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展眉》 1 《愿得展眉》作者:说郛 文案: 原创小说 BL 完结 民国 HE 小甜饼 主攻视角 前世今生 中篇 第1章 这日大雪,两丈宽的青石街道上人影熙攘,刚从南街出来的许子明因在傅家吃了闭门羹,心中郁结难疏,现又遇落雪,便急急地跑过一所酒肆檐下躲雪。 他本是外地商贾,途径金陵便欲拜访城中傅家,好借与傅家四爷昔日同窗之谊,行财货通渠之便,不想那府中家仆竟推脱老爷遇疾不便见客,便将他打发出来,此一行又要多耽搁些时日才算。 许子明探出檐外,见天边暗云浓重,阴沉沉的好似随时要滴下墨汁儿一般,他知这风雪欲来,还有得下,便转身掀了毡帘,进了酒肆叫来小二,先上热一壶烫酒暖暖身子。谁知刚进了厅堂,那独坐在窗边的食客便起身作揖,大笑道:“你我有缘,竟相逢于此!” 许子明转眼一看,见那人竟是做酒楼生意的同乡李同兴,他连忙回礼道:“李兄在此,弟竟不知,还望老兄莫要怪罪。” 他二人皆在这生意场上,你来我往本就是旧相识,如今见了自要同坐一桌,寒暄一场。许子明向李同兴道出来至此地之事,又暗自惭愧道那傅家高门大户,难以攀结,递了拜贴也未进傅家门,真真好没意思。 李同兴给许子明斟了一被热酒,摇了摇头,直道他是错怪了人家,他说:“你才来这金陵,不知其中事,这傅家外头看着辉煌轰烈,其实内里早已亏空,眼见是要落败了。” “这又是为何?”许子明忙问,“我前些年来,看着傅家倒是越发鼎盛峥嵘。” 李同兴叹道:“这要说起从前,傅家倒真是簪缨世族,前清还在时更是满堂贵胄,一家子留驻京都,还曾有正支嫡系尚过公主,子息兴旺,也算权势滔天。” “落到此代,傅家南下扎在这金陵城,那金银财宝流水一般的送入府中,修建宅邸便私占了大半淮水河,说他家是落地成王也不为过。又道这傅家老爷傅泓,娶得是苏杭三富之一的刘家小姐,两家联姻,办了几家商业储蓄银行,傅老爷是总董,若拿钱比作砖瓦,都够铺下一座金陵城了。” 李同兴夹了筷子鸭脯肉,继而又道:“那傅夫人也是好福气,生了一对儿双胞胎,长子傅琮,全家视之如宝,二十出头便娶了南宁林家的小姐,这林家是医药业发的家,书香门第,自然也配得起。次女傅茹,长到三岁,生了恶疾去了。再说这二姨奶奶,武行出身,给傅老爷添了一子一女,三小姐傅珩,出落得极好,十七岁嫁去了东北给吴将军的大儿子做了媳妇,从此家门煊赫,盛极一时。” 许子明闻言不明,又问:“既如此,这家族联姻更是锦上添花,贵上加贵,又哪里来的不好呢?” 李同兴虚点了点他,一对三角眼耷拉下来,状似遗憾道:“出就出在这位傅家四爷傅渊身上,他虽说不是太太养的,但傅老爷老来得子,爱的和眼珠子一般,四爷也争气,自幼早慧最爱读书,文武皆全,日后长成必是个人物。” “可叹十九岁时生了场怪病,从此神志不清,成了酒色之徒。加之傅老爷过身后,又染上了烟瘾,日日是要住在烟馆的,大少爷看不得幼弟如此,好生请回家中将养,不料他日渐疯魔,暴虐顽劣,竟与家中小娘犯下不伦之罪,大少爷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家门,傅家便在没傅渊这号人物。” “这事儿当年闹得是街知巷闻,满城风雨,谁家闲聊之时,不说一说这位蔑伦悖理的傅老四。”李同兴说到此处,一时唏嘘不已:“这不,今时的傅老爷掌管傅家数十载,耗尽心力撑着这空壳子,眼下也得了痨病,再难支撑了。” 许子明欲言又止,满眼的不可置信,“竟然如此!有道是月盈则亏,强极则辱,世间百家皆逃不过。” 李同兴复而嗤笑道:“谁说不是,这傅家命运两衰,傅老爷膝下子息单薄,大太太又善妒呷醋的厉害,恨不得整个傅家都搬与他们林家去!这傅家也不知是哪世里造下的业障,如今要来报偿。” 许子明手中暖酒渐凉,他一饮而下,心中烦闷比之先前更盛。 这时李同兴却将阁窗支起,他悄然指了指窗外墙角一处暗影,道:“你瞧,那便是昔日的傅家四爷,虽说成了这副模样,但要饭用的还是青瓷薄胎的御制官窑。” 许子明一惊,顺着望过去,见夜色渐浓,那对门巷口的角落里蜷缩一个人影,那人衣衫褴褛,蓬头污面,佝偻着背脊歪在雪中,早没了从前半点矜贵光华,想他傅家四爷从前在学堂时意气风发之才貌,直令大家倾羡不已,眼下落了污沼,淹没一身气度,看得人莫不凄寒酸楚。 许子明之后再没言语,两人皆默默许久,吃了一顿酒肉便各自散了。 待许子明走过巷口,又驻足不前,他本性良善从不是见高踩低的小人,遂俯身掷了两枚银元于四爷碗中,仍如昨日般轻声称他为四爷。 他道:“四爷,您安好。” 许子明见他昏昏沉沉并不应答,便叹了口气自去了。 大雪之日,行路之人早早归了家,灯火幽微,照见歪在巷口的人摇晃着起身,那人身量欣长,骨架宽大,他脚下拖着件旧斗篷,手里拿着只青瓷碗,一步步往巷子里的烟馆走去。 他一手掀烟馆的羊毛毡子,里头的伙计也见惯了他来,一脸陪笑着朝里屋大喊道:“四爷到,上烟枪!” 四爷躺在窗沿的宽台上,他吞吐的烟雾化去了眼前迷蒙昏暗的景象,瘾症带来的痛苦逐渐散去,吸食毒物让他四肢无力地躺在席上。他难得有神思清明的时候,曾有那一瞬回想起这一生,竟满是不甘,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周身豺狼环伺,他却错将奸恶当作至亲,受他人摆布,一步步跌入万丈深渊,悔之晚矣亦再无反击之力。 四爷徐徐吸入一口顺滑白烟,心中所想又转了几转,他想着他那位大哥将他囚在傅家西苑,对外头只说是交给他戒烟,谁想私底下还是叫人给他送这些腌臜东西。 那日他正抽着大烟,神识昏沉,欲仙欲幻时就见一女子扑上前来,一对雪白柔软的胸脯贴在他手臂上,濡湿的玉腿缠绞直坐在他的怀里,他与那女子耳鬓厮磨,情动之时竟然嗅到一丝甜香,那阵气息好似南街街口荣顺斋里糖樱桃的清甜味儿。 阮聿宁。 他一下想起荣顺斋里小少爷的名字。当时他握着女子细软的腰肢,嘴里却稀里糊涂地低声叫起了阮家少爷的名字。 阮聿宁是唯一一个在他落难之后还肯来帮他的人。即便从前他还没有染上烟瘾,他去荣顺斋买果脯那位小少爷也总是愿意多送一份甜桂花给 2 他。 直到后来傅家出了事儿,他从那个吃人的地方逃了出来,阮聿宁也总站在烟馆外头等着他出来,只愿叫他回头。四爷记得最深的便是那年大年三十,才刚过子时他便被烟馆里的伙计“请”了出来,他的好大哥知道自己还活在世上心里头难安,便起了斩草除根的念头,那时他靠着后巷的砖墙尚未清醒过来,迎面碰上一个醉汉,那醉汉手里拿着利刃向他袭来,生死一瞬之间,正巧被守在外面的阮聿宁看见,那小少爷替他挡了一刀,伤了心肺,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阮家少爷去世的那一天,四爷也去看了,他难得将自己收拾的干净齐整,他只记得那屋子里头满是混浊苦涩的药味,阮家少爷盖着厚重的棉被躺在床上,他面容枯瘦,双颊灰败,连眼眶都深陷下去,青黑的药渍早已爬满了他干裂的嘴唇,一双露在外头的手腕细如柴枝,整个人被顽疾折磨地虚耗透了,如今盖了厚被倒真像是要将人压垮了一般。 阮家少爷强忍着咳嗽,与他说了几句话,四爷呆愣地看着他,迟钝地感谢他那日的救命之恩。 “我愿意的。”阮家少爷半阖的眼睛复又微微睁开,他缓慢地转动眼珠,直到在看见傅渊之后,浅色眸子恍然燃起一簇星火,他艰难地扬起唇角,对傅渊说:“你很好,也谢谢你。” 阮家少爷微挑的眼角凝出一串泪珠,他眼中的光亮也随着落入枕间的眼泪而消失,傅渊见他闭上眼睛,心中大恸,像尖锐的利刺贯进了胸口,他瞬时清醒过来,他每每进到荣顺斋都能见到阮家少爷,他对他的笑,对他说的话,都在那一刻清晰明了起来,阮聿宁至始至终都没有放弃他。 而傅四爷好像也明白过来,这些都是为什么。 他喉间像是灌进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的他皮开肉绽,痛彻心扉。 在那之后,阮聿宁去世,他又被带回了傅家,他抱着那个女人倒也没了所谓。为久病缠身的父亲冲喜而迎进来的小妾,名叫水杏儿,下人们冲进门时,她仍面色潮红地挂在四爷身上耸动着吟叫起来,大少爷身边的随从叫人堵了水杏儿的嘴,直接丢进后院的井中溺死了。 四爷被大少爷审了几回,叫叔伯兄弟于宗祠证明,将四爷从傅家族谱中除了名,自此他流落街头数十载,活的连客栈外头寻食儿吃的野狗都不如。 烟馆里头的伙计何贵也是个烟鬼,今儿贼心不死地摸了把后院厨娘的屁股,结果人家吵闹到老板那里去,讨了没趣儿还叫老板罚他守夜。这会儿他手上抱着一筐炭,好生给厅堂的铜炉上碳,这些个歪在塌上吞云吐雾的爷们儿可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发起怒来他细胳膊细腿的可招架不住。 他添完炭,站起身时却冻的一哆嗦,抬头才发现带着雪花的北风正从窗根底下吹进来,他走过去想叫窗下那位大名鼎鼎的四爷往里挪一挪,没成想他只拍四爷的肩膀,四爷便如撒沙一般瘫在台子上,那模样直吓得何贵一跳,偏何贵又是个大胆的,他屏息伸手往四爷鼻下一探,这才发现人早没气儿了,身体也冻的僵硬。 死了。 第2章 才过了晌午,秋日的燥热依旧留在极盛的天光中,暖烘烘地洒在路面。傅全将车停在路边,手里拿着他家四爷的玳瑁墨晶眼镜,看着路旁洋梧桐上的金叶子落雨一样地往下撒,他掏出怀表一看,正琢磨着是否要叫醒睡在后座的四爷。 傅渊睁开眼时,只觉一束疏淡的光影映在眼前,刺的他珠目生疼,待他缓慢适应过来,看清周遭景物并非是那所晦暗潮湿的烟馆,怔愣了半晌也未回过神来。 “我的小爷,您可醒了!”傅全兴高采烈地转头看着四爷道:“今儿大少爷过生日,您待会儿还得去珠宝行取东西,再不走可就迟了。” 傅渊转动珠目看着前座的傅全,他明明记得傅全在父亲死后,被他大哥随便寻了个由头乱棍打死了。傅全是个憨货,也是最肯忠心事主的,如今再见,他竟很是愧对于他。 “爷?您怎么了?”傅全看着四爷脸上的血色都退了个干净,眼底溢满了赤红,眉宇间沉郁下来,乍一看过去竟不像个活人。傅全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下了车,开了车门将四爷搀扶出来,急道:“四爷,您可别吓我!您怎么了?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傅全在这儿急的直念佛,傅渊却环顾四周发现这是平安巷外头的大路,他像是失控了一般朝巷子里急行而去,傅全在他身后跟着不敢大声叫喊,只见四爷穿过巷子,停在一处小店门口。 那是开在南街里的老字号了,荣顺斋的果子蜜脯做得极好,城南的孩子都爱跑到店门口嬉戏耍闹,只因荣顺斋的小少爷是个软和好性的,每每见他们馋了,也愿意叫伙计分些蜜煎小料给他们,一阵哄闹过去,孩子们就散了,第二日便会央着父母再到店里来买。 此时那小少爷就站在柜台后边,正用筛子过黄糖,他只一身天青锦云葛的褂子,肤色极白如作象牙雕,眉眼清润好看,立于纷乱嘈杂的闹市中里显得那样干净分明。 傅全跟着傅渊上过几次学堂,在教室里头也是见过这位小公子,听见四爷的同学说到过他,这阮家的少爷生的好,可惜胎里不足,自幼身体不好,那起混账东西多看了两章石头记,便笑称他作多病西施。 这会儿他家四爷也站在街口望着人,一时竟看痴了。从树尖跌下的梧桐叶子顺着屋檐一路滑落,正巧迷了傅渊的眼睛,他连眨眼也不敢,又好似窥得了天机一般,心神俱撼。 他这一生诸多怨恨与不甘皆涌上心头,被大烟腐蚀了的神思在此时隐隐勾起一阵凶暴气焰,烧的他心肺不安。傅渊的眸子里蔓延着血色,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位小少爷的腕子,直直地盯着人,像是只要松了手这人便如一阵将断未断的青烟,微风拂过便消散了。 “阮聿宁——”傅渊想起当年那个病的只剩一把骨头的阮家少爷,如今再看竟失神地不住唤他:“阮聿宁……” 那小少爷被人抓着不知所措,一下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朝着傅渊腼腆地笑了笑,问道:“四爷可是要买什么吃食?您松松手,我去给您拿。” 傅渊皱着眉峰,艰难地垂下眼眸,将眼中阴鸷遮掩过去。那阮少爷不明白傅渊的意思,只被他牵了过来,傅渊脱力一般坐在铺子里的藤椅上,阮少爷便站在傅渊身旁,任由他攥着腕子也不喊疼。 傅渊微阖双目,额头轻轻抵在阮聿宁的小臂上,他竭力压制着心中翻涌的躁郁,他不知道此时他身在何处,若是堕入了无间地狱,所受痛苦折磨而不得出,可他又怎会看见阮家少爷,或又是阴司中的劫难,命终之后相续无间,一切皆为泡影。 若果真如此,傅渊握着那人的  3 手,掌心暖热如似活人,他的声音亦如昨日,并非幻梦。 他醒来之后所见所闻,譬如时光流溯,叫他失而复得。傅渊痛苦回忆着他濒死时眼前流逝的人与物,恨也好,痛也罢,所有执妄念想一并涌了上来,身体承受的苦楚如同百毒齐发,凌迟而不死。傅渊咬牙支撑,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却又嗅到一阵清甜淡香,之后便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平静。 待他再次睁眼时,眼中早已褪去了骇人血光,原本混乱浑浊的眼瞳在对上阮聿宁一双浅透的眸子之时露出一道微淡的笑意,他仿佛在靠近阮聿宁后就已经得到了救赎。 傅渊松开了阮家少爷的手,低声道:“抱歉,聿宁,是我失礼了。” 阮聿宁和傅渊虽说在一所学校读过书,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如今见傅渊如此亲厚地待他,倒让阮聿宁有些不明所以。 阮聿宁一双圆杏似的眼微微弯起,嘴角勾勒出了一抹轻软的弧度,他道:“今日新做了海棠果,四爷要不要尝尝?” 傅渊看着生动鲜活的阮聿宁就在眼前,心中暖热妥帖,他自然说什么都没有不依的。 可一旁傅全却急坏了,他苦着张脸对阮少爷说:“阮少爷,今日便罢,我们四爷还有事儿呢!” 经傅全这么一提醒,傅渊倒想起一事,今儿是他大哥生日,原本那日他早也回了府中,一家子团圆给大哥做寿。可如今傅渊在此耽搁了许久却也不慌不忙,傅渊淡淡地瞥了眼傅全,深色的珠目一转,计上心来,他正是要回去看看他的好兄嫂,他要记着他们如今的嘴脸,想来当年的那些烂帐,还要叫他们一笔笔还来才是。 傅渊回头看着阮聿宁,轻声道:“今日是我唐突,改日我一定携礼相送,再来赔罪。” “四爷哪里的话。”阮聿宁望着他时,眼尾上挑,眉目迷蒙,淡红的唇瓣嵌在了那张嫩生生的脸上,无端添了几分温润灵气,如流霜散尽,一树花叶辗转悠然地开在了傅渊的眼前。 傅渊强忍着想要触碰他的欲望,紧握的手背挣出了青筋,他面上不显,只淡然地将手背在身后,微微颔首,转身便走了。 傅渊回到家中,就见大嫂林沛瑜站在长廊下吩咐仆从,她见傅渊刚从门外回来,便笑着迎上去,“小弟这是去哪里玩儿?中午便没瞧见你,别又是去郊外跑马去了。” 傅渊抬眸看了她一眼,也笑道:“大嫂好厉害,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大嫂的眼睛。” 林沛瑜招手叫刘妈端了茶水上来,自己一身新做的藏青织锦的旗袍,领口扣着一枚圆润的红宝石领针,镶在银叶底座上的宝石在逐渐西沉的天光下浮出一层瑰丽的光华。 林沛瑜拿出大嫂的款儿来教导傅渊,只道:“小弟也不小了,过了中秋都十九了,还整日这样出去玩儿,心思都野了。” “还得叫父亲给你挑个人,日后有个小媳妇儿管着你,也能教你收收心。” 傅渊拿过刘妈递上来的茶,浅呷了一口,竟也点了点头,同她说:“日后会有的,嫂嫂不必着急。” 傅渊看着林沛瑜妆面精致的脸,淡声道:“我不求梧桐枝上的金凤凰,只要个安静乖巧的最好。” 林沛瑜只当他小孩子说玩笑话,打趣了一番便进到大厅去,傅渊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睛渐渐冷却了温度,阴鸷的暗色藏于眼角,只在无人处才显露出来。 当晚给傅琮办生日宴,刘家的姨母舅舅都来了,金玉古玩堆了一桌,最好的是投其所好,不是精贵的也不会拿来。他们巴着傅琮,尽捡好听的说,哄的人开怀大笑,心里想着日后好给自己人铺路,看他们这样子好似这位大少爷已然在傅家掌了权,一家子和和美美围坐内厅闲话家常。 转眼间又过了两日,便到了傅家二姨奶奶的忌辰,她因是血崩难产死的,东院的大太太觉得不吉利,只教人在祠堂上了炷香,供了明灯,禁了家中一切宴饮,命家下人皆肃穆哀荣,追思遗音,以奠故人。 却说这傅家两位公子的好日子相隔差不了几天,可这忌辰亦是生辰,人都愿意记得喜庆欢欣的日子,所以傅渊的生辰向来是静谧无趣的,加之老爷近年新欢旧爱不断,逐渐也就不管了。 这日傅渊静至于府中西院,这是他母亲从前居住过的院子,曲径通幽,倒格外清净些。他曾听过嬷嬷们说过,二姨奶奶性子爽朗,院子里修的也别具一格,虽不如其他院里锦绣华贵,可单看院外两溜青篱相接,其中桑榆木槿枝叶掩护,苍郁茂密树影摇曳,便自有一番悠远随性。 傅渊坐在南窗下,手中摩挲着一对白玉子母鹿,默默无声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只雀鸟落于案前,叽喳喧闹时遮了院门开合的声音,傅渊抬首看去,正是他父亲也来到此处。傅老爷手中杵着龙首杖,一步步走进门来,他见傅渊在这儿也不奇怪,只看着傅渊手中的玉佩,竟想起些往事来。 傅家这位二姨奶奶是个痴心可怜人,当年为了进傅家门不惜与家中断了关系,那时赵家虽家室不俗,但与傅家相较还是差之甚远,赵家小姐出阁那一日,其兄长赵宗裕仍劝说小妹,这高门莫对,子非良人,若执意而行必毁终生。不想他一语成谶,多年之后傅家二姨奶奶香消玉殒,芳魂一逝便无人问津了,于那话竟是半点不差。 那对子母鹿,那原是赵家兄妹之物,傅渊母亲嫁进傅家唯一带来的东西,那是个念想,三小姐出嫁将另一对蝶佩带走,这一对子母鹿便留在了小儿子傅渊这里。 傅老爷坐在偏厅里的八仙桌上,招手叫傅渊过来。 傅渊撩开纱帐,走到傅老爷身前,垂首唤道:“父亲安好。” “孩子,过来。”傅老爷撩了龙首杖,朝傅渊说道:“坐吧。” 傅老爷年过六旬,只穿着件黑稠褂子,他端坐圆椅之上,举手投足间半点不减当年纵横卓越之相,傅渊是最像傅老爷的一个孩子,无论是性格还是长相,所以傅老爷格外偏疼他些。 他今日颇为欣慰地看着身姿挺拔的傅渊,慢声道:“过了今日,你就长大了。” 第3章 “时间过得快,子清都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傅老爷难得感怀旧人,只是他生于大家,性情凉薄刚毅,如此感叹倒不是说有多难过,只是这人走了再看不见了,冷不防地回想起来,多少还留有些情分。 “是我没有好好待她,叫她早离了我们父子两俩。”傅老爷看着窗外一株开败的木槿,恍然间仿佛又瞧见了槿花初绽时廊下站着的一双人影,如今风过无痕,徒散一地萧疏残叶。又过了半晌,老爷子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不过走了也好,留到如今,困在这深宅大院里也是磋磨。” 傅老爷偏头看着傅渊,那一 4 双如鹰隼般的眼目停在傅渊淡漠的面容上,问:“渊儿,我且问你,你看傅家如何?” 傅渊抬眸也看着傅老爷,他含着笑意的目光一扫,落在傅老爷指间的翡翠扳指上,如实应道:“父亲,如今傅家看着峥嵘鼎盛,可再过几年怕就落下来。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家里从古至今一脉同枝,安于富贵者多,起承钻营者寥寥无几,多靠父亲一人支撑,早已不比先前光景。” 傅渊直言不讳,傅老爷眼神一顿,却也没有动怒,反而颔首示意:“既如此,又该如何?” 傅渊原本一直看着傅老爷,说到此处却别开眼神,顿时开怀地笑起来,来宽傅老爷的心,“父亲教子有方,大哥承袭主家,傅家昌荣可再续百年。” 傅老爷抿着嘴,嘴角微微下弯,他轻轻地瞥了傅渊一眼,言语之间不冷不淡,“你大哥是个孝子,背后有刘林两家撑着,倒不了,可也惯的他注意胃口越发大。若论起来,自咱们这代起,傅家人丁不兴,空摆个架子出来,如何稳得住,咱们这样的诗礼之家,一代难于一代,若要走斜了,我也是愧对祖宗,再不能挽回。” 傅渊那时并没有来过西苑,便也未曾与父亲有过如此深谈,而他此时经了一世苦难再看从前诸事,心中早已知道了个大概。傅琮由大太太养大,向来与刘家十分亲厚,傅琮身上系着外姓家族的血脉,其妻林沛瑜也是个私心藏奸,吃里扒外之人,今时傅家势大尚可压制住这两家,若是将来老爷子一朝西去,旁支同族掀起风浪,树倒人散分了家,这偌大的傅府迟早要成他人囊中之物。若傅琮不能与老爷子同心,现时便要防着了。 傅老爷有意试探于他,便是想提点傅渊,以此制衡傅琮。傅渊手里握着子母鹿,转眸看着傅老爷,此时西院未点灯,昏暗的光影半隐傅老爷子逐渐苍老的侧脸,他也曾是学贯中西的英妙才子,一生劳心竭力守着傅家,如今已至暮年,有许多事已然力所不及,再难把控。 傅渊看着老爷子,只想着父亲当真是老了。 天色已晚,动乱的叶影探了进来,傅老爷拿起龙首杖起身,一手却按在傅渊肩侧,他低黯的声音如夜色般沁入傅渊的耳中:“可怜我儿,出生便没了亲娘。你拿着这对子母鹿往城东去寻你舅父,你是子清的孩子,他必定待你不同。” “将来——”傅老爷欲言又止,再未说下去,转而听他叹罢:“你也有个可靠之人。” 傅老爷为傅渊筹谋至此,叫傅渊想起先时老爷子临终之前,命他兄弟二人来至塌前,老爷子将家中尽数财产商铺留个傅琮,却只拿手中翡翠扳指传于傅渊,愿借这掌家之物可保幼子一生无忧,以此见其父爱子之深,已无需多言。 傅渊摩挲着白玉佩,伸手握住了老爷子满是褶皱的手背,垂首低声应道:“多谢父亲。” 那天傅渊留在西院,独坐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午时才出来。 傅家老太太在春和舞台包了两个厢,叫着一大家子陪她听戏吃馆子,老爷子前些天往杭州赴书会去了,傅渊便也托词要去学校拿东西,转头便去了南街的荣顺斋,借买糖果子之名,去瞧阮家少爷为真。 谁知今日不巧,阮家少爷没在店里,铺子里的小子和傅渊说,这入了秋小少爷定是要病一场,如今不能吹风,正在家中将养着呢。 傅渊从铺子里出来吩咐傅全去百庆堂叫上相熟的史大夫,再取些上等的燕窝、人参、云苓来,自己倒着急着先去了阮家看望人。 这头傅渊刚进了院子,被仆从一路领着走过廊下,远远瞧见阮聿宁坐在半掩的毡帘后边,正和底下小子说着话。 走进了傅渊才看见阮聿宁手里捧着只白瓷小碗,那小子就蹲在一旁,苦口婆心地与他说:“少爷,您就再吃一口行吗?” 说着恰好看见傅渊走过来,那小子也只在店里见过他一回,这会儿竟像见着真佛似地高兴起来:“您看,四爷也来瞧您了。” 阮聿宁坐在门后看不见傅渊,闻言惊诧地站起身来,傅渊此时走进门,见阮聿宁手里一个打颤,险些砸了碗。 傅渊笑着接过那只白瓷碗,见碗中不过四五只野菌小饺,便问那小子:“你家少爷刚吃了几个?” 那小子看傅四爷话语和气,并不摆主子架子,便也俯身应道:“回四爷的话,这碗里统共七只小饺,我们家少爷才吃了两个就饱了,您说说,他本就病着,再不吃些东西进去,如何调养精神气血。” 傅渊转头便见阮聿宁低低地咳起来,他一手拍着阮聿宁的后背心,笑着说:“阮少爷多大了?怎么还挑嘴?” 阮聿宁经不得傅渊调笑,一下咳的厉害起来,连腮旁都染上了浅红。傅渊给阮聿宁倒了水,再将碗递给那小子,嘱咐道:“去,给熬些粳米粥来,再做一道莲蓬豆腐,你速端来,我看着他吃,他碍于面子,必要吃完的。” 那小子得了令,立马就下去办,傅渊回头看着阮少爷小口喝了水,面上红晕未消,便笑着说道:“四爷见笑了。” 傅渊自顾自地坐下与阮聿宁说话:“今日本是去铺子里看你,没成想那里的伙计和我说你病了,这不,礼都还未送来,人就先到了,还望聿宁不要见怪才是。” 阮聿宁见着傅渊本就开心,现在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他瞳色生得浅,像两颗琥珀珠子落在一双圆眼里,纤长的睫羽在眼尾微翘,倒延出一段儿清艳绝尘的风情来。 “四爷来了便好,来了我就高兴。”阮聿宁嘴角旋出一个深深的笑窝,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傅渊。 那副软和的模样,看得傅渊心里头蓦地一软,心道这小少爷也太乖了。 傅渊道:“你这病什么时候起的?可喝了药没有?” 阮聿宁想起刚才苦到舌根的药,便皱起眉头说:“这病没大碍的,天气不好时才发出来,刚才已经喝了药,所以才吃不下饭的。” 傅渊问什么阮聿宁便答什么,又带了些小心思为自己开脱,傅渊岂有不知的,却还是愿意顺着他说,“原来如此,是下人们的不是了。” 阮聿宁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刚要解释又被傅渊打断。 傅渊安抚似地拍了拍阮聿宁细瘦的手背,便道:“你别急,待会儿大夫就来了,那位史先生几代行医,老太爷曾是宫里太医院的院首,想来他的医术也不会差,叫他给你看看,开了方子养着,治好了岂不好?” 傅渊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阮聿宁反倒不好推脱。等史大夫急匆匆地赶来时,阮聿宁刚刚喝完一小碗粳米粥,傅渊又给他加了一筷子鱼茸制的豆腐,总是想他多吃些。 待那阮少爷饭后漱了口,史大夫便请他略坐了一会儿,静了心神,才拿出脉枕诊察起来。 史大夫近  5 观这阮少爷面色灰白,似有病容,指尖探他脉息也是沉伏滞怠,右关虚而无力,是为脾胃不和,皆因心肺生火,气滞郁结而成。 史大夫收了号脉的手,又问了阮少爷几样事,平日睡得如何,可吃得下,阮少爷依言皆如实答了。一旁傅渊却听着不好,耐不住地问道:“先生看他怎么样?这病要不要紧?” 那史大夫看着傅渊长大,什么时候见过他如此心焦着急的样子,一时笑道:“四爷稍安,小少爷这病不打紧,您莫要太过担心。” 这一句给傅渊定了心神,他想着这一世总要将阮聿宁好好地护在身后,养的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才好。他一直站在阮聿宁身旁,伸手虚拢着小少爷的肩侧,朝史大夫说道:“他是我的至交好友,如今他病了,我不紧张谁紧张?先生医术高明,若将他治好了,您就是我的大恩人了。” 傅渊这话说得极重,直哄得史大夫笑说不敢当。 史大夫说:“阮少爷是胎里带出来的不足,所以虚着身子,缠绵病榻断不了根。咳疾因此作怪,春秋之节愈盛,这肝阴亏损,少食多梦,虽不至年少咯血,若是拖久了血气衰耗,一并牵连出其他恶症来,终究不能长久。” “何不现在精细地养着,药也无需多吃,小少爷按我的方子好生用餐,以膳食调理五脏肺腑,防寒保暖,也要心静气和,再勿惊惧劳累,保着半年不病不咳的,之后也就都好了。” 屋里的人都听见史大夫说的话,面色亦多是喜忧参半。这时阮家的老管家走上来,谦顺地与史大夫说道:“正是先生说的,我们家这少爷旧疾难断,焉知不是饮食上的难症,他素来也是爱吃肉的,偏喜甜糯之物,可每回吃到嘴里,身上就不好了,从此吓得不敢再吃。我年纪大了,见他瘦的这副模样,也是心疼的。” 史大夫笑说:“我知道您的心,日后也不必不敢给他吃,荤腥要沾,只是要慢慢的加进去。我与你说,自明日起,每日辰时前你拿五鼎芝掺了槐蜜,熬出水粥来给他喝,比人参血燕都强些。” “若再有一味胭脂稻,以泉水炖煮的稠润,待浮出了米油,便是最为金贵养人的。” 那胭脂稻是何等难得之物,先不说这原是御田上供的精米,便是此时要买,也是有价无市的,加之今年年景不好,寻常白米都是贵价,又往何处去寻来这胭脂稻。 老管家叹着气又摇了摇头,刚想去问有什么东西可代替这胭脂米,那头傅渊便吩咐傅全说家里正好还有两三袋胭脂红米,现去开了库房都送来阮府就是。 阮聿宁听了哪里肯承情,他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只想着站起来婉言谢绝。傅渊却拍着他的肩膀,摇头以示无妨。 傅渊朝史大夫略欠了欠身,道:“此番多谢先生了。” “四爷哪里的话,所谓医者仁心,都是应该的。”史大夫拱手还礼,客气地应道。一时将他二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细想着这阮家少爷不过是先天弱症,却能叫傅渊开了傅家的库房将好东西都送出来,这般依顺护持,想必也是傅渊放在心尖上的人了。他受傅家恩惠自懂得顺水行舟的道理,他转身好生与阮家的老管家说,若是小少爷身体有了什么病痛,务必去百庆堂遣他过来,都是自己人,他自尽心的。 第4章 正逢中秋佳节,傅老爷还未归家,傅渊便拿着一木匣子往城东赵府去了。今日他未坐车,也不骑马,只身前去,只为拜候那位素未蒙面的舅父。 冷秋日短,如今风急霜浓,前来应门的门房小子冻的缩手缩脚,老神在在地瞥了一眼来人,接过帖子转身又入了府中。 傅渊在外只见赵府高墙朗阔,沿着围檐院中松柏都还挺拔葱郁,山石清奇尤佳,也是兴旺之象。 那门房小子不久折返,又是换了一副面孔,点头哈腰的直请四爷进门来。 傅渊跟着那小子走过长廊,进到后重的屋子,这会儿还未进门,梁上便先略下个人影,其势动如游蛇,一掌经过直击傅渊命门,傅渊手中持物,并不能相抗,极快地闪身一撤,单手架住那人横扫过来的劈拳,顺势卸了他刁钻的巧劲儿。 “呦!我从前还以为是个草包呢!”那人收势返身,拍了拍手掌,挑眉看着傅渊。 这猛得一下,竟吓得那小子一跳,他赶忙拦在傅渊身前道:“我的大少爷,您别来这一套,打伤了人可怎么好?!这有客呢!您别处玩会儿?” 说是大少爷,傅渊略扫一眼这身着青缎褂子的少年郎,见他耳垂上分明有环痕,虽是眉眼英利,但亦不失柔韧婉秀,分明是个女孩儿,下人们却叫做大少爷,真是有趣极了。 那人抱着双手,对着下头小子做了个怪样子,直道:“偏不!走!一同见我阿爹去。” 小子们见劝不动这尊大佛,便赔笑对傅渊道:“您见谅,她向来这样,老爷也是管不住的。” 傅渊颔首直道是不碍的。这便几人一同进了屋子,见堂中无人,竟是窗沿后头站着一人,那人单穿一件驼绒长袍,外罩靛蓝色细丝马褂,正抬手逗弄着雕笼中的凤尾鹦鹉。 仆从在帘后回话,道:“老爷,客来了。” “进。”赵老爷应声,傅渊和那假小子这才绕过一座大理石屏风走到偏厅里。 赵老爷回头见了傅渊,盯着他看了半晌,好似想要在傅渊身上寻见半点故人的影子,结果气冲冲地说道:“看你眉宇间满是阴鸷,一副凶戾之相,竟与你父亲十成十的相像!” 傅渊垂眼敛眉,心中更无波澜,只道:“傅渊年幼失恃,阴阳相隔二十载,今闻赵先生此言,竟无半点肖似母亲,实在是惭愧。” 一旁那位‘大少爷’倒端详起傅渊来,扭头便与赵老爷说:“我瞧着他不错,丰神俊朗,昂藏七尺,招来咱家做女婿如何?” “胡闹!还不快滚出去!”赵老爷吹胡瞪眼,抬手作势要打人,那位大少爷探手极快地摸了桌上的一盒子蛤蟆酥,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傅渊看着厅堂外半晃的帘子,不由失笑,想着这孩子进到这里来,怕就是为了桌上那盒吃食。 待傅渊回转过来,却见赵老爷看着他手中的匣子微微出神。 那木胎漆器螺钿盒子是他母亲的遗物,其上镶嵌玉山仙人,蕉叶形边描有金线珠饰,上铸圆扣铜锁,细细看下来是个精巧稀罕的物件。 这赵家境况原是不俗,论其旧世也是世家子弟,先祖曾赴京应试,进得三甲一举中魁,钦点的武状元。赵家受祖上庇荫,如今盘踞城东,更有数家武馆商铺作为营生,便是金陵城中的警司长和地方副将也都和赵家颇有渊源,家主赵宗裕门下子弟众多,虽是鱼龙混杂,倒也多是真心愿意跟着赵家做事的。 那时赵家  6 小姐嫁入傅家给人做偏房,赵宗裕苦劝不成,一气之下与亲妹断绝来往,自此兄妹二人在未见过一面,直至傅家二姨奶奶去世,赵宗裕至傅家为其妹扶灵挽丧,送亡者最后一程。期间守灵伴宿,悲痛过甚,之后连病数月,旧疾成势,仿佛一夕而老,再不可与往日相较。 赵老爷子是个面硬心软之人,看着那时匆匆一面的襁褓婴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心中感概万千,却又想起血亲因何而死,这孩子到底是傅家子弟,必定都是那等冷心冷情之人,难免气道:“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傅渊平静地将木匣双手奉与赵老爷子,他道:“前些日子寻来这个,晚辈斗胆窥测一番,见其中所书竟全然是亡母写与赵先生的家书。” 正说着,忽听一阵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那赵老爷子双鬓斑白,傅渊所言已是触着了他的心事,忍了再三,才接过那匣子,听傅渊接着道:“晚辈思来想去,才将这些拿来,不为旁的,只求先生可回信一封,以待来年祭奠亡母之时,可以了却她的心愿。” “她的心愿?”赵老爷子指尖微颤,沧桑岁月将他魁伟的身躯磨露出老态,他苦笑道:“她早已得到她心中所想。” “若她当时肯听我一句,何至于短折而死!弄得骨肉分离,家不成家!” 傅渊见赵老爷子面露哀痛,仍旧沉声道:“赵先生可亲启此匣,便知亡母从未后悔过。” “可思家之情难断,每每写完一封又都不敢交付与先生,只怕再起波澜嫌隙,故封于匣中不愿示人。晚辈此番冒昧前来,将此物还予先生,家母若泉下有知,自也安息了。” 傅渊而后又道:“长姐远嫁带走了蝶佩,现留一对子母鹿也在匣中,先生取之尽可明白家母之心。” 赵老爷子看着手中的匣子,只开了铜锁,望见那对润泽的玉佩,呆呆地看了一回,不觉的默默许久。过往种种难以言说,可斩不断的血脉亲缘如何忘得了,赵子清自嫁入盛族,他便没有一日是安心的,今见家书所言,正是他的寿诞之日,子清贺表,上书望兄康健,百岁无忧,匆匆谨祝望再三保重。 赵老爷子触物伤情,感怀旧事,傅渊料道劝也无益,只得俯身行礼欲向老爷子告辞。 怎知赵老爷子摩挲着玉佩,凝视着匣中书信,也不看着傅渊,开口问道:“这回是你自己要来,还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傅渊脚下一顿,躬身未起,他听赵老爷子问的尖锐直接,便坦言道:“是父亲叫我前来拜会先生。父亲年事已高,族中兄长逐渐势大,父亲为保万一,便教我乖觉些,免得我日后孤苦无依。” “去他娘的孤苦无依!”赵老爷子剑眉皱起,一双怒目泛出厉色,只待片刻之后嗤笑道:“老狐狸老了,镇不住了,想要借你来制衡大公子,既保全了你,又不至于散了家业,欲得两全。” “可这世间事如何能两全。”傅渊抬首,他看着赵老爷子恭敬顺从地说道。 这暴跳如雷的老爷子忽地静下来,他瞧着傅渊眼中的如渊水一般的死寂,心头没来由地惊跳,傅渊此言别有深意,赵老爷子如何听不出,随后之话更是多出几分感慨:“人都是偏心眼儿,自然先护着自家人。” 赵老爷子收起佩,将匣子好生盖好,便道:“你要还是这般生疏,不如不来。” 傅渊一怔,即刻便知老爷子话语里的意思,他原本想着若是要说动老爷子怕是需许多的时日方能成事,但他从没想过竟会如此顺利,赵老爷子这么些年恐是心里堵了口气,只是要给一个台阶儿下,自也就抚顺了。谁可惜那时傅渊不懂,傅老爷也未曾想到这里,白白空耗了这血亲的情谊。记得前世里赵老爷子突患重疾,加之常年忧思,一病人就没了,思及此,傅渊面色微变,鼻尖一酸,改口道:“舅父。” 赵老爷子这才点了头,一脸怒容也缓和了许多,他朝外高声唤道:“赵海!” 外头的管家赶忙走进来应道:“老爷,怎么了?” “吩咐下去,甥少爷饿了,赶紧把饭摆到正厅去。”老爷子虚握了一把羊胡须,颇为得意地说道。 “甥——甥少爷?”那老管家满头的糊涂,急得都结巴了。怎么这会儿还冒出个甥少爷来,于是定睛看了一眼傅渊,便心知肚明,立马堆了满脸的笑,喜气洋洋地说道:“哎!老奴这就去,一定不叫咱们甥少爷久等。” 正值饭点,这头一边说了,下边的人马上摆饭,请他二位过去。傅渊坐在赵老爷子身边,另一位“大少爷”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赵老爷子今儿高兴,上桌便自顾自地倒了杯酒道:“今日中秋,咱们家也算团圆了。” 傅渊这时才注意到赵老爷子下手的位子是空的,可桌案上却摆了一副碗筷杯碟,坐在身边的赵家少爷给那只空杯斟酒,回头便道:“怎么你家老爷子这样的时日肯让你过来?” 傅渊看着那副为母亲准备的碗筷,心中沉痛,轻声道:“听家里的老人们说,母亲走后父亲便不爱过节,春秋佳节时必定外出,一年到头也就是除夕守岁之时,一屋子人一同吃个团圆饭便散了。” 赵老爷子仰头干了一杯酒,又道:“你们爷俩都出来了,他们岂不称心如意,抱作一团乐得安生。” 傅渊听赵老爷子打趣,应道:“大哥自然与大太太亲厚些。” “我看你们家大公子不是个善茬儿。”赵大少爷吃喝之间发了话,她夹了一筷子酱牛肉卷了满满的蒜酱,塞进口中嚼了几下就咽了:“我前些天在玉兰巷子里见过了,单看他胸口那一块镶了蓝宝石的金怀表准错不了。” “他来去只坐黄包车,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见他脚步虚浮,腰塌腿软,还未天黑呢,哪有这样的,必定是在外头偷娶了姨太太,玩乐了一阵呢!” 赵老爷子一口酒呛进嗓子里,咳了起来,横眉竖眼地怒道:“你一个大姑娘,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也是你能说的?!” 老爷子很是无奈地看着闺女,这孩子从小假充男孩儿教养,惯出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本想着如今有了傅渊这般稳重的表兄,或许能收收她那阵嚣张的气焰,不想还是胡言乱语,没个忌讳。 傅渊见赵老爷子气的不轻,便有缓和之意,他笑说:“大妹妹直言快语,倒是活泼豪爽。” 赵老爷子却是恨铁不成钢,他瞪着赵大少爷道:“即便是真,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赵大少爷一双狐狸似的眼睛转了一转,应对自如地回嘴道:“哪里就不相干,大哥哥的家事不就是咱们家的家事?再说了,他们要是叫咱们家的人不高兴,合该闹得他鸡犬不宁。” 这正应了赵老爷子的话,赵家人最是护短偏心的,只准  7 自家的打旁人,哪有任旁人欺负的道理?这回赵老爷子训不是不训不是,一口气哽在喉管里难压下去。 傅渊对此事亦是知道个大概,其中也有缘由,便是他大嫂林氏入傅府多年无所出,傅大少爷心中不快却因林家家势没有显露出来,他恐家中嫡妻多心,便在外头养了个姨太太,名叫凤香。俗话说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傅大少爷偏疼妾室,自然宿在别馆的日子多,天长日久难免叫人发现。傅渊记得那时凤香怀子,不久却又落胎,大少爷整日陪在她那里,林氏便是那时知晓此事,大少爷在外勾搭混账老婆传到林氏耳朵里,林氏不仅不妒恨打骂,反而叫心腹婆子拿了许多补品送去别馆,只教姨太太放宽心,来日方长,总有姐妹相见的时候。 傅大少爷见妻如此贤良大度,又暗自愧悔,自此对林氏愈发敬重关爱,而那姨太太没过多少时日便失了宠爱,空守在别馆中难以度日。如今想来,林氏心中城府之深,分明是豺狼之性偏又博了德慧忠良的名儿,隐忍至此,一击而中,那凤香无故落胎是否出自她手也未可知。 傅渊私心想着这事,与其等林氏自己发现再作谋算,不如好心告知于她,杀她个措手不及。傅渊侧目看着赵家公子,一双深瞳中满是笑意,直道:“大妹妹快别说了,傅家外院的采买婆子最爱说三道四嚼舌根,要叫她们知道可怎么好?” 第5章 近日不起风,连着出了几日大太阳,将人晒得骨头都酥弱软了,阮家少爷趁着白日暖和也往铺子里去看看,今日伙计拿出来了早先烘干的荔枝,这东西不易保存,夏时从福州运过来的几篓子陈紫,被人挑拣出来,经过初烘,回软制成果脯的便只剩一小盒。这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自有人的一番心血,算是难得了。 阮聿宁知道傅家规矩大,人多眼杂,他想要还四爷昔日人情,却不好这么直接把自个儿留好的东西送上门去,只能放在铺子里存着,等四爷一时来了,奉送与他是最好不过了。 阮聿宁看了看台子上摆着的各色果脯,品样都还不错,闲来无事索性支了张藤椅坐在门边晒太阳,他靠着椅背看着街边的一株金桂出神,一串串橘红的圆瓣花累在枝头,如若垂金,暖风轻送,甜香绵软的气息便萦绕在他鼻尖,阮聿宁嗅着这花香,不一会儿竟生了睡意,他满身被阳光晒的暖洋洋,缓慢掀动眼帘后完全闭了眼睛,耳边传来老街中的细碎人声成了引眠曲,渐渐将他放松的神思模糊开来。 不知睡了多久,待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原本浸在发梢的暖光现已退到了膝间,他身上竟也不知何时披了件驼绒西服,怪道他有了这个躺在椅子上睡也不冷。 阮聿宁起身抱着衣服正疑惑,偏头就见傅家四爷坐在一旁,手里端着只碧青的茶杯垂首饮茶。阮聿宁或是还没完全醒过来,他曲起指尖揉了揉眼尾,好似不相信一般,轻声问道:“四爷来了?” 傅渊见他一副迷糊的模样,眼中的笑意竟如水底翻起的涟漪一般,愈加深刻亦久而不散,他先前因吸食鸦片来带的瘾毒潜藏在他的骨血之中,这恶病不时发作,却并非是摧折身体的痛苦,而是精神上无休止的磋磨,扎根在心底的乖戾借着晦暗的旧时岁月越发张牙舞爪地呼啸而来,撕扯着他难以稳定的情绪与思维。 可难以解释的是,每当他看见阮聿宁,那些涌动着的污秽黑水仿佛转瞬沉淀下来,使得他得以透过阴沉混浊的深渊看见水面上斑驳陆离的天光。 他像是得到了短暂的救赎,于这喘息之机,重新将自己心里的肮脏欲望掩藏起来,带上他早已雕琢调整到绝佳的面具去见他此生最为重要的宝物。 傅渊放下杯子,看着阮聿宁道:“我要不来,还不知道你怎么被家里的小子糊弄!” 阮聿宁一愣,不知道他的意思,只看四爷身边鹌鹑一样不敢吱声的六子,道:“他怎么了?做了什么叫四爷生气?” 傅渊给阮聿宁倒了热茶叫他放在手里暖着,便道:“他纵着你在风口睡觉,见你躺在椅子上也不知道披层毯子,叫你得了风寒,又咳起来,岂非白费了我那时的心血?” 阮聿宁忽地笑了,眼睛里带着初醒的柔软,他向傅渊讨饶道:“四爷错怪了,是我见天气这样好,执意要坐在这里晒太阳的。” 傅渊一看他笑,连重话都不会说了,又道:“近日里怎么样,在家养的精细,怎么也不见胖?” 阮聿宁看着四爷仅穿着件暗纹白衬衣,便想将怀里的西服外套还给四爷,可四爷非但不接还递了块甜糕给他。阮聿宁垂眸看着铺在膝上的衣袖,温声道:“托四爷的福,我好多了,觉也多了,这不午间躲懒睡到如今,还叫四爷久等。” 傅渊确实是很早就来了,他刚来就看见阮聿宁睡得香,干脆坐在铺子里等他醒,这一等就是一下午,一看也是一下午,不过这人哪里看的尽,只是牢牢盯着,不让人离开视线罢了。 傅渊对阮聿宁道:“我自愿意等的。” 阮聿宁微微睁大眼睛,心中一颤,耳后被阳光晒过的那一块皮肤也跟着热起来,他不知怎么应,就一直笑,呆愣愣地像只躺在檐上伸懒腰的幼猫。 阮聿宁尝了块自家的点心才想起来要拿给四爷的东西,他站起来叫伙计去里头取来,傅渊自然也跟在他身后去看,阮聿宁微仰着头看他,觉着傅渊又高了些,记得家里老管家就拿这个说他,叫他多吃些,不求与傅家四爷一般伟岸健硕,只求宿病尽除,再无羸弱之症就是了。 傅渊见他想事儿想的笑得欢喜,便出声逗他:“小少爷笑什么?” 阮聿宁转眸看着傅渊,仍旧笑着把心里话说出来:“四爷生的太高了,我赶不上,还要仰着头与四爷说话。” 阮聿宁的侍从六子见傅四爷不似来时那般面目冰寒慑人,与自家少爷有说有笑,便机灵地插了句嘴,哄着四爷开心:“按理说我家少爷也不矮,怎么站在四爷跟前就小了一圈儿,跟个孩子似得。” 傅渊听了也笑,抬手摸了摸阮家少爷的发顶道:“不急,吃了我家的米,很快就长高了。” 阮聿宁本来无心一句话,不想倒引出这样多笑言,他又不好对着傅渊撒性子,只佯装生气对着六子说:“你长大了,心也大了了,现在看着四爷比我好,你也别挑日子,今日就跟着四爷去罢。” 六子看得出自家少爷睁圆了眼睛不是真生气,便道:“您便是赶奴才走,奴才也是不走的!上哪儿寻这么样的主子呢?只若叫我跟着四爷,四爷必叫傅全跟着少爷您,没奴才这笨手笨脚的,想着四爷还更安心些。” 一时三人都笑,铺子伙计在柜子后头取东西,谁也没瞧见转角走进来的客  8 人。 “老板,一包桃脯,一包话梅,半斤冬瓜条和糖荸荠,快点儿,我等着吃呢!”一道活泼清越的嗓音在铺子里响起,催得伙计连声应道,手里不停地打包点心。 傅渊偶一回头瞧着来人,发现这人还是亲戚,正着舅父家的‘大公子’,赵子旭是也。 今日她未扮男装,身上穿这件浅蓝的衣裙,袖口还绣着月白的花菱,将将齐耳的短发用珍珠边夹夹起,温润的珠光化去了她眉眼间的英气,倒真是亭亭玉立,越发的素净可爱。 赵子旭同样也看见了傅渊,很是自来熟地走了过去,笑道:“大哥哥也在这里买果子吃?” 阮聿宁听这姑娘叫傅渊哥哥,如此熟络亲昵定是极为亲近之人了,他看着两人站在一处,一动一静,竟很是相配。 傅渊微微颔首应了声,却见外头乍起了寒风,便一手抖开阮聿宁手里的西服披在他肩上,又朝着赵子旭介绍起来:“这位是阮聿宁,荣顺斋的老板。” 赵子旭转眸看着阮聿宁,顿时笑得灿烂,她平日里便学着那些勾栏楚馆里的纨绔公子哥儿欣赏美人,现今见了这般干净好看的人就忍不住耍贫嘴:“从前也没留意,今儿算是看见了,大哥哥不说,我还以为刚过了中秋,天上的嫦娥就偷跑下凡来了。” 傅渊将阮聿宁拉到身边,终于能体会舅父无奈的心情,他解释道:“我这妹妹是舅父家里的独女,叫赵子旭,自幼活泼多嘴,她说的这些你只当没听见,莫要生气了。” 阮聿宁本来有些无所适从,见傅渊好生说与他听,便也摇了摇头道:“四爷哪里的话,我不生气的。” 赵子旭看着他们这幅情景便觉着哪里有些奇怪,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清哪里不妥,便调笑道:“阮老板大度,怎会与我一般见识。倒是大哥哥你,也太护着了。” 傅渊未作否认,冷不丁地瞥了眼赵子旭,直看得人一个激灵。 赵子旭本来碰上傅渊是要说正事的,一下瞧见了美人把话说岔了,现在才急急地与转过来同傅渊说:“你嘱咐我做的事我办好了,咱们寻个地方好好聊聊?” 赵子旭这嘴虽然没个章法,但为人处世颇得赵老爷子的真传,心中侠肝义胆,手腕是雷厉风行,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傅渊与她接触过几次,也很是欣赏,又道她只是个醉心吃食的馋虫,没什么旁的心眼儿,傅渊便将事情放心交给她办。 傅渊站在暗处谋算到了那一步,心中皆有数,至此便道:“铺子后边有个偏厅,你我去那儿正好说话。” 赵子旭张口欲言,又碍着阮聿宁在更觉得不妥,面露迟疑之色。 傅渊却无所顾忌地拉着原本想退下去的阮聿宁,偏头对赵子旭道:“一同去,聿宁不是外人。” 阮聿宁被傅渊揽着向后走,他看着傅渊冷峻的侧脸,胸腔里的心脏却因着傅渊的话而微微撼动。 一时三人来至小厅,叫傅全关门守在外头,赵子旭看傅渊对阮聿宁如此信重,心中没了顾虑,便她查到的事一件件说给傅渊听。 第6章 赵子旭说起那日,她正跟着傅家大少爷一同进了金家的戏园子,后脚便卧在包厢上的楠木雕梁上看见他夫妻二人落座。工钟号醉 清 酒 阁整里 大少奶奶新做了头发,波浪一般的墨发盘在脑后,只留下一小簇卷发垂在额间,她一身红绒旗袍,胸前用细银丝线勾出一个鸡心,雪白的脖颈间露着一串匀称圆润的珍珠短链,正中镶了朵镂金的牡丹,一层层米珠托着花心里的南珠,华丽之余又多了一份细腻端庄。 底下戏还未开场,大少奶奶便端起了一只描金盖碗,一手蔻丹甲拂过杯沿,偏头笑着与大少爷说:“小弟过了生日便显得稳重多了,对咱们不也似往日那般亲厚,父亲器重他,一惯宠的跟什么似得,别叫他生了旁的心思,要争要抢的,坏了咱们的事儿。” 大少爷闻言转着腕间得宝玉珠串,笑着与大少奶奶说:“夫人心中早有了计谋,现在才来跟我说,却显得我不上心了。” “谁理你!”大少奶奶睨了大少爷一眼,“我见父亲是有大智慧的人,怎的偏就你学了寻花问柳的本事?” 大少爷看着夫人,知她一向厉害,自己本就做了亏心事自然要赔笑着说道:“夫人量大,我算是洁身自好的了。你瞧着傅渊才多大,再长两年只怕比父亲还花心,现下就日日跑到外头不见人影,谁知是不是偷香窃玉去了。” “你还打算让他再长两岁?”大少奶奶放了茶盖,一声刺耳的脆响叫偷藏在梁上的赵子旭蹙起了眉头。 “我可听说前些日子他去寻了赵家的舅父,你想想看,若父亲不点头,他哪里敢做这样的事,你也是被脂粉冲昏了头脑,等他羽翼渐丰,又有父亲撑腰,教你怎么办!”大少奶奶深谋远虑,一对勾勒精致的黛青细眉交叠,只瞪着大少爷。 大少爷虽不是个顶聪明的人,但这些还是想得到的,他嬉笑着劝大少奶奶:“他日日在我们眼皮底下还能作怪?在傅家他算什么东西可与我平起平坐,若不顺眼就按照夫人的法子,大可整的他半死不活。” 大少奶奶听到这里才顺了口气,呷了口热茶道:“那东西哪里是随我的意便成得了的,要一点点,日日夜夜地用才有效。若现在给他吃,悄然无息地不叫人察觉,算起来还要明年才能见效。” “你是管家奶奶,还操这心不成?叫人加大了量,茶水饭食里都搁着,不出半年,也就是个废人了。”大少爷笑着去寻大少奶奶的手,两指并在一处探进窄口的袖子里揉摩着她小臂的软肉:“他要成了烟鬼,父亲决计不会理睬他,到时候要打要杀还不随夫人高兴。” 大少奶奶鲜红的唇角一勾,反手打了大少爷在她掌心里作祟的手指,笑着说道:“我明日便传消息给哥哥,教他备好东西。待来日事成,你可得好好犒劳我。” 赵子旭在梁上看着他夫妻俩矫情下流的作态,言语之间满是算计着他人的刻毒阴损,不禁从背后窜出一阵凉意。 直到她将所见说给傅渊听,傅渊面上却无多大变化,甚至可以说是泰然自若,只是他身侧的小美人吓坏了,一个劲地望着傅渊,不敢出声可又实在担心的不行,急的圆眼周围晕出一层湿雾,看着叫人好不可怜。 傅渊一手包裹住阮聿宁紧攥的手指,温声安抚他道:“聿宁别怕,大宅子里总有这些腌臜事儿,如今我知道就能防着了。” 阮聿宁听刚才赵子旭的话,满是心惊胆战,他看着傅渊,如何也想不到要害他的人竟是他的亲生兄弟,所用法子残忍狠毒欲将一人身心都摧毁。 阮聿宁睫羽微颤,他想也没想地回握住傅渊的指节,他只是光想着那等可怕的结  9 局便好似感同身受一般,心口凝滞,疼痛难忍。 而赵子旭总算知道傅渊为什么叫阮聿宁跟着了,这小美人的模样,或悲或喜,是忧是愁,无论什么样都是好看的。她托腮欣赏阮聿宁红眼睛的样子,却在下一秒被傅渊逮了个正着,傅渊目含凶光地扫了赵子旭一眼,赵子旭会意,大概是她把事回的太真太实,不掺一点假话,吓着这小美人了。 赵子旭嘴里的话打了个转,又道:“阮老板也别多心,大哥哥不是什么好人,不会给他们欺负了去。” 傅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子旭道:“有劳妹妹了,还要请妹妹将后边的事继续办下去。” “那是自然。”赵子旭得意地说:“你家那几个采买婆子特喜欢来我们城东的菜市口买货,说是油水大得很。那件好事儿我已叫人传出去了,保准叫你家的老太太,少奶奶都知道!” 傅大少爷偷养的姨奶奶怀孕了,这天大的喜事儿怎么能藏着掖着,傅渊放出话去叫他们暗怀鬼胎人的各自去猜罢。 “妹妹辛苦。”傅渊颔首道:“今日我订了鸿升楼的包厢,叫老齐着意留了好东西,妹妹想吃什么尽管去挑。” 赵子旭听了这话一蹦三尺高,一手拉着阮聿宁就出门去,嘴里还喋喋不休道:“咱们一同去,定要好好敲哥哥一笔!那鸿升楼的虾籽烧海参是一绝,还有酒凝金腿和葫芦美人肝,你一定尝尝!尝了之后就不想回那劳什子广寒宫了!” 得!嫦娥这个坎儿过不去了。 那鸿升楼沿着秦淮河而建,三层小楼墨瓦白墙,一到夜里点了灯,卷檐落下连绵碎金映在沉静的水中,恍如一座天境玉宫般朦胧璀璨。 傅渊进了门,鸿升楼的老板亲自来接,引上三楼雅间,此时赵子旭早已经看不见窗外美景如画,她一门心思看着菜单,嘴里就像桥底下说贯口的小子一样张口就来。 等菜都上了桌,那头阮聿宁才净了手拿过傅渊递来的帕子擦净,这头的赵子旭已经撕下一只烤的油酥香润的鸭腿大嚼起来,她特意嘱咐厨子不要给她斩块儿,烤鸭出了炉趁着枣红色的鸭皮还未开始变凉,直接端上桌来撕扯着吃味道最美。 阮聿宁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吃东西,他看着赵子旭左右开弓,却一点也没乱了顺序,大吃大喝的样子没半点粗鲁难看,她熟练地剔骨蘸料反而吃的极香极好,看得人食指大动,不禁也想去尝尝味道。 傅渊给他盛了小半碗鱼羹,叫他喝了暖暖胃。可阮聿宁好奇地看着赵子旭的吃饭并未听清傅渊在说什么。 傅渊叹气,只得舀了勺鱼羹递到阮聿宁嘴边,直道:“你别看她,舅父说她是饿鬼投胎,从没吃饱过,她长了个神仙肚,煎炒酸辣都吃得,你可不能学。” 阮聿宁笑着回头,才吃了一口鱼羹,就发现是傅渊拿着勺子喂他,这本十分的不妥,阮聿宁忙接过勺子,向傅渊道了声谢。 赵子旭这才吃过一道扒燕菜清口,转眼就拿捏着盘龙鳝的鳝头,两排牙齿间贴着鳝骨咬下烧的干香脆嫩的鳝肉再扬首一撕,整条鳝鱼的细骨便被她剔了个干净,赵子旭将指尖沾着辣油的蒜末吃掉,很快就拿起下一条撕扯起来。 阮聿宁嘴里吃着软烂鲜香的生敲,好似也尝到了那缠人费力的盘龙鳝的滋味儿。傅渊发现阮聿宁今日胃口极好,吃了半碗米饭不说,并着鲍汁炖菜核,镶丝豆腐和松子鱼米也尝了个遍。 阮聿宁又夹一筷子浸在火腿金汤里的荸荠,那裹着油香的圆荸荠被切成刚好入口的滚刀块,里头吸收了火腿的醇厚咸香再加上本身的清甜,熬煮的绵密可口,阮聿宁颇为爱吃。 眼见着他要再夹下一颗荸荠时却被傅渊拦了下来,他疑惑地看着傅渊,傅渊只道:“这原是日日吃也有的,你看着她没了量,待会该撑坏了。” 阮聿宁这才发现自己吃了许多饭菜,已经有十分饱了,幸而傅渊拦下,不然这胃里又要受罪。 傅渊给阮聿宁拿了帕子擦嘴,转眼看着还未尽兴的赵子旭道:“我当真要谢她,你见她才肯多吃饭,日后总叫你们一同用餐也不怕你吃的少了。” 他们一顿饭吃到夜里九点才算完,赵子旭又是喝酒又是吃肉,最后拍着圆滚的肚子坐上了傅渊的车,靠在副座上撑得起不来。 傅渊叫傅全先送赵子旭回家,这就要绕着大半的个金陵城走一圈,自己得了时间便与阮聿宁坐在后座上聊天消食。 可谁知傅渊竟被赵子旭摆了一道,他看着身边困的摇摇欲坠的阮聿宁就气的牙痒痒,赵子旭那混账东西必定是趁他和老齐说话时偷灌了阮聿宁果酒。 前头的傅全却浑然不知此事,一脚刹车踩下去,那阮聿宁的身子便没了倚靠地向前倒去,还好傅渊眼疾手快又给捞了回来才免得他磕着额头。 傅渊环着阮聿宁的腰身,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光看着怀中人一张乖巧的睡颜,因怕阮聿宁吹着风,傅渊便叫人穿着自己的外套,此时的阮聿宁侧躺在傅渊的臂弯中,过长的袖子半遮着他的手掌,就这么垂在傅渊的胸腹之间。 傅渊想要触碰他的指尖猛地一下收紧,他垂着头,瞳色晦暗不清地盯着阮聿宁看,他甚至能感受到心中的黑暗慢慢与阴晦的夜色相接,瞬间猖獗泛滥起来,那些复燃的星火因阮聿宁暖热的气息流窜,逐渐焚烧着他的骨骼经络。 “停车。”傅渊道,语气淡然。 傅全从后视镜看着他家四爷,停车的巷口正好照不见路灯,傅渊拥着阮聿宁端坐在暗色之中,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 傅渊开口道:“我怕阮少爷待会儿饿了,你去买些点心来。” 傅全不疑有他,自然领了吩咐下车给阮小少爷买点心去了。 直到脚步声渐远,四下里静悄悄,这巷口周围少有人行走,不时有一两道暗影闪过,也都是乞食的野猫从矮墙上跃下。 傅渊半阖着眼,他好似听见极速奔流的血液在耳边的回响,他将阮聿宁抱起来,动作轻柔却也强势,像是丝毫也不怕阮聿宁醒过来。他把阮聿宁禁锢在怀里,一双手臂箍在一束细腰之间,他迷恋地埋在阮聿宁的胸口上,闭上眼睛揉捏着那层衣料之后的柔软身体,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在下午看见阮聿宁睡在椅子上时,他就幻想着阳光照在他光裸瓷白的酮体上泛出毛绒的光泽,暖烘烘的,萦绕着一阵掺杂的肉欲的甜香,阮聿宁是蜜做的,他都还未将人吞吃下肚就感受到他有多甜。 傅渊听见阮聿宁安稳有序的心跳声,眼前出现的画面与过去相交叠,昏暗的房间里起落有时的飞灰,苦涩的药味和将人困在病榻中的月白纱帐,苍白爬满了阮聿宁枯瘦的脸,最后那颗滚落的泪珠像是滴在傅渊的眼中,犹如熔浆落在他的瞳孔中化开。  10 再睁开眼时,傅渊的眼睛里充斥着猩红血丝,他的喉管像是填进了一捧粗砂,他嘶哑地苦求着阮聿宁:“救救我。” “聿宁,救救我。”傅渊手下越发用劲地抱着阮聿宁,他从阮聿宁宽松的褂子底下抚摸上去,隔着稠衫描摹阮聿宁的脊骨,再慢慢地顺着腰线滑下去,触到两瓣圆鼓的软肉,宽大的手掌嵌入缝隙之间来回摩挲。 便是这样,那怀中之人也终有所觉,阮聿宁无意识地挣动让傅渊抱得他更紧,他沿着阮聿宁微微挺起的胸口,吻上他的肩胛。阮聿宁半醒间被勒的有些喘不过气,却因为酒劲儿意识始终不清明,他蜷缩起手指推拒着身前的人,嘴里含糊不清地呻吟出来。 傅渊拿过阮聿宁的手环着自己的肩膀,他看着阮聿宁难受地后仰着脖子,像奶猫儿一样叫小声叫道:“热——唔——” 傅渊眼前是一片纯白的雪色,薄透的皮肤下淡青色的经脉顺着阮聿宁修长的颈侧延续到竖领里,傅渊着迷地贴上了去,炙热的鼻息烫的那片皮肤显出糜湿的红,他含着阮聿宁沁凉圆润的耳垂,舔舐着诱人的甜味,“聿宁,宁宁……” 傅渊在阮聿宁耳边浅浅低喃,抬眸却见他汗湿的发梢柔顺地贴在耳廓,毛茸茸的眉毛皱了起来,一张玉白的小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傅渊忽地清醒过来,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腮肉,等尝到血腥味才靠着阮聿宁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抽出埋在那道潮热深缝里的手掌,意犹未尽地摩挲着指尖,仿佛回味着那阵软滑柔嫩的触感。 傅渊温柔地拍着阮聿宁的背心,看着阮聿宁可怜兮兮地抽动着粉圆的鼻尖,又忍不住亲了一口,“宝贝。” 傅渊眼中的猩红还未尽退,他抱着阮聿宁轻声地唤他,“我的宝贝” 第7章 傅家老太太身边有位李妈妈,是老太太从前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头,一直是老太太的心腹臂膀,在府中是有体面的人,今有了年岁,散漫起来,总爱在二院进门的小花厅处打牌吃酒,她素日仗了老太太的势也无人敢管,只一味受着底下婆子的奉承吹捧,日日赚的盆满钵满。 这日她急匆匆地往内院赶去,原是在外头听来了喜事儿,忙不迭地要赶去给老太太报喜,拔个头筹好讨赏的。李妈妈一张巧嘴说的天花乱坠,跟老太太说咱家大爷有喜,眼见着就要给老太太添个小金孙。 老太太一生只得傅琮这么个孩子,爱之如命,金尊玉贵地养大,后娶了林家的小姐,老太太便时常催促自家儿媳给傅家开枝散叶,谁想大少奶奶是个不争气的,嫁进来许多年肚子里也没个动静,老太太嘴里是没半点责怪,可心中却是生了心结,如今得了这等消息,竟似得了活龙一般高兴起来。 李妈妈说是大爷养在外头的人有了喜,这才不敢大张旗鼓地报进来,听人说,那是个极好的姑娘,生的齐整,还死心塌地跟着咱们大爷,怀了孩子在外头也不闹着要进来,本本分分的养胎,我看着这回准成了! 老太太一听这话没有不欢喜的,赶忙吩咐下去叫人挑了喜礼送过去,又拨了三四个丫头带去伺候,不为别的,就为了那块还在肚子里的心肝肉。 其实外院的小厮丫鬟都知道这事儿,没一顿饭的功夫便传到大少奶奶的院里,老太太在屋里早已经乐过一回了,大少奶奶心中却满不是滋味儿,红指甲都嵌进肉里了也不觉得疼,转头又笑盈盈地去给老太太贺喜。 老太太看大少奶奶进来,便收了收面上欢喜的神色,平常说话般与大少奶奶讲,你莫要与外头那些个小门小户一般计较,她以后进门如何哄着爷们儿高兴也都是个玩意儿,越不过你去,来日生了孩子,若是个男丁你便收过来养,也是长子嫡孙,我也圆满了。 老太太都这般说了,大少奶奶奶哪里还有张嘴的余地,老太太有意拿长子嫡孙来刺她的心,谁叫大少奶奶平日里喜欢揽事摆款儿,家下人都不得人心,李妈妈也总在老太太面前挑拨抱怨,说她没有老太太这般福气深厚,偏还想拿了老太太的权柄,真是叫人不自在。 想她大少奶奶在家做姑娘时便厉害,嫁进傅家后锋芒尤甚,事事要压大少爷一头,偏还要博好名儿,这些老太太都看在眼里,一时不发作罢了,如今得了这个由头还不挫了她的威风,镇得她翻不起身来。 大少奶奶气的脸色是青一阵白一阵,在老太太处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她想着傅渊那等心腹大患都未除了,现又跳出个拦路虎,正是左右为难的时候,怎能叫人不心焦。 傅家后头两个院子,一喜一悲显得分明。傅渊乐得做富贵闲人,抽身而去,说是自己身上不爽利,怕死得很,到外头去寻丹问药去了。大少奶奶只当是有了药效,一边又得顾忌大爷外边的混账老婆,便任由傅渊去了。 “大哥哥寻丹问药寻到这里来了?”赵子旭捧着碗赤豆圆子看着傅渊进来,阮聿宁便忙拿了个手炉给他。 刚立了冬,外头凉风打着旋儿的吹起来,傅渊一早掀了毡帘走进厅里,看着早早穿上暖裘的阮聿宁,笑着把手炉又推回去,道:“我不冷,你拿着暖和。” 傅渊才坐下,便拉着阮聿宁看了看,见人气色不错,便应下赵子旭的话,“我正要找个清净地来休息休息,谁想你也在这儿,聿宁也不嫌她聒噪,还不赶她出去?” 赵子旭一双狐狸眼睛在两人身上绕了一圈,眼底划过一道精光,笑着说:“等我吃完这口就走,这给大哥哥你当牛做马去!还请大哥哥别总望着眼前人,以后要多叫我吃饭才是。” 傅渊知道赵子旭一张嘴不着边际,看阮聿宁也跟着笑了,便道:“还能少得了你的一口粮?” 赵子旭乐呵呵地喝完碗里的糖汁扬长而去。阮聿宁回过头来与傅渊说道:“四爷身上不舒服?要不叫史先生来瞧瞧,总安心些。” 傅渊笑看着阮聿宁道:“哪里是真难受,昨日听家里的大少奶奶在院里打鸡骂狗,闹了一日,我觉也没睡好便寻了个由头跑出来,聿宁见我可怜,就收容我在这里一两日罢。” 阮聿宁哪知傅四爷还有这般无赖的时候,便笑道:“就像四爷说的,后院里拈酸吃醋是常事,这还不是自己的妻妾便先恼了,等来日四爷娶了亲,三房五妾的,怕是更要头疼了。” 傅渊正一瞬不瞬地看阮聿宁,眼底游曳的阴浊安静了下来,他道:“我自幼看着父亲兄长这一堆情债纠缠,已经是理不清楚。若到了自己头上,自是要钟情一人,方不辜负情谊,便是最好的了。” 阮聿宁抱着手炉,歪着头笑着打趣道:“不想四爷竟是个情种。” “如今我这般落魄,聿宁还笑话我?还请聿宁疼顾些我罢,先舍张小榻与我歇上一觉 11 再说。”说罢傅渊撑着额角,眼下泛着层青黑,倒像是累极了似得。 阮聿宁看着傅渊这般模样也是忧心,却仍有顾虑,想来想去还是不好意思地说道:“四爷是知道的,我家里简陋,若现叫下人去布置厢房怕是要耽搁时间,四爷熬过了困劲儿岂不更累,不如——” “不如就宿在聿宁房中,东西都齐全,也不必劳烦动用管家,岂不正好。”傅渊打断了阮聿宁的话,接着说:“聿宁总不该嫌我。” 阮聿宁一顿,已是哑然不语,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被傅渊拉到了卧房中去。却说这阮家不似傅家一般用的是新式大床,阮聿宁的床榻依旧是旧时的木雕拔步床,架子上换了忍冬花的厚帐子,塌前的书桌椅柜,一应摆设物品皆与傅渊从前来时见过的一样。 阮聿宁本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又是个刮北风的天气,他便没想往铺子去,原是同赵子旭说过几句话便想着回房里休息,如今见了傅渊要歇在这里,反倒不好睡了。 傅渊看出他的为难疑虑,于是在屏风后换了傅全带过来的衣服,一手揽过阮家少爷睡在里间的卧榻内,又给小少爷脱了厚重的裘衣盖好被子,见他也不挣扎却是一退再退蜷缩起来的模样,好笑道,“自家兄弟一起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放心,我守在外边,决不会让你着凉。” 傅渊大概是真累了,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没几分钟就睡着了。阮聿宁被困在里面见他睡熟才侧躺过来,一时愣愣地看着傅渊,竟是半点睡意也无。 因他怕冷所以房里的门窗都关的死死的,落下的帐子里睡着他们两个,灰蒙的光线从帘子外头照进来,正好落在傅渊舒朗开来的眉眼上,他生的冷峻,面上的线条也是凌厉深刻,一双黑沉的眸子略扫一眼,看谁都要吓得一颤,唯独薄唇微挑,在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的寒冰都化作了山岚雾霭,将幽邃的瞳目遮去大半,显得清淡温和。 阮聿宁第一次遇见傅渊的时候正是春分,柳絮阵阵漫天飘摇,阮聿宁那时年幼,咳疾反复不愈,每每上学路过那一排栽种了杨柳的长廊时便难受不已。 德信楼后有一处幽僻之地,有一回阮聿宁无意撞见白家的公子在那儿抽烟,燎人的烟火伴着细碎的柳絮飘过来,呛的他咳嗽不止,那白公子听见了声响转过头来,阮聿宁见他指间的星火愈盛便想好心提醒他,这柳絮太大,抽烟容易着火。 可那白公子面色不虞地走过来,颇为恼怒朝他呵斥了两句,讲他是个痨病鬼,日咳夜咳,闹教室里都不安生,如今还要来多管闲事,当真是坑害旁人。 阮聿宁听得面色通红,心里哽了一口气,又咳的上气不接下气,无奈只得转身走开。谁想那白公子却不依不饶,把他那套用在茶室青楼里的手段施加在阮聿宁身上,白公子一把拦住这白嫩嫩少爷,调笑着说他生得这般女气,莫不是真的女扮男装来的姑娘。说罢直接伸手掀开阮聿宁束在裤子里的衬衣,想要看看这小少爷的身体,辨一辨雌雄。 阮聿宁捂着嘴不让柳絮呛进鼻子,又不防白公子的贼手,他一时又怒又气,推拒不断向后躲闪。 只听哎呦一声惨叫,那白公子捂着左臂摔在地上,阮聿宁看着他疼得呲牙咧嘴,整张脸都胀紫了,他是被自己的烟头烫伤了手心,皮肉焦糊的味道弥散开来,阮聿宁皱眉别开视线,而这一抬首,便看见了傅渊的眼睛。 一朵淡色的绒絮落下来,正好划过傅渊的深黑眼瞳,就在他眨眼一瞬,柳絮的绒边像是沾湿的羽毛般飘进了他的心里,随着他失控的心跳顷刻间涌进他的喉管,带着轻微的痒意,那种凝滞充盈的感觉一度让他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到。 傅渊告诉他,若再有下次,可以直接用烟头戳进眼睛里。 青砖堆砌的廊柱投下细长的影子,阮聿宁跟在傅渊的身后,看见他穿过一道道光影,那段回忆就像照片一样随着傅渊消失的身影而逐渐褪色。 如今阮聿宁却很是欢喜,因为他能一直看着傅渊,甚至可以用指尖从他高挺的鼻梁一路轻划下去,埋在软被里的嘴角悄悄上扬,无声地道出一句迟来多年的谢谢。 第8章 他们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才罢,傅渊先醒过来,听见老管家在外头说胭脂稻熬好了,问是摆去前厅吃,还吃端到房里吃。傅渊靠在高枕上看着阮聿宁好容易才睁开眼,怔愣着半晌没回过神,就知道他还没醒,便叫老管家端进房里吃。 他们盖着一床绣被,傅渊也是毫不避忌地将阮聿宁侧抱过来,一手探进他衣衫的下摆,朝里摸了摸阮聿宁光滑的后背,果然触手一片濡滑,满手湿汗。想是他怕阮聿宁着凉,所以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出了许多汗,可怜阮聿宁睡相极好,热了也不动,生生睡了一觉醒来,连衣服也湿透了。 傅渊叫了六子拿来阮聿宁的寝衣准备亲自给他换上。六子却不敢叫傅四爷做这样的事,他刚想撩开帐子服侍阮聿宁起身,傅四爷竟更快地从床帐里拿了寝衣,回头又将帐子放下。 六子低头瞅了瞅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呆了一会,再不敢说话,只候在外头等四爷吩咐。 傅渊仔细着在被子里解了阮聿宁的衣带,生怕他着风,所以不让人坐起来换衣服。而那阮家少爷此时困顿的还想着要睡,哪里知道眼前人在做什么。 傅渊将湿衣服褪到阮聿宁的腰间,垂眸便瞥见他白皙的胸膛上现出的两枚小巧的乳首,因湿润的汗液打湿了皮肤而显得愈发殷红起来,阮聿宁正闷在被子里出不来,倒将他周身的那股清甜的香气烘的暖热,从颈间的缝隙里直扑出来。 傅渊微微凑近嗅着那阵暖香,看着自己贪慕已久的人就躺在身边,极为隐忍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别开了眼神,哑声哄着阮聿宁抬手穿袖子,阮聿宁也真像个布偶娃娃似地由他摆布。待傅渊寻着领口要将衣服拢起来,指尖却无意碰到阮聿宁绵软的肚皮,这一下竟叫阮聿宁醒的极快,连带着肩头都倏地瑟缩一下,阮聿宁睁着圆眼睛,看着傅渊,嗓子里带着绒绒的笑意与傅渊说:“四爷,您别挠我痒痒。” 傅渊一下窒住,平生第一回 无措起来,他哭笑不得地说,“你——你真是——” 要了我的命了。傅渊在心里叹道。 最后还是傅渊给阮聿宁披上暖裘,劳心劳力地伺候着小少爷穿戴齐整,看着他小口地喝着胭脂米粥才坐在一边吩咐六子叫人把榻上的被褥换了,免得带着潮气又过到小少爷身上去了。 傅渊住在阮家的这几日堪比神仙日子,吃穿住行皆与阮聿宁一处,倒比从前更加亲热,叫他将两世的岁月都加起来也没这段时候好过。 傅渊却没一味贪图受用,旁的事儿记在心里 12 趁着空闲都叫人下去办了。这会儿刚用过午饭,六子就带着老裁缝到阮家来,说是给阮少爷裁制冬衣的。傅全在一旁给傅渊回话,说这老裁缝是特意从苏州请过来的,偷摸着换了阮家常用的裁缝,带来的料子也好,都是细丝软绸的不怕硌着阮少爷。 傅渊看着走到屏风后头去量尺寸的阮聿宁笑着点了点头,那老裁缝是苏州许家的人,许家铺子如今场面不大,但那绣坊衣铺的少东许子明却是傅渊的旧识,傅渊永远都不会忘记许子明在雪夜之中递给他的两枚银元。 得了人的好,自然是要报还的。许子明年轻,没有路子将家里的铺子撑起来,空有高志而无处使,如今傅渊帮他一把,让他把铺子开到金陵来,算交了个朋友,日后也有个照应。 这老裁缝便是铺子里手艺最好的一位,让他给阮聿宁做衣服,傅渊很放心。老裁缝给阮聿宁量完尺寸后便将带来的衣料一一摆开,其中呢料皮子居多,阮聿宁挑了几样不止傅渊又添了许多,最后里头的单衫衣裤,外头的小袄,夹衣,毛皮斗篷都叫做了个遍。傅渊还说自己省捡,嘱咐老裁缝将这些料子做了衣服,剩下的料子便给他做些手套领巾就不错,也不算浪费。 阮聿宁被傅渊逗的直笑,傅全看着他家主子还有的闹,便带着老裁缝退了下去,打赏了他们跟来的小子一路客客气气地送人出去。 直至夜间掌灯时分,傅全不慌不忙地进来问话,傅渊侧耳听了几句,说是家里出事儿了,要请四爷回去看看。 阮聿宁看傅渊神色如常,也没有多问,反倒是傅渊怕他担心,说回了家定叫人给他报平安的。 等着傅渊坐上了车,傅全才在路上将宅子里的破事儿说了个大概。 说是前些日子,傅家大少爷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因爱妾有孕他便在外头多留了几夜,家中夫人未多说什么,他便越发得意高兴起来。 提及此事又叫说起外头的凤香,她原本是茶室里端茶递水的应侍,自从跟了傅家大爷更是谨小慎微,一味忍让讨好,从不敢多嘴一句。如今母凭子贵,张扬起来,见傅家老太太都拨了人来伺候,一时养大了胆子,三天两头叫大爷出来,仗着自己是要进门去的姨奶奶,架势自然与往常不同。 那凤香是小人得志,命薄福短,没威风几日,人便真的难受起来,唤了大夫来瞧吃了几帖安胎药竟见了红,没过两日便落了胎。老太太知道了恨的说她不中用,她自己在外头闹得哭天抢地,大爷陪着她,她病中多思只说有人害她,细细地与大爷哭诉一番。大爷瞧着她满是心疼,听她说是在仁和堂看了病才没了孩儿,直叫大爷为做主。 大爷听了这名觉得熟悉,凤香满口里的庸医无道,却不知那医馆原是家里大少奶奶陪嫁过来的铺子。大爷当即沉了脸色,在外头忍着没发作,回到家里与大少奶奶争辩起来,大少奶奶本就是个嘴里尖快的人,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说得大爷是有理也没理,周围下人都不敢拦,大爷气的冲昏了头脑,抬手给了大少奶奶一个耳光,大少奶奶挨了巴掌摔下去,再扶起来时已是满地的猩血。 大爷一时愣了,院子里闹哄哄满是人,最后还是老太太叫人传了大夫来看。大夫匆匆赶到,号脉看诊开方子,摇着头与大爷说,少奶奶刚失了孩子,还需好生静养才是。这下连老太太也气得晕了,坐在椅子上缓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傅渊这才刚进院,就见丫头小厮们围在外头,那座深阔的厅堂像个吃人血口般立在那里,入眼雕梁画柱,玉砌庭阶,便是燃了薰炉沉香也散不去里头萦绕不尽的血腥味儿,一只白釉盖碗从里面摔了出来,一瞬粉碎,尖利的瓷片落在傅渊脚边,只被他轻轻拨过一边,他抬眼瞧了瞧前厅里的热闹,大爷站在中间垂着头,正听训呢。 “人都说慈母多败儿,都以为说的是旁人,殊不知旁人也如此想!如今为了个来历不明的下贱东西,闹的家中鸡飞狗跳,何苦作践?!”老爷子凶戾的声响传了过来,傅渊一旁站看,见父亲的姨奶奶们站在下边连大气也不敢出。 “平日便与你说,莫要惯得他这样!他怎是个好的,家里的不够,还要去外头养那些戏子粉头!便是给他娶个神仙回家,也不过两三日就丢到脑后,忘了干净。何曾是见过世面的?拿着家里的东西去外头玩乐,没年没月地闹,倒还觉得自己了不得了。我若早知是个孽障,一并绝了,省得拖累父母兄弟!” 不知里头老太太劝了什么,老爷子又大发雷霆:“这夫妻两都是混账,见我老了,以为我不知道,姓林的现做了什么肮脏生意,那福寿膏岂是能沾的?烂了心窍的东西!也不怕不得好死!日后林家的来了不许进门!我只怕弄脏了傅家的地。” 老爷子重重地拍了桌子,拿着龙首杖指着大少爷,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还想闹就给我和离,以后也在不准再娶,一世就这样混着。你要是想好,便给我收敛起来,与沛瑜好好过日子,她现在嫁进了我傅家,便是我傅家人,林家的事她不许再过问!” 这一回厅内皆没了声响,大少爷像丢了魂儿似得呆在一旁,就连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老太太也不敢驳一句。 可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老爷子不过想借这个事儿好好打压打压他们母子,不叫他行事那般猖狂罢了,如此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就这么揭了过去,不过傅渊看在眼里,只是起了个头,日后还有大少爷好受的。 然而那大少爷就是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之人,在家中思过了没几日,照旧出门办事取乐去了。 只是苦了大少奶奶,现为老爷子一句话已没了娘家的支持,这府中多是拜高踩低,趋炎附势的小人,他们都长了一双势利眼,眼见大少奶奶失了势,便都去攀附老太太那边,往日里被她戕害压制的,又有向她阿谀奉承的一时都冒了头,新仇旧恨一起算,一股脑克扣欺负的时候多了,大少奶奶在院里受了委屈不敢吭声,身上就更加不好了。 傅渊这会儿雪中送炭,挑拣了好药材去院子里看望大少奶奶,那时他并不记得林沛瑜有了孩子,这次阴差阳错叫她尝尽失子之痛,算是遭了报应了。 傅渊坐在外间喝茶,大少奶奶卧在床上根本起不来,她便隔的一扇小屏跟傅渊说话。 “多谢四弟还肯来看我,我如今这般,倒叫四弟看笑话了。”大少奶奶低叹了口气,她本是不知道自己已有了孩子,只为外头那个下流娼妇劳心,如此疏忽大意将自己的身子都浑忘了,反倒得不偿失,好没意思。 傅渊淡然笑道:“嫂嫂哪里的话,咱们一家子骨肉至亲,都是应该的。” 大少奶奶在里头咳了几声,道,“我自找的,病的人不人鬼  13 不鬼,谁见了都厌弃。四弟见我这样便知道该保重身体,我听说四弟日前说不舒服,可见了大夫,吃了药了?” 傅渊见她自己难大安,还不肯死心地算计着他人事,眸光一瞬冷了下来,只道:“药也喝了,只是不见起色,兴许过一阵就好了也说不定。” 大少奶奶难受地咳喘着虚声道,“那便好,四弟可要谨遵医嘱,别误了药就是。” 傅渊一头应着,转而又道,“说起来怎么不见大哥?” 大少奶奶稍稍一顿,便道:“恐是外头事忙,你大哥他不在家里,出去了。” 如此傅渊便知道她还蒙在鼓里,所以特意挑了今日来说给大少奶奶听,他唇角笑意愈深,道:“原来这样,我听前院的丫头们说,老太太的侄女儿来了,她们一同游湖去,还以为大哥也陪客呢。” 傅渊说完,半晌也没听见里头有个响动,这大少奶奶刚失了孩子,大爷不在家陪着就算了,心思也不在这里头,总是拿些琐事搪塞敷衍。想那老太太也太狠心,知道这林家的儿媳不中用了,给大爷添不了助力,便再不把她放在眼里,转眼就给大爷身边塞自家人,刘家的女孩儿在这时候来傅府探亲,目的再明确不过了。 老太太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择了日子叫人来,明面上是家里有客叫大爷招待,其实这府中的人心里明镜一般,谁都知道这东院里的少奶奶怕是要换人了。 如今傅渊在大少奶奶跟前挑破了此时,叫大少奶奶急火攻心病得更重是最好,如此借剑杀人之法用在大少奶奶身上算是傅渊还给她的。 傅渊见大少奶奶勉力支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想辞了出来。起身却瞥见了她的真容,看她面色枯黄,双腮凹陷,没了胭脂青黛妆点勾勒,一双眼睛灰蒙蒙的满是空洞,直如病鬼一般唬人。 傅渊心中快意,到了嘴边又是安慰大少奶奶需得好好将养,等来日大好了,多少好福气是享不到的。 第9章 傅四爷刚去看了大少奶奶回来就病了,连烧了两日,其中梦魇不断胡言乱语,叫了大夫来也断不出个什么病症,没日没夜的汤药送进去始终不见起色。这下惊动了老太太来他房中看他,亲自叫了李妈妈喂药服侍,对着傅渊一口一个我的儿、我的肉,自是没有不尽心的。 傅渊躺在床上听老太太在外间说,这孩子可怜见的,怕不是撞克了什东西,吓着了。随后李妈妈极聪明地应着,可不是,就如老太太说的,咱们家的孩子自小再精贵不过了,想是遇见了脏东西,这就病的起不了身。 老太太叹了口气,只道,那院子里刚过了人,又有血腥气,或是招来什么也未可知。叫几个人好好守着,别再叫人进去,只留服侍的人好生伺候,待她哪日大安了出来不迟。 傅渊这一场病成全了老太太,她借着傅渊这事儿封死了大少奶奶的后路,叫人陷在这深宅大院里,不理不睬的,自个儿耗去罢。 傅渊这病来势汹汹,却该好的时候便好了,病去抽丝,康复之后便又是整日整日的不见人影,不着家了。 都说古都王朝金粉地,十里秦淮,莺歌燕舞渐迷人眼。傅家四爷附庸风流,烈酒笙歌,在这柳巷花街中徘徊而过,见来往画舫上绿鬓纤腰满簇,春香浓冶淫惑,浸在那凌波绚丽的秦淮河中已是不甚醉人。 天刚刚擦黑,河岸两边便早点起了琉璃美人灯,傅渊刚过朱雀浮桥,远远地看见对岸的赵子旭搂着一位姑娘谈笑风生,聊得开心时也在人小脸上偷个香,吃个豆腐,她面色轻佻,十足的纨绔公子哥做派。 赵子旭见着傅渊也不惊讶,与往常一般同傅渊叙过一回,将他带入岸边一家含玉馆中逍遥去了。 赵子旭进了厅堂便笑着与里头的妈妈说道,这傅家四爷是个财神,今儿在你这里散财来了,你好好招待,以后想什么没有? 那鸨头最是有眼色的,即刻让出一间雅阁供爷们儿玩乐,叫了馆中最厉害的姑娘进去伺候,傅全跟在后头给外面姑娘赏钱,一应酒水吃食皆由他一个人送进去。 那赵子旭是个千杯不醉,江河海量的人,与那姑娘笑闹划拳,三两下便将人灌醉撩了出去不管了。 傅渊见她是风月场中的常客,还调笑着要向她讨教几招,学一学其中关窍。 赵子旭往嘴里丢了一块玫瑰酥,一下甜的牙疼,她知傅渊有心笑话,便呛声道:“今日大哥哥来这等烟花之地,也不怕你那小少爷知道了,回家恼你?” 傅渊挑眉看着赵子旭,笑着摇头,也并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子旭也学傅渊挑眉看着他,大笑道:“刚知道的!” 好奸猾的妹子,轻而易举便将傅渊的心里话诈了出来,傅渊摩挲着手中圆滑的杯壁,道:“在我面前无所谓你怎样,可在他那儿你需收敛点,他脸皮薄,经不起这般玩笑。” “何况我也没有告诉他,此事还要徐徐图之,你切莫坏可我的事儿,再吓着了他。” 赵子旭见他一副柔肠难断的样子啧啧称奇,竟与寻常与她议事的狠厉模样全然不同,她道:“大哥哥是爱惨了他了,这一世眼中只他一人,谁知他竟是个不开窍的,哥哥这般眼馋,究竟吃不到嘴里,可怜呐!” 赵子旭饮尽杯中酒,想他这表兄情种一个,护的那位阮少爷是滴水不漏,便是每日咳了几声,吃了几粒米他都要操心顾全,百炼钢化绕指柔,一腔子心血供养一个人,旁的人怕是都看出来了,只是当局者迷,阮家少爷还蒙在鼓里只当傅渊兄弟一般。 赵子旭嘴里转了话锋,又道:“不过他也值,前些天听闻你病了,总向我打听你到底怎样,我私下与他说,你没事儿尽是装的,他却还想着,眼见要瘦下二两肉,哥哥你又该心疼了。” 傅渊哪里不知道,阮聿宁吃穿住行他皆放在心上,一时忍着为得便是日后的长久。 他慢声道:“家中大哥贪新厌旧,与刘家小姐的好事快了,只要大少奶奶一断气,也就是眼前的功夫了。” 赵子旭点头应道:“只是南宁林家不安分,我的人打听着林家知道大少奶奶在傅家受了委屈,不日就要来讨说法呢!” 傅渊不屑地哼笑一声,便说:“林家正房就出了林沛瑜一个女儿,如今双亲亡故,从旁支续过来一位侄少爷当家,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算计斗狠,何况是叔伯兄弟?不过是想借着这事儿,来傅家要点好处罢。” “一条人命在他眼里值几个钱?”赵子旭眼中流露出嫌恶的神色来,“打着悬壶济世的名头来卖鸦片,拿着脏东西来害人,这一家子哪里能善了?我看索性治死林沛瑜,叫他们捧着尸骨回去罢了。” 傅渊坐在窗边,外头光影照在  14 他深邃的面庞,眼尾划出一道尖利的细影将明暗有时的亮光分割开来,他悠然自得地说道:“不着急,人死了一了百了倒痛快,我只盼着她长命,一块垫脚石罢了,有人看不过自会料理她,如今半死不活的,每日唱戏一般我看了也得趣儿。” 傅渊神色轻快,言语中的淡漠却叫人背脊生寒,赵子旭打量着他,又猜度着问道:“那傅家大少?” “且容他快活两日。”傅渊想见老太太看望他的样子,面上慈爱庄重,背地里心狠手辣要取人性命,与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少奶奶在一处谋划,当真是一家子亲骨肉,她们过手端来的汤药哪一碗不是催命符?傅琮叫她养成了个纵情声色的坏坯子,现以为困住了林家的,娶了自己的表侄女儿便万事大吉,想着凭傅琮的能力,重新开辟局面那更是妄想。 “大哥自己不保养倒是操心旁人的身体,殊不知耗费心力太过,不知分寸地闹下去,恐是要出大病。”傅渊放下杯盏,想来想去又偏头问赵子旭:“你说,该生什么病好?” 赵子旭学究一般摸了摸下巴,又夹了一筷子香酥小肚吃,后道:“傅家大爷在家里享福自是百病不侵,出去到了外头难保不生病,加之又好欢宴,爱酒乐,我且去寻个灵验方子,必定要得你心中想的那个病才好。” 傅渊举杯敬赵子旭,笑道:“子旭知我。” 赵子旭赶忙摆摆手,道:“我可不敢知你,夜色已深,你再不回去,怕是家门也不让你进了。” 傅渊在欢场中寻花觅柳喝个大醉,谁敢说个不字?赵子旭说的自然不是傅家的家门。 三更夜半的,傅渊被傅全扶进了阮家的院子,阮家的下人见惯了四爷来,便告诉四爷阮少爷早已睡了,此时若要寻他怕是要搅扰了阮少爷的安眠。傅渊醉里糊涂,直说不敢吵闹声张,在聿宁房中寻个脚凳卧上也可好睡一夜。家里下人哪敢真让傅四爷睡脚凳,悄悄地点了夜灯,服侍四爷洗漱一番安置在客房睡下。 翌日大早,阮聿宁便在晨间用餐时见到了四爷,丫头们给阮少爷盛粥时还想着这四爷要睡个天昏地暗才罢,没想到四爷起的比阮少爷还早,一副登门谢罪的模样,真是怪有趣的。 “我听管家说,四爷昨日喝醉了?如今怎么样?”阮聿宁喝了一口雪耳粥,只问道。 傅渊喝了口暖茶,应道:“哪里只是喝醉,分明是烂醉如泥,你也听见外头的流言,说我好色追欢,俨然是个浪荡子了。” 阮聿宁微微皱眉,像是齿间咬见了未洗净的沙屑一般牙疼,他敛眉垂眸,轻道:“四爷这就学坏了?” 傅渊含笑看着他道:“是我先前有些许困惑,未能想明白,为了这事我去了一趟乌衣巷解惑。” 阮聿宁抬头,正好撞见傅渊一双笑眼,这下轮到自己疑惑起来,问道:“这会儿怎样?” “却非我自视甚高,我所见之流皆为俗物。”傅渊见阮聿宁腮旁当真是消瘦下去了,心疼的不行,便忙夹了些蛋皮,肉丝放在他碗中,再不起逗他的心思,道:“回来时便想着,我心里已然住了一位小神仙了,哪里还看得见其他?只求这小神仙莫嫌我是浊骨凡胎,再折返天宫去就不好了。” 这话有些熟,阮聿宁像在哪里听过,傅渊见他还未想明白便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只是去和子旭商议些事,那等喧闹之地好掩人耳目的。” 阮聿宁心里了然,却偏头不防撞上了傅渊的鼻尖,灼热的吐息落在他的脸侧,如耳鬓厮磨一般,他顿时心头大乱,再顾不上什么天宫仙子的,一手抵在傅渊的肩侧向后躲去,直说他已然知晓了。 傅渊圈住他的腕子放在瓷勺边,笑着说:“你放心,我要真的成了登徒子,也是不敢回家的。” 阮聿宁一下明白过来是傅渊在拿他寻开心,便有些气闷,他捏着勺子撇开傅渊夹过来的小菜,回头朝着六子说道:“日后四爷这般过来,便不要开门了,只装作不认识,不定他就在哪儿做梦会神仙呢。” 傅渊见阮聿宁说完就笑了,那样嘴快俏皮的样子他是第一次见的,像是乖顺的白猫儿从软和的皮毛下伸出爪子,不经意地挠人一下,自己不顾着手疼还要担心他那小爪子是否伤着了。 傅渊却别有深意地说道:“昨日夜里还真就做梦了,梦见个仙使嘱咐我,叫阮家的少爷吃胖些,不然身量太过轻盈真是要飞到仙阙上去做神仙了。” 第10章 刚过了冬至,金陵城中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雪来,沁寒刺骨的湿气蔓延开来,天气也一日比一日要冷,那傅家院中又在此时出了事儿,大少奶奶缠绵病榻,数月未起身,如今又得了风寒,看着比从前更不好了。房中的丫头本是好意,要将暖炉挪出去些省得烘着了主子,哪知外头守夜的婆子当值时赌钱玩去了,没看住炉火竟叫熄了一夜,大少奶奶在房中吹了冷风,白日里醒过来冻得直哆嗦,几乎要将肺叶咳出来,她带过来的丫头看了不忍心,跑到老太太院里磕头求告老太太,请老太太救救她家奶奶。 老太太见人来求,少不得给些面子命人来瞧,并不十分重视,倒把大少奶奶院里的听差奴才呵斥一通,叫李妈妈来通传,说是没有好不了的主子,只有不上心的奴才,狠狠罚了她们一人一个月的月钱,叫她们警醒着点儿。那院里上了年纪的老奴得了这个结果气的横眉竖眼,见大少奶奶病成这样,越发怠慢起来,明里暗里地说道赌咒,巴不得一时死了才好。 大少奶奶整日昏沉,伺候的人来看,说是脉息不好,一直漏有污血,总也不停,肝火又旺,血虚伤神,竟似的了暴病一般难以将养。心腹丫头给她含着参片吊着精神,看着瘦到脱相的大少奶奶,伏在床头哭了一场,只说林家的大少爷原是要来看奶奶的,只是老爷拦着不让进门,一再周旋之下,老太太商量着给了五间铺子便叫打发了回去。可怜奶奶没个兄弟姊妹可靠,竟叫那等黑心肝的杂种羔子作践了去,依我看,不如大闹一场,挣出命去,怕还有些指望! 大少奶奶听了这话又急又气,几乎怄出血来,顾不得还在病中便要起身要去老太太屋里理论,外头的婆子过来拦着,刻薄地说道,“少奶奶何苦劳神呢?安分些罢!老爷看不上亲家老爷早也是知道的,如今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还是个正经主子,好歹是咱们大爷三媒六娉娶过门来的大老婆,谁也不敢亏待了您,放着好日子不过硬要生事闹得大家没脸,折腾的病更重了。您且放宽心,后头多少姨奶奶看着您,况这天下哪有称心如意的事儿呢!您要桩桩件件都生气,岂不是成了笑话了?” 大少奶奶最是要强,撑着身子怒骂这几个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一时不慎在推搡之间晕  15 了过去,总之再没出过屋子里的门槛。自此竟像是散了三魂七魄般没了气力,日夜淌泪,无所指望。 终有一日又忽然来了精神,笑着说是想吃香菇馅的粉饺,她的丫头知道这是大少奶奶想家了,便急匆匆地去厨房做了来,可还没等那饺子蒸熟,大少奶奶便阖眼去了。 这事儿正碰上了日子,马上要到年节,老太太没准备大操大办,加之棺木板材,香烛纸钱一应都是备好的,大少奶奶停在家中没几日,便择了个好日子出殡,大爷见人没了,一时想起与大少奶奶多年夫妻,自有些恩情,伏在灵前大哭一场,好生送走了大少奶奶。 傅家大少奶奶一撒手,府中众人身披孝服,莫不哀嚎痛哭,待过了头七,立马收起了作势的样子,热热闹闹地准备起年节需用的东西来。 傅渊怕吵扰躲在阮家少爷这儿得了清闲,管家刚把炖好的一品老鸭参汤端进来,那门前的听差便来说是赵家小姐来了。傅渊听了赶紧催阮聿宁喝汤,又叫管家把锅里剩下的肉料参须一并端来,给赵子旭一碗也就是了。 阮聿宁捧着碗笑道:“哪有四爷这样的?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叫人再炖一碗就是了。” 傅渊拿着帕子看着阮聿宁道:“你给她再炖一碗怕是不爱的,她只是喜欢肉,给她不就是了。” “大妹妹也是财气好,每每熬煮了好东西,她一定到,也不知是哪里的缘分。” “自是一家人的缘分。”赵子旭在外应道,她抱着手臂倚门朝里看,见傅渊坐在阮聿宁身边,左臂虚揽着阮聿宁的椅背,一副将人圈在自己怀中的模样,随性自然地仿佛两人合该如此亲密。傅渊只在阮聿宁身边时,眼中才多了份暖和的人间烟火气。 却当真如傅渊所料,赵子旭大刀阔斧地坐下将一整只老鸭拆骨吃肉,啃得干净,吃罢又喝了碗桂花圆子解腻。等阮聿宁喝了汤,赵子旭才吃了个半饱,她邀着两人一同去羊肉馆子吃羊肉,说是冬日进补可防寒。 傅渊知道阮聿宁一到冬日便畏寒的厉害,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情愿窝在屋子里烤火取暖。赵子旭是位老饕,想来介绍的馆子自然不差,傅渊便哄得阮聿宁一同去吃喝,带着人出去走动走动也好。 赵子旭领着他们来到一处破旧巷子里,那里头统共三两间屋子,一支竹竿撑着面明黄红穗的幌子,布面上沾了积年的油渍,上书羊馆二字。 那旗帘迎风飘卷,带来一阵浓郁荤香,只闻见那味道便叫人食指大动,再往里走一口锅灶立在砖砌的围屋里头,一位光着膀子的大汉一手掀开木头大盖,里头乳白的羊汤沸腾的翻滚起来,熬煮脱肉的羊骨落在锅底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赵子旭熟门熟路地在灶台上拿了盘白切肉,直接用手就送进嘴里,嚼吧嚼吧含糊地喊道:“黄爷,还是那老几样,你速做了来,咱们家小少爷可饿不得。” “哎!您里面等着,先给您上炖羊肉,今儿的都是羊羔子,好吃着呢!”大汉朝赵子旭憨笑了一声,手里又给她拿了一碟子生蒜。 赵子旭叠着盘子,走到里头屋子坐下。傅渊和阮聿宁坐在她对面,见她一口肉一口蒜,吃的香极了。 没过多久,那位被赵子旭称作黄爷的大汉就端来了斩成大块的羊骨肉,蓬松的热气铺散开来,一下遮住了软烂羊肉的真貌。赵子旭仰头催着黄爷上羊腿和羊棒骨,还有胸茬和腰子都得赶紧烤,阮聿宁早已有些迫不及待地学着赵子旭的样子,拿过一块羊肉低头咬了一口,鲜香滚烫的汤汁淌在嘴里,嫩肉带着油脂的酥润稍稍一抿便在唇间化开,阮聿宁惊喜地看着傅渊,一双圆眼里满是光亮,不住地点头好似在对傅渊说,这个好吃极了! 傅渊笑着对他说道:“你慢些,仔细噎着。” 赵子旭刚嗦了一根羊排,看着傅渊不放心的模样,打趣他道:“大哥哥你可不及我,平日里那样精心仔细的养着,也没见人胖多少,何不跟着我在城中吃喝一月,保准养的他白胖喜人。” 傅渊夹了一筷子白切羊肉,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又道:“他就已经够喜人的了,叫他跟着你这么胡吃海塞,吃坏了你不怕,吃坏了他,谁赔一个回来?” 赵子旭剥着紫皮蒜,故作伤怀,捧心道:“还是亲戚呢!大哥哥当真一点儿也不懂怜香惜玉。” 阮聿宁看他兄妹二人斗嘴,暗地里偷笑,被傅渊瞧见了,就对阮少爷说道:“还笑?都是为你才这样。” 阮聿宁擦了手,给傅渊倒了一杯烧酒,乐道:“四爷大量,何必跟我们孩子一般见识?” 赵子旭哈哈大笑,想她本与阮聿宁同岁,都比傅渊小上两岁,如今说嘴起来,堵得傅渊说不出话来,她看着傅渊道:“风水轮流转,你可算是碰上比你还厉害的了。”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心甘情愿,傅渊纵的阮聿宁这样,都是他乐意的。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因这羊肉馆子离阮家近,傅渊便与阮聿宁一同散步消食走着回去。 阮聿宁今日并未饮酒,许是吃了羊肉身体里暖烘烘的,并不怎么怕冷。他与傅渊并肩走着,偶有偏头,对傅渊说:“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刚着外头小店都已扎了花灯,待到那日逛庙会,叫来子旭一同去,必是好玩的。” 傅渊见阮聿宁孩子心性,自然点头应着,阮聿宁自己筹划的高兴一时不慎走过一道,进入一条小街里,那街道灯影昏暗,竟有大半都是黑漆漆的,只一面建着青砖高墙,墙边竖着几卷草席,越往里走,空气便越发浑浊起来。 傅渊见此情景脚下猛地一顿,一阵腥膻刺鼻的气味从那扇未完全关紧的铜环漆门中飘散出来,那种味道曾深刻在傅渊的后半生中,如附骨之疽,刮骨除脓亦不可治愈之毒症。 就在傅渊愣神片刻,阮聿宁便已经走到前头,落入了黑暗之中。 傅渊看着他的背影,眼前渐渐晕开一片血色,像入了恶魇,浑身僵冷,心悸耳鸣,他想起那天也如今日一般寒冷,他身在烟馆不知道阮聿宁在这条小街上等了多久,那些恶心的气味会否让他咽喉不适,在呼吸之间呛进冷风而咳嗽不止。 有人走过来了,也像是个病入膏肓的老烟鬼,他疯癫无状,嘴里脏的臭的都往外吐,他蜷缩在墙边如冥狱中的鬼影一般靠近傅渊,雪亮的白刃闪过,短促的破空之声让傅渊短暂的清醒过来,霜白的石板路上溅出一道温热的鲜血,一点一滴汇聚不断。 阮聿宁就像一只破碎的纸鸢般无力地摔落在地上,刀刃划破皮肉的声音细微又深刻,傅渊被这一幕惊吓地靠墙不住喘息。 过了许久,傅渊才俯身去看,他听见阮聿宁的鼻息时缓时急,他单手紧抓着傅渊的衣领,指骨都泛了白。那风中的夜灯像即将 16 熄灭的烛火般晃动,傅渊向后一瞥竟看见雪地中赫然绽出一片猩红,傅渊眼中的颜色与阮聿宁脸颊的血液混为一处,他从那条狭窄的街道一直向上看,满是无尽晦暗。 傅渊立在后头,阮聿宁回头走过去,看他额前青筋挣起,深黑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没有焦距般透着空茫茫的森冷。 “四爷?”阮聿宁轻声唤道,却不见傅渊有任何反应,他伸手握住了傅渊的手,又道:“四爷,你怎么了?” 傅渊手心里满是渗出的冷汗,阮聿宁不停地摩挲着傅渊的手被,着急地看着他的眼睛,“傅渊——” 话音未落,傅渊睫羽一震,猛地回过神来,他下意识收拢了阮聿宁的手,看着阮聿宁洁白干净的脸庞,那些脏污的血迹全然消失,他穿着裘衣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留下的仿佛只有时光流溯之后撕心裂肺的痛楚。 傅渊抱住了阮聿宁,颤抖的呼吸与身体里无法平息的绞痛叫他像个快要溺亡的落水之人般狼狈。 阮聿宁乖顺地靠在傅渊的肩侧,忽然感到一道冰凉的水珠划过他的脸侧,傅渊嘶哑地声线像一柄尖刃划开周围寂静的空气。 “你好好的,好好的,要我死了也行。” 阮聿宁感受到傅渊浑身战栗不休,那份恐惧与挣扎仿佛从傅渊的内心深处爆发出来,傅渊不断的在阮聿宁耳边重复那句话,眼中蔓延出一片病态的红血丝,疯魔了一样紧紧攥着阮聿宁,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我好好的。”阮聿宁何曾见过这般无助惊惶的傅渊,一瞬也红了眼眶,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道:“你看看我,我好好的。” 傅渊像是隔着虚空的风声听见阮聿宁的声音,事实上,他也只能听见阮聿宁的声音,阮聿宁在叫他。 “傅渊,你看看我。” 傅渊半阖着眼睛,缓缓卸了手上的力道,他失神地望着阮聿宁,黑色眼瞳唯独倒映着阮聿宁的影子。 阮聿宁双手覆上傅渊的侧脸,一瞬不瞬地望着傅渊,他想用指尖抚平傅渊紧锁的眉峰,温柔地告诉他,“别怕,四爷,我带你回家。” 第11章 他们回到阮家,阮聿宁亲手服侍傅渊洗漱更衣,守在他床边直等着傅渊睡着才回自己房间沐浴歇息。 阮聿宁这一夜睡得并不好,只要一想着傅渊那般恐慌源自何处,心口便总有缠绵不尽的郁气,他梦里昏昏沉沉,迷蒙的人影在身边来来去去,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如坠迷津,怎么也走不出去。 阮聿宁惊醒的时候天还未亮,帐子里没有光线,他起身想要下榻喝水,下一瞬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着,阮聿宁后心一下激起一层冷汗,待他慌张地撩开帐帘,竟然看见傅渊就坐在他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傅渊的眼睛如同蒙了一层灰沙显得暗昧无比,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四爷?”阮聿宁抚着傅渊拉着他的手臂,触手更是一片冷硬冰凉,傅渊只穿着件单衫坐在这里,怕是已经僵了许久了。 阮聿宁往后挪了挪,将被子掀开一角,与傅渊说:“四爷,快进来暖一暖。” 傅渊凝滞的眼瞳转动了一下,顺从地靠近阮聿宁躺在床上,阮聿宁被他握着手腕,单一只手给他二人拢被角,傅渊却伸手将阮聿宁抱在怀中,待他碰到阮聿宁温热的身体后,又低声问道:“你的伤好了没有?” 说罢直接将手探进阮聿宁衣服的下摆,摸上他的腰腹,确定没有一点伤口疤痕才罢,傅渊的唇角抵在阮聿宁的额间,极尽温柔蹭动,他笑着,像是安慰自己一般说道:“没事就好。” 阮聿宁被困在一双手臂之间,他错愕地睁着双眼,傅渊这般模样已叫他千头万绪,一时心中又想起傅渊说过的那些话,连带着往日交好的情景一并浮现眼前,他二人或在一处玩笑打趣,虽都是随口的话,现在想来竟又有几分真心,傅渊对他仔细关照从不曾遮掩,他也叫傅渊哄得心安理得地受着,两人仿佛早已经超出了友人的范畴,阮聿宁反复思量之间屏息一瞬,一个朦胧而惊心的念头涌上心间。 “聿宁。”傅渊低沉的声音化在阮聿宁的鼻息之间,他轻声唤道:“聿宁,你别走。” 阮聿宁听见傅渊无措卑微的声音,四肢百骸都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好似感同身受一般蜷缩起了手指。 寂静的夜里,细微的声响越发明显,傅渊牢牢地抱着阮聿宁不肯松手,如同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故居,躺在一方暖巢之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傅渊一觉睡到了第二日下午,醒来时眼神也清明过来,他见阮聿宁靠在床脚看着他,黄昏独有的橙色光晕透过窗棂勾勒出他身后的剪影,阮聿宁映着暖光对他笑了,那笑意恬静温暖,叫傅渊看的一阵恍惚。 傅渊默了半晌,眨眼之间像是回忆起昨夜的景象,他转眸看着阮聿宁,一双深瞳融进天光变得浅透静和,那里面的欢喜与倾慕其实早已藏不住,他低声问道,“你知道了?” 阮聿宁眼中清朗,与傅渊相视,淡声道:“四爷,若早些说,何苦这般?” 傅渊眼角血丝未退,不由苦笑,只恨昨夜梦魇做了许多荒唐事,恐吓坏了他这心肝儿肉,还不知日后怎样,他便先道:“你既知晓,还肯留下?” 阮聿宁探手握着傅渊的手,笑道:“四爷在这儿,我去哪里?” 傅渊怔愣一瞬,心头一时迷雾散尽,更是欣喜欲狂,他一手勾连着阮聿宁的指缝,将那只白软的手牢牢扣在掌心,两人目光交汇,像是心照不宣,已无需多言。 傅渊这几日看着阮聿宁又与以前不同了,生怕阮聿宁有一个不舒服,出了日头怕晒坏了,落了冷雨怕凉着了,千万个心思就放在阮聿宁身上,若非爱煞了一人,也不会这样。 已近年关,傅老爷子却突然身上不好,差人与傅渊来说时,傅四爷正揽着阮家少爷歇午觉,傅渊小心翼翼将人放在榻上,吩咐好后来的事,就起身回了傅家。 一进了大门,老管家就迎了上了,说是老爷这病原不是什么大事,起先就是风寒头疼,便不甚在意依旧管事操劳,昨儿又在外头打了一宿麻将,回来就难受了,手脚也都不爱动,如今正歇在西院。 傅渊想着那时父亲不保重身体,每每劳神疑心,不戒色不戒权,发病后勉力支撑了一年半载的,跌了一跤中风去了。 傅渊一路无话,以为父亲是歇在了西院哪位姨娘那儿,老管家却说老爷是在二姨奶奶的院中休息,傅渊听了脚下一住,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抬头便瞧见大太太从游廊过来,身边带着位年青小姑娘,她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穿着花色海绒旗袍,外套着件宝蓝小袄,面上略施 17 粉黛,长相却是不出彩,只是一脸倨傲,稍短的下颚微微上扬,轻瞥傅渊一眼便转过头去,并不怎么理会。 倒是老太太一脸笑意盈盈地拉着傅渊的手,亲热道:“我的儿,我知道你的孝心,只是老爷现在睡下了,不好搅扰,下午再来岂不更好?” 傅渊偏首看了眼长廊后面守着的李妈妈,又没见傅家大爷跟在老太太身后,便是心知肚明,这是故意等在这儿拦着他不让他见傅老爷。 傅渊低头笑着说:“正是太太疼我,这会儿提醒了我,我这就下去,明日再来。” 老太太看着傅渊如此安分,便笑着抬举他:“你是个懂事的,哪像你那个没出息的哥哥就知道惹气!我瞧着你父亲见着你自然就好了。” 傅渊珠目低垂,无甚意趣地看着廊下雪堆里一只冻死的灰蛾,轻声笑道:“我哪里比得上哥哥,只知道浑玩,以后还是要靠着哥哥的。” 老太太点头笑着,与傅渊叙过一回,便领着身边的小姑娘,一群人拥随着走了。傅渊站在廊柱后,听着老太太和那姑娘说如今身份不同了,需得赶制两件新衣好出门的。 趁着她们转角去了前厅,这时傅全才上来低声与傅渊说道,那姑娘就是刘家的贵客,是要配给大爷的那位,因着林家的刚病死了不好进门,便一直住在老太太哪儿,时不时与大爷嬉闹一回,有了什么动静,大家没有不知道的,早将她当做新奶奶来伺候。 又说来这新奶奶还不如以前病故的林家奶奶,姓林的即便心里狠毒面上却也能带着几分和善笑意,这位可不一样,活阎王似得,在她跟前不许有一点错处,才刚来了没几天就整治了大爷外头养的娇妾,日日摆着架子,明眼人看了都知道这是个醋汁儿老婆。 傅渊点着头又往回走,淡声道:“草包一个,这样的东西给我的聿宁提鞋都不要。” 傅全憨笑应着,又道:“这一家子是坏透了,巴巴地守在老爷跟前不让您去,大少爷早已在那儿侍候一天了,不知说了什么哄骗咱们老爷呢。” “不见就不见罢。”傅渊懒懒地道:“他与父亲有许多话聊,如今是,将来也要在一处的。” 傅全没明白他家四爷话里的意思,只干着急,看着傅渊还没事人一样泰然处之,又恨自己蠢笨,一门心思听着吩咐,忠心伺候也就罢了。 “天冷了,阮少爷那边仔细着点,不许听见他一声咳,不然叫你们跪在雪里冻一夜好的。”傅渊想着在过两日还有雪,阮聿宁又怕冷,自己在傅家抽不开身便吩咐下去,叫看着院子里的人警醒着点。 傅渊在家中待了一天,晚膳时分才得了老太太的允许去看了傅老爷一面,傅老爷正睡着,人也看着消瘦了许多,眉眼间一道深刻的痕迹好似许多年来都未曾松懈开来,傅渊立在一旁无话,看着傅老爷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藕合色的帕子,那帕子微微露出一角,上绣着一支纤巧藤萝,却因时光磋磨显出腐败陈旧的色泽来。 傅渊轻声叹息:“如此念念难忘,她要是知道了,想必也是高兴的。” 傅渊躬身退了出去,走到前厅当着一家子人的面又出去应酬喝酒去了。 老太太坐在餐桌前没说什么,只道他小孩子家贪玩也是有的,由着性子去闹,以后在约束罢了。 之后几月,傅老爷时醒时睡,精神也大不如前,手里银行的事也逐渐放手让傅琮去管。 这可乐了傅家大爷,现下说话底气也足,这日请了傅渊去戏院子里看戏,台上那小旦唱的十分有味道,吊梢眉眼水蛇腰,幼圆的眼瞳往大爷这里一瞟倒满是轻佻妩媚。 他本是大爷狎昵玩乐的暗娼,大爷乐意捧着,自然是要名声大噪,成名成角儿的。 傅渊坐在朝南的秀厅内,偏头问着大爷:“今儿是出什么戏?” 大少爷刚呷了口普洱便放下青瓷盖碗,笑着说道:“四弟没瞧见那传号的兵?这出叫作《借东风》。” 傅渊长指点在红木圈椅上,也笑道:“我还以为大哥只瞧见了那漂亮的闺门旦,没看见那传令的旗。” 大少爷促狭地虚指着傅渊道:“四弟这是笑话我?” 傅渊见状忙摆手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少爷撑着下颚看着底下的小旦出场,眼中满是浓稠的色欲,道:“咱们兄弟谁也别笑话谁,四弟在外头的好声名都传遍这金陵城了。” “只是四弟藏得好,叫为兄寻了许久,想必那位阮家少爷定是绝色,勾得你连家也不回了。” 大少爷回过头来,狭长的眼角流露出的饥饿的暗色,噗嗤一声笑了:“怎么样,四弟?他好不好玩儿?一个卖点心的小少爷,尝起来也是香甜的罢?” 傅渊上扬的唇间停在一处,深瞳旋即晕出一抹阴鸷的厉色,却又在眨眼之间消弭无迹,他无奈地挑眉一笑:“大哥手眼通天,我怎么也逃不过您的掌心。我也不瞒着大哥您了,他现在正得宠,俨然是我的性命一般了。” “还真看不出来,四弟竟如父亲一般痴心。”大少爷这几月尽心侍候傅老爷,总在老爷子昏沉的时候听见叫二姨奶奶的名字,所以今日才脱口说了这话。 傅渊似有若无地看了眼大少爷裹在衣领里的脖颈,又笑道:“大哥这是哪里话。” 大少爷看着傅渊和顺的样子,俯身过去悄声道:“人在眼前时,千娇百宠都不为过,哪一日人不在了,四弟岂不也要跟着去了?” 傅渊一瞬转眸看着傅琮,见他眼中玩味的笑意渐退,随之而来的便是锋利刺骨的凛冽,而傅渊却似没瞧见一般,敛着双眉,露出个淡笑,问道:“大哥的意思是?” 傅琮放松地靠着椅背整理衣服上的褶皱,笑说:“四弟心里都明白,林氏的死为兄已然查出些眉目,咱们兄弟何必挑破?怕只怕日后那阮少爷遇见什么不测,枉费了性命。” 傅渊眸中一片沉静,再不去装得兄友弟恭,他淡然地看着傅琮,偏有种蚊蝇之扰不足为惧之感,笑着感叹道:“多谢大哥指教,弟铭记于心。” 直等大少爷走后,傅渊眼见戏台上的戏才过半,他凝重的神色一下堆出个清冽的笑,他扬首问道:“你都听见了?” 一直待在梁柱上的赵子旭抱着双臂朝下看去,想傅渊早在半年前便让她挑了人手护着阮家,守得严实怕是连蚂蚁也爬不进去。赵子旭一跃下来,在檀木小几上拿个苹果啃着,直道:“他自身难保,何苦来呢!” 傅渊专注看戏,听着那黄精一般的兵令说戏文,跟着场上鼓点曲乐,眼中已露杀伐之气,他低声笑道:“众将无策难抵挡,魁星照,令请东风烧战船。” 第12章 那阵东风来的时候,傅家的新奶奶刚进门,婚  18 事办的仓促,只因傅老爷这半年已经不大好了,家中需得有件喜事儿冲一冲才好,谁想当真是灵验了,傅老爷这月逐渐恢复起来,遇上可口的吃上两口,想喝的喝上一盅,将事看淡了许多,人也自在了不少。 只是内行大夫瞧着不好,总敦促着老爷子要好生养着,就怕一时不行就全垮了。老爷子这时已让大少爷管着手底下的商铺,自己不大出面,却总是在无人处悄悄叫傅渊前来,摊开许多族谱账簿,教他认人看账,还有收在屉子里来往信件,让他一一阅览,这其中政要权贵,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能用的有几位,不能用的自此就离了,这人际关系千丝万缕皆在老爷子心中,用权之术只在收放之间,万事皆有个分寸。 话说到着急处,老爷子便狠狠地用龙首杖敲着地板,恨不能再多教他些,只觉得现在越发能忘事了,傅渊若是日后立不住,叫他做父亲的如何能安心。 这数着日子便刚过了年,一到了春日就连天光也暖热起来,傅家大少爷近日颇为燥热难耐,刚开始以为是肝火旺便没太在意,等着一日从商会中出来,被冷风一扑上车便起了热,回到家中更至背脊剧痛,五脏嗡鸣,一边伺候的新奶奶如今有了身子懒怠动,便叫了丫头们给大爷换衣服,自己坐在软榻上看见大爷手臂上竟发出了如米粒一般大小的硬疹,她本是大家闺秀哪里知道这是什么病,吩咐人熬了几贴清心祛火的哭药给大爷喝就罢了。 谁想当日夜里,大爷烧的厉害了,浑身的疹子连成一片又红又肿,被他自己一挠,溃烂的疮口破裂,腰腹上竟是一片血肉模糊,脓血沾了满床,腥臭难闻。 夜里吵闹,大少奶奶被扰了觉,气的歇在别处,第二日清早才叫人传大夫来。那大夫是家里养的,一过大爷房中,见着大爷双眼乌青,鼻柱生有阴疮,一身上下满是霉疹,心下大惊一时不敢近前,直叫人去请老太太前来,说有要事商议。 大夫让老太太屏退左右,一时跪下和老太太说,大爷这病乃为与人交合熏染毒气而生,如今疮芽生根,湿热含脓,已是坏了根本。况这病不能说,若传扬出去,这大家的脸面怕是没有了,只得暗地里医治,一时好了最好。 老太太刚过了几日太平日子,今又得此消息,险些没能背过气去,后又定了心神,威逼利诱一番,叫大夫把严口风,尽心治疗便是。 可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傅家大爷早些时候捧得那闺门旦原是个来者不拒的东西,不是只在大爷跟前,谁给了钱财敞开腿仍由你玩弄就是,竟是个淫性妖邪之人。后来查出来了有病,班主嫌他晦气,并不给治,破草席一卷,人还吊这一口气就被扔到城郊的乱葬岗去了。 傅家大爷在家休憩之时,傅渊帮衬着去了衙门露个脸,在银行里把大少爷未完之事做完,出门便听见傅全说街上流言,讲得是他傅家大少爷不检点,嫖了戏子娼妓,自己惹了一身脏病,半死不活地躺在家里,等死呢。 借由他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最是伤人,傅渊从前听了十余年不止,如今不知大爷听见了会怎样。 老太太在府中早下了死令,不管外边传什么都不许往家里说,特别是老爷那儿,谁漏了一点风声就要缝嘴割舌。 傅渊为了老爷子的身体自然不多嘴,可他那个新嫂嫂是个沉不住气的,每每看着大爷死蛇一样躺在那里就恨得牙痒痒,冷嘲热讽自不在话下,说放着家里干净的不用,偏去外头玩脏的,可知都是别人用烂了不要的,你捡了来当宝贝。我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给你这个不中用的,亏你还是个士族大家的公子哥,做这没眼见的事,心里难道不亏心?! 大少奶奶哭一阵闹一阵,把房里能砸得都摔了个遍,吵翻了天去。大爷一身痛痒,内里火焚一样的燥热,更是羞愧难当,骂不还嘴,生生受这些暗气了。 院子里的含笑抽了芽,将将开出一树花苞,便有幽香若兰,悠悠扬扬地散了满园。傅渊陪着老爷子在树下支了张小几下棋,老爷子现下神思不太清明了,傅渊悄悄让了几次,才让老爷子赢得高兴。 傅渊收了棋盘上的白子,要与老爷子再来一局,却被老爷子一手拦住,老爷子手里捧着个手炉,笑着说:“我儿棋艺越发精进了。” 傅渊被老爷子识破也没什么不自在,他道:“还叫父亲看出来了,是孩儿的无能。” “你太过谦顺了。”老爷子撩开傅渊的棋子,又问道:“你大哥的病,如今怎样了?” 傅渊给老爷子沏上一杯热茶,只道:“大哥起了风疹,再过几日就好了。” “你能让他好?”老爷子看着傅渊,一双与傅渊相似的眼眸透着深不可测的幽寒,他面上没有怒意,平淡地说道:“他是你大哥,一条血脉上的兄弟,到头留他一条性命又如何。” 傅渊嘴角慢慢绽开一抹温暖的笑意,他朝老爷子说道:“父亲这番言辞,是否也对大哥说过?” “若是大哥易地而处,又怎会日日将汤药送来。” 傅渊眼含笑意,低声道:“从来不是孩儿要争个你死我活。” 老爷子深叹一声,腰背仿佛也在此时垮了下去,他这两个人孩子就是手心手背,没有那个是不疼爱的,当初若不是察觉林家有异,他怎么样也不会想到傅琮为排除异己,竟会谋划至此,欲神鬼不知地除去傅渊。之后傅渊反戈一击,他自知道些眉目,却不动声色地看着傅渊能走到哪一步,如今事态早已明朗,胜负已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愧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好学生。 老爷子将那杯热茶放凉,支撑着龙首杖,不时笑着喃喃道:“自找的,都是自找的。” 老爷子不叫傅渊扶着,自己蹒跚而去,说的那些笑言,也不知笑的是傅琮还是自己。 傅渊见老爷子这几日实在反常,便多派了人服侍着。不想世事无常,那日傅渊正出门办事,老爷子竟似个孩子般要出门去,吵着要卖水晶糯米藕回来。 下车时被石阶绊了一下,就这样歪了下去,送回来时已经不行了。 傅渊赶回来时,那一大家子再早父亲床前哭过一回了,黑压压的一片跪在堂中悲不自抑,老管家见傅渊来了不禁老泪纵横,他将傅渊拉过一旁,告诉他今儿是二姨奶奶的生日,老爷就是想给姨奶奶卖藕吃才出的事。傅渊听了的脑子里猛地白了一片,管家将他引导老爷子床前,便关了房门叫他们父子二人再安静地说一会话。 这时老爷子仍旧拿着那块帕子,傅渊自小对这位父亲是恭顺敬重的,他将自己与傅琮看的一般重,无时不刻都在为他铺平前路,即便那时他已经被烟毒弄得神志不醒,却也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可傅渊从不觉得他对母亲会  19 有多重情,自母亲逝世后,没有两三年老爷子便左一房右一房地娶进门来,饮酒作乐从不掩饰许多,眼下倒拿着旧帕子缅怀起故人,傅渊看着着实不解。 至此弥留之际,老爷子却一下清醒过来,他认得傅渊,一手攥着傅渊的手,颤声道:“你是子清的孩子,你是渊儿!” 他高声道:“你放心,我会把她带走,到了地下,我也终于有脸去见你母亲了。” 傅渊一窒,不知是老爷子病种胡言,他甚至不敢去细想老爷子话里的意思,那些陈年往事被翻刨出来,如同烂肉一般暴露在空气中,听得傅渊后心竟猛然窜来一阵惊寒。 老爷子喉间发出浓重的颤响,他仿佛记起了这一生中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浑浊的眼瞳震颤起来,眼眶猩红欲裂,他痛苦地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她来看我了没有?她来了没有?” 老爷子嘴中含糊地呢喃着那些话,死死地握着那块帕子,额上冒出一层冷汗,浑身的气力控制不住一般倾泻而去,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闪过一道幽光。 “子清……子清……” 傅渊默声不语,俯身确能听见老爷子嘴里轻声唤她著名字。 “她来瞧你了。”傅渊回握着父亲枯瘦的手腕,低声安抚道。 老爷子怔愣地看向门边,眼睛里昏黄暗色褪去了,他忽然平静下来,唇边牵出一抹笑,深黑的瞳孔忽地扩散开来,启唇问道:“是吗?” 老爷子并未合眼,他忽而坠下的手让傅渊眼前空茫一阵,仿佛溃散的山脊压在心间,扬尘碎石几近将他淹没,傅渊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连哭也做不到了,血液都好像凝滞住,过了半晌才得以平复下来。 傅老爷子一朝西去,还未过数日老太太便也忧思过度跟着走了,傅家大爷一下失了双亲,病情加剧,再不能支撑下地。 府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傅渊主持安排,一时府门皆开,立起孝棚,白幡飞旋之处,伴着金箔纸钱的飞灰星火升腾起来,家中老小跪在灵前恸哭,两幅灵像置于朱红蟒缎之上,左右灵门设玄帐,中间摆供桌,外头又有灵龛与宝塔,前来吊唁的宾客皆跪于素毯上朝老爷太太的灵柩叩拜致意。工钟号醉 清 酒 阁整李 刘家老爷赶来之时,已是老爷太太停在家中最后一日了,现下刘家是大老爷掌家,嫁进傅家的是二老爷的幺女,这刘家三小姐便是傅家的老太太,他兄弟二人早已年迈,如今忽闻亲妹随先夫而去,心中虽没多少悲戚,却又得在傅家做个样子才是。 倒是刘家的二老爷一家哭的真切,这灵堂诸事本是为长子做主,现听闻傅家大爷得了那样的脏病断送了前程,苦了自己的女儿大个肚子还没个依仗,直走到大少奶奶旁给人撑撑脸面。 傅渊见这刘家大老爷倒是颇为有礼地俯身唤了声舅舅。 名义上的外甥罢了,刘家大老爷原本不放在心上,可谁叫自己的亲外甥不中用,叫个外人得了便宜。 傅渊请刘老爷入偏厅暂且休息一阵,他亲自斟茶给刘老爷:“父亲母亲走的安详,也算是给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一些慰藉罢。” 刘老爷见他如此说,少不得与他寒暄两句,“你是个好孩子,家中双亲具已故去,你还能撑着将大事办的体面,着实不错。” “我这样也是因着大哥在病中,不能劳累。”傅渊道:“若是大哥那一日大安了,这样大的家业,还是要大哥来把持才是。” 刘老爷看着傅渊不动声色地来了这么一句,已是疑惑,这傅渊早有了家主之风,如何还来说这话,他道:“那你瞧着琮儿何时能好?” “舅舅,这就要问大夫了。”傅渊笑道,嘴里话锋一转,又道:“即便大哥这么着了,嫂嫂好歹也给哥哥留了后,正支嫡系不至于断了。” 刘老爷此时豁然开朗,原是这小子坐在主位之上,又怕名不正言不顺,这才有心来探一探他的口风,想必傅渊也知道他与刘家老二向来不睦,从前三妹与他亲厚些,自然偏向大房多些,如今三妹去了,老二家的怀了长孙,若真生下来,老二岂非是要作威作福,骑到他头上去了。 “我这外甥女怕是命也不好,刚嫁进来没几天,丈夫重病,公婆亡故,什么好的也没沾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遇了劫数,再过几月生了孩子,若是个姑娘还好,要是个儿子,再像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外甥,这又该如何是好啊。”刘老爷顺着傅渊的话说下去,正中了傅渊的下怀。 傅渊笑说:“舅舅思虑太过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他顺手将碟子点心移了过去,又道:“只是听说二哥哥在关外做生意时被扣住了,我想着咱们一家子至亲,该相互帮衬些,刚求了家姐去了一封家书,我那姐夫在那儿倒是有几分权势的,只一开口,没有不放人的,还请舅舅且放宽心。” 刘老爷听了心头一跳,他家里那位败家子虽不至傅家大爷那般荒淫无道,却也是个爱耍弄钱财的人,这番被人关在里头,他的手又伸不到北边去,正无计可施,这下傅渊卖个人情给他,定是想他投桃报李。 刘老爷一时欲言又止,他看着傅渊直叹气,这么大把年纪还要被一黄毛小儿挟制施舍,又恨着后辈皆无能无才竟是无一可与傅渊相较,才叫他一人独大。 刘老爷出来时脸色并不好,而后出殡之时,刘家二老爷站出来说是要请傅家大少爷出来扶灵才是嫡庶尊卑的正礼,言下之意便是不服傅渊乃庶子偏房出生,没资格为傅家二老摔灵挽丧。 傅渊被傅全扶着,面上苍白,仍是悲恸万分,却没怎么理会二老爷。这会儿刘老爷拍着傅渊的手臂,向前一步同二老爷说道:“这傅家四爷为傅老爷子的平妻赵氏所生,自小挂在老太太名下养着,也是嫡子嫡孙,四爷不在前头如何说得过去。再说,你我皆是外人,要不知好歹的在此摆长辈的款儿,那就真是叫人笑话了。” 这一番话在场的亲戚长辈都听见了,他们人精一样,怎会不知这刘老爷已然站了四爷这一头,风向要变了,傅渊连外姓舅舅都降伏住了,何其厉害,那厅外又有亲生舅舅把守着,哪里容得他人再说一言半语。只是二老爷气张口结舌,脸色涨紫,待他要再辩,刘老爷便退后一步,直道:“莫误了吉时,四爷,请罢。” 第13章 待二老丧事了了,傅渊暗审了李妈妈,且未动刑,只拿出个烧的赤红的镣子,那李妈妈便把头三百年前的事都招了个干净,傅渊坐在一方太师椅上听李妈妈说她与老太太昔日所为,内宅里头那般行毒阴狠之人如今消磨了风光,吓得面无人色,体若筛糠。这旧事重提,傅渊知晓之后却是不痛不痒,最可笑是傅老爷子一生事事清明,算无遗策,仍旧难逃痛失至  20 爱之苦,有情不如无情,相见莫如不见,傅老爷子念了赵家小姐一辈子,临终之前早也有了安排,了了憎怨仇恨,一身清净地随她去了。 傅渊给李妈妈留了全尸,往外只说李妈妈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叫送去外头院子静养,后又命他儿子傅善好生伺候大少爷,这一家人的命都拿捏在傅渊手上,那滑头小子得了这份差事,自然千恩万谢的领命下去。 傅全便在一旁摸不着头脑,问着四爷道:“这样的人还留着?” 傅渊偏头仔细地拿着细白的软缎子擦拭着一只玉戒指,沉声道:“你说的是谁?” 四爷神情淡漠,即而又道:“他是我大哥,他病了,我养着他,他死了 ,我给他送终。” 傅渊午后叫人备车要去阮家看阮少爷,这几个月傅渊操办父母大事,几乎将日夜颠倒过来不说,也曾有接连三两日都不曾阖眼的,每每心力不支时便往阮家去,在阮少爷身边休憩一会儿便又恢复了精神,一时有了着急事要他家去做个裁夺,他也要握着阮少爷的手略坐片刻都是好的。 这会儿却又来的不巧,阮少爷刚往铺子里去了,今年账上好看,刨去本钱租金仍有余利,所以阮少爷便想再盘下一家铺面做果子,此时阮少爷正去了女子中学附近选地方。 回来时管家在门口侯着,远远瞧见自家少爷穿着一件青色的绒衫,原本一张白皙的脸面现下也圆润丰盈起来,许是走得急了眼下透着些许薄粉,瞧着气色极好。他自年青时便在阮家做事,眼看着从前阮家的大小姐招婿得来个老实女婿,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却是宽裕殷实,再之后小少爷落地,一家子和美幸福自不用说。只那一年小少爷刚满了七岁,他家的主人外出选料,不想竟遭遇横祸,客死他乡。家中只剩小少爷一个,加上身体不好,三病四痛的没个结果,来家的大夫诊治了都见摇头说不中用,难以将养长大,若是能活过二十,怕还有盼头。 如今小少爷得了四爷扶持爱重,已有大半年未病,连急喘一声也不曾有过,长到现在虚已过了二十,前些日子史大夫来问诊都说小少爷能长命百岁,这下压在管家心中竟有半生的大石落了下去,他到底不曾辜负从前主人家对他的恩情了。 阮聿宁走到门前对管家笑着说:“叔,怎么站在风口上等?仔细风扑着了肩膀疼,赶紧下去缓缓罢。” 老管家笑着给阮聿宁引路,说是四爷来了,在书房里等了半日了。 阮聿宁点头应着,脚下步子愈发快,一下推开门就见傅家四爷站在帘子后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四爷?”阮聿宁走到里头去,轻声问了一声。 傅渊随即回头,长臂一展将人裹到自己身前来,他先在阮聿宁的脖颈处深吸了一口,嗅到那阵清甜的暖香之后,鼻尖又蹭着阮少爷耳后的皮肤轻轻地啄吻起来。想着这般亲昵的举止早也有过了,阮聿宁仍旧痒的缩起脖子笑着说,“四爷久等了。” 傅渊好似怎么也碰不够似得又在阮聿宁微翘的唇角留下一个吻,他注视着阮聿宁道:“我自愿意等的。” 阮聿宁一下想起傅渊以前同他说过同样的话,恍然间明白过来原来那时傅渊的意思竟已是这般隐晦深刻。 阮聿宁仰头看着他,将手中的一只小匣子递给他,笑着说:”前些天听你有些干咳,这是我做的糖金桔,你吃着看好不好。” 傅渊拿着那只匣子,又摸了摸阮少爷的脸,心中软成一片,便道:“小神仙派了灵丹妙药来,我怎敢不好?” 阮聿宁贴着傅渊的掌心,笑他痴傻:“四爷又说胡话了。” 傅渊握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张小书案边,那案上放着几张白信纸,一支金色盖帽的黑钢笔放在旁边,阮聿宁脸色微微泛红,他原是一日来了兴致拿出钢笔来练字,只是写着写着失了神,才有了眼下信纸上面的字迹。 “怎么偏就写了这个字?”傅渊问他,根本就是明知故问。 阮聿宁圆眼微动,一双清浅的眸子望着傅渊,倒和他打起马虎眼来:“这个字难写,便多写了几遍。” 傅渊看着阮聿宁手中的那只钢笔,知他羞于直言,便笑着向他讨笔:“我写几个字,聿宁看看好不好。” 阮聿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有些迟疑地将笔交给傅渊,一时窗外光华流转,大半树影因风而动,温和明朗的天光正好落在两人相交的手上,阮聿宁的手生生比傅渊的小了一圈,骨节修长,五指指盖也是小巧圆润,伸手时又露出一截瓷白的腕子,附着其上的肌肤细腻薄透,内里的腕间显出淡青色的脉络,实在令傅渊目光难移,他看着阮聿宁被暖光照出琥珀色的眼睛,指尖一转,落笔于信纸之上。 “风和日暖,愿得展眉。” 那笔锋刚劲,却写出了世间最为柔软的字句。 纤薄的纸张被钢笔压在一角,原本浸满暖光的页面渐渐被两面靠近的阴影所淹没,一只指骨宽大的手掌中静静地收拢着另一个人的手,忽而碎散的影子摇曳地拉长,仿佛前世千疮百孔的魂灵辗转半生,终是在这丝缕阳光里逐渐伤愈复归。 阮聿宁指间多了一只青玉戒指,那戒指里头篆刻了一个渊字,他在纸上无意写满这个字,自此一生都要被这个字套住。阮聿宁不时摩挲着这只戒指,却不知这只戒指的含义与分量,傅家老爷子的碧玉扳指陪着人埋入地下,傅渊命人雕琢了新的戒指,那戒指的侧面刻着傅家的家徽,凡遇大事可以此印调令傅家众人,视为家中主君的私印。 待到盛夏之时,傅家大少奶奶生下傅家长孙之后便撒手人寰,可巧当年傅家二姨奶奶是怎么死的,这位大少奶奶便是怎么死的,傅渊帮大嫂料理了后事,办得很是风光。 多病的大爷躺在床上,半点不见悲戚,只知道自己得了儿子,高兴地竟是要大好了一般,不在日日恹恹的,可他恶疾未除,须眉鼻梁皆有糜坏,看着鬼怪一般吓人,一时偶然见了新生的小少爷,便深感惭愧。他素日原恨极了傅渊,今见自己有了后嗣,心中便越发按不下这口恶气,时时算计,周围又都是傅渊的眼线根本难以得手,不时竟想出个刻毒法子,想要借此残躯与傅渊拼死一搏,为自己儿子挣一分前途家业。 那傅善心里清楚,夜间好像做贼似得去见了傅渊,为表忠心,将大爷的计划统统告诉了傅渊,左右逃不离是下毒要害傅渊,傅渊听了只说按照大爷的吩咐去做就是。 时光眨眼易过,小少爷满月之时,傅渊大办宴席,敬请家中叔伯兄弟同庆,傅渊命人将大爷扶了出来,以长幼为序敬了大哥一杯,在大爷后头跟着的傅善吓得一额满是冷汗,他眼睁睁地看着四爷喝下那杯中毒物,不过半炷香的时间,看着小少 21 爷都还在软垫子上抓周,四爷便毫无预兆地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席上的赵老爷子最是冷静,说是四爷这是中了毒了,先是急送了四爷去医院,之后让下人将宅子围了起来,那赵大小姐也是泼辣厉害得很,直说这席上的人都得一一审问,有人要谋财害命,一个都不能放过。 那傅善此时才明白过来,四爷原是要关门打狗,才配合着大爷唱了这么一出戏。傅善是个聪明的人,立马跪着一路膝行朝傅家长辈那儿过去,声泪俱下地将大爷威胁他做的脏事抖搂出来,一时间震惊四座,众人骇然,唯独大爷端坐席上,面色漠然到了极点,他原本就没想过这件事能有转圜的余地,但只要能拉着傅渊一起去死,他便觉得痛快。 这时赵家小姐来到大爷身后,俯身按在他的肩膀上,说出来的话语轻飘飘的,好似极为锋利的银刃一般划过骨骼。 赵子旭在他耳后慢道:“你不会真的以为那是毒药吧?” 大爷的脸色一瞬扭曲起来,赵大小姐漂亮的脸蛋映在他狰狞的眼瞳之中,如厉鬼一般要向他索命,大少爷一手将桌上的杯盏砸了过去,可惜这身子早就耗透了,不但没伤到赵大小姐半分,反而还被人制住了手脚。 赵大小姐见他,俨然如烂泥沟里的臭老鼠一般了,她嬉笑地朝着大爷说道:“他不伤孩子,你放心去吧。” 大爷怔愣一瞬,早已被压倒在地,家里的三老爷不欲将家丑外扬,恐伤了傅家的颜面,想将这事遮掩过去,暗地里捆起了大爷扔进一间耳房中,不给水饭,竟要将他活活饿死。 傅渊回到家中时,已经传来傅家大爷顽疾加剧,病危而毙的消息。傅渊原本身体康健,这次误服了毒物,竟然损伤了根基,看着先前还好,只过了中秋,竟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城中之人皆叹这傅家子息凋零,不知造了什么孽竟要将这幅好胚子收了去。傅家为救傅渊也是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却皆不见效用。最后还是后院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妈妈说,总归是拦不住,何不请了庙里的高僧来问一问,或除了邪祟,叫四爷逢凶化吉也未可知呢。 这般便真就从灵庙中请了个僧人过来,那僧人见了四爷,只道是,尘缘未断,人世光阴也奈何不得,如今历劫,魂魄不居一体,且将人寻来,三魂七魄自可复旧如初。 而后那僧人留了张八字命帖,出门便没了踪迹。那傅家的人拿着这八字几乎将金陵城都翻了个遍,才找着这位贵人,不日便将那阮家的少爷接来府中,不过三两日,傅渊当真渐渐有了好转,知道冷热饥困,病果然好了。 至晚间,傅渊在床上悠悠醒转过来,他看着阮聿宁就在自己身边,竟如得了珍宝一般握着他的手。 傅渊先前得了那僧人一段经文颂持,灵台豁然清朗,如今眼中散去了混沌,已然分清前世今生,他的指尖触到阮聿宁柔软温热的掌心,了悟一般望着人,低声道:“我等了你很久。” 阮聿宁眉间微动,一双杏眼微弯,里头满是暖和笑意,“我在这里。” 第14章 番外 傅家四爷将阮少爷请至家中已有数年之久,自那时起一身病痛皆消,越发超逸昭朗,稳健沉着。工钟号醉 清 酒 阁整理 而那阮家的少爷,生的如玉一般清润的人,性子腼腆温柔,谦和有礼,不笑时皆淡淡的,下人们偶然偷偷瞧见一眼,都生了窃慕之心。恍若一笑开,漂亮的眉眼遮一层暖雾绒绒,更是秾丽可爱。傅家四爷在外行事杀伐果断,狠厉异常,一回到家中见着这阮少爷,即刻百炼钢化了绕指柔,竟可万事体贴,赔身下气地同人说话。 二人亲厚非常,时常搅在一处缠绵厮磨,那傅四爷气劲异于常人,有心缱绻又浑忘了阮少爷体弱难以消受,那道细瘦的影子便如一支摧折的青竹压在秋香色的盘蟒大迎枕中,四肢蜷在一处摇曳轻晃,雪肤渗出珠露淋漓。 这日子久了,家下人难免打趣生疑,背地里你言我语,传的腌臜不堪。阮少爷是个耳根清净的人,一日不防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叫他站在廊下愣了半日,心中伤郁羞愤,如跑了灵窍般,回来夜里便起热,断断续续地咳了一夜。 四爷自遇见了阮少爷便再不让他病,现下好端端地养了五六年,突然又病了,且病势汹涌,烧的人昏沉。四爷面色阴沉地抱着人坐在床边,听史大夫说阮少爷这病是思虑太过,郁结发病,您找着心症所在,病自然就好了。 四爷将阮少爷轻轻放在床上,待他安眠之后便起身去了外间,四爷细细盘问了阮少爷身边跟着的下人,这几天阮少爷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都要说个清楚明白。 傅全又在院子外面暗暗查访,也没声张是为了什么,待查清楚原委,回禀了四爷才知道是有人多嘴生了乱事。四爷失手砸了只茶碗,在府中大发雷霆,命人将那几个贪嚼舌根的老刁奴捆起来,又叫府中下人皆站在后院的一处小厅里观刑,那些仗着自己伺候过老主子的嬷嬷刚被拉来时还跳脚骂娘,现下二十粗板子下去,牙都碎了满嘴,想说什么也张不开口了。 傅全冷眼瞧着,静静地在一旁说道,这原来也是有脸面的老人儿了,怎么说话做事还不分轻重,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事,何必拿命去博? 咱们家里人多眼杂,看见的听见的,一时忘了就是,只大家严谨些,都好过!四爷跟前可容不得这些脏东西! 说罢,就有管事的拿着包了铁的棍子,把那几个老玩意儿绑在长凳上,每人重重地打三十余下,一阵高过一阵的惨叫声贯穿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孔,最后只等那圆棍上沾了厚厚一层血肉皮屑才肯作罢。那些老奴才被拖进柴房,身下猩红的血迹一路跟进了门槛,关了她们两日,不给饭水,熬着要没死依旧轰出府去,死了更好,把尸身埋进外头的荒地也算了结了这一辈子。 整治了起头那些个,这府中的奴才们心里有了忌讳,上上下下都是一条舌头,对外都说阮少爷是个慧星,下降他傅家,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怎么哄得人高兴怎么来,对着人更是供着神仙一般,最是肯殷勤照顾的。 那阮少爷一病好了,见府中多了些新面孔,心中尚有些疑惑,每每和傅渊提起,总被他糊弄过去,要么就直接被封了嘴,抱在怀里嬉闹亲近,一双大手揉搓的阮少爷骨酥体软,哪里还有闲暇管其他事情。 四爷素来惯着他,一味放低姿态软着来,阮少爷与四爷同房时总哭,又哭又舒服,软乎乎湿答答的,看得傅渊爱的不行。 想当初傅渊和阮少爷行周公之礼时,四爷摸着阮少爷一身细滑皮肉都不敢用劲儿,生怕留下个印子自己还要心疼上半天,直等吃进了嘴里,得了趣儿,四爷便是想  22 收着也控制不住了,像是饿狼吞了肉腥,哪里肯放手,一味想要,阮少爷又是个一碰就瑟缩起来的软团子,双腿抖的夹不住,那被捅开肉穴倒听话的很,不紧不慢地绞着傅渊真真是要死在他身上才罢。 却说这日午间,四爷难得早回来,进屋就看见阮少爷躺在南窗边的小榻上睡觉,前些日子阮少爷忙得很,因铺子里的存的蜜坏了,忙叫人重新去买,又怕过了做果子的时候,急的在外头两头跑,昨日才回家休息下来。 四爷挥退了外间守着的下人,自己近前去将窗口微微开了一条缝,如今到了盛暑天,燥热异常,那阮少爷就单穿了件暗纹缎褂子懒懒地歪在绣枕上,腰间搭了条织花的小毯,下边的细绸裤子很是宽松,薄透的料子坠在他身上,服帖地勾勒他微微弯曲的双腿。四爷一路看下去,见阮少爷露出来的脚踝又白又嫩,脚腕上还系着根穿了翡翠片的软金链子,四爷是食髓知味的人,眼下心尖微痒,便伸手抚了上去,拇指绕着阮少爷突出的脚腕打着转,一下下拨弄着他脚上的玉片,金玉相击发出轻灵的脆响,但瞧那阮少爷仍然深眠无觉,一动不动的安静。 四爷骨血中掩藏的欲望升腾而起,那只作乱的大手贴着绸裤探了进去,指尖划过阮少爷并在一起的双腿,直直地掠过两瓣丘臀向那块神仙福地而去,他知道那里头埋着一根空心的药玉,四爷自己离不开阮少爷,无时不刻想要与他在一处,又怕阮少爷以男子之身雌伏于下难免会有所损伤,初始之时便叫史大夫依循古法研制一套药玉小柱供他保养身子。 四爷指尖探到那缝中一片濡湿,不知是阮少爷热出了汗,还是里头的药汁渗了出来,他旋着外头打磨的光滑的玉扣一边将药玉轻轻地抽出来,那阮少爷便是块木头变得经了这般探寻,也早有了意识,只是还睡着,并不怎么清明,一对秀眉微簇,随意落在塌边的手也颤着手指收成一团。 四爷俯身在阮少爷眉心亲了一口,底下的手指替了药玉搅进那个潮湿温暖的肉洞里。 “宁宁。”四爷在阮少爷的耳边轻唤道。 “唔……”阮少爷低喘着,有些难受地别开脸,修长的脖颈之下早已一片绯色嫣然,四爷启唇覆在他的颈侧,含着他的皮肤,就这么噬咬舔舐,不一会那阮少爷雪白的脖子上便如开了海棠花一般好看。 四爷鼻息滚烫,落在阮少爷的轻颤的睫羽之上,如岩浆一般灼人,四爷手下按压穴口,湿淋淋的肉瓣间便淌出水来,一下沾湿了身下的玉簟,晕出重重斑驳痕迹。 四爷看着阮少爷悠悠睁开眼来,剔透的珠目恢复了焦距,却仍是一副懵懂迷糊的样子。满心欲念的四爷一手将阮少爷抱了起来,阮少爷初醒浑身就像没了骨头似的软手软脚地靠在四爷肩侧,他宽大的绸裤早已退下去大半,只剩一条薄毯挂在腰际,堪堪遮去了臀间泥泞的春色。 阮少爷此时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四爷正对他做的事,他坐在四爷的身上,反折的左腿紧紧贴着四爷的腰腹,他怔愣地眨了眨眼睛,瞬间羞恼地挣扎起来。 四爷那肯让他如愿,将他压在怀中,指间往深处探去,粗大的指节剐蹭着阮少爷湿滑紧缩的内壁,如此不止又加了一指,双指并行在阮少爷体内横行起来,阮少爷咬着牙关,还是漏出一声泣鸣,不知是四爷顶到了哪里,他竟似过电一般,腰肢猛地挺动,抬起的双膝跪在四爷腿上,浑身痉挛不休。 “宁宁,是这里吗?”四爷笑着问他。 阮少爷不肯理会,抓着四爷衬衣的手愈发攥紧,浑身的皮肤都蒸出了一层暖热的肉欲,四爷单手解开了阮聿宁的褂子,阮少爷抖得展不开手臂,那月白的褂子便要落不落的挂在阮少爷的肩侧,四爷有条不紊地拨开被湿汗浸透的衣领,阮少爷被情欲折磨的通红的身体便完全展现在他眼前。 “很热?”四爷垂首含住他起伏的胸口,牵着他的手向下身探去,诱哄道:“乖宁宁,解开它,嗯?” 阮少爷此时已被四爷的手指搅昏了头脑,满面的赤霞春艳,眼中水蒙蒙的,根本不识他物,只听了四爷的话,顺从地解开了他下腹的西裤。 四爷隔开阮少爷的双腿,阮少爷跪不住腰肢便往下塌,一边的膝盖陷进了方才弄湿的玉簟之中,一阵沁凉的寒意激得阮少爷半眯起眼睛。 四爷看着阮少爷眸中划过星点水光,微张着双唇,喘息之间,鲜红的舌尖隐隐显于齿缝,心中燎原的火气哪里还克制得住,他一下抽出手指,单手掰开阮少爷湿透的臀瓣,露出那枚微张的穴口对着下身狰狞的东西一点点放下去。 阮少爷只堪堪含了个小半,那里面硬挺的肉棱就刮的他收紧了穴口,四爷额上青筋毕露,却还是忍着冲动抱着阮少爷缓了一会儿。 阮少爷浑身颤动地箍着四爷的东西,他眼中包不住的泪水顺着圆白的下颚落在四爷衣衫完好的领口上,他知道怎么让四爷多疼他一些,所以抱着四爷的肩膀,趴在四爷耳边小声讨饶:“相公,轻轻的,轻轻的好不好?” 四爷被他潋滟的色相拢住了魂魄,迷醉地勾着阮少爷的舌头,吮吸着他口中清甜的津液,四爷深知阮聿宁是蜜做的,浑身无一处不甜,无一处不香。 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于阮聿宁给他织就的温柔乡中。他的双手悄悄穿过阮少爷的膝窝,缓缓把人托举起来,自己挺动腰腹,将整根肉茎没入阮聿宁软烂湿红的穴道内。 阮少爷被顶的体内一阵酥麻,眼中蓄了更多的泪珠,四爷抱着他起身,此时撑着他不掉下去的除却四爷一双臂膀,便是他后穴里吃进去的茎身,那东西长而微弯,一路破开肉壶中堆叠的媚肉,还没到底便能将湿红的穴口撑得一丝褶皱也无。 四爷压着阮少爷靠在梁柱上操弄,脚下滴滴答答落着穴里漏出的淫液,阮少爷像是被四爷搅动的一池春水,始终围绕着四爷,裹着他的炙热吞吐起来。 阮少爷被四爷养的娇,这会儿又红又软,猫儿一样的叫出声,四爷都还未开始用劲儿,他便先泄了一回,瘫软在四爷怀里,如同刚蒸出来的甜糕般任由四爷揉搓摆弄。 他两好在一处,四爷向来久些,也不止一次便罢。不知又过了多久,阮少爷满灌了一肚子精水,双腿缠着四爷的腰胡乱地蹭动,不想四爷一下又撞进来,一边勾挽着青帐的铜扣被撞得散开,一帘帐子飘然坠下正好遮住了他二人交欢的身影,只一嫩生生的脚丫落在外头,脚腕绷直,几只蜷缩起来的脚趾如珠贝般透着嫣粉,帘外一丛竹枝细影映在他瓷白的脚背上,随着两人动作阵阵摇晃,显得无比幽邃妖冶。 待他二人云雨稍歇,已至晚间用膳的点了,四爷服侍阮少爷洗澡擦身,在水  23 中抠挖出里头凝结着的浓精,探了阮少爷的额间的温度才放下心来,之后抱着人在屋里用了晚膳,略坐了一会,阮少爷便困得连眼都睁不开了。 阮少爷如愿躺在床上昏昏入睡,却在翻身一动之时被身后的异样惊扰了睡意,四爷看见阮少爷抓着被角,一下连脸都红透了,便知他身上有哪里不舒服了,可这小东西又羞于启齿,蹭都不敢蹭一下。 四爷伸手他便向后躲去,直到靠近了床沿要掉下去了,才被四爷整个环住拖进怀里。 “哪里疼?”四爷皱眉问道。 阮聿宁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窘迫,支吾道:“没——哪儿都不疼。” 本就不是疼,只是后面撑得久了,四爷将药玉推进去的时候还有些异物之感罢了。可是那药玉的大小哪里可与四爷相较,他坐着还不觉得,待躺下之后便有些含不住药玉,那玉里的药被内里的温度烘出水来,眼看就要滑出来,四爷在这儿他又不好去碰,便只能夹着腿藏在被子里。 四爷叹了口气,抚着阮少爷的臀瓣将那支药玉扯了出来,指尖揉弄着阮少爷松软温热的穴口,这意味太过明显吓得阮少爷以为四爷还要拉着他做一回,便惨兮兮地亲了口四爷的下巴道:“不要了。” “嗯。”四爷一边应承道,一边分开阮少爷的腿,挺身将自己半硬的东西填进去,低声道:“含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