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别扭美人受的几种方法》 1 攻略别扭美人受的几种方法 流亡贝壳 只有一种方法是正确的,1VN转1V1,HE 窥伺代码 拧巴美人受X暴发户竹马/偏执学弟/傲慢奸商 柯为X方易/严峒/林决 1 店门上挂着一只风铃,无端摇摆,发出梦的声音。 柯为是不打盹儿的,年轻人有的是精力去消耗与燃烧。 然而他也不是燃烧,只是借着一股少年之气苦熬。 在穷里熬,在意气里熬,在与自己姣好外观与出身的错位里熬。 如果他的家庭能再体面哪怕一点,他也不会硬熬干了自己的一口心头血。 坚硬又脆弱地憔悴下去。 像铁骨铮铮的一棵,蒿草。 把外婆推出去晒太阳,午后微风,片瓦遮阳。柯为摸出一只打火机,对着太阳去点,像是他点亮了这一方日照。 街边上一群混混懒洋洋地路过,吵吵嚷嚷无聊地亢奋着。窘迫所致的下作消遣。 为首的一个走过了街角,又颠回来,叼着烟,盯住了柯为的手。 “柯为,来,给哥点上。”故意摆出的漫不经心的挑衅,眉尾斜上去,勾着粗蛮的凌厉。这一片是方易家里发迹以前的居所,也是唯一能容忍他那不入流的耀武扬威的地方。 柯为瞳孔微缩,僵着手臂重新举起了打火机。 “啧,举高一点啊,难道还得哥来低头迁就你?”周围的几个杂碎适时哄笑。 柯为又把手举高一寸。 方易勉为其难地将烟卷儿对上火苗,垂着眼,隔着一点火焰的斑斓,去看柯为压抑的怒气。 柯为脸白,只有额头被发丝卷起一绺乌青。是汗水粘住了,弄出个花旦似的鬓角来。 “咳咳咳咳!”一阵猛咳摧毁了他好不容易凹出的英武之气。颐指气使地叫人点了烟,三两下自己泄露了不会抽烟的底。 跟班们这次不笑了,眼睁睁看着柯为收了手,把打火机随手掷在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哎!” 第二次便再也叫不住人,倒是柯为的外婆扭过头,冲方易挥了挥手。 方易鬼使神差地回了个礼。 “呸!”人走远了,方易才把烟一口吐出来,尽力找补:“这烟太次!谁买的!叫老子怎么抽,嗯?”装腔作势一番,把苦涩的滋味在口中咂了几转。 回家连灌两听,冰可乐,才把味道压下去。 台灯下,稿纸上的字迹已经花了。这大概已经是第六次无效的演算。柯为揉了揉眉心,却摸下一手的汗。 他总是这么容易出汗。 别人出汗是出汗,他出汗简直像淌水。 睫毛和指腹上也全是汗珠。 他无意识地把指头送到嘴边去舔了,放下手来又一阵恶心。把刘海抓到脑后,仰在椅子上慢慢呼出一口气。 太压抑了,他也知道,太压抑了人是容易病态的。 学校安排了提前开学,教室里热成蒸笼。 “你手怎么了?怎么全是牙印子?” “不知道。”柯为把左手藏到抽屉里,右手要写字,就没办法藏了,引来同座的多余关心。他虽然孤僻寡言,但确确实实长了张好脸,某些焦点始终为美貌预留。 统一的制服也充分遮掩了某种局促。 学校里的柯为可以说,不知道,然后埋头记上几句不知所云的笔记,而离开了校园,他就被剥夺了逃避的松弛。 他其实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粉色的信笺轻轻压在他的桌角,他把信封对折起来撕掉。 2 十点整,针对高三安排了跑操,带队的跑太快,体力不支的停下来就得去吐。柯为混在一群女生里往卫生间冲,扒着洗手池,干呕。 他早晨没吃饭,护工来迟了二十分钟,伺候了外婆就没时间顾上自己。折腾了一个大课间,才把不适压下去。 一个穿着低年级校服的男生从隔间里走出来,手里抱着笔记本,疑惑地打量他。 “你吐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医务室?” 柯为擦擦嘴角,抬起眼睛都吃力,就着镜子看着对方,发觉自己的脸色实在白得吓人。这是高二的教学区,离操场近,他以为高二没开学,除了他就不会有别人,难受的劲一点没压着,脸上和着汗和泪,像淋了雨的落汤鸡。狼狈之相,一览无余。 他不愿意这样站在人前,低下头去撩着冷水往脸上浇。 “你…就是柯为吧?” 柯为被点到了名,觉得有些诧异,他算不得任何意义上的风云人物,一个低年级的学弟,没理由知道他。 他漱了漱口,没打算多做攀谈。用手抹净脸上的水滴,转身要走,出口却被对方挡住。 “柯为学长晚上为什么会喜欢看那种视频?男人和男人…”问话的时候,严峒脸上甚至挽出一丝天真的笑意,声调爽朗而高亢。 眉心残存的水滴顺着鼻翼滑下,柯为有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托口电路超载,教室里迟迟不肯安装空调,缠绵的热气像能把人魇住,分不清今夕何夕。 饼干的碎末黏着一点炼乳,就要往柯为的嘴角和舌尖上填。指头按进他的嘴里,把咸的、腥的、甜的,一气灌满他的喉咙 “好不好吃,柯为?好不好吃?” 他去挣扎、拒绝,可怎么都没用,湿润而坚硬的东西顶住他的上颚,不管不顾地往里面戳,撑开了他的口腔。 “还是嘴里塞着东西的时候好看,是不是?嗯?你自己也喜欢的…你看,出了这么多汗…” “啊!”柯为一蹬腿,从病床上翻下来,吓了校医一跳。 “喔唷,同学你醒啦。空腹跑步不行的哦,我这有饼干,拿去吃一点!” “不…不用了…谢谢医生…”柯为擦去额头的冷汗,梦里那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一直徘徊在他耳边。 “你喜欢的…” “你喜欢的…” “你很喜欢…” “呕——”想了一会,又要吐,校医给他开了一剂葡萄糖,连同饼干袋子一起塞给他。 午饭也没有心情吃,趴在桌子上补笔记。教室空了下来,偶尔吹进一阵风。 校医说送他去医务室的学生叫严峒,回来拿东西,刚巧撞见他倒在路上。 没有…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慢吞吞地把饼干吃了,心底又泛起莫名的羞耻。指骨上的牙印已经很浅,但再浅的印子,也不能忽略它们存在的事实。 情书的遗骸还在他的抽屉里存着。 把碎纸片捡出来,犹豫半晌,慢慢展开。 3 在之前从来没有留意过班上还有一个叫做“郑小知”的女孩子。眉弯眼圆,透着一丝娇憨。 两人一人一只雪糕在路上慢慢走,蝉鸣和烤化了的大 2 地融在一起,黏着人的步子,让人觉得抬腿都抬不动。 走到树荫下,两人一起停住。 郑小知抬头看着身边的人,思考着怎么开启话题。柯为习惯了沉默,嘴总是抿着,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打开,小口咬下冻奶油,唇齿轻擦,又合上了。一点点红又混着一点点白,水光润泽,不知道好看在哪,但看了一眼,就叫人舍不得挪开眼神。 大概因为我是喜欢他的,所以才这样。郑小知心想。 “你那支牛奶味的好吃吗?” “嗯。”柯为把雪糕横过来,露出形状尚且保存完整的折角给她,“要吃吗?” 郑小知踮脚,轻轻咬下一口,脸红成了一片。 树下送来一阵路过了千万人的风。 经过了柯郑二人,最后也路过严峒。 严峒不自觉地捻了捻指尖,想像出某种禁忌的场景。 后来他设法诱使柯为配合了他很多遍。 很多遍。 而此时的柯为只是用余光发现了他,和女孩道别,捏着雪糕向他走来。 阳光沁透了柯为的整张脸,把脆弱的棱角描绘得更加单薄。 柯为和他是一类人,然而时至今日,还在苦心孤诣地自我欺骗。 “学长,有事嚒?” 柯为蹙眉,不知道严峒盯着他手里的雪糕笑什么。 “你上次…”话说到一半,柯为却觉得再难开口,把头偏到一侧,任汗珠从鬓角淌到下颌“算了,没什么,可能是我记错了。” “是我上次送学长去的医务室,学长是来感谢我?” 柯为并没有长袖善舞的特质,而且对严峒的看法也有所保留,因此并不接招。奶油已经化在了他的拇指上,整只雪糕的白色都在争先恐后地向下爬。 “学长怎么不说话?” 暑气使严峒的内心更加燥热,扁圆的瞳孔折射出某种偏执的情绪。 “请你吃雪糕,行吗?” 柯为的手指已被乳白的汁液淹没,下巴上的一滴汗,悬而未落,像揪紧的一根弦。 思考片刻,严峒勾起嘴角,朗声说“好”。 柯为对他有所忌惮,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有所忌惮,才会在错误的路径上有所收敛。 没给柯为留洗手的功夫,付账是单手去掏的零钱。另一只手发黏,用纸巾勉强擦过反而更糟。 严峒舔着甜筒尖,默默地看柯为一边走一边去摘下那些纸巾碎屑。伸出一根指头,状若不经地点在柯为的指缝处,提醒他,“这里还有。” 柯为像被烫了似的躲避开。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跑得很急,落荒而逃。 严峒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而柯为一出校门正撞见靠着摩托的方易。甫一碰面,那人就立即张扬地聒噪起来。 “你们果然开学了!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见人!” 柯为从书包里取出鸭舌帽戴上,并不打算与他做任何交谈。 于是方易只能尴尬地咳了咳,“也不是找你!就是买了新车,随便逛逛。走,哥送你去上班!你看看表,这不是,快迟到了吧?” 柯为继续朝前走,帽子却被掀掉,强硬地扣上头盔。 “来,上车!” 4 骚扰短信就是从那天下午开始出现的。 开始还只是言语挑/逗,渐渐地便发展为更加情/色露骨的形式。 方易忽然凑上来,惊得柯为险些把客人的饮品打翻。 “你们这的新品,给我也来一杯!” 按熄了屏幕,柯为强作镇定,拉开菜单询问:“新品有五种,你要喝哪个?” “一样来一杯!” 方易忽然傻笑,这是引起柯为注意力最便捷的方式。从前他总是跟在柯为屁股后面转,好奇柯为的一切,而如今不同了,财富带给他更加从容的底气,他要柯为看见他的时候,柯为就不得不把他装进眼睛里。 五杯咖啡摆上来,短暂的眩晕便立即消失,柯为重新去低头看手机。 “都高三了,柯为,你怎么不回家好好学习?” “缺钱。” “你不是有爸爸妈妈的抚恤金吗?” “不够。”这些冰冷的现实如今说起来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于是就平静地继续说下去,尽量减少对方无聊的发问,“多一点是一点。” “不够我给你呀!” 玩笑话说到这种地步,柯为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但他又出奇坚韧地忍了下来。眉尾天生微微上斜,挑眉的时候显得尤为讥讽。是他为数不多的情绪外露的时刻。 “你又凭什么给我呢?” 方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给你钱,我高兴。” 柯为唇角一抖,轻哼一声,“是嚒?” “我学会抽烟了,你来给我点烟。下班以后,怎么样?钱不是多一点是一点吗?” 柯为沉下脸。 “点一支,给你三小时工资。” 火苗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燃起来。借着那忽明忽暗的一丁点亮,方易看清了柯为的眼睛。眼皮是微微合上的,因为他正举着打火机认真对准了夹在自己手里的一支烟。情绪却泄不出来,封在透明的薄膜里,只能看出某种认命的驯服。 点燃了也不抽,放在一边等它熄灭。 柯为看了一眼烟,又看了一眼方易,最后什么都没说,低头收起打火机。 “够了。” “不够!再来一支…” 这次方易把烟含在嘴里,叫柯为主动凑近他。 “柯为…”叼着烟开口说话,语调有些含混不清,也便于把更多的试探藏进平淡里,“柯为…” 靠得太近,烟草的味道熏上来,拽得柯为喉咙发紧。 “我明天要陪女朋友写作业,不上班,你别来了。” 方易把烟吐掉,觉得自己遭遇了此生最大的背叛。 “你…你早恋!”撕心裂肺的时候,居然只能挤出这样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控诉。 “嗯。”柯为连反驳都吝啬说出。 方易想把他像手里的烟盒一样揉碎了。 不,揉碎也不够。 可至于还要干点别的什么,他也没想好。 只能看着柯为没入夜色,越走越远。 满地的烟头都像在嘲弄他。 有钱了他也是跟在柯为身后的哈巴狗。 一脚踹在摩托的后轮上,他气得发疯。 柯为、柯为、柯为! 他就不信没有办法整治他! 5 只是没想到“整治”的过程是这样的。 方易不是第一次梦见柯为,从前柯为在他的梦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知道那是谁,却怎么抓都抓不到。梦境里总是不停地奔跑,醒来以后床单脏得莫名其妙。 这次终于抓住他了,也不是抓住,只是柯为一出现就  3 被装进了一只透明的箱子里,手腕和脚腕被链子拴着,低着头不哭也不闹,不停地流汗。 “柯为。” 喊了他一声,箱子里的人便睁大眼睛,抬起头来看。那双眼睛的形状细长,盯着人的时候,无意识地发媚。睫毛也长,眨动的时候像能搅起一点风。眼中是倒映着他的,虽然一言不发,却又目不转睛地看。 这场梦终于不再劳累,方易和虚拟的人像对视了整晚。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掀开被子来看,睡裤自然是鼓着的。 方易深吸了一口气,下床翻出偷来的日记。 小时候的柯为比现在可爱得多。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更着迷于哪一个。 柯为的周考成绩逐次下滑,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单独谈话。 “从保二争一,到二线以下,柯为,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危险?你的家庭情况,老师也知道,今年的助学金很快就能批下来了,课外的兼职,能不能先停掉?你可能连复读的机会都没有。听老师一句劝,高考是一辈子的大事,高三一年,轻狂不得!” 刘春只是帮着柯为的原班主任代管他们,原来的班主任在休产假。但毕竟是带惯了重点班的老教师,负责成了习惯,拿到成绩单,便一个一个把不在状态的学生叫进办公室来沟通。没有针对,也没有敷衍,像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们都是可塑之才。一席话毕,把柯为的心悬在了半空,仿佛也能燃起少年热血。 “老师,”柯为艰难地吞咽,尽量平静地发问,“你带过那么多学生…” 刘春推了推眼镜,对柯为主动敞开心扉感到略微的意外。平时的交流中,柯为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格外封闭的,像是年纪轻轻便开始了自我放逐。因此开场的话就说得极重,没想到柯为能这么配合。 柯为犹豫了一瞬,还是继续问了下去:“考上好学校,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是有机会的,柯为。”刘春抿了一口茶,脸上带上笑,在柯为之前已经聊过了几个学生,肯主动问的,情况大概率是会转好的,“我不是为了你们班的重点率才这么说。做好你手里能做好的事情,好好生活,命运不会薄待你的。” 柯为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轻轻地应了一声。 如果没有林决的介入,也许他是真的有机会“好好生活”。 严峒借着校内网的漏洞把两年来搜集到的所有信息和买家一次交割。买家的代号是“J”,买了一大批数据也不知道有何目的。现在才用购买的方式来搭建数据库已经晚了,缺乏更新渠道的数据挖掘价值有限。但既然肯付钱,严峒就肯做事。灰色产业,最大的特点便是积累迅速,不问来由。 他有心替柯为的数据做了二次处理,使他完美地淹没进浩如烟海的数据源中,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忽略了隐藏有时可以理解为一种反向标记。 启合中学第一次进行校企合作,展开了一项人才扶助计划。 柯为也是第一次相信幸运,辞去兼职以后,助学金的涨幅恰好能够填补空缺。 郑小知也争取到了人生中某个幸福的第一次。 她偷亲了柯为。 并且留下了温馨的纪念。 温馨到严峒看见照片的时候微微一愣,偏了偏头,编辑了一条新的匿名短信。 6 柯为很少有精力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奔跑,把体力白白消耗掉。但这次月考成绩上升了五十六名的消息多少算一种意外之喜。努力了,就会有收获,没有人不痴迷于这样直接的对生活的掌控。刘春也很为他高兴。他拿着成绩单试图对外婆解释时,才重新复习了一些来自生活的无力。 于是他又回到校园里来,追着落日狂奔。 正在兴头上的人,自然会希望太阳不要落山,永远留在这一刻,永远留在希望里。 但太阳会落。 手机震动,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你女朋友知道你是gay吗?” 浑身的热血都冷了下来。 匿名短信的骚扰其实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有时是毫无针对性的告白,有时只是一些关联色/情的资源分享,像一个恶作剧,也像朋友之间常会有的调皮。柯为没什么朋友,对其中大多数信息都不做理会,但有时也会被某些新奇的内容逗笑,因而削弱了他对恶意的警觉。 拇指按向删除键,第二条信息无间断地弹了出来。 “郑小知知道你是gay吗?” 剥除了模糊之后的指控,一针见血。 “你想让她知道吗?” 这一切来得并非毫无端倪。柯为握着手机冒出一茬又一茬的冷汗。 要回吗?怎么回? 这个人认识他,是他生活里的某个人,洞悉了他的秘密,装作一个陌生的漂流瓶,单方面地持续与他保持了长达数月的联系。 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之后,柯为一阵心惊。 “洞悉了他的秘密”。 “我不是。”故作铿锵的三个字回了过去。 那边却拨通了他的号码。摁断以后重复回拨,直到柯为无法忍耐地按下接听键。 “你再骚扰我,我会报警的!你就不怕被退学吗?”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冷哼,“今晚我来找你。” 是处理过的机械音。 柯为扶着膝盖,感到一阵窒息。 房间里的一扇窗户老化严重,窗拴总是插不紧。柯为心里不太相信真的会有人来,但眼睛把窗子盯着。 只不过微微晃神,便被人兜头压住前额。 他想去看,只能看见天花板上大朵的雨渍;想去听,只有越贴越近的沉闷的呼吸;想叫的时候,两只手指探进他的唇齿之间。 “别咬,”热气顺着他的后颈蔓延,“学长。” “不是猜到了吗?”贴着他的耳根吐出带着湿气的声音,“别怕,是外婆给我开的门。我们小声一点,不要吵到她睡觉。” 柯为想说什么,舌尖沿着蹿入的指缝擦了过去。 严峒早就来了…一直等在外婆的房间…也许那通电话就是在外婆身边打的,那时候他由沮丧和兴奋交叠着无处发泄,又回到了学校。 严峒要对他做什么? “放开…再不放开…” “就报警是吗?”严峒咧嘴笑,露出一颗虎牙,齿间刮在柯为的耳朵上,引出一声呻吟。 说是呻吟也并不准确——柯为叫得像一只猫。 7 没报警,柯为咬了他。 严峒架着他的脖子把人压在床上强吻,手被咬伤之后,唇上也挂了彩。但毕竟达到了目的。两人恶狠狠地对视,四肢不断角力。 “我是不是…同性恋,关你什么事!”从初次见面开始,严峒就揪着这点不放,凭借的不  4 过是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截下的他的视频网站浏览记录。 严峒舔了舔唇角的伤,眸中露出一丝迷茫。 他查柯为完全是出于偶然,在对高三十八班的学生档案进行数据采集的时候,只有柯为的档案里完全没有任何一条外部链接的引用。一时好奇,顺着有限的信息挖了下去,耗了些功夫,才挖到他那份唯一的会员账号。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中学生,柯为不参与任何网络社交,最频繁的访问记录,不过是反反复复地看上几段乏善可陈的GV。 这样一个人,不是gay还能是什么呢? 在柯为毫无察觉的时候,严峒已经沿着他留下的电子痕迹挖掘到他的内心深处。他对“柯为”两个字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偶尔在深夜,会隔着屏幕去摩挲他头像照片里有些厌世、苍白的脸。 有时候会忘记,柯为还不认识他。 如果不是那天在卫生间的偶遇,他也许也算不上认识柯为。 要比照片上更加苍白,浑身弥漫着极刚易折的脆弱感——完全是在强撑。 严峒知道他的家庭,知道他的困境,但年龄与认知所限,知道并等于就感同身受。是那天柯为望见了他之后条件反射的压抑,为了隐藏狼狈而生的慌乱,让他整个人和那份数据构成的档案相接。 活了过来。 严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数据背后是人,而有的人可以既脆弱又坚韧。 有时也会做出并不符合常理的逃避。 他是从一支雪糕开始觉得自己身负起“矫正”柯为的义务的。 郑小知含羞带怯的脸上弥漫出的毫无疑问的是爱情,而柯为也正低头看着她笑。 柯为不应该…柯为怎么能… 这是他见到数据结论与现实相悖时的第一反应。 后来柯为明明也向他服软,离开了郑小知,来和他说话。畏惧和心虚都写在了脸上,难道还不知错吗? 现在却来问他,“关你什么事”。 “你在撒谎,在犯错,我不该管你吗?”问完之后,柯为明显顿住,一瞬间仿佛使严峒重新掌握了正义,“你骗了郑小知!” “我没有…” 严峒压住他的力道更大了些,目光变得执拗起来,“你不应该喜欢女人!这不可能!” “与你无关!” 严峒这次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撬开了柯为的嘴,去舔他的舌根。 “张嘴…学长…张嘴…”滚烫的舌尖反复刺激着敏感的唾液腺,很快使柯为吞咽不及。 “我叫你张嘴!”十指移向了柯为的脖颈。 缺氧令柯为迅速放弃了挣扎,口腔的每一寸都被舔舐与撕咬,血腥味漫出来,而他的身体却产生了难以掩盖的反应。 严峒松开手,弓着背覆在他身上,低头去看了一眼二人身体相贴之处,闷闷地笑:“我就知道我不会错。” 8 柯为的眼珠缓缓转动,腹间湿热的冲动使他感到一阵由衷的痛苦。 “别碰我…”睫毛湿重,双手反握在床头,也许是汗,也许是泪,不停有温热的液体向耳后滑去,“别碰我!…呃…” 猛然捂住嘴,还是溢出了一句闷哼。 严峒退下床,侧过脸,把嘴里的东西吐进垃圾桶,慢慢推门走了出去。 夜风把他吹得冷静了一些,舌尖压着口腔侧壁划过,顶出小小的凸起。又回头看了一眼隐没在夜色中的民居,停住脚步。 柯为的外婆患有阿兹海默症,但举动并不恼人,只是一味的单纯和善。对着一个提着果篮上门的陌生人,一直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桌角上压着一份成绩单,日期是当天的,他来得不巧,与柯为刚好错过。看到郑小知上传的照片时,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才是觉得愤怒。 原本是来干什么的呢? 他在柯为的卧室里坐了很久。 书桌上有散落的文具,书柜里还放着一只口琴,各色陈列是随意的、慌乱的、敷衍的。也许他已经不满足隔着网络去观察柯为的一切。 他想认识他,真正意义上的认识他,和他建立某种联系。 床头卷着软塌塌的睡衣。 “这是他今晚要穿的。”想到这儿,便笑了一下。 站在夜色中,将手指抚过嘴唇。 但… “与你无关!”柯为说。 学校里重新热闹起来,高一高二一起开学。 郑小知趴在栏杆上,叼着一只棒棒糖,见无人留意,便朝柯为的方向偷偷靠近。 柯为在背单词。 光线透过树叶切下来,恰好滑过他的发梢。 “看什么?”眼神没有从书上移开,只是笑着发问,告诉她,他知道她来。 郑小知扬了一下眉,低下头去迅速否认,“没看,哪看了!” 柯为笑出声,转过头,笑意忽然凝固。 “怎么了?”郑小知顺着他的目光拧过身子,“那不是上次那个学弟吗?他来找你的吗?” 柯为拉过郑小知的手腕,把人挡在身后。 然而严峒却没有任何靠近的打算,安静地靠住走廊尽头的墙壁,像在发呆。 反而是背后响起一道愤怒的声音。 “柯为!郑小知!你们两个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刘春把手里的教案扔回讲台,神色凝重。 “咯吱”一声,郑小知咬碎了自己嘴里的糖,看向柯为攥着她的手,小声嘟囔了一句,“完了。” 严峒偏了偏头。 郑小知是哭着出来的。柯为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上次偷吻的照片发进了郑小知朋友圈的私密组,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刘春发现。电话通知了郑小知的父母。而柯为的监护人丧失了民事行为能力,只能由刘春单独训导。 其实早恋的影响有多么要紧也不见得,郑小知的父母完全反对的是柯为这个人。 爱子心切的成年人也会偶失分寸,话说得重,听得柯为一直低头。 郑小知不知道自己是更心疼柯为,还是更心疼自己夭折的恋情,情窦初开,一生一次。走在路上,又回过头来问柯为,“我们…我们高考之后…还在一起,成吗?” 柯为掏出一张纸巾来递给她,眼睫低垂,遮挡了所有的情绪。 9 看到来电显示上居然闪烁着“柯为”两个字,方易险些心动过速。 “喂?”接通以后,却要故作镇静地假装不知道号码的主人是谁。 “是方易吗?我是柯为。” “哦…柯为…”慢悠悠拖长了语调,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自上次柯为把他和烟灰丢在一起,两个人就没再说过话。可能梦里说过,但方易不想承认。 散漫毫无折损地传输进柯为的耳朵,柯为握着手机,眨了一下眼,喉结滚动,沉默地呼吸。  5 “什么事儿啊?”柯为不说话,方易反而急了,他从前也喜欢在柯为面前拿腔拿调,但那都是他硬凑上去的时候,这回柯为主动来找他,性质不大一样,他怕一不下心给玩脱了。 但对面已经挂断了电话。 果然玩脱了。抓起桌上的钥匙立刻往楼下冲,这个时间,柯为一定在家。一起打游戏的混子在后头叫他的大名,嘘声和咒骂一概充耳不闻。 额头上的血管“砰砰”直跳,脑子里只剩了一件事。 柯为找他! 柯为是穿着睡衣来开的门,见到他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有些惊讶。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现在两个人家里住得远,方易骑摩托都骑了半个多小时。风把他那点虚浮的自持吹了个一干二净,扒着柯为家的门框,生怕柯为一个不高兴把他拒之门外。 “我…我刚刚就在附近…打电话的时候在忙,没听清。你、你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再说一遍?” 挡风罩没顾得上放下来,眼睛被风吹得干红。赤红着眼,又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 柯为掀在头顶的刘海忽然散了,让他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说呀!躲什么!”方易借机挤进来,把头盔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他小时候总来玩,十几年了,柯为家里的陈设都没怎么变过。 手指擦过木架边沿,勾起了几分怀旧的情绪。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进来过了。柯为的家和柯为的心事,自他父母去世之后,都不再对外开放,无路抵达。 “没事了,你赶紧回家睡觉。”一瞬间的怔忪之后,柯为立即恢复了清醒,挡在门口,偏头把人往外赶。 “你不说,我就不走。”敏锐地察觉出柯为今天强硬之下的某种虚弱,方易得寸进尺地又向前踏了一步,两个人都不肯让,身体之间的距离越压越近。 方易第一次如此正大光明地观察柯为。板着脸的时候也是眉眼上挑的,又傲又脆。如果这双眼睛长在女人身上,招蜂引蝶的滋味就太重,还好柯为是个男孩,把那股劲就压下来。鼻息已经贴得很近,手指也碰到柯为的脸,柯为才如梦初醒地挡开他的手臂。 “啪”的一声,力道不小,裸露的小臂很快泛起红印。 “不说也不用打人啊…”方易的眉毛也挑起来,他小时候一直没柯为高,全靠后来长得快,骨架和身量全方位地胜过柯为。戾气溢出,又是占理的一方,低头看人,倒看出了睥睨的气势。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柯为也是。 所以柯为来找他…甚至…来求他。 “你走不走?”柯为失了耐性,眉头皱起来,湮灭了艳色。 反手掩上大门,方易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支烟出来,送到嘴边,说:“我骑车累了,歇一会都不行?” 柯为拧开门锁,把架子上的头盔拎在手里,朝屋外一抛。 方易扑上来把他压在门边。 10 “你疯了你!干什么!” 方易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想扑就扑了。现在柯为在他的手心里了。 烟还叼着,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在梦里,没有一次是抓住他的,没想到会忽然地得偿夙愿。 “烟。” “什么?” “烟给我点上,当你赔我头盔了。”说话的时候嘴贴得太近,声调呢喃不清,显得钳制行为本身成了既强势又软弱的矛盾体。 “放开。” “就这么点。”捏在柯为腰上的手收紧。 柯为咬了一下牙根,接过塞到自己手里的打火机。 火苗燃尽烟丝大约只需要几秒,在这几秒里方易一直期盼着柯为的眼神能与他相遇。 但点完了烟,柯为的眼睛便迅速垂了下去。 又是这样。 他叼着烟,手指在柯为的睡衣上漫无目的地揉搓。揉得柯为的后颈汗毛直立。 “闹够了就滚。”柯为不想和他白费体力,把额头靠在手背上,任睫毛在指骨上轻轻刮过。 “柯为,你知不知道我总梦见你?” 睫毛扇动的频率慢了下来。烟草燃烧的味道填满二人之间的空隙。方易把他抱得更紧,像是误以为身体的贴近便能带来灵魂的接近。 话说出口,胸口先是鼓胀,继而酸涩。 烟都要叼不住了,柯为才开口,“什么样的梦?” 咳了一声,把烟捻灭,方易终于把柯为松开,觉得自己没白来,笑都堆到了眉梢上。 “你想听吗?” 柯为不置可否。 郑小知和柯为的座位完全调开了,手机也被没收,要想说点什么,只能靠“鸿雁传书”。不巧“鸿雁”中间有个课代表,和柯为有点私怨,字条到了他那,转头便出现在了刘春办公桌上。 重话不好对女生说,敲打的只能还是柯为。 柯为一摇一晃地听训,表情已经有点放空,刘春看着他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其实从成绩来看,你倒确实没有放松。” 把插在兜里的手拿出来,柯为来了点精神,笑着点了一下头,“刘老师说,把能做好的事做好,我记着的。” 一句话倒把刘春堵得有点尴尬。 敲了敲桌子,无奈得摆摆手,“看来问题不在你这,还得把郑小知给我叫来。” “我去吗?”柯为明知故问。 刘春哽住,顿了一下才说,“你去什么你去,叫课代表喊她来!” 又看了一眼柯为,也笑,“你小子挺坏!” 然而实际上郑小知已经等在了办公室门外。 棒打鸳鸯很容易打出自我感动。开始不过是寻常的青春悸动,遭遇再三阻拦后便成了情深无悔。 瞧见柯为是低着头出来的,眼睛里激愤的泪水便更兜不住,不用谁叫,自己梗着脖子就朝里冲。 柯为走回教室,下课的时候却听说有人和老师吵架,闹得差点被遣送回家。 事情变味了。 11 争吵的起因不外是青春期少女奉为圭臬的爱情准则受到挑衅,惯于处理这类琐事的刘春激化矛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争执又确实发生了。 柯为握着笔,誊写错题,尽量在这些无所谓的事情上减少精力的投入。侧脸棱角分明,是专注又漠然的神色。 仍有琐碎的议论灌入耳膜。 “刘春说什么了呀,让郑小知那么冲动?” “对啊,叫的不是柯为吗,怎么是她去吵的架?” 没人敢上前主动招惹柯为这个“当事人”,最多只是在柯为目光转移间压低声音。 柯为只是抬起头来换了一支笔芯,余光扫过讲台附近的八卦者,连一丝停顿也无。 放学时方易依然等在校门口,没骑车,一把把柯为的书包接住,自己两手空空,什么也  6 没带,像是专为扛包而来。 “你让我问的事儿,我找人问了。对方说不知道你是存在哪里的信息被泄露,一般而言,打个补丁就好了。但已经偷走的账号啊、密码啊,可能是被打包卖掉的,你只能改密码防偷,或者不要访问不安全的站点,具体的我也描述不清楚,等会给你看聊天记录!” “嗯。”柯为进小卖部买了一瓶水递给他,“花了多少钱,我暑假还你。” 方易把水接着,眼睛在柯为的脸上扫来扫去。 “我不要你还钱。” 柯为白了他一眼,把书包抢回来甩到肩上,压住校服领子上被人画的一朵花。 但方易眼尖,开始只顾着盯住柯为的脸看,书包一上肩,视线立刻就把那朵红笔勾出的桃花捉住了。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又要去陪女朋友?” 柯为只顾闷头走路不说话,遇见红绿灯才稍作停顿。 一停下来,就被郑小知和方易同时撵上了。 “哟,这就是你那个小女朋友嘛!” 郑小知眼眶红着把柯为的袖子一抓,引出方易酸不溜秋的一句话。 柯为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别找事儿!” 说完把郑小知带到一边,在一处广告牌的遮挡下轻声细语地交谈。 方易也盯着一块广告牌,玻璃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绿了。 “你跟她说什么了,她怎么哭了?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一路喋喋不休地追到了柯为家门口,遇见柯为的外婆被护工陪着在外面晒太阳,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外婆!” 柯为推了他一把,“你赶紧回家,别在这乱晃!” 但已经晚了,老太太把手一招,不由分说地塞了半个橘子在方易手里。 “来找小为吧?要常来!每天都来!” 絮絮叨叨地已经认不出人,看不见她口中的“小为”正从她眼前走过。 没有任何一种孤独,能抵得上此刻的咫尺天涯。 柯为摔上门,用手指压住眉心。 12 “柯为,你开门啊,外婆也在呢,不开门吗?” 猛地把门拉开,屋外却只站了方易一个人。 “聊天记录你还没看呢,这个人说他还可以帮你打补丁呢!”动作十分灵敏,赶在柯为反应前,乐呵呵地挤进了屋,在沙发上坐着,掏出手机。他等了整整一天,期待着柯为和他凑在一起,去看同一块屏幕。这种期待和雀跃,已经在脑海中翻腾了太久。 但柯为却说… “这件事,我很感谢你。聊天记录我就不看了,补丁也不…” “卸磨杀驴呀?”方易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笑意也一起散了,橘子扔在茶几上,一步一步地靠过来。 柯为立即警觉地和他拉开距离,退到卧室门口,眼神充满防备。 “我要写作业,没空陪你闹。” 方易不知道在想什么,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柯为,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柯为咬住牙,慢慢沉住气,开口道:“我改天请你吃饭吧,今天真的没时间。” “好啊。”方易继续朝前走,柯为忍着没后退。 “改成哪天?” “周六吧…周六只有半天课。” 方易笑了,“我来接你。” 拒绝成了习惯,“不用”两个字脱口而出。 方易别过脸想了一会,转过头,“你账号泄密的事情,我继续帮你查吧。但你不用QQ也不用微信,到底是什么账号被盗了啊?” “不用麻烦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你不说,我就替你查了,钱花到位,总会找得到的,对吧?” 柯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你要买我的隐私?” “或者你可以主动告诉我。” “我是因为信任你才请你帮忙的!” “不…”方易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从来没信任过我。请我帮忙…是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帮。” “不是吗?” 柯为觉得自己的大脑在嗡嗡作响,很多画面一闪而过,有许多转变发生在他看不到也想不到的地方,开口之后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是说我利用你?” 方易低头看着他,一伸手就能摸到他的脸。但他忍着,没有伸手。想听柯为继续剖白下去。 “我利用你什么呢?” 柯为抬起头,眼神镇定下来。 方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一拳砸在门框上负气而去。 没骑车来,是想和柯为沿着一条不会延长的街道走得更久,但走得再久,柯为也不会回过头来跟他多说一句话。 多说的那句话,也是在骗他。 “什么样的梦?” 柯为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样的梦?! 半小时的车程,方易硬生生迈着两条腿走了回去。 13 暑气降下去,寒意升上来。 暮秋的萧瑟之意又静又沉。 郑小知的爱恋由明转暗,而严峒在暗处的域名却逐渐露出水面。 或者说,有这个风险。 有人查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J”,这群买主疑心病重,交易完毕,杀个回马枪也是常有的事。于是也任他查,就交易内容本身而言,他是问心无愧的。要想来抓他的把柄,他也不是毫无回击之力。 奖学金的发放往年并没有什么仪式,今年却安排了一场晚宴。 学生代表和企业家吃饭。 滑稽得很。 林决点名要见几个编程大赛拿了名次的学生,严峒被安排坐在他的身边。 “听校长说,严峒同学已经连续两年拿了市区金奖,为什么不继续参加省级比赛?” “嗯…没信心。”严峒闷头吃饭,懒得寒暄,寒暄又不给钱,而且他也不靠说话挣钱。 “没信心?”林决冷笑一声,察觉出严峒的抗拒,略微思索,心里有了计较。 饭后林决的秘书客客气气地请严峒多留一下。 林决颇有诚意地向他展示了一串数字。 “J”的汇款账号尾码。 严峒抿着嘴跟在他身后走出门。 “你提供的数据质量是卖方中的上乘,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和你进行长期合作。” “长期合作有必要找到学校里来吗?” “严峒,你比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聪明,应该知道年少气盛对你并没有太多的好处。”林决双手交叉合握,他找严峒已经找了一段时间,不断缩小范围,直到刚才才确定了严峒的身份,确定的过程还带有一部分赌的成分。天才恃才傲物,不敲打一下,之后用起来会有点扎手。 “我过来,是带着足够诚意来。知道你是谁,也能给你提供更多的保护。坦诚在  7 合作中,是一个双赢的策略。” “林先生跟我谈诚意,自己却一开口就有所隐瞒。” “哦?不知道严同学具体是对哪句话不满意呢?” “我给的数据的精准度,不是卖方里的‘上乘’,而是最好的。” 林决笑了。 “那么我为严同学提供的给付,也一定是最令你满意的。我们的第一次合作,不就很愉快吗?” 林决找不到更好的卖家,严峒也找不到更好的买家。他们的合作是某种程度上的必然。 但严峒留意到的异常访问项,却并非来自林决。 落实了之后的合作细节以后,林决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上次给我的,都是源数据吗?” “只做了必要处理。”严峒答得面不改色。 “哦,这样啊。”林决的食指在膝盖上点了点,“那么柯为这个人,对严同学而言,没有任何的特殊性吧?” “没有。”严峒提起自己的书包跳下车,始终没有回头。 14 周六启合中学的校门口还是停了一辆摩托。 方易黑着脸趴在车身上,眼睛沉沉向下压。昨夜通宵未眠,熬得脸颊都凹了,身上带一点酒味,但头并不晕。天冷了,风把他卷着,他心里硌着一块,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等高三的下课铃响了,人从里面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他才盯着人的脸,一张一张地看过。 保安看他来者不善,提着棍子过来赶他。 挣扎中见到了柯为,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喊出去,才尝到满嘴的血腥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嘴给咬破了。 除了柯为,还有几个学生也一起回头盯着他看,指指点点。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发现学校里真有学生认识他,保安才把方易放开了,对着柯为警告道:“叫你朋友下次远点等,穿成这个样子挡在校门口,影响不好!” 方易竖着眉毛想反驳,被柯为拍了拍肩膀。 “去吃饭。” 暴戾收敛,怒气平顺。柯为拍他的两下,简直像和风吹雨。 头盔递出去又收回来,“我给你戴!” 柯为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啪哒”防风罩放下的一刻,方易又傻笑。柯为垂下眼,回避他那满脸乱七八糟的笑意。没刮干净的胡茬都像是在笑。 方易等他坐稳了,才清了清嗓子,“柯为,你记不记得,以前我有一次追着你跑,从滑梯上摔下来,把脑袋都磕肿了。” 身后只发出一道短促的气声,方易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拧着钥匙继续往下说,“然后我被医生缠了满脑子绷带,脸还在外头,下巴给勒得说不出话。” 这回柯为是真笑了,胸腔微微震动。 方易也勾起嘴角,发动了车,忽然冲出去,惯性使柯为朝后一仰,还笑着,没料到车子会突然加速,惊得一把抱住方易的腰。没成想方易会把撩小姑娘的路子放到自己身上。 冲到马路上,速度却又慢了。大概为了使他听得更清,方易一直没戴头盔。把故事讲完,交警也来了。 吃了张罚单,才算老实。 好在酒是凌晨喝的,到了中午,已经彻底代谢。 “我为了撵你才受的伤,你还好好的,我却丑了,心里气不过,趁你睡着了,绑了你的脑袋,还偷了你的日记。怎么样,这个你不知道了吧?” 故事的后半截,完全是在犯贱。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记忆,关于很多事,柯为都只知道一半,这一半,到今天也没有讲完。 还有一些没说,永远都有一些话舍不得说。 纱布缠过柯为的头,柯为是闭着眼睛睡着的。那时候想过要把他晃醒,睁开眼睛来看着自己。 今天终于实现了。 柯为永远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高兴。 “后座那个,就是柯为?” 停在校门对面的一辆车摇起车窗。 秘书比着一份资料,慎重地把头点了点。 林决哂笑,“不是有男朋友了嚒?这严峒的性子,原来是喜欢默默地单相思?” “柯为家境不好,接他的男生看起来财力可观,也许是为了钱?” “为了钱那就好办了…” “我也只是猜测,林总,资料数据被严峒处理过,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来就查,网上查不到,就去找人查,看看严峒到底想藏什么。我要用的人,最好不要有秘密。” “好的,林总。” 15 请客吃饭,吃的却是过桥米线。方易点了个豪华版,也还是觉得吃不饱,边吃边嫌弃,“这鸡腿都感觉有味儿了,你以后自己也少来这儿吃!便宜没好货!” 柯为僵了一下,伸出筷子把他碗里的鸡腿夹出来,脚尖一推,推出了垃圾筐。没等方易后悔,桌上唯一的荤菜就笔直地落了进去。 “诶!”方易嚼着米线,火气“蹭”地往上蹿,柯为明知他是什么意思,却偏要和他对着干。他只是想和他一起吃饭,带他一起吃点好吃的东西,柯为却跟头犟驴似的,非一头往小馆子里扎。筷子在桌上一拍,摔起脸子,“不吃了!” 柯为抽出纸巾抹了抹嘴,起身走向前台。 方易鼓着眼睛瞧他的动作,恨他软硬不吃的样子恨到骨子里。 “你在我面前清高什么呀?我和你一块长大,你有多穷我不知道吗?我来找你吃饭,是非要你给我花钱的吗?我那是想给你花钱!” 脑子里杂音鼓噪,失眠的生理反应这时候逐渐倒上来,柯为被盗的账号昨晚查到了,连着密码和网址一起发到了他的手机上。他怀着某种隐秘的羞涩把网址点开,心情和当年偷读柯为日记的时候一样忐忑又兴奋。 是一个色/情网站罢了。但柯为的账号里却收藏了两支视频,男同取向,尺度颇大。 很难克制住自己去想象柯为看视频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但柯为却交了女朋友。 情绪的大起大落使他彻底失去睡意。 他想等又不想等,本来已经不打算赴约,那两支视频又给他一些渺茫的希望。 可真见到柯为,又觉得这希望别扭着。柯为如果哪怕对他有半点好感,为什么不肯接受他的好意呢?什么都不接受,难得求人一次,事情办妥以后又变得冷冰冰的。他受不了这种反复。 柯为被他说恼了,眼里亮着一簇火,但并不看他,直愣愣地朝前走,恨不得把水泥路盯出一条缝,盯出一条不再局促、紧绷的生路来。 书包带子被揪住,方易一把把他拽着后退到街沿下。他带的这地方偏,饭点一过基本上没什么人。 “我给你钱,你陪我去重新吃别的!” 现金一张一张地塞到手心里。拳头攥着,就塞进了校服口  8 袋,口袋捂住,方易忽然掰起他的下巴强制着他抬头。 “以前都收了为什么今天不收?不要白给的,非得有个由头是不是?那好,来点烟…烟…”摸了摸裤兜,却发现今天没带烟出来,昨晚抽完了,还没来得及买。 柯为眼睛上聚起一层晶亮的水汽,方易摸不到烟,盯着他的眼睛,看痴了。柯为平时很少展露情绪,无论是悲伤还是愉悦,总是把脸冷着。那点勾人的水汽让他有了一点别的心思。 “不点烟…随便干点别的也行吧…”唇瓣凑近了,柯为却没躲,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的确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任他拿捏。 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方易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贴了一下便移开了,手也松了。把散在地上的钱捡起来卷着,沿着柯为的书包拉链塞了进去。 “我…” 柯为转身走了,方易却不敢再追。 寒风“呼啦呼啦”地吹,来时的兴奋和愉悦被吹得凉了个透。追着柯为跑了十几年,但柯为却越来越像个谜。 寻常的手段根本解不开。 想解开,只能靠作弊。 16 严峒感觉得到林决在沟通中越来越频繁的试探,轻轻松开鼠标,侧脸与之对视。 “柯为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无关。林先生的时间也很宝贵,不值得花在对无关紧要的人的讨论上。” “哈,”林决斜靠着桌面,嗤笑一声,“如果严同学的此项命题为真,岂不是和你对柯为恋情的干涉自相矛盾?而且我也没那么忙,对于想不通的事情,尤其爱钻牛角尖。班门弄斧的一点分析,还请严同学莫要见怪!” 柯为捻了一下食指,重新看向屏幕,丧失兴趣了一般把手重新盖在键盘上。 “事情已经开了头,为什么要半途而废?难道你就甘愿为他人做嫁衣?”林决偏着头,留心观察着严峒表情的变化。 “林先生误会了。”说话的时候,严峒的手也不停,一板一眼的解释里不泄漏任何情绪,“柯为对我来说,只是一组数据,表征异常,需要修正。现在他既然是表里如一的,那么程序闭环也已经完成。我不喜欢讨论定义域有限的字符串。” “也就是说,你认为他是个gay,所以他不能交女朋友,交男朋友就可以,无论是谁都行?你只在乎结论的回归,并不在乎他这个人是谁?”林决站了起来,调了一下领带,面带讥讽,像是刚听了一场天方夜谭。 “我说过,他对我没有任何特殊性,是林先生先入为主了。” “呵。”林决似笑非笑掸了掸衣袖,扬长而去。 袖珍话筒别在领口。 “听到了吗?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天才?” “不通人情。行径古怪。” “柳逢生他们的项目什么时候启动?…嗯…继续盯着柯为。” “拍出来的照片一起上传,对,不用加密。” “有异常访问才好呢,也让我们的小天才看看…” 严峒瞟了一眼林决留下的信封,棕色的纸面盖住了柯为的半张脸。 被亲吻的半张脸。 手指刮了一下柯为的下巴,顺势把照片同信封一起推进垃圾桶。 午休时间,柯为没回家,躲在天台水房的阴影里做题。天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二模考试过后已经开春。有人快递了一盒草莓给他,拿冰镇着,也不说是谁,大概率是方易。放在手边,吸了地上的热气,冰袋渐渐化了。 做不下去,就吃一颗,舌头被冰住,只能边咬边吸气。 独自坐在春天里的滋味又让他觉得有几分快活,小声叹了一句,尾调却哼成了一首歌。 对面的楼顶的人也拈起一颗草莓。 不吃,放在唇边暖着。 午后的阳光烤着他的脸,令他回想起去年夏天。 一支甜筒换一盒草莓,他只是在投桃报李。 肘部倚住水泥台,像在往下看,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把草莓贴了一会,才用舌尖滑过水果表层细腻的颗粒。 柯为已经可以考进年级的前一百名,尤其是物理成绩突飞猛进。刘春经常把小滑块放在他的桌子上,让他演示单一物体的运动轨迹。 “要碰撞才有意思。”讲解的时候忽然岔了一句。 刘春拍拍他的肩膀,“不要胡说八道加速课堂上熵的增长,你一个光棍小滑块,想跟谁碰撞?” 班上的同学一起笑了起来。这些笑话以前和柯为没有关系,现在他就是笑意诞生的本源,也不得不跟着一起笑。 弯起眼睛,忽然对上了郑小知的注视。比起她的魂不守舍,自己笑得似乎过于灿烂了。 郑小知把头低下去。 17 “强吻”之后,方易一周不敢现身。二模成绩出了以后,杜鸿难得在饭桌上问了他一句。想起自己狗屎一样的成绩单,方易嚼着牛肉块放轻了呼吸。 “不说是吧?也行,那夏令营的时候让你去考托福考了吗?” 方易还是不吭声。 “看样子学校里的课你也不用上了,人家高考集中复习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回来学英语。” “妈,我不想出去。我朋友啊什么的,都在这儿,随便找个学校把我塞进去就行了呗。有钱还能没学上吗?只有像柯为他们家那么困难,那才努力学习呢…” 杜鸿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剜了他一眼。 “朋友?就是说柯为吧。还想像刚上高中的时候那样,闹也要闹到一个学校里去是不是?” “闹你也没让啊!”提起这桩往事,方易一肚子牢骚。 “我就是不让了,怎么着?把车钥匙留下离家出走啊。你这辈子长到十八,没一件事情上过心。有往柯为身边蹭的功夫,你干点什么不行?” “别的事我不感兴趣!我就想和柯为一起上学怎么了!他成绩那么好,能上的都是好学校,反正都是混文凭,混张像样的,怎么就不算我上进?” 杜鸿被他的歪理邪说所震惊,又觉得他这套撒泼打诨的架势颇有其父之风。 “好你个方易,人话你不听,我打电话让你自己和你老子说去。再不拘着你点,你能给你们老方家娶个男媳妇回来了。” 本是气急了口不择言的话,却听得方易两颊一红。 杜鸿举着手机匀出余光来扫了他一眼,忽然神色一凛。 “方易,你可别跟妈妈开玩笑…你真喜欢柯为?” “我…我亲了他…” 杜鸿瞪大了眼睛。第一反应是: “这事儿千万别让你爸知道…” 第二反应是:“那你还不赶紧给我把二模成绩单拿出来,老娘估摸一下你能上得起什么野鸡大学!” 杜鸿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想要的东西,不管转多大一个圈,总是能拿到。 9 郑小知在最后一科考完之后大哭一场。压抑的情绪、隐藏的爱恋一同爆发。她从背后猛然抱住柯为,顾不上周围一切的闲言碎语。 柯为手里还捏着透明的文具袋,被她扑得一晃,呛了半步才稳下来。赤辣的阳光蒸干了地面,半点也看不出此时只是雨后初晴。 “终于考完了,柯为,我好想你!” 柯为回头只能看见少女黑亮的发丝,沉默半晌,轻声问:“怎么样,发挥得还好吗?” “不好!呜…”郑小知趴在他的背上放声大哭。 “没事,都过去了。” “嗯…柯为,我们复合吧…” 柯为攥紧文具袋。 他们站立的位置没有一丝树荫,热气鼓上来,顺着皮肤的每一丝毛孔扎进人的皮肉里。 柯为感觉到痒和痛。 汗珠爬下来,浸湿了他的脖颈。 “柯为,晚上吃饭我们一起去。刘春说你所有的心思都在学习上,已经不喜欢我了,我才不信呢!我们证明给他看,让他知道他是错的!” 柯为沉默。 18 庆功宴定的酒店规格相当豪华。 几轮酒下来,叛逆期的少年们有意寻醉的缘故,几桌人都喝得东倒西歪。 郑小知揪住柯为的手指,把人朝刘春面前拽。 “刘老师…刘老师!你说柯为他…他不爱我…我告诉你…你错了!就这件事!你是错的!” 刘春也喝得面庞薄红,不想跟小女孩的执拗计较,抬着手,指指她,又指指立在一边跟块木头似的柯为,说:“毕业了,人生的路…自己走!老师说的,可能对、可能错,不用太记在心上。” 两人这才算做真正的冰释前嫌。 而周围渐渐哄闹起来,围观的同学似乎记起了这场闹剧的因由,拍着手心起哄。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这种场面往往是男生主动,而柯为的动作却十分迟钝,迟钝而僵硬。 人多,吃饭的地方是一个较为开阔的中型厅,穿廊有来来往往的人偶尔路过。 柯为分出一些余光留意四周。笑与闹慢下来,脑海中不断回放考试结束后,他与刘春的对话。 他考得还不错,估分之后刘春帮他划线选的几所学校基本都在本市,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郑小知来爱他。 世俗中最稳妥的一种爱。 包含了年少期许,包含了易受理解的磨难,包含了从外表看来一切值得歌颂和艳羡的元素在内。青春时懵懂的含蓄与奔放相杂糅,每一滴泪与汗都是珍贵的诚赤。 毕业班的欢宴,不知道严峒为什么也会来。 柯为迅速低头,在郑小知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需要郑小知的爱… 女孩在灯光下笑得既甜又美,那一点娇憨被幸福所滋润,像汇聚了世间所有美好凝出的瞬间。 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到严峒身边,笑得意味深长。 “小严,大家都来给你庆生,怎么脸上一点笑都没有?” “哦,又是数据异常…” “再修复一下不就好了,是吧?” 严峒被林决揽着肩走向下一个包厢。 不是每个人的十八岁都能如愿以偿。 素来敏锐的思维在酒后则变得迟钝,严峒从前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喝,越喝眼睛越亮,腹中像藏山纳海,怎么填都填不满那一块空。喝到最后是林决主动来拦他,怕他喝坏了脑子。最后是被人架着进的酒店。 “林总,人已经喝晕了,给他送过去吗?” “一起来的那小姑娘呢?” “女孩睡着了,我们的人进去,她完全不知道。” “嗯,让小孩睡吧,父母找过来,就给他们看监控。他们自己进来的,和我们犯不上。”擦了一下唇角,又追问了一句。 “那药多长时间起效?” “半小时,现在应该快见效了。” “哦…好。那快把人送去吧。”望着窗外不再陌生的林立高楼,林决转了转手腕,唇边衔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 “处/女地嘛,拓荒当然难一点,开始了之后就容易多了。”轻声自语。 19 皱眉打开/房门,把领带勾下来,搭在床边。 解袖扣的时候林决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砰”的一声闷响,从浴室传来。 “操!”把房卡掏出来一看,1408,这应该是严峒的房间! 打电话时的声音已接近气急败坏。 “那小子跑了?喝了那么多还能装醉不成?” “吃饭的时候就把卡换了?行、真行!” “赶紧去找!”踹了沙发一脚,把软成一滩烂泥一样的柯为拖出浴室。 柯为喝了酒,又被喂了药,被人托着,睁眼的力气都没了,湿淋淋地往林决身上贴。 “难受…我难受…”林决拥着他,衬衫也一起浸湿了,只觉得怀里的人像从雨里淌过,热的雨,满身熟透了的热带果香。 把人翻过来靠着床头,衣摆却叫人揪住,“难受…抱抱我…” 林决怒极而笑:“我抱你?我把你抱了,给严峒那小王八蛋准备的马嚼子,什么时候才能给他套上?撒手!” 说完了去掰柯为的指头。 但没想到柯为连十指也被汗腻着,顺着两只又细又脆的手腕往下滴水。大概是先前被扔在屋里没人管,自己跑去物理降温把衣服都弄湿了。 把手扯下来,胳膊又缠上,这回是把他整个人牢牢抱住了,脑袋搭在他肩膀上,糊里糊涂地哭诉:“我病了,你怎么也不抱我?” 林决叫他扑了个满怀,少年的肉身热气腾腾又青春洋溢,分不清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竟没第一时间把人推开。 那股果香味要把他溺死了。不甜,单单是一种馥郁的临近糜烂的气息。应该是受药物的影响所致。 “病什么?你没病…” “我病了!”神智不清的柯为罕见地固执起来,强硬地扒着人的肩膀,磕磕巴巴地继续陈述,“我快死了…我有一个秘密…” “你的秘密我清…”林决预备驱逐的手已经抬起,口鼻却被一片潮气捂住。 “嘘!听我说!” 柯为有些发痴了,以训导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向林决,见人不再反抗,又倒下去,虚弱到骨子里,复而央求,“抱抱我,我害怕…” 林决吸入了满捧的旖旎之气,眯起眼,猛地把人推到床上,反折了手臂狠压上去。 “又是装病又是装死,不操/你一顿,怎么对得起你,嗯?” 滚烫的皮肤给人一种迎合的错觉,林决被怒火和欲/火激得完全没了耐性,只肯退下一半的裤子,就要楔进去。 电话适时响起,说是找到了严峒。 挂断电话向一旁啐了 10 一口,咬着牙起了身。 柯为难受地向前爬。 发根被揪住,毒蛇在他耳边吐起黑色的蛇信,“收拾完了严峒,再来收拾你!” 目光落在他微微上翘的眼睫上,欣赏猎物偶尔流露出的一种俗媚的天真。 柯为脑子糊涂,听不进话,猜他要走,期期艾艾地发问:“你要走了也不抱抱我吗?” 林决把他上半身提了起来,看向他软红的唇瓣,轻蔑地嗤笑一声。 把人搂在怀里。 “这就抱你。”声调是略微上扬的嘲弄的恶毒。 然而柯为像一团棉花一样靠上来,说:“妈妈再见…小宝以后都不想你了…” 林决一把推开他,像被什么蜇了一下。 20 任何一个城市的华灯初上都会带给人许多联想。 方易很少思考过于复杂的事情,手机左手右手地来回倒,令他困扰的问题只有一个:柯为去哪了? 方重特意挑了一天回来庆祝他高考结束,他不得不先回家陪老子吃饭,吃了饭再联系柯为,信号就不在服务区。先前的短信也没回。 打听到启合中学的庆功宴在哪办,巴巴地跑过来,刚好赶上散场,可眼睛都瞪绿了,也没见到柯为出来。实在等烦了,拉了好几个人来问,都说不认识。 停了车,往里酒店里冲,电梯口上终于听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看不出来…” “就是,平时不声不响的,上手倒快得很…” “你们说谁?”今天要考试,方易的一身打扮勉强算做规矩,嘴里虽然还叼着烟,但社会气息没有往日那么浓。喝大了的高三学生还以为他是隔壁班的谁,当是自己人八卦,上来抱住他的肩膀,“还有谁…就…柯为啊…长得好看,就是招小姑娘喜欢!” “小姑娘?”方易把烟捻在手里。 “他女朋友…不对,前女友…郑小知以前还为他吵架来着,是吧?事儿闹可大了,你应该听说过吧,咱们年级的人,都知道!” 方易“嗯”了一声。 “俩人现在呀…嘿嘿…”几个人相视一笑,暗示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向往之意。 “复合了?”方易笑不出来,语调阴沉。 “岂止复合呀,那叫一个打得火热!刚刚去前台登记,还被人看见了,李负是不是说他看见了?” “对对,在小群里头说的,他俩谁都没回,@了也没反对!哈哈哈哈…” “胆子真大!” “可不是!” “柯为没有微信。” “他没有,郑小知有啊!女孩儿都不否认了,是吧?这事儿准成了!” 有人留意到方易脸色不好,拍拍他的后背,“兄弟,你不会是暗恋郑小知吧?别气馁,天涯何处无芳草!” 拍完了又是一阵哄笑。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桩无关痛痒的酒后轶闻。透着香艳与禁忌的风情。 而对于方易来说,某种幻觉已经彻底破碎。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都化为乌有。 ——柯为骗他,柯为一直用一种若即若离的暧昧与模糊在愚弄他! 他抓不到柯为的把柄。他不能准确地定义什么叫做勾/引。 烟在手里捏成了两截,所有的燃烧在手心里熄灭。从一点点的痛开始,渐渐地痛苦由掌心蔓延至全身。 “我来查房间号。” “好的,先生,请出示您的预约短信和身份证。” “不是我的。” “抱歉,我们不能泄露顾客的隐私信息,您如果要找人的话,可以先和对方沟通。” “他是未成年!你们怎么能让未成年人开/房!” “先生,这是不可能的。每一位顾客的身份信息都是在核实以后才能办理入住,如果是未成年人,一定是在监护人的陪同之下办理程序的,绝对不会有任何违法违规的情况发生。请您注意言辞。” 方易被彬彬有礼地轰了出去。 他感觉到一种不真实,镜花水月似的的空洞。 闪烁的霓虹灯是城市化进程中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的光污染,色彩鲜艳,但那都是假的光辉。 方易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是真的。 没有承诺,柯为从前确实也对他没有过任何承诺。 但没有说出口的欺骗,就不是欺骗了吗? 21 方易趴在摩托上趴了一夜,杜鸿给他打的电话全都没接。他的脑子里再也装不下别的,反反复复地去思考柯为这个人。 他以前觉得柯为有些瞧不上他,永远都是一个人跑,一个人追。 可时间长了,方易也会想,水滴石穿,总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时候。 他亲他,他没躲,就让方易以为自己是铁树开花了。 而实际上柯为要什么? 他又可以给他什么? 有什么是郑小知有,他没有的呢?更何况柯为私下里看的是GV。 柯为是在骗他们之中的谁?还是一起都骗了? 想得头昏脑胀,几乎呕出血,难怪这世上有着“呕心沥血”这样血淋淋的词。 杜鸿说的对,他这辈子,除了柯为,对别的什么都没上过心。柯为就是他的心。可现在柯为这么耍他,叫他恨不得把心彻底挖出来。 日头一点一点地抬上来,身上开始贴起露水。觉得有点潮了,骨节疼。一腔热血的年轻似乎在一夜间终结。 方易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他是不是老了? 人不是经历了岁月流逝就会变老,而是痛苦使人苍老。 他自觉从来不曾这样深刻。 深刻起来真难受。 临近中午的时候,方易才等到人。 柯为下楼梯时的步子不太稳。 是一个人出来的。 伴儿呢?方易讽刺地想。 是自己出来买紧急避孕药吗?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柯为一露面的时候就兴高采烈地迎上去。他现在想想以前的自己,觉得有点傻。柯为要用他的时候才会来找他,其实态度根本是无所谓的。 走了百来米,就将近用了五分钟。 为什么走得那么慢,步子为什么那么虚,方易想都不敢想。只是自虐似的盯着他的背影看。 之后又出来了一个男生,停在酒店门口发呆。站了一会,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易觉得那个男生认识他,可他却对对方完全没有印象。长得白,眉清目秀,看人的眼神却有些阴鸷。他被看得不舒服,发动了摩托,慢慢朝柯为身边开。过程中忽然灵光一闪,停车回头。 这个方向… 刚刚那个人不是发呆! 他也在看柯为!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忽然一夜之间柯为就有了这么多他毫不知情的事? “柯为!”一晚上没说话,嗓子粗得像口破锣。 “你怎么在这?”柯  11 为的声音居然比他还沙哑。 方易狠狠捏住刹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谈话却是平静的。 “随便逛逛,就碰见你了,要我送你回家吗?” 柯为难得没有出言拒绝,疲倦地点了点头,上了车。 方易偏过车身,又回头看了一眼。 和严峒对视。 他果然在看柯为。 方易猛然加速。憋着一股气,绝尘而去。 22 柯为到家之后很快就睡着了,方易说要看看外婆,也由他去看。 他实在太累了,分不出更多精力去敷衍任何人。 连在梦里身体也很沉,像被压在了一座山下面,永世不得翻身。 直到被一阵刺痛唤醒。 睁开眼睛,是方易放大的脸。 “嘶——你怎么还没走?” 方易的一根指头放在他的颈侧,神色古怪地说道:“你出了好多汗,是做噩梦了吗?” 柯为打掉他的手,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没有。”翻身下床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劲。 睡前他累得鞋都没脱,而他此刻已经换好了睡衣。 “衣服是…你帮我换的?” 方易退到一边,用打火机慢吞吞地点了一支烟,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嗯,我帮你换的。”声音在喉咙里磨来磨去,听得柯为脸色骤变。 “谁让你帮我换衣服了!” 方易偏过头去,疲倦地吐了一口烟,“算我多管闲事吧。” 一下子把柯为堵得无话可说。 捂着脖子下了床,腿还酸,但不想在外表上显露出来,于是坐在桌前漫无目的地开始收捡。摸到一摞书的后面,忽然转过头,眸子里蕴满怒气:“你还翻我东西?” 撕碎又黏合的粉色信封被方易从裤兜里摸出来,夹在二指之间。 “找这个是吗?” 柯为走过去想抢,方易固执地捏紧了手指。 两人僵持。 “还我!” “很重要吗这封信?既然已经撕过,反正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 柯为搡了他一把,将人推得一晃,把东西抢到手。 再次开口时,方易的眼神有些失焦,通宵后遗症大概犯了,整个人陷入一种恍惚之中。 “我能给你郑小知不能给的…你判断错了,柯为,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形象,而是钱。外婆的病,大学学费…你去咖啡馆打工能赚多少?” 方易的怪异之处忽然有了答案,血液一下子冲到柯为的颅顶,让他的大脑嗡嗡作响。 “我再多管闲事一次。” “你要卖…也卖给我好不好?” “…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来都很慷慨…” “啪”的一个耳光,方易咬住了烟,嘴角却滚下一丝血。柯为的指甲划开了他的皮肤,而柯为本人早就划开了他的心脏。 “滚出去!” 方易站了起来,烟卷被取下来在一旁捻灭。个子高,脸色沉沉向下望的时候自然地展露出一种压迫。 “我到现在也还是…”自嘲地笑了一声,对上柯为防备的目光,“舍不得碰你。” “亲我一下。” 柯为退了一步,眉头紧蹙,目前这样诡异的场面,让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应对之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疯滚出去疯!” 方易翻出钱包,把包里的现金一张又一张地叠在桌面上。 “亲我一下吧,柯为,你亲亲我,我就走。” 最后一张叠了上去,桌上的钱,已经足够支撑柯为整个月的花销。 柯为咬着牙,没动。 但方易靠近他,他也没躲。 方易俯下/身,停在了一个与他呼吸可闻的距离,再次开口,“柯为,我求你,亲亲我。” 柯为眸中一颤,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能感觉到方易舔了他一下,温热柔软的触感也渐渐贴上来。 “你亲我吧,柯为,亲我…”声音里有一种明晰的痛苦。 也许是受这种痛苦的感染,柯为松开牙关。但方易并没有更进一步,只是托起了他的后脑,在他的唇角与唇峰处反复流连。描绘着一种无望的轮回,一遍又一遍。 方易身上有一种类似烟草的浓厚香气,人走了之后,还迟迟不能消散。 23 填报志愿那两天学校发了一本历年来的填报指南做参考。柯为在书页上画了几个圈,都是刘春之前给他介绍过的院校。他考得不错,甚至略微超过了几次模拟考试的最高值。未来就在他的笔尖。 郑小知靠着他的肩膀,一整本指南在手里随意乱翻,有几页翻起了卷,是她从前理想的去处。 “不看了!”毕业那晚,郑小知的父母连夜赶来酒店把人带了回去,她和柯为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眼睛瞟到柯为的一双手,忽然翘起嘴角,“我买了做美甲的工具,你分一根手指帮我练习好不好啊?” 两个人差着几十分,就算她再怎么会选学校,也选不到一块去。 柯为也笑了,用笔勾出一条顺序,安排好他打算填报的平行志愿,专业他不太会选,之后可能还是要去问问刘春。 “好。”他对郑小知有求必应。 暑假里难得天阴,降雨的时候没有那么热,两个人坐在教学楼下的台阶上感受着偶尔袭来的一卷卷的凉风。 问题不知道是出现在了哪个环节。 刘春怒气冲冲地质问柯为为什么把志愿轮空。 “轮空?”柯为难以置信地咬住这两个字,填报系统关闭的前一天晚上他还仔细核对过每一条信息,他的人生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纰漏。 “不可能!” “你自己看!”汇总表拉出来,浩浩汤汤的一连串姓名背后都连接着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对命运的希冀。而表格末端,柯为两个字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第一批本科志愿。 他没填。 “你的默认密码改过了吗?” 柯为嘴唇颤抖。 刘春重重地砸了一下桌面。 “本科…三批填报都结束了,才能拉出这个表…现在还有专科的机会。专科,你读吗?” 相对速度的观感产生相对坠落的错觉,大概是血液上涌太急,柯为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 “读。”他轻声说。 “但专科的学费…”刘春叹了一口气。 方易不接他的电话,他就一直打下去,手机没电之后,就神经质地蹲在插座旁边盯着电池的蓄电显示一点一点地满格。 外婆在隔壁房间念着“小为”,护工哄她,“小为在上课呢!” “啊?小为都那么大啦?可以上学去啦?” 柯为捂住脸,膝盖慢慢靠向地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电话接通以后,某种坚持轰然倒塌。  12 柯为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方易…我需要钱…” 通话的另一端,方易抬眼看向面前的留学中介,发出一声沉闷的应答,“嗯,等会找你。” 挂断电话,把椅子一推,脸色僵得可怕,“你跟我妈去说吧,反正交钱的是她,我去哪都无所谓,离这个狗屁地方越远越好!” 中介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24. “你要多少?” 柯为说了一个数字。 “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不用。”方易的语气极为生硬,“我之后可能会出国…”说到这里咬了咬牙,柯为苍白的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触手可及,咫尺天涯。 “…出国以后…就不用还了。” “唔。”柯为顿了一下,嗫嚅着,最后闭紧了嘴。 “录取结果,这两天就要出了吧…都没问你…会读哪里?”问出口的时候,方易觉得自己心上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不久之前,他应该是第一兴冲冲地追问柯为这个问题的人,问到答案,再去杜鸿那里斡旋,撒泼打诨地“努力”着。现在他却是这样生疏着、犹疑着开口。因为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 无论他有多了解柯为,都再也没有办法更进一步。柯为于他,是某种永远到达不了的终点。 柯为听到这个问题短暂地发了一会愣,接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方易抿嘴苦笑,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反正都不重要了。 他没再问下去。 走出门的时候,回了一下头,意外地发现,柯为正站在门边等。一股惆怅而兴奋的情愫在血管中跳动,方易挪了一下步子,眼睁睁地看着门板逐渐闭合。 “柯为。”他轻轻喊了一声。 “嗯。”柯为把后脑勺靠在门板上,无意间应答。 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有许多眼泪。柯为的,方易的,郑小知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流淌。 刘春赶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柯为哭得想吐,开始一直没有听到敲门声。 打开门的时候,红肿的眼眶把刘春吓了一跳。没顾得上照顾他的情绪,刘春把他拉到屋外,蹙紧了眉,低声询问:“柯为,你还愿意再试一次吗?” “什么?”喉咙大概也肿了,不太说得出话。 “记不记得我们学校有一个人才扶助项目?我问过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了,复读也是可以申请资助的,尤其是你有今年的高考分数打底,申请下来应该不难。所以我来问,你自己愿不愿意再读一年?” 柯为咳了一声没说话,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你今年的进步非常大,说不定再读一年,会有更好结果!也许因祸得福呢?”刘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入学比别人早一年,时间上也不是问题…老师也不好劝你别的什么…如果还有什么困难,我们再想想办法,总能解决的,对不对?别放弃…” 大滴的泪珠顺着眼眶滚下来,柯为发出了像小兽一样的嘶鸣,扶着膝盖把腰弯得极低,大口大口地吸气。 “谢谢…谢谢你…刘老师…”每个字都像刀片一样从喉咙里滚出来。 刘春蹲下来帮他顺气,发现几天不见,柯为几乎瘦脱了相,忍不住生出更多的怜悯和不忿。像柯为这样极端脆弱的家庭,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就能把人推向万劫不复,实在太不公平! 但柯为很快抹干了眼泪,向他询问申请材料要怎么准备。于是刘春又感觉到一阵轻松和欣慰。 送走刘春之后,柯为没有回家,在家门口的槐树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直到夜风将人从里到外地寒透。 有什么升起,也有什么崩塌。 25 高三的每次开学,都显得紧张、拥挤、繁杂。柯为踮脚去查自己被分到哪班,肩膀忽然遭遇重击。 严峒挤开他,也挤开另外几个人,手里抱着一摞卷子经过。 扫了一眼分班名单,又停住脚步。 “柯为,三班的柯为。”他现在这样叫他,不再叫“学长”。 “把你们班的卷子领走吧。” 柯为有点反应不过来,跟过去,有点呆愣地接过一沓发烫的油印纸。 “你们班四十二个人,四十二份物理试卷,不够来一班的教室找我要。还记得我是谁吗?” “严峒。” “嗯。” 说完人便扬长而去,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无比自然。但柯为搂着卷子,却觉得和严峒的接触,总是透露着某种蹊跷的怪异。抿着唇,走入高三(三)班的教室,没有留意到,郑小知也刚巧与他擦肩而过。 庆功宴之后,郑小知被父母送进封闭式管理的补课机构进行补习,彻底和柯为断了联系,没想到他们二人,还有在同一个楼层,同一个转角相遇的一天。 高一的时候,郑小知就是在这里对柯为一见钟情的。那时候柯为没有看她,现在的柯为也没有。柯为很少把目光用来留意他人。 时光的奇妙之处在于物是人非的重叠,如今这种重叠发生在郑小知眼前了,她却产生一种莫名的惶恐。 柯为考得很好,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就不能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让她忘记他吗? 直到她扭头逃走,柯为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柯为…真的喜欢过她吗? 郑小知的心脏感到一阵绞痛。 爱很奇怪,爱使人迷茫、兴奋,跃跃欲试,又疼痛难忍。如果对爱的评价是可行的,郑小知想把自己对柯为的爱,划分为“坏的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份爱,不值得。 擦着眼泪默默走掉,没有发现,斜上方的楼梯角立着的人。 严峒看了她很久,他知道她的眼泪是为谁而流。但他的内心很平静,没有妒忌,也没有感同身受的悲伤。 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柯为有使人流泪的能力。 林决把严峒再次约到声/色/场/所,想要赶在其他人挖墙脚以前掌握他的更多破绽。 上回严峒最终有没有中招,他到今天也摸不准。费劲巴拉地把柯为给他留下,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既不感激也不愤怒,就好像柯为身上发生了什么,真的对他无足轻重。 “我高三了,要谈事情,下次能不能约到清净的地方去谈?在这说话太吵,我头疼。” 林决故作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 “不谈什么,放轻松点!就是看你最近太紧张了,才叫你来这的!凭你这几年拿的奖,以后要读哪所学校不轻松啊……喜欢哪,跟哥说一声,让你林哥也帮你出点力!” 严峒眯着眼,没有推拒,轻声说了一所学校的名字。 林决咳了一声,打了个哈哈,“是难办了点…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关子  13 卖完,话锋一转:“只是,那个学校,对你而言,屈才了吧?” 严峒没有着急回应,沉思片刻,才说,“我有我的考量。” 虽然还是没有透露任何信息,但有所求就比无所求好办。林决笑着抿了一口酒。 26 十一国庆前后举行了一场校运会,为期两天。高三的学生抬着凳子聚在操场做作业。一到五班很少有人抬头,热闹好像只是后进生的主场。 柯为被分派了发纪念T恤的任务,站在木板搭起的临时领奖台下面,面无表情地递过一件又一件无聊的奖品。 “同学,这衣服这怎么脏了?” 开始只有一个人,后来便有人接二连三地找上来,不是什么大事,却让柯为十分困惑。又拆了两套没打开的奖品,果然左胸之下都会有一个黑点。 是有谁故意弄的嚒? 他环顾四周,找到学生会的采购员反映情况,采购员却让他找一班的班长。 而一班的班长,是严峒。 “衣服是脏的?每件都脏了?” “没开封的都是脏的,我只负责发…”柯为皱紧眉头,不想多生事端。 “嗯,我知道。”严峒放下手里的笔,重点班的作业很多,垫在稿纸下的卷子看起来还有厚厚一摞,“带我去看看吧。” 确认了T恤的污渍,要临时换已经来不及了,严峒作为负责人,表示会对这件事负责到底。去超市买了一大瓶干洗剂,委托柯为把剩下的衣服搬到厕所,准备独自清理。 “你一个人来得及吗?”柯为本来不想问,他自己也攒了一大堆卷子没做,但回头看见严峒自己蹲在洗手池旁边又似乎有些可怜,没忍住就开口问了。 严峒没理他,低着头拆包装袋。 莫名其妙的问心有愧使柯为自发停住脚步,折了回来,“还是我帮你吧。” 一瓶洗剂在两个人手里递来递去,柯为有时候会碰到严峒的手指。年轻男孩的手温度本来是不相上下的,指节相触时,偏偏产生一种怪异的羞涩感。 “你脸很红,累了就休息一下。”从前他们之间发生过的出格举动像是柯为自己做的一场绮梦,严峒面对他时坦荡又自然,反而是他把忸怩的暧昧掺进了寻常互动里。 “哦”了一声,丢开手去,蹲在一边发呆。 “这次,”严峒叠好一件衣服,忽然开口,“想考哪里?” 柯为顿了一会,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用一种迷茫而飘忽的语调回答道:“总要比上次考得好吧…但我不会离开这里…分数,其实已经够了…” 足够考上本市最好的学校。 以至于再次投入那种紧张气氛中时,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松弛感,好像已经做到了,没有别的梦想了。况且努力了也还有意外,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挫败有了阴影。过了好几个月,他依然不敢去回忆“轮空”两个字给他造成的那种撕裂的震颤。碎裂的梦想再次粘合,形状和颜色已经和最初有了区别。 严峒看着他的侧脸,没有说话,把洗剂塞进他的手里。 “歇好了就干活。” 干脆利落地把他从那种灰色的情绪里拉出来。 “你想考哪里?”气氛太好,柯为忙着忙着嘴里又不知不觉溜出一句,问完也不好意思盼着对方回答,局促地用笑接过话头,“唉,你在一班,又是班长,考虑的应该是top2吧?” “毕业之后升职加薪,留在首都,冲在科技强国的前线,走上人生巅峰…” 严峒抓着衬衫的两肩抖了抖,语速忽然加快,“你就这么想我?” “让人羡慕的精英路线…不都是这样?”柯为没听过严峒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贫又损,和他平时冷冰冰的样子不太贴合,有点想笑,又有点懵,摸不准严峒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嗯。”严峒短促地应了一声。在柯为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又加了一句反问,“被人羡慕的生活,就是好的生活吗?” 柯为不知道怎么答,他局促的人生容纳不下这种程度的反思。 “他人的认可,比真实还重要?” 最后一件衬衫被封好,严峒伸出食指在他的肋骨上点了一下。 “看了这么多件,不觉得污渍的位置很眼熟?” 柯为一愣,终于意识到: 他的左胸下方,刚好长了一颗痣。 27 精力充沛的晌晴天,云朵被扯成丝丝缕缕的薄片。云下飘逸着腾腾的热气,慢慢滚到人的身上,催出一层又一层黏湿的汗液。 “衣服根本就是你弄脏的?”柯为觉得难以置信,撕破了平静的面具,严峒终于和初识的偏激形象重合。 “你自己要留下的。”严峒捧起衣服,放到一边,加重了讽刺的语气。 柯为感到一种遭受愚弄的羞耻,连愤怒都变得无力,嘴唇翕张,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 “我不是要耍你,学长。我想靠近你,你明明也对我感兴趣,为什么总要说‘与我无关’?这也是一件与你无关的事情,你不是也来帮忙了吗?” “…那是…两码事…” “一码事,柯为。我关心你。”严峒的眼睛已经贴得很近,像是要去看清柯为眼中自己的倒影。 柯为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挥了一下手,把人推开,“我不要你的关心!” 严峒的“关心”总带着压迫式的注视感,要求他直面内心,要求他不断地向内自省。那是他最渴望也最恐惧的东西。就像他对严峒这个人。 冷哼一声,严峒似乎格外失望,手指垂在身侧,轻轻敲击。 “那颗痣,是浅褐色的,对吗?” 柯为抖了一下,身体的细节被这样宣之于口,总让他有一种被当众扒光了的感觉。他不知道严峒是什么时候看见的,是在家的那天晚上,还是像获知他其他隐私那样,有特别的渠道。严峒在暗中观察他吗? “被舔过以后,照在灯光下的颜色会深一些,但还是很漂亮。”严峒善用极为正经的语调进行极为下流的陈述。 “你胡说什么?!” “哦,你不记得了。”严峒舔了舔齿尖,扯起一边嘴角,“庆功宴那天,我干了你很多次。最后你嗓子都叫哑了,只能在我耳边小声地喘气。” “小宝那晚上好乖,为什么现在一点也不乖了?” 柯为在听见“小宝”两个字后,扭头就跑,腰却被人一把扣住。 “学长,现在能接受我的关心了嚒?” 柯为呜咽了一声。 某种坚持原来早在他自己都不知道时候破碎。他不敢想象自己沉溺在欲/望中的表情,屈居人下,甘之如饴。 如同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对着扭曲的影片产生的肮脏的幻想。 他被失望所击溃,也许他早就这样不可救药。 14 在严峒把他拉向隔间时甚至没有过多的反抗,彻底放弃了无望的挣扎。 胸口、喉结与肚脐。 严峒后来说他一直哭。 柯为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两个人错过了午饭,严峒给他买了一盒草莓味的饼干。 “吃吧。” “我看着你吃。” 柯为盯着自己手里的饼干,联想到某种隐喻。 当着严峒的面,轻轻咬下一小块。与此同时,他看到严峒的喉结轻微滚动。 28 深秋的叶子从树上落下来就跟着人走,柯为一路都能闻到树干被雨水浸润出的苦涩的气息。校址选的早,附近逐渐开始高楼林立,从学校走出不远,就是一个风光无限的CBD。 放学的时候正赶上写字楼的上班族们鱼贯而出,也许是在狭窄的工位里窝了太久,这群人望着天上的落雨,总会就着那样的姿势再耽搁一些时候。 他们就是从高处下来,走下来了以后还是习惯再往上看。欲/望拔高了之后没有尽头。 车库出口滑出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喇叭声惊了柯为一跳。 他挡了路,连忙跳着往边上走。 没打伞,雨下得也不大,车窗半开着,里面的人仿佛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与车内的目光匆匆对视,却生出一种古怪的悲哀。 对方在可怜他。 不是可怜他淋了雨。 校服渐渐润透了,把外套脱了搭在肩上。严峒的吻痕留在锁骨,他走进超市买了一包烟。收银员的目光落在他的校服上。 “给我爸买的。” 对方没有揭穿他欲盖弥彰的谎言。 烟和打火机握在手里,走出超市时,已经臊得满脸通红。 他并不擅长撒谎,却把自己的秘密掩藏了那么多年。 认识的人里,只有方易那样的小混混才抽烟。他说他出国了,只要语言成绩过得去,甚至可以在一个相当不错的大学里读预科。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他不嫉妒。 只是觉得恍惚和孤独。 他还欠方易钱。烟丝烧尽,滤嘴却从始至终没有塞进嘴里。袅袅娜娜的雾丝雨丝帮他与人世阻隔。 严峒从放学就一直给他打电话,手机里已经存了三十多个未接来电。 屏幕上起了薄薄的雾,“我来你家。” 半小时之前的短信。 迈步朝前走,在雨雾里又点了一根烟,这次忍着辛辣苦涩把强制提神的物质统统吸进肺里。他不适应,边走边咳。 外婆吃完药睡得很香,在柯为回来之前大概已经和严峒说了很久的话。有人陪伴的幸福感让老人变得更像小孩子。 柯为给她掖了掖被角,坐在床边完全沉默。 “小宝…”促狭里带着亲昵,严峒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的聪慧常伴恶毒。 “别那么叫我!” 察觉到自己的反应过激,柯为抹了一把脸,把严峒从外婆的房间里拽出来,换做商量的语气,“起码别…别在外婆面前那么叫我。外婆想起妈妈,可能会难过。” 严峒知道是借口,却也不想再三挑战柯为脆弱的自尊心。慢慢抱住他的腰,一字一顿地应道:“好,我答应你。” 他以为柯为想哭,柯为却半滴泪也没流。推开他的怀抱,一瘸一拐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别进来,我要上药。” “柯为,”严峒按住门板,神情严肃,“我想照顾你。我不会问你要机会,你总是拒人于千里,谁也不接受。我是告诉你,我要照顾你。” 少年面相,唇如刀锋,眉心若蹙,带着一点天真和偏执。 可惜柯为不看他。垂着眼,上下睫毛叠在一起,变成一条弯弯的弧线。说是苦笑也谈不上,低低地从喉咙里翻出一句“可以啊”,把药膏扔到严峒手里,往床上一趴。 严峒的手指忽然抽搐了一下。 29 柯为叫得很小心,耐不住了才咬着牙根透出一点点哼气。窗边堆起昏黄的灯光和雾气,腰间落满汗,把床单弄湿。他的睫毛也是湿的,抬手去把汗擦掉,洇了一手,很不舒服。 他很想说点什么,牙根鼓鼓地发胀,咬了咬牙,又把话都吞下去。 他想说严峒弄得他疼,想说他觉得未来越来越长,慢慢落下来,全都压在他的肩上,想说他坚持不下去。剥离了那层安全的保护,他惶恐至极。他还想问他的那些秘密都是如何流传出去。 还有,谁恨他,恨到需要剥夺了他改变人生的希望。 有时候机会也是一个坎,抓住了,跳过去,内心就不积尘垢,没抓住就成了午夜梦回时一个巨大的空洞。 他的心空,也蓄满了不甘愿。 做完了,上了药,依旧爬起来抽烟。 头疼得睡不着,浑身发虚。额头抵在玻璃上,用余光打量玻璃上的倒影。 他的志愿轮空,有谁受益? 想完了又摆摆头,害怕自己贪心生妄念。 再读一年… 再读一年就再读一年。 是同性恋… 是同性恋就是同性恋。 掐灭了烟头,在严峒唇角处舔了舔。 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暑气未消,课间操之后,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虚热。柯为杯子里的水两口见底,不想排队去打,就趴在桌子上闷着。被人敲了敲肩膀抬起头,嘴唇都沤红了,又热又渴。 “怎么了?” 他是复读生,班上的人还没有认全,眼前的女生短发圆脸,浑身的活泛倒使他感到熟悉。 像郑小知。 “柯为,喝不喝水?”说话的同时一弯笑就挂上了嘴角,眼睛也弯,笑眯眯地甜。带着冰碴子的矿泉水递到他眼前。 “不用,谢谢。” 然而女生忽然凑上来,用着亲昵而狡黠的语气道:“不是我买的!” 指头引着柯为向教室门口看,班级和班级之间有着天然的结界,少年们恪守着某种绝不逾矩的尊重。 他以为是严峒,接了冰水朝门外走去。 然而拐角处匿着的却是他低着头的前女友。 “柯为…”两个字出口,眼圈一红,清清亮亮的泪珠弹下来,惹人怜爱。她比从前忧郁,柯为把水递给她,轻轻皱眉。 “你喝了吗?” “我…我喝了…我记得你不爱去接水,今天这么热…我…” 仿佛昨日重现,严峒出现在了走廊拐角处,手里也拿着一瓶水。 “我听说了,你的志愿被人改了…暑假的时候,你肯定也很伤心!我只顾着我自己,我开始…我开始还恨你,怪你不来找我,…对不起,柯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我啊?我们别冷战了,你别、别不理我…” 哭得抽噎起来,柯为抽出纸巾,瞥了一眼远处的严峒,犹 15 豫着把纸塞进郑小知的手心里。女孩把所有事情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了合理化的解释,逻辑环环相扣,却也一击即碎。去年同一个时候,在相似的角落里,他们也曾共享过同一场梦,柯为自认,做不出那“一击”。 身后有人用气声喊着柯为的名字,“老班来了!长话短说!” 柯为回身打了一个手势,下意识地把水继续朝郑小知手里推了推。 “上课了,有什么话,我们放学再说,好吗?” “那你把水收了…”抱着忐忑的心情而来,见事态的发展仿佛朝着好的方向驶去,郑小知又恢复了一些希望,以央求的姿态,耍着一点小小的心机。 严峒盯着他手里的水瓶,转身离去。 30 柯为把郑小知约到体育馆楼下,高耸的建筑与茂密的树荫遮挡了好事者的目光。 郑小知满含期待地跟在他身后。 柯为瘦,却很挺拔,符合人们对青春最标准的幻想。举动也常是干净利落的,只是今天他的步子却慢,落叶踩在脚底,发出濡湿又浓厚的声音。 “小知,你去年考得不好,是因为我吧。” 不祥的开局让郑小知定在原地,一时语塞,绞尽脑汁地想要寻找转机。 她在父母面前立下军令状,今年要是继续“发挥失常”,她就和柯为彻彻底底地断绝往来,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她身处何方,都不能再和他见面。 她不知道他们还能有多少未来,所以更不肯放弃柯为的现在。 “那你呢?你…你考得那么好…也没走成,我们又在同一个学校了,难道不是缘分?” 天真的人有着天真的残忍。 “缘分?”柯为轻轻地念着这两个字,眸色渐深。 “我是说…”郑小知被柯为眼中的冷淡刺了一下,惶恐不安,委屈地又要哭,“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柯为,我们好几个月没见了…我好想你的…” 后面的话都是杂乱无章的倾诉,倾诉她的痛苦、思念、纠结、抗争,哽咽不及,哭得满脸通红。 柯为凝神听了一会,清了清嗓子,习惯性地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黄昏的光也是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发痛。 “咳咳…你现在、你现在抽烟?” 这个不得了的新发现让她十分错愕,眼前的人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睁大了眼睛重新审视着他。 像是有些苦恼,男生皱着眉,风把他的刘海掀上去一些,露出思虑重重的一双眼。 就是这双眼睛,不经意间便会溢出层层叠叠的痛苦和疏离,对不谙世事的灵魂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只是贴近了以后,天真又会化作张扬,希望连这对压抑的瞳眸,也能满心满眼地装着自己。 “抱歉。”柯为把自己的站位换到下风口,想了想还是掐灭了烟头。 “没关系…你、你抽烟也看起来很帅!”说完自己的脸又红,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花痴,哭了一通,心情却好了很多。小心地拉过柯为的一只袖子,问他,“那你答应我吗?” 和从前送情书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样子。 她被保护得很好,柯为想。 “不行。”边说边摇头,刘海垂下来,刮着眉心。 回应短得让郑小知抓狂。 “为什么?!我刚刚…我刚刚都说了…难道你是不喜欢我了吗?因为什么不喜欢?我可以改!我都能改!” 柯为踌躇地看着落日向地平线以下沉去。 未及他亲自开口,郑小知就得了个答案。 颇为滑稽,却也贴近事实。 “因为你学习不好。” 一句话惊雷似的劈下来,不知这第三人是听了多久。 严峒带着值日的袖章,从树林一侧的小路上忽然出现。板着脸,貌似面无表情地对上郑小知。细看之下,眼角眉梢写着的,又尽是刺目的轻蔑。 “年级前一百都进不了,还学人早恋。” “关你什么事啊!”表白档口被风纪大队的人抓了个现场不说,还被对方踩住痛脚,郑小知恼羞成怒。 又看了严峒一眼,却觉得面熟:“咦?你不是那个学弟…” 严峒不再理她,伸手扯下仍在柯为手里捏着的半截香烟,“违反校规了同学,请跟我到年级主任办公室。” 郑小知愣愣地被晾在了一边,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脑中却冒出一个诡异的猜想。 他们看起来,明明很熟。 31 夕阳下的树影很长,让柯为想起以前和父母一起去游乐场的时候。 晚风卷起一阵怀旧的香气,走在严峒身后,忽然觉得饿。 红色袖章一到拐角便扯下来,柯为知道他不过是冒充值日,打断他和郑小知。 然而他对这件事却怀着一种放任自流的宽容,像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对抗或者自我保护。 “严峒。” 男生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表情有些意外,眼底的期待藏得很深。 他喜欢他叫他,喜欢他对自己主动说话。无关数据修正这样拙劣的借口,他喜欢他。 “吃不吃燃面?” 严峒盯着他的脸,快乐将要溢出,也将要把人淹没。 “吃。” 两个人一起发笑。 “那走啊,去夜市。” 柯为加快了步子。严峒想去牵他的手,刚刚碰到对方的指尖,却忽然缩了回去,耳根红成一片。 郑小知学习差,而他的成绩可够好了… 心里密密匝匝地泛起酸胀与甜蜜,他想把柯为抱在怀里,也想把他一口一口地吞吃至尽。眼角眉梢燃烧跳动着雀跃,颠覆了某种理性的控制。 柯为在前面自顾自地走,忽然掉过头,刘海擦过前额,露出少有的少年意气。 “走快点!李孃孃那儿晚了人多,要排队!” 严峒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街边响起三道短促的喇叭声,这世上所有的快乐与巧合仿佛都要挑着这个时候撞到一起。 林决从车上走下来,醉醺醺地还扶着另一个人。 抬起脸和严峒打了个照面,把他嘴角的那点愉悦冲击得一干二净。 “诶这不是小、小严吗?放、放学了都?” 柯为疑惑地望向严峒,对方此时很想翻个白眼装作与这位扫兴的醉鬼素不相识。然而司机摇下车窗,对严峒谄媚一笑,“刚好啊严工,你在我就不下车了,这段路车不好停的,你帮我看着林总点,我停了车马上就来!” “你要有事的话…”柯为迟疑地开口。 “我没事!”一句话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等车一开走,严峒立刻把林决脱手,让他和他的狐朋狗友抱着广告牌相依为命,自己小跑着跟上柯为。 面店里,柯为吸溜着面条,打量着严峒的目光充满好奇,“刚刚的人为什么叫你严工啊?”  16 “因为我在他们公司兼职…”用筷子尖把红彤彤的一片辣椒油拌开,严峒的声音不知为何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仿佛有些心虚,“醉的那个…是老板,只有面试的时候见过,不太熟,我不习惯和他们接触。” 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着柯为——他一直以为庆功宴那晚是他自己喝多了酒后乱性,不知道会不会对林决还有几分印象。 “哦…”好在柯为见他不愿多说,便不再发问。 小吃街吵吵嚷嚷,本来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然而严峒的心才刚刚放下,一道熟悉的高亢的询问就越过了一切杂音,直抵他的耳膜。 “你说的那、那家燃面,是不是,是不是这儿?” 两个醉鬼一前一后地走进来,醒了会酒,步子已经不晃了,眼神晶亮着,一踏进店门,就瞄住了严峒。 继而又看见了严峒身边的人。 林决一愣。 32 和林决一道来的是他燕城的发小。有几个资质他从离开燕城之前就在准备申请,一直被人卡着,批不下来。然而这次发小来,终于把核准文件给他一起送过来。文件一到手,长期的努力才算落到了实处,着实算一桩大喜事。两个人从中午喝到了下去,喜气还挂在眉梢,稀里糊涂地就逛到了当地的夜市。 发小几年前来过这儿,知道犄角旮旯有哪些东西好吃。 只是没想到他和高中生一个口味。 拌着面,拎着一只小凳,挤在柯为与严峒之间。眼白里还有些血丝,好在酒气大半被风吹散了。西装束着肩颈,扯领带的那条胳膊一不小心就碰到柯为。 “哎呀,同学,实在、实在抱歉!” 柯为笑笑,往自己的盘子里又加了勺麻油,表示自己并没有受到太多干扰。 林决却借机对他肆意打量。 和在酒店的那天很不一样。 脸和瞳仁是出奇的干净。媚气藏在校服里,多记起他双颊酡红的几分艳色,都像是一种冒犯。 太淡了,情绪、欲/望,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少年而言,柯为的一切都显得太淡。 叫着要抱要吻的娇气小孩好像从来都不是他。 “抱抱小宝吧…”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林决搓了搓眉心,遗憾与安然的情绪各半,转过脸去面向严峒。 “小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个,是我们公司以后的财务总监,冯雍…” 发小是个笑面人,酒喝多了也绝不乱说话,只在必要的时候插科打诨,把初时稍显尴尬的场面炒得热络起来。 严峒很想走,但连柯为也被冯雍逗着一起说笑,他知道林决已经对他逐渐放下了忌惮,在更用心地拉拢他,甚至,栽培他。 捏着筷子忽然就有些心烦。 “那个林总看起来人很不错啊。”柯为以前兼职的时候倒没有受过什么苛待,但也很少遇见像林决那样把面具当脸孔用惯了的人。文质彬彬的精英外表,说起话来却没什么架子。谈起他,用着暗含艳羡的口吻。 严峒已经能够确定他完全记不起林决,目光从他的脖颈滑到锁骨,多少就带了点嘲讽。 “不错?装着醉了对人‘吐露衷肠’就算不错?觉得你有用的时候,他们那些家伙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没一句是真的。” 柯为不赞同地嘬起唇,“你在他们那里工作,可我又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不是对我也挺和善的吗?” 欲言又止地“唔”了一声,很多话严峒也不敢说破。 “总之,人心隔肚皮,你不要谁都相信。” 柯为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笑意从眼底泛起来。 “不过你可以信我。” 扯了扯自己单肩包的背带,忽而把目光移向街边的行道树上,严峒红着耳朵飞快地补充道。他会用尽全力替柯为算出一个生活的最优解。 “严峒,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现在陪着我。”柯为的语气低沉却温柔。他已向时光作出妥协。 33 天是一种鸦青色,不一会云层就送来了黑沉沉的雨。柯为家在一层,雨幕这样压下来,就显得空间尤为低矮憋仄。 昨夜严峒把他的手绑着,两个人都没有做完年级统一增发的数学模拟卷。订了闹钟起来做题,眼睛还很涩,最后一道几何解起来实在头昏,忍不住又要抽烟提神。 “别抽了,你最近抽太多了,肺要坏的。”严峒放下尺子,扯了他的烟扔进垃圾桶里,又把窗户开了一条缝,想要换换空气,却觑见窗角一星闪光。 雨打在他的手上,凉意使他心惊。 “怎么了?是打不开吗?那扇窗子是坏的,有时候打不开,有时候关不上,我一般都不怎么碰。要开就开右边那扇好了。” “哦…嗯…”严峒狠狠拉上窗叶。柯为房里是那种老式的内外开合的窗,锈了之后开关时便有十分干涩的“吱嘎”声。关了窗转身去看柯为,台灯的光把他烘得比往常更瘦,像刻在一页薄薄画纸上的人。光线穿透他的额发,渲染出暖融融的色泽,像画,然而又是一副旧的画,凝固在时光的雕琢里。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傻站着…” 严峒忽然快步走回去抓住他的手,笔还攥在手里,合握在二人手心。 “干什么…别闹…”手腕上有一道轻微的瘀伤,被湿润的舌尖细细舔过。 “哈…” “痒…” “别闹,题还没做完!” 指头抵在桌边上,没一会便浸了一小圈的汗,防盗门锁响起来,护工正赶来上班。 “放开我严峒,有、有人…有人来了!” 严峒从他的腿间抬起头,嘴唇泛红,双眸却泛青,黑得像翳了一片云。二人听着护工进门,又径直走进隔壁的房间。 柯为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又被人堵住了呼吸。严峒不管不顾地与他贴近,强势的举动却仿佛在诉说不安。 他怕什么?柯为有些困惑。 拒绝再也说不出口,任由一个略带腥气的吻侵占了他的口腔,一寸一寸地与他咬合相嵌,直到密不可分。 柯为做不成题,手掌抵在桌面上,整个人躬着身子发抖,血液飞速地擦过耳脉与颅骨两侧,让他产生一种眩晕又迷幻的错觉。严峒疯了似的掌控着他的欲/望,使他一次又一次既甘愿又羞耻地缴械投降。膝盖忍不住想往上缩,然而最后还是背脊弯下去。 “小柯呀,今天下雨,牛奶送来得晚,阿姨得再下去拿一趟,外婆还没有醒,醒了去看她一眼哦,我怕她把桌上的药弄洒。” 敲门的声音轻,护工知道他读高三,已经到了他平时起床的时候。 柯为猛地直起腰,像是被惊着了,心脏也漏了一拍,没叫出声,浑身的毛孔却都炸开了。本来已经射不出什么,突如其来的惊吓摁坏了他身 17 上的哪个开关,蓦地泄了,眼睛虽睁着,却回不过神。坐在椅子上,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 严峒见势不对,吞了嘴里的东西,学着他的声音,回了个极为简短的“好”。起身把人搂在怀里,把他汗湿的刘海慢慢梳至脑后。 柯为被这番折磨弄得木呆呆的,身子软得都要塌下去。严峒有些后悔,亲着他,在他耳边承诺,“以后不这么弄你了,再也不这么弄你了,小宝别怕…” 柯为小腿抽搐,腿间又流出一股。 这次是失了禁,两个人踩着地上的一滩水渍,一起走进卫生间。 “外婆…”柯为有点迷糊,然而还是把最重要的事情挂在心上,小声念着,要走出去。 严峒按下他的肩膀,觉得他这副样子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又亲亲他的脸。 “乖,先自己洗,让我去看。” 舌尖在自己的口腔中划过一转,“照顾柯为”这样的念头让严峒隐隐兴奋。 柯为需要他。 走到窗边,顶着雨,把那只隐藏在角落中暗中窥伺着的摄像头“啪”地拧下来。早就没了电,黑黝黝的小眼睛仅剩一丝待机状态下才有的隐秘弧光。 34 郑小知得到柯为委婉却坚定的拒绝后,果然减少了出现在三班的次数,鼓足了勇气也不代表要完全放弃自尊。只是课间时眼睛又忍不住往一班瞟。 “诶,那个、那个男生,你认不认识?”手肘推了推旁边和她一起扒栏杆的闺蜜,指了指刚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的严峒。 “一班班长啊,怎么,不追你的老情人了,想换个口味试试?” 郑小知嗔怪地搡了对方一把,“别乱说!” “好好好,你对柯为,忠心不二,天地可鉴,可歌可泣,好了吧!可他不理你啊,你去年闹办公室,事儿闹那么大,最后不是说分就分了…我看你俩,没戏!趁早放弃!还不如追这个呢!虽然这个也很难…啧啧…” 一番分析恰好堵在了郑小知的心口,让她怔怔缓了半晌,才能神色恹恹地继续发问。 “谁要追他呀…一看就心机重,都猜不透他想什么…我是想知道,这个人,他和柯为到底认不认识?一会像认识,一会又像不认识…年级虽然不一样,但也很有可能其实关系很好,像咱们俩这样…” “忘年交?”闺蜜嬉笑着,背上挨了一掌。 “你想知道这个干嘛?他认不认识柯为,对你的追夫大计,有什么影响吗?” “说不清,我总觉得,他和柯为,好像有点怪。” “有点怪?你是说…他俩有点啥?我靠难道柯为是弯的,所以才…” “林语佳你再乱说!”郑小知这次是真恼了,差点把人撵到走廊尽头的教师休息室去。 人生如此讽刺,有时最让人恐惧的那种可能,恰恰就是真相。 午休时大概有二十分钟间隙作为自由活动时间,半大的高中生身上有挥洒不尽的精力和热情,要将这宝贵的二十分钟放在烈日下的操场上消耗。 玩得狂,严峒落下来踩在了另一个人的脚上,脚腕大概软组织挫伤,不得不中止运动,单脚跳着晃晃悠悠地走向医务室。 “班长!班长!我扶你去!” 班上的小胖擦着汗乐颠颠地跑来,严峒没有拒绝,把手搭在了对方的肩上借力。 “刚好秦老托我问你,体育特长生的名额,考虑得怎么样了?进体校和其他综合院校,以后是两条路,一定要想清楚。” “班长,我哪想得清楚啊…”小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这事儿我爸和我妈有分歧,他俩还在合计呢,等想好了,我再去找秦老说…” 严峒的目光滑过小胖圆嘟嘟的侧脸,联想到柯为清癯的轮廓。 他足够聪明也足够清醒,很多人未来几十年的人生脉络,都仿佛能被他一眼洞穿。像一段编写严整的代码,回车键敲下去,便一刻不停地开始运行。 柯为的人生先天不足,连小胖家里这样昏头昏脑的参谋的助力也没有,性子偏偏又固执。 ——留在这个小城里的未来,只剩下平庸与狭隘。 这不应该是柯为要走的路。 “班长,我也有一个事情要问你。”小胖托了托严峒架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声音有点紧张,这是威逼利诱之下替别人问的,话还没开口,就觉得有点心虚,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虚的。 “什么事?”严峒的思绪被打断,眸子转过来,敷衍的温和之下冷漠尚未消散。 小胖一顿,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那个,你和三班、三班的柯为,关系好吗?” “柯为?你说那个复读生?” “对对…” “不太熟,谈不上关系好坏,怎么了?” “因为那个,因为那个…”小胖一下卡壳儿,不敢把林语佳供出来,更不敢把郑小知供出来,柯为和郑小知那一团乱麻,知情识趣的人都避之不及,提了班长肯定会生气。灵机一动,找到了借口,“因为他不是复读嘛,平时也不和别人接触,有人想,有人想问他复读的手续怎么办的,见过班长和他说话,就让我先来问问你…” 严峒看出他在撒谎,却不屑于拆穿,停下步子,沉着脸反问:“这些事在学生事务处也可以问,为什么非去揭人伤疤?他怎么复读的,年级上的人还有谁不知道?” 没人会不知道。柯为的痛苦,已被每个高三班主任在班会上话里话外地咀嚼了无数遍。 小胖想到这层,梗了一下,不敢再问。之后传话回去的时候,还觉得心存愧疚。 “林姐姐、佳语姐、可千万别再叫我去套班长的话了!他那么一问,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王八蛋!我觉得你也劝郑小知别惹柯为…他、他,挺不容易的…我要是他,我也没心情谈恋爱…” 林语佳皱着眉,面色沉重地把头点了点。 等小胖转身,立刻掏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喂?小知,你猜的没错。严峒和柯为肯定认识!我跟你说,今天放学,我们去…” 35 柯为不知道有人跟着自己,心里想的还是刚刚班主任找他聊过一次今年报考的事情。有限的知识重复太多遍,几次模拟考的分数都比去年高出一些。 “非得留在本市吗,柯为?多可惜啊…你的成绩可以试着冲刺一下一线城市几所非常好的大学…” “我和别的同学不一样,高老师。”他坐在班主任对面,窗子正对着他,喧闹与欢快一起卷进来,和他分处两个世界,“其实,去年能上Z校的调档线,我就已经很高兴了。留在这儿,能照顾外婆,家也在这儿…” “唉…”班主任叹了一口气。刘春和他有点交情,知道今年柯为在他的班上复读,特意提过一次这个孩子,很担心他心理上出  18 现什么问题。但从结果来看,柯为出人意料地坚强,复读的效果很好,好到令人惋惜的地步。 “行吧,你自己考虑好了,老师也尊重你的选择。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及时说。学校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刘老师也一直很关心你的…” “谢谢高老师,也谢谢刘老师,我很好。”笑在脸上,却少了去年那样意气风发的劲头。 去年志愿被篡改,刘春帮他报了警,但因为缺乏有效线索,查不到证据,也恢复不了数据,那件事情便成了悬案。 “别是孩子自己不知轻重搞的恶作剧吧?”警察私下的猜疑被刘春听了一耳朵,没忍心对柯为说,做完笔录把他带回家的时候,刘春也说了像今天高鸣说的这番话。 老师们都对他很好,柯为知道。但人心里头都有一扇门,开了又关,再从门里头往外看的时候,就会气力消减,锐气没了,剩下一些平淡的粗粝的东西,对求生有效,对浪漫无益。 郑小知和林语佳鬼鬼祟祟地跟在柯为身后,自以为隐秘地交换着眼神和暗语。 “他走得怎么那么快啊?” “腿长!” “也没看见他和谁说过话啊?就这么一直跟着?” “小胖说严峒说他和柯为不熟,但是严峒以前经常请假出去比赛还是干什么,根本进不了风纪大队。那天你说他当值日抓到了柯为,那之后怎么没通报批评啊?他当值日这个事情是第一个疑点,没有交情又放过柯为,这是第二个疑点。就算这两件事情都说得通,那严峒和柯为也肯定存在着某种关系。你就对他们的这种秘密关系,不好奇吗?” “我怎么可能不好奇?”郑小知捏紧了书包带,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可是…可是我喜欢他啊…这么跟着,跟痴汉尾随一样…” “呸呸呸!那怎么能一样!” 一班放学稍晚,严峒从校门出来,把柯为身后的两条小尾巴看得清清楚楚。 “在原地,等我,有东西给你。”飞速编辑好了一条短信发送给柯为。 柯为看了一眼手机,狐疑地抬起头,停在一家礼品店门口。 没问是什么,像是提不起兴趣去问,把校服外套脱了拎在手里,对着商店的玻璃发了一会愣,犹豫了片刻,从兜里摸出烟盒。 严峒来了再掐灭不迟。 掏出打火机的时候自己又笑了。 像幼儿园跟方易玩躲猫猫那时候似的。 火苗燃起来,笑意又渐渐散去。 “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郑小知心虚,忍不住要冒出头,林语佳有了点力道才把她压回去。 “发现什么发现!这条路又不是只许他走!…诶,看!严峒!” 郑小知偷偷掉过脸去,露出一只眼睛。不知为什么,看着严峒一脸志在必得的神色,她忽然就不想再继续窥探下去了。 “语佳,我们走吧,感觉这样很不好…” “诶,不是,不是你找我问的吗?你别、你别露头!他过来了!” 两个人被街角的一处招牌彻底挡住,不仔细看,倒也称得上隐藏得十分妥帖。 严峒目不斜视地越过二人,手插在兜里,离柯为越来越近。 36 “什么礼物?”柯为略微避开严峒,轻轻吐出一口气。天气冷,侥幸地以为香烟和呵出的热气会让人分不出来。烟蒂捻在手心里,没来得及扔。 严峒上前把他的手翻开,没收了“罪证”,还威胁性地咬了咬他的指尖。 “嘶——有人!你干什么!” “进去,礼物在里面…” 郑小知和林语佳面面相觑。 “他俩真的认识…” 郑小知变了脸色,说不出话。她观察到了更多的信息。林语佳不能知道的信息。 “诶诶?你别走啊!他们进去了!我们再看看!我的天呐,他们头靠得那么近,跟亲嘴儿一样!” 然而郑小知捏着书包带一路狂奔,脑子里乱哄哄的,很多以前想不通对不上的事情终于能想得通也对得上。为什么柯为总是忽冷忽热,总是满脸苦衷,总是没有办法像她爱他那样回馈这样一份仅凭少年的直觉就能理解的情感冲动。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他不喜欢她! 他甚至不喜欢女生! 愤怒与嫉妒掺杂在一起,她头一次觉得世界上有这么恶心的事情。 林语佳在身后追她,好不容易追上了,两个人鼻尖上都渗起了汗。 “怎么突然跑了呀?” “没什么好看的。”郑小知的五官与脸型都偏圆,严肃冷酷的表情在她的面容上显得并不协调,这样一张脸,本应一直远离人世的苦涩。现在却主动一头扎进苦海之中,谁也不放过。 “我知道怎么让他回到我身边来。” “啊?”林语佳面露难色,“小知,我说…要不然真的算了吧…我觉得你有点钻牛角尖了…你今年本来就是复读,可千万别做傻事啊!到大学里,什么样的帅哥没有啊…” “他们都不是柯为。”郑小知抬眼,夕阳的余晖并不刺目,光线映入她的瞳孔,却折射出一种令人不适的色泽,“我就要柯为。” 柯为做了一个很沉的梦,醒来发现严峒的脑袋正压着他的胸口。天气越凉,两个人睡着了就会靠得越近,有时候贴得太近,几乎更像是一种束缚。 严峒抓紧一切的机会深深嵌入他的生活,其程度之深,让柯为几乎难以想象在彼此分离的时候,要做多么痛苦的分割。这是唯一一个与他共享了所有秘密的对象,坦诚令人放松,人在放松的状态里会更容易疏忽大意。 他是不是太信任严峒了?撩起严峒耳边的发丝,感觉到屋子里那扇总也关不紧的窗子吹进来的凉风。在寂静的深夜里,忍不住由孤独催生出一点点的畏惧、一点点的困惑,和令人心生不安的依赖之情。 躺在自己身边的,明明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绝非善类。 可是自己情不自禁地在他耳边落下一个吻。失眠的夜里,有这样一处温热的肌肤可以亲吻。 严峒不许他抽烟,他沿着他的颈侧与腰腹一路轻嗅,最后缓缓停留在对方腿间的凸起之处,发出令人眼热的一道呻吟。 他可能是疯了,总想抓住点什么。 严峒乍然惊醒,目瞪口呆。 “柯为?!” “别动!”柯为吐着舌头按住了他的腿,制止了他起身的动作。 “你…你想做了?” “我不想。”想都不想地回绝,抓了抓头发,却又不放过严峒,另一只手在对方的敏感处反复摩擦,“我想抽烟。” 一字一顿地说出口,眉尾又以一种上扬的姿态有意无意地发媚。 说完了又立即把严峒吞下去,让他深切地体会着某种无法被立即满足  19 的却又被勾起的瘾。 “柯为!”严峒一把抓过他脑后的发丝,小腹肌肉抽动,任由酸麻爬过他的四肢百骸,心脏疯狂跳动。 最后无可奈何地喘着粗气跌回床头,望着天花板上紫黑色的一片空濛,痴痴地想,偶尔被柯为掌控的滋味也很不错。 “永远这样,好吗柯为?” 这句永远,持续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午休时分,全年级都在疯传去年已经传过一轮的传奇之恋。 ——郑小知与柯为再度复合。 37 “你开什么玩笑?”等在柯为家的榕树下,果真看到郑小知和他两人手挽手地走回家。上前拦在他们面前,却只得到郑小知轻蔑地一瞥。 “呀,学弟,我来男朋友家做客,你来这儿干什么?”少女饱满的脸颊写着得胜者的洋洋之意。 严峒不理她,执拗地看着柯为。 “不是开玩笑,我在短信里说得很清楚……”柯为抿了一下嘴,在前男友和现女友之间显露出一种仓促的尴尬。 郑小知把他的手攥得很紧,骨节都开始泛白。 “呵,短信?”把短信页面翻了出来,回复有四五条,都是大段大段的文字,来自于物理课堂心急如焚的敲击。然而每一条,前端都带着一个红色的叹号。 发送失败、发送失败、发送失败。 柯为用短信和他分手,甚至于单方面宣布分手后立即拉黑了他。 当然,他们甚至都谈不上正式的“在一起”。 余光瞥到严峒的手机,郑小知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对的嚒,说得很清楚呀!” 严峒终于分给她一个眼神,垂着眼微笑,“这位学姐,请问你升学了吗?留级生也有资格自称学姐的吗?” “你!”又拿成绩来打压她,和上次在体育馆的时候一样!气得跳脚,狠狠拽了柯为一把,“柯为!从今天开始,我不许你和他说话!一个字也不许说!” 严峒脸上的笑凝了,“你凭什么命令他?” “凭我是他女朋友!女、朋、友!”说完了,自知骂不过,扯着柯为一路小跑跑上了楼。留下严峒在树下咬紧了牙。 “你怎么知道我们家的地址?”准确地停在柯为家的门口,郑小知哑然抬首,无意间暴露了她往日的小动作。 “我……我偷看了你们班的通讯录……” 柯为沉默片刻,掏出钥匙,拧开门锁,“咔擦”一声,像是拧开他所有苦苦掩藏的难堪和局促。 “下次不要这样了。”又低又轻地劝了一句,仿佛对劝慰的结果不报任何期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结识一些骄纵的同伴,他们想知道什么,就一定要知道什么,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不问他人的想法和意愿。他已经连与他们对抗都觉得累了,甚至懒得再自我保护。 隐藏也累,奋进也累,就这样吧…… “请坐。”指了指客厅正中的沙发,“我去给你倒杯水。” “我想喝果汁。”在屋子里环顾一周,惊异于各种陈设的老旧与简陋,有些尴尬地在掉漆了的实木沙发上坐下,翘起两条腿,晃了晃,理所当然地说。 晶亮的目光盯紧了柯为的脸,他答应过会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只要她不把他的秘密说出去。 柯为顿了一下,“牛奶可以吗?” “唔…好吧,不过要热的!” 趁柯为热奶的功夫,从客厅溜达到卧室,又从卧室溜达到厨房,她还从来没有机会如此地贴近柯为,从他生活的种种细节中读出他身上更多隐藏的故事。蹿到柯为背后,探出脸来,“你们家,怎么就你一个人?” “外婆和护工一起出去散步了。” “哦……”打量着柯为流畅的侧脸轮廓,盯着他偶尔颤动的喉结,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入非非,“那你爸爸妈妈呢?” “去世了。” 用小锅热好了牛奶关了火,又把乳白色的液体倒进玻璃杯里,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好像在谈论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呃…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没关系。”柯为把牛奶递给她,转身走进卧室,“我要稍微收拾一下,你可以先在客厅里坐着看电视,或者做作业。” 郑小知满怀歉疚地捧着杯子,自己也没料到,企图朝柯为靠近,说不了两句话就踩了个大雷。嘬了一口热牛奶,尾巴似的坠在柯为身后,“那个、那个我来帮你收拾吧!” 挤进他的卧室里,再次逡巡,却忽然发现一些异常之处。 “这套睡衣这么大,不是你的衣服吧?” 她发现柯为低着头把许多零零散散的东西收在一个单独的密封袋里。窗子对着街口的那棵榕树,树下的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这扇窗。 “这些东西都是严峒的?你和他住在一起?!” 38 “你们怎么能住在一起!”郑小知抓狂,“你们、你们不要脸!” 柯为自顾自地收捡,对女孩的尖叫充耳不闻。他不是故意不听,而是无力辩驳,他理解不了郑小知的执着,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冲得头破血流却还要往前。 他对她有愧,无论承受什么样的报复都是应该的,她如果是想折磨他,一切也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不该利用她,不该因为他个人的怯懦而造成更多的悲剧。 而郑小知则把他的隐忍理解为漠视,冲到他面前去撕扯着他手里的物品,企图引起更多的关注。 “恶心!你们真恶心!” 激得柯为终于在她无休止的挑衅中蹙眉,沉默良久,说的却是:“小知,让我先把东西收完再谈。” “我不!我不许你再碰他的东西!”把睡衣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来泄愤,“死严峒!死同性恋!同性恋就是很恶心!” “小知!”柯为去拉她,脖子上却被指甲划了一道,十几岁的年纪尽可以任性无礼,被柯为抓住了双手还能够肆意哭泣。 “我不要你当同性恋……” 哭了一会,发泄够了,圈住柯为的脖子不准他动。 “不许收拾!” 叹了一口气,柯为妥协,“我不收。但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要么做作业,要么回家,不要空耗。” 不甘不愿地翻出练习册,眼神时不时地朝地上那团皱巴巴的睡衣上瞟。 “快点做完送你回家,晚了这边打不到车。”直到被柯为训了一句,心里却甜滋滋的。这句话只关于他和她,柯为包容她,关心她。精诚所至,她总会得到她想要的。 偷偷用手机在网页上搜索,“怎么改变一个人的性取向”,故意被柯为抓到她在开小差,而对方只是瞟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把手机翻扣过去,什么都没说。 学校里严峒  20 仿佛销声匿迹,因为他一旦出现在柯为身边,郑小知很快就会闻讯赶到。用掩人耳目的角度对柯为拥抱与拉扯,几次险些被老师抓住。 “蠢货。”又一次故意当着他的面去牵过柯为的手。 清明节补课期间,只有高三留校,楼顶天台几乎没什么人。他本来想借此机会和柯为聊一聊,然而郑小知反应比他还快,柯为前脚拎着卷子走上天台,女孩后脚就“噔噔噔”地拽着笔记本赶来。 这次他终于忍无可忍,迈步逼近二人。 “你干吗!”郑小知一见他就如临大敌。 而严峒则垂头俯视着她的脸。学校不准穿高跟鞋,郑小知骨架子小,个子不高,没长过一米六,限于身高,气势就弱了些。踮着脚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却被一把按下了头。 “走开点,我打女人的。” 柯为当了真,惊愕地捏住他的手腕。 于是在郑小知的吱哇乱叫中,他也牵起了柯为的手,十指紧扣,缠绵不休,比她能想到的那些幼稚的把戏还要亲密几分。 “你再闹,我就亲他。” “严峒!” 没威胁到郑小知,倒又惹急了柯为,不得不转过脸去解释:“我只是想跟你说两句话,我们毕竟算是有过些‘交情’,毕业在即,难道谈一谈都不行吗?” 郑小知站在原地纠结了半晌,看了看柯为左右为难的神情,好不容易做出让步。气鼓鼓地翻了个白眼,远远地走到天台的另一边坐下,抓耳挠腮地盯着二人,监视着他们任何可能出现的出格举动。 然而那边的人在她走远之后反而分开了,各自倚在一方栏杆上,完全听不见是在说些什么。交谈并不激烈,聊了两句,柯为从口袋里抽出烟盒,点了一支,夹在手里。 严峒抬手便掐灭了他的烟,这就是两个人唯一的肢体上的互动。 可郑小知还是为此嫉妒得两眼喷火。 她不想承认,对比之下,柯为还是和严峒在一起更加放松一些。这段时间,她的努力,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39 “他跟你说什么了?”不过五六分钟的谈话,郑小知等得望眼欲穿。柯为回到她的身边后,还要巨细无遗地探听一切。 “没什么,就是聊了一下以后的规划。”他和郑小知在一起时,从来不聊的“以后”,彼此都很清楚,他们谈不上有什么以后。一个是胁迫,一个是屈从。于是郑小知被这两个字狠狠地扎了一下。 “什么规划?”她始终还是不甘心,“是不是你们两个计划着,上大学还要复合?糊弄我是吗?!我说过了,你永远都不准和他在一起!别想毕业了就能躲开我!” 然而她自己很清楚自己的色厉内荏。 她还能用逼迫的手段让柯为这样和她一辈子吗?她能逼着他和她结婚吗? 对!结婚! 灵光一闪,没有留意到柯为眼中的黯淡,“小知,我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如果你这段时间真的很需要我的陪伴,我也愿意尽我所能地去帮助你。但我也有…我的生活……给我一点空间好吗?” 去年,他和刘春商量过以后可以读计算机方向的专业,就业有保障,也不需要什么背景,技术过硬,就可以靠实力说话,严峒在这方面很在行,帮他打听了几个在业界比较出名的导师,可惜都在外省的大学。 “我自己做兼职,这几年有些积蓄,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外婆一起接去。钱算我借你,按银行的个人借贷算利息,更好的平台才有更好的机遇,离开这种闭塞迂腐的小地方,没有压力地做自己,不好吗?柯为,我们还年轻,值得给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严峒因为性格孤反叛,从拿到第一笔编程大赛的奖金之后,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他的经历曾经给过柯为很大的鼓舞,严峒说,他完全可以像他一样。就算没有父母、没有更好的出身和家庭又怎样,他们可以靠自己。 “自由的,自我认可的生活,才叫好的生活吧?” 没有想到,自己发了一会呆,郑小知的话题就忽然跳到了“结婚”。 “你要和我结婚吗?和我结婚就没人会怀疑你是同性恋了!我妈妈也不会非要让我离开你了!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 望着她认真而执拗的眼神,柯为忽然一阵胆寒。 严峒说的对,他留在同一个地方,只会被同样的痛苦永远地煎熬。 “我不会和你结婚的,小知。我不会和任何一个人结婚!我这样的人…结婚不是在害人吗?” “那你以前为什么偏偏要来害我呢!”在不顺意处便会恶毒起来。 柯为抖了一下,天台的风卷着去岁的枯叶飘荡下来,落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地面。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是错的,根本就不应该让它发生。 “我后悔了……” “什么?!” “小知,我…”柯为停顿了一下,忽然开启了另一个话题,“你二模考得好吗?” “什么意思?”提起考试,郑小知忍不住更加心烦意乱。她考得糟透了,一次不如一次……想到父母看到她的成绩后会说些什么,恨不得一头从天台跳下去,幸好她还有柯为!有柯为在,她还舍不得死… “为了我这么一个人,耽误你自己,值得吗?你说的对,我和你在一起,的确是害了你,我以为我答应你,还可以监督你学习…但是你这样,会让我更担心…我的考分平均比去年高三十分,而你…当然,也许你有退路…… 这就是分歧!就算没有严峒,没有任何人,我们对待考试、对待人生,面临的困境是不同的。我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而你有退路,可是你要为了我把自己的退路都毁了吗?到时候,我又能给你什么?” 郑小知慢慢低下头,红了眼眶,泪水一滴一滴溅落在水泥地上,迸起烟花似的一片。 “可是…我喜欢你怎么办啊,柯为,我就是好喜欢你…我就是特别、特别、特别的喜欢你!除了这件事,我脑子里装不下别的事情了!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 越哭越凶,柯为开始只是拍着她的肩膀,最后只能把人搂进怀里劝,“没关系,小知,以后还会有更好的人的。”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更好的人了!” 严峒回过头,正巧看见二人相拥。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柯为? “永远都选错的那条路走。”将手插进衣袋,低着头转身离开。 40 四月到六月仿佛弹指一挥间,郑小知趴在自习室背题背得起了汗。今天可以不用返校的,但柯为催她,她就还是回来了。高考倒计时变成了触目惊心的个位数,柯为坐在课桌的另一边,腰板挺得笔直,汗出得更多,很快用完了一整包纸巾。 炎热来得太早,暑 21 气熏熏,两个人相伴学到了中午,都有些头昏脑涨。 “去吃点东西吧…”郑小知摇了摇头,嚼着腮帮子念念有词,狠劲上来了,只可惜来得有点晚。两个人的关系趋于正常化之后,才终于知道了用心学习。 “那我给你打点回来。”柯为用指节抵住眉心。 郑小知推了推自己的饭卡,柯为没收。 拐到走廊的隐蔽处先抽了一支烟,倚着墙思考着最终的抉择。 他也许可以尝试相信严峒,相信他所描绘的一切美好的未来。但他内心深处总有种茫然和不安。 这样想着,一抬头正遇见严峒双手插兜从楼梯上走下来,像是对偶遇同样惊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悬着步子轻飘飘地走过来,偏了偏头,眼睛里透露出一种令柯为相当陌生的探寻,“来陪郑小知?” “唔…嗯…”柯为点点头,不自觉地收紧了手里的烟。他在他面前总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意,也许是愧疚作祟,莫名其妙地就对不起了很多人。 然而严峒的目光只是轻轻擦过他的手指,并没有如预料一般对他进行任何干涉。 “有些坏习惯,凭你自己,是永远都改不了的,对吗?” 柯为难堪地别过头,用刘海遮挡住视线,“是因为太困了,我很久没有抽了…”其实他大可不必对严峒解释,他对他没有任何报备的责任和义务。 不过还是说了,说了就是做好了被质疑和评价的准备,但依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严峒垂着眼,靠墙倚在他旁边,目光里同样染上浓浓的疲倦,“我尝试去理解过你,柯为。我发现你是那种…极端的,风险厌恶者。我说得再多,你都不会相信,除非你看到了,得到了,才会考虑真的去迈出那一步。”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两人陷入沉默。 “其实我…”要开口时却被打断,严峒捏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脏上方,“嘘…你摸…” 很平稳的心跳,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你得到我了。” 乍然一句,掌心里似乎能够感受到那并不可能存在的胸腔中的疯狂的震颤。 一张卡出现在柯为的视线里,“八十万。你敢借,我就敢给。” 他兑换了手中所有的加密虚拟货币,那种概念值的炒作与叠加,也许会在未来推出更高的繁荣的泡沫,可以卖出八十万的十倍,百倍,千倍。 柯为没有接。这只手一旦伸出去,便再也不能回头。 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严峒把卡收回裤兜,迈着步子慢慢地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 郑小知饿急了,坐在自习室里抱着柯为的饭盒狼吞虎咽。她看见柯为用手枕住额头,睡得很安静,自觉地悄悄放低了声音。 天太热了,柯为连发梢上都是汗。 纸巾告罄,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在他的额发处拨了拨,瞧着他在睡梦中紧皱的眉头,忍不住又看入了迷。 “不行不行郑小知!你不能再这样!”闭了闭眼睛晃着头,再睁开时仍然会被美色蛊惑,念经也不顶用,深吸一口气,将嘴唇轻轻盖了上去。 触碰到柯为肌肤的一瞬间,忽然落泪。 ——这是我最后一次亲你。 再见了,柯为。 而玻璃窗外的严峒,终于在等待中耗尽了所有的耐心。 “你好,柳总,对,我答应。” “是,以后去燕城,当然还要仰仗您。良禽择木而栖,我明白。” “高考之后吧,这边忙完,给我个机会,我会向您展示出足够的诚意。” 柳逢生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没有想到,一个高中生,倒真的能送出那样的一份大礼。用手机敲了敲掌心,提前嘲弄起自己的竞争对手,“林决啊林决,废物到哪儿都是废物,为什么不认命呢?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还不如早点回家躺着休息……” 同样一件事,如果换成他来做,他至少会让结果显得更加合理,更加地,不留痕迹。 柯为的志愿第二次被修改,只是这次是改向了意想不到的更好的学校去。燕城理工大计算机系。 结果好到了他的申诉都无人相信。 “反正比你所谓的‘原来填的那个学校’还好啊,预录取信息都出了,有什么不能接受呢?”高鸣举着一叠资料满脸困惑地望着他。他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在志愿填报的前前后后,竭尽所能地留下了一切证据。 “而且系统查询的结果…最后一次的登录IP,不还是你自己家的电脑吗?小同志,这志愿填报系统有BUG的说法可不能张口就来啊,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啊…我们都知道高考完了,大家的情绪都比较激动,要不然,回家好好休息两天,仔细想想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改过,但是忘了……你这些证据啊,收好,我们已经做了备案了。想起什么新的信息了呢,你再来,好不好?”民警和班主任一唱一和,都当他是在无理取闹。 他所描述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堪比天上只落下两次流星,倒次次都刚巧砸中他的脑袋。 几乎是不可能的。 被录取到更好的学校,连损害都谈不上,又怎么去构成违法? “我也想有这种好事呢!”所有人都这样说。 百口莫辩,好像卷进了一个离奇的漩涡。 只有郑小知相信他,可是正在准备着出国资料的女孩子,始终也做不了什么。 41 愿意或者不愿意,柯为作为接受资助的复读生成功被燕城理工大学录取既成事实。资助人筹备的晚宴他也不得不出场应酬。 给学生们开的庆功宴,其实也谈不上是多么正式的交际场合。这实际上是柯为第三次见到林决,但他以为是第二次。 “柯为同学,恭喜!”林决端着酒杯笑眯眯地向他走来,酒杯里都装的不是酒,照顾到场上有些学生未成年,宴会的酒水是统一的果汁。 柯为没料到一面之缘对方还能记得自己,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家里都还好吧……”怕他多心,又加了一句,“你是严峒的朋友,我跟他闲聊过几句你的情况…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自立自强,是一件很令人钦佩的事情!” “家里…挺好的。”柯为抠了抠玻璃杯的杯沿,心里为自己被认可而高兴,同时又对这样的认可并不自信。他觉得林决是在说场面话,对于他们这样功成名就的精英而言,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对他这样的小人物感同身受。 察觉到他的低落,林决又照着家长里短的路子继续深挖下去,“你去燕城以后,外婆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资金上,你的这个资助项目还可以一直延续到你本科毕业为止,如果还准备继续读研究生…” “谢谢你,林先生。外婆 22 会和我一起去燕城……”稍微有些越了界的关切令柯为产生莫名的不适与恐慌,顾不上礼貌与周全,出言打断林决。然而他所说的内容,似乎让对方十分惊讶。 “什么?外婆也一起……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您请便。” “你说什么?什么叫数据库被黑了,人也跑了?除了严峒的密钥,不是还有联合加密系统吗?项目组的别的人呢?都是吃干饭的吗?” “失联?有哪些人失联?” “他妈的!柳逢生凭什么!” “燕城理工大,对,燕城理工大那个名额我没给他,我就知道他是替柯为要的……”右手握拳,狠狠砸在走廊的墙壁上,“两个小兔崽子,怪不得、怪不得……早就打定了主意想跑……” “什么威胁信?寄给谁了?摄像头被严峒发现了?当时没有拆除吗?” 越听心越凉,最后连电话是如何挂断的都不知道。林决站在觥筹交错灯红酒绿之外,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从接触严峒开始,就在防着这匹喂不熟的狼,但为了项目进度和追求速度,他一直在安全与效率之间做着艰难的平衡。他以为柯为是一个最好的软肋,一个不良于行的外婆,一个能留在这座小城永远的负累。现在柯为告诉他,这个软肋也可以拖家带口地彻底走掉。他哪来的钱?他们哪来的钱?! 不行!他不能让他们走! 他留得住柯为一次,就留得住他第二次! 出发前的一个星期,外婆走丢了。柯为急得焦头烂额,这两天他忙着收拾东西,联系燕城的疗养院,准备各类琐事,护工不在的时候,对外婆疏于照顾。一转眼人就没了。 报了案,登了寻人启事,去派出所调监控……试了所有法子,都找不到! 最后是郊区的一处派出所给他打的电话。 “老人家记性不好,家里人怎么不看着点!家住城南,婆婆能跑到城北来,这中间遭了多少罪啊!七十多了,有个三长两短,小伙子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爸爸妈妈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家里只有我和外婆。” 正做着记录的民警停顿片刻,语气缓和了许多,“一个人啊,照顾不到的地方,请人看着,平时呢,自己也最好多留心,这种情况的老人啊,一定要平时多注意。送到专业的机构去倒也是个办法,啧,但是现在这个世道呢,唉……” 柯为握着外婆的手,去看她一双灰扑扑的布鞋。老人身子骨倒算硬朗,可膝盖有些老毛病,站得久了,走得久了,撑不住。坐在椅子上也会不自觉地打着摆子。 那轻微的、晃动的幅度,让柯为瞬间湿了眼眶。 “我们小为上学去啦!长大啦,上学去啦!”把柯为当成了来找他的同学,没说出的后半句话是“明天再来找他”,去年还能说清这句,今年就只讲得清一半了。 “不过我们这儿地方小,倒也还好,像燕城、沪市那样的大都市,每年多少这样生了病的老人,走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那里三环外三环,别说老年人,我走着都晕……” 柯为把外婆的手抵在额头上,感受那粗糙的手掌传出的源源不断的温热,坐在椅子上,躬下了腰,把脸藏进阴影里。 “你不去了?明天不走,快开学了,票更不好买了!”严峒以为他是临时有事,准备说服他大局为重。 “我说不去了。” “什么意思?” “我不去上学了。” “你开什么玩笑!柯为!八十万!我为了你准备了八十万还不够吗!燕城理工大学计算机系,还不够好吗?!” “不好、不好!”印象中大概还是柯为第一次发怒,“你为什么改我志愿?” 怔了一下,严峒很快平复心情:“柯为,说话要讲证据。” “除了你还有谁?” “我他妈怎么知道是谁?!” “刚刚还没有证据,现在有了。”说着话,柯为却有些神思恍惚,仿佛是被机器牵扯着肌肉开口:“志愿被修改的事情,我没跟你说过,正常人难道不该先问一下吗?” 严峒一惊,千算万算,却在这里出现纰漏,他都等着下一句话用升学率为由,把这一切操作推给学校。这样虚无缥缈的一个假设,根本没办法被验证。 “我听你们班主任说的,我去问过他。” 然而柯为的愤怒只是昙花一现,质问脱口而出后便失去了追究真相的动力。孰是孰非又怎么样?难道谁肯提供能让自己坐牢的证据,就为了来帮助他的人生回到正轨吗? “反正…我不去了……再好也去不了…外婆去不了,我也去不了,我早知道是这样的……我早知道的……”柯为并没有明确地说他早知道什么,也许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可能顺利,幸运永远都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期望越大,结果就越会是痛苦、痛苦、无尽的痛苦…… “那边疗养院都已经联系好了,专业的护工,24小时的看护,不比现在的情况好吗?就因为前两天外婆丢过一次?不是找回来了吗?而且这不是更能说明,就算你在她身边,也未必能给她最好的照顾?去燕城,每周去看她,不是和你留在这里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柯为只是喃喃地重复。 “你难道要再读一年?” “不读了、不读了、不读了……” “不读书,你以后怎么找工作?不工作,你拿什么生活?!”严峒被他的颓丧所激怒,柯为的思维模式走向了一个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向。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见柯为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严峒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轻声劝慰,“那我们带着外婆先去试一试,哪怕试一周、一个月?我们和外婆住在一起,请人来照顾,和你在家里是一样的,嗯?起码去学校报道,至少做个保留学籍,好不好?” 考虑到外婆的情况,不敢坐飞机,坐的是高铁,护工一起跟来,加了些钱,暂时权作出差。 然而外婆却再一次走丢。 虽然这次通过广播寻人找到得很快,柯为却再也受不了这种打击,当场崩溃。 高铁站人太多了。 整个世界都很拥挤。 “严峒你走吧。”眼神里是平静无波的一片死寂,“或许我就是逃不开。” “柯为,你别自暴自弃!” “不要替我做选择了!不要逼我上进!不要教我做‘对’的事情!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你走吧。” 曾经把他从泥潭与深渊里拉出来的刘春的一番话,现在又被他原封不动地踹回泥潭里。 严峒站进了预备检票的队伍,再也没有回头。 他所熟悉的柯为 23 不在了,被他的自作主张彻底地毁灭了。 42 “感谢大家的陪伴,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按照新手指南中的要求,柯为在屏幕中露出的半边脸向一旁轻轻摆动,嘴角抿出一道乖巧的弧线。他做得很笨拙,毕竟在过去十九年的时光里,他一直在努力地掩藏自己。而今阴差阳错,竟然要靠自我展示为生。 林决签了他,基础的保底工资足够他勉强维持生计,而这远远不够,所以他还要为林决做一些别的事情。 这算一种自我出卖吗? 柯为不知道。 很长时间里,他都处于一种麻木与迷醉之中。 林决说他漂亮,林决说喜欢他。 “要我帮你吗?”托起了他的腮,如情人般温柔缠绵地询问,属于另一个男人的陌生的气息与他的呼吸彼此交汇,他盯着林决炽热的双眼,流露出一种极为无辜的茫然。 “怎么……帮?” 林决没有说,他们都明白。 那天晚上林决走后,柯为坐在外婆的床边久久地盯住自己的指尖。 人这一生要学会很多东西,可为什么这其中甚至要包含失望和放弃?他隔着一张毛巾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想起很多记忆的碎片。 第一次点开色/情网站,第一次抽烟,第一次纵欲,第一次出卖身体……还有一个轻得像花瓣似的吻。 方易那个愣头青,虎头虎脑地撞了一下他的嘴唇,就要给他钱。 忍不住扯开嘴角无声发笑,笑到一半,便气力不及,溃散下来。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是忽然一瞬间失去了对面部肌肉的控制。 直播的情况渐渐好转之后,开始有粉丝点播内容,其中一个海外IP的账号总是喜欢看他吃冰棍。 以柯为有限的认知,并不能从这样的要求中读出什么深意。 “吃冰棍有什么好看的?”开播前对着私信消息嘀咕着,还是起身去楼下的超市买了几只糖水棒棒冰。 一口一截咬碎了吞进肚子里,私信框又弹出信息:“慢点吃。” “唔?”冰碴子积在软管端口处,刚要被他“一饮而尽”,吃得急,嘴泛红,冻得也有点肿。 看到消息之后只好对着屏幕又抿抿唇,露出一个标志性的笑,“好,那我吃慢点……” 弹幕一片哗然。 说什么“真会玩”、“过审小王子”……看得柯为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忽然看到画中画里自己那两片冻红的唇。 他的喉结并不明显,只露出下半边脸的时候,下巴又略显瘦削,是有这极易使人产生误会的雌雄莫辨的观感。而雌雄莫辨又总是和情/色相联,所以…… “好了好了不用给我解释了!”领悟过来以后对着摄像头疯狂摆手,忍了又忍才没有对着那个海外IP的头像大骂一句“变态”。学习着与粉丝互动之后,让他的性格变得开朗了许多,起码从外在的观感上看是这样。 然而那人是他的铁粉,几乎从开播时便每天都会场场不漏地准时出现在直播间中。 就算是心怀不轨,也仿佛配得上更多宽容。 对面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吧? 柯为对着屏幕咧开嘴。 “看好哦……” 把手抬了起来,对准屏幕的正上方,预估自己吸引了足够的注意力之后。 忽然把剩余的冰晶一把捏碎! 力道之大,动作之迅捷,连包装的软管都被同时捏成了一团。 弹幕里有女粉开始刷屏,“太狠了哇可可!我幻肢都疼!!” “谁点的啊,好惨哦!哈哈哈……” “啊!!操!”大洋彼岸的方易抱着电脑发出一声粗粝的尖叫,一个没留神,东西全都喷在了键盘上。 43 严峒不看直播,他只是用着惯常的手段不着痕迹地“观察”柯为的生活。 他打在柯为卡上的钱都被原封不动地转回来。 “你为什么给我钱?补偿吗?所以我的志愿是你改的?” 没有勇气回复柯为的消息,也就没有理由说服他接受自己的帮助。他不喜欢柯为做的事,不想一个曾经只属于他的秘密,现在要属于众多面目不清的人群。 他不想自己现在也和那许许多多普通的观众一样,只能看得见柯为的半张脸,即使不经意露出了眼睛,眼镜上也还扣着面具。 可是他的不想、不喜欢、不甘愿,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柯为对他永远地关闭了心门。 “我们现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高材生。” 自我调侃中带着灰败的色彩,这不该是柯为。 但这就是柯为,现在的柯为。 系好围裙去做饭。 换了个价格更高的护工。亲情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林决对他这点有些不满意,“你又不能永远只为你外婆而活,偶尔也……” “起码我现在是为外婆而活。”他很少和林决顶嘴,毕竟林决除了给他钱以外,也十分真诚地关心着他的生活。 虽然连真诚也是个标准模糊的概念。 或许他只是睡腻了他旧巴巴的床,看烦了他房间里近于家徒四壁的陈设。 他不想那么消极、悲观,可始终摆脱不掉那种日复一日的,磨砂纸磨在心口上似的钝痛。 林决闭紧了嘴,抖了一下眉。 “过两天我会找人把你这个房间重新装一下。” “不要!装修会有污染,对外婆身体不好!” “就装一层隔音板!”林决咬牙切齿地说道。 柯为老实了,替他解掉领带,红了耳朵,小声说:“那我们去浴室做……” 摘下手表,垂着眼去看老老实实坐在浴缸里的柯为。是那种老式浴缸,瓷片与瓷片之间排列得并不紧密。人坐在里面,也很难从视觉上产生什么旖旎的氛围。 柯为的身体很漂亮,是那种线条流畅,干干净净的漂亮,和他的长相相配。抬起眼眉,神情柔顺且无辜。 怎么看,都是无可挑剔的。 但林决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抱抱小宝吧……”这样的片段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看着他被热气熏红的眼角,林决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少了欲/望。 “你不想做?”他弯下腰去看进柯为的眼睛。 柯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手臂无意识地摆了一下,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这还是林决第一次询问他的意愿。 在这种关系中,他的意愿,重要吗? “先出来,帮我冲澡。”见他不应,林决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出来。浑身蒸红着,赤条条地暴露在另一个人的面前。 他从背后去抱住林决的肩,笨拙地藏起自己的身体。 却忽然听到林决喊了一声,“小宝?转过来,我 24 想看看你。” 浑身都僵硬了。 “干什么?你们家也有人叫你小宝吗?难道全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柯为慢慢松开手,偷偷地朝林决的脸上看了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身体却忍不住地簌簌发抖。 “小宝、小宝、小宝……”林决逗他,亲他的耳朵,“我们小宝最乖了,乖乖打开腿,把东西都吃进去……” 柯为仰着头尖叫了一声。 林决连衬衫都没脱,抱着他水淋淋的一身,变着法地挑起他所有隐秘的、脆弱的情绪。 像品尝一般,把他的颤抖咬在嘴里,借由身体的触碰,刺进他的内心。 “小宝,想不想有个家?” 眼泪悄无声息地爬出眼眶,柯为那时并不知道,除了金钱之外,世界上竟还会有人以爱为饵。 44 春天又来。 每一年都会有春天,窗户外面飘来了花的香气。柯为准备着直播的文案,忽然望着窗外榕树上的一片新绿,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有很多厌世的、弃世的、堕落的,无尽无尽向下滑去的理由。 但渐渐的,他又活过来了。 像林地里的每一丛枯草,像枝桠上的每一片新苗。小时候,妈妈说,他的名字,意味着大有可为。 什么样是可为呢? 他以前觉得是获得他人的认可就算可为了。 可他这样经历了绝处、绝处而后逢生,又怎么不可以叫做“有为”呢?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 无论如何,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与置换,改变了经济困窘的局面,保证了外婆和自己的衣食无忧;他有一个家,还有一个成熟的男朋友。 过去那些遗憾的、悲痛的、愤怒的心有不甘,统统随着万物新生沉寂下来。 “小为,你爱我吗?” 若在从前,柯为不敢说爱。可林决偏偏出现在了一个最合适的时间,成为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我爱你。”十九岁不到二十岁,还足以称得上一个朝气蓬勃的年岁。 十九岁的末尾,他收获了一个爱人。 林决说要录像,他也并没有拒绝。 “叮铃叮铃”,深夜门铃与手机铃声轰然炸响。 “小为,你先不要看手机,你听我解释!”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来自燕城的陌生号码。不知道为什么,柯为有一种直觉,他觉得电话那端,是严峒。两个人之间有许多暧昧的、甜腻的片段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挂断了电话,从猫眼里观察着星夜里衣冠不整赶来的人。 “决哥,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好吗?你这样,会吵到外婆睡觉的。” 林决在门外咬了咬牙,看了一眼自己手机屏幕里的信号监测软件。 还好,严峒也没有联系上柯为。 他一时冲动,把自己与柯为的种种,炫耀似的,报复性的,发给了严峒。 “你偷了我的,我自然也偷你的。”几乎忘记了自己和严峒之间微妙的平衡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能维持住的。他激得对方鱼死网破了,可他在柯为身上,还有着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后悔时再开启信号屏蔽器,虽然其他的数据带有漏洞被柳逢生截了胡,但柯为的一切却还尽在掌握中。 哪怕柯为接通了电话,他也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信息的真空,信任的真空。 林决靠在门边,一阵后怕。 真好,柯为还什么都不知道。 咽了口唾沫直起身,步履匆匆地走进夜色里。他不知道,这条他来时的路,严峒也曾走过。同样一条路,只会走向相同的尽头。 柯为走回卧室发了一会呆,看到那个海外的铁粉给他发了一条私信。 “我们这儿都中午了,刚吃完午饭。你睡了吗?” 向前翻,也是一条条这样百无聊赖的日常报备。他从冰棍事件之后再也没有回复过对方,然而那边偏偏着锲而不舍的精神,时常让他想起一个久不联络的故人。 通讯录翻到“方易”两个字,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滑了过去。 在窗边坐了一会,点开了粉丝私信。 “没睡,要聊聊天吗?” 另外一端,方易躺在沙发上抓着薯片,看了一眼屏幕,直接跳了起来。踩到舍友的一条腿,挨了一通臭骂。 奇怪的是,舍友越骂,他笑得就越发开怀。 “亲爱的,我可爱死你了!”朝对方的络腮胡上一亲,只听那位来自华国北方的大汉暴喝一声:“滚开!死GAY!” 45 人都是得寸进尺的。 聊上了天还要想语音通话,听到了柯为的声音,还想看着柯为的脸。 柯为拒绝露面。 “那你戴上面具也行。”方易用了变声器,给自己也扣上面具,而且不同于柯为还能露出下巴轮廓的那种,他直接戴了个毛绒玩具的头套,眼睛从熊嘴里勉强透气。 柯为和他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背景中传来外婆叫“小为”的声音。 “可可,”方易假装自己不知道柯为的身份,坚持喊着他的艺名,“那是你的小名吗?” 柯为“嗯”了一声,手机被揣进裤兜里,屏幕黑了,“家里人叫我,稍等一下。” 通话没有被挂断,方易暗自庆幸。不管什么身份都好,他在柯为心里,还是有一点地位的。近乎痴迷或者贪婪地旁听着他生活中的细节与琐碎,他听见柯为喂外婆喝药、哄她吃饭,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心口忽然涌出一股令人窒息似的热流。 如果这一切不是一种取舍该有多好。 如果他还留在国内该有多好! 他可以帮柯为照顾外婆的,柯为可以去读书,读燕城一流的大学,实现一流的梦想。以他的认知,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梦。但他愿意仰望柯为高飞。 又往直播软件里充了一笔钱,通通打赏给那个虚伪的暖色调的“可可”的头像。 大额入账有提示音,柯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却并不愉悦,僵了一下,挤出一个招牌式的笑,轻声道谢。 方易看到那个笑容,心里一抽,恨不得拿舍友的烟灰缸来砸自己的脸。 他怎么又这么蠢! 然而柯为忙完了手头的事,不紧不慢地坐回自己的房间。把手机重新挂在架子上,撩起了头发,露出面具的边沿。不知道谁帮他挑的图案,一只白底的桃花狐。 “打赏的,实在太多了…”柯为又轻又慢地说。 “啊、啊…没事!”方易紧张得嗓子劈叉,冒出一个紧涩的干音,“我也没想干吗!就是…就是…” “我能喊你的小名吗?” “你要我给你提供什么特殊服务吗?” 二人一同开口,听见对方的话,同时愣住。  25 “可以。” “可以吗?”尔后又一同回答。 “只是个称呼,你想喊就喊。”柯为敛下眼眉。 “我是说…刚才那个…”方易吞了吞唾沫,“服务…还可以吗?” 桃花狐下的嘴角勾了勾,很像在路灯下柯为为他举着打火机的时候。——原来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了吗?方易的眼角发热。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 就是不可以!方易在心中大喊,然而面上那只毛茸茸的熊头却只管把嘴巴一张一合,“那、那…现在可以吗?” 柯为拉上了窗帘。 直播平台自带的软件会有录音录像,于是要换到另一个隐私性相对良好的社交软件。方易手忙脚乱、上蹿下跳地弄来一个微信小号,向柯为发了一个怂怂的好友申请。 “你的熊[表情]。” 于是柯为给他备注了个“熊”。 其实方易之前找到个狗头,但哈士奇的脑袋戴起来又太滑稽,不然今天发过去的可能就变成“你的狗[表情]”,然后他的备注就会变成“哈士奇”。 两个人坦诚相对了。 方易紧张得手脚冒汗,而柯为则有些恹恹地在屏幕面前垂下眼。 “你需要我做什么?” 脑子一抽,道:“吃根冰棍儿吧。” 46 柯为翘着脚,一边咬着冰棍儿,一边把椅子弄得摇摇晃晃。从前他绝不会这样,绝不会这样放松又自在。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已经不会绞尽脑汁地在每一件事情上挖掘价值。 对面的伙计身材不错,就是举止行动间透着忸怩。 “不是你点的服务吗?那么紧张干什么?” “唔…可可…”方易挠了挠头,换了个叫法,“小为…” “嗯。”柯为把冰棍儿棒叼着,眼神放空,一切都无所谓了,虚无的堪透使他时常陷入一种飘飘然的氛围里。 “我喜欢你。”方易表白,戴着一只大熊头。 柯为看向屏幕,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但从一颗心走到另一颗心的路又很长,有时候不是因为缺乏毅力,只是单纯的没有缘分。 “我是真心的。” “哈哈…”柯为咬着木签儿笑了一会,“谢谢你的心意。” 方易捻着满手的汗,看了看屏幕里的熊头,又看了看开启了变声软件的麦,觉得柯为笑得有理有据。 “那个…不然我们还是聊聊天吧…” 柯为看他笨手笨脚地穿上裤子,起身的时候踩了裤脚差点摔了一跤,忍不住笑出声。 “熊哥”,那之后柯为都这么叫他。 曾经的柯为飞得太高太远,方易这辈子拍马也赶不上。现在他摔下来,却刚好摔在了方易混吃等死的地方。 “嘿,这次我能接住你了。” 背着杜鸿,偷偷买了回国的机票。 林决后来又找了柯为几次,都被柯为拒之门外。 “你是不是听别人说过什么了?那都是旁人的一面之辞!小为,你也给我一个机会,听听我的解释!” “林总,我的辞呈您应该已经看到了。这些日子感谢您的照顾。我没有听任何人说过您的任何事,只是和您的这段关系,实在让我觉得太不安了。” 林决砸了一下墙,脸贴着门板,放弃了所有体面,“不安?哪里不安?你告诉我,我改好不好?柯为…你别这样…分手了,我们不也应该好好见一面吗?” 愧疚、怜悯。 他对柯为的感情很复杂,如果在机缘巧合之下,有一个机会去了解一个人的所有伤痛,那么动情也会变得格外容易。何况柯为的所有伤口,直接或间接,都是由林决造成的。 我爱上他了吗?林决有时自己也不信。 但面对柯为家这扇冷硬的门板时,他仿佛又甘愿放弃所有自尊。 人是迟钝的、愚蠢的动物,认清自己,往往需要反反复复的,没有必要的,外界的波折。 “不必了吧,林先生。就让我们对彼此的回忆,停留在一个更美好的时候,行吗?” 林决语塞。 柯为的“不知道”,实际比“知道”领悟的还多。 “对不起…” 没人想听这三个字。 47 “熊哥”失联了两天,再次上线的时候赶上了柯为的告别直播,粉丝群里传“可可”是要换平台了,也有人传他要开网店。 并没有正式通知,柯为只说他要走。 “感谢大家的陪伴!”这是柯为说过的最多的话,比起最初的那场直播,只有笑容变得更加熟练了一些,褪去腼腆与生涩。网络世界的陪伴充满了动荡与自由——两种本身与陪伴冲突的性质。然而柯为仍然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某种温暖。 是有人喜欢他的,是有人需要他的。是有人穿越了渺茫的时空与他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里相遇。他们治愈对方,也被对方治愈。 也曾有过冒犯、争执、不愉快,但那些都过去了。他终于在一场告别中能够从容,从容地回忆,也从容地放弃。 “我知道,过了今天,我将会和在坐的一些朋友们,永久地失散。”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网络时代的信息如此丰富,也许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分分合合。只是他不习惯,于是略微调整了一下状态,抿出一个笑:“但我真的很感谢大家,曾经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熊哥”的头像闪烁了一下,疯狂追加了一连串的烟花棒,在弹幕里带头刷起了“喜欢你”。 “喜欢你…” “喜欢你。” “喜欢你!” 有人打出哀嚎的表情,大哭,“可可不要走!” 柯为忽然笑不出来,毫无征兆地落下两行泪。 “我把面具摘了吧…”直播中有人曾无数次地提出要求,都被柯为一一回绝,然而今天他却主动伸手摘下了面具。 两年了,方易第一次得以通过虚拟的信号传输,再一次完整地见到柯为。 手指抚摸着柯为的眼角,想替他擦去眼泪,碰到屏幕的一瞬间,才意识到触感是那么冰冷又僵硬。 他是怎么离开他的? 他是饱含着绝望的深情而离开,而现在,他想回来,回到柯为的身边来。 杜鸿满世界找儿子,自然料不到方易已经偷偷溜回家的附近。用他这些年东摸一点西攒一点的零花钱在柯为家旁边租了个破棚子。 那种违章建筑的租金非常便宜,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先斩后奏,他不打算再和家里弄些弯弯绕来耽误自己的进度了。 柯为要开网店,他已经打听好了。 套上某快递公司的工作服,拿着发货单,轻轻叩响了柯为的房门。 “是你?”柯为抱着一大堆签了名的周边打开  26 /房门。 “对啊,我回来啦!” 他们将会有全新的生活。 可以坦荡而自由地说出:不离不弃。 面对着面,而不是隔着山高与水远,也不是隔着怀疑与猜忌,更没有窥伺与窥伺背后难以解密的一切阴谋与算计。 方易以自己笨拙的内心与灵魂,在外颠簸许久,终于还是捧回了自己蓄满的一腔爱意。 “你还没毕业吧?怎么就回来了?” 柯为发问的时候毫无遮掩地露出自己的眼睛。于是方易看向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眼睛,怔怔答道:“为了你回来,为了爱你回来。我不知道要做到什么程度你才会爱我。但是我一直爱你,无论贫穷与富贵,无论健康与疾病…我大概会一直爱下去…” 在国外别的没学会,在教堂里溜达多了,倒把人家结婚的誓词背了个滚瓜烂熟。 柯为咬着牙,脸都憋红了,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真是、你真是…” “什么?” “笨!”柯为锤了一下他的肩。 方易这才发现自己把“X通速递”的制服穿反了。 “行吧,我这智商,货怕是送不出去,只能把人给你送来了!你收吗…柯为?” 柯为冷哼一声,方易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运费贵吗?” “免费!不…倒贴!”方易反应过来,双眼放光。 两个人笑着,走进了屋子里。 48(完) 外婆去世那年,本该是柯为大学毕业的同年,网店的经营已经步入正轨。清明节的时候,方易陪他去山上祭拜,墓园里开了不少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白花。 他们遇见了回国的郑小知。 “诶?你?你来看谁?”方易快走了两步,迈着腿卡在柯为和郑小知中间的台阶上,仰头气势汹汹地瞪着对方,他记得每一个心怀不轨试图与他抢夺柯为的人,但对方显然对他毫无印象,不认为自己会和这样吊儿郎当的男人有过任何交集,一门心思望向他的身后。 “柯为!好久不见!” 柯为对她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外婆的事……你、你还好吗?”得了柯为的回应,郑小知小心翼翼地开启话题。海外四年的独立生活,使她渐渐磨去了从前的骄纵,说话间也开始关照起他人的情绪。 他们都在长大,时光会将善良的人逐渐雕琢出更加美好的模样。 “我很好。”柯为笑,走上台阶,与方易并肩,“看起来,你过得也很好。” “我?哦…嗯……我来,其实,也是来看外婆的……没想到真能遇见你。” 方易临近炸毛边缘,然而手心忽然被柯为捏住,柯为牵着他,把他介绍给郑小知,“这是方易,我男朋友,其实之前你们见过……一会要,一起吃个饭吗?”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郑小知怔了一下,有些难过,又有些释然,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卷曲的长发被风吹起,好像与她一同告别了一个任性的梦境。 年少时光荏苒,人间各有征程,把花在老人的墓碑前轻轻放下,耸了耸肩,“我倒是想吃,但你男朋友好像很不愿意嘛!” 柯为看向方易,方易一个激灵。闭上眼睛立即摆头,“没有!没有不愿意!谁说我不愿意了!小姑娘家家的,真是……从小就这么……” “这么?”郑小知歪歪脑袋重复了一下。 “这么机灵!”方易挠挠头,坠在了两人身后,听他们一路上讲起这些年里各自的生活,想插嘴又插不进去,却并不像从前那样伤心和焦虑,听到郑小知留学时与自己经历过的相似的窘况,还会默不作声地抿嘴笑出来。 ——嘁,他都跟柯为讲过一次了! 南下的飞机里,坐着严峒。当飞行器滑过春季灿漫无垠的天空,他终于停止了这些年来反复咀嚼着的权衡与懊悔。 他即将回到户籍所在地,与林决一起接受拘留与审讯。 他们在柯为的生命中扮演着令人不快的角色,他们是不速之客、无妄之灾,擅自窥探、擅自操纵。 柯为不会原谅他们了。 当逻辑结构陷入混乱,无论使用多么简洁的代码去运行一个错误的算法,最终只能陷入无解的死循环。 他要把这一切叫停、删除,也许才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喂,方易,你INS的头像怎么是这么难看的一头熊?”饭桌上郑小知嚼着一片菜叶子对着手机边看边笑。 方易大惊,“诶!好好的你搜我INS干什么!我回国多少年了,早就没用了!” “熊?”柯为停下筷子,盯着方易冷笑一声。 方易咽了一口唾沫,不敢阻拦郑小知要把截图分享给柯为的举动。 “小柯,可可、不不!柯柯……小宝!你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