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不乐》 分卷阅读1 《长乐不乐》作者:葵及 文案: “醉了的世界是如何?” “大概……日月同空,鸟兽言语,而我很开心。”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难道酔了还是个好事吗?” “不去想不去问不去见自己怎会不是好事?” “那你此刻在做什么?” 长乐望着日暮:“在等醉意褪去时的世界。” 我一生有三关—— 逐流中随波,浑浊中挣扎,一念中任性。 ————————— 文案二: 见过海棠未雪,听过雨打芭蕉, 喝过玉露琼浆,掷过金珠玉翠。 一曲红绡,一半春休。 但此身非我有,行不知何处。 *架空朝代*非甜非爽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传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长乐想要长乐 立意:你我皆想长乐 万事非 已经十月的阳光仍然充足热辣,玉阑处的枝叶早已随风疾驰落下。 长乐沿着小道,走过半月未赏的景,如今的小院透着陌生与拘谨,与她的闲庭信步格格不入。 出嫁的人本不应无诏进宫,可是她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悠闲的时候,为了今天,还特意盛装出行。 小院称是小院,也是皇家规格,一廊一柱处处精致。 因她喜花,院内绿植花卉不断,长青长绿,四季花开。 青翠竹影映着如意式的耳门,乍看平平无奇,但长乐知道后面通往的是母后的俪坤宫。 在她出嫁之前,这个小门连接的一直是她与母后最近的距离。 如今也同样。 宫娥一如既往地聚集在耳门处,乌泱泱的深色裙摆几乎将阳光下浮光跃金的世界吞噬。俪坤宫高耸的檐角恰如它的主人,高高在上,锐不可当。 长乐没有直接被引入大殿,而是在门口前右转,走过数个槅门来到一个小偏殿,金丝青炉面向门口,旁边雕花椅上正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妃,鲜艳妩媚,袅娜纤巧。看来是极其受宠的,但殿内没见到什么大宫女的身影。 “殿下晨安。”宫妃急忙恭迎。 长乐坐在正位后,皱眉轻咳着,瞄一下宫女端来的茶。 “今日秋燥,最宜饮枫露茶。”宫妃挡住宫女端来的茶,“枫露茶浸泡四次恰好一刻,殿下不若先用些百合雪梨糕。知晓殿下不耐秋燥,膳房早早备着。” 百合雪梨糕的云片夹裹着百合和红枣,又长又扁的脆糕黏在玉盘上,其上淋着细腻的梨汁,四溢的清香减缓了几分咳痒。 宫妃忙恭敬地递上银箸。 长乐看了看,感叹:“金环到底没有你心细。” “奴婢确实不如典春妹妹心细。” “胡闹。”长乐不咸不淡地嗔了身边的宫女。 金环下跪请罪:“奴婢口无遮拦,还望春美人恕罪。” 典春恍然发现自己竟像往常一般侍奉着,手中的银箸分外烫手。 讪笑后,典春慌乱地将银箸还去,正要坐回椅子,一个中年嬷嬷在殿门口停下脚步,向长乐行了礼才徐步走进。她穿着暗紫宫服,耳间却点缀着金缕翠珠。“殿下,太后有请。” “我来得晚,又是出了嫁的外人。”长乐转向典春,“怎么能越过陛下的人呢?” “皇后已经回宫,殿下不必担心。况且,殿下乃太后至亲骨肉,这俪坤宫也是殿下自小长大的处儿,一草一木都刻了名姓。” 敲打与恭维真是恰到好处。 “我也许久未见母后了。”长乐换了语气,径直走出。 外面的阳光格外得充足,她微眯着眼,可惜她不再喜欢了。 绿影丛丛中宫女在俪坤宫正殿前恭送顾皇后。 长乐转身踏进侧门,李嬷嬷随她而入。 玄关处立着祥花瑞果图案的屏风,旁边的珠帘一部分被掀开,以便进入。 长乐坦然地走进。不出所料,殿内阳光充足,炫目耀眼。寻了少许光线的地方,垂目养神,直到适应了光亮,才看着手背上被割裂的阳光,细小却温暖。 不知何处传来了谈话声,断断续续,像恼人的虫子。 “公主殿下……怎能……太后……沈家可是……” 长乐支着头,凝视几凳上的青松,低回盘旋的枝条小心翼翼地碰触透来的阳光,恰似憩息在朦胧中的月轮。远处碧纱橱旁的香木架上摆设的瓷器釉面却在阳光下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大概是赵嬷嬷摆得吧。 碧纱摇动,走出一个女人,雍容华贵,带着紫绿玛瑙头饰。 “今天怎么有空进宫了?出嫁后,三请四请都不愿 分卷阅读2 回来见见我。”她由宫女搀扶坐在正首,身子舒散地靠在垫枕上,笑意满满。 “无大事,只是死了个丈夫,想母后再为女儿指个沈家儿郎。”长乐好似在说今日阳光有点恼人,“希望母后这次指婚能找个命长的,怕半月后你又要操心女儿的婚事了。” 沈太后没有发怒,只微微动了动搭在扶把上的手,宫人全离开了。殿内正位后是硕大的木质屏风,雕刻的凤舞百花图此刻在半明半暗处折叠着层层阴影。 “你的性子还和以前一样。” 长乐比沈太后笑得更开心:“女儿却觉得自己更肖像母后了。” “伶牙俐齿,不知廉耻,哪点与哀家相似?” “母后可知,自女儿嫁于那人起,无时无刻不盼着他死,无时无刻,这点不与母后相似?”长乐莞尔一笑,“当然,母后念得是女子,女儿念得是男子。现今他已死,女儿特意梳妆来与母后分享喜悦,恰如那日母后在女儿面前的喜悦。” “认贼作母,你心中可有生养你的母后?” “她是贼,那母后是什么?先皇又是……”长乐头歪到一侧,白嫩的脸庞出现五指红印。海棠红的裙边迸溅上倒落的茶渍,又转瞬融入母后在阳光下愤怒的影子。 “妄议先皇,如此大不敬,应当禁门思过。”沈太后睥睨,“娴娴,沈刘氏乃冰霜之操,好好侍奉,恪守礼仪,这样大鄢才不会再次乾坤不明。” 散乱的头发遮挡了长乐的神情:“母后曾说我的性子不似你,更似先皇。可是先皇坏了祖宗规矩,削藩收权,禁止其余皇子出都城,更禁止从政。身负先皇血脉,看这礼禁我,还是我废了这礼!” “李嬷嬷,送长乐公主回沈府!修仁尚礼,崇德敦礼后,得母亲沈刘氏首肯方能出府。另,不得无召入宫。” 殿内轰然进入多人,被半囚着长乐质问高高在上的沈氏:“母后要女儿一辈子为一个恶心肮脏的人守寡,可想过女儿只及笄一岁。” “沈府乃哀家母族,怎会亏待你。这般重欲思情,枉顾礼法,到底是哀家疏于教导,使你邪祟缠身,哀家愧对先皇。”沈太后被她的不孝气伤,虚弱地半靠着李嬷嬷。 李嬷嬷连连规劝:“太后常昼夜抄写经书,号召后宫缩衣减食。太后心善,先皇泉下有知,也明白不是太后之错。”说着,她还落了泪。 心地纯洁的人纷纷为母后的心善所感动,在这样佛光普照的场面,只有错入的邪恶之人格格不入。 片刻脚步声响起,宫女身后出现了一名妇人,眼角红肿却施有粉,装扮严肃却穿金戴银。她在沈太后面前停下,搀扶起太后另一只手,声音沙哑:“臣妇当不愧太后所托,我儿……我儿……” 连长乐也看出她微微颤抖的下颚,周围哭泣的声音更大了。若有不明原由的,必当以为死得是哪位圣贤,可是…… “沈霄佑他也配?!” 一双怒气阴鸷的眼睛从半遮掩的帕子后探出,长乐身体静止了几瞬,周围为之一静。 “娘娘,冯公公来请长公主到明乾宫。”木门处闪过衣角。 太后将帕子在眼角处移动,上身像支撑不住似的往李嬷嬷身上一压,强撑着笑道:“你们兄妹自小亲密,感情深厚,母后也不强留你了,但母后这心窝里啊,最疼得还是你,母后都是为你好。” 宫女这才活过来,搀扶着太后去休息。等太后回到偏榻,宫女低声回复长乐的动向。 “我这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谁来了就恨不得赶紧走?”沈太后神色不耐,脸上恢复惯有的冰冷与威严,“到底是陛下的真龙血脉,脾气一个赛一个。” 赵嬷嬷深知此时多言无益,毕竟借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议先皇。 冯腾将长乐带到明乾宫,脚不敢多走几刻,直接在门外候着。看着琉璃屏中温炤影影绰绰的侧影,在母后那被遗忘的委屈此刻将长乐紧紧地捆绑。 挥退侍奉的宫侍,温炤捏着茶盖,笑说着这几日的想念,依然温俊的面容在茶气的氤氲中,却像个迟暮的老人,或者更像晚年的父皇了,明明未到而立。 路不真 “前几日边远小国上贡了瓜果,其中的雪梨早早让冯腾写了单子专留给你。” 明乾殿挨着北墙的黄花梨木榻上,长乐看着在竹帘旁的温炤,喜欢他如同阳煦的一切。 “府上的下人还算听话?再遇到恶奴,忍气吞声可不是大鄢第一长公主的风范了。” 长乐似乎被他的话触及到,目光迷蒙了片刻,笑道:“那是多久的事了,哥哥还拿它取笑我。” “再久的事,朕也记得。朕还记得你臭烘烘地扑在朕的怀里,哭着说自己做了噩梦有点怕,涕泗横流呀。”温炤低声道,“大鄢太子的颜面都被你丢完了。” “大鄢公主的颜面也被我丢完了。”长乐悄悄说,自鸣得意。 温炤被长乐的厚脸皮折服,见屏外冯腾探头探脑,换了口气,“这几日在公主府好好休息 分卷阅读3 ,那事已责令陆安成还你公道。”他顿了下,接着道,“等事了,让冯腾将宫里的春荣殿修整改为乐成殿后,你在宫里陪陪朕,少了你这宫里时常冷清。” “以后的驸马如果像哥哥这样就好了。”笑绽开一半,见温炤摩挲着茶杯不语,忍不住质问,“难道哥哥还让我批着沈温氏这张恶心的皮?替那个烂人守寡不成?” “他是个死人。”温炤意识到自己口气过于强硬,放轻声音,“忍了这口气,日后皆随你。” “随我?随我养面首?”长乐颤着声音问,“哥哥,赵县丞那事,你不顾父皇母后,不顾天威执意为他安排身后事,甚至还教训拿赵县丞说事的嬷嬷。你说赵眺不该死,那我呢?他不是无君无父,我便是了?” 对面的目光已冷。 温炤的眉眼是谦和的,不跋扈也不骄矜,平日里和和气气的甚至有些柔,可有的人看不得表面。一样的五官凑到一块儿是谦和,一眨眼便是天子威严,不容人质疑反驳,就像现在。 长乐含泪看着已然发怒的温炤:“那时的嬷嬷说安王早早来京休养,管不了下面的事,耳目不清被人拿错要罢而已,还说我以后犯了错被人揪住也照样如此。我被她吓住,但凡犯错坏了规矩就日夜害怕被杖毙,可是母后来看我时却说,大鄢是姓温的,不会有人拿我怎样,我记得她那天笑得很开心。哥哥姓温,今日拿了我的错——哥哥会杖毙我吗?” “杖毙?嘴碎的奴才才该杖毙!” 冯腾缩着脑袋,向旁边伺候的内侍打眼色后,马不停蹄地哄摔门而出的主子。 “殿下没事的。”随着宫人进来的金环,拿着帕子安抚长乐。 长乐委屈极了:“他总是这样,突然就生气了,我做错了什么?” “殿下没错的,殿下最好了。都是嘴碎的老嬷,乱嚼舌根。不过是狗仗人势,逞得忘了自己的贱根,把自己当了祖宗。”金环悄悄在长乐耳边咕哝,“殿下要是气,向太后讨了她,撵了也罢,打死也罢,全凭殿下主事。” 长乐诧异地看着她的侧脸,靠在她怀里有几分出神:“这宫里既然不欢迎我,还不如早早离去。” 没皇上的命令,谁也不敢放长乐离了宫,但又不敢直接拦,站在长乐左后的宫侍抓耳挠腮地规劝:“殿下这般气闷,不若到瑶园看看花草,解解气了再出宫,不然回了府这气更伤身了。”说着两眼跟抽筋似的恳求金环。 “殿下,你要是真被气伤了身子,那才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就算要离宫,殿下也应像来时那样,给那群人一个好看。”金环劝着。 长乐垂着头,再抬头,眼中的多愁善感已被取代:“瑶园的花草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添了哪些?” “前几日就摆了几十种菊,跟那……奴才没文化说不出什么诗句,就是漂亮,殿下见了定会高兴。”见长乐同意,内侍恨不得给金环磕几个头,只能说名不虚传,不愧是金姑姑。 阑干连同长乐的影子投射在碧水中,倒影沉在水底浮现的仅仅是轮廓,永远无法碰触水面上的一切。 “殿下,皇后来了。” 长乐不大情愿,她可不想再与谁吵起来了,见皇后身边的宫女直接来请,也不好一走了之。 “嫂嫂,要是劝,大可不必了。”在宫里能谈上话的只有眼前比她大上两三岁的嫂子。在长乐的记忆里,顾姐姐最得皇祖母喜爱,只是某天突然就不见了,等再见时却是嫁给哥哥的那天。 顾皇后摇摇头道:“娴娴,有些话是必然要说的。” “哥哥唱}红脸,嫂嫂便是白脸?我长乐活该为一纨绔子弟守寡?” 顾皇后瞧着她的侧脸,感慨皇上对她的放纵:“我今日与你谈的是你血脉的骄傲。娴娴,认为一国之君需要什么?” 长乐知道自己这个嫂子自小聪明清秀,又养在皇祖母膝下,常与诗书相伴,举止言谈不俗,那个时候常听到宫女在背后喊她女先生,但她现在无半点心情听她论述孔孟之道。 顾氏自问自答并未觉得半分尴尬,她坦然地讲:“太子乃至一国之君最重要的就是德,忠孝恭俭义,在皇上身为太子时便具有了所有。” “可是……”长乐看向远方,“哥哥也被骂过,父皇连去西郊避暑也没有带他。” “圣上虽有德,却比不上先皇。国业腾达,举国安宁皆是因为皇上拥有至高无上的品德,在其位必有其德。” 长乐看着她,问:“母后是哥哥的母亲,是天下女子楷模,所以拥有比哥哥还高的德?” “母后的确有很高的德,那份母仪天下的风采……”顾氏带了点怀念,“你应该记不得了。” “如果我们的德很高的话,为什么还有规矩呢?”长乐有些丧气,如果这样算高德的话,那么这与幼年时的那些宫女又有何两样?想至此,不禁打个冷颤,她无法辨明母后到底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 “娴娴,你为什么要怕宫规呢?”顾皇后按着她的手,眼中的坚定长乐以往从未见到, “朱子有云:德不配位,必 分卷阅读4 有灾殃。我们非寻常百姓,非山野村夫,我们拥有天赐而尊贵的身份,我们的一言一行背负着大鄢的荣耀,所以先祖崇礼,用礼使我们反省和约束自己,宫规森严便是此理。娴娴,不要责怪你的母亲,这是你血统中的骄傲。” “我应该怎么做?”长乐问。 “我们一生面临的荆棘,皆因我们高贵的血统。我们不得不接受上苍给予的痛苦,这是我们的机缘。记住,我们所有的坎坷和痛苦的煎熬,是值得的。” 长乐怔怔地看着她。 这个平常的上午,顾姐姐不再是印象中独自开在空谷的幽兰,她温柔而狂热的语言,宛若琥珀,禁锢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未知的以后。 阳光漫过朱墙绿影,长乐站在檐下向高墙深宫望去,云下尽是飞檐角龙的斑驳肃森。 风夹杂着人语,好似从天空飘来。 “到底,我还是像姑妈……” 长乐转过身,头也不回。 大鄢都城最近最热闹的事,莫过于长公主杀夫一事。稀奇古怪的秘闻层出不穷,其中流传最深的莫过于偷情杀夫,而能与当今圣上的嫡亲妹妹扯上情夫关系的朝廷内外也就一位——祁国公张骓。 京都府尹陆安成很头疼。 沈驸马于婚月死亡,而恰巧祁国公张骓自宅距公主府约二里,长公主大婚期间也恰巧回京述职,更恰巧的是长公主与驸马有芥蒂,与祁国公张骓曾年少生情。 “大人,沈族那边安抚不下,说要讨个公道。”李通判道。 “公道?沈老要沉塘了长公主?”陆安成皱眉,喃喃道,“他有那胆子?” “他没有,万一胆子……”李通判指向天上。 陆安成走下低榻,焦急地转了圈,问:“你觉得呢?这事怎么结?” “长公主必是无辜的。”李通判的视线扫了一圈,“现在麻烦的是如何还长公主公道。” 陆安成点点头:“长公主今日进了宫,想必下午定能出告示了,还是等马沅与赵秦回来。” 希望他们二人能带回来好消息。 鱼龙衍 此刻马沅与赵秦并不好受,据沈府的丫环交代,她是辰时发现沈驸马死了,急急告知沈老夫人后去找的长公主。 “那时候才发现长公主并未在沈府,而是入了宫,大约是……快巳时了。” 马沅看了看丫环,容貌昳丽,是个绝色:“辰时发现人死了,巳时才想起找长公主?” 丫环视线下垂,像是沉浸在悲伤中。旁边的沈管家接了话:“大人也听过早先的事,这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赵秦附耳解释了一番:“当初成亲时,忘了那谁流鼻血的事了?” “原来是沈驸马。”马沅恍然大悟,管家脸都黑了。 当初那事封杀得快,不能怪马沅消息不灵通,毕竟没听说过哪家驸马揭新娘子头盖布时鼻血直流,路都走不动了,还猴急地连酒也不敬就想上床。这孟浪丢人的样,能不传遍宅府深闺,被人耻笑?更甚至还暗暗猜测这新婚夜后指不定红事变白事。 “昨天,沈驸马与长公主有没有跟平常不同的地方?”马沅问。 “昨天,长公主有出过门,应该是申时左右,但她没有提起要去办什么事。酉时回来后,还与驸马说了几句话,对了,还喂了药。”丫环擦着眼角,右手指花丝掐珠样的指环倒让马沅留意了下。 赵秦发问:“沈驸马身体有恙?何时发的病?” 沈管家道:“我家少爷打成亲后就病了,断断续续的,有次好不容易轻了点,不知道撞见什么了,又是大病一场。我家老夫人为此求了多少次佛,最终少爷还是撒手而去,可怜我们老夫人后半生这般遭难。” 马沅若无其事地环视沈驸马死前的房间,屏风后一间卧房,卧房床褥整齐,无其他异样,只是未见什么镜子,“这房里没有镜子?” “老夫人怕大爷夜惊,把镜子挪到偏房了。”丫环回答。 “也就是长公主未住此处。不知长公主住在何处?劳烦沈管家我们二人一去。” “这……”沈管家难为,“这需长公主同意。” “为何?他俩不是夫妻?”赵秦纳闷。 “大人有所不知,长公主成亲后便住在另一处,而她的院子被侍卫守着,乱入者杖责。奴家见过多少夫妻都未见过这种……” “这种把夫君当贼防着的妻子?” 丫环一噎,半埋怨地剐了赵秦一眼。 马沅见此问不出什么,又不能硬闯长公主的闺房,毕竟从陆大人那已经获悉圣上的态度,说什么也不能触霉。他顿了顿道:“等沈老夫人回来,沈管家莫忘了询问是否要验尸?” 赵秦马沅例行询问几人后,走出沈府。出门那刻,赵秦的话闸子关不了了:“我看八成这沈驸马想爬长公主的床,被圣上赐的侍卫打了一顿,哪知打重了就一命呜呼了。” 见马沅不信,赵秦又说: 分卷阅读5 “我让人偷偷问了看病的大夫,他说成亲第一天就来了,开的是跌打的药,后来病情加重便被沈老夫人留在院子,要不是沈府求得个太医,他就是主治医师。” “只能说第一天被人打下床了。”马沅掀开轿帘,正要往里钻时,眼角扫到侧边停着一顶青灰色轿子,心头一震。 轿旁站着一个管家服饰的人,气度福贵。正是这份气度令马沅一惊,也让原先像个唢呐的赵秦放弃琢磨“谁在新婚夜打了沈驸马”这个问题。 那人缓缓向自己走来,马沅心口狂跳,忍不住揣测目的,耳边正听到赵秦喃喃钦慕的声音:“不愧是国公爷。” 这暗藏骄傲自豪的话荡平马沅的紧张,晃荡在他脑中只有——这奸夫胆子真大! 祁国公府上的吴管家不明缘由,只得硬着头皮,诚恳地道:“两位大人,我家老爷邀二位在别院一聚共赏秋菊。” 收起无法言明的失望,马沅拱手:“多谢国公爷相邀,只是我二人要事在身,无暇前往,还望吴管家向国公爷言明。” “无妨,当以要事为重。”吴管家目送二人离开。 回到府衙,走在回廊小道,赵秦宛若回窝,揉背晃腰,抱怨:“这京城兴什么不好,偏兴坐轿,弄得武将不武,连大鄢第一武将也开始观花赏月,这世道还能对武将再差点?” “祸从口出,勿言。” “我哪有说错,当初少年得志,一战成名,以满门忠烈未到弱冠之龄御赐国公,一步登天,引得多少钦慕,偏偏丧事未了,定亲三朝老臣之孙,短短两载便风花雪月,沉溺声乐,到底是年少慕艾,半点不如其兄。” “知晓你与蒋国公世子交好,对他之死念念不平,但往事不可追……”马沅语重心长地道,“从你我接下圣谕,你便心气浮躁,到见到国公爷那刻,更是跃跃欲试,目无尊卑。你不服他,这是必然,毕竟同辈勋贵子弟,终生只追随一魁首,但他到底是先皇赐封的国公爷。” 赵秦直视他,神情悲愤:“沅哥,我跃跃欲试不是为了国公爷,我只是喜欢看热闹,你不觉得这种奸夫上门大闹的戏码很有意思吗?” “……” 马沅径直离开。 “如若可能,我真想要灭了那鞣苒贱类,为他报仇!”赵秦追着马沅表热血,“沅哥,你不过大我七岁,为何如此颓丧无热血,还是大鄢热血男儿吗?沅哥,你走错方向了!” 见到府尹,马沅直接向陆安成言明沈府一行情况。 “沈府拦着你们见尸体?”见马沅点头,陆安成不禁纳闷。 “大人,这是好事啊。” 马沅与李通判的推测大同小异,既然不让看尸体,那死因就有问题。 “沈府的人说沈驸马身上青红斑驳,疑似被殴打至死,但侍卫是圣上指派的,而沈府管家言语中多暗示殴打沈驸马的人另有其人,下属猜测沈府并不想借此得罪圣上。” “什么情况下长公主会派人殴打驸马?”陆安成抬眼看马沅。 “还用问吗?”赵秦笑得很贼。 “沈驸马乃读书人,中过举,又为沈太后母族,在指配给长公主时不会调查他的品性?”陆安成靠在椅子上。 “这,可是他成亲时确实急色。” “洞房花烛哪位新郎官不急?”李通判道。 马沅反驳:“但沈驸马身边服侍的丫环皆为绝色,且风情十足,珠翠金珠个个不缺,种种打扮丝毫不像伺候人的丫环。虽然未听说沈驸马纳过妾室,但最起码的通房定不会少。” “下属也打听过,沈老夫人常供奉的便是送子观音。她自己青年丧夫,只有一独子,传宗接代之事定是心急。偏偏正妻不乐意此事,保不准打着借腹生子,去母留子的念头。”赵秦道。 李通判点了点头:“看来这沈驸马品性堪忧呀。” 陆安成睨了他一眼道:“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可证据呢?” “大人你一发话,下属直接去把尸体抢过来。” 陆安成被赵秦一噎,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皇亲国戚你动?再者圣上并不想将此事闹大。” 李通判了然:“天下刚定,正是彰显天子圣德时,不易与太后闹得过僵。” 赵秦想不通:“直接说沈驸马发病而死不好了吗?不让这谣言越演越烈,毁了长公主名声。咦,我说错什么了?” 封闭的园子杳无人影却有声声入耳的鸟鸣。吴管家禀告完,看到美人屏后面有个人影,看鞋样就知道不是夫人,那是时下流行的配色,而夫人最不喜欢艳丽。正想离开,人出来了,露出一张恍若神仙妃子的脸,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没让吴管家心神一晃,而是冷汗直流。 长乐未注意噤声的吴管家,目光紧随站在窗边的张骓。透过小轩窗的阳光撩在他唯一细致的眉眼上。眼尾徐缓而纤细,与那时的他相比并无多大差别。 “张骓你说过我们是同类。” 双眼中蕴含着的慵懒美艳令人忘记她今早才死了丈夫。 分卷阅读6 深未深 “一年多未见,你倒比当初沉稳了许多。为何不问问我怎么进来的?”长乐放缓声音,一双剪水目定在张骓的背后,哪怕此处除他们外再无其他,他依然保持先前姿势。 长乐缓步走到他身边,看着同一处风景,呵气如兰:“在你出征鞣苒时,父皇已做打算将你尚为驸马,所以修建的国公府离我的公主府只有一墙之隔,可惜你回来后并未说要娶我,已修建过半的国公府又不能拆了,只能将它分出一个单独园子,整个国公府往西挪。成亲不过半载,你妻子倒买下这个园子,原是让你大伯母一家住此,哪知住了不过半载,你又将他们迁走,此处成了你静心的园子。可惜你的妻子不知道,当初父皇或许怕你我二人吵架,惹人争议,留了道暗门来缓和冲突,这个园子本是我公主府的。” 所提的往事未让张骓有所动,仿佛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犹如蝴蝶沾在花瓣上的灰粉罢了。 今日的晴空格外耀眼,鸟儿掠过水面,投影下的身影比眼前那汪死水鲜活得近乎可怕。长乐注视着,像发呆又像透过这些看着其他。 她转过身直视着张骓:“你和徐晴熏越发得像了,到底是夫妻一体。” “我一直都是我,不过不是殿下记忆中的我了。”他眉眼间皆是萧疏淡然。 眼前成熟而稳重的人逐渐与当初躺靠在池边歪脖子树上的锦衣少年分离—— “殿下与我不是同类?在殿下心中何为好人?觉得救人是好人?但殿下未救人,殿下是好人吗?殿下的冷漠与我的欺侮孰恶孰善?这个殿下很清楚,不然那日也不会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们是同类,不是吗?” 相似的脸却有着物是人非的感觉,宛若那日他饶有兴味地一连声的质问,不过是她孤寂懦弱的臆想。 “当初你质问我,现在倒沦为我来质问你了。” “年少无知,唐突了殿下。若殿下想要责罚,微臣绝无怨言。” 不断倾泻在脸上的阳光像极了光闪闪的轻蔑。 长乐笑了:“因为年少无知,你在西郊避暑时欺侮宁昌伯之子,半无悔改,全凭心意为之;因为年少无知,你次日拦下我,说你我是同类,我冷眼旁观,而你心安理得;因为年少无知,你戏弄引诱村中一孤寡老妇,乐不可支地看着老妇滑稽沉沦。你说过,你亢奋的恶应征着你的存在,现在,你还活着吗?” 张骓看着长乐,像是看着曾经的自己,忍不住浅笑,寻常的五官流露出的一种冷峻的美,“殿下见过尸横遍野和亲人垂死的惨状吗?当殿下见到时,你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微臣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每一道透过的光线聚集在张骓的身上,赋予了他朝阳般的圣洁亮丽。如此佛光普照的样子勾出母后的记忆,也让某种厌恶油然而生。 长乐靠近张骓,气息交织在一起。“目睹过这些,可以让人变得像你一样谦和吗?”,染上某种深黑的目光掠过他的嘴角,停在他的眼角。刺入灵魂的眼睛和曾经一样映着她的脸,长乐语气放轻,“我目睹过,却变得更加残忍了,大概因为我本身便为恶的吧。” 记忆中坦荡地说着“因为我喜欢”的侯爵世子彻底消失。风擦过长乐的眼角,睫羽眨动,她直起身,逆着光,看不清神色。 “国公爷成亲时,长乐未送上什么好礼,真是惭愧。可惜夫婿新死,不能为国公爷设宴款待,只能在此祝福国公爷,愿夫妻二人和乐美满,早生贵子。” 在转身离开之际,张骓淡淡地道:“殿下无力阻挡风云变幻,何不随波逐流呢?” “随波逐流?”阳光落在长乐的背后,前方一步是昏暗无边,“正因为我随波逐过,才沉溺于我的卑劣。张骓,如今的你真是圣洁得像个高僧,怎么你要度了我这个恶人吗?” 整个房间因她的骄纵艳丽黯然失色。 待不属于这里的香气消散,张骓似乎想到好笑的事,压抑嗓子里的嘲弄:“高僧……” 看着一如往常的公主府,长乐恍惚觉得,看倦的景色有些陌生,更甚至看到阳光在树丛间的晃动也会让她产生突如其来的某种阴郁。有时,她也会想自己这无穷无尽的忧愁是从何处而来又如何将它消掉。 它曾今来自遵循某种规矩,现在自己打破了规矩,它却从未消失。她越发想要靠近那个明亮开朗、无拘无束的自己,便越发唾弃原有的浑浊的自己,仿佛纵使她拿出浑身解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噩梦暴露在阳光下,噩梦便不再是噩梦。”长乐将脸靠在膝盖上,“他说过,心意而行,便没有了苦恼,明明答应过的事却无法实现,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金环将门扉轻轻合上。 阳光越升越烈,将前堂后院萦着慵懒,小轩窗下满枝绿意,直直对着屋内沉闷的二人。 李通判道:“现如今最麻烦的是,沈族死咬着长公主。若要解决,唯有此法,大人英明。” 共事多年,什么话都听过的陆安成根 分卷阅读7 本不放在心中,他忧的是脱缰的赵秦会捅出什么篓子:“让马沅去葭西调查沈驸马的生平是不是不太妥当?” “是不太妥当,毕竟同显五十八年已被禁止私自入内,虽已上达天听,但马沅的身份有污。不若赵秦去?” “整个京城都压不住他的胆,葭西岂不是更翻上天,到时候如何向圣上交代?再者,他的脑子能明白我的意思?” “大人说的是。万一沈驸马拿不出半点污点,沈族可怎么让步?不过,大人,这事真的能兜住吗?沈驸马可是太后指的婚,那生平往事能有哪些污点?” 陆安成怎么会不清楚,现如今闹成僵持局面都是皇上与太后的斗法,太后八成想拿此为据让皇上对她们沈家有愧以便大开优待,而皇上不想闹大又不想妥协,让他们这些小人物夹在其中不上不下。 “是不是选秀的事又要往下压了?”陆安成想着皇上与太后的矛盾。 “想来应是。皇上自太子起就不好女色,不然也不会在近乎弱冠才被赐婚。” 陆安成眉头紧皱:“天晟皇帝驾崩不过一年,皇上仁孝有德,确实不宜大选,可是平叛八王之乱仅才两年,边夷贱类又时常扰乱。皇上子嗣不丰,恐怕重发同显旧事呀。” “大人,慎言。皇上乃真龙血脉,吉人自有天象。” 正待陆李二人噤声时,府尹护卫匆匆来报:“大人,赵秦去了长公主府。” 一巴掌拍在椅子上,陆安成气得胡子直立:“我就知道这个憨子离了马沅尽会惹事,要不是看在他爹面上,我早就……” 又有一人来报:“大人,这华阴侯府……送来的东西放哪儿?” 陆安成悲痛地捂住了脸,这到底什么事呀。 风擦过额面,驱赶走长乐的失神,手腕处玉镯的轻微凉意缓解了发胀的额角。 “如此时间前来打扰,还望殿下恕罪。”见长乐仍是神色恹恹,赵秦接着道,“殿下与沈驸马可有不和?” 长乐厌倦了逢场作戏,连维持体面的笑也难以展开:“我与他何时和过?” 赵秦问:“殿下是否派人揍了沈驸马?因何事而起?” 长乐目光微凝,似乎回忆起恶心的事。她直起身子,坦率地问:“赵副使,若你捡到女子的帕子,当如何?” 赵秦支支吾吾,轻咳后道:“自然是托人奉还。” “可会相思不得,指头儿告了消乏?”长乐冷淡地看着赵秦低头猛咳,“沈驸马还了帕子也附赠了东西。如此相思之苦,谁人不会双目感动?” “确实动人,确实……”随声应和后,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的赵秦羞着脸不知所措,艰难地从嗓子中憋出,“沈驸马不愧是举人,不愧是性情中人。” 说了还不如不说,赵秦闭了嘴。 长乐厌烦了,谈论如此恶心之人简直脏了嘴。 “赵副使既然有心,将沈霄佑的尸身查看一番定会知悉所有。当然,我说得话也全然不能信,我有杀了他的嫌隙。毕竟听闻他死了的消息——恍若百花盛开。” 如同夏花,徇烂。 心无那 沈驸马所在的沈族故地葭西,虽地属茗州但离都城不远,只是山道险峻,云雾缭绕,俨然世外仙境。 马沅初入葭西,便明白为何同显皇帝途经此地后,会将沈族正值妙龄的沈太后赐婚给天晟帝,甚至在回京后听闻众人蜂拥而去,心生感叹“不应与外人相道”。 若他不在离京后收到一封暗信的话,他定会更有耐心欣赏此景。也正是这封疑似出自锦衣卫手笔的暗信,让马沅生出一探究竟的念头。 在他抵达葭西,以为会遭遇阻拦,毕竟葭西自同显皇帝以仙境为由,禁止私自进入后,到天晟,乃至当今都严格遵守。圣上既然在他出城时让锦衣卫送来暗信,想来也是不想让他探入此地,只是直到此时,仍然无人阻拦,这倒让马沅揣测不出圣意。 “要是赵秦在此,必是撒起欢儿了。” 上山许久才寻到一个茅草屋,马沅躲在树旁,等夜黑月明时潜入。一开门,头顶上的灰尘便噌噌往下落。 虽然此处偏僻,但他也不敢直接点燃灯火。凭借月光与极好的视力,马沅发现这间屋子极其狭窄,除了粗糙潦草的桌子,只有一张铺着烂布的矮床,考虑片刻后走向床铺。 床铺简简单单,甚至有发霉的气味。马沅用长刀戳了几下,找到暗门撬开,里面有几本册子。他想用手拿,转念一想换了刀,挑开后,借着月光,发现册子内容简直不堪直视,无一不是阴阳交融之图。 刚翻两页,马沅停下,目光偏移到床板缝隙之下。 突然一道白光从床板自下而上,直戳双目。马沅迅速踹飞床板,趁偷袭之人武器卡住时,一刀劈下,但刹那间对上惊恐的目光,心中一动,仅用刀背劈在手肘,转而用脚挑出窗外,自己也迅速逃离,隐入暗处。 地上躺着的人,身形瘦弱矮小,完全是半大孩子,又可能 分卷阅读8 因为家境贫寒,衣衫明显偏大。等了几刻,见只有那个小孩越来越弱的痛吟声,马沅悄悄靠近。 将刀抵在小孩脖颈处:“为何偷袭?” “呸,咳咳咳。”唾沫还未喷出,自己就把自己呛住了。 马沅想到什么,问:“你可有个姐姐阮贞?” 小孩双目圆睁,宛若一口生气渡到他身上:“你是外面来的,你是不是来杀了那些畜生的?不不,你是来杀我的?” 未等小孩眼中光彩黯下,马沅一把夹起:“有人来了。”闪身到树林阴影中不多时,一行人举着火把热火朝天地将茅草屋拆除。 马沅想暗随那些人却耐不住胳膊下的人乱动,只好先离开。来到离草屋略远的地方,手松开。 “咳咳咳,快动手吧,狗贼,小爷我害怕一下就是狗。”小孩强撑着树干放狠话,眼角瞥见马沅要走,扒拉下树干,急忙道,“你不是要杀我?喂,咳咳咳,大侠求你为我姐姐报仇吧,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的!求你了!” 小孩挣扎要跪,一柄刀鞘架在他腋下,提起他的力气远远大于他下跪的力气。 “你的仇已经报过,好好活着,替你姐姐。”马沅收回刀,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大侠,沈霄佑那个恶人死了?太好了,太好了,姐姐你听到了吗?咳咳咳。” 不管小孩鬼哭狼嚎什么,他的态度最起码证实暗信上所说的并非假事,甚至更证实圣上对他的母后并非那么放心,只不过…… 马沅想到他才去那个屋子不久,就有人拆毁,恐怕两位圣人的争斗不会那么简单地结束,但也省去他的一番探查。打定主意后,马沅不想错失良机,毕竟明面上此处还有禁令,不易久留。 脚刚一动就被拦住。 “大侠,你是来地调查沈家的吗?咳咳咳,我给你带路!他们一定会去神女峰的。” “神女峰在哪?” “在茅草屋的东边,沿着小道上去就是了。” 马沅了然,用刀鞘将他拨开:“这里危险,回家去。还有,同人讲条件,先得到报酬再回答。” “啊?大侠!大侠!咳咳咳。”眼睁睁地看着马沅离开,他低着头,小手紧紧地抓着难受的胸膛,“可,可我没家了……” 时间赶着巧,马沅一上来就看到山林中火光点点,悄然跟上,只见那一行人又在热火朝天,这次是扔东西。借着光,看到一只人手,虽然发胀苍白,但很明显属于女子,又与暗信上的对住。 将面罩往上拉的瞬间,目光看向那行人的来处,鼻尖除了火把燃烧的气味,似乎还有其他。顺着方向摸过去,拐了个弯,绕到山后,只见光秃一片,寸草不生,且火光冲天,又叮当不停,似乎在锻造什么,可惜洞口前有人把守,想不惊动对方几乎无可能。 有人把守必然是不为人知的大事,锦衣卫能查到沈驸马的所作所为,为何查不到沈家在山中的行径?思索一番,正要上前,猛然往左侧一退。 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可以说那人要想要下手的话,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还未开口,那人直接丢来一腰牌,借着朗月,清楚看清标志,将令牌还回,马沅直接离开,直到走出这片林子,身后的目光才消失。 风声响彻林子,马沅想到许多。 今晚彻底解释了同显皇帝将还是一介平民的沈太后赐婚给天晟帝并非简简单单的理由,更深的理由在同显皇帝一直对这里的戒令以及沈家冶炼的东西可能去向中几乎呼吁而出。 同显后期,虽然漠北有沙庑骚扰,但绝非大规模冲突,同样也无天灾人祸,唯一令朝堂上下关注的莫过于继承大统的人选。这些东西在同显皇帝默许下还能流入何处?除了正统的那位,还能有谁? 他不由对某些野史有了一丁点的确信,天晟十三年毁掉整个谢家军的战事是人为还是天为? 四周沙沙作响的树叶摇出战鼓马嘶声响,细条枝桠在黄月下变成起伏不定的人影。他站在凉风中,面罩下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他这些年来的坚信竟然在此刻有了动摇,甚至想质问,天晟二十二年在某位正统的鼓舞下,愤然反叛的老将如果知道真相是否后悔? 或许他们并不会后悔,只因所忠之君非此君。 一股麻木而疲倦的感慨从心底涌出,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哪怕是天子。但不可否认,在他心底仍然有一丁点的希冀,或许真正的事实只能等死人从坟墓中跳出来。 云擦过黄月,再亮起马沅已经回到树林暗影处。 离开之际,他去了一个地方。,他也不知道到这的目的,或许他只是想做一个曾经未做的事情。在看到小孩身子蜷缩着靠在树干的身影,这股感觉和天晟十三年的那次融合。 他不由加重脚步。 “大侠?”小孩疑惑地抬起头,瞬间又喜出望外,快速擦去鼻涕,“大侠,你杀了那些恶人了吗?” “没有。”马沅又说,“不过,你可以亲自报仇,在你学成之后。” “大 分卷阅读9 侠,你要收我为徒!谢谢,师父。”小孩吸着鼻涕,不伦不类地行了抱拳礼,冲上来就要抱住马沅,却被马沅再次用刀抵住。 “师父……”小孩可怜巴巴。 既然收了徒,有句话马沅也能说了,先前那是逼不得已:“师门规定,天天洗澡。” “……哦。” 这个师门好奇怪啊。小孩闻闻自己,可是……我没有地方洗澡啊。 最后是马沅妥协,谁让自己的小徒弟哭着说自己无家可归。好吧,自己的徒弟还能怎么办?忍着气味,连夜下山,打算到山脚小镇的客栈歇息一下。 “师父,能不能不去客栈?”阮鸣见马沅疑惑,抠着手,忐忑地说,“自我姐姐死后,他们便把我扔到山里挖东西,他们肯定会设计要抓我的。虽然沈家住在山上的庄子里,但山脚下也定有他们的人。师父,我们偷偷走吧,不然会被他们拦住的。” 马沅定定地看着他,在阮鸣不自在地低下头后,一只手按在他的头顶,只听马沅道:“我先送你到镇外,好好躲着,听到我给你的信号再出来。” “是,师父!”阮鸣抱拳说道。 也不知道这个小孩会让都城的斗法走向哪里呢? 马沅望向山脚的小镇,葭西不愧是仙境。仙境中蕴含仙气,仙气自然滋养出仙人。 阔别一日,马沅终于回来。除了赵秦在第一眼见到阮鸣时,因为义正言辞指出一日未见马沅生了儿子这个事实被奖励一记老拳外,其他人的笑容不减半分,甚至更加灿烂。 在赵秦和阮鸣大眼瞪小眼时,陆安成已经和马沅进入内屋详谈。 “信上所说皆是真的?”陆安成神色严肃,在李通判细细看了一番后,道,“此事麻烦了。” 李通判:“若是简单的食色,在上报时也可辩上一句食色性也,但此行径……非常不妥。” “这信上,可是你认真查明的?”陆安成盯着马沅。 “下属不敢蒙骗大人,屋外的小孩正是阮贞的弟弟,大人可一问究竟。在一年前,沈驸马以研学之名从葭西前往都城,除太后意在选为驸马外,还因——”马沅身子往下弯,“有人在葭西所属县城报案寻人。沈驸马曾在葭西外围偶遇阮家一行人,见阮贞貌美便强行将其掳掠至葭西,又怕露出风声便上下灭口。因阮贞求情,其弟阮鸣留下性命却也受尽折磨。阮家并非无名百姓,乃茗州有名的善商,眼看此事不休,只得将沈驸马匆忙送出。下属进入葭西,正遇到阮鸣逃出,心生不忍将其救下才得知此事。为证明其所言,阮鸣指出,沈驸马有一道人朋友,最喜炼鸳鸯动春丹,其中有一丹名为红纨,药性强烈,沈驸马常在床笫食用,大战天鸣而不休,同时阮鸣还交给下属一本春宫图册,上面有沈驸马写的词赋。” 马沅将茅草房中找到以及阮鸣教给自己的东西一并交上。 陆安成翻看两眼,直接给了李通判,思考良久道:“此事还是交予圣上定夺吧。” 回到马沅的住宅,阮鸣充当一路的小大人,此刻再也绷不住脸,他拉着马沅问:“师父,你有跟大人说沈驸马杀了很多人吗?沈家会被抓吗?我晚上一做梦就能听到那些姐姐的惨叫。” “阮鸣,你的仇没有谁能替你报了。在你学成之前,你不能再姓阮,今日起,你是我远房子侄,马鸣萧。” 当华灯初上,暮色苍茫时,宫里来了信。这封信离奇得很,它不是纸写的,而是由鲜红如血,又有着野兽坚实利齿的嘴传来的。 “殿下,太后命老奴来装点公主府,以求不坏了殿下名声。” 长乐平静地看向楼阁的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横跨已成暗色的夜空,府邸的外面是光阴繁华的街景。在这样人烟阜盛的地方,她不知道一条狗何以引起她的注意。 穿行在人脚下的狗如同异类,又摇尾乞怜。 阴阳错 长乐神色平静地问:“嬷嬷可知道驸马的死因?” “驸马爷夜惊受了凉,招惹上风寒而去的。”张嬷嬷说道。 “但母亲说驸马身体青痕斑驳,是我派人打了,才致她儿死亡。” “那青痕是有丫环不顾驸马病体,强行勾引,惹得邪火肆意,加重病情。” “也就是有丫环强上了病弱无力的他?哦,那可真是恶心,竟跟个畜生似的,一天到晚想着肮脏事。” 这明贬的话,张嬷嬷搭不起腔,张张嘴,话被赵嬷嬷抢了去。 赵嬷嬷劝道:“殿下不必愤慨,太后已经将丫环赐死了。只是可怜驸马爷不过弱冠,便早早丧了命,真是天妒英才啊,纵使殿下与驸马爷伉俪情深,也无力阻拦。”为此,她还落了泪。 长乐转向她,淡淡道:“嬷嬷既然这么怜惜,不若我向母后禀报,准许嬷嬷长伴驸马吧?” 赵嬷嬷一噎,向张嬷嬷求助。 绷着脸的张嬷嬷凑近长乐耳边说道:“殿下,往后这偌大的宫里,能与之交心的就剩太后了。” 分卷阅读10 “除了母后,还有哥哥。” 张嬷嬷道:“陛下是男子,哪能如太后这般常常言些女儿事?老奴斗胆问一句,殿下可忘了早些年的事?殿下经历过的,太后比殿下记得更清。殿下,可是太后唯一的心肝啊。” 那些年的记忆在心中来回奔突,反复告诉长乐母后对她的枷锁,什么时候母后才能意识到自己并非她的玩偶? 她反驳:“母后早日为我找个驸马,让我有个一儿半女,那还怕哪些女儿事不能说?” 张嬷嬷还想说些,被赵嬷嬷再次打断,她像是听到好笑的事:“殿下怎会这样想?大鄢再怎么也不会让公主改嫁的呀!宁国长公主自谢驸马死后,到死也没……” 长乐定定地凝视她的双眼,某种恐惧窜上赵嬷嬷的背。 但张嬷嬷的嘴仍停在耳畔,息事宁人的态度让长乐的愤慨油然而生。 “殿下,太后说了,哪怕你死,也是以沈温氏之名。” 或许往来彷徨的她固执地要与其他人同存这个截然有别的世界是全然的错误,但是如何逃脱,她又毫无头绪,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如此,必须如何,根本没有人与之相帮。 当衣襟被冷汗沾在后背,长乐发现灯火下的每一张嘴脸,都在释放着恶臭,恍然间她仿佛回到最初——那个偷偷哭泣甘愿做着白日里的天真无邪的长乐公主的自己。 很明显,那个懦弱逃避的自己仍然存在,而她在如此的世界中根本没有任何安身之所。 张嬷嬷见长乐不再说话,脸上恢复严肃,直起身说道:“殿下,驸马新死,忌讳多,冲撞了可不好。”话落,身后的一行人将楼阁内凡是亮丽颜色的衣褥布纱立刻拿走,转眼间,公主府从艳转素。 “明日寅时老奴会陪殿下赶往沈府,孝敬母亲。”张嬷嬷压低了声音,“殿下,一直都很聪明。” 长乐从嬷嬷走后便久久凝视某点,她的侧脸显露出未曾出现过的晦涩。 “你说,我要是从此处跳下,母后会同意我改嫁吗?哥哥会帮我吗?” 她未等来金环回答,因为那是显而易见的答案。 “我有点累了。” 曾经的她鲜少有困扰的时候,大概因为规矩是每一个长在宫里的孩子必须懂得的事情吧,如今她不懂规矩了,烦恼也与之俱增,她想过反抗却又无能为力。 寅时,长乐将脸靠在被下的膝盖上,沉默地听着屋外的吵嚷声。气势汹汹的嬷嬷被金环拦在门外。 但是平静总逃不过风云的来袭,咄咄逼人的语言转换为轻视、指责以及抱怨,施加在她身边的人身上,在那一刻,长乐妥协了。 “殿下,就是太心软了。” 在张嬷嬷的示意下,赵嬷嬷松开被掌嘴的金环。 张嬷嬷看着立在门口仍站立挺直的长乐:“时间刚刚好,殿下该启程了。” 长乐毫不掩饰地道:“我以后饶不了你。” “殿下,其实和以前没有变化,仍是个乖孩子。” 长乐嗅到自己散发着如同那些人的恶臭。 失败的反抗当真成了软弱的开端,平静即沦为放弃。至第一次的妥协,某种郁结总是绕萦在心头。 长乐面无表情地看着亲朋你来我去,屋外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更衬着她的冷漠。 沈母得了间隙,暗暗责骂:“你这脸色摆给谁?” “母亲知晓的。”长乐坐着大圈椅,看向帘外自己今日新认的义子,十岁上下,起名宝玦,正在灵柩左右放声大哭。 帘子一动,屋内进来一人,是恭王世子温松的夫人,携幼女来了。 这次真是让什么人都来看自己笑话了。 陆氏同沈母交谈了几番,将目光移到长乐身上,拉着她的手道:“娴娴,真是苦了你啊。你大伯听到这事,心疼得难受。以后有什么事,多与伯母说说,别闷着自己了。来,妧妧,跟你姐姐说说话话。” 长乐低头看着小女孩,但是那个妧妧却一脸畏怯。 陆氏打个圆场:“从封地到这,这么长时间还是这个性子,一点都比不上你姐姐呦。”妧妧羞羞地眨了眼睛,偎依在李氏旁边,像个无茎的花骨朵儿,软绵绵的。 “娴娴,你爷爷也想了你,以后闲暇时多看看他吧。” 长乐淡漠地从她手中抽出:“以后会常看十四爷爷的。” 陆氏一哑,最终仍是细声细语地与沈母交流。待送走二人,长乐不等沈母训斥,反问:“母后和他们联手了?” 得了沈母的瞪眼,笑道:“看来母后这几年的噩梦倒是没怎么做了。” “你要去哪?外面那么多外男?” “沈家都没有个男人,有什么外男?”长乐摔帘而去,见三家祭礼摆在灵前,脚步一顿,看向放在祁国公、宁昌伯两家旁的祭礼——楮王。 待将沈霄佑发引已接近下旬尾,这是长乐第二次登门。或许因为第一次她按母后要求来了,在之后的日子,嬷嬷没有再强迫她,但这样宛若养狗 分卷阅读11 的方法,让长乐感到窒息般的恶心,因为她察觉自己的软弱在熟悉的饲养下逐渐恢复。 从伴宿之夕至天明吉时,全由沈母一人周全承应,哪怕惹得众人频频注目,长乐仍沉默以对。她在想自己的软弱,为何会如此轻易地妥协? 出了城门,谢绝官客,沈家一路往寄灵处,长乐则懒得再见那个脏人,驱车往郊外庄子走。未走几步,有人与她相邀。 长乐看向楮王的轿子,应允了。 在西郊避暑后,与四哥的再一次见面,怎么也不会想到并非她主动。 进入四哥的庄内,他们横穿过竹林,走进一座水榭。这里很久没来过,潭水里的船只几乎被枯萎的莲叶掩没。常青树随风摇颤,影子一直漫到水中,悠闲释然犹如碧空飘来的云。他们呆呆地望着水面,哪怕长乐尽是忧愁的想法,也因短暂的无谓而消歇。 “咱们到船上去。”温煜微笑着说。 长乐瞥了眼他们身后跟着的人也笑了。 一叶小船偎依着水流划向前去。长乐靠着竹箩,漫不经心地拿着鱼食,温煜倒是神情专注地盯着荷叶下的鱼。 “看,又一只。”温煜指着尾随鱼食而来的鲤鱼。 “这只不好看。”长乐捻起鱼食,被船一晃全部撒出去。鱼争相抢食,甚至跃出水面,砸出一滩水,也有稀里糊涂的鱼直接落到船上,在惊慌之后只得无奈一笑。 岸上的奴仆早已慌乱起来,船开始往回行驶。长乐擦掉脸上的水珠,一回头,见温煜捡起船上的鱼送回水中,被阳光晒到濒死的鱼在遇水那刻,忽然间摆动鱼尾向远处游去。被睫毛遮去的神采是他从未表达过的,风吹卷衣衫,格外风流俊逸。 温煜拉起仰头看着他的长乐,建议道:“先回院子里。” 长乐披着金环递来的干布,随着他的步伐往院子里走,绿树间的脊瓦如同一个个巨大的野兽鳞片,仿佛像一只怪物。 争喧豗 对于四哥温煜,长乐并不太熟悉。 她长在母后的俪坤宫,除一母同胞的哥哥外,其他宫妃所出的皇子一概不问。真正有接触应该是前两年因大鄢旱灾加重,赈灾粮款被贪官污吏中饱私囊,造成国库空虚,父皇突然准许其他皇子碰触政务,代表天子督查各地。这明显动摇太子权利的事,也造成母后反复要求她必须获取父皇的喜爱,以求得地位安稳,而那时候的她不过刚从姑妈那回来…… 长乐看向茶碗,褐绿色地茶水倒影着她白皙而无生气的脸。香炉在任其自然的阳光下泛起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四哥的神情,她像是窥见一张说不尽道不明的相似面孔,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重叠。 老师…… “四哥。”长乐放下茶杯。 模糊之后清晰的景象呈现,面前的人已经没有先前的相似感,他的轮廓比那人更为深刻,况且眉梢含春的样子与那人的清冷截然不同。 “四哥这个称呼好久没听到了。”温煜看着长乐的侧脸,“记忆中一两年前的你,现在变了样,但有一点未变,依然藏着心事。” “我没有。” 温煜嘴角噙着笑道:“真巧,我也没有。” 带着笑意的声音有着晨风的醇正和清爽,那是一种近青年略带少年的男人的笑,不同于哥哥,也不同于那人。不禁想起往事,但转瞬从内心深处澎湃而出的某种陌生的欲望,又促使她的傲慢急剧膨胀全部变为一种厌恶。 “你透过我在看谁?”最后一字温煜说得极轻,却如同雷霆在耳边乍响。 长乐掩饰掉失神,笑道:“只是想到四哥的风流韵事罢了。四哥,何时让我见见四嫂?” “四嫂的事还得需太后帮忙。”见提到沈太后,长乐的笑凝住,温煜转了话题,“不过男女之事如何比得上修道?常言道若得离烦恼,焚香过一生。” “瞧不出来,四哥竟忧愁至此?” “别人因愁而修道,我却不同,我不过是司空见惯。” 虽然目前与四哥并无利害关系,那并不意味着可以吐露心声,坦诚相待。长乐已生离意:“四哥今日邀请只是为道观找些香客?” “除了找香客,我更想找位道友。” “可是四哥,这红尘浮事我还未看够。” 温煜盯着长乐:“红尘不是一个又一个方正的天空,娴娴,其实你一直与世隔绝。” “那四哥你呢?你又见过什么样的天空?”长乐眉头聚拢,不掩饰的愠怒叫温煜有一刻的出神。 “我见过,但我不感兴趣,所有我活下来了。” 温煜发现长乐怔怔地看着别处,整齐的外衣从脖颈处滑开,露出三四寸小巧的锁骨,一绺绺精心编梳的头发连同扎固的玉饰在背后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在他话落,甚至一只手紧张地攥住裙摆。 他直起身,转为玩世不恭:“庄子内有温泉,小妹可否有意前往?” 长乐转身离开。 温煜摸摸鼻子 分卷阅读12 ,门外的太监则有眼色地去送长公主。 细碎的阳光漫过青树余荫,揉入眼眸。长乐在明暗驳杂的光斑下仰望着树稍,不知休的蝉鸣声绕着慢悠悠的白云,天变长了也变慢了。 本应对此一概不闻不问,偏偏每次梦回总是想起。这份忧愁甚至延续到11月中旬,她被参。 “殿下,陛下来了。” 长乐从心事中回神,看着信步而来的温炤,却恍如隔世。等见到随后而来的牡丹犬,眼底有了色彩。 见长乐逗了逗狗,温炤才说:“这小东西皮,郭泉是训狗的一把好手,你回府时一并带上。” “所以——”长乐点出他隐藏的意思,“我不能进宫了?” 长乐一直以为自己身上并无令人厌恶的冲动,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不迁怒。在绝大部分的记忆里,她确实如此告诫和约束自己,但现在她无由地升起一种未知的怒气,可能厌恶来自曾经妥协的自己,也可来自其他。 “天子一言就这般儿戏?因为什么?因为这群酸儒参了我,说我必须出嫁从夫,不然有违圣人之道?” “折子你也见过,字字珠玑,质问你出嫁从夫却长居公主府一事,又引经论典,大书特书,直指你德不配位。”温炤意识到自己口气过于强硬,放轻声音,“你忍三年又如何?” “三年?沈霄佑也配我服丧三年?既然让我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那三年后他们也别参我为沈霄佑生下的一儿半子。”长乐步步紧逼,冷笑道,“我是没有哥哥这般大德,做不到忍气吞声,不如哥哥将我名字撤出玉牒,省得丢天子颜面,损皇家品德。” “朕忍气吞声为了什么?”温炤的手紧紧按在膝盖上,竭力仿佛要刻入骨髓中,“你的胆大妄为,若没了公主这层身份,你早就被沈家沉塘,动用私刑。” “什么是胆大妄为?我违犯得是哪条清规戒律?沈家将我沉塘又如何?日日夜夜见着那对恶心的母子,还不如死了。” “在沈霄佑死后,你也以沈家人的身份送过行。不过是让你忍三年,你又何苦觉得朕作践了你?” 长乐没有回答,当散乱的发髻被冷汗沾在脸颊时,她发现自己身上,无一不释放着那些人的臭味。她一直都是曾经的自己。在这样的世界里,纵使拿出浑身解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猛然跪下,伏在地上道:“长乐放肆至此,胆大妄为,不遵礼法,恳请皇上赐皇妹一死。” “你以为我不敢?”温炤挣脱太监的阻拦,抽出墙壁上挂着的剑。 在一片“皇上息怒”的声音中,长乐抬起头,让脖颈直对尖端:“哥哥,长乐先行陪父皇一步,如果我还能葬在他身边。” 剑在抖,最终随温炤一起落在地上。 “快传太医。”太监尖细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殿下,地上凉。”金环的掌心传来的热度驱走身上的凉气,长乐紧了紧手指,靠在她身上。 “殿下,先行回去吧。”冯腾寻个间隙,弓着身子劝,踌躇会儿道,“圣上急火攻心,需要修身养性。” “也是,他要是见到我又要气晕了。” 长乐仿佛是站在身体之外,她看着自己的脚步走出乱糟糟的人群,体会不到丝毫属于自己的兴奋。 现在她乱糟糟的内心如同五颜六色的画,重墨浓彩到需要幽静来点缀,但眼下任何景致都闪耀着皇家的精心华丽,如同这座皇城中生长的人,外壁涂满了闪闪生辉的金箔。 现在,她梦寐以求的是平静,是自由的平静,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巨大灾祸将其统统压碎的平静。 嘉延一年十一月下旬,乌云密布,细雨覆盖整座皇城,绿枝在风雨中摇动,叶子随雨而落。淅淅沥沥的雨珠从窗边弹落到衣袍上,留下深色痕迹,长乐定定地注视蒙蒙雨幕。 沈太后身边得力的李嬷嬷立在门口,屋内的宫人恭敬地行礼。 嬷嬷毫不在意骤然紧张的气氛,她行了礼例行传话:“殿下,太后想请金环姑娘到宫中伺候。” 长乐将视线从窗外调转在她身上。 李嬷嬷道:“宫中的春美人有了孕,吃不下饭,日夜难安。大师算了说,有小人作祟,又说金环姑娘八字最合,最能安抚。” “我都有侄子了,哥哥也不来说声。”长乐想问哥哥的身体如何,开不了口,想必这几日她的名字少不了在奏折上,哪怕她现在深入浅出,闭门清修。 “宫中事忙,陛下已连几日通宵达旦。” 这话暗示得太明显。 “若是——”长乐看着衣袖上的污渍,“三年后春荣殿能修葺完吗?” 嬷嬷沉默。 “怪不得,怪不得有小人作祟。典春在我身边伺候的时候,又是旱灾频发,又是削藩,八王叛乱,鞣苒挑衅,甚至二哥遇刺身亡,姑妈病中去世。这样看,我俩八字确实不合。” “殿下乃龙女,怎会是小人。” 长乐看着她。 嬷嬷解释:“春娘娘 分卷阅读13 也不会是。冲撞了春娘娘的人是个粗手粗脚的宫女,已杖毙了。其实太后也常担心殿下,又怕殿下遭受更大的议论,左右为难,常常诵经求解。今日前来,也为了一事。殿下,太后让老奴带一句,还是尽早回沈府吧。母亲都是为儿女好。” “母后为了我不再被参,一连多日未来见我,还劝我早早回沈府,女儿真是感动。”长乐低头认错,“嬷嬷劝导的是。金环,好好随嬷嬷在宫中伺候,好好伺候我未来的侄儿。” “老奴,告退。” 长乐抬头看看整个由四方院子圈起来的天空天,密云低沉。 “我的天空……从来都是方正的。” 即使有时洋溢着闪光的亲情,那也由她的误解和自作多情所虚构而成的。曾经她因害怕而去讨好;因渴望而去做着无烦恼忧愁的“明珠”;又因愤怒而张牙舞爪。拿自己去臆想他人,始终在意的是别人的看法,始终被套在规矩中,始终未为自己而活。 此前她还在冥思苦索着自己的堕落会对那些人造成怎样的报复,可是所谓的妥协不过是近乎腐臭的体验,犹如一把切断人生意义的利刃,让她拥有的是土崩瓦解的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太弱了,没有反抗这个世界的勇气。在她心中一直留有退路,总厌恶自己公主的身份却又仗着这层身份给予的后路,胆大妄为,忘了这份疼爱并不是固定不变。依附另一个人的妥协只会让她提前了却一生。 现在,昭然若揭的现实打碎了一切,她的逃避、妥协并不会换来任何改变,只会换来既定的命运。生在宫中、只适合接受金银奢华爱抚的皇室会甘愿安息在命运的污泥里? 二哥没有,姑妈也没有,她也不会有。 各委蛇 昨日黛蓝的天失去平静,变得浑浊幽深。前仆后继的雨掠过檐角,穿入门窗。 太监冯腾领着太医走动温炤面前,风呼啸而来,甚至能感受到夹在其中的雨。 “陛下,风凉不能多吹啊。” “无妨。” 肆虐的狂风将温炤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在肆虐的狂风中体内的燥意有了缓解。 冯腾朝身后的陈院使使了眼色。 “陛下,这是微臣近日来关于库房药材的整理。” 冯腾递上去,温炤掀开一角。 “药库药材出入均有明细,冯公公送来的金缕香熏球,里面的香料虽然气味独特,但细细分辨皆是沁人心脾,清神醒脑的香料,只不过配方法独特,应是独门家传。其实,内宫所用的熏香尽由贴身宫女所制,意在独特无二。”陈院使不敢抬头,接着道,“都城自十月来,天气燥热,内火上升,实属常事。只是陛下登基以来,通宵达旦,勤政为民,湿气侵入多时,恰遭郁气突生,热毒阻身才气短昏厥,此事实属微臣失职。” 温炤的神色如昏黄烛光,晦明不清。他审视慌忙跪下的陈院判,良久,声音好似从层层雨幕中传来:“下去吧。” 等陈院判离开,屋内的风似乎更大了。冯腾的脸快被风吹僵了:“陛下,今逢秋冬相换,天气多变,阴雨绵绵,这寒湿加重,不利圣体呀。” 回答他的是一本飞来的奏折。 冯腾闭嘴,老老实实处理奏疏,再回来,窗前的人已到椅子上闭目养神。在风的呼啸中,他犹豫到底关不关窗,最后决定不动。 凭他还为数不多的良心,圣上是他服侍两代皇帝里最亲力亲为的,也最容易伺候的。可以说,除了朝堂上的事,圣上对其他看得很淡,只要不踩在那条线上,什么事都没有。那日气昏厥了也是冯腾头一遭见,吓得半夜都做梦自己在皇陵被丁怿耍得团团转。 其实这点对于做奴才的来说,真是比伺候先皇轻松。虽然他并不如前祖宗丁怿那般在先皇面前主事,但也可以说混过,可伺候那么多年,别说线了,他连先皇的半个心思都摸不准。有时候先皇喜欢别人猜中有时又不喜欢,这个度让他整日提心吊胆,毕竟一个机灵能让你升天,同样一个机灵就能让你下地府。 冯腾感慨自己如今的美好生活,瞅瞅肚子上又增一圈的肥肉,就有一点弄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圣上搞黑事,都要让他在旁边伺候? 难道…… 冯腾摸了把脸,又白又嫩,确实比那个黑心肠的不人不鬼的纯善多了。 “凤华宫那如何了?” 冯腾身子一恭,答道:“皇后给春美人抬到嫔位,赐了些丝帛金玉,还叮嘱了太医院,瞧着,倒是挺高兴的。” “俪坤宫那应该赐得更多吧。” 冯腾不敢接话,琢磨着到底是夸还是讽? 等了许久,又来一句呓语:“当初不该赌气的……” 冯腾彻底埋下头,把自己当做一个会出气的摆设。 陈院判从明乾宫回来,衣服几乎湿透,不敢污秽圣人眼,直接去耳房换衣服,刚为自己倒上茶,自己的徒弟王亦终提着姜茶来了。 “ 分卷阅读14 师父……” 他一开口,陈院判就摆了手,简单解释:“圣上心善,并无责骂。经此事,直感年事已高,心乏力衰。” “师父要回乡?”王亦终放在姜茶,自责,“都怨徒儿牵累师父,让师父担了沈太后的情,才……” 陈院判道:“还乡一事是我一时兴起的决定,与谁都无关。再者你被派遣到沈家医治,也是师父失察才惹来的。你性子直,是好事,但宫里不同,不管你在沈府见到什么,诊断出什么,有些话说不得的。” “师父莫气,徒儿明白了。” 陈院判摸着胡须,下不了决心在此刻还乡。 “凤华宫的那位给典春这妮子升到嫔位,金珠玉翠源源不断,摆尽了风头。”李嬷嬷将宫里发生的事交代清楚。 剪刀穿梭在花枝间,沈太后问了另一个事:“皇上大婚几年了?” 赵嬷嬷:“天晟十八年大婚,现今也有五年了。” “五年,一子未有……” 一霎间,长势正好的山茶花统统被剪掉,光秃秃的绿茎散乱地靠在白玉瓶壁上。 “她最喜欢山茶,而我最讨厌的是山茶。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模样在这宫里比谁装得都像,最后呢,照旧是个毒妇。趁着弥留之际给近乎二十的我儿点了个十岁太子妃,是不是该下炼狱啊?我忍了这么些年,她的面子,先皇的面子我全给足了,最后她反倒落个血肉尽灭。你说,认了个不是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要遭报应?” 手指在瓣边滑过。 “那位打的什么念头,谁不知晓呢?”沈太后又问,“皇上是不是否决了选秀?” “是否决了。” “看来他的心里除了满口的天下苍生外还能塞下个孩子。”沈太后盘算着,“其他王爷也到年纪了吧?一个个小鸟想展翅高飞直接断了翅膀。我真该庆幸当年是那个毒妇把持后宫……”沈氏轻轻碰触自己的腹部,在快靠近时猛然收手。 “静王前几月与一个民间女子打得火热,说是要以正妃位迎娶。楮王整日修道问天,闭门不出,但给沈驸马送过祭礼,也与长公主见过一面。” “楮王在皇子的时候,就敢跟着老二混,最后老二死了,他到活下来了,你说这样的人能一心向道吗?既然皇上否了选秀的事,那也不急,再压一年,一年后,给他们各自的后院都添添人。”沈氏向榻边走去,“那个妮子最近不安生,派人盯紧点,或者让陈院判给她开两剂药,吓吓她,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 “太后,还有一事。皇上今天召见了陈院判,似乎是咨询身体的事。” 沈太后看向雕花镜前的花瓶。 “奴婢明白。” 案桌上的书被风吹得作响,典春拿镇纸后,看向跪在面前的金环。在让她抬头时,脸上紫红的巴掌印赫然暴露,能看出当时是多重的力气。 “你叫什么?” “奴婢金环。” “入宫多少年了?” “与典春妹妹同年入宫,也是同年一起服侍殿下。” 典春神色一变,身边的宫女直接上手。 金环摆正被打偏的头,道:“春妹妹问多少遍,我还是这个回答。有时候你计较,就越是在意,瞧,我就忘了当初为什么打春妹妹一巴掌了。” “你狼心狗肺,自然什么都能忘。如果不是拉下了红姐姐,你能顺利爬到那位小公主的身边,做条贴心的狗?” “我脏,但我也嫌狐臊。春妹妹说我像条狗,真是不记得谁像条狗缠着……” 典春厉声地高呼:“给我打烂她的嘴。” 金环受着,态度没有半点软化,这与长乐面前表现出的恭敬和善决然不同。她任由嘴角流血道:“事实也说不得,春妹妹还是以往的抓尖要强。” “真是伶俐的一张嘴。”由笑转凶的典春令人惧怕,眸子中怒意快要溢出。 金环钳住她扇自己的手腕,目中的冰冷比她还要慎人,低声道:“春妹妹,有些事扯出来,于你于我都不好。况且春妹妹气归气,可别往心里去,肚里的孩子受不得这。”最后一句金环提高声音。 还未破口大骂,典春已被身边的大宫女汶秋拦下。 “娘娘,这不懂事的宫女教给奴婢□□就行了,您是主子。” 这话听着像是讽刺。典春忍着气坐到椅子上,揉了揉额角:“还是汶秋好,让她在外面跪着一个时辰吧,晚上还要她伺候。” “是。” 到了晚上,正屋此起彼伏的“金环”,叫得汶秋都头疼,生生挨了到三更才睡下。 屋内,典春侧躺在床上,盯着坐在床上的金环。 脸部已经发肿的金环小心抹着去淤血的软膏。 “摸了明天还得打,除了你那位小公主,谁还在意你这张脸?” “是不如春妹妹貌美如花,左右逢源。” “你这张嘴真该被打烂。” “烂了,谁给春妹妹出谋划策?” 分卷阅读15 “哼——” 金环咧了嘴,倒吸一口气。这女人下手真是重。 “殿下,丑时已到,该问候沈老太太了。” 长乐半起软绵困倦的身子,靠在床围,一副随时要睡去的模样,听到面前的老脸说到沈老太太,还有朦胧水光的杏目一瞬时清明。 “礼记规定,凡为人子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殿下,该向沈老太太请安了。”赵嬷嬷端庄十足,与她那暗藏笑意的眼睛截然相反。 更思量 “殿下,居丧礼,不得锦衣玉食,应常怀悲痛。” 从素衣上移开,长乐环视四周后问:“护卫呢?” “圣上已收回。毕竟,沈宅是殿下的家,又会有什么危险呢?” “张嬷嬷跟着一起回了?”得了肯定,长乐注视着她的双眼,问,“嬷嬷熟读古礼,可想过为何张嬷嬷要走?” 悲悯的眼神令赵嬷嬷一噎,她微怔片刻,整张脸比先前生动起来了。 长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但离主屋越来越近,这份笑也越来越变冷。 掀帘进去,有人来得比她早。 “母亲,晨安。”沈宝玦行礼。 长乐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虽有病容却眼泛着精光的沈母。 沈母攥着沈宝玦的手,活像被恶鬼冲撞了。 长乐心中涌出难以抑制的恶心,坐在椅子上,徒留赵嬷嬷在一旁尴尬地示意。 俩俩僵持,无奈,赵嬷嬷只得顶上,她抹着眼泪道:“太后知晓老夫人有恙,特从国业寺请来一尊金玉菩萨,并由明虚禅师开坛讲经了二十一日,昨日才圆满功成。” “多谢太后念着我儿,待我儿五七时能否求得明虚禅师为其做法,求得生缘?” 赵嬷嬷:“老夫人,明虚禅师已入宫陈道,不过五七时太后定会为驸马办场佛事。” “我儿生性善良,偏命运坎坷,只求菩萨能保佑我儿下世无灾。”沈母抹了泪,“皇天在上,我沈门数世以来,从不行凶霸道。如今夫丧子亡,皆是我一人罪孽。愿我一人承当,化我孙凶煞,一生平安。”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周边的人也哭得悲痛。 赵嬷嬷边劝解边哭:“老夫人如此慈悲,又有冰霜之操,不枉太后为老夫人请诰命啊。” 在惊天动地的哭声中,金玉菩萨慈悲的面容,看上去有些恍然,犹如被恶鬼来迎。 一盏盏烛光像燃烧的焰,灼烧着带上古旧褪色面具的脸,嚎啕的哭声在一刹那转为肆意的笑,尽皆渗入白蒙蒙的天穹。 长乐更是恶心。 从主屋回来,她支着头缓了片刻,吩咐旁边伺候的丫环青萼:“我这头疼得厉害,让膳房备些清淡的。” 丫环不走,长乐瞧着她。 “殿下,小灶在进府前已经被封了,吃食全由主屋那边定。” 长乐揉着头:“拿些钱去外面买。” 青萼跪下,带着哭腔:“钱一早就被收了,赵嬷嬷讲……” “好了,什么都是她讲,她是主子吗?”长乐打断她,“下去吧。” 她不过是离经叛道,便换来众多苛责,套上充沛道德的恶鬼却以扭曲的正义搅乱所有的明晰。他们对她嗤之以鼻的时候,又凭借什么? 他们既然虚假,她为何不能虚假呢? 正想着,屋外传来话:“老夫人那传了话,早饭不聚了,说是身体有恙。”话落,有丫环带着食盒过来,清汤寡水,闻着便能得道成仙。 宽阔的房间依然保持它逆来顺受的安静,亭亭玉立的侍女宛若琴弦,任何风从之间吹过,也动不了她们一丝麻木。 长乐慢慢直起身,派人叫来赵嬷嬷,当着赵嬷嬷的面,道:“亡夫新死,母亲本身体有恙,今早悲恸欲绝,又食吃寡淡之物,恐病情加重。嬷嬷,身为子女,该如何为母分忧?” 嬷嬷哑口,不明白为何一个早上公主就变了样。 长乐坦然又道:“母后在宫中常吃人参养荣丸,为母亲多配一副如何?” “殿下大善。” “嬷嬷教导有方。” 当即,长乐写了封信,差人送入宫中。 燃烧一夜的宫灯刚刚换下,金环又被喊去,对此宫女早已习惯并视而不见,红墙映过一个个整齐的影子,驱散拂晓前的黑暗与寂静。 金环随着人,见到悠然吃药的典春。待汶秋走后,典春唤来金环:“过来,捶腿。你们在这候着,我头晕。” 人稍走远,典春侧卧:“该说说现在要如何了吧?” 金环头未抬:“再不说,你要活不到嘉延三年了。人要往前走便要看到自己所处的环境,这个孩子是你的护身符,但当不再是唯一时,没有人会在意了。” “你是说,有人要怀上第二个?”典春皱起的眉,舒展开,“圣上可不会让她怀的,除非她借腹。不对,借腹也不可能有的。” “为什么?”金环目光炯炯。 分卷阅读16 典春神色轻松:“圣上这人性子淡,瞧不出来对什么热衷,看着有些生疏。” 金环注视着她。 典春道:“她想从我身边打听出事,我也会从她那打听出来。帝后大婚时,圣上就没破她身子。这么长时间都未有,想必更没碰她。一个怎么也不会让男人心动的女人,要不来一个孩子的。” “看来你更活不到嘉延三年了。一个不会让男人心动的女人却稳坐后位,自然会更久。太后注重血统的,除非你某日突然荣登后位,不然她绝不会留你,当然,皇后也断然不会留你。” “我知道这些才找来你。我不想要其他,我只想亲眼看着我的孩子平安长大。”典春摸着肚子,脸上有了以往未有的母性。 “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苦苦哀求与低伏足够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 典春仔细聆听,金环话锋一转:“但圣上已是天子,他的虚荣不会这般轻易被满足。若想让他废后,必须打破他的在意。” “可他在意什么?我瞧着他什么也不在意……” 金环说起往事:“殿下从宁国长公主那回来当天便生了病,圣上是第一个去见,还陪她到午时。” “可长公主下嫁沈家,圣上半点未阻止。” “若他未做过什么,为什么你在太后的授意下怀上孩子?” 典春笑道:“环姐姐真是黑心肠,在小殿下那伺候这么长时间,心还是在小谢爷身上。” 金环冷冷地看着她:“成了嫔妃,春妹妹的嘴还是那么漏风。” 典春舒舒服服地躺着:“我该如何做?杀了殿下嫁祸给皇后?” 金环掩去眼中的嘲讽:“皇后为什么要杀了殿下?她平日恨不得将公主栓在裤腰上,还想让圣上常去她宫里看看。” “那是说……” “太后先一步让你怀上就是动了皇后的根基,皇后必要还击的。她会想方设法从你这获取方法,然后施加在圣上身上,圣上已经上过一次当,怎会再踏进?她的举动必然会惹恼圣上,你说为了缓解她会做什么?” “她会讨好公主?” “依殿下的性子,在受尽沈家折磨而又孤立无援的时候,不会放过伸来的东西。只有真正面对险境,无人依靠的时候,她才会探出头看看周围,等风平浪静时,又不闻世事,沉浸在自己的内心。当殿下独自成长,不再依靠他时,他就会发疯。因为他一直致力做着好哥哥。” 典春若有所思:“小谢爷还与你说这?怪不得红姐姐会输给你。” 回应她的只有金环冷漠如冰的眼神。 典春歪着头,笑得更开心了。 往日的富丽与欢笑早已散去,只有无边的寂静和晃动的烛光在习以为常的统治中呈现在人脸上。 长乐无视沈母审视的视线,将送来的人参养荣丸递给过去:“与母后说了母亲的病,母后特送来人参养荣丸,听宫里的人道,这方子得了大师改良,效果更甚于以往。” 沈母从她手中接过,却没有打开。 “母亲,这几日身子劳累,饮不得粗茶淡饭,当食些滋补的。”长乐不在意她的态度,“说来也好笑,儿媳差人想为母亲买些滋补之物,为儿子准备些布料却连门也出不去。” 沈母道:“家中采办都有下人劳作,况且快值我儿五七,佛事祭坛都要备着,难免人多事杂,等五七过了,再采办些其他也不急。你能为沈家操心,母亲很开心。玦儿现在也快十一有二了,三年孝期后,也得差不多要入国子监了。你这些天辛苦些,多顾看他的学习,我这边常常生病,怕传了他病气。” 沈母重重地咳嗽些。 原想试探沈母对自己的戒心,哪知什么也没试探出来,反而得了顾看学习的活。 走出门,丫环青萼问长乐可要去,长乐回绝了,她本意并非真担心沈家人。 五七这天,门灯朗挂,幢幡飒飒。 长乐在屋中也听到佛僧唪经,鼻尖处处是烧香的气味,更毫无食欲,放下筷子,问赵嬷嬷去哪了? 青萼答:“赵嬷嬷一早去了前堂,听说明虚禅师到了。” “平日见不到她信佛,今日可赶上了?去将她叫回。” 一个劝人守规矩的人,偏偏最不受规矩,这难道不是天大讽刺? 不知为何,习以为常的事这几日愈发看不惯,她就像处在一个混浊的的世界中。一方面无时无刻不在厌恶虚假,向往真诚,厌恶在她的要求,他的希望中焚毁自己的存在,可另一方面,她也利用这种虚假试探一切,两种相反的欲||望在割裂她。 那她到底真诚还是虚假?她既然拥有恶德为何不能心安理得?为何要因为存在和他人期望的一点点错位,便被拉入到了无端的状态中去? 长乐想不明白,甚至发现自己开始想念金环带给她的平静与安心,她抬头问:“赵嬷嬷还没回来?青萼呢?” “殿下!”远处气喘吁吁跑来一个丫环,压着惶恐道,“殿下 分卷阅读17 吵起来了!” 长乐皱眉:“谁吵起来了?” “是青萼姐姐。”丫环焦急地道,“沈家那群人根本不把殿下放在眼里,都是一家人不知道哪来的怨?” 长乐道:“这怨还挺大的,怎会没有?” 丫环挠挠头,不知道该附和还是否定。 长乐问她里面有谁,丫环小声将赵嬷嬷说出来。 “也就是赵嬷嬷拉着青萼和那群沈家人谈心罢了,何故慌头慌脑?” “奴婢知错了。” 丫环以为要这样了结时,长乐训斥完问:“青萼可同赵嬷嬷说了我喊她的事吗?” “说了,青萼姐姐刚说完,就来了几个沈家婆子将赵嬷嬷拉走了,青萼姐姐要回来复命,她们还不乐意,最后强行拉走了。” “赵嬷嬷在外面倒是野了,连规矩都忘了。”长乐环视四周,想找个压得住场的丫环都没有,“看来只得我亲自请她了。” 某屋里,沈府总管的媳妇喝着汤看着热闹。 “你再给我嘴硬?这东西不是你打翻的?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先前热闹的屋内,此刻只有聒噪的老奴,偶尔当和事佬的赵嬷嬷这次眼垂口闭,彻底进了棺材成了死尸。 被一群人围着的青萼好似还没从刚才的和善热络里回神,她支支吾吾地否决:“我并看见。” “那可是圣上御赐的!老夫人特定为咱大爷准备的,只等禅师诵经……” 话未完,只听门口一人道:“圣上御赐了什么?” 猛然进来的长乐,把屋内的人吓了一跳,一时没人说话,连忙让座倒茶。 她眼睛扫过青萼浸了水的衣领,道:“青萼偷懒还偷到这了,我让你做得事可办好了?” 青萼擦着泪道:“奴婢知错了。” 活过来的管家媳妇打了圆场,“既然殿下亲自来寻,青萼姑娘还是尽快去吧。” “人既然找到,惩罚也不急,进屋时听到圣上御赐的,不知道圣上御赐了什么?”长乐看向青萼,“你说。” 青萼道:“是执事媳妇端来了个瓷器,说里面是宫里接下的无根水,今日特由明虚禅师诵经加持,待到晚上放在大爷的屋里,供他洗漱,涤去污秽,早日投胎。” “不过一个寻常瓷瓶罢了,青萼下次打破了东西,记得摔得清脆点,御赐的你主子还是拿得出。”长乐训斥完了,又道,“再者这东西有何用?夫君今日要回,为何不扎俩女娃放他床上,更能让他涤去污秽,早登极乐?” 有人笑出声,见管家媳妇冷冷地盯着,只得收声。 管家媳妇低眉顺眼:“欺瞒的事奴婢不敢做,东西确实被打碎了,也正要呈给明虚禅师。” “青萼做错事自然要罚,打个几十巴掌如何?”长乐依然是那副表情,很平静。 青萼垂下头,甘愿领罚。 管家媳妇犹豫了。 “不过凡事要算清楚,青萼要打,端来的也要处置。”长乐道。 众人看向某个人。 那人连连解释:“是她突然站起来打翻的。” 长乐不说话,身边的丫环上道地问:“谁看见她站在后面的,为什么不提醒?” “不是我,我没看见的。” 吵吵扰扰的,比鸟都聒噪。 “都有错便都罚了罢。” 所有人噤了声,哭泣声更大了。 “今日五七,不能惊住人,记得嘴堵上。”长乐向管家媳妇道。 俨然是递了梯子,管家媳妇点头同意。 “赵嬷嬷。” 长乐一开口,赵嬷嬷心肝便是一颤。 “母亲就算病重,也不愿食用半点肉腥。你好大的胆子,在这喝肉汤。”长乐瞄了眼先前的碗。 赵嬷嬷解释:“是管家媳妇给我的,她说特地从沈老夫人的小灶那拿的。” 长乐厉声:“好大的胆子,母亲冰霜之操,说不食便不会,怎会私开小灶?看你们二人满口谎言的样,定是欺瞒已久了!还不绑了,交予母亲发落。” 在管家媳妇百口莫辩时,外面传了声音:“殿下,外面有人来了。” 长乐身边的丫环出去迎人。 一人来了,行了礼道:“殿下,老夫人突然发病,怕是主持不了五七的祭祀了,劳烦殿下主事。老夫人还说,只是旧病突发,殿下不必探望了,安排好大爷的五七才是正事。” 她也不停留,直接出去。 帘子翻动后没了声响,赵嬷嬷内心忐忑不定。 长乐起身离开,什么也未说。 赵嬷嬷拿出帕子掩饰情绪,其他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嬷嬷该走了。”金环身边的小丫环折返。 赵嬷嬷放下心,跟身后出去。 “老夫人怎就病了呢?”等人出去,有人不服。 管家媳妇翻个白眼:“那个祖宗你想冲撞自己去吧。来这歇息下都遇见事,唉。 分卷阅读18 以后再耍猴戏先看看自己是不是那个猴!” 坐了不到片刻,她也要出去,准备册簿,今天是这位祖奶奶的新官上任,保不准以后接连上任呀,走之前道:“如今殿下管理内事,说话还是小心才好,万一撞上了别怨旁人。” 众人面面相觑。 长乐领回赵嬷嬷,再问她到底违反了几次?待赵嬷嬷说完,让她下去,自己反而坐在椅子上沉思了良久。 风将依然保持周身绿意的树叶送入屋内,落在她的榻上。 长乐捡起叶子,狠狠攥紧,然后将碎屑扔入窗外。 伴宿之夕,亲朋满座。 此刻的长乐不同于以往,哪怕一人周旋,也显得落落大方,博了美名。至入夜,众人散去,只有沈霄佑死去的房屋,灯明火彩。 不管今夜旁人如何议论,长乐一夜无梦。 城暮寒 时光荏苒,这年的十二月在不经意间到来,如同绿叶漫上枯黄,又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昨天,刚下了场早雪。细小的水珠挂在枝头,随朝廷的嘉赏而落下。 长乐沉默地听着他人对她的赞赏,仿佛前月盛传偷情杀夫的是同名的人。 先前蛰伏的人也逐渐苏醒。 赵嬷嬷从宫中折返,气焰恢复如初,沈母的主屋被团团围着,进不去不得,先前的生病好似一场简单的生病,又似乎不是,不知道随着沈霄佑七七的到来能否恢复过来。 “老奴差人去打听了,这大街小巷都在传殿下的美德,连那些嘴臭的酸儒也在夸,殿下早该这样的,真是菩萨保佑了。” 同样一张嘴可以谩骂讽刺,同样一张嘴可以满是夸奖,对象皆是她一人。 明亮、饱满的夸奖丝毫没有让长乐感到愉悦,她反而更加厌恶。 由虚假中孕育出的好名声,让一切成为所谓的正确,全然不顾不问是否真心,是否真实。 看着那些以口舌为器的人,转眼变了脸,在恶心之余,又迸发出某种傲慢。 长乐观察着赵嬷嬷的神情,心想她一定很气愤,因为某些正确不得不夸赞,不得不得品尝违心的滋味。转念一想,心这种东西,他们有吗?他们不过是簇拥某种东西而来,簇拥某种东西而去,在簇拥中成为拥趸,在惺惺作态中模糊所有的明晰。 “殿下,依老奴看趁热打铁。常言道,为人子当担心至亲冬温之事。” “宫里秋月便开始备新衣。”长乐随意地道。 赵嬷嬷长吁短叹,似为长乐的不争气难受:“殿下又忘了,你已经嫁人了,进的是沈家的族谱,是沈家温氏。” 长乐笑了:“我倒忘了,多亏嬷嬷提醒。” “殿下,除了这,还有一事当记得。为人母,要常常教导孩子,殿下以后断不能随便拒了儿子的请安。不然,日后殿下掌权会有人戳小主人的脊梁骨,那可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殿下要是不懂,可以向老夫人学习,老夫人常常对小主人严加管教。如此德高的人,当真楷模。” 长乐的笑淡了,问:“嬷嬷,觉得母后的德高吗?” “自然高。” 长乐步步紧逼:“与沈老夫人比呢?” “太后是天子女子楷模。” “那由天下女子楷模教导出的女儿又如何?” 赵嬷嬷讪笑:“殿下风霜傲骨,是老奴多嘴。” “不过有一事嬷嬷说的在理。”长乐话锋一转,“我确实该常去见见母亲,听说母亲吃了养荣丸,仍常请大夫?” “老夫人这几日风寒加重,又忧思过度才这般的吧。” 长乐命人拿来斗篷:“母亲这几日免了我的问安,偏又在我奉上养荣丸后常请大夫,着实难安。身为沈温氏,怎能如此懒散呢。” 最后的话语尤为讽刺,听得赵嬷嬷心猛然一跳,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从庭院到正屋,一路的药味越发浓郁。 长乐站在院门,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看着好似问安实则拦在面前的丫环,有一刻头脑昏沉,有什么在重叠。 “殿下,紫鹃姐姐说老夫人正在静修。”她身边的丫环小心地提醒。 长乐掩饰自己的失神:“紫鹃这个名字真是不吉利,或许母亲的生病与这有关。” 紫鹃低头道:“夫人不喜奴婢的名字,奴婢会在老夫人静养后再求赐个名字。” “母亲在夫君五七时突然生病,连后续的主持也交予了我,日后更是怕自己病气传到我身上,免了我的日常问候。若夫君有在天之灵的话,看到母亲这般痛苦,定会责备我的。”长乐道。 说着,从里面来了个丫环,请她进去。 房屋内药味和熏香弥漫在鼻尖,浓郁到想打喷嚏。长乐怔了下,往前走了几步,帷幔中,锦绣的被褥下并非姑妈苍白的脸,僵硬的手有了知觉。 沈母捂着帕子,病气颇重的样子:“咳咳咳,朝廷下了封赏是好事,你五七办得也得当 分卷阅读19 。要是我儿还在,想必现在你们夫妻定是琴瑟和鸣。” 长乐安静地坐在榻前,良久地道:“母亲身子不适,早早与我说,请了太医也不会拖成这。” “医师不能常换的,这位老大夫为我沈府座上宾,最熟悉我的病了。” 长乐道:“母亲忘了,夫君的病就是拖成这的,江湖医师哪比得上太医院的。” 沈母突然落泪:“我儿当初便是二医同治才……” “既然母亲不愿,那便不请了。等过几天,向母后写封信,求赐些药可好?母亲有什么难处,尽管言。夫君已经走了,宝玦又小,沈家全靠母亲撑着,母亲这几日莫操劳,优思了。”长乐叹口气,“儿媳不叨扰母亲了。” 刚起来,又问:“儿媳想为母亲祈福,这佛堂属母亲这最灵验,不知是否可行?” 沈母回绝:“这佛堂我许愿要侍奉百日,偿还罪孽。百日期未满受不得旁人供奉,不然心不诚更要降责于我沈家。咳咳咳,我病重成这,不让你找太医也同样,都是我的罪孽。” 冬雪的白过于耀眼,令长乐有些炫目。 “殿下,奴婢绣得差,入不了眼。”青萼拿着绣品道。 长乐回过神,捞起青萼绣的一角,摩挲后道:“母亲的抹额绣些蝙蝠与云纹便好,到时再添写皮料,皮料你找金环——问问嬷嬷吧。” 这段时间离了金环,什么事商量不出,整日尽是些琐事,不知道宫里现在是怎么个变化。 “要是金环在便好了。” 这话新上任的贴身丫环插不上,问长乐需不需要想添些新人。 长乐摇了头,松了帕子:“要那么多也无用,我喜欢旧人。”旧人好,省得磨合。猛然想到什么,问:“沈霄佑以前的丫环呢?我记得个个都是绣衣的好手,我儿今年的冬衣还没办起来吧?虽然他父亲才去,要守孝,但厚衣还是要的。” “殿下,自驸马去世了,那些丫环打发的打发,留下来的寥寥无几。” “没几个也是留下来的。” “驸马的丫环绝大部分是老夫人赐的,留下来的也回到老夫人身边伺候了。”青萼帮长乐主事过五七,对名册上的人员往来依稀记着点。 长乐回忆下主屋那边见过的面孔后,坐直身子,柔声吩咐道:“这几日未见我儿了,也不知道长高了没,这小孩子变化最大了。等他下了学,来我这量量身,看冬衣做多大的尺寸。” 待到日光微弱,时有冷风掠过,沈宝玦才来问安。 瞧着规规矩矩又相差不大岁数的儿子,长乐有种奇怪的感觉。她问:“你是葭西沈家哪房的?” “是主家第八子,过继前应喊父亲六叔。” “葭西离不愧是仙城,口音也软绵绵的。”长乐感慨。 沈宝玦道:“儿子会尽快改了乡音。” 长乐顿了顿,摇头拒绝:“留个念想吧。你我母子一场,也是缘分。可惜你父亲新死,办不成什么宴席,等年底祭祖开祠,挂在你父亲名下后,小办一场,只是宝玦这名终究是小名,得请个先生赐名。” “回母亲,奶奶提了,上族谱把宝字去了便可。”沈宝玦身子恭着。 长乐鲜少看到有人在她面前战战兢兢的,一时笑出声:“我儿这般恭谦,入仕成才怕是迟早的了。我也是初次为母,常听人说叫些昵称最增进母子情。既然年后有了正式名,我现在叫你小宝可好?” “母亲叫儿任何都是应许的。” “我儿真是孝顺啊。”长乐转向身边的丫环,“把布料拿来,为少爷量量衣长,做几件冬衣,还有春衣。都城夏热冬冷,时间也长,不似葭西四季分明。” “奴婢明白。” 屋内,人下去后,只余下他二人。长乐随意靠在软枕上,好奇地问:“小宝,如果母亲有了另一个孩子,你会怎么办?” 沈宝玦诚恳地道:“儿子自然开心。” “若是那个孩子,母亲不想要呢?”摇曳的烛光敌不过长乐眉眼中的光彩。 沈宝玦抬眼对上长乐似笑非笑的唇角,慢声细语道:“儿子永远是母亲的儿子。” 不相似的容貌下迸发出相似的笑意,无不朝着其乐融融中迈进。 红酿白 第一次见到沈宝玦,长乐便嗅到同类的气味,与张骓近乎纯洁又张扬的恶不同,他的恶蛰伏在恭谦之下,永远冷峻而浑浊,至于她自己大概是一只被关在笼中的小鸟,隔着笼子看着所有的非分之想,等待着最后的黑色。 “若我不来找你,是不是某日我会听到一个死讯?”长乐注视着他,问。 沈宝玦恭谦地道:“为母亲清扫烦恼,是为子者的责任。” 烛台上的火苗闪闪烁烁,冷风更砭人肌肤。 她大概拥有了个足够孝敬的儿子,可惜她不喜欢他的孝敬。 “你打算怎么做”长乐恢复最初的冷淡。 沈宝玦道:“儿子听凭 分卷阅读20 母亲吩咐。” “我的好儿子,你应该为母亲排忧解难才是。”长乐戏弄地笑了。 当笑意与他的审视交融汇聚那刻,倏然而响的脚步将其断绝。 “殿下,布料拿来了。” 长乐肩膀松塌,随意靠在软枕上:“你父亲新死用不成什么好料子,先量量身长吧。” 随着沈宝玦被领下去,长乐的神情越发得淡,她垂眼看着手背上的光。 窗扇对着夜空大敞四开,飘然而下的雪在高大的松竹上飞舞,俄尔在屋内木架屏息不动,化为水珠。同样的木头,同样的雪,一个活泼灵动,一个黯然失色。 下了一夜的雪,迎来初晴,院前更是炫目耀眼,长乐闭上发涩的眼,听着沈母那来人的声音。 “夫人,老夫人命奴婢问问你半月后的恭王大寿如何随礼?” “十四爷爷是皇爷爷唯一在世的兄弟,按以往随了礼便可。” 紫鹃仍道:“老夫人想让夫人领着小少爷去。” “十四爷爷今年既不是大庆也不是小庆,我一个还在丧期的外人登门不合适。”长乐又问,“莫不成母亲与世子妃认了干亲?你也劝劝母亲,要是什么皇亲都攀,这留给小宝的沈府就剩几根木头了。” “夫人说笑,十四爷可不是什么简单皇亲。”紫鹃刚说完,正对上长乐的目光。 “哦?怎样个不简单?”长乐有了兴趣,平静地等她回答。 紫鹃张张口,低下头道:“……是恭王府那边送来了请帖。” 白茫一片与困在沈宅,哪个更令人眼盲耳聋?这四方的天空是个束缚,却束缚不了某些人的野心。 她对宗亲不感兴趣,在父皇削藩时也没有半点触动,可哥哥登基不过一年,有人倒是忍不住了。她不喜欢约束自己的皇宫,但不意味谁也都可以欺辱。 大概沈老夫人的病好了吧,不过,她不介意她病得更重些。 长乐思忖后,问:“这事要与母亲商量。” 如今,不止长乐在猜,收到恭王府请帖的也在猜,甚至更加好奇龙椅上的那位会怎么做。 恭王府的请帖早早摆在温炤的案头,红底金边的封面没有带来半点喜悦,最起码冯腾是没有感觉到,他缩着脖子等待圣上的决断。 “母后怎么说?” 冯腾犹豫地道:“太后没有什么动静,不过请帖也送到长公主那了。” 宗亲都是一命拴着,哪方有了变动另一方也会有动静。万一恭王府崛起了,这长公主也能分一杯羹,甚至以后的皇嗣…… 冯腾开始琢磨如何在下一代抢占先机。 “他们在父皇面前像是死了般,在朕面前倒是活了。”温煜将帖子扫落在地,“朕哪点不如!” 怒火烧得他内心澎湃,似乎他再怎么躲避,也无法逃离当初西郊避暑时的妥协,逃离他被父皇践踏的自尊。所有人都在逼他,一次次的反抗更是诉说着他的无能。他不明白,为何自幼教导他礼义廉耻,四书五经,夸赞他懂礼,长大后却将一切打破。 为皇者不应有廉耻。他永远记得父皇那时候的笑。 “你为什么跪着?”在他发怒时,冯腾已经战战兢兢地跪着。 “圣上,是奴婢的主子,是天,跪天是该的。” “跪天……”温炤压抑着嘲弄,“天只有一个。”亘古不变。 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冯腾脸色陡变,更是瑟瑟低伏。 “把刘寿喊来。” 冯腾领旨。 “往上点……换个颜色……”身后的宫女轻轻为沈太后梳头,沈太后挑了个头饰问,“你们说,这个颜色如何?” “这个颜色最配。”宫女附和着。 沈氏笑意浓浓地注视菱花镜中的自己:“带上。” “是。” 李嬷嬷从外面进来,站在镜旁说道:“圣上发怒了。” 沈太后语气平常:“他哪次没发怒?这个太老气,换了。”等宫女换了头饰,沈太后才问李嬷嬷是因为什么。 李嬷嬷道:“是恭王请帖的事。” “我这儿子真是格外的圣人,从一个小青袍胡说八道弹劾藩王被廷杖而死起,他还是不明白莫名的仁善换回来的只有责罚。真是奇怪,我没有那些善心,先皇也没有,生的一儿一女倒是个个善人,这点像谁呢?”沈太后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看到的只有雍容华贵。 李嬷嬷小声问:“那还让沈家去恭王府吗?” “去不去,等我的圣上来了便知道了。”沈太后笑着道,“他公正得很,不答应我这个要求,便会答应下一个。我不准娴娴脱离沈家,他气着找了驸马的罪证摆在我的面前,我同意了,但要求杀了那个从葭西出来的孩子,他不同意,我又说那我不杀了,但他必须有个孩子,你瞧,那个妮子便有了。这次,我得想想提个什么要求。” 李嬷嬷观察沈太后的神情:“让沈家入仕?” “圣上不会同意的,要是娴娴那时 分卷阅读21 怀上个孩子,等我百年后也不用担心沈族一脉了。”沈氏嗅到什么气味,“今日的香与往日不同。” “是春嫔孝敬的香。” “让她再制些,送到明虚禅师那。”沈太后继续照镜子,“这几日大师又练了什么丹?上次的元颜丹吃起来倒是有些用,我的白发是不是少了?” 李嬷嬷忙道:“奴婢若有一日未见太后,都不认了。” “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的嘴这么贫。” 李嬷嬷跟着太后笑了。 老恭王打的什么主意,说实话恭王自己也不清楚。他早已迈入古来稀,对什么事也不上心,送请帖的事他还是从别人那听来的。 “父王,这刘管事匆匆忙忙做什么?”恭王的儿子温松摇头晃脑着从外面走来。 老恭王将手中的请帖扔到他脸上:“你还说,都是你做的好事!” 温松闪身躲过,没脸没皮地尝了口茶:“这的确是好事,咱家正儿八经的皇室正统,早该正名。要知道咱可是当初第一个响应二弟的,没咱支持,那群藩王能像今天这样安安静静?” “你胡说什么!”老恭王顿了拐杖,让自己的儿子说话注意点。 “父王你怕啥,这说是过继就过继了?血脉亲情能断?”温松可没老恭王那么胆小,“二弟当了皇帝,咱们啥好处都没捞住,反而绝了嗣。我不能有儿子,这恭王爵位就要没了,也没看你那么着急,这下提了个二弟你反而急得不行。父王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难道不成你还想着恭王爵位给二弟的儿子?” “你再说句昏话!”老恭王看他不吭声了,“绝嗣绝哪了?你生的那些儿子我不都是养着,哪一个丢了?” “那不一样。”温松提起这事也不开心,“全在外面,我看个儿子还要偷偷摸摸的,就不能让他们在我膝下养着?整得跟偷情生的。” “那些不是你偷生的?哪个儿子是你正妃生的?全是你四处撒种生的,你对得起你正妻吗?一天到晚尽干些混账事,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安心!” 温松火也上来了:“我怎么不让你安心了?你知道外面都喊咱们什么?这京城连外姓的勋贵都比咱们说话有分量,我踏出了这个门,就没人把我当回事!是,你是了不起,有个当皇帝的儿子,我孬种,连个儿子都要藏着掖着,生怕被人拉出去砍了。老爷子,你明白不,再不给我们恭王府立势,你儿子我要绝后了!我看你这恭王府能留给谁!” 老恭王气得哆嗦:“你留给妧妧,也不留给你!” “行啊。”温松脸皮厚,“你老不是夸她比我强嘛,那你就让她成世子。这下咱家出了个皇帝,还出了个女王爷。多好的事啊!我倍有面子!我二弟是皇帝,我侄子是皇帝,我女儿还是个女王爷!” “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一团子烂泥,我看你能烂到什么时候!” “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要走的,别到时在那叨叨我不孝顺啊什么的,自家事自家说就行了,需要满天下去嚷嚷吗?你儿子我也是要脸面的。”温松一撑瞬间起来,从烂泥瘫着塑造成人形,拍了屁股,头也不回地离开,任由自己的老子在身后气得抽风,“古今天下,岂有五十年世子乎?” 老恭王颤巍巍地指着他,一口气未上,晕在地上。 “王爷!” 一眨眼,红变白。 雪一直在下,所有的一切便是如此积重难返的结果。 难堪乐 “你怎么来了?”沈母有些诧异,抿了口茶汤,又问,“为了恭王府的请帖?” 睥睨的语气令长乐极度不快。 她收敛情绪后道:“母亲想与恭王府拉近是好事,毕竟小宝如今也快十一有二,在宗亲里他这般年纪也早早有了玩伴。若当真老老实实等上三年孝期,小宝不管议婚还是立业都已过晚。半月后,相公已过七七,魂归故里,随常亲友走动也是应当,只是不知这礼随多少?是按远还是近?” 谁都知道恭王府的请帖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可以藏的。 长乐继续道:“若要按远的,沈家应是出的起,若按近的……母亲可有底?” 沈母沉默了良久:“这事需要商议。” 和谁商议不言而喻。见此,长乐也无待下去的理由,正要走,进来一丫环在沈母耳边低语。 沈母颔首,佯装咳嗽:“我这病时好时坏,得一日三请大夫,这会儿大夫来,怕传给你就不多留了。” 她的病真如她所说的时好时坏,在这段时间里长乐见她的次数只有第一天多了点,现在连晨昏定省都随便了,原来这规矩也是可以变的。 长乐扫了眼屋外的衣角道:“这病扰了母亲这么长时间,还是请个太医过来吧。” “不用了,老毛病而已。”沈母用帕子捂着口鼻,“这几天小宝的功课也要多麻烦你了。” 长乐从屋内出去,正遇到看诊的大夫,是沈霄佑那时看诊的人,不知道大夫是否在家也常 分卷阅读22 常礼佛,身上檀香味略重。 走出院子,忽然从镂空窗瞥见梅花盛开,她换了方向。 长乐一直觉得自己的命运中有一种意外的巧合在发挥作用,对于新的事物总有似曾相识的熟悉。就像从雪中探出的腊梅,总会让她在错觉中望见老师的蘸岚院。 这并非突然生起,比起遥远的未知,沉湎于过去的无休止循环是源自她灵魂深处的懦弱。即使身陷囹囵,即使不被理解,她依然会做着迷梦。 枝桠上的雪落下,风声被吞噬,唯一证明它存在的是支离破碎又缓缓落下的花瓣。 长乐将目光移开,四周寂静极了,宛若一记钟声后的失聪耳鸣,万物无声。 某种不寒而栗似乎正在形成。 “你去前院看看。”她不喜人多,只带了贴身的丫环。 茫茫雪地下,只剩下长乐一人,她遥望着沈母的宅子。 主屋静悄悄的,从游廊到桥面一个人都没有。 她如同一个影子通向远处,不知不觉地踏入尽头的佛堂。 长乐盯着那扇开了细缝的门,清楚地知道在那扇门后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也同样明白悄悄地折返又会是什么。 在她的过去遇见无数次的门,不管是基于被迫还是主动,突如其来的冲动中总会在命运的牵引下出现。她这种心血来潮更是像是对自己恶的报复,猛然爆发,倏然熄灭。 “谁在外面,是绿樱吗?咳咳咳。” 长乐推开门,在惊呼的“殿下”中,看到那人右手指花丝掐珠样的指环,想起她是谁了。 “驸马对你倒是真心,病弱无力了还不忘让你伺候。” 檀云紧张地捂着肚子,失手打碎桌案上的碗和药瓶,还未喝完的药汁混杂着药丸流淌了一地。 “你在等沈老夫人吗?她不在。” 平常的话好像是刺中了檀云的内心。 她讥讽地道:“殿下,奴婢肚里可是驸马的遗腹子,沈家唯一的血脉,吓不得。” 长乐疑惑:“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很看重这个孩子?沈家的血脉与我有何关系?” “你嫁入沈家,是沈家的人,就应该为沈家谋利!” “嫁入沈家便是沈家的人,要为他养老养小?”长乐直视着因为圈养而不复光鲜的檀云,“既然你们都说我是沈家的人,要入沈家的坟,为何我不自己生一个?而要像你这般被牢牢拴在这。” “你不知廉耻!” 长乐无奈:“说我是沈家的人,是你,说我生的孩子不是沈家的,也是你。所以,我即是沈家人又不是沈家人,那我为何要成为沈家人?再者,沈霄佑这个烂人哪点值得我留恋?” “你不配为沈家的主母!”檀云似乎气极了。 长乐看着悬浮的尘埃:“我不想当,可沈家不会休我。你于沈家而言,是宝,于我而言,只是旁人。好好养胎吧,或许百年后他能为你送终。” 失去冷静意味着丧失任何交谈的余地,况且她唯一的价值是身后的沈母,长乐已生离意。 “你站住!” 她想走,有人却不放过她。 “你说这么多,不过仗着自己是公主的身份。若没了这层身份,你有什么立场说沈家不会休你!你觉得我恶心,我也觉得你恶心。你自己清清白白,不屑于这,不屑于那,你比谁纯洁!难道你们这些权贵的赏花煮酒不是建立在我们这些奴才身上吗?你们喝血吃肉时,还要嘲讽我们肮脏?”檀云脸色涨红,捂着肚子步步逼近,“你觉得我下贱,为何不问问这普天之下,我有其他的路走吗?我赌上我的一切,忍受肚里的东西蚕食我的生命,忍受别人拿牲畜的眼神看我,我忍受了一切,就因为我是个奴才,想当主子就是天大的错吗?” 在阴暗封闭的房间里,檀云的神情开始扭曲。 长乐任凭她激愤发泄。 直到血从檀云的肚下涌出,长乐的表情才有一丝变化,她意识到她正踏在陷阱的边缘。 她必须立刻离开。 衣服被扯住。 “瞧,我的殿下。”汗水从檀云的额角滴落,她带着极端狂热,乐不可支地道,“我这样的脏人现在碰你了,你要把自己的皮给剥开吗?” 长乐对上她的眼睛。 下一瞬,尖叫声腾起。 突然有人从身后将她们拉开,粗糙的手掌如利爪扣在长乐的腕上,冰冷又压迫。 “我的孙儿啊!”沈母快晕厥过去,丫环们七手八脚地搀扶着她。 长乐看着檀云缓缓从她面前滑落,看着她孤独地躺在血泊之中,看着床榻上的链子。 在一刻才明白,血不仅是鲜艳的红,更是滚烫的热。 檀云眼中的光渐渐熄灭。 “找大……” 长乐的声音被沈母的尖叫打断:“沈温氏!” 视线定在檀云最后微扬的嘴角,长乐喃喃地道:“明明可以救她的。” “救不来的,是你杀了我的孙 分卷阅读23 儿,是你将他从我身边带走的。”沈母悲痛欲绝。 “事实上是你杀了她。” 长乐木然得承受着,沈母杀意的眼神。 “怎么了?太后还等……”这时,赵嬷嬷挪着她肥厚的身子跑来。 话未说完,瞧见血腥的一切,倒吸一口气,整个身子紧贴在门上,比这屋里的任何人都像惊弓之鸟。 “沈温氏,我要你为我孙儿偿命!” 赵嬷嬷这刻活了过来,死死地拦住沈母,哪怕脸被抓花:“老夫人,您刚封的诰命,公公刚走,使不得呀。那可是长公主,圣上的亲妹妹!哎呦,我的脸!快,快,拦着呀!” 是啊,她是长公主,她自小行使着这个身份带来的权力,为何不能履行它带来的责任呢?为什么不能做个贤妻良母,做个大鄢的女子楷模? 面对一团杂乱,长乐做了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表情,她笑了。 顷刻,围在墙内的树干被镀上光边,失踪而归的麻雀发出鸣声,众人在她的笑声中勃然变色。 “你个疯子,都是因为我儿娶了你,才酿成这般灾祸!你就该下地狱!” 赵嬷嬷醒悟:“快,送长公主回去!” 长乐看向丫环肩头外的天空,晴朗得令人喘不过气。 风从窗外钻来,将长乐的四周吹得作响。 沈宝玦趋步到她旁边。 长乐僵了许久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是你。” “是她自己,我只是帮了她。”沈宝玦坦然地道。 无头无尾的话像利剑划破遮布。 “为什么?” “母亲还记得祖母在父亲五七时的病重吗?”沈宝玦很平静,“那天她将自己的身影映在窗上了,祖母很生气。” 长乐没有问后来。 可沈宝玦不会放过她:“后来,她再也没有到过窗边。所以,不是我,是她自己。而且,我也很惊讶。” “有时也会想,在你的身体里是一个成人还是一个幼童。” 沈宝玦用明净的眼睛定定看着她:“我以为像母亲这样长在皇宫中的人,学会的第一件事会是掠夺。事实上,母亲似乎格外得纯洁。” “我不喜欢这个词。”长乐侧过身子。 “在母亲的设想中,我该如何为其排忧解难?”沈宝玦朝着她的侧脸,“我应该用钱将其收买还是将她装入麻袋带走,总之不要在母亲面前弄得乱糟糟的?这点,儿子确实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从那张脸上,她看不到任何特别的感情,不是冷漠,而是轻蔑以及理所应当,它们充斥着他年幼的身体,将他的灵魂裹上成熟。 在他面前,她更像一个不经事的孩童。 “况且她是因为母亲才被如此对待的,如果母亲不想着离开,想必她不会如此。” 长乐欲言不得,发现自己在抖。 每一道冷风都在传达她的软弱与虚伪,如同发脓瘙挠着自己的躯体。 长乐恍惚觉得,这处看倦的景色有些陌生。 佯装的强硬在习以为常的吃人世界中被踏得粉碎,很明显,她一直格格不入。 下午,宫里传来了母后的命令,送她去国业寺祈福。 树丛间泻下的阳光过于热烈,让她脚下的石阶像是燃烧后的灰烬。 长乐仰望着面前的佛像,摇了摇签筒,拿起掉出的小竹签,交给旁边的僧人。 “女施主,请稍等。” 在等待中,她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将命运交给虚无缥缈呢? 何处问 僧人折返,引着她去了后院。 那地方偏僻,也极其静,除了翠竹再无青色,哪怕雪后初晴,也是枯冷。 “女施主请,这是师叔明虚禅师的精舍。” 看见精舍前的棚圃和药草摊子,长乐问僧人为何带她来这。 僧人合十道:“女施主签数难解,只得请师叔相解。” 与僧人颔首道别后,长乐站在紧闭的门前,慢慢推开,里面空无一人。 她走到案台前,上面铺满了书籍,是经书。 侧头翻开时,有人在身后喊她。 “娴娴。” 长乐回头,一个人立在门口。 他形容清瘦俊秀,眉眼间皆是萧疏淡然。 她注视着缓缓向她走来的人,顷刻间眼角有些湿濡,停留在心头的阴郁也在消散。 “我们倒是两三年未见了。”嵇起予见她怔怔地注视自己,他笑了,笑容中似乎含有某种意味,“忘了我吗?” 不知为什么,长乐下意识委屈地道:“不管老师何样学生都会记得。” 嵇起予低下头,将手中的东西放入药柜,道:“可有什么想问的?” 长乐默不作声,她想问的太多了,犹豫了良久:“老师,这些年过得可好?” “修禅问心,日日有山溪虫鸣为伴, 分卷阅读24 清静自然。”嵇起予问,“娴娴,可好?” 长乐迟疑:“所嫁非人,却不缺锦衣玉食。” “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嵇起予拿出草药,仔细端详,“娴娴,你入妄了。” 长乐问:“老师,我该如何?” “世间纷扰一片,不过是你处于红尘。” 长乐诧异:“老师是让我出家?” 嵇起予未回答她的疑问而是说起另一件事:“风和日丽的春天和凛冽呼啸的冬天,哪个令你心静?” 她怔怔地伫立,目光移向窗外。 寂寥的院子横卧着奇异的荒石,旁边仍青的竹叶在习习的风中舒展,悠然地接过阳光。 她看了眼立在旁边的老师,侧脸别样的俊俏,装作随意地问:“老师,我出家后会去哪里?” “你喊我老师。” 当风停下,她发现院内已暮色苍茫,万籁俱静。 “你该回去了。” 而立的他仍然似云似烟,像个仙人,那双如昊空的眼睛一如既往。 一个意念掠过心际又转瞬即逝,她空荡荡的内心有了波动。 后院的寮房远不如公主府,唯一贵重的古树在夜的笼罩下,更是幽深神秘。 长乐抱着毯子躺在能看见天空明月的地方。流淌过如水月色的夜风,多了几分荒凉,但这份枯寂却比春日还使她心神荡漾。 眉眼饧涩难忍,长乐拢紧身上的毯子就着月色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有着微风与药香的梦。 一种陌生的感觉从深处萌生,如同夏花,亮丽而绚烂,让她忘记所有的忧愁。 这样的感觉直到天明星稀也没有消失。 长乐望着某个方向出神,脸上似乎印着梦中的痕迹。 她松开一直缠绕头发的手,打量着新来的丫环,问:“母后可有说要我待多久了吗?” 丫环的细手如同花蝴蝶在素衣上起起伏伏,双鬟微垂挡住大半的清净秀丽:“太后说等殿下知道了世上疾苦便可回去。” “也便是,我一日不知一日不能回,一生不知一生不能回?”浮起的意念再次占据她,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不回了。” 见丫环愣住,她再次说道:“我要永远在这。” 朦胧碧空在这刻凝固。 背负着重担的冯腾缩着脚,悄悄躲避迸溅来的瓷片,还未来得及在心中庆祝自己的成功,面前焦躁的身影已跨出了门,疾步如飞,彻底将他甩下。 “陛……”冯腾喘着气,反手打了一个内侍的头,“没眼色的奴才,去,还不赶紧跟上!” 长乐坐在蒲团上,供台上的香火在任其自然下释放出缕缕清烟,在快达到横梁时被一阵风吹散,她调转视线,注视着怒火的温炤。 这样的哥哥见过几次?在她印象中竟然并不陌生。 温炤忍着气,道:“你心中有气,说出便可何苦作践自己?” “我的不满当真说出便好了吗?哥哥,你要求我为沈霄佑那个烂人守丧时,我是否说出我的不满我的不愿?你可同意?不,你只是要求我忍忍。”长乐离开蒲团,“斩断尘俗为何是作践?若得离烦恼,焚香过一生。我的不满因这层身份而起,我斩断它是应当。” “你是大鄢的公主,从你出生那刻起便是注定。”温炤握紧手掌。 长乐笑了:“哥哥,那时我从姑妈那回来,问你父皇是个怎样的人?你告诉我父皇他是大鄢的君主,拥有君主的一切德行,也是你我的父亲。他注定是我的父亲,那他的君王也是注定的吗?” “长乐!” 长乐丝毫不惧:“他的一切都是注定,我舍弃公主身份也必然是注定的,我注定要离开这个令我作呕的一切。我注定要成为温言娴,而非大鄢的公主,你的妹妹。” “你要做自己,可想过被你舍弃的人吗?你的任性只会带来伤害。”温炤直视她。 包含某种深意的眼神加重长乐的痛苦:“做着不是自己的我,对我便不是伤害了吗?为何我必须做他人的我,而非我眼中的我?” “因为你明白所有的道理,你明白自己的责任。” “不,是因为我是他人的附庸。母后给了我生命,我需要偿还她,父皇给我地位,我需要维持,我一切来自他人。可是哥哥,我不喜欢这样的责任。”长乐哀求。 “娴娴,你没有任何的选择,也没有任何的舍弃权利。” “我有!只要哥哥同意我出家,我就拥有舍弃的权利。”长乐急切地道。 温炤摇头:“娴娴,你足够的自私,你将天下的骂名归到我身上却不考虑我的感受,这样的你与你口中的我们又有何两样?” “我一直未是你们眼中的我,自私、懦弱、伪善的我才是真正的我。”长乐躲过他的目光。 “你说你自私却一直在征求我的许可,你说你伪善至今你仍在意姑妈的死,你说你懦弱却在对抗一切,你只是一直在迷茫。可 分卷阅读25 是,短短半天内原本忍受的你有了坚定,是什么驱走了你的迷茫?”温炤问,“在你来这的半天,你只与一人长谈过。娴娴,你终究是因为痛苦而舍弃我们的亲情还是受人蛊惑?” “他没有蛊惑我,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不该留他的。”温炤后悔,若是当初他再任性点,他是不会同意那人出现在都城的。 “他本没有任何的错。”长乐反驳。 温炤道:“他若无错为何不将他的身份告知母后?因为你知道一旦他的身份暴露,他会死,你也无法和他长相守。” “我从未喜欢过他,不过是幼年认了他为师而已。”温炤的目光令长乐脸颊讪讪。 “那是孩童幼稚之言,娴娴,你应当知道他只是你姑妈的面首。” 长乐打断他:“老师不是!” 温炤看透她:“你想按了伦理喊他一声姑父吗?” 羞愧自天而降,将长乐埋葬。她咬紧唇瓣,抗拒所有。 “若你不想母后杀了他,你最好老实得静养一段时间,等到了初春,我会接你回宫。”温炤走到门前,背对长乐,“娴娴,你想做自己,为什么要抗拒在你面前的真实的我呢?” 长乐只来得及看到他离开的背影。 今日对来国业寺的香客来说并不是个好日子,早早来上香,却被告知清客,所有人被赶下山。 赵秦一脚踩在树桩上,拿着树枝戳着一本正经的马鸣萧,乐呵极了:“沅哥,这小子被养得越来越老成,这样可不行啊。小不点儿,就该上房揭瓦,是不是啊?” 马沅无视他,遥望着寺门。 赵秦将小屁孩抓到树桩上,让他战战兢兢地站着,逗完乐道:“我猜,八成是长公主又出什么事了。这位长公主倒是比先一位更是能闹,先是被传偷情杀夫,又是残害子嗣。” “你少了一条。”马沅换了方向,护着被迫上去的马鸣萧,补充道,“她还被夸过孝敬。” 说起这,赵秦忍不住笑:“能让那群酸儒自己扇自己嘴巴也唯有这位长公主了。沅哥,你说这次能挽回吗?我瞧,这群人可是恼羞成怒呀。” “只要圣上想,没有挽不回的。” 国业寺门口一阵慌乱。 赵秦离开树桩:“这又是出了什么事?要不是今日腊八节,真是不该过来人挤人。” 马沅他们离得不远又站得高,能看清寺门发生的事,有一个僧人走出来。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赵秦道:“好像是近些年赫赫有名的明虚禅师要出门问禅了。” 马沅感到袖子被人拉紧,低头看向马鸣萧。 “叔叔,那人我好像在葭……” 他捂住他的嘴。 宿凤屏 沈太后摩挲着椅把的凤头,眼睛始终看向外面,似乎在等什么人,良久无人来后,才语气平常地道:“我儿做了一年的天子,皇威倒是远胜他的父皇。说说吧,明虚禅师又是怎么惹住了他。” 李嬷嬷道:“似乎是长公主闹着要出家,陛下怀疑是禅师蛊惑的,就将他赶出了国业寺。” “因为这?”沈太后诧异,“娴娴的性子固执得很,她若当真没个想法,谁劝都不行,勉强她去做了,更是不情不愿,脾气大起来得谁也压不住她。我看呐,八成是把祸推到禅师身上了。我这双儿女的亲情着实令我羡慕。” 李嬷嬷试探地提议:“奴婢听说国业寺的住持佛法也是高深。” “他可会炼丹?” 李嬷嬷猜出太后的话尾:“奴婢会找些安神养颜的补品。” 沈太后扶着额角:“这几日精神刚好,他偏偏又赶走了禅师,也不知道在我儿心中可有他的母亲?” 见她头疼复发,李嬷嬷突然想到:“奴婢想起,先前送去的香深得禅师喜欢。在得知太后喜欢,禅师还添了些料,将方子改得更适宜太后,不若奴婢吩咐下去尽快将香品呈来。” “我记得人是那妮子的?”沈太后思索下道,“能得禅师喜爱的人可不是一般人,得见见。” 嬷嬷差人去喊。不多时,金环进来,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了礼。 打量片刻,太后问:“以前怎么没听过娴娴身边还有个会制香的能人?” “殿下生性娴静,不喜浓烈与独特,所以奴婢只做些品鉴的活。” “这次又是为何?” 金环跪下:“自奴婢服侍春嫔娘娘日夜难安,如履薄冰,身上更是一伤未消,一伤再起,因此,先前才斗胆向太后供香,以求脱离苦海。” 太后端起茶。 李嬷嬷立刻道:“大胆的奴婢,竟然玷污主子的名誉,拉下去,教教她礼法。” 在一触即发时,太后解围:“罢了,看在她制香的手艺上免了她的不知礼。只是,以后无根据的话切莫乱说。” 金环磕头:“奴婢知错,谢太后仁慈。” “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分卷阅读26 你的样子。” 金环仍然低伏:“奴婢怕玷污了太后您的眼睛。” “我现在就可以让你不玷污我的眼睛。” 金环慢慢昂起头,李嬷嬷惊得睁大眼睛。 太后也有些惊讶,她眉皱起:“李嬷嬷给她些药。” 在金环再次谢恩后,太后又道:“你制香的手艺颇好,香味清新自然又益心安神,如此好东西我也不能藏匿着。过些日子,你选几个送去明乾宫,让圣上也用用。我这皇儿,哪怕身心烦躁,也是压在心中,自己给自己置气。” 李嬷嬷忙道:“太后与圣上母子情深,是社稷之福。” 正说着,一个宫女趋步过来,李嬷嬷低声询问后,再附在太后耳边轻声说着。 金环扫了眼那二人凝重的神色,低下头掩盖眼中的情绪。 太后回过神,想打发走金环:“给圣上的制品不能马虎,你下去好好准备。” “奴婢遵命,只是奴婢人微言轻,禅师给的新方子有几种过于贵重。” 太后吩咐李嬷嬷负责这事。 李嬷嬷将金环带去偏殿,给了她纸张,又叫了其他宫女看着,人还未走出门,后面传来金环的声音:“奴婢写完了。” 收回脚,从她手中拿过,刚看一眼便盯着面前的金环。 金环镇定地道:“嬷嬷,想让圣上不再烦躁气闷只差这一味引子。” “这引子不是你能要的。” 金环不惧:“奴婢只想为圣上制香。” “看着她。”李嬷嬷合上纸,匆匆去找太后。 金环淡然地承受着周边宫女暗地的目光,直到李嬷嬷领着内侍回来:“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 内侍将金环结实地绑牢。在听到李嬷嬷要将她带去见太后时,金环反而笑了。 李嬷嬷微眯起眼却未说任何话。 到了主殿的内间。金环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等到将脸下的石板暖热,头顶上的人才说了话。 “你自己可明白犯了什么罪?” 金环忍下冰冷道:“奴婢只明白自己不想服侍圣上,不想和典春那个贱人同一宫门。” 李嬷嬷瞥了她一眼。 太后厉声道:“我只让你送香你却想到这,如此作践我的心意,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太后不是随便杀人的昏主。”金环慷慨高声,“自太后您嫁于先皇,这世间才温暖普降,风气正清,此后更是一举得子,巩固大鄢千万里江山。太后您的光辉与荣耀正如明月,皎洁而清亮,高悬于空,安慰世人。几百年前有一位美丽的女人顺应天启而生,现在,这个美丽的女人再次从神山的峰顶走来,将在这个世间灼灼其华,开创一个瑰丽的世界,享受世人的崇敬。” 太后一语未发,淡淡地看着她。 周围的安静被一道抽气声打破,原本压着金环的内侍哭丧着跪下:“奴婢该死。” 太后缓缓地道:“你不懂天机却妄断天机,罪该致死。” “每次祥瑞现世必有异象,而异象定是鸟兽先觉,奴婢不敢诓骗。” “你这只小鸟巧舌如簧,叽叽喳喳,又不安生,听着心烦。”太后换了语气,“但冬日着实枯寂,没了也令人想念。” “奴婢谢太后赏识之恩。” 听着好笑,太后问她有什么才?口才? 金环直起身子:“奴婢纳的投名状正得太后心意便是才。” 李嬷嬷在太后静默的间隙,唤人将出丑的内侍捂着嘴压走,又解开金环的绳子。 绳索将衣服弄得褶皱连连,皮下定是青紫一片。金环忽视麻木的疼痛,将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身前,再行礼跪拜后道:“奴婢猜测使太后担心的大事应是恭王去世一事。从恭王府开始宴请众人时心思已然昭然若揭,如今恭王世子没了管束定会大闹一场。奴婢以为太后可借此事打破礼法,为日后铺路。” “哦?选谁为刃呢?” “奴婢对朝政了解不深,但有一人定是可行——徐崇年,徐阁老。” “一个告老还乡的人,你也举荐。仅凭一番忠义可远远不足的,以后留在这,跟着李嬷嬷吧。” 金环跪谢。 当消息传来,典春不可置信,随后怒笑,将面前的东西全部砸碎。 汶秋眼观口鼻,木然不动。 明明是冬日,冯腾后背的汗直冒,那剑拔弩张的场面他真的已经看累了。 擦了额头上的汗,刚坐在司礼监的椅子上便察觉一道令人厌恶的目光在后背扎着,回身瞪过去,果然是秦贱人。 秦洪全当没看见冯腾的嫌弃,凑过去道:“冯公公这不管夏日冬日都爱流汗呀。” “老子爱流汗,陛下也喜欢我伺候。秦贱人,你说你从先皇混到现在,一点点印象都没留下,你还在这做什么。”冯腾为他羞愧。 “我一个小人物哪能同冯公公您比,要比也是冯公公同刘公公比呀。”秦洪宛若狗皮膏药。 分卷阅读27 手里的汗帕被紧紧攥住,冯腾没忍住自己的暴脾气:“呸!刘寿同我有什么半点关系?他入我家祖坟了?少他娘的在我面前喊他。秦洪啊,你这般念念,惦记得心肝疼,不去他跟前好好喊声刘哥哥,跑我这做什么?”冯腾口水恨不得喷秦洪脸上,“……你那什么神情?” 秦洪努努嘴,示意冯腾往后看。 “一副见鬼……”冯腾半惊半疑转个身,瞅见一个人影站在身后,心猛一揪,尖叫差点脱出口,幸好最后身为司礼监二把手的沉稳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去,“你他妈躲这……” 骂半句,被一个眼神塞住,冯腾成功闭嘴。 斑影打在刘寿脸上,平日三分鬼气的眼睛,这下提了七分,冷冰冰得慌。 冯鹌鹑的笑挤了满脸:“刘哥,忙完了?” 刘寿直接坐下,秦洪见势不妙先走一步。 冯腾背对刘寿,用眼睛骂死秦贱人,转头用笑面对刘寿:“陛下那不用伺候了?” “陛下去了凤华宫。” 冯腾“哦”了声,算了日子确实是帝后同寝的日子,他观察着刘寿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刘哥告诉我一声,那谁与你有关吗?” “我在心中就是做这肮脏事的。” 冯腾闭了嘴,端起茶。 “陛下掌管锦衣卫。” 冯腾忘了喝茶,难道坊间传闻陛下杀了恭王的事真的?正惊慌自己窥探出皇室机密,对上刘寿的眼睛,勃然大怒:“你诓我!” 月升中天,顾氏的青丝已经全干,仍未等来温炤。在她生起催人的念头时,门扉处来了人。 “朕去洗漱。” 顾氏命人将准备的茶汤端来,接着挥退宫女。她看着面前的汤水,胆战心惊地拿出瓷瓶,心中狂潮大作,偏偏犹豫万分,她不想成为那个贱人,用这种手段。 水声停了,她急忙将瓶子藏起来,端坐在床上,等待温炤。 “陛下,妾为你擦拭吧。”顾氏从宫女手中接过,轻柔得他擦拭,见他闭上双眼,心思浮动。 温炤抓住她的手:“皇后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按照以往,她定是听从,然后左等右等,一夜未合眼,也等不来他。 每次她都安慰自己是圣上太累了,今天她想问个缘由。 “陛下,中宫薄弱,妾这几年愧疚难安,夜夜难眠。坊间也时有传闻,抨击妾的德行,妾真不知该如何行事了。”顾氏泪眼迷蒙地看着温炤。 温炤避开她的目光:“等孩子出生,你想养可以抱过来。别担心,你会一直是大鄢的皇后。” 顾氏未问孩子的生母该怎么办,因为她知道以温炤的性子只会将那人迁移偏殿。 “陛下,妾也会一直是您的皇后吗?” 温炤点了头。 顾氏抽泣着却又将自己的柔美展现在他面前:“陛下,妾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炤哥哥。” 唤起的旧称让温炤闭上眼,再睁开眼道:“你真想知道吗?” 在顾氏点头后,他缓缓地道:“因为在朕心中你一直与长乐相同。” 乍听好似夸奖,细想之下,顾氏苍白着脸道:“陛下,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孩了。” 她慌乱地抓起温炤的手按在身上:“陛下,我已经长大了,是个女人了。” 温炤挣脱站起,眉目中的抗拒,顾氏未错过。 “你尚在襁褓便入宫,与娴娴同年成长,把朕当做哥哥。朕见过你哭闹,见过你懵懂,陪伴过你的童稚,在朕心中你与娴娴并无二异。朕不明白你为何这般执着,你所认为的男女之情并非真正的男女之情,你只是长在皇祖母膝下,未见过外人罢了。”温炤已经听到她和先前不同的哭泣,“朕一闭上眼便想到你幼时娇憨的样子,是朕的问题,若你想离开,朕不会阻拦的。” “我不会出宫的!陛下,你说过的我一直会是你的皇后。”顾氏拉着他的手,“陛下,那只是我不知事时将你认作哥哥的,在我长大,我便没有讲你当做哥哥了。当时皇太后将我许配给你,我真的满心欢喜。” “朕说过,是朕的问题,皇后好生休息吧。” 顾氏瘫坐在地上,痴笑着,她等来了的缘由竟然是这个。她迷恋他的圣洁与公正,又厌恶他的圣洁,为什么他不能肮脏一点儿呢? 躺在床上,顾氏回忆起曾经。 那时,她不过是见到一直柔弱胆小的长乐有一个疼爱她的哥哥,便想将他抢来。 “你愿意当我的哥哥吗?” 她还记得温炤诧异却温和的笑。 “好啊。” 好啊。 好啊。 顾氏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指甲,你只能属于我! 世上所有的噩梦都是来自剧烈的痛楚。 长乐站在窗边,遥望着森然凝重的云层。 蓦然,她想起老师的问题。 “死寂的夜令我安怡。” 只有在死 分卷阅读28 寂的黑夜中她才能苟求出片刻的安静。 皆声重 所有的阴晦在今夜涌现。 长乐不明白她为何总会伤害到无辜的人,明明是她的错误却由其他人来承担,就像幼时在宫中犯得错,总由金环承担。 通过鞭笞身边的人而让真正的犯错者得到惩罚,这样的行径她小时候未能明白,长大后仍未明白。大概是因为她的身份,她的血脉决定她永远是正确的,永远不会犯任何错误。 可既然不会有错误,为何那些人会拿着道德礼法来压制她? 来自深处的伪善告诉她应该放下这些苦恼,因为这不该她承受,造成这样的局面也不是因为她,但狂暴不安的念想前赴后继,将她推入黑色的深渊。 或许,她该远离他们。 在第一缕晨光中,她的懦弱仿佛被照亮。可惜的是,在她想要同任何一种动荡隔绝时,其巧合总以余韵在耳畔回旋不已。 “殿下,皇后寻你。” 她的光消失了。 或许在大鄢繁复的历史上,她能留下只有满篇的德不配位。 “今天一早,就有人上了奏疏,要求为老恭王追封为帝,明明板上钉钉的事却这般胡闹,不将礼法放在眼里。娴娴,你有在听吗?”顾氏对她的发呆极其不满。 “这与我何干系?” “怎么没有?你的哥哥现在正在遭受别人的抨击与怀疑,为什么会有人怀疑他的品德?”顾氏快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吗?”长乐用宛若枯井的眼睛看着她,“我做不了任何事的,顾姐姐。” “我不想这个称呼!”顾氏攥紧自己的手,温柔地道,“娴娴,你该称呼我皇嫂。” 长乐从善如流:“皇嫂,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我不能总以生病为由在宫里待着。” “回沈家?” 长乐看向遥不可及的天际:“回一个令我心安的地方。皇嫂,我做不了任何事的。” “不,你能做的。”顾氏凝视长乐的面容,一寸一寸,“恭王最疼爱你,只有你留下来,他们才不会做得过分,而你也会使圣上心安。你在远处,他会担心你的吃住,只有在咫尺,他……”才会看见我。 顾氏笑着道:“娴娴,嘉延二年快来了,这个月我们好好地度过吧。” 长乐错开她的笑,心中有些不安:“哥哥呢?” “圣上在议事,中午便会过来了。”想到内侍传来的话,顾氏心神荡漾,“娴娴,想吃什么?” 宫廷是自己自小长大的宫廷,顾姐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长乐却从中感受一股挥之不去的客气。 同样是交谈,议事殿处处喧哗。 “臣不同意。”不管旁人如何神色,李璀坚持自己。 话音已落,众人面面相觑,原以为落定的事反而出了偏差。 司礼监的几个太监将目光投向旁边端坐的内阁首辅杨书迟。 “李尚书不同意,说下原因吧。”年过六十的杨书迟有些精神不济。 “恭王以无子为由要求追封,各位却在讨论给他个后,这便罢了,请问后从何来?自先皇继嗣,恭王只是当今圣上的皇叔爷,怎能将皇嗣过继?” “皇嗣尚在孕育,又弥足珍贵确实不能简单商论皇嗣过继。”众人议论。 有人跳出:“正因皇嗣尚在孕育,才要过继。” 一人反驳:“皇嗣只有一个怎能过继?” 话落,众人明白过来,如果他们推行过继皇嗣,圣上必然会舍不得独子,那么…… “说起来,选秀也该办起来了吧?” 众人心思活络。 李璀在听到这几句话时已垂下眼,宛若案板鱼肉。 “如李尚书所言,恭王只是圣上的皇叔爷,焉能得皇嗣接代?” 半路杀出个拦路虎。 众人惊愕地看着站出来的章瑞广,随即观察杨书迟的神色,未从中看出什么便静待其观。 章瑞广道:“如今,推行先皇削藩一策不过两年,宗亲聚集都城,虎视眈眈,安能谈过继皇嗣。若真如王大人所言,过继皇嗣,必然助长宗亲气焰。我斗胆问一句,若多年后,兄弟相争,朝野混乱,王大人可敢担这个责?” 一项提议接二连三被否,有人再好的脾气也不免生出点怒:“今日议事恭王追封,与叛乱可有关系?何况过继之事乃良策。他们以此为由,为何不从根源解决?宗亲叛乱要粮要兵,先皇政策实施两年,宗亲爵位仍尚在危地,百年后,哪有余力拥立叛乱?只为蜗角虚名,抛却安民大事,我实在不敢苟同章大人的主张。” 章瑞广讥讽:“我为蜗角,你为蝇头,孰强孰弱?” “章瑞广!” 争吵一触即发。 杨书迟按了按发涨的额角,争吵像被扼住喉咙,戛然而止。 大殿安静得只有莲花漏一滴滴的入水音。 分卷阅读29 司礼监的大太监彼此交换意味不明的眼色。 众人人注视着那个倦倦神色的老人,只有章瑞广神色平静。 “大家纷献良策,排解难题都很辛苦,有什么难处,一一说出来也是为圣上解忧。”声音不如他人的愤吼声大,但能将大殿上所有人的心绪震得乱飞。 站在风头的李璀不得不说话:“各位同僚误解了,恭王追封于理不合,他们以无后相要,各位攻其弱确实在理,但问题在于,过继皇嗣一事。想要恭王有后,何不允许恭王世子添丁呢?” “怕是鸳鸯新被要变白麻了。” 李璀未理会众人的笑:“世子有嗣便可。” “不妥,先皇削藩是以嫡庶长幼分封,李大人,庶子袭不得爵。” 一人道:“私以为,还是过继皇嗣。待选秀入宫后,圣上子嗣连绵,也是国家昌盛之大事。” “过继哪个?既然嫡庶有别,过继嫡子还是庶子?” “长子与幼子年龄有差不就行了!拖个一二十年,再过继幼子,难道圣上还生不出来?” 揣手看戏的冯腾提醒一句:“议事就议事,要动不动扯到其他,大家都是为皇上解难排忧的。” 皇嗣那是说生就生的吗?把圣上当什么了? 冯腾动了动发僵的腿,想着该怎么同圣上汇报,总不能说那群大臣在讨论圣上您二十年后是否老当益壮? 这可真是送命的活计。 在冯腾将廷议记录呈上时,长乐正在温炤的身边。 最初她只以为这是个平常事,毕竟这事不占理,现在却愈演愈烈,闹得鸡犬不宁。在宫里这段时间,长乐很少见到温炤的笑脸,他的眉头一日未平过,与顾姐姐正相反。 将顾姐姐的汤交给内侍,长乐踌躇地问:“哥哥,这事很难办?” “每隔些日子他们都会吵上时日,若是哪天少了争吵,朕还不习惯。”温炤回避这个话题,问起她在宫中生活可有不便。 长乐摇摇头:“皇嫂对我很好。” 温炤看着她。 在犹豫很长时间后,长乐道:“哥哥,明年开春,我能离开这里宫里吗?” “为什么想离开?”温炤问。 “我……”长乐说不出心中的那股异样,她只是觉得顾姐姐有点奇怪。 温炤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开春我们一起去福园,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那边的假山。” 长乐不知该说什么,对于福园的记忆她已经很模糊了。注意到温炤眼中的疲惫,最终她带着怀念,笑着同意了。 在她出去时,与一个人擦肩而过,那是宫中很少有的气质阴郁的内侍,长乐记得他叫刘寿。 还未彻底离开,她感受到门内的凝重。 这日一如往常,群臣商议此事,直到有一个消息传来。 原本已告老还乡的徐崇年突然写了一篇文章,与仕林文人辩驳,但他是反对恭王追封。一时间群臣心中滋味百般,不由地看向平静的章瑞广。 章瑞广丝毫不惧他人的目光,他并不认为当初认徐崇年为师是他的耻辱。 廷议钟声响起,细碎的想法被压下去,隐晦的窥视仍在不断传来。 下了廷,章瑞广被请到温炤身边。 温炤问他如何看这事。 章瑞广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哪怕徐崇年当过圣上的太傅,想必圣上的厌恶也不会减少半分的,甚至会更增几分。 他如实答到:“臣不知其中缘由,却知道此举极妙。徐太傅虽告老还乡,但为官多年朝野仍有声望,在还乡期间也仍不忘开办学塾。有徐太傅发声,定能将端正坊间流闻,还大鄢礼法。” “除了这呢?” 章瑞广道:“从天晟年起,徐太傅与杨阁老一直政见不同,但那是曾经,现如今大鄢礼法仍在,按礼法行事定是凝聚人心。” “你觉得杨阁老会和徐崇年合作?” “臣觉得会。” 长乐在外面等着,直到他们结束议事,进来见到闭目养神的温炤,她道:“哥哥,明日我便不来送汤吧?” “吓住了吗?”温炤问。 “我不懂这些事,日日来也给你添烦躁。” “娴娴来了,我倒也不会烦躁。比如……”他讲一本奏疏递过来,“你可以帮我念念,头有些疼。” 长乐瞥向站着的冯腾。 “他们不识字。” 在冯腾告退后,长乐念着磕磕绊绊,明明一样的文字组合到一起却像锦簇的花,分不清谁是谁。可能是她念得太枯燥,温煜的呼吸变得平缓,她的声音也慢慢变低,头也垂了下来。 “你知道徐崇年这步走得多妙吗?”突然冒出的声音,将长乐惊醒。 不能她回答,温煜仍往下说。 长乐将奏疏放下,趴在他椅子的把手上,支着头,漫不经心地盯着他衣服上的龙纹。 “杨党与徐党自古水火不容,党争不断,从父 分卷阅读30 皇起一直未有合作,甚至互视为仇人。若不是徐崇年突然告老还乡,杨党也不会壮大,独揽朝政。一直把自己过得像闲云野鹤的人猛然出现,这会是简简单单的心血来潮的吗?” 她又怎么知道呢?长乐打个呵欠,头顶被人揉了。 “要么博名,要么造势,可为谁搏名,为谁造势呢?”温炤像是在逗猫, “没有人会觉得此事不简单,更何况是杨党?他们不仅仅要琢磨徐崇年的目的,还要盯着投靠他们的那群人有没有异心?在彻底弄清楚之前,他们对于追封一事的态度也模棱两可,他们会等着徐崇年的下一步,所以我喊来了章瑞广。娴娴,你信吗?最迟明日,我的案头会出现弹劾章瑞广和拥护恭王追封的奏疏。我不喜欢他们这样,但他们总是这样,而且义正言辞。” 翌日,事情也正如哥哥所料得发展,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连皇城脚下聚集的举人也在议论,再加上年末的税收核查更是扯不清其中关系。 在这样的日子里,温煜头疼的次数与日俱增。 “圣上,你该歇歇了,今日才睡了不过几时。” 听着冯腾的劝解,长乐的内心深处有什么在触动,她的哥哥不该遭受这些的。 她不明白事情为何发展到这样,但她知道有谁参与其中。 长乐从殿门出去,看着冬日,对抬轿的内侍道:“去俪坤宫。” 还不知道女儿要来看望的沈太后正听着金环分析形势,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漠。 “以徐崇年为刃,乱他们阵脚。出于谨慎,他们不会在追封一事上采取主动,再趁他们犹豫时,再搅乱他们的阵脚。明年又恰逢会试大年,官员考满,再加上宗亲集聚都城,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助于太后。” 话落,李嬷嬷从外面过来:“太后,长乐殿下来了。” 沈太后示意金环出去,金环转了身,迎上过来的长乐。 长乐打量着许久未见的金环,明明并未多久,面前的金环却有些陌生。她想同她说说话但等不来个好时机。 金环向她行了礼,低着头走出去。 帘子放下,屋内的一切被挡在里面。 金环立了会儿,还未离走远,旁边窜出个麻雀,叽叽喳喳得烦心。 “呦,金姐姐这是怎么了?”典春扒拉个帘角往里瞅,在宫女的阻挡下不以为然地放开帘子。 这些天,典春圆润些了: “想过金姐姐会离开我,没料到这么快。新人不见旧人哭,物是人非,花开花落啊。” 她见金环不说话,眼睛一转,装得是顶一的哀痛:“金姐姐也不想念我?亏我还念着给你找个伴呢?” 金环突然抬头,把典春吓愣,未几,在金环刺骨的打量下又变得浑身不自在。她知道自己比常人长得标致些,可是这样孟浪的打量她可禁不住呀。 “这事不敢抢。” 典春脸色微僵,想打她却顾忌不是自己的地盘。 殿内,长乐定定地站在门口。 从过去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在她母亲的皮囊下是否有颗跳动的心。 “母后,我和哥哥是你的孩子吗?你什么时候才能收手?”长乐望着高高在上的太后。 母女无言地对视。 那野心勃勃的目光,打消了突如其来的忧郁和倾诉。 沈太后神色十分平静:“我做了什么,让你来见我便说些闹心的话?” “母后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况且我该与母后说些什么开心事?说我姑妈死得极好?说我的哥哥正在头疼吗?” 沈太后道:“你为了个外人同我置气多年,如今还要向我身上泼脏水,我在你眼中这般不堪?” “姑妈不是外人。姑妈于母亲是仇人,于我确是至亲,甚至她在我的早年充当我母亲的身份。我永远记得她领着我去宫外的游玩。母后,你吃过宫外的小摊吗?不精细份量也小但是非常好吃,可我现在记不起它的味道了,甚至连那份喜欢的心情也没了,而造成这的正是母后你。” “你记得她带你出去吃东西,怎么不记得我得知你生病连夜派太医照顾你,甚至在宫里彻夜难眠?娴娴,你总是只能看见外表的美好,而忽视向你靠近的痛苦。” “如果它能使我快乐,我为什么要考虑以后?母后,你对我和哥哥的掌控并不帮我们得到以后的美好,它只会令我们丧失现在的快乐。” “为什么你意识不到你已经被那个恶毒的女人毁了?” 长乐似乎被她的话触及到,目光迷蒙:“母后,我从不是完整的、美好的,我永远变不成你心中的娴娴。母亲,你何时才能接受不完整的我?” “你总是怀疑我的对你的爱。若我不爱你就不会容忍你对那个贱人的喜爱,容忍你彻夜不回宫。她夺走了我珍爱的宝物,将你我变得像个仇人,你却不允许我对她的伤害!我太想给你个稳定的以后,哪怕你恨我。娴娴,现在的你,恰恰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长乐不明白:“ 分卷阅读31 我已经是大鄢的公主了,我不需要你口中稳定的以后。” “为什么你会认为你的公主是牢固的呢?它不过凭仗着他人的喜爱,它可以属于任何人。”沈太后语重心长,“只有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才真正属于你。” “所有,我和哥哥便要永远地被母后抓在手中吗?” 沈太后深深地凝视着她:“娴娴,我已经为你做了很多,为了你的哥哥也付出了所有。我相信在以后你们会明白我对你们的爱。” “母后,你对我们的爱太残忍了。” 沈太后强制自己闭上眼,她的心已被长乐刺伤。 “母后,我不会妥协的,纵使我一生离不得沈家,我也会将它闹得鸡犬不宁。我应该感谢你,是你最后坚定了我的决心。”长乐凝视着沈太后,“我曾经犹豫不决,曾经想着逃离,但这个世上还有我爱的人。我知道我过于弱小,无法帮助他,可我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他面对一切。母后,你不该将你的女儿你的儿子变成你的敌人。” 长乐目光明亮,然后转身离去。 留下沈太后在空荡宫殿沉思不语。 展云幕 长乐再来时,天色已暗。 温炤支着头,遮挡住了神情,看不出是梦是醒。 “我拿了些先前乐成殿制的安神香,入睡时,劳烦冯公公点上。”长乐将香交到冯腾手中,顺便问,“哥哥,今日用膳了吗?” 冯腾隐晦地瞥了眼:“用了些粥,不过已温些汤。” “端来给我吧。” 长乐将汤放在案头,俯下腰身唤他:“哥哥,我今日下厨做了汤,你要尝尝吗?” 温炤抬起头: “我倒不知道你还会做汤。” 长乐道: “前几天才学的。” 殿内挨着墙的黄花梨木榻上,烛光照在脸上,柔和了一切,冯腾上道地送来清淡的食物。 “以后,我还来陪你用膳吧,哥哥这里的做得好多了。” “一人吃两份,明年开春的衣裳怕要改了。” “早知道你看出来,就不装了,真的很撑。”长乐抱怨着,“不过哥哥能按时用膳倒也值了。” 温炤喜欢她快乐的样子,前几日的不快好似消失:“还好宫里有你。” “如果哥哥不嫌弃,我倒也想留在宫里。”长乐绽放笑颜,“今日,我去见了母后。” 温炤神色未变,长乐接着道:“我告诉她,我会陪你面对一切的。哥哥,不需要担心那些烦恼,它们终会过去。如果你嫌他们吵,不让他们说话便好了。” “言官有直谏的权利,不能因言获罪。” “可他们很吵又胡说八道。” “有胡说八道也有直言弊政,需要一一辨明,这是君王的责任与道德。不管他们出于何种目的,我相信公正永远是公正,它不会被任何东西掩盖住。” 这是长乐第一次意识到存在于自己哥哥心中的至高理想与道德,也是在这刻她明白先前的他内心冲突。 她望着温炤揉碎了所有星光的眼睛,在那双眼中她只看到了星辰大海,在宏大的理智与冷静里,他自己和她都显得过于渺小,几乎看不见。 或许因为她的坦然,这后来的几天,长乐能明显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改变。他会和她谈些政事上事,只不过绝大部分都是他的倾诉。 可能他太寂寞了吧。 在温炤的声音中,长乐侧了身,将消遣的杂书彻底遮挡住。 “哥哥也许我们可以用他们的方法,没必要跟着他们走。比如,我们可以先处理这份奏疏。”在温炤开口前,长乐将奏疏放在他面前,“当然,不管他是黑是白,我们都会调查清他弹劾的事,我们只是在肃清风气,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而且,你不该这么累的。” 温炤同意了,长乐舒了口气。 真是奇怪,以前怎会没有察觉到哥哥是个死脑筋呢?大概是幼时的记忆误导的吧。 温炤靠着引枕,翻看奏折,漫不经心地道:“还需要冯腾再帮你找些书吗?” 长乐讪笑。 日光从外面斜斜打入半开的梨花窗,殿内很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顾氏看着窗外露出的身影渐走渐远,最后消失在门扉,她仍注视着。 “她又去见他了。” 袅袅青烟描绘着她苍白的轮廓,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不该将她送回宫的。” 明明阳光充足却分外寒冷。 这几日的长乐过得极其快乐,腊月的寒冷再也不会觉得砭人肌肤。她从温炤身上感受到一种向上的生机,仿佛赋予着朝阳的柔和,使她奇异地生出一股勇气,拥抱着属于自己的阳光。 无论是突然间走进的内心,还是依靠的彼此,一切向着美好的方向。 她很少再看到温炤的头疼,也许,初春去一趟福园也是可以期待的事情。 送走步履 分卷阅读32 轻快的长乐,温炤咳嗽几声,让内侍将刘寿喊来。 “朕让你查得事如何了?” 刘寿道:“奴婢派人盯着恭王府,发现在丧期期间仍有人出去施粥,最初并未引起怀疑,但昨天下午一行人急匆匆地前往城南,还带着医师。奴婢派人跟着,发现那有处别院,因把守得严,不敢一探究竟。” “朕信恭王一生忠诚,却不信朕的伯父。刘寿,朕将一切压在你身上。” 刘寿磕头。 今天是个晴朗天,温松批着白麻,翘着腿听管家说话。说实话,这掌权就是舒服,原先对他颇多意见的,这次哪个不闭上嘴? “世子,你还没发现要大祸临头了吗?” 温松扭过头:“哦,是胡嬷嬷呀,你老咋来了?” 没得来她的正眼,温松也不生气,吃着花生米。真是没想到,王妃生病,向宫里请个人帮忙,也能请来一尊神。 “世子,昨天有人靠近你的宅子,你知道吗?” “什么?”温松从嘴里呸出,撸了把头发,焦急地问,“我儿没事吧?” 胡嬷嬷道:“奴婢已经将此事禀报太后了。现在,世子有两条路,保大还是保小?” 温松瞪着眼问:“什么意思?” “自然是世子你重要还是你的儿子重要?”胡嬷嬷平静地道。 温松一脚踹趴:“呸!你个老娘们儿大放厥词,我儿自然平平安安,老子也一生富贵!老子最烦在面前故作高深的!你身后的太后,见老子也得喊声大哥!” 瘫在地上胡嬷嬷彻底傻了。 此时,太后也谈论着这件事。 “当初就不能信了那混不吝的话。”太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温松还玩藏一手露一手,“他到底哪来的信心?” 李嬷嬷和金环站在她身边。 “这件事必须处理干净。”太后脸上掠过一丝阴郁,问身边的那个人,“你们有什么注意?” 李嬷嬷道:“胡嬷嬷还在恭王府帮衬,可以下手。” 太后不吭声,默默地听着,她将目光望向一直未说话的金环:“你呢?” “太后忧心得是圣上会不会借此驳回追封,奴婢有一计,可供太后使用。” 太后听完,良久,点了头。 下了朝,陆安成从宫内回来,刚进入府邸,迎来李通判。 “都出事了。”李通判忧心忡忡。 陆安成走到一半的脚停下来,在李通判眼巴巴中走到椅子前坐下。他表示了解,缓了一会儿,感慨道:“追封的事怕不会轻易结束了,真是没料到长公主会插手。” 李通判疑惑:“长公主做了什么?难道她站在了恭王那边?” “她插手的不是追封,而是朝政,也是奇怪不知从何处传来,说圣上天天与长公主商量政事。”陆安成提醒他,“再加上圣上前几天不同以往的决断,竟将邱笏提交三法司。要知道,圣上一直以来都是不动那些都察院的人,更莫说邱笏弹劾的还是与徐老曾有关系的,再想想章瑞广与杨阁老的年龄,八成上面会有举动。” 李通判明白:“难道圣上当真要让徐党卷土重来?” 陆安成道:“你我只是局外人便觉得此事不简单,更何况那些人。先是恭王追封,再加上徐老出手,最后召见章瑞广,一步步确实像为某人铺路。这事不好弄,如果杨党支持了追封,平白为宗亲说话,就是和礼法对着做,少不得指责;要是反对,就是为徐党造势,难呀。” “真是好计策。” “马沅和赵秦呢?”回到府邸,陆安成终于意识到缺少的东西是什么。 李通判从感慨中回神:“他们去茶楼抓人了。” “抓谁?”陆安成喝茶润嗓子。 “有人在茶楼散播长公主不孝的谣言。” “咳咳咳。”陆安成被呛,“什么?!” 明年正值会试大年,文人学子聚集都城,少不了吟诗作对、针砭时政,单是恭王追封一事足够争论,一方以无后为据认为恭王大德理应追封,一方却以礼法为由认为当驳回,最后开展“遵礼之德”与“正义之德”的辩论。 一书生道:“曹兄,你说恭王有大德当追封,若追封岂不是坏了礼法,毁了恭王的大德?子有言:不学礼,无以立。” “有书言: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曹姓书生在哄笑中下不来台,忍住气,摇晃几步道:“非也非也,有大德便有大礼,有礼才立身立位。正因尸位素餐者众,恭王更应追封。问诸位,无礼无德者可能否身居高位?” 鸦雀无声。 曹书生底气大盛:“既然不能居高位,大德大礼者为何不能追封?” 一人嘟囔:“你说有无德无礼者居高位,那便有了?” 有人拉着多嘴的人,示意他莫说话。 偏偏曹书生听见了,摇头晃脑地,端着自己的倜傥风流,道:“你们初来京城不知情况,十月京城盛传一 分卷阅读33 女子偷情杀夫闹得沸沸扬扬,而后竟不了了之,哪知腊月更是手段残忍,断绝后脉,让夫婿一家绝了后,如此女子可有德有礼?” 有都城人听了开头便拉着人走了,快走到门口被一群挎刀执枪的衙役拦住。 “何人在此胡言乱语?”官差道。 曹书生吓得身子一缩,见众人盯着自己,硬着头皮迎上道:“大人所来何事?” “胡言乱语,妄议朝政,当抓。” 曹书生道:“我等举子讲学议政怎会是胡言乱语?” “曹兄说的是,广开言路才能使天下欣欣望治。我等身为举子自有担当。” 官差:“好一个担当,妖言惑众还有理了?给我抓!” 一拥而上,曹书生被挤得苦不堪言,想说话被另一个人截取话头。 “你们堵不了悠悠众口!权贵贪纵枉法,无德无礼,杀夫弃母,又杀子绝后,如此毒妇怎能被人崇敬?曹兄,我等定会追随于你!” “我……”曹书生被人一拳打在腹部,疼得什么也听不见看不清。 “尔等武夫怎能如此粗莽无礼?” 又一拨人将曹书生挤过去,猛然一声尖叫将所有人震住。 “杀人了!” 一股热流从胸腹涌出,曹书生缓缓倒在地上,他张了张口,伸着手:“救……” 颤抖的手被人抓住:“救世济民,曹兄遗愿,吾辈定会达成。曹兄今日之流血,是吾辈胸腔之热血。吾辈在此立誓,不肃清吏治,振兴朝野,别无颜面对曹兄。” 曹书生挣不脱:“大……” “待到国家昌盛,海晏河清,吾辈不会忘曹兄的血荐轩辕。何死所惧?朝闻道,夕可死矣!” 曹书生双目圆睁,憋足了力气:“去你娘的!” 头一歪,死了。 “……” 那人恍然大悟,擦干眼泪:“曹兄良言啊!我等举子怎能拘泥去文人身份,以有礼对无理,那便是无理。若不开教化,我等当舍弃身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去你娘的!去你娘的!冲啊!” 一时间鸡飞狗跳。 等赵秦他们赶来,场面已经失控。 都城发生这么大的事,陆安成哪能歇息,刚放下的官帽再次带上,急匆匆地去面了圣。 长乐未料到自己会牵扯进这样的事,手上的汤盅格外得烫手。从陆安成离开,她一直不敢看温炤的神情。 “一些流言蜚语罢了。”温炤安慰他。 如果他在说完这话后没有沉思的话,她会更信的。 “以徐崇年为刃,乱他们阵脚。出于谨慎,他们不会在追封一事上采取主动,再趁他们犹豫时,以杀子为名抨击长公主。那些人必会大声呐喊,让陛下无暇顾及追封一事,太后便有时间处理后续,只是这把柄不能一直存在。” 沈太后懂金环的意思:“杀子非常人能为的。” “太后也说了,非常人。” 沈太后神色不明。 兰烬落 她的事越发甚嚣尘上,从都城蔓延到宫内,每一个人都在议论。长乐能察觉到周围人对她的轻微目光,察觉到顾姐姐不经意的深意凝视。 “也许你该回一趟沈家。” 长乐一语不发。 顾氏轻抚着她的手,宽慰地道:“沈家是母后的母族,你是她的女儿,她不会不帮你说话的。只需要出来解释一下,就好了。” “所以在顾姐姐眼里,我便是有罪的吗?” 顾氏解释:“我当然相信你,只是人言可畏。” “人言再可畏,我相信我的哥哥不会害怕的。顾姐姐,我没有杀沈霄佑,也没有嫉妒成恨绝了他的后。事实上,如果母后肯听我解释一句,今日的传闻根本不会出现,所以,要害怕的不是我的,而是以言语为刃的人。” 顾氏端坐在黄木上,目送长乐消失在帘后。 她控制不住地咬着指甲,嫉妒在灼烧她的心,恨不得追上去,掐住那段像天鹅一样脆弱的脖子。 明乾宫内,温炤坐在龙椅上想着事情,在一位文官提到某个字眼才抬头看他一眼。 官员道:“防民于口,甚于防川。众口铄金,积是成非,望圣上早日决断。” “如何决断?”温炤问,“一次妥协,然后次次妥协。明明无理的要求,只因谁说话声大便判谁有理吗?” “圣上,堵不如疏。曹举人无辜枉死,必须要妥善处理,安抚众学子更是当务之急。”忍受着温炤的目光,官员继续说,“圣上,可将此事拖至会试之前几日,越是临近会试,越忙碌,一心只读圣贤书,久而久之便忘了此事,只是在此前,需要长公主稍作配合。” “处罚她吗?” 官员连忙解释:“并非严厉处置,可以重拿轻放。待会试临近,再由沈家出面,为长公主说情,讲明缘由,施粥行善等等,长公主只需明哲保身几年便可了。”b 分卷阅读34 r   这时,冯腾从外面走来:“陛下,陆大人来奏,前几日抓人的官差死了。” 温炤皱眉,突然道:“陆安成既然管不住,全权交予刘寿,朕要知道到底是谁在都城内搬弄是非。” 官员慌张:“圣上使不得呀,按祖制,交付刑部与大理寺共审,由都察院稽察,焉能由一个内阉掌审理?这是乱了礼法呀!恳求圣上收回成命。” “朕只想要一个真相。”温炤缓缓地道。 “他想要个真相。” 温炤的话从内宫传进杨书迟的耳朵。 他念了几遍,看向旁边的人:“圣上还是没变啊。” 汪浴问:“不知阁老如何看?” 杨书迟默了半天,才精神不济地瞄了他一眼。 那老态龙钟模样,同街边迫衰的老头哪有什么差别,但谁也不敢真把他当做街边老倌。 汪浴扬了声音:“阁老,此次徐崇年猛然出招,又恰逢举人枉死,卑职彻查发现那位曹姓举人去过明林书院游学,就怕徐殷二人联手啊。” “怪不得长了一张鸡嘴。”这次杨书迟的精神跟上了。 “阁老慧眼如炬,那人跟殷庚泠一个模子,天生好啄人。”汪浴半倾身子,拍了个马屁,“阁老,觉得该如何处理此事?” 依旧没从他那松皮脸上看出什么。 杨书迟起了身,汪浴连忙搀扶。待稳了身子,离了他的手:“你先回吧。” 汪浴迟疑着应了一声,走得十分不情愿。刚过了屏风走到门槛处,冷不丁背后响起杨书迟的声音:“这曹举人有大德啊。” 汪浴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脚:“阁老是说……” 他并未回他 汪浴行了个礼离开了。 翌日,原本冷落的曹家猛然间来了个有官气的人,虽穿着普通衣服。 曹家人上去问,只听那人擦着泪道:“曹举人大德啊。”未留下名姓便离开了。 之后,越来越来的人前来悼念,从穿着不菲到长袍举子,再到平头百姓,人人都来,人人都要喊一声“大德”。 从坊间传回宫内除了那句“大德”还伴随着对长乐的弹劾。如同寒风将温炤淹没。 温炤坐在龙椅上注视着匍匐着的众臣。 “圣上,长公主坏祖宗礼法,丧期锦衣玉食,不居丧礼,此为不忠;抛弃重病母亲,此为不孝;残害幼儿,断绝夫婿之后,此为不仁;不忠不孝不仁,坏天下风气,损天下之德,更辱天下之节。恳求圣上以正国法,以全国体,还天下女子贞节。” “圣上,吂州某地御赐的贞节匾额被拒了,且女子甚至自缢身亡,说是受不得如此侮辱。” “圣上,随州那边也出事了……” 冯腾的声音在耳边闹哄哄,温炤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觉得阳光充足,将一切照得白亮亮,以致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轮廓。 所有的轮廓在大声呼喊着:“恳求圣上严惩长公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是朕命长公主伴驾回宫。” 大殿内的声音一顿,接着道:“圣上被人蒙蔽,罪不在圣上,当尽快肃清风气,还圣上清明。” 先前明艳的大殿刹那间像是笼上一层灰纱,黯然失色。 “哥哥。” 眼前长乐的身影逐渐清晰,他定定地注视着她,仿佛想从她的面容读出其他的含义。 长乐不懂他目光的深意,但那种像是来自神佛的审视,让她有些寒颤。她带着某种试探地道:“哥哥,以后不要太劳累了,刚刚你批奏疏时都睡着了。” 温炤的脸上带了些烟火:“以后不会了。” 长乐见他恢复如初,轻轻地道:“这几天宫里有些忙,顾姐姐要忙着祭祀,这是她第一次准备这样的大事,说要我帮忙,以后我很少能过来陪哥哥了。” 温炤没有说话,他朝她伸出手。 长乐顺势靠在他怀里,声音被他身上的龙纹吞没:“我没有做这些事……” “我知道的。” 杂沓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直到停在顾氏面前。 顾氏放下手中的礼章,看见长乐微红的眼角,一股快意涌上来,可她不得不言不由衷地安慰这位小公主:“这事很快会过去的。” 在顾姐姐的宽慰中,长乐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事实上,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漫长的缠斗中,不管她以何种姿态夹杂其中,最终将走向毁灭,会是她的哥哥。 长乐走后,温炤的神色变得沉静。 “真相永远是真相,它不应该被掩埋的。”他抬起头道,“摆驾俪坤宫。” 温炤穿过两侧恭立的宫女,向沈太后走去。 沈太后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她立在窗边。 温炤盯视着他的母亲:“母后要如何才会收手?” 沈太后维持着平静:“你和她一样没有将我当做母亲。” “天下没有像母后这般 分卷阅读35 狠心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牢牢地栓在自己手上。”他的声音饱含某种情绪。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愤怒,就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身为你的母亲我真是高兴,但是你该明白欺负你的不是我。”沈太后厉声地道,“你该看清楚你的敌人到底是谁!你像防贼一样防备着你的母亲却将那些贼当做朋友!他们偷你的家产时你默许,因为他们理由充当,我呢?我不过是提个小小的要求,你便反驳。” 沈太后步步逼近:“你比娴娴还懦弱,还耽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瞧瞧她不过一步走错,便换来满朝指责,更何况你。如果大鄢有一日灭亡,它一定是毁在你的手上,没有人会和狗做朋友,你偏偏做了。你让那群人误认为他们从你这里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理所应当,现在他们反抗你了吧,要将你最爱的妹妹杖责。” “这个世界需要公正与真相。” “但皇帝不需要!”沈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以为当年在你选择为徐崇年掩护时,你已经抛弃了你的幻想,事实上你仍然这样天真,你没有从你的父皇身上学到任何东西。” “难道和你们一样任意剥夺他人的性命便是合格的皇帝吗?那是何其得悲哀!” “你想要的真诚在这样的地方只会断送你的性命。你不想这样做,为何不想想我和娴娴寄托在你身上的命运?你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你担负着我们的命运,担负着大鄢的将来,这是你生来便注定的。”沈太后握住他攥紧的手,“现在,你应该带着你的愤怒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这是你的与生俱来的权利。” “包括将沈霄佑的事说出来吗?” 沈太后始终注视着他,脸上露出包容的笑:“你当然可以的。” 温炤将手拿出:“母后,我敬佩你,我也恐惧你,你何时才会察觉到你正在逐渐变得冰冷?” 冯腾跟着温炤离开。 宫内恢复安静,沈太后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手中残留的温度在慢慢消失。 “他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她的内心又恢复了平和。 温炤带人令人惧怕的平静回到明乾宫,内心却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起伏,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两个人在争吵,将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 “陛下,奴婢将太医喊来吧?”冯腾试探。 “刚刚批得奏疏呢?” 布满血色的眼将冯腾吓了一跳,他拦住着温炤拿奏疏,劝道:“陛下,奏疏以后再批吧。” 温炤高声道:“罔顾事实,不配当御史!喊刘寿过来,朕要将这人廷杖五十!” 他突然咳嗽起来,好似要将自己的心咳出来。 “陛下!太医呢!” 温炤病了。 一簇惨淡的冬天阳光照在他的床榻。 长乐一进来便看到他直愣愣地看着床帐,她坐在床边问:“哥哥,要喝点水吗?” 她拿着放温的水沾了沾他的唇:“你高烧了好久,一时好了又一时烧了起来。哥哥,我很担心你。” “这几日朝堂怎样了?”温炤问。 长乐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他闭上了眼,扯出一个笑。 长乐急忙补充:“他们只决断些小事。” 温炤按按她的手:“朕没事的。” 长乐看着他的手,想起什么笑了:“哥哥还记得当初我发烧的事吗?” 温炤虚弱的笑了,轻声道:“小臭虫。” 长乐羞恼地瞪着他。 沈太后站在门口,透过珠帘望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在内侍一声“太后到”中,这一幕变了。 女儿恭敬地退在一旁,儿子颤抖着直起身子。 温炤道:“母后,儿臣无事的,咳咳咳。” 沈太后道:“好好躺着吧,以后莫要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温炤慢慢躺下:“儿臣知道了。” 沈太后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闲聊了几句,皆是不痛不痒的话。 离开时,长乐跟着她一起。 在她要上辇时,长乐道:“母后,我愿意。” 沈太后未转身,她坐上去,直到远离明乾宫,她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惫。 灰茫的天际,飘下雪花,一点点覆盖这座皇城。 长乐折返,榻前已有了顾姐姐。 对于哥哥的生病,顾姐姐表现出和常人不一样的热情。 顾氏拿着调羹道:“娴娴,这几天你也累了,西屋放着热汤,你也喝点吧。” 长乐看了眼温炤,被领着走了。 顾氏盛了一清汤,喂到温炤嘴边:“圣上,尝尝妾为你煲的汤吧。” 温炤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并未张口。 夜晚,温炤平躺着道:“皇后,还是让冯腾来照顾了。” 顾氏道:“没事的,圣上这些天的擦身也是妾做的,妾习惯了。” 温炤无言,他偏过头,准备入睡。 分卷阅读36 顾氏替他拉了拉被子,慢慢挽着他的胳膊,注视着他丰俊的侧脸:“今夜,妾终于不孤独了。” 昏暗下,顾氏满足地笑了。 未过几刻,侧卧在榻上的温炤坐起,命人喊来冯腾:“咳咳咳,朕要拟旨。” “圣上,明日再议事吧,你需要休息。” 温炤挣脱她,由冯腾扶着离开。 “陛下,拟什么?”冯腾研好墨。 暗淡的灯火毫不留情地在温炤的脸上流淌着,仿佛只消一眨眼,他便会在眼前消失。 “拟旨……送长公主出宫,以后无诏不得入宫。”在烛火颤动下,那张侧脸异样得妖美。 冯腾一阵心跳加快,思绪联翩,他发现圣上真的在笑。 腊月下旬原应是喜气洋洋,而长乐却觉得凉意入骨。 “长公主,接旨吧。” 她微合着眼,全然不配合。 “殿下,这是圣上的意思。”冯腾小声地解释,“圣上只想让殿下避避风头。” “哥哥为何不亲自同我说?” “圣上病了,怕过了病气。” 长乐又问:“母后也同意送我去寺里清修?” “如今沈老夫人病重,殿下是为沈老夫人祈福的。” “也便是,我留在这只会陷他们于不义?” 冯腾沉默。 长乐望着窗外的雪,神色恍惚。 她回到她想停留的地方,可曾经的心安再也没有了。 寺庙的生活孤寂而清贫,在佛前她没有为沈母祈福,只为自己的哥哥。 阁楼成了她最喜欢的地方,在夕照下将余辉中的皇城收在眼下。 被拘束的平静使得她逐渐暴虐。 日复一日地诵经,日复一日地看着月亮圆缺变化,从若有所思到若有所失,她开始讨厌会让她沉思与幻想的夜晚,渴求听到更多关于皇城内的消息。 终于,在听闻哥哥将百位朝臣廷杖之后,她迎来新的圣旨。 她记不清多久了,只记得现在身上的衣服换成了薄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准长乐长公主削发为尼,收回温姓,赐法号妙静,封护国法师,赐腰牌。” 长乐从惊天的诧异中醒来,她抓住宣召的人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哽咽地道:“圣上……崩了。” 长乐推开他,毫无目的地奔跑,早霞铺陈的天空,同横尸遍野的战场毫无二致。 夜气未尽的风吹打着她的脸颊,更远的地方,响起沉闷而混乱的钟声。 晨光中的建筑,棱角相叠,翼楼凌空,仿佛在黑夜中新生。唯独远处皇宫,如同被蒙上巨大的黑暗。 她不相信,即便在她眼前发生,她也不信。 “哥哥……” 恍恍之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在影影绰绰之中她摔进一个怀抱。 灰色的僧袍带着记忆的清冷。 长乐仰着头看着他,哽咽地道:“老师,我的哥哥不要我了。” 嵇起予摸了摸她的头:“他没有抛弃,他只是在其他地方陪着你。” “我不想他去其他地方,我想他出现在我身边。” 嵇起予道:“他一直在你身边,当你的心为他跳动时他就在你的身边。” 长乐看着他,双眸颤动,慢慢绽放一个笑,取代脸上的凄凉,从树荫缝隙散下的光斑落在她的笑上:“他一定不愿意看到我哭。” 嵇起予凝视着不断从她脸颊滴落的眼泪,轻轻擦拭去。 长乐再也忍不住了,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湿濡从衣衫浸入胸膛,冰冷又灼热,嵇起予弯下腰,拍着她的背,宽大的袖子将她笼罩其中。 他的目光落在常绿树枝叶片下的小红果上,盛满了情绪。 等哭泣慢慢停下来,嵇起予轻声道:“娴娴,我们回去吧。” “老师,我要下山。”长乐的眼角偏红。 嵇起予好似看见多年前的那个人,他问为什么? “我要做我该做的事。” “它会使你一去不复返。” “但它会使我安怡。” 嵇起予哂笑,似乎他永远都无法阻止既定的命运:“你该明白的,现在都城戒严了。” 长乐垂下头。 “我可以送你去。” 她昂起头。 在她的注视下,嵇起予道:“不能送你去皇宫。” “不,我要去找四哥。” 在长乐的印象中,哪怕城郊也常是车马声喧,如今已变得不一样了,她放下帘子,不敢再看一眼。在摇摇晃晃之后,到了四哥庄子。 她想过与四哥再次见面,却没想到会是她主动。 宽阔的长廊伸向大敞四开又廖无人影的水榭,风吹着温煜的宽袍,袅袅的炉烟宛如一个人思绪万千的情绪 分卷阅读37 。而她的到来,似乎破坏这份清净。 “这里对你来说并不安全。”他像是在对着她,又像是在对着自己。 “有哪里对我来说安全呢?” 温煜看向她:“他已经为你铺好路了,你不该辜负他的。” “我只知道路是我自己走的。” “你也愿意在这条路上赔上自己的侄子吗?”温煜看透长乐的窘迫,“任何人登基都不会留下他。不,或许你的母后会留下。” 长乐望着他道:“当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活着的时候,他只有死亡。” “但你希望他活下来,所有你来找我,你在赌。” 长乐承认:“四哥会让我赌赢吗?” “赌是要有赌注,娴娴,你可想过你能压上什么呢?”温煜直言。 甬道上游移的阳光将长乐灼热,她像是要马上燃烧又好像身处冰窖。 “如果你嫁给祁国公,那会是个不错的助力。然而你现在唯一能拿出手,只有一个大鄢长公主的身份。你于我而言,像一只噙着牡丹的金鸟,与生俱来的华丽只赋予着观赏的趣味,你没有什么可赌的,因为你从来没有选择方向的赌注。” “不,我有。” “太后对你的爱吗?娴娴,永远不要拿虚无缥缈去赌,那不会给你任何赢的机会。” 长乐望着那缕清烟,就像它带来了噩耗似的:“四哥不需要我,是我叨扰了。” 她的脆弱让温煜错开对视:“我对那个位置没有任何兴趣,你应该找三哥,他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四哥说亲情是虚无缥缈的,可它似乎很有用,你在躲避我。”皇室的秉性从她的血液中逐渐复苏,“现在的我是一无所有,以后却不一定。希望看在我们坦诚相对的曾经,四哥到时能帮我一把。” 在转身离开之际,长乐道:“四哥,清心寡欲不适合你。” “娴娴。”温煜喊住她,“离那个和尚远点,咳,看在我们坦诚相对的曾经。” 长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之后,烦躁也席卷上温煜的心头。 他把腿搭在阑干上,多了几分随心所欲:“出来吧,你也听到了我对那个位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从柱子后走出个人,他恭敬地行了礼:“殿下拥有世上最尊贵的血脉,没有人比殿下更适合那个位置。” “尊贵?你是说现在都城遍地跑的温家人与整个大鄢找不出第二个姓嵇的嵇家人混杂而生的尊贵血脉吗?” “殿下,你背负的血脉那是同显帝和嵇太后的延续,与沈家肮脏的血脉完全不同。” 温煜冰冷地道:“真正的延续是宁国长公主,我早死的姑妈。你该考虑的不是我,而是嵇起予那个混蛋如何尽快开枝散叶,壮大你们嵇家的人。” “不,殿下是有兴趣,在殿下将二皇子引出来时命运便将我们牵扯在一起来。卑职相信,殿下一定会登基,还大鄢盛世清明。” 温煜盯着他,随后也笑了,眼中的冰冷掩盖在无底的深渊中。 嵇起予将长乐接回,在情况不明下他不能将她送进去。 “老师,我该怎么办?”长乐很迷茫,她感觉自己的前路是一片黑暗。 “你不应该辜负你哥哥的心意。三日前他和我通信,让我主持你的剃度仪式,马上他的圣旨便要昭告天下了,以后你不再是大鄢的长公主,玉牒里也不会有你的名字了。”嵇起予道,“如果你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也会妥善安排你的假死。” “所以,我没有其他路吗?” “娴娴,不是任何事只要勇敢就会成功。削藩不过几年,潜在的危险仍然很大。现在最有资格决定谁是下一任皇帝的正是你的母亲,而你是她唯一的女儿,遁入空门,断绝世俗,是你的哥哥对你保护。待事情稳定,你仍可以进出皇宫,我也会陪着你。” 长乐喃喃地道:“我没有任何的选择。” 最终在撒满晨光的庭院,老师为她剃度了。 她忘不了,剃刀擦过头皮的惊悚,也忘不了突然间登门入室的侍卫,他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比剃刀还冰凉。 “礼成。” 她不再是长乐了,但她仍想成为长乐,似乎只有这样的成为才不会使自己忘了哥哥。 在寺院,长乐眺望着浮光跃金的池面,朗然令她不安。 曾经的懦弱与逃避被绵延的悔意包裹,如果她愿意争取,她便能凭借着父皇对她的宠爱强行嫁给张骓,给哥哥一个助力。如果她足够果决,她应该在一开始便拒绝母后的提议,不嫁给沈霄佑就不会有这样的后续。 所有的一切来源于她的因,是她阴暗的心境无法变成明朗的感情。 她开始战栗,指甲在娇嫩的胳膊上留下痕迹,她想着该如何补救。 “我们是同类……” 为什么张骓可以心安理得地改变?她却不能呢? 在阳光下,长乐不寒而栗。 她讨厌风和日丽的春天,为什么夜晚不快 分卷阅读38 点到来呢? 潮乎乎的青苔应该待在黑暗而不是明灿灿的白天。 不久,她迎来久久未见的金环。 “殿下,太后薨了。” 长乐从呆愣中回神,陡然乌云密布,细雨覆盖整座庭院,人如同满枝的花在风雨中摇动。 “是谁登基了?” “是楮王。” “四哥还是做了皇帝。” 看着眨眼间便飘散的雨,长乐想,她多变的心情是否因此而来呢? 共潮生 金环受不得长乐的沉默,她道:“奴婢同殿下说说宫里的事吧,殿下想听什么?” 长乐看着满天肆虐的瓢泼大雨:“什么都可以。” “从圣上驾崩,太后便身陷囹囵。”哪怕现在换了皇帝,金环也没有改变对温炤的称呼,“太后打算拖些日子,等典春肚中的孩子出生,只是在这段时间,太后和顾皇后有了罅隙。” “孩子出生过继到顾皇后膝下,顾姐姐成了太后,母后荣升为太皇太后,无法名正言顺地垂帘听政。”长乐点出她的隐瞒,“顾姐姐必须死。” 金环看着她苍白而平静的侧脸,怀疑现在敏锐而冷峻的殿下是否是记忆中的殿下。 她缓缓地道:“太后与皇后的矛盾越来越深,也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整个都城的宗亲都在蠢蠢欲动,最后是祁国公出面维持了皇室的颜面。” “他不该出面的,他的出面只会加剧那个孩子的死亡。” 金环未问她如何猜出,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也就是在某天,典春突然发作,因胎儿过大,陈院判救治无力,最终……太后让陈院判以死谢罪了。” 天地变得一片苍茫。 长乐问:“四哥是如何登基的?” “唯一正统的继承人死了,内阁商议拥立新君——静王。” 长乐想不起三哥的样子,她只记得三哥的母妃出身低微,便是在父皇稀薄的子嗣中仍没有存在感。 “后来,在静王登基的几天里,太后与静王发生了点矛盾,静王执意要以皇后之礼将先前中意的民间姑娘迎进宫。” “母后定是觉得那是对她的侮辱。”长乐明白母后的傲气。 金环道:“静王说太后也是平民女子照样为后。” 长乐转过头,等待着她的下半句。 “太后被气住,再加上先前的事便病重了。”金环顿了下,加快语速,“静王以不孝的名义被罢了,最后楮王登基。” 雨颓然减弱,风的棱角却增强。 长乐仿佛是毫无目的的一叶小舟,孤独地徜徉在风雨中。 “殿下!”金环拿出帕子擦去她的泪。 “我应该是讨厌她的。” 可是关于她的记忆却栩栩如生,温暖的怀抱,牵起的手掌,一切的一切从深处翻涌过来。 “死亡消弭世间的厌恶,仅留下一个人的慈爱,对生的人而言是可怖。”长乐流着泪对金环说,“我不想饶恕她。” 金环握着她的手道:“殿下不愿便不愿,殿下只需要做自己。” 风拂过长乐的额角,她发现在庭院的水面上,落下一缕夕晖。 雨停了。 “殿下,奴婢想留下来。” 深夜沉沉,新皇登基有喜也有悲。 聚集在沈家别院的人疲惫不堪,但无法安生入睡。 葭西沈家下一任族长的沈源嘉背手而立,面对夜色,神情焦急。 “怎么突然间太后就薨了呢?”有人实在不解。 “是啊,前几日还在商量沈家的后续,今日就成了这局面。” “宫里传的消息是太后气急攻心死了,她的性格怎会被人气死?想不通,想不通。” 有人下定论:“这事有蹊跷,太后定是被人蓄意谋杀的。” “难道是新帝下的手?” “有可能,新帝的母妃好像姓嵇,是嵇太后的远亲。” “灭了母族的仇恨也足够被报复了,要我说,当初就不该独独留下那个孩子。宁国长公主谋反这个罪名足够牵出一堆人了。” “可惜,天晟帝念着丁点亲情,给那个女人留了好名声。” “生在帝王家还念着这东西,简直可笑。” “够了。”烛火将沈源嘉的眼睛映得格外明亮,“当务之急是沈家如何脱困!沈家辛辛苦苦经营这么长时间,难道要拱手送给新帝?” “是温家皇子不成器才造成如此局面。早知如此,不该让沈韫嫁,当换个人来。” 沈源嘉反驳:“说这些有何用。沈温联姻完了,沈家也会完的。” 这时,有人怯怯地说:“沈温联姻还有一个……” 沈源嘉迟疑:“沈韫的小女儿?”目光看向保持安静的沈玦,长乐的义子。 “她一个养在深宫的女人能成事?”有人疑问。 “母亲重视 分卷阅读39 亲情,单是自己的亲哥哥无辜枉死足够她执着报仇,再添上侄子惨死,母后被杀,种种灭门血债,怎能轻易过去。”沈玦向沈源嘉行了礼,“大伯,我愿前往劝说母亲。” 沈源嘉注视着曾经的儿子:“如果你能将沈家扶起,你随时可以回沈族。” 这话直接保留下沈玦继承下下任族长的资格。 白日的阳光充足得过于朗然,透过两侧的窗棂能看到浮动尘埃。今日,老师在同国业寺的人商议该如何安排她的去处,或许是某地某处的某个庵。 她有时也问自己,当真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都城吗?可是她的内心毫不波动,她像是成为一具无喜无悲的石头,所有的一切失去了意义。 随着一声沙哑的声响,有人推开她的门。 “母亲。”沈玦恭敬地向她行了礼。 长乐回了僧礼。 沈玦打量着她的装扮道:“母亲,要去看看外祖母吗?” 长乐似乎明白他到来的含义:“贫尼已出家,斩断世俗亲缘。” 沈玦换了问法:“大师,可否为皇太后诵经消业?大师被封为护国法师,当出面主持的。” “贫尼修行不过几月,远不足老师,不能承担主持一事。” 在长乐要离开时,沈玦说起往事:“去年腊月,儿子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说的话,也不全是真的。儿子确实下了药,但那是慢性的,需要长时间服用才会发作。那个女人突然身死过于蹊跷,后来找人验尸,发现她身上除了我下的毒,还有另一种。” 沈玦未往下推测另一种药的来历,反而道:“太后一直忧心沈家,前几日还传信到葭西要求尽快进京共议沈家的未来。殿下,您相信太后是被气死的吗?” 不时吹入的风,鼓起长乐僧衣的长袖,强烈的阳光涌入她的眼角。 “殿下,没有人能来拯救皇室了。您的哥哥您的母亲您的侄子因为那些诡计者惨死,他们的血仇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抛弃,在百年后,面对他们时,殿下可否无愧?殿下不是弱者,您身上有着大鄢的福祉和希望,而沈家愿意成为殿下手中的一把刀,为大鄢的安危尽绵薄之力。” “沈家能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长乐看着自己的手,娇嫩光滑,只拿过金珠玉翠。 沈玦道:“殿下可知为何太后能嫁到皇室,单单是因为我沈家地处仙境,人人相貌较好?是因同显帝在沈家发现一处铁矿。他不愿公开,便许诺沈家女子嫁于皇室,而沈家世世代代为他冶炼铁器,我们不知铁器流向何处,也不能私自出去。直到同显皇帝驾崩多年后,沈家拼死逃出联系上沈太后,才换来沈家上下一命。” 长乐依然背对着他。 “殿下仅知您的姑父谢驸马被杀,可知他的兵器哪来?沈家冶炼的铁器无一不是军用,同显帝偏偏未用于鞣苒作战,而是全部留给他的女儿,为他的女儿夺位铺垫。在同显帝心中唯一能继承他位置的是您的姑妈,而大鄢如今的基业是您的父皇,您的哥哥用自己的心血立起来的。哪怕内忧外患,哪怕阻力巨大,他们也担负起一个皇帝应尽的职责与义务。”沈玦的声音逐渐变得激昂,“现在,这样的江山被人用奸计窃取,还要将温沈一脉灭绝,殿下您忍心看着自己父兄的心血被断送吗?”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长乐沉思不语。 在沈玦心绪上下翻腾时,她转过身,笑了。 “我等你们太久了。” 沈玦道:“那孩儿尽快与沈家商议母亲的去处。” “不用,只要沈家足够的忠诚,我相信会有人来迎我的。” 风开始夹杂着燥热,堆积的夏日火般的阳光开始到来了。 一月后,温煜登基,定年号永宁。 永宁二年某日,冯腾他们几个大太监拿着朱笔犹豫不决。 最终,秦宏一把按下冯腾的手,画上了司礼监笔下的第一个朱批。 “这是圣上允许的,那群人都说不得。”秦宏脸上带着喜气的笑,“恭喜冯公公了。” 冯腾却没有这般开心,他感觉自己的寿命尽头已经在眼前了。 永宁四年,天灾不断,群臣呼吁天子开坛祭祀。温煜行至国业寺途中,突然遇上暴雨,恰好有一小庵得以避雨。 温煜任由他们手忙脚乱地擦去他衣服上的水,不经意间瞥见格外寂静的院子,问僧尼那是何处。 僧尼道:“是庵主修行的住处。” 温煜兴起趣味,他止住众人,慢慢走过去,推开门。 相隔数年后见到的故人,静静地坐着在昏暗的光线下。 她面露微笑,仿佛聚集了所有的光晕:“不知施主为何而来?” 温煜拿起她面前的热茶,一饮而尽:“为我的国师而来。” 晤故人 国业寺祭坛前的众臣在一阵雨后终于等来温煜,他们恳切地望着尽头逐渐清晰的身影,最终神色大变。 “跪!” 分卷阅读40 听令而跪的心随长乐的迫近而忐忑。 长乐步伐稳重,平静地迎着一个个震惊的表情。 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不知道百姓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但她知道,在那些大臣心中她仍然是最可憎的女人,是大鄢皇室的耻辱。 行至阶梯中层,站到老师和杨阁老身旁,顿时迎来更大的打量,如同刀刮在她脸上。 那些重臣嘴角蠕动了两下。 猝不及防下,长乐肃穆而跪,沉声道:“妙静恭请圣上登台祭祀,以应上天恩泽,为万民祈愿。” 前排看热闹的勋贵宗亲立刻响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大到唬住后面听不见的文臣,一下子呼声越来越高。 嵇起予嘴角带笑,欣慰跪下。 在阵阵声响中,亢奋的奏乐随之而起,响彻天宇。 被气住的重臣迫不得已咽下声音,跟着高呼万岁。 温煜不动声色地睨了长乐,缓步走向最高处,他转过身,注视着广场上行跪拜大礼的人群,缓缓展开双臂,示意停乐。 他道:“朕已寻回国师,今日起,大鄢万民安乐。” 在海潮般的回声中,有些人哀恸地闭上眼,似乎预料到今日之后的血雨腥风。 回到大鄢都城,温煜忍不住大笑:“你瞧见他们的神色了吗?愁眉苦脸的。” “明日少不得要参我,他们想说的话,我大概能背下来了。” 温煜躺在榻上,没个正形:“左不过又扯上礼法罢了。若礼法是个有血肉的人,怕早就被舐得千疮百孔。要我说,还是修道好,得万法精妙,忘红尘俗世,过眼云烟,都是过眼云烟。” “四哥倒比以前还豁达。”长乐略带怀念。 温煜道:“铁打的文臣,流水的皇帝,幸亏我早早立了太子,待他长至十四,我便自在逍遥。说来,你还未见过呢,冯腾,把太子抱来。” 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子被抱来,亮黑色的眼睛流淌着天真的疑惑,似乎在猜测她是谁。 “温璇初,你喊他初儿便行了。初儿,这是你姑妈。不过这个称呼只能无人时喊,若有外人在喊她国师。”温煜将小孩推到长乐面前。 长乐蹲在他身边,观察他的眉眼,有一种熟悉感让她挪不开眼睛。 “姑妈?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璇初仰着头,一本正经地问。 朱红的太子袍一下触动长乐,她忍着泪:“姑妈刚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来。” 她摸着他的脸,想着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必定也这般大了。 “姑妈你为什么要带着帽子?” 长乐对他充满了耐心:“因为姑妈是出家人,剃了发。” “是光光的和尚头?那我能摸摸吗?”眼睛中的光芒被随后而来的一掌打散。 温煜收回手:“小小年纪倒有登徒子的风范了?呦,还哭了?” 长乐见不得孩子流泪,瞪了温煜,手脚慌乱地哄璇初。 被双双晾在一旁的温煜咳嗽几声,换不来长乐半点注意,再看冯腾被长乐使唤得得心应手,无奈地从榻上下来,从到门口还是没人拦他,忍不住喊了声:“冯腾。” 团团转的冯腾立马找准方向,将送来的小袍塞到旁边的人手里,跟着温煜离开。 长乐想喊住温煜,又被璇初的哭声拦住:“怎会哭得浑身是汗?” “殿下,热水送来了,不如将太子带去偏殿清洗下吧。” 长乐点了头,看着眼前的内侍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肖望。” 风带着烈阳的焦炙,扫过明黄的琉璃瓦。 长乐眠在榻上,一侧的菱花镜映着她的睡颜。 轻纱透过一缕阳光,在阴影处的长乐眉头皱起,似乎在睡梦中并不安稳。 璇初走进来,他轻轻地站在榻边,凝视着长乐。 长乐惊醒。 “姑妈,你认识我母亲吗?他们说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长乐将他揽到怀里:“我没有见过,但我知道她是大鄢最美丽的女子,她和你的父皇非常相爱。” 他的脸色黯淡下来,趴在她的胸口:“可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长乐编着故事:“她不是抛弃你,她只是为了你去寻找一样神物,能让你永远幸福安康的神物,她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也许你觉得这样的东西有无可无,但对她不一样。她会回来的,如果你一直挂念着她。” 他闭着眼睛:“我会一直挂念她的,姑妈。” 长乐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充斥的爱意令她不再感受到孤独。 璇初的呼吸变得平缓,他睡着了。长乐却睡意再无,她想着那个未出世的侄儿。如果当初她能赶到宫中,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她睡不下去了,将璇初交给肖望看护,自己出去静静。 蝉鸣不断,鸣得她心绪更加烦躁。行走在树荫中,隐隐约约 分卷阅读41 听到有女人的声音。 她问身边的宫女,那边是何处? 宫女:“是冷宫。” 长乐想难道是初儿的母亲,又觉得四哥不会如此良善且多情。 “谁在那里?”她问。 宫女支支吾吾:“是先皇后。” 她愣住片刻,步伐坚定地走向冷宫的方向。 目及处皆是萧索之景,明明夏日她却一身寒意。 一个披头散发的宫装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枕头,手指时不时拨弄着拨浪鼓,在树荫下发着逗小孩的声音。 她站在旁边看了许久,那个女人也没有发现她。 走到那个女人身边,长乐轻声喊道:“顾姐姐。” 顾氏辨认出她是谁,兴奋地将怀中的枕头抱向她:“娴娴,快来看看你的侄儿,你瞧像不像圣上。这个眼睛,这个嘴巴,好像炤哥哥啊……你瞧,他嘟嘴了……” 长乐只看到一个满是污渍的枕头。 她真的无法将面前这个邋遢的女子与记忆中拉着她手大谈皇室之德的人联系到一起。 曾经的女先生变成如今的模样,有谁能料到? “娴娴,你为何不看看你的侄儿?”顾氏瞪着她,眼睛像淬了毒,“你是不是嫉妒我?嫉妒我生下他唯一的血脉?” 长乐预言不得,反问:“顾姐姐你在说什么?” “我说过了喊我皇嫂!我才是炤哥哥的皇后!”她又喃喃着皇后二字,“哪怕你这个贱人怀了孩子,也别想越过我儿夺得皇位。” 她紧张兮兮地将枕头抱在怀里。 长乐彻底失去交谈的心,或许让她一辈子沉浸在臆想的世界会更好点。 “姑妈,我刚起来找不到你……” 长乐还未转身,她身旁便有一人冲向温璇初。 “我的儿子,你终于来看母后了!”疯狂的顾氏一把被肖望拦住。 长乐急忙护住璇初,察看他无碍,松了口气。 “姑妈她……” “她不是你的母亲。”察觉语气过硬,长乐轻柔地道,“她只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的儿子……”顾氏流着泪,向温璇初伸着手。 长乐将孩子交给旁边的宫女,捡起地上的枕头塞到顾氏的怀里,一字一顿地道:“顾姐姐,你该醒醒了,那个孩子早就死了。” 顾氏像被冻住,垂下的黑发遮挡住她的神情,下一刻猛然抬起头,目光清明,在长乐耳边肯定地道:“他还活着。” 长乐想问什么,忽然间顾氏一声尖叫,仓惶地抱住枕头,缩在地上:“孩子不怕,不怕,母后会保护你的。” 说着,推开肖望,钻进屋内。 长乐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转过身见到树荫下的金环。 “殿下。”金环平静地行礼。 更相疑 长乐一直注视着她。 金环仍然恬淡平静:“殿下,这事可以解释的。” 她所面对的金环一直如此。 无论是互诉衷肠,还是被劝谏引导,她总是能猜中对方的底线,并以所期望的样子不差毫发地表达出来。 “圣上死后,太后和皇后有了罅隙,这是奴婢同殿下说过的。其实这已不是简单的不和,它到达了生死之争。自从奴婢离开了殿下,先是受到典春的施虐,后凭借制香的手艺获得李嬷嬷的青睐,得以脱离折磨,来到太后身边做事。在去年腊月圣上心神不定,每夜多梦,太后便令奴婢制些香,待香制完,已到开春,圣上未用上两天便……”金环含糊了一下,“太后怀疑是奴婢的错,便下令要将奴婢处死。奴婢记得那些嬷嬷拿着白绫的样子,在奴婢呼吸急促时,太后改了想法,放了奴婢,但要求奴婢为她做一件事……” 长乐猜出她的话尾:“她要你杀了顾姐姐?” 金环跪下:“奴婢确实做了错事,以下犯上确实该死。” “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奴婢被人撞见了,是章瑞广大人,那时似乎还有杨阁老,祁国公。再之后的事,奴婢不清楚了。奴婢被领回后就被关起来了,直到宫里开始清查宫人才被放出。” 长乐问了另一个问题:“宫里为什么清查人?” “因为宫里接连有人去世,便怀疑有邪物。事实上三王爷登基时也放出一部分宫人,只不过后来出事,彻底清人。” 长乐审视她,余光看到门扉后探出的小脑袋,什么重话也说不出了。她转向金环:“虽然当初你是身不由己,但还是以下犯上,自己下去领罚吧。” 金环领命下去,在门口遇见小太子,眼角微凝霎时便散去,规矩地行了礼。 璇初歪着头看了眼她,走进去,站在长乐面前。 长乐蹲在他身边,微笑着:“你不需要多想,那个女人不是你的母亲。她是太想念自己的孩子了才会这样的。” 温璇初重重 分卷阅读42 地点了头。 长乐拉着他到旁边玩,她同他讲她小时候的事。 月亮在半空中挂起,长乐睁着眼睛,回想今日顾姐姐的话,迟迟不能入睡。在眉眼饧涩难忍时,想着明日要再见一次顾姐姐。 可是翌日,先找上她的是奏疏。 “他们说你身为沈温氏,不得久居宫中。” “那他们想必忘了,我早已出家,宫中玉牒也无我的名姓。出家人四大皆空,怎能用忠孝仁义来框架?”长乐目光坚定,“我法号妙静,而非长乐。” “你倒和以前不一样了。”温煜将奏疏扔到案上,“这种小事也值得上疏,看来是太闲了。” 他定定地看着长乐:“正好他们瞧不得你,不如你来主持修建我的道观。” 长乐皱着眉:“四哥,天灾频发……” 她的话似乎触动到温煜的某个内心,他像变了个人:“当你瞧见天灾死去的众生便会觉得凄惨,可是为何呢?因为你看到他皮囊里的灵魂在消逝,亦如你看到他血流不止的血肉会不忍直视,令你动容的正是人的内在。而人的内在隐藏在这具皮之下,它隔着光洁柔滑的皮肤……” 他的话令长乐发寒。 温煜道:“你无法忍受它被翻卷出来,暴露在日月之下,那就只能寄托其他。” “四哥,这样不合常理。” “不,它正是合理,大道无情。”温煜的眼睛中散发着某种汹涌的黑暗,“天清地浊,天动地静。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唯有静才能消退所有变动。杀戮心和慈悲心别无二差,不过一浊一静,你会在风和日丽的春天生起杀戮心,你也能在凛冽呼啸的冬天生起慈悲心。天灾频发,才应大兴教化,一切浑浊暗淡才遽然为玉洁冰清,修罗为慈悲。” 他的话令长乐极端得匪夷所思,纵使她再费口舌也无法改变他,甚至让她有了令人惧述的感受,一种无法言明的感受。在人静闲暇时,她甚至开始怀念哥哥,怀念哥哥那令人蓬勃的温暖。 夏日的焦炙混杂着其他,把她的脑袋乱作一团,又令她长出火疖子。 哄走紧跟着的璇初,长乐看着为她把脉的人。 在太医收回手时,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我记得陈院判医术极好,小时常为我看病。” 太医手一抖,方子滴了墨,他坦然地换了纸张:“陈院判写错方子被罢了职。” “可怜他一手医术,难道也没个传人?”长乐问。 “他是有个徒弟,不过已心灰意冷出了宫。” 长乐送走太医,思索着事情,恰巧金环过来问她修建道观一事。 “各处主事的皆是内侍,金环你去找冯公公过来。” 来的却是一位陌生脸的公公,听介绍是叫秦宏。 “秦公公,圣上命我监督修建道观,只是各处主事皆为内侍,我每日也要清修诵经,顾看不来……” 秦宏立刻道:“奴婢自会帮殿下帮忙顾看。” “劳烦公公了。”长乐话转了尾,反说起另一个件事,“我这边少了些人手,不知公公可能找几个嬷嬷?如果是熟人更好了。” 秦宏试探着:“殿下是像……这倒是有些难事,四年前宫里走了些人又进了些人,怕是难找。” “那也罢了,公公可否将名册拿来,让我挑几个有眼缘的。” 长乐捧着名册,从前翻到后,最终找来了赵嬷嬷。 再次见到赵嬷嬷,她倒是苍老了不少,没了最初那跋扈的样。 长乐也不委婉试探,直接问:“嬷嬷何时回的宫?” “记不清,只记得不久后太后就薨了。” “那你回来时刻见过李嬷嬷?” 赵嬷嬷回忆:“奴婢回宫正是顶了李嬷嬷的差,似乎她生了重病,怕晦气住太后就送往宫外了。奴婢回来时,她刚走不久。” “你可知李嬷嬷现在何处?”长乐有些焦急。 “住在宫外某个庄子,奴婢想不起来,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长乐一腔热意被压下,待赵嬷嬷出去,她的心仍久久不能安静。 某日下午,四哥约她游园,或许是她的火疖子,他在她面前恢复记忆中的样子。 他们横穿回廊,走过一路美景却最终败给窒息的闷热。 到了阴凉处,温煜躺在凉椅上,枕着手臂,望着那一片荷花,半眯着眼,睡意很浓的样子,全然忘却喊她而来的目的。 “那日是我心绪烦躁了。自从当了皇帝,日日烦躁,就像被拘束在一方天地,永远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还不如当初的闲散王爷。” 长乐借着他给的梯子:“大概是夏日过于炙热了,多少会有些烦躁。” “今日约你出来倒是爽快,初儿能放你离开?”温煜可能察觉到长乐的心不在焉。 长乐笑出声:“我跟他说是你无聊。” “为何不是你无聊?” “哦?那我下次跟初儿说最近有事。” 分卷阅读43 “别别别,除了这一切好说,我可按不住他了。”温煜侧着头,看长乐一脸得意,也笑了。 “这我可定要与初儿说说了。” “嘘——”温煜止住她的话,神秘地说,“你听。” 专注地听了半天,除了风声蝉鸣还有什么? 再向温煜看去,他已经闭上眼,陷入睡梦。 长乐学着他在凉风中休息,心却越来越快,或许她必须找个时间同顾姐姐聊聊了。 温煜瞥了一眼又合上。 千丈尘 长乐坐在矮凳上,旁边的顾姐姐仍自顾自乐,似乎忘了她是谁。 “顾、皇嫂。”她换了称呼,“你和我说说哥哥的事吧。” 顾氏停下动作,扫视一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炤哥哥最讨厌那个胆小鬼了。她害了所有人,她该下地狱。” 她眼中的令人悚然的恶毒毫不掩饰。 “是啊,她已经在地狱了。”长乐紧盯着她,不容她躲闪,“他还活着吗?” 在她眼神飘逸那刻,长乐猛然站起来,带起的风令顾氏摔在地上。 “恭喜来到地狱,顾姐姐。” 顾氏注视着长乐冷漠的背影,低头看着满是污渍的手,忍不住哭泣,可惜不会有人安慰她了。 长乐回去,见到一位大太监在等候,听他解释后,明白是道观营建已到尾声问她是否需要去看看。 虽说四哥交给她个差事,但长乐想那不过是找个由头堵住那些人的嘴。 待大太监说到日常监工的辛苦,长乐突然道:“道观既然完工在即,我也需多钻研佛法了,近日不能同公公一起去瞧瞧了,不若我派个人跟着公公身边四处学习,以后好帮我顾看这个道观。” 王公公问何人。 长乐想了半天,正看见外面陪着璇初的肖望:“一个小内侍。” 送走王公公,长乐唤来肖望,她问:“公公在宫里的亲近人可有哪些?” 肖望身子越发弓着:“殿下折煞奴婢了,担不起公公二字。奴婢干爹是直殿监的三管事李英化,其他亲近的只有同屋住的了。” 长乐鲜少看到有人在她面前战战兢兢的,一时笑出声:“公公这般恭谦,入司礼监怕是迟早的了。” 肖望:“司礼监哪是奴婢能入的,宫里排个辈,奴婢早出五服了。” 长乐见他似乎真的底细清白,说道:“前几日虽然招了几个嬷嬷,但四哥又给了我主持道观的事,怕是以后的道观要作为道场了,少不得人多事杂……” “奴婢愿跟随殿下。” 长乐满意他的上道:“我这没什么大规矩,无事时你多陪初儿玩耍就是当差了。不过眼下倒有个事,道观眼看完工在即,你这几天随着王公公去转转,看看道观大小格局让我好做安排。” “奴婢明白。” 肖望下去后,长乐肩膀松塌,随意靠在软枕上,想着事情。 踏出门,迎上外面的金环,他行了礼问好。 金环示意他跟上,到了某处阴凉,她拿出个袋子交付在他手上:“殿下自幼性格娴静,有些宫的腌脏事,入不得殿下的眼。殿下,既然找了你,定是信赖你,不要辜负了殿下。” 肖望收下袋子,明白金环的意思:“谢谢金姑姑。” 金环继续道:“有什么事尽管找锦衣卫的沈玦沈千户,那是殿下的母族。” 目送肖望离开,金环整整衣服,进去服侍长乐,掀开竹帘,发现长乐审视着她。 看了眼长乐斜前方正开着小缝的窗户,金环明白,她规矩地道:“宫里的内侍多是晴天借伞,雨天收伞的人,所以奴婢才会听从传言给了打赏,是奴婢自作主张了。” 长乐只是好奇:“你怎么这样清楚内侍之间的事?” 金环恭敬地道:“奴婢先前做的是杂活,常与各监内侍接触,一来二去了解些东西,不过肖公公为人踏实,是奴婢妄自揣测,折辱了肖公公。” 原想再问问的长乐陡然顿住,她鲜少见到金环如此踌躇、试探又低声下气的样。她想问她还疼吗?转念觉得是多此一举。 她垂眼看着地上的阳光:“以后不要再私下给。” 金环磕头。 “今年的夏天倒是比往年更热,大概是我带了帽吧。”长乐主动谈起其他事。 金环带着笑,走到长乐身边道:“奴婢前几日缝了个薄纱帽,连同殿下的衣物早早放在冰鉴里了。” 长乐心情放松:“还是你心细。” 永宁四年六月,在炎威扑扑中即将迎来长乐公开参与的一场佛事。 清晨的都城街道上行使着挂着彩的车辇,气派豪华。 长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旁边的金环则沉默不语。 一个护卫从前方折返,在车外跪下:“殿下,前方城门在查人。” 金环透过帘子同他交谈。 长乐隐 分卷阅读44 隐约约听到好似是有鞣苒的奸细潜入京城。 金环递过令牌。 护卫仍道:“殿下,赵秦那人一定要查验。” 不知是天气还是其他,一丝烦躁浮于脸上,她皱着眉:“让他过来。” 片刻,赵秦那张脸出现在长乐面前,直接愣住。 “赵副使,我这有奸细吗?” 赵秦没料到车内会是这位主子,他跪下行礼:“是卑职唐突了殿下,卑职立刻命人放行……殿下?” 面前车厢猛然间颤抖,长乐焦急的脸庞出现在清晨的眼光下。 赵秦将手按在刀上,迅速转过身护着车,身后只是来来往往的百姓。 “车内飞进虫罢了。”长乐回到车内,心却直跳,她不敢相信刚才短暂的一瞥。 金环堵着车门,挡住赵秦试探的目光:“赵副使,可以走了吗?” 赵秦侧过身,放他们离开。 长乐醒悟过来,想从车窗往外看,金环不动声色地挡住:“殿下,外面人多。” 焦急的心并没有因此平复,反而越来越剧烈。 刚才一定不是梦,长乐向诸天神佛祈祷着。 车慢慢出了城,和赵秦一起搜查的衙役,笑着问:“赵哥,让你吃瘪的是谁呀?” 赵秦缓慢转过头,面带微笑:“我现在将她喊过来,还是来得及的。” 衙役悻悻地摆了手,留下赵秦望着那辆车,喃喃地道:“一尊佛呗。” 一举一动能占据坊间传闻最顶端还经久不衰的佛。 他有预感,都城以后会更热闹了,还是热闹的都城有趣。赵秦晃了头,继续站岗。 国业寺聚集着前来参加佛会的僧人,众人浅谈佛经的声音没有引起长乐的注意,她望着别处。 嵇起予注视着失神的长乐,走到她身边问:“宫里太累了吗?” 长乐转过头:“四哥命我监修道观,有些头疼。” “宫里事多人杂,不过国业寺会随时为你敞开。” 长乐面容见了些轻松。 在几天后肖望向她说起道观的事时,长乐的神色随着他的话而渐渐陷入深思。 “肖望,我要你帮我办件事。”她道出她的目的,“找一个老媪,大概是住在城西,她的画像我也一并给你。” 肖望低着头,等待长乐最后的话。 “道观修建多是工匠往来,一条出宫的路能搭起来不管耗费多少都可以。若有人问起,只管笑着不回应。我不管你耗费多长时间,我只要结果,找到后不要惊动她,只管告诉我她的住处。” 天越发焦灼,长乐开始忙着筹备佛节,每日在翻看着佛经,待有不懂之处详细记下,在某天一同问。 肖望进去时,长乐正站在案前整理佛经。 “公公昨夜睡得不好?”长乐看到肖望脸上明晃晃的眼圈,原本的烦躁被笑取代。 肖望摸着自己的眼圈,苦笑:“昨夜干爹教了点规矩。不过,奴婢今日找到个东西,想必殿下会喜欢。” 一个小巧的耳饰和纸条放在桌上,耳饰是宫里的样式,纸条…… 长乐看着肖望,未问去拿,肖望未说话。 不知为何,突然间她有点害怕了。 长乐先问其他事:“你如何找到的?” “奴婢托了王公公打点,说殿下想要一批奇石,找到奇石商人后才将殿下交代的事办下去。那商人办事也迅速,不过半月便给了消息。” 话题最终回到开始,长乐试探着问:“那个院子有什么?” 肖望想想道:“听那人说那院子是四年前被人买了去,不久便住近了一个老媪,只是那老媪似乎是重病,每日只有寻常的下人出入采办,其他时候皆是闭门不出,但奇怪的是偶尔能在夜深听见婴哭……” 长乐打断他,语气很轻却不容置喙:“你办得很好。这几日我有些忙,初儿那需要有人陪着他。” 肖望道:“奴婢会照顾好太子殿下。” 房间空无一人后,长乐想起曾经的种种,不断地代入如果她是母后会做什么? 最优的自然是除掉顾姐姐,当这个计谋失败时,自己又该做什么? 是什么会促使这个孩子必须死去? 长乐调转视线,窗边仿佛站着母后的身影,她背对着,睥睨地道:“如果他不能为我所用时,我会毁了他。” 长乐倏然看向顾姐姐所在的宫殿,或许在最开始有人已经选好了队,一个幼儿一个弱母,多么好的组合。 “母后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她再也按捺不住快要飞出的心,她怕自己晚到一刻便会如同那时般后悔。 长乐以去往国业寺为由出了宫门,临时又改了方向前往纸条上所写的地方。 车停在街道,她避开所有人,带着帷帽,一步步靠近面前的宅第,她有着近在咫尺的惧怕,她知道自己在颤抖。 她想着木门后李嬷嬷的眼神,想 分卷阅读45 着门后的他一手拉着她的衣袖,一手抓住脖间金璎珞圈下的寄名锁,喊她姑姑。 她无法遏制地幻想那双圆溜溜清澈动人的眼睛里映着她身影的感觉。 从内心深处澎湃而出的某种陌生亲情在这一刻发酵成一种冲动,她该去见见他了。 于是,冲动攀上高峰那刻,她抬起了手。 “拔刀!” 不知何时,身边冒出一群锦衣卫。 茫茫人群中,她看到沈玦望来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担心。 在这样一个吃人世界中,任何事情从来都不会向着所期望的那样既定发展,总有无数的意外在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尽管大部分情况下,她对此浑然不觉。 帷帽下,长乐眼里浮现出可怕而坚决的神采,她忘了,她是活在地狱中。 风起波 “佥事何故拔刀相向?” 位于众刀之前的长乐虽脸上覆着纱,声音与仪态却昭示出她的身份。 在小骚动下,一人从众锦衣卫中走出,他单手挎在腰间的刀上,面容肃穆:“我等搜查奸细至此,守株待兔三天唯有殿下一人来此。” “你要拿我?”长乐听出他的意思,反问。 烈日在刀尖的聚集下凝结成渗人的寒意,一方天穹更是蔓延着紧绷。 赵佥事紧盯着长乐,他抬起的手腕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甚至为之屏息。 长乐的背挺得很直,哪怕被人包围也维持着皇家尊严。 在那只决定一切的手腕向下划时,她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男子从门内走出,他俊俏秀丽的面容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 “赵佥事所说的奸细是藏匿在此吗?” 他的出现谁也未料到。 赵佥事的脸油光闪亮,似乎要马上燃烧掉。 “此处是先父初次进京时买下的院子,虽不常使用,但也不会藏匿奸细,况且……” 长乐察觉他的目光落下她身上。 “国师今日是赴家母之约。” 长乐从帷帽中透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赵佥事沉声:“我等不敢污蔑指挥使和殿下,但确有贼人藏匿其中。” 那个男子错开身子:“兹事体大,赵佥事也是为国效力。如若不信,可入府察看,但家母正在静养,受不得惊扰。” 赵佥事犹豫再三,指派了四五个人进去。 待那几个人出来,他的脸已经有些发白,他抱拳:“是赵某判断失误,请殿下恕罪。” 长乐道:“佥事一片赤子之心。” 锦衣卫撤走时,沈玦向长乐走来,他先瞧了眼裴自宁,低声对长乐道:“母亲,您要的佛经已备齐了,何日送去?” “今日送来吧。”长乐掀开帷帽,向裴自宁感谢,“多谢指挥使解围。” 夏日的阳光直射在她身上,将她每一根睫毛镀成金色。 “可惜今日着实不便,不能登府感谢。” 裴自宁浮现温情的笑:“举手之劳,国师不必挂心。我也有不请之情,劳烦国师帮忙。家母茹素信佛多年,想求得明虚禅师所书佛经一本,不知可行?” “指挥使孝心诚恳,焉能不帮。” 与裴自宁道别,长乐直接回宫,她的神色在见到璇初时才了片刻的舒缓。 “殿下,沈千户来了。” 沈玦将佛经递给金环,在其余人都离开时,他才道:“我事先并不清楚母亲会去。” 一扇山水屏风映着他的身影,从这个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他眼帘低垂。 长乐很久未这样端详过他了。 “我知道,不然他也不会在见到裴自宁时那般惊讶。”长乐凝视着他肩头那道令人炫目的日光,“你对裴自宁了解多少?” “他鲜少应酬,独独守着他生病的母亲,是个怪人。母亲,见过他?” “幼时一起玩乐过,宁昌伯死后便不常见了。”长乐不想再谈及裴自宁,“你觉得是谁?” 沈玦抬眼:“母亲,是任何人,除了沈家。” 长乐想笑,如今她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厌恶的沈家。 沈玦不在意她的嗤笑:“母亲想做的事都会实现。” “包括沈家覆灭吗?”长乐一本正经地开起玩笑。 在她的目光中,沈玦平静地道:“当然。” 长乐移开视线,她道:“有人对我耿耿于怀,我未尝不是呢?” 在一片蝉鸣声中,她仿佛听见无数看不见的人对着她叫嚣。如此美妙的声音,为何不让所有人听见呢? 昏黄下的皇家小院透出冷清清的一团黑暗。 长乐面无表情着,俯视跪伏在她面前的内侍肖望。 “奴婢真的不知那宅子是宁昌伯府的。王公公虽然常带着奴婢转,却也不是什么事都允许奴婢跟着。那几日,殿下问起奴婢的黑眼圈,正是 分卷阅读46 冲撞了王公公了,被|干爹罚了一宿的立。” “你恨他?” “奴婢自然恨。” “有多恨?” “恨不得啖肉嗦骨。” “我可以帮你。” 肖望怔住,他注视着长乐,她柔美的脸庞沐浴着圣洁的风采,是屋中唯一的生动色彩。 “肖望,我可以帮你。” 期盼已久的佛节举行得空前隆重,这是长乐正式以僧人的身份面向普罗大众,这也昭示着她彻底与过去的所有决裂。她不再是大鄢的长公主,而是一个有着国师身份的僧人。 路上来来往往众多的行人,佛音檀香飘散在天宇。 长乐与温煜在梧桐树下并立而行。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温煜看着她:“道无男女之分,也无宗派之别。我已经吩咐他们,在我的道观里摆上佛具,这样,你参你的禅,我修我的道。” “他们会哭的。” 想起那些大臣的哭相,温煜更是开心:“再安个龙椅,让他们对着哭。” “或许还需要一个玉瓶。” “哭不了一瓶就不允许起来吗?” 温煜靠在山道尽头的勾栏上,梢头的群叶随风飘摇,眼下是忙碌的人群,遥远到无法辨认每个人的模样,他们只是聚集着,慢慢地蠕动着而已。 他低垂的眼帘,使得整个画面弥漫着难以言状的气氛。 “道观已经修建好了,明日,我领你去吧。” 头顶浓重的树荫散落在长乐的脸上。 “好啊。” 新建的道观坐落在点缀着低矮树木的幽静院落,和传统的道观不同,它足够得宽大明亮,甚至空荡。 长乐站在中间,能一眼望见右边的尽头,连书架也看得一清二楚。 “很特别。” “我带你去看看你的佛室。” 温煜领着长乐,刚迈出一步,突然木梁毫无预兆地塌落。在惊慌中,他一把拉过长乐,木梁擦着他的右膀砸在地上。 “圣上!快传太医!” “闭嘴!”温煜忍着痛,拉着长乐快步走出道观,站在空地上,他一脚踹翻旁边的矮树,“你可伤住?” 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使长乐感到一丝无措。 “去,把冯腾,不,刘寿喊来,朕要好好查查这事!” 事实上再无心政事的天子也有暴怒而令人惊惧的一面,长乐实在无感哆哆嗦嗦跪了一地的内侍。她拉住温煜,关心地道:“四哥,还是先喊太医吧。” 狂怒的暴龙似乎被按住命门,发出毫无威力的怒吼——“嗯。” 皇家小院并不理会天子的怒火,仍充斥着特有的宁静。 长乐取出书,在晨光中教导怀中的璇初,夏云透露出娴静。 肖望踱过来,向长乐磕了头。 “恭喜肖公公擢升。” “奴婢……”肖望激动得说不出话,他几下平复,近乎耳语地道,“那事似乎还牵连到了……工部。” 长乐逗着仰着头的璇初:“不是更好吗?” 哪怕是身着僧袍,其身姿依然卓越,在夏日火一般的阳光,似乎有着特有的悠然自得。 可惜明乾殿的气氛全然与小院不同。 “你要是再管不住自己的手,锦衣卫指挥使也无必要了。” 嵇迟重深深地低伏。 从殿门退出,嵇迟重的神色更是森森发寒,他当真没料到温沈这样肮脏的血脉竟然还在玷污这个神圣的皇权。 “指挥使,赵佥事……” 嵇迟重甩袖离开:“去他该待的地。” 莺语乱 “昨儿太子要去捉鱼,抓了几只都不合心意,眉头皱着,说殿下不喜欢这么丑的。后来找到条漂亮的鲤鱼,太子却要将它放回去,一定要自己亲自抓,说这样殿下才会喜欢。奴婢把鱼放在金盆里,太子便蹲坐在那,一次次抓,还不容奴婢们插手。那天多热,哪怕是在个阴凉处,太子也是出了一头汗,最后抓了住,更是开心地捧着手里,执意要过来,连身上的水都舍不得停下来擦……” 肖望说得活灵活现,将长乐逗笑,她看着玉瓶里的牡丹:“哪知半路瞧见开着正艳的牡丹,急着去摘,手里的鱼掉到丛中找不到了,哭哭啼啼地回来……” “太子是什么都想给殿下。那牡丹也奇异,不是月份偏偏开得艳丽,一看便是为殿下而开的。” 长乐蹙着眉道:“我已经出了家,它为何要为我开?” 肖望连忙找补:“花期已过却独开,正如殿下见尽浮华知真性。” “你倒是会说。” 长乐笑个不停,肖望跟着笑。 金环放下帘子,将屋内的笑声挡在里面,转身对宫女道:“茶再冰会儿。” 这时,一宫女进来在金环耳边细语。 “肖望,宫里 分卷阅读47 的人……”长乐顿住话,她从金环手中接过茶,换了另一个问题,“肖望,你在宫外可有亲人?” 肖望恭声道:“奴婢南方发灾才进的宫,记不清是否有亲人在了。” “……你想过出去找他们吗?” “这么多年了,奴婢连容貌也模糊了,不过……”肖望瞧见长乐神色不对,一激灵,带了些谨慎,“如果某日能遇见他们,奴婢大约会觉得眼熟,那股血浓于水的感觉是忘不掉的。” 长乐似乎被他的话触及到,目光迷蒙。 一宫女从外面进来,行了礼道:“殿下,沈千户来了。” 长乐抬头问:“他来做什么?” 这话听不出喜还是怒,金环平常地道:“想必是得了什么旨意。”说着向肖望使个眼色,肖望无声退下。 “他什么时候顶了内侍的差?”长乐进了里屋,隔着碧纱隐隐约约瞧不清。 宫女看向金环,金环示意她先候着。 金环进了里屋,为长乐拿来替换的僧帽和帕子。 “是不是很难看?”她的面容在菱花镜中以朦胧不清的姿态呈现,偏偏光秃的头像是凃了金箔,闪闪生辉。 “殿下知道的,在金环眼中殿下依然是殿下,从没有变过。”金环走到长乐身侧,衣袖在微风的吹拂下颤起,她轻轻擦拭长乐头上的汗,为她带上新的僧帽。 “三千青丝三千愁……”长乐照了照镜子,“我无青丝却有愁。金环,你可有放不下的事?” “奴婢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看长乐垂下头,犹豫地道,“不过,奴婢倒有些遗憾。” 长乐转来,注视着她。 可能今日微风恰好,金环有了些忧郁和倾诉之心,这是以往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 “奴婢刚来殿下身边时,还是次等宫女,由红姐姐带着做事。殿下长居长公主府时,全权由宁国长公主的人伺候,于是,闲暇时奴婢们就聚在一个院子玩些游戏,打发时间。” 金环的神色带了些怀念。 “那天是春夏之交,风很大很大便商量放纸鸢,最初怕被人指责放得很低,后来玩得忘了形,越飞越高最终线被吹断了,整个纸鸢飞到院子的另一头,那是主子住的地。殿下也知道女儿家放纸鸢总喜欢在上面写些东西,当个美好愿景。” 长乐渐渐想起其他。 “红姐姐说她去捡,奴婢便陪她一起去。寻找了半天,发现那纸鸢的断线挂在墙头,只要顺着线拽回来就行了。奴婢刚放下心,谁知那线拽不动了,不知道它卡在何处。奴婢搬来椅子,红姐姐踩着椅子,往墙那边看,突然她蹲下,脸红彤彤的,奴婢也踩着椅子往那边看,殿下知道奴婢看到什么吗?是谢小爷。墙的这头,我们扯着线,墙的那头,他握着纸鸢。” 长乐好奇地问:“谢小表哥还了吗?” 金环柔和地看着长乐道:“谢小爷没说不还,只是要我们自己去拿,他站在墙那边不动,让我们在墙上够,红姐姐拿了一次被他羞红了脸。我们不拿他就念上面的诗词,正好念到红姐姐那首……” “他可真坏,后来呢?” 金环笑笑:“后来……谢小爷翻过墙把纸鸢还了我们,说我们小气家家。再以后,中元节的时候,谢小爷送了我们几个花灯……” “你说的红姐姐是红蓼吗?她现在怎么样了?我许久没见到她了。” 金环低下头,挡住她脸上的神色:“当初宫里起了疫,红姐姐和柳姑姑都病了,那时殿下年纪小,不记得也是常事。” 长乐想了会儿,记不得身边是否有这个人:“你遗憾红蓼寻不到谢小表哥吗?或许他们下世便找到了。” 金环嗯了一声:“殿下,沈千户应快喝了两杯茶。” 长乐半抱怨道:“我这殿里快要为他备上个杯子了。” 光线从竹帘的缝隙中蔓延在沈玦身上,热燥仿佛对他毫无影响,他安静得宛若屋内的一桌一椅。 长乐看着金环出去的身影,神色不明:“你常常来这少不得流言。” “母亲还不知,儿子已负责道观的巡察事宜。” 长乐似乎不适应他的称呼:“我已出家了,你来这何事?” 沈玦道:“殿下,工部那群人保住了。” 她平静极了,甚至无动于衷。 沈玦又道:“母亲,他比我们想象的根基深。” 长乐抬眼注视着他:“你为何认为我有能力拉下他呢?” “凭圣上对母亲的呵护。” “四哥再呵护也容不得我对政事指手画脚,更不会为我与那些人对峙,我在他心中的存在并非你所想的。”她想到了哥哥。 “正相反,殿下是在低估。” “难道你认为我随意说一句话,便可处置工部那些人吗?是你太低估朝政了。如今,文臣独大,外戚宗亲势力不显,你我无助力,无疑蜉蝣撼树。若你升到锦衣卫指挥使,倒还能说上话。” “母亲,是要我取代嵇迟 分卷阅读48 重?”见长乐疑惑,补充,“锦衣卫嵇迟重似乎是圣上还是王爷时招来的仆人,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不过是有了护主之功便被封了爵,任了指挥使。母亲想要儿子取代他,并非什么难事。那日冲撞母亲的赵佥事已被赶出都城。圣上已昭示他对母亲的信任。” 长乐沉思着,她想不明白温煜为何待她不一样。她道:“帝王的喜爱大概像天上的云吧。” “就算是云,也有掌握阴晴的能力。”沈玦直视她,“母亲越发像个母亲了,一个足够纯粹的母亲。” 长乐回视他。 沈玦丝毫不惧:“如果母亲有孩子,我相信他一定是天真快乐以及纯粹细腻,但是母亲你养得是以后会吃人的猛兽。他的吼叫必须要吓退所有人,不然他只会被囚禁在牢笼中,被拔光所有的牙齿。你心中的愤怒在逐渐被平息,甚至在被另一种母爱所替代。” “他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 “母亲想过为何在重重阻拦中,圣上会被一致举荐,为何在您的母后会在那样紧要的关头被气死呢?身负血海深仇的你,应该足够地怀疑这个世界,怀疑一切。” 沈玦像潜伏的蛇,咄咄逼人的蛇信在她面前探出。 “也许有可能,但初儿依然是无辜的。” 沈玦嘲弄地道:“母亲,可听过爱屋及乌?喜爱可以蔓延,恨为何不能蔓延?可以封妻荫子却不能祸及家人,这样的正确才是真正的善良吗?” 长乐再次被他逼在他所创造的阴暗中,她恼极反问:“你在嫉妒吗?” 所有一切静止。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惊沙鹭 “母亲想听怎样的回答?” 他的眼睛像是在寻觅她的破绽,长乐再次道:“我已出家。” 沈玦了然,将姿态放回尊卑恭敬,但是他身上从未有过尊卑,简直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可笑。 他道:“殿下,你的布棋并不高明,他擢升得太明显了。” 长乐知道他说的是谁:“他们猜到又如何呢?我在内廷。可是你不一样,你应该担心你的沈家。” 沈玦坦然:“所以我才来见殿下。” “我讨厌你的聪明。”长乐转身回避他,“你若惹火烧身,我救不了你,我无法参与朝政。” 沈玦似乎看透她,他行了礼:“儿子先恭贺母亲亲临参政。” 长乐脸上的含义丰富,他的脸上同样。 目送走沈玦,金环进了屋,对正在沉思的长乐道:“殿下,明夜要过天贶节,秦公公来问可需备些什么?” 长乐带着嗔:“宗亲家宴我以何身份去?” 金环包容着她的小性子:“殿下以何身份去都是应当的,没有谁比殿下最尊贵了。” 长乐仍蹙着眉,很不情愿。 “奴婢请教了秦公公,似乎圣上也不太喜欢,常常只坐了片刻便去清修了。”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她,她近乎无声地道:“那也是清修?” 话落,她想起什么,看向金环。 金环颔首:“恭王也会去。” 宫里的宴会常常是热闹的,每一个人好似角灯面上描画的富贵花,衣冠楚楚,步履轻盈,争相当宴会上的霁月,然而再热闹的宴会也引不起他们半点目光,他们专注的事似乎只有高坐在龙椅的那个人。 佳肴美酒、玲珑美人吸引不了长乐半点兴趣,她的视线总忍不住聚集在抱着孩子的温松身上,甚至连温煜离开也未注意到。 秦宏凑了过来,为长乐斟了清茶:“殿下还不知吧,那是恭王刚满岁的嫡长子。啊,奴婢说错了,是快满岁,快满岁了。” 长乐道:“这孩子来得巧。” “是巧了,那孩子刚出生时,圣上还连连称奇,下了不少赏赐,称恭王有福,听说恭王还想在嫡长子满三岁时就申立世子,礼部那边还在商议这事呢。”秦宏好似在长乐话家常。 “恭王有福,这事定能办成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长乐问起另一个人,“冯公公这几日倒是许久未见了,还想询问他一些万寿节的事。” 秦宏半抱怨地道:“还是道观的事,圣上想着万寿节便搬去的,哪知出了这。真是气人的王赖子,坏了内侍的名声,耽误了圣上的大事。” “冯公公监修道观是大事……”长乐边宽慰着,边注视着秦宏。 在相视中他们达成共识。 秦宏笑道:“能帮上殿下的忙是奴婢的福。圣上最喜爱殿下了,殿下送什么都好,往年有送过玉如意、登仙图……” 宴会上觥筹交错,人人带着无尽的欢乐,在这样安乐的氛围中格格不入的并非长乐一人。 温松的嫡女妧妧注视着长乐良久,她悄悄拉了拉母妃的衣衫:“母妃,我困了。” 陆氏不动声色地瞥了正处于欢乐的温松,在桌下按了按着妧妧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宴会结束,陆氏领 分卷阅读49 着妧妧下了马车,将醉意朦胧的温松甩在身后。 温松由管事搀着回去,瘫坐在椅上,手一挥:“把家宝抱过来,嗝。” 他掀开襁褓,笑咪咪地瞅了瞅,弹了弹。 陆氏看不下去他放浪的样子,挡住女儿的视线,草草为妧妧擦了手,吩咐丫环领她去休息。 温松看够了,牛饮着蜜茶,将碗一放,脸上泛着红,走到陆氏面前,靠着柱子问:“你嫁妆还剩多少啊?” 正在卸头饰的陆氏没好气道:“没了,全被你送光了。” “得了吧,你的嫁妆我早扒过了,还有好几个地契,就在那、那衣柜里藏着呢。”他大着舌头。 陆氏再也忍不住了:“那是妧妧的嫁妆!温松,你连妻女的嫁妆都贪,你还是个人吗?” “我怎么了,你就红脖子上脸了?这恭王府哪个不是本王的家产,你吃的用的可全是我恭王府呀,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温松比她更不耐烦。 陆氏气极了。 温松毫不在意:“再说了,那钱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儿子,你和妧妧的以后全在他身上了。咱这钱是去送人,是人情。” “人情?那些人哪个不是吃肉喝血的贪狼,你根本上肉包子打狗,自作孽。” 温松不乐意,指着陆氏:“好你个温陆氏,父王当初就是看走了眼才让我娶了你这个下不了蛋的,白白耽误我,如今还要耽误我儿子。我告诉你,你这钱必须拿出来,拿不出来……” 温松顿了顿,猛地指向妧妧的房间:“……我就把你女儿定亲了,只要能拿出聘礼,卖了都行!” 陆氏啐了他一口:“温松,你枉为父!抱着你那杂种儿子,滚一边去!” 她一把推开他,散着头发,走到自己女儿的房间。 “母妃……”妧妧迷迷糊糊。 陆氏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妧妧,刚才母妃做了噩梦……母妃,今晚陪你好不好?” 妧妧让出地方,靠在她怀里,很快睡着了,陆氏却久久无睡意。 在双眼晦涩时,猛地一声响动将她惊醒,一睁眼便见到管家媳妇焦急的脸。 陆氏披着单衣,恍惚地坐在那。她又一次确认:“王爷打死了襄王的世子?” 得了回答,再次恍惚。 管家媳妇急切地问:“王妃,襄王现今提拉着王爷,要让他拿命赔,还是早早准备银钱,看能不能捞出来。” 陆氏回了神,她紧盯着管家婆子:“还是先去见见王爷。” 她向门口走了两步,又转身去了里屋。 在里屋,她凝视着自己的女儿,下定决心道:“妧妧,宁昌伯府的姨母这几天常常来信,思念着你,还说你好久未去她那了。妧妧,想姨母吗?” 妧妧点头。 陆氏柔和地道:“多替母妃陪陪她,过几天母妃便去接你,记着,等母妃来接。” 安排好一切,陆氏换了衣衫将妧妧送上车。 负责照看嫡子的嬷嬷,难为地道:“宝哥儿哭了一夜,王妃你看……” “他哭那便不让他哭。”陆氏登上轿子,去探望被收押的温松。 彻底酒醒的温松比以往更邋遢,他对管家隐晦犒劳带路差役的事只扫了眼,小声讨好面前的陆氏:“槿儿,我以后保证听你的。” 陆氏错开他的靠近,环视了四周问:“你先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温松的笑脸不减:“那晚你走后,我直接睡了,第二天一早收拾些首饰,拿去典当,银子刚到了手被温炳那个小崽子拉去喝酒了,一群人喝得酩酊大醉。那兔崽子开始说胡话,要来些花样,本王一身正直才不屑那肮脏玩意儿,那小崽子便开始戏弄本王,本王自然刚正不阿,断然回绝!后来又喝了点……然后就散了,再后来他死了。” “你打他了?”陆氏冷静地问。 温松辩驳:“小矛盾而已,他也打我了呀。” 陆氏不想再和他吵起来:“襄王要拿你填命。” 温松两眼一瞪,忿忿不平:“我可是温炳那小子的叔伯,哪有拿长辈为后辈填命的?都是上梁不正的祸,他温极怎么不为他儿子填命,明显父之过。” “你还是趁早服软吧,闹到圣上那你也占不了理。” 温松豪气冲天:“闹到圣上那怎么了?他上面有人,难道我就没了?” 陆氏好奇。 温松勉强地建议:“你去求求娴娴侄女,到底一条血脉,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她堂弟没了爹吧?若她想要钱,你看能不能讲个价,毕竟我这还有个小的。” 陆氏后悔来见他:“你真该待在这一辈子。” “你!槿儿说得都对,都对。” 陆氏绕过他直接出门。 在六月燥热的太阳下,她却有难以抑制的快乐。 “王妃,现在要去何处?” 陆氏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看起来像是快哭了,她对管事说:“进宫。” 分卷阅读50 面前的陆氏已染上岁月的痕迹,比四年前见到的她要更多些风霜。 长乐不说话,陆氏却不能。 她抹着泪,哭诉:“恭王他虽性子急躁些,但一直与温炳侄儿关系极好,常常喝酒谈事,我们两家也常有来往。突然出了这事,定是一场误会。” 眼泪并没有打动长乐,她道:“王妃,我只是一介僧尼。” “殿下,我们实在没了出路,妧妧和宝儿还小离不得王爷。”陆氏含着泪跪下,“求殿下了。” “我参与不得朝政,王妃求错人了。”长乐进了里屋。 金环将陆氏请出去。 半倚在榻上的温煜从碧纱中望见陆氏的离去,怀中的璇初在乱扭,他放开了手。 长乐抱住扑来的皮猴子。 “她来求你了。” 屋内的冰鉴很多,有着阵阵凉意,但她仍不放心地摸了摸璇初的掌心,弄得璇初脸上的笑停不下来。 “嗯,她来为恭王求情。”长乐百忙中抽出空回答温煜的话,一时未分辨出温煜话并非疑问,“她觉得恭王是被冤枉的。” “你觉得呢?” 长乐未抬头:“这事应由三法司来定夺。” “秦宏,把人交到他该待的地。”温煜吩咐完,歪侧着头问,“这天越来越热了,过几天我们去西郊避避暑,到秋日顺便游猎一番再回,如何?” “也不知西郊的鱼长得如何了,够不够初儿两手捧来?”长乐的手停在璇初的鼻尖,将他变成对眼。 温煜嬉笑他:“初儿成对眼了。” 逗得璇初慌张极了,立刻干嚎,长乐急急哄他。 温煜咋舌,眼看着那小子在怀里冲他乱哼哼,鼻孔朝天。 长乐将璇初哄睡后,已近午后。 她喊来肖望:“向金环那找些女儿家的首饰送过去。” 肖望应了后问:“送哪儿?” “送恭王府。”长乐摸着手上的佛珠。 山似茧 陆氏上一刻刚听到温松被押送到大理寺的事,下一刻便见到长乐送给自己女儿的礼物。 “王妃,宝哥还是哭得凶……”嬷嬷匆匆过来。 陆氏扔下困惑,变了态度:“把他抱来。” 潮湿阴暗的牢房充斥着温松的怒吼。 “你们凭什么抓本王?本王可是长公主的亲大伯,你们敢动本王一根手指头,本王让你们拿命来赔!” 远处的差役背着嘲笑他,转瞬站直。 “嘿!你们听到到没?快给本王换个地!”温松探头探脑。 一个狱头领着差役,将拿来的崭新被褥放在他面前。 温松呆愣地看着,直到狱头站在他面前恭敬地笑道:“公公下了吩咐,不能苛待王爷,刚才多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他扬头示意,牢门被打开,东西放了进去。 “公公……”温松嘟囔了两句,急忙问,“是不是我亲侄女?我侄女可有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你们有在听吗?” 温松扑得再快,没有差役锁门迅速。 “王爷,现在您归三法司管,小的只能给点照顾,决定不了这的。”狱头拱了手后离开。 温松抓着木柱,疯狂大吼:“你们这群贱奴,等我出去一定要和我侄女说,让她治了你们的罪!” 他的声音极大,在场的个个眼盲耳聋,私下却传得沸沸扬扬。 襄王温极再三确认:“那温松确实有宫里的人打点过了?” 得了确信,他反而更焦虑不安。 襄王妃不乐意:“王爷,那可是您的世子,不能这般算了的。” “我怎么不知,可是可是……唉,只能明日审问时随机应变了。我早就让你管管他了,一天到晚跟温松那个克死老子的人混,这不就出事了吗?” “这成了我的事了,他的性子还不是你惯的!你要不问那温松要钱,他能蓄意报复吗?” “要钱的又不止我一个,况且……”温极顿住,半晌道,“夫人,若明日我回不来,你早早去找你妹夫,让他将我书房暗格里的信送去礼部侍郎陶沛那,能救我的只有他了。” 他不管襄王妃的疑问,明日一早随着大理寺差役出去。 公堂上,温松比他这个苦主更自在,没有枷锁更没个正形。 “侍郎大人,我昨日早早便说了,我和温炳侄儿关系极好,那日不过是喝多了酒比划了两下,他也打了我呢,你瞧这伤还在呢。少卿你若不信,可问问那俩作陪的,我说的句句实话。” 问及那俩人,多是哆哆嗦嗦,吞吞吐吐,最后站在了温松那边。 温极愤怒得双眼通红,在温松嚣张的笑中,高呼:“侍郎大人,温松这厮就是蓄意谋杀!他与我儿早已生怨……” 温松猛然蹦起,比他声音大:“你胡说!” 却还是压不过他的声音。 温极红着脖子:“因为 分卷阅读51 那孩子根本是借腹生子!非嫡子!他不满我儿嗤笑才痛下杀手!” “你他娘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温松冲了过去,与温极掐作一团。 “拦住他们!”刑部侍郎话落,屋外进来差役,捧着盖有印章的文书。 侍郎展开,一拍惊堂木:“压下再审!” 京兆府,赵秦向陆安成阐述刚才的调查。 “所以……长公主成了杀害温炳的凶手?”陆安成充满了疑惑。 李通判小声补充:“是国师。” 赵秦连连否决:“大人,卑职是发现死者的致命伤在胸口,像是被习武人一拳毙命,手法着实老辣,而且死者距离沈宅极远,但有人曾在那段时间见过沈千户,似乎神色匆匆。卑职并未说是长公主下的手。” “国师。”李通判小声补充。 陆安成了然,但他的神色反而令赵秦局促起来,心七上八下的。 马沅从外面赶来,他道:“大人出了事,不知从哪泄了消息,街坊都在传国师杀人。” 陆安成全然无视李通判满脸的欣慰:“长公主怎总与这种事相扯,她身居内宫有何理由杀人?” 马沅不好开口:“坊间传的是国师不喜温炳落井下石,沈千户为……爱痴狂铤而走险。” “什么爱?母爱吗?真是荒唐,太荒唐了!”陆安成对李通判道,“这坊间传闻速速告予刑部,不可因这种流言误了正事。若刑部人手不够,赵秦、马沅你们二人多协助。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陆安成转身离开,似乎还存在惊吓中。 赵秦挠了头问马沅:“沅哥,这流言还管吗?传得这么邪乎,不压不好吧。” 马沅道:“大人已明示。” 流言越传越广,刑部当日便向上疏,前半部分是对验尸结果的呈报,中间掺杂着大篇幅对流言的指责,最后问了一句是否收押沈玦。 温煜看了两眼,对旁边的长乐道:“你儿子出事了,有传言是他杀了温炳。” “四哥也说了是传言,再者,他于我只是一个红尘人罢了。” 温煜接着道:“传言还说沈玦是因你不喜温炳。” 长乐无奈地道:“金环大概又忘清扫床底了。” 温煜笑得直不起腰。 长乐也笑道:“既然他们这样说了,那我也学着文人闭门谢客,望圣上查明真相,还贫尼清白。” “准奏。”温煜将奏疏扔到秦宏怀中,和长乐谈起其他事。 温松在牢房越想越不安,他将脸压在木柱上,扯着嗓子问有没有人。等差役过来,他又让人把那个狱头喊来。 “兄弟,你看能不能给我家夫人传个信。”温松抠出点碎银,“我一两天未见我那一儿一女不知是否安好……” 狱头掂了掂银子。 温松咬牙笑道:“银子是不多,但可以向恭王府要,找管事便可。” 陆氏过来时,温松正困得瞌睡,脸压在木柱上,口水顺着滴落。 “王爷。”陆氏实在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温松猛然惊醒,隔着木柱想拉住陆氏,被她躲过,放弃地抓着柱子,尽量将脸靠近她,哪怕被压得狰狞:“出事了!温极那不要脸的家伙将事捅出来了,他铁了心要把我拉下来了。” 陆氏惊讶得忘了躲闪,被他抓住了袖子。 “你快去求求娴娴侄女,赶紧令那厮把嘴闭上,不然我儿就保不住了,咱们全家都完了。” 上了轿子,陆氏仍恍惚不安,思索了片刻,掀开帘子,要求管事尽快往宫里递牌子,见一见长乐。等到管事回来,看见他的神色便明白了一切。 陆氏做在大圈椅上,一筹莫展:“只能求他。” 汪浴从杨阁老那回来,正赶上自家夫人来请。 “怎么了?”汪浴从外面进来。 “是恭王妃来求情了。” “稀奇了,国师不是护着恭王吗?” “人都来求你了,这一切还不明朗吗?汪首辅。” 汪浴笑了笑:“恭王这事办还是不能办,就看恭王妃乐不乐意了。” 他在夫人耳边轻轻说着,末了道:“你就这般和她说吧。” 汪夫人压下惊讶,差人请了恭王妃参加下午的马吊小会。 窗的那边马吊声不绝,窗的这边陆氏沉默不语。 汪夫人也不急,悠闲喝着凉茶。 半晌,陆氏道:“以后麻烦夫人了。” 汪夫人反而诧异,她细细审视陆氏。 “这俩也是谁欠了谁呢?”送走陆氏,汪夫人又命人请来隔壁钱御史的夫人。 天色将暗时,有人来到襄王温极的牢房。 “可是你举报温松以庶充嫡?” 温极坦然地道:“既然入夜才至,有何话直明吧。” “襄王既然明了,也长话短说。襄王可想过此话上达圣听可有什么灾祸?”那人见襄王油盐不进,继续道,“襄 分卷阅读52 王说温松以庶充嫡,蒙蔽圣上,襄王明知如此却故意隐瞒甚至勒索钱财又是何罪?他是主谋,襄王你可就成了从犯。” “你来是为温松那厮求情的?” “恰恰相反,我是为襄王你而来的。”那人推心置腹,“襄王不过是想令温松死,何苦采取两败俱伤的方法,你的小孙,你的亲王爵位,襄王当真要孤注一掷?” “你有什么办法会令他死?”温极被说动。 “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与此同时,陆氏也站在温松面前。 “这真的假的?” 陆氏极具耐心:“王爷,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了。我求了娴娴良久,她迟迟不肯帮忙,怕是还记恨着咱家追封的事。她不把我们当亲人,王爷为何要待她真心呢?” 温松道:“我问的不是这,问的是我若当真指证了沈玦那小子,我能假死脱身?这话说出口就是砍头的事呀。” “汪大人是这般承诺的,到时找个死刑犯划花了脸取代王爷了,然后再念在宝哥年龄小,孤儿寡母一家,会向圣上求情直接封为世子,待十岁继承亲王爵位。而王爷你虽然受了点苦,但不用担心以后。经此一事,我也想通了,王爷想如何便如何吧,我也不会阻拦王爷纳妾玩乐,人活了半辈子是该享享乐了。” 温松苦着脸:“汪大人那般神通广大就不能把我直接摘出去了吗?为何要走这一遭,我也是被蒙骗的呀。” “王爷,我耗尽家财才求来的情,你也知道宗亲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王爷,你想想宝哥儿,那般小,你还指望他为你传宗接代的呢。王爷,为了以后,受点苦也是该的。” 翌日,分别审问温松、温极。 温松道:“其实我和温炳常常聚会,那小子喝醉酒后六亲不认,我常和他闹矛盾,闹完后又聚在一起喝酒玩乐。三天前我确实和温炳起了冲突,互相揍了几圈,但也是不轻不重的,后来放水回来,他早走了,我便和剩下人一起喝酒,当然也骂骂他,那时哪知道他死在半道了。” 侍郎问:“沈玦你可认识?你是不是在当时见过他?” “认识认识,我想起来,那时放水时瞧见有个身影,想必是他了。” 问完温松,侍郎又见了温极。 温极道:“沈玦啊,听我儿提过,记得是某日我儿回来脸上止不住的高兴,说有什么发财的事。后来又喝了闷酒回来,嘴里骂着沈玦,那是七天前的事了。再后来,和温松聚了酒便……便……” 他哭了起来。 侍郎再次逼问温松,最后温松承认确实与沈玦有过联系。办理至此,侍郎立刻将上疏,与此同时,有御史就坊间传闻一事,痛批沈玦。 侍郎放下笔,走到内屋,对汪浴行了礼:“大人,一切办妥当。不知要如何沈玦?” “先押着,他在牢里也插翅难飞。记着,不管他如何招供,半点不能牵扯进那位。”汪浴指点他。 “若他不招供呢?” 汪浴眼角扯动了一下:“那岂不是正好?锦衣卫嚣张了四年,满朝文武无一不心生怨恨。” “卑职明白。” 汪浴心情轻松地回去,半路被人拦着,直接请到杨书迟那。 “阁老?” “瞧瞧吧。” 汪浴翻开放在杨书迟手边的奏疏,他大为震惊:“这……” “看完直接烧了吧,他的奏疏我已经打回了。钱收了,事怎么也得办好吧?” 汪浴恭敬地道:“卑职一定尽快解决陶沛,绝不让此事泄漏。” “怎么解决?人杀了还是埋了?你堵住他一次嘴,堵不住他一辈子,重要的是怎么圆。” “请阁老指点。” 杨书迟眼中闪着精光:“你要永远记着,天永远只有一个。” 内宫中,长乐翻看着经书,她的对面是温煜。 她身上的装饰异常简单,身姿却昭显着她的尊贵,她翻了一页道:“四哥,我已经闭门谢客了。” 温煜抽出一本经书:“我是客?” 长乐道:“四哥不是,但你即将要说的事是。” 温煜蠢蠢欲动:“你已经知晓你儿子弹劾了?” 长乐无奈地道:“现在知晓了,多谢四哥告知。” 温煜笑了下,将目光放在书上,皱眉:“这书你前几日不是看过了吗?” “常看常新。” “文渊阁倒有几本佛经,你想看我命秦宏搬来。” 长乐道:“四哥,书多我可是看不完的。” “你不要,那我便找人将你这些佛经抄一遍。这佛经又是污渍又是字小,说是古藏也像破烂,看来你那儿子也不是多孝顺,混乱搪塞你。初儿,你可愿看这?”温煜将书递到他鼻前,一个打喷嚏打在了上面。 温煜无辜地将书扔到秦宏身上:“这书要不得了。秦宏,把书拿到文渊阁,重新抄写后拿过来。” 长乐更无奈了,她笑着摇了头。 分卷阅读53 几日后,秦宏送来重新抄写后的经书。 “又劳烦秦公公了。” 秦宏乐呵呵:“为殿下送次东西,这腿脚也灵便了。” 长乐翻展开,逐渐凝眉不语,她合上佛经,抬起头道:“秦公公,要收尾了。” 将人裹 在秦宏奉命前来宣旨时,汪浴正和陶沛大吵补谥改谥的事。 “陶沛,我在此,你还敢夺?” “我敢夺!”陶沛毫不相让,“吕光贪墨万两罢归,品德卑劣,安能赠谥号恭肃?次辅今日如此悲忿,莫不成兔死狐悲?” “你放肆!” “次辅在礼部大放厥词,次辅更是放肆吧。” 周围的官员讳莫如深,直到屋外有人进来传信,说秦公公来了,二人才停下争论。 秦宏踏进来时,一片祥和,在他宣完旨后,寂寥无声。 他未表露其他,仅仅道:“陶侍郎,请尽快彻查此事吧。”说完离去。 汪浴怒视陶沛后,也迅速离开,他必须尽快想好对策。 一时间,奏疏大量涌入内廷,又是票拟又是批红,当然忙碌从来是温煜身边的太监,温煜只需躺着听,偶尔颔首,算是同意了。 无论长乐领着璇初出去,还是回来,她总能听见太监尖细的声音,哪怕彻底远离屋内,也会在不经意间,能对上温煜始终望来的目光。 他的心不在焉以及毫无防备,仿佛是摆放在长乐面前的夏花,无时无刻不在暗示,她梦寐以求的是多么唾手可得,多么轻而易举。 “姑妈,疼。”璇初娇嫩的手被花茎上的刺扎到。 “你应该小心点。” 璇初委屈着皱着脸。 长乐检查他的手掌:“也许它的刺伤住了你,可你也得到了它的香气。” 璇初闻闻手,将手举到长乐面前:“姑妈闻闻,姑妈也香香。” 长乐笑着将脸抵靠在他幼小的手掌上。 等太监抬着奏折离开,也到了晚膳的时刻。 长乐向温煜建议:“四哥,为何你不将他们聚在一起呢,今日弹劾,明日自辩,来来往往皆是这几人。” 温煜夹了红萝卜放到璇初碗里,原本灿烂的璇初变成郁闷的璇初。 “你是在嫌弃我。” 长乐语重心长:“我是在担心四哥憔悴。” “想我不憔悴也有方法。”他说完便缄默。 这份疑惑保持到璇初被抱走休息。 温煜端着茶,烛光照着他的脸,眼睛像被光侵染。 他有着足够多情的眼睛。 长乐欲言,温煜却道:“若有一日能再见到你的青丝,我一生便无憾。” 长乐掩饰自己的生起猜疑,她带着轻微的哀怨道:“四哥是厌烦我了。” “我不是。”他带着急切反驳,又迟疑地道,“一僧一道,两殊途。百年后,你去极乐,我去天庭,那可是再也不能见了。” “那好说,四哥寻我便是了。” “这约可定下了。”温煜将茶一饮而尽。 翌日,文臣收到温煜极其任性的要求,要求在内宫共议伪世子一案,参议者多是六部和内阁以及都察院的正一位。 三日后,议事开始。 秦宏早早换上肃穆谨静的面容,他慢慢扫视:“六月中旬恭王世子的事大家也早已知晓了,吵吵闹闹了几天,今日能定下便定下吧。” 杨书迟坐在圆凳,他的身后是空无一人的紫檀木座椅。 殿内偌大的金丝缕香炉不断氤氲出的烟雾飘散到一侧的屏风后。 长乐坐在椅子上无奈地问旁边躺着的温煜:“四哥,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呢?” 温煜用同样小的声音道:“因为很有趣呀。” 长乐对他这个有趣抱有怀疑,很明显是他能躺着看戏曲,哦,还可以吃和喝。 温煜递来香酥腰果,长乐抵挡不住,和他凑到一起听前方的议事。 陶沛道:“恭王世子生母为恭王外室,生子后便以血崩之名下葬,实则是绞颈而死。” 杨书迟问:“可有证据?” “有一人证,乃恭王另一红颜知己,与那名外室同为秦楼之女,在外室初次诊出喜脉时,曾通信告知,偶尔后再无音信,再听得消息已是恭王妃诞下嫡子。她尚知此事不简单,与襄王世子相会时乞求庇护,哪知襄王世子以此要挟恭王钱财,甚至在一次醉酒后吐出真相,令此女被沉塘,万幸此女有些水性,急急呼救被我夫人相遇救下。可惜,落水伤了身体,一直久病不愈,直到去年腊月缠绵病榻时才告知此事。” 一人道:“既然早已知晓恭王世子真假之事,何今日弹劾?” “我苦无证据,直到几日前从襄王府得到一封信才上疏彻查,但……” 那人打断:“陶大人所言皆是听从妇人之口。恭王世子生母,在登记之初已查明,更有 分卷阅读54 卷宗可复按,妇人之言决不可听,秦楼之女更不可信。” 陶沛再问:“世子一事可是从恭王口出?为何不问问当真如此?” 杨书迟示意带恭王和恭王妃。 温松他们被带来,先是朝正座空位行了一礼。 陶沛问温松:“恭王可有一秦楼外室?” 温松否定:“我虽然胡吃海喝,行为放荡,但也洁身自好,成婚多年哪怕只有一女也未生起纳妾休妻的心思。” 陶沛直视他:“也就是,恭王早已知道那秦楼之女所怀孩子并非你之子了。” “什么?那贱人骗我?!不不不,本王是说,那贱人我不认识,我当真不认识。”恭王苦苦解释。 汪浴咋舌,暗骂。 陶沛从袖中拿出奏疏,高呼:“臣有两事上奏,一奏,恭王温松无视礼制,天晟三年起在封地多次荒淫无度、强抢民女、逼人为妾,孕育多子,其父老恭王为其遮掩,甚至嘉延二年更是胆大包天,以老恭王无后之名,蔑法欺君、窃禄盗国;二奏,内阁次辅汪浴私自押下奏疏,与恭王勾结,破坏朝纲、蒙蔽圣听。冒滥圭璋,侮辱潢派,是为冒滥窃国,窃国者罪无赦,怀私故捏,是灭国欺君,灭国欺君者罪无赦。” 汪浴急急辩论:“皇室血脉乃大事,怎能因你一言轻易断之?” 陶沛道:“恭王血脉一事我确实无证据,只因一封信在昨日突然出现在我的桌案,上面详细罗列恭王温松在封地的所作所为,更包括何年何月哪位妾室生育何子,一直记录到嘉延二年。臣可将此信一并呈上,请圣上定夺。” 长乐转过身,注视着温煜,久久不言。 温煜道:“他早已调查清楚了。” 原来真正压垮哥哥的她,长乐想笑,眼泪却滴下。 温煜轻声问:“想杀了他吗?” 这时,陆氏突然高声:“胡说八道,宝哥就是我亲生子,是我怀胎十月而生。难道我堂堂恭王妃还不如一妓可信?襄王那封信分明是蓄意伪造,报复王爷杀了他儿子!” “不不不,我没杀人!我冤枉的,温陆氏你胡说什么?”温松灵光乍现,将一切串起,“你是不是想老子死后,独揽王府大权?你个毒妇!” 长乐缓缓地道:“他将生不如死。” 眼看大势将去,汪浴焦头烂额。 钱御史奋起答辩:“陶大人拿历年往事论证世子非嫡子不合情理。襄王与陶大人素来交好,一封书信怎能证明真伪?况且,由陶大人所言,一秦楼女子被贵夫人救起,可是养在陶宅?一烟花之女身居内宅,若非妾亦为婢。夫主讦奏其奴证见,岂可凭信?” 刑部跟上:“本部勘察至今,颇有踪绪。襄王世子乃被人一拳毙命,手法老练,绝非恭王之为。况且,襄王曾言世子与恭王并无过大矛盾,常常喝酒享乐。一次酒后争执却说关系不和,陶大人为何不见他们次次酒醒后的相约。陶大人断定襄王世子以此要挟更是鲁莽无规,说此信从襄王府传出,如何证明是襄王所写?” 一御史再答:“陶大人口口声声道汪次辅私押奏疏,那为何奏疏能达圣听?” 陶沛不由看了眼未参与的章瑞广,杨书迟抬了抬眼皮,汪浴更是火冒三丈。 “奏疏……” 秦宏心一揪,这条线若当真扯出来,莫说掌印太监的职位,命都不知道能否保住了。 这是要置人死地。 杨党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目光炯炯有力,双耳竖起,只等陶沛说出那句话。 “奏疏是……” 最终,打断他的是重重纱幔的甬道中传出的声音,刘寿领着圣旨而来。 所有人立刻静静地跪下。 刘寿道:“恭王温松品性卑劣,无视礼制,蒙蔽圣听,故革除亲王封号,夺去温姓,贬为庶人,五代内不得入仕。” 杨书迟带头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整齐地跟着磕头。 恭王当场晕过去,待一睁眼瞧见自己拥挤着的孩子们,更是一口气未上。 “父王父王……”七嘴八舌,口音奇怪,比乌鸦还聒噪。 又晕过去。 “父王是不是要死了呀,家产怎么分?” 恭王睁眼怒骂,生龙活虎:“放你娘的屁,老子的钱都是我的!” 这场议事除了恭王外无任何人遭受惩罚,也无任何人胜利,但汪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明明就差一点抓住章瑞广那个滑头的尾巴!”汪浴向杨书迟抱怨,“阁老,章瑞广此人不除危害极大!” 杨书迟瞥了他一眼:“你还不清楚吗?和他勾连的人是圣上的心肝肝,半点动不得,你这次是侥幸。” 汪浴有点眉目,他迟疑地道:“难道是……” 一朝臣跑了进来,惊慌失措:“阁老,次辅大事不好了。圣上突然、突然下令那群阉人行使督察职能,要求下派监政监军。” 汪浴跳起:“什么谁这么大胆子?秦宏? 分卷阅读55 刘寿?这分明是培养阉党!与阁老夺权呀!” 杨书迟震惊了一瞬,敲了敲椅子:“圣上可是以纲纪不清之名?” 得了答案,杨书迟明白。 汪浴道:“阁老,不能推行啊!” “反驳当然要反驳,但你不能动,内阁不能动。有人以私押陶沛奏折为由,培养自己的势力。你不反驳,她便放过你,你若反驳,她便直击要害,彻查私押之事。” 汪浴问:“那便眼睁睁地瞧着她祸乱朝堂吗?” “老夫如履薄冰多年,日日揣测圣意才换来如今日子,而她只因一句血脉亲情便可夺走,可这也恰恰是最危险的、最易碎的。” “阁老是说……” “一个软弱无力的小女孩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小女孩。” 玉流光 “公公这下心想事成了。”长乐向秦宏祝贺。 秦宏笑得合不拢嘴:“应是奴婢多谢殿下提携。若以后殿下有使唤住奴婢时候,奴婢定万死不辞。” “秦公公言重了,不过眼下倒有一件小事要劳烦公公帮忙。”长乐顿了顿道,“公公可知陈院判?” 秦宏道:“陈院判妙手回春,医术高明,奴婢有所耳闻。” “秦公公既然知陈院判医术高明,那能否找到他曾著有一本医书?”长乐很苦恼,“佛道不同,虽说四哥不在意,但……道观完工在即,丹炉早早备好,主持道观一事也迫在眉睫。奈何我对道不通一窍,不懂其中之意,也不明炼丹之术。偶然翻看书籍时,想到陈院判曾写过一药方,都说丹医同源,也许让我醍醐灌顶的正在这方子上。” 秦宏上道:“陈院判既然著有医术,必然有传承,奴婢定会吩咐各地镇守太监仔细搜找。” “那就盼公公凯旋。” “奴婢担不得,奴婢为殿下解决烦恼是应当的。” 送走秦宏,长乐脸上的笑逐渐消失,甚至有些烦愁漫上她的眉头。 她侧过身问进来的肖望:“这几日怎么不见沈玦?” 肖望请了安:“听说沈大人昨日才被放回,今日应是在卫所了。” “他们倒是在这用上心了。”长乐命肖望拿些药去一趟锦衣卫的住处,吩咐完她又有点踌躇,最后道,“你去看看他能否赶上西郊避暑,不能的话,直接去找指挥使,看谁能替了他。” 肖望如同风一样来,又如风一样走。 金环递上凉茶,笑道:“殿下还是心软。” 长乐瞪了她一眼,慌乱喝着茶。 永宁四年六月下旬,炎威扑扑,宫里无人不盼着凉意。万幸几日后,来了场雨赶走久久不退的干燥,也让墙角带起了霉斑。 长乐站在罗汉床上,金环忙上忙下地检查殿宇内的边边角角。 门外肖望在趟着水进屋,未到半刻人便被金环轰赶出去,偏要他把水渍抖掉。 “这雨下得真久。”长乐的衣服也是烘了干干了湿,炉子整天烧着炭,“四哥还在忙?” 好不容易得以进屋的肖望正正帽道:“回殿下,打下雨起,加急的信件就没停过。” 长乐有些担忧,再抬头便看到被金环揪着衣服的肖望,笑开了眼。 金环客气地问:“肖公公,您这衣服几天一换?” “好姑姑呀,我一天一换也敌不过这老天爷的潮气,前天洗的袜子今日还未干呢。” 旁边的小宫女笑道:“揣你被窝不就得了。” “奴婢的被窝也潮呀……”肖望挤眉弄眼地逗笑一群人。 猛然哄堂的笑声戛然而止,四哥那边的内侍冒着雨过来,立在门口,恭敬地道:“殿下,三日后便要启程去西郊避暑。殿下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奴婢。” 长乐望了望屋外的雨,一语不发。 晨日,久雨初晴,接踵而至的酷热使得偌大的皇家宫阙处处充斥着焦躁,也就是这天启程前往西郊。 出了都城,天高起,云也淡。 长乐掀开帘子,一座座山峦向两侧不断蔓延,一棵棵耸立的高树宛若身旁的护卫,环护着她。 行驶到一处行宫时,温煜突然生起湖上泛舟的心。 解开缆绳,游船徐缓地湖心驶去。 午后的阳光鲜明地映在船上,两岸葳蕤的夏木将湖水半染,四周杳无人影却有啼啭在枝头的鸟鸣,可惜未曾猜测出名姓。 长乐侧头看向温煜,发现他望着天空。 天空上除了飘散的云,再无其他。 倏然,凉风骤起,一只鸟扑棱棱地从眼前飞过,长乐从迷茫中回神,一记落水声扰乱了所有。 温煜被人团团围在中间,而她在船身的摇晃以及拥挤中被沈玦拉住。 长乐从他单薄的身后抬起头,扫过不远处。她睁大眼睛:“那……” “那是个石头,殿下。”横隔在她和温煜之间的指挥使抢先回答了她的疑问。 分卷阅读56 长乐屏住呼吸,眼前历历出现他回眸时的狼顾鹰视。 “嵇迟重,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温煜命令他后,对长乐道,“我们先回去。” 他带着她回往船舱,在快走入时,他停下来:“也许那真的只是个石头,有时为了别致,工匠总会将岩石组砌成独具的样子。这四周栽种着枫树,等我们秋狝后再来时,此处便会被红叶环抱。你觉得枫林是自然而成吗?” 阳光连同长乐的影子投射在碧水中。 船划过去,泛起轻盈的涟漪,搅碎一切,阴郁的水声仿佛把长乐的茫然自失一并展开。 “那并不是石头。”回到行宫,长乐注视着窗外的薄暮,对身后的金环道,“我瞧见他漆黑杂乱的头发,瞧见他露出的牙和黑红的肉。他或许是受了伤,在喝水时失足淹死,尸体顺水漂浮,也或许是得了病……” “殿下想知道的话,可以问问沈千户。” 长乐隐蔽着内心的浮躁:“他或许不会来见我。” 金环道:“如果真如殿下说的,这附近并不会如眼前这般平静。” 长乐还是同意了。 “殿下,那是个石头。”沈玦一来便否定她的猜测。 长乐却道:“你似乎对我很不满,你是在怨恨我没有及时为你说情吗?” 沈玦直视她:“殿下,是在履行母亲的责任吗?” 她知道她从未将沈玦看做一个真正的孩子,哪怕他如今不过十四五,有着青涩的脸庞。 长乐被他勾连出火气:“如果你当初不出现在附近,可能根本不会被牵扯进去。” “殿下还是如此的天真吗?”沈玦注视着她,“殿下,可知那日卑职是奉命调查鞣苒奸细的吗?” “谁的命令?” 沈玦回避:“卑职的事会自己解决的。若殿下无事,卑职要先回去了。” 长乐目送他离开,哀怨地问金环:“我是老了吗?” 她又自我反驳:“我可能想初儿了……” 她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更多地来自今日的游舟还是来自沈玦微妙的态度。 翌日,甬道上挂着彩,一片节日的喜庆。长乐从其中走过,脸被映得通红。 “四哥,我们何时才能到西郊?” 有一两个人弓着腰站在温煜的面前,一个穿着官服,一个书生打扮。 温煜道:“今日是岫县的特有节日,一会儿还有百戏,待看完我们再启程。” 那个官员似有话说。 长乐随之而出,跟着她一同出来的还有那个书生。 “在下张蕴和拜见殿下。” 他艳丽的面容,好像突然而遇的一处美景。 他淡淡的笑:“殿下,今日是岫县的观莲节,在这一天岫县的老老少少皆要将自己绣的荷花拿出来,因此,有时观莲节也成了女儿节。” 他边说边为长乐介绍庭院的荷花图。 俩人靠得很近,长乐不自觉地凝视披散到他白嫩柔美又艳丽的面颊上的乌黑光润的鬓发,目光一错,她喊道:“小宝。” 沈玦挎着刀从巡逻队列中走出。 长乐为他擦了擦汗。 沈玦不自觉一颤但没躲开,他轻微低下头。 长乐柔情地道:“母亲,为你备着了冰豆茶,你巡逻完便去喝了吧。” “嗯。”沈玦应了声,冲张蕴和眯起眼。 “张公子,继续说吧。” 张蕴和依然微笑,只是脸上含义丰富。 百戏的台子早早搭好。 沈玦神色威严地站在长乐身后,他弓下腰,挡住侧方张蕴和直望来的目光:“母亲,儿子巡逻完了。” 长乐双手合十:“贫尼已出家。” 沈玦被她气笑,直起身恭迎圣上。 温煜坐下,百戏开始。 “四哥,我并未心情郁闷。” 温煜看着百戏:“为何不尝试着享受呢?享受眼前的一切,享受眼前的快乐。你总是喜欢将真正的自己藏起来。” 百戏的嘈杂甚至其他人的鼓掌欢呼似乎离她而去。 长乐不咸不淡地问:“什么是真正的我?四哥眼中的我吗?” 温煜回了头:“是沉溺在悲伤和郁悒的一个纤弱的你,你不该背负起不属于你的责任。” 长乐有些动容,这时,台上一个带着鬼面的人猛然向温煜的方向扑来。 “保护圣上!” 沈玦刀已出手,直劈向那人的脖子,但最后一瞬,他改了方向,挑落那人手中的武器。 “殿下小心!” 有一道身影向她跑来,混乱中,她只看到张蕴和被踢飞的样子。 “苍天已死!” 火光四射,烟雾弥漫,混乱的人群分不出谁是谁,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牢牢抓着她的手。 “有叛贼!” 温煜的血撒在她的胸口,他苍白而虚弱和脸和哥哥 分卷阅读57 的脸重合在一起。 “四哥!” 叛乱被到来的护卫平息。 长乐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人的汇报,她的一颗心全挂在温煜身上。 “殿下,太医说圣上中了毒,目前不清楚是什么毒。” “他要是诊不了,那就去找能本地能看懂的人。” “公主,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嵇迟重大步走来,毫不掩饰对长乐的厌恶。 长乐直视他:“嵇指挥使是以何身份和我说话?” 她身旁的刘寿和沈玦均看着他。 他恶狠狠地瞪视,行了礼:“殿下,必须立刻回宫。” 长乐盯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执拗而坚决:“叛乱一事尚未查明,嵇指挥使你现在要做的是立刻护卫行宫,防止贼人潜入,而不是在此行使你不应当的权力。” “不传信回宫,圣上病危当如何?” 长乐掷地有声:“四哥病危,我便随他而去,一人承担。如果行宫再被潜入,我就会找到那人,杀掉他,拿他的人头堵上缺漏,在我死之前。” 二人在对视,嵇迟重冷哼一声,直接离开,依然未将她放在眼里。 长乐无心计较他的态度,对沈玦道:“如果太医分不清,定是本地特有的毒物,你去岫县看看,不管多少大夫直接带来。” 沈玦皱着眉。 长乐放缓语气:“这里有刘公公。” 沈玦出发。 长乐看向刘寿:“我知道刘公公常伴在四哥身边处理一些机密的事。不管如何,请刘公公尽可能联系周边卫所,调兵护卫,圣上全靠刘公公了,四哥受伤的事能瞒便瞒吧,我一力承担。” 一点点的差错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她想过也明白,但这样危机的关头,与生俱来的权力和血统强迫着她恢复一个帝国公主的责任和秉性。 这样的自己熟悉而陌生。 躺在床上的温煜眉头紧皱,长乐注视着。 四年的压抑与迷茫居然在此时有了短暂的放松,也许她应该踏出屋檐,感受初春的气息。 “四哥……” 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纤柔的目光,她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腕处。 夏日的阳光从梨花窗外照来,勾勒出静谧的一切。 “殿下!” 长乐把湿润的眼睛睁开,在她这样的凝视下。 沈玦快步走来,情绪激动:“母亲,我找到能解毒的大夫了。” 脸上浮现久违的愉悦,甚至因兴奋泛起一点点红晕,放射出可以用艳丽加以形容的光芒。 整个殿因她的笑染上明艳色彩。 鸠咧血 长乐站在床榻前,注视着正在诊脉的大夫。 他头发斑驳,一双眼睛饱经风霜,像是山野农夫也不会有人当真将他认为,那份历经繁华后的沉淀并非普通的山野农夫可以呈现的。 刘寿进来,淡然地无视跪了一地的太医,他郑重地向长乐道:“殿下,总兵已到。” 长乐并未回头,她在等一个消息。 那个大夫将温煜的手放回,捻着胡须道:“能解。” 长乐心大安:“有劳先生了。” 吩咐完内侍好生照料,她又命人将沈玦喊来。 “可透露过?” 刘寿道:“他并不知情,只说要他即刻面圣。” “很好。”她的心情有了明显的好转。 “母亲?”沈玦从外面过来,脸上的汗顺势而流。 长乐端详着他,在她的目光下,沈玦竟隐隐有些茫然。 “你想做指挥使吗?” 沈玦先是一怔,而后喜悦地跪下:“恭贺圣上康复。” 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还是这般聪明。你有功当赏,不如赏赐你指挥使如何?” “臣愿意。” “你有信心?” “臣的信心一直都在。”沈玦坚定地道。 内侍步入,跪拜在地。 长乐仿佛听见屋外的鼓乐,她眼角有些湿润:“四哥能醒来真好。” 待到三四天后,温煜的身体已逐渐康复。 长乐道,“四哥,我们还是回宫吧,我有些想初儿了。” 温煜躺靠着道:“这些天辛苦你了,其实我已经好久未有这么悠闲清净了。” 他不自觉流露某种神色,他似乎在希冀什么。 长乐将药碗递给温煜:“那个大夫医术这般高明,四哥可想过将他纳入太医院?” “我问过他,他很不情愿。” “如此淡泊名利的高人确实不能强求,可否请他一同回京?这一路我可信不过那些人了。” “那便带他过来问问。” 温煜吩咐下去,哪想到等来的是一封信。 “人呢?” “那人说要出去采药,侍卫跟了 分卷阅读58 没几刻,人就不见了。不过,倒从他屋里搜到一封信,是给殿下的。”内侍护卫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封信。 长乐接过书信,轻轻展开。侍卫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她猛然将信攥紧,焦急地问:“立刻去找他!快去!” 温煜咳嗽了几声问:“出何事了?” 长乐难以掩饰脸上的神色:“是一些琐事。” 在长乐离开后,温煜对那个侍卫道:“将嵇迟重带来。” 侍卫的脸变得苍白:“圣上饶命。” 太医院的人正在收拾药材,长乐突然闯入:“院判呢?” 一个人走来。 长乐问:“为我母后治病的是不是陈院判的徒弟?” 他迟疑不决,最后承认:“在陈院判被赐死后,太后开始不信太医院的太医却又离不得,她便挑了先前为驸马治病的太医,也就是陈院判的亲传弟子王亦终。” 长乐抑制自己的颤抖问:“那个山野大夫就是他?” “正是。在圣上赏赐他时,我们也劝他留下,虽然他未能顾看好太后的凤体,但那时他资质尚浅,如今他已能独当一面,功过相抵,他能留下是极好的。可惜他似乎仍有心结未解,一直不曾答应。是臣无力留下。” “功过相抵……好一个功过相抵。他的功,他的过可是你来评判的?”长乐愤怒地转身离去。 正殿中,温煜临窗而立。 “你总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嵇迟重跪在那却双目锋利:“不,我只是向她公布真相!诚如圣上所讲,她在承担着她不应承担的痛苦。她如果不明白一切,她永远无法挣脱,只会像落入沼泽的不幸者,慢慢沉入。圣上,她应该明白的,这一切的错误不是来源于圣上,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一手造成的,他们忘乎所以地试图玷污血统,试图用崇高的名声将自己的脏污掩藏,试图抹杀真正的天下之主。我相信,殿下会明白圣上的苦衷,明白被隐藏的真相,明白圣上从未没有对不起她。” “你这样做,只会延续仇恨……” “圣上,若她一直放不下仇恨,这样的危险对您和太子而言又是何等的严重。” 温煜没有因为这样的解释而感到欣慰,他冷然地注视着他:“你忘了我先前对你的警告。” 嵇迟重有些慌乱:“圣上,难道我十几年的忠心敌不过她短短几日吗?”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安地打量温煜。 “圣上,你是不是……” 温煜道:“好好做你的侯爷吧。” “圣上你要让谁来顶替我?沈玦吗?他一个毛都没长起的人如何能服众?” “我这些年对你还是太松懈了,以致于你过于放肆!” 嵇迟重逼紧他:“我有何错?我所在的一切难道不是圣上所希望的吗?在圣上同意与长公主结盟时,命运早已决定一切……” “决定什么?”门开了,长乐冲了进来,她绝望地注视着温煜,“你知道这一切为何瞒着我?” “殿下,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瞒你,你背负的不过是权力交织出的仇恨罢了。你应该恨的是你的父皇和母后,他们夺走了不属于他们的……” “滚出去!” 温煜独自面对陷入怀疑的长乐。 长乐怒视着他:“你也认为都是我父皇的错?” “我不知道王亦终向你写了什么,嵇迟重和你说了什么,你要知道我从不会骗你。” 长乐拿出收到的信:“他并未告诉我什么,他推断我的母亲过度服用某种药物才导致身体受损,而他为了报复母后不愿意救治自己的杀师仇人。母后身体有恙,我一直知晓,曾经我还向她求取了养荣丸导致一个无辜的女子因此丧命。四哥,你当真从不知道老师做的事吗?” 温煜无法隐瞒,他看着长乐的眼睛:“……我知道,但我无法阻止他,这是他的仇恨。” “现在你要阻止我吗?” 长乐逼视着温煜,俩人的脸靠得极近,仇恨令长乐迷乱。 “我不会阻止你……你要去哪儿?”温煜拉着她。 长乐扯下嘴角,露出最高令人心疼的笑:“我要去见他。” “我将他带来,不要离开这,娴娴。”温煜恳求。 长乐流着泪道:“我曾经一直不明白为何你会对我如此纵容,现在真相大白。圣上,请不要再和我扮演兄妹情深了,我身上流着是温沈的血液,我的哥哥只有温炤一人。” 温煜苦笑:“你觉得我是因为愧疚?我愧疚什么,愧疚无视你母亲的死亡?我为什么要愧疚一个与我毫无干系的人的死亡。她的死亡难道是我造成的吗?我只是因为你。我们就像同根生出的植物,虽然呈现着完全不同的外表,长出迥然相异的花和叶,然而我们仍是最亲密的,我们就像共用同一个灵魂……” 长乐瞪大了双眸,半点不信他的话。 “你纤弱的心,你沉浸在悲伤与郁悒的心与我有何二差?为什么要执 分卷阅读59 着这些,它并不能给你带来活着的刺痛。没有什么不会散去,包括我们所拥有的充沛的感情。你从不懂得什么是爱,为何要承受着恨?生性凉薄又如何呢?我们依然是我们自己,人必须先成为自己。” 温煜凝视着她惊恐而颤动的眼睛:“你知道吗?曾经你的母后和我的母妃一同怀孕,最后只有我一人出生了。在我有记忆时一直在想为何只有我孤独一人,如果那个孩子出生是否我会有玩伴,后来你来了,我便知道上天听到我的祈祷,我们有足够的相似。” “你疯了。” “是他们在阻止我们,甚至命令母妃将我禁足。为什么我不可以拥有玩伴?为什么在我报复了欺负你的宫女后你仍然不知道我的存在呢?因为我嵇家的血脉吗?娴娴,不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忍受孤寂。你想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要离开这里。” “不,我一定要去找他。” 长乐不敢回头。 一辆马车奔驰在道路上,长乐心神疲惫,她睡着了。在睡梦中,她仿佛回到早已被遗忘的记忆中。 在那样斑驳的记忆中,她见到一个浑身污渍的小男孩,在他脏污的手指中有一朵新鲜的花。 “不哭了,摸摸不哭了。” “殿下,到了。” 她惊醒,然后想起最后一次听到嵇妃的事是她发疯杀子。 而最后一次见到温煜,是姑父、表哥战死沙场,皇祖母嵇氏病逝,姑妈孑然一身。 也是那天,母后对她笑着说:“我的小公主啊……” 骨清羸 这是足够闷热的日子。 长乐翘盼着一场磅礴的大雨淋涮去自己的烦闷,然而夏日依然露出它的光辉灿烂,并将她酝酿而出的焦灼与隐伏在浓重树荫中的国业寺相隔离。 她望着背对着自己的嵇起予,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起伏。 “我的母后被人下毒害死了……” 嵇起予转过身,露出案桌上的长剑。 长乐含着泪,悲凉地笑着:“你要杀了我?确实该结束这些无休止的仇怨了。” 嵇起予将剑在她面前呈放:“娴娴,我希望今日后你能放下所有。” 愤怒和委屈在她的心中顷刻化作一头猛兽,她猛然抽出剑,直指他的咽喉:“你有何身份劝说我放下仇恨?以我的老师身份还是……我姑父的身份?温沈的江山被你们嵇家抢走,我一日未夺回,一日便无法放下。” 嵇起予道:“若你要夺回,留下他和璇初的性命。” “留下他们,然后在某天,让他们也这样拿剑指着我的喉咙吗?” 嵇起予道:“娴娴,仇恨应该终止的。” “不,它无法终止,只要沈嵇二姓一人活着这样的仇恨永远都会延续下去。我会杀了你之后,杀了他们,彻底结束仇恨。你没有任何资格命令我停止仇恨,以前或许有,现在……”长乐热泪充盈,“若你当初放下,那便不会有今日。” 嵇起予看着她的眼睛:“在嵇家日渐衰落时,我曾经也这样劝说自己,但当我看到我尚未出生便离世的孩子,看到她的血染红我的手后,一切我已经无法掌控。仇恨令我痛苦,在你的母后死去后,我心中的疮痍并没有愈合,它依然在发痛。娴娴,我品尝过仇恨,所以不希望你再次经历。它会一点点腐蚀你的内心,直到千疮百孔。我知道我无任何立场来劝说你,如果可以在杀我之后将我葬到她的身边。” 长乐愤怒地道:“我不会将你葬到姑妈的旁边,因为你不配。” 嵇起予道:“我和她的确不被世俗容忍,但我和她并没有错。娴娴,当你遇到爱情时,你便会品尝到它的美好以及接踵而至的锋芒。” 手中的剑在颤抖,她凝视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一把抓住剑:“娴娴,如果你想要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就去南山,那里有你姑妈留给你一切。” 剑被他插入自己的胸膛。 长乐慌乱地捂住他的伤口,满手的鲜血。 “你和她太像了,连即将踏上的道路也一模一样。”血从他的嘴角流下,“娴娴,我很抱歉没有阻止你嫁给沈霄佑,我不知道将他逼离葭西会令你经历这样的命运,我真的很愧疚……” “太医!太医……快来救救他……”长乐如同幼兽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她紧紧拥抱着他,“我和她不一样,我永远无法像姑妈那样勇敢,老师……” 老师你何时才能看到我,而不是从我身上看到姑妈? 这是她第一次紧紧地抱着他,拥抱着自己永远埋葬的暗淡的爱恋。 屋外起了嘈杂,冲进来的人被这样的惨状震惊,一人快步走向长乐,将她拉离。 “殿下……他们已经去救了。” 长乐靠在金环的怀中,默默注视着那逐渐流淌的血液,她的内心也在一步步变得浑浊。 她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仇恨、足够的坚强,去能面对所有的狂风暴雨,然 分卷阅读60 而当残酷真的出现时,内心的懦弱和胆怯再次将她占据。 若那把剑对着璇初时…… 她的手在发颤。 永远无法再一次经历炙热在她手中丧失温暖的情景。 “够了,够了……” 为何要让她这样的一无用处的人承担所有的重任呢? 为何不能让她安静地待在阴暗的地方呢? 为何没有不下场雨呢? 她需要一场将她彻底淹没的雨,一场让她可以尽情哭泣的雨。 盛夏的阳光热得灼人,她从不断鸣叫的蝉声中听到诅咒,懦弱的灵魂被牢牢钉死在明亮之下,无处逃避。 逃避对她意味着什么? 是不变的、永恒的、融入她生命的复活。 她想笑却丧失一切情感,所树立起的坚强已经破灭。 血不断从她的掌心滴落,汇成一条线流向沈玦面前。 他站在柱与柱的阴影处,注视着涂满阳光的长乐。 夜深之后,沈玦便来到她的身旁,深夜的天空不时划过闪电。 她的面前摆放着整齐的筷子和一口未动的饭菜。 “母亲,你知道那个姓张的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身旁吗?是有人在设计你,想要蛊惑你,想要你永远无法向他们报仇。” 长乐不为所动。 沈玦变得残忍而刻薄:“殿下在逃避什么?因为有人死在你的手里?为什么要恐惧这些呢?你曾在无力中奄奄一息,在暗淡中凋谢年华,而今,目睹过这些的你应是更加坚定,因为这些即将转瞬即逝。” “有人曾问过我,是否见过尸横遍野和亲人垂死的惨状。我说,我目睹过,却变得更加残忍了。姑妈死时,我痛恨父皇、母后;哥哥死时,我再次痛恨母后;母后死时,我却流下眼泪,甚至背负起所有去塑造自己的坚强,而现在,老师死了,我该痛恨谁呢?我要将手中的刀尖对准谁呢?谁又是我下一个痛恨者呢?假如我有坚定、明亮而闪耀的情绪,所有的一切将截然不同,但大部分我仍是冷漠而懦弱。我披上过某种勇敢、扮演过某种正直和积极,然而我还找到了虚伪和无知,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闪电照出她平静而丧失生动的眼睛,那好似沉淀着最无暇的纯洁,但是身为距离权力中心最近的皇室,谁又要拥有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呢? 沈玦道:“你要舍弃掉所有人、舍弃你哥哥对你爱护、舍弃杀母的仇恨,将自己彻底困在这个阴暗而狭小的地方?母亲对于仇人就没有任何的恨意和怨气?” 长乐默不作声。 “我知道了。”沈玦直起身子,凝视着长乐的眼睛,“我曾以为殿下的纯洁是独树一帜,然而你的哥哥,唔,还有你的四哥,一样的纯洁。如果你的哥哥能在嵇起予第一次出现时就将他斩杀了,你的母后将不会死;如果你的哥哥能在那群酸儒第一次反对时直接斩杀,你便不会经历这些。是什么造成了如今的局面,正是你们的纯洁,但殿下,你和你的哥哥不一样。你拥有着隐藏在你纯洁下的冷漠,当你拥有它时,你会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沈玦在长乐面前轻轻地道,他的表情,他的话语在一步步将她蛊惑。 “冷漠并没有什么不好,它恰恰昭示着公平。母亲,还记得恭王吗?他快死了,即将在他的子孙满堂中死去。一个做尽坏事的人死了,这正是公平,而这个公平是母亲您决定的。也许,母亲有众多迷茫,但你无错。痛苦和悲伤是黎明前的遮幕,公平和正义却是永恒。所以,为什么要惧怕呢?正因为你拥有这些,因此,你是你。” 长乐被他的话说得迷茫。 “我是我?” “是的,你一直是你,只是现在你需要安静。” 沈玦从灯火中走到黑暗的夜空下,屋内的长乐已然睡着。 他想着长乐,想着温煜,虽然他不懂那些所谓的“纯洁”,但为什么不能利用呢? “母亲,我们身边潜伏着众多的恶鬼,我们不能停下。” 长乐做了一个梦,她梦到沈母,准确地说,应是沈母的佛堂。 她仿佛置身于一个禁锢她的容器中,四周满是呼天抢地。 翳凤去 “她同你说了什么?”温煜审视低伏在地的沈玦,声音好似从层层帷幕中传来。 “母亲仍然不同意回宫,似乎还沉溺在背叛的伤痛中,她很不安。” 良久,殿上寂静无声。 “若那些不安被消除了,她会安心吗?”温煜望着几凳上投落下的阴影,眼眸中蕴含的暗淡和癫狂悄悄潜伏在那小小的阴影中,“我封你指挥同知如何?” 沈玦抑制着喜悦,跪恩。 “……指挥使还是她来封吧。”垂下的睫毛宛若将阴影凝聚起来,仿佛在保护其中的迷惘,“她会冷吗?是不是要将冯腾送去?我记得她很喜欢那个胖子……” 沈玦始终低着头。 突然, 分卷阅读61 一阵潮湿而有力的风从窗外刮进来。 温煜茫然地看向夜幕,近乎地无声地自语:“……那时也是雨天。” 淋漓的雨打在窗棂,长乐从噩梦中惊醒。 她站在窗前,凉丝丝的风吹来,缠绕着她的肢体,其夹杂的雨敲击着她的面部,嵌入她的眼中又汇聚而下。 远处亮起微光,甚至慢慢扩大,笼罩住所有的雨和黑暗。在强烈的光晕下,沈玦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从门口走来,站在长乐身后。 “你说过我需要安静。”长乐并未转身。 “母亲在生我的气吗?”沈玦歉意地道,“我会让他们轻点。” 长乐看了窗外绿影葱葱中露出的憧憧人影,随即露出带着凉意的笑:“你同他换了什么?” 沈玦保持着极度的冷静:“母亲,这是我们该得,是他对我们伤痛的补偿。接受并不意味着原谅,我们仍在恨他。” “恨他便利用他,这是你的恨。” 她似乎总能挑起沈玦隐藏的阴暗,甚至堂而皇之地将它暴露在阳光下。 “那母亲的恨呢?在母亲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提供的一切时是如何表达对他的恨意呢?” 长乐从阴影中转过来,她的面孔过于苍白,原本蕴含着火焰的眼睛像是丧失了所有光彩,以致令人怀疑她是否活着。 “我一直知道我的虚伪,但我现在不愿了。为什么不能纯粹地恨他呢?” 她与他之间的不同在逐渐显现。 沈玦直率地道:“这样不轻不重的恨能使他有怎样的痛苦?难道他会永远沉浸在虚无缥缈的悲痛中吗?母亲,你何时能意识到不是每个人拥有足够的道德和纯洁?” 长乐淡淡地看着他道:“你何时能意识到你我非我们呢?” 沈玦掩饰着自己的自尊:“是我逾越了,但母亲你的恨更多是对自己懦弱的借口。” 哪怕他身陷狼狈也要报复一咬,向着来人吐着信子。 “你出去!” 沈玦望见她的面颊泛起红晕,看上去像是一个清淡雅静的瓷器突然被染上亮丽的绯红,有些格格不入却鲜艳夺目。 他没有走,反而严肃地问:“母亲认为一个人的悔恨是何时发生的?” 她知道自己正在跳进沈玦布下的陷阱中。 沈玦自顾自地道:“当一个人即将或者已经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便会停下享乐,开始悔恨,甚至痛哭流涕……” 他的嗓音化为利刃破坏着她竖立其的屏障,她无处可躲:“不,这不是真正的悔恨。” “母亲不认为这样的悔恨是真心的,那么他一边享受着掠夺的一切,一边向他人表现出的悔恨便是真实的吗?” 她的屏障被击碎。 沈玦凝视着她由于忧悒和脆弱而苍白的面孔,他见过在这样秀美的脸上出现过似骄阳的喜悦,然而悲哀和痛苦似乎更适合她。 她开始长久的沉默,阴影彻底遮盖着她的神色。 这使沈玦有些不安,他开始思索是否是他过于咄咄逼人。 在他沉浸幻想时,长乐抬起她平静的脸庞,甚至用冷峻的眼神射向他。 “你总是在规劝我,像是要将我牢牢圈在你的世界中,为什么呢?” 她一眼看破他的脆弱,令他惶恐地退缩在自己阴暗而安全的深渊中。 “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沈玦向外走,在他走到门口,也未等来她的阻拦。 为什么她对待他是如此冷漠? 他仅能从黑暗中露出一双眼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只因他不姓温。 院子再次归于安静。 在短短的几年中,她便有了两次与世隔绝。一次是被送走,她痛苦而忧虑得等待着最后的宣判;另一次是现在,她像是风化的石头,一点点剥落。 掠过竹稍的风将枯叶吹落,她注视着其间极其特殊的细竹,它青翠闪亮却几乎匍匐在地,像是残喘老人又像是卑恭悯人。 “殿下,快冬日了,可要他们修缮房屋?” 自沈玦走后,这处彻底封闭起来,成了她最终的藏匿处,她的生命在静止中复活。 “已经快冬日了吗?” 夏日的炙热好似在昨日。 她看着湖中的败荷以及映照湖面的蓝天白云,陡然几只野鸭腾空而起,被拨动的水面展开又钝又重的波纹,一圈圈荡起直到她的面前。 从院外蓦地传来嘈杂声,随即又消散,悄无声息。 湖面变得一无瑕疵,但她的心尖仍停留着一瞬冰冷而麻木的感觉。 水面上出现另一个人。 她淡漠着想着,为何倒影仅仅浮现身体轮廓?明明是从活人身上剥离。 “眼看凉气渐盛,近日新送了批银骨炭特拿给殿下使用。”冯腾笑得很和蔼。 长乐站在凉风中,依然保持先前的沉默。 冯腾继续道:“殿下,圣上几月来常常头疼得睡 分卷阅读62 不着,太医说是思虑过度了。” 长乐侧了头对冯腾道:“公公送来的炭这也用不上,还是悉数拿回吧,宫里应有人比我更需要这。” 冯腾愣了愣,带着热切道:“奴婢会命人照顾好顾皇后的。” 在一天绝大部分的时候,长乐便会坐在庭院望着远处的禅院,那是老师先前居住的。在那样枯寂的院子外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绮丽的淡黄色的花,她被它所吸引。 那胡乱摆放的花像是吸足了阳光,金灿灿而膨鼓鼓。 “殿下,秋燥上火这雪梨可少不得呀。”冯腾恭着身说道,见长乐一直望着那个院子,不经意地道,“听人说明虚禅师得了高人救治,已好了七七八八……当然,奴婢也是道听途说的,哪有什么高人,要是有奴婢也想请人为陛下瞧瞧……唉,奴婢差点忘说了,那道观已修建好了,圣上特请了几个道长作法祈福……” 冯腾每次来总有说不尽的话,絮絮叨叨的,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听。 天下了场小雪,薄薄的一层。 冯腾呼着水汽,这次他没有多少铺垫:“殿下,圣上这几日一直在大肆整治官吏,也多亏了沈副使才使上下一清……哎呀,奴婢心粗忘了送来簪子。” 慢慢长起的头发从僧帽边缘处露出,有时看着镜子中自己,长乐竟会觉得分外陌生,明明剃度不过几年,她却忘了最初的自己。 可是镜中默然而麻木的面容当真是自己吗? 雪越来越大,打着旋飘进令它消融的屋内。 金环走到窗边,慢慢掩上扇扉。突然利箭从中穿来,随着而来的寒气将所有温暖结满薄冰。 破损的窗格被慢慢打开,一双极其深沉的眼睛掩映在帽檐的阴影下,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色,而手上却拿着那只扰人却已弯折的利箭。 “母亲,令你受惊了。” 早已站起的长乐望向他身后,在茫茫大雪中一个人影伫立在那,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 冯腾远远跑来,向长乐解释:“殿下,是奴婢顾看不周,让贼人钻了空……奴婢这次定要好好责罚他们……” 长乐一直注视着那人,未听见他说的话直接问:“他几日未回宫了?” 冯腾哑口:“这……这快腊月了,陛下也只是过来问问祭祀……只是偶然间撞见了……刚才吓住殿下了吧,以后一定……” “把窗户补上吧。” 晨曦倾泻在干枯的树枝梢头,长乐|透过它,远远望着残留在山体上的雪。 自从那日撞破了一切,她越发能明显感受到停顿在她身上的视线,为什么以前从未注意到呢? 她注视着天际的一线白云。 “咳咳咳。”温煜低下头咳嗽,再抬头,视野中的人已消失。他慌张地站起,捕捉着那道身影却始终找不到。 “冯腾!咳咳咳……”他痛苦的弯下腰,霎时一个手帕伸在他面前。 雪花在微弱的阳光下飘舞,徐徐地落在他的身上,又转瞬消失,宛若灰尘般。 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只是过来看看。” “我也是。” 冬日静静地挂在天边,树梢好似有鸟雀的鸣叫。杂乱摆放在外墙架子上的花已覆上灰黄,而旁边新移植来的红梅却挂满了花,随轻风摇曳。 金环拎着食盒回来,一眼便看到坐得极远的两人。 她看着远方,他看着她。 拉耸下的竹叶被微弱的日光映照着,发出淡光。 温煜像是踩着棉花向前迈着。 出了门,冯腾立刻用厚衣披着他,觉得他身上分外烫人,焦急地道:“陛下这次不能再拖着了……” “不用。” 他望着四下却觉得万象清澈。 当知帝 自长乐离开,温煜经常头晕眼花,还有着阵阵的头疼。 他曾憧憬过安乐和平淡,但命运总执着于他苍白而弥漫着雾般的灵魂,诱使他的内心像一头黑兽在疯狂地咆哮,叫嚣着毁灭。 头疼越发严重,夜越来越难使他平静。 他不可抑制地想象着他和她一同看着旭日初升的情形,可惜这种想象再怎么晶莹剔透也无法彻底掩盖背后的苍郁。 每个日夜,他的幻梦不断地为他编织着绝望和希望,描绘着他的痛苦。从清晨、白昼、傍晚、黑夜,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见她,哪怕一句话,哪怕仅仅远远地注视着她,他混乱的内心也会得到片刻的安定,他空虚的灵魂会得到充实。 甚至连捉摸不定的头疼也更能忍受,如同此时,哪怕汗水沾湿他的枕头,他也有足够的清醒。 他仰视着床顶,床榻边有了窸窸窣窣声。 随着烛光一起从床幔的边缘透了进来的还有茶和丹药,他真切地看到冯腾眼睛中的担忧。 冯腾忧心忡忡地道:“道长炼的下批丹药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好,陛下不如 分卷阅读63 让院判瞧瞧,开些滋补的?” 服下后,温煜感到全身火一般的灼热,耳鸣阵阵。他将面孔伏在枕头上,露出半张脸朝向冯腾,灼热已令他疲惫不堪。 这不是因为室内太热,是他自始至终渴望的活着的刺痛。 “不需要。”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口唇在烛光的描绘下呈现着一种绯红,“她今日才与我相见……” 清晨刚至,长乐一推开窗,便看到院中的温煜,他的眉眼带着喜悦,好似雪中鲜艳的红。 似水的天空下,冰封的潭水也折射着稀薄的日光,远处的炊烟悄悄爬过屋檐,融入浅浅的诵经声。 饭菜的香味从旁边飘散过来,金环已将饭菜摆上。 长乐垂下眼帘。 原来开着的窗户中无了长乐的身影,温煜有些丧气,他孤独地立在院中,独自承担着这一方空寂。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了身,见到迎他进去的金环。 他的眼睛中亮起烨烨星辰。 太阳静静地挂在天边,通往寺庙的白石路上是恭敬的香客,他们两三成群,相谈甚欢。寺庙的钟声交相发出声响,如同海浪扩散到天际。 一个人踏过矮檐的影子过来。 刘寿的神色看上去异常沉重,宛若延续了几千年的风雪。 他们之间的对话长乐并没有细细听,她注视着眼前的清粥小菜。 过了一刻方始听到温煜道:“我要走了。” 长乐未动。 “我会尽快回来的。”他像是许下自己的诺言,而非敷衍。 她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该这般原谅了他吗? 温煜的衣角消失在门扉。 长乐望着窗外,那些未彻底消融的雪沉甸甸地压在松柏的绿枝上,看上去有些不堪重负。阳光下的雪在慢慢融化,但滴落成水也是裹着冰冷。 一连几日晴空正好,只是缺少了某些特定的人。 长乐平静地翻开着书籍,四周是持续不断的人声,寺庙的香火越来越鼎盛,应是到了年关。 突然一道阴影遮挡住投射下的阳光,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眼睛。 只觉得仿佛黑暗中亮起强烈的光,雪花、青松和五颜六色的花朵全部杂糅到一起,在洁白的世界飘动着又逝去。 “我回来了。” 她发觉自己的心在附和,慌乱地合住经书。 看到温煜苍白的脸庞,蓦地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心愫。 为何不能用最充沛的感情去恨一个人呢?她的懦弱要连她的忿恨也一并剥夺去吗? 或许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过于僵直,冯腾打着圆场:“陛下刚处理完事就来见殿下,还带来些宫里吃食。那朱掌事一听是殿下要吃的,特操起他的爱刀做了这些吃食,甚至为了保持热气,掐着时间,在出发前一刻刚刚从锅里拿出来,上了车更是一路小火温着。从车上拿下来时,香气扑鼻,奴婢都不敢多闻。殿下快尝尝吧,放凉了味道就逊色了。这要让朱掌事知晓,奴婢费了他心血,奴婢下次再也不能从朱掌事那要来茴香豆了。” 他的话成功规避将要到来的锋芒,她顺着他搭好的话进了屋子。 简朴的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宫廷膳食,极其格格不入。他和她沉默地品尝着,旁边的冯腾殷勤地招呼着。 不过几刻,温煜就站了起来,他那忧悒的脸上表现出抑制自己的痛苦,看上去异样苍白。 冯腾麻利地直起身,简单扼要地用略带自责的口吻说道:“奴婢忘了,陛下刚吃下药,食不得这些,奴婢这就请太医过来……” 温煜摇摇头,快步走出去。冯腾想追上去,却被他一眼定在原地。 长乐放下碗筷,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这是她从内心深处想要获知某种事情的表现。 “他出什么事了?” 冯腾立刻泛起紧张的神色:“陛下染了风寒,这几日吃着药胃口不怎么好。” 在长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前,冯腾脸上的每一块肉就像在发出搏斗的响声,他躬身道:“奴婢也不想瞒着殿下,陛下他……已经很久未正常吃饭了,不仅沾不得油腥,连酸甜苦辣的味也不动,每日常吃丹药,说是辟谷,去人间俗气,但奴婢觉得八成是那些妖道在糊弄……” 她未听完冯腾对那些人的控诉,她想到那些粗糙半化的雪,明明快要消散却仍以凹凸不平的样子覆盖在枝桠。 温煜从外面进来,他的脸色恢复如初。 她望着他,第一次感受到内心微小而不值得注意的妥协,有时瞬间的冲动会完全改变一切。 “宫里道观应该修缮好了吧?” 温煜仿佛遭到前所未有的惊吓,瞪着双眼,一霎时出乎意料地犯了迷茫。随后,笑绽放在他脸上,好似游鱼在潭水中畅快地奔驰着。 他看着长乐,似乎在确定她的话。 冯腾随身附和,那声音聒噪得像七八百只乌鸦:“殿下的寝宫没有一日未打扫就等着殿下回去!” 分卷阅读64 每一个人都挂着喜悦,可在这份可喜中,长乐却深怀着一种不安。 她好似看到母亲对自己控诉,看到曾经的自己对妥协的厌恶。 一张被折叠过的纸张再怎么展开,总有清晰的折痕。 再次回到宫中的生活比以往更加平静,没有人跳出来指责她不该回来,也没有人对她这段时间的消沉抱有好奇,仿佛她不过昨日在别宫修养了几刻,今日便回来了。 什么事也未发生。 宽敞的殿内有朝阳斜斜地倾泻进来,纤尘在其间飞舞。 顾氏缩在软塌上,隔着窗户窥视着院内玩乐的璇初,她火热的样子与伫立在她身旁的长乐有了鲜明对比。 哪怕长乐站在沿射进来的阳光中,她毫无表情的脸仍像被凝固的雪。 抱着球的璇初停下玩乐,他向窗内张望似乎在确定长乐的存在,直到再次看见才进行他的快乐。 而长乐自始至终躲在顾氏的身后,她深切感受到璇初对她的依赖。那过热的依赖的目光会烧掉她脆弱的仇恨,令她无法平衡爱和恨。 “殿下!” 窗外响起尖锐的惊呼声,长乐慌张地看过去,璇初倒伏在雪面上像是滑倒了。 她竭尽浑身的力气压抑自己内心的冲动。 宫女急急地将他抱起来,抱到屋内,长乐才发觉他的脸冻得通红,她犹豫着不敢上前,只能远远望着他。 璇初那双漂亮的眼睛湿润起来,眼泪被抑制住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长乐不禁有些畏怯。 “姑妈,不要我了吗?” 长乐仿佛置于寒风中,身子冷冰冰的。 璇初将脸埋在宫女的怀中,不断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寒意从脚部一点点漫上被血肉紧紧包裹着的心,她深切地意识到面对他,她束手无策。 道路上的薄雪融化了,呈现着灰色,而两侧青松上的雪却缓缓堕入红墙下。 璇初趴在长乐的怀里,细嫩的手臂环抱着她的脖颈。 她感受从紧紧相贴的肌肤中传来的温暖,可她眼底的光亮却被内心的阴影遮住。 淡蓝色的天空在小院中以四方的形式呈现,普照大地的阳光只能洒落在空地上。 璇初已恢复最初的天真快乐,他的笑声从远处帘后透来,似乎能唤醒春光。 “我很高兴母亲已经放下了仇恨。”沈玦收回望向璇初的目光,“如果母亲能像对待太子一样对待陛下,我想那些宵小不会有机会在黑暗中架起利箭。” 长乐知道他想说什么:“难道所有的事情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发生吗?你为什么不能满足呢?” 沈玦道:“因为母亲不能与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可我不喜欢你的孝敬。” 沈玦没有想象中的失落,他只想弄清楚,彻底解决压在自己心头的困惑:“母亲为什么能接纳他却排斥我呢?” 长乐略微皱了下眉头:“你们不同。” “是因为他姓温?但陛下也姓温,他和陛下流着一样的血。” 门扉处阳光似乎离她很远。 长乐的目光与正凝眸看着她的沈玦的目光相遇,她以无奈而平静的语调道:“他如同一张白纸,雪白而明亮,但我们却已被涂抹上各种各样的颜色,不管怎么晕染,最终呈现的只会是脏乱的黑色。这样的浑浊中,我能辩驳我的存在的唯有恨意。除了它,我没有任何的拥有。” “她是这样同你说的?”奇异的沉默笼罩着大殿。 温煜像是象牙雕琢而成的面容泛着分不清是悲伤还是疯狂的神情:“她会找到她的存在……” 他的视线落在沈玦身上,他点破一切:“她一定很不喜欢你。” 无论再怎么用华丽的衣袍包裹都无法遮盖这群人身上的刺,这难道是温家人的特有吗? 沈玦恨不得忘掉这句话,但它死死地缠着他。 樽如旧 平静或许仅仅是对她而言。 从冬日至春日,长乐见到温煜的次数越来越少。如若不是冯腾口中偶尔蹦出陛下二字,想必她会彻底忘记身处的地方。 有时,她也会想自己为何如此伪善,明明答应回来却不能真诚而纯粹地对待? “姑妈,那朵云像你。” 长乐回神看去,凝聚的云软绵而蓬松,像酣梦方醒时散乱了的长发。 “不对,像马鬃……”璇初盯视着,眉头紧锁,仿佛只要他一直看着,他所见到的云便永远不会变了模样。 长乐靠在阁楼的栏杆处,心神被飘荡的浮云感染了松弛。然而那些浮云在聚集的同时也将阴影撒下。原本在阳光下闪烁着斑斓色彩的青叶,顷刻间笼罩了一片晦暗。 冯腾领着秦宏来到他们身旁。 相较冯腾踌躇不安的样子,秦宏的双眸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长乐抚弄着璇初的头,拂去他额头上的汗 分卷阅读65 ,低声道:“初儿,去换换衣服,一会儿我们去御花园看看。” 她这么一出口,秦宏顺势接了过去:“奴婢领着太子吧。” 三番五次被秦宏使眼色的冯腾在他们走后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该如何做,陛下这段时间又在……又在食些丹药,那些道人便借机张口就要奇珍异宝张口,大肆敛财,惹得满朝臣子心生不满,弹劾的奏折一日也未断过。奴婢想劝陛下,可陛下不食会头疼难耐,食用又彻夜燥热。若这燥热好消也就罢了,但冬日必有寒风吹着才能消去,春夏又该如何消退呢?长久下去,身子骨可受不得的。” 他说得诚恳,长乐却觉得他话里有话。她平淡地问:“他们想让他选秀?” “奴婢不是这意思,也无人指使奴婢。”冯腾差点跳起,脸因激动而涨红,他急切地解释,“陛下醉心修道,不热衷世俗情爱,不然也不会在刚登基时与那些人对峙,还好有太子诞下彻底堵了他们的嘴。陛下不意中的事,奴婢怎敢强迫。” “冯公公陪伴多年,不敢的事如何能来强求我呢?” 夕阳的残照将云层染色,长乐一眼看到阁楼下的璇初。 想要上楼的他总被秦宏巧妙地拐去其他地方。 “我相信冯公公的拳拳忠心。” 长乐下了阁楼,已经不耐烦的璇初扑到她的怀里,瞪了眼瞬间变恭顺的秦宏。 “姑妈,这次我一定要捉条鱼送给你!”璇初昂着头。 一旦沐浴在余辉中,自己也将被染上其他色彩。 “好啊。” 她牵着他的手。 回到住所的冯腾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全是因为心疼陛下,更多的是他在担心自己。 他总是忍不住琢磨长乐的话,整个人蔫蔫,像个被晒干了的冬瓜。 “冯腾。” 和他住同一屋的刘寿受不得那要死不活的叹气。 “刘寿,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斗嘴,我快死了你知道吗?只求你看着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份上,给我存个尸骨,每年祭拜再捎上一只烤鹅,自从遇见你,我想吃鹅很长时间了,可那鹅太凶了,我根本不敢逮。”冯腾知死期将至不怕刘寿报复自己。 刘寿靠在墙上问:“你被秦宏怂恿时没想到今天?” “我要早知公主这般冷心冷情,铁定不会去表那个忠心的!我真的快死了,刘寿。我能察觉到我的生命就如这红花挨不过今年的春天。刘寿,你会作诗不?啧,瞧你这个没文化的样。”冯腾半起身子又咚得躺下,哀叹自己遇人不淑。 “你现在跑陛下面前表个忠心,最起码能和丁怿相伴。”刘寿建议他。 “莫不成我下地狱还得捧他的臭脚?太可怕了!”冯腾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问,“刘哥透个信,陛下的身子是不是真的……就算要去守皇陵,我能选个吗?” 刘寿冷笑:“你胆子倒也不小。” 冯腾急了:“我什么也没想啊,我这一颗心全在陛下身上。不不不,我是说,陛下长命百岁。” 刘寿睨了他一眼,侧过身入睡。 冯腾胆战心惊,生怕这个刽子手去陛下那告他一状。 “刘哥你同我说说话呗,别睡了,明天或许你就见不到我了。” 刘寿闭着眼道:“你再说一句,我直接把你提到东厂去。” 冯腾嘟嘟囔囔:“插手锦衣卫的人就是了不得。” “哦?” 阴测测的声音吓得冯腾噤了声。 万籁俱寂。 “刘寿,今晚我没漱口。”莫了,冯腾还嫌不刺激,添了一句,“也没洗脚。” 另一张窄榻上的人倏地鲤鱼打挺般坐起,在黑暗中同冯腾大眼瞪小眼。 今晚他真的要死了……吧? 翌日,天还半亮,冯腾弓着身子去请罪,支支吾吾说了半天,等来的是温煜带着笑意的声音。 “还是冯腾知我心。” 当日,冯腾一天不敢在御前伺候。 长乐和璇初聚拢在青白相染的瓷缸旁,查看昨日捉到的锦鲤。 璇初细短的手指在水面轻点,逗得鱼四下游动。 阳光直射到水面上,金色的锦鲤发着光辉,璇初快乐地瓷缸边移动自己的身子,用自己的影子遮住光线。他将双手扣在边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中的鱼。 在鱼甩了他水滴后,委屈地抬起头望向长乐,发现姑妈正在和一个内侍交谈,是常陪他玩的那个内侍。 他从矮踏上下来,坐在那,托着下巴,等待姑妈转过身陪他。 这时,门前激起喧哗,一个穿着道袍的人举着桃木剑领着一行人闯了过来。 长乐收起与肖望的谈话,不解地看去。 拦不住来人的内侍慌里慌张地冲过来,直磕头认错:“仙长执意要来,奴婢无能,拦不住。” 听到仙长一词,再看那人所做所为,长乐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对那个内侍道 分卷阅读66 :“让冯腾将他们带走。” 话落,她转身离去却被那个仙长拦住。 长乐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璇初,他已被抱进屋内,屋外的内侍拿着杖棍围着其余人不容他们进屋。 她放下心,将一半心神放在面前这个道人身上。 他须发皆白,双目有神之中透着滴溜溜转的狡黠,不似个道人倒像个盗人。 “此处妖气冲天,定有污秽!”他将剑竖在面前,双指按压其上,嘴中嘟嘟囔囔,陡然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什么极其令他厌恶而强大的东西,“贫道还是低估此物,竟结成如此凶恶之阵,妄图吸取龙脉,徒儿快拿为师法宝去破阵,莫要让此邪物存留于世!” 他舞着剑,从长乐左边转到右边,神色谨慎。 长乐不为所动问:“道长是断定有邪物在这殿中?” “贫道掐指演算七天,推出此物正在此地。邪物不除,损伤龙气,民不聊生!”未说两句,他又转起圈,还咿呀咿呀地念着咒语。在一圈半后,一个道童打扮的人抱着不知从哪儿挖来的东西过来,一股腥臭味迎面扑来,好似不知掩埋了多少日的死鱼。 趁着那二人商谈做法,肖望凑过来,立在长乐身侧,只等她下令。 道人猛然后退,悲痛地道:“贫道还是来迟,此物已被人精血喂养多日,虽未成气候也断不能容忍它放肆下去。既然此物是从殿下的寝殿找到的,还请殿下随贫道一同到道观,向各路仙长解释此事。” “道长在此殿找到邪物可是怀疑是我施法害人?” 道人解释:“是非缘由自有天定,贫道未怀疑殿下,只是探求真相。” “不,我是说……”长乐直视他,“是我又如何?” 道人从未见到如此理直气壮地犯人,他胡须颤抖,悲天悯人:“残害生灵,精血喂养,多少人被邪物所害。贫道来此地不过几刻便看到无数冤魂围绕。邪物大成之日,定是龙脉耗尽之时,有多少天灾降世,多少黎庶涂炭……” 长乐一字一顿地道:“那又如何?” “如此执迷不悟,贫道只能将殿下押送至圣上面前了,请求圣上裁决,以告慰天下!”道人放下狠话。 “只如此?”长乐不痛不痒。 道人被气到,架起剑,大吼:“邪物缠身,病入膏肓,贫道先行裁决!” 长乐冷眼旁观。 突然一个木棍从道人头后敲来,声音极其沉重,道童听到声音刚转头被一棍砸在脸上,血流不止。 金环扔下实心杖棍,对长乐行了礼。 远处想强行闯入的人也早早被拿下,扫了眼殿内,长乐对姗姗来迟的冯腾道:“带我去见他。” 半点不看躺了一地的人。 肖望缩手缩脚来走金环身旁,哈着腰。 金环道:“殿下见不得脏。” 肖望点头:“奴婢定把地擦干净,金姑姑放心。” “殿下,那贼子所为奴婢当真是半点不知情。”眼看道观越来越近,冯腾头上的汗跟河似的往下流,“今儿回去奴婢一定好好审审那贼子!殿下?” 长乐停下来,透过层层帷幔望去,温煜的侧影已映入眼帘。 “你先下去吧。” 冯腾弓腰离开。 从她的方向可以望见温煜那消瘦的背脊,道袍上的褶皱。已经西斜的太阳,照在他散乱的头发上,每一根都分外鲜明。他的手支着耳旁,仿佛已消融的雪上残留的白。 长乐站在门框处凝视着他:“何日才能遣散那些道人?” 温煜一只手拨弄着炕几上的茶杯:“我想过你会来见我,但我未料到你是以这个缘由而来。娴娴,你多久未叫过我四哥了?我快想不起来上次是何时听到的。” 来还去 温煜凝神等待着长乐的回答,然而这种等待蕴含着无尽的沉默。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看着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的玉杯:“娴娴,你愿意回来却不肯彻底放下仇恨,你想让那群人离开却连一声四哥也不愿叫。你给出希望却不愿施舍更多,你在害怕什么呢?又或者在克制什么呢?你现在就像一只带着镣铐的小鸟,到不了真正的蓝天,也不愿回到笼中。” “如果我们真的共用同一个灵魂,我想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也正因我们如此相似,我很高兴感受到你今日压抑的怒火,它就像带着新生的希望,带领你从忧悒中迈向我们渴望的光亮而灿烂的一切。”温煜注视着她,“我们在毁灭中探寻着自己,为了解脱和自由,可是我们离开了自己也便失落了自己。我永远也无法再找回我自己,但是你可以。” 长乐不愿再听他说些不知所云话:“你不愿赶走他们?” “恰恰相反,我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去留,这一切取决于你。如果你想,你甚至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 长乐开始回避:“我只想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温煜的 分卷阅读67 目光刺入她的灵魂:“在你决定找我的那刻起,你早已知道决定他们生死的是我的喜怒哀乐,或者说任何一个当权者的喜怒哀乐。这是个极其可悲的事情,大哥意识到了,所以他在无可奈何的痛苦与妥协中毁灭了自己。” 长乐问:“这与我有何关系呢?” “因为你即将需要这份权力。”温煜轻咳几声,再抬头那双明亮的眼睛中仿佛蕴含着风雨来临的宁静,“他们的处罚由你来决定,你拥有这样的权力。” “我不会。” 踏出道观,长乐呆愣地注视着某处。良久,她想起为何温煜的样子她会有些熟悉,当初在哥哥决定将她送走前也有着这样的宁静。 事实上这样的预感并无错误。 在长乐和璇初走遍庭院的各个角落,穿过那片娇嫩艳丽的花朵时,见到了尽头处恭敬候着的冯腾。 清晨的太阳被一层薄薄的云层包围着,恰到好处地将温煜天子服上本有的锐利隐去。长乐坐在他的左边,默默望着他手旁的香炉。 柔风吹拂的殿堂响起冯腾念诵奏疏的声音。 “……笂州提督有奏,近日多发现有海寇出没大洋刼掠,势焰甚张,请求剿灭。内阁奏批,吂州灾情未减,正兴修水利,不宜大肆开战。”冯腾瞄了眼温煜,见无喜无悲,将奏疏递给秦宏,拿起另一本。 长乐仍保持着最初的姿态。 “御史弹劾礼部侍郎陶沛……”冯腾顿了顿,“目无尊卑、擅权谋私……” 还未念完便听见温煜道:“目无尊卑呀,那便让他去督查治理吂州灾情吧。” 冯腾遵令,将批字拟好呈上。 可是温煜并未理会那上面写了什么,他注视着始终心不在焉的长乐。 冯腾退下,拿起另一本:“左副都御史钱懋上疏弹劾户部盐政不举,请求遣派一大臣总理,严查盐政……” “准了。” 周边隐隐有吸气声,长乐依然毫无反应。 冯腾又念了其他事,日头渐升,强烈的阳光从柔和变为炙热。 “弹劾内阁学士章瑞广之族强占良田、私掳妇女、以赠官为名索取州县小吏贿赂……”每念一句,阳光的热度便减一分,到最后彻底变成寒冬腊月。 “不平家何以平天下……” 长乐抬起头,看着温煜。 温煜的脸上有了笑意:“让他赋闲在家如何?” “陛下到底有何意不如明说罢了。” 冯腾领着其他人悄悄退离。 长乐继续道:“他找过我,是想求我规劝陛下莫沉迷玄修。他与我私联的确逾越了,我一直惶恐不安。” 温煜的笑慢慢淡下:“你生气了?因为他?” “我非皇亲国戚,非朝堂大臣,亦非天子近侍,断不能议论朝堂之事。” “所以你对章瑞广的处罚也无异议?”温煜侧了头,冷冷地道,“还是杀了他吧,这样罪大恶极的人留不得,冯腾!” 长乐想做到坦然自若,可看到冯腾提笔,发现自己无法做到。她直视着温煜,觉得他分外陌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令我承认我的伪善与口心不一吗?” 温煜道:“不,我只想让你承认你悒郁之下的明亮与火热,它隐藏得太深,甚至快要在平静与沉默中熄灭,它需要一点点的压迫才能焕发出本来有的光芒,事实上愤怒与仇恨更适合你,因为你会在愤怒与仇恨中找到应有的活着的感觉。” “你对我的期望和母后一模一样,然而你们越是对我寄以这样的期望,我越发不会成为这样。” “但我与她不同,你会屈服自己内心深处的积极。” “我从不喜欢被人逼迫。” 温煜目送她的身影,这是再一次的不欢而散。 他背对着灿烂而艳丽的太阳,清绝的脸庞有着落寞的死寂:“一个人能否从晦暗与阴沉中走出,这个答案只有你能给我了,娴娴。” 再好的太阳如今汪浴也无心情欣赏,他慌里慌张地对杨书迟道:“圣上又否决了咱们的提案,甚至起复了殷党那批人。明明前几日还很顺利怎么突然就发生如此变化了?是不是又有哪个人得了圣宠?” “圣宠可是一直未变的,只不过非你我罢了,此刻还不到你慌的时候,坐下。”杨书迟严肃地道,“找一些人试探试探他的心思,必要时舍弃些尾巴,比如那些仙长。” 长乐从敞开的窗子眺望那嫩叶簇拥着的花卉,一片葱茏中有了行色匆匆的人。 “如果你是要说他今日突然吐血的事,我早已知晓。” 沈玦顿了顿,停留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如若再偏一点就看不到她的身影。他问:“母亲有何打算?” “我只得等待着圣上的恩准。” “哪个圣上?” 沈玦毫不掩饰的话久久在长乐耳边盘旋,仿佛她的面前有一扇被金锁紧紧咬住的门,而她的答案正是解开这把锁的钥匙,但当她推开这扇门时她会身处于愤怒或者悲哀的 分卷阅读68 世界。 庭院覆盖着大片的枝叶,在一簇簇利剑般的绿叶间,璇初的朱红的太子服若隐若现。 长乐看见一只停在窗框上的虫子,晃动着触角,一点一点地向前迈动,在快跌落窗框时,它倏然展开翅膀飞翔于空中。阳光下那双翅膀闪烁着绿金二色,凝聚着光辉而灿烂的风姿。 在这样的光彩中,长乐扬起苍白的脸蛋,闭上了双眼:“只会是他。” 沈玦挑开半遮挡在自己与她之间的纱帘:“母亲,请允许我向你讲述这几日的朝堂政事。” 温煜再一次吐出污血,抬头时见到停留在自己面前的长乐,他能从她的眼神察觉到某种含意,这使他忍不住道:“我在你的心中一定是一个疯子,或许很久以前就是了。” 当然,长乐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对温煜而言,他与长乐的联系自出生便开始,那时的记忆仍然非常清晰,但对长乐而言,他或许只是她身边一个影子,一个总是伴随着不幸与癫狂的的影子。 他顿了片刻,将歪出榻的身子靠在围子上,笑道:“要我猜猜你的来意吗?” “不,我只是发现我并非承受伤害的人,而是给人以伤害的人,因为我一直继承着他们的血统。” 温煜笑歪在榻上,渐渐他盯视着她,晃了晃炕几上的酒壶,长乐在他旁边坐下。 他倒了一杯:“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些人?” “当他们失去君王对他们的喜爱,死亡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听起来很冷漠。” 长乐抬眼正好与他相视,她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他也同样。 “曾经我们也有过这样的对视……”他眨了眼睛,“虽然那时候你睡着了。” 风从大开的窗口吹来充斥着空荡荡的道观。 “我不喜拥挤也不喜冰冷,这个地方以后你常来看看吧。”他又絮絮叨叨到以前的话题,“还记得我与你谈过的慈悲心与杀戮心吗?我逼迫你,是杀戮但也是慈悲。我们踏过浑浊与郁悒,渴求的是内在的光明与纯粹,它或许会血流不止,但它最终会玉洁冰清。这个世界是变动而多彩的,我想过该如此生存,但静止和自暴自弃都无法阻止向自己袭来的风雨,唯独直视与面对才可以。我早已身陷囹囵,可你不同。” 他瞥过长乐僧帽下的头发:“我还未重新见你插钗戴玉,如今它便要消散。” 长乐宛若目送着莲花灯乘着河水的涌动漂向远方。 “……我以后该如何寻你呢?” 双目紧闭,长乐随着佛音念诵,她觉得浑然一轻,剃刀在头上细致地滑动的同时蓄养起的头发一束束掉落,她的烦恼随之一清,从所有不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长乐坦然地在沈玦面前呈现自己明光锃亮的躯壳。 沈玦跪下行礼,等候她的吩咐。 “送一封信给我的好友,我想他一定等急了。” 她看见趴在门框处的璇初,那是她唯一的珍宝了。 浅复深 这几天张骓难得多留些了日子,祁国公夫人徐晴熏便特意泡了些茶端来给他。 临近书房,吴管家从里走出,她颔首回应,望向门内的张骓。 他看着手中的信,直到花露茶端到面前,才迅速合上。 她道:“今年春天不去戍边的话,新得了些料子为你裁些春衣如何?” “不用麻烦了,再过几日就要走了。” 徐晴熏迟疑了下,看了眼他面前的信,问:“今年我能随你一起去吗?这国公府太大了也太冷清了。” “那里太苦了,不适合你。”张骓端起茶杯。 “公主适合吗?”她突然发问。 张骓停顿住:“我和她并没有什么。” 徐晴熏第一次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坦率的光辉,可是她回避了:“是我糊涂了。府内还有些杂事,我得先去处理。” 她维持着自己脆弱的体面,带着苦涩的笑退下。 张骓捻着着信,强迫自己将心神放在长乐送来的信上,片刻,他收起信,走到寝房,看到她眼角的泪道:“我想我们也许需要个孩子。” 徐晴熏本是慌张地擦泪,闻言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她靠在他怀中道:“我不知道祖父与你达成何约定,但我从未后悔嫁于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那双清雅纯真的眼睛饱含太多他以前深感厌恶以及抗拒的东西。 “我也不曾后悔。” 或许从他决定找来时,他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 “母亲打算如何处理?”沈玦送完信,迫不及待询问长乐下一步计划。 他激动而明亮的情绪扑面而来,那是仅属于少年的蓬勃朝气,但长乐不禁对这种朝气有了不自在。 如今她只觉得自己格外的陌生,从前那种沉溺忧伤却恣意任性的自己在慢慢淡薄,可深埋在自己内心的那股积极明亮却与她的躯壳不相适 分卷阅读69 ,宛若白日在云层之上燃烧的太阳。 “那封信只是个引子,他本该返回边疆却称病不回,想来也是授了意。四哥已经将路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能由我来走。毕竟国师这个身份可以轻飘飘,也可以沉甸甸。我记得你说过,杨党这几日在打压异己?” 沈玦道:“母亲想救他们?”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眼睛,多到可以帮我看见大鄢的每一寸河山,这样他才能稳稳当当地成长。” 沈玦却对她这句话感到不满,甚至惋惜。即便这样,这股小情绪也丝毫没有打消他的开心,他长期以来期待着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会帮母亲守着大鄢的每一寸河山。”沈玦已经显示出一个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飒爽英姿。 这样的凛然气概令长乐的眉宇间增添了几分期许与希冀。 然而这份期许与希冀并没有出现在杨书迟的脸上,他完全未料到温煜对他的喜爱会这么快丧失,因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他没有满足他所想要的一切吗?他想要修建道观,他为他送来最好的木头,最珍贵的法器,甚至还有那些乌烟瘴气的道士,他替他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他还有什么不满? “我曾说她所凭仗的恰恰是最危险、最易碎的,反而先要倒下的是我。汪浴,你说今日这场乌云将遮在谁头上?” 明明是夜晚却依然余热未消,甚至积累起了厚云。 “阁老,我们这是要……”汪浴是喜爱权力带给他的一切但并不意味着他的胆子足够大到染指其他。 杨书迟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或明或暗:“你怕了吗?” “不不不,我只是……” 杨书迟的话语充满了蛊惑:“曾经你我也是饱读诗书,有着匡扶大道的心,但这样的忠义在无上 的权力下不堪一击。有人忠肝义胆换来了什么?尸骨无存。一句满门忠烈便可轻易抹去自己的算计,一个国公身份便可打消至亲之仇,这是怎样的低贱?有人清廉奉公,只因弹劾藩王被直指污蔑,廷杖至死。无论多么利国利民的提案都要为他的喜好、他的制衡让路。我同徐崇年相争多年,都不过是被人把玩的耗子,可是耗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我们因为一丁点的权力便甘愿为宠,现在即将面对滔天的权力与富贵,我们也甘愿铤而走险。不需要在意那些满口仁义的人,他们只是以前的我们,也即将成为现在的我们,在选择这条路时就没有其他后路。” 汪浴吞了唾沫,颤着声道:“一切听凭阁老吩咐。” 杨书迟布满皱纹的脸有了笑容:“有一个人定比我们还焦急,我们需要他。” 如果说前些日子,圣上只是罚酒三杯般将惹了众怒的杨党党羽行了廷杖。这几日更是透露出圣上的某些讯息,灵敏的人已嗅到即将到来的风雨,甚至跃跃欲试。 虽然弹劾杨党的奏折中不过批复了一两张,还令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因此入了狱,但这仍是春月极其令人振奋的消息。 更何况,那些入狱受罚的人在五六日之后便会被捞回,这极大的鼓舞了他们的决心,为朝堂肃清风气的决心。 “现在宫里宫外都在传着你的美名。”温煜坐在凉亭中,风吹动竹叶的声音打消不了隐伏在浓重树荫中的炙热。 “那也要先感谢四哥这个昏君。” 温煜笑着道:“我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 长乐的心被热风吹得灼热起来,她凝视着温煜:“其实我并非不喜炼丹。” 温煜看破她的心思:“冯腾和你说了我的头疼。” “是的。”长乐放弃挣扎,她不外是想清除所谓的负债,“那些道士也可以留下的。” “娴娴,如果你站在令人目眩的深渊边缘时,你会如何做?”他笑了,“我会感受吹来的风,然后投身水底。没必要为我背负什么,我吃丹药只是因为它能带给我活着的感觉,我一直贪恋着欢愉,沉沦着自己某个特质招致的暗淡、危险而可怕的后果,我忠实于无方向和心血来潮,也忠实于混浊。我们是相似,而非相同。” 长乐感到自己正向着一团迷雾走近,心中甚至被一种感情塞满。 “我正在踏入你布下的陷阱。”她抬眼同温煜的视线相遇,“有什么能使我抛弃不安和优柔寡断,是我不断审视自己而招致来的内心负债。不过四哥仍不了解我,我厌恶以及拒绝许下任何永久的承诺。” “你会一直爱初儿吗?”他像是看透她可悲而可耻的内心。 轻风吹拂过她的眼睛:“不会,爱没有永远,只有此刻。此刻,我是爱他的。” “有一样东西却是永远。” 一种默契连接着他们,紧接着温煜又笑了起来,像是推翻这份若有若无的触动:“不过,我即将脱离它了,你也即将脱离它。” 长乐低头浅笑,没有应和。突然,一阵潮湿而有力的风刮了过来,看样子要下雨了。 雨连着下了三天,温煜的头疼越来越不在长乐面前掩饰,甚至以此为由允许她旁听奏疏。 分卷阅读70 长乐端坐着椅子上,手中拿着奏疏,苦恼得皱着眉。 温煜望着她的侧脸,他清晰地察觉到那双眸中闪烁着的退意与黯淡。 “一会儿要听大学士讲解经义,你打算去吗?” “我……”长乐说了一半又停下来,她又一次出现那种朦胧而踌躇的神色。 让长乐接触这些并不是为了璇初为了大鄢,他只是想看看她在忙碌而全新的一切下能得到什么。 这无疑是疯狂的,权力的漩涡从来是炙热而污浊的沼泽。 他希望在冷峻与感伤之外她能拥有着炙热,但如今看来已经快被灼烧至尽。 为什么会这样呢? 旁边的冯腾仍在絮絮叨叨,可长乐全然没有了心情,她真切地感受到江山的重量,她的每一言决定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无数生灵的命运。 有人能从这样权力中得到快乐,而她只能察觉那份恐慌与不安。 “四哥,我有些累了。” 温煜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他需要用自己的手毁掉方才出现在她身上的不安与犹疑不定。 连绵的雨冲刷着每一个角落,从大开的窗户中刮来的风扫过温煜略微袒露的胸膛。 平日显得煞白的皮肤泛着红晕,燥热与头疼席卷着他的头颅。 他抓着床围吐下涌来的污血,在那一瞬随着而来的是闪着寒芒的刀刃。 长乐赶到这座被雨笼罩的宫殿,走廊上残留的雨水在灯火的照耀下泛着光。 到处是潮气,充斥着阴郁的情绪。 她从人群中走出,见到裹着纱布的温煜,鲜血从他的胸膛渗出。 温煜朝她笑了笑,全然不顾透红的伤口。 簇拥的人如同潮水缓缓退下,包括太医。 “你应该留下他们。” “你在害怕吗?” 长乐竖起自己的屏障:“四哥不害怕,我又怎会害怕呢?” “你的牙尖嘴利似乎只会在我面前显现出来。”温煜有些喘过气来了,他瘫靠在柱子上。 胸口的血迹在扩散。 长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虽然隔着好几件衣裳,他身上的冰冷却好像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 他倏然回忆起很久以前,笑道:“我们曾有一次也是靠的如此近,你一直在睡怎么也不醒,看着你我也有了睡意。在你的身旁那是我唯一次的好梦。” 借着灯火,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柔和。 “娴娴,你不需要害怕什么,没有人会指责你,这是你天生的权力。” 雨还没停,但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了,仿佛是荡漾着一片幻影。 这样的夜晚中,她和他紧紧地挨在一起,他们有着最近与最远的距离,却又被自己的内心束缚。 “你赢了。” 黑暗是一种迷惑,温煜被它吸引,她也被它吸引,然而它最终并非生命的本身。 现在,她将如窗外的阳光。 杨书迟在书房呆坐了很久,他在等一个消息,等了很久没有等来。他站起摇晃着走到自己发妻的床边,道:“我们这世享受了这么多的富贵,下世定要再次拥有。” 他的泪水盈眶,咳嗽着离开,无视身后恶狠扑去自己老妻的仆人。 枕头下的呜咽比他抑制的咳嗽还要急促。 他拉开门,沈玦在门外笑道:“杨阁老是想学徐阁老?” 这日早朝,文武大臣们都来了,唯独龙位空空如也。 越是错过时间,烦躁与迷惑越是明显。 这时,内侍高呼:“陛下到!” 他们匍匐而下时,用余光看到长乐牵着璇初缓缓向他们走来。 冯腾宣读诏书,任命章瑞广为太傅、张骓为龙虎将军。 在吾皇万岁中,长乐注视着稚嫩的璇初以及透来的朦胧如雾的阳光。 天晴了。 随着年号的更替,新一轮的权力交接总是伴随着鲜血。杨书迟的倒台,勾连出无数人的死亡已令长乐坦然地接受自己手中的权力。 有时她也会想过四哥死亡的真相,当真是嵇迟重的反叛? 可这样的想法只能是昙花一现,她过于忙碌,忙碌着操持国家大事,忙碌着关心璇初的功课,忙碌着学习如何治理国家。 她已经快记不得曾经存在于自己心中的忧悒的滋味,毕竟有谁会在一片赞美与歌颂中而怯懦不安? “姑妈,太傅他又在瞪我!我不喜欢他!”已经稍微长大的璇初向长乐哭闹着。 长乐放下奏疏,皱着眉问:“今日功课可完成?” “我也不喜欢姑妈了!”璇初含着泪,哭泣着跑出宫殿,遇到前来的沈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又在使性子了,是我太惯着他了吗?”长乐放下奏疏,揉了眉心,“今日有何事要禀告?” 已经荣升锦衣卫指挥使的沈玦在徇烂华丽的衣服下更加气宇轩昂。他道:“今日只要一件事,此事说大也不大,说 分卷阅读71 小也不小。” 长乐道:“直接说吧。” “祁国公夫人怀了孩子,刚刚一个月。” 长乐沉吟片刻,看向沈玦。 沈玦道:“母亲,张骓此人早些年一直未有孩子,偏偏接手了这样的权力后眨眼就有了孩子,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沈玦进言:“不,现在恰恰是时候。” 风几度 “这些年大鄢日渐强盛,邻边小国俯首称臣比比皆是,宏图大业更是指日可待。可是如今边陲百姓只知张骓,鲜知大鄢君主,这与国中国又有何两样?我知母亲为了令圣上安然登基退让了许多,但这份退让不能许久呀。他张骓不在天晟帝时有子,也不在先帝时有子,偏偏要在圣上稚弱之时有子,待到几年后与圣上年纪相仿或有相伴情谊时,定又能保他张家百年风光。” 沈玦目光炯炯。 长乐仿佛从他坚定的眼神中看到多年后天真而任性的璇初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我会考虑这件事的。”忽然她又道,“我听闻有人曾笑称你为皇兄?” 沈玦冷哼:“我不过接手了些搜查的事一些人倒是按耐不住了。” “此等流言应尽快消散,大鄢的皇室仅能姓温,容不得半点污蔑。还有,你也莫在初儿面前唤我母亲了。” 沈玦低下头称是。 长乐待他走后,靠在雕花的窗框上。 窗外风吹过泛红的云层,一排宫灯闪动着昏暗的光,她想要理清所有的思绪,然而获得的确是越来越多的愁思。 她从屋内走出,在昏暗的走廊缓慢的行走。 今夜没有月亮。 临近深夜,沈玦回到沈府刚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却在厅堂看到葭西的人。他的脸上泛起难以言状的神色。 “族长。” 葭西沈家的族长沈源嘉转过身,已经年近四十的他面孔失去年少的风采,增添了更多的威严与阴冷。 “我们父子许久未见倒也生疏了不少。罢了,今日来此除了见你一面,也想问问事情安排的如何?” 沈玦恭敬地道:“一切按计划行事,殿下已经有铲除张骓的心了。” “好,不愧是我们沈家这代的翘楚。当初将你过继是个险棋,如今倒也成了好事,这一切都是你的造化啊。玦儿,为父相信有朝一日你定能荣登宝座,自你五六岁时我便知你绝非池中物,鲜少有人能有你这般冷峻的心。你也莫担心后力不足,沈家暗中扶持的文士已中举,再过几年便会成为你的助力。等除掉张骓,文武两边你皆有人,更是如虎添翼,到时我们沈家便能彻底走出葭西,不再被人圈养。为父高兴,我儿可愿与我相伴饮酒?” 沈玦道:“明日还要去卫所查案。” “倒也忘了,我儿是指挥使了。” 沈玦退出房间,但他未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走到沈府的正房。 这间屋子阴阴暗暗,散发着一股人之将死的气味。 他坐在床前,注视着床上枯槁的老媪。 “她不喜欢我称呼她母亲,是因为这会令她想起你吗?”他发了会儿呆,重新看向床上呜呜咽咽的人,“你不喜欢你儿子还有你孙子陪你吗?为什么总是在哭呢?” 她的哭声更大,就像苍蝇在耳边嗡嗡。 他替她掖了被角,在她耳边道:“祖母,你可要长命百岁啊,你孙儿的仕途可挂在你身上了。” 长乐支着头,微合着眼睛。 旁边的秦宏道:“派去的监军太监来了消息,大鄢与鞣苒的边境最近有些躁动。那群蛮人气焰嚣张,完全不将大鄢放在眼里,甚至已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公然辱骂皇室宗亲……而且守城护卫任由辱骂半点不维护大鄢国威,监军太监不过指责半点,便被护卫拿着鞭子抽了一顿,直到陈劲吾来才同意出兵击退。” “陈劲吾?哪个陈劲吾?” 秦宏道:“曾跟随张家军的老将。” 长乐望着眼前的奏疏,神色恍惚。 “殿下,应尽早向天下昭示大鄢的威仪呀。” 长乐直视秦宏的眼睛:“大鄢的威仪是不该被轻视,去吧,传召兵部,选个人去边陲维护大鄢的荣耀。” 秦宏转身向外走去,身后响起长乐的声音:“记着,是为了大鄢。” 他心领神会。 长乐问:“冯腾,初儿这几日的功课学得可好?” “圣上已能读背四书,经义阐释也颇有新意。” 长乐带着笑意:“初儿聪明伶俐,只要他认真学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算算时辰,御膳房煲的汤也好了,你去看看初儿下课了吗?不,我去看看他,学了这么长时间,他一定累坏了。” “都拿好了,谁不动我就砍了谁的头!” 长乐一踏入勉学阁便听到璇初的声音,她眉头未皱,加快步伐。 分卷阅读72 璇初站在桌子上,掐着腰,手指着地上的绳子,他前面是拿着戒尺的章瑞广。 “章学士你要令我抄写,不如先赢了肖望。肖望快把绳子拿起来,递到章学士手上啊!你还愣着做什么?信不信我砍了你的头?”璇初大吼着,身上的龙纹也怒目圆睁。 “你要砍谁的头?” 原本气焰嚣张的璇初立马缩起来,惊异地发现长乐已经来到自己的身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爬了下来:“姑妈。” 旁边的人相继跪下。 长乐看着璇初,神色复杂:“金环将戒尺拿过来。” 璇初犟着:“我做错了什么?” “手伸出来。” 戒尺向下打在他稚嫩的手心上,璇初嘴唇颤抖,抑制着眼泪,不痛呼半句。 “一打你,目无尊师。” “二打你,肆意妄为。” “三打你,无仁人之心。” 长乐扔掉戒尺:“身为圣上近侍不劝解反而助长其性,当罚十杖。” 内侍被走进来的侍卫拖走。 璇初已大汗淋漓,脸色红涨,他不肯抬头,也不肯和长乐说话。 他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滴,长乐突然感到一丝伤感与愧疚:“勉学阁过于靠近内宫,且学士奔波授课不易,还是改为立雪阁吧,离近文渊阁近点儿……” “……可我也离姑妈更远了。”璇初抽泣着道。 “劳烦学士了。” 长乐狠心离开,只留下璇初。 他问章瑞广:“若我早早学完功课后可以提前下课吗?” “圣上学完,自然可以。” 张骓接到传来的密信,信上说裴自宁已替代他去了边疆。 他将信压下,看向自己窗外绣着幼儿衣物的夫人,将信烧毁:“随她去吧。” 徐晴熏摸了摸肚子,笑容充满了慈爱,她不可抑制地幻想着以后,抬眼看到面前的张骓更是笑得更深。 张骓抚弄着她的头发:“我会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的。” 她眼睛一亮,靠在他怀里:“今日阳光好,压着的衣物也该拿出来晒晒了。” 他应着她。 “御史弹劾下派的税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为非作歹,恳求圣上铲除此等吸血之虱,召回派遣的宦官。”冯腾面无表情地读完。 “不过一个蛀虫便否定了所有,难道我也因为出了个杨书迟便将他们这些文人全部铲除了吗?一事归一事这样的道理他们怎么不懂呢?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们倒也忍不住了。”长乐神色淡漠,身后是金环为她揉肩,“最近可有开心的事情?” 冯腾呈上奏疏:“裴自宁将军率领的五千官兵,趁着夜色攻打了前来挑衅的鞣苒贼子,交战一天一夜,贼子退离大鄢边陲千里……” 长乐道:“如此扬我国天威的事怎能不庆祝呢?传旨,待将军回朝之时便是宫廷盛宴之日。” 一月后,裴自宁班师回朝,宫廷大肆庆祝。 他的威名在刻意的推动下传遍大鄢的每一寸每一角。 “真是未料到那小子也有能被称呼将军的时候。”赵秦晃着酒瓶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冲马沅喷着酒气。 马沅为身旁的马鸣萧夹了菜,劝今日格外消沉的赵秦:“你也少喝点,一会儿还要值班。” “今日裴将军班师回朝这样大喜的日子喝点酒也是庆祝,大人会原谅我的。”赵秦带着醉意,眯着眼,“我就是看不惯这竖子也能成名,若他还在……若他还在……这张骓也是个孬种竟能容忍曾欺辱霸凌的软蛋爬上去,还成为人人歌颂的大将军……时无英雄……时无英……唔……” 马沅用肉堵住他的嘴:“小心隔墙有耳。” 赵秦恶狠狠地嚼着肉,从桌子上爬起来:“沅哥,这小子你打算如何办,莫不成丢到锦衣卫里?” 马沅看着日渐长大的马鸣萧,叹了口气:“京城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权倾朝野,哼,到处是嗡嗡的苍蝇声。” 马沅将他手中的酒夺走:“看来你酒真是喝多了。” “我倒也想喝醉,最好醉得不知今宵。”赵秦站起来,离开马沅的院子,边走边向他摆手告别。 马沅看他仍意识清醒的背影,轻笑一声,问:“萧儿,你可愿随军打仗?” 赵秦慢慢在街道上走,都城中的烛光闪烁着,目及之处皆是盛世的繁华。 人们熙熙攘攘地从彩灯下面走过,聚集到夜色之下。 赵秦却觉得他的灵魂已从他的躯壳中出去,飘荡在夜空的高处,俯视着这座热闹的城池。倏然有人匆匆忙忙地穿过,将他撞醒。 那个身影一路朝向宫城。 今日宫宴的热闹与张骓半无干系,他独坐一处喝着清茶,而另一边的新贵早已被团团围住。 处在人群中的裴自宁穿着狭袖礼服,华贵中有着一股清雅的气质。 长乐在高台上向他的方向望着,犹如象牙 分卷阅读73 雕刻般的完美鼻子在他的侧脸上有些冷漠却又不那么高傲,漆黑的双眸流动着彩灯的余波,一切与她记忆中的孩童模样截然不同。 时光很神奇,明明是同一个人,却熟悉又陌生。 “姑妈在看什么呢?”璇初很不满,他四下张望着想找出令姑妈沉迷的东西。 长乐笑道:“我只是在想初儿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一定像姑妈这样漂亮啊。”璇初昂着头,眼里全是她的身影。 “你呀,我的初儿一定是天下最尊贵最威仪的君主。”长乐拦住璇初想偎依在她怀中的举动,又转瞬在他不满还未表达出时,在案桌下拉着他的手。 小小的手握在手心。 他清澈的眼睛闪动着笑,谁看到他都会感到愉快。 远处起了喧哗。 长乐嘴边的笑顿住,与人群中站起的张骓相对视,他的目光蕴含着刺穿一切的力量。 “家中有事还请圣上准许。” “准。”璇初颔首。 翌日,长乐听到消息,是他的夫人流产了。 “国公爷这绝非是常事,定要彻查呀。”管家擦着泪。 “我自有定夺。”张骓走到徐晴熏身旁,揽着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她。 长乐烦躁地望着拨乱了树影的小鸟,刘寿静静在一旁站着。 “这事要查清。”她像是对刘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既然他们已按耐不住,那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刘寿,尽快将真相查出,我不管这里面牵扯多少人,也不管他是王公贵族还是山野农夫,我只要真相,明白吗?” “遵旨。” 刘寿退下后,金环从外面走进来:“殿下,祁国公来了。” 她有想过他会来兴师问罪,但未料到如此迅速,甚至她还未做好准备。 张骓踏着清晨的阳光进来,这是他们多久后又一次单独相处? “殿下,臣这次来是请求离京。正如殿下昨日所说,边陲尚未安定,百姓仍饱受痛苦,臣何德何能安于现状?只是臣妻刚痛失亲子,恳求殿下允许臣三日后再出发边陲。此次前去,定令鞣苒归附大鄢!” 长乐不止一次地寻思着,到底是什么改变了眼前这个人呢? 他的嘲讽,他的冰冷,他的恶意都去哪了呢? 现在的他完全是一个卸去所有利齿又袒露着柔软胸腹的家犬,她有些诧异又有些莫名的情绪,仿佛她仍记得的曾经早已被人遗忘。 她停留在曾经,其他人却在以后。 “我会照顾好她。” 那种含有尖锐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射过来,落在她的身上。 案桌上呈放着一只紫檀木的方匣子,刘寿恭敬地立在一侧。 “这是奴婢搜查出的名册。” 她打开,细细地看着那几张纸。 刘寿越发恭敬,她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除了他,其他人一律处死!刘寿,我要全天下都不能有异心,而你是我的眼睛。” 璇初懒散地摸着曾出现在长乐案桌上的匣子,猛地将它推下。 “该写功课了。” 刘寿上前为他研墨。 三日后,长乐站在城楼前注视着脚下的军队。 在号鼓声中,张骓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城门前,高呼:“圣上,张骓率全军将士在此立誓,誓死保卫边陲安全,绝不让边夷贱类践踏国土!” 鼓乐大作。 璇初被说得心潮澎湃,他激动得偷眼向长乐看去,想与她分享这股豪情却发现姑妈长乐只是眺望着远处。 他有感受到她此刻内心的痛苦,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送走出征的将士,长乐与沈玦擦身而过时,丢下一句话:“我不希望以后再发生。” 璇初瞧了眼弓着身的沈玦,脸上的喜悦瞬间消退。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双眼睛全是冰冷的平静,转瞬他又痛恨自己的身高,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大。 怎奈向 肖望拉了拉璇初的袍子,惊喜地道:“圣上又长高了。” 去年的衣服如今短了一指半。 璇初开心极了,问肖望什么时辰。 “快巳时了。” 璇初着急地望了望:“我得去找姑妈了。” “圣上,还有头发未梳呢。” 头发弄得璇初痒痒的,他焦急地道:“肖望,你快点!” “好了好了。” 朱红色一溜烟消失在门扉,拦也拦不住。 长乐刚听完这七年边陲的变化,一侧目便看到如今已逐渐脱离稚嫩介入少年模样的璇初。 一颗心变得柔软。 她将璇初揽在怀中,用帕子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水:“初儿,张将军为你打下这么大的江山,你要如何奖赏他呢?” “他令鞣苒各首领归附已是大功,孩儿赏赐任何珠宝也是 分卷阅读74 枉然,当务之急应先分化以及安抚已归附的鞣苒各族。” 长乐很欣慰:“初儿想的对,不过赏赐还是应当的。除了张骓,你还要赏赐那些出力的将士以及接纳受伤的人,给予他们一定的钱财和保障,他们都是为大鄢流过血。” “我知道了,姑妈。” 长乐吩咐:“冯腾这事交于你去办,分化鞣苒各族的策略可与章学士商量。” “不行,冯腾还有其他事要做。”璇初对长乐道,“姑妈抚育了我多年,如此品德为何不著书歌颂令天下女子争相学习呢?” 长乐犹豫,最终架不住璇初的哀求。 “这也是我想送给姑妈生辰的贺礼。” “好好好,就依了你。”长乐看着璇初,“初儿真的长大了,会心疼姑妈,也会决断一些事情了。本来想明日再与你说,此刻一同说了也好。明日会见鞣苒各族的宴会上,初儿要一人处理这些事了。” “为什么?” 长乐摸了摸他的头:“因为姑妈有点累,明日想偷个懒。” “姑妈好生休息吧,区区一个宴会还能有何事呢?”璇初又起来,将手抬放在肩头,轻轻揉捏,“这样会不会好点?” 长乐被他严肃认真的样逗乐,笑个不停。 辉风殿早早摆上足够彰显大鄢奢华与精致的宫廷糕点与瓷器,舒适而慵懒的阳光照射着袅袅升起的熏香烟雾与今早刚刚采摘下的花朵。 一切洁净与耀眼。 璇初原是怀着澎湃的心情踏进宴席,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宴请外族,可在看到案桌旁立着的沈玦,再丰盛可口的食物也变成烂泥污垢,再丝丝入耳的乐声也成了苍蝇的嗡嗡。 他想耸拉下脸将沈玦彻底赶出,但他不想破坏这个能使姑妈开心的宴会。他极力克制,面色仍是不愉。 坐在案桌一侧的章瑞广道:“今日本是喜庆的日子,可刚刚圣上得知了一件事,扰乱了些雅兴,所以不得不询问亲王。” 璇初明白过来,因此在章瑞广看过来时颔首示意。 章瑞广继续道:“正当我们准备欢迎亲王时,苝州遭受了鞣苒残留部落骑兵的骚扰,这必然加重了鞣苒与大鄢的仇怨。我们也不得不怀疑亲王归附的诚意,我们不能容忍对大鄢百姓的骚扰。” 亲王歉意地道:“我们已归顺的族人对大鄢并无冒犯之意,甚至可以不假思索地为大鄢出生入死,请圣上不要怀疑我们的诚意。” 璇初问:“这意味着你们愿意以大鄢为立场出兵抗击?” “是的,我们愿意用胜利来表达我们的决心与诚意。” “但是听说坚州这一年也不多太平,有人不满镇守太监的管理?” 亲王停顿片刻,恭敬地道:“这也是今日求见圣上的原因,虽然我已在都城学习七年,对儒学有了了解,但我的族人鲜少有名师教导。我希望我的族人能进入都城学习,能领略大鄢的繁华与昌盛……也同样希望圣上能愿意与我的族人结缔姻亲。” 璇初脸上的笑消失,他嘴角绷起。 章瑞广回绝:“圣上年岁较小,暂无联姻心。” 亲王似乎对联姻的事极其上心:“请圣上放心我对大鄢的忠诚,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留在宫中侍奉圣上,学习宫中的规矩,圣上也可以将她当做奴仆。” “亲王言重了,令爱留不得宫中是祖宗早已定下的规矩,礼制为大,不可违抗。” “请圣上不要怀疑我对大鄢的冒犯,在鞣苒的文化中想与一人交好便是结成姻亲,成为一家人。如果圣上允许,犬子也可以求取一位公主,我听闻大鄢有一位美丽的公主……” 璇初拉下脸:“大鄢没有公主,也不愿结成姻亲,亲王还是先用一场战事的胜利换来归附的诚意为好。” 他起身离座。 章瑞广恭送璇初离开,直起身道:“亲王,大鄢没有用亲事换取和平的做法,在我们眼里只有战与守。” “是我对大鄢文化了解不深。”亲王举起酒杯,“请允许我对我的冒犯表示歉意。” 璇初从宴会离开,不足两刻他的姑妈便来了。 “如果你是来训我,那就不必再说了。” 长乐皱了皱眉。 璇初委屈地道:“一个区区蛮人也配我大鄢联姻?若联姻当真有用怎么不随南边贼寇联?这也不省得他们前来烧杀抢掠,骚扰百姓!” “莫不成你还认为一个君主在宴请外臣时半路离席是正确的?” 璇初不满:“他说了那样的话,我为何要坐在那听他讲?他说那话难道不是要故意恶心我的吗?姑妈不在意,但我不能不在意。” “只是一个试探和故意恶心你就这样沉不住气怎能做好一个君主?” 璇初却比她还不悦,半点不肯让步:“一个坏君主就不是君主了吗?左右好坏皆是君主,我为何要顺了他们的意,唾面自干!” “你太不像话了!”长乐怒道。 璇初道:“我就是再不像话 分卷阅读75 ,这大鄢也是我的江山!” 气氛变得沉闷,璇初背过她,绷着嘴坚决不向长乐道歉。 长乐看着他的背影,她没有打他,也没有训他,只是转身立刻。可这样沉默的愤怒更令璇初惴惴不安。 他想将这屋里一切砸个粉碎,又害怕长乐对他更加不满,毕竟这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能令他回忆起他和她相伴的时光。 刘寿从外面进来,璇初仍在气头,他问:“是不是沈玦向姑妈说的?” 刘寿无法回答,毕竟圣上与沈玦之间的矛盾不是他今日否决便能化解的。 “一定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向姑妈告的状?”璇初一心就认为是沈玦。 刘寿向他呈上东厂的奏疏。 璇初气愤地打开看了眼,将它摔在地上:“太后,太后,大鄢哪来的太后!又是沈玦,肯定又是他!姑妈就是太向着他!刘寿,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越想越气:“姑妈就算是太后,他沈玦仍是个奴才!” 宫里的夜晚来得早,天还未完全黑掉,不论人还是物都陷入了入睡前的安静。 长乐望着某处发着呆:“……我最近越来越担心,是不是我小时候对他过于宠溺了?我总是在琢磨着以后……” “殿下多虑了,这不过是圣上第一次亲政。像今日发生的事只能说圣上还离不得你,在圣上心中殿下比什么都重要。”金环揉着她的肩膀。 “可是这样的性子不定要出什么乱子,而且他过于任用刘寿,一旦心被私刑沾惹上便会无法挣脱。他是君主,但君主也不是拥有足够的任性。我总不能永远陪着他,他早晚有一天长大,慢慢与我不再是无话不说了……” “殿下若不放心,倒可以为圣上选个称心如意的妻子。” 长乐迟疑:“这是不是太早了?” “殿下,一个君王的妻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选出的。如果可以将她养在身边,那就会像你希望的那样——圣上彻底沉稳下来……” 长乐有些心动:“不能大张旗鼓了,他的性子你也知道必须要顺着来。其实普通人家也好,离这宫廷远,是非也越少……这还是交给冯腾吧,他办事心细。不过,在此之前是否要问问肖望初儿喜欢什么?” 长乐陷入纠结,她总觉得自己对璇初了解得深,又觉得他在一天天的长大,快与记忆中的他不一样了。 “为什么孩子总会长那么快呢?” 璇初曾许诺的书已在慢慢写成,他命翰林院以历史烈女事迹引出长乐美德,教育天下闺秀。此书著成后,璇初大悦,命女子习读,又赐予宗亲内臣,不过数日便成了闺门至宝。 沈玦将璇初特意赐下的书放在沈家主母的床榻边,交代旁边伺候的丫环每日读,时时读,不可一刻不读。 “祖母,你好好听,以后切莫再怀疑母亲的品德了。” 吩咐完后,去旁院见了沈家族长。 自从前几年沈家在长乐的授意下逐渐转到明面,独揽葭西铁器冶炼的殊荣更是将葭西沈家的名头打出,可以说大鄢无人不知沈家。 “我儿这几日可累了?”家族的风光使得沈源嘉容光焕发,他能光明正大地离开葭西,不再是皇室养在暗处看家的狗。 沈玦:“族长,圣上越发难以容忍我了。” 沈源嘉收起笑,回想近几日圣上的举动:“陈御史那日醉酒与友人所说的话若真不是由锦衣卫上报,那必然是他已将东厂抓在手心,甚至逐渐在摆脱掌控。一个小屁孩,她也降不住吗?” “母亲无心朝政。” “唉,还是妇人柔弱,连这等无上的权力也能拱手相让。”沈源嘉感慨完,安慰沈玦,“我儿无需担心以后的名声,恐怕唯一是正统血脉的只有那位了,而你是她血缘最近又是受了礼的母子亲缘。” 沈玦似是察觉某种意思,可在看到沈源嘉眼中那片疯狂的权力欲望按捺住了自己好奇,如果这事能被查出,那么它早晚会众人皆知。 明乾殿内,秦宏乐呵呵地同璇初说着那本书如何被众女读背。 “……那可是一日不读都不行,走着读,睡觉也在读,甚至还命人画了殿下的像相伴而读,连读数日都不疲倦呀。” 璇初乐极了道:“就该如此!你说我若将这些人找来在生辰宴上为姑妈祝酒可是个好主意?” “殿下定会为圣上的心意而感动。” 抑制住自己的畅想,璇初翻开奏疏,笑意微凝。 他问秦宏:“我记得南边贼寇祸事频发,民不聊生,你可能举荐击退贼寇的人?” 秦宏瞄了瞄奏疏:“临海总兵一连数十年与贼寇相对,必然对贼人了解颇深,可是南方迟迟无法彻底击退贼寇,想来应是有些苦处,圣上应派早早派人查明缘由,还百姓清平。” “派谁去督查?” “奴婢虽不懂战事,也知道不能选不懂兵法,但边陲仍有不定,加之坚州等事兵部早已繁忙数月,难以支援南边… 分卷阅读76 …不过奴婢倒听说刑部侍郎吕泊有剿匪的经验,应是不错的人选。” “好主意,拟旨吧。”璇初站起来,“快到午时,便在姑妈那用膳吧,剩下的你们批复。” 秦宏待璇初离开,将案桌上奏疏合上,上面正是刑部侍郎吕泊的名姓。 午后的阳光艳且炙,长乐支着头已陷入睡意。 金环轻轻将凉茶下,又将长乐周围的笔墨移开。可能是她的动作不太利索,引起的声响吵醒了长乐。 “殿下,可要再睡会儿?” 长乐泛起倦怠的微笑,轻轻地摇头代替回答。 她又扶了扶额角,看着压在手掌下的奏疏,里面的内容像绣花针一样微微扎刺着她的手指。 晨光未熹的朝会,长乐在这些年已见过许多,只有这次她将更多的心神放在璇初身上,而不是揣摩那些人每一句话下的深意。 冯腾宣读着昨日拟好的旨,将吕泊调去南方。 “……圣上心心念念南边百姓平安,贼寇不除,日夜愧疚,特命刑部侍郎吕泊代天子巡察,扫除寇患。吕侍郎,接旨吧。” 吕泊走出却将头顶的官帽缓缓摘下:“吕某无法劝谏圣上,已是无德无才,又如何能完成此等重任?” 群臣静默,他们低着头偏偏又隐晦地打量着上座的璇初和长乐。 长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璇初身上。她听到璇初带着冷意地问:“吕爱卿想去何处?” “吕某无才无德自是不配为官,请求圣上准许告老还乡,为一方百姓……” 他话还未说完,直接被璇初打断:“朕许了,不过爱卿年事已高又无才无德,还是安享晚年,好好畅叙天伦之乐。”璇初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冯腾,吕爱卿离开时你替朕去送送。” 吕泊深深低伏在地。 “可有要事需奏?”冯腾问。 “臣有奏。”陶沛站出,“禀告圣上,不日前各州府的女子赶聚京城,力要为国师生辰祝贺。” 璇初大乐:“这是好事,也道出天下女子对……国师品德的赞许,应当让她们进来,还要让她们来宫中为国师庆生。” 陶沛沉稳地道:“圣上,众女齐聚京城为国师庆生是乐事,但女子出门来京多有不便又极其危险,若突发恶事,想来也是扫了圣上为国师庆生的兴致。” “她们历经万水千山,心意诚恳,难道要草率地将其打发?” “百姓如同圣上的孩子,女子也同样。她们诚恳却不守礼仪,正是辜负了圣上著书的心意。圣上为父母当引导她们而不是助长其焰,任由她们随着性子胡来……”陶沛抬眼注视着高高在上的长乐。 璇初不自觉地握紧手心,身子僵直。 “……现在是辜负了她们,伤了她们的心,但换来的确是京城的安定,她们应当懂得何为礼仪,懂礼才能为人。” 璇初怒目圆睁,这分明是指着他骂他是畜生,他恨不得当庭将此人杖打。 冯腾绷着身子,一个大喘气也不敢。 话到这里,长乐不便再缄默下去,她简短地道:“她们并非不懂礼,只是个孩子,有些心急罢了。你说呢,圣上?” 璇初更气了,他要如何说,要么承认自己仍是个毛头孩子,要么承认自己是个不知礼的畜生? 最终,他红着眼睛,默许她们不准来京。 下了朝,璇初匆匆离开,连一个眼神也未停留在长乐身上。 本想和璇初谈谈的长乐克制住自己,默默地走出了大殿。 缓缓升起的太阳斜照着红墙,鲜艳的色彩却投放出漆一般的影子。从墙下向天上看,朱红的宫墙紧紧衔接着早已成了一条规整的线的天。 她恍若在山崖之下仰望天空似的。 频回首 朝阳的光芒从清晨湛蓝的天空传到立雪阁中,与朗朗的书声缠绕着又契合着。它慢慢地移动,以致投射在地面上的轮廓有了变化。 “听御膳房的人道,大长公主殿下今日特意命人做了吃食。” 呆立在枝头上的鸟飞越过照射在璇初脸庞的阳光。 他蹙着眉:“宫里的吃食都一个味道,哪还需要特地命人去做?” “是西洋那新兴的吃食,软软糯糯,又清爽甜嫩……” “你吃过?” 肖望谄媚地道:“奴婢哪吃过,是听御膳房的人说的。奴婢去时,灶上正做着,那香糯的气味太勾人了,是宫里未闻过的香味儿。想来是圣上这几日食欲不佳的事令殿下挂了心才命人呈上这些新鲜东西。” 璇初的心头宛若有一层白糖撒落下来,他心满意足地转过去,又带着欣喜,抱怨道:“那甜腻的东西有谁会吃?不过……偶尔吃些倒也无妨的。” 那双眼睛中的光芒是无法隐藏的。 肖望雀跃地道:“奴婢这就去外面候着!” “回来!我就那么馋她的吃食吗?”璇初很不满。 分卷阅读77 肖望连连躬身:“是奴婢脑子笨,一听章太傅授课就止不住瞌睡,怕打扰住圣上学习。” “滚出去吧,别污了太傅的眼。” 肖望快速跑出去,就像放飞的鸟。 璇初支着头,幻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拒绝,又如何从姑妈那得到他应得的歉意。 “如果它很好吃,那我就原谅她了。” 璇初笑着重新投入章瑞广的授课。 可是日头逐渐升起,阳光逐渐强烈,枯燥无味宛若老树皮的章瑞广也逐渐离开,呆坐了一上午的璇初始终等不来他想要的。 眼看午膳已快被艳阳烤炙得变了味,肖望东瞅瞅,西望望,最终又回来璇初身边,劝道:“圣上,吃点东西吧,或许是这吃食|精细,耗时长,得晚上才能送来。” “我就这么馋吗?你若想吃,赐给你了!”璇初冲着肖望撒气,瞧着唯唯诺诺的肖望更是气愤,“派去的人呢?” 门外进来了人,小内侍哆哆嗦嗦地道:“膳房的人说殿下早已将那份吃食端走了。” “是不是他去了?”璇初指着门外,“肖望去查!” 肖望还未行动,小内侍终于近乎失声地将后面的话说完:“……膳房的人还说沈指挥使特意交代明日中午再做一份。” 一切归于平静。 这里的气氛与清晨那种期盼与喜悦迥然不同,肖望仿佛正处于由寒冰制成的房间。 “我讨厌他。” 璇初绷着脸,眼睛充满一片阴暗的神色。 “我再也不原谅她了……我讨厌她……” 金环掀开帘子时,长乐在揉着额角。 “殿下,可要膳房再做一份儿?” “明日再说吧,晚上吃些这不好。”长乐端起桌上的清茶,未抿一口,反而问起面前的金环,“你可有看过圣上为我写的书?” 金环停下摆放茶具的动作:“奴婢不曾看过。” “他初次拿来时我见过,那日草草翻看并未觉得有何问题。”长乐发起了呆,收回心神对金环道,“你说那些文人是否都有能将一张白纸看出各种不同颜色的本领?” “奴婢不知这些人是否有,但奴婢可以肯定那些人的心都是有着七窍。” “何止七窍。”长乐合起书,“罢了罢了,不过又是一场鸡毛蒜皮的事。现在我最忧心的还是他的性子,这样别扭又率性如何做好一位君主呢?” 金环为她扇着清风:“圣上还小。” “但没有人会等他慢慢长大了。因为那次的事他与我怄气了快半月,每日不过履行课业般问问好,不和我说些交心的话,也不允许宫人之间的走动,莫不成每个孩子在长大时都会这般吗?” “殿下放宽心了,您是圣上的至亲,他怎会真的与你有离意?如今想想,圣上还是在乎你,为了你愿意将吕泊赶走,甚至容不得他人说一句你的不是。” 长乐垂下眼:“我想要的是公正,一个不掺杂任何私心属于君王的公正。这太难了,我知道的……” 金环轻轻摇动着扇子,她注视着长乐。 章瑞广授完课,回到家中,正见到自己的夫人捧着书。或许是她过于疑惑以及纠结,他忍不住问:“可有不懂之处?” “昨日在都城书坊那买了本注释讲解的书……”章夫人将书递过去,“奇奇怪怪又似在言其他。” 章瑞广快速翻过后,细细审看某一页,他问:“这书卖的可多?” 章夫人点了点头,看到他若有所思,建议:“不若将它烧了吧?那本书老爷不曾看过审过,想来再有事也不会牵扯进去的。” “恰恰相反,此事不会如此轻轻拂去的。”章瑞广道,“最迟明日便会呈现在圣上的案头,不过这本书还是烧了为好。” 书被扔进火盆,燃起的火焰映照着周边每一个人的脸庞。 “如此胡言乱语的书也配大惊小怪?” 肖望等待火盆中的书彻底化为灰烬的那一刻,远处是璇初在晃动的珠帘下隐隐约约的身影。 听闻此事的长乐未抬起眼皮,她支着头,静静阅看手中的奏疏。 来人讪讪地退下。 金环掀起纱帘,走到长乐身旁道:“奴婢新得了时下流行的膳方,可要膳房早早试试?” “算了吧,皇城里的喜好从来都是和坊间街巷相悖的。”长乐侧了目,“莫让再寻这玩意儿了,他不喜欢的。” 前几日新做的吃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还被带话——“圣上闻不得”的事,金环也目睹过。 不料,她刚转了身,又被长乐喊住:“辛辛苦苦寻了也莫浪费了,递过去让那些人琢磨琢磨,偶尔换个口味也好。” 璇初一连几天从肖望那听到沈玦吃得肚皮圆溜得回去,气得咬牙切齿:“莫不成上辈是个饿死鬼投胎不成?” 一股的气怎么也撒不出,抑在胸间更是令他血肉带火,他不免带着气问旁边的刘寿:“那个贱奴就不能滚出都城,给我个清净?” 分卷阅读78 刘寿道:“圣上是天子,号令天下。只是将他赶出易,伤人心也易。” “她不伤心时可顾忌过我伤心?一个外人我如何比不过了?伤心又如何,我就要他走!一刻也莫出现在我眼前!” “圣上,越是远越是想……” 璇初气极了:“她敢念,我便敢杀!我一个堂堂君王连生杀予夺之权也没有吗?刘寿,你可是我最信赖的。” 刘寿不再劝,他低下身,将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话告知了璇初,见少年天子神色疑惑,便解释道:“坊间质疑大长公主的品性皆因沈玦此人,他的狼子野心早已世人皆知。” “可惜唯她不知。” “正因大长公主被贼人蒙蔽,圣上才应拨开云雾。”刘寿呈上这段时间对沈玦的调查奏疏。 璇初接过却未翻开,他道:“刘寿,我不喜欢她一直伤心。” “奴婢明白。” 对于闹得沸沸扬扬的坊间传闻,长乐一直未当回事,沈玦却不能。他一直关注着,直到某天传闻突然从暗示长乐的野心转为对他的批判和揣测,他便明白此事不会轻易了结。 沈玦看着从屋檐下缓缓滴落的雨水,轻笑一声,从前来汇报的奴仆身旁走过:“这段时间不再见客。” 仆人点了头,又听他道:“包括他。” 当日,沈玦依然和往常一样进宫当值,似乎风言风语当真是风言风语。 第一天,璇初还怀揣着看好戏的心情,一连几天,他已变得有些索然无味,仿佛自己不过是在他面前耍些不值得一看的小孩把戏。 这不免使得他有些莫名的气愤,恨不得他亲自下去将火架起,好好烧烧这个人。 万幸,泥土终究沉寂不下。 有人跳了出来,痛批坊间流言,道:“坊间传闻不过无稽之谈,闺门之书意在规范天下女子,怎会与谋反武逆之事牵连。恳求圣上下令彻查此事,定是有人从中作祟,想要污蔑翰林院诸位学士。” “不敢苟同蒋御史所言。若只是一人如此解读,认为有争议,也便当做小事。可万人看,万人都瞧出,那此书定是有争议。” 蒋御史道:“陶侍郎是怀疑圣上?” 陶沛道:“圣上想要规范天下女子此乃好事,但奸邪小人假借圣威,为己私欲行事不能坐视不理。今日他敢如此,保不准他日不会变本加厉。” 又有一人出来道:“陶侍郎是认定此书有错?我等愚拙,不懂错在何处,可否讲讲?” 陶沛直言不讳:“此书以圣母皇后为始,以国师为终。臣不否认国师美德与佛法,但纵观全书,大多是女子为妻辅助帝王,为母养育仁君。国师非后非母,不入轮回,心向禅门,怎能被人平白拉入红尘?圣上自幼被国师教养,师生之情虽不是母子之情,但仍是令人动容,想为其著书此乃常事。奈何有人心怀不轨,将一桩好事泼上污泥,平白使国师惹了非议。此事若不查清,怎能肃清风气,还国师清白之心?” 朝臣无了声息,璇初定定地盯着他,突然问起章瑞广有何看法。 章瑞广道:“臣偶然闲暇时曾去过街市,明明艳阳高照,却三四人相聚,侃侃而谈此事,便连一旁的乞儿也顾不得叫喊他人施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刻心神也不得走开。臣在那听了会儿,发现那人所说的皆是胡编乱造,漏洞百出。臣呵斥反驳几句,那人便赖着说‘我也是听人道的,谁管它真真假假。’亦如陶侍郎所言,堵不住疏,既然已被大肆讨论,为何不查明真相,还一片世间清明?” “刘寿,全权交予你。”璇初饶有趣味地审视着群臣脸上尴尬的神色,甚至对他们下一刻的举动抱有好奇。可惜这份快乐直接被章瑞广这个滑头打断,他坦然地跪下高呼万岁。 在浩浩荡荡的万岁声中,璇初无聊极了。 小院中肖望活灵活现地同长乐说着翰林院学士被刘寿一一审问时的神色,或愤怒,或冷笑,或容忍,可谓是众生百态。 长乐笑了阵问肖望,刘寿可查出什么了吗? 肖望收起嬉皮笑脸:“奴婢只是个摆设,不如刘公公眼利。这厢还未听出个什么,一头雾水,刘公公就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奴婢是真的不清楚……但奴婢知道有几个翰林院刚出了门腿脚都在打颤,冷汗直流,第二天便告假了。” 长乐深思会儿,先让肖望下去了。 她对金环道:“难道这里面还真的有点事?” 金环回话:“也有可能是那些翰林学士腿脚不利索了。” 长乐被她逗笑,笑了片刻,她有些心神不定:“你说,人除了自己还能被另一个人完全了解吗?” 金环像是顺着长乐想要的话在说,又像是在对她的暗示:“沈指挥使一直很在乎殿下。” 长乐细细地回忆,思来想去,发现她与他之间一丁点值得说道的事情也没有,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事你就没个应对?” 沈玦翻着书,在沈源嘉愤怒达到至高时,缓缓地道:“族长,你 分卷阅读79 应看出小皇帝已经容不下我了。不管我如何在此事挽救,他终究能让我的名字出现在那些人的口供上,这事他已经很熟练了。” 沈源嘉冷静下来:“莫不成那丫头当真和小皇帝离了心?线还没铺好,断不能如此轻率摊牌。你不如进宫见见那丫头,让她去求个情。” “族长,只怕母亲一开口求出的是我的斩立决。” 沈源嘉看他气定神闲问:“你的打算不如说说,省得哪日你觉得我误了你的事。” “族长,我想是时候动用那条线了。既然此事如此难解,为何不将它推一推放一放呢?”沈玦看着沈源嘉。 沈源嘉听明白了:“你祸害完这条线,还要再把另一条线抛出当诱饵,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 “张骓功勋深厚动不得,新出的裴将军又不是个热络人,这条线已是半废不废,今日动它也算是个新生。要么青云直上,要么一滩浑水,左右也比静待等死强。” “那就依了,我的好儿子。” 璇初快步从外面走来,拿起桌上的茶牛饮般喝下后,一个劲儿问肖望,刘寿那可有什么消息? 肖望递上凉帕,待璇初擦去因烈日而生出的汗后,道:“刘公公还在审,但今早奴婢去见时,瞧见刘公公一脸喜悦,定是有了进展。” 璇初将帕子扔掉,坐在榻上,笑道:“这话听着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能令他喜悦的想必真是个喜事。” 肖望慌里慌张地接住帕子,将他交给身旁的小内侍,凑到璇初身旁,为他打扇。 片刻后,璇初突然问:“最近膳房可安生?” 肖望道:“这几日膳房清净了许多。” 璇初心情大好:“这下就差刘寿的好消息了。” 这几天他早早将驱赶沈玦的诏书写好了,甚至一连几天都梦见他痛哭流涕地滚出都城的样子。 如此解气的事就欠刘寿呈上来的口供。 可最后他等来的是边陲战事的急报——鞣苒残部趁其守卫不备,伺机侵占西北小城。 “那是谁在守的?”面对急报,璇初恼羞成怒。 呈上消息的冯腾道:“是裴将军。” “张骓何在?” “张国公在北,此处被侵犯之地是西北城池,非他管辖。” 璇初道:“立刻下旨命张骓全力援助,谁敢让那边夷贱类踏进大鄢一步,我就砍了谁的头!” “不可如此激进。”长乐听闻消息赶来,“北边需要他镇守不能轻易调动,冯腾你去将兵部还有内阁等人皆喊来,此事要好好商议。” 冯腾离去,独留下长乐和璇初。 长乐站在璇初身旁,璇初却半侧着身,完全回避她。 “初儿,天气虽热也不能贪凉,晚上还是好好盖着薄丝衾。”她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了身。 璇初在她身后别扭地道:“知道了……姑妈。” 长乐脸上带着笑离开。 见长乐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璇初一脚踹在肖望身上:“你个奴婢晚上睡得跟个死猪,不如白日里也让你成个死猪如何?” 肖望哆哆嗦嗦地跪下:“殿下来时奴婢是真的醒了,想拦也没拦住。奴婢下次定拼上贱命死死拦着。” 说着,他又挨了一脚,摔个底朝天,爬起来时,面前已没有璇初的身影。 人语西 “圣上,小小鞣苒生起此等妄心,绝非一时心血来潮,必须严查起因。” 另有一人道:“不仅要担心西北,坚州那些人应从今日起严加堤防才是。” “日夜提防非常法,不如将他们分化,一个部落去东边,一个部落去南边,隔上几年再次迁徙,来回几次,百年之后才是真正的归附。” 那些人说话绕来绕去,璇初却比以往更加专注,稚嫩柔美的脸庞有着不相符的沉稳。 户部侍郎突然道:“归化之事不在一时,而在安稳之世。如今大鄢版图早已远超历朝历代,边夷贱类俯首称臣,圣上之功更是万万人歌颂,现今只待兵戈之事停歇,开明盛世也随之而来。” 兵部动了动嘴,已然看出户部的意思,分明是想削减军饷。 可不等他回击,璇初道:“领土之大在于扩,也在于守。将士风霜裹身,又四处为国征战,等战事停息,要重赏。刚才各位所言之事,尽早捏定出章程,鞣苒之事不能再拖。冯腾,即日拟旨告知坚州的卫所,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遵旨。” 廷议结束未过几天,边陲传来好消息——已将侵犯者赶出大鄢。 璇初大悦:“要嘉赏,立刻嘉赏!” 长乐放下碗筷问是何人之功。 冯腾说出个名不经传的名字:“此人奴婢查过,原是个童生,因家贫且有一颗为国效力的心,正赶上几年前征兵便弃笔投戎了。先是跟着张国公上战场,哪知被一箭穿了腿,只得在后方修养,伤好了没几天又闹着要上 分卷阅读80 战场,但被张国公回绝,给了个派送粮草的活计,再后来押送时不幸遭了贼,挨了几刀,歇在后方小镇,等遇到裴将军便一路跟着去了西北,成了驻城护兵。这次能快速解决,也是他趁贼人不备一举拿下。” 璇初不吝啬夸奖:“是个坚韧之人。” 长乐却问:“裴将军可回来了?” “回来了,但在他回来的前一刻,黄浒已收回城池,安抚城中百姓。”冯腾答。 璇初不满:“不该他走时偏要走,不需要他时偏回来了,果然看着文弱的人不适合当什么镇守一方的将军。” “初儿……”长乐见到他撅起嘴,退让一步,“莫当着外人的面说。” 璇初为她夹了菜道:“我只在姑妈面前说。”说着还哼了一声。 长乐想捏捏那张忘了形的小脸,又不忍当着旁人下他的威风,暗暗忍耐着。 璇初眨着眼睛,一脸看穿她的掩饰,他小声地问:“姑妈,你是不是在想如何教训我?” 长乐也小声地回答:“我只是看到你身后的尾巴在摇。” 相凑一起的脑袋迅速分离,璇初咋咋呼呼地质问肖望,膳房新作的吃食怎么还不送来! 趾高气昂的真龙偏偏耳后一片红。 长乐淡笑着,心像曾经一样塞满了软乎乎又黏糊糊的他。 事实上人再怎么长大依然有一种特质从未改变。 西北边陲小镇上,昏黄的灯光描绘着裴自宁的侧脸,他的副将焦急地道:“将军,此事绝不简单,若不日后回京受审,说不清个子丑寅卯,怕是回不来西北了。” “京城总归比冷风薄沙好。” 副将嘀咕着:“这样,您就得娶表小姐了。” “母亲对她多是怜惜,等她出了丧期,有宁昌伯府坐镇,佳婿又有何担心?” “万一表小姐心中的佳婿仅有一人呢?”副将好奇地凑过去问。 被裴自宁那双清清冷冷的眼睛注视着,副将浑身不自在,他直起身子,支支吾吾说着还要准备回京的行李,推开门像被狼追似得慌不择路,一脚踏进水池子里,湿了个透心凉。 从窗外遥遥对上裴自宁看来的视线,他羞愧极了:“天热。” 一连几天见不到也想不起那个讨人厌的,璇初的心情极好。也正是这个好心情,刘寿常避着,怕哪一点令他拾起以往的糟糕心情。 “圣上,裴将军递来奏疏。” “说些什么?”璇初翻看着为庆祝姑妈华诞而准备的礼单。 “臣自知……”冯腾刚念了开头,听到璇初刻意发出的声音,立马换了话,快速浏览后道,“裴将军说他先前出去是因有人来报——鞣苒率领全部落对某处小镇抢掠,等率领部分军兵前去查看,发现全是病弱残部才发觉中了计,待想要立刻返回时却遭人拦截,拼死脱身赶回,都城早已抵挡下来。” “有些蹊跷。”璇初漫不经心地问,“那个传递消息的人呢?” 冯腾回答:“死在守城时。” “这礼单上的东西也太素了!姑妈虽对外称呼国师,可她仍是大长公主。冯腾,你再从库房那些雅净的稀罕物。”璇初说完,接着拐到最初的话题,“既然人都死了,那就先让他在府内待着吧。还有,对黄浒的嘉赏要尽快,喜事凑到一起最好不过了。” 璇初翻来看去还是觉得某些地方不妥,他与冯腾细细商议着。 眼看华诞将近,宫里上上下下扬着笑。 金环摸着僧衣问:“殿下,你瞧瞧这件。” “都一个样式有何要看呢?” “但做工不一样呀。这料子摸着柔顺,又轻又薄,和前几件不同……” 长乐歪靠在榻上,未看一眼却道:“就这件了。” 金环手中的僧衣还未放下,肖望喜笑颜开地从外面进来,恭敬地呈上礼单。 他道:“殿下,这是各处送来的贺礼。” “给金环吧。”长乐丝毫不上心此事。 怕打扰住她,金环拉着肖望到外间商量去。 从回京到现在,宁昌伯府一如既往的冷情,不与权贵往来,也不走门访友。 “将军,要不要向那位求求情?”副将自知没趣,补充道,“毕竟那时候你也帮过她,眼下她为你解围正好还了恩情。” 裴自宁练着字:“她不需要还我,我也不需要。” 副将无可奈何正要离开,听见裴自宁在身后问:“礼送去了?” “老夫人一早便打点好,算算时辰,应是已送到那位手中了。” 裴自宁写了一字,淡淡地道:“你以为莫这样称呼她。” 副将委屈,他这样忌讳到底是为了谁? “我不这样称呼,还能怎么称呼?你是放下了,但老夫人放不下呀。” 裴自宁换了张纸,重新写:“那便不改了。” 副将看了看他,比来时更愁眉苦脸。 “殿下,这里有封信,夹放在国公府送 分卷阅读81 来的礼盒里。” 长乐展开,看了良久,命金环将她的帷帽拿来,她要出宫一趟。 金环将东西拿来,又给了牌子让内侍跑一趟,准备好车马。她不问长乐要去哪里,只是劝她:“殿下,明日便是你的生辰日了,有些事还要再敲定敲定。” “不会耽搁太久。若他问起,你如实答就好了。”长乐穿戴好,走了出去。 皇城外的热闹对于长乐而言是陌生的繁华,她记不清有多久未见过未摸过不同于皇家的时下新鲜玩意儿。 如果她不是急需办一件事,也许她会下车好好走好好逛逛,看看大鄢的一切人和物。 “殿下到了。” 长乐在沈府门前下了车,门帘里面甬道上绵延着石板,尽头可以瞥见门厅。 远处是沈玦匆匆忙忙过来的身影,他诧异地问:“母亲若有事唤我进宫便可。” “只怕你有进无回,去你书房再谈。” 在下人递上茶退下后,沈玦才问长乐为何来。 “我以为你会有什么要对我讲。” 沈玦:“我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是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从黄浒谈起。” 似是她的过于幼稚,沈玦发起笑,可惜话还未说直接被长乐打断。 “没必要糊弄我。” 沈玦收起笑:“母亲既然知道又为何要问呢?” “是你还是他们?” 沈玦感到好笑:“难道我还能脱离沈家?” “是我太放纵了以致有些人过于放肆。”长乐站起身,被沈玦拦下。 “母亲要做什么?” 长乐感到那双熟悉的眼睛透露着锐利的黑光,这不免令她有些伤心。 “你能捡回了条命,这比什么都值得。” 沈玦完全没有感恩之意,他劝道:“母亲,沈家与你是一体,纵然它有些错也断然不能斩去。” “温家才与我是一体。” 沈玦侧过身,嘲讽地道:“若没了沈家,我的命母亲也不一定能保住。” “为何不能?你仍能做好你的指挥使。” “然后成为他脚边一只听话乖巧的狗,这样的受控于人的人生,母亲可想要?” 沈玦被长乐的沉默伤住,他丝毫看不出她对他的认同。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也从未将他与璇初看得一样重。 明明以前便知道的事情,如今也再次确定它的真实呢? 他忽然想将自己变成一个孩子,想把满腔的怒火倾诉出来,然而最后他所能做只是踉跄地躲入日落引发的阴影中。 “我殷切地希望母亲能长命百岁。” 他们在黑暗中相对无言。 沈玦听到门开的声音,透过未消散的天光,他窥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火光擦亮屋内,等候多时的沈源嘉面色严肃:“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在思索将采取什么方式来报复她。”沈玦笑了。 “不愧是我的儿子。”沈源嘉也泛起相似的微笑。 皇宫璇初不止一次地催促肖望,去看看长乐是否回来。 肖望一脚踏出,正巧长乐迎面而来。 “圣上,殿下回来了。” 璇初慌张地收起自己的愤懑:“天色已晚,姑妈还是早点休息吧。” “张骓写的信想必你也看过了。” 璇初将桌上纸死死攥紧:“是那群多事的奴才抄过来的,我刚拿到罢了。” 她凝视着他,璇初透彻地领悟到她即将说些什么,可是他根本不想在此时此刻谈论那个人:“姑妈天色已不早了,若有什么事,我们再寻时间商议。” “我不想压着某些心事去过你为我准备的宴会。” 璇初道:“我更不想从你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一切。” “我从不知道你和他有如此大的敌意,他虽然心思诡谲,但仍是值得收入麾下。” “我知道,是我狭隘容不得他。姑妈你为何一定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呢?也许有些人能惺惺相惜,可那绝不会是我和他。他所之事你也曾听过,但你从来不信。而今,他肆意挑起鞣苒与大鄢的战火,甚至想借此事打消我对他的搜查,若不是张骓曾识破黄浒的把戏将他抛下,或许他早就将大鄢捏在掌心了。这样的险恶用心仅仅是一句心思诡谲便可抹去吗?” 长乐:“此事还未有定论,就算沈家当真参与,我相信他并非主谋。” “他与沈家一体是不是主谋又如何?姑妈,你越是在我面前提及他的无辜,我越是不会留他。我不想让你伤心,可你莫令我伤心。你既然要我公正,为何事情还未查明,你却先为他求情?” 长乐放软了语气:“是我慌了神。” 璇初手中的纸快被他攥烂。 殿外传来宫人敲梆子的声音,已是月上中天时。 “姑妈,生辰吉乐。”璇初低声说道。 翌日的宴会, 分卷阅读82 他们彼此恢复了最初,好似昨夜的交谈不过是一场幻梦,可是在欢笑的间隙,长乐仍有发觉璇初某一瞬的出神,哪怕他很快掩饰掉。 夏日的充沛阳光仿佛宴会上甜腻的糕点,使得枝头带着红晕的花甜甜腻腻。 长乐斜靠在窗边,她轻轻摇动着扇子,将视线从嫩叶蓬蓬的枝桠转移到此刻趴在她身边酣睡的璇初身上。 她拨开散乱在他额角的头发,隐隐约约听到他口中呼唤着娘亲。 顿时,一种仿佛在迷雾深处窥见一缕光芒的感觉,涌上心头。 生辰宴她很快乐,也很短暂。 事实上那日与璇初的交谈还是成为存在于他们身上的刺,她从未意识到他会对沈玦如此厌恶,她尝试过化解这些矛盾,换来的是璇初一次次的抗拒。 “金环,有什么人能一次次被拒绝被嫌弃仍孜孜不倦地想要改变一个人?” “大概只有娘亲才能这般忍耐且执着了。”她说着,收拾衣物离去。 长乐躺靠在床围,陷入某种沉思。 调查沈家的事开展得如火如荼,她却难以将心神放在这些上。 过了三天,小雨不断。 长乐为璇初做了吃食,可去唤人的内侍姗姗来迟。 “圣上说他不来,因为……刚才有一个女人自称他的母亲晕倒在了宫门前。” 长乐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来报信的内侍。 室内,黄昏将近。 “那个人在哪里?” “在明乾殿,圣上不许外人来见。” 接着,沉默良久。 长乐起身去了明乾殿。 明乾殿外守着的肖望连连退后,以致她能清晰地看到璇初在那个女人的怀里埋头痛哭的样子。 何曾几时她也这般拥着哭泣的他? 窗子上闪映着烛光,窗外是依稀可见的雨。 长乐站在屋檐下,顺流而下的雨沾湿她的衣摆。 也许所有人不管愿还是不愿都将发生着某种改变。 看着眼前为她撑伞的金环,忍不住想恭顺的她在不久的以后会发生什么改变呢? 长乐回到自身,如今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与以后的自己是否已经有了变化呢? 非有长 璇初在章瑞广面前极其拘谨。 “圣上不应直接将她接入宫。” “雨下得有些大,她又直接昏了过去,我……不过我昨日有问过她,她对宫里的一切——不管是摆设还是规矩都了如指掌,甚至还能叫得上一些老嬷的名字。就算她说了谎,也是在宫里待过,还可能……服侍过父皇。” 章瑞广面容肃穆,璇初瞧不出什么他的想法,不由地气馁:“下次会谨慎处理。” “其实若想知道真假可询问国师。” 璇初猛然道:“此等小事……也不需麻烦姑妈了,我已命刘寿去查了。若是她扯了慌来诓骗我,直接按宫规处置且交由大理寺;若她是真的,便将她安排在西苑,保她富贵如天,衣食无忧。” “圣上处理有度是社稷之福。” 璇初对他的恭维未上半点心,他依然纠结着,也不清楚自己的内心。 “殿下、殿下去见那位夫人了!” 内侍匆匆进来,慌得璇初急急出去。未几瞬又随之折返,遥遥望着章瑞广,似乎想催促他一道去。 然而最后,他在章瑞广的气定神闲中回到了原处,重新拿起书。 淡弱的光从梨花窗外透来,细细长长,分不清是从天上吹来的还是从地上刮起的,呈现着一种与精美的宫殿格格不入的呆滞与死静。 “我倒没想到会是你。” 坐在圈椅上的人一直不懈地注视着长乐,诸如她见到她时的冷漠,听到喊她殿下时而皱起的眉头以及回忆以往而泛起的沉郁情绪……她都一一注意到。 “我想殿下如今有很多疑问,疑惑为何我会与四爷有牵连。其实在殿下还未出嫁时,曾见过一次,只是那时候天色昏暗,又急急忙忙,不能与殿下问好。” 长乐一顿,再次审视眼前的人:“如果那时我知道这样的缘分,定不会突然推开门,让初儿晚来了这么多年。” 那人面容扭曲一瞬,下一刻感慨地道:“还是神佛庇护,令我再次拥有小锁。” 她絮絮叨叨地解释:“我儿出生时正值局势混乱,加之我身体羸弱,心绪重,四爷便为他铸了把金锁,又起了乳名小锁,意在盼望我儿平平安安长大。” “四哥如此疼惜你,竟舍得将你放在我身边伺候,还做了我的陪嫁丫环。” 青萼只微笑着:“四爷最疼殿下了。” 这样的笑只会让人抑制不住得多想,长乐收回被她引走的心神:“四哥为何要将你送走?” “殿下说错了,那不过是意外,当时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趁着我还愿时要劫持我。我虽是贱命一条,也是有筋有骨 分卷阅读83 的……”青萼哭了阵,“从山上掉了下去,昏了好几日,醒来时多少记不清,一直缠绵病榻。万幸,当初掉下山时有位好心人,一直帮忙寻医问药。好不容易找到神医,他却突遭劫匪,无辜身亡,真是好人未有好报。” 长乐观察着她饱经磨砺的手,对她的哭泣已有了厌烦:“你有了身孕也不同四哥说说,还牵累你跪来跪去。” “月份小,我也不知。”青萼搅着帕子,“等神医治好我的病,我也想着要回来,可惜太远也太乱了,后来日子太平些便做了洗衣的活计,因仗着梳头的手艺又做了某官家姑娘的嬷嬷。原想着攒够钱了便来京远远见见小锁,哪知那户人家因仁厚心善、体察为民被调入京城,我才得以见见我的小锁。” 长乐道:“你在殷家服侍?” “那户人家确实姓殷。” 长乐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所说的皆是一面之词,无人可证,怎能令天下人信服呢?” 青萼焦急地道:“嵇迟重呢?他能证明。” “他因谋反已被处死。”长乐无视她黯然失色的眼睛,“你我到底也是有一场主仆情,我会让金环给你一笔钱财,好好在京城生活。” “不!那是我的小锁,那是我的孩子,你怎能如此狠心令我们母子分离?”青萼扑跪在地,“殿下,求你了,不要将我们分开,我不想要什么太后身份,我只想陪着他,我可以在你身边伺候,只要能见到他,哪怕远远地瞧着。” 长乐很平静:“他是不是你的孩子还未有定论。” “小锁不是我的孩子,是奴婢胡说八道,殿下求求你了,允许我留下吧。”青萼磕起头,咚咚得作响,“殿下,求你了。” “姑妈!”璇初不知从何处跑来,将青萼拉起,他的眼睛充满了惊愕以及愤懑。 “她不是你的母亲。” 璇初质问:“难道姑妈能证明她说得是假的吗?” “能。因为四哥曾与我说过,你的母亲早已去世。” 璇初不信:“不可能。” “你不信你的父皇,也不信我,只信一个外人的话?” “难道姑妈不是吗?”璇初拉走青萼,“这是我行宫,我就要留她!” 长乐凝视璇初的背影,他早已不是印象中那个偎依在她身边的小孩。 乍然看到青萼偷偷扬起的嘴角,长乐的内心也无波无澜。 “殿下,此事不应太急。” 长乐坦然地道:“太傅,该你选择了。” 青萼留在宫里的事已经成了钉在板上的钉,无人能改。而长乐与璇初的矛盾也愈发明显,甚至明晃晃地亮在阳光之下。 门外的金环迎进冯腾。 “冯公公,昨日的奏疏呢?” 冯腾答:“这几天圣上心系政事,废寝忘食,要一个个看,一个个批。一天下来不仅要看今日的,还要回顾昨日。奴婢在旁侧伺候,也是心疼。” 他将意思袒露得明明白白,长乐无法再要。她问起另一件事:“殷家的安排决定了吗?” 冯腾原想回避,可在长乐的注视下说不出来,他道:“圣上未有定。” 她明白了:“初儿少不经事,离不得旁人看护,这段日子劳烦冯公公了,金环代我送送公公。” 冯腾惭愧地道:“殿下言重了,这不过是奴婢应做的……就如同刘公公那般。” 等金环返回,已发呆许久的长乐对她道:“去请太傅来此。” 璇初盯着案桌上的奏疏,侧边立着垂头低脑的冯腾以及沉默无言的刘寿。 无一人说话。 这时,肖望从外面走来,回道:“太傅还在同殿下议事。” 璇初瞄了瞄窗外的余晖,他缓缓地道:“我记得,张骓也是直接将那事告知她的,未向我说,你们也无人报。” 环视四周,他攥起掌心,愤然离开。 无论一个君王如何年幼,他总有长大的一天,也总有意识到自己手中权力的一天。当那样的一天来临时,任何制约他的枷锁都将被挣脱。 “圣上,殷永蓁虽仁厚心善可资历尚浅,且非进士,若留京定会激起不满。” “好似翰林院那些人个个皆为国之栋梁。”璇初命冯腾递过奏疏,“不知太傅如何看待沈玦与翰林院相勾结一事?” 章瑞广速速看去:“如若属实此事牵连甚广,也根系庞大,轻者数十人生死,重则动摇国本,断非仅依一人之言便能信之,应严查彻查才能肃清风气,不失公理。” “太傅,她让你为沈玦求情,你便求了吗?她让你赶走殷家你便要照做吗?” 章瑞广跪下:“臣今日所言非他人指使,皆是肺腑之言。殷永蓁虽是殷老之子,但非进士,非清官。所谓轻清上腾,重浊下凝。圣上执意留他在京,只会令各官员难以信服。” “我倒要见见怎个难以心服!” “圣上请三思。” 有内侍急急忙忙地从外面小跑着回来,与金环附耳相 分卷阅读84 谈。末了,金环来到立在窗边的长乐身旁:“殿下,圣上下令抓了沈指挥使,严禁人员出入沈府,而且今早还朝章太傅发了火。” 长乐走到椅子旁坐下:“越是长大越是脾气大,要哄着顺着,可又有谁能一直惯着他这个毛病呢?” “所以圣上离不得殿下呀。” “他如今可不是离不得我。”长乐想着青萼,“不过你也说得对,恶人总要有人来当的。金环,去请他过来。” 金环去了明乾殿却在殿外遇见了拦路的。 肖望立在门外,为难地道:“圣上今日一直批改到凌晨,未眠几时就上朝议事,直到刚刚才有了休息的时候。金姑姑放心,等圣上一醒,奴婢立马告知圣上。” 长乐听了金环带来的回话,未说什么,翌日再派金环去请。 “圣上,心情郁闷去了福园玩乐。” “坚州那片的人又在闹事,圣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 无论何时去,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着。 “人人都说长大了便好了,可是长大后的我又如何是以前的我呢?如今细细想想曾经的我,倒似那花非花雾非雾,金环,我是否和以前不再相同?” “殿下未有变过。” “不,我变了。”若是以往,她定不会如此痴缠。 长乐踏出去,沿着长廊向明乾宫走去。 走廊灯火被夜风吹动着,昏暗的光线下璇初正坐在青萼旁边,专注地听她说些陈年旧事。说到兴头时,肖望踉踉跄跄地从外面快走进来。 璇初蹙起眉头,要训斥却与跟在他后面的人打个照面,他定在原地,只能尴尬地喊声姑妈。青萼随之起身行礼。 长乐未留给青萼任何目光,她直接对璇初说:“今夜燥热,正好你我皆未睡,是个详谈的好时刻。” 璇初脸上泛起难以言状的愠色:“我还要看奏疏呢。” 她立在原处,渐渐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想要说什么?”璇初索性坐了下来,“要替沈玦求情吗?” “事实上,我仅想知道为何你我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是因为权力吗?” 璇初揪着榻上垂下的流苏。 “如果不想让我插手这些可以直接言明,我会将所有的权力归还给你,但我不喜欢你是在某些人的撺掇下来要回这些权力。” “姑妈你根本从未意识到你的错误,你教导我要做一个公正的君王,那你呢?你的言行可否一致?对于沈玦,你难道不是有太多的偏心;对于张骓和章瑞广,你……难道未觉得有半点逾越吗?” “沈家是我的母族,我理所应当有着亲近。至于那二人,我不知道谁对你说些胡言乱语。” 璇初站了起来,指着外面:“街头坊间都在说,都在传,姑妈要将他们都认为是疯子吗?” “所以,你因为他人的闲话便对那二人心怀不满?”长乐一言击中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是的,我无法做到言行一致,无法做到足够的无私与公正。但我相信你能做到,成为大鄢的明君。我想你的父皇也是如此希望的……” 璇初见她瞥向青萼离去的方向,连忙起身挡在她面前:“天下应没有无母的明君。再者,母亲她……从未同我谈论那些,她只与我说些父皇的事。我从未了解过父皇,姑妈也从未同我讲过父皇的一切,我甚至连他的模样都快记不起了。” 长乐的心被他的一声对青萼的称呼而刺痛,好似属于自己的珍宝正在被夺走:“四哥的事你无须问一个外人。” 璇初先是沉默后郑重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姑妈,父皇是怎么崩的?我不想听那些书上记载的。” “她同你说了什么?” 璇初躲避她的目光。 “从未出宫的你去了宫外,从未觉得我有逾越的你觉得我有了逾越……这一切仅仅是一句与她无关便可结束的吗?不如将她喊出,你我一同听听她到底如何谈论你的父皇。” 帘子轻轻晃动,转瞬停止。 璇初侧了侧身,咬着牙道:“她说父皇与你关系极好也是对你的侮辱吗?” “一种迹象一旦得到某种佐证,就会毫不犹豫地成为事实。”长乐轻轻地问,“初儿,在你心中形成的事实是什么?” 她的眼睛像是刺破他的内心。璇初好似四肢麻痹,已经无法思考。 良久,他嗤笑:“我所得到的事实——父皇从未爱过我的母亲,哪怕我无数次地幻想,也无数次地去说服自己相信她编造的故事,可我也无数次地仅能证实——他最爱的只有你,哪怕我是他的儿子,我也丝毫不如姑妈你重要。我很恶心,恶心你们对我欺骗,他并不爱我!” “你不该怀疑四哥对你的爱。” “若他是爱我,为何要在我年幼时便将我抛弃,让我沦落在这个飘摇而孤独的皇城?姑妈,自从那次避暑,父皇就变了,无论我如何同他亲近,他所见的所想的都不会是我。他们都说父皇疯了。我不信却不得不相 分卷阅读85 信,因为哪怕我哭得再伤心也换不来他的一丝注意,他总是在无休止地出神。那时的我不明白他的眼神,现在的我明白,那是他的无情。” 长乐神色未有触动,仿佛眼前不过是一个小孩的胡闹。 璇初更加伤心:“可在母亲同我说起父皇小时候的事,我却不由有令一个思考——父皇究竟是无情还是我根本不配——不配得到他的注意,也不配令他停止自己随波的流动。他坦然地抛弃我,或许在他眼中就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一个外人的胡言乱语也能动摇你的父皇对你的爱,到底是你父皇无情还是你无情呢?”长乐盯视着帘子,“她今日断然不能留下。” 璇初死死拦着:“她是我的母亲,不能离开!” “你的父亲虽然随性且任性,但他绝不会让那样市侩的人成为你的母亲。” “你说着大道理,心里打着还不是斩草除根!我绝不会允许你将她带走。姑妈你夺走我的父亲,也要将我的母亲也从我身边夺走吗?你可敢问心一句,父皇不是因你而死?在你没有来时,父皇从不会那般癫狂,为何你要出现?如果当时我能预知今日,我定会劝父皇不要将你接回。父皇会被你蛊惑,可我不会!你不该回来的,你应该永远待在那座寺里,做一个清心寡欲的尼姑!” ——为什么你会认为你的公主是牢固的呢?它不过凭仗着他人的喜爱,它可以属于任何人。只有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才真正属于你。 ——娴娴,我已经为你做了很多,为了你的哥哥也付出了所有。我相信在以后你们会明白我对你们的爱。 ——母后,你对我们的爱太残忍了。 ——你不该将你的女儿你的儿子变成你的敌人。 刹那间,长乐停了下来,凝视着璇初。 已经年近十一二的他此刻像是个荒唐的成人,他的面孔眼看着丧失稚嫩的纯真,增添了几分的世故与仇恨的神色。 这样的他与无数人重合,也造就她一直压抑着的冷漠从心底蔓延出来。 “好。” 未言明回答璇初那句劝解温煜不要将她接回还是回答不再将青萼赶走。她利落地转身离开,毫不留恋自己疼爱了多年的孩子。 璇初想挽留,怎么也张不了口。 青萼从帘内出来,想抱住他,璇初挣脱,大步往里走。 长乐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得寒气阵阵。 “你没必要再说些什么。” 金环停下劝阻,安静地陪伴她。 此刻,长乐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回忆——十四岁的缄默与懦弱,十七八时的忧悒与仇恨,哥哥、四哥、母后以及姑妈一个个打退了,却又扑了回来,奔腾不止。 她感到寒冷,胸口宛若沉淀着石头。 “殿下?” 长乐抓着金环手,大咳了起来。 躺在床上,梦中的一切仍未放过她,她无数次梦见她的珍宝又无数次地梦见他被夺走。 她猛然睁开眼:“不,我不会成为她的,我不会的。” 金环握住长乐的手,一次次顺着她的话说。 渐渐她安定下来,怔怔地问:“……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翌日,长乐生病的消息传到璇初耳旁,他犹豫了几刻后命肖望带去补品,奏疏还未看完一本,肖望连人带物一起滚了回来。 肖望:“殿下不允许外人进去,说要静养。” 璇初勃然大怒:“她又是这样,同样的圈套父皇踏进去过,我也会踏进去吗?她不理我,我也不会理她!” 肖望缩着头,一声不吭。 冯腾递来信函:“圣上,沈家老夫人病逝了,按照礼法应葬回葭西。” 这话像是点触到璇初某处内心,他否决:“到底也是半个皇亲国戚,就葬在都城郊区。” “事情如何了?”沈源嘉拄着鹤嘴杖问。 沈玦摇摇头。 “听说宫里头的人生病了。” 沈玦仍是无动于衷的模样,沈源嘉不免有些烦躁:“就是她病死了,想必她的好侄儿仅能做的便是为她送个孝子下去。” “族长,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从未想过令他们和好,有时候越是分离越是想念,就算她死了……”沈玦转过来,脸上的阴晴不明,“对我们只有好处。” “所以下一步你想……” 沈玦轻笑:“还不是时候,她厌恶所有的反复,包括反复的痛以及乐。” “到底也是喊了多年的母亲,你可忍心?” “她从未将我看做孩子。” 过了七天,八天,依然杳无音信,依然闭门不见。 璇初从最初的担忧逐渐转为愤怒,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如此委曲求全,如此低声下气。 “这全天下是不是就她说不得?” 青萼擦着璇初脸上的泪:“殿下的性子就是这样,什么都要顺着。哪怕你皇奶奶说她两句,也能赌气一天不吃不喝的。初儿,莫伤心 分卷阅读86 了,你多去看看她,和她道个歉就好了。” 璇初见不得青萼在自己面前哭:“父皇顺着她,人人顺着她,但不代表我就要如此。她教导我时又哪里顺着我了?做人要公正,我也不会顺着她,母亲莫哭了,再哭就像核桃了。” 青萼破涕为笑:“可她到底也是养育你多年呀,虽不是亲母也尽了养育恩,朝堂上上下下的那些人怎能不写那劳什子的奏疏来劝你?” “我让肖望扔了便是,见不到自然心不烦。”璇初安慰青萼,“母亲莫担心这了,等我彻底亲了政,那些人又怎会想起姑妈呢?” 璇初又说些话哄她开心,甚至偎依在她怀中。 天空刚破晓,宫门外响了敲门声。金环命人打开,进来的正是冯腾。 金环批着外衣问:“冯公公这天刚亮,殿下还未起呢……” 刚踏进去的脚又伸了回去,冯腾道:“殿下这几日可好?若有什么吩咐只管招呼我……既然殿下还未起……我就……” 金环瞧出什么,将他迎来进来:“虽是夏月,昼夜之分还是阴凉,不如公公进来等等。” 冯腾拱了手,刚随了金环走半刻,主屋渐渐亮起了灯,长乐醒了,无法只得去请安。 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那张纤弱而平静的脸。 长乐蕴含着的美貌此刻附着着一层摇摇欲坠的神色,流动的苍白与忧悒仿佛荒原中的古月。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太子爷,亲兄妹终究是亲兄妹。 看得出,她在等他先开口说话。 冯腾也不像隐瞒什么:“圣上派我来伺候殿下,若殿下有什么缺的只管吩咐奴婢。” “谁替了你?” 冯腾感慨她的敏锐:“圣上近日心喜秦宏。” “还是个小孩子。”长乐吩咐金环好好安顿冯腾,起身想进里屋却被冯腾喊住。 “殿下,圣上只是一时愤怒。”冯腾越发觉得自己胆子在这刻快被撑爆了。 可惜最后长乐仍然未说一句话。 “冯公公,这边请。” 肖望恭着身子呈上纸条。 璇初盯着那张纸,细细地读,情绪难以稳定下来:“她仍然将我当做小孩子!我所做的在她眼中仍是最可笑最愚笨的!” 他的胸口在不断起伏,猛然间将案桌上的一切扫下,瓷瓶碎了一地。 “这是我最讨厌的话,我讨厌她。肖望,我不想再看到一切关于她的东西!” 肖望跪在地上。 回到里间,璇初疲惫不堪,秀美的双眼挂着血丝,却毫无睡意。 他打开窗子,仿佛看到无数青黑色的头正朝这边俯视着,嘲笑着他身为孩子的愚笨。 “她一边责怪我是个孩子,一边又想将我锁在孩子的天地中……” 不知何时而来的青萼从身后抱住颤抖的他:“我的初儿啊……” “母亲……” 趁着他的盛怒,青萼像是蛇吐着信子:“她就是如此的狡狯,总是以捉弄人的心来戏耍着你的父皇,表面上优雅依人,心灵深处却乐于看到别人为她而毁灭。我的初儿,不要再被她蛊惑了,不要像你的父皇那样……” 璇初扬起干巴巴的面孔,冷峻地看着她:“母亲,你可以走了,我要睡了。” 青萼踉跄地远离他,甘美的想象被打碎。 “殷家今日即将离京,母亲若有什么话可吩咐肖望带去。” 予微云 从那天起,长乐与璇初没了来往。 原本庭院的水缸中游来游去的鱼已被早早清走,徒留一坛坛清波。 金环将一封信交给了长乐:“章太傅来的信。” 长乐未看一眼,淡淡地道:“扔了吧。” 当日下午,明乾殿架起了火盆,肖望当着璇初的面将旧物一一投入火盆。 那么大的阳光下,璇初偏要看着,难免被烟雾扫过眼睛。 肖望手下的动作不停,心里却想着来场雨最好不过了。 火仍然在燃,无人敢看那张被火烤得发烫而流淌着泪珠的面颊。 太阳依然按照它的惯例进行着东升西落,周遭的人也扮演着固定的角色。 “殿下……”金环摇了头。 “说着要我回寺里做个尼姑,又偏不允许我离开,执拗的性子真是头疼。”长乐看向金环,“在母后心中想必我也是这般。金环,我像母后吗?” 金环低着头:“殿下更像孝宗皇帝。” “母后也说过我随父皇,但我却觉得越来越肖像母后。我总是想将初儿看做独属于自己的珍宝,做着往昔母后曾做的事情。如果我不放开,我想我会和她一样踏上那样的道路,成为一个偏执的疯子。” “殿下不会的。” 长乐泛起笑意:“我确实不会,因为我继承着父皇的自私。任何动摇我的,任何掌控我的,我将永远厌恶以及摧毁。他说出那样话,初听时很刺耳, 分卷阅读87 再想时却觉得一身轻松。这些年我得到什么,又在失去什么呢?” 她在辉映着亮丽烛光的屋内望着门外昏暗之中的物:“沈玦做错了事,我想着保他,因为我离不得沈家;秦宏须臾奉承使我不得不忽视那些宦官的腐败之心。我的手在沾满鲜血,我的心在逐渐偏离,我的每一步每一个想法不是最初的公正而是为了他,为了皇室,为了大鄢……但这样自以为是的爱从未不是没有索求的,我索求着他对我的认可,那是心中唯一的美好。可惜自以为是终究是自以为是,归根到底,我不再是我罢了。” 长乐拍了拍金环:“如今,我回归我的平静,他靠近他的成熟,这样很好的。” 金环仅仅是瞧着长乐,仿佛刚刚窥视到水面上的涟漪,又仿佛看到清澄的水底。 “事实上,殿下索求的从未是他的认可。” 长乐诧异了一瞬,柔和地笑了:“我丢失了它很长时间。” 这天晚上,金环做了梦,梦境杂乱无章。 她梦见自己站立在白雪霏霏之中,倏尔青鸾翩然飞降,一人骑马而至。 身旁无了熟悉的人,朝政议事也无声得发生变化。有人见此弹劾过沈玦,却猜不透璇初有怎样的想法,那份弹劾迟迟未给予回复。 边陲的安定逐渐迎来举世的繁荣,一次次的宴会欢乐宛若俗世之音到达不了那片世外仙姝。 “圣上,祁国公连年征战已使得国库空虚且坚州等处夷族虽是归顺,反叛之心未失,少不得防备安抚。种种下来,开支无减有增,令削减宫内开支,一律从简。”章瑞广道。 璇初的面容逐渐褪去青涩,他把玩着手中的短箭:“打下的坚州不定,那便交由张骓负责,至于其他等税收了上来自然能填补上。” “这……” 秦宏却道:“圣上,坚州不定是心患亦是好事。” “说下去。” “未懂天子之威安能归顺?唯有见到朝廷恩威、君主之力才能不战而降,伏地称臣。” 璇初定定地看着他,话还未说出口。 章瑞广出声阻止:“御驾亲征耗资耗力,区区坚州不足圣上牵挂的。” “圣上心系天下,一处不定,寝食难安。再者,坚州自建成,只知祁国公鲜知圣上,此乃壮大鄢国威。况且此战有圣上亲临,又怎会如太傅所想那般败走?” 章瑞广:“臣从未想过。” “秦宏说得也对。”璇初对秦宏道,“去拟旨。” “圣上亲征是大事,处理朝政也是大事。稳重调度才是君子之风,君王之策。” 璇初:“稳坐后方是君王之策,但我年少登基,普天之下知我之名者可有多少?太傅说来说去,也是担心一万中的万一。此次前行,有张骓辅佐,一场小小夷族动乱何须我亲自动手?我想看的想见的是这个我所熟知却陌生的大鄢。” “圣上有如此心魄,臣羞愧难当。” “太傅不必妄自菲薄,御驾亲征之时朝堂还需你。” 御驾亲征之事等长乐获悉时,已是定好了随从的人。 “有一些老将辅佐,应是一路大捷。这段时间圣上常练些马背功夫,射箭耍枪已初现名家风范。”冯腾絮絮叨叨,“朝堂内有章太傅把持,也是无事。等坚州平定,大鄢盛世便要来了。” 今日的阳光在阴暗的天空下悄然淡薄下来,已经能闻到水汽。 长乐拨了拨枝叶,庭院里的花开得正好,直挺挺地朝天仰着,像翘着脚向上伸着腰,生机蓬勃。 他的御驾亲征草率而平静,无他的朝堂却是暗波涌动。 璇初初走,朝堂内外安定如水,不足七日波澜再起,一切皆因在核查粮草之时发现的端倪。 一人咄咄相逼:“首辅,彻查粮草一案已交由刑部审了,眼下出了结果为何一步步压下?” 另一人和气:“此事凯旋之后再谈,当务之急应是粮草。” “粮草之事与沈玦之事可谓因果相关。国库空虚,财政不明正棘手之题,如今查出敌首,严厉整治,正好安抚人心,壮哉士气!” 一人一言争论不休。 陶沛道:“沈玦已犯律法,当依法办理。若不加整治,无律无纪,安能上下一心?” “沈玦一事非眼下要紧之事,况且此人已被下了禁令,不得出府。” “首辅,此人奸诈狡猾怎会老老实实听令行事?应以此为契机,收押看管才是正事。” 不管如何谈论,章瑞广始终不允许将此事摆在璇初面前。 坚州偏远,今日写一封信弹劾过去,无人知最终呈在圣上面前的时机是大获全胜时还是兵败如山时。而且圣上有后悔之时,他却无反悔之日。 他扫视着周遭同僚,道:“先解决粮草之事,让圣上无后顾之忧才是你我大事。” “那沈玦呢?如此便宜放过不利上下一心。” 说话是明林书院出身的人。 章瑞广并不想去过多给他人划分阵营 分卷阅读88 ,但当朝堂上下越来越多的同一属地,党同伐异便开始了。 他接着道:“陶侍郎所说在理,那边将沈玦关押起来,只是以家为牢,断不能出去和接触他人。沈玦此人根脉深厚,虽有调令也需圣上裁决,可圣上此次一心为大鄢的安定,以往送去的奏疏多是批复麻烦,来往便是多日,由此信任你我,给了我们小事决断之权。信任之词断不是轻飘两字,圣上信任我们,我们也不能辜负圣上信任。” 其余人神色各异,无法反驳。 圣上给了小事的决策权,其意已然明晃晃地摆在面前——朕要安心打仗,小事自行决断,大事押后。 “还有一事要与各位相商,禁卫前几日抓住私闯宫廷之人。你我出入内廷,核查不易,如今已有危险之昭,不可不防。因此,各位同仁,为圣上安危,为胜利大捷,要委屈了。” 宫内道路巡逻的士兵逐渐增多,好似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金环领着宫女踏入缓缓开启的院门。 “殿下,真是奇怪,刚从太医院那过来竟看到几位御医急匆匆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长乐扶着头,被这风热鼻塞折磨得说话瓮声瓮气:“旁人的事与你我何干。” 金环将汤晾好端上:“药已经煎上了,殿下先喝这汤润润嗓。” 才抿上一口,院外传来敲门声。 在长乐诧异的目光中,有内侍从前殿来了:“青夫人病了,特请殿下前去。” 金环掀起帘子,毫不客气地道:“殿下也惹了风热去不得。况且,殿下非医者做不了看病的事。公公还是回去吧。” 等人走了,金环教训着那些内侍:“眼下宫内戒严,天气炎热,你们一个一个都支棱着眼,不是什么东西都往里放的。” “是,金姑姑。” 长乐搅动着调羹,精神恹恹。 “首辅,这该如何处理?” 昨日,青萼发了疾,疼得满头大汗,御医每碰一次就尖叫一次,怎么也不能近身诊断,更莫说开些药。唯一能做的便是开些安神的药,待她安静下来才能细细把脉。可惜奇怪之处在于怎么诊都是身体健康,根本治不了。 太医院的人商量来商量去,绝口不提此事,反而想问问章瑞广可否将她口中的神医请来。 “我的神医呢?快去、快去将他请来,我的心口好痛!” 纱帐内的喊叫声不停,夹杂着夏季的湿濡更是异常烦人。 “还是派人去请那位神医来吧。”太医院的人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一人道:“自圣上踏入坚州,鲜少有消息传来。现在正是内外戒严时,又要派人出去寻找神医,根本无可能。” “可如今已是束手无策。” 无人愿担起这个责,有谁不知这位夫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哪怕圣上未公开承认她的身份。 同意寻找便破坏了规矩,给了可乘之机;不同意,便加重青萼病情。 章瑞广已了然,看似两条路却皆是死路。 其实阴影早已凌驾在他头上,他却仅仅认为那是短暂的噩梦,权力之争岂是如此好规避的? 曾记得老师说过他性子切合中庸之意,初时未明,而今再想并未夸他平和不躁,而是一力压来必借力弹回,最后那一潭水面必定是平静无波。 “这事有人能定。”章瑞广自信断言。 长乐听闻章瑞广来此的缘由,诧异地看着他:“我又不是神医,治不得她的病。” 章瑞广:“殿下先前问我的事,已有了答案。” 长乐顿了下,重新审视着他:“她的病要神医的。” “我仅想要他们安定点。” 长乐若有所思。 “我的心好痛啊,我的神医来了吗?”青萼在榻上翻来覆去,口中不住地念叨着。 旁边的纱轻动,露出一人,她的痛呼戛然而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人。 长乐在她旁边坐下:“已去请了神医。” 她坐起,捂着胸口:“我这是旧疾,旧疾当用旧医。” “无妨,这位神医曾令郁气急心的老人多活了几十年,是个熟手。” 青萼冷笑:“我怕他治不得我这顽疾。” “没有治不得的病,只有讳疾忌医。我打算先让宫里有经验的嬷嬷看看,好在旁边为你帮个腔。” 青萼慌张后移:“你敢!” 长乐脸上的笑消失,身旁的嬷嬷直冲过去扒开她的衣服。 “不!” 她的一切展示在长乐面前,毫无尊严。 嬷嬷细细看看后,恭敬地对长乐道:“腹部有纹,盆骨有变,是生育过。” 青萼啜泣地拿着衣衫,蓦地身子一寒,从床榻上爬下来:“殿下!殿下!” “殿下若吓破了她的胆,老夫也无力回天了。” 沈源嘉从身后走来,长乐调侃::“沈族长妙手丹心哪有治不了的病呢?” “医者难自 分卷阅读89 医。”沈源嘉摇摇头。 “我倒有法子可帮沈族长医治。” 沈源嘉了然:“年岁已大,心不忍。” “若族长有七八只臂,只断其一,有何惧?” 沈源嘉面露笑意:“臂膀虽多,长在吾身不过残肢罢了,断一只也是一只。只是不知殿下可愿接取一只?” “我正缺着呢。” 青萼嘴已被堵上,恐惧地盯视着面前的两人。 长乐转过头,打量着她,轻声道:“有我在,殷家入不了京。” 又是一次议事,众臣刚踏入一眼看到坐在正座侧下的长乐。 她微笑着,合上手中的奏疏。 在沉默之中,群臣开始以往的办公。 初次征战便大获全胜,可以说这样的胜利来得轻松,甚至未出一兵一卒仅仅是大军而至,天子露面就完美解决这一切,然而喜悦未停留在眉梢太久,一封密信使得璇初大惊失色。 未多庆祝,直接率军回宫。 在宫门之下,见到长乐,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他曾觉得自己一直在浓云迷雾中撞来撞去,忽然这天云散雾去,原本模模糊糊的东西显露出鲜明的轮廓。 “你早已算计好了。”璇初的忍耐在回到明乾殿再也捺不住。 长乐诚恳:“我曾想过放手,是你太意气用事,仍像个孩子。” 璇初质问:“我本是个孩子,为何不能像个孩子?” “你可以像个孩子,我也可以因此不放心你。” “这是我的江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长乐掷地有声:“它同样也是我的父皇,哥哥,四哥他们的江山!我不会放心将它交在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手中,这无疑是幼童捧金于闹市。” “难道你还会在我长大之后还给我吗?姑妈,你不过是为自己的狼子野心套上个借口。” “如果你能抢走,它就是你的。” “我现在就可杀了你!” “你不能。我的初儿,你还意识不到一个执政多年的人的根基吗?”长乐坦然自若。 很明显,眼前的长乐是而今的他无法越过的高山。 璇初抽泣着,想到什么,焦急地问:“我的母亲呢?” 长乐神色微冷:“她的安危取决于你。” “我不会再原谅你了!” 长乐不想再搭理他,转身离开,身后的璇初歇斯底里,东西又是噼里啪啦得碎着。 踏出了门,秦宏凑来问好,长乐轻声道:“只希望我这迟来的谢礼,秦公公能不介意。” “殿下言重了。” 回到自己的院内,从车辇上下来,长乐已有了疲倦。她越过直挺挺跪在门前的沈玦。 金环扶着她。 沈玦垂着头,未消几刻,有人折返请他进去。 “你来这跪着是想要什么?” 沈玦身子跪着,口中却是露着獠牙:“母亲如今的手段又是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大鄢安定,想要大鄢繁荣昌盛!” 沈玦顺着她说下去:“但在开展宏图大志之时,母亲您发现了数不清的蛀虫,而我恰巧是其一。” 长乐感到自己好似逆流而上的小船,遇见奔腾而下的河水。 “在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你。” “这样的话,我听过。”沈玦神色平静,“母亲希望我像个乖乖的狗为你撕咬所有的敌人,然后等他接手这样一个清正繁华的大鄢时,再彻底除去我这个最后的污秽,偏偏我并未顺着你的安排走下去。” “你不该肖想一个不属于你的东西,这座江山只能姓温。” 沈玦:“它能姓温也能姓沈,我只是遵循我的内心做了我想做的事。这样的赤子之心,母亲也要反感吗?” “你还是不知悔改。”长乐丧失了耐心,“今日之后我便会下旨,剥夺你的爵位,贬为庶民,终生不得离京。” “不知我哪位哥哥或者弟弟能代替我在母亲身边伺候?” “这你不需要知道。” 沈玦无声地注视着长乐,许久后问:“母亲何时你才能将我当做一个人呢?” 最终出现在他眼中的仍是长乐无情离去的背影。 皇权意味着什么?曾经璇初无法作答,也无法理解史书上所有的父子相杀、兄弟相争。如今,他知道这个答案,皇权对于人而言是野心的疯狂,任何人都将会表现出渴望、激情、执着甚至猜忌,无论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璇初坐在皇位上,聊聊无神地听着,他的身后坐着长乐。 大臣:“鞣苒残部一路自北而西又自西而东入侵铷直。铷直开国来役属大鄢,一旦失之,便是置蓅州于藩篱,如此唇亡齿寒,不可不虑。” “区区残部有这般能力?” 兵部:“沿边各卫已查明,残部似与一支曾远离大鄢的庑瓦部落联手,吞噬边缘小国。北边因前些年的 分卷阅读90 大鄢兵力冲击,部落四散,局势动荡难测。因此,臣不主张帮助铷直,应先欲南寇。” 璇初问:“附属小国前来求救,置之不理岂是大国风范?” 长乐和璇初是不同意见:“对大鄢而言,南寇才是要紧,先处理南寇。” 兵部领命下去。 璇初质问:“若铷直被占去,大鄢又该如何?” “派镇守的太监去和谈,能坐下来谈得了的事皆不是大事。” 璇初暴怒:“那群尸位素餐仅知道搜刮民脂民膏的废物也能代表大鄢去谈了吗?” “你吃的穿的皆是他们搜刮而来的。” 璇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若不是张骓四处征战能落得个国库空虚、大军疲惫?” 长乐面容平静,眼神却极其严厉:“少年天子不废一兵一卒平复坚州,君王之德,仁君之力。这样的名声是落在你的身上。” “我甚至怀疑当初的御驾亲征是否也在你的算计里。姑妈,你越来越陌生了。”璇初起身离座。 长乐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初儿,今年你也十四有五,该考虑你的婚事。” “我还有拒绝的权力吗?” 长乐吩咐冯腾:“明年开春大选。” 屋外的阳光依然充足,璇初却越来越觉得漫长。 大鄢的国事离得他越来越远,哪怕终日寄情于舞刀弄枪之上也无法抵消那份蔓延而生的无聊。 “咻”—— 一箭中了靶子。 肖望急冲冲地快走过来:“圣上,不日庑瓦贡使将到达都城。” 璇初搭起箭,拉开弓:“这事找她去。” “殿下要商议其他政……”原本对着靶子的箭突然转向他,肖望深知说错话,立马跪下求饶。 只听嗖得一声—— 肖望一个寒颤。 “宴请使臣,又不是没宴过。” 这个时候,璇初仍是表现着他的稚气,听上去是那么漫不经心。 肖望挤出笑,陪着他乐呵。 宫殿内的酒杯和酒筹演绎着明快的乐曲。 眼看气氛到了顶头,贡使不觉开了口:“大鄢的君主,我的大汗已按照大婚的流程送了聘礼,何时能见见我们的可敦。” 璇初的脸冷了下来:“大鄢没有公主,也无联姻,想娶不如等个十七八年。只是这时间长,怕你家可汗等不起。” 贡使受不得嬉笑:“大鄢如此愚弄,可是大国风范?!” “朕是君主,这就是大鄢的风范,滚!” 贡使灰头土脸地离开。 璇初遣散所有人,独自坐在那,等着他的姑妈来。 他醉意朦胧,隐隐约约见到一人影,高举着酒杯:“要训我,不如先问问你那信任的镇守太监是如何同夷族许诺的,又或者收了多少钱财?” 长乐拿走他手中的酒杯。 璇初枕在椅把,拉着她的衣袖:“姑妈,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向我弹劾你吗?” 一只手抚在他的脸庞,他睡着了。 “以后不能再让他饮酒。”长乐撇下璇初,只留肖望照顾。 秦宏跟焦急地跟在身后:“殿下,这事奴婢一定会查清的!那群小腌臜玩意儿还学会糊弄主子了。” 见长乐不理自己也不气恼,又观察着她的神色问:“庑瓦该如何处理?” 长乐停下:“区区一个边夷贱类也使得大鄢在意?” “自然不必放在心上。”秦宏笑眯眯,抬起脚跟着长乐,“殿下,那些酸儒又在闹着静坐,这是公然造反呀……” 从夏月中旬到秋月十日,璇初的厌烦与无聊已积攒到了顶峰。 在朝政他无任何发言的余地,在宫内他无任何的存在,他像是皇帝又不像着。 “姑妈,我要去秋狩。”璇初气冲冲从外面走来。 已被朝政犯得头疼的长乐揉了揉额角,未及时回应他的请求。 璇初闹着脾气:“你要是不放心,把你那劳什子侄子外甥的全派去看着我,反正我一定要去秋狩!” “那有什么好的?打打杀杀的。” 璇初道:“你要我娶妻我依了,要我一天到晚读书,我也依了,如今不过是去做些其他勋贵每年例行的事便是个血腥的事了。” “我未说不允许你去,只是今年你不能去得太远。” “我去得再远也是大鄢的国土。” 长乐不想再与他置气:“我会派秦宏服侍你,你有什么要求就同他说。” 璇初睨了秦宏一眼,头也不回走了。 长乐对秦宏道:“初儿性子急耐不住气,你在旁边多看着,莫令他受伤了。” 秦宏知道她的意思。 “去年派去陪他的勋贵子弟今年不再去了,再寻一些人陪他玩……还少不了几个老将坐镇……”长乐边想着边说,她好像有操不完的心,头疼更剧烈了。 “不如将张骓调回来 分卷阅读91 ?” “不行!”长乐放缓语气,“他不能回来。” 虽然她已经一步步开始削减他的权力,但她仍无把握彻底击碎充盈在他身上的光芒,这样的人不能回到都城。 “让裴自宁去,剩下的你再挑挑。”长乐疲惫得闭了闭眼,在秦宏走后,强撑着拿起奏疏继续处理令她格外烦躁的朝政。 到了秋狩的日子,璇初跨坐在马上,一行人浩浩荡荡。 “驾——” 出了城,璇初策马奔腾。 风从脸颊两旁打过,就像被包容在旋荡着的气流之中。他喜欢骑马,在这样的时刻,马背上的摇晃会将他看到树立起沈字旗时的郁闷全部打撒。 他不需要再思考那些人偷偷摸摸对他说的话,也不会再看到令他无法呼吸的皇宫。 长乐站在城头目视着那一点点的颜色消失在山野绿林,身后金雕玉琢的皇宫在灿烂的阳光下早已熠熠生辉。 她仰望着湛蓝透亮的天空,眼睑仿佛被涂上一层金辉,漂浮着一抹清绝。 宫城内小院早已降下秋日黄昏的帷幕,时隔多年再次品尝孤独的长乐不止一次想念着璇初。 “也许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允许他出去的。”她像是对着金环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心越来越不喜欢拘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地方。” 风从门扉外吹来,泛起她的忧愁。 猛然间有人从外面走来,长乐坐直身子,神色严肃。 “殿下,庑瓦冲击边陲,一路南下。” 大臣熙熙攘攘地聚集在灯下,长乐直望着能够看到夜色的窗子。 “殿下当务之急应是将贼人拦在荥州。” “不能在荥州,我要他出不了蓅州。调动兵力将贼人斩杀在关外,我要最后的结果。”长乐下了命令,“刘寿!即刻带兵护送圣上回京。” 停了议事,章瑞广单独留下:“殿下,从先前情报来看,庑瓦来势汹汹,不似前段时间的小打小闹应是有所依仗。” “坚州等处有张骓无什么可担心,只是蓅州周边的镇守将军我倒有些不放心,原是想着秋后他们进京时来清算,哪知庑瓦突然进犯,这里面不免令我多想。” 章瑞广沉思之后道:“若他们当真有此异心,圣上将有惊。” “他们怎敢?!”长乐一掌拍在桌上,“就算想要挟着护圣的光我也会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秋狩不过几天,璇初眼下仿佛涂上了一层青黛色,明明是出来散心的却变成了每日的“争奇斗艳”。 “圣上!” 璇初头也不抬:“打架找裴自宁去,打输的再来找我。” “是宫里来的信……” 璇初夺走他手中的信,迟迟不敢相信:“去请裴将军过来。” 待他过来,璇初将信递过去:“该如何处理?” “臣会护送圣上安全回京。” “我相信你。” 璇初第一时间找裴自宁已足够说明他对他的信任。 号角声响彻整个大营,所有人丢弃笨重物品,轻装上阵。 和来时那份心不同,璇初只想尽快回京,可是一种焦躁总是营造在他心头。 夜深人静驻扎休息时,突然响起的马鸣声惊醒他,手不自觉得握紧枕旁的匕首。 有人进了帐。 “圣上,我们该出发了。” 是裴自宁的声音。 “可是出了什么事?” “臣已解决。若圣上困顿,可与臣同乘。” 璇初穿戴好护心镜,抹了一把脸,犟着脖子道:“我已清醒。” “圣上还是穿些轻便的好。” 再次骑在马背上,璇初才明白过来是身后来了追兵。 “庑瓦那些蛮人追来?” “是的,圣上。” “他们怎么如此迅速知晓我们的行动?” 裴自宁未回答,反而说道:“圣上,得罪了。” 话刚落,璇初只觉得天旋地转,眨眼间在了裴自宁的马背上。 再越过他的背后看去,一人已骑着他的马往前方奔跃着,甚至逐渐和他现在前进的方向偏离,可以说此刻他的方向正是折返,或许下一秒他将看到凶神恶煞的庑瓦。 “臣说过要护送圣上安全回京,圣上可愿相信臣一次?” 璇初直勾勾地注视着他:“我自然相信。” 裴自宁笑了笑,甩起缰绳,加快步速而围绕在他身边的亲兵迅速排成一列跟上。 不善骑马的秦宏在队伍中遥遥望了眼分散出去疑似要去断后的队伍,再看看前方被团团包围却隐约可见的皇家盔甲,心大安又忍不住双手合十求神拜佛,念念叨叨一阵,催促带着他跑的士兵:“还不跑快点,带我去见圣上。” 嫩枝绿叶从脸颊和头顶擦过,璇初的眼睛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他仅能察觉到方向再次有了变化。 用手臂遮挡住一部分的风,勉 分卷阅读92 强看清前方,却看到一道锋芒倏然从右侧突来。 快如闪电,夹杂的风声成了他迄今听到的最大的声音。 “小——”话还未说完,他的头被人一掌按下,片刻有鲜血喷洒在他的皮肤上。 他用余光仅能看看缓缓倒下的黑衣人的尸体。 裴自宁利落得收起长剑,那双眼睛只剩下蓬勃的英气。 璇初回过神,瞧见身后也倒了一地的人。等亲卫下去掀开面罩时,他清清楚楚看到一张相似的脸。 蓦然吞吞吐吐:“我见过他,秋狩第一天他便和定远侯世子打了架。我当时还很奇怪,一个世子与一个沈家的人怎会有这么大的怨气。” “圣上,殿下不会这么做。” 璇初不回答这个问题,望着遥远的都城,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却觉得什么都充斥在他的脑子中。 东风倦 “圣上,天黑前赶往怀遄休息,明日一早立刻入内关。” 璇初在披风下的身子紧缩着,远处的暮日仿佛是他此刻心中的写照。 “去了怀遄后呢?” 裴自宁发现他的神色漠然。 “然后我回了宫,见到她,质问她,逼迫她……”璇初凝视着天际上的一片橙红,“你说为什么日落之时那些鸟儿都要飞回林中,它就不能一直飞着吗?” 裴自宁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和璇初一同沉默。 路上仅有骏马奔驰的声音,转眼间怀遄的城池隐隐约约在绿丛深处出现。 “圣上,臣已派人去通知怀遄城的县令,想必不久就便会派人来迎。” 璇初靠坐在树下,应了一声,这样低迷的样子让裴自宁意识到面前的人虽有这帝王的身份仍是一个未经历太多的小孩子。 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这份幼稚与不体统,拉紧身上的披风问裴自宁:“不知将军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老母一人。” “未娶妻?”璇初沉思着,“若将军看上哪位姑娘,皆可同我提。” 裴自宁:“多谢圣上恩赐。” 璇初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些其他的响动,惊喜地问:“是不是来人了?” 再一看裴自宁面色紧张,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裴……” “圣上,得罪了。”裴自宁将他抱起,交付给另一个人,冲着那人点了头,未多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璇初趴在那人的背上,看着裴自宁将他原本的外袍批在另一个身材瘦小的人身上,看着他拨出剑,也看着他的的背影逐渐模糊,最后他所见的只有那片层层枝桠处的绿。 夜色越来越深,月已近满,想来再过几日就要办起中秋宴了。 他将自己的脸埋在那人的背上,那不断袭来的凉风与他肚子的孤鸣相应。 倏然,璇初察觉有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朝他飞来,这迫使他要出声提醒却张开口什么也发不出来。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换了方向,那人转过身将自己迎向后方。 “唔——” 是痛哼声 “你——” 璇初的嘴被捂住,那人掌心的冷汗沾满了他的脸,压抑的急促呼吸声就在他的耳边,一下又一下,可是眼前他仅能看到的是空中静谧的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一刻,忽然一道火光闪烁,一张粗犷的脸顶替月亮填充着他的视野。 大鄢都城的宫殿内,长乐双目微合,好似淡漠地听着来人的汇报。 “刘公公率人前去,仅在附近发现一些尸体而且一部分是庑瓦人,十分惨烈,不忍直视。据刘公公辨认,那里面其中一具似乎是秦公公的。” 长乐睁开眼睛,盯视来人。 “……后刘公公又去了相邻的县城,均未发现圣上来过的痕迹……而且这几日也有消息在传是庑瓦人抓走了圣上……” 长乐道:“传旨,继续发兵,派十倍的兵力,直到将庑瓦铲除为止!” 章瑞广道:“可是殿下万一圣上……” “你永远无法在一个人的高傲时候同他谈条件,只有令他感到惧怕、感到无力,他才会静下心听你说些话。” “殿下,想派遣何人?” 都城的老将已被派去七七八八,尸骨都无法归还家人又该派何人去统领这样的大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臣明白。” 等章瑞广走后,金环有眼色地挥退其他人,独留长乐一人。 偌大的宫殿内,她注视着璇初曾经穿过、用过、看过的一切,原本挺直的背慢慢塌下,她开始感到倦怠与孤独,或许任何东西都没有她的初儿重要。 事实上她的倦怠与沉闷在今日只是一场正式的开始。 “庑瓦此等冒犯我大鄢,罪该当诛。今日起任命李堘为大将军,率领二十万大军一举拿下庑瓦,恢复我大鄢盛世平 分卷阅读93 乐。”长乐站在宝座旁,庄严宣布。 一人高声询问:“如果圣上在……” “圣上已被刘寿找到,现今已是秘密相送回京。不知陈侍郎从何处得知此等扰乱军心、大胆妄为的谎言?”长乐扫视着面前这些人,“大战在即,若有谁扰乱军心,当以血祭旗。” 无人再有疑问,但她知道自己这样强硬的姿态已是触动这些人的敏感。 或许在下一刻,在某日他们会秘密谈论着她,甚至举起大旗宣判她盗窃皇权的罪,可是她不在意,也不在乎,她仅想璇初快点回来,让她重新再一次见到平平安安的他。 屋外的月已是满月,璇初却无半点波动,无论是思念还是其他。 赵佥事走进来正是看到这一幕,在带着光辉的月光下,这样的少年帝王有着不属于浑浊世间的清绝与神圣。 他跪了下去:“臣赵晀拜见吾皇。” “起来回话吧。” 赵晀恭敬地道:“臣仅找到裴将军佩剑,是在一处断崖,而且周围满是脚印与血迹,想来已是遭遇凶险。” “把剑给我。” 璇初将剑拿在手中,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又问:“还有什么要报?” 赵晀道:“臣这几日听闻朝廷已派遣二十万大军歼灭庑瓦,大获全胜,已将贼人逼近绝境。” “精锐之兵当是全胜之师。”璇初仍低头看着手中的剑。 “但今日臣又得到某个消息——圣上已经回宫了,是刘寿护送回去的。”赵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璇初的神情,想从中看出什么。 璇初对上他试探而来的视线,坚定地道:“朕在此。” “有人假扮真龙,愚弄天下,此等险恶用心,臣越想越为圣上难过。” 璇初淡然地道:“佥事莫难过,待危机一过真相总会大白。” “可臣不忍圣上受此等委屈,臣愿跟随圣上,以死相送,直至真龙归位。”赵晀擦掉眼泪,磕头发誓。 如此慷慨激昂之话语,璇初怎能不感动? 他脸上的神情有了变化,扶起赵晀:“佥事之心朕已明了,只是归位非易事。朕不忍心佥事白白送了性命。” “此事是臣心头大事,近些日子臣夙夜难寐,写信求助一位好友。我这位好友有举世之能,定能帮助圣上回归。” 璇初有些疑惑,顺着问:“佥事的好友是哪位名士?” 赵晀:“这人圣上也认识,臣直接请他前来跪拜。” 屋外帘子动了下,璇初望去对上的确实一张极其熟悉的脸,不由一切明了。 他松开扶着赵晀的手,遥遥注视着好似没任何变化的沈玦:“粗茶淡饭想来吃得还行,较之以前倒是气色好了点。” “还是不如圣上气色好,面色红润。” “你——” 在璇初再次出声前,一小兵进来解救了赵晀,也缓和了这场针锋相对。 赵晀歉意:“臣还有要事处理,请圣上恕罪。” 说罢,得了璇初的一瞥,马不停蹄地溜了。 没了其他人在,璇初懒得对沈玦摆什么好脸色:“果然斩草应除根。” “圣上何必对我如此敌意,我仅是来帮圣上回宫。” “看来我死在外面终不如死在你们面前来得放心。我原想着这赵晀心思不正,想再试探一二,倒没料到身后是你这豺狼。” “臣是豺狼也是吃些圣上嘴边的残留之物,况且臣来此正是表明决心。想必圣上也发觉沈家的狼子野心,如此险境之下又有谁是完卵?”沈玦凝视着璇初一步步用话语暗示他,“殿下也在等圣上。” “我为何觉得不回去对姑妈而言才应是好事?” 沈玦:“这样大概殿下一生便要被囚禁在宫内了,我想沈家不会对一个掌握某种权力的女人过于仁慈。” “大胆!” 沈玦后退一步:“圣上,殿下的安危已系于此。臣获知最新消息,讨伐的大军已是节节败退,皆因庑瓦宣称圣上被俘。现今两种声音,殿下若不证明庑瓦造假,想来定会军心溃散,到时群起诛之,这样的场面圣上应该不想见到。” 璇初顿了一下,嘲讽道:“听起来我像是有其他选择一样。” 沈玦笑道:“圣上大义。” 宫殿内,长乐烦躁得走来走去。 刘寿汇报:“现今称病告假的有,户部侍郎郑侹、文昌学士郭浈、东王温椟、楚国公韦读……” “够了!这些人都病了?” “是的,一早就递了信。” 长乐问:“他们为什么要在此时生病?” 刘寿不敢回答。 金环却道:“是因为他们贪生怕死又过于迂腐,不是人人都像殿下这般迎刃而上,为圣上为大鄢着想。” 长乐:“既然他们已是如此妖魔化我,那我也没必要坐以待毙。刘寿,我命你去请诸位大臣来宫,我要让所有道貌岸然的伪善君子知道我永远不会给他们跪下去 分卷阅读94 的机会。他们若是无法做到站着死,我便让他们站着死!” “臣遵旨!” 待刘寿走后,长乐眺望着的远处,对金环道:“去请沈家族长过来。” 沈源嘉来到宫里已没有初次进来时的好奇,他宛若走在自家屋内,连礼也不对着长乐行便自顾地谈论着:“殿下现在意识到宣布圣上回宫的事不是良策了吧?不过如今也不是什么绝地,仍有可缓和的余地。” “沈族长今日请你来可不是要不欢而散的,另立君主的主意是大逆不道的。” 沈源嘉道:“但是前有庑瓦逼迫,后有群臣质疑,君位空悬终究是大事,再者只是另立温姓子侄仍是一脉血亲,殿下仍能做国师的。” “我找你来不是为谈论此事的。” “哦?这就不知道殿下与我可有何事能谈?难道是要软禁我这个糟老头子?” 长乐轻笑一声:“族长德高望重怎会这般对待,最多也是想多多款待族长。” 沈源嘉油盐不进:“如果殿下答应我刚提的建议,我便更能久住宫中了。” “若我不答应呢?”长乐已有了怒气。 “能死在这宫里我无憾。” 长乐下令:“压下去。” 先前洒下多少豪言壮语,今日就要受到多少质疑。 “殿下,那贼人也是心狠,一到大军开战时便把……”来报的人不敢说出圣上二字,“……挂在柱上推在两军前,弄得李将军根本无法下令出兵,只得节节败退。今已退到卯同了,再退就是将都城暴露在贼人箭雨之下。将军特送来密信,想求个殿下首肯。” “绑着那人是什么样?” “衣衫褴褛,遍体伤痕,头又垂着看不见模样,不过身上穿戴的的确是龙纹的袍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能见到里面的金丝。” 长乐踌躇着,她知道不能再拖,但是看似她有选择事实上并无。 长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好似要用疼痛麻痹自己,她道:“庑瓦没有抓住圣上,那人是贼人假扮。回去告诉李将军,请他放心,圣上早已回宫正等他凯旋。” “是,臣遵旨。”来报之人快速离开。 长乐蹙着眉,靠在扶把上,耳边似乎盘旋着号角与战鼓,眼前似乎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向她遥遥伸着手。 她想哭想拉住他的手却丝毫动不了,只能麻木地注视着。 “殿下,大臣聚在殿外。”金环进来,焦急地向她说着。 长乐松开一直攥紧的手,眼中浮现一丝冰冷。 殿外拥拥挤挤聚集着众人,一点不像前几日重病下不来床的模样。 “不知诸位来此何事?”长乐责怪金环,“诸位大臣还病着,你也不早些告诉我。” 金环道:“奴婢前些日子崴了脚,走得慢了点,请各位大臣恕罪。” 一个奴婢又能对着生什么气? 哪怕晒得头脑昏热也要压着气问:“国师,你说圣上早已回宫可否能让臣等一见君容?” “圣上受了些苦正在静养见不得外人,万一传个风热加重病情你可愿担责?” 在众臣沉默时,一人踏出高呼:“臣愿担责!今日必须见到圣上!” “放肆!圣上岂是你说见便见,来人将他拉下去廷杖二十。” “廷杖二十后臣能否见圣上?” 长乐气极返笑:“原来你们一个个拖着病体前来是想逼宫,那更是不能让你们去见圣上。” “妖女你三番四次阻碍我们去见圣上,就是想谋朝篡位吧!” “我谋朝篡位还是你们要谋朝篡位,说我是妖女,你们又如何?个个道貌岸然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我还不清楚?”长乐直视里面的东王温椟,“东王,沈源嘉同你许诺的事若没有传国玉玺在上面盖印,可是乱臣贼子,窃国之罪。” 东王:“你胡说什么?我何时与沈源嘉商议,明明是你想窃国,从你与章瑞广联合压制圣上起便是叛国窃国,罪该当诛。” “就算圣上要诛我,我也要先拿下你!今日谁敢踏进这宫门一步,直接诛杀。” “是!” 等候许久的内侍拿着廷杖将群臣围住。 “我等今日必见圣上!” 也不知谁先扬起拳头,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李侍郎……朱尚书……好你个阉奴胆敢犯上!” 长乐:“将这些贼子赶出去!” 廷杖扬起又落下,新仇旧恨一起爆发,谁也没有先前的斯文完全混战在一起。 金环护着长乐躲在后面,约莫了一会儿见仍是打得难舍难分,建议:“殿下,还是尽早让禁卫过来吧。” 长乐从地上的血迹中移开目光:“禁卫理应早该过来了——不,你派人去把那个老头子抓过来,若他跑了直接抄了他的家。” 人越来越拥挤,有人搀扶着长乐想回去避开,可长乐不愿意,她偏要站着看着这一个个人宛若疯狗的模样。 癫狂、混 分卷阅读95 乱甚至鲜血,她发觉自己的内心在这样的时刻有了片刻的宁静,她想自己快要疯了。 在幻觉之下,她看到远处缓缓走来的幻影。 “圣上到。” “初儿……是你吗?初……” “妖女拿命来!”一位大臣抓着廷杖向她袭来却被内侍一掌推开,撞到墙壁之上,头破血流。 禁卫将这些人团团围住,糟乱的一切这才安静下来。 “臣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乐靠着门柱,含笑望着璇初。 受伤的人被送去太医院医治,癫狂的最后是检举的狂欢。 唯一未受伤甚至可以说未参与其中的陶沛在璇初面前解释这一切:“国师这几日强逼着大臣留守宫内,说是商议要事却不允许参与正式讨论,所有的事全权由一人决定。这宫里上下已被沈家把控,出入皆要看沈家脸色,甚至沈家还当着诸位大臣面拉拢,谋划要另立新皇。如此嚣张跋扈、大逆不道,也使我们觉得不能再拖,必须求一见圣上真容,保证圣上安然无恙,但国师一再阻拦、丝毫不信任我等,这才爆发冲突。” “莫不成你们私闯宫闱也是无罪?” 陶沛跪下:“臣等犯错甘愿受到责罚,但国师有错也应同罪。君位空悬,国师理政这可以说上几分理,可是隔绝群臣、不信不用,此等心态又怎会是一个执政者的良好心态?若国师认为我等无法信任,大可直接罢黜赶回家便了,不必如此羞辱。” 回宫的心情甚至不如宫外,璇初烦躁得皱着眉。 “圣上……”有人附耳过来。 璇初微凝:“厚葬吧。” “臣恳请圣上裁决。”陶沛再次高呼。 殿外也响起高呼,那些缠着布条的大臣跪叩着,用另一种姿态逼迫他。 “臣恳请圣上裁决。” 吵闹声与入宫时看到沈玦宛若进入自家后花园那般熟稔的不满交织在一起,他就像被人架在火堆之上,汹汹大火已要将他烤制殆尽。 他一一审视着,看到的却是一群鬼怪。 这样千疮百孔的皇宫还有什么好的? 最后沉默的他站起来,走到从窗中斜射进宫殿的光线之中,面容中出现少有的坚定与果决:“今日起大鄢废除国师一职,万世万代永不设此职。” 原本燥热的天转了阴,长乐一步步穿过群臣,走到圣旨之下:“平民领旨。” 璇初想出声呼喊,想抱着她讲述这几日痛苦,可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姑妈眼中的疲倦,他又觉得自己的任性即将永远地被埋葬掉,他不能再是个孩子。 天空冒起了下雨,在滴滴落落的雨中,他和她遥遥相望。 倏然宫外传出大捷,有一群人策马奔入。 “庑瓦贼首已诛!” 张骓下了马,将盒中首级呈上:“贼人已除。” 长乐能感受到这声音引起的躁动,但她的心情已经逐渐变成了另外一种情绪。 这几年,她鲜少再在都城见到张骓,也许是因为他对她的怀疑,也许是他厌恶权力的追逐,选择了明哲保身,早早离开这个浑浊的都城。 可虽然他离开了这里,他的一切却从大鄢的边缘传来,一次次振奋着大鄢百姓的心。 长乐说不清自己对张骓是何感情,但有一点她格外清晰,那便是嫉妒。 嫉妒他光明而灿烂的一切,嫉妒众人对他的信赖与需要。 她和他在最开始也许是同类,如今已是物是人非,而今她的真实狼狈也在他的面前展现出来,她能做的仅是挺直背脊,维持一份皇家的矜持。 连绵的雨将皇宫内外冲刷得白蒙蒙的,唯独在这样沉痛而湿润的氛围中长乐才感觉自己拥有表达悲痛的权利。 “姑妈你还是在怨我吗?” 长乐道:“我不是怨你,只是有点累了,想出去静一静。” “宫里也很安静,你要是不喜人打扰,我可以把他们都赶走。” 长乐望着他:“你是个好孩子,姑妈对不起你。今天以后,我不会阻止你什么,你已经长大了。” “长大难道要意味着分离吗?你分明还是在怨我!你可听到那个陶沛说的话了吗?完全的大逆不道,但我又不能杀了他,你知道吗?姑妈,我很不开心。” 长乐定定地注视着他的撒娇与抱怨,璇初却感觉自己在这样的眼神中毫无衣衫遮拦。 他羞耻以及气急,最后甩袖离开。 在日后的绝大部分,长乐总是闭门不出,璇初有时来看望她,絮絮叨叨说些抱怨的话,有时与她同样沉默地发着呆,一声不吭直到入了夜才离开。 他脸上的稚嫩越来越弱,某种不怒自威正在逐渐形成。 “姑妈,沈源嘉要行刑了,京城内或许没有沈家了。哦,忘了,还有沈玦这个贱人。还是让他和我一起去监刑吧,我想他很乐意见证那个男人的死亡。” 时隔多日,璇初又来了,这次他有点开心:“姑妈,你 分卷阅读96 知道裴自宁吗?我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他救过我的命,你说我该如何赏赐他?” 几日后,璇初阴测测地坐在旁边盯着长乐,什么话也不说。 长乐敲木鱼的声似乎唤醒了他。 他问:“姑妈,你想离开必须嫁人,你愿意吗?” 长乐望着他,可能是她的目光令他误会了什么。 璇初又压抑着气问:“但你永远不能拥有孩子,你还要离开吗?” “……我只想离开这里。” “你为了离开,也不怕是下一个沈家吗?你现在只是个平头百姓,有谁会待你好?我们一起在宫里生活不好吗?姑妈,你为什么要将我一个人丢在宫里?你好狠的心啊!” “曾经我也想着,为什么你一定要出去秋狩总不愿待在我的身旁,现在我想明白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对于孤独,厌恶却又向往。这里困住我太多太多了,我已经快忘了最初的自己。我想你也会在这里的孤独中找寻属于自己的乐趣。你的母亲并没有死,她会代替我陪伴着你。” “果然你已经想好了一切,你还是打算走是不是?但我不会让你这样轻松的。你可以离开,在嫁人之后而且永远不能和离、永远要被绑在那个男人身边。姑妈,我现在身处牢笼,你也应该同样的。” “我很欣慰,你已经成为一个君王了。” 璇初再一次被气走,临走时丢一句:“姑妈还是不要再念经了,早早绣上新衣准备嫁人了,夫婿你也见过——裴自宁。” 长乐一顿,脑海仅冒出的是一个带着璎珞、梳着双髻的圆鼓鼓的孩童。 她想了想,旁边又描绘出总是忧愁而柔弱的妇人,那个妇人悲痛而怨恨地注视她。 “这可真是个债啊。” 她站了起来,推开窗子,窗外的雨早已停歇,阴云也缓缓绽开来。枝叶上挂着的雨珠一齐闪映着阳光。 “你非要这样气我吗?”裴母悲痛极了,“你可想过失踪的这一个多月我是如何度过的?要不是有妧妧帮忙,等你回来见到的只会一具尸体。现在你不为你表妹着想,却想着那劳什子的公主。她当初与那张骓玩得极好,怎会是个良人?你还是想要气死我!你难道就记不起那些人是怎么欺辱你的吗?” “她没有欺辱过我。”裴自宁跪在地上,等裴母说了一通才回了这一句。 “她是没有动手,难道在旁边看着你被人欺辱也是个好人吗?我看分明是她指使的,仗着公主的身份才不好让圣上责罚。那日我一夜都找不到你,心都要碎了,急着去求这位夫人求那位夫人帮帮我,最后问到她那,她却一声不吭,哪怕我头都磕烂了,她仍处处袒护那个烂人,半点不告诉我你的去处。若你父亲还在,定不会让我受这般委屈。” “她的确没有看见……” “啪”—— 裴母一掌打在他的脸上:“收收你这菩萨心,一个不守妇道的恶女你还处处维护,真是要气死我。你等着吧,等她进了门,你母亲也要像那个沈家老夫人一样被她治死,而你也等着她背着你通奸!不守妇道、不检点,哪有我的妧妧好?我的妧妧,你的命像姨母一样苦,如今还要看着自己的仇人嫁过来,不过你放心,姨母会帮你,姨母只会疼爱你。” 她和裴自宁的婚期定在了来年夏日,而她也从宫里搬出住在一个宅子里。 这样的日子恬淡而舒适,她快忘却曾经令她烦扰一切。 “东西都备齐了吗?”璇初翻看着礼单,总觉得什么都不够,他无法言明对裴自宁的感受,一方面他希望这人早早得滚出去,一方面却又觉得他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姑妈了? 他想来想去,仍是很难受,甚至开始觉得裴自宁住宫外,姑妈住宫内,一月见一次也是个好主意了。 “沈玦,你去同姑妈贺喜了吗?”他难受时也见不得别人开心,“忘了,你和她无任何关系,从次以后你喊不得她母亲了,她会有自己的孩子……” 越说璇初越烦,他无法想象,有另一个的圆滚滚代替他的画面。 “圣上,裴将军请求调往南方。” “让他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后再也见不着那些糟心的画面。”说罢,他又后悔,“肖望,你在姑妈身边伺候得好,你跟着一起去。” “奴婢……遵旨。”肖望瞥了眼冯腾,又瞧了眼刘寿,想求个祖宗却又无门。 在长乐等嫁的日子,璇初一会儿厌恶她离开,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要她风风光光,一会儿想着光着脑袋出家最好气死裴自宁,又觉得自己的姑妈怎能受那种歧视,命人找了头发,编成假发髻送给了长乐,过后恨不得把刚才的自己揍死。 来年夏日,裴府新房,烛光辉映,四周的寂静完全不似进门时的热闹。 面前的裴自宁已无记忆中的小孩模样,虽然仍有着不似男性的精致眉眼。 “我想你喊我娴娴,我已经许久未听过了。” “娴娴。” 长乐靠在他的怀中,有泪从眼角滑过。 分卷阅读97 色彩斑斓的夏季之后,只剩下尽头那片长长的余白。 而在那片余白中,她所能见的仅有眼前的人——她的夫君。 所有的光皆被揉碎在长乐的眼中。 裴自宁只觉得好似一滴乌黑的小水珠停在那里,湿润而柔弱,又宛若一只蝴蝶,轻盈而斑斓。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喊:“娴娴。” 春嗾人 “母亲要先回俞州去——和你说话呢?”长乐抽走裴自宁手中的书,瞄了眼,不由有些臊,随之扔到他身上。 裴自宁顺势起来,在她耳边笑道:“我也是学些新把式逗娘子开心。” 果不其然,挨了长乐的白眼。 他毫不害臊又跟在长乐身后:“都城有些事情还未交付好,你和我再待些时日。” “也可。”长乐喊来金环,“等肖望接来顾姐姐,你随他一道儿先去俞州置办个宅子。” 裴自宁未多问那人是谁:“俞州不似都城阳光充沛,多是阴雨绵绵,那边的穿戴也和这里不同。你置办完宅子,先去多买些料子做些时下流行的裙面,再看看有什么要添置的一并添了。” “我倒觉得还是我这头发先长起来了吧。” 裴自宁伸出手,还未碰触到长乐头上的发髻先被躲开:“娘子什么样都好看。” 这时,门外有人来喊裴自宁。待他走后,长乐脸上的笑消失,她盯着窗外的人影默不作声,直到人影慢慢消失,才问一旁安静的金环:“你觉得他如何?” “姑爷很在乎殿下。” 长乐看向金环:“那我呢?” “殿下也很在乎姑爷。” “也不知是否是因我这人过于虚伪,现在觉得谁都透着假惺惺。这人我看不清,要是他像他的母亲,我倒是会有那么一点喜欢他。”长乐顿了顿,绕有兴趣地等着金环回答,“你说我在乎他,我怎么在乎他?” 金环犹豫了更长时间:“……最起码奴婢第二日还能看见姑爷在这屋。” “他是个习武的。”长乐匆忙为自己解释一句,“好了,你去俞州时别管那人说什么,有什么东西只管买,我只要舒适。等回去了,要是有半点不合我心意就撕烂你这张嘴。” 金环道:“奴婢知道了,会帮姑爷也置办一套,别不假人手。” “我看你这嘴还是莫要了,怎么以前没见你这般牙尖嘴利?” 金环蹬鼻子上脸:“奴婢也很久未见殿下面色红润了。” “你……”长乐拿起东西要扔她,最后只睨了她眼起身离开了。 金环翘着脚,假惺惺地道:“殿下可是害羞了?奴婢在这厢赔礼了,其实殿下什么样奴婢都喜欢的。” 几天后,院子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仆人忙碌地准备行囊。 “怎么还不上车?”裴自宁交代完事情,正看见长乐站在马车旁。 长乐笑了笑:“想再看看这处宅邸。” “你要是想念都城了,我们随时可以再来,快上车吧。”裴自宁将她扶上马车。 长乐坐在车上,掀开帘子发现他旁边有一匹马:“你要骑马?” “我骑一会儿。等出了城,你要是想骑,我们一起。” 长乐放下帘子:“这么累的玩意儿,我可不喜欢。” 马车缓缓驶动,长乐倚在车窗上望着那扇被关上的门,又看着它在视野中隐去影子。 她离开了,即将离开这个从她出生便一直生活的城镇。 出了城,裴自宁果真像他刚才所说的邀请长乐同骑。 风吹拂在两颊的感觉比起马车的闷热好上太多,这样的快乐使得长乐忘却一切烦恼。 裴自宁不禁低下头观察她的表情,往往被视为妩媚的眼睛在她的脸上却略微纯洁与专注,他想谁看到她,都会感到愉快,特别是嫣然一笑中绽放的嘴唇也蕴含着某种光泽,有着某种香软的气息。 长乐似乎察觉某种危险,侧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裴自宁鬓发下微露行迹的耳垂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长乐紧紧盯视着,她的视线过于强烈,令裴自宁丝毫不能忽视。 “驾!” 猛然而起的速度迫使长乐紧靠在他怀中,无法再思考太多。 一时的冲动也造成从未骑过马的长乐在下马后腿侧被摩擦得严重,愧疚的裴自宁陪她一同坐了马车。 “等到了采镇,我陪你去逛逛。我记得那里有座庙,风景还不错。”裴自宁的声音有些气馁。 “我这一辈子见到的庙还少吗?你要是想听经,不如我和你诵诵?”长乐一反常态,说话带有气,仿佛见谁都要刺伤谁。 “是不是还疼?” 长乐膝上覆盖着薄毯,腿部刚涂了药未着衣衫。 裴自宁扫一眼,长乐立马压住。 他只得望着窗框与帘子的缝隙,一会儿飘荡 分卷阅读98 开一会儿合上,或者倾听车轮压过泥土的响声。 可是车子仍是狭窄,无可避免有身体上的接触,犹如一点火花,微弱却直至心房。 猛然车子一顿,长乐同毯子一起靠了过来,看着近在眼前的白嫩艳丽的面颊,好似什么东西从苍白而呆板的梦境中钻出,以致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那样的香气。 裴自宁忙将身子坐正,局促地问:“没事吧?” 长乐蹙着眉,他想将自己的视线从她的脸庞挪开却发现根本不能,最后他揽住她,让她靠在怀里。 沉默了半晌,长乐突然道:“我觉得我们该去庙里小住一会儿,多念念经的确有好处。” 裴自宁苦恼地道:“娘子,我们才成亲五天而已。” 在采镇休整了一天,长乐腿上的擦伤已经减轻许多,最起码不会再走一步就难受。 裴自宁陪着她在采镇闲逛,走了一阵已是一身的汗。 “要是热的话,我让他们去借点冰。” 夏夜多是苦热,只是今夜更甚。 “不用了,我记得你说过这附近有个庙,山上应会凉快些。” 裴自宁也未在意天色已晚,招呼车夫去庙里。 刚到山脚,雷声殷殷。 车夫建议:“将军还是回去吧,这雨恐怕不会小了。” “车上备有伞,你先回去,明日来接吧。”裴自宁下了车,向长乐伸了手。 长乐凝视着他一会儿,搭着手下了车。 裴自宁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长乐,在前面探路。 长乐撑起伞,像是看着他的背影,又像是看着远处的山林。 黑云垂挂在山川之上,时不时有白光穿插其中,犹如白蛇游走。 一雷过后,雨下如注。 “可好?”裴自宁回身看着她,微弱的灯笼下那样的眼睛流动着耀眼的余波。 迟迟等不来回答,他不免将灯提得高一点,看到长乐的额角黏粘着被雨打湿的头发,还有几根散发同她的脖颈浑然成一体,蜿蜒而进她的衣衫领处,而那双承载着锐利的眼睛接触光亮后宛若狡黠的猫骤然微眯。 她径直走来,出现在灯光之下。 在裴自宁看来恰似山峰出了云雾,尽显风采。 青竹骚动,远山黛色。 到了寺庙,得开士留宿能休息一夜。 厢房内,长乐取下假发髻,头上包着布走到裴自宁身旁,侧头观看:“你在看什么?” “开士赠了副画,我想着提什么字。” 长乐没了兴趣:“原以为你是个武夫,倒没不想还是个文人心,我是困了,你慢慢想吧。” 她躺在床上,透过薄纱帘子注视了一会儿,翻身睡去。 也不知多久,灯光一暗,床榻塌陷,枕侧有了旁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提完了?”长乐出声询问。 裴自宁先是一顿,后应了。 长乐翻转过来,眼前仍是一片黑,只有那气息声昭示着旁边还有人。 “我有点睡不着,能谈谈吗?” 裴自宁才应,长乐的话直接过来。 “你为何要娶我?” “大概是因我好色吧,年少一面惊鸿得以永记。” 黑暗中传出长乐的笑声:“裴自宁你有何要装呢?你未失忆,我亦未失忆,我想张骓听到我们成亲的消息时定是惊吓万分、百思不得其解。” 裴自宁问:“……那你惊吓吗?” “我只是好奇。”长乐的手探覆在裴自宁的胸口,又蔓延而上,描绘着他的脸,“你是为了报复吗?” 她呼出的热气尽在面前。 “我要是报复也该是他,而非你。” 说完这话,裴自宁已能想象出那人的神色是怎样的,她会警惕而轻蔑地打量着,尽可能释放着自己的嘲讽。 “你可真是个圣人。所以,大师你是来渡我这个恶人吗?” 裴自宁感受到长乐的进一步逼近,恐怕他说话幅度再大点会直接碰触到她:“你不是恶人。” “我怎么不是呢?他们喊我毒妇,说我妖女,指责我残杀忠良、把持朝政,还不够恶吗?” “我仅知道大鄢的风气正在清正,大鄢正在繁荣,而你也从未对我加害过。” 长乐感受慌乱,她退缩回黑暗:“这就是你对恶人的理解吗?真是个小屁孩儿。” “那你说说什么是恶?” 长乐打着呵欠:“我困了。” 裴自宁靠近:“我从不是小孩子!” “再不睡,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恶。”长乐威胁他。 裴自宁不再动,但他仍是很气。 “小屁孩儿,我喜欢阳光但我同时难以舍弃黑暗,阳光是一种迷惑,黑暗也是一种迷惑,唯有我是真实的,我只爱我自己。” 裴自宁将手伸过去,那里,她的手正在等待着。 他 分卷阅读99 靠在她的脖颈处:“娴娴……” 长乐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用指头轻弹着,摇晃着,漂浮不定。 她想,裴自宁也是这种迷惑,而且是从最深层部位而来的迷惑。 她与他的一切,或许只是与命运的巧合有着联系罢了。 空禁火 清晨,雨已停,洗漱后一同向开士告别。 大概裴自宁与开士确实一见如故,开士又引着他们去了林中小亭沏茶相谈。 对于佛经,长乐原是能谈上两句,只是她既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无那缘分会知音。 她借着沏茶的借口,从谈局脱了身,走至他处,正巧不远处有一处藤萝架,宛若紫色瀑布垂直而下,使得晴朗的阳光透不过半分。 长乐停下歇息几分,彼时石亭远远传来琴音,似与白云相合,又或与涧水互答。 这袅袅琴声未让她忘却尘世反倒激起困意,寻了个几案浅浅靠着,实在是香梦沉酣,醒来裴自宁坐在旁边看书。 揉了眼,发觉身上批盖着外衣:“怪不得梦见一团火,原来是这衣服引的。” “只梦了这一样?”裴自宁收起外衣。 长乐想了想:“梦里纷纷乱乱,记不起还有什么。你与开士相谈如何了?” “佛法精深,受益匪浅。眼下时辰正好,我记得有处松林石碑甚是精妙。” 裴自宁想同长乐一道儿前去,起了身,长乐突然问:“我睡时相貌可好?” “无不雅。” “那便好……”长乐将手臂处湿润的衣衫遮住,和裴自宁说说笑笑且观且行。 裴自宁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她略带红晕的眼角,最终什么未说。 等炊烟四起,方才坐上车回去,那已是日上柳梢,实在是误了时辰,只得推至明日启程。 长乐收拾完东西,转至书房,瞧见他又在案桌上写写画画问:“昨日的题字未写完?” 她顺手挑选书架上的书,打算车上解乏。 “是在准备生辰贺礼。” “谁的?” “我家娘子的。” 长乐合上书,凑了过去:“我的生辰已过……这画应不是这几天画的吧?” 纸上的图已有了七七八八,能看出亭子之中坐着一个姑娘,装束打扮极其不俗,只是身材量小,梳着垂挂髻,哪怕未画面容神色也能看出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 “为何不画容貌呢?” 裴自宁解释:“那时父亲带着我的初次进宫,记不清你那时的容颜,仅能想起那时的感受,宛若……冰晶封存之下的牡丹。” 长乐细细地看着画,倏尔想起在八九岁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后退一步,不再去看:“可能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你要是记不得画我如今的模样也可行。” 见长乐要走,裴自宁喊住她:“娴娴,你可会画牡丹?” “画过但是不精。” “无妨。”裴自宁另换了纸,和长乐一同作画。 长乐下了笔,霎时旁边起了风,只见裴自宁执纨扇轻,暑意消退大半,再回去画上,衣袖上竟沾了少许,整副白纸宛若被污,她顿时没了趣味。 裴自宁拿了另一只笔,随之补上,断然不见污渍,只有艳丽盛开的牡丹。 他侧了头,示意该她了。 长乐笑了笑,继续与他合画。 翌日启程时,长乐掀开车帘,恰巧对上裴自宁看来的目光,他清澈的目光,爽朗的笑容就像在她心灵的清水里落下种子,泛起了层层涟漪,她却没来得及防备。 猝不及防,长乐甩下了帘子。 裴自宁眨着紧张神色的双眸。 在长乐的心中一直蕴藏着一种奇特的倾向,她不喜欢任何动摇她又改变她的事与物,但反之,她若能接纳令她变动的事物,那便会成为她的珍宝。 可如今她累了,她不喜欢奔向艳丽的花丛,也不想等待着它成长以及盛开。 “也许我该直截了当。”但裴自宁对她又无恶。 她想,还是赠予礼物时说更好。 到了下一城镇,长乐不顾疲倦领着丫环逛了街市,挑选了些香料,打算为他调款香。 长乐从临时的香坊出来,问仆人裴自宁去何处了? 仆人说是去会友。 一连几天,长乐仅能在夜半时分见到裴自宁,而那时的他绝大部分带着酒气。 她实在受不得,下了令不准他进屋。 这日天气不错,香料已然小成。 长乐小心翼翼拿出已经调制好的香,想先试试再说。 哪知第一缕香气刚冒出,裴自宁便回来,果不其然又喝了酒,这下什么气味也闻不出了。 长乐不禁有些气恼,拿着香炉想去别处,却被他拉住:“这香倒有点好闻……” “里面添了点御赐的香料怎会不好闻?你要是醉了让丫 分卷阅读100 环伺候你去睡,我还有事要做。” “等等……”裴自宁扶着额角,“为什么我闻这香有点头疼?” 他腿一软,倒坐在地上。 长乐急忙转身,打量他的脸色,确实面色潮红得厉害,又探探温度,的确发热,难道她这香不能与酒来混? “你可好?”长乐拍了拍裴自宁,没有回答,迅速将香熄灭,放到远处,又开启窗扇通风。 “可蓉?” 喊了几声,无丫环过来,只得蹲坐他旁边,揽起他的衣袖为他诊脉。 可是怎么诊断总是气血足,无其他异样。 在她放弃想去找大夫时,裴自宁将她拉到怀中,笑着说:“我没事的。” 长乐双目一瞪,冷笑着推开他。 “娴娴,我错了,我只是听说你要为我调制香料想逗逗你罢了。” 长乐道:“我也很感谢你,我现在很开心。” “我真的知道错了。”裴自宁绕到她前面,陡然盯着她微红的眼晕,不知所措。 长乐知晓他误会了:“那不过是烟……” 裴自宁的胸腔激烈地跳动起来,同时明显感觉自己的衣领过于束缚自己,有点难以喘息,他扶着头,眼中只有那红润的嘴唇。 那烟是真的有问题? 长乐的话一顿,有某种火花在他们之间点燃。 “夫人,你刚才唤我?”有人轻轻地敲了门,裴自宁霍地退了一步,狠狠地撞了头。 长乐笑出声,裴自宁也笑起来,显然二人之间还飘荡着一种并未满足的旖旎,就像室内逐渐浓重的阴影。 见可蓉要进来,长乐连忙说无事。话刚落,旁边伸来一只手碰触了她的面颊,又像孩子一样摸了摸自己的,也是灼热的。 他很满足。 “我想你现在需要喝点解酒汤。” “那我今夜能住在这吗?” “等你酒醒了。”长乐推开门。 再回来时,原本很是活泼的小狗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面孔伏在枕头上,背脊却暴露在余辉之下。 长乐放下汤碗,坐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用手指去触摸那道光。 她沉思了一会儿,眺望着远处落日,这样悠闲的日子她多久未拥有过呢? 再回过头,那只小狗已经脱离梦境的安稳正用他湿润的眼睛注视着她。 他躺在那,白皙的皮肤仍泛着绯红。 “汤在那放着,自己喝吧。” “我有点头疼,你能端过来吗?” 这可真是明晃晃的陷阱啊……但是为什么不踏入呢? 长乐端去给他,反而使他受了惊吓,规规矩矩地喝完。 真是无趣极了。 长乐接过碗要起身,又被他那双眼睛捕捉。 她的手指放松,裴自宁被这轻微的力量吸引,手臂从毯下抽出,拥抱着她的肩头,就势吻了过去。 而长乐也如愿地碰触到那道光,不同于她自己的触感,而是洋溢着极其朦胧的青涩的紧实。 夏夜很热。 日上枝头,仍是很困倦,但又无法抗拒朝阳对自己眼皮的呼唤。 她蹭了蹭枕头,睁开眼,身边空无一人,但床脚的紫檀木架上蹲了只青玉鹦鹉。 察觉到她的目光,鹦鹉咋呼着:“娴娴!娴娴!” 长乐:“……” 下午,裴自宁领着长乐去见自己好友,问长乐是否喜欢自己送的礼物? 长乐笑着说:“这小东西挺机灵,只是说话的词太少,来回只有那一句,需要教教。” 裴自宁若有所思,又感到奇奇怪怪。 当夜,裴自宁问:“你昨日调制的香呢?” 她瞥了他摆放着的酒杯,淡淡地道:“扔了。” 上了床榻,裴自宁想往旁边摸,刚摸着小手,床榻边一声——“娴娴!”,吓了一跳。 透着月光,见是那鹦鹉,问:“你把它放这做什么?” “声音清脆,能静心。” 裴自宁:“……” 他想大概这份礼,她并不喜欢。 拖延再三还是来到俞州城,裴自宁先去府衙交接,长乐领着一行返回家中。 入了府,金环迎着进去。 长乐未先去裴母那,反而回了自己屋,打量一圈,夸奖了金环一句。 金环凑近道:“殿下可知这府里有个表姑娘?” “那是谁?”长乐解下外衣问。 “是前恭王温松的女儿温妧,她是裴老夫人的外甥女,自从前恭王出事一直被前恭王妃送养在裴家。” 长乐端起茶,润了润喉咙:“还未嫁人吗?” “听说一是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敢娶,二是裴老夫人不愿她远嫁低嫁。” “莫不成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看来这俞州的日子要有点精彩了。” 长乐换了衣服,去见了裴母, 分卷阅读101 一进门正看到温妧乖巧巧地坐在她身边,模样俏丽,性子温娴,是个大家闺秀模样。 “母亲安好,不知这位是……?” “姐姐,我是妧妧。” 长乐愣了愣,好似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收了个妹妹。 裴母握了握她的手,替她解了围:“她是我妹妹的孩子,也是这个府的主子。” “妹妹长得果然和母亲很像,不知婚事是否有着落?” 裴母怒道:“什么嫁人不嫁人的,才见面就要把这孩子从我身边赶走?” 长乐无了笑,坐在旁边。 “怎么我说了什么话惹得你这个祖宗不高兴了,还冲着我摆着脸色?” 长乐道:“我只是想到母亲年轻时的性子与如今相比倒是有些变化了,果然人最终都会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母亲真的好像当年的荣国公夫人,完全活灵活现。” “你这是要气死我!” “我这嘴就长这样,多少贤臣良将都改不了我这毛病,母亲还是莫多气了。若是母亲要让裴自宁休我——直管提。” “你只是个平民百姓,我可是诰命夫人,目无大小,就该家规伺候!” “你敢动我?”长乐问。 “你!” 长乐笑着道:“我想不日夫君便会高升,倒时我也要成了诰命夫人,大概。” 丫环在帘外通报:“大爷回来了。” 裴自宁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挠了挠鼻,坐在长乐旁边问:“你们在聊什么?” “在谈你表妹的事。”长乐将自己茶递过去,让他润润口。 裴自宁接过:“妧妧的婚事也该操心了,我有几位身家清白的好友,最是文采斐然,可以先相看相看。” 裴母反驳:“你怎么一回来就要气我,我就不能留她多待些时日?” “妧妧可以回来看看你老。” “到底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何时如此这般忤逆我了?”裴母话说着,眼睛却看着长乐。 裴自宁说不得话,长乐也不说话,谁都气呼呼着。 “表哥、姨母你们别为我操心了。是我的原因,是我不想嫁。我这些年跟着姨母修佛养性,已是心淡如水。我时常觉得佛门是我的归宿,早早打算出家做个姑子,不问世俗。” 裴母心疼地搂着她:“妧妧,这种话怎么能说!姨母怎会不知你的心,到底还是姨母害了你,若不是当初我……” 她抽抽着,身子快要顶不住。 裴自宁快步过去扶着她:“妧妧,快把母亲的养神丸拿过来。” 鸡飞狗跳后,裴母一手握着妧妧,一手抓着裴自宁,紧紧放在自己的心口。 长乐盯了会儿他们交握的手,很明显老太太已经告诉所有人,谁是那个外人。 等大夫看了病,长乐怕裴母又抽过去,自己再背上条人命,找了借口,先行离开了。 回到屋内,可蓉倒先为长乐鸣不平:“这老夫人也太傲人了,一副吃了两斤蒜的模样,哪个勋贵家的老妇人!可是殿下万一这老太太随意嚷嚷怎么办?” 金环道:“家丑不可外扬,就算闹大最让人看笑话的是她罢了,况且……裴家能不能飞,可依着殿下。” “什么飞不飞,我只是一个小百姓,还有殿下这称呼以后莫当着外人面提。” “奴婢明白。” 长乐打发可蓉下去,吩咐金环去查查温妧在这裴府发生了什么事,很明显有什么事瞒着她。 临近午睡时,长乐正靠在榻上睡觉,迷迷糊糊中感觉身边有人,她推了推,半眯着眼看了是何人,转身又睡去。 裴自宁坐在榻边,犹豫极了:“娴娴,我想同你说件事,是关乎表妹。” 背对着他的长乐睁开眼。 “我曾经为救圣上从山坡上滚下,幸得有人相救才捡回一命,但仍要养伤多日。等我回府时,已是两个月之后。在此期间,母亲时常为我祈祷,又听人指点要立衣冠冢来躲阎王,日日操劳最后病了,是表妹常在她身边伺候,因此她代我立了婚契,与表妹结了亲。” 长乐语气淡漠:“也就是我还要尊称她一句正夫人?” “并不是,我回来后虽是愧疚,仍难以娶她,好在表妹通情达理,求着母亲撕了婚契。” 长乐有点好笑:“她这般通情达理换来只是你娶了她的仇人,这可真是天大的以怨报德。” “我自知对不起她,但我也不会休妻或者纳妾。” “妾?裴自宁只能休妻再娶,我眼里可容不得什么妾。而且这是你对她的歉疚,你日后好好偿还吧。”长乐闭上眼,怎么也睡不着,将他赶下榻,心才静下。 来到俞州住了两三日,除了第一日的喧闹,其他几日皆是相安无事,也不知裴自宁同他的母亲说了什么。 到了第五天,老夫人突然起性要带着长乐去赴宴,还不带自己的珍宝温妧,这不免叫长乐起了疑,特意吩咐金环将自己的发 分卷阅读102 髻固定得牢一点,又左右看看确实全身无误,跟着出了门。 此次应是她第一次参加俞州名门的宴会,一路欢声笑语,又是夹道欢迎,俨然将她们当为贵宾。 而且裴母也没有在这种场合发疯,甚至还一个劲儿地夸长乐,说她如何的孝顺,那些事可能长乐仅在书上见过。 “我常听说殿下的容颜,今日一见却觉得还是传得过于拘谨,这一……”夸长乐的那人话还未说完,所有人的说笑直接没了。 那家夫人抿了抿唇,得了自家婆婆的怒意,黯然退下去。 有人不会说话,有人却舌战如莲,对着裴母一阵猛夸,直接将刚才的口误跳了过去。 欢声笑语又起来了,那个媳妇的婆婆止不住乐呵,说自家这媳妇就是那鹦鹉托世,没人比她能说了。 长乐瞅了半天,弄明白这宴会很明显是媳妇比拼,谁家媳妇左右逢源,谁家婆婆、谁家夫门便有面子。 “不知夫人可喜欢什么?” 长乐挑了个能融入的爱好:“喜欢打马吊,也不知俞州的玩法是怎样的?” 各夫人一听,正好拉着去凑桌。 几局下来,发现无论自己打什么,最后总会是她赢,这八面玲珑的讨好真是不动声色。 “今天这手气真是旺,看来要多来来这。” 此次主事的媳妇奉承道:“裴夫人能多来自然好,哎呦,我怎么又出了这,真是老了,记不清了。” 打了一轮,长乐腻了,主事媳妇又招呼着上些茶点,边吃边问些长乐都城的名胜,其他夫人也围着,说说笑笑一片祥和。 临了午时,各家媳妇接在自家婆婆身旁伺候,一边的小孩呼呼大餐,一边的媳妇空中肚子伺候人,好一副感天动地的孝敬啊! 宴会结束,有人相约下一次的游山玩水,长乐却觉得浑身疲惫。 “你也看见其他的媳妇了,多学学点。” 长乐头有些疼:“我记得母亲以前也不怎么参加宴会的。” “当时情境与今日可同?我儿这段时间气运不错,你可莫拖了他的后腿。” “媳妇明白。”长乐长吁一口气。 可能是老夫人年轻时缺席太多这种聚会,现在要一次补回。长乐陪同了几次,有些累,以病了为借口不再去,哪知换来一个个登门拜访,表达关心问候。 来了趟俞州,结交的朋友比长乐这几十年的都多。 托病的借口多了,也惹来裴母的抱怨:“你才成亲多长时间,这病那病岂不是晦气?再者,给人留个体弱多病的印象叫别人如何觉得家门兴旺?” 长乐宛若醍醐灌顶:“母亲说得对,今日我要早早睡,养好身子。” “我儿回来那么晚,你睡得早又有何用?” “多谢母亲关心,我已让金环在书房为他铺好床,绝不会打扰到我。” 出了门,裴母气得胸口疼:“我那是关心她?!书房全是堆着书,他能睡哪儿去?快去看看,是不是苛待了他?” 当夜,裴自宁被关在房门外。 金环道:“殿下已经睡了,姑爷若是觉得书房不适,殿下还准备了客房,哦,还有老夫人也为姑爷备好住处。” 裴自宁:“……” 一晃几个月过去,天气逐渐凉爽,相邀的宴会也开始减少,长乐能得几天清净,只是这几日清净当真是几日。 裴府上下忙着置办冬衣,又要准备过年时的家宴。 “今年的年事有一些裴族子弟要过来,祭祖等事要交予我儿去办,这一来一回的路线与吃穿、人选要准备好。”裴母靠在引枕上,神色虚弱,“还有查账的事,我会帮你把把关。” 长乐:“这事我也不太熟悉,母亲还是要多操劳。” “你以为我不想?只是我这身子一到这秋冬就浑身难受,以前还有妧妧能帮,如今……你要是不知去问问她也行。”裴母感慨,“还好咱们这一值不算太兴旺,没那么琐碎事,但不兴旺也不好,上下没有个帮扶的……”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瞄向长乐的肚子。 “你这亲成了多长时间?” 长乐搪塞:“夫君公事太忙。” “公事再忙也有几天回家的时候,我这有几幅药你拿去煎着喝。” 长乐推辞:“药我近日已在喝,是从赵夫人那拿来的。” 赵夫人是这片孩子最多的,听到秘方是从她那来,裴母有些放心,叮嘱她必须时常喝,不可松懈。 一日行房前,裴自宁看到长乐面无表情地喝下一碗药。 “那是什么?” 长乐将碗交给金环:“调养的药。” “去把蜜饯拿来。” “不用了。”长乐靠在床围,闭了一会儿眼。 裴自宁握着她的手:“你这身子一到秋冬就发凉,要不要找个大夫?” “老毛病罢了。”长乐抽回手,状似不经意地问裴自宁,“你可喜欢小孩?” 分卷阅读103 “不太喜欢。但若是我们俩的,我会好好疼他们的。”裴自宁从后面拥抱住她,发觉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不喜欢小孩,他们太闹腾了,我不喜欢。” 裴自宁的热气呼在她的背上:“也许他们会很乖。” 长乐顿了顿:“我有点困了。” “睡吧。”裴自宁用手量了量她的身形,“最近你瘦了很多,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吗?” 她摇了摇头,也不管裴自宁能否在黑暗中看见。 入了冬,长乐生了病,所有的杂事又丢给裴母,她落个清闲。 这日阳光好,长乐靠在椅上,晒着太阳。 金环蹲坐在旁边为她捶腿:“奴婢觉得殿下比在宫里累多了……那些药殿下要是不想喝便不喝了,圣上也会体谅的。” “不会的。”长乐莫名想到自己的姑妈,抬起自己的右手,阳光下仍是洁白无瑕,可她依然能感受到这只手被姑妈拉着放在肚子上的触觉。 ——“你摸到你的表弟了吗,娴娴?” 那时血腥与香料交织的气味她仿佛再次闻到。 “不会的。”她又重复一遍。 “今天有开士在寺庙里宣讲,要去吗?”裴自宁从外面回来,见长乐望着天空,茫然地也看了眼,“天上有什么吗?” “我有点累,你和母亲先去吧。”金环搀扶着长乐回去。 天空中有什么吗?为什么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四哥会常看,她又会常看呢? 裴自宁望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什么在发生改变,他却无力去阻挡。 经过一波账务清查,新的一年开始了。 裴府上下穿着新衣,喜乐融融地互相贺喜,主子也乐着发些赏钱。 长乐向各府各家发完红单,又送了礼后跟着裴母去施粥。 阴沉的天飘荡着细碎的雪花,她坐在马车上,从窗外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 “今年的流民怎么比去年的还要多了?”温妧问裴母。 “一年一个变化,况且都城的流民怎会一个个这么多呢?别看了,等会儿还要去见见菩萨,保佑我们一家平安。”裴母拉着温妧,说些小话。 长乐仍在看着那些流民,在他们赶往此地时又有多少人死在途中? 过了几天,裴自宁回来,还领着一群裴族子弟过来。 当日,裴母乐得合不拢嘴,左拉着右挽着,连带着温妧暂时失去了荣宠。 仍是这天,长乐撑着笑,迎着这群子弟时,圣旨突然到了。 洋洋洒洒跪了一地,宣读那刻才明白,因裴自宁剿匪有功,升了官,而她也连带着有了诰命。 众人叩谢跪拜,目光杂七杂八地落在长乐身上。 虽然圣旨上未念赏赐了多少东西,但单看抬进来的箱子便明白是不少。 内侍宣完旨,同裴母、裴自宁说了几句喜话,并谢绝招待,只说要尽快回京复命。 长乐道:“虽要尽快,也要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命人迎着他们去了别处先去休息,又告知了裴母一声,自己先回屋一趟。 过了走廊,她停了下来,等着身后的人出来。 沈玦走到她旁边,行了一礼:“母亲,新年大吉。” 长乐未纠正他的称呼,她对沈玦的感情过于复杂:“……新年大吉,到里面躲躲雪吧。” 走得晚的裴族子弟,皱着眉对裴自宁道:“四叔,有人跟着四婶。” “那是她的亲戚,快进屋吧。” 旁边读书模样的裴族子弟却冷哼一声:“既然是亲属何必要背着人?果然亦如老师所讲……” 话未说话,直接被旁人拉着进去了。 最先说话的人歉意地说:“四叔,他读书读傻了,还痴着呢。” 沈玦喝了两口茶,说了几句都城的小事、璇初的近况,长乐仍是精神不济。 “圣上怕母亲吃不惯这俞州的饭菜,也想送来几个御厨,只是寻不得个什么理由。母亲若是能和他一同回京住几日最好。” “都城遥远,如今又杂事缠身,很难再去。” 明明是相同的脸庞,容貌未损失一毫,但与曾经相差太大,宛若失去某种东西的木偶。 “贺礼里有解决母亲心事的东西。” 长乐浅笑,她半点不信有什么能解决她的心事。 “母亲既然决定离开,为何不能彻底割舍?这样的烦恼,那样的烦恼,皆是出自自身,不去想,不去念,舍弃它自然无牵无挂,无法纷扰。” “烦恼是源于自身的审视,我可以断绝他人,又如何断绝自己呢?我想他派你来,已是满心烦恼却无人去诉。人人都喜欢进献良策,因为他们深知决定用哪种良策的非自己。他必须学会识人。” “我会转达的。” “替我向章太傅问声好。” 沈玦颔首。 送走都城的人,长乐在雪中站立了一会儿 分卷阅读104 ,最后返回。 临了午宴,裴母浅坐陪伴了少许,实在困意难耐,打发这些小辈去旁处玩乐。 她能歇息,长乐却不能,她四处照看,不能让他们一丁点觉得怠慢。 “殿下,他们又要去凉亭那,说是要煮酒赏梅。” 长乐歪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毯,“记得火烧旺点,莫受凉,找几个人在旁边候着伺候。” 转眼匆匆忙忙来了一人:“夫人,小五哥摔了,有点重。大爷说老夫人那已经睡了,不能去报。” “先去请大夫。”长乐下了榻,披上厚衣,去了凉亭。 还未到地方,只听见小五哥嚎啕大哭,止不住地喊娘。 “抱进里屋里。”长乐命人拿着热帕子先擦了擦他的手,抱着他哄了哄,待安静下来问裴自宁,“是不是路滑?” “是他要打赌自己能一步飞过去,哪知会摔成这。”裴自宁完全被他哭得头疼,“还是你会哄。” “他是性子好,能吃苦。” 小五哥挂着泪,哼了一声,又往长乐怀中凑凑,似乎在认同她说得对。 大夫匆匆过来,诊断后说无什么大碍,弄了止血药,简单包扎住脑袋。从上药到包扎,小五哥都很乖,不哭也不闹。 医师走了,原先玩闹的裴族子弟也围了过来,一人一瞧,一人一问,问得小五撅着嘴把脸埋在长乐怀中就是不肯出来。 “他定是羞了!” “小五过来,出门前母亲如何嘱托的?”包着方巾的人呼喊着小五。 小五也许是怕他,扭扭捏捏地下来,冲着长乐和裴自宁道:“四叔、四婶是我太调皮了,以后不会了。” 裴自宁笑着说:“是路太滑,怨不得你。” 小五抬头,瞄瞄裴自宁,也瞄瞄长乐,见他们都是笑着,开心地又抱住长乐:“四婶,岁岁平安。” 他这话一起,众人围着长乐说些喜话,也有人不好意思:“四婶,我不该听信流言就如此看待你。” “我想假以时日,四婶定会扭转这股流言、解除误会,毕竟我可是刚进俞州就听到那些人夸奖四婶心善贤良,时常羡慕四叔。” 众人纷纷说:“我也听到了。” 方巾文人道:“等今年殷院长入了阁,到时大鄢繁荣昌盛,自然人人都和和美美,安居乐业。” 长乐眼帘微垂,笑容变成仅是维持。 小五仰着头:“那我是不是要有六弟了?四叔,我想要六弟。” “这梅还赏不赏了?”裴自宁将他们赶走,小五也乐呵呵地跑出去。 他走到长乐面前道:“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多去休息吧。” 长乐回到房里,迟迟没有睡意,她问金环:“你觉得我变了吗?” “殿下确实变了。” “变得如何?” “很平静也很平和。” “但当我听到殷家入京却有一种怒火在我心中点燃,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无能为力。我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为何还要牵挂这些呢?” 金环为她拢了拢被角:“等过完年,殿下多休息下便好了。” “我有何时是在休息呢?我每日操心裴家的事、操心裴家的人、操心裴家的里子,一睁眼便是裴家大大小小的事,我整个人被困在这里。”她讽刺地笑着,“我离开都城、离开初儿,是因为我累了,转眼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 “但殿下还未完全厌烦?” 是啊,为什么还没有厌烦呢? 长乐审视着周遭,审视着每一个人,最后心中定格着裴自宁。 她想,她爱他吗? 过完年,春意渐来,裴母又开始念叨孙子。 长乐懒得听,常常借口去赴宴,减少在家的次数,躲着清净。 因她的行为处事,又惹来裴母念叨,可惜她仍是半点不听。 也是在三月初,她从某次马吊的聚会中听到一位夫人说着都城的事。 “听说都城那边要实行什么新政,为此好多官员被罢黜了。” “我听说了,我家老爷为此好久未睡着,听说里面的那个章太傅是他的同年……裴夫人,该你打了。” 长乐心烦意乱地出了一张牌:“后来呢?” “谁?章太傅吗?在回乡的途中遭了劫匪……惹得圣上震怒,下令各地剿匪。” “怪不得我家那个整天往外跑,还以为又养了个什么狐媚玩意儿!” “这你怕啥,瞧,裴夫人可没担心这,裴夫人,该你打了。” 长乐没了心情,她匆匆打下:“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先不玩了。” 等她走后,各夫人七嘴八舌又开始说些其他事情,气氛甚至比长乐在时更和洽。 长乐回到裴府,拿出纸笔,想要给璇初写信却怎么也下不得。 她该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 紧紧攥着那团纸,身后的门开启,裴自宁脸上冒着汗进来。 分卷阅读105 长乐仿佛想到什么,她对裴自宁道:“我想回京一趟。” 裴自宁不同意:“流民四起,各处又在剿匪,太乱了,不能进京。” “正因如此,我更要进京。” “你惦记着天边人,可念过眼前人。这几日你有问过我为何不回家吗?” 长乐沉默良久,裴自宁放缓语气:“等平定劫匪,秋月定带你回京。” 他匆匆来,匆匆走。 长乐看着窗外,一切归根结底是自己的懦弱与无能。 她无法做好任何一件事。 俞州城内的酒摊聚集着一群人,醉意朦胧。 一个十三四的小孩提着酒壶奔跑,他躲过了一个又一个,却猛然撞到一人,酒洒了一地。 他怒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 长乐:“大概是因为我醉了。” 小孩指责:“你明明未喝酒,为何说自己醉了?” “因为日月同空,鸟兽言语,而我很开心。” “真是奇怪的人,难道酔了还是个好事吗?” “不去想不去问不去见自己怎会不是好事?” 这是在胡说八道个什么? 小孩好奇地凑过去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长乐望着日暮:“我在等我的醉意褪去。” “奇怪奇怪,稀奇古怪,你得赔我的酒钱。” 小孩收了钱,走了几步,转身,看到那个人仍坐在那,望着远处那景,突然想讹诈她的钱,手刚移到腰后被人手一扭,刀直接掉了。 “滚!” 他屁滚尿流地跑了,走远,啐了口唾沫,拿出钱想瞅一瞅,被另一个人抢走。 那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数着钱:“老子的酒被你砸了,这钱就当你孝敬了。去,再去偷一坛!今天我一定要喝上酒!” 草木深 “这几天瞧着裴夫人面色红润是不是什么喜事将近?” 各位夫人聚在裴府打着马吊。 长乐漫不经心地出着牌:“大概是这段时间清净了许多。” 赵夫人道:“要是我家老爷像裴大人那样,我也想要他天天往外跑。” 另一人笑着反驳:“呦,怪不得三年能抱俩,瞧这醋劲儿!” “还打不打了?”赵夫人嗔羞地拿着马吊敲了敲桌。 “怎么不打?我可是来沾喜,快出呀!哎呦,胡了,谢赵夫人的喜气。” 一轮清账,和乐融融,长乐也浅笑着给了钱财。 散了局,她送走人,眺望着染上红色的天幕,又是一天过去。 可蓉走进她身边道:“殿下,老夫人明日要去寺里烧香拜佛,要备着的东西金环姐姐已经点过了。” “既然已经备好了,那便去吧。” 清晨,裴母这次起得比谁早,看样子是要在佛前奉上第一柱香。 佛寺里,朝阳的光芒像是一层轻纱,有着夜的冰冷又有着日的温暖。 她登上石阶,站定在宝殿前,隐约看到在侧面的甬道处有一个身影甚是眼熟。 裴母道谢僧人,将香放在长乐手中:“好好求求,今年一定要有个喜事呀!” 长乐接过,再看去刚才的地方,发现只是个寻常的僧人,自顾笑了笑,跟着裴母去拜佛。 从寺里下来,已是近午时。 马车上裴母仍是诵着经,直到够了遍数才停下。她看着长乐手腕上的佛珠,语重心长地道:“多戴戴,千万不能摘了下来。菩萨保佑,让我儿今年喜得麟儿!” 她又开始念念叨叨。 长乐看向车外,发觉已停了很长时间,车夫正巧过来禀告原因:“夫人,前面的官爷在一个个查人,还说今日过后不再允许随意进出城池。” “拿着牌子去问问什么原因。”长乐眉头紧蹙,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看见帘子在动,急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官爷只说是例常严查,不过,夫人我们能先进城了。” 车摇摇晃晃得进了城,一路上,她仍是心中难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夫人,大爷回来了。” 长乐想起今日是他的休沐日,进了屋,直接问:“城镇突然戒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裴自宁道:“还是剿匪的事。” 长乐扫了眼丫环为他准备的行囊,很明显他又有事情要办,而且还是远门。 “剿匪从春月一直到夏月都在剿,这到底是匪还是军?”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这段时间我有点忙,不能常回来,你多吩咐仆人留心。”裴自宁绕过她,要走。 长乐突然道:“我要去都城,明日就走。” “路途遥远,你怎么去?” 长乐道:“圣上能将贴身的内侍送来,不可以安插几个身手矫健的保护我?” “都城很安全,俞州也很安全,你 分卷阅读106 不需要担心太多。” “所以出什么事了?”长乐偏要问清楚。 “……没有。” 长乐了然,她命金环去收拾衣物。 裴自宁拉住她:“是有几个叛乱的,但并不影响什么。” “不影响为何瞒着?” “你最近太累,晚上常常做着噩梦,况且,这些事你知道了也无益。” “有无有益应是我来判断的。” 裴自宁自嘲:“你总是这样,丝毫不信任我,我记得去年我们并非这样……” 长乐顿住,认真地道:“我一直都是这样,我告诉过你的。你不该对我怀有太多的期望,我从不是你所需要的贤良淑德的妻子。我厌烦你来我往的无聊交际、厌烦隐藏在其中的攀比嘲笑、厌烦各种各样的妥协与规矩,厌烦背负各种令我不再是我的包袱。” 裴自宁:“虚与委蛇和规矩在朝堂之上难道不是处处存在?这不是原因。” 长乐注视着他:“因为我姓温。” “若你当真将姓氏看重,当初就不会选择离开都城。我知道在你心中有一样东西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可我值得你信任。” 他仿佛将她看透,长乐放软了态度:“他一个人在都城,我很不放心。” “如果当真有危险,我会进京将他护送过来。” 长乐注视着他,想问清楚他到底是为何要娶她,又为何对她仿佛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模样? 最后,她制止自己。 “你会做到?” “我可以立誓。” 自始至终,她仅将裴自宁看做一个贴着“丈夫”二字的物,哪怕曾感受到的光芒,也决允许他占领自己的心灵。 然而此刻她躲门后,看着升起的朝阳用它尖锐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射进来,吞噬着她的忧悒。 可是如果跛足没了跛足,他还是他? 她失去了她的特质,又会是谁? 裴自宁道:“我先去办些事,放心吧,没事的。” “嗯。” 这大概是他见到的最乖的一次。 裴自宁走后,仍有一种焦躁不安令长乐不断地思考,她坐在椅子上,扶着额角。 “殿下,这是老夫人新熬的药,要求每日都喝。” 这样的碗映照着她的脸,仿佛一个镜子,没有谁能不照镜子就看清自己的。 她需要镜子不是吗? “我先去老夫人那。” 长乐踏出屋子,她眼中的明亮比烛光更甚。 不知为何,可蓉有些害怕,觉得眼前的人尽是鬼魅的气息。 当夜,裴自宁被仆人急匆匆地请到裴母房里,裴母的哭泣声迟迟止不住:“你要是听我的话娶了妧妧,我也早就抱上我的孙儿!哪会还白白等这么长!我告诉你,若你还要我这个母亲。要么,纳妾,要么,休妻,我可不管什么赐婚,我只要我的孙儿!” “我不会休妻,也不会纳妾,这里面定是有什么误会。” “还能有什么误会?你的好夫人亲口告诉我,她不能怀了,也愿意和离!你今天必须给我个答复,你到底是纳妾还是休妻?” “无论她能不能怀,我不会同意纳妾和休妻。” “你给我滚!” 裴自宁走出房门,问长乐去哪儿了? 可蓉道:“殿下一回来就收拾东西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裴自宁道:“你把肖望喊来。” 在长乐支着头,凝视烛光时,裴自宁过来了。 他脸上有着曾未见过的情绪,这让长乐很感兴趣,忍不住猜测他下一步会说什么。 她道:“我只是坦诚交流,我们要信任不是吗?” “为什么不先与我说?”裴自宁问。 “因为我无法确定你是不是我臆想中的一道儿幻影。” 她笑着,就像戏弄人的猫,在那里摇着尾巴,看着好戏。 “然而我并不是幻影,我们可以过继一个孩子,我记得你很喜欢小五。” 长乐眼帘微垂,蓦地道:“我不喜欢孩子,也厌烦了这一切。和离的事不是与你商量,而是告知。” 她递过去一个布袋,上面的印有的龙纹,已能使裴自宁猜出里面是什么了。 果然抽出后,正是一道圣旨,上面写着——特允裴自宁与幼娴和离。 他猛地合上:“我不会同意的。” 长乐懒得同他再纠缠下去:“我明日便走。” “我会送你去都城,但同样你仍是我的妻子。” 他将那道圣旨拿走,头也不回,忍着怒气的样子格外的清俊。 “我是不是很可恶?” 顾氏从里屋走出来:“你就是个恶人。” “那我今夜便能安心睡觉了,顾姐姐,晚安。”长乐走入黑暗。 假如她有充沛的感情,她想她会回赠,然而她有的只是任性。 分卷阅读107 去年来,今年走,明明只是一年的光景,长乐却觉得有些不舍。 裴自宁站在她旁边:“船还没有开,可以后悔的。” 长乐收起那份不舍,扫视整艘船上的士兵,反问:“最近有些忙,不能常回来?” “……去趟都城的确不能常回家了。” 长乐笑着重复他说的话:“值得我信任,嗯?” 裴自宁臊得不能说话。 晚上,风有点大,长乐早早歇息了。 刚入睡,一个人挤了过来。 裴自宁解释:“我没地方去了。” 长乐侧了身,不再说话,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有了困意。 裴自宁熄了蜡烛,听着风声与水声迟迟未有睡意,好不容易有了睡意,船一摇晃,将长乐晃了过来。 当她的面容贴在他的胸口,才知道她又在睡梦中哭。 裴自宁摸了摸她的耳朵,大概只有在睡着时才会这么乖。 从水路到都城很快,长乐远远望着那座巍峨的皇城,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 裴自宁将她送到裴府:“我先去交接……圣上在里面。” 长乐踏进去,人还未看见,一个人冲了过来抱着她:“姑妈,我好想你。” “初儿……”眼泪直接滴落,长乐捧着他的脸,想笑又想哭。 璇初偎依在她怀里:“姑妈这次不要再走了,好吗?” “我不会再离开了。”长乐向他许诺。 哭了一阵,璇初收起泪开始同她抱怨那些文人:“他们跟个鹰似的,死死地盯着我,这要劝那要劝,如果我不听他们就弹劾或者在那跪着,我想着跪就跪了,看谁难受。哪知晕过去一个,第二天又来一个,乌泱泱的人在那跪着,然后又开始规劝我,比乌鸦还烦还聒噪。” “这就是他们的性子,总要将事情闹到太阳底下。” 璇初抬起头,情绪低落:“姑妈,我想护着老师但我实在……” “他不会怪你的。”长乐安慰他。 璇初仍是很愧疚:“我是不是不适合当君主,这才几年,乱成这样。” “要这样说,那也应该是我的错。听得赞美多了,以为自己所见的都是什么真事,事实上,都是粉饰太平罢了。” 璇初问:“姑妈,你真不走了吗?” 长乐拨开黏在他脸上的头发:“不走了。” “那我可要将他赶走了?”璇初一脸的兴奋。 长乐想了想:“三日之后再让他走吧。” “……好吧,我回去让冯腾把日期涂改了。” 长乐好奇:“你写的是何日?” “今日呀。” 这卸磨杀驴也没有这么快的了,以致中午见到裴自宁时长乐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愧疚。 都城的夏夜,闷热得难以成寐。 长乐从床榻上起来,偎依在窗前,那过亮的月光仿佛能将手穿透。 “睡不着吗?” 长乐收回手,在习习夜风之下,裴自宁坐在她旁边。 “我什么时候来接你?” “我想想见见都城的雪。” “好的,开春我来接你。” 风拂过她的额头,或许是夏夜,也或许这月光,长乐问:“你为什么要娶我?” 裴自宁不禁凝视着她的侧脸,美丽而清雅:“可能第一次见面时你夸过我吧……那天,我激动了很久……” “夸你什么,长得好?”长乐笑着说,“看来我从小好色。” 裴自宁也笑了,只是笑到一半,长乐靠了过去。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谁都可以成为你的妻子,也谁都可以与你恩爱有加。你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亦如你想成为的那样。裴大人,你的陷阱很无聊,虽然令我受了半年的折磨,但依然很无聊。” “为什么这样说?”裴自宁的脸像是隐藏在黑暗中。 “我很少见到你其他的情绪,就像套着一个面具。我想,张骓对你影响仍然是很大,你并没有像表现的那样坦然。”长乐抬起头,“你不忌讳我的名声,大方地将我介绍给你的文人朋友。天下有谁不知道我与那些文士的仇恨,你却不介意,听起来真是个菩萨在超度厉鬼。可是你对我却不是这样,你很难真正地服从我……越是这样差别越让我觉得是否你将被张骓欺侮的缘由扣在了我的身上……” 裴自宁看着月光下的长乐。 “张骓第一次欺辱你时是以我为饵对吗?因为你对我的好感,所以你去赴了约。” “我好像更喜欢你了。”裴自宁牵起长乐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月光之下的他,看上去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 在暗影的深处,他的手缠着她。 长乐仰望着悬挂在云端的星星,觉得比月光还亮的大概是他的肌肤了。 皓月的长空,松柏的絮语,夏夜的清风……一切一切 分卷阅读108 变得模糊…… 自在裴自宁走后,日子变得更快了,只是掺杂在欢乐中的战况变得格外注目。 “一群废物连个什么燕子王谢都抓不住,真是白养了!”璇初气得难受。 长乐看着屋外的雨,这雨已经下了快五天,想必汛期又使百姓遭罪。 一个帝国覆灭的原因从不是一朝一夕,但覆灭前的黑暗总是令人揪心。 长乐眼睁睁地看着璇初从生气变为沉默,她能做什么,根本做不得什么,只能像笼中鸟静待黑暗的侵蚀。 “姑妈,我送你回俞州吧。”璇初的朝气被彻底挖去。 长乐抱着他:“我说过我会陪你的。” “眼下叛军四起,各路心怀不轨,北边张骓要抵抗外敌,无法救援,南边裴自宁在处理水灾,其他的更是个酒囊饭袋,我早该杀了那赵晀,坑我大鄢足足十万大军,这口气怎能咽下!”璇初抱着头,使劲地砸。 长乐明白他的内心,却只能黯然地退离。 她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信给裴自宁,告知他南山的事情。她无姑妈的胆魄,只能尽量将这些东西交付给可以信任的人,她也希望裴自宁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哪怕再怎么乞求时间,一天一天仍在过。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攻都城。谁也调不过来兵,谁也无法来营救。 长乐和璇初站在墙头,看了最后一个日落,明日叛军便会进城,而大鄢的气数也将尽。 “姑妈,我下辈子能再见到你吗?” “怎么不会呢?快尝尝这月饼吧。” 璇初吃了月饼,又喝了大半清酒,只觉头晕目眩:“姑妈,你怎么在转?” 他倒趴在桌上。 长乐抚摸着他的眉眼,对一旁的沈玦道:“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有这一个要求——带他离开这里,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寻常人。” “那你呢?” 长乐道:“我想他们若忌惮我的夫君会留我一条命的。” 裴自宁在南方已得了民心,如果他遵守约定,一定会来都城的,到时大鄢还能再残喘一段时间。 “母亲,你多保重。” “我会的。” 长乐望着他带着璇初离开,新的一天快到了。 生无梦 “大哥,明日我们就可以进城了!” 瞎了一只眼的李笵直接问旁边站着的男人:“老三,你觉得有诈吗?” “若有诈,直接炸了那群孬货!咱们兄弟还怕这?”老二骂咧咧,浑身匪气,根本不理旁边脸上有疤的男人。 李笵执意要那人说话:“老三,你说。” 老二啐了口唾沫,扛着斧头走了。 王谢:“就如二哥所说,我们无需怕他,一个疯了的皇帝小儿,哪有什么民心,只是难在后面。大哥,我们一路冲过来,你可看到有谁拦着了吗?没有。他们都在等咱们宰了那个疯君,然后喊着护驾的口号过来清剿……” “这该怎么办?” “就看大哥是想做一票就走,还是稳稳当当的坐在那个位置……” “我……” 曾几何时,他李笵只是个被天灾人祸搞得活不下去的农人,如今竟然要坐上这人世间最有权势的位置,有谁能想到? “等大哥登上那个位置,我封你个王爷。”他拍了拍王谢的肩膀,“大哥当初没白救你。” “三弟先恭喜大哥了。” 李笵大笑几声。 城门便亮起几道光,老二的声音从老远传来:“大哥,贺老三派人过来说,西边有人要跑,正好全进网了!” 原本想溜的百姓一见有人冲了过来,吓得往外走,却拦不住锋利的刀刃刮过自己的头顶。 “快跑啊!” “大哥,西城门已攻破,可以进城了!” 此刻,天边也开启一道儿光,霎时黑色渐渐散去。 “天亮了!” “天亮了!” …… 在众人惊呼声中,李笵手一挥:“兄弟们进城,到了皇宫想要什么直接拿!” “冲啊!” 浩浩荡荡的声响震耳欲聋。 长乐独坐在殿内,面前的案桌上是凉透了的中秋月饼:“金环,你也走吧。” 金环恭敬地道:“奴婢会永远陪着殿下。” “还好最后有你陪着我……”长乐为自己倒了杯酒,“你说他会遵守诺言吗?” 有一道声音抢了金环的话:“好妹妹,如今你还信着男人吗?” 青萼抱着包袱,沉甸甸的,也使她的瘸腿更加严重。 “天快亮了,你再不走就永远走不得了。”长乐一饮而尽。 青萼找个位置坐下,捶了捶自己的腰:“我可是来劝劝你的,男人信不得,就算他不找女人,也架不住女人往他身上扑。扑了几次,摸了几次,圣人也会有感觉了, 分卷阅读109 就像你的四哥,虽然默不作声,但我知道他很享受的……” “我从未没动过手,但想来对付一个瘸子还是那几分力气的。” 青萼回想够了曾经的缠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放心吧,日后,我会在你坟前上柱香的,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四嫂。对了,其实我还想说,我不是璇初的母亲,但他的确是皇室的人……” “你的孩子呢?” 青萼顿了顿:“随她那爹死在土匪手里了……温煜他的心太狠了,男人都靠不住……” 一把抢过一个月饼,念念叨叨着走了。 “大鄢要完喽!” 长乐无视她的喧闹,又为自己倒了酒。 金环劝道:“殿下,你的确该走的,姑爷应该也在等你。” “我从不信那些承诺,但想去试一试,虽然我的试一试仅仅是在原地停留着,等待着……”长乐侧耳听了下,远处逐渐加强的声音,“他们来了,你应该先走的。” 金环摇了摇头。 李笵一脚踢开明乾殿的大门,里面的光芒快吞噬了他。他颤抖地走上去,一点点的抚摸,最后激动得坐在上面,威严而蔑视地注视着下面。 “恭喜大哥登上……” 老二扛着个女人,兴冲冲地跑过来:“大哥,你看我抓到了什么……大哥就适合坐在这!以后这就是咱们兄弟的!” 李笵有些不满,还是没表现出来:“那个皇帝呢?” “死了,尸体拿去他们拖着玩了。不过,我找到个女人,娇滴滴的,想先献给大哥。” 王谢又问:“确定皇上真的死了吗?” “去那时已经上吊了,我怕没死透还剁了几道。” “确定宫里都搜透了?” 老二骂骂咧咧:“人早跑了,还能有什么?” “大哥,找到三个人,长得贼漂亮,但兄弟们不敢动,好像是什么将军的夫人……” 王谢道:“大哥我们先去看看。” 李笵同意,老二将肩上的女人丢下也跟了上去。 长乐站着,她的旁边依次立着徐晴熏和金环。 屋外是绕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祁国公夫人这段时间委屈你了。”长乐知道自己说这话,格外得假惺惺,毕竟拦着别人逃命总不占理。 徐晴熏道:“殿下强留我又如何,夫君可以另娶的。” “他可以另娶,第一个孩子总不能放弃吧?” 徐晴熏遮挡住长乐看向自己肚子的目光,垂着头,温温柔柔。 长乐转过身,想着现在是什么时候,城里是否乱了,沈玦他们又能否趁乱离开。如果不能离开,只能寄希望于裴自宁或者沈玦快速来京救驾。 殿门被一脚踹开,一个彪形大汉大步进来,肩上扛的大斧寒光四溢。 长乐尽量挡住那两人:“我是裴自宁的夫人,若放了我等自有重金相谢。” “相谢什么相谢,我知道相好。正好这有三个,够咱兄弟仨爽爽了。” “放肆!” 老二被激怒:“你这娘子脾气还爆,看你床上还这么有爆不?” “二哥,先停下来。”王谢拦下老二,“你是裴自宁的夫人,可能证明?” “等他攻来都城,你还会不知真假?” 王谢向李笵建议:“大哥,若她当真是裴自宁的夫人,我们可以挟持她,到时再一举拿下裴自宁。” “什么,她那相好的是裴自宁?老子要宰了她,为兄弟们报仇!” “老二停手。”李笵问,“万一裴自宁那小子不要你呢?” 长乐嘲笑:“我乃孝宗皇帝亲女,身份尊贵,他要是想登基称帝,没有传国玉玺又不善待我,大鄢的子民又如何能信服他?他一生都将是乱臣贼子!况且,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李笵高兴,万万没想到传国玉玺还在她手上,而且还有个小的押在手里。 “公主,裴自宁那人奸猾狡诈,不是啥良配。我李笵虽模样一般但胜在威武雄壮,他要是不要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最起码衣食无忧。” 老二问:“她说怀孕就是了,大哥不验验?” 李笵觉得在理,叫王谢去。 长乐怀疑:“我信不过他,若我怀了,他说没有,岂不是要将独自刨开来证明?你应该找不是你们的人来诊。” “现在往哪儿找大夫?你再磨磨唧唧,我上去就砍了你!” 李笵端着不伦不类的文雅:“我这三弟品行端正,我信得过。” 无法,长乐只得看着王谢走来:“先生,医术可好?我近日常常心闷腹痛,可否也多开几幅药来调理?” 王谢的手搭在她的腕上,老二一瞧,啧啧称奇:“还是皇宫的人精细。” 诊脉时,长乐一直盯视着王谢,越看越觉得眼熟,好似在何处见过。 “如何?”一诊完,李笵便问。 王谢收回手:“已有孕脉 分卷阅读110 ,只是胎心薄弱,需要调养。” “好好好,三弟你也赶紧写封信送去给那个裴自宁,让他一人进京,不然就把他媳妇孩子一同挂在墙头!”李笵说完,歉意地道,“公主莫怕,我只是吓唬吓唬他,这是兵法。” 老二仍心念念另外两个:“这个动不得,其他呢?总得给我留个吧。” 长乐用衣袖盖着手腕,仍觉得恶心:“她是祁国公张骓的夫人,不能动她。” “张将军的夫人?久仰久仰,我听过他的事迹,是个好人。”李笵对徐晴熏很客气。 老二又问:“另一个呢?不会是什么夫人吧?” “刚才那位先生也说过了,我身体弱,还怀着孕需要熟人来伺候。”长乐不允许他动金环。 李笵道:“老二,你去找别人,这三个先别动。” 老二气着走出去,完全空欢喜一场。 李笵还在思考将这几个人如何安排。 王谢揽了责:“大哥,既然公主身体虚弱还是由我来看管吧。” “行。” 长乐道:“徐晴熏必须跟着我。若不是她,我今日嫁的定是张骓,而且我也想知道张骓来时,要的是我还是她?” 李笵笑道:“够嫉妒,不愧是公主,正好你们三个女人聚在一起好看管,三弟劳烦你了。你在这宫里找个地方先住着,等裴自宁和张将军过来,我们的大业就要开展了。” 王谢却说:“这皇宫的一切是大哥的,我还是住在宫城脚下,守护着大哥最好。” “好兄弟。” 经过一轮清查,宫里的上上下下已被搜刮殆尽。 王谢领着她们出了皇宫,坐在马车之上,仍能听到百姓的哭闹,长乐不敢往外看。 “下来吧。” 长乐下了车,抬头看到上面的匾额——宁国长公主府,心中一惊,忍不住看向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 那人熟门熟路,吩咐他的亲兵领着另外两个人下去,独留长乐一个人。 王谢看着屋内的摆设,对长乐道:“娴娴,还记得这里吗?我记得,你、我还有嵇起予一起在这写字,你怎么也不好,还是我帮你的。” “谢表哥帮我还不如不帮,惹我又被姑妈罚了抄。” 谢灵溪的笑一顿:“所以你在责怪我忙你圆谎的事?” “怎会呢。” “不是这,那就是觉得我死了才是最好的?”谢灵溪逼近她,盯着她的眼睛。 长乐毫不畏惧:“若你没有出现在这,我会想你活着。” “娴娴,你变了。” “我们都长大了。” 谢灵溪点了点头,很是认同她的话:“我们都长大了,也得要为自己考虑了。” “你为自己的考虑就是推翻大鄢?大鄢可是你我的家,你身上流的是大鄢皇室的血,你怎能忍心?”长乐质问他。 “大鄢早被污了,我一个流着大鄢正统皇室血脉的人为何不可以摧毁?” “正统?你姓的是谢,又不是温。” 谢灵溪笑道:“若你父皇当初也这样想就好了,他既然认为我和我哥有资格当皇帝,那么我们就能,现在我来拿回岂不是合情合理?” “就凭你身边这群乌合之众,呵。” “所以,在见到你时我又有了一个新的主意。”谢灵溪看向长乐的肚子,“我想我们的孩子会是最正统的继承人。” 长乐后退:“你疯了。” 谢灵溪抓住长乐的手腕:“我没有疯,我这是帮你,帮你骗裴自宁。你可知道,当初那个女人也是如此打算撮合我们的,可惜你父皇下手太快了,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哥,害得我只能像条狗躲躲藏藏。他毁了我的一切,我毁了他的一切,这应该叫做天道轮回。娴娴,好好梳洗梳洗,今晚我们就同房。” 他走后,长乐久久不能平复。 然而当夜谢灵溪并没有来找她,甚至很难在府上看见他,这不免让她松了口气。 她必须离开这。 可是…… 徐晴熏趴在床榻呕吐,面色蜡黄。 长乐拍了拍她的背,递给她茶水:“这么折腾人,一定是个性子活泼的孩子。” 徐晴熏有气无力地笑了:“殿下的孩子也会这样的。” 她怎么不知道徐晴熏如此的单纯? “我没有怀孕,也不会有孩子。”长乐无视她望来的目光,“今夜我会让他为你找个大夫,你现在需要好好休养,我不该让你牵扯其中,但如果能从头再来,我仍会这样选择。” “殿下,他没有很爱我,也不想我怀有孩子,我想他是在等你。” 长乐将手从她手中抽出:“你在说什么傻话,是在撮合我和他吗?徐晴熏,我可不会和你一同伺候他的。” 徐晴熏安静下来。 突然,外面走来一人。 长乐护在徐晴熏面前,质问谢灵溪:“你来这做什么?” 分卷阅读111 “这里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为何不能来?而且我有点事要问你,娴娴,你的夫君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姓温的女子?” 长乐第一时间怀疑:“有人冒充我?” 谢灵溪被她逗乐:“我的傻娴娴,你的夫君不会来救了,他要称帝的消息传遍了南北,而那个温姓女子已成了他的新夫人,也就是李笵不会留你了。” “表哥会如此狠心?” 谢灵溪打量着长乐:“如果你交出传国玉玺,我想能留下你一命。” “交给谁?” 他和她相识一笑:“今夜我们同房可好?” “自然好。” 徐晴熏等他离开后,问长乐:“他是谁?” “他姓谢。”长乐摩挲着袖中的匕首,今夜一切将有决断。 徐晴熏又道:“裴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我倒忘了,你俩小时候还有几分交情。徐晴熏你说这造化是不是弄人?” 徐晴熏垂下眼帘:“对不起。” 长乐宛若吃了黄连:“我真是不喜欢你。” 谢灵溪刚进到屋便察觉有人来过,他按住腰间的剑:“出来!” 金环从帘后走出来,行了一礼:“谢小爷,奴婢是金环。” “环儿啊,你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有什么事吗?” 金环注视他的面容:“奴婢一直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还活着……不过,奴婢已经帮你报了仇,替你杀了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谢灵溪看上去很放松,但手一直未离开剑。 “沈氏。” 谢灵溪高兴极了:“环儿,你真是做了好事,我想你是唯一记着我的人。” “大家都记着,杀沈氏也是嵇公子帮我的。” “哦,是吗?这样的事娴娴知道吗?”谢灵溪靠近她问。 金环意识到什么,猛然后退:“殿下知道。” “可我想让你当着她的面再说一次,最好说得越详细越好。”谢灵溪拉着她,金环拼命抗拒。 他问:“你也要伤我吗?” 金环盯视着他半张完好的脸,曾经的情愫涌上心头:“我应该坦白的。” 长乐坐在房内,将匕首藏好,等着谢灵溪过来,可是进门的却是金环。 “我的好环儿,不如你说说如何帮我报得仇?” 金环被他推倒在地上,此刻的谢小爷就像来自地狱,丝毫没有记忆中的模样,到底是她的记忆被篡改还是他已不再是他? “殿下,奴婢对不住你,奴婢曾帮嵇公子给皇后下毒。” 长乐哑声问:“为了谁?” 金环垂着头,长乐看向谢灵溪:“既然她如此背叛我,我想她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另一个女人同床应是最大的折磨。” “我还以为你会哭……”谢灵溪没看到好戏有些索然。 长乐道:“我可不会在仇人面前哭。” 他挑起长乐的下颔,细腻又滑软:“在床上对着我哭也不会吗?” “这要看你本事了。” 谢灵溪有了兴趣:“希望今夜我们便能成好事。” 长乐抬起手,慢慢为他宽衣,脱了外衣又被擒住手。 “你先脱。” 她挣脱掉,慢慢脱得只剩寝衣,牵着他的手将他拉到床上:“表哥,以后能对我好点吗?” “看你今夜了。” 长乐乖巧地垂下头,在快接近时,突然拿出匕首,可惜被他一手擒住。 “娴娴,你以为就凭你也能杀了我吗?”他手一拧,匕首直接掉了,直接翻身将她压住,双手掐着她的脖子,“记着,替我向那个女人说一声——贱人。” 长乐无法呼吸,她慌乱地看向旁边跪着的金环,但看到的仅是她平静的面容。 眼前逐渐被黑暗笼罩,一刹那,天又亮了。 她趴在床榻处干呕,远处的金环被谢灵溪一脚踢飞:“你也背叛我!” 长乐爬起来,捡起匕首,一定要杀了他。 谢灵溪拔出剑,刺向金环。 “不!” 他的剑一歪,整个人倒在一旁。 “是谁?” 蒙着面的人从房梁下来,他拉下面罩:“谢小爷。” 谢灵溪认出他:“马沅,沅哥你也要杀了我?” 马沅否认:“我只是来救人。” “放过我,我就让你带走她。”谢灵溪提议,他的腿已被马沅的袖箭刺伤,根本动不得。 这时,门被推开,赵秦蒙着脸进来:“沅哥,该走了。” 长乐明白过来:“你们是来救徐晴熏的。” 她不知该嫉妒还是其他。 “带我一起走,我要去见张骓。” 长乐披了件外衣,拉着金环跟上赵秦。 马沅走到谢灵溪身边。 “要杀就痛快点!” 他将他的 分卷阅读112 嘴堵上,扛上带走。 从宁国长公主府离开,长乐才发觉这是将近一二十人精锐之兵。 “沅哥,你将他带来做什么?”赵秦的声音根本挡不住。 马沅解释:“我以前未能救下他,今天更不能看他去死。” “他必须死,他已经疯了。” 马沅一脚踢在他腿上:“若他成了废人,殿下能否饶他一命?” 冷汗布满谢灵溪的额头,他仇恨地盯着马沅。 “我不希望他在京城待着。” “我会将他送走。” 长乐不再看谢灵溪,问徐晴熏:“你打算去哪儿?” 徐晴熏摇摇头。 马鸣萧道:“我们会将夫人送到将军那里。” “她怀着孕根本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徐晴熏道:“将我送到某个庄子吧,娴娴,你和我一起去。” “不,我要去见张骓,我有事要和他商量,我会骑马。” 马鸣萧瞅了瞅赵秦,最终决定先出城,然后安置好徐晴熏再商量这事。 夜风吹拂着,城门之上的人在醉酒笙歌,无一丁点纪律可言。 赵秦瞄了眼,打着手势让他们离开走。 离开都城,骑着马将人送到乡里。 在村子中的一夜,长乐未敢多睡,她怕一闭眼,那些人便消失了。 迷迷糊糊到天亮,听到马的嘶鸣声瞬间惊醒。 长乐匆匆忙忙出去,见到徐晴熏穿着农妇的衣衫坐着喝水。 她坐在她旁边,接过递来的水。 徐晴熏问:“你一定要去见他吗?” “你在吃醋?” 徐晴熏温柔地劝长乐:“我只是觉得你去见裴将军最好。” 长乐:“你是让我回去当皇后吗?我不会去当的,这片土地上的君主只会是大鄢的君主,也只能姓温!” “你劝不动夫君的,他不会帮你打天下。”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好吧,我会帮你向他们说的。” “……谢谢。” 这大概是她们最平和的一次交流。 安顿好徐晴熏后,那群人也同意长乐跟着去。 长乐扔掉发髻,头上扎上布条,也换了衣服,坐在马背上,向他们告别。 徐晴熏扶着肚子,当看到她踏过树影奔向天际的时候,想着这样帮助是不是在害她,可是亲眼望着这样的意气蓬发的背影,又觉得这只是一种选择。 等抵达远塞,已是深秋时。 “殿下到了,将军就在前面。” 长乐动了动已僵住的手,这一路她见过太多的难民,也目睹过太多的血腥与黑暗。有人风餐露饮,有人锦衣玉食,太多的不一样,也太多的痛苦。 她蹒跚地走到张骓面前,长时间的骑马已让她双腿内侧被摩得难受,也不知是张骓对她防备还是他不愿她走太多的路,他们相遇的是湖边的芦苇丛。 远处的太阳停留在芦苇的上方,柔和的光倾泻在他和她的脸上,可是一切的美好在她还未开口前轰然地破碎。 张骓道:“对我来说,谁做皇帝都可以。” “裴自宁也可以?” “是的。” 长乐哂笑:“他当了皇帝定会杀了你。你不为想自己,也不为想徐晴熏,还不为仍在肚里的孩子着想吗?” “我可以直接投诚。” 长乐越来越不懂张骓:“若当初是我嫁给你,你会出兵吗?” “我不会娶你。” “为什么?” 张骓望着那片天幕:“没有人会娶一个仇人的女儿。” 有风擦过她的耳畔,长乐和他望着同一个太阳,曾经他们是同类,现在却不是。 “你不想回去可以留下。” 天色暗下,人只剩下一模糊的轮廓。 “做皇后有什么不好呢?”长乐离开这里,独留他一个人。 临近冬月,裴自宁清剿叛军,也于同月在都城被万民请愿荣登帝位。 消息传来时,张骓已护送长乐回去,同时表示愿意臣服。 每一次见到都城,每一次的感受都不一样。 长乐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裴自宁身旁。她环视周遭,一些面熟的文官回避着她的目光。 裴自宁道:“三天后是封后大典。”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众人齐呼。 都城冬月的寒气仿佛能将每一处渗进冰冷,连远处的凤袍也泛着肃穆的白光。 “我斩了敌首,也请了法师为他诵经超度……今后,我们好好过吧。”裴自宁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离开了。 长乐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寐。 眠在下榻的宫女半夜醒来,发现长乐不见了,急急去找,问清楚了才知道殿下去了为先皇帝诵经的地方。 殿内烛光摇曳,长乐坐在 分卷阅读113 垫上,她的面前是一位僧人。 宫女不敢多打扰,确定无事,退在一旁。 “我以为你死了。” 嵇起予手捻佛珠,专心祷告。 “老师,我没有旁的办法了。” 她的眼睛摇曳着小小的烛光,原本艳丽的面庞泛着分不清是悲哀抑或是解脱的神情,鲜血从她的寝衣渗出。 “姑父,带我离开吧。”长乐那双美丽的眼睛犹如绽放的花蕾,像外界昭示着它的独特。 三天后,封后大典依然召开,只是此温氏非彼温氏。 一个月后,沈玦奉上疯帝的头颅以及传国玉玺得以重用。 所有的一切,结束着也开始着。 全文完。 (番外曾记否) 多年之后。 在一座庙里,有两只猫,其中一只橘白相见的猫格外调皮,但这只却极其受开士的喜爱。 这日清晨,承远小和尚诵完经跑去石碑那喊自己的老师。 那是两个很奇怪的无字碑却能使老师独坐很长时间。 因此,他猜测一定是老师最重要的两个人。 “老师,吃饭了。” 嵇起予站起来,手抚过承远的头顶:“嫌嫌又抓你了?” 承远摸了摸头,真是不明白那只橘猫怎么会这么调皮,也怪不得老师给它娶这样的一个名字。 “一会儿你下山去买点东西,带上嫌嫌,这段时间她吃得太多了。” “知道了,老师。” 承远背着竹篓,里面穿着那只讨人嫌弃的橘猫,一跳一蹦地下了山。 出了门,正遇见一对夫妇抱着女儿。 承远立刻施礼:“张施主、徐施主晨安。” 徐晴熏笑着问:“承远小师父是要下山吗?” “是的,小僧先走一步。” 徐晴熏向他告别,目送着他离开。 下了山,进了城,小和尚挑花了眼,陡然间人群拥挤,他怕挤住嫌嫌,将竹篓抱在胸前。 “出什么事了?”他掂着脚问,他只能看到一群乌泱泱的人骑着马走过。 旁边的人为他解释:“是要出兵攻打葭西,听说那叛乱了。” 又问:“骑马的是谁?” 大叔果真见多识广:“前面那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姓沈,听说还是圣上遗落在民间的儿子……” 承远小和尚感觉篓里的猫动了动,掀开盖,按了按它的头:“你能听懂什么?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 “瞄——” 嫌嫌一跃,跳了出来,转眼没了踪影。 承远小和尚急得满头大汗,顺着它跳的方向寻找,不断地问其他人有没有见过一只胖得像小猪的猫。 “找得可是这只?” 承远将猫从那人手中接过,激动地道谢:“多谢施主,多谢施主。” 施主是个高大的男性,长得很好看,虽然不如老师。 哎呀,怎么能这样说呢? 承远赶紧诵经。 “这猫挺乖的,叫什么名字?” “叫嫌嫌,施主,它一点儿都不乖。” 那人摸了猫的头:“叫娴娴的都不乖。” 等他离开,承远数落了它几句,又怕它再跑,赶紧又夸了几句,夸着夸着顿了:“怪不得我觉得他眼熟,他也去那石碑处坐过呢。好了,小乖乖,我们要去买东西了。” 承远不敢耽误太久,迅速买完老师需要的东西,高兴地返回。 返回途中,怕橘猫闷,抱着透透气,还要求它不能再跑。 正为它梳理毛发,看到小道儿有一男一女在争吵,也不能是争吵,只是那男的腿有点跛,脸上还有疤,又凶巴巴的,而那个女的远远跟着他。 后来女的摔了一跤,不再跟着,那个男人停下来将她拉起,二人又是一前一后,只是距离近了。 “真是孽缘哟……娴娴可不能找这样的男人,听懂了吗?” 橘猫伸了一爪,从他身上跳开。 “你这个臭嫌嫌又要去哪儿?” 承远追上它,发现它站在树下冲着一个道人瞄瞄叫,还乱蹭。 那人容貌艳丽,风姿潇洒,仿佛从九天之上垂云而下。 “居士,是小僧的猫不懂事。” “无妨。”他带上斗笠,踏着芳草远去。 承远抱起猫:“你个小坏猫……连璇玑居士也要乱蹭。在回去前,你不能再出来了。” 橘猫无辜地歪着头:“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