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都知道我会当皇帝》 1 《全天下都知道我会当皇帝》作者:长恨歌行 文案: “仁宗孝昭皇帝,讳元询,太宗长子也。母仁孝文皇后……”——《周书·仁宗本纪》 仁宗本纪男主角,职业为皇帝的祁元询应该是个当之无愧的人生赢家——毕竟,史书就是盖棺定论嘛! 作为一个拥有美谥的皇帝,祁元询应当死而无憾。 但是问题是,现在的祁元询,是个年方十四岁的少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不是他的子孙后代,也不是命文人编纂前朝史书的新朝帝王,而是大周的开国皇帝、他的皇祖父宣武帝。 被天空上突然出现的、全天下都能看到的光幕剧透了一脸的祁元询一点都不开心。 宣武二十五年,太子大伯薨逝,一众年长就藩皇子龙争虎斗后,太子长子坐收渔翁之利,已被册立为皇太孙。 问:他爹一个藩王,他一个藩王之子,在什么情况下,能在继承人已经确定之后相继成为皇帝呢? 明明只是普通地进宫、普通地参加宣武二十六年开年宫宴的祁元询:我太难了! ps:男主会娶妻,但是没有感情戏份,所以定了无cp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直播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元询 ┃ 配角:宣武帝等 ┃ 其它:按照正常方式苟到最后当皇帝实在太难了! 一句话简介:全天下都看得见史书的剧透! 立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第1章 第一章 宫宴 宣武二十六年春,正月初一,奉天殿大宴。 按制,“大飨”之时,开宴、皇帝出座、进膳、进酒等一系列过程,都是要奏乐献舞的,在这样的宴会上,与宴群臣正经能吃东西的时候其实是不多的。 赵王世子祁元询坐在席上,愉快地享用着美食,除了献酒祝词拜舞的时候,他的手就没停过。 天子宣武帝对自己的儿孙们向来宠命优渥,奉天殿大宴,御座东边首位是皇太子座,皇太子之后,是诸王按顺序东西相向的坐席,再之后,才是四品以上有资格入奉天殿的文武百官的位置。 至于品阶在五品之下的百官,这一天的天子赐宴,他们只能坐在东西庑,连奉天殿的边都摸不到。 祁元询是赵王世子,天子的孙儿,这日的大宴,他的位置便在皇储与一众未就藩的叔叔们之后。 这个位次,可以说深得祁元询之心,让他像太孙堂兄一样坐得那么靠前,他可受不住。 况且,近日京中妖氛弥漫,前段时间发生的异事现在还没个头绪,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有丝毫出风头的可能。 去岁四月,祁元询的太子大伯薨逝,八月,太子下葬后,不仅原本就被贬斥的秦王二伯没回封地,晋王三伯、他爹赵王以及一些已经就藩的王叔都回来了。 不过他爹是带着刚到封地就藩没多久的十三叔代王回京的,动作比几个伯王、叔王要慢,好歹避过了皇祖父第一回 发邪火的时候。 几番龙争虎斗,最后储位还是落到了先太子之子、他的太孙堂兄身上。 祁元询对皇位没什么想法。 太子大伯在的时候,对他们这几个奉诏在京师就学的强藩世子与年长郡王,素来关怀备至,节礼相赠是从不落下的,就连太子的几个儿子,与他们相处的时候,也不摆架子。 就算是摆姿态,太子也真切做出了大伯的态度。 太子长子早夭,次子元詝便是实际上的太子长子。 太子长子在其父之后为皇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天经地义的。 不像祁元询一样万事不放在心上的年长诸王就不一样了,从来是父死子继,哪里有什么爷死孙立的? 九月,册立太孙并祭告太庙后,过了几日,天子的寿辰天寿圣节过后,诸王就陆续还国了。 祁元询少时就入京师读书了,和父亲的感情颇有些生疏,更何况他前几年生了一场病,识破了胎中之谜,成功觉醒了前世记忆,就更不是依赖亲长的孩子了。 父王离京,他倒不怎么失落,倒是京中发生异事的时候,他遗憾父王为何不在,否则的话,京中妖氛渐起之时,他们赵王府就能更好地做出应对了。 说到京中的异事,是去年年底闰十二月,天降异象开始的。 庚寅日,有太星赤色尾迹有光,光行三丈余炸散,至此时,天象还算寻常。 可是此象过后,天空忽然出现了第二轮月亮! 京师举城哗然,等到那第二轮月亮逐渐变化形态,成了不论白日还是黑夜都能见到的光幕,还显出字来之后,就更令民心浮动了。 光幕上文字行述似史书,又似后人记述,常有变化,或有某人生平大事,或概述谁人生平,或记某年大事件,不一而足。 最让人震惊的,便是光幕显字当夜,便有文字将之后的事情显示出来了,其上有文字显“壬辰户部尚书赵勉有罪下狱”、“甲午免翰林院学士刘三吾官”、“是月刑部尚书杨靖逮一武官……上嘉叹曰……”等语,都是数日后的事情,并用文字明明白白地记载了! 而之后发生的事,更是准确地和这文字记载对上了! 京师之人无不惶恐,尤其是有姓名出现在光幕上,更易被透露命运的文武百官,更是惊惶。 任何人,就算从文字记载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轨迹,也绝对不会束手待毙。 所以,数日之后,对于光幕及上记文字的初步研究就有了结论。 消息没传到外面去,但祁元询是赵王世子、天子亲孙,自然是知道一些内幕的。 光幕上的文字记载,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一开始出现的户部尚书赵勉有罪下狱,原本的光幕上记载的他的死期是“甲辰”日,死因是“伏诛”,结果壬辰日,光幕出现后赵勉如期被下狱后,他当日就自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尽了——身亡,死期与死因都有了改变。 这就意味着,通过提前知晓光幕上记载的文字改变现实,是能够实现的。 能见到光幕的,并不只有京师应天府,至少目前已有消息传来的各地,都能见到光幕。 这么多地方能见到光幕,然而能有光幕显字待遇的,还只有京中的一些大臣。 根据光幕上已显示出生平或大事的各人的信息,宫中大致确定,目前有光幕显示信息的文武朝臣,大致都去过宫城的某几处地点。 光幕出现的时间太短,他们研究得也太少了,纵然这猜测不对,也只能待日后又有新信息收集起来再改进。 祁元询虽在京中,但长居赵王府,纵然入宫,也不会到前朝去,其他藩王世子或郡王也都如此,是以这些日子的光幕信息都并未涉及到他们。 不过,若是朝廷之前的猜测正确,今日宫 2 宴,太孙以降,在京诸王皆已入宫,再加上京师文武百官,光幕上又有新文字的几率很大。 天子宣武帝对子孙是十分厚待,然而对臣僚就堪称严酷了。 国朝屡掀大案,朝臣稍有不慎,便会被打为乱党逆臣。 之前光幕显字,京师朝臣人心浮动,又值“胡狱”余波又起,八月,靖宁侯牵涉胡案被诛,京中风声鹤唳,众臣唯恐又兴刑狱。 有人彼此交通往来,又有人拒绝一切亲故相求,如此行为,皆是为了保命。 如此严峻的形势下,再有光幕显字,广而告之某些人的生平大事,可想而知,如今京师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藩王世子与藩王年长受封郡王的儿子们纵然在京城居住,却也不会牵扯到朝中大事上,纵然天子诸子有许多与勋臣贵戚联络有亲,天子也不允许外朝之事与自己的子孙扯上关系,纵然是姻亲,破家灭门也不会手软,天子诸子与诸孙也不会轻易为此开口求情。 不与朝政扯上关系,光幕显字的内容再怎么令人惊奇,也不过是故事罢了,故而光幕显字,对他们来说只是谈资。 当然,这也是因为事不关己,若是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是谈资,而是恐怖故事了。 今日是宣武二十六年的开年大宴,光幕也不甘寂寞地凑热闹。 按照之前显示的内容,应该主要还是和朝臣有关的记录,可是今日却不同,这光幕文字竟直接剑指天潢贵胄与功臣勋戚了。 “晋恭王……三十一年三月薨,子定王元谆嗣。乾圣初……弟平阳王元讷,幼狠戾,失爱于父。……十二年,帝夺元谆爵,及世子惟正皆为庶人,俾守恭王园,而立元讷为晋王。——《周书·列传第四·诸王》” 看到自己凄惨的未来,皇次孙祁元谆受不了这个委屈。 皇嫡长孙早夭,他就是事实上的皇长孙,自幼长于天子与皇后的膝下,备受宠爱。 他的王位是在皇祖还在世的时候就继承的,凭什么因为他弟弟的陷害而夺他的爵! 史书都载明他是受冤被陷,何以天子不能圣裁? 祁元询先见到二堂兄勃然色变的脸,再看了现场其他人的脸色,最后望向御座与皇太孙座的所在。 不出所料,这二位脸色也不好看,尤其是皇太孙,更显脸色苍白。 宣武为年号,那这乾圣,自然也是年号。 宣武帝之后的皇帝,这一传里未书其名,然而,按照现在的形势,大概率应当是皇太孙吧? 他们这几个年长的皇孙,关系是一贯很好的,想不到,新帝登基之后,元谆堂兄竟然会那么倒霉? 当然,也不一定。 那这个猜测就比较恐怖了。 然而,不管这位乾圣帝是皇太孙,还是哪位皇子藩王,如此行事,都显寡恩。 若乾圣帝是皇太孙,其为人称道的仁善便有所不足,继位之后便显露了真面目,若乾圣帝不是皇太孙,如此对待子侄,亦不是好相与的。 后一种可能里,祁元谆不过宗藩便被如此严加防范,皇太孙如何,尚未可知。 祁元询这么想着,光幕上的文字很快就变换了。 光幕上的文字显现,呈现的时间没有定数,若是数日没有新文字,前一段文字便会保留许久。 这么快速的文字变换,说明今日要显现的文字,不只与祁元谆有关的这一则。 祁元询有预感,今天的光幕文字一定会暴露出很多的信息。 果不其然,之后的光幕文字透露出的信息一个比一个惊人。 如今殿中文武官员,坐涉凉国公蓝玉谋反案被杀的,就有一大半。 若真的按照光幕所载论罪,场上的衮衮诸公,届时能保全项上人头的,便没有几个了。 “二十六年二月,锦衣卫指挥蒋瓛告玉谋反,下吏鞫讯……狱具,族诛之。列侯以下坐党夷灭者不可胜数……至九月,乃下诏曰:‘蓝贼为乱,谋泄,族诛者万五千人。自今胡党、蓝党概赦不问。’……于是元功宿将相继尽矣。凡列名《逆臣录》者,一公、十三侯、二伯……———《周书·列传第二十》” 罗列了不少人单独的生平后,光幕最后给出了个大总结。 在宣武二十六年二月份开始的大风暴,将会让一万五千人丢失性命,勋臣贵戚被族诛者,有一公十三侯二伯,被牵连的文武百官不计其数。 明明是在燃着炭火的殿内宴饮,百官们却感觉全身发冷,比身处冰天雪地里还冷,所有人,包括宗室诸王在内,都已经全然没有了宴会的心思。 没有谁知道自己或诸多的亲朋故旧的身家性命将会不保之后,还能如此淡然自若。 御座上,皇帝的脸色也不好。 关于这一点,祁元询相当能理解。 无论是前些年的丞相胡惟庸案还是今年将要掀起的凉国公案,理由都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 光幕中“元功宿将相继尽矣”已经道明了原因。 储君幼弱,主少国疑。 纵然是当年经受了多年储君教育的太子大伯,皇帝爷爷都要担心他难以驾驭群臣,何况是还只是个小少年、未经风雨的太孙堂兄呢? 夜愈发深沉,奉天殿大宴也进行到了最后。 撤膳撤案、群臣赞拜毕、乐止后,众人按次序离开奉天殿。 祁元询以为这就是最后了,想不到,光幕上的文字,又更新了。 “仁宗敬天体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昭皇帝,讳元询,太宗长子也。母仁孝文皇后……太宗举兵,世子守北平,善拊士卒,以万人拒李景隆五十万众,城赖以全。…… 赞曰:当靖难师起,仁宗以世子居守,全城济师。其后太宗乘舆,岁出北征,东宫监国,朝无废事……用人行政,善不胜书……使天假之年,涵濡休养,德化之盛,岂不与文、景比隆哉。” 同名同姓同一个人的祁元询:怎么还有我的事??? 词都是好词,庙号也是好庙号,可问题是,他只是一个藩王世子啊! 什么仁宗,什么靖难,什么太宗,什么与文景比隆,这一个个词,在祁元询看来,不是夸赞,而是他的催命符啊! 一瞬间万众瞩目的祁元询,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芒刺在背”。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是有历史原型的,但是后文有部分设定是不一样的,毕竟都有光幕剧透了,还能指望这走向正常嘛2333 所以干脆就直接架空了一个朝代了。 但是取名太难了,所有看到熟悉的名字大家不要惊讶[狗头doge] 这个开局,真的是我家崽里开局最不友好的一个了,真·送命局。 第2章 第二章 危机 赵王世子祁元询,大周天子皇第四孙,未来的仁宗皇帝,面临着 3 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参加宫宴回赵王府的当晚,赵王府便被控制住了,阖府上下,不能出入。 纵然正值元月,不必进学,天子还特意下诏告谕诸皇子皇孙,近来京城多事,人心浮动,特准各人在府中读书,不必走动,这也改变不了祁元询失去了人身自由的事实。 如果祁元询是个正常的皇孙,纵然他是赵王世子,没有经过历练,面对如此情况,也会惊慌失措。 但是他不仅是光幕史书盖章的未来皇帝,还是一个觉醒了前世记忆的穿越者! 所以当光幕中的文字显现出他的生平之后,他就开始想法子为自己寻找生路了。 皇爷爷偏爱东宫一脉不假,但也不至于说对自己其他的子孙弃若敝履。 要祁元询说,他的皇爷爷对自己的子孙后代可以说是厚爱了。 宗室爵位分藩王、郡王、镇国将军等,有六品八级,每级皆有岁禄,宗室中爵位最低的从六品奉国中尉也有岁禄二百石——要知道,正一品大员的月俸也才87石而已——不是寻常朝臣可以比拟的。 奉国中尉都是宣武帝的几世孙往下了啊! 宣武帝连血脉如此疏远的后代都考虑到了,更别说祁元询是宣武帝的亲孙子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太孙是宣武帝择定的储君不假,但宣武帝会只因为史书记载他儿子赵王未来会成为庙号太宗的皇帝、他孙子未来会成为庙号仁宗的皇帝,就把他们这一脉全杀了吗? 祁元询百分之百能肯定——绝对不可能! 更何况,光幕所显示的史书对祁元询的评价皆是溢美之词,他的庙号,也绝对是明君专属的好庙号。 这个世界的发展,和祁元询穿越前世界的发展,有部分是重合的。 在隋唐之前,帝王的庙号不是轻易能有的,谥号才是每个皇帝都会拥有的身后评价。 可是隋唐之后,几乎每个皇帝都能拥有庙号,谥号更是字数泛滥。 所以唐宋之后,评价帝王品行,就已经是不看谥号看庙号了。 仁宗一号,在庙号之中,堪称是上等的好庙号。 祖有功而宗有德,除却开国之君外,其余君主的庙号,遵循礼制的话,就只能是“宗”——当然,不遵循谥法,一朝有好几个“祖”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皇家脸皮厚,议定谥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 仁宗为庙号,说明未来他这个皇帝很得人心。 皇爷爷很看重礼制,重视嫡长没有错,但是既然父王与他未来也都是为后人所称道的明君,在太孙之立本来就有阻力的情况下,贸然对他们下手,对国朝未来的发展,未必有好处。 只不过,天子宣武帝不下手,不代表祁元询没有别的危险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太孙堂兄。 年长的藩王世子与郡王虽然入京师进学,与太孙等东宫子孙相熟交好,但并不代表太孙行事会多么顾念他们。 储君之位,已关乎太孙的身家性命,不论是易储还是登基之后被篡,都意味着太孙一脉很难有好结局。 与性命、与权力相比,兄弟叔侄亲情,就太过可笑了。 根据光幕文字上的简短记载,他的那位父王,未来的庙号是“太宗”,按照一般的情况,国朝的第二代皇帝,庙号一般都是太宗。 靖难一词,说明并非他爹登基正常传位,这样的情况下,庙号为“太宗”,可见他那太孙堂兄的结局不会太好。 被夺帝位,不管生死,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侄子对叔叔,不比兄长对弟弟。 若是太子大伯在,那大周天下自然是稳定,太子大伯薨逝,为了心爱的嫡长子一脉的正统,天子虽然立了太孙,可是无论是太孙还是诸王,心都没有安稳下来。 太子有容纳下诸位弟弟的魄力,太孙对诸位叔叔的态度,估计就像祁元询在宫宴当日,于奉天殿中受万众瞩目时的状态一样吧,当真是如芒在背。 只要各地的藩王还存在,那太孙就不可能放下心。 藩王们没有谋篡的表现,都已经让太孙有所防备了,更何况,光幕文字上可是清清楚楚地显示,赵王系将会取代东宫系,日后成为大周的主人啊! 藩王们都是宣武帝的子孙,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都过得好,而换了太孙,想法自然与宣武帝不同。 祁元询这些日子的一切行动都很小心。 自光幕异事再度出现后,原本渐渐被废弃的锦衣卫又开始了大规模活动。 宣武帝是他亲祖父,就算府中有锦衣卫,祁元询也相信他们只是监视,不会做什么多余的动作。 但是,还是要提防有心人。 祁元询困居赵王府,他的赵王爹本来就没在京中留什么人马,消息来源本就少,如今闭府后,更是闭塞。 他现在没有消息来源,最希望的,就是天上的光幕能再度更新。 就算光幕给出的信息是朝中官员被论罪等诸事,与他无关,也好过于如今还在光幕上显示着的“仁宗孝昭皇帝,讳元询,太宗长子也”。 这简直就是他的催命符啊! 就算太孙没有杀心,一直看着这些,也难保不会动怒,至于有心人会不会刻意在太孙耳边撺掇,那就更不用说了。 每个皇子皇孙的身后,都有着势力,太孙一人身后,是整个东宫系的力量在支持。 纵然太孙不愿意,这些人也要为太孙“排忧解难”,更何况,祁元询是从来不敢去赌人性的。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爹赵王还在封地。 他这个赵王世子,日后能做皇帝,是托了自家老爹的福,也就是说,全靠老爹给力。 他爹不死,除去他一个小小的世子有什么用? 在赵王回京之前,祁元询自忖,自己的性命应当是无忧的。 宫宴后,祁元询在赵王府里画消寒图、看书,消磨了五天的时间,才终于等到天上的光幕换新字。 凉国公蓝玉并其“党徒”的记载有了新变化,不再是二月乙酉日皆坐诛,只记载二月被收押,后续如何,显见皇帝还没有做出决定。 祁元询不是一个普通的藩王世子,以他的眼光来看,凉国公能免死的概率很低,虽然不至于到太阳从西边出来那种地步,但也没好上多少。 天子宣武帝开国后,膝下儿女多与元从勋贵联姻。 祁元询的外祖父就是追封中山王的开国公爵魏国公,顺带一提,他十三叔代王的王妃,就是他娘的妹妹。 先太子的元妃常氏,也是名门贵女,还是凉国公蓝玉的亲甥女,除了甥女是太子妃外,蓝玉还有个女儿,是蜀王的正妃。 总而言之,就是皇家与这些元从勋贵的关系极为亲近,不少人身后的势力是交织在一起的。 任何一件  4 事,都要结合对应的背景来看。 祁元询敢断言,如果太子大伯不死,那光幕上的记载,就绝对不会是他们现在看到的模样。 他爹不会靖难,元从勋贵也不会在“胡狱”之后又死上一批。 要知道,以蓝玉为首的这一帮人,原本就是天子为太子准备的武勋班底。 只不过先太子薨逝了,皇太孙又不是太子的元妃所出,而是侧妃扶正后的嫡子,根本就震慑不了骄矜倨傲、还在军中广收人心的凉国公一系。 太子元妃常氏除了早夭的皇嫡长孙,又不是没有孩子,事实上,当初的功臣元勋们,本来就对储君的人选有不同的意见,立皇子是主流,但是提倡立皇孙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那些勋臣想要拥戴的,是先太子的第三子,元妃常氏所出的正宗嫡孙祁元訢。 皇太孙之立,实际上非常的突然,有许多元从武将当时都被遣离了京师。 就像当年为了皇太子好掌权,宣武帝贬谪了一批臣僚,又杀了一批元从,将要发生的凉国公蓝玉案,不过是旧事重演罢了。 现在光幕上,蓝玉等被收押还未死,只能说明天子还未想好解决办法。 光幕更新后,又有许久没有动静,过了月余,祁元询听说祖父又行调兵,另有一批宿将功臣被召回,主要将兵的便成了宗室强藩,以皇三子晋王与皇四子赵王为首。 这是明晃晃的收权,不过从安排上来看,祖父对他爹的安排路线还没改变,最起码没有因为光幕而心生忌惮,或者说就算因为替太孙担忧的缘故有了忌惮之心,也没准备在这个时候直接将这个才干优越的儿子置之不用。 大周的藩王是有改封的先例的,但是边塞仍有强敌,宗室年长诸王封于北地,兵强马壮,是为天子诸子里的强藩,在没有更好的安排前,不便轻易改封。 根据皇第二孙祁元谆的光幕记载,可以看出宣武年号延续到了宣武三十一年,现今不过是宣武二十六年而已。 天子之前的行动迫切,可以说是担忧自己年迈,不知寿数,可是如今来看,留给天子安排的时间还是有的。 说起来,天子年长的诸子里,比较有实力争夺储位的,主要是三个。 太子死后居长的秦王,年长诸子里极受天子宠爱的晋王,以及能力卓绝的赵王。 当初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道消息,说天子迟迟不能决定储君人选——那时候太孙未立,天子的诸位皇子更受瞩目——是因为想要立晋王,前头却又有秦王挡路,立秦王,虽然符合礼制,却不合天子心意。 说起来,他爹也是运气背。 要是这个光幕出现在太子大伯刚薨逝之后、太孙册立之前,那不就什么难题都没有了嘛! 不过现在,就算天子起意要更易储君,也不会考虑晋王了。 谁让晋王死得早呢! 祁元询默默地为战场上的晋王二伯祈祷,如果各地的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话,那么,相信晋王二伯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看到奉天殿大宴那天的同一轮光幕,希望被预言了死期的二伯不要太暴躁,也不要仗着几年后才薨逝在战场上过于放飞。 当祁元询又看完了十几本书,皇爷爷还赐了几本孤本给他后,四月底,光幕终于又更新了。 那天的天气晴好,祁元询拿着最新到手的孤本在品读,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则不知对他们家来说是好还是不好的消息。 这是一份册文诏书,根据光幕附上的时间所载,是宣武二十八年颁布的,册封对象是皇第九孙、秦王世子祁元训。 光幕上显示的是诏书全文,不过祁元询相信,大部分人,看的时候只会提取其中的关键要素: “……朕自即位之初,法遵前圣,分王诸子,命尔父樉首王于秦,已有年矣。近以疾薨逝,今尔世子元训年已长成,特命尔袭封为秦王……” 祁元询做了个简单的推理。 已知:今上宣武帝诸子,排行在赵王之前的只有秦、晋二王,现有消息表明,秦王将于宣武二十八年薨逝,晋王将于宣武三十一年薨逝,别说活过弟弟了,连老爷子都没活过! 造成影响:届时皇子中,最年长者,只剩下皇四子赵王,也就是他这位未来史书上的仁宗皇帝的太宗爹! 结论:如果老爷子被说动要废太孙、立太子的话,连理由都不用找,因为到宣武三十一年,最年长的皇子就是赵王! 看起来是连老天都在帮他爹的样子,但是,如果老爷子铁了心不换储君的话,这不就代表着,二伯、三伯不可能再替他爹分担压力,他爹要独自面对东宫一系的攻势? 祁元询:我累了。我只是个藩王世子而已,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开局修罗场,但是不会开局就被宰的啦,崽崽只是个王府世子,不是直面危机的主力啦,莫慌,他还能苟一波! * 关于要史书走向要被杀的勋贵群体,这一批是第二拨,天子为太子准备的武将班底,然鹅,太子死了,太孙没能力掌控,天子干脆自己下手肃清了。 人物原型老朱家的话,朱允炆不是很算正经嫡孙,他弟朱允熥才是,因为朱允炆他娘是侧妃扶正,朱允熥的娘才是太子的元配太子妃常氏。 之前写文的时候看到过一个说法,这批勋贵更愿意支持和他们有血缘或利益关系的朱允熥,朱允炆的母族吕家家世不显,他娘吕妃的爹只是个普通文官,好像还没儿子,朝中没有支持他的外戚力量。 不过这一点在他祖父那里算他的加分项也不一定呢。 第3章 第三章 决心 夏日炎炎,暑气灼人,祁元询提前结束了射艺的习练,梳洗了一番,到书斋练字。 京师赵王府的规制,和封地所在的北平赵王府有所不同。 北平的赵王府,依前朝皇城基改造而成,在祁元询的记忆里,很是气派。 京师赵王府与之相比,大体上差不离——毕竟王府建造的规章典仪在那里——却多了几分江南之地的柔和。 王府的主人赵王夫妇不常住,祁元询虽不住王府主院,但他那一方院子,布置得自然很用心,书房则是他布置得最用心的地方。 书斋藏书很多,都是他凭兴趣收集的,书房里还置了一方榻,若是看书累了,在书斋小憩一番,也很方便。 他正练着字,便听到门外伺候他的下人禀报:“世子,徐佥事来访。” 祁元询放下笔,起身便要出门:“知道了,我要在明德堂见舅舅,你带人去准备。” 祁元询不住王府正院,但正经理事的时候,可能会需要在正堂见客,府上的人安排待客事宜的时候已经很习惯了。 被称为“俆佥事”的人是祁元询的舅舅,不算夭折的  5 孩子,他的外公有三个儿子,这位“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徐增寿是和他们家关系最好的一个。 祁元询是很怕热的,特意吩咐下人好好布置明德堂,是让他们多放几盆冰。 徐增寿进门的时候,长吁一声:“世子殿下你可真会享受啊!” 祁元询朝他一笑:“舅舅说笑了,我就是怕热,您还不知道我嘛。对了,还没恭喜舅舅进都督佥事呢!” 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是正二品,当得一句位高权重。 这在寻常人看来,已经是一辈子的终点了,但对开国公爵魏国公嫡子来说,不过是他在勋卫职后,一个比较好的起点而已。 徐增寿摆摆手:“这都是陛下厚爱,我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嘛!” 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问题,和祁元询这舅舅一起成为都督佥事的,还有故曹国公之子、故西平侯之子。 说白了,就是勋贵二代,而且,还都是比较入天子眼的勋贵二代。 徐增寿是本月刚升的官,甚至旨意颁布没几天。 虽然前几日王府也解了禁,又能自由出入——只是众皇孙依旧得在家读书,并未接到进宫的旨意——可是到目前为止,上门拜访的客人,就只有他舅舅一个。 如此看来,他舅对他们家真可谓情谊深厚。 舅甥二人闲聊了几句,徐增寿送了祁元询一些他收集的有趣玩意儿并一些书,告知了祁元询他爹赵王几个月后应当会上京后,又邀他出去逛逛。 祁元询:懂了,爷爷。 是的,以祁元询对他舅的了解,他舅本人不可能自作主张,在形势尴尬的现在邀他逛京城的。 能让他舅放心邀请他,并且以他踏出赵王府作为他们家并没有特别受忌惮的证明,这多半是他家爷爷的主意。 所以,他舅的邀请,在祁元询看来,是他爷爷变相向他做出保证:不用那么风声鹤唳,你爹都没上京,你怕个什么? 老爷子治国手段严厉,甚至堪称严苛,但那是对寻常官吏,他们这些龙子凤孙,又是不一样的。 宗室诸王里,打杀甚至虐杀他人的,也不是没有。 比如他秦王二伯,喜欢美人,让手下给他去江南找,这没什么,偏偏喜欢在找之前自己画幅画儿,让人家照着他随机画出来的美人脸找。 美人好找,但是标准这么奇葩,任务是轻易完成不了的。 完成不了任务的,轻则挖膝盖骨,重则当场打死,总结起来,就一个字——惨。 像他二伯一样行事出格的叔伯们,他们家还有一堆,收敛一点的老爷子当没发现,过分了的,也顶多是挨骂挨罚了事。 十叔鲁王去得早,老爷子觉得这儿子行事荒诞,给的谥号是“荒”。 但是鲁王的荒唐,不是因为他干出了什么鱼肉百姓的事,而是因为祁元询这位礼贤下士、精通琴棋书画的天才叔叔有个不良爱好——喜欢炼丹、服丹,年纪轻轻吃丹药把自己吃垮了双目失明还不算,还继续吃,最终病入膏肓、提前把自己作死。 对于宣武帝来说,只要不是蠢到自己作死,儿孙们行事“稍微”放纵些,都可以,他还能教嘛! 作为一个有着端正三观的穿越者皇孙,祁元询给老爷子贴的标签是这样的:大周驰名双标。 宣武帝的双标,现在就是祁元询的护身符。 老祁家的人,宣武帝自己说得,别人说不得。 他们家的支柱是他爹,他爹赵王都没回京,天子封闭了赵王府,某种程度上也算保护他,外界的舆论如果不是特别友好的话,呵,他大概知道老爷子会怎么炸了。 他的小舅之所以敢登门,想必也有老爷子给出的暗示在。 既然如此,祁元询欣然应了舅父的邀请出门。 他们二人特意换了一身才出门,祁元询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衫,看起来像是个寻常的士子,徐增寿也是差不多的打扮。 京师应天府别的不多,天潢贵胄、功勋外戚多,衣着光鲜、锦帽貂裘的,铁定是贵公子。 祁元询不喜欢招摇过市,出门逛坊市向来是很低调的,况且,这有利于他听到某些别人不敢在他面前说的消息。 都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就是寻常百姓,都比外地的百姓有见识。 这话一点都不假,京中百姓见多了达官显贵,说话的时候,街长里短说完了,便好说些大人物的秘闻。 有些也不算秘闻,只是会让被谈论的人丢脸罢了。 这些消息,不仅这些百姓爱说爱听,祁元询也爱听。 前些年锦衣卫未曾撤除刑狱之职,在鼎盛时期的时候,不管是谁,都更警醒些——这话祁元询是听人讲古的时候,有老人有感而发当初连牢骚都不能乱说的时候说的——现在嘛,就松了。 更何况,天子更多关注的还是文武百官,对于寻常的升斗小民,穷苦人出身的天子,多是存着怜爱之心的。 百姓才是天子的子民,文武官员嘛,就另当别论了。 百姓们对天上的光幕很好奇,但是关心的重点和朝中的文武显然不一样。 “赵王世子要当皇帝,赵王也要当皇帝,这光幕说的,可不就是老天爷说的嘛!” “哎呀,老天爷说的,那这话可得听啊!” 祁元询觉得,太孙堂兄如果有机会微服出宫,听到这些百姓的话怕是要气死。 百姓是很淳朴的,皇位之争,他们都当是争家产。 有觉得老天爷都说了赵王会当皇帝、这得听的,那自然有嫡长制度的拥护者。 “你们就是读书不多!我娃说了,这皇帝封儿子当王啊,就和咱们分家产一样。那什么嫡长制,老大家可不就得多分嘛!其他家都已经分好了,老天爷还让他们去抢,这不厚道啊!” 祁元询和徐增寿一路听来,百姓们倒好,说道这些事只是闲暇之余聊聊,天上的光幕看多了,事情还没街坊邻居家的八卦新鲜。 倒是士人书生们,有许多是观点一边倒的。 祁、徐二人口渴,外边天热,走了一阵子也着实让人烦闷,便找了家酒楼,在二楼的雅座点了壶茶、并点了些糕点,在此歇息。 虽然是雅座,但这家酒楼不过是用几扇屏风将空间隔起来,空间并不是封闭的,并不隔音。 此时离吃午饭还早,二楼雅座这里聚着的,倒有不少是儒生士子,也都是点了茶并一些糕点小菜,在此小聚,或是交流往来。 祁元询和徐增寿都是隐瞒了身份出来的,说话自然注意,而且二人甚少说话,而是听得多。 祁元询对别人怎么看待他和他爹以及堂兄很感兴趣,朝中的都是人老成精的狐狸,百姓又过于淳朴,说什么是什么,引导舆论太容易了,还是掌握了话语权的士子们,比较能代表主 6 流意见。 祁元询已经做好了舆论并不利于他们家的心理准备。 毕竟太孙已立,虽然不符合父死子继的准则,但也符合嫡长继承的原则,更何况,天子养士,不仅是为他自己,还为了先太子。 太子逝后,太孙承继的不仅是东宫系的力量,还有这些年加诸于其父先太子身上的名望。 可是,舆论再怎么不利,也不用一边倒吧? “什么太宗,不过是犯上作乱的悖逆之徒!” “仁宗美谥,这赵王世子若是为君,能当个太平天子,但年寿不永,却是报应了!” “太子太孙皆为正统,赵王庶孽,安敢窥视帝位!” “什么仁宗?太孙自幼贤名远播,远超赵藩庶孽。天子亲加教导,太孙之功业,未曾可知,光凭那光幕上只言片语,怎可断言太孙不如他?依我看,这所谓的史书记载,不过是篡逆之辈为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不是说赵王世子也是端重沉静、闻书则喜的守礼宗室嘛,这天现异象,言赵藩悖逆,他怎么不敢自明心志呢?” 如此言语,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生动地为祁元询演示了,什么叫言语似刀锋。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皇爷爷对他的处理方式那么宽和了。 试想一下,谁家有两个孙子,都谦恭守礼、孝顺亲长——虽然这两个孙子不是同一个爹——老爷子不心疼他们? 爹的事,是孙子可以干预的吗? 老爷子自己都还在想,别人倒管得宽,替他喊打喊杀,要杀了他另一个孙子、另一个儿子去他选定为继承人的孙子那里邀功去了!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些人这么说,还真不怕老爷子生气啊! 越是听到后来,徐增寿越生气,相反,祁元询就越平静。 如今朝上的文臣势力和武将势力,最主要的关联对象都是东宫系,东宫一系作为儒家一直推崇的正统,在这些人中的话语权是相当大的。 这些儒生士子的观点,未必不是别人传输给他们的观点——毕竟,这里是首善之地京师,只会死读书的人,是没有做官的资本的。 祁元询原本是想要做咸鱼的,就算当不了皇帝,当个藩王世子、未来藩王——尤其是本朝的藩王都是有实封封地,在封地上相当于是小国王——也很香啊! 可是,未曾想到,文臣势力竟然欺他家至此! 士人奉正朔,可是,就因为史书记载,他们就准备提前消灭危险,让他们家去死吗?! 他偏不死,还要活得好好的,跟着他的爹,做一个想史书上记载的那样的好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原型老朱家的宗室亲王,做的出格事真的很多。 话说作者小时候也是看过穿越时空的爱恋里那萌萌哒的秦王朱樉的,唉,真实的秦王,就,有点幻灭。喜欢美人的爱好很淳朴,但是这个方式也太…… * 有小天使建议可以早点光幕放出建文帝削藩太狠的黑料,哈哈哈,这几章应该还要等一等,我准备来波大的,虾仁猪心23333333 第4章 第四章 平行 酒楼中士人纷议,言语刺耳,祁元询与徐增寿很快就离开了酒楼。 临走时,徐增寿还愤愤不平,想要派人获取这些人的姓名籍贯等信息。 百姓无知也就罢了,儒生士子,不思为国效力,精诚读书,反倒妄议天家,贬损贵胄,真该论罪惩处! 祁元询却拦住了他。 倒不是他有多宽宏大量,而是这帮人,不见得能好过多久。 天子宣武帝先设仪鸾司,后改置锦衣卫,目的便是为了驾驭群臣。 锦衣卫的职司在一开始“守卫值宿”的基础上扩大许多,本职反倒成了最不起眼的,典诏狱、侦察逮捕他人,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因威胁最大的元功宿将相继凋零,朝野物议又盛,天子才渐渐裁撤了锦衣卫。 可是明面上裁撤,并不代表彻底废弃。 不管是史书记载的前朝还是祁元询记忆中的前世历史,都有诸多的特务机构活跃其间。 汉时的绣衣使者、三国时的校事、五代时的武德司、武德司发展到宋时改为的皇城司、粘杆处等,加上本朝的锦衣卫,其职责多有相似,为帝王刺探情报是顶重要的一条。 若是某些朝代没有类似的机构,也不排除帝王有另外获取情报的途径。 如武周,便是大开告密之门,祁元询记忆中的前世,也有朝廷帝王令各地官员“风闻奏事”,直接使各地官员充当耳目。 祁元询敢保证,很快,这些人谈论的内容,将会出现在天子的案头。 妄议天家,贬损贵胄,大庭广众之下便敢以轻蔑之言称呼赵王为“赵藩庶孽”,谁给他们的胆子? 宣武帝最爱重嫡子嫡孙不错,但是,对其余子嗣也很是厚爱。 天家龃龉是他们祁家自己的事,不是什么人都能置喙的。 换想一下,就是普通人家,有外人随意谈论这家的家事,还用小崽子、小孽畜之类的词语称呼家主的儿子,就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了啊! 祁元询都不用下手,就可以等着看这些人怎么死了。 这一次短暂的出门之后,祁元询就不再出王府了。 他爹赵王还要一阵子就能回京了,到时候,不管是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还是提前做出反制,他都有了主心骨。 他今年才十六岁,没成亲,在政治意义上就是未成年,还是小辈,随意对他出手,那就是坏了规矩。 一众未成婚的堂兄弟里,在政治意义上成年了的,就只有皇太孙——这样的不同,是他天然的政治地位决定的。 不出府,等爹来,并不代表祁元询什么都不做。 他在思考。 在书斋里待着的这些天,祁元询一直在理思路,有时想到重要的东西,还会拿笔记下来。 等到理清思绪后,就会将这些字纸夹在习字的字纸里,放入焚字炉里烧掉。 不论贫贱富贵,学文习字的时候,受到的顶重要的一个教育就是敬惜字纸。 废弃的字纸不能随意丢弃,将这些字纸放入焚字炉是很常见的做法,只要烧得干净,就不用担心别人趁机收集情报,理由就更不用找了。 天上的光幕文字,给出的信息是随机的,指定的对象也是随机的。 也就是说,很难保证光幕下一次给出的信息是什么,对他、他们家有好处还是坏处。 就算光幕给出的文字是夸赞他们的,放到现在,也保不齐会成为他们家的催命符。 就比如那一段《周书·仁宗本纪》不出现的话,他现在身处的形势也不会那么尴尬。 是以,祁元询出门回府后这几日思考,将光幕给出的信息的好坏可能性  7 、造成的后果的可能性都罗列了一遍。 大概是为了不辜负他做出的努力,光幕文字很快又更新了。 祁元询: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最开始放出的这一段,和奉天殿大宴的当晚,出现的文字一般无二。 但是光幕从来没有过重复放出文字的先例。 很快,这段文字就被擦除了——这现象也是之前未有的——逐个逐个出现的方块字,记载的内容与前文全然不同。 “昭成太子元询,太宗文皇帝长子,母仁孝文皇后……宣武口口年薨……” 祁元询深吸一口气,这算什么,给他当场直播预告他的死因嘛?更过分的是,连什么时候死的都不说清楚。 难不成下定决心要弄死他了,还没想好什么时候下手? 只朝他下手没用,他爹照旧会当皇帝啊! 很快,这段文字又被擦除,换上了一段新的文字。 “赵王棣,太祖第四子……宣武三十一年,子元询、元诲、元证入觐,病卒……建文元年……时帝闻棣反,下诏暴其罪,告宗庙,废为庶人……” 祁元询目瞪口呆,这招釜底抽薪太牛了吧! 死得这么悄无声息,他和他弟连个姓名都不能拥有吗? 而且死法是“病卒”什么的,是不是太敷衍了? 没了继承人,再怎么英雄盖世,也会颓废的,碰上这种硬干的情况,他爹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干出了这种破坏潜规则的事,这位建文帝,也别想坐稳皇位。 很快,光幕记载又变。 “赵昭王棣……子恭王元询嗣,靖成三年……” 这条记载里,赵王一系没有继承皇位,但是,继位的也不是现在的太孙。 以祁元询看,前一条记载里的“建文”更像他的太孙堂兄会用的年号,而后面的“靖成”,带着靖难功成的意思,不像是偏向文治、身兼正统的太孙会用的年号。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就代表着,觊觎太孙皇位,并且有能力付诸实践的,远远不只他爹一个嘛! 啧,堂兄还真有点惨呢。 看到了三种不同的未来人生,祁元询已经心如止水了。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这上面记载的内容,到底会不会失真呢! 要知道,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明显有着与这个世界的人不同的见地,超越时代的知识储备,让他思考某些问题的时候,想的方面会更多。 光幕上的史书记载,到底是单纯的只限定于土著祁元询,还是包括穿越者祁元询呢? 有些事啊,就是不能多想。 祁元询只是动念,上面的光幕又换了字。 今天光幕的更新比前阵子加起来都多。 作为上面内容的绝对主角,祁元询有预感,自己又要迎来一阵“引人瞩目”的日子了。 就算他一直安分守己不出门,朝堂上的那些文官,也不见得会放过他。 还不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人拿他做话头! “世祖章皇帝,讳惟秉,太祖三世孙也。太祖生世祖文皇帝,世祖生仁祖昭皇帝,仁祖生帝……——《后周书·世祖本纪》” 这段记载很长,但是只显示了和祁元询有关的内容。 上面大概讲述了世祖皇帝的奋斗史,分支藩王,受到天子一系的针对,祖父暴卒,继承王位的父亲被寻机贬为庶人甚至被流放。 但也是在流放期间,依靠祖父留下来的忠仆,以及父亲的能力,发展出了不弱的势力,在外敌入侵、位于江南之地的京师失守的时候,举兵抗敌,收复失地。 并以太祖之孙、宗室英藩的身份登极践祚,也因为他们这一支并非嫡系,甚至受到天子一系的排斥,所以国号虽为周,但太庙之中所奉的天子,除了太祖皇帝宣武帝之外,都是世祖章皇帝这一系的祖先。 这史书里虽只有寥寥数语,但祁元询看到上面描述的超越时代的火器发明,就知道,这上面记载的,是作为穿越者的他。 虽然这份记载里的他没活到本人自己当皇帝的时候,但是,亲儿子当皇帝,追封自己,也很香啊! 祁元询默默地挺直了身板。 光幕的记载还是可以的,他就说嘛,前头的记载是要放他们家的死因大全还是怎么滴,后头的这份,还是很中肯的。 只不过,不知道光幕的史书收集是根据什么来的,很快,这份记载也消失了,最开始记录他成为仁宗昭皇帝的史书记录又重新出现。 以他穿越者的脑洞来看,光幕的不同史书记载,前提条件都有一定的变化。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某些人做了不同的决定以后,会造成不同的后果,最后影响到全局呢? 他穿越前的世界,有一句调侃的话,叫“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解释不通,穿越时空;脑洞不够,平行宇宙”,光幕记载在同一个人身上快速变更,很显然,是因为这个人身处的环境有变化。 本来之前就有记载变更的例子可以参考,再加上今日的光幕变化,土生土长的人也未必猜不出来。 那样的话,祁元询虽然又一次成为了被光幕宠爱的崽,不同事件线的生平被展示出来,但其他人的注意力,很大可能会另外放在分析不同的背景上。 和对付一个活生生的人比起来,对付未知的灾难要难得多。 最后的《后周书》记载的“京师失守”,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噩耗。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了光幕,人肯定会实时地做出决定的。 所以,这里推测了一下不同的可能: 1.太孙只弄死崽崽的——然后被崽崽他爹反杀; 2.太孙把仨崽都弄死,赵王没有继承人,因此也没有听不懂“勿使朕杀吾叔”这句话潜台词的二愣子,然后,赵王扑街,废为庶人,后续就是其他的藩王继续英勇作战; 3.赵王在靖难过程中运气不好扑街了,合作的另外一位实权王爷得到了最后的好处,崽崽只做藩王,和太孙一系大家互相伤害; 4.全家倒霉,崽崽发挥穿越者光环起家积攒实力,然后老爷子杀武将、和叔叔们内耗又少一波,没有五征大漠的太宗文皇帝,蒙古恢复实力南下,文臣当家的南京朝廷那啥,然后,崽崽他鹅子终于等到天赐良机,在万众期待中重整旧山河。 每种可能,嗯……讲道理,太孙这一脉都挺惨的。 不过没有武将,藩王又被端了,没有抵御外敌的藩王,武将又没培养好,南京朝廷的概率……天,又是一个南北朝哇! 第5章 第五章 功业 世上的聪明人永远比普通人想得要多。 尤其是在京城,这个全天下人才汇聚的地方。 光幕记载一日数变的异象,引起了许多人的警惕。 8 祁元询虽然是主角,但是他的存在感并不强。 对于皇帝和朝堂诸公来说,有效利用光幕透露的未来信息进行某些决断,是非常重要的技能。 皇太孙未来可能会自毁长城、与宗藩对上的可能性,已经是无限大了。 而每一次选择的不同结果,都不利于京师的正统朝廷。 这一点会对太孙造成很大的影响——由正统而来的声望,会受到极大的损伤。 也就是祁元询不愿意出门惹人眼,否则的话,他怕是能亲耳听见街巷之中大变的流言。 太孙以仁孝著称,这“孝”嘛,先太子薨逝,太孙哀毁过甚,无人可以指摘,但这“仁”嘛,现在一看,就见仁见智了。 不同记载里的赵王世子都是同一个人,但为什么,某些记载里是“暴卒”、“病卒”,某些记载里却活得长长久久呢? 要说这和太孙没关系,是没多少人信的。 祁元询是宗室,不是仕途晋身的朝堂衮衮诸公,他们的想法会有不同的地方,但是,某些原则,他相信大家都是一样的。 就像做生意,大家都希望和气生财、守规矩,不希望遇到使阴招的家伙,其他方面也是一样的,某些手段你可以用,但是,底线是轻易不能触碰的。 亲叔叔、亲堂弟都敢下手弄死——关键是,下手的人,一向以仁孝示人,不是名声本就不好的暴戾之人——谁敢保证,不会在背后被他下手? 当今天子,在这个时候,就很矛盾了。 大周的元从勋贵凋零,也就意味着武将集团的力量锐减,大周的军事实力会受到影响。 天子之所以不着急,敢下手,就是因为,他有儿子,有一批被封为藩王、屏卫皇室的能干儿子! 天子分封藩王,是有他的用意在里面的! 朝廷想要安稳,就得有兵马,可是,军权控制在勋贵武将手中,天子又不放心,只能让权柄落到自家人的手中,他才能放心。 所以除了嫡长子出身的先太子之外,其余年长的皇子,受到的教育都偏向于统兵。 嫡长子治国,其余诸子拱卫,这是当今天子宣武帝早早定下的方针。 先太子与诸王确实兄友弟恭,而且个人能力很强,长于治国的同时又并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 有太子在,诸王也不敢生异心。 宣武帝的安排很完美,只有一点没料到——先太子年寿不永,将他的一切布置都打乱了。 太孙比之乃父,不仅在幼年的时候没有接受过完整的继承人教育——毕竟皇嫡长孙八岁的时候才病夭,最开始被作为继承人培养的,并不是当时还只是皇第三孙的太孙——而且过于文弱了。 没有乃父的威望与手腕,太孙对掌有兵权的叔王们,是极度排斥的。 能和堂兄弟们兄友弟恭,并不代表太孙不忌惮皇叔啊! 关于这一点呢,祁元询大概是知道天子是怎么教育的。 毕竟每次有入宫见面,天子都要嘱咐他们兄弟们要相互扶持、嘱咐太孙看顾宗藩亲戚,总而言之一句话,咱们老祁家才是一家人,一定要团结! 太孙的心思不可能瞒过天子,天子常在太孙面前提到宗藩,而太孙在光幕未曾出现之前,常被天子夸赞的一点,就是他顺着天子的心思,说日后定会倚仗诸位皇叔,若有敢言废藩的佞臣,定不相饶。 对于皇爷爷在这一点上显出的天真,即便是本身作为藩王世子的祁元询都觉得可笑。 光幕异象出现后,有感于天下或有动乱的宣武帝,提前再版了《祖训录》。 里头有一条,就是诸王有“合法起兵”的权力。 若是朝廷有奸臣,而天子忠奸不分,那么分封在各地的王爷们就可以领兵讨伐。 也就是说,所谓的“清君侧”、“靖国难”,都是藩王起兵的正当理由。 祁元询简直要为皇爷爷精妙的天才设计鼓掌。 这条目一出,何愁本身就对藩王们忌惮不已的太孙,不将藩王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啊! * 太孙忌惮诸王,是许多人都能感觉到的。 只有幻想着老祁家一家亲的天子,才会觉得自己的后代子嗣,真的是兄友弟恭、叔侄和睦。 光幕关于祁元询的那几条连续变换的记载,就是对天子明晃晃的打脸。 或许天子唯一能从中感到安慰的,就是不管怎么样,肉都是烂在祁家的锅里的,没有像他这些年担心的那样,被哪个开国元从摘了桃子。 而《后周书》这部分的记载,更是证明了,不管怎么样,封建藩王,在这个时期还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与其让《后周书》的记载变为现实,还不如从源头上,将威胁消灭。 本来就经常派勋臣武将、边塞藩王北征的天子,又开始筹划着征北了。 但是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刚派以晋、赵二王为首的藩王儿子们帅军北征,再度用兵,劳师过度,反而不美。 况且,年长的藩王们,已经陆续都在上京的路上了。 七月,秦、晋、赵、吴、齐五王入京,还有几位藩王还在路上。 作为获得光幕记载文字彰显次数第一的名人,祁元询欢迎亲爹回赵王府的时候,被老爹用看不知道什么珍稀生物的眼光看了一通。 赵王的眼神,大概类似于“我家的猪仔儿子这么有出息嘛”这样的。 祁元询并不是很想知道,自己在亲爹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印象。 赵王觉得儿子连续上光幕,在本纪里被史臣夸出花儿来的形象很不真实。 然后,光幕就告诉了他,什么叫做真的像假的似的。 “太宗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讳棣,太祖第四子也……诏:今年以宣武三十五年为纪,明年为永乐元年。建文中更改成法,一复旧制……” ——《周书·太宗本纪》 这一段记载很正常,毕竟曾经出现过的仁宗本纪就已经说明了太宗是谁。 但是,夺位之后改年号,还把前头的年号时间给否认的举动,就真的很神仙。 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才能把侄子治国的这些年限全部否决掉! 祁元询看着亲爹的本纪,大概体会到了,远在封地的亲爹亲娘看到和他有关的仁宗本纪记载时候的心情。 老爷子还在皇位上坐着呢! 不过祁元询觉得老爹还能抢救一波,虽然他起兵造反抢侄子皇位,但是,他能干啊! 更重要的是,老爹的继承人——也就是他,他的继承人——《后周书·世祖本纪》男主角,都是史书盖章的好皇帝,在老爷子那里怎么说也能有加分项。 当然,看到后面一条记载的时候,祁元询就知道,和老爹相比,庙号仁宗的他,显然还是太菜了一点。  9 “皇周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际天极地,罔不臣妾……” “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蕃,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其来朝贡,则以恩礼待之……” 祁元询在心里默默给老爹鼓掌,真是厉害了,我的爹! 作者有话要说:  “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际天极地,罔不臣妾”这一段出自于郑和的《天妃灵应之记》碑文,前头是“皇明”,皇同“煌”,辉煌、盛大、宏大之类的意思,宋朝也称过皇宋——关于这一点,就……咳咳咳——所以在国号前面加“皇”也不是大明的专属啦,换个国号也能用,但是皇明听习惯了,换了以后感觉怪怪的。 发觉后边写年号,又写成永乐了,还是把本章的年号改了算了Orz 第6章 第六章 形势 诸王上京后,住的都是京城的王府。 天幕又现异象的时候,皇宫里的宣武帝正命人安排明日的家宴。 家宴并不需要过分奢华,但是菜单安排、地点布置、肉菜准备,都要提前做好准备。 因正吃着午膳,他还特意让尚膳监的太监将拟定的菜单送上,增、删了一些菜。 异象过后,他沉默了半晌,才吩咐近侍道:“今天午膳后,让太孙来御书房听训。” 拟好的菜单,他又增了几样。 尚膳监太监赵忠诚恭敬地退下,吩咐太孙的内侍,则是天子身边伺候的另一位大太监。 大周内侍被监管得很严,超出职责范围的事,是绝对不能管的。 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丢了性命的下场。 只不过,回尚膳监让人开始准备明日的家宴的时候,赵忠诚什么都没说。 菜单是天子亲自拟的,天子拟单子的时候想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天子诏太孙入御书房参习批阅奏章,习礼政务,自太孙立后便是常事。 天现异象,预言太孙未来帝位不保,天子仍待之如常,无疑是给外界一个讯号——他还无意废储。 若是有意废储,天子绝对不会仍让太孙习政务,反而应当慢慢将他应得的权力削减掉才是。 东宫乃是国之储贰,其废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妄动。 纵然光幕上的内容显示出太孙日后为君不利,不能担重任,也不能成为拿到明面上说的依据。 未来的事是能够改变的,光幕关于祁元询的记载一日数变便是例证。 如此,若是太孙继位后做出正确的选择,未必不能改变未来的结局。 赵王是天子的儿子,立孙子还是儿子为储,对天子来说虽然难选,但绝对不是做不出选择。 如此力挺太孙,先太子懿文太子的面子绝对不小,是以,天子才在向外界表明,他还是愿意给太孙证明自己的。 天子这样的厚爱,太孙自然能感受到。 既然如此,他更得证明自己。 太孙之立,是因为他的纯孝与仁厚,光幕中隐隐透露的信息,却在揭露他似乎并不是那么的仁厚友爱。 是以,太孙想要不辜负天子对他的这一份期许,就得好好表现。 至于怎么表现嘛…… 光幕记载的内容,暂时不会有人在朝堂上将之作为依据,但是,每个人心照不宣,这就是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而其中的皇太孙,并不是正面的形象。 作为未来天子,太孙祁元詝犯了错,最大的错误,也只能是误信小人,也就是说,太孙本人并没有伤害亲族的想法,只不过被奸佞小人挑拨离间了。 太孙没错,未来会起兵“靖难”、“清君侧”的赵王也没错,有错的都是那些挑拨天家关系的佞臣。 虽然东宫官员都是天子为太孙挑选的班底,说这些人都是佞臣,天子也难免有识人不清之嫌。 但是与之相比,天子与太孙自然都是无辜的,都是佞臣们太会伪装。 是以第二日的家宴,场上诸王、诸郡王分坐,席上有几道菜肴是赵王世子居京时出了名爱吃的菜,太孙也并无甚么异样。 甚至与诸位王叔、堂弟们交谈之时,还盛情相邀,天家虽枝繁叶茂,但天子重情,叔王们、堂弟们,当常入京相伴,他也该多向宗族亲长学习。 * 要祁元询说,这皇家家宴,实在不像是家人相聚的样子。 菜肴是美味不错,可是众人言辞交锋,倒让他没多少时间享受美味。 光幕记载了那么多,想不到,懿文太子的面子还能那么大,让天子仍要保下太孙。 当然,以祁元询的看法,天子也不是对太孙完全放心。 要不然,今日的家宴,特意摆上他喜欢的菜式又是为了什么呢? 只不过,近段时间的光幕记载最出彩的主角,其实还是赵王——和自家亲爹比起来,祁元询也确实不够看——天子隔了一层向孙子显示宠爱,给太孙的危机感并没有那么直接罢了。 这么看来,祁元询目前担当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工具人的角色,只要他的亲爹赵王在,火力就引不到他身上。 只害死祁元询一个人的结果,前段时间的光幕已经给出答案了,相信没有人会那么笨。 至于害死他们父子俩…… 呵,老爷子还活着,甚至还起码还有四、五年能活,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做小动作,真是活腻了,荣华富贵也要一朝弃了。 老爷子对子嗣的宠爱都比大臣深不假,但真的触到什么逆鳞,就说不准了。 手足相残的先例,绝对不能开! 祁元询分析好了形式,判断没他什么事,宴会上的机锋都听进了耳朵,回击的话却没几句——嘴巴在忙着吃东西呢! * 宣武帝虽已年迈,但保养得宜,白手起家开创大周基业,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太孙坐在御座侧的储君席上,身形更显瘦弱。 大周宗藩,被封于边地的亲藩,都有其重任,这日家宴,回京的几位藩王都是年长的强藩,纵然是被光幕断言了宣武二十八年这个死期的秦王,光看外表,都十分的精明强干,更遑论其他几位王爷了。 身形对比过于明显,和太孙一样属于第三代继承人的祁元询默默低头,只管吃。 作为一个有前世记忆的王府世子,祁元询知道,过度的肥胖对身体的损伤是极大的,但是,太瘦也是不好的。 他们老祁家的人,都遗传了天子或天子的后妃们的好相貌。 宣武帝本人的相貌,就是“相貌堂堂”这个词的最佳写照,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从穷得揭不开锅的落魄农民家的幼子,一跃成为起义军首领的义女之夫。 当年参军后的宣武帝,得到上头的人看重的原因,除了他能力强有才干之外,就是他长  10 得好。 天子与他年长的这些儿子,统兵的经验都很丰富,外型上都非常相似,身材显得壮实,脸型也是大气坚毅的国字脸。 过于清瘦的体型,并不讨天子的喜欢,所以宫中的膳食多是大鱼大肉,蔬菜偏少。 对于孙儿们,天子也是生怕他们饿着,可着劲儿地喂。 祁元询自忖自己的相貌也是遗传赵王比较多,太瘦了不好看,所以很愉快地放开了吃。 大概是他很不幸地遗传了易胖基因,有一段时间,身材像吹气一样鼓起来。 可是小朋友稍微胖一点,反而更可爱,所以天子非但没制止,还特意支持祁元询吃这个方面的爱好。 要不是前世作为成年人的自制力帮助了他,祁元询怕是真的能胖成一个大胖子。 虽然他最后凭借毅力瘦了下来,但身形还是微胖,看着就是富贵人家出身。 宴会结束得很平稳,过了几天,陆续又有藩王到京,和明面上就很热闹的宗藩入京相比,东宫属官的人事变动就很不起眼了。 东宫的一些懿文太子时的旧人都纷纷被黜落或调离,另外一些正直耿介、坚毅果敢但地位相比那些人稍低的东宫属臣们则被提拔起来,还有一些外朝的官员被调来任东宫官。 宣武十八年会试第一,历任编修、修撰等职,从懿文太子时期就伴读东宫的黄湜一跃成为东宫地位最高的旧臣,受命倾力辅佐太孙。 同样是宣武十八年进士,在朝中为官八载却能一直无过错的齐德同样被天子看重,让他辅佐东宫。 还有诸多的新锐、中坚,成为了东宫的新鲜血液。 东宫系的人员构成再度焕然一新。 自光幕打击后一直受损的太孙形象,也伴随着那些前臣的黜落而逐渐恢复,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向大家介绍一下文末出场的两位东宫成员: 黄湜,字子澄;齐德,按照历史走向,将在为官九年后受赐改名为泰。 东宫作死战队正式集结完毕 第7章 第七章 诛心(上) 东宫之内,懿文太子妃吕氏命人准备好了午膳,唤人带两位皇孙来用膳,又唤人去请太孙——东宫现有皇孙四位,其中懿文太子幼子方三岁,亦为吕妃所出,至今仍哺育于吕妃殿中,未曾出居东宫他处——共用午膳。 宫中一应饮食自有定例,内廷之中有十二监四司八局,掌饮食的有司礼监、尚膳监、惜薪司、酒醋面局。 东宫自懿文太子时便有旨意,御膳房中专设一膳房以供东宫,是以东宫各贵人爱吃的饮食,膳房做来都已很熟悉了。 诸王来京已是八月,今日中秋节是早已过去了,席上已不供月饼,但已有蟹了。 “我儿这些日子清减了不少,可得好好补补。” 吕妃说着,命伺候的宫女为太孙夹了几块牛肉。 天子御膳甚俭,就连进牛羊肉都只在朔望日,上行下效,不论宫中还是各王府,饮食都很朴素。 东宫之中四位皇孙,除元妃所出的懿文太子第三子外,其余诸子皆是吕妃所出,就连正宗嫡孙祁元訢,也是被托付给吕妃照顾的。 自懿文太子去后,吕妃本人常茹素,日常膳食,东宫诸皇孙,多是一起聚在她的殿中用膳的。 一道用膳,东宫各贵人的份例便一同支取出来,肉食、乳品都好调配。 年纪最幼的元譓每日饮一碗牛乳,吕妃支取的牛羊肉份例则分给了其他的儿子。 太孙慢条斯理地嚼着牛肉,一口口用着饭,胃口颇佳:“母妃还说我呢,您才该多用些。” “二哥说得是,母妃镇日念经祈福,肉又都省下来给我们吃了,都不知瘦了多少呢!” 东宫、各王府称呼,用的是自家的排行,唤太孙二哥的,是东宫的四皇孙祁元詥。 祁元詥序齿靠后,又是吕妃被册为太子妃后所生,向来受宠,性子也直,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存不住话。 话音落下,祁元詥又示意宫女伺候剥蟹:“母亲,您多吃几口螃蟹。如今的蟹最肥美了!” “哪那么多讲究,”吕妃摆手让宫女退到一旁,自己动手拆蟹,“这东西啊,就得自己动手才吃得有滋味。” “你们也不要贪多,这东西性寒,不能多吃。” “母亲放心,我们兄弟几个,谁贪嘴过?您和父亲一向教导我们惜福养身,我们都记得的!” 祁元詥又嘟囔着说了句话,声音放得很低,边上的人只零星地听到“堂兄”、“胖子”这几个词。 大家一听就知道他说得是谁。 赵王世子来京的日子早,早些年身形颇壮,小胖子之称可谓是名副其实,后来瘦下来了,这称呼还是传下来了。 自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堂兄弟,若是对他有意见,便不指名道姓,而是直称“胖子”。 太孙祁元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天子表达了他对东宫的支持不假,但相对的,对各大藩王也多有青眼,尤其是赵王,更是得到了天子的另眼相看。 赵王是天子的儿子,如今天子还是支持东宫,赵王做不了太子,但并不代表着天子不愿委以重任。 放在从前,宣武帝一心一意为继承人剪除障碍的时候,诸藩王是不可能过分地延伸权力的。 就是他们想,天子也会主动地把他们的爪子剁掉。 光幕所现的未来文字记载,到底影响了天子,让他在帮扶太孙的同时,也没有一味打压赵王等藩王了。 想到这一点,祁元詝就心中含恨。 但他到底是长兄离世后就被父亲教养,而后还被封为太孙的储君,很快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好了,吃你的,有些话不该说,你就不能让人听到。” 太孙这样的嘱咐,放在饭桌上,实在是让人扫兴,祁元詥连吃饭都不香了。 吕妃是极赞同太孙的想法的,出言安抚了四子几句,又唤另外几个儿子也多吃点。 因为用膳的时候提到了赵王世子,一群人想到近段时间的光幕异象,东宫之前的风雨飘摇,后半程用得都有些不是滋味。 饭后的休息时间,太孙叫了三弟祁元訢谈话。 若说东宫之中,谁最能成为他的助力,那就非祁元訢莫属了。 东宫现存的四位皇孙,唯有祁元訢与他们并不同母,身份最为尊贵——懿文太子元妃所出的正嫡嫡子,当然比侧妃扶正后的嫡子要名正言顺得多。 若是没有这些藩王王叔,东宫内部,就不是一团和气。 可是,有了这些藩王在,那就不一样了。 不管是太孙、祁元訢还是东宫的其他皇孙,感情都比寻常的天家兄弟要好得多。 祁元訢的年纪太小,父亲去后,叔父们对储位虎视眈眈,没  11 有别人支持,他根本不可能保住尊位。 祁元訢最大的支持者——凉国公蓝玉——到底还是被诛了,就连与蓝玉一同入狱的那几位,也没有幸免。 和未来的藩王之乱比起来,功臣权大才是宣武帝更加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藩王上位做皇帝,利益受损的是东宫一脉,至于宣武帝,无论是藩王还是东宫,都是他的血脉,就算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计,但对天子来说,肉总还是烂在他们老祁家自己的锅里的。 可是对东宫一脉的人来说,叔叔当皇帝,好处能有自己做皇帝或者亲兄弟做皇帝大吗? 所以东宫必须团结起来。 懿文太子没了,东宫失去了靠山,祁元訢的背后有太多的支持者,反而成为了阻碍他成为继承人的一大原因,母族势力微弱、在这一点上显得身家清白的祁元詝得到天子青眼,被封为太孙。 可是,在东宫一脉的储君之位保住之后,太孙就需要各方的势力支持了。 虽然没了凉国公及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功臣元勋,但是,祁元訢的身后还是有一批勋贵势力,看在他外公的情分上支持东宫的。 太孙本人在遭遇光幕异变的挫折后还是有天子的支持,祁元訢身后有一定的势力,东宫如今就靠他们两个撑着。 至于吕妃,吕氏家族没人,天子还在,他们也需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能太得意忘形。 太孙能和祁元訢兄弟相得,甚至,因为祁元訢的身份和贡献,未来他必须要厚待这个弟弟,这是报酬,在他人看来,也是他这个非正嫡所生的太孙对待正宗嫡皇孙必须要要做到的——在别人看来,天子立孙,遵循嫡长继承,那正嫡所出的祁元訢比他更有资格当太孙,储位没了,合适的报酬总得给人家。 太孙和祁元訢都想让东宫的地位再稳固一些。 光幕文字给他们造成的影响还是太大了,若是天子动念,转立赵王,实在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能让天子继续将藩王掌权作为国之大政继续实行下去了! 藩王是天子的儿子,和天子是一家人,藩王也是他们的叔叔,但在争夺皇位这一点上来说,与他们不是一家人! 时值八月,中秋大宴刚过不久,宴会的时候,天子与诸王父子情深,与诸郡王祖孙情深的场面,实在不能让太孙觉得开心。 藩王权重,便会欺凌朝廷。 宣武帝不怕,难不成,未来的皇帝也能不怕? 太孙觉得自己必须要找一个应对之法。 光幕上的记载之中,他为何受到了如此诟病? 还不就是他和藩王们不对付,未来肯定采取了某些行动嘛! 直接向皇爷爷说,太孙是不敢的。 同理,也没人敢在这一方面给藩王们上眼药。 弄不好就是一个离间天家父子的罪名啊! 脑袋好好地待在头上不好吗?非这么想脑袋搬家? 可是一点尝试都不做,太孙又不甘心。 老爷子对藩王弄权还是很防备的,若是能说动天子改制,未来也不需要他那么辛苦去削藩。 于是乎,在八月底,有大臣上了请择名门淑女为皇太孙妃的奏疏。 虽然言辞隐晦,但这道奏疏里,通过详细说明名门淑女为妃对太孙的好处,说明了一点——藩王势大,不仅在封地上有兵权,多数藩王的王妃也都是名门贵女,太孙本就母家衰微,再没有个得力的妻族,实在处境堪忧。 这道奏折被留中不发,不过宣武帝在之后,和太孙进行了一场详细的谈话。 光幕文字的存在早早打破了宣武帝固有的认知,让他认识到,孙子和儿子之间,并不能和睦相处,他之前所做的防范,还远远不足。 可是彻底地打压儿子,又不符合宣武帝一直以来的方针。 他迟疑了。 而对皇太孙来说,宣武帝的迟疑,并不是坏事。 之前光幕显示的记载,确实对他不利,可是他也能利用这一点。 他为何非要削藩? 大周现有的藩王是天子的儿子,于他来说,却是叔父、堂兄弟,这其中的意义,可是截然不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孙表示:我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第8章 第八章 诛心(中) 皇太孙确实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可是,继续择娉名门之女入宫,并不符合宣武帝的规划。 现在的局势,实在让他有些为难了。 骁勇善战的儿子,更有光幕文字放出的史书为证,能够作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说实话,宣武帝也不是没有动过心。 可是,最后还是原本就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占据了上风。 除了早逝的太子,其他的儿子,他都是以藩王与太子辅助者的身份进行培养的。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或许骁勇善战,或许经过多年历练后,对政务的处理也很熟练,但是,从整个国家层面上治国,未必是他们的长项。 光幕上所现的未来史书,言明了赵王的登极之路,朝廷所用的士人,在史书上的记载里,能留下的,不知几何。 赵王既然不是正常称帝,在朝堂上倚仗的,自然也不会是现在的那帮文臣。 光幕记载中,赵王在朝廷虽然没多少士人可用,但是敢于悖逆的文人肯定是没有几个的,剩下的都是学会在新帝的威严下乖乖听话的。 可是,若是宣武帝立赵王为储,正常继位的赵王,反而不能尽情地提拔自己在藩邸用惯了的心腹,还是要受到掣肘。 更何况,宣武帝为继任者定下的路线,就是以文治国,安稳为要。 除了早逝的太子接受的是正统的文人教育,偏于文治,其他的儿子,都偏向武功。 如此一来,仁弱的太孙在这一方面,却是比年长的叔父们要强。 宣武帝年幼的儿子们也都偏向文治,但是不仅嫡庶有别,长幼也有分,从一开始,排行靠后的藩王们就被断绝了皇位继承的可能。 宣武帝的储君择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而给子孙的选妃策略,他也是经过思考的。 现在,太孙妃的择定,就有了矛盾。 他到底是坚持原则,还是在太孙妃择定这件事上破例呢? 若是放在往常,他是定要坚持原则的,可是光幕异象出现后,他还要考虑未来的变数。 在藩王不驯的既定未来下,太孙如今的势力,确实还是显得薄弱了些。 纠结了数日,宣武帝下旨为皇子、皇孙择妃,包括年少的皇子与皇太孙在内的年长皇孙,他们的正妃都会在这次择妃的人选中诞生。 这些即将成为皇家儿媳的女子,出身最高的,也不过小官之家。 简而言之,宣武帝已经下定决心,没有特殊情况,不  12 会再让子孙迎娶那些“名门贵女”了。 中秋佳节才过不久,择聘淑女的旨意还热乎着,光幕又出新文字了。 当今天子倚重藩王,善待宗室,为子孙后代谋算好了一切。 倒霉的太孙依旧在光幕上没有姓名,光幕文字显示的是太宗、仁宗之后,朝廷照太祖皇帝祖训,依旧善待宗室,藩王依然存在,并未被“撤藩”。 可是,宗室繁衍,子孙愈多,朝廷财政难以支撑,很难再按照开国皇帝,也就是今上宣武帝的想法,给足宗室禄米。 亲王、郡王等且财产众多,不愁生计,然而宗室爵位低至将军、又沦为远支者,有些竟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境地。 此所谓“穷宗”。 光幕显现的,便是与某位未来重臣有关的记载中,这位重臣对这些“穷宗”的评判。 又有本朝后世某代,朝廷官员认为某郡王生育子嗣过多,有骗取朝廷禄米之嫌的记载。 其上关于朝廷每年所收税赋等,与支给宗室亲藩们的禄米的数据对比记载,实在是让人心惊。 如今只是国朝之初,祸患尚且不显,何况,天子本身亲族单薄,正是需要子孙后代越多越好的时候。 然而,按照光幕所示,对宗室的如此厚待,日后必会耗费国朝之国力。 这样一来,就又显出一个问题来。 未来的太孙,他的帝位被取而代之的缘由,左右不过是削藩。 光幕上记载的成为“太宗”的赵王,以藩王之身登基,将太孙建文帝所做的改革全部否决,“一复旧制”,这也意味着,他绝不会再重蹈建文帝削藩之覆辙。 就算他作为藩王中的成功者,对其他藩王有很强烈的忌惮之心,也不会再像建文帝一样,丝毫不留情面地向藩王们下手。 就算建文帝和赵王之间,关于藩王的斗争,都还没有想到禄米这一步,只是权力的斗争,但是,无可否认的是,建文帝想要削藩,若是不出现光幕记载中国朝被外敌所破的那种可能,对于保存未来国朝之国力,或许会有所帮助。 光幕来了这一出,太孙未来削藩以致帝位不稳之事,忽的有了另一种解释。 是以光幕又有新文字后,太孙祁元詝行事便又沉稳起来,纵是太孙妃的择聘并不能带给他多少助力也无碍了。 光幕文字总是言说赵王这位未来太宗、赵王世子这位未来仁宗的功绩,将太孙本人衬得并不合格,又有赵王不登基、其余藩王登基、或太孙未来成功裁撤藩王却空耗国力、以至于国朝国祚短衰等例,仿佛他并非人君之选,难担重任。 可是如今这一次的光幕显字,却明明白白显示出来,不过是成王败寇,若是削藩成功,未来未必都是不好的。 而且若是藩王不成大患,在宣武朝便剪除这些“大敌”、不在未来消耗国力,他何愁不会像皇爷爷预想中的那样,成为一代明君? 祁元詝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之前的光幕信息,描绘的未来实在是太好了,国朝声威赫赫,震慑万方,以至于纵然其言未来会有藩王作乱,但天子宣武帝依旧没有什么动作,让太孙心中惴惴。 可是现在,不就有了让人上疏议论藩王问题的理由了吗? 比前头的几位皇兄慢了一拍,九月来朝的代、肃、辽、庆、宁五王,就正好撞见朝廷大议藩王这件事。 天子共有过二十五子,除却早殇、壮夭的懿文太子、鲁荒王等四位皇子,再除去镇守南境的楚王、蜀王、湘王、岷王这四位皇子,其余的皇子,如今悉数在京。 宣武二十六年九月开始,朝中震荡,藩王之议,突兀地成了朝廷要尽快解决的大事。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对宗室的限制都是必须要有的,如此一来,太孙便成了必然的受益人。 就连此前光幕所显的其未来失位之因的削藩——此点乃最是让藩王们痛恨的——都被描补得情有可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光幕表示宗室政策再不改,肯定会出问题。 于是乎,太孙又借机立起来了。 咳,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太孙,你收一收啊! 您的虾仁猪心套餐即将到位 太孙,该起来【划掉】喝药【划掉】吃饭了 * 对不起小天使,最近有亿点点忙,又没有存稿,于是…… 我尽量开始恢复更新Orz 第9章 第九章 诛心(下) 宣武二十六年,京中多事,自各地藩王入京后久不归藩,时局更是暗潮涌动。 这日赵王难得没有出门与诸王兄、王弟往来,而是留在府中。 作为光幕史书认证的继承人,祁元询在父王那里的存在感突然的高了起来。 于是乎,不用进学之后,原本该在府上自行学习、悠闲度过又一天的赵王世子,喜提父王考校。 祁元询进了书房后,赵王并未直接开口,而是让他看了京中近日发生的各件大事,并一些影响很大的奏疏,才开始询问。 “元询我儿,光幕异象后,我家在时局之中,便不可置身事外了。这些个奸佞之徒,一个个,就知道见风使舵,鼓噪削去藩封,你说说,我家该如何做啊?” 如果赵王是纯粹的藩王,作为藩王世子,祁元询当然知道该怎么回答。 管宗室和藩王的存在会对朝廷造成什么影响,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保住自家的权势富贵最重要啦! 可是问题是,现在虽然看不出来,但是依照光幕剧透,祁元询当然是默认自家老爹现在就有不小的“志向”了! 所以他们家这一系,既不可能支持东宫一系削藩,也不可能完全站在纯粹藩王的立场上说话。 要是选择后者的话,那光幕史书上,宗室繁多,国朝难以支撑的难题,就真的得他们这一脉的后代子孙买单了! “父王,儿子以为,彻底废藩实不可取,然而,空耗财力供养宗室,亦不利于国朝。” 和亲爹说话,也不是讨论自家的家庭问题,祁元询自然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你说。” 赵王没有插话,示意祁元询把话说完。 “国朝初立,皇祖父分封诸王,实在是为了我祁家千秋万代着想。” 祁元询开了个头,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就很顺口了。 分封诸侯,屏卫中央,这个习俗,是从先秦之前的周朝就流传下来的。 始用皇帝之号的秦,一统天下后,二世而亡。 而继秦之后的大汉,却享国四百余载。 是以,历朝的开国皇帝,分封宗室子弟为王者,不知凡几。 开国之时,天下不稳,相比于功臣元勋,皇帝们当然会更信任自己的子侄。 封建藩王,相比于为了让子孙后代延续荣华富贵,在军事  13 政治等方面,也是有许多实际考量的。 以本朝为例,前朝乃是异族,被驱离中原后,一直没有放弃反攻的打算。 今上开国的过程很传奇,但是亲族不多,所以难免觉得天下不稳。 是以他广封诸子,便是为了巩固江山。 从统治的稳固性来说,藩王们的存在确实是有必要的。 王莽的新朝、极为防备宗室诸王以至于大权旁落、主政的宗室托孤大臣一个玩脱后就被司马家李代桃僵的曹魏、宗室无人以至于赵匡胤玩了一出黄袍加身的后周,这些都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人家那还是族里有家底的,哪像今上,是真的开局一个碗,登基全靠自己打拼啊! 所以,大周立国以来,天子便广封藩王,这是谁都不能说错的。 别说祁元询他爹是赵王,就是祁元询他爹现在已经是太子了,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就谋划着对藩王们动手。 所以先太子懿文太子还在世的时候,诸王们行事过分,太子还会为弟弟们美言,从无想要打压诸王的心思。 与先太子相比,忌惮叔父、想要削藩的小心思藏都藏不住的太孙,就让藩王们看不过眼了。 这也是为什么诸王们对太孙不甚服气的原因之一。 太孙纵是年少,也是先太子之子——只不过并非纯粹的正嫡,让诸王们心里嘀咕罢了——看在先太子的面子上,藩王们也不会一开始就喊打喊杀。 至不济,老爷子还看顾着太孙呢! 可是,莫说太孙本身行事作风,就显出防备藩王的态势来,现今又有光幕显字,太孙在诸王们心中的形象,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实在是说不准了。 起码,以祁元询本人的角度来说,自从大伯去后,堂兄成了太孙开始,他就越来越不适应与堂兄的相处了。 当然,若他还是那个普通的赵王世子,太孙对他的态度说不定不会有什么变化,情况差就差在,光幕显像,他们家和太孙一系已经有了根本的冲突。 因为秦王、晋王已经被光幕预言了死期,赵王已隐隐成了诸王之长。 逻辑清晰地和藩王代表的老爹说完藩王存在的必要性,祁元询又略略提了现今削藩的不可行性和难度值。 事实上,这种历史问题,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出解决方法的,古人解决这种问题的成功例子,也不是不管时代背景,就能直接实行的。 祁元询只说了个大概,剩下的要组织好语言说出来,实在是太长了,他爹让他写出来,下次考校的时候带过来。 突然给自己增加了个临时考试任务的祁元询:…… 藩王问题是个难题,至于宗室待遇问题,倒是比较好解决。 如果不是太孙借机发难,将这两个问题相提并论,宗室如何,倒是不用怎么费心的。 天子出身穷苦,亲族凋零,对自己的子孙后代也看顾异常。 看顾的同时,又看重嫡庶,宗室待遇的改革,势必会牵扯到现今藩王与其后代们的待遇。 《祖训录》已经颁布了,宗室待遇是明明白白记录于其上的。 贸然改革,相差过大,必会令人生怨,做得不彻底,见效慢不说,也不见得会有多少效果。 只说那汉时的推恩令,若谈到削藩,少不得提这道政令,可推恩令能有效,还不是吴楚七国之乱后,汉景帝将一众藩王都打服了? 如今的天子是藩王们的亲爹,不用朝廷打藩王也能让他们听话,可是宗室待遇如何安排,到底还要斟酌。 天子是要斟酌的,朝廷处理这个问题也需要时间,这么一斟酌,便给了有心人机会。 藩王与宗室处置有所关联不假,但是完全可以看做两个问题来处理,可是现在的风向,明明是要将这两件事在一起论了。 最称太孙心意的想法,自然是削藩,宗藩们有荣华富贵可享,只是做个闲人便罢。 能享几辈的荣华富贵,也得另议。 虽然赵王没说,但是祁元询还是知道他这些天都在京中干什么的。 九月十六是天子的圣寿,诸王们现在还聚在京城,还打着为天子祝寿的名头。 过了圣寿他们再不走,就惹眼了。 可是没有个说法就走,实在是让他们不甘心。 尤其是已经就藩的藩王,人不在京师,等朝廷的决议,那不是等着刀子落在自己身上嘛! 这意味着,天子圣寿前后,此事必要有个说法。 二伯秦王、三伯晋王和他爹赵王是如今年纪最长的三位皇子、宗藩表率,他爹行事一向是众兄弟里最稳妥的,又有光幕为证,未来成就不俗,是以这些天,诸王们频繁接触,他爹在其中还隐隐居长。 考校完祁元询的见识,赵王转而又关心起祁元询的生活起居。 他有记忆后,在京师生活的时间,可能比北地赵王府还要长,他爹和他娘对他孤身一人在京师生活,都颇为愧疚。 只不过,他家的兄弟都是嫡出,没有他,还有他的弟弟们在父母身边,他的爹娘对他是愧疚有余、亲近不足,而且和他娘相比,他爹更理性,养在身边培养的儿子,当然比他这个远在京师的世子儿子,更会让他投入心力。 这回上京,他爹对他倒是亲近不少,祁元询思来想去,也只有光幕显像,他爹知晓日后千挑万选还是他继承了自家基业的缘故吧。 他这个世子是皇祖父封的,若他家还是藩王,弟弟们想和他争抢王位,那是想都别想,有他爷爷这块金字招牌在,夺嫡简直是个笑话。 而若是他爹做了皇帝,那就说不准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未来他爹若是照着历史轨迹成功了,他还得感谢光幕,到那时候,他的继承人之位,应该会稳固得多。 当然,作为一个觉醒了前世记忆的穿越者,就算是没有光幕,他也一样是能成功的。 父子二人难得温情,是以祁元询略微同情起了皇位上的皇祖父。 手心手背都是肉,东宫那边在抑制藩王这件事上鼓噪得厉害,藩王们又留京抱团,想要争出个结果来,皇爷爷怎么选都不合适。 这个生日,天子是过不好了。 祁元询不过是这么一想,没想到,天子圣寿那日,还真是出了幺蛾子。 只不过,难受的不是子孙不和的天子,而是一直在宗藩问题上咄咄逼人的太孙。 天子圣寿那天,光幕也显化了新的文字记载。 记载很长,是光幕从史书上不同的传记篇目里找出来的。 其上记载的,就是太孙登基后对于宗藩们的处置。 太孙初登基,年号都未改——也就是说今上还尸骨未寒——便开始削废藩王。 朝中有大臣建议用改易封地之类的和缓手段削弱藩王的势力,也有大臣主张全面废藩,  14 而初登基、帝位未稳的新帝,便选择了全面废藩,趁着老爷子尸骨未寒便对藩王们动手。 “……八月,吴王橚有罪,废为庶人,徙云南。”——《周书·恭闵帝纪》 “橚次子汝南王动告变……”——《周书·诸王列传》 第一个被废为庶人的是倒霉的皇五子吴王,依据竟然是吴王次子的告发。 按照帝纪所载,今上驾崩的时间是宣武三十一年,那个时候的吴王次子,只有十岁。 十岁的儿子告亲爹,还被作为宣判对方有罪、废除藩封的依据,如果不是失了智,那就只能说,太孙对自己的叔叔们,还真是忌惮得不得了呢! “夏四月,湘王柏自焚死。齐王榑、代王桂有罪,废为庶人。遣赵王世子元询及其弟元谋、元让还北平。六月,岷王楩有罪,废为庶人,徙漳州。”——《周书·恭闵帝纪》 “夏四月,湘王柏自焚死,齐王榑、代王桂有罪,废为庶人。柏膂力过人,握刀槊弓矢,驰马若飞。至是有告其反者。帝遣使即讯,柏焚其宫室,弯弓跃马,投火中死。榑累历塞上,以武功喜,时与赵通,为府中人所告;会代郡亦上变,乃废二王为庶人,锢榑京师,幽桂大同。”——《周鉴》 一月之内,连废三王,只凭风言风语就治罪叔王,以至于自白无门的湘王自焚以证清白。 得亏湘王、岷王都在封地,此次未曾入京,否则的话,场面一定会很好看。 不过…… 祁元询看了看圣寿大宴的会场。 啧,这个地方上演的,现在不就已经是一场闹剧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个场面啦! 话说,这个削藩过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以前只知道建文帝做事疯,今天查资料还顺带对了一下时间,才知道这位这么迫不及待。 老爷子尸骨未寒就要对人家亲儿子下毒手,啧啧啧,太不讲究了。 人家汉景帝时期,出现第一次诸侯王叛乱吴楚七国之乱,也是景帝三年那时候的事了,建文帝可是改元之前就开始搞叔叔,改元当年就真的把亲叔逼反——尤其是这叔膝下的三个儿子之前全在京师,还是他自己开始整叔运动的时候把人家儿子给送回去的——真是了不得! 下一章继续公开处刑,这个场面我觉得还不够热闹【认真·jpg】 第10章 第十章 叱问 天子的圣寿,其重要性与正旦、冬至等一般无二,俱于奉天殿设宴。 天子的万寿节已经筹办了那么多年,所有人都已经驾轻就熟。 在这等大场面上,是绝不能出意外的。 而且,在天子万寿节这一日让天子不开心,比在其他的节假、吉庆日子的大宴上出错,更致命。 宣武二十六年的开年大宴,天上的光幕就不合时宜地显现了一些内容。 只是那一日的所有内容,和今日万寿节显现的光幕文字相比,真正是小巫见大巫。 皇帝节俭,大宴上宴请宗亲百官,可不是为了让他们食不下咽的。 是以,今日大宴上,各处席案上没怎么动过的菜肴,简直是浪费的真实写照,放在往日,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可是,今日却没有人会关注这一点小事了。 就连皇帝自己,都没有什么庆祝的心思了。 天上的光幕之中披露出的消息,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位置就在皇帝御座边上的皇太孙,一直自得于自己作为储君的超然地位,可是现在却宁愿自己没有出现在现场。 顶着在座皇叔们的目光,芒刺在背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天子登基,三年不改父道,他继承的是祖父的皇位,就更要小心谨慎。 可是,光幕所载,今上宣武帝尸骨未寒,太孙登基称帝不过三月,连年号都未改,就悍然朝叔父开刀,将皇叔吴王贬为庶人。 之后更是来了个皇叔四连杀,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加起来共废了五位皇叔的王位,并且导致朝野地方告发藩王成风。 这还只是被史书记载的、明确被他削藩了的藩王,还有没有其余藩王吃过苦头,还不一定。 太孙他那亲爱的四叔、那时候的宗藩之长赵王,为了避免成为兄弟中第六个倒霉的、成为六味帝皇丸【bu】的命运,终于举兵靖难。 要是在太孙削藩的详细过程出现之前,还可能有臣子说赵王实在是悖逆之徒、果真狼子野心,就连宗藩们自己,也不会觉得赵王会是朵白莲花。 但是!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孙削藩的具体过程出现后,烟消云散。 太孙当朝和今上当朝是两回事,当着老爷子的面告诉他你的儿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就算老爷子自己都为东宫打算要防备藩王,但是老爷子自己的想法和别人的想法,还是两回事。 没人想那么作死! 更何况,光幕上的那些诸王,被废的名目语焉不详,若只是行事霸道,呵,谁不知道今上宣武帝是大周驰名双标,诸王们打杀下人、行事暴虐,都是在今上那里过了明目的。 天子宣武帝自然不赞同儿子们这样行事,可是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是将人训斥一顿,若是遮掩得好,就更会当成没发生过一样。 而且,天子诸子之中,年长皇子里,赵王品行最优,从不似其他兄弟一样草菅人命,又有赵王妃这个贤妇辅助,就连女色方面都没有什么可以为人诟病的点。 光幕记载中,接连被废的是其余五王,但是登基后的太孙到底剑指何人,实在是不必言说了。 这一切,怎么看,都充满了太孙主观的恶意。 祁元询静静地看着,和年初那晚的他一样,现在,这个场地上,太孙已经成了主演。 众人瞩目的主演。 一向以仁弱示人的太孙,嚅动着嘴唇,一时却想不到该辩驳什么。 驳斥这光幕的一切讯息都是假的,不可能吗? 之前已经有那么多事例证实过光幕文字的真实性,甚至东宫一系也利用光幕透露出的内容做过许多文章,现在的他根本不可能否定光幕文字,让别人相信他是清白的。 那么,哭诉自己绝不是如此丧心病狂之人吗? 谁会信他呢? 事实上,就连祁元詝自己都不信任自己,到了登基之后,会不会对皇叔们留手。 他那些拱卫朝廷的藩王皇叔们实在是太碍眼了,碍眼到了他难以忍受的地步。 还是,将一切都推到身边的东宫臣子身上,保全他自身呢? 相比于承认一切都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将一切推到臣子身上,识人不清、或者耳根子软、无人君之才干,程度虽然轻,但依然会损害他的威望。 两权相害取其轻,祁元詝打定主意,他  15 什么都没干,现在他就是无辜的,如果皇叔们依然不依不饶要个交代,也只能将事情推到别人身上了。 若是他承认了,那一切都完了。 只是,太孙不愿意承认光幕文字的内容,想要保全自身,却耐不住其他藩王都已经有了念想。 皇位可以给别人,但是太孙这个储君必须废! 前段时间,引发宗藩待遇危机的光幕信息,起码告诉了他们一点,赵王一系得了天下之后,对藩王、宗藩的处理,是以安抚为主的,绝不似太孙一般,居然来了这么一出! 原本宗室诸王们还想不通,看在早逝大哥的面子上,太孙也不应该在宗室里混到了举世皆敌的地步啊! 想不到,他们还念着太孙是太子大哥的继承人,太孙却恨不得送他们一个个上路了! 当光幕上的文字,变成赵王起兵后,有藩王直接旗帜鲜明地站到对方那边支持他,至不济也都是中立的记载后,没人会觉得意外。 作为唯一一个以藩王之身在封地起兵还成功打到京师登基的皇帝,《周书·太宗本纪》尽管多有遮掩,还是改变不了当时的时局并不利于赵王的事实。 从太孙改元建文后的建文元年就起兵的赵王,起兵三年,声势浩大,然而所据之地不多,无法真正与朝廷想抗衡。 然而他孤注一掷,直捣黄龙、进攻京师,一路竟出奇顺利,到最后还有人为他直接开了京师大门投降。 与其说赵王的人缘好到那一步,倒不如说,京师某些大人物,不愿意死守城池等待天下勤王之师,而是甘愿向赵王俯首称臣。 太孙在宗室中不得人心至此。 皇太孙面色灰败。 被预言会成为太孙废藩的倒霉蛋五人组里的藩王,吴王、齐王、代王都在现场,即便岷王和结局最惨烈的湘王都不在,也不妨碍他们抢先开口。 吴王乃是赵王同母弟,多少算有个理由,再加上未来还是被自己的次子告发的,心中正在五味陈杂,没怎么开口。 齐王和代王就没那么仁慈了。 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挤兑太孙。 “太孙啊,你可真是了不得啊!” “那是,谁让人家是长子嫡孙,和他一比,咱们不就是要被清除的庶孽嘛!” “难不成,咱们这些旁系分支,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命?削藩削藩,削到最后,不说荣华,连富贵也不给人留,如此作践于我们,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 眼见着御座上的天子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们也不曾收敛。 齐王转向天子,继续开口:“父皇,儿臣请旨,留居京师。反正日后太孙还是要废了儿臣,将臣拘禁京师的,倒不如不要让儿子回藩了!” 代王也接上他的话茬:“儿臣也请留京。如若不然,请父皇转封儿臣到富庶繁华无需掌兵之地吧!无需掌兵,儿子只做个富贵闲人,也就不必太孙如此防备了!” 有了两个兄弟带头,又陆续有藩王开口请旨留京。 他们这些藩王,虽然说地位尊崇,权力巨大,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封于边境之地,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还要防备北逃的前朝余孽卷土重来。 为何他们这些藩王会掌有让太孙忌惮的军权? 还不是因为,天子需要自己的儿子们掌兵守卫国朝边境。 秦王、晋王、赵王等,都是一生戎马,若秦王的死期确切无误,那他真是为国御敌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 太孙将叔王们视为毒瘤,可是,他们就什么贡献都没有,是纯然的国之蛀虫吗? 如果真的是国之蛀虫,像齐王、代王他们现在带头说的那样,请留居京师,只享富贵不出力,国朝真的能像现在一般如此安稳,天子和东宫一系还能如此安居京师吗? 联想到之前光幕变动时,有透露出的赵王一系登基或者赵王这一支失败后其余支系登基,藩王依旧保有地位,诸王就忍不住想到兄弟与侄子的区别。 不管登基的是哪个兄弟,总比他们这个道貌岸然的侄子来得好! 太孙的脸色越发的惨白。 这是逼宫! “光幕异事,是未来之景,何以证明我日后会做出这样的事!”太孙几乎可以说是在嘶吼了。 看着太孙突然涨得通红的脸,一直没出声的吴王看了赵王一眼,然后转向太孙,嗤笑一声:“太孙殿下,瞧你这话说得。得亏湘王弟不在这儿,若不然,他一定会想和你说道说道,这史书都记载了的自白无门,又是个什么滋味。” 吴王的话音还没落,光幕就放出了新的内容,恰好是关于湘王的。 “自□□宾天,(王)哭踊几绝因忽忽内伤,有弃人间意……王仰天叹曰:“嗟乎!吾观前世大臣,遇昏暴之朝,将诏狱下吏,便自引决身。亲太祖皇帝子,南面而王,太祖宾天,疾不及视,葬不及会,抱兹沉痛,有何乐于世!今又将辱于奴婢之人乎?苟求生活吾不能也!”因复痛哭,洒地沾湿,继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阖宫皆从之。”——《湘献王神道碑文》 “朝命将士伪为商旅,藏兵器于舆薪,直造王都,围王宫。王度事不成,与宫人痛饮泣别,纵火焚其宫室美人。乘白马,执弓跃入火中死。”——《周书·列传第四》 连让人家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就命将士直围王宫,引得湘王率全宫皆焚死。 不知有几个藩王,已经连脸面都不想给太孙留,见了这样的记载,发出嗤笑。 其后又有一条记载,让太孙连辩驳的语言都说不出来了。 《周书·列传第四》记载,湘王自焚后,建文帝赐恶谥为“戾”,太宗继位后,怜悯其弟无罪而死,改谥为“献”——若不用于天子,而是给予臣子、藩王的话,“献”绝对是个上佳的美谥——并设守祠官、亲置碑。 人死如灯灭,以自焚自证清白的湘王,建文帝却连个好一点的谥号都不愿意给,面子情分都不做,很难想象,他和他们这些叔父,到底有没有感情。 “够了!”天子终于忍不下去。 再这样下去,万寿节寿宴,就不是闹剧,而是惨剧了! 筵席匆匆结束,太孙的噩梦,才刚刚开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看太孙其他的施政理念,还是可以的呀,所以,为什么对亲叔叔这么狠。 按照朝廷的实力,要不是朱棣最后孤注一掷,靖难说不定就失败了,建文帝为什么那么着急,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呀! 不过已经不用想他为什么抽风了,毕竟俺家亲崽才是那个要做皇帝的男人!所以,太孙,你就只能继续坑了! 崽崽,冲鸭! 当然,崽崽的赵王爹也要一起冲。 冲鸭! 第11章 第十一章 废储 东  16 宫之内,气氛凝肃。 即便是不识字的宫女、内监,也能感受到“风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之感。 光幕之上的记载,早已化作风言风语传遍了宫城。 在东宫伺候的内监、宫女们,都噤若寒蝉。 不少人心里都有了离开东宫的心思——要知道,当初能被分到东宫这里伺候,可是不少人废了大力气才得来的差使呢——只不过,没有人敢将自己的这种心思表现出来。 暗暗找门路也就罢了,若是被上头的主子知道了,这下场…… 不少内侍和宫女暗暗发抖。 太孙的住处是整个东宫氛围最严肃的地方,近些日子,已有不少人因为伺候不周被打了板子抬下去了。 太孙心性大变,行事与往日截然不同,这个中的原因,即便是不与朝堂牵扯的宦官内侍们,也能说道个一二。 莫说那些尚未回去的藩王们联合起来公然请废储,就是宫城之中都不太平。 东宫之中生活着懿文太子一家,然而,整个宫城是天子的宫城,里头自然生活着诸多的天子后妃与尚未就藩的皇子。 天子后宫之中,不乏身份高贵的妃嫔,还有几位,是自皇后去后,便掌管着许多宫中事务的老资历。 藩王们就藩后,因天子尚在,不能迎母妃去往封地,也不能随意出入宫禁,但是和母妃诉苦还是能做到的。 生育了皇子的皇妃们原本与太孙也算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彼此之间势力错综复杂,但都默契地不敢在东宫的事务上闹什么幺蛾子。 可是,太孙如此行事,实在是让人气恼。 于是乎,尚在宫中未曾就藩的皇子们,和掌管宫务的后妃们,暗地里就和东宫杠上了。 原本他们这样暗搓搓地欺负人,难免会激起天子对太孙的同情,但后宫之中的妃子们经历过“胡案”这种逆案,见识过出身勋贵家族、为天子生育了皇子的皇妃都被毫不留情地处死的景象,自然晓得该怎么出招才能让东宫更疼,还不损害自己的利益。 说太孙没了爹惨,削藩也都是逼不得已这种话的人,定要好好与湘王聊聊人生。 后宫中人行事,多的是杀人不见血。 而东宫卖惨的道路,也早早就被阻断了。 再怎么说,祁元詝现在还是皇太孙,大周的储君,光幕显像后道出他未来登基不久便激进削藩、甚至逼死皇叔,就这样,宣武帝现在也只是让他在东宫修养,中止出阁读书并一切参政活动而已,还没有废掉他的储位以平息诸王之愤怒。 宣武帝虽然是大周驰名双标,偏心子孙后代,但他也知道,藩王们手握重权,不一定会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 所以在《祖训录》中抽了风似的允许藩王们有权兴兵讨伐中央朝廷宠信逆贼奸佞的皇帝的同时,他又允许后代皇帝在必要的时刻进行削藩。 这也就意味着,天子削藩和藩王起兵清君侧,都是得到开国皇帝允许的。 但是,在有允许的前提下,师出有名与排除异己完全是两回事。 宣武帝尸骨未寒,亲孙子登基后别的不干,先挑他儿子开刀,别说宣武帝了,就是许多元从功勋和儒臣都看不过眼。 除了死忠东宫那一派——以齐泰、黄湜黄子澄为首——许多朝臣在东宫太孙还没有成为新皇帝前,还是只忠于天子的,不站在太孙的角度考虑问题,那么他的行为,自然是冷酷无情了。 太孙想要叫屈,后宫的妃嫔与皇子们虽然不能在朝堂上明目张胆与他作对,但是明里暗里上眼药还是可以的。 下场最凄惨、后宫也无人相助的湘王,在京中的人缘忽而好了起来。 东宫的懿文太子妃与皇孙们,再度感受到了被天子诸子支配的恐惧。 有被众人捧出来卖惨的湘王的境遇做对比,东宫真是想辩解都没有办法。 与偏文的懿文太子、偏武的诸位年长兄长们不同,湘王他本人是个文武全才,不仅长于文学,更是天生神力。 只可惜,由于外祖父卷入了“胡案”,成为了天子要消灭的元从功勋,他的外家全族、包括他那已经为天子诞育了他这位皇子的母妃,统统被寻了个由头杀了。 所以就算湘王的表现出众,没有母亲、母族帮衬,他在兄弟们之中,也不是最起眼的。 湘王妃同样出身于勋贵之家,只可惜,在年初的光幕上便揭露,她家会与蓝玉案牵扯到一起。 即便因为光幕的缘故,蓝玉案牵连的范围并不那么广,湘王的妻族势力还是受损严重。 就这么个倒霉孩子,竟然还因为本人才能出众、剿灭藩地所在之地的敌人有功、受父皇看重领兵颇多,而成为了登基后的建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北地首削吴王,南地首削湘王,若说吴王好歹还有个他是赵王同母的缘故在,那湘王又是为什么? 湘王的结局太惨,京中众人再怎么表现出对他的怜惜、替他在天子面前卖惨都不过分,又有荆州传来湘王的上疏,也没向天子哭诉光幕上透露出的自己的凄惨遭遇,只是请改易封地,实在不行,请让其他兄弟掌兵权,需要他带兵的时候,他义不容辞,至于兵权、虎符,都还是不要让他在手里握着了。 从赵王爹那里得知湘王叔这一系列惊人操作的祁元询:…… 就有种很熟悉的白莲花味儿。 按照他对祁家人的了解,湘王叔是圣母白莲花的可能性不大,想要坑死太孙或许更符合他现在的心情。 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段,天子未必没有见过,可是光幕记载是事实,在京诸王们又群情激愤。 立储是为了天下安稳,可是现如今依旧力保太孙,才是真正的让天下不安稳。 宗藩之心不定,若真的要保太孙的储位,怕是不用等到太孙削藩,等他驾崩之后,诸王都要纷纷举兵了! 宣武二十六年冬十月,朔日之后,十月初二,天子享太庙,废太孙。 太孙废后,天子未立储君,未曾为其择选藩号,仍令懿文太子诸子住东宫。 然而,天子亦未令诸王还国,转而降旨,令诸皇子携皇孙于壬午日,也就是十月初七那天,入宫议策,讨论藩王如何处理。 老爹的命题作业就是这个题目的祁元询:所以,我就真的是天命所归呗?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爷子命题考试,第一名奖励大家都知道的,所以,考验包容心的时候到啦! 当然,只在嘴巴上说包容实在是太假了,是时候想出个行之有效的解决宗室问题的方法了。 清朝的世袭递降和考封相结合的制度,还是比较有效的。 至于其他的补充…… 咳,各位小天使,实不相瞒,我想抄作业【喂!】 我想成为众筹写文战队新成员doge  17 第12章 第十二章 策议(上) 祁元询在京中生活了数年,对宫城是极熟悉的。诸王世子、郡王入京后,一开始都是养在宫中的,这样他们一起读书、进学也方便。 只不过懿文太子薨逝,诸王入京之后,各藩世子、郡王就暂且返居王府了。 后头又遇上光幕显异象,他们干脆就没有回宫,而是留居在了王府。 但是不管怎么说,祁元询到底是在皇宫住了不短的日子,对京师皇宫的印象,可能会比北地赵藩的王府还要深刻。 考校之日,一众皇子、皇孙入宫后,齐入文华殿,文华殿顶上的琉璃瓦仍泛着绿意。 宫城的殿宇等建筑,上头多铺琉璃瓦,其色各异。 宫中之制,天子常御之处,顶覆黄色琉璃瓦,花园等处为紫、蓝等各色琉璃瓦,而皇子住处则为绿色琉璃瓦,尤其是太子所居之处,绿色最正。 五行之中,东方属木,色为绿,表生生不息,天子属意子孙健康成长,是以东宫并诸皇子、皇孙住处,皆为绿色琉璃瓦。 自太子视事后,文华殿便由天子常殿改为了太子出阁听学、视政之所,顶部的黄色琉璃瓦便改作绿色。 懿文太子薨后,太孙继储位,此处琉璃瓦的色泽便仍未改。 如今太孙被废,天子启用文华殿考校诸皇子、皇孙,其意不言自明。 祁元询低眉顺眼地跟在父王身后,该向皇伯、皇叔问安的时候,便恭恭敬敬地问好。 天子还没驾临,对诸皇子皇孙的考校是在早朝之后的,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开始。 只不过诸王们都不约而同地早早带上子嗣,度的把握也是很重要的,太殷勤了不行,太不重视也不行。 虽然说是让诸皇子、诸皇孙都参加考校,但是实际上,天子还是比较属意年长的皇子的。 毕竟年少的皇子有些是没成婚的,有些是就藩、成婚后还尚未有子嗣的,这些皇子的排序本就靠后,与年长的兄长们相比,无论是能力还是治国的手腕,都有所不足。 只不过,天子有小心思没错,但是他没明说,既然都说了是考校诸皇子皇孙,那指不定谁的能力特别出众,就雀屏中选了呢? 在一贯坚持嫡长子继承制的天子那里,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不高,但是,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作为光幕预言的胜利者一系,赵王和祁元询受到了极大的瞩目。 只不过天子是让皇子皇孙一起参选,有赵王顶着,祁元询受到的来自诸王的压力还不大,只是和同辈人交际的时候更多的在客套罢了。 晋王世子祁元谆和太孙、祁元询年龄相近,是一起长大的,太孙祁元詝被废,此番自然也没出来碍诸王的眼,只不过,懿文太子系还是有皇孙参与。 懿文太子元妃所出的嫡子、天子如今最为正统的嫡孙祁元訢,赫然也在文华殿中。 祁元訢与祁元询同岁,只是比祁元询晚了几个月出生,在皇孙中的排序第五,正好与祁元询这位皇第四孙相邻。 真论起来,他们比天子排序靠后的皇子出生得还要早,在年龄方面还是颇有优势的。 祁元询没去接触祁元訢,也不像他一样孤身一人站着,而是远离了诸位皇伯和父王所在的那块地方,与堂兄晋王世子祁元谆站在一起闲聊。 “二哥、四哥。”有人唤了祁元谆和祁元询一声。 祁元询抬眼看去,原来是秦王世子祁元训带着他的弟弟祁元谏过来了。 一般来说,年长的皇子生下的皇孙排序自然更高,可是也不知是秦王家后宅太乱还是如何,秦王长子的排序都已经是皇第九孙了。 而秦王次子就更不用说,足足在皇孙中排到了第十七。 皇子排序和皇孙排序不高的,在这次的考校中,自然会在某些方面扣分的——除非提出的策论特别好,特别出彩。 大概是因为秦王家后宅实在不靠谱,秦王世子和秦王次子都是很早就被接来京师,在宫中长大成人的。 他们几个本就一起长大,又因为秦王世子年幼,一贯照顾他。 秦王世子祁元训笑眯眯地过来,神情很放松,祁元询一看就知道他没把考校放在心上。 不过看看秦王二伯的状态,祁元询也能理解。 秦王可是被光幕早早预言了死期的藩王,秦王世子继承王位也是有明确记载的。 秦王一系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他们和别人比策论,言辞是否精妙的问题,而是秦王能不能活过宣武二十八年这个坎儿的问题! 若是最后大家的策论都做得差不多,秦王可能会凭借自己如今皇子中最长的优势得到一部分加分。 但是,如果秦王被册立为太子……宣武二十八年之后还要再重做一回立太子还是立太孙的选择题吗? 所以秦王系在这方面选择放弃,也就可以理解了。 晋王世子同样是自幼被宣武帝养在宫中,他们这一批世子统一受到的教育偏向于为贤王,所以晋王世子同样佛系。 相比之下,同样被预言了死期的晋王,就很有上进心,颇有种向天再借五百年的雄心壮志。 祁元询看得出来,二堂哥的积极性也不是很高。 但是没有关系,不管他们怎么纠结,最后胜利者一定会是他。 不仅是因为有光幕加分,还因为,他已经参考前世经验,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前世的人们习以为常的许多东西,放在古代,获取难度可能会很高。 能够参考的古代资料,在这个皇朝初立的时期,也并不充足。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和祁元询记忆中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在赵宋之后,其发展却有了改变。 赵宋亡于金,只不过,康王赵构没能南渡建立南宋,以至于许多汉土为金人所据。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赵构屈膝求和,金人很难完成实际上对广大汉土的稳固统治,以至于天下再度出现了诸侯林立的状况,即便是金人在北地占有一定优势,也没能完全统治中原大地。 赵宋之后,再一次大一统的王朝其名为夏。 大夏创立之初,如本朝一般,驱除金人北去草原,光复河山。 只是金人亦有雄主,仍不忘中原大好河山,常有扣边之举。 夏朝末年,朝纲败坏,而金人之北,却也兴起另一股势力。 那新兴的胡人势力,最终以摧枯拉朽之势,灭了金人,也攻破了夏朝防线,入主中原。 这势力便是被大周驱离的前朝,其在中原之时的国号为“原”,盖“追溯”祖先,为东胡分支,又可远溯匈奴。 匈奴,据载,为夏末暴君桀之子携夏桀妻妾远逃北蛮荒漠之地,繁衍而成。  18 太史公有言: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 前朝号“原”,盖有自诩本为一家、拉拢中原子民之意。 然而原朝毕竟是骤兴的草原势力,掠夺方为其本性,对中原正统文化,也多加禁止。 为了防止金人灭宋后,中原有志之士光复山河之壮举的重演,他们在各方面对华夏子民进行限制。 禁绝武器、十户人共享一把菜刀等制度,皆是原朝的既定政策,甚至是不允许更改的国策。 中原历代的诸多典籍,也在这个时期受到了损毁。 原朝享国未满百年,中原却已遍地腥膻,当今天子与当时中原的一干豪杰,终于揭竿而起。 群雄逐鹿后,宣武帝终于定鼎,立国号为周,可是许多典籍已经在前朝的时候付之一炬,即使本朝大量收纳,在这个国朝初立的时期,也没有多少的东西。 祁元询忆起的前世,流通的知识或许出现的时间并不比现在早,但是完整程度,是比这个百废待兴的时代要高的。 再加上前世的时代各种信息是经过筛选、总结的,在搜索特定知识的时候,要方便不少。 祁元询相信,即使大家都有一部分的参考资料,他那结合了数个朝代宗室政策的策论,一定会是策论里头最出彩的!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天子驾临文华殿,诸皇子皇孙按序进程策论,并等待天子问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直接写各朝宗室政策的,然鹅……资料没查完,下半部分没到主角,就干脆分章了Orz 第13章 第十三章 策议(下) 诸皇子皇孙上交了策论后,天子先将它们都过了一遍眼,选出了几份比较出彩的。 至于为什么说天子选出的这几份是出彩的,而不是被淘汰的,那是因为,天子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仔细说说自己的想法。 祁元询赫然在列。 他可不觉得自己会在第一轮就被淘汰——那样也太丢穿越者的脸了,也对不起光幕为他营造的声势、替他开的挂——更何况,如何他们的想法在第一轮就被天子淘汰,又何必说出来呢? 至于被点名的人里居然没有他爹赵王,祁元询只能表示,爹,上次的命题作业没在做完后交给你看不是我的错,没能照抄我的作业,也不是你的错。 老爹放心,还有我为你争光呢! 被天子点名的人,按顺序排起来,分别是三位藩王与两位皇孙。 按长幼排序,发言次序被定为皇次子秦王、皇三子晋王、皇十七子宁王、皇第四孙元询、皇第五孙元訢。 虽然秦王和秦王世子对储位的心思已经淡了许多,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上交的策论也是敷衍了事的。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藩王,若是能登大宝也就罢了,目前看来,秦王系能夺得皇位的可能性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在宗藩之策上多下点功夫,至不济,也能说服天子施行一部分。 而且,祁元询觉得,秦王系的发言位置,肯定会有一个的。 秦王毕竟是天子现存的年纪最长的儿子,在大部分人的治藩之策都不大可能特别有新意的情况下,秦王是一定能有一个发言机会的,这是他的地位决定的。 秦王如此,被选上发言的其他皇子皇孙,同样如此。 如果没有特别出彩且标新立异的言论,那么在大家的观点都差不多的情况下,更符合嫡长制的皇子皇孙会更容易入选。 秦王、晋王、赵王等人,若说他们这一批受着同样教育、同样戎马征战多年的年长皇子思维截然不同,那才是让人惊讶的事情。 有两个哥哥顶在前头,目前还不能算是最年长皇子的赵王,就只能拱手把表现机会让给别人。 祁元询:爹,没关系,你还有我! 祁元询的排名比较靠后,就看着三位皇伯、皇叔先发言。 秦王、晋王都是被光幕预言了早死,继位可能性被大幅削弱的宗王,因此,他们的对宗室政策就偏向于宗室一点。 毕竟他们的后代依旧会是宗室,执掌朝廷的可能性不大,还不如多为子孙后代着想。 当然了,天子都让他们好好商议了,照搬天子原本的政策那是不可能的,或多或少还是有着创新的。 秦王和晋王的建议都偏保守,祁元询在心内替两位皇伯总结了一下,总而言之一句话——不可过分削弱宗室! 他们自己提出的策议里倒是削减了宗室待遇,但是朝廷只是减轻了财政方面的负担,其他方面并没有多少改善。 皇子中最后一个发言的宁王在皇子中排名靠后,提出的策议就更有进取性。 “儿臣建议,可效仿前朝,允宗室藩王征别国以为封地。是以,请父皇允诸王扩充王府卫军!” 宁王别的话都还没说,就这么一句,就让文华殿内诸王尽皆哗然。 有不少人暗暗地瞥了赵王一眼,只见他八风不动,便叹他好气度。 赵王得登大宝的希望不小,宁王此言,在当今天子看来尚不如何——毕竟诸王都是天子的儿子,扩充一部分的王府护卫军,并不算什么出格的大事,事实上,北地九大藩王,王府卫军的数量就比寻常的藩王要多——可是,在新皇看来,不就是心大吗? 祁元询默默给宁王叔点了个赞。 男人不狠,地位不稳。 看宁王叔这个提议的架势,说他对自己正常登基成为皇帝有信心,那真是鬼都不信。 不过提出这个提议……难不成,宁王叔现在就有想要开疆拓土的想法了? 宁王的提议,是以扩军、允藩王征别国为主要内容的,真要说到宗藩待遇问题,也只是提了提削减禄米之类的,毕竟宁王的策议里满满都是私货,重心就不在这上面! 宁王的提议是不错,天子也动心,但是这件事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就行了,讨论还得放到后面来。 于是乎,三位或是过于保守、或是和稀泥、或是说不到点子上的藩王退场后,终于轮到了祁元询上场。 明明在皇孙中排行第四,却有了皇孙辈第一人的万众瞩目级别的关注度,祁元询都不知道这对自己是好还是不好了。 唉,怪只怪他太优秀。 因为提出的想法太优秀了,就连开口,都是天子直接开口询问他,而不是让他慢吞吞按顺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元询啊,你这个‘恩封’、‘考封’,是什么意思啊?” 祁元询上交的“作业”是他准备了很久的,光从厚度上,就比其他的叔伯兄弟要厚不少,所以在上交的时候,他还特意仿照前世某朝内阁票拟的做法,贴了一张黄签,提取了策议内容关键字,在“作业”上头写好了简述。 天子方才虽然大  19 致看过了每个人的策议,但是数量太多,还不可能每个都看得很仔细,像祁元询的策议,他同样是没翻完,好在前头有简述,他想说的内容 “禀皇祖父,孙臣的想法是这样的: 古语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皇祖父宽待子孙,子孙后代,永享世爵,如今宗室人丁稀少,尚无异状,日后枝繁叶茂,难免需要国朝花费更多力气供养宗室。” 这一句虽然听起来是套话,但是还是有用的,祁元询又强调了一遍光幕所显的,国朝宗室过多,以至于朝廷要花费大量禄米去养宗室。 “宗室支出不少,若削减宗室禄米,孙儿又恐其日子难过。” 祁元询这一句,就是否定了在场不少人都提出来的削减宗室开支的想法。 在场的诸王、皇孙看着祁元询的脸,都觉得他怕不是为了先得到皇位,不惜做好人、烂摊子等子孙后代收拾。 虽然他们的想法被祁元询否决了,可是,有这么一位为宗室着想的帝国未来准继承人,他们真的没什么意见。 天子宣武帝是知道祁元询话只说了一半的,是以也不觉得他敷衍,而是示意他继续说。 祁元询继续道:“宗室自然要供养,只是,这宗室的范围如何论,孙臣觉得,还是要限制的。” 祁元询说到这,才是真正要开始说自己的意见,在场的聪明人也知道,戏肉来了。 “皇祖父为子孙定爵八级,孙儿以为,宗室有爵者,至末爵奉国中尉后,便不可承爵了。且宗室世子世袭其爵,庶子降一级承袭,人数太繁,不如定下规矩,若无大功于国者,其爵皆降袭!” 诸王这下都听懂了。 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是啊! 不声不响,连根儿都给人刨了! 天子规定是子孙的爵位,世子都是世袭罔替的,其余诸子降一级袭爵,祁元询倒直接来了个皆降袭。 本朝注重嫡长,若是世子都降袭了,那其他人呢?岂不是降得更多?! 不过,这方法对朝廷是有好处的,这样一来,便不需要担心宗室过多了。 天子是知道这一点,可是,他是苦孩子出身,平生一大愿就是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不用再过他那样的生活。 所以天子一反前人的惯例,让自己的子孙后代能永为宗室,且永享爵封。 更何况,天子还久违地给了藩王们实际的封地。 本朝之前,藩王有实封的,只有汉晋二朝。 汉唐之前,出五服者便不为宗室,出服后的宗室不算天家人,似寻常人一般科举或参军方可兴家。 赵宋的宗室虽然不能参政,但是在宗室认定这个方面,却是要比汉唐宽许多。 只不过赵宋的宗室不仅不能参政,还被圈定了居住范围,宗室大规模聚居,相当于被囚困在某几个城市。 赵宋也因宗室过多,面临过本朝在光幕显示中需要面对的宗室供养问题。 只不过,赵宋有位王荆公,这位敢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大佬,发动的变法当中,有一项就是削减宗室待遇、开革远支宗室。 不管怎么说,赵宋的宗室问题在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得到了缓解,后来靖康之变,赵宋的诸多宗室因为聚居被金人一网打尽,剩下的远支又不成气候,唯一逃过金人魔掌的康王赵构也死在南渡的半路,天下很快陷入动乱,区区的赵宋宗室问题,也不再重要。 天子是学了赵宋对宗室的宽待,还不愿后世再出个王荆公,干脆将宗室的一样待遇全部规定好了。 简而言之一句话,天子护短,还要让自己家的子孙全都世世代代永享富贵,即便不能做皇帝,也能做个富贵的宗室! 祁元询说完爵位皆降袭后,天子没说话,他便继续往下说,但好歹多加了几句解释和补充,不然的话,殿内众多藩王的眼神就能把他戳死: “孙臣以为,诸王有大功于国朝者,其爵位世袭罔替,此为恩遇,非有大功于国者不得轻易受封。 而寻常宗王,则爵位世袭递降——若有功,亦可原爵承袭抑或加封品级。 以亲王为例,世子受封,爵位递降一级,为郡王,若亲王有功,则世子可原爵承袭,或世子继爵位后有功,则其郡王爵复升亲王爵。” 祁元询这个补丁一打,年长的诸侯王看他的眼神就和缓多了。 当今天子教儿子是相当有一手的,本朝的诸侯王们,脾气不好归脾气不好,但是能力真的都很出众。 现今已经到封地的藩王们,有许多都已经有战功了。 若说他们无功于朝,怕是唾沫星子都能把人给淹死。 感觉好一点的,觉得自己家这一系的爵位有希望世袭罔替,即便不认为自己的功劳特别大的,也觉得自己的爵位怎么着传下去的时候,世子也能原爵承袭。 至于认为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子不如兄弟的,呵,天子诸子里,还真没这样的人。 当然了,祁元询说的这些都还是提议,不一定会成为现实,只不过藩王们觉得他的提议成为现实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下意识地现在就开始代入了。 停顿得差不多,在场的人都脑补好了,祁元询又继续道: “孙儿之前说的,便是孙儿对宗室的袭封想法。皇爷爷您问的考封,便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 有爵封者,唯有世子可降袭父爵,无世子则由朝廷封选。 除世子外,其余诸子年至二十加冠后,受推封。受封前由宗人府汇题,考刑律、儒经、骑射等,考试科目可有数项,使受封者择其中三项。按结果之优、平、劣,使其受封应受之爵,或降一等、二等、三等袭爵,劣者过多,则停封,不授爵。 末爵奉国中尉,世子可参加考封,爵袭三次后,便消爵。 非因功受封者,皆为恩封,恩封不可世袭罔替。 无爵宗室有功,亦可复封爵。” “无爵宗室?”到这里,天子终于开口反问了一句。 “是,孙臣以为,皇爷爷欲令子孙代代富贵,此天子亲亲也,纵使无爵,亦不可逐离宗室。”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祁元询是很明白的,照他爷爷这个双标的劲儿,若是改革太过大刀阔斧,天子是不会同意的。 更何况,无论是赵宋还是之后的金、夏、原,都是没有开革过宗室的,汉唐之前的出五服不为宗室,已经是过去式了。 从制度上来看,这算是倒退,但是,这么多前朝旧例摆在那里,让天子接受子孙过五服出族这件事,是很难的,而且,出五服不为宗室后,就能让那些人不胡作非为吗? 也不一定。 那还不如直接按宗室条例统一管理起来的好。 “既然无爵,又如何证明其宗室身份呢?” 祁元询  20 不慌不忙,感谢前世的最后一个大一统皇朝,不管怎么说,那个大一统皇朝在许多制度上,都吸取了各个前朝的许多经验,制度的完善程度还是值得参考的。 “孙臣以为,仁祖之子孙,俱为宗室,皇祖父子孙为大宗,皆束金黄带,以示身份。余者为小宗,束红带子。” 祁元询这个宗室区别法,话其实说得很狭促,因为仁祖便是天子追封的父亲,仁祖子孙就是天子与其一众兄弟的子孙。 当今天子的诸多兄弟、子侄俱已殁,唯一剩下的、如今受封爵位的便是靖江王。也就是说,唯一的红带子,其实就是靖江王一脉。 但是,如今的靖江王毕竟只是天子的侄孙,其父又犯过大错,祁元询是天子的亲孙子,举出的这个宗亲区别法也没什么问题,所以,在场的人也不会说有什么不妥。 “无爵宗室,到底是天潢贵胄,孙臣以为,不可使其无爵后便虚度日子,亦可使其参加考试入朝为官,无爵宗室参加考试,可与寻常科举相别。” 祁元询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在场的人听到部分内容,都不得不承认他的想法确实出众。 其实除了刚才提出的主要建议,他还有一些参考其他朝代的补充,只不过这些,都已经写进策论里了,天子后面自己会仔细看一遍。 剩下的时间,祁元询决定见好就收,把舞台让给皇嫡孙祁元訢。 有祁元询珠玉在前,没有前世见识作弊的祁元訢就有些相形见绌了,但还是有新想法提出来的。 不知道是东宫一脉的意见已经进行过统一还是什么,祁元訢提出的内容就是进行了包装的削藩建议,只不过里头还真有点想法。 他们五人全部说完,天子又咨询了没被选中的一些宗王的意见,耗费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们离开。 正在他们准备走的时候,光幕又更新了。 这一回的光幕更新,还是针对大周的宗王问题。 其上记载,周末,天灾人祸交织,各地世袭罔替的宗王却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横行霸道、霸占民田、横征暴敛者不在少数,民怨之下,起义军杀死的藩王、宗室不计其数,死法也花样百出。 到周末,人数多达几十万的宗室,最终百不存一。 祁元询默默望天,这份记载,是如今尚未改变政策后的结局吧? 有这么惨烈的结局做对比,皇爷爷用他的办法的可能性,应该会很大。 相比于其他人,他参考来的这个制度,还是比较有普适性,又相对温和的。 才过了半天不到,回府后,用过今日偏迟些了的午膳,祁元询就看到天上的光幕又起了变化。 史载有周一朝,因实行降等袭爵与考封制度,宗室有爵位者占总人数一成左右,才干过人者众。 朝廷供养宗室支出禄米过多与藩王横行不法以致民怨沸腾等记载,皆已消失。 祁元询发现了一个点,自己早上才提出了想法,光幕马上就捧场了。 联系起光幕显字后,有许多次都凸显出他这件事,他默默地摸起了自己光滑还没长胡子的下巴:莫非,他就是光幕爸爸最爱的那个崽? 作者有话要说:  主要的参考对象还是清朝的制度,因为我看了一下,其他朝代的制度都或多或少不适用,还是参考了前朝例子的清朝宗室制度最中庸,比较成熟。 话说回来,我还记得我从哪里听到还是看到的,说清朝作为封建王朝中的最后一个,对各种朝代末年的乱事都有经验可以借鉴,什么农民起义啊、外戚专政啊、宦官专权啊、后宫干政啊、天灾人祸啊【小冰河期、粮食减产什么的,还有明朝引进的红薯、土豆等食物广泛种植】、胡人入侵啊【清朝本来也是草原民族,还特意和蒙古修好,还推行了某些制度让蒙古人丁减少】,万万没想到,他们碰到了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所以,综合起来,现在所有经验都能借鉴的我朝,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子啊! * 因为主角所在的朝代,是稍有的藩王有实封的朝代,所以后续还有一点点手续需要解决。 但是推恩令是绝对不可能的。 汉武帝能推行推恩令,是因为他爹那时候已经平了吴楚七国之乱,主要诸侯王已经变成了他的兄弟,诸侯王们也受到了中央朝廷的控制。 而且汉武帝是推行推恩令的同时还配合着酌金夺爵——那时候他手上已经有立下大功、掌握军权的卫霍外戚集团可以倚仗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先打一顿的。 而且不是实封的藩王,也没必要用推恩令去整他们啊。 所以汉后推恩令就逐渐被淘汰了,是有原因的,藩王没封地不需要推恩,有封地的,你得能打赢再说。 历史上朱棣能在之后削去藩王们的军权,也是因为这位大佬打赢了。 木仓杆子里出政权,果然是至理名言! 第14章 第十四章 考验 光幕的变化给了祁元询他是光幕爸爸最爱的崽的错觉,但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又不是带着金手指穿过来的,要苟住,不能慌,不到最后胜利的时刻,不能得意忘形。 事实证明,祁元询的想法是对的。 考校事后三日,天子诏册懿文太子诸子为郑王、襄王、衡王、徐王。 由先太子之子册封为藩王,祁元詝又已失储君之位,这就证明,东宫一系已经退出了皇位争夺。 然而,天子又令襄王元訢并秦王世子元训、晋王世子元谆、赵王世子元询分阅卫士。 本朝制度,军队分三种,是为京营、外卫与边兵。 如今国朝初立,拱卫中央的京营才是最为精英的部队。 所谓“(京营)大军一出,四方慑服”一言,就极恰当地描绘出京营居重驭轻、控扼天下之能。 分阅京营卫士,对于皇孙们来说,自然是个很大的考验。 若是往日,代表圣天子检阅京营,他们完全能够扯虎皮拉大旗,借天子的威势震慑将士。 更何况,他们乃是藩王世子,日后自然是要回归藩地,归他们统属的,主要是边卫,能否在短短的检阅中得到京营将士的信服,其实并不重要。 可是,这回这一出却又不同。 诸王世子或是父亲受天子看重,或是本身被天子看重,在这个争夺储位的敏感时机,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是不容许错过的。 就算是对储位没有太多的心思,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认怂。 只不过,被点名检阅京营卫士的几位皇孙,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对兵事所知不多,未曾和将士有过相处。 襄王元訢是懿文太子的嫡子,自幼长在深宫之中,排序在东宫又非居长,连原本的太孙祁元詝都没多少机会接触京营,  21 更别说他了。 秦王世子、晋王世子与祁元询这个赵王世子,虽然是能征善战、战功赫赫的边塞藩王之子,但是自幼长在京师,连在王府的时候都没见过多少军队,就更别说现在了。 如果按照他们原先的藩王培养程序的话,成婚之后才是他们该接触这些的时候,毕竟成年人和未成年的贵胄相比,自然还是成年后更有一番气势,可以慑服人。 其他人那边是如何处理的,祁元询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这边,亲爹要亲自给他开课。 作为光幕预言的造反成功的大佬级藩王——从历史上来说,以藩王之身一路打到国都称帝的,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有,这么以来,赵王可是开创了又一项独特历史的男人——赵王对于统兵是很有心得的。 大佬亲自开讲堂授课,祁元询当然是照着听,能照样子抄作业就更好了! 可是,这个讲堂开着开着,祁元询发现,他爹的经验不是很管用啊! 作为一个上马打仗、下马治国的能人,毫无疑问,赵王在统兵和为政方面,都是很有心得的。 可是,赵王的心得都是他长期摸索出来的,在条件不同的情况下,祁元询能照抄的很少。 包括赵王在内,最开始离京的藩王都是以皇子的身份、得到了天子拨下来的大量人马和物资之类的上路的。 本身的身份,加上长时间的相处,才让赵王慢慢地真正收服了他手下的护卫、将士。 但是,祁元询这回面对的是突击考验,临时代表天子检阅京营卫士,并不是说要长期深入京营基层和人家一起当同袍的! 这样一来的话,就少不了用更典型也更有效的方法了。 问题是,这样的方法,简单粗暴的祁元询用不了,不简单的,他怕被别人趁机抓小辫子整他! 勇士是所有将士都敬服的,赵王本人就凭借自己亲身上阵杀敌的威猛与年轻时能与虎豹搏斗的勇猛让手下的不少人归心,再挑些不听话的杀鸡儆猴,收服手下一条龙服务完成。 祁元询倒是想啊,但他就算身体已经比破开胎中之迷前的小胖子要健康不少了,也还是偏向于学文,做个运筹帷幄之中的主公他是可以的,亲身上阵搏杀,他吃不消啊! 过于简单粗暴的做不到,难一点的又需要时间,不适用于现在这种单次检阅、时间不长的情况。 祁元询很惆怅,赵王倒是很快就看开了:“罢了,你自幼长在父皇膝下,与众侄儿一同受教,长于文才,武艺稍逊也是可以理解的。” 祁元询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唤了一声:“父王!”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感动还是该生气。 作为嫡长子,他过早地被送到京师,就连教育路线都是祖父规划的,和父亲本人的想法或许有不同。 但是,他爹这种“吾儿不类我”的感觉,还是让他感觉忐忑。 也不知道光幕上记载的史书,除了他未来会当皇帝的记载,还会不会出现他的生平。 总感觉照老爹这种态度,历史上的他也不应该一帆风顺来着。 这个难不成就是明君霸主级皇帝的太子总是会过得很坎坷的定律? 不过嘛,亲爹到底是亲爹,感情生疏还可以培养嘛! 祁元询可不想在帮亲爹夺得皇位以后,自己还要和弟弟们一同上演夺嫡大戏。 所以面对赵王的评价,祁元询深吸一口气:“父王放心,孩儿定会好好检阅,让皇祖父另眼相看的。” 赵王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并没有打击他的信心:“那我就静候吾儿佳音了!” 祁元询脑袋里装着的不仅是今生的记忆,还包括前世的诸多记忆。 破解胎中之迷,回忆起前世后,某一段时间,祁元询的记忆里十分的好,前世的记忆里,凡是他阅读过的资料,只要不是匆匆一眼扫过、连脑子都没过,他都能回忆起来。 作为穿越者,这种程度的过目不忘就是基础金手指,那时候的祁元询觉得自己就是真正的天选之子。 可是后来,他发觉,某些不常回顾的记忆竟然会逐渐淡忘、需要很努力地回忆才会想起来,像查电脑一样查自己脑海里的资料,又成为了他的妄想。 后来,还是祁元询借鉴前世某些作品里的建立大脑图书馆之类的方法,才将这些记忆保留了下来。 前世的某些生活日常多数被他归到了需要舍弃、遗忘的那部分,各种知识都他重点保留、分类。 在这套分类里,各种历史上做过收买人心举动的、或者前世历史中某些人做出的值得被记录的举动的,他都学习了一下。 最后他发现,施恩什么的,完全不需要大张旗鼓,从细微处关怀将士们,也完全是可行的。 当然了,除了得到将士们的信服、最起码也要比同行的其他人更能给将士们留下深刻印象,他们这一行人最终要达成的,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在天子那里留下足够的印象。 要留下印象,就得与众不同。 祁元询打定了主意后,就恢复了日常生活。 分阅卫士前两天,赵王去看儿子,只见祁元询一应行动俱如往常,询问伺候的人,得到的祁元询近日的日常起居,也都是没有异常。 与其说他不重视,倒不如说他淡定过了头。 太过淡定,就显得他是胸有成竹了。 祁元询表现出来的气度,让赵王对这个与自己性格不同的儿子又多了一分赞赏。 为大事者,必有静气,成大事该有的胸襟,祁元询已经有了。 到了检阅的当日,几位受命的皇孙齐聚皇宫,之后才分别领了任务,去往他们要检阅的卫士所在的区域。 天气很冷,检阅的时间又很早,破晓之时他们便出发了,检阅完毕,秦王世子是最早回宫的。 很快,晋王世子、襄王也回宫了。 直到天光大亮,日光透过云层照到人的身上,都能感到暖意了,祁元询才施施然回宫复命。 天子没有规定检阅的时间,但是破晓之时出发,每个人要检阅的数量也差不多,那么回来的时间也应当是差不多的。 这么一来,与众不同、最后一个的祁元询就相当于是迟到了。 天子倒没有怪罪他,反而询问祁元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迟到了。 祁元询等的就是这句话! “禀皇爷爷,孙儿以为早上天气实在太冷了,卫士们受检阅,也会受到影响。倒不如让他们吃完了旦食,身子暖和起来了再来受检阅。” “哦,你让他们先吃东西去了?那你就在那儿一直等,等到他们重新集合好才开始检阅吗?” “皇爷爷明鉴。” “想不到啊,老四居然还能生出你这么个宽宏待人的乖孩子!” 天子  22 这句话,足以证明他并没有发怒,甚至,是很欣赏祁元询的做法的。 而后天子对祁元询的额外嘉赏,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享受着爷爷的关爱的祁元询,不禁默默地为他和爷爷的祖孙情点了个赞。 讲道理,他和亲爹的父子情,全靠他努力维系,相比之下,从小养大他的皇爷爷果然是爱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祖孙亲、父慈子孝【喂!】什么的,老传统了! 为了防止未来汉王出场上演夺嫡大戏,是时候刷皇爷爷的好感度了! 朝着好圣孙这个目标努力吧询哥儿! 第15章 第十五章 批折 懿文太子诸子虽然皆已受封,但因王府尚未建成,且未成年的缘故,仍在宫中居住。 可是,以藩王的身份住在宫中,与以皇储、皇储之弟的身份住在宫中,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郑王祁元詝原本是太孙,被废之后,却连参与考校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知道这是天子对他的保护,在光幕文字显现他过激的削藩措施后,不能为储的他,最好连丝毫重夺储位的想法都不能有,但是,祁元詝的心理落差还是很大。 除了身份上的落差,祁元詝尤为不满的一点,应当是堂弟赵王世子祁元询,在储位之争中,力压群雄,备受瞩目。 祁元詝和祁元询岁数相差不大,但是,两个人的待遇绝对是不同的! 祁元询是赵王世子又如何? 当年懿文太子在世的时候,天子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教导储君上,对于年幼的皇孙,以关怀学业为主。 在祁元詝的印象里,这个堂弟应当和其他所有长在京中的藩王世子一样,因受到了太子皇伯的关照而感激不已。 然而当初东宫皇孙们众星捧月、一众堂兄弟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场景,已经离他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太孙之位被废、众人皆将光幕显示的内容奉为圭臬、视赵王为未来天子,从前只能跟在他背后的赵王世子也成为不少人欲要逢迎奉承的对象。 地位的落差让祁元詝很难接受,相比之下,同样要离开东宫,但是本身就不可能成为储君、受封的也都是亲王爵的他的弟弟们,反而心态会更好一些。 这种对比让祁元詝很难受。 他从天子命襄王并诸王世子检阅卫士这个命令出来后,就生着闷气,在书房里不知练了多久的字,才平心静气镇定下来。 襄王回来后,与他在书房见面,向他说起祁元询与众不同的检阅流程后,祁元詝更是冷冷地在弟弟面前便说了句“哗众取宠”。 得亏宫中没有安排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内侍们也都是远远地在书房外守着——自从被废后,祁元詝就不让人在书房内伺候了,他可不想东宫这里再传出什么不利于他的流言——不然的话,一个不悌兄弟、心怀怨望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然而,饶是祁元詝再怎么不甘,事实也是无可否认的。 赵王世子对宗藩问题,有一套切之可行的制度,也不会像光幕上显示的他的所作所为一样,引起宗室的反对。 加之其秉性仁善,检阅卫士这一件小事,都能找到施恩于下的点,在皇爷爷那里,更是大大的加分。 如果说懿文太子薨逝后,祁元詝在皇祖父面前为自己树立的人设就是纯孝仁厚的话,那么赵王世子祁元询现在同样是在用事实证明他足以成为这个国家的合格继承者。 而且,祁元询相比于祁元詝,是有优势的! 祁元询的父亲赵王健在,在光幕那里得到的评价同样很高。 天子培养的下一代继承人如懿文太子、祁元詝本人、包括当年被送到京师抚养的诸多藩王世子,晓兵事,但只是略通,如何治国才是要务。 天子本人以武定鼎,治国手段很是严酷,然而他又清楚地知道,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下一任的天子,一定要与民休息。 赵王的施政手段同天子太过相似——古来天子,一向是喜欢“肖我”而不是“不类我”的继承人的,当今天子就看得很开,与他相比,国朝未来的天子,就不能像他一样逼得太紧了,要宽仁治国——虽然不符合天子本身的规划,但是能保国朝昌盛。 赵王世子又是自幼长在天子身边的,是按照天子对各系继承人的培养要求抚养长大的,就是祁元詝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认清事实——赵王和赵王世子加起来,在天子眼中的分量一定不轻,储君之位,怕是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 这个事实,在天子诏未就藩的诸藩王、诸王世子分阅奏折,习理政事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还有几日就到十一月了,诸王留京,已有两、三月之久。 入京的十王都是年长的皇子,即便是之前懿文太子薨逝、议立储君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留京这么久。 上次是祁元詝这个皇孙被册立为太孙,藩王们自然是莫要留在京城碍人眼的好,而现在,他们依旧留京,只能说,天子想要重新册立年长的皇子为储君,也不需要赶皇子们离京,让他们议论。 虽然天子的数次安排,都是集体考校,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谁在这次考校里比较重要。 祁元詝心里明白,天子冷落他是为了他好,否则的话,他的那些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的皇叔们,迟早能让他连哭都不哭出来。 可是,就算他再怎么“纯孝仁厚”,也不可能在被废了太孙之位以后,还保持正常的心态。 祁元詝心理失衡了。 所以,这次诸王并藩王世子分阅奏折,他一定要好好表现。 以他被懿文太子当成继承人教导、又在之前接受了一年多的储君教育的基础来说,一定能让众皇叔、堂兄弟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诸王与藩王世子们先去大殿见了正在批奏折的天子,听他勉励了几句,又听清楚了天子吩咐下来的批阅奏折要完成的任务,便一齐离开大殿,去往偏殿了。 到了天子特意腾出来让他们分阅奏折的偏殿——人数少的话,本来是能和天子同处一殿的,可是天子偏要另外找借口另行考校,他们也没办法——祁元詝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被堂兄嫉妒的天命之子祁元询,虽然认为他和皇爷爷之间的祖孙情感天动地,然而皇爷爷的某一点做法实在让他诟病——这储君竞争上岗考察仪式,怎么考了还考呢? 眼见着众人默认的储君候选人或继承人考校都快变成套娃了,祁元询都要佛了。 成还是不成,皇爷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难不成…… 因为光幕预言了我爹和我是未来皇帝,您对我们这两个未来继承人还是比较满意的,所以要更严格地考校我们几回? 但是,等到祁元询进到偏殿 23 ,看到奏折的时候,就不这么想了。 每人的席案前都摆着一堆奏折,而在这堆奏折边上,则有一本范本。 范本的样式也很普通,不普通的,是每本范本上,都贴着黄纸,上头缩列着这本奏本的要点。 黄纸末尾,是天子朱笔批示的处理方法。 众人按照指引落座后,便开始按照范本处理了。 真正翻开奏折,他们才发现,范本奏本的黄纸原本是贴在奏本内页、而不是显露于外的,奏折里头都还有痕迹,他们看到的范本,黄纸、朱批贴在奏本上,应当还是为了让他们先知道重点。 可是不管怎么样,奏本加黄纸简述的形式,还是很眼熟。 虽然天子命他们分阅奏折、发布任务的时候只说了依例处置,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所谓的“例”,可不是从前就有的,这分明是赵王世子祁元询献策论的时候采用的方法! 要是从前就有这个旧例的话,好上万言书的茹太素,就不会因为某次奏本前半部分写了万余字都不达其意,而被天子批评为“虚词失实、巧文乱真”,又被痛打一顿了! 朝中大臣写奏本的时候,卖弄文采者不少,虽然不似茹太素,所上奏章动辄数千字,还用词拗口、语意艰涩,但也都字数繁多,看完全文、知晓奏章要表达的意思着实需要时间。 若是上奏章的大臣,本人便简述要说的是什么,那批阅奏章就简单多了。 天子没有选定储君,可是,如今就连批阅奏折,都采纳了赵王世子用的方法,天子意向如何,不是不言自明吗? 来前心中装着一股气的郑王祁元詝,被惨淡现实打击得,一点想法都没有了。 在众人瞩目中深藏功与名的祁元询:感谢皇爷爷对我的支持! 作者有话要说:  黄纸概括奏折内容、加处理方法,是明朝内阁制下的产物,奏折怎么批,看奏章的阁臣们都已经在黄纸上写好建议的方法了! 我想了一下,这种模式用到开国的天子身上的话……emmm,连丞相这个职位都被直接废了,阁老们,危! * 哈哈哈,有小天使问询哥儿减肥成功了没有。 作为一个合格穿越者,虽然觉醒胎中之迷前,已经被皇爷爷喂成小胖子了,但是,长大的过程中,询哥儿还是坚强地减了下来,成为了一个身材合格、健康的继承人!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个肤浅的颜控233333 给各位留言的小天使爱的么么哒,虽然没有回复,但是我都有看哒!就是最近事情太多、更新时间也太赶,没能回复Orz 我需要十一假期的充电呜呜呜 第16章 第十六章 圣孙(上) 批奏折其实是个技术活。 如果说天子宣武帝已经是熟练工了的话,那么在座的诸王与诸王世子都还是新手。 当然,郑王祁元詝除外。 虽然他被废了太孙之位,但到底已经熟习朝政了。 宣武帝出身贫苦,对子孙与寻常小民都很是爱护,只有本朝官吏,非但没有那士大夫当政的前几朝的尊荣,若是犯法,更是动辄得咎。 在如此背景下,这些人轻易不敢在奏章上谎报什么消息,或是刻意构陷于人。 便是从前朝就已经存在的官吏陋习,经过天子多年革新,也轻易不会再有了。 宣武十五年的空印案,便有数百朝廷官员被治罪。 所以诸王与世子们试着处理奏章,最差的结果自然是胡乱处理,较好的,便是就事论事且秉公处理,若是能结合官员们的办事能力合理安排任务,那便更是好了。 在偏殿内的都是天子悉心培养的子孙,他们里头若是出了个没用的废物点心,连最基本的处理政事的方法都做不到,别说藩王了,就是吉祥物都不一定能做! 祁元询批奏章的时候,注意力很集中,改得也很仔细。 饶是如此,不看奏章的内容,只看奏章的字迹,他也觉得伤眼睛。 这倒不是说奏章上的字不好看。 能当上朝廷官员的人,都是有文采的——国朝初立,入朝为官的人,出身各不相同,那些从龙的文臣们,在前朝那个遍地胡膻的时代,有较高功名的几乎不存在;国朝立后,积极开科举,但是还是有许多官员是前朝科举出来的文人,进士也有,也不乏幸运的举人、秀才——最起码,字都是能看的。 可是,这些字各有各的特点。 前朝那个寻常小民连取名都只能用数字的朝代,一些落魄文人能寻到练字的字帖便是天大的好事了,哪还管哪种字体更适用于应试? 天子宣武帝曾经表露对书法好的官员的赞赏,但是,在没有统一标准的情况下,官员们的字迹提高程度并不是特别大。 连续看了数份密密麻麻的奏折、完成了批改程序后,祁元询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前世为人诟病的科举考试专用字体馆阁体,祁元询终于理解了它存在的必要! 怪不得前世明朝的字体标准会是“方正、光洁、乌黑,大小一律”,如果不这么要求,对长时间批阅奏章的人简直就是折磨啊! 上奏章的人一个个都觉得自己的字写得很好看,写得潇洒不羁,连续看那么多份字体不一样、内容很长、有时候还会有许多佶屈聱牙的字的奏章,真的会把人看得暴躁起来的! 当然,祁元询是一个有职业的修养的未来皇帝候选人,再怎么诟病官员们的字迹,他还是认真地给每一份批好的奏章都做好了批改工作。 只不过,作为一个想要革新奏章字体的有志之士,他在将处理好的“贴黄”转覆奏章之上的时候,特意仿照馆阁体的标准,将字迹写得方、圆、光、大。 他觉得皇爷爷一定会喜欢他的贴黄的。 虽然皇子皇孙的文化造诣都很出众,但是在行政公文字体统一这个方面,祁元询觉得自己一定会是那个最靓的崽! 祁元询批改的贴黄确实引起了天子的兴趣。 偏殿内,所有人都完成了奏章批改作业,将奏章之中夹于内侧的贴黄都转覆到了封面之上。 类似于贴黄的制度,数代之前其实也曾流行,包括本朝,天子也曾吩咐过,官员有需要对奏章补充说明的,便可在章后附纸。 原本的奏章之中附纸,起到的并不是概述奏章的作用,而是为了补充奏章、用更多字数说明。 这就造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奏章附纸有时候会比正文还要长,改起来更累人。 像祁元询那样,纸上所覆黄纸的作用并不是增录,而是“自撮疏中大要、以便省览”的,从前还真没有。 大家以前都没做过,乍一实行,倒真有一些人出纰漏。 增述、卖弄文采是简 24 单的,但要用一张小小的黄纸的大小,用百余字将所述的内容全部概括起来,还真是有点难度的。 在概括、行文和字体三个方面,都占优势的,祁元询首屈一指。 批示的成果怎么样先不说,光看表面的字迹,祁元询就赢了。 天子看完一堆的贴黄折子,首先点名的就是祁元询。 祁元询:唉,都怪我才华太出众。 不过,顶着一群叔叔、堂兄弟的羡慕眼神,祁元询首先面对的却是来自于皇祖父的灵魂质问:“询儿,这几份奏章是你通过,觉得没有问题的。这些奏章,连写在黄纸上的概述都有谬字,更不用说奏章里几处明显谬误了。这也没问题吗?还是说你疏忽到这些明显地错处也没发现吗?” 祁元询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不过是错别字。 他镇定地答道:“皇爷爷,这些人是朝廷命官,上奏章自然是为了禀明其人所遇政事。和奏章的内容相比,写了错字,不过是小的过失,并不足以让孙儿特意在贴黄上纠正。您日理万机,和朝政相比,区区几个官员写了错字,也值得来耽误您的时间吗?” 在场诸王与王世子,不少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祁元询。 虽然近一年来,因为光幕的原因,祁元询的存在感变得很强,但是从前在宫中,他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孩子啊! 忠厚老实,换而言之,就是不怎么会说话。 可是现在一看,这还是不会说话吗? 这分明是语言大师啊! “我看你将这些奏章又按照一定的次序都梳理了一遍,我最先看的这几本,所述事情的类别都是一样的。你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禀皇爷爷,军民利弊等乃是国朝要处理的事情里最要紧的,是以孙儿也将其作为最重要的内容,送给皇爷爷您审查。” 宣武帝不住点头:“说得对,说得对啊!做得好,真不愧是我孙子!” 同样在场的另一群真·孙子们:……所以,我们就是陪衬的隐形人呗? 事实证明,他们虽然不是隐形人、后续天子也有询问他们问题,但是,和时不时就被天子点名问对某本奏章所奏之事看法与处理方法的祁元询相比,他们就是隐形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好圣孙这个名号…… 原型是仁宗的询哥儿:儿砸,名号借我用一下,毕竟咱们俩谁跟谁啊! 第17章 第十七章 圣孙(中) 眼看着就要到宣武二十六年的十一月了,诸王们还没启程归藩。 这可是不同寻常的大事。 虽然现在的藩王们都是皇子,京城的京营又一直被天子握在手中,不用担心他们在京中闹出什么事来。 但是,诸王们都负担着守卫封藩的职责,十位归京封王,大部分的封地在北地,是抗击异族的前沿战线。 继续留在京城,算作消极怠工也就罢了,怕就怕出个什么事。 自分封诸子为王以来,这次可以算是天子诸子在无事的情况下,聚得最齐的一次——皇后、懿文太子薨逝这种特例,天子并不想回忆起来。 他是一向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的,诸王此番在京中停留的时间,确实太过长久,超越了往年的常例了。 可是呢,他心中又隐隐已经有了储君的新人选。 等到藩王们归京再册立储君,未免太过耗费人力物力,不太可取。 然而,让天子现在就下定决心立储,他又实在开不了那个口。 按理说,赵王世子祁元询在皇孙中表现极是出众,天子对这个孙儿也很满意,又有光幕支持,立赵王为太子简直是众望所归。 问题是,赵王前头还有秦王和晋王呢! 废了太孙之后,天子考校诸皇子皇孙的举措,看起来有公平竞争、立贤为储的意思,仔细深究起来,候选人还是逃不过嫡、长这两重桎梏。 立贤太容易造成子孙相争,立嫡立长是确保天下长久安稳的最好选择。 按照光幕所言,赵王会在宣武三十一年成为天子的子嗣中最年长的儿子,秦王、晋王会走在他和天子之前。 可现在是宣武二十六年,离赵王成为实际上的长子还有五年的时间! 他若是现在立了赵王,后世史书上又未曾记载光幕之事,岂不是他自己亲手破坏了自己所确立必须要实行的嫡长继承制度? 纵是史书有载,后人会不会像他读到史书上各朝异事一般,只觉得嗤之以鼻,或是先人为了达到目的,刻意装神弄鬼,事成之后再假托鬼神? 有时候,宣武帝也会想,若是没有光幕,一切按照正轨发展该如何。 若不是光幕出现,他现在也无须为了未来该是子孙后代操心的事而烦恼。 可是,这么不负责任的想法,也就出现在他脑海中一瞬而已,很快就被他打消了。 现在的问题,是赵王确实已经成为了宣武帝看好的继承人,诸王归藩的日子又近在眼前,他应该尽早确立储君。 可是,让他在对秦王、晋王没有任何安排的情况下,就将赵王立为太子,又实在不利于嫡长继承制的稳定。 不立赵王,近期赵王世子,又已经被他捧到了风口浪尖上。 如果说宣武帝对自己年长的儿子颇为严格,对年少的子嗣的管教也很有些严厉的话,那么他对孙儿们的管教,就是严格中又不失脉脉温情了。 赵王世子祁元询是天子的第四孙,自幼也是长在天子身边、皇后膝下的。 天子仍记得年幼的祁元询跟在他身边看星的样子。 说来也是奇怪,天子那么多孙子,受宠的比比皆是,然而不将他当成天子敬畏、只将他当成家中老人敬爱的,祁元询算是独一个。 宣武帝本人会观星象,有时候根据星象作出预判,竟也颇准。 平定天下的丰功伟业,宣武帝是不爱放在嘴上吹嘘的,除了教育子孙的时候,他不常拿从前的旧事出来说。 但是读书方法、特长之类的,宣武帝还会以自己的真实例子来激励子孙。 若论和他相处的时间,自然是东宫所出的皇孙最多,其他皇孙从前住在宫中,除了请安、考校和用膳的时候,他也不常和他们见面。 然而祁元询对他竟丝毫不生疏,这孩子小时候又爱吃,看起来就有福气,让他心生欢喜。 他还记得小时候祁元询主动跑过来凑在他身边,要和他学“占星”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他恰好带着儿孙观星,又顺嘴说了天上的星象可能代表着什么意思,想不到祁元询这孩子,竟主动跑过来凑在他身边,让他教他。 宣武帝教导过的儿孙不少,多是政务、处事方面,像是闲暇时候教导祁元询观星象这样的,还是独一份儿。 想到这个 25 孙子,宣武帝又心软了不少。 而且自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孙子没有几个,元詝已经被废去储君之位,他原本为太子、太孙准备的势力,也大受打击。 太孙的被废就是因为削藩,而削藩的参与者,就是如今一大批的东宫之臣。 长子一脉的皇孙,因为这些东宫老臣的缘故,也不可能再沾染储位了,同样出自东宫的第五孙元訢,就按照他原本的规划,安安稳稳地做个藩王好了。 长子一脉只能成为藩王,次子、三子又因为光幕所言的寿命问题,不能托付国事。 他现在能同时培养的,就只有四子赵王和第四孙元询。 年长的皇子们长于武功,其实并不是宣武帝原本期许的继承人。 治国之道,需要刚柔并济,国朝初立,他已经用刚猛治国了,那么继任之人,便需施以仁政。 懿文太子、太孙祁元詝,他们都是以仁柔闻名,足见宣武帝对继承人的培养标准。 赵王虽然不行,赵王世子自幼在宣武帝身边长大,生性沉静、为人仁厚,天子觉得,这个孙子是可以尽心培养的。 * 宣武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二,诸王归国就藩。 天子以诸王世子、年长郡王久离封藩,与父母相别日久,未能承欢膝下,诏令诸皇孙亦归藩。 诸皇孙入京读书进学之事,待日后天子发明旨再议。 唯有赵王世子,以天子深为喜爱的缘故,暂留京城。 天子给出的说法,是要待他为赵王世子纳取世子妃后,再议归藩之事。 可是诸皇子、皇孙择妃,分明是八月的时候有大臣上疏、天子下旨开始统一选办的,中间又出了废储一事,采选进度一度停滞。 赵王世子还未纳娶世子妃,可是其他的皇子皇孙不也一样? 天子此言,不过是为赵王世子留京找个理由罢了。 士人们都不敢议论天子的这个决定。 光幕异象在头顶,他们又不是眼瞎,太孙被废后,诸王归藩、世子并一众郡王皆归京,看样子,赵王为储一事,怕是十拿九稳了。 只是从前天子大力培养懿文太子,天下间,有数位儒学大宗师曾教导过这位太子,凭借着这一丝香火情,东宫一系在文人间的地位很崇高。 太子未参政时,也不是没有皇子与太子一同进学听讲过,可是能得大儒教导、得大儒尽心谋划的,也就只有懿文太子了。 太孙因光幕所显的未来削藩之措施过为酷烈而被废,这毕竟不影响他现在的名声。 和废太孙、如今的郑王祁元詝相比,赵王世子祁元询除了因为光幕,让他在文人之间有了存在感外,从前的存在感真的不能和太孙比。 这也就意味着,他没有足够亮眼的事迹。 天子考校子孙的事,在没有示意的情况下,也不是寻常人能知晓的,谁能知道诸皇孙中,赵王世子还是其中翘楚呢? 不过这没关系。 天子一旦开始为子孙考虑,做得可都是十分到位的。 当年为了懿文太子好掌权,朝堂上可不知没了多少桀骜不驯、或者对太子施加的影响力过高的元从功勋或文人大儒呢! 天子开始将祁元询带在身边教导,赵王世子聪慧又不失仁厚的形象,很快就在官宦眼里塑造起来。 与此同时,天子欲重启迁都之事,新都选址很可能是在北平的消息,也渐渐地传开来。 京师应天府,本朝开国之时,原为南京,赵宋与大夏都城之一开封府则为北京。 后北京开封府因地形不利防守被罢,南京应天府改为京师。 然而,天子一直想要再立都城,从诸多前朝旧事来看,都城立于南方,不利国朝,是以天子一直欲以北方一城为京师。 懿文太子在时,天子还特意命他考察过古朝名都长安与洛阳,欲从其中择一建都。 长安原本已被选为新都之所在,开建之初,懿文太子便骤然薨逝,天子迁都的想法便搁置了下来。 可是如今,天子又要重选新都,还是北平府,这个节骨眼上,很难让人不把这件事与赵王、与储位联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误地估计了情节的发展Orz…… 第18章 第十八章 圣孙(下) “真是没有天理,北平那个荒蛮地方,竟也能做国朝之都么?” “话不能这么说,前朝以北平为都,号曰大都,那地方,倒也切实做过国都啊。” “前朝归前朝,本朝归本朝。应天府自古繁华,交通便利,岂是北平府可比的!” “兄此言甚是!” 此时正是用膳时间,文人墨客聚于酒楼,不在包厢里,只在外头谈天说地的,便有人议论起了天子迁都这件大事。 听着传进耳朵里的台词,祁元询非但没有生气,还为说话的人默哀起来。 他勤政的皇爷爷这回真真是难得想到微服出巡,身边只带了几个侍卫、又让一些护卫隐藏在暗中,便带着他出门了。 自从诸王与一众世子、郡王尽皆归藩之后,祁元询就得到了天子的特许,赐居宫中。 懿文太子诸子,封王之后,因封地王府未成、且未曾成婚,仍居东宫,祁元询在宫中的住处,便不能与他们离得太近,又要常接受天子教导,干脆就住在了乾清宫的一个偏殿之中。 乾清宫中偏殿、侧殿数量不少,分出祁元询一个住处实在是绰绰有余,不过这样的盛宠,也不是谁都能有的,他这个皇孙的地位,在天子的强调下,在其他人眼里,更是高了不少了。 赐居乾清宫偏殿后,祁元询便被天子带在身边时刻教导,就连此回出门私访,也是天子担忧他日日待在宫苑之中,不知民间消息,干脆带他出门体察民情,顺便以实事教导于他。 不管是宣武帝还是祁元询,都是知道应天府的士庶对迁都一事的抗拒的。 可是,谁成想,他们祖孙俩在酒楼里落脚才一会儿,连小二上好的菜都还没吃,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准备要送死了。 听到这样的言论,宣武帝的脸登时阴沉下来。 落座的唯有他们祖孙二人,内侍过于暴露身份,天子未带,侍卫们就更不可能与他们同座吃饭了。 如此,天子也不在祁元询面前掩饰情绪,停顿了一会儿,便开口道:“询儿,这些士子如此言行,你觉得如何?” 祁元询也不因天子发怒而发憷,拿起小二送到桌上来的茶壶,为天子慢慢斟了一杯茶:“爷爷息怒,不过是这些人私心作祟罢了。” “哦?怎么说?” 赵王是祁元询的父亲,父子两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迁都北平,对赵王这个名分未定的储君候选人来说,好处是很大的,祁元询作为赵王世子,也应大力支持其父的势  26 力发展才对。 士人们议论迁都事宜,祁元询竟还不以为忤,以他这个一路顺风顺水的天潢贵胄的身份来说,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天子觉得孙子没被宠坏,果然秉性仁厚,祁元询却知道,这完全是因为他成竹在胸。 这个世界的历史发展和他穿越前的世界很像,昌盛的王朝,择北地之城为都才是上策,迁都是势在必行的。 至于新都的地点选址,皇爷爷都愿意给他爹做脸面了,他又何必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生气呢? 只不过皇爷爷原本择取的新都地址是秦王封地所辖的长安——朝中知晓此事的人为数不少——如今虽然消息传开来,但是同意迁都北平的人,并没有多少,与其只反驳那些人反对迁都的言论,倒不如说一说迁都北平的好处。 祁元询打定了主意,便开始组织语言,准备开口了:“爷爷您想,都城,国之要地,自然不是寻常的地方能担得的。应天府虽是繁华之所、且‘凭高据深,形势独胜’,自古便被视为虎踞龙盘的帝王之宅,然而诚如爷爷您所言,定都南方之王朝,大都短祚,国朝要掌控北地,须得定都北方。” 宣武帝颔首:“难为你知道十几年前的旧事。” 当年国朝初立,都城的选址,本就有所疑义,只不过天子最初的根基在南,北地新下,又有前朝余孽虎视眈眈,只好分立两京,以南京应天府为朝廷所在。 只不过新一代的皇子皇孙都是在应天府长大的,年长一些的皇子好歹当年还被天子送回老家——也就是中都凤阳——吃过苦,年少的皇子和皇孙就真的对应天府的繁华习以为常了。 若是让他们选择,新一代的皇子皇孙愿意迁都的几乎没有。 然而,想要天下安稳,国都建在北方又是必须的。 虽然宣武元年,大周就在名义上成为了天下共主,但是北地的威胁真正暂时被打消,都已经是宣武十几年的事了。 “孙儿以为,京师应天府诚然宜居,然而此地过于偏南,北地难以掌控。而北地自前朝起便久居胡人之手,欲使天下归心,北地之民,不可不重视,立都城于北,有利于国朝。” “都城立于北,确实利于国朝。这些人久居京师,也难怪看不上北地,至于北平府,就更不用说了。” 宣武帝说这话,已经隐隐透出一个意思来。 若不是赵王是他如今选定的储君,北平这个新都,他也是不大看得上的。 没关系,这都是实话,老爷子不直接说出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祁元询是个实诚人,干脆地把话给挑明了:“若以常理看,关中据百二河山之胜,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莫关中若也,定都当以长安为佳处。” “哦,你也这么想?那迁都北平,岂不是件错事?” 长安乃是汉唐故都,华夏最为繁华昌盛的时代,都城就定于此处。 此处有天险,有形胜,乃山河拱卫之处,是最好的一处要塞。 以华夏传统的都城选择眼光来看,长安最是不凡。 然而,祁元询不是为了吹长安才说这句话的,北平再怎么不好,也是他们赵王一系的老巢,他爹赵王在那里兢兢业业经营了这么多年,早已将那里打造得固若金汤。 更何况,以他的眼光看,北平确实是有优点的。 “北平乃要塞,又有形胜,同样被金、原等朝选为国都,虽交通略有不便,漕运还需南地相助,但在掌控北地这件事上,或许比长安还要方便。” 祁元询这句话是实打实的肺腑之言。 前朝与上一个以北平做京城的朝代,都是外族,选定了临靠更北的草原,离长城都不过百里多的北平做京城以治天下,是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他们都打着实在不行便抛弃中原北归的主意,但是,都城通往中原各处的交通,都好生地营造起来了。 “此处能被胡族选为国都,自然是因为离草原近,乃是实打实的边关。此地离长城不过百余里,胡人一旦扣边,京城便有被围之忧!” 明明迁都北平的风声是天子宣武帝传出来的,如今祁元询和他讨论,天子竟直接拿别人驳斥的理由来为难祁元询了。 没办法,祁元询是天子的孙子,爷爷要难为你,你可不就得当真孙子嘛! 天子的这个理由,又是许多人反对迁都北平的重要理由。 离边关那么近,一旦胡人扣边,攻破边防体系,京城将会轻易地暴露于敌人的眼下。 京城没了,纵然本朝还有诸多的疆土,也是群龙无首。 没了皇帝,让谁来发号施令呢? 难不成,外敌当前的时候,国朝内部还要再来一场腥风血雨,决出谁才是新皇? 若是效仿国朝初立的时候,实行两京制,再在迁都后,为保安全,天子居北平、储君居南京,也有个问题——天子与储君相离过久,谁知道会不会有有心人恶意在天子面前中伤储君? 这些谁都说不准。 祁元询很镇定地看着天子:“那么,若是宗室之策中,也加上宁王叔的法子呢?” 天子愣了一会儿,才开始回想宁王的宗室之策是什么。 “北平临近边关,若天下是胡人之天下,这里便是切切实实的中都、大都,居于天下中央之地。可是,谁说我大周天下,不能远迈汉唐,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北逾阴山、南越海表呢?国朝现在要休养生息,未来休养够了,未必不能再创远迈前人之功业啊!” 宣武帝看着如此平静地说出这样大愿的孙儿,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欣慰与久违的豪情来:“好!说得好啊!” 纵然再怎么希望子孙能守国,将他们往仁厚的方向培养,有此仁厚又不失英武的孙儿,还是让宣武帝倍感欣慰。 此后,赵王世子在朝中露面的次数愈发多,若不是赵王还未成太子、世子还未成太孙,朝臣们还以为看到了当初天子尽心培养太子、太孙时的旧景。 与这位世子有关的、证明世子天资粹美、日表英奇的几则故事,也在京中流传开来。 赵王世子如此受宠,便有朝臣想着请圣上早立太子——至于这位太子,自然是赵王了。 请立太子,虽然赵王前头的秦王、晋王已经被预言会早死,但毕竟不能在奏章上直接戳天子的肺管子,那立储君的名目,就很要斟酌一番了。 这边厢,一群大臣想名目想得脑壳发疼,那边,天上光幕就给他们送来了理由。 “尝命与秦、晋、周三世子分阅卫士,还独后。问之。对曰:“旦寒甚,俟朝食而后阅,故后。”又命分阅章奏……(太祖)又尝问:“尧、汤时水旱,百姓奚恃?”对曰:“恃圣人有恤民之政。”太祖喜曰:“孙有君人之识矣。 ……  27 太宗举兵,世子守北平,善拊士卒,以万人拒李景隆五十万众,城赖以全。 …… 太宗数北征,命之监国,裁决庶政。四方水旱饥馑,辄遣振恤,仁闻大著。——《周书·仁宗本纪》” “汉王元诲,太宗第二子。性凶悍。宣武时,召诸王子学于京师。元诲不肯学,言动轻佻,为太祖所恶。……太宗即位,命将兵往开平备边。时议建储,淇国公丘福、驸马王宁善元诲,时时称元诲功高,几夺嫡。太宗卒以元子仁贤,且太祖所立,而元诲又多过失,不果。 …… (汉王)僣用乘舆器物。太宗闻之怒。十四年十月还南京,尽得其不法数十事,切责之,褫冠服,囚系西华门内,将废为庶人。仁宗涕泣力救,乃削两护卫,诛其左右狎暱诸人。——《周书·列传第六·诸王三》” “赵简王元证,太宗第三子。永乐二年封。……元证恃宠,多行不法,又与汉王元诲谋夺嫡,时时谮太子。于是太子宫寮多得罪。七年,帝闻其不法事,大怒,诛其长史顾晟,褫元证冠服,以太子力解,得免。 …… 二十一年五月,帝不豫。……造伪诏,谋进毒于帝,俟晏驾,诏从中下,废太子,立赵王。……帝曰:“岂应有此!”立捕贤,得为伪诏。……帝顾元证曰:“尔为之耶?”元证大惧,不能言。太子力为之解曰:“此下人所为,元证必不与知。”自是益敛戢。——《周书·列传第六·诸王三》” “先是,储位未定,淇国公邱福言汉王有功,宜立。帝密问缙。缙称:“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帝不应。缙又顿首曰:“好圣孙。”谓宣宗也。帝颔之。太子遂定。——《周书·解缙传》” 全天下的士人、百姓:震惊·jpg 当今天子宣武帝连太子都还没立呢,结果未来的天子一家就在史书之中提前上演了一出夺嫡大戏! 如今的赵王世子、史书之上的仁宗,未免圣母得过了头。 对待意欲夺嫡的弟弟们都好得不要不要的,也太仁厚了吧! 还有,这位太子的储位确立,竟然是因为亲爹觉得孙子更好更乖,也真是没谁了。 太子之立是因为“好圣孙”的,还真是前无古人呢! 然而这位又不仅仅是个老好人,作为“太祖素爱之”、以万人守北平抗五十万大军、在父亲数次北征的情况下监国理政为父亲管好后方的好继承人,从功绩来看,这位可一点都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日常跟在祖父身边好好学习的祁元询:……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但是看到祖父投过来的,满是疼惜的目光,祁元询默默地为亲爹和亲弟弟们默哀了一下。 那啥,史书上记载的你们造的孽,虽然应该是我没有觉醒前世记忆、光幕未曾出现的另一个世界的发展,爹和弟弟,你们还是先受着吧,我怕是帮不了什么忙了。 在祖父身边长大的赵王世子,忽然有了迟来的叛逆期。 现在的天子是祖父,祖父喜爱的是他不是他弟,这就意味着,他才是祖父眼里下一个更好、下一个更乖的继承人。 有爷爷的孩子是个宝啊! 祁元询这么感慨着,而当他爷爷和当朝大臣,将史书上所载的太子之立的事件重演的时候,祁元询就觉得,他爹的心情,估计不会好了。 满朝那么多文武大臣,一多半上的奏章里都在夸他这个“好圣孙”,夸得他都心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半部分的光幕内容,主要引用了明史。 看完以后作者表示,明仁宗这是怎样的圣母白莲花啊!登基以后都没对弟弟们怎么样,这兄弟情是真的! 不过这种以德报怨的处理方式,我怀疑仁宗是被pua了。 虽然仁宗体型不咋样,但是能力很强啊,他弟上阵杀敌那么卖力,但是仁宗在后边稳固大后方也很难啊。 万人拒五十万,就算李景隆放水也不能放成太平洋,仁宗能力肯定是有的。 成祖出征都是太子监国,政务也是太子负责,要及时供应起前方的各种需求,仁宗能力杠杠的啊! 而且这位还会占卜星象——就是上一章有提到的,历史上真的是仁宗跟在洪武帝身边的时候学的,就,画风挺不对的23333——除了出征有困难,其他方面都很优秀啊。 * 马上就要立太子了,不过我觉得,他家的另外俩娃不会开心的。 真·全天下直播未来野心黑历史啊! 崽崽冲啊,又到了你各种表现的时候啦! 第19章 第十九章 储位 群马疾驰,赵王妃徐氏与赵王次子祁元诲、赵王三子祁元证的车驾,正行驶在去往京师的路上。 赵王次子、高阳郡王祁元诲,愤愤地躺在铺着锦被的内车厢里。 他已经保持这个状态好几天了。 自从他们从北平出发,去往京师后,他的心情就没有好过。 “来人!给我送点吃的来!我饿了!” 因为赌气,他今天早上又是下了马车匆匆吃了几口就回了车上,离午膳还有好一会儿,祁元诲就饿了。 赵王府的一行人乘坐的是赶路用的专用马车,规制又是王府规格,一辆马车上,能待的人很多。 与寻常人印象里的小格子不同,王府的马车几乎就是一个能移动的房间。 祁元诲的声音传到外头,不一会儿,便响起了敲门声。 马车里的内车厢主要用于休息、就寝,还有一部分则是被专用作读书或活动身体的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用雕花木板做了隔断。 “进来!”祁元诲没有好气地说道。 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身量未足的男童:“二哥,你别气了。娘让我把吃的给你送来。” 祁元诲嗤笑一声:“我气什么,你不知道?半点不放在心上,你真是傻得不行!” 男童生气地把手上端着的点心放到祁元诲躺着的床榻边上:“哼!我好心给你送糕点来,你却这么说我!我要和娘说!” “好啊,你去告好了,我又不怕!” 祁元诲对弟弟露出一个恶意的笑:“你可别不敢啊!” 祁元证连话都不想和这个神经质的二哥说,转身就走。 身为天家子孙,祁元证确实不像寻常孩童那么单纯,过了年他就满十岁了,按照《祖训录》原本的规定,他都能受封郡王了,怎么可能一点事都不懂。 可是他们兄弟几个全是嫡出,父王和母妃乃是宗室里人人称道的一对夫妻,赵藩的世子之位又在大哥满十岁的时候就确立了,没什么好争的。 他们家的环境比较单纯,相比于一些比较乱的藩王后院——尤其是王妃乃前朝宗女 28 、本人又爱好美人的秦王,他家光是王府内眷就能上演不知道多少出大戏了——更是不知道好了多少。 大哥在受封世子后就留在了京师,二哥祁元诲和他两个人在府中受到父母更多的关注,彼此之间的竞争主要还是放在学业和讨父母的欢心上。 祁元证因为是幼子的缘故,比二哥要更受宠一点,相比之下,也许会显得有些“没心没肺”。 但是,光幕现世后,有了那些未来的史料记载,他就快速成长了起来。 废话,谁知道自家亲爹、亲哥被预言是未来皇帝,当朝储君皇太孙因此看他们家不顺眼,会没有心理压力啊!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爹、他哥那么给力,太孙居然被废了! 只不过乐极生悲,光幕祸害完太孙,终于祸害到了他和他二哥身上。 因为光幕预言,十岁未满、郡王都还没封的祁元证,就感受到了巨大的恶意。 说实话,祁元证感觉二哥太脆弱了,不就是和大哥夺嫡失败,被许多重臣推举为储君,最后还是抵不过大哥有嫡长子光环加持,外加生了个好儿子嘛! 能有他惨吗? 连郡王都没封,就被光幕告知,他未来同样会参与夺嫡,不仅联合二哥在亲爹面前进谗言、给大哥上眼药,还会担上联合他人给亲爹下药、矫诏的嫌疑。 祁元证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和自己比起来,二哥不就是夺嫡输了嘛,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爹娘看到光幕之后,对他和二哥都多有安抚,真搞不懂二哥做什么那么矫情! 祁元证离开了祁元诲的马车后,就回到了赵王妃的车驾上。 赵王还有一些军务、政务要处理,便令王妃并两个嫡子先行入京。 光幕所显的乃是未来,放到现在,便是赵王家事。 出发前,祁元诲与祁元证二人都不甚开怀。 这也是难免的,任谁在史书上的形象,是与名正言顺的嫡长兄争位、最终还落败的丑角,都是不会高兴的。 他们兄弟几个都是王妃亲生的嫡出子嗣,如今都还年纪尚幼,父亲也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明明史书上记载是他们犯了错,爹娘还要来宽慰他们。 真要比较起来,祁元证的罪过可比祁元诲大得多,可是正值盛年的赵王以光幕记载的历史并非完全不能更改这个理由,很快就说服了愧疚且惶惑不安的祁元证,这件事也算翻了篇。 祁元诲倒偏生不依不饶起来。 因为世子祁元询长于京师天子膝下的缘故,高阳郡王祁元诲,一向是被赵王以对待嫡长子的耐心与要求培养长大的。 如果说祁元证凭借幼子的身份得到了更多的宠爱,那么,祁元诲在父王那里的宠爱或许不如他,但受看重程度一定比他高。 明明被光幕披露出的史册内容里,祁元诲的夺嫡行为是要受到谴责的,他自己也应当不安惶恐才对。 然而,祁元诲在被宽慰了之后,竟生生地闹起别扭来。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祁元诲认为自己的能力不比大哥差,史书上也说了他功勋卓著,但最后竟硬生生让大哥凭借嫡长子的身份和一个同样只是出生得早的嫡长孙将局面反转过来了而已。 俗称——红眼病。 赵王妃一向是对孩子们一视同仁的,光幕透露出的未来的讯息,能无视的,她便不去插手。 手心手背都是肉,祁元诲觉得委屈,那因为嫡长子这个身份,不得不小小年纪便要远离父母去往京师的祁元询呢? 就算一直待在眼前的儿子和她更有感情,她也不能偏袒次子,寒了长子的心。 王妃如此秉公处理,也是为什么自从上路后,祁元诲一直在生闷气她也不去过多安慰的原因。 反倒是赵王,提前让他们上路,也未必不是因为抉择不了。 高阳郡王祁元诲毕竟是从小在赵王身边长大的嫡子,和被天子养得有些文弱的世子祁元询相比,这个在赵王身边长大的嫡子更符合他的心意。 需要王妃带着王子一同前往京师的情况不多,赵王还得好好感谢父王的旨意。 这道旨意是天子专门给赵王一家下的。 诸皇子皇孙选妃的程序已经再度启动,因为诸皇孙都随父王居于封地,只有赵王世子还留在京师,所以,天子特意让赵王一家上京,理由是为赵王世子选世子妃。 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天子想要为皇子皇孙指妃,人选如何,全都需要他拍板决定。 赵王世子妃的确立,需要经过赵王和赵王妃的批准吗? 不,其实不需要。 但是架不住天子想让赵王一家上京啊! 祁元诲和祁元证想得比较简单,爹娘此番上京,肯定就是给大哥选世子妃的! 光幕透露的消息中显示他输给了大侄子,祁元诲在选妃这件事上就想得更多一些。 世子妃选好后,大哥很快就要成婚了吧! 成婚之后,大哥的儿子,应该也很快会出生吧? 一想到那个未来会和他争宠的小崽子,祁元诲心里就不平衡。 祁元诲为自家大哥早早成婚而心气不平——当然,这都是短时间内连续被光幕信息刺激的缘故——另一边,京中,废太孙、郑王祁元詝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天子为诸皇子皇孙择妃,起因明明是为了他这个太孙。 结果到了如今,却让赵王世子祁元询得了最大的好处。 祁元询的越是声名远播,就代表着他越是没有可能重得储位。 若是败给了年长的四叔也就罢了,年岁就比不过人家,经营的势力与声明都远远不如,情有可原。 可是败在同辈的堂弟手中,不是四叔而是堂弟踩着他上位,就让祁元詝很难接受了。 只是祁元詝有自知之明,他要敢在京师闹出事情来,皇爷爷就能不顾祖孙之谊,为了天下的稳定降旨责罚他。 他的皇叔又不是没有被废过的! 中都的高墙太冷,他还不想被圈禁。 有心人冷眼旁观,赵王世子的妃子择选,却早已不受影响地安排上了。 赵王妃和两个儿子到京中之后,便安顿在了京师赵王府中。 因为母亲回京,宣武帝还特意允许祁元询回赵王府住,只是每日还要进宫、跟在天子身边学习。 宫城和王府之间的距离,自然比祁元询住在宫中的时候要远得多。 时隔多年再度与长子见面的赵王妃,虽然和祁元询彼此之间有着一股生疏的感觉,但是母子之情是不会变的。 每天回府都享受着母妃爱的关怀的祁元询:啊,真开心啊! 祁元诲:……【好气·jpg】 赵王入京的时候,祁元诲闹的别扭,表面上看是早已经好了,但是,在赵王  29 夫妇被告知未来长媳的几个人选,进行筛选的时候,祁元诲还是从亲爹那里得了个承诺——千万不能因为侄子年纪小、自己年纪大,就更偏爱孙子! 连儿媳妇都还没有的赵王,当然是敷衍着同意了。 当然,很快,赵王就发觉,自己对次子的这个承诺,好像完成不了了。 先别说孙子不孙子的问题了,光是这个未来长媳,就让人很有好感啊! 在得到赵王夫妇的认可后,三月,河南永城秀女张氏被册为赵王世子妃。 就在世子妃确立后,秦、晋二王的上疏也被公开。 二王自陈多疾,又以弟赵王有大功,请册赵王为储。 作者有话要说:  立储先立爹,询哥儿,你再等等! 下一代好圣孙缓慢上线ing 第20章 第二十章 册封 宣武二十七年四月初一,天子享太庙,诏立皇四子赵王为皇太子,三日后,立赵王妃为皇太子妃。 因皇太子册立,天子诏开恩科。 而这次恩科,又与先人之例不同。 恩科,源自于赵宋之世,乃赵宋天子许举人年高而屡经省试或殿试落第者,遇皇帝亲试时,可别立名册呈奏,特许附试,称为特奏名。 特奏名者,本就是屡次参加科举考试仍落第的,皇帝怜悯,许其别立名册,一般特奏名后皆能得中,是为皇恩浩荡,是以特奏名便又称恩科。 又有天子直接赐屡试落第之举人出身的,也为恩科。 此例援引至今,自赵宋至前朝,此前言“恩科”,皆指的是特奏名或赐出身。 然而此番“恩科”,却是天子欲在寻常例试外,以皇太子册立此大喜之事为由,特别开科考试。 宣武二十七年是甲戌年,本科乃甲戌科,甲戌科一应进士、同进士人选皆已在三月出炉,若要以先人为例特奏名,时间上便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在正常科举之外,另外新开一科,是前所未有的,免不了激起议论。 当然了,没有人说圣上此举不好的,都在颂扬圣上不愧是万世之圣主,广播恩德,令天下士子得与天家共庆。 也因此事,作为由头的新立皇太子,也得到了天下士人的好印象。 自然,有欢喜的,也有不悦的。 废太孙祁元詝就很不欢喜,懿文太子一脉诸王也不甚开怀。 天子开创国朝,建元宣武的那一年,正月便封了嫡长子作太子。 因宣武元年时,原朝尚未离开中原,仍据有大都,天下未定,天子便未曾开科考试。 一直到宣武四年,才进行了开国第一科。 宣武二十五年,懿文太子薨逝,祁元詝受封皇太孙,那一年也没什么特殊的庆祝活动,更不用说开恩科了。 如此特殊对待,很难让祁元詝的心情好起来。 按照祁元詝对宣武帝的了解,他是不会轻易做出加开恩科这种前代无有先例的事的,那么,到底是谁进言让天子加恩科,还得到了天子的应允,这就很重要了。 天子所下开恩科之旨,本就未曾掩饰,很快,朝野就知晓了进言之人的身份。 赵王世子、今皇太子嫡长子祁元询。 知晓进言者乃皇第四孙祁元询后,新立东宫在天下士人那里的存在感,陡然便高了起来。 懿文太子、废太孙父子二人在天子的刻意引领下,声名传扬多年,士庶之人,多闻其名。 与此相对,如秦王、晋王、赵王这等年长皇子,本就与懿文太子年龄相近,天子在培养这些儿子的同时,也很注意,不会轻易让其收拢文人之心。 这就导致了新太子在文人群体间的存在感实在是不高。 再有之前的迁都之议,文人之中占据很大话语权的南人,很难对这位主要根基在北地的藩王有好感。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祁元询与宣武帝,出门随便闲逛一下,便能听到议论的人口出不逊直言的原因。 可是现在,在开了恩科之后,新太子在士人群体里的好感度,陡然上升。 这一回的恩科,自院试开始,乡试、会试,都会举行。 经由本年之后的院试、乡试,便会诞生出一批的秀才、举人——因前头的科举已中举了一批人,这一回,年龄恰好达标,上一科有所不足的人,被录取的概率也会大得多——再加上之后的会试,鲤鱼跃龙门的机遇近在眼前。 参加科举的读书人,都是希望能够中举的。 便是学识不足,临场发挥得好,恰好碰上学过的类似考题的,也未必不能得中。 是以每个人都觉得,只要机会足够,自己便有希望。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是架不住这么想的人多。 所以对于每个有心参加科举的读书人来说,多一次机会,当然是件好事。 作为开恩科由头的新晋皇太子得到的好处很多,但是皇太子的嫡长子、原赵王世子祁元询,得到的好处也不少。 或许说,作为恩科这一说法的提倡者,记住他的人比感念的皇太子的人还多不少。 祁元询大出风头——这或许也是天子故意为之,否则的话,天子在下旨之前采纳了何人的意见,他人根本不会知晓——而太子也不差。 无可否认,在得到天子的属意的过程中,太子多有仰赖光幕预言的助力,秦、晋二王的主动退让与祁元询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提高,都对他有很大帮助。 可是,太子本身就是未来的一代雄主,若说他是个事事仰赖他人的庸人,那简直是笑话。 受封后,太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两位兄长与懿文太子的长子、嫡子请加封。 不管天子允不允,这个态度他都要表。 而且从情理方面来说,天子不允许的可能性很低。 偏生这份奏章竟被天子留中不发了。 朝野物议纷纷,新太子又不是个不能容人的,天子又一向对子孙爱重,何以如此行事? 议了没两日,结果倒是出来了。 四月中,天子颁布新版《祖训录》,内中诸王、宗室待遇条款大幅度改革。 也不知是否是为了下次再度更改内中条款作预备,上次颁布《祖训录》时的永示子孙、万世不易等语此番皆未言说。 反倒是模糊地允许了子孙修订其中的个别条款,以便“世易时移”之时契合朝局时政。 更改后,诸王待遇未变,甚至还好了一些,但是封爵与承爵的要求,却与当初祁元询提出来的几条建议里相符。 如此一来,天子为何留中太子之前的奏章也就可以理解了。 祖训录未曾更改,他当时上疏,契合的是更改前的条例,祖训录变更后,那奏疏便显得不是很合适了。 太子闻弦歌而知雅意。 再度上疏的时候,他便以秦王、 30 晋王居长,又功勋卓著,请令两位兄长之爵世袭罔替;懿文太子诸子,乃是天子嫡长之嗣,待遇理应不同,懿文太子长子郑王、嫡子襄王之爵,也请世封。 赵王一家已经搬进了宫中,懿文太子一系诸王仍居宫中,只是转到了另一处宫苑里——那里是皇子皇孙们原先在宫中的住处——祁元询休息的时候是住在东宫自己的寝殿里,但多数时候还是跟在天子身边学习。 太子的请封奏章,天子看完后,没有批阅,而是让祁元询先看了一遍。 “询儿,你父亲的奏疏,你觉得如何呢?” 祁元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孙儿以为,父王的奏疏所言很合理。” “哦?秦王要封,晋王要封,标儿的子嗣也都要封,如此一来,《祖训录》改或不改,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到这番话,祁元询不可置信地瞄了天子一眼。 爷爷,作为大周驰名双标的代言人,你说这番话,合适吗? 莫不是吃错药了? 心里想着大逆不道的话,但是面上祁元询一定得答得漂亮:“秦王伯、晋王伯有大功,先太子伯父虽在武功上声名不显,但朝野皆赞大伯父贤德,乃是储君之标范。父王请封皇伯与皇兄,孙儿以为,乃是应有之意。” “标儿能得你父与你的记挂,确实有人君之望。只是,朕加封标儿诸子皆为王,此等待遇,已非寻常皇子能有——纵是标儿登基,他们也不过是封王罢了——标儿有功,这几个孩子,在他们皇叔眼里,也不过乳臭未干的小儿,禁不起什么大风浪。尺寸之功未立,便享如此恩遇,未免让人心怀不满。 况且,若以嫡子之嗣来封赏,后世仿效这个先例,封爵愈多,又该如何呢?” 祁元询半低着头,思索了一番,才准备开口。 皇爷爷的意思,他是听明白了。 作为大周驰名双标代言人,又是开国之时,大周皇族本就人数不多,纵然多封几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与他改版《祖训录》之前,诸子皆封王,且皆是世袭罔替的想法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可是如今《祖训录》才新改革,封爵世袭递降,若要使《祖训录》有权威,那这个改革的初期,一定得做好例子。 秦王、晋王受封说得过去,纵然所有的皇子藩王都有军功,但他们本就年长,参与、指挥的战役数量也远超诸兄弟。 但是懿文太子诸子,凭借父亲的余荫,各个受封亲王还不够,还要分出两个世袭罔替的名额来,就让人看不过眼了。 要知道,郑王祁元詝,在光幕之中,扮演的可是积极贯彻削藩政策,连亲叔叔都削死了的狠人啊! 既然这么爱削藩,有本事不要世袭罔替的封爵啊! 会这么想的皇子,一定有很多。 而且,懿文太子一人之余荫,纵然其子有世袭罔替的权力,也不至于封了两个儿子做世袭罔替的亲王吧! 在皇子中排行第四的赵王正统继位后,要照顾到三位兄长的利益,要请封的对象难免会多起来。 秦王、晋王也就罢了,懿文太子两子都受恩荫封世袭罔替之爵的话,难免会打击他人积极性。 世袭罔替,现在想也知道会难封了,一下子封出去四个,倒似乎实在是有些多了。 祁元询默默在心里摸下巴,这还真是个难题呢! 也难怪皇爷爷自己一时不能下决定,还要听他的意见。 可是,若是他的说法不能说服皇爷爷,也不能妥善处置,嗯,难不成自家老爹的奏章又要留中? 咳,这就尴尬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赵王的太子搞定,再把一些首尾搞定,就轮到询哥儿了! 娶老婆、生鹅子、做大事、封太孙,我已经把询儿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安排 赵王受封皇太子,对两位主动让位的兄长投桃报李,请封世袭罔替之亲王爵,从秦王、晋王的功绩来看,是无可指摘的。 若要祁元询来说,秦王、晋王一系的安排,这样的待遇是最基本的。 若是后续这二者或其子孙再立功勋,完全可以再行赐封,且要念在他们此番主动退让的份上,加大赏格。 与很好处理的秦王、晋王相比,懿文太子一系的诸王就比较难处理了。 若是只封懿文太子的一子为世袭罔替之亲王,则必要在其长子郑王、嫡子襄王之中选择。 郑王曾为太孙,纵然被废,也不能失去应有的待遇。 倒不如说,正因为郑王是废太孙,赵王这位新任皇太子,更要表现出对这个侄子的厚待来。 然而,襄王又是懿文太子嫡子,寻常宗王,按照祖训录里的规矩,一向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 侧妃扶正后的正室,自然比不过元配。 原本郑王祁元詝被封为太孙,是看在他比襄王年长的份上的。 然而王位的继承与储位是截然不同的,爵位是不看年龄只看身份的,从这一点上来说,襄王比郑王更有资格。 新一任的皇太子,未必不是因为难以抉择,才在请封世袭罔替之爵的奏章上,将这四位都写上的。 但是,皇太子倒是省事了,祁元询在这里却绞尽了脑汁。 思来想去,每个人都有受封的理由,然而郑王与襄王不是功封而是恩封,算了算,这两位又同样都有驳斥他们受封的借口。 就连天子本人都一时举棋不定,承受着皇爷爷殷切的期盼,祁元询却也不能说出准确的安排来。 当然,祁元询是个机灵的人。 谁说做这种选择题的时候,就一定要二选一的? 他另辟蹊径还不行嘛! 懿文太子的恩荫是够的,若是这份《祖训录》的颁布时间是懿文太子刚薨逝的时候,那么他爹的这份奏章通过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事情坏就坏在郑王祁元詝做了将近两年的太孙这件事上头。 别看他在光幕出现后,因未来削藩过于狠戾而被废,但是,被点名了未来下场的几位藩王和他们的亲族,怒火不是那么容易消的。 之前存在感不高的祁元訢也就罢了,郑王祁元詝想要让他的爵位安安稳稳地世袭,没有一点波折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又毕竟是做过储君的人,连个世袭王爵都没有,仍然说不过去。 天子也不会轻易让这件事发生的。 事情坏就坏在祁元詝身上,那祁元询绕个弯处理这件事,总行了吧? 郑王与襄王二人毕竟得父余荫,那就改为亲王爵位降至郡王后,世袭罔替。 也就是说,大家都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比一般的封爵尊贵,但郑王与襄王一系的世袭爵位,只能是郡王爵而不是亲王爵。 天子  31 是拿着太子的请封奏折直接问的祁元询,祁元询想好法子后,也就直接说了出来。 天子若有所思,但并没有说什么,他这个反应,照祁元询看,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过了几日,天子果然发了明旨,秦王、晋王之爵世袭罔替,郑王、襄王承父之荫,降袭至郡王后方世袭罔替。 大家都不是第一天知道天子偏心了。 郑王和襄王的世袭爵位居然只是郡王,这已经足够让人惊讶了。 作为太子长子,祁元询还没有成婚,朝中大事,他也只有在一边观摩的份。 想要正式地参政,首先,他要和之前已经被定为他的世子妃的张氏完婚。 天子从去年开始就在为诸皇子皇孙选妃,皇孙辈中,祁元询是头一个完婚的。 天子为诸皇子皇孙册妃,虽然中间又时间间隔,但是每个人选大致都是已经选定了的。 皇孙中年纪最长的是晋王世子祁元谆,他的世子妃是颖国公之女傅氏;其次是郑王祁元詝,王妃乃正五品光禄少卿之女马氏,祁元询的王妃张氏,其父之前的官衔比马氏还要低,张氏被册为世子妃后,其父才被晋封为正七品的兵马副指挥。 虽然仍有名门贵女被配给皇子皇孙,但是大体上,参加选妃的,多为民间或低品官家的女子。 天子下旨的时候,命礼部选择的乃是“职官及军民家或前朝故官家女,年十四以上十七以下,有容德无疾而家法良者”,所以秀女的家世非常复杂,有名门贵女,也有寻常百姓之女。 赵王即将被册为皇太子,是在选妃人选决定前,大家就能预见到的。 是以祁元询的正妃原本只是小官之女、被册为妃后,她的父亲也不过晋升成了正七品的兵马副指挥,这无疑是很能体现天子态度的一个决定。 天家采选淑女,看的不是其父兄地位之高低——就算地位再高,能有皇家高吗?——而是其容德与家庭教养。 祁元询对自己的媳妇儿其实没有什么要求。 只要不给他拖后腿就行。 不过按照皇爷爷、亲爹亲娘的标准,他那还未过门的媳妇张氏,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祁元询对成婚还是很期待的。 当然,不是期待他的对象。 他不是那种贪图美色的人! 他在意的其实是,成婚之后,他就能正式地参与朝政了。 作为皇孙辈中第一个成婚的,他觉得皇爷爷对他的未来规划就是这样的,先成婚,再议政。 在祁元询的殷切期盼中,他的婚期到来了。 他和张氏婚前都没怎么见面,当然不会有现代结婚那种甜蜜。 不是他渣男,实在是和媳妇不熟啊! 他每天又是跟着皇爷爷、父皇学习,少有的空闲时光还贡献给了亲娘与兄弟,和未来媳妇交流还要靠亲娘的助攻。 对于立志成为好皇帝的穿越男祁元询来说,给正妻足够的体面、日后不轻易开后宫,就是他对即将过门的媳妇儿的最好的尊重了。 成婚后,祁元询也是那么做的。 当然,开始相处以后,祁元询发现,他的正妃张氏有一个优点——贤惠,侍奉丈夫与公婆都非常谨慎,走出去一看,没有人不赞她贤良淑德的。 这当然是贤内助的典范,祁元询觉得,张氏在这个阶段,会成为他事业上的好伙伴的。 国朝推崇嫡长继承,作为太子的嫡长子,又是皇孙辈成婚第一人,祁元询还是很努力地想要生个娃出来的。 有了儿子,在自家亲爹和皇爷爷那里,都是加分项啊! 而且他们老祁家的传统就是爷爷更疼孙子嘛,光幕显示的史书上不都说自己的亲爹疼爱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好圣孙”才确立自己的太子之位的嘛! 祁元询觉得,虽然自己和爹娘分开的时间太久,感情生疏,比不上爹娘和二弟、三弟感情深。 但是,自己可以生儿子啊! 已经是个大人了的祁元询,自忖在爹娘面前卖萌撒娇是不可能了,他还想早点在朝堂上立足呢! 但是,他不行,不代表他儿子不行啊! 而且张氏在讨他娘欢心方面还是有一手的,作为他们家如今独一个的儿媳妇,张氏和婆母、也就是祁元询的亲娘太子妃徐氏处得亲如母女。 他那没有娶妻的二弟就算酸成柠檬,也改变不了他媳妇能帮他在爹娘那边拉好感的事实。 而在张氏有孕后,爹娘对张氏的看重就更不用说了。 祁元询春风得意,一直到三月份廷试过后。 去年他爹被立为皇太子之后,天子就下诏开了恩科。 恩科从院试开始,八月份开了恩科乡试,今年二月,则按照以往的科举惯例,在二月份开了恩科会试。 因为这毕竟是头一次的恩科,又是以皇太子册立的名义开考的,由不得不慎重。 是以天子便选了翰林学士刘三吾、王府纪善白信蹈为主考官,主持此次恩科会试。 刘三吾者,乃前朝官员,七十多岁才“以文学应聘”入朝,在朝廷宣召的前朝遗臣与宿儒之中,刘三吾与另外两人并称“三老”,待遇最优厚。 天子非常看重此人,常向其询问治国安民之道、选贤任能之策,诸多的典章礼制都是此人主持刊校的。 至于白信蹈,名声虽不大,但其为王府纪善,也是为天子所看重的一人。 本朝藩制,诸王就国后,朝廷在王府内安排有王府属官,为诸王服务。 王府属官,最高为正五品的左、右长史,长史司下辖诸多办事机构,其中纪善所就负责教导亲王子弟礼法,及国家恩义大节,诏王从善。 能被选中担任王府纪善者,最起码要谙熟礼法,还得有良好的声名。 天子安排得这么严密了,照理来说,出问题的几率不大。 事实也是如此,会试榜单出来的后,一片安静祥和,三月廷试后,经过天子的亲自命题考察,会试所录取的五十一名士子,只是调整了名次,五十一人尽皆被录取。 恩科安安稳稳地过去,天子开心,太子开心,祁元询这个太子长子兼恩科提出者,就更不用说了,当然还是很开心。 然后,闹出幺蛾子了。 会试结果出来六天后,落第举子联名上疏,告主考官舞弊! 还有落第举子,在京师应天府街头沿街拦截官员,借机告状。 若是正常科举也就罢了,恩科闹事,不仅天子面上不好看,太子和太子长孙也被闹了个灰头土脸。 事情一下子就闹大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太子长子是四个字,皇太孙是三个字,但是,询哥儿,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早点当上皇太孙的! 本文预计是明天10月7日入v,但是,现在还没通过的  32 说Orz 如果是明天入v,那么明天三更,如果不是,那就是照常一更,入v的时候三更。 开文的时候没有存稿,章节全靠现码,想要凑齐三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Orz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受命 落第举子告主考官舞弊, 若是其他科,祁元询也就是将信将疑,必要彻查后再下结论, 但本次恩科,他全程都是重点关注, 若说主考官舞弊,那实在是有诬告之嫌。 王府纪善白信蹈是副主考,主考官是翰林学士刘三吾。 刘三吾此人, 乃是前朝就入仕的宿儒, 入仕本朝后,颇得天子信任, 本朝的诸多典章礼仪, 都有他参与的痕迹。 老先生都已经83岁了,这个年纪的大儒,最重的便是名声。 这位何至于连名声都不要, 只为了在这一次所有的参与人都与他非亲非故的科举中舞弊呢? 刘三吾籍贯湖南,五十一名士子里, 状元陈出自福建闽县,榜眼尹昌隆、会试第一的举子宋琮出自江西泰和,探花刘仕谔出自浙江山阴。 莫说亲故,便是籍贯都是天南地北, 各有不同。 只不过,那些落第举子给出的理由, 倒也有些道理。 上榜五十一人,皆为南方士子, 北方竟无一人上榜, 实乃前所未有之事。 就算主考官都是秉公办事, 但是在落第的北方举子眼中,与中选者同样的南方人出身,就是他们的罪名了。 让落第者承认他们本身便技不如人,那是不可能的。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 与承认自己不如他人相比,科举所录士子籍贯皆为北方,倒更适合作为攻讦的借口。 主考官若真的徇私舞弊,何以会放出这么明显的一个证据,让别人捏作把柄呢? 此次科举所录皆为南方士子,实在是一个巧合。 只不过过于巧合,在铆着劲儿抓人小辫子的有心人眼里,就不再是巧合了。 这件事连祁元询都能想明白,就更不用说天子了。 本来天子选任的主考官就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子告状,又尽是臆测之语,没有切实的凭据。 如此一来,天子受理落第举子告主考官恩科舞弊案,却未曾发落,只是让人再检录之前会试落榜举子之试卷。 按照祁元询对皇爷爷的了解,这已经是他法外开恩了。 真正犯了罪被查出来的,处死已经算是轻的了,剥皮充草之类的,老爷子也不是没有做过。 让谁检录落榜举子之卷,是个问题。 天子已预点了几位朝中大臣,命这些人开始复检工作。 只是祁元询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的既视感太强烈,而且一旦出了幺蛾子,后续处理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因此,他主动请缨,想要参与检阅落第举子之卷的事。 关于他的这个请命,天子思忖许久,祁元询又在太子那里陈说厉害,才在数日后得以通过。 按理说祁元询作为皇孙,在太子本人都没有说话的情况下请命,颇有越俎代庖之嫌。 就算恩科会试出了事,要操心的也是天子和太子,再有朝堂诸公代劳,轻易出不了事。 祁元询也是知道的,就算他得到父祖应许参与朝政了,也不能一来就插手这么敏感的事情。 会试选出来的进士都是要入朝为官的,重选落第举子,也就意味着,这批人都要承他的恩。 如此一来,他的请命便近于卖恩于下了。 只是朝中科举,向来是南人中试更多,北人本就势弱,令文臣参与遴选,未必能如天子所愿。 天子年高,原本这事分给太子,顺便让太子立威,也很恰当。 只是若让太子参与,怕是南人不会乐意。 太子本身就是北地藩王出身,与文人不对路,这事的处理,定是要偏袒北地文人一番的,如此以来,反倒给别人留下太子偏袒北地之人的印象。 到时候,朝中的南人大臣,怕又要不乐意了。 太子以宗藩之身承继储位,本身就有宗藩的班底,朝中之臣与他有新旧之别,就算要拉拢文人,太子也更愿意培养自己的班底。 如此一来,祁元询代替太子出面处理此事,反倒更适宜。 祁元询自幼长在京师,同诸多在京皇子皇孙一道,接受的是正统的教育。 京师的诸多文臣不会排斥他。 太子原为北地藩王,作为太子长子,北人也能将他视为自己人。 他去处理此事,无论是北人还是南人,都会更易接受一点。 * 翰林院内,受命调查的十二人,正加急复核二月份的会试卷子。 原本按照规定,若是祁元询不参加的话,他们就得按照会试的常规,锁院,封闭式阅卷。 因祁元询加入,这群复核人员才有对外沟通交流的权力。 当然,沟通交流的人员仅限于祁元询这个皇孙,以及等待他们结果的天子。 这十二人,有前科状元、翰林侍讲、翰林修撰,有司直郎、司经局的校书、正字,有王府的长史、纪善,还有今次恩科的一甲。 复核人员的组成很复杂,原本他们复核完成,在上报天子前,是要报给负责此事的前科状元、翰林侍讲张信的,只不过如今太子长子参与此事,他们预报的名单,便还要先给这位皇孙过目。 张信考中甲戌科状元后,便按例被授为翰林修撰,此职没有定额,品阶为从六品,前不久,他才因表现出众,升为正六品的翰林侍讲。 众人拟好的录取名单,基本上都是由他呈送给皇孙的。 四皇孙本人并没有一受命就对他们指手画脚,让他们仍按天子之命阅卷。 只不过,阅了十几天,试拟的两份名单,全数被四皇孙退回。 这让张信很难接受。 第三份名单又被四皇孙退回后,张信阴沉着脸回到他阅卷的厢房。 翰林院的院址经由去岁改建后,如今位于皇城东南方位、宗人府之后,临边就是詹事府。 皇孙每日到翰林院的时间都很固定,到了之后,他都是在原属于翰林学士办公的地方看书,若有名单上报,或有要事来寻,便能很快地找到他。 从行事做派上,四皇孙祁元询这位殿下,真个是值得夸赞,然而这位殿下也实在太执拗了些。 天子只让他们复阅试卷,再拟名单,以张信本人的意见看,自然是要精益求精。 若此次恩科,主考官当真偏颇南人,那秉公处理自然无碍,若是北人本身技不如人,他也要秉公办事,不可使无才之人,借机跻身仕途。 他原先拟的第一份名单,与会试张榜的结果并无什么区别,皇孙看了,默不作声,只是摇头。 送去的第二份名单,张 33 信采纳了修撰戴彝、今科榜眼尹昌隆的意见,添了几个北方举子的名字——只不过戴、尹二人所列名册里,北方举子人数比他采纳的要多得多,名次也高了好些,张信虽是添了名字,却只令其列于末尾。 皇孙看了,仍是未允。 今日张信所进的乃是第三份名单,又增录了数人,这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但皇孙依然将名单打回。 名单被打回数次,张信终于忍无可忍,开口询问皇孙该如何处置。 四皇孙圈了一个数,示意他,会试增录的北方士子,至少也要有三十人。 这简直是笑话! 整个会试也才录取了五十一人而已! 落第的北方举子之文采本就不如南方举子,何以要给出这样许多名额与他们! 按照往科的实例来看,北方士子与南方士子的中试比例极为悬殊,北方士子只占总名额十分之一的,比比皆是。 若是因北方士子落第后更会闹便放出这样许多名额给他们,何以平南方士子之心呢? 南方文风更为鼎盛,便要受人如此欺辱么? 张信回到厢房后,便动用他在此次封闭式阅卷的特权,直上奏疏与天子——毕竟他是原本被预定的阅卷主官——内中言北人之卷不通文理、多有错误,主考官刘三吾原定取士名额乃是秉公办理。 又告太子长子、皇孙祁元询,偏颇北方士子,北人之卷多有不足,仍欲给其大量中试名额。 虽然翰林院就在皇城东南,但是张信的这封奏疏,还得等到第二天再呈给天子。 天子勤勉,每日都会批阅奏章,处理今日的政务,然而除非急事,否则的话,没人会在下午的时候又给天子上份奏疏。 轻易上疏,就是给天子增加政务,不是急事,谁敢这么做? 会试结果,当然是急事,但是负责人是皇孙殿下,就代表着张信不能轻易代表其他同僚上疏奏明结果。 上疏的主要目的是告皇孙的状,张信是疯了才会刚写完就把新鲜的墨迹送到天子面前去! 而且刚被皇孙驳斥完就上疏,很有阴谋报复之嫌。 就是皇孙自己不在意,天子都会出手惩戒妄言之人的! 告状这种事,拖到第二天也是一样的。 正常上下班,却没想到第二天就被张信给告了的祁元询:…… 真不愧是状元,这是还没接受过社会的毒打吗?还敢和皇爷爷告自己的刁状! 祁元询真是不明白,这状元怎么就能把他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开科取士是好事,是喜事,虽然落第的北方士子闹得凶,但是天子将此事压下、令人复核试卷后,这些人也没再闹事,所以说,这件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地处理掉。 恩科本就是超乎寻常了,虽然出了点差错,但最后还是有机会变得皆大欢喜的。 只要增录北方士子,安抚落第举子群体的情绪就够了。 也不知道张信是用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要求多了,还是脑子里有坑,都有同样复核会试卷子的人里,都有明白人建议他增录北方士子了,他还不听。 送上来的几份名单,增录一点人就跟挤牙膏似的,还是挤那种用得差不多的牙膏,祁元询都看不下去,更不用说他那暴脾气的皇爷爷了。 被告了刁状,被叫去皇爷爷面前的祁元询一点都不虚。 于情于理,他都占理啊! 张信这位前科状元刚入朝,还没见识过天子的大周驰名双标,但是没关系,祁元询这就让他见识见识,顺便让他感受一下社会的毒打!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基调 往常阅卷, 一向是锁院以示公平的,即使这次是增录,要遵循的也是这样的规矩。 然而此番祁元询参与, 总不能把他也关到翰林院里,是以便改为了重兵把手, 祁元询与指定的阅卷负责人张信有进出之权。 当然,张信本人还是很恪守职责的,轻易不会离开阅卷处, 就连送呈名单, 都是挑祁元询待在翰林院里的时间。 所以这回被张信告了一状,祁元询还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和张信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吗? 让张信连阅卷避嫌不当随意外出这样的规章都不愿遵守了? 祁元询被叫去天子面前的时候, 理应在翰林院阅卷的张信, 带着一沓卷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祁元询当场就笑了。 怎么着,还想拿“证据”来证明他偏颇北方落第举子, 把关这件事把关得不合格? 张状元,还真是甜呢! 天子的神情很肃穆, 御书房的气氛也很凝重,祁元询收敛好了表情,进到殿内。 既然是张信上表,那天子询问的时候, 自然也是张信先说。 张信将带来的卷子铺陈好,请天子移足观看。 祁元询在边上也看了几眼。 馆阁体这种考试、公文书写范例的文体, 在他前世历史上,是明永乐朝时才出现的, 本世界和前世有诸多发展相似, 仿佛平行世界一般, 馆阁体自然不是现在就有的。 如此一来,考生们考试的书写标范自然不是统一的,看上好几份,就和批阅奏折差不多,字都很多,笔迹也都不统一。 北地久在胡人治下,不仅文风不如南方鼎盛,就连士子的书法,都比不上南方士子。 南方士子可以参考的法帖多,练就一笔好字不在话下,北方从前比较缺少这些硬件条件,应考士子的字相比之下就稍逊一筹。 当然了,科举应试,字也不要求写得多么有风骨,端正能看、卷面整洁就是了。 可是张信带来的这几份卷子,也不知是应考士子考试时分到了臭号还是冻得身体出了问题,都有几处明显的错误。 而且从文采上来说,说文理不通,是一点都没埋汰对方。 这样的卷子要是能中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祁元询是见过封存的所有应考举子的试卷的。 平心而论,主考官判得确实没错,北地士子里,除了几份文理稍好的卷子,能够模棱两可地上榜外,其余的卷子,落选是有理由的。 可是事情凑巧成这样,已经激起了北方士子的怨愤,还这么死板地处理是不行的。 天子看完考生卷子,张信又进言说北地学子之卷,多如此类,主考官之判,实则有理。 他又将原本被祁元询退回的三份名单都拿了出来:“皇孙顾念北人之舆情,多次命臣下增录其人。臣下数度给出名录,皆被皇孙退回。臣下不解其意,请皇孙解惑,究竟如何处置才妥当,皇孙命臣下增录北人,至少比之会试五十一人,要有半数以上。” “如此行卷,臣,真无所可录!” “哦?询儿,张侍讲之言,你如何  34 辩解啊?”天子的声音平稳,并不能看出他的喜怒。 “禀皇祖父,江南自古文风鼎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孙儿自然也不例外。”祁元询回道。 “既然江南文风鼎盛,你又何以令张侍讲增录如此之多的北方举子?” 听着皇爷爷故作不知的询问,祁元询有点想笑。 息事宁人,增录北人,这不是您自己定好的主意嘛,我只不过比他们要理解得多一点而已! 当然了,祁元询也知道,天子的明知故问是为什么。 北方士子告主考官的是科举舞弊、徇私,这已经不是纯粹的文学事件,而是政治事件了。 卷子谁答得好谁答得不好,这是一目了然的,可是牵扯到政治,就已经不是试卷答得好不好这么简单的问题了。 所以,与其说天子令张信与他对峙是要“解决”张信,倒不如说是让他来点醒那一帮固执得不看形势的江南文臣。 祁元询淡定开口:“皇爷爷,自本朝开国来,历次科举,北人中试者,仅得什一,此非公天下之道。孙儿以为,南人善文词,而北人厚重,二者皆有可取之处。若仅以文采论高下,则北人稍逊,不如择其长处而论之。” 简而言之呢,就是祁元询认为,科举考试的题目取得有些偏,北方人不擅长这方面,考虑到这一点,再去阅卷的话,标准就要改一改了。 天子点点头:“吾孙所言甚是啊!” 这话确实说得很有道理。 南方的文人士子,因为从龙文臣多为南人,朝堂上也是南方文臣占优势,在科举考试方面多次占据大规模的优势,北方人只能忍气吞声。 天子要治的是天下,不管南方士子还是北方士子都是为他效力的。 北方原本就被前朝胡族统治多年,念前朝而不愿出仕者甚众。 又因本朝科举不似前朝分榜录取,北人通过科举入朝为官的人数相较于南方,已是稀少至极。 北人中试者愈少,其地之士子在科举方面怠惰放弃者便愈多。 如此情况,天子是早已注意到了的。 这回出了个中试者全是南人的榜单,对北人自然是要多加安抚的。 “陛下”,张信出言,“纵然殿下所言有理,可是增录半数以上,也实在是太过了!殿下有言,往届北人中试者,不过什一,何以此回增录如此之多!” “张侍讲此言差矣!”祁元询马上开口反驳。 “南人、北人所长不同,论其高下,当分别而论。北地举子,亦为北地士子中的千里驹,千里挑一。以北地之丁户,其中佼佼者,难道不值这些名额么?” 驳完张信,祁元询马上向天子施了一礼:“皇祖父,孙儿以为,当以南北之丁户为基准,分取南北科举之士。以十分论,南士取六分,北士也当取四分。如今南人取五十一,则北人当取三十四。” 天子没有反对。 饶是张信被气得面色通红,也改变不了事实。 关于这一点,祁元询一点都不意外。 作为天子亲孙,太子长子,他的立场当然是站在朝廷这边,为朝局稳固着想的。 处理这件事的基调,他已经想清楚了,要做到公平,还要平息北方士子的怨愤。 如此一来,他要做的,就不是绝对公平,而是考虑到南北方教育水平的不同,调整科举录取的名额。 在人家硬件条件比不上的情况下,硬要让大家站在同一水平线上比试,这不是难为人吗? 北方士子这次爆发,未尝不是因为南方士子占取了太多的进士名额,可以说是积怨已久。 不管怎么样,都要好生处理,将此事抹平。 与其只增录少部分名额,呈现出科举仍是南方士子占优的现象,倒不如直接定个规矩,适当照顾北人一些。 祁元询觉醒记忆想起的前世,各省市就有划档录取、考入同一所大学的分数线各省市都不尽相同的情况。 在他前世的“现代”,各地的教育资源就有差别,在这个时代就更不用说了,各地的教育资源差别只会更大,而不会更小。 祁元询又向天子建议,之前的会试五十一人已经通过了廷试,就不用改变了。 倒是后边补录的北地士子三十四人,也当举行一次廷试,其名次不与前一批人同论,而是重新排布。 也就是说,如果祁元询的建议成真,那今年除了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恩科科举外,还将出现两批一甲进士及第、两批二甲进士出身和两批三甲同进士出身了。 对前科状元张信来说,如此拉低功名含金量的建议,当然是不足为取的! 这种荒唐的建议,四皇孙他怎么想得出来?! 关于这一点,天子倒是没有马上答应,毕竟补录的三十四人姓甚名谁都还未曾出来。 为此,张信与一众阅卷官,增录落第北方举子的速度陡然加快,不过三日,就将第四份增录名单送呈给了祁元询。 祁元询看过之后,又比对了他们找出来的士子答卷,终于点头应允,将这份名单呈给了天子。 名单进呈之后,天子应允,很快便发布出来。 过了几日,应天府官僚士庶之间,便兴起一股流言,道皇孙顾念北人,数度增录,以至于文采远逊江南士子的北人,补录后得中者竟有三十四人之多! 非但如此,这些补录之人,竟要新开廷试,一如寻常廷试,过后赐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 如此作为,置江南文士于何地? 北人、南人本就因今次恩科之结果有龃龉,此番南方士子议论祁元询之作为,北方士子感念皇孙相助,又不忿南人的做派,争执竟愈发强烈起来。 而后天子依照祁元询原本的提议,新开廷试,而不是令已中的一众进士一同重考,更是让舆情发酵起来。 京中流言愈演愈烈,关注点却不再是本届科举出了问题,而是南北文人相争了。 这个矛盾原本就是有的,如今爆发出来,也不算什么。 天子要的是朝廷稳定,文人相争,恰好给了朝廷仲裁的机会。 因本朝于南地龙兴,京师应天府也在江南之地,朝中朝政多为南方文臣把持,天子未尝不想寻个时机处理这个问题。 祁元询老神在在,相信这件事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事实也确实如此,舆情很快就平息下来。 只不过天子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光幕就主动更新文字帮忙了。 “宣武三十年丁丑科,试官刘三吾、白信蹈,取宋琮等五十一人,中原西北士子无登第者。及入对,以福建陈为状元,应天尹昌隆为榜眼,浙江刘仕谔为探花。 下第者以三吾等南人为言。上怒,命儒臣再考落卷中文理长者第之。 ……各阅十卷 35 ,复阅后上呈之卷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 或言刘、白嘱信等以陋卷进呈。上阅卷益怒,亲试策问,又取山东韩克忠为状元,王恕为榜眼,山西焦胜为探花,共六十一人,皆北士也。考官信等俱磔杀之,等亦伏法削籍。故世称春夏榜,又谓之南北榜。——《周朝小史·宣武纪》” 祁元询看完以后就笑了。 光幕爸爸真是对自己太好了,难不成自己真的是光幕最爱的崽? 根据光幕记录来看,这次是真·光速打脸啊! 张信张状元真该感谢他,要不是自己,这位阅卷官在得到天子授命之后——天子的要求本身就是增录落第举子,虽然人数没有要求,但最起码不应该少——还固执己见,一个北方落第举子都不录,送给天子看的试卷还都是文理不佳、有犯禁之语的,就算是事实,也难逃一个死字。 光幕上的记录,这位的下场是“磔杀”,其他人也没落着好,真是害人害己。 有了这份记录,和现实对比,这些人就知道,自己把关是多好的一件事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得子 南北榜案的光幕记载出来后, 南人愤愤不平的流言很快就平息下来。 进士名额,南方被选中的举子其实并没有受什么影响。 只不过之前他们认为北方士子的学识比不过他们,南方的落第举子里, 比他们强的也不少,何以北人闹事之后, 便能轻易得到这样许多的名额。 然而在光幕记载出现,发现天子是真的会因此而杀人之后,他们发热的脑袋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若是再坚持下去, 惹怒天子, 本科作废,补录的北人反倒成为本科的正榜进士, 那就令人扼腕了。 而原本对祁元询着力多给北人名额而感到愤怒的张信, 更是在光幕的毒打下快速地安静了。 如果事情原本是按照光幕的记录所发展的话,那祁元询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张信的救命恩人。 当然,也是其他受命的阅卷官的救命恩人。 这些人安静如鸡后, 北人里的小部分群体,却冒出了一些意见。 大多数北人都觉得皇孙殿下这样的处理已经很不错了, 技不如人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南北榜案的光幕记录里,天子取了六十一个北人入第,那也是因为阅卷官实在欺人太甚, 连一个名额都不给! 然而在一些自认为若是取录名额再放开一些便有希望登第的北人眼里,原本尽力帮助他们的皇孙, 给出的名额却又实在是太少了。 这样贪心不足的言论,并没有困扰祁元询多久。 天子很快就将他原本的分地取士的提议用诏书发布了出来。 如此一来, 入录的北地举子和原本的南方举子人数就是正好成比例的, 相当于已成定制。 按照南北方举子的才学对比, 祁元询给出的建议,其实已经给了北方举子很大程度上的优惠了。 若是北地士子仍有物议,天子未必会那么讲情面。 原本是北地取士没有名额,天子心生怜悯,才会有所偏袒,可是南方士子们得中,也都凭借的是真材实料。 已经额外开恩,录取几十名北地举子了,再有不逊之言,那便是心怀怨愤,又牵扯到祁元询这位太子长子,北人很难得到好处。 本身北方人少,十分取其四,已经是额外的偏袒,还有所不满,那便是贪得无厌了。 物议之声很快就少了下去。 待得光幕在圣旨颁布三日后更新了内容,此事彻底尘埃落定。 【士奇曰:“长才大器,俱出北方,南人虽有才华,多轻浮。”仁宗曰:“然则将何如?”士奇曰:“试例缄其姓名,请其外出‘南’、‘北’二字,如当取百人,则南六十,北四十。南北人材,皆入彀矣。”仁宗曰:“然。往年北士无入格者,故怠惰成风。今为是,则北方学者亦感奋兴起矣。”——《周史纪事本末》卷二八】 【循之往例,宣武春夏榜案后,建文开一科,取进士106人,南人89,北人17;永乐开八科,共录进士1819人,共取南人1519,北人300。自仁庙南北分取,乃有所变。】 光幕的确切记载一出,北人彻底不说话了。 南北榜案,确实是北人占了上风,可是其他届的考试,北人录取率低于南人的现象根本没有改变。 看录取人数记载,无论是废太孙还是如今的皇太子,对这个现象并没有多么在意。 只要不像此届一样,出现南人压倒性的优势,北人无一中选,那么北方士子的处境,其实并不是十分为当权者所在意。 无论是史册记载还是如今,为北人着想的都是太子长子、四皇孙殿下,再不知好歹地争执下去,就是他们不识抬举了。 别说南人了,就是北人内部,都回再乱起来。 文臣势力中占上风的南人,还要面对厌□□争的天子、本身就精明强悍的太子的审视,根本没空考虑皇孙殿下在科举之中偏重北人的举措。 而且皇孙的建言是已经得到了天子的应许的,他们若是敢反驳,矛头对准的就不是皇孙,而是天子了。 这件事处理完成后,祁元询得天子应允,能够上早朝听政了。 上朝听政,参预政事,皇子皇孙中,只有太子、太孙有过这样的经历,也只有他们有这样的权力。 祁元询以太子长子的身份听政,一时之间,朝中文武都以看待准储君的眼光来看待他了。 要说上朝听政,祁元询做得最多的还就是听。 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发言的,多学习父祖的处事之道,才是他该做的。 按照光幕史书透露出来的信息,他爹这么一个爱打仗的皇帝,登基之后,留给他独立处理政事的时间还很多。 六月初一,祁元询还顺带参观了录取北方士子后的廷试。 六月初二,祁元询和太子两个人,被天子带着去了会同馆。 今次恩科的所有进士,悉数赐宴于此。 宣武帝是很少给进士赐宴的,考中后直接授官办事,是很经常的事。 国朝新开,祁元询前世记忆中那些考中进士后三年馆选之类的,在这个时候是不存在的。 朝廷本来就缺人才,考中了你还不去认真做官办事,是要干吃朝廷的俸禄不干活吗? 此次恩荣宴,也实在是机缘巧合,谁知道开一次恩科,竟会开出个南北之争来呢! 天子赐宴,太子、皇孙登场,此次恩荣宴,确实给了新科进士们很大的恩宠。 筵席上,祁元询这个皇孙代表父亲垂询了南北进士,不小心就喝多了。 他爹虽然一贯偏好武事,但此回也礼贤下士了一番,没浪费天子专门  36 给他们的机会。 祁元询和太子默契地分好了工,各自审量了进士里表现突出的人才,这就导致,他们俩回宫的时候,是内侍帮忙扶回去的。 祁元询半夜醒来了一回,发现自己待的不是寝殿,是当作书房的偏殿,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前特意吩咐的。 令下人进了醒酒汤,祁元询喝下后,又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半夜醒来的缘故,他做了好几个稀奇古怪的梦。 有梦到前世的,也有梦到天空中没有光幕,一应事情按正常情况发展的——在梦里,他只被预定了世子妃,别说生孩子了,连婚期都还要好久。 末了他做了一个非常真实的梦,一个似乎是地府判官的人朝他走来,不知道说了什么,祁元询却隐隐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说孟婆汤怎么失效了,出了他这么个异数。 梦中的祁元询正想后退,便见着一个身着冠冕的神人出现,拦在了判官身前,三言两语间,判官被劝退了,那神人朝着祁元询一笑,行了一礼,祁元询还礼的时候,发觉自己也身着冠冕、手执玉圭。 神人递给祁元询一样事物,上泛奇光,恍惚间是个印玺的模样,还不待祁元询看个仔细,他便被周围的声音闹醒了。 这梦境如此真实,祁元询醒后,久久无言。 终于回过神来后,他便询问宫人,发生何事,竟如何喧哗。 结果,只是睡了一觉的祁元询被通知——他当爹了! 六月初二夜,张氏发动,今日已是六月初三,在他被吵醒的时候,张氏已经生下了他的长子、天子的第一个皇曾孙! 前一拨的宫人刚跑来通知他张氏要生了这件事,还没等祁元询离开前殿书房,去自己和王妃居住的寝殿呢,结果后一拨来的人已经跑来告诉他,不用等了,皇孙妃已经生好了! 这生得可真快啊! 而且,这可真是大喜事! 想起古代帝王总会托言梦兆,给自己的出生加点异象,祁元询就忍不住想,这神人给自己象征权柄的印玺,到底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自己这个刚出生的儿子呢? 当然,不管怎么样,他喜得嫡长子,太子喜得嫡长孙,天子喜得皇曾孙,这都是一件大喜事! 祁元询因为梦到奇异的事物,去抱儿子的时候,仔细端详了孩子许久,他娘太子妃比他知晓张氏要生了要早,只不过太子也醉了,太子妃要看顾太子,便先遣人来通知祁元询,过后才来。 按照这个时代的生子经验,一般来说,生孩子确实没有那么快的,但不管怎么说,生得快是件好事。 也因为这个孩子没让张氏怎么招罪,产房打理好后,醒来的张氏看着长子,满满的母爱都要溢出来了。 祁元询觉得,儿子的日常生活可以让张氏管,但是教孩子嘛,还是让自己来吧! 万一被他娘宠坏了呢! 结果,祁元询想教儿子,他爹还不乐意,因为太子也想教孙子。 祁元询:……我该感谢皇爷爷年纪大了,教我这个年纪的孙子正好,没精力再教曾孙了吗? 孩子的起名,原本应当是祁元询这个父亲或者太子这个爷爷取的,但是天子还在,那自然是由天子为他的第一个皇曾孙取名了。 祁元询记得光幕之前的记载里,有提到他这个儿子的名字,叫祁惟秉。 但是呢,天子在颁布新版《祖训录》的时候,另外给之后的嫡系与分支子孙另行规定了字辈与每辈的偏旁。 未与天子出五服,则偏旁从嫡系,出五服,则字辈、偏旁皆不同。 按照这样的安排,祁元询的孩子应是允字辈,从的乃是日字旁。 满月时,孩子被天子赐名为祁允昭,太子夫妻则为其取乳名明哥儿。 明明是父母,结果连个乳名都没捞到的祁元询夫妻:微笑·jpg 祁元询:我不酸,我一点都不酸!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太孙 六月, 祁元询得子后,天子便命第二十子韩王、二十一子沈王去看望秦王、晋王、吴王与齐王这四位兄长,学习兄长们治理藩国的本事, 顺便展现手足之情。 天子年幼的几个儿子都是未曾就藩的,论年纪, 韩王、沈王比祁元询还小。 要让祁元询说,皇爷爷绝对是被他儿子勾起了对孩子的一腔父爱——虽然他那一堆叔叔就算是年纪比他小的,也不算是小孩子了, 他那几位年长的伯父、叔父就更不用说了——由于光幕预言秦王大限在今年, 是以天子特别嘱咐了二王,去看望秦王时, 要多关注秦王的身体健康。 因为两年前, 光幕所显现的宣武二十八年册封秦王世子为秦王的诏书,这一年,天子对秦王很是关心, 派了不少的医官去看望他。 正月的时候征洮州叛番,原是要命秦王统率平羌将军的, 只是考虑到秦王今年运势不佳,恐有性命之忧,天子便只命了平羌将军宁正率军讨逆。 事实证明,这是卓有成效的, 秦府到目前为止送报京师的,都没有不好的消息。 祁元询和秦王伯没有多么亲厚, 但是对于秦王的生死,他也不知道, 光幕的记载该不该成真。 如果这一条能改的话, 那么光幕记载中关于人的寿命这方面的内容, 除了寿终正寝,其他的,完全是可以提前调养改变的。 光幕记载,祁元询这个“仁宗”只当了八年皇帝,按照常理来说,算上他年纪,其实这个时间已经算是不短了。 但是作为一个穿越者,祁元询还有很多的想法想要实施,这样一来,八年就实在是太短了。 而且按照年份计算的话,他驾崩的时候也才五十一岁,放在他穿越前的世界,离国家法定的退休年龄都还有好几年呢! 虽不至于“再活五百年”,但是,好好保养,活个89岁,祁元询觉得自己还是可以争取的。 从这个方面来说,祁元询是希望关于秦王寿命记载的光幕信息能够改变的。 然而,他爹被册为皇太子,秦王主动退让,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秦王的寿命问题。 若是秦王摆脱了寿命魔咒,成功活过了宣武二十八年,那对皇太子来说,其实并不是好消息。 不过很显然,天子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既然已经册立了皇太子,就不能轻易废立。 皇太孙能够被废,是因为天子有诸多长成的儿子,在仍有嫡子、诸子颇为贤良的情况下,册立太孙,本身就是天子的意志决定的,朝中有大臣支持立太孙,并不代表没有大臣支持立皇太子。 太孙本身的根基就不稳,在有天上光幕披露他未来削藩之残酷的情况下,来自天子的支持也减少了,这才能被大家一起扳倒。 而如今的皇太子赵王,做了  37 那么多年藩王,手下忠心的人为数不少,天子又倾力培养其长子祁元询,太子是轻易废不得也轻易不会被废的。 可是,秦王若是真的活了下来,有这么一位正统的嫡子、如今的长子在,皇太子的地位,多少是会受影响的。 是以,皇曾孙满月那一天,除了给孩子赐名外,天子还下了圣旨: “太子长子元询,岐嶷颖慧,秉性仁孝,朕于诸孙之中,最为钟爱。 昔太子在藩邸,元询以嫡长故,册为世子,自昔哲后,降及近代,莫不立储树嫡,守器承祧。 今册元询为皇太孙,付以承祧之重。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天子的圣旨,意思很简单,太子长子祁元询,乃是太子的嫡长子,符合立储立嫡的法则,现在朕要册立元询为皇太孙,让他也扛起社稷的重担。 当然了,圣旨里免不了夸奖祁元询年少聪颖、秉性仁孝,是个值得托付基业的好孩子。 就是那句“朕于诸孙之中,最为钟爱”,让祁元询有点想笑,虽然皇爷爷一直对他挺好的,但是这句最为钟爱,怕不是把他的废太孙堂哥当成隐形人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天子的这道圣旨里有许多夸张的地方,但是没有人会不明白天子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皇太子、皇太孙皆已册立,储位已定,不论如何,储位都已经留在了如今皇太子的这一系! 天子“于皇孙之中特为钟爱”的新晋皇太孙祁元询,顶着父王五味陈杂、既有些欣慰又有些凝重的目光,接下了册封的圣旨。 皇长曾孙的满月是在宫内举办的,参加的都是皇亲国戚,在京的皇子、公主等都来恭贺。 祁元询受封皇太孙,也称得上是双喜临门,众人都来贺喜。 就是懿文太子一系的诸王也在现场,前任皇太孙向现任皇太孙恭贺,太过黑色幽默,祁元询只能给出一个矜持得过头的微笑。 和郑王祁元詝的贺喜相比,同胞二弟高阳郡王祁元诲不甘不愿的贺喜,祁元询就照单全收了。 羡慕嫉妒恨又怎么样,反正皇爷爷册封的皇太孙是自己,又不是二弟! 有了皇爷爷努力为自己造势、替自己营造的后盾,祁元询相信,亲爹就算继位之后,要册立太子,也不会那么犹豫不决了。 被册为皇太孙后,祁元询每日的上朝听政,不仅更名正言顺,还更引人注目了。 有时候天子冷不丁就会就某个问题询问太子、太孙的意见,每天上朝就像临场考试一样,实在是太刺激了。 祁元询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充实,他只要学习、吸收知识就够了。 正常的学习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夕大宴后。 七夕节,天子也有在奉天殿设宴款待群臣,按照祁元询的经验来说,一般大宴过后,要忙的事总是少一点的。 毕竟欢快的节日嘛,闹事的也会少一点,朝臣们也不会刻意给天子添堵。 第二天群臣上奏,确实没有什么有营养的东西。 工部奏了天子三月初命天下悉种桑枣,工部受命后发明文推广,如今已初见成效。 又有人奏某地某户某妇人一胎产三男,天子令按往例嘉奖。 汝宁府确山县有奏野蚕成茧之喜报,群臣共表贺。 天子虽然说了若是全天下都有野蚕成茧,百姓都有受益那他会欣然接受群臣恭贺,如今不过是汝宁府确山县这一个地方偶然出现的异象,不值得什么恭贺,但是,心情还是要比以往好一点。 旁听过程中,祁元询默默回想,这个时代到底有什么好种、产量大、饱腹感强的粮食。 今天的奏报没有营养,却给了祁元询灵感。 退朝后,祁元询特意找了三月初天子下诏的相关记载来看。 天子三月份的时候,令工部发文布告天下,让百姓在土地的空隙之处,种植桑枣,如果遇到灾年、歉收之类的意外,这些桑枣可以帮助百姓果腹。 工部发文给地方官的同时,又遵照天子的指示,示意他们除了将种植桑枣的方法教授给民众之外,还要“益种棉花,率蠲其税”。 棉花在祁元询穿越来的世界已经很常见了,但是,在这个时代,棉花的普及率并不广。 前朝原朝之时,棉花才传入中原。 天子开国后,认为棉花对民有益,才在全国各地都大幅推广。 前些年棉花就已经推广种植了,所以本年的工部发文里,没有加上棉花的种植方法,而是告诉各地地方官,今年要加大力度推广棉花的种植,不用担心税率,天子已经下诏免除了。 增种棉花当然是好事,祁元询在意的是天子为了预防百姓在灾年受饿,令各地种植桑枣。 可是桑枣之类的果子,和那些真正产量大、能饱腹的食物比起来,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土豆、红薯、玉米之类的粮食,若是能推广,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这个世界和他忆起的前世,发展是很相似的,相当于是平行的世界。 如果按照前世的走向来的话,本朝中后期,将会遇到小冰期,粮食产量会大幅减少。 为何前世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能够在小冰期的情况下繁衍出那样多的人口,被推广种植的番薯等外来农作物功不可没。 传入中国的时候原称是番麦的玉米、番薯、土豆等粮食,不仅改变了华夏族人的饮食结构,还助华夏族人渡过了一次次的天灾人祸。 这些农作物的种植、储存、饱腹效用,都相当的便捷、出众。 中国有许多作物都是国外传进来的,包括葡萄、石榴之类的水果、黄瓜、胡萝卜等蔬菜,以及辣椒、玉米、土豆等等。 祁元询想了想,若是能够在国内推广种植土豆、红薯等农作物,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治国平庸,也能混个千古一帝的名头、创造个什么盛世来! 但是,不好的消息是,这个时代,离美洲大发现还有许多年,来自美洲的玉米、土豆、红薯等农作物根本就还没传开。 若是祁元询是个纯正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古人,也就罢了,明明知道有这么好的东西,却得不到,实在是让他抓心挠肝,着急得不得了。 祁元询搜索脑海里的记忆,思考着: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粮食 祁元询穿越前, 对土豆之类的农作物了解不多,只知道这是地理大发现后传入中国的。 他记忆比较深刻的是,这些农作物最初的起源都是美洲, 但是并不是由美洲直接传入中国的,而是通过欧洲的国家做了中转。 要等到欧洲国家开始地理大发现, 还要等上不知道多少年,等祁元询寿终正寝了都不可能。 但是,谁说一定要等欧洲国家开始航 38 海的? 以航海技术论, 这个时代, 中国不知道领先外国多少年! 而且,他前世记忆中, “郑和下西洋”这个历史事件, 就是在这段时期发生的。 西方人认为是麦哲伦完成了全球航行、哥伦布发现了美洲,但是,祁元询的记忆里, 还记得有关这些的不同说法。 根据某个英国学者的说法,郑和才是第一个完成全球航行、发现美洲的人。 在美洲的某处海域, 据说发现了与打捞起来的郑和船队沉船同样材质、形状的中国古船,欧洲又有流传下来的、比麦哲伦早很多年的、绘着中国古船的地球平面图。 祁元询很早就发现了,本朝和明朝的发展很相似,只有部分情况不同。 这么说来, 下西洋的郑和,或者郑和的同位体, 在这个世界已经出现了。 能被任命为下西洋宣扬国威的人选,郑和一定是天子的亲信。 天子宣武帝一贯是不喜妇寺干政的, 这么看来, 郑和是他爹皇太子的亲信的可能性最大。 问题是, 满朝文武、藩邸带来东宫的侍从,没有人叫郑和! 能成为天子亲信的,怎么也不可能是无名之辈,要是每日常见的东宫属臣里有叫郑和的,祁元询早就重点关注了。 莫说属臣,就是宦官里,也没有叫郑和的。 就算找到了郑和,没有船,也出不了海;有船,想找到美洲,找到这些农作物,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祁元询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下,等日后时机合适了再说。 美洲的农作物暂时是不用想了,但是,粮食问题,祁元询觉得还是可以从其他方面未雨绸缪的。 花了两天的时间,祁元询完成了一份奏疏——《请以嘉禾选育稻麦良种疏》。 “嘉禾”者,顾名思义,就是生长茁壮的禾稻。 自古及今,一禾两穗、两苗共秀、三苗共穗等生长异常的禾苗,被称为“嘉禾”,作为帝王德盛的象征,换而言之,就是祥瑞。 祥瑞的等级,及至如今,已经被分得很清楚了,有大瑞、上瑞、中瑞、小瑞,景星、庆云、麟、凤、龟、龙之类的才是大瑞,嘉禾只能算作小瑞。 虽然嘉禾只是小瑞,本朝进程祥瑞的也不多,但是祁元询在奏章中请求天子用嘉禾作为良种的选育母本,还是太大胆了些。 祥瑞之物,无论何人发现,进献天子基本上是它们共同的归宿。 动物也就罢了,像嘉禾之类的植物,离开了扎根的土壤,被进献给天子,那实用价值就已经丧失得差不多了。 小麦最初就是人类从狗尾巴草开始培育过来的,在祁元询看来,被称为“嘉禾”的禾苗,比之其他未发生异变的禾苗,更有值得培育的价值。 “嘉禾”的产量比之一般的麦苗要多得多,如果再经过精心的培育,虽不至于到杂交水稻的标准,产量也一定会有所增长。 当今天子本身是不在意祥瑞不祥瑞的,何况天子本就是农家出身,在农事方面的见识很广。 祁元询的奏章,很快就得到了批准。 天子还亲下诏令,令工部发文通知各地地方官,但凡各地有嘉禾、良种,则令当地精于农事者照料选育,不可以祥瑞之名擅自进呈。 奏疏被通过之后,太子和太子妃才知道祁元询居然闷不吭声地弄出这么一件大事来。 这份奏章幸好是被天子通过了,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就因为这个原因,祁元询被他的亲爹通知,每天要去正殿和他见面,有什么事,必须要提前通知。 太子妃也被祁元询的大胆吓了一跳,但是亲娘提醒他的方式就温和多了,只是温言教导了他一番。 倒是祁元询的长子明哥儿,满月宴过后,就被太子妃抱去养了,太孙妃张氏倒没表现出什么意见。 反正他们一家都住在东宫,只不过明哥儿被太子妃抱去养以后,他们夫妻要看孩子,就得挑着给父母请安的时候看。 孩子养在长辈膝下,多少是个加分项,光幕异象天下皆能看到,张氏当然也是如此,他们的长子明哥儿,也是出生前就在光幕上有记录的,张氏要让明哥儿成为“好圣孙”,太子、太子妃夫妻二人对孩子的好感无比重要。 要让祁元询说,光幕只挑他和他身边的人独宠,实在是不太好,要是上头能显现和土豆、红薯有关的记录,那就好了。 不要老是关注历史人物的私生活啊,也关注一下国计民生的大事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祁元询这个穿越者真的与众不同,天上的光幕,果然很快就更新了。 只不过这一回的光幕记载与以往的不同,在更新的同时,居然搭配了图片与数字。 光幕显示出了一种稻谷、玉米、红薯、土豆这几种不同的农作物,又给出了人口数字。 如果说光幕以前的更新是典型的古代史书记录风格的话,这一回,倒有祁元询记忆中的现代科普解说的风格了。 光幕上载,自赵宋引进占城稻后,华夏人口首次突破万万——也就是一亿。 而自番薯得到推广后,人口更是暴增,巅峰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四万万。 番薯的原产地,在光幕上被清晰地标注了出来。 看到这则光幕,祁元询知道,他的皇帝爷爷一定会动心的。 不管是谁,只要统治者不是那种昏庸到了极点、万事不管的昏君,对于这样利国利民的东西,一定是极为看重的。 但是,光幕上标注的番薯原产地实在是太远了,依照祁元询对皇爷爷的了解,现在天子只能做好造船之类的准备工作了。 若论可行性的话,还是祁元询奏疏上的用嘉禾选育良种更现实些。 而且嘉禾方面,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代王、晋王各自上报,其封地所在有一茎三穗、二穗数本,就连太子的原本的封藩赵府,也有人上报,龙门东屯处现一茎三穗者二本、二穗者六本。 如此一来,光幕展现红薯等高产农作物后造成的影响,有一部分便被转移了。 因为是祁元询提出来的以嘉禾育良种,这方面的消息,天子便常和他有沟通。 这一块各地报上来的进度,天子也让祁元询时时关注。 这算是天子派给祁元询这个太孙的一项差事。 当然,还有另外一项重要的差事,那就是为所造之船把关。 光幕上给出的两洲之间的距离实在是遥远,天子下令造船,那么这船的性能就一定要优越。 宝船的建造,祁元询并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在现场盯着,只要隔三差五前五关注宝船的建造进度就是了。 只不过祁元询对能够远洋航行的超大木船本身抱有一种好奇,所以去看的次数还不算少。 39 想到木船,祁元询又想到了后世钢铁所造的那些船舶。 通过那些船舶,他又联想到了工业革命。 以国家体量、人口数量、富裕程度来说,这个时代的大周都是毫无疑问的世界顶端,但是,未来西方却凭借着工业革命快速赶超了华夏。 于是乎,操心完了粮食问题、小冰期影响,祁元询的想象力又忍不住往开启工业革命这个方向延伸。 做一个穿到古代的穿越者,就是要操这么多的心。 尤其是,祁元询的投胎技术实在好得出奇,胎穿成了封建社会未来的最高统治者,有这个权力在手,他很难控制住想要提前做些什么的想法。 皇太孙殿下的日常又变得波澜不惊起来,他主动提出的嘉禾培育工作进展很快,又接二连三有地方上报有嘉禾出现,实验样本非常充足。 若是搁在往常,如此频繁的祥瑞,上报者还要担心不小心触到天子的哪个点,但是现在,这种祥瑞自然是多多益善的好。 代府和晋府这两边跟比赛似的,上报有嘉禾报了不只一轮,仿佛代王与晋王的封地格外得天地钟爱。 和晋王、代王的高调相比,被预言死期是今年的秦王就低调多了。 要不是韩王、沈王两个人花了好几个月看完哥哥回京师复命,祁元询一时都想不起来关心秦王的状况。 据二王称,秦王身体康健,体壮如牛,身体健康状况非常好。 宣武二十八年这一年有个闰九月,因此宣武二十九年的到来便显得有些晚。 不管怎么晚,秦王没事,也算是破了光幕上对秦王于宣武二十八年英年早逝的记载。 可偏偏是开年的时候,被二王信誓旦旦地证明体壮如牛的秦王,却突然地病重了。 有二伯这个寿命延长、摆脱了光幕关于寿命预言的例子,已经许下了起码活个89岁的愿望的祁元询:…… 二伯你行不行啊?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殉葬 宣武二十九年二月初八, 秦王樉病薨。 秦王一向身体健壮,就连宣武二十八年这个坎儿都过去了,宣武二十九年才过了不久, 人就没了,实在让人想不通。 天子更是在年初就连连向派去秦府的太医问询, 何以秦王会突兀病重。 秦府那边递回来的消息,别说天子了,就连祁元询都觉得实在是荒谬。 事情是这样的: 光幕预言, 秦王将会在宣武二十八年薨逝, 是以秦王这一整年都小心翼翼的。 天子没有布置率军出征的任务,秦王也一整年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封地。 就连命人去江南采买美女的活计, 秦王都中止了。 这一点让祁元询相信, 惜命,二伯是来真的。 不是祁元询说秦王坏话,实在是他这个二伯不太靠谱。 为什么秦王这么喜欢让人去江南采买美女、后宅有那么多美人了还不收手呢? 因为他后宅不宁啊! 要祁元询说, 他们家还是有那么一点情圣基因的。 天子本人后宫嫔妃虽然多达几十位,但是当年孝慈皇后在的时候, 谁不知道天子最爱重的就是这个元配妻子?敢在孝慈皇后面前不敬的,反正祁元询是没听过,若是真的有,恐怕骨灰都已经被扬了。 晋王虽然庶子众多, 但对正妃谢氏所出的嫡长子一向最为宠爱。 就冲晋王在元妃谢氏薨后,续娶继妃谢氏, 让她在世子被接到南京前的这么多年妥善抚养长子,次子是在元妃薨逝三年后才生的这一点, 祁元询还是愿意相信三伯和三伯母之间是有真情的。 他爹和他娘就更不用说了, 三个儿子都是嫡子, 简直是皇家夫妻典范。 鉴于他爹的对手主要是年长的皇子,祁元询对叔叔们的关注度就不高了,所以也不是很清楚这些叔叔的家事。 不过从仅有的几个例子来看,他们家在感情方面的基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但是,正面例子里绝对不包括秦王。 秦王与正妃感情不睦、偏宠侧妃、广收美人又不是新闻了,秦藩世子出生得那么迟,这绝对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结果这回为了躲过宣武二十八年的死劫,秦王不仅不派人采买美人,连王府中的美人都不怎么宠幸了。 秦王喜爱派人采买美人,但是这些美人,若不是十分对他胃口,被他好生安置下来的,有不少都在被他厌弃后处死了 修身养性,秦王顺利地活到了宣武二十九年。 憋了一整年以后,秦王如何放飞,相关的记录祁元询简直是不忍直视。 结果,咳,秦王放飞过了头,伤了元气,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吓自己,总觉得自己活过了宣武二十八年,命数不允许,无常要索他的命了,结果就越病越重,最后病殁了。 秦王薨后,天子下诏令秦王妃王氏殉葬。 祁元询简直是不忍直视。 皇爷爷是专门和后宫女眷过不去了嘛! 秦王几年前被废黜过,被召回京师戴罪,还是懿文太子为他说情,才得以免罪归国的。 结果此事过后不久,懿文太子壮夭,储位空悬,秦王侧妃邓氏因秦王居嫡居长,认为储位定然属于秦王了,竟命人制龙袍凤冠,言行更是肆无忌惮。 祁元询那时候就在京城,还亲身经历了此事,天子亲自下令——赏秦王侧妃邓氏白绫一根,令其自裁! 邓氏乃是卫国公之女,同样出身本朝元从勋贵之家,又因父亲的缘故,与秦王正妃、前朝宗女王氏形成了鲜明对比,很受秦王宠爱。 天子赐死邓氏,祁元询还能理解,他二伯和这位小二伯母,概括起来就一个词——狼狈为奸。 但是,令王妃王氏殉葬这件事,祁元询就有点难以接受了。 前朝治中原未满百年,但还是有许多习俗影响了中原汉民。 譬如收继婚,也比如殉葬。 本朝开国以来,并无殉葬之制,天子曾嘉某女子从夫殉的行为,抬高了其人的死后哀荣,但并未明文规定要令人殉葬。 然而,算上此回秦王妃从殉,天子已经是第二回 令人殉葬了。 天子第一次下令发生在懿文太子薨后,从殉的自然是懿文太子未育子嗣的嫔妾。 以祁元询对天子一贯的了解,殉葬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受风俗影响,实在是有其目的。 若天子真的担心秦王在地下孤单,又何必只下令让王妃王氏殉葬呢? 秦王与王妃不睦,自从王妃那闻名天下的兄长离世后,秦王更是光明正大地冷落王妃、将她置于别居,若论感情,秦王与侧妃邓氏倒更深一些。 要让祁元询说,秦王妃殉葬的原因,绝对是天子迁怒。 但是,从懿文太子离世后开始实行  40 的殉葬制,却一定是天子有目的的安排。 连祥瑞不让人献、道士自荐有长生之术都泰然地认为对方一定是骗子的天子,说他相信人死后有灵,带上殉葬之人下葬能让他在死后依然享受生前的生活,那简直是笑话。 天子的目的归目的,光是站在人道主义的角度,祁元询就觉得殉葬太过残忍,实在不可行。 更不用说站在生产力解放的角度来看,大多数被殉葬的妃嫔、宫女年纪都不大,能够创造的社会价值还很多。 还没等祁元询找个好时机上疏议这件事呢,天子本人就生病了。 其实这件事也可以理解。 自从有了光幕以后,不少人都被光幕的剧透弄得心惊胆颤。 纵然老爷子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对别人生杀予夺,也架不住光幕剧透的时候,剧透了很多天家家事。 所以其实天子的情绪,也受到了光幕的引动,起伏比较大。 年轻人还好,但是上了年纪的人,比较忌讳的就有情绪大起大落。 老爷子已经六十九岁了,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这一回的病况特别严重。 光幕上是有提及过天子在哪一年去世的,按理来说,宣武三十一年之前,不应该出什么大事才对。 但是,秦王的例子明晃晃就摆在这儿,谁说天子的寿命一定会像光幕上记载的那样呢? 天子看得还是比较开的,毕竟皇太子有了,皇太孙也立了,就算他突然驾崩,也不用担心国朝的稳定性会受到影响。 之前的废太孙,天子是隔辈立的,自然一直担心他难以掌控朝纲,但是如今的储君是精明强干的皇太子,天子在这方面需要操的心就比较少了。 祁元询很紧张。 他并不希望天子在这个时候就驾鹤西去,相比于他的亲爹皇太子来说,天子才是他更加强有力的后盾。 他不想和弟弟们倾力出演宫斗夺嫡大戏啊! 联想到某些历史故事和相关资料,祁元询觉得,让天子有个挂念的事情,或许会有助于他熬过这次大病。 汉朝的时候,汉景帝病得自己都觉得撑不过去,已经向太子生母栗姬托孤的时候,被栗姬泼辣的那一通话一刺激,垂死病中惊坐起,硬生生熬过来,废了太子,又立了幼子刘彻为储君,又活了十几年。 天子身体一向颇为硬朗,但也有生病的时候。前太孙被立为储君的时候,天子也生过病,病得很迅速,但是病好的速度,也很迅速。 祁元询觉得,人的意志力说不定能让病情快点好起来。 所以在天子已经开始为后事做准备工作,明示、暗示后宫里的嫔妃们准备殉葬的时候,祁元询站出来和天子唱反调了。 天子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入葬之后没有人伺候,实在寂寞,一定要让宫女、嫔妃们殉葬下去陪他。 关于这一点,祁元询只想说,爷爷您莫不是忘了孝慈皇后? 和您合棺合葬的,只有您的原配妻子孝慈皇后啊,让其他人殉葬有什么用? 当然,祁元询是很能理解爷爷这么做的理由的。 天子的后宫势力实在是太复杂了。 天子不仅为自己的皇子们挑选了名门淑女作为配对,他自己也收纳了不少的美貌名门女子为妃。 这些妃子、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以及他们所诞育的子女,互相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难以理清。 不管是原本的懿文太子一系的东宫还是如今的东宫一系,对上天子庞大繁杂的后宫,都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而且天子虽然下令妇寺不得干政,但是被他下狠手惩治的多是宦官内侍,孝慈皇后、一些出身较高、受过良好的皇妃,都有机会时不时在天子面前进言一番。 如此一来,天子要让自己的妃嫔殉葬,也是为了给储君留个清静、不需要多烦心的宫廷。 讲得明白一点,就是天子替储君把白脸唱了,恶名天子担,储君就算照做也不会有人敢议论他。 祁元询当然知道,如果天子下令,让他的妃嫔们全部殉葬,对他们家来说有多大的好处。 毕竟天子的妃嫔就是皇子的庶母、皇孙的庶祖母,就算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亲情,一顶孝道的帽子压下来,总会容易引人多嘴的。 不殉葬,那么解决这个问题就非常的麻烦,让他们殉葬,难题马上就迎刃而解。 但是,祁元询要的就是不走寻常路,破坏天子已经定好的计划。 只有这样才能刺激天子,让他垂死病中惊坐起。 祁元询拿着还没上给天子的奏书默默抚胸:皇爷爷,我不是故意气你的,你要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反应 祁元询要上的奏疏还没进呈给天子, 就被他爹提前截下来了。 看到祁元询奏疏上的内容,皇太子很感动,并送了他一句温暖人心的话:“你得庆幸你是父皇的孙子, 不是父皇的儿子。” 虽然辈分确实是孙子,但是祁元询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当孙子。 祁元询受封皇太孙,天子并未为他营建皇太孙宫——之前皇孙们入京读书的时候, 宫中新辟了百孙院供给诸皇孙居住——而是令其夫妻住在皇太子宫后的宫室。 因为祁元询欲上奏疏不宜让外人知晓,是以太子与祁元询并不是在文华殿分说此事, 而是在东宫后殿之后的小院龙德斋的书房里谈论的。 皇太子戎马半生, 自有一股气势, 瞪着祁元询的目光更是凛然得吓人。 题为《请允诸王、公主奉养其母疏》的奏本被重重地砸到书案上, 皇太子冷冷地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父皇欲令妃嫔殉葬,你却不合时宜地上疏请让诸王公主奉养他们的母妃?” 祁元询和亲爹之间,见面的时间太少,皇太子受封前, 还是赵王的时候,与他一向聚少离多, 彼此之间父慈子孝, 却都透着一股生疏。 不过皇太子该行使父亲的权力的时候, 是半点都不会客气的。 如果是祁元询恢复前世记忆之前, 他可能还会感到惊惶——虽然是亲爹,但是在皇家这种父权至上的地方, 伴君如伴虎才是他时刻应该谨记的——可是现在,他受到的影响却不多。 虽然是被质问着的,祁元询的心情却十分平静。 “儿子自然是想着殉葬之俗有伤天和, 令诸王奉养众妃, 也能积德。” “呵?积德?”太子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关于这一点, 祁元询还是很能理解亲爹。 莫说天子和太子都曾久经沙场、杀敌无数,就是天子登基后,治国理政的过程中,杀的人也不少了。 这种情况下,祁元询说出积德这种词,也无怪太子会嗤笑。 但这确实是祁元询真实 41 的想法。 当皇帝自然要狠得下心,有时候做大事,并不能想着世人的眼光如何,否则很有可能会惨淡收场。 但是,祁元询认为妃嫔殉葬这种事,只是小节,即便妃嫔们不殉葬,也不可能影响到天下的安稳。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仁慈一点呢? 天子让他的妃嫔们殉葬,根据如今收到天子明里暗里的示意的妃嫔们的名单,其中不乏有出身名门、育有多名皇子、公主的高位妃嫔。 按照懿文太子逝后的殉葬例子来看,从殉的只有没有生育的妃嫔,出身比较高的妃嫔也都是有得免之权的。 作为皇太子,祁元询相信他爹一定能看得出来天子的用意是什么。 古来有后宫、宦官、外戚干政之患,天子自然要将这些提前排除,保国祚万年。 很显然,天子的这些从殉妃嫔们,就是他要排除的后宫干政之隐患。 祁元询要反对殉葬这种草菅人命的事,但是呢,在这种古代背景下,他又很难跳脱前人的窠臼。 纵观前朝兴废,有数个朝代的皇帝,在驾崩之前,都是会遣散后宫未曾生育之妃子的。 既节省宫中财货,又能让妃子得到自由身,不必将剩余的青春全都消耗在宫中。 但是,这个最简单的方法,也是祁元询最先排除的。 且不说天子要求从殉的妃子里,有不少都是有生育过的,就算都是未曾生育的,祁元询也不敢提啊! 任何会让天子联想到绿色的原谅帽的提议,他都是要排除的。 除了遣散后妃,在排除殉葬之后,比较常见的就剩下被奉养、守墓、出家这三种情况了。 天子令人殉葬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防止本朝出现下一个武则天,出家这种让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武则天奋斗历程的选项,也可以排除了。 剩下的就没啥好选的了。 祁元询反对殉葬,但他也不愿一件事就这么没头没尾的结束,到时候给自己留下一笔烂账,是以他在上奏章之前就想了很多的。 龙德斋里就皇太子与祁元询父子二人,皇太子本人还年富力强,目前对身后事看得还是比较开的,祁元询决定先说服亲爹,之后再和亲爹一起陈情、或者只让亲爹出面说服天子。 “爹,皇爷爷要让宫中的贵妃等人殉葬,是不是为了防范后宫干政?” 祁元询问得很直接。 若是想要在地下长眠之时有人伺候,人俑之类的比比皆是。 令大臣、子孙、后妃等死后葬于陵寝附近,也未必不是解决方法。 殉葬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段,放在他家皇爷爷身上,还是得辩证看待的。 太子原本只以为这个儿子是烂好心,自小在京师同一众堂兄弟从师大儒,读书读得脑袋都坏了。 等祁元询这么一问,他才发现儿子原来是早就心知肚明。 如此一来,祁元询上这份奏章,就更显怪异了。 天子后宫诸妃与祁元询其实也没多少情分,就算他与几个年龄相近的皇子叔叔关系好,想要拉拔一把他们的母妃,也不至于所有人都救。 太子点头表示祁元询的猜测正确,并没有开口,想看他到底有什么理由。 祁元询低头思索了几秒,这才又抬起头来:“爹,皇爷爷防范的是后宫干政,可是贵妃等人,与您并无多少情分,又何来干政之说呢!反倒是皇叔们,他们的母妃在宫中,多少也是一份牵挂!” 太子听着,若有似无地点着头。 若是祁元询已经想好了后招,那这份奏疏,倒有些意思了。 上给天子的奏疏,祁元询总不能明晃晃地说爷爷我都懂,您怕您后宫的这些女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以只能从仁政、怜悯年幼的皇子皇女孤弱等方面来说。 简而言之,就是祁元询在奏章里面,通过言语包装,让自己显得像个被儒家洗脑过度的圣母。 祁元询贯彻白莲花的自我修养贯彻得太到位,以至于亲爹看完奏疏都差点被他骗过去。 虽然最初的目的是想让爷爷垂死病中惊坐起,也真的是要救人,不让后宫这些鲜嫩的生命凋零在冰冷的坟墓中,但是,祁元询绝对是想好了后续怎么处理才行动的。 要让祁元询说啊,皇爷爷的做法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除了留下身后骂名,实际上能起到的作用还真不多。 哦,也不对,如果说现在的储君还是他那位堂兄的话,在各个方面都需要扶持的太孙,在后宫这一块,还就真的需要天子把他那一批的后妃都带走。 废太孙祁元詝和他娘吕妃的辈分都不高,又一直是在京师,在宫中的影响,和后宫的那群后妃比起来,还真说不出谁高谁低。 但是现在的储君是他爹啊,他爹的生母已经早逝了,再者说,以他爹的精明强干,太后干政根本是没影的事。 反倒是这个殉葬制度,后妃殉葬又有什么用,不是新帝的生母,若是新帝精明强干,这些后宫妃嫔能怎么蹦跶呢? 若是新帝的生母在,这个开国天子实行后,后世天子很有可能遵从的殉葬制度,在最根本的防范后宫干政方面,不就是无用的嘛! 而且采用杀人这种方法防止后宫干政,完全是治标不治本。 就算是全盘贯彻汉武帝子贵母死制度的元魏,也有个不伦不类的“保太后”。 不论是哪个朝代,只要宫中的皇子是女子抚养的,就改变不了他们本能地亲近这些女子的心。 万贵妃、奉圣夫人的例子太八卦,祁元询知道的也就是前世看影视剧的时候知晓的大概,这个他就先不说了。 元魏的开国皇帝制定了“子贵母死”制度,其后世被乳母抚养长大的某几代皇帝,却上赶着将乳母立为保太后、皇太后。 如果皇帝本人是个妈宝男,那殉葬制度能起到什么效果吗? 把这些情况反过来想,那就有些意思了。 皇帝对自己的生母会有感情,那藩王、公主们呢? 奉养后宫妃嫔,也是可以讲究方式的嘛! 不管是将妃嫔们恩养在宫中,还是允许藩王们建有大功后恩赏他们将母妃奉养在封地王府,都是可以商量讨论的嘛! 祁元询自己是一个人想的,只想了个大概,没有拟定详章,但是拟定详章完全可以慢慢来。 后宫妃嫔们,愿意从殉的,祁元询相信绝对是少数,大部分人肯定是不愿意在寿命未曾终结的时候就长眠在冷冰冰的地下的。 原本没有人敢开这个口,天子又已经她们本人、她们的母族暗示、明示过了,这一切似乎已经木已成舟,但是,若是东宫上奏疏,那就不同了。 下任天子的分量,没有人敢忽视。 这件事解决得好,也是东宫施恩的一次机会。 艰难地说服  42 了亲爹后,祁元询被亲爹带着,一道去面圣了。 京师的皇子颇多,天子病倒后,政务便交由太子处理,侍疾的安排,自然也都早已分班排好了。 太子打头,祁元询跟在后头,二人面见天子后,天子将侍疾的二十二子安王与宫人们都屏退,谈起了殉葬之事。 不知道是因为天子在病中,还是他本身就预料到了此事,听到祁元询所请,天子很淡定。 如此一来,祁元询对所请之事的通过,信心就更足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宝钞 祁元询和太子两个人去面见天子的时候, 天子并没有对这个请令诸王、公主奉养其母疏表现出什么反应。 或者说,天子平静过了头。 老爷子没有说自己的意见,反倒是用比平时稍显虚弱的声音问了一个问题:“这是谁拟的奏章?” 祁元询抑制住自己想捏袍角的冲动, 静立在太子身后离他有半个身子远的地方:“回皇爷爷,是孙儿。” “哦,询儿啊,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祁元询原本是觉得此事十拿九稳的,可是天子如今平静过了头, 他却渐渐觉得有些慌了起来。 “孙儿想着, 母子天伦……”祁元询乱七八糟地胡诌了一通, 什么有了儿子以后对亲情有了新的了解, 什么自己自幼在京师与年少的诸王皇叔们交好、如今自己与父母阖家团聚、若皇叔们未来有机会奉养其母岂不美哉,还有什么公主与驸马成婚后,公主奉养其母,天家公主也能得到更好的关注, 防止驸马言行不端使公主受委屈之类的事情发生。 理由很高大上,细论起来, 其实还是有点扯的。 天子对祁元询的理由照单全收, 却抛给了他另一个问题:“朕在泉下若无人伺候, 感到寂寞了, 又该怎么办呢?” 一旁的皇太子看着天子只挑着祁元询问,还问到了这个点, 在边上不由得一阵着急。 若让皇太子来说,天子九泉之下寂寞了,那就送人下去陪他嘛, 多大点事啊! 可是换成自己这个傻儿子, 还真不一定会说出什么话来! “皇爷爷身体强健, 如今不过是偶染小恙,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来?”祁元询一开口,皇太子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总算儿子没有傻到底,但另一半的心还是悬着,得看祁元询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况且,恕孙儿失言,皇爷爷若见到了皇祖母,怕是想不起这些后宫佳丽了。” 祁元询所说的皇祖母,自然是天子的发妻、孝慈皇后。 他这个回答自然是取了巧,但天子还就听得顺耳。 孙子赞他与发妻情比金坚,天子自然高兴,也就没继续问下去,而是转向了太子。 若说天子在祁元询这个孙子面前,展露出的面貌更多的属于祖父这个角色,那么当他在和太子对话的时候,更像是君臣对话而不是父子交谈。 祁元询说话能得天子认同,主要是因为他是天子孙子,天然就更多一份宠爱。 至于他爹,前有受宠长兄,后有受宠幼弟,能成为天子诸子中声望最隆、声名最贤者,当然是因为能力极强。 天子与太子二人交谈过程,祁元询都仔细听着,过了约莫一刻钟,两人才定下了处理方案。 不少原定殉葬的妃嫔都是诸王、公主的生母,既然太子不需要天子令其殉葬、肃清后宫,那人当然就留给他了。 可是陵寝之侧什么都不随葬,那也有失天家气度,便似后世发掘出的始皇陵一样,随葬各种类型的佣,又按照建议,陵寝附近为各大臣、妃嫔预留了随葬空间。 殉葬之事解决,后续一切工作由太子接手,写了奏疏的祁元询还是没逃过爷爷“爱的关心”。 他被天子派去主管宝钞贬值一事。 当然,这里面还有太子的意思。 祁元询这个太孙太会找事,就算最后对东宫有利,太子还是被他的胆大妄为吓了几回了。 如果放在祁元询的前世,他爹一定会送给他一个称号:熊孩子。 这回天子倒是和太子一样的想法。 天子和太子已经算是典型的政治生物了,祁元询却还没有修炼到家。 不管他的说辞有多完美,在天子和太子看来,他胡乱散发好心的次数也还是太多了,若是被儒臣把住了脉,带成了宋仁宗那种唾面自干类型、被大臣数次打脸都能忍下来的“明君”,那就是天家不幸了。 是以这两位,这回要好好挫挫祁元询的锐气。 既要挫祁元询的锐气,好生磨炼他一番,又不能磨炼坏了,让别人留下一个皇太孙不堪重任的印象,这任务自然要精挑细选。 太简单的不行,太难的也不行。 几番选择,最后选中了宝钞贬值一事。 这其实不是个新鲜事,宣武八年,宝钞刚发行的时候,一贯值米一石,和一贯铜钱的价值是完全相等的,可是越到后来,这宝钞的购买力就越不济,面值与实际使用价值越发不相匹配了。 朝廷为了维持宝钞的购买力,屡发诏令,又做出了种种限制措施,这也不是什么新闻了。 饶是如此,宝钞的购买力依然每况愈下。 朝中这么多的优秀人才在天子带领下都只能勉强维持的事,让太孙来主持,若要有什么新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这也是天子和太子的目的。 既让太孙知晓了挫折的滋味,也不会让太孙因为处理事情不力而留下无能的名头。 祁元询:我真是谢谢你们了啊! 若祁元询是纯粹的古人,还真找不出什么有新意的处理办法,可是他的前世是现代人啊! 若说长久解决宝钞贬值的方法,他还真能找出一个来。 宝钞,其实和现代官方发行的纸币并无多大的区别。 国家有“钞法”,规定了宝钞的发行、流通等一应事宜。 宝钞的材质固定,为桑树皮纸,外观呈青色,如后世一样,为了防伪,有专门的龙形花纹与防伪篆文。 同时为了防止伪造宝钞,朝廷量刑非常严格,一旦有人被查到,便是死罪,主动举报的,举报人则有重赏。 宝钞的发行使用等许多方面,朝廷都考虑到了没错,但是宝钞的价值愈发贬值,流通受到影响,也绝对是朝廷自己的问题。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纸币的国家,交子、会子、关子、交钞、宝钞等,都是前朝发行过的纸币名称。 天子穷苦出身,一应典籍,大部分都是照搬的先人,宝钞也不例外。 前朝原朝便发行过宝钞,说来惭愧,前朝的宝钞货币贬值速度比本朝慢,在最初发行的一段时间,其宝钞价格一直很稳定。 维持宝钞价值稳定的诀窍,就在前朝的一条兑换 43 制度上——其以白银为本位,任何持交钞、宝钞者皆可按银价到官库将之兑换为白银。 本朝为了维持宝钞价格稳定,甚至于规定交易不可使用金、银、实物,只可使用宝钞与铜钱。 因此遇上大额交易,百姓只能使用铜钱。 若是宝钞价格稳定也就算了,祁元询记忆里的纸币、线上支付,道理也都是差不多的嘛! 可问题是,本朝的宝钞只出不进,又不兑现,价值根本是没有保障的! 而且纸币使用多年后,不比铜钱等金属,旧、破、烂的情况很多,“倒钞法”倒是规定了能换钱,只是对昏烂钱的界限定得太严,百姓们用宝钞的时候,若是新钱也就罢了,旧钱的价值又得贬值不少。 总而言之一句话,国朝的宝钞制度现在就出问题了,没有金、银做本位货币供以兑换,崩溃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整个大周也不是没有聪明人,前朝就发行过宝钞,为何民间对宝钞的使用如此冷淡,自然是知道原因的。 开国初年,别说金银了,就是铜、铁,国朝都缺,实在是前朝搜刮得太狠了。 一开始大家一穷二白,发行宝钞,百姓也不嫌弃。 国朝发放官员俸禄、组织北征、修建各种建筑,所用的都是宝钞。 当年自然是没问题,可是国朝如今已开国二十几年,算上天子称帝前,天下承平三十多年,经济早已恢复。 简而言之呢,就是大家有钱了,看不上宝钞这张纸了。 想要维持宝钞的公信力,很简单,开通兑换金属货币的口子。 可是国朝的实际情况不允许啊! 铜钱也就罢了,以宝钞如今的发行量,如果开通兑换的口子,朝廷能用作储备金的就只有金、银。 中国真的没有那么多的金银! 汉朝之前,中国的金储量还是很多的,但是汉朝之后,中国的金储量明显减少。 祁元询还记得自己前世看到的新闻上,发掘出土的海昏侯墓陪葬品,里面的金饼简直不要太多。 西汉一个废帝的陪葬就如此奢遮,与东汉史书上开国天子刘秀给功臣的赐金形成了鲜明对比。 都记上史书了,结果赐金少得可怜,放在西汉时代,那么点赐金恐怕只是零头。 不管中国的金是不是因为汉朝厚葬的风俗被大量带到了地下,总之一直到前朝,中国都是比较缺乏贵金属的国家,有许多的金银都是通过贸易,从国外流入中国的。 本朝开国,简直是百废待兴,与东亚金银矿数量最多、产量极大的日本之间,又不像赵宋之世一样有贸易,也谈不上通过贸易让日本的金银流入国内。 所以宝钞的货币兑换只能往后压,现在缓解宝钞贬值这个问题,祁元询也只能治标不治本,先重申禁止金银实物交易的禁令,再放开“倒钞法”的限制,不管怎么样,旧钱可换新先实行起来。 反正宝钞都是用纸印的,“倒钞法”发行了又将旧钱换新的界限规定的那么死,怎么着,省下来的白纸能当金子花? 太孙有令,天子和理政的太子都不在意,那底下的人自然是照办。 事情进行得顺利,但祁元询知道这只是扬汤止沸,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像前世现代那样,国家拥有大量的金银储备,能让货币保值,得到百姓的信任! 第30章 第三十章 矿产 没有能用于兑换的贵金属, 宝钞就不保值。 朝廷对交易使用的钱币做了限制,禁止金银实物交易是很早就发出的命令,可是宝钞只流通了这么些年, 就屡屡有贬值之事发生,朝廷要多方申斥才维持住它的价位,想要只靠朝廷命令流通纸币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除非朝廷能让百姓维持住对这个货币的信心, 否则的话,就算是朝廷律法, 也会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去违背的。 本朝与外国贸易, 所用的主要还是金银, 外国人不认可宝钞——毕竟这个时代, 大周也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有使用纸币的国家,认同纸币概念的人不多,就连本朝国民都有所质疑。 想要让人认同纸币这个概念,必须要有大量的金银贵金属。 怎么让国库里存好大量的金银, 这是个问题。 祁元询是个有底线的人,来钱快的方式里, 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之流, 他是绝对不会任命的。 前世那位住二手房、用二手棺的盖章狂魔, 还只是拿了前朝皇陵里的金丝楠木, 在这方面名声就烂得不得了,要是他敢干, 就是严重损害了大周的颜面,传出去就是分分钟被废的节奏。 可是除了这种“偷”或者直接抢,想要快速地积存大量的金银, 还真的是不容易。 如果是长久地实行的话, 祁元询已经有腹稿了。 天子农民出身, 本朝收的农业税很低,除此以外,本朝的商业税也低得令人发指。 商人之富,没有见识过的,真的想不到。 若是到了王朝的后期,天子想要提高税率了——农业税本身就不高,甚至还常免,即便是提高税率,为了防止激起民愤,这种情况也是很少的——商业税本当首当其冲。 只是商人有钱了之后,就会本能地寻求保护,官商结合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这些人将某些重臣喂饱后,自然会有维护者在朝堂上发言,制止天子“与民争利”的行径。 当然,这个时代是开国初年,想要制定什么法令,比后世要简单得多。 因为私心而阻止国家收入本就合法的税收的,得先估量一下,到底是自己的脑袋硬,还是铡刀硬。 可是税收嘛,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起效的,每年收税都是有固定时间的。 头一回办这种国朝要事,祁元询还是很想展现自己的能力的。 原本在父祖的呵护下得到的好圣孙美名,也就是刷声望的时候有用,真正的实践能力,还得自己办实事的时候才能锻炼出来。 皇爷爷向一众大臣的夸赞“太孙真乃吾家千里驹也”、“乃他日太平天子”,夸他办事办得好,学识也出众。 可是祁元询自己是很冷静的,皇爷爷拿他做对比的对象不是他的太子爹,而是废太孙。 祁元询:皇爷爷的隔辈亲滤镜还真的挺厚的呢![微笑·jpg] 为了证明自己,祁元询不仅要办这件事,还要办好。 税收太慢,偷抢太狗,还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呢? 那就只能挖矿了! 印刷出来的宝钞会贬值,可是挖出来的金银矿是保值甚至能增值的啊! 如果不是手里没兵,祁元询怕是能脑袋一热,发兵日本。 这倒不是日本太惹人恨,而是日本群岛可图的利益很多。 中国缺乏重金属,本土  44 的金银产量少,多数都是通过贸易得来的国外金银。 国外哪个国家金银矿多? 日本啊! 说来也是可笑,日本缺耕地、多地震,自然资源极其匮乏,可是在这片土地上,金银矿是真的多。 在美洲开发前,日本一国提供了多国贸易所需要的金银,储量堪称世界之最。 即便是在美洲开发后,以日本所产之银为例,其鼎盛时期也达到了世界产量的三分之一,实在是不可小觑。 日本多地震,矿层较浅,便于开采,光是祁元询记忆里,就有直到现代还有开发的菱刈金矿(世界上含金品位最高的金矿山)、鼎盛期产量达到过世界第一的佐渡金山、日本占世界三分之一的产银中大部分的来源地石见银山等。 现在祁元询手里没兵,他脑子发热的时间也短,很快就醒悟过来了。 什么发兵日本啊! 没有合适的理由,光是皇爷爷这一关就过不去! 《祖训录》中载有15个不征之国,天子明令不得随意征讨,其中就包括日本。 当然了,这所谓的不征之国,不是天子怕了他们,而是天子嫌弃没油水。 所谓“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就是天子对这些不征之国的态度。 离中国的本土太远,难以控制,土地又颇为贫乏,不像中原一般富饶,其国民众也都不便驱使,总而言之一句话——不划算! 没油水,其实打一打也没问题,前朝虽为外族,但是在开疆拓土方面取得的成就实在是令人叹服。 只不过天子一向的作风就是喜欢包办,连后世子孙如何行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天子明令记载,这些不征之国,“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本朝并不欺凌周围国家,这些不征之国若是老老实实上贡、老老实实叫爸爸,那自然是相安无事。 可是,若是得寸进尺,大周天兵也不是吃素的。 当然,这些弱鸡都是本朝朝贡体系里的国家,不值得打,子孙们要兴兵,天子也有规定。 “但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东南方向的弱鸡小国,让他们老老实实上贡就好了,不要浪费兵力,北地边境的鞑靼等部所据之地,才是要派兵的首选。 说白了,就是作风强硬,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你们也得叫爸爸。 但老老实实叫完爸爸后,本朝就不像灯塔国那样世界范围内做警察,什么事都要掺一脚,心里没点儿数。 周围的小国自然要歌功颂德,可是这就苦了后世子孙,没个名头,还真不能随意出兵。 十五个不征之国里,日本乃是其中较稀奇的一个。 前朝入主中原后,曾兴兵攻日,只是海上风浪莫测,未能功成。 日本对此念念不忘,自此未有朝贡。 本朝建立后,天子曾屡次遣使往日,令其朝贡,只是都未得到答复,且本朝、朝鲜之海域的倭寇为乱,愈发严重起来。 当年被日本这么无视都没派军攻打,如今祁元询没有合适的理由,还真不能劝动掌权的父祖兴兵。 总不能他自己告诉父祖,日本有数量相当多的金银矿,自己还知道确切地点吧? 没有书籍之类的作为证明,他就是称自己梦中得神人授书都没人信,大家只会当他在发梦。 至于光幕,它显示的信息确实帮助了祁元询很多,所显示的大部分信息目前来看,也可以说是和祁元询有关,但是,这毕竟不是他的。 难不成,这东西还能做搜索工具,他心里想一下,光幕就把有关的信息显露出来啊? 那它怎么不现在就显示个能让本朝插手日本事务的信息出来呢! 祁元询也不求光幕直接显示日本的金银矿位置了,为了金银矿直接发兵攻打他国,某些掉钱眼子里的皇帝可能做得出来,穿越者有国仇家恨加持,也不会有心理压力,但是,宣武帝他是个有节操的天子! 就连近在咫尺、当初还有私通北元之行的高丽他都在放完狠话、高丽改邪归正后原谅了,更不用提隔着海的日本了! 更何况,日本挖出金银矿后,大部分还是要通过贸易流入中原的,直接让日本人挖矿不是更省力嘛? 光幕不更新,祁元询想让国朝插手日本事务,就只能通过解决倭寇作乱一事来进行。 弯绕得太大,现在他的无暇他顾。 午后,祁元询慢慢踱步到了户部。 朝户部尚书郁新要了最新的宝钞发行、更换数额数量记录,又查阅了京师一地黄册,祁元询提笔记录了几个重要的数字。 紧接着,他又往工部走去。 工部这里,他要的则是所铸之钱的库存统计。 户部掌管的是天下的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应财政事宜等事,原先的宝钞有专门的宝钞提举司负责印制、发行等事务,后来宝钞提举司便转至户部门下,由户部负责管理。 国朝初年曾有过只发行、使用宝钞的日子,后来发行了铜钱——也就是宣武通宝后——市场上的货币使用便是钱钞并行。 户部管的是宝钞,而铸钱之职,则交给了工部。 其他的资金补充只是想法,还需要时间实行,祁元询现在只好先想办法做好信息搜集,之后再派人去做调研,尝试小规模宝钞与金属货币兑换,看看这样是否可行。 各部衙门的地址都离皇城不远,祁元询步行去了各衙门,回宫后,时间也不晚。 回宫后,祁元询没有回住处,而是先去了文华殿见太子。 不管怎么样,办事是需要人手的,和亲爹略略交个底,让他派人来帮忙,也是应有之意。 自己一个人去户部、工部衙门可以看成是锻炼身体,但是后面的事也只是自己一个人闷头干,那就是傻了。 祁元询还没进文华殿呢,就见天上的光幕更新了。 本朝沿海之倭寇,早年有许多都是前朝末年,与天子争龙失败的其他诸侯势力的余党,但之后,倒有颇多日本势力。 光幕上给出的信息,完美解释了为何日本当年天子多次遣使却屡屡无视,还常有倭寇犯我地界。 原来这几十年间,日本分为了南北两朝,各有“天皇”,南朝势弱,在与北朝斗争中屡屡受挫,南朝的一些势力便转向中原,搜刮物资补充损失。 至宣武二十五年,其国南北朝和平统一,但十几年后,仍会生乱。 祁元询看着光幕这没头没尾、一反之前围着国朝中央播报信息的状态,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45 我前面想的是什么来着? 光幕有本事就更新能让本朝插手日本事务的信息出来?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准备 光幕的信息更新并没有准确的时间, 但是每次显露出的信息都与未来有关,不得不让人重视。 是以朝廷令专人记录光幕文字。 宫中的光幕文字,是起居注官负责记录的, 当然,起居注官所记之事乃天子亲历种种,轻易不得查阅,就算只是光幕信息, 除了天子之外,也没谁能任意差使他,想要查阅起居注官所记,自然很麻烦,太子、太孙、诸王等人身边,俱有他人负责记录。 祁元询往文华殿里走的时候,便见一文官执笔,快速记录着光幕文字。 这文官眼生得很,祁元询怀疑此人是新征辟入朝的,能被太子安排来记录光幕, 也算是入了太子眼了。 本朝为官, 尚且没有那非科举出身不得为高官的传统,甚至于, 有许多人连功名都没有,受到朝廷征辟,便能入朝为官。 本朝在科举之外,因国朝初立,征辟、推荐、国子监入朝, 也是主流, 朝中一应官员, 年纪轻轻便占高位的不在少数。 太子的人手与天子的人手是两回事,祁元询这个太孙入朝时间更是不长,又不似太子——太子能有东宫属官,一应配置除品阶外,皆似朝廷,俨然一个小朝堂——太孙除了名义之外,是没有属官配置的。 他和堂兄又不一样,他的亲爹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不过是第二顺位继承人。 太子在文华殿内处理事务,并不在前殿文华殿,而是在后殿主敬殿,边上的东配殿本仁殿是太子专门分配给祁元询用的。 祁元询回来的时间颇迟,主敬殿内,只有太子在处理政务,并不见臣僚的影子。 若有人要来汇报,得在西配殿集义殿先略略等一等。 令人通禀之后,祁元询进到殿内,便见太子的案上叠着厚厚的两摞奏章,太子端坐其后,手仍在写着。 “今日怎么这个时候来?可是你管的宝钞一事有什么变故?”太子边说边写,过了一会儿,将奏本置放在一边,显然批完了,这才抬起头,看着祁元询。 祁元询不显眼地略略抿了抿嘴,真是的,这是亲爹嘛,怎么不想点他的好? 虽然是这么想的,他还是面色不改地将手中记录的资料呈给太子:“爹,这你就看错孩儿了。虎父无犬子,我都亲自出马了,能有什么办不成的?” “你可不要说大话。”太子翻看着祁元询送上的资料。 得益于祁元询对亲爹、亲娘毫无多年不相见的生疏的撒娇卖乖,又有他的儿子、太子和太子妃如今独一个的嫡亲孙儿加分,父子、母子之情日益浓厚。 太子对祁元询多数情况下开口称呼的“爹”很受用,但饶是如此,也不会轻易夸奖儿子,这大概就是典型的古代严父吧。 祁元询送上的资料,所用的记录格式是后世的表格式、图表式,与常用的奏章表文格式不同,但是简洁明了的优点是不用多说的。 太子起头便赞了句“你倒是会想,送上来的表文总是与别人不同”,而后才仔细看下去。 虽然天子和太子都认为宝钞贬值一事,用来磨砺太孙最好,让他知晓政事的厉害轻重,可若是太孙能有好的解决方法提出来,那便是国朝之幸。 那样不仅能体现出太孙的能力之强,国朝后继有人,更能解决宝钞贬值一事给国朝带来的困扰。 太孙初管此事,便有突破“倒钞法”之限制的魄力,至少说明他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 能以昏烂钱换新钞之后,最起码,京师之中使用宝钞的人是多了起来。 以成效来看,纵然只是扬汤止沸,太孙也还算有能为。 太子看罢祁元询送上来的资料,沉吟半晌才道:“以工部之存钱,京师一地的宝钞兑换,倒也不是经不起。只是,若是百姓无知,将宝钞尽数换为铜钱,又该如何?” “孩儿也想呢,是以只是草拟了个章程,预备是只在京师试行,另限时间。” 祁元询原也想过这个问题,才只是预备着在京师试行,还预备先规定个期限,试行外加试用期,成效如何,多少能看出来。 只是他观古代的百姓,更爱金属货币,宝钞通行的年份毕竟不如金银铜钱久,否则的话,何必在当年铜产稀少的情况下,在发行宝钞的同时,又发行“宣武通宝”铜钱呢? 他前世的时代之前,曾发行过粮票等物,若是想令百姓多用宝钞,这宝钞便不能只作为纸币,还要兼具粮票的作用。 只是国朝已开将近三十年,早些年不实行这个制度,如今一开,难免惹人非议。 在能积累可供兑换的金银货币之前,祁元询只把这个方法当做最后的解决方法。 当然,若是其他方式都不成功,祁元询也算是吃了苦头,最后这事是不是仍让他操办还是两说。 “你小小年纪,想得倒是颇周到。” 祁元询给了亲爹一个矜持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亲爹是看当初的王府护卫军和如今朝堂上的官员们看多了吗,是像这些人一样已经开始蓄须或者已经留了长长一把胡须的才是正当盛年吗? 他已经成婚了,孩子都生了,结果在亲爹眼里还只是小小年纪? “爹,孩儿原想着,只许宝钞与通宝相换,只是若换的人多、量大,储量不足又该如何?” “所以?” “若是有足量的金银供以兑换,宝钞必可保值。” 太子也是知晓前朝发行宝钞之事的——毕竟天子之后,他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宝钞如此重要的一样国家重器,知晓其来由与维持宝钞之价值,也是他的必修课——闻言便道:“怪道你这允换通宝的主意我看着眼熟呢!原来是要仿前朝宝钞可兑银两之旧例!” 祁元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这主意倒是有实证的,只是为何说是‘原想着’?”太子道。 在这一点上,祁元询也不必隐瞒什么:“孩儿是见着外头的光幕,有感而发。” “光幕?光幕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太子刚才在处理政务,殿外侍立的内侍不敢随意打扰,左右宫中又有专人记录,便未曾通禀。 祁元询将光幕上的文字表达的内容悉数说给太子听,太子又令人从记录光幕的文官那里取来了文字,很快将消息了解清楚了。 看完后,他道:“这倭国生乱,又与你有何干?” 《祖训录》里的不征之国,倭国自然是称“日本国”,只是其久未朝贡,态度不敬,又有倭人作乱,太子便生不喜,乃以“倭国”呼之。 日本多产金银,祁元询是早就盘算过的,其国贫瘠,在中原 46 看来乃是不足征讨的小国,如何找证据证明此国有利可图,是个问题。 宫中的藏书浩瀚,一时半会儿,他想找个证明还真需要时间。 今日却恰逢光幕有异象,太子正好问起,没时间找资料证明,他就只能凭自己的记忆,说点有用的了。 “孩儿曾观宋人、夏人之笔记,其言日本多银,中原与日本有贸易往来之时,其国常以白银给付。宋、夏之际,金人有北地,据闻亦常与日本通商,所得亦颇丰。” 祁元询将自己的记忆推给以前模糊看过的前人笔记——笔记小说的作者多为文人,其中不乏地位显赫者,所记内容不可谓不广,而且有许多都颇为符合当时的社会实际——太子好武事,对这方面的涉猎确实不如祁元询广。 “日本多银,你是想以日本之银扩充我朝国库?可是,其国至今仍不来贡,着实可恨。” “爹,光幕言其国如今虽已统一,然数年之前,仍处于分裂之时。如今日本国王,非正统一系,正统一系的势力落败,据称,掠我朝边海者,便是其国正统一系的支持者。 倭寇能为我朝之患,又为何不能为我所用呢?” 祁元询这主意没说完,但是听着就是一肚子坏水。 打仗多年,兵法没少用的太子听他蜻蜓点水般的一提,就想到了他想做什么。 祁元询要表达的意思,太子已经明白了,这是扶持一个傀儡为我所用,借此攫取日本国内之利益啊! 祁元询看着亲爹用一种不可思议中混合着赞赏的眼光看自己。 他心下无语。 用得着这么惊叹嘛! 亲爹,你这种“干得好,终于像我一样[删掉]一肚子坏水[删掉]敢作敢为”的眼神,是要闹哪样啊! “你是想……” “儿子以为,不如派使臣册封日本国王。只是此事若有其国国民领头,那就更好了。” 祁元询的暗示,太子收到了:“你说得很是,看来,我朝和朝鲜再有的倭寇,便不能就地格杀了,须得遣人将其送来。” 太子的意思是让人将俘虏的倭寇送到京师来,再另做安排。 此时祁元询却突然请命:“父王,孩儿欲参预此事,为副使同往日本。” 他的话音一落,原本就安静的主敬殿,更是安静得吓人。 太子看着突然请命的儿子。 该不是让太孙管宝钞之事将他刺激大了?怎么好端端的,竟想出这么个异想天开的主意!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选人 祁元询是很认真地提出自己的想法的。 可是, 对于他这样郑重的请求,太子给出的答复却很直接:“不可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一国太孙, 因为这么点小事便要出行,实在是不妥。” 祁元询仍不放弃——他在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就已经预见到了来自他人的阻力了——他思索着,绞尽脑汁找着说服太子的借口。 对话时将奏章的批阅程序暂时放置的太子, 又拿起奏本与朱笔,摆明了不想再听祁元询讲下去。 祁元询自忖,自己的提议虽然惊世骇俗了些——哪有一国储贰要自居副使出使番邦小国的?实在是有辱国体——但隐藏身份,亲自前往,也未必不可。 历史毕竟是胜利者书写的,若是此事有后效,纵然他此行有风声传了出去,也未必不能成为令人传颂的佳事。 祁元询想得很好,太子明摆着要赶人,将他的提议冷处理了, 他还等在这儿, 等到太子批完手上这本奏章后,又开口:“请父王允孩儿所请!” “允你所请?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太子再也坐不住, 手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就是亲爹发脾气嘛,祁元询才不怕呢! 他仍倔强地看着太子,没有得到个准话就不罢休。 太子气得笑起来,蓄起来的那一把长须都跟着抖。 “不服气?来, 我告诉你, 为什么不行!” 太子差人去拿来了一份舆图, 将其在地上铺展开来,又拉着祁元询走到舆图前面。 这是一份极为详细的大周坤舆图,难得的是,周边国家也标注了出来。 祁元询辨认了一番,这些国家都是自古以来便被中原纳入朝贡体系的国家,放在如今,便是那些朝贡大周的不征之国。 配合着地面上的御窑金砖,这份地图,似乎蕴集了大周□□上国的庞大气势,熠熠生辉。 与大周相邻的是在朝鲜半岛上的朝鲜国,朝鲜国再往东,才是前朝欲征而不得的日本。 “日本离我朝颇远,又有倭寇在海上横行作乱,贸然出海,你是要置自己性命于不顾?!” 关于这一点,祁元询觉得自己能反驳:“我朝宝船坚固,又有诸多精锐,皇爷爷数度遣使,俱都安然无恙,孩儿以为这并不危险。” 至于“借道朝鲜”这个更方便与安全的主意,祁元询看了看太子的脸色,很识趣地没有说。 大周堂堂□□上国,借道他国,威严何在? 更何况,朝鲜之前,高丽汉化亦已颇深,假途伐虢之典故,其国之掌权者,怕是没有人不知道的。 贸然提出这样的说法,不说大周内部没什么人会同意,即便是大周内部通过了,还没有成为大周孝子的朝鲜,怕是也会誓死力争的。 “宝船坚固,精锐人多?呵,再带上光幕所说的日本南朝余孽,你是要出使,还是要伐国?” 太子没好气地看着脑袋缺根弦儿的儿子,见祁元询还想说什么,干脆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内侍,原先站在门口伺候的,也都识趣地退选了。 视线里见不到内侍服后,太子将祁元询带到他理政的书案前。 此殿在太子能视政之前,曾为天子所用,桌案后摆的虽非龙椅,座椅也非常奢华。 与此相比,桌案除了较之寻常的书案更宽更阔、用料更好、做工更精之外,并无什么稀奇之处。 祁元询随着太子的指引走到书案前,仍是往常所见的一样平平无奇。 倒是不远处摆的那张屏风稍微有那么点意思。 太子在从前当藩王的时间,便有将看中的人名记起来的习惯,屏风毫无疑问是既显眼又能常常让人看到后记起重要信息的事物。 古之贤君曾有此先例,也是经历过天子对子嗣的严格教育长大的太子,自然会学以致用。 天子注重对皇子的教育,但并不纯粹以儒学知识作评判,曾亲口说过皇家子嗣,学经、典不必如学者一般纯熟,反倒是政事方面,要有自己的见地。 毕竟诸皇子或是要做未来天子、理一国之政,或是要成为藩王,处一地之事,不会理政可不行。 古来帝王理政之得失,天子常有向诸子教  47 育。 屏风记录能人、重臣之名,无疑是个很容易学习的方法。 祁元询还记得小时候,还生活在北平赵王府的时候所见过的屏风——那时候他还未曾受封世子,也未曾入京,虽然体型胖了点,但是嫡长子,也是得到过父王倾力教导的——那上面的名字与如今的截然不同。 书案上摆着厚厚的奏章,不远处是记录着不少朝中大臣的名字。 “你看到了什么?” “孩儿看到了……人。” 太子的问题没头没尾,祁元询的回答也极为简略。 但他好像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看到这些名字了吗?他们所有人,或是受举荐,或是应征召,或是中试,通过种种渠道进入朝堂,都是良才美玉、朝堂栋梁。” 祁元询默默地点头。 “你是太孙”,太子态度严肃,语气也是超乎寻常的重,“你不是一个人,你懂孤是什么意思吗?” “儿子知道。” “知道?你知道个屁!”太子突然爆了粗口。 祁元询惊讶地看着太子。 太子出生的时候,天子还没有定鼎,一直到开国之时,才定下了名字。 是以包括太子在内的年长皇子,与之后出生的皇子皇孙,行事作风是截然不同的。 别看天子在各种经过臣子润色的文字记载里,说话文绉绉的,实际上也是说话很直白,用语很平民化的那种。 年长的皇子们,除了自出生起便有着与一众兄弟不同待遇的懿文太子,其余的皇子在幼年时期度过了相当平民的生活,自然也同天子一般,说话用词并不十分文雅。 只是皇子们到底在之后经过了系统的教导,语言习惯被纠正了不少。 不是特别愤怒的时候,太子不会用这样俚俗的口语。 “你个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好好想想你的身份!国家大事,这些人都是摆着吃干饭的吗?什么都要你去干,你是要砸了他们的饭碗?你不用这些人,那你这个太孙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民间寻常富家翁还养着护院呢,你倒好,什么人都信不过!” 太子逮着祁元询骂了好一会儿,他是半句话都反驳不能。 作为穿越者,祁元询混得不能说是失败,培植起来的心腹也有,但都是内侍与从前在王府伺候他的旧人,朝堂官员们与他有交情的,除了外家,其他人几近于无。 这也不能怪祁元询。 早些年,他和其他几个堂兄弟都是当藩王接班人培养的,只要表现出仁厚知礼的宗室典范模样,便能达到天子的要求了。 因着藩王世子的尴尬身份,除了与自家有旧的朝臣,其余朝臣,是轻易不会去结交的,就算他们有想法,那些勋贵之外的朝臣,也只会忙不迭地撇清自身。 元从勋贵们倒是地位优渥,与藩王世子、郡王们也更说得上话,但是,稍不留神便会被牵扯到大案要案中一网打尽,实在难以让这些交情保持持久。 在堂兄被废、父亲受封太子之前,祁元询倒是有一段时间,但他年岁未足,又未成婚,被天子带在身边教导,很难和朝堂上的臣僚们构建出稳定的联系。 太子受封之后,臣子们在天子之外要选择的对象,首选就不是祁元询,而是太子了。 固然太子之后继位的会是太孙,但是在天子百年之后,统治这个国家的将会是太子。 祁元询想要在朝堂上拥有稳定的支持者,除非他爷爷、他爹给他开小灶,专门派人,否则的话,他只能等到他爹登基,给他配置东宫属官。 在朝堂上没有关系好的人,出使日本使阴招这么重要的事,祁元询就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办。 不是他亲自吩咐、体会意旨的人,很难想象他们办事的结果会是怎么样的。 若只是令日本入贡,那就完全不符合祁元询的规划了。 朝堂官员之外,祁元询倒是有得用的内侍,但是他敢用,怕是第二天就会被人弹劾违背了宦官不得干政的祖训。 天子对这一类的禁忌的坚持是极坚定的。 祁元询不信任别人,却也得承认,他爹说的都是事实。 再怎么样,他堂堂太孙,总不能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他的想法,总要有人去实施的。 更何况,上位者将所有的事情全包了,那么功劳自然就是属于上位者的,下面的人没有功劳,做事的动力也会受影响的。 作为皇太孙,未来的天子,他必须要学会用人。 包办各种事务是绝对要避免的弊病。 既然如此,祁元询还是接受了太子的安排。 派人出使日本,也是可以做的,但是必须选人去做。 祁元询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历史上,长在深宫的某些皇帝更乐于重用内侍了。 内侍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天子,来自他们的主人,相比于外面的大臣,还是内侍更受重用。 如果使团真的能成行的话,祁元询想着,能派个身边信得过的人跟去就好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前奏 京师之中的内侍来源很复杂, 有罪官之后、别族战俘、前朝遗留。 再加上设立了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个衙门,人数众多。 祁元询与太子商议好,便开始在宫中进行了一轮遴选。 天子和太子的处事风格在相似的同时, 也是有区别的。 除了血脉相连的子嗣,天子对其他人的信任程度并不能算高。 鉴于历朝历代的后妃、宦官、外戚干政,天子制定了严格的律法,其中有一条, 就是妇寺不得干政。 “妇”乃后宫,“寺”便是寺人,也就是宦官,对这些身体残缺的内侍,天子一直是抱有警惕的。 后宫也就罢了,毕竟是天子的女人,他自己不会为其所累,后宫的宫妃们说话还是很讲艺术的,轻易不会惹人厌烦。 但是宦官们,天子就只有警惕, 没有信任了。 宫门口现在还立着天子的铁牌:内臣不得干预政事, 预者斩! 非常典型的一个例子,便是天子身边有一老太监, 伺候天子多年,有一回在天子批奏章的时候,插了嘴。 祁元询估摸着,这人也只是想说点好话,让天子知道, 他是个忠心的, 念着天子的。 这人也没说什么政务, 只是卖乖的时候不小心提到了朝臣所奏不当,累天子烦忧,就直接被斥还乡,自己吃自己了。 然而呢,太子成长的过程中,虽然对宦官没多么亲近,但毕竟自幼身边便有宦官伺候,在藩邸的时候,王府太监里又颇有几个有能为的,是以太子对宦官们就宽容许多。 要祁元询来说,大量宦官、宫女充斥宫廷,为皇家做活,确实是不人道的。 但是宫内现有的这些宦官,纯粹  48 用恶意贬低的眼光看待他们,也是不可行的。 宦官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去势了之后,就一定要用恶意的眼光看待他们呢? 历史上有宦官为恶,但也有宦官为善,人是有多面性的,不能一概而论。 管理得好,宦官能发挥才能,怕是比一部分的文臣都要用得放心。 皇爷爷的政令是一回事,但是后世子孙把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就是另一回事了。 阳奉阴违也算是他们这些皇家人天赋目标了吧! 亲爹首肯,一天之后,祁元询在太子排给他的一处偏殿里,见到了待命的宦官们。 能称为宦官,这些人便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内侍,而是多少有官职在身上的。 这些人里,有祁元询记忆里的从前王府里的老面孔,也有宫中重新分派到东宫伺候的新人。 年纪小的也就罢了,倒真有几分男女莫辨的味道,可是大部分的人,都是成年许久了,生得一副健壮好身材,人高马大的。 需要解释的是,太监们的身材,和后世影视剧里、小说中的描写大有不同。 若是不让这些太监弯腰低首、卑躬屈膝,挺直了身板,大部分人都比寻常男性更高更壮。 农村有“育肥”之法,便是将动物阉割,阉割之后的动物,都比正常的雄性动物要肥壮。 影视剧中那些说话拿腔拿调,娘里娘气的太监,实在多为谬误。 能入宫在贵人们面前伺候的,也不要求生副顶好的相貌,周正一点的模样总是要的。 祁元询看着,这些太监一溜儿排开,陪着统一的太监服,看着倒颇有气势。 他满意地点点头。 要的就是这股气! 天子不许太监干政,自然这些人也不允许识字——若是出身战俘之流,保不齐在入宫前学过字了,但天子威压如此,明面上,宫中是没有识字的太监的——文学方面的考察是没办法了,但是武力值谁高谁低,还是可以测一测的。 经过严格的考察,最后雀屏中选的却是从前赵王府的老熟人。 此人名马康平,乃是战俘入宫,原名不知,入宫后,根据其原名,取了其中“健康平安”的意思,命名为康平。 太子从前还在做赵王的时候,颇为看重他,祁元询没入京受封世子前,便常有与其会面。 之后他入京学习,每次藩王入京,赵王带到京城来伺候的内侍,除了另外二人,便是马康平,几人都是熟面孔。 看到被选中的马康平,祁元询知晓,太子对他的建议还是很看重的。 他通过了,太子通过了,现在就得看天子的意思了。 天子虽然病了,令太子署理政务,但这么重要的事还敢绕过天子做决定,那就不是傻,而是坏了。 就算是名分已定的太子、太孙,也不能轻易捋天子虎须。 或者说,正因为是储君,是天子之下掌握最大权力的人,才要更加谨小慎微,不能在这种细节上犯错。 * 作为遣使计划的提出者,天子隔辈亲的太孙,祁元询当仁不让的承担了向天子征得许可的重任。 太子这么做虽然有点不厚道,但祁元询完全能够理解他。 天子厌恶宦官干政,宫中的政治正确就是不允许宦官触碰到政治这条红线。 祁元询可以说是明知故犯了。 但是他这种不信任别人的毛病,又很像是遗传,别说别人了,就是祁元询自己,也觉得天子跟他一定会很有共同语言的。 这样一来,天子能否同意,就得看祁元询的面子够不够,劝说技巧到不到位了。 天子的寝宫里熏着安神香。 天子虽然老了,但嗅觉还是颇为灵敏,殿中的安神香气味不浓,祁元询进殿后,不知是不是安神香的作用,心情都慢慢放松起来。 可是很快,他又打起精神。 这一回想让天子通过,可是硬仗。 天子在病中,睡的时间很长,但白天大部分时间都还有模糊的意思,属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有时候精神好,还会将太子批阅的奏章拿来过目。 说到底,天子这种工作狂的特性,似乎已经根植在他的身体中了。 天子的睡、醒时间是有规律性的,祁元询估算了一番,到寝殿的时候,天子精神正好。 祁元询只觉得自己的时间选得好,结果话只开了个头,就被天子臭骂了一通。 因为天子精神正好,骂的声音分外有力。 祁元询真正体会了一遍,什么叫做被骂得狗血淋头。 饶是祁元询怎么巧舌如簧,结合未来的各种例子,能说出多么靠谱又吸引人的话,天子都不愿意听。 祖孙两人的观念是不同的。 祁元询年轻气盛,又有那么多未来的见识,以穿越者的傲气,自然想将一切事情都做到最好,能一步到位的事就不要拖拖拉拉地去做。 可是天子不同,他治国多年,办事的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像是宝钞贬值这种问题,很早之前就出现了,但天子从来不像祁元询这么的着急。 或许天子是因为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或者不认为这个方法好,但是毫无疑问,天子是很沉得住气的。 所以说祁元询在太子看来都有些冲动的举动,在天子看来就是过分疯狂。 祁元询看着爷爷的眼神,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读错,爷爷眼睛里现在写着一行的大字:你这是在发什么疯? 如果没有外力影响的话,天子对祁元询的答复就是固定三连:不行,没可能,别做梦了。 但是,光幕爸爸总能在祁元询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就在祁元询第一次被申斥后,仍不死心的想要去劝说天子的当头,光幕恰到好处地放出了相关记载。 “郑和,云南人,世所谓三保太监者也。初事赵王于藩邸,从起兵有功。累擢太监。 和经事三朝,先后七奉使,所历……凡三十余国。 …… 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周初盛事云。 …… 当太宗时,锐意通四夷,奉使多用中贵。───《周书·列传一百二十九.宦官》” 这是世界线发展改变前,太孙没被废、太子还是赵王的发展线。 看到这样的记载,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很简单的。 但是不简单的地方在于,这份记载里的赵王,成为天子后,行事作风和当今天子宣武帝,有所不同。 尤其是天子看管最严的宦官禁令,竟然轻松地被废除了。 派遣使节的任务,竟然大多数都命令宦官去完成,其中被举例作为说明的,这个名为郑和的太监,就做出了极大的丰功伟业。 从史书的记载来看,郑和的功绩不比任何一个文臣武将差 49 ,即使他是一个宦官,也得到了后人的认可。 国人为之称道的航海盛事,就是郑和所为。 要祁元询来说,这其实也没什么,谁说宦官就不能掌权了?论亲近与否,天子家奴的他们比之朝臣还要更让人放心一点,比较宦官们的权威来源都是皇权,什么立皇帝、九千岁,皇帝想要对付他们的时候,也并不难嘛! 当然,像宣宗直接在宫中开学堂教内侍读书这种例子,还是太出格了些。 光幕中的记载还只到了太宗常派遣宦官作为使节出使这份内容,但是天子宣武帝如今已经大发雷霆。 明明是祁元询起的头,但是被叫过来骂的,却是他的太子爹。 太子推着祁元询自己去向天子请令,结果光幕记载一出,该背的黑锅还是得他背。 祁元询对亲爹的遭遇还是有点抱歉的,但是,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郑和到底是谁? 太子从前的旧人里,完全没有这个名字的人存在啊!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遣使(上) 嗖! 伴随着利箭破空的啸响, 羽箭直直没入草靶之中。 马康平垂下持弓的手,退至一旁。 练武场范围极广,他们现在站的这个区域,箭靶立在足有百米远的地方。 如此箭术, 称之为神射也不为过。 祁元询颔首道:“马伴伴好射术。若是宫中有射柳, 我想伴伴定能拔得头彩了。” 马康平忙道:“殿下厚爱, 奴婢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哪能入得了殿下的眼呢。” 祁元询觉得自己和马伴伴还磨合得不太好。 他才夸了一句,对方的套话张口就来。 祁元询觉得对话的套话没意思,还没有对方的射术来得妙,便走到马康平让出来的空位上, 张弓搭箭,不再对话。 箭在呼啸声中正中目标,祁元询却不甚满意。 “伴伴, 你去令人移动箭靶。” 马康平应了一声,马上去挑人了。 马康平原是赵王府的旧人, 来到京中以后, 也一直是在太子身边伺候的。 只不过上次挑人,祁元询选中了他, 又因为天子未曾应允, 计划没能开始实施,太子也就没将马康平要回身边, 而是顺势让他在祁元询身边伺候了。 太孙欲使中官参与出使别国,这么大的事,若是有一点风声透露出去, 那便很了不得了。 三日前, 光幕上显示原世界的发展中, 太宗好用“中贵”后,朝中的便有些反对的声音出现。 由于今上宣武帝的极力压制,朝中文官一向没将内侍放在眼里。 前朝出现过内侍祸乱天下的例子,当时朝中百官,投效那个宦官的人数足占朝官人数的十分之九。 有鉴于前朝与史册上的宦官之乱,天子一再表现出对内侍的防范。 史书上没说太宗当政时出现过宦官之乱,甚至于,符合太子如今一贯英明神武的表现,他所用的宦官,还创下了青史留芳的功绩。 可是,这样的口子一开,给了宦官干政的机会,后续的发展是怎样的,谁也想不到。 这三日,关于天子的意思,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 祁元询也就安分了下来,只是让马康平教他骑射。 宫中是有专门的老师教导皇子皇孙的,只是祁元询从小就喜欢文学,弓马并不娴熟。 而且他现在是皇太孙,身份不同,突然大张旗鼓地要学武,免不了让人多想。 只让跟在身边伺候的马康平教他就不同了,知道的人少,消息轻易不会传出去。 若是有谁敢拿这件事让他不痛快,窥伺皇太孙行踪,这个罪名,也是不小的。 至不济,身为外臣,却对宫中消息那么灵通,这样的罪名也不轻。 当时太子在宦官中选人的时候,初选的入选标准是为人机敏、精明能干、还得能体察上意,没有明说但存在的隐藏标准是最好勤于武事——毕竟宦官、内侍们又认不了字,武事方面的特长就成了他们与别人比较的时候——最终的入选人员马康平不仅符合条件,甚至尤有超出。 祁元询说自己夸他的时候,这人在说套话,自然是有原因的。 马康平作为战俘,原本是京师应天府的小宦者,只不过他受宫刑、被征云南大军带回京师后,因军事调动,次年,大军很快转道北地,目的地是赵王封地,马康平与其他一干内侍也同时前往。 在京师分给赵王的一众内侍里,马康平很快凭借着他机敏精干脱颖而出,深得赵王看重。 这样的人要不会说话,那就实在是见鬼了。 放到后世,每个得宠的内侍都能出一本《说话之道》。 因为常跟在赵王身边伺候,马康平的文学水平祁元询不知道——毕竟没有哪个宦官敢展示自己这个方面的特长——但是武学方面水平非常高。 百步穿杨不算什么,毕竟目标是固定的,人也是固定的,马康平的水平,百步穿杨只是基础,其人在射柳比赛中常有佳绩,军中常以此称之。 所谓“射柳”,便是骑在飞驰的骏马上,以插在地上的柳枝为靶,飞箭射之,此法虽是传统习俗,但是不作玩闹,而是考校的话,难度值便是非同一般的高了。 马康平跟随赵王这么些年,能让赵王如此看重,其人的本事,自然不用言说。 祁元询自己,射箭之时能次次射中靶心,经过训练之后是能做到的,但是这也是他的最高水平了。 所以他想要再进行练习提高自己的水平,就得从移动靶开始练起。 提出建议的主要是他,太子只不过顺势同意了而已,这几天承受压力的都是太子,祁元询自己虽然将兴趣爱好转移到了射箭上,借此再深入地考察马康平,但是一直让太子承受外界物议,祁元询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不如说,他连最爱看的书都不看了,宝钞的置换计划都放到一边,而是转而习射,就能看出他这几天心情多么不平静了。 有些事啊,就是经不起念叨。 祁元询习射的时间没有太长,毕竟他都多少年没有剧烈运动过了,就算平时锻炼身体,也是练的那种养生功。 弓本身的重量就不轻了,再加上拉拔弓弦的动作,其实很容易会造成肌肉疲劳。 反正祁元询在现代的时候,打过羽毛球后,第二天手臂都会很痛。 羽毛球尚且如此,更别说是骑射了。 中午祁元询回住处,还特意去东宫主殿向母亲太子妃问了安。 皇宫里的男女作息时间还是有一些区别的,祁元询一般都是中午或者晚上的时候去问安,太早了容易打扰到母妃休息。 祁元询的长子明哥儿现在就养在太子妃这里,孩子已经渐渐长开了,看着就是  50 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 太子妃也是很乐意儿子能跟孙子有亲子互动的——祁元询怀疑是不是世子入京抚养这个条例给亲妈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虽然母子二人分别久,相处起来仍不及太子妃自幼长在身边的二子亲昵,但太子妃并不是那种心都偏到胳肢窝里的人,恰恰相反,她一碗水端平,还很注意维护祁元询这个嫡长子的面子与利益——太孙妃请安的时间和祁元询的不一样,殿内只有一家三口。 虽然只有一家三口,气氛却是其乐融融。 这个时候,有人进殿通传,道是外头有人传话,天子有召,请太孙到乾清宫。 祁元询有点摸不着头脑。 最近的火力全集中到亲爹身上去了,明明是他提的建议,也是他去找的皇爷爷,结果天子见了光幕之后,将火力全转向了太子。 当时都没有叫他,这个时候叫他去做什么? 祁元询虽然是这么想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到乾清宫的时候,今日侍疾的皇子、宫妃都已经退下了,也没有内侍宫女在里边伺候,殿内只有腰后垫了数个软枕,半坐在龙床上的天子。 祁元询进殿后本欲行礼,天子却招着手让他向前。 被天子示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祁元询挺直背,等待天子的质询。 然而天子只是很平静地问:“询儿,遣使用内监这个主意,是你想的,还是太子提的?” 这点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祁元询回道:“回皇爷爷,这都是孙儿的主意,爹只是应允了孙儿的想法而已。” “那现在呢?你还是这么想的么?” 祁元询坚定地答道:“是。” 答得坚定,但祁元询还是一直注意着天子的反应的。 老爷子还在病中,最忌讳的就是情绪大起大落,若是刺激到了,那就不妙了。 “你自幼长在京师”,老爷子似乎不相信祁元询真的是这么想的,“自小就不爱用内侍,连淘换东西都是你自己亲力亲为,怎么会主动想起来起用这些人呢!” “是,孙儿一贯是这个脾气,皇爷爷前阵子令孙儿管宝钞,孙儿也是自己去找人的,其余的事情,也多吩咐的是侍卫去办。” 天子看着祁元询的目光带着疑问,既然如此,为何在太子没有提起的情况下,孙儿你主动想要起用宦官? “皇爷爷事事亲力亲为,孙儿虽然不及,自然也是想要效仿您的,寻常政事,若让宦官插手,怕是会留下后患,”祁元询知道天子想听什么,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然后才道,“只是朝中大臣毕竟要理政,孙儿又长居宫内,轻易不得离京,有些事,便无法交办下去。” “那也不是起用内宦的理由!这个口子开了,便堵不住了!” “国内诸事,自然也是要朝中大臣去办才能放心。只是那些番邦小国,国中知晓其国情的大臣也没几个,派谁不是派呢?且孙儿此番欲使人往日本,除了扬我□□国威外,也欲插手其国之政。 孙儿受命主管宝钞后,想让宝钞的价值稳定下来,便想效前朝之例,开通银子与宝钞的兑换。只是这样做,国朝的金银量少,难以支持长久兑换。 孙儿想起日本自赵宋时便多产金银,欲使其恢复通商,又想起天上光幕所言其国内乱,欲要插手,才会推动遣使之事。这般行事,自然不好让文臣们去,只好让内宦做这个恶人了。” 面对亲爷爷,祁元询看得很开,天子掌朝堂这么多年,雷霆手段又不是没使过,抱有各种心思的人他都见过,他与其想要隐瞒,倒不如诚实一点,对天子和盘托出。 宣武帝心情很复杂。 纯良的孙儿好像学坏了? 但是如果真的能做成,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处朝廷拿,骂名中官背,倒也不是不能实行。 太子已经长成,思想他已经干涉不了了。 原本天子以为孙儿是受了其父的影响,还能纠过来,若是教育好了孙儿,也能毕竟自己驾崩后,太子就起用各中官的显现。 不能让宦官干政啊! 可是现在,孙儿还是想用宦官,这一点怕是轻易改不了了,但是,孙儿的想法,他又不能说是错的。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遣使(下) 做一个有权力的皇帝最大的好处, 那就是政由己出,依照自己的想法治国,来改变世界。 最不好的一点,则是继承人和自己的观念不合, 这样的结果, 好一点是“三年不改父道”, 后继者徐徐图之, 改变自己实行的政令;差一点的,那就是人亡政息。 宣武帝不愿意做后者,在对继承人的教育上,一向是非常严格的。 皇太子的路可以跟他不一样, 但是要对天下百姓有好处,所以实际上,太子还是照着天子规划好的模板教出来的。 懿文太子可谓是天子教育成果的最高体现。 只不过, 他一手教导出来懿文太子壮夭,新太子早年的路线规划和现在是偏离的, 这就导致, 就算皇太子的路子走偏了,天子也纠不过来了。 作为一直长在天子身边的孙子, 祁元询这个皇太孙原本是被天子寄予厚望的。 只可惜, 祁元询在某些方面,比他爹还叛逆。 天子打算通过纠正第三代思想来另辟蹊径的方法没有效用, 就只能破罐破摔地让祁元询一试了。 若是这个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也能用来训斥儿孙,让他们不能再行此等事。 于是乎, 宣武二十九年的八月, 天子遣人于月末出使日本, 使节团的主要负责人,乃是中官马康平。 自从秦王病逝的消息传来后,天子病情便不好了。 缠绵病榻许久,天子症状稍有起色,但一直都没好起来。 等到此次妥协,令中官出使后,天子仍令太子监国,却能每日叫祁元询来侍疾——说是侍疾,然而等待祁元询的事太子批阅下令后送呈天子过目的奏章。 来自皇爷爷的治国理政大讲堂定期开课啦! 祁元询原本负责的事情就不多,宝钞的币值在他之前允许换钞的政令下,已经得到了基本控制,反正他的计划一时半会儿也是完成不了的,事情告一段落后,这件事就不归他负责了。 实在是祁元询太能搞事,把人搞怕了! 反正能让人出使日本乘机搞事,他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后续让不让他继续负责,他也不在意。 他是天子钦定的皇太孙,光幕显示的未来皇帝,他爹登基后也不能换储君的那种。 只是暂时不让他理事而已,最后还不是要交托到他手上? 而且这件事的影响确实大了些,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要在使团临行前吩咐好,修身养性也没什么。  51 * 马康平是使节团正使,除了他之外,另有副使、通译、随员等等。 出使别国,指定了正使、副使之后,底下的通译、随员、仆役等,朝廷都有分配,只是祁元询考虑到中官为正使到底是本朝头一遭,又让马康平另外再挑选几个人跟着一起走路上好能照顾好他。 出使前一日,马康平令人集合,准备在临行前再做一次勉励。 “局丞,人都齐了。”马康平头一个指定的随员刘保进屋道。 马康平起身:“好,你可与他们说清楚了?都是要随行的,没人突然‘有恙’吧?都是准备好了的么?” “千真万确,各个儿都想跟着局丞您一道出使呢!您就放心吧!” 马康平点头:“你也别怪我多问,咱们这都是替皇爷、太子爷办事,可得尽心。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不光咱们要吃挂落,就是太子爷的面儿也不好看呢!” 刘保点头:“局丞,您就放心吧,皇爷结近侍官员之律禁,何等严密?太子爷起用咱们,那真真是天恩浩荡。谁若是出了差错,咱头一个饶不了他。” 马康平到了外间,院子空处已站着好些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立着。 他也不说旁的,只将出使的规矩又强调了一番,令人勿失了□□上国的颜面,也要给外人看看,他们这些中贵宦官也有能为,能为国争光。 末了激励道:“诸位尽心为皇爷、太子办事,日后未必不能青史留名啊!” 天上光幕展现“郑和”的事迹之后,宫中的宦官就大为所动。 虽然他们不识字,但是光幕是个非常神奇的存在,见者即便不认识上头的文字,也能知晓意思。 更何况,这件事,不只宫中传遍了,京中、朝中都传遍了,即便是目盲之人,光是听,也能知晓大概。 马康平乃是东宫典玺局的局丞,在典玺局中品阶只在局郎之下。 他要选人,不只典玺局中的内侍踊跃参与,还有东宫六局中除典玺局外其余五局的人,也都很积极。 宫中的帮手积极,使团的其余人马康平作为正使也已经见过面,没有一个将与内侍共同出使的不愉放在脸上,感觉起来倒也不是特别难相处。 人手充足,相处不难,而且使团出使用的船也是京师造船厂生产的大船。 天上光幕将红薯这一农作物展示给世人后,天子就开始令人制船,原本在造的船,也都尽量往大了生产。 他们所乘的虽然不是最大规制的宝船,也是此前少见的大船。 若此次出使只是寻常出使,宣扬天威,那完全没有什么难度。 马康平担心的点并不是这个,而是太孙交付给他们的任务。 自前朝起,日本国便无有朝贡,本朝新立,复华夏衣冠,按理说日本国应当依其旧俗,尊奉上国,只是宣武初年以来,国朝屡次遣使,都被日本无视。 非但如此,倭患还愈演愈烈。 天子下诏前,马康平就被太孙选到了身边,太孙言辞之间,其实早有暗示。 直到天子下了明诏,太孙更是转暗示为明示了。 马康平想起太孙的意思就觉得有些不安。 太孙并不喜欢日本,言辞之中,对这个久未朝贡的小国颇看不上眼。 往常这些小国,若是正常朝贡,恭谨地对待□□,贵人们便不将他们放在心上了。 可是太孙厌恶归厌恶,却还念着日本的金银。 据闻日本多产金银,太孙授意,即便是不能让日本恢复朝贡,也要让其同意通商。 马康平作为正使,需要随时见机行事,最起码,也要让日本与国朝恢复通商。 同时他要伺机与其国南朝的国主或其手下的势力联系。 日本国统一未久,此前一直是南北分立,南朝一脉是为正统,如今的日本国主,却是臣下逼凌其上后立下的傀儡之后。 日本国主的权柄素来为权臣所把持,只是国主神器之名,仍有大用。 如今的日本国主乃是其北朝一脉——毕竟权臣所立,还是势大,多年斗争下来,此脉彻底占据上风——但是此前神器一直在南朝正统手中。 二者虽然一统,但毕竟仍有不和。 南朝愿意投降,除开北朝条件不错外,还是因为其人势大。 若是如今的日本国柱行事不符他们心意,国朝插手,也未必不可。 借助南朝国主的正统名义,甚至更有可为。 只不过太孙的意思,其国内部纷争与他们的关系不大,若是有机会掌控其国的金银,不必贸易,令其开采后就送入国朝境内,那就最好不过了。 之前听闻太孙殿下掌管宝钞,也怪不得这所有的计划总结下来,都与金银钱财有关了。 日本国的人又不是木偶,能随他摆布,马康平也只能牢记殿下的嘱咐,伺机行事了。 * 八月末,马康平启程离开,虽然带走了宫中的一批熟面孔,但并没有对宫中贵人们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对他们来说,只有天子的身体情况,才是最让人挂心的事。 御茶房、御药房总离不了人,天子一直离不了御榻,总不见好。 天子是会看药方识病的,祁元询也跟着学过一点。 如此到了九月,重阳节将至,重阳前一日,天子忽而怒起来,道是太医院不用心,只开些调理药,不敢下猛药给他治病,着实该杀。 幸而被劝住,又令太医院另外开药医治。 祁元询觉得,皇爷爷这是见佳节将至,自己却仍缠绵病榻,心中不愉。 天子到如今也算长寿了,往日又一向身体康健,祁元询相信,他们家是没有什么遗传病的,如今这情况,怕是某些老年常见的病症。 天子在病中,却还强撑在乾清宫就近摆了一场家宴。 重阳习俗,要饮菊花酒,天子喝了不少,旁人也不敢多劝。 只是见天子并无不适,才略略放下心。 家宴上大家都饮了酒,等天子离席,次第离席的人也都回自己的宫室住处去了。 因今日特殊,天子饮酒后觉得有好转,连侍疾也不许人来,道是饮了酒,还是好好睡一觉休息,反正侍疾也只是在一旁干坐着,实在不需要他们。 轮到今日侍疾的皇子自然只能听命。 祁元询和父王母妃、太孙妃等一同回住处的时候,也已经半醉了。 实在是他失策,觉得席上的菊花酒度数并不十分高,刚送走使团了结了一件事,又难得遇上个喜庆的日子,竟然喝多了。 他们夫妻俩的住处在太子的东宫后边的宫室,祁元询回去后,还和张氏说起,明哥儿太小了,此次没有出席,此前他忙着办事,看孩子也都是和张氏两个人分开看的。 明天若是有空,他们便一起看孩子去。  52 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佳节之日,夜半,却忽然有人敲响东宫的宫门。 乃是乾清宫急报! 天子半夜起夜,忽然让人进药、召医,又让人召皇太子过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决定 “殿下, 殿下,不好了!” 祁元询被值夜的内侍匆匆唤醒,酒气未消,仍觉得头痛不适。 “何事如此惊慌!” 虽然尽量压抑了, 但他的语气依然不是很好。 两个宫女正在替祁元询着衣,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殿下, 太子请您速去乾清宫。” 那内侍也不敢说什么“陛下怕是不好了”, 在这宫中生活,最怕的就是祸从口出。 可是这个意思,他不用说,祁元询也明白。 祁元询猛的一惊, 不等捧着腰带的宫女开始动手,便直接抽过来,自己边走边系。 走到外头, 夜色十分昏暗,已做好准备的宫人手中提着一盏盏的灯笼, 照亮了夜路。 祁元询急急而走, 去到乾清宫时,太医已跪倒了一大片。 天子躺在御榻上, 明显还有意识, 只是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做手势令人送上笔墨来。 祁元询心中咯噔一下。 太子暂未发作——天子明显有事要吩咐, 他若是发作了“医治不力”的太医,就显得扎眼——在天子用笔写着什么的时候,令太医院院使将天子的情况详细说来。 这等时候, 院使为了保命, 尽管也扯了不少医学术语, 但事情还是说得清楚的:天子积劳成疾,自六月便渐有恙,天子病中,频发怒气,兼之昨夜饮酒过度,怕是所有的病症都发了出来,中风了! 当然,中风的症状有很多,天子如今就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种,而且是程度很深了。 他这话,祁元询是相信的。 天子的身体一向康健,他们家是没有什么遗传病的,加之天子勤勉,又不重口腹之欲,一向是疾病绝缘体。 可是天子现在病了那么久,身体状况自然差了。 太医院使还在那儿低着头说着,祁元询见老爹也不耐烦起来,便道:“我见前朝史书上,或有记载相似之政。我问你,可否为灼艾治疗此疾?” 祁元询开了口,太子也道:“若是有效,便快快为父皇灼艾。” 祁元询偷偷瞥了太子一眼,太子站得比他更靠近御榻,脸侧对着祁元询,祁元询看不清他的表情。 若要祁元询说,亲爹做皇帝也不是不好,只是到底爷爷更亲一点。 而且他们家内部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这都是爷爷在上头镇着,他要是没点能让人折服的功绩,就算是太孙升做的太子,也未必能一直安稳。 他原想着,若是天子这么一病不起,太子心底怕是乐意多过伤心。 现在嘛,到底是做了忠臣孝子。 一批太医去寻此前做好的丸药,一批去熬药,另一批开始熏艾,准备为天子艾灸,殿中很快就充斥着艾草叶熏燃后的气味。 天子也已经写好了字,停笔了。 天子朝祁元询招手示意,祁元询进前后,便将手上的纸交给他。 祁元询拿着纸,上头的字显得歪斜,很明显是颤抖导致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头的字,朗声念道:“朕若去了……” 开篇就是这样的大雷,祁元询的声音不由转低,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便命皇子皇孙到京城奔丧。你几个小弟弟并你大哥、二哥的儿子,他们就交付与你,你要好生照顾。命你媳妇管后宫事情。朝中事物,都由你管。” 这话是天子一贯的风格,从内容来看,天子的神智仍是清晰的。 别看圣旨上的话骈四俪六的,漂亮得很,但能被记载的下来的,都是已经经过润笔,在不改变意思的基础上将话改得符合天子身份了。 由天子亲发的圣旨,内容其实是很口语化的。 文中透出一股不祥的意思来。 太子便上前宽慰:“父皇一向身体康健,此病不过小坎儿,定能度过的。” 天子不能做声,只拿笔又开始写。 写完递给祁元询,他照着念出来:“不必说这些空话,你需着人快些准备好,等朕死了,停灵后,便与皇后合葬。其余妃嫔,死后都葬在妃园里,位置都留好了。” “太医还未治呢,父皇您且宽着心。”说罢,太子便让到一旁,令院使上来。 太医院使取艾开灸,祁元询站在一旁,都觉着热。 艾灸会有痛感,天子倒是面不改色。 祁元询就和太子两人站在御榻边上,后边是伺候的宫女太监,一群人注意力全放在天子身上,过了好几个时辰,祁元询动脚,竟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站麻了。 院使脸上熏得全是汗,却不敢擦,天子也发了许多汗出来。 配合着汤药,灼艾还真取得了成效,虽然发了许多汗,但天子的呼吸已经渐渐舒缓下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来了这么一出,祁元询和太子都不敢回住处,仍守在天子边上,诸多太医也一同待命。 乾清宫的消息,全部封锁,宦官、宫女不能外出,若有风声传出去,便杖毙了。 太子受命监国,到底还是要升朝,太子喝了杯浓浓的酽茶,往前朝走去。 天子突发重疾,这消息是必须要让朝臣们知晓的,可是天子的症状,不能轻易对外透露。 * 乾清宫夜变,宫中知晓的人都不多,更不用说是宫外的朝臣。 祁元询本该同去听政的,只是乾清宫这边更重要,便没跟着去。 升朝后,朝臣们没有什么大事要奏——前一天乃重阳佳节,今天哪有那么多要奏的事——太子却放出了一个惊天大雷:天子病重! 说吃惊,其实朝臣也不吃惊。 天子都病了许久,看太子监国都监了几个月了,说起来也是迟早的事。 只是令人惊讶的是,天子至此前都仍有视事,并不是十分体弱,昨夜宫中还有宫宴,怎么就重病了呢? 太子监国与太子登基毕竟是两回事,有句话不是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朝中文武官员们,退朝后,众臣一个个都神思不定。 那边众臣升朝退朝,天子经过一番好眠,也醒了过来。 艾灸后,天子稍能发出声音,只是仍不成字,是以仍用纸笔与祁元询交流。 天子仍有嘱咐身后事的意思,在纸上写祁元询与郑王等自□□好,日后定要好好照拂。 又写郑王妃已有孕,若是生下来了,定要替郑王向他报喜。 郑王等虽是懿文太子之子,但是懿文太子未曾登基,等到天子去后,他们便不再是皇室嫡支。 天子诸子还能供奉他的御真,然后皇孙一辈,便要从其父辈续谱了。 这就和刘  53 备追溯先祖,只称自己为中山靖王之后,不称自己的祖先是汉景帝一般。 皇室在这一点上是相当看重的,分支庶脉,追论祖先,自然是追溯到分出来的头一代身上,正统的祖先只有嫡支才能说。 郑王等人的王府宗庙里能供奉的,自然是其父懿文太子,至于天子,不好意思,皇太子、皇太孙这一脉才有这个权力。 若是往常,能让老爷子宽心,一个供奉天子的特权,给了也就给了。 可是郑王的身份毕竟特殊,在加上这个时候天子病重,祁元询反倒不好下这个决定了。 谈到郑王妃还没生下来的孩子,话题自然就转到了天子的曾孙辈身上。 天子曾孙辈中如今唯一的皇曾孙,还是皇太孙的嫡长子,祁元询不就着这个话题在儿子身上都说几句,都是对不起儿子给力的出生时机。 天子和祁元询说的话,没有多少牵扯到朝堂事务的,都是宫中的事情,因写字会累到天子,他们两人对话,倒是祁元询说的多,天子说的少。 祖孙二人聊了也没多久,天子又累了,令人进些容易克化的食物来。 祁元询在边上也跟着蹭了御膳房专供天子的手艺。 祁元询也知道,照皇爷爷跟他聊天,没多少要务的内容来看,大头戏在后头,皇爷爷是等着他的太子爹来呢! 太子退朝后就往乾清宫来了,祖孙二人用完膳也没多久。 等到太子来了之后,天子不与他废话,仍是他写,令祁元询读。 和前头祖孙二人温情脉脉的祖孙情比起来,对太子,天子就直接多了。 “朕这病很不好,只令你监国,倒是耽误了时候。” 还没待太子谦让两句,天子又写:“你莫要推辞,即使下谕礼部,令其准备好,朕要禅位于你。” 禅位! 就算知道天子病重,连话都说不出了,但是当天子亲口说要禅位给他的时候,还是令太子的呼吸一下就变了。 之后发生的事简直如魔似幻,事情进程快得不得了。 天子下诏要禅位,礼部整理典仪整理得人都快疯了,又因天子如今病重,禅位大典这件喜事与天子驾薨、太子按正常程序登基两件事还不知谁先谁后,礼部还要暗暗备着后者这个突发情况的出现。 其余各部也不轻松,各种材料预备、事务整理,确实忙得人头疼。 禅位大典的时间,按理说来年正旦就很不错,只是天子亲手写的,最迟也要在今年内挑个吉日办好,这时间就更加紧急起来。 除了国内要忙,禅位大典这样的大事,还得令各属国也知道。 宗主国的天子换代,各属国起码也得派使团参与,为新君贺,也能显大周□□上国之威仪。 前朝征伐土地颇远,诸国皆以中原之国为□□,大周驱除前朝,更是不凡,虽然各国还没承认大周□□之地位,但是最起码,大典上也要来些小弟充场面的。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大典 为天子宣武帝的禅位大典与太子的登基大典做准备, 是宣武二十九年下半年,京师应天府的主旋律。 在这样的热闹下,皇次曾孙的诞生, 也只是在小范围内引起了别人的关注。 皇次曾孙便是郑王祁元詝之嫡长子, 天子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 心心念念让人禀告于他的懿文太子之嫡长孙、郑王之嫡嗣。 其生于十月晦日, 日月皆终, 若是迷信一点,说这是大凶之象, 所生之日极为不妥也不为过。 天子思忖良久, 才于孩子满月后为其赐名“祁允晏”,又赐了乳名为“安”。 天子赐名之时, 禅位大典已过, 已升为太上皇帝, 此为后话,暂不赘述。 皇次曾孙生于十月末,此时天气已转寒了, 天子身体毕竟有恙,即便时间紧迫, 到底还是要在十二月之前完成大典。 为着宣武帝身体着想, 禅位大典选于十一月最早的吉日,就在十一月九日, 仪式过程又因天子身体缘故,大为精简。 凡是会让天子受累的,能撤的便悉数撤掉了。 十一月七日, 天子便有诏传谕天下, 称自己疾恙无瘳, 庶政多阙,然而政务不可久旷,是以传位于皇太子,自称太上皇。 十一月八日,祭告天地太庙社稷。 十一月九日,于奉天殿举行禅位大典,宣武帝很快还宫,太子则继续按流程举行登基大典。 大典罢,宣武帝正式改称太上皇帝,太子则为天子。 天子新立,按理说,由天子理政的乾清宫便要转由新君居住,只是传位毕竟仓促,宫中现有的宫殿又都有用处,太上皇帝居所不能轻忽,是以新君仍居东宫钟祥宫,太上皇仍居乾清宫。 居所不改,其他方面可不能马虎了。 首先要议的便是年号。 如今已是宣武二十九年底了,按例,新君继位,至新一年的时候便要改元。 太上皇做天子的时候,明确规定过,年号便不似历朝那般多次修改了,一帝只一元。 也就是说,这个年号,天子可是要一直用到底的,可马虎不得。 历朝历代有过的年号,便不宜再出现在本朝的年号里。 光幕上确实曾经预言过新帝的年号为“永乐”,可是知晓典故的人,却知道,若是他们敢把这个年号递上去,天子要杀他们是不至于,但是找个由头将他们一贬三千里是极有可能的。 五代十国时期的贼匪、五胡十六国之时的前凉桓王、赵宋之世的方腊,都用过“永乐”此年号。 光幕所言之事虽有相似,但现实发展已与之不同,光幕中的“太宗”愿意用“永乐”为号,如今由太上皇亲禅帝位的天子,却肯定是不愿意的。 若是有人孤陋寡闻,真的将光幕上的“永乐”作为备选年号呈上去,马上就回会有人为君分忧了! 《年号谱》一书,早已将历朝历代常用年号字讳一网打尽,在此基础上,排除前朝有人用的年号,礼部便拟出四个年号供天子御笔钦点。 四个年号,曰“乾圣”,曰“宣德”,曰“昭武”,曰“弘文”。 开国之君之号多有武,譬如汉光武之“建武”(晋元帝亦用此号)、季汉昭烈帝之“章武”、三国吴大帝之“黄武”、唐高祖之“武德”。 而开国之君打天下,后继之君便是治天下,否则一直强调武功,岂不是令天下百姓没有修养生息之日了么? 只不过太上皇与新君皆威势极重,文臣们的心思,也只有在列于最末的“弘文”年号上可窥一二了。 天子钦点“乾圣”之号,是为乾圣帝。 乾圣帝继位后,很快于登基大典三日后册封嫡妻太子妃为皇后,如此不可不见二人夫妻情重。 只是除  54 皇后外,太上皇时期被册为皇太孙的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俱未受封。 祁元询也不在意。 继承人与爱子完全是可以分开的,父皇又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更喜欢两个年少的弟弟而已。 但是,若论及乾圣帝对继承人的教育,皇次子、皇三子真是拍马不及祁元询的待遇。 被两代帝王视为继承人倾力教育,若祁元询这样还能败,那只能说确实技不如人。 但是他前世的那位同时期的同位体,可是在更不受喜爱的情况下逆风翻盘的,再怎么样,他也不能比身后支持多数只来自文官集团的那位混得差吧? 祁元询半点不见忧色,如今乾圣帝才新登基,皇帝的瘾还没过够了,也没有没眼力见的,在这个时候就上书请天子早建太子,让祁元询这位皇太孙转正。 京师一切都很和谐。 诸王赶在大典前已入了京,天子慰留再三,最早离京的藩王,也得等正旦大宴过后再启程。 宣武帝禅位而非驾崩,京中自然洋溢的都是喜气,又逢年节将至,京师街上当真是人头攒动,热闹得紧。 又兼诸国使节入觐,更是了不得。 乾圣帝新继位,虽然之前已是他监国了,可是他继位后,又冒出一大堆的事务。 天子不可久居钟祥宫,为太上皇营建宫阙便成了当务之急——否则的话,难道让天子一直居住在东宫吗?与天子理政、居住的乾清宫相比,钟祥宫就实在太偏僻又太小了。 新君登基,属国朝贡,对外政策如何,又是天子要马上解决的。 又有职官调动、北平正式升为陪都等种种事宜,乾圣帝可以说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忙。 这么多事情,他自己一时半会儿做不完,便挑了件不轻不重的,让祁元询练手。 朝鲜国朝贡,使团除了恭贺上国新帝登基之外,定会一如往常,请求上国天子正式册封其主为朝鲜国王。 朝鲜乃此国古号,宣武二十五年之前,其国还是高丽,国主还是王氏。 王氏高丽末年,正逢原季之末,权臣李成桂趁势而起,终于取而代之。 只是大周就在其邻侧,若是出兵,高丽很难有好果子吃。 李成桂遣使上书,言辞都颇为谦卑,亦不敢言自己篡逆,只说其王昏庸,终为太后所废,王氏宗室里又没有什么成器的人物,他受群臣拥戴,才不得已暂代国主之事。 只不过这也是众望所归,还请天子示下。 宣武帝不和他来这虚的,实情如何,早就看得分明,只不过李成桂态度良好,是以宣武帝不发作罢了。 饶是如此,开始那几年,李成桂的上书都只是“权知高丽国事”、“权知朝鲜国事”,态度放得极低,宣武帝还是不吃他这一套。 等到李成桂都请天子允许他改名为“李旦”,成为朝鲜国主的心都按捺不住了,请印诰的事还是没个结果。 不正式册封你,就意味着大周虽然不是很看得上朝鲜那块地,但是真的想打的时候,完全可以直接惩治属国之篡逆国贼——毕竟李氏没有正式得到册封,那王位上坐着的人,说应该姓王,就非常合理了——连个名义都不用。 祁元询说句不好听的,朝鲜稍有异动,大周就发文申斥,对方马上就诚惶诚恐地认错,行动方面也不敢阳奉阴违,“积极认错死不悔改”,在这个时期,朝鲜是不敢有的。 自宣武二十六年起,朝鲜年年上贡,而且使节一年不只一趟,什么天寿圣节、冬至、正旦等节日,乃至于上国有命之时,便遣使节入京,抱大腿的姿态做得很足,就差没有明着叫爸爸了。 九月的天寿圣节没有大办,毕竟重阳之后天子便重病了,哪里还有这个心情去庆祝生日? 只是朝鲜还是遣使来贺,持礼甚恭。 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周能够承认李氏为朝鲜国主的地位。 如今新君继位,朝鲜的“攻势”一定会更强烈。 乾圣帝没有亮明自己对朝鲜的态度,只是让祁元询这个准太子去处理。 * 大周如今主管属国事务是仪礼司,主掌朝会仪节、,最近的禅位大典与登基大典,仪礼司的人就出力不少,但属国来朝,也是仪礼司要负责的事务。 天子让祁元询主管此事后,仪礼司司正房显便按例来与他详述事务了。 太上皇未曾移离乾清宫,天子便照旧在文华殿处理政务,祁元询独立办政之处,则转到了武英殿。 武英殿在宣武初年还是天子理政之所,从意义上来说,与文华殿相差仿佛。 天子特意下诏让祁元询于此处理政,对于外界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信号。 祁元询没有出宫,就是在武英殿中见的房显,出现在他面前的房显面容清癯,看着很精干的模样。 根据他的汇报,招待使节,大周自有一套规矩,在这个方面,并不需要祁元询操心。 只是朝鲜国为了让大周册封,实在是想尽办法,使团到来后,有人为其说项也未可知。 毕竟朝鲜人又不是木头,为了达成目的,使节也有四处活动。 也就是说祁元询得防止别人在他耳边吹风,不要稀里糊涂就应允了那些为朝鲜活动的人。 使团未到,正使是谁也不晓得,祁元询也只能先做计划,等人来了再打算。 等到朝鲜使团入京师的时候,祁元询就知道,对方此次,成功请印、受册封的意愿是极为强烈的。 除了艺文春秋馆太学士郑总为正使外,李成桂之子靖安大君李芳远也赫然在列。 李芳远何许人也? 若是放在往日,祁元询还真不一定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毕竟区区属国国君的第五子──这个属国国君还是未经册封的──即便是嫡子,也不能得到他的注意。 可是,当朝鲜使团抵京那一日,天上光幕更新的时候,饶是祁元询对朝鲜知之甚少,也得对李芳远另眼相看了。 光幕记载更新的关于李芳远的内容非常多,简单概括一下就是:此君乃是朝鲜太宗,乃朝鲜国得到册封的第一位国君。 其人功高,可是父亲偏爱幼子,所立世子为其幼弟。于是乎,此君一不做二不休,发起了王子之乱,换到中原,就是玄武门之乱。 上面还特意提及了一点,宣武二十六年,李芳远曾同样跟随使团来朝贡,与天子乾圣帝性格相投,相谈甚欢。 祁元询提高了自己对朝鲜使团的重视。 来的这一群可不是光会叫爸爸的。 这可是一个低配版的唐太宗或今上啊!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守灶 朝鲜使团入京后, 衣食起居等一应事务,俱按从前旧例,由仪礼司安排。 至于招待, 则是到专用的酒楼去, 宴  55 上乐、舞, 则不是仪礼司本部的人负责。遣专门的歌女来活跃气氛, 是教坊司的工作——教坊司仪礼司之间的联络、人员派遣, 自然也有旧例。 京师应天府,由宣武帝亲自下令, 工部建造, 陆续建有酒楼十六座。 京师城西有许多酒楼,但那都是民间商人开办。 工部所建的这十六座酒楼, 乃是朝廷督建, 完成后经营仍由民间百姓自主进行, 朝廷只收课税,旁的一概不管。 若论京中酒肆最为繁华之处,江东门外的这十六座酒楼, 实在是当仁不让。 宣武二十七年,所有酒楼建成后, 天子曾赐百官宝钞, 令其在醉仙楼饮宴。 宣武帝亲孙、当年也是微服出行一把好手的祁元询,对这十六座酒楼, 都大致是有个数的。 因为经营并非官方负责,是以某些酒肆为了揽客,实在是奇招迭出。 那种专设侑酒歌女的酒肆暂且不提, 十六座酒楼中, 还设有专门招待外国使节的, 是为来宾楼与重译楼。 朝鲜使团入京,就是在重译楼宴请的他们。 使团中地位最尊之人,毫无疑问是靖安大君李芳远,此人正值而立,长得颇为俊朗,额头宽阔,鼻梁也很高,也难怪光幕所显示出的朝鲜史书记载上,会言其“隆准龙颜”,这是标准的贵人之相。 朝鲜使团到达京师后,头一天晚上在大周安排的使馆好好休息了一番,次日就得到了皇太孙的宴请。 这可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优待。 就算朝鲜事大周甚恭,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殊遇。 说得难听一点,朝鲜除了明面上听话这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优点,更别说私底下偶有阳奉阴违之行,还引来宗主国的申斥。 如此殊遇,却并不能让朝鲜人开心。 尤其是靖安大君,更觉不安。 酒席上众人言笑晏晏,祁元询却看出心不在焉的味道来。 这也不奇怪,且不说光幕存在朝鲜国早就知晓了——毕竟宣武二十五年,光幕出现那一年的年底,朝鲜还有遣使为着更改国号来请过命。 而朝鲜“事大”,谙熟汉语者为数不少,就算光幕没有让人主动理解意思的功能,他们也能通过汉语知晓,更不用说光幕本身就有这个功能了。 这次的光幕一出,莫说朝鲜使团中的别人,光是李芳远的烦心事就不少。 当宴饮进行到一半,祁元询放下手中的酒杯时,他就感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这边来。 宴会上的座次安排是根据地位与年龄来的,祁元询毫无疑问高居上席。 下手方向次席上,就坐着靖安大君李芳远。 祁元询是上国太孙、天子嫡长子,直呼李芳远的名字,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考虑到当年李芳远同样随使团朝贡过一次,得到天子乾圣帝的青眼,他便称得委婉了点。 “不知李大君表字何称?” “下臣字曰‘遗德’。” “那我便呼你字了”,祁元询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听闻此番朝鲜来使,除了贺我父皇登极御宇,还要请受封?” 李芳远微不可察地苦笑了一下。 什么“听闻”,这完全是祁元询给面子的说法,实际上,朝鲜每次来使,即便是例行朝贡,正使也谨记国王之命,常有旁敲侧击之举。 后世朝鲜国内对这个时期请受册封屡败屡战之现象,称之为“我太祖有百折不挠之毅”。 “实在是瞒不过殿下。” “朝鲜与我中华限山隔海,风殊俗异,皇爷爷顾念于此,才令你们遵从本国之习俗,册封不过虚名,不必如此。” 这话祁元询说得,朝鲜人却应不得。 李芳远忙道:“中原素为上国,以小事大,乃圣人之训,朝鲜小国,不敢不尊。” “难为你们儒学学得如此之好”,祁元询赞了一句,又道,“只是我听说朝鲜如今已有世子,乃遗德之幼弟?” 祁元询这话一问出来,大周仪礼司同宴的官员们还好,也就是腹诽了一下,这所谓的听说不就是从光幕上看来的嘛,顶多在光幕信息出现后又去询问查证了一番。 可是朝鲜使团便皆色变。 太孙此问,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一方面看,便要牵扯到光幕言李芳远弑弟并逼凌君父之恶行,便是这方面不追究,也得质问朝鲜,何以口口声声称圣人之训,却连嫡长之制都不尊行。 朝鲜此前知晓光幕存在,但主要是使团所言,离开了大周国土,便见不着了。 可是到了宣武二十七年,朝鲜举国上下也能见到天上光幕了。 不仅朝鲜,就连常有劫掠的倭寇,都对光幕见怪不怪,显然他们也能常看到。 祁元询的问话,让朝鲜使团冷汗直下的同时,也在心里腹诽他的双标。 光幕记载他们又不是没看过,这位太孙殿下他的亲爹,当今天子,在光幕记载中的夺位过程,也没比李芳远好到哪里去。 可是这是宗主国,现在这位又是名正言顺继位的天子,谁敢拿他来举例子? 而除去这一点,越过所有年长的儿子立幼子为储的李成桂,确实太不走寻常路了。 若是李成桂拥有像宣武帝那样一力开国的莫大威望的话,想要立谁为储也完全是他自己可以决定的事。 但是,李成桂是前朝权臣,是通过篡权而不是自己开创基业得到的国家。 如此一来,他便不得不重视一些朝中重臣的意见,比之所有事情都可由自己随心所欲去裁决的开国之君,就略逊了一筹。 这也就罢了,偏生就连朝鲜之创立,都并非李成桂一人之功,李芳远在其中出力不少,这也导致,李芳远拥有朝中诸多大臣的支持。 朝鲜国中,储君确立之前,李芳远是拥有支持者最多的那位王子。 李成桂因爱立幼子,朝鲜国中明里暗里不服的,多了去了。 可是就算朝鲜国内暗潮汹涌,不服的人不少,面对祁元询这位上国皇子的问题,使团里的所有人,包括储君之位不翼而飞的李芳远,都是不好回答这个问题的。 不好好回答,打个哈哈过去,大家还可能粉饰太平,可若是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说李成桂做得没什么不对,那就是只将宗主国奉为圭臬的圣人之训当成表面,连嫡长之制都不遵循;若说李成桂的坏话,呵,不管消息能不能传回朝鲜国内,他们面上都不好看。 能作为使团出使的都应当是国君信赖、有能力的人,就是这样的人,在宗主国的皇子面前诋毁主君,那朝鲜没有亡国简直是一个奇迹。 而且他们这么做,只会让宗主国的人看不起。 悖逆之人,就算再怎么有理,也是要被人唾弃的。 是以李芳远只苦  56 笑,却不作答。 祁元询也不是非要他回答这个问题,试探一下也就得了。 又不是要和朝鲜撕破脸皮,没必要让使团脸上不好看。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听闻遗德你之前便跟团出使过,还与父皇见过面?” “是。多蒙陛下垂爱,与臣下交谈良久,臣受益匪浅。” “父皇一向如此,对有才之人,一向以礼相待。遗德不但乃李王诸子中,功勋最著者,亦是文采斐然,高中高丽进士,莫说父皇,便是我,也佩服得紧呢。” “殿下过奖了。” 祁元询实在是真心夸他,只不过特意提及他于朝鲜诸王子中,功劳最高,也并非一点没有旁的意思在。 几人说了几句,又继续饮酒。 只是底下使团的人都分出了注意力到他身上,防备着随时能够答话。 像这种官方的宴客,对于下位者来说,其实一点都不友好。 使团朝贡,招待者只是仪礼司也就罢了,偏生祁元询这个皇太孙杵在这儿,让他们不小心翼翼都不行。 祁元询本来只是想略问几句,给他们打个预防针,就让这次的宴会在愉快的氛围内结束掉的。 大家都在吃饭,说这些让人不高兴的话,还是太扫兴了。 就算他们接受,祁元询自己也是经历过好几次大宴上光幕出幺蛾子的情况,体验过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的,轮到他自己办事了,当然是能放松的时候就让氛围一些。 既然他们不习惯,那他就继续说好了。 祁元询似是不经意地问坐在下手另一侧的房显:“房司正,我观典籍,鞑靼等胡部,有‘幼子守灶’之俗?原朝之先,亦循此俗?” 房显突然被点名,有些意外,但这么点专业知识,还是难不倒他的:“回殿下,正是。” 祁元询转向李芳远:“李王之祖,至李王,皆从原人之俗,有胡名,直到遗德你这一辈,才只有汉文名,是也不是?” 李芳远答得有些迟疑,显然是觉得不对劲:“是,殿下明见万里。” “那便是了,也难怪李王立幼子呢。” 他话说得没头没尾,却将朝鲜使团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散席后,朝鲜使团回到住处,几个大人物齐齐聚在李芳远的住处,商量宗主国的皇太孙,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该用什么章程去应对他。 与遵循嫡长继承制的华夏人不同,原朝胡人在立国前,还在部族时代时,有的乃是幼子守灶之俗,所立继承人非是长子,而是最小的幼子。 虽说中原王朝也有脑子昏了头的皇帝不管不顾地立最宠爱的儿子做继承人,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立嫡、立长的。 李成桂口口声声尊奉上国,思慕王化,请求册封,可是,所立的世子是幼子——若说李成桂是因为爱世子之母而立他的话,世子还有个大他一岁的同母兄,何以不立爱妻所生长子,而立幼子呢?——没人揪这个点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宣武帝亲立的皇太孙、乾圣帝的嫡长子提出这一点,就绝对不简单。 朝鲜使团明明是趁着宗主国新君登基,趁着这位心情好的时候来拍马屁叫爸爸,求册封的,可是光幕来了一出以后,皇太孙又问了个送命题,实在是令人头痛。 若是他们不是上赶着叫爸爸,自己国内管自己的,祁元询也没立场问这个问题,可是朝鲜偏生打着尊奉上国的旗号,时刻表现自己,这就让人抓着漏洞了。 不过,被光幕弄得有些焦头烂额的李芳远,想到李成桂可能因为立幼子而导致本国受到上国责问,心里还有种异样的幸灾乐祸的喜悦——真是该啊!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来朝 祁元询宴请完朝鲜使团, 次日退朝后,乾圣帝就将他唤去询问经过了。 若只是寻常宴饮也就罢了,可是朝鲜使团抵达京师当天, 光幕就放出了靖安大君的生平, 说祁元询在宴会上只会依照前例,什么都不做, 那就太扯了。 乾圣帝依照自己对儿子的了解, 判定这个儿子肯定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为了防止祁元询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搞出大新闻, 他是肯定要了解祁元询的计划与进度的。 宣武帝、乾圣帝与祁元询,这祖孙三代对藩属国的态度, 皆有不同。 宣武帝立了那么多不征之国,理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与中原比起来,这些小国治起来劳心劳力又没有多少好处, 倒不如干脆只让他们朝贡就算了, 隔得远的, 不愿意来朝贡,大周不带他们玩就是了,轻易动兵要不得; 祁元询则是因为前世先知了诸多的历史发展,对这些藩属国,都抱有警惕之心,认为仅仅实行朝贡制度, 让这些藩属国抱大腿,对大周的益处其实是不怎么大的; 乾圣帝则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他不像宣武帝一样, 对这些属国是否朝贡抱有一种比较佛系的态度, 他的想法很简单, 就是重现盛唐之时万国来朝的盛景。 所以藩属国朝觐大周天子,就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了。 王氏高丽已亡,连国号都已经在李成桂上表之后变更了,宣武帝虽然没有册封“权知朝鲜国事”李旦为朝鲜国王,但并不妨碍人家就是事实上的朝鲜国王啊! 李氏朝鲜作为大周藩属国里朝贡最殷勤的那个,在乾圣元年使团齐齐朝觐新帝之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若是出了岔子,乾圣帝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祁元询很了解亲爹,对话一开始,就直言:“孩儿昨日与仪礼司各员款待了朝鲜使团,并未发生什么意外。” 乾圣帝稍微放宽了心,仪礼司今早已按惯例呈折了,虽然没有把宴上所有的对话事无巨细地记下来,但是有没有横生枝节,是肯定会记录的。 那份奏疏没出现什么多余的内容,也就是儿子办事,大面上定是没错的。 但什么都不做,显然又不是祁元询的风格。 乾圣帝道:“使团中,李芳远为李王之子,朕前些年也是与他见过面的,昨日你们宴饮,可曾有交谈?你可不要小看了他。” “父皇放心吧,孩儿明白着呢,这朝鲜使团,所为之事,也不过是求册封罢了。反倒是这位靖安大君,两次随团出使,其志不小。孩儿昨日与其他人不过泛泛而谈,只与李芳远好生说了几句。” “哦?我儿对他的评价竟也如此之高么?说说看,你们都说了什么?” 乾圣帝这就来了兴趣。 乾圣帝本人当年做藩王的时候,和李芳远有过深入的对话,认为此人与自己颇有相似之处,是以很看好他。 光幕预言李芳远未来之所为后,乾圣帝更是觉得自己的眼光到位,此人确非池中物。 自己这个嫡长子若是只看 57 了光幕预言,就去试探,也不知到底要试探个什么,看出什么了没有。 “儿子没多问什么,李芳远得封靖安大君,其人智勇,早已得到实证。更何况,李芳远乃李王之子,如何评判此子,李王不是更有发言权么。”祁元询这么答着,上头的乾圣帝差点绷不住表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说刚知晓自己要被这个儿子逼宫的李王能怎么想? 祁元询的话还没说完:“当然,儿子是觉得李芳远颇有能为的,是以儿子对李王立幼子为世子一事,很是不解。” 乾圣帝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是一肚子坏水。 “李旦立幼,确实不合礼制。” 天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后面的便不再说了。 太上皇一直以来未给朝鲜册封,那李旦在其国内是立长还是立幼,没给册封之前,还真不能多言,顶多是表态谴责,吓一吓对方。 天子想着若是这些属国恭顺,便一道册封了,朝鲜世子如何立,在现在这个时机,不是很重要。 “父皇,孩儿以为,李旦所为,非但是不合礼制,更是其外饰纯良、内藏奸狡的明证!” 乾圣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祁元询表演。 他不做声的原因很简单:这么大的帽子扣上去,是不是有点过了? 朝鲜事大周一向恭敬,光幕所言之事,也影响不到大周,这样无端发难,未免有损大周形象。 又正值他改元之年,大喜之时,何必弄得那么难看呢? “父皇,朝鲜虽执礼甚恭,皇爷爷却一直未曾允许其受大周册封。儿子想着,父皇登基之庆,自当与民同乐,各藩国也当沐天恩。” 这就是要正式给朝鲜等国以正式册封的意思了,这话正说到乾圣帝的心坎儿上。 他做藩王的时候,就常受命征北,战无不胜,深刻知晓大周雄师的战斗力,以为各国奉大周为宗主国,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今到他做皇帝,享那万邦臣服、海内悉尊的荣耀,自然希望藩属国越多越好,只要这些藩属国能心甘情愿地尊奉上国,不就是诰、印嘛,他自然舍得给。 “于情于理,朝鲜恭侍大周多年,都当给予册封。只是儿子以为,那朝鲜李旦说是这么说,所上之表,也俱用‘权知朝鲜国事’这样的谦称,似乎毫无僭越之心。” “‘似乎’……你是觉得,这李旦立幼,能看出他的阳奉阴违来。何以这么认为?” 祁元询只说了四个字:“幼子守灶。” 天子为藩王时,封在北地,常年与北原、鞑靼诸部打交道,纵然因幼年之时所受文教不如懿文太子、出藩又早,“幼子守灶”是个什么意思,他还是知晓的。 “嗯。你说得有理。”天子沉声道。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问:“你是要助那李芳远成为朝鲜世子?抑或是选择李旦长子?” 天子想问的是他为什么要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就算朝鲜世子遵循嫡长继承制换成李旦长子,跟不换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父皇,什么人做李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否真的对大周执礼甚恭,接受大周的一切。” “罢了,你要做什么,你就去做吧。记得,行事不要太出格了。” “是,儿臣遵命。” 祁元询离开文华殿后,在武英殿理了一会儿事,到午膳的时候,去了乾清宫看望太上皇。 退位专心修养后,不知是放下了负担还是如何,太上皇与那些退位失权后就渐显萎靡的人不同,渐渐精神起来。 太上皇精神虽然养好了,但到底病症还在,需要时时看护。 因着数月前太上皇是有令后妃从殉的打算的,只不过被劝下了,妃嫔们唯恐太上皇再出个什么差错,心气不顺要带着后宫众妃们一道走,都非常关心太上皇的身体状况,侍疾尽心尽力。 太上皇用午膳,因着还没有完全恢复,最好是让人喂,是以用膳的时候,太上皇的心情总会差上那么几分。 太上皇心情不爽快,其他人也得遭殃。 乾圣帝对这个情况自然很关心,只不过太上皇病情未愈之前,并不是很想看到天子时刻凑在自己身边,于是天子便将重任交给了祁元询这个上皇亲自说过“于诸孙之中特所钟爱”的太孙。 针对这个情况,祁元询奏请皇帝,让郑王和他,并已经到京的几个年长皇孙,轮流侍疾。 至于时间嘛,就不用多说了。 这个建议,当然是很快就被天子通过了。 祁元询去了乾清宫,陪太上皇用了午膳,便说起最近的新闻来,重点提及的便是朝鲜使团之事。 太上皇给今上打了一个好底子,国内并无什么大事,新君登基后的政令,照例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在这一点上,太上皇还是能放心的。 要说什么大新闻,还真就是与光幕扯上关系的朝鲜使团最引人瞩目。 闲聊中,祁元询将自己办的事与打算都告诉了太上皇。 原本还半靠在御榻床头垫着的几个厚厚软枕上的太上皇,竟直接坐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着中风之重疾,太上皇说话的速度很慢,但这并不妨碍祁元询从中感觉到皇爷爷的怒气。 对于大周来说,藩属国自然是越稳定越好。 太上皇虽然一直拖着没给册封,但从事实层面来说,朝鲜就是大周的藩属国。 “回皇爷爷,中原地大物博,万国来朝之盛景,数见不鲜。只是一旦国力衰颓,其国之民便常有挑衅之举。与其待其不逊之时再兴天兵伐之,倒不如一开始就将这种情况扼杀在襁褓之中。” “所以,你是要,以礼制治其国?”太上皇边靠回去,边道。 “是,唯有使其国之民以自己为华夏子民,才更保险。令李旦遵循圣人之训,思量世子之立,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祁元询说是这么说,但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中国的文化朝贡体系自然很好,但是架不住这些国家生了异心之后,宁愿抛弃承载着他们诸多历史的汉文也要去汉化。 让祁元询说,还是让本国的诸侯王治其地,将之化为中原之地,才是最为保险的。 但是宗室诸王有没有愿意的先不说,光是太上皇这一关就过不去。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从思想层面上,先让这些藩属国“进步”起来了。 前朝之俗,其实有些影响很深。 因前朝旧俗而引发的姚小五史灵芝案,空印案等,都是前朝留下的旧俗、先例引发的案子。 一个国家被什么样的思想影响,最后肯定是会留下痕迹的。 连“兄死则妻其嫂”这样的习俗都能逐渐让人接受,很显然,潜移默化的影响是非常可怕的。 李氏朝鲜既然连制度  58 都照抄,那么其他的中国思想,自然也得接受。 祁元询要做的,只不过是人为地推动这件事的发生。 此国由于汉语汉字多为贵族阶级所学习,所以在民间,汉语的普及其实是很少的。 祁元询面上强调朝鲜要遵循圣人之训,实际上,他的目的,是想让朝鲜推广普及汉语汉文化。 就算是不会写汉字,也得会说汉话。 至于到底怎么来嘛,得先看敲打了朝鲜使团之后,他们给出的反应。 反正朝鲜是每年都要朝贡的,实在不行,册封再卡他们一年也是没问题的。 祁元询已经有了一个很完整的计划,太上皇问完之后,倒也没说什么。 在朝鲜推广汉话,能让大周的恩泽更好地施展在那片土地上,这怎么能叫事呢? 祁元询就这么若有似无地吊着朝鲜使团,正玩得开心,就等元旦朝贺后他们回国呢,就听到了一个消息——马康平等人回国了! 日本使团也跟着一起来了! 祁元询笑了,真好啊,舞台上的表演团队又要增加了呢! 第40章 第四十章 道义 日本使团此次出使者, 在国书上有姓名者,一为肥富,一为祖阿。 肥富暂且不说, 这祖阿却是个和尚。 不过这也是日本的老传统了, 自从佛法传入日本后,其国笃信佛法者甚众, 尤以王室信仰极笃, 入道的日本国王都不知有多少了。 日本国王在其国内敢自称“天皇”, 但面对上国,自然是不敢擅自称尊, 中原给予的册封一向是“日本国王”之号。 当年大周新建,也是遣使通知日本过的, 只不过初行失利,之后再遣人, 正经的朝廷官员派得不多, 大僧还是派了几个的。 日本来使所携, 除贡品外,还有“海岛寄漂者”几许。 日本的贡品,打头的是“金千两、马十匹”,后头的什么“薄样千帖、扇百本”等,实在是少得可怜,也就其送还的实际上被倭寇掳走或其他原因流落日本的大周百姓能让人重视。 虽然国书上言遣使者为“日本国准三后源道义”, 但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马康平等人都跟着一道回来了, 那自然是瞒不过京中的。 好歹也是祁元询提议的, 马康平等人归来, 天子便让祁元询也听听他们的收获。 能让多年未与中原往来之日本, 在天子改元之年前遣使,实在是大功。 遣使之人在日本国内什么身份,天子不说,祁元询也是要问的。 不管怎么样,不能只听人家国书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是要问清楚才行。 “源道义”这名字耳生,祁元询没听过,但是换成其出家前的名讳,就一点不陌生了。 此人正是足利氏第三代征夷大将军,将幕府正式建于室町的足利义满。 室町幕府足利氏,一听就知道,这也是个武家政权,是实际上的日本国统治者。 日本国王有将其王子降为臣籍的传统——谁让他们的财政支持不住呢?——除却长久垄断后族之位的藤原氏乃外戚外,其国源氏、平氏等豪族,皆为降为臣籍的日本国王之后。 追根溯源,不管是足利氏还是许多的大名氏族,皆为源氏之后,若非此国降为臣籍后便不为宗亲,也能说是日本宗室远支。 足利义满为幕府征夷大将军,而后传位其子,出家入道,法号鹿苑院天山道义,国书上列的“源道义”,便是其家族本氏与出家后的法名相结合的产物。 当然,出家跟让权并不是一回事,此君以太政大臣的身份继续执掌大权,又要求朝臣对他执以“院礼”——这本来是只有其国太上王、入道后的上王、太后才能享受的礼制——身份俨然上升为国王之父。 甭管足利义满在其国内是不是曹操之流的人物,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他是现在日本国中对恢复朝贡最热切的,甚至于使团到达日本后,便一直受到他的礼遇。 不但在明面上盛情款待,暗地里,他也大力清缴了国内的倭寇,积极贯彻上国的指令。 马康平没有下断语判定这个人如何,但是言辞之中,能听出他对足利义满其人的印象还是颇佳的。 祁元询看着乾圣帝的神色,应当也是满意的。 出权臣又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如今对大周执礼甚恭的朝鲜,前些年还叫高丽呢,现在还不是姓李的人坐了朝鲜的江山? 愿意来朝觐的权臣,可比食古不化的藩国宗室与国君要好得多。 “父皇,儿臣有些想知道的。” 其实乾圣帝听完前头那些就觉得差不多了,光幕上说的其国前些年南北分立,还以为掌实权的就是他们的王室呢,想不到王室也只是个名头。 既然权臣愿意朝觐,也有王室血统,那册封其为日本国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祁元询开口,天子也想听听他想问什么,便说了个“可”,示意他可以问了。 “康平,日本国的‘特产’,你去的时候,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这话满满都在暗示着金钱,充满铜臭味,祁元询这位准储君说起来,更是让人惊讶。 可是大周派使团出使,原本的目的之一便是这个,乾圣帝也是知道的,便不觉得奇怪。 马康平面露难色。 日本国确实盛产金银,前朝之前,他们还一直在与中原贸易。 容易开采的一些金银矿,已经被发现,他们国内都是有派兵守护的。 他说了几个地名,主要集中在多产金的“奥州”,其国在所谓的平安时代便在那里大量开采金矿了。 倒也有几个陆续有出产金银的地方,譬如大森银山等,虽也算富矿,但产量并不是很喜人。 说实话,能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弄清楚这些,他的能力已经很突出了。 可是任务完成得好不好,不是执行任务的人自己说了算,因此回完话后,马康平就静静地等着祁元询发话。 祁元询很惊喜:“做得很好。” 乾圣帝面露疑色,问:“询儿,你怎么如此高兴?” 按理说,知晓的金银矿都是日本国发现、开采多年的,那打探这消息等同是做了无用功。 日本来朝,乾圣帝当然很高兴,可是祁元询促动遣使的目的,可不是这个啊! “父皇,源道义如那李旦一般,有恭侍大周之心,也将之付之行动,这是一喜;另一喜嘛,其国开采的金银开采了那么多年都没采完,可见多为富矿,又易采,等到大周与日本开放通商后,他们的金银,不就自然而然地流入大周了么?商税是要收的,让他们都用金银相抵,这金银,不用咱们自己去采,就自己生翅膀飞过来了。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乾圣帝赞道: 59 “你这话说得倒不错,总比成天想着到人家的土地上挖矿来得强。” 祁元询受了夸赞,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与外国贸易,赚的金银是多了,但又会造成铜钱的大量外流,哪像直接挖矿,赚来的肯定比花费的本钱要多。 大不了让这些属国的人到时候作为熟练工参与挖掘嘛——当然,那个时候,这些属国的国君到底姓什么,就不一定了。 祁元询想的是,日本国开始大量勘探金属矿,得到他们的战国时代。现在的日本国,他知道名字但还没被发现的金银矿所在地,是非常多的。 在这些金银矿没有暴露的情况下,暗地里动手脚的机会自然大许多。 日本南北朝刚结束,退位入道的这位太政大臣源道义,还仿照的历代日本法皇行的是“院政”,篡夺社稷神器的野望简直呼之欲出。 既然如此,倒不如推上一把。 到时候他们自家乱起来,和大周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肚子里的这点坏水儿,却是不能对外人言的。 说完金银,又问光幕上显示的其南北朝对立的两位国王如何。 马康平回话说只见到了一位,便是幕府所扶持的北朝国王,那位交还神器的南朝国王,早已出家入道,隐居多年了。 祁元询倒也不意外。 光幕上都说过南北之分结束的原因了,此君既然不愿国家兴起大的战火,又认为幕府所答应的让南北朝两系天皇后人继续轮流执政的条约是会履行的,闭门不见,显示自己的守诺,也是应有的。 不过后世都号称“万世一系”了,南北朝结束后就没什么风声了,可见这个条约最终还是会沦为一张废纸。 到那时候,倒能趁机运作一番。 他又问:“那你所见北朝国王,其人如何?” “回殿下,日王甚是恭谨。” 祁元询了解了。 换句话说,就是没什么威仪。 当一个国君——即便相对于大周来说只是属国国君,但好歹在国内也是称孤道寡、关起门来做皇帝的——当到这么一个份上,能拿出来说的优点只有对上国使臣恭敬,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考语。 但说来也难怪,都做了那么多代的傀儡,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权臣上赶着要给他当爹,这国君都应允了,纵然是权臣势大,也可见其王权式微。 祁元询没有什么想问的之后,天子拍板发了话:“源道义执礼甚恭,遣使来贺,朕不可不赐恩。着仪礼司好生招待。” 虽然没让祁元询负责,但是目前祁元询管着朝鲜朝贡的事宜,与仪礼司一直有联络,天子也给了他相关的权限,也就是说,实际上仪礼司目前主管的各项属国朝贡事务,祁元询都有过问的权力。 日本使团人数少,倒是随行的商团人很多,又因副使乃是一个僧侣,设宴款待的时候,流程倒精简了很多。 宴会祁元询没参加,使团又不像朝鲜派出了个王子,正使也不像是幕府中的要员,他要是特意去招待了,才是失了大周的颜面。 这时候冬至已经过去些日子了,很快要到元旦,而朝鲜使团正旦贺完之后便要启程回国了。 他们人员如此齐备,双节同贺,可不是为了得到无功而返这一个结果。 所以祁元询很快就得知了他们在托人的消息。 只不过,这个消息,是他的亲舅舅入宫告诉他的。 祁元询有点无语,到底是朝鲜使团的动静太大,还是小舅的信息收集能力实在强得出奇? 小舅最近公务之余,不是应该按照母后的托付,看看京中的几位青年才俊虚实如何嘛? 怎么频道转得那么快?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教化 徐皇后为天子生育了三子四女, 原本按照年龄,皇长女已经该选看人家了,只是因他们一家原长居北平, 后转居京师,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太子的嫡长女,自然不能像藩王嫡长女许人那样随便。 于是皇长女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不只是她,皇次女也到了该相看驸马都尉的年纪了。 天子与祁元询等忙着朝中大事,皇后、太子妃在后宫之中,除了整顿宫务, 便在为两位公主相看人家忙活。 所有的子女皆是嫡出, 皇后自然不愿意随便将女儿的终身幸福托付于人。 是以便托了自己的娘家兄弟一道帮忙。 北平府那边的青年才俊也是有的, 若只是选赵府仪宾,做亲王之婿这些人也是够格,然而京师的青年才俊更是不少, 且若是选原本在北平府看好的人,难免母女相隔太远,骨肉不能相聚。 对亲姐妹的婚事, 祁元询还真没什么想头。 嫁人嘛, 只要姐姐、妹妹过得好就行。 宣武以来, 国朝公主下降,目前还是与贵家通婚, 也就是说, 公主嫁人后,荣华富贵是能够得到保障的。 至于驸马宠妾灭妻什么的,似乎历史上, 除了某些“青史留名”的汉唐公主外, 许多公主下降后, 都只能接受驸马纳妾的现实,过分的,宠妾灭妻也有,根本不将天家的面子放在眼里。 有些方面,皇家过分地霸道,但是在某些方面,却又过分地宽容。 祁元询想着,若是实在不幸,驸马是个不像话的人,他作为娘家人,是一定会为姐妹出头的。 至于驸马嘛,他倒也推荐了几个自己在京师的时候有听说过的才俊的名字,但只是作为参考,遴选工作还是交给母后吧。 不过饶是祁元询对参与自己未来姐夫、妹夫的评选如此消极,都知道自己的小舅接受了重任,也不知道小舅母最近多出了多少后宅交际。 能让没分出多少注意力给使团的徐增寿都听说的动静,可以想象朝鲜使团到底请托了多少人。 动静稍微有些大了,祁元询便令人去会同馆为他通传,他要再次宴请使臣。 这回就是在会同馆内设宴,拟好菜谱交由光禄寺办理就行了,另有一员大臣——此次与宴的便不是仪礼司正了,而是司丞高稹——陪同赴宴。 会同馆乃是大周专门为招待使臣修的——随行使团的低阶随员则住附近的乌蛮驿——自然是金碧辉煌,相当的豪华舒适。 在这样豪华的地方,摆着精美的宴席,朝鲜使团看着却兴致不高。 连装都装不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来,祁元询也能想象出他们内心的煎熬。 既然如此,他就不吊着他们了。 由高稹开始,朝鲜使臣相对,双方应和作答,作了好几首诗,将气氛炒热之后,祁元询开口了: “皇祖父一向看重子孙教育,我虽不成器,但也算稍通经书,靖安君,不如你我也应和一番?” 李芳  60 远自然无有不应。 祁元询道:“此季得称者,自然是雪,不若你我二人便以雪为题,作诗一首吧。” 他便作了一首《喜雪歌》:“一冬晴明人不厌,腊月雪飞尤所喜……” 李芳远也作诗相应。 要不说他是考上高丽文试的进士,李成桂诸子里最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呢,作起诗来才思敏捷,很是值得称道。 他顺着祁元询的思路,作了一首咏雪的诗。 有趣的是,祁元询是以太上皇亲封之皇太孙、今上嫡长子的身份咏的雪,诗中充满着统治者治国理政的思路,连咏雪都会跟治国扯上关系。 而李芳远所和的诗,思路也跟他一脉相承。 “好诗!” 大周这边的高稹,朝鲜那边的使臣郑总、金若恒等,都连连赞叹。 诗中真意,想必他们都是听明白了的。赞完好后,他们非但没有住嘴,还继续夸赞了起来。 大周皇太孙和朝鲜靖安大君,都要夸到,还要让他们听得舒心。 捧场的人先不去管,祁元询不吝于将自己的夸赞统统送给李芳远:“遗德果然文思敏捷,不愧是李王诸子中最值得称道的人物。” “殿下谬赞了。” “只是……” 祁元询开了个头,满意地看到使臣们都警醒了起来。 他继续道:“遗德汉话说得颇好,儒学又很精通。只是朝鲜国内,对圣人之训,儒学传扬,仍有所欠缺啊!” 这话说得,朝鲜的使臣就委屈了。 “自儒学传入我国后,举国上下,无不认真研习。殿下夸臣,臣能说得这么流利的汉化,实乃国内重视儒学的功劳。” “诶,遗德且宽心,孤不是怪你们的意思。” 李芳远却是不敢信的。 连“孤”这个自称都出来了,那么接下来的话,是大周皇太孙的意思,而不仅仅是祁元询这个人的意思了。 “汉设庠序,以风化天下。教化之能,不可谓不重。高丽学儒于中国,你国熟习汉文者,不可谓不多。只是能熟练用汉语交流的人,便少了。能将学到的礼仪完全用起来的,就更少了。 你看李王立世子,便学那原朝的东胡人,立了幼子。纵然李王不似遗德你科举得中,也当是知礼守礼者。李王尚且如此,那其他人呢?” 李芳远答不上来。 其实他也能感觉出来祁元询有借题发挥的意思了。 可是谁让他爹当年确实做过原朝的千户,又立了幼子呢? 李芳远不是很想辩驳这件事。 他没有插话,祁元询便继续说了下去:“国朝第一科,不过录取百二十人,高丽国送四人来读书,竟有一人力压群雄得中,若说习汉文,当年的高丽做得很是不错。” 李芳远微微低头。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后续,也知道祁元询话中的未尽之意。高丽中试者金涛,因为不通华文,在中了大周进士之后,只能不受所赐官职,归国为官。 其人在朝鲜国内自然是官运亨通,毕竟是能中上国科举之人,国内自然认为他才干很强,又有这么一层上国背景在,不受重视都说不过去。 但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就连朝鲜进士都不熟华语、华文,纵然儒家经典学得很不错,也依然是不到位的。 “殿下,朝鲜若得受册封,定会潜心治经,弘扬圣人之学,并皆用汉文汉语。” “遗德有心了。若是你能说动李王,身体力行,大周会看到朝鲜的忠心的。” “殿下放心,定不负殿下期望。” 祁元询听着他信誓旦旦的回答,都要为即将被“物理说服”的李成桂感到同情了。 但是其实这样还是不够的。 自古以来,能识字的家境大多是比较殷实的。 中原这样地大物博的地方,才能够让出身贫寒的人也有可能受到教育。 至于这个时期的其他国家,生产力落后的情况下,能够接受教育的基本上都是贵族,最次也是落魄贵族、富商富农之流。 朝鲜贵族阶级全数熟习汉文华语又能如何?占朝鲜人口最多的非贵族阶级,不照样用他们的本国话? 若是再来个励精图治的国王专门发明个“训民正音”之类的,他们的本国语言和本国的文字不照样是好好存在的吗? 李芳远的保证也不一定可靠。 但是嘛,意思明白就行,现在有这个态度还是值得夸赞的。 到时候真的实行起来再循序渐进呗。 于是祁元询给了李芳远一个赞赏的微笑:“大君仁孝忠勇,乃李王诸子之冠,勉之!” 这个语言暗示可是给得够够的,就差告诉他,你的表现我很满意,只要你够听话,下一任朝鲜国王,就是你了。 这一顿饭吃完,朝鲜使团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之后几天报上来的消息里,这些人不是去书店,就是在去书店的路上。 身体力行地向祁元询证明他的决心。 祁元询不置可否,大周出版的书自然比朝鲜发行的要来得原汁原味,更显精细。 但这些人从原典开始,还只是漫长路途上的第一步呢。 此后,京师就彻底风平浪静,朝鲜使团、日本使团达成某些所期望实现的条件之前没再轻举妄动,跟随使团出行的商团商员们则在到处选购。 大周物品精美,更不用说此处是大周的都城,能在这里售卖的东西,比之别处,都是顶顶儿好的。 这些人在这里进货再回国卖,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结果冬至都过了不知多久,再有两天就要元旦,使团要齐贺的时候,朝鲜又有一批使团到达京师了。 按照目前的朝鲜朝贡路线,从朝鲜出发,使臣需要40天左右才能到达京师,目前这个时间点赶上了的话,这支使团出发的日期,想来只比李芳远在的这一支晚了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而已。 当然他们速度要是快,紧赶慢赶的话,花的时间还能再少一点。 这批人给出的来使说法自然是庆新皇登基,前头的双节同贺虽然增大了使团规模和所携贡物,但到底不是很正式。 可是这批人是不是李成桂看到天上光幕后紧急增派的,又或者真的是李成桂按照既定时间派出来,就是携带了特殊任务的,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从这两批使团里,祁元询已经看见了朝鲜国即将出现的动荡。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权知 金碧辉煌的会同馆, 到了夜间,也照旧是熄灭灯烛,一片漆黑, 与旁处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外间挂着的灯笼还散发着幽幽的火光。 靖安大君李芳远居住的房间内, 却还有一点火光在跳跃。 “大君, 国中都知晓您未来将登大位了,主上派遣我等出使,实非良意啊!  61 ” 房间里本就暗,来到李芳远房里议事的几人还都穿着暗色的袍服,更是看不清他们的身形。 李芳远看着发声的人在房间火光的映照下半明半暗的脸。 他道:“父王能登大位,自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确实,李成桂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恰恰相反,他狠辣果决。 “是。还望大君早做决断啊!” 李成桂是个狠人, 李芳远青出于蓝胜于蓝,比李成桂还狠。 被刺杀于善竹桥的前朝忠臣郑梦周, 在地下怕是还在控诉呢! “好了,父王待我一向君恩深重,这样的话,你们不要再说了。” “大君!主上已在国内调动人手了, 王宫的守卫也严密了不只一分,再不动手, 便来不及了!” “放心,父王能动的也就只是我的私兵罢了, 但最多也就是限制, 他还能帮我遣散了不成?王宫的护卫, 父王愿意增强,那就增强好了。我现在在上国出使,安全暂且不必担忧。” 朝鲜承袭高丽的军制,目前还是私兵制,李芳远自己的府兵便只听令于他,李成桂并没有直接调动的权力。 李芳远这话说得是有道理的。 国中与他私下里有联系的人数量不是很多,但绝对有一些是外人不知道的。 要不然的话,光幕披露的史书里,他也不能依靠“靖社”这样的方式,先下手为强,以自身的弱势兵力,奇袭王宫,杀死两个异母弟弟,借此扫除障碍了。 只不过现在有了光幕,他的父王提前知晓了他的行动,升起了防备之心,实在是可惜。 当然,现在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了。 若是能一直待在国内积蓄力量,寻找时机,按照史书上那样发展,自然不错,可是他父王手中握有的力量绝对是比他强的,以这样的方式登上王位,一定会让人诟病,隐患也需要时间才能扫清。 可是,现在出使大周后,他却有机会,凭借宗主国的力量以正统身份登上王位。 饶是李成桂另派了一批使团,但李芳远觉得自己还没输,还有机会。 他又与几个心腹商议了一番,回国后的布置如何,自然是要安排的,他又花了些时间,安抚心腹不安的心。 在李芳远如此淡定的表现下,使团中他这一派的其他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能想出刺杀郑梦周这种主意的李芳远,绝对不是个好心人,他既然如此淡定,自然是有后手的。 在大周期间,他们是不敢将事情闹出来的,一切都要为了元旦时正式为新帝恭庆的大典服务。 他们若是敢将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事来,怕是整个朝鲜都要讨不着好了。 这个时间点,大典仪才是最重要的大事。 日本使团看他们朝鲜接二连三朝贡,又因两国相邻,倭人没少祸害朝鲜边境,相遇的时候,难免有几句酸话。 可是会同馆与宴的时候,这群人可是连一个不字都不敢说,谨慎小心极了。 次日便是元旦。 新君正式改元“乾圣”,举国同庆,礼部还安排了使臣参拜与阅兵等流程。 京营诸卫中的精英夸耀武功,其披甲之坚,兵器之利,身形之健,风纪之严,都深深地让使臣们慑服。 展露了武力之后,自然还是要给使臣们一点甜头尝尝的。 其余番国的赏赐按部就班。 和不爱收属国,接受朝贡也很佛系的宣武帝不同,乾圣帝是个立志要将大周的影响力推广到能影响到的所有地区的皇帝。 至于祁元询为什么会知道,这大概是因为亲爹接受朝贡与赐封的爽快程度,明显不是一时就想出来的。 和其他国家使臣受赏、宣布给他们的册封其国王的旨意大同小异不同的是,给日本与朝鲜两国的册封旨意明显有所不同。 给日本的是这样的: “……兹尔日本储君源道义,心存王室,怀爱君之诚,逾越波涛,遣使来朝……权知日本国事……得受神器,再予册封……” 给的名分不是国王,而是储君。 鉴于使者都是他派的,看起来日本国王已经没啥用了,又将赐给原高丽权臣、现朝鲜实际上的国君李成桂的“权知某国事”的名头送给他,就当给他加码了。 这份诏书当然出自于祁元询的建议。 在他看来,本世界的发展又不像光幕上,亲爹是靖难登基的,有来捧场的国家都给册封,礼包大发放,现在的乾圣帝可是上皇亲命,受禅登基的皇帝,对来朝贡的属国把关自然要严格一点。 宣武初年,当年日本还分南北朝时,大周曾遣使去册封南朝掌管临近大周边境区域的南朝亲王为日本国王,虽然受阻挠,也不知晓南北分立的内情,但是大周以南朝为正统,这是可以说明白的。 足利义满从前在还没有禁令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以幕府将军的身份遣过使,到底是权臣的身份,宣武帝不喜,又是北朝方面的势力,就拒绝了。 如今妄图用“准三后源道义”这样迷惑人的称呼来促使大周将他当成正统同意两国恢复贸易,在大周打听清楚了之后,就不要怪他用手段小惩大诫一番。 “三后”者,可以用来形容太后、皇后等后妃,也能用来形容天子或诸侯王。 足利义满在国书上写的“准三后”,可以看成是未受宗主国册封,是以自称“准三后”的国君,但也完全能够看做是还没有登基的储君嘛! 日本国历史上不就有个赫赫有名监国理政的圣德太子吗?把他当储君没毛病啊。 就是不知道来了这么一出,这位源为义是要真的认哪位天皇做爸爸,还是直接让他那被现任天皇收为义子的儿子登基,完成李代桃僵的最后一个步骤。 但是这只是小插曲而已。 大周已经同意了源为义令使臣上告的开放贸易的请求,虽然勘合贸易的条款,在最初对日本极为宽松的条件下,被祁元询改成了大周不向他们免税,而是正常收税──且只收金银──的条款,但是这样的条款并不严格,而且非常公平,日本商人绝对不会说个“不”字,而贸易条款和商人的利益相关比较多,幕府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足利义满虽然得到了个不伦不类的权知日本国事的储君册封,但是祁元询相信这位堪称日本曹操的人物,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和日本同样待遇的,是给朝鲜的册封。 册封诏书前半段很正常,无外乎是什么念尔“忠勤国事,心存上国”,特册封尔为朝鲜国王,爵同大周亲王,给金印、诰命、冕服等。 后半段就不同寻常了。 朝鲜言以小事大,何以册立幼子为世子,令李旦遣使说明,金印等先制,待其上禀罢,再遣使去往朝鲜  62 册封之。 这就是掐住了李成桂命运的咽喉。 其实朝鲜的前身高丽受汉文化的影响也颇深,一直以来,基本上也是立嫡立长。 而且其国极度内卷,资源不堪消耗,骨品制或者改头换面的骨品制一直很盛行。 所谓骨品制嘛,有点像某国的种姓,一个阶级的人永远是那个阶级,彼此之间还不允许通婚。 李氏朝鲜目前处于转型期,可是未来他们同样会面临资源不够消耗的问题,嫡长制在那里继续深深扎根也只是时间问题。 原本李成桂立幼子是他自己的事,顶多国内的反对声多了一点,但是现在他如愿以偿地抱上了宗主国的大腿,就得面临宗主国的诘问了。 对李芳远来说,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有些愁云惨淡的朝鲜使团,领头的靖安大君平复格格不入的欢乐心情都憋了好一会儿。 一众使团离开前,大周又最后赐宴。祁元询送了李芳远一本书,乃是《旧唐书》的第一卷 。 这一卷主要记的是皇帝,本纪第七就是唐中宗睿宗的帝纪,紧跟着的本纪第八就是唐玄宗早年事迹。 祁元询相信热爱汉文的靖安大君,肯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大君,世子之立,大概会有波折了,这可真是大喜事啊。只是……”朝鲜使团启程后,下榻到驿馆休息后,李芳远的心腹终于忍不住寻了个机会开口了。 “只是什么?” “宗主国毕竟推崇嫡长,只是如此一来,您不就为永安大君作嫁衣裳了嘛?” “不必担忧,众臣不是公认我于社稷神器最是劳苦功高吗?若是兄长们坚决涕泣推让,再推举于我,纵然是宗主国,也会看在我的功劳上应允的吧!” 心腹一听就明白了。 大君来宗主国出使这么久,有些事已做好了安排,只要在国内切实实施就行。 就算主上派去宗主国的人巧舌如簧,世子被废估计也已成定局了。他们只要配合大君攻略其他王子就行。 届时民意汹汹,大事必成!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读书 乾圣元年二月, 诸王归京、天家团圆共度佳节也过了许久,到了他们归藩的时候了。 诸王离开了,但同来的诸王世子与年满十岁的诸子却都没走。 天子亲自下诏挽留, 要让这些侄子在京中尽孝——毕竟太上皇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儿孙绕膝的景象了,儿子嘛,尽有几个没离京受封的在了, 倒是孙子, 可以多留些, 也好培养彼此之间的兄弟情谊——一如宣武旧制, 诸王自然是只能应了。 宫中的百孙院再度迎来了新主人。 人多了,宫中自然就热闹了起来, 太上皇常会见到来请安的儿孙,老怀大慰, 身体进一步好转。 他老人家住在乾清宫, 儿孙常来看他自然没有不方便的。 可是太上皇作为开国之君, 对国朝未来的规划向来是一丝不苟的。 上皇常居乾清宫这一天子之宫,皇帝、皇后居于小小的东宫之所, 这成何体统? 如今又有诸皇孙居于百孙院,上皇后妃也未移宫, 明明这座紫禁城已在名义上属于天子乾圣帝, 可是在宫中, 似乎还停留在宣武时代。 轮到祁元询侍疾的那一天,上皇就将想法写与他看了:“询儿,你与皇帝说,让他在宫中辟两间宫室, 朕居一处, 朕的那些妃子们居另一处, 下个月前,就给皇帝、皇后将宫室腾出来。” 上皇的这个考虑,真的实施的话,自然是帮天子解决了一个麻烦。 上皇未曾立后,天子所居的乾清宫被他占着,但皇后的居所坤宁宫可是空着的。 皇后之所以未曾搬离东宫,一是因为和天子的夫妻感情甚好,另一点则是因为,乾清宫里居住的还是太上皇,皇后搬进坤宁宫,这成个什么样子? 饶是太上皇的提议有好处,祁元询还是要表一表孝心的。 “爷爷,您在乾清宫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皇帝都登基几个月了?现在还住在东宫。你还住在东宫后头,连个单独的宫殿都没有。你们住得这么寒碜,天家颜面怎么好看得起来!” 祁元询期期艾艾地道:“那也不至于搬得那么急呀。下个月就迁宫,宫中哪有现成的宫室给您啊。另起新宫的时间也不短呢。” 太上皇却是不在意这些虚礼:“紫禁城那么大,连个宫室都腾不出来?让皇帝还一直住在钟祥宫,给外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太上皇告诉祁元询,也不是让他帮忙拿个主意,只是让他传话而已。 决定既然已经下了,那么他是不会更改的。 “你说就是了!” 甚至于他命令祁元询向皇帝说迁宫之事的时候,不是写出来,而是说出来的。 太上皇的决心已定了。 至于为什么是让祁元询转告天子,而不是太上皇自己向天子说,那就是他对祁元询这个孙儿的爱护了。 太上皇封了祁元询做太孙,祁元询又有天子如今独一个的嫡长孙,无论是身份、宠爱、子嗣哪个方面,都很有竞争力。 可是天子偏偏就没立皇太子。 太子登基成为天子,太孙则转封皇太子,这明明是顺理成章的事。 要说天子是因为各种事情忙忘了,现在终于告一段落,那也不尽然。 朝中请天子早立太子,以固国本的大臣挨个数,一时半会儿都数不完,这样的风声,连太上皇都有所耳闻了。 祁元询知晓皇爷爷是在为他的地位着想,心中感动,自然不再劝谏与推辞。 说完迁都,太上皇又和祁元询说到皇后在为两个嫡出女儿选婿的事。 上皇对子嗣都是疼惜的,只是皇子明显比皇女受宠,太上皇除了对天真可爱、心地纯善的小女儿宝庆公主另眼相看,皇女之中,也就只有发妻孝慈皇后所出的两个嫡女宁国公主、安庆公主让他最为挂念,旁的女儿,虽也疼爱,却也没到时常挂在心上的地步。 皇孙一辈,这样的表现就更明显了。 宣武年间,皇孙们受命上京学习,太上皇还能见到这些个孙子,而皇孙女们,就算站到上皇面前,他怕是也没几个能认出来的,或者说,她们的名字太上皇是否知晓都是个问题。 能让太上皇在迁宫这样的大事后面提到她们的名字,祁元询觉得自己的两个姐妹足以感到欣慰了。 皇孙女都要婚嫁了,太上皇才发觉,自己还有几个女儿也差不多要到嫁人的年纪了。 反正现在天子登基,无论是天子的姐妹还是天子的女儿,婚事都托付给天子和皇后吧。 之所以提起婚嫁之事,还是因为太上皇想起了因为他的病重、天子接班,而中断的  63 为皇子、皇孙选妃工作。 大周不兴什么三年大选这一套,为皇子皇孙们遴选皇妃,一贯是看他们年纪的。 要不是这一批的皇子皇孙年纪都差不多,郑王的皇太孙之位当时还没被废,之前的遴选范围也不会那么大。 没看年长的几位皇子选正妃的时候,都是太上皇跟自己属意的大臣沟通一下,婚事就定下了么! 几位公主也到了嫁人的年纪,目前正在相看,既然如此,为年少的皇子、皇孙赐婚的工作也可以继续进行。 只不过之前的赐婚都是太上皇他乾纲独断,现在嘛,赐婚工作同样落到了天子身上。 和孙子说这件事,显然是上皇想要侧面提醒天子,对弟弟妹妹与侄子们上点心。 祁元询为不知道还要同时做多少份工作的皇帝爹默哀了三秒。 不过再怎么样,天子还是快乐的。 太上皇迁宫对他来说是件喜事,而赐婚嘛,在诸多政务中,已经是很纯粹的喜事了。 三月份的时候,太上皇就已经迁到了新宫,并为之题名曰“兴庆”,是为兴庆宫。 京师的宫城占地面积颇广,只不过因着是国朝初年,宫殿建筑不多罢了。 太上皇、太妃们颐养天年之处,在宫中找一找,还是能找出地方来的。 再在一个月内加急整修部分地方也就完工了。 但是这毕竟是临时赶工出来的,皇帝住进了乾清宫,就不能把这件事给忘了。 于是乎,在大内东北部,皇帝圈了一块地方出来,准备仿紫禁城再为太上皇精心修建一处住处。 祁元询好悬才没忍住自己吐槽的心。 该说幸好他这个未来太子准候选人还在么?否则的话,是不是要把东宫所在的地方也给囊括进那个宫殿群里啊! 不过如今的宫殿制度是太子居东,在东北方向修宫殿,就算是地方比较空,也要考虑一下啊! 只不过太上皇制止了天子,让他找个地方慢慢修未来太后、太妃们居住的宫殿就行了,总不能国朝每代都有天子退位当太上皇吧? 太上皇不住,那么全仿宫城的宫殿群,就太过靡费了。 乾圣帝是听劝的,太上皇说不修就不修了。 至于太妃们,全住在几个寥落的宫殿里,确实是太挤了,可是太上皇都不愿意再修新宫了,太妃们就算是一肚子委屈,也不能说出来。 祁元询深深地为皇爷爷的政治智慧感到了佩服。 太妃们在宫里住得不舒心,可偏偏这又不是天子的错,这时候,就是自家老爹名正言顺地提出奉养太妃之策的时机了。 提议迁宫之前,太上皇一定是想到过这件事的。 祁元询的人生前十几年,在光幕出现之前,天子给他们这批皇孙的统一规划是做一个好宗室,宗室典范嘛,某些方面就不必和天子、太子争锋了。 这也就意味着,祁元询需要进行系统的政治素养教育,而不是他凭借着自己前世的记忆、光幕的剧透和父祖令他旁听朝政积累下来的那浅薄的政治修养。 简而言之呢,就是他需要老师了。 皇爷爷和他爹当初有让他旁听过朝政,也在下朝后教导他怎么从奏章中看出上疏人的意图来,甚至他自己还亲自批过不少的奏章。 但是,皇爷爷现在精力不济,他爹忙于政务,能解答他疑惑的时间不多,他现在连太子都没封,表现出一副热心政务、仿佛上杆子要接班的样子,简直就是往他爹的肺管子上戳。 祁元询觉得,自己还是需要正规合格有能力的老师来教导的。 对于祁元询的这个学习需求,国朝有一个非常书面化的名字——“出阁读书”。 这里的出阁读书并不单单指的是到了上学读书的年纪而已,这就意味着,天子要为出阁读书的皇子配备若干德高望重的儒臣与几个战功卓著的武将,来作为皇子文武方面的讲官。 鉴于这样的配置太高端,是以这样的“出阁读书”,一向是储君的专属,废太孙郑王这个例子且先不提,毕竟情况特殊,懿文太子的东宫讲官配置,才叫豪华。 当时朝中的高级文臣武将,没在太子东宫有个兼职,那都不能算作是得到天子信重的证明! 此前祁元询虽然是皇太孙,但是正经的皇太子到底是他爹,皇太孙作为第二皇储,是没有资格配置属官的,所以直到现在,认真论起来,祁元询有接受教导的,也只有诸皇孙、年少皇子共同接受授课的那几年。 已经得到听政权力,还处理过国朝事务的祁元询,现在却希望他爹把他压一压,能让他回去读书。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储君 乾圣元年, 自四月份开始,天子便陆续为公主、宗藩王子与皇子赐婚。 皇次子祁元诲也定下了一位正妃,就等吉日成婚。 即将成婚的公主在下降前, 都给予了封号,王世子和宣武年间已经受封的年长王子也就罢了,也都已经有王号了,还有一些未曾受封的王子, 这就令人坐蜡了。 国朝之前版本的《祖训录》, 已经说过,皇室宗胤年满十岁便要受封了,纵然是让今上嫡长子一举成名、于他受封皇太孙大有臂助的宗藩封爵新法,在实行的时候,也有适当的修改。 除世袭罔替之亲王外, 其余诸王, 世子可封郡王,余下诸子到达年龄便要考封。 原本的考封定在年满二十加冠之年, 到底有些迟了, 便又有修改,或满十六,或俟成婚, 二十之前,亦可自行考封以袭爵。 所以京中最近可是热闹得很,已到成婚年纪的宗藩王子们,近段时日学习之勤勉有目共睹,又为着即将到来的连番喜事, 京中裁缝铺、绸缎庄、酒家等, 皆做好了准备。 天子光是膝下儿女将要成婚的便足有三位, 内廷二十四衙门运作起来,连轴转忙个不停。 天子的两位嫡女是早已定好了成例了,徐皇后亲自为自己的女儿们安排,自然是一切都很妥当,此不必多少。 相比之下,皇次子祁元诲的成婚,就遇上了一点波折。 按照宣武的旧制,皇子皇孙成婚之前,便已受封了。 皇次子与皇长子的年龄相差不大,宣武年间便受封了高阳郡王,可是如今他是皇子,总不能顶着个空头皇子的名号成婚吧? 就没这个先例! 所以在成婚前,二皇子还需要受封王号。 可是照着如今二皇子的年龄,受封王号后,估摸着就得效仿先辈离京受封了。 宫中是还有受封王号的藩王们未曾就藩,但是从前是这个成例,也不妨碍众人拿出来说一说。 封号很大程度上与封地会有关联,这又能看出天子的态度来。 简而言之,就是嫁娶之事遇上天家  64 子孙,也得被拿来做几篇文章。 坤宁宫中,皇后徐氏便和几个儿子说起这事来。 “一转眼,玉姐儿和月姐儿也要嫁人了,诲儿也要娶妻生子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也老了。” “娘,您可不能那么说,明年您的大胖孙子可得您去操心呢!” 祁元询斜眼觑自己的二弟。 别的不说,老二见缝插针的本事是真的强。 母后不过是伤春悲秋了一下,他就顺杆儿爬,提前替儿子预定了养在皇帝皇后膝下的位置。 徐皇后笑道:“我呀,养你们几个就累得不行了,明哥儿那么听话,我也觉着年纪上来了有些吃不消呢。好容易松快起来,你还要让我替你们养孙子?这该让你媳妇去做才是。” 祁元询没绷住,微笑了起来。 祁元诲有些讪讪地道:“那可不能让您累着,得让我媳妇儿好好养。就是也不知她们家里是个什么光景,嫁过来了知不知道怎么养。” 说到这里,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到时候,指不定还是得劳动娘,指派几个有经验的人来伺候。” 祁元询在一边站着不置可否。 要论撒娇、讨父母欢心,他不擅长,老二其实也不是个中翘楚,说话最甜的还得数三弟祁元证。 这不,祁元诲话音还没落,祁元证就接上话了:“二哥你想娶媳妇也太心急了吧!谁当我二嫂,咱们都还不知道呢,你就开始想着我侄子出生以后的事了。” “我就不想,我还想在爹娘身边多待几年呢!要是成婚生了孩子,那孩子不就要和我争宠了嘛!” 几句话将皇后哄得眉开眼笑,祁元询只能深感佩服。 祁元诲被三弟拿话拆台堵住了话头,一时有些憋闷。 当然,祁元证那么孩子气的话,徐皇后听了虽然心中欢喜,到底要说教一番的:“你这话可别让你们爹爹听到。要成婚了,就是大人了,可不许再这么孩子气。” 徐皇后又拿宫中百孙院那边住着的一众藩王王子举例:“你看你的堂兄们如此勤勉,只为成婚前有个好听的名爵,你们虽是皇帝的儿子,却也不可懈怠。” 这说的便是宗藩袭爵考封之制了。 原本藩王除世子外的诸子,按部就班就承袭了郡王之爵,如今却还要考封,不管旁的如何,从面上看,这些宗室子弟自是对外展露了一副勤勉人才的样子。 天子在被封为太子前,也只是藩王罢了,几位皇子和他们的堂兄弟,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代沟,也都能感同身受。 当然,三皇子还是撒娇卖乖了一番:“娘放心,儿子再听话不过了。纵是不用考封,父皇会赐下王号,儿子也不会掉以轻心的,一定严阵以待。” 没有人露出异样的表情,所有人都仍是言笑晏晏,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孩子话。 祁元询却发现,三弟拿话刺了二弟一道,看来两位弟弟的不对付,已经颇久了。 他们齐聚在坤宁宫,是皇后要让他们在两位公主出嫁前,一家人多聚聚,过了一会儿,天子独一个的皇孙祁允昭被抱了过来。 孩子刚睡醒没一会儿,精神头很不错,已经能爬能站了,圆圆的大眼睛,真是越看越讨人喜欢。 祁元询留下来多看了一会儿孩子,等到他的母后、姐妹与王妃说起婚嫁详细事宜后,便也似自己那两个已经走了的弟弟,先行告退了。 回了武英殿,祁元询的脑子里,便将方才二弟三弟的对话又拿出来细细分析了一番。 三弟元证的年纪比他小上五岁,比二弟小三岁,彼此之间还是有一定的年龄差的。 自己在京中读书,在武艺方面便不受太大的要求,二弟当初长在父母膝下,被朝着领军藩王方向培养的时候,武艺、武学方面颇为出众,只是文学不好,在朝臣们看来,脾气也坏。 入京后,和几个同样不学好的堂弟混在一处,读书的时候不用功,且言动轻佻,很是让人诟病。 三弟都拿他这个毛病来挑刺,暗讽元诲,若他不是皇子,考举受封王爵,简直是痴心妄想。 看起来,二弟要成婚这个节骨眼儿上,京中的风浪很大嘛! 朝臣们担心天子当年做藩王的时候到底培养了二皇子那么久,心中爱重,是以唯恐他迟封名爵是为爱子计,会致储位旁落。 祁元询倒不是很担心。 他爹只要还没昏头,就一定会遵循嫡长正统。 他爹又不是通过靖难起兵夺位的,是正常继位的,前头的二伯、三伯被光幕预言会早于上皇而去——秦王二伯也确实已经薨了——这才有了他爹的得继储位。 毕竟如果按照那样的顺序,他爹就是皇子里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 就算是靖难,推翻了前头的秩序,也要再立下一个铁律来。 无数年的传承下来,嫡长子继承制被证明是保持继承稳定、家国天下安稳的最好方法。 太平盛世,谁家不是嫡长子继承皇位? 某朝倒是立嫡之后还要锻炼其他皇子的能力,颇有立嫡还要立贤的架势,结果却闹出了九龙夺嫡这一历史上最出名的夺嫡事件。 这事不论,英明神武的唐太宗,在立嫡长子之后还给了嫡次子不切实际的妄想,于是乎,又造成了两子相争的惨剧。 就算太上皇不在上头看着,天子都不会选择嫡次子,更何况祁元询的身后其实还有太上皇的支持呢? 如此一来,在二皇子妃遴选期间,四月十五大朝之时,又有人请立皇太子。 天子的口风终于松动:“众卿之前所上的表,朕俱都看了。建储是国之大事,朕不会私自决断,自然也不会轻忽。只是如今乃即位之初,朕有诸多大事要办,卿等所请,还是姑且再缓一缓吧。” 这意味着什么? 一同上表请立太子的时机到了啊! 能有哪一件大事,比国之储副的确立还要更大的? 天子只要能立太子,就是对臣民广施恩泽了! 是以之后数日,朝堂各部、宗藩诸王、各地臣僚,俱有上书请立皇太子。 先是文武群臣以“皇太孙为圣嗣之长嫡,禀睿德之重华”为由请建太子;又有郑王祁元詝、秦王祁元训等上疏请立皇太子;此后文武群臣再次上疏,言“皇太孙以嫡以长,既明且仁,德缉熙孝,友兼至诚”,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如是者三,五月初一,天子终于下谕,立嫡长子为皇太子,并命礼部卜算好吉日上奏。 除此之外,又令一旬之后,开始宗室考封,其中准备,仍是礼部要做。 文武百官自是欢喜,对于他们来说,能说动天子立储,实在是做了一件于国有利的大好事,心中甚是欢喜。 乾圣帝退朝后,没回乾清宫,而是径直去了坤宁宫。  65 皇后没在立着皇后凤座的正堂等他,而是在偏殿一间铺满了地毯的房间里。 天子与皇后日常相处,一如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繁复礼仪。 房间里,皇长孙祁允昭正在里头欢腾地爬着,间或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向自己的玩具,拿到了,才又一个屁股墩坐下来。 皇后看着孙子玩耍,边上还有宫女伺候着。 天子要和皇后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内监们早立到外头去了,宫女们也都退离了此处。 她们一走,天子和皇后两人便将眼神一直投在皇孙身上了,只是嘴上还说着话。 天子为何而来,皇后是早就知晓了。 毕竟,长子储君之位的确立,她在一旁的劝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妙云,朕,今日已册元询为皇太子了。” “这不是很好吗,皇上,”徐皇后的眼中还带着对孙儿的慈祥,转过来对着天子微微一笑,“上皇传位给您,是因为您乃诸子之长,您立元询为储君,也正为这个道理啊。” “您看,明哥儿多可爱啊。当年询儿还在我们身边的时候,也如明哥儿这般。” 乾圣帝难得回想了如今面如冠玉、望之俨然的长子的童年,嗯,确实珠圆玉润,可爱得紧,不过,可能圆润过了头,相比之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祖父看孙子,反正他是觉得大孙子更可爱一些。 “唉,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询儿当年入京,养于父皇母后膝下,与咱们之间确实疏于见面。” 乾圣帝这么说着,却半点没有感同身受,把孙子还给儿子的觉悟。 还什么还? 儿子主动送过来的孙子,他凭什么还? 儿子和孙子见面,又不似当年,他远在封藩,长子却在京师,现在大家都在宫内,想见面又没谁拦着他。 “陛下知道就好,所以啊,这国本得早定,元诲……您也早点给他封王吧。” “妙云啊,你可真是个慈母啊!”天子的情绪非常平静,低沉的语气似乎要带来一场风暴。 好端端的,突然这样的作态做什么? 皇后眉心微蹙,转头看向天子,只见天子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怒意。 只是天子未曾发怒,何以突然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与其说是夸赞,更多的像是讽刺。 等到她看了一会儿,天子才露出一个笑来。 这下徐皇后就恼了,正说着正事呢,无端的与她玩笑,吓她做什么! “陛下!” “好好,是我不该这样,四哥错了,妙华你别生气。” 天子也没想到,妻子这么不禁逗,只好赔笑。 只是很快他就正色道:“你真的舍得让诲儿出京么?” “说什么我舍不舍得的?该问四哥你乐不乐意呢。” “谁说我不乐意的?” 徐皇后并不说话,但是意思不言而喻,还能有谁呢? “我喜欢元诲,是因为他是你我的嫡子,同样的,我不是也很喜欢元证嘛,至于元询,就更不用说了。” 见徐皇后还不做声,仿佛不信的样子,天子自我剖白:“你与我朝夕相对,我到底看不看重元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这话还真没说错。 如此一来,天子迟迟不立太子,似乎并不能归咎于他看重嫡次子这个方面去。 “元询居嫡且长,能力出众,德行无亏,元诲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朕有什么理由要废长立幼?” 徐皇后默默不说话,只不过现在是羞的。 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啊! 光幕给人透露的信息,有许多都成了真,又有许多被提前规避了。 诸子相争,这是光幕所透露的,祁元询这位皇太孙乃上皇之所立,转为太子名正而言顺,饶是如此,天子也拖了好几个月。 这样一来,便不能不让人想到天子爱重次子这方面去。 可是,光幕上,祁元诲这位“言动轻佻”、在京中名声甚是不好的皇次子,可是屡屡身先士卒,为靖难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啊! 与之相比,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光幕记载中,留守大后方,仅凭万人拒五十万大军的世子,在后方防守与后勤供应等方面,自然管理得井井有条,只是给人的印象,却不出众,以至于让他的兄弟有了与他抗衡的机会。 但那是光幕记载! 若是没有那一场场的大胜,祁元诲拿什么与祁元询比? 比宠爱,对嫡长子的亏欠冲刷了那一丝丝的疏离,再加上皇孙加成,祁元诲是比不过祁元询加祁允昭这两个人的分量的。 比地位,祁元询是嫡长子,先为世子、后为太孙,宣武之时,天子亲命,满朝文武,尽皆拥戴,祁元诲拿什么比? 比能力,祁元诲没有实例证明他到底有没有沙场征战的能力,就算有,朝廷的诸多宗王,哪一个不是在战场上拼杀出的威名,就多他这一个吗? 祁元询虽然没有参预正经的朝廷大事,但是差事也办过几件了,结果可以说是很不错,理政能力有最起码的保障。 比名声,那还是不要寒碜祁元询了,宫中内外都知道原高阳郡王、如今的二皇子是霸王再世,个人武力不错,然而嘛,光是不喜读书这一点,就足以让众多的文臣看不上他了。 种种方面都不能比,祁元询和祁元诲又是同母,天子也不会因为“立爱”这个原因,舍去长子长孙而立三个儿子中排行第二的次子吧? 说实话,当年在王府的时候,远在京师的长子让赵王夫妻二人挂念,幼子得他们的宠爱,次子虽然受到看重,跟在还是藩王的天子身边接受教育,但到底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某些他不该知道的、不该得的,赵王都是没有给过的。 天子延后封皇太子,不管有什么原因,总之绝对不是心中存在要立次子的想法。 坤宁宫中,二人说开,消息传到兴庆宫,太上皇也很高兴。 储位得定,朝野称意,众皆欢喜——除了二皇子祁元诲。 虽然原本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等到事情尘埃落定,还是让他大为失落,有些心态失衡。 实在是天上光幕的预言,让他忍不住起了窥伺神器的心思,就算记载里他没能成功,也没能杜绝他的希望。 如今却是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他就宣告失败了。 给祁元诲带来更大打击的还是天子之后的诏书。 皇太子册立,他的金宝、金册、仪仗,以及宫内迁宫等事宜,都要安排妥当,准备工作都要准备起来。 轮到祁元诲和他弟祁元证,就是天子冷冰冰的给礼部下的诏谕,等到宗室考封完毕,将拟好的受封结果呈上来,天子要一道给皇子与诸王王子们赐封。 也就是说,同样是天子的嫡  66 子,祁元询受封皇太子,那真是风风光光,万民同庆。 祁元诲与祁元证,就是凄凄惨惨,沦落到要和堂兄弟一起受封的地步,即便是板上钉钉的亲王,也让人高兴不到哪里去。 好在祁元诲多少能从堂兄弟们哪里找回一点优越感。 根据宗室分封新法,除了各宗爵们的世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其余诸子,皆要考封来获得封爵。 而且根据身份不同,考封能承袭的爵位也有所不同。 以亲王为例,降袭的话,世子继承爵位后,则为郡王,其余诸子考封,总不能越过世子去吧? 是以亲王的其余嫡子,考封的所有项目皆很优秀,最高能承袭的爵位为镇国将军,考得差了,最低为奉国将军;庶子们就没这个优待了,最高则只能为辅国将军,最低就跌出将军品,到镇国中尉去了。 和这些倒霉的堂兄弟一比,铁定会受封亲王的祁元诲,待遇再好不过了。 可是天子给儿子的打击还没完。 亲王、郡王是有王号了,这基本上决定了他们的封地在哪儿。 光幕上说祁元诲是汉王,他想着再怎么样,这封地也不会差的。 可是,谁知道,天子偏就将他封到了云南去,配上这确实是“汉王”的封号,实在是大大的讽刺! 祁元诲受到的打击太大,连三弟祁元证没有受封“赵王”——北平乃天子原藩,赵王乃天子原号,不可轻封——而是受封梁王也不在意了。 别说三弟梁王受封没有同时知晓封地,就算知道了,再怎么样,还能比他的封地更差吗? 天子这一套组合拳将所有人都打得目瞪口呆。 前脚给嫡长子封皇太子,后脚就替皇太子就有威胁的弟弟打击了个彻底,天子下手未免也太利落了吧? 不过储位已定,国本已立,天子后续做的也不算出格,不值得别人多关注。 相比之下,终于将在宣武年间就疯传的北平将为都给变为现实,将之升格为陪都,名曰顺天府,以北京呼之;又将京师应天府改为南京应天府,这件事可就重要多了。 而且对朝臣和文人们来说,北京为陪都是大事,皇太子将出阁读书,征辟未入仕但有才学的士子入东宫做属官、同时在朝中为皇太子征选文臣、武将做讲官,也是大事。 这可是常伴储君身侧,一不小心就能简在未来帝心的美差啊!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出阁(上) 皇太子的册封仪式, 是南京礼部办理的第四次储君册封仪式了,自然驾轻就熟。 懿文太子、郑王、今上,俱有前例,不用担心找不到参照对象。 按照礼部所拟的流程, 在正式册封前一天, 先要昭告天地, 宗庙, 社稷。 节册宝案被鸿胪寺设于奉天门,又有彩舆、宝案、中和韶乐及大乐, 一应种种,俱都安排好。 册封当天,回归本职的锦衣卫则设卤簿大驾, 天子服衮冕,升座后鸣鞭报时,文武百官则着朝服正式行叩头礼。 然后,由礼部的六员礼官引导, 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中, 皇太子徐徐就位。 按照流程步步行来,分明是已经谙熟的礼节,祁元询却觉得迈出的每一步都重逾千钧。 按部就班地完成各项礼仪, 终于, 祁元询听到了赞官唱道:“册长子元询为皇太子。” 作为受封当事人, 祁元询在激动的同时,心内涌出一股无言的感动。 他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 未来, 将会背负着天下臣工百姓的期望, 登上皇位施展自己的雄图。 受封太子, 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众人瞩目,这不仅是荣耀,也是鞭策。 * 太子册封之后,又有朝谢太上皇之仪、朝谢中宫皇后之仪、受文武百官贺仪等流程。 原定版本,诸王与皇太子是同日受封的,只不过太子地位更尊,仪式之中,自然也处处彰显。 只是天子原先迟迟不封皇太子,如今封了皇太子,又要替他强调地位。 皇太子册封先于皇子并诸王子,祁元询升格为皇太子后,次日,他是他的弟弟和一众堂兄弟的受封仪式。 受封人数多了,但规格嘛,和太子册封之仪,就低了不少。 祁元诲和祁元证这两位亲王在一众受封的同辈里,简直是鹤立鸡群,按照亲王、亲王世子(准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的四等册封仪式,亲王自然是里头独一份儿。 可是矮个儿里拔高个儿有个什么好高兴的? 反正祁元诲是不顺心的,尤其是受封了,除了拜太上皇、天子、中宫,还要拜东宫,在听得那令人气恼的一声“恭喜吾弟得封亲王”前,还得祝讨厌的大哥“荣膺册宝”,更让人生气了。 不管弟弟怎么想,反正祁元询是很快乐的。 会有和他夺嫡的想法,二弟还是没有接受社会的毒打,祁元询觉得,自己有必要在未来对他回以现实重拳,让二弟的思想早点回到正轨。 那样的话,二弟一定会变成一个乖巧的好弟弟,而不是照礼官的教导说着“长兄皇太子殿下荣膺册宝,不胜忻忭之至,谨率诸弟诣殿下称贺”,那股不乐意却都要透体而出的讨厌鬼。 祁元询的快乐虽然是建立在弟弟的痛苦之上的,但是,绝对仅限于二弟汉王一个人。 其实册封大典真正举行,大家都挺高兴的。 原本亲王、郡王之下,宗室之爵就直接跳到镇国将军了——毕竟公、侯、伯乃是国朝专封给勋贵的。 但是,实行考封制之后,亲王之后,除却板上钉钉的世子能封郡王,其余诸子能封的,其实只有六等爵,这样一来,未免显得太不好看了。 同样都是太上皇帝的孙儿,凭什么有人能受封皇太子、亲王、郡王,称孤道寡,剩下的人再努力,也只能是将军? 甭管这个将军在宗爵里也已经不算低了,拿出去,毕竟不好听! 按照太上皇当初颁行未改版时的《祖训录》的设想,封镇国将军的都已经是他见不着面的、不能受封为世子的庶出曾孙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已经不错了。 可是,如今受封将军爵的,有好几个可都是太上皇那里露过脸的年长孙子啊! 不管脾性如何,好歹在太上皇那里留有些印象。 考封制度提出者皇太子殿下:不是我,我是真的忘记了两个朝代的爵位等级数量有不同,我可以补救的。 天子在实行考封的时候,觉得方法不错,真正实行起来了,要议定爵位了,才发现这个问题。 是以最后又在宗室爵位中增设了郡公、郡侯、郡伯三级爵位。 只不过待遇嘛,其实就是原定的将军爵的待遇,只不过略有增加,后头的爵位待遇  67 又削得多了些而已。 不管怎么样,有实惠又好听是最重要的。 祁元询的这帮堂兄弟,受封郡公的有高平郡公、汝南郡公,和祁元诲关系颇佳的一位堂弟受封的是昭德郡侯。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在京中风评同祁元诲一样不佳的皇孙祁元讷,就是当年宣武二十六年奉天殿宫宴显示的光幕记载上,构陷亲兄、“失爱于父”都被史书明文记载下来的倒霉蛋。 梁王祁元证怎么嘲笑汉王,祁元询是不管,这都是弟弟们自己的事嘛! 去皇爷爷那里,让他老人家也感受一下自己得封太子的喜气,岂不是比看两个弟弟斗气要来得更好。 之后几天,又有太子妃册封仪式等要办,虽说不用祁元询怎么出力,但是该给太子妃的尊重,他都是得给的。 宗室考封的时间开考都已经是五月十七了,这几天这么一套流程下来,没几日,就到了六月初三,皇长孙祁允昭的生日。 皇长孙满周岁,在宫中,这自然也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 好在祁元询在受封太子后已经搬家到了钟祥宫,否则的话,原本东宫后头的那处小宫苑,还真不一定能摆出什么排场来。 不过皇长孙一向是养在皇后身边的,最后的抓周举行地点,也还是坤宁宫。 这是皇后慈爱,刻意抬举长孙,太子妃欢喜还来不及,也不会因为不能在他们搬进去没几天、连自己都没能熟悉环境的钟祥宫抓周,而觉得有什么不对。 要不说孩子的面子大呢。 不仅祁元询这个亲爹亲自准备了一本书——真的是他亲手抄的手抄本——太上皇和天子也都赐下了玉佩与金印做抓周物品。 祁元询心里苦啊。 他其实也想送个代表权柄的印章、玉佩之类的,最好是父皇或上皇亲赐,更具象征意义,向别人表达一下自己对长子的看重。 但是,亲爹和皇爷爷送的东西所代表的象征性是绝对比他大的,那他还不如从东西的形体上取胜,吸引儿子的注意力呢。 现在,抓周现场,无论是质地莹润的玉佩还是在光线照射下发着灿烂光华的金印,都比祁元询的手抄书显眼。 头一次给儿子送亲自准备的礼物的祁元询默默泪流,难道这就是他们家祖传的隔代亲吗? 眼见着儿子“成年人才做选择,小孩子我全都要”,将金印、玉佩收入囊中,最后才又拿了书和一柄小木剑,祁元询的脸色才好看了点。 虽然显得他送的抓周物什活像个添头,但好歹还是抓了不是? 那一连串的吉祥话祁元询是听过就算,抓周讨个好彩头不假,真将这些彩头当了真,怕不是要养出当代贾宝玉来。 儿子抓周后,长得就更快了,不知道是不是祁元询的错觉,反正他每次去看儿子的时候,都有种孩子一天一个样的感觉。 儿子已经满周岁,放在后世,一般情况下祁元询都已经是大学毕业了,而在这个时代,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太子,还在等着亲爹给他安排东宫属官。 好在他爹没有关键时刻掉链子,册封完太子以后就不管事了 很快,受到征辟的人才名单就送到祁元询案上了。 当然,科举正途出身的人才也不能忘记。 就算某几位出众人才在朝廷中任职,事务繁多,也不怕,今年不仅正值新君登基改元,还正值三年一度的科举正科举行之际。 若是新科进士里有出彩的,也能入东宫叙用。 具体名单还没有出,天子只是暂时给了祁元询几个名字做参考。 当看到因游学四方,广有文名的杨寓(字士奇)的时候,祁元询就知道最起码他的保底有了。 爸爸还是爱我的。 但是,当看到方孝孺的时候,他觉得亲爹不是爱他,其实是恨他吧。 前太孙郑王被废,虽然光幕,只是写了他削藩的具体经过,但是披露今上的未来事迹的时候,是明确用到了“靖难”这个词的。 所谓“靖国难,清君侧”,用到这个词,当然是因为天子身边出现了奸佞之臣。 所以郑王被废黜太孙之位后,原本的东宫属官也都获罪,回家自自己吃自己,都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想不到啊,方孝孺因为在外地还没有被未曾登基为帝的废太孙征辟,天上的光幕又没有提到他,竟然幸运地逃过一劫,依旧作为名士被士林推崇。 可是现在,这位是不是要来祸害他了? 方孝孺其人,身孚天下之望,要说他作为太上皇都称赞过的人,没有资格为祁元询讲经,那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是,祁元询对他的初始印象不好啊。 依照考证,传说中的“诛十族”是假的,但他不仅殃及亲族,连门生故旧也连累到了,这总是事实。 或许相处之后,祁元询会改观,但现在,他对方孝孺这位天下众人所称道的“读书种子”,还没对杨士奇来得看重。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出阁(下) 京师应天府自年初天子拍板升北平为都, 便改称了南京。 只是称谓上的变动,是半点没影响南京百姓的心气。 那北京是个什么模样,他们没看过, 说不上来, 可有一点是最能下定论呢, 北京再好, 能好得过他们这儿? “金陵自古繁华”, 可不就是佐证? 国朝定鼎已有半甲子, 算上开国前上皇称王的那些年头, 即便原籍不在此地,又有多少人已经在这儿过了小半辈子? 是以能在南京找一处合适的居所,便成了许多外地来京之人的难题。 若只是寻常落脚、羁游数月也就罢了, 就是在寺庙落脚,也是不妨的,有钱阔绰的,租赁房屋、酒楼住宿,都可以当成方法。 然而想在这里久居,尤其是在京为官的,便成了难题。 远道来京, 临时寻摸住处, 便是难题,纵然有住处,上衙需不需要起早赶路, 也是个问题。 各地的房子都一样,价格和地段也有关系。 新被征辟入京的杨寓, 就面临着“京城居, 大不易”的烦恼。 天子即位之后, 便开始下令广采天下书籍修书,杨寓因此受征召入京,进入翰林院,在编纂馆任职。 也就是说,从此他也半只脚迈进官场了,只要表现好,很快能得授正职。 纵然已经开国三十年,但从人才储备上来说,还只是堪堪度过了国朝草创的阶段而已。 除了科举授官外,国子监生直接入朝廷,征辟大儒、名士入朝,都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入朝为官的方式。 杨寓的才华为人称道,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在编纂馆考试后才名远播,然后以才俊之士的身份被选入东宫为侍读。 和才名相比,他的  68 财力就减薄了。 “居所简陋,李兄见笑。” 同样入了编纂馆的“李兄”笑道:“此言差矣,纵是陋室,有杨兄你在,也远胜轩堂高屋啊!杨兄能选入东宫为侍读,何愁圣恩不降啊!”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他们这些人再怎么才名远播,到南京来,也是人微言轻的小官一个,还得等什么时候圣上听到了他们的名字,对他们感兴趣了,起用他们。 甭管这个时期新人比之皇朝中后期再怎么容易出头,也改变不了一个时间,他们还要熬上不知道多久的时间。 就算时间短,可未知是最愁人的。 入了东宫就不一样了,就算当今天子不重用他们,他们还有皇太子这个盼头呢! 更何况,能在东宫出头,也更容易让天子注意到他们。 东宫官与朝官有很多都是可以同时兼职的,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大好事啊。 按照国朝制度,教导太子者为四方名儒与功勋宿将,而在这些老臣之外,太子还有才俊之士作伴,每日陪太子读书的便有侍读官、侍讲官、侍书官等。 李、杨二人同在编纂馆修书,虽只有数日,交情却颇好,谈及杨寓得为东宫侍读,很为他高兴。 谈论中,不免论起未来的东宫同僚。 背后不可语人是非,但提前知晓自己未来的同僚是什么人,也是很重要的。 要说文人,名气传得快的有,却也有才华出众却不乐交游、文名不显的。 诸多东宫官里,大儒方孝孺,进士出身的姚友直、尹昌隆、黄淮(尹、黄二人皆为恩科进士,为南榜录取之人)自然广有人知,杨寓虽在各地有文名,在京中却还不甚出众,只有少部分人认识他。 不过这没关系,儒臣文士之间,多加相处,也就熟悉了,只是未来的东宫武官,却不好说能不能相处好。 头一个,便是很得天子看重的藩邸旧臣,以底层行伍出身一路拼搏至燕山中护卫千户的丘福。 值得一提的是,此君就是在光幕中提及汉王元诲欲夺嫡时,记载中出现过的“善元诲”、支持皇次子夺嫡的武将,又有淇国公之封。 虽则此人现在只是今上藩邸旧臣,可是被重用是迟早的事。 光幕中又言其爵封国公,可见若是有“靖难”,此君必定战功赫赫。 旁的不说,这人能被安排给皇太子做东宫官,最起码,在圣上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至于会不会如光幕记载中一般支持汉王夺嫡,这已是过眼云烟了,自从光幕点出这一点后,此人若是对太子有所不利,便得接受天下人的质询,是否有助庶孽夺嫡篡逆之心了! 甭管丘福日后有何等成就,封爵拜公,如何风光,现在到底只是今上旧臣,还未有功勋,并不是最难管的。 难对付的是天子以“学问之暇,兼讲武事”为由,为皇太子择选的那一批侍从以及武勋家族送来的侍读。 除了天子,据闻还牵扯到了上皇。 只是这样的事情,不是他们能够多谈的,便暂且搁置不论,只说这道命令。 天子诏在北京、南京、江北凤阳、滁州,山东、山西、陕西、河南、四川、湖广等地,选民间十七至二十岁的勇健子弟,送入京师,全程的路费、禀食朝廷都给包了。 这意味着什么? 当今天子对下一代天子的教育准则,也是要文武兼修,这给人的感觉,不就是防着他们这些儒臣将未来天子教导得只知诗书礼仪吗? 对于他们这些文人来说,天子信重,自然是他们立身的根本。 如今来了一堆武将与他们相争,且这些侍从健儿都是天子精心为皇太子挑选的,指不定就有谁得了太子的看重呢! 为着太子出阁读书的事,天子发下的诏令搅动了朝廷许多文武大臣的心,便是南京的百姓,也能在闲谈中说个一二来。 东宫官的人选关乎到皇太子的利益,祁元询自然不会万事不管,只做甩手掌柜。 可是他爹如此精心安排,已有的东宫官人选还不算完,还要在今年春闱得中的进士中为他择取属官,什么杨荣、杨辅、金幼孜、胡广,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要组未来文官天团出道呢。 东宫文官已是如此了,武官侍从含金量更是不低,武将勋贵家的适龄人也送来了东宫出仕。 祁元询就在这里头看见了自己徐家表弟的名字。 连皇后娘家、堂堂国公都愿意送自家子弟进东宫率卫,可想而知,这个时间的东宫官遴选是怎样的激烈。 得封皇太子,亲爹选的人又如此的合心意,祁元询真是喜不自胜。 侍从健儿到底还要一段时间,倒是文官就绪,祁元询可以找个日子,典仪之后就能出阁读书了。 天子原本为东宫太子的时候,是在文华殿办政,武英殿反倒送给了祁元询,如今天子搬回乾清宫,祁元询也入住东宫,是以天子理政的地方便改回了武英殿——从宫殿来说,祁元询这位太子原先竟在武英殿读书,又成了他简在帝心、乃圣上爱子的佐证之一——祁元询每天早朝听政完毕后,便要回文华殿读书。 期盼读书的皇太子殿下,重新体验读书生活三日后,就觉得有些撑不住了。 他们这些原先进京读书的皇孙,也和宫中的皇子一道接受教学,但那是小班制,一个老师管他们这么些个人。 太子不一样,一个学生,却有一堆老师。 老师多也就算了,不就是能问问题的对象多了同时,问自己问题的老师也多了嘛,作为标准好学生,跟自己的二弟比更是皇家典范的祁元询,根本就不带怕的。 至于每日练上百字,俱要娴熟优美,也没什么问题。 这个时代不像祁元询的前世有那么多不同种类的科目,只不过是上新课要学写的字多了点,反正他已经掌握大部分的常用字了,练字只是温故知新的同时,让自己的书法水平得到提升而已。 最让祁元询受不了的,其实是费嗓子的读《四书》、《五经》、史籍等书的项目。 今天要学习的内容,是要大声诵读出来的。 读得差不多了以后,才是侍讲讲解这一项。 侍读官其实就是为天子或皇子授书讲学的,可是书这个东西,尤其是这些典籍,字句都是经过斟酌的,祁元询觉得,读书的时候自己不读,光听别人读,是没有什么用的。 就算他天资聪颖,光听别人讲解着学习,怕是效益不大。 祁元询是把侍读要为他讲读的今日学习的内容,当做新课预习加早读来读的,这也是他的习惯了。 只是一天要学习的内容有许多,就算文学的学习只有上午,但是出阁读书后便没有假期,每月只有初一十五和天气实在恶劣的时候会停讲——当然,  69 他也可以耍赖请假,但这对他的名声将会有过大的损害——一直读下来,最近光是清凉润喉的草药他就不知饮了多少。 而且这些东宫官都是他未来的班底,读书之余,他还得表现出自己作为太子的礼贤下士、体谅臣僚,有空闲的时间还要和东宫官们联络感情,刷刷自己的声望。 然后,约莫过了五日,他下午的武学课程也正式开授了。 过上了自己想要的读书生活,充实的同时,还有皇帝爹、上皇爷爷时不时的帝王施政心得讲授课程作为小灶,祁元询只觉得自己读书已经读得昏天黑地了。 当然,痛苦的同时,他还是很快乐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想稍作休息。 所以当朝鲜遣人为其册立的世子来申辩,天子让祁元询过来参预的时候,他是欢天喜地地就来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对答 天子接见朝鲜使节, 因是问罪的,态度便很不好。 殿中还站着天子简拔的几位做助手的翰林官——因其多入文渊阁参预政事,时人以“阁臣”呼之, 然而其本职仍在翰林院——朝鲜能入殿的又只有正使, 这样的人数对比下来,更显阵仗大了。 特使契长寿进来便先请罪, 态度十分谦恭:“下国小邦, 僻居海外, 所学粗浅,得罪上邦, 实在该死。然而事大之心甚诚, 还望圣上明察!” 朝鲜国一道歉便是这么一副调调,祁元询都快能背下来了。 尤其这契某人, 朝鲜国内朝天的熟面孔了, 更是熟谙这样的套路。 宣武年间, 上皇因其行事、行文措辞等诸事,屡有责问,朝鲜无论是派人告罪还是行文阐明原委,首要的一条, 便要推到他们是偏僻小国,不识王化, 纵然心向往之,仍有所疏忽这样的事情上去。 “你们可学儒?” “回圣上, 臣等心向上国,勤学圣人之训, 不敢懈怠。” “你也莫说什么小国粗鄙。你们国君身边之人再怎么学问浅薄, 立嫡立长, 总是该知晓的吧?你等常说事大,对我朝甚恭,只是我看,你们却是言不由衷得很! 从前来朝贡,只让父皇册封李旦,从不言自家境况。如今让你们遣人来申辩,也不说到实处,只在那里推脱。 我只问你,李旦立幼子,受到申斥以后,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这,我王心意如何,臣下不知,这到底是王家私事,只不过我王一心敬上,不敢怠慢,朝野内外,有目共睹。” “你这人倒是个不背主的忠臣,也怪不得李旦发你来。”乾圣帝这么说着,却不肯放过,“然而这般含糊其辞,实在是不该!你只管说来,那李旦作何有废长立幼之行?” 祁元询就在一边看着,想不到他爹还骤然拉了他下水。 “皇太子乃朕嫡长子,上皇于诸孙中最是爱重,受封皇太孙,乃国朝储君的不二人选。朕即位之初,念恩泽未施,便未封太子。此后朝中文武屡有劝朕立长子为皇太子之奏疏,如此忠心,方可称真读书人。 你国言必称仰慕上国,以小事大,却不慕王化。李旦如此行事,着实不该,身边亲近人却无人劝谏。 你回去告诉李旦,他左右所用,皆是轻薄小人,不能以德助王,反倒令他犯下大错!这等奸佞,不可再叙用!” 祁元询能说什么呢? 当然是安静地当背景板,等他爹让他说话的时候再开口啊! 正在被诘问呢,契长寿不敢直视大周皇太子,但是祁元询能感受到他看了自己一眼。 说实话,这个话茬不好接,是个典型的送命题。 更何况,乾圣帝能用自己的皇太子举例告诫对方,朝鲜使臣敢将本国的王世子与上国皇太子相比吗? 怕不是开口以后,就要被治个不敬之罪了。 契长寿之后的奏对便显得含糊起来,不过言语又甚恭,语言艺术的精髓掌握得很好。 天子是不耐烦说套话的,便将任务交给了祁元询:“前回你国遣使来朝,便是皇太子办的差事。太子对李芳远很赞赏,说他能力很出众,看着为人也好。太子,李旦行事,你不是有疑惑么?便问问这使臣吧。” 开演半小时,祁元询身份陡然从观众转变成了主演。 和他爹相比,其实祁元询的身份是有一个好处的。 他是乾圣帝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上皇亲立的皇太孙,如果说乾圣帝这位因为光幕提前被封为太子的天子说“立嫡立长”,在他目前仅存的一个活着的兄长晋王没了之前,还有些黑色幽默的话,那么祁元询来问,就再没有这个担忧了。 从礼法上来说,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储君啊! 原先祁元询站得还比较远,契长寿又常弯着身子,时不时请个罪,等对方站得近了,他才看到,此人生就了一副立朝好相貌,加上眼睛,更是显得精明强干。 也就是说,想要光通过语言攻势,在常规的路子上打转,迟早会被对方绕到沟里去。 这毕竟是个出使专业户,并且还很受李旦信任,没有几把刷子是不行的。 “常言道‘母凭子贵’,殊不知,子亦凭母贵。你王立幼子为世子,定是极宠爱世子之母了?” 契长寿只道:“世子之母显妃娘娘伴我王上多年,夫妻情分,自当非比寻常。” “显妃?莫非你王宠爱者,乃是庶妃么?” 契长寿自然又作了一番解释。 李旦长久谋求受大周册封,国内的一些称呼,也做了限制。 按照旧例,其正妃可称“王后”,不过称“王妃”也是可以的。 不过按照惯例,大家默认,封王后的正妃自然是比封王妃的正妃地位要高的。 这或许也是受了前朝原朝可以有数位皇后的习俗的影响。 中原称呼到了他们那里之后,还发展出了本土化的版本,王妃是正妃不加,但她们名号前头还会像中原除正妻外的寻常妃嫔一样加徽号。 显妃者,便是李王李成桂的继妻。 他的元配,也就是李芳远等人的生母,在高丽时期就去世了,李成桂登王位后,追封其为节妃。 祁元询听完契长寿的解释就笑了。 发妻韩氏被追封为王妃而不是王后,立为世子的是现任王妃康氏的幼子,而不是已经做出一番功业的年长诸子,要说李成桂不偏心,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然了,这个操作也不是没有人做过。 皇家是天下最不讲道理的家族,任何道理放到皇家,都要被削弱几分。 既然有他家皇爷爷这种过分强调嫡长继承制度的皇帝,那自然也有李成桂这种偏爱娇妻幼子的国君。 削弱元配嫡妻与她所生的嫡子们地位,这个操作,祁元询很熟。 70 李成桂本人登基后改名为李旦,与唐睿宗的姓名相同,很明显,他模仿唐朝的还不只名字。 登基后不封原本的嫡妻为后的操作,唐宪宗就有先例。 只不过唐宪宗是一生都坚决不立后,然而元配嫡妻还是有地位的,李成桂嘛,就是想要趁机削弱元配的地位,扶自己最爱的娇妻幼子上位了。 “李王还真是好计谋啊!其元配嫡妻康氏乃忠贞守节之女,为李王诞育诸多子女,更是功劳不小。如今人走茶凉,即便追封,也不见情谊,实在凉薄。也难怪会立幼子了。” 祁元询这番话其实有插手人家家务之嫌,但是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抓着朝鲜的继承人问题做文章,因此倒也不算什么。 更何况,他们是上国,对小邦可是有极大威慑的。 他皇爷爷那时候,因为朝鲜送上的表笺文书有文字犯忌讳,就下旨申斥、扣押使臣,再出格的事情也做过了,他不过是品评一下李成桂的品行罢了,又不是直接插手他国国事,又有什么不对? 上国皇太子如此品评,契长寿也只能为李成桂磕磕绊绊地辩驳一番。 说到后面,他自己也都词穷了。 契长寿来到大周的目的就是向上国解释李王为何立幼子为储君,如今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完成任务。 但这其实也不能怪他。 毕竟大周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让朝鲜能像现在一样发展,而是让华文华语更深地扎根在他们的土地上,将之同化。 既然如此,借着一个由头,借由外力插手,让他们内部自动自发地进行发展,岂不妙哉? 这片土地上的人长久地接受了骨品制或者与之相似的继承规则,想要从这个国家的底层发动自下而上的变革,难度值是史诗级别的。 参考一下祁元询前世的某次大陆的神奇国度就知道了,外人恨铁不成钢有什么用,他们自己有一套成体系的逻辑系统。 契长寿此番过来,可以说是无功而返,不过他没像自己的诸多同行一样被扣留在大周,已经算是幸运了。 说实话,祁元询觉得李芳远有点不上道。 既然都已经被光幕揭露了自己未来的行为,那就趁着这个机会做个狠一点的决断啊! 再拖拖拉拉地,怕不是坟头都要长草了。 好脾气的开国之君难得一遇,而李成桂这么一个喜新厌旧的父亲,对李芳远来说,显然不是一个慈父。 李成桂是老虎,李芳远在光幕记载中能摸他的虎须,不代表现在还能成功。 说到底,他的成功太有偶然性了。 失去了出其不备的先机,这位劳苦功高、为他叫屈的人不少的靖安大君,如今在朝鲜国内到底是个什么处境,实在是很难说。 当然,若是李芳远拥有为国家的和平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的伟大情操,那就当祁元询什么话都没说。 契长寿黯然离京,随他而去的,还有大周对李旦发出的愈发严厉的申斥。 祁元询则恢复了日常的听政、读书生活,渐渐的,还品出了其中的乐趣来。 作为一个储君,他的生活其实本就应该像这样朴实到枯燥的地步。 可是偏偏就有人上赶着当他枯燥生活里的调味剂。 就在契长寿回去后一个月,朝鲜第二批使团已经入周,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就是在边境那边等消息。 李旦言自己仰慕上国王化,奏请送世子入周。 祁元询一挑眉,这“世子”,到成行的时候,会是谁呢? 看来朝鲜国内的斗争很激烈嘛。 而这李成桂也不愧是老姜,老而弥辣啊!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边境 伴随着李旦请送世子入周的国书的, 还有请立世子的表笺。 朝鲜国原本是有世子的。 不论是第一个想起拿这一点做文章的祁元询,还是诘问特使明摆着不想让朝鲜轻松过关的大周君臣,都没想到, 李旦竟然这么快就来了这一出。 李成桂并不是想要请求大周册封其已立下的幼子为世子, 而是请大周为他们确立下一位储君来。 他给出的人选有三个。 一位就是现有的王世子,他与爱妻显妃康氏所生的幼子李芳硕——其在表笺内解释,考虑到康氏初封即为王妃,与元配韩氏早亡,后被追封为王妃不同, 他才想立康氏之子为储,只是康氏长子行为狂悖, 适合为臣而非为君, 才立了幼子的——剩下两人, 便是他元配所生的嫡长子(原本排序居长的嫡长子在他登基前已壮夭, 是以顺延)李芳果和第五子李芳远。 李芳果占了排行居长的便宜,李芳远则是诸子之□□勋最为卓著, 诸兄自芳果以下咸有推让,也是储君的有力候选。 李成桂这样的表现,似乎是破罐子破摔。 不是说俺自己立的世子不符合礼法吗?那就让大周天子你来帮我们选一个吧! 选世子不是问题,但是这位世子是要入大周的—— 一半是为了读书, 另一半嘛,也有送来当质子, 接受大周教化之目的——结合朝鲜国内的混乱局势,这个选择就一下子成了难题了。 若直接将现有的世子李芳硕立为世子,李成桂将世子送来, 其实就是让爱子托庇于大周的保护之下。 没有了世子这么一位显眼的目标, 靖安大君李芳远再怎么功勋卓著, 也只能和他爹慢慢打擂台——若是再逼宫,就不能打着清君侧的名头了,李成桂那个老头一旦有个好歹,那么李芳远就是犯下了违背人性的恶行,人神共诛之。 李芳硕若在大周,到时候,还得大周天兵出镇朝鲜,亲自帮属国平定这场令人愤怒的内乱。 立了另外两位为王世子,又有不同了。 李芳果基本上就是凑数的,当有的世子人选,在众望所归之下,也只能是李芳远。 可是李芳远能够与其父相争,依靠的就是朝鲜国内他深耕的势力。 等到他远离本国,届时国内的支持者一定会一一被其父拔除。 没有了支持他的势力,那他这个世子的位置,绝对是坐不稳的。 大周确立的世子,名义上确实是最为正统,最有保障的。 可是保障了他的地位,也保障了他成功归国,还能一直替他收拾首尾吗? 李芳远若真的成了世子又入了大周,那么等到他归国之时,能否在登上王位之前保全自己,还未可知呢。 所以这个选择不好做。 原本大周是给朝鲜出难题的,现在人家把难题丢了过来,大周自己就坐蜡了。 其实也可以不允其请的。 但是且先不说只答应对自己有益处的事而将烫手山芋丢掉的样子有多不利于大周这个宗主国的形象,只说推拒之后,再来上这么几回,就是想敲打朝  71 鲜,也得另寻名目了。 而且朝鲜作为侍奉大周最恭敬的藩属国,谋求册封已久,乾圣帝都已经准备册封其朝鲜国王的名号了,只是因为世子的人选不符合大周要强调的嫡长继承制,才让其申辩。 如今人家都将选择权交给大周了,不尽快决断,采取拖字诀,也不好收场。 天子召来为他参谋政事的阁臣们,又唤来了皇太子。 这件事本来不会横生枝节,都是因为祁元询这个皇太子见到光幕异象后,想要更大程度地干涉朝鲜,与李芳远不谋而合,才会造成现在的境况。 吃到了一击社会毒打的祁元询心情沉重。 还是之前没系统地学习史籍、政事,周围没有一帮臣僚辅佐他,导致想出的法子也是想当然的——哪像现在,东宫官的设立,让他在做决定之前,总有了商量的对象,方式也更和缓,堪称润物细无声。只要不被臣僚们左右到连自己的初衷都忘了,那么他总能得到更适宜这个时代的方式,毕竟群体的力量总是强大的。 朝鲜又不是木头,哪能他想让这个国家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就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看李成桂的这个应对,李芳远和他应该还处于两虎相争的阶段,李芳远想要借大周的支持破局,李成桂也不遑多让,马上另辟蹊径了。 “太子,你说说,朝鲜请立储君,我们是该立长、立贤还是立如今的世子呢?” “回父皇,儿子以为,‘承继之道,咸以冢嫡为尊;无私之怀,必推功业为首’,朝鲜国李芳远,昆弟乐推、灵祗在望,可为朝鲜世子。” 这就是定下总基调了。 乾圣帝虽然很欣赏李芳远,但是皇太子这样干脆利落地定下李芳远,还是让他有些不虞。 若是经过深思熟虑也就罢了,若只是情感驱使,那么太子还需要多加磨砺,就算他平时的表现再靠谱,也不能轻易托付基业。 祁元询对朝鲜自然是抱有防备态度的,就算他们愿意喊大周爸爸,也得防着。 谁强认谁做爸爸,这也是这个国家的传统艺能了。 “李芳远确实精明强干,只是一旦他入大周……” 乾圣帝言有未尽之意,又用眼一扫阁臣们,最伶俐的解缙当即便站出来解释道:“李王遣世子入大周,步步都是为其幼子打算。若国朝册封其第五子为世子,世子再回朝鲜,便不似来时那么容易了。” 那就不是大周愿不愿意放人的问题,而是朝鲜愿不愿意让他回去的问题了。 至于干涉了世子册立却不让人把世子送来这个问题,没人考虑过。 大周丢不起这个脸。 祁元询要是没脸没皮地这么干,他这位皇太子身上的光环一定会被削弱。 “父皇,朝鲜送世子来大周沐浴王化,也没说一定要在京师吧?” “怎么,那你还想将他送到什么地方去?” 边上的阁臣们也不是很赞同。 在他们看来,哪有什么地方比京城的文风更为鼎盛,更能体现大周天朝上国的优越性? “反正李旦的心也不诚,既然如此,那倒不如给他添添堵。” “这……殿下,三思啊!” 要不是身份没祁元询尊贵,边上的阁臣们老早就发挥朝堂文武官员的传统技艺,喷他个狗血淋头了。 添堵?这话也说得出来! 怎么添? 别到时候恶心不了别人,反倒自己丢了面子。 随随便便就来一出意气之争,这是大周的继承人该干的事嘛? 乾圣帝没有说话,但是也绷着一张脸,显然也对祁元询这样没根没据就说出来的想法很看不上眼。 祁元询笑道:“父皇,儿子这回可是恰逢其会,从典籍上找着的解决之法。” “哦?你且说来听听。” “不知父皇还记得么,那朝鲜当初还因为有犯边之举而被皇爷爷申斥过。” “确实,朕当时还在北京镇守国朝边境,有所耳闻。只是你难道要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父皇,是这样的。国朝如今所辖之地界,已经广阔非常,远迈前人,只是有些史书所记载的汉地汉土,如今反倒为外人所据。” 他这话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里。 作为一个藩王出身的皇帝,乾圣帝对疆域的统治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执拗。 前朝原廷只论中原之地的疆域,并未超出历朝历代多少,只是原廷乃是东胡人的一支,整个东胡人所打下的疆域,却是远迈历朝历代。 他们虽被大周驱离中原,但如此大的基业,创业者的英雄盖世,还是让人敬佩的。 大周虽然从东胡人手中夺得天下,也不忿于他们的倒行逆施,但是该承认对方长处的,就绝对不会不承认。 “这与朝鲜有什么关系?” “朝鲜虽是小国,自汉唐以降,那块土地的人却创造出了不小的奇迹。朝鲜之名,来源于古称,最初的时候乃是箕子所立,那时候他们的疆域才多大?耳后箕子朝鲜、卫满朝鲜之部,疆域便成了汉四郡,回归汉人之领土。 然而这么多年绵延下来,原本的汉四郡在朝鲜半岛上已经不见踪影,起初只能蜗居于半岛以南的三韩,竟将三韩之地扩充到原先的数倍之远。 朝鲜前身高丽,对前朝俯首称臣,然而开疆拓土却毫不手软。 高丽最早的国土只到如今其国土的中南部,辽、金之时以长城为界,而后至鸭绿江,及至如今,已经更进一步了。 今日吞一里,明日侵十里,其国便是如此润物细无声地侵吞本该属于咱们的土地。” 祁元询这番话极富感染力,尤其是国土被悄然蚕食的画面,更是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冷颤。 乾圣帝的面色起了变化。 他也想起来了。 确实,如今大周和朝鲜还有一块混居地带,依照前朝的标准,自然是中原宗主国的领土,可是朝鲜如此侵蚀后,已经快被他们变成争议地区了——毕竟那里的人都熟谙朝鲜话。 他如今广有四海,即便是朝鲜,在他看来也是个贫瘠小国,更何况是被占走的那部分,上头居住的多是女真人呢。 但是,那里有没有用处是一回事,他在不在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不是儿子点出历代以来朝鲜疆域的变化,怕是到时候就让朝鲜悄无声息地将那块地方给占了,到时候,塞外苦寒之地,就算真的不再掌控之中,怕是他也不会太在意。 毕竟朝鲜是大周的属国,在朝贡体系之下,属于朝鲜和属于大周,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如今被点了出来,就得对朝鲜有可能出现的犯上作乱留个心眼儿了。 即便大周是新立的,但是皇家作为天底下最强大的家族,宫中秘藏的典籍简直不要太多。 72 又有天子继位之后便要彰显文治修书,广泛搜罗书籍,找到几本地理志——这在军事方面还是很有用途的——几乎不再话下。 祁元询所说的内容,已经搜罗了相应的典籍,他说的还只是一部分,直接将书拿给天子看,对比会更强烈。 祁元询说完后,天子在看穿朝鲜恭顺外表下所作所为后的惊怒渐消,便问:“提到这个,你心里想必已经想好了。说吧,你准备行的事是怎么个章程。” 祁元询一通结合典籍的话说下来,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对朝鲜,包括对朝鲜的世子、靖安大君,其实都是有恶意的。 指望如此有居安思危意识的皇太子对朝鲜心慈手软,那简直是笑话。 那么他可能要提出的计划,就很有可观性了。 “咱们与朝鲜临近的边境,孩儿记得那是女真人聚居的地界,只是这么些年来,又常有朝鲜平民在那里出没。说句难听的,朝鲜怕不是狼子野心在那里移民实边!可是到底,那儿还是大周的国界。 莫不如,咱们就让朝鲜世子在那块儿‘学习’,再派大儒或者名儒弟子们去那里教化番邦之民,也好给朝鲜人看看,世子确实是来大周进修圣人之训的。” 从计划上看,实施起来还是很有可能性的。 天子越是斟酌,就越觉得不错。 世子入周,入哪里不是入? 若是李芳远本人,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实际上没有踏离朝鲜掌控的国土的地方。 那意味着他和国内的联系并没有被切断,也不会担心自己到了大周之后,国内的势力会被一一剪除。 对大周来说,借此机会将本该属于自己的地盘掌控起来,也是天经地义的。 如果李旦想要抗议的话,那么他首先就得想想,该怎么向大周解释原本属于大周的地盘,却在他们的如簧巧舌之下变成朝鲜的土地的了。 这件事真的细论起来,大周又不允许他们含混过去,要较真的话,那朝鲜就得做好吃不了兜着走的准备了。 一切都很好,除了——儒家能否找出不畏边境苦寒,愿意去那儿传播圣人之学的人来。 多出身于南方的在场的几位阁臣们,没有丝毫地犹豫,就出言附和,赞同起皇太子的想法来。 弘扬圣人之训,那当然是大大的,扬名立万的好事。 至于这个好事轮到谁身上,是不是大概率地轮到本就出身北地的士子身上,那和他们这些已经入仕的年轻朝官有什么关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出行 “驾!驾!” 此时不过八月, 此刻又是午时,天气最是炎热。 而南京城外,一队人马却正疾驰而来。 半刻钟后, 皇太子匆匆下撵,进了武英殿。 殿中的皇帝手持一本素白的奏报, 皱着眉头。 见他来了,便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太子, 晋府来人报丧了。你看看吧。” 祁元询接过, 一目十行地浏览下来。 自从光幕预言后, 对于晋王离世时间, 大家是已经有所准备的。 秦王会延后一年离世,这就说明, 晋王也约莫是在这一两年了, 提前、延后,也超不出多少时间。 可是之前晋府往来南京之人,并无上报什么晋王不豫的症状。 谁也没有想到,晋王会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离世。 秦王的离世虽然也令人猝不及防, 可到底是有预兆的。 晋府此番来人报丧, 除了将消息通报给南京外, 还是为了请世子归藩主持大局——如今在那里主持一切事宜的乃是王妃谢氏。 “太子,晋王乃朕之兄长,当今的宗室宗长,这样吧, 此番你便与晋王世子一道去晋府。” 晋王离世, 这代表着光幕预言的又一次实现。 晋王死后, 原本便是因为光幕预言能比兄长们活得更久的天子, 帝位更加稳固了。 若只是“功勋卓著”,兄弟推举的话,说句不好听的,大周可不是朝鲜那么个番邦小国,李成桂有能力的儿子只有众所公认的李芳远一个。 尽管上皇一众年长皇子,谁不是“功勋卓著”? 只是晋王、秦王被预言短寿,这才让皇位落到今上的手里。 如今天子乃是上皇最为年长的儿子,面对自己这位在登基后首位离世的兄长,一定要给足了面子,极近哀荣。 祁元询垂手静立,听着天子的吩咐:“在临行前,还得去兴庆宫。注意你们的措辞,一定不要惊着父皇。” 太上皇年高,去年本就因为秦王的突兀离世而大受打击,如今又有晋王离世的消息传来,很难说他老人家听到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 秦王其实并不为太上皇所喜爱,晋王就不一样了,一向是上皇的爱子,懿文太子之下,晋王是最受看重的。 兴庆宫中,上皇听闻消息,自是极为悲伤,虽不至于伤心到晕厥的地步,也对他的身体疗养没有什么好处。 祁元询和他的堂兄晋王世子祁元谆只好勉力安慰。 如此混乱了一阵,上皇便问其后续的安排:“元谆是要回晋府主持大局的。此外,皇帝还做了什么安排?” 丧仪的规制安排,细节还没出来,但大体上已经定了,祁元询便回道:“晋王伯乃是宗族宗长,又是世袭罔替的亲王,父皇的意思,丧仪要抬格,比寻常亲王高半格、略次于皇储,具体的还在着礼部安排。” “皇帝有心了。” “堂兄回晋府主持大局,孙儿也受命跟着去,皇爷爷,您有什么想嘱托的话,让我带去晋府的吗?” 上皇闭目沉吟半晌。 而后,才杀气腾腾地道:“祁元讷,不可放归晋府。” 晋王世子祁元谆道:“皇爷爷息怒。只是,元讷毕竟也是父王的儿子。” “这样的孽子,你父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祁元谆还想说些什么,祁元询拦住了他。 太上皇现在正在失去儿子的悲伤中沉浸着,这个时候刺激他,是绝对不能让他改变主意的。 昭德郡侯此人,在光幕记载中,可谓是恶行累累,向嫡母下毒、向天子进谗言、软禁作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的兄长和侄子,桩桩件件,都在挑战皇家的承受底线。 若是放在往日,再怎么看他不顺眼,看在他的血脉的份上,也只是冷落他罢了。 可是现在晋王去后,家中没有年长的儿子,一切都是王妃谢氏在打理,可见这着实是位好王妃。 平日里大家相处,没人说王妃不好的。 天子为自己的年长儿子们挑选的王妃,现今看来,除了秦王府里因为各种公案而身处于漩涡中的那两位,其余的,又能干,品行也好。 晋王一死,既是世子、又  73 是自幼长于上皇与孝慈皇后膝下、还一直最受其父重视的嫡长子祁元谆要负起责任,成为新一任的晋王的时候,上皇就想了光幕中提到的,会对王妃和新晋王有恶行的祁元讷来。 死了儿子的上皇不讲理,迁怒一下孙子,谁能说他有错? 即便是晋王还活着的时候,他本人在,也不会说什么的。 世子乃是他最爱的元配嫡妻所出,祁元讷本身在晋府就因为种种原因不受待见,谋害世子的光幕一传出去,晋王当年本人在上皇面前的时候,就说过“此子可恶、可恨”这样的话。 这也就是死人不开口了,不然的话,还不知道遗言会说什么呢。 祁元询不对上皇的这个决定表示疑议,反倒说起了其他的:“皇伯乃宗室之长,为国朝固守边疆,如今去后,兄长还得办理晋府诸务,守塞诸事,该怎么解决呢?” 这个问题虽是祁元询开的口,但上皇一想就知道,皇帝和朝臣们最关心的可就是这件事了。 当年他用儿子们守边,自然是不放心将军权交给外人,现在嘛,宗室繁衍,儿子们还好说,颇有些能人,孙子的能力……晋王世子也不是文武双全的类型,这一点,太上皇是心知肚明的。 若是由皇帝开口,收回这些边塞封王超出他人的权柄,难免会给人留下他排挤兄弟子侄的印象。 这个口,还得上皇来开。 “晋府如今也只有元谆这一脉能长久承继爵位,自是不愁。他家其他孩子,若有成器的,让皇帝拉一把,不成器的,封给食邑也就是了。老三在军中多年,他的威望,子孙后代是比不了的,怎样安排,你让皇帝自个儿看着办。” 好嘞,要的就是这句话。 晋府急报丧事,世子归藩主持大局,行程很紧,这一整日,东宫并都城的晋王府都忙了起来,乱哄哄的。 等到启程的时候,晋王的几个儿子,包括很不受待见的昭德郡侯,到底是跟着一起归藩了。 只不过,能让上皇松口,让昭德郡侯不必背上父丧不归的骂名和天下人的纷议,他自然是付出了代价的。 一路上,昭德郡侯都很沉默。 天气很热,晋王停灵的时间等不了太久,出了南京城的人,天子下诏让祁元询和祁元谆带去晋府的人马,并一众贵人们,日间都行得很急。 车驾都没带几辆,白日里的某几段路是硬生生骑马疾驰而过的。 这样下来,细皮嫩肉的贵人们可就吃了大苦。 两个年纪小要尝鲜跟着骑了一段马的晋王王子,抹药的时候更是哭爹喊娘,祁元询估摸着,说句不尊敬的,这样凄惨的喊声放到晋王的灵前,这两位可是要被盛赞“纯孝”的。 就连世子祁元谆都有些撑不住,昭德郡侯却没表现出什么来。 光凭这一份狠劲儿,祁元询也能知道,此子为什么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构陷兄长,最终成功地以庶代嫡,过了十数年晋王的瘾。 狠人啊! 只不过手段太阴狠,其他方面又没有什么能找补的,所以在光幕记载中,没有其他为他宣扬名声的技能的他,最终被削去王爵、晋王世子一脉复位,也是可以想象的。 终于快到晋藩地界的时候,一行人都已经累得不行了。 白日行路的强度高,主要还是路上带的人手有点多,每日能赶路的时间就那么点。 若不是这个时代的有些夜路难走,怕是夜间也要燃起火来继续赶路。 这样连轴转,才紧赶慢赶地在比较早的时间里到了晋府。 祁元询这位皇太子亲临宣旨,命晋王世子继晋王之位,自然代表是天子对晋王府的重视。 而后就是晋府内部的权力交接和一些安排,祁元询也只负责看,事情是轻易不会管的。 等到晋王的棺椁被抬入王陵葬下,晋府丧仪之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祁元询倒没有急着启程。 堂堂皇太子出京,若只是做为晋王发丧这一件小事,满朝文武光是口水都能把天子喷个狗血淋头。 那不是尊敬兄长,那是脑子进水! 天子安排随祁元询出京的,除了侍卫、宦官、负责衣食住行的宫女等,还给他安排了两员千户官——京中的武将老师毕竟没那么多时间陪太子瞎逛,随行的老师自然也得重新安排。 别小看这两员千户,他们可是出身燕山护卫军的老人。 按制,藩王有三护卫,赵王本人就藩的其实是燕赵之地,偏于幽燕,是以他的王府护卫军便号为“燕山护卫”。 如要品评,这些人“皆偏裨列校,非有勇略智计称大将材也”,也就是说,够不上名将的格,只能做个护卫、偏将之类的小官。 可是除了根基就在皇城的皇太子外,所有藩王最为倚仗的力量,便是他们手中的王府三护卫。 当今天子自然也不例外。 纵然天子继位不是“靖难”而是正常继位,他手下的这帮人失去了一遇风云便化龙的机会,也难改天子对他们的看重。 世上天生超出同侪的人不是没有,可实在是太少了。 在大家的才干基本上相仿佛的情况下,谁得上头的看重,拥有更多的支持,就更容易出头。 这样的道理,就是不说,大家也是懂的。 这两位千户在原本的燕山护卫中,可能只是副千户或者百户,谁让他们的上峰升官了呢? 而他们的前景辽阔,亦不在话下。 是以祁元询对这两位千户便很客气,不呼名,而是呼以官职,谓之“张千户”、“谭千户”。 祁元询的游历路线,从晋府开始,先往代府,再至谷府,转北京顺天府稍加修整,继续北上,去宁府、辽府见两位叔父。 若不是辽藩极广,又很是苦寒,祁元询屡次受劝,指不定他还会一直到辽地与朝鲜交界处去看一看。 当然,这只是列计划的时候被打断了而已,没说实际成行的时候他不能去吧? 回来的时候可以试一下海船,到岸之后,过齐府、鲁府、吴府,最后回南京应天府。 这样的话,祁元询这次游览,起码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将半个国朝游历个遍。 路线很明确,祁元询主要需要了解的也是藩府的运作。 当年懿文太子也曾去过诸弟的封地,只不过是去考察的,祁元询嘛,也不是把心思放在找皇叔的茬上的,若是做得过分了,他自然要管上一管,可是人家好生生的,他跟着学习一番,实地体验一番如何守边也就是了。 乾圣帝没给祁元询定个时间,这一路上,他便行得颇慢,和前头强行军至晋府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 一路上,他是既看风景,又观民生,还记地理,感兴趣的地方,方方面面都涉及了。 路上又接到南京送来  74 的家书,告诉他,慢慢走,不着急,就是到北京要早点,在那里多休息一阵子,补充一下人手。 没有目的地瞎逛也是不行的,到北京后,记得查收东宫官杨寓,好歹稍个文学老师上路。 祁元询很感动。 啊,要不说游子远行在外就容易思乡呢! 父皇还是难得这么直白地表达出对他的爱呢! 晋、代、谷这几藩,彼此相邻,祁元询从晋府出发,过了代府、谷府,到北京的时候,也才十一月月初,杨寓已经在北京城等着他们了。 东宫属官多,但多的是名儒和正经进士入翰林的,征辟入馆就职的,才华卓著者首推杨寓。 他毕竟在路上的时间多,也要不了那么多老师一直如往常出阁读书一样正经授课,杨寓便被乾圣帝点名,来路上陪伴太子游历诸藩。 此时天气已冷,少不得在北京城多逗留些日子。 北京城的风景,与南京城自是不同。 升格为京,比他记忆中的北平府,又添了几分味道。 今上的潜邸赵王府是宣武年就藩的时候,在前朝太子宫隆福宫的基础上建的。 前朝太子宫的宫室保存基本上还是比较好的,只是需要重新整修一番。 当然,比完全重新另起一座王府,工程量是要减少很多的。 整体修的时候,以本朝亲王府的规制为模板去修的。 不过宣武帝为诸子修封地的王府的时候,或多或少有逾制之处,用自己的标准要求某些建筑。 可是这位本来就是皇帝啊,王府修好了,天子亲自修的,就算稍有逾制,谁敢说?谁能说?又能说个什么呢? 这处本来就是前朝东宫的王府,在重修完毕后,当真是气象万千,显得有些过于超拔了。 然而当初看再怎么超拔,赵王府升级成为潜邸,北平城升为北京之后,又犹有不足了。 北京行宫当然不会在赵王府潜邸的基础上重修,而是另起一处动工。 北京如今没有藩王受封,升格为北京之后,行宫也还没开始修,所以皇太子到北京后,还是先住在原先的赵王府这处潜邸里。 只不过潜邸仍称王府,难显排场,便又复隆福宫之旧称。 现今天子早已践祚,这么一看,当年为藩王时,便居于前朝东宫隆福宫,又有种天命所归的味道。 第50章 第五十章 要土 隆福宫虽说已经更名了, 但到底没开始扩建,还是当年的旧模样。 祁元询虽然幼时便离家到了南京,久居南京百孙院, 但是记忆中对王府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南京那里也有一座王府,这也强化了祁元询对王府这个家的印象。 住了两日,修整了一番, 又添补了一些路上要带的东西, 祁元询便准备启程离开。 要是想住宫室的话, 南京也有地方可以住, 他何苦跑这么老远来忆苦思甜呢? 却不想,他离了北京城不过一两日,南京那边又加急送来了天子的诏书, 他又被急急忙忙地寻回北京城去。 祁元询一贯是好脾气的,可是饶是如此,知晓了详情, 他也免不了冷笑两声。 此回还是朝鲜那边起的事端。 数月前朝鲜递交了国书,请封世子, 又请送世子入周。 大周都允了。 世子人选,明确地告诉了对方, 李芳远“功勋卓著、昆弟乐推”, 可为世子。 只不过说道世子人选的同时,又将世子入周后从学的地方也一并告诉他们,让他们早做准备。 朝鲜国内的局势,如今实在不简单。 李成桂想要帮扶娇妻幼子, 自然要打压元配一脉诸子、女婿、姻亲等, 大周的命令送到朝鲜, 若不是十分紧迫, 不得不面对,他们便借此大做文章。 有用的拿来发作,无用的自然是束之高阁,只做耳旁风。 左右不过送出几个替死鬼罢了。 送世子入周,在他们看来,自然是一条妙计,到时候只消将人往大周一送,若是现今的世子,那李成桂可以从容与元配诸子斗上一斗,若是嫡长子或者第五子,那就更是可以从容设计,削减他们在国内的势力了。 而被送离朝鲜后,任他们知道自己是在被钝刀子割肉,也无能为力了。 可是大周这回怎么就不按照常理出牌呢? 朝鲜慢慢吞吞的就是派不出送世子来的人,一会儿说骨肉难舍,一会儿说要多加筹备,最终还是图穷匕见,直言“(咸州)自来系是本国之地”,乞仍旧便。 这番话他们在宣武年间也说过,还说得分外凄惨,说(半岛)铁岭以北,自来便是他们的旧地,只不过后来为前朝东胡人所据,请大周将此地还给他们。 若看疆域版图,在高丽开疆拓土之后,半岛上的地界确实被他们占得差不多了。 后来原廷溃败,无力掌控那么多疆域,才让高丽趁机收回了这部分。 他们还想再南侵,占据更多土地的时候,奉命统兵的李成桂不敢面大周兵锋,转头就回军给了朝鲜国内野心炽盛却只会口头上指点江山、以为万事皆在自己掌握中的诸公们好看。 然后,高丽就变天了,随着李成桂权势日盛,国名都变成朝鲜了。 宣武帝勃然大怒,连连发旨申斥,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部分朝鲜实控区到底是在名义上给他们了,但还有一部分在大周掌控下,宣武帝强调了两国分野后,还几次三番重申,甚至将历朝历代征过朝鲜的次数都举了出来。 如今边境这一块地方,在大周这边看来确实是块鸡肋,丢了,有些不舍,拿在手里,也没多大用处。 可是再怎么鸡肋,也是大周自己的地方。 你朝鲜说这是你们原本的地方,就还给你们? 哪里来的那么大脸! 也就是上皇宣武帝年高,今上虽正值壮年,好兵事,但是也不是动辄兴兵的主,才让他们放肆到如今。 天子知晓朝鲜措辞后,大为恼怒,根本不想听他们胡言乱语。 反正祁元询当初选中这块地方,早已找了诸多的典籍做例证。 偏生这一回的朝鲜使者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唯有正经的史书方是可信的,其他的典籍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宗主国的人写的么?要是查了其他的书作为例证,他们可是不服的。 这话搁在往常,说不定还能稍微起一点作用。 不是祁元询说的不好听,而是他爹这人吧,雄心壮志很大,但是呢,有时候又很通情达理,属国谦恭,被捧得高兴了,他也乐意给他们甜头,让这些属国更卖力。 也就是说,好面子。 被朝鲜这么先发制人地一说,到时候真不愿意查找朝鲜人指明的典籍之外的特定典籍,没有了法理依 75 据,那就坐蜡了。 可是,谁让祁元询先行替他们灌过几碗效力甚足的毒鸡汤了呢? 一个是提出如此不逊之言的藩属国使臣,一个是会继承大周天下的皇太子,谁的话,更容易让大周君臣听进去? 没有当场让使臣滚,也没有重演宣武年间旧事,直接将使臣拿下,或杀或打,已经是乾圣帝宽和了。 这件事天子不想管了,直接发谕朝鲜,皇太子正在北地坐镇,你等去北京与皇太子解释。 祁元询也得到了便宜行事的权力。 虽然天子没有直言自己要个什么结果,只说了不能让朝鲜轻易如愿,但是祁元询是知道的,朝鲜人的气焰,是必须要打压下来的。 既然愿意给宗主国当儿子,就老老实实地喊爸爸嘛! 整这么多幺蛾子,他也只能好生出手惩治一番了。 天子派人来给他传谕,让他负责这件事,自然还安排了几位大臣前来。 北京虽是陪都,但是在此处留守的朝廷命官官位实在不高,也不像他记忆中一样,两京都有完整的六部构架,这个时期,只有南京朝廷一个中心。 紧急派来给祁元询做臂助的,除了熟读经史的翰林兼东宫观外,居然连名儒方孝孺都给他送来了。 这位可是祁元询老师中顶顶大牌的人物了,可谓是士林公认读书真种子,在书籍经史方面,还没人能和他相比的。 要说祁元询和方孝孺这位老师相处的感想嘛,倒没有特别的不适应。 他前世史书记载中的方孝孺之所以死忠建文帝,还不是因为靖难而起的永乐帝是个篡逆之辈嘛! 可是现在,乾圣帝乃上皇亲立,昆弟共推,为乾圣帝效力,教导今上与上皇都特为钟爱的、名正言顺的嫡长出身的皇太子,他能有什么不乐意的。 在方孝孺乐意出力的时候,才华如何,就显出来了。 方孝孺来了北京,见到太子的第一面,便对他说:“太子殿下,此乃两国要务,切不可轻忽。臣等必会竭力相助。” 祁元询感动是很感动没错,但是老师殷切地握住他的手,隆福宫的正门还大开着——毕竟天使宣旨,太子师跋涉而来,这隆福宫的大门不开,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开?——总让他有种被人看热闹的既视感。 “方师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届时使臣到北京,一切就托付给方师了。” “殿下放心,臣必尽忠竭力。” 方孝孺说到做到。 他也不做修整,到了祁元询在北京理事的书房,就开始整理从北京那里带来的典籍。 根据典籍作者所处的时代、士林中对这些典籍的真实性的评价,一一进行了分类,务求让朝鲜使臣无话可说。 祁元询被他的操作秀得头皮发麻。 果真是“真读书种子”。 读书,人家是专业的。 时间已过了月中,渐渐逼近十一月月底。 按照惯例,十一月之前或者月初,朝鲜会有冬至使来贺冬至,甭管送的东西多还是少,这多少是人家的一点心意。 可是这样的殷勤,配上今年他们所说的请归咸州等地的请求,以及迟迟不送指定好的世子到大周的行为,就更显可恶了。 朝鲜世子入大周,当然不是直接送到争议地区去待着的,连南京皇城里皇帝的面都没见到,那这位世子的大周之行,算是什么朝天? 然而连送到南京都不愿送,还在那里推脱,此国小器至此也! 朝鲜使臣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三了。 隆福宫中早已燃起了地龙暖灶,漫说祁元询在北京城待了许久,天气愈寒,愈发不想动弹,纵然是他按照原本计划游历,到了这个时候,怕也是不愿随便出门了。 这样天寒地冻,行走在外,很容易冻出个好歹来。 朝鲜使臣们到的时候,纵然是正使、副使这样在其国内有品秩的堂上官都精神憔悴,更别说其他成员了。 只不过祁元询冷眼看来,朝鲜的纬度比他们高,这冷嘛,左右衣物带得足够多,又能在大周花银钱购买,冷还是不会对他们造成困扰的。 真正让他们憔悴的,还是要地这件事。 若是搁在大周与外族起了战端,无暇他顾的时候,他们这样胡搅蛮缠,指不定还有几分作用,但是现在提出此事的时机又不适宜,还非常不知趣地惹恼了天子,能保住命都是万幸了。 北京的行宫没有营建好,召见他们,还是要在隆福宫。 隆福宫与皇太子,也算相得益彰了。 而且祁元询想来,朝鲜那边的宫城也是要符合规制的,过分逾越,作为一个离上国如此近的藩属国,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这么一来,北京这边的隆福宫,到底是前朝的太子宫,还是稳稳压朝鲜宫殿一头。 宫殿压过朝鲜,这没什么好骄傲的,怎么样让朝鲜使臣哑口无言,才是祁元询和他的东宫官们要做的。 对朝鲜此国,祁元询一贯是抱着防备的态度的。 在驯化成功之前,能压制自然是要压制。 所以他在使臣来之前,搜集了不少的黑料。 若是能见到朝鲜国内的史书与记载,披露出来,想必一定会更加精彩。 但是没想到,朝鲜这么不经打。 小字辈的杨寓起头,杨荣跟进,打底还没打完,就逼着朝鲜使臣用出了“涕泣哭诉”这一招。 祁元询很无语。 是你们说要查史籍的,不就是没按照你们的规则,往肯定没记载这件事的中华典籍上查证嘛,居然这么输不起! 真当你们能把天朝上国一直当猴子耍吗? 该讲道理的时候,他们改打感情牌,或许这一招对乾圣帝稍微有点用,但是不好意思,皇太子作为一个有两世记忆的人,对这个国家,态度比他爹可要严苛多了。 “使者言你国盼复失地久矣,那里都是你国旧民,盼王师北上定土?可是孤记得,尔等所谓咸州处,乃女真世居之地,其民皆说女真话。又有女真首领者,哭告守官,朝鲜蛮横,受尔等欺凌,故土不能居,只能退避,尔等还步步紧逼?这便是你们所谓的王师北上?” 朝鲜正使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掉了。 前头的话也就罢了,最后一句简直是诛心! 若是朝鲜认了这一出,就算是只说要光复咸州,也会立马被上纲上线,牵扯到他们侵占上国所辖女真诸部——这些女真可都是归化之部,大周有专门的卫所设置起来,让他们保卫边疆领土的——的土地。 那么,到时候,要论的就不是土地属不属于朝鲜的问题了,而是朝鲜究竟有何居心,竟敢侵占上国土地之事了! “太子明鉴,下国小邦,万万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啊!” “呵,说得倒是好听 76 ,可是给你们证据了,又不认,究竟想要做什么?难不成,想要借此胡搅蛮缠,硬生生让大周割地给你们不成?” “孤只听说过赵宋战败赔款割地的,盛世割地,闻所未闻。尔等,莫不是要替朝鲜成就这样的壮举来?” 这样的诛心之言一出,谁都不敢应答了。 朝鲜使臣们更加着急起来。 若是他们不反驳,这番话便算作了数,穿到南京城去,要受雷霆之怒的,不仅是他们这一帮人,整个朝鲜国也将受到大周的怒火攻击。 可是不想出个合理的名目来反驳,只怕皇太子殿下,真的要将这番话作为定论了! 祁元询说得爽快,朝鲜使臣被吓得不轻,其实他自己的东宫官也被吓到了。 殿下一向宽仁,怎么对待起事大周甚恭的朝鲜,言语一次比一次犀利! 祁元询心下冷笑,若是朝鲜国内那李成桂的幼子为世子,待他长成,还得和诸兄龙虎相争一番。 如今大周选了李芳远,自然是图的稳妥。 和平安定的朝鲜,更有利于大周对他们施加影响。 但是,李芳远此人精明强干,比之乃父也是不弱的。 等到他成为朝鲜国王,怕是也会对这所谓失去的旧地念念不忘。 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这个时机,让这位不想离国被剪除羽翼的新世子,自己主动承认这片土地为大周所属。 至于后续嘛,自己才多少岁? 时间还很多,手段可以慢慢施展。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慨叹 “主上孤行专断, 士林舆情汹汹,竟毫不在意。大君,良机不可失, 乾坤倒悬,只在顷刻之间啊!” 靖安大君府邸,虽有国王李旦遣兵看守,名曰保护, 实为监管, 但这位到底手下有一批能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几个人, 也不算难事。 包括他的妹夫青原君沈淙在内的一批元嫡派系,纷纷进言劝其早做行动。 宗主国的册表下来, 身上挂着准世子名头, 如今却坐困府中的李芳远冷笑:“娇妻可怜, 幼子可爱,主上大王自然要为其排除万难。” 竟是连父王都不叫了。 “大君, ”大周的意向固然已经宣封了,可朝鲜国内如今又开始打起口水仗, 咸州诸地,至今未有结论,世子还是主上大王的幼子李芳硕,是以李芳远便令臣僚们仍呼他为靖安大君,“主上固英武,然,若交泰殿有变, 则大计必有可为。” 朝鲜正宫名曰景福, 完工还没有几年, 规制是严格按照宗主国大周的亲王府规制来的,不敢逾越。 言中的“交泰殿”,称的便是如今居住在此处的王妃康氏。 李芳远一贯讨厌继母,但也不得不承认,臣下们所说是对的。 李成桂一遇上康氏,便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便是有十分智谋,到那时也使不出几分来了。 若是趁机举大事,也正合宜。 “主上固然为儿女之情所困,然上国有知,已发明旨。大君何不再观望一二?” 还不待他人以为出言之人只作老成持重之言,他便接着道:“交泰殿处正宫禁中,岂是我等能轻动的?万一惊动主上,该当如何?” “李大监放心,交泰殿本就有恙,国中悉知。若非当初光幕显神异,主上与她情急之下,双双振作,怕是如今已经……” 他倒没说什么改换山河之类的话,但是意思是大家都明白的。 李成桂爱这继妻爱到十分,不仅当初议立世子的时候,强行逼迫着建议立世子要立长、立功的功臣们写上康氏长子李芳藩的名讳,在诸臣皆苦求,言此子实在狂率无状,不能为储后,仍亲自将纸笔放在一名功臣面上,令他写下李芳藩的名字。 还在康氏于帷帐之后听到立世子经过而大哭之后,立排众议,立康氏幼子为世子,令一众重臣辅佐于他。 若不是李成桂这样不按常理行事的行为,怕是数年前,立嗣的时候,众望所归、功勋最著的李芳远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朝鲜世子了! “那这位,还有多少光景?”李芳远问话阴恻恻的。 “大君宜早作打算!” “我乃大周皇帝亲立之世子,皇太子亦与我友。主上为强保孽子,妄起争端,实在不智!庙堂之上,忠良受迫、朽木为官;青宫所在,禽兽食禄、逆贼弄权。此番正当清君侧,正朝纲,复我社稷一个朗朗乾坤!” 这话便是做出一个更明确的表态来了。 在场与靖安大君议事的,不是他的亲朋便是他的故旧,最次的也是和李旦元配节妃韩氏这一脉诸子、诸婿有关系的。 李旦为了抬举继妻与两个幼子,对年长诸子、女婿多番打压不算,还将权柄尽皆送于康氏一脉众人之手。 名位、权柄皆不如对方,可这还偏生不是因为他们本事不如别人,只是朝堂上主上大王拉偏架。 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李芳远杀气腾腾的一番话,已是在告诉自己的支持者,待得成事之后,对方一党,一个都别想好过! 纵然是那些受命辅佐世子的朝中重臣,立场不同的情况下,这些“禽兽”、“朽木”、“逆贼”,少不得要为被压迫的“忠良”让位了! “届时,国中与上国的论战,也可停歇了。真是可怜,往日朝天之行,哪个大监不是争破了头想要中选的?如今却避之不及了。此事再拖,恶了上国,那便不妙了。切不可因主上大王的私心而令我国招祸!” 若从朝鲜的角度来看,咸州等州所处之地,本就是他们想要得到的混居区,原本他们就在施展手段想要夺过来。 可是,这样的事,暗地里干也就是了,明面上这么捅出来,反倒违背了朝鲜国自国王李旦当年回军之后就制定下的事大之策。 朝鲜的前身高丽是怎么没的? 还不是因为李成桂这个权臣势大。 权臣李成桂屡屡率军出征,收复失地、抗衡原朝疆域内的义军甚至于开疆拓土,这样的功劳且先不论,然而前朝高丽君臣,欲要趁中原鼎革之际,为本国谋利,扩充疆域,交付军权于李成桂,这样的行为,在本国论起来,自然不算错。 错就错在高丽王室没有足够的与之抗衡的军权,以至于收到了领兵攻中原辽东以扩充疆域的命令的李成桂,在率军出征途中就来了个“威化岛回军”,自此安心做上国的舔狗。 纵然是攫取土地,也是暗暗地使阴招,明面上是万不敢违背事大政策的。 经过李成桂这么多年的主政,事大之策早已是本国的国策,大周的武力也确实让朝鲜膺服,不敢妄起战端,掠其兵锋。 结果现在到头来,违背这一点的恰恰是李成桂自己。 因为议地这件事,朝鲜派  77 去大周的使团,有多少正使大监吃了挂落? 若不是主持此事的是身处北京的皇太子殿下,宽和仁慈,虽然恼怒,却不至于对使臣动辄下杀手,也还愿意好好听朝鲜再派次使臣说说话,怕是上国天兵已经在诏书后面跟着过来了! 只是皇太子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李芳远在心中暗暗发狠,面上却愈发滴水不漏。 * 祁元询在北京城过了冬至、正旦,因有要务,不能赶回南京,反倒让天子又遣了一批人来此处慰问他,又替他补上了一些人手。 祁元询前世记忆中,这北京便是最紧要的京城了,同时代的南京,反倒渐受冷落。 他自幼长在南京,习惯了南方的环境,倒不觉得北京这“故土”有多难以忘怀。 反倒是成年后头一回在北京生活,对环境更加不适应。 要是天子日后真的将京城彻底从陪都升为都城,将南京降格,祁元询怕是也还是更喜欢南京多一点。 要不怎么说江南之地吸引人呢,从战略上来说,祁元询是知道定都北方在各个方面都是有必要的,但是对南京的留恋,却让他难以割舍了。 咳,当然,这里面也未必没有北京这个选址并非上佳的缘故。 此地固然是天子藩府,也是前朝大都,但是,距离边塞极近,天子守国门听着好听,给国内其他地区造成的压力可是很大的。 若本朝如同前朝一般,也是草原游牧之族,那疆域更为广阔,此地反倒正好处于疆域之中,便于统治。 但本朝是中原民族,在没有足够广阔的疆域保护的情况下,燕京固然是雄关,却也有孤悬之危。 光是祁元询这个太子在此,供养超出亲王半格的待遇,便需要漕运的支持了。 若是国朝的重心正式往北移,那么漕运之重,就会更加地被凸显出来。 漕运耗费,苦的还是百姓。 祁元询是不愿意轻易动弹的,然而皇太子却知道,国朝必须要迁都,且重心必须要往北移。 军事、政治,北地士子如何归心、如何维系国朝在被前朝统治最严固的北地的统治,各方面的考量,都注定国朝得将重心迁往北方。 没有了北京,还有秦府,那里代表的是古朝旧都长安。 选了长安,运输还是得靠漕运,只不过在地利方面,比燕京的地理位置要安全一点罢了。 国朝宗藩制度变革,边地的防卫,不能只靠藩王,天子定是要将兵权收回来的。 如此便需要京中及时地对边境,尤其是辽地等处做出反应,既然如此,倒不如选择已经成体系且更能掌握的今上旧藩所在。 左右祁元询待在京中,只读书也没用,天子便令太子上手一些从前他为藩王时要处理的庶务。 只不过是因为游历偶过北京,又因事停留,现在却有了天子、太子两京治事的雏形。 这样在后面几代天子中已成惯例的安排,乃是后话,且先不论。 只说这日朝鲜终于又派特使前来,说的却不是世子能否在南京留读之事,也不是之前将大周的火气拱得不行的争议地的事,而是朝鲜国王李旦病重,令世子李芳远监国,又准备退位的事宜。 世子监国了,眼见着老国王咽气之后他便要登基,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不能来大周读书。 原本争议的内容,现今便只剩下了争议之地这一项,朝鲜那边也很快搁置下来,服软了。 对他们来说,现在要紧的,便是请上国加恩。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因为光幕有预言李芳远有杀弟逼宫之事这样的前科,国中对朝鲜的托词皆是不以为然的。 只是静观其行事。 好在李芳远还知道为自己保留几分颜面——好歹是大周亲册,何必专门走野路子坏自己名声——陈情说显妃康氏逝后,其父李旦悲不自胜,也病倒了。芳硕年幼,不堪大任,又以芳远为大周所册、昆弟共推、朝野咸望,才让他做了朝鲜的监国世子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都是清白的。 至于原世子李芳硕与其兄李芳藩如何,李芳远没说,大周这边也默契地没问。 上皇愿不愿意管这件事先不说,今上嘛,却不一定看得上因爱受封的原世子,起码在身世相类上,李芳远是有加分的。 处理首尾又过了两个月,乾圣二年二月,祁元询才准备启程回京。 长久没有更新的光幕,终于在他临行前,送了他一份独特的临行礼物: “(乾圣元年)十一月,时仁庙为太子,居北京,受命署理朝鲜事。朝鲜国李旦,前言请立世子而后改,其善变至此。 仁庙以其五子芳远有定鼎之功,昆弟乐推、朝野咸望而称之。旦不听。 …… 闻朝鲜事,(仁宗)顾谓左右曰:长幼不分,有功不立,此李旦取祸之道也。 是故太上皇定鼎,便立嫡长,此乃父子相亲、兄弟相睦之正道矣! 归后,作《图说》以教子,尤称太祖之训。” ────《国初史料小记》 背后说人话还被文人记在了笔记之中,祁元询很尴尬,尤其是流传出去又经过文人再加工的史料,毕竟还是有些夸张的,看到上面的记载,祁元询真的很想说:不是我,我没有,别瞎说! 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他和周围的东宫属官们怎么会把这件事说破呢? 后世就算站在上帝视角上开挂,也不要假托他的名义啊! 后世人写的时候很开心,现在他这个当事人看到记载却很尴尬。 这让和朝鲜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大周,怎么给对方留个体面嘛!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又兴 皇太子从容回京, 南京宫中,自然又是典仪迎接,后宫女眷欢欣不提。 且他回的正好,恰能赶上三月初的皇后千秋。 回来的时候, 祁元询多少带了点各地尤其是北京的特产土仪。 皇后久居内苑, 身份虽然尊荣, 但要说对外界没有好奇, 不想出去逛逛是不可能的。 从前在北京为王妃,出行再怎么不方便,也多少是有的。如今贵为皇后, 反倒不如从前轻松了。 带回北京一些常见的小玩意儿和土仪, 并送上太子妃准备的千秋节贺仪, 但祁元询在千秋节那天瞧着,皇后好像更加喜欢她带回来的这些东西。 天子和皇后在北京到底住了那么多年, 对那个地方感情深厚, 这一点祁元询也是能理解的。 抛开往来令人恼怒的朝鲜使者来看,他在北京住了那么多天, 这个地方到底是赵王旧藩, 在隆福宫里住着,有好些个地方也能引动他的情绪, 更不用说天子和皇后了。 至于回来时光幕言及朝鲜事, 没几日,  78 大家便心照不宣地装作看不到了。 反倒是光幕中所言的《图说》, 祁元询很感兴趣。 《图说》者, 内容简短且多配图画, 用于给小孩子开蒙启智是最适宜不过了。 尤其是皇室子弟, 娇生惯养的趋势愈发明显起来, 到那时怎么教人,便是老师要考虑的问题了。 倒不是祁元询多嘴,只是授业的老师,倒也不是没有不会好好教书、能将一个深厚的道理很浅显地讲明白的好老师在——毕竟用故事将道理,将所述之意寓于言中,这是儒家老祖宗时代便有的基本技能了——可是还有一些大儒,就是爱掉书袋,仿佛不将佶屈聱牙的文字用同样晦涩难懂的意思说出来,便不足以显露他们的水平。 公允地说,祁元询的二弟汉王,以及堂弟昭德郡侯等人从前厌学,是有道理的。 彼辈本就不好学习,师长传授课业的时候又学得一知半解,又兼天潢贵胄,无甚压力,最后自然是无心向学了。 宗室继承法度修改后,诸王王子多有奋起——实在不是这块料的,短时间内,为了名位也稍有振作——可是汉王心在大位,储君名分定下,心态失衡,终于在文学课业上更加不堪了。 汉王如此,祁元询这个皇太子要去说他什么?能说什么? 倒是《图说》,给小孩子看的书,到时候他做好了,因是皇太子所作,免不了送呈天子面前,天子要如何使用,他也不去多管,他自家的孩子,却是要管好的。 天子与中宫少年相识,彼此之间情深意笃,后宫未见新人。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天子后宫只有皇后一人。 纵然那些女子如同摆设,天子从前在藩邸的时候,就是有侧妃的。 皇后对此一向很大度——毕竟天子不好美色,纳进这些侧妃也是另有目的的——到了天子要给儿子们安排的时候,她也只是先征求儿子的意见,不主动给人,但也不会横加阻拦。 祁元询回宫未久,天子便给了他一个消息。 朝鲜世子李芳远监国,请奏大周,并愿两国修睦,又重申了其父以及当年高丽时代的国策,便是以小事大,愿意子孙后代永远尊奉大周。 什么最能表达诚意呢? 在两国未曾交战的情况下,便是上贡了。 朝鲜从前被充作前朝东胡人的牧场,其国在当时有原朝统辖之地里顶尖的马场,养着的都是难得的良驹神骏。 宣武年间开始,高丽进贡的首要贡物,不是他们早已为天下称的人参,而是马匹。 一匹匹良驹入周,大周仿佛要将彼国的良驹掏干净才罢休。 良驹、人参,都是从前已有定数的贡品,此番追加也就罢了,除此之外,天子还让朝鲜择官宦之家的美貌处子为贡女,送入宫中。 前朝原廷不乏来自高丽的贡女,宣武帝一统天下后,接收的末帝后宫,胡人、高丽女子为数不少。 宣武帝本人虽不吝于宠幸这些女子,以安抚部分降部势力,但之后在高丽进贡时,从未让他们贡女入京。 只是后期朝鲜事大周甚恭,彼此之间的关系,又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便想要再仿前朝,令皇族、宗室与朝鲜李氏联姻。 朝鲜前身高丽,不知有多少王后出身东胡宗室贵女,彼已深知其中利害,自然不愿轻易相信宣武帝意欲儿女婚姻的说法。 旁的不说,秦王妃王氏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宣武帝本人固然不在意胡汉之分,然而联姻便要以正妻之位许之,他的儿孙可会不在意? 乾圣帝本身不是个好美色的,皇后在位,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哪里会在意贡女的事情? 只是如今,朝鲜与大周前阵子的议地已经议出了火气,就算如今世子上位,朝鲜服软了,想要修睦关系,可不是简简单单服软能做到的。 送来朝鲜国中贵女,只是其中的一项罢了。 旁的且往后稍,这朝鲜贡女一项,祁元询便受到直接的影响了。 天子与皇后情分不比寻常,自登基后便无有纳妃,是以朝鲜贡女送来,也都是要冷落的。 然而这样便起不到什么两国睦好的作用,连个表面文章都不做,难不成真当朝鲜人都是傻子不成? 祁元询的太子宫一向人员简单,结果哐啷一下,送来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给他,将太子妃张氏紧张得不行。 太子后宫既然要送朝鲜贡女,那按照现在的人员来看,青宫妃嫔的配置就太简单了。 太子妃以下,就只有彼国番女,若是太子妃像懿文太子元妃一样不豫,难不成,让朝鲜宫女主持东宫事务? 所以又有几位良家女子充入太子宫,值得一提的事,她们虽非出名门,家中却也是有亲眷在燕山护卫履职的。 一时之间,太子宫不至于出现争奇斗艳的景象,但也“热闹”了许多。 好在祁元询端得住,给太子妃以最大的尊重,其余嫔妾,便令宫内按她们换洗的时间排表,选择容易诞育子嗣的时间过去也就罢了。 在后宫厮混,哪有读书好?读书让他快乐! 皇太子如此潜心向学,让东宫官们哪能不夸赞? 相比于在读书这方面的热情,原本去北京之前,颇为期待的侍从勇键,在天子开口之前,祁元询却是要先敬而远之了。 朝鲜世子监国,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李芳远能够以下凌上,所恃为何? 风传的私兵壮勇祁元询自然也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了,这东宫侍奉太子的壮勇虽是天子亲自下的令,但本朝东宫在文事上配置了那么多的东宫官,与朝政紧紧相连,却不似历朝东宫有归其统领的卫率,这也是事实。 太子不能沾兵权,天子的态度如何,现在还不好说,他也无需着急,左右不是他先开的口,一切静待天子圣裁也就是了。 宫中风平浪静,祁元询静静读书岁月静好,无奈光幕厚爱,前头挑破朝鲜权柄更替之事,大家才刚混过去而已,如今便又来一件。 “昭皇帝为太子时,太宗赐高丽所献女数人。太宗第二子汉庄王,闻高丽女‘白皙而美’,好焉。” ——《圣朝野获编·卷三·帝王娶外国女》 祁元询默然无语。 他弟汉王虽然不好读书,其他方面却被管束得颇严,现今正妃都还没进门呢,怎么可能一听说父皇分给了皇兄高丽美女,就吵着要! 就算真的有这样的作态,估计也是因为闹别扭吧。 所谓的“野获编”,自然是野史,顶多是当时风传的一些消息。 作者又是本朝人,就算议论的是古人,也不敢妄加置评,谁知道会不会因此恶了贵人或者他所议论的故事主人公后人? 然而就算不说,这作者什么态  79 度,祁元询也是看出来了的。 他就是“太宗赐”,他弟就是“好焉”,文人的笔啊,还真是比刀子更不饶人呢! 如此一来,已经定好的汉王妃,就得早点进门了,反正成婚的日子还没颁布,就算婚期提前了,也没人知晓,只是负责婚仪的宫内各衙门要更辛苦一些罢了。 祁元询和弟弟相处起来,一直着意安抚,想要表现出一个好哥哥的模样来,但收效甚微。 如今更好,因为成了对照组,就直接被迁怒了,最近他在宫中,散心不出东宫范围,就算是去坤宁宫看孩子问安,也要适当地掐好时间。 不能一直避开兄弟,但也得避免一直待在一起,让脾气不好的兄弟更加烦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乾圣二年五月,宫中庆端午节。 这样热闹的日子,总不能再让太子与汉王失和的流言传出去影响天家形象。 过节嘛,总是想让大家都热闹一下,于是乎天子继位后正式遣使到各国国内册封国王的旨意也颁布出去了,出使的都是中官。 元年继位的时候,天子就已经定下名分了,离得近的如朝鲜,使者都来回几次了。 离得远的如日本,到现在还没有正式遣使到他们国内册封呢。 这一回也就相当于把某几个国家的后续册封手续补上。 祁元询就真的想不通了,这样的好事也能好事多磨,变成了飞来横祸──不是对大周,而是对属国安南国。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大怒 “(乾圣)元年, 太宗初立,安南遣使朝贡。 使者进其陪臣耆老奏章,谓前国王陈氏嗣绝, 众人诚心推陈王外孙胡奃权理国事, 以主陈氏宗庙。 上颇疑之, 使人往安南, 其国宗庙东、西二分, 一为胡氏,一为陈氏, 果有奉祀。又询之于众,其国陪臣耆老所言亦同。 上以为实, (乾圣)二年, 遣礼部郎中夏善等赍诏往安南, 封之为安南国王。 道行未半, 有自称安南陈朝遗臣者,号泣于馆,乃知彼辈篡逆。”————《履园丛话·旧闻》 乾圣二年,京中无事,端午佳节后, 天子使人赍诏往朝鲜、安南等处册封国王。 按常理说,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册封。 最多只是让每年殷勤地往京中朝贡的属国使臣更多了一份合法献殷勤的底气而已。 每年冬至、正旦、天子圣寿, 属国都会遣使朝贡。 若像朝鲜一般殷勤, 那么在此之外, 太上皇圣寿或太后千秋, 皇后千秋、太子千秋、册立储君、举行大典等时节, 也是他们遣使来朝的时间。 能对这样络绎不绝的使臣朝贡一直甘之如饴的, 也就是乾圣帝了。 反正祁元询是不耐烦的, 冬至、正旦这样的大日子本来就忙,这也没得说。 但是生日了,应付朝臣还不够,还得应付外国使臣,是嫌自己的烦恼丝太多? 就算按照他们家的家传基因以及这个时代的传统发型来看,他都不用担心自己会有英年早秃的危机,但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事做,他也是服了亲爹了。 谁也没想到,意外会发生得那么突然。 光幕显出上面那一段史书记载的时候,乾圣帝已经亲身体验了一回大周版的“申包胥哭秦庭”了。 作为亲身经历者,祁元询不是很想回忆这件事。 那日正是中午,他结束了上午的课业,去给母后请安,顺带再看看自己愈发长得虎头虎脑的儿子。 这个时代大家是算的虚岁,兼之小孩子的年龄又有各种算法,眼瞅着儿子去年才抓完周,过完年便长了一岁,下个月过完生日又要长一岁,祁元询也只能趁着孩子还小的时候多来看看他。 这样一算,八岁就得读书上学的儿子,真实的读书年龄是几岁,还真要好好思量一下。 坤宁宫中母慈子孝孙可爱,就是因为学业安排同样挑着这个点来的汉王,也没能影响祁元询沉浸在温暖的家庭氛围中的心。 然后,武英殿来人打破了这个氛围。 皇帝在武英殿中勃然大怒,奏折都被摔得满殿乱飞。 午膳送过去也不吃,只坐在那里生气。 若只是政事,任是谁也不敢惊动后宫中的皇后的。 就算帝后夫妻一体,二人同心,也架不住竟然有人主动通报政事给皇后这样的事发生啊! 这样的事沾到了一点边,等待来通报的内侍的,便不是什么好结果。 就算天子本人不在意皇后了解这些事——反正祁元询是不相信天子晚间和皇后一道休息的时候,只会聊些家长里短的——也难保他不会多想。 明知妇寺不得干政的规矩,就算皇后位尊,也一向奉守祖训,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擅自通报皇后,离间帝后感情? 话不用说明白,宫中的人都是知晓轻重的。 可是天子不用膳,这就是要伤及龙体了,偏生又可以巧妙地将之与政务分开来,于是乎,坤宁宫中的皇后便收到了这样的通报。 然而皇后思量了一番,很快就命人在小厨房做了午膳出来——都是皇帝爱吃的口味——又命皇太子送去给天子。 一向爱与兄长争锋的汉王难得没有抢着表现。 毕竟亲爹发火,真的是挺可怕的。 祁元询去的时候,殿内仍是一片狼藉,可是天子的情绪却已经神奇般地稳定下来了。 祁元询送了饭来,不用多说,天子就吃了起来,还用得很香。 只不过这样的场景配上满殿狼藉显得有些违和罢了。 吃完了饭,上一秒还说着“还是你母后最知晓朕的口味”,下一秒转头就问“安南陈氏遗老还在会同馆内哭他的王上呢,再这么下去,难不成朕要天天对着一团乱的武英殿用膳么”,祁元询差点没跟上乾圣帝的思路。 “父皇,那胡氏自称陈主之外孙,太庙不能作伪,想来也是真的。只不过,既然有外戚这重身份,那就更方便尹霍之事重演了。” “你说的对。可是这些人何等猖狂!竟将朕视作什么都可以欺瞒过去的愚钝之人了嘛!乱臣贼子,个个该杀!” 祁元询不应声。 天子嘴巴上这么说,但只是一时被这个消息刺激到了而已。 乾纲独断,万方共朝的圣天子,竟然会在调查之后仍被蒙蔽,自尊心一时受损罢了。 祁元询代入自己想了想,反而觉得给他时间思考会更好。 殿内一时沉默下来。 天子在武英殿内发火的时候,阁臣们便都如蒙大赦似的得了一声“出去”,离开了。 “好吧,那换个问法”,沉默了一会儿,天子终于又开口了,“太子,你说说,朕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依祁元询的见 80 解,只是遗臣而已,还不必大动干戈。 既然这安南的旧臣都有能力排除千辛万难来为自己的旧主张目,更何况是陈朝真正的王胤宗种? 就算近支绝嗣了,也不妨碍旁支站出来啊! 大周与彼国近在咫尺,彼国边境也与其余几个小国接壤,借机来到大周根本不是问题。 既然没人站出来,那就说明这陈氏内部也没想借助上国的威严复位——毕竟这样的话,安南侍奉大周,往后便当比朝鲜更恭敬,于其国的人来说,这便是最大的不可取之处了——那大周又何必只因其一遗臣的说法,便出兵别国呢? 要知道和起码表现出一心一意认大周当爸爸的朝鲜国不同,安南国“外王内帝”,对大周称王,在国内称帝,正是所谓切实的“外饰纯良,内藏奸狡”的小人行径。 只不过此国国小而不足以征,所以中原之地的上国只当没看见而已。 “父皇,诈称胤嗣,实为篡逆,胆敢欺骗于您,可见此国是没有什么诚信的。国中与其有冲突的地方,儿臣以为,该早做决断。” “那就派人去吧。不册封,降谕训斥他们一顿,这胡氏,就让他们继续权知安南国事,做安南的李旦去吧。” 祁元询听到“李旦”的名字,眉毛一挑。 朝鲜世子监国,册封其为国王的谕旨已经在路上了。 朝鲜国内,李旦被尊为太上王,但日子肯定是没从前过得舒心的。 以他作比,可见天子余怒未消。 “夏善等人,回来没有?” 夏善便是此番被派去正式册封安南国王的大周使臣,于礼部任郎中。 “父皇放心,夏善启程没几日,能追得上的。” “那好,礼部郎中,册封的自然是知礼忠贞之辈,朕要着监察御史去传谕,让他替朕好好问问安南上下,如此欺瞒于朕,是不是在将朕当成傻子糊弄!” 皇帝的想法,在最后一句显露无疑。 其实安南是否权臣当政,是否改朝换代,对大周来说,有什么关系呢? 旁的不说,就说朝鲜,彼国从高丽变朝鲜,现任国王变太上王,第五子变监国世子,内情如何,明眼人谁不知道? 不管大周天子对此观感如何,最起码他们是知情的。 可是安南如此作为,丝毫未见他们对天子的敬畏,联系到安南国王在自己国内还敢称帝,更是让人怒火中烧。 安南胡王请大周册封的举措,未必没有借大周的威势为自己巩固国内基础的想法。 可是他们这样付诸实施,却是将大周天子当做了可以随便糊弄的泥塑木偶。 祁元询俯首称“诺”。 监察御史出京后,京中凝肃的氛围好了些,直到光幕不合时宜的出现。 原本让监察御史发给安南胡主的谕旨上,让安南吐出所有与大周有争议的土地,因此而心情稍有好转的天子,连续数日都不甚开怀。 若从前还是藩王的时候,就算赵王再怎么谨慎自持,被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上来,也会忍不住白刃不相饶的。 可是现在他是天子。 若仅因言语欺骗,就妄动刀兵,先不说违背了《祖训录》,征伐不征之国,上皇那里过不过得去,也不说国中健勇因此需要披坚执锐、远征异域,到底值不值得,就是他自己那一关,也过不去。 国内的事务很多,忙活起来也就忘了一直关注这件事。 不一直关注,就算天上的光幕在,火气也能渐渐平息下来。 前提是,光幕没有放出新内容。 “天平自称陈氏宗胤,朝太宗,请发天兵以复其国。 上允之,(乾圣)三年,以都督黄中率兵护卫之,助天平归国。 伪王知之,阴伏兵于道中,强杀之。(黄)中等皆不惜身,敢于奋战,敌以数压之。及战歇,(黄)中等皆殉,惟天平为之所擒,受凌迟而亡。”————《履园丛话·旧闻》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请令(上) 京中的人再一次体会到, 光幕时不时地放出的信息,实际上有多么的令人震撼。 这些未来的信息,大部分都被验证过是准确的。 即便是有不相符的, 也是在他们见到相关记载后才改变的。 这就导致没人会对光幕的信息再加以质疑。 如此一来, 近日南京城,便因为天上光幕所言的信息, 沸腾一片! 毫无疑问, 这是挑衅,极大的挑衅! 安南区区小邦,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袭杀上国兵马的? 中原之地, 历朝历代,除了打便是实行朝贡体系,这两种方法都是为了增强对周围那些本国所不能制的小国的控制。 大周驱除东胡原廷,纵观天下, 战力无人能出其右。 在这样的情况下, 朝贡体系涉及到的诸多小国, 无不毕恭毕敬。 就算是阳奉阴违,也得将这表面上的奉承做到最佳。 没人会觉得光幕资料中, 圣上派遣少数人马便送陈氏宗胤回安南国有什么问题。 这是大周的底气! 这种底气, 是他们将当年威压天下,兵锋之下无不俯首的原廷战而胜之以后,得来的。 大周兵锋所指, 谁敢不遵? 然而就是有这样敢于挑衅的勇士在! 对于大周百姓来说,只有大周的威名足够强盛, 才能一直将他们护佑下去。 边境的百姓对此感受应当是最深刻的, 作为首善之地的京城, 南京城的百姓,更是人人都能逮着朝中透露出的一些风声说道些浅薄见闻。 在这样的舆论氛围里,原本做的遣监察御史赍诏发谕的安排,就显得大周太软弱了。 光幕出现的时间是中午,当天的午朝便整整延长了半个时辰。 宣武帝勤勉,自他开创以来,朝会便日日都举行。 朔望之日举行的常朝大朝会人实在太多,多为礼仪性质,是以并不多讨论政务。 一般的政务,是放在常朝的日朝时间举行的。 日朝有早朝,又因天子勤勉,还加了午朝。 早朝是四方皆可奏事,后世影视剧中的那些各路人马都能发言,发言内容并不限制的,就是早朝。 午朝规定了发言的部门,人员更少,而且说的多是军国大事。 一般情况下,午朝的时间并不长——毕竟大周定鼎已有三十余年,天下稳固。早朝处理过一批事务后,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军情要事上禀呢? 可想而知,午朝整整延长了半个时辰,这意味着什么。 祁元询对此没什么意外的。 既然敢做下这等事,那就要有承担代价的准备。 就算这是安南国未来做的也不行。 既然未来敢做,就说明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不臣之心,必 81 须狠狠地教训一番。 作为皇太子,午朝祁元询并不像早朝一样被要求一定要听政,但是一般情况下,用完膳后,乾圣帝都会叫他过去听。 和他的地位稳固相对应的,就是他弟汉王参与早朝都颇受诟病的状态。 午朝后武英殿集合,祁元询非常意外地看到了汉王也赫然在侧。 倒不是说天子不疼爱汉王,但是上皇御极多年,嫡长继承早已深入人心。 便是身边没有翰林院出身的这一帮阁臣,天子都很注意要和汉王保持距离,更不用说阁臣们作为文臣,基本上都站稳了立场,皇太子身居嫡长,奄有天下士林之望,关键时刻,自然愿意为其张目。 所以祁元询来武英殿十次,都不一定能见到汉王的影子。 今日汉王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这里,难免让他侧目。 当然,吃惊归吃惊,但惊过也就算了,难不成还真的要质问亲爹,为什么自己的亲弟弟会出现在这里? 祁元询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按照长幼和地位,他都正好压着汉王一头。 他清楚地听见身后的汉王深了许多的呼吸声。 啧,小孩子闹脾气,在这里,难不成还敢发作? 祁元询并不将汉王的表现放在心上,而是静立原地,等待着天子的吩咐。 武英殿不是常朝,他来也需要天子发话,才能出席。 当年上皇将他带在身边的时候,倒是有过时常出席的经历,但那不是属于特殊情况嘛。 “吾儿,众卿,尔等说说,这安南如此挑衅,我大周该如何还以颜色啊!” 虽然是问话,但天子已经定下了基调——必须要给安南国一点颜色瞧瞧! 自从元从功勋势力在宣武年愈发衰颓以后,文臣势力逐渐抬头。 但这并不代表着大周的文臣都是只会对外国以和为贵的好好先生。 除了年轻一辈外,上了年纪的朝臣,都经历过当年原廷慑服四方的时代。 原廷末年,大周革鼎,完成了以南统北的壮举,如斯伟业,不只武将,就连文臣也为之心折。 宣武年间,大周在各地仍有用兵,若只是出兵的话,内部戡乱、平定北虏,谁都不会置喙什么。 就算是此番惹事的安南是上皇于《祖训录》内所言的不征之国之一,这般不逊,也要接受大周的雷霆之怒! 上皇只是因病退居兴庆宫修养,天子难道不能相询于他吗? 上皇与天子父子二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就连对一贯恭顺的朝鲜,都能找出数个不足之处来动辄降谕训斥,何况是安南? 更何况光幕所言,不仅是全大周都能看到,现在更是连各藩属国都能见到了。 即便只是预言,大周对此不作出反应,也是软弱的表现。 因为这光幕预言,前太孙都被废为郑王了,安南国再怎么样,还能比郑王当初的分量更重吗? 打,必须要打! 现在在武英殿内站着的阁臣、部堂和太子、汉王,不是天子得用的大臣便是天子的亲子,要议的事情,必然是天子不想直接拿出来在朝堂上说的。 如何对安南还以颜色,降谕训斥都还太简单了,“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这才是大周要做的! 不以雷霆手段将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以儆效尤,这些属国是要翻天的! “陛下,臣请发天兵以惩安南!” 兵部尚书最先站出来发言,蓄起的长须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话语不住地摆动。 “臣附议。” “臣附议。” 发兵是共识,但是又不能不说,表态是最起码的。 “这是自然。只是,朕该兴兵几何呢?” 打安南,打到什么程度,要取得什么样的战果,这直接影响到发兵的数量。 按照光幕记载,安南如此悖逆,简单放过他们,简直是笑话,一定要打,而且是狠狠得打! 但是,打完以后呢? 安南前朝的陈氏宗胤,没一个来大周的,就算有想来的,不知道见到光幕上的“陈天平”被凌迟的下场,还有没有这个胆子来。 陈氏的人只是个名头,但是没有了这个名头,大周打到安南,如何处理,就有问题了。 胡氏这般不敬上国,当然是要夺其王位,但是之后呢,安南的王位谁来坐? 若是到那时候接连蹦出陈氏遗族,那不就是黑锅大周背,好处陈氏拿的现实版吗? 破灭安南国,肯定会招致安南百姓的敌视,为了大周的威严,又不得不这么做。 陈氏若现在就有人在大周,正好借着为其光复王位的名头,而没有这个名头,就是两国之间的战争,付出了那么多,最后没有收获,那就实在不值了。 可是,打到其国都,等胡氏白衣负荆出来请罪,就轻松赦免于他吗? 也不可能! 所以发兵几何,竟然会成为他们的第一个问题。 祁元询不知兵,并不先发言,只静静地听着。 有说发兵三十万的,也有说发兵百万的,五十万、八十万,所言数目各有不同。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不同了。 有想要做事留一线的,也有想要发兵灭其国的,这才导致报出的兵马数目不尽相同。 与其说天子问的是他们认为适宜的发兵之数,倒不如说他是在借此探明殿内臣僚们的想法。 问完了一圈臣子,最后终于轮到了祁元询和祁元诲。 长幼尊卑,都是皇太子要先开口。 “太子,你觉得,要派多少兵马合适?” “五十万不足,百万则过多。儿臣以为,八十万足以。” “八十万?你确定?” “是。” “汉王,你呢?” “儿臣觉得六十万即可。” 天子不置可否。 皇太子和汉王都没带过兵,所以他们的决心,在利用数字体现的时候,总会有所偏向。 皇太子稳重,便说了八十万,汉王就算是为了和皇太子较真,都会说个不一样的数字来。 但是他们两个的态度都已经表现出来了。 要打。 还得狠狠地打。 按照流程,说完请发兵的人数后,天子就会去问下一个,全部问完以后,他却突然又转回来道:“太子,说说你为什么要派八十万大军。” 不光是天子,其实在座的其他臣僚也很感兴趣。 对外的表现一贯是宽和为主,儒学精深,又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展现军事方面的造诣。 这样的皇太子,为何仅因光幕显示,就如此坚定地站定了要灭国的这一方? 祁元询原本的打算真的不是这样的。 就算他破解了胎中之迷后,就恢复了前世记忆,回忆起了前世走向与本世界的诸多相似之处。 但是,就 82 算他前世涉及的方面并不是非常的成体系,也有很多的内容,外加日常读书,哪里那么有闲心,要去管安南的破事? 当然,安南真的撞到他手上,他也不介意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好巧不巧地,光幕显示出了安南未来将会有的神奇操作,再亲身参与了大周这个安南宗主国如何处置他们的讨论,体验了大周的滔天怒火后,他脑海中灵光乍现,一下子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情景非常熟悉、好像亲身经历过的理由想起来了。 他前世的历史进程里,安南国这样的作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每个人可能都会有过这样的经历: 自己在做一件事之前,明明还没开始,却已经对过程充满了既视感,仿佛以前做过,或者在梦里梦到过似的。 全新的事,是不会让人有这样的感觉的,只有自己见过或者经历过相似的事情,才会出现这样的既视感。 大周和原廷不一样,原廷毕竟是东胡人建立的国家,习惯游牧,大周百姓可是一贯崇尚农耕的。 原廷在融入中原的过程中,一直保留着当年的传统,没有完全地融入,这就导致了文化的相悖。 在原本的儒家文化圈中的国家,也因此,在本来就并不是亲如一家的情况下,与中原宗主国越行越远。 这就导致虽然如今大周在中原地区的统治逐渐稳固了起来,但是在周边的文化圈,当年那一排上赶着朝贡的小国,也就只有近在咫尺的朝鲜国表忠心表得特别勤快。 其余的附属国,应对原廷已经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针,并且打算将之延续着运用到大周的身上。 大周需要用一个血一般的例子,重新建立自己在藩属国中的威严。 被驱除出中原的原廷其实不是特别好的威慑对象。 这些在中原生活的东胡贵族将他们的传统与中原的文化学了个四不像,在王朝末年被推翻,也只是应有之意罢了。 既然如此,那么周边的文化圈里,哪个小国蹦跶得最厉害,哪个国家就得迎来大周的回击。 当然,若是他们一直愿意当大周的好藩属,让大周的影响在周边地区不受限制地扩散,那么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只可惜,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诉求总是不同的,这样想当然的想法,也不会在国与国之间交流的时候出现在现实之中。 总而言之呢,无论是基于大周重立文化圈宗长的利益诉求,还是为了宣扬大周的绝强武力、保证大周的威严,安南国都必须做这只被杀鸡儆猴的鸡。 “安南冒犯天威,目无君上。若人人都学他,不知还会有多少藩属国成为安南一样的乱臣贼子!我大周万方来朝的辉煌,又如何延续!” 是的,这就是理由。 为了大周的威严,为了让其余的藩属国知道,在大周的统治下,他们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出格的安南国,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乾圣帝想要实行的也是朝贡体系,最起码,在本国的人口没有恢复发展、不需要考虑如何安置本国过剩的国内人口之前,乾圣帝对效仿东胡人当年的那种指鞭天涯,征战四方以掠其土的模式,并不是很认同。 这是农耕与游牧的不同之处。 中原之地的疆域虽然自先秦时代以来,一直在扩大,但是可以看出来,扩张的规模有限。 强汉盛唐那时候,为何不将疆域如同东胡人一样,延续到更广阔的地方? 那是因为,在现有的模式下,朝廷能够有效控制的地盘,其实就那么多。 出了中原膏腴之地,非但不便控制,还环境恶劣,华夏族人看不上罢了。 当然,解决这种问题的方法,便是如东胡人一样,分封而制,这种方法,在先秦时代便实行了,便是周王朝的分封制。 对于中原的皇帝来说,此举到底对本土的朝廷有多少臂助,真的不好说。 没看东胡人所建的原廷,和其他的支脉之间,也是攻讦不断吗? 朝贡体系呢,就是宗主国只管好自己的国土,藩属国定期上贡。 宗主国借此探知藩属国的虚实,无论是帮扶还是起冲突,都有一个合理的信息收集时间。 朝贡体系不好实行,太软弱了,一旦中原积弱,就要面临被藩属国欺瞒甚至偷占国土的局面。 太强硬了嘛,也得把握那个度。 祁元询前世的灯塔国在其他国家驻兵,军费都不用自己出的举措,其实就是朝贡体系的一种运用,很明显,薅羊毛薅得还颇有技术性。 就是灯塔国的那几个藩属国,就算对爸爸舔得动人,还是有许多国民对这样的局面颇为不满。 看乾圣帝大封藩属国国王的举动,就是为朝贡体系铺路的前奏,只不过,还缺一个威慑其他国家的对象。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一回要被推到台面上杀的安南国,都逃不了它的宿命结局了。 乾圣帝很开心。 儿子虽然用兵方面可能不如他——毕竟是没经过历练的小年轻,纸上谈兵和实践总是不一样的——但是,政治眼光很不错,而且,说的话对他的心思。 他可不像太上皇,养儿子偏要和自己反着来。 他不是对自己的长兄有什么意见,毕竟长兄作为继承人来说,绝对是够格的。 但是让他像自己的父皇一样培养儿子,他可不一定能做到。 太子在太上皇的教育下,拥有治国守成的能力,这一点他毫不怀疑。 在国朝初立的时候,这样的皇帝基本都能成为一代明君。 毕竟国朝初立之时,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 可是,他觉得能治国,能守成,和知兵事、性格强硬完全没有冲突啊! 被他一直带在身边教养的汉王,他的成长痕迹,有一部分是寄托了乾圣帝本人对继承人的期望的。 他的儿子很好,和他希望他的儿子长成什么样的人,并没有冲突。 发完言后,祁元询收获了来自臣僚们的“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皇太子”的眼神的同时,还得到了父皇愈发慈爱的目光。 还真有点不适应呢。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请令(下) 都已经确定要对安南国动手, 以儆效尤了,那么此番下手要狠一点,就没有异议了。 在讨论统兵人选的同时, 大家还要将后续的治理方式给商量出来。 谁都不会觉得安南国还有翻盘的机会。 这就意味着,安南注定是俎上鱼肉, 只能任由他们安排了。 此国在数百年之前, 乃是中原所辖, 只不过某代战乱后,便脱离了中原的控制。 典籍中所载的“交州”,便是安南原属中原时期的古称。 既然安南本系中国旧地,又有前朝国王宗 83 胤断绝——这不是到现在都没人来投奔大周吗?既然如此, 就不如当他们全死了吧——本朝国王欺瞒上国、国内不满等诸多原因, 那么令其复为中原,归为旧俗, 也是应有之意。 如果没有前世经历做参考的话, 祁元询觉得这还是很不错的。 只不过,安南与中国毕竟已经分开了数百年,就算原本是同文同种, 如今也有隔阂了。 想要让大周能够安然地统治,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的,还得徐徐图之。 先商量的是领兵人选。 朝堂上的元从勋贵, 祁元询认识的也不少, 但是往来的不多,关系最好的就是他家母后的外家魏国公徐家。 所以他只听武英殿内的部堂、阁臣们与天子讨论, 并不做声。 武事方面, 天子擅长, 但是许多后勤支持毕竟需要文臣的帮助, 外加一些考量,天子可能也有疑惑,才会让臣子先议论可行的人选。 要不然的话,让专业人员自荐不就好了? 圣上要是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行事应当是像上皇一样,说一不二,直接点名的。 一个个人名听下来,祁元询归归类,其实能担大事的也就那几个。 元从勋贵里,如今最能顶事的,是曹国公、西平侯,后族魏国公一系次之,颖国公等当年虽因光幕逃过受蓝案牵连一事,却到底已经衰颓,或让爵归居,或已往幽都,不堪大用。 自家宗亲,周王乃圣上胞弟,如今年又最长,格外不同。 若周王当戍守宗藩,可调南地藩王,堂亲如靖江王,宗亲如岷王、楚王等。 这些都不论,圣上属意锻炼皇子的话,没人开这个口,但都觉得,也只能是汉王担此重任了。 没人敢提到皇太子抚军之事。 此事不仅没有先例,而且容易导致天子与太子父子二人因兵权生猜忌——隔壁朝鲜国的靖安大君是怎么“功勋卓著”,又是怎么从准世子一跃而为监国世子,最后受封国王的,鲜明的例子还摆在那里呢!——谁都不傻,开这种口。 三种人选,都有好和不好的地方。 首先勋贵,后头因功封爵的先不说,京中声名最盛的,就是“开国辅运”勋贵。 虽说大家都是勋贵,且已经按照公、侯、伯分了等级(子、男二级在定爵之时便已革除),内部细论还分一等公、二等公等,但,定鼎后因开国之功受封的,与尔后立下其他功劳受封的,到底有区别。 有开国之功,由上皇在宣武初年亲封的,爵位前头便有“开国辅运”四字。 只不过声名最盛、功劳最大,就代表着其实最受忌讳。 国朝的几回大案,牵连到最后,就是在治这些元从功勋的罪。 和宣武帝起于微末不同,乾圣帝幼年的时候虽然还处于宣武帝创业阶段,但那时宣武帝已经称王,有了根基,乾圣帝吃过苦,但已经是长于富贵。 容人雅量,乾圣帝不是没有,但是问题在于,领兵几十万,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轻易放心。 宣武帝为何在宣武中后期频繁掀起治罪大案? 还不是因为他的儿子们已经长成了! 元从勋贵的罪要治,可是仗也得大。 看看后期能被他倚重的都是谁? 懿文太子离世前,军中宿将以凉国公为首——这是东宫家的姻亲,已经能算自己人了——太子离世后,郑王这位太孙暗弱,凉国公便很快倒了霉。 除此之外,受命领军的,除了德高望重的几位国公,便是秦王、晋王、赵王等诸王! 乾圣帝对勋贵们不在意,却不能不在意自己的兄弟。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哩! 所以诸王领军,做主帅,乾圣帝还没下定决心。 是以群臣推举,又有不同的分类。 祁元询的那一堆叔王,以他看,其实是没戏的,几位提名宗王的部堂,怕是还没从宣武时代走出来。 剩下的便是勋贵与皇子——说白了有且只有汉王这一个人选。 为什么曹国公李景隆、西平侯沐春是元从勋贵中的代表人物? 不是因为他的爵封最高,而是因为他们和皇家的关系最亲近! 别看当年光幕中,曹国公率军五十万都被赵王世子一万拒敌于城外,就觉得这人不堪重用,光幕记载中的“建文帝”怎会让这等人当主帅。 其实从各方面来看,当时的情况中,曹国公都是最佳人选。 魏国公和赵王一脉关系密切,就算祁元询当年居于京中就感觉出了大舅舅的避嫌态度,在建文君臣面前也是不顶用的。 西平侯,离得太远,且掺和这件事着实尴尬。 反倒是久居京中、屡受皇恩的曹国公,是最好的选择。 光幕上所言的李景隆是第二代曹国公,第一代的曹国公是上皇宣武帝的亲外甥,丧母后便由舅父宣武帝抚养长大,情分格外不同。当时他的父亲、也就是上皇的姐夫还活着,受封恩亲侯,又转封曹国公。 也就是说,初代功封曹国公的,是李景隆的父亲、追封岐阳武靖王的上皇亲外甥,恩封曹国公的,则是李景隆的亲爷爷,上皇的亲姐夫。 论亲戚关系,曹国公还能叫乾圣帝一声表舅,叫祁元询一声表弟。 现今也是一样的。 天子通过正常的渠道继位,少了靖难这个流程,手底下虽然还是有自己的一批心腹武将可以任用,但毕竟没有因功封爵,统帅大军就少了几分底气。 如果是靖难入京的话,朝中职司相比于现在,一定会空出来不少,乾圣帝要怎样安排自己的心腹,都是很简单的。 哪像现在,天子名正言顺,却还要面对手下得用的武将名位不显,用得不趁手的前朝老臣占据高位的情况。 曹国公因亲缘关系在宣武朝屡受大恩,终于凌驾于一众勋戚之上。 而西平侯沐氏,也因初代西平侯乃孤儿出身,不知自己姓名,因受宣武帝与孝慈皇后二人养育,作为养子沐受皇恩而有此姓。 若是西平侯家族也不能信任的话,国朝勋贵中,便没有几个能值得天子托付信任的了。 也正因为如此,现今的曹国公和西平侯,才会成为勋贵统兵的首选。 次选的魏国公是后族,所有的皇子皆是中宫诞育,在这个方面,他们就不能再过于显赫了。 否则的话,以外家之势,凌驾于皇权之上,置祁氏皇统于何地? 祁元询脑海中想着这些信息,面上八风不动。 大周征安南完全是立于不败之地,只不过是伤亡多还是少的问题。 作为皇太子,这一回的战事,他能收到的也只是奏报罢了。 古语有言,“君之嫡嗣不可以帅师”,所谓“君行,太子居,以监国;君行,太子从,以  84 抚军”,就算是出镇军队,也得是跟着皇帝一起去! 边上的汉王听群臣的议论,越听越按捺不住,越听越两眼放光,这副藏不住事的模样,祁元询也都看到了。 但是,汉王随军的希望不大,他一点也不着急。 “太子,你一直在边上听着,你想让谁领这个兵?” 祁元询牙关微紧,沉吟道:“禀父皇,儿臣以为,曹国公爵位虽尊,但毕竟未熟兵事,只练过兵,不似武靖王有威望,任其为主帅,并不妥当。” 他头一个就将曹国公李景隆投票出局了。 当年光幕一出,曹国公就丢人丢到全中国了。 此人勋贵子弟,没有实战经验,在宣武年虽受重用,但也只是练兵,就算光幕事件后颓废又振作,所谓知耻而后勇,可真的要将征安南的大军分配给他,让他验证自己到底是不是大周版的赵括,玩笑的代价太大,他开不起。 “西平侯威震西南诸蛮,屡有战功,可堪为帅。只是八十万大军毕竟人数极多,独让西平侯统领,恐怕军令不能及时传达,宜另设将军分忧。” “有理。” 至于副将的人选如何,兵分几路,便是天子自己要考量的事了。 一般来说,兵分三路是最好的,殿内商量的几十万大军,实际上真的征召起来,人数肯定不会达标,也就是说出去气魄大而已。 对外宣称的兵力和自己的实际兵力,基本夸张的话,大概比例是一比十,也就是说,所谓的八十万大军,真的动员起来,可能只有八万人,稳妥一点,一比五,也就只有十五、十六万。 当然,十六万精兵,已经是足以征战天下的一股筹码了,传出去说有几十万兵马,战斗力其实是等若的。 就算十几万人数和宣扬的八十万大军相差悬殊,也不能只让西平侯一个人统领全军。 作为皇太子,“知兵”到这个地步,就已经够了,剩下的部分,他无需再应答。 这个时候,明年才到加冠的年纪、还没迎娶王妃进门的汉王,用他洪亮的嗓音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一时间,殿内侧目。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对比 汉王怒气冲冲地来到坤宁宫。 一出武英殿就这么副做派, 好似要将自己受委屈的事传遍全宫似的。 “母后!大哥实在是太过分了!” 待得通报后,他都不等自己进殿见到母亲的面,隔着一间偏殿便嚷起来, 显然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皇后好笑地看着站到自己身前的次子。 虽说已经受封王爵,可如今一看, 不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嘛。 和他大哥可差得远了。 命人将一旁玩耍的皇长孙抱到别处去——毕竟汉王这声音太大,若是吓着孩子该怎么办——她才转头回来看次子。 “这回又怎么了?” 汉王告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皇后也不顺着他的话头,而是先问因由。 “还不是大哥!我要为父皇分忧, 大哥凭什么说我建功心切,说错了话?” 皇后不是那种对政治没有敏感度的女人, 甚至于, 天子与她少年结发, 一些政务处理起来,也是不会避开她的。 听汉王这么抱怨, 她却只是反问:“你同你父皇说什么了?” “安南篡逆之贼气焰嚣张,父皇要点兵出征。当年父皇也是年少封王,早早为皇祖父分忧解难的, 我也……” 听到这里, 皇后忍不住出声,不让祁元诲再将后头的话说出来:“你就和你父皇说你要……为他分忧?” 这是委婉的说法,皇后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气, 真在殿内议事的时候,还不知道会说什么。 “是。” 汉王昂然而立, 好像自己这么一说, 比闷头不吭声的大哥强出了多少倍似的。 “你还说什么了?” 皇后顾不及说他, 又细细地问道。 “太子说我只会在殿内高谈阔论、纸上谈兵, 以为指挥大军有多简单似的,说我还得父皇带着多历练历练。”汉王满不乐意地说道,他的满腔怨气,光是从对长兄疏离的称呼就能听出来。 他越说越冒火:“我不爱听,说不拘有多少人,就是只有万八千人让我领,也是可以的,有志不在年高,父皇在我这个年纪,都立了多少战功了!可太子还是不许,说我年轻,说我气盛,说我只是一时兴起实际吃不了苦!” “他不就是防备我,不让我把本事露出来,显得我比他强嘛!” 他在坤宁宫中高谈阔论,声音越发响亮,周围伺候的宫女恨不得自己方才有事没在殿中伺候,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哑巴。 这话哪里是她们能听的! 若是老皇爷在位的时候,光是听到这些,她们就已经落不着好了。 “够了!”皇后喝令道。 “这里是坤宁宫,不是你的汉王馆!你大哥是太子,他说话有他的道理,你静下心来好好想,骨肉至亲,他总不会害你。” “太子,太子,我大哥是太子,他说的话就一定对吗?母后您说句公道话,我说的哪里有不对!” 一提到汉王馆,祁元诲又被戳到了肺管子。 他弟梁王是未成年的皇子,虽然得封王号却没有封地,也就是说不用就藩。 他这个汉王却是已经有封地的成年皇子,竟然连内宫都不能住,只能搬出宫城去住诸王馆。 按照本朝宫制,未成年皇子尚且能住在宫中,成年了的皇子和诸王王子,还在京中的,便要住王府了。 其实皇太子宫按照这个规制的话,也不在皇宫大内,只是毗邻宫城,在皇城大范围内。 但到底太子尊贵,青宫所在,与别宫不同。 他这个汉王,在受封后,便开始紧急营建王府,原本朝臣要准备让他就藩的,只是不敢鼓噪太过,便只能让他在京中先造王府。 只可惜,他还是被人以将成婚、不可在宫中行大礼的理由,赶出了宫中的居所,只能屈居皇城的诸王馆。 年少的诸王王子住在百孙院,和诸王馆不是一处地方,年长的诸王、王子们则在宫中有王府,就他一个人住在诸王馆,住处也被称为汉王馆。 但这样的称呼更是让他意识到,自己和兄长是不一样的。 若他是太子,怎么就屈就于小小的诸王馆? 就算只是暂住,再有一段时间,便有富丽堂皇的王府住,也让祁元诲顺不过这口气儿。 要说汉王没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表现有所不妥,那是假话,但是里头切切实实有他的肺腑之言。 更何况,国朝太子监国,诸王领兵,上皇以来,已是惯例了,自己这么做又有什么出格的? 汉王梗着脖子,被皇后当头棒喝后还不觉得自 85 己有错。 母后就是觉得大哥当年年少离家,心中有愧,偏疼于他罢了! 大哥大哥,大哥都已经是太子了,还有什么不够的? “罢了,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诲儿,你大哥说得对,你父皇要发兵,允你去了,你才能去,他不允,你也不可以胡搅蛮缠。回去好好想想,晚膳的时候,来见我。” 话音落下,便让祁元诲离开。 汉王心中慌了一下,又绷不住面子,只能落荒而逃似的,离开坤宁宫。 坤宁宫的消息瞒得严实,在钟祥宫好好读书的祁元询,当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可是,宫中什么事,都是瞒不过天子的耳朵的,更何况,天子亲口问的皇后,皇后再怎么替儿子遮掩,总也得说几句实情。 若是汉王行事谨慎小心也就罢了,他一路上的行迹可谓是肆无忌惮,就算是皇后,也只能在坤宁宫中为其遮掩,宫中汉王行踪如何,到底是有人知道的。 天子知晓汉王离开后去拜见了皇后,知晓他心中不忿,便留了心思。 到用晚膳前,已经知晓了这个好儿子所作所为的他,又好气又好笑,已经气了个半饱。 实在是当年在王府的时候,寄托了对世子的一些期望,给了这个儿子太多的错觉了。 若是其他事情,怜爱之下,他也不会与汉王计较什么,可就是关系到兵权,由不得他不谨慎。 天家之情,有多少便是被这一点毁掉的? 他当年坐拥强兵,只以为自己要做藩王,还不觉如何,如今坐上皇位,实在是佩服父皇之心胸。 诸子领兵,藩王权盛,也就上皇以开国之君的身份,拥有莫大威望,可以不惧这样布置的后果罢了。 乾圣帝自忖只有三子,长子为太子,幼子未成人,汉王一旦入营,其势将大,远不是当年上皇诸子皆受封能比得的。 太子想得周到,汉王想要建功立业,效仿父祖,当然其心可嘉,然而单独领兵,却是不行。 还得跟在自己身边才行。 晚间的时候,天子、太子、太子妃、汉王、梁王齐聚坤宁宫,不年不节的,这样的阵容,说是家宴,规模实在有些隆重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发兵安南的事,汉王出言不逊,对长兄多有抱怨,皇帝皇后看在眼中,再怎么气他的作为,也得抚平太子、汉王两人之间的嫌隙。 要乾圣帝说,太子这个长兄,实在是有风范,别看他在汉王面前将这个弟弟一通贬,可那切切实实是在帮这个傻小子。 天子有了太子给的这个台阶下,在汉王有所请后,连训斥都不用,用经验不足就可以推拒掉汉王的请求。 汉王眼热兵权的行为,好歹也有个年少不知事的名头在。 至于太子,真当武英殿中的群臣都是死的? 太子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还是为了汉王的名声,这些文臣都是聪明的读书人,不至于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家宴嘛,氛围就比朝中议事要好很多。 天子先就着两个儿子白天的表现发表了讲话:“太子出阁读书后,学了很多道理,晓得谋动而后动,自己不知晓便不答,光这一点,便胜过无数人了。” 这一点倒不是说汉王,再怎么样,天子也不至于在家宴上,还对想要让他们修复关系的两个儿子踩一捧一。 这说的是武英殿中议事议到后半程,说大军派出去后,安南国的地方该怎么治理的事。 治理地方,是文臣们的专业。 本朝国初缺乏人才——毕竟前朝就连科举都很少办——以至于国朝初年,征辟、国子监、秀才为官的,比比皆是。 在这样的氛围下,读书人对政事多少都会有所关心。 寻常读书人都是如此,更不必说朝中的这些学而优则仕的文臣大佬了。 处理国中大事,听起来是简单的,不就是吩咐下去,再让人实行命令嘛! 可是有多少政策,就是毁在一下子所有地方通行这上面的。 除了适用大部分地方、大部分境况的良策——比如是灾后免赋免税之类的——每个地方的情况多少都是有不同的。 上皇宣武帝开了一个好头,皇太子参预政事,甚至监国行政。 在这方面阐述自己的意见,是祁元询这位皇太子要做的。 只是祁元询想着,到底是在安南国划行省开州府,还是要设藩府,这是要斟酌的,更何况,真当安南的本土势力不会反抗么? 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暗地里抗不抗争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前世那么多血淋淋的例子,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 真当大周和安南说一句数百年前两国同宗,兼之同文同种,他们就束手投降了? 没那么便宜的事情! 更何况,就算是大周本国人,也不一定全都在内心认同这样的观念。 大周处于中原膏腴之地,自古以来便是周边诸多小国的宗主国,安南国数百年前是交州,可那时候就是苦劳之地,凭什么安南这个被打下来的小国,要和他们享受一样的待遇? 所以在皇帝点名之前,祁元询真的是一言不发,皇帝点名后,他才说了一番话,意思是没有实践就不能知晓结果,待到打下安南,其余地方不论,请天子赐给他两府之地实践一番。 整个安南的面积换算到国内,大概能有十几个府,祁元询开口索要两府而已,又要通过朝廷的行政体系来实行,天子自然无有不应的。 他这样谨慎,和请求从征安南、自荐统兵、表面上看起来就是连脑子都不过的汉王相比,更是老成持重。 年纪轻轻,就懂得谨慎小心这样的道理,天子本人再怎么觉得儿子小心过了头,堂堂大周两京一十三省的储君,坐拥百数十府,收拢安南,竟只要了两府之地践行理念,可是这样的态度,还是要表扬的,最起码,在治国方面,表现出这样的态度,足见太子是个成器的好苗子了。 “汉王孝心可嘉,待我儿长成,勇略必有可用之地。”关于汉王的评价,天子则打了个哈哈。 虽然给儿子保留了面子,但是又一次驳斥了汉王想要为君“分忧”的“孝心”,总是事实。 汉王不乐意,但也知道不能再在父皇面前失态,只好闷头用膳。 赵王什么都不知道,置身事外,天子只说了他平时的课业,勉励了几句,就揭过去了。 朝中议定发兵之事后,便开始了征召人马,后勤准备。 对外宣扬八十万大军,将各种后勤准备工作都算上,也不算出格。 九月份,费时三个月,一应准备已初步完成。 汉王留在京中成亲,想要随军都不行,统兵的总兵官是众人都没想到的武定侯——这位是上皇老臣——而后的  86 左、右副将军则为西平侯、魏国公,魏国公手下却有当初燕山护军中的许多人马,显然是天子想要借此机让自己的旧部也能封爵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意外 大军初步做好粮草后勤等一切准备, 集结完毕,开往边境,已经是九月份的时候了。 大周举国共拥兵两百余万,为历朝历代之最, 如此武功, 常为宣武帝夸耀, 乾圣帝同样深以为豪。 大周定鼎三十余年,大部分地方休养生息多年, 但兵马调动并不少, 筹备、运送粮草等也有条不紊。 没有哪个大周百姓在看了光幕之后,对兵马征调有异议。 不征之国怎么了?老皇帝说了不打,新皇帝说要打, 不都是皇帝的命令嘛! 大周是周边这些属国的宗主国, 就算和升斗百姓没关系,他们也知道, 不能让人骑到自己头上哩! 需要注意的是,越是与他国接壤、容易产生摩擦的地区,百姓越希望大周的态度能强硬一点。 大周百姓, 自与他国不同,只有大周一直强硬,他们这些大周子民才能有好待遇啊! 就以朝鲜国为例,就是大周的商人去朝鲜做生意,都是要被高看一眼的,其他国家也差不多,只要是周人, 在朝廷那里有籍册的, 他国便不敢轻举妄动, 唯恐伤及大周百姓,招致宗主国怒火。 百姓都如此,朝中大员们更不用说,在兴庆宫中休养身体的上皇都发话,让皇帝好好地打一仗。 祁元询深切认为,领军主帅是上皇老将,指不定就是上皇和天子达成的共识之一。 大周共发精兵十五万,算上后勤粮草、民夫等,足有几十万人,是以对外号称八十万大军。 具体的军情,天子收到的才是第一手的,祁元询知晓的都是天子特意发来给他看的内容。 饶是他的武事方面的老师被派去一同出征了───征国之役,能拿到手的军功可不少,天子自然要照顾自己的燕山护卫军的旧部,先让他们挣出功勋来好封爵,往后再有什么战事需要人,他也可以从容安排自己的心腹领兵───祁元询也能看出来,大军一路上势如破竹。 别看到现在只有安南陈氏遗臣来,他们的王胤宗种没人站出来求助,就以为陈氏的遗留力量在安南之内就被打击得一干二净。 其实不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胡氏篡位夺权,整个政权和地方上,确实有他们的许多人,但心怀陈氏的旧臣遗老也是为数不少的。 所以一路上,胡氏发兵拒天兵,不是败势明显,就是有陈氏遗老主动迎天兵,自身战力不足和内部有人拖后腿,安南胡氏这两方面都齐了。 和他们节节败退的现实结合起来,安南胡氏号称拥兵两百万以抗敌,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眼见着大周将要创出几月灭一国的辉煌战绩,却突然发生了意外。 “(永乐)初,上以陈、胡之替,乃安南内政,不欲兴兵,仅遣使斥之。以高皇帝立不征之国故。 ……使安南臣见天平,其臣皆错愕,下拜涕泣,声震殿中。又有思明、宁远土官言安南占周土;占城遣使告安南胡氏‘攻扰地方,杀掠人畜’。 ……上遣镇广西都督佥事黄中领兵五千送天平归国……(黄)中等战殁,天平被俘,以凌迟罪被处。 上乃兴师,以成国公为总兵官,西平侯、新城侯为左、右副将军,丰城侯、云阳伯为左、右参将领兵。 ……六月,依其官吏耆老所请,复古郡县,改安南为交趾,设三司。 …… 交人苦中国约束,又数为吏卒侵扰,往往起附贼,乍服乍叛。”───《大周永乐遗事》 “(周)兴兵十万,言送添平归国为王……”——《大越史记全书·陈纪·附·胡汉苍》 “(乾圣初)上兴兵伐安南,俘胡氏,以陈氏宗胤断绝故,从其官民耆老所请,使内附。上行王化,其国遂安。”——《圣武记·乾圣戡定安南记》 “周帝发兵八百万伐我国……”——《大越史记全书·陈纪·附·胡汉苍》 这一回的光幕更新是在祁元询学习期间,授完课后,他和老师才见到天上光幕的文字。 方孝孺既然被称作读书真种子,自然想要教出一个儒家理念中的尧舜天子。 如今见此,更是恳切不已地对祁元询道:“国朝扬天威于安南,固壮举也,只是存亡断续,亦是人伦之理啊!” 祁元询清咳了一声,意思他明白了,但是,“做个人吧”这种话,老师您应该和我爹去说啊。 征安南是我爹想的,我只是赞同了一下下而已,被人骂的事情不要带上我。 真要是我去干的话,吃相还是会好看一点的。 更何况,要不是光幕这么不讲究,做了个猪队友,安南就不会提前知道大周的打算了。 甭管安南人怎么看,到时候只要大周这边的记载冠冕堂皇就可以了嘛! “及其(周朝)贼虐愈甚,民命弗堪……义兵之举,朕实出于不得已焉耳。”——《大越史记全书·(后)黎纪·太祖高皇帝》 祁元询刚这么想着,就见光幕上又附了全汉字版的《大越史记全书》。 他尴尬地对方孝孺一笑,除了感慨未来大周在安南的汉化工作做得好,其他的是一点都不想说了。 所谓的《大越史记全书》,光看前头将大周五千兵都夸大成十万,国朝此次发兵号称八十万、在他们的史书上直接变成八百万,就知道这本书的某些记载到底有多不靠谱了。 然而再不靠谱,关于其国发展延续的方面,脉络是不会变的。 这也就意味着,大周真的打下了安南,将之改设三司,复为本国之地,可是最后,还是弄丢了这块地方。 至于怎么丢的嘛…… 肯定不是纯行教化就能丢的,祁元询毕竟是大周的皇太子,立场要坚定,不能说得太详细,但左右不过那几样盘剥手段。 光幕有这样的异象,祁元询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当即便要去求见天子。 进到武英殿内的时候,不出意外,他又听到了天子的怒吼:“反了!真是反了!” 祁元询是很能理解他爹的心情的,光幕这东西,全天下都能看到,一直以来都是有利有弊。 现如今踩着大周的脸面堪录的一些东西,简直就是在大周的脸上连环甩耳光! 而且这还只是光幕刚出来以后的情况,之后这几条光幕造成的影响,肯定会愈发深重。 在大周本国以内,肯定不会造成什么大影响,但是正在发生战事的安南战场,就不知情况如何了。 祁元询匆匆入殿,殿内的大臣看到他,纷纷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大臣,和皇帝的关系没  87 那么亲近,有些话说了,在气头上的皇帝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 反倒是皇太子,这大周的天下是他们祁家的,征伐安南之事,只要太子殿下说得有理,那陛下一定是能听进去的。 儿子来了,乾圣帝正在气头上,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不会骂儿子,好歹给儿子留个面子,便让殿内的大臣都先退下了。 “你来干什么?也跟那群酸腐文人一样,要劝朕嘛!” 祁元询心内暗笑,看来老爹被文臣们烦得不轻嘛。 自从赵宋之后,文人抑武仿佛就成了惯例,能像汉唐盛世时,上马能管军、下马能教民的文臣,已经少之又少了。 这样一来,原本只是为了扬大周天威于外、为其先王陈氏兴灭继绝的征安南的义举,在得到朝中文臣的支持后,又在光幕异变以后,受到了群臣的反对,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不过天子并不喜欢文臣们光要名声的举动,对于天子来说,他也爱面子没错,但是,该有的实惠,要拿的时候,他也不手软。 “父皇息怒,儿臣是您的儿子,怎么可能跟您不是一条心,偏和外人想到一块儿去?咱们不能撤兵,非但不能撤,还要将安南打下来!” “真是稀奇,朕还以为,当年上皇派人教导你们,都将你们教得和大哥、元詝差不多呢!” 皇帝不是不敬爱大哥,但是他自忖,就算是他大哥复生,当上皇帝,面对外敌,怎么想也都是儒雅有余,英武不足。 皇太子从前也都是长于文学,支持发兵是一回事,但是热衷于此又是另一回事。 有些话,天子说得,祁元询却回不得。 他正色道:“父皇,大军已经打下安南泰半国土,定不可半途而废。且安南之民,也能见光幕,见此恐怕已有异心。若是复使陈氏或胡氏为国王,也不能使其对大周感恩戴德。莫若一鼓作气,化为州县。” “我儿真是长大了,说得有道理啊!” 记载在史书中的内容,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些话只是拿来唬人的。 就像大周发兵如此之巨,真的一点都没有让安南内附的想法,真的是扯谎。 可是现在安南有了防备,之后真的打下此地,如何安排人治理,也是个问题。 “父皇,安南本有国王,若是设三司,化州县,朝廷官员调动,未免不利于教化。不如行分封之法。” 原本点头的皇帝,顿住了:“分封……此地不比中国富庶,纵是官员为官,怕是也没多少人愿意去,何况是分封呢。” 天子也是很清楚自己年幼的兄弟们的性子的。 宣武帝的皇子们,按照年龄层次有一个分批,最幼的这一批别说能力了,脾气都不怎么好。 真的分封他们到那边去,一定会闹起来的。 更何况,国朝分封,地方再怎么差,也总是在中原,分封到安南,谁愿意呢? “父皇,正是因为没多少官员愿去为官,光幕所载,才有其民多叛之事。大周不能缺了治安南的官员,既然正常晋升,不可让他们去交州为官,那边只能是贬谪了。” 贬谪的官员,到底是个什么德性,他留嘴了,但是猜都能猜出来。 “可,你的皇叔们……” “父皇,西平侯沐氏可以镇守云南,为何不能再遣勋贵镇守安南呢?” “他们怎么能与西平侯比?你皇祖父对黔宁王恩同再造,才放心让西平侯一脉永镇云南。” “父皇对勋贵们,也是天恩浩荡啊!光幕现后,我大周士气定然振奋。” 祁元询说的是光幕中所载的征安南勋贵名录。 除了西平侯外,其余的什么成国公、新城侯都是本朝未有之封爵,而这些人的爵位都来自于谁,自然不用说了。 本身征伐一国,所得军功便不少,又有光幕明确记载,当今天子不是个吝啬爵位的,对有功之人定是会封赏的,军中大将,谁不归心?军中子弟,谁不愿多立战功?保不齐就改换门庭了呢! “这……”乾圣帝不是不愿意给勋贵们厚赏的人,但是,实地分封,还是有些超格了。 “父皇,安南能分十几府,州县更是不知多少了,不如,多分封一些?” 这就是打着分散治理,不让得到实封的人有能力大肆统合的主意了。 “更何况,除了勋贵,我宗室之中,未必无英藩敢去。父皇,这毕竟是实封之地,一旦能受封,只要不出岔子,也可世袭罔替。宗室之中,实行考封后,纵然再怎么努力,爵位还是得递降的。实在不行,儿子都动心了,前头还请父皇允了我两府呢!若是旁人都不要,我再替明哥儿的弟弟们占块地方!” “你这个皇太子,怎么光会占便宜?去,去!”皇帝开口赶人,祁元询却半点不慌。 皇帝的声音都透着明显的笑意,显然是被他哄好了,而且,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 因为已经有了准备,所以在之后看到安南陈氏的遗老们减少了对大周的帮助,大军行进进度稍缓,京中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不管怎么说,大周的精兵不是吃素的,安南国土已丧大半,不管有没有光幕,他们的结局其实都是已经注定了的。 大军出征半年后,安南东都大罗被攻破,大周大军逼凌安南都城新化。 当天上的光幕所眷顾的对象再度变更为大周,爆出两月后,大周军中将会出现疾疫,以至于破灭胡氏大军的时间延后一月后,但大周还是很快大败胡氏军队,并在月余后,擒住败逃的胡氏父子,无论哪方都知道,安南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就连有可能出现的疾疫都只是阻挠了大周大军一个月而已,更何况现在的大周早已有了准备? 乾圣三年二月,胡氏大军溃败,其父子败逃不及,被早有准备的大周大军逮住,献俘于京师!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延恩 周历乾圣六年七月, 交趾省,延恩府。 烈日炎炎,城中布告处, 延恩府府城, 看朝廷告示的人却满满当当地挨挤着。 “怎么样,怎么样,这上头说的什么?” “唉,上头说,要给咱们免赋税哩!” “大周的皇上, 是大好人、大善人啊!官府真没说错, 受了灾也不要着急,朝廷会帮咱们!” “这是好事啊!你叹什么气!” “是呀,黎家后生,这可是大好事哇!” 张贴出来的布告, 朝廷是派了专人宣明没错, 只是他们说的都是中国京师的正音雅言, 饶是交趾已经化为大周郡县三年, 有些百姓,还是不能听懂, 只得问本地识文断字的一些后生。 被称为黎家后生的黎垓被这些只看眼前利益的无知愚夫气得胃疼。 周人如此邀名施恩,现在还有多少有  88 识之士不知道他们目的为何的? 当初周人攻破这延恩府的前身,安南的东都大罗的时候,在城中好一通的烧杀抢掠,这才过去了三年,这些愚民便都忘了么? 周人手段阴险, 愚民短视, 黎垓站在此地, 只觉得怒从心头起。 他家本不是延恩府的原住民,而是海阳府富户,周人将大越国——虽然对外称安南,但是他们国内一向是自称大越的——改为郡县后,设十五府,并将原本的东都与西京改作了王室封国。 被胡氏父子号称王嗣断绝的前朝陈朝,在天上光幕史书中屡有踪迹出现的陈天平,没能被寻到,后被寻到的陈季扩与主支相隔较远,周人便只封他做了延恩侯,又使其享公爵待遇,原本的东都大罗改作延恩府,作为延恩侯的封国。 西京新化,也改作归义府,只不过赐封的对象是胡氏的原皇太子胡芮——胡氏虽是篡逆,但胡汉苍确乃陈氏徽宁公主所出,是以他才会越过长兄继承皇位。皇太子胡芮又有陈氏嘉献公主血脉,被压往周都后,很快得到赦免,以正统论,若非胡氏有篡逆之行,也勉强可算正统——其人受封归义侯,以归义府为侯国,享公爵待遇,府中甚至有长史、纪善等王府人员配置,然留居周都,由周人遣派的长史等负责其府邸。 不管怎么说,陈氏、胡氏都有国祚可享——胡氏能有侯国,还是占了那半身的陈朝血脉的关系,未必不能看做周人的分化之计,当年胡氏建国,国人不也因为胡汉苍的陈氏血脉有所妥协么——周人纵然改安南为交趾,存亡断续之行一出,为人所诟病的便不多了。 周人施展这般手段收买民心后,又迁各地富户以实两京,美其名曰为先朝宗庙所在守陵、为旧主尽忠。 要让黎垓说,周人就是狼子野心,要断他们大越的根基! 家中被强制从海阳府迁来了延恩府后,没了根基,没了依附的农户、豪奴,黎家的日子便败落了下来。 这也是如今延恩府和归义府两府中的常有景象。 那些早先年便生活在此,又幸运地躲过了兵燹之祸的平民百姓,自然会觉得周人行的是善政,但是对于黎家这样的地方富户来说,被人用强制的手段充填旧京之地,失去了地方上的根基,做出这样举措的周人,都是恶魔! 最让黎垓愤懑的其实还不是这一点,而是周人将大越分作十五府,足有十府为爵封之地,直属朝廷的府只有最靠近大周本土的五府。 府治如此划分,大周占了大便宜,可治事的官却多为大越本土的官员,大周只在此处驻兵,一旦有越官犯错,便要被明正典刑,愚夫愚妇还一片叫好! 依黎垓看,这样下去,再过十几二十几年,便无多少大越百姓有故国之思了! 黎垓的家在延恩府府城的外城南——内城是原先的宫城,没怎么拆,大周宣称是天恩浩荡,允陈氏王室仍居于此处,只是按照规制将原本的宫城拆分了开来,多住了几户陈氏宗胤、贵族勋戚——他家那处两进宅子在此地只能算是勉强。 原先在海阳府,他们家可是前后五进还不包括别院的青砖青瓦房,比此处气派多了。 黎垓回府的时间还早,没到开饭的时候,他爹白日都出门办事去了,回府后和他娘说了一声,他便温书去了。 饶是黎垓在怎么因为大周的强制迁府措施而不忿,也知道如今大势所趋,他家又没什么能力拉起反周的队伍来,便只能顺着大周的政策走。 他想要出头,只能通过科举,入仕做官。 大越中有精通汉文汉语,诗书娴熟的,通过科举后,委实出众,还能亲去大周为官,实在是羡煞众人。 还有那西京归义府,胡氏太子得以封侯,除了他身上的前朝血脉,还占了父、伯的光。 胡氏以陈氏外戚的身份发家,能在大越国中经营多年,一举变天,到底是有真材实料的。 胡汉苍与其兄胡元澄,兄弟二人因精于火器研发,竟被大周授予了官职,硬生生从篡逆之辈,转身一变成了大周栋梁。 这个消息在西京归义府传得如火如荼,且大周不仅不加以制止,还任其传播,说是凸显大周天子能容人、用人之雅量,最终这个消息就从归义府传遍了交趾全境。 黄昏,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黎垓的父亲回到了家中。 和几年前相比,黎父的老态很明显,鬓边都已经有了零星花白的头发。 今日的他却喜气洋洋,晚饭的时候,还特意拿出酒来要一家人共饮:“咱们搬来延恩府这几年,过的日子和以往差得实在太远。不过好在,很快咱们就能转运啦!” 黎垓和黎母有些愣神,黎家两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儿见今日家中菜色好,正美滋滋地吃着饭,听不懂爹在说什么,但也知道爹高兴,家中可能有喜事。 “爹,您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迁来延恩府的富户,光是海阳府出来的便有数十家,对这种突然的转运,黎垓并不似几年前那般天真了。 大周施展种种手段,便是为了更方便他们治理大越这个被他们变为交趾省的地方,富户们在地方上有门路,甚至于从前的大越贵族耆老指不定也有亲。 可是,大周朝廷治下,从前的大越官僚、贵族想要的还是先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没有向大周展现自己的真本事,怎好在这些事情上栽跟头,给他人攻讦自己的借口呢? 到处找门路,别说是想回原籍了,就算是迁离延恩、归义两府,阻力也是相当大的。 黎垓就见过最后迁府没有成功,家中剩余的财产还被城中治事的官吏们给盘剥殆尽的。 那些官吏可都是原原本本的越人啊! 对于如今的两府官吏来说,这些想要迁府的外府移民,对两府没有归属感,也是两府的麻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生事,被他们抓住把柄的,最轻的也是家中钱财损失惨重,而对大周来说,这样反而有利于大周的稳定,周人长官不会轻易插手这些事。 黎垓又不能直接询问父亲是否被骗了,只能先拐弯抹角地试探一番。 “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啊!也该咱们家走运,过了这么几年苦日子,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啊,老爷,你别再藏着掖着了,快说啊,真是急死个人!” 黎父警惕地望了四周一眼——黎家的家境不如从前,家中伺候的人也少了,这时候饭厅内只有他们一家——才神神秘秘地说:“我搭上了门路,能离开延恩府。” 黎垓倒吸一口凉气,果然!他爹莫不是被骗了吧! 就连黎母都不是很赞同黎父所谓“好事”的论调:“老爷,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咱们黎家又不出彩,这样的好事 89 ,城南、城东比我们家家境好的,一抓一大把,怎么就轮到咱们头上了!” “你们在想什么呢,我就算再糊涂,没有把握的事,也不会拿出来和你们说。破家灭门之难,这些年不独你们听过见过,我也是见过的。” 黎父很清楚妻儿在想什么,说实话,这样的好事,他也很惊讶竟然也恩泽到他们家头上:“皇长孙殿下出阁读书这件事,垓儿是读书人,应该晓得的吧?” 黎垓点点头,大越国变成交趾省已经三年有余,这种布告天下、咸使知闻的政令,是早早就传过来了的。 甚至越人官吏在宣扬大周本土的政令时,效率比往年交趾省还是大越国的时候更高。 “皇长孙殿下年满七岁出阁读书,皇太子殿下欲令新入大周的交趾也感受到天恩浩荡。直属皇太子的永宁、太平两府,光是免赋税就比别地又多出两年了!” 黎父还有话没说完,但是他的意思,一家人除了两个小的,是都已经听明白了。 黎母道:“永宁府、太平府被赐给皇太子统辖,算作太子的封邑,日子过得比咱们好不少哩。可他们过他们的,我们家想离开延恩府,咋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诶,你这就想得不对。皇太子已经请天子发诏谕啦,永宁府、太平府现在日子过得是不错,可是出彩的人,能有延恩、归义两府多?皇太子为长孙计,可不仅仅是为他免赋税,还要为他蓄人才!” 各地原先都是有豪强的,可以算作世家,可是这迁户守陵的法子一出,各地的豪强都败落了,只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蕴比一般的升斗小民、寻常富户要好不少。 “咱们家在延恩府的府城住,垓儿和坦儿、垠儿都机灵,垓儿的学识,不是我自夸,在咱们偌大的延恩府也是排得上号的。若是能符合标准,咱们便能移居永宁府或者太平府了!” 虽说不是回归海阳府故里,离开对他们打压甚重的两京之府,也已经是很令人惊喜的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入籍(上) 永宁府与延恩府相隔不远, 延恩府作为从前的东都,交通四通八达,繁华非常, 周边的富庶州府很多。 延恩府的北边与太原、新城二府交界,再往北, 便是永宁府。 太原府是大周天子赐给次子汉王和三子梁王的封邑,在十五个府中算是上府,但是对半拆之后,和边上赐给功臣新城府相比, 也没大出多少。 这么一算, 皇太子殿下直领的两府, 永宁府和太平府,却是要比其他的大周帝胄、勋贵功臣的封府要大得多。 若是原来,黎垓一定会酸得不行, 凭什么大周皇太子向封邑施恩, 永宁和太平二府沾了被赐封给太子的光,平白得了那么多实惠, 可是现在, 他却十分的庆幸,好在永宁府和太平府足够大, 能让他们家能赶上这趟恩赏。 黎父前段神神秘秘地说自己找着了门路,可是连落败的黎家都能知晓的消息, 对很多其他人家来说,知晓这消息也不算什么特别难的事。 大周皇太子现有五子,两子嫡出, 其中皇长孙特受钟爱, 皇太子在南京顺天府襄助天子署理政务, 朝廷之中有口皆碑,不是黎垓埋汰交趾省,而是他们这儿虽然确实在这些年积存下来了不少财货,然而和中原膏腴之地相比,还是远远不及的。 大周天子享有天下,皇太子地位稳固,整个大周未来都是他的,何必将这交趾省的封邑看得那么重呢? 其中一条,众人公认的,便是为了皇长孙做打算,几年前皇长孙过五岁生日和今年皇长孙年满七岁便出阁读书,皇太子都特意在交趾封邑这里赐了赏。 天子万寿、皇后、太子千秋,大周国内有庆祝也就罢了,皇长孙连太孙都没封,若是在大周两京或天下封赏,那就实在太过了,小小孩童,再怎么天潢贵胄,这样的福气也还是太大了。 这就便宜了交趾省的永宁和太平两府。 消息灵通的人家便知道,永宁府和太平府百姓过的日子,是大越十五府里过得最好的,大周太子直领,治事的官吏莫不尽心尽力,若是名声传到太子耳朵里,便是越人,也有升迁入周任职的机会。 此番黎家能够迁离延恩,黎垓也确实出力甚大。 若是只测汉文汉学,皇太子殿下其实没必要开放那么多入两府的名额,而越人想要在兵法武功方面有所建树,难度比文试科举还难。 交趾省的兵马全归各地都指挥使司负责,原先也和文官治事一样,越人也能参与,可是自从有几个州府掀起叛乱后,就纯粹是大周驻军于此了。 黎家能拥有离开延恩府的名额,还是因为他们家祖上发家前是行伍出身,家里还留着几本家传的兵书和手札,黎垓幼时也是读过的,比他人在兵事这方面要擅长不少。 所以在参与甄选之前,黎垓在考选类别前头,选择了随军文官,这才在一众人中成功脱颖而出。 同黎家一样要去往永宁府为皇太子殿下效力的还有一些人家,路上永宁府的都指挥使司特意多派遣了几队人马来护送他们。 黎家一家人窝在马车中,后头另有家中原本准备好的驴车拉着一些想要带走的家当。 当年统治中原的原廷在各地都有养马,大周承其遗泽,当年宣武帝未曾定鼎的时候,单只南方,马匹便多达十几万匹。定鼎后,原廷的另一处养马地朝鲜国还年年向大周进贡良马,举国上下,足以用来组建骑兵的良驹或许不过五六万,可日常交通用的马就多得是了。 交趾省这边,朝廷租赁给他们拉车的劣马便是其中的一项善政。 马匹自有优劣,可行路速度,再怎么样都是比人要快的。 黎家不是买不起马,只是延恩府府城不是寻常地方,贵人多不说,管控得还很严格,就连买马,家中没人有官身都是不许买的。 黎垓的二弟黎坦窝在他身边——往日里家里是不允许他来打扰大哥读书的,可是现在大家都在赶路,黎垓想看书也没时间,正好陪陪家人——小声地问:“大哥,是不是去了永宁府,你就不回来了?你要去打仗吗?”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爹娘说大哥要去周军里当军师,我偷听到的。”黎坦回答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还颇觉自豪。 黎垓挠了他几下痒痒,见二弟绷不住小大人似的脸了,才道:“哪那么容易去打仗啊!”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与其说黎垓是大越死忠,倒不如说,他是不忿自家的财产在周军来临后,便如流水般流失了。 当大周能够带给他更多的利益又不会与他最基本的不伤害乡民的诉求产生冲突的时候,接受大周的统治忽而变  90 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黎垓初步理解了为何替大周管理交趾省的朝廷官员里,本地越人出身的文官们反而更加的兢兢业业。 若是真的有仗打,黎垓想了想,自己是愿意的。 多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大周原先实行的是公、侯、伯三等爵制,后来打安南,将之化为郡县后,便要论功行赏,终于将后头的子、男二等爵也给补上了,虽然大周功臣授爵之严苛历朝罕见,但是,安南都化为行省了,大周北境又一直与东胡残部对峙着,想要立战功,并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黎垓区区一个刚通过考核,能入军中当随行文官——低阶的话,其实只是文吏而已,黎垓是有自知之明的,天下人才何其多,怎么可能谁都能一上来便骤居高位——也不可能让他去做什么重要的事。 黎坦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到了永宁府之后,他便要与家人别离,先去接受随军文官要受的训练,再进入军营之中。 各地的驻军直属于朝廷,皇太子是不沾兵权的,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让天子通过了在军队驻扎时期,文官们随行入军营处理一定的营务琐事并教导普通士兵基本文字书写。 而这种尝试,也是前所未有的,于是乎,只在人才最足的原两京和太子统辖的两府进行了人才筛选,居住在两京的人,也得到了移居永宁府与太平府的恩典,这对于地方豪强中被强制迁府的人来说,是极有吸引力的。 从前行军打仗,文臣随行的话,基本上做的就是军师、谋主的活,可是他们这一批人却不是这么回事,与其说是军师,倒不如说是给士兵们找了个先生,然而他们又最起码都是读过几本兵书的,真的要参预战事,也不是不行。 黎垓在经过基础的汉语雅言斧正教学后,就随着自己的同批吏员们进入了军营。 日子古井无波地过去,每月相隔半旬的模拟演练算是最有趣的活动了。 时间一直延续到乾圣六年的年底,大军突然接到了开春后开拔的命令。 因为周历新年即将到来,而在军中欢快起来的气氛,突然再度警肃起来。 南京城中,祁元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尽力了,但是在战事方面,太有发言权的亲爹实在是不听劝。 而且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出人意料,太有相似性了。 自从移居兴庆宫后,太上皇的身体调养得愈发得当,但是这么些年下来,也已经习惯了不去干涉天子的决定。 更何况,对东胡用兵,即便是太上皇当政,做出的决定,想来也和乾圣帝一般无二。 乾圣三年,安南化为交趾的那一年,宝船终于成批出厂。 天子欣喜之下,令马康平率众出航,到乾圣五年,近海诸国环游一圈的马康平顺利返航,还生擒了肆虐海上的海盗王,夸功御前。 再这样的文治武功下,天子陶醉了。 祁元询对父皇扬天威于海外的举措是没有意见的,但是天子遣使告知东胡内部角逐后胜出的胜利者别失八里汗,此后双方友好互通,大周承认这位东胡可汗原廷嫡脉的地位,东胡可汗也要尊奉大周,双方互不侵扰之后,祁元询就觉得不妙了。 别失八里可汗前头的那位乌格齐可汗,和大周往来算是比较频繁的,态度也很殷切,不知道这是不是给天子造成了一个错觉——就算是原廷残部,东胡余族,也很尊敬他。 但是,大周之前的积威是怎么来的? 都是经年累月地攻打原廷残部,让他们的直系王庭轰然倾塌,这片草原上的东胡诸部为了至高的权力再次混乱角逐,通过这一摞摞的白骨与血肉积累起来的啊! 像乌格齐可汗那种亲近大周的东胡可汗,才是少见的奇葩。 可汗的迭代本来就是一种讯号,天子在宝船出航后愈发多的来朝觐的藩属国的吹捧中迷失了自我,竟然就这样直白地派使节过去与新可汗接触,祁元询很难同意这一点。 因为光幕提醒而没有上演的护送安南王子归国护军不幸被伏杀这件事,他觉得再不出现什么意外,就要在北方边境之外重演了。 或许是因为光幕总不会让祁元询在他有着殷切期盼的时候失望——当然,有时候也会适得其反,送上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阻碍——天子头一天点好了出使的使臣人选,第二天,光幕就将这个使团的结果原原本本地放了出来。 使臣被其斩杀,东胡汗还悍然与大周断绝,俨然要重燃战火的模样。 自认为是个脾气比父皇要好许多的温和皇帝的乾圣帝怒了。 作为皇帝,他拥有着大部分统治者都有的缺点,那就是记仇,让他没面子的人,尤其是这种给脸不要脸的别国君主,他想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悔恨中度过余生的办法,委实有许多。 乾圣帝觉得自己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饶是他拥有着广袤的大周江山,统治着这么一片辉煌的国土,对待那些前来朝贡的藩属国,他的态度永远是那么的温和。 无论是朝鲜国、日本国、安南国,还是东胡,他都给了他们许多的机会。 尊奉大周的国家,朝鲜国、日本国,还有马康平出海后联络才频繁起来的琉球、占南等过,哪个不是得到了实惠,甚是殷勤地来上贡? 而在受到安南国与东胡的冷漠对待之前,他的处理措施,又有哪里没有彰显出一个泱泱大国君主的宽容风范呢? “太子,你以为朕要惩治他们,是为了一己私欲吗?” 天子的反问如此简洁,认为父皇对藩属国太过宽纵,而后的处理方式又过于激进的祁元询无法回答。 他原先想着是好歹做个准备先,不过天子这么说,不是一时气愤,那就没有多少让他置喙的余地了。 对于乾圣帝来说,仅仅是遣使发诏,字面上过招,当然是他善意的证明。 即使他在登基前,治军多年,也不代表他在理政的时候也会一直用这样冷肃的方式来对待藩属国。 怀柔、让藩属国心怀仰慕、主动亲近,这是他作为大周的第二代皇帝要实现的目标。 他不怕动武,但是能不动武的时候,乾圣帝也不会轻易起兵戈。 源自于前世,对周边的藩属国抱有的态度都未必是亲近的皇太子,在这一点上,其实是和古代皇家原产的乾圣帝有分歧的。 当被落了面子之后,马上以极为激进的反应来反击的乾圣帝,他的处理方式和皇太子习惯的理事方式也有一定的区别。 哦,不,也不一定。 在天子乾圣帝在乾圣六年的年底开始调兵的时候,终于将自己和父皇的对话想通了的皇太子,抓住了乾圣帝的不同。 征安南国的时候,天上的光幕记载内容其实变化得相 91 当频繁,而里头其实将乾圣帝面对这种带有人命的严重挑衅的反应过程记录了下来。 降谕斥责、逼迫对方认错、趁机收回争议领土,而后才是派军护送——这说不定是基于安南局势而做的安排,但显然也说明了天子还有下一步动作——最后在调查好了地形后,储备好了各项物资后,才征调将帅领军出征。 每一步都事在步步为营,并且在舆论上做好先导的先机。 至于为什么在面对东胡的时候没有这么做。 一来,大周征安南的灭国之功,已经给了天子和将士们极大的信心,再加上军功相酬,这着实是人心可用;二来嘛,东胡人的原廷王庭那一支已经七零八落不成气候了,可是剩余的东胡余部,再怎么和原廷王庭不对付,也改变不了他们同样是东胡人的本质。 周人和东胡人可是大仇,宣武年的时候可是隔三差五就发兵征东胡的,乾圣帝好声好气派使臣过去,竟然收到的是这样的结果,要派兵征东胡,谁会有异议? 第60章 第六十章 入籍(下) 大周与东胡征战多年, 彼此之间,已经形成了一套对应的策略。 和发兵征安南不同,此番大周派遣了六万精兵, 号称十万大军,由卫辉侯丘福、怀远侯朱能、新城侯张玉统领,因怀远侯、新城侯二人年高,是以卫辉侯受命领总兵官。 从班底来看, 这是彻底的今上旧部组建而成的。 自原廷倾塌后, 逃亡北地的嫡系王室已经快要断绝传承, 东胡人内斗不断。 他们虽然不服大周,但是这么多东胡部族,未必会愿意与大周两败俱伤。 而且东胡之外, 还有诸多汗国存在, 大周外面的这一层东胡人, 留着他们,反倒有作为与其他东胡汗国缓冲的作用。 大周坐拥中原膏腴之地,在本土的生息都没休养够的情况下,对那些东胡汗国的土地是没有兴趣的。 既然如此,留着这一支东胡人做制约,也是应有之意。 天子虽然因东胡可汗的反应而震怒,但是显然心中还是有成算的。 安南被灭后, 南部的诸多藩属国闻大周威名便战战兢兢,北地的这一任东胡可汗与他统辖下的东胡, 怕是也要成为大周杀鸡儆猴的又一个范例了。 想必在此之后, 大周使团在西域、北境诸国的局面也能打开了。 计划很美好, 天子既然决定了, 朝臣们也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 自然都齐齐称是。 皇太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他没打过仗,在这方面没有发言权,前不久还刚被父皇以为要阻止开战骂了一顿,只能委委屈屈地闭嘴。 按照正常的走向,大周飞龙骑脸,根本不会输! 更何况,大周还有火器!【震声】 作为一个穿越者,皇太子同学似乎很没有牌面,连火器这么一个军国利器都不去发展。 但是问题是,大周一直以来对火器都是极为看重的,在现有的时代,大周拥有着整个时代水平最为顶尖的火器! 大周的统治者对火器的看重,远超祁元询对古代统治者的想象,他的强调更像是画蛇添足而不是锦上添花。 大周的开国之君宣武帝,完成了历史上罕见的以南统北的伟业,但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主角光环在闪耀,同时还是因为,宣武帝同时拥有天时地利人和。 原廷残暴,百姓苦不堪言,终于到了群起而攻之的地步,这就不必多说了,只说原廷给宣武帝留下的发展基础。 原人是东胡一部,虽然是汉化最深的一部——因为种种原因,建立原廷的这一部,和现如今在草原上势大的诸多东胡部族,关系其实并不是特别好,总而言之还是争权夺利那一套——但到底还保留着一些东胡人的习性。 比如说许多东胡权贵占有肥沃的土地,却不许人去农耕,而是放任上好的良田长满荒草,俨然一副要退田还草的架势。 又比如,东胡人,从权贵到朝廷,都很喜欢养马。 朝鲜国有东胡人的大型马场,养了许多的良种骏马,那么国内自然也不会少。 南方这样的富庶之地,自然也是有东胡人的大型马场的。 所以宣武帝以南统北的时候,不是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样,只有水军,大周的骑兵同样拥有强大的战斗力。 除此之外,大周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便是火器营。 那时候的大周尚未一统天下,火器的数量不足,但是威力已经颇为巨大了,是以宣武帝登基后,对直属天子的京营、上直卫等部队的大力武装就,就包括火器这一项。 前年京中的京营军制又进行了一次改革,分成了三大营,从职能划分来看,是步兵为主(当然还是有骑兵的)的五军营、以骑兵为主的三千营,以及以火器兵为主的神机营。 神机营的火器都是安南被俘的胡氏兄弟开发研制的,有一说一,这家人作为外戚能被重用多朝,终于篡位成功,真的是有原因的。 京营直属于天子,在大周的火器研制已经领先于世界的情况下,他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想要改进火器的部分技能——毕竟他也只会纸上谈兵,想要一次就启发研制者开发新型火器产品那是在做梦——而去冒险和已经被天子安排进工部的胡元澄接触。 等到未来他做了皇帝,执掌京营名正言顺,就算提出什么想法也没有人能追根究底的时候,再去和胡元澄提出改进意见,难道不是更好吗? 从大周所具备的条件来看,祁元询的警兆来得很突兀,也并不是很可信。 但是以他这么多年和光幕接触后,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的前世记忆中拥有太多的小说桥段了,总之他断定,像这种级别的大事,光幕会轻易放过的可能性真的很小。 就是不知道这回光幕送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了。 *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天空是碧蓝而空旷的。 东胡的王庭抛弃了他们在汉化后习以为常的宫殿,而是居住在帐篷里。 帐殿的外头,被视作长生天启示的光幕就这样立在那里。 虽然光幕出现在天上,被东胡人视作是长生天的启示,但是很显然,如果真的有天的话,这光幕的信息一定是来源于被中原人尊奉为上帝的昊天,而不是草原上东胡人的信仰长生天。 光幕的信息跟随着中原王朝的动向进行播报,即便是从之后的情报进行分析,东胡人也能判断出,中原人借此规避了哪些损失,获得了哪些臂助。 这实在让人眼红不是么? 草原上逐渐兴起要重新南下中原的诉求——但是对于失去了中原土地,在周人的追亡逐北中逃遁到草原更北方的东胡诸部来说,这样的冀望,目标又实在是过于远大  92 了些——终于在大汗与周人断交后,从光幕难得一见的给他们的眷顾中看到了希望。 虽然,这则记录依旧是从周人的角度来写的。 但是换个方向想一想,除了周人之外,还有哪个国家对自己的历史有这样详细的记录? 东胡人的心得到了安慰。 东胡可汗别失八里坐在自己的王帐里,直属他的亲卫正在和他汇报:“大汗,长生天启示,周人此番大军出征,两个老将不是病逝就是病重,主将贪功冒进,最终全军覆没。长生天庇佑,我军此战必胜!” 别失八里哈哈大笑:“真是天助我也!父汗和长生天一定都在护佑着我!” 别失八里是先代大汗的亲子——属于原廷王室一脉——直到前代大汗乌格齐杀了他的父汗,他仓皇出奔,逃到了东胡的其他汗国,并成功凭借原廷王室宗种的身份得到了帮助。 纵然大家都是黄金血脉,但是各汗国的王部与原廷的王室宗种,地位显然更加高贵。 虽然是狼狈逃窜的丧家犬,但是别失八里手下到底还有父汗遗留给他的一部分人手,再加上汗国的帮助,起码也算站稳了脚跟。 然而乌格齐并不是别失八里打败的,这就导致被太师拥立起来做傀儡的别失八里,需要胜利,需要一场接一场能够彰显他的能力、彰显他能够像自己的祖先一样带领各个部族走向辉煌的胜利,来塑造他的威望。 很显然,原本这一回与周朝断交,他就需要面对即将到来的严峻考验了。 想不到,喜从天降,未来他们竟然能打败周人? 东胡部族的战斗力本来就不弱,有了光幕这个长生天的启示,就算周人之后再改变布置,也打消不了他们现在暴涨的信心。 “各部也得拿出点真本事来了!周人知晓未来的失败后,一定不会甘心,为了长生天的荣耀,我需要各部的出力!” “是,大汗!” 对于别失八里的直属部下们来说,之后的大战关系到大汗的地位,也关系到他们的未来。 和东胡帐殿内堪称轻松的氛围相比,南京应天府皇城里的氛围冰冷到了极点。 一向对勋贵们优容有加,尤其是自己的燕山旧部,更是十分看重的天子,难得一见在宫中大发雷霆。 天子已经很少有被这样打脸的时候了。 尤其是在他已经决定发兵,做好了战争准备之后。 通常来讲,战争是一个国家挽回自己颜面的最好手段。 可是这一回,乾圣帝偏偏因此而丢尽了颜面。 武英殿中持续数日都萦绕着阴郁的阴云。 光幕中被重点提及的主将卫辉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被预言导致了一场大败的他,连东宫辅佐的差事都被卸掉了。 来向太子请辞的那天,原本因为征安南而得封侯爵、还知晓自己在另一个走向的光幕历史中能够得封公爵,而显得意气风发的卫辉侯丘福,不过短短数日,便已经显出了老态。 祁元询暗叹一声权势更迭的残酷,但是也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 错误毕竟没有铸成,卫辉侯的爵位还保留着,日后若是还能被起用的话,未必不能延续他的仕途。 只是现在,天子在气头上,宫中没有谁敢去捋虎须,光幕记载因卫辉侯而起,他也只能自己咽下这苦果。 对于每天都要和天子见面的皇太子来说,亲爹虽然气场可怕,但好歹没有变成只会重复“我单知道他莽撞,却不知道竟是如此的贪功冒进、有勇无谋”句式的祥林嫂,还算万幸。 卫辉侯的性格摆在那儿,天子其实也是知晓他有可能犯错的,所以还特意安排了怀远侯、新城侯二人做副将——由于怀远侯、新城侯二人的资历,若不是年纪比卫辉侯大,有可能出意外,主将指不定就从他们两人中选了。 谁知道这次真的就是昊天不佑,竟然会遇上老将病逝、病重的意外,这也彻底导致卫辉侯没了人能劝阻,以至于犯下大错。 天子对着卫辉侯发了数日的火,又遣太医提前去为怀远侯、新城侯诊治,终于决定要御驾亲征。 他了解自己的燕山护卫的旧部们。 对于天子来说,这些旧部们家中的新生代,或许还有足以成为大将的好苗子——怀远、新城二侯的世子就都很不错——但是他们的资历还不够,而其余的新封勋贵们,比之和上皇宣武帝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老牌勋贵们,军事素养还是有差距的。 当他们不是统帅的时候,天子有足够的信心带领他们取得足够辉煌的胜利。 但是,这些人里,拥有着成为一个合格主帅素养的条件的人,却委实不多。 如果给天子足够的时间,就像宣武年间上皇频繁地发动北征,最终历练出了一位凉国公一样,新封勋贵中,有足够才华的人,终究会展露他的能力。 然而现在,乾圣帝就需要一场大胜,来为他挽回颜面。 没有什么比他御驾亲征更要让他来得放心了。 天子正值盛年,宣武帝在登基后便没有亲征的旧例,并不足以套用在乾圣帝的身上。 更何况,宣武帝在乾圣帝现在的这个年纪,也正是纵马疆场的时候。 天子要御驾亲征,这阵仗可就大了。 原定的北征人数自然需要增加——否则的话,怎么保障天子万金之躯的安稳?——从征的勋贵与文官们也要安排,与此同时,交趾省的汉化越军,也要拿到战场上一试真章。 安南化为交趾省,然而想要让他们认同大周,还需要时间。 原本这样的时间还需要许多年的潜移默化,但是很显然,让这些汉化越军参与征战,攫取功勋,也是一条路。 这些汉化越军只要立下功勋,便能得到赏赐,交趾省各府,也会对他们有所偏狭,而且依照祁元询的规划设计,这些人有足够的功劳之后,还能申请入籍——正式成为汉人——同时在交趾的待遇、地位都会有所上升。 这项制度的灵感来源,是祁元询记忆中前世某朝的发明。 对于交趾省的诸多越人来说,他们的汉族身份认同感不强——就算原本两国真的是同文同种——既然如此,大周汉人在这块地方,以少治多,就需要一点手段了。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军粮 乾圣帝要御驾亲征, 这是大周自宣武开国、诸王领军后的头一回天子亲征,一应准备自然不能懈怠。 祁元询作为皇太子,也正式得到了天子命其监国理政的权力。 皇太子需每日视事, 掌天下诸司表文、四夷朝贡、缺员除补等诸事, 由礼部、户部尚书等共同进呈的监国事宜里, 已经草拟得很全面了, 天子过目之后便正式发了旨。 如果说祁元询有私心的话, 借此机会  93 安插自己看重的人手, 往朝廷里掺沙子, 在监国的时候做是最容易的——当然,也很容易被人发现。 作为一个地位稳固的皇太子,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也就是说, 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处理每日的朝政也就是了。 留守南京监国,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 在将南京的朝政都托付给皇太子后, 天子便准备移驾北京,在正式出兵之前, 他要在北京开始做战前准备。 乾圣七年正月,天子移驾北京,皇太子于南京监国。 虽然天子同样有命令人将天下奏章也送往陪都北京处给他过目, 但是在他到达之前,负责这些事的还是南京的朝廷。 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 加上后勤一下调动了将近三四十万的军队,祁元询隔断时间便要过目的相关奏章上, 物资的花费就有些吓人了。 可是这些物资还不能不筹措, 否则的话, 后勤得不到保障的军队, 是没有战斗力的。 大周军队的军服是统一制式的,由于上皇宣武帝一直在大力提倡棉花的种植,所以大周军服“鸳鸯战袄”长齐膝,窄袖,内实以棉花,非常保暖,从性能上来说,已经非常优越了。 铠甲、锁子甲、铁网裙裤、铁网靴等,因大周如今国力强盛,自然也都是供应充足不提。 作为一个强国,如今不过第二代天子的大周对军队还非常看重,各方面物资保障充裕的情况下,军队的战斗力自然没话说。 而且此番大周所调集的兵马,都是在征南、征北、一些边境地区的剿逆、平乱中历练出来的,大部分都是见过血、上过战场的。 监国处理政务之余,还有部分空闲时间的皇太子,突然起了更详细地了解大周军队的兴趣。 他又不是真的被文官忽悠瘸了,作为一个地位稳固的皇太子,继承父祖衣钵,将军权也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是他得去学习的必修课。 虽然现在是他爹当家,但是,乾圣帝是个打仗的时候手下勋贵丢脸就要自己亲征去讨回面子的实践型帝王,总不能到了祁元询这里,他连大周军队的基本情况都摸不清楚吧? 详细了解后,看着送到宫中的军中行军特制口粮,祁元询觉得自己还是太孤陋寡闻了。 往日里怎么一直没想到看看这些东西呢? 他相信即便是在王府的时候就协助父皇管理府中事务的母后,见到这些军粮的时候,也会惊讶的。 事实上,军中特制行军口粮,和高阶武将们就已经有些距离了——就算是在行军过程中,主将、高阶武将们能吃到的食物,也是比普通配比要好一些的。 他们都是如此了,更何况是皇子王爷。 当年天子还是藩王的时候,都不一定会让王妃在王府中见到这些口粮,更何况是现在水涨船高,他们一家从王府搬进了皇宫呢? 原本看看军中的粮草安排只是祁元询的一时兴起,但是当想到了自己八岁的长子后,他又觉得,这是一个教育孩子的好机会,于是乎,就像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家长那样,皇太子将自己的长子唤了过来。 然后他又将除了年龄最小的东宫五皇孙外的其他皇孙都唤了过来,一起来现场观摩体验,大周的粮草到底是什么样的。 总不能指望这些长于富贵又没有现代魂的小子们,日后自己也像祁元询一样突发奇想,要亲眼看看军中粮草吧? 不管是长子还是其他儿子,若是他原定的想法不变更的话,那涉及到军事方面是迟早的事。 培养他们的责任感,从认识军粮做起。 至于皇后是怎么知道的,只能说祁元询挑的时间太凑巧,正巧赶上皇长孙在皇后宫中问安。 母仪天下的皇后从做王妃以来就是宫中贵妇勤俭持家的典范,对儿子的这个突发奇想自然是很好奇的。 而观摩军粮其实也和粮食有关,是以祁元询也就请母后也来掌掌眼。 让人将不同的军粮名称标好,已经相应的军粮作用讲解一番后,他便将军粮带去了坤宁宫。 军中的军粮,按照作用,其实有分日常配比、额外给付、行军口粮及其他配比,以及最后可能断粮时需要用到的应急口粮等等种类,当然,最后的应急口粮比较寒碜,还可能需要根据战况自行取材。 被称作“飧饭”的水泡饭(米是经过数次的淘洗晒干的再制干米饭)、硬盐块、粗布醋干、干豉等调味品,这是日常军粮;开战前为增强士兵们的战斗力会分配额外口粮,每日会多加一升米或麦,会有一定量的肉;麋饼、皱饭、杂饼等都是可以直接干食的,这是行军口粮。 从种类上来说,在祁元询的记忆里,已经算是非常的现代化了。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除了最后的麋饼是用鹿肉做的,能够让士兵补充足够的能量外,其他的行军军粮,只能说饱腹感很强,但是和后世的现代化军粮比,对营养的补充,说实话,祁元询并不是十分的看好。 当然,大周的军粮配置已经是非常先进了,再加上如今国力强盛,天子亲征,没人敢在粮草供应方面动什么不该动的手脚,将士们能够吃饱饭去打仗,这对他们的士气已经是一种很大的加成了。 祁元询命太监们将需要再度煮制的军粮放下,又将可以直接干食的军粮拿来放好,在饭桌上一字排开,便让他们先在一旁候着了。 众人瞩目的皇长孙,享受皇帝皇后抚养长大的殊荣的太子长子,理所当然地走在弟弟们的前面。 他发育得很好,不是很瘦,但也没有太多的肉——皇太子觉得自己能够理性怀疑一下,自己小时候曾经出现过的长胖趋势吓到了自己的父母,以至于无论是自己的弟弟们还是儿子,在这个年纪,都能够保持一副好身材——背挺得笔直,像一棵还在成长的青松。 “皇儿,”祁元询严肃地道,“孤年少的时候,上皇就命孤与堂兄弟分阅士兵了。你是皇长孙,要为弟弟们做好榜样,要更有觉悟才行。” “是,父亲。” 祁元询一拍儿子的肩膀:“来,你们看。” 接着,他便为皇后和自己的几个儿子讲解起军粮的种类与吃法来,皇孙们面面相觑,皇后虽然淡定,却也颇觉新奇。 光是讲解,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顶多会成为这些皇孙宫中枯燥生活的一抹点缀,或者谈资而已。 然后,作为自己东宫小家里的封建大家长,祁元询朝着儿子们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来,和我一起尝尝这些。还没到午膳的时辰呢,你们也还没吃吧?”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祁元询想让他们也尝尝这些军粮的意思是表露无疑的。 皇长孙还好,不愧是被皇帝皇后当成下一代继承人教养  94 长大的,面不改色,几个小的就不行了,祁元询看见四儿子祁允昇登时被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看了看桌上的军粮。 考虑到军粮的制作耗费时间,所以他让人送来宫中的量其实本来就不多,每份都只有一个士兵一人份的量,而且那些当成调味品的配备他是不准备动的。 所以他们需要尝一尝的也就水泡饭、麋饼、皱饭和杂饼。 卖相虽然不太好,但也不至于把人吓哭吧! 祁元询是个觉醒了现代记忆的人,他不会因为儿子的这种表现就给他下“不堪大用”的断语,也不会轻易认为是孩子周围的人没教好他或者将他带坏了。 但是,孩子的教养工作,也确实需要提上日程了。 皇太子心中下定决心,便将目光着眼到眼前来。 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去做嘛。 宫中的器皿很多,金碗、银碗、上等的瓷碗,他们要品尝的水泡饭,就浸泡在一个精致的瓷碗中。 往常,这样的碗里,装着的都是皇粮贡米,如今装进寻常的米多次炮制所制成的水泡饭,光从卖相上看,就差了不少。 祁元询也不让人服侍,自己拿起勺子舀一勺带汤汁的泡饭,倒入碗中,然后一饮而尽。 他吃完面不改色,只是示意几个儿子排好队来尝。 皇长孙依样画葫芦将水泡饭倒入碗中,准备一饮而尽,但最终还是苦着脸,分成几次嚼完了:“父亲,这米也太硬了。” 几个小的闻言,都不敢多舀,几乎只是略略舀了一口的量,便算吃了。 饶是如此,他们脸上的五官也都皱到了一起,仿佛吃了什么毒药似的。 祁元询好容易才将嘴里的米粒都嚼好了咽下去:“这是特意炮制过的,数次浸泡、翻晒才制成,要的就是吃下去能饱腹,味道自然比咱们平常吃的贡米差远了。” 吃惯了贡米的嘴巴,吃什么不觉得东西差?水泡饭相当于后世的方便面,这可是军粮的创新式研发啊,也就这几个吃惯了好东西的小子们才嘴刁。 接着又是品尝皱饭,这东西类似米糊,就是将前头的飧饭晒得更干,可以直接生吃,没有调味品,自然味道不算好。 麋饼是行军军粮里少有的肉食,若是给普通的士兵,他们一定会视若珍宝,但是放进皇宫嘛,棋子大小的肉(其实是将鹿肉磨成粉后再制的饼,属于再加工食品),分成了五份,几个皇孙吃起来竟还不情不愿的。 对他们来说,吃肉不是什么新鲜事,那为什么要为了这么点肉块委屈自己的嘴巴呢? 杂饼也很硬,所有便于携带、行军用的军粮,都是以耐储存、能让人有饱腹感为目的所创造的,祁元询觉得,这东西的硬度可以和石头相媲美,用来当武器说不定都够格了。 几个皇孙没怎么多吃,最后这些军粮半数以上还是进了祁元询的嘴巴。 品尝完这些食物以后,考虑到大周的对手东胡人可是发明了能让他们横行世界的行军干粮的可怕对手,祁元询觉得,大周军粮在肉质品补充方面,还有可以提高的地方。 周人的主食是五谷杂粮、让他们像东胡人似的顿顿只吃肉,他们肯定撑不下去不假,但是,在饱腹感一致的前提下,有肉类作为能量补充的食物的一方,战斗力一定会更强。 祁元询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方法,能让大周的军粮肉类供应,有更强的保障呢?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罐头 皇太子突发奇想品尝军粮的结果, 竟然是让东宫的皇孙们都闹了肚子。 虽然军粮和日常饮食差得确实有点远,但都是能饱腹的好食物,祁元询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们竟然能娇气成这样。 皇太子毕竟是成年的大人, 体格强健, 他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却苦了几位皇孙,被亲爹的突发奇想坑得不轻。 尝完军粮的第二天, 东宫与坤宁宫请完了太医——皇长孙还在坤宁宫住着呢——皇太子得知这个消息,人还有些尴尬。 他真不是故意的。 只是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 寻常百姓,能吃饱穿暖, 已经算是生活在太平之世了,富贵人家, 却与之截然不同。 大周的军粮需要改进。 皇太子并不是在贬低大周的制式军粮,纵观古今,大周的制式军粮已经算是历朝历代里难得的能让士兵吃饱、紧急时刻有能量补充的好军粮了。 可是这些军粮在饱腹感方面的优势, 在能量补充方面, 与东胡人相比, 又是远有不足了。 奶粉和肉松这两样食物, 可是东胡人快速行军打仗的军国利器。 可是让大周照着东胡的范式做奶粉和肉松, 那就实在太难为他们了。 大周的麋饼和东胡人的肉松相比也毫不逊色, 还是一个问题——量不够——奶粉嘛, 只能说中原之地的周人, 有学名为“乳糖不耐症”的状况的人是很多的, 与自小在马背上吃肉喝奶长大的东胡人相比, 对奶粉的耐受度是比较低的。 而且, 所有的问题, 汇集到最后,还是总量的问题。 要是大周有足够的肉类供应,管他什么军粮种类啊,天天吃肉不香吗?战斗力也一定会飙升的。 历来的军粮为了便于保存、方便携带,都是精加工过的。 飧饭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一石的米经过数次的浸泡、曝晒等精加工以后,只剩下二斗。 耗时实在是太久了。 各种肉类干货、海鲜干货等也是如此,曝晒后保存期限确实能够延长不少,但是精加工所要耗费的时间与人力物力,仔细统计起来也很恐怖了。 军粮有成例,但是皇太子又觉得可以再提高一些待遇,让人去沿海地区采购一些海货,户部的资金支持便有些撑不住了。 不管什么东西,数量以数万、数十万计,那要耗费的资金就恐怖了。 这一次可以说是天子御驾亲征,皇太子表孝心,保障从军士兵的战斗力,若是回回都这么干,在常规的军粮之外还增加支出,在国家每年的收入是固定的情况下,祁元询毫不怀疑户部尚书能拿根白绫吊死在他面前以示抗议。 所以军粮保障,祁元询思来想去,日常不见多少肉,紧急行军又都是需要耗费大力气去炮制的肉干、饼块,紧急行军的且先不说,日常的军粮,能否先把食用的肉的分量提上来呢? 这事搁在东胡人身上就很好办,打仗嘛,部族也跟着一起迁,边行军边杀牛羊,绝对新鲜。 大周这边日常补充肉类食物,只能是在驻防的时候现杀,对于后勤,又是一重考验。 思来想去多日,皇太子悟了! 能保鲜、数量不能像肉干肉脯一样越做越少,反而要多,为什么不尝试一下  95 罐头食品呢! 他记忆中的罐头,来源于西方,多是金属制的,可是在金属大规模流行之前,罐头食品的鼻祖,是玻璃罐头。 玻璃大周有,而且存在的时间还不短,所谓水精、水玉等,就是玻璃的别名。 只不过中原之地,一贯擅长的是造瓷,号称丝绸与瓷器之国,玻璃在此地的发展便不尽如人意。 而且大周烧制的玻璃与泰西玻璃颇有不同,大概是作为原材料的砂石种类有所区别的缘故。 祁元询不是个会难为自己的人。 要是他为了解决大周的军粮蛋白质等肉类能量提供不足的问题,还得再去“发明”玻璃或者革新玻璃的制造工艺,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大周的瓷器那么出彩,后世厚实一点的瓷碗是烤箱烘焙中很受欢迎的对象,祁元询就不信了,各种巧夺天工的技艺都能在瓷器上展现出来的手艺人,难不成连他只是很简单的容器要求都完成不了? 而能够承受烤箱那种程度的高温、本身的诞生就经历了上千度的高温烧制的瓷器,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 皇长孙正在读书。 再有半刻钟,按照他出阁读书的课表,上午的课业便要结束了。 出阁读书后,除却特定的节假日,一应读书应当风雨无阻,就连身负监国之职的皇太子,都会在早朝结束后,按照惯例回来听东宫官们讲课。 和读书时间因为监国理政有所减少的皇太子相比,皇长孙的日常就非常的枯燥乏味了。 每天的上午,他都是在念书中度过的。 饶是皇长孙对读书没有排斥的逆反心理,甚至乐在其中,也盼着午膳时间早点来,能早点下课,让自己松快活泛一会儿。 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他却希望老师们再认真负责一点,让他温书、练字的时间能更多一些。 甚至于他还身体力行地将自己对知识的渴求明确地表现出来。 与其去吃午膳,还不如多温一会儿书。 不单单是已经读书了的皇长孙,便是东宫的其他皇孙,也都是这么个想法。 皇太子的忆苦思甜教育在给儿子们品尝军粮的时候就开始了,即便孩子们都拉了肚子,证明他们精贵的肠胃忍受不了与日常饮食相违背的食物,皇太子依然乐此不疲。 而在皇太子起意要改进军中的军粮后,这种折腾就升级了。 兴庆宫的上皇不管事,但是军粮关系到军队的战斗力,是以还特意叫了祁元询过去问话。 祁元询据实以告,并且将自己的初步成品展示给了太上皇看,得了一个“不坏”的评价,这么一来,皇太子折腾得就更起劲了。 粉肉罐头,便是皇太子的成果之一。 薄厚均匀的肉片垒在盘子里,宫中做菜是很舍得油盐调料的,原本颜色透着一股粉的肉片,双面被煎得金黄,令人看着就颇有食欲。 皇长孙被太子唤去文华殿一同用餐,同样在殿中分席而坐的,还有他的几个弟弟。 从口感上来说,粉肉罐头的肉自然比水泡饭等军粮要好吃得多,而且,这可是难得的肉。 然而,宫中是日日都能吃上肉的,皇孙们对肉类的渴望本身就不强,再加上“粉肉”的制法,是加了面粉还是生粉之类的料的——皇长孙只知道这是肉糜混合一些麦粉之类的东西制成的,具体的名称,他是真不清楚——不算纯粹的肉,也不怎么吸引他们。 更何况,“粉肉”制成后便被批量装进了罐头里,加热后用木塞将瓶口封死了,这是为了所谓的保鲜,可是在宫中的人看来,何必将日子过得这么苦呢? 每日吃的餐,其他菜都是正常的,只有一道粉肉,味道多变——显见皇太子还在令人摸索——且日日都是有的,皇孙们的腻味劲儿就别提了。 皇太子才不管矫情的儿子们到底在想什么呢! 粉肉者,便是他记忆中的午餐肉,将猪肉再加工之后的产物。 虽然里头加了淀粉,不是纯粹的肉类,但是在能量补充方面,绝对是比纯粹的素食要好的。 加上罐头这个保鲜利器——瓷器虽然易坏,但是便携程度上来说,已经还是有提高了——祁元询对自己的改进工作基本上还是满意的。 作为皇太子的孝心,一批肉罐头、水果罐头和海货,便被送到北京,天子驻跸的地方。 天子龙颜大悦,罐头中装的午餐肉,也以“万胜肉”的名头在军中传播开来。 按照中原大地一贯的命名方法,午餐肉放在本朝,指不定就得像东坡肉那样,以制作或者发扬光大者的名字来命名。 可是“太子肉”这种名头听起来又实在是过于惊悚了,军中以得胜后方能吃肉的旧例,将此肉命名为“万胜”,这说法便这么叫开了。 之所以“万胜肉”的名头一下子就传起来,也实在是因为这种军粮设计对渴望肉类的军中士卒们的吸引是实打实的。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发现 乾圣七年的二月, 天子正式发诏,诏告天下他要亲征胡虏,细数了对方不从王化的种种贰行, 又罗列了大周必胜、东胡必败的五点原因,气势上就足足的。 周人号称发兵五十万来攻,东胡王庭也纠集了东胡诸部的力量严阵以待。 光幕的剧透在这一点上实在是太让人措手不及了。 如果说原本的光幕时间线上,东胡人要面对的是一个大周勋贵所率领的十万大军——基本意思可以看成大周皇帝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东胡被打服了认输大家还有可能好好说话——现在面对大周皇帝的亲征大军, 那事情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了。 大周这是要用东胡开刀啊! 上一个被大周用来慑服四夷的安南, 现在连国号都保不住了。 自从安南被并入大周后, 安南以南诸国安静如鸡,年年朝贡的殷勤连北地的草原东胡诸部都有所耳闻, 可想而知这震慑的效果有多好。 眼见着东胡要成为大周杀鸡儆猴的下一个对象, 由不得东胡诸部不着急。 这是要延续宣武帝赶尽杀绝的策略啊! 当年的原廷王室逃亡到草原之上, 好歹还保留着一定的有生力量, 这茫茫草原, 如何演变出现今这般龙蛇起陆的乱象——别失八里汗是占了身份的便利被迎立的宗胤, 本部的实力并不能使诸部都信服——都要“归功”于大周在宣武年间的数度北伐。 在这样的紧张之下,东胡人更是难得的团结一心, 齐心抗周。 然而东胡王庭积弱, 人心分散, 面对五十万的周军兵马,其抵抗竟如同螳臂当车,激不起一点的水花。 战报接连送到别失八里处,他急得唇上冒出了数个小水泡, 连日不能好好休息。  96 别失八里虽为大汗, 但是直属于他的只有他的本部, 能提供帮助的也只能加上一些亲近原廷嫡宗的部族,本身的势力就弱,如今还遇上这一出。 作为大汗,他的目标实在是明显,只看伤亡情况,别失八里也能发现,周军的主力是在向他的方向追击的。 别失八里心中暗恨。 中原之地便是极东了,当年他逃亡,便是往西逃的,那里还留存着东胡初代大汗的子嗣们建立的其他汗国。 原本他的本部应该在东胡营阵的中心,至不济,也不应该在这么偏的地方掠阵。 只是某些权术纷争不足为外人道,最后还是他主动选的营阵西边,至不济,沿着斡难河一路西去,顺着黑水效仿祖先再建功业,也未必不可。 可是谁知道周帝竟要先拿他的王庭本部开刀! 报上来的伤亡每日都在增多,别失八里的心都在滴血,那可是他的根基啊! 然而让他向周帝投降却是不可能的。 别说太师——这位才是东胡的实际掌权者——还在东胡营阵的东边镇守,别失八里一旦投降,东胡马上就会做出反应,就是别失八里自己,也做不出这么厚颜无耻的反应。 打到最后才投降,那是大义,为了保存本部的有生力量投降,周帝会怎么安排先不说,他在东胡内部的声望将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他只好遣自己的心腹往其他诸部那里传讯,让他们好歹派人来支援着他。 别失八里到底是汗王,说话多少有点用,他们这一部已经是往西边遁走的架势了,好歹在被追击的时候,得到了一些人马补充。 经过周朝长达三十余年的削弱,自十余年前彻底被打完了有生力量之后,东胡诸部的实力与多年前已经是相差甚远了。 再加上降于周人、主动为周人作先锋的兀良哈部——由于临近中原周人之土,兀良哈部在东胡诸部中,是对中原最恭顺的,虽然时不时与东胡诸部眉来眼去,但到底只是墙头草,没有出过头。如今周帝发兵甚众,兀良哈部自然站在周人这一方积极参与大战——别失八里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了。 证实他的预感的是与骤起的兵戈声一并更新的长生天的启示。 天上的光幕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周帝此次出征将会“大胜”归朝,别失八里作为汗王,得到的史书记载只有寥寥数字的“仅余七骑”,逃亡至草原西部,被非黄金血脉的东胡臣部瓦剌部族长杀死。 瓦剌部同兀良哈部一样,并非初代东胡大汗的黄金血脉,是以没有号令草原的权威,在向周朝称臣要好处这件事上,瓦剌部做得一点都不心虚。 别失八里抑郁了。 光幕的更新简直就是要让他在现场见证即将成真的历史,原本就让他的本部兵马抵抗得很艰难的周军与朵颜三卫——这是周军收拢内附的东胡诸部后开设的——战斗力更增强了几分。 战争的恐怖之处就在于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然而,他们正在进行中的这场战斗,却被提前剧透了结局。 这对别失八里部的东胡战士们的情绪影响是很大的。 那种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背水一战的气势,猛然间就被冲淡了许多。 别失八里看开了。 只剩下七骑护送他逃遁离开,忠于他的本部力量完全折损在这次的战役中,那他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就为了在之后成为傀儡,成为史书记载中被瓦剌部杀死的的一个小小的符号吗? 就算是做一个象征的木偶,他也不要让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得意! * 想开了之后,别失八里看待周军步步进攻的攻势,也没有那么心急如焚了。 他的王部败了之后,与周军抗衡的就变成太师阿鲁台的部族势力。 有一说一,阿鲁台能在混乱的草原上脱颖而出,号令诸部,能力是没得说的。 各类阴谋阳谋用得也比别失八里纯熟。 在别失八里主动投降后,阿鲁台面对周军攻势的“称降”就显得一点都不意外。 然而乾圣帝也是用兵多年的良将——如果他不是皇帝的话,光凭行军打仗,也能挣下不小的军功来——对这种“诈降”抱有很强烈的警惕心。 阿鲁台的打算不仅没有成功,甚至还被严阵以待的周军狠狠地痛击了一把。 周历乾圣七年六月,阿鲁台部屡败于周军,终至溃散,阿鲁台率家属远遁,周军大胜,班师回朝。 别失八里虽然是投降,但他是战败投降,属于周帝的俘虏,所以不可能一上来就好吃好喝地供他,他和其他的俘虏们还得经过周人的太庙献俘等等程序。 作为原廷的嫡系,他在周人那里也还是有地位的,不可能在献俘之后就被送去见长生天,按照十几年前的旧例的话,周帝若是大方,他还能受封一个爵位,作为象征在周朝被看管起来。 别失八里已经将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被送往京师的路上心情也还算安稳。 周人对他也不算虐待,虽没给他吃肉喝酒,但吃穿总还是让他不用发愁的。 由此,别失八里发现了周人军中的一个明显变化。 负责看管他的士兵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一批,看他们的身量,却并不总是汉人。 东胡人的身量是最高的,然而周人不会将看守别失八里这样的任务交给兀良哈、鞑靼诸部,所以别失八里见到的都是典型的周人。 不管是中原的南人还是北人,应征入军中的,身量总不至于特别矮,一批批调换下来,基本上别失八里见到的都是都是符合这个条件的周人。 然而还有几批人,肤色较之中原汉人要深许多,身量要矮一些,也说汉语,可是这几批人的汉语听起来都差不多,不似周人,口音总有细微的差别。 想来这便是原安南、周人所设的交趾省征发的士卒了。 按照别失八里的想法,这些交趾士卒,于大周而言,便相当于他们东胡诸部征伐别部之后得来的战利品,待遇同本部的人是不能比的,唯有其中最优秀的人才,才有脱颖而出的机会受到看重。 可是交趾士卒的卖力程度,比之纯正汉人的周军也不逊色,让别失八里好生疑惑。 同样是行军打仗,兀良哈等部为周人出力的同时为本部攫取草原利益,这一点别失八里还能想得通───所以大战的时候,拼杀最激烈的便是朵颜三卫等东胡人。 可是交趾人是为了什么? 沦为阶下囚的别失八里每日也只能动动自己的脑袋瓜进行思考了。 推己及人,他觉得不至于所有的交趾人都是乐意的,那么何以交趾人入军后的表现如此踊跃? 最后还是一盘搭配好的军粮解决了别失八里的疑惑。 看 97 着中原历代引以为豪的瓷器,居然是用来做容器的,简直是暴殄天物。 而且有什么军粮是要用到瓷器的?这东西不便运输,还要这么设计,难不成,里头装着什么秘密不成? 直到尝到了军中呼之以“万胜肉”的食物,别失八里才明白,自己败得不冤。 就算是草原,他们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起肉的,但无可否认的是,肉在他们生长过程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中原之地本就富庶,筹措的粮草本就不少,再加上“万胜肉”的出现,更是让周军如虎添翼。 不管瓷器如何易碎,周人吃肉的难度都降低了不少,外加这里面竟已经用盐调好了味道,周人的军粮储备已经做到一种极致了。 也怪不得交趾省的士卒如此踊跃,光从军粮看,这便是很划算的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急症(上) “闻京中一切安好, 不胜欣喜。皇太子送来的军粮颇好,朕很喜欢, 军中亦咸口称赞……时令蔬果难进,多送些万胜肉来,不必装送水果,朕在军中一切饮食安好,不必特意安排……” 天子和南京的通讯每隔数日总是必至的,在天上光幕出现周军大胜东胡诸部,别失八里王庭覆没, 仅余七骑遁逃的时候,皇太子刚刚接到来自前线天子的家书。 对于天子的回信,坤宁宫中的皇后,解读结果是这样的: 皇太子的留守工作干得很好,京中事务交给儿子你, 朕就放心了。军粮很别出心裁,但是很受欢迎, 很给朕长脸。 就是和万胜肉一同发明的水果罐头,送来军中有给朕额外添加特殊待遇的嫌疑,朕不是不能吃苦的人,不要特意为朕送这些来。 至于水果罐头好吃不好吃嘛, 咳, 当然是好吃的, 不然的话, 皇帝也不用担心别人说他光顾着享受。 天子的家书很长,主要是写给皇后的, 写给皇太子的篇幅比较少, 有很多还被他这次发明的新军粮给占据了, 只能说万胜肉在军中的影响确实很大。 至于运送问题,没有泡沫箱,祁元询想到了用糠屑,在箱子里装好一定数量的肉罐头,再洒满糠屑用来在运输途中减震,基本上不会有什么破损。 至于吃的时候对罐头的损毁,这就没法子了。 现在这个时代又不是他记忆中的后世,在目前的大周,是不可能使用各类金属做罐头的,左右他们日常生活中陶瓷的使用本就占了大部头,全国各地的产量又一直很高,也不用太担心。 过了段日子,大胜的消息传回来,祁元询又紧急送了一批物资给天子,让他方便劳军,肉罐头自然不少,然而水果罐头的数量也增加了不少。 按理说进献给天子本人的,用新鲜的瓜果最好,可是新鲜的瓜果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还不如水果罐头,原先做成的种类多,这个时节的再进一批,种类更加丰富。 所以最后定下来,送往军中的,除了新鲜的瓜果,额外还加了许多的水果罐头,算是将本来就不多的存货给掏空了。 和肉罐头要用盐制作不同,水果罐头需要加许多的糖,就算不吃里头的水果,喝点糖水都是好的。 如果说盐这种调味品已经算是昂贵的调料了的话,那么糖就更不是这个时代的一般人家能够长时间消费的调味品了。 除了罐头,他还特意发文北京——天子带人驻跸北京的时候,已经安排了主事的部臣——让那边也准备新鲜的肉,这边再通过漕运送一批。 跟草原上的东胡部族打仗,大军本身是有收拢牛羊杂畜的——这都是东胡部族的本钱——可是数量众多的大军,一部的收缴能顶什么事? 若是没有肉罐头,大军在塞外久战,基本上可以说是一直吃素,将东胡部族的牛羊杂畜都分给众将士,也只能说打打牙祭罢了。 打了大胜仗,又是在天子的带领下打成的,该有的赏赐不能少,就算是劳军,也得准备好。 皇太子的这个安排,相当的让他爹长面子。 南京收到班师消息的时候,也知晓了东胡大汗别失八里不像光幕记载一般已经遁逃,而是被俘了,只是东胡战败后,别失八里的重要性已经大为降低了,天子没有提,他们也没有特别要给别失八里准备什么厚遇。 可就是这样只稍微受点重视的俘虏待遇,让别失八里跟着寻常的大周将士们吃到肉罐头、水果罐头等物,就已经让他对中原惊为天人了。 要说创造性,即便是别失八里同宗的汗国所辖,也比不上中原广袤土地上的汉人们。 若是在草原上,肉毕竟两说,水果他能不能吃到,糖水的味道能不能尝到,都还是个问题。 然而在大周,这都已经成为军中常供了。 天子回来过居庸关,原本是要在北京多留一段时间,让祁元询来北京城迎他的,可是考虑到皇太子还要在南京监国,只好改主意早点回南京。 七月十七天子到达北京,在北京行在完成大宴群臣诸事后,于八月十八到达南京城。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亲往兴庆宫,报告太上皇他大胜归来这个好消息。 两京之间传递的消息归消息,有些话,怎么能比得上他亲自站在上皇跟前说出来呢? 如果今年还是宣武年号的话,便是宣武三十六年了,莫说宣武帝退位做上皇已经那么多年了,就算他依旧在位,这个年纪,也已经很难不让人为他的寿命忧心了。 天子出征前,就很担心,若是南京城中传来太上皇不豫的消息,他该如何是好? 万幸太上皇身子康健,天子回来后,见到的依旧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太上皇。 别看这些年太上皇避居深宫,就真的以为他老人家不问世事。 即便是天子,有时候都会有需要上皇的时候,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作为白手起家的开国之君,上皇的存在就是一种震慑。 如果说在平时,天子自己治国理政的时候,有些命令还需要顾及太上皇的存在,那么在天子亲征,太子监国的这个时候,太上皇就是大家心底的定海神针。 他管不管事没关系,但是大家都知道,若是出了岔子,多少有位兜底的人在。 但是,万幸的是,天子将监国的任务交给皇太子是极英明的决定。 在世子时期,就接受了成体系的继承人教育,受封皇太孙、皇太子后,更是在受教育的同时一直旁听、署理国事。 如果说这样的皇太子还会在监国的时候出岔子,那才是要让人忧心的事。 当然了,在皇太子证明自己有监国能力之前,太上皇的存在比皇后还要重要一些。 别失八里被俘投降,效仿上皇宣武年间北原王子被俘后的旧例,受封为侯,爵号仍为“  98 崇礼”,在京中赐宅居住──当然是要受到严加看管的 。 然后别失八里的生活如何,就暂时没人关心了,因为京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事情还是要从太上皇说起。 太上皇他老人家毕竟是因为中风退的位,就算素日里身体一直不错,也抵不住年纪大了,底子又受到了破坏。 天子得胜回京,太子圆满完成了监国任务,京中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以后,太上皇忽的就不好。 先是宫人来禀,上皇休息、看书甚至吃饭的时候,都逐渐出现了忽地入睡的情况,又有上皇亲自点名,让皇帝和太子去见他,他有话要嘱咐。 种种情况加起来,宫中气氛便渐渐凝肃起来,原本因为天子亲征得胜而热闹起来的气氛、宫中洋溢的喜气,也一下子消失了。 郑王出入兴庆宫的次数变多了。 说到这里,皇太子实在不能不为自己亲爹的宗藩策略说一声好。 除了已经确定世袭罔替的秦王、晋王二王爵,以及大概率依然会世袭罔替的郑王、襄王爵(就是到时候爵封是不是亲王还有待商榷,毕竟天子现在看起来没有让他们就藩的打算,原本的袭爵计划安排能否正常实行还是个问题),其余的王府,即便是有守边之责的藩府,也得小心天子对他们驻守之地的更换以及王府护卫的裁撤。 天子这样对待宗藩,于太上皇来说,其实是不希望见到的。 任何一个父亲,都是希望自己的子嗣能够友爱的。 尤其是天子如今是上皇最年长的儿子,又广有天下,其他藩王和他比起来,就显得格外需要扶持。 人总是会同情弱小的,上皇也免不了有这种倾向。 他老人家是个坚定的嫡长继承制拥护者没有错,但是天子都已经继位了,其余诸子也按照他的规划按部就班的在生活,既然这样,对天子在宗藩政策上的一些问题,上皇其实是不太赞同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宗藩稳了,大周的江山不也能更稳固吗? 然而天子又没有明着的实行削藩那一套,上皇也只做隐晦的提醒,平素是一贯不多言的。 在给天子保留颜面,保持权威这个方面,上皇已经算做到极致了。 然而现在,上皇却要在临死前,为自己看重的儿孙,争一分利了。 能让上皇挂念提醒的,自然还是郑王。 有王号有爵封之后,按道理便应该去就藩了,可是郑王等王仍在京中居住。 还不只他们,连上皇的诸多幼子,也仍在京中居住,没有去就国。 原本天子打着的旗号是兄弟叔侄在京中居住,一家人不远离才更亲近,且上皇在兴庆宫休养,有子孙陪伴能让上皇的心情更愉快。 可是现在连上皇自己都发话,说诸王还是应当发奋,为国家效力,天子再怎么着,也得给个明确的说法出来。 祁元询是知道自己亲爹的,别看他对那一群武将勋贵很优容,实际上,真的触犯了他的利益,对方怎么倒霉都不知道。 而且武勋的富贵都是来源于天子,他非常乐意借此彰显自己的权威,真的要让他重用宗藩,那就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宗藩的问题是不适合拿到朝堂上讨论的,乾圣帝又不是史书上记载的建文帝那个连戏都不会做,一套组合拳把自己玩了个半死的主儿,即便是削藩,他也很懂得耐心是什么,最起码,乾圣年号已经用了7年,从没有哪个藩王或宗室在上皇面前告过天子黑状。 不能和别人说,那就是能自己家人关起门来说了。 于是乎,皇太子殿下就被迫和他爹开起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会───而且还是一定要出结果的小会。 祁元询默默的为自己鞠了一把冷汗,亲爹这是要拉着他上贼船啊,事情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影响的可是天家的名声和形象啊!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急症(下) 皇帝和太子两个人在武英殿开的小会, 要讨论的自然是和他们家的切身利益有关的东西。 有些话,天子连皇后都不能说,只能和亲儿子交流一下自己内心的焦虑。 对此, 祁元询表示很理解。 别看监国期间皇太子一切按部就班, 甚至四方朝贡诸事都纳入掌中——这基本上就是皇帝的专属——看起来就是按程序体验皇帝如何治国、积累理政经验一样, 但是,皇太子也是有压力的。 倒不是怕弟弟告他黑状——只要太上皇和皇后还在, 汉王、梁王走这个路子会成功的可能性就无限小, 更何况, 在天子登基之前,天下人都知道这两位有夺嫡之心了。没有了信任危机, 皇太子这个储君在这个方面,当得真的是没什么压力——而是身上挑的担子太重了。 国计民生、赈灾济民、官员任免, 种种大事都要皇太子点头应许, 要操心的方面实在是太多了。 可是要操心的地方多,对皇帝来说,心中也是愿意的。 监国的时候, 皇太子对各地可能出现的作乱迹象都很警惕, 而手握重兵的藩府诸王, 他们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将这样的心情替换到皇帝的身上, 效果不仅不会减弱, 反而会扩大。 而且藩王一旦就国,需要供养宗藩的财帛粮食, 又是一笔支出。 封国的百姓的缴纳便要分给藩王, 这又是另外一笔。 祁元询监国的时候天子率大军出征, 打仗是最烧钱的事, 偏偏祁元询还发明了罐头, 军粮的供应是多样化了没错,但这都是钱堆出来的啊! 天子面对来朝贡的那些属国,除了马康平下西洋那一回来朝的几个,稍微表现出了散财童子的架势外,其余的时候,赏赐还是斟酌过的。 汉王、梁王在交趾省是有实封的,可那毕竟是战争所得,而且分给亲儿子和亲弟弟,能一样吗? 乾圣帝愿意给他的儿子花钱,皇太子呢,也愿意让自己的同母弟弟得到一些实惠,好歹不会有人到时候揪着这一点做文章不是? 可是轮到给其他藩王花钱的时候,天子就不太乐意了。 和让诸王到封地就藩比起来,京中已经起好了王府,不必再花钱,藩王们留京便不能参预政务,也省去了天子提防他们的心力,堪称是省心省力。 然而现在太上皇明确提出了藩王得为国效力,就得想个法子好好安排他们了。 天子不乐意出钱,其实祁元询也是不愿意的。 朝廷的宗藩政策已经改革了,但是呢,目前还是大周初年,宗室的人口繁衍也才刚刚开始而已。 算上所有的儿子,上皇足足生了二十六个,二十六个皇子,每个都是王爵! 到现在为止,没有去封地就藩的还有五个,外加郑王、襄王这四个懿文太  99 子的遗子,要在短时间内安置妥当,还真的是一项大工程了。 可是不安排又是不行的。 还是那句话,太上皇亲自开的口,眼见着他老人家可能也就这段时间的事了,不完成他的心愿,是想让太上皇死不瞑目吗? 敷衍了事,则是一种很愚蠢的做法,别说太上皇看不看得出来吧,就说,就算万一被他们蒙混过关了,天上的光幕一播,也全是白搭,甚至还得赔上天子与太子的名声。 没有别人在,皇帝和太子两个人的坐姿就比较放松。 当然,祁元询是不敢全然放松的,只是他们俩能说些比较贴心的话而已。 “太子,当年你就说过宗室分封新策,如今上皇要让郑王、襄王等王速速就藩,可有什么主意?” 两人小会的一开始,祁元询就被亲爹点名了。 按理说事情其实应该是天子拿主意的,指不定他心中还有一个腹案,可是天子非要考察儿子,让儿子先说,祁元询还能怎么办呢? “父皇,我军远征漠北,生擒可汗,国库一时空虚。大封藩王,一时恐怕周转不开。” “难道国库穷到里头能跑马了吗?你这话说给上皇听,他会信?” 祁元询无奈,他这不是为之后的拒绝先找个委婉的借口嘛,亲爹怎么和吃了木仓药似的,火气那么大? 祁元询习惯了这么委婉的说话方式,却没见着上头的天子都快翻白眼了。 就他们俩人还说这些套话做什么? 骂他就是让傻儿子快点说想法啊! “儿臣想着,如今大周江山稳固,诸王受封,也不用领兵征战,就国、留京,也无甚区别。况且京中繁华,想来诸王也是愿意待在京中的。” “诸王当为国效力,你将上皇的这句话忘到哪里去了?”天子很努力才将“脑子呢”这三个字吞下去。 亲儿子,这是没犯错还给自己长脸了的亲儿子,还能教,不能一上来就开骂。 “国朝初年,诸王就藩是为了方便领军。如今哪还有那样多的战事可以让诸王去平定?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为朝堂政事出一份力。” 祁元询这才说出点有用的东西。 “哦?你的意思是?” “诸王不就藩,而是给其食封。” 这也不是新闻了,李唐、赵宋等朝,宗室政策就是如此。 但李唐的宗室是能入朝为官的,赵宋的宗室聚居几地,只有虚名,只能说待遇堪忧。 “给食封就完了么?” 天子的语气有些玩味。 其实皇太子现在提出的建议,和天子本人的想法一定程度上是重合的。 只不过天子是潜移默化,想要削减诸王的兵权,最终的目的就是让就藩的藩王们在封国里安分地享受自己的荣华富贵,其余的一切都由朝廷派去的地方官代劳。 这样的话,和祁元询所提出的这个意见的区别,就在于藩王们到底是在封地被当猪养,还是在京城被当猪养而已。 地方上少了藩王,在天下太平的时候,那自然是利于朝廷官员治事,可是万一天下生乱,全在京师,又有像赵宋宗室一样,在王朝末年被一锅端的危险。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你要真的想着只是给食封就好,就得好好想想,怎么和太上皇解释了。” 太上皇是致力于让祁家江山千秋万代,每一个子孙后代都要严加教育令其成才的人。 知道皇帝和太子有这个想法,估计第一时间就会让这两个不孝子孙挨一顿家法。 皇太子默默地看着他爹,终于问了出来:“父皇,您用不着这么消遣儿子吧?真这么报给太上皇,这不是等着他老人家发火么?” 皇帝“咳”了一声,正经地道:“你和朕在这说什么俏皮话呢,没大没小的。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出来,不要老是说一半留一半,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毛病?” 气氛稍微轻松了一点,祁元询站起来,踱了两圈步,才道:“父皇,朝中的政事,可否让诸王参预帮忙呢?太上皇对皇子皇孙的教诲,您是知道的。自家人,用起来倒是比外人还省心。” “省心?”天子嗤笑一声,“你怕是不知道省心两个字怎么写!” “坐下。你晃得朕眼睛都疼了。” 祁元询委委屈屈地坐下来。 他也知道自己这是不成熟的小建议,但这不是父子开小会嘛,有建议总是可以提的,说出来才好修改嘛。 天子的手指在右手的扶手处敲了几下:“朕问你,你怎么想到要让他们参预政事?可是处理朝政的时候,觉得无人可用了?” 祁元询无奈极了,心中暗忖自己在父皇心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忠厚老实形象,面上却不改色地开口:“父皇,儿子这也是有感而发。 您出征后,四夷朝贡是未绝的,儿子就想到了交趾。” “交趾?好端端的,想到那里做什么?那里又不安分了?” 交趾省给天子留下的印象,其实是不怎么好的,毕竟光幕一出,天子的脸是切切实实地丢到天下人那里去了,半点水分都不带有的。 就算是在打下安南,将之化为交趾省后,天子对交趾的重视程度,也比不上中原本土,有时候甚至连西南诸番都比交趾的地位要高。 对于大周来说,交趾最大的作用,就是大周船队下西洋时期的跳板,安南内化之后,西南诸国的幺蛾子就越来越少了。 然而交趾省本身,不管祁元询的建言改变了天子多少,也改变不了其国本身就有一些仁人志士在试图奋斗复国的事实。 对于大周来说,就是交趾省仍有叛乱,里头还有不安分的乱党妄图作乱。 “父皇,您也太求全责备了。” 交趾省几百年前属于中原不假,但是分开这么多年,两国的区别已经是非常鲜明的了。 即便是如今,交趾省的人对中原汉人的认同感还是不足的。 这也是大周的令越人归化为汉人的政策可以作为赏赐之一在交趾省实行的原因。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周占据安南国,将之内化郡县后,安稳的地方如此之多,已经是大周在交趾省的工作安排做得好,交趾人初步归心的象征了。 想要天兵一至,无不膺服,甚至安南百姓箪食壶浆迎接大周“王师”这样的场面出现,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当然,乾圣帝是皇帝嘛,即便知道这不可能,也不妨碍他这么想。 但是,大周以及周边诸国是受到儒家文化洗礼最广泛的地方,在儒家文化圈里,很难出现一个人毫无压力地舍弃故国欢迎别国入主的场景。 他的想法也注定只是想法而已。 从大周的角度看,那些为了安南国而奋斗的仁人志士,则是彻底的乱臣贼子,这是人的立场问题,改变不  100 了的。 然而皇太子就比乾圣帝要看得开得多。 他不至于坐歪屁股,作为大周皇太子却为安南人着想,但是基本程度的换位思考还是能做到的。 “是是是,朕的皇太子最是忠厚,连交趾人都看不得他们受苦。” 没好气地讽刺了亲儿子一句,天子只当儿子撒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娇——毕竟这样的话,皇太子敢在他面前说出来,只能说父子关系很亲近——又继续道:“别说朕是否求全责备了,交趾与你的想法到底有何关系?” “沐氏镇守云南,西南数次作乱得以平定;安南内化郡县,封府所在也较之朝廷直辖安稳许多。儿子原本是想着,不如诸王国内给食封,而使其往安南治事?只是儿子恐外人说道,才说让给诸王食封,而令其在朝中帮忙的。” 天子:懂了。 这是两人开小会,父子二人说真心话,皇太子还给他玩了一波套路呢。 就像史书上记载谋士说上中下三策,想让主公选的其实基本上是他们的中策一样,皇太子说给诸王食封,让他们参预政事,其实都是为了提交趾的事。 说白了,就是想让诸王到新附之地为国朝巩固疆土,不想让他们在中原膏腴之地逗留呢。 将宗室当猪养,和将他们放到交趾这种连中原的偏远之地云南等地的官员们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两种方法,真的要选的话,天子也愿意选后者。 交趾那地方,真要有宗室看上了,送给他做封地都是可以的,可以封好几个王爵呢。 然而就像皇太子担心的那样,这样的处理方式,能够比较合理地安置如今剩下的亲王们,可是和前头宣武年间就国的亲王们相比,这个待遇就差得有点大了。 这样的话,少不得会有人说嘴,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之类的,亲哥当皇帝和亲爹当皇帝到底是不一样。 这样的话传的人多了,与天子的名声毕竟是有碍的。 可是正常地厚遇诸王,就会在乾圣年间也形成定例,日后想改就难了。 各地的藩王传承,除了世袭罔替的亲王爵,未来迟早是要被削没的,这样的话,一如宣武旧例,就不合时宜了。 上皇在宣武年间大封诸子,各地营建王府,还不是因为诸王的爵位原本是要世代传承的? 可是考封、降等袭爵制度一出来,除了世袭罔替的王府,其余的王府未来肯定是要更换新主人的,说得难听一点,若是再有个藩王运气不好绝嗣了,封国废除,花费了大量真金白银的王府不还是在那里立着吗? 祁元询和亲爹开会,开得虎头蛇尾的,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以后,亲爹说要好好想想,就没下文了。 就是他出来之前,皇帝爹的眼神看得他直发毛。 皇太子很快就知道了天子为什么会这样看他。 在上皇又一次提起诸王就藩这件事后,天子主动将自己的新安排禀告给了上皇。 考虑到诸王的爵位在没有立下大功劳的时候,除了已经确定世袭罔替的几位以外,其他人都是要降爵承袭的,因此天子觉得,与其将他们封往封国,倒不如直接给予食封。 然而诸王的才干不可埋没,便令其到地方为官,治理一方,若是表现出色,仍有可能荫及子孙。 毕竟是宗室,是自己人,寻常的文人做地方官,还有升迁的机会呢,总不能诸王宗室理政一方,连什么都捞不着吧? 为了让太上皇有直观的感受,天子用了一个实际例子做说明。 二皇子汉王、三皇子梁王在中原也是有封地的,汉王的封国在云南,梁王的封国在湖广安陆州。 除了中原的封国之外,这两位在交趾省也有封邑,离皇太子直辖的府不远,名唤太平府,天子将之一分为二,分给了次子和三子。 作为天子除了皇太子外的唯二两位皇子,还是嫡皇子,他们很不幸地成为了天子向宗室诸王与天下人展示自己宗室新政的说明对象。 二人原有的封国废除,只给予相应的实封,而后他们将被安排到交趾省的封邑,去做知府,不掌兵权,只管政务。 天子的这一手操作把所有人都给看懵了。 就算是作为提出者的皇太子,也没想到亲爹能这么秀。 用皇子开刀,告诉别人自己的想法,而且皇帝总不会去害自己的亲儿子吧,有了汉王、梁王带头,这个政策再宗藩之内推行,受到非议的可能性就被降到最低了。 心中还有愤愤不平的,就去看看汉王、梁王。 天子的亲儿子都是这么个待遇,还有谁敢要求自己的待遇能更特殊一点? 只不过对这样的安排觉得不适应的人到底是有的,而天子和太子开小会的事情,又没想过瞒,当然也是有人知道的。 两相结合,再加上最后汉王、梁王被推出去做了例子,再有异议的人,也只能送给这对天家父子一句“算你狠”。 不能非议天子,还不能捕风捉影地说说太子,过过嘴瘾嘛? 即便知道能做下这个决定,估计还是天子的想法占了大头——不然即便是皇太子,也不敢随便拿自己的兄弟做筏子啊,名声不要了?——可是也不耽误他们说这件事到最后还是皇太子占了便宜。 祁元询算是知道亲爹说要做决定之前,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了。 皇太子没指望自己在别人的眼里一直是朵白莲花的形象,被这么揣测也不生气,见好就收的道理,这些人是会懂的,真得了实际好处之后,他们会闭嘴的。 如果真要是传到最后变了味儿,第一个出手要收拾他们的,不是皇太子,而是天子。 天子都把自己的亲儿子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弟弟和侄儿们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没有一个有意见的。 其他人都好安排,就是郑王和襄王,得另外安排一番。 该是他们降爵承袭的世袭罔替之爵,天子也不吝啬,是会给他们的。 既然这样的话,待遇就得与同批受封邑的诸王进行区分了。 正好汉王、梁王二位撤藩只受食封了,他们俩的封国与王府都不用怎么改,就能原样转送给郑王、襄王。 虽说是二手房,但是当年天子做赵王的时候,住的王府,也是前朝皇室留下来的二手房,天子为皇子营建的王府,质量上看,绝对不会埋没郑王与襄王,旁人也绝对挑不出说嘴的地方来。 就是这个王府地址,因为汉王上了光幕、人所共知的野心,所以他的藩府选址其实是不怎么好的,相比之下,梁王的王府所在才是正经的天子爱子级别的皇子待遇。 二王的王府安排到底怎么来,还真是个问题。 当然,也可以舍弃汉王府再选一处地方,可是这就与天子想要的节俭想  101 违背了。 很上道的郑王当着太上皇的面表示,自己想和皇叔、两个幼弟一样往交趾治事,主政一方,安陆州的王府请封给襄王。 说实话,郑王做出的这个决定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却是在情理之中的。 主政一方真的不好吗?也不见得。总比被当成猪养好。 况且郑王当年毕竟是皇太孙,受过非常严格的成体系的教育,比其他的诸侯王更有经验。 这样一个人,有让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即便这个机会很小,他也是愿意去把握的。 对天子来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连上皇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何况是郑王这么一个过气的废太孙呢。 任命很快就颁布了下来,朝野振动。 不过很快,还没等它实施,乾圣七年冬十一月,太上皇驾崩于兴庆宫。 太上皇崩御,这是顶顶重要的事情,要首先处理。 乾圣七年剩下来的十几天时间,全京城便在繁复的丧仪中,沉闷的度过了。 太上皇的昏睡症状出现到离世,中间只经历了一个很短的过程,配上他的年纪,也能说一句喜丧了。 不太妙的,则是皇后。 宫中的事务,皇太子妃能管的只有东宫那一块的,其他时候一般是皇后处置。 就算平时皇后常有唤太子妃帮忙,在上皇制丧这件大事上,也是轻易不敢马虎的。 一来二去的,皇后竟然生生的累病了!这下事情可就麻烦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方法 当家主母累病了之后, 该如何办事,这在外头都是一个难题,何况是宫中。 又赶上了太上皇国丧这样的时候, 事情堆积在一起,实在是让人焦头烂额。 人死如灯灭,即便是皇太子这样确切地经历了两辈子的人, 也不能说死后的这一场盛大丧仪对逝者来说有多大的用处。 然而对于活人的慰藉,或者说威权的塑造, 是能够非常直观地体现出来的。 太上皇驾崩,举国举哀, 京师一夜之间便沉寂下来, 只余下庄严肃穆的气氛。 光是每日哭灵,便能累倒一批的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 皇后还因为操持宫中事务累得生了病,更是让天子心情大坏。 上皇驾崩,诸王赴京奔丧,已经定好出路的诸王也要留下来在京中为上皇哭灵。 不独皇子龙孙,就连妃嫔、贵妇,也要以上皇之丧为要务。 天子以四子承统, 上皇让帝位而使其名正言顺逾越兄长为君, 这样的恩重,天子若是不向天下展现自己的孝顺,是实在说不过去的。 祁元询这个皇太子, 和上皇之间的感情也颇为深厚, 说句不好听的, 他还是在上皇身边长大的, 幼年时期, 上皇对他的影响比天子乾圣帝还深。 天子与皇太子在为上皇哭灵这件事上,绝对是真心实意,半点折扣都不打的。 即便是哭得几度晕厥的郑王,祁元询也毫不认为自己内心的悲伤会比他来得少。 朝中的大臣不敢进言什么“陛下保重龙体,若是哀毁过甚,天下何托”,在天子守孝时间这三个月内——天家制度与寻常百姓不同,宣武年间,于一切礼制等方面都有规定,天子守孝由三年减为三月——谁敢说这句话妄图在天子面前博存在感,就得有被惩治的觉悟。 皇后与天子夫妻一体,就连守制也要同天子一样,没有丝毫折扣,这才导致她短短数日就累得病倒了。 生病了之后,皇后仍要同天子一样严格遵循守丧之制,食补的方式是不能用了,只能用药材养着。 饶是祁元询不是甚通药理,也知道一点,宫中的太医,是轻易不敢开猛药的。 贵人们体弱,平日里开些温补的药养着也就罢了,若是药开得猛了,治过头了反倒不妙。 皇后平日里也不怎么生病,惯常的平安脉把了之后,至多开些温补的药喝,然而这一回,竟是病来如山倒。 皇后与天子接连生育了数个子嗣,保养得再好,对身子底子的损伤还是存在的。 再说皇后与天子少年夫妻,成婚之后就一直操持王府事务、宫中事务,劳心劳力,素日里不显,可要说她不累,那实在是无稽之谈。 若放在平时,倒也好多管齐下,可是正巧赶在上皇驾崩这个节骨眼上,竟是一时不好做其他的安排了。 上皇驾崩,天家守丧,皇太子与太子妃每日住在东宫之中,夜间却是从不宿在一处的。 东宫钟祥宫虽然从名字上听起来只是一座宫殿,但其实是包含着一整个宫殿群的。 当年祁元询做皇太孙的时候住的地方,其实属于东宫宫殿群的后宅部分,高仿宫城的后宫。 如今在丧中,祁元询的住处便挪到了正殿书房那里,与东宫其他妃嫔的交流自然是减少到最少,但是与太子妃和子嗣还是每日见面的。 “殿下,母后如今有恙,连明哥儿都送回东宫住,每日的问安都不必我们去了。我想着,每日是否能挑个时间去给母后侍疾呢?” 这日一起吃饭的时候,太子妃便说起这件事。 “你有心了。我知道你一向守礼,母后素日里也一直夸赞。如今正逢国丧,我也正愁这事儿呢。” “殿下,我原本是不想多嘴的,为母后侍疾,可不就是我们的本分嘛。可是您这么说,难不成是谁拦着了?朝中的言官管得再宽,这尽孝的事情也能说嘴?” “不是这么回事。他们谁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胡话?是母后体恤,又说什么正逢国丧,若是劳累过度,便不好了。” 说实话,皇太子不是很赞同亲妈的这个想法。 “母后实在是太过体恤了。殿下,我想着该尽早去母后身前尽孝的,只是母后免了我们的问安,父皇也没发话,我怕贸然前去打扰了母后的清净。” “你放心,我会与父皇说的。” 祁元询是相信太子妃在这一点上不会只是作态的。 以太子妃的标准来说,她是一个非常合格的贤内助,也让祁元询免除了后宫之忧。 祁元询这个皇太子的地位稳固,皇长孙才能更受看重。 整个东宫一家子的利益,是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在为皇太子加分这件事上,太子妃绝对不会拖后腿。 倒是侍疾这件事,原先没让人去做,除了皇后是因为上皇的丧仪而累病的之外,还因为天子根本不让人轻易近皇后的身,宁愿自己在每日的哭灵后亲自在坤宁宫理事,顺带照看皇后。 所以皇太子和太子妃想要表孝心,还得看天子乐不乐意。 祁元询的申请报给天子后,天子当即就通过了。 当然,作为一个孝顺的好儿子,除了让媳妇儿去侍疾,皇太子  102 本人也申请了固定时间照看母后,还很上道地拉上了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完全没有要凸显自己一家、打压弟弟们的想法。 反倒是天子本人,通过了皇太子本人固定时间看望皇后,以及太子妃与汉王妃、梁王妃的申请,汉王和梁王由皇太子代为提交的申请则没有通过。 用天子的话来说,就是“用不着你替他们安排,朕倒要看看,他们自己想没想到”。 皇太子不置可否。 他的两个弟弟总不至于傻到这种份上吧?现成的表示孝心的机会不把握? 而且也不是他酸,算算母子相处时间,作为幼年离家的嫡长子,他比弟弟们少享受了多少的父爱母爱啊! 反正汉王、梁王肯定都会表示想要尽孝心的,父皇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可不想在弟弟们眼里再背上打压他们的恶毒大哥这样的一重形象啊! 然而有些话,皇太子说了不算数,天子说了才算数,皇太子也没辙。 何况给大行皇帝哭灵实在是个体力活。 太上皇帝的陵寝在宣武年间的时候便建好了,如今只等停灵结束,出殡便是。 离正式出殡还有一段日子,这个先不说,只说每日的流程。 每日上朝,官员们服素服,下朝后换作成服,而皇太子、诸王、后宫女眷等,服饰以及哭灵流程也有相应的规定。 这也就意味着,时间的安排是非常紧凑的。 皇后累到病倒,却在稍有起色的时候,还想要去西华门处开始哭丧到灵堂。 对于亲娘这样的状态,皇太子很头痛。 对皇后的身体情况极为上心的天子更是发了一通火,却又不好朝着皇后发,太医院的太医就遭了殃。 用后世的眼光看,皇帝这属于医闹行为。皇太子觉得这是不行的,可是作为患者家属,他又很能理解皇帝的焦心。 这阵子宫中的药材消耗得很快,朝鲜上贡的贡品单,天子特意标明,在他们下次要上供的贡物中,多增加些人参。 补品毕竟不是能常吃的东西,吃多了反而不好。 祁元询去见亲娘的时候,闻到坤宁宫中的药味是越来越重了,别说皇后了,就是他也觉得近来皇后药喝得多了。 所以皇后发话“你也劝劝你父皇,成日里拿新的药方子熬药,我实在是喝不惯,只是他太倔,说了也不听。你有空也替我劝劝他”,祁元询是听进去了。 但是劝谏是要有技巧的。 因着皇后生了病,天子连一部分政务都挪到坤宁宫去办,就为了和皇后多待一会儿。 这个时候告诉他皇后的病得静养,一味地开药方是治不好的,信不信当场就能把皇帝给刺激到? 汉王、梁王住在宫外,限制比东宫的皇太子小,竟不知怎的寻来了上好的山参,侍疾的时候作为心意一同带到了宫中。 皇太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亲娘的病是操持宫中事务累病的,再加上底子弱了,赶上这一趟爆发出来,才病得这么严重。 要以调养为主。 他前世的时候便常听一种说法,容易生病的人体质弱,要多锻炼,让体质好起来。 天家锦衣玉食,寿数自然比寻常百姓要高,只是事务操劳得太多,若是不放宽心,难免会有所谓积劳成疾的症状。 一般来说,皇帝的寿数总是比不过后宫女眷的,谁让他们的事务多呢? 可是有些话是不好断言的,后宫女眷和男子相比,有些本就体弱,若是忧思过多,或是体质不好,寿数方面其实也很容易受到影响。 饮食方面荤素搭配这点先不说——近来便是宫中也是不可食荤腥的——日常的身体锻炼、基础调养,也不好在这个上皇停灵之时,众人身体损耗本身就比较大的时候开始。 乱吃补品和药汁子也真的没什么用,祁元询思来想去,还不如为皇后分忧,让她能放宽心养病。 当然,他要是开口说让太子妃帮忙管理宫中事务,实在有越权的嫌疑,而宫中除了皇后这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谁去管宫务,都不好,一时半会儿说要分忧,还真不行。 儿子儿媳想要帮忙不行,后宫中不成气候的其他妃嫔也不行,那让天子管,总可以了吧?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饮食 宫中事务, 与前朝外廷有关的,自然是由天子和他委任的中官负责,后宫则是皇后的天下,一应事务, 都要经过皇后的准许。 天子的后宫清净, 皇后说话他也听得去, 宫中自然被打理得很稳妥。 可是再怎么样, 宫务的操持也是不能轻易授予他人的。 皇后的身子若是康健,这自然一切好说,可她得养病,每天要操劳的事务太多也是不好的。 更何况正赶上大丧, 每天都要花上好几个时辰才能将事情理顺, 就是没病都被累出病来了,在病中的病人就更不容易好了。 祁元询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家主母还在,便要让丈夫操持家务,实在是不成样子。 是以他的心虽是好的, 还是让天子训了一通,说他想事情考虑得不周全,实在是糊涂了。 皇后在病中,也只是让皇后身边的宫女、宫中的几大内监头领, 每人暂且分管了几项琐事, 每日上报也就罢了。 只是祁元询虽然被小训了一通,却也不以为忤。 作为皇太子,一直跟在父母身边, 在侍疾这件事上想要表现好也很难。 做得好了是他应该的, 若是在兄弟的对比下出了什么纰漏, 便是要受人劝谏的了——以此攻讦于他倒不至于,谁这么做,谁便是自绝于东宫——汉王、梁王献参,他是拿不出什么宝贝,只好捧出自己的尊亲之心,让父母亲自品鉴了。 他那提议,也可以当成是儿子太过担忧母亲劳累了,一没让太子妃擅权,二没有让父皇抬举后宫之中存在感几近于无的妃嫔,天子、皇后自然能知晓他的本意。 但是这个提议不妥当,其他的想法,他是真切地想要去实施的。 献个补品药材什么的,当他不会似的。 可是这难道就是孝心了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也不需要回来侍疾了,东西送到就能把心意传到了。 宣武帝驾崩后的次日,他的谥号和庙号便已经是定了的,庙号不出意外是“太祖”,谥号很长,按照大家一贯的简称方法,称之为“高皇帝”。 太祖高皇帝的遗命,是丧仪一以俭素,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不论是哭灵还是守孝,都不必费时太久。 只是天子到底让大行皇帝的棺椁在兴庆宫停灵二十几天,等到了诸王皆入京、哭丧守制后才安葬的。 不管怎么说,让诸王有机会回京奔丧,这是仁政,总不能父亲死了,下葬前让  103 他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吧? 天家守制三月,倒是对民间与朝堂大臣放开了限制。 天子言高皇帝有遗命,百姓出临三日便可释服,不禁嫁娶。 各地臣工原本也是这个待遇,但是总不好天子都未曾除服,大臣们连成服都不着吧? 所以在高皇帝葬至陵寝孝陵之前,诸臣工要守制哭丧。 高皇帝下葬后,有些限制就放宽松了。 宫中仍死守三月之期,宫中厨房仍不做荤菜,只做素食。 若说宫中御厨的手艺,自然是顶尖的,只是没有各种荤菜的高汤打底,普普通通的蔬菜还想做出包含着神仙似的鲜美的味道,那就真的是考验了。 而且就算御厨能把各种蔬菜做得再好吃,连吃三个月,自然都是会腻的。 如果说天子、太子等人还能忍受,还在病中的皇后以及年幼的皇孙们,营养便有些跟不上了。 为了让皇后补身体,皇太子还特意派人唤来御厨,将自己印象中有、但却没在这个时候见过的糕点零食等告知给他们,让他们做出来。 * 汉王府,正堂。 皇后在病中,天子二子汉王、梁王便仍留在京中,未曾启程前往交趾省。 今日不是汉王侍疾,他在宫中没有逗留太久,也没见宫中留饭,便回府用饭了。 汉王府的饮食也如宫中一般,近来都不见什么荤腥,又没有酒可饮,汉王便吃得很快。 汉王也算是过惯藩府生活的人,从前他与父母仍居藩邸的时候,从来是父母与他们兄弟两个一同吃的饭,是以在汉王府里,汉王便是让王妃以及几个子嗣一起与自己吃饭。 他的嫡长子祁允曜是乾圣三年生的,如今才五岁,人小,吃得又慢——原先还是有乳母端着饭碗喂的,还是他想起宫中的大侄儿祁允昭这个年纪都能自己吃饭,还吃得很顺畅了,才让嫡长子开始自己吃饭的——一碗饭吃得还没洒出去的多。 汉王看着很不满意,宫中的皇长孙在这个年纪,表现得便已经很得体了。 这也是他对父母感到愤懑的一点。 皇长孙养在了天子与皇后的膝下,东宫的其他子嗣又是生活在宫城之中,见到天子、皇后的次数比他的子嗣要多得多。 他不过是奏请父皇母后效仿皇祖父宣武年间的惯例,希望他们也能将自己的嫡长子抚养在宫中而已,想不到当日便被驳了,羞得汉王是无地自容,只觉得父母实在是太过偏爱太子长兄了。 将孩子养在自己王府中之后,他也执着于将孩子与侄儿相比较,无论如何,他都要证明,自己的嫡长子绝对不比侄儿差。 每每有什么事,他便要将宫中的皇长孙与自己的嫡长子比较一番。 偏偏他的父皇是个十分热衷于炫耀自己爱孙的人,皇长孙每每在学习或者锻炼方面有一点进步,便会被天子拿来在他们兄弟面前夸奖,让汉王不知道自己侄儿的日常生活都不行。 祁允曜吃完了饭,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与勺子,却并不如往常一样急着离座。 祁允曜边上,年纪比他小的汉王次子到四子,以及他的妹妹,也都坐在自己的座上,眼里似乎还泛着渴望。 若说有什么方面是汉王比皇太子强的,可能就是子女数量了。 皇太子有五子,尚未有女,可汉王却是已经有七子二女了,能在比皇太子晚成婚那么久就生出这样多的子女,足可见汉王有多努力。 从侧面来看,也可以说是汉王在朝中不能施展志向,又没有封藩可就,也就只能将精力花费在这个方面了。 子女虽多,长大到能够自己上桌吃饭的,也就四个儿子和一个嫡女 汉王正觉得奇怪,便见桌上端上来几道甜品点心,与往常所见不同。 高皇帝起于微末,于吃的方面,便很俭朴,只如民间寻常的富贵人家。 随着大周定鼎日久,饮食渐渐精致起来,再精致的东西,没有创新,吃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 端上来的甜品,汉王仔细闻了闻、看了看,认出来有桂花糕、栗子糕、山药糕,又见几盏杏仁茶,都是他近几日在宫中新见的。 “之前府中不曾见过,是宫中的做法么?” “是,”汉王妃韦氏答道,“前些儿我去侍疾,母后身子仍不爽利,不大有胃口。进了几口饭食便罢了,只是后来又进了山药糕、杏酪等,很是香甜。我回府前,母后遣人送来单子,说可以给孩子们也做来吃吃。” “母后一向慈爱。”汉王略微舒缓了脸色,但心中仍是不大舒服。 “是呀,母后还说,宫中为高皇帝守孝,咱们尽孝心是顶心诚的,只是孩子们若是吃得不好,饿出个好歹来,高皇帝也是会心疼的。给咱们的方子,母后说都是她近来用了之后觉得很好很有效的,让咱们也吃起来呢。” “唔,那让府上的厨子做起来吧。你和孩子们都多进一点,不要浪费了母后的好意。” 只是他自己要不要吃,却是没说。 见到儿女们吃得香甜、吃得开怀,汉王的神色越发难看,匆匆甩下一句“我还有件事没办,你们继续吃”,便离席了。 不是他真的有要事,而是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发火。 这些吃食,宫中原本是没有的,只是皇太子特意让御医择取了便于食补的食材,又让御医想法子做了出来,宫中才吃起来的。 堂堂的皇太子,不远庖厨反而主动让人创新菜式,自然是有原因的。 他打着药补不如食补的旗号,找御厨和御医去研制新的“药方”。 只会动嘴去支使别人,偏生又实在会吃,说了几句,还真研究出一点东西来。 父皇母后不说自己进的山参如何难得,却夸赞皇太子实在是纯孝,汉王一想起这件事便来气。 这回倒好,皇太子不务正业去研究吃食,成就了他纯孝的美名,还让这些吃食也传出宫禁,传到外边来了。 这些点心确实都很好吃,又兼有食补之用,等到再传到官员富户、寻常百姓之家,那太子的名声也愈发会大起来了。 到时候,会传颂太子仁孝之名的人,怕是又会多上不少,真是想想就让人来气! 若是寻常时候,堂堂皇太子不务正业,不学经典,去研究医道、庖厨,怎么也不会是现在这样风平浪静,可是偏偏让皇太子赶上一个好时候,有一个师出有名的理由。 怎么什么好事都让皇太子摊上了? 汉王越想越气,“咕咕咕”,肚子竟生生的被气饿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长寿 汉王在王府之中生闷气, 同样得了宫中送来的点心方子的梁王就比他想得开。 人没必要和吃的过不去,更何况,这些点心也确实好吃。 104 太子大哥是一片孝心,母后想让他们也尝上这些点心, 自然也是慈母心肠。 二哥汉王说不定会心气不顺, 可是他和二哥可不是一路人。 论起自知之明和认清局势, 他可比二哥要强多了。 两府的王妃进宫给婆婆侍疾的时候,对点心的味道也是赞不绝口——平日里也没什么可说的话题, 谈论别的还要担心犯忌讳的可能, 谈论吃食就安全多了——又有一个太子妃捧场, 皇子妃之间的关系更是前所未有的和谐。 皇太子命御医、御厨一道发明了点心, 功劳倒有半数要分给他。 皇后与三个儿媳妇说起这儿子, 便少不得要回忆一下他们兄弟几个的童年。 皇太子虽然年幼的时候便入京居住,却到底是在皇后的膝下长成幼童的,又兼之是长子, 能说道的事情还不少。 “老大还小的时候, 就是个会吃的, 比他的弟弟们要嘴刁。别看现今这孩子能吃苦,原先可是壮实得很。后头他来了南京, 每年来看他, 都会长胖些。只是后来才瘦了。” 汉王妃与梁王妃只是笑,并不答话。 他们这时候的观念, 孩子小时候是越壮实越好的,保不齐生个病人就瘦了好几圈了,若是养得不壮实, 反倒要担心孩子养不住。 所以除非是太胖, 否则的话, 略富态些,都是壮实,是好事。 这话若是让汉王听见,保不齐要嘲笑他大哥一番,别看现在一副“美仪容”的模样,小时候不还是个富态的胖墩? 然而换成王妃,就不敢应声了。 纵然是太子妃,也不敢在太子殿下的身形问题上说什么。 “都是母后会养孩子。” 皇后也知道她们不便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便继续道:“老大爱吃,捣鼓出的军粮和这些点心,味道倒也很好。” “是呢,也不知太子是怎样的巧思。” “原也不见太子将心思放在吃上呢,还是母后的面子大。” 太子妃似是埋怨地说出这句话,却让皇后听了,只是看着她摇头笑。 做儿媳妇难,做一个皇家的儿媳妇,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寻常人家的母亲,都不乐意见到儿媳妇贬损自己的儿子,更不用说尊贵的皇后了。 所以太子妃这一句话,既为太子近来的“不务正业”寻了理由,又得了皇后的好感,也难怪皇后听自己这个儿媳妇说话是这么个样子。 谈论吃食的话题很快就转换到养育孩子身上,几个女眷少不得又将自家的孩子拿出来说道。 皇子们皆是嫡子,对自己的孙子,皇后自然也都是关注的,只不过皇长孙一直养在坤宁宫,皇后病了之后又让他先回钟祥宫居住,说起孩子们来,难免会有偏重。 汉王妃和梁王妃自然不是不知事的人,俱都安稳不提。 女子思考的角度,有时候和男子事不同的。 汉王心心念念,想着让帝后效仿宣武旧例,将诸皇孙养于宫中,却没想到自己拿来做比较的对象有多么不同。 皇长孙诞生之时,天子尚为太子,然而很快,他就得上皇禅让,登基为帝。 等到孩子年岁渐长,天子将皇孙养育日久,才在某次宴会说出,在皇长孙出生前夜,他与太孙在恩荣宴上大醉而归,梦见白头翁授以玺印,白头翁甚至对他说“传之子孙,永示其昌”。 宣武年间在朝堂上的,或是后进却见过本朝皇帝御像的人,便知道,本朝刚刚龙驭上宾的太祖高皇帝,便是一白头翁。 皇孙诞生有此异梦,无怪乎天子会另眼相待。 立嫡长为储乃是国本,经过宣武、乾圣两代,这原本就是儒家正统的观念更是深入人心。 皇长孙本就是嫡长孙,天子将其养于膝下,也无人能置喙什么,这只能说明他对皇长孙的看重。 而其余的皇孙,即便都是嫡孙,与皇长孙相比,也只能是庶支。 即便是在宣武年间,能得天子、太子二人倾力教导的,也只有皇长孙祁承乾——懿文太子元妃所出的嫡长子,就连姓名都与诸兄弟不同——皇长孙年十五而殇,郑王在东宫中才以年岁入了懿文太子的眼,不然的话,也不过同如今的汉王一般,只是排行居长的寻常皇子龙孙罢了。 其余诸王世子,入宫教养,都已经是知事的年纪了。 便是寻常的勋贵、豪富人家,祖父祖母教养孙辈,不也是挑着承嗣的嫡长孙教养的么? 清流臣子便更不用说了,家中子嗣纵是一般读书,长子嫡孙也往往是最受看重的。 宫中女眷因着新奇的点心引起的谈话,是能说上好一阵时间的,只不过这与在前朝理政的太子、天子便扯不上太多的关系了。 太子想出食补的法子后,是给出了一些想法,只不过他脑子里的想法也不多,之后的事宜,便交给了御厨、御医协同处理。 他的日常其实还是处理政务。 监国之前,天子就授意太子可以出师了,虽然日常还有听课,但是一天之中上课占了大半时间这样的生活,已经不是他的生活主旋律了。 他现在的生活主旋律已经改成了文华殿理政。 其实他娘病了以后,祁元询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父皇回来以后,他不用监国,很是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可是自从皇后病了,天子想着太子好歹有理事的经验,除了自己处理的一部分重要事务,剩下的全都推给了祁元询。 可是偏偏这些事务都是要统一报给天子的。 祁元询一人给这些奏章做票拟,又一人给这些折子做披红,全部包圆了之后,自家父皇只有在他的意见基础上做一下返工,有些连返工都不用做,直接就给通过了。 可怜的皇太子觉得自己活像个批奏章的机器。 他又没有篡权夺位的野心,身为皇太子,在大周这个讲究嫡长继承的朝代,被夺嫡的可能性几近于无,监国的时候他都按部就班、兢兢业业,何况是现在。 既然如此的话,这么早就开始承担皇帝的政务,确实很锻炼他的能力,但是很压榨他的个人时间啊! 目前职业是皇太子、未来职业是皇帝,前景很广大,但是想要成为明君,就业压力就会很大,英年早秃之类的还不是大问题,他就怕自己会熬死啊! 祁元询觉得,想要活得久,就不能太沉迷工作。 很显然,祁元询的行为只起到了一点作用——天子在皇太子研发新品点心之后,只是对宫中内官监也做了吩咐。 天子虽然有心,但他依旧是做了甩手掌柜,只等底下的人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内官监也不愧是皇宫大内二十四衙门中的头一个,办事就是利落,而且这个衙门的主管太监马康平是下过西洋的,带回 105 来的异国香料、蔬果也很不少,给宫中打牙祭是绰绰有余的。 乾圣八年的春节到来,将宫中这三月积累的哀戚氛围驱散了不少。 大朝会后,正旦的赐宴是惯例的,只是席上的菜品却不是惯例了。 冬季天寒,除了一些点心小吃,其余端上桌的,都是火锅里的食材,每人一份小火锅,吃完也暖身子,实在妙不可言。 除了大家吃惯了的扁食──也就是饺子,这是惯常不变的,唯有口味稍有变化───边上给人垫肚子的小吃,都推陈出新,都是近来宫中传到宫外的新点心。 每年的赐宴,其实与宴众人也能聊天闲话,从奉天殿到奉天门都坐满了人,天子的声音他们自然是听不见的,只要按照钟鼓乐声所代表的指令在特定时候行祝酒、拜等礼仪就行了。 正旦赐宴,除了大周的文武百官,诸多属国的使者也能收到款待。 无论是大周朝臣还是外国使臣,在正旦赐宴上,也不会在朝局上再做什么议论。 该说的,早上大朝仪已经说了,不该说的,说了也没用,既然如此,大喜的日子,还不如让自己松快点。 是以有诸多的人都在议论由宫中推出的新品点心,确实美味,来历也确实很神奇。 皇太子为自己的母亲设计出了新的点心,这不仅是美食界的好故事,也是未来朝廷能够称颂皇太子孝行的一点。 若不是现在不流行出这类的书了,皇太子指不定还能上一版《二十四孝》,成为与其中亲尝汤药这个故事的主角汉文帝刘恒一样,以仁孝闻名天下的孝子。 当然,除了夸赞的,也有局促的,认为太子可能稍有些重口腹之欲,这一点日后未必不会成为言官的劝诫点之一。 奉天殿中的皇太子可没那么多的想法。 对于美食的热爱让他在吃饭的时刻无比的认真。 即便皇太子的座位是御座之下最显眼的地方,也不妨碍他无比满足的吃着饭。 外头光幕适时地用文字为他施以点缀: “八珍糕,中有人参、茯苓、薏米……有言乃仁宗皇帝亲制。仁宗甚喜食。”───《随园食单.点心单》 一口菜吃下去的祁元询差点没被噎死。 光幕爸爸,不至于吧!喜欢个美食也值得你上纲上线? 光幕放出来的当然不止这么一点料。 “仁宗重养生,好饮食。国朝各地饮食,托名仁宗赐名者甚众,概因此也。 …… 仁宗寿九十而崩,古今帝王之未有,凡宫中饮食成例不变者,多有效仁宗处。” ───《圣朝野获编.列朝.仁宗饮食》 祁元询差点没握住自己的筷子。 光幕这一出,玩得也太大了吧!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秘方 大周尊贵的皇太子殿下, 在成为大周储君这么多年后,再一次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万众瞩目。 就连他的父皇,也将灼灼的目光盯在了他的身上。 皇太子尴尬地放下手上的筷子。 正旦大宴的菜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是现在殿内众人看他的眼神, 仿佛他的每一口吃的都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让祁元询好不自在。 正旦大宴的殿内座次,依照宣武成例设置, 天子御座、皇太子宝座之后,便是入京诸王的席位,后头才是朝中勋贵与文武重臣。 临近太子、天子的, 都是自家亲戚, 虽然是照程序吃饭,但闲话几句, 亦是寻常。 听见左边来一位叔王问他“太子平日好食何物?”、右边就有一位堂弟插嘴“兄长素来康健,不知有何强身健体之法”, 实在让祁元询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若是按次序开口也就罢了, 一群人同时发言,实在让他见识了“长寿”二字的吸引力。 如果说在其他的方面, 诸王开口说不定还要打一打机锋, 一句话绕上好几个弯,在长寿养生方面,他们直白的问话就丝毫不做掩饰了。 这样七嘴八舌的问话, 仿佛在祁元询的脑袋里开茶话会似的, 实在恼人得不行。 祁元询转头去看天子,没想到他的亲爹也没给他做主的意思, 反倒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说答案。 祁元询:……就很无语,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啊! 光幕仿佛嫌祁元询的万众瞩目程度还不够似的, 又给他加了一把火: “仁宗好美食好游玩……宣德间,宣宗居北京,仁宗逊位,常微服。或言三保太监下西洋,上皇亦往焉。” ——《圣朝野获编·列朝·仁宗微服诸事》 勤勤恳恳的皇太子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个委屈。 怎么被这光幕一编排,他好像就只剩下吃喝玩乐这项技能了呢? 然而刨除表面,顺着他长寿这个思路想下去的天子、诸王大臣,已经发现了他日后过的堪称是神仙日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祁元询会逊位——大权在握的皇帝哪个会嫌自己掌权太久的?——但是他逊位之后,照样精力旺盛,甚至于跟着船队下西洋这样的举措都出来了,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轻松啊! 相比于困守皇城或者藩府的天子、诸王,这位长寿的未来皇帝,想干什么干什么,无人掣肘,一身轻松,活得长的好处轻轻松松就显出来了。 在这样的刺激下,一群人想要学习祁元询的养生秘方的决心就更加坚决了。 祁元询默然无语,作为一个年轻人,他还真的不知道什么养生妙方,而且他这个年纪,还不到该担心自己寿命的时候啊! 担心英年早秃都比担心这点要强吧! 可是光幕言之凿凿,祁元询也只能努力回忆自己脑子里的各种内容,和前头他给亲娘罗列的保养身子的各种方法一起,想明白了送给自己的皇帝爹。 在正旦赐宴之后,皇太子在养生秘方完工前,迎来了一段吃饭都不香的苦日子。 但是好在,在这样的紧迫之下,他快速地总结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罗列了大纲之后,给出了一份比较合理的养生大纲。 第一条,就是——仙丹是不能乱吃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的寿命有关的光幕记载的刺激,近来京中道士行情见长。 纵然是没有炼丹术,道家的养生方法也是经过时间验证的。 只不过达官贵人们一提到道教、一提到延寿,就会本能的想到丹药。 道家的养生健体之术,别说别人了,就是祁元询自己都很眼馋。 可是丹药这种东西嘛,他就敬谢不敏了。 考虑到能看到他的养生秘方的人就那么点儿,还不一定有时间抽出来锻炼,或者说相比于锻炼,更喜欢炼丹、服食丹药这种简单方法,他一定要在开头就把事情给说清楚。 养生秘方  106 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也不可能让人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想要借机走吃丹药之类的歪门邪道的,趁早请好。 后面的几条就比较日常了。 饭菜荤素搭配要均匀,吃饭不要全饱,蔬菜水果必不可少,每天留出足够的时间给自己做运动或者练道家养生术。 秘方一看就非常的朴素。 虽然很简单,但确实是祁元询的生活经验总结。 当然,考虑到这么简单也不会有啥人信,祁元询还特意添加了自己脑海记忆中,前世当了60多年皇帝的那位盖章狂魔的养生之道。 得亏这位话题度够高,活得又久,前世他在网上随便一搜,就是这位的资料,现在翻阅起脑海中储藏的回忆,倒是方便的多。 * 皇太子养生秘方在宫中贵人里传开后,最显著的改变,就是宫中各处花苑,出来闲逛看风景的贵人们多了不少,即便是皇后,每天也会抽出一定的时间在宫中闲逛,放空自己的思绪。 而除此之外,便是宫中贵人们发展自己的爱好的多了不少。 事务繁多如皇后,也会抽空静下心来抚琴、写书法。 偶尔天子下朝早,夫妻二人还会一同作画、写字。 前些年,祁元询在光幕显示后考虑到孩子的启蒙,特意做了一本《图说》作为启蒙读物。 可是天子和皇后二人找到了新爱好之后,就将手伸向了《图说》。 两个人分工协作,一个画插画,一个写内容───原本这里面都是皇太子对于事情的观点,塞满了他的私货,可是天子和皇后亲自动笔后,他的图说就得到了被天子亲自动笔修改的了“殊荣”,白瞎了祁元询原本的想法,可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当真是心情舒适。 合适的爱好能够帮助人舒缓压力,皇太子是能理解父母没错,但是在锻炼身体的同时还要喂他吃狗粮,这就让人不爽了。 《图说》是给孩子看的启蒙绘本读物,由天子和皇后亲自操刀动笔,它的身价绝对倍增。 被抢走一大爱好的皇太子,就只能自己先宅起来练练字,顺道为难一下内官监。 可有什么新鲜的水果到京师了? 如今二十四衙门里头内官监是头一等的衙门,主管业务极宽,又有马康平带来下西洋时的一些新奇物什,皇太子的奇怪要求,竟然大部分能兜住。 当然,对于太子来说,他的要求不叫奇怪,叫养生。 第70章 第七十章 意外 马康平下西洋带回来的东西种类繁多, 光是水果就有好些是后世常见、这个时候的中原却还没有的。 对于这类蔬果,朝贡进献是很麻烦的,所以拥有华夏民族传统天赋的船队, 在下西洋的时候, 就将诸多的蔬果、种子都带上了船。 回国之后, 这些种子也顺理成章地被种到了中原的土地上。 宫中有安置船队带回的各类少见猛兽的苑落,自然也有种植这些蔬果的园子。 吃着各类水果、处理政务之余还能名正言顺地吃美食的祁元询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真是美滋滋。 当然, 他也不是乱吃一气,控制不住食欲,身材走样倒是其次,若是因此得了“三高”, 那就麻烦了。 他可是一个要长命九十岁的人,得学会保养。 更何况,南京的美食那么多, 他有的是时间品尝。 要不说有些事禁不住人想呢。 祁元询这么想完,没过几天,就遭到了迎头痛击。 二月,皇后千秋将至, 朝鲜国王李芳远派来的使团早已在京中等候了。 要不说朝鲜殷勤呢,正旦、冬至、圣寿之外的皇后千秋、太子千秋,大节、小节回回都派人来。 朝鲜使团不常说他们国内的事, 但是凡有问起, 干系不大的也就说了。 朝鲜国中也有太上王, 大周的太祖高皇帝去岁龙驭上宾,李芳远遣使数回, 向大周哭穷或者想让大周赏赐什么东西的时候, 都会搬出这位太上王来, 是以便有人问及李旦的近况。 目前这位被朝鲜国王李芳远奉于开京居住,朝鲜国使臣说起来,自然是太上王殿下近况安好,他们家的主上殿下对太上王关怀得无微不至。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皇后的病导致天子产生了什么感伤,一边研究着养生之术,另一边,千秋节过完之后,天子便要求礼部为他选择陵址吉地,只不过不在南京,而在北京附近——估计这便是从朝鲜那里得来的灵感。 朝鲜之前的高丽,其国都便是开城,称之为“开京”,而李成桂改高丽为朝鲜后,国都已经迁到汉城去了。 也不知是汉城的李旦势力仍存还是如何,李芳远登上朝鲜王位后,采纳其兄李芳果的建议,以参拜其生母、太上王元配——其时已由节妃改尊为神懿王后——韩氏的名义,移居开京,并在那里的寿昌宫定居。 得亏贺皇后千秋之后不久,朝鲜使团便离开了,否则的话,保不齐他们会不会被迁怒。 天子要在北京附近择陵址,这可急坏了一群人,高皇帝的孝陵在南京,按理来说,大周天子的陵寝,选址都不应当隔得太远才是! 而且,陵址选在北京的另一层隐含意义,便是这些年众人都知晓、只是不愿见其发生,故而渐渐没有人去提的那件事——天子欲迁都! 不是目前北京、南京二者共为京师,甚至南京更尊一些的行政划分,而是北京升格为京师,皇城、权力机构,全部都要转移到那里去的迁都! 北京在备战的时候,作为行在,大家是没有意见的,这样出塞确实方便许多,可是让这个地方作为国家的权力中心,在南京待惯了的朝臣们可不是非常乐意。 对自己的寿命关注得不如其他人多的皇太子,第一时间想到了之前的光幕信息。 除了说他长寿,光幕还透露了一个信息——宣宗居北京,这也就意味着,他爹想要的迁都,基本上是十拿九稳了。 能在朝堂上站着的,没有一个不是人精,所以很快,也有人敏锐地想到了这方面的信息。 还没等他们找到合适的劝阻理由呢,二月二十七,早朝,天子下令在辽东开设马市两所,同时,考虑到大周虽然在去岁大胜东胡诸部,然而高皇帝新崩,后续工作没有跟进,因此,天子准备北巡。 皇太子整个人都木了。 如果天子真的下旨要迁都,他还有立场在那里争辩两句,可是天子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只不过是北巡顺带处理另一部分的北征后续,威慑可能会有异动的内附东胡诸部而已。 作为一个忠厚老实的皇太子,他吃饱了撑的惹亲爹不高兴? 亲爹北巡,虽然不是打仗,政务还是会送到北京行在,但是,除了在天子眼里顶  107 要紧的那些,其他的政务,难不成又让他这个太子监国,代为处理? 合着前阵子除服之后好吃好喝,是为了把他在这时候拿来当苦力用? 或许唯一让祁元询欣慰的就是天子不是马上就起驾北巡,而是还是搜罗上几位专业人才。 自从光幕出现之后,方士、道士就越来越有市场了,天子陵址吉地的采选,礼部尚书负责,但是选址还要经过方士的甄别。 天子的陵寝,是要帝后合葬的。 下朝后,祁元询就见到亲爹少见地直接去了后宫。 他自己去给皇后请安的时候,才知道,乾圣帝这回北巡是要带上皇后一起回北京的,毕竟已经被改回宫城的赵王府,可是天子与皇后夫妻二人一同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啊! 或许对乾圣帝来说,他能想到的和皇后之间最浪漫的事之一,就是生前带你死后一起去看咱们未来要长眠的墓地吧。 北平自从升格为北京之后,乾圣帝就在那里安排了基础的六部结构——这也是上一回,除了南京带去的人以外,天子在北京还有可以使唤的朝臣的原因——与此同时,对北京宫殿做了基础的整修。 原本的北京定位是陪都,宫城修得不够快也不是问题,可是谁让天子去年刚去北京住了一回呢? 所以很快,天子又下令建北京宫殿。 这可是项大工程,采木烧砖,种种规划,耗费实在不少。 这架势,哪里是要只把北京当陪都的意思? 天子北巡,住在北京期间,则北京称之为“行在”,意思很好理解。 行在的宫城,确实要富丽堂皇一些,才能配得上天子之尊,可是只是富丽堂皇一些,和打造出远超南京京师规模的宫城还是不一样的。 偏偏这位天子在当太子之前是藩王出身,发动的安南之征与去岁北征又是接连大胜,手下的武将勋贵极多,文臣们就算有不满,都不敢随意地发出来。 文臣们有心劝谏,但是受天子重用的阁臣们是最小心谨慎的。 而且说来惭愧,这些阁臣大部分都被安排进了东宫做东宫官。 太子东宫里的东宫官由朝上受天子看重的朝臣们兼任,这是宣武年间就有的老惯例了,不夸张的说,老祁家的天子在这个方面,是一贯的大方。 既然不仅仅是朝臣,身上还有兼任的东宫属官,这些当今天子兼未来天子心腹——有鉴于他们和皇太子的亲密关系,皇太子偏向于文学的爱好,以及皇太子得到光幕论证的漫长寿命,都让他们会本能地站在皇太子的角度思考问题——在行事的时候,总会考虑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导致天子对东宫的误会。 有时候东宫官确实会鼓动祁元询这个皇太子做一些事,但到目前为止,这些文臣们还没有引导祁元询走向什么作奸犯科的路子,反而是劝他处理事情的时候,不要像他爹一样过于严苛,对某些被判有罪的人可以酌情处理。 这可以看成是文臣之间的互相维护,但是只要他们说得有道理,那祁元询自然会听。 和勋贵武将们相比,文臣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确实不怎么高。 为了制约他们,可以称之为帝王心腹的阁臣们,品阶在朝堂官阶中是排不上号的。 天子北巡、北京宫殿修建引发的暗潮,肉眼可见的泛不起什么波浪来。 天子预定的启程时间在五月初。 因着五月初五,日本国源道义遣使来贡方物以及献所获海寇——非常富有日本国特色,这一回的使者仍是僧人,唤作圭密——行程稍有延后。 其实正常的监国流程,四方来贡以及重臣的任免,权力当然还是握在天子手上的,去年的朝贡全部由皇太子负责,那才是意外情况。 结果这么一延后,就出了大事。 五月十三的夜晚,祁元询在钟祥宫中还睡得香甜——监国任务的移接总不是一天就交托完成了,这几天他渐渐接手天子交给他的越来越多的政务,还要保持着每日的强身健体之术的锻炼,实在是累得不轻,便逐渐感到有人在摇晃他。 祁元询一阵不悦,但很快就平复了心情。 没有人敢随意地打扰他,所以八成是出了什么事。 可是这伺候的到底是哪个家伙,这么地不懂事? 平常不都是先轻声地唤自己,让自己先从睡梦中醒来,哪个敢直接上手推他的? 和宫中的其他人一样,他身边伺候的人,都是东宫数得上名号的宦官。 一般来说,这种有地位的宦官,和主人的关系会更亲近,但也更容易会恃宠而骄,失去分寸。 祁元询自忖,自己对待身边宦官的方式,还不至于让他们到这种地步吧? 他睁开眼。 周围没有人,自己住的房间里,伺候的人都是不在近前,而在隔间外头的。 他很快地察觉到,这一阵晃动来自于自己所睡的床,甚至,是自己所在的建筑。 地震了! 只用了几秒钟,他就分外的清醒,快速地掀开被子,起身。 他的身上只穿着入睡的中衣,其他的袍服都在离床有一定距离的架子上。 在衣冠不能乱还是性命更重要这个选择题下,他见到外间伺候自己的宦官范弘已经冲进殿来:“殿下,地动了!” 祁元询不能赌自己的住所一定不会塌,光幕的记载是可以变的,他的自然寿数有九十,不代表出现意外之后,他仍然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岁。 他带着想要进殿来救他的范弘离开了。 到院中空地之后,他才下令,命东宫之中的宫人将其他住处里,没有被震醒的人都唤醒,东宫皇孙与妃嫔们所住的地方,虽然考虑到那里值夜的、警醒的人会当即提醒,他还是派人去看了。 最重要的是,皇长孙祁允昭,因为已经出阁读书了,所以祁元询是将他挪到钟祥宫的前殿处,和自己一块儿住,与其他的兄弟们的住所是有间隔的。 想到这一点,他拔腿便往长子住的地方奔去。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御史 祁允昭的住处离祁元询很近, 没过一会儿,他便到了长子的住处。 孩子这时候已经在殿外了,只是身上着衣也不多,明显是刚出来的。 见到人后, 行事稍有失去分寸的太子, 再度恢复了淡定。 示意祁允昭到他身边来之后, 祁元询派了自己身边得用的宦官去向乾清宫、坤宁宫报平安, 又派人去后殿那里联络太子妃。 等到地震带来的晃动停息了之后,他才派人去取他和儿子的衣物来。 夜半地震, 给人带来的惊慌自然不必言说,东宫这时候稍显混乱, 他需要在此处坐镇。 即便有太子妃在,这个时候的东宫主心骨,也毫无疑问是他。  108 祁元询没有想过去乾清宫, 并不是因为他不懂得怎么向父母讨好卖乖, 恰恰相反, 作为东宫之主,他待在这里先暂且平定东宫的混乱, 才是最好的做法。 宫城下钥之后,轻易是不开门的。 而太子宫,实际上与大内的宫城有所阻隔, 并不是整体。 也就是说,除非天子下令, 否则的话, 下钥之后, 宫城大门是轻易不会开的。 他若是以太子的身份命令守卫开宫门, 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故, 可能就不只地震这一桩了。 他派人去,若是宫城已经开了,也能先将东宫这边无大碍的消息传给天子与皇后,让他们安心。 今日的地震确实闹得人心惶惶,帝后那里的消息也很快便传了回来。 天子与皇后夫妻感情极深,三月出服后,天子在宫中居住,便不再是一直居于乾清宫,而是时而在乾清宫、时而在坤宁宫,全看当天政务繁忙不繁忙,一般来说,还是和皇后宿在一处的。 这一夜,天子便与皇后住在一起,帝后二人平安之后,担心的便是东宫的太子和皇孙了。 祁元询派人去报平安,和他心有灵犀的帝后,派来东宫的人也正好在路上了。 帝后二人安然无恙,只是骤起地震,心绪不宁,怕是今夜再不能入睡了。 东宫这边其实也是一样的。 祁元询带着长子到钟祥宫的后院——钟祥宫宫殿群规格是仿宫城的,正殿以及位于前朝的建筑,是太子日常办公的地方,后殿之后的诸多院落,则是太子一家的住处。 太子妃、一众皇孙以及太子府中的嫔妾们,都已经在空地处等着了。 白日地震也就罢了,偏生是夜间地震,令人好不害怕,今晚只能在空旷之处对付一宿了。 纵然供以居住的主殿、院落都没塌,可谁敢去赌这个万一呢? 祁元询与自己的妻妾子嗣说了几句话,宽慰了他们一番,便与太子妃开始交接。 他们一家倒是没出什么问题,只是东宫之中不只他们这些主子,还有伺候的人。 东宫之内的人员伤亡如何,以及有何处有损失,这些他都交给了太子妃。 接着整好衣物后,他便要带着长子去看望帝后了。 宫门落钥,未曾开门,他自然是要管好东宫的情况,宫门开了,他当然要去看看父皇母后有没有大碍,顺带让父母确认自己与皇长孙确实都安然无恙。 到了坤宁宫,祁元询看到场面已经被控制住了,但到底今晚出了意外,就连坤宁宫,都感觉不似往日肃然。 天子与皇后看到祁元询带着皇长孙过来,都免不得让二人进前让他们好好看看。 一向慈爱的皇后看了好几遍,就连天子都开口好生询问了一番,确认皇太子和皇长孙没因为地震而受到什么影响。 皇长孙明年便要满十岁了,作为太子长子、天子爱孙,他一直是以继承人的高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的,这一回祁元询拉着儿子马不停蹄,这孩子什么抱怨的话都没说,手掌心摸起来还有些汗涔涔的,他便知道,孩子其实还是被吓着了。 前段时日皇后生了病,虽说慢慢好起来了,但是宫中事务还有一部分是交给了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帮忙。 祁元询来到现场,不仅皇后在命人收集阖宫的消息,并作出相应的安排,就连天子都在挑人问询某些方面的情况。 财物、建筑之类的损失且先不说,宫中这一夜出现了多少伤亡人数,是一定要做好统计的。 全皇宫的消息汇总起来,还要一定的时间,毕竟事发突然,不过皇后已经命人开始统计了,与此同时,她与天子还发谕太医院,令其做好准备。 天子和皇后忙着宫中的事,祁元询又将东宫的事务托付给了太子妃,剩下能做的,便是先为父母来不及吩咐的事情开个头。 宫中的状况要统计,宫外,汉王、梁王二人府上情况如何,祁元询也命人速去打探了。 这一场意外弄得所有人都焦头烂额,让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威力实在是凡人难以匹敌。 这一日的早朝,祁元询冷眼看着,没几个人是有精神的。 半夜来了这么一出,谁能不担心自己的小命,还能继续安逸地睡着呢? 京师地震其实也不是第一回 了,高皇帝宣武年间的时候,京师就地震过。 除了京师,北京也是有地震的,当年天子还是赵王的时候,就亲身体会过北京地震。 可是这一回半夜地震,实在让人措手不及,若是白日地震,起码人反应过来的时间会快一点。 夜半地震,有睡得熟、又没人唤的,竟是在睡梦中就这么去了。 这一日的早朝是常朝,能参加的朝臣都是有一定品阶的。 可是光是常朝,朝臣里就有三员出缺,都是昨晚不幸在地震的时候受伤的。 或许,唯一幸运的,便是这三位都是请假缺朝,不是连命都搭上的倒霉蛋。 这几日,京师地震一事,便成了朝堂诸公放在首位议论的大事。 这年头,地震还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有时还会与天子的德行联系在一起。 当然,乾圣帝都已经当了八年的天子了,又有开疆拓土、兴修大典等文治武功,没谁敢揪着“天子德薄”这一词做文章。 饶是没人提,天子的心情还是不痛快。 南京应天府的宫城是高皇帝那时候修的,填了一片湖打的宫基。 应天紫禁城,修建的时候当然没有偷工减料,可这也改变不了原本是填湖而建,先天稍有不足的情况。 这就导致,紫禁城在勤勤恳恳服役四十余年后,皇宫的宫基,略微下沉了。 宫中的主殿大多都没事,可剩余的一些宫中建筑,比如宫女、内侍们的居所之类的,就有一些被震塌了。 这让天子殊为不乐。 之后整个京师的统计做好了以后,天子的心情就更差了。 京师乃是一国之都,在这里发生的地震,当然要给出合理的解释。 天子德薄,这当然是不适合作为首要理由去说明的。 若是次次发生地震都是天子德薄,那天子的尊贵性岂不是被大幅削弱了? 当今乾圣帝又不是那种愿意舍自己一人名声而利他人的皇帝,谁敢给他扣帽子,就等着天子将他记在自己心中的小本子上吧! 而且以文治、以武功论,当今天子都算是圣主,老天爷没事降发给他干嘛? 往这方面扯,是给大家都找不痛快! 地震三天后那天的早朝,有人给出了两种新思路。 首先登场的是来自交趾省的一份奏章,言交趾省有原安南土民可能得到了云南之地的叛逆的帮助,兴起了一股被唤作“红衣军”的势力,在安南与朝廷接壤的那  109 几府兴风作浪,好不嚣张。 请天子派人支援,平定叛逆。 这就意味着,京师的地震,有可能是老天爷示警,示意朝廷对原安南之民的某些政策可能太过的严苛了,这才会有原安南之民的反派。 若是人人都能安居乐业,这些人何以与朝廷的云南叛逆扯上关系呢? 红衣逆军,这可不是安南原创,而是大周云南之地受征剿的一股叛逆势力。 而后紧接的便是朝中一位头铁的御史给出的思路:高皇帝下葬不久,便有了地震,恰巧,前阵子陛下开口要北巡,顺带要在北京选择陵址吉地。 这意味着什么? 高皇帝不愿意让陛下远离京师,特意降下地震示意啊! 第二个思路一出来,祁元询离天子近,就看到亲爹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起来。 他在心里默默地为那位叫做雷勉的御史点了一堆的蜡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京师地震,天子不能按原计划北巡已经很郁闷了,他还特意提醒天子,甚至要阻挠天子实施定好的择北京之地为陵址的计划,实在是勇士啊。 见过作死的,没见过这么作死的。 “高皇帝在时,朕便将北京升做陪都了。朕少年便在那里镇守边疆,登基后,更是知晓北京之重。你雷勉这一番话,置朕、置高皇帝于何处?” 祁元询在心底默默地翻译了一下老爹真正的台词,然后给御史点了根蜡。 这御史也是傻的,他爹看重北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皇爷爷在的时候都没说什么,京师地震以后,他居然还敢以皇爷爷为借口? 他爹没直接蹦出句“放你娘的屁”已经是好涵养了。 “高皇帝子嗣,各葬分封之所。他老人家向来怜惜黎民百姓,怎么可能因朕欲归葬北京便发地震戒之?你言高皇帝警示于朕,可是得了什么朕都不知晓的警戒之语啊?” 雷勉吓得连话都说不好,只是连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不敢。” 也不怪他一副被吓成鹌鹑的模样,朝堂上的其他人,现在谁不是安静如鸡。 看天子现在的架势,若是谁再敢在北巡、陵寝选址于北京一事上再妄加置评,揣测已故的高皇帝圣意,怕是下一秒便要被送到地下问问高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天子给出这样的诛心之论后,也怪不得他们不敢吭声了。 于是乎朝堂上快速通过决议,这一次的地震,应当是与交趾省有关,天子下诏,提高朝廷直辖的五府的待遇,遏制官员在那里的某些过分行为。 即便是作为封藩的州府,除了原安南国王室直辖的两府外,其他的封藩诸府,也都得到了不要做得太过的警告。 当然了,一边下诏安抚,另一边令人平叛,这也完全没有冲突。 京师地震到底还是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影响,天子准备北巡的步子也被稍微拖延了一番,可是他和祁元询之间的交接仍未曾停止。 这就意味着,今年天子是一定会去北巡的。 即便不去选陵址吉地,北巡震慑内附东胡以及草原上的东胡残部,也是有必要的。 可谁知道,地震的后续,在天子下诏安抚交趾省后,仍然还没完。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作死 地震的余波在天子下诏后, 仍有留存。 后续乱象的起始之处,依然是交趾省,或者说, 起始点是朝廷, 但事情依然和交趾省有关。 祁元询这个太子日常在文华殿理事,事实上做的是宣武年被裁撤了的丞相的活计。 这就导致他每天要过目的事情一大堆,繁忙程度都快赶上他爹这个皇帝了。 赶上有时候一天都没啥大事需要天子亲自下令处理, 或许天子还没有他忙。 可以说他这个太子, 活得就像是帮天子处理繁忙朝政的工具人似的。 可是他这个工具人,接到的这封奏疏,居然是天子亲自从武英殿发过来的。 也就是说,这封奏章的批阅顺序,不像平时他先看完以后送呈天子这样的安排,而是天子先看完,然后发给他, 让他品评一下里头的内容。 送奏疏过来是天子身边伺候的一位太监, 名唤王百福。 祁元询平时就不会看不起太监, 面对王百福这么一位大太监,更是会高看一眼。 倒不是因为此君在天子身边伺候,而是因为他是一位狠人,这是一位能因天子喜而喜,天子怒而怒,步骤全然跟天子一致的天子忠犬。 不管别的,宫中有好几个是天子还在藩邸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的太监,可是只有王百福, 真的将自己当成了天子的狗——字面意思, 这位原名就叫“狗儿”, 天子亲赐的,后头改的百福,读起来和宫中贵人养的小犬儿也是一脉相承的相似。 光看王百福送奏疏来的时候的状态,祁元询就知道,这封奏疏一定没讲好话。 朝廷在交趾省,除了有直辖的五府外,其余的交趾诸府都被分给了宗藩。 原本受封的,除了王爵之外,基本上都是郡公和郡侯,而汉王、梁王作为天子的亲子,也只能共分一府,是以朝廷宗藩在那里并不能独占一府之地。 这也控制了他们的惹事范围,基本上不会闹出太大的事来。 而相比于天子的原计划,在受到祁元询劝诫后,朝廷在交趾的行事已经和缓许多了。 若不是之前的那封奏章,朝廷也不会将京师地震的事都与交趾扯上关系。 可上疏将京师地震与天子意欲择北京之地为陵址关联起来的御史雷勉,这人实在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硬生生又闹出个新闻来。 他炮制的这份奏疏堪称“出彩”。 原先雷勉上疏虽然触怒了天子,但也只是妄加揣测,真正犯罪倒是没有,天子也没有降罪于他,只是斥责了事。 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动力,非要在这件事上死犟到底,又另外找了一个理由出来。 祁元询寻思着,自家父皇是正常地让人按章程办事,没有给雷勉什么错误的“圣意”让他去领会啊! 谁知道这位是怎么想的,上赶着给天子找不痛快,竟硬生生地带着他搜集来的证据,再度上疏了。 呈送给天子的奏折纠集了吴王、齐王、伊王等诸王或其王府的罪状,上头记载的内容,让祁元询这个亲侄子读了之后都忍不住怒火中烧。 典型代表是伊王,高皇帝长成仍在的诸子里,这位是其中年纪最幼的。 原先伊王随高皇帝的几个幼子一道,都是留京未曾就藩的,一直到高皇帝临去前,让天子确认给诸王安排的出路,这才确定了离京时间以及去往何处。 也不知道是否和生这个儿子的时候,高皇帝的年纪已经大了,以至于生出来的孩子质量  110 不好有关系,还是说高皇帝对年幼的儿子毕竟容易心软,不似早年教子的时候那么严格,以至于疏于管教,反正以伊王为典型代表,高皇帝的几个幼子行事都很放肆,而伊王则是里头最出格的一位。 原先还在京师的时候,伊王就特别容易放飞自我,如今更是夸张。 到了交趾后不过短短时日,他便弄得当地怨声载道。夺人宅地、抑买民房、大辟官街,仿佛要成为交趾房地产无本万利开发第一人,这还只是他诸多恶行中的一项而已。 什么骑马奔驰,在大街上随手就袭击百姓,私人作风出阁,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以他的行为,被送回高皇帝的老家凤阳府(原为钟离府,高皇帝在世时升格为中都,另命之为凤阳)的高墙之内圈禁都不为过。 除伊王外,另外两位被实名制告发的吴王和齐王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齐王为人骄横,在高皇帝诸子中,本身就属于霸道的那一类,这也就不必说了。 自从当年郑王因光幕言削藩事而被废后,齐王还是收敛过一阵子的,可是之后他自忖在废太孙之事上有过出言,于今上能安稳受封太子有功,是以行事愈发无状。 只不过高皇帝在时,他不敢做得出格,如今还是收敛的时候,没有什么把柄。 其他的罪状,并不足以天子对他治以大罪——而齐王据有富庶之地,本身为人又过于骄横,以小罪治之,其实不甚符合朝中的利益——只能且先留中不论。 如果说齐王犯的还只是宗王们常见的过错,言行放肆、狂悖无礼,这也就罢了,高皇帝的诸多子嗣,哪个不是有些脾气在身上,犯起混来一个比一个出彩的? 像天子当年做藩王的时候那样,夫妻搭配、美名远扬的,才是少见。 和兄弟们相比,吴王家可就太热闹了,堪称是好戏连台。 今上与吴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彼此之间的兄弟情分与其他兄弟不同,朝野内外,盯着吴王的人也最多。 宣武末年,光幕记载刚刚出现的时候,曾经说过历史按照正常轨迹发展,建文帝登基后削藩的种种举措。 其中提及吴王的时候,说过他被废为庶人,而究其原因,是因为他的次子汝南王——现在当然是不可能受封王爵的了——告发。 子告父,这已经是远远超出一般情况的家庭惨剧了,在外人看来,能与之媲美的,顾忌就只有晋府的弟告兄。 但是,怎么说呢,老祁家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有时候也是有传统的。 吴王在亲哥登基之后,曾经诚恳地提出请求,这种孽子,要不就开除宗籍一了百了吧。 他没下手弄死他的次子算是他有父爱,可让这个糟心儿子成天在他眼前晃,无论是他还是对这个儿子,都是一种折磨啊! 祁元询知道的比外人多一点,他叔家闹出的笑话其实不只这一回。 在吴王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这个亲儿子除了告爸爸,还告过兄弟,只是天子知晓这侄子是光幕出现之后就遭了厌弃,做的事情都像是失心疯了似的,没多去计较,否则的话,吴王就不是上禀天子请除宗籍那么简单了。 吴府的热闹,真的论起来,实在是说不完。 事情没闹出来,可能别人以为吴府只有吴王次子这一个儿子不孝子,可是实际上,除了最年长的吴王世子,吴王的几个年长儿子,都不大好。 吴王世子到年龄就因受封世子之故,提早到京师受教于高皇帝膝下,起码具备了一个合格的宗室典范的必备修养。 除了他以外,也不知道吴王是怎么养孩子的,居然让自己府上出了那么多的奇葩。 吴王次子,有子告父的逆行,而除了这位之外,吴王的三子、五子,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吴王的四子不像兄弟一样行事出格,虽然“智瑞顽皮”,但也算知书识礼,算是他们家除了世子之外,年长诸子里最端庄的一个。 子告父、弟告兄,大周老祁家兄友弟恭,这样的行为,若是没有光幕,高皇帝去后,指不定会有多少人想要付诸行动,在王位继承上,告倒了前头受封的世子,自己继承主支爵位,这可以算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只是高皇帝在时,见不得自己的子孙里出这样的混人,压制了这样的情况出现。 原先就蠢蠢欲动有苗头的吴府老三和老五,这才收敛了几分,他们家爱给世子长兄找不痛快,京师这边都快见怪不怪了,祁元询感同身受,也是非常同情吴王世子这个堂弟。 吴府的老五考封后受封的是新昌郡侯,和他的二兄汝南郡侯是吴府现今有爵位的王子里爵位最低的两位。 汝南郡侯毕竟有以子告父这样的行径在,爵位再怎么低也不会让人意外,新昌郡侯嘛,只能说他在诸兄弟里本身就不是什么起眼的人。 朝廷的宗藩诸府,王子受封爵位后,爵号仍以其父王爵所辖之地的地名作为分封,但是实际上他们任事的地方,已经被调换,另做安排了。 新昌郡侯不理事,对自己的爵位高低也似乎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只有雷勉在奏疏上写明的一个爱好——食人。 祁元询看了以后,感觉不寒而栗,回想起这个堂弟的模样,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原先是不知道新昌郡侯的这个爱好的,而高皇帝若在,知晓子孙里有人有这个爱好,指不定会当场革除宗籍,打死了事。 他原先不知晓新昌郡侯这个爱好,只觉得这个堂弟行事实在狂悖没有礼法了些,雷勉在奏疏上言及此事后,纵然没有其他证据,他也打算要着人好好查一查了。 这哪里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如果说吴王的三子——其受封爵位为顺阳郡公——和新昌郡侯联合起来对付兄长的原因,是因为他有机会夺得世子之位——毕竟吴王的次子受到厌恶,又有光幕所言子告父的污点在,吴王已经上告朝廷,连开除宗籍都说出来了,更何况是请求剥夺次子对吴王爵位的继承权呢?那顺位继承的时候,吴王的三子自然比他的这位二兄更有机会——还可以用正常人的逻辑思维去理解的话,那他们家老五,可能就是纯粹看不得大哥好,想法清奇了。 吴王青葱年少的时候,也是走马章台、行事无忌的人物,甚至于身为藩王,还公然违反不得擅自离开封地的禁令,跑到中都凤阳去旅游了一圈。 结果后来他就被亲爹教做人了,吴王被废黜了王位,发往云南,按照祁元询的理解,就是高皇帝要让吴王亲身体验一回苦日子,好醒醒脑子。 当然,吴王毕竟是亲儿子,发往云南游了一圈,人就被叫回了京师——吴王爵位虽被暂时废黜,但封地仍由吴王世子看管着,该是他们家的,依然是他  111 们家的——几年后,就被恢复了王位,照样做他的亲王。 只不过,当宣武帝问吴王去云南游了几个月,感想如何、有无悔过的时候,这位就好像自己真的是去旅游了一圈似的,没怎么当回事。 闲暇之余,还出了一本医书。 仿佛高皇帝让他去云南之地吃苦,就是专门让他发展自己辨识草药、写医书这门副业爱好一样。 只不过吃了苦,好歹这位嘴上还记得说好话。 不管怎么说,吴王本人就有点不靠谱,但是他除了世子之外的几个儿子,不靠谱成这样,仿佛基因变异了,或者没有在幼年时期得到亲爹良好的教育纠正,而是跟着亲爹学了些不靠谱的东西,让人实在是忧心。 吴王受封于开封,因为他爱好读书,本人又很有些雅好,所以吴藩号称藏书为天下诸藩之冠。 可是藏书为诸藩冠的藩府,王子的教育居然会这样的不成器,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作为一个精研史书的皇位继承人,皇太子当然知道汉朝时汉武帝对他那位“为汉宗英”的哥哥河间献王刘德说的“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这句话。 但是,吴王应该不至于为了向兄长证明自己不是那种想要效仿古圣贤、广集书籍的“贤王”,藏书、出书都只是他的兴趣爱好,就硬生生的把自己的儿子养废吧? 就算没有人在,祁元询也要作为朝廷正统的代言人,说一句:吴王五叔,何至于此啊! 诸侯王们如此作死,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根本就抓不完,想要告倒他们,真不用费心搜集什么证据——新昌郡侯的那个料不算,除了他们当地,这个信息收到封锁,京城这边想要知道可能真的还需要些难度——所以雷勉这位御史送来的奏疏上,才会满满的都是宗藩的黑料干货。 也不知这人是真的愣头青,还是什么投机分子,或者背后有其他什么样的思量。 但是不管雷勉的身份如何,他在奏疏上仿佛字字泣血一般的“百姓苦之久矣”、“请陛下早作圣裁”这样的殷切盼望,都还是不能马上实现的。 行事过分的宗藩确实需要警告,行径最是恶劣的新昌郡侯更要处置,可是其他宗藩,就得斟酌了。 这也是天子看到这份奏疏后,不作朱批,便将之送往文华殿让祁元询酌情处理的原因。 祁氏宗藩们这样的表现,确实到了不收拾他们便说不过去的地步。 高皇帝对子孙们虽然偏颇,但绝对不会坐视他们之中出现这样的败类。 可放在京师地震这么个时间点,以雷勉的奏疏为引子,抛出收拾宗藩之中的害群之马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京师突如其来的地震——毕竟自从有心人提出来后,京师地震是下葬后不久的高皇帝震怒这样的说法,还是颇有市场的——祁元询都替他爹觉得尴尬。 南京朝廷若用这样的理由去处置藩王,不仅不能向人家展示朝廷的决心,反而会让人觉得朝廷处事实在太过急切。 因京师地震而去处置藩王,百姓不会满意朝廷的解决方法,同时,处理藩王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有行不法之事,朝廷要为百姓出头,而是藩王们的行事触怒了地下的高皇帝——这是以鬼神治阳间之事,着实不可取——反而显得朝廷很没有担当似的。 同时,对藩王来说,朝廷这么做,也和他们借此推诿责任,将百姓的怒气全引导到宗藩身上差不多。 天下士人可能都会认为,天子借地震之机对藩王动手,并非真切地要制裁自己的兄弟子侄,而是要趁机与宗藩做一个了断。 藩王们也会对朝廷心存犹疑。 高皇帝去后,当家的彻底成了哥哥,没有父亲在顶上为他们遮风挡雨,藩王们的行事本就有怀疑畏惧之意,若是他们真的借机对宗藩们动手,无疑是坐实了他们的怀疑。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一来,朝廷将犯罪的藩王们治罪,既不能得到民心,也不能慑服藩王,让他们真切地感到畏惧,那就是一桩赔本的买卖,这个节骨眼上,是绝对不能去做的。 即便要治罪,也不能是天子做出盖棺定论,而是不找其他任何借口,丁是丁、卯是卯,按照正常流程解决这件事。 将地震与宗藩扯上关系,那就实在太愚蠢了。 宗藩们或许在给天子的助力方面,已经随着天下承平而渐渐地消失了其作用,可是真要捣起乱,也是会让朝廷吃不消的。 当年宣武年还没废太孙的时候,建文帝登基后削藩瞎招迭出,朝廷与宗藩彻底对立后,情形如何,最后导致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可都还有明眼人记得呢! 对天子、对皇太子来说,现如今,宗藩的存在都是有必要的。 和本来就是东宫出身的郑王不同,藩王一系出身的当今天子和祁元询,更能理解高皇帝广封宗室的意图。 这绝对不是仅仅想让子孙封于各地享受荣华富贵,藩王们的分封之所,是有其战略意义存在的。 即便是对于当今圣上这么一位率师伐国、执其君长于前的知兵、会用兵的天子来说,宗藩也是要有的。 对于当今天子以及他这一系的继承人来说,以北京为京师,借此将北地的所有军权都收归于天子手中,确实是最让他安心的一件事。 可是以北地的军事防御体系来看,在没有找到合适的替代品之前,宣武帝设计的北地宗藩诸王联合防御体系,其存在绝对是必要的,现在就说要借机发落宗藩,攫取军权,那就实在是短视了。 宗室继承法施行新法之后,守卫防御体系和军权的变更完全可以缓慢、自然地进行交接迭代,何必要这么着急地撕破脸皮,在史书上落得个和建文帝一样的恶名呢? 天子发给太子的这份来自御史雷勉的奏疏,只被采纳了一小部分。 宗室中行事确实过劣的新昌郡侯等人,着锦衣卫详细搜集资料,证据确凿后,剥夺封爵,废为庶人,并发往凤阳高墙。 至于其他宗王,则是得到了来自他们亲爱的天子兄长的告诫,胆敢再犯,就不是训斥那么简单了。 至于意思,大家都懂,没必要说得那么明白。 京师地震的后续,就在天子的安抚,以及对交趾的宽待中,暂且过去了。 御史雷勉想要掀起的风浪没能起来,而且为了防止他再做出什么语出惊人的事情,天子将他派往地方做地方御史了。 不是喜欢搜集宗藩事迹吗? 隔壁就是吴府,按照吴府王子奇葩辈出这样的比例,说不定这位还能得个什么大料,也算是变相的废物利用了。 事情处理完,等到日本使者离开,其他的朝贡也结束后,天子终于接上了原来就准备好的轻松愉快的北巡之旅,带上皇后去北京选他们  112 百年之后的吉地了。 结果在北京,他们遇上了来朝贡、结果消息滞后,正上赶着要为他们分说地震原理的外国使臣。 见到了天子派人送来京师的帖木儿帝国的使者的祁元询:??? 欧洲人出科学家,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这个时期到中国来的,除了使者就是传教士,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但是来自帖木儿帝国这个一听就是东胡系国家的欧洲传教士,这个搭配是不是太清奇了一点? 而且,帖木儿帝国……前些年扣押大周使臣的,就是这个国家吧? 不是说好了要和大周一决高下的嘛?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就主动示好了呢?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青梅 帖木儿帝国属于东胡贵族建立的国家, 其原身是东胡初代大汗所封的“兀鲁思”之一。 这些东胡“兀鲁思”国家,是当年东胡鼎盛时期,其初代大汗对兄弟与子嗣进行的分封, 相当于是东胡人不同的封国。 前朝原廷便是东胡诸部的宗家,然而由于原廷这一支的继承顺序并不能得到所有东胡汗国的认可, 是以东胡诸封国之间, 关系亦有亲疏,彼此之间甚至也有所攻伐。 东胡这位建立帝国的初代大汗以及他那些得封兀鲁斯的兄弟子侄的后裔, 被称之为“黄金家族”,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已是非黄金家族的血脉不可得到认可了。 帖木儿虽是东胡贵族, 然而并非黄金家族的血统, 是以他所建的帖木儿帝国,虽是在几个东胡汗国的基础上建立的, 但他对被篡夺了权位的原主——主要是他起家的西察合台兀鲁思的汗王一系, 之后被吞并的其他汗国, 并未受到特别的尊崇——竟还是以礼相待,倍加遵遇。 甚至为了让自己一系在草原上的地位更有权威的保障,他与察合台后裔这一系的汗王,彼此约为婚姻,借此提高自家血脉的地位。 就和同时期中原周边朝鲜、安南、日本等国的情形一样,在帖木儿帝国建立之前, 还是原本东胡的西察合台兀鲁思的时候, 掌权之人已经由汗王变成了权臣。 作为权臣的帖木儿为人颇有野心, 率领兵马攻城略地, 只是当年大周在高皇帝的带领下横扫天下, 而后多年一直追亡逐北, 不仅对东胡的原廷王庭一脉势要斩草除根,还在追逐敌人于塞外的过程中,对东胡其他的汗国属地加以了威慑。 在大周的兵锋之下,这些东胡汗国也只能俯首称臣,答应像他们当年尊奉中央兀鲁思——也就是建立在中原的原廷——那样,称臣纳贡。 在祁元询的记忆里,宣武十七年之后,来大周朝贡的使团里,便有帖木儿国的人了。 只是,权臣建国后,自信心爆棚,对大周并不长久怀有敬畏之心的国家也是很多的。 前头那个被杀鸡儆猴的安南国,就是其中一例。 朝鲜、日本等国,邻近大周,是以不得不曲意逢迎。 帖木儿国的原身西察合台汗国,在原本的东胡兀鲁思诸国里,本身就离中央兀鲁思(也就是中原边上的东胡起源之处,而后原廷建立,整个中央兀鲁思便指代了中原之地)较远,之后吞并的东胡诸国与色目人的国家,离大周其实也不算近,是以帖木儿所遣使者,态度的变化是能够很轻松地感觉出来的。 今上乾圣帝之前,曾经派遣使者出使过其他国家,非常不幸的,派去帖木儿国的使臣,从此便没有回来。 之后帖木儿国也再未遣使来贡过。 也就是今上在继位后脾气好了许多,原本的规划里,离得较远的国家,也没想着第一拨就去惩治,才让帖木儿国逍遥到了现在。 离得近的像安南和东胡别失八里王部,哪个不是说打就打,半点都不带掺水的? 可是这并不代表天子对帖木儿国等有不逊之行的国家有所放松,因为他们离得远就要放他们一马了。 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以马康平为代表的中官,屡受天子的任命,出使别国。 马康平下西洋,主要面对的是西南诸国,而还有中官,要面对的便是西域诸国,其中便包括这些东胡汗国与一些色目人的国家。 或许对帖木儿国来说,原廷没了,竟然还要向大周称臣,实在是莫大耻辱,然而对于威压天下,兵锋所指,连当年横扫天下的东胡都不能与之匹敌的大周来说,原本的臣属国竟然怀有悖逆之心,同样让人如鲠在喉。 帖木儿国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祁元询也没想着第一时间就知道,按照招待使臣的惯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呗。 虽然不排除帖木儿是因为去岁周师大捷,别失八里王部被端,中央兀鲁思之地的东胡诸部再次受到了重创,因此受到了震慑,主动遣使来贡,但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得太美满,祁元询已经做好了他们会闹幺蛾子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除了上回宣传地震乃是天理,并不受君主的德行所影响的那几个传教士,这批使团竟还颇为安分。 倒是那几个跟着使团一起来的传教士,倒是很有意思。 前朝原廷初期崇道,而后崇佛,到了原朝季世,各地佛寺大为兴盛,这样的状况也影响到了本朝。 高皇帝发家之前也曾托庇于寺庙,这也就先不说了,高皇后去世后,诸王赴京奔丧,回藩国的时候,几乎人手一个天子发给他们的和尚。 本朝虽然看重佛门,但是对道门也颇为推崇。 也就是说,从信仰方面来说,本朝还是很多元的。 这些外国传教士嘛,在宣传教义这方面,其执拗程度,就不好说了。 让祁元询感到意外的,并不是这些人的身份——原廷还在的时候,这些“色目”人便有不少能获得高官厚禄的,传教士和汗国搭配在一起,也不算太出格。 但是,帖木儿国的信仰,祁元询记得和这些传教士要宣扬的信仰,也是不同的。 虽说他们有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的想法,但是,欧洲传教士与帖木儿使团这样的搭配,还是让祁元询感觉很清奇。 来过大周京师的人,没有一个,不会为这个时代最繁华、最壮美的城市而倾倒。 祁元询着锦衣卫派人盯住了帖木儿使团与传教士一行,便暂且将之放在一边了。 他是身负监国之任的皇太子,每天要忙的事情多了去了,哪有空时时刻刻盯着这些人? 稍微分点精力给他们,已经算是他对这些人的重视了。 天子高兴地带着皇后去旅游,朝中的事情便全部送到了文华殿来让他处理。 祁元询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只会处理政务的工具人了。 作为高皇帝亲自教养过的继承人,他当然也有着勤奋这个  113 美德。 可是再勤劳、再是为自家的江山着想,天天九九六,祁元询也吃不消啊! 哦不,一周七天,他哪里是只用工作六天啊,他的工作分明是五五七,早上五点到晚上五点,中间就算有休息时间,也要提心吊胆担心发生什么大事。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他那英明神武的皇爷爷,废除了丞相——皇权是得到集中了,可是帮忙分摊工作的人,也没了——所以当祁元询想到平行世界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以及他爹在皇宫内已经开始去做的安排,是很能理解的。 天子让宫中自己看好的宦官去内书堂读书,然后让这些知书识礼的宦官们在他自己以及太子、长孙身边伺候,有时候还帮忙分忧一点政务,这都是有原因啊! 东宫里头,上次地震的时候冲进来唤祁元询的宦官范弘,就是天子亲赐的,一个有文化的宦官。 然而,工作再忙,祁元询也记得,亲子感情的培养不能少。 他家儿子本身就是天子、皇后带大的,后世的爷爷奶奶带孩子,和孩子父母之间,都还有培养理念的冲突呢,何况是现在? 孩子刚出生后不久,他和太子妃就定了让孩子接受天子、皇后的抚养这个方针不假,可是,祁元询毕竟是个有现代记忆的人,他想要让孩子知道的、学会的东西,一点都不比天子少。 长子嫡孙是天然的继承人,他一点都没有长子这个号练废了大不了以后也学父祖养孙子练小号这样的觉悟,继承人不靠谱,就算从光幕那里知道自己未来能活得长,也要担心什么时候被气得短命吧! 儿子现在还小,正是能接受新理念的时候。 天子这个爷爷的形象在儿子心目中应该是最高大的,可是皇太子这个父亲也不能在儿子那里失去存在感啊! 于是乎,年仅九岁的皇长孙,就开始了在亲爹身边的政务旁听课程的学习。 天子虽然也爱将孙子带在身边,但是让孩子跟着一起处理政务,到底为时过早,还没有切实地实行过。 借着政务的处理,祁元询成功地在儿子心中刷满了时髦值。 当然,长子是继承人,教育不能放松,其他的儿子也不能当猪养。 就像高皇帝生娃是为了在开枝散叶的同时,让祁家的江山有宗王领兵巩固一样,祁元询生娃与其说是单纯为了自家那个要继承的皇位,倒不如说他也在为自己生一群能对事业稳固起到帮助的小助手。 祁元询愉快地和儿子们培养着亲子感情,颇为满意地看着一颗颗小白菜在他的呵护下茁壮地成长。 过了没几天,太子妃就过来和他商量一件“大事”了。 “太子爷,咱们家明哥儿的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给他相看了吧?” 祁元询:??? “明哥儿如今才多大的年纪,就要相看?你也不想想,当年咱们成婚的时候,都多大了,明哥儿还早着呢!” “当年,您不是世子嘛,皇爷爷要给皇孙们一道赐婚,才晚了。您想想,采选秀女,不是年长的皇孙们都有份儿嘛!” 太子妃说得委婉,但祁元询还是能明白她的意思的。 在郑王被废之前,谁知道他们家这一系能异军突起得那么快啊! 祁允昭这个年龄,那时候的他和他爹,都不是皇位的继承人,可是祁允昭如今可是皇嫡长孙,只要不出岔子,未来受封太子、继承皇位是妥妥儿的,那还不是人人眼中的香饽饽? 她要早点考虑,也不能算错。 “你说早点给明哥儿相看,是要效仿母后的旧例?” “是啊,咱们家的孩子,总得咱们做父母的多费点心呢。” “我知道了,你先让我想想。” 当今皇后出身魏国公府,本身就是元从功勋府上出来的贵女,确定要配给皇子后,还入宫在高皇后身边接受过教导,和圣上不仅是少年夫妻,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太子妃提出要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便先为他择选一位好人家的女孩儿,再接入宫中抚养,培养两人的感情,祁元询觉得也未尝不可。 《红楼梦》这部大作里头,男女主角相遇的时候,不也差不多是这么小的年岁嘛? 只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好端端的,就算大儿子被他带到身边教养,也不至于让太子妃产生要给儿子选媳妇儿了的紧迫感啊! 他们家的孩子,难不成还会为婚嫁发愁嘛? 当年诸皇子皇孙选妃,不也是很快就结束了嘛,何必一定要养个童养媳在宫中呢? 皇长孙被抚养在天子、皇后身边,他和太子妃本身就对这个儿子抱有更强的思念之情。 他自己都舍不得让儿子这么早就离开自己身边,按照这个时代的婆媳关系,太子妃怎么会突然就想到替儿子寻摸媳妇儿这件事呢? 祁元询起疑后,都不用多查,便收到了消息。 这件事果然有猫腻。 太子妃还是太容易受娘家影响了。 彭城伯夫人不过是长孙的外祖母,就这么热心地要为长孙介绍她相看好的好女孩儿? 呵,果然是外戚,官做得不大,管得倒是挺宽,这么迫不及待就要拉拔一个新的外戚了,想得还挺美的。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冷战 祁元询并不是不支持皇长孙娶一个他有好感的正妃, 任何人家里,夫妻感情和睦,都比家宅不宁要好。 更何况他们家好歹也是有帝后夫妻情深的传统的, 高皇帝和高皇后、今上与皇后,都可以说是皇家夫妻的典范。 而且举个会冒犯皇爷爷的例子,和高皇帝在遵循一夫一妻的同时广纳后妃(一夫一妻多妾制, 这样形式下的一夫一妻也不能说不合理)繁衍子嗣不同, 他爹对他娘真的可以说是真爱,当年在王府纳的侧妃在后宫已经做了多年的背景板了。 祁元询本人和他的两个弟弟, 没有继承父母恩爱的优良传统, 但是对正妻也是非常尊重的。 无论是从家族传统、后院稳定还是天下安宁等等方面考虑,皇长孙有个称意的对象,都是一件好事。 但是,祁元询不会同意,也不会允许, 有人妄图在孩子幼年的时候,就人为地给他安排一个对象。 就是彼此之间没有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会有情分在呢, 若是选好的对象再容貌出众一些, 太子妃再松口默认女孩子的未来儿媳的身份,让儿子放心地和对方培养感情,呵, 祁元询光是想想,就能脑补出他们未来将会有的如胶似漆的绵绵情意了。 祁元询是真的想不通, 张氏平日里挺靠谱的一个人, 怎么在这件事上心软了。 要不怎么说皇家都要防范女主干政呢, 这防范得不是女主,是外戚啊! 114 大周定鼎之初,高皇帝为诸子择妃,所聘的皆是名门贵女,而后到了皇孙们选妃,高皇帝择选的便成了家中父兄有官身、然而品阶却并不高的小户女子。 包括祁元询在内,他这一辈的皇室宗亲的正妃,虽然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家门却都是官阶不高的小官。 当今皇后的母族徐氏,乃是魏国公府,高皇帝那一辈便极为倚重的元从功勋。 家门煊赫如此,魏国公府在高皇帝时便屡受皇恩,深受重用,天子继位后,对这门正经的姻亲,自然也是看重得很,对祁元询的几个母舅屡屡委以重任。 尤其是和祁元询关系最好的小舅——皇后的几个兄弟,与她有同母所出的,也有异母所出的,祁元询的小舅则是与他娘一奶同胞的嫡亲弟弟——那加官进爵的速度,真的让人叹为观止。 皇后是个好皇后,她觉得不能给自己家那么多的殊荣,太打眼了,可架不住天子他愿意啊! 魏国公府本就高官显宦,在出了皇后之后,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光鲜之势更盛,魏国公府都如此,更不用说其他人家了。 张氏的父亲,就因为出了个太子妃女儿,一路升任副指挥使、都指挥使,恩封彭城伯,家族门第一朝更改。 好在张家人也算懂事,没给祁元询惹过什么麻烦,他也就放松了警惕。 想不到啊,以前不出新闻,一闹就闹了个大的。 彭城伯夫人是太子妃的母亲,想要请见太子妃,自然是有这个恩典的。 往日彭城伯夫人入宫,也没出过什么幺蛾子,太子妃也没和他开过什么口,他也不会心理阴暗到连正妻与娘家母亲的私话都要探听到底。 可是这一回,彭城伯夫人可是触到了他的底线了。 或许他们认为,皇长孙是太子妃的儿子,不仅流着天家的血,也流着他们张家的血,张家当然也有资格对皇长孙施加影响。 然而对这一点,祁元询是绝不赞同的。 他自己都亲近母族,亲近母舅,也不会让自家的儿子做个远离外家的君王,这完全没有必要。 可是当他们想要施加一些不必要的影响的时候,祁元询宁愿让他们断了这样的心思。 皇帝以及储君,并不仅仅享受着天下的供奉,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承担着治理天下、让天下能够欣欣向荣的责任。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天子的责任与义务,短短十六个字,已经尽数道明了。 而储君作为天子预备役,同样要有这样要求自己的觉悟。 有时候,拥有一个对外家不讲人情、也没有什么真爱的皇帝,并不是一件坏事。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个皇帝的真爱靠不靠谱,会不会对他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既然如此,还不如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和正妻日久生情,不要在感情方面对其妄加影响。 张氏是祁允昭的母亲,祁元询知道,担心地位的,绝对不会是她。 有了看好的外孙妻子人选的是彭城伯夫人,在确定了人选之后来做太子妃工作的还是彭城伯夫人。 祁元询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无缘无故给太子妃没脸,但是,再和太子妃好好谈一次,让她近日不要再单独接见命妇了,她应当会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祁元询打定了主意,面上什么都没有透露。 皇长孙祁允昭最近只觉得奇怪。 当初搬回钟祥宫后,他便是一直跟着父亲在前殿住的。 只有每日用膳的时候,他才有空和母亲、兄弟们一道吃饭。 父亲并不是每顿饭都在,有时候午膳的时候事务繁忙,便在文华殿用了。 最近倒是顿顿饭都不落,次次都回来一起吃。 要说父母感情有更进一步的征兆,祁允昭是没见到,母妃也并不是十分欢喜的样子,甚至于见到父亲这样风雨无阻地参加家宴,还有些尴尬,这些他都能感觉得出来。 可是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祁允昭想不明白,然而在宫廷中生长的智慧——即使他是受到万千宠爱的皇长孙,也并不代表他被宠成了一个只会肆意妄为的孩子——告诉他,不要深究。 彭城伯夫人妄图影响皇长孙妃的人选,并且导致了之后太子、太子妃的短暂冷战,祁元询并不打算让外人知道。 可是,他不说,太子妃和张家不说,不代表光幕不会找事啊! 这天中午,照例一家人用午膳的时候,光幕更新了。 “……仁宗张皇后,永城人也,其母彭城伯夫人,曾见孙氏女于主簿官舍,奇之。会永乐八年,太宗谓皇太孙长,当择配。彭城夫人称孙氏女贤……诏选妃,以司天奏故,竟册立胡氏,而以孙氏为之嫔。彭城夫人每为张皇后唧唧……”——《圣朝彤史拾遗记》 “宣庙素爱孙妃,及宣德二年皇第一子生,乃诏诸阁臣立嗣,又以母以子贵,特询何以处中宫……后以宋仁宗废郭后为仙妃之故事,乃废元后胡氏而立贵妃孙氏。宣宗爱孙后,不近他人,故止二子。 皇第一子为太子,皇第二子乃贤妃所出,封成王,以未行冠礼而奉藩京师。”——《三垣笔记》 “英庙出塞征虏,诚欲为国为民剿除边患,非事廵游也,然虏未及征,已有土木之变……国朝六师,一朝沦丧,乃有天子北狩之厄。”——《三垣笔记》 …… 光幕上的记载还有很多,可是祁元询已经不忍心读下去了。 不仅他不看,连亲儿子都不让看了。 再看下去,还不知道会给儿子造成多大的打击呢! 他看了看太子妃的神色,果然已经后悔得不行了。 提早培养感情,确实有可能按照他们的意愿让儿子对那个姑娘产生好感,可是这样的好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已经是很明显的了。 废后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件事的影响也绝对不像别人猜测的那么小。 傻儿子就为了这个青梅竹马的孙氏废了元配发妻,甚至连生孩子方面都不那么热衷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触碰到了皇家的底线了。 而且…… 就算这次的光幕上提到的年号是“永乐”,大概率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既定发展路线,可是,生出了个带着六师出征都能生生将局面玩成“天子北狩”的宝贝蛋,这就让人抓狂了。 北狩,就是天子被北地胡虏俘虏去了的美化版称呼,这样的孙子,祁元询可要不起! 祁元询问了儿子对这位他还没有见过面的“孙氏”,或者其他任何有可能成为他心爱女子人选的对象的想法,并没有马上得到回复。 这也是正常的,虽然被光幕来了一发降维打击,可是宫中管得严,皇后和太子妃一向是严格杜绝宫女  115 勾引皇子龙孙这样的丑事发生的,以至于在男女之情方面,皇长孙还保有着纯洁的幻想。 然后,在皇长孙思考的时候,光幕竟然闪现转换文字了。 一会儿,是这个本来庙号宣宗的倒霉娃儿,因为和真爱演绎的爱情佳话太让祁元询受不了,于是真的出现了“世上岂有六十年太子”的状况,太子待机时长前所未有; 又一会儿,就变成了“仁庙”含饴弄孙,主动提前退位成为太上皇,以至于国朝之后还出现了天子居北京、上皇太子居南京这样都形成了惯例的佳话。 祁元询:叹为观止·jpg 连太孙都没封上的皇长孙:……???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决断 皇太子在祁允昭的眼里, 向来是个慈父。 虽然祁允昭长在天子与皇后身边,但是一家人都住在宫中,培养感情自然比当年祁元询与父母相隔万里来得容易。 祁元询脾气好, 轻易不会发怒,非常注重对儿子们的培养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按照嫡长子继承制度, 祁允昭才是他最应该倾注心力的对象, 没有因为长子和爷爷更亲就放松了和儿子的沟通。 然而这样的皇太子,却是现在让尚未择选良配的皇长孙考虑日后若有倾心女子,该如何对待于她。 看光幕的反应, 他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威吓, 而是会真切付诸行动的。 若是皇长孙选择正确也就罢了, 从此自然是父慈子孝,未来可期。 高皇帝逊位当今天子,也是事出有因, 若非如此,历代以来,有过多少天子?可是太上皇却是屈指可数的。 光幕出现的记载之一, 祁元询愿意退位为太上皇,与子分居两京, 绝对是一片慈父心肠。 可是若是皇长孙选错了…… 光幕的闪现虽然频繁,但是祁允昭还是清楚地看明白了自己“执迷不悟”之后的后果。 像最开始光幕记载一样,因为沉溺于和真爱之间的“真情”,子嗣稀薄也就罢了——他家皇爷爷也只有三个儿子,在一众兄弟里面, 也算得上是子嗣不丰了——可是, 生下了一个“北狩”、使朝廷六师沦丧、有天下而不能守的倒霉儿子, 他就真的担不起这个罪名了。 大周国力之强盛,祁允昭身为皇帝长孙、太子长子,对此是一清二楚的,周边的所有势力都已经被打服,纵然内附诸部以及东胡残部,到底会成为大周的祸患,可是只要大周做好防备,不过癣疥之疾耳。 东胡残部纵然能休养生息,可是无论是当今天子乾圣帝还是光幕记载中出现的“仁宣二宗”的形象,都是备受尊崇的圣明天子,怎么可能坐实祸患坐大? 如此一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带着大军出征却硬生生将所有有生力量葬送在了关外的这位“英宗”,在军事方面的能力究竟是怎样“卓绝”,祁允昭真的是不敢想。 作为一个在正常的宫廷氛围中长大的孩子,祁允昭对自己的未来也是有过展望的,娇妻幼子自然是不少人的想望,他也是曾想过的,可若是自己的长子未来会是这么个模样…… 一直被以作为继承人的严苛标准培养长大的祁允昭,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他现在还不是光幕上的那位“宣宗”,不明白那个女子究竟什么样的魅力,能让他废元配而立之为后,但是,光是继承人不合格这一项,就足够打消他对这个女子的好奇心了。 除开最开始的这个光幕,光幕展现的另一个结果,也让祁允昭很难相信,这样的决定,居然是他的父亲做出来的。 别看他爹这个皇太子当得惬意,可是,这是有前提的——乾圣帝喜好兵事,又想要迁都到北京,因此屡有出游,太子这才有了监国之责,否则的话,太子结束课业之前,每天要学的东西,可比祁允昭现在要多得多——没有这个前提,当大周的皇太子,有时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高皇帝高寿,当今天子也正值盛年,皇太子继位的日子还有得等,可是,皇太子是等得起的。 然而,若是做了错误的选择,祁允昭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等得起。 光幕中模糊地透露出了皇太子继位的时间,毕竟都说了祁允昭都快要做将近六十年太子了,这个数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可是五十几年总是有的,这样一来,当今天子还能治理这个天下十几年。 做十几二十几年皇太子便能正常地继位,换作任何人,想来都是乐意的。 可是做上将近六十年的皇太子,这就不是福分而是折磨了。 天子高寿,就意味着越是年长的皇子,机会就越小,指不定哪一天,就被天子给熬走了。 说实话,祁允昭如今年龄虽幼,对寿命没有什么概念,也惊讶于自己能做这样长久的太子。 父高寿,他亦高寿,呵呵,真是一段佳话。 如果说当这样久的太子,全是因为他的父亲不肯放权,那么另一份仁宗主动退位为太上皇的光幕记载,就是最好的驳斥。 那么,何以他的命运会如此的不同,他做的关于未来心上人的选择,自然是至关重要的。 有了这样有着鲜明区分的未来提醒,纵然那位“孙氏”以及其他可能成为他的“挚爱”的不知是何姓氏的佳人,究竟是怎样的国色天香,也不能再引动祁允昭的思绪了。 未来的宣宗皇帝从此在女色方面大有父亲与高皇帝风范,以至于在父亲未曾退位为上皇、自己未曾参与监国之前,因为较为空闲,诞育子嗣过多,以至于有了家人之间,笑言他们家若并非天家而是宗藩,光靠生孩子的禄米都能养活全家的笑谈。 说定了这件事,祁元询和祁允昭父子之间,又恢复了亲密无间的状况。 倒是太子妃,因为母亲这件事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又看到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对儿子可能产生的莫大影响,终于认识到了事情的严肃性。 当今天子与皇后琴瑟和谐,皇长孙在他们的身边长大,自然会对这样在天家少有的真情产生向往。 太子妃对儿子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反对,可是皇长孙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而已,纵然是皇子龙孙,平日里他们管束得严,孩子是连女色都不近的。 孩子被感情冲昏头之后将会是怎样的结果,太子妃已经通过光幕见识到了,光是凭这个,她便不能再让儿子再这样走下去。 怎么教儿子,是太子和她的事,可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却是她的母亲彭城夫人违反成例,在采选之前,便“内定”了一个女子,并要特意去培养这个女子和皇长孙的感情。 太子妃当然希望自己的娘家好,可是她在太子宫中又不是独宠,除了她所生的嫡长子,太子还有其他的儿 116 子,所以,养在天子与皇后膝下的皇长孙,才是她最重要的指望。 皇长孙好了,日后难道会不去提携自己的外家? 便是皇太子,对自己煊赫已极的外家,也有想要帮扶之意,太子妃了解自己的儿子,皇长孙是个重情的人,这样的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外家过得不好呢? 更何况,张家已经是堂堂伯府了,等到太子继位,作为皇后母族,未来恩封侯爵,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样的张家,现在还有什么方面是需要她特意去帮扶的吗? 张家不需要她去帮,可是,皇长孙却是需要她助力的时候。 前头她是被自家娘亲的话给说糊涂了,以为对儿子来说这不过是无伤大雅之事,如今一看,对儿子却是有损害的。 既然这样,不管是为了儿子,还是抑制一番母亲愈发膨胀的贪心,她都要先冷着娘家了。 皇太子夫妻都是明白人,皇长孙择配这事,本就没什么影儿,如今更是很快地翻篇了。 看过了光幕想要做文章的人,见到最后稳定下来的仁宗退位为上皇抚养皇长孙,宣宗为帝治理天下,祖孙三代共同开创盛世这样的光幕内容,也当晓得他们再说不出什么花来了。 更何况,皇长孙未曾择配,那位“孙氏”更是连影儿都没出现过,在这方面追查到底,不仅有很大的可能被监国的皇太子以“捕风捉影、无稽之谈”这样的话给堵回来,还要提防皇太子为儿子出气,自己反倒自讨苦吃的情况。 是以京师之中,一片风平浪静,就是那帮帖木儿帝国的使臣,以及欧洲的传教士,见到了大周天上光幕显示未来预言的奇景,大为诧异,闹出了不小的骚动。 那帮传教士更是连呼“神迹”,对光幕出现始末以及近年来的光幕记载追根究底,要探究这“神迹”的神秘之处。 他们的举动被礼部上报到了祁元询这里,他见了,也只是暗中让锦衣卫进行监视,看他们真的只是单纯的要研究,还是有什么借光幕文字分析未来信息的想法。 看这些人的反应,更远的外国地区,现今是还没有光幕的,这光幕的出现机制,还真是神奇。 在太子和太子妃努力淡化和皇长孙有关的光幕记载的痕迹的时候,北巡的天子发回来的家书已经到了。 要不是北巡除了为自己和皇后选择吉地陵址,还有其他的事务要处理,指不定回来的就不是家书,而是天子和皇后了! 明明和他的关系不大,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敏锐地进行了阻止,让长子在迷途之前就成功地做好了决断,可是天子的诘问却直直地冲着他来了。 皇太子:我冤啊! 你们的孙子是你们的小宝贝,儿子就不是了吗? 父皇母后,如果爱,请深爱,对你们的长子我好一点,不要对我和我儿子厚此薄彼啊!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油画 “国朝定鼎以来, 元从功勋,得爵封者,殊为不易。然外戚之族, 以后妃诞育之功,得享爵封, 国朝得爵之易, 莫过于此者。 推恩及外族, 乃亲亲之故也。 然纵天家血胤,承爵之难,亦殊可叹矣,独外戚之家,以联姻帝室而长享富贵。 今降旨, 凡外戚之家, 五代之内,不可再与帝室联姻,欲为皇子献女者, 纵非同姓, 亦同此例。 外戚之爵封, 非有功不得享, 无大功, 则依例三代降袭, 从常例,以军功封爵, 方可世袭。布告天下, 咸使知闻。” 祁元询在南京城中过着太子监国的朴实无华的生活, 北京城中, 他的父皇就下了这么一道圣旨。 消息传来南京城, 以为之前的那道家书就算是父皇的意思了的祁元询,才知道太子妃放松得还是太早了。 不过这才是他对亲爹的印象。 拿他家儿子做筏子,害得皇长孙无端丢了一次脸,而这本来是可以不发生的,这事放到谁家,都是会惹人生气的。 只不过乾圣帝是天子,为孙子出气的手段就特别的多,又特别的不给人面子而已。 如果说上次还涉及到祁元询这位“仁宗”皇帝,因为儿子在后宫问题上拎不清,处理手段在乾圣帝这位疼孙儿的天子看来有些过激——毕竟皇长孙除了后妃和继承人方面被光幕揭露似乎很拎不清之外,依照光幕的其他记载,也不失为一位雄主,祁元询就这么将天子依照自己的理念大力培养的继承人按死在储位上,实在是有些过了——那么这次,就和他无甚关系了。 只能说张家这位彭城伯夫人运气差,私下里决定外孙媳妇人选、在人选不符她的心意后,和女儿说小话、抱怨那个不在她意料之中的外孙媳妇人选(可能还会抱怨下这个决定的天子,但是皇太子是个善良的人,就不说岳母坏话了)这样的私密行为,也被光幕放出来公之于众。 不过光幕放的都是史书记载,只能在宣宗后妃这一块,后世不认可的人,可能还挺多的,以至于太子妃和彭城伯夫人都因为择定人选受到了波及。 这件事祁元询发了一回火,天子发书回来以后他也给了处罚,为了皇长孙的面子,也因为根据光幕确定后的记载,皇长孙已经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原本的发展便可以算作是翻篇了,不必再多作处罚,让人忆起,是以他并没有处理得人尽皆知。 然而天子这道旨意,却是句句都在往彭城伯张家和那个根本连确切的出身都未曾被说明的孙氏的家族脸上扇巴掌。 介于后者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名声,那承担天子怒火的主力,也就只有一个张家而已。 高皇后的母族无人,当今皇后的母族是元从功勋、爵位并非因外戚身份而来,唯有张家,彭城伯虽然在女为太子妃后由一介小官升为都指挥使,也建立了功勋,但大周封爵何等困难?张家虽有军功,然而能够封爵,还是沾了身为外戚的光而已。 在天子发诏书之前,光幕忽然显出大周历代外戚封爵表,其中到“仁宗张皇后”之母家为止,都不是纯粹的恩封,到了下一代的宣宗,胡皇后无宠,自然无封,孙皇后母家先封伯,后封侯,表上注明开大周外戚恩封之先例。 而后的历代外戚恩封愈隆,甚至有一门三伯的例子,这实在是为人诟病。 谁都知晓大周的爵位难得,自从待遇最厚的宗室都开始降爵袭封后,立有大功可世袭罔替的功臣爵位,就更是令人眼热了。 外戚之家,仅凭宫中的后妃诞育天子有功便能得到这样的富贵,还是让人气不过。 不只是大臣,就连一些宗室也颇有微词。 太子妃张氏的父亲封彭城伯,是当今天子封的,与太子无关,且光幕都有言张父虽是外戚,然而得封伯  117 爵,也是因为“有功”。 所以开启外戚恩封之滥觞的,还是因为宠溺孙后过度做出了这样安排的宣宗。 然而,前番的光幕之变,已经说明皇长孙不会再执着挂念某个女子了,况且大周的天下,说白了不就是天子的嘛,乾圣帝自己也很看重小舅子,屡屡加恩,怎么会因此而处罚自家的孙子呢? 皇帝都是护短的,既然错不是他家孙子的,那就肯定是别人的。 没有了迷住皇长孙的青梅竹马,那还有造成这一切开端的彭城伯夫人啊! 甭管光幕记载上,她的所作所为是否是得到了天子的默许的,可是在这个时候,所有的黑锅,她必须背上! 这一出光幕,虽说打击的是张家,同时替祁元询彻底挽救了他可能走上古装宫廷剧男主角道路的长子兼继承人,但是对东宫的打击还是有的。 皇长孙的名声受到影响,也会影响到东宫,给别人留下皇太子教子不严的印象。 甭管皇长孙在谁那里养的比较多,也甭管皇太子是不是已经将这件事处理好了,真的想要对他下手的时候,总有人会借此做文章的。 皇太子很不高兴。 皇太子的不高兴,虽然没有带到朝堂上,但是整个东宫都受到了影响,气氛沉重了许多。 就连皇长孙都蔫蔫儿的。 太子妃也不好过,她是个被公公婆婆都认可的好儿媳,一贯是太子的贤内助,轻易不会掉链子,可是这回,她的母家可是大出了一回风头。 他们这样的状态,延续到过年的时候才好起来。 天子和皇后北巡去看吉地,可是天子离京这么繁琐的事务,肯定不只这一项安排,所以在北京还逗留了许久。 原本是准备在北京过了年、到明年天气好转,处理好内附部落以及后续一系列安置事宜,并观察好他们过冬之事,一切都处理完备了,再看看修建北京宫殿的材料准备,差不多了再回南京的。 可是光幕出了这么一个消息,皇太子还好,皇长孙是会受影响的,又兼南京的天气到底比北京要暖一些,利于皇后养身体——她也是病愈不久——是以帝后便在年节之前,回到了南京。 过年嘛,天子宣召了自己的几个兄弟,以及儿子,郑王、襄王两个侄儿也是绝对不能落的,被天子记挂在心上的几个诸王,都上京来了。 国朝在诸王上京这件事上也有制度,宣武朝的时候,为了防止自己的所有儿子串联,高皇帝亲自规定,诸王不能一同进京,所有的在藩藩王,要分批进京,进京前要给报告、天子批准后,或者没有给报告但是天子有诏,这才能成行。 虽然藩王受封制度稍有更改,但是宣武朝就去就藩的,以及皇子、废储君这样的特例,也还是与众不同的。 天子是在回南京的路上就发诏了的,再加上前头他在北京的时候批准了的诸王上京奏疏,他们没回南京的时候,有速度快的藩王,已经回来了。 汉王、梁王是帝后唯三的皇子之二,过年团圆少了谁也不会少了他们,自然是早早打报告回来,他们的报告,就是让皇太子审批,他也只能给上一个大大的“准”字,还得催他们赶紧回来。 叔叔们过来和祁元询见面寒暄,都会和他对上几眼,给出心照不宣、家有逆子的苦涩笑容,模模糊糊说几句,皇太子听来,这些叔叔都是治家不严或者早年自己就没做好榜样,以至于家中子弟总有几个不成器的,按他们的表现,是将皇长孙也划到这个范畴去了,在劝慰皇太子不要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呢,皇长孙还年轻,这点错在他们老祁家,算什么事儿啊! 祁元询无言以对,我对我儿子根本没有什么意见啊! 但是他说的这些叔叔应该是不会信了,他也就姑妄听之,听完就忘好了。 叔叔们也就和他说一说,估计是前些年见多了天子炫耀孙子,晓得不能当真天子的面说他的宝贝金孙,不然是要戳天子的肺管子呢! 如果说皇叔们的态度算是友好的话,那么弟弟和堂哥的话就有点扎心了。 二弟汉王是一贯讨人厌的,反正祁元询已经教训过儿子了,汉王说什么,他都是当耳边风听的。 堂哥郑王就很离谱了。 郑王当年被废了皇太孙后,颓废得简直让人没眼看,也就是后来上皇退位、今上登基多年,他才慢慢接受现实。 虽然光幕显示出来的郑王,削藩的时候下的黑手简直是不当人子——凭借他的父亲懿文太子的威望,诸王虽然有些不服气,但是真的敢上手抢皇位的,还没有。建文帝的错误在于削藩的时候手太黑,叔王们被他一个个下饺子一样排队弄死(就这样了,都知道最后目标是当时诸王之中年纪最长、实力最强的赵王,赵王一开始还将儿子送去京师当人质,证明自己没反意,要说在建文搞出骚操作之前,他的叔叔们想造反,那简直就是笑话),和平推恩削藩的话,他都不至于丢了皇位——这或许能说明郑王的本性并不似他表现出的那么温文尔雅,但是,在京多年,在太上皇和乾圣帝身边,郑王表现出的都是一副知礼的模样。 猛然和祁元询开启了训斥和炫耀自己长子的模式,祁元询还没反应过来。 郑王长子,就是宣武末年出生的皇次曾孙祁允晏。 祁元询是知道的,郑王比他年长,然而高皇帝的皇长曾孙却是他的儿子祁允昭,这让郑王一度很抑郁。 这样也就罢了,郑王的嫡长子赶在宣武年生下来,成为宣武帝的皇次曾孙,却恰逢大凶的天象,以至于乳名都是一个安字。 这个寄托着高皇帝对嫡长子一脉深切盼望的字,在郑王的理解中,或许并不是很好,最起码,风头是盖不过祁允昭的。 也不知郑王是在封国王府内称孤道寡养足了信心,还是山高皇帝远渐渐恢复了一些傲气,最起码,这一回他搭着汉王的话茬,左一句“允晏只知读书,目不他视”、右一句“知好色而慕少艾,怎的还没这个念头、如何延续我家香火”、中间还一句“安儿毕竟年少,这也算是好事,否则若是被人勾去了魂,这就不妙了”,让祁元询根本没有回话的机会。 祁元询不做声地冷笑了一回。 这也就是他可怜堂哥憋屈、侄子又是无辜的,不然的话,就冲郑王这段发言,小心眼儿的迟早给他记本子上。 不过他们家对自家人是一向厚道的,纵然是犯了大罪,只要不是谋逆这样的事情,纵然是欺凌百姓这样的大罪,也不过训斥一番,至多褫夺封国,削去爵位——说实在的,这让祁家皇族的名声相当的不好,若不是宗室考封法实行后,修身养性的人多了,名声指不定还更差。 他哥也就敢当着他的面说一说,有本事在他爹面前说啊  118 ! 而且,真当他爹没回来,就能乱说一气在他面前逞威风啊! 呵,怕是小看了他爹对皇宫的掌握程度。 皇太子给了郑王一个和缓的微笑,如果解读的话,大概就是“对,你说的都对”。 他对儿子并不是一直秉持鼓励式教育的,有时候小孩子多受点挫折才会成长嘛,不过他是亲爹,下不了狠手,讨人厌的碎嘴亲戚这样的角色,正好让叔父们以及堂哥弟弟来做。 相信经过这件事后,皇长孙一定会更加有长进的。 至于他嘛,呵,他在儿子眼里还是那个严厉不失慈祥的父亲,在孙子的教育方式上虽然很严厉,但是只要孙子吃苦好学就一直会鼓励他的好爷爷乾圣帝,在看到这些违背他的教育理念的兄弟、子侄的时候,一定会给他们点爱的教育的吧。 反正这和他又没有关系,呵呵。 父皇母后回来后,太子愉快地卸下了监国的重任。 要说光幕一直播报天家的新闻也没有,历朝历代的史书,大部分确实和王侯将相有关,但是除去这些人的种种辉煌,剩下的,还有许多的无名之辈,他们的事迹被浓缩在种种登于史书的灾难里,或许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个某年某月某某地“旱”、“大旱”,在真实的历史上,就是饿殍千里、民不聊生。 在不播报天家的秘史——虽然从造成的影响看,每一件事都是举足轻重、影响一个时代的大事——的时候,光幕会随机地播报某年某地有某灾,这是在近几年才出现的新记录,如果光幕有版本的话,每延续一次光幕的播报范围,显然内容就会有所增加。 虽然是随机的,但是时间线都离这个时代比较近,能够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光是监国期间,光幕播报的灾难,就让他提前调度了好几处的衙门,令其准备好赈灾,同时防止同样看到光幕的百姓产生担忧、引发抢购潮、还要压制一些商人趁机囤积居奇,比真正发生大灾似乎还要麻烦点,可是能提前救下一些人命,还是让祁元询很快乐的。 内心再快乐,这样的事也不能经常干,不然的话他就真的要被工作压垮,撑不住了。 亲爹回来以后,祁元询愉快地让天子承担起了本该属于他的重任。 过年嘛,每年都是正旦大朝会、正旦赐宴、使团朝拜这么几出,今年新奇的地方,照祁元询来看,应该就是来自帖木儿国的主动来贺的使团——这一看就是有猫腻——和来自欧洲的传教士们了。 若帖木儿真的有诚意,之前大周被扣押的使臣应当要礼送回来才是,可是他们脸一点信都没带过来,只能说诚意不足,连装都不愿意装,十有八九是来打探消息的。 传教士们属于宗教教派,大周崇道礼佛,前朝原廷或许对什么拜火教、西方教等等一律宽待,可是在大周,这些西方教的传教士想要传播信仰,难度值就非常高了。 佛门、道门都知道要走上层路线才能广泛地传播信仰,不然就是被打压的命,这道理,西方教这群都将欧洲弄成了君权神授的家伙们,自然是更明白的。 于是乎……某日工作回家,饭都没吃饱的皇太子——自从减下来以后,皇太子吃饭一直是以健康的七分饱为标准的,虽然是细嚼慢咽,但是这都没让他吃好,就太过分了,他也不爱喝酒,也不暴饮暴食,每天就这么点享受美食的时间,他容易嘛?——被唤去当主角,让人画像留念。 大周宫内其实有这种职业存在,比如天子的御真就是啊,一定岁数以后,指不定重要时刻都要画上一副。 而天子的预备役,祁元询自己,就有皇太孙像、皇太子受封真图(这是他封皇太子那年画的)、皇太子三十岁像等图画,未来等他登基,这些都要改名称作“御真”,供后人瞻仰的。 除了天子、太子,皇后、太子妃等,都有画像,受宠的皇子皇孙当然也有,可是这都是用中国古法画出来的画像。 祁元询这回被唤去留念的,是油画,更加贴近真人形象的那种。 负责执笔的就是一位传教士。 他走的是上层路线,借由为天子、皇后绘制画像,准备开启在大周的征程。 怎么说呢,就像大周的御真都会尽力凸显天子的英武之气一般,这位传教士绘制的油画,虽然非常的写实,祁元询还是看出了他的小心机。 反正他打入宫廷的第一幅画作,当今皇后徐皇后就被画得年轻了不少。 画出了这么一副杰作后,皇后什么反应祁元询是没看到,但是这人连他也有份可以画一幅画作,显而易见,天子是很开心的。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思亲 名唤保罗的传教士最近很得宠。 不仅天子对他另眼相待, 就连太子都唤他入宫好几回了。 宫中都在传保罗入了天子和太子的眼,然而只有天子和太子知道是为什么。 皇太子本人是个华夏穿越者,而华夏的历史课上, 对西方在这个时代的记载,还是比较笼统的。 因为是平行世界, 又弄不清西方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所以在天子、皇后看重传教士——或者说只是看中了他们的某些特长, 在信仰方面,根本不可能接受他们那一套“吾神至高”的说法。中国的皇帝是能封神的,而西方教的观念中,至高神才凌驾于一切之上,西方教的传教士想要将王公贵族们的观念扭转过来, 那就是挑战华夏自古以来的君权观念——之后,皇太子也顺水推舟地, 在传教士保罗给他画油画顺带推销一些私货理念的时候,问问西方现在的发展状况。 然而,除了大周本来就有一定记录的国家, 其他的西方发展史, 对祁元询来说, 说了和没说几乎没两样。 大概就是让他有个大致分界线,西方大概处于中世纪末期,已经有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人物活跃, 大名鼎鼎的黑死病也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然后, 就没什么然后了。 原谅他对西方历史并不那么了解——每个人都是有擅长的领域的——就算有脑海中的知识作弊, 也不能像查找已经分门别类记好了的中国古代历史一样将本来就不成体系的西方历史事件记清楚。 当然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有许多内容, 可能中国史书中的记载都比他们本身要完备。 更何况, 他眼前不是有好些个来自西方的大活人嘛? 要说西方教的这几位,毅力可嘉,而且着实是狠人,为了让天子对他们更加看重,转眼就能将帖木儿帝国卖了。 他们本身并不是帖木儿国派来的使团成员,也并非属于帖木儿国的宗教,路上搭伴,纯属巧合。 既然如此,卖起人来也没有丝毫压力。 或许对他们来  119 说,大周本来就对帖木儿国有所防备,他们的提醒也只是再次证实这个事实而已,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们给天子的提醒,得到的回报,就是天子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帝国的下任继承人——皇太子殿下。 而相比于大权在握的皇帝陛下,接近帝国的下任继承人,本身就更有利于他们与之培养感情。 在西方,这一套他们也是很熟悉的。 当然,这些人也知道自己入了天子和皇后的眼的最初技艺是油画,因此很殷勤地又画了几幅。 汉王、梁王也在京师,自然也有份儿留下油画,让父母思念他们的时候还有画可看。 虽然西方的油画是讲求写实风的,可是就像大周的宫廷画师们作画的时候,会适当美化作画对象一样,他们的美颜技术也不可小觑。 再加上颜料作画,和真人的肤质比,本身在近看的时候,在视觉方面看起来就会更为细腻一些,所以,他们所作的皇后画作,是愈发精致不提。 成品送到坤宁宫中,除了皇后自己欣赏,自然还有其他人来看这几幅画作。 皇长孙最近吃了女人的亏,虽然没有见面,但是对家里人以外的女性都暂时有点避之不及。 能让他用甜言蜜语来夸赞的,也就只剩下皇后了。 油画上的皇后虽然似乎显得更年轻,但是用祁允昭的话说,就是“画技只算勉强,不及皇奶奶母仪天下之华贵的十分之一”,祁元询有时候都听不下去。 皇后本身不是一个特别在意年纪的女人,就算油画上的她,靓丽宛若少女,也改不了她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祖母的事实。 要不是祁元询不忍心打击傻儿子的信心,他早就将这个傻儿子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老套情话批到底了。 但是…… 他儿子是皇长孙,需要他这样讨好的对象其实本身就没多少,再加上祁允昭就是祖父祖母带大的,天子和皇后总不会教孩子这些,祁元询本人和太子妃也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话……这孩子说的话,搞不好真的是他的心里话。 这么土味的情话,他居然也能无师自通,简直比有人教他还恐怖啊。 好在后续的发展让他没多少空去纠结这件事。 正旦过后一个月,入京朝觐的诸王也陆陆续续归国了。 再不归国,朝上的大臣也要催着天子,这么多就藩的王爷可不能久居京中啊。 天子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儿子和弟弟们,南京城很快恢复了平静。 因为油画的关系,皇后想起了自己还青春年少的时候,便将魏国公府中,在室数年、未曾出嫁的小妹唤来了宫中。 祁元询是男人,平时和这位小姨几乎不见面,倒是他的儿子和太子妃,常在坤宁宫中见到她。 若不是这位中山王幼女执意不嫁,十有八九又会是一位王妃,纵然未曾出嫁,皇后的亲妹妹,宫中谁敢慢待? 亲姐妹之间,能谈论的话题就多了,太子妃回来的时候,会和祁元询提起一些重要的话题,皇长孙回东宫来住的时候,还会学舌一番。 祁元询的外祖父、初代魏国公追封中山王,共育有四子四女,长成者三子四女,皇后家中姐妹四个,彼此之间纵然因为生母不同而有亲疏,但到底是一家人。 聊着聊着,皇后和她的小妹就聊到了另外两个姐妹。 非常巧,皇后的两个妹妹,除了是她的妹妹,还是她的妯娌,她们一家姐妹四个,除了未嫁的中山王幼女,其余皆是宣武帝的儿媳妇。 皇帝本人诏诸王来京,首要考虑的当然是自己记挂的,或者自己防备的藩王,是以皇后的两个妹夫——代王与安王便没有入京。 这回聊了起来,本身就要见其他藩王的天子,当然在第二批入京的藩王名单上,记上了两个名字。 除了藩王,连同他们的王妃、世子与诸王子,也都被天子一道手令,一起诏过来了。 说是诸王子一道跟着入京,其实有资格让天子留下印象的,除了表现特别出众的庶子,也就只有诸王王妃所出的嫡子了。 在这个时代,嫡庶是非常分明的。 祁元询对自己的两位叔王和婶婶兼姨母的印象还算深刻,代王就不用多说了,封在北地边境,纵然封国地理位置苦寒,也是高皇帝对这个儿子的看重,要不然怎会给他这样重要的地理位置。 安王嘛,就藩就晚,大家都是在京师里生活的,彼此之间联络感情,总比住在外头的藩王们方便。 可是要说代王与安王,和他们的王妃之间的感情到底如何,这祁元询就不甚清楚了。 除非像秦王那样因为元妃是前朝皇室——这几乎就是变相被剥夺了皇位继承权了,那时候懿文太子还在,皇次子秦王虽然不是兄弟里最受宠的,但是也是最年长的藩王,宣武帝这么做,真不知有几分是保障为了嫡长子的地位,几分是为了拉拢秦王妃的哥哥——而闹得实在不成样子,又或者是当今天子和皇后这样,是帝王家中少有的情真,所出子嗣皆为嫡子嫡女,否则的话,任是谁家,也不会轻易让后院的消息传到外面,让人满城皆闻。 但是有一点祁元询是可以确定的,他这两位叔王,和他爹应该不是一个路数,并不是宠妻派的。 第二批的诸王上京的时候,赶在京师热起来之前,天气还凉快的时候。 祁元询在前头见到了带着世子的代王,高皇帝的二十几个儿子年龄相差颇大,若不是宗室里头有辈分区分,光看年纪,还真分不清谁大谁小。 代王世子比皇长孙也就大了三岁,是代王和王妃所生的嫡长子。 虽然代王和天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代王妃和皇后之间的容貌也有区别,但是代王世子站在殿内,还真和祁元询他们家像一家人似的,基因的力量着实神奇,代王世子和祁元询分明只是堂兄弟而已,彼此之间的容貌相似,比某些藩王的亲子和亲子之间的相似度还高。 他们这些男丁在前朝见面,女眷自然是在后宫拜见皇后。 皇后如愿见到了三妹安王妃的面,只是二妹代王妃却是无缘得见了。 代王启程来京前便给了说法,代王妃染疾,病得颇重,府中夫妻、母子不见已有一定的时日了,仍不见好。 天子有诏命诸王和王妃一同上京,只是代王妃这种情况,强行上京,一来于病情无益,二来,若是不小心传染到了贵人,那就真是万死了。 后宫之中,皇后与诸王妃闲话。 一众妯娌都很羡慕皇后从当赵王妃开始便与夫君琴瑟和谐,闲聊的话题总逃不过这几样。又因代王妃染疾,是一众王妃里唯一没有到场的,因她是皇后的妹妹,病情也引来众人几分关注。 但到底人还年轻,听代王的话,也不是 120 什么特别严重的恶疾——否则代王也不可能那么淡定——只能叹息说她们下次才能相聚。 后宫之中的皇后、王妃们没觉得有什么,前朝那里,祁元询问堂弟多长时间未见母妃,倒是担心得皱起了眉。 王公贵族平时多数生的是富贵病,王妃长久不理事,实在不是小恙。 也就代王府一行人都没什么染病的表现,否则的话,祁元询就真的要担心一下代地是否有什么疾病传播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例子 乾圣十年二月, 以天子北征故,皇太子监国,春闱取士之权,尽付太子。 殿试还未开始, 此科参与春闱的士子们便晓得时事的不寻常。 开科取士, 最后要有一场殿试, 所有得中的士子,便是天子门生, 能得授官, 便要对天子心怀感激。 自科举兴盛以来, 录取考生的座师与门生关系便很是紧密,文人之间发展出一套心照不宣的关系网, 然而就算知晓隔断这层关系是徒劳, 历朝天子们也要在会试之后加一场殿试, 将会试录取的士子们重新选拔一遍, 按照自己的心意分出个高低, 淡化座师门生关系, 又令士子们知晓天恩浩荡,谓殿试登第者为“天子门生”。 既然是天子门生,那不论是天子亲自阅卷择定、还是臣僚们代为评判呈交给天子由他御裁的, 最终都是要由天子发诏才是。 可是这一回,却是由皇太子负责一应事务, 不得不感叹一下此事的稀奇程度。 然而这件事虽然稀奇, 却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毕竟世事难料啊! 帖木儿国在扣押大周使臣后, 时隔数年又遣使来朝, 虽然知道他们有不臣之心, 但是帖木儿使团回去后不久,其国大军开拔、国主亲征的事迹就出现,还是让人始料未及。 直属天子的京营当即开拔前往北京,天子也在短暂的北巡后,开启了第二次的北征。 皇太子顺理成章地又开始担起监国之重任。 * 距离去岁十月的天子离开京师已经过去了数月,就连天子离开北京往更西北的方向而去,也过去许久,皇太子监国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相比于即将到来的春闱、殿试,以及天子的动向,各地宗藩藩王的动静,只要不是什么想要趁京师防备空虚便举大事这样的大逆之举,其他的,不管他们怎么作,京师这边也顶多就是申斥一番。 不过各地的官军也不是吃素的,在这个当口,藩王们真的要有异动,反而会提前被拿下。 相比于高皇帝,当今天子虽然更喜欢用自己提拔起来的武勋,但是也不是真的都不用自家人,宗藩之中想要搏一把的王子们和已经受封的郡公郡侯们,都主动写“家书”请缨了。 在这一群或主动请缨,或避门装乖巧的宗室里,请京师允代王府补充王府伺候之人的代王,就显得特别的与众不同。 乾圣九年代王来朝的时候,言王妃有疾,他归藩后,到十月,朝廷就收到了帖木儿国大军已往大周来的情报,祁元询原本觉得代王妃病得似乎有些不对,按照他们家的男人的个性,夫妻不恩爱的,相敬如宾都已经算是好的了,秦愍王那种伙同宠妃凌虐王妃的,绝对不是少数。 可是朝廷面对大事,他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怀疑,就让人去藩王的王府中探查王妃的情况吧? 而且皇后关心妹妹的情况,天子在代王离去前,特意让他多写家书,代王也欣然应允,代王世子也一切如常,似乎代王府上真的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到如今代王请京师派人补充王府人手——王妃染疾,伺候不力的、被迁怒打发的便有好些,若说王府人手到底听谁的话,那自然是王爷而不是王妃,既然如此,代王府人手的损耗似乎和祁元询的怀疑扯不上什么关系——一切都是按照程序来的,祁元询自然应允不提。 天子拔军于外,京师关注,俱在天子,代王王府中事,实不足道。 国朝开国元从,留存极少,时至如今,皆已衰朽。 而新兴勋贵,多出身燕山中护卫,本非将帅之材,只是天子旧年以藩王而封太子,这批人沾了天子嫡系的光,得到天子扶持。 然而天子本人是长于军事。他幼年长于军中,耳闻目睹高皇帝用兵诸事,长成之后又与诸兄弟一道受封,拱卫边塞。 当今天子统兵之能,不敢自夸堪与高皇帝比肩,然今之诸将,无人能及。 而直属于京师天子的京营,乃是国朝所有部队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也是大周天子号令诸王、执掌天下的底气所在。 以国君之尊,统天下精锐之师,太子亲为筹备后勤,一应供应,畅通无阻。 前番配置与之相仿、大军人数甚至不及此次的征东胡别失八里汗,举国上下,就见识到了在一位武德出众的天子手中,战争究竟能打成什么样。 可是此番,面对名声不及北原、东胡这些老对手熟悉的帖木儿国,朝廷的担忧却甚于前次。 大周压服帖木儿国那是宣武年间的事了,那时候的大周正值开国初年,兵锋未收,区区帖木儿国,纵是有几分初代东胡大汗横扫草原之势,也不过尔尔罢了。 可是自从帖木儿国自认根基已成,再也无需担忧,扣下大周的使臣之后,便愈发不逊。 帖木儿其人亦是权臣篡位,与朝鲜国李芳远、日本国源道义等一般,也是枭雄人物。 权臣篡位的,不管是以姻亲在朝中与人互相缔联关系的,还是纯粹靠家族大势或者自身的雄才武略发家的,大部分都是有能耐的。 而帖木儿篡权夺位之后,还开疆拓土,俨然是圣明君主的模样。 帖木儿国开疆拓土,其疆域之广,比之最初,已增幅不知几倍。 乾圣帝自忖中国已据有天下最广阔富饶之疆域,也不得不承认,帖木儿国之大,如今亦不逊于大周。 将一应大敌尽数击败,这才挥师东进,帖木儿其人,年岁已老,不比乾圣帝正值盛年,然而其人在军中威望亦深,其指挥军队,亦如指臂使。 这样一来,大周与帖木儿国两相交锋,便不能借兵力压人了。 好在大周军火研发极为先进,和大周相比,帖木儿国以及他们遇见的那些敌人,虽不能说如土鸡瓦狗,但也远远不如——只不过尊重对手,不能说他们之间打仗,和大周这边各地域的战争比起来,就如同菜鸡互啄一般,否则的话,就太过自大了——这样想来,帖木儿国的武器发展到哪一步,也不必担心在这方面大周会弱于敌手。 千说万说,这一回到底是不一样的,谁也不敢说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天子亲征,所有人的心弦都被紧紧地牵着。 前线渐渐传来小股交锋 121 的消息,整体局势还是僵持。 天子亲征,带去的兵马不是小数目,帖木儿国自然也是如此,第一波交手,谁也不会将所有的兵力都尽数堆上去。 战事僵持了月余,大周隐隐占上风,帖木儿军的攻势又非常突兀地暂停了。 大周朝中有锦衣卫,而军中别立一支军队,号曰“夜不收”,有巡探按伏之责。 据夜不收报,帖木儿疑似有大疾,渐有不豫之兆,其军内部高层,有不少已知晓此事。 大周得此情报后,又详加查探,最终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 一国之君的身体情况,即便是在国都皇城之中,都不能随意让人知晓,更遑论是行军在外的时候。 帖木儿不豫这样的消息,一旦有所透露,是极容易造成军心动摇的。 大周知晓了这个消息,若只是收着,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天子便命人广为流传,让帖木儿军也知晓此事,以动摇其军心。 这个消息在前线传得沸沸扬扬,就连祁元询这个坐镇大周京师的皇太子都知晓了堪称是细节的消息,更不说军中了。 被这样的消息一搅和,帖木儿军军心动荡,以至于帖木儿只能在其军之前亲身现身了一回,证明自己无恙。 然而,光幕消息的放出,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光幕最初出现于大周,而后渐渐扩展到大周周边诸国,帖木儿国的使臣来贡,虽然有可能是为了更好地探查大周的虚实,但也导致原本就在缓慢向其他地区扩展的光幕,终于延伸到了帖木儿国境内。 依照光幕的播报,帖木儿的死期,正在一月之内。 帖木儿国实行的历法是希吉来历,和大周的历法时间有不同,但是光幕播报的时候,是以交战两国所行的历法,彼此给出了相对照的时间的。 光幕的天启一出,帖木儿帝国之军心大溃,大周趁机去攻,其军也并不与哀兵必胜之理相合,大败而退。 帖木儿到底还没死,强作压制,才将混乱的军心安抚住。 作为一代雄主,甚至于暮年还领兵亲征,帖木儿的心气自然甚高,可是人力不敌天数,他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交兵之际,憾然离世。 现在他倒是不愿追求霸业了,安排好身后事,让子孙后代能安稳地继承他的霸业,才是帖木儿要做的。 前线交战处风起云涌,而祁元询在京师,坐看光幕将另一个庞大帝国的波谲云诡揭露于世人眼前。 早朝罢,天气正是晴好,祁元询看着光幕,想着儿子正在听东宫官们授课,可是想了想,又觉得借着这个事例教育一下一路顺风顺水的傻儿子挺好的,干脆便遣人和先生们说,今日便略复习一番前头学过的内容,再布置一些习字的课业便罢,太子有事和长孙说。 半个时辰后,祁元询处理好一叠奏疏,皇长孙便来了。 光幕显露的内容因为他国人名的关系显得有些混乱,祁元询交给皇长孙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让他梳理人物彼此之间的关系。 光幕显示,帖木儿死后,其子孙开始相互竞争王位。 帖木儿本身与大周太祖宣武帝相差不到十岁,而他的长子亦早死,他挑选的继承人,同样是孙子。 帖木儿有四子,和大周这种有二十几位藩王的状况比起来,显得子嗣单薄许多,但他子孙中,地位等同于大周藩王的,却有好些。 其四子唯有第四子在世,前三子都已离世,长子有二子,其长孙被立为储嗣、长子幼子继承长子的封国;次子有四子,分别受封;三子有三子,亦分别受封。 帖木儿本人虽然已经立了“太孙”,可是因其驾崩得突然,“太孙”回转不及,竟然被堂弟、帖木儿的三子长子哈里勒夺得先机,先让其自立为君。 “太孙”发兵去攻,应对不及,退回封国所在,最后为手下所杀。 哈里勒也没笑到最后,他的四叔技高一筹,打着为“太孙”这位嗣君报仇的名义,将王位抢了过来,又给了哈里勒这个侄子一块封地,远远地将他扔出去,最后便是哈里勒治国的种种了。 说起来简单,不过帖木儿的子孙真正相争,并不只有这几位,只不过这几位最显眼罢了。 皇长孙面对他国局势,原本侃侃而谈,然而越说,便越有宣武末期那种波谲云诡的局势,有些有影射废太孙郑王的话,便不好说,以至于最后不发一言。 祁元询想看的并不是儿子的这种反应。 这是多么直观的反面教材啊! 别以为被封作什么皇太孙、储君就认为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了,纵然大周是礼仪之邦,与帖木儿国的国情大有不同,可是涉及到权势,世间有多少道理都是相同的? 如果说祁元询记忆中那位平行世界同时代的“好圣孙”,因为要帮助父亲面对来自叔父的虎视眈眈而在政治斗争方面受到了充分磨炼的话,那么他的儿子,皇长孙,在这样安逸和平的生活环境中,就真的缺少一些危机感了。 当然了,祁元询也不是那种一味会让孩子往这种阴私方面靠拢的人。 危机感,适当的有一点就够了,更重要的,是他要趁机教孩子怎么处理一些棘手的政务,以及怎么应对突发的意外。 最后的胜利者的经验当然是值得学习的,而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怎样将事情处理得更好,或者处于困境之中,如何防止事情走向更差的地步,也是一项很严肃的挑战,作为题目让皇长孙“纸上谈兵”是够格了的。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汇聚 官道上, 疾驰的马车快速地驶过,代王世子祁元訉躺在马车上,只觉得身子骨都要被震得散架了。 自小被母妃分来照顾他的侍女白苏和白果, 服侍他用了膳,就退下让世子休息了。 按照大周规矩, 无论是宗藩王子还是天家皇子,到了一定的岁数, 就得读书识字了。 祁元訉是嫡长子, 按照规矩受封了世子之后——天子对一众兄弟宠命优渥,而代王妃又是皇后的亲妹妹,与天家的关系更为亲近,是以代王世子受封是到了年龄,便顺顺当当地受封了的, 绝没有给其他人留下什么夺嫡的余地——便开始读书了。 按照宗室袭爵法度, 作为世子,祁元訉比自己的一众弟弟们要幸运得多, 虽然同样都要读书进学, 可是其余的代王王子们还需要考封,哪像他这个世子, 不管能不能读出个名堂, 都不会影响他的爵封。 这就导致祁元訉其实在读书方面并不怎么用心。 用他娘的话来说,就是“你生来就是要继承王位的”。 既然自己的身世那么给力, 又何必在这些不相干的方面操心呢。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受封世子后, 他只用 122 等着亲爹蹬腿让位就够了。 祁元訉的日常生活, 在他的母妃生病之前, 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而且枯燥。 只不过母妃在生病之前, 还还时常遣人来送汤送饭、嘘寒问暖、关心他的学习进度,母妃生病以后,他在王府中的待遇虽然没变,可是每日和母妃待在一起的时间就无限地接近于零,就连母妃遣来关心他的侍女都没了。 这对不大爱学习的祁元訉来说是件好事,一直受管束,他也会不耐烦的。 至于自己的地位? 祁元訉从来没有担心过。 他是父王的嫡长子!大周开国以来,诸王爵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嫡长子嗣位是天经地义的事,至今还没见过哪个诸侯王胆敢违背的。 更何况,就算他父王猪油蒙了心,只要母妃的情分还在,宫中就不可能放任父王为所欲为! 而且依照代王平日里的表现,虽然是好美人、和王妃感情寡淡了些,但是也没有对哪个庶出子女特别看重。 代王王府因王妃染疾而导致后院封院,以至于他们这一府的人都迁到了王宫的别府去住,但是祁元訉并没有受到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就算有,经过这么几个月,心情也已经平复下来了。 没什么要紧的事,祁元訉其实是不愿意上京的。 就算代地在诸王封地中属于贫瘠之所,也不会苦到他这个王府世子。 京城确实是繁华之所,可是他身为代王世子,想要什么,也未必不能在代地就拥有。 他在代地,就是代王之下地位最尊的人,来京城却要给皇伯和堂兄弯腰,纵然因为母妃的关系,他们代王府和京城联系似乎更加紧密,也不能让祁元訉对上京有多么热衷。 可是这一回,却是要引发诸藩震动的大事,就连同批上京的诸王人数不得过多的旧例,也被违背了。 光是代王府,上京的就包括了代王和代王的所有王子,这是关系到祁氏宗室的大事。 祁元訉再怎么没规矩,也不会白日昼寝,之所以现在躺在马车上休息而不是看书或在外头骑马,就是因为之前他其实和自己的几个小兄弟都待在代王的马车上听训,时间有些久,以至于一回到自己的马车上,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就觉得太过疲劳。 这边代王府内结束了一场内容不为外人所知的对话,而京城,天子与太子之间的父子对话,才刚刚开始。 “太子,你是否觉得,朕太过偏心了?” “父皇怎么说这样的话?地方是您带着大军打下来的,说实在的,若是您应允了宁王叔的要求,那才是……” 太子没将“亲疏不分”这样的话说出来,可是意思是很明白的。 武英殿中,在天子的脚下,正铺着一幅极大的疆域图,天子脚下所踩的地方,远离京师和北京两处,不在中国传统的疆域范围内,正是之前大周与帖木儿帝国交战之后,夺得的地方。 天子已经回转京师了,现在镇守于那处地方的,便是天子亲子、二皇子汉王殿下! 太子这话其实已经显得有失偏颇了,毕竟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要考虑的不只自己这一脉,还有整个祁氏皇族,否则的话,怎么成为皇族宗长? 然而人有亲疏远近,就连天子自己,对自己的儿子也明显比对自己的弟弟要好,太子这样说,也不至于触怒他。 “汉王驻守安西府,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宁王说的话,赞同他的理念的,不只一个人。祁家之后该怎么走,确实要好生思量。” 没有上战场,而是驻守于京师的太子,虽然没有在现场听见宁王的说法,但是宁王想的是什么,他也是知道的。 更何况,帖木儿帝国其实就为大周展示了一个非常鲜明的例子。 “宁王叔想要效仿前朝宗家贵胄,开疆拓土,这样的想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祁元询开口先定下了基调,“宗室改革前,咱们家的宗室子弟拼劲不足,如今同宁王叔一样有冲劲的,怕是为数不少。” 天子点头。 这是自然的。 宗室继承法改革前,按照血缘关系,爵位继承是按部就班的,根本就不需要努力,可是现在,出身不好、再不努力的,继承的爵位没几代就要没了,代代都不争气的,不出五代,便只剩下个宗室的名头,爵位无望。 所以除了各藩如今除了世子,每位王子都有紧迫感,而世子,在大周律例的保护下,虽然被夺嫡的风险降到了最低,但是一众兄弟都那么努力,也由不得世子不争气。 当然,也有不需要那么辛苦就能继承爵位的,那就是独子受封的世子,可是独苗苗有时候要承担的期望更多,高皇帝诸子中,除了因为炼丹而英年早逝的鲁荒王,其余的诸王要么就是无子爵除的,要么就是子嗣繁多的,目前为止,还真就没有独子受封世子的,因此诸王王府中的斗争也算是激烈。 众人如此的有紧迫感,成为人才,当然不希望无用武之地。 高皇帝给自己的一众子嗣规划的路线是镇守各地,然而除了高皇帝,哪个天子会不怕诸王有不臣之心呢? 目前除了四王,其余宗室都是降爵袭封,虽然是经过了高皇帝的肯定、也是天家对未来宗室冗爵的一个处理措施,但是,这个基调一定,也能看出未来掌权者对宗室的既亲近又防备的态度。 “朕此番兴兵,你的皇叔们,出力不少。” 确实,这一回,天子兴兵可不仅仅是自己统兵以及监视各地藩王那么简单,北地藩王有许多都接到了调令,并且随行出征。 这也是宣武末年以来,朝廷少有的大规模兵马调动中,藩王参与的层次最高的一战。 “朕有意对诸藩多加恩赏,只是不意朝廷此番竟有如此大的收获。” 帖木儿帝国疆域庞大,若只是其国内斗,大周虑其国之远,也不会有多少心思放在他们的疆域之上,可是谁让帖木儿死得不是时候,光幕出得也太及时呢? 光幕出来的时候,帖木儿其实还没有死,还强撑着身体又出来稳定军心,可是之后帖木儿军的调动就变得非常急切。 纵使帖木儿还活着,他们的军心也稳定不了。 他的死期就是那一阵了,再打下去,明显得不了好,又有光幕言其内部倾轧,更是让其国军心大乱。 如此一来,大周趁势而去,收获颇丰,帖木儿军溃逃后,大周往西开拓疆土甚广。 新得的疆域,自然要安排人驻守,天子好用勋贵不假,但是当时在场的宁王,却自愿请命移藩,再加上光幕言帖木儿死后子孙夺位——但那还是帖木儿家族内部的事,若是勋贵崛起,那就是改朝换代了——使得天子下令使诸王镇守此地。 只不过宁王毕竟只是天子的弟弟,还是坐 123 拥强兵,让天子颇为忌惮的藩王,他再次重申自己的意向,也不可能让天子一下子就下好决定。 是以天子令自己的次子汉王先率领一部分的兵马镇守此地——这也就意味着,除了头一个主动申请移藩的宁王,在之后的决议中,真的要移藩的话,汉王也将会有一拼之力,而且天子更属意谁,从这一点上便能看出来了——而后令诸王上京商量此事。 这件事并不仅仅代表着藩王移藩,还代表着朝廷的未来路线。 无论是宣武帝还是乾圣帝,原本的想法都是让诸王固守中原之地,可是现在,明显是要开这个口子了。 藩王分封于中原之外,怎么封,给多少百姓,给多少护军与大军,这都是要考虑的事。 东胡人的汗国遍布各地,时至今日,依旧有初代东胡大汗的血脉在执掌一国,即便是帖木儿这样的权臣篡逆,也要拉上黄金血脉的虎皮,并实行联姻。 大周真的要实行此事,将藩王分封于外,确实是件好事。 甚至于,中原之内,也将会减少盘剥百姓的藩王,中原一旦有乱,天家也能逃往宗室封国。 可是,大周兵戈止息也才几十年,藩王封往国外,手下无人,那便什么都做不成。 移出去的百姓多了,大周内部便要缺人了! 更何况,那些地方原本的百姓该怎么处理,这都是问题。 这些问题之后都得解决,而天子择汉王,让汉王有机会接触到京营的一些兵马,也是要考虑的问题。 这也是天子问祁元询是否认为他有所偏颇的缘故。 但是这都是人之常情,祁元询才不会看他父皇这表面上愧疚的一问,就真的觉得天子是欠了他的。 一句话,天下还是乾圣帝的天下,老子给儿子东西,是天经地义的,就算是长子,也不能觉得这东西就该属于自己,而认为自己受到了亏欠。 第80章 第八十章 大事 乾圣帝做主将汉王留在暂命名为安西府的新开拓的疆域那里镇守, 虽然是为了堵上想要移藩的宁王的嘴,但是,也让汉王有了竞争安西府的实力。 虽然安西府现在范围还比较小, 但是一旦朝廷转变政策,真的让宗藩出镇,由其自由拼杀, 那么安西府有很可能升格为州郡大小甚至堪比东胡汗国的国家。 做成这一切需要人马班底,大周的藩王并不缺, 尤其是汉王, 作为天子二皇子的他, 朝中支持他的文官不多,但是并不代表武将不愿意在他手下混出个名堂。 虽然是出镇他处, 但最终也会影响到中原本土。 东胡汗国林立, 但是这些汗国之间, 也并未将彼此的亲缘关系看得多重, 合纵连横,各有想法。 “你不要觉得朕偏心, 你才是朕的继承人,汉王有的东西,你也会有的。” 天子又向祁元询强调了一次。 祁元询看着天子脚下的地图。 他的一只脚踏在安西府,另一只脚在大周的国土上。 祁元询是皇太子, 未来的天子, 自然广有四海, 说什么汉王有的他自然会有, 那实在是太谦虚了。 在天子驾崩后, 他马上就能拥有的东西, 汉王说不定要花上半辈子, 才能让自己在更广阔的地方称孤道寡。 可是…… 皇太子微微低头,有些东西,他本来就会拥有,听天子这话的意思,可不仅仅是重申会让他接班啊。 乾圣帝藩王出身,以武起家,或许对文臣来说,他像早年的宣武帝,远不如懿文太子和如今的皇太子一样宽和,但是对于武将勋贵们乃至于寻常军户来说,他都是个大方的皇帝。 既然对外人都那么大方了,对自己的儿子,天子就更不用说了。 天子就三个儿子,镇守安西,还是自己的儿子更能信得过,不是汉王也会是梁王,这一点,祁元询是看得很透的。 “你的皇叔们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正好,也让他们留下来一起庆祝。” 乾圣帝话里的暗示意味很浓,但祁元询也不好胡猜。 反正他爹不会亏待他,叫他来,除了之后要诸王一起商量的那件事,主要还是安抚他,让他不要因为汉王留守安西就生出不安来。 祁元询默默微笑。 自从他爹回来,汉王却没有一起跟随大军来到京师后,朝堂之中就一直有所物议,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爹不是高皇帝,高皇帝在开国登基之日便于同日册封太子,等到太子长成后,甚至放手让太子理事,天子虽在,监国理政的却已经是太子了,对于高皇帝来说,太子越强、在朝中的威望声名越高,他自然越开心。 可是乾圣帝就不一样了,祁元询虽然也是他看好的继承人,出征之时,他也放心地让祁元询掌管朝中事务,但是信任度还是没有达到宣武帝宠爱懿文太子那样的地步。 祁元询已经是太子了,他不需要去争,而且,他也不能去争。 这些流言,他根本不需要去理会,乾圣帝自然会为他做主。 * 诸王陆续到京,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皇家要发生大事的信号。 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 但是,大家都只想着这件大事,会和宗室诸王有关,没人想到,发生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天子要册封皇长孙为皇太孙! 皇太孙,大周此前也就出过废太孙和当今太子两位而已。 废太孙的地位在光幕出现之前确实是稳固,但,那是宣武帝杀死了不知多少的元从功勋,才为他打定的基础。 至于祁元询为什么能够成为太孙,也和宣武末年波谲云诡的局势有关。 当今天子乾圣帝受封太子,是有光幕相助,可是从正统性上来说,朝臣们并不是个个都甘心臣服于他的。 废太孙因削藩过激被废。 确实,看了光幕上建文帝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一众叔叔的,以及各类光幕记载中,朝廷官军对上叛乱的诸王军的神奇表现——其实朝廷的军队都是碾压诸王的,诸王能统帅的也不是地方上的所有军队,而是只属于他们的万把人的护军,和朝廷比起来简直是蚍蜉撼大树。光幕上悍然起兵的赵王,甚至在此之前还将自己的所有儿子都送到京城去为质,若不是没有丝毫和解的希望,他也不会走上起兵的道路——让有政治修养的人都知道,建文帝对亲叔叔都如此刻薄寡恩,这是惹了众怒,让许多朝臣都寒心了,大家其实都没有尽心去剿灭“叛逆”。 可是废太孙被废后,赵王受封皇太子,对拥立正统的文臣们来说,也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是以才有了祁元询这位皇太孙。 皇太孙是皇太子的保障不假,两位公布天下的皇储相加,东宫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  124 可是皇太孙的册立,也代表着皇太子的地位并不是特别稳固,要么对皇太子的威胁来自于外界,要么,对皇太子的威胁来自于天子。 如果威胁来自于天子,就意味着天子对皇太子并不是特别满意,又在皇太子的子嗣中培养了孙辈的继承人,又要帮助这个继承人地位稳固,才会册立皇太孙。 如果天子特别宠爱皇太子,那保障皇太子的地位也就够了,没有必要再去另外强调皇太孙这位第三天子的地位。 司马家的晋朝,那位惠帝智商低下到一定的程度,能保住太子之位,除了皇帝对元妻的怀念、对自己这一支正统的强调——若是立傻太子之弟,也就是智商正常的皇子的话,那就会隐隐牵涉到晋武帝与其弟的嗣位之争——还因为他那出色的儿子司马遹。 饶是晋武帝对孙子寄予厚望,也没有将其立为皇太孙。 皇孙,即便是嫡长孙,再怎么受宠,受封皇太孙,也一定是不寻常的。 祁元询在宣武年间受封皇太孙,这两部分的原因都有一些,东宫在拥护正统的文臣中的好感,需要他去争取——毕竟他是自幼长在京师的,得到宣武帝的培养更多一些。 而现在,乾圣帝要封皇太孙,这个原因更多的就属于第一种,天子要帮助东宫立威,让朝臣们看看,东宫依旧是最无可争议的继承人,谁都不可能去挑衅他们。 乾圣帝和皇后爱护皇长孙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只不过,一直到乾圣十年,皇长孙都未曾受封太孙,甚至于稍微有点风声,就被平息了。 这就意味着,祁元询这个皇太子在他父皇心中的地位还是很重的。 册立皇太孙,若是在之前,可能还会有人老调重弹,看从前光幕上显示的平行时空的内容,就认为当今天子对自己的嫡长子还是有所不满的。 可是现在,汉王前脚刚受命镇守安西,连到底会不会让诸王镇守外疆,甚至允不允许诸王移藩、让谁移藩都还没说呢,皇长孙都要受封皇太孙了。 说天子不喜爱太子,那就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东宫之内,自然是喜气洋洋。 祁元询犯不着去嫉妒自己儿子这一个小孩儿,更何况,儿子这次受封皇太孙还是父皇给他做脸。 皇长孙自不用说,皇太子有许多儿子,在此之前,他虽然是最受祖父祖母喜爱的孙子,还是嫡长孙,也架不住亲爹未来太能活啊,看光幕的记载就知道,未来是会变的。 可是这回皇长孙受封皇太孙,东宫之内,就再无任何人能和他竞争了。 诸王到京以后,除了这回要办的正事,还得准备给即将受封的皇太孙贺喜。 同样随军出征,只不过没有被安排镇守而是回归京师的梁王,想到了回京前看到的那个露出讨厌的炫耀表情的二哥,嘿然一笑。 出镇过交趾省,也随军出征过,他理解宁王叔的提议,甚至隐隐赞同,相信他的二哥汉王也是这么想的。 若真的移藩,现在的安西府指不定就是二哥的藩国了,毕竟这地方是天子率军打下来了,他会支持弟弟还是支持儿子,这还用说吗? 这确实是件够汉王得意的事了。 可是想不到啊,前脚他只是受命镇守,连移藩都还没移呢,皇长孙都要受封皇太孙了? 梁王都快忍不住自己对二哥的嘲讽了,嘿,让他炫耀,这一回消息传到安西那边去,就够汉王难受一阵子了。 按理说梁王和汉王两个人都是藩王,和皇太子比,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更久,更加兄弟情深,他应该对皇太子一系更加愤恨才是。 可是,实在是汉王不大会做人。 来了京师以后,没有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天子和皇后是纠正过他,可是那时候太上皇尚在,梁王也不清楚,自己这位二哥到底是为什么会认为太上皇偏颇于太子,父皇母后原本只是受太上皇影响、后来有了皇长孙这个小崽子,就更偏心了。 反正,汉王是越来越偏激,怼天怼地对世界,看不上皇太子也就算了,连皇太子照顾弟弟们的行为,也说成是他假仁假义,还将梁王也视成是叛徒。 又因为他们的受封几乎都是同时的,梁王是小儿子,又乖,和汉王的赏赐对半分,或者价值差不多的时候,汉王总觉得天子和皇后又偏心于他,连带着越看梁王越不顺眼。 梁王和二哥的关系从此也急转直下,愈发的糟糕。 每个人看同一个消息,角度总是不同的。 梁王借此嘲笑二哥,那边厢,宁王却是又欢喜又恼怒。 宁王知晓消息的时候,正在看一份详细的西域地理图书,天子的态度,让他看到了曙光,十有八九,他的提议将会得到通过。 只不过,移藩安西的请求,就未必能通过了。 天子让汉王留守安西,其实已经隐隐说明了态度了。 兄弟和儿子,分量能一样吗? 就算是他的亲爹太祖高皇帝,建立大周后分封诸王,让老祁家的血脉都能称孤道寡过上好日子,可是,对待曾经收为养子教养的侄子靖江王一脉,和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嗣一脉,态度不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吗? 只不过乾圣帝对自己的一众兄弟也都很好,很有长兄如父的风范,即便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宁王也还是想要试一试。 可是这一回,皇太孙要受封了,他知道,移藩安西,是不可能让他如愿了。 天子要封皇长孙为太孙,可以看成是为太子、为东宫一脉撑腰,可要是汉王没机会得到安西这一块封藩,他又何必要刻意抬举东宫一脉呢?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恶名 大周立国至今四十余年, 祁允昭乃是第三位皇太孙。 皇太孙的册封大典,自然也极为隆重,又有前头的两位皇太孙旧例可循, 操办起来,虽然繁琐,也是有条不紊。 皇太孙的册立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就算有成例可循,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所以在操办大典的这些时日, 祁氏诸王便在京师进行了长久的谈话。 朝廷的宗藩政策, 即便是在宣武年间,也变化了好几次了。 从诸侯王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希望自己以及子孙后代能够长长久久地称孤道寡, 能够有权力就最好不过了。 虽然不及九五之尊, 地位也是极为尊贵的。 可是从朝廷的角度来看, 一个个藩国,就是国中之国。 纵然如今的诸侯王们都不掌权,除了王宫, 王令也只能在王府护军之中奏效, 可是, 诸侯王的存在,还是会阻挠朝廷的法度运行。 削藩是必然之势, 而宗室爵位降袭制度作为极为温和的削藩手段, 让宗室们还是比较能够接受的。 可是, 和真正地掌  125 握权柄比, 哪个诸侯王能真的甘心认命呢? 年少一些、没有真正掌过兵的藩王, 其实还比较容易满足一些, 宣武年间受封较早的, 已经领过兵的藩王,能看得开的没几个。 大周藩王的名声不好,除了他们有些人确实天性残忍暴虐以外,也因为他们自小受到的就是偏向于军事化的教育。 宣武帝这些儿子养起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统兵,构建宗室屏卫朝廷的统兵体系的,自然不会让他们仁柔到哪里去。 交趾省和安西府的出现,让藩王们意识到,在中原之地统兵,他们将会成为皇帝一系的心头患,除非成为手中没有兵权的挂名王爷,否则的话,他们依旧没有自由。 和生活在朝廷长久的监视中,只能坐享富贵,其他的什么都不能做相比,有相当的一批藩王是很有上进心的。 他们希望能够建立自己的功业。 中原之地天子不愿给,他们也愿意效仿先秦诸国,同前朝的贵胄一样,在中原之外开疆拓土,只要天子给予足够的支持就行了。 与会的皇太子其实是比较支持叔叔们的这个想法的。 皇爷爷生了这么多的子孙,诸王恶行不少,但是才干都还是有的。 让这些皇爷爷尽心培育的宗室诸王从此以后只能在王府被当成猪养,那就实在是暴殄天物、浪费人才了。 就算祁元询是皇太子,他也觉得这太可惜了。 可是呢,就像历朝历代的天子分地盘的时候,都是让和自己血缘更亲近的人占据更好的位置一样,地盘该怎么分,祁元询觉得确实要好生思量一下。 诸王向外开拓地盘,当然很好,可是离大周本土最近的地盘,分给谁,实在得有个说头。 前朝就是前车之鉴,前朝时期的中原与周边的那个汗国可是爆发了非常剧烈的争斗,压根就看不出双方的统治者是一家人的亲密。 血缘关系离得太近,保不齐藩国实力强大,就会对中原起了不臣之心。 确实,只要中原一直强大,就不会被吞并,可是未来的事,谁能看清楚呢? 天子不愿意让宁王移藩,而是属意汉王,对祁元询来说,无论是汉王还是梁王,都还不如他的叔叔们呢。 对移藩安西府有意向的,除去汉王,也就只有三位藩王,然而他们的竞争力都比不过人不在现场的二皇子,谁让天子会偏心呢。 皇太孙这个位置相当于是给东宫的封口费,所以虽然内心有所倾向,祁元询在这件事上,还是没怎么开口。 就是赞同了那些想要进取的诸王往其他地方开拓的想法而已。 更何况,只是中原之地附近没有好位置了而已,整个世界那么广大,好地方其实多得是,也不愁地方会被叔叔、堂兄弟们抢光,能留给子孙后代去考虑的还有很多。 宗藩之事议定后,没有马上公布出来。 中原疆土自汉唐以来,便无甚变化,有些前朝疆域广阔,那也得先分辨他们是否是异族。 开边之事,影响甚广,现在公布,定会惹得朝野物议纷纷,那还不如先冷处理,也可以将新拓之地作为实验场所,以观后效。 对于京师的百姓们来说,和早早就藩、藩府从中原变到交趾省又迁到安西府的汉王相比,还是近在眼前的皇太孙更能吸引眼球。 藩王们在京师待了一个月,参加了皇太孙的册封大典,接着便陆续回到了藩府。 从乾圣时代开始,其实便开始削减、实际上已经收到打压的各地王府护军,却逐渐又开始扩招了。 这都是一些强藩,还有一些藩府,则是主动上表请求削减护军。 高皇帝给各地藩王的王府护军其实是有规定的。 有兵权的藩王,他们强在能够在天子有旨的情况下调动边军,不能调动其他的各地镇守兵马,只动用王府护军的话,其实藩王也不足为虑。 王府护军的人数满打满算也不过万余人而已。 扩招的那些王府护军有很大一批是地方上的军户,并不属于王府直辖,就连训练都不是和原先王府护军在一处的,可是偏生在名义上他们又是王府的护军。 面对这样神奇的景象,地方官员上报后留中,又有京中的消息传给他们,也都知晓了内情,不作干预了。 削减护军的藩府则是藩王无能,或者没有拼一把的心,宁愿去交趾省这些地方做文官,收朝廷发给他们的禄米与俸金。 反正不管怎么选,都是比被关在王府里当猪养要好的。 而且护军削减了之后,又不是不能加回去,总还是有机会的。 和自己的兄弟一样,代王回府后,也是积极准备,扩充了不少王府护军,只不过他扩充的速度太快,超过了天子和弟弟们约好的界限,以至于地方上奏疏禀报的时候,天子少见的发话约束,让代王不必如此勤勉。 代王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就停止了扩招。 只是代王府在后院方面的开销却愈发的大,奢侈到了地方上颇有风闻的地步。 代王这个弟弟,原先和天子的封藩距离相近,二人又是连襟,在兄弟中算是感情比较好的。 有了皇太孙后,天子对皇太子放权更多,日常四品以下官员所奏,基本上都拿给皇太子处理了。 藩王的事,原本也是交给天子处理的,但是后来地方上送来的奏疏太多,天子也便先让太子批阅,一般情况下,都会按照太子的想法去处置。 让祁元询觉得头痛的宗室,有几个堂弟,几个叔叔,代王在其中不是最显眼的那个。 和自己的兄弟侄儿比起来,代王盘剥过甚,王府中人在代地又行事无忌,这已经只算是小错了。 但是一旦和王府后妃扯上关系,连代王妃也牵涉其中,就让祁元询面上不好看了。 诸王在封地,并不是处理一切事务的,各地依旧有地方官进行管理,只不过有些地方藩王强势,又知晓不戳到皇帝的某些紧张的点,皇帝位了亲亲之意也不会对他们如何,以至于行事愈发的肆无忌惮。 祁家的诸侯王名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代王有这样的毛病不奇怪。 可是代王府的后院按理来说应该是代王妃掌控的。 代王并没有宠妾灭妻的名声,按照常例,王府自然也是王妃在主事。 当年今上还是赵王的时候,赵王府的一应事务,其实就是赵王妃在主管。 为什么当今皇后有那么大的贤名? 自然是因为她当年在做王妃的时候,便积累了好口碑,北京士民无不感念于王妃的恩德。 赵王府直辖的燕山护卫军,有不少人的家里曾经受过王府的关照,这都是王妃做主安排的。 除此之外,每逢北平府有灾,王府也会在王妃的带领下与地方官员一起  126 赈灾。 一位藩王王妃的名声,如果她仅仅是在王府之中相夫教子的话,是不会传到别处去的,毕竟这样的女子还称不上贤,然而但凡涉及到外界,不仅藩王的声名会受到影响,王妃也是如此。 代王妃,现在就因为代王府行事豪奢,甚至代王如此行事还是为了后院享受,以至于名声受到了影响。 虽然地方上还没有因为代王妃与皇后的亲缘关系,而将之引申到皇后的身上,但是奏疏里,却已经有人提到了这件事。 祁元询不是傻瓜,自然知道上奏疏的地方官绝对是不会为藩王说好话的。 在正常的情况下,只要地方官没有和藩王勾结,那么在奏疏中,能说实话的就会说实话,甚至会隐隐夸大。 反正朝廷忌惮藩王也是明摆着的事,现在在皇位的乾圣帝又不是宣武帝,宣武帝是藩王们的亲爹,有时候还会护短,乾圣帝嘛,文官们其实都懂的。 说夸张了不会被训斥,要是真的戳中了天子的点,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其实不只地方官们这么想,看看光幕之中,那些诬告兄弟,甚至于诬告父亲的藩王、宗室子弟,也都是这么个想法。 祁元询看到的奏疏里,就有人提及,代王和代王妃的名声不好,“恐伤陛下之圣明、中宫之慈恩”。 祁氏宗室这么张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所以他们的点,不是在有伤陛下之圣明,而是在“有伤中宫之慈恩”。 连累到皇后,别说天子会抓狂,就是祁元询这样以宽仁之君的形象对外的人都受不了啊。 这是个单独的个体出了什么问题,就会被扩展到整个宗族的时代,真当皇亲国戚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祁氏宗室也不乏成材子弟,又何以会在各地的名声都不好呢? 而且代王最近出的幺蛾子也确实多了点,祁元询写上自己的处理意见,将处理过的奏疏都整理好,让内侍端到武英殿。 如果不是由于代王和代王妃有可能会牵涉到皇后,天子其实不会去处理这个弟弟,不过祁元询虽然没在奏疏上写什么坏话,在父子谈话的时候,还是表露出了对上疏人的赞同,天子本身也不喜欢这样的情况发生,于是乎,代王在三个月之内,连续两次接到了来自京师的训斥。 * 代王世子按照晨昏定省的规矩,向母妃请完安,回自己的院子——祁元訉受封世子之后,要进学,就必须要挪到王府的前院去住了——的时候,路过父王的住所,便见王府的长史匆匆地离开。 代王府中的长史是按照国朝规矩,由京中委派的,只是代王长史被派到代王府里,是宣武年间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府中伺候的,不管是长史还是宫女太监,都已经视自己与代王府为一体了。 除了一些真正不肖或者会惹来祸患的藩王,京师被分派到各地王府中的王府官或者太监侍女等,都会尽力地为藩王效力,展示自己的忠心。 长史的脸色不好,祁元訉也没去多问。 问完安回自己的院子,晚上再消遣一会儿,他便要睡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心思去关心长史为什么脸色难看? 真要是大事,他肯定会知道的。 祁元訉猜的也果然没错,王府确实发生了大事——京师中的天子,特赐百金与千石禄米与代王。 不年不节的,突然发给赏赐,这是什么意思? 祁元訉不知道,将书房里的瓷器砸了不少的代王读的书可比这个傻儿子多。 他是宗藩皇亲,可不是唐太宗时代的长孙顺德! 将他与这些“知耻后勇”之人作比,是个什么意思! 更何况,天子可不是只赏赐了东西的。 训斥他的诏书,还在他的书房里放着呢!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失爱 乾圣十二年五月, 时值天子北巡,太子监国。 监国的日子很平淡,并无什么大事发生,或者说虽然有大事, 但是都是祁元询能够处理的事情。 五月也是仲夏了, 不仅东宫六局殷勤地提前为皇太子开始准备夏日避暑的用具,就连内官监的少监也甚是巴结。 内官监太监是马康平, 虽然被天子送到皇太子身边, 但一直都是天子本人得用的一个宦官。 内官监是宫中二十四衙门之首,内官监太监, 自然也是众宦官之首。 只是马康平太忙了,除了奉天子之命数下西洋外, 还在前年的时候出使了帖木儿国。 大周虽然吞了一部分帖木儿国的土地, 改作安西府, 但是帖木儿国本身的疆域还是相当庞大的。 内斗之时, 无暇与大周相争, 乾圣帝也遣了心腹数度为使, 在外交方面参与帖木儿国的内部争斗。 奉命出使过的人有王百福、马康平等,甚至于马康平还是在下西洋回来之后, 在京中未曾休息多久,便被派出去的,可见天子对他的倚重。 祁元询这位皇太子对马康平也很看好, 宫中其他的宦官,虽然不敢肖想比及马康平现在在朝野间的声名——以中官之身数下西洋而无恶名, 甚至朝野皆有赞誉。这位已经是宦官中的偶像巨星, 人人敬服, 以他为目标的。有乾圣帝这位强势的君主压制着, 这个时期的宦官斗争本就不甚激烈,更何况马康平完成了对正常朝官来说都很了不起的伟业,宫中的宦官们有心向往之的,有想效仿的,但绝对没有想要以将马康平污名化的形势而取代他的——却也都以他为目标,希冀能更上一层楼。 乾圣帝这位圣明天子在上,事事依附太子,宫中宦官可不敢,但是在正常的途径之中讨好,却是不妨事的。 宫中的珍兽园、宫后苑等,天子虽不在京师,宦官们亦不敢懈怠地修整好,为的自然是太子的欢心。 闲暇之余,带着儿女们去参观了珍兽园这个宫廷版动物园,又让想养宠物的孩子从宠物房领了犬、猫、兔之类的宠物,自己也借机摸了毛绒绒的皇太子觉得很不错。 日子平平常常地过去,京师之中,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代王世子,无诏来京! 太子监国,仍要视政,此且不提,五月初十,端午佳节方过不久,代王世子竟已现身京师。 祁元询这日上完朝后不久,奏章没批几本,正是聚精会神的时候,便听得身边的宦官范弘来报:“殿下,代王世子,不知何故来京,正在宫外叩阍,求天子为他做主!” 祁元询手上正写着朱批,连头都没抬,给了句“知道了”,便要将朱批写完。 猛然间一顿笔,差点将奏章的纸上染上墨迹:“代王世子?父皇北巡,京师与北京都无诏命,他怎么来的京师?我记得端午还没过多久吧?今日是什么日子?  127 ” “禀殿下,今日是初十,端午节才过了五日呢。” 宫中过端午亦有习俗,并不只端午一日有粽子,祁元询这几日都还能闻到菖蒲草的气味。 他将手中的奏章批复完,放下手里的笔:“将世子带来见我!” 按大周宗室之策,就藩诸王及王子,无宣无诏不得来京,擅离封地,则有大罪,严重者视同谋逆。 祁元询沉着脸,等着代王世子现身。 代王世子被带进文华殿后,祁元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因为一路赶路而显得风尘仆仆的青年,很是憔悴,衣着也破旧不堪,没有一点世子之尊该有的贵气。 代王世子一进门,便哭喊道:“太子堂兄,你要替我做主啊!” 而后竟直直地跪倒在地。 以藩王世子之尊,初见太子,以同辈之亲相论之时,便行如此大礼,足可见他心中的不平与委屈了。 代王世子乃代藩继承人,其日常出行,地方必当有报,然而他一路行至京师,竟无一人有所奏报。 一直到他主动现身叩阍,言自己受大冤,请太子主持公道之前,其行踪竟丝毫不为人所知。 无论理事的是天子还是监国的太子,按例,都应当先对代王世子擅离封地这种行为给予斥责。 不管他有什么冤屈,违背了宗藩治理之法,那就是不行。 朝廷治宗藩,靠的就是法度,仅靠上直卫和京营,是不能让各地的宗藩一直信服的,武力总有衰弱的一天,而法度建立起来后,若是一直遵循不去破坏,那么宗藩也会按照这个规矩安分下去。 毫无疑问,代王世子破坏了这个规矩。 按理,代王世子是必须要接受惩罚的。 不要以为监国的是太子就觉得他能够逃过一劫。 或者说,正因为监国的是太子,对这种在他未来的统治生涯中,将会成为参照前例的事例,更一定要做出符合法度的判决来! 纵然法理不外乎人情,也得先处罚,真的有冤屈,自然会另做处理。 祁元询没有被祁元訉的哭腔和那一跪所迷惑,虽温言安抚,让祁元訉先起来,有什么冤屈详细说来,却也隐含指责地说道:“有何冤屈,不能行文禀告,竟要犯下无诏离藩的大错呢!” 虽然显得冷血了些,但这确实是他必须要先解决的问题。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 代王世子祁元訉,却凄凄惨惨地请太子堂兄先为他做主,否则的话,等到消息传到代地,他私自逃出王府的事情败露,怕是日后再也没有被主持公道的机会了! 祁元询被代王世子这夸张的描述唬了一跳,听祁元訉这说法……敌在代王府? 整个代王府,除了王爷和王妃,就属祁元訉这个代王世子最大了。 祁元询私逃王府,甚至于端午佳节都没参加。 而他并不担心自己的行踪会暴露,反倒认为,京师发文给代府的时候,代王才会发现他私自逃出王府的事情会败露? 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天家宗室之中,诸王与王子相处情况各不相同,但是受封世子的王子,目前为止,还没有与父王失和的例子出现的。 难不成,代王世子便是这个先例? 祁元询便详细了询问了祁元訉详细经过,听完之后,实在是目瞪口呆。 祁元询语调凄楚,言他在王府之中,饱受父王打压,有绫罗而不能穿,有美食而不能用,居于自己院中,还要担心父王与弟弟是否会扔石砖相击。 每日生活得提心吊胆,明明是王府世子,却要担心自己的性命是否能保。 祁元询听得满脸问号,这真的是他的王叔? “王妃何在?” 代王世子一脸尴尬:“母妃……深居内宅,我也不知她是否知晓此事。” 他的隐瞒祁元询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想来代王世子虽然上京相告,但是家宅阴私,能不说的仍还是不愿意的。 祁元询也理解,没有追问,心中打定主意要追查一下代王府究竟是怎么回事,代王妃又是什么个情况,又让代王世子祁元訉继续说。 祁元訉林林总总又说了许多,都是他在家中受到父王打压的例子。 虽然上告的时候,他说得很委婉,说的是自己“失爱于父”,希望天子、太子这边能帮他从中说合,但是实际上,说白了,就是代王有迫害世子的嫌疑——一般情况下,这还会和宠溺庶子或者宠妾灭妻关联起来——世子是要请京师这边的天子为他做主! 因为离藩叩阍的行为如果传出去,定会让别人觉得他在藩府已经被迫害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而告于朝廷,也隐隐有以子告父的意思,乃不孝之行,祁元訉也不敢说得太开。 寻常的父子矛盾,祁元询自己处理一番也就是了,可是听祁元訉所说种种,又见他的惨状,祁元询疑心他真的不做任何处理便将代王世子送归王府,指不定会亲手断送掉堂弟的这一条性命,便不好做处置了。 更何况,他虽是太子,辈分却是小辈,若事情真的错在代王,他发给代府的处置,代王会听么? 这是个只有太祖高皇帝和今上才压得住的混人,祁元询是小辈,又不能只听代王世子的话便给代王来个狠的,那么他所做的处置,代王十有八九是不会去遵循的。 无奈之下,他先象征性地惩罚了无诏离藩的代王世子,又命他先在京师原有的代王府居住,接着便令人快马加鞭,将事情报给天子,请他示下。 天子的回信很快,让祁元询先命人打探好代王府的情况,天子也会命锦衣卫详细探查,一应情报,都报与祁元询知晓。 若无大事,祁元询先出面解决,若有大事,便等天子处理。 有了锦衣卫的帮忙,再加上祁元询命代府王府所在的大同地方官奏报消息,很快,他就收到了大量的消息。 王宫所在,戒备森严,纵然是地方官员,有些内宅之事,也不是能够探知的。 所以祁元询对送过来的情报,原本的心理估值是很低的,但是没想到,他这位代王叔实在是太会给他制造“惊喜”了。 首先是他对代王世子的态度,最起码,一般的人家,父子失和都会收敛一些,不会给外人说嘴的机会的。 可是代王偏偏不,他还闹得人尽皆知。 “代王使王府众人皆知,世子位居正嫡而秽德彰闻。言其倡优之技,昼夜不息;狗马之娱,盘游无度。不悌不孝之甚,神人共愤之。 是以令世子别居他处,有闲暇,常往斥之,动辄打骂,或言见代王携铜锤、砖石等物。 王府赞善相劝,亦得咎。” 祁元询看完第一份地方官所上的奏疏,便气得笑出声来。 代王府的“父慈子孝”  128 ,倒是比其他藩府还要出彩。 又有王府官上禀的消息,虽然因为他们为代王服务,有所相隐,可是代王秉性暴虐、凌虐嫡子的形象已经在祁元询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代王作为宣武帝的十三皇子,自幼便金尊玉贵地养大,领军打仗确实也挺擅长,但是性格是真的不好,就算祁元询和就藩比较早的叔叔们相处得不多,也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宣武年间,地方上有因为诸王各种暴虐行径上告于天子的。 常出现在名单上的藩王,代王便名列其中。 说这样的代王在封地恶行昭彰,亲爹死了、亲哥登基以后还死性不改,祁元询是完全相信的。 更何况,代王以其有同母兄弟二人,今上与安王又是其连襟,是以在宗室之中,也是相当无状的一个人。 只不过代王世子在资料里,也并不是那么的纯洁无辜。 代王秉性很差,代王世子虽然是王妃嫡出,但也受到了代王的影响。 代王世子有冤,完全可以从其他的渠道喊冤,从他敢于私逃藩府、来京城上告来看,代王世子的胆大妄为,也不是毫无因由的。 再往下看下去,祁元询的眉头皱得更紧。 代王常携铜锤上京,藩王之尊,不思治事,却以用铜锤无故伤人为乐,伤杀百姓无数,有所劝阻者,无论是何身份,都有可能落到这样的地步。 又有搜罗美女,以至于大同府女子无故不敢出门,甚至家中有女儿的人家搬离大同府的事情发生。 前两年天子放开各地藩王招护军的限制,代王大肆招人的同时,还抽调地方兵力修建王府,又搜刮民财。 天子数度降旨斥责,他不仅不以为意,还在天子赐金“以愧其心”后,在地方私自加税一成,地方官员有所劝阻,便为其所伤。 甚至于他还肆无忌惮地表示:“我有错,天子阿兄可有严惩否?尔等地方官吏,不服我的王令,我若杀了尔等,天子也不过斥责我一番而已,甚至可能赏赐于我,令我羞愧。尔等性命,值得几两银钱?” 如此一来,地方官员,根本不敢对代王多加阻拦,以至于他在地方上愈加肆无忌惮。 若不是代王世子此番来告,按照代王这样的做法,迟早会让大同府在朝廷不知晓的情况激起民变! 像代王这样的祸害,别说让他到中原之外建国了,祁元询连王位都想给这位王叔剥了! 怨不得从前光幕上,被建文帝拿来开刀的有这位主呢! 如果说其他的藩王或多或少真的是因为他们倒霉,那么代王这位拥有两位同母兄弟的实权藩王,被建文帝毫不犹豫地拿来开刀,真的是有原因的! 祁元询的愤怒如果能化为实质,一定能将代王烧成灰。 代王所犯的这些事,会让他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得请天子定夺了。 祁元询想着给天子去信,却见天上的光幕提前将代府相关的记载显示了出来。 “代简王桂,太祖第十三子……桂性暴……(因某事)移怒世子元訉,出其母子居外舍。桂已老,尚时时与诸子窄衣秃帽,□□市中,袖锤斧伤人。”——《周书·列传·诸王第二》 “戾王元訉,代简王世子、隐王之父,二十年十二月初三日薨,年二十六。谥悼戾。尝以失爱于父告太宗,太宗降旨于简王,而简王行事如故。 或言代简王好饮,某日酒醉,赶世子于府外,又责令军民不得收留,违者斩。时值冬寒料峭,世子沦落街头半月有余,衣衫褴褛,无食果腹…… 及世子薨,宣庙降旨怒斥,旨中言代王‘惑于妇人之言,陷世子于恶’,盖言代王宠妾事也。”——《圣朝野获编·宗室》 …… 也不知代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奇葩,言他恶行的光幕,一时半会儿,居然还显示不完。 祁元询看得目瞪口呆,但是有一点,他是可以明确的了。 代王或许真的有宠妾灭妻的行为,把代王世子送回去,这位堂弟真的就要死路一条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妖女 代王行事无状, 终于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天上的光幕出来后,祁元询是晚辈,不好直接越过天子发文斥责, 但也将代王世子留在了京师没让人回代府。 待在北京的天子不需要儿子提醒,就让锦衣卫将搜集来的代王行事全部呈报给他,而后怒气冲冲地让代王入京听训! 代地离北京很近, 按理说, 及时启程的话, 代王能够在几天之内就到达北京, 面见天子陈说详情。 结果代王根本就没半点要出发的意思。 天子这次北巡已经有年余时间了,出了代王这回事后, 等了半个月,还没动静,只好先启程回京了。 结果等到天子都回到京师来了, 代王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待在封地压根就没有动过。 乾圣帝自忖对兄弟们已经算是仁慈,可是代王这样挑战他的耐心还是让他极度不悦,再加上锦衣卫又报呈了与代王妃有关的事情, 更是惹得天子龙颜大怒,发圣旨列数代王三十二条大罪, 怒斥这个弟弟是“诸王之中最是恶行昭彰之人”,以夺爵相威胁,才让代王终于启程往南京来。 而除了代王本人之外, 同他一道上京的,还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 一个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 另一个, 则是他心爱的小妾。 巧合的是,王妃和代王宠妾,两个人都姓徐。 只不过这两个人在王府的待遇殊为不同,代王奉诏上京之后,路上这两个人的待遇,也大不一样。 因为事情太过骇人听闻,整个皇宫之中,只有乾圣帝、皇后以及皇太子知晓经过。 只不过代王妃是皇后的妹妹,牵涉其中,皇后心里不好受,若不是要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去宽慰皇后,祁元询实在不愿意说出这样的事污了自家人的耳朵。 他们一家人相处,每天是有个固定的见面时间的。 在对继承人的教育方面,祁元询一直秉持着不能让亲子关系太过疏远的观念。 往日里的这个时间,他和儿子说到朝中事务的时候,虽然也会提点几句,但基本上还是没有太阴暗的。 而代王府的“家长里短”,非但是不同寻常,更是骇人听闻。 “代王这回上京,锦衣卫是在一边看着的。有沈千户照看,王妃也能好过些。”谈话的时候说到跟着代王一起上京的代王妃,祁元询这样说了一句。 堂堂王妃,上京居然还需要京师天子派去的锦衣卫护送才能得到应有的待遇,实在让人不落忍。 也许是同为女人,太子妃说起来也是心有戚戚焉:“母后和代王妃的关系一向极好,如今知晓代王妃遭了大罪,还不知如何伤心  129 呢。” “我这王叔,当真是不当人子。” 祁元询对自己的叔父给出这样的评价,可见他对代王的印象已经是很差了。 坐在下首听父母对话的皇太孙没有答话。 代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全皇宫现在只有帝后与皇太子三个人知道。 太子和太子妃在太孙来之前已经说了一会儿了,这也就导致,祁允昭虽然知道发生了一件大事,但是具体的还是得听父母的谈话,自行整理出一个信息来。 “代王,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我听说王妃和代王从前也算举案齐眉,世子也都这么大了,纵然王妃容颜不再,可到底是多年夫妻了,代王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我这王叔,不但薄情寡义,而且堪称无耻!以妾侍充作王妃,这样的做法,他也做得出来!” 祁允昭一听,不由得瞪大了眼:“什么?” 看儿子这么惊讶,祁元询也不怪他插话了,任是哪个三观正常的人听到这件事,都会感到吃惊的。 “你近日去坤宁宫问安,可要小心,不要再提到这件事,详细情形,若是说漏了嘴,又会惹得母后伤心。” “儿子省得。” 祁允昭面上点头应是,心里却打定主意,等到代王来京,他要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何许人也。 皇太子监国,天子北巡,祁允昭受封皇太孙以后,天子出巡,他都是跟着去的,这一回的北巡,当然也跟着去了北京。 代王之事,是天子和皇后车驾还在北京的时候,便由于光幕显示而爆发的。 当时皇后便因为妹妹是代王妃,会受到代王牵连,已经颇为妹妹担心了。 一路上天子和他都很注意不让皇后因此而影响了心情,皇后回到京师以后,还是对代王之事很是纠结。 等到代王府的消息被彻查清楚送到京师来以后,皇后就病倒了。 这让被帝后养大的祁允昭,对代王非常反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好一点态度对待他。 就是皇后居然对代王这位宗藩有这样真实的亲情,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祁元询和祁允昭都不知道的是,因为代王和今上的年龄相差颇大,天子和皇后成婚就藩的时间又早,因此,皇后和天子对代王这位弟弟,有种看儿子的感觉。 实际上也确实差不了多少。 祁元询他姐姐就是宣武十年生的,而他这位代王叔是宣武七年生的。 代王与代王妃被赐婚、就藩后,还是赵王与赵王妃的帝后对他们照拂颇多。 高皇帝有子二十几人,天子和皇后当年对代王那么照顾,一是因为他的年龄小,和祁元询他们姐弟年龄差不多,能够慰藉天子和皇后的思子之情。二来嘛,代王就是托了代王妃的面子,还是赵王妃的皇后是看在这是自己妹夫的份上,天子则是看在自己的王妃的份上。 若说思子之情,祁元询虽然远在京师,但是当时父母身边还有好几个儿女要养,做什么非要把弟弟当儿子养呢? 所以说,这亲上加亲的关系,占了很大的部分。 代王也应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否则的话,他宠妾灭妻,也不至于瞒着外界,让别人以为王妃只是染疾,只让自己的宠妾在王府之中耀武扬威。 可就是因为他的明白,还对自己的发妻做出这样的事,才让皇后觉得伤心。 等到消息彻底传入京中,知晓王妃在代王府究竟遭遇了什么之后,皇后就彻底病倒了。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好歹因为弟弟兼妹夫的关系,真情实感地关怀了好些年,往年间联系,代王也一直营造出和王妃相敬如宾、夫妻和睦的表象来,如今却是这么个结果,让皇后实在伤心。 再联想到之前的王妃染疾、代府请宫中为王府添人,桩桩件件,看起来毫无联系的事,连在一起之后,只能证明代王此人的城府深沉,以及有蓄意欺君之行。 祁元询虽然不知道亲爹亲娘对代王这个弟弟,到底有怎么样深的感情,但是他知道一点,代王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确实是不算低的。 代王府中有“九龙壁”,其规制甚至超越了北京。 北京乃是天子潜邸,九龙壁的规制,自然是天子规制,然而代王和代王妃当年有幸一观后,便在大同的代府王府大兴土木,也要仿照兴修,甚至规格超过了北京的规制。 代府的九龙壁图纸,就是从天子这边要过去的。 代王和代王妃这对夫妇,他们的跋扈,有一部分,确实是天子和皇后给宠出来的。 代王妃这几年被囚困后宅,未曾上京,前些年,祁元询还曾见过这位姨母。 有些进献宫中的御用珍品,代王妃瞧着喜欢,皇后也不吝啬,都会送给这个妹妹。 安王妃也是皇后之妹,她就收敛许多,没这么放肆。 当然,也和安王就藩不似代王早有关系,但是,代王和代王妃所受恩宠堪称殊遇,这绝对是没问题的。 就是这样的厚待,却养出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代王。 代王妃染疾,皇后心心念念这个妹妹的病情,曾好几次询问过,代王所上的家书言辞恳切,要不是现在知道他是个渣男,祁元询都被骗得以为这个王叔和王妃实在是伉俪情深呢! 此后,代王曾以王妃病愈,而王府中颇有下人染疾和因伺候不力为由,请宫中允许代王府补充人手。 每个王府伺候的人,除了京师拨给他们,当然也有藩王自行招进王府的。 一般来说,这种人员缺损与补位,是王府内部的事务,不用特别上报。 可是代王居然上报了,显得特别的心胸坦荡,还刷了一拨天子和皇后的好感度。 既然他都来信给京中申请了,除了让自行招人以外,宫中确实给代王府也补了一批人。 因为是给自己的妹妹、妹夫送伺候的人,皇后还特别过问了一番,这样的待遇,之前也就汉王、梁王有过。 代王报答皇后对他和代王妃的悉心照顾的行为,就是将代王妃关在王府后院之中,平日里根本就没有人去伺候! 让宠妾假扮王妃,堂而皇之地享受别人的伺候,甚至于,因为识得代王妃容貌的仆人都被赶走了,新来的无人认识王妃,代王和他的宠妾,还计划着偷龙转凤,若是生下了王子,便要取代因嫡长子而已经受封王世子的代王世子的地位! 这也是为何代王世子在王府之中“失爱于父”的原因! 代王本身就不是什么讲究的人,自己都做不好榜样,怎么还会因为世子根本没有他所说得那么夸张的“倡优之技、狗马之娱”就勃然大怒,称之为不孝不悌的逆子呢? 还不是因为要趁机拿代王世子开刀,甚至虎毒食子也再所不惜呢! 同样的,这也是代王世子  130 为何上京告自己失爱于父,却对母妃的情况支支吾吾的原因,因为他也说不清楚! 代王存心要隔离代王世子和代王妃,以“代王妃染疾”这一件事为由头,阻止代王世子直接与王妃见面,并在王妃病愈之后,表露自己对世子的不喜,不让他见王妃。 代王世子住在自己的院子里都要担心生命安全,还能找到机会偷偷跑到王妃的院子里与她见面不成? 要不是光幕,代王世子这一回出首告自己失爱于父,虽然是隐隐有说父亲不慈的意思,但是不出意外,应该是会被遣送回去的。 宗藩不得擅离封地,同时,代王世子失爱于父,王府之中还有个代王妃,按照正常人的理解,王妃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虐待呢? 要是按照正常人的思路处理,这对母子,最后真的会凶多吉少。 只有直接看到了锦衣卫奏报的天子和皇太子知道,代王妃受到了多大的虐待。 这也是为何,原本在北京催促,代王未曾启程,天子也还没说什么重话,回来以后,却罗列了三十二条大罪,还要夺其王爵。 其人待元配残酷至此,也是没有明说的原因之一。 代王妃的惨况,锦衣卫言到最后,竟不能全述,只好以一句“致王妃若人彘”以概括,据说王妃被救出来的时候,身上已无一块好肉了。 这是连秦愍王都未曾达到的“壮举”。 秦愍王的王妃身为前朝宗室,以至于被赐婚给秦愍王后,绝了这位继位的希望,夫妻感情又不睦,未曾生育一儿半女。 饶是如此,秦愍王对王妃的虐待,也未曾达到过代王和他这位宠妾徐氏所做的地步! 代王妃和代王也是少年夫妻,又生育了子嗣,竟被他弃若敝履到这样的程度,让人愤懑不已。 这还是人吗? 还有将代王迷得五迷三道的宠妾徐氏。 老祁家的人,看现在的事迹、看未来的光幕显示,就知道,虽然也确实容易出真爱——比如说宣武帝、今上以及原本平行时空的宣宗——也会为了真爱做出一些别人觉得不可思议或者出格的事。 但是,“真爱”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叹服,代王究竟是吃了什么迷魂药才会变成这样。 他的宠妾徐氏,究竟是个怎样的妖女!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昏迷 代王进京之后, 被圈在王府之中,不得随意进出王府。 这还只是第一步,天子再怎么气不过, 也要给自己的弟弟留一点面子,是以代王享受到的待遇是圈禁王府而非打入诏狱。 当然,一般而言,对宗室的处理方法,最严苛的关押地点是在凤阳高墙之中,享受永久圈禁的待遇。 当然, 和夺爵废为庶人相比, 倒不知这两种处置方法哪一种更好了。 代王还保留着藩王的体面,至于他的宠妾,就没那么好运了。 徐氏被下旨关押在诏狱之中,以待遇来说, 此女已经堪比国朝大员了。 京师的牢房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刑部大牢, 另一种则是诏狱。 天牢、地牢是牢房位置的区别, 天牢在地面上, 只是不见天日,地牢就是在地底下,环境比较恶劣。 而诏狱对于朝官们来说,则是另类的身份区别。 身份不够, 没资格让天子记住的人, 根本不可能让天子下诏将他关进诏狱。 换句话说,诏狱其实是朝中大员的专属。 代王在府中宠妾灭妻, 在这个时代, 其实仍然是他的家务事, 只不过,代王妃在王府中所受的虐待,远远超过了正常人所能接受的底线,才会导致如今的物议沸腾。 锦衣卫查明消息后,尽数上报给了天子,虽然不想让天家的颜面太难看,因为代王一人而连累了整个祁氏皇族,因此隐瞒了部分消息,但是,就算是代王传出去的那些行径,也可以称作是人所共愤了。 对代王到底要做何处置,是天子和太子要去管的事,宫中的太子妃,来给皇后问安后,便留在了坤宁宫中,等着和皇后一道见代王妃。 毕竟代王妃过得太苦,皇后见了妹妹,说到动情之处,太过伤怀,她也好在一边看顾着些。 太子妃平日里和婆母闲话,也算是妙语连珠,从不会让场面冷场,不过今日要见代王妃,皇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太子妃也很识趣地没多说什么。 等了一阵子,终于有宫人通传代王妃请见,皇后自然是忙不迭地让妹妹进门来。 代王妃一露面,太子妃便吃了一惊。 她脸色蜡黄,一看就是久病之人,未曾得到好的保养,光看外表,分明是皇后的妹妹,年纪比皇后小了许多,却生生地比皇后还要老了十几岁。 满头的头发,稀疏得不成样子,有着很明显的剪除痕迹,还有些没剪掉的头发,蜷曲干枯,整体发色枯黄。 这哪里是王妃? 说她是刚被人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女囚怕是都有人信! 代王妃的身体情况很差,路上虽然将养了许久,却还是不好,到了京师之后,她与代王别院而居,天子派去的御医干脆隔三差五便要开一副方子。 王府中,代王住的地方被封住了,代王世子跟着王妃在的这一边住,王府中伺候的人都是宫中派去的。 王妃进宫,特许抬轿,到现在,王妃身后还跟着几个伺候的婢女。 皇后原本是要去看望妹妹的,毕竟代王妃这样的身子骨,怎么能随意地挪动。 却是代王妃自己主动提出要进宫见皇后,免得皇后的玉足踏上代王府的地界。 她是厌恶代王府至极了。 代王妃住在代王府,一应开销还得从代王的府库里出,宫中的内库供给代王妃各类药材,虽然有个由头,但也麻烦。 代王妃这回除了进宫与皇后见面,皇后也已经和天子打过招呼,要将妹妹留在宫中住一段时间。 宫中的珍品多,伺候的人也够,代王妃留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也更能让她放心。 代王妃行走坐卧都很困难,毕竟身上留下来的伤痕实在太多了。 为此,代王妃身上面见皇后所穿的衣裳,也并不是纯然符合规制的王妃服饰,而是简化到了极点的版本,极为素淡。 皇家服饰,以精致华美为要,代王妃身上衣物,都是特制的,用的都是好材料,可是各种纹饰全部都没了,就是为了不让这些衣上的纹饰摩擦到她身上的伤口。 代王妃的惨状将皇后激得是热泪盈眶。 太子妃下去搀着她坐到皇后身边,一声“妹妹”之后,皇后执着代王妃的手,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妃回东宫之后,祁元询和她说起代王妃的事,两人也是相顾无言。 虽然皇后 131 的库房里也有很多珍贵药材,太子妃还是请示了祁元询,从东宫的府库里拿出一些药材补品来。 代王妃如何调养,是后宫要关心的事,现在困扰着祁元询的,还是对代王的处理问题。 国朝的宗王,没有到罪大恶极的时候,是没有处死的先例的。 宣武年间,行事过甚、激起民愤的亲王们,最多也只是被夺爵,甚至在几年之后就又恢复了爵位。 这是儒家所提倡的亲亲之道。 代王在代地役使国人过甚、有僭越之行、无爱民之心,凡此种种罪名,已经达到了夺爵的标准。 至于虐待发妻,在舆论上自然是要被谴责到死,可是在论罪的时候,这还真的只能作为其他大罪的附属罪名来看。 夺爵之后,同样有两种处理方式。 一种是废为庶人,并圈禁于凤阳高墙之内;另一种则是流放。 代王也是一位上马能战、于领兵一道颇有建树的藩王,将他圈禁,就是彻底地将这个人废掉了。 各地藩王迟早不能在中原之地耀武扬威,就这么硬生生废掉一个藩王,似乎有些可惜了。 代王世子也不是个成器的,代王被废掉,这就意味着国朝宗藩又有一个算是废了。 可是将代王流放国外,让他能拼则拼,不能拼就去死,又有种送着一群无辜之人和代王一起去死的感觉,实在让人不爽。 代王被圈于王府,王妃入宫治疗,凡此种种,都让人揣测,代王府到底有何出路,代王是否已经到了末路。 宫中还没个声响,光幕便将代王的结局揭示出来了: “代王桂……赐敕列其三十二罪,召入朝,不至。再召……以罪废为庶人……帝降诏……以忧惧薨…… 世子元訉,继其位,以桂为庶人,不复王爵,降为怀仁郡伯。”——《黑白录》 知晓内情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代藩这到底是怎么得罪天子了? 光幕记载是会变,大家都知道,但是前头那个版本还有简王谥号、世子、世孙也都照样受封的代王系,一下子就从亲王爵降到了郡伯,下一层就是将军爵了啊! 而且降爵承袭的还是嫡长子,这也就意味着,代府的其他王子,运道好,受封将军,运道不好,这才第二代呢,就要被移出宗室了? 这么一出,说代王没有得罪天子都没人信啊! 更要命的是,这份《黑白录》中记载的代王结局是“以忧惧薨”。 这种结局放在谁身上,都不应该放到代王身上。 这人胆子这么大,凌虐嫡妻与世子,宠妾灭妻、偷龙转凤,肆无忌惮地上街伤人、私收赋税,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就不是个会以“忧惧”薨的没心没肺的混人! 所以说,这份光幕的史料记载是很让人回味的。 到底是代王以忧惧薨呢,还是天子对代王做了什么? 自从光幕放出这个消息后,短短两三日,京中的流言便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京城。 作为嫡长子的代王世子理所当然受到了波及,这且不提,只说代王,他也不甘心就那么被圈禁在王府之中,已经激烈反抗好几回了。 宫中的代王妃虽然为代王的下场感到快意,可是为了代王世子,也是涕泪涟涟,旁敲侧击地想让皇后帮忙说几句话,最起码保住代王世子他原本应该降爵承袭的郡王之位。 谁都猜测是宫中会对代王下黑手。 可是,只有祁元询这个直面过暴怒的天子的皇太子才知道,天子真的没有这个想法。 祁元询对自己的叔伯兄弟们,不乏感情深厚的,但是都是宗王里品行比较好的,像代王这样的混不吝,他是真的和他没什么感情。 处理代王处理得轻了,他自己其实都嫌不满意。 真当皇亲国戚就不用受惩罚了? 投胎技术好,在这个古代,日常生活里有特权那也就罢了,可是这样横行无忌,那就实在太过分了。 真当不会逼得别人揭竿而起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龙子凤孙,真的把别人逼反了,还不是烂命一条! 可是,在这个讲究宗族一体的时代,寻常家族对待族人都会包庇,更何况天家。 对藩王,用什么手段处理,真的要有个名堂。 对自家人手段太狠,藩王们不仅会视朝廷如寇仇,甚至真的会动用各种手段对付朝廷。 所以天子乾圣帝对宗藩,向来是怀柔手段。 就算看某些宗藩不顺眼,现在也只是等着他们自己响应朝廷号召打出去,到中原之外的土地上封王裂土,要说符合他性格的雷霆手段,还真没有。 平日里都这么讲究吃相了,光幕上天子都已经将代王夺爵了,又何必非要斩尽杀绝呢? 这不仅是不讲兄弟情谊,还会让其他藩王寒心。 天子想不通,同样的道理,皇太子也想不通。 这光幕的记载一向挺靠谱的啊,这回怎么记载了个这么违和他们行事常理的记录? 史家传承到现在,史官已经不一定能做到秉笔直言了,偶尔的为尊者讳,或者增删、隐瞒一些事实,这都是常有的事。 史书尚且如此,更何况《黑白录》、《圣朝野获编》这种一看就不是正经史官写出来的私人笔记记载呢? 但是,从前的记载,都很靠谱啊! 没办法,天子只好以别人告代王在封国行事残暴、并且肆意增加赋税疑有不臣之心为由头,命锦衣卫与刑部快速地查办好此案。 早点按流程将结果给出来,就不用担心别人会以此做文章了。 只不过这些流程没多少和代王宠妾灭妻、凌虐发妻扯上关系的,代王的宠妾徐氏还是被关押在诏狱中。 诏狱里负责看管囚犯的都是锦衣卫,天子没有发话,但态度很明显,锦衣卫的指挥使又想着此人毕竟是代王宠妾,指不定知道什么内幕消息,所以徐妾在诏狱中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也供出来一些证词。 但是这都是和后宅争风吃醋有关的小事,除了证明徐妾和代王是一丘之貉外,没有什么有用的。 哦不对,指不定还是有用的,比如徐妾供出来的,王妃从前身边得用的两个丫鬟,她和代王想要除去这两个人,便以代王想在王妃院中看上了这两人、“王妃”吃醋为由,将这二人以粪污面,生生害死。 这件事被徐妾供出来后,代王妃的形象自然得到了很大反转,也让代王在民间的风评近一步恶化。 说这徐妾精明,看她供出来的内容,便知道,不是什么聪明人,可是说她聪明,这也确实是个明白人,愣是没有供出什么代王的其他罪证。 从徐妾这里撬不出什么东西来,代王本人又是个油盐不进的,偏生又是宗亲之尊,不能用刑,实在让人头痛。 132 被这件事闹得,皇太孙六月初三的生日——恰好夹在事发和诏人开始查询代王之事的时间中间——朝鲜等国的使节倒是乖觉地来祝太孙千秋,宫中操持太孙的生日,却简陋许多。 这就很让人气闷了。 且这段时间的天气本就燥热,偏生又遇上这么一件事,祁元询和天子的心情都不好,就连宫中的用冰量都大了很多。 到七月份,事情才堪堪要尘埃落定。 七月初五,快要到七夕乞巧,虽然代王和徐妾这对男女是京师最近风头正盛的新闻主角,任谁知晓了都要骂两句狗男女,又有代王妃这位下场凄惨的正妻在,让人差一点要对成婚产生恐惧,但是美好的爱情依旧让人向往。 和往年一样,举国上下,在七夕前两天便要开始做准备,宫外,京师城中,有许多的小玩意儿会打折降价售卖,各类吃的喝的五花八门的新奇玩意儿,在街面上都能买到。 就算是宫里,也都有乞巧大会——这是前朝皇廷便有的旧俗,本朝沿用,又增添了一些民间常有的活动——白日的时候,天子还会带着皇后一道去郊游赏景。 这日上朝,要办理的并没有赈灾之类的大事,只是督促了一番某地水道修治事宜,下朝算是早的。 下朝后,天子也没让祁元询去他那儿听训,而是放祁元询回去先吃饭。 早朝开始的时间太早,宫中的惯例一向是早朝后再用饭的。 由于时间限制,用饭时间,大家都差不多,大臣们也是上完早朝后才去吃的。 各衙门也都有部门食堂,可以回家吃,也可以在衙门吃完后就开工。 有时候天子要和祁元询谈事情,就会让他跟去一起用膳。 今天没有留他,那祁元询就只能回东宫吃了。 皇太子的膳食,自然由东宫六局负责,只不过东宫现在还负责皇太孙的用膳——皇长孙原本的份例和皇太孙的规格比还是略逊一筹的——在皇太子加皇太孙的规制下,食材规格是上升了的。 一天当中,吃饭的时间,是最惬意的,其他时间也就罢了,早膳没几个人会和他一起用,祁元询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最享受这个时间了。 他的习惯,东宫里的人是都知道的。 他这才刚刚夹了个小馒头,正美滋滋地吃着呢,便听见范弘着急忙慌地来报什么“不好了,太子爷,不好了”,差点没被咽到一半的馒头给噎死。 “什么不好了!说话没头没尾的,差点就让我真的不好了!” 范弘却一点不似平日里机敏,仍是惴惴地道:“太子爷,皇后娘娘,不好了!” 祁元询猛的一惊:“你说什么?” “不单是皇后娘娘,太子妃也不好了!” “不要吞吞吐吐的,你给我好好说明白了!” 范弘这才喘着气,却又用稍快的语速,将事情大略地说了一遍:“太子妃照旧去坤宁宫问安,与平日无异。不知怎的,皇后娘娘便倒下去了,太子妃原还扶着皇后娘娘,又叫人赶紧去唤御医、赶紧上来伺候皇后躺下,谁成想,太子妃也突然倒下去了!” 事关皇后、太子妃,祁元询自然是紧急往坤宁宫赶去。 乾清宫是在宫城里头,比他的东宫离坤宁宫更近,祁元询到的时候,天子已经在现场了。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白莲 “皇后若是有个好歹, 朕饶不了你们!” 坤宁宫,乾圣帝大发雷霆。 虽然听起来很像天家常见的医闹迁怒,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乾圣帝这句话是认真的。 平日里看不出来, 但是乾圣帝的手腕是颇为狠辣的。 这位就好个打仗, 北巡北京都好几次了,领军亲征, 现在朝野上下也都见怪不怪了。 乾圣帝和宣武帝一样, 对文官们的要求是比较高的,在他们的手下, 一些官员动辄得咎, 跳得太欢, 触动到了天子的哪根神经, 就很容易吃挂落。 就比如说解缙同学,去年就因为上疏触了天子的眉头, 被打发到广西去做参议了。 这还是内阁近臣、天子心腹呢,和他一比,宫中的内侍宫女的性命更没有什么保障了。 皇后躺在她的寝殿里,天子虽然发怒,但也还记得控制声音, 是在寝殿外头、开着门能见到人的隔间那里说的话。 隔间外头, 太医院的医官已经跪了一地。 “父皇, 恕儿子直言,现在要紧的是治好母后。可有谁晓得母后究竟是怎么了么?” 祁元询劝慰着乾圣帝,说到后半句, 人已经转向了那一群太医。 天子冷眼看着他们, 说道:“没有一个人知道皇后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吗?” 太医的头都纷纷低下去, 一些蓄了长须的太医,胡子都快碰到地面了。 “母后身体一向康健,纵然此前偶有小恙,也有让你们开方调养。若是急症,你们隔三日一请平安脉,都诊不出症状?” 祁元询这话虽是质问,但好歹也是给太医院开了个话头,让他们有个线索可以说话。 质问太医院,甚至于迁怒他们,在盛怒的时候,祁元询或许也会像天子一样,但是事情发生后,赶路来的路上,他的头脑反而渐渐地冷静下来。 在来之前,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反而能根据现有的状况分析出一些东西。 昏迷的不仅是皇后,还有太子妃,而且昏迷的时间段很近、症状相似,也就是说,皇后和太子妃一定是着了别人的道了。 皇后和太子妃一同昏迷,祁元询马上就能排除后宫争宠这个方面。 不管是天子的后宫还是他的东宫,都是比较干净的,就算是有人起意想要毒害主母,那皇后和太子妃怎么会一起中招? 整个东宫,有资格去向皇后请安的,只有太子妃这位太子正妻,祁元询的东宫人是比天子后宫多,但就算嫉恨太子妃,又怎么会连皇后一起害了呢? 所以太子妃这回是受到了池鱼之殃,幕后之人想要针对的,一定是皇后! 可是皇后掌管宫闱这么多年,怎么就偏生在这个时候出了事? 天子的其他后宫妃嫔基本上就是摆设,和活在冷宫无异,在皇后面前都是常年不露脸,只是领着宫中发放的月例而已,哪有那个机会去谋害皇后? “臣平日替娘娘把脉,脉案有载,娘娘凤体一向是没有大恙的。” 太医院里精擅妇科的李院判出言道。 太医院给皇家以及皇亲国戚看病,有时达官显贵也能向太医院求药,医官们也各有擅长的方面。 李院判就是太医院中给妇人们看病最为擅长的一人,在宫中主要负责给皇后看病的也是他。 李院判这院判之位,有大半都托了他给皇后娘娘治病的福,在皇 133 后的病症这方面,他不可谓不用心。 况且太医开的每张方子、每份脉案,都是有详细记载的。 太医院给贵人们看病,自然讲究四平八稳,可是这个时候的太医院,还不敢过分稳妥——稳妥过了头,治不好病,那就不只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了,说不定连命都没了——每份脉案和所开的药方,都是能対得上的。 李院判开了口,负责给太子妃看病的张太医也道:“太子妃素来身体健康,臣一贯是连养身方子都不用开的。” 他们二人的话也得到了诸多人的证实。 不用别人说都知道,祁元询和乾圣帝两人虽然白日公务繁忙,但是彼此和发妻每日都是有见面、有相处的,自然知道太医们所言不虚。 天子怒道:“朕还需要你告诉朕这些?朕难道不知晓。你们且说皇后、太子妃到底是怎么了!” “陛下息怒。臣等平日里为皇后娘娘、太子妃诊脉,未见症状。是以……臣等斗胆猜测,皇后娘娘和太子妃,乃是为人所害!” “为人所害?那到底是中毒还是染疾,你们倒给我说个准话啊!” 天子愈发不满。 乾圣帝敢保证,如果不是因为这群太医是现在这个紧急时刻能用得上的仅有的一群人,换个时间,既然能说话却不会好好说,他一定会让这群太医,以后再也不用说话了! 祁元询听了,却是悚然一惊。 光听天子的问话,他便知道,天子已经怀疑上了近段时间借住宫中的代王妃。 宫中宫禁森严,即便是七夕佳节将至,整个皇宫也是有条不紊,没出什么岔子。 这样一来,唯一一个外来人士代王妃就很显眼了。 代王妃进宫的时候,那情状已经比被幽禁于代王府的时候好了许多了。 在代王府——说是王府,但是封地上的诸王王府,其规制皆是王宫,算上王府内部不同的生活区域划分,看成是比较小型的宫殿群——她刚被救出来的时候,即便是在外界恶名昭彰的锦衣卫,也是不忍多看。 实在是身上都没好肉了,伤口又没有得到良好的处理,都已经…… 再加上代王之前是以王妃染疾为借口封的王府,在王府之内完成了以妾代妻的大转换,要说代王妃身上可能带疾,指不定也说得过去。 那一堆跪倒在地的太医中,有一个太医微微直了直身子。 在所有人都将头往下低,身子往小了缩的时候,这人的举动就十分显眼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 这位姓楚的太医直接被点了名。 “禀万岁,臣或许有线索,只是这和前朝秘药有关,自本朝以来,此类宫廷阴私之事已是绝迹,是以臣不敢冒认。” “哦,你知道什么,速速说来!” 乾圣帝是一刻都等不下去,祁元询却还保持着一些理智,除了太医院的院令、常给皇后和太子妃看病的院判与太医,以及最后出言的楚姓太医外,其余人等尽皆被屏退下去。 楚姓太医自言其父、祖做过前朝太医,是以曾经听说过一些前朝秘药。 这是正常的,历来太医,父子相继有之,祖孙数代皆在太医院供职者也有之,这楚太医虽不知具体年龄,但还只是年过而立,能在太医院供职,也有家学渊源。 “皇后娘娘与太子妃除了昏迷之外,一如寻常,以臣所见,可能是前朝得自其他汗国的一味秘药,以外域特有材料制成,原本并无毒性,前朝贵人曾用以安神或行闺房之乐。 长久接触此物,或者使用剂量过度,便会昏迷,除此之外,一如常人。只是……” “只是什么?若只是会致人昏迷,怎会变成什么前朝秘药,你还有什么话,说明白!” “只是此药久用会导致人体弱,甚至速发急症。前朝末帝素好修‘大喜乐’,后宫有数可查的妃嫔,便有千余人。末帝曾令百余妃嫔皆受大喜乐佛戒,至高皇帝挥师北进之时,末帝这百余妃嫔仍存者唯有……二人。 这还只是久用,未曾昏迷之时;若是已是昏迷,说明用量已多,其毒性堆积,恐怕……” 接下来的话,楚太医便自动自发地住嘴了,若是再说下去,就不是为天子解惑那么简单了。 “你说这是前朝秘药,那是什么人,敢借此毒害朕的皇后!” “臣不知。”楚太医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太医院的院令到底不算是吃干饭的,从另一个角度为天子提供了思路: “万岁,臣想起来了,臣曾从家中先祖手记中见过这类病症。” “快说。” “臣之祖辈也是世代行医,前朝之时,有白莲社、明尊教等,白莲社常烧香、诵偈,其教徒夜聚晓散,前朝道佛之辩后,白莲社曾在民间大兴,前朝朝廷亦不禁止。先祖曾见一处白莲社教徒烧香诵偈,焚奇香,教徒嗅之便似入弥勒佛国,皆露欢喜之色。偶有教徒蒙三圣征召,梦入佛国,号称已蒙恩诏,只有肉身留于人间。 白莲社当时教徒甚众,先祖所见正在元都附近,有贵人扶持,那所焚的奇香,只看效用,却与皇后娘娘之症状相似。 只是先祖手记有载,那奇香虽气味不甚浓郁,却仍有迹可循。 臣等给娘娘请脉时,未曾在宫中闻见特殊的气味啊!” 李院判、张太医自是附和不提。 乾圣帝沉声道:“好,若真如你们所说,那便是有逆贼蓄意谋害皇后。查,给朕狠狠地查,不论何人,凡有嫌疑的,都给朕一查到底!” 若是牵扯到外廷大臣的,自然是锦衣卫去查比较有效,可是这件事,牵涉到的宫内人员也很多。 天子便命他的心腹太监王百福负责,彻查宫廷内外,职权与锦衣卫相同。 这件事毕竟发生在宫内,宫外有什么牵连且先不说,宫内是什么人动手或者设计的,很快就被查了出来。 太子妃被送回钟祥宫,祁元询派范弘去给皇太孙报信,顺带替皇太孙向先生请假。 范弘都还没回来呢,祁元询和天子便知晓了这件事牵扯到了谁。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这个人是皇后百般心疼的妹妹——代王妃。 事实上,代王妃本就在他们的怀疑之内。 只不过,原先祁元询不愿意将人想得太坏,只以为代王妃是受到了蒙蔽——毕竟一个丈夫宠妾灭妻的受害者,连自己的心腹侍女都被害死了,所有的一切都依靠宗法和姐姐的帮忙,怎么会主动地去害人呢? 可是,当知晓皇后和太子妃之所以会中毒,就是在这段时间频繁地去看望代王妃之后,代王妃的形象还是崩塌了。 代王妃被关押在王府之中,待着的地方是一个非常狭小的柜子——所以被救出来以后,奏报中说代王“致王妃若人彘” 134 ,这是真的字面意思,不仅虐待,连关人的地方都小得可怜——加上她身上的一身伤,可想而知代王妃身上是什么味道。 当皇后和太子妃去看望她时,代王妃便让人将自己住的寝殿熏上浓香。 有了代王妃主动熏染的浓香做遮掩,那前朝秘药的香气,就一点都不起眼了。 皇后和太子妃都不是爱熏香的人,可是从来没对代王妃的这个习惯提出过异议。 可是,她们这样的体恤,得来的却是这样的回报。 装秘药的罐子,也已经从代王妃那里发现了,至于代王妃从何处得来的秘药,暂时还不得而知,疑似背后还有其他的黑手。 祁元询感觉胸闷得喘不过气来,而眼中的杀气越发浓重的天子,将收集到的证明代王妃有嫌疑的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竟然冷笑出声:“狼心狗肺的东西!该杀!”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喊冤 “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皇伯父!我要见堂兄!” “我要见圣上!见太子!” 宗人府新开辟的羁押之地, 关入了头一位客人。 刚从少年长成青年的年轻人,在这里号叹许久,翻来覆去不过是他是冤枉的那几句。 没有人搭腔, 也没有人会对青年的喊冤做出回应。 就在这样的惴惴不安中, 青年等了一天一夜, 才等到自己的“救星”到来。 祁元询的脚刚踏进门, 露出了一小块袍角,里头的代王世子便嚎叫出声来: “堂兄!太子堂兄!我是冤枉的!我是无辜的啊!堂兄,您要为我做主啊!” 若是其他的事,不管是天子还是太子, 都能保持冷静。 可是,皇宫大内, 戒备最为森严之处,皇后与太子妃竟为人所暗害! 代王妃这一手,毫无疑问是将巴掌直愣愣地往天子和整个宫廷防卫体系脸上招呼。 代王世子现在一副无辜的倒霉样, 可是谁让他有代王和代王妃这一对爹娘呢? 不只代王行为出格, 代王妃竟然也是个狼心狗肺的货色, 让人相信代王世子能够出淤泥而不染, 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 当代王妃那里被查出有致皇后和太子妃昏迷的前朝秘药起,世俗身份给予她的所有荣耀都被剥夺了,现在的她不是什么中山王之女、国公之妹、皇后胞妹,以及令人同情的代王正妃, 她只有一个身份——罪大恶极的谋害中宫与东宫元妃的毒妇! “祁元訉, 你可知, 你究竟犯了什么罪?” “我不知, 堂兄, 我是冤枉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呵,确实,想来你也是不知道的。只是,你跟在你母徐氏身边,在王府之中,不能知晓其已为人所替换,在京师,也不知徐氏包藏祸心,你为人子嗣,这可否说是不孝?” 代王世子当场就傻了。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关进了宗人府。 原本以为是他爹代王犯了什么事,牵连到他,结果居然是他母亲代王妃? “既然说你冤枉,那你好好想想,你母亲在这段日子里有什么异状。” 说是这么说,但是就冲代王世子被关进宗人府都对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被关而一知半解,就能知道这位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了。 毕竟是母亲被李代桃僵,自己都被蒙在鼓里,还如常地向冒牌货请过安,半点都没感到不对的大孝子啊! 指望他,那还不如做梦更实际一点。 代王世子哑口无言,虽然知道没什么指望,但是祁元询还是要让他努力一把:“你好好想想,徐氏究竟有何异状,想明白了,再说话。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祁元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一直等到祁元询离开,代王世子都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 当然了,如果堂堂太子离开皇宫,只是为了见代王世子这个无关紧要的角色一面,说两句意味不明的话,那就实在是太看低皇太子、也将代王世子看得太重要了。 祁元询要见的,是他的代王叔和代王的宠妾徐氏。 代王府这一系列糟心事的源头。 天子没有亲临,一来是他不放心其他人,现在要时刻能够关注到皇后、知晓她的情况才行,二来嘛,是祁元询劝下了天子。 按照乾圣帝现在的暴怒程度,代王府这一堆的罪魁祸首,一旦出现在天子的眼前,保不齐哪里刺激到皇帝,天子盛怒之下,这群人性命不保,也是有的。 代王已经被转移到了宗人府的另一处,他心爱的宠妾徐氏,为了刺激他,也已经被从诏狱提了出来,送到此处。 “代王叔,”祁元询嘴角扯出一个不带丝毫笑意的弧度,“勾结叛逆,意图谋反,大周宗藩里,您可真是出类拔萃第一人啊!” 仍穿着藩王常服,却因为长久未梳洗而颇显邋遢的代王,无神的双目登时登得浑圆:“你胡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接着便是一阵“自我就藩后,便蒙兄嫂照顾,怎会这般狼心狗肺”,诸如此类的自辩。 祁元询理解代王的意思。 代王这番话是在道委屈诉忠心呢,他暴虐,他纨绔,他宠妾灭妻,不是个能善待子民的好藩王,但是,他是个好弟弟啊! 他对天子忠心耿耿,谋反是什么,他才不知道呢! 但是呢,这种话,听听也就算了,真的相信,那才是骗傻子呢。 别看代王和代王世子好端端地待在宗人府,那是托了他们姓祁的福! 代王的心腹,尽数被锦衣卫收押,各类大刑酷刑招待着,就连徐姓宠妾,也已经享受了许多新奇的刑罚了。 事情虽然是代王妃做的,但是说代王府的其他人没有嫌疑,那简直就是在说笑话。 这段时间和代王妃有所接触的所有人,以及从前代王府的旧人,都已经被列为了嫌犯,宫外,锦衣卫全权接手,再加上疑似东厂雏形的天子心腹率领宫内势力的插手,这群人就算是不死也要脱下三层皮。 代王嘴硬,但是他身上的小辫子多得数不清。 种种僭越之行,就算没有皇后这一回事,也能让他吃上好大一个挂落。 原本的罪行就已经严重到要被夺爵削藩了,这一回再牵扯到谋害皇后一事,天子对代王再没有了兄弟之间的爱护之心,吩咐祁元询务必秉公办理,“毋要拘泥叔侄之分,只管君臣之礼”。 “徐氏以前朝秘药谋害中宫,王叔知情否?” “这秘药疑似与白莲妖人有所关联,王叔知情否?” “王叔府中奉养僧尼,又是为何?” …… 代王的小辫子很多,祁元询只是普通的问题,都像是暴击一样,让代王应对不及。 “什么白莲妖 135 人,我不知道!你们都说我宠妾灭妻了,那这个恶妇做什么,我还能知晓不成?什么僧尼,真是荒唐,父皇崇佛,母后去世后便给诸子赐僧,皇兄身边,从前不也有位大师嘛!” 祁元询听着代王的反诘,并不答话。 确实,这些都有可能是凑巧。 但是,所有的凑巧加起来,就再也没有巧合,只有必然。 这么有条理的反驳,也不知他这位好皇叔,究竟想了多久。 当然,代王有可能知情,但是如果真的是他策划着要动手,怎么也不该局限在后宫范围。 如果真的是代王的话,那最先遭殃的应该是天子或者他才是。 往后宫女眷方面入手,太像宅斗阴私了。 小徐妾被单独审问的时候,供出的东西不多,也不知说完了没有,祁元询这才来了把狠的,让她和代王能够相见。 徐妾和代王见面之后,又是一番哭诉、安慰的情状不提。 祁元询询问其中一人时,必会突击询问另一人同时间她所记得的事,大概确认了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宫报告。 其实如果代王妃肯说的话,是没有那么麻烦的。 可是,在前朝秘药被搜出来后,她竟然还有脸喊冤,至于向她查问线索,自然也都是一问三不知。 直到查问了代王和小徐妾后,才确定,代王妃若真的和白莲社有牵扯的话,那便可能和代府当地的某座寺庙金蝉寺有关。 代王妃在从前便好游金禅寺,徐妾代替代王妃自然是做过功课的,对这座寺庙印象深刻。 从他们这里得知的很多消息都是重复的,但是经过验证,有针对性,也是好的,祁元询赶紧回宫去向天子报告这些消息。 不管金禅寺是否和白莲教有关,但是既然被提到了,那就有了嫌疑,一定得接受调查。 当然,祁元询对这些人提供的线索都还是持怀疑态度。 最为关键的部分,代王妃徐氏为何向皇后和太子妃下手,又为何在此后不承认自己知晓此事,还是个迷。 宫中的太医在尽心救治皇后和太子妃,但是毕竟是前朝秘药,又不知剂量,有关的记载又非常少,光是研究解法就耗费了不少的时间。 从前祁元询还觉得代王妃可怜,然而现在,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不知晓,或者是遭人利用,但是,她一点关键的线索都没给出来,实在是让人气闷。 虽然皇后和太子妃昏迷到现在只过了两天,但是这两日内,督促锦衣卫与内监衙门办事查案,刑讯了太多的人,祁元询只感觉自己头昏脑涨,实在是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的信息,已经有些超负荷了。 这两天的时间,他都没怎么合眼,不仅要为这件事伤神,作为太子,劝谏天子要顾惜自己的身体也是他要做的事。 说实话,祁元询的压力很大。 见了代王世子、代王、徐妾,又见了罪魁祸首代王妃,却都没有大收获。 气闷之下,他也不知怎的,就在东宫自己的书房,写着字记录分析着这些消息,竟迷迷糊糊地靠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书房边上供自己休憩的榻上了。 距离他迷糊地睡下,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同样熬出红血丝的皇太孙,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方才御医来过,说他是累过头,又没休息好,才昏过去了。 可是天子惊怒之下,已经将那前朝秘药,除了保留下来的一点供太医研究,剩下的全给代王妃徐氏灌下去了!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大索 听皇太孙满是后怕, 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解恨的语气说完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事以后,祁元询给亲爹默默地点了个赞。 干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别以为他对代王一系只逼问没上手就是心慈手软,实在是为了自己的人设, 不得不迂回行事。 看看他的大伯懿文太子, 还有他的堂兄,当年当继承人的时候立的都是什么人设? 温文尔雅、友爱兄弟, 就算是装的, 也要让别人信以为真。 所以, 为了皇家的体面,也为了给后人做个榜样,他是不能直接对代王下手的。 毕竟他只是有嫌疑而不是真的被抓了个现行。 他要是真的干出钟烤皇叔的事情来, 就算有正当的理由在, 也能被天下的文人士子喷到死。 代王妃是最明显的嫌疑人,可是她不归祁元询负责。 这样也好, 也不需要祁元询却耗费心力。 毕竟这是一个女流之辈, 又是亲姨妈,有些事情其实不像对宗室里的男性皇族一样好操作。 这回好了,不用祁元询去选择了, 他爹直接让拒不认罪的代王妃自己品尝前朝秘药的滋味了。 这件事的后续, 祁元询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皇太子醒来以后,头也不痛了,脚也不酸了, 带上皇太孙就直接跑去请示天子, 顺带看看代王妃现在招了没有。 * 祁元询对代王妃徐氏已经很高看了。 毕竟就算是自己受尽了苦楚, 嫉妒同姓不同命的亲姐姐, 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 而且代王妃现在在这样的处境里, 能给她做依靠的, 不就只有皇后吗? 娘家的其他人地位没有皇家尊贵,夫家的其他人,包括儿子,都是靠不住的! 可就算是这样,代王妃也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坑姐坑自己坑全家的事。 但是没想到,代王妃也着实是一代狠人。 被代王和徐妾折腾了这么久,没有当场去世,反而是熬到跟他们一起来了京城,代王妃的毅力着实很可观。 而这位可观的毅力,在前朝秘药面前,却不值一提。 呈上来的情报中,代王妃被直接喂食了前朝秘药——这种药当然也可以直接服用,但是效力就太猛了,皇后和太子妃会中招,还是短暂地接触了熏香,闻到的气味——之后,并没有昏迷,而是陷入了一种癫狂的、外人无法触及的状态。 因为现场的场景实在是荒诞,天子命人查看,自己略看了一眼之后,便只让太监奏报上来,没有亲临了,祁元询和祁允昭自然也都没有亲眼见到。 但是依据对情报的分析,祁元询判断,代王妃现在的状态,很像魏晋名士们服食五石散后的状态。 当然,用他前世更熟悉的现象来说的话,代王妃就是服食了某些有极大成瘾性的物品,被抓住以后分分钟进监狱的那种。 祁元询目瞪口呆。 说好他这位姨母在王府之中受到了长久的虐待呢? 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神通广大,前朝秘药随意出手,本身似乎也已经成瘾了呢? 代王妃在被用了前朝秘药后云端行 136 走,由于她的特殊身份,天子命锦衣卫紧急提审了代王和徐妾。 代王世子就是个没啥用的废物,连亲娘被人替换了都不知道,这时候没想起他来,是天子的仁慈。 要说代王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那是扯淡,光幕出来之后,知晓太宗靖难,有多少藩王夜不能寐。 也就宣武帝当机立断,本身的威望又足够控制他的儿子们,才没让事情闹大。 不管此后代王还有没有这个心,以及他在藩地所做出的种种行为,到底是为了让京师的天子麻痹、污化自己的名声,还是真的脑子不好使,现在落在天子的眼里,都是黄泥巴掉裤裆了。 如果说代王的待遇还好的话,那么徐妾被审问的过程就真的已经是惨不忍睹了。 参考了天子的操作,皇太孙觉得,要不也可以给徐妾喂一份前朝秘药? 祁元询充分肯定了儿子的这个想法,就是前朝秘药不好得。 但是效用相似的一些致幻药物还是有的,大不了就骗她嘛。 如果徐妾能分辨出药物的不同,那她的身后肯定有人,而且若是她习惯了燃香使用秘药,那就更分辨不出来了。 乾圣帝的这一手操作是真的好。 代王妃已经中招,只是药效太好没清醒,但是看她的情状,是不会和皇后、太子妃一样沦落到昏迷的地步的。 就是不知道这是时间长短的差异,还是代王妃已经有抗药性了。 要是有抗药性的话,指不定秘药的解药也能从她那里弄出来。 代王妃是一重,徐妾则是另一重保险。 除非这两人已经被完全洗脑了,否则的话,关系到她们的性命,她们未来的荣华富贵,就不信她们能一直这么淡定下去! * 就在整个京师风声鹤唳,代王世子即将迎接全家上路的惨淡未来的时候,这位脑袋空空的世子,竟然也想起了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祁元询看着派去宗人府的锦衣卫送回来的纸条,笑了。 不仅是代王妃在代府的时候,崇佛,代替她的徐妾,其实也非常遵循她的这个人设。 对于代王妃的其他人设都不放在心上,却偏生同样很崇佛,甚至王府之中,还有僧、尼出入。 代王妃被救出来之后,噩梦不止。 曾嘱托代王世子去京中香火极盛的几处寺庙为她祈福,捐钱添了香火还不够,还想要在自家布置个小佛堂,若不是中途有事被打断了,京师代王府的装修已经换新了。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因为先帝对佛门的宽容而兴盛的佛门,很快就迎来了寒冷的冬季。 最起码,在京师以及直隶地区是如此。 大量的僧、尼等被捕,只因为这些人可能与白莲教有联系。 短短三日,京师的氛围就更为凝肃。 如果说之前的皇后昏迷案,还只是一个前奏,京师的风雨欲来是机敏的人才能够嗅到的话,现在就事风声鹤唳,维系京城的力量,不仅有锦衣卫和京尹衙门,就连京营也被调动了起来。 而紧接着,继僧、尼被捕后,道士、道姑也被加入了被捕或者驱逐的行列。 这一切,只因为代王妃醒来后,在半清醒半迷蒙的状态下,似乎无意说的三个字——白阳观。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黑眚 京营于京师及直隶地区大索僧尼、道姑, 又有锦衣卫于代府所在的大同及周边地区捉拿僧道。 当此之际,莫说本来就被朝廷排斥的那些教派,就是在礼部道录司、僧录司录了名的道佛教派也为此时的风声鹤唳而感到紧张。 按照一般的规矩,自然是将真相公之于众, 自能安抚百姓。 可是天子在京畿突兀发难, 就是为了先将可能存在于京师与直隶各地的乱党抓获, 没有马上公布情况,也有想让白莲教自乱阵脚的想法。 大肆抓捕僧道的同时, 代王妃提及的白阳观, 自然是重点的纠察对象。 代王妃说出这地方的当天,锦衣卫就包围了白阳观。 白阳观自前朝便存在,虽不似佛寺广收香火, 然而当地数十个村庄以及县城等地,都有人信奉。 锦衣卫前去的时候,白阳观中的观主等人都在, 自是都被收押不提。 乾圣帝一方面命人提审白阳观的道士,另一方面, 还要往代王妃身上下功夫。 既然她都已经供出了白阳观这一处地方,说明她对皇后中毒之事, 知晓的比别人预估的要多。 可是都等到白羊观的人在锦衣卫的大刑伺候下, 交代了一些消息了, 代王妃竟然又恢复了之前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的那副模样。 在天子气得下令将代王妃处以大刑,不顾亲贵体面之前, 代王世子又将自己想起的一些消息给送了上来。 代王妃为徐妾所取代后, 他其实是没有面对面地和母亲见过的, 所以就有了代王妃被替换后, 他却几乎都不知晓的现象。 让人忍不住替代王妃心寒, 生这个儿子倒不如生块叉烧。 但是代王世子在这一次给的消息上,却说,在代王妃被替换前,他就发现了目前有一段时间,常有异象。 代王世子本人虽然遗传了亲爹的一些老毛病,但是有代王妃管着,到底没有太出格。 但是代王妃此前曾经赐给过他两个伺候的房里人,明明是母妃亲赐,过几日世子祁元訉去见母亲想谢恩的时候,听王妃的口吻,却像是她在祁元訉在府中胡闹、生米煮成熟饭后,才不得不给人补办的手续,让儿子好好修身养性,不要再妄自非为。 除了这件事是最明显的之外,还有几件事也挺奇怪。 祁元訉虽然知道代王妃犯了事,但是就像所有人都对代王妃的行为感到不解一样,单纯的信仰,能让代王妃做到那一步吗?所以,倾向于母妃可能还处于徐妾这个毒妇的掌控之下的代王世子,就开始拼尽全力找不对劲。 争取减轻母妃的罪行,同时为他自己洗白。 但是不得不说,祁元訉提供的这个证据,让祁元询想到了一个新思路。 正常情况下,就算代王妃已经是白莲教的骨干成员、在白莲教的眼中忠心耿耿了,白莲教也不应该什么准备都不做,只将希望寄托在代王妃一个人身上啊! 让代王妃毒害皇后,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白莲教的人真的狼子野心,应该将目标定为皇帝。 不然的话,就会出现现在这样,天子震怒、天下大索的局面。 就算代王妃负责的真的是简单一些的毒害皇后之事,一般的人,在对自己的骨肉至亲痛下杀手前,半分没有犹豫的也是少数。 所以,白莲教一定会在代王妃身上做手脚,确保他们的目的一定能够实现。 代王妃本 137 人对秘药已经成瘾是一个控制手段,但是秘药是能够有解药的,所以,更加保险的手段,还有什么? 祁元询对着天上的光幕开始思考——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而且,万一光幕更新直接剧透了呢? 光幕的文字没有变,他开始追溯光幕之前对代府的记载。 代王本人宠妾灭妻,有大罪名,但那都是报在他自己身上的,不至于让受害者代王妃的嫡子代王世子降爵到怀仁郡伯,连降三级。 可是,如果光幕上记载的导致代王世子连降三级才承袭爵封的事件,真的是这次的皇后中毒案的话,那代王妃和代王世子受的惩罚又太轻了些。 照他爹的脾气,让代藩所有人都被削为庶人、没让他们在之后再“意外身亡”,已经是他的仁慈了,还想要爵封?不存在的! 除非……代王妃真的是冤枉的。 但是自从代王府上演了这出偷天换日的大戏之后,被救出来的代王妃是否是真身,是经过真实验证的! 除非现在被关押着的代王妃也还是假的,否则的话,她和代王世子凭什么洗刷干净自己的罪名? 代王妃被人连续替换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祁元询想了想,除非她是双重人格,否则的话,真没救了。 宫中太医这么多人,顶着代王妃这么久,她是不是有病,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太子很累,太子的头发一抓能掉下来好几根。 不想英年早秃的皇太子,也连平日的好脾气都保持不住了。 如果说有好消息,那就是白阳观被供出来之后,最起码,他们在白阳观内寻到了一些解药,已经在紧急测试,并且准备用来救人了。 只是线索到白阳观又断掉了,让祁元询和乾圣帝都觉得如鲠在喉。 所以当光幕更新的时候,祁元询是很开心的。 治国当然要依靠自己的实力,但是有些时候,依靠光幕处理事情也很香嘛! 但是光幕这一回放出的消息,却奇怪得很。 “乾圣十二年八月丙申,京师黑眚见。大者如犬,小者如猫,负黑气入牖,直抵密室,至则人昏迷,夜出伤人,有至死者。形赤黑,风行有声,居民夜持刁斗相警达旦,逾月乃息。”——《周书·五行志》 五行志,是史书上专门记载异象、灾害及阴阳学说等内容的一个分类,而黑眚,则是五行之中因水行而产生的灾祸,以水行为黑而得名。 这一篇五行志,记载的是乾圣十二年八月,也就下个月发生在京师的一件大事——黑眚现于京城! 黑眚是灾祸,这种灾祸,有时候是纯粹的异象,宣武年间就曾有地出现大量黑气,不知来踪,也是黑眚,但有时,就是大灾祸了。 这则信息记载,黑眚出现在京城后,会直接进入人家之中,轻则令人昏迷,重则伤人性命,整城的居民整夜不睡觉在那里提防,用时整整一月,黑眚才消失不见。 黑眚是没有形体的,只是大小和猫狗相似,能在人家之中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记载在史书上的异事,这当然值得祁元询打起精神来应对。 有自己这喝完不保质的孟婆汤后,在幼年之时觉醒前世记忆的实例,那么史书上的某些异事,是真实事件,也犹未可知。 只不过,光幕不更新也就罢了,一旦在现实中发生大事的时候突然更新的话,那么光幕的记载和现实一定是有联系。 祁元询盯着光幕看。 黑眚,会致人昏迷,还会夜出伤人,居民持器具互相发出声音提醒,能够有效保障自家安全。 史书中的记载,某些奇闻异事,或许是真的,但是换个角度将它当成假的来看,那么,又是谁能将这事情弄得那么逼真呢? * 乾圣十二年八月初一开始,到初四日,京师百姓陆陆续续都收到了通知。 光幕有言京师有黑眚出现,如此灾祸异象,既然得到了光幕提醒,那自然要做好防备。 除去居民邻里之间可以互相敲击刁斗、炊具、锣鼓等器具体型外,朝廷还安排了京营士兵夜间巡逻,整个京师的主要道路上,都挂上了许多灯笼,保障了夜间的亮度,虽说不是恍若白昼,但是让人夜间能够清晰视物是没有问题的。 百姓们也都是能直接知晓光幕内容的,得知朝廷这样的安排,自是感激不提。 可是,还没到初九,也就是光幕所言的丙申日,从初七开始,京师便出现了居民昏迷现象。 此后两日,昏迷人数愈多,还有朝廷官员在府上为黑眚所伤的事情发生,让被提前安抚下来的百姓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在这样的躁动中,将希望寄托在各种神神道道的方面的人就会愈发的多起来。 而偏偏在此之前,京师又大规模地将僧道驱赶或者抓捕拘禁了,也就是说,现在整个京师,各类大师最多的地方,竟然是刑部大牢和京县、京府衙门! 黑眚在京师肆虐,人心惶惶,祁元询圈点地图上标注的京师受害人物所在地,都快笑出声来了。 黑眚有真有假,因为锦衣卫在初九后上报的内容里,确实出现了目击黑气的证词。 但是,受害者,都是真的,只不过,有些是黑眚的受害者,有些则是和皇后相似的前朝秘药受害者。 宫中有宠物房,犬种齐全,祁元询特意让锦衣卫配备了随队的巡逻犬。 在某几户人家,锦衣卫搜出了非官方正经数本,名曰——《三阳上法》、《白阳宝卷》。 这是白阳观传出去的经文。 可是,法门的封皮明显是经过接木的,论其真身,应当改唤——《破邪显证宝卷》、《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卷》。 祁元询粗略地读了一读,某些理论采自流传甚广的《金刚经》等经文,主要根基在佛门,又很明显地推陈出新,可是偏偏又披着道门的皮。 这些宝卷乍一读颇有道理,但是实际上里头的蛊惑性很强,总的来说,就是不是正经经文。 白阳观和白莲教有关系,这是很显然的一件事。 而除了明面上的僧尼之外,还有多少百姓可能受其蛊惑,总算有了个眉头。 自然出现的黑眚,乃是奇异之事,但人为的黑眚,就一定与这些妖人有关了! 通过搜寻这些妖人迷惑的对象,他们的下一步计划,总算浮出水面。 白莲教有佛母降世,天王复生。 周朝京师竟有黑眚,说明天降灾祸,乾圣帝又不修德政,穷兵黩武,又大修宫殿、不恤北地民力,合该二世而亡。 各地化师,配合佛母、天王,将举大事。 因“黑眚”昏迷者,除百姓外,亦有朝廷官员,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有能被利用的地方。 锦衣卫的奏报,乾圣帝是  138 比祁元询先看到的。 看完以后,他们俩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到底是谁给白莲教的勇气?这么看低大周的前两个榜样,现在连国都已经亡了啊! 他们是能够肯定白莲教在某些方面的行动力很出众,但是,对方未免自视甚高了。 当然,除了知晓白莲教的谋划外,他们最重要的所得,应该是这个——皇后中毒事件的幕后黑手,不是直接动手的代王妃,而是代王宠妾徐氏。 正常情况下,这当然不可能,但是,谁让代王妃这个人就很不正常呢! 《破邪宝卷》中有对精神方面的探索,除了流传在外的版本之外,《白阳观》里的版本,竟然还多出了一个小小的精神控制法门,配合秘药的奇香使用,有奇效。 代王妃在被替代前就中了招——这也能解释代王世子回忆的,代王妃年纪轻轻,就好像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一样,记不清事情的情况——而在被替代后,她其实整个人都落到了徐妾的手中。 有一种病叫斯德哥尔摩,又称人质情节;徐妾和代王妃是情敌,那么也可以看成是徐妾对代王妃pua加秘药燃香、精神控制。 种种手段,造就了一个人格分裂前期的代王妃。 再加上受到种种痛苦,在被人蛊惑后,将怨愤发到了加害者之外、因为不知晓情况而伸不出援手的帝后身上,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代王府引出来的白莲教,因为皇后昏迷而成为了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他们想要延续多年之前的旧业,再次举起反朝廷的大旗,就更是触碰到了天子的逆鳞。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是以,以京师黑眚乃白莲教妖人夜间潜入民居所为,其又有谋逆之野心,天子昭告各地地方官,务必加大当地搜查,凡有白莲逆党,则务必擒之、杀之!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真相 乾圣十二年九月, 白莲教之乱爆发,在“佛母”的带领下,先陷青州,又连陷莱州、莒州、胶州等州县。 与此同时, 代藩所在的大同府, 也爆发了逆党之乱, 领头之人为白莲教“天王”。 原本天子昭告各地就有抓出白莲教处置的心思,这一回, 白莲教大举兴兵作乱,更是让天子找准了打击的目标。 于是乎,天子乾圣帝点齐人马, 派出新宁侯、永康侯各领大军, 前去讨伐逆贼。 大同乃是重镇, 和山东不同, 一贯是有卫所驻守的,轻易陷落,和代王脱不了干系。 好在前段时间天子大怒,派人严加搜查代藩,白莲教起事的时候,规模虽大, 却也能看出仓促的痕迹。 可是不管怎么说, 代藩的爵位, 是保不住了。 至于下场如何,还很难说,最起码, 若不是皇后在长久的昏迷之后终于醒了过来, 他们恐怕连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昏迷了许久, 皇后醒来之后,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病态,不似往常雍容。 天子后怕地握住她的手,不住地说着话,包括祁元询在内的“闲杂人等”,自然得识趣地退下,不去打扰天子和皇后的夫妻相聚。 太子妃的身体比皇后康健,可是醒得却晚,皇后都醒了,太子妃还在用药呢。 祁元询特意叫上太子妃所出的几个儿子一起来,难得人醒了,不用再提心吊胆,这是大喜事。 皇后和太子妃醒了以后,宫中的气氛都好了起来。 就是有一点,宫中此后除非必要,便不再用香了,就是纯天然的果香,能不用,也不用。 大同府和齐鲁之地的战报频频传来,朝廷大军占了人数上的便利,即使白莲教起事突然,也不可能真的颠覆大周的统治。 所以对这两地的白莲教之乱,朝廷最关心的是什么时间能平定,以及白莲教在当地制造了怎样的混乱。 白莲教的口号喊得响亮,或许也会做出一些攻府衙、分粮食之类的行为,但是毫无疑问,他们的行为都扰乱了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 要是白莲教是那种看得长远的叛军,组织农垦之类的也就罢了,可是专注造反五百年的白莲教,在攫取民心上或许很有一手,但是理政、处理地方事务方面的本事,还是比不过朝廷的。 所有的混乱到最后都要朝廷来收尾。 而祁元询已经亲眼看到大同、山东的诸多主事官员已经上了天子的名单了。 这份名单上的人,最后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肉眼可见的会让人忙得一团乱。 皇后醒来之后,代藩的处置结果也下来了,代王废去藩王之位,革除宗籍,废为庶人。 代王妃与代王诸子、诸女,同样剥去诰封和爵位承袭的资格。 念在代王世子有功,封郡伯。 如今的这一摊子事,源头有许多都可以追溯到代王府,只是这么个惩罚结果,已经是皇帝宽宏大量的结果了。 结果,没出三天,圣旨上又补上了还没说完的对他们去处的安排。 再怎么有罪,废为庶人,不是直接处死,就代表这些人还是高皇帝血脉,龙子凤孙。 就以代王为例,他自己被废了,他还有两个亲兄弟做藩王呢,他的母妃也还被他的兄长奉养在王府呢! 代王倒霉了,他的兄弟不会施以援手? 最起码,给他们撑腰,不让别人欺负他们,大周的宗王们还是能做到的。 这就导致,虽然被削去宗籍变成了庶人,但是在民间,他们依然能够凭借着自己的血脉横着走。 而这份圣旨,在皇后醒来前风声鹤唳、以至于缺少谈资的京师,顷刻间便传遍了。 一天后,便是街角的寻常小贩,也能煞有介事地说上几句。 实在是这份圣旨太过杀人诛心了。 代王与代王妃谋害皇后,证据确凿,只不过天子顾念着兄弟之情,给弟弟留了体面,甚至还念在代王世子无辜并且检举有功的份上,给这个侄子封了宗爵。 可是,代藩的过失,绝对不是将他们废为庶人就能抵消的。 恰巧,代府之前就扩充了卫军,招募了许多人。 代王被废,领不了军了,那就让新鲜出炉的郡伯去领军。 京师造船厂的宝船还有制作,让代藩这些人乘坐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代王原本的目标,也就是西域之地,那实在是偏远,代藩能招的人手就这么点,代王要是愿意一试,自然能够成行,就是朝廷是不会为他们出头的。 所以朝廷给郡伯的建议是往北地,还有些岛国,上头的都是未曾开化的土蛮,马康平下西洋的时候,带回来朝觐过天子的一些“国王”,也是岛国上的国王,他们提供的某些未开化之地只有土人、见到上国天使都是愿意聆听教诲的消息,想来也是准确无误。  139 祁元訉要担起他的责任,他那被废为庶人的全家,自然也得跟着他上路,尤其是代王,好歹蒙太祖高皇帝对子嗣多年的严格教导,给儿子把关总能做到吧? 这道圣旨简直震瞎了所有看到它的人的眼。 乾圣帝到底是多恨代王,才会在之后续补上了这么一道圣旨啊! 圣旨的意思很明白,首先,整个代府的人都不能在中原之地待了,要么北上、西进,要么南下,基本上没其他路可以走了。 要不说宣武帝是这些藩王们的亲爹呢! 就算是对一般的官吏下手再狠、眼里不揉沙子的宣武帝,处置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也都是轻拿轻放,削爵的,没隔几年又能恢复爵位,流放的,走不了多远就能被叫回来。 最狠的一出也就送到凤阳府圈到高墙内几年,关了几年禁闭,出来后照样称孤道寡做大王。 换成乾圣帝这个亲哥,说流放就流放,明面上还要做个好人,代府招募的人马都送去和他们一起“打拼”,简直是感动大周好哥哥。 百姓就已经感慨成这样了,知道更多内幕的朝中大臣们,更是感叹,实在是杀人诛心啊。 就算代王妃本人也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不是什么白莲花,但是宠妾灭妻、偷天换日的代王,更是证明了什么叫做渣中自有渣中手。 从世子奔逃出府来告状,就能看出来,代王和代王世子之间基本没有什么父子亲情可言。 可是现在,要被流放出大周地界的代府庶人们,能够依靠的,只有唯一一个还在宗籍、受封宗爵的原世子、现郡伯祁元訉。 这也就意味着,大周官方承认的只有祁元訉这一个主事人。 代王就算凭着亲爹的身份压祁元訉也没用。 流放了之后,指使护卫们的或许还是祁元訉的亲爹,可是,代王的所有努力,都是为祁元訉做嫁衣裳。 不要说什么藩国出去打拼之后,不受宗主国治理的这种鬼话。 或许以后会变成这样,但是代府本身就是因罪流放,和天子给藩国规定的路线是不同的,代藩的未来发展,还要作为其他藩国的参照呢。 再怎么样,代庶人也不能如愿了。 当然,祁元询很怀疑代庶人这位皇叔在接连遭受重大打击的情况下,还能不能挨到兴风作浪的时候。 跟着郡伯祁元訉离开的代藩庶人们,只有代府的宗亲,代王的那一堆小妾或是确定了没有嫌疑被遣散回家,或是自愿出家,反正与其跟着流放,倒不如在中原之地待着。 他最宠爱的徐妾乃是白莲逆党,本身又恶行多端,自然在之前就已经被干净利落地正法了。 偏生在被正法前,她还不死心,喊出解药并非完整,前朝秘药的解药会使人短寿,而且能被搜出来的解药,效用是经过削弱的! 负责行刑的内宦和锦衣卫都指挥使不敢怠慢,赶紧上报。 对于她这种狗急跳墙的行为,天子十分感动,然后赐予了她痛苦程度堪比凌迟的死法。 宫中的御医不是庸医,虽然得到解药之后在短时间内确认它的药性以及是否有毒就已经很困难了,但是他们还是做到了。 而且宫中给贵人治病一向是十平八稳,怎么可能随便拿到药剂,就真的在不确定后患的情况给皇后施用呢? 能够做的,天子都已经做了,而让皇后和太子妃一直昏睡下去,想必她们也宁愿选择减寿几年却能清醒地活着这条路的。 只是没想到的却是秘药的解药不是完整的,那在这样的基础上研究出来的解药,或许真的不能根治,还会对皇后、太子妃的身体造成影响。 天子狂怒之下,杀了徐妾还不算,还要整个代府也为此付出代价。 不然的话,废为庶人的代府一系,应当是要被迁到南京,或者圈入凤阳高墙的。 这下好了,徐妾来了这么一出,代府全家上路,一家人整整齐齐。 这年头流放,一路上长途跋涉,基本上是九死一生。 更何况天子给代府的选择其实就只有南部诸多远离中原、未曾开化的土地。 交趾省这一处从秦汉时期就已经被中原视为囊中之物的土地,当年大周挥师南下的时候,也还遇到了瘴气困扰。 这还是大周已经摸清楚了这地方容易遇到什么难关的情况下呢! 代府的人光是踏上未知的土地,对气候的不适和可能存在的环境的侵扰就会让他们的人死伤大半。 这是真·杀人不见血啊! 而徐妾死后,代王妃竟然疯了! 根据御医的说法,是代王妃失了魂,之前为妖法所控,如今施术人死了,不知产生了什么变化,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代王妃疯了。 而代王妃疯了之后,说得最多的两句话便是“不是我”和“姐姐,别怪我”,后半句话,她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就看听的人是从什么方面理解的了。 皇后遭了这回罪,虽然对这个命运坎坷的妹妹再怜惜,也不敢再轻易伸出援手了。 只有她一人遭罪的时候,或许她可以再原谅这个妹妹一回,可是这一回,代王妃影响的不仅是她,还导致了太子妃和她一起受了这份罪。 其他人也因此受到了牵连,凡此种种,都成为了白莲逆党起兵反叛、动摇她的丈夫和她的子孙后代的基业的一部分。 这让她怎么能开口饶得了这个妹妹? 只不过也因为代王妃疯了,皇后虽然坐视她和代府庶人们一起上路,但也让天子留了代王妃一命。 不然的话,祁氏宗王,就算废为庶人了也不好杀,但是一个弟媳,不论是天子还是其他的宗王,可都不会将她的性命放在眼里。 代府的事情告一段落,这段时间,就算白莲教叛乱的军情再紧急,天子也是要抽一段时间和皇后待在一起的。 明明太子妃也是刚醒不久,可是得了假期的却只有太孙和皇孙们,皇太子还要勤勤恳恳地给亲爹干活,甚至工作量更多了! 祁元询不服,他爹这样是像个有情有义的好皇帝了,可是他虽然没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但也是个模范太子,对太子妃也是以礼相待,被亲爹的任务这么一压,再被爹妈这么一衬托,还显得他是个渣男似的! 皇后本身体弱,天子想要多陪陪发妻,祁元询是相当能够理解的,可是别看太子妃年轻,平时身体又一贯比皇后好,可是在苏醒之后,太子妃与中毒前大为不同的身体健康状况,东宫众人都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相处得久了,就算没有爱情也有亲情了,彼此陪伴的日子一天少似一天,皇太子再怎么热爱事业,也没有忙于工作,在太子妃痊愈后变本加厉、连相处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事啊! 所以,祁元询逮住了自己的儿子为  140 他分忧。 皇太孙是皇太子的继承人,那皇帝把任务交给皇太子,皇太子教给皇太孙,有什么问题吗? 还真别说,拉上儿子以后,祁元询的日常事务是轻松了许多。 一个人的工作量分摊到好几个人的头上,自然比单独一个人干活要轻松。 两地叛乱持续了六十余日,两个月后,均被平定,只可惜匪首“天王”、“佛母”等数人俱散入民间不知所终。 在正旦之前,天子还发诏书,“凡大同、山东等境内尼及道士,悉捕至京师诘问之”,一副连节都不让人好好过的架势。 可是好赖是平定了叛乱了。 后续的工作,依然是祁元询为父分忧,祁允昭为父、祖分忧。 祁元询在这儿像模像样地培养皇太孙呢,正旦开年大朝会上,乾圣帝冷不丁地开口,说要效仿先帝,退位于皇太子。 满朝文武,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 当场就呼啦啦跪倒一片,都在告诉天子,圣上您春秋鼎盛,不必着急传位! 虽然没说,但是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完了,圣上被刺激疯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 新帝 乾圣帝说要传位于皇太子, 满朝文武的态度都很统一。 这乾圣十三年才开了个头呢,您说要退位就退位啦,这不是吓唬人嘛! 若真的像是先帝那样, 早早放权给太子, 后期又身体有恙, 退位之后安居兴庆宫修养,这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乾圣帝春秋正盛,前段时间生病是皇后与太子妃, 又不是圣上本人,这时候圣上被刺激了,想要传位太子, 若是日后反悔了呢? 到时候,他们是听新帝的, 还是听太上皇的? 皇家的内部事务,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这些大臣做出艰难选择啊! 祁元询是相信老爹说出这番话, 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不然的话,大过年的,金口玉言的皇帝空口白话吓唬人?丢不丢人! 而且平时也没少见他爹偷懒不干活,让他为父分忧啊! 可是呢,作为皇太子,他更要为众臣做好一个表率,也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做个榜样。 都是皇太子了,皇帝一开口就着急忙慌的谢恩, 就会让人思考, 是不是觊觎皇位已久了。 祁元询相信亲爹和他自己都不会有这样的脑回路, 但是架不住万一后世出了个脑回路别样清奇的主儿呢? 所以, 什么三辞三让之类的礼仪, 是一定要做足了的。 于是乎,在皇帝开口了之后,大朝会上的所有人,都跪下来请圣上“收回成命”。 退朝以后,祁元询的日常仍是照旧,而乾圣帝,则是和皇后说起了他今日说的欲退位于太子的想法。 皇后在天子在朝会上开口之前,根本不知道这回事,而就算他已经宣之于众了,还不至于派遣什么人专门到后宫来通报给皇后。 皇后本人也不会做出那种监视天子在朝堂之上行动的事,以至于听完天子的话后,皇后都少见的愣住了。 没有人比和天子少年夫妻的皇后更明白天子的心。 懿文太子还在的时候,没有藩王心里敢有篡逆的心思,所有人都对这位太子所代表的正统心服口服。 饶是如此,赵王依然是宗室里赫赫有名的贤王。 这是个不甘平淡的男人,和他的父亲宣武帝比,他对军事方面的热衷还未完全退却。 让这么个闲不住的皇帝,将权力交托给下一代,其实是个很艰难的决定。 就算乾圣帝本人再不爱处理闲杂事务,更好军国大事又怎样? 他完全可以沿袭此前太子监国的模式,效仿他的父亲,皇帝照样是自己当,但是政务先交给皇太子去处置啊! 做出这样的决定,皇后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她。 皇帝和皇后到底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祁元询在当天晚上被亲爹叫去吃饭。 乾圣帝的态度很明确,不要搞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说要退位给你,就是要退位。 祁元询:我的亲爹啊,真是谢谢你啊! 这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吗? 在此之前,乾圣帝一点想要退位的征兆都没有露出来,这也就意味着,满朝文武,乃至天下人,都没有做好迎接新帝的准备。 想让其他人接受,不是祁元询主动就能解决的,还得天子表态。 之后数日的朝会上,天子都未曾打消传位皇太子的主意,还对京外官员与藩王们的反对的奏疏留中不批,态度表露无疑。 而汉王这位二皇子所上的赞同天子传位,只是需要缓行的奏疏,则得到了回复:暂缓是不可能了,传位是肯定的。 祁元询一贯是知道这个弟弟的,汉王上疏赞同,要说他是好意,那就把他想得太好了。 但是正巧,给天子了一个台阶下:连太子之后,储君之位曾经的有力继承者汉王都支持天子传位太子呢! 甭管汉王这个台阶原本是不是想坑祁元询一脸血的,现在,天子就顺着下了! 天子表意都如此坚决了,朝中的大臣们也渐渐松了口。 不管汉王知道这个消息后会不会吐血,反正,禅让大典也开始安排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回的禅位虽然也是天子突兀之间提出来的,但是好歹有宣武末年那一回的禅让大典可以参照。 前一回太上皇赶着传位,这一回,倒是可以慢慢来了。 正旦传位,当年改元,当然是一件很方便的事,连日子都不用选,可是这一回年初的时候就开始操办,是务必要选好传位大典的时间的。 不能隔得太远,但是时间太紧了又来不及操办,便选了四月份的一个吉日,这是今年距离最近的一个大吉了。 有了几个月的时间缓和,各地的藩王,以及藩属国,也都有时间来京师朝觐,并且参加禅让大典。 即将上岗的新皇帝,作为皇太子,在这几个月里,更是要和他爹做好交接。 朝政方面,需要交接的事务不多。 天子出巡的时候,都是太子监国的,这也就意味着,天子很早就开始向皇太子放权了,朝中的许多要务,早就已经让太子上手开始熟悉了。 但是军事方面,尤其是军权方面,能说道的东西就多了。 乾圣帝本人本身就是个不好朝务、偏好武事的性子。 要不然的话,高皇帝废除丞相之后,天子又怎么会拉起内阁——虽然阁臣们的品阶在朝中重臣面前真的还不够看——让他们在事实上行使了一部分丞相的职能呢? 所以,军权方面的交接,也就是执掌京营、上直卫以及北京护卫军的人选,这都是要看情况的。 在这方面 141 ,祁元询暂时没有人选。 京营、上直卫,当然是握在皇帝的手里才安心,否则的话,太上皇和新帝之间,真的发生了群臣所猜测的、最不愿意见到的那种情况,有了很大的分歧,那到底是该听谁的呢? 天子手中没有兵马,太上皇命人勤王护驾,再废帝另立,又该怎么说呢? 当然,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祁元询是个很有安全感的人,更何况日后活得长,现在不需要急着争权。 再说了,就是宣武年传位的时候,京营、上直卫的统领,也都还是太祖高皇帝的勋戚旧臣,替换承乾圣帝的心腹,也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权力的交接以平稳为主,不需要做竭泽而渔的事情。 所以父子之间非常和谐地略过了这一项,祁元询提都没提到这一方面。 反正武将方面的班底,有一部分本来就是在东宫兼任过东宫官的,是他们父子两人可以共同信任的班底,祁元询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等着他爹给他打天下就行了。 说到底,他爹在这方面才是专业的。 至于他登基后,想要提拔自己用得顺手的人,那也是应当的事。 而且还不会让朝廷的人事结构产生太大的变化。 大周在这方面做得是很不错的,开国以来的两位皇帝都开了一个好头。 那就是让自己得用的大臣兼任东宫官,培养他们和太子之间的感情,并不忌惮太子和大臣相交过甚。 他爹在文臣方面的班底,因为本身没有太大的倾向性,所以能够入他爹眼的,都是文臣中的佼佼者。 而不是祁元询自夸,他在自己的属官中的人气可是很高的。 本身带着一系列的正统光环,只要他行事不出格,那就是文臣眼中的合格继承人,更何况,他还有许多额外的加分项,光幕所言谥号“仁宗”——这就意味着他肯定是文臣们眼中的明君圣主——为人宽厚、处事严谨又不失宽仁,以及未来超长待机(不)。 乾圣朝的一群文臣,拥护太子的人占了朝中的大半,就算不朋不党要做清流的,也不会对太子有啥意见。 这就是众望所归! 短暂的交接期很快就过去了,比当年太子册封仪式更盛大的禅让大典和登基大典,终于到了。 先是禅让,嗣皇帝从乾圣皇帝手中接过御宝之后,再经过一系列的跪受行礼的流程,便算完成了禅让大典的仪式。 而后自然是登基大典,完成后,祁元询便从皇太子、嗣皇帝的身份,升级成新帝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 祁元询这位新帝,对于政务已经很熟悉了,但确实也还算是新官。 但是呢,他登基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提拔自己的心腹大臣,也不是大刀阔斧地改革朝政,而是——改元选年号! 选年号这件事,其实应该在他登基之前就完成。 可是乾圣十三年已经开了一个头,今年是改不了元了,所以改元的程序,放到了禅让大典之后才实行,等他登基了,好好选个年号。 年号都得是嘉号,意思要吉祥,还不能和已经有了的年号重复,自然得让本朝朝臣中有文化的鸿儒来取。 当然,若是他乾纲独断,想要取一个自己喜欢的,也没人会有意见。 对于年号,祁元询没有特别的爱好,当然是让朝臣来给他提供选项,但是,有一点,年号不能叫“正统”,带“正”、带“昌”的也不要,不吉利! 做了皇帝,该迷信的,他还是要迷信一点了。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铸币 年号的颁布, 时间有快有慢。 文臣们速度快的,半天便能议出年号来,就算是要苦思之后查询典籍确认没有和从前便有的年号相撞, 五六日也就差不多了。 祁元询虽然已经登基为帝, 但是离改元还有大半年时间。 就算是他需要年号先出来,再去做明年改元后要推行的一些事,也不是很着急。 是以约莫过了一旬, 祁元询才见到文臣们送呈给他的新年号。 看到数量的时候祁元询就吃了一惊。 这群文臣们对他的敬爱, 透过这为数众多的年号, 正抑制不住地表露出来。 送呈给新帝的年号, 有洪熙、弘治、正统、昭元、景熙、永昭、宣光、昭晟、隆泰、昭文等, 眉目繁多,其中还不乏令他眼熟的年号。 按照管理, 年号首位是大臣们建议圣上选择的首选,而这一批年号都是寓意吉祥的字眼,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便能敲定首项了。 然而祁元询却偏不想选前三个。 这几个看起来分外眼熟的年号, 会让他联想到前世的历史发展。 十月天子和只有一个继承人的爱妻青年, 他都不想当。 至于让整个皇朝由盛转衰的倒霉蛋,他就更不想当了。 诚然,年号里还夹杂了大臣们对天子的美好期盼,从这一堆蕴含着光明之意的年号里,祁元询就能体会到,像他这样不似父祖那般明显偏爱武将、对文臣的态度和缓的新帝,是多少人心中的希望。 这些年号都中规中矩, 并没有特别出格的。 乾圣帝的年号, 就属于分外突出他个人品质、仿佛在刻意讨好天子才议出了这样的年号的那一种类型。 洪熙、弘治比正统更加中规中矩, “正统”一来指的大周得国之正,另一点也是指新帝皇位之正。 可问题是,他们这一系的皇位本身就来得堂堂正正,他还是由太孙晋太子又受禅让而继位的新君,皇位含金量论起正统性,比他爹的还高不少,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强调“正统”呢? 这三个排除掉之后,后头的昭元、景熙、永昭、宣光等,念起来都挺顺耳的。 祁元询对后头的顺序没啥要求,本要落笔,想了想,又去乾清宫找他爹去了——是的,虽然已经举行了禅位大典,但是,祁元询和他爹当年继位后的待遇一样,还是先住东宫,至于乾清宫和坤宁宫,得等他爹娘都搬好了以后再去住。 而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按制也得是要分住在两座宫室的,他们愿意住在一起,别人管不着,但是给太上皇后修养的宫室,也得先准备起来。 这就意味着,祁元询继位以后,给他爹娘修宫室就得先花一笔。 此先不提,到了乾清宫,他便要请亲爹替他在剩下的年号里再参详参详。 结果没成想,他亲爹头一个就否了“昭元”。 这倒不是“昭元”年号不好听、不顺耳,恰恰相反,是因为它读起来太顺耳了,以至于祁元询忘了一件事——他们家的字辈,就带着元字呢! 而他的嫡长子,皇太孙、准·皇太子祁允昭,字辈从允,名从的就是昭字!  142 大周在天子的名讳这方面,因为有固定的字辈,所用字在生活中也很常见,所以并没有严格要求避讳,甚至于高皇帝和太上皇,都曾经专门下令过,向百姓声明无需避讳。 乾圣帝和祁元询都觉得没关系,年号里带着字辈也就算了,可是偏又带着祁允昭的名字。 昭元年号,昭在元前,他们自家不在意,取年号的翰林和礼部官可能也没想到这一层,可是万一以后被人用来做筏子呢? 这便只能弃用了。 剩下的年号带昭字的,也只好先不用了,被提醒了以后,祁元询自己也觉得年号里还捎带着自家儿子的名字,总感觉怪怪的。 不过他家儿子若是愿意的话,未来继位就可以选用这些年号,皇帝用自己的名字,只要他愿意,别人也管不着。 年号这么一挑,剩下的就不多了,涉及到皇家的字辈与取名之后,就有了一个尴尬的事——带日的字寓意大多美好,他们家下一代从的正是日。 当然,祁元询记忆里还没有谁家用了景这个字,其他的寓意美好的字眼还用不过来呢。 所以,他也不去多管了,就和乾圣帝选定了“景熙”二字为年号。 听起来不如宣武与乾圣有气势,但是“熙”有光明、和乐、兴盛、吉祥之意,也是他对未来的美好愿景。 确认年号之后,便可经由礼部昭告天下,来年改元景熙了。 到了明年,无需通知,大家也能自觉使用新年号纪年,尤其是朝鲜国,官方使用的也是大周年号,消息滞后的话,便会出现上皇退位、新帝登基,他们却仍用旧年号,以至于朝鲜国使用的年号比上皇实际在位时间还长的情况发生。 确定年号后,祁元询便下令让工部、户部准备鼓铸钱文,其中所用字样为“景熙通宝”。 大周在宣武年间,曾经铸造过“宣武通宝”,但是官方大量发行的还是宝钞。 而且宣武年大周比较缺铜,铸造的铜钱配比未曾确定,又有回收一些旧铜铸钱,是以铜质复杂,质量各不相同,后期的宣武通宝,成色大致都比早期的宣武通宝要好。 其后在乾圣年间,开铸“乾圣通宝”,制作显得非常的精美统一,钱文也是名家手笔,笔画端庄。 虽说大周的官方铜钱一直有发行,但是市面上,还有许多古铜钱在流通。 有些被回收了,但是总有地方还是在用的。 朝廷官方发行的钱是制钱,当然是最为标准的,可恨的是总有那么些人会私铸钱币,私钱的质量当然是没有制钱的好的。 想要办大事就得有钱,铸钱计划很重要,因为祁元询想做一件傻事儿───停止大规模发售大周宝钞,只保证宝钞能够兑换与国家的存储量相匹配的钱币。 这件事儿在宣武年间的时候他就做过,那时候还把主意打到过国外去。 这些年的国库收入和一些矿产收入,确实能够像他想的那样支撑一部分,但是印刷宝钞,这种躺着来钱的好事,还是很难让朝廷下定决心去废止宝钞的流通。 就算宝钞的购买力越来越低,朝廷也只是想办法去补救,而不是要直接废止,恢复钱币的通行。 宝钞的好处和坏处都很明显,从便利程度来说,未来加强对外联系交流,以及能够连通的疆域更加扩大之后,宝钞当然比金属方便。 但是大周现在要面对的状况,是其他属国还不太认同宝钞的购买力,宝钞的信誉值现在还没有重新建立起来,又因为不同国家之间的交流,大周的铜钱金属大量的外流。 祁元询怎么说也是有前世记忆的人,他还不至于已经看到了问题,却只想着按部就班的治国,躺在父、祖的基业上吃红利。将问题留给子孙后代去解决。 大一统朝代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那就是经过太祖开国立业,太宗治国发扬光大,到第三代或第四代(按照严格要求的谥法来说,应当是高宗、世宗这样的守成令主)皇朝会达至鼎盛。 西汉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以及实际上在初唐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开元盛世,都基本上还是遵循这个道理的。 但是,一个国家灭亡的诱因,其实很早就种下了。 前朝的事他就不说了,史料上已经记载的明明白白,而本朝的走向,其实也很危险。 不要看现在还是一番万国来朝的煊赫景象,大量的驻军以及军户体系,也保证了大周军队的基本战斗力。 最起码,就算未来的发展走向像光幕预言的那样,出了个导致京营和上直卫全军覆没的“天才”军事指挥艺术家皇帝,也顶多是朝廷中央失去了直接震慑地方的力量,就算后备重新补足,也改变不了逐渐文恬武嬉的局势。 所以说军事方面暂时不用担心,祁元询也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要担心的,还是朝廷的财政问题。 发行宝钞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而停止发行宝钞,储备贵金属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就算朝廷发现了大量的金银矿,开采个几百年,容易开采的也应该要被开采完了,而且就算容易开采,负担全国那么多地方的费用,用来解决问题,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铸造钱币、少发宝钞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祁元询真正想做的还是──增加赋税。 他这种做法,放出去肯定是要被讨伐为无道昏君的。 但是祁元询想收的不是农业税而是商业税。 太祖高皇帝本身就是农民出身,所以非常体谅百姓,大周在田税等赋税方面定的比率是非常低的,再加上有前朝相对比,更显得大周天子爱民如子。 而和祁元询记忆中对应的历史发展也证明,大周的异界同位体的历代皇帝,基本上为了彰显自己的仁政,没有几个会去加税的,以至于赋税变得越来越低。 当然了,田税本来就收不上多少钱,减免农民赋税也能减少流民,名利双收双收,是件好事儿,祁元询一点意见都没有。 但是商业税也定的那么低,那就不太美妙了。 祁元询前世记忆里的那个朝代,最后的崩溃就是因为没钱。 不算后续意外的话,除了各种天灾,最直接的人祸来源于一场为了省钱而进行的裁员。 而后代皇帝的没钱,追根究底还是朝廷对文人在税务方面有许多优待,使得隐户、连田愈发增多,朝廷本身收取的税收又太少。 就拿大周现在举例,农业税已经很低了,按理来说,其他的税收更应该从商业税那里找补回来。 可是大周开国的时候,连铜钱都很少铸,只能发行宝钞,所以在商业税方面,为了鼓励社会生产,保证大周市面上的金钱流通,以及百姓的生产生活,商业税定的也不高。 商业是非常赚钱的。  143 赵宋年年给其他国家岁贡,却依旧繁华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其商业之繁华以及与朝廷的商业税收功不可没。 赵宋的商业业务流通到了海外,而承袭前朝的基础,大周本身与其他国家的交往交流也非常便捷。 为什么大周不像赵宋那么有钱? 说到底还是朝廷的税收的低了。 如果说收农业税还要担心群臣进言的话,那么收商业税,这个时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担忧了。 宣武朝的强力反贪,以及乾圣朝天子偏重于勋贵武臣,大周现在的朝臣还没有和各地的大商人结成一道道的网,商人在朝廷中还没有代言人。 商业税要多收,但是呢,又不能太打击商人的活动积极性,赚还是要让他们赚的,这个度就得把控好。 于是,这又回到了钱币问题上,宝钞在商业流通方面是起到了比较积极的作用的,祁元询想要发行钱币、减发宝钞,保持宝钞的购买力,同时再开通宝钞与钱币的兑换。 那么在宝钞之外,银作为贵金属,祁元询想着是否也试行一下制成钱币呢? 只不过,银制钱币,是用他的年号呢,还是用他的写意人像呢?又或者,直接用大周国号? 唉,这可真是令人烦恼呀!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制钱 文华殿中御案上, 足足摆有三盘的钱币,皆为朝廷欲发行的金、银、铜制钱样币。 相比于此前未有的金银币,自然是铜钱的制钱最规范, 金银制钱则分别定了几种样板请新帝示下。 相比于纯粹用作赏人的金、银瓜子等, 还是直接做成钱币更适合金银流通。 宝钞的使用在未来资金储备足够的情况下可以开口子,但是在现在, 实在是不宜再发行过多宝钞了。 出于人身安全的需要, 祁元询还是没有命人在钱币上铸上他的模样,而是加以文字以及从铜钱制作中引申出来的工艺, 以作朝廷制钱的防伪标志。 金、银币的推行是试行, 而朝廷在这方面的准备, 除了模具以外,自然也要用一定量的金、银来做原材料。 国库出了钱,专供天子的内库也出了一部分的金银。 只不过祁元询可不想让内库、国库不加区分, 导致子孙后代从国库中随意支取钱财, 或者大臣们哭穷, 国库没钱了让皇帝自己从内库里出钱贴补。 所以国库是支取了一部分的其他财货等价交换了这批金、银的。 除此以外,金、银的来源就是藩国进贡了, 其中,代藩的仅剩力量出力不少。 有锦衣卫在,祁元询对这一支的动向很清楚, 更何况, 有太上皇后和皇后的仇在,他们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接受代藩给的“赔偿”。 代藩原本搜刮的民脂民膏, 当然是不能带走的, 所以代藩送来京师的这一批金银, 都是他们被赶出大同, 出发之后的“收获”。 来源嘛,祁元询已经心中有数了,只不过,这件事没有发生在国内,而是代藩一众启程离国之后才发生的,是以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正式圈定了制钱样式、开炉铸钱之后,确定景熙元年开年便发行新版制钱。 在这样的喜气中,景熙元年,正式到来了。 在兴庆宫宫殿群原有的延展设施基础上,宫中又紧急加修了奉太后居住的永寿宫,彼此距离极近,宫殿群部分合用,且皆离乾清、坤宁二宫不远。 在启用新年号之前,宫殿已经举行过迁宫仪式,帝后移居乾清宫、坤宁宫,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也正式入住兴庆宫、永寿宫。 新帝改元首年之正旦,近支宗藩、属国臣僚等,尽皆入京相贺,没能入京的,也循例上了贺表。 在这样的热闹中,祁元询虽然累,心中仍是开怀。 他生的时候好,父皇又是位明君,给他留下了个好底子,能让他一展宏图,眼前这样的盛况,恰是好兆头,难道还不让他开怀吗? 在这样的欢欣下,过完年之后开始处理公务他都有劲儿了很多。 朝鲜国王李芳远为了显示对新帝登基的重视,遣派来朝贺的正使是他的嫡长子,也是经过大周册封的王世子。 李芳远本人虽然妃嫔众多,子嗣繁盛,但是在继承人方面还是拎得清的,受重视的都是嫡子,而且早早地将嫡长子请封为了王世子。 朝鲜一贯恭谨,而作为朝鲜反面例子的安南,变成交趾省也已经许多年了。 现在还在交趾省有封邑的安南前朝宗胤,作为大周展示出来的样板,自然也来朝贺,为新皇庆。 日本国就乱了一些,前些年常常一年便来访数批使团——然而号称使团,实际也不过是商团而已,有些是地方大名与豪商共同打着名头出访的,真正由幕府所派的并无几人——只不过念在其国又生乱的份上,大周这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说起日本国的事情,和大周的册封还有些关系。 当年太上皇乾圣帝受高皇帝禅登基之后,各国皆有使者派遣来朝贺,日本国幕府将军派遣的使者,遵循其主的想法,打着“源道义”的名头请受封日本国王,只不过被祁元询摆了一道,让其权知日本国事。 日本国内对勘合贸易的钱财流通自然很眼热,然而源道义——也就是足利义满——这位将军想要以上国册封的名头更深程度地插手日本皇权,甚至于取皇室而代之的想法,却一直很难实现。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中原大地上千年前就有人玩过了,日本国皇室再怎么“万世一系”,在延续过程中再怎么沦为傀儡,在名义上到底还是地位最为尊崇的。 对于足利氏的将军来说,能够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未必不能尝试一番。 更何况,日本国在南北分裂之后才短暂地恢复了统一,然而不管是其国皇室还是幕府,在实际上对于地方的控制仍是相当薄弱,这就是分封制的缺陷所在。 当幕府将军有像前代镰仓幕府一般被取代的可能的时候,取代皇室成为“万世一系”的继承人,便大有可为了。 这位将军玩了好几手让祁元询叹为观止的骚操作,其中包括将自己的子嗣分别“过继”给南北两朝的正统国王为子嗣,同时又为自家子女和皇室子女主婚。 日本国的王室号称“万世一系”,其国的诸多贵族,有许多便是皇室臣籍下降后分流发展出来的后裔。 足利氏便源自于清和源氏,可以追溯至日本国的清和天皇,即便无论按照哪个国家的传统,这样的偏远分支想要取代主支嫡系号令所有的支脉,都像是天方夜谭一般荒诞,但若是真的事有可为,指不定也会成为昭告天下之时,合适的理由。 乾圣四年的时  144 候,日本国内便出现了“天皇”退位。 王位开始更替之后,便是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日本王位上坐着的不知换了几个人,然后,终于换到了足利将军之子的身上,下一步便是由他们家这一系逐渐蚕食皇室的过程了,讲道理,这波操作,换到中原,只能说是掩耳盗铃。 不过真的要是中原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情况,也不至于兜了这么一大圈。 而日本国王位的“万世一系”这时候又起了作用,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像汉末的时候,仍有无数忠臣孝子妄图挽救汉室一般,日本国内现在只能说很乱,表面微乱、实则暗潮汹涌。 原本日本国游离于中原之外、被前朝攻伐的一点,便是他们不愿意再加入朝贡中原的行列之中,无论足利将军是为了日本国王之位的上国册封,还是朝贡之后被大周允许贸易而产生的巨大的交易利润,都让他无法再游离于大周之外。 日本国内的光幕,甚至还显示过其人未曾真正取代日本王室、在后世因开放贸易、主动朝贡而被呼为“卖国贼”的信息。 凡此种种,都让日本国的幕府一方,愈发的向大周靠近。 因此,在景熙元年,新帝正旦庆贺时,日本使团携带的礼物之重,远胜朝鲜国。 而要知道,朝鲜国可是大周的忠实舔狗,平时逢年过年便要殷勤献礼,更何况是新帝登基后的首年元旦,新帝登基恰逢上皇禅让,怎么送礼是门学问,太过超格,恐怕会惹得太上皇不快,可是,若是在改元后的正旦送,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 这么好的一个表现机会,纵然朝鲜国常常哭穷卖惨,也不会放弃送礼表忠心的。 若不是担忧惹怒皇后及皇太子,听说他们连贡女都准备好了,不过现在也不晚,据说他们就等着这回使团探听完了口风再上表呢。 朝鲜国殷勤至此,平日里一直和大周不咸不淡的日本国,此番竟送如此大礼,怎么看怎么有几分不对劲。 但是只要他们不一开始就找不痛快,那具体有何求,祁元询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考虑。 也算日本使团能挨,一直到一个月后,新年的气息都开始淡化了,他们才开始——告状! 是的,这一回他们带这么多朝贡贺礼,一是为了彰显他们的忠心,二嘛,就是好歹让新帝手下留情,不要因为他们此番出使还给新帝找晦气而引来新帝不满。 出首告状的照例是使团里的和尚。 日本国使团里时不时掺杂几个和尚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又因为他们的口才都颇为出众,在大周崇佛尊道的背景下吃得开,所以有时候两国交涉,都要经由这些和尚们。 当然,他们不是直接在祁元询面前告的状,而是经过了礼部。 礼部的官员见兹事体大,不便处理,又上疏请示了祁元询这个皇帝。 看到奏疏的时候,祁元询想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是的,对此他早有预料。 日本国告状,牵涉到的人就是代府的那一系列庶人以及唯一的一个郡伯。 这些人再怎么落魄,也还是大周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是大周宗室,打他们不划算,在一隅之地还不一定打得过,是以日本国只能求助大周,让新帝管管这一群宗室败类。 * “庶人桂本无懿德,好乱乐祸,我人为之所奴,辖地益发岌岌。其人习为豺狼,凶声播越远近,我百姓谈者受诛、议者蒙戮。……惟望陛下圣裁。” 祁元询将皇太子叫来武英殿——是的,他儿子这位皇太孙也已经跟着父母升级成皇太子了,在乾圣年的最后一年里,祁元询还顺带让礼部办了场皇后、皇太子的册封仪式——询问他对政事的看法。 他登基当皇帝了,这当然是一个新的开始,但是将所有的权力都抓在自己的手里,这是不可能的,他还不想将自己给累死,所以,就算未来能活很久,他也要按程序开始培养自己的皇太子。 四夷来朝,朝的当然是天子,所以除了在监国时期以及乾圣末期有过经验外,祁元询这位经验老道的处理政事的能手,此前也主要是照着从前的范例行事。 他都是这样了,更不用说他家儿子了。 乾圣帝这个爷爷养孙子的时候,用的事例当然也是国内的,和朝贡之事有关的,尤其是日本国这种离陆地较远的岛国,用的事例也很少,所以祁允昭就算想要抄以前的答案都没地方抄。 祁允昭看到奏疏以后就皱紧了眉头,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之后,便恨恨地道:“父皇,代庶人等得宝船而不敢远航,占他国而毁大周声名,实在是令人蒙羞!” “哦?太子,那你是要从其所请,训斥甚至助其驱离代庶人等代废藩之人了?” “父皇?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代庶人穷凶极恶,此番盯上日本国,以至于其国使团来相求,难道不是他悖逆之心仍未消解,有宝船而不愿远航,意图窥视中原神器么?” 祁元询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你这都是哪里来的想法?代庶人若有这个实力窥视中原神器,那你我父子二人,现在就不是待在这武英殿里安然无恙地说着话,而是焦头烂额地准备应对之法了。” 皇太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复又抬起:“那父皇,儿子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放他们在外,丢的还是大周的脸面,丢的是朝廷的威严。与其这样,倒不如……” “你知道前段时间,朕给你看的制钱,朝廷发行了多少吗?” 祁元询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皇太子一开始的时候一脸懵,但是很快想到了什么:“父皇,您的意思是,废藩庶人们搜刮了一部分的金银,送来京师……” “对,他们就是用这些钱来封朕的口的。” 皇太子一脸纠结。 不用怀疑,代府的庶人们在他那里的仇恨值很高,但是,从国家层面考虑的时候,不能一味地拘泥于所谓的善恶正邪。 朝廷发行的金银制钱,是祁元询这位景熙帝在钱财方面的改制,初期投入需要的支持是很多的。 若是代藩的庶人们一直这么识趣,那帮日本国出头在短时间内有没有必要还是个问题。 简而言之,就是代府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除非日本国的人也能像他们一样不计成本在先期给出大量的收益,否则的话,从短时间内来看,偏帮日本国、训斥甚至将之驱离日本国,都不甚划算。 “父皇,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皇太子还是不甘心。 祁元询乜了他一眼:“什么都不做,不是更丢大周的脸?记住了,既然臣下已经有明确的所请了,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那都要有做法,一直置之不理,只能是偶尔为  145 之,有时候,置之不理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 然后,就要将理论运用到实际方面,实际操作演练一番了。 既然是通过礼部转达的消息,祁元询堂堂天子,也不至于主动将使者宣来,再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所以,转达他的意思,还得是礼部的工具人出场。 朝中大员,祁元询对他们各自的身份以及对外能够挖出来的信息,都是了解的——感谢他的觉醒,在记忆方面,不管是书籍还是人的信息,他的脑袋就和电脑一样,储存信息相当充足,调取信息也相当的便捷——与日本国交接的礼部工具人徐源,为人勤恳老实,让他去转达,有些模棱两可的话,经老实人一说,也变得可信了起来。 祁元询去年就举行了登基大典、今年只是正式改元,在皇太子时期就掌管政务,在这方面可谓驾轻就熟。 但是他愣是能对着徐源说自己今年新改元,事务繁忙,又因代府废藩罪行累累,判罚严重,他对这些庶人的要求就是早些离开中原,带上仅存的护卫们远走。 所以呢,代藩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犯了什么事,此前是真不知道的。 就算皇帝本人对日本国报告的这件事也颇感义愤填膺,但是呢,代庶人们里头还有一位郡伯,这就意味着还是和天家扯上关系,这样的话,还以详细调查为要。 更何况,天家厌弃代废人们已是昭然的事实,不加调查直接问罪,更有针对的嫌疑,倒不如先遣人调查、训斥他们的恶行先。 乾圣年间又多有兴兵,白莲之乱才堪堪平定,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要派人,实在是会损伤民力。 祁元询的理由冠冕堂皇,徐源被说得一愣一愣,回话的时候也顺着他的思路走了,如此一来,暂缓出兵帮忙,而是先遣人训斥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接着工具人徐源在中间传话,日本使团也没将事情闹出来,而是请大周天子调查清楚之后务必还他们百姓公道,令代藩庶孽们退走,实在不行,请上国发天兵以驱赶这些“天兵”。 既然要调查,那么就需要具体的地点。 祁元询一看地名,嗯,是个陌生的地方。 但是这地方的北边他熟啊! 日本国的使团给他提供了极为简略的地图,还没有宫中收藏的信息详细,但是大致的板块还是能分清楚的。 日本国岛屿繁多,小岛屿有数千,但是主体的岛屿目前主要分为三块。 被代府占领的并不是距离大陆最近的日本国海岛,而是其国北部,虽然是在主体岛屿本州岛所在,但是距离他们那里的繁华区域还很远。 可是这么近的话,没道理他们没去占领本州岛北部的那块地方啊? 与这地方接壤的另一块主要岛屿,在祁元询前世的记忆里,被称为“北海道”。 但是现在,北海道的主要聚居人群还并非是“大和族”,而是整个日本岛的土著,被大和族称之为“虾夷人”的民族。 是以日本国的地图之中,还未曾将这块地方纳入自己的版图。 北海道本身就颇为偏僻了,假设是这地方被代府的人占了,再以此为根据地往南延伸,那么代府庶人们到底是闹出了怎样大的动静,才让日本国的使团直接找上他告状来了?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推动 自新帝登基, 轻徭薄赋的同时又大力推动商业发展,逐渐停止发行宝钞之后,京师之繁华更胜从前。 又有上皇时期, 大周威震诸国, 别国不敢来犯,甚至远在西域、南海等地的国家亦皆欣然来朝,至如今彼此行商交通渐成定例,更添几分不同盛景。 当今圣上景熙帝改元后便发制钱,真金白银流入市场, 商贾们哪有不乐意的? 相比于宝钞, 他们更愿意朝廷一直发行这样的制钱,好歹是真金白银, 看得见摸得着的。 京师天子脚下, 什么事百姓们都能说道上几句,更不用说朝廷一反惯例发行的新钞了。 有酒楼之中,豪客打赏了几枚银币, 令人惊叹其出手阔绰。 金银向来少见, 除了高门大户, 如今市面上还未有大规模的金银流通的。 世情如此, 新帝虽极有魄力, 以新钱抵宝钞, 只是这些新钱能发行多久, 还是令人忧虑的。 即便是从前只发行铜钱,朝廷也有过实在缺少原料,没能发行成功, 以至于只印刷宝钞的实例。 大周再缺铜, 但铜矿总是可探的, 又有历代的铜钱可作原料,总比金银更易得。 是以便有百姓议论起这件事。 而百姓的议论,则统统被锦衣卫收集起来,送呈到了新帝的案头。 祁元询看到百姓们对金银来源的议论,倒觉得不愧是天子脚下,够敏锐的。 代府庶人们因何而被革除宗籍,其罪行是很昭然的。 而为了让天子减轻对他们的处罚,他们给京师送钱是大张旗鼓,未曾隐瞒的。 这就让民间有了一股舆论,支持代藩的行为。 不管代废藩的庶人们到底在何处,但总归不是在大周国内,也未再鱼肉乡里百姓,既然这样,他们的行为对大周现今是有一定好处的,那么,朝廷怎么着也该支持他们。 纵然朝廷不愿,左右不在国境之内了,放任自流也是可以的。 说出这般理论最多的人,还是那些商贾。 在商言商,做生意本来就不是特别稳定的事,再加上大周的宝钞滥发,本钱都不知道赔了多少,朝廷发新钱,这当然是好事。 若只是吃国库里的老本,大周的新钱恐怕发不了几年,虽不知代藩在外头到底混成什么样,但好歹是条路子不是? 当年就有传闻,外蕃之地,其金银颇多,尤其是日国,金银储存更是丰富。 去日国行商的人在其称臣之后愈发增多,自然知晓这其实是实情。 而有实力成为海商的人,在商人之中也是声名响亮的,来京师闯荡的商人本来就不少,日国的传闻被证实,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得很广。 代藩的人机灵,看上了这么一块好肉。 日国虽然已经称臣,但是若论起亲疏,自然是跟着代府的人一起出去的汉人们更与大周亲近。 所以支持景熙帝帮亲不帮理的人还多得是。 祁元询倒没有冲昏头脑。 他要是真的想要现在占日本,才不会优柔寡断,而是直接下令。 靠近本土,本身又经过屯垦开发,又多产金银,所有的地界加起来,其实比某个“日不落帝国”的岛国本土还要打。 这么一块肥肉,纳入朝廷直辖,或者分封给自己的子孙后代难道不香吗? 非得让代藩的人去占这个便宜? 所以,明着支持代藩,他是不会去做的。  146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支持代藩的人搞事。 日国的岛屿众多,而其上生活的大和族,到底是何由来,其实还众说纷纭。 日国和朝鲜国之间有一对马岛,堪称两国的跳板,距离两国极近,按照地图显示来看,无论是大陆来客去往日国岛屿登录,还是经由朝鲜国之地、上对马岛,又至日国本土岛屿,都说得过去。 而且现在的日国种族为和族,而被他们贬为虾夷的种族,才是最初在这些岛屿上大量分布的土著人种。 代藩所据,按照祁元询的记忆,在后世逐渐被日国收入领土之中,命名为“北海道”。 但是现在,这块地方还因为过于偏北,是日国这个千岛之国中,唯一一块还为土著虾夷人所据的岛屿。 当然,现在占据这块土地的,就不再是虾夷人了。 至于祁元询为什么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代藩送来的奏疏和运送真金白银而来的虾夷土著是最好的说明书。 日国来使求助,那么训斥代藩和在主观上支持虾夷人自立自强有什么矛盾的嘛? 除非日国更进一步,愿意像朝鲜国那样卑躬屈膝认大周当爸爸,而不是仍是单纯为了通商而进入大周朝贡体系。 所以时间又拖了几个月,等到春闱的成绩都出来了——去年禅位之后,朝廷就发谕要召开了恩科——新科进士里头连探亲假最长,因为地处偏远能有三个月假期的进士都回来报道了,祁元询才做出下一步决定。 这还是他的内阁阁臣们——就是他原本的东宫官——纷纷谏言,又有日国两度遣使,祁元询才觉得这个度已经够了,过犹不及,这才实行的。 官方的训斥自然是由阁臣们替他拟好了一篇圣旨,中规中矩的官样文章。 只不过这份官方圣旨里好歹遂了日国的愿,让代藩之人尽早行往更远处,日国并非那些不遵王化、不奉上国的偏远小国,而是正经来大周京师朝贡的国家。 这样的国家,已对大周称臣,代藩再行占岛之举,便殊为可恶了,令其早日从改,开拓远疆。 这样的圣旨,其实也代表着许多文人朝臣的态度。 朝贡体系在中原大地上实行了数千年,即便非是我国之属,愿意称臣纳贡的,也已经是自己人了,相比于宗亲藩国来说,这些外姓属国或许还更为乖觉一些。 既然这样,富饶之国也就算了,像日国这种,没多少耕地的,费劲心力占据他们的土地之后,朝廷还要花心思去安抚民众,那不更是得不偿失? 日国的金银,只要通商便能源源不断地得来,如果单纯是为了金银的话,维持现状已经很好了。 说实在的,真的让代藩完全占据了日国,那朝廷能得到的,还没有现在的多。 代藩占日国,那日国和大周之间商税该怎么算呢? 原本日国不是他们的,送金银他们自然舍得,可是等到完全占据了日国,代藩的人还乐意将如此巨量的日国金银都送到京师来吗? 别说什么文臣都只会之乎者也,真的玩起政治来,套路他们可是熟练得很呢。 当然,私下里,祁元询让去宣旨的中官,还给代藩的他的郡伯堂弟带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简单,就四个字——留待将来。 至于具体怎么实行,他相信秉承了他的意志的中官会详细地教授给对方的。 代藩主事人离开北海道,以及停止攻占日国本土的北部土地的行为,不代表他们不能把这些土地送还给这块土地的土著虾夷人啊。 而留下一部分人指挥这些虾夷人——虾夷人的身形矮小,且肤色偏黑,男性须发生长旺盛,甚至女性的唇上也有淡淡的黑须,特征非常显眼,周人和虾夷人是不可能被混淆的,只要代藩有留人,那就一定会被发现——这是代藩的行为,朝廷都已经申斥过了,日国还能要大周怎么办? 总不至于连这么点人都对付不了吧? 至于代藩要去哪里…… 嗯,祁元询觉得,他们下南洋替朝廷开路挺好的,至于是会到岛国还是到南亚的次大陆,那就不是他要关心的事了。 反正这些工具人还会有音讯的嘛! 有了代藩的一闹之后,日国方面对大周更为殷勤了,发行金银币需要的金银储备,几年之内是不需要担心了。 送走了代藩一众工具人们,祁元询还没从阴谋算计里脱离出来呢,就迎来了本年度第六批的日国来使。 论殷勤程度,今年日国已经战胜了朝鲜国,成为了大周第一孝子。 但是这个孝子实在是不大硬气,祁元询满脑袋都是问号,怎么这就又告上状了?这事不能自己去解决吗? 事情还是要从光幕说起。 自从景熙帝他登基之后,光幕在国内的更新就很日常化了,不过常见的都是提前做出的洪灾、干旱、地震、瘟疫等大灾的预示,堪称景熙帝处理朝政的第一贴心助手,消息来得比地方官都要早。 不过这并不代表光幕不喜欢吃瓜。 有时候,光幕毫无征兆地时候显示出来的内容,才是最劲爆的。 而除了本国的瓜,因为光幕能够显示的国家多了,各地的百姓们还能吃到别国的瓜。 最近最为新鲜的大瓜,就是大周孝子朝鲜国,其国王李芳远将会在几年后请废世子,改立嫡三子为世子,并且火速禅位自己去当太上国王。 李芳远和上皇乾圣帝在民间的议论中,就有颇多相类之处,这一回倒是连上位、退位的过程都重合上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李芳远那个被他在传位的时候跳过去,但是却活了九十岁、活出长寿记录的嫡次子也不是重点。 重点的是,李芳远当太上王的时候,在他的主持下,朝鲜国和日国的对马岛打了一仗,连人家的大名都给俘虏了。 对马岛的大名一直是这个家族的人担任的,无论和日国京都还是幕府,关系实际上都没亲近到哪里去。 对马岛作为两国之交,主要受的是日国册封,岛主也是日国大名,但是此战之后,岛主便接受了两头封册,也就是说,既用朝鲜官制,也从日国指挥。 日国人最近本来就气不顺,见到了这么一个光幕,又怎么开心得起来,当然是要闹了。 只不过这是未来的事,看经过日国这边也并不占理。 但让他们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气,又不可能,所以,日国另寻了一个理由,将官司打到了大周这里。 不管怎么样,求大周爸爸做主! 老牌孝子朝鲜国才不会被他们比下去,国家之间的纷争,黑白并不是那么分明的,所以,朝鲜国那边也惯例遣使,等着和日国唇枪舌战了。 祁元询脑壳有点痛。 啊,我为什么不去给我家儿子选太子妃,非要在这儿  147 听你们撕扯不清呢?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打脸 相比于日国和朝鲜国的骂战, 很明显,还是皇太子殿下的正妃人选更让朝野内外感兴趣。 日国和朝鲜国的争端很明显,就是光幕显示的未来对马岛事件。 所以日国虽然找了这个时间段的朝鲜国的错处来找大周做主, 但是说实话,要不是近来他们的示好极殷勤, 是没人想管这件事的。 祁元询不想管这件事,交给内阁的阁臣和礼部的郎官们处理之后, 他们自然会给出合适的反应。 皇太子的正妃择选,宣告天下之后,则正式步入了正轨。 上一次因为光幕丢了脸,所以对于太子妃,皇太子并没有特殊的期待。 甚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对光幕中提及的他的前后两位正妻的姓氏都过敏了。 即便是通过正常的途径入选的太子妃候选人,如果不巧地姓了光幕之前公布过的姓氏, 让皇太子想起不好的记忆的话, 她们最终入太子的眼的几率也比他人要低上许多。 和曾经有过的皇子正妃遴选一样, 这一次也限定了范围,从范围看,江南之地并不在应选范围内, 能入选的就是两京、中都以及部分北地州县的适龄女子。 新帝登基, 宫中的事务是经过正常交接的, 掌管宫务的已经换成了皇后张氏,只不过太上皇后和皇后二人近日婆媳同心,都想着要为皇太子选一位出众的淑女, 即便出身略有不足也无妨, 为了让未来的太子妃能适应宫廷生活, 了解宫中规矩, 名分确定之后,准太子妃便要入宫接受皇太后和皇后的教导。 祁元询还是相信母亲、皇后的眼光的,而且儿子选妃,前期他也不用把什么关,实在不乐意,到时候他提前否决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当他在武英殿里,看到在午饭时间前踩点来的儿子的时候,只觉得头微微痛。 这……难不成上次给这孩子的打击太大了? 至于遴选第二轮都没开始就这么不情愿嘛! “今日听学怎的放的那么早?” “师傅们有要务要做,且今日没学新课,只是温书,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 “坐,先替我将奏疏分类。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我好好考考你,看你最近长进如何。” 皇太子的笑容有一丝的僵硬。 祁元询暗暗笑出声。 他家儿子开始选妃之后,便满心不乐意,朝他旁敲侧击过好几次了。 也算他机灵,知道不能到最后快选好人了再找他软磨硬泡,反倒是现在就开始找理由了。 不过嘛,这小子不知道,他成婚生娃,不仅是因为他年龄到了,还以为他们全家都很想替这糟心儿子催生。 其中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心情之迫切更是不用说,所以,想要再耽搁几年是绝对不可能的。 更何况,太子还是小时候遭受的毒打少了。 想当年,他还只是赵王世子,身边一群一道读书的堂兄弟的时候,都不敢随随便便在饭点之前往他爷爷身前凑。 吃饭的时候,还要努力回答皇爷爷的提问,明明是在吃饭,却活像是在随堂小考。 武英殿不远处便有膳房,这地方一早的时候便是他皇爷爷理政的时候用的,而只有吃饱饭才能更好地干活,所以他爷爷这样的工作狂人,自然在皇宫设计之初,就令人将膳房的所处位置巧妙地安排了起来。 祁元询在上头批奏疏,皇太子替他将奏疏按照事情的重要性分类,工作忙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到饭点了。 过量工作,劳累过度,很容易影响到身体机能。 祁元询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所以除非有紧急大事,否则的话,他每天吃饭的时间是很准时的。 “来,太子,吃块东坡肉补补,看你最近,都瘦了。” 祁元询享受美味大快朵颐,皇太子却明显有心事,连吃饭都不好好吃,祁元询便夹了块看上去就让人有食欲的东坡肉给他。 他爷爷是个勤俭的皇帝,从他爹,一直到他,他们家还保留着这样艰苦朴素的作风,宫廷饭菜的样式还没有浮夸到外间未闻的地步,每日的各类蔬果肉食的供应也都是有定量的。 祁元询虽然知道吃过多的肉和糖都不好,每天命人给他奉的菜也规定了分量,但是,心头好之一的东坡肉依然有在供。 他自己每天都舍不得多吃,把肉分给儿子,足可见他对皇太子深沉的父爱了。 还在走神的太子看到碗里的肉——两个人吃饭,就算是皇帝和太子,也不至于摆出长桌装样,所以父子两人在饭桌上的距离很近——回过神来认真吃饭,祁元询语重心长地劝他:“皇儿,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择选正妃也是应有之意。总是为此郁郁,算什么好男儿。” 皇太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也不要太受后宫影响了,若是你这段时间的表现传到外头,让别人以为你不好女色也就罢了,若是让人以为你有钟爱的女子,那就不妙了。” 是的,作为一个皇帝,祁元询现在正在教自己的儿子,如何成为一个不走心的渣男。 不过很显然,皇太子在意的点,和祁元询以为的,是两回事。 “儿子知道了,”皇太子咽下嘴里的饭,慢慢地道,“儿子当然不是这样沉迷女色之人。父皇,儿子近来也不是为这件事烦忧,儿子是想和皇爷爷一道北巡去北京,只是您和母后都说,儿子选妃,总得让儿子见见面,时间上有冲突,儿子这才为此忧心。” 祁元询:??? “北巡?你皇爷爷没和我说这件事啊!” “对啊,儿子也是机缘巧合才听到的。皇爷爷和皇奶奶想去北京,路上还要去各地的藩府看看,虽然还在计划,但儿子瞧着,应该也差不多了。” 成为皇帝之后,制定了轻徭薄赋、促进商业发展、宽宏对待文人士子的初期发展计划,祁元询按部就班地当一个为了自家产业辛勤工作没有休息日的社畜,但是,他觉得还是懂得劳逸结合的。 所以,这么大的事,他爹妈怎么没和他商量? 而且,不是说好了最近先忙皇太子的选妃工作嘛? 当年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是要成婚生娃了嘛,就算他活得久,也不代表他的儿子就能晚婚晚育啊! 就算他不着急,他们家这是真·有皇位要继承,朝廷大臣都要担心了。 说实在的,最近的皇太子选妃声势那么浩大,除了要擦亮眼睛为太子选一位合格的正妃之外,还因为当年光幕显示他家娃有真爱之前,也是有太子妃和其他妃嫔的,结果到最后就剩俩娃,这个生育质量,实在是有些令人担忧了。 至于改变后会变成啥样,没有经过实际验证,心里总 148 是还要悬一下的。 祁元询他的东宫讲官、内阁阁臣,无论是青壮派代表人物三杨,还是方孝孺、丘福这样的老臣,都在积极鼓噪皇太子取妃这件大事。 儒家重正嫡,太子既然已经逐渐年长,那么迎娶元妃、诞育元嗣,就是巩固地位的重中之重。 早年间大周的人手不够用,进士甚至许多非进士出身的受举荐文人、举人、国子监监生等,考上之后很快便要授职做官办实事。 等到科举固定为三年一行之后,这些年来,国家也已经积储了一些人才,祁元询实在不想看到后世再出现什么“非翰林不得入阁”,而很多翰林官终其一生也只做过京官或者其他的清贵官职,对于地方上的民生了解并不充分。 从纸面上看到的资料,再怎么充分,也只是文字而已,还是亲眼见过、亲自处理过,才更全面直观。 所以祁元询个人来说,是非常赞同“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样的理念的。 皇帝需要帮手,所以没有了宰相,内阁依然会发展起来。 既然如此,那他就开一个好的头,让内阁的阁臣们也都有在地方上干实事的经历。 阁臣们没有不同意的。 或者说,他对这些亲近人透露的消息,本身就是他给阁臣们开的小灶,是将这些阁臣视为心腹的信号。 只不过,他们都不是很想这么早就离开京师。 别的没关系,但是皇太子的大婚,他们还是想等到的。 阁臣们外放的地方都不是那种极富庶、极易治理的郡县,祁元询给他们圈定的都是条件比较一般甚至发展不大好的地方。 如果说古代有什么好的话,就是这些地方的风景还应该算是出众,每个地方在他的记忆里,也不知是古代还是他前世的记忆里,都有一些有特色的特产吧。 万众期待到这种份上了,你小子说要和太上皇、太后一起去北巡? 而且这次的北巡,肯定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回来的。 太上皇还是年富力强的,退位之后,一直待在宫中也是无聊,倒不如离开京师,自己和皇帝彼此之间不会受到掣肘。 皇太子跟着走了没关系,但绝对不是现在。 太子妃的人选肯定是要他过目的,不过太上皇北巡,将皇太子带在身边教导,也是一件好事。 祁元询想了一会儿,很快想出解决方法来。 “父皇和母后出巡仪仗不可简陋了,他们不说,可能是要轻行简从,既然你说了,那我定是要命人好好准备的。正好,趁着中间准备的这段时间,将你的选妃早些完成。” 皇太子:??? 流程没有简化,那么加快的自然是甄选的速度。 即便是人数众多,前两轮的采选也很快完成了,剩下的一些秀女被登记在名册上,附上画像,送到京师,而她们之中,将会出现大周的新任太子妃,未来的国母。 秀女画像入宫后,锦衣卫也开始在暗中调查候选秀女的家庭情况。 不仅是看她们的家境如何,也看这些女子的家庭、家族在当地的声名。 家中名声不好的,或者有什么暗地里做的勾当被锦衣卫调查出来的,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剔除皇太子妃的候选人行列。 儿子选妃到了最后一段时间,祁元询也要趁着自己的阁臣们还在的时候,将一些公务安排好,这几年内要施行的为政计划做好,并且或让阁臣举荐、或让阁臣评议,定下下一批进入内阁为他办事的朝中臣工来。 当然了,这些事情说起来很多,但是只要善于分配任务,不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抓到自己手上的话,即便是一个勤政的皇帝,一天当中也能有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的。 祁元询的业余时间分配很平均,一部分给自己的家里人,一部分给自己看重的臣子。 自从登基之后,比起当皇太子的时候还要注意不要让人以为他在结交大臣的限制,现在的他,想要出门找哪个大臣交流书法、诗书唱和都是很方便的事了,就连出皇宫逛京师都没那么多限制了。 这么多的休息时间,自然也有一部分分给了自己的宫妃和皇子。 他家不仅是有皇位要继承,作为一个当皇帝的穿越者,他的目标是很广大的,要实现自己的目的,在这个时代,当然是子孙后代更能然给他信得过,所以娃是越多越好的。 只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他是个好色的人,只能说他将这些方面都分配得很清楚。 每天单纯地工作,累死累活把自己给累倒有什么用吗? 他前世记忆里,某个在后世印象里就是冷面王和绿帽皇帝专业户【不】的同行,不就是因为太勤政,大事小事一把抓,辛勤工作全年只有两天休息,堂堂皇帝在登基后的十几年里连娃都只是抽空生了俩——有一个还是登基那年出生的——结果堂堂康雍乾盛世的缔造者,在当了六十年皇帝的爸爸和儿子的包围里,愣是在非爱好人士那里没啥姓名,简直虐心。 所以说,工作要劳逸结合,活得久最重要,如果还能抽空生一堆娃,不小心开创个什么记录,轻而易举就会在后世出圈了。 但是! 理念是这样的理念,这并不代表祁元询是个好色的人啊! 在皇太子妃的热闹遴选之时,赶着皇太子的千秋节,朝鲜国和日国前后脚送了一批贡女来。 为了防止别人误会他们这是要凑热闹,让皇太子也从朝鲜国、日国择选一些嫔妾,这些贡女的官方声明里,是要送给祁元询这位皇帝的。 祁元询一点都不开心。 儿子选正妃,他在这儿纳贡女。 就算他本人正是而立,放在后世还是男人三十一朵花的年纪,在这个三四十岁就能升级做祖父母的时代看起来,也有点老不修了。 但是把这批贡女送给朝中大臣,又有种祸害别人家幸福家庭的感觉。 至于他的父皇和儿子那里,送人就更不可能了。 朝鲜国和日国这么做的原因,祁元询也晓得。 一个人都不收,将这些女子全都退回去,有曾经作为贡女送选上国的经历在,这些女子在本国能嫁得开吗?也不见得。 怎么处置这批人,祁元询稍微有些犯难。 最后还是日国幕府的骚操作给了他灵感,让他将这群贡女收了一部分下来,其余的则送给诸藩的藩王。 朝鲜国的贡女都是其国贵族出身,而非寻常平民,日国的贡女自然也是如此,家世再怎么落魄的,也是有贵族名头挂在身上、有苗字有家名的贵女。 收下人后,祁元询的日常并没有发生改变,也让朝臣们打消了对他沉迷女色的担忧。 靠谱的亲爹仍然以儿子的大婚作为近期家庭工作的主要内容,然后,他们全家就被光幕  149 的恶意给打肿了脸。 “景熙间,有林氏者,宣庙东宫时选侍也。孝肃宣皇后生高宗,又生许悼王、顺德公主、永清公主,辄无所出。悼王早夭,而宣庙多子,兴王、秀王等甚有宠。京师遂有浮言长孙非真东宫元妃出者,或当另立太孙。时有青州卫军余林赛,言女林氏……实长孙生母也。仁宗闻之大怒……”————《圣朝彤史拾遗记》 看了这则光幕,祁元询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他家儿子未来是不好女色了,看起来对长子也很上心,对其他儿子也有关注,但是为什么这样按理来说再正常不过的发展,也会出现这样离奇的走向啊! 这些传谣的人就不能想一下,他儿子未来会给他生这么多孙子,生育能力又没问题,都是自己的娃,用得着随便找个选侍这种低位嫔妃生的孩子充作嫡长子教养吗? 按照前一个版本的光幕记载,他家儿子可是在真爱切实生了长子以后,就敢于废黜毫无过错的皇后的主啊。 大周之后的后宫妃嫔,都是没有母家实力支持的,看他儿子在光幕记载里也没对这位后来的元妃有多么宠爱,何至于为她冒这样的风险? 退一万步说,他的儿子和儿媳真的脑子进水了,他本人可是立志不着痕迹、好好使用锦衣卫和东厂的皇帝,会让皇宫发生这样大的糟心的事吗? 任何的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风险都是极大的,既然做了,就不可能没有痕迹留下来。如果说寻常家宅还有可能的话,那么在皇宫里妃嫔之间发生狸猫换太子,那就只能说皇帝对那个抱养孩子的妃嫔是真爱,他本人亲手主导了这一切,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推动了事情的发生。 到后世依然为人所津津乐道的狸猫换太子,在历史上当然没有将孩子换成狸猫这么狗血,但是确实发生了皇子抱养事件。 不过这件事的主导人可不是刘后,而正是当时的皇帝宋真宗。 就算他家儿子的脑子有可能进水,可所有的孩子都是他的孙子,他也绝对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所以说,他家儿子在后宫方面,是不是真的有些犯冲了?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不是他家儿子跟后宫犯冲,而是有人刻意针对的,那什么事情自然也是避免不了的。 “青州卫林赛者,景熙间,妖言皇长孙为其女孙而非嫡嗣,是为林赛妖言案。上大怒,责人察之,而知其为白莲余孽,或曰其为佛母唐氏子。或有言青州林赛早亡,而天王转生,于其身复生,天王所历诸事,皆可细述。” ───《阅微草堂笔记·复生》 人死后复生,甚至于在其他人的身体上重生,宣武年间就发生过一例真实的事件。 凡此种种神异之事,都会被记录在史书的五行志中,当然没有哪个国家会为本朝书写史书,这都是亡国后下一个朝代的任务。 但是当代的史料,国朝的太祖实录里,就明明白白地记载了这件事。 除了本朝,还有其他的朝代的史书记载中也出现过人死后附身于其他人身上,能够详细清楚的说出自己原本的情形,而这些人原本所处之地与复活后的地方相隔极远,原身与新身从来都是互不相识,更不用说知道这样详细的信息了。 所以虽然是记载在《阅微草堂笔记》上,祁元询还是愿意相信它的真实性。 如果不是死人复生,而是后人报仇的话,有这么一条毒蛇在,也是令人不得安生的。 白莲教这两年枣受了极大的打压,已经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但是即使有这么大的搜查力度,他们的首领以及其他叛军干将依然不见踪影。 光幕透露未来的信息,从这一系列来看,主要透露的都是他家皇太子的婚姻子嗣状况,只不过意外暴露出了这个消息而已。 这已经够了,有了名字的线索,再从青州卫开始排查,很快能抓住林赛这个人。到时候他究竟是普通人,还是白莲余孽,就自有分晓了。 就是有一个问题,祁元询还是不明白。 这种后宫阴私路线,从太后和皇后的遭遇来看,确实是他们的风格。 但是,太子选妃或者纳侧,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选侍,也意味着林氏的身世应该是清白的,最起码能够通过朝廷的审核。 林赛和林氏真的是父女的可能性不低,对大周皇室的恨至于让他赔上亲生女儿吗? 而且报复的方式就是给皇长孙安了个不确定的妈,这个方法很政治,很朝廷,但不应该是白莲教能想出来的。 背后……还有谁在操控这一切吗? 将模式调转到政斗频道后,祁元询现在看任何光幕信息,都能从里面挖出阴谋来,也就是说他处于总有刁民想要害朕这样的状态。 光幕是块善解人意的光幕,祁元询的被迫害妄想症很快就好了,因为他的尴尬症犯了。 在前头的两个信息后面,又新出了一则日国的《国史大系》。 上头记载了一位“仁孝天皇”,其母是日国皇族贵女──按照日国传统,皇族内部其实是互相通婚的,皇女会嫁的可能是她的堂兄弟,这也就导致日国内部的帝系虽然传承混乱,常有父传子、兄传弟的情况发生,但是不同帝系的近支血脉依然血统相近──而其是受到大周承认的日本国王正统。 然而,这位天皇的身世,日国流言颇盛,言其母曾为贡女,侍奉过大周景熙帝,归国后产下仁孝天皇,帝位转移后大周更是对仁孝天皇表达了支持,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内情。 祁元询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按照他在接受贡女的时候想到的,日国从前唐宋时期就有的借种改良家族血脉、让这些孩子继承家族、相比于血缘更重视家名的传统,玩出这么一个操作,只能说是在情理之中。 现在且先不管观摩,放这些出来什么意思,只看三幅信息的内容,难不成是他的骚操作让林赛有样学样,以至于最后坑了自己的儿子?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爱好 要说这人活得久了, 总会遇上那么几件不顺心的事。 光幕所言的林赛妖言案,丢的又是皇太子的脸,而且还是和皇太子的后宫犯冲。 虽然这不是个好消息, 但是总得先去查探一下消息。 太子现在选的是正妃,所以说, 林赛的女儿作为一个小小的选侍——从品阶来看,是东宫女眷中地位最低的一层——不可能是本批次的候选秀女。 高皇帝确实下旨言明大周皇家未来娶亲, 正妃不会再从高品官员以及武勋贵族家挑,而是将之逐级下降, 可是, 标准也没有低到寻常平民百姓家的女子便能入选成为秀女的地步。 或者说, 正是体恤民间百姓,不让平民女子们因貌美 150 而尽数被选为秀女,没能入后宫的被耽搁了年华,再加上各种其他方面的考量, 大周的皇家正妻,最低也得是八品官员家出身的。 按照光幕的说法, 这林赛是青州卫军余, 也就是没有取得正式军籍的人, 档案可能有些难查,不过从青州卫查起, 应该会有收获。 正是此人青州卫军余的身份, 让祁元询确认, 这人未来闹出这妖言案来, 可谓是不怀好意, 蓄谋已久。 毕竟青州卫和乾圣年间的白莲教逆案, 牵扯颇深。 白莲教佛母起事之地便在山东, 包括青州在内的诸州县相继落入贼手,青州卫军余,这个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 不管此人到底是天王复生还是佛母之子,大周在乾圣帝禅位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大力打击白莲教逆匪的事业,未竟全功,不仅首恶没能抓到,现在甚至连朝廷应当掌控的军卫都被人掺进了沙子。 很难说乾圣帝知晓此事之后,雷霆之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再加上经此一事,虽然这一回为皇太子遴选的正妃人选应当是没有什么牵扯的,但是查验方面,便要更警醒些。 以及皇宫及各府之中,进人的流程,都愈发严苛了。 选侍这样的低阶东宫妃嫔,基本上属于承宠后的宫女们会有的名分,而大周对皇子龙孙的正妃选拔的流程很严格,但是在宫女晋升这方面,相比之下就有所不及了。 整个皇宫伺候的宫女太监那么多,进宫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要的好事,而且一旦入宫,不出意外,能出宫的便没多少了,所以只会在孩子的年龄、外貌、机灵程度上有所管控,身世如何,并不是十分在意。 祁元询想着找个时间和儿子聊一聊后宫方面的事,不管怎么样,皇太子还是专注前朝为佳,后宫方面,端正态度,不要因噎废食就好了。 在这方面的心态放得很宽的祁元询,甚至还毫无压力地让皇后照常安排日国和朝鲜国的贡女。 朝鲜国的宫女没什么好说的,日国的贡女,这一批里真的有几个出身不凡的——即便是没落的公家和日本王族,那也是日国的高阶贵族出身——原本祁元询的想法没和别人说,凭借着夫妻多年的默契,皇后也能正常地安排好人,更何况,看到了光幕信息之后,皇后更加不用担心有小国贡女得了圣上宠爱这样荒诞的事情发生,还要更加努力地配合祁元询想要的操作。 后宫不重要,祁元询很快就将目光转到将会因此受到影响的朝堂之上。 青州卫是要再详细搜查一遍的,甚至大同与山东两处的卫所,这下子也要受到牵连。 朝廷想要逐渐从藩王手中收回军权,即便藩王能够带兵开拓其他的疆域,也不可能将封藩卫所的所有护卫和士兵都送给藩王。 人都跟着藩王走的话,国内的人也会逐渐减少。 这其实是一件减缓国内生存压力的好事,毕竟一个国家的土地,在不开疆拓土的时候就那么大,人能少一点自然是好的。 但是这就导致了另一个问题——周军的兵源怎么解决。 从古至今,从募兵制到府兵制再到其他的制度,招募兵源一直是个难题。 到了前朝,便出现了固定的军户,不可出籍,不可与民户通婚转籍,大周沿用了此项制度。 军户的待遇,说实话,其实是比民户低一些的,一旦有战事或军中征兵,那定是从军户中出人。 本身藩王离开大周,便会带走一批的军户了,再加上军户与民户相比的待遇,其实军户还真不是特别招待见。 这一回要受查的便是大同与青州卫的军户。 祁元询想着,自己不妨借此回的契机,展示一下自己对武官方面的态度。 随着天下承平日久,文恬先不说,但武嬉的时代早晚会到来。 有仗打的时日,军户的人身安全且不论,但能收获浮财甚至世职的可能性总是会更高一些的。 天下承平,军户们就失去了晋升的渠道。 不打仗,想保命的人自然都很高兴,那么抛开他们军户的身份来看,祁元询就得想办法为军户们解决生计问题了。 比一般的民户在基本待遇方面受到的限制都严苛,说白了,军户也是通过强行的限制来保障兵源的。 根本不像他前世的那个国家,军人之家都是很受敬仰的,甚至于军户这样定会有军人的家庭,更是为人艳羡。 既然这样,那就先在大同和青州这里做个试验好了。 景熙元年六月,皇太子千秋,帝下诏,大同、青州军户,受白莲逆贼之殃灾,当抚。 田地免杂之限额,由三顷升至六顷,原由军户之家自行承担的军装盘费朝廷将会视额度代出。 此前的白莲之乱中,大同、青州的军队皆有出征,军户之家在军装盘费方面的支出,朝廷将会以减免杂役或赋税的方式进行补偿。 军装盘费是军户之家要耗费钱财最多的一项,祁元询这样的圣旨一下,对军户家庭来说,补偿已经算是颇为到位了。 这个生产力滞后的时代,朝廷想要维系稳定,别说是赋税了,就是各种正役、杂役,还是得有人去干。 所以祁元询新皇帝上位,也只能尽量减少百姓的负担,对待大周兵源的军户们更是要收拢其心,更多的,还得慢慢来。 宣武帝将这些百姓划为军户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军户们要出丁入军,在制度上,虽然有许多限制,但也有许多优待。 只不过在实际实行的过程中,军户们甚至连减免一定杂役这项福利都不一定能得到保全。 祁元询一贯用以示人的形象属于那种重视文治的传统仁君形象,简单来说呢,就是不像父祖一样重视军事。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没有军权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只有上直卫和京营握在手里,并不能让祁元询完全地没有后顾之忧。 藩王带上护卫们离国之后,剩下的军权,祁元询是一定要收回来的,现在接触大同与青州的军户,也算是他的一种尝试吧。 说起来,他这回发诏书的时间是皇太子的千秋节,也算是对前段时间的光幕做一个表态。 后续布置,要不要让皇太子亲自上手去做呢? 祁元询想得很美好,只不过和他爹说了以后,太上皇却直接通知他,下个月,他老人家和皇太后,便要带着太子去北巡了。 正好,大同和青州都在北方,后续事宜,太上皇亲自指导孙子,也算继续实现他要养出一个像自己一样知兵的孙子的愿望。 皇太子是暂时指望不上了,祁元询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其他几个儿子。 皇太子是他和太上皇一起倾力培养的继承人,地位不容动摇。 但是其他几个 151 儿子,也得好好培养,总不能因为不让他们动摇太子的地位就把他们养成废人吧? 祁元询也没想着让这些儿子留在国内当米虫,是想将他们都送出去的,既然如此的话,那本事就一定都得练好了。 大同那边,代藩已经没了,山东那边,其实还有个鲁藩。 第一代鲁王荒王壮夭,世子作为独子长到能继承爵位的年纪,已经是乾圣年间的事了,所以现在的鲁藩只是郡王爵。 闹出了白莲之乱,这两地的军权朝廷收拢得差不多了,未来要是他的儿子们离国,祁元询觉得,这两地的护卫和驻军就不错。 拱卫京师与天子的上直卫、京营,祁元询是绝对不会分出去的,做事得带脑子不是。 这个时候就显出儿子多的好处来了,祁元询将次子祁允旭、三子祁允昹、四子祁允昇这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叫了过来。 祁元询的想法很简单,按照大周的惯例,这些儿子其实也到了封爵的年纪了,皇子的封爵不用考试,再加上他想让这些儿子在国内历练一番,积累一些理政的经验再离国,所以,现在就准备让他们为父分忧,承担一些公务,或者到地方上拟行藩王之职,最好是到交趾省去实际演练一下。 其他几个儿子回答大同小异,都是非常规矩的想法,偏偏老四画风清奇,他说:“父皇,儿臣不想受封了,去做藩王,治军劳累先不说,就连吃都不吃好,没意思!” 祁元询:??? 祁元询听了老四胸无大志的发言之后默不作声,他这个好儿子还特意又强调了一遍。 “是宫里没让你吃饱饭还是如何?你堂堂皇子,怎能是这般……混吃等死之徒!” “父皇,就是因为宫里的食物太好吃了,外头的饭菜都及不上宫中啊!儿臣不愿离京!” “呵,若是外头的饭菜好吃,你就愿意了?” “是呀,您不知道,儿子平生大愿,就是吃遍天下美食!” “去,你才活了多少岁,就说什么平生大愿!” 又批评了四子几句,祁元询才将视线转向二子和三子:“你们俩,该不会也有什么大愿没说出来吧?都说出来给朕听听,免得朕的安排耽误了你们!” 祁允旭和祁允昹两个人都连连摇头。 虽然中途出了点岔子,但是锻炼几个孩子的想法还是已经和他们谈好了,至于老四,祁元询还得想个办法。 换作是从前,祁允昇这样的皇子,如果本性真的如此淡泊名利、爱好也算简单的话,那就是模范皇子,新皇帝继位后还要立为榜样从容展现手足之情的那种。 但是,祁元询想培养的皇子可不是这种混吃等死型,而是有开拓精神,愿意进取的类型。 老四这个样子,他还得想办法把他纠正过来。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西洋 景熙二年, 马康平奉圣谕,率领船队出使满剌加、爪哇、占城、苏门答剌等总计几十余国,宝船船队有随行官员九百人、兵三万人, 又有其余随行人等如医官、阴阳官、指挥、太监、少监等, 相加共六百余人。 而这支庞大船队上, 地位最尊者, 并非正使太监马康平, 而是皇四子,纪王祁允昇! 按理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纪王殿下身份尊贵,怎么着也不应该跟着船队一起离京, 可万事总有例外。 别人不知道,马康平还能不知道吗? 这件事还得从景熙元年的皇太子妃择选说起。 太子妃择选,光幕就通报了一桩未来太子宫中的妖言案。 这样的事件, 传出去,即便是民间的寻常百姓家, 对有这种传言的孩子的影响也是极大, 更何况是光幕所放,天下皆知,皇太子未来嫡长子的身份便受到影响。 宫中应对光幕已有一套方法,且此番也只是择选皇太子妃,嫡嗣如何, 是未来的事, 孩子生下来之前做好预防也就是了。 偏生皇太子因为这件事, 和太上皇一起躲到北京去了。 皇太子不在身边, 皇上只能培养其他的皇子, 当时还未封王的纪王殿下, 就说出了不愿就藩,只愿做个闲散王爷,品尝天下美食的愿望。 马康平虽说是内官监太监,但是殿中伺候的内侍不说,皇子和圣上都不对外透露,这样的消息,他是绝不会知道的。 偏生景熙元年皇子们封王后,纪王殿下还没有半点收敛,圣上不虞之余,也另外想了办法。 让纪王殿下跟着宝船出海,便是圣上给纪王的选择之一。 陛下给纪王的其他选项是什么,马康平不知,但是和其他两位去地方上做钦差赈灾、巡查,后续还要从军平云南、交趾等地的小股叛乱的王爷应当差不多。 纪王执意如此行事,马康平叹息之余,也只能遵照圣上嘱咐,让殿下安安稳稳地待在船上,平平安安地将他带回去了。 被送到宝船上的纪王却并不担忧。 这位年轻的殿下——纪王是乾圣元年生的,今年也才十五岁而已——心态乐观得过分,还有心情逗弄宝船上的猫。 整个船队的船有几十艘,作为主官,他们现在所在这艘宝船是整个船队中船型最大的那一种。 纪王逗猫之余,还饶有兴致地绕着宝船参观了好几圈,若不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都要住在宝船上,马康平毫不怀疑纪王会将宝船的上下八层全都看一遍才算完。 年轻的纪王殿下在出发前问的唯一一个问题是——宝船上的吃食应当不是军粮吧? 马康平不解其意,只有纪王自己才知道,他这么问,完全是因为被自家亲爹当年在宫内筹备粮草的时候,吃的那顿宫廷版本的忆苦思甜军粮饭给吓住了。 他本来就不是长子,排行第四,皇位继承轮不到他,皇子爵封都是王爵,也不用考试,他上辈子凭借卓越的技术投了这么好的一个胎,可不是为了吃糠咽菜的! 听说他爹小时候也差不多快往小胖子方向发展了,后来才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瘦到了现在体态匀称的模样。 祁允昇觉得,如果非要压抑自己的口腹之欲来换取身材的话,那他宁愿继承他爹未竟的变胖事业,成为一个小胖子! 当然,纪王祁允昇也只有十五岁,连王妃没娶,身边没带几个伺候的人便远离京师,跟着宝船远洋航行,他也不是不怕的。 只不过,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父皇对此并不是十分反对,再加上确实对外洋风光和美食感到好奇,这才硬着头皮选择了上宝船。 这次行程是景熙元年十一月定下来的,在启程之前,皇太子妃择选结束,祁允昇还在京中走完了封王程序。 他和二哥、三哥的年龄相差不大,其实皇太子妃择选完毕后,替他们择选王  152 妃也是可以的。 只不过他爹准备着让他们先做两年事,没安排他们成婚,只为皇太子和皇太子妃准备了大婚典仪。 祁允昇在京中吃的最后一顿大宴的筵席,就是他家太子哥的婚宴。 正旦的筵席差不多都是那么回事,封王的典仪就已经将他们兄弟几个折腾得不轻了,饶是祁允昇这么爱吃的人,也忙得、累得没多少心思吃东西。 反倒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婚,祁允昇吃到了不一样的喜宴菜色。 宝船出海后,兴致勃勃的纪王殿下很是为这段不一样的人生经历兴奋了一阵。 但是很快,他就出现了晕船的毛病。 宝船已经是非常稳定的船体了,而纪王本人在宫中,也不是没有在宫苑之中乘过船,此前也并没有表现出会晕船的症状。 可偏偏就是出海后不久,他出现了这个问题。 晕晕沉沉地吐了好几天之后,纪王才逐渐适应了船上的生活。 然后,纪王殿下迎来了一个噩耗——跟着宝船出海,他确实能够见识到不同国家的风情,甚至于还能品尝到这些番国的特色美食,但是,在宝船上的这段时间,他的日常饮食,肯定是不能和宫中相比的。 自从有了以万胜肉为代表的军粮罐头之后,远行的官宦都喜欢准备一些罐头。 宝船是出海远行,虽然有着大量的物资,不用担心难以为继的问题,但是鉴于保存等方面的现实因素,宝船上存储的物资,种类相比于宫中,自然会单一一些。 船队的船很多,大船不少,上头除了存储的蔬果,甚至还会畜养牲畜,让他们在远洋航行之时,也能吃到足够的肉。 但是,不管怎么准备充足,和皇子龙孙能够在皇宫之中享受到的锦衣玉食相比,总还是有些不便的。 爱好美食的纪王只能为自己之前没能细想这方面的事、凭着一股意气就做出这样的决定而咽下苦果。 话说回来,为什么光幕之前没有提到过这回事! 皇子要出行,京中的光幕也不是没有提示的。 只不过这里头的提示只说了马康平下西洋开创的是怎样的壮举,也提了大周的威扬海外,纪王殿下只是凭借自己的皇子身份有了一点存在感,也没有说他有遇到什么危险。 正因如此,京中的争议才会如此的少,甚至于后宫女眷都没有为此哭闹。 有光幕保证,再加上马康平这么一位数下西洋的领队,以及大周在前头几次出海远航方面积累的经验,纪王上船的阻力,才会小了那么多。 纪王前头光顾着兴奋去了,现在吃了苦头,才想起来,为什么光幕不详细说明一下,他最关心的吃啊! 也正因为如此,纪王在跟随宝船航行的途中,对番邦的各类特色物种,不管是荤的素的还是主食,都很关心,甚至于都收集了一些作为种子送上船。 此前也做过同样的事的马康平,很识趣地没有把话说出来,阻拦纪王殿下做“无用功”,让殿下有一个牵引注意力的爱好,也是好的。 更何况,纪王这样更为广泛的搜集,也确实让宝船上多出来了一些从前没有收集到的物种。 宝船日常是航行在海上的,所以除了船上备有的食材,吃的最多的还是海鲜。 京师虽然也能吃到新鲜的河鲜、海鲜,但是和远洋船队直接捕捞起来的食材相比,还是有差距的。 只是再新鲜再好吃的东西,一段时间内老是吃这个,那也是会腻的。 支持着纪王的,也就只有那些他只听闻过名字,还未亲眼见过的异域之景,以及异域番邦的特色食物了。 当然,船队也不是一直一帆风顺。 除了海路上可能遇到的风暴外,他们甚至还在途中遇到了有国家的国王为人所弑。 圣上给他们的任务是以大周新君的名义册封这些番邦国王,伪王篡位,大周自然不可能给予册封。 本来这件事大周也没准备管——毕竟是别国庶务,篡位登基之人,若是恭谨侍奉大周,也未必不能得到册封——可是那伪王恼恨大周不予册封,竟还在半途截杀船队。 于是乎,胸无大志的纪王,竟比自己的几位皇兄更早地亲身体会了一场实战。 跟随在马康平的身边,被马康平用实际例子教导着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借势。 结果就是马康平率大周士兵以及当地兵力,硬生生地将伪王击败,甚至追杀到了别国都没放过这伪王,硬是将其生擒。 跟着船队,纪王还是经历了许多有趣的事的。 就这么在海上过了两年,不仅册封了那数十个国家,远播天威于海外,甚至还带回了很多海外特有物种,纪王兴奋得不得了。 眼看着使命将要达成,所行的海域已极远——甚至于路上所见的别国之人,其肤色已经从疑似古书记载的昆仑奴的棕黑,过渡到了纯然的黑色——船队准备归国的时候,自出了大周疆域后便已不见的光幕,突兀地出现在船队上头的天空之上。 甚至于船队回程之时,那些番国也已经出现了被他们奉为神迹的光幕,此且不提。 光幕有言,此番船队归国,将会有跟随船队前往的麻林国及诸番国“进麒麟天马神鹿等物”。 而且在番国进献之前,圣上便对船队所有将士进行了赏赐,甚至于马康平这位太监,得圣上钦赐可从族内过继嗣子,享后世香火,且嗣子承其爵封,虽只是“忠诚伯”,且因是嗣子袭爵,待遇是伯爵之中最末,但那也是世爵啊! 这样的光幕信息一出,宝船远航出海之劳苦功高,以及它的含金量,便陡然上升了。 船队上下已经等不及归国受赏了。 结果等到光幕显示到纪王的时候,记载却变动了起来。 一开始,上头记载的是纪王曾两次随同宝船出海远航,第一次也受到了嘉奖,但只是一些常见赏赐,就先别说和这些一路上辛勤护送的将士们比了,便是进献麒麟天马这样的祥瑞的番邦使臣都比他受赏要多。 第二次则大不相同,“以纪王得神物良种,黎庶百姓自此饥荒灾年少忧,晋世袭罔替之王爵”,不但如此,原本诸王都要自己开疆拓土,纪王有此大功,天子亲命人为纪王开拓封国,其国“尽为沃野之土”,而且面积十分广大,甚至于封国之内的民众,都是天子下令在国内征集愿意移边的百姓送过去的。 全船队目瞪口呆。 纪王殿下的爱好,他们这一路上走了两年,大家也都清楚了。 可是,且先不说原先船队的领头人马康平马太监就有收集番邦特色的食材种子,只说纪王收集来的东西,他们也都看到了在这些番国实际栽种的例子,根本就没啥出彩的啊! 再结合纪王这次是第一次出海,这就意味着  153 ,光幕记载的神物良种,并不是这一次得到的。 问题是,他们的船队出海远航,奉行的都是天子的命令,像这次来到这么远的番邦,已经是超出了一定范围了——不然的话,也不会出现有番国能进献麒麟这等祥瑞的稀罕事。 然而,再怎么稀罕,也比不上粮食,还是高产的神物粮食的种子啊! 这一次返航,除了板上钉钉的领头人马康平,谁能肯定自己一定能被选上了。 大军护送宝船出航,确实是熟门熟路的更好,但是总有人会厌倦海上生活,这一次跟着出航过以后,朝廷也不一定会点上同样的人跟着护送出航。 既然如此…… 反正已经在海上航行了两年了,再迟一年回去,也没什么大碍。 若是能趁着纪王在船上的时候,跟着纪王殿下寻到良种…… 那就发了! 光幕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大周现在指不定因为光幕的信息怎么热闹呢! 就算这一回船队推迟了回国的行程,见到光幕的人也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国内的亲人,也能见到光幕的信息,就算不能具体到个人,也总是能有个盼头。 富贵荣华,就在此一搏了! 半天后,关于纪王的光幕信息发生了变动。 他寻到神物良种的时间,变成了他第一次出海的时候,当然,第二次出海的记录没有变,似乎还有其他的作物——这也是好事,下次跟着纪王出海,也是板上钉钉能赚大功劳的好事——宝船船队,在期盼中,继续向远离大周的方向航行。 景熙五年七月初八,远离大周将近五年的船队,回国了!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真香 纪王回到皇宫, 已经是景熙五年八月份的时候了。 见了父皇景熙帝之后,宫中又为纪王的归国摆了一场庆贺的筵席。 老早吃腻了宝船上的饭菜,又因为长期的随船出行而黑瘦了不少, 终于吃到宫中珍馐的纪王在心底默默地泪流满面。 果然还是父皇更懂他! 当然了, 有光幕播报,无论是谁都知道, 纪王这次随行出海,可是立了大功的。 这次的筵席, 除了是为纪王接风洗尘, 同时也是宫中先为纪王庆功的宴会。 虽然排行第四, 但是凭借着光幕肯定的功绩一跃成为除皇太子外,皇子中最亮眼的那个崽的纪王, 当然要好好地认认人。 都过去了四年多、将近五年的时间,纪王祁允昇又多了几位弟弟, 同时, 他离京的时候还是小毛孩儿的几个弟弟,也都长大了。 光论天子景熙帝这一支,不仅他本人这几年里又连有皇子出生, 东宫的皇太子和纪王的二兄越王、三兄寿王,也都有子息诞生。 算起来, 和他们年龄相仿, 却到现在还是个童子身的纪王,才是大龄剩男。 纪王家里是有王位要继承的, 纵然不离国去开疆拓土,也得是世袭罔替之王爵, 这样的条件, 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好媳妇, 反倒要防备别人为了纪王妃的位置动什么歪脑筋。 出海后放飞了的纪王,刚回国,还沉浸在久别归乡的感动里,没心思进入勾心斗角的状态,所以就连自己回国后应该娶妻了这件事,也还没怎么放在心上。 反正就算他上心了,主持遴选的还是皇后,把关的还是景熙帝,亲爹还会害他不成? 这次的筵席,就连太上皇和太后都抽空出席了——宝船和神物良种的面子大,久居北京的太上皇和太后可是难得回南京来的——两岁的皇长孙也被父亲带来认人,和叔叔见面。 只不过景熙帝也像他的父祖一样,在尽力培养嫡长子做继承人的同时,对嫡长孙还寄予厚望,所以这场宴会上,皇长孙在景熙帝身边的时间反倒是最多的。 也就是他想着皇太子本身就常在太上皇身边,见皇长孙面的次数还没祁元询自己多,这才让孩子三岁以前且先养在父母身边。 等到三岁之后,他也是要将皇长孙带到身边来培养的。 筵席吃得很舒心,氛围也很正常,就是差不多酒足饭饱之后,景熙帝就要开始说正事了。 这个习惯不怪他,华夏式家长嘛,吃饭的时候说事也算是寻常的。 食不言寝不语,也得看放到什么场合中。 虽然宝船出海的真正领头人是内官监太监马康平,但是这是皇家家宴,出风头的事,自然被祁元询送给了四儿子纪王。 很显然,这个前头没有告知的项目让纪王一脸懵。 但是他还是坚强地打开了话匣子。 海上的生活没有什么特别好说的,除去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外,也就遇险、来到新番国、发现新事物等有能说的地方。 而以宝船之大,船队之强,除去几次差点卷入海上自然形成的天灾之中去外,并没有特别的凶险。 但是这些海上风光,即便再平淡,也是每日重复着几乎不变的生活轨迹的宫中人难以想见的。 太上皇和景熙帝还好一点,纪王说起他在海上的日子的时候,与宴诸王不少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出海航行锻炼得,纪王的话术水平直线上升。 航海初期的一个冒险故事硬是说得和说书似的,有滋有味、吊人胃口。 “四哥,四哥,你什么时候再出海啊?带上我好不好?”年幼的八皇子祁允暟眼巴巴地看着纪王。 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在宝船上的航海冒险之旅的纪王卡壳了,顿了一瞬才道:“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你得去求父皇才行!” 祁元询给了小八一个和煦的微笑。 八皇子懂事地在自己座位上做好。 纪王长吁一口气,祁元询好笑地看着他:“老四这回带回来的,倒有许多国内未见的食材。朕已令御膳房选材制作了几道菜,你们也先别说话了,好好尝尝这异域食材有何特色吧。” 宝船带回来的有许多种子,但是也有许多是成熟体,同时在宝船航行的过程中,一部分的种子也已经被试种成功。 祁元询让宫中试做菜肴,也不仅仅是为了吃——毕竟他在前世吃的那些食品,哪怕是最普通的土豆、玉米、红薯,都是经过多年驯化的版本,和刚刚从初生地传出来的原始版本的材料可不相同——趁机夹杂私货,并且让这些食物能够更快地经由大周的上层阶层普及食材,让更多的人能够接受,这才是他的目的。 御膳房本身的手艺就很不错,再加上祁元询本人对食物的味道,有前世经验打底,能提出一些整改意见,御厨做出来的菜就更养人了。 听到是御膳房奉命研制新鲜食材做饭,宴席上的人都来了兴趣。 和离宫多年、现在就想念御  154 膳房的菜肴的纪王不同,他们吃宫中膳房的菜,吃了这么多年,再好吃也已经吃习惯了,正是想吃点新鲜的时候。 纪王本人却是一脸菜色,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回忆。 祁元询看到老四这么一副样子,就知道他也是吃够了异域黑暗料理的苦。 论制作美食,世界之大,哪有几个国家能比得上中国的? 若是再遇上一些充分表现食材原汁原味、手艺却堪称黑暗料理的番国,嗯,祁元询作为亲爹,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同情一下自家老四。 纪王眼巴巴地看着祁元询:“父皇,儿子带回来的良种,它,它太饱腹了!咱们这都吃得差不多了,还吃它,这不是有些浪费嘛!” “诶,你放心,你想到的我会想不到?你就安心地等上菜吧。” 纪王脸上是已经掩饰不住的绝望。 看着他的表情,祁元询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诶,我知道你是在外头吃多了这些东西,都吃腻了。待会儿会给你少分点的。” 纪王一脸挣扎。 爹,不是吃多不吃多的问题啊,是这些良种,和咱们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胃口有点不合啊! 就算您和皇爷爷都是能把旧版军粮当饭吃的狠人,也不至于祸害全家吧! 他又看了一眼周围那一圈都满含期待的兄弟,就连当年被亲爹一起喂过军粮的哥哥们都是差不多的表情,纪王彻底放弃了。 唉,哥哥、弟弟,我尽力了啊! 他带回来的食材,除了蔬果,剩下的便是主食和香料。 这些食物在原生地是被人用怎样的方法烹饪的,纪王也已经在命人调查之后详细记录了起来。 宝船归国这才多久,就算御膳房的御厨们都厨艺精湛,面对这些未曾见过的食材,恐怕也很难做出什么东西来。 按照原版食谱烹饪…… 额,好歹比珍珠翡翠白玉汤强。 对御膳房的改良版食谱其实没报太大希望的纪王,在亲爹承诺过“少给你分点”之后,含泪吃了三大碗。 打脸算什么! 真香! 御膳房的大厨们经手的食材远超别人的想象,会的烹饪方式也多种多样,祁元询的前世里有发明出开水白菜、鸡豆花之类的特色名菜的狠人,这个时代的大厨,给了他们鞭策和启发,能开的脑洞可不少。 土豆的做法,经典的土豆泥搭配御厨们精心烹制的汤底,其实味道就很好吃,更不用说其他的创新了。 还有番茄,虽然是作为观赏性植物被带回来的,甚至因为未成熟的番茄有毒而被认为是不可食用的,但是知道它的真实吃法的祁元询,也不会浪费这样食材。 这些都是他前世的国民菜品,有很强大的推广空间的啊! 纪王带回来的这批食物,在宫中掀起了一阵潮流后,很快流传到宫外去。 本身就有光幕的宣传打底,再加上宫中贵人们用实力追捧所做的宣传,很快,希望普及良种,最起码能让他们的田、庄里能种上这些良种的奏疏,就上呈到了宫中。 祁元询是没想过一下子就在全国推广种植这些外来植物的。 再怎么高产,再怎么良种,也要经过本土化的驯化。 原本他的打算是先在几处搞个试点,好了再全国推广。 只不过和推广别的农作物不同,这些良种是经过光幕证明的,那么在推广的时候,百姓们的抗拒会小很多。 这回南北方的文人朝官,以及京中的元从功勋,都希望他能够推广良种,惠及百姓,那祁元询能有的试点就更多样化了。 朝廷官员里,各家的庄子、田地里,种上这些农作物,他能得到的样本也更多了。 面对群臣这样踊跃的请求,祁元询自然是欣然应允,只不过时间要往后压压,要等宫中增种的这一批种子长出来了再说。 这段时间嘛,照常处理朝政的同时,接受朝贡献礼和册封有功将士才是要务。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变化 在宝船上待久了, 体验过不受约束的生活以后,回到京师的纪王觉得不适应了。 刚回家的时候,离家多年的他还挺受宠的。 别说他的弟弟们了, 就连他哥、他爹都对他在海上的生活很好奇。 自觉承担起说书任务的纪王,说到自己在不同番国经历的冒险的时候, 兄弟们对他羡慕得不得了, 又想让他继续说下去,对他嘘寒问暖得那叫一个殷勤啊! 等过了几个月之后,兄弟们的热情不减,纪王自己却撑不住了。 成天到晚给人说书,他到底是王爷还是说书的手艺人啊! 而且, 哥哥们全都成婚了,这就意味着,他现在是景熙帝皇子中, 年纪最大却未曾成婚的第一人。 纪王自己没这个想法, 但是宫里在为皇子选妃的时候,已经替他预留了几个人选。 再加上纪王离京两年后的那次光幕, 已经预告了他的前途无量,是皇子里最抢手的人物, 想嫁给他当正妃的女子数量不少。 虽然是这样,但是景熙帝还是尽量让儿子们在成婚前见一见他们预定的正妃人选, 总不能促成一对怨偶吧。 正妃是要过一辈子的,感情好的话, 不纳侧也是有的,景熙帝这种做法, 也算是为儿子着想, 里头满满的都是慈父心肠。 然而纪王因为本人的光明未来, 以及出海数年积压起来的适格的正妃人选,生生地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叫父爱如……山体滑坡。 陷入了成婚前的会面狂潮的纪王:父皇的爱,实在是太沉重了QAQ! 平心而论,纪王这个成婚对象,并不是只有优点的。 确实,他出身高贵、秉性纯善,此前无有侍妾,未来又相当可期,在宗王之中,是仅次于皇太子的上佳人选。 可是他为人跳脱,没有野心、胸无大志,在基业有父兄保障的情况下,当然也还是优点,只是未来若是离开中原就国,又如何保障后人嗣位不出意外? 况且,纪王的心已经野了,在宝船上待的这些年,他见识的都是不同于陆地上的另一种风光。 回到久别的京师不久,他就已经有点厌倦了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 纪王的想法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祁元询能够感受到。 所以当纪王请求,若再有宝船出海,希望再度随行的时候,祁元询也允许了。 在宝船再度出海前,就是纪王再不愿意,也得在国内先完婚,把已经开始进行的纪王妃择选的最后一轮会见,给见完。 祁元询也是偏袒儿子,才会在他回来之前便给他确定了那么些个好女子——能进入皇家选妃的最后一轮,这些官宦人家的女子,也都是不用太担忧婚配的,真的有不愿成王妃而是要嫁人、或者将  155 要超过花期家中等不及的,祁元询也都给了补偿,并且在其晒妆之日,遣中官前去添妆,表达了他的维护态度——纪王要是想进行到一半就逃,那他可是不依的。 相亲结束后,纪王选了一位武官家出身的女子做王妃,这位王妃个性恬静,倒与纪王如今跳脱的个性并不相同,也能互补一番。 和兄弟们相比,纪王成婚的年龄已经稍微有些晚了,所以纪王的大婚到来得很快。 景熙五年的年底,他就在一个吉日里成婚了。 成婚之后,纪王和他的新婚王妃没在京中待多久,便又出幺蛾子了。 前途无量的纪王殿下,实在是闲不住,成婚后也不住在宫中,只是住在分配给他的王府里。 和几位皇兄一样,在新婚假和正旦休息结束后,过了一段每日参加朝会、勤勤恳恳上班工作的生活后,他累了,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纪王也是乖觉,想要逃避责任,还特意写了一封奏疏向祁元询解释。 祁元询看到他家老四的一番歪理邪说就笑了。 那奏疏上密密麻麻、冠冕堂皇的话,结合纪王的性格分析,便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不想工作,我想休息”。 这么个性子,跟着宝船的船队一起去开拓未知世界也就罢了,未来治国该怎么办呢? 难不成还是要养孙子? 大号没有练好,练小号就一定稳了吗? 想是这么想的,但纪王也只是个性散漫放飞了些,人还是有优点的,祁元询也不至于不顾孩子的个人意愿去强制他学习理政之术。 更何况,纪王给的理由也算有点道理。 他希望游历中原,了解民生,再实地考察一下,大周各地百姓如何劳作,吃食为何。 从其他番邦带来的粮食,都是原始版本,不适合广泛地推广到整个大周地界。 祁元询先从上层推广,同时借助朝廷的力量选择几处做试点,也正是因为此事。 宝船出海,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将番邦国家所有的产物都带来大周,知晓了大周缺什么,或者适合在什么环境中种植的番邦作物更能广泛栽种,那也是功德一件。 祁元询大方地给了儿子假期。 纪王没有明说的,他也考虑到了。 游历各地,怎么能不吃各地的经典小吃、美食呢? 他给儿子的新婚假,连度个蜜月的时间都不够,放纪王出去,也算是让他补上假期了。 * 回来的这几个月时间里,纪王除了繁忙,便是沉浸在众人对他的惊叹赞誉之中。 而此番携王妃出游,是他长大那么大,头一次能完整游览一遍大周统治下的大好河山。 论疆域之广阔,论风光之秀丽,论国人之勤朴,大周所据的中原都是天下之冠。 跟着宝船出海见过了那么多不同番国的风光,有些确实有其不同凡响之处,可是论物阜民丰,还是只有大周,冠盖当世。 有些番邦之王,过得甚至还不如大周的一个富裕百姓。 然而为大周自豪归自豪,在此之前,纪王从没好好看过大周的山河风光。 这也不怪他,古往今来那么多王侯将相,有这个闲暇看完整个中原疆域的,几乎不存在,更遑论本朝的宗室培养策略虽然较赵宋等前朝有所放松,但是皇子龙孙也基本上是被困在一府之地,哪能看得了整个天下? 他们兄弟里,和太上皇一道出游最多的皇太子,也只是对两京之间较为熟悉。 但是两京富庶之地,哪里会差到哪里去? 这一回,纪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逛逛,不独是名声在外的游览胜地或是诸王镇守之处,便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有空他也要游历一番。 这么一游历,才一两个月,他便觉出不同来了。 大周的变化实在是有些大! 纪王带着王妃一道出门,可谓是轻车简从,一点都没有将自己藩王的身份张扬出去的意思。 这样也更方便他们体验纯正的民间民俗。 就是再怎么俭朴,他们也不是一直走路的,总有要用到马车或者行船的时候。 纪王原本是一点都不觉得有问题的,直到王妃感慨了一番,他才发现,这两个月来去过的地方,凡是有用到马车的地方,路都不曾颠簸。 纪王还记得当年跟着宝船出发的时候。 出发的港口离京师南京很近,但是到港口的位置,除了修建好的官道,其他的道路,光是入眼,都能感觉到它的崎岖。 宝船上的人,有士兵、有指挥、有内侍,这些人在民间生活的经验都比他长。 纪王还记得,这些人当初还感慨过,这些地方的路,已经比他们的家乡好得多了。 除了因战败或家族获罪被充入宫中的罪人之后,宫中其余的内侍,有许多都是家中生计艰难,没有办法,才入宫的。 甚至于,入宫成为内侍,相比于他们在家乡那种贫穷的生活,已经是非常有福气的一件事了。 一个地方好不好,就算是见不着人,也能从这个地方的环境上看出来。 要是交通顺畅,路修得好,这个地方就是再穷也不会穷到哪里去。 反倒是那些穷山恶水、交通不便的地方,更容易出“刁民”,没办法,本身环境就不好,交通更不好,那就是再努力,也好不到哪里去。 纪王这两个月走过的地方,竟然都是极为平整,堪比官道的地方。 富庶的地方,还会用青石板铺满地面。 纪王发现这个问题了之后,虽然出身不如皇家高贵,但同样是官宦之家的纪王妃,又是一通感慨。 “父皇圣明啊,我在家乡还没怎么觉着,跟着殿下出来走一走,才晓得父皇行的是何等的仁政啊!” “诶?这些地方的路难不成都是父皇下令要修的?各地都要修路,朝廷要征发多少的杂役啊?” “殿下想错了。这些地方的路都堪与京畿之地相比,确实是有赖于父皇的仁政,只不过呢,不是朝廷征的人,是各地的商贾出的钱。” 纪王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你说是朝廷或者地方上的乡老,甚至百姓集钱修建的也就罢了,商贾出资?投机倒把、不事生产之辈,也会行此善事?难不成,父皇一旨令下,此辈便都变成忠君爱国之人了?” 不是纪王看不起他爹,实在是商人在世人心中的名声实在不好。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高皇帝曾为天下百姓设籍别类,唯有商人未有正式户籍,以至于纪王在船上听来的那些说法里,至今为止,商人们还是附籍行事,也就是朝廷登记的户别里,这些人可能是匠户或者军籍之类,但实际上,却都是行商。 大周开国至今,都是盛世,未曾有需要商人们出钱出力的时  156 候。 不到这种危难时刻,皇帝不下圣旨承认商人们的正式地位,不让他们捐钱捐粟为国效力、换取朝廷表彰或扶持,那商人们怎么会傻到往自己身上割肉? “殿下想到哪里去了。父皇的圣旨只是允大商之家捐钱修路,助益民生,以此来确定民籍罢了。本朝未曾禁止商人子弟参与科举,只是这些商人,行走各处,踪迹不定,越是大商,他们家的子弟,越是容易被指斥为冒籍。” “你这也知道?我都还是听船上的张指挥说起过他家乡有出过这类事,才知道的呢。而且,若只是商人捐钱,也不至于咱们走的这些地方都是修好的路。有点本钱的商人,哪个不是在家乡广买田地,说自己是良民农户的,他们家的后人没有被指冒籍之忧,又怎么如此好心?” “父皇圣明,早已下令了,富者连田阡陌这样的事,早已是不可能了。” 纪王一听,颇觉惊奇。 他之前与纪王妃交谈,从不往这样重要的事情方面说,竟到现在才发现,自家王妃还是个对政治极为关注,甚至对此相当敏锐的奇女子。 不过转念一想,他家王妃虽然生性文静,但祖父曾经是皇祖父燕山护卫的副千户,父亲也子承父业,甚至青出于蓝,任指挥使,乃是诸王王妃自低品官员之女中择选后,少有的出身较高者。 有这样的见识,也不算稀罕事。 惊讶完了之后,纪王便将注意力投注到王妃与他说的那一桩,天下下令不准臣僚、商户、富户广蓄田产之事。 本朝对文人一贯是有优待的,天子便以文臣免税后,常有举业来投之人,以致天下税收益少,规定了文人士子以及朝中官员的免税田亩之限额。 同时,又以商人凭借财富在各地大量积蓄田亩,充作农户为由,限制了商人在地方上买田的额度。 简而言之,无论是文人还是商人,现在都不能大量兼并田产,违背之人,被视为触犯律法,将被严惩,甚至于,比一般的案件惩罚更为严酷。 有意思的是,天子景熙帝未曾规定中原之外地方的田产如何。 甚至于,对处于汉王控制下的安西、化为交趾的原安南,现在都是鼓励国人去往开拓的。 中原之外的这几处大周藩国或新并行省,只要是百姓自行开拓而非官府已着人开拓完成的田地,不管多少,官府都给予承认,甚至于大量开拓的,官府还会给予补贴。 国内商人们不可多买田地,但一个地方的地总是有限的。 若是商人想让自己的子嗣在此地直接科举——毕竟不同地方的科举名额是不同的——又没有田亩,不能以农户籍贯入考,但他又确实本是此地或附近之人,或长居于此,便可出资为本地修路,或行其他有益公共民生之善事,为自己的子嗣“买”得名额。 当然,这只是各地的路况变化得如此之大的其中一个原因罢了。 官府每年农闲之时,也会安排百姓来完成这些任务。 自数千年前有徭役开始,官府便会征集丁壮完成徭役,传到大周这个时代,还是没发生特别的变动,除却从军戍边等非日常的,修筑地方上的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等,皆属于常见的徭役的范围。 具体细化到什么程度,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不同,但是有一点是同一点——这种徭役,是官方征发,是不会给百姓钱财的。 同从军的时候要征丁一样,这样的徭役,除非官宦之家或者有功名在身可以免除之人,其他人家都是要出人丁完成的,属于官府的强制性摊牌。 景熙帝登基后,便给各地按照一定的数额发下了使用资金,百姓在完成徭役之时,每日还能收获工钱,绝对不会比日常农忙在自家忙活的收成低,这让地方百姓的踊跃性高了不少。 也有不自觉要往这笔钱上伸手的——毕竟和高皇帝与太上皇相比,今上景熙帝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父辈看好的继承人的形象,属于宽仁之君——然后,这些人虽不至于落到高皇帝时期,贪渎之辈尽皆剥皮充草的下场,但也都丢了乌纱,罚没了家财。 纪王这位天潢贵胄没在民间生活,又跟在宝船在外头漂泊了几年,这才不知道,如今大周百姓,无不感念天子之恩德,又有陛下派往地方的官员宣扬政策,如今在民间,士子们无不将当今视为尧舜在世。 王妃的话,纪王是相信的。 他们在路上走了两个月,早已离开了京畿以及两京之间的繁华之地,但是一路上,使用朝廷发行的金、银币的寻常百姓,竟是为数不少。 要知道,他在宝船上历练,也是见识过别国的民生,又借船上的将士们嘴,了解过本国民情的。 大周的铜钱在别国都是硬通货,纵然是一些盛产金银的番邦,也对大周铜钱来者不拒。 甚至于,有些盛产金银的番国,他们的百姓,使用金银的频率小到纪王难以相信的地步,原始到以物易物的形式他都见过许多次。 大周内部的财货流通倒是很简便,只不过从前未曾渐止宝钞的时候,百姓们也是宁愿使用铜钱、非制式的金银甚至以物易物,也不愿一直用宝钞的。 反观现在,用金、银币的百姓愈发多了,甚至使用宝钞的时候,百姓也不会对宝钞的价格进行折价估计,而是以宝钞上记载的原价进行买卖了。 不是他寒碜自家高皇帝,要知道,宝船上的有些将士,对从前朝廷赏赐财物,一部分以宝钞作抵的方式可是有怨言很久了。 即便是崭新的宝钞,发下来,不是在两京之地、皇帝的眼皮底下,购买力总是要打个折扣的。 要说景熙帝为君,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改变了大周许多,原本对此感触不大的纪王,现在也深深地感受到了。 也正是因为他在这些变化发生的时候都不在国内,才会对这样的变化更惊讶。 大周的现状,与宝船上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民间情状全然是不同的。 他给他爹带回来的可以广泛播种、耐寒耐旱的良种,以及其他的作物种子,都是锦上添花,以他爹现在的能耐,光幕说他的庙号是“仁宗”、后人奉为堪比尧舜之君,是名副其实的。 纪王突然心疼起自家的皇太子大哥来。 有皇爷爷这么一位开疆拓土之君、父皇这么一位改善民生、广施恩泽之仁君珠玉在前,甚至还有自己这个找到良种的弟弟,大哥就算只是按部就班,亦或是庸庸碌碌,都能在史书上留下不错的名声来,指不定还能借父祖的遗泽再创个盛世出来。 只不过这个盛世的含金量,一大半得落到皇祖父、父皇的身上去了,大哥再努力,再起眼,好像也超不过父祖了啊! 唉,不过,算了,谁让  157 父皇是光幕预定的皇帝呢! 那些番邦之人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光幕乃是上天之启示。 光幕都有过预言了,那父皇做皇帝,也是上天预定的。 有这样的皇帝,有这样的父皇,是天下和他们的幸事才是啊!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番外:从军行(一) 大周宣德十一年五月, 郑国边境,宣怀府小溪村。 一户富户家中,正发生着一场激烈的争吵, 烛火映照下的人影投在窗户上,影影绰绰的,看不清动作。 “大兄,你就让我去吧!” “不准。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大兄, 这样好的机会, 我要是错过了,我, 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打仗这么危险的事, 你还要去干?咱是农户, 又不是军户。” “农户怎么了?咱们村的王大, 他们家当年有多穷,大兄你也是晓得的。现在呢?” “好哇,我就说你前阵子不对劲。晓得人家富贵了,羡慕了?人家那是刀头舔血, 拿命搏出来的富贵!你林放想跟人家学,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怎么不成了?现在朝廷负责军装盘费, 咱们也不用出钱。军户比咱们强的, 也就只剩他们家中有人从军,比咱们会打仗。这不会打仗还可以学嘛!” “你倒是打算得好, 肯定已经打算了很久了吧!林放我告诉你, 二叔二婶就剩下你一根独苗, 什么从军, 什么远征, 你想都不要想!你就安安生生地和我在这里过日子,咱家有现在的日子不容易,这么多的田地,租出去让人种,够咱们吃穿嚼用了。你就给我好好待着,多生几个大胖小子,爷奶和二叔二婶在天有灵,才会高兴。”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堂兄弟的争吵戛然而止,林从说完最后一句,没有给堂弟反驳的机会,便推门离开了。 林家修了两进的院子,两房人还住在一起,一家人平日都在前院活动,后院里,林从住的是正堂,他的堂弟林放住在东厢房里。 林从和堂弟争了一场回到房间,他的婆娘陈金花还没睡。 虽然林家如今已经是富户了,但他们家过日子还保持着从前能俭省就俭省的习惯。 林从躺到被窝里,舒服得长出一口气。 他一向睡得好,只是最近却被堂弟要去从军的烦心事闹得心烦,刚刚才吵过一架,别说是林放了,就是他也睡不好。 等到林从辗转反侧了好几回,陈金花小声地问:“当家的,小叔他还是要去当兵啊?” “是啊,你说这小子怎么就这么犟呢!咱家现在日子好不容易好过起来,他怎么就不能安定下来。咱家过上这日子不容易,自从咱们家大牛……唉,咱家现在都没个香火,他又不好好娶妻安定下来,这可咋整!” 说到大牛,陈金花的声音都低落下去:“都怪我当初没照顾好大牛,他小时候那么壮实……” “这跟你有啥关系啊,这都是命,爷奶爹娘他们,不也都……咱现在日子好过起来了,孩子还会有的,到时候再生一堆娃娃,把他们都养得壮壮实实的。” 陈金花小声地“嗯”了一声。 “不行,这成亲的事可不能再拖了。金花,前阵子让你给二弟选媳妇,你挑得咋样了?” “唉,别提了。二弟不是不乐意嘛,我好说歹说才让他松口,可一见着人家闺女,就嫌弃人家不是大周人,就见了人一面就回来了,把我臊得啊。人家闺女哪里不好了?干活利索得很!” 林从也沉默了:“不是人家闺女不好他看不上眼,我看呐,是他压根就不想娶亲。看来这小子是铁了心不愿意在这里娶妻生子了。” 他这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他们小溪村属于郑国宣怀府,郑国就是大周郑王一脉在中原之外建立的藩国。 除却他们这些主动迁移过来的大周百姓外,这里还有许多原住民。 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愿意来藩国,除了家乡遭灾、乡里乡亲一起奔着藩国的优抚来的以外,便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还不如到藩国有个盼头的。 三年前,他们乡里遭了灾,逃难的时候又死了不少人,他们家当时在村里也算是日子过得好的,可是一场大灾过去,他们爷爷这一支就剩下他和堂弟林放两个男丁,除此之外,长辈们和他的独子大牛,不是遭灾的时候就没了,就是路上逃难的时候护养得不好,到了地方没养上几天,也没了。 他们林族在原籍的族人,有些活下来的,半途也走散了,逃难到一处的就零星两三户。 官府安置受灾灾民,有原籍灾难平息后送返、逃难所在地官府就地安置两种,当然还有各处官府都有的送往藩国,每个丁口都有倍数田地安置的默认选项。 大周在中原之外,如今已经有汉国、郑国、纪国、梁国等数个藩王藩国了,除此之外,还有功臣侯国与公国——只不过这些封国都在远洋之地,相比之下,还是藩王藩国更让他们有前往的动力。 郑国的地理位置离交趾省,相比于北方的汉国,郑国无疑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家乡本就在南方的林族人,在选择了前往藩国后,就被安排到了郑国来。 大周的这些境外藩国,国内有人手的也就罢了,没有人手的,便非常需要更多的人丁,这些人丁,光靠远征军可不成,所以大周国内的百姓到藩国来,都会有藩国给予的安置福利。 他们家——林从和二弟是没分家的,家里遭灾的时候堂弟虽然已经是成丁了,但到底没到自己顶事的时候,不说长辈们临终前的惦念,就是他自己,也想着要和这个弟弟相互扶持,给家里传续香火。真要分开过,还得堂弟也娶上媳妇,开枝散叶,他们老林家不那么势单力孤的时候——分到了足有三百亩的田地,一人就是一亩。 这要是放在中原,得几辈人才能攒下这么多的家业啊? 林从个性老实巴交,这辈子能有这么多田,比他们家遭灾前还要多出不少,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 可是很显然,他的弟弟林放和他的个性截然不同。 而且……林从在床上又转了个身。 前阵子,小溪村里来了位“大人物”。 这位“大人物”也是个熟人,是他们从前的乡人,诨名唤作王大。 只不过王大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逃难后来到藩国的,而王大则是早早地离乡加入远征军了。 王大的家里很穷,家徒四壁不足以形容的那种穷。 他的爹是远近闻名的烂人,最是好赌,又好酒,平日里游手好闲,终于将家业败了个精光。 结果王大他爹有一晚喝多了,回家的时候被绊了一跤,自己 158 拍拍屁股就死了,留了一堆的债给孤儿寡母。 王大他娘前些年也没熬过去,他娘去了以后,为了安葬老娘,王大身上又是一笔债。 这人后来一狠心,便去官府报名,参加了远征军。 也不知他后来在哪个王爷的藩国那里落了户,总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远征军的千户了。 纵然藩国的千户官放到大周本土,指不定要被降级成百户、总旗甚至于小旗,含金量不够,但那大小也是个官不是? 这王大回来是为他娘修坟的,当年他家落魄,就算他愿意背上一笔债,也只是让他老娘不落到草席裹身这样凄惨的境地里去,那安葬的薄棺真是连被拜托做棺材的木匠看了都不落忍,还给他家免费又加厚了两寸,又让王大在他家好好吃了顿饱饭。 就是这两寸和一顿饱饭,王大感念在心。 那时候他们乡还没遭灾,王大厚谢恩人后,木匠他们家竟借此在府城买了两进的宅子,又在村中蓄了好几亩田。 后来王大走的时候,就引得村中好些年轻人心念大动,想着跟他一样去搏富贵。 只是家业难舍,就算自己能下得了决心的,也被家中长辈、妻儿绊着,没能成行。 前阵子林从和林放去府城——郑国到底只是个藩国,不能和繁华的中原比,这里的府城,放在中原,只能算是个小县城——竟又见到了王大。 这回见面的王大比前些年见到的更威风,和宣怀府的知府坐在一块谈笑风生,而林家兄弟上一回见到知府这样的大官,还是从中原过来。 他们都是正宗华夏苗裔,被分配到不同村子的时候,不仅府中衙门的吏员们齐齐干活,就连府尊也和他们闲话一二,勉励了几句。 这要说王大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倒也没有,就他爹那个烂赌鬼的模样,更不能说是祖坟上冒青烟。 所以王大为什么能发家? 还不是赶上了好时候,中原的朝廷支持藩王们出海立国,愿意跟着一起走的百姓都有百亩良田,更何况是跟着一起打仗的远征军? 只要能活下来,有战功,那就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当初那些藩王们,为了让更多的百姓参加他们组织的远征军,一个个封侯拜相的许诺都不要钱似的发,而事实上也确实有许多的人成功地享受到了这些拿命搏来的富贵。 就是他们当年乡里没遭灾,也没少听见地方官府做的“宣传”。 二弟没成亲没挂念,又正是年轻气盛有闯劲儿的时候,也难怪会被激起这样的想法。 林从想起上次在府城见到的王大,哦不,是王指挥使,更睡不着了。 今天虽然没争出个结果,但二弟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王大来郑国,指不定是这些藩王要组的联军真的要成立了,若是二弟一直死犟着不松口,该如何是好啊……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番外:从军行(二) 林放最终还是成功地辞别了兄嫂, 应募去了郑国远征军中。 他死犟着不愿意成亲,执意要参军,他大兄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更何况, 这一回恰巧遇见了王大来募人,彼此之间是乡人, 好歹也有个照应。 若是让林放自己不管不顾地偷跑去报名应征,却连个提携照应的人都没有,反而会更不妙。 这一番思量之后,林从最终还是为林放打理了一身行装, 送他参军了。 入伍后,跟林放同个军营,以及同驻地的, 都是大周出身, 彼此之间自有一份亲近。 这亲近都是对比出来的。 诸藩远征军的人员构成很复杂, 有当年就随藩王一道开边的元从——这些人一般都是有官身了的,最低也都是小旗(十夫长)——有大周本土和诸藩藩国里征募的周人百姓, 以及诸藩的藩国土著。 已经有了官身的元从们自成一派, 就算彼此之间有龃龉,也不会特别看得上新加入的新兵, 顶多提携一番乡党。 周人百姓参军的,彼此之间虽也有地域之分、籍贯之别以及军户与农户、匠户等的区分, 但都是华夏之人, 又都是为了建功立业来的, 在军营之中, 并没有太多龃龉。 这不同类别的人应征后, 自然也都彼此抱团。 更何况, 周人在军营中虽能得到一定的优待, 但是架不住土著的数量大啊。 藩国之中,土著为官的不在少数,纵然周人有身份优势,想要晋升,还是要立下功劳才行。 此后林放便在军营之中勤练不辍,兼之军中还有教授他们识字的先生,这日子竟过得比从前还好。 军中的先生教授的是常用的汉字,操练完毕后,每晚便有一个时辰授课、解惑,每月里除了常规的军阵、操练考核,还有识文写字的考核。 这都是景熙年间确立下来的规矩,到现在过了几十年,早已成定例了。 要说出格,宣德皇帝连遣大儒给宫中宦官授课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景熙帝不过是让人给军中将士扫盲而已,并不足以让人诟病。 反倒是秀才、举人等有功名又不足以直接授官任事的文人,又有了可以入仕的渠道,还能与武官交好——在这个大开拓时代,拘泥于文武之分的人,迟早是要被淘汰的,朝中科举出仕者,不管是前往藩国还是在中原任事,认识几位武将,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了——除了最开始推行的那几年,而后入军中做“教授”一直都是很吃香的。 待久了之后,林放也渐渐弄清了更多的事。 他是凭借着自己和王大这位指挥使是乡党,又是周人,参加远征军多少会受到照顾这一层关系,再加上一腔孤勇,这才参军的,而这一回参加远征军,却是他赶上趟儿了,有许多人可不单是因为这个才来参军的。 自安西府改为汉国起,至今将近五十年,大周在外藩国数量愈发增长。 但是刨去零散建立的藩国——譬如汉国、纪国——其余藩国的建立时间都是相差无几的。 藩国的建立带来了大量的利益,中原之中家无余财、贫无立锥之地之人,在藩国之中封侯拜相,青云直上者不在少数。 纵是寻常小民,一入藩国,都有数十亩甚至上百亩的良田入手。 寻常百姓都有这样的收获,国朝的文武官员,也有功绩大到封爵甚至跟着一同开设藩国的,家业万世不易之根基,这便稳当了。 在之前的三次藩国建立潮中,大量的金银与奴隶流入中原,那时的景况,堪称是一场狂欢,一夜暴富、一夜骤贵,这样的事例到底都有。 这一回,景熙帝的一部分幼子和宣德帝的年长王子们也都准备开边立藩,相比于三次藩国建立潮之外的时间段的零星开藩,此番却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159 了。 新的藩国建立,最初阶段肯定是要朝廷施以援手的,每届科举愈发多的文人士子得以入仕,又有数量繁多的武将建功立业,即便是为了每届稳定增长科举招录名额,都会有文人坚定不移地支持藩王开边,更何况还有实权的武将也在一旁鼓噪声势呢。 不但是新藩王能开拓藩国,已经消化了旧有地盘的藩国,也可以趁机开拓国土疆域。 就比如林放所来的郑国,它是第三次藩国建立潮中由第二代郑王建立的藩国,比之初代郑王惠王时期的郑国,疆域面积广大了不少,地理位置也已经有所偏移了。 他们这些参军入伍的人,如今正是赶上好时候。 大周这边要立藩国的藩王多,要打的地方,也不是南洋的小岛,而是南洋大陆上的沃土。 当然也有扬帆出海去远洋之地立国的藩王。 只是远洋之地虽然好,土壤肥沃,也有许多少见的良种——纪王殿下当年带回国内的土豆、玉米、番薯等神物良种,都是远洋那边产的——可是到底离得太远了。 除了纪王等几位景熙帝的皇子,以及几位由上皇抚养的皇孙外,少有藩王会选择去远洋之地立国的。 纪王殿下的南洋藩国纪国,是在朝廷的主导下开边打下来的,继任的是纪王的嫡长子,而纪王本人则又带了人去远洋之地开拓,立了“新纪”——后来纪王的三王子自请开边,在新纪之外又开一国,便都改了名,是以远洋纪藩又分为景国与熙国,各取太上皇景熙帝的年号中的一字。 说回南洋这边。 南洋这边的藩国有岛国——由宗室建立的代侯国就是典型的岛国,而与代侯国所在岛屿隔海相望的那块大陆,便是诸藩林立的南洋沃土。 那里也是诸藩建国的目标。 大周以南,除了一些桀骜难驯为天兵所剿灭或者自请内附、由朝廷分封不愿或招募不到合适人手出海的较低爵位的宗藩子弟的藩国,其他的都是事大周甚为恭谨的朝贡属国。 所以大周藩王原本能建在南方的大周近处建藩国的地方很少,不愿在海岛上立国的话,那就只能在北方、西方一试了。 去北方的草原上生活,并不是大周藩王们能够长久坚持的模式,而且北方实在是太冷了,只有二代沈王和初代伊王愿意往更北边去。 而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了安西府,也就是汉国以西。 得益于乾圣帝的帮扶,汉王手下的精兵强将为数不少,又有秦、晋二藩的藩王,对此跃跃欲试。 几藩合力啃下了几块难啃的骨头后,他们发现了与南洋印度之地相连的地域。 诸藩合力,又有光幕提示,很快,大周的几大藩王联军就打入了那块地方。 那边从前具体是个什么光景,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里并非是铁板一块,而是里头还分了好些个小邦国。 有些靠近南洋海域的,也曾受过大周的册封,但是当年三藩王的联军攻入的地盘,很明显更受帖木尔国的控制。 北原汗庭在乾圣间为大周所灭,又有安西被征后化为交趾之事,大周南北两境,诸国莫不威服。 可是相比于一部分诚心诚意地敬服的国家,印度之地的大邦国,在朝贡大周这方面就不是很诚心了。 所以三藩联军打过去之后,话不投机,也就直接开战了。 至于结果嘛…… 只看那与三藩最先开始交战的印度邦国,现在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就知道结果如何了。 三藩分别瓜分了一部分地盘,却没能全部地把地盘吃下去。 其一,是因为其地靠海之邦国,有部分是已经得到大周册封的,其二,则是与三藩的人手有关。 按照大周的统治习惯,治理一地,绝不仅仅是将地方打下来就完了的。 可以任用土著,但绝不能将所有实权尽付土著。 这也是先人曾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朝廷有抡才大典,不必担心官员储备,可是藩国能有组成远征军的护卫军,都已经是朝廷额外开恩了。 在此之前,在封国就藩的藩王,除了一部分的军权,面对地方官员,也就只能等着他们每逢初一十五这等大日子,在王府外头请安问候而已,真的插手地方事务,甚至连王府长史这一关都不一定能过去。 再加上不足为外人道的三大藩王之间的互相牵制与朝中长久发展的考量,是以南洋印度沃土,终究还剩下诸多疆域没被大周纳入掌控。 这些疆域,就是他们这次选择在南洋开边的强藩藩王们的首选。 如果是选择在海岛立国的,招募的时候会增加一条将士最好要精通水性,那么林放还不一定能够入选。 以大周和诸多周藩的实力来看,各番国无有能与之抗衡者,但论起付出与收获的比例,那还是来攻南洋印度陆地最是划算。 其地广大,多有沃土,其军之战斗力又不能与大周相比,而且其土著内部自分等级,面对大周天威,莫不膺服,比之交趾省内化后那些年多有叛军的桀骜不驯,可好得多。 林放在军中生活,除了日常的授课与训练,他们的长官还会奉上命为他们讲解将来藩国所要占据之地,还会拿出那里的典型器具做实例。 旁的不说,那里的金银制器实在是多,仿佛比称臣请附的日国更像是产金、产银之国,在军中流传的说法里,已经到了遍地黄金、河里流淌着宝石的地步。 军中到处都有这样的说法,就算知道人间不一定有这么玄乎的地方,但是真金白银做的各种器物都是在他们眼前晃过的,一旦功成,未来富贵可期,是以训练的时间越久,军中盼望着发兵的人就越多,愿望就越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