音。 对着漆黑一片的屏幕,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单身同事一起出差,路上擦出点什么火花,很正常。这么好的姑娘,身边肯定不止一个追求者。 有时想想,这段感情里,他其实不占什么上风。 她于他而言,是空谷足音。而他于她而言,或许只是明日黄花。 这几天,訾岳庭发现自己的念头越发开始偏离,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平心静气。 一段健康的关系,信赖是基石。他想给彼此留有空间,所以并没有询问她那晚的事情,但他心里其实是介意的。 有些话,一旦错过了时机,再往后更开不了口,遂成了死局。 他是因爱惜,才做不到自私。 就像年少时买到了一盒巧克力,因为是舶来品,一直留着舍不得吃,最后却因为错过了赏味期限,而不得不扔掉。 香甜清 分卷阅读117 脆的红苹果,谁都想尝第一口。 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人捷足先登。 这个月,她基本都在外地出差,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偏偏他现在脱不开身。老爷子心脏疼了好几天,吃药不见好,加上自身也有些别的基础病,訾岳庭不放心,就劝他住院观察几天,拍个显影看看情况。 虽然医院有胡嫂陪床照顾着,但他每天下了班,都会到住院部,陪訾崇茂坐一会儿,吃点水果。 接完电话,訾岳庭转身回到病房。 电视里播着朱时茂和陈佩斯几十年前的小品《羊肉串》,訾崇茂看得津津有味。 他人刚坐下,訾崇茂便问:“这么晚,跟谁讲电话?” 他答:“女朋友。” 訾崇茂转过头来,“什么时候带回家给我看一看。” 訾岳庭想了想,“十一之后。” 訾崇茂点头,心里头满意了,又继续看小品。 “你小时候,总学电视里的陈佩斯说话。以前草堂那边住了一家回回,有个小儿子,大概比你大三四岁。你当着人家的面学陈佩斯烤羊肉串,被人抓着领子揍了一顿,跑回家哭……你应该都不记得了。” 訾岳庭说:“记得。” 他那时大概也就五六岁,好玩好动,惹了不少事。 男孩子懂事晚,高中之前,没有升学压力,所以顽皮。 “爸,我给你削个梨吃吧。” 訾崇茂摘掉挂着的老花镜,放在铁柜上,翻了个身,“不吃了,要睡咯。” 离开西南医院,訾岳庭顺道去了芳草地,看了眼展馆的布展进度。 白天他有课,没时间来盯,就喊了几个系里的学生过来弄。这群人倒是没偷懒,一下午基本都布置完了。 明天下午开展,他还要准备开幕词,晚上要忙的事情还很多。 他从前信仰的人生节奏,是宁可慢,也不要快。 但生活往往充满了变数,计划之外的事情,说来就来了。有些事情不是他想慢就能慢下来的。 他只好将工作,婚姻,生活都扛在肩上,并行不悖。这么多年他都熬过来了,到今日,他却第一次有了想要歇一歇的想法。 如今锦大美术系的系主任,是当年他们工作室的雕塑技法教授,也算是訾岳庭的恩师。 亲闺女学成归来,举办人生中第一个画展,当爹的自然动员了不少业内人脉,邀请名家写荐言,自筹备期便开始鼓吹造势。 当年他们工作室出来的人,宁远鹏,王燃………只要还在艺术圈里混的,当晚都来捧了场。 訾岳庭作为主策,准备了大约五分钟的发言,便将话筒交给了主角。 系主任的女儿不到三十岁,已经走遍全世界半数的国家了。她的作品不仅有油画,插画,还有很多摄影作品。画面里无不充斥着强烈的自由感。既有欧洲传统架上绘画的技法,又融合了北美现代艺术的前卫,后生可畏。 这些年,考学式绘画产出的学院派多如过江之鲫。随便拎出来一个,技法都是一流水准,但就是没有人去探究作品本身的创作意义。 这幅画学这个风格,那幅画学那个风格,学了半天,就是没有自己的风格。 王燃看着致辞完的訾岳庭穿出人群,去到服务台,拿了一瓶水。 若非因为是主策,需要开场发言,他一般不会穿的这么正式。棉麻质的西装易皱,在他身上却意外很服帖,在一众人中长身鹤立,气质也是独一绝。 倒不是她真那么一往情深深几许。 只是这样风流蕴藉的男人,俗世里实在难寻。 訾岳庭一边喝水,一边在看手机。 他在等林悠的信息。 昨晚她在电话里说,今晚会行动。他一整晚都在等消息,方才讲致辞时,心里还在担心她。 想什么就来什么,黑框上探出提示,是微信新消息。 訾岳庭点开,是林悠发来的,内容只有三个字——“抓到了!” 附加一个感叹号,和一个“耶”的手势表情。 很可爱。 他放心了。 訾岳庭特意躲到服务台后,本意是想休息一会儿,但系主任一秒都不放他,领着自己闺女找过来,三人又回到展厅周旋。 “岳庭,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锦城美术协会的张会长……” “额唷,还用得你介绍,我们老早见过的……” 张会长亲切问:“对了,你爸身体最近还好吗?” 这种场合,訾岳庭应对有余。纵使他根本对这位张会长没印象,也要装作见过那般熟稔。 “还行,就是有点老毛病了……” 连王 分卷阅读118 燃都看出来了,系主任这是想把他招揽进门当女婿。 锦城属一流的知名策展人那么多,偏要让訾岳庭挤出时间来策这个展,这牵线手段确实高明。 二婚也这么抢手。服了。 王燃顿悟,自己根本是吃了直接的亏。虽说近水楼台能先得月,但有时靠得太近了,也就缺少了神秘感。 转头,王燃将目光落回到服务台上的那只黑色手机。 系主任之前来找他的时候,他将手机留在台面上忘了拿走。 他嫌麻烦,手机一贯不设什么密码。就算有密码,多半也是小檀的生日,试也能试出来。 王燃走过去,背过人群,解锁屏幕。 调出最近的通话,毫无疑问,上面出现最多的,是那个女孩的名字。 相册没什么内容,微信置顶全是群组,王燃懒得点开看,又退回到主页,打开电话簿,将林悠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然后把手机放回原位。 没多久,訾岳庭就折回来找手机了。 王燃装作无事发生,酸言冷语了两句。 “怎么,又打起年轻小姑娘的主意了?” 訾岳庭算是发现了,自打他把话跟她说清楚后,王燃每次见着他都这么对冲,说话也阴阳怪气。 他原来觉得王燃是挺洒脱的一个人,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48. 失误 行动当天, 四人驱车在金茂府外驻守。 下午五点半左右,框儿打车前往机场。期间技术科打来电话,由周姐接听,并在车内转达, “密码是515888。” 经由当地警方的协助, 他们调取了嫌疑人所住楼层的楼道监控, 将视频降帧放大, 通过分析嫌疑人手部的动作进行推演, 破解出了门锁密码。 林悠将这六个数字在心里念了一遍, 有感而发, “还挺顺口。” 周姐见怪不怪, “顺口吧?我要我发发发。搞六合彩的人, 迷信。” 晚上七点半, 黄花机场航班信息更新,飞机起飞准点。 七点五十分钟, 周姐联络当地民警出动,上楼抓人。 电梯载客到十八层, 林悠提着脚跟在走路。整队人达成默契, 从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起,所有人便自动保持沉默。 六人分站在密码门的两侧,沈一安打头阵输密码。 就在摁到第一个8的时候,门内突然响起了转动锁扣的声音。 众人屏息对视。 “谁啊?” 是钩的声音。 周姐示意大家退开,为留有闯门的余地。 林悠想起在垃圾袋中看到过保洁公司的一次性手套和抹布,灵机一动,说:“保洁。” 林悠答后,门内安静了几秒,最后竟然从里面打开了。 钩儿的手里还抓了两个黑色垃圾袋, 初看见门外的阵仗,吓得一跳,下意识就要关门。沈一安离门近,腿飞速地伸进了屋里,后头的人用脚抵着门,用蛮力把门给挤开了。 十八层的公寓,出入口都有民警守着,门一关上,抓人有如瓮中捉鳖。 这个钩有一百六十来斤,要两个男的才能压住她戴铐子。 周姐和林悠对钩儿进行了简单搜身,确认她身上没有藏带有利器,才开始对整个公寓进行地毯式搜查。 上下两层的LOFT,下层客厅摆了一台沙发,一张桌子还有几台电脑,沙发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银行卡,少说也有一百来张。 周姐交待,电脑,账本,银行卡,通讯设备,二楼堆着的几台废弃服务器……所有存储有信息数据的物证都要带回锦城。男民警上上下下搬了好几趟,才算搬空了。 人和物证都押解上车后,周姐没有立即收队,而是坐在车里,等待厦门方面的消息。 框儿的飞机预计十点降落,专案组另两位民警联同机场的安防人员已经就位蹲守。 考虑到公共场合人流量大,嫌犯容易逃脱,抓捕工作有难度,而且可能会引起恐慌,所以他们原本的计划并不是在机场抓人。 先前男队去厦门出差时,查到了老K名下有三辆车,通过天眼确认了三辆车的停放位置后,趁老K出外办事,沈一安他们偷偷在车底安装了GPS跟踪定位器。 实时定位显示,其中一辆车正往机场的方向移动。 这是送上门的立功机会,厦门警方当即决定,改变计划,将警力都部署在机场,力将两人一举抓获。 十点半,厦门的组员来电话了。 周姐开着免提,全车人都能听见对话 分卷阅读119 的内容。 “逮着了逮着了,我们就猫在停车场,一对鸳鸯都逮着了。哎真别说,我看她那胸确实一边大一边小,奇怪的很……” 主谋全数落网,周姐决定连夜开车回锦城,不多做耽搁。 走了三百公里的长张高速,快到张家界市,全队人在慈利服务区稍作休息。 车子停在加油站前面的小停车场,车上的人单个轮流去上厕所。 加油站的灯照进车里,钩儿在后座上扭扭捏捏。 被抓之后,她总共就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们是哪里的警察?” 第二句是,“我想解手。” 毕竟是女嫌犯,要保障她的基本人权。周姐把铐在车杆上的手铐解开,铐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全车人一起下车。 周姐和林悠带着钩儿进了女厕,男警员就在公厕外头等着。 公厕设计紧凑拮据,每个隔间只能进一个人,加上钩儿的体型摆在那儿,周姐没办法,只有找了个没有锁的隔间,解开手铐让她进去。 服务区的公厕臭的大同小异,林悠和周姐两人不约而同地捏住鼻子。 钩儿这一泡尿,尿得还挺长,半天水声也不断。路上他们开了四个小时,大家的膀胱都憋坏了。坐着的时候还好,但站着就受不了了。 周姐有些着急,于是说:“我进隔壁,你看着她。” 林悠点头,“好。” 厕所的隔间门只关上了三分之二,林悠守在门外,确保视线能看见里面的人。 周姐刚进厕所,林悠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现在接近凌晨两点,来电还是一个陌生号码。 林悠平日工作生活都用的是一个号码。大半夜的,她想不出谁会给她打电话,只有可能是工作的事情。 林悠接听电话,视线没有偏移。 “喂?” “我是王燃。” 林悠感到很突然,也很莫名。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说呢?” 王燃像是喝了酒,说话时,舌头是短的。 “有些话我想和你聊一聊。” 林悠不知道王燃想和她聊什么,但这通深夜里遽然而来的电话,让她此刻的心情变得很微妙。 “我现在在外地,可能……” 话没说完,林悠面前的隔间门突然被撞开。 一百六十斤的人撞过来,还连带着厕所门,林悠的脑门和手肘结结实实磕了一下,电话也跟着滑手脱落。 林悠顾不及捡手机,眼前的黑雾一散,便赶紧追了出去。 公厕的地打滑,追不快,钩儿的影子甩开她十米远蹿出女厕,林悠心想,自己要闯大祸了。 周姐听见声音后,穿上裤子就飞快地跑了出来,正要数落林悠,见人压根没跑掉。 沈一安一只手提住钩儿的后衣领,另一只手里的烟蒂都没抖落。 “高速路上,你跑哪去啊你跑?” 有惊无险。 关键时刻,还是男人靠谱。 沈一安原本是第一个下车的,他到便利超市买了几瓶红牛,还有五芳斋的粽子,正打算回车里,见另外一个男警员守在公厕前面,于是便留着一起抽了根烟。 周姐上前去,重新把落单的那只手铐铐住自己的手。 林悠自责道:“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不该接电话……” “也怪我大意,不该给她把手铐解开。” 虽然周姐面上没说什么,但林悠愈发懊恼自己的失误。 好在沈一安在公厕外头逮了个正着。真要让嫌疑人跑了,专案组几个月的心血都泡汤了,林悠根本没脸回去。 人押回车里,沈一安见林悠脑门上红了一块,偷偷问她,“你没事吧?” 林悠揉了下脑门,“没事。” 疼还是疼的,明天起来,估计得肿。 林悠问:“你怎么会在门口?” 沈一安说:“我就知道她想跑。” “为什么?” “经验。” 沈一安跟她分析,“一千两百公里路,从张家界开始进入密集山区。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四周是荒山野岭,下头是澧水河,适合隐蔽。只要她能脱离我们的视野,溜进山里,大晚上我们根本找不到她。反向思维想,一路上,这是她唯一能跑走的机会……这人有前科,在牢里呆过,鬼心思多着呢。” 公厕的保洁阿姨走过来,手里拿着林悠掉在厕所的手机。 “姑娘,你的手机。” “谢谢。” 林悠接过手机,玻璃外屏被摔得七零八碎, 分卷阅读120 解锁,内屏面板也全花了。 沈一安瞧了一眼,“摔成这样,七八百块估计都搞不定。我认识一家修手机的地方,便宜,回头把地址发给你去。路上就别玩手机了,小心碎玻璃扎手。” 其他组员都上车了,就剩林悠还站在服务区门口,耷拉着脑袋,蔫不拉几的,看着手机屏幕,也不知在想什么。 差点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心里郁闷是难免的。何况她还只是个新人,搁马草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周姐在车里看见了,让沈一安去喊她上车。 沈一安推着林悠的肩膀,口气里全是安慰,“等会儿我不开车,我坐后面守着她,你去坐副驾。周姐的意思。” 周姐这是怕她有心理阴影。 林悠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打起精神上路。 钩儿逃跑失败,接下来的一路都很老实,认命的那种老实。 鉴于她有拒捕逃跑和袭警的举动,在量刑上很可能会加重处罚。 副驾的位置可以眯一会儿,但林悠睡不着,也不敢睡。 其实刚才,就是那么几十秒的事情。要是让钩儿跑出了服务区,像沈一安说的,大晚上肯定找不见人了。不仅手头的案子要告吹,而且给当地警方不知要增加多少的工作量。 办案子的时候,她的警觉性机敏性都很高,是那通电话让她分了神。 王燃为什么和她打电话?而且是在凌晨两点。她想和她聊什么,又怎么会得到她的号码?林悠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只有訾岳庭,但至于她是通过何种方式,何种途径得到的号码,主动还是被动……林悠不得而知。 人到了夜晚,心思比较敏感,也比较脆弱。 她想到,自己还从来没看过他的手机,只除了点外卖那次。 也许她应该现在立刻打电话给他,确认一下情况。问他现在在哪,是不是和王燃在一起。 但现在她坐在车上,同事们熬夜在开车,她已经因为私人事情,差点捅了篓子,不能再这样二五不清,不明事理。 况且她的手机……也不一定能拨出电话出去。 沉默的高速路上,林悠接连叹了好几声气。烦心事,好像突然赶一起来了。 49. 意志 王燃擞落指尖烟灰, 吐雾,鲜红的指尖有细微的颤动。 这并不是她坐下后抽的第一支烟。 王燃打量面前的女孩已有十几分钟,没能得出任何结论。 她其实没想到林悠会一个人来赴约。 这些外表清纯的捞女,对付男人的套路大同小异。打着跟许彦柏谈朋友的幌子, 攀上个有钱有社会地位的男人, 平日靠打纯情牌, 到了床上又是另外的样貌。哄得男人开心了, 别说是钱, 心肝脾肺肾都愿意给她。 她倒也知道挑人下手。看见这男人两袖清风, 家世品相都出类拔萃, 孩子让前妻带走了, 原也不是亲生的, 不影响再组建家庭。能遇上这样的男人, 对她而言是撞大运,好过去爬油头肥肚的老男人的床。 这年代, 多得是价值观畸形的年轻女孩。与其在事业单位奋斗几十年,熬成黄脸婆, 不如趁着年轻, 好好利用自身的资源,寻一条捷径。 那通电话,虽然是酒精加之冲动作祟,但王燃的态度很明确。 宣战。 没什么后果好考虑的,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如将朋友这块遮羞布撕碎得彻底一些。 无非是折戟沉沙,老死不相往来。 那她也不想他好过。 王燃挑眉问她:“学生?” “工作了。” “在哪上班?” “派出所。” 王燃承认自己有些许意外。 不过也正常。小民警,没什么收入。訾岳庭对她而言是棵大树了。 自坐下来,林悠便能感受到王燃身上传达出的敌意。 王燃不会平白无故给她打电话, 直接了当地约她出来见面。 林悠不想在这里坐一下午的时间。晚上,专案组还有聚餐。 黑桃案的三个主谋落网,警方通过审讯调查进行深挖扩线,陆续抓获了二十余名涉案人员。经过前后近三个月的侦查,这起特大网赌案告破。该团伙非法获利高达五千万元,涉案流水金额累计超过三十亿。大会上,市局对黑桃专案组进行了立功表彰。 随着案件的完结,专案组也解散在即,组员们将各回原所。临走之前,周姐安排了“庆功宴”,林悠自然不能缺席。 林悠问:“你找我是想说什么?” 分卷阅读121 “你不懂他,也不适合他,就这么简单。我认识他二十年了,有些事情看得比你清楚,也比你有发言权。” 王燃偏着头,也不拐弯抹角,直戳要害,“他和前妻有孩子,两人一辈子都断不了。你能接受未来你们两个人的生活里,多出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吗?” 林悠沉默了片刻,说:“我可以。” 王燃“呵”了一声,摇头哂笑,林悠的回答在她听来太荒谬。 “他跟你玩玩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 林悠不语。 王燃继续说:“男人,都是一阵一阵的。吃惯了家里的三菜一汤,就想出去换换口味,找找新鲜感。外面的菜虽然香,但吃两天就会腻,不像家里的白米饭,是每天都要吃的。” 说话间,手里的烟灭了,王燃迎风将剩余的半截烟复燃上,深吸一口,道:“我好心劝你,别在他身上下功夫,没用的。” 林悠没懂王燃想表达什么。 表述自己是那碗白米饭,而她是外面的菜? 如果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插足了他们感情,林悠的确应该感到抱歉。但问题是,可从头至尾,王燃也没说明自己是什么立场与身份。 林悠坐直身子,双手叠放在桌沿上,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王燃定视着她,搅舌。 林悠说:“第一,我和你不熟。不管你是他的朋友,还是前女友……你觉得我们不合适,或者看不顺眼我们在一起,都应该去找他谈,而不是找我。第二,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决定的,而且,我也有我自己的意志。第三,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是白饭和菜的关系,因为女人和女人之间,不应该有比较。” 这姑娘根本没有半点怯场的意思,说起话来反倒比她还硬气,不是个软柿子。 王燃意识到,跟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较劲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她输了。 王燃漠然熄烟,换了语气。 “你有没有去过他在市区的家?” 林悠知道訾岳庭在市区还有一套房子,没离婚之前,他一直住在那里。 “没有。” “那你应该去参观一下他的婚姻遗迹。” 王燃说:“他很爱他的前妻和女儿。” 她不相信,这句话也没有杀伤力。 况且她并不是在说谎,只是在陈述事实。 成年人,尤其是情场老手,做到将身体和心分开,并不是难事。 她可以在任何一个夜晚都不带感情,唯独在面对他时失效。 她没有披上深情的外衣,对众宣布,自己不结婚是为了等他,她不想被人说傻。但她确实荒废了这么多年的青春,只因为仍攒有一丝期待。 话说到这一步,谁都没有装的必要了。 “你眼中所看到的,他所表现出来的,是还爱着前妻的样子。但我眼中所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如果你们之间还有问题没有解决,你应该直接和他沟通。我没办法帮你,也不能代为转达。” 最后,林悠承认,“我知道我们各方面都有差距,但我会取长补短。这是我的态度。只要他不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王燃不知道。在林悠心里,从没有“放弃”两个字。 因为十年前,他也没有放弃过她。 她仍记得那年天塌地陷后,原野恢复了创世之初的死寂。睁开眼,四壁漆黑。她不知道是倒塌的墙挡住了日光,还是一眨眼已进入了黑夜。锈水顺着半断的钢筋往下滴,她也分不清那是天在下雨,还是教学楼的水管爆裂四溢。 林悠不记得自己被压在岩板下多久,她能呼吸,能思考,却不能动弹。濒死恐惧的渐渐在向她靠拢。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时间。 而就在那最可怕的时间里,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清楚甘冽,掷地有声。 “初一二班有46个学生,还少了一个。是一个女孩,有自闭症,不会说话……” 除非他赶她走,否则,她不会放弃。 害怕迟到,见过王燃后,林悠打了个车赶到火锅店。 包厢里坐了五个人。还好,她不是最晚到的一个,沈一安还没来。 锅底涮菜都点好了,因为人没齐,所以没有点火开锅。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动作那么慢。” 男同事猜,“今天周末,估计陪女朋友呢。” 周姐问:“没听说他有女朋友啊?” “这要问问和他一个所的,林悠大概知道。” 林悠赶紧摆手,“我不知道。” 她天生不 分卷阅读122 怎么关心八卦,对别人的事情也不敏感。 大家伙边抱怨边等人。 沈一安到时,还是气喘吁吁的。 有人问:“怎么这么慢,女朋友不让走啊?” 沈一安找空位坐下,不知众人是有意还是无意,留下的空位刚好在林悠旁边。 “单身狗,哪来的女朋友?” “你就演吧。在长沙的时候,我可听见你和一女的打电话。” 给他打电话的那人是小雨,沈一安躲在厕所接的电话,居然也能被听着。 怕林悠误会,沈一安强调,“是不是要我叫两声你们才信?” “反正你结婚要给我发什么微信喜帖,我一定拉黑你……” 红锅开煮,没一会儿就冒泡了。男同事负责站起来下菜,大家吃开聊开,饭桌上的话题东奔西走,没光围着一个人。 “对了,你老婆什么时候生?” “预产期下个月十号,快了快了。” 周姐不知道林悠不吃辣这事,所以没点鸳鸯锅。不过好在吃得不是九宫格老火锅,涮出来的菜蘸上香油碟,没什么辣味。 专案组解散后,大家就要重新投身于基层。这一趟案子办下来,组员们的能力周姐看得清清楚楚,她倒不担心大家伙的前程问题。她最关心的,还是单身同事的终身大事。 整个专案组,仍未婚未育的,只有林悠和沈一安两人。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大家跟约定好了似的,没两年就都结婚了。 锦城虽然也是大城市,但公务员不比白领,图得是一个稳定。一旦参加工作,后半辈子基本不会有什么变动,不结婚成家,着实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每天在这种环境下耳濡目染,听同事聊育儿经,林悠也不自觉考虑起了结婚的事来。 众人热议间,林悠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结婚……是不是一定要男方先求婚才行?” 周姐说:“我老公就没跟我求婚。” “那怎么……” “先怀上了呀,不嫁也不行了,就匆忙回南充办了个婚礼……” 周姐说到半路,同长筷夹住沈一安下菜的筷子,“让你别那么早下油条,等会儿油都给吸没了,咸死你。” 沈一安不听劝,“我口味重,不怕。” 有男同事说:“我和我老婆也是先上车后补票。” 林悠问:“什么叫先上车后补票?” “就是奉子成婚。” 周姐对着林悠说:“年代不同了。我怀孕的时候,家里人都不敢往外说,怕人家知道了说闲话,现在的年轻人反而不觉得有什么。我今年参加了两个婚礼,都是奉子成婚。正反都要和这人过一辈子,先怀也没什么。反倒是那些搞什么爱情长跑,恋爱谈个七八年不结婚的,要我说就是差一个孩子,给添把柴火……当然,我这是老一辈的观念。你们现在的婚恋观肯定前卫着呢。结不结婚,和同性还是异性结婚,那都是自己的选择。” 吃到九点多,林悠的手机响了。 她的手机屏幕还是碎的,从长沙回来后忙案子的事情,一直没空去换屏。好在主机没什么问题,这两天接打电话都正常。 林悠没有特别刻意去到包厢外接电话。 她把电话举到耳边,捂着听筒说:“我和同事们在一起吃饭。” 訾岳庭问:“在哪里,用不用我去接你?” 林悠犹豫了一下。 訾岳庭替她回答,“地址发我。我在车上等你,不下去。” 林悠说:“好。” 桌上人没觉得林悠接的这通电话有什么问题。女孩子在外面吃饭,时间晚了,家里人打电话来问,很正常。而且林悠一看就是那种家教很严的女孩。 散场时,大家各自说了几句祝前途似锦的漂亮话,作后会有期。 林悠跟着同事们一起走出包厢,沈一安却还在往锅里下筷子,周姐看不下去了,“你还捞,用不用别起裤腿下去捞?” “我最后下了盘莴笋,一口没吃到……” 周姐是恨铁不成钢,“你一会儿把林悠送回去,知道吗?” 沈一安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下嘴,动身出去。 “知道了,领导。” 饭店外飘着小雨,见周姐和其他同事走远了,沈一安悄咪咪跟林悠说:“我在长沙没和别人打电话,是小雨,我在教她怎么套李汉山的话……” 林悠“嗯”了一声,目光像是在找车。 沈一安问她,“你一会儿怎么回去?我开车了,送你吧。” 林悠拒绝了他的好意,“有人来接我。” “你家里人?” “嗯……” 她的尾音方落,便有身影穿过车与车的隙缝,自黑暗来袭,出现在他们面前。 分卷阅读123 訾岳庭从头到脚都是深色系,林悠不确定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于严肃,还是这一身搭配带来的既视感,她感觉他今天有些阴郁。 訾岳庭手里还拿着把伞,走到林悠跟前才撑开。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车停得有点远,走吧。” 可这个人,明明,在电话里说不会下车。 50. 委屈 属于你的时期 夜雨稀碎, 寻车的路上,訾岳庭撑着伞,把人搂得很紧。 林悠不解他的那份风情,说:“雨不大。” 这点毛毛雨, 其实连撑伞的必要都没有。 訾岳庭恍若未闻, “下午怎么没听电话?” “你下午给我打电话了?” “嗯。打了好几个。” 林悠把碎屏的手机掏出来给他看, “我手机可能有点问题。” “怎么搞的?” “出差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訾岳庭看了眼表, 九点, 商场应该还没关门, “一会儿找个地方把屏幕修好。” 坐上车, 林悠问:“你知道哪儿可以换屏幕?” 訾岳庭确认了她手机的牌子, “大商场应该有。” 林悠说:“可专卖店换屏贵。” “你想去哪儿换?” “呃……等我问一问我师哥, 他知道有个地方便宜。” 訾岳庭不得不承认, 师哥这两个字,他已经听腻了。 “换个不是原装的屏, 以后出了问题更麻烦。” 反正人在他车上,她不跟他走也不行。訾岳庭替她拿主意, “去专卖店换, 多少钱我给你出。” 他将这句话说完,林悠虽没有反驳,但后程路上显然不如之前开心。 怕车里闷,訾岳庭将后座的窗户降下了一丝缝,这样既能透气,雨也不会飘到前座来。 “你知道我的手机是怎么摔的吗?” 林悠的语气和这雨夜一样沉郁。 “怎么?” “从长沙回锦城的路上,在服务区,我和我们组长陪嫌疑人去厕所,中途她想逃跑……” 訾岳庭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开过了路口后,将车靠边停下,问她,“没事吧?” 从长沙回来后的这一周,林悠忙着整理案情,每天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时间和他见面,两人一直通过电话联络。 直到今天上午,专案组正式结案,她才有了私人时间。 林悠挽起袖子,露出微呈青紫的手肘,“一百六十多斤的人撞过来,我整个人都被撞懵了,根本抓不住她。好在组里的男同事守在厕所外头,嫌疑人才没跑掉。我组长当时忍着没说我,但我知道是我的失误……” 林悠拉下衣袖,含着唇,“我是觉得委屈,才跟你抱怨这些的。” 訾岳庭心疼她,更有些恼她。明明遇到了危险,却只顾逞强,在电话里对此只字不提。 “还有什么委屈,都告诉我。” 林悠原也没打算瞒着他。 “还有,下午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和王燃在一起。” 訾岳庭眉峰起了轻褶。 “……我们行动抓人的那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了,半夜两点。她约我见面,说想和我聊一聊。” 訾岳庭联想到,系主任女儿画展开幕的那晚,他的手机的确消失了一段时间,大概是那时王燃翻看了他的手机,存下了她的号码。 訾岳庭问:“为什么没告诉我?” 这件事本就该由他出面解决。 “因为我觉得自己能应付。我去见她,是因为我不喜欢有些事情一直没完没了,也不喜欢生活里多出些奇奇怪怪的人,影响我工作的心情。” 林悠问他,“你选择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喜欢我,对吗?” 迄今为止,他好像还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喜欢”。 下午临走之前,王燃和她说了一句话,林悠记得很清楚。 ——“你信不信,他根本只是在你身上找灵感。等哪天你给不了他灵感了,下场也就和我一样。” 不可否认,他们是因为“画画”才走到一起的。 如果不是因为她带给了他创作欲,他们的故事或许就不会开始。 林悠能做到面对王燃时镇静自若,仅仅是因为她好强。就像在面对犯人时一样,无论对方是什么来路,在气势上都不能输阵。 她不想被她三两句话就挑断了弦,泄了底气。这并不意味着她当真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心里去。 分卷阅读124 林悠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吗?” 訾岳庭沉眸,“是。” 紧接着就是下一个问题,“那你喜欢过王燃吗?” 訾岳庭咽了下喉结。 “成年人之间的关系,不如你想的那么简单,有时不一定是非爱即恨的……” “所以我想知道你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林悠说出自己的猜想,“她不会平白无故来找我……是不是我的出现,导致你们分手的?” 訾岳庭还是同样的回答,“我们没有在一起过。” 若真要翻,也都是些旧账,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他们有言在先,只各取所需,谁也不纠缠谁。 那时他需要疗伤,他想走出来,才会殚精竭虑地四处寻找身体和精神的支柱。 人生,谁都会有迷茫的时候。况且他是男人,不可能只在白天做人,在夜里做鬼。 他以为散场时把话说清楚了,就算翻篇了。王燃也从没和他提过什么要求。她身边男伴来来去去,什么肤色的都有,不至于会想吊死在他这棵老槐树上。 林悠咬唇问他,“那你们睡过吗?” 訾岳庭默然。 是,他完全可以骗她,但他不想。 因为顾及她心思纯粹,不想出现如今这种情况,他才选择将一些不重要的过往向她隐藏。 没有向她彻底坦白情史,是他一时恇怯的过失。 如果现在他继续回避,那就是不坦荡。 訾岳庭点头,“嗯。” 林悠猜到了,也猜中了。 没有感情的肉体关系是怎样的?她想象不出来。 但那确实是比他们之间现有的关系还要更亲密的关系。 坐在车里,林悠突然觉得胸口发闷,情绪一瞬间逼到了嗓子眼,像块鱼骨头卡在喉咙里,极不舒服。她心里顿生出一个巨大的黑洞,从里伸出无数只手,拉着她,拽着她,拼了命想把她吸纳绞合进无底的黑暗中。 林悠握着胸前的安全带,说:“我不想修手机了。我想回家,回我小叔家,行不行?” “林悠……” 她拒绝再和他交流。 保持沉默,是她的应激反应。 訾岳庭不想逼她,唯有转向发车。 一路上,他都在试图和她沟通,但是无果,林悠一个字都不肯再开口。 而且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 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夜里訾岳庭去了813小区好几回,都没能等到六楼的灯亮。他们没有公开恋情,就算想通过她身边的人打听情况,也根本无从问询。 于是,訾岳庭抱着一箱龙泉水蜜桃,跑去了林文彬家。 “学生家长给我送了两箱水蜜桃,我一个人吃不完,放家里也是烂掉,就说给你送一箱过来。” 压根就不是学生家长送的,而是他下午跑市场去买的。 林文彬问他,“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訾岳庭连客气推拒都没表示,站在门口便开始换鞋。 “汪虹呢?” “我丈母娘体检出了点问题,中秋节她就回重庆了,估计要过完十一回来。” “旼玉呢?” “去老师家补课了,还没回来。” 林文彬给他拿了双拖鞋穿上,訾岳庭绕到正题,“那你岂不是一个人在家……对,林悠不是和你一起住?” “你忘了?我那姑娘早搬出去住了。” 訾岳庭装作没记性,“噢,是。” “不过她最近又住回来了。” 说到这,林文彬还有些无奈,“我怀疑她偷摸着谈恋爱了,最近可能跟男朋友吵架了……” 猜得还挺准。訾岳庭尴尬坐下。 林文彬问他,“喝茶吗?” 訾岳庭答:“喝。” 喝通宵都可以。 整一个小时,訾岳庭的心思既不在电视里,也不在品茶上。 他发挥着自己从前跟人聊艺术跑火车的功力,跟林文彬瞎掰饬,就为了能多坐一会儿,最好,能够见她一面再走。 九点多,林悠终于下楼来倒水。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睡衣,有些短旧,印花图案也褪色了,像是学生时代穿的。 看见客厅坐着的人时,她的脚步在台阶上顿了一下。 林文彬朝人喊,“叫人呀?” 林悠分明看见了他,却视若无睹,转身进到厨房去接水,然后扭头就走。 “这丫头,没礼貌……” 訾岳庭说:“没事。” 看见她了,他便放心了。 人没瘦,也没见憔悴,就是看着不怎么开心。 林文彬每逢 分卷阅读125 见着他,都要老生常谈几句。 “没办法,倔。前段时间跑去外地办案子,把手给撞得青一块紫一块,问她怎么搞的也不说,一点儿不知道爱惜自己……” 訾岳庭听着,在心里说,没关系,往后他会爱惜她。 如果她还肯给他机会。 离开林家,訾岳庭没有走,而是坐在车里给林悠拨电话。 第一个,她没接,第二个,也没接。 到了第三个,最后几秒的读数里,电话接通了。 林悠是怕他整晚一直给她打电话,才接起来的。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王燃的事情。 躲着不见他的这几天,她是和他较劲,也是和自己较劲。她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劝说自己跨过这一关。否则,这件事会一直哽在她心里,成为一颗结石。 没等林悠开口,訾岳庭便说:“没关系。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好。” 电话那边静悄悄,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她没挂断,是在给他机会。 这些话,这几天,他字斟句酌。 “离婚之后,有半年的时间,我很迷茫,也曾短暂地放弃过自己。为了家庭,我丢掉了很多曾经视若生命的东西,却并没有换来一个好结果。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有过迷茫期,所以面对你时,我想慎重。” 那段时间里,他对待女人,基本是来者不拒的状态。 原本拥堵的生活被瞬间抽空,荒芜得只剩断井颓垣,而他就如涸辙之鲋,在干渴中煎熬,等待援救。 他的确曾想让她们来灌溉自己那匮乏的,将要枯竭的灵感,然而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疲乏。 那是他人生里错误的一段进程。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很快停止了这种生活模式。 艺术与情感之间是融通的,它们会互相作用并影响,不带丝毫感情去创作,那便与机器无异。 他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对于爱欲情欲,有属于自己的理解。 但事实上,女人从没有带给过他灵感,至少在遇到林悠之前,没有。 比起人体,他更偏爱风景;比起技法,他更看重表达;比起用情欲来刺激创作,他更热衷于洞察生活的本质。 “艺术家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不同时期,会呈现出不同的作品。毕加索的一生经历了九个时期,忧郁的蓝色时期,爱欲的粉色时期,激进的立体主义时期,晚年时期……但其实,不是所有艺术家都是淫棍,这个世界上除了毕加索,还有一生只忠于自己妻子的米罗。” 訾岳庭说:“我的人生里,混乱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是只属于你的时期。” 51. 决定 林旼玉补习结束到家, 背包还挂在肩上,被林文彬在二楼逮着喝了杯核桃露。 “妈妈不在家,你晚上早点睡,别躲被窝里看小说, 听到没有?” “喔。” 林旼玉一口气将核桃露喝完, 扔下杯子, 抹嘴溜上了楼。 林文彬见她三步作一步迈上楼梯, 书包拉扣上挂着一溜叮叮当当的挂饰, 越发觉得看不懂孩子了。 “你跑那么快干嘛?” “我想上厕所——” 林旼玉当然不是急着要上厕所, 她压根没回自己的房间, 而是拧开了林悠的房门, 探进去半个小脑袋, 问:“姐, 睡了没?” 床头灯亮着,林悠半躺在床上, 屈膝拢腿,上面放着本法考书。 林旼玉从小没少在家和林文彬打游击, 听见主卧的关门声, 她才悄咪咪地关上门,将锁舌扣住。 “姐,你猜我刚刚在大门外看见谁了?” 还能是谁。 林悠问:“他还没走?” 林旼玉摇头,“穿得黑漆漆,活像个孤魂野鬼。” 中学生聊天的风格,一向稀奇古怪。 林旼玉一屁股坐在她床上,晃荡着腿,“我和他打招呼了。我问他是不是来找你的,他还不敢答。” 林悠垂颈低眸, 腿上摆着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一贯缜密,包括今晚登门,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演戏,不出一点纰漏,熟练的像已经过了多场排练。 自訾岳庭进门时起,林悠就知道他来了。她甚至打开房门,听了一晚上两个男人的对话。股票基金学区房,送小孩儿去哪个国家留学……他擅长做话题的主导者,这样方便于控场,语气拿捏适度,没有显露任何非分的意图,更没有聊到任何关于她的事情。 她心底抱有什么期待? 他当然不会是来 分卷阅读126 开诚布公的,顶多,是来看一看她的近况。 或许就像林旼玉说的,他根本没有关于未来的打算,不公开,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一直以来,她什么都听他的,是因为她相信,他做事情比她有远见有考量。却没想他也有藏着掖着,向她隐瞒的事情。 或许他说喜欢她不假,但远没到她喜欢他的那个程度。 林旼玉说:“我看书上说,男人是可以将爱和性分开看待的。有性无爱,可以单纯是为解决生理需求……” 林悠想不明白,“两个人睡在一起,怎么可能没感情?” “这种行为虽然不好,但是,好像也挺正常的。” 林旼玉语气突变老成,“反正男人都这样,下半身思考。我爸可能在外面也有女人,我不知道而已。” 林悠问:“为什么这么说?” 林旼玉脱下书包,钻进被窝里和林悠说悄悄话。 “以前,我爸的建筑事务所招进来个女实习生。有一回我妈去查岗,撞见两人在办公室里接吻……后来那个女的当zwnj;然是被辞退了。我妈闹过一阵子,我爸态度很明确,不会离婚,于是就换了手机,再没和那女的联系了。” 当时林悠在高中寄宿,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林旼玉叹了声气,“现在想想,那个女实习生也挺可怜的。二十出头,刚毕业,学历也不低。虽然我肯定是站在我妈这边的,但有些事情,总归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爸要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不会被蜜蜂叮上。我妈说,男人永远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年纪越大的男人,越想找回年轻的感觉,没有几个是能做到一辈子忠诚的……姐,你小心点,别被他骗了。” 林悠一时五味陈杂,眼里心里都开始飘忽,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像张蜘蛛网,把她绞得快要窒息。 她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问题。否则一直这么吊着,谁也不好受。 林悠把书合上,放在床头,准备起身。 “你爸睡了没有?” 林旼玉说:“他回房间了。” 汪虹不在家,家里毕竟是两个闺女,要避嫌,林文彬从来不在夜里查房。 林悠穿上拖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说:“我出去和他说几句话。” 訾岳庭把车停得很远,只一人在林家门前的桂花树下徘徊。 土钵里塞满了烟头,连常于夜晚忙碌的蚂蚁也纷纷绕道而行。 他没走,是因为看见她的卧房没有熄灯。 回家也是一个人,无心入眠,不如做个孤魂野鬼,守着她做一盏夜灯。 月色静谧,林悠悄悄打开铁门,用院子里的扫帚撑住门缝,以防铁门回弹锁上,声音把二楼的林文彬惊醒。 訾岳庭看着林悠走出铁门,脚上穿着双踩扁了后跟的球鞋,睡衣外头套了件牛仔外套,谁看都是偷溜出来的。 两人隔着一盏路灯站着,林悠说:“我想问你几句话。” 当面问,比较好。 訾岳庭点头,“上车说吧。” 林悠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脱离别墅的视野区,便停了步。 她神情警惕,显然不想跟他上车。 他依她。 方才他在电话里说的话,很真诚,林悠能感受到。 只是,她和他不一样。男人关心将来,但女人执着于纠结过去。 “……如果我始终接受不了这件事呢?” 这种情况,早在他们刚在一起时,他便考虑过了。 他的答案和最初一样,并没有变。 “我会退回到原本的位置。” 林悠问:“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訾岳庭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澄思后答:“是。” 他当然清楚,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不过是骗她,也骗自己的体面话。 有些事情既已发生,感情产生了质变,根本不可能再恢复原貌。 他不过是强迫自己尊重她的决定罢了。 但在林悠听来,却是完全另外一种语境。 “好。那你就继续扮演你的长辈吧。” 今晚,她出奇的冷静,说完这句话后,毫不犹豫地扭头往回走。 訾岳庭看着她的身影重新消失于铁门外,心绪驳杂,一时竟分不清她刚才的话是在赌气,还是和他划清界限。 只是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他都要接受。 她有自己的意志,她可以自己做决定。 金秋九月告终,锦大开始放假。 家在偏远省份的学生多数趁着假期回老家,而本地的学生则早早定制好了旅行计划。现如今出国游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日韩东南亚新 分卷阅读127 马泰,都是十一热门出游地。 节前的最后一堂批判课结束,助教把工作室的钥匙送过来给訾岳庭。 工作室的钥匙通常是小蔡保管,每天也由她负责开门锁门。但这个十一节小蔡订好了和朋友去韩国旅游,看演唱会,提前和訾岳庭告了假。 助教把钥匙放在多媒体台面上,顺便问他:“教授,你十一没安排吗?” 訾岳庭在电脑上整理教材文档,答:“暂时没有。” 假期对工作的人而言尤为不易。訾岳庭很少浪费长假,这几年他虽不经常出去旅游,但一年两次飞温哥华陪女儿,都有按时交卷。 中秋节,小檀还在视频里问他,什么时候去温哥华。 直飞的航班票少,难买,他通常会提早在网上订票。但今年,訾岳庭并没有规划十一的假期。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想把这个假期完整的留给她。奈何事情总不如预想中顺遂。 下班回家的路上,许彦柏打电话给他,说要借露营的装备。訾岳庭不知道他想玩什么花样,就让他自己来荷塘月色找。 他的装备也都是些陈年旧货。帐篷是七八年前买的,折叠凳倒有好几把,是以前带学生出去写生时用的,铁架都长了锈。剩下的就是些防风绳防潮垫,生火用的木炭,都在车库里堆着积灰,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许彦柏一下班就过来了,自己输密码进的门。訾岳庭把车库的钥匙扔给他,转身去到料理台前,给咖啡机换新豆子。 訾岳庭冲了杯不加奶不加糖的纯浓缩下楼,许彦柏正在车库了翻箱倒柜。嫌灰尘太大,訾岳庭没进去,站在车库外问,“你要去露营?” 许彦柏答:“嗯。我打算自驾去阿坝那边走一趟,顺利的话……去个四天三夜。” “你和谁?” “林悠。” “就你们两个人?” “是啊。” 訾岳庭尝了口咖啡,入喉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新买的豆子有些酸。 訾岳庭将咖啡杯放在庭院的铁艺桌上,坐下点烟,提醒他,“那边天冷,又是高原,记得带些厚衣服和预防高反的药。” “我知道。” 许彦柏没转头,专注在测试帐篷灯能不能用。 “下了都汶高速,后面的路不好开,不要疲劳驾驶。最近是雨季,出发前记得看天气预报,万一遇上恶劣天气,就往回开,别逞能。” 许彦柏无语了,“小舅,你怎么变得和我爸一样啰嗦?” 訾岳庭接着问:“你做攻略了没有?” “做了,路线和住宿我也都查好了。我在美国也经常自驾,从洛杉矶开到拉斯维加斯,当天去当天回,你放一百个心吧。” 小孩子,饶是嘴硬。訾岳庭淡淡地吐了口烟,“你能开到阿坝再说吧。” 许彦柏扛了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走。訾岳庭没心思吃晚饭,一晚上又是咖啡又是烟,仍有些心浮气躁,文档也看不下去,在书桌前坐不到几分钟,又去到露台吸烟。 他拿出手机,给林悠写了条短信。 【你要去阿坝?】 林悠回复他:【嗯。】 訾岳庭看着屏幕,心里夷犹过好几个念头,最后还是写:【路上注意安全。】 夸大其词的姑妄之言,他说不出口,挽留的话更甚。 以至于这几天,他甚至开始告慰自己。这样的喜欢,前半生他经历过很多次,后半生也依旧会继续,而生活的轨迹始终不会改变。 离开他,她或许会有更好的选择,他若不顾一切紧紧牵住她,太自私。 但事实呢?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早已厌倦踽踽而行。他想和她走下去,不仅仅是短途伴侣。 烟燃尽,尼古丁全进了肺里。他更烦了。 52. 抛锚 节假日的头一天, 訾岳庭早起去到工作室给学生开门。 今天工作室总共就来了两个学生,没人放音乐,也没有电机运作,难得清净。 其中一个学生戴着助听器, 是今年的新生, 平时很刻苦, 基本只要訾岳庭来工作室, 都能看见他坐在固定的位置画画, 一言不发。 訾岳庭在他的画前驻步了一会儿, 说:“起来吧, 我给你看一下。” 学生站起来, 訾岳庭却没有立刻坐在空凳上, 而是自画布前往后退了三步。 “你觉得自己的画有什么问题?” “比例总感觉不太协调。” 訾岳庭“嗯”一声, 从工具箱中拿起只铅笔,竖放在画面的中心线上, “你的透视没问题,问题在于明暗和虚实的处理。 分卷阅读128 虽然不是写生, 但无论放在室内光源, 还是日光下,两个影子的方向都不可能南辕北辙。” 他继续问:“还看出了什么问题?” “嗯……画面太灰。” 訾岳庭叹了口气,“少用白色。” 同样的话,他基本对每届学生都念过一遍。 主授理论课后,訾岳庭很少给学生讲作品,改作品。 一来他不想干预学生的自由创作。比起千篇一律的画功画法,他更希望他们能在摸索中进步,形成自己的风格。二来是,他连自己都甚少拿笔, 更怕发挥失常,糟蹋了好好的一幅画。 其实,改一幅画远比画一幅画要难得多。 反正今日无事,訾岳庭便在画前坐下来,伸手要笔。 头一回做范画,另一个学生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訾岳庭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先将色盘看了一遍,摸清了他常用的是哪几个颜色。 “你是哪儿的人?” “福建。” “在当地学的画画?” “嗯。” 訾岳庭了然。 “南方的学生,我见过挺多的。南方考学的传统是先在白纸上上一遍黄调子。有一阵子国内很流行这样画画,但是看久了,不好看,整个调子很粉,荧光色用得太多,没有重点,也不精致。你现在基本功有了,可以抛开考学的那些技法,多看看大师的作品。” 訾岳庭转头问他:“你有没有喜欢的画家?” 学生答:“卡拉瓦乔。” “喜欢他的哪幅画?” “圣母之死。” “喜欢文艺复兴和宗教故事?” “嗯。因为很神秘。” 訾岳庭点了下头,“我也喜欢卡拉瓦乔,特别是那幅《酒神》。” 他玩笑,“每次喝酒前我都会拿它出来拜一拜,挺灵验的。” 言归正传。 坐下后,訾岳庭仔细观察面前的画,细致到笔触和用色。 “你的画风其实比较像法国纳比派,爱德华·维亚尔,你可以去了解下。试试彻底抛开透视,从纯装饰的角度去处理画面吧,或者画点彩。你现在的风格和文艺复兴离得太远了,卡拉瓦乔的画面基调是昏暗的,无论是壁画还是油画,黑色的占比永远比白色多……” 另一个学生问:“因为那时候还没发明电灯吗?” 訾岳庭说:“因为卡拉瓦乔创造了明暗对照法。在他之前的画家,很少有人会在画上加上阴影和光线,所以整个画面很平,没有立体感。就像国画中的白描,只有形,没有状。等你们开始修西方艺术史,会讲到这一课的。” 工作是最好的排遣手段,人一旦忙起来,注意力便不会死盯在同一件事上。 改完画,訾岳庭站在工作室门口吸烟。现在才下午三点钟,天却已几近全黑。 早上只是天阴,过完正午便开始狂风卷暴雨,越下越恐怖,坐在工作室里面,都能听见铁皮卷帘门被风刮得哗啦作响的声音。 訾岳庭正犹豫是否要打电话给许彦柏,问问他们路上的情况,电闪雷鸣中,电话打了进来。 “小舅,我们刚下高速就遇上了泥石流,现在路封了,我本来打算去附近的镇子歇一歇,没留神开进条泥洼路,车子抛锚了,陷在里头出不来……” 訾岳庭问:“你们现在在哪?” “在汶川附近,快到理县。” “定位发给我。” 訾岳庭转身回到工作室,拿起伞和车钥匙,一刻都没有拖沓。 “给拖车公司打电话了吗?” “没有。这天气,叫了拖车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 “我来联系。你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等我过去。” 挂了电话,訾岳庭问学生,“后面几天还来吗?” 戴助听器的学生点头,“来。” 另一个学生像是不怎么确定。 訾岳庭把工作室的钥匙交给了那个戴助听器的学生,“我接下来几天可能不在。钥匙给你,要过来画画,就自己开门。” 开车赶到理县的时候,已接近傍晚八点,一路上,雨都没停。 由于突发山洪泥石流,317国道被阻断,已封停车辆通行。武警正在连夜抢修路段,什么时候路能通,要不要继续往前开,都还是未知数。 现在天黑透了,冒雨开三个多小时的夜路回城,危险系数太高,不如在理县暂歇一晚,一切等明天白天再作打算。 车子抛锚后,许彦柏和林悠两人搭车去到附近的甘堡藏寨避雨,而訾岳庭先去给他们处理抛锚的车子。 超过一百公里,不在保险公司的业务范围内,拖车公司他联络了几家,都要得等雨小了才能派车 分卷阅读129 过来。訾岳庭只有冒雨先将两人的行李搬到自己车上,心里不忘数落许彦柏,车子底盘低,还敢开这种路,果然还是年轻,毫无生活经验可言。 寨子里没有正规的酒店,只有农家乐和民宿。但因天气缘故,半途决定歇在藏寨的游客还不少,问了几家民宿,都是满客。最后他们只有借住在藏民家的大通铺里,男的一间屋,女的一间屋,五十块住一晚上。 藏寨的屋楼依山而建,海拔少说也有一千多米,雨后的空气湿润,氧气密度小,訾岳庭提着两人的行李走了百来米的石头路,开始有些气喘。 到了藏民家,许彦柏和林悠围坐在炕上,边吃零嘴在看电视,心情看起来一点儿没受影响。 訾岳庭扔下行李,口气很不好,“你们出发前没看天气预报?” 许彦柏说:“早上出发的时候天是晴的,没下雨……” “你是谁?下不下雨由你说了算?” 许彦柏没见过訾岳庭生气,他就是怕被训,所以才没敢找许哲民来接他。 而林悠呢,白白净净的巴掌脸缩在冲锋衣的领子里,眼神里藏着畏怯,根本不敢看他,活脱像做错事的小孩。 毕竟是在人家藏民的家里,訾岳庭忍着没发火,问两人,“吃饭了没有?” “等你来,一起吃。” 许彦柏提起面前的红塑料袋,装没事人,“小舅,这个猫耳朵好吃。油炸的,香。” 訾岳庭把湿外套脱下来,晾在椅子上,说:“先去找饭吃。” 三人轻装简行出门觅食。 半山的雨倒是歇了,有藏民在街边摆起了石板烤串,扑鼻一股子胡椒面的香味。许彦柏闻着味道,馋了,停下说要买几串尝尝。 “鱼排,火腿肠,还有韭菜……都要,给我多撒点辣椒面。” 许彦柏问林悠,“你吃什么?” 虽然出发时他们买了干粮,但面包吃起来多没味道。林悠也有些饿了,禁不住烤串的香味,舔了下唇,说:“火腿肠,年糕……都来点吧。” “小舅,你也来点儿?” 訾岳庭站得离石板摊很远,摇头说不吃。他倒不是嫌弃不卫生,而是来得急,没带换洗衣服,不想被熏得一身孜然味。 许彦柏吃得津津有味,还在为他考虑,“这么晚了,肯定没饭吃了。不过我包里带了方便面,可以垫肚子。” 寨子里黑灯瞎火的,他们也都不认识路,与其乱跑,不如回去藏民家里,问问他们有什么食材,烧一点。 訾岳庭没什么食欲,开车累,加上最近烟抽得凶了,从早到晚都没胃口。 回到藏民家里,訾岳庭问男主人要了壶热水,三人一人泡了一碗方便面。 男主人人还挺好,给他们送来一壶刚煮好的咸酥油茶,说不要钱。 这屋子说是客厅,其实也就是进门的小厅。右边一排炕,上头铺着花花绿绿的藏式棉被,伟人像高挂在墙上,辟邪镇宅。墙边柜摆了台32寸的小电视,乱七八糟的杂物全堆在墙边,虽然是水泥地,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电视里正好在播有关泥石流的最新情况。 訾岳庭看着电视,说:“要是你们再往前开个二十公里,现在上新闻的就是你俩了。” “舅,我跟你说我谨慎着呢。一路都在听广播,听到说毕棚沟那边泥石流了,就没往前开,不信你问林悠。” “是,你是没往前开,那怎么开到的泥洼地?” 许彦柏怨声载道,“唉,我不是想去理县歇一晚嘛。县城里的条件好些,有酒店,国道封了,导航就让我走那条路……这种突发情况,我也想不到啊。” 方便面咸,酥油茶也咸,訾岳庭只喝了半碗,便去到外面吸烟。 民宿只有两间屋子,他们和男主人睡一间屋,而林悠和男主人的女儿住一间屋。 许彦柏累得眼皮打架,吃完泡面就回屋睡觉了。林悠从登山包里翻出洗漱用品,去到外边,打算用门口的水龙头刷牙洗脸。 訾岳庭正好在洗手,见林悠走出来,于是让开位置给她。 林悠全然当做没看见他,拧开水龙头,挤上牙膏,开始刷牙。 一直到林悠刷完牙,用毛巾洗干净脸,訾岳庭都没走。他在檐下抽烟,正好一根烟的时间,等她。 林悠把湿毛巾挂在脖子上,也不看他,洗漱完就转头回屋。 訾岳庭喊她:“林悠,你等等。” 她站定,问他,“有事吗?” 訾岳庭缓步靠近,保持克制的距离,在她跟前驻足。 “你是不是在和我赌气?” 林悠答:“不是。” 訾岳庭无奈,“要是今天没遇上泥石流,你真打算和许彦柏在阿坝玩四天?” 林悠抬头看他,“是你让我和许彦柏做朋友。我听你的话,有什 分卷阅读130 么不对?” 女人闹情绪时,最是难沟通。訾岳庭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谈,静默了片刻,道:“你要是不喜欢许彦柏,就别给他机会。他会有幻想。” 林悠觉得更讽刺了。明明她用了最幼稚的办法制造问题,他却坚持在用最成熟的方式解决问题。 “像你这么好的小舅,我是第一次见……” 訾岳庭愈发心烦,“你以为我冒雨开三个小时的车到理县是为了他?” 林悠反问,“那还能是为了我吗?” 这句话,分明是带着情绪的。她在嘴硬。 訾岳庭往前迈了一步,心跟着语气都软了一度,“还说不是赌气?” “真的不是。” 林悠低头,“我累了,要睡了。晚安。” 正这时,两人身后突然响起开门的动静。訾岳庭拉住她的手腕,轻轻带力,把人带到了黑暗处,护在自己怀里。 他朝屋子里看了一眼,是男主人出来收拾他们用过的餐桌。 林悠被他控制在怀里,没有动作。訾岳庭回神低头,两人于黑暗中凝视。 放在她腰上的手没有松开,他紧紧盯着她的唇,思虑后又放弃,终只是低声在她耳边道:“如果明天路不通,我们就回城。如果明天路通了,我开车带你去阿坝。” 他说“你”,没有说“你们”。 53. 阿坝 藏寨的清早, 风清气朗,草木葳蕤。男主人握一只黑牛角烟斗,坐在门口的木板凳上,笑眯眯看着隔壁家的小孩儿踢皮球, 等女儿起来做饭。 訾岳庭起的最早, 去到外头洗脸漱口, 顺便问男主人哪能买烟。 男主人坐着给他指路, “你沿着路边边往下走, 走到山脚, 逮着桥边卖手工的幺娃, 有的卖。” “这附近没有吗?” “山上都是农家乐, 哪个给你卖烟?” 男主人递过来烟斗, “要不我的给你咂一口?你们城里头抽不到我这路子烟。” 上山的路訾岳庭昨晚走过一趟, 从山下看着近,实际走起来远, 下去一趟再回来少说要半个小时。搞不好他们今天也要下山,到时再买也行。 訾岳庭于是问男主人借了点干烟丝, 扯出空烟盒里的包装纸, 熟练地开始卷烟。 男主人见他动作上道,遂问:“哪里学的哟?” 訾岳庭答:“山里。” 以前出去写生时,村里人教他的。包装纸卷烟,外头的硬纸壳叠滤嘴,手边没有纸,用叶子也能卷,烟丝塞结实了,整点米浆糊上就行。 “巴适不?” 訾岳庭吸了一口,果然提劲, 脑子彻底醒了。 有皮球滚落到路中间,两个小男娃跑过来争抢,藏家小孩,眼神里很清澈。 男主人佝偻地坐在板凳上,瞪着双骨碌圆的黑眼睛,瘦陷的颊骨上满是笑褶,问:“你有娃娃不?” 訾岳庭点头,“有。” “多大了?” “十岁。” 訾岳庭搬了条凳子在石街上坐下,与男主人闲谈。 “你就一个女儿?” 男主人点头,“婆娘走得早,没来得及给我生个男娃。” “怎么回事?” “还不是地震。” 男主人抱着烟斗,巍声吁叹,“你现在看见的这些屋头,都是震后建的。政府出的钱,湖南来的救援队。有一部分屋子修了,有一部分干脆就没动。反正人走了,不会回来了,屋子就烂在那,好似一座坟头……所以祖宗说了,楼儿要建得高,石头要往上垒,才不怕山塌下来。” 没多会儿,林悠起床了,出来刷牙洗脸。 訾岳庭见她就穿了件长袖,好心叮嘱了一句,“多穿点,早上冷。” 这人大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抽烟,还抽的是土烟,活得比谁都不健康,有什么资格说她? 林悠不喜欢闻烟味,退开几步说:“我不冷。” 没人喜欢一大早就吃瘪。 男主人在旁说:“现在的女娃娃都凶得很,一天到晚不对付。” 訾岳庭点头认可,“是。乖的时候百依百顺,逆反起来,说什么都不好使,比猫还难养。” “我那个女娃今年也二十了。让她嫁人,她死都不外嫁,说嫁出去了没人陪老汉……” 两人的话,林悠在水池边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并不关心他们聊什么。 刷完牙,林悠甩了甩牙刷上的水,去到客厅开电视。她关心的是路什么时候通。 男主人的女儿也起床了,进到厨房去煮青稞米粥。 一屋子人,就剩许彦柏没起。 b 分卷阅读131 r   许彦柏偏也是昨晚睡得最早的那一个,吃完泡面回屋里,鞋一脱就躺炕上了,脸也没顾上洗。訾岳庭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在打鼾了。 訾岳庭最是清楚他,平时生活不规律惯了,三天两头就熬夜。嘴上逞能,说能从洛杉矶开到拉斯维加斯,实际可能就没跑过两百公里以上的长途。 新鲜煮出来的青稞米粥清香浓郁,香味从厨房一直飘到石板街上,男主人也撂下烟斗回了屋。 林悠搅着粥碗,没胃口,没心情。手机地图的实时路况显示,路段仍旧是封停状态。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糕的是,今天又新增了三个无法通行的故障路段,连蓉昌高速也变成了灰色虚线。 西面的雨还在下,道路抢修不是一两天能完工的,男主人也劝他们别冒险往前走。 “要我说你们还是回理县保险,别往马尔康去了。雨一下,那边什么景区都没了。这十年没有一年是太平的,地震山洪泥石流,隧道塌方……你看九寨沟,多美的地方,不也没躲掉?成那线这条路上还有好几个羌寨,桃坪,木卡……差不多都一个样子,外地客人最多歇两个晚上就跑去米亚罗和达古冰川了,你们可以去看看。” “……” 林悠盘腿坐在炕上,闷声不语,不开心写满了整张脸。 她不想回锦城,不想来之不易的假期刚开始便结束。 訾岳庭拿起糖罐,舀了半勺糖,搅进她的米粥里,“我们已经到阿坝了,既然走不了,今天就在寨子里转转。昨天在山脚下,我看见山上有座经幡塔。你先吃东西,一会儿我们去爬山。” 林悠突然转头看他,眼神戚戚,透着恳切。 訾岳庭说:“没事,就算路不通……” 话未说完,许彦柏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訾岳庭只有将后半句话暂时咽了回去,改成——“先吃早饭。” 新闻转播中的情况远比他们预想要糟,山体滑坡导致阿坝州多路段和隧道封停,拖车的人最快也要傍晚才能到。 甘堡的天气还算晴朗,气象预报无雨,怕他们不识路,男主人让自家女儿带他们上山去看经幡塔。 沿途,訾岳庭看见有卖简装氧气瓶的,于是花两百块买了一瓶。 林悠在看摊贩上的藏式头饰和披肩,许彦柏则进到另一家商铺里买吃的。 訾岳庭悄然走到林悠身边,把氧气瓶塞进她的包里。 林悠说:“我不用。” “我问过了,山顶海拔接近三千米。高反不是一下子来的,缺氧也不会立刻就感受到。你听话,把氧气瓶带着,有备无患。” 林悠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将氧气瓶从包里拿出来,原封不动地放在商店摊位上,拉上背包拉链往前走。 訾岳庭追住她问:“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我自己的身体素质我清楚,珠峰五千二的海拔我上去过,不需要吸氧。我们现在要走五公里路,轻装简行最重要,多带500克也是累赘。” “……你上过珠峰?” “是。大本营,走上去的。” 林悠很认真地跟他说道:“所以,我不是在闹脾气。我知道自己在你眼里可能只是个小孩儿。但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我是没有谈过恋爱,但也从不胡搅蛮缠。” 许彦柏和藏家女儿从店里走出来,朝两人喊:“买完了,走吧。” 林悠一声不吭地转头,跟上队伍。 訾岳庭拿着氧气瓶落在三人后面,在想,自己是不是把她想错了。 她只有二十几岁,即便要发脾气,也很正常。只因为从前她一直表现得懂事体己,才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对她变得严苛,过分要求她温顺。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赖着他的打算,只不过想要从他身上尝一尝恋爱的滋味,仅此而已。 是他一时眩晕,高估了自己。 三个同龄人里,属许彦柏话最多。 “你们寨子挺好的,依山傍水,空气也好,唯一的缺点就是网络不怎么稳定……对了,底下这条是什么河?” 藏家女儿说:“我们管它叫杂谷脑河。但理县茂县,汶川映秀,喝的是同一口水,都来自岷江。” “原来如此。” 许彦柏这趟是背着相机来的,登山路上,一直在拍照。 “那这山上画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这是藏文,六字箴言的第一个字,ong。” 许彦柏转头向林悠求助,“六字箴言是什么?” “是佛教里的一句心咒。” 许彦柏还是一头雾水。 林悠说:“韩红在歌里唱过。” “哪一句啊?” “噢嘛尼叭咪呗呗吼……” “你唬我呢?” “真的。不信你问她。” “……” 有说有闹。b 分卷阅读132 r 半山有一座凉亭,正好与对面山峰上的经幡塔遥相对望。 藏家女儿说:“再上去没有路了,不好爬。” 许彦柏气喘吁吁地坐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架着胳膊,打开相机盖,对焦对面的经幡塔。 林悠有经验,知道爬山途中不能坐着休息,尤其在高原地区。她单腿叩在湿润的木凳上,手握半悬空的雕栏,在看山看寨。 碧空如洗,有佛光露自云端,金顶白塔,熠熠生辉,五彩经幡在云海中扬动。 凉亭本是瞭望台,能俯瞰整座藏寨,错落有致的屋顶,高挂尾须的旌旗,炊烟在石头砌成的碉楼间袅袅绕绕。转经围白塔,点将台有三两游人到访,他们换上了藏族服饰,在格萨尔王的石壁画前合影留念,最后顺着山野小径上行。 訾岳庭也没坐,他在研究凉亭的建筑构造,手拍了拍脱漆的红木梁柱。够结实,的确是震后建的。 “你们寨子里住的全是藏民?” “是的,有八百多户,只有一户是汉人,是个上门女婿。” “你们也有上门女婿的说法。” “有。在藏家叫赘女婿,不丢人。” 藏家女儿说:“我也想找个愿意留在寨子里的男人。” 许彦柏拍够了风景,便招呼林悠过来,“现在光线好,你坐这里,我给你拍照。” 林悠推拒,“我不喜欢拍照。” “来了一趟不拍照,我这相机不是白背了?” 许彦柏站起来要给她让位置,起身时,脚底下突然没劲,趔趄了一下,后脑勺跟着有些晃。 感觉到身上昏沉,许彦柏赶紧扶着栏杆坐下,捏了捏额头,“我怎么有点头晕……” “大脑缺氧了,气压的问题。” 訾岳庭把氧气瓶递给他,“吸两口,看看会不会好点。” 高反这事情,是一门玄学,不仅仅和身体素质有关。往往平时有氧运动做得多的人,对氧气的需求量大,更容易出现高反。 林悠说:“下山吧。下山就好了。” 许彦柏的高反不严重,氧气瓶没吸两口,一到山脚下,人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回到寨子里,三人找了家牦牛火锅,打算好好吃一顿。 坐下点菜,訾岳庭问老板有没有鸳鸯锅。 “清汤锅有是有,但我们这的牛肉不辣盖不住味道,怕你们吃不惯。” 许彦柏说:“那就吃辣锅吧,我能吃辣。” 訾岳庭属实无奈,“知道你能吃。” 但有人不能吃。 林悠并没有在听他们讲话,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板凳上,盯着店门口吊着牦牛头骨在看。 牛不知什么时候杀的,地下早已没有血迹了,只剩骨架上还挂着些没剔干净的肉丝,风干成了暗红色。几只苍蝇在上头飞来绕去,掠夺最后的肉碎,满足口腹之欲。 这样的店,若非身边有他,林悠是不敢来的。 訾岳庭和老板说:“没事,就要一半红汤一半清汤,肉我们自己下。” 冷藏柜里放着新鲜的牛肉牛杂,有腌过的,也有鲜切的。许彦柏没手软,一样拿了一大盘,去称重算钱。訾岳庭则拿了些素菜和豆制品。老板说,这都是寨子里农家自种的蔬菜,别看个头不大,没撒农药,干净着呢。 调料桌前,林悠两只手都端着涮菜,根本无从落手。訾岳庭看见了,问她,“吃辣碟还是油碟?” 林悠说:“油碟。” 訾岳庭应一声,“你先去吧,我帮你调。” 寨子里用的还是最古老的煤气瓶灶,火旺,油锅一下就沸了。 訾岳庭将牛肉牛杂下辣锅,豆腐蔬菜下清汤。锅开后,他捡起漏勺,从红汤那边捞起一勺牦牛肉,沥干上面的红油,抖落掉花椒,盛在了林悠的碗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訾岳庭方想起许彦柏还在,又装模作样地盛了一勺牛杂给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好似照顾她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哪怕她根本不领情。 林悠把碗里的牛肚牛百叶都挑了出来,“我不吃牛杂。” 许彦柏递上碗,说:“我爱吃,你给我吧。” 随便吧。 訾岳庭起身去问老板要了瓶大乌苏。 牦牛肉香嫩爽滑,肉质细腻,和在锦城吃到的完全不同,辣锅涮上来的肉就是不蘸料,白嘴也好吃。 两大盘肉,很快就吃空了。知道林悠不吃内脏,这趟许彦柏没拿牛杂,只挑了鲜切牦牛肉,盛了满满一盘。一上秤,将近两百块。 许彦柏干脆又往里加了两片肉,凑整。有訾岳庭在,轮不到他付钱,横竖敞开了吃。 回到饭桌上,许彦柏问:“舅,你 分卷阅读133 之前来过阿坝吗?” “来过。” “什么时候?” “十几年前,来写生。” 訾岳庭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路比现在差多了。隧道没修好,都是盘山路,很多地方没有护栏。转弯的时候,轮胎贴着悬崖,你能听见石头滚下山的声音……” 许彦柏问:“那为什么挑了阿坝?” 为什么挑了阿坝?可能,是因为近。 那时,他正站在生活的分叉口上。前方是不得不面对的人生,事业,婚姻,家庭,对三十岁的男人而言,一样都逃不了。 他不想结婚成家,马上稳定下来,进入体制内,做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到老。他害怕失去自由,害怕在这样的生活中日渐年轻不复。 于是他选择了后退,来到了阿坝。 美其名曰是为了找灵感,沉淀自己。实际上,他是想逃避现实,暂时躲起来,把大山当作临时避难居所。 那是他人生的一段缓冲期,却给他后来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影响。 而訾岳庭不知道是,林悠想来阿坝,恰恰正是为了看一眼他画里的山和月。她想走一遍他人生里走过的足迹,窥探他的内心。 他从没给过她机会这样做,所以她自己来了。 或许他仍不够不了解,她是怎样的女孩。 要不就不爱,要爱就一往直前,不会顾盼左右。 54. 理县 吃完火锅, 天阴了下来。怕一会儿要变天,訾岳庭决定收拾行李,先出发去理县。 借住在藏民家里毕竟不方便,两天没洗澡, 又吃了火锅, 大家身上都不怎么利索。 和藏家父女告别, 三人背着行李下山。 林悠带来了一只大登山包, 挺沉的, 訾岳庭原想帮她背, 但林悠不答应。 走下台阶时, 林悠回头望了一眼。阒静的石板路, 男主人还坐在老地方, 骨脉苍劲的手藏在棕黑色的藏袍半袖中, 烟斗蒸起蒙雾,他咧嘴笑笑, 与远道而来的客人摆手作别。 他正和这座寨子一同老去。 林悠突然想起了远在北川的姜玉芬。奶奶何尝不是用了一辈子的光阴,守着那座老村。 走在他们前头的同样是离寨的游客, 正抱怨着无趣。 “这些房子都是灾后建的, 仿古建筑,有什么好看的?” 可这灾,不是他们想要的,也不是他们求来的。 走到杂谷脑河畔,石桥旁有座地震遗址纪念馆,停车的地方就在对岸。訾岳庭问林悠:“看不看?” 林悠摇头,“不看。” 进出理县的路已经通了,从甘堡开过去,十分钟就能开到县城。訾岳庭开车在小县城里兜了两圈, 最后找了家装修看起来最精整的宾馆,订了两间房。 刚放下行李,天便开始下雨,下午也无事可干,只能在茶楼摆一桌麻将,泡一壶茶,等拖车公司的人过来。 三缺一,茶楼小妹来凑桌。许彦柏和林悠都不怎么会打麻将,只知道基础的规则,但胡不了牌。 四点多,拖车公司的人终于来电话,说已经过了汶川,再有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訾岳庭接完电话,对许彦柏说:“你跟我去处理车子的事情。” 许彦柏点头,他本身对搓麻将也没兴趣,拿着房门钥匙回屋去了。 窗外乌云萦绕,阴雨绵绵,将四溢的茶香都逼回了楼中,浅浅淡淡,绕鼻不去。 訾岳庭想起那天在武侯祠的茶馆,两人便也是这样面对面坐着。他沏茶,她品,她说话,他听。 雨滴敲打瓦檐,也在敲打着恋人的心。 訾岳庭一时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软软摊在掌心。 “我很快就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休息,没事吧?” 到理县后,林悠一路悄静不做声,对他的安排也没表示反对意见,却在这时候红了眼睛。 只有对着他时,她的心是软的。 “你不回来也没关系。我现在长大了,一个人也能走回去,不需要你了。” 客房都在二楼,相距不过几步远。许彦柏背着行李穿过回型走廊,訾岳庭遥遥听见马丁靴的声音,下意识朝窗外看了一眼,林悠却已松开他的手。 她起身离开茶室,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门锁得死死的。 只留訾岳庭束手无策地留在原地。 许彦柏看着林悠跑出茶室,两人在走廊擦身而过。 许彦柏并不算太意外,他回到茶室,拍了拍訾岳庭的肩膀,说:“舅,你可抓紧点吧。” 訾岳庭正心烦着,又摸出烟点上,“ 分卷阅读134 抓紧什么?” “瞎子都看出来了。我一路都在给你们创造机会,你没发现吗?” 訾岳庭停下动作,盯着许彦柏。 他没发现。 这几天,他人昏了头,根本不在状态。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跑一趟阿坝?都是演戏给你看的。我也不想在你眼前晃,当电灯泡,遭人恨。本来昨天我就走了,是拖车公司的人半天不来,我还订了三号音乐节的票呢……” 訾岳庭彻底明白了。 他原打算在拿车的路上和许彦柏摊牌,现在看来,根本不需要了。 “你东西都拿好了?” 许彦柏拍了拍身后的背包,“怕你没衣服穿,我给你留了件外套,贴心吧?” “少嘚瑟。” 訾岳庭拿起车钥匙,不想浪费时间,“先走。” 在车上,訾岳庭问:“是林悠告诉你的?” 许彦柏应声,“有一天,她跑来问我关于你和王燃的事情。” “你怎么说的?” “我就说,你们以前住在一起。” 訾岳庭差点没踩急刹,“住在一栋楼,那不叫住一起。” “还不都一个意思。我只知道你俩好过,别的我也不清楚。” 许彦柏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办错了事,“总之,她藏不住事,说把我当朋友,什么都和我坦白了。我嘛,就给她出了个馊主意。” 确实够馊。但他居然信以为真了。 “车抛锚呢?” “确实是意外。我们本来打算开到马尔康再喊你过来的,谁知道遇上泥石流了……” 到了抛锚地,几个男人一齐推着车屁股,喊了几遍哨子,才把前车胎从泥浆里推了上来。未免拖泥带水,訾岳庭现场将拖车的费用结了,许彦柏于是讹他,“做人要从一至终,舅,要不修车的钱,你也给我报销了吧。” 訾岳庭说:“看情况。” 取决于他这趟好心办成的是坏事,还是好事。 许彦柏跟着拖车回锦城,出发前,訾岳庭交代他,“两件事。第一件事,你回去之后,先给姥爷打个预防针。第二件事,别告诉你林叔叔,等我自己和他讲。” 回到理县县城,訾岳庭看见路边雨棚下,羌族老嬷背着背篓在卖新鲜摘下来的李子,一筐只要五块钱。他停下车尝了一个,酸酸甜甜的,有点儿时的味道,于是包圆买了一筐回去。 到了宾馆,訾岳庭问茶楼老板,附近有什么能耍的地方。 茶楼老板说:“现在路封了,神木垒去不了,四姑娘那边也去不了。倒是可以去红原,走248国道,就是不知道那边天气怎么样……你们带棉服了吗?那边海拔高,要穿羽绒服,这样去肯定不得行。” “县城里能买到羽绒服吗?” “这要去沱水路上的百货商店转转,说不定能找见。” 訾岳庭跟老板道谢,又从红塑料袋里拿出几个李子,放在了桌台上。 老板看他眼缘好,于是说:“我们这的热水只有晚上8点到10点才有,别记错了。” 訾岳庭踩着雨后打滑的地板砖爬上二楼,敲门。 没有人应门。 訾岳庭猜她可能是睡了,于是便没有穷追猛打,而是回屋洗了个澡,一直到了晚饭点,才又去到隔壁敲门,还是无人应门。 他心里起了担忧,于是给林悠打电话。 电话没人接,山里的网络不好,消息发不出去,訾岳庭放心不下,于是下楼问老板要了房门钥匙。 开了门,果然,林悠不在房里。 她的登山包还在,只有平时随身背的小包不见了,手机钱包这些随身物件也都被带走了。 她是刚刚出去的,还是在他去处理拖车的时候出去的,无从知晓。訾岳庭问了一圈宾馆里的人,茶楼小妹说四五点的时候好像看到人出去,背了个包,穿着件蓝色的雨衣。 雨虽然停了,但天也跟着黑了下来,入夜后,山里气温骤降,她今天穿的衣服也单薄,但訾岳庭担心的倒不是她在外面会冻着,而是她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女孩子,大晚上,什么事情都可能碰上。 他不清楚她只是想出去走走散心,还是有意要躲起来,更怕她会碰上什么意外。 理县不算大,但她会去哪里? 訾岳庭重新回到二楼的房间,环顾一圈,最后走到了窗边。 窗户是开着的,原本落灰的窗台上有蹭掉的掌印。 宾馆地势高,视野好。从房里的窗户望去,正好能看见对面山谷间,掩映在茂草高林中古刹佛塔的金顶。 訾岳庭跑下楼问老板,对面山上的金顶是什么地方。 “那是个喇嘛寺,要爬山上去,很高的。” “开车能上去吗?” 分卷阅读135 “你的车太宽了,不得行。那边的路陡,前两天下大雨,很多路弯弯都给冲垮了,车子根本上不去。” 老板让他不必太担心,“我们这边少数民族多,当地人都比较淳朴,没什么坏人。从来没有游客出过事情……” 訾岳庭想也没想,开车出发去找人。 55. 山月 春风沉醉他乡 盘山公路因暴雨塌方阻断, 沿路只剩水洼泥泞,车子根本无法前行,訾岳庭只有半路弃车,拿起车上备用的手电筒徒步上山。 夜静更深, 黑云蔽月。喇嘛寺藏在山背的西面, 訾岳庭摸不准方位, 但据当地人说, 上山只有这一条路, 沿着走到底就到了。 客栈老板告诉他, 山里还有一个藏族村落, 附近有派出所, 万一找不到人, 可以去报案。 訾岳庭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 一面又想到,她是正经上过四年警校的人, 基本的防范意识还是有的。 可那又如何?到底是女孩子,她没有将警察两个字写在脸上, 难防不会有人见到落单的独身女性, 半路起歹意。 越想越后怕,他将脚下的步子两步做一步迈,也顾不上纷踏的黄泥脏了鞋。 转过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身影,正贴着山壁小步在下行。 訾岳庭心口一松,喊了她一声,林悠朝手电光束的方向看过来。 他提步跑到她面前,根本已忘记两人正在冷战,脑热作祟, 一把将人抱住。 “为什么不接电话?” 严厉中仍透露着关切。 “山上没讯号。” 林悠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信号栏是空的,电量也没剩多少。 山里雾气重,她的发丝上挂着细碎的霜露,手电照过去,像是落满了冰晶。 他伸手捂了捂她的脸,是冰凉的。 “冷不冷?” 林悠在他怀里摇头。 “看到喇嘛寺吗?” “路断了,走不上去。” “想去哪里跟我说一声,我说了会陪你去。” “我以为很近,就想走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远……” 她的声音渐弱,越说越没底气。 选择不打一声招呼出门,当然是有赌气的情绪在的。谁让他一路什么都不表示,不主动,她等得心都快枯了。 从锦城跑到阿坝,她只是想证明他对她的在乎,仅此而已。 比起王燃,更令她无法接受的,是他的淡漠。 即使在她抛出分开的试探时,他依旧是那般随俗浮尘,无论她怎样定,他都能欣然接受的态度。 可在她的感受里,爱是无法控制的。爱一个人,就会拼尽全力抓住他,留住他,一切行为都受驱于爱。 她远做不到像他那样风轻云淡。 那日在花坛石柱后偷听来的话,林悠仍记得很清楚。 肖冉说,甚至在离婚时,他也没有说过一句挽留。 她曾想,或许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人,清风霁月,和光同尘。 但她想改变他。 明知会有失败的风险,仍无可救药地想试一试。 肖冉做不到,王燃做不到,但她想试一试。 林悠主动说:“虽然没看到喇嘛寺,但出来走了走,心情好多了。” 这时开始扮乖,就是要他将责备都咽回去。 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已然是万中之幸,他实际也没有资格谴责她。 他年轻时,远比她还要叛逆十倍百倍。 訾岳庭窃叹一声,说:“回去吧。” 宾馆只有标间,装修古朴陈旧,没有星级。总共也就十来个房间,一楼做餐馆,二楼做客房,喝茶搓麻一条龙。院子下去就是自家菜园,养了些土鸡土鸭,还有个小鱼塘,标准的农家乐构造。 林悠回屋洗澡,訾岳庭下到一楼的厨房点了两菜一汤,简作晚饭。 下楼时,林悠见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问:“许彦柏呢?” 訾岳庭装作仍被蒙在鼓里的样子,“我让他跟着拖车回锦城了。” 林悠“哦”了一声,规规矩矩坐下。 “头发怎么不吹干?” “饿了。吃完再上去吹。” 訾岳庭给她盛饭,“那快点吃。” 见人平安无事回来了,和和睦睦地坐一块吃饭,老板也看明白了。 “是不是小两口吵架咯?有话好好说嘛,我们这里虽说是安全,但万一在山里遇上野猪狍子,你们两条腿的不一定跑得过四条腿……” 訾岳庭跟着应声,转头问她,“听到了没有?” 分卷阅读136 林悠喝着碗里的西红柿蛋花汤,皱起眉头不理他。 吃过晚饭,訾岳庭回屋把沾满泥的鞋子换下来,刷干净,放在阳台晾着,又把下午买的李子一个个挑出来过水洗干净,然后穿着宾馆的塑料拖鞋,去隔壁敲门。 县城里没有通暖气,林悠把外套穿在睡衣外头,小心拉开门缝。 走廊幽黑空荡,訾岳庭站在门口,把李子递给她,“饿了吃这个,挺甜的。” 他把一整袋都给了她。 林悠问:“你不吃吗?” 訾岳庭说:“我不爱吃水果。” 他偏移目光,落见她的发梢仍是湿的。 “怎么没吹头发?” 林悠说:“电吹风用不了。” 訾岳庭进屋帮她看了看,是功率问题,一插线就跳电,没办法解决。 林悠跟在他身后,不讲话。他懂她的意思。 訾岳庭说:“我陪你等它干。” 房间的布置虽不够精致,但自建房宽敞,每间屋子都有阳台,摆了两张标间床,活动起来仍绰绰有余。 訾岳庭搬了条凳子到阳台,却没有坐下,只是靠着围栏开始点烟。 他近来烟抽得很凶,一天足有一包的量。 群山漫起薄雾,雨后的天是浅青黛色的。而他背枕高山低谷,如同水墨画卷中人,鼻峰挺立,眉目疏离,烟在他的指间萦萦缱绻,最后归拢于山于月,于蛮烟瘴雾。芳踪所过之地,寸草不生。 林悠好像突然明白了王燃的心情。 放走他,谁会甘心? 訾岳庭自烟雾中回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阿坝吗?” 林悠从塑料袋里挑起个李子,咬一口,清脆酸甜。 “为什么?” “那时候,其实我很惧怕婚姻。我连自己的日子都没活明白,更别说准备好去当一个丈夫,父亲。” 訾岳庭自讽道:“所以我逃跑了。很懦弱,是吧?” 这个夜晚,在理县的小楼里,他终于能将俗世里那些纷扰收起来,安静与她谈心。 “你问我为什么不画画……因为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一边焦头烂额地照顾家庭,一边投入精力去创作,我做不到。我所有的灵感都来自于生活,当生活只剩一潭死水,连我自己都快渴死其中,怎么可能带来灵感?” 訾岳庭拨动食指,掸了掸烟灰,“现在,我也一样害怕。” 他怕的是委屈了她。 她一定会有更好的选择。一定能遇到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孩,谈一场很公平,并且足够轰烈的恋爱。 他比她大十四岁,生活早零落成泥碾作尘,再没什么放不下的包袱。但她呢? 她在最好的年纪,爱情对她而言是无比珍贵的存在。她应当尽情去嗅一朵花香,肆无忌惮地去享受一场爱恋,而不是披起重盔硬甲,时刻提防流言利剑的刺伤。 他亦不想生桑梦至时,留她一个人孤零于世。 纵使她不理解,也没关系,反正他早在十年前就承认了自己的懦弱。 林悠悄然走到阳台,自他的腰线缠上双臂。 她抱住他,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訾岳庭低头,手指掠过雾鬓云鬟,苦笑说:“怕老了,要麻烦你照顾我。” 这一路,他是心劳意攘,神魂都被她牵着走,根本想不进别的事情。 见不到,心焦。见了她,却又碍于种种框束,无法亲近。 遇见她之前,他心如止水,遇见她之后,是无风无自更生漪。 他以为自己看得开,分得开。 是他高估了自己。 “我一直觉得,艺术是一项残忍的工作。艺术家,其实就像晒盐的工人。他们要将内里所有的情绪都剖开,掏出,铺洒于人前。再任由风吹日晒,任人践踏批判……他们靠贩卖自我,贩卖灵魂为生。而悲哀的是,人们不知道,其实晒盐有毒。这份工作持续得越久,对自我的折耗就越大。而艺术家个人,仅仅是将艺术传递给世界的一个媒介,一个载体。” 他吞咽了一下,说:“如果你觉得,在你身上找灵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那么更残忍的,是这十年我唯一的灵感也被剥夺。” 林悠透过月光在望向他,俯仰之间,一鼻一息都清澈静听。 “我不想给自己的后半生找一个保障,你明白吗?” 他站在夜里,像一棵屹立多年的老树,早已看遍风霜雨露。 訾岳庭抬手,抚过她微凉的脸,说:“我爱你,林悠。” 这一句,声音干涩欠哑。 林悠愕然惊颤。 他说他爱她。 而在此之前,他连一声喜爱,一句足够缠绵悱恻的情话,也没有。 分卷阅读137 忽有雨点落下,打在两人缠绕的身体间,夜雨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雨露自她的鼻尖滴落至尖俏的颌,再顺着锁骨流淌而下,最后浸湿衣衫。 他仍记得她嘴唇的触感,气味,以及身体的温度……连日的煎熬让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交相复映。他还记得她床被的味道,是柠檬味的沐浴乳,再带一点奶香。 仅是回味都足够让他欲念丛生。 他低头吻她的唇。并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哪怕又在爱情面前摔个头破血流,那也是他心甘的。 他对她,是从冲动落定到现实,却再翻涌起的冲动。 谁让他已极渴。这一滴雨露,便是他的救命水。 明明是吻,却逐渐变作啃噬。他不再畏葸不前,而是醒自灵魂深处,在给予他的所有,索取她的全部。 终于尝到李子果肉的软糯香甜和久违的欢愉,他不再留情,只想让两人都在此刻气竭。而她踮起足尖,清明的眸子里像刚下过一场雨,湿漉漉地透着灵气,人软软偎在他怀里,一下都不敢乱动。 雨落下,他用肩挡住,最后见雨势难敌,他将她抱进屋中,关窗熄灯,随后摁抵在床沿。 手指触及她的皮肤,酥酥麻麻,令她微微颤栗。他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哪怕留宿,也对她的身体保有尊重。但今晚,他却早早偭规越矩。 他不再忍,也不再藏,握着她的后颈,去解睡衣上的钮扣,一粒两粒……窗外早已风雨凄厉,他此刻的心正如狂风疾雨过境,凌乱而又狂烈。 理智?顾虑?当然是有的。只不过现下都被他抛诸脑后。 脱解到胸前的最后一粒扣时,她方小声嗫嚅,“我穿的……不是成套的内衣。” 忘记在哪里看到过,男人似乎很介意这一点。 訾岳庭微微撑起身子,说:“还记得第一次在画室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反正是给我一个人看的,有什么所谓?” 林悠此刻的脸红透了。 她当然是在引诱他。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生涩地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是乌黑细软的发,饱满的耳垂,还是纤细的腰肢,那属于少女的体香……在他眼里都是刻意的痕迹。 她就像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用其不可方物的美来免遭亵渎。 他贴着她的唇沿,轻轻舔舐,力道轻柔,却带着占领的意志。 身躯抱紧取暖,明已严丝合缝,却仍嫌有隙,脱去了衣衫,还嫌隔着皮肤,触不及骨血。 在他体温的包容下,她连动摇的念想也不及反应,便不由自主地跟紧他的步伐。 湿湿闷闷的空气里,他呼吸累重,眸光深邃。 他告诉她:“会疼。” 林悠咬着唇,声音低低切切,“嗯。” “这是你的第一次,是很重要的时刻。我想给你创造好的回忆。” 他又移唇轻吻她的侧颊,安抚着她的身体,“别紧张,看着我就好。” 她说:“好。” 一整夜,雨下了停,停了又下。 春风沉醉他乡,夜雨漫溢秋池。 巫山起云雨,神女自有意。 她整个人似一叶小舟,蜷躺在他怀里,额上有薄汗涔涔,乳白的底釉中透着黄粉,似蜜桃的颜色。 帘外的雾散了,訾岳庭坐靠起来,语气似在感慨什么。 “和你在一起,总是下雨。” 臂弯里的人将要入梦,他拨弄着她鬓角的碎发轻叹,“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下雨,但现在开始喜欢了。” 56. 乘客 弯弯月儿躲进山里, 曈昽初初露倪,又被乌云给挡了回去。 早晨起来,又是阴天。 訾岳庭起床开灯,穿好衣服后又坐回到床上。 林悠也醒了, 手扒着被子, 在偷看他。 昨晚他们经历了最亲密的时刻, 她傻傻以为他会有些惊人的改变, 但据她观察……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神情语气还是老样子。 见她面颊有些泛红, 訾岳庭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问:“会不会不舒服?我去给你泡点红景天喝。” “不用。” 她脸红, 跟不舒服没关系。 林悠皱了皱鼻子, 说:“我要起床了。” 他仍坐着一动不动。 “……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我没穿衣服。” 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悠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要不你先去阳台, 等我穿好了衣服你再进来。” 众所 分卷阅读138 周知,四川男人的本质是怕老婆。 訾岳庭真听话去了阳台。山中烟霭袅袅, 露气湿重。楼底下, 茶楼小妹正在菜园子里摘菜,大黄狗摇尾站在塘岸边,当仁不让地干起了监工。 乡野生活,其实也有很多乐趣。一夫一妻,一马一鞍,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坐看天边云卷云舒,原比在望不见天的钢筋水泥笼子里乐得自在。 屋子里叮叮咚咚的响,也不知她在折腾什么大阵仗。訾岳庭在外站了一会儿, 便开始纳闷,自己又是在干嘛?脚上穿着拖鞋,活脱像被赶出来的。 林悠穿得严严实实出来,就差没把外套拉链拉到顶,连着雨帽也戴上。 “我好了。” 女孩怕羞,很正常,訾岳庭没拆穿她的小心思,说:“先吃早饭,吃完我们去县城里买点东西。” 林悠拉住他,“还有件事。” “什么?” 她小声说:“床单……” 訾岳庭懂了,“我来处理,你先下楼去吃饭。” 訾岳庭将花布床单撤下来,寻到有血迹的位置,放进冷的肥皂水里泡着,随后折回自己的屋子。 晾在阳台的鞋子淋了一整夜的雨,当然是湿透了,穿进去能踩出水来。看来等会儿不仅要买羽绒服,还要买双鞋。 想到这里,訾岳庭拿出手机,密密麻麻的红点与未读过眼不入,他大手一挥,给许彦柏转了八千块的修车费。 当地早餐以粗粮为主,红薯小米粥玉米馍馍,还有自家酿的酸萝卜。訾岳庭穿得整整齐齐下楼,唯独脚上还穿着双塑料拖鞋,很是不搭调。 林悠小口在啄米汤,偷看了他两眼。等他真挨着她坐下,她反倒含混了起来。 她提前给他舀好了一碗小米粥,放着摊凉,现在刚好能入口。 訾岳庭捻了个玉米馍馍下粥,说:“我们今天去黑水县,看达古冰川,在那边住一晚再去红原,可以玩两到三天,留一天的时间回程。” 他都规划好了,林悠哪还有什么意见,她原就想和他腻在一块,去哪儿都行。 去黑水县要开两百公里路,且路况不明,车上要备些干粮饮料,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县城里,訾岳庭找了家牌面上看起来比较新的百货商店,寻到家登山用品店,进去买鞋。 他选中双深灰色的登山鞋,深蓝色鞋带,最普通的款式。样子不算好看,但也过得去了,小县城的商品流通有限,没什么好挑挑拣拣的。 林悠从货架背后钻出来,手里也拿了双登山鞋,和他是同款式的女版,只有鞋带的颜色不同,她的是紫色鞋带。 “我也想买一双。” 百货店的店员也没想到大清早便来了生意,匆忙从库房里出来,问:“要几码的?” 林悠是:“37码。” 訾岳庭说:“我要43码。一起结。” 林悠不答应,“分开结。” 鞋子不是什么牌子货,也不贵,标价才399,店里还在搞活动。 訾岳庭想让她不用总这么客气,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况且这点钱连破费都算不上。 林悠却说:“送鞋是分手的意思,寓意不好。你送我别的吧,鞋子我要自己买。” 訾岳庭第一次知道还有这讲究。 在他看来,买包买鞋应属女人的天性之一。以前家里放满一个鞋柜,就会添置新的鞋柜,但依旧赶不上肖冉买鞋的速度。每逢换季更是一场恶战,凉鞋换靴子,短袖换皮草……他最害怕的便是冬天,一周要跑两趟干洗店不说,偶有疏忽漏洗了一两件,劈头迎面就是责备。 可能因为那时太年轻,不懂得调解情绪,只知道相互责备,总想在婚姻里占上风。吵架,摔东西,砸东西,伤人的话不过脑便甩出来……几年积攒下来的不是爱情,全是生活的怨气。有了一次矛盾与积怨,后面便更加变本加厉,挑彼此的刺,要对方先低头屈膝,如此恶性循环,永无宁日。 和肖冉分开时,他曾想过,再不踏进这趟泥水里,也不再和任何人一起生活。 日子久了,才发觉自己偏激。无论女人还是爱情,都不能以偏概全。 出发时,他什么换洗衣服都没带,索性一次性都买齐了,然后出发去加油站。 加油站里有个小超市,等待油箱灌注的时间里,訾岳庭顺便去买水和零食,林悠就坐在车上等他。 他驻足在收银台前,正靠近超市的玻璃门,低头在看东西,林悠猜他是在买烟。 拿出钱包,刷卡结账,支起右臂顺着额角往后捋了下头发,习惯性的小动作多少年了都没改。 相较从前,他的头发已经短了很多。他刚到北川支教的时候,头发能盖住半边耳朵,有点像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的玉面小生郑伊健,清隽飘逸,却一点儿不花俏。 分卷阅读139 油加满了,訾岳庭拿着黑色塑料袋回到车上,把东西转交到副驾。 林悠拉开袋子往里看了眼,他买了几瓶水,巧克力火腿肠压缩饼干……还有一盒蓝色的避孕套。 林悠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明明看见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欲盖弥彰地问:“你没买烟?” 訾岳庭说:“抽了一路,不想抽了。”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从今天开始戒烟。 一路上,林悠都在吃李子,一下没停。 訾岳庭说:“别吃太多,小心上火。” 林悠抱怨,“谁让你买了这么多的。” 山里现摘的水果没泡过福尔马林,放不了几天就要烂。这一袋大概有四五斤,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訾岳庭说:“一袋才五块钱。” 他是看老嬷冒雨还在卖李子,想帮帮她。 “那你吃一个?” 林悠把李子喂到他嘴边。 訾岳庭空出一只手,吃净后接住果核,问她要:“纸。” 林悠抽了张纸巾递给他。訾岳庭用纸巾包住果核,然后扔进垃圾袋里,两人配合的有九分默契。 国道路好走,路上也没什么车。原本节假日这条线上的自驾游客很多,多数都因为看到了泥石流的新闻,而临时改变了旅行计划。 林悠说:“你要是开累了,我帮你开一会儿。” 两百公里路,累不着他。但听了这话,訾岳庭心里很舒坦。 这丫头知道心疼人,总会为他着想,而且一点也不娇气,从不认为男人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往后过日子,肯定也舒心省心,自己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訾岳庭不免虑及回锦城之后的事情。訾崇茂那边其实好说,老头儿见了林悠指不定开心坏了。 蜀道之难,在于怎么跨过林文彬这道坎。 嫁女儿和娶媳妇毕竟是两码事。林文彬身上的刻板劲訾岳庭是见识过的。他对林悠一直看照得紧,这十年双亲不在身边,他是林悠的唯一监护人。处对象又是女孩一生中顶顶重要的大事,林文彬不可能那么轻易松口。 再者,从前他是以朋友的身份面对林文彬,但往后站在林悠身边,就比林文彬整整低了一个辈分。林悠要喊他一声小叔,他也得喊他一声小叔。别说这事林文彬不答应,他自己也叫不出口。 訾岳庭已经预想到,这将会是场旷日持久战。 车里太安静,似乎少了点什么,不够与沿途的风景相媲美。 林悠将手机连上他车里的蓝牙,放了一首她喜欢,恰也应景的歌。 是王菲的《乘客》。 “坐你开的车, 听你听的歌, 这旅途不曲折…” 天高云低,畅行的国道路上,她的心情在荡漾。 訾岳庭突然减速,在路边停车。 “怎么了?” “补充点能量。” 林悠以为他要喝水,正准备去捡袋子,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搭上了她的腰,脸廓蓦然蹿近到仅有三寸之距。 他的目的明确。 专挑她吃完水果下手,怕是亲上瘾了。 路基下便是涓涓细流,岸边有青草浮动。她的嘴唇软软若锦缎娇云,牙口似一道栅栏,总是拢闭得紧,非要他破门而入拔得头筹,才肯交付香舌任之欺凌。 他在里厮磨了好一阵,捱不住他的力道,林悠连连后退,后脑勺几近撞上窗户。 訾岳庭提前有了预判,护住她的头。 天幕下,绵延起伏的雪山就蛰伏在北境,于暮霭降临之前,肃穆注视着整片大陆。 天与地,飞鸟与溪水,便是他们这吻的见证者。 谁说他不懂浪漫。 他们就像两块异极磁铁,不见面时两生安好,但一旦靠近,吸连在一起,分开便显得异常艰难。 是怕在路上耽搁时间,入夜前到不了黑水县,他才悻悻作罢。 松口后,訾岳庭手捂上她的小腹,认真问:“真没有不舒服?” “没有。” 相较于夜里的疼,她现在的感觉已经平淡多了。 “把座椅放低,能舒服点。” “我不想睡。” 林悠说:“我想陪你。” 这就是她。 这一次,他深信自己没有行差踏错。 訾岳庭握着她的手,放在换挡杆上,十指交叠,发动车子。 前路还长,但他们会一起走。 57. 撞鬼 夜色铺盖, 孤独的远光灯在隧道里穿行。b 分卷阅读140 r   国道转省道,路足足窄了六尺,早已没了夜视标线,道路两侧光秃地只剩卵石与泥土砌成的路肩。 蜿蜒的山路上, 偶能遇见独自放牛的牧民, 撂鞭牵赶着牦牛, 在黑夜中踽踽而行。 訾岳庭看了眼导航, 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到达目的地。 飞沙走石的盘山路, 别说开车的人累, 坐车的人也累。不知从何时起, 林悠不再放音乐, 也不说话了, 车里只剩匀浅的鼻息声。 又穿过一个隧道, 峡谷密林渐稀渐疏,烁亮的城市灯光便藏身于山坳深处。 离开理县后, 他们往北开了一路,白天蔓草荒烟, 夜里乌灯黑火, 四面楚歌,倒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聚居规模的村落。 訾岳庭确认了一眼地图,前面应该不是黑水县,而是别的村寨。按照灯火的亮度,至少是百户大寨,不会比甘堡小。但奇怪的是,地图上却没有任何的标识。 犹疑间,路侧出现越来越多的路障和警示牌,沿道停了好几辆外地牌照的车子, 还有在调头的。 意识到不对,訾岳庭贴着路沿停车。 听见开门声,林悠醒了。 前头停着辆青海牌照的牧马人,訾岳庭走到驾驶座旁,给司机递去根烟,两人在交谈着什么。 没聊两句,他便回到车里,见她醒了,问:“饿了没有?” 林悠动了下脖子,“还好。” 他的车宽敞,座椅舒服,香氛气味也好闻,再配上徐徐拂面的暖风,困意来了根本挡不住。 林悠问他,“怎么了?” 訾岳庭叹气,“前面封路了。” 而且现在的问题很棘手。 “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走另外一条盘山小路去黑水县,或者原路返回理县。” 现在回想起来,难怪进隧道之后,一路逆向的车都在打双闪,原来是在告诉他们调头,前面的路不通。 天彻底黑了,如果原路返回理县,至少要再开四个小时,半夜才能抵达,而且一路上也没有能歇息的地方。 走小路虽是可以去黑水县,但据前头那位在成那线跑运输的青海大哥说,小路不好走,不仅要翻山,而且全程都是石头路,对车子底盘折耗极大,不建议他们冒险。 訾岳庭看了眼油表,油是够开回理县的,但他有些不甘心。跑了百来公里路,目的地就在前方,现在原路返回太扫兴。这趟旅行他们几乎处处碰壁,除去在藏寨玩的一天,其余时间基本都在开车,他不想林悠玩得不尽兴。 訾岳庭决定还是征求林悠的意见。 考虑到回理县的路太远,回程要开四个小时,这么开车谁也吃不消,林悠说:“我们还是往前开吧,到不了黑水,路上找个地方借宿也行……前面亮灯的地方是不是个村寨?” 訾岳庭起初也这样以为,下车后才发现并不如他所想。 “像是水电站,在赶夜施工。” 这地方在地图上没有标识,不可能是村寨。西南有军区分布集中在这一片,訾岳庭猜,可能是军事基地匿迹于此,很难说和封路有没有关系。 前头的牧马人调好了头,皮肤黝黑的青海大哥从窗户里探出头问他们:“不回头?” 訾岳庭答:“还是去黑水。” “你们有地图吗?” 林悠从包里翻出理县客栈老板送给他们的地图。青海大哥把地图铺开,用夹烟的手勾勒出山脉地形图上很不起眼的一条小路,说:“你们要走的就是这条路,万一开不到黑水,半途有个叫嘎贡的村庄,能住宿泡温泉。那边是纯天然温泉,冰川的水,没开发过的……大概就在这个位置。” 訾岳庭记下后,青海大哥把地图还给他们,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别走这路。” 林悠问:“为什么?” 青海大哥的目光转到林悠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据说那座山里有鬼。” 这话任谁听了,都是吓唬小姑娘的。 “山里路黑,你们记得往西北方向走,一定不能回头。” 和青海大哥作别,訾岳庭在手机上重新设置路线,林悠还在研究纸质地图,似乎对冰川温泉很感兴趣。 訾岳庭提紧车速,“我们还是去黑水,那至少是个县城,住宿的地方也多些。” 夜里看着星星泡温泉,想起来确实浪漫。但青海大哥口中的温泉和林悠所理解的温泉是有差距的。 因为之前走过川西线,所以訾岳庭很清楚山里的土温泉是什么样的。 野外凿出的水窟窿,四周没护栏没砌墙,什么都没有,脱了衣服就能进去。男人是没所谓,但换作女人,若非是当地妇女,应该没几个敢下去的。 是天地灵气蕴养的温井不假,但雨水丰盛的密林,常有野蛇出没也是真的。 翻山的小路 分卷阅读141 异常颠簸,路肩下就是万丈深渊,导航彻底没了讯号,只能依赖手机指南方向摸着山路前行。林悠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帮他看路。 “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刚刚走过?” 路中间有一块巨大的落石,因为道路狭窄,需要留神用最低迈速才能开过去。 问题是,这不是他们第二次遇见这块石头,而是第三次。 整整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在同一个山头迂回兜圈。 这是鬼打墙了。 “小时候我听我爸说,万一在山里遇上鬼打墙,要绕着车撒泡尿,才能走出去……” 民间的土路子,訾岳庭也听过,“那要童子尿才管用。” 转过个弯,车灯正打在牛尾巴上,是放牛晚归的牧民贴着山岩在行走。 他们一路都没看到人烟,更不见有车往来,所以连问路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遇见了当地人,訾岳庭决定停下车问路。 摇下车窗,车内灯驱逐开小范围内的黑暗。赶牛的是个藏族老嬷,穿着棉布花裳,背一只空竹篓,看身形体态,约莫有五六十岁。脸上深浅密布的沟壑就像高原皱褶的山脊,眼尾拉沓,盖住了眼白,不知道是不是夜视错觉,老嬷的两只眼珠并不对称,鼻子下巴异常尖长,是很特别的少数民族长相。 林悠不自觉联想起童话故事中居住在密林深处的老巫婆,戴一顶尖帽,在瓦罐中熬制毒药。 訾岳庭问:“请问去黑水县是往这条路走吗?” 老嬷迟缓地点了点头。 “大概还有多远?” 老嬷张口说话,但没人能听懂。 林悠突然打了个战栗,因为她发现老嬷没有牙齿。 訾岳庭又问:“那嘎贡是不是就在前面?” 老嬷听到嘎贡两个字,神情瞬变,拼命地摆手摇头,嘴里嚼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吱吱呜呜,似乎在让他们不要去嘎贡。 山崖边,还有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在盯着他们,配合粗壮的喘息,尤为瘆人。 老嬷牵着的是一只体型矮壮的黑牦牛,通体被黑色的皮毛覆盖,牛角如两根枯枝,呈现极为扭曲的形态。它的尾巴上系了一只铃铛,每甩动一次牛尾,铃铛声便在空谷里回荡,宛如在奏扬招魂曲。 林悠看见了牦牛的眼睛,是血红色的。 她突然握住訾岳庭的胳膊,说:“我们快走吧……” 他们和老嬷根本无法用语言交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这不是林悠喊他赶快走的主要原因。 明明车子已经开出了很远,但牛铃的声音却仍一直在她的耳边绕……很清晰,很清脆,仿佛就在窗外。 林悠甚至不敢转头往窗外看,生怕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她一直紧紧抱着訾岳庭的手臂,“你有没有听到牛铃的声音?” “没有,怎么了?” 林悠想,难道是自己太紧张,幻听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晚上放牛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 林悠越想越觉得害怕。她从小在山里长大,竟是头一回觉得大山阴森且恐怖,黑暗中,或许藏着很多人们所未知的东西。 其实鬼打墙不稀奇,半路遇见牧民也不稀奇,但将今晚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细细思量,总有种不寻常的味道。 青海大哥临别时说的话,给了林悠某种心里暗示,让她愈发笃定,他们可能撞鬼了。 开到一个分叉口,訾岳庭打算下车去做记号,以免再兜圈子,但林悠死活不肯他下车。 “你别下车,我害怕。” “怕什么?” 林悠一脸严肃,“这山里有鬼。” 訾岳庭忍俊不禁,“人民警察也怕鬼?” “……是个人都怕鬼。” 訾岳庭握住她,手心干燥且坚实,“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 林悠开始后悔进山的决定,“我们要走不出去怎么办?” “不会。你要实在害怕,我给土地爷烧点香,求他通融一下。” 围着车撒尿这事他干不出来,但车上还有半包没抽完的烟,訾岳庭点了一根,插进路旁的土堆里,就当是给土地爷烧香了。 管不管用那是一回事,反正玄学的东西,向来是心诚则灵。 最主要的还是让她卸下心理负担。 遇到迷路的情况,要保持冷静客观,不能再凭着感觉走。接下来的路上,訾岳庭将每个岔路都在地图上做好标记,终于没再见到那块拦路石。 一直往前开了十几公里,山路渐渐变宽,他们开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坳,坡上有零星几户人家,似乎是个藏族村落。 奇怪的是,整个村子都没有亮灯。 路边停着辆江铃面包车,有人正在往车上搬运东西。 訾岳 分卷阅读142 庭停下车问路:“这里是嘎贡吗?” 那人停下手中的活儿,说:“是嘎贡。我是村长。” 林悠松了口气,他们终于遇见了个正常人。 村长穿着黑白相嵌的藏袍,看模样在四十岁左右。他问:“你们是来泡温泉的吗?” 訾岳庭看见村子里黑灯瞎火的,不放心问:“你们这里有温泉?” “有。我家后院就是。你们要住也可以住,有床铺,但村里现在停电了,我要去县城里买蜡烛。” 最近的县城,应该就是黑水县了。 “到县城还有多远?” “过了我们村子,继续往前开,再有二十分钟就到黑水了。你们是不是不识路?我可以带你们去黑水。” 嘎贡的温泉确实和訾岳庭所想无异,是土温泉。林悠这会儿提着心吊着胆,也没心思泡什么温泉了,只想赶紧去到县城,回归城市的怀抱。 訾岳庭发动车子,跟上村长的江铃车。 从嘎贡去黑水,只有一条路,而且趋近于平原,再无迷雾的踪影。 夜幕下,江铃车的车屁股很快就没了影子。訾岳庭猜村长急着去买蜡烛,顾不上他们。 两侧是平缓的山脉,旷野路上,远远开过来一辆车。 是辆银灰色的牧马人,挂着青海牌照,正从黑水县的方向逆行朝他们开过来。 林悠也看见了,“这是不是……” 訾岳庭伸手做了个拦车的手势,但对方并没有停下。四面车窗紧闭着,纵是两车擦身而过时,也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訾岳庭在后视镜里又确认了一眼车型车款车牌,是之前遇见的那位青海大哥没错。 问题来了。作别时,他明明和他们走的是两个方向,就是临时改变路线,两车也一定会在路途中遇到。他怎么可能比他们先到黑水县? 然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是,去黑水的一路,他们都没有遇到村长的车返程。甚至于整个县城,开门的店,亮灯的街,为找酒店,訾岳庭都转了一圈,全然没有江铃车的踪迹。 看来今晚真是见鬼了。 58. 依赖 到黑水县时已是夜半, 临时找住处,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林悠坚持要住一张大床的房间,不和他分开睡,分床也不行。他们把整个县城绕了个遍, 才找到家有空房的旅店。 拿钥匙上楼的一路林悠仍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抱着訾岳庭提行李的手, 半秒都没松开过。 刚正不阿的人民警察突然变得zwnj;小鸟依人了, 他着实有点不习惯。 进了房间, 林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灯, 老房子湿气重, 訾岳庭想把窗户打开通风, 林悠望见窗外黑漆漆的一片, 坚决制止了他。 方才在山里鬼打墙的遭遇让她心有余悸, 这刻哪怕站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恐惧感也没有消散。 夜行军, 好得他在加油站买了两块09式的军用压缩饼干,才能挨过这一路, 加上又喝了汽水, 两人胃里都胀得满满的,现在一点儿不觉得饿。 訾岳庭坐下哄她,“先洗澡?” 浴室灯黯,只有一扇通风小窗,挂着扇残旧的百叶帘,林悠望着半敞的厕所门,顿生畏怯。 “我……我不敢洗。” 别说洗澡,连上厕所她都要思量一下。 訾岳庭想了个办法,“我可以在里面陪你。” 淋浴处倒是挂了块防水浴帘, 但不知用了多少年,上面长满了霉点。林悠放不下包袱,脱掉鞋子含混地钻进被子里,说:“我想明天白天再洗。” 没办法。訾岳庭说:“那我洗个澡,行不行?” 林悠又翻身拉住他,神经兮兮道:“不行。你进去了,我就一个人在屋里……鬼片里演,只要落单,必有凶兆。” 訾岳庭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可爱又可笑。 “我把门开着,好不好?” “我也没洗澡,我不嫌弃你。” “我自己嫌弃。” “你一定要洗澡吗?” 訾岳庭点头。 除非是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基本每天都要洗澡,已经养成习惯了。 况且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穿过两天了,今早才买到新的,他也想换身干净的衣服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林悠左思右想,最后从床上爬起来,“那我要和你呆在一起。” 厕所狭小逼仄,墙上没贴瓷砖,也没挂镜子。林悠老老实实站在洗手池边,背着身说:“你洗吧,我不偷看。”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他们一起洗。但他知道林悠放不开,最终没说这个提议。 訾岳庭把衣服挂在浴帘杆上,打开淋浴头。出水不热,即使拧到头水温也 分卷阅读143 只比体感温度稍高一点,应该是过了县上热水供应的时间了。 訾岳庭快速地冲洗完,问:“你带了毛巾吗?” “嗯。” “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他今早忘记买了。 林悠战战兢兢地去到外头翻行李,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折回厕所,闭着眼睛给他递毛巾,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訾岳庭稍稍拭干头发,把毛巾挂在杆子上,开始穿衣服。 水声明明已经停了,但林悠还老实地靠在洗手台边。说不看就不看,半点弄虚作假的心思都没有,也太实诚了。 “不用闭眼了,我穿好了。” 林悠睁开眼,转身。 他身上只套了件白T恤,紧实的小臂撑在墙上,贴身过来,拦住了她的出路。 呼吸渐低渐近。 吻如预想般降临,他准确寻到她的嘴唇,吻一吻,啄一啄,追逐的游戏再度开演。 湿湿嗒嗒的地砖,发梢滴水,落地开花,溅起涟漪,而她自动踮足反应。 其实接吻也要讲究配合。但他们接吻时,更像是他在为她指路与引导。 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再到巴洛克,印象派,古典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他带给她的,是一连串天花乱坠的梦。无数细小的切割棱镜构成绚烂繁花,在万花筒中旋转着,有着有让人耳晕目眩的魔力。 现代艺术通过它的颜色发散出一种愉悦,使人们获得平静。 马蒂斯的「红色画室」,毕加索的「蓝色房间」,克里姆特金色的「吻」。不同流派的艺术之间绝非党同伐异的关系,即便是产自不同的时代、地域,不同国籍艺术家的作品,给人的感受从始至终都是相同的。 而她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月白色的。不染纤尘的画布上,硬实的鬃毛笔刷在来回铺色,摩擦声如同降噪过后锯开干燥木头的声音,让人内心稳实。他总是先用最柔和的笔刷,将整章画布晕染,再换小号画笔施上浓墨重彩。厚重,粘稠,未完全调和的颜料覆盖了亚麻原本的纹理,他用富有层次的混色,来增添高级美感。 他确确实实有着一流的技法,即使曾荒废过几度春秋,再拾起时,也不见疏退。 这是从年少时第一次握笔,日积月累至今的硕果。 艺术家最大的烦恼,是走到半途时,突然不知道该画什么了。 因为不知该画什么,所以干脆不画了。 但现在他知道了。 这堂关于LUST的课,林悠正由最初的懵懂渐而入佳境。 她背靠着洗手台,掌心撑着的台面滑腻冰凉,与他身上的热暖相较,全然是昼与夜的温差。 一切都很新鲜。 她也是经过昨晚才知道,原来男人是这样的。外表再多温柔,内质一样硬若磐石,物欲爱欲情欲,可以在一夜间诉说淋漓。 阵地换到屋内,黑色塑料袋就放在床头,他支起身子去取,撕开包装袋,熟练地如同在做画画前的准备工作,洗笔,支好画架,将颜料挤在调色盘,起稿,打形,上油……没有一步行差漏错。 对林悠来说,这又是全新的一课。 他要哄着她,她才肯乖乖卸下防备。层层件件,如同在拆礼物的包装纸。太急切,反而可能拆毁礼物盒,弄得一团糟。 刚断奶的小牛犊,需要悉心照料与引导。 但境况与昨晚如出一辙。 她很紧张,也很敏感,无论他怎么抱着捂着,手心也还是冷的,身子也抖得厉害。 他开始喊她的小名。 “苃苃,乖,快结束了。” 这当然是骗人的话。 每当她逐渐包容他时,他便开始提速。而她根本束手无力,无法思考,也无处躲藏。 他的发梢未干,水滴顺着硬挺的下颌落进床褥,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这样的爱是稠密的,绞合的,仿佛回到了母体胚胎中,她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供给,而他终要掠取走她所有的养分。 这夜,是情绪累积到峰值后的一场释放,也是他十年凄雨路上终得的慰藉。 天凉好个秋。 她缩在他的臂弯里,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可怜又委屈,微醺可人。 明明刚被他磨到求饶,这会儿又偏不肯睡了。 訾岳庭动起了心念,说:“我仔细想了想,我们大概率真是撞鬼了。” 一场酣战,让她好不容易将先前的那些怪诞诡谲抛诸脑后,这会儿又记了起来。 “你没有看见牦牛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它一直盯着我看,特别吓人……我从来没见过红眼睛的牛。” 訾岳庭突然说:“你知道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吗?” 分卷阅读144 林悠安静了。 他用极低的音调说:“是从遇见那个青海人开始。” 听到这一句,林悠打了个寒颤,身上泛起阵阵凉意,愈发贴得他紧,小细胳膊缠住他的腰,软软的胸脯在他怀里蹭,似比刚才更亲密。 他很享受被她依赖的感觉。 “他和我说他是跑运输的,要送货去红原。但你也听到了,他说话根本没有西北人的口音。省道封了,从我们调头的地方到黑水县,按理说只有那一条路,但他却比我们先到……在山里兜圈的时候,除了那个老嬷,我们连一个人一盏灯都没见到,你说奇不奇怪?还有嘎贡这个地方,我搜过了,在地图上根本不存在。今晚我们遇见的三个人,青海人,老嬷,村长,很可能都是……” “你别说了,我害怕……” 虽然屋里一直开着灯,但林悠还是被吓得脸色煞白。 “还好你没说要留在嘎贡泡温泉,不然我们现在真不知道在哪了。” 訾岳庭回想,“我那根烟没点错,山神放了我们一马。” 说完这句,怀里人好半天没吱声。 訾岳庭偏头摸了下她的脸,一手湿的。他托起她的下巴,果然,小姑娘被吓哭了。 林悠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央求,“我们明天看完冰川就回去吧,我不想去红原了。路不好走,你开车又累……阿坝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不去就不去。” 訾岳庭本只想故弄玄虚,骗得她主动投怀送抱,却没想这丫头这么单纯,着实不经骗。 他用指腹抹掉她眼睫上挂着的泪,无奈道:“傻气。” 林悠的鼻尖红红,用带着瓮气的鼻音问:“你不害怕吗?” 訾岳庭答:“不害怕。” 因为他不信这世上有鬼,当然也就不怕鬼。 他横臂将她搂紧在怀里,说:“没有鬼,我是吓唬你的。” 今晚的事情,怪是怪,但肯定和鬼没关系。 人的判断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心理作用影响,青海大哥的一句话,无形中给林悠埋下了一粒恐惧的种子。 青海人要赶时间送货,他们改走小路后,省道很可能已经通了,他才会走在他们前头。鬼打墙是因为他们迷了路,夜里赶牛的老嬷应该就是寻常牧民,红眼睛的牦牛,可能是病了。至于嘎贡村,他们经过时也看到了,十户人都没有,又藏在大山深处,很可能是个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隐世遁居之地,而村长嘛,谁知道他是不是临时有别的事情,改变计划离开了黑水呢? 59. 雪域 出发前往达古冰川, 两人都穿上了羽绒服。 达古冰川平均海拔四千六百多米,是全球海拔最低,面积最大,年纪最轻的冰川。 整个自然景区很大, 并不只有单调肃穆的银白色。鲜艳绿靛的草甸, 被红枫装点的杜鹃林, 雪山之下, 是高木葱茏, 幽静神秘的原始森林, 以及澄澈如镜的放生湖。 天苍苍, 野茫茫。高山草甸, 流水云间, 氤氲溟蒙。 川西秘境最引人向往的美景, 这里应有尽有。 准备搭乘缆车前,訾岳庭帮林悠把帽子拉上, 又细心把她的头发别进束口衣领中,语气温柔。 “小心吹出高原红。” 林悠仰着脸, 心想, 他和之前还是有变化的。 坐观光车进入景区的时候,他会占好靠窗的位置让她赏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她累了犯困,他便递上手臂,让她能枕着睡一会儿。 虽然之前一路他也同样在照顾她,但让林悠明显感觉到不同的是,他开始变得不见外了。 她没吃完的面片汤,他顺理成章地端过去吃完, 从宾馆走去停车地的几步路,他也要揽着她走。 起床的时候,他非要给她穿衣服,神态语气完全像在哄小孩。 早饭的面片汤有点咸,路上林悠一直在舔嘴皮,訾岳庭看见了,便说:“别舔了,越舔越干。” 小檀小时候也爱舔嘴皮,舔到后面破皮结痂,跟破相了似的。 “实在忍不住要舔,我帮你。” 他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羞臊,两人还是在满载的观光车上。 虽然最后他并没有真这么干,而是一下车就去商店给她买了支唇膏。 他不再曲高和寡,给予她的,也不再仅仅是回应而已。 而她也终于结束了漫长且掷地无声的自我感动。 林旼玉的爱情圣经里说,男人和女人,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要让他掉进你的坑里,彻底走脱不了,那才算成功。 林悠也不知道自己成功了 分卷阅读145 没有。 反正她能给的,都给他了。没退路,也没得后悔了。 上缆车前,两人一人吃了一根士力架。电子广播讲解,达古冰川索道是世界上最高的索道,途中会经过三座亿年冰川。 今天的天气不算晴朗,有乌云徘徊在雪峰之上,遮住了冰蚀崖的真容。 玻璃窗外,是绵延起伏的山脉,雪域中有人为开凿的小径,顺着山冈的纹理,蜒蜒而上。 山色风光旖旎,随着缆车攀高,入眼很快只剩白色。冰雪覆盖了几乎所有山脊,结成冰面的达古湖如一颗最高品级净度的方钻,纯洁无暇,在群山环绕中熠熠生辉。 山顶的海拔4860米,烈风中夹着冰晶,游客们全副武装地走下缆车,几乎是人手一瓶氧气罐。 索道中心的二层是咖啡馆,而户外是观景平台,可以极目远眺,观览冰山之巅。 脚踩在积雪十多尺的路面上,头顶是触手可及的蓝天,如同漫步在云端。 他们并肩而立在天寒地冻,疾风刺骨中。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站在神圣的雪山之巅,人会无念无想,无欲无求。并开始反思,人类与自然,到底谁才是造物的奇迹。 他低头给了她一个炽热且后劲十足的吻。味道温醇,如冬日里的热可可,亦像北方牧民的烈酒。 唇贴唇,面贴面,即便衣着臃肿,也要执意相拥,用渺小微弱的体温互暖。 热恋让人忘乎所以。 訾岳庭捂了捂她的脸,问:“冷不冷?” “冷。” 接吻时,她的牙都在打颤。 山顶的海拔高,体感温度极低,他们穿的不是专业装备,无法在雪地里活动。 訾岳庭说:“我们进去咖啡馆坐一会儿。” 咖啡馆里有暖气有WIFI,踏着风雪进来,闻到烘焙咖啡的香气,怡人惬意。 今天坐索道上山的游客并不多,恰好有靠窗的观景位,他们点了两杯热饮坐下,看着窗外碧空如洗,白雪皑皑,放松心情,也放缓身体。 隔壁桌坐了两个本地导游,正在闲谈。 “我明天还有一个团,一大早飞到红原机场。晚上把这个团送回茂县,我就得去接人……” 訾岳庭听见了,主动转身搭话。 “你们是走302省道过来的吗?” “是啊。” “那边路修好了?” “修好了,昨晚半夜修好的。” 另一个导游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 “就兰磨水电站那边,路段塌方,导致电力故障,抢修了一晚上……” 难怪昨晚嘎贡停电了。 訾岳庭又问:“你们知道嘎贡在哪里吗?” “嘎贡呀,离黑水很近的。那边马上要开发温泉度假区,将来会和达古冰川成为一条线的配套景区。” “你去嘎贡泡过温泉吗?” “泡过呀。冰川水,对身体特别好。但是你们要白天去,那边山里小村小寨特别多,晚上容易迷路。” 訾岳庭的问题问完了。 昨晚的鬼故事,导致林悠怀疑他和那个青海大哥在合伙吓唬她。 訾岳庭解释了,自己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可她不信。 被骗了一次,林悠留下了后遗症,后面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听不信了。 反正,艺术家的本质就是满嘴跑火车。 訾岳庭问她,“现在放心了吗?” 听了本地导游的话,林悠也觉得自己昨晚有些过于疑神疑鬼了。仔细想来,源头是因在山里迷了路,燃起了恐怖的氛围。 不走夜路,就不会撞鬼。 林悠抱着茶杯在捂手,“我们早点下山吧,晚了又要开夜路。” 訾岳庭倒不着急,“没事,把茶喝完。” 从达古冰川开回锦城,满打满算需要七个小时。今晚到不了,他们可以歇在汶川,明天再慢慢开。 訾岳庭连上咖啡店的WIFI,看了遍邮件和未读,没有什么非要当下处理的事情。他抬起头,问:“要拍照吗?” 林悠犹豫了一下。 他毛遂自荐,“我上学时修过摄影,基本的取景还可以。” 訾岳庭打开手机相机,设置好角度。窗外的雪山白的发亮,导致室内逆光。如果对焦人脸,曝光太大,就拍不出雪山。但如果对焦雪山,人脸就太暗了,同样分辨率极低,拍出来的效果不是很好。 这是取一舍一的难题。 訾岳庭站起身,将手机放低,将镜头对焦在茶杯升腾起的雾气上。 在公共场合拍照,林悠有些不自然。 “你不用看我,看窗外也行。” 分卷阅读146 他想给她拍一张好照片,而不是敷衍了事。 林悠僵硬地坐着,视线根本不知道该往哪放好。 半分钟后,她问:“拍好了吗?” 訾岳庭坐回来,把手机放在桌上。 不仅拍好了,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将照片换成了自己的屏保。 照片背景是洁白的雪山,而她侧脸的剪影便隐匿在袅袅茶雾中。 构图很棒,也很有意境,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滤镜,只是本真色彩,却也没有削弱画面的视觉冲击力。 艺术家和普通人最主要的差异,在于审美。 整点,有一趟下山的缆车。他们和旅游团一起下山,在湖泊前候车。 导游戴着讲解麦在介绍,这湖叫做放生湖,而他们现在站着的岸滩,叫做情人滩,名字显然是景区为招揽游客而取。 下山后,天光开始放晴。神女吹散湖面的雾,白雪皑皑的雪山倒映在放生湖中,孰真孰假,一时难辨。 澄净的湖面,化身为天地间的一面镜,将遍野葱郁,崇山巍巍,与经年不化的积雪尽收其中。 风吹过,两岸草甸摇曳,掀起青色的浪。恒河沙数般的青草,是大自然里最微不足道,却也最生生不息的存在。 牦牛正心无旁骛地啃食青草,全然不在乎到访者的目光。 整幅画面恬静怡然。林悠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来阿坝找灵感。 每个人都需要一座属于自己的桃花岛。一个可以自由呼吸,隐居避世的地方。 訾岳庭站在她的身后,她一转头,他便张开双臂,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林悠问:“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他答:“没有。” 十年前,这里的冰川应该还没有开发,也没有修索道。不过阿坝的高山与低谷,大大小小的村落,坑坑洼洼的路,他都走过一遍。 而北川是他的最后一站。 离开景区的摆渡车还没到,游客正围着马路牙子边的藏酋猴拍照。 林悠只站在岸滩上看着,没有近前。 山里的猴子看似可爱,实际异常凶猛,什么都敢抢,和土匪没区别。偶尔抢点水果零食都不算什么,有时连电子产品也不放过。 果不其然,下一秒,看似温顺乖巧的猕猴突然跳到游客的肩膀上,抢走了他手里的手机。 被抢了手机的游客居然还想往山里追,导游赶紧拦住他。 很快,景区工作人员也赶了过来,拿着景区的警示牌,上面清楚的提醒了游客,请勿靠近并主动逗猴,如有财务损失景区概不负责。 但丢手机的游客不答应,景区的猴子抢了他的手机,就该景区赔。两方人开始争执扯皮,导游居中在调解,游客见景区推诿责任,居然说要报警。 人间闹剧,果真每天都要上演。 有围观者拿着手机在拍视频,闹不好这事还要上社会新闻。 其实就算警察来了,又能怎么调解?景区有明文规定,确实更占理,但游客是财务损失方,是消费者,也是弱势者。 林悠想起自己遇过的案子,有些比这还要无厘头。 本来这件事情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但由于景区的摆渡车有限,这个团的事情不解决,一车人都走不了。 于是他们一直从下午三点等到了五点,工作人员居然真把手机给找了回来,事情才算是圆满解决。 离开景区,又花了一个半小时。到停车场时,月亮已高高挂起,要在今天之内赶回锦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林悠说:“我们就在汶川歇一晚吧。” 訾岳庭在手机上确认道路通行情况,“我们还可以去一个地方。” “哪里?” 訾岳庭在导航上设置好目的地,然后将手机放在支架上,准备出发。 “北川。” 60. 北川 213国道途径茂县, 往西是汶川,往东是北川。 前方是一个岔路,林悠看着黑暗中的飞闪而过蓝色路牌。 右向,汶川35km。左向, 北川47km。 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车道。 月光清冷, 群山寂默, 目的地就不远的前方。 黑暗的车内, 只有手机屏散着蓝光, 訾岳庭空出左手捂脸, 打了今晚的第一个哈欠。 这一路, 他比她累多了。 路标上的公里数逐渐在缩小, 訾岳庭打起精神问:“新县城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个巴拿恰羌族风情街, 不过这么晚应该都歇业了。” 林悠说:“其实新县城我也不熟。” 分卷阅读147 新北川在黄土镇与安昌镇之间, 名作永昌。灾后,政府建了六千多户安置房, 但姜玉芬只在新县城里住了三个月,又搬回到了小坝, 和自家姐妹住在一起。 而林悠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林文彬一家去了锦城, 一直是寄宿,没有走读过。 出发时林悠问过他,为什么突然决定来北川。 訾岳庭的回答是:“反正都要歇一晚,去汶川去北川都一样。” 但林悠知道,两个地方是有差别的。从汶川回锦城,走都汶高速,过都江堰,两个小时就到了。 而从北川回锦城,要改走成万高速, 绕到绵阳,路上要多花一个小时。 永昌很新,入眼皆是新时代城市规划的印记。笔直的公路,方正的绿化带,层层排排一模一样的楼房……不只是北川,整条地震带上的县城,几乎都是一个模板,再不见旧时风貌。 对林悠而言,这里也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并没有任何的感情。 新北川的宾馆,是他们这一路住过最好的宾馆。装修新,床品干净,房间里还有智能电视。 林悠洗了个热水澡,洗掉风雪,也卸下满身疲惫。 訾岳庭一个人站在露台吹夜风,林悠去喊他,“我洗好了,你去洗吧。” 訾岳庭没急着动身,而是问了她一些家里的情况。 林悠擦着头发,贴床沿坐下,“我奶奶在小坝,和姨奶住在一起。” 訾岳庭问:“你姨奶没有成家吗?” 林悠摇头,“我奶奶家有六兄妹,姨奶是最小的妹妹,一辈子没结婚,从前镇子上的人都叫她老处女。” 姨奶年轻的时候,有个北方知青来到小坝乡,帮乡里修水利,两人坠入爱河。 姨奶那时才十六岁,而知青比她大了十几岁。据说两人恋爱时,在全村闹得轰轰烈烈。 “文革结束后,知青回了山东老家,没有带我姨奶走。家里人后来去山东那边打听过,那男的在老家有老婆,孩子都十几岁了,回乡后在一所小学里教书,他死活都不承认和我姨奶有过什么……那是个人言可畏的年代,觉得女人命里就该三从四德。村子就那么大,公开恋爱,和嫁过人没分别。我姨奶其实生得很漂亮,是被流言和偏见积销毁骨,才耽误了一辈子。” 听完这个故事,訾岳庭陷入思索。 发生在她姨奶身上的故事,很可能给他们带来阻力。 虽然年代早已不同,现今社会,自由恋爱不受家庭门第阶级年龄等等各种束缚,但大山里,难说还否留存着根深固化的旧思想。 这是他要面对的问题。 訾岳庭摸了下她的后颈,说:“吹头发,我去洗澡。” 房里开着电视,却并无观众。 两人缠在一起,亲了又亲。林悠特别怕痒,腰上,脖子上,胳肢窝,哪都是敏感点。他一挠她,她就开始在被子里胡乱蹬腿。 “别乱动。” “……你欺负人。” 他舔舔唇,得意道:“谁让我不怕痒。” 林悠不信这个邪,到处尝试开垦新大陆。訾岳庭干脆抬起胳膊,躺着不动,任由她挠。 林悠把他身上能摸的地方都摸了一遍,但他根本雷打不动,好像就没有知觉神经。 明明是很幼稚的游戏,两人却都玩不腻。 四川妹妹骨子里好斗,非要分出个输赢不可。林悠还没意识到自己落进了他的圈套,一横心就把手往下探,居然还用天真的语气问他:“痒不痒?” 她歪侧着身子,仰头看他。脸红红,唇肿肿,睡衣领口下春光一览无余,是个人见了都想犯罪。 他咽动喉结,“嗯……挺舒服的。” 这都没反应,林悠撒手,不玩了。 “撩完就跑,没良心。” 訾岳庭抬手把电视机关了。闹过了,这会儿要来真的了。 …… 月光洒进光秃的窗台,好天良夜,枕稳衾温。 入睡前,林悠把手机放在床头充电,问:“明天要早起吗?” 訾岳庭从后头抱住她,说:“你不用。” 第二天一早,訾岳庭去市集上买了些瓜果鲜食,滋补食材。东西不算特别贵重,但包装得很体面。 开车回到宾馆,接近十一点,林悠也起床了。 起床后,见訾岳庭不在房里,林悠给姜玉芬打了个电话。 既然来了,她想顺道回去看看奶奶,正犹豫要怎么和他开口,訾岳庭说:“来北川了,应该去拜访下老人家。” 林悠愣住了。 “所以……你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北川?” 訾岳庭没否认,“今天五号,我们把房退了,在小坝住几晚,什么时候回 分卷阅读148 锦城,你定。” 林悠心里暖热。 “你不怕我奶奶不让你进门?” 訾岳庭笑了笑,“小坝有宾馆吗?我提前订个房间。” 据她所知,没有,但应该能找到民宿。 不过她不想见到这种情况发生。 去小坝的路并不好走,一段好一段坏。 途中他们经过了唐家山,訾岳庭望着远处的zwnj;崇山峻岭,思绪万千。 看,再可怕的灾难也会过去。日月星辰变幻,人渐苍老衰逝,唯青山不改面貌,绿水静静流淌。 穿过九峰岩,窗外是黄灿灿的油菜花田,打开窗,乡野的风拂面。这条路通达陇南,是古代的盐茶商道,沿路的房屋低矮,墙是泥质页岩砌成的,倒还留存了一些古色古貌。 林悠说:“奶奶其实比小叔好说话……但我也拿不准她会怎样表态。” 訾岳庭反倒安慰起她来,“没事,我有心理准备。” 最不济,就是不受待见,被扫地出门。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车子开过狭窄的河道,桥下流水淙淙,清澈悦耳。 这是湔江的水。 林文彬挣了钱,回老家盖了栋小楼,不算气派,但上下三层,房间管够。 姜玉芬上了年纪,腿脚也不好,平日不怎么出家门走动,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屋里,不下楼。 车子开到家门口时,只有姨奶坐在屋外,趁着好天光刺绣挑花。 天凉了,姨奶在腿上盖了块氆氇,听见车响,她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林悠走下车,才认出人来。 訾岳庭去后备箱拿见面礼。 林悠下车问:“姨奶,我奶奶呢?” 姨奶用手指示意她小点声,“楼上,睡午觉。” 訾岳庭跟过来打招呼,叫人,顺便手里提着的礼物交给姨奶。 “我买了点竹荪松茸和藏红花,可以熬汤喝。” 姨奶笑眯了眼,“额哟我以为是小彬买了新车子,没想到是苃苃找对象了……好好好,你们快进屋里坐。” 林悠看了訾岳庭一眼,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人也比她想象中淡定。 结过婚的男人,到底是不一样。 姨奶的头上包着一块黑底绣花头帕,银耳环银镯子银项链,一件不落。丹凤眼,饱满圆润的颧骨,中庭偏短,是标准的羌族长相。虽然上了年纪,脸上有斑有褶,但从骨相看,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不假。 訾岳庭转头开始观察林悠。 她的三庭五眼倒没有少数民族姑娘的味道,瑶鼻细窄秀挺,樱桃小嘴带着浅笑的弧度,双颊上还有点婴儿肥,脸型小巧且柔和,没有消瘦的棱角。他最喜欢的,是她的眼睛,清明透亮,抱在怀里看,似还带着水雾,像只有灵气的小动物。 虽然她身上有股男孩子气,但相貌完全是温婉挂的。眉目清秀,皮肤细腻,不是张扬明媚的大美人,却是地地道道的小家碧玉。 也怪她平时打扮得太素了,扑点粉化点妆,肯定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訾岳庭突然很想知道,她穿起羌族衣服,戴满簪花头饰会是什么样子。 姜玉芬还在午睡,林悠没让姨奶去叫醒她。 两人坐在客厅里,电视里在播姨奶爱看的《一仆二主》,訾岳庭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还和姨奶讨论起剧情来。 泡了茶,他就喝,端来瓜子花生,他也吃,姨奶问他什么,他都答,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林悠怀疑,如果院子里养的大黄狗这时跑进来,他也会跟着叫两声。 姜玉芬睡午觉的这半个钟头里,訾岳庭已经把姨奶拿下了。 林悠插不进话,于是去添开水,姨奶在厨房里偷偷和她讲,“长得真帅,还有教养,大城市的人果然不一样。” 到点,姜玉芬差不多要起床了,姨奶上楼去帮他们打招呼。林悠回到客厅里,訾岳庭小声问她:“我表现的怎么样?” 林悠朝他点头,“继续保持。” 不一会儿,姜玉芬拄着拐杖下楼,头帕下是满头银发。訾岳庭留心到姜玉芬脚上穿的绣花鞋,居然是三寸金莲,难怪要拄拐杖。 林悠喊了声奶奶,訾岳庭也跟着站了起来。 姜玉芬第一眼看的并不是林悠,而是訾岳庭,但也只有一眼而已。 “从哪里过来的?” 林悠答:“黑水,去那边看了冰川。” 姜玉芬哼了一声,正如料想。 “我就知道,你不是跑去爬山了,不会想到回来……” 訾岳庭退到一旁,让出沙发的主座,姜玉芬走过去坐下,眼里却好像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气氛俨然与之前不同。 姜玉芬把拐杖架 分卷阅读149 在沙发扶手上,拿起遥控,换到戏曲台,目不斜视。 “留下吃饭吗?” “嗯。” 林悠鼓起勇气,走过去拉起訾岳庭的手,说:“奶奶,我们晚上在家里住,明天再回锦城。” 这个动作的意思昭然若揭。 姜玉芬偏头看了两人一眼,脸上无波无澜,又继续听曲。 “好。让你姨奶把一楼的房间收拾一下。” 做老人家的工作,远没那么容易,訾岳庭不介意受这点冷遇。何况,也是他没打一声招呼就登门拜访的,换作谁家都要给他点眼色。 一直到黄昏的饭桌上,姜玉芬对他的态度才开始有所转变。 “你做什么工作?” “在大学教课。” “稳定,好……家在哪里?” “锦城本地。” “有房子吗?” “有两套。市区一套,外环一套。” “……” 一晚上,姜玉芬问了他很多,但就是没问到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其实车子开进来的时候,姜玉芬就在三楼看到了。她对訾岳庭的第一印象不赖,人长得标志,谈吐谦和,面相和善,像是有自己事业的人。 唯一不般配的地方在于年纪。 到最后,姜玉芬才说:“苃苃从小没爹没娘,找个年纪比她大的,能照顾她的,我不反对……但有些事情,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 訾岳庭做好了准备,“您说。” 林悠却在这时放下筷子,“奶奶……” 姜玉芬并没有理会林悠的打断,她放下盛稀饭的敞口碗,执起手帕,巍巍颤颤地擦了擦嘴。 “她妈妈家里有精神病史,苃苃小时候也得过自闭症。往后嫁到你们家,生下来的孩子有可能也会遗传这个病,你能接受吗?” 61. 小坝 小坝的天黑了, 客厅开着电视。还没到八点,姜玉芬便准备睡了。 睡前泡脚,是老太太几十年的习惯了,姨奶搀着她, 上楼前特意说了一句。 “你们也早点睡, 明天要开长途, 养养精神。” “奶奶, 知道了。” 这话是两人一起说的。 姜玉芬点头, 没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活到这岁数, 人生的大起大落, 大喜大悲, 也都看透了, 没什么事情能打扰到她的生活。 电视里还播着《一仆二主》, 下午他们看起了头,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一个离异带着女儿的中年大叔, 遇上了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雷厉风行的女老板,一个是长相酷似前妻的年轻小姑娘。 故事的开始, 原是大叔女儿闹的一场乌龙。老男人见了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走不动路了,心动也是难免的。两人坐下喝茶,大叔说自己只是司机,车子是女老板的,可小姑娘不信。见他穿名牌开凯迪拉克,非觉着他是大款,在装低调。闺蜜也在旁煽风点火,把老男人分析的头头是道,结果误会越闹越大。 “像他这样的男人, 对你来说的确有难度。你想啊,他们能选择的太多了,不可能为了你怎么着怎么着的。太上赶子的,他们不喜欢,太矜持的,他们又懒得折腾。男人啊,视觉动物,他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你跟他说,我没化妆跟范冰冰一样美,没用……” 电视里越说越没谱,林悠反倒看乐呵了,这口气简直和林旼玉一模一样。 她抱着他的手臂问:“所以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年轻漂亮的?” 刚要开口,訾岳庭发现自己嗓子干哑,于是清咳了一声。 “下午做陪你姨奶聊天,花生吃多了,有点上火。” “你等等。” 林悠上楼拿了盒喉宝给他。 “你家里还有这个?” “我奶奶也抽烟,想不到吧?她是老烟枪了。” 訾岳庭说:“难怪这么酷。” 晚饭桌上,面对姜玉芬的发问,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没有张口就写下空头支票,而是详细询问了一遍林悠妈妈家的情况。 家族遗传精神病在直系子女中的发病率在1%15%之间,通常会在2030岁之间发病。林悠妈妈离开北川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十岁,并没有明显的精神异常,她家里也只有她哥哥出现了发病的症状。至于林悠小时候的自闭症是否和家族精神疾病有关系,还需要医学上的佐证才可以证明。 自闭症的遗传高度达到80%~90%,不可否认,遗传因素在自闭儿童中占了主要比重。 但这些都只是概率问题。 “现在的科技很发达,孕前做个基因检测,完全可以避免这些 分卷阅读150 情况的发生。” 訾岳庭握住林悠的手,看着她,目光坚定,“退一步说,就算婚后不生孩子,也没关系。” 大多数人在婚姻里,会把孩子放在伴侣之前。但在他的婚姻观念中,伴侣永远比孩子更重要。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人生要过。真正能与他相伴到老,分摊生活悲喜的,只有妻子。 姜玉芬不知道基因检测是什么,是听到他后面说的那句话,才松的口。 “这十年,是小叔把你养大的。同不同意,得他说了算。” 不管怎样,过了姜玉芬这一关,也算迈出了千里长征第一步。 姨奶清出了一楼的客房,还铺好了床。林悠下楼时瞧见了,便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你不用出去找民宿了。” 訾岳庭也不看电视了,问她:“我能不能去你房里睡?” “奶奶让你睡一楼,守家。” “院子有大黄狗守着。” 他伸手拨弄着她额角的发,“我嗓子都哑了,你不补偿我一下?” 林悠说:“我不是帮你拿了喉宝吗?” 訾岳庭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巴。 虽然一楼没人,但是在奶奶家,在小坝,林悠有些许为难。 “万一姨奶下楼,被看见了不好。” 既然有问题,那就解决问题。 訾岳庭拉着她起身,往院子里走。 灯底下全是飞蛾,訾岳庭将她带离光源,于黑暗处握住她的腰。 大黄狗正趴在院门口,一脸认真地在盯着他俩。 他嘴里含着润喉糖,甜苦清凉。林悠推推就就,勉为其难才答应他索吻,没想他还不死心,说:“我去你屋里坐一会儿,后半夜再下楼。” 她的房间小,压根没地方给他坐,想来他肯定也不只是去坐坐而已。 林悠想,明天就回锦城了,一晚上不在一起睡,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但就像电视里演的,你跟男人讲道理?没用。 两人蹑手蹑脚上了楼。 除逢年过节,林悠很少回小坝住,房间里其实没留下什么东西,就是着些小时候穿过没扔的衣服,以前的课本考卷、铅笔盒、旧头绳……还有毕业证。 訾岳庭翻出本旧相簿,里面有张林悠小时候的黑白照证件照。她留着个西瓜头,圆圆的脑袋,胖嘟嘟的脸,大概五六岁的样子。 訾岳庭笑着说:“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子。” 紧接就是疑惑,“肉都长去哪了?” 林悠有点不好意思,“那会儿我还小。” 照片上她还没上小学,到了四年级,开始长个子了,人就瘦了下来。 訾岳庭坐到床上,搂了把她的腰,在掂量。 “是不是吃不胖?” “嗯。” 成年后,她就是一直现在的体重。 他把相簿放在一旁,念念有词,“吃不胖好。” 林悠反问他:“哪里好?” 这让他怎么回答? 总不能直白告诉她讲,她虽然骨架瘦小,但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哪哪他都喜欢。 他上来这一趟,其实不为做什么,而是想和她聊一会儿。 訾岳庭揉捏着她的手,问:“小时候,为什么不说话?” 问到这里,林悠突然咬唇不语。 是的。他记起她了。 教书这么多年,他也只遇到过一个自闭症的学生。 之前,訾岳庭之所以没有将林悠和记忆中的女孩联系在一起,是因为那时候,她真的一句话都不说。 头一回到初一二班上美术课时,班主任特意跟他打过招呼。 “坐在第二组中间的那个女孩,成绩不错的,就是不爱和人说话,有自闭症,你多观察她一下……” 訾岳庭经常会在课上观察她。 别人画苹果,会涂成红色,她却涂成黄色。 别人画桃子,画的是粉红色,但她却画的是青白色。 起初訾岳庭也看不明白,直到有一回,他去逛菜场买水果,看见水果摊上卖的扁桃,拿起尝了一个,咬开,发现里头是青白色的,才明白过来。 无论再红的红富士,切开后,肉也是鹅黄色的。 她画的是水果削完皮的颜色。 她并不奇怪。只是她眼里的世界,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訾岳庭甚至专门在网上查过资料。 自闭症有很多种的成因,有些是因为先天听觉落后,导致语言天赋弱,有些是因为脑发育有缺憾。但她的智力没有问题,会听说读写,在学校的成绩也在中上游。只是不 分卷阅读151 爱说话,不与人交往,面对老师同学,永远只会木讷地点头摇头,或者极小声的嗯答。 感知力弱,也是自闭症的一种成因。主要表现在排斥与人交流,对身边的人与事漠不关心,不会进行主动行为的社交。 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很难震动到她。她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黑匣子里。 有一回上写生课,訾岳庭给学生改画,所有人都围过来看。 “你画苹果不画影子,看着跟悬空的一样,牛顿都要被你气死。” 说完这句话时,他转头,见到躲在人群中的她也笑了,唇角弯弯,很甜美可爱。 她并不是完全自闭,而是需要一个人坚持不懈地和她交流,让她敞开心扉。 渐渐訾岳庭发现,她似乎对画画很感兴趣,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对待美术作业,并且一次比一次有进步。 艺术家们往往情感丰富,有着卓越的观察与感知能力,因为画画是一项需要沉心静气地去观察,去感受,去表达的工作。 或许画画可以帮助她敲开感知的大门。 于是,訾岳庭和她的班主任商量,让林悠做班里的美术课代表。 他开始引导她。 一幅画,可以传递的不仅仅是视觉画面。它可以是有气味的,也可以是有声音的。 画一朵花,要画出它缤纷的颜色,也要表达出它的馥郁。 画一条小溪,要画出它柔美的线条,也要描绘出流水的动听。 艺术从不是单调的,灵感就藏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一天光一落雨,一闭眼一翻书。只有细心观察的人,才能发现生活里的美。 在他的循循善诱下,她开始感知世界。 她并不抗拒和他独处在一间画室里,并且会认真听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画出来的画,虽然并无章法,但很有灵气,有着独特的自我表达。 她不再对身边的一切毫无反应。同学主动和她说话时,她会抬起头,不回避与人视线交流。 雨天,她会盯着窗外的连香树出神。她在看雨水敲打在黄叶上颤动的样子,也在听雨的声音。 …… 那时,她正在逐渐走出黑暗。 儿时孤独的记忆,就像一双黑色的手,无时不刻想要将她锢死捂死,拖进深渊中吞噬。 那双手,比基里科在「爱之歌」上所画的还要怪诞,还要庞大。它源自于她的本我,她的自深深处,来自外界的强攻根本无法帮助她。 她只有撕裂自己,才能在这场自我解救的战役中取胜,将这双黑手缠上锁链巨石,沉入深海。 訾岳庭看得出来,关于这段回忆,林悠什么都不想说。 她能够走出困境,变得像现在这么开朗,他已然感到很欣慰。 “后来,你是怎么开口说话的?” 林悠说:“你记不记得,当时你背我走出废墟后,对我说过一句话。” 那年,他的肩膀背过很多人。地震发生后,他一直留守在北川中学,和救援队一起凿墙救人。 她是初一二班最后一个被解救上来的学生。因为她不会说话,发不出声音,所以他们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找到她。 五六个解放军一起使劲,才抬起了那块压在她头顶的岩板。他拖着她的腋下,把她从坍塌的校舍里抱出来。援救现场担架短缺,他只有背着她去往搭满帐篷的平地。 医疗部队的人围上前来帮她做检查,而林悠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 天在下雨,他身上的那件衬衣已经脏得看不清本色。他放下她后,便又投身回去救人。 脚下步子明明已经迈了出去,一步,两步……他突然转过头,回到她面前。 他蹲下身,用始终若一的语气和她说:“如果余震来了,你一定要哭,要喊。只有喊出声音来,我才能找到你,知道吗?” 那天之后,她学会了哭,学会了喊,也学会了开口说话。 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62. 末班车 难怪在理县时, 赌气之下,她对他说——“我现在长大了,一个人也能走回去,不需要你了。” 他那时只觉得她在耍性子, 无理取闹, 也看不懂她心里的弯弯绕绕。 现在, 他全明白了。 她记了他十年, 也爱慕了他十年。 她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 訾岳庭于床单上攥紧双手。暌违十年, 这些压藏于心底的话, 终于有人可以倾诉。 “你爸爸是个非常好的人, 那时候我……” 话到半 分卷阅读152 途, 他便哽住。 那时, 他并不知道林国栋是林文彬的亲哥哥。他只知道, 他是北川救援队的大队长,是能帮助他的人。 他是否于心有愧? 是。余震来了, 意外发生了,那是最坏的结果, 并不是他能预料的。 “伤害了我的是地震, 不是你。” 林悠不愿见他负疚自责,“你也救了很多人……北川中学的孩子,很多人因为你而得救。如果那天被困在唐家山的不是你姐姐,而是别人,他也一样会去的。我爸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爸爸一直是那么古道热肠。在小坝,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这家房顶漏水,那家走丢了几只鹅,只要喊他一声, 他都会去帮忙,从不计较回报。 他会开十几公里的山路,去追一个偷摩托车的贼,也会为了坚守岗位,十几年不在家里吃年夜饭。每天,都有比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这也是为什么,妈妈会离开他。 林悠说:“所以,你不用自责。小叔都原谅你了,我也一样。” 訾岳庭哑口无言。 掰掰手指,他也满打满算活了近四十年,很多事,竟不如她看得通透。 他牵起她的手,翻过来,十指紧扣。 “回锦城之后,我们一起去见你小叔。” 林悠担心问:“他会不会跟你绝交?” 訾岳庭抿笑叹气,“你不知道,我们已经绝交过一次了。” 现在看,的确是他占了点便宜。但往后做了亲家,成了他的侄女婿,有的是林文彬欺负到他头上来的时候。 他没什么放不下的面子,唯独担心她承受过多的压力。 屋里摆的是一米二的单人床,两个人根本躺不开。 訾岳庭脱了鞋,蜷起长腿,愣是挤上床陪她躺了一会儿。 “我们明天回锦城吗?” “你想陪奶奶多住一天也行。” 吃过晚饭,訾岳庭就改口了。 林悠小心翼翼问:“晚饭时你跟奶奶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訾岳庭答她,“是真的。” “要是做了基因检测,结果不好,怎么办?” 他笑,“那我只有往电线杆上贴广告,重金求子了。” 林悠原来没觉得,他不正经起来,也挺不正经的。 訾岳庭环抱着她,自胸腔在发声。 “……你知道在上一段婚姻里,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小檀。” 他的后悔,所指并不是收养了小檀这件事,而是做出这个决定的动机。 “用孩子来挽救婚姻,是一个愚蠢且错误的决定。孩子不应该成为维持家庭和睦的工具,这对她很不公平。” 訾岳庭蹭了蹭她的头顶,“不生孩子,我爸可能会很失望,但对我而言没有分别。这不会影响我做任何决定。” 哄人睡下后,訾岳庭蹑足回到一楼。 平躺在硬板床,盖上花棉被,他发觉自己现在完全是奔着结婚在打算。 这很不像他。 一直以来,他对婚姻持有消极的态度,并不全是因为曾经失败的经历,而是他打心眼里就不相信婚姻这回事。 起初,他一心想找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后来他发现,艺术上的合拍不一定能延续到生活中。婚姻是一种世俗既定的伦理关系,较之灵魂相融,责任均摊才更接近于它的本质。 离婚这五年,他一直没有动过再婚的念头,是因为他过够了那种每天都歇斯底里,要死要活的生活。 两人在一起,是因为爱,因为相互欣赏喜欢,而不是前世冤家。 《乱世佳人》里,白瑞德在离开斯嘉丽时曾所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不是那种看到东西碎了以后能把它修复,并且告诉自己,它还和过去一样的人。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其实男人大抵都相同。在婚姻里,他们可以做出很多让步,可以下跪认错,可以心力交瘁,体无完肤……但前提是,他不能失去爱的尊严。 他们终究是理性的动物,多巴胺的分泌仅能获取短暂的冲动,却无法维持长久的爱慕。男人把婚姻看作合作,一旦合作结束,无法善终,他们便会瞬间清醒。 谁没两个致命旧爱侣,不见得就要听到春天也恐惧。 往事种种,再多唏嘘,都已无足挂齿。 那些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感情,在决心分开的一瞬间,故事便结束了。 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而现在,他要搭上爱情的末班车,重新开始。 分卷阅读153 早餐五点,小坝的天边泛起鱼肚白,叫醒他的是只有在乡野才能听见的公鸡打鸣声。 床板太硬,訾岳庭睡得不舒服,于是早早穿衣起床。 后半夜又下了场雨,远山雨雾蒸腾,起早的村民骑上电动三轮车,出镇运送农产品。 镇子里没有工厂,耕种和畜牧是村民们的主业。幽隐的大山深处,森林植被仍保持着原貌,未被大肆砍伐与破坏。这里的空气清润而畅快,正是几百公里外城市栖居者们的寐寤所求。 院子里的大黄狗抖擞着躯干,冲着青山嚎叫了两声。家里的老人也起床了,一人一把竹编椅,坐在院里择豆苗。 訾岳庭走出院子,想上手帮忙,姜玉芬没让他碰。 在林家,从没有要男人动手干家务的规矩。 “她妈妈家里呢有三个哥哥,大哥和三哥是好的,二哥发病了。她妈妈嫁过来的时候瞒着我们,只说家里有两个哥哥,是后来生下苃苃,发现她不会哭,也不说话,她爸爸才知道的……” 訾岳庭站在一旁听着。 “我们家从没有嫌弃过苃苃是个女孩,更没有嫌弃过她的病。是她妈妈自个儿想不开,觉得大家排挤她了,看不起她了。她嫌小县城没出路,一心想去广东做工,每晚都和国栋吵架,闹,家里没有一天不是鸡飞狗跳。” 姜玉芬把塑料篓子拿起来掂了掂,不够炒一盘的,又撂下继续择。 “苃苃得了这病,全家人都心焦,他们夫妻俩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家里,我没让她做过什么苦事,国栋在的时候也对她很好。但她就是有怨,不知足……这种小媳妇,走了也好,不然指不定会把苃苃教成什么样子。” 听姜玉芬絮聒这些以前的事,不知为何,訾岳庭感到有些酸楚。 在这个悲剧中,并没有谁对谁错。 错的是愚昧的社会,是大山里的偏见,还有不可调和的家庭矛盾。 而最无辜的人是林悠。 他们间隔了一个时代出生,经历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清高,自负,高高挂起,永远学不会谦卑自省。 当同龄人在泥巴地上打陀螺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先锋派,什么是达达主义。 他们在课本上读「再别康桥」时,他已经去过了真正的康桥。 河畔的金柳,康河的柔波,在他心中不是意象,而是具象。 他们谈论着巴黎圣母院里丑陋的钟楼怪人,却不知道阳光透过玫瑰花窗照进教堂里是怎样的神圣。 第一次恋爱,是在十六岁。他喜欢隔壁班的文艺委员,因为她在元旦晚会上唱了一支杨钰莹的《轻轻的告诉你》。表白的当天,他们就牵了手,接了吻。 考进美院,院长亲自领他去报道。到工作室的第一天,还没有自我介绍,所有人都已经认识了他。 法语,他只学了三个月,就考过了语言证。在巴黎,清一色的白人同学中,他也能混得如鱼得水。 …… 从小到大,他只听过赞美。 但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天赋异禀,而是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并不普通的家庭,有一个出色的父亲,仅此而已。 如果他生在小坝乡,长在农民家庭,可能一辈子只是个没有梦想的山村小伙,更玩不起艺术这种贵族游戏。 他甚至走不出像林悠那样坚定的步伐。 其实肖冉说的并没有错,一直以来,他只懂得被人仰视。 是时代的浪,将理想的巨石碎成了齑粉。 是岁月将他惊醒。 姨奶煮了一大锅米粉,里面下了竹笋和鸡汤,鲜香浓稠。 开锅了,姜玉芬指挥他,“去喊苃苃下来吃粉。” 訾岳庭应声上楼。 屋里静悄悄,林悠还在睡,棉絮被她卷成了蚕茧,他掀揭起被角,发现她藏掖在被下的眉心是扢皱的。 这丫头,肯定是睡前一个人又胡思乱想了什么。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长途奔走,夜里也没休息好。他想她多睡一会儿,遂没忍心喊她起来。 訾岳庭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用指尖轻捋她的头发。 窗外青山漫漫,杏花树的枝头恰好探到二楼窗牖,楼下飘来米粉的浓香,涌入他的鼻腔。 生活所有的模样,好像都被揉进了这个清早。 他在想什么? 既没有幻想,也没有诞妄。 往后,他要好好爱她。 63. 余震 米粉要热乎着才好吃, 姨奶站在院子里朝二楼的窗户口喊人,没办法,訾岳庭只有上手挠她的脖子。 “起床了,懒虫。” 分卷阅读154 胳膊伸出被子, 立马泛起了小疙瘩, 林悠抱上他的脖子, 说:“我冷。” 她不爱撒娇, 也不会说软话, 但偶尔说上那么一句, 听得人心都化开了。 訾岳庭道:“我也想让你多睡会儿, 但姨奶煮了锅米粉, 等你下去吃呢。” 林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鸡叫完了狗叫, 狗叫完了拖拉机响了,他怎么睡得着? “抱你睡抱习惯了, 一个人反而睡不着。” 訾岳庭见缝插针,“干脆回锦城后, 你把房子退了, 搬到荷塘月色住吧。” 林悠醒了,“我住过去干嘛,帮你浇花,还是做模特?” 訾岳庭说:“天冷了,帮我暖被窝。” 他现在是彻底放飞了。调情的话,张口就来。 林悠坐起来,訾岳庭给她递衣服,第一件便是胸罩。 他动作慢下来,“用不用我帮你?” 林悠气鼓鼓说:“不用。” 上回他帮她穿衣服, 就没安好心,穿到最后又都脱了。 穿好衣服,林悠跟在訾岳庭身后下楼,像条小尾巴。 姜玉芬瞧见两人眉来眼去,心里门清。 “不能老惯着她,以后惯坏了,有得你麻烦。” 一句话,把两人都给数落了。 訾岳庭能怎么答?只有面上先谦虚受教,老太太说什么应什么,回头再慢慢哄她。 林悠汲汲皇皇嗦了口米粉,扯纸擤鼻子。 下午,两人整饬好行李,准备出发回锦城。姜玉芬给他们准备了些干货,有牦牛肉干,还有苦荞酥,正好路上饿了吃。姨奶又包了两块本地产的茶饼,让訾岳庭带回去喝。 “等下次回来,就要办酒席了。” 林悠没敢想的那么远,倒是訾岳庭答应得起劲。 “争取年前。” 坐上车,林悠突然说了句,“冬天穿婚纱,冷。” 訾岳庭系上安全带,才想明白她为什么说这句话。 他笑了笑,“那去海南结。” 林悠扭头,“你是认真的?” 不认真,他就不会带她回小坝了。 訾岳庭说:“先想想什么时候跟我回去见我爸。” 林悠静了,“你爸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訾岳庭发动车子。再之,“是我和你过一辈子。我喜欢你就够了。” 林悠摇下窗户,和院子里的人打招呼。 “奶奶,姨奶,我们走了。” 姜玉芬在朝他们挥手,神情在说,走吧走吧,别留恋也别转头。这座山,不值得你们留下。 訾岳庭刚设置好导航,訾崇茂的电话便打进来了。 “你人跑哪去了?” “在外面旅游。” “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 “你们系主任说你在跟一个女学生谈恋爱,是不是真的?” 老爷子又逮人四处打听去了。 訾岳庭说:“没有这回事。爸,我现在在开车,等我回去了再跟你解释。” 挂了电话,訾岳庭开始纳闷。除了助教,他没跟哪个学生走得近过,这是从哪刮来的风? 离开小坝不久,车前便出现了景区标识——北川老城地震遗址。 这不仅是一座坍塌的山,一座掩埋的城,更是历史留下的一座沉甸甸的坟,压在他们的心头,铭肌镂骨。 訾岳庭放慢了车速。 林悠此刻和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们回北川中学看看吧。” 人生的路还长,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林悠还记得,北川封城的那一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爸爸。长虹剧院是北川中学学生们的临时安置点,林国栋顶着乌青疲惫的脸,在人群中找到她,说:“你跟着奶奶去绵阳,等爸爸工作结束了,就来接你们回家。” 可现实呢?家没了,爸爸也没了。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曾走过无数遍的上学路,而今只剩萧索的街道和东倒西歪的楼房,白骨堆砌出一座座高耸的瓦砾堆,入眼幕幕,宛若灾难电影的纪实片场。 为防止二次坍塌,所有危楼都修立了承重支架,裸露的钢筋上锈迹斑斑,碎裂的石墙已长出青草,县政府的蓝色玻璃窗没有一扇是完好的,蝙蝠早早在里筑起了巢,天一黑,便是游魂的乐园。 在这里,连阳光都是刺目的。 訾岳庭的心情无疑和她一样累重。 时隔十年,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到了北川。湔江水浑,老城无灯,一切都还是原貌,只是原本熙攘的街道再无人烟与行迹。 分卷阅读155 山中万籁俱寂,晨钟暮鼓,明月孤云,岁月仿似在此永驻。 曾经的校舍被夷为平地,改建成为遗址公园,只保留下了变形的篮球架和升旗台的桅杆。 红旗依旧在风中扬动。 时隙瞬变,雨中的操场是一座露天陈尸馆。他们有人还穿着校服,有人衣衫破烂,残缺了四肢。救援人员在对他们进行编号,拍照,并记录遇难特征。 没有人为他们遮雨打伞,景家山塌方,物资运不进来,镇上甚至没有足够的白布为遇难者遮盖住面庞。 訾岳庭拽住统计死亡数字的村干部问:“为什么不挖了?” “上头说不让挖,挖不完……数字再攀升下去,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那埋在底下的人心里就好过了吗?” 村干部红着眼睛说:“七天了。都没了,说什么也没了。” 在这之后,所有来到北川的记者,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到底死了多少学生?” 发问者的声音里,也有訾砚青。 訾岳庭坐在断壁残垣上,他从施救队的民工那里讨了根烟,点燃。 “初一到高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有十来个班,一个班保底六十个学生,至少有三千学生……还有一半人埋在底下。” 那是他留在北川的最后一天,也是訾砚青跟随水利专家出发去唐家山的前一天。 抗震指挥部下了死命令,唐家山要泄洪,无论废墟底下还有没有生命体征,都必须撤离所有居民,一个都不能留下。 在灾难面前,他们没得选择。 这座几近被完全摧毁的县城,经历完余震一次又一次的洗礼,却仍没有走到它苦难的尽头。 唐家山距离北川只有六公里,爆破泄洪,湔江河水倒灌进都坝河,将会吞没河床两岸所有的村寨。北川县下属的陈家坝镇有六千居民,受地震影响,所有村民都被疏散安置到双埝村,而双埝村距离都坝河的河床仅有20米远。 地震致使当地通讯基站被损坏,镇上没有信号,很多村民迟迟等不到消息,又从山上偷偷摸摸跑下来,绕开哨卡,回到自家田里去抢收庄稼。 林国栋赶到陈家坝时,距离泄洪只有不到六个小时,仍有很多村民没有转移到高处。 他一眼便找到了訾砚青,因为整队人里,只有她背了相机。 “你弟弟让我来找你。” 从唐家山下来后,訾砚青跟着考察组专员们留在了陈家坝协助疏散工作,山里的信号还没有修复,所以她才会失联。 訾砚青说:“我没事。他人现在在哪?” 林国栋说:“坐武装车去绵阳了。” 两人只有短暂的交流,泄洪命令刻不容缓,他们必须把信息挨家挨户地传达给所有村民。 指挥部想了个招,沿着都坝河大转口每隔一里插放一面红旗,一旦发现河水倒灌,由距离河床最近的官兵开始摇动红旗,传狼烟,通知后方群众向高地撤离。 命令一下达,所有人便开始行动。 林国栋做事雷厉而风行,六个小时,他沿街一户户把门踢开,朝躲在屋子里的人喊话。 “命都没了,要这些家当干嘛?” “没得田,就没得钱,一样活不下去……” 可哪怕他喊破了嗓子,声嘶力竭,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听他的话。在村民们的心里,丢了两捆麦子,比山塌地陷,洪水倒灌更可怕。 直到红旗在鸦青色的地空中摇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林国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快跑!往山上跑!” 离开北川后,訾岳庭甚少再去读关于灾难的报道。 因为在他心里,任何文字的记录都是苍白失真的。 而訾砚青呢?离开灾区后,她将自己全部的精力投放在了报道灾情后续以及追责问题上。 镇上的旧居民楼没倒,机关商场没倒,反倒是新建的教学楼倒了。教学楼1993年开始建设,1998年完工,还曾被评为优质楼,盖楼的款项一直到2006年才彻底结交付清,却是整个北川塌毁最严重的建筑。 灾民在闹,民间舆情在发酵。父母们手持子女的遗照,在政府楼前讨公道,却无人问津。 訾砚青拿着寄托有无数失孤家庭最后希望的材料,走进主编的办公室。 “这是死难学生家长从倒塌的县政府档案室找到原始施工图,以及水泥钢筋的样本检测结果。图纸标注和现场废墟发现的水泥标号、钢筋直径及数量差距很大。两栋五层的教学楼,垮塌只用了5秒钟……孩子们每天上学的地方到底是钢筋水泥,还是铁丝砂砾,校舍是不是豆腐渣工程,您亲自去灾区看一看就明白了。” “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可这次地震,四千万人受灾,中国 分卷阅读156 有一百万的失孤家庭,大家都有委屈。九十年代建的楼,怎么可能扛得住这么大的地震?就算承建企业真的有问题,也不应该由我们去发声。” “但施工单位倒卖建筑材料,为谋私利枉顾学生的安危,是不争的事实。” 主编不动声色地将施工图锁进了柜子里。 “砚青,你有没有想过,这篇报道写出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在这个风口浪尖会激起多大舆论?我们是在给救灾工作雪上加霜,给政府部门施加压力。” 訾砚青说:“但我是记者。我要做的,就是报道真相。我不会把我的笔锋对准谁,真相是什么样的,我就什么样把它写出来。” 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这是她的信仰。 64. 尘埃 Eros, c’est la…… 震后, 社会上出现了很多的声音。 有人感慨天灾无情,有人指责官宦酿祸,还有人偷偷议论,灾难和大坝有关系。 有人在电视前痛心疾首, 有人在网络上愤慨发问…… 无可否认, 上帝无心的一抖震, 改变了无数人的生命轨迹。 訾砚青的离世, 是全家人心尖的一根刺, 谁都不愿提起。 人走得干脆利落, 连遗书也没留下一封, 火化后便是公墓的永住民, 偶去扫墓探望, 大家都有约在先, 只说好事,不掉眼泪。 这十年, 对訾岳庭而言就如弹指一挥间,能回首的事情寥寥无几。 概括起来, 就是四个字, 不痛不痒。生活没了激情,只剩单调的一日三餐和朝九晚五。城市没了色彩,只有秃噜的树枝和干硬的柏油路。 从前他有家,有姐姐,有妻女,还有梦想的暖巢,后来他什么都没了。 苦心经营的婚姻沦为一滩泥沼,他好不容易走完了前段旅程,却苦于再找寻不到那种灵光乍现的感觉。 或许艺术家本质是自私的。所有他们经历过的感情, 见过的人,走过的路,都不过是灵感的祭品。一旦灵光褪去,就会失去原本的色彩。 回首人生,訾岳庭觉得自己的这十年根本一事无成。 直到老天让他遇到她,他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曾经熙来攘往的迴龙街已不复旧貌,商贸城的天花板七零八落,只残存着破败的地基石柱。两人手握着手,步行在老城的断壁颓垣之上,黄泥路面尚有洪水冲刷过的痕迹。 唐家山堰塞湖泄洪时,浩浩荡荡的洪水过境,早已将整个县城洗劫一空。他们脚踩的砂砾中,有景家山落下的石块,也有上游民房碎裂的水泥墙屑。 震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北川又发生了924特大暴雨洪灾,泥石流将刚建好的临时安置板房冲垮,灾民们再度深陷水火,原本的重建规划也被这场暴雨截断。放弃老县城,异地重建,是保留下北川这座城的唯一选择。 比灾难更可怕的,是人们开始对重建家园失去信心。 天知道下一次暴雨后,又会有多少座山体滑坡,多少河道溃决,多少人丧命。 当时,权威媒体曾进行过报道,心理学家也发出过警告和预测,如果不对幸存者、亲历者、救援者进行及时的心理干预和疏导,半年后将迎来灾区自杀行为的高发期。 訾砚青留在北川,连续采访了三个多月。她坚持不懈地跟踪报道灾区情况,发表了十数篇笔锋犀利的稿件,披露出多家豆腐渣工程的承建商,并直指某些部门官员以权谋私利,罔顾群众的生命安危,当地领导怕丢乌纱帽,迟迟不敢上报真实遇难人数。 这些报道最初激起了不小的水花,也得到了很多灾民的支持,但是很快,情况有了巨大的转变。 震后的第三个月,北川一位基层干部因不堪重负自杀。 新闻在网上引起极大震动,报道描绘了他的生前轨迹,这位基层干部不仅在地震中痛失了妻儿与住所,震后这三个月,他一直在一线抗灾抗洪。是外界的指责,工作的压力,以及信念的摧毁,最后让他不堪重负,选择走向死亡。 然而,这只是黑色诗篇的开端。 紧接着,出现了第二名、第三名自缢者……当第三名当地干部自杀时,舆论的矛头对准了訾砚青。 指责与负面评论像鬣狗一样飞扑上前,啃食这块新鲜剥皮的猎物,如同对待每一位曾置身于漩涡中的人。 她写的的确都是事实,可那又怎样? 她可以不在乎外界的声音,不在乎受到质疑,但她在乎自己的信仰是否受到了侵犯。 訾砚青同样也陷入那座黑暗迷宫,最终也没能走出来。 压垮一个人,并不一定需要千斤之石。让一个人从苦闷、焦虑走向抑郁,到最后失去生存渴望 分卷阅读157 的,很可能只是一粒石子。 一粒落在了窄口瓶底,乌鸦怎么也啄不上来的小石子。 它让你困顿迷惘,让你质疑自我的存在,让你至死都不得其解。 走到老城的纪念石碑前,林悠问他:“如果现在地震来了,你会救画还是救人?” 訾岳庭没有犹豫。 “救人。” 他看着她,苦笑,“因为我一幅画也没有了。” 也是昨晚,他才改变的想法。 这十年,他并没有荒废,也不是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因为有她。 灵感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痛苦会淡忘,生活总会好起来,只需再耐心些等待。 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和谁较量,向天地证明对与错。他们只是历史长河中渺小的一粒尘埃,见证了存亡与兴衰,如此而已。 他多希望十年前的訾砚青也能想明白这一点。 离开老县城,他们再度穿越伤痕累累的唐家山,国道口的山侧树立着巨幅标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这一段山路,漫山遍野挂满了五彩经幡。訾岳庭想起从前在色达,有个小僧弥曾告诉他,风每吹动一次经幡,就是念诵了一次经文。 风马旗在山风中猎猎飘扬,是在守护这座山,为这里的人们祈愿求福,消灾灭殃。 重峦叠嶂的青山同样掠过她的瞳中,林悠趴在窗户上,视线停留在远方。 “你现在还想留在山里吗?” 訾岳庭思忖后答她:“不想。” 在最困顿的时候,他的确想过将现有的生活全部喊停,戢鳞潜翼,躲进深山,不再面世。 离开浮躁碌碌的社会,他会得到一壶灵感,一寸净土,一颗平和的心……但他失去的,一定比得到的多。 林悠问:“为什么?” 他说:“人类创造了社会,却终又被它所征服。但人终究是社会性的动物,不可能彻底脱离社会生活。如果真的跑进山里独居,按照现在时代发展的速度,人很快就会和社会脱节并退化。” 社会是复杂的构成,真正的强者会适应它,维系它,找到与之共存的方法,甚至于有朝一日改变它。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便能做到自我吸纳并简化这一切。 避世,是弱者的借口。 訾岳庭说:“不过等老了,退休之后,我还是更愿意在幽静的山林里养老,只要不是太偏远的山区就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到的地方是小坝。 林悠疑惑,“越偏远的地方人越少,越安静,难道不好吗?” 訾岳庭没否认,“你不知道山区有两大特色?” “什么?” “吸毒和艾滋。” 十年前,他去过不止一个这样的山区,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和小坝乡一样安静祥和。 距离锦城还有一百公里,夜行路上,林悠接了一个电话,是赵所打来的。 訾岳庭听见电话的氛围严肃,于是问:“有事情吗?” 林悠点头,“所里通知我明天下乡,抗洪救灾。” 入秋后,连天下雨,出太阳的次数屈指可数,十一节前气象台就发布了洪涝灾害预警。 西南地区雨水多,基本每年都要下一场暴雨,只不过没想到今年会这么严重。 忍到下高速,要走机场线了,訾岳庭才问她:“晚上要不要去我那边睡?” 林悠想了想,“我还是回家吧,制服在家里。” 明天要去乡下,她想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 訾岳庭嗯过后,便缄默不语。 林悠偷偷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 虽然他不是那种会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人,但其实也不难猜。 “你要是不嫌弃,也可以去我家,就是地方小了点。” 訾岳庭说:“足够了。” 藏民家的大通铺他都睡过了,人呐,要学会知足。 到家,两人前后洗过热水澡,便一头扎进卧室里。什么也不干,只是松弛地抱在一起,躺着温存。 亮一盏暖黄的床头灯,有生活的气息在流淌。 他突发奇想,俯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法语。 林悠抬头,眼里闪着秋波,“什么意思?” 訾岳庭敲了下她的脑袋。 “没有听课。” 这句话他在课上说过。 一战时期,流亡到纽约的杜尚曾给自己杜撰过一个虚拟的女性身份,取名作Rrose Selavy,是法语「Eros, c’est la vie.」的音译,意思是「爱欲即生命」。 杜尚戴上假发擦上口红,穿着女装,让好友曼·雷给他拍照 分卷阅读158 。杜尚不仅用这个“女艺名”署名作品,还把照片贴在了威士忌的酒瓶上,再度搬进了布鲁克林美术馆。 高举着反艺术的大旗,玩世不恭,独行其道,却成为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这就是杜尚。 訾岳庭用低柔的发音,将这句话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 “Eros, c’est la vie.” 他是有生活积淀的人,如果她是一瓢水,那他就是一泓泉,能承载并容纳她的一切。他更是浪漫至极的人,能在不经意间为她拧开万花筒,将整座美术馆送到她面前。 灯光调暗,他深谙每一个步骤,却更愿意不做任何计划与安排。 如果将熟透的女人味比拟作风尘玫瑰,那么少女的气息则像鲜甜绵软的果肉,散发着小坝独特又清淡的茶花香,需细嗅细品。 头发乌黑细软,手腕芊芊细细,颤动的睫毛如树影婆娑,阿坝的雾都被她藏进眼中。 索德格朗的短诗中这样写。 「你寻求一枝花朵,却找到一棵果实。你寻求一注泉水,却找到一片汪洋。你寻找一位女人,却找到一个灵魂。 ——你失望了。」 他想改掉这句尾言。 ——他很幸运。 情事末时,她总要问他。 “……我是不是表现得不好?” “不会。” “我是新手。” 訾岳庭正色纠正她,“你连新手都不算,顶多是生手。” 但就像五月六天结出来的青李子,涩有涩的味道。 “慢慢来,熟能生巧。” 65. 骗局 去乐山的路上大雨滂沱。 前头是武警的车领路, 后车里满坐四个人,沈一安开车,老戴坐在副驾,林悠和赵所两人并排坐在后面。 雨淅沥沥地下着, 老旧雨刮器的摩擦声听得人发躁, 车内空调的新风系统不好, 沉沉发闷, 赵所百无聊赖地起了个话头, “小林啊, 你不在的这几天, 局里出了个大新闻。” 因为在之前的网赌案中立了功, 所里没有安排林悠十一值班, 所以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玩这六天。 林悠问:“什么大新闻?” 赵所说:“市局治安大队的一个民警, 组织卖淫,坐地分赃, 被人举报了。” 林悠不经意地朝前座看了一眼,沈一安和老戴两人坦然自若, 就跟不知道这回事儿一样。 “谁举报的他?” “还能有谁?小姐把他给捅出来的。好像因为分钱的事情闹矛盾, 狗咬狗。” 赵所猜,“这么个时间点,干警们都下乡了,逮着他人不在局里的时候举报,这小姐有点名堂的,估计后头有军师……” 林悠想,的确是有军师,这主意保不齐就是前座两人中的一人出的。 今年立秋后降雨量猛增,洪峰早早跃过了警戒线, 消防武警公安一个单位没落下,都下去抢险救灾了。当时李汉山人在雅安,青衣江那边,协助周边受灾严重的村镇民众连夜转移,听说接到举报后,刑警大队直接去到抗洪一线把人给铐回来了。 “虽然案子还在审。但这事情,社会影响太恶劣,又正逢严打时期,估计他姐夫也保不住他。” 赵所不忘对他们展开思想教育,“所以人呐,千万不能贪。这个事情你们要引以为戒。犯错误和出轨一样,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走歪了路,就回不了头了。” 到了码头,四人打起精神,套上黑雨衣下车。 市局驰援的同事比他们早到,在雨中缩手跺脚,交头接耳。 “上半年批了五千块的加班费,就他一个人没签字,大家都领不了。我们还商量着,要不去看守所让他签字。” “他有黑色收入,还会在乎这五千块?” “那也没办法啊,规定是要队里人都签过字才能批。唉,虽然出了这个事情,但他平时也确实加了班,还是全勤。” “那天他媳妇来局里了,大着肚子,怀孕得有七八个月了。李汉山这一进去,少说得判十几年年刑,他媳妇日子怎么过哟……” 沈一安从后拍了下林悠的肩膀,递过来个纸杯,里面是热姜茶。 “喝点暖暖。” 林悠说:“谢谢。” 等船的时间,沈一安随意和她聊了几句,“你十一去哪玩了?” “阿坝那边。” “好玩吗?” “天气不太好。” “下雨路不好走吧?” “是。” 沈一安抿一口姜茶,“上回来接你的……” 江上 分卷阅读159 传来鸣笛的号角,运砂船正在靠岸。 林悠转头和沈一安说:“是我男朋友。” 沈一安咽了下喉咙,握着纸杯没说话。 岷江、大渡河、青衣江在乐山汇流,又经五通桥区、犍为县等地到宜宾市汇入长江。今年几场百年难遇的特大暴雨,使得防汛形势十分严峻。 中心城区内涝严重,洪水漫过了佛脚,救援部队只能用运砂船去大佛坝村转移民众。 他们坐运砂船,消防队坐玻璃钢冲锋艇,分点分线对被困群众展开救援撤离工作。十五个小时连续作业,多方人马通力合作,才将一千多名受困群众连夜转移。 半夜三点,他们才回到锦城。 老戴一路都在打哈欠,赵所没扛住,抱着胳膊睡了一觉,沈一安整天情绪都不怎么高涨。 以防明早还有任务,大家干脆就睡在了值班寝室。 躺在女寝的钢丝床上,林悠回想刚过去的一周,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脚踩在云端,人是飘的。 好在有工作,才让她重新找回了落定现实的感觉。 下午在船上的时候,林文彬给她打了个电话。 姜玉芬不会用手机,老家房子牵的还是电话线,她和姨奶两人一年到头也难得打几个电话,应该还没和林文彬通气。 但林文彬显然是猜到了她在谈恋爱,句句话都在探她的口风,并且反复强调,“你耍朋友我不反对,但你总要带回来给我见一面。” 他猜到了她在谈恋爱,但猜不到她在和谁谈恋爱。 越想越是个难题。 节后复工的第一天,訾岳庭没有去学校,而是一大早去了西南医院住院部,给訾崇茂办出院。 胡嫂在病房里收拾行李,訾岳庭和主任医师在灌满消毒水味的长廊上聊了几句。 介入治疗虽然创伤小,但是容易复发,还有造成血栓的可能。考虑到老爷子的身体素质,基础病等综合情况,建议尽快安排做冠脉搭桥手术。 医生虽然这样建议,但搭桥手术免不了要开刀,对老年人来说有一定的风险。选择做手术,还是继续进行长期的药物治疗,取决于病人自己的意愿。 送訾崇茂回到老宅,訾岳庭顺便留在家里吃了顿饭。 知道老爷子今天出院,许哲民和许彦柏也过来了,四个男人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吃饭。 訾崇茂问许哲民十一有没有出去旅游,许哲民舀了碗茶树菇老鸭汤,是胡嫂研磨了几十年的拿手菜,摇头说:“防洪防汛,没得休息。” 许是这绵绵秋雨下得人发愁,訾崇茂把青花瓷勺一撂,用苍迈的口吻道:“又发大水,年年都是这样,没完没了的地质灾害……老天怎么就跟咱们这地方过不去了呢?” 厨房里温汤的胡嫂搭气儿,“小灾还好,可别再来大灾了……” 訾崇茂把目光转向儿子,指望能听点好消息。 “前两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訾岳庭说:“我回了趟北川。” 桌上的三人都望着他,但属许哲民最心平气和,顺着话问:“去的老县城还是新县城?” “都去了。” “怎么样?” “老样子。”訾岳庭答,“从锦城开车去也就四个小时,一天能来回,可以去看看。” 訾崇茂觉得自个是越发看不懂儿子了,原以为他年轻时的那些念头早被一把火烧干净了,怎么他一声招呼不打,又跑回山里去了。 老爷子的语气立马转为了质问,“你好好的怎么想到去北川?” 他实话实说,“本来想去四姑娘山的,路封了,就在周边转了转。” 訾崇茂心里气郁着,“所以你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来?” 訾岳庭答:“要看她的时间。” “她做什么工作,这么忙?” 訾岳庭夹了块梅子排骨,放老爷子的碗里,说了两个字,“警察。” 听见这回答,訾崇茂心里更是满腹疑问。但搁饭桌上问,按自己儿子那脾气,多半也是敷衍搪塞。既然他点头答应带回来见一面,就姑且等一阵再看。 老爷子把排骨原封不动又夹回给訾岳庭,“我牙口不好,吃不动。你们zwnj;难得在家吃饭,多吃点。” 訾岳庭和林悠谈恋爱的事情,许哲民一点也不意外。 上回在医院,訾岳庭开口让他帮忙把林悠调去专案组时,他便抿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 自打成了他姐夫,这二十多年,訾岳庭从没开口找许哲民帮过任何忙。 而那是第一次,为了件芝麻粒小的事情,訾岳庭要搬动他的面子。 骨子里,他是和訾砚青很像的人。 最早,草堂院里有个肥头大耳的恶霸,没事就抢同街孩子的零花钱,院里的孩子们都怕他。后 分卷阅读160 来有一天,孩子们约好一起去恶霸家里去告状。结果到了约定的那天,就訾岳庭一个人傻傻的去了,别的孩子都怕往后被报复,只敢躲在街角看着。 所有人都觉得他会落荒而逃,但他居然真的敲了恶霸家的门。 少年时期的訾岳庭就是这样,耿直,讲义气,正邪分明,明知可能会挨揍,却一点也不怕怂。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分得清清楚楚。 那时,许哲民帮他摆平过不少事情,反倒是长大后,他变得温和世故,逐渐妥协于社会规则,没了棱角。 许彦柏从阿坝回来后,就跟许哲民说了这事儿。谈不上意外,但许哲民没忍住奚落了许彦柏几句。好在相亲的事只他们自家人知道,否则媳妇稀里糊涂被小舅拐跑了,传出去人都当笑料听。 许彦柏辩驳,“我舅比我长得帅,这就没办法的事情……” 许哲民算是了解,自己儿子就是个马大哈,真要玩感情,怎么可能比得过情场老手。 吃完饭,郎舅两人照旧在院里坐了会儿,看着砖墙外簌簌抖落的黄叶。 许哲民给他递烟,訾岳庭没要。 “你这是第几次戒烟了?” 訾岳庭笑笑说:“备孕呢。” 许哲民自己吸了一支,说:“你是爱做梦的人,肖冉太现实,所以你们俩日子过不到一块儿去。你需要的是一个能陪你做梦的人。” 訾岳庭没否认,“是。” 人们常说艺术是一场骗局,其实爱情也同样是一场骗局。 哪个人不是因为贪心和欲念,在甘心受骗?生活是一出现实而又美丽的悲剧,最好谁也别去拆穿这个谎言。 千万人对爱情有千万种不同的认知与见解,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的自我最想做的是什么。 而他现在只有这一个想法。 晚上,訾岳庭从市区回到荷塘月色,洗过澡后便给林悠打电话。 其实下午没课的时候,他也给她打过电话,只是林悠在出任务没有接。 电话接通,訾岳庭问:“你回家了吗?” “嗯。” 訾岳庭看表,九点半。 “我过去看看你。” 林悠答得有些急,“你别过来,我准备睡了。” 訾岳庭听见她声音里带那么点鼻音,问:“是不是又感冒了?” 昨天下大雨,她在乐山肯定也淋雨了。 “没有。总之……我要睡了。” 她的话语间躲躲闪闪,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左想右想,怎么都不放心,訾岳庭换了衣服,开车出门。 十分钟开到813小区,又花了十分钟停车,到楼下他才给她打电话。 她还算有良心,没有把他拒之门外。 打开门,訾岳庭一眼便看出她哭过了,鼻尖是红的,眼睛是肿的。 林悠还是不肯讲实话,“我真的要睡了,没骗你。” 訾岳庭应,“嗯,我看你睡下就回去。” 林悠站着不动了。 “怎么了?” 他靠近了,想抱她,林悠却往后退了一步。 有事情。 訾岳庭拉过她的手,不经意摸到虎口处贴着的创可贴,低头看一眼,“怎么搞的?” 林悠耷拉着嘴角,费了好大劲说:“下午办案的时候,被一个女嫌疑人咬的……我有点害怕,就去医院做了个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所以……你先别亲我,我怕有什么事。” 搜身的时候,审讯室里只有她和嫌疑人两个人。她在嘴里藏了东西,被林悠发现了,要她张开嘴检查时,女嫌疑人扑过来就冲她拿扫描枪的手狠咬,还振振有词说自己是艾滋携带者。 虽然后来所里的同事审过了,女嫌疑人也承认了自己并不是艾滋携带者,只是唬人的,但林悠还是被吓着了。 她知道概率很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訾岳庭听罢,悄然叹气。 从她的神情状态看,多半已经心理挣扎了一晚上。 “本来没想亲的,被你说完,反而有点想了。” 林悠认真道:“你忍一忍吧,嗯?明天结果就出来了。” 訾岳庭凑低脸,她往后躲,他便干脆用手掌抵住她的背。 “我比你年纪大,也活够了。你觉得我怕什么?” 林悠眼睛红了,“万一她真有艾滋怎么办?” 他已打定主意,含住她的唇说:“那我也陪你。” 他吻人确实有一套,吻得她晕乎乎的,理智说要停,身体却又难解难分。 她的脑海中有一个粉色房间,里面填满了白色的羽毛和梦幻的气泡,甚至还有长着彩虹螺旋角的独角兽在飞。 分卷阅读161 林悠有些喘不过气,推开他说,“歇一会儿。行吗?” 他低咽,指腹抹过她湿红的嘴,“好,但别太久。” 他不想半途熄火。 林悠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一下,说:“来吧。” 这次他没有吻她,而是直接将她抱起来,往卧室走。 第一次来这,訾岳庭就对客厅的沙发很没有好感,又旧又硬,毫无设计美感,他迟早要给她换个新的。 或者再省事一点,一步到位,说动她搬去和他一起住。 预计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林悠渐有些紧张。手臂僵直,只知道抱着他的脖子,别的什么也不做。 他在哄她,声音温柔低哑。 “放松。” “我放松了……” 他无奈,“你没有。” 林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在医院打针时,护士让她放轻松,但她偏就是做不到。 虽然她私底下也偷偷了解了些新知识,但一上考场,又被打回原形。 訾岳庭耐着性子,放缓步速,先让她的身体暖热起来。 “我这里,没有……那个。” “我带了。” 在理县买的那盒,他拆了一只放在钱包里,有备无患。 林悠反应了过来。 “你是准备好来睡觉的。” 他不是目的性这么强的人,他是因为担心她才过来的。 但他暂时不打算否认。 訾岳庭定神看着她,说:“这是你家,你可以赶我走。” 她赶紧抱住他,脸埋得低低的。 谁要赶他走。 “林悠……” “嗯?” “我比我想象中更喜欢你。” 他说,“应该也比你想象中更喜欢你。” 林悠正要细想这句话的意思,思绪便被他的吻截停。 零碎细软的呜咽声有别样的味道,来自女孩与生俱来的柔软在挠他的心。 他用手指撩开她额前的碎发,微微喘息问:“准备好了吗。” 她想答嗯,但由于吻后气弱,又变成了一声小猫叫。 衣服布料摩挲相叠,扒开那层无聊的棉布料,底下是温热甜美的番石榴。 这是他初次与她尝试这一步,如所料般一发不可收拾。 这夜又黑又亮,她能看见他的脸庞眉目,他身体的轮廓。却又除此之外,一片漆黑,万物皆空。 訾岳庭拉过被子,将她藏在自己怀里。 这是她的床,被褥上都是她的味道。中文里有一个词,叫做乳臭未干,在拉丁文里同样也有样的说法,用以形容顽皮的小孩儿,身上还有奶臭味。 但她身上是香甜的,是花儿将开未开时微妙的羞赧。 纯情却又酣畅淋漓的Eros,是一场行为艺术,也是感官的革命。 简单来说,就是多巴胺得到了稳定获取。 林悠累到没穿衣服就睡着了,她缩在他怀里,是那种完完全全依赖他的姿势,靠紧贴他的胸膛来汲取温度。 他突然就有了负罪感。 不该这么欺负她。 訾岳庭坐起来,捡起掉落在床边的睡衣给她穿上。 这个时刻,若能吸一根烟就完美了。 但他忍住了。 烟,多戒一天是一天,少买一包是一包。 一分两分,攒起来结婚。 66. 回应 早上起来, 他整个人很舒服,前所未有的爽神。 睁开眼,林悠正趴在枕头上,舒眉展眼地看着他。 訾岳庭动了下胳膊, 手心贴上她的后背, “怎么了, 有什么好事?” 林悠摇头。 和他一起暮归晨醒, 就是最好的事。 在被子里依偎了一会儿, 訾岳庭说:“起床。” 两人都要上班。 林悠拆了支新牙刷给他, 訾岳庭站在局促的盥洗池前, 俯身挤牙膏。 他的衬衣下摆有些皱, 也没来得及别进裤子里, 松松散散的。浴室小, 只能站进去一个人,訾岳庭在刷牙, 林悠就扒着门框看他。 “你一会儿直接去上班吗?” 他摇头,嘴里含着泡沫, 答她:“回家换衣服。” 林悠还站着没走,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为什么留着我的牙刷?” 他微微仰头,透过镜子看她,“猜到你还会来。” “那为什么给我送画册?” 分卷阅读162 漱过口,訾岳庭转头捏了捏她的下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林悠躲开,“我就想知道……” 他用毛巾擦了擦唇角,说:“想给你点回应。” 林悠眼睛亮了,“你知道我喜欢你?” 訾岳庭没答,走到她面前反问, “我去销案的那天,送你到家门口,那时你哭什么?” 借着街灯,他把她的眼泪看得很清楚,滴滴点点,像夜雨打在他心上。 成年后,成家后,他很少哭,除了葬礼和醉后,更未见谁如此真挚地哭过。 她的眼里有故事,隐隐闪闪,藏满了那些不敢吐露的少女心事,却又希冀仅凭一个目光,他便能读懂她。 林悠咬口不认,“我没哭,是下雨。” “好,你没哭,是我看错了。” 訾岳庭也不纠结于此。他有半生的时间听她说心事,而现在,他要琢磨的是下一步该怎么走。 收拾好后,訾岳庭开车送林悠去单位,路上他问及她近来的工作。 林悠坦言,“我们所就没有不忙的时候,过几天我又得值班了。” 訾岳庭问:“那这周末你有空吗?” 林悠察觉到他另有安排,“怎么了?” 訾岳庭说:“想带你回家吃个饭,见见我爸。” 见家长,不是小事。訾崇茂在艺坛德高望重,她总不能毫无准备,随随便便就上门拜访。 “我要不要准备什么?” “不用,就简单吃个饭。” 林悠想了想,“那也要买身新衣服。” 訾岳庭轻笑,“发工资了?” “我平时不怎么花钱,工资卡里也有点小积蓄。” “有多少?” 林悠悄悄告诉他,“两三万了。” 訾岳庭点头,“那是巨款了。” “你别取笑我。” “没,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还没挣到过钱呢。” “你二十四岁在做什么?” “边泡妞,边流浪,就差抱把吉他往玉林路那么一站……” 她信他说的是真话。 车子停在派出所门口,訾岳庭说:“下班我来接你,我们去市区的商场逛逛。” 到了所里,坐下,手机来提示了,是体检报告。林悠点开,血象数值一切正常,可算松了口气。 开完会,赵所特意找到林悠聊了聊。在一线的女同志确实很不容易,所里下半年计划招两个女同事进来,给她减负。 安慰是安慰过了,嘴上说着体恤女民警,但值班的任务照排不误,这就是领导。 沈一安收队回来,找到林悠说:“下午你跟我一起去市局汇报工作。” 想到晚上还有约会,林悠问了句,“为什么要我们一起去?” “去了就知道了。领导指示。” 沈一安原本没打算说后面这句,这几天,他对林悠的态度也没了先前那股积极劲儿,在单位碰上面,总有种爱搭不理的感觉。 人都是现实的,他的目标是找个能长线发展的对象,既然林悠有男朋友了,他何必上赶着献殷勤。 心里不舒服,那是肯定的zwnj;,但他的失望大于失落。 今年所里也办了不少案子,但沈一安对訾岳庭的印象还是挺深的,对他老婆的印象更深。 不管两人是什么机缘在一起的,和一个有妇之夫谈恋爱,总归是不道德的。 今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他看见那辆黑色的路虎车停在派出所门口了。 早上来送班,那多半是同居了,或者讲难听点,叫包养。 从前工作中的接触,他觉得林悠是那种朴素务实的女孩子,怎想人都有肤浅现实的一面。 交代完工作,沈一安好心提醒她,“下次你最好让他把车停远点,让单位同事看见,影响不好。” 林悠根本没听出沈一安话里的弦外之音,她以为他指的影响,是行为高调那方面的。 下午,两人开车去了市局。从前那群和李汉山称兄道弟的人,也是如今骂他是害群之马骂得最凶的一群人,恨不得胸前挂块大字牌撇清关系,张口闭口都是一句话——“我和他真不熟,连饭都没在一起吃过,哪知道他是这种人?” 左冷禅和岳不群相较,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怕,更让人厌恶。 而周姐的评价是什么? 太年轻,不懂事,被惯坏了。话里多少有惋惜的成分。 人由好变坏,不是瞬间的质变,而是日渐月染的结果。谁也不是一进社会就存了坏心思的,多是经不住诱惑,把握不好原则,走上歧路了。 周姐今天特意把他们两人喊来,是有任务要交派。 李汉山的案子,反映出市局内部有很大的漏洞,存在的问 分卷阅读163 题不是一点两点。 “马草塘是你们辖区,当地环境你们也比较熟悉,查查他私下都和什么人打交道,还有什么别的产业,最主要是有没有涉黑的问题。” 沈一安问:“调查对象包括钱局?” 东湖分局的钱局长,是李汉山的亲姐夫。 周姐没有明着说:“这个事情我们内部先查,有个底,之后扫黑督导组也会过来。要让他们查出了问题,那性质就更严重了。” 任何一个集体,超过三个人,就一定会有派系之分。周姐所代表的也不仅仅是她个人而已。 这个任务交派到他们手里,目的很明确,是要把李汉山背后的整个利益链都纠出来,至于掌握的证据是否被披露,什么时候一网打尽,还要看权利博弈的结果。 但既然要查,身边人物一个都不能放过。 林悠去到信息材料室,回看了一遍李汉山供述的录像,以及他老婆的口供笔录。 李汉山每个月会给她两万块补贴家用,远远超过了他每月的工资收入,但李汉山老婆坚称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且一直在维护李汉山。 办案民警想要击溃她的心理防线,于是转调问她:“你觉得那些小姐,他自己就没嫖过?” 李汉山老婆摸着肚子,眼神坚定,“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但他在家里对我和孩子是好的。他是我老公,我不帮他说话,谁还会帮他说话?” 案卷越看越糟心。下班后,林悠没让訾岳庭来接她,而是自己坐地铁去到了约好的商场。 五六点,正是夕阳落下的时候,街头有不少街拍工作室的摄影师正在抓拍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被拍的女孩每一位都很自信,衣袂飘飘,走路像带着风。 訾岳庭穿的还比较休闲,他停好车后,特意又从车库坐电梯上来,和她商场外的小广场见面。 见她背着上班用的单肩挎包,訾岳庭说:“我帮你拿吧。” “不用。” 林悠总感觉周围有很多目光在看他们,赶紧抱上他的胳膊往旋转门走,“我们先吃饭还是先逛街?” “你饿吗?” “有点。” “那先去找吃的。” 进到商场,高级香水味迎面,想想看,之所以商场会把香化柜台设置在一层入门处,大概也有气味上的考量。 两人在一层兜了一圈,找电梯去到美食楼层,林悠感受到了无数路人的目光,非常的不自在。 她以前一个走街上,从没有这么高的回头率。 人们喜欢看情侣,然后在心里评头论足一番,给女的打分,看男的身家。 如果女美男丑,就是捞女傍大款,如果女丑男帅,就是深柜找同妻,偏见无处不在。 再如果是老少恋的搭配,结论就更显而易见了。 她转头看看身边的男人,淡定极了,眼里好像就没有路人,专心在找餐厅。 訾岳庭不挑食,除了接受不了西餐里的干奶酪,基本没有忌口,林悠也一样。 “西餐,日韩餐,东南亚菜,吃火锅也行。” “除了火锅,其他都可以。” “怎么了?” “我快来例假了,不能吃辣。” 听她这么说,訾岳庭决定了,带她去喝老火炖汤。 两人进了家高档的精品粤菜馆,訾岳庭点了一桌鲍鱼花胶鸡,虫草猪肚鸽,全是滋补的汤水。味道是不错,但林悠想说,她是来例假,不是生孩子,也不用这么恶补。 他们隔壁桌坐了一对相亲的,全程都是男的在一个劲的吧啦,想不听进去也没办法。 “现在的独生子女,都娇生惯养的,有点个性。我就不喜欢有个性的女孩,她们外面看着吧像那么回事儿,但其实啥真本事没有,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又不会持家又不会照顾老人,二十几岁心理年龄还跟十几岁似的。虽然我也是独生子,但我们家从不富养孩子……你做时装销售的,这行说白了没什么前途,忙来忙去也挣不到几个钱,要我说,结婚后你就安心在家带孩子,照顾老太太。女人就不应该搞事业,生理决定了她们搞事业就搞不过男人,这都不用争……” 林悠算是听明白了这男的的套路了。 讽刺有个性的女孩,因为他没个性;讽刺富养的独生子女,因为他家里没钱给他买车买房;讽刺女孩年纪轻,因为他一把年纪;最后还讽刺了女人,因为他不是女人。典型的通过言语贬低对方来成就自我。 第一次见面就聊这些,可见他连对女性最基本的尊重都匮乏。 其实对面坐的女孩特别酷,漂了一头银发,打扮也很扎眼,倒是男的肥头大耳,其貌不扬。戴着副镜片磨花了的眼镜,头顶稀稀拉拉的,看模样三十好几了,没房没车没存款,还看不上独立谋生的外地女孩。 林悠有感 分卷阅读164 ,女孩子要遇上个好男人,太不容易了。 一个人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遭这个罪,跑来餐厅“受教育”,看对面口沫横飞,还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幽门螺杆菌,白白浪费一桌子好菜。 或许她遇到的这一对并不是个例,而是这社会一直在逼迫女性从众妥协。 到了年纪,迟迟遇不到好的,就找个不痛不痒的对象搭伙过日子。 林悠想,如果她也早早顺应妥协,现在可能就谈着一个不那么喜欢的对象,彻底和他错过了。 所以面对爱情,还是要怀揣有憧憬的。 万一成真了呢? 訾岳庭对隔壁桌的对话漠不关心,给她舀了一碗猪肚汤,又将里头的猪肚挑出来放进自己碗里。 林悠看见了,说:“我吃猪肚的。” 在理县时她说不吃内脏,是存心气他的。 訾岳庭反应过来,也不生气,继续给她舀料。 “那多吃点,养胃。” 浓稠的白汤喝下肚,从胃里暖到全身,林悠放下瓷碗问:“如果我们那时分手了,你打算之后怎么面对我?” 訾岳庭平静答:“不面对,躲着你。” 要真见到她和别人耍朋友,他一定恨得牙痒痒,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不是他小心眼,男人都这样,也许过个三五年,他会坦然些。 但他的人生还有多少个三五年? 67. 诚意 吃完猪肚鸽, 两人搭电梯去到商场二层看女装。訾岳庭按她平时穿衣服的风格给她挑了件素色的衬衣裙,但林悠不怎么满意。 “我想试试成熟点的风格。” 訾岳庭好奇,“要多成熟?” 林悠从展示架上拿起件后背是黑色蕾丝拼接的修身裙,不仅是大V领剪裁, 边角上还嵌着闪闪的亮片。 “嗯……这件?” 訾岳庭摇头, “成熟不是浮夸。” 现今时尚的宗旨是Less is more, 精简干练也可以展现出成熟的面貌, 最经典的版型, 搭配适当的点缀和剪裁, 衣服衬托人, 而不是人衬托衣服。 訾岳庭把她手里那件挂了回去。他把整排货架都看了一遍, 最后挑中了穿在模特身上的主打款, “要不试试这件。” 他说陪她逛街, 是真的再陪她逛,认真在挑衣服, 而不是进了店就坐在一旁玩手机,心安理得当个甩手掌柜。 林悠最后还是听了他的建议, 试的两件都是他挑的, 她是相信他的审美的。 模特穿的那件小黑裙,领口有点低,是露肩的设计。拉开试衣帘,林悠站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手一直紧紧捂着胸口的位置。 “手放下。”訾岳庭对着镜子里的人说:“如果你要穿这样的裙子,就要自信的穿它。” 这句话,林悠感到分外耳熟。 他很快说出了答案,“别笑,是电影台词。” 林悠又进去试了另一件, 是他最开始挑中的衬衫裙。 这件穿在身上比起先前那件不遑多让,收腰设计配合直线条的肩领,裙摆有不规则的褶皱点缀,再披下头发,有种慵懒美,反而更适合她一些。 其实两件都挺好的,但店员在旁煽风点火,想让她买更贵的那件。 林悠没了主意,转头问他,“怎么挑?” 訾岳庭不愿浪费时间做选择题,就说:“都买了吧。” 店员一听这话,喜形于色,“我们店在搞活动,新款两件有九折,很划算的。” 试衣服的时候林悠看了价签,两件衣服加一块要六千多,抵她一个月的工资。 林悠还在犹豫,訾岳庭已经让店员去开票了,最后也当然是他付钱。 从店里出来,林悠如实说:“我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 訾岳庭说:“这不算贵。” 要是五六万,他得掂量一下,但五六千,还在他的合理消费范围内。 离婚时,除了市区那套旧房,其他该给的他都给了肖冉。这几年他投资画廊,大钱虽然没挣到,但小钱够花,平时生活只要不出去喝酒消遣,基本花不了什么钱。 林悠问了他个很傻的问题,“你有钱吗?” 訾岳庭说:“不够,可以和银行借。” “那也要还利息啊。” “你要这样想,银行的钱是借不完的,利息可能还抵不上通货膨胀。” 再者,买几件衣服,不至于把他买到要破产。 訾岳庭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你一年才逛几次街,买几回衣服?买几件好的放衣柜里,穿几年都不过时。” 林悠闷声说:“我是不爱逛街。有时候一个人 分卷阅读165 走到商场里,看到好看的衣服,也不好意思进去店里试穿。怕试了之后不合身,或是太贵,不买会遭冷眼。也可能是因为我没什么朋友……” 訾岳庭捏了下她握他胳膊上的手,说:“没事,以后有我陪你。” 两人准备坐电梯下楼,旁边上行的扶梯走出来一个打扮精致的妇人。他们一路面贴面在讲话,最开始并没有留意到她,直到迎面相接时,对面喊了一句,“苃苃……” 林悠闻声看去,是汪虹。 林文彬手提着购物袋,只慢了一步从扶梯上走下来。 林悠怎么也想到会在商场撞见小叔和小婶,人一慌,栖栖遑遑就想要松手,却被訾岳庭攥住了。 撞都撞见了,现在松手,等同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汪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转头看了林文彬一眼。 林文彬绷着脸,眉头耸成了倒八字,瞪着两人牵着的手,鼻子都快冒烟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 林文彬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幕,两人不仅牵着手,姿态更亲密得像是老夫老妻。 訾岳庭主动开口,“这里不适合说话,我们……” 林文彬根本不听他说话,冲着林悠严词厉色道:“晚上回家,你给我好好说清楚。” 坐到车上,林悠都快哭了,“我小叔刚刚那表情,肯定是生气了。就是不知道他气的是我们瞒着他,还是气的我和你在一起……早知道不来这了,我小婶上班的剧团就在这附近……” 锦城出名的商场就这么几个,都集中在市中心商业区,但就算在同一家商场逛街,迎面撞上的概率也小之又小,怎么就让他们给遇上了呢? “没事,别多想。一会儿就知道了。” 訾岳庭倒不觉得是坏事,反正择日不如撞日,林文彬这气迟早要撒到他头上。只不过明早的合作办学交流会,他多半是去不了的。 訾岳庭提前给系主任打了个电话请假,顺带问了句和女学生谈恋爱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你班里学生传出来的。你可是我们美术系的风云人物,一点花边新闻都要上论坛……” 訾岳庭解释,“她不是锦大的学生,已经参加工作了,我只是带她去工作室转了转。” 系主任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惋惜,“不是就好。你爸愁你不结婚,头发都愁白了,现在也算可以交代了。” 挂了电话,訾岳庭想,能不能交代,还要看自己兄弟怎么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了。 林文彬的脾气硬,毕竟是山里长大的,面红脖子粗地和他动手也不稀奇。混到今天,大家都算是体面人,不见得会真干上架,但他也得做好准备。 路上经过便利店,訾岳庭打起双闪把车停在路边,买了几板江小白,还顺带捎了盒解酒糖放兜里。 到林家院子外头,他把车停在老地方,桂花树下。 拉好手刹后,訾岳庭转过身子,摸着她的后颈的小骨头,说:“亲一下。” 林悠急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訾岳庭说:“我怕你小叔会关你禁闭,有段时间没机会亲了。” 林悠一听更着急了,“那怎么办呀?” 訾岳庭不认真道:“你要做好准备,跟我私奔。” “你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我说的是正经的……” 两人坐在黑漆漆的车里闹了一会儿。上回他守在这有多憋屈,现在就有多得意,亲完了还要捏捏她的腰,名曰捂手。 “乐观点,你小叔他会同意的。” “为什么?” 訾岳庭说了四个字,“因为是我。” 林悠用包里的钥匙开了门。林文彬和汪虹两人都坐在客厅里,别墅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得瘆人。 进门后,訾岳庭拍了下林悠的背,低声说:“你先上楼,我来解释。” 林悠听话点头,正往楼梯口走,林文彬冲她吼了句,“你上去干嘛,我还没问你话呢?” 汪虹在旁边劝,“哎呀你小声点,旼玉还在写作业呢……” “外人说什么她都听,平时就没见她这么听我的话。你看看,都是惯的。” 林文彬当然憋气。家里的白菜让人拱了,他还乐乐呵呵地和人称兄道弟,简直和傻缺没分别。 这气氛,汪虹也在客厅坐不住了,她和站着的訾岳庭对了个眼神,倒没多大的敌意。 “你们两人聊,我上去陪苃苃。” 訾岳庭看着林悠上楼,将手里提着的酒放上茶几,随后解锁手机,打开手机相册,翻到那张「酒神」的照片,锁定为屏幕。 訾岳庭不请自坐,拉开塑料袋便开始拧酒瓶盖,林文彬斜眼睨他,说话也气冲,“你干什么呀?” 他说:“你不用喝,我喝。” 分卷阅读166 这酒四十来度,包装做的精巧,但难喝也是真难喝。奈何便利店只卖这一款,他没得选择。 訾岳庭硬着头皮先干掉一瓶,以表诚意。 林文彬看透他的招数,这孙子今晚跟他演上了。 他硬要逞这个能,林文彬也不拦着他,不动如山地看他演。 訾岳庭将缥酒漱咽,撂下空瓶,开口说了第一句。 “我打算和她结婚。” 林文彬哼,“是,想得真好。” 好在他说的是结婚,要他纯粹只想和林悠谈恋爱处对象,林文彬现下已经把人赶出去了。 訾岳庭沉眸道:“你接不接受这件事,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林悠很重要。” 说着他又拧开了第二瓶,“我在你那里有没有感情牌,我不清楚。但我们做了二十年的兄弟,如果不是真心的,我不会动那个心思。” 林文彬这会儿在气头上,压根不待见他,“你别跟我套近乎,我跟你不熟。” 訾岳庭点头,“是。我俩不熟。当初你结婚的时候,我掏了三万块给你办婚礼。后来你开建筑公司,第一单生意是我给你介绍去的,少说也赚了几十万。” 林文彬脑门冒火,“你他妈还跟老子算起账了?” 訾岳庭继续说:“林悠爸爸的事情,我有责任,我没逃避过。这趟十一节,我陪她回了北川,也见到了你母亲,该了解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我想说的是,你们家的事,我管到底了。” 林文彬越听越是纳闷,“你们到底好了多久?” “没多久。” “没多久你就跑来说要结婚?” 訾岳庭反问他,“爱情需要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你也是过来人,你知道那不是爱情,是家庭与习惯。” 捕捉爱情的感觉,是一瞬间的事情,认定一个人,也在那一瞬。 无论其他的平行时空在上演怎样的故事,但在现在的这个时空里,这一瞬间发生在了,不容置疑。 喝到现在,他也才喝了两板。四两酒,只够个开场,林文彬当然还不满意。 訾岳庭继续开酒,用的是入胃不过喉的自杀式喝法。 道上有句黑话,说东北虎,西北狼,四川人是活阎王。当年抗战的时候,川军的悍勇就是出了名的。这股子死磕到底的劲头,在訾岳庭身上一点不含糊。 人一辈子,能死磕到底的事情也没有几件。 干完第三瓶,訾岳庭说:“林悠年纪小,跟我是委屈她。所以我想了想,彩礼我怎么也得出一百万,凑个十全十美。” 为确认他说的不是醉话,林文彬问:“你哪来的钱?” 訾岳庭说:“我打算把市区那套房子卖了,折现。” 那套房子是曹月仙过身前买给儿子的婚房,也算是个念想。离婚的时候,訾岳庭也没舍得把这套房子给肖冉,这会儿却铁了心说要卖房。 他这是赌上了后半生。 林文彬沉下心气问他:“这事你爸知道吗?” 訾岳庭捏额,嗳了口酒气,“本来打算这周末回去的,没想到先让你撞见了。” 话已经聊到了这份上,他的态度林文彬也清楚了,拦着没让他蒙头继续喝。 “行了,你也别喝了。” 訾岳庭抬起头。 林文彬的立场很明确,“我只有一句话,你俩的事,我不同意。” 他不同意这事,跟结婚彩礼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没关系。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咱们也不聊别的,就现实来看,你几岁,苃苃几岁?你让她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去给人当小妈,像话吗?还有啊,你现在觉得两人差个十几岁没什么,等到你七十了,她才五十来岁,她要照顾一个老头,你自己说这对她公平吗?” 68. 采砂 酒这东西, 喝下去时没感觉,还有点飘飘然,喝过头了才开始难受。 訾岳庭后来是叫代驾回的家,穿着衣服睡了一宿, 七点多, 外套兜里的电话响了。 是林悠打来的, 她在电话里问:“情况怎么样?” 訾岳庭捏着额头坐起来, 把昨晚林文彬跟他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 我要能活到七十岁再说吧。” 林悠笑了, “我小叔肯定被你气死了。” 訾岳庭问她:“你那边怎么样?” “我小婶倒没说什么, 但我小叔让我搬回家住。早上我跟他吵了一架, 就来单位了。我这两天要下乡, 很忙, 正好可以住在单位,不用回家了。” “怎么又下乡?” 林悠含糊说:“查一个案子。” 分卷阅读167 昨晚到家倒头他就睡了, 也没来得及喝水,嗓子里干痒得难受, 訾岳庭干咳了一声, 握着电话去厨房倒水,“你别太辛苦了。” 听见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枯哑,林悠担心他,“你昨晚没喝多吧?” “喝多了怎么办?” 林悠呆呆愣愣地说:“我照顾你呀。” 他站在料理台前,不自觉唇角上扬,“真的?” 林悠说:“真的。” “好,那我等着。” 挂了电话,訾岳庭将手机屏保换回了那张在达古冰川拍的照片。 林文彬昨晚说的那番话,他不是没考虑过。但日子是两人一天一天过的, 路也要一步一步走,现在就考虑身后事,那是杞人忧天,伯虑愁眠。 要想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美景,就需要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 反正,他已经习惯了总是选择那条困难的路,前方重重障碍,就当是人生的考验。既已登船,便没有半途返航的道理。 而林悠这趟下乡,其实是为调查李汉山的案子。 沈一安通过暗访李汉山的民间关系,摸出了一条很不寻常的暗线。 李汉山这几年所有的黑色收入,除去补贴家用和挥霍,基本都投入了一个叫做“利康”的混凝土公司。通过企业信息查询,这家公司的出资控股人姓钱,注资成本一百万,公司的办事地址在锦城。 他们按照地址找去了公司的办事处,发现办公室门是锁的,门口没有挂牌,联络人电话也不通,显然是个空壳公司。 但就是这样一个空壳公司,每个月却有固定的资金源入,从几十万到几百万不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沈一安决定从钱某身上入手调查。通过网络上得到的信息,沈一安发现这个钱某是锦城某采砂协会的会长,而这个所谓“采砂协会”就位于距离马草塘不远的马家村。 马家村有什么?有河道,有河砂。 综合多方信息来看,这个钱某和利康混凝土公司主要经营的业务,应该是开采河砂。 在中国,七八成的砂石行业都和“地头蛇”、“□□”脱不了干系。 原因也很简单,过去二十年房地产经济蓬勃发展,每年要盖多少房子,就要用到多少河砂制备混凝土,市场需求导致砂石成为了暴利行业。 而这个行业根本不需要门槛,只需要一条船,和一双硬拳头。 和周姐汇报过初步的调查况果后,他们马上动身去到马家村展开调查。 由于案情牵涉甚广,调查的过程全为暗访,并没有惊动当地派出所和村政府。 林悠想到一个主意,“我们可以先找当地村民了解一下采砂协会的情况。” “你对马家村熟吗?” “不熟。但我们所里有一个扶贫户是马家村的。” 沈一安想起来了,“你说那个越南老婆跑了的?” “是。王文贵前两年好像和当地派出所闹过矛盾,具体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也可能和采砂场有牵连。” 沈一安虽然觉得王文贵这人不太靠谱,但既是暗访,先去当地摸摸村民的口风也好。 王文贵是所里的重点扶贫对象,所里隔三差五就安排大家下乡看望他,所以王文贵家住哪他们很清楚。 桑塔纳一开进马家村的路,沈一安就发现了问题。 “这村子确实不对劲。” “怎么了?” “你看这条路,明显运过河砂,而且就是这几天刚运的。没下过雨,黄土还很干燥。” 林悠摇下窗户仔细看了看,路面确实有两条迂深的车轱辘印,道路两侧还有洒落碎砂和泥水,不像一般车子留下的,得是大吨位的货车。 按这运输量,仅粗略估算,也绝对超过了马家村河道法定的开采量。 沈一安让林悠做好心理准备,这可能是个大案子。 这个案子如果办得好,肯定关系到未来的晋升,他们说不定能从基层调到市局,但如果办的不好,恐怕要得罪一批人。 车子拐拐绕绕进了村,王文贵蹲坐在家门口抽烟。他们来得次数多了,王文贵都认得这车子了,见到林悠下车,讪脸笑问:“幺妹,你咋过来了,是不是我婆娘找见了?” “不是,我们就过来看看你。” 来的路上,他们在村口的超市买了点家用品,当做礼物送给王文贵。 王文贵看见他们手里拿的东西,老大意见,“你们买这些乱糟东西,不如给我整两包红塔山。” 沈一安把东西放到屋里,又环顾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屋子的状况只能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来形容,本就破陋的平板房屋顶破了个大窟窿,上面搭了块塑料布,滴滴答答在漏水, 分卷阅读168 而屋中间摆了只澡盆在接水。 前段时间下大雨,把家里仅有的电器都给泡坏了,现在是灯也不亮,电也不通。 沈一安无奈道:“你说你这屋头都这样了,也不修修,还有钱买烟?” 王文贵跟他们不是一个脑回路,“有烟抽快活,睡地上也不冷。再说这家伙也修不好了,一下雨就扯拐,雨大了,我不如去牛圈睡……” 林悠搬了条凳子,在王文贵身边坐下,“王哥,我问你个事情。你平时夜里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到附近有机械运作的声音?” 王文贵的脑袋也不是真糊涂,他吸了口烟,拧巴眉头,“你们是不是要问我船厂的事情嘛?” “船厂?” “我们村就有一个大船厂,没有别的搞机器的。” 林悠和沈一安对视了一眼,“这个船厂具体是做什么的?” “能做啥子?挖河道,采沙子,河床都给他们挖空咯。” “那他们是白天挖,还是夜里挖?” “都挖。” 王文贵说:“不仅挖,还强买强卖,全村人盖房子都得用他的沙。我不愿意修屋头,就是因为不想买他们的沙子。” 几句话问下来,基本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林悠继续问:“这个船厂的老板你认得吗?” 王文贵回忆了一下,“好像有个姓钱的,开轿车,是大老板。带头挖沙的是村长女婿,是个西北人,十几年前入赘过来的。原来我们村有好几家采沙场,后来这个姓钱的来了,逼得他们都没得活路。他跟村长女婿两人合起伙跟村里签了协议,让进出村的运沙车交过路费,不交就把人捉起来打,被打瘫痪的都有……” 林悠感到奇怪,“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捅上去?” “谁敢说?没人敢说。为了这事,我一天跑了五六回派出所反映情况,结果他们把我当老赖,连户籍都不给我办,你说窝火不窝火。” 王文贵摇头慨气,“这群人后台硬,有靠山。谁敢去举报,家里第二天就被砸得稀巴烂。村政府没几个是好人,现在河已经让他们挖干了,再挖下去,也就没沙了……” 听过王文贵的描述,林悠和沈一安都有预感,实际情况只会比王文贵说的更糟,而不是更好。 离开王文贵家,两人驱车前往采砂地勘察。 马家村不大,只有一千多户的人口,因江安河流经此地,才吸引了这一批投机商人。 这些年,非法甚至盗采河砂的行为在各地屡见不鲜,那些一家独大的沙场,基本都是靠着暴力手段垄断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过去这二十年,很多人都靠着采砂发了大财。 也难怪人说采砂业是「马达一响,黄金万两」。 再走几百米路,便是千疮百孔的河道。主干河道基本已经干涸,只有零星几座沙丘浮在沼地上,裸露的河堤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缺口,唯一的采砂船就停靠在低岸边,因为水流量不达标而没有在运作。 两人下车在岸上站了一会儿,沈一安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滥挖河沙会使河堤失去保护,河床出现深坑。现在是没什么,但到了雨季,水一涨一泡,河堤就有可能坍塌,引发洪涝灾害。” 联想到这些年频发的地质灾害,林悠说:“所以不是天灾,是人祸。” 沈一安点头,“没错。” 人类怎么对待自然,自然便如何回馈人类。 林悠问:“非法采砂的事情归哪个部门管?” “水利局,河道管理局,公安局,村政府……都能管。” 沈一安说:“现在有两种可能,要不是他们对此完全不知情,要不就是监守自盗。” “如果是前者,问题还好说,如果是后者……” 林悠噎着没有说下去。 沈一安点头,语气凝重,“所以我说这是个大案子。” 离开马家村后,两人第一时间去到市局和周姐汇报调查进度。 “李汉山的姐夫姓钱,这个混凝土公司的老板也姓钱,应该跑不了是一家人。而利康这个空壳公司,应该是他们专门用来洗钱的公司。通过这几天的走访了解,我们初步推测,这个由钱某创办的采砂协会,是个具备有黑恶性质的民间商业组织。他们不仅垄断了当地的河砂业,还坐地起价,强买强卖。按照目前现有的规定,具有合法资质的标段船只可以在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进行常规采砂。但村民反映,马家村河段采砂基本是日夜运作不息。标段船从船厂出发,在江安河的各段采区内流窜作业,大肆盗采河砂,牟取暴利。” 沈一安掏笔在白纸上写了几个数字,“我简单算了一笔帐。一条普通采砂船,每分钟能采50立方的河砂,那么正常作业一天,就能采得万立方米的河砂。按目前每立方米50元的市场均价计算,采砂船只要运 分卷阅读169 作一晚上,净利润就能达到一百万。当地人说船厂日进斗金,看来是真的。” 周姐在听,也在思索。 这个利康公司背后究竟会牵扯出多少人不得而知,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查还是不查? 沈一安提出,“这个案子如果真要查下去,只有我们两个人肯定是不够的。” 周姐也清楚这一点。但现在并不是公开透明的侦办阶段,如果调动市局的警力,很可能打草惊蛇。采砂协会能够做到现今的规模,执法部门至今也没有动作,可见政府部门里一定有他们的保护伞,这一点毋庸置疑。 周姐说:“这个情况,我要和上级汇报一下。你们先按兵不动,等我的消息。” 走出市局的高门石阶,天色将晚,落日余晖照在庄严国徽上,沈一安问林悠,“你回所里吗?” 想到林文彬可能会去单位蹲她,林悠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自己打车走吧。” 沈一安见她拿出手机在写信息,欲言又止,最后转着车钥匙走了,连句再见也没说。 两人往后还要搭伙办案,有些事情摊开了说反而累赘。 人际关系一旦变了质,就回不到从前了。 林悠边下台阶边给訾岳庭写信息,问他下课了没有。 信息发出去没几秒,电话就打进来了。 “你下班了?” “嗯。” “你小叔没去派出所堵你zwnj;?” 林悠说:“我来市局汇报工作了,他不知道。” 电话那边有推动椅子的声音,“那你等一会儿,我去接你。” “不用。我打车去找你吧。” 訾岳庭告诉她,“我在家里。” 今天他请了一天的假,醒过酒后就闷在家里画画,也没出门。 半个小时后,林悠打车到了荷塘月色,小区的门禁很严,外来车辆必须报门牌号才给放行。 訾岳庭给她开门时,身上还穿着工作服,是件白大褂,上头蹭满了斑驳的颜料。 “你在画画?” “嗯。” 他低头把身上的工作服脱下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吃饭了吗?” “没。” “那我煮点面条。” 上楼时,林悠小心翼翼问:“我晚上能不能住在这儿?” 她不想回家,也不敢回813小区,害怕林文彬会去那边堵她。 訾岳庭转身说了句,“求之不得。” 回到三楼,訾岳庭挽起袖子开始煮面,林悠坐在沙发上,有些郁闷,“但我没有衣服换。” 訾岳庭没转头,“你把钥匙给我,吃完饭我过去帮你拿换洗衣服。” 林悠突然心动,走到厨房,悄悄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体温一贯比她高半度,身上还有轻浅的松节油味。她从前觉得这味道有些刺鼻,像是新装修的房子里的工业树脂味,是陪他坐画室坐久了,渐才习惯的。 林悠说:“好在有你陪我……” 爱情这件事,终于不是她一个人在坚持。 訾岳庭开火煮水,转身抱着她问:“你今天下乡怎么样?” 林悠皱了下鼻子,“累。” 是心累。 关于调查内容,她不能透露,但精神上的疲倦,他却感受到了。 强占河道横行不法的土财主,赚得钵满盆满,本本分分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却只能住在漏雨的平房……是,任何社会都不可能完全没有矛盾的存在,但这些真实发生身边的案件,同样发人深思。 像马家村这样的村子在全国有多少个,难以想象。 察觉到她不想说工作,訾岳庭也没有继续问,沉了口气,和她说:“这只是一份工作,是你会碰到的无数案子中的一个案子,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知道吗?” “嗯……” 水开了,訾岳庭松开她,往锅里下面,又敲了两个鸡蛋进去,手法熟练地顺着沸汤打散。 “去拿两个碗,两双筷子,准备吃饭。” 他煮的是清汤挂面,只放了点虾米紫菜和葱花,味道比较清淡。冰箱里还有夹江腐乳,他夹了一小碟放桌上,给她调口味。 林悠坐在餐桌前,出愣了好久,半天没动筷子,是在想事情。 訾岳庭问:“怎么不吃?” 她拾起筷子,挑一缕面条,说:“桌子高,坐得有点不习惯。” “过两天,我去换张桌子。” 林悠看他,“你这么听我的话?” 訾岳庭说:“居家,舒服最重要。” 他已经过了那个会为窗帘的颜色,地毯的材质而吵架的年纪,也没有那么多情绪要发泄。他宁可将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都攒起来,交由画笔去诠 分卷阅读170 释。 吃过晚餐,訾岳庭换了身行头,去帮林悠拿衣服。 临走前,他把大门的门锁密码告诉给了林悠,和他的手机密码一样,是小檀的生日。 林悠站在一楼进门的走道边看着他换鞋穿外套。 “我和你在一起,小檀会生气吗?” 訾岳庭换好鞋,走过来,捧起她的脸说:“她是我女儿,但我不会干涉她的人生。同样的,她也无法干涉我的人生。” “如果她不肯接受我呢?” 訾岳庭说:“我一样会和你在一起。” 现在这个困境,她远比他更辛苦,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但他不希望她为此彷徨犹豫。 到了813,林文彬的车果然停在小区里,人就站在灯下花坛边打电话。 不用猜也知道是打给林悠的。 訾岳庭走下车,林文彬这回没跟他废话,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訾岳庭没躲,人往后趔趄了一下。但他能感觉到,林文彬这一拳是收着力的,下手并不重。 遛狗的老头躲远了在看戏,小区的感应灯又亮起了几盏。 今晚,月光冷清。两人都没喝酒,都是清醒的状态。 林文彬问他,“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昨晚的话说的不够清楚?换位思考,如果苃苃是你侄女,你舍得把她嫁给一个四十岁的人吗?” “我不舍得。但我会尊重她的决定。” 訾岳庭说:“她是成年人了,要真是叛逆,拿起身份证就可以和我去登记结婚。但她没这么做,因为她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你别跟我在这放狗臭屁,”林文彬抓着他的领子没松手,“訾岳庭啊訾岳庭,我就想不通了,你缺女人吗?你骗她什么了让她铁了心要跟你在一起?” “我在北川中学支教的时候,教过林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去北川,也不会做她的美术老师。这个故事,也算是你促成的。” 訾岳庭掰开他的手,说:“打你也打过了,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冲我来,别老吼她。” 家里,林悠抱了条羊绒毛毯,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电视开着,但顶灯是熄的,只留了盏孤零零的落地灯在发光发亮。 訾岳庭把衣服放进卧室,轻手轻脚走到沙发前,绒绒暖光打在她的脸上,睡颜恬静,他想从她手里抽出遥控关电视,人醒了。 林悠揉了揉眼睛,“回来了。” “嗯。”訾岳庭顺势坐下,“天气冷了,我给你拿的都是秋衣,放卧室了。” 林悠问他:“内衣拿了吗?” 訾岳庭笑,“当然。拿了一套白的一套粉的,还有一件浅蓝色的……” 林悠赶紧捂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典型的逃避主义。 “嗯,我不说,等你穿给我看。” 客厅的光线昏昏暗暗,暧昧不明,恰是能陷落温柔的陷阱。 訾岳庭问她:“困吗?” 林悠眨了下眼睛,似在用眼神抚摸他,但这仅仅是男人的错觉,她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现在不困了。” 得到回答,訾岳庭不动声色地摸进毛毯底,“那我们做点别的。” 手握上温暖的小山包,他揉捏了一下,感觉好像比平时涨了一些。 訾岳庭问:“你没来例假吧?” 林悠答:“没有。” 按理说这两天就该来了,可却迟迟未到,她还有些担心。 她总看电视剧里演,男女主角一晚就中招。 “在理县的那晚……” “放心,没事。” “你怎么知道?” 訾岳庭说了两个字,“经验。” 以前考学的时候,画班里流传着一句话。不能吃静物,吃静物考不上美院。后来上了美院,这句话变成了不能睡模特。 情欲可以激发创作,同样也可以阻挠创作。 现在,他也分不清自己处于哪个阶段。 飘着的人儿,总要寻一处落脚。 他们这群玩艺术的人,哪个不是在飘着?能遇上个脚踏实地过日子的,是三生有幸。 开灯后,林悠才看见他左眼眶下有点泛青,明显和右边不对称。她的职业警觉苏醒了,“你刚刚是不是碰到我小叔了?” 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林文彬的电话她一个都没有接。 訾岳庭知道瞒不住,就说:“是。” 林悠眼睛红了,“他怎么能打人呢?” “没事。上学的时候,我俩没少打架。” 如果挨这一下,能让他心里舒坦些,那也值当。 “我小叔脾气可臭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们得想个办法。” “什么办 分卷阅读171 法?” “我听我们单位结了婚的同事说,可以先上车,后补票……” 訾岳庭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先上车后补票”是什么意思。 林悠认真说:“要是我怀孕了,他就没理由为难我们了。” 訾岳庭叹气,“结婚生孩子,都是大事情,要好好考虑。你现在一脑门子热,将来肯定会后悔。” 回来的路上他也想了想,结婚这事,他们两人都太急了。大概是回了趟北川,又念起了生命无常,想着能快乐一天是一天,对现实处境根本了无理绪。 站在林文彬的立场上看,他这个小叔做的一点错也没有。这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要让两家人都接受,总要有一个过程。 林悠却信誓旦旦说:“我认定你了,不后悔。” 訾岳庭搂着她坐在沙发上,“先不想这些了,我们看电影吧?嗯?” 他在电视上调出自己的收藏影单。今晚,适合看一部安静且温柔的电影。 满屏的外文片,林悠看得眼花缭乱。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 “我喜欢有故事性的艺术片。往往节奏慢的电影,在影像语言上的密度要高于节奏快的电影,比如我很喜欢的一位意大利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 “他拍过什么出名的电影吗?” “很多,天堂电影院,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海上钢琴师……” 这些电影林悠好像都听过,但都没看过。 “不过这两年他拍的电影,基本都是爱情片,而且是忘年恋。” 訾岳庭放下遥控,望着她说:“我猜他的生命里也出现了一个年轻而又鲜活的女孩,激发了他创作这些电影的灵感。” 69. 利康 一大早, 七点不到,林悠的电话响了。 接完电话,她匆匆忙忙就起床穿衣服,訾岳庭也跟着醒了。 “怎么了?” “单位出了点事情, 我要赶过去。” 訾岳庭坐起来, “我送你。” “不用。” 訾岳庭开始穿衣服, “醒了都醒了, 也睡不着。” 两人出门的动作很快, 上了车, 林悠说:“我不去单位, 先去附属医院。” 訾岳庭见她脸色沉郁, 担心了一句, “没事吧。” 林悠摇头, “我晚点打电话和你说。” 重要案情不便透露,訾岳庭已习以为常, 车子停在附属医院门口,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注意安全。” “嗯。” 林悠挎上包, 小跑进了医院,訾岳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冷蓝调的急诊大厅,才驱车离开。 老戴撑着额头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头歪着,像是睡着了,直到听见她的脚步声,才直背看了过来。 老戴的表情很疲倦,一晚熬出了皱纹。 走廊上没有别的人,林悠问:“师哥呢?” 老戴用下巴指了窗外, “下头抽烟呢。他也不好受。” 李汉山案的证人小雨在出租屋里割腕自杀,同租姐妹报了警,凌晨四点多送到医院,现在还没脱离抢救。老戴昨晚值夜班,接到报警后赶到出租屋,整个浴室里都是血,人倒在洗手盆前,地砖缝都变了色,那画面任谁看了都要心惊胆战一下。 李汉山案的调查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小雨是直接证人,现在躺在ICU里,根本不可能供述作证,意味着整个案件都要停摆。 林悠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下,“事情肯定没那么单纯,我不信她会自杀。” 老戴点头,“这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但安子说,上面的意思是先不查。况且现在人能不能抢救过来都说不清楚……” 说到这,老戴叹了口气,“失血太多,人抱上救护车的时候都凉了。医生说了,别抱太大希望。” 两人相顾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沈一安踢踏着步子上了楼。正逢急救灯熄,老戴和林悠同时站起来。 医生摘下口罩,语气平静且冷漠,“人已经送去太平间了,你们联络一下她的家属,签死亡通知,补交费用。” 急救室还有下一个病人要处理,医生没有多做停留。 做理疗的病人起早在走道上活动,推着吊瓶杆,步履缓缓。林悠想起那天下午在大雨中撞见小雨的一幕,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在生活面前抛掉了尊严。没人知道她从前经历过什么,念过几年书,家里有几zwnj;口人,交过几个男朋友,又怎么走到的这一步……她的生命被定格在了二十二岁。摒弃法律与道德不谈,为了生存胼手胝足并不可耻。 可这人,说没就没了。 三人沉默,气氛降在低纬,最终还是老 分卷阅读172 戴先开口。 “举报这事,是咱们怂恿的。这件事我们身上有担子,要放手不管,往后想起来都会良心不安。” 老戴说的每一句都是大实话。 “我以前办过一个案子,杀妻案,老公干的。凶手就是先把人捂昏过去,再放到浴缸里切开动脉,伪装成自杀……” 沈一安说:“但这需要验尸。” “我认识几个关系好的法医,倒是可以让他们帮忙。” 说完这句话,老戴噤声了,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林悠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很坚定,她一定要查下去,不管上头怎么说,风怎么吹。 但现在,他们甚至还没有联络到死者的家属,家属是否会同意验尸,也是个问题。 沈一安一时没拿好主意,只有交代老戴去办手续,然后喊住林悠,“我们下去聊会儿。” 两人走到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站定,林悠的情绪顶在嗓子眼,张口就说:“如果你想劝我别查了,那不可能。” “你就这样想我?” 沈一安摸出烟,叹气,“我们去马家村调查的事情,按理只有三个人知道,算上王文贵,那就是四个人。” 他深吸一口,继而道:“他们的动作太快了。” 林悠定住,“你是说有人在监视我们?” 沈一安没把话说死了,“当然,这事也不一定是完全保密的,路上的村民,局里的同事……永远别低估信息传播的速度。” 林悠说:“就算没有人证,李汉山也不可能脱罪。” 警方手上还有录音,他们三个也都可以做人证,红场里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不见得每一个人他们都能处理干净。 “能不能脱罪是后话,反正先拖着,总比当下就判了好。等风声过了,说不定案子就不了了之了。” 沈一安感慨了一句,“他是干这行的,有些事情,他懂。” 李汉山被开除公职是肯定的zwnj;,但整个案件的重中之重,是挖出藏纳于他身后的利益集团。李汉山现下人在看守所里,和外界交流完全阻断,这件事肯定是在外头的人动的手。 而这个人,和马家村,钱某,船厂,都脱不了干系。 这是一根深埋于河底的绳,不到扯到底,就不知道上面到底挂了多少泥。 林悠将希望寄托在沈一安身上,“你有什么想法?” 沈一安踩灭烟头,吁声摇头,“没想法。” 就算有,他们也没有权限去做。 林悠的眼神中流露出失望。因为他是前辈,是师哥,所以有什么事他都冲在前头,顶肩去抗,但他到底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人生,不能什么事都指望别人。 林悠在脑子里捋清思路,“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钱某。只要摸清了钱某的身份,以及他和李汉山、船厂三者之间的利益关系,我们就能去马家村取证。” 可问题是怎么找? 锦城有一千六百万常住人口,这么了无头绪的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林悠说:“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只有利康。我们去利康蹲点,不信蹲不到他。” 利康是个空壳公司不假,但不见得全然没有蛛丝马迹。上回他们去调查的过程有些许匆忙,很可能遗漏了些关键信息。 从整体形势上看,他们现在很被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沈一安想了想,最终点头,“走吧。先回所里打了个卡,我们再出发。” 下午两点,两人便装来到利康的楼下,沈一安在对街找了家视野好的早铺店,点了一屉小笼包,坐在临街的桌前,观察对面楼人员进出的情况。 林悠没心情吃东西,早上从医院出来后她就一直没胃口,人维持在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回来时老戴也劝她,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但林悠听不进去。她毕竟还年轻,没活到那个份儿上,有些zwnj;事情,她看不开。这一点,也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 沈一安夹起热乎的小笼包,蘸上辣椒油拌醋,边吃边说:“溺死在荷塘月色的那个女学生,你说戴哥不惋惜,不难过吗?遇上这种出人命的事,我们当然惋惜,当然难过。生命只有一次不假,但很多时候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谁说活着才一定是快乐的呢?没有人天生冷漠,只是人间冷暖见得多了,麻木了。你要做这一行,往后遇见不公平的案子多了,同情心根本不够用……” 沈一安突然不继续往下说了,拍了拍林悠的肩膀,让她转头。 “哎,看那两个人。” 林悠扭过头,楼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人肘间夹了只黑皮包,个头都不高,黝黑的脸,油腻腻的头发,穿着打扮看起来像是包工头。 他们下楼后没有立即走,而是从裤兜里掏出包软中华,站在街边吸烟,谈笑风生。 疑惑间,沈一安又说了句,“看鞋。”b 分卷阅读173 r   林悠将视线下移,如沈一安所说,他们的鞋沿有泥,还是白泥。锦城近来几天没有下过雨,这泥只可能是在工地沾的。 两人吸完烟,烟头随手扔进了绿化带,一前一后上了辆奥迪车。车子外头很脏,满是斑斑点点的泥渍,像蒙了层灰,轮毂里也陷了砂砾。 职业习惯,林悠第一件事就是记下车型和车牌号。 奥迪车正好在早铺前卡红灯,前窗的车玻璃摇下来,里头的人伸长脖子往外吐了口痰。 尾灯很快消失在繁华的闹市中,林悠笃定道:“他们跟利康有关系。”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沈一安扯纸擤了擤鼻子,站起来准备要走,“我们不能凭感觉办案子。” 林悠跟上,“我们去哪?” 沈一安看了眼红绿灯旁的道路监控,“先去交警大队。” 沈一安托了个关系好的交警大队同僚,调取了该街口近一个月的监控视频,拷在移动硬盘里,带回所里看。 七百个小时的视频,就是放十六倍速看,工作量也不小。老戴那边一直联系不上小雨的家人,遗体还晾在殡仪馆等着火化。林悠心里急,到了下班的zwnj;点也不肯走,把自己关在机房一遍一遍地看监控。 沈一安买了点吃的,进到机房,只见显示器屏幕全开铺满,四个视频在同时播放,林悠面前摊着笔记本,用来做记录。 沈一安递过去个红糖花卷,“吃吗?” 林悠一眼不眨地盯着屏幕,摇头,“我不饿。” 沈一安不和她强犟,吸了口米浆,坐下来,“像你这么看,眼睛看花了不说,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你有干劲,但是没经验。” 话说的不假。林悠坐机房一个多小时了,连一天的录像都还没捋完。 “七百多小时,不可能每条都硬看过去,信息科的人也不这么干。掐头去尾,先看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沈一安拿过她的笔记本,写下几个日期,“先看17号的,17号是我们第一次去利康调查的时间。” 林悠将正在播放的视频暂停,按日期编码找到17号的录像视频,点开全屏播放。 “我们是下午三点左右去的,就从下午一点开始看吧。” 视频内容和他们的记忆点是吻合的,17号下午三时左右,两人抵达利康楼下,约十五分钟后下楼离开,期间的进出人员并没有什么异常。 沈一安将视频速度调快到四倍速,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18点,视频中出现了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神色匆匆地离开建筑物。 这个男人,沈一安认识,林悠也认识,他们在采砂协会的资料中看到过。 是钱某。 沈一安将视频倒回到当天上午,确认了钱某是在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左右上的楼,一直到下午六点离开。 林悠顿感毛骨悚然,“我们去利康调查的时候,这个钱某一直都在楼里……” 沈一安说:“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初他只是合理猜想,为什么对方总是抢先他们一步行动,直到今天看见那两个包工头,沈一安来了感觉,这一切不大概率不会是巧合。 利康办事处大门紧闭,铁栅门上挂着的锁生了锈,但走廊上却装有摄像头……他们的行踪,并不是别人泄露的,而是他们自己暴露的。 没有比对门更容易监视对面一举一动的地方。 沈一安说:“如果我没猜错,利康真正的窝点,就在同一栋楼,同楼层里面。” 70. 现实 他身上有光 从监控中看, 钱某平时出入还挺勤,一礼拜跑两三趟,有时是一个人开着大奔来,有时搂着个肤白貌美的小蜜。下午那两个包工头也出现了几回, 算是“熟客”。至于其他更细节的内容, 就不是熬一个通宵能看完的了。 沈一安靠着软椅伸了个懒腰, 哈欠连天, “十点多了, 今天不用你值班, 你就先回去吧。” 林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戴哥那边有消息吗?” 沈一安拿起桌上的手机, 点亮屏幕, “这个点还没来电话, 估计悬。” 林悠休息了会儿,又继续蹲回电脑前, “我再看一会儿。” 搁从前,沈一安一定会坐下给她灌输些前辈的理念, 工作而已, 没必要这么拼,但现在,他多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都像是在管闲事,说白了,就是心里还膈应。 他想起自己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也就和林悠一模一样,很拼,很焦虑,觉得自己身上有担子, 要负责到底。直到事与愿违的次数多了,才学会用平常心去接人待物。 就像解一道题,需要借助数学公式,如果忘记了公式,自然题就解不出来。 但 分卷阅读174 有一种人,就算不知道公式,也要硬算。只要结果不是天文数字,总能让他算出来。 可以,但是没必要。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啥非得较那个劲。不是谁都愿意舍命陪君子的。 或者换种更直白的解读,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意思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意思的时候,做什么都不情愿。 沈一安穿上外套,从烟盒里摸出一根,叼在嘴里,“我先溜了。” 林悠“嗯”了一声,眼睛珠子始终盯着电脑屏幕。 走出机房,沈一安去到外头点烟,然后给老戴打电话。 老戴在外zwnj;头跑了一整天,现在人还在殡仪馆那边。 “按章程,我们有权不经家属同意进行尸检,但法医那边得跟上级打报告,下午给的答复,说这事还得跟政法委那边打招呼,你说说……” “这是明摆着内部有人在帮他们做手脚。” “是,就这么明摆着的事。” 钱或权,总有一样能让人闭上嘴。这就是现实。 沈一安问:“那你晚上打算怎么办?在殡仪馆守夜?” “不然呢?我要是走了,这帮孙子肯定转头就把人给火化了。他们干得出来。” 沈一安开玩笑,“你要是虚,我去接你的班。” 老戴在夜风里哆嗦着跺脚,“放心吧。我活了四十几年,没做过啥亏心事,一身浩然正气,鬼见我都绕道走。” 挂了电话,沈一安准备开车回家。车子刚开出小院,便瞧见有个男人站在派出所门口东张西望,行迹还挺鬼祟。 沈一安摇下窗户,探出头问人,“你有什么事吗?” 男人穿一件黑色短款大衣,看着四十出头的样子,摆手说:“没事。” 沈一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着不像是无业游民,也不像来报案的,于是继续盘问,“没事大晚上在派出所门口瞎晃悠什么?” “……我等人。” “等谁啊?” 男人迟疑了一下,反问:“你是这里的民警吗?” 沈一安今天穿的是便服,开的也是自己的车,被误会也正常。 “是,你找谁?” “我找你们单位的林悠。” 听到林悠的名字,沈一安的口气变了。 “你是她哪位?” “我是她叔叔。” 机房里,林悠正对着电脑干瞪眼,适时门开,沈一安抱着床被褥进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 “剩下的视频我来审,你先回去吧。” 沈一安把新买的烟扔桌上,显然做好了通宵的打算,“你叔叔说你好几天没回家了,担心你,都找到单位来了。你快回家吧,这里我搞定。” 林悠心里清楚,林文彬不是担心她,而是来堵她的。 林悠垮着张脸走出单位,看见林文彬,也不躲躲藏藏。 人经过跟前时,林文彬问她,“冷不冷?” “不冷。” “累不累?” “不累。” 问完这两句,再接着就没话了。叔侄俩都是硬柿子,怎么碰也碰不熟。 坐上车,林文彬问:“你晚上回家吗?” 林悠答:“我回自己住的地方。” 林文彬竟也没说什么。 今晚,林文彬的情绪很平静,他是真心诚意来和林悠说理的。 这几天关上门在家,汪虹也和他分析了很多。其实小孩儿身上多少有点逆反心理,小姑娘没什么感情经历,觉得有情饮水饱,他们越阻挠,她就越要逆着来。反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两人先处着,可能久而久之,她自己也会意识到了两个人其实并不合适。 当然最主要,也最让林文彬醍醐灌顶的,是汪虹最后说的一句话。 “苃苃说到底不是我们生的,我们没权利干涉她的选择。” 林文彬回过头想了想,自己这十年间,居然一次也没有和林悠促膝谈心过。 小时候姑娘自闭,不说话。离开北川后,这不说话的病是好了,但也并没有变得多外向。学习的事,工作的事,基本都是他主动问了,她才会说。他做到了一个监护人该做的事情,照顾她的生活,负责她的学业,却从没了解过她关于人生、爱情的看法。 他这个做小叔的,其实对她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 林文彬清了下嗓子,说:“我呢,还是不希望你跟他在一起。” 看见林悠脸上表情的变化,林文彬就知道她有话要说,“你先别急着反驳我,听我把话说完。” 虽然他没能将这簇姑且称之为“爱情”火苗断斩在摇篮里,但该泼的冷水他还是要泼的。 “搞艺术的人呢,一阵一阵的,不怎么靠谱,这就是他 分卷阅读175 们的调性,一个通病。人人都可以崇拜艺术家,但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和艺术家在一起生活的。他也不可能像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那样,遇到危险,奋不顾身去保护你。男人活到这个岁数,身上的羁绊太多了,情爱对他来说可能只是很轻的一片鸿毛,你能挠得他心痒,但挠不疼他,知道吗?” 林悠闷坐在车里,这种一直被否定的感觉并不好受。 “为什么你们总是在说他不好的地方。他难道就没有好的地方吗?比如说家庭背景,经济实力,这些最现实的东西……” 林文彬打断她,“最现实的是,他还有个前妻和女儿。” 这一点上,林悠确实无可为他辩驳。 “是。他现在身份地位是跟你有差距,会让你产生那种仰慕的感觉,但那是用年龄换来的。只要有恒心,好好做一份事业,做个十几二十年,能出zwnj;人头地的男人也不少。再者,他也不是什么大款,前三十几年攒下来的钱都给了前妻,养不了你一辈子。” 林文彬逮住了林悠的沉默,继续掷问,“他女儿多大了,你不是没见过。你有那个心理准备给人当小妈吗?” 空气静了半晌,林悠垂下眼睛,最后摇了摇头。 她现在仍沉浸在热恋的眩晕里,根本没来得及想那么远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信心能克服这个坎。 有时候,是人们把爱情想得太消极,太复杂了。 林悠说:“我是不明白婚姻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知道我喜欢他。在我眼里,他身上有光……而我愿意守着这束光过一辈子,就这么简单。” 无论电影的两个小时讲述了一个再如何复杂曲折的故事,结尾,爱都是永远正确的答案。 因为它爱是人类最原始,却也最高阶的情感,谁也无法用理论阐明其本质与对错。 聊了这么多,林文彬最后还是败给了她的这一套爱情理论。 这火烧得比他想象中旺的多,泼出去的这盆冷水,杯水车薪。 “你们……先处着吧。结婚的事还早,我还要观望一阵。” 时间也不早了,林文彬发动车子,又问了遍,“真不回家住?” 林悠肯定答:“不回。” 林文彬把人送到了813小区,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阻挠他也阻挠过了,两人要私底下偷偷见面他也拦不住,他没那个时间跟做贼似的,三天两头来堵人。 刚才在派出所外头,知道林文彬是林悠的叔叔后,沈一安还和他聊了两句。大致讲他们所现在的情况是人手确实短缺,下半年的工作量大,值班加班都是常态,像他们这些年轻人,一个月有一半时间都睡在所里。 林文彬想着,她近来工作忙,两人大约没多少机会见面加深感情,便没操心多嘴那么一句。 然而林文彬不知道的事,他的车子前脚离开,訾岳庭后脚便到了。 下班前,林悠偷偷给訾岳庭打了个电话,把情况都说了一遍。他在电话里问:“用不用我过去?” “不用,我应该能应付。嗯……要不我开着免提,你听着。” 叔侄两人在车上说的话,訾岳庭七七八八的都听见了,没漏掉什么关键信息。 林文彬今晚的语气态度都很真诚,难得没有火冒三丈,当然不会是全然在做无用功,这一点,从林悠的情绪状态就能看出来。 入冬天凉,林悠烧了壶热水,泡了壶茶,放茶几上摊凉,用的还是老戴的丈人丈母留下的旧茶具。她平时在家里不喝茶,没这需求,就也没买新的。 亲密关系会打破很多人际间的约束,比如现在,两人之间的交流已经不需要再酝酿了。 坐下,訾岳庭便先关心她,“听了那些话,是不是心情不好?” 林悠扯了下嘴角,没有给答案,“你有没有心情不好?” 訾岳庭说:“还好。” 要问他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就是觉着吧,二十几年兄弟算是白当了,当真就一句好话都没有。 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在人前的形象真有那么道德沦丧、品性败坏吗? 林文彬说的内容,绕来绕去就是那些固有成见,他其实没多仔细听,但林悠说的话,每个字他都听得很清楚。 所以在他的感受里,感动胜过了一切其他细末的情绪。或许“感动”这个词并不准确,更合适用affect来描述。 訾岳庭拿起茶色已浓的杯子,小抿了一口,赶快又放下了杯子。 林悠看见了,问:“烫吗?” 他点头,“烫。” 林悠有些懊恼,“我应该把茶壶盖子掀开的。” “掀开就泡不出味道了。” 訾岳庭拉她往他身侧靠拢些坐,面不改色,“没事,亲一亲就好了。” 亲密关系打破的东西,数不胜数。 靠近了,他便接着 分卷阅读176 说:“但有些话,你小叔其实也没说错。爱情这东西,很重要,但它确实当不了饭吃。所有陷入爱情的人都应该先想明白这一点。” 林文彬觉得她没有想明白,这能理解,但连訾岳庭都觉得她并没有想明白,问题就另当别论了。 是否大家都把她想象得太单纯稚嫩了。 “我不是那种……怎么说,很脆弱的人。” 这是她从未真实展示过的一面,小心翼翼地传递与他知晓。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只是……不想抱着最坏的想法去揣测那些事情。我知道眼镜片上起了雾,会看不清楚东西,但我不去擦它,因为我觉得朦胧也是一种美。黄药师也想永远留在桃花岛。” 人性的复杂,社会的残酷,她都知道。自闭的孩子虽然不说话,但他们会听,会看,会花更多的时间去思考。 “……如果我们最后分开了,我应该不会哭,也不会闹。但我会选择长大。我可能会擦掉眼镜片上的雾气,用最世俗的目光来面对这个世界。” 这是她第一次用最坏的想法来考量他们的结局。 来时路上,訾岳庭其实想了很多,但现在看,似乎他那些担扰都是多余的。 每人手中各有一本生活的哲理,无需互相教授经验。这样生活,她是快乐的,这就够了。 人们常常有很多动荡的情绪,不安于心,是因对生活抱有太多期待,在人生路上抱有某种幻想,或者说是误解,觉得更大的快乐永远在前方,并在消极中激励自己,一旦达成了某个目标,人生便是无穷快乐的港湾,不会再有任何烦恼。 然而其实,Nirvana根本就不存在。人生的苦涩,务必要从头尝到尾。 但他想帮她推翻这个最坏的考量。 “你也可以不用长大,一直留在桃花岛上。” 71. 夜访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 林悠的生活状态基本是晚上盯梢,白天倒班,她和沈一安两人连续跟了钱某一周,总算是他的底子给摸清楚了。 利康混凝土公司的法人代表钱某, 是李汉山的姐夫, 也就是东湖分局副局长钱万安的亲弟弟, 实打实的一家人。 因为都在公安系统里做事, 钱万安提携小舅子的时候居多, 甚少人知道他还有个弟弟。一来兄弟两人长得不像, 户口本也早分出去了, 二来钱万安的弟弟钱万华早年都在临港经商, 这几年才在锦城圈子露面, 并且改了个名, 叫钱耀华。 回到老家做生意,无论哪门哪路, 都免不了要和当地政府部门打交道,疏通关系。钱万安即使出面, 也做的十分低调, 从不对外介绍钱耀华是自己胞弟,也是为不落人把柄。 钱耀华搂着小蜜卿卿我我上了楼,十五度的深秋里,小蜜光着两条细白的腿,牛仔短裙将将遮住挺翘的臀部,扭两步便似要走光,傍上钱耀华前她是什么职业,不言而喻。 在锦城周边的小夜总会里,十四五岁, 初中没毕业就出来坐台的姑娘不少。扫黄抓到的,十个里头有八个是未成年。问她们为什么要做这行?有的是为生计,有的是价值观失衡,而有的,完全是因为年少无知,误打误闹进了红灯圈。 沈一安摇下车窗,摸烟点上,“你说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跟一老头,她能图啥?这姓钱的都能当她爸了。” 林悠没有接他的话茬,紧接着,沈一安兀自讽刺了一句,“也是,在钱面前,爱情算个屁。” 人嘛,都有偏激的时候,尤其是遇到跟自己三观相悖的事情。 耳麦里有动静了,沈一安和林悠同时进入专注状态。 “晨华那个项目是大工程,等砂用,拖了半个月了。我看要不今晚先给他们拉一批过去……” “纪委马上要派巡视组下来,最近风声紧,你小心点。” “嗯,知道,我半夜再搞……对了,小李子那边没事吧?” “已经跟看守所打过招呼了,我的面子,他们多少还是要买的。” “下乡救灾的时候被人给举报了,他这也忒倒霉了,是不是平时太高调,得罪了什么人……嫂子估计心里不好受吧?” “能尽力的我都在尽力,现在不比从前,很多眼睛在盯着。总之你也低调点,别再出什么篓子。” “……” 通话结束,林悠摘下耳麦,“晚上钱耀华要去马家村。如果他开了船,动了河道,就是铁证。” 这套通话监听设备是他们跟周姐报备后从市局租借来的,也正是通过这个渠道,他们才能确认钱万安和钱耀华之间的关系。 这个“家族”的内部组成,利益关系以及运营模式,他们已经基本掌握,虽然关于小雨自杀的信息点迟迟都没有曝露,但只要抓住这根绳,就有反击 分卷阅读177 的机会。 沈一安点头,“只能搏一搏,期待单车变摩托了。” 林悠说:“晚上我得调班。” “你先别急。这事只靠咱俩不行,得请个外援。” “谁?” “还能有谁?”沈一安说,“你戴哥。” 出发去马家村前,林悠和訾岳庭报备过了,说晚上要出任务,可能回不了家。 基层一线的警务人员,值夜班出任务是生活常态,虽然工资低,但工作量并不低,能像周姐一样坚持几十年的是极少数。 出城的路上,老戴跟林悠谈了几句心,毕竟大好年华的小姑娘,整天跟他们混在一块也不是个事儿。 “大晚上出任务,你男朋友不担心你吗?” 林悠有男朋友这事,是从她自己口里说出来的,自然也就不是个秘密了。 林悠答:“我跟他说过了,他理解我的工作。” “那他还挺开明,”老戴感慨,“不像我老婆,到现在都不理解。”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钱没挣着几个,家里也帮不上忙。” 沈一安搭话,“嫂子就是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心疼你的,回回给你带的饭都是色香味俱全,也没让你穿过皱衣服来上班,你就知足吧。” “我是知足了。就是有时想想吧,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到底图什么。有些事情,真要到了中年才能想明白,会责怪自己没能力给孩子最好的条件,会觉得一辈子碌碌无为……” 老戴的话,车内的人都能感同身受。可能就是‘为人民服务’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压在他们肩上却是千斤的分量,因为这是他们一辈子的事业。 老戴拍了拍前座两人的肩膀,“如果能进机关单位,搞行政做文职,都比我们在一线的舒服,也有前途。你俩还能往高处走,要把握机会。” 沈一安沉吟片刻,“我还是想留在一线干。” “你这跟谁过不去呢?” “不是。”沈一安说:“搞行政,没劲。” “就没见过你这么爱折腾的。” 老戴紧着跟林悠说:“你千万别跟他一样想不开,你是姑娘,没必要一根筋拼事业,找个好男人啊比什么都强。” 老戴说这话,也是好心,怕工作的事情耽误了她正经处对象,但这几句话林悠听着却不怎么舒服,尤其是沈一安在后头还追了一句,“是,找个好男人,能少奋斗几年,也不赖。” 林悠答:“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我不想靠男人得到什么。” 不可否认,靠男人改变命运,是最普遍的捷径,但这不是林悠想走的路。更何况,她的命运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因为他而改变了。 半路上,老戴跑茅房去解手,车上只剩沈一安和林悠两人。 有个问题,沈一安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没能问出口,先前林悠的回答让他更纳闷了,终于还是没忍住——“你说不想靠男人得到什么,那你找一个四……年纪比你大那么多的男人,图什么?” 林悠也没想到沈一安会问这个,而且是用认真且费解的语气。 林悠说:“我不在乎这些。他几岁,做什么工作,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人。” 沈一安好似懂了,“那就是为了爱情……其实也行,只要不是破坏别人家庭,什么都好说。” 其实下午在车里,沈一安议论钱耀华的小蜜的时候,林悠就觉察出他话里有话,像是在内涵什么,听到这里,她瞬间便明白了。 林悠突然涨红了脸,说:“我没有破坏别人家庭。他离婚了。” 虽然林悠坚持说自己没有当“第三者”,沈一安呢也就只是听听,不去深究,也不做探讨。毕竟有些话,也不该他说。 距离上次报案也就过去了半年时间,沈一安对那两人的印象很深刻。明明那时候两人的户籍显示还是夫妻关系,这一转头就离婚了。到底先离的婚,还是先插的足,这些事情拉扯到法院也说不清楚。 沈一安说:“你放心吧。这事老戴不知道,我也没和所里别的同事说过。” 林悠的脸更红了,语调也跟着提高,“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怕让人知道。” 老戴撒完尿回来,发现车里的氛围很不对劲,前座两人谁也不搭理谁不说,空气里隐约还有股子□□味。 老戴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了?大鱼跑了?” 沈一安发动车子,一边欲盖弥彰,“没事,走吧。” 林悠还没翻篇,她就是不理解,“为什么你们总是带着偏见,总是要先入为主?” 共事这么久,老戴见过林悠犟的时候,但没见过她真发脾气,肯定是他撒尿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你俩怎么还吵上了,闹矛盾了?” 沈一安回嘴,“跟你没关系。” 分卷阅读178 林悠说:“我没矛盾,是他有问题。” 这两人平时和和气气的,翻起脸来也一点不含糊,谁点爆竹谁遭殃。老戴实属无辜,早知道这泡尿他就憋着了。 生气归生气,林悠不是那种不分轻重无理取闹的人,虽然心里有情绪,但也没有半途下车制造麻烦。 到了马家村后,林悠直奔王文贵家,说是去踩点,其实是堵着气,不愿意和沈一安一路。 老戴当然不能放她一个女孩子单独行动,两人悄咪咪的跟在她后头。 “你说什么了,把人给气的?” 沈一安也莫名,“我说什么了,呵……我关心她,怕她被人骗了,好心被人当驴肝肺。” “那她不至于这么生气啊。” 老戴寻思,“要不你低头去道个歉,不然往后成积怨了。” 沈一安回想了下刚才车里的情形,林悠的反应和表情,都像是被人抓现行时的模样,大概是他无心中的某句话,伤害到她的自尊心了。 因为李汉山这个案子,大家精神压力都很大,一根皮筋绷久了,也是需要宣泄的。 其实沈一安心里有数,歉是该他道,反正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也没什么。晚上还有正事要办,老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情。 晚上的行动安排,沈一安和林悠去河道取证,戴哥在船厂接应。因为不熟悉地形,他们请王文贵帮忙带路去采砂点,在隐蔽的地方架设录像机。 王文贵领他们走了一条黑漆漆的林荫小道,能上到半山腰,看清整个河道的全貌,这样哪里有动静了他们就能第一时间知道,并联系老戴开车出动。 弯弯扭扭的山路上,沈一安主动说:“我在车上说的那几句话,纯粹就是关心你,没别的意思,也没什么偏见。要是戳到你痛处了,那对不起。” 林悠手里握着手电,专心在看路,回应也很冷淡,“用不着。” 沈一安觉得自己态度没什么问题,就是不讨她的好,他手揣在夹克兜里,咽了咽嗓子,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特没劲。 爱谁谁吧。 走了一段路,王文贵扭头前后看了看,“幺妹,你男勒咋没跟来。” “他是我同事,不是我男朋友。” 林悠把手电筒往后照,山林子里黑漆漆的,压根见不着人影。 林悠想,沈一安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更不至于就这点心胸,也可能半路去解手了,一会儿就跟上来了,便说:“没事,我们继续往前走。” 长夜漫漫,王文贵和她说起理来了。 “我说你也消消气,有啥事过不去,我婆娘跑咯,我也没说啥子嘛……” “那是谁要死要活跑来派出所闹的?” “因为我孤独啊。一个人在家,没爹没娃还没处说理,国家也不管我……” “我们不是管你了吗?” “那是你人心地善良,现在那些当干部的,哪个不是吃空饷的?要我说,这世道变了。我就是没钱,家里穷,没读过书。要我当村长,一定把河保护得好好的,谁也不能挖。” 王文贵说:“你们要把这些贪官都抓咯,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林悠突然站住,对王文贵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 夜风吹动林里的树叶,沙沙浮动,再静神细听,似有机器的蜂鸣声自远处传来。 王文贵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肯定道:“是采砂船,开船了。” 录像设备都背在包里,林悠说:“我们走快点。” 越靠近山头,前方便越光亮,而且光源似乎并不固定,一直在树影中穿梭闪动。 直到走到视野开阔处,林悠才发现,原来是河道上有人在打远照灯。 他们所处的位置虽能拍摄到河道的全貌,但也非常容易暴露。 采砂船正在中游运作,林悠顾不及想那不多,先架设好设备开始录制,然后打电话给沈一安确认他现在的位置。 电话还未接通,人声,说话声,脚踩落叶的碾步声……便纷沓而至,等林悠反应过来时,王文贵已经捡起地上的石头,“幺妹,你快跑!让他们逮住了要遭殃!” 是当地的游击队,人人手上都拿着锄头,领头的人看见了他们,大吼一声,“就是他们!” 王文贵扛起石头就朝他们砸过去,林悠趁机抱起摄像脚架往山下跑。 没有光源,没有方向,她只能蒙头往前跑。山路并不好走,林悠脚下一崴,重心一歪,便贴着陡坡摔了下去。 意识到将要摔倒的瞬间,林悠本能地要用手肘护头,又想到怀里的设备是他们现有唯一的证据,她在脑中仅用了0.5秒做权衡,便选择了护住设备。 落叶翻滚,尘土飞扬,林悠在背坡上滚了好几圈,直到后背磕上一颗粗壮的大树,她才在骨骼的剧痛中刹车。 分卷阅读179 手机就摔落在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屏幕在草丛里亮着微弱的光,电话是通的,她能听见沈一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但身体却无法动弹,手里的机器早已机体分离,不再亮闪红灯。 黑暗中,唯剩银月高悬。 林悠躺在碎叶中,想到还留在山上的王文贵,想到那群手拿械具的村民,想到自己无力动弹的腿,还有怀里断掉电源的设备,放声大哭。 72. 表态 林文彬赶到附属的医院时, 憋了一肚子的火,推门看见病房的椅子上坐着位银发苍苍的老人,定睛一看,是訾崇茂, 于是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訾岳庭当然也在, 病房里没有多余的座位, 他就站在病床边, 而林悠呢, 脖子上戴着颈托, 一条腿高吊着石膏, 规规矩矩地躺在病床上。 走近了看, 姑娘脸没花, 也没破相, 不幸中的万幸。 “你这孩子,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要不是訾岳庭告知他, 林文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 林悠小声说:“手机摔坏了。” 病房里,林悠的同事也在。当着訾崇茂的面, 林文彬不敢找訾岳庭的zwnj;麻烦, 遂把火气转向了那天在派出所见到过的小沈。 “你们三个人出任务,让她一个女孩子打头阵,什么意思?” 林悠在旁解释,“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摔倒了,才变成这样的。” 沈一安没想逃避责任,垂着头说:“是我闯的祸,我认。” 昨晚,他确实一时冲动想要下山, 但转头走了没多远,就觉得心里不安,又原路跟上了他们,只不过等他到时,已经晚了。 沈一安在小树林里找到林悠时,她的意识很清醒,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先去救王文贵。” 无线讯号断了,老戴知道山上可能出事了,于是进山接应他们。沈一安身上带了把空弹枪,虽然没有实际作用,但在关键时刻,能起到威慑作用。 游击队见到带枪的警察,四散而逃,王文贵被他们十几个人围殴,流了血也破了皮,但好在是轻伤,现在人也在医院,正在做全方位的检查。 把两人送到医院后,老戴在走廊里发了大火。 “你说他们平时干点不法勾当,是为了挣钱,那没啥。但现在这是什么?是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他妈是谋杀!这是罪,是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老戴卯上劲了,“我要让他们知道,这回他们踢到铁板了。” 林悠的家里人都到了,他们留在这也不合适,老戴于是拉着沈一安先出去了。 病房里清净了,林悠怯声叫了句,“小叔……” 两家人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见面,在场人都始料未及。 原本今天中午他们说好一起回老宅见訾崇茂,一早訾岳庭便开车到了派出所门口等她,但迟迟没见到人,电话也不通。担心之下,訾岳庭去到了派出所里面问询情况,才得知昨晚他们出任务时出事了。 老爷子在家等开饭,等到一点钟,儿子也没回来,打电话一问,人在医院。老爷子心一横,干脆就去医院看看自家儿媳妇。 訾崇茂想问的,在林文彬到场前都已经问过了。老爷子心态好,恋爱的事不是孔融让梨,既然两人好上了,旁人也没理由阻止。反正到底都是要做亲家,两家人好歹知根知底,渊源也深厚。 现在就看林文彬怎么表态了。 既没外人在,訾崇茂便说了一句不硬不软的话,“文彬,你是嫁女儿,当然是慎重得好,心里舍不得,那是肯定的。这些年,我老伴走了,女儿也走了,每天都是熬着在过日子,人生其实就那么一回事……我操不了这个心,还要你点头拿主意。” 林悠正用期待的眼神在看着他,眼下有老爷子坐镇,林文彬硬气不起来,只有长长地叹一声气,说:“这丫头铁了心要进你们家门,我也管不了。” 訾崇茂站起来,“有我的话在,进了訾家门,一定不会亏待你家丫头。虽说是二婚,但婚礼一样要办,彩礼一样要给,该有的一样都不少。” 老爷子一锤便定了音,连反悔的机会都没给林文彬。 该说的说完了,该有的答复也有了,訾崇茂拄起拐杖准备离开。訾岳庭叫了车,把老爷子送到医院门口。 走出医院,訾崇茂对儿子说:“这丫头身上有股劲,和砚青很像。”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我让许哲民想想办法,把她调到市里做文职,我不想她有一天也走进死胡同。” 訾岳庭扶额,“她估计不会同意。” “那你忍心看她三天两头跟这些人打交道,遇上这么些个糟心事?” 訾崇茂耳提面命道:“你也飘了这么些年了,是时候想想现实问题了。” 分卷阅读180 訾岳庭点头,任听任教。 “你的眼光还不错,这丫头看着挺踏实的,没有那些个花心思,是会好好过日子的人。你身边还就缺个这样的人,能让你双脚踏着地。” 訾岳庭笑了声,“爸,能让你满意,挺不容易的。” 訾岳庭折返回病房,走到门口时,恰好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是我喜欢他的,也是我主动的——” 他在门外站定,没有推门而入。 细软的声线里带着微弱的抽泣声,“是,我没有爸爸,我缺少父爱,你说什么都好,但我就想和他在一起……该面对的压力我会自己面对,我想好了,就算头破血流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南北通透的走廊上,訾岳庭站在尘埃之中,秋日的暖阳异常寒凉。 有一瞬间,他在想,自己究竟是害了她,还是救了她。 爱情似乎是没有答案的,他只是选择了无数种可能中的一种,将之化作为现实。 至于其他的无数种,是好是坏,是喜是悲,都将是永远无法揭开的谜底。 訾岳庭推开门,混若无事地走到病床边,拿起纸巾,“你别动,我给你擦。” 因为戴着牵引器,林悠歪不了头,也动不了身子,只能无助地任眼泪滴漏进颈间。 訾岳庭摸摸她的头顶,温柔道:“没事,哭一哭,压力就没了。” 林悠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訾岳庭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面向林文彬问:“你说完了吗?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当我的面一并说了。” “我能说什么,这有我说话的份吗?” 和面对訾崇茂时不同,林文彬现在全然是另一个态度。 訾岳庭点头,“好,我们出去说也行。” 这句话,从他口中以这种口气说出来,已然有约架的气势。訾岳庭也正是这么想的,他不想这么没完没了下去。 但林悠拉住他的袖子,不肯让他走。 林文彬当然看在眼里,明明是自己养大的姑娘,胳膊肘早不知拐哪去了,一时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寒。 正这时,病房外有人敲门,老戴探头进来说了句,“那个,小林呀,市局的领导来看你了。” 有访客来,訾岳庭于是靠边站了站,与林文彬只隔一臂的距离。当着林悠领导的面,两人只能将恩怨暂且放一放。 来探访的是周姐,还有之前专案组共事过的几位同事。昨晚马家村的夜袭事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上了新闻,内部也一早就传开了。 霸占河道,非法开采,贿赂村干部,在当地组织民兵,巡逻打游击。不是只有港片里演的那种才叫做黑x社x会,钱耀华及其利益团伙的行为,实际已和黑x社x会没有分别。 由于此次案件民间影响较大,性质过于恶劣,局里很快下了命令,要改暗访为明查,全面调查事实真相。 周姐简单慰问了几句后,便切入正题。 “你还记得昨晚领头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林悠回想稍许,“大致记得。” “能不能画下来?” 林悠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了訾岳庭。 訾岳庭说:“我可以画侧写。” 老戴在旁跟周姐介绍,“这是锦大美术系的教授,比咱们侧写师还靠谱。” 周姐反应了过来,“这是你男朋友?” 林悠动不了脖子,只有答:“是的。” 周姐的反应还算比较平淡,“你先好好休息,侧写的事情不着急。我们现在已经控制住了钱耀华,这个案子一定会追查到底,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老戴和沈一安也跟着周姐一行人离开了医院,有关昨晚的具体情况,他们需要进行工作汇报。 林文彬在病房里呆得实在憋得慌,下楼透气去了。 訾岳庭去茶水间冲了杯热牛奶,放在林悠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又调整好病床的高度,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 “看电视吗?” “不看。” “也好,闭上眼睛休息会儿。” 林悠问他,“你今天不用去学校?” “你觉得我有心情上课吗?” 从派出所到附属医院的这十五分钟路,是他开过最煎熬的路。 身心像被凿开了一个无底洞,自己日思夜想,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不敢想象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状况。 他一贯擅长忍耐,漫漫岁月,百年孤独,终归晨昏。而浮生事,无非生死悲欢,聚散离合。他看清了,也看透了。 怎想突然之间,他有了一件珍视之物,平凡人所拥有的情爱思虑,镜花水月,成了他所不能承受之轻。 他再做不到轻松。 訾岳庭说:“你睡一会儿,我去车上拿铅笔和速写本。” 分卷阅读181 但林悠知道,他下楼不只是为拿速写本的。 “他是我小叔,是我最亲的亲人了,我也不想一见面就和他吵架……你们两个好好说,别打架。” 訾岳庭说:“我知道。” 他更清楚,家人之于她的重要性。 林文彬自然是一脸愁容,烟不离手。訾岳庭想到,其实有很多年没见他这么愁眉苦脸了,上回见到这幅神情,还是十几年前,他的建筑公司刚起步,正缺人缺资金的时候。 天光折射在一根闪闪的银发上,他们都不年轻了,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訾岳庭问他,“还有烟吗?” 林文彬有些不太情愿搭理他这一句。 訾岳庭于是说:“戒了,身上没有。” 訾岳庭接过方盒的宽窄,握手里,其实抽来抽去,还是烤烟香。想到在法国的那几年,抽的净是薄荷烟,薄荷油吸多了犯恶心,倒不如自己卷的烟有滋味。 二十几岁,有梦可做,有明月可愁,可以为爱死去活来,可以拥有简单到极致的快乐。不像如今,每天舍本求末地追逐时间的脚步,却无暇沉淀于即刻的欢愉,任凭空虚定义生活的全部。 年纪越大,越活不明白了。 林文彬抖擞食指,“你别觉着把你爸喊来,我就会松口。” “我没指望能糊弄你。” 訾岳庭深吸一口烤烟,说:“如果你坚持不同意,我可以离开她,不再和她来往。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方法和她说清楚,之前我承诺的那些事情,也一样作数。” 林文彬盯着他,脸色阴沉沉,“你要敢这么干,我跟你没完。” 訾岳庭困惑,“我要和她在一起,你不同意。好,现在我妥协了,退让了,你也不同意。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林文彬道:“既然要始乱终弃,一开始就别动那个凡心。” 訾岳庭咽下嗓子,把尼古丁沉进肺里。 “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没回头路了。” 林文彬紧绷着脸,“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他妈是这种人?” “那你指望我是哪种人?” 訾岳庭自答:“男人,不都是一种人。” 听了这番话,林文彬气得不行,可算是见到了他的真面目,没忍住连甩了几句脏话到訾岳庭脸上。 “你要敢让林悠伤心,这就不是绝交的事了。” “你想怎么搞?” 林文彬放狠话,“我去网上曝光你,跟你们学校领导反应你有作风问题,行不行?” 訾岳庭点头,无奈地看他气急败坏,“行吧。” “你还不赶紧滚上去?万一要下个床上个厕所,她一个人怎么办?” 訾岳庭麻溜地熄了烟,“我上去。” 毕竟他还要保住名誉。 再回病房,訾岳庭的步伐显然轻快了不少。 林悠原本担心两人会在楼下“决战光明顶”,怎想十分钟事情就解决了。 坐下,訾岳庭翻开一页新的速写纸张,搁在旁削铅笔,林悠便一直追问他细节。 “你叔别的都挺好,就是有时候有点轴,一根筋。逆着来不行,得反向操作。” 訾岳庭喃喃,“我都不知道这几年他的钱都是怎么挣的……” 林文彬估计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自己这是被套路了一把。 他原打算用在林悠身上的招儿没起作用,反倒被訾岳庭捡了个巧。 林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问:“那你想好了吗?” “什么?” “你爸爸刚才说的事情。” 关于结婚的事情。 訾岳庭放下削笔刀,问了她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 “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再婚?” 林悠含着嘴唇,她其实并不知道。 很多人一朝怕蛇咬,便十年怕井绳。失败了一次婚姻,便不想再试,害怕重蹈覆辙,再度经受狂风巨浪。 他是否受到过打击,是。但如果能拥有短暂的幸福,漫长的痛苦也不算什么。 他也想有家有室,再有个孩子。饭局能有理由推却,老婆在家做了饭,夜里被哭闹声吵醒,踩着昏迷地步伐起床喂奶,日落和清早,都有事可忙,这是俗世里幸福的烦恼。 訾岳庭浅声说:“因为在你之前,让我想要一起实现这些构想的人,我并没有遇到。” 73. 迟到的正义 伤筋动骨一百天, 医生预估的愈合期是三个月,但林悠不可能报三个月的假,赵所暂时给批了八周的工伤假,后续视情况顺延。 出院那天, 周姐又亲自跑了一趟医院。 “钱耀华已经落网, 现在钱万安也正在接受纪委审 分卷阅读182 查, 那晚参与恶□□件里的人员, 我们已经把侧写画像传达给了各县市城镇的公安机关, 人很快能抓到。至于王文贵, 他参与了协助办案, 治疗费用局里会给他负责, 等结案后, 还会有象征性的奖金。这个案子现在由省厅督办, 你就放心休假养伤吧。” 林悠还有一件心事,“那小雨的案子……” 周姐知道她想问什么, “证据不足,可能无法起诉。” 听到这个消息, 林悠的神情很黯淡。 周姐沉默了片刻, 说:“我们能做的,只是将有罪者绳之以法。迟到的正义,或许不是真正的正义……但至少,这是看得见的正义。” 征途还很长,使命一直在前方。 出院后,林悠把之前老戴租给她的房子给退了,搬去了荷塘月色养伤。 因为租住期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林悠也觉得不好意思,搬东西那天, 訾岳庭特意请老戴吃了顿晚饭,选的是专做海参翅鲍的鲁菜馆,一顿饭足足吃掉了两个月的房租。 老戴在所里也算是林悠的半个领导,这顿饭訾岳庭是应该请的。老戴也不虚头巴脑地瞎客气,上桌先开了瓶红酒,多少钱不知道,反正贴着法文签。 喝敞亮了,老戴便跟訾岳庭说了说那晚出任务的情况,“那天晚上呢,他们两人好像半路有了点矛盾,不知道因为什么,反正闹得还挺僵的。有时候年轻人情绪上来了,说不清楚他们会干什么。我当时就有点不放心,让他俩搭伙上山,可能要坏事,所以我一听无线电里没声了,就跑上山了……” 再抿一口法兰西佳酿,老戴继续说:“小沈呢,其实人很不错的,也能干能扛事。最开始我还想撮合他和林悠处对象,但是林悠对他不来电,也就zwnj;没下文了。” 其实故事和訾岳庭料想的差不多,那天在病房里沈一安的神情和态度,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至于更细节的内容,林悠并没有告诉他,只是含糊其辞说,上山之后他们是分开行动的,而她和王文贵不巧遇到了游击队。 顾念林悠一个人在家,行动很不方便,晚饭并没有耽误特别长的时间,訾岳庭打包了一份黑松露煨牛仔粒和鲍汁扣花胶,叫代驾回家。 下午搬来的行李都还堆在一楼没有整理,上楼时,訾岳庭顺手提了一只箱子上去。 林悠保持固定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打着石膏的左腿架在矮凳上,他不在家的时候,她能做的只有看电视,看书,看手机,看到眼睛都累了。 訾岳庭把打包好的晚饭盛盘加热,间隙中泡了一杯蛋□□。 “我找了个护工,明天就过来。一楼有个空屋,可以改成保姆房。” 林悠看着他端着托盘过来,“不好吧。” 这两天气温一下跌了十来度,訾岳庭套了件浅灰色的圆领线衫,简单服帖的版型,看着暖和,抱起来更暖和。 沙发往下陷了陷,訾岳庭坐下说:“我有课的时候,你一个人在家怎么上下楼?” 林悠答:“我不下楼也行。” 基本生活场所都在三楼,唯一不方便独立完成的是上厕所。但今天她试了试,洗手间的空间挺大的,轮椅能推进去。 林悠舀一勺花胶放嘴里,含含糊糊道:“你不觉得有个外人在家,很奇怪吗?” 毕竟这二人世界得来不易。 訾岳庭没有领会到她的重点,“保姆住一楼,我们住三楼,互不打扰的。” 林悠瘪了瘪嘴,“……反正就是怪怪的。” 知道家里有第三个人在,她大约有话都不敢大声讲,偷偷摸摸的,不自在。 “知道了。莴苣公主。” 訾岳庭最后当然还是听她的,盯着她解决晚饭,一口不许剩,名曰要补充营养。 因为顶在“扫黑除恶”的风头上,李汉山案以及其背后涉及的马家村非法采砂问题,得到了上头的高度重视,省厅决定大刀阔斧,将涉黑问题当成铁案办,案件的进展非常迅速。 据调查,“采砂协会”该非法民间组织涉案金额超亿元,其中涉案人员包括当地水务局、村委会、公安局等多部门十余名干部,曾有当地村民向上级部门反应情况,被其组织内部的“□□”强压了下去,事后村民遭到了当地黑恶势力的打击报复,致终身残疾。而治安大队民警李某与协警员、辅警等人结伙组织卖淫,坐地分赃,并采取威胁、恐吓、辱骂、殴打等手段进行敲诈勒索。案件性质极为恶劣。 锦城卫视的法治节目专门针对此案做了一个专栏节目,对案情进行了梳理,并详细披露了钱耀华的多重身份。原来,之前他们查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钱耀华名下关联企业足有十二家之多。其中在1996年,钱耀华曾注资过一家名为「万川基建」的有限公司,持股40%,该公司主要经营土木工程建筑业,在2006年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和严重违法失信名单。 訾岳庭起身从 分卷阅读183 书柜里翻出一份剪报,驻足站立了很久,直到听见林悠在喊他,才返身回到客厅。 林悠问他,“怎么了?” 訾岳庭神情凝重地坐下,将手里的剪报递给她,“当年北川中学的楼,也是这个公司承建的。” 剪报上是一篇訾砚青生前留下的报道,其中详细披露了在震中完全坍塌的新教学楼的诸多细节,涉及到建筑质量问题,设计问题,还有水泥样本的检测结果,以及她动用自己所有的人脉,才查到的关于承建商的信息。而这篇报道,却因主旋律问题被放在了最不显眼的版位,并最终石沉大海。 那些最初关注这个事件的人们,开始忙着关心安置房,忙着跟政府讨价还价。人活下来了,总是要生活。于是,最后一个还抱有坚定信念的人选择了自杀,选择了和废墟下的孩子们一同保持缄默,永封尘土。 林悠想起了那天在医院周姐曾说过的话。 她将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迟到的正义,或许不能算真正的正义。但至少,这是看得见的正义。” 采砂案即将进入审查起诉阶段,林悠需要提交一份笔录材料,因为涉及视频留证,不得不亲自跑一趟市局。 訾岳庭空出了一天时间陪她外出,林悠拐杖还没有用顺溜,上楼下楼,上车下车,她都需要人帮手。 这些天,除了有大课,訾岳庭基本都留在家里,每天通过电话跟助教传达指令,不说工作室,连二楼的画室他也很少进。 林悠担心自己搬过来耽误了他很多时间,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他也有正事要忙,不能整天都围着她转。訾岳庭听过她的担忧后,反而坦白道:“其实我不忙。” 甚至还很闲,每天都在想着怎么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不仅闲着,还没灵感。五脏六腑空无一物,日子过得像烧纸,遍地是余烬。 走出瓶颈期,他需要一个契机,或是一个人。 林悠出院后,訾岳庭瞒着她和林文彬见过一次面,大约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见面,在居酒屋。 在某种程度上,林文彬已经接受了他们在一起的这个事实,他暂时还无法接受的,只是往后应该如何面对他。 “早几年,我也喜欢过一个小姑娘。你应该不知道这事。” 訾岳庭没有应声。在林悠告诉他之前,訾岳庭确实不知道林文彬有过这么一段。 “现在想想,其实那都不能说是喜欢。那姑娘……也不算特别漂亮,但就是很新鲜,因为她还是个小孩,所以和她在一起,我也像是回到了二十岁,又年轻了一回。” 林文彬挠了挠眉头,神情陷入某种自我思索和纠结中,“但那种感觉……是短暂的快乐,是一种幻觉,迈进家门的那一瞬间,就落回到了现实。” 訾岳庭问他:“这事你媳妇怎么说的?” “我媳妇……她很现实,她知道一辈子不出轨的男人是不存在的。就算身体不出轨,精神也会出轨。结了婚,哪有那么容易说离就离的?更何况还有孩子。” 林文彬不愿再聊婚内事,搁下酒盏,扭头认真问:“我跟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是想跟你确认一下,你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是激情和新鲜感,还是真想和她过日子?” 74. 选择 訾岳庭淡淡道:“人们总是认为自己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但多是时候,喜欢并不是先行条件。” 西方极乐世界的人们喜欢吃甜食,因为他们不知道苦是什么味道,毕竟那里并不存在这种东西。 人们喜欢什么, 往往取决于他们能选择什么。 「我选了这个, 所以我一定喜欢。我没有选择其他的东西, 所以它一定不是那么好」。心理学上认为, 大脑会优先做出这种推断, 并在事后进行自我说服, 只为了证明自我选择的正确性。 訾岳庭借林文彬过往的经历剖析, “就像你。我觉得你并不是因为真的喜欢现有的生活, 而是世俗和经验告诉你, 你应该回归家庭, 你才做出了选择。” 林文彬听得混混沌沌,“有那么深奥吗?” 早二十年, 他便自认与哲学无缘,“我单纯只是懦弱, 不想拿人生冒这个险。” “要这样说, 结婚也是一场冒险。” “是。所以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真准备好了。” 他们也算是过来人,再清楚不过,无论换再多个对象,爱情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过程,并无新意可言。 唯独让人抱有期待的,只是不同的人能带来不一样的感受。 訾岳庭深虑后作答:“百分之百的信心……说实话,我没有。” 他不会留一句满话,正如这世界上不会有一杯满杯的水。水满则溢, 月盈则亏。 要达标十全 分卷阅读184 十美的爱情,那他从开始就不合格。 但正因有其独特的瑕疵,一件作品才能称之为是艺术,而非完美的工艺品。 “当初我决定和肖冉结婚,和你一样,是因为优先做出了选择。五年婚姻,我不停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选择,承认它的正确性。我选择的,就是我所爱的,直到我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领悟到这一点后,他便给自己定下条例。要先爱,再做决定。 訾岳庭说:“至少这一次,我没骗自己。” 去市局报道的那天,林悠是和沈一安同场做的笔录,而訾岳庭在一楼的政务大厅等她。 离开问询室时,周姐提了一嘴记功嘉奖的事情,暗示有升调机会,顺便也探了探两人的口风。 沈一安听完后没有立即表态,而林悠从一开始没有争功的心,她清楚自己年轻资历浅,这个机会原本就不属于她。 电梯从八楼降到接近地面,原本一路保持沉默的沈一安突然沉肩说:“录像设备是林悠拼命抢回来的,这个功应该记在她头上,我没有怨言。我还想在基层多干几年,积累经验。” 这句话当着领导的面说,可以是以退为进,但沈一安此刻的真挚程度,丝毫不让人怀疑他的用心。 周姐问:“真心话?” 沈一安点头,“真心话。” 警察的职业性质决定了男性会有更好的发展,周姐内心实际也更倾向于找找好苗子,培养一些核心骨干警员。 “你想清楚了。这样的机会,十年都不一定有一次。” 沈一安释然道:“嗯。我想得很清楚。” 电梯到达,周姐最先走出电梯,訾岳庭准备上前来帮她拄拐,林悠突然按住了电梯的开合键,说:“你等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电梯门重新合上,林悠撑着拐杖转身,说:“你没必要这样。” 沈一安故作不以为然,“我不是想把机会让给你。小派出所,也能办成大案子,而且现在最缺人的岗位都在基层,我没那个雄心壮志去搞政治。我对戴哥有感情了,不想走。” 林悠当然不信他的论调,大约只有最后这句,勉强能算真心话。 沈一安经不住她眼神的拷问,直说了,“害你腿摔成这样,我心里不畅快。你就别问了,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也想清楚了。最后怎么调动,我说了也不算,还要看公示。” 坦荡的人,做坦荡的事。 林悠觉得是时候把误会说开了。 “你看过我的籍贯吗?” 沈一安反应了一会儿,点头。 “我老家,在北川。那年地震,我们学校有一半的人都被埋在地下……而我是那个幸存者。” 林悠说:“是他把我背出来的。” 沈一安愣住。 电梯门重新打开,林悠扭头冲訾岳庭笑了笑,然后回首看向沈一安,似在问他,也似在问自己,“你说,人是不是应该报恩?” 右腿迈出电梯,訾岳庭便稳稳扶住她的胳膊,两人互借着力往前走。 “刚刚聊了什么?” 他很难得探究她工作的事情,全因刚才她最后看过来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 林悠说:“在说我们是怎么结缘的。” “那故事可长了。” “是。所以我长话短说了。” “说了什么?” 林悠侧头看他,“说你心里,明明装着很大的一个世界,却愿意走进一座小村落,拿起粉笔画简笔画。” 訾岳庭抿唇不语。 “然后我师哥问我,这人是不是疯了。我说不是啊,书里有一个句子,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就是这样的人。” 走出政务大厅,阳光铺满阶梯,幸福感正笼罩在两人的身影上。 林悠挽着他的胳膊,悄声说:“谢谢你选择做一个温和并且善良的人。” 才让他们的故事走到这。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入冬,两人进入到了极为规律化的生活中,訾岳庭忙着照顾林悠的一日三餐,生活起居,也忙着准备一场时隔十年的展出。 而他只准备了一幅布面油画,画的名字叫做「Iris」。 虽然画中的主角是她,但林悠至今也没有见到这幅画的真实面貌。 为了保持神秘感,訾岳庭坚持要在画展开幕的当天,由她亲自去揭开面纱。 訾岳庭的课通常排在下午,吃过午饭后,林悠就一个人在家恶补艺术史,从文艺复兴的纪录片开始看。如果碰上天气好,林悠会拄着拐杖在荷塘月色里溜达两圈,活动筋骨。等他下班回了家,正好是晚饭时间。 訾岳庭问过她好几次,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无聊。相比从前日夜颠倒的值班生活,在家养腿的日子的确很 分卷阅读185 虚无,但林悠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挺好的,也算是提前体验结婚过日子的感觉。 通常恋爱的头三个月,是甜蜜缱绻的热恋期,三个月后矛盾便慢慢开始显现,情侣间会爆发出越来越多的争吵。 但奇怪的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争执。 林悠还偷偷跟林旼玉取过经,问这种状况是不是不太正常。 在家里,一句话都不吵,好像生活的矛盾统统都消失了。一天中,有腻在一起的时候,也有安安静静,各做各的事情的时候。他进了画室,她就回屋翻翻之前的案卷,看看民法典。 只要出现了意见分歧,两人都会优先退让,谁也不争那一口气。 有一回在家吃晚饭,电视里在播一档真人恋爱综艺。当女生说出自己想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时,男生的态度突然变得沉闷。 这个场景在訾岳庭的脑中,仿若Deja vu闪现。 ……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男人就不靠谱,典型的只是想玩玩。” “也许他是在考虑现实问题,自己的经济实力,两人以后的生活……” 但只要他说一句不同的见解,马上声音就会响起,“看,你们男人就是会为男人找借口。” 话一出口,就把男人放在了性别的对立面上,根本无法继续融洽地交谈,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 訾岳庭突然问:“你觉得这个男的怎么样?” 林悠没什么太多的想法,“他可能有自己的顾虑吧,也可能,就是单纯的不想结婚。这也没什么错,毕竟,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想要什么的权利。” “就这样?” “这是个综艺嘛,综艺……不都是假的吗?” 林悠反问,“这很重要吗?” 訾岳庭摇了摇头,“不重要。” 一点儿也不重要。 生活可以很简单,很质朴。 难的是如何学会从复杂中抽离出来。 自从搬到荷塘月色后,深受园区艺术氛围的熏陶,林悠觉得自己不能只做个门外汉。她想更靠近他,更了解他,从他热爱的艺术开始。 在园区散步时,路过家规模不小的画廊,林悠驻足看了一会儿。 最近好像有展出,有不少人在内里布置场馆,外墙上也挂着巨幅的展览海报。 画廊里走出来一个长发的男人,站在门口点烟,见她的目光落在展览海报上,于是说了一句:“现在是开放时间,可以进来看看,免费的。” 男人留着小胡须,泼有墨点的牛仔裤配工装,浑身上下透露着艺术家的气息。 林悠手里还提着东西,另一只手撑着拐杖,走路都有些吃力,于是婉拒,“下次有空再过来。” 男人多打量了林悠一眼,问:“你是不是住在隔壁街区?” “噢,是。” “187?” 林悠诧异,“你怎么知道?” 男人笑了,“我和訾岳庭,老朋友了。” 适才自我介绍,“我叫何冰,这是我的画廊。” 何冰这个名字,林悠是听说过的,但并不是从訾岳庭口中。 主流媒体上那些夸夸而谈当代艺术的稿文中,基本都会提到何冰的名字,并且总是和前卫与先锋挂钩在一起。 看见外墙海报上的确印着硕大的「何冰」二字,林悠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身份。 何冰掐了烟,主动过来:“需要帮忙吗?” 林悠说:“没关系,我自己能行,不麻烦你……” 何冰却已绅士地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几步路,我帮你提过去。” 林悠不好再拒绝,只有与他道谢。 路上,何冰问:“你不是做艺术行业的吧?” 林悠答:“不是。” 何冰毫不意外,“是,我猜到他不会再找圈内人。” 何冰虽然没有问她和訾岳庭之间的关系,但这种事,猜也都猜得到。 林悠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茬,何冰紧接着便说:“你没有见过他前妻吧?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挺熟的。” 几zwnj;百米路,林悠走不快,只能被动地听何冰和她说故事。 “他前妻发起疯来那叫一个吓人。就有一回,我们在千岛湖办了个面对面的艺术座谈会,一伙人。头两天都好好的,有一天晚上,他俩回酒店,为了个什么事吵了两句,那女的就站在阳台上,往下头撒钱……钞票漂了一鱼塘,还是酒店的工作人员下去捞的。” 回忆到这,何冰感慨,“双鱼座的女人,恐怖。” 都知道北方女人彪,但没见过这么彪的。找个这样的摆家里,只能烧香供着。一个人撒泼,一个人忍。当时他们圈里的人都在聊,日子过到这份上了还不离婚,两人都有 分卷阅读186 病,都病得不轻。 75. 价值 下班回家, 訾岳庭看到茶几摆了新的水果,挂好外套问:“你今天出门了?” “嗯。在园区里转了转,就在便民店买了些水果。” “你一只手撑拐杖,一只手还能提水果?” 林悠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 又或者是过分小心, “我只是骨折了, 不是残疾。” 訾岳庭折起袖子准备做饭, 看见水槽里有只新杯子, 不是他们平时在家会用的杯子。 訾岳庭想了一会儿, 问:“下午有人过来?” “下午我出门买水果的时候, 看到隔壁的画廊有展出, 就看了一会儿。然后遇到了何冰, 我请他来家里坐了坐。” 林悠描述了一下白天的状况。何冰帮她把东西提到了家门口, 出于礼貌和客气,林悠问了一句“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 但她没想到何冰会真的应允下来。 有客人上门,又是位大名鼎鼎的艺术家, 她总要泡杯茶才是, 不能怠慢了他的朋友。 招待客人用的杯具都在三楼,林悠上楼梯不方便,何冰便主动说他上楼拿。 其实下午他们聊了挺多,但都跟艺术没关系,更多的是关于肖冉的故事。 何冰谈吐风趣,也很随性,丝毫没有外表那种“艺术家”架子,反倒是个很接地气的人。无论是他聊天的口吻还是内容,林悠都觉得他应该和訾岳庭很熟悉, 遂也没什么戒心。 林悠问:“你和何冰很熟吗?” 訾岳庭喝了口水,平淡道:“还好,不是很熟。” “但他知道你很多故事。” 訾岳庭想象得出来何冰都跟她聊了些什么。 “大家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 “你这么没有隐私吗?” “圈子小,没办法。” 訾岳庭无奈道:“人际圈就是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林悠更奇怪了,“我都没说我们聊了什么,你就知道是坏事?” 訾岳庭颇有内涵地说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事后訾岳庭在心里琢磨了一阵,也没想明白何冰怎么会过来,还是在他不在家的时候。 何冰自打在艺术圈混出点名气后,就患上了社交病,热衷于在生活中“演戏”,享受当名人的感觉。自古来道不同不相为谋,要说有什么友谊,也早就疏远了。 林悠说是碰巧遇上的,他就姑且将这件事放下了。 但訾岳庭没有想到,这个令他短暂困惑过的事,一个月后有了解答。 画展开幕的半个月前,何冰在自己的画廊主页更新了一组系列名为「刹那芳华」的水彩作品。而这一系列的水彩,无论是色调还是画风,都和他那副未展出的「Iris」出奇的一致。 这一系列的画作打破了何冰从前粗犷的表现主义的画风,走的是一百多年前曾风靡法兰西的柔美古典印象主义色调。浅淡的对比度,朦胧的晕影,曼妙的少女……仿佛还有春日湿漉清早的雾的气味。 正当下,一种糅合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画风正在艺术市场流行,评论家们将此定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抒情现实主义」。而何冰的这一列作品,恰好击中了当代艺术品市场的心脏,引起了很大轰动和反响,社媒上的评论文章如同约好了般在同日发布画作点评赏析,好评如潮。 而从未看过原作的林悠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看到何冰的新画作的时候,訾岳庭很快就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原貌。他在画室里坐了一整个下午,这期间,只有王燃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我只是卖了个消息给何冰,我说你会参加年底的群展,就这样。我也没想到他会下作到这个地步。” 訾岳庭只说了三个字,“谢谢你。”然后挂了电话。 世界并不美好,自私且虚伪的人类比比皆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分,缘分,都到此为止。 訾岳庭看着面前这幅凝聚了半年心血的油画,沉思。 十年,他才建立起重拾画笔的信心。既然画出来了,他就要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 诚然,这世上的任何一件艺术品都是无法一比一复刻的,即使是最高级的赝品伪造者,也会在画面上出现纰漏。 但现实问题是,这种去皮存骨,窃取色调画风与意境,而不窃取构图内容的盗窃,根本无处申诉,无处鸣冤,更别说在行业机制尚不完整的艺术界。 纵使他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 当然最重要的,不在乎于利益,而在乎于内心的不忿。 被公然剽窃的感觉并不好受,况且这幅画的意义,并不仅是他的复出作品而已。 分卷阅读187 打开画室门,林悠就站在门外,她很担心他。 任谁都能察觉出他情绪的不对劲。 “我关注的一个艺术号平台,今天发了篇关于何冰的文章……” 她没有看过完整的原作,但她看见过画布下露出的一角,还有调色板上的颜色,她看过他从前的每一幅画,了解他的笔触,他的意象和具象,他的浪漫与情怀。 林悠几乎是用哭腔说的这三个字,“对不起。” 该有的心理挣扎,在打开门之前,他已经解数使尽。现在的他很平静。 “没事。他刚入行的时候也老干这种缺德事,拼拼凑凑,这里抄一点,那里摘一段,拾人牙慧,再落款自己的名字,没多少东西是自己的。比起画家,他更像是裁缝。” 那时的何冰便发了疯的想出名,他确实做到了,但即便混到了现今的身份地位,也丝毫不改旧时劣迹。 訾岳庭叹了口气,“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这样她才会有提防之心。 做艺术和其他行业没什么不同,同行里一样会有宵小之徒。 事情已经发生,后悔是无用药,但林悠不愿认这个亏,更不想他受委屈。 “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补救这件事?” 其实整个下午,訾岳庭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有何冰的名气在前,注定了他的画不会再有太大的水花,甚至可能会被别有用心的引战者挑起事端,借两幅画展出的时间差反扣帽子,大做文章。 不发声,是忍气吞声,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发了声,麻烦自找上门。那将会是一场全然与艺术无关的舆论战,口水战。而且很可能,他根本得不到应有的“回应”,对他的负面影响会远大于正面的。 他了解何冰。他既然决定这样做了,就咬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个窃贼。因为一旦他承认了,就等于毁掉了自己的前途和饭碗。 他考虑了所有现实因素,最后做出的决定,始终是听从自己的内心。 这些年他在圈中低调内敛,与世无争,但不代表他是会忍气吞声的人。 人不敬我,我何敬人?正因没什么好失去的,所以他才想要争取一回。 “画展开幕后,我会找评论圈的朋友帮忙写一篇反击的文章。可能不会改变什么,但这是我的态度。” 当然,这还不是全部,捍卫创作的战线很长,他需要背水一战。 訾岳庭略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很遗憾,要让你提前看见它了。” 画室正中央,白色的遮光布堆叠在地,已干透的油画完整曝露在空气中。 忧郁的浪漫。这是林悠第一眼感受到的东西。 天是青的,草是青的,白裙少女迷失在水气氤氲的绿草中,柔软的身形罩染着一层淡紫色的柔光。用色没有强烈的冲突,人与景没有分明的界限,画面松弛,意境惬然。 洛可可、印象主义、古典学院派……似乎都在这幅油画有迹可循。他致敬了古典,致敬了他的学院时期,大约也致敬了自己的青春记忆。 而除去诗意与唯美,这幅画里,也藏着他最深沉的孤独。 当她走近时,很快有了新发现。 女孩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小巧别致的银色戒指,和整幅画面的朦胧质感不同,那只戒指更像是后勾勒上去的,与底面的颜色并不完全融合。 这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一幅美好的愿景。 因为他原打算在画展上求婚。 林悠不敢触碰画布,保持着欣赏的距离,在观察白炽灯下的油彩色。 “这个戒指,很好看,但有点突兀。” 訾岳庭承认,“因为它是后面画上去的。” 他和她说了一些技法上的细节,“通常我会在表面触干的画布上涂一层稀释过的亚麻油,一般是四份稀释剂配一份静油,这是一个传统并且古老的油画技法,叫做oiling out,中文叫……它好像没有中文名字。” 两层颜料附属的油层不一样,所以看起来有不融合的感觉。 但这也正是这幅画的重点。 林悠问他,“你什么时候决定把它画上去的?” 訾岳庭答,“从北川回来。” “可你去过不止一次北川。” “是。”他莞尔,“第一次去,我带回来了画上的女孩,第二次,我带回来了这只戒指。” 上帝其实很慷慨。 细水长流,一样是浪漫。 “上学的时候,教授们常说,我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其实我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又或是想抵达什么样的终点。” 訾岳庭坐回到平时作画用的那只高脚凳上,看着画布,平缓地叙述,“ 分卷阅读188 开始的时候我很明确,因为除了画画,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所以我告诉自己,人生只做好这一件事就够了。” “……但那样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不可能孤立自己,永远只呆在这个世界里。我不想做个疯子。” 他不可避免地和所有人一样,深陷于那些世俗的,虚无的,累赘的,自欺欺人的凡尘事中。 他也许不像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整日被焦虑蚕食,他的压力并不来自于事业,而是很单纯的在于如何实现自我的价值。 “我去阿坝,不是为了找什么宝藏。我只是想知道,除了画画,我还能做什么,对这个世界而言,我的价值是什么。” 訾岳庭转而望向她,“这幅画展出后,我们的生活可能会不太平静。但无论外界怎么说,对我而言,这就是我最好的作品。你认可它,就够了。” 76. 负重 与何冰的舆论战让人精疲力竭, 訾岳庭早有预期,这件事的曝光必然不会带给他任何正面的影响,但却低估了它带来的负面内耗。 抨击文章刊载后,网络上便涌现了众多水军一面倒地支持何冰, 加上业内对“抄袭”的界定并没有统一的体量标准, 事件的热度只得到了小范围内的曝光。 艺术圈中, 不予置评的中立者居多, 但訾岳庭也得到了不少同行的声援。圈中不耻何冰创作行径的人亦有不少, 只不过敢站出来正面较量的寥寥无几。加之近年来洗脑式的饭圈文化侵蚀, 何冰在社媒上也有一群无知无智的追随者们, 他们深深迷恋于何冰所营造和包装出来的艺术家人设, 并第一时间高举键盘捍卫他们的“偶像”。 用他们最擅长玩的文字游戏, 诡辩, 制造伪逻辑,偷换概念, 颠倒是非黑白。 诸如此蝗虫之辈,不足挂齿。 真正让訾岳庭困扰煎熬的, 已不再是这件事情的本质。他身边包围了太多烦杂喧嚣的声音, 精神负重直接影响到了他的意志,以及创作心态。 他步入了某种混沌,如同十年前的逆境重演。 谁不是头顶千斤巨石,用最后的力气,在与这世界抗争。 可糟糕的是,这世界从未改变过。 善良除了感动自己,无法撼动任何人,甚至会被变本加厉的恶意以对。 而不要脸的人,总能活得比较轻松。 林悠的脾气直, 还曾几次到何冰的画廊要与人理论,当然也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他们是在和商人做较量,和一个会利用社媒,运作资本,并且深谙行业规则的商人做较量。 而筹码仅仅是他们手握的“真理”。 事件在网上吵到最凶的时候,訾崇茂把訾岳庭单独叫回了老宅。老爷子坐在老梨花木藤椅上,说了这么几句话。 “两君子无争,相让故也;一君子一小人无争,有容故也;争者两小人也,有识者奈何自处于小人?世上事,并非每一件都需要争辩。清者自清,坦荡如砥。争辩,是因为尚有野心,有胜心,有欲望。你这么多年画不出一幅像样作品,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段时间已有不少人来探他的口风,想听他表态,但訾崇茂却至始至终未置一词。 对訾岳庭而言,他不仅仅是父亲,更是他的标榜,一直以来崇敬的人。比起父亲的关怀,他更想得到的是一句认可。 “如果不争不辩,小人只会长命百岁。您运气好,没有生在一个功利的世道,可以吃大锅饭,六根清净,但这世界变了。” 訾岳庭自认没到那个境界,可以认“忍”认“输”,也不赞同这是有失体面的争辩。 老爷子心平气和,也不辩什么世道,因为他深知世道是人所无法改变的。人年轻时,总想得太宽太阔,满腔愤慨,脚不着地,总以为世界只对他一人不公平。 訾崇茂知道儿子是个什么脾性,看着温,实际扔个石子儿就沸了,最吃的就是激将法。 “画展我去看了。还是十年前的水平,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你就是太聪明了,知道市场喜欢什么样风格,会追捧什么人,费劲心力想着迎合它,最后就成了四不像。” 訾岳庭也不甘示弱,“你总要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我承认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我的画不行,是我的问题。别人拿了我的画,是他的问题。这是两码事。” “我从没说过你的画不行。你的问题,是你没有认清自己想要什么。你遇到个让你心动的女孩,为她画了一幅画,最单纯的动机,所以画出了最纯粹的作品。但你打算一辈子就靠这种灵感续命?你还有几年的创作生涯,还剩多少名气,你想过吗?” 訾崇茂的话,每一句都戳在他的怯懦上。他无可否认,无法作答,也无法面对。 于是他自暴自弃道:“我没打算画一 分卷阅读189 辈子画,也清楚自己成不了‘家’,灵感到头了,那就到头了吧。人生不是只有这一件事。” 老爷子拧起了眉头,“你说这话是在跟谁过不去?从小,我没有强迫你拿笔,是你自己要画画的。” 訾岳庭点头答:“是我选错了路。我自尊心强,不想给您丢脸。訾崇茂是大艺术家,儿子不会画画,说出去丢人。您太优秀,我一辈子都赶不上。” 訾崇茂不愿与他争论,一句话定性,“阿基里斯与龟的故事,以前你总是挂嘴边,但你心里根本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人不可能超越艺术的。你还是在追名逐利,还是想取悦大众,赢了这场仗,你能得到什么?一句道歉,还是一片喝彩?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结果是什么。结果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自此往后,你还是拿不出一幅好作品。” 这场争论,自然没有赢家。 画展仓促收尾,生活里的原定计划都被搁置。 经过了三个月撕扯,深陷舆论的漩涡,最终,訾岳庭决定退出这场无休止的骂战。 并不是因为他认了忍了,亦或是认同了訾崇茂的话,而是因为林悠怀孕了。 这个孩子,是意外的礼物。 世俗纷争劳心费神,长期陷于低沉情绪,对身体不好,对孩子更不好。 与其浪费时间与小人周旋,人生,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们去解决。 除此之外,訾岳庭还做出了一个决定。 周末,他带林悠去了趟市区的老房子。 里面的陈设一切如旧,但早已失去了生活的痕迹,客厅白墙上画框的痕迹和窗外的冬日一般灰蒙褪色。 “我爸有一笔信托基金,用来资助青年艺术家创业,我有权申请借用,但我不打算动它。” 訾岳庭从逆光中转身,“所以我打算把这房子买了,开一家画廊,已经委托给中介去找卖家了。” 林悠不明白他做这个决定的用意。 “我想过了,靠画画过一辈子,不太现实。如果画卖不出去,就只能坐吃山空。这是最难走的一条路,只适合一个人走,而不是两个人,三个人……” 求婚的戒指他早就为她戴上了,领证的日子也约好了。 他其实只差这一步,做一个决定。 訾岳庭走到林悠面前,如释重负道:“我爸说的对,我是个凡俗人,还有欲望。带着这份心去做艺术,永远不会有什么成绩。其实画不出画,也没什么,承认自己没有才华,没有天赋,也能活得轻松些,专心生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了。” 他决定封笔。 这场对话来得很突然。 林悠不知道这个念头他酝酿了有多久,是突然萌生,亦或是已沉积多年。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訾岳庭答:“今天。” 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做不到轻松。 为什么?因为他的心里一直压着一块秤砣,日复日,锈迹斑斑,愈加沉甸。 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依旧没有作品,没有名气,没有达成任何人的期许。 更糟的是,他没有灵感。 他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了。 这块秤砣,从他懂事开始便一直压在他身上,哪怕是这十年的创作空白期,他也没有一刻将它卸下。 几十年,他一直过着这种无法喘息的生活。负重太久,人会倦会累,会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意义。 只是他始终做不到放下这一切。 于是他看向枕边,看着林悠。从前无数坚持的理由,都在这个瞬间消逝如烟波缥缈。 他有妻子,有孩子,他即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应该自己放个假,没有负担地去迎接新生活。 其实他早就该放弃,是她最后给了他一次做梦的机会。 从前,画画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情。 现在,是她。 封笔,不需要什么正式宣言,画画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情,说放弃也就放弃了,无需和任何人交代,只除了林悠之外。 家里的画室被改成了阳光房,所有东西都挪到了仓库里,落锁封存。 林悠心里深处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又不忍心再给他施加压力。 从前,她只看到一幅画被挂在墙上受人欣赏时的耀眼,却从不知道这幅画背后的艰辛。 深夜亮着的工作灯,僵硬整晚的背脊,还有一晚上抽不断的烟。每一幅画,都是灵魂消耗品。 放弃,对他而言太可惜。但继续下去,是另一种痛苦。 “四十岁,想成家立业,过得轻松一点,是很正常的想法。等他过够了一日三餐,又会把画笔捡起来的。” 天凉了,老爷子也没什么精神,坐 分卷阅读190 在暖炉旁抄着手,老花镜和报纸叠放在茶桌上,接受日光的沐浴洗礼。 “他是有天份的。如果没有,我一早就让他断了这念想。艺术这个行当,成家成名是要靠运气的,这么多年,就快磨砺出来了,只要再熬熬,再熬熬……” 纵然老爷子没有从言语中透露出责怪,但从接连不断的叹息声以及神情的疲倦,林悠知道,他同样为儿子的决定漏夜担扰。 “他只是一时灰心了。” 林悠向他保证,“爸,你放心,我会让他重新拿起画笔的。” 对老人而言,冬天最是难熬。 林悠拜访老宅不过几日,便有噩耗传来。 天凉了,老爷子白天在院子里浇花受了寒,咳嗽了好几天,充血性心力衰竭,夜里四点多走的,走得很安详,没什么痛苦。享年八十一岁,也算寿终正寝。 訾崇茂离世得突然,没来得及办告别展,也没来得及抱上孙子。 而那场不欢而散的争论,竟成了訾岳庭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锦城美术协会次日发布了讣告,丧礼由訾岳庭操办的。由于事发突然,訾岳庭甚至没有想到通知远在大洋彼岸的肖冉和小檀。 訾崇茂生时才望兼隆,德高望重,在业内声名远扬,门下生不计其数。丧礼足足办了三日,前来殡仪馆的悼念者有近千人之多。 也是在葬礼上,訾岳庭才恍悟,自己这辈子做过最尽职尽孝的一件事,竟然是为父亲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同一套肃穆的黑西装,他穿了三天。这三天,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披麻戴孝站在门厅处,压着眉,与人弯腰握手,接受每一位亲友的悼念。 三天,他没有落泪。不是因为不伤心,而是他想到,从小父亲就不喜欢他掉眼泪。 可他还要怎么坚强?爸爸,妈妈,姐姐,都走了。 十年厄运,至此以他一人的孤独终结。 摆完最后一桌豆腐饭,訾岳庭拖着沉重的肩回到家。电饭煲里温着白粥,是给他留的。 林悠怀孕三个月,除了丧礼的第一天,訾岳庭都没有让她去现场陪他。可哪怕他到家再晚,她都会留灯等他。 訾岳庭脱掉外套,坐在沙发上,失神地在解衬衣领扣。 白天,来了很多人,和他说了很多话,但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脑子是空白的状态,现在也一样。 林悠静悄悄地来到沙发旁,握住他的手。 “我没有爸爸了。” 訾岳庭抬起头,用深陷的眼眶望着她,说:“现在好了,唯一的负重也没有了,我可以轻松地活着了。” 说完这句话,他抱着林悠哭了。 77. 春草 (正文完) “这是岳庭小时候画的, 也是他第一次得奖的画。这个章,是我请国内著名雕刻艺术家用白玉石做的,只可惜他不喜欢国画,去过欧洲之后, 就一心沉浸在西方艺术中, 这个刻章他也很少用……” “这是我带他去巴黎参加画展, 那时候他九岁, 第一次出国, 闹着他妈妈要买一顶画家帽……” 受激素影响, 孕期林悠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白天没有食欲, 无精打采, 到了晚上, 就不停地做噩梦。 有时梦到爸爸, 有时梦到妈妈,还有时会梦见訾崇茂, 梦见北川、小坝……所有离去的人,所有不复存在的地方, 轮番登场。 怀孕前三个月, 她的体重不增反减。 易怒,烦躁,感伤……前二十多年里她所有未发泄的情绪,都在这三个月里倾数迸发。 连訾岳庭也没想到,怀孕对人的影响会有这么大。 她会因为一家店的抄手不好吃而生气,会为了工作上的小事而较劲,会因为早上看的一条社会新闻而郁闷一整天,没由来地掉眼泪。 “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在阿坝的盘山公路上, 迷路了。天太黑,一个转弯,你忘记踩刹车,我们都掉下了山。” 声音突然化作哭腔,“之前在嘎贡遇到的事,我越想越后怕。” 电视里在播几名驴友在川西深处自驾失踪的报道,訾岳庭赶紧换了个台,“好好的怎么想这些。” “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 过去她习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哪怕工作压力再大,也从未受困于焦虑。 但现在,也许是因为怀孕后对他的依赖感越深,她心里变得放不了事情,什么都要跟他说,和他诉苦,分摊忧虑。 她一个人已然无法消化这所有的情绪。 家是最容易产生矛盾的地方,訾岳庭一有空就带她出门散心,但情况并没有多 分卷阅读191 大的缓解。 出于安全考虑,外出坐车,訾岳庭都会让林悠坐在后座,一来是比较舒服,二来也有安全考量。 但林悠不肯,十分固执地要坐在前座。 “万一出车祸了,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我们是去散步,不是去殉情。” 訾岳庭把她安顿在副驾,系好安全带,“别想了。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活到八十岁,糖尿病高血压都得一遍,折腾够了才能走。” 就像有人喝酒了会睡觉,有人喝酒了会撒泼,每个人在孕期的反应也不一样。 而体现在林悠身上的孕期反应,就是眼泪变多了,身心的压力都要靠眼泪释放。 没有婆婆照料,也没有娘家人在身边,大事小事都落由他们两个人操心。 訾岳庭养过孩子,却没有经历过孕育生命的过程,如何照顾孕期的妻子,全靠向身边人取经。 有一回在老宅吃饭,许哲民问起他林悠的情况。 “孕检查了没有?” “查了。” “男孩女孩?” 訾岳庭愣了一下,说:“我们没查那个。” 怀孕这件事,是计划之内,也是计划之外的。他早早就开始戒烟酒,如果不是家中白事来得突然,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办过婚礼。 出于对生命的态度,他们还是去医院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包括基因检测,唐筛等等,以确认孩子的健康。 去拿报告的那一天,訾岳庭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赌徒,而迎接他的,是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赌博。 他不敢揭开骰盅,因为害怕等来最坏的结果。 如果唐筛的结果不好,无形中等于给孩子判了死刑。 那天,訾岳庭是一个人去医院拿的报告,他甚至没敢告诉林悠出结果的事情。 在这之前,訾岳庭做了非常多的功课,也去私下咨询过身边的医生朋友。 当时,医生朋友跟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西方医学有时候是看不见人伦的,他们并没有那种把生命当做生命的态度。” 如果在胚胎时就发现了孩子是畸形儿,理性考量,应该中止妊娠。但在感情上,没有父母能接受得了。 唐氏综合征筛查的结果跟医院检测水平,孩子本身的情况都有关系,概率统计上来说一般都会取平均值,而不是中位数,所以结果不能说是绝对的准确,而是相对的。 生命存在太多的随机性,偶然性。 每一个父母,其实都在赌博。 头一天晚上,林悠是睡不好觉,而他干脆就没睡着。 直到确认过报告上的所有指标都在正常值,一颗心才落定。 许哲民问:“在家吐得厉害吗?” 訾岳庭摇头,“不厉害。” 怀孕之后,林悠食欲不太好,吃什么都没味道,倒没怎么吐过。 “你姐怀孕的时候也这样,头三个月就像个□□桶,情绪波动特别大,我都不敢惹她。三个月之后才开始稳定,然后是孕吐,吐到大约六七个月左右,也就不吐了。” 许哲民说:“你还有得熬。” 是熬不假,但这种熬,是有盼头的。 这样甜蜜的烦恼,也许一辈子他只会经历这一次。訾岳庭对此分外珍惜,并且充满了憧憬。 一直到怀孕八个月,林悠还坚持去上zwnj;班。 马家村案后,林悠受到表彰晋升,调到了市局的经侦支队,工作比较稳定,不像之前在派出所时,出任务比坐班的时间还多。 訾岳庭向系里申请一周只排一节课,剩余的时间都花在了照顾家庭上。 每天送过林悠去上班,他便回家研究菜谱,变着花样做一桌饭,就为了能看她多吃两口。 日子久了,林悠发觉,抛开那些深邃的言谈和艺术家与生俱来的神秘感,他的本质单调到不行。 艺术家也是普通人,要吃饭喝水,与一日三餐为伴。 在外面,他是一本正经的大学教授,艺术评论家,画廊主理人……回家关上门,他便只剩一个身份——丈夫。不仅熟练掌握一切厨房技能,而且任劳任怨,从不打商量,对她的任何要求都会没有底线的妥协。 他也并非是天生这种好脾气。 只不过因为对前段婚姻生活某些片段“记忆犹新”,才不想老调重弹。 林悠看着面前满满一桌菜,孕妈妈需要的营养他都考虑到了,每一道都是用心做的。 她一感动,情绪就失控,眼泪稀里哗啦地就往下掉。 “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你是我媳妇。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分卷阅读192 ” 訾岳庭已经习惯在口袋里揣着手帕,随时随地准备好给她擦眼泪,“等我老了,有得是你照顾我的时候。” 随着肚子慢慢隆起,预产期一天天临近,林悠的情绪也因为行动愈加不便而逐渐稳定了下来。 林悠休了三个月产假在家。訾岳庭无意中发现,她时常一个人站在全身镜前发呆。 所有孕期的女人都会有同样的烦扰,怕自己会变丑衰老,身体变形走样,妊娠纹……等等。 而起因是,有一次洗澡,林悠发现自己胸前起了一片红疹。 害怕林悠在浴室摔倒,从六个月开始,訾岳庭就陪着她洗澡。 担心有什么问题,两人第二天就去了医院。医生说,这是胎毒在女性身上的自然反应。同时,医生还说了一些胎毒可能会产生的影响,包括黑色素沉淀的问题。 从医院回来后,林悠便开始茶不思饭不想,觉得生完孩子后,就只剩下松松垮垮的肚皮和满腰的黑斑,自己的身体再回不到从前。 怀孕初期,她更多担心的是孩子,所以哪怕没有胃口,也逼着自己往胃里塞东西。 现在,预产期在即,知道孩子即将来到这个世界和他们见面,她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 到了九个月,林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胖子,连走路都费劲,体内泌乳素分泌增高,开始涨奶,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她睡不着,訾岳庭也就不能睡,陪她说话,给她热敷,让她能舒服一点。 以前学的哄娃睡觉的歌,现在全都派上了用场。 果然,小家伙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产程比预期整整提前了半个月。 从不规律宫缩开始,林悠在家疼了足足两天。到了第三天,宫缩频率加快到每五分钟一次,訾岳庭赶紧送她去了医院。 林文彬接到通知也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相较于訾岳庭,他比较有经验,在产房外头,林文彬就跟他说了,“你不用进去伴随,因为实际没有什么用。你进去,最多就是保个险,不会顺转剖,也使不上别的劲。” 作为一个过来人,林文彬好心劝告他,“男人看了生孩子,会有阴影。” 这几天,訾岳庭在家基本没怎么睡。到了产房,他更难受,只能在外头焦虑等待,签手术单,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能做。 林悠算得上是很能忍耐的人,平时有什么小病小痛从不喊疼。可就是性格坚韧如她,躺在产房里一样喊得撕心裂肺。 到第二产程的时候,宫缩加快到每分钟疼一次,林悠实在受不了了,抓着訾岳庭说:“我不想生了……不生了,好不好。” 她这么有毅力的一个人,已经疼得失去理智了。 訾岳庭听不下去了,连忙去找医生,要打麻药。 刚怀孕的时候,他们也去看过中医。当时中医就说了,小姑娘太瘦了,骨盆窄,不适合生孩子,少不了要遭罪。 但顺产,是林悠自己的决定。 因为顺产不会留疤,恢复快,她能早点回去工作。而且剖腹产,麻药过劲了,伤口会更疼。 无痛是打在腰上的,会让整个下半身失去痛觉,近乎于半瘫痪的状态。疼痛的强度虽然会减弱,但疼痛的长度会增加,万一麻醉没扎准,可能下辈子都不能走路。 加上林悠之前办案受过伤,腰间盘挫伤,还在恢复期。麻醉师来看了两三回,都不建议打麻药,把风险反复跟訾岳庭说了好几遍。 “如果打不好,可能变成高位截瘫。而且麻药实际只能降低一点点疼痛度,产程变长,受罪的还是大人。” 訾岳庭在那一天里签了很多字,各种各样的单子,医生一直在跟他说,风险,风险,风险。 他也算当过爹的人,也看着身边人接二连三的结婚生子。他可以自己做到不慌不忙,但实际根本不是这样的。 在这一天,他才清楚地认识到,原来自己身上肩负着那么多的责任。 麻醉师来来回回被折腾了四五趟,最后他们还是决定不打麻药,要顺产。 訾岳庭进产房去伴随,所幸的是,孩子很给他面子,生产的过程很顺利,没让妈妈多遭罪。 孩子生下来,被医生送到妈妈的怀里,脐带还没剪,哭起来,嗓门很大,五官全皱在了一起。 然而奇妙的是,孩子睁开眼,看的第一眼居然是爸爸。 黑黑的眼睛,像个外星人。 就在这个瞬间,訾岳庭顿悟了一件事情。 生命,并不是因为他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是因为生命自己想来到这个世界。 从他出生落地的一瞬间,这个生命就不再属于他了。 怀孕期间,盆骨的挤压会让孩子天生自带产瘤。而小家伙的产瘤很大 分卷阅读193 ,脑袋上肿起来一个淤青的大包,足足有7、8公分,护士为了不让他们伤心,悄悄拿了个小帽子给他戴上。 “产瘤不影响健康的,只是头皮水肿,大概一周的时间就会自然吸收掉。” 剪掉脐带后,护士带着訾岳庭去隔壁屋检查孩子,看看四肢到处是否正常,连手指也一根根检查过去,然后列下一个清单。 孕期营养太好,孩子七斤六两,在超重的边缘。 訾岳庭看着清单上整齐的勾列记录,松了一口气。 生命的喜悦,从这一刻开始。 生完孩子,林悠在医院住了一天一夜,就出院回家了。 林文彬把姜玉芬接到了锦城,訾岳庭原本订好了月子中心,但姜玉芬说不行,没这个必要,非要林悠在家坐月子,自己亲自照顾。 訾岳庭迟迟没有决定给儿子取什么名字,但林悠已经给儿子取好了小名,叫闹闹。 因为他实在太闹了。 从前二人世界的时候,家里总是很安静,他们都是喜静不喜闹的人,谁想正正得负,儿子像是有多动症。晚上不睡觉,一个劲地哭闹,好像有心要跟他们作对。 林悠身体恢复后,他们一家三口回了趟老宅,和林文彬一家人一起吃了顿满月饭,也算是了了老爷子生前的念想。 一个月大,闹闹要上户口了,但訾岳庭还是没决定下来给儿子取什么名字。吃过饭,孩子交由汪虹看管着,訾岳庭带着林悠去杜甫草堂转了圈,美其名曰找灵感。 浣花溪畔,春寒料峭,林梢浮动。 竹林下,溪水潭,仅一茅屋作伴。 两人牵着手,享受久违的安静。 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茶室约会,仿若还是昨天。 草堂便是这样一处地方。怀古,观今。 这一趟草堂没白逛,回去后,訾岳庭就有了主意。 ——訾宁郁。 用这个“郁”字,全因他在草堂看到了一句诗。 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 林悠想到他从前画上的落款,是否也有特别的由来。 她曾在网上搜索过“渊渟”这个词的字面含义,是喻人品德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 而訾岳庭告诉她:“其实还有一个意思。” “渊渟岳峙,这四个字,倒过来念。” 林悠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是他的名字。 两人偶尔也会坐下来,聊聊关于闹闹的未来。 父母对孩子未知的这种情感,会伴随孩子的一生。 人生中,未知的变数太多。你永远不知道未来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会走一条怎样的路。 而落到更实际的问题是——“你想不想让他画画?” 这个问题,訾岳庭思考过。 站在父母的立场,当然希望孩子能过得轻松快活些。画画这条路,太苦了,他走过,所以更知其中艰辛。 可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还是会走同样的路。 “我七岁开始学画,并不是因为想要追随我爸的脚步。只是恰好,我也喜欢画画而已。我热爱艺术,并愿意为此付出一生。” 訾岳庭看着摇篮里天真无辜在吃手的闹闹,说:“如果他找到了他热爱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新画廊选址在一座静谧幽深的老宅院,背靠文殊院,闹中取静。 临街挂了块极不起眼的灰石牌匾——Spring Gallery。 而此Spring并非彼Spring。 穿过栽满齐腰高的矮竹庭院,正中天井摆着一座用小便池做的喷水池,上面签有R.Mutt 1917的字样。一目了然,画廊的主人要将对杜尚的个人崇拜进行到底。 “我希望我的收藏能够选择顾客,而不是让顾客来选择我的收藏。” 这便是他办画廊的初衷。 不同于二十世纪初的艺术家们抱团取暖,当今的艺术家也好,收藏家也罢,都只能单打独斗。 相较于炒卖艺术品,訾岳庭更愿意将这间画廊变成他人生的展厅,一个能够抛开生活的焦虑,回归自我的地方。 有没有人欣赏,又是否有观众,都已不再重要。 一天下午,一位留法的收藏家怀着窥探之心,不经意走进了这间画廊。 奇怪的是,他发现这里所有的画,只有陈列,而没有价码。 他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竹林的剪影,画廊的工作人员并没有来阻止他。 他很好奇,在这样的地段,开一间这样默默无声的画廊,究竟靠什么盈利。 “我能冒昧问一下这幅画的价格吗?” 收 分卷阅读194 藏家驻足在一幅布面油画前。这幅画被藏在了画廊的最深处,却丝毫不影响它的清颖脱俗。 因为他从这幅画中看到了孤独。 工作人员细声解释,“先生,不好意思,这幅画是我们老板的私藏,不对外出售的。” 收藏家继而在打量右下角简言两语的标签,好奇愈深,“这幅画有没有中文名字,它就叫做「Iris」?” 工作人员垂足思索,似乎碰到了难题。收藏家也不打算继续刁难她。看她的模样打扮,就像是附近美术学院过来兼职的学生。 自然她也不会认出,面前这位打扮朴素甚至有一些邋遢的法籍华裔,是当代艺术圈中著名的画家经理人。 整间画廊,有上百幅藏品,却恰恰是这幅画,触发了他对艺术市场敏锐的洞察力。 观望着一切的訾岳庭从左胸手巾袋中拿出钢笔,将这幅画的中文名字写在了名片的背面,留在画廊的讯息台上,随后不动声色地离场。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艺术的交流,应当是优雅且真诚的。 收藏家对于自己意外挖到的宝藏恋恋不舍,他没有错漏画廊的每一个细节,当然也没有错漏掉那张名片。 脚将要迈离画廊的前夕,他拿起了问询台上的名片,翻到背面。 上面写了五个字。 「荒庭春草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