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1 偷 匿名青花鱼 文案: “我钻进他所爱之人的身体里,偷来了一场爱情。” 大概是个,受不小心穿到暗恋之人的“白月光”身体里,被误以为是第二人格,由此展开的故事。 预警: 【np】【不是甜文】【不是爽文】【大量感情描写】 有和“白月光”在同一个身体里共存的情节,后期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暗恋的人及其“白月光”都是攻。) 攻相互之间没有暧昧感情。 除了开头设定,没有其他玄幻元素。 受双腿残疾,到文末篇幅会有好转。 有强制情节,有狗血桥段,有渣攻,注意避雷。 第1章 薛枞醒来的时候,恍惚以为自己是从一个噩梦,堕入了另一个——另一个什么呢? 眼前是路衡谦高大的身影,他手上拿着一杯温水,就这么蹙着眉头,那双常年毫无波澜的眼睛里,关切的意味满得像要溢出来。 薛枞甚至来不及想,是离他那么近的路衡谦不真实,还是这个人愿意对他表露关心更加虚幻。 因为对方轻声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吗?” 这绝对是薛枞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对方这么温柔的声音,这个温柔的声音接着说,“南帆,你终于醒了,喝点水吧。” 薛枞惊愕地微睁了眼睛,没有接过杯子,只是有些模糊而不确定地重复道:“南……帆?” 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熟悉,却也绝不陌生——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在薛枞被推搡下楼的那一刻拉了一把,结果稀里糊涂和他一起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也不知道一个拄着拐杖的人,凭什么觉得能把一个翻出轮椅的人稳稳拉住。 “你……”路衡谦见他神不守舍的模样,不免更加担心,“你怎么了?” 薛枞不是话多的人,他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想要身边的人离开,确认眼下的境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侧了侧身体,却更加惊惧地发现,自己的腿竟然有了知觉。 从每一寸腿骨,每一寸裹覆其上的肌肉上传来的痛楚。 很痛,痛得钻心。 可是……他有多少年没能感受到这种疼痛了? 他莫名想到路衡谦古怪的体贴,莫名的称呼,心中十分不解,却不敢向一步之遥的人发出任何询问。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对上路衡谦的眼睛,语气带些生硬,伸出手道:“镜子。” 路衡谦闻言,微微一愣,却没多说什么,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递给了薛枞。 如果来的是别人,或许多少还会调侃一句,但路衡谦不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薛枞一样,话少得可怜。不过这份不近人情的冷淡,在孟南帆身边,总是会收敛许多。 薛枞对上屏幕里的自己,那双平素总是弯弯的笑眼,此刻写满了不可置信。浅棕色的眸子没有丝毫温度,倒映着不知所措的薛枞。 他一时没有拿稳,手机摔到病床,又滚落到了地面。 ——孟南帆。 他竟然真的,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醒来。 怎么会…… 铺天盖地的恐慌与焦虑袭来,让一切恍如天方夜谭。 而他身边没有亲近的人。 只有路衡谦,绝不会对孟南帆以外的任何人心软的路衡谦,尤其厌烦他的路衡谦。 太荒唐了。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是应该戳穿一切还是隐藏自己,便脱口而出:“薛枞呢?” 路衡谦一直蹙着的眉头仿佛蹙得更紧了一些,他沉声道:“你还想着帮他?” 薛枞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他等着路衡谦接下来的话。 “他推你下楼,自己也摔了下去——” “没有。”薛枞反驳道,却又无法解释更多。 路衡谦被他打断,有些烦躁地摸出一包烟,又想到这里是病房,便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我知道你同情他。”路衡谦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我早说过,他心术不正,怕是不会领你的情。” “心术不正?” 这个词让薛枞的心略微收紧,好像有点疼,他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 “你说他腿不方便,想多帮他,”路衡谦面色阴沉,“但他实在是满身戾气,心思歹毒,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么会在乎你的好意。你看看自己被他伤得多重!” 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评价,足以让人知道,他愤怒到了何种程度。 “等他清醒了,我会替你收拾他。”路衡谦语毕,许是克制不住情绪,又或是怕“孟南帆”反对,转身出了门。 薛枞自觉从未牵扯进这些人的恩怨里,何以就成为了心思歹毒的人,却又无从辩驳。 但他至少知道,薛枞伤了路衡谦心尖上的人,路衡谦巴不得他去死。 可他凭什么要死? 被暗恋了多年的人指着鼻子骂,应该是什么感觉呢。 总之薛枞感官迟钝,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多么可笑。 人明明都是向阳的生物。 薛枞这块足够冷清的顽石,却偏偏爱上一块坚冰。 这么些年了,他不想说也不会说,甚至从不主动出现在路衡谦的身边。 他从来没有奢求过任何事情。 他甚至知道陆衡谦的厌恶——有谁会喜欢阴郁又冷淡的瘸子呢? 如今不过是路衡谦亲口确认,而自己亲耳听见罢了。 钟情于笑眼弯弯、人见人爱的孟南帆,自然是合情又合理的。 第2章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 “不用再来医院了。”路衡谦再回来的时候,还推来了一架轮椅。 薛枞也没多问,只答道:“嗯。” 路衡谦将轮椅推得离病床更近一些,他担心孟南帆不喜欢冷冰冰的病房,和这里浸润到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复健在家里就可以。” 薛枞点点头,就要撑起身体。 其实他的腿伤得并不算重,不过之前的伤口崩开,只得重新上了石膏,甚至连轮椅也用不太上。但薛枞毕竟许久未能支配过自己的双腿,即使这具身体尚算健康,也不确定是否可以单纯依靠拐杖站起来。 路衡谦见他动作,伸出的手迟疑了片刻,又见薛枞埋着头,有些力不从心的模样,便仍是单手揽过他,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腿弯。 薛枞却在他的手掌触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就控制不住地向旁闪躲开去。 “南帆?” 这种避之不及的态度让路衡谦也懵了一瞬。 薛枞则因为重心不稳,侧着身体,猛地摔下了病床,肩膀卡在轮椅和床脚之间。他的手臂大概被划伤了,胳膊也传来一阵隐痛。 “你怎么——”路衡谦连忙将他扶起来,却又被薛枞抬手隔开。他  2 见好友的神色,像是痛得厉害,便终于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也不敢去搀扶了。 孟南帆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从前常有打球受伤的时候,谁搀着谁回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孟南帆有朝一日,会对他这么反感。 薛枞却也好受不到哪去。 或许是后遗症,他难以忍受这种程度的触碰,身体的反应甚至比大脑更快。眼下只得挣扎着,撑着轮椅的把手,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抬起来。双臂用力太过,以致有淡淡的青筋浮现。幸好腿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知觉,多少能稳定住身体。 路衡谦不敢再碰他,只好替他按住轮椅的椅背,让它不至于因为失去平衡而侧翻。 他纵然有再多疑问,见孟南帆如此辛苦,也只好暂且忍住。 “其实我习惯了。”薛枞好不容易爬上轮椅,才顾得上对他说道。 路衡谦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习惯?” 残疾多年的只有薛枞自己罢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只好转移话题道:“……刚才,不好意思。” 对上孟南帆充满歉意的脸,路衡谦却只觉得越发歉疚:“你道什么歉,也是我害你这样的。” 薛枞见他脸色郁郁,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自责神色,也有些不解。 “休养好之前,去我那里住吧,我不放心你,” 一想到孟南帆那四处堆着画具,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都塞满了稿纸的房间,路衡谦再次皱了眉头,“当时若不是你,被撞伤腿的,就该是我了。” 薛枞这才有了些头绪。 或许孟南帆真的是个过分善良的人,任谁有危险都忍不住帮上一把,哪知伤还没好完,就被卷进薛枞的事情里,再莫名其妙地摔了一回。 也怪不得路衡谦听说之后这样咬牙切齿。 “好吗?”见孟南帆没有答话,他又直直看过来,平素气势凛然的眸子里,是十足真诚的关切。 路衡谦的眼眸细长,眼尾略微有些上翘,除了偶尔冷嘲时目光更为锐利一些,几乎是死水般的无波无澜。他脸部轮廓的线条清晰而深刻,此时稍稍有些绷紧,却仍然是十分流畅而完美的曲线,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便显得不近人情。 但薛枞悄悄地看了这许多年,其实很清楚,路衡谦这般锋锐的外表下,有时候赤诚得像一个孩子。他的喜好与厌恶简单又明晰,丝毫不懂得遮掩,也似乎并不需要遮掩。 没有弯弯绕绕的心思,不懂得敏感与脆弱是什么玩意儿;傲慢到不可一世,却也透彻到无需伪饰。 大概是从生下来便顺风顺水,过硬的家世和出众的能力给了他样的资本。就算是坚冰,也是通透而干净的。即使冰锥锋利伤人,也是清澈而透明的。 和薛枞这块布满青苔的顽石自然不同——它合该被遗忘在角落,坠落进深潭,如今不过苟且偷生罢了。 但这样的路衡谦却叫薛枞羡慕得无以复加。 薛枞只要偶尔抬眼时能看着他就够了,从没想过站在他的身边。 何况他连站立的能力都没有。 他几乎以为自己不懂得如何拒绝这个人,可话到嘴边,仍然是轻飘飘地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路衡谦显而易见地有些不满,但仍然尊重了他的意思,只执意要亲自将他送到家门口。 直到注视着金属色的密码锁,守在孟南帆家的门外,薛枞才意识到真正困难的事。 ——他哪里会知道孟南帆家的密码?! 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总不至于现在再装作摔成失忆,便只能琢磨着怎么把路衡谦劝走,以免被发现了异样。 “怎么?”路衡谦见他站住不动,开口问道。 薛枞不去看他,只侧过头,假装不经意道:“家里乱。” 孟南帆家倒确实乱如狗窝,路衡谦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但从未见过他因此而烦恼,也有些奇怪。但一瞥见他的轮椅,便恍然大悟,想是轮椅不比双腿,确实难以在孟南帆无处落脚的房间移动半步。 路衡谦将好友今日所有的不对劲,都归结于他摔了腿的烦躁,便在心里更加厌烦薛枞了一些。 但为了照顾孟南帆的情绪,好歹没有说出口。 “还是去我那边吧,你家确实……”路衡谦沉吟片刻,吞回几个不合时宜的形容词,斟酌着语句道,“不太方便。” 薛枞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便点点头,顺水推舟离开了孟南帆的家。 折腾了一整天,薛枞去到路衡谦的别墅后,略微洗漱,就躺下休息了,等他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 路衡谦听见他起床的动静,敲了敲客房的门,隔着门说道:“之前接洽的宋律师过来了。” “好。” 一遇上孟南帆自己的事,薛枞就有心无力,只能硬着头皮答话。 “他住得近,”路衡谦却以为他嫌自己多管闲事,解释道,“说是案子拖得太久,听说你醒了,就顺路过来。” 孟南帆一向性格温和,对工作也相当上心,路衡谦昨日答应宋澄时,也没想过孟南帆或许会有不满的可能性。也不知为何,他这两日说话都不自觉地格外谨慎,像是忽然间不懂得,该如何与身边这许多年的好友相处了。 似乎从前是孟南帆说话更多一些。这次醒来,对方实在寡言了不少。 薛枞只得又答了句好,想着要怎么才能不被戳穿。 思来想去,也只得安慰自己:论常理,应当不会有人想到,这具躯壳里早已不是孟南帆。至多觉得病后性格沉闷一些,否则也太过离奇了。 双腿有了知觉,薛枞今天也不愿再坐轮椅,便试着用客房备好的拐杖支撑身体,晃悠着站起来了些许,还算不上太稳。 穿着拖鞋的一只脚踩在地上,有些不适地顿了顿,却忽然没法控制力度似的,平稳的地面仿佛猛然间被硬塞了棉花,让他的另一条腿也无处着力。 摇摇晃晃,像是蹒跚学步的婴儿一般。 他来不及想更多,只听到几声碰撞,便无所凭依地摔倒下去。 手肘再一次撞在地上,有些疼,可他竟然觉得开心。 ——十三年了,双腿触到地面的感觉,是这样的。 门外的人循声而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个场景。 趴在地上的人,整个身体都呈一种古怪的角度扭曲着,逆光的侧脸却露出一个笑来,抬起头时,眼尾弯弯的棕色眼眸里,笑意还来不及褪去,便蓦地对上了他。 人人都知道孟南帆爱笑,他的人缘总是出乎意料地好,或许便与此脱不开关系。宋澄从前与他打交道时,也没见他板起脸过,可今天,又似乎有些不一样。 摔到地上也是这么值得开心的事? 不过宋澄也懒得多想,只是出于  3 礼貌,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拉他起来。又碍于礼貌,不再直视他的眼睛——毕竟,这匍匐在地的模样,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多少有些丢脸。 因而他也错过了薛枞眼里的骇然。 那只伸到薛枞眼前的手,指骨修长,指尖也修剪得圆润干净,像是属于钢琴家的手。 他的视线顺着这只保养得过分漂亮的手,滑向他昂贵的腕表,微微卷起的衬衫袖口,浑身竟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幸而这颤抖十分微弱,还不至让眼前的人察觉。 表盘里滴答滴答的响声,像是要将他裹缚起来,把心脏一点一点地拉扯,绞紧。 薛枞怎么也料想不到,孟南帆委托的这位宋律师,竟然是宋澄。 是如同披着人皮,择人而噬的野兽。 寒意从脊骨窜上来,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拉响了危险的警报,疯狂地嘶吼尖啸。他的瞳孔紧缩,近乎本能地想要退后,试图逃离,甚至像从前那样,宁愿用双臂爬着也要逃开…… 脑海里的一切都被删除清空,只留下一个字:逃。 逃离这个人。 逃离这种绝望。 “南帆?” 正在书房接电话的路衡谦也听到了房间的响动,只比宋澄来得晚了一步,也没有注意到双方的僵持,不由分说地把孟南帆扶了起来。 这一次薛枞没有推开他,他甚至有些不愿意放开了。 路衡谦也发觉了好友的异样,被他握住的手里浸满了冷汗。 “摔到哪里了?”有些焦急的声音传来。 薛枞摇摇头,另一只手仍是紧紧抓住他的袖口。 “你——” 路衡谦的话到一半,又止住了。 因为孟南帆没有回答,他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路衡谦也顾不得许多,他以为孟南帆是摔得狠了,便把他扶到床上,又对宋澄道:“宋律师,改天再谈吧。” “好,”宋澄并不打算多管闲事,方才孟南帆的奇怪反应他也权当未闻,有些懒洋洋地回道,“那我先走了。” 他转过头来,见孟南帆已经坐在床上,无甚大碍的模样,再一次出于礼貌,伸出手来:“孟先生,我们见过的。” 薛枞却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那些连绵不休的钢琴曲好像又堵住了他的耳朵,睁开眼仍然是那个四面镶嵌着镜子的空旷房间。 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不断告诉自己,宋澄此刻不会认得他,他是孟南帆。 却依旧不敢抬头。 连路衡谦都无法忽视他此刻的不对劲。 可薛枞好不容易才从宋澄身边逃脱,决不能再让他发现一点端倪。 从刚刚开始就越发苍白,而今已毫无血色的唇终于张开,有几分嘶哑的声音从口中传出:“宋律师,抱歉。” 他伸出手与宋澄回握,对方的体温偏低,连原本温度稍高的掌心也是冰凉的。 薛枞恍惚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紧紧裹挟,刹那间动弹不得。 幸而宋澄也没有与他多作交谈的意思,很快便收回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辛苦你白来一趟。”薛枞又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片刻前的笑意与轻松早已荡然无存。 “不送。”路衡谦见他如此,也不愿再搭理宋澄,只顾着催医生快些过来。 宋澄挑了挑眉,没再说些什么,见孟南帆像是十分痛苦的模样,就更不会自讨没趣,道别之后便迅速离开了。 不过这孟南帆,倒是有点意思,宋澄回去的途中,有几分好笑地想着。也不知何时,竟变得这般…… 他思忖片刻,也形容不出对方的神色。 似乎是,畏惧? 第3章 医生来得很快,匆匆忙忙检查一番,在路衡谦几乎称得上凶狠的瞪视下,还是硬着头皮说出诊断结果:“没什么大碍……” 薛枞早已在宋澄走后,逐渐收敛情绪,现在也已经恢复如常:“我没事了,路……”他顿了顿,最终没能将对路衡谦的称呼说出口。 没法像孟南帆那样亲昵地叫他“阿衡”,更不可能顶着孟南帆的脸,像从前那样,将“路衡谦”三个字硬邦邦地从口中丢出来。 见这人仍是忧心得狠的模样,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攥得极紧的拳头。 感受到动作中的安抚意味,路衡谦紧绷的情绪也才松懈下来。他决不能忍受孟南帆在他眼皮子底下,再受些什么重伤。 待医生开了些消肿止痛的药,又顺带帮薛枞拆掉左腿本就不必上的石膏,已经是下午三点。 薛枞在这兵荒马乱的一连串事件之后,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想着接下来的计划,一抬眼却看见路衡谦捂着胃坐在一旁。 “有胃药吗?”薛枞问道。 “嗯。”路衡谦一怔,又恍然道,“我?不用了,休息一会儿就行。” 薛枞也没再多说,一手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拆了一边石膏的腿比之前要容易控制许多,他的行动也自如了不少。 路衡谦见他动作,倒没有联想些什么,只担心他走路不太方便,就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小心看着,直到看到薛枞烧了热水,又拿出药箱,才有些明白过来。 要说不奇怪也是假的,他与孟南帆关系是亲近,在学校时,谁扛着谁去医务室都是平常事,像这次,孟南帆替他挡个车也算不得意外,但若是真生病,对方多半便是一句“记得吃药”,便交给医生,也没见亲手替他端过。 倒不是多难,只是两个男人之前,毕竟没那么细致。 于是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汁端到眼前的时候,路衡谦像是脑子瞬间短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不怪我了?” 薛枞不过是见他为了孟南帆从昨天忙到今天,连饭也顾不上吃,才有些自责。薛枞一向是自己照顾自己的,顺带照顾一下其他人,也没什么要紧。 虽然路衡谦的本意绝不是照顾薛枞,不过他占了人家身体,享受了这些好处,也没有一丁点抱怨的资格。 “本来就没怪你。” 路衡谦似乎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模糊的笑意,一瞬即逝,让他错觉是自己眼花。 一向爱笑的孟南帆从醒来到现在,没见过几个人,更没露出几个笑脸,连现在这个笑,都像是路衡谦用来哄骗自己的。因而路衡谦想也不想,就把责任归咎于自身。 “你不开心。”连疑问都不算,路衡谦的语气相当肯定,“怎么了?” 薛枞摇摇头,他知道症结在哪里,可也装不出个笑来,只说:“你先去休息。” 那药里有安眠的成分,路衡谦此时也有些困意,便不在此话题再做纠缠:“那等会儿一起吃晚饭。  4 ” 不知怎地,这副模样特别像一个吵着要和人拉钩的小孩儿,薛枞忍俊不禁,他甚至有些羡慕地,微微一哂,可惜路衡谦没能看到。他已经回房休息了。 薛枞没有支使别人的习惯,他淘米煮了粥,温在锅里,再随意炒了几碟小菜。路衡谦醒来的时候,还不到六点,桌上已经满满当当地摆好了餐具。 若说方才见孟南帆替他冲药只是有些稀奇,如今这幕对他而言,几可以称得上是石破天惊的震撼。 不仅仅因为对方竟然会做饭,竟然替他做了饭,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一眼望去,餐盘里绿油油一片,间杂着一点惨淡的白,倒也不是全素,只是就连仅有的几片肉也像是清水里捞出来的。 摆盘不是不漂亮,可是…… 人生信条就是及时行乐的孟南帆,在外人面前倒是人模狗样,回到自己家中,蜷着腿跪坐在沙发画画是偶尔的,躺在地上东倒西歪是经常的,一声不吭去户外采风然后在车里裹着外套睡一晚上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和他谈论身体健康,他的反应只会是胃疼时硬要可着劲儿加辣椒,还告诉你:“小酌怡情,今晚缺一杯酒,算是可惜了。” 若有人劝说,再亮出十分人畜无害的笑脸:“学艺术的,哪能这么死板。” 路衡谦对着他,劝也劝不住,也只得放任自流。 如今,这算是大病一场,改邪归正? 薛枞见他并不动筷,疑惑的眼神轻飘飘扫过去:“不合口味?” 与这样的眼神对视,路衡谦再有满腹疑惑,又只得暂且压下:“辛苦你了。” 可这白糊糊的一碗,看起来像是白粥,喝下去果然也没有更多惊喜,甚至连一勺盐也没加。 他向来不爱清淡的口味,自小也吃得精细,遇上不合口味的饭菜,最好的状态也不过是克制着不要露出难以下咽的表情来。 路衡谦喝了一半又哽住的样子被薛枞看在眼里,薛枞解释道:“你胃不好。” 不忍辜负他的好意,路衡谦又喝了小半碗,顾及着他的心情,连眉头都舍不得皱。 他暗忖着,不是改邪归正,怕是矫枉过正了。 终于熬过这受难一般的进食,抬眼却见孟南帆一口一口,嚼得十分细致,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竟然格外地严肃认真。 就好像…… 就好像活着,对他而言,是一件特别美好神圣的事情。 路衡谦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实在是飘得过于渺远又可笑,在对方停下筷子的时候,问道:“好吃吗?” 薛枞垂首看向空了一半的水煮白菜,思考了一瞬,抬头的时候,路衡谦仿佛从他的神态里读出了“如果不是我已经吃过了就给你尝尝吧”的遗憾神色。 路衡谦一点也不遗憾,他敬谢不敏,只得令好友打消这个念头:“你真觉得好吃?” 就差补上一句:“南帆别吃了,家里有厨师。” 薛枞好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潜台词,语气也有一瞬的尴尬:“……能吃。” 路衡谦见他这样,却像是自己做了多大错事。他这两天是真的觉得孟南帆金尊玉贵,一个烦恼的眼神砸过来就能让他紧张兮兮,于是忙不迭补充:“我是说,很好吃。” 又连忙去厨房又盛了满满一碗:“真的。” 薛枞是真的没有见过他这一面,唇边绽开一点笑意,然后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一般,笑痕逐渐扩大,只轻声道:“不用。我知道。” 他这次没有再不留神将“我习惯了”说出口,便低下头去。 可那弯弯的笑眼里,像是有着是藏不住的苦涩意味。 路衡谦蓦地觉得,这一幕像是过于安静,安静到荒谬的地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这混乱的一顿晚餐中得出了这番结论。 或许因为醒来后的孟南帆,总是显得特别沉默。就连方才的笑容,也没能让他找到熟悉的感觉。他猜想,是因为对眼前这人欠了天大的人情,而不自觉地多虑了。 这个从三岁开始就与自己竹马相伴的好友,同他一般地家世优渥,甚至可以称得上显赫,又难得地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这一路以来,连算得上波折的事也数不出几件,是无论如何,也不至露出如此沉重、压抑到令人心疼的神色。 他在人群中总是闪闪发光,他的笑容和他的才华一样耀眼。 可如今却沉静得出奇。 路衡谦带着这股难以言明的探寻,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好友。这人吃饭时几乎不会发出声音,连筷子偶尔触碰到餐具的声音都轻得惊人,脸上罕见的没有任何表情。大概得益于孟南帆五官的柔和,这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只会让人觉出些许忧郁,而不是冷漠。 他所不知道的是,即使饭局里最孤僻的那个人,也仍然是身在局中的人。那种安静是被喧闹又温暖的烟火气所衬托出的。 而有一些人的安静,是彻彻底底的隔离,是绝不会有人可以探之一二的死寂。 就如同他从未放在眼中的薛枞,从很多年前起,他的世界,早已是真正的静阒无声。 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死寂沉闷。 活着不过是为了祭奠一个死人,用这条残喘的生命去凭吊一个故人。 很多年很多年,他都这样一个人生活过来,早就不奢求什么,遇到想要的,便躲得越远。 如此心思,生而幸福的人,是不必费神去理解的。 薛枞看着眼前之人深邃的眉眼,暖黄色的灯光落入他的瞳孔,仿佛冷凝的霜雪被夕阳余光所化开,宽松的家居服让他在这如梦一般的画卷里显得尤为真实。 这个画面,他记得就可以。薛枞所求本就不多,如今有这一时一刻,便很满足。 即使这片刻时光也是偷来的。 而薛枞所不知道的是,路衡谦冷眼瞧着这满桌无法入口的食物,脑中升起的诡异念头竟然是:和孟南帆待在一起,每天吃点清粥白菜,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这顿说不上成功的晚餐在两人无法同步的脑回路中结束了,薛枞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很早就回了房间。 他在睡梦中止不住地战栗,似乎有人扼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喃着什么。 倾倒的烛泪一滴一滴淌下来,烧灼着他的皮肤,仿若再一次置身火海的惊惧令他不断地挣扎,却又被人一次又一次地压制着,动弹不得。 似笑非笑的薄唇,扬起一个恶意又狠毒的笑容,像是淬了毒汁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炸开:“小枞。” 十分怜惜似的,他碰了碰薛枞锁骨间,还未结痂的一小块伤口,又忽然发狠地狠狠咬下,将它粗暴地撕扯开来。 薛枞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可他喉咙被扼住,发不出声音,只能怔怔望着那人沾染了鲜血的双唇,它一开一合,又  5 唤了一声:“小枞。” 这一声温柔至极。 只有薛枞能明白这个名字对他意味着什么,难以出声的他,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对不起……” 那人松了他的脖子,转瞬间却更加暴戾:“你闭嘴!” 长时间的折磨让薛枞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他好像又被丢进了浓烟滚滚的房间,氧气渐渐消失殆尽。 他的头脑一片昏沉,却仍然不住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在近乎窒息的时候,雾散云开一般,那个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准确来说,是一个近日来,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小枞,”那个声音带着笑意,和止不住的担忧:“快醒过来。” 薛枞猛地惊醒,他睁开眼,目之所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就在这时,脑海里的声音竟然又蹦了出来: “你好呀,小枞。” 第4章 压下心中惊诧,薛枞试探着,出声道:“孟南帆?” 回答他的是满室静默。 薛枞只能将一切归于将醒未醒的幻觉,毕竟还有更值得头疼的事——上班。 按理说孟南帆去不去工作室也没所谓,但路衡谦自作主张,觉得他一定在家闲不住,很早便让司机在门外候着。 车程不到10分钟,薛枞倒巴不得距离再远一点才好。他从未去过孟南帆工作的地方,推开车门,连腿往哪个方向迈都不清楚。还好孟南帆人气足够高,又是老板,离得很远就有一群人一拥而上,硬是簇拥着他一步一步找到了路。 可这短短几步也折腾得他够呛,光是“好点没好点没”“大家想死你了”就听了数10遍,七嘴八舌,从各个角度无孔不入,也偶尔夹杂着几句“那个薛什么,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莫名其妙得很,推你干嘛?八成是腿瘸了脑子也有病。” 可薛枞也不能捂着耳朵,只一概不理。 除了有笑话可看以外,他的身边从没围绕过这么多人。薛枞好像天生就有招人讨厌的本事,任谁见到他都是躲闪开来,还带着假惺惺的体贴,不愿让人一眼看穿。 他始终不明白假装热切的讨好有什么意思,毫无意义的玩笑又究竟何以值得发笑。 薛枞孑然一身的冷清永远融不进这满屋子的热闹。 而今,几十个人围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原来这就是孟南帆的生活。被人喜欢,被人关心,被人挂念,是这种感觉。 可这不是薛枞,这是人人都喜欢的孟南帆。是对隐匿在黑暗里的薛枞都愿意伸出手来的那个人。 交谈的声音渐渐小了,或许他们终于察觉出孟南帆今日的不同,又回到薛枞所熟悉的那种安静中去。 他找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带上,将探寻的目光挡在门外,自己却一筹莫展。 孟南帆是画家,他可不是,难道今天就在这里躲一天?接下来呢?躲一周?一个月?一年? 他单手支着下巴,有些无可奈何。 “怎么?不会画?” 蓦地,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而耳边传来。 薛枞像是被吓了一跳,背脊都下意识绷紧了一些。 又是一声轻笑。 薛枞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保持着凝固的坐姿,话到嘴边,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孟、南、帆。” 那人又不理睬他了。 “你给我出来!”薛枞被他耍了这两次,多少有些恼怒,“究竟怎么回事。” 那人像是察觉不到他的怒气,反倒很愉悦似的:“脾气见长呀。” 薛枞又四处看了看:“你人在哪里?” “你说呢?”孟南帆比他还委屈似的,“我要是能出来,也不必这样和你讲话。” 薛枞这才确定,孟南帆竟然真的和他在同一具躯体里。若要深究,却是薛枞鸠占鹊巢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心虚使他的声音弱了一些,“我怎么才能回去?” 在别人身体里醒来这么荒谬的事,早已让他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如今终于有人可以谈谈,他也不免松懈一些。 “谁知道呢?”对方却反而是相当无所谓的语气。 薛枞面对这个说话毫无章法的人,也无计可施,“这可是‘你的’身体”,他着重强调了归属权,“你不想把我赶出去?” “当然不要,”孟南帆十分无辜,“有一个可爱的小弟弟在我身体里,多有趣,求之不得。” 薛枞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我抢了你的身体,你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孟南帆仍然坦然,“说不定我可以就去你身体里了。” “你——” 薛枞不明白寻常人要怎么才能和古怪的孟南帆对话超过十句以上。 “正好我很无聊,”孟南帆把声音压低一些,装出昏昏欲睡的模糊语调,“而且最近也想休个假呢。” 薛枞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孟南帆在脑海中示意他噤声。接着,薛枞听到孟南帆真正的声音从他开合的双唇传出:“进来。” 秘书见他唇角上扬,显然是心情很好的模样,长长呼出一口气:“老板,你可把外面的人吓死了。” “嗯?”孟南帆唇角的弧线又上扬几分,“为什么?” “还问呢,你自己刚才一脸严肃,小叶子都不敢说话了,”孟南帆的秘书李谨被他感染,也笑得放松了不少,“大家都以为你的腿真好不了了,生着闷气,还派我来侦查一下。” 李谨拍了拍胸口,显然心有余悸:“给个准话呗,您这腿究竟能好不?” “担心什么,”孟南帆悠悠然笑道,“过两天就好了。再说了,我一个画画的,就算腿真断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谨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见他无碍便十分雀跃:“那我先出去了,跟他们都说说,省得外头气氛压抑。” 孟南帆点点头。 薛枞模模糊糊听了几句,他感觉自己对身体的支配权好像消失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好像是,孟南帆的家? 几乎形成了调节反射,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试图唤起那个人。 “孟南帆?” 此刻没有人再回答了,薛枞的心脏狂跳不止。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像是第一次从这个身体里醒来时一样,似乎周遭全都是未知,全都是危险。他已经有些草木皆兵。 孟南帆的家乱得实在不太像话,他跌跌撞撞站起来,找到浴室,才确认自己仍然在孟南帆的身体里。 洗手台上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一连串的密码,有家里的、银行卡的,还有各种钥匙的存放地点。 这是——留给他  6 的吗? 字条的反面像是也有字迹,薛枞将它翻转过来,其上有些潦草地写着几个字:“留在这里,别去找他。” 第二行还有更模糊的几笔,薛枞仔细辨认,似乎是:“暂时睡了。” 字很漂亮,应该是孟南帆的。 薛枞猜测,他使用了身体之后,可能过度疲倦,只能沉睡。但他留下的这些,未免也太—— 太不设防了一些。 薛枞有些弄不懂孟南帆这个人了,虽然他从前也同他不太熟悉。 他拿着字条,按照孟南帆说的,找到了七零八落的几串钥匙。还剩一把,在挂式的壁柜里,他踮起脚,有些力不从心,拐杖滑落的时候将旁边一个沾了灰的木箱带倒了。 箱子的锁很旧,几乎没有效用,落地的一瞬间,盖子就摔得四分五裂,一把十分陈旧的匕首“当啷”掉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 薛枞的心猛地一跳。 他认识这把刀,这是他的刀。 他本就站立不稳,这下猛地扑倒在地上,手掌被碎裂的盒盖扎破,血丝渗了出来,但他丝毫顾及不得。 他将匕首捡起来,颤抖着抬起手,摩挲刀柄上密密麻麻的十几条划痕。 一切都太熟悉了。 他近乎手忙脚乱地拿起木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翻出来。 有火柴、文具刀、短而锋利的铁尺、小罐的燃气瓶…… 陈旧、破烂、简陋,用途却也一目了然。 全部都那么熟悉,他甚至记得自己当年是怎样一件一件准备的。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那些失落的“凶器”,全部,全部都在孟南帆这里。 为什么—— 薛枞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连该想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为是天意,可原来、原来…… 他该感谢孟南帆,还是该恨他呢? ——感激他救了三条性命,还是憎恨他把一个人重新推回地狱,余生沉沦,不得解脱? 呆愣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很久,久到寒意浸入骨髓,暮色倾泻下来,薛枞才恍然惊觉一般。 他像是台调试精准的机器,给自己设定了六点吃饭,十点睡觉,就半分也不会调整。至少成年之后,都是这样。 他有许多疑问,可直到睡着,孟南帆都没有再出现过,那些触碰不得的回忆,薛枞决定只当从来未曾见过。 不知过了多久,有十分嘈杂的躁动声传来,薛枞睁开眼。 他以为自己被什么惊醒,却发现身处一间教室,日光正好,三三两两的同学聚在一起。 “大家安静一下。”讲台上的班主任清了清嗓子,“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薛枞看到一个人背光的身影,他调整着轮椅,渐渐转过身来。 ——是与他一模一样,又青涩许多的脸。 薛枞抬起头,那个人却并没有看他。事实上,他并没有看向任何人。那双墨色的眼瞳空洞洞的,长长的睫羽掩住了神色,连光也透不进去分毫。 他的左手和双腿一样,打着石膏,校服松松披在身上,显得有些过分孱弱了。很容易让人生出同情的心思。 班主任的声音继续响起,伴着轮椅前行时的摩擦声。 “沈同学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参加军训,”在这种情境下,她的声音也慈爱了许多,“大家要多多照顾他。” “没问题。”刚刚军训完的高一新生,是最活力无限的,他们终于告别了摧残肉体的苦刑,除了同情心高涨,对老师的畏惧也是最淡的时候。 “好的,老师。” 混杂在这些欲欲跃试的谈论里的,是并不小声的窃窃私语。 所以当一声“这也太帅了吧!”的女声传来时,全班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爆发出止不住地哄堂大笑。 孟南帆就是这时候被吵醒的。 薛枞好像听到孟南帆在心里抱怨了一句,然后睁开了眼睛。 ——原来这是孟南帆的梦境。 薛枞的视角随着孟南帆的睁眼而有了变化,自己的意识却也渐渐隐去。 孟南帆睡得不沉,被这一通吵闹惹得好梦全无,如今睡眼惺忪,倒也好奇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他一个艺术生,坐在省重点的实验班,不过是因为家里关系实在过硬,本就不必上什么课,只偶尔来听听就行,更多时间自然是分配在美术专业课上。 军训他当然也没有参加。所以刚来这里,看到教室里一张张最近才晒到黑黄的脸,实在是了无兴致,只得蒙头就睡。 他不否认自己喜欢看赏心悦目的玩意儿——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漂亮的人。 讲台那边再次传来老师的声音,只是没人在听,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清清嗓子:“下面,欢迎沈同学,”她扫了眼点名册,“哦不,薛同学,进行自我介绍。” 薛枞的轮椅没法上去讲台的那一级台阶,就在下面一些的位置。第一排的课桌挡住了孟南帆的视线,只能看见那人立领校服遮掩下,一小节颀长的脖颈,是非常苍白的颜色。 教室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薛枞面对一屋子好奇的打量,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头微微垂着,目光没有和任何人对视,许久也没有发出声音。 老师忍不住有些疑惑地望了过去,一些机灵点的学生,也鼓起了掌,像是想给他一些鼓励。 薛枞就在这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抬起头来。 孟南帆的视线凝住了。他很难说薛枞究竟长得是不是好看,他甚至很难客观去评价他的外貌——比起这些,某种极其冷冽的气质早已经先声夺人了。 轮椅上的人终于开口,是十分清晰又锐利的声音:“薛枞。” 省略了主谓,和一切的修饰,好像他整个人,就单靠这两个音节构成,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然后他侧过脸去,对老师点点头,示意一切已经完毕,见她没有反对,便单手撑着轮椅,向自己的座位去了。 虽然半大的少年都爱装酷,但孟南帆还没遇见过他这样,冷到骨子里的人,连多说一个字都不愿意似的。 “拽什么拽啊——” 是男生的声音,交头接耳渐渐止息,却没有停下来。 可教室不知怎么,又安静了一瞬。 “哎,但真的帅……” 前排的女生像是聊得投机,并没注意到周遭气氛,这声喟叹便突兀地打破了平静。 可这一次没有人再笑,都处在极度敏感的青春期,他们迅速明白了这人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同学。 薛枞只略抬了眼,却仍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有回过头去。 在这落针可闻的气氛中,方才出声的女生从害羞到尴尬不过是转瞬的事。 薛枞在班上所扮演的角色自此也差不多明晰了起来:没人愿意主动搭理他,也没人乐意主  7 动招惹他。 只除了无所事事的孟南帆。 孟南帆闲人一个,不用交作业也不用考试,人又好说话,只要他在学校,班上许多不着调的事就自然而然摊派给了他。 为了出入方便,薛枞的位置靠门,坐得离他有些远,孟南帆走神的时候,却最爱往他那边看。 这人左手打了石膏。平时垂下的右手,却也缠了一圈一圈的绷带,因此握笔的姿势十分别扭。但听课的认真程度,却和之前的冷淡形成令人瞠目结舌的对比。 孟南帆看他低头记着笔记,黑而密的睫毛也随之覆盖下来,微微颤动着。瘦削的侧脸,轮廓优美得有些不像话,实在想不出抬起头时,竟然是这么凶神恶煞的一个人。 虽然偶尔看看他是件挺有趣的事,但孟南帆不打算自讨没趣,于是整整半个学期过去,他和薛枞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回,班上的某节课临时改成体育,薛枞当时不在,老师便委派了无所事事的孟南帆折返回去通知他。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薛枞趴在桌子上,背脊微弯,肩胛骨顶出一个很好看的形状。他整张脸埋进胳膊里,只露出后脑勺,有几根碎发支棱出来。 这人浑身上下,怕是只有头发丝才会稍微柔软一点。 孟南帆想着,伸出手去,还是略过他的头,转而拍了拍薛枞的背。 薛枞有些不适地动了动,慢腾腾抬起头来。 “换了课,”孟南帆也没有多废话,笑了笑,想把事情交代完,却在对上他的脸时,僵住了。 一道血迹从薛枞的鼻腔蜿蜒而下,滴滴答答,顺着瘦削的下巴,滴到缠了绷带的手臂。血迅速将它染红了。 孟南帆忙递过去一张纸,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薛枞不在意地摇摇头。 孟南帆绞尽脑汁回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太过用力,越想越是抱歉:“我打120。” 薛枞却觉得他小题大做:“不用。” “那去医务室,”孟南帆站在他身后,不由分说地推起轮椅,他心中懊恼,连笑容也挂不住了。 薛枞见拗不过他,也不再说话。 “你这身体真是纸糊的,”孟南帆边走边说,“哎,都怪我。” “很轻,”薛枞再话少,也分得清好意歹意,只回道,“和你无关。” 见薛枞不怪他,孟南帆只觉得愈加愧疚,就这么一路唠叨,总算到了医务室。 好在薛枞没什么事,只是中暑,和孟南帆的“攻击”毫无关系。 “没事了。”薛枞见状,对他说道。 孟南帆见他满手满腿的石膏,都替他热得慌,又见他竟然还披着秋天的校服外套,便想替他脱下来。 薛枞很快避开了。 掀起的校服一角,却露出了许多伤口,青青紫紫,再加上他这满手满脚的伤,孟南帆忍不住问道:“这些——” “说了和你无关。”薛枞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让刚才的和平相处都像是错觉,“我没事了。” 孟南帆这才明白,他的“我没事了”,指的竟然是“你可以走了”。 虽然事情因他而起,他也做好准备,打算善始善终,此刻也被噎得说不出话。 薛枞眼里驱逐的意思很明显,孟南帆这样从小到大没有受过气的人,也懒得再凑上去。正好路衡谦听到消息,早已赶了过来,在医务室门口等着,孟南帆便气鼓鼓地和他离开了。 医务室在三楼,和教室不在同一栋,之前孟南帆也是叫了几个人,才一起半抱半搀着薛枞上去。 那楼修得挺早,没有电梯,平时来来往往的人也少。但接下来的楼梯薛枞要怎么下,就和他没有半分关系了。 孟南帆回去等了许久,上午的课都要结束了,这个倔得要死的薛枞还是没有回来。孟南帆了解他从不缺课的个性,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他也是一时负气,并不是真的想要欺负薛枞。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铃声响起,孟南帆几乎是跑着从座位出去,却见到薛枞独自一个人,很慢很慢地,从不远的地方过来。他满头是汗,孟南帆都不敢想,他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或许遇到好心的老师,帮了他吧。孟南帆只能这么祈祷。 他想走得离薛枞近一些,推他回到教室,此刻手脚却像不听使唤了一样。 他知道,这段路根本不需要帮忙,他也没有资格帮忙。 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了,以至于他连午饭也不想回家去吃,整个人恹恹地待在教室里。 等他抬起头来,教室里七零八落,没剩几个人了,可薛枞竟然还在。 孟南帆很想去问他,为什么不吃饭,食堂的菜都快没了,但他还是不太敢。这种不敢和从前的不想自讨没趣有些不同,掺杂的更多是自责。 许久没等到薛枞走动一步,却等来了路衡谦。 “不回去?”路衡谦和他家住得近,往常都是一道回去,今天没见他人,便直接来了孟南帆的班上。 孟南帆摇摇头:“你先走吧。” 路衡谦干脆也不走了:“那去食堂?” 孟南帆又摇头。 路家和孟家算是世交,路衡谦和孟南帆也是从小玩儿到大的兄弟,只是孟南帆还没到身量抽高的时候,一向都比路衡谦矮上一些,又因为学艺术,在两家长辈眼里,简直是柔弱得不行。路衡谦也因此自小背着个任务——决不能让南帆受欺负了。 分明只有孟南帆欺负别人的份儿,而且对方连声也不敢吭,甚至到最后,也不知道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人是谁。 怪只怪孟南帆的脸实在是太有欺骗性。 路衡谦不知道好友今天又算是欺负了一个人,见他闷闷不乐,也不去催。 孟南帆却只顾着盯薛枞,好不容易盼到他出了门,才跟在后面,做贼似地跟着。路衡谦不明所以,也陪在旁边。 食堂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孟南帆才回过味来,薛枞应当是怕挤,才留到现在。 他跟着薛枞打了菜,才发现那里几乎不剩什么,也没打算吃,就端着餐盘,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 他见薛枞吃得认真,也试着尝了一口,还没吞进喉咙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油很腻,是很廉价的那种,凉了之后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味道,孟南帆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皱着眉头,总觉得薛枞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竟然十分冲动地起身,去到了薛枞跟前。 憋了一上午的歉疚在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平时从容淡定的姿态好像也统统不见了,最后竟然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别吃了。” 薛枞没理他。 孟南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笑容,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有些僵硬,见薛枞仍然把食物往嘴里塞,又说了一句:“凉  8 了,这个不好。” 薛枞停下筷子,对他的聒噪相当厌烦:“别挡着我。” 孟南帆没反应,站在他旁边的路衡谦却不会忍受这种不识好歹的挑衅:“怎么说话呢。” 薛枞看也不看他们,反倒是孟南帆急了,将路衡谦拦在后面,话却是对着薛枞说的:“以后……” 孟南帆的身上被贴满了“善良好心”的标签,却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照顾过一个人,许多事用钱就可以轻松解决。但这次,他却承诺似的,对薛枞道:“以后你每天去我家吃饭。” 他并没觉得这提议有多么突兀,也不认为会戳人痛脚,甚至还认为皆大欢喜了。 “神经病。”薛枞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实在懒得理他,他并不觉得孟南帆安了什么好心,也无所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孟南帆是习惯了他这样,路衡谦却厌恶得不行,他挡住薛枞的去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是十足的冰冷与不屑:“道歉。” 薛枞还来不及回答什么,路衡谦就被孟南帆拉走了。 “你在想什么,”路衡谦的声音相当不解,又像是无奈,和孟南帆边走边说,“怎么和这种人献殷勤。” 谈话的声音渐渐远了,好像有什么更剧烈的敲击声传来。 “咚咚咚。” 天光大亮,薛枞揉了揉眼睛,从冗长而毫无意义的梦境里醒来,他试着动了动腿,仍然是有知觉的。 看来确实不再是梦了。 他打开门,看到了面色略微焦急的路衡谦。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像是从前的人忽然长大了十岁,从过去走到了他的面前。 “南帆,”这语调几乎与梦里的重叠,“你怎么电话也不接,就自己回家了?” 薛枞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好路衡谦并没有想让他回答的意思:“不说这些,我先送你去公司吧,晚上还是去我那边。” 第5章 薛枞浑浑噩噩,随着路衡谦上了车。他仍在思考着昨夜孟南帆那个梦。 他高中生活的全部记忆,被永不止息的漫天火海与近在咫尺的绝望喘息挤得再无罅隙,像这样琐碎而平静的小打小闹,早已是雁过无痕,却竟然被另一个人清晰地印刻在心里。 与之相反的,是他对于孟南帆的印象,似乎只有一个薄薄的剪影,再深想一些,也不过是时常陪在路衡谦身边,笑意清朗的一个同学罢了。 “南帆?”路衡谦见他神色恍惚,已是第二遍叫他的名字。 薛枞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你——”,正值红灯,路衡谦淡淡望过来,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方向盘,“算了,昨天怎么不接电话?” 薛枞的思绪终于从梦境抽离。他翻出手机,看见了几通昨夜11点左右打来的未接来电:“睡了。” “这么早,”路衡谦也有几分诧异,“你最近,好像有些不同。” 薛枞闻言,几乎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免不了浑身紧绷,片刻后才答道:“太累了吧。” 路衡谦余光瞥见他的勉强笑意,也没有多问。 “注意休息。” 绿灯亮起,车流又在拥挤的道路上缓慢涌动起来,薛枞小心打量着他的侧脸,却见那双略略上挑的眼睛里只余关切,趁得神色愈发温和。 “路衡谦,”薛枞侧过头去,看向窗外, 他的手指微曲,掩饰什么一般,流连在完全升起的车窗玻璃表面,“你对讨厌的人,会怎么样?” 道路两旁的行人与树木缓慢倒退,薛枞的心思也在这流动的风景里,渐渐无法捕捉。 路衡谦没注意称谓,对这话题颇为好笑。 ——孟南帆这个滥好人,竟然也会有讨厌的人? 他挑了挑眉:“谁惹你了,先说说。” 薛枞没有正面回答,又问道:“薛枞在哪家医院?过两天我会去看他。” 车内的气氛像是凝滞了一瞬。 “不行。” 薛枞听到路衡谦斩钉截铁的回绝,心也随之渐渐沉没,被裹紧石头一般,直坠入看不见的深海中去。 “我只是通知。”薛枞却笑了,唇角微弯,有几分像从前孟南帆的模样,轻声道,“没有询问的意思。” 他的声音像是压抑着什么,路衡谦没有在意,见孟南帆不留情面,也并不生气,只说:“我替你去。” 薛枞沉默片刻,转过头来,对上路衡谦的侧脸,紧绷的下颔线昭示着这人的不悦,高挺的鼻梁之上,眉头蹙起,眼里是熟悉的厌烦与不屑。 “你为什么相信沈安的话?”薛枞又问。 “沈安?”路衡谦像是忘了这个名字,想了想,“你说薛枞的弟弟?我到的时候,清醒的只有他了。” “他告诉你,薛枞把孟,”薛枞一顿,“把我推下楼?” 路衡谦点头:“你认识他?” “先不谈这个,”薛枞又道,“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别再枉做好人了,”路衡谦瞥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替你收拾烂摊子都来不及。也不是每次都能救下你。” “……不用你救,不是他。” 路衡谦见他油盐不进,也打算停止这个话题,敷衍答道:“我只是担心他对你不利。” 薛枞没有再看他,他是真的不解:“薛枞为什么会对我不利?我根本就和他没什么交情。” 路衡谦也没料到孟南帆会这么说,听他与薛枞撇清关系,倒是求之不得:“我只是觉得,他对你抱有敌意。” 薛枞也无话可说:“全凭你猜?” 孟南帆的工作室已经到了,路衡谦将车停在路边,像是在回忆什么:“他以前——” 薛枞见他眸中不屑越来越深,实在没法再听下去,忍不住打断他:“我到了。” 他将车门推开,又勉强笑了笑,自嘲般留下一句:“你倒果真是爱憎分明。” 薛枞没再回头看路衡谦的表情,只独自去到办公室,收拾起繁杂的心绪。 薛枞拿孟南帆的工作毫无办法,枯坐了一整天,终于熬到下班时间。 紧绷的肌肉在洗澡时稍微放松了一些,哗哗的水声让他的大脑可以理所当然地迟缓运转。 他伪装着,试图不露破绽,又不知究竟怎样才能回到自己从前的生活。 而孟南帆也不见了踪影。 薛枞没有意识到,在孟南帆短暂的露面后,他竟然不知不觉地对对方产生了一丝依赖。 薛枞闭上眼睛,让水花打在脸上,将颓色短暂地冲刷掉。 “——今天很累吗?” 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薛枞微微一颤,他睁开眼:“你醒了。” “不过醒得好像不是时候,”孟南帆注意到自己赤身裸体的处境,半真半假抱怨道。 薛枞伸向沐浴露的手停在半空, 9 又收了回来:“你自己来洗。” “说得我好像可以控制一样,”孟南帆早已不再是十六七岁的青涩少年,他对薛枞的脾性了如指掌,更不会被这人虚张声势的冷漠吓退。 他故意叹气:“反正你已经看过摸过了——是手感不好吗?” 薛枞的脸,或者说孟南帆的脸,此刻被热气蒸腾出淡淡的绯红。 “谁、稀、罕。”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薛枞在孟南帆身体里已经许多天了,从没有心思注意过这些,更别提为此烦恼。可当真正的孟南帆出现,在他脑海中注视着这一切时,薛枞突然感到别扭。 他的第一反应是裹上浴巾:“不洗了。” 这分明是孟南帆的身体,可是居然轮到薛枞来尴尬。薛枞僵硬片刻,又将浴巾松开。 “过于潦草。”孟南帆对这种敷衍的洗澡行为做出了评价。 薛枞不想理他,但还是重新放了水。这身体到底还是他在用,也不能不洗干净点,他皱眉道:“你正常说话。” “不逗你了,”见薛枞的脸色似乎正往恼羞成怒发展,孟南帆见好就收,温言道,“但你好歹得多笑一笑,装也要装得像一些。我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板着脸这么多天。” 薛枞不理他。 “万一戳穿了,被送到什么奇怪的解剖中心呢?”孟南帆轻笑,“你要爱护我的身体才行。” “与其担心莫须有的事,不如想想你的作品,”不知是想到了那个梦,还是掉落的木箱,薛枞的语气好了不少,“我不会画画。” “可我在休假呀。”孟南帆揶揄道。 薛枞沉默以对。 “又不理我了——”虽然话仍不多,孟南帆却敏锐地察觉到,薛枞今天对他的态度好转了许多,他深谙得寸进尺的妙处,又劝道,“工作室那些人很有趣,你可以和他们多聊天,上班也不会无聊。” 薛枞瞪他一眼,苦于找不到目标,于是等同于瞪了空气。 “好了,”孟南帆又是一笑,对于今天意外的收获已经足够开心,“不为难你。我自己洗吧。” 薛枞还待说些什么,却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晚安,小枞。”陷入沉睡前,耳边是孟南帆十分温柔的声音,“好梦。” 祝福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薛枞没有酣眠,也没有好梦。 或许因为梦是经验的投射,而他确然是厄运缠身的。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那是高二的一次晚自习后,他只身去到沈宅。 “来了。” 尖而细的女声从二楼传来,那人斜斜倚在木质的栏杆处,殷红的指尖松松叼着根女士香烟,见了薛枞,也没有下来的意思,就在那烟气缭绕的地方望下来,眼中睥睨的神色也没有丝毫遮掩的意图。 这其实是薛枞第一次来到沈家,却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停住不动,也没有出声。 “你这孩子,太见外了些,也不来陪阿姨说说话。”那女人站直一些,墨绿的旗袍衬得她更加的身段玲珑,应当是刚参加了宴会,妆容仍然隆重,明明是她将人叫过来,却装模作样道,“不巧了,今天我们家老沈不在。” 相形之下,轮椅上的薛枞,实在是落魄得多了。可他摆出的姿态,却仿佛比那女人更从容百倍。 “那你就陪阿姨聊一聊吧,”周玉琪见他不动声色,烦躁地吸了一口烟,又流露出惺惺作态的温柔,“就说说,他那天,到底给了你什么?” “你不知道?”薛枞实在厌烦这女人的贪婪,要不是她威胁拿走房子,他今天也不会过来。 他如今十分无聊,手上摆弄着一卷医用绷带——是医生嘱他带在身上,以作急用的。 周玉琪却是被按住了痛处。 沈易除了看在儿子的份上,在那人死后,给了她一个沈太太的名分以外,再无其他。她顶着这个表面光鲜的头衔,也真的只是表面光鲜。不然,也不敢把主意打到薛枞的头上。 谁让这人榆木脑袋,拿了钱不用不说,还信誓旦旦要和沈易断绝关系,自然是半个字也不会对沈易提起的。 更妙的是,薛枞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废。 “我当然知道,”周玉琪怎么肯让薛枞知道自己在家中的弱势,她以为的扬眉吐气至今没能到来,心中的不甘更甚,“只是,你既然用不上,又何必占着。” 薛枞第一次抬头打量起周遭堂皇的摆设,再看看周玉琪周身华贵的装束与配饰,冷笑:“原来你得到的,还不够多吗?” 周玉琪这种女人,自然不会被一两句轻飘飘的讽刺刺痛,她尖细的嗓音沉了一些:“不如我们来想想,北区10层的那套公寓?” 薛枞唯一想要的也不过就是那间公寓,偏偏仍在沈易名下。 沈易心怀愧疚,明明什么都可以留给他,却只除了那套公寓。薛枞不知道周玉琪对沈家到底插手到了什么地步,这软肋就被她拿捏住了。 薛枞的手蓦地收紧。那卷绷带被他缠在手上,很快便勒出一道道红印。 就是这么一个贪婪、虚伪、肤浅、蠢笨、装腔作势的女人,却—— 他冷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卡片,毫不留恋地扔在地上:“拿去。” 周玉琪慢慢地走下楼梯,可逐渐加快的脚步声依然暴露了她的急切:“密码?” “没有密码,”薛枞见她走近,将轮椅退后了一些,“你拿去用,自己跟他解释。别来烦我。” 沈易不可能连这点钱也不给她用,他并不信周玉琪会将这张黑卡放在眼里,便心知她尚未罢休。 果然,她站起身,将滑落的卷发绕回耳后,又端出贵妇人的架子来:“还有呢?” 薛枞嗤笑:“还不够?” “听说,他还留了些给……”周玉琪说起这些话,也毫不心虚,“死人留着,有什么用呢?这年头也不兴陪葬了。再怎么亏欠,也欠不到死人身上。” 薛枞的手握得更紧,那一圈紧紧缠在小臂的绷带,几乎陷进肉去。 周玉琪等着他的回话。 他沉默良久,在无声的对峙中率先开口:“你说得对。死人留着东西,有什么用。” 周玉琪听他语气松动,心下稍安:“乔乔可算懂事了。” 这声“乔乔”令薛枞几欲作呕,他强忍着恶心:“你过来。我不喜欢大声说话。” 周玉琪欣然过去。 薛枞将她眼中的轻视看得明白——任谁也不会将一个轮椅上的瘸子,当做什么威胁。 “说吧。”周玉琪虽不算高,却仍然是站立的。任何一个站立的成年人,都比轮椅上的薛枞高上许多。 她俯视着薛枞。 “你有一点后悔吗?”薛枞抬起头,试图将心中嗜血的野  10 兽押回牢中,他那么吃力地在周玉琪的眼中寻找,也没有见到一丝悔意。 那人分明只有得胜的快意,为了近在咫尺的诱惑,嘴里却说着:“我当时不该冲动。” 她在薛枞的逼视中,有些败下阵来,不自在地说:“但最后的结果,也不是我、不是我的错。” “是啊,不是你的错。”薛枞点点头,这话不知是在附和她,还是在劝说自己。 可这又是谁的错? 偏偏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在两个女人恶毒与冷漠的夹缝中,在另一个人经年的无视中,如同一滴水融进水里,消逝得不留痕迹。 薛枞神色怔忪,周玉琪却回过神来,顿感大失颜面。 她轻咳一声,又露出那副容忍而关切的神色,摆出副高高在上的体恤。 薛枞咬紧牙关。 他厌恶死了这种目光,更讨厌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用了整整一年才接受双腿毫无知觉的事实,那缓慢拼凑的自尊却总能轻易被一个个异样的目光打败。 ——好奇的、同情的、轻蔑的、不屑的…… 这些异样的眼神让他从此不能再被视为“薛枞”本身,甚至不再是一个人,而只能是“残疾人”,是“瘸子”。 他也曾被人交口称赞,也曾是人们艳羡目光投射的终点。 是老师宠爱的优等生,也是母亲手把手教导下,同学们争相传颂、见他脸红还要刻意叫上一句的“芭蕾王子”。 可是那些都太遥远了。 这具残缺的身体足以折损他的全部骄傲,却又有人给他套上求死不能的枷锁。 如今所有的赞誉,都再也离不开一个词——“可惜”。 长得那么标致,家境那么优越,成绩那么拔尖。 但是可惜了。 可惜是个瘸子。可惜…… “阿姨,”薛枞终于像周玉琪所期望的那样示了弱,他的声音颤抖,拼凑出破碎的字句,“你有去她们的坟前,上一柱香,说声抱歉吗?” 周玉琪心中不屑,嘴上却道:“怎么会不去?真是苦命啊,只可惜——” 可惜? ——分明是可恨! “那好吧,”薛枞的牙齿也止不住地战栗起来,他颤声说,“阿姨,你蹲下来,我在你的耳边说。” 周玉琪施施然蹲下,她甚至理了理旗袍的下摆,才附耳过去。 却在这一刻,薛枞反手扣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压制她的反抗,迅速将那一截白得渗人的绷带套上她的脖子。 套牢之后,却故意将她的双手放开。 “咳、咳咳!”周玉琪被死死勒住,缓慢的窒息感开始包裹她,恐惧令她的双手不自觉地乱挥,“放开、放、咳咳——” 薛枞将绷带再拉得紧一些。即使腿不能再用,常年的训练让他的双臂仍然充满着力量,他又一次重复了周玉琪的话:“死人留着东西,真的没用。” “沈、乔!”那要命的绷带在她喊出这个名字之后,收得更紧,她转而喊道,薛、咳咳、薛枞,放开我——” 周玉琪一只手试图抓住勒住脖子的那端,另一只手想要将薛枞推开,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救命……” 为了套牢沈易分给薛枞的不明财产,她将宅子里的人都支走了,如今也是叫天天不应。 她的胡乱推搡除了在薛枞的肩膀留下一些浅浅的血痕之外,没有任何效用。 “阿姨,”薛枞凑到她的耳边,笑容讥诮,“您满意了吗?” 周玉琪恐惧得已经无法说话,她也确实说不出话,只余嘴巴焦急地开合。 薛枞辨认着,她要说的是,“我错了”。 “你没错,你不该死,”薛枞慢慢地,又将绷带一点一点松开,“可她也不该死。为什么她死了?” 周玉琪乍然被他放开,还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头发散乱,不住地摇头,再没有一点风姿可言。 见薛枞没有再过来的意思,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他的身边,又在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挡在胸前。 这武器让她略微安心了一些,便掏出手机,呜呜咽咽地报了警。 薛枞全程没有干涉, 就看着她一步一步做完这些,又抬起头,威胁道:“警察要来了。薛枞,你不要嚣张。” 可她也没有胆量再靠近薛枞,那张停不下来的嘴仍旧说着:“你不恨你妈妈,却来恨我。我有什么错?” 薛枞见她那副心安理得的神色,更为厌烦。方才的激愤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无休止的疲惫。 “凤凰烧死了,攀上枝头的乌鸦也还是乌鸦。”他转身离开,“警察找得到我。我就不在这里等了。” 三楼忽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 “妈,”有人打着哈欠从房间出来,是周玉琪的儿子沈安,他小跑着下了楼梯,边走边说,“我倒杯水。” 刚才那么可怕的动静都没能将他吵醒,现在醒来也不知算不算及时。 他看着周玉琪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模样,神色一紧,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又见到门口一个人影,直觉家里遭了贼,立时喝到:“站住!” 那人没有动。 沈安毫不迟疑地上前将他拦住,却在对上轮椅上那张脸时,震惊得退了一步: “——哥?” 薛枞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 “哥,”沈安心中惴惴,有些迟疑地向他走去,试探着问道,“我妈她怎么了?” 薛枞回过头来,嘴角咧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哥?” 他像是仔细琢磨着这个称呼,那双黑沉沉的眼,透过有些散乱的刘海,定定看向他:“谁是你哥。” 眸中狠厉的凶光让沈安的脚步生生顿住,他又转过头,看向仍然瘫软在地的周玉琪。 “回来。”周玉琪冲他摇了摇头。她不想再激怒薛枞。 沈安总算将事情串联起来,他压下心中忐忑,不可置信地望向薛枞:“是你?” 一双小鹿似的圆眼在夜灯下波光粼洵。 薛枞见他那受了极大震动的模样,冷笑一声,再不搭理,径自离开。没有人拦他——周玉琪正忙着向警局打第二通电话。 夜色已深了,只有昏暗的街灯将薛枞的影子斜斜拉长。刚才似乎下过一场雨,路面有些潮湿,空气中升腾着雨后特有的尘土腥气。 可是那道茕茕孑立的影子渐渐变作两道。 薛枞回过头去,对上一双混杂着懵懂与畏惧的双眼。 “你跟上来干什么?” 沈安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仍旧穿着薄薄的睡衣,趿着双毛茸茸的小熊拖鞋,眼眶隐隐泛着红:“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妈?” 这种一无所知的懵懂让薛枞心中冷意更甚。 痛苦令他活了下来,令他时刻不忘,早已不敢贪恋一点温情。 而沈安,却正是 11 人如其名,安安稳稳,和乐平安,以至于如此天真。 沈安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却在对方冷厉的逼视中,口不择言:“你不是好人……你算什么东西——你根本就不是我哥!” 只有幼稚的孩子会说无用的话,才会以为这样的话足以对人造成伤害。 薛枞冷笑道:“我当然不是好人,更不是你哥。” “不准再伤害她,”沈安所能想到的威胁也仅此而已了,“警察会来抓你的。” 薛枞无所谓地看向他:“恭候。” 说完这些,沈安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见薛枞又要走,慌慌张张上前一步,按住了薛枞的肩膀。 “滚回去!”薛枞在他的手触碰到自己时,心中怒意陡生,将沈安狠狠拍开。 可沈安不依不饶,竟又伸手拦住。 薛枞不想再周旋,一只手提着他的胳膊,毫不怜惜地将他扔了出去:“别跟着我。” 沈安小他三岁,还没到长个子的年纪,被他一拽,便微微踉跄了一步,摔在地上,手掌被地面的石子擦刮,破了皮,流出一点血来。 见薛枞对他的“受伤”毫无表示,当即委屈得不行,眼睛红红:“你为什么——” 好像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都要讲一个道理,这道理没讲明白,他就不依不饶。 可薛枞不是小孩,对这些把戏厌烦得要死,再也不看一眼,便打算回去。 沈安仍在后面哭哭啼啼地跟着。 其实沈安虽然年少,体型算不得高壮,也不至于连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都拦不住。可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再试图拦住薛枞。 此时已是凌晨,薛枞第二天还有课,便抄了小路。之前还能零零星星碰见几个路人,听得到人声,到后来,便只余轮椅轧在地面的摩擦声,和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了。 那人小心翼翼,却始终离他有一段距离。 转过一个拐角,薛枞几乎是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缠得人心烦的小鬼却消失了。 他以为是沈安终于想明白了,却听到本来安静的道路上传来骂骂咧咧的嘈杂声音。 “钱呢?”那人似乎是喝了酒,说话含糊,“钱!拿出来!听到没有?” 薛枞一顿。 他几乎瞬间想到了被抢劫的人是谁。 这一路过来没有别人了。 另一个粗神粗气的声音加入进来:“这小子还他妈挺硬气。” 夜色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拳头陷进肉里、令人心悸的闷响。 薛枞很快报了警。 他自始至终没有听见沈安的声音,心中也有些疑虑,便靠得近了一些。幸而他所在的位置前面有墙遮挡,又位于那群醉汉的身后,还没人注意到他。 沈安此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跟在薛枞身后,越走越慢,神思不属,碰到一群迎面而来的醉汉,也没有多做防备。 可那些人与他错身而过之后,竟又折反回来,问他要钱,他穿着睡衣,自然是没有带钱的。但那伙人借着酒劲,除了打劫,更多的也是撒气——最近建筑工地不仅裁员,还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沈安运气不好,正好成了待宰的羔羊。 酒精催发暴戾。或许这些人酒醒后会后悔不迭,但现在却毫无怜悯之心、只余全凭本能的兽性。 沈安被第一拳砸在脸上时,那种从未感受过的疼痛让他几乎痛叫出声,他下意识地想要叫薛枞的名字,又害怕这伙人发现他,去找他的麻烦,呼救就梗在了喉咙里。 他拼了命地反抗,那悍勇的气势将一个醉汉打翻在地,却挡不住另外两人更加不留余地的回击。 方才连一点小小擦伤都哭个不停的人,这时却咬紧牙关,连一句痛呼都没有从喉中哼出,殊不知这样宁折不屈的模样,更招人恼恨。 醉汉的拳脚愈加狠辣,沈安体力渐渐不支,头脑昏沉得就要晕过去一般。 薛枞的心收得越来越紧。 他已经报警了,如今腿脚不便,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这和他无关,是沈安自找的。 ——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用他动手,或许沈安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可薛枞却像是蜡像一般凝固不动。他没办法说服自己离开,一声声入耳的闷响几乎将他的心脏刺痛,将他的冷漠击溃。 明知离得越近,危险就越大,他仍忍不住更靠近了一些。 这一次他看清了沈安的脸。那张原本白皙俊秀、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颊,此时已经满是血污。他的衣袖已经破了,露出血肉翻出的伤口,软绵绵的拖鞋早已不知被丢到了哪团污水里,露出冻得通红的脚来。 薛枞的唇抿得更紧。 直到他看见沈安被扯着衣领从地上拖起来。 醉汉沉溺于暴力的快感,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动静。他的同伴见到越来越靠近的薛枞,也并不放在眼里。 薛枞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在沈安被按着头往墙上撞的那一刻,趁那醉汉不备,毫不犹豫地将它拍到那人的后脑。 这一下又准又狠,汩汩的血从醉汉的头上流出。 “我操你妈!”醉汉转身暴怒,将薛枞的轮椅猛地一踹,薛枞便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整个人都扑到了地上。幸而那人在一踹之后,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可他还有两个同伴。 “哪来的瘸子,你他妈找死!”仍清醒的其中一个将薛枞拖了过来,薛枞连挣扎的可能都没有,就被他狠狠一拳砸在了胃部,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叫你闲得慌,多管闲事。”醉汉又踹了他一脚。 “哥!”沈安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目眦欲裂,那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惶恐,“你放开他!” “小哑巴原来会说话啊,瘸子倒是真瘸子,”那人见沈安终于开口,像是得了趣,更乐此不疲的将拳脚往薛枞身上招呼。 沈安的眼睛又红了,他被逼到了极处,竟又生出几分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去掐那人的脖子,却被一挥手,就甩到了地上。见另一个人想要加入,便死死地将他的腿拉住,又被毫不留情地碾住了手掌。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咬牙硬撑的薛枞,眼泪便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哥——”他的声音很弱,根本不会有人听到,“为什么啊?” 就像小的时候,他被妈妈关在房间,惩罚他不许吃饭,他也是这样问:“为什么?” 得到的回答永远是:“你看看那个人,你怎么样样都不如他?” 沈安得到的所有惩罚和奖励都与那个人有关,只有当他侥幸比那个人出色一点点的时候,才会得到周玉琪的一句赞扬。 “就应该这样,”周玉琪这时候会摸着他的脑袋,“不然,你怎么回沈家? 12 ” 可是那个人实在是太优秀了,沈安挨的藤条永远比得到的鼓励多上许多倍。 他对于那个人,始终有着隐隐的畏惧,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自崇拜。 这种周玉琪乐此不疲的比较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因为那个人,也就是薛枞,他的腿再也站不起来。 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很少露面的爸爸忽然将他带去医院,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说:“这就是你哥,他受伤了,你以后要对他好一些。” 然后他住进了沈家,成了小少爷,再没有人拿他与薛枞相比。 他就像是一个藏在暗处的小丑,日复一日窥探着别人的人生。忽然有一天被推到了幕前,聚光灯打下来,他不知所措。 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告诉这个哥哥,可对方根本不屑于理睬他。 沈安摸索着,捡起薛枞掉落的那一块砖头,想要砸向仍在伤害薛枞的那个人,却被猛地拧住了手腕,根本动弹不得。 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连保护薛枞,都学不会。 那醉汉劈手从他手里抢过砖头,想要再狠狠教训一下薛枞,却听到由远及近地警笛。 来不及想更多,终于四散而逃。 折磨停止了。 沈安慢吞吞站起来,将薛枞的轮椅推过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将薛枞扶起来,让他不至于躺在地上,那么难堪地等着警察过来。 他想说谢谢,或者别的什么,可一句话也说不出。 薛枞也没有说话,他浑身疼得厉害,只在被扯到伤口时发出几句模糊的闷哼。 警察很快找到他们,安慰了几句,将昏迷的醉汉带走,又留下一些现场证据,见他们形容凄惨,便让他们第二天再去做笔录。 沈安被搀扶着准备离开,却见一个警察拿出手机,朝着薛枞比对了一下,说道:“薛枞?” 薛枞也是一愣。 “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本来很温和,此刻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是,”沈安有些着急,边说着,边挣脱着旁人的搀扶往回走,“他是救我的!” 那警察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转向薛枞:“刚刚有一个姓周的女士报警——” 话说到这里,薛枞也明白了,他没有反抗:“走吧。” 沈安有些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他不是……” 可薛枞并没有看他。 薛枞已经没有力气了,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只好由另一个警察推着他,向警车走去。 可他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薛枞!”开口的人语气温柔,却难掩焦虑,“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晚上,这是怎么了?” 薛枞疲惫地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浅色的眸子,又像是没有看见一样,毫无反应地任由警察将他带走了, 月色冰凉。 孟南帆怔怔地看向他,恍然觉得那点点星光,铺陈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像是要将人穿透了。 “你怎么了……”孟南帆连问话都变得毫无底气,他的眼前仿佛只剩下那人嘴角唇边殷红的血迹。 没有人回答他。 过了一会儿,路衡谦也赶了过来,他已经陪孟南帆找了一夜,难免烦躁,刚刚听到警笛声,才过来与他汇合,没想到正撞见薛枞被警察带走的一幕。 “别看了,都几点了。”路衡谦说着,要将孟南帆拉走。 孟南帆却不理他。 “没想到这人还挺能惹事,”路衡谦见了这个场景,也不做他想,“也不知道你究竟担心他什么。” 孟南帆仍旧望着薛枞的方向。 路衡谦劝不动他,便打量起周围来,却在地上看见一张薄薄的纸片。 “这是什么?” 孟南帆闻言,将它捡了起来,用手将上面的泥土擦掉,才发现是一张照片。它已经被水沾湿了,只能看出些大致轮廓,又附着了些血迹与泥土,脏污不堪。 这是薛枞十分宝贝的一张拍立得,孟南帆见过。 大概是不小心掉落了。 路衡谦见好友将这脏兮兮的照片小心翼翼放进口袋,也懒得阻止了。 反正一遇到和薛枞有关的事,他就十分反常。 “走吧。”孟南帆这才对路衡谦说,“太晚了。” 他眨眨眼,看见不知何时,东方露出一道长长的灰白,蓦然刺破了漆黑的夜幕。 第六章 梦境中断在这里。 孟南帆直觉地清楚,不应该再问下去,仍忍不住出声道:“后来——” 薛枞却没有回避:“有人把我从警局接走了。不是什么大事。” 孟南帆稍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这一次却是薛枞开口询问,语气里的紧张即使强自按捺,还是无法掩藏,“丢掉了吗?” 孟南帆反应了一瞬,才想到是相片的事:“当然没有。我收起来了,就在家里。” “……谢谢你。” 孟南帆乍然被他道谢,一时惊喜,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薛枞说道:“其他的,什么都别问。” 就算他不这样要求,孟南帆也并无打算刨根究底,何况薛枞对他的态度,比以往软化了不止半分。 “好吗?”薛枞见他没有回应,像是怕被拒绝,又轻声补充道。 “嗯。” 孟南帆曾经觉得,自己或许是同龄人里,最了解薛枞的那一个。他看到过这人冷硬外表下的另一面,见过他从不表露的无措与失落,也知晓他定然有许多苦衷。 可他没有见过薛枞像这样软下声音向他示弱,更没亲眼目睹过那些所谓苦衷,究竟是怎样鲜明的往事。孟南帆心中生出些难以言明的怜惜,又安抚般温言道:“我这人记性不好,向来记不清梦见了什么。” 他们默契地都没有再开口,直到路衡谦又准时过来接他上班。 薛枞没有拒绝,他沉默地跟在路衡谦身后。 “不是说好下班等我接你吗?”被接连放了两天鸽子,路衡谦也没显露出不满的意思,“今天别又先走了。” “好。”薛枞一反常态地,主动回答了这句话。 孟南帆却琢磨出一丝不对劲:“小枞,你……为什么跟他走?” “方便一点。”薛枞没料到他会突然出声,只敷衍道。 孟南帆心中奇怪的感觉更扩大一些,他没有注意过薛枞对路衡谦的态度,可如今看来,似乎有点不同。 路衡谦见他落在了后面,也放慢脚步,很自然地想揽过他的肩膀:“腿还是不行?” 孟南帆与他本就是熟稔至极的关系,路衡谦对他再好,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倒是薛枞受之有愧,每回都有躲闪的意思。这次同样想要避开,却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而路衡谦在伸手的刹那已经有些后悔。从前  13 勾肩搭背惯了也没什么不自在,可若是孟南帆一躲,气氛倒反而有些……难以言喻。 他正准备收回手,却见到对方打趣的笑容。 “热不热啊,”孟南帆把他的手推开,又抬腿走了两步,“别扶了,有我这么健步如飞的病患吗?” 说不清的气氛彻底消失了。 路衡谦也松懈下来,他有些狐疑地看了孟南帆一眼,还是选择不去询问,只由着恢复如常的孟南帆与他说笑。 薛枞见他们聊得投机,也刻意地不再去听。即使他顶着孟南帆的躯壳,路衡谦对他们二人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再听下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临下车时,薛枞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人通常对自己的名字尤其敏感,即使在走神,也被这谈论拉了回来。 “薛枞还没醒吗?” 是孟南帆的声音。 路衡谦点点头,唇边划开一道嘲讽的弧度:“活该。” 可孟南帆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竟没有向往常那样,急着替他辩驳。他笑了笑:“下周去看看他吧。” “不是才说了别去。”路衡谦不赞同地看向他。 孟南帆少见地没有理睬,只看着窗外:“我到了。” 这一整天孟南帆都没有休息,他有许多积压的工作需要完成。 到下班时,薛枞才重新掌握了对身体的控制。 路衡谦这次来得十分准时,他直接进了孟南帆的办公室:“回家?” 薛枞点点头。 又是一路无话。可孟南帆却敏锐地察觉出,薛枞是在开心。 他很少从薛枞身上看到这种纯粹的、积极的情绪,即使它并不外显。 孟南帆进而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生气,可他在气什么? 可以说,从有意识开始,孟南帆的负面情绪就少得可怜,他大概是个天然的乐观主义者。可他竟然因为别人的开心,而滋生出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不悦。 这实在是件怪异得很的事。 “你是不是——” 孟南帆只问出了一半,薛枞等了许久,没见他把问题补充完整,也就并不回答。 孟南帆的胡思乱想一直持续到晚上,薛枞那时已经再次蜷缩着躺在客房的大床上。 他注意到薛枞的睡姿,又忍不住担心起这人会不会失眠。毕竟噩梦连连,任谁都会有些抗拒。可薛枞早已经历了无数这样的梦境,除了不放在心上,也没有别的办法。 更何况,现实从来比梦境残酷——它可没法醒过来。 薛枞严守着自己的生物钟,十点就沉沉睡去,然后一如既往地,跌入无法摆脱的梦魇。 是几周前的一天。 他漫无目的地在公司外等了很久,神色有些恍惚。成年之后,他已经很少再有这样的时候了,可这次像是被敲开了坚冰的一角,碎裂的冰渣阻塞在他的脑海。 倒不是因为接手的案情有多复杂,相反是再寻常不过的离婚纠纷。他不喜欢这类案子,可显而易见地,他不会拒绝赚钱的机会。男方足够慷慨,自然请得起他。 薛枞伸手按了按眉头,没注意周围,差点被一辆自行车刮倒。 他稳了稳轮椅,正准备离开,忽地听到短信的提示音。 那是一段特定的短音阶,设置给特殊的人。这么多年,从未响起过。 他不敢置信地将手机取出,甚至不太敢点开那条讯息。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为恶劣的恶作剧。 “晚上七点。” 没有地址,没有落款。 这是几千条“已发出”的信息后,唯一的一条“已接收”。 薛枞慌忙地回拨,对方却是多年不变的关机状态。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薛枞试图从那条乱人心神的短信入手,但线索也只是到此为止。 他拧转门把,放轻了声音:“我回来了。” 房门被推开了一半,屋内很黑,有脚步声从空荡的楼梯间传来,不疾不徐,却越来越近。 薛枞警觉地回头,却蓦地让人从身后捂住口鼻。某种刺激的气味瞬间钻入鼻腔。 “谁?!” 薛枞感到浑身的力气开始消散,可他被死死制住,无法回头,腿脚又不便,只来得及用手肘狠狠向后一撞。 那人却仍是不紧不慢地侧了身,轻易便避过。 “来晚了啊,”昏迷之前,只听见一个声音,轻飘飘从耳后传来,带着猫捉耗子般漫不经心地逗弄,“薛枞。” 不知过了多久,薛枞终于清醒过来。入目是镶嵌着镜面的四壁,空间仿佛被重叠着无限拉长。屋内暖气很足,他的外套被脱掉了,手机也不知所踪。 试着抬了抬手,却有些艰难,想是被注射了安定类的药剂。 房间里没有窗户,也辨不出时间。 薛枞维持着冷静,开始思考这场绑架的目的,究竟是求财还是报复——诸如此类的事件他经历得并不算少。 他试图问话,可没有人回答他。连将他带来的那人,也不知去向。 焦虑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增加。 他压制着内心的惶惑不安,闭上眼睛,想要忘记自己身处在这样一方逼仄的空间。 没有光线的变化,没有声音,他只能强迫自己入睡,又很快地、不断地醒来。可整个房间依然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和身下的一张床之外,别无他物。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短短一天,再次睁眼时,床头边多了张小而矮的木桌,其上放着一碗粥,和一些清淡的配菜。 薛枞探出手,发现粥是温热的,想必将它送进来的人并未离开很久。 大概为了能让薛枞有力气进食,也不担心没了轮椅的他能够逃脱,这次没有人再给他注射镇定剂。 薛枞已经饿了许久,他囫囵地喝了几口粥,空荡的胃还没适应,猛然受了刺激,竟痉挛着牵扯出一丝痛来。他咬牙忍了,又将碗放回木桌,用力将它推倒,碗碟连着矮桌,噼噼啪啪一径摔到了地上,发出不算轻微的响动。 薛枞艰难地弯下腰,选了最锋利的一块碎屑,握在手心。若有人闻声过来,至少也有一点自保的可能。 可等了许久,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的腿早就没法动弹,只能依靠双手。他想下床,于是移动着胳膊,用手肘支撑着慢慢往床外挪过去,再一点一点地攀着床沿向下,直到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寻常人抬腿就能做到的一个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使他大汗淋漓。但他仍坚持着,向这个牢笼般的房间里唯一的出口爬去。 他喘着气,去够门的把手,却连边缘都触碰不到。 这是主人坏心眼的恶作剧。 薛枞不会知道,这扇门根本就没有上锁,可门把的高度,是他无法触及的。 他尝试了许多次,后来甚至将被他打  14 翻的木桌推移过来,试图垫高一些,但依旧只是徒劳——除了让自己更累更痛。 薛枞是靠着门筋疲力竭地睡过去的。 再醒来时,又一次毫不意外地失去了力气,眼睛也被白绫似的东西蒙上了厚厚一层。 有人将他抱出了房间,接着像是浴室的方向传来水声。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那人拨弄着他的额发,附在他的耳边,抱怨般说道。 唇瓣擦过薛枞的耳廓,轻拂过的气息令他觉出些痒意。薛枞不自在地想要挣扎,却无法动弹。 那人的手指又从他的额间,滑向耳后的肌肤,再顺着脖子往下游走,将薛枞领口的扣子解开,他感到薛枞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怕了?”他一边说着,却并没有停下动作,很快将薛枞剥了个干净,“还是愤怒呢?” 薛枞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那人捉住他无力的手指:“在找这个?” 动作轻柔,很珍重似的。 有十分尖锐的东西被塞进了薛枞的手心,那人像是毫不知情地用力握紧,一瞬间传来的刺痛令薛枞禁不住拧紧眉头。 是那块被他藏起来的碎片。 血涌了出来。 薛枞的意识却在这样的刺激下恢复了一些,他强忍着没有呼痛:“你是谁?” 那人见他镇静的模样,蓦地透出不悦的情绪来,动作粗鲁地将薛枞摔进了浴缸里。所幸装满了水,多少有点缓冲,不至于太疼。 薛枞咬紧牙根,在陌生人面前坦露身体的屈辱比疼痛令他恶心一万倍,他说话都有些发颤,一字一顿道:“你要什么。” 那人嗤笑一声,声音比刚才远了一些。 “我是谁?”他打量着水中惶然的身影,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沉痛,“这个问题,我等着你来回答。” “我要什么,”他顿了顿,“你都给不起。” 那次之后,蒙住薛枞双眼的缎带没有再被拿下来过,右手也被一条细细的铁链拴住,拷在了床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 薛枞身侧的床垫下陷了一些,有人坐在了他的身旁。 “张嘴。”碗碟碰撞的声响在耳侧响起,薛枞侧头避开,却被早有预料地捉住了下颌。那人用勺子将他的嘴唇撬开,又伸手固定住,送了一勺热汤进去。 薛枞躲避不得,被温热的汤呛进喉管:“放……咳咳……放开。” 那人没听到似的,一勺一勺继续往里喂。薛枞仍能活动的左手抬起,本想推拒,却因为视线被阻,失手将一旁的餐盘打落在地。 “爪子还挺利。”那人语气平淡,看着薛枞的眼神,就像看见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却又将薛枞不安分的左手死死扣在掌心。才包扎好的伤口被轻轻摩挲了一下,又被狠心地按压下去。 薛枞吃痛,绷紧的手指也垂落下来。 “知道痛了?”那人也不急,乐此不疲地将一整盅鸡汤都灌进了薛枞的胃中,才慢悠悠切入正题,“答案想好了吗?” 薛枞无动于衷。 那人也不再问,第二天来的时候,没有再喂食,而是将薛枞的手背扎上了营养针。显然他的耐心也耗尽了。 薛枞只感觉到有人从背后靠坐过来,禁锢一般,将他揽在怀里。薛枞伸手推拒,手腕却被握住,按在床上,十分不堪一击的模样。 “想什么?”温热的吐息从耳后传来,嘴唇掠过脖颈,像是轻吻。 薛枞侧头避过,那人却夹紧了手臂,要将他牢牢嵌在自己胸膛里一样:“还在等人来救你吗?” 薛枞不答,他不会理睬没有意义的问话。 “真可惜,不会有人找你。”他俯下身,将薛枞也压得往前倾了一些,轻微的气息拂到脸颊边,“没有家人,怎么连朋友也没有一个。” 薛枞毫无反应。这些话早已伤害不到他了。 那人将脸与他贴得更近,手指轻轻刮过薛枞秀挺的鼻梁:“还真是没长大。工作这么久,连自己的老板也不认识。” 这许多天以来,薛枞还是第一次听到与这场预谋的绑架有关的信息,他忽略了对方莫名的语气,只顾着从脑海里调出与它有关的记忆。 据说之前的投资人撤了资,如今律所已经易手,只是薛枞对这些毫不关心。他向来只与自己的直系领导对接,至于幕后的实际控制人是谁,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回忆着同事的只言片语,终于有了模糊的印象。 “宋总?” 那人笑了笑,指尖却游移到他柔软而血色尽失的嘴唇,像抚摸珍玩的艺术品一样,触碰他瘦削的下巴,与颤抖的喉结。微热的体温黏附在指尖,他像是沉浸在什么渺远的回忆里,很温柔地在薛枞耳边,轻声道:“就这样,不要出声。” 若是薛枞的视线没被阻隔,他就能看见这人眼中怀念的神情。但他视野里一片暗色,便只能觉出这动作的亵玩意味。薛枞好不容易得到一丝和线索有关的消息,只能强忍着不适,又重复了一遍:“宋总。” “嗯?”那人似笑非笑,“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薛枞记人的本事很差,或者说,除非必要,他再没有刻意去记得任何人,出现在他周围的一切都像过眼云烟,留不下丝毫痕迹。 所以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个姓宋的男人,究竟和他有什么纠葛。 “我也没料到,不过一笔投资,能替我换回这么大的惊喜。”那人语气里狎昵更甚,他握住薛枞的下巴,在薛枞出声前,将他的气息在嘴唇间含了过去,辗转轻咬柔软的唇尖。 薛枞再也没了周旋的心思,他竭尽全力地想将男人推开,连被锁紧的右手都紧紧发力,以至于在摩擦中留下了狰狞的红痕。左手的针头在挣动中被绞紧又滑出,搅动细弱的血管,以致渗出血来。输液的管道和支架剧烈地碰撞着,他仍不管不顾。 可这样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被轻易压制住。 那人的牙齿轻轻碾磨着薛枞的唇瓣,又毫不容情地将它咬破,那血迹顺着他的舌头被抵进了薛枞的舌根,铁锈一般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 如果说这是一个吻,那早已分不清它究竟是情人的厮摩还是野兽的啃咬,合着二人口中的鲜血,被吞入腹中,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宋澄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又狠厉地吻过一个人。 他将薛枞更紧地按进自己的怀里,瘦削的背脊戳着他的小臂,硌得他的心都跟着微微一疼。 “我本想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宋澄终于将他松开,见他似乎从方才那令人无法呼吸的吻里难以回神,茫然地靠在自己的胸膛喘息。 宋澄的神色却同薛枞一般的茫然,他像是喃喃自语,根本不需要对方的回答。 “现在看来,你好像也过得很不  15 好。” 薛枞是被一段琴声吵醒的。 那是于他而言,旋律异常熟悉的变奏曲,悠扬欢快,指法算不上繁复,像是暗夜里裹挟着旧事奔腾而来的水流,毫不引人注目,只能令特定的人沉溺其中。 束缚双眼的东西不知去了哪里,薛枞抬起头,只见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架钢琴。弹奏的人背对着他,袖口工整地卷起,露出低调而华美的腕表。漂亮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翩跹,泻出清泉一般的泠泠琴音,在洁白的键盘上一掠而过。 薛枞不禁怔住,房间里暖气充足,他却感到浑身发冷。 曲毕,那人回过头来,眼神凝定。分明演奏完欢快的曲调,却没有沾染上一丝与之相关的情绪。 “现在你说,我是谁呢?” 薛枞的手无意识地拧紧了被单。 记忆里与他初见,是有人将他带到薛枞身前,笑着强迫两人双手交握:“我练习的时候,让他陪你吧,别又忘了吃饭。” 那时的薛枞只是无奈地收回手去,又不愿拂了她的面子,小声抱怨道:“我不需要人陪。” “不准拒绝。”那人绑好足尖鞋的缎带,踮起脚来,借着短暂的身高优势,亲昵地揉乱薛枞的头发,“妈妈又在催我了。况且,他可比我耐心得多。“ 被安排了照看薛枞的男生也没有显露出一丝不耐,只是在她临走前,才轻咳了一声,带着些许尴尬,提醒道:“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哦对了,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她小跑着回过头来,知道薛枞不喜欢陌生人,更不会对别人有什么亲近的称呼,就故意对他做了个鬼脸,“你叫他宋澄哥哥吧。” 她的声音越飘越远,仍听得出明媚的笑意:“别被妈妈发现了。” “——宋澄。” 薛枞的眼睫微微颤抖,他的声音也跟着微微颤抖。 宋澄向他走过来。他穿着淡色的风衣,更显得肩宽腿长。 一直以来,宋澄看上去尤其像那一类不萦于物的谦谦君子,气质上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疏离,任谁也想不到,他也可以是这样偏执的一个人。 薛枞死死地看向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忍不住用目光描摹他褪去稚嫩的轮廓,时光将曾经温润的弧度打磨得棱角分明,那眼里的光亮也终于湮灭了。 原来这些年,竟还有另一个,无法逃离的灵魂。 或许是这样的神色将宋澄刺痛了,他迅速将柔情的面具撕毁。 薛枞右手的锁链被他粗暴地解开,本就因为挤压而充血的手腕被磋磨出片片血红的痕迹。 “……为什么要让我再遇见你呢?我本来都快忘了。” 薛枞任他动作,比几日前被注射了镇定剂的时候还要温驯。 可这样不反抗的妥协却并不能令宋澄满足,他更靠近一些,一只手扯住薛枞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那双黑色的眼睛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宋澄面前,冰冷而压抑,它像是根本什么也没看,又像是透过眼前的人看出去,看到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薛枞,” 他像是要将这个名字咬碎嚼烂,嗤笑一声,“你真会自欺欺人。” 薛枞闭上眼睛。 宋澄的手指拂过他因来不及修剪而略长的刘海,又垂下头,轻轻吻着薛枞的眉角。温热的气息吹在眼睑上,薛枞条件反射地想要往后退去,又想到什么似的,僵在原地。 “别动。”宋澄将他扶起来一些,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薛枞的后脑勺抵着他的下巴,整个人都像嵌进了他的怀里。 如此紧密的接触催生了片刻的温情,宋澄低声说道:“我很想她。你忘记她了吗?” 薛枞的面色更加苍白。 “在我眼前,”宋澄将他的脸转过来,神色晦暗,“她碎掉了。一节一节地。” 薛枞浑身的战栗渐渐无法止息,宋澄将他牢牢按在自己胸前,好像这样他就永远无法逃离。 “她那天特意穿了裙子。她很漂亮,你知道的。” 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宋澄将薛枞困在自己身边,与其说是交谈,更像是将难以承受的痛苦回忆统统抛给另一个当事人,即使无法分担,无法转移,也不要独自一个人沉沦。 薛枞的眼神被长而密的睫毛遮掩住,因而也没人能看到那里头融化的冰棱,已成了蒸腾的水雾。 宋澄的手移向薛枞毫无知觉的大腿,他恶意地揉捏了一下。这已经是纯粹的羞辱了,可是仍没有激起薛枞眼中的波澜。 “那时候你痛吗?她是不是更痛?”宋澄头一次将这些话说给心理医生以外的人听。压抑了多年的心绪,如今也只能这样语无伦次地表达出来,可是薛枞不用试图去拼凑。 他什么都知道。 “不要说了——” 随着宋澄的描述,薛枞比他更深地陷入了回忆。以为封存完毕、早已麻痹的痛苦,如今又一次被狠狠撕开,令他毫无招架的余地。 “她和我约好第二天,去看她的演出,可是没有第二天了,对不对?” 宋澄的声音没有停止,这种折磨对薛枞而言,是比摔断双腿更难以承受的事情,往事的重述令他这些年的伪装都分崩离析。 原来他也从没忘记过。 可谁能忘呢,那么惨烈的一幕。 “别再说了……求你……” 薛枞的声音很低,他是真的摆出了一副乞求的卑微姿态。 “为什么不要说了,”宋澄将他的脸转过来,“如果那天我多留她一阵子,可能只要一刻钟,她是不是就还活着?死的本该是你吧。” 薛枞的神色破碎而绝望,他没有再闭上眼睛。 “对不起。”薛枞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是如此地憎恨自己,却不得不苟且偷生。 “她现在会长成什么样呢?不如你来让我看看,好不好,”宋澄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心中隐痛,“她睁开眼睛是什么样的?睡觉的时候呢?你把她赔给我吧。” 宋澄没有等他回答,径直离开了房间,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抱着一袭雪白长裙。 “自己穿。” 长裙被扔在了薛枞的腿上。 薛枞垂下头,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才缓慢地动作起来。 “不愿意?”宋澄见他连脱件上衣都扭捏许久,便将方才取下的锁链在他眼前晃了晃,“都解开了——你可以走,我不拦你。” “不。”薛枞轻抿嘴唇,手却更加不稳了一些。 宋澄见他这副引颈就戮的模样,不加置评,只道:“那我来帮你。” 他靠坐在床边,一只手揽过薛枞的背,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腿弯,将他斜抱在腿上,与自己的大腿相叠,薛枞无力的小腿则软绵绵地垂落下去,无法绷紧的脚尖随着宋澄的动作小幅度晃动着,竟透出股不合时宜的纯 16 稚来。 宋澄环着薛枞,手臂从后背绕过来,不疾不徐地,替他将纽扣一颗颗解开。 但这种放缓的动作无疑加剧了薛枞的难堪。 宋澄的身体很冰,是刚冲了凉水的缘故,薛枞被他箍在怀里,那冷意就汩汩地传递过来,随着游移的指尖,像是要钻进骨骼里,更令他产生一种被冷血动物缠绕裹覆的错觉。 随着最后一颗纽扣解开,薛枞身上黑色的丝绸睡衣终于滑落下去,露出削薄却并不算瘦弱的上半身来。长期训练而形成的肌肉薄薄地覆在骨架上,线条流畅而优美。因为总是穿着长袖遮掩而不见日光,他的皮肤算得上是苍白,趁得那些陈年的暗色伤痕愈发明显,却并不显得可怖。宋澄的视线停留了一瞬,又错开了。 薛枞像是被扯着线的木偶一般,任由他摆弄,只是终于忍不住将双眼阖上。 宋澄又握着他的腰将他提起,把长裤褪掉,那双笔直修长的腿就完完全全显露出来。 薛枞这些年从没放弃过将腿治愈的希望,治疗和复健都没有停过,也找人学了手法,每天给自己按摩双腿,从最初累得大汗淋漓,到如今已是轻车熟路,也因此没有让双腿的肌肉萎缩,只是免不了比寻常的男人更瘦弱一些。 有什么从头顶将薛枞罩住,他忍不住挣动了一下。 “伸手。”宋澄将长裙套了上去。 薛枞双眼仍然紧闭,眼睫却微微颤动。他的手被宋澄牵引着,穿过了袖口。 宋澄的手此时来到后背,将身后的拉链也拉上了。 薛枞只能维持着双眼紧闭的姿态,好像这是于他而言唯一能做的抵抗。 宋澄又拿起一顶黑色的长发,替薛枞戴上。发梢窸窸窣窣地磨蹭着薛枞的脸,令他想要忽视也做不到。 “好了,”宋澄的声音从耳侧传来,他替薛枞理了理裙摆,“看一看吧。” 薛枞却将头垂得更低。 宋澄勾起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对着自己:“睁眼。” 披散的长发将薛枞的脸颊遮了大半,锋锐一些的棱角都被掩藏在鬓发的阴影里。额前细碎的刘海,将弧度稍显凌厉的剑眉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一些,露出一双形状漂亮的眼睛。 当他这样低垂着头,闭着双眼,无力而怯弱地卧在宋澄怀里时,竟显出几分羞怯来,是十分惹人怜爱的模样。 是真的……很像她。 可当薛枞认命地将双眸睁开,本该盈盈的眼波里盛的却是一汪死水。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宋澄。 “笑给我看。”宋澄用手指抵住薛枞的唇角,用的是命令的口吻。 薛枞顺着他的意,突兀地绽出一个笑来。那黑得过于纯粹的双眼仍是茫然无焦的,像是深远寂静的无垠夜空,难以寻到边界和尽头。 可这么凛冽的一双眼,竟在笑起来时,会露出浅浅的卧蚕,将冷冽裹上一层浅淡的柔和。 只是他并不常笑,竟没人注意过。 宋澄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扶着薛枞的双肩,令他无处可逃地直面自己如今的形貌。四壁都是镜子,薛枞只瞥了一眼,就垂下视线,他甚至徒劳地抬手将眼睛捂住。 他屈辱极了,可这屈辱之外,却是恐惧。 这样的相似令他绝望,令他再一次重复地责问命运——连他也觉得,活下来的不该是自己。 他不自知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下意识地想要脱掉,却被宋澄按住。 这条颜色雪白的长裙,更接近婚纱的质地,没有夸张的蕾丝和修饰,只有一些精细的暗纹,是很简约的剪裁,不算贴身,只稍微束了腰。它的质地极好,应当是很昂贵的面料,裙摆不算太长,恰好露出薛枞略嫌纤细的脚踝。 连宋澄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替他换上这样的装束。 “关上灯。” 薛枞是咬着牙将话说完的。 可他没料到,宋澄竟真的伸手按下了开关。 房间里一片漆黑,那些令薛枞心神不宁的一切全都隐没于黑暗。 宋澄将头埋在他的右肩。 得益于常年的训练,薛枞的肩颈线条十分优越。他的肩线平且直,脖颈纤长。 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宋澄也知道自己目光所及之处,应当是怎样勾起人心底欲望的一对锁骨。 是什么欲望呢? 宋澄的唇从薛枞的肩胛移到后颈,他将牙齿印在上面,慢慢地、慢慢地加重了力道。 齿印越来越深,他的舌尖尝到了一丝血的味道。 可是,仍然不够。 他好像不知道要从薛枞身上得到什么。他甚至疑惑于这种欲望究竟从何而来。 年少时候的那一点点喜欢,大概总是纯白无垢的,混杂着说不清的小心翼翼与不敢触碰。而成年人的欲望确却翻涌着晦暗的铅云,暴虐着要撕开所有伪装。 他的手从薛枞的领口慢慢滑落下去,拂过胸前的凸起,另一只手拉开了拉链。 薛枞只觉得自己被冰凉的蛇尾卷住了心脏,那些蠢蠢欲动的挣扎都被他强自压下。 难以言说的地方被指尖划着圈撩拨着,又重重地碾下去。他的耳廓被宋澄用舌尖轻佻地勾缠、舔吻,那种痒意好像直直钻进了心里,他的手指勾起,想要抓住什么一样,又无力地落下来。 “嗯……”薛枞泄出一丝呻吟,很轻,还带着一丝喑哑。他可以忍得住疼痛,却因从未经历过情事,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只能将唇抿得更紧一些。 宋澄捉住他被长裙勾勒得更显细瘦的腰,将他提起一些,靠得离自己更近,另一只作乱的手却没有停。 薛枞招架不得,脸颊都烧出薄薄的绯红。 宋澄的手从裙摆下探进去,将他下身敏感的部位拢住,隔着一层布料,轻轻搔刮着,又十分有技巧地逗弄着它。 “不、放开……”薛枞觉得自己像是一尾被甩到岸边的游鱼,挣扎也无济于事,可是那从脊椎升起的快感,又让他觉得莫名危险,他伸手想要推开宋澄,“放开我。” 宋澄却轻而易举地将他扣在了怀里,他能感觉到薛枞身体的颤抖。薛枞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阻拦他的那只手臂,竟将它当成了浮萍。 薛枞很快就释放在宋澄手里。 羞耻混杂着快感,令他喘息起来,触电似的酥麻让他的头脑都有些眩晕。 可为什么,宋澄要对他做这种事? 来不及想更多,宋澄已经将他贴身的那一件也脱了下来。 宋澄垂下眼,将额头与薛枞的额头相抵,竟没有再动作。 隔得这么近,即使没有光线,也足够让他看清那双深渊一样的墨色眼睛。其下应该是挺直的鼻梁,和柔软而适合亲吻的双唇。 他甚至想象得到,凌乱的白色裙裾包裹下那具苍白的身体,无力地  17 陷进夜色一般纯黑的床单里,是如何矛盾而妖冶的一种美丽。 黑暗将人所有隐秘的心绪都藏了起来。 再如何相似,也是不一样的。 他想要的,分明就是—— 薛枞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滑了下去。 他的心也跟着揪紧。 “小枞,我好害怕……”宋澄的声音离他很近,他的气息将薛枞团团地包裹起来,“别离开我。” 他的吻落在薛枞的眉间:“代替她,陪在我身边。” 薛枞静默了许久。 他抬起眼,什么也看不见,可或许正是这样的黑暗,才能让两只无路可走的困兽抱团取暖。 他也很害怕,可若是有人要将他卷回到噩梦中去。 那么他只能选择作陪。 他更怕的是再也记不起,再也没有人能记起。 “……好。” 薛枞的声音仍是颤抖的,却出人意料的坚定。他摸索着去握住宋澄的手:“我不会离开的。” 宋澄将他反握住,送到唇边,在他的手背落下一个吻来。 他的另一只手,却探进了薛枞的臀后。 冰凉的触感令薛枞禁不住颤抖,那双为了弹琴而保养得过分细腻的手,只在指腹留下了一层硬硬的茧。 一根指节钻进了薛枞的后穴。 “什么……什么东西……” 薛枞在片刻前那种令他汗毛竖立的抚摸下,都忍得住没有出声,却在这样有悖常理的侵入里,难以自控地躲闪起来。 他双腿残疾之后,连普通的情事都无暇肖想,更没有渠道去了解两个男人间的做爱。 被异物在甬道里进出的感觉令他不适,甚至感到恶心,他的后穴在刺激下猛地收缩,却在对方来回的抽插里被磨得更疼。 又有第二根指节探了进去。 薛枞挣扎得更厉害,可那种毫无章法地扭动只能加剧他的痛苦罢了。 “不……不要。”薛枞低喃。 宋澄在黑暗的罅隙里看到薛枞湿漉漉的眸子,心就这么突兀地软了一下。 “乔乔。”他用脸颊去贴住薛枞的侧脸,轻声唤道。 薛枞一愣,他像是被按下暂停键的机器,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 身体里冰凉而刺痛的触觉仍然明晰,可是他咬牙忍下,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习惯就好了。 可是永远也不会习惯。 当第三根手指被他吞进身体时,有人闯了进来。 “啪。” 灯亮了,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接着,是惊怒的声音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 第七章 薛枞醒了。 在睁眼的瞬间,就对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说道:“别问。” 声音平淡无波,可是孟南帆仍然感觉得到他的颤抖。 他这次没有遵循薛枞的心意:“是谁来了?” 见薛枞没有理他,又换了个问法:“谁救了你?” 至少上次见到薛枞时,他的身边没有宋澄的身影。 可薛枞打定了主意不松口。 孟南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这本来也不是他最想问的。 “为什么不报警?”孟南帆管中窥豹,心里零散的猜测无法成形,只能将最浮于表面的那层牵连先弄清楚,“就算他是你的老板也——” 哪个老板会将自己的员工处心积虑锁在一间练功房呢? “没有关系。”薛枞却打断他,“他可以这么做。” 孟南帆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 他能感受得到薛枞根植于心的恐惧,可即便如此,薛枞也对宋澄妥协了,就这样任人施为,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原本是很心疼的,但现在倒更像是愤怒占了上风,很是恨铁不成钢:“你不也是律师吗,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你不知道。”薛枞仍是毫不动容,“我欠他的。” 可他哪里是真的不动容呢。 “我是不知道。”孟南帆没有察觉,只是被他的冷漠伤到,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了,但他还是执意要问,“那你告诉我,你欠他什么。” 薛枞又沉默下来。 孟南帆早已顾不得什么适可而止的分寸感,他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咄咄逼人:“你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他威胁你?” 他以为薛枞照旧不会回答的——在口不择言地抛出这一系列问题的时候,孟南帆就已经后悔了。一些难以厘清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或许才是需要冷静的那一个。 答案根本就不重要。 “孟南帆,”薛枞说得很轻,甚至不像从前那样冷冰冰的,而是带着些自嘲,“窥视别人的伤疤,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 尖锐的反击,一招致命。这才像是薛枞。 孟南帆愣住。 “你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需要关心吗?” 除了工作需要,薛枞很少用长句,能用一个字就决不说一个句子,这么惜字如金的个性都快让人以为他不会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可他畅快淋漓地表露自己的情绪时,就要把所有柔情的面纱挑破,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侥幸全部扼死在摇篮里。 “是因为我特别惨,家里一团糟,腿还残废……”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甚至可以说得上漫不经心,“遇到大发善心的你,就应该谢天谢地、感恩戴德,把悲惨的身世和盘托出?” “我还真是幸运啊,”他好像在笑,却没有笑意,“竟然有人乐意听这些凄惨往事。” 薛枞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漠然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也是被激到了极处,宋澄留给他的,是故人相逢、旧事重现的真切噩梦,永远也不愿提及,却此生都不会忘怀。 心志再坚定的人也禁不住自身的矛盾与割裂,他的语气更淡:“我不需要人同情我——以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离我越远越好。” “付出善心只会让你开心罢了,”他一鼓作气地说着,就像一旦被打断,就再也说不下去,“作为接受者的我不会。所以你从我身上得不到这种施恩者的乐趣。” “不是,”孟南帆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拍了,他急切地试图解释。 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你一点。 可这些话,却仿佛被塞进了喉咙里,只能呛得自己胸口闷痛。 薛枞说着决绝的话,却没有剑拔弩张的意思,“说来也是我鸠占鹊巢。你可以戳穿我、驱逐我,如果有碍于你的身体……”他顿了顿,“你做得到的话,可以杀了我。”他就这样将自己随意处置了,像在说别人的事,“虽然我并不想死,我或许会反抗。” “怎么会?”在彻底失控的薛枞面前,孟南帆反而冷静下来,他强打精神,又变回 18 以前那个遇到任何事都风轻云淡的笑模样,“不是说了吗?你在我身体里,我很开心。” 怕薛枞多想,又补充道:“也挺刺激的,体验一次行为艺术家的感觉,可遇不可求。” 薛枞像是才回过神来,他听着孟南帆勉强的笑语,心里对自己的厌恶更添一层,最后也只化为涩然的歉意:“对不起。” 可他道着歉,却并不后悔自己的那番话,能早些说清楚也是好的。 孟南帆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在等,等薛枞能将憋在心里的东西统统都抛出来。 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自以为是的关心或许真的只是别人的负担。 “不要对我这么好,”薛枞继续道,“我根本不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你为什么非要搅合进来?”他忽然想到如今绑定他们的是无法抗拒的联系,“等我离开之后,别管我了。把你的善良收好,留给那些真正需要的人,不要浪费在我身上。” 孟南帆的心疼得厉害,张嘴都呼吸不到空气似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对薛枞略微关心一些,就像他在路边捡到受伤的猫狗,也会投注比活蹦乱跳的宠物更多的目光。又正好,这人足够符合他的审美。孟南帆这样爱看漂亮事物的画家,就免不了多加留意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是什么,可是心像捣碎了一样散乱,又急切地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拼凑起来。 他的失态来自于极其浅薄的同情、怜惜与愤怒,但是薛枞的,是他不能想象的东西。 又好像除了这些,还有更多说不清楚的情绪牵扯着他。甚至见到梦里薛枞屈辱地裹上裙装,宋澄对他做的那些事,第一反应却不是愤怒或者恶心。 出于对朋友的尊重,本该第一时间就移开目光,可他的视线像是死死黏住了一样。来不及唾弃自己或是进行什么更深入的思考,只是想将另一个人远远地赶出去——是异乎寻常的独占欲。 他的心很乱,才会连遮掩都不懂得了,就连珠带炮地向薛枞发问。 孟南帆天生得到的就多,命运把一切都送到手上任他挑选,所以他也习惯性地将那些多出来的好分给别人一些。 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心捧出来过。 如今挖空心思想要交个朋友,却被对方弃如敝履,竟然也没来得及为自己难过。 他的难过好像都分给了那个人。 又想到薛枞醒来的第一天,本就惶惶不安,还被迫见过了宋澄。 因为打一个跨国版权官司的缘故,孟南帆特意托人找了有名的律师,没想到是宋澄亲自来了。那时孟南帆还不能自如地活动,只有些模糊的感知,现在回忆起来,也能想象出薛枞该有多害怕。 他不该逼薛枞的。 如果说尚不了解就去评判一个人是傲慢且愚蠢的,那不顾对方心意地去了解他,应当是同等的傲慢与狂妄。 孟南帆最终只是装作轻描淡写地结束了与薛枞的对话。 “我对大家都是一样的。”他有些伤脑筋地撇了撇嘴,又想到薛枞并不能看到,便用很委屈的声音说道,“既然小枞不喜欢,那我以后都不问了。” 薛枞没有反驳什么。 之后几天,他们的相处又恢复了常态,薛枞对他的态度也软化很多,那场谈话就像那个晚上的梦一样了无痕迹。 孟南帆对薛枞从不设防,所有银行卡的密码都毫无保留地告诉过薛枞。但涉及自己的私事,薛枞却并不愿意用他的钱。到了急需用钱的时候,薛枞也只能从自己家入手。 他先试着拨通了自己的号码,不出意料是关机状态,就转而拨了沈安的手机。幸好沈家每个人的号码他都能记住,就随意找了个电话亭打过去。 “喂?”沈安的声音很冷淡。 “沈先生吗?” 薛枞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这通电话也只是为了试探。毕竟据路衡谦所说,薛枞的身体是被沈安照看的。他并不信任沈安,只要确认他们此时不在薛枞原本的家里就够了。 “说。”沈安显然不准备和他兜圈子,甚至都没有好奇电话那端是谁。这是他的私人号码,能找上来的陌生人,想必也是求他办事的。 薛枞直奔主题:“薛枞先生在你身边吗?” “薛枞?”沈安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你认识他?” 他从没见过薛枞的朋友,就连这次昏迷,也只有他的老板来看过一次。 “是这样的,薛先生有一些欠费,”薛枞随意想了个理由,扯起谎来也不讲逻辑,反正沈安查不到他,就算查到了,也是素不相识的孟南帆,“之前寄了账单去他的信箱,但他没有回复。” “他现在在医院,”沈安明显注意力集中了一些,不再是兴趣缺缺的口气,“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 薛枞避开了他的后一个问题:“方便说一下医院的地址吗?” 再讨厌沈家,薛枞也是沈家长子。他被身为继承人的弟弟推下楼去昏迷不醒,连带着孟家的少爷也遭了秧,消息自然是封锁得很严密的。不过连身在现场的路衡谦都误以为是薛枞是罪魁祸首,沈家乍看之下,倒像是要包庇薛枞了。 除了在场的几个,没人知道薛枞如今在哪家疗养院,路衡谦又死活不说,以致于薛枞至今连自己的身体都没能见上一面。 薛枞不太明白沈安究竟是想干什么。 这人对他态度一向怪异,薛枞不愿与他周旋,成年之后,除了那一次,与他碰面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地址你不用管,他欠多少,算在我账上,”沈安关心的显然不是虚构的账单,“薛枞的事情,你为什么会找到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我的私人号码。” 薛枞还真不知道,他又不负责任地胡编乱造:“紧急联系人这一栏,薛先生填的是你的信息。” “紧急联系人?”沈安重复道,“你确定?” “嗯。” “他真的填的是我?”沈安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像是有些惊喜。 薛枞怀疑自己听错了,只敷衍地答了是,又随意聊了两句,沈安完全没有一开始的难缠,兴致一高,竟然也不深究这通漏洞百出的电话的真实性。薛枞又套了两句话,便利落地挂断。 他避开了沈安可能出现的时间,回到自己家里,拿了两张卡,取了些现金在手上。手机却不在那里,估计被沈安拿走了,也只得作罢。 薛枞是躲开了沈安,可没能料到的是,就在几秒前,他取款的信息被发送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发现薛枞忙于筹备什么的时候,日程提醒尖锐的鸣叫令孟南帆蓦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个迫在眉睫的画展。 “是之前定下的,”他少见地苦恼,也暂且顾不得思考薛枞的事了,“我真忘了。”  19 薛枞随手翻了翻策划,连他这种外行都能看出有多用心,用心到孟南帆甚至不愿意假手于人。 他又瞥了眼日期:“还来得及。” 算了,”孟南帆是不能随心所欲使用现在的身体的,思及此,也只能故作豁达地笑笑,“取消掉。” “那些画,”薛枞不太清楚这方面的术语,用手比划了一下,“我是说用来展出的、你自己画的那些,准备好了吗?” “嗯,但是——” 薛枞听出他的欲言又止,很干脆地替他做了决定:“我帮你。” 这个“帮”,说难也算不得难,毕竟涉及到专业的领域,薛枞本就帮不上忙。 只是他不能再躲在办公室里,涉及到谈场地、谈合作、谈宣传……事无巨细,都是由孟南帆亲自出面的,而孟南帆不能控制身体的时候,就不得不由薛枞代替。 为了不露馅,薛枞还特意模仿他说话的语气与神态,扯着嘴角,与别人不情不愿地调侃玩笑。薛枞实在说不下去的时候,孟南帆就在脑海里提示他下一步该说什么,露出怎样的表情。 就这么鹦鹉学舌,几天下来,薛枞已经累到昏昏欲睡。 可孟南帆却觉得这样的薛枞可爱极了,只是苦于这种感受无人分享,忍不住没话找话地去闹腾薛枞:“别睡。” 薛枞强打精神。 他着实不擅长与人周旋,根本做不到孟南帆那样游刃有余,又总担心露出破绽,整个人维持着绷紧的状态。一听到孟南帆的声音,又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画展的安排已经大致完成,孟南帆看着渐渐沉下来的暮色,整个人也逐渐放松:“我好饿啊,快去吃饭吧。” 薛枞却自动将它理解为新的指示,重复道:“我好饿啊……” 迷迷糊糊的声音让孟南帆笑出了声,于是这句话终结于薛枞几乎从来不会用到的语气助词之后。 薛枞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在半梦半醒中冷冷地哼了一声,也没精神再与他计较。 “小枞,你真的是……”孟南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新的形容词。他敢肯定如果薛枞本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去变着法地捏捏薛枞的脸,看他那双清亮的黑色眼睛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再万分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说不定直接一拳将他挥开。 把狮子当猫来撸,按按柔软的肉垫,逼出锋利的爪子,在对方恼怒之前又小心安抚……大概真的只有孟南帆会觉得有趣。 不过他说什么都是一样的,薛枞已经睡着了。 “睡吧睡吧,”孟南帆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心情很好地往门外走去,“还有一幅画,是特意留给你的。” 回答他的是薛枞好梦正酣的清浅呼吸。 “不会展出,”孟南帆又轻声对他说道,“回家之后给你一个人看。” 可他的轻快心情在遇见路衡谦的时候稍微转了个调,毫无缘由地。 “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孟南帆礼数仍然周到,他见路衡谦确实帮了不少忙,邀请道,“请你吃个饭吧。” 路衡谦没推辞,见他累得厉害,把车开过来,就近找了个餐厅。 孟南帆有些沉默,等菜的间隙也没怎么说话,只用手揉着眉心。 他不开口,路衡谦更不会主动说些什么,直到孟南帆抬头,看到对方安静而专注地打量着他,神色奇异。 孟南帆撇了撇嘴,总觉得瘆得慌。 他顺手拿起桌边没被收走的菜单,敲了敲路衡谦的头,阴恻恻一笑:“阿衡,脑子没坏吧?” 这一敲,让路衡谦也清醒了大半。 只能怪孟南帆这几天行事诡异,性格也捉摸不定,才让他有些走神。如今又好端端恢复了原样,他就没了解释的必要。 两人兴致都不太高,这顿饭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里结束了。 签单的时候,孟南帆正玩着手机,眼神随意一扫,却看到路衡谦手里握着一支崭新的钢笔。 “什么时候换的?” 路衡谦是特别执着于某些特定品牌的人,这支却不是惯常用的,孟南帆才有此一问。 “这支笔?”路衡谦将它递给孟南帆,有些诧异,“不是你送的吗?” “我什么时候——”孟南帆脱口而出,却突然想通了关窍,他将笔接到手里,轻咳了一声,“嗯,是,差点忘了。” 路衡谦疑惑更深。 “你可以还给我吗?”虽是问句,孟南帆却将钢笔径直塞进了口袋,又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给你其他的,这支还挺有用。” 他满脑子都想着,薛枞的礼物怎么能便宜了路衡谦,连他自己都没得到过,却没注意到好友的神色变化。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路衡谦不再好糊弄,孟南帆前后矛盾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层层堆积的疑虑让他没法再假装若无其事,“南帆,究竟怎么回事。” 孟南帆不可能将薛枞的存在告诉他,也并不想骗他,只推托到:“最近很累,精神不太好。” 路衡谦皱了皱眉:“去看一下精神科的医生吧。” “嗯……看过了,”孟南帆却受了他的启发,玩笑似的试探道,“好像是说,我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人格。” 他以为路衡谦会反驳,甚至都想好了可能的说辞,无非就是觉得他太过儿戏,不把身体当回事。 可是路衡谦却像是默认了这个事实:“能治吗?” “应该能,”孟南帆没想到能骗过他,越发敷衍,“你先别管了。” “我让人问问,”路衡谦的眉头皱得更凶,“找最好的医生。” “哪里用得着,”孟南帆笑了笑,“我的人脉又不输给你。而且这种事情,我也是需要隐私的。” 他话音一转:“你就这么信了?” “我本来也有所怀疑。”路衡谦丝毫不知道自己被耍得团团转,一个无神论者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猜想也止步于此了。 “你的另一个人格,”他斟酌了一下,“不太一样。” “你分得出来?” “嗯。” “怎么分?”孟南帆是见识了薛枞对路衡谦种种的不同,才想到要摸清他的态度,“我也挺好奇,毕竟他做的事我没法都知道——要不,你说来听听?” “……比较冷淡。”路衡谦能说出口的,也就是这些。 孟南帆不依不饶:“一点实感也没有。” 路衡谦沉吟片刻,在他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张冷肃的面孔,与从前的孟南帆气质上称得上南辕北辙,可却出奇地心思细腻。 他的房间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连品味都跟自己类似一些,偏好沉闷的暗色和简约的风格,而不是充满生命力的鲜艳色泽。 他有时候会下厨,从最开始勉强能入口,到现在已经有了几道  20 拿手的,勉强算是色香味俱全,还有不断进步的趋势。 他会在路衡谦随手打开一些很枯燥的财经新闻时,坐在沙发上,陪他一起听,等到路衡谦回到卧室,才会去自己的房间洗漱睡下。 他从不会先挂断电话。路衡谦有一次通话之后忘了掐断,等过了一阵子再用手机的时候,才发现对方仍然在等他。 他还很讨厌别人的触碰。 …… 可是路衡谦并不知道要怎么将这些琐碎的小事,对着孟南帆的脸说出口。 “总之,就是不太一样。” 孟南帆见他神色,心里一突,竟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路衡谦的下一句话是:“挺好的,你的另一个人格。” “是吗?可是他会消失,”孟南帆的笑容渐渐失去温度,“医生说,治疗完成后,他总会消失的。别打他的主意。” “不都是你,”路衡谦却没有放在心上,“治好就行。” 忙完画展的各项事宜,孟南帆也像是销声匿迹了一样。薛枞想到几天前,这人懒洋洋没骨头似的靠在沙发边上,裹着毛毯吃零食的样子,也就只当他累得很了,需要休息。 可替他收拾完一轮随手乱扔的包装袋之后,冰箱里的膨化食品却不再减少了。 意识到这几天孟南帆压根没有出现,薛枞不免有些担心——从来都是孟南帆单向地找他聊天,他却没法联系得上对方。 “孟南帆?” 他试着叫了几次,可没有那个笑意吟吟的声音再回应他。 薛枞罕见地失眠了。 即使在十点准时把自己裹进被窝里,熄灭所有的光线,闭合双眼,也没有一丁点睡意。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活下来的人,可当天平的两端是他与孟南帆,这一次,连薛枞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才是应当消失的那一个。 他从前不明白孟家的小少爷有哪里值得人见人爱,现在却莫名能够理解,为什么许多人与孟南帆攀谈的时候,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忧虑过甚导致的是,房间里的布置一点点发生了变化,薛枞也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某天清晨,薛枞醒来,与一只浅灰的大海豚面面相觑。他的后脑勺陷进了海豚柔软的腹部,后颈被它的尾巴松松圈住。薛枞睡眼惺忪,感觉到身边还有些软绵绵的物件,随手一挥,又滚落下去毛茸茸的好几团。 他彻底醒了。 “孟南帆。”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鬼,薛枞被一堆毛绒玩具包围着,声音里都是压抑的怒气。 “既然要长住嘛……”孟南帆无辜地解释,“阿衡家里的客房,跟他的人一样死板。” 见薛枞没有特别反感的意思,又积极补充道:“冷冰冰的,不适合居住。” 孟南帆观察过,薛枞睡觉时,总是把身体蜷得很紧,双臂缩在胸前,那样子活像是有冰块在衣领里化掉一样,暖气开得再足也不管用。 他无法给薛枞一个拥抱,却也见不得他这么孤零零地将自己团起来。 薛枞没搭理他。下床的时候,还不小心踢倒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熊。他的脑子有些乱,惊喜和恐惧交织着,对薛枞而言,是很不合常理的情绪。 绕过一堆狼藉,他径直去卫生间洗了头,想让思维清醒一些。 “你看,”孟南帆见他沉默,熟练地没话找话,“天气还不错吧。” 他丝毫不知道薛枞的担心,倒是觉得再好的晨光也比不上自己愉悦的心情。 这句无意义的搭讪被薛枞自动过滤掉了。 他终于盼到孟南帆出现,见这人一如既往地聒噪,才稍安下心。 孟南帆待他洗漱完毕,就兴致勃勃介绍起自己的精心布置来。末了,不忘补上一句:“这样我才睡得着——阿衡把家里搞得跟监狱似的,沉闷死了。” “嗯。”薛枞的睫毛上粘着细小的水珠,他眨了眨眼。 他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把散落一地的布偶捡起来,将零落的几只摆好,才顾得上打量焕然一新的房间。 窗帘被换成了透光的,朦胧的日光探进来,铺洒在新换的柔软地毯上,室内也仿佛笼了层暖意。灰扑扑的墙纸被浅绿代替,窗台和床头都腾出位置摆放花草,墙面还精心地挂了几幅色调柔和的油画。 孟南帆嘴角上翘。 他确实不爱收拾整理,如今却是不自知地刻意将东西乱扔了。 这是种纯粹下意识的举动。 每每看到薛枞安安静静把杂物小心捡好,分门别类,他的心就像被什么微妙地拨动,相当受用。 但薛枞今天的脾气明显太好了点。 “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孟南帆记得这人从前最讨厌别人的干涉,如今对他的容忍度却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记忆里那个寡言而冰冷的形象忽然失真。 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孟南帆慢吞吞问道:“你……不觉得烦人?” “你不用顾虑我的想法,”薛枞摇摇头,平心静气,“我才是外人。” 这不是孟南帆想要听到的答案。 “小枞,我说过,”他唇角仍有笑意,却浅淡而飘忽,“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你不是也回不去吗?这都是没法控制的事。” 薛枞的脸上看不出神色,他出言询问道:“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孟南帆一愣,才明白薛枞竟是在替他担心:“我一直在啊。” 薛枞却不客气地拆穿他:“你不在。” “唉,只准你白天打瞌睡吗?”孟南帆假装抱怨,“我就是喜欢昼伏夜出。” 薛枞仍是不信。 “你以前没来的时候,我也是睡到日上三竿的。” 孟南帆张口就来,但薛枞已经与他共用身体了不短的时日,哪里还弄不清楚他的作息,并没有被轻易说动。 薛枞少有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孟南帆无奈,只能妥协:“反正白天晚上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也复健很久了,好不容易,这双腿才完全好了……” 所以让给你。 让你能用我的双腿站立起来,用健康的身体行走于世。 虽然无法知道未来还能有多少时间,但统统都让给你。 薛枞怔愣在原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像是两端绷紧的琴弦被铁片从中间拨弄,蓦地断裂,只剩下刺破耳膜的回响。 早已尘封妥帖的脆弱情绪,就这么突兀地被探照灯刺眼的光芒扫射,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薛枞眼前。 无路可逃。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发音。 温热的液体凝固在眼眶,却没有滑落下来。 “小枞……”孟南帆心中惴惴。 他之所以主动消失,也是有了前车之鉴,不愿意让薛枞觉得自己是在施舍同情。他  21 以为这样平平淡淡过些日子,不会被他察觉,却没算到薛枞也会对他有所关心。 “为什么?” 薛枞的声音很稳,却遮掩不住其中晦涩。 “我们不是朋友吗?” 孟南帆说完,便小心地注意着薛枞的反应。 薛枞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再开口。 “我们,”孟南帆执着于确认这件事,他重复道,“是朋友了吧。” 薛枞这次点了头。又因为不确定孟南帆能不能看见,低声补充道:“嗯。” 孟南帆本就愉悦的心情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笑痕弧度愈发明显。 薛枞又道:“你不必……” 这样的情谊,他不是不珍视,不是不感谢。 却正是因为珍重,才只敢离得越远。 话没说完,就被孟南帆迫不及待地打断:“既然是朋友,何必说见外的话。” 薛枞沉默了一瞬。 他不是爱表达自己的人,却一次次破例,愿意与孟南帆多说一些:“我也说过,不要对我那么好。” 如同吸附养分的寄生藤蔓,要靠汲取他人的营养来维持自己的生命。长此以往,只会愈加贪得无厌,将一切一切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可是这太危险了。 明明知道所有人都是过客,没有谁离不开谁,没有谁会永远留在身边。 他只会做对自己而言安全的事,只付出对他而言安全的感情。 当伤人伤己的冷漠融入骨血,固执到成为习惯,就已经是踽踽独行时,闭目向前的唯一稻草。 孟南帆望着薛枞。 背对阳光的眼底看不清表情,只有八角玻璃罩的小灯闪着微弱的光,跳跃在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 这是孟南帆自己的脸,可是一瞬间如此陌生。 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解了。 就在这个刹那,才很浅很浅地触碰到边角——是令他无能为力的东西。 盲人试图用手指去描摹雪花的形状,握在掌心的一瞬间,那冰凉的六瓣就融化了。 有些人永远也不愿意让人探听到一点点真实,裹着伤口,一有风吹草动,就敏感地躲开,于是只能独自舔舐。 孟南帆的喜悦那么迅速地就被冲刷干净。 能言会道的他,又一次只能强笑着,说言不由衷的玩笑:“你不是知道吗?我对谁都好,秉性纯良嘛。” 孟南帆瞒了薛枞多少天,就有多少天没在晚上合过眼。今天被戳破,只好乖乖地和薛枞一起入睡,再不敢耍什么花样。 也确实是累了,没多久就抵不住袭来的困意。 梦里却没有现实中扰得人心神不安的紧张气氛。 是一个夏天,教室里开着冷气,多少驱散了些酷暑的炎热。 薛枞坐在靠门边的位置,趴在桌上,显然睡得正香。孟南帆都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瞌睡可打,除了上课与自习,都没法见到这人清醒的模样。 有时候也觉得他是不是在逃避与人接触,但想想这人冷淡倨傲的态度,事实恐怕也只能反过来才成立。 薛枞身上的伤基本都拆了线,只套着件薄薄的黑色T恤。孟南帆随手拿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靠近,披在他身上。 薛枞模糊地发出几个音节,后背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又迅速果断地投入梦乡。 不得不说,这副安然入睡的模样很具感染力,弄得孟南帆都生出些倦意。 孟南帆在薛枞身旁的空位坐下,也学薛枞的样子趴着,下巴尖磕在小臂上,安安静静地看这人的睡颜。 阳光给他的睫毛镀上金色,暖融融的。 为了停放轮椅,薛枞的位置比别人稍宽一些,旁边的桌椅也是空置的。孟南帆随意扫了一眼,见抽屉里胡乱塞了许多浅粉浅蓝的信封,都没丢,却也显然没有拆封过。 高中女生还没有那么现实的考量,即使薛枞双腿不便地坐在轮椅上,也不妨碍有人被他的样貌吸引,再加上成绩拔尖,家世神秘,零零总总聚合起来,让他在不可亲近的同时也格外引人注目。 可是这些暧昧的情愫根本传达不到薛枞的眼底。 正犹豫着该不该叫他起来,薛枞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 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眼神却是懵懂的,孟南帆对着他笑了笑,才发现薛枞根本是没睡醒,只无意识地看向他。几秒钟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眼底又聚拢了沉郁的黑,漠然瞥了一眼孟南帆,就转过头去。 孟南帆已经习惯他这样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去吃饭吧。”孟南帆没有食言,薛枞不愿跟他去自己家里,就每天让人送两份饭过来。 薛枞拒绝了很多次,孟南帆还是不依不饶,见薛枞不吃,就把精心准备的饭菜倒掉,到后来薛枞也就默默答应下来。 “……等等。” 孟南帆正准备替薛枞推动轮椅,就听他阻止道。 靠过去一看,却见他拿出手机,不知在捣鼓什么。 察觉到孟南帆的视线,他将屏幕移开,反扣在桌上,但没放稳,手机摔到水泥地面,手机壳和机身都被砸得分离开来。 孟南帆本来以为他是在玩游戏,余光一扫,却意外地只看到短信的发送界面。 看不清写了什么,只隐约看得出,对话栏的文字都在右侧,对方根本没有回复过。 不知道有谁值得薛枞这么殷勤。 孟南帆还在思考着,就看到薛枞弯下身子,想要把手机捡起来。他能动弹的只有上半身,这个捡拾的动作完成起来就不那么容易。 孟南帆认命地伸手替他去捡。 反正和这个人在一起,小少爷就成了保姆命,而且被伺候的那一位还不肯赏个好脸色。 随着滑落的手机壳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孟南帆刚拿在手上,就被薛枞劈手夺了过去。 像是薛枞七八岁的时候,小小的一个。留着柔顺的短发,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五官已经看得出十分精致,又因为年纪小,比现在要圆润许多。 眼角……好像有一颗痣? 孟南帆没能看得分明,只好又看一眼薛枞本人,但刚刚睡得有些蓬乱的刘海垂落下来,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孟南帆只好放弃求证,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只是,薛枞怎么看也不是自恋的人,何以这么宝贝自己的旧照,简直是耐人寻味。 食堂的人仍然很多,孟南帆觉得不方便,就把薛枞推到花坛旁边的空地上。 他拿出两个保温盒,递给薛枞一个,就恹恹地坐在旁边。正午的太阳很毒,他的额头都渗出汗来。 心里就忍不住想着,是挺麻烦的,又热又累,旁边立着薛枞这座移动冰山也降不了温,根本没食欲。 可等到薛枞认认真真吃完饭,自己去 22 把饭盒洗了,递回他手里,还一本正经地道了谢,孟南帆就觉得心情似乎又轻快了一点。 不过这种类似投食的兴趣并没有持续太久,孟南帆的耐心耗尽,也就撤了。薛枞好像也在等着这一天。所以某一次午餐时,孟南帆没再来找他,他就很自然地回归了从前独来独往的生活。 临近高三,孟南帆留在学校的时间也渐渐减少,他忙着参加各种比赛,又要准备作品集。等心仪院校的offer终于到手,才又带着闲情逸致回来高中上课。 他纯粹是闲得慌,才心血来潮地回到班里。 孟南帆没事干,就让老师调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听评书似的听课,有灵感时涂涂画画,更多时候是在发呆。 老师对他这种闲散人员扰乱军心的行为,也批评不得,只能又把班里的杂事都推给他。 孟南帆笑纳了锁门的任务。 他等着班里的同学一个个走完,结果快到十二点了,薛枞还坐在那里。 他打着哈欠去到薛枞身边,充当人工报时器:“十一点四十五了哦,小枞。” 混熟之后,他都是这么称呼薛枞的。 薛枞的眼睛都没离开课本,只伸出左手:“钥匙。” 孟南帆哭笑不得。 他都快忘了这人的性格是多么乖僻了。 把钥匙放进薛枞掌心,他想了想,却没有离开,而是回到自己的座位,像以前那样,遥遥打量起这位捂不热的同学来。 以孟南帆练习过无数人体而磨炼得相当严苛的审美来看,薛枞面部的轮廓绝对称得上是无可挑剔。但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却是这人埋头睡觉的模样——只留下黑乎乎的后脑勺对着他。 可现在薛枞似乎连睡觉的时间都几乎没有了。 他看书的时候,背脊也是挺直的,像一个漂亮的雕塑。 从同样的角度看过去,仍然是线条流畅而稍显紧绷的侧脸,却因为专注,显出些不同来。那些过于锋利的东西,都在微垂的眼帘里沉淀下去。白炽灯光打在身上,让他的肤色更白,又反射出盈盈的柔光。 据说薛枞的母亲是国外某个芭蕾舞团的首席,想来容貌也是出众的,也不知道薛枞是不是遗传自她。 等薛枞起身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孟南帆并没有走。 “我锁门了。”薛枞对他晃了晃钥匙。 孟南帆点点头。 他留下来,也是因为想到之前那一次,他还缠着薛枞的时候,目睹过他和他弟弟夜里被人抢劫的事情。 “一起走吧。”孟南帆在门口等他,顺便看着薛枞有些艰难地落锁。 如果能站起来的话,薛枞并不比孟南帆矮多少,可坐着,却很难够得着。 孟南帆在等薛枞开口求助,可等了半天,对方还是铁石一块。 逞强我也不会帮你啊。 他恶趣味地想着,却还是伸手拿过钥匙,利落地把门锁好。对上薛枞惊愕的眼神,又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来。他的手还覆在薛枞的手上,被薛枞狠狠拍开了。 孟南帆心里偷笑,见薛枞转身就走,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桌上怎么摆了那么多申请材料?”孟南帆像是和他很熟的朋友一样,没有半点被冷待的尴尬,“高三时间那么紧,累都累死了。” 登记成绩都是他帮老师做的,所以知道薛枞从没跌下过年级前三。 出国和高考同时准备,还要保持这种成绩,能把自己折腾死。 薛枞回头看他一眼:“跟着我干嘛?” “同路啊,”孟南帆耸耸肩,“你不知道咱们住得很近吗?” 薛枞懒得回他。 “想出国的话,高考的课程就放下吧,”孟南帆没什么自讨没趣的自觉,又继续说,“这样会轻松很多。” 薛枞像看傻子一样白了他一眼。 “没钱。” 是很理所当然的语气。 孟南帆噎住。 他的选择里,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因素而受到干扰。 而且据孟南帆前几天誊写的家校联系簿来看,薛枞应该是住在一个地段很好的小区,房价不是普通收入的人可以承担的。 “嗯,那……”孟南帆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 “有奖学金才去。”薛枞却没有半点不自在。 孟南帆还待继续往下问,就被一通电话打断了,是朋友临时有事,拜托他送自家的猫崽子去宠物医院。他遗憾地和薛枞道别,薛枞当然是没什么反应。 医院很近,孟南帆来回一趟,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事情刚办好,他就折返回来,想顺便看一眼薛枞有没有安全到家。 本以为是多此一举,却还真的碰到了这人再次负伤,只是旁边有路衡谦陪着,受伤不是很重。 “疼吗?”孟南帆见他掌心划破了一道很长的口子。 薛枞摇摇头,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意外的清亮,像是倒映着光的镜子。 孟南帆都来不及想这两个人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医务室早就关了,只能把薛枞送去急诊。 “没报警?”这句话是在问路衡谦。 “一群小混混,”路衡谦的声音有些喘,显然是刚进行过剧烈运动,“不值得报警。” 事实上他也是半路来的,见薛枞被几个人团团围住,弄不明白是谁挑的头。又怕薛枞留了案底,像上次那样被警察带走。 他难得地多替薛枞考虑了一回,却懒得解释。随手帮忙到这个地步,也就仁至义尽了。 薛枞的书包在打斗中掉在地上,书本洒得到处都是,路衡谦替他捡起一部分,但灯光昏暗,难免漏掉一些。 地上还有一张试卷,孟南帆捡起来,见皱得狠了,又替他摊平,压在书里,递给薛枞:“分数很好啊。” 薛枞没有接。 “留着复习吧,”孟南帆又确认了一遍,是接近满分的成绩,决不至于拿回家丢脸,“也能让你爸妈开心开心。” “丢了。”薛枞冷声道。 “……要签字的。” 孟南帆总觉得他处理得太随意了,谁拿了这样的成绩舍得不回去找父母讨些奖励? 薛枞的目光从试卷移到孟南帆的脸上,是能把寒意送到人骨子里的眼神:“没有人。”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也并无不甘,像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句:“给谁签?” “你……哎,对不起,”孟南帆有些不知所措,结合薛枞的腿伤,推测出来的可能性令他心惊,他从前是没这么想过,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安慰道,“一切都会好的。” 薛枞听完,没有答话,只翘起一边嘴角,露出个似是而非的笑来。是自嘲还是什么,那时的孟南帆看不明白。 他只是凭空升起一股保护欲——是少年人心中常常激荡的那种。 却不知道有些东西,根本不  23 是他拯救得了的。 孟南帆握着试卷的手没有收回去,薛枞于是将它接了过来,揉成一团,扔在不远处的垃圾箱里。 路衡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薛枞,少见地没有说出更刻薄的话来。但也见不得薛枞的乖戾脾气,拽着还想说些什么的孟南帆,径直离开了。 第八章 “我真蠢,”重温一遍当年的幼稚举动,孟南帆也有几分哭笑不得,“你那时候是不很讨厌我。” 薛枞摇头,他现在对孟南帆的态度,和从前称得上判若两人。 “我只是,”他想了想,把“很讨厌”吞回肚子里,“不太喜欢学艺术的人。” “……那我改行好了。”孟南帆半真半假地调侃。 他是真心喜欢,才会不顺着父母的意,忽视他们铺设的的康庄大道,执意去成为一个画家,放弃又哪里会这么简单。 “不是这个意思,”薛枞的语调仍没什么起伏,却柔和了许多,“你不要乱想。” “那阿衡呢,”孟南帆本也是说话留一线的类型,如今却不满足于这种中庸的表达,“你为什么喜欢他?” 这个“喜欢”,单纯地是和“讨厌”相对,孟南帆没多想,却足以让薛枞愣住。他以为自己的心思已经藏得够深,却竟然轻易地便被人窥破。 说不上是羞耻还是难堪,薛枞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眸垂下。 “喜欢?”孟南帆等了很久,才等到薛枞的回答,是晦涩难懂的语气,“是喜欢。” 孟南帆的脑海里闪过什么念头,快得抓不住。 那些被他忽视的细节好像终于有了由头——还有薛枞蓦然亮起来的眼睛。 为什么从前会毫无察觉呢。 “这样啊,”孟南帆福至心灵,虽然想不通薛枞怎么会愿意和这么闷的人待在一起,却终于找到了能让他开心起来的办法,“正好,阿衡的生日快到了,这次你陪他过吧。” 路衡谦不愿意折腾,更不喜喧闹,每次生日,也就和孟南帆随便找个餐厅应付。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薛枞这样一贯受尽冷待的人,却偏偏是最能分辨真心的一个。虽然从来不说,但都默默记在心里。 本以为孟南帆会觉得恶心——怎样鄙夷的说辞他都认了,却没想到这人会大度到这个地步。 “当然。”孟南帆故作轻松地笑笑,“这都过了二十几个生日了,我可不想每年都看到他。” 他是不承认自己不如路衡谦的,但薛枞还能在他身体里待多久都是未知。 懒得计较了。 “那好。” 薛枞少见地不去推辞,反而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孤注一掷的茫然,和让人难以琢磨的喑哑:“你……可以出来阻止我,任何时候。” 孟南帆反正是无所谓,搞不懂薛枞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有什么,”他伸了个懒腰,“我再睡一会儿。” 在孟南帆看来,路衡谦是个无聊到极点的人。 在校时纯粹是个学习机器,偶尔打打篮球都是被孟南帆硬拖出去的;工作之后又沦为工作狂,和一切娱乐活动绝缘。 永恒不变的是那张拽得要死的脸,和合该被封起来的、毒起来不要命的嘴,害得孟南帆都接连损失了好几个朋友。 可惜死党也是真死党,又有两家父母盯着,孟南帆只能多多照顾这个情商为负的老友,没得逍遥。 当然他不知道长辈们交代给路衡谦的,又是另一番说辞。 总之指望这人记起自己的生日是毫无可能的。 路衡谦也果然如他所料地,将这个日子忘在脑后,直到收到一张芭蕾舞剧的门票,署名是孟南帆。 这种天马行空的风格路衡谦已经习惯了,他下班之后径直开车过去。 他推了一个会议,结果满脑子仍记挂着会议本该有的进程。等进了场,在前排坐下,才注意到剧院里空无一人。正想拿出手机,周围的光线却暗下来,幕布拉开。 他扫了眼票面的介绍,《葛蓓莉亚》。 俏皮的音乐响起,舞台渐渐热闹起来。 路衡谦虽没多少艺术细胞,却也看得出功底,久等孟南帆不来,就沉下心看了进去。 因为是喜剧,没什么晦涩难懂的部分。大致是说生性风流的少年,被阳台边惊鸿一瞥的姑娘吸引,让女主人公暗自嫉妒,最终却发现那姑娘不过是一具漂亮的机械木偶。 当然是美满的团圆大结局,翩跹舞姿里,男女主人公互表心意,欢欢喜喜地订了婚,然后落幕。 可这么完满的结局和薛枞毫无关系,他选一出喜剧,只是为了与生日的气氛相称。 “怎么样,”谢幕回来的女主角拉了拉薛枞的袖口,“还不错吧?” “嗯,”薛枞难得地露出一个微笑,将准备好的花束递到她手里,“辛苦你了。” “有钱赚谈什么辛苦,”罗灵抿唇一笑,“承蒙看得起了。” 薛枞却知道,以罗灵今时今日的名声,付再高的价码,也不见得就请得动她,更别说这场演出只有一个观众。 “你拿了不少奖。” 薛枞的目光扫过墙上一排排的奖杯与合影。 “是啊,”罗灵将缠得很紧的头发松下,“但她还在的话,就轮不上我。” 这倒是自谦的话了。 “你也很好。”薛枞轻声道。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她”。但正是因为薛枞自称她的朋友,才令这位首屈一指的舞蹈家肯赏脸过来。 “说起来,”罗灵背过身去,神色一动,“你认识宋澄吗?听说他回国了。” “……不认识。” 薛枞是以孟南帆的身份与她接触的,闻言,手指都僵硬了一瞬。 “我也是昏了头,向你打听他——还以为你们多少会打些交道,”罗灵的语气更接近自言自语,“宋澄他,早就不和我们联系了……你说网络这么发达,他玩了十来年的消失,怎么还轻松得很。” 宋澄是以那人青梅竹马的身份出现在她们眼前的,又弹得一手好琴,每到周末,总是被舞院的一众女生拉去帮忙伴奏。说是练习,但他一坐在钢琴边,就活脱脱是书里走出的白马王子,温柔又洒脱,免不得被春心萌动的少女们团团围住。也就是因为脾气好,才耐得住她们折腾,都不知道被多少人暗地里动过心思。 大概是提起故友,才让罗灵难以自制地缅怀起过去,毕竟宋澄所承受的痛苦,也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她心中酸涩,都有些顾不得失态:“那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薛枞点点头,又指了指被工作人员靠在墙边的木偶:“卖给我吧。” “可以送你,”罗灵强打精神,“本来就准备换掉了。” 24 薛枞和她道别之后,才回到后台候场的位置。从他的角度,透过门框,正好可以看到低头等待的路衡谦。 脱下的黑色大衣被松松地挽在手臂,是随时准备离开的姿势。 他的着装从来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连随意出门散步都不会松懈,如今也是穿着很正式的深色西装。剧院的灯光昏暗,他斜斜靠坐在暗红色的座椅上,双腿交叠,和开董事会议的时候也没太大不同,仍是气势天成的样子,只有那双寒光流转的眼睛,好歹显得温和了一些。 再过五十秒,路衡谦看了看表,他就不准备再等了。 终于,一阵规律的铃声在空荡剧院响起,是孟南帆。 “生日快乐。”对方先发出声音。 路衡谦这才想起自己的生日,他有点无奈:“你在哪?” 孟南帆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让他看看右边的位置。 座位是空的,路衡谦早就注意到上面放着一个蛋糕,其上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礼物盒,用灰色缎带精心包裹着。 “拆开看看。”薛枞没有从后台出来的意思,他站在那里,就能看清路衡谦的一举一动。 率先掉出来的是一张白色卡片,没有花哨的图案,只简简单单写了路衡谦的名字,再配上一句“生日快乐“。 字迹和平日的似乎有些不同。 里头的夹层被包裹得更加严实,路衡谦拆了几圈,才隐约看到一点轮廓。 “小心一点。”薛枞见他拆得太快,出声提醒道。 路衡谦本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那所谓的生日礼物。 是一把铂金的匕首。 即使用昂贵的材料打造,刀柄镶了纯色的钻石,也掩盖不了它是一把匕首的本质。 锋利得足以见血。 可有谁会在生日送出这样的贺礼? 剧院里信号不好,通话时混杂着沙沙的电流音,在落幕后的空荡剧院里,一切都显得失真。 所以当路衡谦听到里那句过分冷淡的“我喜欢你”传来时,都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孟南帆又一个心血来潮的无聊玩笑。 薛枞的心跳得很快,颤抖像电流一样绵延到指尖。 原来深藏心底的感情,在唇边滑落时,竟也只是如此轻巧的几个字而已。可他偏偏学不会任何花俏的东西,没人听得出他口中无波无澜的四个音节,已经耗尽了半生的勇气。 从前与路衡谦最近的距离,大概只有张贴公布成绩的榜单时,路衡谦稳居第一,就在薛枞名字的正上方,中间除了一根黑色的边框线条,不会有任何别的人。 将心意传达出去,是薛枞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的事情。 经年未见,却在这样的情境下有了交集。 或许也从来没有真的想去忘记。 他听到路衡谦蓦然紊乱的呼吸声,在对方即将开口的刹那,将他打断。 “嘘——” 薛枞的手指靠近唇边,他感到喉咙有些干,只听得见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他深深吸气,嗓音低哑:“不要说话。” 路衡谦猜不出他的意图,却也配合地噤了声。 收拾舞台的工作人员早就离开了,在落针可闻的安静里,好像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 忽然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轻响。 路衡谦正将那把铂金匕首放回原处,定睛一看,才发现刀柄上垂着一个银色的挂饰。 竟是一枚戒指,被喧宾夺主的匕首夺去视线。 路衡谦不知道,这才是薛枞真正的礼物。 薛枞看他拿起戒指,低头端详,神色被长睫下的暗影遮蔽,不知在想些什么,心却忽地安静下来。他并不是第一眼就将路衡谦记在心里,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对他产生过界的感情。 硬要说起来,也是那一回,薛枞下了自习回家,迎面就撞上两个熟人。 是抢劫过沈安的歹徒之一,听说后来被弄进看守所待了几天。 已近凌晨,街道上连零星的行人都没有,薛枞避无可避。 “嘿,瘸子,”高个的男人晃了晃手里的刀,“还记得我吧?” 那几人本是建筑工地的临时工,没讨到薪资不说,闹了事还直接被开除走人。周玉琪拿了笔钱找上他们,也不计较沈安的伤了,只吩咐一句“看着办”。 究竟办什么、怎么办,她自然不会明示,只看这些工人够不够聪明。 对刚被放出来的三人而言,拿了钱又能报复,绝对是笔划算买卖,大不了再蹲两天监狱,反正暂时也找不到新的工作。所以最后也就跑了个胆小怕事的,余下二人乐意之至。 薛枞连眼皮都懒得掀,他一只手已经握住手机,手指长按报警的快捷键。 却挡不住有人眼尖,眼疾手快地把薛枞的手机抢了过去。 “还敢报警?”抢过手机的男人更壮实一些,声音低而厚,还带着不知哪里的口音,“不长记性是不是?非得老子弄死你。” “跟他废话什么,”高个男人走近,直接扯住薛枞的头发,将他提起来,堪堪与自己对视,“哎哟这小杂种,还他妈瞪我。” 薛枞被他扯得头皮发紧,一拳直接冲着他的胸口去了。 那男人挨了一下,将薛枞狠狠推开,刀径直抵在了薛枞的脖子上。 胖些的歹徒却对高个男人摇摇头,暗地使了个眼色。毕竟不是上次喝醉了酒理智尽失的状态,这回也就是收拾收拾这小子,给他长点教训,又哪里敢真的闹出人命。 高个男人啐了一口,他本也只是吓唬薛枞,当下就想把刀撤走,可是却根本抽不动刀柄。低头一看,才发现薛枞竟然徒手握住了刀刃,伤口都凝出了血珠子,正一滴一滴地往外冒。 “你他妈还真想死?” 薛枞的手握得更紧,他神色发狠:“我比谁都想活。” 歹徒被他不要命的眼神一怵,反倒慌了一瞬。回过神来又觉得可笑,不晓得一个瘸子有哪里值得忌惮。他咬牙再加把劲,刀就顺着薛枞的手心,被一截一截地往外抽。那种清晰的、割裂皮肉的触感,让男人的手都有些抖。 刀最终被完整地拔了出去,薛枞的力气还不至于能反抗这个体格强健的成年男人。 刀尖还淌着血,有薄薄的、类似皮肤组织的东西黏附其上。 薛枞的手掌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可他全程没有发出一声痛哼。 歹徒被他不识趣的反抗气急,又是一脚揣在薛枞的轮椅,直接将它踹得侧翻,薛枞整个人都扑在了沥青的地面。正是炎夏,路面都烫得惊人,路面粗粝的颗粒将薛枞的手臂都磨破了。 那人一脚踩在薛枞的肩膀。 薛枞回过头来,眼神轻蔑。 他的唇齿动了动,男人靠近一点,才得以听清。 “垃圾。” 高个男人彻底  25 被激怒,他一拳砸在薛枞的脸上,用了十足的力道。 薛枞的头都被打得偏了过去。他有一瞬间的窒息,再吸气的时候,忍不住咳嗽一声,嘴里渗出血来。 男人这才觉得舒坦一些,又伸出脚,沾了灰的皮鞋侮辱地去勾薛枞的下巴。 薛枞闪避着,他的脸颊都肿了,火辣辣的痛,咸腥的味道堵在嗓子眼里。他的右肩也隐隐作痛,应当是被人踩出了淤青。 可是不知怎么,令他无法起身的压力陡然消失了。薛枞趴在地上,艰难地回过头去。 他看到高个男人的背后又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扣住持刀的手。 “咔嚓”一声,像是骨骼错位的声音。 那人又轻巧地夺了刀,单手将歹徒制住,居高临下地望过来。 “又是你?”是很漠然的语气,薛枞看到他的眉头皱了皱。 “小心——” 薛枞眼见高个男人的同伙从后面逼近他,正想提醒,这人却眼睛都不眨地往后划了一刀,直接劈在男人的手臂上。 他将薛枞扶起来,另一只手理了理因打斗而稍嫌散乱的领口。 “还坐得起来吗?” “嗯。”薛枞应了声,却挣开他的手,撇过脸去。 “薛枞。”那人凤眸微挑,不是特别耐心的语气。 “你还真不记人,”他将薛枞一瞬间的惊愕收在眼底,“也不知道南帆愣头愣脑地跟在你后面图什么。” 听到孟南帆的名字,薛枞好歹认真看了他几眼,才隐约记得,是和孟南帆形影不离的那一个。 好像姓路,孟南帆叫他“阿衡”。 “路衡谦。”路衡谦也没闲工夫和薛枞猜来猜去,“算了,跟你说也没用。” 可仔细打量之后,薛枞却想起,对这人还有些旁的印象。 好像是一堆女生在班里八卦所谓的离奇案件,说是哪里有栋鬼楼,整栋楼都烧干净了,新闻还一点风声都没有,商量着暑假是不是去闯一闯。 结果这个路衡谦刚好进来,特别不给面子地冷言冷语了一番。 无非也就是抱怨几句无聊,但是自带冷空气,又碰上群没有被说过重话的漂亮女生,凶名就很快传遍学校了。 如果说孟南帆是交口称赞的温柔知心,任谁都忍不住对他笑上一笑,攀谈两句;那路衡谦大约是和薛枞并列的两大煞神,腼腆些的姑娘都避之不及。 “我记得你。”薛枞冷不丁地开口。 “哦,那我还挺荣幸。”路衡谦没什么表情。 要说冷淡,他俩还真难分出个胜负来。 胳膊受伤的男人又试图攻击了几次,被路衡谦一脚踹了肚子,摔到地上连滚了好几圈。 路衡谦见薛枞撑在地上也不是个办法,干脆直接蹲下身,揽着薛枞的背和腿弯,将他抱了起来。 薛枞很不习惯这种姿势,也明白不是折腾的时候,只能不甘不愿地看了路衡谦一眼。 路衡谦这样务实主义的人,完全不明白薛枞这时候逞什么强。 “有瞪我的力气,”路衡谦把他放在轮椅上坐好,“不懂反抗?” 薛枞不打算和他解释。 趁路衡谦抱起薛枞的功夫,还剩点力气的歹徒垂死挣扎,捡起一根木棍,想要击打路衡谦的背部,被他闪开了,但因为手上的重量,躲得不如之前容易,那木棍就在他的腰上敲了一记。 虽不算重,却仍是疼的。 薛枞见状,也皱了眉头。 可路衡谦没有急着回头去料理那人,而是把刀递到薛枞手里。 “你可别指望我,”路衡谦的眼睛微眯,见他不接,直接塞进了薛枞完好的左手,“怎么,腿废了,连刀也拿不了?” 刀柄还残留着路衡谦手掌的微温,薛枞像是被烫了一下。 “别人捅你哪里,照着捅回去就是了。”路衡谦此时已经转过身去,又是一脚,踹到那人的腰部,待他捂住侧腰蹲下去的时候,又一脚踢中那人背心,令他侧着身子就栽到地上,啃了满嘴的灰。 “——像这样,多补几脚也行。” 路衡谦一向看不顺眼怯懦躲在别人身后的行为,管他有什么苦衷。可刚才见到薛枞倒在地上任人鱼肉的样子,心里也不大舒服。 他利索地解决了一个歹徒,很嫌恶似的拍了拍手,像是要抖落什么脏东西。 路家原本做的就是军火生意,虽然渐渐转移了产业,但培养起继承人来,还是带着血腥气的,收拾这样两个小混混根本不在话下。除了薄汗沾湿额发,他的着装仍然齐整又利落。 忽略间或响起的几声呻吟,四周很静,只有水一般的月色,洒下几缕微蓝的光。 “还剩一个,”路衡谦的眼神落在薛枞手中的刀上,“留给你了。” 薛枞的神色一动,好像月光终于能够渗进他的眼睛,那双阴郁的眸子染上一丝亮色。 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曾经有一个女生,将情书递给他的时候,被朋友制止,附在耳边说了悄悄话,谁知一字不漏地传进了薛枞的耳朵里。 “这个薛枞,真的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些娇蛮,却很真诚,一听就是被宠大的孩子,“路衡谦知道吧?他们两个,性格简直一模一样,别去自讨苦吃了。” 许多人都以为他们相像,可其实是不一样的。这种不同,薛枞刚刚才明白过来。 薛枞从来就没有退路,他淌在逆流而上的湍急水流里,不敢稍作停顿,迟疑的刹那就足以让他被急浪甩得很远很远。 他的满不在乎都是强撑出来的。 他从小就很少把疑问说出口,以前还会藏在心里慢慢思考,想不通就不再去想了,只敢摆出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如果真能无动于衷又该有多好呢? 难道不痛吗?被推搡在地上、拳脚相加地打得满身是伤的时候。 不屈辱吗?面对侮辱的言辞、轻视的眼神与假意的关心,默默垂下头去的时候。 ——没有人在意,不会难过吗? 可是统统只能咽下去。 别人看不到的伤口就不是伤口,你不哭,他们就不觉得你软弱。 薛枞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遭遇那场灾难,是不是本可以像路衡谦一样地肆意。 拥有明晰又简单的爱憎,对任何事都可以满不在乎——好像世界上没有东西能够成为他的阻碍。 可薛枞不一样,连恨这种情感,于他而言都是奢侈的。 他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才能得到,半点松懈都不敢再有。 路衡谦等了很久,见薛枞没有反应,就径直走到薛枞身前,推动他的轮椅,去到另一个缩在地上的歹徒身侧。 薛枞死死握住刀,那刀刃上还留着他自己的血,早已凝成了暗红色。他把刀抬起来一点,那人就捂着肚子,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一步 26 。 路衡谦也不是真要薛枞去砍上一刀,见他不再是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心里的气也顺了一些,便抱着胸,站到旁边去了。 薛枞将刀举到与自己鼻尖平行的位置,透过刀尖,刚好能看到路衡谦的侧脸。 眼眸狭长,鼻梁高挺,那十分符合他性情的薄唇微微抿着,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撒手走人。 路衡谦的性格里没什么柔软的部分,这次顺手帮了薛枞,也没有要让他铭记在心或者感恩戴德的意思,说不准过两天自己也就忘了。 当然更不会想到后续应该将薛枞送去医院止血包扎。 可薛枞却有更加古怪的个性。 他不去喜欢将他小心护在身后的人,偏偏要去爱一个把刀递进他掌心的人。 滴答滴答,是秒针转动的声音。 路衡谦扫了眼手机上的计时,从电话接通到现在,已经过了4分40秒。 孟南帆要做什么? 手机那头终于传来人声,带着些恍惚,却将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令语气都莫名显得郑重了起来。 “……就到这里了。” 路衡谦还来不及反应,电话已经被薛枞掐断了。他不需要、也不敢听路衡谦的回应,哪一种回应都是与“薛枞”无关的。 听筒发出“嘟嘟”的忙音,薛枞却像是不知道对方已经没法听见了一样,自顾自地轻声道:“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曾经握住利刃,而不是如同烂泥一样、卑微地把自己藏起来。 ——但我喜欢你,就到这里了。 他已经足够卑劣,用孟南帆的身体,伪装成为另一个人格,偷来了时长五分钟、只有自己知道的爱情。 又在这五分钟里,把早已错位的感情从心里毫不留情地剜出来,割裂安放。既然明知无望,就该和那些尘封的过去一样,被安静地打包封存,藏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 痛不痛又有什么重要呢,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那只戒指是薛枞送给路衡谦的,可那柄匕首,却是还给他的。 即使路衡谦永不知情,也要将一切都还给他,好像什么都从未开始过一样。 薛枞从来不懂得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于是只会拙劣地模仿,把自己能做的一股脑地掏出来,捧在路衡谦眼前,像捧出他那颗鲜红的心一样。 他试着给路衡谦做饭,知道他口味刁钻,便跟着他家里的厨子,按着他的口味,一道一道地去学。在晚餐之后,也想端出一盘像样的果盘来,却始终削不出漂亮的形状,因而最终也没能端给路衡谦尝过。 他陪路衡谦一起听新闻,看电影,早上起来的时候帮他挑选领带,好像真正的情侣那样。 薛枞心里清楚,路衡谦对他露出来的软和态度,都是因为孟南帆,可他假装自己毫不在意,就渐渐对这样的隐痛无知无觉了。 一早就明白,这是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但可以预料的的伤害反而无法真正伤害到他。薛枞甚至有些坦然地,心无旁骛地去完成这件事,仿佛了却心中的这一点点遗憾,此后就能够安然地孤独下去。 被逼着苦练的芭蕾竟成了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它是薛枞从未开始的爱情里,最华丽的一场落幕。 即使腿废了,鉴赏能力却还在,他邀请了最顶尖的舞团,把最盛大而圆满的感情呈现给路衡谦看,让他坐在剧院视角最好的位置,看男女主角如何摒除误会,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可薛枞全程都在剧院的二楼,正好被那具阳台后的木偶挡在身后。 他不过是这一场大戏里的配角,不配出声,也无法选择。 也不是没有过自我鄙夷。可从许多年前起,薛枞的安全感就只能来源于自己的付出,好像除了把自己掏空掏尽一样地奉献出来,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到最后,竟不需要对方的回应,就惦念着离开了。 把期待缓慢地杀死,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的事情,如今也是熟能生巧。 路衡谦回拨了几次,可薛枞早就将手机关机。 从幕布之后,可以看到路衡谦举目四望的模样,可薛枞也只默默看了一眼,就退回了后台。休息室的灯都关了,薛枞就这样靠坐在墙边,将自己隐没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 直到举着手电的大叔将光束打到薛枞的脸上,他才意识到,是闭馆的时间到了。 薛枞的手支在前额,感受到光源,便抬起眼睛。那双淡色眸子里沉郁的落寞,让关门的大叔都吃了一惊。 看着温温柔柔的小伙子,怎么会露出这么颓然的神色来呢? “回家吧。” 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薛枞的声音微哑,他蹲了太久,腿有些麻,站起来的时候都跌跌撞撞的,踢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 借着手电的光线,才看到那具罗灵特意替他留下的木偶,便伸手将它抱起来,又想到什么似的,对大叔解释道:“我……花钱买了。” 大叔看他装扮,也知道家境不错,只乐呵呵一笑:“没怀疑你。” 剧院已经断了电,他就用手电替薛枞照亮前面的路。 木偶是等人高的,薛枞抱在怀里,视线受阻,走路也不太顺畅,幸而有这大叔帮忙。 “谢谢您。”薛枞回头道。 大叔见他出了门,将手电调转一个方向,又继续去检查是否有遗留的客人。 “好好回去睡个觉,没什么过不去的。” 他的声音从薛枞的身后飘过来,令薛枞的脚步顿了顿,又迟疑着,往前走去。他的脸上没有正常人那样,听到安慰时下意识露出的笑容,只有很深很深的倦意。 他脚步不停地往前走着,却忽然不知道该回哪里。臂弯里的木偶用的材料很实,时间越久,就越觉得吃力。 薛枞蓦地觉得可笑,他走到一个空旷的角落,再一次将木偶靠在墙边,却不准备再捡起来了。 既然是旁观的木偶,就该接受被抛弃的宿命。 连血肉都没有的东西,被牵扯进主人公的爱恨情仇,又哪里懂得人间的爱恨呢。 也不过是散场时,被孤零零丢在那里的道具而已。 他从前旁观宋澄的爱情,如今又在旁观谁,是路衡谦还是孟南帆? 都不重要了。 路衡谦当晚没有等到人,只好一个人吹了蜡烛。第二天清晨才得到消息,说是孟南帆去了薛枞所在的疗养院,在那里守了一个晚上。 挑剔的路衡谦第一次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了过去。他隐约察觉到,昨天与他对话的,是孟南帆所说的另一个人格——其实路衡谦一向能将他们分得很清楚。 他好像都没工夫去想这是不是荒唐,就身随意动地想要去找孟南帆问个明白。到那里的时候正碰上孟南帆与薛枞的弟弟对峙,  27 只好去外间等他。毕竟要谈的事情,需要避着外人。 路衡谦一夜没睡,也有些疲倦,便到了医院外头,抽了支烟,想让头脑清醒一点。再回病房时,孟南帆却已经从另一个门离开了。路衡谦的右眼狠狠地跳了跳,大概是缺少睡眠的缘故,心跳得不太规律,竟涌起股怅然若失的慌乱来。 第九章 很难形容作为“其他人”,旁观自己的身体是种什么感觉。 薛枞去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除了走动的几个值班护士,病房里很安静。 他搬来把椅子,坐在病床旁,伸手去探鼻息,却竟然感受到了微弱的气流。没有灵魂却有呼吸,也是件奇怪的事。 薛枞轻轻握住病床上自己的手,指尖传来微温的触感,与从前左右手交握的感觉明显不同,令他头皮都有些发麻。 实在像是一个恐怖故事。 不过没有起尸也没有还魂——当然这也还算不上一具尸体。总之什么动静也没有,徒留薛枞不知所措地枯坐在一旁,看着窗外的深沉夜色被乍亮的天光取代,人声渐起。不久后,便碰见了推门而入的沈安。 薛枞一向厌恶这个硬塞到他亲缘关系里的便宜弟弟,觉得他烦人又难缠。 这次顶着孟南帆的身份遇见他,只觉得这种难缠程度呈指数递增。薛枞应付得十分不耐,整夜没睡的头脑昏昏沉沉,更确信沈安那副乖巧听话的嘴脸都是装出来的。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下雪了。雪花一片一片地旋转着往下飘,坠到到鞋面上顷刻就融化了。没有风,却仍令人感到些凉意。薛枞将手揣进大衣口袋,把围巾也往上裹了一点,遮住嘴巴,才低着头往外走。 街角的咖啡厅亮起灯,薛枞走过去,排在松散的队伍后面。 “大杯拿铁,谢谢。” 店里暖和许多,轮到他的时候,薛枞把保暖的围巾又重新扯松。 “好的,请稍等。”店员答应着,一边在电脑里输入,“一共是——” “抱歉,”谁知顾客却临时变了主意,“一杯热可可。”他顿了顿,声音里都是盈盈笑意,“和一份可颂。” “那咖啡呢?” “咖啡不用了。” 店员抬头,见那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微翘,双眼是如钩的弯月。 俊美的年轻男人耸耸肩,语气是令人心生好感的温和,带着丝无奈:“没睡好,就容易口误。” “失眠嘛,”店员露出了然的神色,模式化的笑容也变得热切了一点,“您先去座位休息吧,做好之后给您端过来。” 孟南帆付完钱,又与店员随意聊了几句,才优哉游哉地找了个空位坐下。 “你……醒着?” 这是薛枞在孟南帆开口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路衡谦的挚友——或许也是爱人。 “刚醒。”孟南帆打了个哈欠,“空腹喝咖啡不是好习惯啊,小枞。” “刚醒?” 薛枞反问道,却笃定了不信。 “嗯……”孟南帆犹豫了一下,“好吧,比刚醒早了那么一点点。” 薛枞屏息等待他的反应。 “别管这个了,”孟南帆倒像是全然不知情一样,“天这么冷,当然要先填饱肚子。” “嗯。”薛枞只应了这一声,就沉默下去。 孟南帆坐了一会儿,才端起仍冒着热气的饮料出门。手里握着温热的纸杯,让寒冷空气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画展的东西差不多要撤走了,”孟南帆拦了辆出租,“再去看看吧。” 薛枞听之任之。事实上,现在的孟南帆让他做什么,他都不可能说出个“不”字。 场馆离得很近,车程不到十分钟,孟南帆却少见地没有主动与薛枞聊天。 他裹着一身寒气,走进那个无比熟悉的场馆。不久之前,是薛枞与他一起布置的,现在也基本都搬空了。 孟南帆径直走到最里间的休息室,正中间立着幅没有展出的油画,用暗红色的软布遮盖着。 “揭开吧。” 他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薛枞,薛枞也如他所愿地,走上前去。 “等一等。”孟南帆却忽然开口,在薛枞的手刚刚碰到木架时,“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我喜欢你。” 那一颗早已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从孟南帆的血脉里钻出来。 可它竟是在最无望的那一刻被催熟疯长的。 原来是这种喜欢,他听到薛枞一字一句地告诉路衡谦——是把一颗心毫不设防地送到别人手里的喜欢。 可是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好像也永远失去了,他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心口的位置传来钝痛。 孟南帆目睹着薛枞亲手捧起这份感情,又决绝地狠心割裂,都不舍得去打扰分毫。 “没想到我才是最迟钝的人。”孟南帆考虑了一整夜,才第一次狠下心去,让薛枞体会为难的感觉。 当然要争取,要寸步不让——这种排他的、独一无二的占有欲。 “我也一直喜欢你。” 孟南帆这样个性的人,本该体贴地将心意掩藏起来,陪在薛枞身边,待他疗伤完毕,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他娓娓说起。被拒绝还是被接受都无所谓,只要薛枞开心就够了。 他本以为自己是这样的。 感情的事,有缘则聚,当如涓涓细流。你情我愿,两厢情愿,都离不开对方的意愿。 可原来他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等待,即使会往薛枞的痛苦上加码,也绝不会后悔。 他看到昨夜蜷缩在墙边的薛枞,看他血色尽失的双颊,钻心的疼也一并钻进了肺腑,像火燎原,烧灼着过分清醒的神经。 就算是趁虚而入,就算是利用薛枞的愧疚。 ——既然那么痛苦的话,就来我的怀里吧。 孟南帆很想给他一个拥抱,让他暖和起来,再附在他的耳边,说这样的话。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是你对阿衡的那种喜欢。” 他将心意清清楚楚地剖白给薛枞,不留下任何容他逃避的余地。 薛枞脸色刷白,他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肩膀将身侧的红布都刮到了地上。 “你……”他整个人都无法回过神来,双唇微张,“怎么会。” 门边却忽然传来响动,将孟南帆的回答堵在了唇边。 “孟先生,”那人穿着宽松的灰色毛衣,进来时都带进一阵冷风,却闲庭信步似的,没有丝毫擅自闯入的尴尬,“真巧。” 竟是宋澄。 薛枞被接踵而来的意外事件惊得无从反应,身体却条件反射一样,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就露出了身后的那幅画来。 与孟南帆平日的  28 风格不同,这幅人像是完全写实的。 画中的小孩随意套了件宽松的白色T恤,短发柔顺,一双刚刚哭过而微红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缀着颗小巧的痣,活脱脱是缩小版的薛枞。可那神态,倒像个小姑娘似的。 宋澄死死盯着那画上的人,竟没再开口说些什么。 他来得本就蹊跷,如今这样,更让孟南帆摸不着头脑,便只得静观其变。 薛枞立马认出这是自己高中时遗失的照片,塞在手机壳的缝隙里,有一次被人抢劫时,摔在地上遗失了。 孟南帆捡到后,竟像拓印一样,原封不动地画了下来。他知道薛枞宝贝这个,见照片被踩了鞋印,又沾上了尘土和血迹,很难修复,便起了临摹的心思。 “……谢谢。”薛枞都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回报孟南帆这样纯粹的施与,他从前是不听不看,遇到好意先将自己龟缩起来,如今却无从逃避,“可是我——”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听见宋澄的声音。 “很令人怀念,是不是?” 宋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薛枞的身边,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幅人像上。 薛枞摸不准该怎么回答,宋澄分明是对着孟南帆在说话,可却像是透过他,在说给另一个人听。 “躲什么呢?”宋澄见“孟南帆”一径后退,神色更是莫测,“孟先生,不如你来告诉我,薛枞在哪里。” “快走!”孟南帆忽然出声,他在宋澄靠近的时候就试图掌控身体,不仅无能为力,连意识都渐渐模糊了,现在只来得及提醒薛枞,“我动不了。” 薛枞早就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听到孟南帆的示警,就快步往出口的方向走过去。 “他只是摔了腿,又不是摔了脑子,怎么可能昏睡这么久,”宋澄却一步一步靠近,反手将门锁了,把薛枞困在墙角,令他避无可避,“你知道原因吧。” “我听不懂你说的。”薛枞硬着头皮答道。 “我也弄不懂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伸出手,有什么粉末状的东西被他点在了“孟南帆”的额头,“等你醒了,再告诉我吧,小枞。” 第十章 薛枞或许晕过去了,他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境。 梦里仍是五六岁的光景。 那时姐姐最大的乐趣,就是用多得花不完的零花钱,去装扮这个与自己长得过分相似的弟弟。她不喜欢华美的橱窗娃娃,却沉迷于以此为模板,将薛枞打扮成童话书里描写的小小王子。精致又繁复的服装不得已交给保姆阿姨去采买,但点睛的装饰都被她一手包揽。 于是幼年时候的薛枞,常常被迫穿着让他走路都摇摇晃晃的长靴,每当复杂的绑带散开时,只能由姐姐手忙脚乱地帮衬,最后拧成一团乱麻。颈间的领结也总是不听话地歪到一边。碰上她突发奇想的时候,薛枞的短发后面,还会缀上墨绿色的缎带。 也就是薛枞长得精致,衣服也都价值不菲,被这么折腾,都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再加上年纪太小,肤白脸嫩,偶尔都会被错认性别。 可薛枞从未有过抱怨。要论听话,薛枞只听她一个人的话——就比如她仗着这一个小时的年长,非要薛枞叫她姐姐一样。 按理说年幼的孩子最亲近的合该是父母,可薛枞很少见到父亲,仅有的印象,也就是每个月如期而至的不菲生活费。而母亲,虽然与薛枞生活在一起,却更接近于一个刻板的符号,一个飘荡的影子,没有任何鲜活的色彩。薛枞知道她的声音很温柔,可她连出声说话都很不情愿似的。薛薇不是严厉的母亲,却也很少流露出接近喜悦的情绪。薛枞甚至没有见过她发髻散乱的模样,她好像永远穿着得体的裙装,画着细致的妆容,姿态优雅,死气沉沉地旁观着这个家。 薛枞也有过摔在地上哭着想让妈妈抱起来的时候,有过被开水烫到手指想要找人安慰的时候,有过拿了出色的成绩飞奔着跑向家里的时候,可这些温度,都在薛薇的漠然以对中渐渐冷却。 哪个小孩能忍受期待一次次落空呢? 如果开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无人倾听,努力成长的每一步轨迹都无人注视,最终能做的,也只能是无声地将满腹难过吞咽下去,然后不再抱持任何卑微的愿望。 可薛薇对薛枞姐姐的态度却要好上许多,至少在练功房里。 姐姐却不胜其烦。 虽与薛枞容貌相似,二人性格却截然不同。薛枞从小就只黏在姐姐身边,但围在姐姐身边的朋友,却不计其数。随着年岁越长,装扮薛枞的兴致淡了,偷跑出门与新结识的朋友们玩到天黑,又成了她新的乐趣。但薛薇态度强硬,剥夺了她的休息时间,勒令她在家里学习无聊的芭蕾。 “乔乔,”她苦思冥想,眼睛瞥到鞋柜里亲手替薛枞挑选的短靴,灵机一动,才找出应对的方法,“要不然,你替我练吧?我真的要累死了……” 薛枞瞪圆了眼睛看她。 “妈妈不会发现的,”她却兴致勃勃,“之前,她根本就分不出我们俩。” 姐姐嫌长发麻烦,早就剪了一头短发。薛枞与她的相貌,也被混淆过许多次。 而薛薇又鲜少关注薛枞,只要不穿贴身的练功服,换上宽松的T恤和长裤,不主动与薛薇说话,应当也不会露馅儿。 “你帮帮我嘛。”她拉着薛枞的手,晃来晃去。 薛枞很难拒绝她的要求,便真的如姐姐所愿地,顶替她上起了薛薇的芭蕾课。 薛薇也是过了两个星期,才发现蹊跷。她注意到自己的女儿,前一天学的东西,第二天生疏得就像从没接触过,最初也只是稍稍批评,到后来识破这场幼稚骗局,很罕见地发了脾气。 “沈乔,”薛薇冷笑一声,“你胆子不小。” 薛枞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薛薇更气,随手抓起身侧的相框,照着薛枞就扔了过去。那相框是铜制的,锋利的边角直接砸在薛枞的额头,瞬间带出一小块儿淤青。 “妈,你干什么,”薛枞的姐姐刚从游乐园玩了一圈回来,就撞上这一幕,“是我!我让乔乔骗你的,你别打他。” 薛薇眼睛都懒得转向她,只对薛枞说道:“跪一个小时。” “是我错了,”姐姐这才知道闯了大祸,她根本没料到薛薇会这么生气,也哽咽起来,“你罚我吧,关他什么事!” “知道错了就闭嘴,”薛薇用余光冷淡地扫了她一眼,连坐姿都没有丝毫变动,“你明天还有比赛,过来练习。” “我不!”姐姐从来就比薛枞直接,小声的啜泣也变成了不满的指责,“凭什么你让我练我就得练,你这么凶干什么!” “就凭我是你妈妈,”薛薇的声音都没有提高一点,“不想学就走, 29 反正我有没有你这样的女儿,都无所谓。” 这样绝情的话,或许很难中伤到成年人,却足够伤害心智尚幼的孩子。 她扭头就走。 薛枞听到摔门的响动,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让你跪着。”薛薇冷声道。 薛枞却头一次违抗她,在姐姐即将离开家门的时候将她拦住。 暮色已深,她满脸泪痕地往门外闯,心里也忐忑得很,明知外头危险,却也被满腔的愤怒和委屈逼得不愿回头。但薛薇不会心软地来找她,也不会给她任何台阶下。 薛枞却挡在门口。 “别哭了,”薛枞伸手去替她抹眼泪,又扯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回客厅,“外面不安全。” 薛枞很闷,连表情都一成不变,偶尔逗弄着是有趣,久了,就和玩腻的玩具一样,吸引力随之大大减弱了。她在外头玩得晚了,也总是薛枞来叫她回家,跟个甩不掉的拖油瓶一样。 可今天,也是这个小拖油瓶,抬起袖口,笨拙地替她擦眼泪,笨拙地抱抱她,一遍一遍地说:“别哭了。” “为什么我们的妈妈是这样的。”她的泪水被薛枞越擦越多,“她根本不喜欢我,随时可以把我丢出门去。我只是她完成愿望的工具,如果做不到,她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没关系,”薛枞去拍她的背,“我陪着你。” “那我是谁呢?”她哭得越来越放肆,也听不进去薛枞的劝慰,积聚了多年的泪水和不满都这样倾泻出来,“我就只能被她操纵吗?” 薛枞见她哭得厉害,都有些手足无措,他去扯了许多纸巾,递给她,却没法解答她的困惑——这同样也是薛枞的困惑。 “那你再哭一会儿吧。”薛枞实在没办法了,他去卧室拿出一个拍立得,是宋澄去旅游的时候带回来给他的,正好派上用场。 “咔嚓”。 她听到拍照的声响,通红的眼睛睁得更大。 “……你哭起来长这样。”薛枞将打印出来的照片地给她,“快点哭完吧。” “又、又不丑啊。”姐姐瞪了他一眼,还抽噎着,却又讷讷地点了头,薛枞这才如释重负一样:“那我继续去跪了。” 那次事件的最终收场,是薛枞也被迫开始练习并不喜欢的芭蕾。 薛薇不再惩罚他们,也是因为发现了薛枞的天赋。 薛枞本就习惯了待在家里,多了些课程,对他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影响。可当姐姐去了舞蹈学院,开始住校,日子对薛枞来说就难熬了许多。 他升入了正常学制的中学,而不是如薛薇所愿,专业学习舞蹈。薛枞答应薛薇不去住读,而是每天回家的时候抽出时间练习芭蕾,才勉强使她妥协。 可薛枞的成绩优异,为了保持这样的成绩,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时间在自己的课业里。晚自习之后,又要被薛薇逼着,像舞蹈专业的学生一样,花费五、六个小时进行训练。 薛枞坚持了一个学期,身体都濒临崩溃,才下定决心地跟薛薇说起:“我可以放弃吗?” 薛薇神色如常,淡淡问道:“你决定好了?” “嗯。”薛枞能够咬牙撑着,并不是出于畏惧,更多的,却是出于同情。儿子对母亲抱有同情,实在是怪异得很。但他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妈妈能开心一点,所以才愿意去满足她的愿望。 他们是在晚饭时交谈的。但是为了配合薛枞的训练,这晚餐的时间,也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薛薇听他说完,把碗放回桌上,用纸巾擦了擦手。她的手指纤长,青花瓷的图案更衬得肌肤白皙如玉。整理好这些,才站起身,走到门口,那双纤纤的手只轻轻拧了门把,将门开了一个小缝。 “过来。” 薛枞顺从地走到她身边,被她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推到门的外侧。 “既然不愿意,就别回来了。” 薛薇看也不看他,将门又轻轻地拉回来,自顾自地回到饭桌前,一个人安然地将晚餐进行下去,就像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薛枞靠在门口,他刚洗过澡,穿着薄薄的家居服,连手机和钱包都没有,根本无处可去。 可是他也不会试图去敲那一扇门,那是一扇不会为他敞开的门。 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他的腿都有些发抖,才狼狈地蹲在地上。冷风灌进衣领里,他只能搓着手给自己取暖。 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是尽头呢。 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长大呢。 薛枞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隐约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乔乔,”那人握住他的手,想拉他起来,却被触手的冰凉惊到,忙解开自己的围巾,将薛枞的手捧到自己仍带着暖意的颈边,被冻得哆嗦了一下,“怎么回事?” 薛枞感觉到肩上被披了件暖和的外套,慢慢抬起头。 晨光熹微,有细纱般的薄雾弥散在天空,薛枞像是对焦一样,眯了眯眼睛,又重新睁开:“……宋澄?” 宋澄见他冷得厉害,那脸上却仍没有什么起伏的表情,也不像是很难过的模样,心却有些揪紧:“是她把你关在外面吗?” 薛枞轻轻地点头。 宋澄将他扶起来,才开始敲门。又怕薛薇不答应,提高了音量:“薛阿姨,是我。” 薛薇将门打开,看到被宋澄架着的薛枞,眉头一皱,就想将门掩上,动作太急,差点将薛枞的手指夹住。 还好宋澄将手抵在门边。 “上次她练习的曲目,我刚学会了,”宋澄笑得真诚,“挺难的,练了一个星期。” 宋澄作为薛枞姐姐的朋友,是唯一一个不会被薛薇挡在门外的,这得益于他琴技纯熟,可以打着帮忙伴奏的旗号登堂入室。 薛薇果然把门又拉开了一些:“进来吧。” 宋澄趁机把薛枞推了进去:“那我先弹给您听一听,等她回来,让她再配合一下。” “别傻站着了,回卧室休息去。”薛枞被动地被他拽进客厅,呆立在原地,又听他在耳边悄声道,“记得说点软话。” 宋澄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还要记得吃药。” 双方僵持的结果只能是妥协,上一回是薛薇,这一次就只能是薛枞。 他不得已,只能坚持这种高压的训练。可是体力的严重耗损不仅让他白天提不起精神,连晚上面对薛薇的时候,都昏昏欲睡。 于是制定的规则又多了一条,完不成当天的训练计划,就不能吃饭。 薛枞是被强迫着,才会学习芭蕾,所以学校的课业只能自己咬牙坚持。高负荷的身体运作和不规律的饮食,终于在某一个傍晚气势汹汹地反噬了薛枞的健康。 他中午就没来得及吃饭,从学校回来只灌了一 30 大杯凉水就进了练功房。 胃一阵一阵地绞痛,那些冰凉的液体好像都涌了上来,在薛枞练习旋转的时候,恶心反胃的感觉根本压制不住。 他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就开始吐。 可他的胃里根本就空空如也,除了把刚才的凉水吐干净以外,就只能吐出一些苦涩的胆汁。 腿软得完全站不起来。 地面的瓷砖很冰,凉意从他的大腿一直钻上来,薛枞却没什么力气动弹。随便一个动作好像都能牵扯到脆弱的胃,就更加不敢乱动。 他只能趴在原地,大脑一阵阵地晕眩。 去医院吧。 薛枞不甚清醒地想着。 但妈妈应该不会同意。 来不及想更多,胃液逆流的感觉令他又一次不得不支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呕吐。 真的……好难受。 薛枞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也没力气应答。那人似乎又离开了片刻,再回来的时候就直接把门踹开了。 宋澄拎着的蛋糕早被他随意丢了,此刻看着蜷成一团,靠坐在墙边的人,心里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薛枞连呼吸都变得很轻,怕引起胃里大规模的骚乱。 “去医院。”宋澄快步进来,伸手去拉他。 可薛枞却摇摇头。 “走开一点。”他很虚弱地把宋澄往外推,宋澄退了一步,就见薛枞又趴在马桶上干呕起来。肠胃的翻搅和痉挛折磨得薛枞无法安宁,可抵不住胃里实在没有东西,再也吐不出来了。 宋澄拿了沾湿的毛巾,蹲下身,替他擦被汗水浸湿的额头。 “很脏,”薛枞却避了一下,“你出去。” 宋澄不去答话,又拿了纸巾,替他擦唇边的液体。薛枞没力气躲,只堪堪把头往另一侧转。宋澄就单手掐着他的下巴,又把这人固执的脑袋掰回来。 湿漉漉的眼睛就这样避无可避地看向宋澄,那沾着泪水的睫毛扑簌着想往下盖,试图挡住眼里的泪光。 薛枞没有哭,却被带出了些生理性的眼泪。 明明开心和生气都总是一种模样,可宋澄看他的眼睛,总觉得他很难过。 小的时候,宋澄牵过薛枞的手,长大一些,会偶尔搭着他的肩膀。这一次,却仗着自己的个子,直接将薛枞抱了起来。 “去医院。”宋澄重复了一遍进来时的说辞,不由分说地带着薛枞往外走。碰到薛薇的时候,也不像从前那样礼貌地招呼,径直从她身侧走了。 挂好急诊,把薛枞安置在病床上,宋澄才沉下心来。 薛枞挂着水,短暂地睡了一会儿,又起身吐了几次,都是宋澄替他拿口袋接好再丢掉。来回折腾,就已经到了深夜。 宋澄见薛枞好转一些,才趴在薛枞的床边睡了几分钟,在薛枞翻身的时候,又很快惊醒。那一截纤细的脖颈就在他吐息的尽头,宋澄往旁边移开目光,又能看见微红的耳垂。 “还好,”宋澄将手表举到薛枞眼前,“还有一个小时才十二点。” 薛枞不懂他的意思,整个人有气无力,也不想说话,只投过去疑惑的眼神。 “生日快乐,乔乔,”宋澄替他把被子往里掖了掖,“可惜你不能吃蛋糕。” 绝口不提蛋糕早就摔碎了的事。 “那也是姐姐的生日。”薛枞的第一反应却与自己无关,他有点焦虑,“我忘了给她礼物。” 宋澄指了指连着薛枞手背的输液管:“先管好自己再说吧。” “……”薛枞没有回答,宋澄又端来一杯热水,喂他喝下去,薛枞也顺从地小口啜着。 至少在这一刻,那些虚张声势的疏离,在空气里,是寻不到踪影的。 宋澄似乎来得更勤,薛枞都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空闲时间。其实姐姐在家的时候,宋澄也没有太多机会和她独处,毕竟她基本都忙于练习。 只是姐姐愿意让宋澄陪着,薛枞也就习惯了这人总在身边晃悠。 可宋澄也开始变本加厉,使唤起薛枞来。 “去吧乔乔。”他告诉薛枞,有一个公益演出,急需些劳力做宣传。 “宣传?”薛枞不解。 “具体来说,也就是发发传单。”宋澄大言不惭,“周日人手不够。” 薛枞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怎么不去?” 宋澄惋惜地摊手:“又不是我的姐姐。” “……你说是,”薛枞这才回神,“她的演出?” “还是A角,而且演出的钱都会捐给灾区。”宋澄心情很好地凑近他,“你不去,难道是不好意思?” “没有。”薛枞生硬地挤出这句话,又不情不愿地问道,“多少人?” 宋澄见他乖乖上钩,笑容更灿烂一些:“大家都是分散的,不过我可以陪着你。” 到了周日,薛枞又听话地被安排了一套玩偶服装,开始尽职尽责地发起传单来。休息间隙,他把头套摘下来,心神俱疲地坐在长椅上发呆,谁知凑上来的人反而多了,叽叽喳喳围着他问东问西。 薛枞冷着脸站在那里,把传单一股脑塞在他们手上:“这里写了。” 这种答案当然不会令人满意。 宋澄买了饮料回来,见薛枞被热情围住,笑眯眯地站在旁边,也不去解围。 “真热闹。” 薛枞给他使了个眼色,宋澄就像没看见一样。 “这个弟弟呢,比较害羞,”宋澄自顾自喝起了汽水,“你们看,脸都红了。” 于是嘈杂的声音又大了一些。 宋澄凑到薛枞身边,用绝不是悄悄话的音量在他耳边悄悄说:“快笑一笑,不然他们不会接的。” 薛枞不理他,宋澄就伸出手指,轻轻地将他的嘴角提起来:“就是这样。” 薛枞被他烦得要死,直接把抱在手里的玩偶头套摔到了他的胸口:“自己发。” 宋澄顺势就将头套戴到了自己的头上,见薛枞要走,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住,然后神色自若地接过了宣传的工作。薛枞回头,这才注意到,那头套是只小老虎,憨态可掬的模样,联想到宋澄,就忍不住笑了笑,眼睛里都散落着跳跃的光,有几分像是从车窗望出去时闪烁的霓虹灯。 宋澄比薛枞大几岁,在旁人眼里,终归还是少年模样,又很有演说的天分,惹得驻足的人更多了一些。而他身旁看似不耐烦的黑发男孩,挂着事不关己的表情揣手站着,偶尔忍不住打个哈欠,又走神地往旁边望一望,却在有人靠近时,会配合地递一张传单出去。 一天下来,他们倒不算特别累。但回程的时候,薛枞还是睡着了。宋澄侧过头,就能看到薛枞歪着脑袋伏在自己的肩膀,长长的睫羽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着。于是又小心地把他往下移,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见薛枞没醒,忍不住伸出手捋  31 了捋他耳侧的碎发。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可他的身体是比那夕照更温暖的热源。 如果时间一直这样悠悠往前,他们都会拥有平淡而幸福的年少时光。 番外 薛薇 如果所有一见钟情的故事,都终止于两情相悦,世界上或许会消匿许多悲剧。 当然,对任何熟悉沈易的人来说,将“一见钟情”这样的词套在他的身上,都是难以想象的。这样一个多金又英俊,年轻又风流的男人,多的是美人投怀送抱,也没见他对谁动过真心。偏偏对舞台上的薛薇惊鸿一瞥,竟也生出了追求的心思。 打听下来,才知道薛薇年纪轻轻就获奖无数,赞誉加身,更是为数不多能跻身美国著名芭蕾舞团、担任首席的华人。国内媒体说她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舞者,美国周刊也称她是冉冉升起的舞坛明珠。 薛薇没什么后台,爬到这个位置,足见她的天资与勤勉,可对沈易而言有用的信息,归根结底,也就是一句背景干净,换言之,没被人玩过,又容易拿捏。 这一连串的光环并不能打动沈易。吸引他的,与其说是趋于完美的舞姿,不如说是纤长玲珑的身段,和人如其名、蔷薇花一样带刺的清冷与美丽。 恋情的开始简单平淡又顺理成章,无非是沈易追逐着她的步伐,在她每一次谢幕都献上大捧大捧的玫瑰,辗转了许多城市与国家,终于换来佳人回眸。薛薇在专业领域再出色,也始终有着符合年纪的青涩,对上沈易的风流手段与耐心周旋,也只能是步步沦陷。 但沦陷的不止是她。 这样风花雪月、美酒佳人的日子过久了,沈易似乎也收了心,决定娶她进门。他几乎是事事顺着薛薇,在薛薇提出“为了事业永远不生孩子”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就轻飘飘地同意了。 这一条曾经吓退了许多追求者的求婚门槛,对沈易而言简直不值一提。他哄骗的伎俩用多了,也明白此刻万分犹豫不得,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将薛薇困进了婚姻的围城。 婚后当然有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随着薛薇的怀孕,事情的发展便急转直下了。 如果说人生的命运有一个拐点,出现妊娠反应的那一天,就是薛薇的分岔路。 她的身上还背着早就定好的巡演,却被沈易自作主张地推掉了,又软磨硬泡地将薛薇带回了国内。 沈易不明白薛薇的成就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她在坚持些什么。偏偏觉得生下孩子之后的薛薇,或许会遵从母亲的天性,在家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孕期的薛薇敏感易怒,沈易看着这个逐渐变得尖刻而神经质的女人,都有些记不清她曾经是什么模样。她的肚子逐渐隆起,比普通孕妇还要大上许多,脸蛋自然不如孕前那样美貌。沈易压着性子迁就她,却也有些烦不胜烦。 他最初还好言相劝,在薛薇摇摆不定的时候拦住了她试图打胎的举动。等孩子六七个月了,医院已经无法引产,那些好声好气地劝解就渐渐换成了一次次地夜不归宿。 薛薇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生产的那天,沈易接到电话,才从不知道哪个女人的床上赶过来。 “离婚吧。”麻醉药性过去之后醒来的薛薇,却只对他甩出了这一句话。 自鬼门关闯了一遭回来的薛薇又重新勾起了沈易的怜惜,他万分不忍,做出了许多承诺与保证,半步不离地守在薛薇身边。 薛薇的小腹留下了缝合的伤疤,腰身长出了难看的赘肉。她对着镜子,只能看到一张浮肿憔悴的脸。她的生机就像沈易带来的玫瑰一样,在窗边日渐枯萎,即使正对着太阳,也不会再绽开花瓣了。 医生告诉沈易,薛薇的状况,是很典型的产后抑郁,可心理医生似乎永远都是精于诊断,而提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直到沈易注意到薛薇每天都会擦拭一遍曾经的舞鞋,才终于明白了她的愿望。 “你好好休养,”沈易伸手抚摸她失去光泽的发梢,“等身体好了,我就送你回美国,去你以前跳舞的地方。” 薛薇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她每天花很长的时间健身,严格地控制饮食,等体重恢复,又开始了像从前一样疯狂的训练。 沈易一直以为她是个柔软的女人,从不知道她的自律与毅力到了如此严苛的程度。顶尖的芭蕾舞者所流的汗水,也从来不比看似更坚韧的运动员少。 薛薇如愿回到美国,接待她的是两年前最欣赏她的经纪人。 “先试试吧。”他打量了一下薛薇,手指轻轻击打着会客室的桌面。 待薛薇表演完毕,他也只沉吟了一下,就用十分惋惜的态度,给了薛薇一个拥抱。 “生孩子,是很不容易的,”他充分表达了理解,语气却恢复到公事公办的口吻,“或者,你试试b角?” “为什么?” 经纪人没正面回答,只将她带到了练习室。将要公演的剧目正在排练,他示意薛薇去看。 是一张新鲜面孔,没有一丝臃肿之态,脚步很稳,跳跃时轻盈得像堕入凡间的精灵。 经纪人见薛薇神色震动,知道她不会再作纠缠。如今的这个女孩当然比不过曾经的薛薇,却比生育之后不到一年的薛薇,要合适许多。 “喝杯茶吗?” 薛薇摇头,她的自尊与骄傲让她根本无法在这里多呆一秒。 那经纪人却又追出来,鼓励似的,拍了拍薛薇的肩。 “薇,我一直记得,当年决定签下你的那次舞台,”他的神色充满了怀念,“全场为你起立、鼓掌、欢呼,观众都像疯了一样……那时候我以为,你会是最出色的舞者。” 薛薇没有回过头,泪水已经泉涌一般从她的眼里滴落下来。她难过得都无法再发出声音。 “你在舞者最宝贵的年纪,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经纪人叹了气,“但是我祝福你,如今,就好好休息吧。” 沈易见到回家时疲惫沮丧的薛薇,才知道出了岔子。他对舞蹈几可说是一窍不通,还以为凭薛薇的实力,并不用操心什么,见她这样,又起了拿钱打点的念头,却被薛薇拒绝了。沈易带她回国,这次留了个心眼,动用关系将她安排进国内的舞团,也特意没让薛薇察觉。 终于等到薛薇回国后的第一次演出,沈易很早就坐在观众席上等待。 薛薇在后台换着服装,就听到并不遮掩的谈论。 “留在家里当个阔太太有什么不好,偏要来抢首席的位置,林姐刚拿到角色就被撤了……” “是啊,还说什么天才,也就是媒体乱捧。” “去美国之前就傍上金主了呗……弄到美国混几年,就这种水准?” “你是没看以前吹捧得多厉害——”  32 “哎,别这么说,其实我看过她以前的演出,还是当得起这个首席,听说回去生了个孩子,形体和体力都会受影响吧。” “生孩子不也是为了稳住沈太太的地位吗?要不就回去安心当个花瓶啊,哪来这么两全其美的事。让她当个b角或者伴舞也不愿意。” 薛薇将更衣室的门推开,谈论的人才欲盖弥彰地终止了对话。她从前都是被团队捧在手心的,如今却受尽了冷待,还难以出言相驳,最终也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舞台灯光打在脸上,薛薇娴熟地完成了难度系数极高的一连串技巧,却在转场时,一个衔接的简单跳跃动作,落地不稳,前脚跪在了地上。 观众愣了片刻,静默的几秒钟里,传来了小孩的惊呼: “妈妈,她摔跤了吗?” 清脆的童声,却像鞭子甩在薛薇的脸上,她几乎都要爬不起来。 观众席又传来一阵掌声,是纯鼓励性质的。或许这种失误在第二天会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笑谈,可至少这一刻,他们是宽容的。但这宽容比嘘声更加让人难堪,薛薇忍痛站起身,退回后台。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安慰她,也没有人嘲笑她。 她几乎是麻木地为自己补了妆,在下一次出场时鼓起勇气。 这场演出是如何结束的,薛薇已经没有记忆了。她换下演出服,头脑空白地向外走时,被沈易抱住,带进了车里。 正是夏天,薛薇只穿了件细肩带的真丝裹身长裙,更勾勒得身姿曼妙。她脸上妆容未褪,睫毛如扇。 沈易将玫瑰递到她的怀里,那些艳丽的花朵将她眼中的凄迷之色都遮掩了。 “你真美。” 沈易转过头去,吻了她的侧脸。 薛薇低声哭泣。 她的委屈、不甘、痛苦都隐藏在这微弱而崩溃的哭腔里,却被车厢浪漫的乐曲覆盖住了。沈易根本没有留意到薛薇的失误,他本就不懂这些,只觉得薛薇今夜美得惊人。此时夜色正好,情调满分,他环住薛薇的手,从背后将她的暗扣解开。 “啪。” 一直没有说话的薛薇却忽然回神,毫不留手地给了他一巴掌,将他狠狠推开了。 沈易抬头看她,却见薛薇的双眼都是恨意,那种神色让沈易的愤怒攀上了巅峰。他强忍着没有一巴掌扇回去,声音微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薛薇却答非所问。 “你当我是什么东西?” 沈易实在是烦得很了,他为薛薇做了这么多筹谋,换不到一句感谢,却只有这冷冰冰的质问。 他拉开车门,转身走了。 这就像是一个开端。 此后是无休止的冷战与讥讽。沈易连装也懒得装了,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他要什么解语的美人没有,在一腔爱意被毫无反馈地消耗之后,更没心情与薛薇争吵。 薛薇也辞了舞团的位置,把全部心神投入到女儿的身上。沈易本想带走儿子,可这儿子也是个怪物,又或许双胞胎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非得黏着他的姐姐,一旦带走了,就不哭不闹地绝食。 薛薇不在乎儿子的去留,却决不允许沈易带走女儿。她以为沈易会更强硬一些,却不料他似乎不想再耗下去,只一年回来看他们两三次,不再提将人带走的事。 沈易是不是爱薛薇,答案似乎毫无疑问,可他更爱自己。 他从一开始就看不懂薛薇视若生命的梦想,只看得见婀娜的身段,这爱就太轻忽了一些。 他最终也没有与薛薇离婚——至少让她能有花不完的钱和无人敢轻视的地位,就像他当初承诺的那样。 似乎没什么错。 可这世界上,偏偏有人没资格做爱人。 也有人,没资格做父母。 中考之后的暑假,薛枞几乎都待在家里。但空调温度调得太低,终于不幸染上了感冒,没多久就发展成高烧,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姐姐早就约了宋澄,临走前喂了退烧药给薛枞,嘱咐他有事要记得打电话,妈妈也罕见地出了门。 薛枞睡了一整个白天,迷糊间听到薛薇回来的响动,似乎身边还跟了另一个人。 “沈易,”薛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你对得起我吗?” “……是我的失误,没想到周玉琪带着沈安来找你。” “沈安。”薛薇咀嚼着凭空出现的名字。 沈易的歉意却不是源于这个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私生子,而只是没管教好身边的女人,让她找上门来。 薛薇好像站立不稳,被沈易扶了一把。 “你既然找谁生孩子都可以,为什么偏要来找我……为什么啊沈易?”薛薇甩开沈易的手,“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过感情。可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生育工具吗?” 沈易的歉意被她这句无理的揣度浇灭,可他还是试图耐心一点:“这个孩子,只是意外。” “那他比我们的孩子小几岁?一岁?还是两岁?”薛薇离他更远,“你还真是多情得很。” 沈易还是轻易能被她挑起火气来,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了。他只觉得薛薇越来越令人厌烦,同从前判若两人。 “她不会影响你什么。我的东西,以后还是留给乔乔。” “谁稀罕你的钱?你逼着我生下两个孩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以后还会冒出来一个,”她恨恨地说,“我才可笑,活该是个玩物。” “你要是玩物,我会将你娶进门吗?”沈易终于拂袖而去,他越发不耐,“年纪越大,怎么还越无理取闹。” “是啊,”薛薇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她一边笑,泪水却从指缝里钻出来,“沈易,我爱你一场,婚姻十六年。可你竟然从未懂过我——你连一分钟,都没有懂过我。” 沈易早已走了,只留下薛薇喃喃自语:“你害了我,毁了我……我从前,怎么会认识你呢。” 这失神的模样,就好像多年以前,那个刚生完小孩不久,病床上憔悴的怨妇。 薛薇回了房间,她对着镜子,看那张爬上了皱纹的脸。 仍是很美的一张脸,就是这张脸,吸引了沈易,毁掉了她的梦想。她要的从来不是优秀,而是顶尖——是她曾经触之可及的东西。而那些,却再也无法实现了。 她打开水龙头,鞠了一捧水,将泪痕洗净,又重新上妆,换上最后一次得奖时,上台领奖的礼服。又将那双经年未穿,褪了色却相当干净的舞鞋收好,从储藏室找来演出的碟片。 练功房的门第一次敞开着,主人不再严谨地将它关上。 她拧开了煤气阀,将所有的窗户关死。 练功房里的音响开始工作,碟片上大概沾了灰,偶尔卡顿,会带来撕裂一般刺耳的声响。 她吞服了安眠药,渐渐地睡  33 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连电梯都开始罢工。 薛枞的姐姐爬着楼梯,只觉得热浪滚滚。可这公寓是新搬的,薛薇很喜欢这边大了两倍的练功房,心急火燎地装修好之后,成为了整栋楼的第一户住户。 可十楼也太特么难爬了。 姐姐抹着汗,忍不住骂了脏话。因为住的人少,公寓的配套还不算完善,打电话报修之后也没等来修理人员。 楼道里安静得让人害怕,她一边抱怨,一边认命地挪动脚步,又分神想着,乔乔的烧不知道退了没有。 可这渗人的安静忽然被一声巨响打破。 她感觉到整栋楼房都随着巨响摇晃了一下,接着有碎石和瓦砾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是楼上传来的。 她正好在两层楼之间的转角,墙上嵌了窗户,她探出头,能看见楼顶传来的浓烟。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往楼下跑去,却又立马转身回来。 她已经爬了八楼,此时一边打给消防,一边往楼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报警之后又试着给弟弟打了电话,却是令人心颤的忙音。 乔乔高烧两天,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根本不可能出门。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下他,可决不能不管他。 爆炸引发了火情,又在高温之下迅速蔓延。 她到九楼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到上面的一片火海了。 火舌肆虐,烧到保温层,便更加疯狂地吞噬着这栋建筑里的一切,肆意地焚毁所有可燃之物。 她的手上拿着替沈乔准备的毛巾和水,正好能派上用场。她将毛巾沾湿,捂住口鼻,就冒着浓烟往里冲。 家里似乎有人来过,大门没有关严实,她裹着毛巾一拉,门就开了,可那热度几乎将她的手烫出一个血泡。 她连想一想薛薇的余力都没有,径自去到弟弟的房间,那里似乎被爆炸波及了一些,天花板上的横梁都塌下来一根,可也正好,给他隔绝出一小块空间。 她却也被那横梁挡住了路,只能咬牙,将易燃的凉鞋脱掉,狠心从上面踏过去。脚心接触到的高温让她发出一声痛呼,借力一蹬,才去到薛枞那边的地面。她的脚底全都是血,浑身也被熏得发黑,却不管不顾地往薛枞那里艰难地挪过去。 “乔乔,”她蹲下身,去拍薛枞的脸,“醒醒。” 薛枞毫无反应。 发烧也不至于全无意识。 此时她并不知道,薛枞吸入了过多一氧化碳,已经深度昏迷。她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火势蔓延得太快,刚刚上来的通道,即使只有她自己,也已经根本无法原路折回,她甚至连房间都出不了了,更别提还要带着昏迷的薛枞。 她从窗边探出头去,才发现整栋楼都几乎燃烧了起来,即使消防员赶来,也很难施救。 地面已经烫得无法落脚了,她将薛枞抱在怀里,眼泪爬了满脸,又纷纷滑落到薛枞的脸上。 温热的泪水,在这灼热的火海里,竟成了唯一冰凉的慰藉。 火舌卷了过来,将薛枞墙边的装饰木框都吞噬了。已经没有时间犹豫。 她站起身,终于拿定了主意。 七楼正对的那户人家,正在修一个凉棚,稍微支出了一点,运气好的话,可以落在上面稍加缓冲。 “我不后悔,”她靠近薛枞的耳朵,明知他毫无知觉,也要说给他听,“乔乔,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就好了。” 其实她从前是故意留短发的,只希望妈妈可以弄错之后,多看沈乔一眼。 她也是故意将新朋友都带来家里,希望沈乔可以多与别人交流。 这些,乔乔都是知道的吧,他一直都很懂事,根本没有讨人嫌的本领。 薛枞在剧痛中惊醒。 像是所有的骨骼都支离了,要穿透皮肤捅出来。他的身下似乎硌着什么坚硬的东西,薛枞慢慢转过头。 他昏迷得太久,所以没能看到姐姐是怎样护着他从十楼的窗口绝望地跳下,没能看到姐姐是如何穿过那一片火海将他抱在怀里。 他回过头,只能看到一地的鲜血,和鲜血之上,扭曲的、沾满尘土的身体。 有一缕头发被风吹起来,拂过薛枞的下巴,粘稠的、混杂着血液和肮脏的灰尘,轻轻地、轻轻地,一触即离,像一个告别的吻。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竟然动了动,很缓慢地抬起来,像是要将薛枞揽在胸口,可举到一半,就跌落了。 只有血,落在薛枞的脸上,像泪一样,一滴一滴地,没有断绝地流下来。 “姐……” 薛枞一动也不敢动,他的声音喑哑,根本分辨不清,喉咙里全都是血。可还有更多的血,那些来自他的姐姐,正顺着薛枞的脸颊淌到脖颈,最终渗入了他的身体。 人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发得出声音。 为什么还能睁开眼,看到这一切。 入目都是鲜血,漫天漫地的红色。 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要目睹至亲一点点失去呼吸,却束手无策。 很难说这是老天的仁慈,还是残忍。 她的眼睛没有闭上,薛枞假装自己不知道,那喷在脖颈的鼻息,已经消失了。 消防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围观的人渐渐多了,将夜晚照得竟像白昼一样明亮。 呜咽都堵在胸口了,薛枞呛咳着,肺腑抽搐地痛。毫无力气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才得以触碰到她垂落的指尖。 刚刚从那么滚烫的地方逃出来,如今怎么,渐渐变冷了呢。 她的头发留长了,今天也穿着漂亮的裙子,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得像个小男孩。 出门的时候,她喂给薛枞一颗退烧药,那竟是薛枞见她的最后一面,彼时笑靥如花,如今却是焦黑的一具…… 一具尸体。 薛枞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这是不是一场梦,这可不可以是一场梦。 围观的人再多,那些声音也传不进他的耳朵。直到有医护人员拨开众人,抬着担架,来到他们面前。 “将男孩儿先抬上去。” 接收了指令,他们来到薛枞身边,想要将他从姐姐的怀里带离。 无力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薛枞嘶哑的声音在人群里被淹没了。 “不,”有细心的医生注意到他,才低头去听,“救她……咳……求你们。” 虽然从这碎裂的外观就能得出诊断,医生还是伸手探了她的鼻息,然后摇摇头。 薛枞闭上眼睛。 四周的鸣笛声更响,除了消防车与救护车之外,还有一些看热闹的车流被堵在了外头。 可是那些声音忽然都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 只有一声惨烈到极致的哭嚎,将夜幕狠狠刺破。 那  34 是能将人的灵魂碾碎的声音,是这高楼森林里被围捕的幼兽,绝望而喑哑的嘶吼。 也是闻讯而来的宋澄,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警方调查的结果,是因煤气爆炸引发火灾,又因为该楼的保温层设计失误,导致火势蔓延,所幸其他住户尚未入住,没有更多的人员伤亡。 薛薇死在煤气爆炸的瞬间,沈易最终连她完整的尸体都没有见到,只有一块块拼凑的碎屑。 善后工作都交给了沈易。他压下新闻,赔偿了其他住户,又干脆把整栋楼都买了下来。 但这些薛枞统统不知道,他无知无觉地在医院躺了一个月,醒来也没有任何声息。 愧疚会不会催生爱情,没有人能回答,可沈易这一生,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等到沈易悲痛过去,才想到有一个劫后余生的儿子需要补偿,那深入骨髓的愧疚叫他心底的温情重新浮现出来。可他却早已被儿子永久地排斥在外。 沈乔坐在轮椅上,找到他的时候,他以为是父子亲情的转机,可没想到,却是终结。 薛薇与沈易的两个孩子,男孩取名为沈乔,女孩取名为沈枞。 可如今,沈乔执意用余生铭记一个人。 他这条苟延残喘的生命,本就该是姐姐的。他因而改用了她的名字,又决意斩断与沈易的关系。 从那以后,就只有薛枞,而再没有沈乔了。 过了些日子,周玉琪带着沈安找到沈易。 “你的大儿子已经废了,他也不会再认你,”周玉琪俨然一副谈判的姿态,“沈先生,但你还有一个小儿子。” 沈易冷冷地看着她。 “不要让你的小儿子走上同样的路。” 周玉琪的威胁幼稚可笑,可沈易早已在对亡妻的怀念与愧疚中濒临崩溃,又被薛枞决绝地拒绝,他后知后觉地眷恋起血浓于水的亲情来。 这一句话就足够打动他了。 孩子是无辜的。 他现在才像一个普通的父亲,挂念起儿子的成长,甚至担忧他活在私生子的名头下,会不会出现心理问题。薛薇与女儿的死给他上了一课,换回的却是沈安的顺遂。 沈易认回了沈安,又娶了周玉琪当摆设,只为让沈安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在沈易的心里,只要薛枞愿意回来,一切都仍是他的,必然不会委屈了他。 沈易甚至自顾自地以为,薛枞需要一个同龄的孩子来陪。既然他与姐姐关系亲密,对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想必也不会太过排斥。 可薛枞除了听到“沈安”的名字冷笑一声以外,也没了旁的反应。 他一如既往地将沈易拒之门外,甚至不再接受他的生活费,唯一的要求,是住进从前的公寓里。那栋楼都在沈易名下,他当然不在乎送给薛枞,可是却不免替薛枞担心,怕他会在那里被勾出什么阴郁的心思,伤害到自己。 于是直到薛枞成年,他们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沈易不知道的是,薛枞曾经无数次徘徊在沈家大宅的门外。 在那温暖的橘色灯光之外,注视着那一家人如何地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浑然忘了这天伦之乐的阴影里,是枉死的灵魂。 多么荒唐,伤害了一个孩子,就补偿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 薛枞小的时候,无数次希望沈易可以多来家里,希望他能陪一陪妈妈,将姐姐举在肩膀上,最好能给自己开一开家长会。 如果他一直在的话,那些试卷就终于有人可以签字,而不是只能靠姐姐伪装大人的笔迹。 如果他早些回来的话,他就可以和别的男孩一样,去篮球场玩上一天,而不用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太孤单。 如果他比偶尔再多几次留在家里,他和姐姐,或许就会少挨几顿责骂。 但这都是小学时候的事了。 薛枞从前不屑的东西,如今更加不会再看一眼。 他不是怀着温暖的眷恋来到这里,而是满腔冰冷的杀意。 他恨极,可连这恨意都没有出口。 连死都不被允许,只因为这条命,是被姐姐换来的。 可是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被遮挡在身后,护在羽翼里,去做这一个,唯一的幸存者。 他恨薛薇的脆弱与敏感,恨沈易的冷漠与自私,恨周玉琪的算计与恶毒,恨沈安这条错误投生的生命。 他甚至埋怨过姐姐,是她将他徒留在这世上,做一个不人不鬼、残忍冷血的废物,让他求死不能。 薛枞宁可她从没回头,宁可自己在那场爆炸里碎成灰烬。 可最终,他还是卑微地活下去。 至少由他记住,有一个人曾经存在过,也将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所以薛枞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活下去,他要规律地吃饭,按时去睡觉,要更努力地学习和工作。 因为从此以后,不会有人陪在他身边,也再没有人会提醒他了。 薛枞决心做一个了结的时候,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当天。 他来到那个无比熟悉的路口,才发现背包里的工具被拿走了——是大小不一的各种尖刀,和一些引燃的辅助材料。为了避开安检,薛枞特意选择了步行。 可他的手里还有安眠药,有酒精,也有明火。 只要他想,仍然可以让这一家人在毫无防备地时候统统死去。可他最终只是将这些准备已久的凶器都扔了,回到自己的公寓,喝了一整晚的酒。 填报志愿的时候,他选择了法律。 曾经想要将自己变成利刃,而今便亲手给自己套上一层偷生的枷锁。 那一场复仇湮灭在宿醉的酒精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那嗜血的匕首,分明已经逆向地旋回,绞进血肉,刺破了心脏。最终杀死的,只有薛枞自己罢了。 他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出路。 几个说明: 1 肯定有bug。火灾烧整栋楼,火势大概和英国那一次,烧掉保温层,然后烧了几乎整栋楼的严重程度差不多。关于跳下去生还的可能性,之前看过一个新闻,有小孩从十几楼摔下去,因为雨棚挡了一下,落下去没受什么伤。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反正设定就是这个设定了,bug的部分不要深究。 2 一个细节: 薛枞第一次对路衡谦留下印象,是有同学在讨论“鬼楼”,被路衡谦喝止了。那栋楼第十层的公寓就是薛枞的家。 3 一个刻板印象:薛枞因为他妈妈的事情,不喜欢学艺术的人。最初的孟南帆比较不幸,被他当做那种典型的艺术家了。 4 一个回顾: 薛枞在学校经常打瞌睡,是因为他晚上常常跑去沈家。想要报复的  35 念头,是在喜欢上路衡谦之后。 5 薛枞不会犯法,所以不会杀人了,这点可以放心。 第十一章 薛枞没有赖床的习惯,可他偶尔也有不愿意睁开眼的时候,希望黑夜再长一点,就好像这样,第二天就不会到来。 可他感受到了温度。他的手指被什么人握住,那种温热的感觉令他不适地抽回了手。 有人趴在床边,像是睡着了。 在薛枞挣脱的时候,沈安也迅速惊醒。 “你醒了!”声音里还带着刚刚清醒的低哑,和难以掩饰的惊喜,他不敢置信地站起身,去摁通讯的按钮,“快来人,医生!他醒过来了——” 薛枞充耳不闻,他向来都把沈安视作无物。 令他在意的,是再次毫无知觉的双腿。 他以为自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刚刚尝过健全的滋味,又一朝被打回原形,那种失落,连薛枞也难以克服。 医生陆续进来,测量了基本的身体数据,也松了口气。 “病人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之前呢?为什么会昏迷?”沈安追问。 “这……”研究了许久也得不出结论的医生无奈,“我们确实还不能—— “行了。”沈安见薛枞醒了,也不再计较,他将匆匆赶来的专家们请出门外,又回来守到薛枞的病床前。 “哥,”他的不安在薛枞被确认了无碍之后渐渐平复,“你终于醒了。” “出去。”薛枞一如既往地冷言相对。 “我错了,”沈安说着,却止不住哽咽起来,没人知道薛枞昏迷的这几十天里,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悔和痛苦都要将他压垮了,“我错了,哥,对不起,真的……” 薛枞瞥他一眼。 因为是周末,沈安不用去公司,就在医院里守了两天,换下正装,只套了件宽松的浅色外套,下身穿着牛仔裤,踩了双休闲鞋。他睡着时把外套的帽子搭在头上,醒来之后也忘了整理,侧边有一缕头发不和谐地翘起来。 像个俊秀的大学生。 沈安最近瘦了许多,脸也小了一圈,衬得眼睛更大,瞳仁更黑,眸光里的水色令他显得十足委屈。 若这番剖白的对象不是薛枞,应当早已被他打动,因为他半跪了下去。 “你打我吧,哥,”他的头垂得很低,但他把脸伸到薛枞的手边,“随便你怎么出气。我当时是疯了……” 薛枞嫌恶地将他推开:“说了多少遍,我不是你哥。” “那你怎么才会解气,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沈安被他推得趔趄,“我宁愿摔下去的是我!” “闭嘴,”薛枞听完这句话,脑中也浮现出一些扰乱人心的回忆,他这才正眼看向沈安,可眸中的神色却更狠厉了,“演得真像。” “我没有,”沈安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只知道反驳,也说不出理由来。他一声不吭地把薛枞从床上扶起来,推他去到楼梯间,又站在薛枞身前,让自己背对着下行的一级级阶梯。 “那你推我下去。”沈安去拉他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沈安的唇色很淡,唇形却很漂亮,既不过分削薄,也不过分丰润,唇弓的线条像是工笔画出的一样,这是他五官当中与薛枞最相似的部分,如今上下翕动,像在说着什么真诚的誓言。 薛枞无动于衷,他连视线都不想分给沈安一点,操纵轮椅,面朝与沈安相反的方向离开。 “别跟上来。” 沈安的脚步一顿,果然不动了。 他扶着楼梯的把手,那副失落的神情活像一只被抛弃的犬类。 “哥,”他又小声地叫了薛枞,“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那个人。” 薛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脚步声又渐渐靠近。 沈安见到薛枞离开他的视线越远,心里越是惶恐。他都快弄不清楚,是之前薛枞昏迷不醒让他害怕,还是如今薛枞又要去与宋澄做些不明不白的龌龊事更让他难以接受。 至少在这些天里,他完完整整地陪着薛枞,没有被任何人打扰,也不会被薛枞冷漠地拒绝。 “你回到家里想要什么没有,为什么非得去陪那种人。”沈安蹲下身体,与他对视,“你回家好不好。” 实在是天真得让人生厌。 沈安被痛改前非的沈易保护得很好,到现在都以为毁了薛枞一生的那场火灾只是意外,以为薛枞只是单纯地走不出伤痛,才不愿意回“家”。他还以为,只要他真心相待,总有一天会得到薛枞的认可。 他根本不知道,那从来不是薛枞的家。 或许是周玉琪曾经无休止地将他与薛枞比较,几乎每回都将沈安贬低得一无是处,又不留情面地严厉责罚。那些混杂着眼泪与痛楚的回忆,统统起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沈安自始至终都对薛枞抱持一种错误而又病态的崇拜。 从前是不可逾越的标尺,落下残疾之后,又让他生出深入骨髓的心疼来。 可这心疼不是怜惜,更不是同情。薛枞在沈安心中,几乎是令他望尘莫及的优秀,令他跟在薛枞身边都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从不去拂逆薛枞的意思,从不与他顶嘴——甚至在薛枞明确表示不想见到他之后,就只敢悄悄躲在人群中,跟在薛枞的身后,像个随时隐形的小尾巴。 与其说是不敢,更多的,其实是不忍。 他是亲眼看着天之骄子沦落泥潭的,目睹他从游刃有余到力不从心,连简单的小事都完成得艰难。 也是真的,不想再让薛枞因他而产生一丝一毫的为难。 可就是这样一个在沈安心中只可远观的兄长,却—— 沈安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听人说起,薛枞像是接了一个案子之后就闷闷不乐,沈安急急忙忙托人联系,却根本见不到人。他心急火燎地找了许多地方,看遍了几乎全市的监控摄像,才总算找到确切的地址。 推开门的时候,却见到了令他血液倒流的画面。 薛枞斜倚在一个男人胸前,他的身上穿着类似婚纱的雪白长裙,双腿无力地挂在男人的臂弯。 而那个男人的手,竟然掀开裙摆探了进去。 “你们在干什么!” 怒发冲冠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他快步上前想去将男人推开,那人无视了他的动作,只反应更加迅速地拉过被子,将薛枞裸露的部分遮盖起来,又用手遮住了薛枞的眼睛。 沈安没有等到薛枞的回话,他只能看到薛枞无力的身体靠得离男人更近,怕冷似的,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张脸,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没有值得挑剔的部分,被黑色长发修饰了轮廓,又被男人轻轻盖住了眼睛,只露出瘦削的下巴和挺翘的鼻尖,乍一看,和薛枞的双胞胎姐姐几乎没有了分  36 别。 沈安能看到薛枞的牙齿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是显而易见的不安。 沈安于是去握他的手,却在触摸到的一瞬间就被薛枞甩开了。 “和你无关。” 薛枞的声音很轻,甚至能让人产生温柔的错觉。 男人将遮住薛枞眼睛的手移开,他有些意外地看向薛枞。本以为薛枞会觉得无法面对,却不料他适应得似乎不错。 沈安方才还能将他错认成胞姐,在见到那双寒潭似的的眼睛之后,却不会再产生任何其他的联想。 那实在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的错乱,柔软的裙装和温柔的长发都挡不住黑色眼睛里能将人冰封一般的冷意。柔和却冰冷,脆弱却强横,这些特征从一个人的身上同时倾斜出来,像流水一样将沈安的世界淹没了。 这已经令沈安觉得恶心的肢体交缠,却在接触到薛枞过于平静的目光之后,反倒使得沈安开始不知所措。 搂着薛枞的男人却衣着整齐,他有些厌恶地瞥了沈安一眼,却并不将他放在心上,仍懒洋洋地靠坐着,偶尔拨弄一下薛枞的手指。 “你放开他。” 沈安怒目而视。他都不敢随意去触碰薛枞,总觉得,就连站到薛枞的身边,都要得到他的许可,可这个人…… 男人只耸了耸肩,随意道:“好啊。” 薛枞听他说完,才对沈安说道:“你转过去。” 沈安意识到他是要换衣服,背过身去的时候,又恶狠狠地对着男人说了一句:“你也转过去。” “小朋友,该看的早就看过了。”男人一边嘲讽他的可笑,一边对薛枞说道,“卡住了,手抬起来一点。” 沈安都要将握在手中的手机捏碎了,每一声衣料窸窣的响动都令他像惊弓之鸟。 “宋澄,我自己来。”薛枞忽然说道。 叫宋澄的男人也是无所谓的态度:“好啊。” 沈安气急。他之所以束手束脚,也是担心薛枞, 对宋澄自然没有什么畏惧。 等薛枞终于恢复了衣冠齐整的模样,才敢抬眼去看他,又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却是薛枞制止了他。 “放下。” “为什么?”沈安不解。 “你情我愿的事情,”宋澄却戏谑地一笑,“你准备跟警察说些什么?” “怎么可能!”沈安想也不想地打断他,“是你逼他的。” “是吗,”宋澄稍稍低下头去,薛枞仍然被他揽在怀里,他在薛枞的头顶轻轻落下一吻,“乔乔?” 薛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沈安,我说过,不关你的事。” “不可能,”沈安走上前去,要将他们分开,方才薛枞那副衣衫凌乱的模样他不敢去碰,现在终于可以直接揽过他的肩膀,“哥,他到底用什么威胁了你?” 薛枞侧身闪避。 “跟我回去!”沈安难得强硬。 宋澄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阻拦:“你带他走吧。” 他将薛枞抱到床上坐好,又出门去推了架轮椅过来,把薛枞扶到了轮椅上去。 薛枞转过头,询问的目光投向他。 “真的,”宋澄眯了眯眼睛,他甚至笑着拍拍薛枞的肩膀,“下次再见。” 薛枞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都一律照做。 沈安接过轮椅,推他离开,用背影挡住宋澄目送的视线。在弄清楚薛枞与这人的真实关系之前,沈安都无法轻举妄动,可心里实在恼恨,谋算着总得找个时间,将他收拾一顿。 沈安将薛枞自宋澄处带出来,想也没想地就回了沈家。薛枞一路都有些晃神,毫无反抗地被推进了已经多年未再踏足的地方。 本该安静的客厅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人声,像是来了客人。自沈易重病以来,主宅已经许久没有接待过什么人,沈安也略有些诧异。 “爸,”他以为沈易在楼下,“你好些了?” “你爸还在休息呢,”却是周玉琪答话,“南帆给他送画过来,他们在书房。” “谁?什么画?”沈安换了拖鞋,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也忽视了薛枞瞬间的僵硬。 “说是孟家的小少爷,你爸和他们家也有些交情,”周玉琪听见儿子的声音,迎了出来,“他这几天闲在家里,就爱摆弄这些个字画,而且这孟南帆,倒是真的有才气,又讨人喜欢。你和打打交道,也没有坏处。” 她说到后面,声音压低了些,却在看到门口的薛枞时,语气陡然一变:“他怎么来了?!” “妈?”沈安不解地看她一眼,“爸不是一直想让哥回家吗?而且爸病了,哥也正好来看一看。” “嗯。”周玉琪将语气里的不自然咽下,又挂出副笑脸来,“小枞难得回来一趟,只是,家里有客人……” 她早就摸清了薛枞的性格,也不信他愿意回到沈家,这么随便一激,人也该走了。 薛枞早在听闻周玉琪的第一句话时,就按捺不住想要离开。可他的目光,却撞上了正在沙发上等得百无聊赖的客人。 周玉琪见薛枞迟迟不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终点却是那个冷淡的、令她都颇有几分招架不住的男人。 “那是谁?”却是沈安先问。 “路总,专程陪南帆来的。” 周玉琪是实在不想作陪了,任凭她怎么巧舌如簧,这路衡谦都不搭腔,又好像对她没什么好感,连基本的客套也不顾,十句话能回一句都是好的,偏偏沈易又让她小心招待。 路衡谦早就接手了家业,能力也出众,不是轻易惹得起的人物,即使是小辈,周玉琪都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路总”。 她本想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沈安,沈安却并没能意会,推着薛枞就往里走:“那我先和哥上楼去看看爸爸。” 沈易为了薛枞回来方便,特意给家里安了升降式的电梯,沈安将薛枞带过去,并不需要经过路衡谦所在的客厅。薛枞只略略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倒也没打算与路衡谦打个招呼。只是好歹也没有径自离开,任凭沈安将他带去了二楼。 沈安去敲了房门,就听到沈易的应声:“进来。” 薛枞被沈易语气中的温情弄得有些恶心。他烦躁地皱了皱眉,按住沈安推动轮椅的手:“我在这里等。” 沈安没有再勉强他。 能让薛枞再踏进这栋楼里,已经是他从前不敢奢望的事。 书房的门又合上了。 薛枞不想听到里头的交谈,心烦意乱地转过轮椅,却连片刻的清静都要被人打破。 “怎么,”那尖利的声音让薛枞恨不得用棉花塞住耳朵,“不是说再也不来了吗?” 薛枞根本不去理会她。 周玉琪自那次差点被薛枞用绷带勒死,每回再见他,都如临大敌。她本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37 性格,在沈易面前,成天伪装出一副温顺贴心的模样,遇到好欺负的,又是盛气凌人的架势。这点小聪明被沈易看在眼里,总觉得她掀不起风浪,也懒得去戳穿,对她的要求,无非是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她嫁进沈家之后,对沈安倒是费尽心思,比从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也算是守住了沈太太的位置,却从来没有安下心过——薛枞就是那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薛薇死是死了,可周玉琪从不觉得是自己害死的。 一个悲剧往往是多方合力的结果,周玉琪当初听说薛薇烈性,便去找她戳破私生子的事,本意只是激她与沈易离婚,却没想到这人短命,决绝地就死了。她周玉琪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环,终归不是罪魁祸首,胆战心惊了一阵子,那丁点儿的惧意与愧意也就淡了,甚至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感受。唯一的挫败,也就是沈易从不让她沾染任何与财务搭界的东西,更是放话说了,只要薛枞回来,沈家的一切都是他的。 周玉琪本以为可以倚仗自己的儿子,如今才知道,她所倚仗的,其实是薛枞誓死不回头的恨意。 这市侩而愚蠢的女人,仗着薛枞不屑向沈易提及,只一味地挑衅薛枞,这次撞上他回到沈家,更是不遗余力。 她撩了撩颈侧的卷发:“还说一步也不会踏进沈家……原来乔乔长大了,反倒成了出尔反尔的孩子。” 薛枞冷眼看她。 周玉琪被他眼中的鄙夷刺得不忿,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书房的门被推开的声响。她估摸着是沈易出来了,搭在栏杆上的手竟伸向了薛枞,神色都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是阿姨说错话了。” 薛枞像是摆脱什么恶心的爬虫一样,将她的手狠狠甩开,这人却不死心地又黏上来,握住薛枞的手:“对不起,小枞……” 薛枞嘲讽地勾起唇角,回手抓住他的手腕,反向地往下一掰。他刚被宋澄折腾了一通,手上的力气也没有完全恢复,虽然制住了周玉琪,却并没有造成实质的伤害。 可周玉琪像是丢了命似的尖叫起来。 “闭嘴——” 薛枞见她没吃到苦头,将手腕握得更紧,周玉琪的惨叫才终于真实了一些,多出几分凄厉。 沈安是头一个从书房出来的,他在里头待了不到一刻钟,却总是担心薛枞,谁知刚出门,就听见了母亲的惨叫,而她的手腕,被薛枞反手捏着,呈现一个几乎折断的角度。 “哥,你放开她。” 沈安来不及思考,就想将他们分开。在他记忆里,仍然保留着薛枞差点将周玉琪杀死的片段。沈安后来得知的讯息,是说薛枞伤心过度,很长时间都情绪不太稳定,才失手伤了周玉琪。沈安曾试图去安慰他,可薛枞从不理睬。 沈安再是喜欢这个哥哥,此刻却也容不得他伤害自己的母亲。 薛枞的身体是有些前倾的,被沈安猛地一拽,整个上半身都向后仰去,可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的争执,是在二楼走廊的拐角,其下是连绵的阶梯。 轮椅发出“咔呲”的摩擦音,本就有半个轮胎滑到阶梯之外,在薛枞重心不稳时终于陷落下去。 循声而来的孟南帆,连轮椅上的人是谁都看不清楚,只来得及伸出手去搭救,却将将触碰到了衣角,就被翻倒的轮椅裹带着摔下了楼梯。 而沈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他只顾着去检查周玉琪的伤势,在听到轮椅滚落的声音时,只愣愣地扑了个空。 轮椅一级一级地滚向底楼的楼梯口,终于停下,薛枞摔在地上,昏迷不醒。孟南帆比他更严重一些,因为侧翻的轮椅压到了他的腿,地毯上积了大滩的血迹。 “怎么回事?”耳边是沈易严厉的责问,沈安充耳不闻,他快步下了楼梯,去到薛枞的身边。 “南帆!”却有另一道声音响起,路衡谦惊怒地看着晕厥在地、血流不止的孟南帆,迅速地叫了救护车,又扫视了在场众人,眼神中凶光极盛,显得格外地咄咄逼人,“是谁?” 刚从二楼下来的周玉琪被他的语气吓得退后一步,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哆哆嗦嗦地回了一句:“不是我。” 这下连沈易都朝她看了过去。 “是、是他推的,”周玉琪脑子一热,指着地上的人道,“是薛枞。” 路衡谦也看过去,却觉得轮廓有几分熟悉,仔细回忆片刻,也只模糊地记起来一些,净是这人四处惹事又不识好歹的模样。没想到孟南帆曾经无数次的示好,被他冷待不说,这人如今竟然恶劣到这种地步。 “是他。” “你认识他?”周玉琪见他流露出的一丝厌恶,忙不迭地顺坡下驴,“小枞是性格不太……嗯,不太友善,但心不坏,只是起了争执才……南帆只是帮我回了句嘴。” 她假意替薛枞说话,却半真半假地栽赃给他。 路衡谦讨厌她的聒噪,转向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是吗?” 沈安定睛看他。 路衡谦不知道,沈安其实认得他,就像薛枞暗暗注视着路衡谦一样,沈安也默默地观察着薛枞。 沈安从前弄不懂薛枞对路衡谦过分的关注源于何处,却在将他从宋澄手中救出来之后恍然大悟。 再不愿意承认,沈安也明白过来,薛枞或许喜欢着同性。 他大概喜欢这个名叫路衡谦的男人,可又愿意爬上宋澄的床。 这邪恶又混乱的猜想令沈安心脏刺痛。 他在回程的路上,刻意去忘掉薛枞身上的痕迹,忘掉他雾气蒙蒙的眼眸,忘掉他赤裸的脚踝,驯顺的姿态。 可现在纷纷都回忆了起来,将大脑堵塞得拥挤不堪。 沈安记得,方才回到家的时候,薛枞的目光都是停驻在路衡谦身上的——而他分明刚与宋澄做爱。 他的哥哥,怎么能是这样淫糜又堕落的人? “对。”他鬼使神差地,撒了个一戳就破的蹩脚谎言,只希望路衡谦对薛枞的厌恶延续下去。其实只要孟南帆醒来,它就会不攻自破,沈安也不会掩藏。可令他不解的是,薛枞昏迷的这许多天里,竟没有任何人向他质疑过。 或许是漠不关心,又或许,除了薛枞自己,不会有其他人愿意为他解释什么。 第十二章 “沈安。”薛枞仍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靠营养针维持的身体比之前更瘦削了一些,在惨白的灯光底下,虚幻得像一道影子。 听到薛枞齿缝间滑落的名字,沈安心中悸动。他凝神去看哥哥的神色变化,却什么也无法捕捉到。 “你不是想让我消气么,”薛枞的语气都有些飘忽,因为体弱的缘故,不免减了几分强势,“很简单。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好不好?” 薛枞头  38 一次用商量的口吻与沈安说话,可这“好不好”却没有半分疑问的意思,反而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沈安渐渐逼近的脚步又一次停下。 “哥……” 他喃喃道,却不敢再恬不知耻地追上去。 薛枞头也没回。 他的证件和手机都被细心放在了病床床头的矮桌上。薛枞取了东西,又去办好出院手续,却没有马上离开。他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脑袋很空,只想安静地休憩一下。 也不知道孟南帆怎么样了。 他表达的情意,对薛枞来说,也就是清醒前一刻的事情,却不知道距今过去了多久。薛枞叹了口气,踌躇片刻,还是拨通了孟南帆的手机——还好号码早就烂熟于心。 薛枞本还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却在规律的嘟嘟声之后,只听见传来的一连串忙音。 他匆匆起身,想去孟南帆家里探望,还没下楼,就在并不宽敞的走廊碰见步履匆忙的熟人。 “你醒了,”没料到是路衡谦将他叫住,“薛枞。” 薛枞对他点点头,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路衡谦却错身一步,一反常态地将他拦住:“等等。” 薛枞抬头看他,见路衡谦面色疲倦,额角也渗出细汗,显然奔波了许久。 “你果然很能惹事,”路衡谦克制着怒意,手中的病例都被他捏出褶皱来,“把南帆——” “他怎么了?”薛枞本就担心,听见孟南帆的名字,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路衡谦没见过薛枞这么急切的模样,这做派倒像很关心孟南帆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加害者的惺惺作态。 他把病例摔到了薛枞的腿上:“自己看。” 薛枞将纸张抹平,略过晦涩难懂的术语和检测数据,只看了结论的部分:“他昏迷了多久?” “半个月。”路衡谦似笑非笑地看着薛枞,“他差点摔瘸了腿,好不容易好转一些,又因为后遗症,莫名其妙地晕倒,到现在还醒不过来,这些不都是拜你所赐?” “不是我。”薛枞将病例递还给他,“东西收好。” 走廊里又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医生,”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带着微弱的泣音,“我的儿子究竟怎么了?还是查不出来吗?” 她被五六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围在中间,从薛枞身边路过,眉眼间竟带给他熟悉的感觉。 医生摇了摇头。 “他在画室晕倒……可是之前都没有征兆,”她的泪水涌出来,“怎么现在还不醒啊?” “那是南帆的妈妈。”路衡谦本想上前与她打声招呼,见她与医生谈话,就留在了薛枞身边。 那妇人虽然慌乱,却仍是轻声细语的,离得远了,薛枞便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能见到那双瞳色偏淡的眼睛。想来孟南帆的弯弯笑眼便是遗传自她,只是那眼里此刻盛满了忐忑与担忧。 医生不住地安慰她,却无济于事。毕竟症结没有找到,孟南帆的清醒就遥遥无期。 “再观察几天吧,别太担心。”主治的医生与她相熟,又对她相当尊敬,奈何找不出解决之法,也只得泛泛地劝说。 “辛苦你们了。”她勉强地笑了笑。 薛枞想上前安慰,却没有任何立场,只能默默地守在一边。 路衡谦常去孟家串门,对孟南帆的妈妈就像是自己的亲人一样,见她郁结于心,也十分不忍,对薛枞的不满便愈深:“满意了?” “不是我。”依着薛枞的性子,话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可他却无法忽视路衡谦眸中的冷光。 这是薛枞从自己的身体醒来之后,见到路衡谦的第一面。 剥离了所有温情的面具,不再有任何容人侥幸的伪饰,将赤裸裸的一面摊开,终于恍如隔世。路衡谦投向他的目光,只剩冰棱一样刺人的冷意。 看到那里头不加掩饰的怀疑与指责,薛枞自嘲地笑了笑。 可偏偏这才是真实。 薛枞神色不变:“是沈安失手推我下去,孟南帆拉住了我。随便你信不信。” 他的眼睛是深邃的黑,过分清晰的眉目暴露在白炽灯下,让他像是独立于这个空间的造物:“路衡谦,我只解释这一次。” 路衡谦没有说话。 他忽然想起孟南帆的几次辩解,都被他当做了袒护,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孟南帆的语气。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那不像顺遂又开朗的孟南帆会说出的话,更不像他会显露的神情。就好像在说出口的瞬间,就笃定了不会得到理解,也不会得到认可。 路衡谦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 只觉得如今的情形,竟与那时有了微妙的重合,也让他的戒备,稍稍褪去一些。 但薛枞留给他的回忆片段似乎全都围绕着斗殴生事,单薄的印象里也只余下狠厉阴沉的个性,才让他轻易听信了沈安母子的话,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薛枞的过错。 对话沉寂下来,薛枞也没有再说些什么的意图,只看着不远处孟南帆的母亲。 却见一个医生遥遥指了指薛枞。 “之前有一个病人,也是孟先生这样的情况,他今天刚醒,令郎也一定会康复的。” 她看向薛枞,缓步走到他身边,对他露出一个带着泪光的笑来。 “阿姨,”薛枞抬头看她,将声音放得格外低柔,“冒昧听见一些你们的谈话,孟……他一定,很快就会醒过来。” 她蹲下身,平视着薛枞,又握住他的手,“谢谢你,”她收住哭腔,摸了摸薛枞的头,“好孩子。” 路衡谦站在一旁,想说什么,终究忍住了。 孟南帆的母亲与薛枞随意交谈了一会儿,便随着路衡谦与医生去商讨新的治疗方案。 薛枞没有跟上去。 调低了音量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微弱地震动了几下,薛枞看着来电提示,柔和了一些的神色又恢复了漠然。 “舍得醒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低沉的笑意,“到我这里来吧,乔乔。” 第十三章 薛枞依照宋澄给的地址过去,开门的却是管家,直到晚饭时间才见到宋澄。 “久等了。” 外面下着小雨,宋澄收了长柄的黑色雨伞,肩上还有一些被淋湿的痕迹。 薛枞转头看他,他就顺势牵起薛枞的手:“饿了吧?” “没有。”薛枞把手抽回去。 宋澄揉揉他的脑袋,将那些柔软的黑发摆弄得凌乱了几分:“害羞了?” 薛枞不吭声,宋澄却十分自然地推着薛枞去到餐桌旁。摆好的碗筷是相对的两个位置,宋澄看了一眼,就将它移到薛枞的旁边,在他身侧坐下,又挽起袖口,亲自替薛枞盛了一碗温热的鸡汤。 “先暖暖胃。  39 ” “嗯。”薛枞没有拒绝。他不知道宋澄玩的什么把戏,却并不打算多嘴去问。 这样的相处方式与从前并无二致,就好像,他们中间没有隔着那十多年的时光与隔膜。 晚饭之后,宋澄替他准备好洗漱用具,也不再打扰他,甚至也没再做出什么过界的举动。 宋澄似乎拿捏着极好的分寸,既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薛枞,又不过分干涉他。他迁就薛枞的习惯,按照他的口味让人准备饭菜。在薛枞的要求下,也并不强迫他搭乘自己的车上下班。只除了夜里,会跑到薛枞的床上,睡在他身边,固执地将他搂在怀里。薛枞不太喜欢这种被禁锢一般的睡姿,可宋澄的强硬这时候又变得不可违逆起来,薛枞试着推开了几次,也就由着他了。 薛枞睡眠很浅,偶尔夜里惊醒,却几乎都能对上宋澄清醒的眼神。那眼底晦暗的情绪,在夜色里浓重似墨。 “不睡吗?”薛枞问过一次。 宋澄摇摇头,见薛枞也被他扰得睡不好了,就揽着他的肩,将他从怀里轻轻捞出来,又在他的额头留下一个轻吻。 “睡吧。” 薛枞看着宋澄起身,推开阳台的门,靠在横栏处,恍然地点燃一根烟,烟圈缠绕着翻滚,缭绕得让他的脸都显得失真。薛枞只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 就这样相安无事许多天。 薛枞试着给孟南帆打过几通电话,已经快习惯了那头传来的关机提示音,却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接通了。 “喂?” 是孟南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熟悉又陌生。 “孟南帆。”薛枞猝然听见,也愣了一瞬,只下意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是?” “……薛枞。” “是你啊,小枞,”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像是思考之后的回答,语气便不那么笃定,“有什么事吗?” “你好些了?” “嗯。” 孟南帆或许以为对方还会说话,等了许久,也只有尴尬的沉默,便适时地解了围:“有时间出来聚一聚吧,好久不见了。” 磁石一样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轻而易举地吸引着温暖的东西,因而显得格外的温柔与体贴,可这份温柔,如今听在薛枞的耳中,又似乎有了几分不同。 “好。”薛枞习惯了孟南帆说个不停,当孟南帆意图明显地想要结束对话,他竟一时想不出能再说些什么。 手机另一端又传来模糊的交谈:“南帆哥,谁呀?” 薛枞听到线路那边有摩擦的声响,大概是谁捂住了听筒,却仍有声音溢了出来:“一个高中同学。” 接着,孟南帆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带着一丝礼貌的歉意:“抱歉,朋友在催,只好下次再聊了。” “嗯。” “那,再见。” 孟南帆将电话挂断了。 薛枞看着手机上中断的提示,直到几秒之后,屏幕熄灭,才又将它放回了桌面。 第十四章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宋澄似乎真的把薛枞当做一个普通的朋友兼室友来对待。 虽然晚上依然充当抱枕,薛枞也不算太难忍受,至少比起宋澄之前的手段,实在是温和得多了。 可随着姐姐忌日的接近,薛枞的情绪又开始烦躁起来。整夜的噩梦令他不胜其扰,到后来只能整晚整晚地不睡。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年都会来一轮,这一次,却将薛枞逼到了极限。 或许是因为获得了一段过于简单无忧的时光,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健康体魄,才令他生出不该有的一丝奢望,却要再次面对僵死的双腿,残忍的现实终究令他如堕云端,重新体会到绝望的感受。 宋澄每天回家都能看到摔碎一地的饰品、画框、瓷瓶,也只是语气平淡地让人将碎片清扫了。 薛枞什么都不说,他也什么都不问。 薛枞整个人都似乎绷紧到了临界的状态,像一根快要折断的弦。可他至少坚持着正常的工作,除了回家之后发泄一下,也并没有做出过激的事情来。 终于等到姐姐的忌日当天。 薛枞坚持要亲自去买花,宋澄便将车停在路边,带他去了花店。 “我自己去。”薛枞推开他。 “好。”宋澄答应下来,见薛枞出了些汗,“我去给你买瓶水。” 周围没什么超市,宋澄走得远了些,等薛枞选好花,去到路口,他还没回来。 却忽然听见刺耳的声响,是刹车时轮胎刮擦地面发出的。 还没来得及反应,薛枞已经被摩托车前轮剐蹭到,猝不及防中,狼狈地从轮椅里滚了下来,整个上身都匍匐在了粗粝的柏油路面。在脑子还有些发懵的同时,就一把拽住伸向他的、意图搀扶的手,将对方狠狠掼到了地上。 “唔……!”那人毫无防备,更没料到面前看着文弱的残疾青年,力气竟然不小,一时难以维持平衡,从驾驶座猛地扑了下去,连带着那辆有些老旧的摩托车,一并砸到了腰上,登时怒上心头,“你他妈脑子有病吧!我是要扶你起来——” 薛枞耸耸肩,十分无所谓的态度。 其实好像是有些痛的。三十八度的天气,裸露在外的胳膊磨在晒得发烫的地面上,应该已经破了皮。不过这倒不碍事,十多年来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早就习惯了。 他的眼神扫向逐渐围过来的人群,却仍没看到宋澄的影子。 薛枞的额头渗出些汗水,将刘海微微沾湿,整个人维持着摔倒后蜷缩在地上的姿势,在围观的人看来,便是十分无措又可怜的受害者模样。 “妈的,力气倒是大得很。”那被他推搡到地上的男人早已经站了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火气一点即燃,本来有过的些许歉意早就褪了个干净,嘴里骂骂咧咧不停,“刚刚怎么不知道躲?真晦气。” 他瞥了眼薛枞的轮椅,意有所指:“你可别是来碰瓷的吧?” 薛枞却毫无动静。他刚才抬头粗略看过一圈之后,就又迅速地将眼神收了回来,只垂头看着自己的腿——仍然是无知无觉地搭在地上,像是不属于自己的摆设。 他这些年根本没长过几两肉,又在医院躺了一阵子,待在宋澄身边好歹养了些回来,可仍然显得单薄。肩胛骨都从后背支楞出来,蜷在地上的时候更加明显,瘦削得过分,再加上那明显不良于行的双腿,倒是激起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的同情心。 在面对比自己弱势得多的群体时,人多多少少会生出些诸如此类的、居高临下的同情。于是便又有些零零碎碎的指责,冲着那出言不逊的摩托车司机去了。 片刻前薛枞将人从车上拽下的荒唐举动,就仿佛被刻意遗忘了似的。 只有那摔狠了的司机深切地体会过,薛枞并不如看上去温和, 40 但面对群情激奋的指责,他的语气好歹收敛了些:“算我倒霉,你要多少?我赔。” “扯平了。”薛枞懒洋洋地指了指对方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衣服,“你走吧。” “我靠,烦不烦人啊!到底要多少,直说吧。”那人却认为他在抬杠,“别跟老子浪费时间了,你倒是闲,老子还有工作,没工夫跟你计较。” 薛枞短暂地愣了一下,接着又冷笑一声,“计较,”他眼皮都没掀,“你想怎么跟我计较?” “你!”那人被他这话一噎,更觉得这瘸子不论是声音还是动作,都十分让人生厌,尤其在烈日下,这种烦闷更是成倍增长,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要不是有人看着,他敢保证,自己已经动手揍人了。 “别吵了,”眼看着事态又要扩大,人群里走出来一个戴着墨镜的高挑男人,他嘴角挂带着笑,摆出息事宁人的架势。 “先起来再说,地上坐着多不舒服啊。”他蹲下身,一只手揽过薛枞的肩,另一只手小心地扶着他。 薛枞有些诧异地朝他看了一眼,倒是没有推开,自己也用手撑着轮椅,好歹坐了回去。 看热闹是一回事,只身站出来帮忙又是另一回事,毕竟这世道,谁都怕惹祸上身。 原本镇定的男人却因为这一瞥,挑了挑眉。 模样好看的人他见了不知凡几,可除去今天,已经许久没有这种被人惊艳的感觉了。 可没等到一句感谢,男人便被薛枞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力道不算太大,但也让他踉跄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握在手中的手机被薛枞不小心一拂,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将手机捡起来,才发现屏幕碎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薛枞, 发现对方不仅毫无谢意,并且同样地,没有一丝歉意。 “你……”没料到这人能恶劣到这种地步,男人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怎么,”薛枞盯着他,“我这个残疾人,没可怜兮兮地接受帮助,很奇怪?”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游刃有余的姿态也僵了一些,不理解面前的人突如其来的莫名指责。 “还是说,”薛枞的声音充满了恶意,“你乐于助人的正义感受到了冒犯?” “我没——” 薛枞不再看他,视线移向不知何处:“可我偏偏觉得,被冒犯的,是我。” “哦?”男人把摔碎的钢化膜随手撕了,塞进口袋,想了想,还是扶了薛枞一把,“不过,我真没这么想。” 见薛枞依然不领情,只好慢悠悠地踱回了人群里去。 “别跟他解释了,”那司机揣着手站在旁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好心当做驴肝肺,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打量着那些环成一个圈的路人,果然见到许多方才同情的,又转而对薛枞露出了嫌恶的眼神。 “这瘸子怎么说话呢,白瞎了人好心帮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真没错,”人群里渐渐也有这样的声音传过来,“长得人模人样有什么用。” “算了,也别这么说,残疾人心理脆弱点也正常,大热天的,相互体谅一下吧。” …… 薛枞充耳不闻,他又重新坐回轮椅上,背脊挺直,嘴角微微上扬,摆出副十足轻蔑的模样——总之是绝对不会让人喜欢的那种神色。 和温柔文弱没有一点关系。 他百无聊赖地敲着轮椅把手,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态度仍然像是挑衅,甚至带着嘲笑的意味,也不知道是在嘲笑什么。 这让人群里不堪的言辞更多了些。被薛枞直勾勾看过去的时候,又讷讷地将谈论的声音放低。 没有人注意到薛枞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直到另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略微汗湿的、比薛枞稍稍大一些的手掌将他的手背包覆起来,尚带着夏日的燥热,却将薛枞的烦躁抚平了一些。 宋澄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将毒辣的阳光挡住一些,在薛枞的身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薛枞却听见,他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回去吧。”宋澄说道,又将剩下的事情交给秘书处理,交代完之后,推着薛枞往反方向离开。 薛枞一直等着他再开口,他甚至在期待着更锋锐的言辞,自虐一样,痛快地将自己置于这些最恶毒的攻击当中。 他应该像那个男人的手机屏幕,完完全全地破碎掉。 可是直到到了家门前,宋澄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还是薛枞先沉不住气:“生气了?” 宋澄摇了摇头。 薛枞转过身去。他坐在轮椅上,想要看到宋澄的表情,只能将上半身往后转一些,再扬起头,是十分不舒服的姿势。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看不清宋澄的神色。 “你说话。”薛枞说道,“不要让我猜。” “……乔乔,”那声音从薛枞的上方传过来,“这不是处理事情的方式。” “所以呢?”薛枞连呼吸都沉下来,“所以呢,还要我怎么样。” 多少年了?他强装着和正常人一样地生活,可其实,他根本连房门也不想走出一步。比起伤口的疼痛,被当做异类、残疾,被与“正常人”划分开来,被区别对待,才是更加难以忍受的事情。 背负着对姐姐的愧疚,甚至要感恩这副残缺的身体。 是将灵魂碾碎的凌迟。 “这样下去,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宋澄忍住了去将他抱在怀里的冲动。 其实有很多想要叮嘱,比如说和陌生人的争吵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比如遇到善意的时候应该试着不要推拒;又比如说,在人群中孤立无援的时候,不要显得那么挑衅,这样会让他陷入不利的境地。 他想说的很多,甚至忍不住想要开口斥责薛枞。 可当他看到蜷缩在地面的薛枞,浑身都扎满了拒人千里的毒刺,却又处处都坦露着无人能抚平的伤口,心中一痛,终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宋澄去旁边的药店买了药,想将薛枞带去车上包扎,却被薛枞拒绝。 他只能将薛枞推到路边的树荫下,蹲下身体,帮他消毒,小心地涂抹药膏。 薛枞注视着他的眼睛,从里面清晰地看见自己,他被包裹在这样痛苦不堪的眼神里,凝固成一枚僵死的琥珀。 宋澄将他不配合的双手按住:“乔乔,听话。” 薛枞闭上眼睛,他忍不住要将锋利的言辞对准这个为数不多的知情者:“连你也和他们一样,在同情我?” 宋澄没有说话。 “凭什么?”薛枞冷声,“凭什么只要有人表现出假惺惺的关心,我就一定得接受?然后呢,来衬托出他们——你们的善良和同理心?那不如都来和我交换试试。  41 ” 他咬牙切齿:“听清楚了,宋澄,滚远一点。你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可以忍受宋澄对他的折磨,可以和宋澄一起活在地狱里。 却没办法装作一无所知地接受他的示好。 他似乎无法再接受任何人的示好——曾经或许有一个……可那个人,也受不了自己了吧,才会用礼貌掩饰疏离。 宋澄沉默了很久,他们就僵持在离家几步的门外。 薛枞感受到上衣口袋里,怀表指针的走动,一下一下,像磨在他的心上。他听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像是随着宋澄的沉默逐渐冷却下来。 “乔乔,你需要冷静一下。”宋澄终于说道。 “好啊,那你快滚,”薛枞感受到浑身血液的流动,从手腕到心脏的流动,甚至一突一突地、似乎是脉搏的颤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注意到这些,“都这么虚伪,他们也是,你也是……都不想待在我身边,不是吗。” 他将宋澄买给他的水扔了过去,宋澄没有避让,瓶身砸到他的小腿,又顺着小腿滚落在地。那还没有打开过的水瓶,不知从哪里破了一个口,汩汩地流出水来,像是没有颜色的血,沿着着地面的缝隙往四面八方流去。 宋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有留恋,却有更深的、令人无法看透的情绪,他没有解释,只沉声道:“你保重自己。” 薛枞听到这句话砸下来,劈头盖脸地,就像是将千斤巨石从头顶直直地扔下来,啪嗒一声,他被砸得头脑都不大清醒了,只来得及看到那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法把眼前的景象和脑海中的思绪衔接在一起,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看着那个远远离开的背影,没有再回过头来。 一次都没有。 他那么讨厌看到别人的背影,可每一个闯进他生活的人,都只会将背影留给他。 薛枞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他根本不是在期待宋澄,他在期待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方才将他扶起来的男人,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跨过了好几个街区。 他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借着人潮的掩护,并没有被察觉到。 薛枞此时恰好是正对着他的方向,因此他能清楚地看到薛枞用手支着额头。他甚至看到了薛枞轻声地说着什么。 辨认着口型,终于确认了他是在说“对不起”。 他看到薛枞颓然而破碎的眼神,那双纯黑的眼睛在刺眼的阳光下,竟然泛着微微的灰,像是只余下一片空白的苍茫。 “……我也不想让你对我失望。”薛枞面对着已经走掉的人,眼睛却看向更远的地方,“对不起,姐姐。” “我好累。” 这一幕让男人的脑中极快地闪过些什么。下一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忽然想起来这个人像谁了,他甚至亲手参与过这个案件的后续处理。 有些同情地看了薛枞一眼,他背过身去,像来时一样,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径自离开了。 第十五章 发泄之后,心里的那团火也似乎跟着烧尽了。 薛枞在原地等了很久,久到暮色四合,才想到应该重新去买一束花,之前选好的那束,早就在争执里摔到了地面,揉进了泥土里。 薛枞神思不属地抱着挑好的花,慢吞吞从花店出来。他没料到宋澄竟然这么好打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出其他手段来折磨自己,却忽然听到身边响起犹豫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 “小枞?” 他回过头去。 “真的是你。”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孟南帆加快脚步,“上次电话里没能详细聊聊,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 准确来说,高中之后就没再见过。孟南帆大学去了国外,工作之后又辗转了几个国家,刚高考完的时候试着联系过薛枞几次,可对方不领情,渐渐也就淡了。 细想起来,还替他带过很长时间的饭,可这人不太领情,孟南帆纯属自讨没趣。要说孟南帆的人缘实在好得过分,也从不特意去记帮过谁,对薛枞的印象已经算是极深的,但也抵不住薛枞油盐不进。 前几天接到薛枞的电话,还让孟南帆有些反应不过来,偶然和路衡谦聊起,路衡谦却摆出副异常严肃的态度。 “你还记得,是他推你下楼的吗?” “谁,小枞?”孟南帆一头雾水,不知道路衡谦的话题为什么扯到这么远,“我是看有人摔下去,顺手拉了一把……原来那时候,我拉住的是他吗?” 见路衡谦眉头紧蹙,孟南帆觉得奇怪:“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路衡谦神色莫测,揉了揉眉心,显出几分心力交瘁的模样来,看上去倒与前几天问他“记不记得说过什么”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难怪他打电话给我。”孟南帆联系前后,这才恍然大悟,“还主动关心我。” 路衡谦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孟南帆也懒得去追问,他总觉得路衡谦这段时间不太正常,之前还煞有介事地认定孟南帆人格分裂。被孟南帆本人坚决否认之后,又不再提了。 此刻再见到薛枞,和孟南帆记忆里的模样其实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本就冷厉的线条变得更加清晰,神色中曾有的稚气被沉淀的时间一点点修正,像是陈年的凉玉,也透出符合年龄的成熟与坚韧来,多了几分光华内敛的意思。 孟南帆注意到他手臂上的创口贴,那是薛枞将宋澄赶走之后,草草替自己收拾的。 “要去医院看一下吗?” “不用。”薛枞有些脱力,声音放得很低。 “嗯?”孟南帆没有听清。 薛枞于是摇了摇头。 “那我——” 却有人从背后伸出一只胳膊,攀住了孟南帆的肩膀:“等等啊。” 那人负气又撒娇地赖在他身上:“走那么快干什么。” 薛枞之前看到孟南帆身边跟着一个男孩,没想到他们是一同出行的。 “站好,”孟南帆把那男孩的胳膊支开,却笑着递给他一包纸巾,“擦一擦,都滴到我身上了。” 男孩瘦瘦高高,树懒一样挂在孟南帆背后,这下站到孟南帆身边,薛枞才看清他的样貌。眉清目秀的一张脸,二十出头的年纪。 他嘴里叼着啃了一半的甜筒,摊开手掌,手指和掌心都沾了些快要融化的冰激凌:“不方便,你帮我拿嘛。” 孟南帆又将纸巾从包装袋里抽出来给他。 男孩一把接过来,咧开嘴一笑:“谢谢啦。” 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几颗牙齿,是很  42 感染人的开怀模样。 孟南帆的眼光非常柔和,也弯起嘴角,对着他笑了一下。 薛枞看着他们动作,只沉默地待在一边。 男孩将自己收拾干净之后,才勾起手指,去牵孟南帆的手:“不介绍一下吗?” 孟南帆看向薛枞,他不确定按薛枞的性格,愿不愿意与这样一个陌生人打交道。 果然,薛枞对他点头示意,手却移到了轮椅的扶手:“我先走了。” “啊,”孟南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那男孩先行开口,“是他。” “你们认识?”孟南帆诧异道。 “不是,”男孩摆摆脑袋,将声音压低了一点,微微踮脚,附在孟南帆的耳边,“之前他跟人吵架,围了好大一圈人……不知道怎么回事。” 薛枞瞥他一眼。 男孩往孟南帆背后躲了躲:“他好凶。” 孟南帆将他牵出来,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别乱说话,怎么一点礼貌也没有。” 又对着薛枞,代替他道歉:“小煜不太成熟,说话都不经过大脑,没什么恶意。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薛枞其实并不在乎这种程度的“恶意”。 他只是在潜移默化中,习惯了孟南帆亲密无间地与他耳语,竟一时忘了,回到原本的轨迹之后,他们都有各自并不相交的生活,也有不同的、纳入自己保护圈里的人。 “好吧好吧,”男孩见状,垂下头站到薛枞面前,妥协道,“是我错了,我乱说话,以貌取人,以偏概全,你别生气,等会儿南帆哥又不理我了。” 见薛枞仍然无动于衷,就伸出手去:“我叫程煜,你呢?” “……薛枞。”薛枞被烦得很了,虽没有回握,却回答了他。 “你是南帆哥的朋友吗?”程煜自来熟地跟他交谈,“我怎么没见过。” “嗯。” 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却被薛枞报以肯定的答复。 孟南帆看向薛枞,薛枞却没有看他。 “你不问问我和南帆哥是什么关系吗?”程煜兴致勃勃,恨不得昭示天下似的。 “没兴趣。” “唔,你真的好冷淡,”程煜好奇地打量他,“不知道路大总裁和你,谁更凶一点。怎么南帆哥身边全是这种朋友,跟他一点也不搭调……” “路……衡谦?” “是啊,”程煜啧啧两声,“他可太吓人了,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敢跟他说过几句话。而且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还好我脸皮厚,不然早待不下去了。” 程煜见薛枞只问了一句,自己就噼里啪啦答了一大堆,却只换来一阵沉默,不甘愿地再次重启话题:“我是他的……” 薛枞仍是兴趣缺缺的神色,对他故意设置的悬念并不买账。 “我是他的男朋友。” 程煜说完,终于看到薛枞变了脸色。 “没想到吧?”程煜拉长了调子,“大众情人这次就折在我手里啦。” 薛枞只定定地看向孟南帆。 孟南帆不知怎地,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小煜。”想也没想地,他截住了程煜口无遮拦的话头。 程煜把剩下的甜筒嚼碎了吞进喉咙里,才吐了吐舌头:“哎,好吧,是我在追他。虽然一直不怎么好追的样子……但进度尚可。” 孟南帆将买好的爆米花塞到他怀里,好笑地看着他:“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薛枞恍惚想起孟南帆对零食的偏好,从这一点来看,两人显然兴趣相投。 程煜将爆米花接过来,又递给薛枞:“吃一点吗?” “不用。” “……帅哥,你真的好难聊,”程煜叹气,“哎,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要去哪?” 他早就瞧见薛枞抱了一束白色的玫瑰,理所当然地揣测道:“见女朋友?” “扫墓。” 程煜听到这冷冰冰的两个字,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知趣地噤了声。 “要和我一起去吗?” 薛枞却又主动开了口,话却是对着孟南帆说的。 “我……” 这称得上是突兀的邀约了,孟南帆愣了愣。 街灯暗淡,薛枞的头发显得灰蒙蒙的,镀着层暖黄的边儿,发丝在晚风里轻轻荡起。 他的眼神里有孟南帆看不分明的东西。 “去吗?” 薛枞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程煜的眼神在孟南帆与薛枞之间过了一圈,见孟南帆愣住,忽然生出一丝警惕。 “可是电影要开场了,”程煜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电影票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又对孟南帆道:“我们也该走了,耽误别人的时间太久,他去那边也不太安全。” 程煜扯了扯孟南帆的手腕,可孟南帆站定不动。 “南帆哥?”程煜又晃晃他的胳膊。 孟南帆这才回过神来:“嗯,好。” “小枞,我们就先走了,”孟南帆又蹲下身,客气地与薛枞道别,“好不容易有假期,我答应了陪他,也不能食言。” 薛枞将视线移开从他脸上移开:“这样。” 孟南帆却从这两个字里品出了更为复杂的情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 他沉默了片刻。 既是薛枞主动邀请,想必是他也认识的人,到时候再问清楚就行了。 孟南帆很快又补充道:“路上注意安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哪天你有空闲,我们再一起去……祭拜他?” 有礼有节,孟南帆在这方面向来挑不出一点毛病,可他不知道这看似随意的相邀,对薛枞而言,有怎样的意义。 薛枞对他语气里的歉然十分抵触:“不用了。” 孟南帆不好勉强:“那我们回头再见。” “嗯。”薛枞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看了看时间,也不再耽搁。 可还没离开几步,瓢泼的雨水就毫无预兆地将街上的行人淋了个透彻。 夏夜常有这样的阵雨,薛枞被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没有打算找个房檐躲躲雨,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停了。 “等一下。” 身后有人追上来。 一把伞撑在他的头顶。 “别淋湿了。”薛枞从孟南帆手里接过伞,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孟南帆将伞递给他之后,又退回到程煜身边。 “还好我看了天气预报,”程煜得意洋洋地抬起头,冲孟南帆笑道,“拿伞的时候,南帆哥还嫌我多此一举。” “是啊,全靠你。”孟南帆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又很自然地接过程煜手里的伞,将伞面往程煜的方向倾斜了一些,“厉害得不行。” 薛枞看着雨伞下的两个人,面目都被遮挡了,只露出一截长长的伞柄。伞柄上是握住它的手,骨节修长,在薛枞的印象里,是常常  43 拿起画笔、又偶尔会乱七八糟沾满各种油彩的。很快,另一只手也将伞柄握住,小拇指恰好抵在对方的虎口处,伞面又倾斜回来。 “我来打伞,”程煜的声音传出来,“你都淋成什么样了。” 咫尺的距离,在雨幕里,却将薛枞与他们的世界分隔开了。 蓦地,孟南帆曾经说过的话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薛枞的脑海。 “——我也一直喜欢你。”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是你对阿衡的那种喜欢。” 薛枞那时不知道如何面对,为此辗转难眠过,却或许只是对方一时兴起的玩笑话罢了。 薛枞把伞收起来,折叠之后,也只是短短的一只。他把伞递回到孟南帆的手里:“你自己用。” “我跟小煜撑一把就可以了,你还要等车,淋湿之后生病了怎么办?” 薛枞见他不收,就将伞又拿回了手里,却没有撑开:“无所谓,已经淋湿了。” 孟南帆拿他没辙,又将伞拿过来,替他把伞撑起。 薛枞却忽然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被爸妈赶出来,南帆哥收留我呀,”程煜站地离孟南帆更近,这样才能让两个人都不会被雨淋湿,他的眼中尽是回忆的神色,“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雨,我就蹲在大学旁边的楼梯上,哭得像个白痴一样。 程煜眨眨眼睛:“善良好心的大哥哥怕我被拐跑,就带我回家住了。” “然后我就黏着不走了,是不是很浪漫的开端?”程煜也不用薛枞回答,他讲这些,很难说不是刻意,薛枞令他本能地感到了威胁,“世界上没有比南帆哥更好的,超级大好人了吧。” 孟南帆习惯了他不着边际的文盲式吹捧,也就是一笑置之,可他忽然听到薛枞附和道:“嗯。” 他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却又听到薛枞清晰的回答:“他确实是,很好的人。” 孟南帆的心脏一阵紧缩。 薛枞还是从他手里接过了撑开的伞:“你们去吧,观影愉快。” 他将自己藏进伞底的阴影里。 大概那一句“朋友”,于孟南帆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 孟南帆对谁都好,最不缺的就是朋友 不等孟南帆回答,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薛枞独自撑着伞离开了。 见薛枞走远,程煜观察着孟南帆的神色,才小心地问道:“你说,他是不是讨厌同性恋啊?” 孟南帆看着他的背影,很久才转过身去:“想什么呢。” “……他连我的伞都不愿意碰。” “他只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孟南帆苦笑了一下,他怎么比高中的时候更了解薛枞似的,“没有特别讨厌谁。” 回顾一下孟南帆对别人的称呼:路衡谦——阿衡;薛枞——小枞;程煜——小煜。 昵称不能分亲疏,这孩子就是个昵称狂魔,稍微熟悉点就不叫别人本名了。 第十六章 薛枞回到宋澄的住所时,已经是深夜,车库的卷帘门放了下来,落地窗里没有如往常一样,透出几盏夜灯的温暖光晕。他将门推开,月色从门缝渗进几缕,柔软的浅色地毯倒映出家具的空影,和薛枞那一道被拉得狭长而单薄的影子。 玄关上留着张字条,薛枞随意瞥了一眼,就将它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他如常去到房间,神色未变,思绪却有些游离。方才在阴冷的地方待了太久,潮湿的寒意钻进了身体,让他的神经都跟着麻木了几分,只机械地收拾了行李,连夜从宋澄的家中搬离。 他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留,可先逃避的竟然是宋澄。 薛枞以为自己会发烧,或者至少小病一场。但他这些年将自己照顾得足够妥帖,除了令名医都束手无策的双腿,体质比作息混乱的一般人都来得好些。 生物钟让薛枞在与从前无异的时间醒来,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却疲惫得无法动弹。他徒劳地将双眼阖上,蜷缩进被子里。 他的健康与情绪似乎脱节了,无声地讽刺着薛枞溃败的心绪。 他就这样躺在床上,静音模式的手机里,罕见地多出一条条未接来电,都出自同一个陌生的号码。 翘班的第三天中午,薛枞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薛枞将门打开,正在敲门的男人尴尬地收回悬在空中的手,轻咳一声:“你好。” 薛枞确定自己从没见过他,将门轻轻合拢:“你找错人了。” 那人抵住逐渐收紧的门缝:“呃,等一下……我是宋总的秘书,您是薛先生吧?” 薛枞皱眉,将他的手从门边挪开,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 门又被敲响。 薛枞只当未闻,那人不依不饶,边敲边说道:“是工作的事。” 见薛枞不理睬,只好求救般拨通了宋澄的电话。 “宋总。” “他怎么样?”宋澄那边已经是凌晨,他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很快就接通了。 “他……还是没出门。” “你现在在哪里?” “在他家门口,”秘书叹了口气,“他根本不见我。” “帮我看好他,继续等着,”宋澄刚吞了一片安眠药,仍没什么睡意,“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秘书忐忑地接口,“我要怎么——” “多安排些工作,让他忙一点,”宋澄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能迟到早退。”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秘书点点头:“我就守在这里,他总会出来吧?” 宋澄不置可否,又交代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后,屏幕退回到宋澄之前翻阅的界面,是薛枞之前发给他姐姐的无数条规律的问候信息,被宋澄拷贝到了自己的手机里。但自从薛枞知道手机的去向后,就终止了这种行为。 秘书又等了许久,才等到薛枞露面。 薛枞没料到这人还守在这里,将房门不加掩饰地大开,方便轮椅进出。秘书不经意看到房内的景象,震惊地向后退了半步,对上薛枞的眼神,又讪讪地将表情收敛。 “别跟着我。”薛枞家里的冰箱已经空得和刚买来时一样了,不得已才出门采购。 “是宋总说,”秘书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大概也觉得这种行为有点丢人,只讷讷道,“希望你正常上下班。” “我会辞职,”薛枞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你转告他吧。” “恐怕不行……”秘书的语气吞吞吐吐,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还好手机的铃声适时响起,将他从无话可说的困境解救出来。 “宋总,”秘书连珠带炮,“我见到薛先生了。但是……” 宋澄听出了未竟之意:“嗯,让他听。” 秘书把手机递给了薛枞,本还担心他会直接扔出去,却见他很  44 平静地接过了。 “为什么不回去工作?”宋澄问道。 “不用你操心。” “是不想在我的地方上班吗?”宋澄将语速放得很慢,通过电流传递到薛枞的耳边,莫名有些蛊惑人的意味,“可是只有我能纵容你闹脾气。” 薛枞嗤笑一声。 “好了,别让你姐姐伤心,”宋澄自顾自道,“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很快就回来。照顾好自己。” 见薛枞没有应答的意思,又轻声道:“乔乔,听话。” 薛枞迅速切断了通话。 秘书小心翼翼地瞥他神色,强装着随意地试探道:“宋总他……怎么说?” 薛枞将手机递还给他。 秘书暗自叫苦,也不知道还要怎么规劝——威逼不敢,利诱也没用。却听薛枞的声音传来:“交接一下工作吧。” “什么?”秘书怀疑地看向薛枞。 薛枞没再回答,直接调转路线往回走,似乎真的打算回去工作。 秘书这才放下心来,找到薛枞的部门交代了宋总的意思,又连着几天去打听薛枞的情况,听说他一切正常,才如释重负地禀明了老板。 第十七章 忙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麻痹痛苦。 薛枞的工作和生活都回到正轨,周日也例行去医院进行双腿的康复治疗。说是治疗,其实收效甚微,可年年月月地,薛枞也从未间断过。 他有些走神,拿着检查报告,等待医生再一次用惋惜的口吻浇灭他的希望。 “好像有变化了。” 医生已经与薛枞熟识,对他的情况相当了解,陡然发现报告里数值和阴影的改变,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 薛枞猛地抬头看他:“真的?” 不敢置信的颤抖声线让医生更加慎重,他扶了扶眼镜,更仔细地比对了以往的数据,谨慎措辞道:“今天你多留一下,我再找人看看……这有点出人意料。” 薛枞点点头,有一团火似乎烧在他的嗓子里,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的手开始发抖,好几次不能准确地控制轮椅的方向。 等再一次被叫到名字进入诊室的时候,他的上衣已经完全湿透了,不知道是热切还是恐惧的汗水顺着脖颈滑向线条柔韧的脊背。 “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 医生看到他双手交叠,几乎称得上无措地放在腿上,心里也闪过一丝怜惜。这孩子才来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岁,除开最初了无生气的日子,已经许久没有流露出这样脆弱的姿态了。 “但最终还是要看你的选择。” “您说。”薛枞的声音出奇地尖锐而短促,他连自己说话的语调都无法控制了。 “你的情况,之前是完全无法进行手术的。你也清楚,我就不再多提,”医生递给他一张纸巾,“但这一次的检查结果看来,实施手术是有可能性的。” “成功率是?” “百分之三十。” “我愿意。”薛枞没有任何犹豫,“我想要接受手术。” “和家人或者朋友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吧,”医生尽职地告知他,“术后即使成功,也不意味着恢复如初,只是比现在这样毫无知觉要好上一些而已。如果不进行手术,再等些时候,说不定还会有新的契机和更先进的医疗手段;但若是手术失败,就再也不能进行第二次了。” “总不会更坏了,”薛枞摇摇头,“没关系,我想要试一试。” “也好,不错过这个转机,”医生想了想,又道,“最终决定的时候,让家人陪你来吧。” 薛枞垂下头:“不用了。” “那朋友呢?”医生忍不住追问道。 这实在是他见过最惜命最配合,却又最缺乏生气的病人,他不自觉地多嘴了几句。 薛枞思忖了片刻,没有说话。 医生见状也不再劝,嘱咐他这段时间注意休息,又预约了几次复查,将手术的时间暂且定了下来。 薛枞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异常恍惚。 他隐隐觉得,医生口中的“出人意料”与“转机”,和那次意外,或许有着某种关联。 而带给他这样“转机”的,是孟南帆。 手比心快,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拨通了。 薛枞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心里竟然生出了紧张和微妙的慌乱。 “你好。”孟南帆的声音渺远,夹杂着咔呲的电流音,有些刺耳。 薛枞的心却渐渐定下来。 许多年来,他心怀恐惧与不甘,怨怼与负罪,拖着残缺无力的身体赖在尘世苟活,强撑的外壳明明一敲就碎了,却又一次次不死心地拼凑起来,于是越来越狼狈。 时至今日,终于看到一丝解脱的可能。 他无法不去希望有另一个人可以分享他的喜悦,分担他的不安。或许像医生说的那样,有一个朋友可以陪陪他。 孟南帆曾经甘愿让出身体的控制权,只为了薛枞能用他的双腿,去重新感受这个世界。 这是薛枞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的亮色。 “三周之后,”薛枞咬了咬嘴唇,克制住满溢的情绪,“你有时间吗?” 没有回应。 薛枞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他忽然记起孟南帆早已拒绝过一次他的邀约。 “你……”孟南帆的声音时断时续,“你说什么?” 他在国外一个偏僻的村庄采风,信号本就不太稳定,又走到了近山的地方,听到的声音都断断续续。 “没事……”薛枞开始后悔,他在几秒的等待中迅速冷静,理智回笼,“没什么事。” “别挂,”孟南帆模糊听出他要挂断的意图,“我换个地方,信号太弱了。” 薛枞犹豫了一下,就听到孟南帆的声音:“这里好一些。小枞,你听得清楚吗?” “嗯。” “你刚刚要说什么?” “三周之后,你有时间吗?” “三周吗?”孟南帆顿了一下,“抱歉,这个月我恐怕都没法回来。” 医院里来往的人行色匆匆,在嘈杂的人声里,孟南帆的拒绝却突兀地清晰。 除了嫌他挡路的,没有谁会多分给薛枞一个眼神,他们都要为自己、为亲人、为爱人奔忙。 薛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愚蠢,竟然生出些荒谬的企盼。 明明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任何人心中的第一位。他们要在很多很多的考虑之后,才会留意到他,施舍出那一点过剩的善意。 或许是这番对话之前薛枞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这一次的失望,似乎来得轻缓了许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什么事吗?”孟南帆追问道。 这样碍于情面的疑问是不需要回答的,话到这里,不过是给对方留个 45 台阶。 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逐渐厌倦,孟南帆从前真挚的许诺,如今也像是从未存在过。 薛枞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切又尽数吞回了腹中。 “小枞?”孟南帆没等到回答,以为信号又出了问题,“听得到吗?” “又断了?”手机那端传来另一个声音,“别试了,我就说了让你换张卡嘛,你办的这个公司信号覆盖很差,走到哪儿都没用。” 薛枞依稀能辨认出来,是那个叫程煜的大学生。 他不想再听,匆忙地结束了通话。 薛枞迫切地需要逃离人群,回到家里,在没有任何“别人”的地方,将自己混乱惨淡的心绪好好收拾起来。像从前一样,一点一点地拼凑出完整的自己。 不可以被任何人看见,这副狼狈又软弱的可怜模样。 第十八章 医院的升降梯总是很挤,薛枞等了两轮,皆是满载,他又不能从楼梯下去,只好无所事事地继续等着。 可倒霉的事恰恰是成串发生的。薛枞越不想和人接触,就越是被人撞上。 他百无聊赖、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还是能被一个乱跑的小孩迎头撞上。薛枞的轮椅被撞击力带得左偏了一些,幸而被人从身后扶住。 “看路。” 薛枞在那人的帮助下坐稳,才抬起头,见那八九岁的小男孩儿自己也被撞得摔在了地上,知道话是对那男孩儿说的。薛枞伸出手,想将他拉起来,却被毫不领情地忽视了,还附带着恨恨的一瞥。 这小孩儿似乎在哪里见过。 薛枞想了想,还是没太大印象,又见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便不再管。 “道歉。” 帮忙的男人对小男孩严厉道。 男孩撇嘴,不屑地甩手就走,又被男人直接单手捉起来,抱在了怀里,禁锢着没法到处疯跑。那人又沉声道:“道歉。” “哼。”男孩扑腾着腿,狠狠踹他,却被他握住脚踝,轻易地制住。 “算了。”薛枞根本无意与他们纠缠,他此刻需要的只有安静而已,偏偏被牵扯进这鸡毛蒜皮的事情中。 男人这才松开小孩,看向薛枞的正脸。 “是你,好巧。” 男人的身上似乎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薛枞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冷淡道:“我不认识你。” 男人拿出手机,指着屏幕对薛枞笑了笑:“我叫黎江越,现在认识了。” 薛枞想到什么,又仔细地将他打量一遍,见他额上架着副黑色的墨镜,有些夸张地遮住了大半个额头,与周身沉稳的气势并不相配。 他蓦地反应过来。 也不知这人是哪里来的扫把星,偏偏次次都能赶上薛枞最难堪的时候。想到之前无法自抑地对黎江越恶语相向,这一回,即使再不愿意被人打扰,薛枞也不得不收敛眸中戾气了。 “上次的事,”一丝尴尬爬上薛枞的面颊,他的耳朵尖都微微发红,倒是与害羞无关,“是我的问题。” 黎江越注意到了,似乎也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来:“记起来了?” “嗯。”薛枞想了想,为时已晚地补充了一句,“谢谢。” “还有……”他撇过脸,“那天,不好意思。” 从情绪抽离出来后的薛枞,再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都觉得头痛欲裂,却偏偏遇到了当事人,少有地觉得没脸面对。 “就这样?”黎江越似乎并不满足于此,抱着不再乱蹬的小孩,站在一旁。 “嗯?我会赔你的。” “一块钢化膜的事,有什么关系,”黎江越像逗弄怀抱里的小孩儿那样,轻笑道,“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薛枞。” 果然是他,黎江越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若说之前对他的印象来源于悲惨的身世,第二次偶遇后,则仅仅是因为这张脸了。黎江越也算得上是万花丛中过,容貌俊俏的少男少女见过不知凡几,可偏偏薛枞有着某种令他见之不忘的气质,坐在轮椅上依然让人觉出赏心悦目,俊秀而挺拔。 但他的好奇心也止步于此了。 谁料到怀里安分了许久的男孩忽然狠狠咬向他的小臂。 黎江越的袖口向来是规整又恰到好处地卷起来,恰恰便宜了那小鬼头。黎江越吃痛,把小孩放到地上,垂下头的时候,墨镜也摔到了地上。 薛枞这才发现,他的眉尾有一道浅色的伤疤,那墨镜想来是为了遮掩用的。 黎江越顺着薛枞的目光摸了摸眉角,也不再管那跑到一边去的小孩儿了:“让你见笑了。” “他怎么了?”薛枞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不得不和他周旋道。 “他爸再婚,这孩子始终不接受,天天在家里闹,就扔给我管管。没想到生病打个针,也能在医院闹出事来。” “嗯。”薛枞没想到这人就跟他聊上了,硬着头皮接话。 “我额头上这道,也是被他拿玩具砸的。”黎江越没说的是,他周围的朋友,每每见到这疤,都暧昧地笑笑,心里默认了是哪个野性难驯的小情儿挠的,让他烦不胜烦,又无从解释。 薛枞并不清楚他们的弯弯绕绕,只觉得看久了,连黎江越的面目也愈发熟悉,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名字:“黎……问?” 出口才觉得唐突。 哪知黎江越接道:“你认识他?” 薛枞没回答是,也没否认。 “他是我弟弟。” 只是这个弟弟与黎江越也算不上亲近。 黎问是家中幺子,连皱巴巴刚生下来的时候都被一堆人围着夸赞模样俊秀,长大后更是不负众望,相貌出挑,五官也愈加精致,模样赛姑娘似的好看,被老来得幼子的父母万分宝贝地宠着。万幸没养出什么骄纵性子,看上去总是安安静静、很好说话的样子。 可这姑娘似的黎问又倔得实在过分。黎江越记得的就有一回,是黎问八岁的时候,死活不愿意学游泳,父母请来教练,将他带到家里的泳池,还是小孩儿的黎问趁人不备,自己拆了游泳圈,半点不挣扎地往下沉,把黎家长辈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强迫他半分,宠溺程度更是变本加厉,几乎真当个女儿养了,生怕他磕着碰着,事事都依照他的心意来。 只是年龄差摆在那里,黎江越和这个弟弟连认真聊天的时间都有限,也不知道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捣腾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黎江越回忆了一下,没想出薛枞能与他有什么交集。 薛枞似乎想到了什么,对黎江越说道:“交换联系方式吧。” 黎江越略带诧异地看向轮椅上俊秀苍白的青年。显然薛枞的举动超过了黎江越的预期,他的眼里不禁带上了丝探寻与玩味。 薛枞见他没反应,便自己拿出手机,和他加了微信。 46 要不是薛枞的姿态过于坦荡,黎江越都要忍不住想岔了路。 “一起去喝个咖啡?”黎江越看了看时间,放弃了吃饭的打算。 “我要回去了。”薛枞一口回绝。 黎江越接下来的话都被他哽住,要送送薛枞的提议也再次被拒绝,只好很有风度地与薛枞道别。 薛枞离开没多久,黎江越就听到了微信的提示音。 薛枞的头像在列表的第一个,显然是刚发了消息。黎江越点进去,他本以为薛枞的头像是纯黑的,看到大图才发现是空旷夜色里一轮模糊又暗淡的的月亮,不注意看就会忽视了。这倒是没什么新意。他顺便看了眼朋友圈,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发过。 回到聊天的界面,才看到两条提示。 【微信转账】 ¥20000 备注:手机 【微信转账】 ¥50000 备注:给黎问。 黎江越疑惑地打字:“这是?” “收一下。”那边很快回复。 黎江越瞟了眼备注,把第二笔收了,估摸着二人间有什么龃龉,也不多问:“我帮你转给他。” “还有你的。” “多了。只碎了钢化膜而已。” “换个手机。”薛枞回复道,或许怕黎江越拒绝,很快又发过来一条,“就当请你吃饭。” 黎江越见他执拗,只好收了,想着以后找其他机会补给他,最后回了一句“行”,遗憾的是,并没能发送成功。 他被薛枞秒删了。 黎江越这才明白薛枞与他交换联系方式的目的,分明是一丝绮念也无,果然和初见的时候一样冥顽不灵。 没滋没味地猛饮了一大口茶,黎江越心里莫名憋屈,说不出地如鲠在喉。 第十九章 薛枞在外头随便吃了些东西,回家后径直去了浴室,捧着冷水洗了把脸,抬头时,对上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呼吸都顿了一下。 他早早地躺回床上,掏出手机给黎江越转账,边等回复,边望着天花板发呆。 其实毕业之后,他回学校找过黎问。可是当年那个因为相貌出众而人尽皆知的物理系活动景观,却像是无迹可寻一样。薛枞打听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两人的交集,说来也平常,更是只有薛枞单方面记在了心上。 那时刚上大一,比高中时的花销多出不少。薛枞早已断了和沈易的联系,还存着钱准备将房子买回来,经济上就相当拮据。但他成绩优异,打工之余,也有大大小小的奖学金可以拿,勉强能存下些钱来。 坏就坏在他的双腿。 大一的学生,也做不了专业相关的工作,本就只能打打零工,还因为残疾被很多工作拒之门外。他最后还是挂靠了一个辅导机构,没课的时候去教教学生,但生源不太稳定,来去一趟,也要花费许多精力。 临近期末,正是学生最多的时候,薛枞没法给自己放假。为了配合他们的时间,薛枞回去宿舍得愈晚。谁知自己的考试进行到一半,竟然疲惫得睡了过去。成绩出来,虽然还是排在本系的前面,却被另一个人比了下去。 这个人就是黎问。 黎问与他不同专业,但这回的奖学金又偏偏是几个系混在一起,按加权的分数来评选。 薛枞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一个高挑的背影,正是黎问。 黎问听见脚步声,兴致缺缺地转过头来。 他戴了一顶鸭舌帽,底下便是被戏称为校花的那张脸。从薛枞的角度,只能看见这人挺秀的鼻尖和淡色的唇。 “薛枞,”辅导员见到他,忙招手道,“你过来一下,这是黎问。” 薛枞不明白黎问和他有什么关系,只好顺着辅导员的话道:“你好。” 黎问站在薛枞身侧,薛枞的轮椅只能到他的腰间,投下来的视线便免不了带了些居高临下的意思。 他好像微微愣了一下,才慢悠悠转过身,去隔壁办公室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薛枞旁边。 “你好。”他这才说道。 黎问说完,也不再看薛枞。几缕碎发从他的帽檐滑落出来,他不舒服地轻轻挠了一下。 “这次的特等奖学金,”辅导员面向薛枞,“黎问说他打算让出来。” 他知道薛枞的成绩,也大致了解到一些他家里的情况,多少有点替他惋惜,哪里料到还会峰回路转。 “为什么?”薛枞却并不太喜欢别人让出来的东西。况且这次失误,也怪他自己时间安排不妥当。 黎问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闻言才转过头,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不需要,”黎问用手支着下巴,眼底都是困倦的水色,“而且我要退学了。” “什么?”这话却是辅导员问的,连他也是刚刚听说,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声音都高了八度,“为什么?” “因为我想退学。”黎问神色平静。 辅导员当他是敷衍,可若是黎问的父母在一旁,就会知道,他分明是认认真真地在回答——黎问的随心所欲就是他的理由。辅导员还待再问,却见黎问起了身。 “我今天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我要回去了。” 还没等辅导员挽留,他当真扭头就走。 薛枞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却将这个人记得很牢。 倒不是因为黎问的名气——虽然薛枞确实从起哄的同学那里听说过他。 在顶尖学府里,物理系的女生相对不算多,黎问入校当天,就靠着一张惊艳的脸被四处“惊鸿一瞥”,更被瞎闹着推崇为本系的系草兼任系花。 平心而论,黎问的容貌并不女相,只是五官过分精致,连挑剔都让人无从下手,便只好统称为美。 男生玩笑似的叫着“黎美人”“黎校花”,起初也存了些忿忿不平的嫉妒心思,可叫久了,发现他好像并不太在乎。 黎问走到哪里,都是挂着副清清淡淡的神色,有时睡眼惺忪地被拦下路来夸赞,也只是停下脚步,好脾气地点点头。混熟之后,男生们又开始小黎小黎地叫得亲热,还对外吹嘘他们物理系今年扬眉吐气,胜过文科各大院系出了个校花。 这也直接导致了黎问声名远播,常常有不明真相的其他系学生,慕名过来“一睹芳容”。 可令薛枞经年不忘、心里始终梗了一根刺的,还是那奖学金的事——他最终还是咬牙顶了黎问的位置。 虽然辅导员一再告诉他,程序上来看,这没有任何问题。黎问连学籍都退了回去,就不再是本校的学生,这奖学金本就该落在薛枞的头上。 可薛枞的羞耻感,不是源于黎问“让出来”,而是自己竟然接受了。 别人不屑一顾的,被他捡了起来。 薛枞本来也是生活优渥的小少爷,从未为钱操过  47 心,那件事之后,连沈易的东西都不屑要,却要对这仅仅五千的奖学金低头了——他那时候不得不为每一笔钱做打算。 黎问在那次之后,倒真的没再回过学校,薛枞却忘不了当年的窘迫。 在拿到正式工作后的第一笔工资时,他就想要将这笔钱十倍地还给黎问。 即使黎问仍然不屑一顾,可至少了却了薛枞的心结。 微信提示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见黎江越收了钱,薛枞顺手将他删了,才把手机扔到一边。 铃声又响起来。 薛枞左手的胳膊枕在脑袋下,也不想动,只维持着这个姿势,伸出另一只手随意在床上捞了一把,却没摸到。只好坐起来,前倾了身体,在卷成一团的被子里探出手去,才触碰到仍在震动的机身。 薛枞看了眼来电号码,指尖犹豫着,从挂断的位置移向了右上角的静音。 他又躺回床上。 手机屏幕在他的身侧一闪一闪,熄灭两次后,固执地又闪烁起来。 薛枞闭上眼,因为是白天,视网膜上仍然映出白亮的光。他用手背轻轻搭在眉骨,又缓慢地将眼睛睁开。 迟疑着,他的指尖最终滑向了屏幕。 “孟南帆?”薛枞轻声道。 那边却只有远远近近的嘈杂人声,薛枞凝神听了,才隐约猜出那些人是用法语在交谈。 大概只是不小心碰到,误拨到薛枞这里。 方才的犹豫不决倒真是一个笑话。薛枞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听筒里又传来衣料窸窣的摩擦声,与酒杯清脆的撞击声。 “通了?” 是不属于孟南帆的男声,带着丝雀跃。 薛枞没有说话。 “稍等啊。”电话那端的声音变得模糊了一些,对另一个人说道,“南帆哥快过来接一下!” 又是程煜。 “怎么了?”孟南帆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试了试信号,这里还不错,就想先拨过去看看……哪里知道就拨通了。” “你打给谁了?” “就那个,”程煜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那个薛枞啊。你不是惦记着给他回电话吗?” 孟南帆的声音清晰了一些,想必是走到了程煜身边:“谁让你——” “可是你一直心不在焉的……”程煜截住他的话头,“晚餐是我和他们约的BBQ,晚上又不回城区,我也怕……你不高兴啊。” “算了,”孟南帆轻声叹气,“给我。” 然后薛枞才真正听到孟南帆的声音,就在耳边,几乎让他错觉是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像……那段时日。 “小枞,不好意思,”孟南帆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总是在对薛枞道歉。上次遇到他后其实没再见过,却似乎每句话都差不离,表达着或深或浅的歉意,“刚刚断掉了,后来也一直没信号。” “没有关系。”薛枞像是对他的声音都产生了应激反应,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又刻意地松开。 孟南帆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从接到薛枞的来电起,就觉出些心神不宁,此时又像是无话可说。 他面对薛枞,常常涌起一股陌生又奇异的情绪,却又不能确切地捕捉,只好解释道:“本来想回去之后再打给你,但是小煜和这边刚认识的朋友约好了,在野外找个景色好的地方小聚一下,就耽误了时间。” 见薛枞没有搭腔,又继续道:“而且路途上信号也一直时强时弱的,怕打过来又断掉。” “嗯。”薛枞示意自己在听。 “今天是他的生日,”孟南帆的语气也急促了一些,带着几分迫切,解释道,“我也刚知道,所以……要多陪陪他。”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薛枞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裹着冷意,像团碎冰,直接将孟南帆心中莫名热切的一小簇火星砸灭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辩解有多么唐突,更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把前因后果都讲述得如此细致。 可他仍然脱口而出:“我过来这边采风,是之前就定好的,不是特意——”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薛枞又问了一遍。 孟南帆愣了一下,才像没听见一样,仍然温和地继续道:“之前你问我三周之后,是有什么事吗?” “现在没事了。” 如果两个人之间的步调真的存在某种频率与节奏,那么他们便总是不断错位,一次次脱节。大概也是薛枞从前不识好歹的报应,他无数次地冷待孟南帆,逼得孟南帆的耐心也终于告罄,找到了更适合放在心尖上的人。 至少曾经,也得到过真挚的誓言,真切的关心——那些都不曾作伪。 落后的半步,在不恰当的时机,也可以成为错过的后半生。 孟南帆沉默下来。 即使没有立场,他也被薛枞的冷淡刺伤了。他总觉得一切不该是这样,却又不明白究竟应该是何种模样。 没有人挂断,他们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僵立在地球的两端。 直到那个带着愉快笑意的声音插入进来,“说完了吗?可以插蜡烛了!”程煜见孟南帆许久没有说话,便捧着蛋糕凑到孟南帆跟前,“南帆哥,你先帮我点燃吧,我没带打火机。” “再等等,”孟南帆将手机传声的位置捂住,不愿让薛枞听见他们的对话,“我马上过来。” 不用他遮掩,薛枞也明白,程煜和孟南帆之间,暗涌着他人无从插入的气氛。 “如果是急事,我尽量赶回来,”孟南帆询问道,“好吗?” 其实这段采风的行程可短可长,程煜偏闹着要跟他一起过来,又自作主张列了长长的清单。孟南帆不想拂他兴致,也就默许了。 “没必要。” 再重大的事情,也比不过放在心上的人一句小小的撒娇。 薛枞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仍然残留着曾经被烈火焚烧的痕迹,缭绕着浓黑的、令人心悸的图案。 或许真的只是黄粱一梦。他早该醒了,怎么又沉入梦中。 大概是这回的梦境过于纯挚美好,才让噩梦缠身的薛枞,情不自禁地迷失其中。 明明睁开眼,才是属于他的现实。 “到底是——”孟南帆追问道。 “说了没事。” 薛枞还哪里肯将自己放在天平上,与另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让孟南帆衡量。 侮辱的不知道是谁。 也是他自作自受,终于用浑身的尖刺与戾气,消磨尽孟南帆的善意与情意。 胃部泛起的酸水让薛枞猛地捂住了嘴,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抽痛着痉挛,像从前被薛薇惩罚的时候一样。 他这才意识到,最近几天的作息晨昏颠倒,让他的饮食恢复了不规律的状态。安分多年的胃,被不爱惜地折腾了一番,又气势汹汹地反  48 噬了。 可他已经是成年人,早就学会了好好照顾自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 保温瓶里一直盛着热水,就立在手边不远的位置,薛枞放下手机,将温度适宜的水小口地送进嘴里。 待胃部的不适缓解一些,薛枞重新拿起电话:“还不挂么?” 孟南帆不语。 “等着我和他说一句生日快乐?”薛枞的语调没有起伏,听不出讽刺的意思。 孟南帆却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刺了一下,他徒劳无力地想要解释什么,又不知道自己为何需要解释、又该怎么解释。 “挂了吧,再见。”薛枞盯着桌面的水杯,他好像必须要看着哪里才能凝神一样,“是我打扰你了。” 他去厨房找出装些小米泡在水里,为煮粥做准备,又在急救箱里翻出胃药来。他的手很稳,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知道只要再等不到一个小时,他的胃就会好起来。 薛枞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该怎么生活。 孟南帆听着短促又乱人心绪的忙音,沉默着晃了神,他的胸口在暑夜里都好像有些发凉,热度飞快地散逸出去。周遭已经有人随着逐渐热烈的舞曲扭动起身体,可他却再也融入不了这样轻松的氛围中。 他当然不知道,或许连薛枞也没有真正意识到。 曾经的孟南帆,决不会有任何犹豫,只会欣喜地想尽一切办法,满足薛枞的愿望——他原本连薛枞的愿望究竟是什么,都触摸不到分毫。 他渴切地探求着薛枞的内心,为他从不示人的真心苦恼;可是当薛枞坚硬的蚌壳终于被他敲开,在薛枞谨慎又惶恐地抬起一个小小角落,将那团毫无保护的软肉坦露出来,像触角一样小心着、试探地触碰着他时,孟南帆一无所知地拒绝了。 那里没有任何坚硬的骨节,脆弱地,但真诚地。 薛枞本来将自己保护得很好的,足够好了,连路衡谦的偏见与戒备都无法真正伤害到他——薛枞连爱一个人,都像警觉的幼兽,始终有所保留。 可是生出期待的一刹那,临近动心的一刹那,便任对方生杀予夺了。 虚张声势的伪装都被剥离,于是最温柔的抚摸,都可以留下伤口。 是薛枞赋予了他伤害自己的权利。 这本是孟南帆连想也不敢想的事。他曾等待着薛枞的示弱,等待着薛枞的目光,等待着薛枞毫无保留的那颗真心。 可是这些也统统被他忘记了。 连同那些微弱的讯号——欣喜的、惶恐的、无处可诉的,都被粗心的人毫无所觉地屏蔽掉了。 第二十章 手术前一天,薛枞接到医院的电话,被委婉地提醒道,最好能有家人陪同——言外之意,其实是需要家属签一下手术和麻醉的同意书,走个流程。 薛枞默然将自己的亲属关系梳理了一下,直接剔除了沈易,皱着眉给沈安发了条短信,写明医院的地址和明天见面的时间。 几乎是信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未免沈安产生什么理解偏差,薛枞还是接了。 “哥。”沈安忐忑道,“我刚刚收到你发过来的……” “嗯,“薛枞打断他,“过来签字。” “签什么字?”沈安的语气瞬间急迫起来,并着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一同传到薛枞耳边,“你怎么了?” 薛枞也没打算解释,回了一句“记得准时”,确信他已经明白了情况,直接切断了通话。 手机又规律地在桌边震动,薛枞直接关了机,开始准备手术要带的证件和必需品,确认没有遗漏后,提前关灯入睡了。 第二天清晨,薛枞在闹钟响起之前就醒了过来,比原定时间更早地出了门。他选了稍微绕路却风景更美的一条小道。 街道上很安静,三两行人闲适地踱步,走在雨痕未干的石板路上。薛枞抬头,被乍然穿破云层的阳光刺得眯了一下眼睛,两旁矮楼的窗户也反射着橙黄的光。 他刻意花了更长的时间在路途上,却还是比预计早到了一个钟头。轮椅停在医院门前,不安与踌躇终于在这许多天的极力压制中破土而出。 他其实也想倾诉,渴望被谁真切地挂念,可是好像没有人愿意聆听那一点点微弱的呼救。 当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崩溃,却是经年的累积,在一朝希望闪现时,终于席卷着洪流冲破了日复一日苦心筑成的堤坝。 ——人其实在看到希望时,才最软弱。 手术台下,或许是新生,也或许,是此后永远屈服于命运的判决书。 30%的成功率,他怎么可能不怕。 薛枞咬牙,克服着缓慢滋生的恐惧,找到主治医生,去完善相应的手续。 沈安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已经和医生谈过,此刻煞白着一张脸。看到薛枞,忙不迭迎上去,眸中尽是担忧混杂着震动的神色。 “哥,”他小心翼翼地来到薛枞身边,“要不要……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薛枞却没理他,找医生拿了文件,递给沈安:“签字。” 沈安的脸色更差了,却只能在薛枞的注视下,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可以滚了。”薛枞不留情面。 他知道手术同意书其实可以自己签,只是不想让医生为难,才叫了沈安过来,此刻根本不想看见他的脸。 “我在这里等你。”沈安的眼睛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却仍是固执地不愿离开。 “可以。如果你想要看到我死在手术台上。” 薛枞一直清楚怎么让沈安难受,从前是连搭理都嫌烦,可在今天这样的时刻,他半点都无法忍受沈安继续在自己面前晃悠,便选了最能刺伤他的方式。 “我……沈安果然退却了,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你别生气,我走就是了。” 说完,又看了薛枞一眼,见薛枞无动于衷地盯着他,知道薛枞非得亲眼看着他走出医院大门才罢休,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薛枞拿了缴费的单据,却没找到收费处。他在住院部胡乱晃了几圈,才准备去服务台找人问问,值班的护士却不知去了哪里。薛枞四处看着,余光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歪着身子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胳膊支在扶手处,袖口因为双臂的折叠滑上去一些,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被口罩遮住的下巴一点一点地,像是睡着了。可惜那座椅的高度着实委屈了两条长腿,他又担心伸直了会影响往来的路人,只好难受地蜷着,缩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 随着越来越往外倾斜的姿势,那口罩也从一侧耳边垂落下去。 眼见着整个上身都要歪向地面,薛枞及时地伸出手,扶了他一把,叫道:“黎问。” 黎问懒懒地睁开眼睛,虚着眼睛辨  49 认了一下,又继续打起瞌睡来。 薛枞毕竟坐在轮椅上,只能用单手支撑他,方式便由托着背变成扶住黎问的肩,却见这人又要摔下去了,不得已再次开口道:“醒醒。” “嗯?”黎问揉了揉眼睛,微微侧过头去,用手背遮了唇,小小打了个哈欠,睡意才一点点从那双猫儿似的眼里褪去。 薛枞这才放心地将手收回,黎问却从自己右肩的方向,轻轻捉住了薛枞的掌心。他偏着头看了看,两只同样白皙修长的手并排着出现在视野里。 黎问的指甲修得很圆润,指腹搭在薛枞的手背上,带着层薄茧。他的骨节比薛枞更突出一些,像是长时间练过乐器的手。 薛枞本想把他甩开,但黎问的手收回得更快,温热的触感一触即离。他好像纯粹是为了比对,颇认真地观察了一番,得出结论道:“你比我更白一些。” 黎问皮肤极白,除了刚生下来时不能免俗地红成猴屁股,之后便像是被黑色素忘记了沉淀一样,再怎么晒都没有黑过,从小到大因为这个特征不知被谈论过多少次——和他的“美名”一起。 被讨论得多了,心宽的黎问也罕见地生出一点点烦恼。 黎问的肤色是健康的、带着血色的白皙,薛枞却是偏冷质的苍白,从视觉上看,自然是薛枞更白一些。 这一番对比下来,黎问就像找到同类一样,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轻轻露出一个笑来。 他的眼尾有一个斜斜上挑的延伸,却不是丹凤的眼型,笑起来的时候反而像月牙一样微微下弯,睫毛如扇。 即使只穿着简单的T恤和宽松的运动裤,这样一张脸,要被忽视也实在很难。薛枞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年黎问的校花之名足以远播了。可薛枞并不会为容貌所惑,仍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黎问的注意力却很快就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他的口罩已经摇摇欲坠,便索性动手摘了,又整理了一下睡皱的上衣。抬起头,似乎很好奇薛枞为什么还站在他面前。 他方才也是睡意朦胧,才会唐突地去握薛枞的手,但现在完全清醒,却不见得多么后悔。 黎问眨了眨眼睛,睫毛随之晃动,像是振翅时的蝶翼。他仔细地看了看薛枞的脸,又随意地扫了眼薛枞的轮椅,才恍然大悟,道:“钱我已经收到了。” 薛枞没想到他能认得出自己。 黎问见薛枞没有接话,又慢吞吞补了一句:“不用谢。” 薛枞一愣。 黎问这人,虽然单名一个“问”字,却偏偏什么都不喜欢问,他对周遭来来去去的人似乎一向不太感兴趣,可能正因为需要上心的事太少,他的记忆力反而好得惊人。 他在回忆里随意翻找了一下,便记起了薛枞这个人。对于薛枞托二哥给自己还钱这件事情,也没有露出几分惊讶。他不去关心薛枞为什么要还钱,数额又为什么多了那么多倍,见薛枞想还,便很自然地接受了,没什么多余的疑问。 薛枞却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 鬼使神差地,薛枞对他说道:“我今天要做一场手术。” 反正无论多么重要的事情,对于黎问而言,都稀松平常,薛枞记起了黎问对辅导员直言要退学时候的平静神情。他身上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气质,让薛枞可以毫无负担地将话说完,想着反正黎问也不会在意。 至少薛枞并不希望,除了医护人员以外,只有沈安成为自己身边唯一的知情人。 如薛枞所料,黎问听完,只微微睁大了眼睛,虽带了丝藏不住的困惑,却对偶然碰见的旧识突然的自白,没有表现出惊诧的情绪。 他点了点头:“知道了。” 除此以外,也并无任何多余的话——没有疑问没有担忧,没有祝福也没有鼓励,就跟听到薛枞说“我要去吃饭”一样平静。 薛枞没有可以托付的对象,这萍水相逢的缘分,可以是黎问,也可以是任何人,它足以成为薛枞手术前的一点安慰。薛枞微微弯了嘴角,绽出手术前最为真实的一抹笑意。 黎问看到他黑沉如深潭的眼睛,在如漩涡般的浓黑里,像是燃起了一小团火光,跳跃着,闪烁出可以灼伤人心的异彩。 于是黎问也回以一个微笑。 他们都没有将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 薛枞见病房里走出个男孩儿,正是上次在医院撞到他的那一个。 “他醒了,”黎问对薛枞说道,“这是我侄子,大哥让我来接他。” 那小孩在黎问身边却很乖巧,不像在黎江越来时那么闹腾。他用五根手指去勾住黎问的一根小指,另一只手按住手背上压着的、拔了输液管后止血的棉签。 黎问没有帮他,但是很小心地牵着他,跟薛枞道了别。 薛枞也向护士问了路。 可当他七拐八拐地找到位置,将缴费单据递进窗口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付过了。他以为又是沈安多管闲事,现在也不想与他再见,便打算手术后找时间还给他。 黎问回到家里,昏天暗地地睡了一场。在医院陪小侄子输液实在是耗费了他很多精力。 快傍晚的时候,他准时感觉到饿,便到一楼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了,正好碰到快要出门的黎江越。 黎问见他手上抱着一大捧开得炽烈的红玫瑰,擦肩而过的时候,视线落向嵌在包装纸上的卡片。黎问扫了一眼印在上头的名字,直接将它抽了出来。 “怎么?”黎江越一顿,又想到什么似的, 道,“对了,你们也认识。” 黎江越记得薛枞提到过黎问,看他拿着那张卡片,也不觉得奇怪:“他今天手术吧,我去看看他。” 黎问停下脚步:“你从哪里知道的?” “医院的朋友刚告诉我,”黎江越被薛枞拉黑之后,反倒更有兴趣了一些,打算陪他玩玩这个欲擒故纵的游戏,“我打算去看看他,你要一起吗?” 黎问没回话,直接把那捧玫瑰从黎江越的怀里扯了出来,因为动作突然,一些支棱出来的枝干将黎江越的手臂刮出几道血痕。黎问根本不管,只径直打开门,把整束花都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你干什么?” 黎江越虽和这个弟弟不亲,却也没有真的被他拂逆过。 黎问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是你玩的那些小明星。” 黎江越哪里被人指着鼻子骂过,这下被拂了面子,几乎要忍不住去拽黎问的衣领,给他来上两拳。可黎问是家里的祖宗,黎江越看了眼客厅里无动于衷的父母,也只得忍下这口气来。 孟南帆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他觉察出之前的记忆很奇怪之后,被路衡谦误导,就真的以为自己人格分裂了。这个过几章会写到,看到有人问,先提一句。 而且他“ 50 人格分裂”的时候,薛枞在大众眼里还昏迷着,孟南帆根本想不到跟他有任何关系。关于路衡谦在干嘛,之后再写,反正是怀疑人生中。 另外,虽然黎问是大美人吧,但薛枞更好看,只是他距离感太强了,没几个人敢跟他开玩笑。 (颜控作者的设定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反正这篇文里薛枞美貌值第一) 再补一下年龄的设定: 孟南帆、路衡谦比薛枞大1岁,宋澄比薛枞大4岁,沈安比薛枞小3岁,黎问和薛枞同年,黎江越比薛枞大7岁。 整理大纲的时候把黎江越剔除了,因为他的性格越看越像沈易年轻时候的翻版,所以是没有被薛枞接受的可能性了。 第二十一章 薛枞没想到,手术之后第一眼见到的,竟然是黎问。 他将视线从滴落着药水的输液管道,缓慢移向抱着胸靠在窗边的修长身影,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的的时候,手上的针管已经抽出,房间里很静。 薛枞将身体撑起一点,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似乎身在一个类似于疗养院的地方,环境比之前逼仄的病房要好上许多,墙壁也没有粉刷成刺得人头脑发胀的纯白,反倒贴着暖色的墙纸,拐角的地方添置了些有趣的摆件。 黎问趴在窗前的木桌上,身上搭着件黑色的外套,只露出颈间一小段玉白的脖颈。桌上摆着盆不知名的植物,垂下的藤蔓恰好在他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趁得侧脸的轮廓愈深。 听到响动,黎问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一边脸颊还留有枕着手臂睡觉而留下的睡痕。 “你醒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外套便滑落在了地上。 “黎问?”薛枞的声音还带着刚醒来的干涩,他不解道,“你怎么来了?” 黎问看了他一眼,却答非所问:“你的腿恢复得很好。” 又俯下身,把外套捡起来叠好,才走到薛枞面前。 “你——” 过多的疑问哽在薛枞喉中,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些什么,便下半身腾空,被黎问拦腰抱了起来,将双腿很细心地护住。 “忘记把轮椅推过来了。”黎问这才有一点苦恼。 他不开口的时候安安静静,说话时也总是一副很温吞的模样,做出的事却总是出人意料,让薛枞根本无从防范。 “搂着我。”黎问又道。 因为薛枞的不配合,黎问不得不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抱住他,可怀里的毕竟是一个成年男人,带得黎问的重心都有轻微的不稳。 薛枞自然没有照做。黎问也并不勉强,底下的那只手臂却将他托得更紧一点。 “你先放下。”薛枞很讨厌被人抱在怀里的姿势,现在却整个人被圈在黎问胸前,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却意外地牵扯到某根神经,痛得闷哼一声,肌肉也瞬间紧绷。 “不要动,”黎问虽然看上去仍然睡眼惺忪,手却很稳,“麻药过去了,你的腿,现在会痛。” 会痛? 薛枞不敢置信地僵住。 他试着感受下半身传来的、尖刀刮骨般的锐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像在触摸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美梦。 他的手在半空中犹豫地停住,又颤抖着、轻轻搭在自己的膝盖处,那模糊的、温热的触感让他的手指越收越紧,喃喃道:“真的……” “嗯,”黎问见他用的是要将指甲陷进肉里的力度,便将他的手挪开,“不要着急。” 薛枞根本没有在听黎问的话了。 当惊喜达到一种极端的程度时,薛枞已经无从反应,他甚至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木然。黎问怎么摆弄他,他都没有排斥。 为了离双腿更近,薛枞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后脑勺便抵在了黎问的肩窝,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放手。” 薛枞忽然回过神来一样,带着几分急切地说道。可他的右手却死死抓着黎问胸前的衬衫,双肩无法抑制的颤抖蔓延到指尖,再透过它们传递给了黎问。 薛枞已经彻底陷入混乱了。 黎问垂下眼,能看到他完全失去血色的双唇,削尖而苍白的下巴,以及脖颈皮肤下、几乎透明的细小血管,透出淡淡的青色。 “不要怕。” 黎问的发间藏了一枚不知何时落下的叶片,垂下头的时候,刚好掉到薛枞的脸上。黎问抱着他,抽不出手,只好轻轻地对着薛枞的侧脸,吹了一口气。他的嘴唇离薛枞的鼻尖很近,似乎再近一厘米,就会碰到一样。 那叶片乖顺地落向了地面。 薛枞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如同鹅毛笔尾轻轻拂过的触觉,在脸颊一触即离。 薛枞的手也渐渐松开,终于放过了黎问被扯得皱成一团的衬衫,和摇摇欲坠的纽扣。 “让我……”薛枞的姿态终于舒展了一些,“让我试一试。” 黎问却摇摇头:“现在还不能走。” ——以后是否真正站起来,也依然未知。 他没有把这句话转告给薛枞,可从他的神色里,薛枞已经读懂了。 薛枞却没有多么失望。 至少,至少不是像从前一样,连双腿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会痛就足够了。 他的愿望一向谨慎,可就连最微小的,也统统未曾实现过。于是他的期求愈来愈少,以至于不会再更痛了。 如今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已经是命运的恩赐。 “恭喜你。”黎问的语调很平,可壁灯斜斜投来的灯光,将他的脸和手臂都晕出一层层温暖而模糊的光圈,令他的姿态都显得过分地温柔了,“薛枞。” 一串刺耳的音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黎问皱了眉头,他还从没听过这么不悦耳的铃声,忍不住想要捂耳朵,可怀里抱着人,只好委屈地忍了下来,嘴里小声嘟哝了一句:“好难听。” 他不知道这是薛枞特意给沈安的号码设置的专属铃声,以提醒自己不要误接。 薛枞没听见黎问的抱怨,他接通电话,听到对面错愕而又欣喜的声音。 “哥,你醒了,手术怎么样?”似乎也没想到会被接通,沈安连珠带炮地问道,“为什么我都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薛枞见不远处有护工推着轮椅过来,便对黎问示意将自己放下,才对沈安说道:“谁让你自作主张?” “什么?”沈安愣住,“我没有。” 薛枞被黎问小心地放回轮椅里,终于自在了许多,手指有些不耐地敲击着手机的机身:“手术费我会转给你,等会儿把账单发给我。” 正是因为这件事,他才会明知是沈安的来电,也不得不接通了。 “我以为是你自己——” 沈安隐隐地察觉出不对劲。 他确实在  51 薛枞进了手术室之后,一直悄悄守在外面,可等他想去结清费用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付过了,他那时以为是薛枞。 可按照薛枞的意思,应当又有谁,在沈安不知道的时候,和薛枞扯上了关系。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哥哥带走了。 薛枞对沈安向来只是通知,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而那端的沈安像是终于才回过神似的,恨恨地将手机砸向了地面。 黎问见他已经和对方聊完,才慢悠悠地接过话题,道:“是我付的啊。” 薛枞哽住,看怪物似的打量了他几眼:“为什么?” “你跟我说,”黎问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种问题,向薛枞投去了比他更疑惑的一眼,“你要做手术。” 显然两个人都很不能理解对方。 薛枞回忆了一下,因为相隔并不久远,他甚至能清楚地记得黎问当时的回答。 ——“知道了。” 原来黎问口中的“知道了”,是这样的意思。薛枞有点头疼,又有点好笑。 “自作主张”的不是沈安,倒是黎问。 他不仅理所当然地承揽了手术大大小小的事宜,帮他转到条件更好的疗养院,切断了跟着薛枞的小尾巴,还尽职尽责地,一听到薛枞醒来的消息,就乖乖前来探望。 他是当真以为薛枞需要帮助。 “你要还给我吗?” 黎问听到了薛枞刚才的通话,才有此一问。 薛枞无奈地点点头。 “哦,”黎问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那你加我。” 可能是联想到薛枞之前还了十倍奖学金给他的事,黎问想了想,又气定神闲地补充道:“这次不要利息。” 薛枞哭笑不得,加了黎问的微信之后直接将钱转给他,黎问也不扭捏,大方收了款,又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对薛枞道:“医生说,要晒晒太阳。” 薛枞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分明已是夕阳西下,只余几缕勉勉强强的夕照。 “你睡太多了。”黎问见薛枞的神色不像很乐意的样子,又说道。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睡得也不算少。 “而且医生来看过,”黎问继续补充,“可以出去。” 边说着,边将薛枞推出了门外,不再等他答复了。 一路无话,黎问将他带到一片树荫下,那里摆着几张木桌,应当是吃饭用的,黎问见那上头一尘不染,显然刚刚有人打扫过,才放心地把薛枞推到旁边,自己也找了个椅子坐下。 “你饿了吗?”黎问看向薛枞。 边说着,他向右侧做了一个手势,就有人提着两摞叠得整整齐齐的餐盒走了过来。 “不用,“薛枞见了,拒绝道,“我还不饿。” 黎问又仿佛很莫名其妙似的,看了他一眼:“可是我饿了。” 他的语调总是软软的,在每句话收尾的时候都有一个不很明显的降调,显得很柔和,偏偏又一次成功把薛枞噎得没法招架。 薛枞这回很轻易地妥协了:“好吧。” “那一起吃。”黎问接过几个堆叠起来的餐盒,放在桌上,又把它们一个一个捧下来,在饭桌中间排开。从那人递过来的口袋里,拿出免洗的洗手液,擦洗了一遍双手,之后再找出消毒纸巾,仔仔细细将自己的手指擦拭干净,还顺势捉住了薛枞的手。 薛枞挣脱了一下。 “要擦干净。”黎问将薛枞的手撑开,小心绕过了手背上医用胶带压着棉球的地方,从手心到指尖,连指间的缝隙都没有放过,在摩擦到指节时,还会轻轻揉搓一下。 可擦手就是擦手,这样的动作对黎问来说,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味。 薛枞看了眼他万分认真的侧颜,觉得这个众人口中没什么脾气却难以亲近的人,其实有点呆呆的。 黎问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才将那几个包装得很细致的餐盒揭开,露出里头泛着热气的大闸蟹。 薛枞刚刚做完手术,自然是不能吃这些的,是谁嘴馋,显而易见。 黎问又打开一个保温盒,龙虾肉藏在熬得软烂的糯米里,散发出勾人馋虫的香气,他将这一盒递给薛枞:“这个可以吗?” 薛枞摇摇头。 黎问很没办法地打开了最后一个餐盒,里面是什么调料都没加的白粥,薛枞这才接过。黎问见他拿起勺子,开始喝粥,才为难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食物。 替他准备大闸蟹的人也细心地备好了蟹八件。黎问的视线扫过摊开来铺在桌上的精致工具,有些烦恼地皱了皱眉头,很是犯难。毕竟在家里,根本用不着他自己做这些事。 黎问尝试着拿起一个看起来最易上手的小槌子,慢条斯理地,回忆着别人替他处理蟹壳时候的样子,轻轻锤了一下。又因为担心油溅到身上,用的力道很小,那蟹壳也就岿然不动。 显然他的回忆也并不准确。 黎问撇了撇嘴,直接掰断了一条蟹腿,用嘴咬了一口,却不慎在嘴角留下一点油渍。黎问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又拿出一张纸重新擦手擦嘴。弄了好半天,除开嗦了一嘴油,什么也没吃到。 薛枞见他为难成这样,忍不住露出一点点笑意,“我帮你吧。 黎问立马放下手里的工具,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薛枞的姐姐从前爱吃蟹黄和蟹钳子里的肉,又总是嫌处理它会弄得满手都是油味,便常常是薛枞帮她。他们俩的性格有些颠倒,姐姐坐不住,而薛枞更细致一些。 他的手法很熟练,将蟹黄分离出来之后,便开始替黎问处理蟹腿。 黎问吃东西的时候都是正襟危坐的,姿势很是优雅,小口小口地抿着,速度却不慢,对待食物的态度倒是比对人还要专注得多。 吮完蟹壳背后留下的那一点点油脂,淡粉的舌尖意犹未尽地勾了一下,又眨了眨眼睛,巴巴地看着薛枞,完全是等待投食的眼神。 见薛枞刚分离好一小截蟹肉,便探头过去,将它从薛枞的指尖直接卷进了舌尖。 薛枞能感觉到手指被轻轻地咬了一下。 他偏头去看黎问,见他那双猫似的弯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如果是猫,那也只能是一只极度馋嘴的橘猫。 薛枞术后还很虚弱,动作算不上特别灵活,便慢慢地替他理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薛枞被他搅和一通,本该沉重的心情却莫名轻快了不少。或许因为最需要有人在身边的时候,黎问凑巧出现了。这让薛枞对他的抵触和戒备,不由自主地,降到了最低的状态。 “黎问?”薛枞忽然道。 黎问将嘴里的蟹肉吞掉,才偏过头,慢慢道:“过几天,我接你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薛枞又替他将粥里的龙虾肉挑出来,把龙虾壳撬开,放进他的碗里,“  52 谢谢你。” “唔。“黎问心满意足地接受了投喂,对着他露出一个笑来,像只餍足的猫儿。 薛枞对吃这件事,是没有特殊偏好的,在他看来,只需要填饱肚子、摄取足够的营养便罢了。 可有些人偏偏就能吃出幸福的感觉来。 至少在印象里,孟南帆吃东西的时候也总是很开心的模样。但他更偏爱的似乎是膨化类的垃圾食品,健康是被他摆在最末位的东西。薛枞常常看到他在家里很闲适的模样,趴着靠着躺着,甚至裹着毛毯盘腿坐在地毯上吃薯片,嘴角都沾上些碎屑也不管,怎么舒服怎么来。毕竟孟南帆的歪理无数,强调他的艺术产生于混乱无序。 薛枞有时候看不过去,在保洁阿姨来之前,就不得不替他收拾了。可即使这样消耗,冰箱里似乎也永远装不下他的零食。 而面前的这一位,似乎比他还要注重食物一些,想来可能对薯片也没什么兴趣。 黎问见薛枞走神,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才注意到对比明显的白粥和蟹肉,对薛枞说道:“等你好了。” 薛枞被他拉回了思绪,也没法和他解释不是因为自己馋了,只能继续替他剥壳。 更早一些的时候,黎问听到薛枞的名字,是从二哥黎江越的口中。 黎父为了历练黎江越,在他初入职场时,便安排他在基层做个普通职员,再一步一步往上升,做了将近三年,才开始摊派一些项目给他。而他第一次接手的,便是新开发的一个高档住宅区的楼盘。 一切都很顺利,可偏偏是整栋楼都完成交房之后,出了一件耸人听闻的自杀爆炸案。 那一段时间里,黎江越忙得焦头烂额。虽然沈易出于压下事态的目的,承诺把整栋楼买下来,但仍有许多已经装修完毕的住户,以及一些并不愿意息事宁人的户主,将尚且青涩的黎江越磨得好几个月都没法安眠。这之后还有一些关于房产安全问题的官司和索赔,等到一切处理完毕,黎江越心力交瘁,才在饭桌上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他讲述的时候也直皱眉头,言语里流露出对幸存那孩子的同情,但说到底,也抵不过他这几个月的辛苦奔走。人总是更在乎自己的事一些,别人的悲剧,都只是故事罢了。 黎问那时想着,真可怜啊,可这念头也是一闪即逝,当换题转换之后,也就忘了。 可当年故事里“幸存的孩子”出现在自己面前,黎问却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一点与“可怜”有关的痕迹。 薛枞不是任何奇闻轶事里的主人公,不是黎问单薄的想象可以构建出来的任何样子。他甚至比这个世界上许多四肢健全却庸庸碌碌的人,要坚强得多。 也骄傲得多。 薛枞不需要同情,他值得任何人的尊重。 薛枞的手指很漂亮,细长且白,被泛着油光的红色龙虾壳衬得更加生动。 黎问一边看着,一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不用。” “可以。“黎问点点头,也不需要他的解释。他坐在薛枞旁边,安静陪了他很久,直到夕阳都挂不住了,天渐渐转黑,额头才一点一点地,显得很疲倦的模样。 “我要走了,”黎问的额头垂到桌面的手臂上,被自己惊醒,才对薛枞说道,“我好困。” 他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去的,和委婉沾不上边,可是让人觉得简单。若不是误解了薛枞的要求,他也不会主动想到来医院看他。 “嗯。”薛枞同他道别,目送他离开,便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准备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孟南帆提前回国了,可是他联系不上薛枞。 他推着行李,在长途飞行之后,整个人恹恹的,什么都没心情收拾。又因为时差的缘故,在自己那莫名整洁了许多的房间里,昏睡了将近十个小时,凌晨的时候却一点困意也没有了。 失眠本是无法困扰孟南帆的。静谧无声的黑夜对于画家来说,似乎更是灵感的温床。可孟南帆在画板前呆坐了许久,又找出之前想看的电影,躺在沙发上,连一个镜头也看不进去。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失控。 孟南帆的脑海里似乎又浮现出一张脸,一个声音,却更接近于一种臆想——他大概真的出了什么精神方面的问题。 客房的门把手被拧开,程煜晕晕乎乎地被吵醒了,顶着睡得有些蓬乱的头发,探出头来:“南帆哥,怎么了?” 孟南帆见到他,那种心浮气躁的感觉不仅没有缓解,却反而更甚了一样:“没事,你去睡吧。” “你睡不着吗?”程煜走到他身边,他尽量自然地伸出手,去牵住孟南帆的衣袖,“是不是时差还没调整好?要不我陪你吧。” 孟南帆却条件反射般地躲开了,“我出去一下,”又注意到程煜眼中一闪而逝的受伤神色,温言道,“你好好休息,这段时间你也累了。” 街道比白日里安静许多,却也能看到许多住户未灭的灯火。有细碎的雨丝拂过面颊,孟南帆蓦然停下脚步,他似乎又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一个人。 似乎那次偶然的碰面和其后几次短暂的通话,勾起的不仅仅是高中时的回忆——他开始会时不时地想起雨幕之后,被淋得湿透的那一个人,和他眼中难以忽视的落寞。有一瞬间,孟南帆几乎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可是薛枞哪里会失落呢? 他的眼睛里分明什么神色也没有,只覆盖着刺痛人心的严霜,与疏离得令人骨髓尽寒的冷漠。 孟南帆对他的在意程度,似乎比他们本该有的交情,来得不同寻常许多。 这一场雨没能透彻地降下来,零零洒洒落了几滴之后,便又只剩下闷热和潮湿。孟南帆随意找了个酒吧坐坐,又闲得无聊,给路衡谦打去电话。 他以为路衡谦早该睡了,也只是碰碰运气,但似乎对方也出于某种原因,陷入了失眠的困境。 “我半个小时之后到。”路衡谦答应得很迅速。 但向来守时的人,这回却罕见地迟到了。 放在从前,孟南帆还会调侃几句,可现在根本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只替他随意点了酒:“阿衡,你来了。” “少喝点。”路衡谦把自己面前的高脚杯推开,他并不是来喝酒的。 孟南帆习惯了他的做派,轻声笑了一下:“过了二十多年一板一眼的生活,还不嫌腻吗?” 路衡谦没理他。 孟南帆这才打量了他一眼,见路衡谦深夜出门,仍然穿着笔挺且没有一丝褶皱的高定西装,再一次放弃了去理解这个人莫名其妙的坚持。他很无奈地找来侍者,跟他要了酒吧里不应该存在的茶包和热水,妥协道:“这样行了吧?” 53 路衡谦很古怪地看着他,将泡好红茶的白瓷杯接过了。 孟南帆坐的位置,是酒吧里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灯光昏暗,他整个人都窝进了柔软的黑色沙发里,把靠垫堆成一叠,放在旁边,在错落的光影里,竟然显出几分沮丧。 “你怎么了?”路衡谦问道。 听他说话,孟南帆才直起身体,方才那因为光线而产生的错觉便消失了,他仍是笑吟吟的模样:“什么怎么了?倒是你,怎么回事?” “我?” “大半夜不睡觉,”孟南帆指了指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北极冰川要融化了吗?” 路衡谦依旧懒得理他。 孟南帆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眸光扫过他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巨大油画,忽然沉默了一瞬,又把话题放回路衡谦的身上:“难不成是开窍了? 最近也没听说他的公司出了什么问题,于是最不可能的答案,倒可能成为最佳解释。 “阿衡,”孟南帆见他不说话,“你还真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路衡谦拖着茶杯的手一顿,那暗红色的液体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抬头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孟南帆。” “行了行了,”孟南帆见他翻脸,“不编排你。” 如果说孟南帆从前以为自己是异性恋,又忽然觉醒一样,发现自己对同性产生了爱慕,那路衡谦就该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性恋,应该去和他的工作谈情说爱。 老实说,孟南帆都无法想象路衡谦会和人做爱。 “你究竟怎么了?”路衡谦又问道。 虽然孟南帆一直在说话,话题也东拉西扯看似很悠闲,但已经与他相识多年,路衡谦自然一眼看出他的心事重重。 “我……”孟南帆这次收起戏谑的语气,他的笑容也显得勉强起来,“我最近,好像不大对劲。” “昏迷醒来之后?”路衡谦心中有了猜测。 “你上次和我说,”孟南帆犹豫了一下,显然很难以启齿,“人格分裂……我还当做玩笑,但是,那好像是真的。” 路衡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这几天,看到家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不是普通的收拾,是彻彻底底分门别类地放好了,结果我自己反而找不到东西……好吧这个不重要,我还在家里看到了一幅画——我根本没有画过的画。” 孟南帆总不会认错自己的笔迹。 “……那你还记得画展的事吗?”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总感觉有印象,但是……”他想了想,“行吧,就当做我真的人格分裂,另一个039;人格039;替我办了画展,可是他为什么要画那幅画?我后来去问了,它都没有被展出。” “什么画?”路衡谦也不知道这回事。 “好像是……”孟南帆停顿了片刻,才道,“是小枞。” 路衡谦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他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孟南帆记得那大概算是拓印了一张照片,属于薛枞的,总是被他很宝贵地收起来,可是后来被孟南帆捡到了。孟南帆曾经似乎还偷偷藏过薛枞的一个小工具箱,里面都是些大小不一的刀具,把还是高中生的孟南帆吓坏了,便趁他不注意带回了自己家,和那张照片放在一起。 那箱子也不知被孟南帆忘到了哪里去。这次却因为突然出现的一幅画,挑起了他的回忆。孟南帆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找到。 有陈旧的工具箱丢失了,又出现了一幅新的画。它们唯一的关联,大概是都与薛枞有关。 ——是那一个消失的人格,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与薛枞有过什么无人得知的交集吗? “我其实想去问他,但是又担心唐突,”孟南帆道,“小枞好像不喜欢掺和别人的事。而且我之前碰到他的时候……总觉得……” 路衡谦的理智将他想要出口的“少和薛枞接触”压下,他后来也发现自己大概在某些层面误会了薛枞,但仍然抹不掉薛枞在他记忆里阴郁的印象,只好尽量客观地回道:“他昏迷的时间比你还要久一些。” 言下之意,孟南帆“人格分裂”的时候,根本没有可能见到薛枞。 孟南帆也是想到这一层,才忍住疑虑,没有对旁人提起过。 “所以,也和薛枞无关吧?”孟南帆继续说道,毕竟现在能理解这一切的,也只有路衡谦了,“也就是说,我曾经因为人格分裂产生了独立人格,但他在我又一次不知原因的昏迷之后,就消失了吗?” “应该是这样,”路衡谦思考了片刻,才道,“当时……当时你也没有对其他人说起过,而且不肯去看医生。” 他说话很少有这么吞吞吐吐的情况。可孟南帆忙着串联这些记忆,也没能察觉。 “那我也没法去找心理医生要记录了。”孟南帆有些苦恼,“我不该是这么讳疾忌医的人啊……看来他和我的性格不太一样——对了,你见过他,他是什么样的?” “他,”路衡谦似乎苦于怎么将“那个人格”的个性归纳,想了许久,只能答道,“和你差别很大。” “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孟南帆又想到什么,“不过,既然其他人都没察觉,你怎么会知道我人格分裂的事?你看出来了?” “是他,”路衡谦沉默了几秒,才答道,“他亲口告诉我的。” “这么说,他和你的关系也很不错。”孟南帆笑了笑。 不错吗? 路衡谦不知道,他只能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孟南帆迟疑了许久,才将最为困扰他的疑虑说出了口,“可能他也没和你说过……他是不是,喜欢男人?” 路衡谦一瞬间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却听孟南帆又继续道:“哎,可能也不是他的原因,就是……我发现自己好像喜欢男人了。” 路衡谦的脸色变了。 孟南帆见他神色,不满道:“怎么,你还有偏见?” 白瓷杯里的红茶已经凉了,路衡谦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被那劣质的苦味刺激得舌根都跟着苦涩了起来:“没有。” “还没有?”孟南帆干脆给他再倒了一杯 ,“太不够兄弟了吧,这事能把你刺激得灌酒?行,要喝就多喝点。” 路衡谦竟然真的给自己又灌了一杯。 “阿衡,你还真这么古板?”孟南帆反倒奇了,又笑道,“怎么,要割袍断义了?” 路衡谦只是话不多,但从来没有说不出话的情况。 可这种窘境,他现在就遇上了。 他的记忆里也有一个人,或许只是一道声音,但它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就该被尘封起来。 好在孟南帆也只是与他开开玩笑,见他喝了两杯,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你知道吗?我醒来  54 的那天,靠在车窗边上,看到了一个人。” 几乎是在下一刻,孟南帆便叫停了前排的司机,让他绕路,去到街道的另一边。 那是舞蹈学院的门口,平日里都被来往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偏偏就是那一天,并不算宽敞的大门前,竟只蹲着一个人。 他穿着练习基训时候的白色T恤,把头埋在膝盖上,很孤单的样子。 芭蕾舞系的男生除开表演需要,通常都被要求不能染发,于是孟南帆只能看到他黑乎乎的后脑勺,以及背脊上那一对支起的蝴蝶骨。 他蹲下来,看着那人因抽噎而不断耸动的肩膀,心中忽然一紧,怕惊扰了他一样,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别哭了。” 似乎曾在人生的某一个刹那,孟南帆也渴切地希望过,能如这般地,去安慰一个人。 可那是谁呢。 男生抬起头,眼圈都是红的,哽咽道:“谁哭了!” 泪痕未干,孟南帆也不戳穿他:“这么晚了蹲在这里,怎么不回家去?” 想来没有待在学校,也是和同学有了龃龉,孟南帆才问起他的家庭。 “他们把我赶出来了,”男孩的声音还一抽一抽的,“我、我……” 他又哭起来。 孟南帆将纸递给他:“找个地方去住吧,太晚了,不安全。” 男生接过,却道:“光说这些有什么用,学校里好多人议论我,家也回不去,谁要你假好心了?难道你还能把我带回家不成?” “好啊。”孟南帆却笑吟吟地答道。 男孩一愣:“你说……真的?” “嗯,”孟南帆站起来,“你不怕我把你卖掉吗?” 那男孩呆呆地仰起头,对上孟南帆温柔的笑眼,又看向不远处价值不菲的轿车,像是怕他反悔一样:“你真的要收留我?” 孟南帆见他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冲着他又笑了笑。 男孩猛地站起身:“我要去!” “等你的爸妈消气了,就乖乖回家,”孟南帆带着他去到车上,“知道吗?” 程煜早就将眼泪擦干了,忙不迭点头:“嗯!” 孟南帆是后来才知道,程煜刚上大一,年轻气盛,非得在学校当众出柜,谁知被传到父母那边,和家里大闹了一场,才不得不流落街头。虽然学校里取向是同性的并不少,甚至在艺术院校里,还占了相当比例,但像他这样偏偏要昭告天下的,多少会引起一些谈论。 “你喜欢谁呀?”孟南帆听完,逗他。 “我喜欢你。” 程煜脱口而出。 他也是冲动之下出了柜,哪里想过这么多后果。要说具体喜欢谁,那时其实并没有明确的指向。可遇到这个身后就差长着天使翅膀的孟南帆,简直像是遇到他命定的爱人一样。 于是他开始不遗余力地追起孟南帆来。 孟南帆有一刻,以为自己是动心的。 可当程煜真的住到了他的家中,孟南帆反倒对他生不出任何情愫来了。 只是孟南帆本就个性温和,善于容人,更因为那一日,那仿佛从灵魂最深处传来的一刻动容、一抹怜惜,对他的容忍,便到了十分。 前几天,程煜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趁着孟南帆醉酒闹到他床上去,头一回被好脾气的孟南帆冷着脸训斥了,还丝毫不留情面地将他扔了出去。那之后程煜才乖觉一些,也不太敢大大咧咧地对着孟南帆动些小心思了。 说来程煜对他表白过多少次,孟南帆就拒绝过多少次,却碍于程煜仍和家里势同水火,便仍留着他住在自己这里。 见他裹着浴巾湿漉漉躺在自己床上,也只是生出些近似于长辈对孩子调皮时候的无奈而已。他把程煜当做弟弟一样,便希望他能自爱一些。 这一遭折腾,让孟南帆回国之后,都尽量避免在家中饮酒了。 路衡谦见他走神许久,提醒道:“南帆?” 孟南帆却不知道该怎么将心里的烦恼说给旁人,便问道:“你觉得……程煜怎么样?” 路衡谦的脸色更差了许多:“你喜欢他?” 他是知道最近孟南帆身边跟着个大学生,虽然不太看得上眼,却也正好能借着他对孟南帆的那股缠人劲儿,给自己留出些时间,稍微冷静一下。 路衡谦有意地回避了孟南帆一段时日,一方面是出于尴尬,不知道如何面对;另一方面,也或许是某种,可以被称作怅然若失的情绪。 他一向是理智胜过感性的。可面对好友,却开始弄不清楚,自己希望看见的,究竟是哪一个“孟南帆”了。 即使有过微妙的悸动,他也很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一个才是他更重要的朋友——孟南帆才是主人格,只有他才应该存在。 路衡谦说服着自己。 他不仅无法给对方回应,甚至连那“人”消失,也只能抱持放任的态度。 路衡谦头一次体会到,压得他无法入睡的沉沉愧疚。 有些东西,不是依靠自制力,就可以抛诸脑后从此不再记起的。 可偏偏孟南帆还什么都不记得,一口一个喜欢上了男人,还是个不知哪里蹿出来的聒噪家伙。 路衡谦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混杂着许多情绪,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甚至有过一秒钟荒唐的念头,去质问孟南帆—— 可质问什么? 他半点立场也没有。 那个“人”,也不曾期待过回应,只将这一切记忆甩给路衡谦一个人,让他无处可诉,成为了这世界上唯一的知情人。 “算了,”孟南帆没注意到他神色的转变,又道,“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明白,大概还是我弄错了……可能,真的就只是之前的人格,喜欢过什么人,给我留下了一点错觉而已。” 路衡谦没有回话,只若有所思地看向别处。 孟南帆仍然没能解决自己的烦恼,又开始习惯性地担心起别人来:“也不知道他喜欢的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路衡谦答得很快。 “也对,他肯定不会告诉你,”孟南帆只是有些替“他”难过罢了,“那他消失了,岂不是很可怜……除了你,谁也不知道。” 路衡谦的瞳孔扩张了一下,眼中飞快地闪过什么,却被昏暗灯光静静地掩藏起来。 “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那个人,”孟南帆仰头又喝了一杯,“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为他伤心呢?” 第二十二章 黎问的人撤走之后,沈安很快查到了薛枞所在的疗养院,每天都抽出时间去看看他,却没敢出现在薛枞面前。直到一个月后,薛枞出院,沈安才开了车去接他。 薛枞的气色比想象中要来得好些,沈安在他身后跟了几步,到了门前,才踌躇着开口:“哥,让我送你回去吧。”  55 他的手搭在薛枞轮椅的靠背上,稍微用了点力,便将轮椅停住了。 薛枞连目光都没有分给他,却没办法再前进半步。 其实要将薛枞困住很容易——任何一个成年男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轻易制住薛枞的动作。薛枞的斥责和冷淡只能让沈安暂时退却,可当沈安执意要对他做些什么,薛枞却是阻拦不了的。 即使双腿有了一丝起色,面对这样的境况,他依旧无能为力。 何况这一次,沈安显然没有退步的意思。他之前也只是担心情绪不佳会影响薛枞的手术,但现在,自然是将哥哥平安送回家更重要。 既然拒绝没有意义,薛枞便干脆不再多说了。 “哥,你住哪里?”沈安将他的行李放去后备箱,又小心地把薛枞抱上了车后座,替他系好安全带,才转过头问道。 薛枞只有在被他接触到身体时不适地皱了眉头,其他时候,都当沈安不存在一样,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沈安已经将车启动了,他其实知道薛枞的地址,知道他已经搬回了以前住的公寓……他从后视镜里偷偷觑着薛枞的表情,见他也不像是特别愠怒,才悄悄松了口气。 车程不到半个小时,下车的时候,又是由沈安将他抱回轮椅里,替他取出装着药品的小行李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还不滚?”薛枞没有回头,听着他的脚步声都心烦意乱。 “东西太多了,”沈安已经手快地替他按住了电梯,又推他进去,“我想把你送回家……再……” 薛枞忍无可忍,将他搭在轮椅上的手掀开。电梯的门已经又合上了,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显示着它正在上升。 薛枞冷着脸一言不发。 这公寓已经很少有人住了,像是废弃的,可薛枞大学之后,铁了心要搬回来,还从周玉琪那里拿到了钥匙——这是沈安有一次不小心撞见的。 楼道里很暗,声控的灯坏了几盏,要不是还有些许顽强的光线不时闪烁一下,沈安都要怀疑这里是不是仍在供电。 薛枞把钥匙插入锁孔旋开,却只将门开了很小的一条缝,又侧过头去看着沈安。 “可以走了吧?” 沈安就着门缝,将它拉得大开,又试探着去摸玄关处壁灯的开关。 那房间里死气沉沉的,厚重的窗帘将客厅的光线都封死了,只能看到灰扑扑的轮廓,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沈安拿出手机,开了手电筒往墙上探了探,突然震惊地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 他的手腕一麻,几乎握不住手机,那屋内唯一的一道白光便在空中摇晃了一下。 薛枞将开关按开了,房间里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地展示在沈安眼前。 “怕了?”薛枞在他身后,用一种沈安无法理解的语气,从咬紧的齿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来。 “你怎么……”沈安背后无端窜起一股凉意。 他看着那层层剥落的墙面,被不知多么可怖的大火燎得发黑,高低错落地绕出一圈一圈阴森可怖的图案。客厅里空得可怕,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除了薄薄的灰,因为主人的长时间离去而积下薄薄一层。 沈安快步走向阳台。 隔绝光线的窗帘被他拉开,他像是焦躁的警犬一样检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查找着这个仿佛鬼蜮的地方,是不是还存在着一点可供活人居住的痕迹。 薛枞看向他,不可避免地、被他身后的高度晃了一下眼睛:“关上。” 沈安只以为光线刺眼,便依言拉拢了窗帘。 客厅里连沙发也没有,只在餐厅的位置摆着一张饭桌,那饭桌旁甚至都没有椅子,除此之外,只有薛枞的卧室里放着一张床,一个衣柜,以及一张工作用的书桌。 沈安去厨房看了一圈,还好该有的灶台和冰箱都一应俱全,水电气也是正常供应的。 “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沈安的声音难掩颤抖。他知道薛枞的工作能力很强,即使不靠家里,这几年里赚的钱,也足够自己过得优渥,没有谁能逼迫他过这样的生活,除了他自己。 “这样?”薛枞看着沈安,他好像比自己还要更难过似的,又看了一眼只余残垣的四壁,“它本来也不是这样的。” 罪魁祸首却还躲在没有被戳破的幸福泡泡里,惺惺作态地向他播撒同情。 除了故意不作处理的墙壁之外,房间其实被薛枞收拾得很干净,可空气里仿佛都传来腐朽的味道。 怎么可能有人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来。 沈安怕惹他心事,只好尽量提些无关紧要的:“怎么……不多买些家具?” 薛枞看了看自己的双腿,毫不避讳:“我用不上。” 他连支撑着自己挪到床上都费力得很,哪里有余力再去添一张沙发,买更多的椅子呢?他早被囚禁在这架轮椅里了。 但薛枞的卧室旁,锁上了一扇门。那扇门里,有粉色的墙纸,最精致漂亮的装潢,它属于薛枞最亏欠却也最重要的一个人。 “为什么……”沈安其实想忍住的,可入目便是地狱般的场景,他以为薛枞只是为了缅怀家人,才执意回来,却没料到他甚至没有将这里修缮粉刷,“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要陪着他们。” 这世界上就是有无法治愈的伤口,温暖不可以,关心不可以。只有那些刺痛的、灼烧的、令伤口时刻淌出血来的痛楚,能带给他类似于温暖的错觉。 他是没有资格遗忘的。这痛令他活着。 “你非得给自己找罪受吗?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啊……回家好不好,”沈安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他俯下身去,很徒劳地握住薛枞瘦削的肩,“爸爸他,在上次之后,把家里的地板全都铺上了很厚的地毯,摔下去也不会疼——你回家去复健好不好?” “那不是我的家。”薛枞将身体错开,避开他的触碰,“再用你的手碰我,我就把它折断。” 沈安却知道,虽然薛枞看上去对他总是很凶狠的模样,却从没有真的伤害过他。 如果不是这样的放任,沈安也不会不管不顾地纠缠这么多年,执念愈深。 “哥,你为什么还放不下,”沈安的声音都掺上了哭腔,“难道阿姨她们希望你过成现在这样吗?” “闭嘴!”薛枞回眸看他的眼神锐利如剑,那是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厌恨,可沈安看不明白,他只听到薛枞更加冷漠的声音,“你不配提她们。” 是啊,薛枞也曾有机会拧断沈安幼年时细弱的脖子,有机会冷眼看他被醉汉用砖块暴虐地拍碎头颅——在那条无人会经过的深夜小巷。他甚至只差一点,就让那带给他无限痛苦的沈家,在同样无情的火海里付诸一炬,化为飞灰  56 。而沈安只会和这些碎裂的墙皮一样,在烈火里寸寸熔化。 又哪里轮得到他在这里惺惺作态呢。 可恨薛枞还有理智——那捆绑着他、令他不得解脱的理智。 经历了这一切,他竟仍不是恶鬼。 他竟然,还是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让担心你的人难过?”沈安哽咽着继续说道,“这样折磨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知道什么。“从胃里泛出的恶心,被薛枞生生压抑下去,“你连踏进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我是不懂,但你可以告诉我啊。你总是不理我,有家也不愿意回,”沈安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指尖都要陷进肉里去了,“哥,我不能让你待在这里。跟我回去。“ “你当然不懂,”沈易让沈安活在踏碎了另一个人的生命而换来的幸福里,从薛枞的人生教训里学会的那一点为人父的责任感,都统统留给了沈安,“你不需要懂。“ 你只需要付出代价。 当你的家庭也四分五裂时,你还会哭得这么真情实意吗。 薛枞看着沈安开合的双唇,欲言又止。 他头痛欲裂,理智却又一次撕扯着他,令他分辨得出,谁有罪,谁无辜,令他的迁怒始终没有达到毫无章法的地步。 ——这世界上,又有谁的出生是真的带着罪孽呢? 薛枞恨沈安,不去顾及他的感受,用恶意的言辞针对他。可是沈安却用他灵敏的直觉,嗅出了薛枞的隐忍。 “跟我回去吧,”沈安不敢再去碰他,只不远不近地站着,“我不放心你。” 他还不知道,终有一日,他也会失去如今所倚仗的一切。 第二十三章 沈安后来还是垂头丧气地回去了,但每天都掐着时间,悄悄跟着薛枞,看到他进入公寓楼道才离开。一连几日,把公司里的事都疏忽了。周玉琪还指望着他接手沈易手中的股份,见他平日魂不守舍,便不准他出去乱逛了。 薛枞恢复了正常的工作,也抽出余暇来进行双腿的复健,最初的疼痛已经过去,状况好的时候,他的小腿也可以进行一些幅度很微小的动作。 而另一边,路衡谦却有些头疼。他已经是本月的第五次,去酒吧里拖孟南帆回家了,这也是来自于孟南帆妈妈的嘱托。 自从孟南帆搬出去自己住,她每周都会抽一天去看看他,顺便带去煲好的汤给他补补身体,结果这次却撞见孟南帆裹着毛毯蜷在沙发脚下,还以为他又出了什么事,走近才发现,他竟是喝醉了。 孟南帆被吵醒,只笑眯眯地解释为“最近找不到灵感”,还让妈妈不要担心,却仍被她看出端倪,便拜托了一向沉稳可靠的路衡谦去管管他。 路衡谦在这当口临危受命,心情也很复杂。 孟南帆虽偶尔小酌,但向来节制,不太碰烈酒,这回也不知怎么了,次次都拿着度数高的灌。 “孟南帆,”路衡谦看着他面前的空酒杯皱眉,扯着他的衣领逼他抬起头来:“你是真疯了吗?” 孟南帆睁开眼睛,眼神却很清明,他把路衡谦的手拂下去,轻轻笑了笑:“什么事就激动成这样。” “你想酒精中毒是不是?”路衡谦很少见地对他冷声道,“要真有什么病就去治,看看你现在像什么话。” 孟南帆作为画家,在衣饰的搭配上维持着相当的品味,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也挑不出什么错来:“挺好的啊。” 路衡谦直接将他还剩半杯的Absinthe倒在了地上,孟南帆往旁边躲了一下,才没有被倾倒的液体沾湿。他看见周围已经有人议论了,才不赞同地对路衡谦道:“脾气真臭。” “回去。”路衡谦盯着他。 孟南帆耸了耸肩膀,跟他谈起条件:“好吧,我回去……那你先帮我把他送走,我没法开车。” 路衡谦这才注意到,孟南帆的对面,坐着比他先一步找到这里的程煜。但这人显然是来添乱的,他的桌前也空了个杯子,旁边放着瓶度数不算太高的红酒。 路衡谦看了眼醉得瘫软的程煜,很嫌弃地不愿意碰他,便让孟南帆把他推醒,才对程煜道,“起来,”又叫上孟南帆,“你们一起回去。” 孟南帆还记得上回醉酒,这人跑到自己房间闹腾的事:“我等会儿随便去找个酒店睡。” “那你不如直接把他扔了。”路衡谦对程煜是半点好感也没。 “你看他醉成这样,自己留在外面合适吗?” “那你留在这儿等我,”路衡谦经过之前的事,也大概知道他所说的“不合适”是怎么不合适,“送完他,我回来接你。” “我哪里还需要劳你操心。”孟南帆笑道。 路衡谦虽然铁了心要回来接他,但当务之急是指使孟南帆把程煜弄到车上去,便对孟南帆道:“你去扶他。” 孟南帆扶了一把,程煜就往他身上倒,逼得孟南帆都往后退了好几步。 路衡谦也看出了猫腻,见程煜又往孟南帆身上蹭,直接把孟南帆往旁拉了一把,程煜眼看就要扑空,路衡谦却拦着孟南帆不让扶。 “废物,站都不会吗?” 程煜一听这冷冰冰的声音,本就不算醉得厉害得头脑立刻清醒了。他求助地看了眼孟南帆。 孟南帆却想着什么心事似的,没功夫搭理他。程煜只好在路衡谦阴沉沉的目光里上了车,很留恋地回了几次头。 但孟南帆早就回到了酒吧。 可能路衡谦说得没错,他真的得了某种病,至少酒精成瘾是跑不了了。 没有遭到路衡谦毒手的Tequila还摆在桌上,被他一饮而尽,和着一大口盐,带来从喉咙到神经的烧灼感。 是不是只剩本能的时候,深埋于灵魂的躁动,才会被什么轻轻抚平。 他似乎在思考并不存在的问题,思念并不存在的人。 似乎是醉了,孟南帆将头搁在自己的小臂上,不久之后,被服务生关切地拍了拍肩膀:“先生,您还好吗?” 他桌前的酒杯空得实在是太快了,度数也都不低。酒吧不想闹出个送急诊的客人来,便差人过来问候一声。 孟南帆抬起头,却看不出酒醉的神色,见他着急,还安抚地一笑:“能把手机借我一下吗?” 那服务生楞了一下:“好。” 孟南帆拨通了一个号码,没等对方说话,便开口道:“你可以来接我吗?” 那边沉默了。 在对方即将挂断电话之前,孟南帆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好像,快要死在这里了。” 也不等对方再反应,便又趴回了桌上。 服务生都被这变故惊了一下,哆哆嗦嗦地探了客人的鼻息,见一切正常,才回过神来,又听见话筒里仍有声音,便接过手机,有些  57 不稳地报出地址:“我们这里是……” “他还好吗?” 对方的声音很冷淡,服务生怕他不来,这客人又醉死在这里,只好往更夸张地方向说:“他喝了特别多,好像……看上去,不太好。不是,非常不好!” “知道了。”对方答道,接着便是一段忙音。 服务生又向孟南帆确认了好几次,需不需要替他叫救护车,都被明确地拒绝了,才回到吧台,偶尔将目光分给那客人一些,暗自期待着电话那头的人快点过来。 第二十四章 服务生端着酒杯穿梭在人群里,目光再一次不放心地落向孟南帆,却见隔断间的矮桌旁,多出一个坐着轮椅的背影。他没想到这个醉倒的客人,竟叫了一个行动不便的朋友过来。 孟南帆也听到了响动,还以为程煜又回来了,趴在桌上,闷声道:“小煜,回家去。” 那人却说:“是我。” 是完全不同于程煜的冷冽声线,似乎要把周围那一段粘稠迷醉的空气都划破了。 孟南帆循声抬头,见到一张逆着光的脸。身后跳跃的光晕给薛枞的身体线条镀出模糊的边界,让整个人的存在都变得失真。 “小枞。” 孟南帆喃喃道。 “你来了。”孟南帆的脸上慢慢支起一点笑意,没有了往日的清朗,飘忽得像薛枞手中的茶杯里升腾而起的雾气。 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打给了薛枞。 薛枞把刚让服务生送来的热水推到他的手边:“喝一点。” 孟南帆茫茫然看着他,没有伸手去接。 “孟南帆,你喝醉了。”薛枞是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忽然没了声息,怕他真的出了事,才赶过来,“我帮你叫人。” 孟南帆却垂下眼睛,又端起酒杯,仰着头一饮而尽。 薛枞的目光被高脚杯折射出的光线晃了神,见他喝完,才又问道:“打给路衡谦,还是程煜?” 之前替孟南帆递水的时候,薛枞往前了一步,被遮挡住的眉目便在迷乱的光影里清晰异常地浮现出来,带着绝不属于夏日的气息,与这里的一切醉生梦死都格格不入。 “我好难受。”孟南帆只是看着他,连笑容里都染上了苦涩的味道,“我难受得要死了……” 还没有人见过孟南帆这副沮丧的模样。 “你……”薛枞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怎么了?” 孟南帆的声音也像被浸泡在愁苦的潭水里,闷闷地答道:“我不知道。” 他胸腔里还在跳动的那一团活物,似乎被无数次分开又撕裂,撕裂后又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带来不明不白的隐痛,可是就连那种疼痛都找不到缘由。 孟南帆哪里遇到过什么真正的痛苦。他这样被命运优待的人,家世优渥,才华横溢,逢人都带着三分笑意,有着被几乎所有人喜欢的本事,从没吃过一点点苦头。那时见着薛枞身体不便,要去食堂吃凉了的食物,都觉得是很悲惨的事情,替他心疼得不得了。从小到大,也只在薛枞那里受过些冷待,但他时时被人群簇拥着,这种交友时遇到的小“挫折”,也不见得多么难忍。 可是现在为什么这么慌乱呢。 为什么看见他,心就痛得,像要死了一样。 这是清醒的时候绝不会有的感受。 薛枞沉默了一瞬,便转过身去。 可他的手忽然从身后被人握住,用小心翼翼的力度。 孟南帆握得很轻,他没有等到薛枞回头,便注视着他的背影,垂下自己的眼睛:“不要走。” “我真的很讨厌去猜别人的想法。”薛枞沉下声音。他也很讨厌这样感性的、只懂得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人,这令他想到薛薇,也想到自己。 孟南帆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别走,不要走。” 薛枞能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热度。他醒来后还是第一次与孟南帆有了身体上的接触,熟悉却陌生,是十分古怪的感觉。 其实薛枞很害怕别人离开,也从不会乞求谁能停下来等等他。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所有人都只是过客,所有不求回报的爱与心甘情愿的付出,说到底,也只是一厢情愿,执意要和对方建立更加无法摆脱的联系而已,逃不出自私的底色。 他说服了自己,可他仍忘不掉被人放开手的感觉。 质地、气息、声音、逐渐冰凉的掌心、偶然拂过的风,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长夜里蜷缩着身体、背过头去的绝望恸哭。 能请求别人停下脚步的人,一定是不曾受过伤害、不用在一切开始之前就想着保护自己的人。 薛枞有一点羡慕这样的幸福,也不忍心破坏这样的幸福。 他回头看了看孟南帆敛去笑意的脸,那上头竟也有了掩藏不住的憔悴痕迹。 薛枞遇到过许多可怕的事,都坚持着撑了下来,努力地不去怀疑自己,只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地孑然前行。 “可是,”他用轻得连孟南帆都不能够听到的音量,也不知是在对谁诉说,“我看到你们的时候,从来都是没有自信的。” 这个复数的指代词,其中的另一个人指向为谁,也只有薛枞自己清楚。 薛枞向本就看向这边的酒保示意,让他拿来一个空的酒杯。 服务生这才得以看清轮椅后那张脸,与其上冷淡的神色,配合着残疾的双腿,像一幅被撕毁的画,美则美矣,却令人惋惜。 一道道跳跃的光晕,起起落落的光,渐错的暗影,支成了松散的网格,描摹出他面上愈发冷硬的线条,与柔软的、紧紧抿起的唇瓣。在光影迷乱的空间里,却平添了冰冷又压抑的性感,仿佛暗夜里蛰伏的鬼魅。 其他隔间里早有人注意到这边,不知出于欣赏还是挑衅地吹了声口哨,薛枞也只是不为所动地回过头去。 孟南帆叫来的洋酒已经喝完了,他只好不太情愿地去拿程煜带来的那瓶差了几分意思的红酒,度数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伸出的手却被薛枞制住了。 薛枞将那瓶红酒从孟南帆的手心里抽了出来,倒进刚被酒保送来的玻璃杯里,递回给他,自己却就着酒瓶,仰起头,将剩下的酒液毫不停顿地喝光了。 见孟南帆愣愣地看着他,才道:“喝完就回去吧。” 酒精的度数很低,但薛枞喝得急,便仍能感受到有什么尖细的东西,仿佛缠绕着脊背爬行,进而燃烧。 孟南帆听从他指令一样,也慢慢喝完了最后那一杯酒,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薛枞,眼神里混杂着迷茫和沮丧,还有无数种无法传递的情绪。 “走吧。”薛枞试着扶了扶他。 孟南帆的一只手还执着地虚虚握着薛枞的左手指节,薛枞本就站不起来,还只能用右手扶他,动作便很艰难 58 。 一直关注着这里的服务生适时走过来,问道:“需要帮忙吗?” 薛枞点点头,他才弯下身,想把孟南帆搀扶到自己的肩膀上,可是孟南帆并不配合。 “走了。”薛枞对孟南帆说道。 这声音没带什么感情。 服务生看了眼薛枞的神色,见他皱着眉头,流露出类似于不耐的情绪,实在不像一个可以酒后托付的朋友。可他却又放任捣乱的孟南帆牵住他的手,一点也没有推开的意思。 还好这时孟南帆又像是酒醒了一样,自己站了起来。他的手还是从身侧小心地拉住薛枞。 服务生免去了搀扶的工作,只负责带路,把他们送到门口,又叫了车。见薛枞的轮椅不太方便,就想着先搭把手,把他扶上车去。 他本来还以为,这个坐着轮椅、一脸冷淡的客人,大概真的周身都裹着凛冽寒气,可手指触到他的皮肤,才发现它是滚烫的。 还来不及想些什么,就被一旁的孟南帆隔开了。 孟南帆的动作很轻,并不失礼,服务生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见他把薛枞半搂着,放到了车后座,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一到车里,孟南帆又歪歪斜斜地将头倒在了薛枞的肩上。 薛枞对司机报了孟南帆家里的地址。 孟南帆昏沉的头脑也不足以思考薛枞为什么知道他家在哪,只在他耳边小声说:“不回去。” 他的唇离薛枞很近,温热的吐息就打在薛枞的耳边,薛枞忽然轻轻颤抖了一下。 红酒的后劲似乎上来了,薛枞也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容易醉,他只是觉得很热,便把孟南帆往旁边推了推,对司机道:“麻烦把温度调低一点。” “已经最低了,”司机瞅了眼数字调到最小的控制旋钮,“可能是外面太热,在车里多呆几分钟就会凉快了。” 孟南帆被薛枞推开一点点,又倒回他的肩头,随便报了个就近的酒店,对司机到:“麻烦去这里。” 司机见薛枞没有反驳,便调转了车头。 薛枞的头也开始昏沉起来,默许了孟南帆更改目的地。他觉得自己也醉得挺厉害,去孟南帆家里的路程还有些远,怕支撑不住,便干脆也在酒店凑合一晚。 还好去酒店的车程不到五分钟,下车的时候反倒是孟南帆在扶着薛枞了。他开了个双人标间,推着薛枞的轮椅进去之后,却见薛枞脸色一变,径自去了浴室,过了一会儿,里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孟南帆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半个多钟头,神智也清明了一些。 却听浴室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孟南帆怕那声响是薛枞摔倒在里头,敲了敲门:“小枞?” 水声还没有停,将其他一切细微的响动都掩盖了,孟南帆敲得更急了一些:“小枞,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你有没有事?” 孟南帆许久没听见应声,心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一把将浴室的门推开了。 “出、出去,”薛枞的声音带着不正常的颤抖,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向传来声音的地方模模糊糊地看过去。 “你——” 出口的关切却顿住了。 孟南帆的目光,落在蜷在浴缸里的那道人影上。胸前的纽扣被解开了几颗,上衣也被乱七八糟地扯松,凌乱地挂在身上。入目便是一大片白得晃眼的肌肤,和半边裸露在外的锁骨。他的周身已经被水淋得湿透了,遮蔽的布料失了作用,反倒若隐若现地勾出几分暧昧。 孟南帆见薛枞抖得厉害,也来不及多想,一边慌乱地转移了视线,一边仍取了条宽大的浴巾,把薛枞整个裹了起来。 可甫一接触,才发现怀里的温度实在是太低了。湿得可以拧出水来的衣服被浴巾一裹,更紧地黏在薛枞身上,让薛枞冷得一缩,牙齿都发出颤栗的碰撞声。 “只能先脱掉衣服,把身体擦干。”孟南帆对薛枞解释道,便又将浴巾放到一旁,想替他把上衣脱掉。 薛枞本是脱力地趴在浴缸边沿,见他动作,却像触到了热源一样,不自觉地缩紧了手臂,往孟南帆怀里钻。 衬衫的纽扣被全部解开,从薛枞瘦削却漂亮得不像话的背脊剥落,这画面对于此刻的孟南帆来说,却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诱惑来,他只好始终侧着头,可那令人遐思的腰线却总是时不时撞进他的视线。 “不要乱动……” 指尖仍流连在薛枞的腰际,在尽量屏蔽了视觉之后,那冰凉而细腻的触感却更加令孟南帆无法忽视。 可薛枞靠在他的怀里,已经光裸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环上了孟南帆的肩,又轻轻地从后面勾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嘴唇抵在孟南帆的下巴。 孟南帆只能感觉到对方泛着水汽的潮湿喘息。 那淡粉色的舌尖不得其法地在孟南帆的下巴舔了舔,又小心翼翼地滑向孟南帆的唇边,像渴求水源一样,讨好地将它撬开,便径直钻了进去,轻轻抵住孟南帆的齿根,勾了勾他的舌头。 孟南帆本就在忍,汹涌而来的欲望几乎将他的理智都焚烧殆尽,可薛枞仍意识不到似的,不安分地在他身前磨蹭。孟南帆有些惶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许久未曾见过的薛枞产生了欲望。 而几天前,面对几乎脱光了睡在自己面前的程煜,孟南帆也是无动于衷的。 幸而下一秒,薛枞又像清醒了一瞬。勾住孟南帆脖颈的手臂滑落下来,又变成了推拒的姿势,却又因为无力,反倒显得缠绵了几分。 他的声音也带着从未有过的虚软:“别……管我。” 孟南帆一愣,似乎还对那从唇边移开的温热有些眷恋,他低下头去:“出了什么事?” 从耳边传来的气流,再一次激起薛枞无法克制的轻颤:“出去。把门、把它锁上。” 孟南帆怎么可能放心抛下他一个人在这里。 薛枞本就被他揽在怀里,孟南帆将另一只手略往前探,抱住了他的腿弯,想将他带回床上。 “说了,别管我……”薛枞被他打横抱着,便只能用手肘去撞他,可那双手绵软无力,根本不能真的阻碍到孟南帆。 孟南帆也渐渐觉出异常。 薛枞被冰水淋湿的肌肤已经开始渐渐回温,那种异样的温度实在不同于普通的醉酒,他只觉得怀里的身体越来越烫,却没发现那热度有一大半都来自于自己。 是程煜的那瓶酒。 薛枞喝了大半,可孟南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沾染。他本就醉了,头脑昏沉,从下腹燃起的欲望似乎要将他的清醒碾碎——片刻前被死死压下的东西,也后知后觉地焚烧着,逐渐燎原。 薛枞的挣动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无法自控。他想趁着自己尚存的几分清明,把孟南帆隔绝开去,可浴缸本就挤窄,  59 孟南帆的手也不如先前那样稳当,几乎就要将薛枞摔落下去。他本能地跨出一条腿,想止住薛枞从怀里滑落的趋势,却没留意到沾了水的浴缸底部湿滑,竟连带着薛枞一起,重心不稳地倒向了地面。 孟南帆只来得及将薛枞更紧地包裹进自己的胸膛,一只手臂死死地环住他,以缓解落地时候的撞击力。他整个人都垫到了薛枞的身下,却顾不得痛,只往前探过头去,检查薛枞有没有被伤到。 薛枞的裤子本就褪了一半,现下更是乱七八糟地挂在了脚踝,只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来。那十多年没有受力的双腿,在近段时间的细心照料与坚持复健下,也附上了一层很薄很薄的肌肉,却仍然比一般人显得细弱,就那么无力地垂在孟南帆大腿的两侧,几乎是光裸地蹭着孟南帆的皮肤,那种肉贴肉的触感,令孟南帆本就挺立的下身,胀痛得更加厉害。 孟南帆听到薛枞口中压抑的低喘,看到他蹙着眉头,右手犹豫地抬起,却颤抖着、难以克制地伸向下半身,隔着仅剩的一层白色布料,毫无章法地将它握住。 可这样松松的一握,不仅无法纾解,反倒把它推到更加不上不下的地步。 “别……嗯……别看,”薛枞还躺在孟南帆的怀里,却被药物激得忘记了羞耻一般,在他的面前自慰,羞愤令薛枞的双颊都泛起淡淡的绯色,“让你,别管我。” 深黑的瞳孔里尽是摇晃的光。 薛枞空余的左手又试图去推开孟南帆,却因为看不清身后,抵在了孟南帆腿根,摸到了什么硬而烫的物事,他飞快地收回了手去:“你怎么——” 孟南帆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薛枞的蹭动终于浇灭了他仅存的理智。那仿佛从手心钻进身体内部的一点点热度,让孟南帆的心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似的。身体里恍惚升起的悸动,是从未曾经历、却仿佛深深埋藏着,又被毫无知觉地遗忘在了某处的……眷恋。 是……梦吗? 还是仅仅拜药物所赐? 孟南帆只知道,他从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将谁据为己有,甚至想将这人揉碎了嵌进身体里,去弥补那失却的空落。 他的清醒终于被过剩的情感、被药物、被酒精、被欲望焚毁殆尽了。 他垂下眼便能看到怀里那人微张的、殷红的唇,还有因仰着脖子而似乎要送到他面前的一对精致锁骨。 这句身体熟悉得像是曾对谁敞开过。 孟南帆循着记忆,将手探到薛枞身下,除掉那仅剩的、碍事的布料,去安抚薛枞已经抬头的硬物。他圈住薛枞附于其上的手,带着他打着旋地撸动,又用手指去碰那已经颤颤巍巍、渗出些银丝的茎头。 薛枞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微微闭起的眼睛无神又迷乱地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孟南帆却搂着他的腰,将他往上提了一些,趁他余韵未过,将手指刺入了紧闭的后穴。 薛枞被忽然而至的刺痛扯回了丝神智。在经历过宋澄的事之后,他哪里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出去……拿出去。”薛枞的声音还带着高潮后的低哑,连头都软软地倚在孟南帆的肩窝,让他的拒绝显得实在是太过无力。 孟南帆低下头,舔吮他近在唇边的耳廓。 薛枞的背脊都窜上来一阵战栗,他被药物所制的身体比平日敏感了不止一点,又很少有机会尝试情欲滋味,胸膛都剧烈起伏着,可仍然在不断地拒绝:“不要这样——” 探入体内的手指已经又多了一根,还试探地旋转抠挖着,可薛枞的痛觉神经似乎被那烈性药物在某种程度上麻痹了,并没有觉出特别的痛感。只是那种被进入的闷胀感依然令他不适。 没能说完的话被孟南帆的吻封缄。 他含住薛枞的唇尖,学着薛枞刚才的样子,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待他气息不稳,又转而深深地稳住薛枞的双唇。薛枞只能感觉到逐渐缺失的氧气,双臂本能地攀住他的肩,又越发无力地垂落下来。 后穴已经不知被开拓了多久,薛枞只觉得昏沉的意识被什么猛地剖开,有什么正艰难地挤进身下紧涩的入口,又毫不留情地往更深的地方侵入。 薛枞因痛楚而泄出的闷哼都被孟南帆的吻锁在了喉间。 他只觉得自己体内像被劈开了一样,本能地推拒着往后躲去,可他身前是冰凉的墙面,身后又被孟南帆箍着,愈用力便愈把自己送进了孟南帆的怀里。 孟南帆将薛枞搂得更紧,也终于放过了他的双唇。 “放开我。”薛枞低声道。 语毕,才发现自己是被揽着腰架在孟南帆腿上的,只要对方把手松开,那只进了一个头的可怕玩意儿便会随着薛枞身体的下落,将他完全贯穿。 他试着动了动上半身,却根本无法挣脱桎梏,但孟南帆还是好心地放松了手臂。而薛枞那终于有了一丝力气的双腿,令他小幅度地晃了晃,却更深地往下跌去,那硬物便终于抵进了薛枞身体的深处,再无一丝缝隙。 被完全进入的疼痛令他脸色发白,孟南帆的手便安抚似的抚摸着他的双腿。 因才恢复知觉没多久的缘故,腿间的皮肤比其他地方敏感许多,对每一个微小的触碰都能产生很剧烈的反应。连后穴持续的疼痛,也无法遮掩腿根被手指拂过时钻进心底的痒意,与无法形容的战栗。 孟南帆能感觉到包裹着自己的内壁收得更紧。 薛的头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正好搭在孟南帆的肩上,孟南帆便也低下头,将脸很缠绵地贴在他的耳际。可孟南帆面上虽温柔,下身抽插的剧烈却与之截然不同。 薛枞被进入得更深,身体都随着孟南帆的动作起伏着。他的双手无处着力,想要握住什么,却只能徒劳地伏在冰冷的墙面。 他知道对方也没能抵抗住药性,只能期望他能多少清醒一点。 “孟南帆。”薛枞的声音在不断的颠簸里,轻得像一阵呜咽。 孟南帆又重重地向上顶了一下,薛枞不得已咬紧牙关,脚趾都难耐地蜷缩了一下。他在这一刻几乎要希望自己的腿并没有恢复知觉了。 “你看清、呃、看清楚我是谁。”薛枞忍受着体内的撞击,每一个字都是破碎而微弱的,也根本无法传入孟南帆的耳中。 孟南帆见他趴伏在墙上,便就着这样的姿势,握住薛枞的双肩,将他转过身面对自己。 薛枞感到锲在体内的硬物以更加刁钻地角度,碾磨着自己体内的软肉。双腿被分得更开,手也被牵引着,环住了孟南帆的肩。 “嗯……”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意的闷哼从他的齿间泄出。 薛枞的双眼都快无法聚焦,他整个人都像是挂在了孟南帆的身上,手臂随着下身的撞击,一次次往下垂落,又被孟南帆扶上自 60 己的肩头。 孟南帆紧紧地揽着他的腰,吻着他的眉心、鼻尖,吻向他的锁骨,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地,在那锁骨上吮出一道淡红的吻痕。 他环着怀里无力起身的人,感受到他体内的温热与紧致,在半梦半醒间丢失了所有克制力,将他分开的双腿搂向自己的臂弯。薛枞因他的姿势而又失了重心地后仰,体内因为一瞬间的惊慌而不由自主地狠狠一夹,却换来对方更加不留情面的顶弄。 孟南帆的呼吸也愈加粗重,淡色的瞳眸里染上了情欲的色泽,连眼尾都随着欲望勾起一抹潮湿的红,同平日温柔浅笑的模样大不相同。 薛枞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无力抬起的双手越过他的肩膀,想要抓住什么,却无意间碰到了出水的阀门,将它抬起很小的幅度,那龙头里的水便滴滴答答落了下来,从薛枞的发间,滚落到他的眼睫。薛枞的神色已经有些涣散了,这些水珠也没能唤起他的反应,他被摆弄得再没有了任何力气,却又被孟南帆握住了早已射过一次的下体。 因为药性猛烈,那里仍然挺立着,被孟南帆的指尖一碰,便乖巧地流出一滴粘稠的液体,孟南帆又用手包覆着它,很有技巧地动作着。 几乎是刚被碰到,薛枞便收紧了十指,被那连绵的快感激得就要缴械。 体内的顶弄也随之越发激烈,让薛枞终于坚持不住,瞳孔微微一颤,手指更加用力地蜷起,迷茫的意识里便只剩下一片热切的空白。 孟南帆也终于射了出来,又搂着薛枞温存了许久,将他抱回了床上。可他像是仍没餍足一样,竟又压着薛枞做了一回,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有残留的水汽,在一室暧昧的空气里漂浮着,慢慢散去。 宿醉令孟南帆睡了很久,直到床边似是传来一阵响动,他才懒懒地翻了跟身,带着几分未醒的困意。 想必又是程煜。那孩子自前些时候被扔出房间起,晚上是不敢再来,却牢牢抓住了晨间,借着叫人起床的机会,总是去孟南帆房间瞎折腾。 孟南帆抬手遮了光,睡眼朦胧地说道:“小煜,别闹我……再睡一会儿。” 他想也没想,只以为自己还在家里,却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碰撞后碎裂的声响。 是薛枞拿起了床头柜上的酒瓶。因那地毯太过柔软,便直接将它砸向了床沿,四散的碎屑有一些都陷进了他手臂的皮肤,但他毫无所觉一样,从床上探出身体,将最大的一片捡了起来。 他的身体因为昨夜的侵入仍然不适,以至于他的手都在微微地发着抖。 孟南帆感到自己的侧颈抵上了什么尖锐的东西。 他这才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睛,那里头覆尽了冰霜,却又像是冰雪消融一样,滚落下来一滴眼泪。 薛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将他看在眼里,看那锋利的玻璃碎片一点一点地刺进孟南帆的皮肤,渗出一粒粒血珠,然后突兀地露出一个笑来。 他笑的时候,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便顺着他的眼眶,蜿蜒着向下,在那张线条冷厉的脸上划出一道水痕,连他自己也没能察觉。 “孟南帆,你看清楚,我是谁。” 第二十五章 刺痛终于唤回了孟南帆的清醒,昨夜的记忆悉数回笼。他对上薛枞的眼睛——有一瞬间,孟南帆是怯于与它对视的。 艰难地动了动嘴角,孟南帆的声音里揉进了难以掩饰的自责和歉疚:“小枞。” 颈边被划破的锐痛越来越剧烈,可他忽视了这种疼痛,只语无伦次地向对方解释道:“昨天的事、昨天……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把你当做他。” 可是薛枞一言不发。 连孟南帆都知道这样的说辞有多么苍白无力,却一个字快过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我和他根本没有——” “够了。”薛枞打断他,“我不想听。” 锋利的碎屑扎得更深,可是痛的反倒像是薛枞。他的手一直在抖,难堪与屈辱令他将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原来孟南帆依然把他当做傻子一样戏耍,像逗弄一条饿极了的狗,一块骨头就足以让它团团转了。 若不是见过程煜与孟南帆的亲昵举动,见过孟南帆为程煜的数次妥协,现下这副诚恳的模样几乎都能轻易地取信于薛枞。 曾经,至少有过那么些日子,薛枞为他捧出过全心全意的信任。却是根本无足轻重,最终变成自作多情的一场笑话。 薛枞动了动嘴唇:“孟南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小枞,我……”孟南帆心里从未有过地慌乱,他毫无反抗地任由薛枞在他的颈边留下伤口,只急着否认道,“我不是……” 可他根本不明白,薛枞同他所讲的,从头到尾,都是两件事。 “孟南帆,你觉得我是哪种人?”薛枞的目光沉沉,语意却尽是落魄,“还是说,在你眼里,我算个什么玩意儿?” 薛枞也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多矜贵,即使发生了昨夜的意外,也没想过将责任归咎于谁。说到底,也是他自己大意,喝了不该喝的酒,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人。 “不是,我从来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孟南帆握住薛枞在他颈间的手,将它往里推了一小截,那本来不算长的伤口被硬生生撕裂了许多,他忍痛道,“是我的错,如果这样能让你解气的话——” 薛枞却被那骤然增多的出血量吓到了似的,将手猛地抽了出来:“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谎话说得那么逼真。 明明都是假的。 可连他都差一点都相信了,还以为会有什么不一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办法一下子解释清楚,”孟南帆替薛枞将衣服穿上,随着动作,颈侧的几缕血丝蜿蜒着流向了前胸,孟南帆没管,也不敢去看薛枞前胸后背印满了的暧昧痕迹,有些手忙脚乱,衬衫上的扣子掉了几颗,只能松松地披在薛枞肩上,“你愿意听我说吗?” 薛枞微仰着头,那玻璃碎片还拿在手上,不平的切面将他紧握的手心也割出了伤口,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仍是没有表情地看着孟南帆。 “我和程煜——我只是想帮帮他,”孟南帆自顾自地解释起来,“没有别的关系,我也没有……喜欢他,从来没有过。那瓶酒,应该是他自作主张,我真的……很抱歉。” “昨天……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是我丧失了理智,没能控制住自己……都是我的错。孟南帆絮絮叨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程煜他只是借住在我家,有时候早上会过来叫我起床。我喝得太多了些,早上没能彻底清醒,还以为在家里,才会——” 才会说出这么诛心的话。 61 他当然知道薛枞会从何种角度去误解——任何人都会产生这样的误解。可他偏偏不知道怎么解释才是对的,只能一股脑地将杂乱的信息统统倾倒给对方。 孟南帆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时刻。也从来没有错得这样离谱又荒唐过。 可是薛枞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似乎连听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也没有。 孟南帆所受的教育与他长久以来的修养,令他第一时间就感到了愧悔。 他从前没用过这种助兴的药,不知道这样的东西就能令他失去理智至此——这根本不像是他可能做得出来的事。孟南帆将欲望归结于药物,却忘了去探寻欲望的来源。 可薛枞是男人,连对他说一句“负责”都仿佛是在羞辱他。孟南帆想要弥补这份亏欠,又只觉得无能为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流血了……”孟南帆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却注意到薛枞的手心,他怔怔道,“酒店的急救箱里应该有止血贴。” 薛枞充耳不闻,只木然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对你也失望。 薛枞本来只恨自己。他恨自己的残疾、阴郁、孤僻,恨自己害死了唯一爱他的人。因而他的生存方式永远是无休止的逃离与退缩——不愿成为他人的负累,更不愿成为他人的笑柄,便不肯轻易与人建立联系。 他活得很艰难却很认真,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我……”孟南帆心中一跳,他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却找不出正确的答案,狂跳的脉搏令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我喜欢你”。 可这念头还没成型便散去了。 毕竟在这样的场合,这四个字不具备任何庄重的意味,反倒是显得异常轻浮。 况且,他真的喜欢薛枞吗?一个许多年没见的……高中同学? 他怎么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在孟南帆高中结识薛枞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同性产生兴趣。再相遇时,略去前几回短暂的交谈,便只有这一个晚上的迷乱——孟南帆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欲重于爱的人。 他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身体而爱上他……他也根本没有爱上薛枞的契机。 可总有些时候,孟南帆都要以为,自己是爱着薛枞的。但缺少酒精作祟的清醒时刻,他往往习惯于剖析自己的感情,却忘记了许多东西本就是无法剖析的。 或许也是因此,孟南帆才会选择日日夜夜地借酒消愁。 可惜现在,他无法欺骗别人,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没办法对薛枞说出“我喜欢你”。 薛枞只割破了孟南帆颈侧的皮肤,没有伤及血管,可是孟南帆发出声音时却觉得连舌根的神经都被搅动了一样,他的喉咙也闷闷地痛着:“……对不起。” 最终说出口的,还是这三个字。 薛枞似乎想说什么,可下一秒便捂着嘴咳嗽起来,大概是昨晚着了凉。 孟南帆心中更是难受。可他将心疼与愧疚混为一谈,根本无法探知自己真正的心意。 忽然传来门卡刷在房门识别时的“滴滴”声,接着传来锁孔转动的声音,有人将门推开了。 路衡谦推开门,入目便是孟南帆浑身染血的模样。他心神一紧,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孟南帆身侧、似乎意图继续刺伤他的人,将他掼到了地上。 “住手!”孟南帆在听到房门响动时才匆忙往身上套了件衣服,拂过伤口时沾满了血迹,显得他处处都淌着血似的,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只急急地喝止,“放开,阿衡,你在干什么!” 路衡谦看也没看地上的人,见孟南帆还想去扶他,便将人拦住,厉色道:“孟南帆,你怎么回事!” “小枞!”孟南帆没理他,却惊慌地看向地面,“你怎么样?” 路衡谦听到这个名字,才回头去看。他进来的时候只见到一个侧脸,并没有去注意孟南帆身边的究竟是谁,得知是薛枞,眉头蹙得更紧,想着孟南帆八成是和他混在一起,才会变了个人似的嗜酒又颓唐,沾染了桩桩恶习。 细想起来,从以前开始,沾上薛枞就遇不到半点好事。高中时候这人便总是对孟南帆恶言相向,还时不时惹上些寻衅的人在校外打架;再碰上时,又间接害得孟南帆摔下楼去,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垂落的发丝挡住了薛枞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和殷红得有些异样的唇瓣。 孟南帆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敛了神色,更急迫地将路衡谦推开,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先别管行不行!” 那地面上满是泼洒出来的酒液,被地毯吸收了一些,浸出暗沉的色泽,像极了血。而零散洒在地上的,还有红酒瓶碎裂时带出的无数碎屑,反射着晶莹的光,像是一颗颗被填埋的眼泪。 薛枞被路衡谦拽到地面时,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不可避免地跪在了那些支棱出来的碎屑上,有碎片扎进了皮肤里,渗出血来,和地毯上的暗色痕迹混在一起,看不分明。 他忍着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想更丢脸了。 薛枞的思维已近迟滞。他没有想过在这样的状况下会被人撞见,那个人还是……路衡谦。 他以为那恍如隔世的一次告别,足以让他收拾好所有心绪,此后即使遇上,即使被恶言相向,即使形同陌路,都可以平静地面对——他试图将路衡谦当做亿万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可偏偏……偏偏是这样的时候。无数种设想里,独独没有这样的画面。薛枞不用去看,都能想象出他该是怎样衣着整齐地站在一旁,用不屑的眼神,俯视着又一次狼狈不堪的自己。 薛枞那晚借着酒意、对孟南帆也没能真正开口的话,其实并没有说完。 每当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巨大的落差与不愿承认的钦羡,令他不仅被迫丧失了所有苦苦构筑的自信,甚至,都没有办法抬得起头。 这世上有人生来就被命运垂青与偏爱,没有公平可言。 而此时此刻,四周凝结的空气都似乎压在了胸口,让薛枞无法抬头的同时,也快要无法喘过气来。 路衡谦顺着好友的目光,终于看清了薛枞此刻的境况。 薛枞是随意把衬衫披在身上的。那件衬衫昨夜沾了水,揉成了一团,又扯得皱巴巴的,扣子都没能剩下几颗,被路衡谦一拉就滑落了不少,露出大片的暧昧痕迹,有些甚至延伸到了后颈,半遮半掩地,在白皙的脊背上显得尤为刺目。那仿佛书写着爱欲与凌虐的颜色,几乎令人无法轻易地移开目光。 路衡谦终于意识到自己撞破的是什么,他像是被灼伤了一样,将视线错开:“你……” 可他最终没能说完这句话。 62 他怎么也没想过,孟南帆和薛枞会是这种关系。即使只晃过一眼,也能看出性事的激烈程度,他没想过孟南帆竟然做得这么疯。 路衡谦刚进门的时候,见孟南帆神色恍惚又浑身是伤,还以为他不清醒时被人带着磕了药,又被哪个不要命的家伙伤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情。 他没法对好友的情趣多做置喙,一时也免不了有几分尴尬,向薛枞伸出手去,想要扶他。 薛枞虽不清楚他究竟想了些什么,但也大致能猜到,左右不过是往自己头上多添几个恶名罢了。 他没有什么想辩解的心思。 虽然许多人都说路衡谦与薛枞相似,可薛枞却向来没有办法如他一般,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人。对于路衡谦先入为主的偏见,薛枞已经熟悉到近乎麻木了。 要怪也只能怪薛枞曾经试图从孟南帆那里获得些什么。 或许是安全感吧。 可这种奢侈的东西谁都没有,谁都想要,又有哪一个人理应责无旁贷地为另一个人倾力付出呢? 是孟南帆曾经做得太好,也是薛枞要求得太多了。 总有人会先没耐心,转头离开,剩下的人若偏要心存妄想、多做纠缠,终于落到副难堪境地,也算是恬不知足的报应。 这世界上的哪种感情,他薛枞都强求不得,可至少不愿被人洞悉这副落魄的皮囊。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强迫着自己抬起头。 “路衡谦,你是不是,永远只会用眼睛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丝喑哑,“现在这样,符合你的预想吗?” 路衡谦伸出去的手没有被握住,他看到薛枞散乱刘海下投来的目光,带着路衡谦从未见过的脆弱,再凝神细看时,又是毫无波澜的模样。那目光很快与他错开了,薛枞的眼睫又垂下来,长而密的睫毛鸦羽一般遮住了那唯一可以传递情绪的通道,再无人能够窥视分毫。 孟南帆也早就囫囵地将自己穿戴整齐,下了床,想要将薛枞抱起来。 因为心思都不太集中,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半掩的房门外,还有另一个人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刚才路衡谦进门时有些急,文件袋落在了门口,让本来应该自动闭合的房门没能合拢。沈安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眼便看见跪坐在地、摇摇欲坠的薛枞,与很显然是罪魁祸首的路衡谦。他伸手抓起办公桌旁的高脚椅,想也没想地往路衡谦身上砸去。 路衡谦一只手往前伸着想要扶人,另一只手被孟南帆拽住,以防他再次伤害薛枞,见那砸过来的椅子,只来得及侧身一避,手臂仍是被落势迅猛的木质椅子砸出了一道淤痕。又因为躲闪的时候重心一偏,半蹲的身体往前倾斜,只能伸出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可那地毯上到处都是没有清理的玻璃碎屑,他虽没有真的摔下去,掌心里也被扎出了不少伤口,嵌进了些碎玻璃。 “活该,”沈安见状,又举起一个花瓶,继续往路衡谦身上招呼,无师自通地骂起了脏话,“我操你妈的路衡谦!” 路衡谦皱眉。 他要将沈安撂倒是轻而易举的事,可看到地上的薛枞,又冷静下来。他自知理亏,便忍住了动手的冲动,只一味避让。 “你他妈干了什么,”沈安离得越近便看得越是清楚,薛枞的惨状令他彻底被激怒了,也不顾自己是不是能够打得过对面的两人,手和嘴一刻也不肯停,边砸边破口大骂:“你丫是不是找死?你敢伤他?!” 路衡谦见他没有停止的迹象,才将他制住,又不留神被沈安踹了一脚。 沈安乱打乱砸了一通,才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处理这两个人,又快步跑到薛枞面前,把碍事的孟南帆也推开,蹲下身,将薛枞抱了起来,瞧见那些暧昧痕迹,更是目眦欲裂,恶狠狠地对孟南帆吼道:“你们对我哥做什么了?” 孟南帆心中愧疚,没有应声。 路衡谦与沈安见过几次,还以为他同薛枞的关系恶劣,见他这副着急上火的模样,估摸着兄弟感情也不是他所想的那么差,便只站在一边,对沈安道:“你先带他去医院。” 薛枞头一次任沈安抱着,没有挣扎,可那浑身的痕迹随着肌肤裸露部分的扩大,根本遮掩不住。 ——难道这一次,又是哥哥自愿的吗? 沈安在心里酸溜溜地想着,却没敢说出口,只是将薛枞抱得更紧。见薛枞眼角还有些微红,睫毛上都挂着未干的泪珠,心疼得更加厉害。 “哥,”他腾不出手去替薛枞擦掉泪水,便背过身去,很小心地吻在他的睫毛上,小声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也要保护你。” 薛枞没有听见,他一直沉默着。 他的思维都似乎从整个环境里抽离了,过了很久,才像是被窗边透出的阳光晃了眼睛,对沈安说道:“把窗帘拉上。” 却是孟南帆听到他的话,去合上了窗帘。光线暗淡下来,涌动在室内的微风也止住了。 有一瞬间,房间内像是只剩下凝结成冰的安静。 路衡谦见沈安什么也没意识到地,就想将薛枞带去外面,才拦住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了,披到薛枞的身上。 天气还不算凉,只有路衡谦穿了两件套的西装,能匀一件给薛枞。 沈安见了,却像是被蜜蜂扎到了一样,想将路衡谦的外套扯开丢到地上,又终于想到薛枞衣不蔽体、满是痕迹的状况没法出门,才脱下自己的衣服,给薛枞穿上,又骂骂咧咧地把路衡谦的衣服扔了。 薛枞沉默着任他们动作,似乎一切的声音都远远离去了。他看着面前开合的唇、激烈的吵嚷,却仿佛在观看一场默剧。 什么都不重要,他只想离开这里。 像是才发现自己被谁抱在怀里,薛枞轻声说了句什么,又忍不住咳嗽起来,那喘息扯得他浑身都疼,连带着腿上的伤口与未被清理的后穴,让他很难受地闭了闭眼。 “放我下来。” 沈安没能听清,很快又听到薛枞的声音:“我说,放我下来。”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薛枞放在了沙发上,警告地瞪了瞪孟南帆和路衡谦,又绕着房间找了一圈,才在浴室找到薛枞的轮椅,将它推了过来,把薛枞小心地放在了上面。 孟南帆想要帮忙,沈安却严防死守一样将他挡着。孟南帆现在还不知道如何面对薛枞,便只敢在旁边看着,在沈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才去帮着扶一下。 薛枞的手还有些抖,控制轮椅的时候都差点弄错了方向,见沈安还有跟上来的意思,无力地低声道:“别跟上来。” 可语气都变得软绵绵的了。 这副模样,比他凶狠地命令沈安,更令沈安无法拂逆。 沈安眼睁睁见他走了,便替他叫了救护车到  63 酒店,打算悄悄跟在后头。见薛枞进了电梯,也不敢明目张胆跟着,便从楼梯下去,又趁着这段时间,去旁边的商场买了件衣服凑合穿上,才去前台结了账,让酒店把所有物品的损毁都记在自己卡上。 他不敢跟薛枞跟得太紧,只好找些事情打发时间,见大堂侧面有台ATM机,便干脆去取了些现金。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你也去医院吧。”路衡谦见孟南帆失魂落魄,连自己的伤都忘了,才提醒道。 孟南帆看着地毯上不知是血迹还是红酒的污渍,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过了很久,才闷闷地回了一句:“你先别管我。” 路衡谦知道自己误解了许多,但现在毕竟不是问清楚一切的时机。他虽然因为误伤薛枞而有些歉意,但想来薛枞现在也有他弟弟照料,即便要登门道歉,也不必急于一时。 而孟南帆看上去伤得颇重,若不及时治疗,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你怎么来了?”孟南帆沉闷了许久,又忽然问道。 “阿姨托我找你。” 昨夜路衡谦送走了程煜,便如约返回酒吧接他,却没见到人,听酒保说是和朋友离开了。路衡谦知道孟南帆朋友很多,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哪知今天早上,孟南帆的妈妈去了他的住处,同样没能找到人,只碰见那个借住的大学生。可那孩子回她话的时候都支支吾吾地,让她有些担心,便拜托了路衡谦找人。 路衡谦这才一大早地去调了监控,又找酒店的熟人行了个方便,才从前台拿到门卡,撞见了这事。监控录像里陪着孟南帆的人坐着轮椅,路衡谦那时也没能联想到薛枞身上去,哪知孟南帆还真又与他搅合到了一起。 而事实上,沈安这边能顺利找到薛枞,也是赶了巧。他这段时日都被周玉琪看管着,好不容易得出空来,去薛枞那边守着,可等到天都黑了也没见着人影,不得已只能先回家报道。但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去了薛枞家楼下,也没等到他出来。手机打不通,工作的地方也不在,沈安找了许多地方,才掉转头回到薛枞的街区,同样调了监控,快退着看了很久,才找到薛枞出门的时段,知道他是他去了酒吧。 沈安在酒吧门口碰见了刚刚出门的路衡谦。因为薛枞的缘故,沈安对路衡谦也并不陌生,他记得之前哥哥和孟南帆从楼梯上摔下来,就是被这个人带走了。见路衡谦神色匆匆急着找人,便鬼使神差地尾随了过去,前后脚地赶到了酒店。 “南帆,”路衡谦见孟南帆仍然神思不属,不再与他多说,直接安排道,“先去医院。” 孟南帆身上的血迹颜色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暗。路衡谦和他一起长大,从没见过孟南帆吃这种亏,再是想忍耐,也生出了几分不满。 孟南帆听到“医院”,才有了些反应,起了身,喃喃道,“不行……”他对路衡谦道,“我还是要去看看他。他也去医院了吗?” 路衡谦“嗯”了一声,听他好歹要去医院,紧蹙的眉头才松开一些。 哪知才离开不久的沈安又折返回来,揣着手靠在门边,对正欲出门的二人道:“还不走呢?房都退了。” “过会儿收垃圾的就进来了,”也不等对方回话,他“啧”了一声,“怎么,是等着人顺便把你们俩也一块儿收走?” 孟南帆将脸色明显变了的路衡谦拉住,摇了摇头,制止道:“本来就是我的错。” 沈安也不进来,只挑衅地看了看他们,又甩出一叠刚取的钱来,毫无预兆地直接往两人的方向泼去,嚣张道:“我哥就是嫖了你一次而已。” 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记清楚了。” 那些纸币洋洋洒洒地打着旋,大多都飘到了地面,倒是没有真落到孟南帆的脸上。 沈安丢完钱后并不恋栈,掉头就走。 孟南帆见路衡谦挑了眉毛,很是动怒的样子,便拽住他,低声道:“是我的错……这是小枞的弟弟。算了吧。” 路衡谦被他的窝囊劲儿气到,但见他几番执着地认错,也只好再次忍了下来。 孟南帆从小被人捧惯了,别说被人指着鼻子骂,连重话都没怎么听过。这样头一遭被侮辱唾骂,心里却并不觉得如何,仍是愧疚多过恼怒。 连这芝麻点儿大的事都让路衡谦替他不忿。 那……经历了这一切的薛枞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此时已近晌午,烈日下的街道带着种热火朝天的喧闹。 薛枞逃离般离开了酒店,找到一处行人较少的角落,却仍觉得被困在在电梯里一样。镜面在四周投射出无数个影子,令他头晕眼花,甚至有一种失重般的反胃感。 温度似乎越来越高了,有潮湿的风吹来。薛枞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薛枞的昏迷持续时间并不长,被担架抬上救护车之后不久就恢复了意识。 “我……怎么了?” 手背上扎了针,指尖冰凉,还有些发麻。随着他试图起身的动作,输液管摇晃了一下。 “别动,”身后有声音响起,歪斜的药水瓶也被人扶正,“会扯到血管。” 薛枞以为是哪个医护人员,却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因为姿势的缘故,他没有办法回头去看。 那人又道,“你在街上晕倒了,围观的人替你叫了救护车。” 薛枞晕晕乎乎地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在病房里。输液的针管都取下了,身上的伤口似乎也被包扎过。只是因昏迷而短暂压抑住的疼痛似乎有卷土重来的迹象,他半撑着身体,却没能坐起来。 “慢一点。”后背忽然被谁用掌心托住,薛枞脱离了混沌的思维辨认出了这个声音。 “黎问?”薛枞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黎问“嗯”了一声以示招呼:“你怎么又受伤了?” “你怎么在这里?”薛枞却反问道。忽而,他又想到什么似的,欲盖弥彰地将本就裹得严实的被子往身上拉得更紧了一点。 “黎申又不知道乱跑去了哪里,我替大哥出来找他,碰见许多人围拢在一起,”还好黎问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答道,“走近了才发现是你。你怎么会一个人晕倒在外面?” 还没等薛枞回话,又补充道:“黎申是我的侄子,你见过的。” 薛枞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他,见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就没有编出话来敷衍,恰逢值班护士进来查房,对话便暂时中止。 那护士翻了翻他床头的病例,先是看了一眼薛枞,又意味深长地看向黎问。 “家属……”她斟酌了一下称呼,“先生麻烦您先回避一下。” 护士待黎问走了,才给薛枞塞了根体温计,又掀起衣服,检查他的伤口,对薛枞道:“还有什么  64 不舒服吗?” 薛枞有点难为情地撇过头去,回道:“腿还有些疼。” “几个月前才做过手术,还没养好就又是磕又是碰的,当然会痛,”护士边说,边拿出体温计,见烧已经退了,才又道,“还好没有大碍,不过还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薛枞点点头。 护士也忙,说完这几句便打算离开,可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低声道:“如果需要的话,医院这边可以给你提供更详细的病例报告。” 薛枞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委婉地提醒自己报警。那些无从遮掩的痕迹,想必也被她尽收眼底了。 “……不用了,”薛枞眼里浮现出难堪的神色,也不再抬头去看那护士,“谢谢。” 护士没再多劝,只是出门的时候,皱着眉,用不太赞同的目光再次打量了黎问几眼。 黎问今天大概有什么别的安排,将头发染成了灰蓝色,趁得本就精致的五官更加深邃。他上身仍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手腕上搭了件黑色外套,倚墙靠着,愈发显得肤白腿长,整个人都带着冷质的距离感。 “可以进去了。”护士语气有些生硬。 她也想不通这等相貌的人,何必去干强迫的事。 也幸亏黎问对此类视线并不敏感,他见护士开了门,对她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到薛枞身边。护士注意到,他的手上似乎提了两包东西。 薛枞见人走近,联想到方才护士的神情,也不能判断黎问究竟知不知道他因何受伤。 黎问从袋子里拿出一套衣服,递给薛枞。薛枞没接,黎问就放在床头:“你的衣服脏了。” 之前披在身上权当遮挡的上衣本就不是薛枞的。他昏迷之后,也不知道自己整个人都滑到了地面,浑身都沾了灰。黎问见他穿着病号服,担心出院的时候不方便,才替他买了衣服。 薛枞心里颇多挣扎,一时也没有话说。黎问又从另一个口袋里端出保温盒,掀开来,是一碗白粥,飘出些散发热度的白雾。 显然这回黎问是吃了饭过来的,又吸取了上次的经验,这碗粥是单独准备给薛枞的。 “吃点吧。”黎问见薛枞不动,还以为他仍然没有力气,就拿起勺子喂他。 直到微烫的银勺递到了唇边,薛枞才条件反射地往后退去。黎问以为是粥太烫,正准备替他吹一吹,薛枞见状,才张嘴将那软白的糯米吞进了口中。 黎问看他舌尖一触即离,唇边都沾了一点粘稠的汁水,替他用纸擦了。 被人这样仔细照顾,薛枞心里总觉得怪异,只好接了勺子:“我自己吃吧。” 黎问颔首,在旁边坐着,静静等他将粥喝完,又将纸巾递给他,才叫了他的名字:“薛枞。” 薛枞抬头看他,黎问又开口:“你需要帮忙吗?” “不用。”薛枞摇头。 黎问不置可否,只道:“你有我的联系方式。” 提到联系方式,薛枞才想到,他与黎问的几次联络,交谈的界面里都只有“转账”和“接收”,这次亦然,黎问应当是又替他垫付了。 “谢谢。”薛枞犹豫了一下,才对黎问说道,“我又欠你人情了。” 黎问只是替他将碗筷都收好。垂头收拾的时候,薛枞看见他双眼皮的褶痕里有一颗浅淡的痣,若不是垂下眼睑,也看不出来,倒是显出几分俏皮来。 黎问见薛枞看他,轻轻笑了一下:“怎么了?” 这一笑,微弯的瞳眸也映着病房的白炽光,有几分像是夏日里粼洵的湖面,将那些冷调的疏离气质都中和掉了。 黎问还以为薛枞是在看他的头发,捻了一小撮在手里,解释道:“临时染的,今天有一个活动。” 薛枞想象不出来是哪种活动,只问道:“你很忙吗?” “有一点,”黎问被提醒了,才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而且我还没找到黎申。” “那你回去吧。”薛枞心里一直是忐忑的。即使黎问看上去并不好奇他莫名晕厥的事,薛枞也有些无法面对。他总是在最为狼狈凄惨的时候遇到路衡谦,又总是在病痛缠身的时候遇到黎问。 老实说,这样的时刻,他其实谁也不愿看见。 “嗯,”黎问看他恢复了精神,也不迟疑,道,“我先走了。” 薛枞在医院又待了一周才出院,其间向律所请了病假,与之前没休的年假合在一起,可以有很长时间不用去工作。说来也奇怪,宋澄竟然销声匿迹了似的,没再烦他。 甚至连薛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孟南帆,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晚的情形薛枞已经不愿意回想了,或者说是不敢。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薛枞再痛,也能逼迫自己面对现实,反而比一般人清醒得更快。他不报希望的时候,便不会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里。 薛枞全副心神都放在如何复健自己的双腿,也没有余力再分神去进行别的交际。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一日,薛枞照例去医院检查,却在途中被人截住。 那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薛枞。” 他似乎很急,薛枞能听见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下。 薛枞回过头去,那人也同时开口:“跟我去见一个人。” 见到来人,薛枞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又转回身去,目不斜视地打算离开。 可他的轮椅被人按住,那人一贯冰冷的声线里尽是焦灼,竟然说道:“对不起。” “之前的事情,是我唐突了。”路衡谦的声音失了往日的冷静,头一次没有将锋利的言辞对准薛枞,反而带着一丝歉疚。 高大的身影将阳光遮挡了一些。薛枞被笼在他的影子里,避无可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路衡谦表情严肃,气势比少年时候更加凛然,连嘴角的弧度都似乎是锐利的,难以令人亲近,也说不出任何温柔的话来。可他今天一反常态地服了软。 “事急从权,只能先打扰你一下,”路衡谦失却了公事公办的口吻,语调都急促了不少,可他说是去见一个人,却连那人的踪迹都找不到,“南帆他……你和他联系过吗?” 薛枞了然。 路衡谦或许对他有着一丝歉意,可这一分一毫,都是被激发于对孟南帆的担心:“所以,你才道歉吗?” 他根本不需要路衡谦的道歉,也没有去见孟南帆的意图。这两件事本不必要混为一谈。 路衡谦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话,目的性太强了一些。但他并没有旁的办法,束手无策之际才来寻到薛枞。 孟南帆以往虽然也常常一两个月的外出,却与这次并不相同。 “我对你有过一些误会,是我太武断了。但南帆他……”路衡谦见薛枞没有配合的意思,才将话说得更清  65 楚,“上次之后,就没人联系得上他,大家都很担心。” “是吗,”薛枞没有如路衡谦想的那样,露出关切的神色,他无动于衷,“又关我什么事?” 那目光锋利,直视着路衡谦眸中的焦虑,要将它搅碎一样,却又澄澈得像是将人照得无处遁形的镜面。 路衡谦被这目光一刺,自知理亏,因薛枞冷淡态度激起的不满,又悄然褪去了一些。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又劝说道:“你不是他的朋友吗?而且他对你——” “朋友?”薛枞像是觉得可笑,挑了挑眉,“我好像高攀不起。” 路衡谦一愣。 他从没细究过孟南帆与薛枞的关系,见他们总是搅在一起,便理所当然地认定二人关系匪浅。即使出了上次的事,他也以为多半是源于误会。可薛枞竟仍然与高中时候一样,根本不把孟南帆放在心上。 但路衡谦本就不适合充当说客,话到这里,也不欲与薛枞争论,只道:“就算这样。你联系他试试,好吗?” “不。”薛枞拒绝得毫不犹豫,又伸手将他隔开,“你也可以走了,不要挡到光。” 路衡谦难得地收敛了脾气,但他见薛枞的做派,又觉得自己压根儿没有误解过什么。眼前的人,果然自私且冷漠,不具备丝毫同理心。 那日孟南帆受伤被送去医院后,路衡谦因为下午还有会议的缘故,先行离开了。孟南帆的伤口其实不深,却也住了几天院,谢绝了所有探望,到出院那天,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之后与路衡谦联系过一次,语义含混,大致是说自己要出去一段时间,不用找他。过了不久,又打电话过去,反复叮嘱他别去打搅薛枞,之后便关掉了手机。那通来电,成为他失去踪迹前的最后一次通话。 直到近两个月彻底的杳无音信,才让周围的人觉出不对。平日里与孟南帆关系不错的朋友都向路衡谦打听,孟南帆的妈妈也有些坐不住了,想要报警。 路衡谦后来去过他家中一次,见满屋都是凌乱的画具,地上堆了几幅胡乱摊开、没有完成的油画,就这样被遗忘在了客厅。 至于程煜——路衡谦早就让秘书联系了他的父母,将人领走了。 他倒没觉得孟南帆是出了什么意外,思来想去,记起孟南帆含糊的语气,也只推测出症结在薛枞这里。 “我可能做了没有办法弥补的错事,”那时的孟南帆相当消沉,说话也颠三倒四,“但我也已经快分不清臆想和现实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要离开一阵子,”从前总是恬然又轻快的笑意消失殆尽,孟南帆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的语气沉静下来,“先让我整理清楚。” 他没有留给路衡谦回话的余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联想到孟南帆之前的心理状态,甚至出现过的另一个“人格”,路衡谦猜测他的精神出现了紊乱和异常,便只想尽快将人找到,再找合适的医生进行治疗,以免拖延久了,造成更加难以估量的后果。 可路衡谦应付不来薛枞。 他想要强硬地将人带走,又担心孟南帆知道后更加不快。 有零星的雨滴落在肩头。 沉甸甸的浅灰色烟云飘在天空,天色也暗沉下来,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 路衡谦站在薛枞身边,比他高出许多,低头便能看到雨水顺着薛枞渐湿的黑发滑到额头,再渗进他的眼睛。薛枞抬手揉了一下,眼眶因为异物的侵入而泛红。 薛枞的体质看上去就是极弱的,路衡谦伸手替他挡雨,却耐不住雨势渐大,只好脱了外套,替他挡在头上。 “你怎么还没走?”薛枞偏头避开,眼眶却像是更红了一样。 路衡谦本想将他推到不远处的商场屋檐下躲躲雨,又见薛枞浑身都淌着水,脸色越显苍白,两颊也透出受了寒的淡粉色,便打算将他带到自己在附近的一处公寓。 “先去我那里,”没有给薛枞再次反对的机会,他直接推动了轮椅,“等雨停了送你回去。” 行动受制于人,是薛枞最无力最挫败的时候。挣脱的后果,只能是更加狼狈地摔到沾满泥水的地面。 他咬牙没有说话。 四周都是仓皇避雨的人群,像一群无处逃窜的虫子,而他是其中最无能为力的。 薛枞微微闭上眼睛。 路衡谦的公寓是顶楼的一个大平层,客厅与卧室都安装了落地窗,将视野拉得更加开阔。 他将薛枞带到客厅,见他的轮椅也湿透了,便把人扶到沙发上,替他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又把轮椅推到旁边晾干。 薛枞瞥了一眼落地窗外的风景,有些不适地眯起眼睛。 路衡谦将他安顿好之后,给孟南帆发了一条短信,说是薛枞在他这里,其间还一连接了许多电话。他怕吵到薛枞,便顺手关了门,去到另一个房间,连跟薛枞再交代几句的时间都没有。 他其实很忙,为了孟南帆的事情才丢下一堆工作奔波,甚至不愿假手于人。 随着阅历的增长,路衡谦待人接物都比少时更沉稳一些,连面目都随着逐渐成熟而显得更加俊朗,是可以被托付和依靠的人。只有面对挚友的困境,才会偶尔地失去冷静与自制。 没有比他更可靠的朋友了,可是当他的眼睛看不见你的时候,便没有比他更无情的人。 薛枞始终是没能在路衡谦心里留下一丝痕迹的。 甚至连寄生于孟南帆身体里的那段岁月,随着新生“人格”的消失,在路衡谦心里也渐渐淡去了。 路衡谦可以为了孟南帆而对薛枞不问缘由地动怒,也可以因为他而低下身段地道歉。 或许十个薛枞在他心中的分量,也抵不上孟南帆的一个伤口或是一个微笑。 无论如何,薛枞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巨大的落地窗似乎要将雨中的整座城市都纳入视野,铺陈于眼底。令人无法忽视的高度,终于带给了薛枞胆怯的不真实感。 街道上匆匆而过的陌生面孔,都雾化成了漆黑的剪影。 薛枞尝试着闭上双眼,可眩晕感仍然摆脱不去——他能够欺骗自己的眼睛,却无法骗过本能。 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小的汗珠,薛枞强自冷静下来。他逼迫着自己向窗户的位置望去,却找不到可以遮挡它的帘幕。 路衡谦的这处顶层公寓胜在采光,包裹着客厅的三面墙壁都被完全透明的落地窗取代。只一眼,就让薛枞的呼吸再次一滞。 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眼前的一切都仿若带了重影。 他的手心也渗出汗水,心脏的鼓动越发剧烈。 薛枞有一个无人知晓的软肋。 他没有为此寻求过医生的帮助,也就不知该将这种恐惧归结为简单的恐高,亦或是所谓  66 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那些久远的、并未曾亲眼见过的画面,却在回忆里一次次上色清晰,在想象中构建得更加令人绝望。 只要想到姐姐是怎样艰难地穿过火海,抱着他走向十楼的窗台,纵身跃下,直至尸身破碎,往后每一扇高楼的窗户,就都能成为他无法逃离的诅咒。 可是他已经双腿残疾,又哪里肯暴露出更多缺陷,让自己成为他人眼中更加不堪的废人。 薛枞家中的每个房间,都安装了隔绝光线的厚重窗帘,其实沈安也曾见过,却以为他只是嫌阳光刺眼。 从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薛枞的座位永远是靠墙而非靠窗的;求职时,也特意考察了公司的选址,最后挑了间办公地点在一楼的律所。 他习惯性地在进入房间时就关上窗帘,已经许久没有暴露在这样的环境中了。 可这弱点连薛枞身边的人都没有发现过,路衡谦就更没可能知之一二。 事情却也凑巧,薛枞的轮椅被路衡谦推到一旁晾干,使得薛枞被困在了原地,连将窗帘拉拢都做不到。况且房间隔音,即使薛枞出声叫人,他也没法听见。 此季已是秋末,罕见的雨水连绵,没有消停的意思。 路衡谦心知薛枞并不乐意见他,就将客厅的暖气打开,估摸着薛枞也可以休息片刻。又去隔壁书房多呆了一阵子,处理了一些公司的事务。 他没有等到孟南帆的回音,却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接通后,对方没有说话,线路那端只传来一阵凌乱的喘息声,听不真切。 路衡谦没有贸然开口。 “路、衡谦,”对面传来的是气若游丝的声音,“客厅……窗户。” 传到路衡谦耳中的几乎都是气音了,他起初还没能辨别是谁,到后半句,才反应过来应是薛枞。 薛枞就在隔壁,却需要借助电话来联络路衡谦,状态更是显而易见地虚弱异常。 路衡谦没有照顾过残疾的人,又因为薛枞一贯逞强且不服输,很少将他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联系在一起。 可此刻手机那端的薛枞,却竟然像是在……害怕? “我马上过来。”路衡谦心中不免产生了几分自责,也没有闲暇去思考薛枞为何会知道他的手机号码,迅速起身向客厅走去,“你稍等。” 这份自责在见到摔落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的背影时达到了顶峰。 他虽对薛枞没有太多好感,可将他带回这里,也是出于怕他淋雨着凉的考虑,本意绝不是将人逼迫到这样的地步。 路衡谦加快脚步,蹲下身,托起薛枞的背和肩膀,将他扶了起来:“你还好吗?” 薛枞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面色惨白,一如从前总是束缚在他腿上的石膏,似乎用手轻轻敲一敲,就会片片剥落了。他微微闭着眼睛,密而黑的睫羽簌簌抖着,许久,才从嘴里嗫嚅着说出几个字来:“窗帘、关……关上。” 路衡谦虽然不明白他在这样的状态下执着于窗帘是为了什么,还是照做了。 落地窗用的是可以智能调节光线的玻璃,能用手机控制,因而路衡谦不用将薛枞放开——从刚才起,薛枞的手指就无意识地抓住了面前的一角衣袖。 随着玻璃颜色的变深,房间的光线也暗淡下来。 可这始终无法缓解薛枞的难受。 “发生了什么?”路衡谦问道。 被冷汗沾湿的头发贴在薛枞的耳际与两颊,他试图用手拨开,可手臂堪堪抬到一半,又颤抖着落下。 路衡谦便伸手替他捋开,才发现连他的脸颊都冰得惊人。 薛枞一开始还咬牙坚持着,到后来几乎已被恐惧攫取了意识。他以为凭借意志力可以抵抗的、来自自身的懦弱与无力,却原来是逃不开的囚笼。 “让我离开。”薛枞的声线仍有些抖,可比之刚才,已经好了许多,“下楼。” 路衡谦难得有些犹豫:“你现在的情况……再休息一下吧。” 薛枞露出的神情是路衡谦从未见过的无助,扶在臂弯的背脊竟然是单薄而瘦弱的,像随时会散去的一阵风。路衡谦对上薛枞迷茫而幽深的目光,忽然觉得他像是迷途的孩子——许多年来,竟还未长大一样。 这与路衡谦对他的认知相悖。 他眼中的薛枞,早早便丧失了少年人特有的冲动天真或是愚蠢,有的只是超出同龄人的冷漠与事不关己的自私。 可薛枞究竟是真的一贯强硬,还是仅仅不肯示弱呢? 路衡谦尚不确定是什么将薛枞瞬息之间变成这副模样,却也明白今日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补充道,“我陪着你。”又看了一眼窗外,陡然明白过来,“你怕高吗?” 薛枞却错开了他的目光,也就错过了路衡谦眼中极少浮现的关切。 或许唯有沉默是薛枞最安全的表达途径,也是他无处可传递的呼救。 可他早已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不用,”薛枞勉强回道,“轮椅……推过来吧。” 路衡谦抱起他,将人安置在轮椅上,薛枞才觉得精神上放松一些。可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指仍死死地、徒劳地勾住了路衡谦的衣角。直到推动轮椅准备离开时,才恍然般将手收了回来。 “我送你。” 路衡谦见他执意要走,并不放心,便陪在一旁。 电梯缓缓下降,薛枞的身体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却听路衡谦又道:“南帆的事,你如果愿意——” 薛枞没等他说完,只小幅度地勾起了唇角,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冷哼。 “我真是,”他的声音仍旧虚软,“我真他妈的,怕了你们了。” 这样的语气,若是昨日听在路衡谦的耳中,都要觉得是在挑衅。可见过刚才那一幕,竟从这嘲笑般的喟叹里听出一丝无奈——像是某种渺小却无力的挣扎。 说不清缘由地,他心中陡然一酸,也不知是否同情心作祟。 “你不愿意,就算了吧,”路衡谦回道,“当我没来过。” 薛枞也不再多言。 出门之后,薛枞拒绝了路衡谦开车送他。路衡谦便替薛枞撑了伞,陪他去附近方便打车的位置。 一路无话。 街上的行人并没有因为降雨而减少,但撑开的伞面将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挤得更窄。薛枞往旁边随意看了看,不期然地,撞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个浑身都被大雨浇透了的孩子,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地,也不知道想跑去哪里。薛枞记得黎问提起过他的名字,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黎、申?” 听见薛枞叫他,黎申停下脚步,站在了薛枞身前,恰恰是薛枞与路衡谦中间的位置。黎申上下打量了薛枞一眼,目光阴沉沉的,有  67 些不似个八九岁的孩童。 薛枞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对视很熟悉,却记不太清,当务之急是替黎问将他拦住:“你家人在找你。” 黎申没有回话。 薛枞一直看着他,见他攥在手里的东西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光,下意识地推了身旁的路衡谦一把。 可这刀根本不是冲着路衡谦去的,见薛枞伸手出来,便顺着力道扎进他的手臂。薛枞的身体本就还虚软着,另一只手想去夺刀,却冷不防被黎申推了一把,轮椅歪斜,那刀刃在皮肤上狠狠拖出一道口子。薛枞吃痛,也斜斜地栽倒下去,头狠狠磕在了水泥地上。 小孩的力道本不至于将薛枞伤成这样,可薛枞连番受了刺激,又不想真的伤到黎申,才让自己吃了苦头。幸而那刀只是剪纸用的美工刀,并不算特别锋利。 这一切的发生也不过电光石火之间。 路衡谦在薛枞叫住黎申、打算与他交谈的时候背过了身去,直到薛枞伸手推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路衡谦回过头来,薛枞已经滑落到了地面,手臂软软地垂着,轮椅边积了一小摊血迹。 “薛枞!” 路衡谦没有对这小孩产生过防备,此刻反应过来,劈手就将他仍在乱挥的刀夺了过去。他制住黎申的时候没有刻意控制力道,那细弱的胳膊在他手里轻易地就折了一只。 “啊——”黎申哭嚎起来,“好痛!好痛啊!你放开我!” 路衡谦将他的一只手臂都弄得骨折了,却没有半分怜惜他是孩童的意思,将黎申没握刀的胳膊也反手抓住,以免他再生事端,另一只手则去将薛枞扶起来。 薛枞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最后的意识,看到的是路衡谦似惊愕又似震怒的神色。 第二十六章 薛枞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年第几次在医院醒来了。 手臂和额头都缠了绷带,只有左手可以活动。 昏迷没有缓解他的疲惫感,薛枞躺在病床上,听到房门开合的声响。 “过来把人领走。”路衡谦拧开门把时,正好将电话挂断,抬眼才发现薛枞已经醒了。 他们的目光有一刹那的交错,薛枞谨慎地率先将视线收回了。病房里有片刻沉默,路衡谦站在薛枞的身边,忽然觉得包裹在皮肤上的一圈圈绷带有些刺眼。 “还痛吗?” 薛枞闻言一愣,他以为路衡谦会如往常那样,带着讥讽地指责他又做了什么恶事,使得就连小孩儿都要挥刀相向。 路衡谦又道:“我联系过他的家人了。” 薛枞略微疑惑地看了路衡谦一眼。 他的轮廓线条并没有因为说了句软话而显得柔和一些,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眼型偏于长而微挑的凤眼,又贯来神色冷肃,抬眸看人时都透出几分不怒自危的气势。 黎申被他制住之后,两只胳膊都痛得钻心,却直觉地知道他不会心软,除了刚开始哭叫的几声,后来都锁着嗓子小声地抽噎,却又被捉着没法躲开,还好后来因为包扎,才被护士带离路衡谦的身边。 “……你回去吧。”薛枞弄不明白路衡谦此番举动是何意,便先下了逐客令,“我自己处理。” 路衡谦却再一次出乎薛枞意料地,没有转身就走:“等黎家的人过来,我就不再插手。” 黎申是黎江穆的儿子,路衡谦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留下的印象并不算差。黎江穆为人稳重,颇有些手段与城府,黎家到这一代,也只有他仍然选择从政。有了家族帮衬与庇荫,黎江穆的升迁速度极快,在同辈人里算得上身居高位。且他早年便循规蹈矩地结婚生子,也没人知道这孩子性格竟然如此乖戾。 “你怎么惹上他的?”路衡谦这回没有妄加揣测,“还是那小孩儿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 下了雨的缘故,病房里的空气湿润,可薛枞的手心有些干燥。他试着将手轻轻握紧,又分开,动作很是缓慢,身体竟似有些不听使唤。 “都是皮外伤,不会影响你手臂的活动,”路衡谦注意到他的动作,解释道,“麻药还没能完全代谢,再等一等。” 薛枞是替他挡了一刀才受伤的。且不论是否有切实的效果,但主观上,薛枞是为了帮他。 明明双腿已经无法行动了,路衡谦忍不住去想,如果连薛枞的手也被伤到了神经,又该怎么办。 伸出手去的时候,薛枞想过这些吗? 路衡谦心中像被什么堵住,或许是一块重而沉的石头,拖着它不断下坠。 薛枞自醒来,都没有提过一句为什么要替他挡刀。他以为薛枞很厌恶他——人与人之间的情绪从来是相互的,他看不上薛枞,薛枞自然也不大看得上他。 又或者,难道即使厌恨,薛枞也本能地愿意去帮一个人避开伤害吗? 路衡谦想了许多。他在薛枞身边陪着,却并不知道自己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压迫感。 薛枞早已将双眼阖上,却没有睡意,意识仍旧清醒。他没法预料路衡谦会在何时翻脸,干脆假装睡着,与他少些接触。 因发了场低烧的缘故,薛枞的唇色比往日殷红许多。 每回病倒,那弧度圆润而优美的唇瓣,都仿佛成为了他苍白皮肤上唯一的一抹艳色。又因薛枞在睡梦中不自觉咬了唇,唇尖微微地肿起一点,显得暧昧又柔软。 若守在身边的是黎江越,多半会觉得这果然是适合接吻的嘴唇。再趁人不备地亲上一亲,尝尝滋味。 路衡谦倒是不会有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只觉得薛枞的体质似乎太弱了一些。 他见薛枞睡着,便出门去叫了护士。待护士检查之后,才将门合上,去病房外等着。 孟南帆的事还没解决,身边就又多出一个病患,路衡谦也多少有些头疼。 薛枞在病房里装睡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病房的门又一次打开。 来的却是黎问。 黎申垂着头、瑟缩着跟在后面,路衡谦走在最后,见人都齐了,才顺手将门拉上。 “薛枞。”黎问见他没睡,才来到他的床边,神色愧疚又低落,连声音都放低了不少。 薛枞并没有因为黎申而迁怒于他,反倒有些好笑:“怎么又是在医院碰见。” “对不起,”若黎问有尾巴,定是垂头丧气地耷拉着,“都怪我,我没有看好他。” 薛枞摇摇头,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路衡谦:“我可以处理好,你——” 路衡谦也没法再勉强:“有事可以找我。” 即使伤人的是黎申,占理的是薛枞,黎家也并不是好相与的。 但黎问似乎与薛枞相熟,看这态度,应当不会让他吃了亏去。 “黎申的伤,”黎问之前已经与路衡谦交涉过,也不觉得这孩子被收拾一顿有什么不 68 对,向他表明了立场,“我们不会追究。” 对路衡谦说话的时候,他的语调又恢复了往常,不高不低,乍听柔和却又并不可亲。 路衡谦没有与黎问多做交谈的意思,倒也不担心被“追究”。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对黎问点了点头,又对薛枞道:“以后别太鲁莽了。” 薛枞难以分辨这句话是指责还是关心,但长期的经验,让他更倾向于觉得,路衡谦是在责怪他多管闲事。 黎申拿刀捅人的时候,也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见到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薛枞,终于从害怕里分出了另一种情绪。 “谁让你挡了!本来只用划一个小口的——”但他毕竟只是小孩,仍然嘴硬,“不过,反正,我讨厌你!” 沈安与他差不多岁数的时候,也对薛枞这样叫嚣过,可薛枞对黎申,并没有面对沈安时那样的烦躁。 “闭嘴,黎申。” 黎问将小孩儿一直怯怯握着他的手拿开,让他站直,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黎申又瑟缩了一下,见到黎问时才将将止息的啜泣又渐渐发展成无法遮掩的哭泣,肩膀都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在家中唯一愿意亲近的长辈,也只有黎问,见黎问都不帮他,才手足无措起来。 黎问不再理睬这个小侄子,对薛枞道:“大哥会亲自来向你道歉的。今天实在是脱不开身,才托我管管黎申。” 黎问皱眉看向薛枞被包扎过的手臂与前额,想要伸手去碰,又顿住了:“黎申他,随便你处置。” 且不论黎申的家庭背景,只按他的年纪也很难立案。即使追责,闹到最后,大概率是连拘留都不会有。 将黎申直接交给薛枞,比交给警察还要来得更直接一些。 “小叔……”黎申害怕的时候就会去牵黎问的手,可黎问今天怎么也不肯让他牵住。他忐忑地看向黎问,又狠狠地用目光剜了薛枞一眼。 这一眼,却令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 薛枞又仔细看了看身旁强装凶狠的小孩儿,对黎问道:“算了,我记起来他是谁了。” 黎问本以为黎申是恶劣的性格使然,才误伤了薛枞,却不知还有什么渊源:“你认得他?” “也不算。他是黎先生的儿子吧?”薛枞道,“我是说黎江穆。” “嗯。”黎问点头,“黎江穆是我大哥。” 薛枞也觉得有些巧:“之前他离婚的案子,是委托给我的。” 那其实是相当普通的离婚官司,女方是重大过错方,孩子的抚养权没什么争议地落到了父亲那边。 小男孩儿没有上庭,只是宣判之后,扑在妈妈腿上,一个劲儿地哭:“可不可以不要走,不要离婚,求你们了——” 黎申的妈妈将他抱起来,却止不住他的哭嚎。他连手臂都在哆嗦,脚也胡乱地踢蹬:“不要离婚!我不准你们离婚!” 抱起黎申的女人试图安抚他,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黎申却猛地从她怀中跳下来,摔到地面上,滚了一身的尘:“你就是不想要我了而已!你这个骗子!随便你走不走,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你最好就别当我妈!” 那时薛枞就在不远处,作为一个局外人旁观了一切。 他没太看清那孩子的脸,却能听到他崩溃的哭腔,看他用愤恨的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却在自己的母亲离开时,调转过头,不去看她。 薛枞有一瞬间想到了自己。 他连这样哭嚎的机会都没有。 亲近的人连告别都没有留下,纷纷离开时,是怎样的感觉,他以为都忘了,却原来只由着某一个场景,便能使记忆统统回流。 发生在地球上每一个角落、每一分每一秒, 早已屡见不鲜的情感纠缠与爱恨磋磨,不负责任的给予与收回,竟可以轻易摧毁另一个人的一生吗?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薛枞不知道是在同情那个哭得趴倒在地面的孩子,还是缅怀年幼时无力挣扎的自己。 他将公事与私事一向分得清楚,工作几年,也是首次被动摇了心绪。他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整理心情,就在回家的途中接到了宋澄的短信,又被迫回忆起诸多往事,甚至牵扯出其后与孟南帆的一番纠葛。 这些事是黎问不用知道的。 薛枞只与他简单解释了几句,黎问便明白过来。 黎江穆与黎申的母亲是因着门当户对,在父辈撮合下结婚的。这种联姻模式在他们的圈子里屡见不鲜。双方没什么感情,却也能凑合着过日子,婚后一年就生下了黎申。 许多夫妻一辈子也能这样糊涂着过下去,可黎申的妈妈也不知怎么,竟宣称遇上了真心喜欢的人,屡屡出轨被发现之后,就堂而皇之地与人同居了。 黎江穆毕竟混的是官场,这样的丑事传出去也并不光彩,便与她协商离婚,只在孩子的抚养权上出现了分歧。 黎申最终被判给了父亲,她虽有不舍,却在不久之后便随着爱人移居美国了。黎申心智尚幼,不明白这种简单民事案件的判决,其实与律师的关系不大,无论找谁来,结果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儿童时期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只足以让他将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所有人,都当做敌人。 “黎申还不知道他妈妈出轨的事,大哥觉得应该等他再长大些,才能告诉他,”黎问两三句话交代了黎申父母的过往,又道,“其实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个性。” 因为心里同情,又怜黎申年幼,家里人对他一向有些纵容。 “可惜大哥太忙了,抽不出时间陪他,他的脾气后来也越来越暴躁。”黎问在说到刚才的事情时,就已经叫人将黎申带到了另外的房间,他心知这份“纵容”自己也有份,面对薛枞时,内疚就更甚一分。 黎申大多数时间都被丢给了爷爷奶奶照看,若是黎江越或者黎问有空闲,也会帮衬一下。 不知是为了博取父亲的关注,还是单纯地想让黎江穆丢脸,黎申在学校,时有叛逆举动,他隔三差五地与人打架,却发现这番做法对黎江穆影响不大,竟还去住处附近的超市,故意偷些东西再被人逮住。黎江穆派了手下的人去结清他的账单,没将这事闹大,之后又派了人手跟着黎申。可黎申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他以给黎江穆添堵为乐。 事情到这里,都只算是小打小闹,可从前几日起,黎江穆竟然筹备着再婚了。 结婚的对象是省长的女儿,对方也不嫌弃黎申这个小拖油瓶,算得上是双方都满意的婚事。 黎申阻挠无果,从家里偷跑了许多次,这一回却是冲着即将成为后妈的女人去的。可是,别说往她身上划上几刀,黎申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在外头拖拖拉拉地乱跑时,撞上了薛  69 枞。 薛枞记不得黎申的脸,可黎申将他记得格外清楚,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顾后果地伤了薛枞。 黎问并不知悉细节,但也推测出了大概:“不论是因为什么,黎申都没有理由用刀伤你,这件事责任全都在他,也在疏于管教他的成年人身上。薛枞,我真的很抱歉。” 薛枞却无所谓道:“他还太小了。” “以后我会严加看管他的,”黎问的神色比往日所见都要严肃,“你想怎么收拾他,都不用顾及我。” 薛枞想到黎申方才的神情,虽仍是激愤的模样,却莫名令人觉得,这孩子已经不再有什么威胁了。至少,他已经体会到因加害而产生的恐惧。 “多陪陪他吧,”薛枞没有过多解释,只同黎问说道,“我猜,他可能不会再这样做了。” 当黎申亲眼目睹不顾后果的举动所产生的“后果”,终归是会有所触动的。 薛枞有时会想,若没有姐姐不顾一切的守护,还会不会有人能将他从满心怨恨、宁可手握屠刀的地狱拖拽回来。薛枞的记忆里还有一个人,也曾偷偷藏起他精心积攒的“凶器”,却从未想过向谁声张。 这种放任或许是错误的。可有些人,是不是值得被心怀善意地放过一次呢? 它究竟能构筑出心有桃源的囚笼,还是带来更加肆无忌惮的反扑,没有人能够预料。 可薛枞接受过这样的善意,便也想试着传递给别人一次。况且,那是一个比他当年还要年少许多的孩子。 黎问仍旧不明白薛枞为什么好说话到这个地步。 但他除了把黎申吊起来打一顿以外,也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可以弥补薛枞所受的伤害。 “那怎么办呢?”黎问将烦恼抛给了薛枞。 “什么?” “那你,怎么办呢,”黎问说话向来忠于内心,他是真有此困惑,也为此伤神了,“要怎么样才可以让你开心?” 对于黎问直来直去的表达方式,薛枞虽说有了心理准备,却仍然算不得习惯,果然又被噎住一次。他微微侧过头去,有几分不自在地答道:“我没事。” 黎问见薛枞不计较黎申的行为,也不要自己的补偿,思忖了片刻,才对薛枞道:“我来照顾你吧。” 薛枞只差在眼睛里画上一个问号了。 “我照顾你,直到你养好伤,好不好?”黎问越想越觉得可行,“我把你的房间安排在一楼,不会不方便。在我那里,也没有其他人能打扰你了。” 黎问还记得薛枞一个人晕倒在街上的事,也记得他独自去医院手术、形单影只的模样。潜意识里,黎问察觉到薛枞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既然薛枞这一次的遍体鳞伤是因黎申起,黎问就有责任照顾他直到康复。 不用等到薛枞主动求助了。 第二十七章 黎问如愿以偿地把薛枞接到了自己的住处。 那是近郊的一栋别墅,本是买来给黎问度假放松用的,早早就装修好了,哪知道黎问岁数越长反倒越不爱出门,房子便一直空置,直到这回才派上用场。 还没进门,薛枞就听到细微的、类似于跑动的声响,待黎问将房门打开,便见一只蓝灰色的英短“哒哒”地跑过来,在薛枞的轮椅前停了几秒,又转头去舔黎问的裤脚,软软地“喵”了一声。 黎问一只手将它抱起来:“这是球球。” 薛枞对上双玻璃球似的眼睛,见它在黎问手里十分乖顺,也有些手痒。球球耳朵尾巴都圆嘟嘟的,还随着黎问顺毛的抚摸,一并舒服地颤动了几下。 “要摸吗?”黎问好像看出了薛枞的意图,半蹲下来,将猫递到他的怀里。 薛枞本想拒绝,忍了忍,还是顺从心意地伸出手去,碰了碰球球的耳朵。可他没养过猫,还以为球球天生就很亲人,哪知这不得章法的触摸,令小猫忽地炸了毛,仰头张嘴就要咬薛枞的手指。 “别闹,球球。”黎问按住它,把爪子包在手里,又轻轻弹了弹球球的鼻尖,“不能咬他。” 话音未落,薛枞就感到小腿被什么东西摩挲着,低头便见到又一只小猫,正拽着他的裤腿往上攀,三两下就蹦到了薛枞的大腿上,安安心心地躺下,还滚了一圈。 黎问怕它伤到薛枞的腿,连忙将手里的球球放下,把它从薛枞身上抱起来,竟有些手忙脚乱。 “没事,它很乖。”薛枞见黎问被两只猫咪闹腾着、又万分小心的模样,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是你捡来的吗?” 这是没有品种的杂毛猫,虽然养得很好,但和英短那样一眼就能看出品相的,仍有明显的不同,是以薛枞有此一问。 “嗯,它叫小鱼干。”黎问安抚好了猫儿,才用余光瞥到薛枞的神情,“它很贪吃。”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黎问从薛枞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笑意,却又从面上瞧不出端倪。 “它们饿了,所以有点缠人,”黎问说着,替它们把食物和水都换好,两只小猫果然撒着欢地跑了过去,“下次你来试试,球球只亲给它喂东西的人——以后就不会再咬你了。” 这话说得,半点也不把薛枞当外人。 薛枞没有贸然接话。 黎问将行李放好之后,带着薛枞参观一楼的房间。为了方便薛枞复健,别墅里的许多墙面都安装了长形的扶手,大理石地板上也重新铺就了厚而软的地毯。 “明天开始,会有医护人员过来陪你进行康复训练。”黎问见薛枞一直盯着扶手,才开口道。 “这些……”薛枞抿了抿唇,“没必要。” 栏杆都是直接打进墙里的,如果以后拆除,定然会留下两个有碍观瞻的黑窟窿。即使保留现在的模样,其实也已破坏了原本的装修风格。 “就当我补偿你的,”黎问料到了他的反应,只道,“要怪就怪黎申好了。” 薛枞没说话。 黎问将他带去精心布置过的一间客房:“先休息一下,睡半个小时,就可以起来吃晚饭了。” 黎问的房间就在隔壁,也是间客房,是黎问为了照顾薛枞而特意住过来的。 “嗯。”薛枞看了他一眼,道,“谢谢你。” 虽然已近黄昏,可这天的阳光很好,从干净得微微发亮的落地窗透进来,轻软的流云像嵌在人身后的一幅画。画外还有调皮的两只猫儿,灰蓝的正打着滚儿,杂毛的那只正舔着爪子。 薛枞心里忽然空了一下,说不清什么感觉,他的声音也在这画卷般不真实的气氛里轻缓下来:“我对你,说了太多次谢谢了。” 也不知要怎么才算还得清。 “那以后,就不要再对我说谢谢了。”黎问也露出笑意,柔软得像近在手边的云朵,“快去休息吧。” 薛枞自出  70 院到现在,也折腾得有些累了,依言去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钟头。 他找了一圈没见着黎问,才去了厨房,碰见正对着菜板一筹莫展的人影。 “怎么?”薛枞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黎问先把手里的刀放下,才转过头来,仍是有些发愁的模样:“……没事,你再等等,很快就好。” 薛枞看了一眼灶台旁充当菜谱的Ipad,又扫了一眼地面上堆在一起、刚刚拆封的包裹,恍然大悟。 “我来吧,”薛枞把“你是不是不会”的疑问咽回了腹中,以免黎问颜面受损,“我喜欢做饭。” 黎问听罢,舒了口气,秉着多说多错的原则,简单明了地答了句“好”,又主动揽过洗碗的任务,才乖乖地去客厅待着。他从没做过饭,家里的厨师也没跟来,本以为该是很简单的事,哪知真正操作起来却无从下手。 他等得无聊,又回到厨房,想帮薛枞打打下手,结果拖累得薛枞的速度都慢了许多,才不得不靠在门边安静等着。 “饿了吗?”薛枞见他没走,抽空问了一句。 “嗯。”黎问和薛枞一样,也是三餐十分规律的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嫌外卖不干净,才一直空着肚子。 “很快就好了。”薛枞做饭只讲究营养搭配,外加将自己喂饱,从不考虑口味的问题,因而速度向来极快,动作也算得上娴熟。 黎问等得倒也不算太急,他甚至觉得薛枞这样替他忙碌的样子很让人移不开眼:“你慢慢来。” 果然没用太长时间,薛枞便做好了两菜一汤。 “你试试,”薛枞少见地局促了,“我做饭,不太好吃。” 他不由得回忆起刚从孟南帆身体里醒来时,第一次做了些清粥小菜给路衡谦,那人皱着眉头还要强忍着夸赞的神色。那时的薛枞担心着被戳穿,时时刻刻地忐忑不安,如今看来,倒反而是最和睦安宁的一段时光。 “唔……”黎问尝了一口鱼,猝不及防地被烫到,又不能吐出来,便强行咽了下去。 清蒸鱼是几个菜里最早做好的,放到现在也应该凉了不少。 薛枞连忙将冰水递给黎问,自己也尝了尝,虽然仍有些烫,但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便有些疑惑地看向黎问。 黎问其实不能吃太烫的东西,小时候还因为这个进过医院,被黎江越笑称是“猫舌头”,家里人都知道这事,所以一起吃饭的时候多半会配合着他,许多菜都是刻意放凉了再端出来的。 “很好吃。” 黎问饿得久了,大意之下被烫到,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连忙转移话题。 薛枞正想着下次做菜的时候,是不是要放凉一些,又担心鱼的味道变腥,被他一打岔,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是吗?” 在路衡谦家里借住时,薛枞曾经认认真真磨练了一阵子厨艺,比从前堪堪能入口的程度好了许多,但也不见得能合得上黎问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的口味。 “嗯。”黎问点点头,便专心致志地开始吃起鱼来,这次记得了入口前都小心地吹一吹。 薛枞见黎问吃得津津有味,不大像是哄他,也不再问。 饭后自然是黎问包揽了洗碗的工作,薛枞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像黎问之前一样,在厨房陪着。 黎问毕竟没做过这些,戴着手套擦拭盘子的时候,还打碎了一个。 “还是我来吧。”薛枞开口道。他总觉得自己在黎问家里几乎算得上白吃白住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是应该的。 黎问却断然拒绝,“不用,”他一边收拾着碎片,一边道,“你陪陪我就好了。” 薛枞怕小猫跑进来误踩了碎屑,便将厨房的门关上。外间的视野被隔绝,里头的空间便像无端被压缩了一样,薛枞有些不自在,却没有多说什么。 “明天可以继续做饭吗?”黎问的声音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和碗碟碰撞的响声传递过来。 “……我会的不多。”薛枞之前说“喜欢做饭”也只是替黎问解围,哪知他会顺杆就爬,“我怕你,吃不习惯。” “我想吃你做的,”黎问又道,“可以吗?” “……那我多学一学。” 薛枞并不排斥做饭,他照顾自己早就成了习惯,填饱肚子是最简单的事,便也没再拒绝。 “嗯,”黎问洗了半天,终于收拾干净了那一片狼藉,“那我明天继续……洗碗。” 薛枞也不知道他在坚持些什么,无奈道:“累了吗?” “好累。”黎问点点头,还小小地伸了个懒腰。一直在门边凑来凑去的球球也跟着前伸了前爪,圆溜溜的身体懒洋洋地抻直了,又优哉游哉地舔起了爪子。 黎问走到薛枞身边,替他推动轮椅,“明天做松鼠鳜鱼,不要清蒸的,好不好?” “嗯。”薛枞点头。 路衡谦的口味清淡,薛枞那时想要替他做一些事,练了许久,真正能端上桌的也没几样。清蒸鳜鱼倒是好不容易能拿得出手的几个菜之一,陡然换个做法,便不能保证质量了。 “可能不太好吃。”薛枞补充道,他抬头,才发现黎问的左肩上坐着球球,怀里抱着不断蹿动的小鱼干,俨然成了人形猫爬架。 黎问却并不担心味道,还气定神闲地挠了挠球球的脑袋:“我不挑食。” 小鱼干趁着他们说话的空隙,爬上了黎问的头顶,听他说完,也跟着附和似的“喵”了一声。 因着难得的长假,薛枞几乎不再出门。令他意外的是,黎问似乎也总是留在家里。 偶尔能听到二楼传来断续的器乐声,渐渐串联成章,都是些薛枞没有听过的曲子。 俩人各忙各的,有时黎问会陪着薛枞复健,可薛枞被人盯着便觉得窘迫,未免摔跤,连步子都不肯迈了,黎问这才识趣地去了别处。等薛枞忙完,又拉着他一起看电影。 “我不太想——”没等薛枞把话说完,黎问就将影音室布置妥当了,投影仪和音响运作的声响打断了薛枞的拒绝。 “嘘,”黎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开始了。” 薛枞的乐趣很少,再年少一些的时候,男孩们所喜欢的一切能够耍帅装酷的运动,碍于身体,一概与他无缘,而如今,他对泡吧喝酒之类的也无甚兴趣。幸而工作算得上繁忙,挤占了空余时间,唯一算得上放松娱乐的,大概是……去医院? 黎问挑选影片的方式很杂,准确来说是根本不挑,所以常常也会碰到些无与伦比的烂片,这种情况下,通常都是一睡了事。薛枞有一次回过头去,恰好看到这人歪着脑袋,极其别扭地枕在手臂上,显然已经睡得很沉的模样。 “黎问?”薛枞试着轻声叫他。 黎问没有反应。 沙  71 发旁备有一条毛毯,黎问也没想过披上,薛枞便拿过来,搭在他的后背。黎问似乎被这个动作弄得清醒了一瞬,收束在眼尾的浓密眼睫,也小幅度颤了颤,像是无意勾勒出的一笔水墨。他的眼睛半睁未睁,手却下意识地攒住了身侧还未收回的胳膊,将它揽在怀里,贴在脸上轻轻蹭了蹭。 薛枞的脸蓦地红了。 所幸房间内一片昏暗,只在头顶照着投影仪的一束光,打在幕布上,光线下却是谁也看不清谁的神色。薛枞不知道黎问醒没醒,便把手臂小心地抽了回来。黎问无所觉的样子,默然地继续睡着。 自那以后,薛枞说什么也不肯再同他一起看这类催眠的电影,黎问见劝不动,便把球球和小鱼干也放进房间。两只小猫对薛枞已经熟悉了很多,上蹿下跳地陪他玩了一会儿,又在幕布前走来走去,身形被投影仪放大数倍,形成两个巨大的灰色暗影,一会儿舔毛一会儿打架,丝毫不得安生。 “你为什么……”薛枞虽觉得不该随意打探别人的兴趣,却又实在猜不透黎问此举的意义,斟酌了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喜欢看这些?” 他好歹没把“浪费时间”说出口。 “找找灵感,”黎问道,“其实看什么都可以。碰个运气。” 薛枞听他解释了几句,才知道黎问退学之后,又出国转读了音乐,如今窝在家里,做的是一些创作和编曲的工作。刻意没用真名,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但父母多少有些帮衬,黎问便更加随心所欲,接洽的事宜统统都是交给别人去做的。 见薛枞不太了解,黎问又提了几个名字,薛枞愣了愣,才道:“你很有名。” “是吗?”黎问笑了笑,有些逗弄的意思,“连你都知道,我看来是有点名气了。” 薛枞没理睬他的玩笑,又道,“你家里人,”他像是不知道怎么总结,半晌才接下去,“很开明。” 没记错的话,黎问从前考上的是物理系,又在本国最顶尖的学府。他的父母能同意他退学去做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实在是心很宽。 “他们很好说话。”黎问点点头,赞同了薛枞的评价。 可要是黎江越在这里,一定会相当苦闷地反驳,黎家的长辈实实在在与“好说话”沾不上边,宠来宠去,也只宠一个儿子。 随意又聊了几句之后,黎问试图专注地看起了影片,可没多久便困了,足以见得这回的运气糟糕,又选到了一部全是糟粕毫无精华的作品。沙发上的位置被两只猫咪占领了,黎问便坐到了地毯上,头往左偏了偏,又慢吞吞抬起来,几番下来,终于倒向了薛枞的方向。 薛枞的轮椅就在旁边,黎问的脑袋栽倒下来,便落到了轮椅的扶手上,薛枞怕他磕到,用手背在上头充当一个缓冲,黎问的额头便稳稳地贴在了薛枞的掌心,还调整姿势一样左右移了移,将它当成了小靠垫。 薛枞本想把手抽回,见黎问睡得很香,只好不再动作。 黎问斜靠着轮椅的背部给球球提供了一个天然的跑道。它在主人身边转了两圈,便毫不犹豫地踩着黎问的后背与肩膀,跳到了薛枞的怀里去,顺便轻轻挠了一下黎问的脖子。 “乖一点。”这次制止球球的是薛枞,他用另一只手搂着小猫,不让他去闹黎问,可黎问还是被惊动了,脑袋不再乖乖地枕在薛枞手上,反倒是微微蹭了蹭。 细碎的头发扫过薛枞的胸口,薛枞低头看他,见黎问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又安心地睡了。 大概是这些时日里,小猫在身上蹭惯了的缘故,黎问的动作竟然被薛枞纵容了。他僵硬着没有动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还真是进了个猫窝。 地面上只有小鱼干还在巡逻一样地走来走去。 彻底放松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薛枞连每天是周末还是工作日都没大注意,直到黎问提起,才知道中秋节快到了。黎问自然是要与家里人团圆的,他邀请薛枞未果,也就不再强求。 农历十五当天下了一场雨,到了晚间,也仍是是雾气蒙蒙的,时隐时现的月亮偶尔探头,也笼着层薄纱,很是扫人雅兴。 薛枞也没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特别,只随意煮了碗面应付。 球球和小鱼干被黎问暂时抱走了,据说是家里人有些想念它们。客厅里少有的安静让薛枞生出些不习惯来,他从前自己过的时候反倒没有过这种烦恼,于是打开电视,随便挑了个频道,才让空旷的室内稍微热闹了一点。 哪知面还没吃完,便听到门边的响动。先蹿进来的是更调皮一些的球球,小鱼干则亦步亦趋地跟在黎问身边。 “我回来了。”黎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手上抱着个镂空雕花的木盒,放到薛枞面前。 “这么快?”薛枞看了眼挂钟,见时间还不到八点。 “球球在外头待不惯,”黎问道,又将木盒揭开,里面摆满了各个品牌与口味的月饼,“你喜欢吃哪种?” 薛枞不太偏好吃甜食,看着琳琅满目的包装都觉得撑,却见黎问眼中满是兴致勃勃的神色,只得随意挑了一种。 黎问坐在一旁,等他吃完晚饭,便一手抱起整盒的月饼,一手慢慢推着薛枞的轮椅:“去花园吃,顺便看看月亮。” 薛枞任他推着,倒也不觉得那么无趣了。 从前姐姐还在的时候,是决计不会放过任何节日的。趁薛薇心情好时她便旁敲侧击,求来薛枞的半日休息,再想办法把薛枞带去各个不重样的地方庆祝,偶尔还会叫上宋澄一道,将这城市都踏遍了。确乎是单纯又快乐的日子。 可在那之后,薛枞的生命里便没有所谓“节日”可言了。时至今日,薛枞也多少能懂得一点薛薇对于节日的冷漠与无动于衷,这大概也是他少有的、能与薛薇共情的时刻。 花园的壁灯与铺在路边的小圆灯都被黎问打开了,泛着莹莹暖光,比不可捉摸的幽幽月色来得还亮堂一些。 黎问用小刀将每种月饼都划成三瓣,挑了薛枞选好的口味,叉起来递给他。见薛枞伸手过来,却故意避开,直接喂到了他的嘴里。 “好吃吗?” 薛枞差点被呛住,却也应了声:“嗯。” 黎问又替他叉了块流心月饼,忙不迭往他嘴里塞。薛枞又被迫咽下一口,见他还没停止的意思,忙道:“够了够了。” 黎问这才作罢,想了片刻,生硬道:“那……赏月吧?” 显然他也知道今夜这月没什么可赏。 薛枞抬头,恰逢一轮银月镶了边儿似的挂在云梢,顷刻便被遮掩了。 夜色糅进他的眼睛,空空荡荡的,只留下沉沉暗影。 待黎问解决完剩下的七八个月饼,薛枞有些担心他会噎坏了,才催着人往房间里走。进门的 72 时候,见客厅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听到动静,那小孩儿先抬起头来:“小叔,我们等你很久啦。” 黎问没理他,对他身侧的男人道:“大哥。” 那男人也起身走来。 黎问注意到薛枞反常地绷紧了身体,还以为他是紧张,便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可薛枞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里,他看着忘了关的电视,对黎问道:“遥控器。” 黎问去桌上拿了递给他,顺带看了眼节目,似乎是一个芭蕾舞经典剧目的锦集。 位于中央的舞者年轻而美丽,或许因为扮演的角色是位公主的缘故,显出些逼人的高傲来,只站在那里便是令人移不开眼的夺目容色。 她穿着纯白的舞服,勾勒出细瘦而纤长的身形,散开的裙摆与发饰一样,泛着层浅浅的蓝色。变换着舞步的双腿修长,脖颈纤细,狭长的黑眸中虽无笑意,却满是骄傲与自信的神色,宛如真正的公主一般。 这画面引得黎问探寻地又看一眼,却不是因为姿容的缘故,他转而看向薛枞,道:“她长得和你……” 有点像。 话没说完,薛枞已经抢过遥控器,“啪”地将屏幕关掉了。 这举动算得上是毫无礼貌,可谁都没说什么。 除了黎申在一旁“哎”了一声,见大家都缄口不言,也只得住了嘴。 突兀的举动被揭过不谈。 黎江穆已经走到薛枞身前,向他伸出手来:“我是申儿的爸爸,这次是特地将他领来,向你道歉的。” 薛枞礼节性地与他回握,听他说了几句,才从方才的惊悸里回过神来:“没关系。我和黎问说过了。” “是我没有教育好他,怪我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少,”黎江穆叹了口气,牵着黎申的手,让他也在薛枞身边站定,“这歉意得我先表示,才好以身作则。薛枞,实在是太抱歉了。” 黎申见父亲率先低头,踟蹰许久,也开口道:“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声如蚊蚋,可薛枞也听清了,见他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也不想再多作为难。 黎问却插上一嘴,对黎申道:“叫人。” 黎申迷迷瞪瞪看了眼自家小叔叔,不情不愿对薛枞道:“……对不起,大哥哥。” 黎问又瞥了他一眼,黎申被瞪出了一身冷汗,才如梦初醒般迷糊地又对薛枞开口道:“哦,叔叔?” 黎问这才满意地闭嘴。 黎江穆见他们谈完,才继续对薛枞说道:“以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 他的年纪看上去比黎问长上许多,眼角都生了些细纹,与薛枞说话的时候,更像是长辈对小辈一样。薛枞虽然觉得没什么会麻烦到他的地方,仍答应道:“好的。” 黎江穆又递给他一张名片:“不用不好意思,是我们家欠你这回。” 他嘴角始终噙着笑,是混迹官场的人特有的那种不远不近的神色,总有几分令人琢磨不透。 薛枞因为职业的关系,与这类人多少也打过交道,知道只有接受了示好,才能真正令黎江穆安心,毕竟这事捅出去,也会有损他的名声与仕途。当下便也不再多说,将名片收下了。 一旁的黎申在黎问旁边却很是躁动。 他是想黎问像以前那样抱抱他、与他一起玩儿的,可小叔叔今天始终没这意思,冷淡极了,黎申只好灰溜溜地跑去一旁逗猫,没多久,还被哪只不长眼的挠了一爪子。 黎问平素里与黎江穆也没太多话可聊,见薛枞已经是准备休息的架势,便直接对大哥下了逐客令:“不回去吗?” 黎家的人早就熟悉黎问的性格,也不着恼,只引着他去了靠近楼梯的一个角落:“我有事和你谈。” 他们站的地方摆着架三角钢琴,黎问便坐在琴凳上,半倚着靠在钢琴旁,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听你二哥说,”黎江穆从烟盒里掏出一根,夹在指尖,“他说,你迷上了一个人。但他在这方面向来没个正经,我也不全信。” 黎问把他手里的烟缴了,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交朋友而已。” “什么朋友需要交到家里来?” “那什么时候,连这种事也要你们来管?”黎问的语气沉了一些,“黎申在外头捅了他一刀,难道就这么算了?” 黎江穆在儿子的事情上也硬气不起来:“不是‘我们’,只是我,爸妈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知道又怎么样?”黎问不甚在意地答道,“大哥,你究竟要问些什么。” 黎江穆比黎问大了一轮还多,向来秉持着长兄如父的念头,只是碍于忙碌,才没能时刻盯着被父母宠得无法无天的幼弟。说到底,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能管住。 也幸好黎问从读书起,就不需要别人替他费什么心思,虽常有出格之举,却也没耽误过正事。 可黎江穆是头一次,不放心起弟弟的品行来,他总觉得黎问被那个感情上不着调的二弟带坏了。 “虽然我自己家事都没理清楚,婚姻也失败了,按理是没什么资格教导你,但你也可以把我当做前车之鉴……你要记得,不论是哪种关系,”黎江穆顿了一顿,虽然二弟换来换去的情人里也不乏同性,他仍是不太接受得了,“男人和男人也一样,轻易开始和结束都是不负责任——” “大哥,你在说什么,”黎问见他话里的意思越来越离谱,将他截住,“你还真信了?” 黎江穆确然是不信的,但来到黎问家里转悠一圈,却回过味来一样,琢磨着弟弟和薛枞之间,还真有些难以挑明的气氛:“先别管我信没信,你怎么想的,自己明白没?” 见黎问不答,又道:“本就没人管得住你,问问,但你要知道,养一个人在身边,和养猫养狗是不一样的。” 黎问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没觉出“养一个人”究竟是哪种含义。 “妈妈生你的时候年纪不轻,差点去了半条命,”黎江穆继续道,“家里人都随着她心肝宝贝儿似的宠你,一概由着你的性子做事,也还好没闯下祸事来。” 黎母孕期的时候,还被医生提醒过,担心幼子心智或会有损。可黎问出生后,不仅十分健康,连最令她忧心的智力,检测出的数据也比寻常人要高出一截来,加之黎问相貌出众,凡此种种,更是给了她无微不至娇宠儿子的理由。 “有事直说。”黎问冷淡道。 黎江穆兜了一大圈,却还在语重心长地掰扯黎问的旧事,“就不说你小时候不肯学游泳差点淹死的事了。后来你迷上赛车,跟一群半大小子绕着山路比赛,爸妈在家里成天都胆战心惊。”黎江穆是循规蹈矩长大的,对所谓赛车机车之流毫无涉猎,只凭着记忆道,“好歹后来去了正规赛场,看  73 着还稍微安全一些。” 黎问已经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间或敷衍地答上两句。 可黎江穆此番谈话,本就意不在他,余光瞥见墙角处多出的一小片阴影,又接着话茬道:“后来你玩儿过的极限运动,我也数不过来了——总之你一出门妈妈就得烧香。再后头,你辛辛苦苦考上的大学读到一半,又非得退学去学什么音乐……不论值不值当,至少安全上是保证了,也就没人阻你。” “问问,你这么多年都没个定性,乐趣从一件事转到另一件事,一轮一轮地换,我们都依着你,”黎江穆终于绕回了主题,“但是牵扯到另外的人,就不一样了。人不是凭一时兴趣就可以留在身边的。” 二弟黎江越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风流纨绔,黎江穆都没有多管,可对黎问又不一样。 除了他是黎母的心肝宝贝命根子、地位实在超然,黎江穆不得不多加留心之外,黎问体内不安分的因素太多,对上的又是薛枞——黎江穆也从二弟那里大致听过薛枞的情况,不免更加担心,怕黎问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也怕薛枞引得黎问做出些更危险的举动。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不相匹配的。 不知何时跑来的球球也攀上了琴盖,又跳到黎问腿上,被黎问轻轻抱在怀里。他逗了会儿猫,才抬头对上黎江穆,慢悠悠地反驳道:“……不只是兴趣。” 可较真起来,若说是兴趣,也不全错,甚至可以说,薛枞勾起了黎问前所未有的兴趣。 他第一次见到薛枞,是听黎江越在家中聚餐提起后,独自抽了空去医院探望。 那时还叫沈乔的同龄少年孤零零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双眼紧闭,浑身插满了管子,连一寸皮肤都没有露出。黎问对他的记忆,只剩下被无数冰冷机器包裹的、似乎随时就要死去的模糊影像。 再见便是大学。 薛枞在黎问的心中,几乎已经褪色成了毫无意义、等同于死亡的符号,可这人却又好端端出现在了黎问面前,除了不良于行的双腿,竟像是没有被那场灾祸留下更多的印记。 于是这个“符号”,从代表“死亡”蜕变成了“生命”。 黎问将那冰雕雪琢一样的脸刻进了记忆里。数年后再次相遇,刚对上那双深黑而锐利的瞳眸,便认出了他。 “我喜欢他待在我身边,”黎问并不能清楚地分辨自己的心情,却能隐约地感觉到什么,“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黎江穆不再像方才一样不着边际地乱侃,只顺着黎问的说辞,捉住了他的七寸,“是因为他的残疾,还是他家里发生过的事?除此之外,你告诉我,他和你见过的其他人,还有哪里不一样?” 黎问不是愿意向别人坦露心声的人,更没有闲情雅致向谁解释剖析自己内心的想法,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大哥。话到这里,已经引起了他的反感:“你别管了。” “你还是没想明白,”黎江穆语气里的压迫感愈强,“心血来潮、冲动、猎奇……这些可以对事,但不能对人。你只是对突然出现的东西抱有些热情,至多也只能持续到它对你而言不再新鲜了为止。” “但现在,你已经需要对每件事情负责了。” 黎问不想再听,早已收了淡然的神色,“大哥,”他站起身来,“别让我把你赶出门去。” 黎江穆没因这番无理的措辞动怒,他盯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些的幼弟:“问问,你只是在观察他。因为他令你觉得特别了。” 黎问还是孩子的时候,便鲜少有情绪波动。同龄人因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便可以哭哭笑笑,他却总是无动于衷地坐在一旁。这份漠然随着年岁渐长,才慢慢被周遭的人察觉出来。 难过是什么、开心又是什么,对黎问而言,都似乎没有特殊的意义。虽说人的喜乐悲欢并不想通,可像他这样天生钝于感情的,却也并不在多数。 与其说黎问是冷淡或是难以亲近,更贴切一些,倒不如说是麻木。 黎母带他看过心理医生,却也没能得到太多改善,便只能自我安慰,将此当做高智商人格所附带的后遗症,一并接受了。 黎江穆说他在“观察”,也算不上错。黎问二十多年来的生活,都更接近于一个旁观者——旁观着周遭的一切,也旁观着自己。 他品尝不到寻常的悲喜,便只能追求不间断的刺激。因而他的兴趣总在接连不断地转移,只是从前还没移到“人”的身上过。 黎问因黎江穆的笃定而思考了片刻,一时也难以厘清这其中的分别。 “这样说可能直白一点,”黎江穆又换了一个更加有诱导性的问法,“你在薛枞身边,会有灵感,对不对?” 浪漫一些的人,大概会有更加风花雪月的说辞。 可不论是黎问,还是薛枞,都不是会生出多余绮念的个性。 黎问喜静,与薛枞同席而坐时,迷迷糊糊靠在薛枞肩头时,甚至看着他笨拙地逗弄球球和小鱼干时,都觉得这人仿佛是身处一幕幕着色浅淡的画卷中,举手投足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静意味,像是拥有另一个常人难以探知,却又过于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的内心世界。 在他身边,脑海里难以成型的段落便会乖巧地、行云流水般排列起来,组合成或是悠扬或是婉转的旋律。黎问没有深究过缘由,只是觉得与薛枞待在一处,是逸然而自在的。 他下意识地默认了黎江穆的话,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还以为是薛枞出了事,循着声响过去,见是小鱼干把倚在墙边的木质拐杖扑倒了。 这动静也遮掩了薛枞离开的声音。 他之前被黎问强行塞了些月饼,有些渴了,才出来倒杯水喝,哪知碰上黎家兄弟谈话,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便意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进退两难间,才被绊住了步子。 从薛枞的位置,看不清黎问的表情,听到的也都是些含糊的回答,便只能消化着黎江穆意有所指的话中深意——他知道黎江穆早就注意到了他。 听到这里,也没了坚持下去的欲望。多待一秒,都只能是徒增难堪。 第二十八章 黎问收拾好小鱼干制造的混乱之后,便送走了黎江穆。 薛枞今天休息得比往日都要更早一些,已经回了房间。黎问坐在钢琴旁,百无聊赖地发着呆。他左手搂着刚刚才被教训了一顿的小猫,右手随意地在琴键上敲击着。 正考虑如何打发时间,却见客房的房门打开了。 “别弹了。”薛枞皱了眉头,“难听死了。” 他的轮椅就停在门边,并没有靠近黎问身边的意思。说了这样不礼貌的话,也没有试图解释几句。 黎问触到他的目光,竟愣了 74 一下,恍惚像是回到大学时的初见——那眼神或许比初遇时来得还更加冷漠一些。 “怎么了?”黎问依言停下了指尖的弹奏,顺势起身,“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并没有刻意弹奏哪首曲子,却无意识中,不自觉地复现了方才在节目里听过的旋律。黎问尚不知道自己口中与薛枞很像的女人,其实是薛枞的妈妈。 薛枞自电视里看到薛薇起就觉得眼皮在跳,好像只要和她扯上关系,就会牵连出不清不楚的厄运一样。那催命符咒般的琴声令薛枞想到许多东西,从薛薇,到姐姐,宋澄……甚至是孟南帆。 这种十分不祥的惧怕却也激起了他反抗般的暴戾,有什么再次渐渐脱离了轨道。 不论是黎江穆所说的“观察”还是阴魂不散的所谓“灵感”,都只能令薛枞更深切地感受到对方的轻视。后者更甚,“灵感”一词,像是难以摆脱的附骨之疽,让薛枞在孟南帆那里受够了耻辱,又命运一般绕回了黎问的口中。 黎问见薛枞许久未答,又追问道:“你的腿很痛吗?” 薛枞没有看他。 只说完一句话之后薛枞便垂下了头,凌乱的黑发几乎将他的额头与双眼都遮挡了,印在下唇的齿痕则愈发明晰地暴露出来,那染血的色泽,像是颓败花径里浮于尘土上的一瓣干枯玫瑰,将苍白而冰冷的面颊衬出几许衰颓的艳色。 薛枞的发梢湿漉漉的,还往下淌着细小的水珠,许是洗脸时不小心沾上的,棉质的家居服上留下了几道水痕。 黎问从桌上端起一杯热牛奶,走到薛枞身边:“喝点吧。” 薛枞套了件浅咖色的细针织毛衣,在这个天气足够保暖了。可黎问仍觉得他看上去像是手脚都冻得冰凉了似的,将仍温热的杯子递过去,即使不喝也可以暖暖手。 薛枞抬起了手,却并不是去接,因而在黎问松手的瞬间,盛满了液体的陶瓷杯便摔落在了地面,滚了几圈,因地毯柔软而没有碎裂。但带着热度的牛奶泼到了薛枞的身上,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的下巴与脸颊。 黎问再迟钝,也知道这反常是冲着自己来的了。他拿出纸巾,还没碰到薛枞的衣角,就被避开了。 “有意思吗?”薛枞的眼里堆叠的尽是黑色的坚冰,除了那化不开的深黑,好像什么也不剩下。 嗅到奶味的球球理解不了这种凝重的对峙,如往常一样凑到黎问脚边,又伸出舌头去舔地毯上的牛奶,被黎问拎着后颈抓到了怀里。 “看来养猫不够有意思,也不够好玩。” 比不上寥寥数月,便能驯服一只自以为凶狠却其实蠢得要死的狗,来得刺激。 薛枞想嘲笑却不知该用何种表情。 他还是沦为了笑柄与谈资,成为别人眼中只懂得依附的菟丝。 原来不论做出怎样的努力都毫无作用,他所逃避的、惧怕的、憎恶的名头,还是会被轻易地加诸己身。他自小便厌恶那些围绕着他的、或好奇或鄙夷的谈论,成年后竟又要学着重新面对。 他从前看着那些高谈阔论里激动得泛红的面庞、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神,始终不能明白,别人的痛苦与不幸,究竟缘何会成为另一些人的快乐,亦或是彰显自身正义的论据。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同样的轨道。 他成了黎问养在别院的玩意儿,也是孟南帆发泄欲望的替代品。 连薛枞都觉得自己下贱。 可他竟还不如幼时清醒,还以为那些善意与示好都是真的。 “你——”黎问所认识的薛枞,虽寡言却平和,甚至偶尔还流露出几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温柔。黎问从没见过薛枞的这一面,却又好像并不太意外,“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好不好?” 或许黎问更期待见到的,反而是这样的他。 而不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一具空壳。 薛枞从前招架不住黎问软声的询问,所有的“好不好”“可以吗”都会以薛枞的妥协告终。 “还要装下去?”薛枞这次不再遂黎问的心意,“随你,但我装不下去了。” 薛枞的嘴唇微微抿起,他看向黎问:“要让你失望了,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有水珠顺着额头滑进了薛枞的眼睛,令他的眼睫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薛枞下眼睑的睫毛生得比上睫毛更长,被水洇湿后颜色愈显,像是凝成的一簇羽箭,连眼尾勾起的弧度都是足以将人割伤的锋利。 在孟南帆的身体里时,若薛枞露出这副神色,只能让人觉出忧郁。可薛枞本人没有那样柔和的五官,他冷下脸色时,便是令人遍体生寒的凌厉。 黎问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也没有安慰薛枞,说些类似于“我觉得你很好”之类的套话。 他仍是冷静的,“没有人必须是好人。”他甚至像看透了薛枞一样,用一种安抚的语气说道,“也没有人必须要很坚强。” 如果在一天前听到这番话,薛枞想必还会傻子似的在心中暗自触动。可此刻,他甚至连装作不在意、给自己留一个体面都做不到。 薛枞讽刺一笑:“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就是你这样自以为很了解我的人,我遇见过不止一个。还有……现在这种,让人生厌的眼神。” 黎问没有说话,像是对他的尖刻一概免疫,连目光都没有移开。 “既然观察我这样的人很有乐趣,那不如你猜一猜,我刚刚在想些什么?”薛枞并不是问他,更像在发泄某种情绪,“我差一点就把琴盖掀下来,压碎你的手指了——没这么做,不是因为我克制住了,只不过是站不起来,没办法及时走到你旁边而已。” 每一刻都极力抑制的,恨意与愤懑,不平与不甘,一旦放出闸门,便催生出可怕的破坏欲。 从骨子里烂透了。 “我是不是疯了,”薛枞眨了眨眼睛,“你看,观察一个疯子,很容易得不偿失。” “别说了,”黎问半蹲着身体,视线与薛枞齐平,他将食指抵在薛枞的嘴唇上,“不是这样。薛枞,你现在太激动了。” 与主人的性格相反,指尖触到的唇珠仍是柔软的,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黎问的手心。 小鱼干趁机跳出了黎问的手臂,在客房的外沿徘徊着。房门底下的地毯处贴了一圈胶带,是黎问担心猫咪们不分时间地闯进薛枞房间而特意黏上的。它果然在胶带前停住了,柔软的肉垫往前探了一步又收回,像是感受到了薛枞的冷淡,没有闹腾也没有撒娇,安安静静地去了别处。 薛枞看着它迈着小步慢慢走远,隔开了覆于自己唇上的手指,又伸手拽住黎问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狠狠盯着他,道,“黎问,我不是好的实验对象,没办法陪你玩这种游戏。” 黎问能感受到薛枞的  75 手在微微颤抖着。 他的衣襟都被薛枞粗鲁的动作扯乱了。但黎问却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将薛枞握住,像是希望那颤动能够止息。 薛枞的气力却像是随着这一握而消失了,他收回手,像是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别的东西,最终却只是放回了轮椅的扶手上。 ”你就该和他们一样,早早地离我远一些。” 毫无由来的痛楚,把薛枞钉在了原地。 可分明没有经过撞击,这段日子也修养得不错,腿伤并不该在此时发难。 以为早已平息的往事,其实留下了深植于灵魂的隐痛,于肉体打上烙印,在某些时刻,便跳出来提醒心怀侥幸的自己。 “也不对,怎么能赖在你们身上。”薛枞没有再留的意思,房间里的东西都是黎问买的,没必要收拾,他直接控制着轮椅往门外行去,“该滚的是我。” 黎问不愿火上浇油,他至少想等到薛枞平静下来,再好好与他谈一谈:“太晚了,留下来——至少等到明天再走,好吗?” 薛枞头也没回:“留在这里继续当个笑话?” 将自己伪装得那样强硬的人,单薄得却像是随时要消失在这沉沉夜色里一样。 “晚上不安全,”黎问跟到门口,“明天上午也还要去医院拆一次线。” 薛枞没再说话,只在黯淡的街灯下回眸看了他一眼。 比灯光更晦暗的是空荡天边挂着的一轮冷月。 孤月残灯下,那双黑而幽深的瞳眸里却像是盛着澄净而晶莹的两汪清水,在黑暗中,仿佛汇聚了一整个世界的光。 薛枞恨着薛薇,却不知,他有着与薛薇如出一辙、足以夺取所有人目光的容色,只是那抹颜色极冷,像是出鞘便注定嗜血的剑。 黎问心中微微一悸,知道自己是无法劝服他了。 薛枞最终还是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重建后仍然可怖的废墟残骸将他包围起来,却奇异地令薛枞安下了心。身上被牛奶泼到的地方还没有清洗,薛枞去到浴室,将水打开,却忘了目的似的,许久也没有将衣服脱掉。 在他还小的时候,有一个隐秘的习惯。 委屈与难过时便躲进浴室,将水流调到最大,嘈杂的流水声便可以掩盖他的哽咽与哭泣,连姐姐也没有发现过。他曾笃信,哭泣和泪水没有丝毫意义,只是软弱的行径。 可在这一刻,却忽然又生出了大哭一场的愿望,想要像小时候那样,让眼泪带走些什么,然后第二天就可以若无其事地重新开始。 偏偏在如今,干涸的双眼里已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得见他的哭声了。 薛枞微微张开嘴,艰难地呼吸了一下。 “我已经疯了吧。”他喃喃道。 身体里像是有一个按钮,当开关被拨动,便会彻彻底底地失去控制。 理智尽失,丑态毕露。 他又一次将身边的人推得越来越远。被人伤害,也刺伤别人,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还以为这就是他所追求的——他只敢于争取这样毫无变数、孤独却平静的生活。 但他终归还是被人类脆弱又孤单的天性所蚕食,十多年来死死按捺封锁的不甘心,又一点一点冒出了头。 寂寞于是变得不堪忍受起来。 其实没有人承诺过什么,也没有人应该替他做些什么。 寄托在他人身上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不知不觉之间,他似乎变得比沈安还要天真,还要自私,像在等着谁伸出手来拯救似的,既可笑又荒唐,愚蠢透顶。 他被包裹在补偿里的示好砸晕了头脑,又或者,在重重的伤害下,欺骗着自己,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暂时休憩的地方。 在臆想的温情里越来越软弱,越来越幼稚,轻易地就去相信一个人。 再想要遗忘,薛枞也或多或少地被孟南帆影响了。那些共同生活的日子,将某种不适合于薛枞生存的“柔和”,潜移默化注入了他的体内,却忘了他们根本是不一样的人。 孟南帆可以肆无忌惮,薛枞不能,而他放纵底线的结果,只能是一次次面对更加残忍的真相。 “可是怎么办……”薛枞的脸色煞白,一只手撑着额头,“我完了。” 他靠在轮椅上,低垂着头,连移动的力气都不剩了似的。 其实,其实—— 他还是想要谁能伸出手,将他从尘土里拉起来……希望谁能救救他。 就好像等不到这个人,就快要活不下去了一样。 这种天真又让人生厌的想法笼罩着他,使他变成自己最不齿的模样,傻乎乎地等待着谁的同情或是理解。 但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薛枞最终也只是用早已熟练的动作,支撑着自己爬起来。 即使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不期待了,他也得活着,管他什么意义和执着。只要这躯体还没倒下,那日复一日地,他都要坚持下去。 第二十九章 薛枞第二天的行程没有丝毫耽误,他准点起了床,去医院复查。 他走的是早就熟悉的小路,却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始终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薛枞警觉地用余光观察,又加快了轮椅的速度,想要尽快回到主街。可再怎么小心,仍是被谁捂住了口鼻,昏倒在不知何人的臂弯里。 阳光有些刺眼,眼睛疲惫得几乎睁不开。 “睡得好吗?”不太熟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乔乔。” 薛枞听到声音,揉了揉眼睛,双眼却没能聚焦:“很晚了吗?是不是迟到了……” 眼前的虚影渐渐清晰,薛枞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他的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又恍惚觉得上一刻分明还在教室。 “学校那边请假了么?” 像是怕被谁责备一样,薛枞最关心的,竟是学校的问题。 没有等到回答,薛枞这才看了一眼站在床边的男人,困倦的头脑都因为震惊而蓦地惊醒过来:“你是谁?” “你仔细看一看,”男人笑了笑,“不会连我都忘了吧。” 见他熟稔而自然的神色, 薛枞又仔仔细细辨认了一番,眼前的轮廓渐渐与记忆重合:“……宋澄?” 昨天晚上,他们还一同看了整夜的烟花。同行的好像还有另一个人…… “乔乔,别管这道题了,”印象里似乎有个女声调侃地笑着,“你小宋哥哥在门口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可那是谁呢? 薛枞想不清楚,他眼下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虽然尽力绷着没有显出慌乱,可薛枞的脸上还是看得出一丝腼腆。 任谁见到昨天还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一夕  76 之间变成西装革履的成熟男人,也不可能不疑惑。 更何况薛枞自己的状况也不太对劲。 记忆里有大段的缺失与空白,还好宋澄是陪伴了他许多年的朋友,也是他现在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宋澄替他将睡乱了翘起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轻声一笑:“并不止我变成这样。” 薛枞坐起身,从宋澄递来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这样简单的动作牵动了他的双腿,薛枞甚至都忘了关心时间是如何瞬息流逝的。他难以置信地掀开被子,如遭雷击一般,双颊血色尽失:“……我的腿,为什么?” 薛枞似乎天生就对环境有着很强的适应能力,他比宋澄所预期的更快接受了眼下的局面。 暖气让密闭房间内的空气有些凝滞,薛枞靠在床上,捧着本厚厚的外文书,百无聊赖地翻着。 “乔乔,时间到了。”宋澄推开门,走到薛枞身边,替他把书放到一旁的书桌上,“医生在楼下等。” 他靠近时裹挟了一缕淡淡的烟味,混合着更加浅淡的古龙水的味道,将薛枞团团围住。薛枞本就有些着凉,被烟味呛得咳了一声。 宋澄伸向他的手一顿,往后退了几步,将房间的窗户打开,想要把味道散去:“抱歉,我……” 薛枞却摇摇头,很自然地张开双手:“走吧。” 因为腿脚不便的缘故,薛枞已经习惯了时时被宋澄抱在怀里。在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他所能信任的也只有眼前这一个人,只愿意被他看到自己这副无能力的废物模样。 宋澄反倒因为他的驯顺迟疑了片刻。可薛枞的视线投向了窗外树梢上的新雪,直到被宋澄揽过背脊时才又回头看他,克制不住地再次咳了咳。 “是我身体虚弱。”薛枞见他自责,“不是因为你。” “以后我都不抽烟了。”宋澄叹了口气,却没有将他放回床边的轮椅。 他的一只手穿过了薛枞的腿弯,另一只手将他环在怀里,轻易便能察觉出怀里的人有多僵硬。他知道薛枞不喜欢医生,也不喜欢被那么多人围着,像被驯养的动物,一次一次、难堪地去重复迈步又摔倒的耻辱循环。 “很快就会好的,”宋澄低声在薛枞的耳边道,“不要担心。” 薛枞不知道有没有听清,但他没有说话。 宋澄搂着他的手更加用力了一些:“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薛枞似乎动了动,他的发梢在宋澄的胸口摩挲了一下:“但你也一直陪着我。” 宋澄也不知被那个词所触动,他低下头,想要看看怀里的人,嘴唇擦过薛枞的发顶,像是落下了一个吻。 薛枞能感受到宋澄将他抱得很稳,下楼的时候也刻意调整了姿势,没有让他觉出晃动,一步一步很平稳地走下了楼梯。 围坐着的几个医生与护工循声抬起头来。 宋澄这才将他放到医院特制的轮椅里,薛枞拉了拉他的衣袖,宋澄便俯下身,听到薛枞轻声对他说道:“你不要看。” 薛枞病号服的外面套了件暖白的毛衣,脚下是宋澄替他套上的羊绒袜套,坐得很端正,一眨不眨的眼睛望过来时,竟真有几分似只乖顺的羔羊。 宋澄的心里好像模糊地一痛。 “好,我不看。”宋澄拍拍他的头顶。 薛枞这才放下心,眼看着宋澄走远了,才配合医生开始治疗与复健。 宋澄去到二楼的书房,打开监控,看见的正是薛枞因为左腿颤颤悠悠难以受力,整个人狼狈地摔在地上的一幕。他的右手虚虚扶了身侧的把手,却没能抓稳,此刻也只是难堪地维持着抬起的姿势,还没来得及收回。 虽然地毯已经尽量铺得很厚,左手手肘仍是被惯性摩擦得红了一大片。 他拒绝了护工的搀扶,从宋澄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薛枞紧抿的嘴唇,崩成了冷硬却仍显出几分脆弱的弧度。 宋澄不自觉地又点燃了一根烟,烟雾升腾在指尖,可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它掐灭了。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根还没燃尽就熄灭的烟头,宋澄看了一眼,有些烦躁地将剩下的半包烟都扔进了垃圾桶,又去到落地窗前,将它推开,任冷风裹着雪花吹进来。 每当薛枞用依赖的眼神看向他,那些编造得天衣无缝的谎言就如鲠在喉,他竟不知道取信乔乔是这么容易的事。 宋澄在显示器前一直凝神看着,直到医生离开,薛枞也已经将自己整理得看不出一丝异样,他才回到一楼。 “很辛苦吗?”宋澄替薛枞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还好。”薛枞答得简短,但他的声音还有些喘。 “那就好,”宋澄装作没听出什么不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不是想玩雪吗,我们今天就去怎么样?” 薛枞没有拒绝。 “衣服准备好了,”宋澄将他抱起来,“先回房间去换。” 薛枞默许了。 他对搭配与穿着没有特别的讲究,从前都是挑最简洁的款式,颜色也跳不出黑白灰去,只是因为样貌生得太好,怎么穿也都能显得清俊。 可宋澄不喜欢乔乔总是藏在暗淡的颜色里,随时都会消失的模样。 于是薛枞被裹在了酒红色的羊毛大衣里头,耳尖坠着枚透明的耳钉,像是玉的材质,中间挂着缕血色,似琥珀中淬出的一抹血痕,衬得唇瓣的殷红都透出妖异的艳色。 瞳孔的深黑与面容的瓷白,那些冷淡的东西似乎都要随着这股子冰冷的热烈一同燃烧起来,终于不是那么不可捉摸。 耳钉是宋澄亲自替他戴上的,薛枞不太适应,却也任他摆弄。 他的眼神顺着宋澄的手指往上。 宋澄的袖口总是很恰到好处地挽起来,露出一块略显陈旧的腕表,除了睡觉时会将它放在一旁,平日里也没见宋澄取下来过,像是什么尤其珍贵的东西。 薛枞曾经在他的书房里见到过无数还封在包装盒里、更加奢侈的名表,可宋澄只钟爱腕上已经不大衬得起他、甚至连表带都有些磨损的这一块。 宋澄的动作很轻,很怕伤到了他似的,可耳洞毕竟是十二岁那年穿的,被针刺破的时候,薛枞下意识地握住了宋澄的手。他尴尬地正准备放开,却被宋澄更快地、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甩开了。 薛枞楞了一下。 “我……”宋澄想解释什么,却最终没有,“我弄痛你了。” 薛枞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重新握住宋澄的手,这次没有再碰到表盘,只是引着他的指尖放到自己耳边:“继续吧,反正已经穿了一半。”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过来,里头明明不是冰。波光闪动着,是海中、也是雾里的晨星。 宋澄呼吸一滞,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将他搂  77 在怀里了。可除了薛枞行动不便时,宋澄从未越矩过半分。 针尖将最后一层阻碍刺破,宋澄便想到生日那一天,正是乔乔的姐姐强拉硬拽着不情愿的弟弟去医院打了耳洞,傻傻地说本命年只有这样才可以挡灾。 不知它是否真的灵验过,还是只能护佑这对姐弟短短两三年的时间。 最终却是,谁也没能平安。 回忆涌上来,嘴角的笑意便隐去了。 他抱着薛枞,来到楼下的花园里,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因为薛枞喜欢看,他便没有让人清理。 “放我下来吧,”薛枞说,“我想走一走。” “别站得太远,”宋澄不忍心拂他兴致,只嘱咐道,“小心摔到自己。” 薛枞脚上套着防雪防滑的长靴,试探着走了一小步。 宋澄牵起他的一只手,笑着看向他:“乔乔真棒。” “我又不是小孩子。”薛枞听他哄孩子一样的话,便将他的手挣脱了,耳朵尖也爬上了一点粉色,衬得那琥珀般晶莹的耳钉更加冷冽也更加艳丽了一些。 可薛枞又果真孩子气地走了第二步,转头看向宋澄,眼睛里都是跳跃的流光:“不用你扶我也能走。”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左腿一滑,整个人像旁边扑倒过去。宋澄被他甩开之后也没能来得及去扶起他,眼睁睁看着薛枞摔进了雪里。 幸好积雪够厚。 薛枞撑着上身坐了起来,像往常一样没有喊疼,只是将手伸出来,递给宋澄,想让他拉自己一把。 但他只伸出了右手。 宋澄绕过他的身边,握住手腕,将他藏在背后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只见手套已经被刺破了,混着彻骨的雪水,正淌出殷红的血来。 “痛不痛?”宋澄一只手将他抱起来,“乔乔?” 薛枞轻轻摇头。 “我不该带你出来,对不起,”宋澄的声音微哑了几分,薛枞手心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将他深埋的恐惧又不留余地地从心底拽出来,“对不起……很痛,对吗?” 不论是记忆中的宋澄,还是如今忽然长了十来岁的宋澄,在薛枞心里,都一贯是淡定又沉稳的模样,从前还会与他开些玩笑,如今也不知为何,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似乎不再敢有一点轻慢。 他没见过宋澄慌乱。 于是被抱在怀里的薛枞,轻轻拍了拍宋澄的背。这是他所知不多的能够安慰别人的方法。 “真的不痛,”感觉到宋澄的怀疑,他又补充道,“嗯,只有……一点点痛。” 积雪里藏了根掉落的树枝,穿破了他的手掌,是有些疼,可薛枞总觉得,这样程度的疼痛,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的头还埋在宋澄的怀里,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听不见对方的回话,只能感受到宋澄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急促。 “怎么……了?”因为姿势的关系,薛枞的声音像是都被吸收进了宋澄的胸腔里,以致于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痛的时候,不要忍着,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宋澄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更喑哑低沉了一些,“你肯跟我说……我很开心,乔乔。” 薛枞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也只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在事故之后的许多年,宋澄都没有再出现在薛枞的面前,薛枞也似乎从未和人谈起过那件毁掉他整个人生的往事。 以宋澄对他的了解,或许薛枞连开怀地哭一场也不曾有过。 濒临崩溃的时候,乔乔一个人是怎样度过的,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人会知晓。 他高估了薛枞的坚强,他以为乔乔既然坚强到可以一个人长大,也可以一个人走好长大之后的每一步。 可原来,他只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沼里。 “你……哭了吗?”薛枞探出手去,摸到宋澄的眼角,但那里是干燥的。 他的手指又顺着宋澄的脸颊,滑到了他的肩膀:“你不要难过。” 宋澄看着他。 “你难过的话,我也会难过。”薛枞不太擅长说这样的话,可他太想安慰宋澄了,便只能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 宋澄已经抱着他回到了房间,坐在薛枞的床边,捉住了他作乱的手,轻声道:“好。” 薛枞却再次反手握住了对方。 “我很担心你,”薛枞犹豫了一下,这样起伏的心境是他不曾有过的,他接着问道,“宋澄,我喜欢你吗?” 他的话断断续续,却也明明白白:“我从前喜欢你……是不是。” “我醒来就在你身边,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薛枞的声音永远都带着沉静的意味,即使是在说着这样乱人心扉的言辞,“可我记得你——我和你,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记得的东西太少,想要抓住的也太明晰。 宋澄没有回答。 薛枞的眼睛是往下看的,唯有那里头藏着一点无措,没有半分语气里假装出来的沉着。 可他们谁也没有看着谁,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 薛枞久等不到答案,他慢慢松开了宋澄的手。 宋澄没有任何回应。 薛枞等了很久 ,久到他的牙齿都因为渗进袖口的雪水而有些发抖,才听到宋澄的回答。 “别说了。” 薛枞没敢抬头,他的目光落在了宋澄的腕表上:“对不起。” 那是一块GUCCI的腕表,黑色表盘,棕褐色的表带,只会是哪个不懂钟表的小姑娘看着好看买来送人的,早已不符合宋澄如今的身份,可是宋澄将它视若珍宝。 薛枞曾有过一刻的念头,以为那或许是他缺失记忆里,与宋澄共同的回忆。 原来并不是。 “我还以为……”薛枞的声音越来越小,支撑着他将话说完的勇气也随着宋澄的沉默而逐渐消失殆尽,“看来是我在自作多情。” 薛枞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过,他终于丧失了与宋澄对视的全部勇气:“我不会再提了。” 他的脑袋嗡鸣着,就像警报一样,在告诉他这个人不可以喜欢,不应该喜欢,可他不知为何,像着了魔一样深深地眷恋他。 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炽烈的感情吗。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薛枞将视线移开。 他竟有一刻以为宋澄所爱的那个人是他。 雪后初晴的天空,撒进一片清亮的光,像是被煅烧的琉璃颜色。薛枞就坐在阳光下,冰雕雪琢一样的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他好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掩饰伤心。 就似乎,被拒绝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宋澄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手腕抹了下来,力道很轻,可是不容拒绝。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薛枞,却忽然站了起来,不堪忍受似的快步离开了房间。  78 薛枞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淡淡的烟味随着起身的动作而在薛枞身边扬起了片刻,又迅速盘旋着消散了。 “我不该说这些,但我——”薛枞想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是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更加莫名其妙,像是一个为情所伤又得不到回应的蠢货,是连薛枞自己都不熟悉的模样。 他真的不想强求宋澄。 “伤口记得包扎一下,”宋澄没有回头,他急匆匆打断了薛枞的话,像是急于逃离什么可怕的怪物,“这两天不要来找我。” 薛枞被孤零零扔在了房间,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床边放好了消毒的药水和绷带,他自己撕下了黏在伤口上的手套,慢吞吞地给自己上药。 第三十章 一连几天,宋澄果然没有再出现过。 会有人定时将饭菜送到房间,医生也总是按照预约的时间过来,唯有宋澄,彻彻底底地淡出了薛枞的生活。 薛枞如常做完复健,推门出去,却见客厅里多出一个婀娜的身影。那人背对着客厅,站在换气窗前,左手指尖夹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另一只手轻轻托着烟灰缸,正侧过头去,望向二楼的方向。 听到薛枞轮椅的响动,金发的年轻女人转过头来:“你是?” 可也只是短暂地一愣,她很快反应过来,了然到:“你就是沈乔。” 她没等薛枞做出更多的回应,便伸出手来:“Ail。” 薛枞回握,他嗅到了Ail身上薄荷的烟味,和宋澄有一点微妙的相似。不知是出于心理还是身体的缘故,他再次被呛得轻咳了几声。 Ail见状,随手将烟摁进了烟灰缸里,又去端了杯温水递给薛枞,才坐回了沙发上。 “谢谢。”薛枞道。 Ail只是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她交叠双腿,斜斜靠在椅背上,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 她的五官更偏向于高鼻深目的混血长相,只留着丝不太明显的东方气质,美得明艳而热烈。黑色套裙将她的腰线勾勒得相当完美,露出的细长小腿轻轻晃了晃,又想到什么似的,对薛枞道:“他们真可怕。” 她的中文很生涩,并不流畅。 “谁?”薛枞一直没有对她的贸然来访展现出过多的情绪,也不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可Ail似乎只打算自说自话。 她把玩着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一根粉色缎带,没有看向薛枞的方向,又道:“你,真可怜。” 不太准确的发音,让语义变得晦涩,像是什么恶意的谶言。 薛枞皱了皱眉,他没兴趣再与这莫名出现的女人打什么哑谜。 “请自便。”他说完,便径自回了房间。 之前宋澄为了方便照顾他,与薛枞一起睡在主卧,可这几天不知去向,主卧里便只剩下了薛枞。 Ail的出现多少令他有些心浮气躁。说到底,薛枞也只是一个借宿的房客,没有资格对其他客人指手画脚。可宋澄不出现,面对来来往往的一众陌生人,薛枞终究是不安的。 自醒来后,他甚至还没独自踏出过房门一步。他无从得知自己是为何来到了美国,也毫不清楚这十多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里,摆着个小巧的礼物盒。包装的缎带没有拆下来,也或许是被什么人重新精心绑好,仍是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细想起来,与Ail手上的那一根极其相似。 薛枞有一瞬间,魔怔了似的,想要将它拆开,却又忍住了。那粉色的小盒子或许是属于潘多拉的魔盒,会放出薛枞无法承受的深渊恶鬼。 他将抽屉合上了。 会客室内。 “宋澄,”医生模样的男人气势汹汹摔了门,将一份报纸甩向桌面,“我他妈不是为了让你变得更疯,才答应帮你做这件事的。” 宋澄听他闯入,却仍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显示器,连余光都没有分出一缕:“怎么有兴趣看国内的报纸了?” 来人或许恼他无动于衷的神色,把屏幕移到了另一个方向,指着新闻的标题道:“黎姓官员遇袭,据说直到现在,连狙击手的位置都没能确定。” 宋澄瞥了一眼配图,是乱成一团的安保人员,和来往的救护车。 “左手,贯穿伤,”医生本该儒雅的音调因为气急而提高了几分,“还不知道这人以后能不能提得起东西。宋澄,你是不是就仗着黎家现在查不到你头上?” “查到也无所谓,”宋澄只是把推到一边的显示器又转回了自己的方向,“谁让黎江穆管不好自己的儿子。” “可黎家是这么容易动的吗?!”男人的声音又逐渐弱下来,“祖宗,算我求你了,别再——” 他顺着宋澄的目光看了眼监视器投映出的画面,先是被里头那张俊逸而冷淡的面容再次惊艳了一把,又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那人的左手:“更何况,你宝贝的手现在不也没事吗?” “叶祈。”宋澄这才抬头。 被称作叶祈的医生被他不容商榷的态度冻得噤了声,过了半晌才道:“行行行,我知道,提不得。但你总得让我见他一面,才能看恢复的情况吧?” “没必要,免得他生疑。”宋澄道,“只要乔乔不会想起来就够了。” “妈的,我只是个心理医生,又不是巫师……”宋祈叹道,“催眠的效果有深有浅,也可能会由于接触某些特定的事物而被突破,谁也不能保证时效啊。” 宋澄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片刻,才又问道:“那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叶祈大概领悟错了宋澄这句疑问背后的含义,补充道,“我只能让他潜意识里更依赖和信任你一些,别的可做不到,都说了我不会巫术。” 宋澄联想到薛枞全情信任的眼神,微微闭了眼睛,按捺住快要抑制不住的烦躁,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桌边的烟盒,却见那鎏金的盒子里空空如也,桌侧只剩下几个被撕掉了标签的药瓶。 叶祈眼疾手快地抓了一瓶,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用手指碾碎了,放到鼻尖一嗅,“这药不能多吃,我说了多少次?”他把剩下的药片统统倒进了垃圾桶里,又道,“哪个缺德的医生肯拿这么多处方药给你?这个计量,能乱开吗?” 宋澄无所谓地看着他。 “要不是Ail喜欢你,我——”叶祈头疼地看着眼前不听话的病人,准确来说,并不是他的病人,也因此令叶祈无法拿出对待病人应该有的专业,“这么多灌下去,你找死吗?” 还没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心理医生绝不该犯的错误。 可宋澄也并没有做出更多的反应,连回答也同从前别无二致:“叶祈,你  79 不是我的医生。” “你……”叶祈为他的不配合而词穷,“你别这样。” 宋澄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Ail怎么来了?让她回去,没她的事。” “她非要跟着,我能有办法吗?”叶祈无奈,“再说,她什么时候把我当哥哥了?让她待一会儿,你别理她就是了。” 宋澄有些迟疑。 “她不会打扰你的小宝贝的,”叶祈见他神色就知道这人在想些什么,“Ail有分寸,没分寸的是我们俩才对。” 见宋澄不理他,又自顾自感叹道:“也不知道你这家伙怎么女人缘就那么好?” 作为Ail同母异父的哥哥,叶祈出生在中国,初中时才随母亲来到大洋彼岸,与宋澄相识则是更晚一些的事情。 许多人误将宋澄的危险当做了性感,于是这位看上去君子翩翩、如玉端方的男人似乎平添了几分蛊惑人心的神秘,可叶祈知道,宋澄的危险毫无粉饰,一如毒蛇吐信,捕获的都是将死的猎物。 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也死心塌地地栽倒在这人毫无人情味儿的凝视中。 “说真的,”唯有谈到薛枞,叶祈才能将宋澄的注意力拉回来,“该忘记的不是他,而是你——你还不如沈乔。” “是啊,我不如他,”宋澄却笑了,“他很坚强。” “无论作为医生,还是朋友,我都要警告你,”叶祈道,“我对他下的暗示,全是假的。自欺欺人对他没有帮助,对你更没有。你不如先正经地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 “是吗。”宋澄只是懒懒地抬了嘴角,“但他是我的。” “不论怎么样,你才是我的朋友,“叶祈抿唇,“比起他,我更关心你。” “你知道,”宋澄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将目光望向门边,又收了回来,“在我心里,他比我重要得多。” “那你,”叶祈犹豫着,仍是问出了隐忧,“又像之前那样,怎么办?” “……我会离他远一点的。” “哎,”叶祈没能将话题转移到自己想要的方向,悻悻道,“祈祷你的小宝贝清醒后不要告我吧。” 宋澄没有理他,仍盯着显示器里再一次摔倒的薛枞——这似乎是他今天的最后一次练习了。 “要真有那么一天,”叶祈又凉凉地讽刺道,“宋大律师,上了法庭,希望你也能把我捞得回来。” “当然,只要到时候你别也坐在被告席上。”他披好外套,意犹未尽地补充道。 “行了,走吧,”宋澄也起身,“我送你。” 下楼的时候,叶祈走在前面,挡住了宋澄的一部分视线。 宋澄见他忽然站定不动,问道:“有事?” “看来你的宝贝,”叶祈故意把话说了一半,才侧开身体,将拖着行李箱的薛枞暴露在宋澄眼前,“不太想留在你的身边啊。” 薛枞抬头,先看见的便是医生装束的叶祈,向他点头示意后,又看向了他身后的宋澄:“你生病了吗?” 叶祈转头对宋澄揶揄道:“想要离开的小宝贝,竟然还在关心你。” 宋澄揉了揉眉心,声音略微沙哑:“你先回去。” 叶祈见他神色,一瞬间竟觉出些毛骨悚然,某种预感也逐渐成形:“你——” “听不懂?”宋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绕开叶祈,去到薛枞身边。 仍坐在客厅的Ail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走过来握住叶祈的手腕,强硬道:“走了,别自讨没趣。” “但他——”叶祈也跟着皱了眉,“这样不行。” “是他们的事,”Ail的力气很大,叶祈被她拉到了门前,“沈乔面对的是什么,你一开始不就知道?现在装什么好心。” “你又不是不清楚宋澄他……” 叶祈仍试图往屋内望去,却被Ail猛地将门关上,隔绝了视线:“我看你也快跟着一起疯了。” 空荡的别墅里,忽然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响。 “——谁说你可以走了。” 薛枞看了眼被宋澄踹倒在地的行李箱,却也没被他倏然而至的暴戾吓住:“不坦诚的,不是你吗。” 宋澄的目光落到薛枞紧握在手中的碟片上。 封面的女孩有一张高傲而美丽的脸,穿着专为芭蕾设计的精致TUTU舞裙,戴着一枚小巧的皇冠。 乍然见到这与他少年时八分相似的面孔,薛枞不想质问,也不觉得委屈,他只是对这个毫无印象的人心生亲近,想要打听她的下落,可又本能地觉得宋澄不会告诉他。 一如忽然改天换地般的世界。 “我已经不记得很多事了,何必再骗我?”薛枞将碟片递还给他。 宋澄却没接。 “我的证件呢?”薛枞又问道。 “不要和我说这种话。” 宋澄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地令人恐惧,薛枞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在因暖气而过分炙热的空气中,轮椅滑行在地毯上轻柔的摩擦声都烦闷得令人心痒。 “你以为自己可以离开吗?” 宋澄一只手轻松地固定住仍徒劳后退的轮椅,将薛枞从里头捞了出来,又随意地将他扔到了沙发上。 薛枞想要坐起身,却被他按了回去:“乖一点,别再惹我生气了。” 宋澄轻易地撕掉了薛枞的上衣,掰开他的双腿,推到胸前:“自己抱着。” 薛枞的腿不再像从前那样完全无法受力,他微屈了小腿,侧身躲了一下,却被宋澄掐着脖子拖了回来。 他的裤子也很快被除了下去,在脚踝挂着,露出白皙而纤长的双腿。宋澄将手指探入薛枞的后穴,里头温热的软肉便狠狠绞紧上来。他扇了那光裸的臀部一巴掌,沉声道:“放松点。” 暧昧的红印浮现出来,与之相对的,是薛枞愈加苍白的脸。 薛枞的声音略有痛意,眼神却清明,他极缓慢地开口,问道:“宋澄,为什么?” 第三十一章 “你以前不会问这种问题,”胸口被一双不算有力的手抵住,但宋澄显然没心思应付薛枞毫无意义的推拒,他用皮带随意绕过对方双手,打了个结,“别动。” 得到的回应是更加剧烈地挣扎。 一侧的台灯被试图起身的薛枞撞到了地上,暖黄的灯光垂死挣扎般闪烁了几下,悄然熄灭了。 “说了别动。”宋澄把挂在脖子上碍事的领带扯下。 他看到薛枞的额头被台灯的铜制底座撞出了一道红印,有些烦闷地放过了薛枞的双手,转而将领带套在了薛枞的脖子上,往前一拉,让薛枞几乎扑倒在他的身上。 “——放开。” 薛枞只能偏过头去。 与强硬的拒绝相反,他的脚踝被轻巧地握住,随之被轻而易举地抬高,难堪地露  80 出了早已赤裸的下半身。 “你以为带你回来还能做些什么?”宋澄的声音仍在他的耳边,一个字一个字,残忍而清晰,“当然是泄欲。” 话音未落,薛枞的身体已经被毫无预兆地破开,过于强烈的痛楚几乎将他一瞬间钉在了原地。 没来得及出口的痛呼被一个冰凉而蛮横的吻封住,又或许那根本算不上接吻。薛枞的嘴唇被磕破了,作为回击,对方凶狠绞进薛枞口腔的舌尖也被毫不留情地狠狠咬破。 温热的血液蔓延到牙龈,又交换到另一个人的舌尖,呼吸间早已分不清是谁的气息。 宋澄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更加用力地亲吻着无力地倚靠在自己胸口的男人,像是要加他拆吃入腹般,直到薛枞因为呼吸不畅而松开了试图紧咬的牙关。 昏暗中连时钟都像停摆了片刻,薛枞低而闷的喘息仿佛是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被捆缚的双手无法移动,指尖却已深深陷入了掌心。 薛枞甚至不知道,在他混乱而苍白的记忆里仅存的、值得他信任与依恋的人,是如何在一夕之间,从温情的保护者,变为阴骘的加害者。 那张熟悉的、俊朗的脸就在薛枞面前,鼻尖抵着鼻尖,可他忽然看不懂宋澄的表情,便只能怔怔地看着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来,滑落到鼻梁、下巴,又滴落到颈窝。 就好像注视着这样毫不相关的东西,就可以放弃思考,忘记自己在经受怎样的折磨。 可宋澄并不会放任他的走神。 “看来你很习惯这种事,”宋澄笑了笑,伸手替薛枞轻轻擦拭唇角的血迹,语气却很冷,“是被谁上过了。” 身体里的东西进得更深,薛枞能感觉到那本就不留情面的顶弄变得更加凶狠。他难以自控地闷哼出声,本就因方才的缺氧而泛红的眼睛渐渐失焦。 先于面容,他反倒是忽然记起了一个声音。 温雅的、低柔的、含笑的……直至最终变成欺哄的。 那个声音的主人,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眸,笑起来一如弯月,令世界都显得温柔了几分。 “放开……”薛枞只觉得头痛欲裂,那种模糊而陌生的耻辱令他痛不欲生,甚至比此时身体所承受的疼痛更甚,“放开!” 他下意识地拒绝着记忆里的那个人,也更加激烈地反抗起如今正在他体内肆意挞伐的男人。 “我很失望。”宋澄向前狠狠地扯了扯挂在薛枞脖子上的领带,又将它渐渐拉紧,令薛枞只能垂下头、状似乖顺地靠在他的肩膀。积压的愤怒无可抑制地蹿升上来,一如几个月前,他看到薛枞昏迷之后的那份诊疗报告。 宋澄或许犹豫过片刻,也或许没有,他制住薛枞的挣扎后,又轻飘飘放开了他。 “你和别人上过床了。”恶意而刻毒的言辞传入薛枞耳中,“我不该纵容你的——其他的我可以无所谓,可这件事……” 宋澄没指望薛枞能回答什么,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 只有那双澄澈得如同玻璃珠子般的眼睛蓦然一缩——如果它真的是玻璃珠子的话,此刻大概正发出碎裂的声音。 注视着宋澄的目光缓慢而恍惚地移开了。 “我没法忍受。” 宋澄却扶着他的脸颊、阻止了他企图逃避的眼神。 薛枞没有再说话,他像宋澄所期望的那样,安静而沉默地接受了被安排的命运。 哈德逊河上有新年烟火正冉冉而升,彩色的光斑打在脸上,将所有试图隐藏的情绪都暴露殆尽。 疲惫与倦怠在火树银花里将薛枞吞噬侵蚀,那些始终无法尘埃落定的虚假泡沫像是终于落到了实处,一个接一个地纷纷爆破,才肯留下一点点真实。 沙发角落的铃鼓随着身体的撞击发出清脆而扰人的铃音,被新年烟花的巨大响声掩盖,也似乎掩盖了这场潦草而敷衍的性事。 这充斥着暴力与血腥、本该没有人得到愉悦的交媾,却不知因为什么,令薛枞在极致的痛里竟然体会到了快感。 违背意志的欢愉令他觉得恶心。身体被人剖开的感觉一点也不舒服,可他还是无从选择地配合着放松了自己。 本就无力的双腿承受不了这种快意的负荷,脚趾徒劳地蜷缩着,在皮质沙发的表面留下淡淡的痕迹,又很快消失。 薛枞面无表情地睁大了双眼,像是要将落地窗外那些坠落人间的烟火贪婪地纳入眼底,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不过是些与他无关的烟花,与他无关的承诺,与他无关的……点滴幸福。 当这场交缠终于到了尾声,薛枞用仅剩的力气小声说了些什么。 在一片狼藉里,宋澄用衣服将薛枞裹了起来,轻柔而小心地拆掉了薛枞身上的束缚。他似乎有些走神,听到薛枞的声音,才像是茫然地反问道:“什么?” 宋澄的脸色有些古怪,薛枞却早已无心深究。 “你说过,痛的时候要告诉你,”薛枞实在没有力气,才任他抱着,语气也很冷淡,“我现在……很痛。” 薛枞的手腕上都是些刺目的淤青,下身更是一塌糊涂,宋澄只瞥了一眼,便抬起了头。 “我答应过你,依约告诉你罢了。”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宋澄,眼眸深黑,那不偏不倚的视线却无端令人心中一颤,“不用你做什么。” 他也不再相信宋澄会为此而感到内疚。 宋澄闭了闭眼,像是有些眩晕,又或许只是单单想躲开这样的目光,却没有半分要将他放下来的意思。 第三十二章 夜晚渐渐归于安静。 烟花燃尽之后的空气里还留有一点刺鼻的味道,海面在灯光里显得雾蒙蒙的。街头守夜跨年的年轻人们搭肩挽手、三三两两地散去,零星的几个还握着酒瓶坐在阶梯上,嘟哝些旁人听不懂的醉话。 直到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远离,空旷的城市才显露出比往日更加浓重的寂静来。 宋澄将薛枞抱回了床上,拿出酒精替他清理额角蹭破的伤口。薛枞的身体已经清洗过了,吻痕从扣好的领口暧昧地透出来一些,蔓延到脖颈与下巴尖儿,在玉白的皮肤上尤为显眼,甚至耳廓上也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宋澄握着棉签的手心神不宁般抖了一下,臂弯里的人仍是安静地由他摆弄,只有睫毛微微颤了颤,扑簌地扫在宋澄的指尖。 那实在是能让所有人心软的一张脸。 宋澄把被子往他身上拢了拢,又小心地扶着他靠在枕头上。稍有些长了的黑发滑到薛枞嘴边,宋澄替他拨开了,却感觉到身下的人往他手心的方向蹭了蹭,带着凉意的手抬起一些,或许是习惯于抱住被子,它勾住了宋澄的腰,让他起身离开的动作归于静止。 那拥抱的力度实在是过于微弱,可宋澄看着薛枞无 81 意识皱起的眉头,心里又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情绪,便屈服了似的,回身躺下,把薛枞揽在怀里,感觉到有轻浅的呼吸洒在自己的颈边。 “好好睡一觉。” 他伸手将薛枞紧锁的眉头展开,摸了摸他微凉的面颊,直到那熟睡的面容逐渐变得神色安稳,至少看起来是无忧无虑一般的沉静。 宋澄睁着眼睛等到了天明。薛枞仍蜷在他的怀中,脑袋很乖地贴着宋澄的胸口。宋澄将他的手挪开,整个人移到被窝里,才有些不舍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可这终归是偷来的一段时光,宋澄握着方向盘,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很快就会消逝了。作恶的人,总该得到报应。 叶祈的住处不过三十分钟的车程。宋澄按了门铃,可视电话的另一头有女声响起来:“谁啊,这么早。” 她语带抱怨地向没有预约的访客问道,又在见到屏幕里的面孔时露出意料之外的笑来,“啊,宋澄,是你来了,”她向门边迎去,拿出一直为宋澄准备着的拖鞋,“快进来,我开门了。” “早上好,”Ail将宋澄拉进客厅,见他衣着单薄,显然忘了保暖,便想去给他倒杯热咖啡,“怎么穿这么少?” “出门急。”宋澄和她打了招呼,目光却略过Ail的肩膀,落到从厨房端着早餐出来的叶祈身上。 “我都没来得及化妆,”Ail见宋澄神色,便知道他是来找自家哥哥的,回头叫道,“叶祈,过来。” 宋澄歉然而客气地笑了笑:“是我冒昧打扰了。” 叶祈听到对话,放下餐盘走过来,拍了一下Ail的肩膀,“也不叫声哥,”又略带保护意味地把Ail往身后拉,才打量起神色明显不对的宋澄来,“你是……” 叶祈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警惕,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副模样的宋澄。 “是我。”宋澄低声应道。 叶祈这才放松下来,“去书房说。”他又转头对Ail挥挥手,“你先忙自己的,我今天不出门了。” Ail知道他们有事要谈,也不拦着,只对着宋澄的背影问道:“你没有休息好吗?” “有一点吧,”宋澄回头,语气温和,“没事。” “你……” “你少理她,”叶祈没等妹妹把话说完,赶忙带着宋澄去了二楼,“免得又给她无谓的希望。” 宋澄自知道Ail的心意之后,已经对她冷淡了许多,可Ail热情大胆,倒也不把拒绝放在心上。 “Ail毕竟是你妹妹。”宋澄答道,”她对我,也只是年轻人的心性,过几天就散了。” “说得像是你年纪很大似的,”叶祈道,“总把自己当哥哥,要不是因为这样,你也不会非得把沈乔的事往自己身上揽。” 话到嘴边,叶祈才觉得不妥,干咳了一声,又继续道:“你的……嗯,情况,情况更坏了吗?” 宋澄没有否认。 “要不是这样,你也不会主动来找我,”叶祈有些头疼,“早就说了让你……” “哎,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他叹着气,见宋澄沉默,可怕的猜想便又冒出头来,“天哪,你不会又对他…… “你居然又……”见宋澄并不反驳,叶祈用手抵着额头,开始回忆之前的状况,“你上一次,特意回国,找到了沈乔,之后发生了什么,现在愿意告诉我了吗?” 虽然与宋澄相识多年,叶祈也并不完全清楚宋澄到底经历过什么,便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与行为中推断与拼凑。若宋澄真是他的病人,想必也是最难对付的那一种——无论医生怎样引导,他的态度始终是排斥与拒绝。 更何况他根本不是宋澄的医生。 他只知道,宋澄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克制着去打扰沈乔的冲动,全都依赖于一条条那人发送给亡姊的短信,以此终日惶惶地确认沈乔的安危。 那些短信除了简单的早安晚安,甚至不会记录任何一点自己的心情,但总是相当准时。 “他过得很不好,”叶祈听到宋澄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比我能想象的更……”宋澄斟酌了一下用词,却似乎并没有找到合心意的表达,语句便断在了这里。 “沈……她的手机号码从前是拿我的身份证注册的,因为不想被她妈妈管束,”宋澄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后来她……”宋澄顿了顿,“那之后,我也没有停止续费。权当留个念想。” 却没想到沈乔会将对姐姐的思念寄托在本该无人应答的一条条信息中。 “你回国那次,”叶祈这才明白过来,又猜测道,“是因为沈乔没有按时把短信发过来,你担心他出什么事?” 叶祈后来也试图去调查过,旁敲侧击地得知,沈乔当天接了某个高官的离婚案,但因为涉及黎家,能查到的也就是简短的资料而已,叶祈并不知道薛枞当时遇到了什么麻烦,以至于对宋澄产生了刺激。 宋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本来以为,不见他是最好的。” 可他在十多年的等待后,见到的却是那人失魂落魄的身影。只要再偏离一点点,就会被飞驰的汽车卷入轮下。 “我没忍住,”宋澄自嘲地嗤笑一声,“我不可能忍住的。” “可你后来又回了美国,把他一个人留下了,”叶祈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道,“说明你有一段时间是清醒的,对吧?把沈乔留在那里,是怕再次伤害他?” 宋澄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习惯性地点燃一根烟:“介意吗?” 叶祈摇摇头,继续道:“那时候你还没有过想要催眠沈乔的念头,只是自行离开了。这样看来,回到美国,是‘你’的决定,不是‘他’的——‘他’不会允许沈乔离开身边。也就是说,在你清醒的时候,沈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受到了刺激,觉得控制不住‘他’了,才忽然决定自己离开。” 宋澄半倚着墙,声音像是有一半都飘出了窗外:“乔乔他,不太会照顾自己。” 每年例行的扫墓,并不能算得上什么稀奇的大事,却竟然让薛枞竖起了满身的戒备,连与人交往的基本能力都消失了一样,活脱脱便是那束车轮下被碾碎的、行将衰颓的花骨朵,只有尖刺还支棱着,什么都不剩了。 长久以来,宋澄把这样的沈乔留在自己目不能及的地方。 他所逃避的每一天,沈乔都承受着他无从见证的折磨与苦痛。 “我没有保护好他。”宋澄似笑非笑地掐灭了烟,“差点忘了,我答应了他不再抽这玩意儿了。” 固结的烟灰落在他的虎口,留下一小块淡色的烫痕。 叶祈有些把不准他的意思,他甚至觉得现在的宋澄,已经让他分不清究竟是从  82 前那一个,还是…… “所以你害怕‘他’受到刺激而出现,先一步回了美国,留下一个秘书守着沈乔——是秘书给你报告了什么吗?”叶祈回忆着,他知道沈乔在国内做手术的专家事实上是宋澄特意请来的,却没让人觉察出端倪,“还是因为黎家那个小崽子,捅了沈乔一刀?”他像是想到什么,喃喃道,“怎么又是黎家。” “所以他们得付出点儿代价。” 宋澄的手指敲了敲墙面,叶祈知道那是人心情烦躁的表现,便猜测事情应该不止与此。 宋澄却是顺着他的话,想到了那一桩令他无法忍受的事来。 那时的薛枞刚做完手术不久,理应在家中疗养,却被人发现昏倒在了路边,秘书替他叫了救护车。被送进医院之后,明晰的检查报告便送到了宋澄的办公桌上,透露出薛枞的身体受到过怎样的对待,连一点让人怀疑的余地都没有留下。 “当初是我太优柔寡断了,”宋澄看向窗外,叶祈因而无法捕捉到他的表情,“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让他忘记吗?”叶祈并不赞同,即使这是在自己的帮助下完成的,“这样真的是为他好吗?” “他没办法开心起来,也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宋澄道,“与其这样,我替他记得就足够了。” “可现在的他,究竟是沈乔,还是你所塑造的顺从的空壳,你心里不清楚吗?”叶祈因为参与其中,心中早就有了模糊的悔意,因而也更加难以置身事外。 “求仁得仁,”宋澄道,“我只要他活着。在我身边。” “你做错了,我也是,”叶祈看着地面,难以启齿一般,“现在这样,真的是你要的吗?是你……期望的结果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宋澄回过头来,却并不是后悔的表情,“但我清楚,另一种结果,是我不能允许的。” “我不敢赌。”宋澄重复了一遍,“我不敢再赌了。” “我看着他,站在马路中间,有车从身边开过都毫无反应,”宋澄的声音和他的神色一样疲惫,“我不可能让他死。” “他或许比你想的更坚强一些,”叶祈只见过沈乔一面,但从宋澄的描述中,也知道他拥有多么坚韧的灵魂,“是你小瞧他了。” “你自己清楚,“叶祈神色复杂,“你现在的情况,或者说,你一直以来的状况,离他远一点才是保护他。少接触沈乔,你才不会——” “我现在,做不到了。”宋澄揉了揉太阳穴,“我说了,我只要他开心地活着。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但‘他’对沈乔,和你不一样,”叶祈与宋澄早已有了默契,心知肚明那个“他”指代的是谁,“‘他’只会控制和伤害,而你没法阻止。现在这个地步,连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了。” “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这个决定是你做的,摧毁一个健全的人格,”叶祈苦笑一声,“我甚至宁愿是‘他’做的……这样我还能相信,我的兄弟没有彻底完蛋——只要有一天,你肯接受治疗,我就能让‘他’消失。” “现在呢?”宋澄问道。 “我不能保证,你被影响得太多了,时间……也太晚了。”叶祈答道,“沈乔是不是应该忘记,我没法评判,”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或者该忘记的其实是你啊,宋澄。” 一切已经向着完全脱离掌控的方向发展了。 头一次见到宋澄已经是许多年前。那时的叶祈刚转到国外的学校,整个班里只有宋澄一个中国人。叶祈英文不好,便总是往他身边凑,想着至少能多一个聊天的朋友。可宋澄虽然看上去很好接近的模样,却也是捂不热的,又可恨地拔尖,令他望尘莫及。以至于当时正痴迷着心理学的叶祈,把宋澄当做了第一个实验对象,半吊子的专业知识都套在了他的身上。 真正熟悉是在一次社团活动的露营。 扎好帐篷之后,宋澄便蹲在溪边,魔怔了一样,集合的时候也没见起身。 “嘿!”叶祈从身后吓他,以为冷不丁地能把人吓唬到水里去,却只见宋澄慢悠悠地回过头来,对他礼貌地笑了笑,“有事吗?” “你……”反倒是叶祈局促了,或者说他被宋澄的反应镇住了,甚至觉得他的笑容里都带着高深莫测的味道,便不敢随意造次,只犹豫着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刚刚对不起啊,是不是吓到你了?”叶祈又飞快地补充道。 “没事,”宋澄不以为意,却也认真回答了叶祈的问题,“我在想,他过得好不好。” “他是谁?”一时嘴快,叶祈也发觉自己唐突。他果然没等到宋澄的答案。 为了缓解那股若隐若现的尴尬,鬼使神差地,叶祈说道:“书上说,你这样的人,有那个……” 他故意留了个口子,也没能引人上钩,只好自己说完:“有自杀倾向。” 这样的话术无疑是错误的,所以多年以后真的拿到了执照的叶祈始终忘不了这是一场多么错误而不专业的对话。不过当时的叶祈也没想到,这成为了他与宋澄友谊的开端。 “是吗?”宋澄也不生气,他捧了一把水,看着它从手心淌走,只留下些湿润的水痕,“那你猜,这样一个人,会不会自杀呢?” “什么……人?”叶祈吞吞吐吐,生怕这个问题又被无视,实在丢脸。 “我先讲一个故事吧。”宋澄答道。 于是叶祈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沈乔的“故事”,彼时他还以为,那只是一个临时拼凑的桥段罢了。 “不、不会吧。”可那桥段的惨烈程度远远超出了叶祈的想象,导致他说话都有点不太利索,“这也太倒霉了。” “他会想要自杀吗?”宋澄没在意他怪异的表情,只似乎执着于得到一个答案似的。 叶祈潜意识觉出这是宋澄第一次真真正正把他放在眼里,不知怎么,便说出了违心的回答:“自杀什么啊,当然会活着,就算为了他的姐姐,他也会……活着啊。” 说到最后,声音也越来越小,其实叶祈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在还不够成熟理智的少年心里,这样活着,实在不如一早死了轻松。 可宋澄似乎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认同,也不在乎对方话里的虚实:“你也这么觉得吗?” “是、是啊。”叶祈硬着头皮点头。 他就这样与宋澄交上了朋友。直至后来,能在父母的阻拦下按照自己的心意攻读心理学,拿到临床医师的执照,也多亏了宋澄的帮助。 这么些年过去了,叶祈自然不再是从前的叶祈。可宋澄仍然是那个宋澄,什么也没变。 他看着面前的友人,一时间竟无法分清往昔与当下。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忘记的。”眼前的宋澄开口了,  83 依然说的是与沈乔有关的事情,或者说,只有与沈乔有关的事情,才值得他开口解释,“我看着他们跳下来。” 药物可以让神经和感情都渐渐迟钝,令痛苦显得不再撕心裂肺。 用麻木换来执念的减轻,遗忘的情绪是代价。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宋澄便自作主张地停了药。他连最微末的情绪都舍不得忘,更何况是那个人。 “你会……后悔的。”叶祈已经不知道如何劝解,若是有一点裨益,也不至于拖到如今的地步。 他从来不能干预宋澄的任何决定,只会在连自已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顺从宋澄的心意。 “我没有后悔的资格。”宋澄淡淡道。 此生最后悔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那又不怪你,”叶祈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忍不住道,“根本就和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都怪在自己身上?” 宋澄摇摇头,对这样的观点已经是习以为常,也始终无动于衷。 “如果他恨你呢?” 叶祈终于如愿看到了宋澄眸中的震动,一闪即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宋澄的回答:“不会的。” “不,他可能早就恨我了。”宋澄没等叶祈再说出反驳的话,便否定了自己的答案,“怎样都好。” “别这样,”叶祈的拳头握紧了一些,“你才是我的朋友……我只希望你——” “好了,谢谢你。”宋澄的目光不知看向了哪里,平添了几分寂寥的意思,令叶祈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这么多年,谢谢你了。”宋澄又郑重地说道,露出了叶祈所熟悉的那种随意又冷淡的笑来,带着令人心神不定的压迫感,令他还来不及想些什么,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脸:“我……呃,不客气。好哥们儿还说这个。” 待到迷迷糊糊道了别,将人送到门口,才听宋澄说道:“如果我下一次再来找你,把‘他’融合了吧。不论什么情况。” “好啊,”叶祈随口答应着,半晌才回过神来,可宋澄已经驱车离开了,便只能冲着他的背影骂骂咧咧,“等一下——” “哪里那么容易啊?!妈的。融合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更新之前请看这里】 由于更得太慢所以剧情大家想必都不太记得了,这样,我理一条粗略的线,没必要回去重看的。 【薛枞接手黎江穆离婚的案子,黎江穆的儿子(即黎问小侄子)疯狂撒泼 ,让薛枞联想到自己家里的往事 —— 薛枞因此走路恍惚不看车,于是刺激到特意回国盯梢的宋澄 —— 宋澄启动小黑屋n天 ——沈安撞破,带走薛枞,回到沈家 —— 周玉琪失手把薛枞推下楼,孟南帆救人,路衡谦见证 ——孟、薛挤进了一个身体里。】 以上是本文第一章 ,薛枞穿进孟南帆身体里之前的一连串事件。 32章(即前一章)宋澄与心理医生的对话里,回忆到的几件事,按时间顺序,分别是: 1 黎江穆官司之后,薛枞在街头徘徊,接到短信之后被宋澄(第二人格)绑走关小黑屋 2 薛已经回到自己身体之后,被宋澄带走同居,某天去给他姐姐扫墓,遇到失忆的孟南帆,之后被车辆擦挂还因此跟人起了争执,宋澄见到之后非常担心,又害怕因此刺激到第二人格出现,就丢下薛枞回了美国。 3 薛枞和孟南帆酒后xx, 第二天被沈安、路衡谦撞破,薛自己离开后晕倒在街头,被送往医院,宋澄因为看到检查报告,知道薛肯定和某人上床了。 4 黎江穆儿子(就是黎问侄子)和他爹闹别扭,离家出走捅了莫名背锅的薛枞 (所以后来宋澄找人给了黎江穆一枪) 综上,薛枞穿越到孟南帆身体里这件事,起因其实和黎问的小侄子脱不了关系,算一个线索人物。 关于剧情, 离薛枞恢复应该比较近了。 宋澄双重人格(or人格分裂)这一点,我一直以为有人能看出来的,就想尽量隐晦点写,不过好像没人注意到,所以特意把这个点出来了。 第三十三章 薛枞清醒时房间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的脚踝被软绳束住,末端系在床尾。窗台上摆着面格格不入的银色铃鼓,薛枞瞥了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他对于自己是如何回到被窝里这件事毫无印象,却记得有人坐在床沿看着他,与他说了什么,大概是些能让人安心的话,他尝试着睁开眼,却始终在半梦半醒中昏睡着,大约是发了低烧。 门把手动了动,大概怕打扰到谁的安眠,响动很轻,薛枞循声望去,是宋澄。 灰色的羊绒围巾上还沾着几粒没来得及化干净的雪,大衣挂在臂弯上,裹挟进来刺骨的寒意,他的眼里却似乎有着很温暖的情意。 薛枞一瞬间觉得自己眼花,他想说些什么,却先被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呛得低咳了几声。 宋澄快步走到他跟前,拍着背替他顺气:“我不该抽烟的。” 薛枞一把将他推开了。他无法理解宋澄若无其事的行为。 可他抬手的动作牵动了身体,脚踝被软绳牵制住,薛枞来不及平衡重心,便往前栽倒,正好落进宋澄的怀里。 “对不起,”宋澄握着腰将他抱到自己腿上,替他解开了软绳,又伸手探了额头的温度,“你发烧了,先吃点药。” 薛枞没有说话,他把宋澄解下的软绳接过来,攥在手里,又狠狠地往旁边丢去,绳尾扫过宋澄的脸,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 “没有解释吗,”就连这死物都明明白白昭示着昨夜发生过什么,没有谁能假装一切如常,薛枞黑沉的眼睛平静地望向宋澄,“我刚才更想用它直接勒死你。” “为什么不呢?”宋澄将他箍在怀里,几乎是将人勒进骨骼的力度,“只要你开心。” “疯子。”薛枞冷声道,可他说完伤人的话,却并没有觉得畅快。 将他抱得很紧的那双手,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薛枞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记忆里的那个人,总是带着股懒洋洋的优雅或是傲慢,喜欢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偶尔也会令年幼的薛枞招架不住,却无数次替他推开黑暗房间里的门。 可薛枞记不起为什么会被关在那样漆黑的地方,也记不起眼前的宋澄,还是不是那个算得上可靠的、邻居家的哥哥。 回忆里更深层的东西像被什么阻止着,刚刚出土便缩了回去,令薛枞头痛欲裂。 宋澄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用薛枞最熟悉的口吻,笑道:“别折腾了,乖一点,好不好?” 薛枞将他的手臂隔开,顺势摘下了宋澄珍惜不已  84 的那块黑色腕表,面无表情地将它一把砸在了柚木地板上。 他不想再看见宋澄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咔哒”一声,表盘却没有如薛枞所料的那般碎裂。 宋澄也并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在薛枞的耳边轻声道:“消消气。” 薛枞与他侧脸相贴,因而看不到宋澄挣扎的神色,见他不为所动,便一拳向宋澄的太阳穴砸去,却被早有准备的宋澄接住了。 “就你这点力气,我可没打算陪你玩儿。”宋澄随意地将他扔回床上,用膝盖抵住试图反抗的薛枞,半蹲下身,捡起了地上的腕表,砸在了薛枞的枕边,“这东西是宝贝你送给我的,何必自己扔了?” 薛枞目睹了他一瞬间的变化,也不像头一次那样毫无准备,心里升起一个猜想:“你是不是——” “嘘,别说,”宋澄用手捂住他的嘴巴,“我不喜欢听。” 薛枞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却是徒劳,那些含糊不清的疑问便都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我不想再绑你了,没意思。”宋澄拦腰将他抱起来,捂着薛枞双唇的手心能感受到他舌尖濡湿的触碰,令宋澄有片刻的走神。 薛枞顺势用手肘狠狠地撞向他的胃部,宋澄吃痛,回头看他,嘴角却微微上扬了几分,抽回手来,照着脸颊狠狠地扇了薛枞一巴掌,“麻烦死了。” 薛枞被那毫无保留的力道扇得偏过了头去,本就低烧闷痛的脑袋嗡嗡作响,有血迹顺着抿得发白的嘴角滑下来。 见薛枞似是无力反应,宋澄给浴缸放满了水,抱着他跨坐进去,有些怜惜地摸了摸那瓷白的脸蛋,现在那上头有了几条巴掌印:“痛吗?” 他甚至后悔似的轻轻对着那脸颊吹了吹气。 眩晕使得薛枞没有精力再应付宋澄。 宋澄便不紧不慢地解开薛枞的衣服,就着热水破开了那具毫无防备的身体:“早点听话不就好了。” 又是一场残暴而疯狂的性爱。 薛枞不记得自己在那些可怕的交缠里晕过去几次,就连睡着时也像是被什么勒得很紧,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是靠在宋澄的臂弯里醒来的,但很快又因为疲倦睡了过去,再睁眼时,房间里又只剩下了薛枞一个人。 他起初想逃,可对于行走不便的人来说,只要藏起轮椅与拐杖,便无异于斩断了他的双腿。再加一道锁,薛枞便是插翅也难飞。 这样循环往复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某一天,出现在薛枞面前的人不再是宋澄。 “你来干什么?”薛枞认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Ail。 “带你走。” “是吗?”薛枞并不信她,“你是宋澄的朋友。” “你……”Ail来得急,此时才认真打量了眼前的男人,只觉他周身的戒备比之初见时那副懵懂而冷淡的模样不知强了多少倍,“你变了一些。” “那要感谢你们。”薛枞的语气并无责备,却也刺人。 “我没有……”Ail下意识地解释道,“我没有参与他们的事情。” 薛枞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长话短说吧,我们没有很多时间。”Ail避过了那仿佛结着冰凌的眼底,对“情敌”若有若无的敌意,却化成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我让叶祈暂时拖住了他。” 薛枞没有说话,这些天他似乎又痩了一些,整个人的气质也显得越发冷凝。 Ail本来笃定的心思又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你的证件在我手里,机票也买好了,如果你愿意回国的话。” 薛枞这才正眼瞧她:“条件呢?” Ail不自觉地将他的容貌与自己对比,片刻后又有些丧气:“离宋澄远一点,不是正合你意吗?” 薛枞诧异地挑了挑眉,像是想通了Ail与宋澄的关系:“是因为这个才帮我吗?” “我爱他们,”Ail说完,才意识到薛枞恐怕不知道叶祈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便一语带过,“我不能由着他发疯……”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会带你离开。”Ail将证件递给了薛枞,示意他检查一下,“但其他的我帮不了你。另外,我不会帮你报警的。” “我知道。” “我是说,”Ail补充道,“你也要答应我,不能报警。我不会与你订立协议或是什么,但我愿意赌一把。” “你信我?”薛枞冷笑道。 Ail调侃道:“或许我相信你的承诺呢?” 倒不如说,Ail愿意相信宋澄拼了命也要喜欢的人。 “好。”薛枞没有过多犹豫。大不了再被欺骗一次。 他想不起来家人,也似乎没有朋友,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城市里,无关紧要得像是早就被抛弃了一样,没有人试图寻找他。 他不知道宋澄大费周章地愚弄和欺骗是为了什么,可他只觉得厌倦。 “我联系了你的弟弟,他会在候机室等你。”Ail惊讶于他的爽快,“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没办法,我对你了解不多,也只查到你的家人。他接到电话的时候,说他找了你很久。” 见薛枞似乎在消化这个陌生的讯息,Ail继续道:“宋澄他,因为一些原因,对你进行了催眠。” “你说——” “对,你失去记忆,不是因为意外,是他主使的。”Ail见他难以置信,也没法多解释什么,“至于具体是哪种原因,我也不清楚,但他让你忘记了十五岁之后的事,也或者是混淆了你的记忆——总之是忘记那些不太开心的事情,最后到底是怎么实施的,我不太懂。” “我猜,他的初衷是为了你好吧,”Ail继续道,语气里有着几分难言的苦涩,“这种事……本来也不用他来干涉。” “真是……”薛枞却冷笑一声,显然并没有将Ail替他辩解的话放在心上,“疯子。” “我也承认他过于极端了,”Ail将薛枞带到了车里,“所以你离开,对谁都好。” “还有一点,”说到这里,Ail又忽然想到,“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他有不正常的依赖……那或许有他对你下了暗示的缘故。” 薛枞没有再说话,可他的脸色在暖气充足的车厢里,显而易见地更加苍白了。 但他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懦与不安, Ail猜不透他的心思,便闭上了嘴,一路小心地与叶祈交流着,以确认宋澄的位置不足以威胁到薛枞的离开。 她的手都因为紧张而出了汗,万幸一路顺利。Ail替薛枞打开车门,她扶起薛枞的时候有些不稳,却十分谨慎,没有让他受伤。 “对不起,”Ail推着轮椅,向机场的方向走去,“为……  85 他们做的事,为我没有阻拦。” 薛枞如她所料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他才说道:“不怪你。” “你帮了我,我该谢你。”薛枞对上Ail的视线。漆黑的双目一如深潭,凉意刺人却又漾着十足清冽的光。他的声线仍然冰冷,出口的话语却并不锋锐,“我没事。” Ail知道,这是为了宽慰她而说的。 那一点点残存的嫉恨也似乎在这样的目光里消退了,或许她一直都钦佩着这个传闻里的“男孩”——如今早已长成俊美得不容逼视的男人。 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人能够摧毁他的人格,在任何情况下都是。 她似乎有一些理解了宋澄为何会爱上他。 那本来就困扰了她数日的愧疚感竟然再一次铺天盖地地侵袭过来,又或许混杂着在情敌面前丢盔弃甲的难堪与最终无能为力的挫败,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又仰起头,将丢人的泪水憋回眼眶。 “别哭了。”薛枞听到她乍然转粗的呼吸声,只好不再转过头去,以免令她尴尬。 他好像一贯便不会哄那些落泪的女孩子开心,从前便不得其法。可这“从前”,偏偏是他不记得的从前,薛枞仔细回忆着记忆里哭得声嘶力竭还偏偏要扑到他怀里撒娇、又板着面孔害羞的女孩,却记不起那张脸来。 Ail也确实因为被听到了哭腔而有些尴尬,还好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这边!”年轻的男人隔着人潮向薛枞走来,挥了挥手,又逐渐加快了脚步,最终变成了奔跑。 他跑到薛枞身边,小心地蹲下来,见他神色没有不悦,便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腰:“哥,我好想你啊。” 薛枞不习惯于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他看了一眼相比之下更为熟悉的Ail。 “他是你的弟弟。”Ail解围道。 沈安趁机将头放在了薛枞的大腿上,撒娇似的蹭了蹭:“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薛枞见他眸中期待的神色,也有些不忍。 “我是沈安,”沈安牵起他的手,在上面孩子气地吻了一下,“是你的弟弟。” 薛枞空白的记忆里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角色,可他又似乎能回忆起唯一珍重的那个亲人。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沈安不安分的脑袋,动作还有些生疏:“我是哥哥吗?” “嗯。”沈安得寸进尺地赖在他怀里,还好他们站的位置是角落,薛枞便纵容了。 “我们回家吧。”沈安这才站起身,与Ail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便推着薛枞向安检的方向走去。除了沈氏最近的经营状况实在是不太妙以外,沈安觉得,自己一定是撞了大运。 第三十四章 一上飞机薛枞就困倦得睡了过去,直到降落时巨大的冲击力惊醒了他。舷窗外的灯盏飞速后退,薛枞眨了眨眼睛,以排解视觉上的晕眩感。 体内仍然酸胀的部位在长时间凝定的姿势下更加令人不适,薛枞不自觉地蜷曲了一下身体。 “哥……哥哥,”沈安似乎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见他醒来,竟有些局促,“我们到了。” “嗯,”薛枞点点头,见沈安在替他整理衣襟的褶皱,毛茸茸的脑袋随着手指的动作在薛枞的胸口蹭了蹭,薛枞不太适应,立刻便想要推开,却犹豫了几秒,抬起的手改为轻拍了一下弟弟的头,“我可以自己来。” “好,”沈安忙乱地坐直身体,等工作人员帮忙推来了轮椅,才将薛枞小心翼翼地抱进去,“别磕到了。” 薛枞点点头,又担心这样对待弟弟是否显得太生疏,回答了一声:“不会。” 沈安推着他向外走出了航站楼,却听薛枞道:“让我自己试试。” 沈安没明白他的意思,薛枞便按停了轮椅:“我想自己……走几步。” 机场的地面虽平,人流却密集,沈安不太放心,又不愿意拒绝薛枞,只得去行李中取出拐杖,一边将他扶起来:“可以吗?” “嗯。”薛枞在沈安的帮助下站直。 宋澄虽然总是将他锁住,却仍会坚持让医护人员来陪他复健,只是护工只剩下了一位,在宋澄的监视下,也从不与薛枞谈及治疗以外的事情。 “放开吧。”薛枞对仍扶着他肩膀的沈安说道。 沈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一再叮嘱:“慢一点,小心……” 薛枞尝试着往前迈了一步,小腿能抬起的幅度很小,重量便都倚在了身体的一侧。他死死握住拐杖,才将自己站稳。 只这一步,额头便渗出些汗水,他转向面色比他更紧张的沈安,道:“你看。” 沈安却并不放心:“人太多了,会撞到。” 薛枞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薛枞。” 是相当清越的男声。 薛枞应声回头,只见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与他错肩而过,颀长的双腿却往后退了半步,站定在薛枞身前。 “你认错人了,”薛枞讨厌被人触碰,那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厌恶,他脸色不太好,却不至于无礼,冷淡道,“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薛枞抽回手来,那人便转而捉住了他的袖口,未被口罩遮住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沈安怕薛枞着凉,给他裹了件长至脚踝的羽绒服,暖融融的围巾裹了几圈,遮挡了一部分下巴的轮廓,却不至于让曾经朝夕相处的黎问错认。 “你怎么了?”黎问摘下口罩。 薛枞凝神打量了他一番,目光从半长的浅驼色大衣,移到俊美得很难让人忘记的五官,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我不认识你,”薛枞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脾气,除了对亲近的人缓和一些,不会忍耐陌生人的纠缠。他站得有些累了,一把甩开黎问的手,坐回轮椅中去,“劳驾让一让路。” 黎问神色不变,那双猫儿似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还没消气吗?” 薛枞见他自说自话,也不再理睬。 沈安见黎问没有离开的意思,又见薛枞不欲与他再多攀谈,便向前一步,挡在薛枞面前:“我哥说了不认识你,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在黎问印象中,薛枞总是不愿意提及这个弟弟,如今却又任沈安亲昵地陪在他身边。 “我以为你想要独处一段时间,后来却联系不上你。”黎问无视了拦在身前的沈安,对薛枞道,“大哥最近受了伤,我会忙一些。但你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薛枞只当他胡言乱语,却记不得从前那一点点心照不宣的默契。 见这人不再挡路,也没再多说什么,让沈安推着他离开了。 沈安将薛枞带回自己偷偷买的公寓,离市区有一段距离。房子特  86 意买在了一层,是套有些寒酸的二居室,可惜沈安得牢牢瞒着周玉琪,也拿不出什么钱来。 “我们回家了。” 沈安站在门口,竟舍不得推开那扇门。从前晦涩的期待,有朝一日成为了现实。 薛枞接过钥匙,拧开了锁孔。可“家”这个充满温情与蕴藉的字眼,却被他下意识地回避了:“我住这里吗?” 虽然知道早晚会被拆穿,沈安还是愣愣地点了头。他推着薛枞参观这小小的二居室,指着主卧道:“这是哥哥的房间。旁边哪间小的,我偶尔会去住。” “偶尔?”薛枞疑惑道。 沈安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睡不着的时候,都是你陪着我。” “是吗?”薛枞说完,却瞥见沈安无措的神色,便收回了疑问,岔开话题,“这里收拾得很干净。” 干净得像从未被人使用过。 “之前乱得没法住人了,才让人重新收拾了一次。”沈安解释道,“先别管这些了,休息一下吧。” 孟南帆回国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又接受了某所知名大学的邀请,挂职成为客座教授。此前也不是没有学校向他伸过橄榄枝,可孟南帆压根儿不是坐得住的个性,常常是晨昏颠倒,昼夜不分,连去自己的工作室都是全凭心情,又怎么可能愿意被一份闲职约束。 这回不知怎么转了性,没人要求他守在学校,可他竟然朝九晚五地在办公室里认真坐起了班。 此时天色已晚,走廊里三三两两的学生也都渐渐散去,孟南帆听见房门被轻轻地敲了几声。 “请进。” 路衡谦推门进来,见本该规整的办公室,被孟南帆改造得如同一个惬意的休息区,处处都是躺椅、软枕与坐垫,四壁都挂了些精巧的配饰,空空的画框钉在中间,被茂盛的绿植蔓延着向上遮住。 价值不菲的地毯上沾满了油彩,错错落落地染出些饱和度极高的颜色,倒像是刻意的涂鸦。揉成一团的弃稿零乱地散落在上头。 “阿衡,”孟南帆见门口那人迟疑着不愿进来,便知道是这里乱得让他难以踏足,笑了一声,“怎么来了?” 路衡谦见他躺在一团豆腐似的软枕上,将头枕在双臂,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却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放松。路衡谦捡了离门边最近的一团纸稿,铺展开来。 他皱了皱眉,丢开后,又捡起一团。 皱痕遍布的纸上都似乎是对同一个人的着墨,那一副副相似的面容上,却都少画了一双眼睛。 “你……”路衡谦对此行的目的有了一丝犹豫,他发现自己竟然认出了这个人。 孟南帆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柔软的,与画里的人截然不同。 孟南帆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 “最近画不出东西,”他无奈道,“只好来大学修身养性,休息一段时间。” “薛枞回来了。”路衡谦忽然道。 “谁?”孟南帆心中一动。 “薛枞。” “你怎么……”孟南帆有几分难以置信地看向路衡谦。 “用护照登机之后会有记录,”路衡谦的语气没什么变化,“这很奇怪?” “我不是问这个,”孟南帆忽略了心里奇怪的悸动,只觉得今天的路衡谦格外古怪,“你怎么会关心……小枞?” “他去了美国之后就追查不到任何记录了,”路衡谦道,“直到刚才。” 他将受伤的薛枞送去了医院,忙于公事而无法时常探望,却自此后没了音信。 若只是普通的出行,痕迹不会被刻意抹得如此干净。 孟南帆听他公事公办的口吻,却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来:“你为什么——” “我还欠他一个正式的道歉。”路衡谦打断他。 可要说对薛枞的歉意,孟南帆比起他来只多不少。他至今不敢去回忆那一个凌乱又暧昧的夜晚,若说歉疚,歉疚这词终究太过轻忽。薛枞不屑见他,而他茫然不知该如何弥补。 那时孟南帆只想独处,体内所谓的“另一个人格”也似乎终于消散殆尽,混乱而昏沉的梦境不再打扰他,才让他浑浑噩噩地远行又复归来。 谁知道路衡谦还以为他出了事,差点绑走薛枞,又不慎让薛枞在他手里受了伤。 待到孟南帆回国,路衡谦只与他冷淡地打了个招呼,听孟南帆报了平安,就再没与他联系过。 “那件事该怪在我头上,”孟南帆一直没机会与路衡谦再聊一聊,他心知好友是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才兴师动众,“我那时候……很多事情没顾及到,脑子里太乱了。” “但你也多少有些小题大做。”孟南帆叹了口气,“我又不是没消失过。” 应该说,他好好待着的时间才少得可怜。 可路衡谦这一次的反应未免过度。 “薛枞过几天应该会去医院,”路衡谦忽略了孟南帆与他交谈的意图,沉声径自说道,“涉及隐私的就不让人去查了,但如果他去医院复诊,我可以把地址发给你。” “你不是一向对小枞,”孟南帆越听越惊,难掩诧异,“对他……有些偏见?” 他沉吟片刻,才恍然大悟一般道:“所以你才想要向他道歉?” 路衡谦没有回答。 说得冠冕堂皇,可就连路衡谦也不明白自己忙着寻到薛枞的踪迹是为了什么。所谓的“正式”道歉,对薛枞这样的人而言,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不出现在薛枞的面前,才反倒是薛枞求之不得的。 坏就坏在路衡谦刚刚心生歉意,又忆及自己几次三番害他受伤流血,薛枞便又像是被人劫走一样杳无音讯了。 路衡谦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剥离伪饰的狠厉,要伤害薛枞这样腿脚不便的人实在是太过容易。 不知是不是责任感作祟,路衡谦觉得自己必须要再见薛枞一面,至少得确认他是安全的。 “我不知道。”许久之后,他才对孟南帆说道。 是在回应对方刚才的疑问。 孟南帆愣了愣,回神时,已经不见了路衡谦的身影。 第三十五章 薛枞倚靠在床头,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一格。 沈安在阳台接电话,零星的词句顺着窗缝飘过来,窸窸窣窣。这种模糊的干扰比站在薛枞面前清晰地聊天更让他觉得烦躁,便试图让这声音能被别的某种杂音盖住。 已经十一点了。 薛枞盯着电视屏幕,却什么也没映入眼里。他走神到都没有察觉自己在想着宋澄。视线从电视移到挂钟,断续地闪过些杂乱的念头,不知他睡了没,又恍惚想到时差,那他醒了吗,现在怎么样了。 沈安推门进来,卧室没有开灯。屏幕里一众演员低声交谈着,却比纯然的安静显得更加空寂一些。  87 灰蒙的空间里,只有明明暗暗的光线打在薛枞脸上,有一种旧电影一样的不真实感。 “还没睡吗?”沈安在床边坐下。 “等你。” 薛枞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大概是催眠残余的效用。看来他需要尽快去一趟医院。 沈安没料到能得到这样的答案,“那我马上去洗澡,”他没精打采的神色都被点亮了几分,“我今天可以……可以睡这里吗?” 十多个小时的相处,让薛枞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喜欢撒娇的弟弟,并不想过分纵容,可沈安觑他神色,原本雀跃的模样又转而耷拉成了愁眉苦脸的消沉:“以前都是你陪我的。” “好吧,”沈安撇撇嘴,毫不遮掩他的委屈,“我不打扰哥哥休息了。晚安。” “可以,”薛枞却迅速改变了决定,怕他没听明白,又道,“一起。” 沈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你不准睡,我很快就好。” 见薛枞点头,沈安急急忙忙去浴室洗漱,待收拾完毕,推开房门,却见薛枞已经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侧躺在床边,连被子也没盖。 睡衣有些宽大,有一侧滑到了肩头,裸露出脖颈到肩膀十分漂亮的弧线。 他的肤色很白,令沈安想到周玉琪花大价钱买来的一块白色玉石,有种说不出冷暖的、剔透的莹润。 薛枞笑的时候太少,在睡梦里竟也显得冷冷清清的。 他眉目间的神色干净得像一抔新雪。 几乎想象不出他与别人在床上厮混的模样。 可沈安实打实地见过。 他烦闷地屈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接着他想到周玉琪,觉得一切都更加烦心了。 不久之前突然爆出的富豪妻子出轨传闻,如今似乎终于被各家媒体坐实,各种各样的爆料层出不穷。 那个作为花瓶被娶进家门的二婚小老婆竟然给沈易带了数顶绿帽子,这新闻比沈易本人出轨要吸引眼球得多。 若只是些桃色边角料倒也罢了,可紧随其后地,周玉琪所牵头的慈善基金会侵吞善款的风声也频频传出。 谁都知道这基金会依托于沈氏,成立之初,便是借着沈易大儿子的名头。据说沈氏的大少爷十几岁时坠楼摔断了腿,至今未愈。作为继母的周玉琪宣称,希望通过慈善事业,帮助到更多残疾的孩子。 缺乏监管的基金会,往往会成为敛财与洗钱的工具,可又很难拿到切实的证据。即使找出证据,追查时也不免遇到层层阻挠,溃败于金钱与权力所交织罗网出的畸形生态。 沈安不知道沈易在其中参与了几分,又打算如何处理,但周玉琪那边早已焦头烂额,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确认沈安的行程,以免他被记者逮住,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没过几天,基金会内部的账目开始流出,即使沈氏着力压制,舆论也逐渐走向不受控制的局面。 如果薛枞没有失忆,就能辨认出这些分门别类、有计划地被上传并流散的资料,正是他搜集了许多年、尚且锁在保险柜中的半成品。在薛枞本人的判断里,它们还不足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他并非没有想过利用舆论倒逼,可无论是足够雄厚的财力还是复杂错综的关系人脉,都是那时甚至现在的薛枞所不具备的。 他筹谋布局,忍着厌憎与周玉琪周旋,面对她数次的讥讽、挑衅与加害,在她以为死死地拿捏住薛枞的许多年里,终于顺着这个愚蠢又贪婪的女人所暴露的线索,在暗处替他们准备了这份礼物。 薛枞十八岁时放下了杀人的刀,便决意在往后的更多年里,打磨出一把足以洞穿血肉的剑。 待虚伪的纽带被斩落得分崩离析,待他们也一无所有,再让道貌岸然的所谓血亲来答一答,什么是原谅,什么是恨,什么是时过境迁,什么是永不可追。 什么是剜心刺骨的无可解脱。 可这些与如今的薛枞无关。 他安然地陷入睡梦,沈安怕惊醒了他,连吹风也不敢用,胡乱擦了几把还在滴水的头发,蹑手蹑脚去到薛枞床边,动作很轻地将缩在床脚的被子往上拉。 薛枞睡眠很浅,立马醒了。 沈安见他眼眶都有些发红,劳累过度的样子,忙道:“快睡吧。” 薛枞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视线逐渐清晰,瞧见沈安连头发都湿漉漉的,接过毛巾替他擦了擦:“没吹风机吗?” 沈安被揉了一把脑袋,神情都有些呆滞,“有……”他点点头,“有的。” “我帮你吹。”见沈安不动,薛枞又道。 沈安愣了几秒,低头去浴室取来吹风,回来的时候也只是闷闷地将东西递给薛枞。 薛枞自己就是话少的人,见他忽然沉默,也没觉得奇怪,用手指替他将头发缕顺。沈安把吹风的插头插好,像小狗一样趴在薛枞平放的双腿上,又怕压到他,只虚虚靠着。 “烫到了?”薛枞感觉到沈安把脑袋往外偏了偏。 沈安小幅度地摇摇头,却不愿将脸抬起来。 薛枞关掉电源,扶起他的侧脸想要看看,却摸到一手湿润,还以为是头发上的水珠甩到了脸上:“不舒服?” “没有。”沈安的声音始终有些发闷,他飞快地揉了把眼睛,又小声道,“哥哥。” 薛枞见他始终趴着不肯起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沈安却不回答,很执拗地再叫了一声“哥哥”。 薛枞将他扶起来坐直,才发现沈安的鼻尖微微泛着红,眼眶也湿漉漉的:“怎么哭了?” “哥——”沈安有点难为情地想撇过头去,又被薛枞掰正,便将额头靠在薛枞的肩膀上,“你回答我一声。” “嗯。”薛枞任他靠着,一只手从床头柜上抽了纸巾,递给沈安。 “你帮我擦。”沈安这才主动抬起头,还把身体往前倾了一些,指着眼角,“这里。” 薛枞替他擦掉泪痕,沈安配合地闭上眼睛,又叫了一声“哥哥”。 “嗯。”薛枞被他喊得头疼。 可沈安像是上瘾了一样,一连串地喊着“哥哥”,薛枞等他闹够了,替他把蹭乱的头发梳好。 “你怎么忽然就不见了,”沈安是半蹲着的,很乖顺地依偎在薛枞怀里,“我好害怕再也找不到你。所以我得多叫你几声。” “哥哥?” “嗯,”薛枞软下声音,“我在这里。” 他往床的内侧移动了一下身体,指了指空出来的位置:“蹲久了腿会麻。” “我很想你。”沈安没有依言坐到床上,只是改为半跪,将上身趴在床上,一只手握着薛枞的睡衣下摆,略抬起眼睛,用很虔诚的姿态望着他,“你从来没有和我分开过这么久。” 实在是很像一只需要主人  88 安抚的小狗。薛枞叹了口气,梳理着沈安被吹得蓬松的头发,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沈安舒服地眯起眼睛,又大胆地往离薛枞更近的地方蹭过去:“你还把我忘记了,我好难过。” “对不起。”薛枞看着他,但自己的遭遇也难以对人启齿,“我不是个好哥哥。” 沈安回了一下头,小声地吸了吸鼻子,又得寸进尺地将自己拱进了薛枞的怀里,鼻音更浓重了一些:“没关系,我可以和你讲一讲以前的事情。” “嗯,”薛枞道,“我听着。” “小时候爸妈没时间管我们,一直都是哥哥你陪着我,一起上学放学,连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款式,晚上还睡在一个房间里,”沈安比划了一下,“是那种并排放在一起的小床,要你读了故事书我才能睡着。后来长高了之后,又换成上下床,因为我不肯和你分开睡。” 早在心里描摹过千万遍的画面,让谎话编织得轻巧又熟练,顺理成章得像是真实发生的事。 “我走不动路的时候,你就背着我,”沈安从怀里抬起头看,被泪水洗净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我现在抱你一样。所以哥哥不要觉得我抱着你有什么难为情的。” 沈安感觉到薛枞揽着他的手僵硬了一些,知道薛枞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不过很快就会好了,哥哥也能自己走路,到时候就用不上我了。” 可怜兮兮的语气让薛枞心里的不适减轻了几分:“别多想。” “反正以前都是你保护我,现在换成我,是应该的吧?”沈安赖在薛枞怀里,“你知道吗,从前我老是被人欺负,你救了我两次。” 沈安伸出两个手指,在薛枞的眼前晃。 “有一次是晚上,我们吵架了,我追着你出来,被工地旁喝醉的人拦住,你把他们都打跑了。” 薛枞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有些黯然:“真的吗?” “当然,哥哥是最厉害的,”沈安道,“还有一次,你只是站在那里等我,那些欺负我的人就都害怕得不敢出来了。” 对于这件事,薛枞本就不会有什么印象,更别提现在失去了记忆。 “你怎么总被坏人缠上,”薛枞有点困了,他的生物钟被自己控制得一向很准,即使在宋澄那里,除了被压着做爱弄得太晚,也几乎都是准点睡的,此时声音也染上倦意,“这么不小心。” 沈安见他神色,也压低了声音:“好欺负呗。” 小三的孩子,当然是人人都能来踩一脚的,成年人的世界尚且还会遮掩,懵懂的孩提时代则会直面更多不加掩饰的恶意。 沈安在被认回沈家之前,一直不被允许曝光身份,可街头巷尾的传言并不会少。周玉琪只是沈易众多情妇中的一个,连这个孩子也是瞒着沈易才能生下来,除了每个月能得到一笔不菲的生活费之外,不论她还是沈安,都得不到额外的关注。 可周玉琪作风高调,用度奢侈,对于沈安,除了敦促他学习,其余的并不太关心,以至于小学时候的沈安,瘦瘦小小,又总是畏畏缩缩地没有主见,简直是个完美的霸凌对象。 沈安每天放学都被高年级的男生堵着要钱,顺便被羞辱一通。他向周玉琪诉苦,她也只会嫌弃这儿子懦弱。 薛枞初中时的学校与沈安只隔了一条街,沈安认得这个哥哥,但薛枞的眼里从来没有沈安。 那时正是刚开学的秋天,沈安在巷子的角落被一群人围着。 “小三不都可以骗很多钱吗,我爸的钱就是这么没的,”为首的男生伸手去掏沈安的腰包,“看你妈那副样子,拿得不少吧?怎么,你爸不给你钱?” 沈安小声道:“都给你们了。” “不会再拿?”高个子男生将他抵在墙边,是嫉恶如仇的神态,“还是她年老色衰卖不动了,要不你去?” 并不成熟的少年学着街头混混的说法, 将道听途说的传闻混杂着对小三的恶意统统倾泻出来,以此合理化自己的暴行。 “我没……”沈安嗫嚅道。 “话都说不利索,真他妈憋人。”男生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很厌恶,“老子没烟钱了,听到没,想办法去要。” 他侮辱地用手拍了拍沈安的脸:“婊子生的贱货,你家里头的人都不愿意认你吧?” 他等着沈安像往常一样认怂地垂头跑掉,第二天妥协地乖乖拿钱,可沈安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推开他跑了半步。 “我有家里人。”沈安第一次大着胆子瞪他,“我有哥哥。” “傻逼。”高大的男生被瞪得发笑,“你找个哥哥给我看看?” 沈安往街道的另一头指了指:“就在那里,穿七中校服的那一个。” 巷子里晒不到阳光,潮湿而昏暗,可薛枞在人来人往的沥青道路上,在白花花的刺眼阳光下,在沈安的眼中,夺目得……令时光都短暂地停驻了。 长身玉立,清朗疏落,连校服都像比其他学生更挺括一些。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高个子男生嗤笑了一声:“哟,尖子生啊,你说是就是?” 沈安不说话,他就转头冲薛枞吹了声口哨,大声喊道:“那边的,书店旁边那个!对,就你——” 薛枞疑惑地看向他。 “这婊子养的说你是他哥哥,”手肘狠狠地撞了一下沈安的胸口,男生对薛枞道,“不是吧,看着不像啊?” 他父母就是因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骚狐狸精才离婚的,搞得他书读到一半就要辍学。反正差钱用,贱货小三的孩子不抢白不抢。 他就是要看着沈安下不来台。 沈安趔趄了一下。 薛枞皱眉,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判断沈安那边的状况。 “是,”冷静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薛枞又对着沈安招了招手,“过来。” 高个子男生诧异地挑了眉,看着沈安跌跌撞撞地往薛枞那儿跑,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拦。七中的学生除了成绩优异,家世多半也不差,像他这样的小混混,犯不着去招惹那帮人。更何况,如果沈安真是他弟弟,那薛枞倒是和他一样,父母被小三插足了婚姻,说得上是同病相怜,也不知道怎么容忍得下。 他看了一眼,又觉得无趣,吆喝着兄弟们散了,明天再来收拾这家伙。 道路上铺满了还没有清理的银杏叶,黄澄澄的一片,被踩碎在沈安脚下。满地的金黄和刺目的日光灼痛了他的眼睛,他来不及去看薛枞的神情,便一个不慎扑倒在他的脚下,头不偏不倚地撞到了薛枞的小腿,抬起头时,只看见一双清冽的眼睛。 一尘不染的鞋面上也沾了片黄叶,沈安小心翼翼地摘掉了,又傻乎乎地捧给薛枞:“哥哥……” 薛枞没接,他伸手将沈安拉了起来。指尖传来的温度与沈安  89 料想的并不一样,暖暖的,他还以为这个人在阳光下会像雪一样化掉。 害怕被薛枞甩开,沈安谨慎地继续将薛枞握住:“谢谢哥哥。” “怎么回事?”薛枞问道。 “他们……抢我的钱,还、打我。”沈安第一次和薛枞说话,控制不住地有些磕磕绊绊。 “父母没来接吗?” “不会来的。”沈安摇头。 “算了,我送你去。”薛枞看了一眼时间,“找警察最有用。” “警察……会管吗?”沈安哆哆嗦嗦地跟在他身后,“以前告诉了老师,可是老师也不能一直陪着。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又过来了,而且更生气。”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薛枞把他牵得更紧了一点,“别走丢了,等会儿照实说。” 薛枞记了一下此刻的时间,精确到秒,又看了附近的几个摄像头,让沈安记准确了,如果警察来取证会比较方便。 “哦……哦。”沈安忙不迭点头。 薛枞的语气冷冰冰的,可他的手心很暖和,牵着沈安的动作,其实很温柔。 “别怕。”薛枞看他个头,把他当成了很小的孩子,才干脆自己送他去,只是这一拖延,想必免不了被薛薇一顿责骂。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方才围住沈安的男生们已经趁乱离开了。 警察局离这里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还没到门口,便碰到个行色匆匆的女生。她的脸与薛枞几乎是复刻般的相似,只是更柔和也更明媚。她的头发利索地盘在后脑勺,清爽干净的模样。个子高挑,脸蛋又小,手长脚长的,身段一看就是自小学舞蹈的学生。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停在薛枞面前,因为之前跑得太急,忍不住狠狠地喘了几口气,“今天晚了不止十分钟吧?要是没碰上你,我就要一个人回家面对大小姐了……” “姐,”薛枞站定,声音显而易见地变得温和,甚至有种说不出的乖巧,“有点事情,很快就好。” 沈安见薛枞很自然地从她怀里拿过背包,拎在手上。是舞蹈生常背的那种容量很大的单肩包,里面塞的都是换洗的衣服,鼓鼓囊囊的。这应该就是薛枞的双胞胎姐姐,据说是在舞蹈附中上学。 沈安总是被周玉琪耳提面命地念叨着薛枞,其实对这个姐姐,并不太熟悉。 “这是?”女孩这才注意到躲在薛枞身后,拉着他衣服下摆的小男生,“小弟弟被欺负了吗?” “姐姐。”沈安怯怯地叫了一声。像亲近薛枞一样,他有一点想亲近她,但是不敢。 “乖,别怕别怕啊。”女孩被这声姐姐取悦了,揉了一把他毛乎乎的脑袋,把薛薇的严厉暂时抛在了脑后,“是去警察局吧?姐姐陪你一起。” “嗯。”沈安被她牵起了左手。这姿势使得他被姐弟俩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晕晕乎乎地,连伤口也不那么痛了。 “你长得太矮啦,要多吃多锻炼,像旁边这个哥哥一样,”她笑着伸出手,绕过沈安去拍薛枞的肩膀,“看,他很高吧?一个人打趴五个坏哥哥都没问题哦。” 沈安看一眼左边,又看一眼右边,眼里尽是羡慕的神色,他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如果我也……有这样的家人就好了。” 如果不是“小三”的孩子就好了。 可他没脸说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 “嗯?也可以多交朋友嘛,”女孩没听清,但大概看出他家里的情况不好,用安慰小孩子的方法哄道,“实在找不到朋友,也可以来找姐姐玩啊。不过我们都有点忙,要见缝插针才行。” “嗯。”沈安知道这是个随意的承诺,就像大人之间的寒暄,做不得数。可他没有料到,这其实是他见到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最后一面,也是唯一一面。 她死在两年后的一场大火里,坠落下楼的时候连尸体都破碎了,拼凑不出完整的轮廓。 “别不信啊,我给你留个电话。有事可以找我,还有旁边这个哥哥,他只是看着有一点点凶,人很好的。”女孩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沈安的肩上,“是不是有点冷?” 沈安的衣服都沾上了蹭到的泥灰,倒不冷,只是看上去可怜又落魄。他把衣服裹紧了一点,抬起头,发现已经到了警察局的门口。 “姐姐带你进去。以后等到爸爸妈妈……嗯,熟悉的人再一起回家。”她又揉了一把沈安的小脑袋,自家弟弟长大之后,这个动作都变得不那么容易了,见到沈安,倒觉得有几分可爱,她叮嘱道,“别落单。” 沈安混混沌沌的美梦与幻想被这一声“爸爸妈妈”戳破了,他不能让薛枞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定了定神,艰难道:“没关系了,我可以自己进去。哥哥姐姐再见。” 薛枞看了一眼时间,也没有执意要跟:“嗯,再见。” 女孩也冲他挥手道别,之后便拉着薛枞的胳膊往外跑:“今天死定了,完了完了……大小姐会怎么罚?” 沈安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听到的,是薛枞的回答:“无所谓。” 他们的背影被笼罩在夕阳的暖黄光晕里,影子在脚下飞快地拖长又缩短,逐渐消失不见,拉出了沈安永远无法企及的边界。 人的出生为什么没法选择呢,他甚至不敢去问这个问题,因为他无法真的去伤害自己的母亲。 可这些时光罅隙里短暂得可以用秒来计算的瞬间,才是他所渴求的真实与暖意。 “别哭了,”薛枞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来,“怎么还在哭?” “亲我一下就不哭了。”沈安红着眼眶看他,见薛枞明显不太愿意,又道,“小时候都是这样的。” 一句“小时候”便切中了薛枞的死穴,他僵硬道:“亲哪里……?” 沈安眼睛都还红着,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骗你的。我长大啦,哥哥。” 他像是直觉敏锐的动物,试探了发现不会受到伤害,就变本加厉地圈起地来,头也靠在了薛枞的肩上:“哥哥真好骗。” “以前……”沈安钻进被子里,和薛枞并排躺着,“我很多事情做不到,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换成是哥哥呢?是你的话会怎么去做,反正一定不会像我那么没用。可是我比你差的太远了,我很笨。” 周玉琪始终没有放弃过嫁入豪门的美梦,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意外保下来的儿子。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搜集了薛枞所有考试的成绩,连普通的班级测验也不放过,以此与沈安比对。沈安比薛枞小三岁,她就要求沈安的每次考试都必须超过当时薛枞的分数与名次,差距落后的分数乘以十打在沈安的背上。 她自己从前就不是个好好读书的人,更谈不上辅导小孩,唯一的办法就是逼迫他。沈安无数次看到“沈乔”的名字  90 ,时时刻刻顶在他的头上,重若千斤,无法喘息,而对方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沈乔这两个字,是他的目标,他的追逐,是他不知何时亲手放在神坛上的、遥远的梦。 他比不上。就像问他要钱的那个男生骂他,山鸡比不上凤凰。 沈安从出生就带着耻辱的烙印,可他最终还是鸠占鹊巢了。 薛枞将纸巾递给他。 “我没哭了。”沈安苦着脸,然后又眼巴巴地看着薛枞。 薛枞一头雾水。 “哥,”他见薛枞没反应,委委屈屈,“你要反驳我,我不笨。” 薛枞愣了一下,竟然笑了:“嗯,你不笨。” 沈安只恨自己的房间没有监控器,否则他一定要把刚才那一幕储存下来重放一万遍:“你笑了?” 薛枞面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沈安用手指头去戳他的嘴角:“再笑一个好不好。” 薛枞没依他,只是又哄他道:“你最聪明。” 沈安心满意足地赖在他怀里不起来。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从来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叫薛枞“哥哥”,从来都只敢在人群的后面悄悄跟着他,做一个不被发现的小尾巴。若是薛枞知道他如今的欺哄,会很生气吧。 可他实在是太想要一个哥哥了,却连跟薛枞稍微亲近一点点的机会都没有——薛枞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好吧,满意了,”沈安赖在他怀里,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哥哥可以睡觉了。” 额头上忽然传来温暖而干燥的触觉,一触即离,沈安猛地睁开眼睛,看到薛枞近在咫尺的脸,整个人都几乎不敢动弹。 “晚安吻。”薛枞看着他,温热的吐息令沈安手脚都僵住了,“做个好梦,小安。” 夙愿得偿。 沈安连话也没法说出来,那些讨好卖乖,巧言令色,统统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他被打回了原形,依然是臭水沟里的那只蛆虫。这是他不该沾染的美梦。 他与薛枞是不同的。 就像那次偶遇之后,他并没有如薛枞所愿报警,而是悄悄地走了回去,给了那群男生们更多的补偿,还被狠狠收拾了一顿,此后也一如既往地被已经不再上学的混混们勒索。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那些混混们年满十八岁,在年龄上不再有可以从轻处罚的条件,沈安才引得他们从普通的小打小闹变成了入室抢劫,又作为受害人去警察局报了警。 他甘愿忍受两年的骚扰与拳脚交加的嘲讽,主要是担心这群人如果因为未成年,而只是被简单地被拘留在少管所一段时间,出来之后说不准会怎么报复到他头上。后来想想,这也是很笨的办法,可他没有家人的保护,也不可能得到警方24小时的监护,只能受点委屈,上缴一点零花钱罢了。打得痛了哭一哭,爬起来跑掉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薛枞不一样,他不会哭,也不会跑,他永远不可能忍受这种屈辱的逃避。 待混混们被关进监狱,多年后再放出来的时候,沈安已经是沈氏的二少爷,没人再惹得起他。 从前周玉琪提起薛枞,说他冷漠阴沉,无法理喻,想些什么也从来不说。可沈安却知道,薛枞其实是最容易理解的那一类人,因为他纯粹,不屑于伪装出讨巧的模样,一眼便看透了。 沈易担心他“至刚易折”,可偏偏就没有人能真的将他折断。 都说会哭的小孩有糖吃。沈安没有那些骄矜,他要那颗糖。 他在夹缝里积累起自己的生存之道,学会示弱讨饶与撒娇,装出一副冒失又傻愣的样子,让自己看上去无害且单纯。于是他在周玉琪的面前就可以少挨一顿打,在沈易面前才可以像个受了折磨需要关爱、又不懂得觊觎家产的可怜孩子,去博取父亲的同情与爱惜。 他不听不看,在虚假的谎言里也可以安之若素。 难堪的出生注定了他阴暗的寄生,他便选择用最让人放松警惕的方式活下去,再一步步蚕食别人的领地,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又或者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本就是个无知的蠢货。 可这样一无是处的蠢货偏偏能比那些理想主义的天才活得轻巧。 薛枞却总是能轻易看透他的伪装,指责他的阴险与虚伪。可沈安却像飞蛾扑火一样,羡慕、渴望、崇拜、向往甚至隐秘地爱恋着那一份纯粹。 可惜太纯粹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没办法好好活的,他的底线箍死了他,一路横冲直撞,直到冲破南墙、头破血流,也不懂得选择回头,不愿意低下头寻求谁的帮助。 甚至若是再能选择,他们也会选择同样的路。这样的人不会后悔,但是会痛。谁都看得透他,却难以靠近他。 沈安知道自己多么矛盾而令人厌恶,他已经得到了命运突如其来的馈赠,却仍嫌不够,偏要贪婪地去索取那一份绝对不可能属于他的爱。 第三十六章 薛枞做了一个梦。 在记忆块状地遗失又被凌乱地打散后,他很久没有做这么一个安稳又平静的梦了。 梦里他站在离家不远的广场上,身后是黄铜雕像的喷水池,有成群的孩子们钻进人群里疯跑追逐,跑得急了会不小心落下垂着小白球的红色软帽,然后惊起三两只雪白的鸽子。 圣诞夜耳熟能详的歌曲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交杂在一起时显得嘈杂,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细密地交谈着,还有婴儿的哭闹、不知何处传来的犬吠,统统透过耳机钻进沈乔的耳中。 充满了烟火气的喧闹令他的心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踏实。他在等人,不仅没有觉得焦躁,反而有几分难得的雀跃。 路过的女生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脸上,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装束,眼中闪过惊艳的神色。沈乔碰上了几个,直到连一个搂着女朋友的男生也意犹未尽地盯着他看之后,终于不太习惯地避过了视线,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也跟着垂下来,投下的暗影遮掩了情绪,令他显出一种少见的乖顺,温驯又无害。 有人从身后接近,轻手轻脚地蒙住他的眼睛:“人贩子。” 在他出声之前,又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不准叫。” 沈乔有点想笑,他的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换成张嘴狠狠咬了一口:“无不无聊啊,宋澄。” “不怕脏吗,”宋澄吃痛收手,用指尖抚了一下齿痕,却不恼怒,气定神闲地挑眉看他,“这是哪家的圣诞树走丢了?” “什么圣诞树,”话没说完,就被一道轻快的女声打断,“是小王子,看不出来吗?宋澄你是不是瞎了?” 她瞪了一眼宋澄,强调:“是小王子,我家的!” 宋澄轻声笑了一下,附在沈乔耳边:“哦,是小王子。他们都在看你 91 。” 挡住沈乔眼睛的另一只手也放下来,软软的睫毛搔着手心,有点痒,宋澄顿了顿,收回手臂时不小心拂乱了沈乔繁复的领饰。 沈乔随着他的视线往外看,耳朵悄悄地蔓上绯色,然后鸵鸟一样地,又把目光垂下了。 “那是看他好看。”女生把拎着的一袋饮料随手放在地上,走到沈乔身边,“哎,领结都乱了。我好不容易才理好的。” 沈乔今天穿着一件暗绿色的双排扣长大衣,白皙纤细的脖颈藏在繁复的翻领里,前襟有暗金色的镶边,绉边袖口露出戴着纯白手套的双手,好像除了那张冷峻而美貌的面孔,皮肤的每一处都被精心遮挡住了,凛然地不可侵犯。 由于长年累月的体态训练,沈乔垂着眼睫的时候,下巴也是微微上扬的,脖颈修长,使他看上去有一种漂亮的、贵族式的冷淡和傲慢。 因为是圣诞夜,这样的装束算不上太奇怪,只是格外吸引人的目光。沈乔被姐姐磨了整整一个星期,才不得不答应穿着这身行头出门。 他伸手想要整理一下衣领,手臂抬到一半,却像使不上力气一样垂落下去。 “你别闹他。”女生对宋澄解释道,“练托举的时候把手伤了,手都抬不起来。我妈太可怕了,就这样昨天还往他腿上绑沙袋……休息一天都不肯。” “我来吧。”宋澄脸色沉了一点,上前一步,像包装礼物一样,绕着沈乔的脖子,打了一个巨大的蝴蝶结,又顺手把他的耳机摘了。 薛枞站着没动,一只硕大的黑色蝴蝶盘旋着落在他的肩膀,又颤颤巍巍落向他半抬的指尖。蝴蝶纤细的腿悠悠落在白色手套上,又扇动着翅膀扑簌地飞离了。 宋澄也拍了拍他前襟的丑陋蝴蝶结:“搞定。” 姐姐很不满意他的手法:“难看死了,还是我来。” 她微微踮起脚,打算拆了重系,沈乔很配合地把上身弯下来。但努力了半天,领饰也回复不了最初的模样,最后只能妥协,干脆将它取了。 “走吧,”宋澄替他把取下来的缎带一样的东西收好,“去帮我挑一架钢琴。” “我不懂,”沈乔诚实道,“不会选。” “随便看一看,”宋澄笑,“反正只是找个理由,把你从薛阿姨那里借出来。” “嗯。”沈乔没有反驳。经验来看,宋澄似乎真的很善于和薛薇周旋,都记不清想出过多少借口了,竟然一直没引起过薛薇的警惕。 “等会儿。”姐姐蹲下身去,从手提袋里拆了听易拉罐,递给沈乔。 瓶口怼到沈乔的唇边,他就着这样的姿势喝了一口,但姐姐的手不太稳,他猛地呛住了。 “咳……咳咳,”沈乔诧异地接过瓶子一看,“啤酒?” 他还以为是什么气泡饮料。 “好不容易溜出来过个节,”姐姐给自己也开了一罐,豪迈地灌了一口,“正好能和你一起轧轧马路喝喝啤酒,本来还想撸个串,但宋澄要去选钢琴,总不能一身油烟味去。” “一身酒味就可以?”宋澄看她还很遗憾的样子,似笑非笑,“未成年。” “你懂个屁,”姐姐握着手里的啤酒,单方面地跟沈乔撞了撞,“我就还好,你看我们家乔乔被大小姐折腾得多累。我平时住校还能躲一躲,他得天天回去,妈的,机器人都扛不住吧,程序都要紊乱了。” 她私下里都把薛薇称为“大小姐”,宋澄见怪不怪:“用词文雅一点,小小姐。” 她不买账地吐了吐舌头。 “以后劝薛阿姨再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宋澄又对沈乔说道。 沈乔点点头,却也没有太大把握劝说得动。 那时的他们,无论是谁,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拒绝被治愈,宁可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寸寸腐烂掉。 女生又递了一罐啤酒给宋澄。 “我看着你们两个,”宋澄没接,“醉翻了还有人能抬。走吧。” 沈乔乖乖地跟在他们后面,刻意放慢了脚步。 宋澄却退后一步去拉他:“跟上啊。” 他把沈乔引到姐姐身边,自己则揣着手慢悠悠跟在后头,把从沈乔那里摘走的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四处打量着。 沈乔再回头,却连宋澄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人呢?”姐姐也回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密集的人流,索性不去管他,挽住了沈乔的手臂,“去前面汇合吧。” 快走到琴行门口时,远远便能望见宋澄已经等在那里,手中多出一个手提袋,耳朵里还塞着刚从沈乔那里抢来的白色耳机。见人来了,便对他们挥挥手。 “买东西去了?”姐姐问他,“很多人吧。” “一般,”宋澄递给她一条卡其色的格纹围巾,“你俩能不能学会照顾自己。” “今年冬天又不冷,而且,”她接过来绕在脖子上,“有你在嘛,冷不着我。” “对不对呀,小宋哥哥?”她平日里都是宋澄来宋澄去,只有调侃的时候才会这么称呼。 宋澄看她一眼,又看向沈乔,装出一副很受用的样子:“乔乔叫一声来听听。” 沈乔理都不理他。 姐姐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我可管不住,说了让你别闹他。” 宋澄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件黑色的棉服往沈乔身上裹:“冷不冷啊。” 那棉服款式倒不难看,但是实在又厚又长,实用性大于美观,把沈乔整个罩住了,沈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姐姐不满的声音传来:“我的小王子被你毁了。” 宋澄的笑容僵在脸上,十分无语。 沈乔也忍不住笑了笑。 “我给他贴了五个暖宝宝,”姐姐看着宋澄空空的购物袋,似乎想把衣服塞回去,又指着沈乔的腰际,“不信你摸。” “嗯?”宋澄揶揄地盯着沈乔笑。 “姐……”沈乔硬着头皮,“我还是穿吧。” “那回去的时候再披上,”但宋澄还是把他的衣服拿了下来,又趁机顺手摸了一把沈乔细窄而柔韧的腰,“确实挺暖和。” 沈乔没说话,他咬了咬唇,忽视了心中一瞬间剧烈的心悸,又往后退了一步:“到了。” 他们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从一楼逛到三楼,最后停在一架象牙白的三角钢琴前。沈乔不太懂琴,只看了眼标牌,是七位数的施坦威。 “可以试吗?”宋澄问道。 “当然可以,”工作人员的眼神十分热切,显然认出宋澄是出手大方的熟客,“这架琴毕竟比较贵重,通常不能随意试奏,但您……当然可以。” 沈乔看他们交涉,冷不丁地,一双手穿过他的腋窝,像抱大型玩偶一样,把他微微提了起来,放在了身侧的琴凳上。 “你——”沈乔觉得这个姿势很别扭,猝不及防之  92 下,他的手抓住了宋澄的领口和手臂。却见宋澄像什么也没做过一样,把他放好后,就悠悠闲闲站在旁边。 沈乔左右看了一眼,还好没人看见。 “很配你。”宋澄说,“弹首曲子听听。” 沈乔冷冰冰地剜了宋澄一眼。 宋澄好整以暇地催促:“快点。” “不会。”沈乔道。 宋澄从身后绕过他,捉住他的右手,覆盖在上面:“这样。” 呼吸打在后颈薄而敏感的肌肤上,沈乔微微颤抖了一下,飞快地往旁边侧了身体,长腿一迈,就要跨出琴凳。宋澄却比他更快,一只手箍着他的肩膀,就着这个姿势,坐在他的身侧,一副妥协的神色:“还是我来。” 沈乔又愤愤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宋澄将右手放在琴面上,随意按出了一串音阶,左手却在琴面底下,捉住了沈乔的手掌,把他那双漂亮的白色手套褪了下来,往他手心里塞了一个暖暖的玩意儿。 沈乔低头去看,是一个能发热的充电小狐狸,捏下去软软的。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手指蜷曲着往回缩,又被宋澄扣住。 “平时怕冷我都带着。”宋澄轻声道,“免得弹琴的时候手凉。” 沈乔没有再抬起头来,直到凌乱的音符组成一支庆贺生日的欢快乐曲,从宋澄修长的指节下潺潺流出。 沈乔不明白为什么宋澄偶尔会与他那么亲近,想来想去,也觉得只有自己内心龌龊,才会怀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宋澄始终是那个开朗而好心的、邻居家的哥哥而已。 更是姐姐的青梅竹马,看在她的面子上,才会千方百计地逗沈乔开心。 手套被宋澄放在了沈乔的腿上。 沈乔觉得那好像是什么重逾千斤的东西,生怕动一下就会把它弄到地面上去,身体便僵硬地坐直了。 接着从楼下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是很好听的童声,跟着钢琴的曲调哼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他跑上了三楼,远远看着,惊呼道,“这钢琴好漂亮,一看就很贵,”又问道,“今天不是圣诞节吗?是不是弹错了?” “没错哦,”宋澄两只手都放上了琴键,把简单的曲调改编得悠扬悦耳,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眼前戴着圣诞帽的小孩儿,“接着唱。” 他身上总是带着股懒洋洋的优雅,又有点蔫儿坏,把小男孩镇住了,还以为这是被琴行请来演奏的大钢琴家,根本没料到会被搭话,四处瞟了瞟,噌地一下闪到了父母身后。 “别老逗小孩子。”姐姐也在捂着嘴笑,“吓到人家了。” “行吧,那我逗一逗大孩子,”宋澄看向沈乔,又把他握着小狐狸的那只手牵起来,轻轻一勾,把它勾走了,“帮弹个和弦总可以吧,乔乔?” 这种简单的指法沈乔倒是会一点,他愣愣地配合着宋澄把曲子弹完。 “可以点歌吗?”小孩子在一旁怯怯地探出头,似乎发现他们不是什么可怕的大人,“想听那个,‘Jingle bells……039;” 他边说边哼出了声。 “可以啊,”宋澄笑着点头,一边弹一边回过头看沈乔,又看向姐姐,然后说道:“生日快乐,两个小朋友。” “你就大我们三岁吧……”姐姐反驳道,但显然兴致很高。 “谁让你们俩老是长不大?”宋澄揶揄道,又看向沈乔,“不会连生日都忘了吧?” “没有。”但沈乔其实是真的不记得,他被宋澄约出来的时候,连今天是圣诞节都没有印象,因为薛薇不会在乎任何节庆。 像这种没有法定休假的西方节日,对薛枞来说,等同于并不存在。他的生日如果赶不上周末,也就没有人会替他庆祝。姐姐在学校,其他的人都在享受圣诞,除了……宋澄。 “没什么要说的吗?”宋澄问他。 沈乔想了想,却回避了宋澄的目光,对姐姐道:“生日快乐。” 姐姐了然一笑:“看来乔乔是真的忘了。” “嗯。”沈乔像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他又把那个小狐狸攥进了手心,就好像这样能够排遣心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礼物我都收到了,”姐姐晃了晃手里包装得很精致的香水盒子,问宋澄,“送给乔乔的呢?” “没有,”宋澄摊手,无辜状,“忘了。” 沈乔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不稀罕。” 他起身的时候一脚踹在宋澄的小腿,硬质的长筒皮靴在外人看不见的角度划出一道短而漂亮的弧线,他恶劣地挑衅了宋澄一次。 随着起身的动作,上衣口袋里却有什么发出了丁泠泠的清脆响声,沈乔循声从那里取出一个做工精细的乳白色圣诞铃铛。 “逗你的,”宋澄仍坐在琴凳上,只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不许恼羞成怒。” 沈乔左手握着红彤彤的小狐狸,右手又捏着铃铛的勾环,背后是那架象牙白的、漂亮得过分的三脚钢琴,愣在那里的时候,衬着一身的装束,真的像是从哪个古堡里跑出来的、迷路而懵懂的小王子。 宋澄站起身,捏他的脸,“都快没肉了,小圣诞树,”又上上下下打量他,“快点长大吧。” 沈乔往旁边躲,那铃铛就跟着响个不停,他又手忙脚乱地将它按住,可止不住它的响动。 宋澄没再逗他,去把钢琴的余款付了,才过来带着他们一起回家。 “铃铛响的时候,我就替你开门,好不好?”走到门外的时候,宋澄替他披上刚买的外套,然后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冬日的冷风吹散了脸颊的热度,可心跳仍然很快,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影响。 铃铛响起来,宋澄就会为他打开一扇门吗? 沈乔没有说话。 好像很多人都觉得他过得艰难。沈乔记得有一回,教语文的中年女老师见家长会总是叫不到人,就问起他家里的情况,沈乔如实答了,也不觉得难过,可是问着问着,她的声音却先哽咽起来。 可能因为她们很善良,像姐姐一样,有很柔软慈悲的心。 但沈乔其实不觉得难。他生在优渥的家庭,即使父母不睦,母亲也有些偏执,但其实已经比多数人幸运。如果为了满足薛薇的愿望,需要他多付出一点努力,也没有关系,只要那样可以让薛薇好过一点。沈乔骨子里就是不服输的人,比别人辛苦,就会比别人优秀,这没什么值得抱怨的。 但他的生命里少了很多温情,被隔绝在简单的快乐之外。 薛薇有时会锁住那扇门,将他赶出冰冰冷冷却独一无二的“家”;又或者用同样一扇门,将沈乔永远地禁锢在她圈定的世界里。 他在那种疯狂偏执的控制下难  93 以喘息,然后有一天,宋澄把他拉起来,用两只手搓热他的掌心,再礼貌地将门敲开,用连薛薇都无法拒绝的借口,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生活。 除了姐姐,这么多年里,沈乔面前的每一扇门,都是他打开的。 宋澄于他,是近在咫尺的触不可及,是沈乔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最初也最热烈的爱。 如果说沈乔生命的前半段都陷入了错误的迷恋,那么他用了更多更多的时间——或许将是整个后半生,来学会忘记他。 假装不记得他,假装生命里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的痕迹。 而铃铛……铃铛去了哪里呢? 沈乔好像想起了连绵不灭的大火,在那里清晰地看到了它烧焦的残骸。憋闷的窒息感让他从梦中清醒过来,没有铃铛了,没有人还会在门外等他。 薛枞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手机的闹钟声,醒来时觉得热,才发现沈安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的身上,脑袋也压在他的胸口。 感觉到薛枞的动静,沈安也醒了过来:“哥……” “嗯。”薛枞见沈安赖在他怀里,也没推开,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让人回想起来会感到开心的梦,梦里的情绪遗留下来,他看到沈安的时候,也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耐心。 沈安悄悄地钻进被子里吻了一下薛枞的手背,又做贼心虚似的马上坐起身:“我约了医生,今天就可以过去,先拟定一个方案。” “好。”薛枞感觉到他孩子气的动作,也没戳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和沈安去到医院。医院是私立的,在精神治疗方面很有建树,沈安联系好了医生,不用排队,直接把薛枞安排进了住院的单间。 薛枞坐在病床上,等沈安办完手续,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门被谁轻轻地敲了两下。 “小安?”薛枞看向门边。 接着是锁扣打开的咔哒声。 来人抱着一大束配色清淡却雅致的鲜花,大半张脸都被挡住,只露出透着笑意的、弯弯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比普通人浅一些,显得柔和。 他没有跨过房门的边界,站定在那里,遥遥望过来:“我可以进来吗?” 声音轻缓,不疾不徐地,等一个答复。 第三十七章 “不可以,”薛枞下意识地回绝,连自己都为语气里的不礼貌而吃惊,补救地把即将出口的“请回”改为了“请进”。 孟南帆在墙角的柜子里找出一个白色花瓶,拆了花束的包装纸,将桔梗和风信子一枝一枝地移进去,又添了点水。 “我不喜欢花。”薛枞冷眼看着,随口扯了个理由,“两三天就谢了。” 孟南帆把花瓶双手捧着,放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养病的时候,多看一点有生机勃勃的东西,才不会太沉闷。” 薛枞不置可否:“你来找谁?” 眼前的男人无论是从穿着打扮,还是风度修养,甚至是嘴角恰到好处勾起的弧度,都该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心生亲切的,他却本能地感到抗拒。 孟南帆已经从路衡谦口中得知他曾经被迫接受催眠的事:“小枞……” “你走错病房了,”薛枞昨天回国的时候还被人拦住,对他也是相似的称呼,确信孟南帆也认错了人,“我没见过你。” “不是,”孟南帆没有过多解释,他看着薛枞眼中全然陌生的神情,笑容也黯然下来,像是很替薛枞难过,“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薛枞本来半躺在床上,想了想还是坐直身体,也不欲与他就这个问题深聊:“现在看过了。” 潜台词是送客。 他起身时手肘压住了搭在身上的空调被,上半身重心不稳,刚抬高另一只手试图抓紧床边的栏杆,就被孟南帆轻轻地扶住了。 “小心。”孟南帆低声说。 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可仅仅是碰到他微温的肌肤,柔软的触感就激起了微弱却难以忽视的电流,簌地窜进掌心,翻搅出储存在脑海里那些暧昧交缠的画面。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试图忘记,可明显徒劳。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薛枞。 薛枞抽回手的动作比他更快,快得不像是避让,而是防备。 孟南帆看着倚靠在床头、清俊而苍白的男人,因为记忆的缺失甚至显出了一丝游离于现实的懵懂,并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低郁至死气沉沉,却更加冷漠了。只是这种冷漠,似乎单单指向孟南帆本人。 “你很,”孟南帆问得艰难,“讨厌我吗?” “我忘记了一些事。”薛枞被他直白地发问,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点不合常理,他整理了一下心情,“也不太喜欢别人碰我。” 孟南帆被归类于那个“别人”,但其实他可以算得上始作俑者。 “我知道,”孟南帆的语气里都透着沮丧,“其实,我和你很熟,我们是……” 薛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孟南帆仍找不出一个合适又精准的词来作结,他问过自己许多遍这个问题,答案最终指向无解。 “我们高中在一个班,”他掩饰地从果篮里挑出一个苹果,替他削皮,“工作之后也还有联系,不是陌生人。” 薛枞点点头。 孟南帆却没有忽略他眸中的猜疑,心里狠狠一揪。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几乎忍不住对自己的认知产生怀疑,觉得他们绝不仅是这样浅薄的交情。孟南帆的思绪停滞在无比混乱的一夜,可是灵魂深处的怀念与渴求都叫嚣着要奔涌而出。 薛枞拒绝见到他,拒绝接受他的道歉和弥补。 因而这样隐秘的渴望让孟南帆觉得自己无耻。 他不敢再想,神不守舍得连小刀在指尖划出了一道伤口都浑然不觉。 “你的手。”薛枞眼睁睁看着一丝丝血液从他的食指流出,渗到了苹果逐渐氧化的果肉里。孟南帆毫无反应,他才不得不提醒一句。 孟南帆这才感觉到细微的疼,他把手里的水果刀放下,苹果丢进垃圾桶,冲了水,又用酒精给伤口消毒。他刻意将动作放得很慢,回来的时候恢复了一贯的淡然自若,不好意思地冲薛枞笑笑:“有点走神,我替你重新削一个。” “不用。”薛枞知道自己应该多少关心几句,却仍是生硬地回答道,“我讨厌吃苹果。” 孟南帆神色未变,几乎是纵容地看着他:“好。” 薛枞移开了目光:“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你在这里也没用。” “嗯,”孟南帆装作听不出他驱逐的意思,“我陪一陪你。”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之前……为什么会被催眠?宋澄他——” 薛枞却被触了逆鳞,连他的话都不愿意听完:“无可奉告。” “抱歉,”孟南帆道,“我不该问。” “你的腿还好吗?  94 ”孟南帆艰涩地组织着语言,“有没有坚持复健?” “就那样,”薛枞答道,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又勉强地补充道,“能走几步。” “嗯,那就好。”孟南帆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突兀地说道,“我现在也不喝酒了。” 薛枞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敷衍道:“嗯。喝酒不好。” 然后他们都默契地闭了嘴。 孟南帆从没在谈话中冷过场,可他现在什么也说不出,任凭尴尬而沉默的气氛在病房里蔓延。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酒精,聚会的时候连度数最低的果酒都一口回绝。从前有人告诉他,用酒精来逃避是懦弱,虚伪的放纵。孟南帆把自己的执迷和混乱归咎于药物与酒精,或许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他总是顾及着所有人的心情,不愿意伤害每一个陪在身边的人,却伤害了最不能伤害的、最骄傲也最逞强、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人吗? 他倏然惊醒,却不知道这念头从何而来。 “你怎么了?”最终还是薛枞打破了僵持。说不清缘由地,他不愿意看到孟南帆脸上出现落寞的神色。 温柔的人不要凝视深渊。 薛枞在躁动的心绪里抓住了一角,他漫无目的地想着。 “你是在关心我吗?”孟南帆的眼底看不出情绪,却浸满了柔和。 “不是,”薛枞道,“找个话题而已。” “你……”孟南帆看着他,“一点也不记得我吗?” “嗯。” “也好,”孟南帆眉目间是黯然的苦恼与自责,“我其实……不配出现在你的记忆里,也不值得你记住。” 薛枞说不出为什么。但他不愿意孟南帆露出这种神情,他甚至不舍得这个人不开心。 他皱了皱眉,见孟南帆要走,却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像是一个挽留的动作:“你——” “怎么了?”孟南帆回握住他,“我不走。” 心里细细密密地抽痛,他看到薛枞下意识依赖的神情却觉得心疼。就好像心底里有一个被压抑的灵魂,在谴责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是谁?”薛枞忽然问道。 “——孟南帆。” 薛枞愣住了,这陌生而熟悉的三个字让他像是忽然受到什么惨痛的刺激,一瞬间头痛欲裂,方才因孟南帆而流露出的心软迅疾地变作排斥和抗拒,以至于牙齿也轻轻发着颤。 “小枞?”孟南帆的声音都变得不稳,“我叫医生来。” “不用。”薛枞拒绝道,他竭力按下身体的战栗,可呼吸都不太平稳,他用一种噩梦般的神情看着孟南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很恨你。” 孟南帆的脸色刷地变白,本就单薄的笑容终于褪尽。他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僵立不动,不知道能如何辩解。 也没有辩解的余地。 “很耻辱,很难堪,很痛。”薛枞用一种怪异的、状似轻松的口吻,一字一句说道,“这是你留给我的记忆。你在骗我。” 恢复后的薛枞会选择沉默,但现在却毫无顾忌,尖锐直白,即使他早已忘记了这样的情绪因何而生。 最恨他,其实是因为最信他。 “我……”孟南帆体会到语言的苍白与匮乏,心脏撕裂般地锐痛,“对不起,小枞,对不起……等你记起来之后,我再来找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让我滚,或者想要报复——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你不要让自己难受。”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溃败:“好吗?” “那你现在来干什么,”薛枞冷声道,“沈安呢?” 孟南帆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空落落地停在半途,又无意识地收了回来。 “可以走了吗?”薛枞不再看他,转身把花瓶里刚插好的风信子和桔梗都一股脑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早晚都要丢,早丢晚丢没什么区别吧。” 孟南帆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他不敢想自己把薛枞伤害到了何种地步,以至于薛枞仅仅是听见这个名字,都会失控般地重新憎恨他。 不是不喜欢,不是讨厌,而是恨——这才是薛枞埋藏在心底真正的声音。 “好好养病。”孟南帆强迫自己起身离开,“等你好了……” 他没能把话说完。 一次次出现在薛枞面前,说是寻求原谅,其实是寻找借口,借以心安理得。 他心中有愧。 薛枞看着孟南帆步伐沉稳却更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生出股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恶劣的快慰。 没过多久,沈安把医生带进病房,与薛枞一起商讨了许久,制定出一个完整疗程的详细方案。大致是需要进行反向催眠,再配合一些物理手段。因为有一定程度的风险,薛枞认可之后,沈安才作为家属签字同意。 治疗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在医生的要求下,治疗期间必须排除外界的干扰。沈安也只能在允许探视的时间,才能与薛枞见上一面。到了治疗后期,随着薛枞认知的逐渐恢复,沈安只能单方面地在病房外看看他。正大光明地叫薛枞“哥哥”并得到回应的时间,也终究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一个疗程的治疗结束后,沈安却开始有些自顾不暇,连薛枞出院的那天都没能抽得开身。 薛枞从压抑而绵长的疲倦中睁开眼睛,繁杂的记忆像是挤压着颅骨,一遍遍打散又重组,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揉了揉眼睛,略带疑惑地观察了一下四周,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薛枞将目光落在病床前穿着深灰色高定西装的男人身上,只见来人戴着副无框眼镜,却掩不住英挺的眉目。他五官深刻,面容却稍嫌冷峻,正用手机临时处理着邮件,听到响动才看向薛枞。 “阿衡?”薛枞犹豫着,扯出一个笑来。 语气与称呼都令路衡谦感到难以言喻的熟悉,却又和平时的薛枞并不相同。 镜片后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一下:“你醒了。” “嗯,画展怎么样了?” 像是结冰的湖面忽然豁出口来,缓缓流泻出轻而浅的笑意。笑起来的薛枞,眉目间冷色尽褪,清冷的眼里是逼人得近乎蛊惑的亮色。眼下却形成了不太明显的、浅浅的卧蚕,令他显出一种少见的纯稚。 路衡谦从没见过薛枞露出笑脸,更不知道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医生考虑到薛枞难以预估的应激反应以及随之而来的后遗症,再三嘱咐过不可以刺激到他,路衡谦只能配合着薛枞,试探地问道:“哪一个?” 薛枞说了地址。 路衡谦顿了顿,不可能的念头在心里成型,他暗笑自己真是忙得魔怔了,强行忽略了心中震动,平静道:“很成功,你做得很好。” 薛枞好像 95 勉强放了心,他忍住头脑中的眩晕感,又问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路衡谦很快反应过来:“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走吧。” 几句废话: 其实薛枞对其他人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期待,包括宋澄、路衡谦、黎问,但是对孟南帆是有信任和依赖的,所以情绪的反扑最严重。 补充一下,虽然不是很想分析人物的感情,但是看了评论,觉得可以稍微说一说: 其实在薛枞眼里,至少现阶段来说,南帆的感情是最珍贵而且不可替代的。就比如他虽然看上去是暗恋路衡谦,但其实说放下就能放下。全心全意地信赖一个人比爱一个人对他来说更困难。因为爱可以不要求对方回馈,但是信赖会被背叛和伤害,因为它有所求。 薛枞现在残存的只有情绪的记忆,一种被伤害之后要反呛回去的本能,不是逻辑支撑的。等他恢复记忆了就不这么偏激了,而且他现在还不知道南帆其实也是失忆状态。他仅剩的印象里,孟南帆狠狠践踏了他的自尊、信任和模糊的喜欢。 对薛枞而言不重要的人,他的基本应对是无视,不在意,不可能激烈到产生“恨”的感情。相反,他能产生激烈的情绪,是因为这个人对他很重要。 (其实很快就要见不到这款的小枞了。) 另外一点就是,关于孟南帆之前为什么会设定失忆。其实之前看到很多评论的时候也犹豫要不要稍微解释一下,今天就一并写了。 肯定是有狗血的成分,我一直强调是狗血文嘛。但还有一点,其实从标题就很明显了,“偷”契合的不仅仅是薛枞的经历,在文中不只是对薛枞一个人而言的。 偷来的都不属于你。这句话对文中的每个人都适用,命运没有毫无代价的馈赠。 第三十八章 考虑到薛枞个性别扭,路衡谦没叫司机跟着,亲自把他从轮椅抱进还算宽敞的后座,再坐进驾驶位充当司机。 他没太弄明白薛枞脑袋出了什么毛病,竟然主动黏着他回家,但也算达成了此行目的。提醒薛枞系好安全带后,就默不吭声地把车发动,算是接手了这个目前仍算不上熟悉的麻烦人物。 薛枞一路乖顺地听从安排,在行驶途中也只是微阖着双目养神,连丝毫勉强的神情都没显露。 路衡谦从后视镜看过去,见这人像是睡熟了,把空调的温度又调高了一些。 车里隔音很好,能听到后座轻浅的呼吸声。 之后又传来窸窣的响动,路衡谦趁着红灯回头去看,撞见薛枞拿开了搭在身上的毛毯,一只手已经摸到门锁,似乎还试图解开安全带。 “薛枞?”路衡谦见状,忙叫停他危险的动作,心里却升起一股近似于“总算等到了”的念头——薛枞怎么可能乖乖听话。 “我怎么……”薛枞用一种很恍惚的神色看向他,又像是并没有将他放进眼里,但好歹没再试图开门,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强自镇定道,“能不能,靠边停车?” 他说话很慢,咬字很清晰,却显得生涩。 交通灯早已转绿,后面的车开始不耐烦地鸣笛,路衡谦踩了一脚油门,才答道:“不行。” 薛枞没有解释的意思,路衡谦也没有,在这声干脆的回绝之后,车厢里陷入短暂且令人不适的沉默。确切地说,这种不适仅针对薛枞。 比起刚才的气氛,路衡谦反倒觉得自如,至少比顺着薛枞突发奇想的举动来圆话要容易许多。 医生简简单单嘱咐一句,强调对刚出院的患者态度务必自然,重点是不能刺激到他脆弱的神经,实施起来却实在是繁琐难办的要求。 眼看离终点,也就是路衡谦居所的距离越来越近,薛枞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路衡谦,我刚才是……” 但他的话很快被路衡谦的工作来电打断了,秘书的声音在车载音响里响起来,薛枞只好识趣住嘴,避嫌地看向窗外,顺便回想自己之前的行为有没有不妥和错漏。 只希望路衡谦没兴趣发现端倪。 路衡谦的秘书与他一样雷厉风行,电话很快挂断了。 “你想说什么?”路衡谦示意薛枞继续刚才的话题。 “路总方便的话,随便找个地方让我下车,可以吗?”薛枞跟着秘书叫了声“路总”。他心知自己前后矛盾得像个神经病,但也没办法补救了,趁早离开还能少些牵扯。 “我刚醒过来,不太清醒,认错了人。”见路衡谦不答,又硬着头皮,用一种很容易识破的、伪装出来的理智与礼貌,继续道,“给你添麻烦了。” 毛毯已经被折叠整齐放回身旁的座椅,薛枞的姿势看上去随时可以下车离开。 “去我家。” 路衡谦起初的打算就是将薛枞接走,他以为多少会费些手段,后续倒没想好作何安排。不料这人一开始就十分配合,这时候倒又忽然坚持要走,他按下不耐,简短解释道,“沈氏现在状况不好,你最好别自己行动。” 话没说完,又被一通新的来电打断。接通之前,路衡谦又快速补充道:“你的事情,我知道一些。” 他看上去很忙,薛枞被他的话激得一愣,想问什么,也只好默不作声。他摸不透路衡谦的意思,只捕捉到他语气中意味深长的部分,毫不犹豫地将它当做某种威胁。 他好像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对这个世界的防备。自欺欺人的盔甲碎掉了,已经软化的刺就都扎回皮肤里。 被肢解的凌乱记忆不由分说地重新塞回脑海,薛枞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回忆起被摧毁的整个人生。呼吸变得急迫而困难,可是他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又一次。 他看到烧不尽的大火,蜿蜒渗入地缝里沾满尘土的血,惨死,抬起指尖也最终没能触碰到的那个轻抚。 继而又想到宋澄无声无息的离开,与多年后的偏执禁锢。想到孟南帆的许诺与践踏,还有早就应该抛在脑后的、对路衡谦难堪的示爱。 至于为什么会混乱地将自己当做孟南帆,是不是意味着他还不知廉耻地留恋某一段时光,薛枞拒绝去想。 “水比你想的要深,凭你自己应付不来,”路衡谦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电话,把薛枞从茫然里拽了出来,“衡川百货,就是沈氏旗下那一家,栏杆脱落导致顾客坠楼,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被人翻出旧账,受害者家属声称在‘和解’的过程中遭受了不公正对待。” “配合之前慈善方面的丑闻,牵扯出一大堆真真假假的爆料,”路衡谦继续道,“还有人传言,周玉琪对残疾人的捐助,事实上是拓宽渠道,掩盖她背地里贩卖人体器官的行径。” 他见薛枞没有露出受到震动或者疑惑的神色:“你知道?”  96 薛枞不置可否,他隐约从记忆里抓取到沈安撒娇时说的“沈氏遇到了麻烦”,但具体是什么麻烦,也才刚刚弄清楚,但并不意外。 “这些事显然有预谋,股价跌得很厉害。有人在幕后操作,”路衡谦道,“或者说推动,有备而来。” 是宋澄。薛枞直觉道,但他没有必要告诉路衡谦,路衡谦也未必想要掺和。 薛枞曾经收集的那些不足够作为完整证据的材料,或许其中还有宋澄的补充,通过舆论有意识地推波助澜,确实足够令某些人头疼。 “你的蠢弟弟还把记者打了一顿,闹得很大,记者那边不肯私了,照片传得到处都是。”路衡谦在搜寻薛枞踪迹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了解到一些旧事,但并不因此产生同情,从中知道薛枞与沈家水火不容的关系就足够了,“据说有人试图挖出残疾大少爷的新闻,总归是和周玉琪有关的,也有爆点,但谁也拿不到独家——根本见不到人,只能去堵沈安。” 薛枞强作平静的表情终于产生了裂缝,他狠狠皱了眉头,回想起令人胃里反酸的兄友弟恭。沈安恶心的伪装和他无比愚蠢的接受,使他产生了对真正亲人的背叛感。 “事情平息下来之前,我不建议你去撞枪口。”路衡谦轻轻敲了一下方向盘,他在等薛枞的决定。 薛枞不知道路衡谦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又想要得到什么,但总不可能单纯想要帮他。 他是需要一个空间理顺思绪,梦中的一个月可以只是现实中闭上眼睛的一分钟,各种片段极其快速又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让他很难准确地做出反应。 就比如他醒来后失控得不同寻常,竟然毫无立场地对孟南帆发泄了一番。情绪化得连一点点小事都能烦恼很久。但他不想再深入探究自己对孟南帆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了。 大概源于身体里某种自我保护的机制,他宁愿不去面对。 薛枞将视线移回车内,刚好能看见路衡谦线条冷硬的下颌线,“我更愿意自己解决。”想了想,又勉强补充道,“多谢好意。” “你的精神状态适不适合自己待着,”路衡谦提醒他片刻前的异常,“我想你可以自己评估。” “我会按时去医院。” “然后撞上记者,正好给他们提供一篇深度访谈的稿子?”路衡谦或许没有嘲讽的主观意图,但听上去也差不了太多,“你要让人知道沈家的大少爷不仅腿断了,还是个精神病?” “精神病,”薛枞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冒出来,好像觉得有点可笑,又似乎确实能描述自己的现状,“倒也是。” 路衡谦说话多难听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接收得并不吃力,况且这种直白确实有效,至少薛枞产生了几分动摇。何况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又被宋澄逮到,洗脑成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路衡谦显然没有意识到哪里伤人,他只在乎实效,毫不避讳地继续道:“或者让谁再去挖掘,你为什么不姓沈,接着翻出一大堆陈年往事。这就是你‘愿意’的?” “不。” 薛枞无意识地把身边的羊毛毯揉开,又漫无目的地折叠了一遍,或许是源于烦躁,“你为什么,”他犹豫了很久,怀疑这样说很像自作多情,但还是问了出来,“帮我?” 毕竟他清楚自己在路衡谦眼中一贯是什么德行。 路衡谦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 这几个月里,他忙着找人,从孟南帆找到薛枞,好像非得找点事做,才能把心里那点不清不楚的情绪压下去。忙碌的时候没人会问“为什么”,等尘埃落定,那句“为什么”,他答不出来。 “我说过,对你有误解,造成了一些,”语气仍旧硬邦邦的,“后果。” 他对自己临时想出的说辞也不太满意,急匆匆补充一句:“我不习惯亏欠什么,不管是谁。” 路衡谦自认没有多余的善心,他把现在的举动归结于弥补。顺便帮孟南帆也还一份。 薛枞似信非信地答应了一声。 “我不帮你,”路衡谦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必要一直解释,但嘴巴很快,至少比意识快,“只暂时帮你避一避。” 这种急于撇清的态度反而令薛枞的怀疑稍稍减弱。 他现在很累,不知道是药物还是催眠,或是二者的叠加,他只想再沉沉地睡一觉,但不得不强撑。 他其实也不想说话,脑中的钝感勾连得身体到处都在隐痛,痛得五脏六腑都被碾成了粉末,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这里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他又落到了这种境地。 “到了。” 路衡谦已经停好了车,打开薛枞那一侧的车门,从后备箱拿出的轮椅被推到了身边。 他俯下身,一只手揽上薛枞的肩膀。薛枞猛地睁开眼睛,感觉到路衡谦的头几乎是靠在自己的胸口,他察觉到对方的呼吸,然后与他四目相对。 路衡谦一派坦然,神色不动,薛枞却避开目光。 看样子路衡谦是准备抱他下车,薛枞往后避退了一下,但身后是椅背,他也没路可去。 薛枞怕自己会错了意,忍了又忍,见路衡谦还是没移开半步,甚至另一只手都要伸向他的腿弯,终于憋出一句:“我自己可以。” 路衡谦自然没有意见,搭在肩膀上的手也很快收了回去。 等薛枞把自己挪上轮椅,路衡谦就走在前面替他引路。 其实薛枞曾经在这里借住过许久,对这里熟悉得像是自家花园,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路衡谦打开房门,给薛枞让出位置。薛枞略微抬头,看见玄关的柜子上摆放着什么金属的东西。从他的角度望去,恰好见到一抹冷光。他记得这里从前没有任何装饰,路衡谦家里很少有无意义的摆设。 路衡谦注意到他的打量,把它拿在手上,往薛枞跟前递了递:“在看这个?” 薛枞呼吸一滞:“这是……” 他认出了这是自己送出的那把匕首,特意用的铂金,怕配不上路衡谦。 他没有伸手去接。 “镇宅用的。”路衡谦随口编道。他似乎在刻意观察薛枞的神情,见薛枞移开了视线,也不再多言。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试探,或者说,期待什么。 话题终止在这里,路衡谦带薛枞去了早就收拾干净的客房,比薛枞曾经住过的那间要小一些,在一楼,仍然是冷色调的布置。 想必从前那间改造过的客房是专属于孟南帆的。 路衡谦又简单交代了几句,表示自己平时都不在家里,不会干涉薛枞,又问薛枞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薛枞想了想,担心出现刚醒来时的情况,“不要和我说话。” “每天都是。”他又补充道。 这个要求很奇怪,但  97 路衡谦本来就不可能去叫他起床,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见没什么要说的了,路衡谦便替他放好行李,打算回公司一趟。 他认为自己对薛枞顶多是愧疚,而愧疚不会催生温柔。 “我没有很多闲暇,”离开前,他最后说道,“不可能照顾到你所有要求。” 薛枞当然没指望过他照顾什么。如他所见,路衡谦确实很忙,并不是托词。但他忽然想到,路衡谦无论如何也会抽出空闲陪一陪孟南帆。 但很不幸,那段难得的时间被一个小偷窃取了,搅合得一团糟。 想到这里,薛枞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给他们留下了个烂摊子。 他以为二人两情相悦,即使自己莽撞一次,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割断那条暧昧的界线,说不定他们也能借机发展下去。可到现在也没听说过任何他们携手并肩的消息。 孟南帆似乎并不钟情于路衡谦:他很快地对薛枞表达了好感,又在短短的时间里与程煜培养了感情。或许孟南帆喜欢的一直是程煜那样的类型,和自己还有路衡谦都不一样;又或者,他喜欢很多类型。 薛枞不愿意再往下想了。 路衡谦正替薛枞关门,却意外从他的眼神里瞥到一丝近似于同情的神色,有几分莫名。 他凝神再看,却注意到薛枞起了褶皱的衣领与袖口。 路衡谦有不太严重的洁癖,通常不约束别人,只针对自己。但今天这种症状对着薛枞发作了,或许因为薛枞也总是一板一眼的,所以凌乱的东西不适宜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其实他也不是没看过薛枞打架打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但如今就是觉得碍眼。 路衡谦用眼神示意,薛枞没能配合地领悟。 路衡谦又忍了两秒,终于还是上前几步,蹲下身替他理好领口,接着把注意力转移到袖间,却见到上头沾了一滴血迹,应该是取留置针时留下的。 已经凝固了,泛着点黑,路衡谦抹不掉,有点别扭地转过眼睛。过了一会儿,又起身去隔壁找了一件还没开封的衬衫,放到薛枞身边:“换一下。” 薛枞不明就里地接过来:“我带了衣服。” 路衡谦又被迫看了一眼袖口,也没把衬衫拿走,只嘴里低声唾弃了一句:“什么医生。” 薛枞莫名其妙地看他关门离开,简单收拾了一下,从行李箱里翻出手机。 他早已是离职状态,律所是理所当然回不去,何况那里还有宋澄。许多计划被打乱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第三十九章 路衡谦临时有会要开,回来得很迟。其间门铃响了一次,是外卖送到了。 薛枞没什么胃口,强迫自己吃了一点,见冰箱里空空如也,向路衡谦随口提了一句。 “我疏忽了。” 路衡谦这才意识到自己待客不周。 他最近都有应酬,家里又不习惯留人,只让家政做完基本打扫就离开了,于是向薛枞提议把之前的厨师请回来重新开火。 “没关系,”薛枞同样喜欢清静,“我自己来。” 路衡谦没有对他执意亲自做饭的决定产生任何好奇,他第二天差人买了五六袋食材放在家里,算作答复。之后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薛枞也躲着什么似的闭门不出,两人几乎碰不到面,相安无事地渡过好些天。 路衡谦的忙碌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决定给自己放一个短假。他回家很早,正撞上薛枞准备晚餐。 厨房是开放式的,他瞥了一眼,见薛枞少见地站立着,微微靠在乳白色大理石的流理台边,系着干净的浅米色围裙,手上做着精细地挑选。如果面前是一面画板,他长身玉立地站在一侧,会比孟南帆更像个艺术家,却是在忙着挑虾线,架势还算有模有样。 原来薛枞也会做这种事。 路衡谦闪过一个念头,也仅仅是一个念头。 记忆里没有过薛枞站起来的画面。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薛枞其实很高,腿直而长,总是缩在轮椅里实在是委屈了这副身板。 轮椅候在一旁,大概是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坐下歇歇。 薛枞听到关门的动静,与路衡谦迅速地对视了一眼,好像想向他打招呼,犹豫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路衡谦不会自讨没趣,他向薛枞点了点头,径自去了客厅,打算随便浏览一下外卖软件。还没选定,听见碗碟碰撞的清脆声,抬头却见餐桌上摆好了两套餐具。 “一起吃吧,”薛枞已经坐回了轮椅,看向路衡谦的方向,他将手绕到背后,似乎打算将围裙解开,试了几次,反而打了个死结,皱着眉头把手收回来,“我做多了。” 路衡谦见他邀请得勉强,准备顺水推舟地拒绝,又见薛枞露出一副仿佛很难以启齿的神色。 路衡谦等他把话说完。 薛枞冷着声音道:“很难吃。” 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在真诚地自卑还是恶劣地挑衅。 路衡谦认为多半是后者。他一边想不通薛枞何必在这种小事上幼稚,一边又回忆起以往的教训,决定接受薛枞的“好意”——姑且算是好意吧,免得对方下不来台。 半个钟头之后,薛枞才把所有菜品备齐上桌。奶白色的鲫鱼汤悠悠飘着热气,青瓷盘里盛着清炒的芥菜,芦笋配搭鸡胸肉。摆盘倒是规整,甚至勉强算得上漂亮,但绿绿白白的一片,寡淡得很难勾起食欲。 连最后端上桌的虾仁也是白灼的,没有蘸料。 “你喜欢吃这些?”路衡谦对食物不算过分挑剔,但任谁辛苦工作一天,面对清淡到连盐味都尝不太出的东西也招架不住。 “谈不上喜欢。”薛枞回答得平和,“很难吃,我说了。” 路衡谦恍然,原来不是自卑也不是挑衅,薛枞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挺健康的。”路衡谦勉强吃了几口,觉得应该给出一点夸赞。毕竟薛枞是他的客人,还亲自做了晚餐。 “嗯。”薛枞难得赞同。吃饭对他而言,和锂电池充电差不多,保证能量充足就够了,口味反倒是最不需要考虑的部分。 他现在也不需要挖空心思,为其他人学习自己能力之外的东西了。 路衡谦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主动挑起话题的人:“如果你想工作,可以先到我的公司,法务部还缺人。” 他打听过,薛枞在业界名声不错,这样算是大材小用,但情势所迫,他向薛枞能做出的保证是:“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不会有人为难你。” “我想休息一阵子,”薛枞道,“谢谢。” 他们两个像凑巧拼桌的陌生人,简短寒暄之后,又恢复了安静。 路衡谦不爱说话,身边的朋友与下属却多是善于活络气氛的类型。有求于他的往往谄  98 媚,无瓜葛的则会退避三舍。很少有人会与他面面相觑地沉默。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眼熟。 同样的情况似乎发生在不算太久之前。 如出一辙、仿佛仅仅为了维持生存的机械烹调方式,冷淡尴尬的聚餐,就跟孟南帆受伤借住在他家里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好像连两人间的对话也有迹可循。 他记得孟南帆不论个性或是胃口都并不如此。 那时他把一切异常都当做孟南帆负伤之后的低落,没有任何质疑地配合着他。可细想下来,说不定是来自薛枞的影响。 路衡谦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孟南帆与薛枞肌肤相贴的那一幕,更仔细一点,能想到薛枞划破孟南帆血管的玻璃碎片,以及孟南帆晦暗自责的神色。 虽然不可思议,但整理一番,孟南帆的形象竟然更接近于一个偏执的爱慕者。也不是没有细节佐证,高中的时候,薛枞的名字就被孟南帆念叨得让路衡谦都铭刻在心。 没想到多年之后,还执着到刻意模仿薛枞的习惯,甚至强迫薛枞,到最终被激发出另一个人格。 为什么转而向路衡谦表达爱意却是无法理顺逻辑的。 但不论如何,路衡谦眼中的孟南帆,绝不应该是这个模样,他不愿意恶意地揣测好友。 因此路衡谦很想问清楚,他觉得自己应该收起所有偏见,向薛枞征询道:“你和南帆——” 突兀的一声喑哑响动阻断了他的问话,是轮椅在地面摩擦的声音。 薛枞把碗筷放下:“我吃完了。” 这是不愿意回答的意思。 路衡谦没有再问,他和薛枞的对话一向很难完整地进行。 他跟着站起身,帮薛枞把碗碟放进洗碗机。 薛枞做饭的时候已经把厨房收拾得很干净,路衡谦看了一眼被打包好的垃圾袋:“明天让人来丢。” 薛枞点点头,替自己倒了杯凉水。离开厨房的时候才想到围裙没取,便用空着的手去解开系带。后背与轮椅的距离太近,薛枞尝试着半站起身。他的腿已经可以简单地走几步,亦或是站在原地坚持十来分钟,眼下的动作对他而言并不太难。 路衡谦站在他身后,见他一只手把绳结缠得越来越死,伸出手去帮他。 薛枞的手背冷不防贴上他的手心,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躲闪地往前迈出一步。 水杯倾倒,路衡谦也跟着往旁侧身,正撞上手忙脚乱地薛枞,被他伸出的腿猛地绊了绊。 “小心。” 扯着薛枞围裙系带的手没来得及松,又怕薛枞跌倒,路衡谦反倒自己先往下摔去。 身后是一架可以移动的躺椅,孟南帆买来之后就丢在客厅,是他一贯的舒适风格。刚才路衡谦就是坐在这里等着薛枞准备晚餐,现在又被迫后仰着倒了下去,充当薛枞的人肉靠垫。 还好躺椅够软,承担了大部分冲击力,薛枞顺势跌在他身上的时候并不算太令人痛苦。更加万幸的是,没有坐到不该坐的地方。 “对不……”薛枞的手撑着他的胸口,臀部压在路衡谦的大腿,试图起身的时候往前蹭了一下,“……起。” 他的双腿没有想象中那样听使唤。 “别动。”路衡谦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掰。 薛枞意识到什么,一瞬间僵住了。 路衡谦不确定薛枞的耳朵尖是不是红了一秒。他没太注意,一心想要坐起身,再把薛枞扶起来。 但躺椅是摇晃的,重心一变,就跟着往前倾斜,被握着双肩的薛枞整个人都顺势扑进了他怀里。 薛枞抵着他的胸口往后退。这时候围裙的两根带子倒是解开了,不识趣地滑落下去,直接盖在路衡谦的脸上。 两个人都尴尬到无话可说。 薛枞又急忙把米白色的套头围裙脱下来,丢到旁边。双腿使不上劲,他不可避免地一头窝进路衡谦胸口。 路衡谦没空想别的,只握住他的腕骨,怕他又摔到哪里。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薛枞老是和他摔在一起。 薛枞的袖子是挽到手肘的,露出的小臂白皙,甚至算得上纤瘦。路衡谦握在手里,都担心将它掐断。 应该是昏迷太久的缘故。 “你太瘦了。”路衡谦道。 薛枞却被那种温热的触感激得一颤,除开在孟南帆身体里的时候,他很少与路衡谦这样肌肤相贴,并不适应。 他来不及想路衡谦为什么要说这种类似关心的话,只忙不迭将手腕从路衡谦的掌控里抽出。 可路衡谦却像是和他杠上了似的,转而捉住他的手指。 掌心被他摊开,一条浅粉的伤疤横亘其间。路衡谦想起来了,是黎家惹事的烦人小孩儿划在上头的,这事算起来还有路衡谦一份责任。 “还痛吗?”他问道。 薛枞没说话。 这是他所有遗留下的伤疤里最轻微的一道,远远谈不上痛,只是因为时间太近还没来得及消退。 这种程度的伤连让人关心的必要都没有。 他推开路衡谦想要站起来,却仍然是受制于人的姿势,因为路衡谦没有放开他。 “我自己能站起来。” 薛枞提醒道。 路衡谦见薛枞虽然对他说话,却仍低垂着眼睫,竟然连与他对视的欲望都没有。 是不想还是不敢? 他无从判断,但潜意识觉得后一种猜测是可笑的,又无端地难以抹去。 没有米白色围裙的衬托,薛枞周身难得产生的一丝居家气息消散了。但同时,那双傲慢冷冽的眼睛也被掩藏在阴影里,不再显得拒人千里。 事实上被揽在怀里的薛枞,瘦得都快只剩一把骨头了,竟然给人一种柔弱驯顺的错觉,让路衡谦难以将他与记忆中的任何形象相重叠。 水杯早在方才的意外里滚落到地毯,却仍有一小泼水流沾湿了薛枞的脸颊与头发。细小的水珠从鬓发滑落到睫毛,缓慢地停顿了一秒,又滴落到挺翘的鼻尖,再从弧度恰到好处的唇峰滑进抿紧的双唇。 人的视线会不自觉地在静态里追随动态流动,于是路衡谦的目光在游移后,最终停留在薛枞的唇瓣。 他觉得薛枞浪费了这么长这么密的睫毛,也根本没必要拥有这么红润柔软的嘴唇,他连笑都不会。 薛枞却像想通了什么一样,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安静地看着他。 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路衡谦却率先说不清缘由地错开了视线,接着他注意到薛枞的脸颊上竟然沾了一小粒白色的芝麻,以一种与他十分不搭调的方式,俏皮地黏在白皙的颊肉上。 路衡谦猜测是自己的洁癖又对着薛枞有选择地发作了,几秒之后终于忍不住用手指替他拂开。 薛枞任他动作,又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谢谢。”  99 路衡谦含糊地应答了一声,这才扶着他站稳,把一旁的轮椅推到他身后。 薛枞很快回了客房。 路衡谦却在客厅多留了一会儿,他把落在地上的围裙捡起来折好,放回橱柜。 他忽然想到孟南帆曾经无数次强调,薛枞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路衡谦很少特意留意别人的相貌,但被孟南帆念叨久了,也难免留下印象。 他不否认孟南帆的说法,却也并不认同孟南帆将他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夸张。 “你没法理解,”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高中生孟南帆转动着素描铅笔,斜趴在课桌上,眯着眼睛对路衡谦说,“你是个不懂欣赏的人。” “我就好心地浪费一点点宝贵时间,给你分享一下艺术家的心境。” “很小的时候,我去爬过一次雪山,到最后挂着跟我自己差不多重的氧气瓶,”孟南帆回忆道,“到山顶的时候,我没办法再动一步,到后来只顾着大喘气,也说不出来话,就自己发呆,吓得妈妈以为我缺氧快死了。” “满目的雪,蓝色的峡谷,粉色的天空。”孟南帆回忆着,“我甚至觉得灵魂也是静止的。” “我以为那是对我辛苦攀爬的奖励——小孩子的那种幼稚想法,以为什么都是礼物。”孟南帆又开始拨弄铅笔,“那天我累得要死,但是一整夜都没敢合眼。因为我去的时候是阴天,夕阳都快看不清了,就以为太阳再升起的时候,雪会融化,水会干涸。闭眼再睁开一切就可能会不见,再也没有雪山,峡湾,粉红色的夕阳,我怕它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消失。” “拍多少张照片,临摹多少幅画,都留不下来。” “所以后来我闹着不肯走,是我爸趁我睡着把我直接扛下山的。” 孟南帆忍不住嘲笑了一下自己:“后来我也知道,那些景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设想了很多种雪山融化的景象,或者是冰川会在某一刻崩塌,极光会消逝,都是与我无关的。” “最美的景色是不是下一刻会消逝的景色?它太脆弱了,脆弱得让人怦然心动。” “因为人会惋惜,会产生留恋,所以那不再是没有生命的。你会很想珍惜它,舍不得伤害它。” 他想留住留不住的东西,那些脆弱又易于流逝的。所以喜欢上画画。 孟南帆把画纸展开,展露出一幅未完成的素描:“很奇怪,我第一眼看到薛枞,就觉得他像是要消失了。” “你肯定不懂是什么感觉,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明白,”孟南帆苦恼地笑了笑,“你看他那么凶巴巴不理人的样子,好像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又觉得他好像很脆弱。他看起来就像是某一天会悄无声息消失在人群里,没人知道。” “所以我觉得他也很脆弱,”孟南帆把不满意的草稿撕了,“不是你理解的那种。” “你就想象堆在街角的最后一抔雪,躲开阳光多存活了一阵子,日头晒过来就会融化,所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孟南帆这才看向路衡谦,“就是那些,融化的冰、泡沫、坠下来的烟火……不是他像,只是我会联想到。” “并不是非要他搭理我,我看着他就挺开心的。” 路衡谦那时觉得他自讨苦吃,也因此更加觉得薛枞不识趣。 “虽然有点好笑,但我就是这么觉得,”孟南帆见路衡谦仍然是无动于衷的神色,“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儿上才告诉你,但好像还真是只能意会……算了算了,我都没完全明白,你就更没法懂了。” “这是未来知名画家的敏锐,我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孟南帆忍不住笑,又单方面故作不满地结束了对话。 路衡谦对孟南帆不胜枚举的矫情言论早就免疫了,对他天马行空的描述也再次口头上不予置评,并且认为稍微有点愚蠢。 另外他觉得脆弱这个词跟薛枞半点关系都没有,堆在街角的雪除了脏点也没别的看头。 况且孟南帆的兴趣也并没有持续太久,至少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怎么提到过薛枞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掺和到一起。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令路衡谦习惯于护短。他总是毫无条件地偏袒孟南帆,不仅因为孟南帆是他的朋友,更因为孟南帆是个实实在在没有任何坏心眼儿的人,和许多同样家世的同龄人都不相同。连他的父母都是难得一遇的、动真格儿的慈善家,每年捐出的是实打实接近一半的收入,做生意也一向顺当,几乎像是某种福报。 孟南帆不从商,家境优渥也使他不用直面太多算计。 那么学艺术的人可以保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天真,与自得其乐的浪漫。 路衡谦不是一个富有同理心的人,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孟南帆的善意是可贵的。 只是这份难能可贵的善意不是其他人可以不屑一顾、肆意挥霍的理由。因而他最初就十分不愿意孟南帆与薛枞扯上丁点儿联系。 不过换个角度,路衡谦将孟南帆口口声声说要珍视的人弃如敝履,也显得很没道理。在多年后的今天,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这种偏见是足以造成伤害的。 他现在愿意承认,薛枞在外貌上,确实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如孟南帆所言。 通俗意义上讲,路衡谦接触过的人中,没有比薛枞更出众的,但他偏偏一点也不懂得利用,好像意识不到自己仅凭容貌都足以召集一帮拥趸,总是一副八风不动冷冰冰的样子。 但也需要承认,有些人的锋利会削减容色。薛枞冷冷肃肃一张脸,却偏偏契合。 路衡谦想不明白这种人为什么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除开容貌,居然能忽略一切有利条件,把自己的人生走得那么坎坷难行。他的局促或许藏在冷淡里,是个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傻子。 随便想想都能举出例子,这几天里,薛枞对路衡谦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自己可以”。 他没见过比薛枞更能给自己制造难题的人,分明有无数条件可以利用,非得越走越逼仄。 就比如连路衡谦都能轻而易举地知道,沈易对薛枞有愧,这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人试图掩饰。薛枞只要回到沈家,就可以简简单单得到一切,只要他愿意,也可以毁灭一切。 但他好像连沈易加诸的一点点窝囊和委屈都不能承受,又明明在不知道多少地方承受了更多的痛苦和耻辱。 不知道在坚持什么,非得让自己看上去堂堂正正,像是要对得起谁的良知。 可这种东西有用吗。 路衡谦很难去评判。某种意义上说,薛枞太拧巴了,但又像是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似的,让人都不知道能怎么去劝。 如果非要给出一个观点,路衡谦觉得,薛枞是不聪明的。 第四十章 薛枞稳定的生物钟开始被打乱了, 100 醒来时已经接近十一点。室内空调的温度偏低,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漫无目的地望着天花板,出神了许久,才完整地想起自己身处何处。 遮光窗帘没有拉开,室内仍是昏暗。手机屏幕在一旁悠悠泛着蓝光,许多条未读信息弹出来。薛枞取消静音,又听到接连不断的提示音。 他点开一看,大半来自黎问,几乎都是图片。第一张是怼着镜头拍的小猫爪子,被捏住了柔软的肉垫,逼出正在修剪中的尖利指甲。往下滑都是打闹着的两只小毛团,在猫爬架跳上跳下,自以为警觉实则傻乎乎地跟着逗猫棒转圈,好些都拍出了虚影。最后一张是刚洗完澡蔫了吧唧的英短,被捋着毛摊在黎问的手掌心下头,另一只则懒洋洋趴在地毯上半眯着眼睛,优哉游哉地看戏,因为对焦的缘故,狡黠的蓝眼睛里凝出两道射线般的红光。 黎问没发太多文字,只在中间插了一条,说球球有点茶饭不思,都掉毛了。 薛枞其实觉得这猫看上去比之前还壮实了一点。 他回忆起许久之前的那场争执,觉得因为黎江穆轻蔑的一句话就被刺痛了自尊心、朝黎问发火的自己很莫名其妙;若无其事给自己发猫咪图片、好像他们关系非常亲密的黎问也很莫名其妙。 不是他太敏感就是自尊太廉价。 并不是黎问的错,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于是薛枞点开网页,去搜索引擎截图了几条千篇一律的百科问答,回复给黎问,没多久手机就响起来。 是陌生号码,薛枞看着屏幕闪闪烁烁了一阵子,才按下接听。 “请问,”对方的声音很快传过来,在不稳定的电流里有些飘忽,“是薛枞吗?“ 这个没见过的号码在未接来电里出现了许多次,薛枞以为是宋澄,原来并不是,但他对这个声音不算陌生:“叶医生。” 是我。”叶祈并没有马上答话,他没想到薛枞能直接认出他的身份,“我想和你聊聊宋澄。你现在方便吗?” “你说。” “宋澄他,”叶祈可能以为会被拒绝,听到薛枞这么干脆,反倒停顿了数秒,“你也见过了,想必和你从前认识的……有比较大的变化,”叶祈又顿了顿,好像坦白这件事非常困难,“我猜测,他应该是出现了‘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症状。通俗点说,就是人格分裂。” “‘猜测’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只能从表征判断,”叶祈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宋澄不肯接受诊断,不愿意接受治疗。” “这种话会让人怀疑你的专业性。”薛枞不太客气,“取得病人的信任也是心理医生专业素养的体现。” “他不是我的病人,”叶祈苦笑道,“但他是我的朋友。” “随便吧,”薛枞语气平淡,“我已经猜到了。” 叶祈被这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堵住了许多将要出口的劝解。因为薛枞没有表现出他所以为的震惊、质问、恍然大悟或是释怀,统统都没有。 “你什么时候——” “在回国之后,你的催眠失效,我有很长时间可以理顺这些事情。”薛枞提到被催眠,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愤怒,用陈述的语气继续道,“前后串起来想一想,显而易见。我认识宋澄的时间比你更长。” “那你……”叶祈觉得这场对话进行得比较困难,一切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他在宋澄家里见过的那个陷入虚假记忆、虽然沉默却乖乖听话的薛枞,并不是眼前这一个,“你怎么想?” “我应该怎么想?” “他是为了你好,”叶祈的每句话都变得不那么容易出口,他有点无法说服自己,“虽然他的方式不对。我也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都一样,”薛枞却回答道,“没什么区别。” “并不一样,”叶祈听出他的漠不关心,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辩解道,“你不明白,他并不是出于自愿想要囚禁或是伤害你。“ “你想表达什么?” 薛枞的反应平淡得像是事不关己。 “难道你不知道,对他而言,“叶祈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开始变得激烈,于是把语速放慢,“对他而言,你有多重要,任何意义上都是。当年他要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听起来很无私。”薛枞本来不想回答,却又不知为何,打断道,“你好像比我还了解。” 叶祈难以忽视他语气里的讽刺,强忍下挂断电话的冲动,说道,“对,他的事你比我清楚得多,那你就该记得,在他目睹你和,”叶祈勉强记得不去提及薛枞亡故的胞姊,“你们,被迫从楼上跳下来之前,他的父母也才刚刚去世。” “因为车祸意外身亡,是你陪他在灵堂待了整整一周不是吗?”说到这里,叶祈将语气缓和下来,“亲眼见证事故现场,无论是谁,都有极大几率陷入较长时间的心理障碍。宋澄接二连三地失去重要的人,但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心理干预。” 叶祈没有等到薛枞的表态,他继续道:“宋澄告诉过你吗?如果不是因为想要留在你身边,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父母移民了,这件事情后来才搁置下来。” 叶祈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急促了一些,却依然没有说任何话。 “可能还有些没人知道的事,只不过宋澄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别人。这点你们俩倒是挺像。”叶祈说道,“所以后来,他忍不住回国,想偷偷见你一面,看到你在马路上不闪不避地差点被车刮倒,才会……”叶祈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知道薛枞理解了这句话,“他不愿意你出现任何意外——但这和他的意愿有什么关系。他是在害怕,你能体会到吗?” 薛枞不置一词地听着,叶祈不能判断他是受到了触动,还是酝酿着反击。 “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宋澄的时候,就初见端倪了,”叶祈回忆道,“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从最初的抑郁倾向,发展到双相障碍,再到如今的状况……很少有患者可以同时完成学业。可是他的评分等级永远保持全A,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况且从前我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想些什么的。他在外面表现得很正常……太正常不过了。我敢保证,和你后来见到的宋澄完全不一样。他这种人,在别人眼里优秀,帅气,还带着点说不清楚的神秘,一直单身,拥有可观的家产……追他的男人和女人都数不过来。就比如帮你离开美国的Ail,她是我妹妹,嘴上说宋澄疯了,我看她才是为宋澄发疯,到现在都不肯放弃。” “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的妹妹,我谁也帮不上忙。” “所以,”薛枞终于开口,却并不是叶祈想要听到的那类话,他表现出的波澜不惊  101 里甚至透露出一种冷漠,“你希望我说什么?既然都是因为我。” “你这个人……”叶祈被呛声了许多次,还是会惊讶于他的无动于衷,一般人到了这个份上会产生的同理心薛枞似乎没有,叶祈忽然替宋澄觉得不值得,“我希望他回到本来应该是的样子。” “我帮不上任何忙。”薛枞直言道。 “在我看来,并不是这样。”叶祈反驳着,又继续说道,“后来,等我意识到宋澄的心理问题时,已经相当严重了——他隐藏得很深。我也想过,如果他不回国见你,可能……并不会发展到现在的程度。”叶祈随即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测,“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无法假设那个结果。有相当一段时间,我甚至担心他会嗑药,但还好他在这方面从来不放纵自己。” “年龄达到之后,他把大量时间都投入到靶场。我知道这看起来很普遍,但他的痴迷程度决不能称为普遍。宋澄手上的茧子可不是弹钢琴弹出来的,位置不对,你大概没有认真看过。” “我猜不到他想干什么,还一度担心他会参加什么恐怖组织寻求刺激,怕会不会某天在新闻上就看见他的头像,印在连环杀手的通缉板块。结果倒是没玩这么大,他只是找人废了黎江穆一只手——就因为他儿子,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差点伤了你。他好像根本没考虑过,黎家是不是可以随便动。在那之后,他要怎么回国?” 叶祈无奈道:“我不敢想象,他还敢做出什么事来。宋澄比你看到的更偏激。” “你好像很喜欢妄加揣测。”薛枞拉开窗帘,看到阳光透过香樟树的叶片撒进窗户。 他看了很久,直到视网膜被刺激到阵阵发白。 “宋澄想让你忘记不开心的事,初衷并不坏,只是别无他法,”叶祈说道,“他没办法让你的生活回到正轨,看到你过得不好,他很难过。他其实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伤害到你。” “是吗。”薛枞的语气里并不包含任何疑问的意味,“他过得不好,我也很难过。” 仍旧是平淡到没有起伏的声音,很难让人感受到真诚。 叶祈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有时候我觉得,应该忘记的是他……很多事,本来就和他无关。” “是,”出乎叶祈预料的,薛枞答道,“能忘记不是坏事。” “你……真的这么认为?你不觉得他做错了?” 叶祈也知道这种事情没有一再确认的必要,只是由于讶异而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薛枞不想回应这句追问,无所谓对还是错。 不能否认的是,在一无所知的那些日子里,他像是握紧了冬夜仅剩的那根火柴,点燃一个又一个沉沉暗夜里的虚假幻梦,在寒冷中瑟缩着沉迷,透支的是此后将不会存在的安宁。 如同童话故事里,快乐王子祈愿被衔走宝石和金片,宋澄请求燕子把它从身上剥离,塞给快要冻死在街角的薛枞,所求的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微笑。 可惜宝石和金片无法御寒,幻象无法支撑真实的生命,美梦终究会被轻而易举地惊醒。连宋澄自己都没有的东西,再慷慨也无法赠送给薛枞,他们都无法背叛过去,反倒被那些可怕的噩梦支撑着挣扎着活下来。 深陷其中的人才知道为什么无法逃离。 无论是亲密无间还是远隔万里,他们都见证了属于对方的、不可替代的时光。 或许有许多个清晨,薛枞和宋澄是在同样的恐惧里醒来的。 很难用一种关系、一个词语来形容他们的联系,也没有任何一个旁人能够理解。或许最亲近,或许最疏远。 显然叶祈就无法相信薛枞能将之前的事一笔带过,他试图动之以情:“宋澄从前一直没有回国见你,我猜测,是担心自己的心理状况不够稳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只好每天守着你的短信。但那些短信根本不是发给他的,对吗?” “你知道答案,”薛枞听上去仍没有丝毫触动,“我很讨厌这种诱导性的问题。” 叶祈觉得薛枞软硬不吃:“难道你对他离开之后的生活没有任何好奇?” “这不是需要和你讨论的事。”薛枞冷声道。 也根本不仅仅是好奇而已。 沈乔躺在特护病房里独自醒来时,意识迟滞,嗅觉也迟钝,消毒水味迟缓地钻进鼻腔,天花板一片惨白。他不知道自己哪里缠着绷带,哪里打着石膏,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麻药的效用已经过去,除了铺天盖地的疼痛感,突兀到令他无法不分出注意力的,只剩麻木且无力动弹的双腿。 清醒的时间很短。从前没有见过的医疗设备夹逼在病床四周,冷冰冰地陪伴他,心电监护仪滴滴答答在响。身上好像插满了管子,偶尔会有面容严肃的医生进出。 转出ICU之后,素未谋面的专家告知薛枞,他很难再有机会使用双腿,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沈乔微微张嘴,听到自己喑哑难听的喘气和嘶声,然后闭上眼睛拒绝表达任何意愿。 再一次从别人口中确认姐姐和母亲死讯的时候,沈乔无法克制自己的不安、恐惧、愧疚、满腔憎恨,那时他只迫切地期望能见到一个人。 他为宋澄找出了许多理由,想他或许是在为父母以及薛枞的姐姐而伤心,根本无暇他顾。可是沈乔还是怀有微小的期盼,祈祷宋澄能不能在痛苦的间隙,抽出一点点时间,一分钟也可以,只要来看他一眼。不说话也无所谓,出现在他的病房里就行。 像从前宁愿翘课,也要在圣诞夜给沈乔送去生日蛋糕那样。 或许与宋澄共同呼吸过的空气就不再那么冰冷可怖,消毒水味就不会那么难以忍受。 沈乔就不会不敢面对沈易和他令人作呕的新家庭;也能够假装自己并不是孤立无援。他可以勉勉强强相信,还有人期待他活下去,以此来克服那些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对未来无尽的恐惧。 宋澄最好可以骗骗他,说姐姐根本就没死,一切都是假的。 是不是有一丝可能,他们是可以互相安慰的。 可是没有,沈乔最终谁也没有等到。 在病房里与他朝夕相处的,只有沈易高薪聘请的护工与没有生命的医疗器械。都一样专业、沉默,不说不该说的话,不疑惑于不该打听的事。 其实更早一些,当沈乔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他只学会了去爱两个人。懵懂地察觉到什么是喜欢的时候,他已经喜欢上了宋澄。 后来宋澄与姐姐出双入对,许多人都说他们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沈乔才恍然大悟一般,为自己的喜欢而自责。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姐姐第一次将宋澄带到他面前,把宋澄介绍给他时,已经明明白白昭示了,沈乔其实是对方体贴对象里顺带  102 的那一个。宋澄其后无数次地找到各种理由说服薛薇,来到沈乔家里,其实只是为了见姐姐一面;愿意日复一日地陪伴无趣的沈乔,是为了讨姐姐欢心。 沈乔是他们两情相悦的感情里碍眼的旁观者。而喜欢上相同性别的人,在许多人眼里本来就是可耻的事。 当然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人都与沈乔无关。他希望且只希望有两个人能得到幸福,而他们恰好彼此相爱。所以沈乔并不觉得,放弃自己心里那点不可言说的感情值得遗憾。 可惜事与愿违。 他躺在病床上想了很久,也能够理解宋澄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他终于明白宋澄大概很恨他: 沈乔这个附带品害死了宋澄真正喜欢的人,毁掉了一切幸福的可能性。 这不奇怪,毕竟连沈乔自己都觉得,该死的是他。 他想他没有资格喜欢宋澄,更不能无耻地继续打扰他。 还好宋澄离开得十分及时。沈乔可以在往后的一年、两年、很多年里,强迫自己将他忘掉,就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这件事当然不会比活下去更难,他早就做到了。 “抱歉,但我的本意不是和你讨论私事,”叶祈用一种温和又安抚的声音说道,“只是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宋澄的另一个人格具有相当的攻击性,很危险也很敏锐。他知道你的弱点,也知道怎么样才能够好地控制你。另一方面,宋澄也和你一样怀有根植于心的负疚感,这种自责可能会强烈到促使他不断否定原本的事实——他有没有和你说起过你的姐姐?” “别提她。”薛枞的语气变得尖锐,“你以为任何人都可以被用来当做谈资?不要把你的理论往她身上套。” “我知道有些话题会比较让人……难以接受,但逃避不是办法。”薛枞的这种反应倒是在叶祈的预料之中,算是今天的头一回,“我想告诉你的是,很多时候宋澄的行为,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希望你不要怪他。如果可以的话,在不激怒他的情况下,稍微顺从他一点,对你而言也比较安全。” 闻言,薛枞很轻也很古怪地笑了一下:“我从来都是顺着他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自己的态度告知叶祈:“我亏欠他,永远不会怪他。” “你怎么会这么想。”叶祈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并不亏欠他。薛枞,我觉得你也需要进行一下心理评估。” “不用装作关心我。”薛枞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别多管闲事了。直接切入主题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把所有人都想得目的性那么明确吗?” “不然呢,”薛枞冷声道,“因为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作用。” “你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身边的人。” “反正你只是为了说出你想说的,我的回答并不重要。”薛枞不屑道,“如果你只是不想显得太说教,就非得假惺惺地把气氛调节成‘双方自愿’,其实没有意义。别浪费时间了。” “你可以试着不要把所有人都当做恶意。”叶祈说不准自己是不是被他看穿,薛枞咄咄逼人起来并不好招架,洞悉力在某种意义上也令人心惊。 “既然你与我谈话只是为了自说自话,”薛枞不太想继续这场交谈,“那可以省掉这些话术,我把时间全留给你。” “那好吧,我直接问,”叶祈终于放弃了迂回,“你能眼睁睁看着宋澄变成另一个人吗?” “我不是医生,”薛枞接得很快,“这是你的工作,”他强调道,“叶医生。你未免把我想得太神通广大了。” 自从叶祈提到薛枞的姐姐,对方的态度就从漠然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挑衅,叶祈感到有点头疼。 “但你是对宋澄而言最重要的人。”叶祈忽然想到什么,似乎觉得是件极为可笑的事,“你不会以为……你以为他喜欢谁?” 他没等薛枞回答,略微思忖了片刻,权衡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犹豫之后还是尽量平稳了语气:“我不想这么说,但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受到的折磨也是因为你。他怎么可能喜欢的是——” “闭嘴。”薛枞的声音已经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愤怒,“我说过,不准提她。” 他不愿意要这个答案。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假设。 “不要侮辱她。”薛枞的手一直攥着窗帘的一角,这时才慢慢松开,关节已经捏得发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祈说道,“冷静下来,薛枞。” “如果我不冷静,”薛枞反呛道,他说话并不快,反倒更加沉稳,“你现在就不会是在监狱外头和我打这通电话。” “就凭你枉顾我的意愿做的那些事,足够吊销你的临床医师执照,摧毁声誉,也足够送你到牢房里,继续钻研引以为傲的催眠手段。但你现在好端端站在这里,”薛枞冷声问道,“那你再猜一猜,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别把人当白痴耍,也别装作道德模范。” “关于这件事,”叶祈讷讷道,“我也不知道能怎么表达歉意,如果你实在想要起诉我……” 叶祈当初答应宋澄,也诚然如薛枞所说,并不是毫无私心,他无法抗拒一个白白送上门的实验对象。 “不必。”薛枞却自始就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他沉默了很久,才低而缓慢地说道,“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但宋澄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替他感到开心。也有点羡慕。” 这实在是很可笑,他竟然羡慕宋澄有人关心。但他其实总是在羡慕别人,根本不像表现的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偶尔,在很少很少的时刻里,薛枞也悄悄地希望有一个始终都不放弃他的人——曾经存在过,却为他而死了。 在这一刻再次清晰地察觉出自己可怜,看来一切悲惨都需要映衬。只有自己才能同情自己片刻,然后用更多的时间唾弃自己不识好歹。 叶祈被薛枞冷言冷语呛完之后,冷不防听他说出感性的话,即使声线依旧冰冷,听着不大诚心,叶祈却也竟然跟着心软了一点:“你不用……” 不用羡慕?不用伤心?还是不用自我怀疑?叶祈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着薛枞,他很难表达准确的安慰。 薛枞也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不善言辞,他或许不喜欢表达,却看得比谁都透彻。 “但你质问我的时候,”薛枞的声音越来越轻,“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他也憎恨自己故步自封。为什么过去了十多年,还是无法面对;为什么快乐是有止境的,而痛苦绵绵不绝。 可是好像很少有人学得会放过自己,至少薛枞长期缺乏这项技能。 叶祈再一次被问住。他觉得这很像是某种拷问,轻而易举暴露出他的自私与偏袒。 “不过我不觉得你有错,因为你只需要站在他  103 的立场。这无可厚非,我其实很赞同。”手机的机身已经开始发烫,薛枞把它拿远了一点,“可是,我也已经做了一切我可以做出的努力,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再拿什么去补偿。” 薛枞没有想象过,有一天连宋澄都会成为他恐惧的来源,不论是宋澄本人,还是由他揭开的过去。 他根本不用去弄明白宋澄想要做什么。 薛枞只需要顺从他,配合他,强压下心中所有的情绪,即使忍不住说出尖刻的话反击,也绝不会说出真正诛心的那一句。恐怕连宋澄也不会相信,薛枞舍不得让他难过。 不是逃避,不是被迫,是舍不得。是和无法割裂的过去一起,要小心珍藏的……一抹快要褪去的亮色。 “如果自杀可以解决问题,”薛枞轻声说,“我早就去死了。” 叶祈的心狠狠一颤,“不要这样想,”他庆幸不是宋澄听到这句话,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说道,“薛枞,我请求你。” “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更在意我的死活。”薛枞道,“我不是说了,不用装出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吗?” 就像沈易表现出忏悔赎罪以期求心安,沈安纠缠他寄望于得到童年缺失的亲情,伪善的人在施与时就指望得到围观者的赞扬。 他们付出的感情来自于自我满足,而接受者的回应反而毫不重要。 “放心吧,”薛枞没打算让心理医生的负担更重,“还轮不到我放弃这条命。我没有资格。” 他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告诉叶祈:“我必须好好活着。” “如果你肯减少这种负罪感,愿意多和别人交流,或者是——” “算了吧,又用爱和信任的说辞来开解我?你其实自己都不信吧。”有苦橙花的香气飘进来,薛枞决定等会儿去花园里看一看,不想再和叶祈谈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你是在反思刚才的话说得不妥,也没必要过意不去。只要你不再假惺惺地‘理解’我,然后对不了解的事大放厥词,收起心理医生的职业习惯就行。” “哈,好吧。”叶祈发现,薛枞确实极其善于把别人迅速转化到对立阵营,如果叶祈定力再稍微差一点,刚刚冒头的丁点儿愧疚和怜悯就会很快转化为恼怒,可是叶祈又在某种方面,被薛枞说服了,“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是该劝你远离他,还是接近他。最初我的本意是,如果你们有什么误会,又都死倔着不肯交流,由我越俎代庖地沟通一下,可能会省点事。” “但是好像误会的是我。”叶祈放弃冠冕堂皇的伪饰,“薛枞,我很担心他。我本来希望你能开导他,以为或多或少会有点帮助,现在我放弃了。” “祝他早日康复。”薛枞说道。 “你还是只想说这些吗?”叶祈的声音有些黯然,这通电话没有达成他的任何预期,“宋澄现在每天的睡眠平均下来不超过三个小时,而且……我觉得一切都在变得更坏。 “那让他少抽一点烟。” “好。” “没有其他事,我挂断了。” “再见。”叶祈又叹了叹气,说道,“谢谢你听完这些话。” 薛枞听到话筒里变成嘟嘟嘟的忙音,十几秒后,又变回了无声。 手机摔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慢慢蹲下身,往前伸出手,却好半天都没能将它捡起来。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很疲倦一般,他靠墙坐在地面,闭上眼睛。 第四十一章 橙花香气被一阵窒闷的夏季暖风送进室内,让薛枞的头脑得到短暂的清明。 不像宋澄的房间里永远漂浮着烟草、咖啡和古龙水混合的气味,路衡谦的居所总是窗门大开,流通的空气减少了令人不适的压抑感。 薛枞醒了醒神,想摆脱被一通电话搅和出的心烦意乱。午餐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他没了胃口,干脆顺着那股酸酸苦苦的气息向外走去。 落地窗外是一大片草坪,看上去是小型的高尔夫练习场,不远处还整齐地摆放着几个球包。薛枞绕了路,去到一条被落叶覆盖的林荫小径,两侧栽种着叫不出品种的树木。 薛枞撩开遮挡视线的树枝。视野正前方是一个恒温泳池,冬天保温用的玻璃幕顶降了下去。于是薛枞避无可避地,将路衡谦完全裸露的上半身尽收眼底。 哗啦的出水声和窸窣的枝叶晃动声一同响起。 薛枞欲盖弥彰地拨弄回枝桠,毫不犹豫撤腿转身,却徒劳地被路衡谦叫停。 “薛枞?” 路衡谦知道薛枞对他没有好感,针锋相对是常事,但这种类似于落荒而逃的举动倒是鲜有。 薛枞回身面向他,视线却不肯落在路衡谦的身上:“我不知道……” 此前作为孟南帆借住时,孟南帆的腿受了伤,而薛枞断了腿,都没怎么去过花园,也就没见过这个泳池。 他顿了顿,这才想起对路衡谦而言,薛枞是“第一次”住在这里,也就不再解释,只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路衡谦没有立刻回答。 他和薛枞同住一个屋檐下,碰面的时间却极少。薛枞压根儿不需要人照顾,相反,他似乎很善于照顾自己,也很善于规避与路衡谦共处的时间。一切路衡谦以为的不方便都并不存在,薛枞生活的痕迹淡得足以忽略不计。如果不是偶尔碰巧撞上,路衡谦甚至可以忘记家里还有一个客人。 出于礼貌,他还是简短答了:“休假。” 薛枞也知道自己是在慌乱之下,问出了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这是路衡谦的家,他在哪里都没什么奇怪。但好歹完成了基本的客套,薛枞可以离开了。 他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路衡谦又开口问道:“站那么远干什么?” 薛枞的脚步随之顿住。 路衡谦靠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浴巾搭在椅背,一只手随意擦拭着仍在淌水的头发。他遥遥看向薛枞,却发现薛枞像是刻意在回避他的目光。 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害羞”这一类的词是难以和薛枞染上联系的。就好像路衡谦从前偶尔会察觉薛枞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误以为对方在暗地里偷偷打量,回过头去却发现只是错觉。 “还有什么事?”薛枞的声音里有种急于脱身的躁动。 路衡谦也说不清把他留下来是为了什么,他向薛枞走近了几步,薛枞却并没发现。 因为薛枞始终不肯看路衡谦一眼。 他垂着眼睫,一只手虚扶着拐杖,斜斜倚靠在树边,像是竭力沉浸在某种虚幻的情绪里,带着惯有的漠然。灼烫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碎片般印刻在薛枞的脸颊与身体,长而密的睫毛上都是些跳跃的淡金色光斑,将双眸虚虚遮掩。 一抹暖光恰好洒在领口,路衡谦因而注意到薛枞的锁骨上生  104 了颗不太明显的痣,在碎金般的光缕中,竟显出与薛枞本人并不协调的调皮与动人。 他的皮肤是一贯的苍白,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极端脆弱的纤细和拒人的冷淡,像是连阳光都无法令他暖和半分。 会消失吗? 路衡谦心中陡然冒出这个念头,自己先觉得可笑。都怪孟南帆从前不依不饶的念叨,终于在不断强化中用所谓的“浪漫主义”荼毒了他的耳膜。 按孟南帆的说法,薛枞的样貌无可挑剔。路衡谦对于外貌通常不会过分在意,多次接触下来,也终于承认薛枞在这方面优势明显,双腿能站立之后无疑更加出色了。总归有基因帮衬,他有一个以美貌闻名的母亲。 但皮相毕竟只是皮相,薛枞自己看上去也不太以此为傲,甚至不大喜欢这张脸。 路衡谦的思绪短暂游离了片刻,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看着薛枞时,会产生些不着边际的思考,于是及时制止,对薛枞说道:“住得习惯吗?” “嗯。” 一个敷衍地问,一个敷衍地答。 但当薛枞微微抬头,就见到离他不超过五步距离的路衡谦。 薛枞想往后退,但身后是树,他僵立不动,又不愿意显得太窘迫,语速很快地说道:“我先走了。” 路衡谦这回离得近了,精确地捕捉到薛枞足以称为“惊慌失措”的一系列回避举措。 “薛枞,”他得出结论,再向前迈了一步,“你怕我。” 薛枞退无可退,目光从地面移向了斜后,却还是冷着声音回呛:“你脑子进水了。” 路衡谦没再说话,他又往前迈了一步,走近薛枞,不用特意去看,也能瞥见薛枞侧过身,往林荫的方向后退。 “躲什么?” 薛枞被话一激,蓦地停住。 可薛枞还是没有看他。 薛枞竟然在害羞。 路衡谦前一刻还在想着这是与薛枞无关的形容,后一秒就见识到了薛枞微微泛红的耳垂。 薛枞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忍不住用指尖去碰充血的耳朵,像是想要给它降温,另一只手却将拐杖举起来,不偏不倚地指向路衡谦的方向,以此隔出一段空间。如果路衡谦再往前靠近一步,就得被拐杖抵住胸口了。 路衡谦果然站定不动,他只是有些意外,难得看到薛枞近似于示弱的表情:“你不敢看我?” 下一刻,薛枞便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路衡谦怀疑自己眼花,再看,薛枞已经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他了。 “我只是不习惯,”薛枞凉凉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过路衡谦身体的每一寸,像在审视一个物件,“我怕什么?还有,你能不能穿好衣服?” 见路衡谦仍是似信非信的神色,薛枞就将拐杖又往前挪了一寸。 在他的印象里,薛枞是不会示弱的,这个人大概缺乏正常人类应该有的某些情绪,因而这会儿显得尤为新奇。 “行了。”路衡谦怀疑薛枞就要站不稳了,便放弃没有意义的对峙,示意薛枞把拐杖放回地上撑着,“别摔了。” 薛枞当然没有照做。 路衡谦只好又往后退,直到一个薛枞满意的位置,才见他放下拐杖,重新站好。 路衡谦简直搞不懂自己在做些什么幼稚举动。不过薛枞少见的弱势,让他忽然回忆起一件已经快要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 他曾经救过薛枞一次。 路衡谦其实缺乏同情心,就像他缺乏好奇心一样,他几乎从不浪费时间多管闲事,除了孟南帆,唯一的一次,就是与他并不对付的薛枞。 若论原因,大概只是他不愿意看到薛枞下一刻服输认命的表情。 诚然一只温顺的兔子死在路边,路衡谦是不会驻足的。像他这样毫无怜悯心的人,却偏看不得孤狼累累重伤、走投无路的情状。或许再冷血的人在某种时刻都会于心不忍。但前提是,他只是旁观者,不用卷入其中,否则被咬破喉咙的恐怕是自己。 他那时对薛枞毫无了解,而如今,多多少少能拼凑出一些。 或许对于一些同理心足够的人而言,陡然得知另一个人的悲惨境遇,就脱离了雾里看花的揣测,变得有了立场,可以一边感动自己,一边深深共情,然后在观念上产生剧烈的变化,于是尝试为他放宽自己的底线,试图包容、理解、同情,评价标准也随着主观感情一变再变。 路衡谦却并不因此而同情薛枞。薛枞的经历再悲惨也与他无关,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一样。 但不可否认愧疚所占的比例更加扩大了一些,夹杂着一些欣赏和替他可惜的意思。 薛枞忽然伸手抹了抹前额。树枝上懒倦地滚落下几滴雨珠。 接着花园里传来逐渐变大的雨声,路衡谦看见泳池那边阳光倒是还好,对薛枞说道:“过去避雨。” 薛枞见路衡谦也被淋湿,终于克服了仅剩的一丝羞窘:“你招雨么?” 他找回了更强硬且不屑的语气,以掩饰刚才的失态:“怎么碰上你就老是倒霉。” 路衡谦没搭话茬儿,他其实觉得这句话原样返还给薛枞也同样适用。但不知道是哪种心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他被薛枞连连扎了几句,竟然没产生什么不满的情绪,倒是觉得这人虚张声势又口是心非的模样,简直有几分…… 孩子气?好笑? 都不太合适。 路衡谦没琢磨出意思,往前走了几步,没回头看薛枞,说道:“跟上。” 这阵太阳雨暂时没有歇止的势头,薛枞也只能不情不愿跟在他身后,去了泳池边,在一排沙滩椅里挑了把路衡谦没碰过的,目视着他进入盥洗室,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还是不能习惯路衡谦衣衫不整的样子。 路衡谦的刻板和规整向来是刻在骨子里的。薛枞习惯于面对那个时时刻刻着装严整的路总,而不是……仅仅在腰上围了浴巾、坦露着上半身的男人。 也不能说这条浴巾围得不够规整,但是裸露的部分对于薛枞而言实在太多,和薛枞认知里的路衡谦出现了过于严重的偏差。 他只是略略扫了一眼。 应当说那是一具在大众审美里相当标准,甚至称得上极端优越的肉体。不同于健身房里精心雕琢出的腹肌或是胸肌,路衡谦的肌肉线条更加流畅且极具力量感,但薛枞却没有多看一秒的念头。 他只想路衡谦赶快拿西装把全身裹上。 局促和紧张,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路衡谦的一腔执迷,是不掺杂任何欲望的。 与他所设想的并不相同。如果说薛枞对路衡谦是捧上神坛般的倾慕,那么这种倾慕也代表着,薛枞并没有那么希望接近路衡谦本人。这份沉重而执着的寄托,是他在虚无想象中勾勒出来的藤蔓,他需要一个  105 人在遥不可及的地方牵扯着他,也需要这个人用冷淡的拒绝打断他的妄念。 他潜意识里不希望这个形象凝结成实体,可又交托出全部身心依赖他。 薛枞只会执迷于不可能开始的感情。因为他不相信善终,又害怕结束,唯恐被孤零零地独自留下。 所以那纯粹是根植于精神层面的情愫。至少他从没想象过与路衡谦产生任何肉体上的牵绊。没有孟南帆在身边,薛枞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路衡谦单独相处。 没过一会儿,路衡谦折返回来。这回倒是披了件浴袍,结结实实挡住胸口,可浴袍松垮,总有盖不住的地方。 薛枞仍然坐着,乍一回头,看到走到跟前的路衡谦。 路衡谦的身高和气势令他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薛枞见过新职员在他旁边哆哆嗦嗦说不清话的样子。 薛枞想要摆脱坐姿和站姿带来的视角差,便伸手在椅背上借力,也很快站了起身。 路衡谦却忽然兜头套了件雨衣在薛枞身上:“有常识吗?” 薛枞这才发现降雨的范围扩大到了泳池这边,但他方才有些出神,被淋湿了头发也没有在意。 路衡谦本来想直接把雨伞递给薛枞,见他双手都不得空,又想着他等会儿回去一只手撑伞或许不太方便,才拿了雨衣。 兜帽将薛枞的上半张脸都遮住了,路衡谦顺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露出薛枞的眼睛,这双澄澈冷冽的瞳眸里自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谢意。 倒是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又有些有趣。 路衡谦特意低头看了看,见薛枞的耳垂已经褪去了曾泄露出一丝羞恼的绯色。 他不知道薛枞难得一见的不好意思来源于何处,姑且当做是由于腿伤而没去过泳池造成的不习惯。 现在看来应该是适应了。 薛枞果然很快伸手把路衡谦替他整理的胳膊推开:“谢了。我自己来。” 但不知怎么,薛枞又不看他了。 路衡谦觉得诧异。 就像每每碰上就冲你龇牙的豹子,竟然根本没有凶性,被撸了毛之后不仅没咬人,还不明所以地躲进了你家后院的假山里头。 他无法理解薛枞这一次的害羞又是因为什么——他忽然不觉得薛枞的退避是孤僻了。 薛枞脾气乖戾、冷眼和他对峙的时候,路衡谦倒是惯于应付,可是微微对视就移开目光的薛枞,让路衡谦应对得艰难。 有什么在心里很轻地挠了一下。这种回避就像是薛枞对他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感情似的。 想必是自作多情。 “换个地方避雨。”路衡谦见薛枞浑身都被淋湿了,虽然穿了雨衣,也难保不会感冒。 “雨很小。”薛枞没想到路衡谦在这个问题上这么执着,但还好路衡谦拨弄好雨衣后,就与他保持了距离,薛枞又道,“我回去了。” 路衡谦短时间内听到薛枞重复了好几次要走的意图,却很罕见地想要留人,大概是这副模样的薛枞太难得一见。 他好像忽然有一点明白孟南帆为什么总爱逗薛枞说话。 “地上很滑,”路衡谦道,“我陪你吧。” 只能怪孟南帆提到薛枞的次数太多了。 薛枞不能理解路衡谦突然的殷勤,反正打过了招呼,便转身走了。 泳池边的路面在积了雨水之后果然很滑,拐杖在地面支撑不稳,路衡谦在旁边扶了一把,又收回手去。 他本来没打算再跟着薛枞,毕竟薛枞不太乐意。可眼下这种状况,还是决定一路护送。 薛枞显然还不习惯完全脱离轮椅行走,又遇上地面湿滑,套在头上的雨衣还总是时不时滑下去遮住眼睛。 路衡谦这会儿打了伞,又陆续扶了薛枞好几次,他倒没指望薛枞能有什么好脸色,但也架不住薛枞避开他一次比一次刻意。 “非得摔一跤才长记性?”路衡谦见薛枞又往旁躲,“摔出毛病我怎么跟南帆交代。”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和孟南帆联系过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能说出这种借口。 把薛枞接到这里避风头和孟南帆没有关系,照顾薛枞没有,替他拿雨衣扶他回家更没有。 可能他实在是不想看到薛枞那种委委屈屈的表情。 薛枞看了他一眼,这回没躲,也当然没有路衡谦以为的那种委委屈屈的表情,他神色不动,只说道:“你把衣服穿好。” 路衡谦这才注意到,随着走动和搀扶的动作,他身上本来就随意披着的浴袍已经敞开了。 他又看了看薛枞一本正经的模样,一时也无话可说。 因为薛枞的耳朵尖又渗出了一点粉色。 好像游泳这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变成了什么不正经的玩意儿。 再加上薛枞的视线一味闪躲,仿佛看到路衡谦是件很羞耻的事情,搞得他也觉出一点不自在来。 路衡谦把衣服重新拢好,还很仔细地系上腰带以确保不会再次滑开。气氛一时转为尴尬,从薛枞个人的尴尬升级为双方共同的尴尬。 路衡谦尝试着把话题转移到一个绝对正经的方向,使气氛回到正轨:“我有一些沈氏的消息,媒体应该不会报道。你听吗?” 薛枞看他一眼,想了想,才点头道:“嗯。“ “前段时间,有一条黎姓官员遭到不明人士枪击的新闻,当时很快就撤了,”路衡谦注意着薛枞脚下,提防他踩空,“就是黎江穆,你见过的。“ “我知道。”薛枞道。 路衡谦还记得薛枞被黎江穆儿子划的一刀,见薛枞反应平淡,便继续道:“警方查来查去,没能找出证据,最后传出来的线索是,和沈安有点关系。” “我倒不觉得他有这个能力。“路衡谦评价道。 薛枞虽然看上去也有几分诧异,却没什么表示。 “况且,黎江穆走得挺顺,今年没意外的话,该提副国级了。黎家这一代只有他从政。”路衡谦的语气里带着股微妙的轻忽,“别说沈安了,连沈易都没这个胆子。” “不是沈安。”薛枞同意了他的说辞。 听上去像是知道内幕。 路衡谦也没有深问:“那他被冤枉一次,也算活该。” 沈氏最近本就丑闻频出,再惹到不该惹的人,自然会被不遗余力地针对。 天开始放晴,薛枞看了一眼挂在不远处若有似无的彩虹,过了许久,才问道:“什么意思?” “之前南帆是被沈安推下去的,”路衡谦笃定道,“对吗。” “你现在信了。”薛枞语气无波无澜,也没有露出沉冤得雪的劲头。 路衡谦迟疑了片刻,站定脚步,对薛枞说道,“还有哪些事,你可以告诉我。” 但薛枞没有配合他的诚恳,自顾自往前走,把在额前不断晃悠的雨衣兜帽取下,声音  106 轻飘飘传过来:“不用,都没什么重要的。” 路衡谦:没什么多说的,都怪南帆就是了。 第四十二章 这个夏天沉闷炎热得让人心烦。 程煜站在美院教学楼外的树荫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来往进出的人群,逡巡了一圈也没找到想找的人,便摘下棒球帽替自己扇了扇风,又揣着手,踩着影子来回踱了几步。余光瞥见城市另一头架起的彩虹,若有似无,大概刚下了场雨,心里有些羡慕。 他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理了理被汗水沾湿的刘海,还没拨弄到满意的位置,抬眼一望,便恰好见到被十来个学生簇拥着往外走的男人。 阳光和树影摇晃在他缀着笑意的眉梢眼角,他时不时点头,与学生随意交谈着,神色悠然。 程煜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没必要整理头发了,他把帽子往脑袋上一压,一路小跑着往孟南帆的方向奔去。 似乎有好几个女生撑了伞,想着举高一些,顺便替孟老师遮遮阳,被孟南帆婉拒了。但伞面仍然混乱地碰在一起,又手忙脚乱地移开,不留神勾到了他的几缕头发和一个学生的衣袖,乱七八糟缠在一起。 程煜跑到孟南帆身后时,正听到此起彼伏的道歉声。 “这点儿小事,道什么歉,”孟南帆轻巧地揭过了,但碍于姿势不便,他也没能理清勾缠的发丝,便握住一端,用程煜朝思暮想的声音,向学生们问询道,“正好刚下课,谁有美工刀?帮我裁了就行。” “裁哪里,头发啊?倒不如割他的衣服,”有男生翻出了把美工刀想递过来,但没敢帮他剪:“我可不敢——” 孟南帆接过来利索地割断:“平时没见你这么胆小。” “那不一样。要是不小心把您给弄丑了一丁点儿,明天开始,我们班至少得有大半儿拒绝帮我签到,”男生把刀片收回来放好,瞅了一眼孟南帆手里裁掉的几缕碎发,显然不至于影响形象,便继续贫嘴,“不过还好,孟老师您风采依旧。” “对对对。”其他人忙着附和。 “话是好话,”孟南帆知道学生们的恭维是为了什么,又笑了笑,“明天作品还是都得交齐。“ 听着严厉,调子却温和。 学生们嘻嘻哈哈地应了,还有人吼了一嗓子“求之不得”,另外一个就回“真他妈狗腿”,说完又害羞地补一句“其实我也是……” “我看你昨天就画完了!” 几个人笑成一片。 但他们倒也不是装的。孟南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个性和他的画作一样闻名,他竟然愿意守着时刻表规规矩矩来大学当教授,哪怕只是客座,也是学生们此前并不敢设想的事情,开课之后当然巴不得多蹭几节,也不知道下学期还见不见得着人。能让孟南帆点评习作是求之不得的事,没人愿意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更别提见到本人之后,几乎全员成了他的拥趸。 刚出空调房,孟南帆也禁不住这股暑气,他松了松领带,解了领口上扣得严整的两颗纽扣。 “老师下课去哪儿呢?”站得离孟南帆最近的学生问道,“咱们要去聚餐,您一起吗?” “下次吧,”孟南帆卷起白色衬衫的袖口,那上头沾了蓝色和灰色的颜料,非常显眼,“先回去换身衣服。” 他难得穿了正装,挺括的质地在他身上都像是柔软了几分。西装外套被脱下来搭在手腕,另一只手还夹着块画板。 学生的声音带着点遗憾,“您这借口也太不走心了,谁身上没沾点儿,”她开玩笑道,“哎,真是嫉妒您女朋友,这个点儿就忙着约会。” 美院的学生对性向包容度良好,接着便有人补一句:“或者是男朋友?” 他们等着孟老师如常调侃一句,谁知孟南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由着他们闹腾,直到学生们渐渐觉出不对,安静下来,他才回过神来似的,弯了弯嘴角:“怎么不聊了?” “还以为您生气了,谈了什么不该谈的,”之前递美工刀的男生回道,他一向嘴快,“我就说,孟老师是我见过性格最和善的人了,哪能呢。” 周边的女生被“和善”这个用词镇住:“别把咱们男神说得跟个老大爷似的。” 气氛又恢复了热络。 “走神了,都是批作业累的。”孟南帆气定神闲地敲了敲画板,又用它指着近在咫尺的校门,“还有没有专业相关的问题,踏出这里我就不回答了,孩子们。” 其实孟南帆和他们年龄相差也并不太大,至少没能大出一个辈分,就有人继续拾起话茬儿和他贫:“那踏出这里,您也不是老师了,我该叫您孟哥?大佬?大神?”他故意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女生,“还是男神?” “你可闭嘴吧。”女生们又笑,“咱们孟老师哪天被拖下神龛都得是你害的,能不能好好供着了。” 程煜偷听了许久,他本想一开始就叫住孟南帆,却不知为何,胆怯了一瞬。 他清清楚楚看到学生们对孟南帆的喜欢,有单纯对老师的崇拜和喜爱,却也不乏一眼就能看透的爱慕。程煜分辨得清楚,他自己望向孟南帆时,应当也是同样的眼神。 这个人好像无论在哪里,都会被人群簇拥着,谁也无法挪开视线。 任谁都会心动。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直到学生们恋恋不舍地散开,才小声地叫了一句:“南帆哥。” 大学校园附近向来人声喧闹,孟南帆没听见,程煜往前迈了一大步,不知道该拍一拍孟南帆的肩膀,还是轻轻扯住他的袖口,或者是……从背后给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他无法做出抉择,但孟南帆适时回头了。 程煜看到孟南帆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他心里一紧,却见孟南帆很快又恢复了温煦的神色:“好久不见。” “南帆哥,”程煜穿着学校的文化衫,大大的T恤下摆扎进裤腰里,腰肢劲瘦,双腿修长,本来是青春勃发的模样,现在却有些蔫蔫儿的,“我有话想跟你说。可不可以一起吃个饭?” “我还有事,”孟南帆的声音没有像程煜担心的那样变得冷淡,却仿佛又多了疏离,“就在这里说吧,我听着。” “我想单独——”程煜话没说完,就敏锐地观察到孟南帆的神色,不像是会再为他妥协的样子,心口骤然一紧,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向来对人温柔的孟南帆一定要和他拉开距离,“为什么……你已经讨厌我了吗?” 孟南帆刚要开口,却被程煜打断,因为他忽然丧失了勇气去听近在耳边的答案,程煜握紧了拳头:“是因为上次那件事吗?” 孟南帆不置一词地看着他,程煜觉得那种目光,就像是成年人在看一个撒泼打滚的孩 107 子。 “你不愿意见我,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程煜急切地问道,“还是说药的事情?好多酒吧里不都加那玩意儿,难道放一点助性的药就十恶不赦了?” 孟南帆沉默着,可他眼中不赞同的目光让程煜芒刺在背。 “连争取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行吗,”程煜死死地看着孟南帆,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变化,“我只是想要你陪我,这也不可以?” 孟南帆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语调却不如面上看去的那样平稳,“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件事,但每个人的底线不一样。”他回忆起了自己因此而做过的、此生最混账的事,和因此被伤害的那个人,“既然回家了,就别再来找我了。” 程煜试图在他眼中找回从前的影子。 他曾经讨厌死了那种包容的眼神,因为不甘心只被当做一个孩子,可是又无可救药地溺毙在里头。在孟南帆面前,好像真的一不留神就变成了无理取闹的小孩儿,因为孟南帆会始终温柔,会微微笑着、包容他的一切。 谁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不会爱上他呢。 尤其是程煜这样不合群的男孩儿。 他被孟南帆说了重话,却还是不相信事无转圜:“我只是喜欢你。” “你有家可回,不要再浪费时间在我这里。”孟南帆知道程煜被路衡谦扭送回家之后,虽然也翻天覆地地闹了几场,但其实已经与家人和解。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家庭接纳,你已经很幸运了。”孟南帆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某个人,心中没由来地一阵隐痛,“以前是我做错了。我担心你无家可归,但其实你一个人也应对得很好。你不是喜欢我,只是孤立无援的时候恰好碰到的是我。” “不是!”程煜听到前半段还能勉力镇定自己,见他否认自己的感情,立刻反驳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你是因为我不肯认错,才不愿意原谅我,那我道歉,我不该下药,也不该得寸进尺……” “程煜,”孟南帆冷静地看着他,温声说道,“我自始至终,没有对你产生任何多余的感情。你对我的依赖,也多半只是错觉。” 程煜听到疏远的称呼,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温柔的人在表达拒绝时竟然更加绝情,即使孟南帆的眉眼依旧柔和。 他有些不敢直视那双从前格外令人亲近的浅棕色眼瞳,却不肯认输一样,声音里都是桀骜:“那什么才不是错觉?就像你对——” 程煜的眼眶里蓄了泪,却不肯让它滚落下来,“那个断了腿的人,你对他不是错觉,你喜欢他,”他明明将薛枞的名字记得很清楚,偏要装作不在意,像刚才孟南帆的学生那样,问道,“对吗,孟老师?” 孟南帆又一次微皱了眉头,程煜知道他是不满自己对薛枞的称呼。可除此之外,程煜发现自己无法看懂他的表情了。 程煜蓦地开始后悔,他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点破,只硬着头皮道:“那为什么不可以和我试试?既然没有喜欢的人。” 孟南帆仍然沉默。 程煜开始慌了,因为他迟缓地从孟南帆眼里,看到了延迟的愤怒。 “有些事情,我以前想得不够透彻,”孟南帆说得很慢,愤怒的枪口原来单单只是对准了自己,而并没有波及到程煜,“如果是因为没有和你表明态度,而造成你的误解,是我做错了。” 过界的纵容会滋生什么,他从前率性而为,却没有考虑过后果。 孟南帆不愿意把责任推给旁人,也不会通过责怪他人来减少内心的自责。即使此刻一秒也不想再看见程煜——这对孟南帆而言已经是相当古怪且激烈的情绪了——但他也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是他种下的因。 “你不知道造成了什么后果。”孟南帆继续道,“后来……也是我的错。” 他没办法原谅自己。 再表现得若无其事,也掩盖不了内心煎熬。 程煜后退了一步,又咬牙站稳。 他终于发现孟南帆是哪里变了。 可是他还是不想错过这个人,不想错过这个连厌恶都不愿意表现出来的、永远替别人着想的孟南帆。 即使他厌恶的对象就是程煜本人。 “南帆哥,”程煜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来挽救,他不断地、不断地回忆,究竟是哪一件事,让孟南帆完美的面具都产生了裂缝,“别讨厌我。” 是下药吗?还是表白?没有哪一个值得孟南帆大动干戈到这个地步。 然后程煜恍然:“薛枞……薛枞他也没什么好的。” 程煜也没再假装记不清这个名字了。虽然他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多半和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我没骗你。”程煜急切地向孟南帆解释道,“他都是装的。” 他见孟南帆不搭理这个话题,有些心急地想要去牵他的手,却被孟南帆用画板隔开了。 孟南帆的五官柔和,即使没有表情,也看不出冷漠,仍然像是很好亲近的那样,温柔而安静地站在一旁,除了双唇非常罕见地、略微失了血色。 程煜却在他的注视下,渐觉寒凉彻骨。 他在孟南帆面前,仍然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永远忍不住要变得更加幼稚,想要得到更多一点的关注,却再也不会被轻哄安慰了。 那么他宁愿孟南帆痛骂他一顿,至少证明,他是不一样的。 “我碰见他了。从医院出来,路总亲自去接他。” 程煜是非常害怕路衡谦的。 即使孟南帆刚将程煜捡回家照顾的时候,路衡谦也对程煜不假辞色,看他就跟看一袋垃圾没两样,更别提后来不由分说把他从酒吧扔回家里,任他醉酒哭嚎也不心软,还让人把程煜的“罪状”历数给了他的父母,让他们严加管教,害程煜被狠狠收拾了几顿,在学校里的好几个比赛也不明不白地取消了。程煜不是傻子,当然懂得趋利避害,能不招惹路衡谦就不招惹。 他总觉得路衡谦眨眼就能把他给碾死。 但他这会儿也不怕了,即使路衡谦来找他对峙,他也豁得出去:“薛枞对路总笑得很开心,根本不像是对你那么凶巴巴的。从医院出来,还是路总抱他上车的。” 程煜前段日子碰巧撞见薛枞这个假想情敌,和路衡谦凑在一块儿,状似亲密,便忍不住叫了辆车悄悄尾随了一路,还远远地拍了几张照片:“他们住在一起,你都不知道吗?” 他边说,边打开手机相册递到孟南帆眼前。虽然隔得远,但像素不错,还算清晰。画面里薛枞正被路衡谦抱在怀里,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做出配合的姿势,虽然只露出侧脸,也看得出唇角微微扬起。 孟南帆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点了删除。 “你该回家了。”程煜没有如愿看到孟 108 南帆的神色变化,只听到最后一句叮嘱,“别总让父母为难。也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路衡谦给自己休假的第五天,他起晚了。 咖啡香气飘到了楼梯口,大约是薛枞在厨房捣腾早餐。路衡谦以前去公司的时间很早,俩人早上还没碰见过。 西厨是开放式的,路衡谦走到一楼,看见大理石台面上好几个仍冒着热气的空置器皿,接着又瞧见饭桌上的玉米羹、煎蛋卷、白粥、蒜煎三文鱼和一小碟水果,还有两片烤好的吐司。分量都很小,但是种类多,摆成了一排。 路衡谦考虑了一下,需不需要让薛枞知道他在这里,又很快回想到,薛枞曾经和他协商过,不要在刚起床的时候和他交谈。 他当时既然答应了,现在也不能失约,于是路衡谦转身上楼。 “早上好。”薛枞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餐桌前。 路衡谦循声回头,见薛枞正露出有一点意外的神色,他按了按太阳穴,犹豫了一下,整个人收敛了锐气,绽出个浅淡和软的笑来:“不吃饭吗?阿衡。” 薛枞的眼神不对劲,路衡谦说不出个究竟,但至少他的称谓就足够不对劲了。 路衡谦停下脚步,强作熟练地走到薛枞对面,拉开椅子,回道:“早上好。” 薛枞替他盛了碗粥,又把煎蛋和果盘推给他。果盘里的苹果和橘子雕出了不知道是兔子还是狗还是鸭子的造型。 “我在练习,你尝一下,”薛枞望向他的眼底都是轻浅的笑意,“今天不上班吗?” 这世界疯了。 路衡谦食不知味地嚼了一块兔子,对答如流:“今天休假。” 他也疯了。 因为路衡谦产生了一种不符合任何科学道理的、极端不可靠的联想,这种熟悉又难以忽视的错位感,让路衡谦联想到一个人,却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即使这样,他还是忍不住想试探些什么,却见薛枞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惊慌,嘴角也狠狠抿了一下,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正被路衡谦放进嘴里的第三只兔子。 “做多了。”薛枞冷冰冰地对路衡谦强调,“没吃完。” 路衡谦注意到薛枞的脸色很阴沉,除此之外还透露出隐隐约约的后悔不迭。 “我回房间了,你自己吃。”薛枞把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果盘里也什么都不剩了。 第四十三章 和其他许多难以深究的举动一样,薛枞早餐时的异常被他们心照不宣地糊弄过去。 路衡谦短暂的休假也结束了。 要让他相信精神分裂很简单,但神神鬼鬼的东西实在是无稽之谈。 路衡谦向来鄙弃过剩的好奇心,因此格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薛枞的关注早就过头了,多年以前对孟南帆的忠告应验在了自己身上。 平心而论,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讨厌薛枞。 就像他会把目光投向孤鹰、独狼、踽踽独行的雪豹,会喜欢一切锐利的东西,却绝不会弯下身去抚摸一只羊羔。欣赏是一回事,但真正碰上了,没人蠢到去牵一头随时会扑上来咬断喉咙的猛兽回家——孟南帆例外。 优渥顺遂的成长环境让孟南帆始终保持着过分乐观的善意。 成年人温和的处事方式通常出于社交共识,在某种程度上反倒可以归结为与己无关的冷淡,所以才轻松地收敛情绪,得体又圆滑;但孟南帆的温柔、敏锐的感知力和旺盛的同情心却更接近于出自本能。 善良温柔的人,被人所爱,却并不是正推逆推都足以成立的公式。这种健全又简单的人生体验是多数人无从奢望的——善良和温柔在不够优越的成长环境里更可能被解读为软弱与怯懦。 看似合理的等式暗地里增设了无数附加条件,是小概率事件,也是命运的优待。 因此可以避开的风险没必要迎头撞上,幸福的人不要试图凝望深渊。如果孟南帆想要一帆风顺下去,就最好远离薛枞。 高中时期的路衡谦下了这个论断,到如今依然没有改变,但他漏算了感情。孟南帆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即使长辈们不止一次耳提面命地要求路衡谦好好“照看”孟南帆,也阻止不了孟南帆欣然栽进名为薛枞的深坑里。 即使到了现在,路衡谦也不认为薛枞的经历值得额外同情。 如果每个悲惨的人都需要得到恻隐,这个世界早就无法运转了。有人爬到高处,就有人得垫在底下,这没什么需要讨价还价的。谁都有自己的难关,硬要划分的话,大约只分为正在倒霉和尚待倒霉,此刻乐呵也只是还没遇上,谁也别急着笑话谁,更没必要无端怜悯,与其同情别人倒不如担忧一下自己的未来。 路衡谦不笃信命运但也不畏惧,他从不信什么一帆风顺,也不像孟南帆一样感恩于所得到的。路衡谦对命运始终保持着旁观的警惕。 他拥有的都是应该拥有的,可以得到也无所谓失去,感情这件事更不可能困扰到他。他从没怀疑过自己会组建一个稳定的家庭,幸不幸福倒是其次,合适就行。 但薛枞是个变数,从孟南帆被莫名其妙卷进去好几次就看出来了。 路衡谦习惯于掌控,偏好提早做出准备,讨厌不安定因素。他因此警告自己也警告好友,但轨迹还是按他所担心的方向留下了,连他自己也与薛枞产生了难以厘清的纠葛。 诚然,基于事实认定错误,路衡谦从前对薛枞的评判是有失偏颇的。他承认这一点。 可是不论刻意避开薛枞多少次,都会兜兜转转地和他联系在一起。这种状况,人们普遍愿意称之为“缘分”,但路衡谦视其为风险,是应该规避的。 这是他一贯的观念,但事到如今,显然有什么早已偏离了轨道,变得棘手了起来。 桌上的咖啡一口也没碰,已经凉了,路衡谦想叫人来替他收拾,才发现秘书已经在旁边被晾了很久。 “路总。” 秘书还从没见过在工作时间心神不属的上司,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才小心翼翼地把需要签字的文件递给他。 余光瞥见办公桌上极不协调地放着张票根,边沿有些折痕和磨损,是很早之前一场已经结束公演的芭蕾舞剧。 不苟言笑的路总方才盯着看到出神的,就是这张小纸片儿。 路衡谦接过文件,把票根放回了桌下的第二格抽屉,秘书眼尖地在里头瞧见一个明显是用来存储戒指的丝绒盒子。 他胆战心惊地收回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正想出门,却又被叫住。 “帮我买一幅画。”路衡谦下达了一个非常模糊的指令。 秘书站在旁边,耐心等待更为细节的要求,却见路衡谦拿出手机,像是有些心烦地滑  109 动了一下界面,然后在通讯录里找出一个号码:“收件人的电话,记一下。” 秘书把它记录下来,看了看联系人的名字,又小心确认了一遍,才问道:“是直接寄给这位薛先生吗?” “不是。地址留我在半山的那套别墅,”路衡谦看了他一眼,说道,“收件人写孟南帆。” 秘书当然认识路总的好友,也不多问,了然道:“好的。” “明天早上八点准时送过去,让收件人签字回执。”路衡谦又道。 “好的。还有其他的要求吗?价位、风格或者是——”秘书始终没能等来路衡谦关于画作的实质性要求,也把不准路衡谦的意图,只好主动询问道。 “去拍卖行或者画廊随便挑一幅,”路衡谦敷衍地答道,“记得准时,其他都无所谓。” “好的。”秘书很少见到路总这么心不在焉的样子,见他没有其他吩咐,拿起签好字的文件,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路衡谦觉得嗓子有些干,伸手下意识想要端起什么,却见凉掉的咖啡已经被秘书很有眼力地端走了。 他想了想,又从抽屉里取出那张略显陈旧的票根。 他还记得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可后来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了。 就如那个人对路衡谦最后所说的一句话,“到此为止”。他果然在路衡谦什么也没弄明白的时候,就擅自且彻底地消失无踪。 这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或者说,如果那一刻路衡谦来得及回答,答案也只会是拒绝。 可是一切并不像路衡谦以为的那样容易摆脱。 路衡谦承认自己无法忘记那种沉默的、体贴的、如同呼吸一般安静的喜欢。 阴差阳错之下,只剩路衡谦独自保留着这个秘密,让他时不时会陷入一段没有任何人能够分享的回忆。 或许是源于某种后知后觉的悸动,辜负真心的恍惚,在它已经毫无转圜地云散烟消的时候。 路衡谦潜意识里把那个让他还来不及回应就消失的“孟南帆”,和同他一起长大的孟南帆当成了两个人。在孟南帆忘记一切之后,路衡谦也谨慎地选择了不再提起。 说来也是古怪。 如果不是因为孟南帆邀约,他才没心思看什么舞剧,更别提这么多年,他连给别人表白的机会都没留下过;可正是因为孟南帆——路衡谦绝无任何可能性,去喜欢一个早已当做手足兄弟的朋友。 又或者,如果“他”没有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路衡谦或许会在略有犹豫的拒绝后,在往后的日常琐事中将之渐渐淡忘。 缺少哪一环都不足以引起路衡谦的另眼相待。偏偏各种巧合编织成网。 现实告诉他,真相可能更加离谱。 得不到的就越想要,找不到的答案就偏要找。越是未解,才越激起好奇,人逃不出劣根性。 路衡谦高估了自己,他不仅想探究,还为此好奇得夜不能寐。 第二天晌午,一份签有落款的单据被送到路衡谦手里。 路衡谦家中只在进门的位置安装了摄像头。他调出八点的监控,看到薛枞接过包裹之后,靠在墙边,熟练签字的模样。 而签收单上的落款,是一个非常漂亮、显然精心设计过的签名,路衡谦很熟悉。 那上面写着:孟南帆。 第四十四章 夏季的白日拖拖拉拉,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路衡谦推掉了一个饭局,在下班高峰期的车流里堵了许久,回到家时,夕阳才勉勉强强、欲落不落地往下坠了坠。 他打开门,见薛枞侧身斜坐在高脚凳上,趴伏在西厨一侧的吧台,万幸还没有要摔下来的迹象。手肘边的一支勃艮第已经见底,另一支空了大半。 别墅里没有开灯,空调也被迫停止了运转,燥热沉闷得难以忍受。 变幻的余晖懒懒扫在羊绒地毯上。 薛枞听到门边的动静,才慢悠悠抬起头。他此刻一句话也不想说,但瞥见路衡谦凝重得仿佛是要即刻兴师问罪的神色,不得不强打精神。 “你喝醉了。” 路衡谦打开灯,把中央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才走到薛枞面前,却没有如薛枞所想的那样,立刻开始质问。 “但愿是。”可惜酒精丝毫没能剥夺他的清醒,薛枞端起酒杯,半仰着头往喉咙里又狠狠灌了一口,“你酒柜里的酒太少了。” “为什么喝酒?”路衡谦看着他,像是在判断能否和他进行逻辑清晰的交谈,“我记得你并不喜欢。” “错了。”薛枞仍旧趴着,下半张脸都埋进了手肘,挺直的鼻梁两端被投下了一片阴影,传出来的声音都有些闷闷的,“我很喜欢。” 时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聪明人早就学会了自欺欺人。 薛枞不够聪明,却头一次做了逃犯,假装忘记替亲人扫墓的日子,胆小鬼一样躲在角落偷偷喝酒,却只觉得头痛欲裂。 “薛枞,”路衡谦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和南帆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薛枞的眼神里带着似真似假的茫然,慢吞吞重复了一遍,“和孟南帆。” 他又往杯子里倒满了红酒,细碎的浮冰窸窣爬升上来。他想了想,才道:“能有什么关系。” 路衡谦将一张签收单放在酒杯旁,示意薛枞解释。薛枞顺着他的动作看了一眼,那上头龙飞凤舞签着孟南帆的落款,却是今晨薛枞亲自签收的。 薛枞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却又很快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意思?” 路衡谦却没有给他逃避的时间,目光直直地看向薛枞,“你是谁?” 薛枞的手指被他捉住,摊开了手掌。路衡谦把一枚戒指轻轻抵进他的掌心:“告诉我实话。” 薛枞微弯指节,勾起那枚从前借由孟南帆之手送出的戒指,探究似的,往自己的无名指上比划了一下:“你想问什么?” “你说呢?” 路衡谦的声音并无起伏,却忘了抽出仍然牢牢握住薛枞的左手。 “那要看你想听哪种答案。”薛枞表现得如同一个标准的、被酒精侵蚀了意志的人,半伏在桌面,一只手撑着下颌,用一种疲倦而异常平静的声音说道:“就比如,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恶心么?”薛枞问道,有什么被倏然扔进了红酒杯里,划出一道冷光,发出极清脆的碰撞声。 酒液很浅,只溅起很小很小的水花。 “可是,”他凑近酒杯,从透明的杯壁里认真观察着浅浅埋在碎冰里的戒指,语气里藏着丝很难察觉的轻颤,“它早就已经丢掉了。” 薛枞又一次问道:“路衡谦,这是你想听的吗?” “先别急着表态,”轻微失焦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路衡谦的方向,又垂  110 眸瞧着融化的浮冰,“我还没说完。” “沈安失手将我推下楼梯那一次,孟南帆打算救我,也摔下来受了伤。再醒来时,我的意识清醒在孟南帆的身体里。没人知道为什么。”过程往往比结果让人坐立难安,说穿之后反倒觉得什么也不用在乎了,多年小心掩藏的秘密被毫无防备地戳破,薛枞心中却泛起一股异样的冷静,“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在那之后,住在这里的是我,你费尽心思讨好的也是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 路衡谦却并没有露出特别吃惊的神色,像是早就猜测出真相,只是没料到薛枞会这么轻易地坦陈一切,和盘托出。 “我不想。”薛枞此时的心境比往常来得更磊落些,“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知道?” 喜欢一个人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即使那个人是路衡谦。薛枞在这方面并不胆怯,只是从不奢求,也不认为会得到回应。 后来因为孟南帆而产生的纠葛,或许更适合称之为意外,本来就不在薛枞的预料之中,结束之后也没必要留下更多牵扯。事已至此,薛枞反倒镇定。 路衡谦心里闪过很多念头,零零总总,首先出口的却是:“对不起。” “你不喜欢我。”薛枞却说道,“这不需要道歉。” “还有很多事。”路衡谦的目光深邃且专注,薛枞不经意撞上,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那你道过太多次歉了,不愧是南……”薛枞顿了顿,无所谓道,“孟南帆的朋友。” 他并没有讽刺的意图,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薛枞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一贯是什么德行,被人讨厌是常事。但比起事后道歉,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招惹。 路衡谦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向来冷峻的目光里却泄露出一丝仿佛因为薛枞被他辜负而略微伤神的表情,夹杂着心疼、后悔或是别的什么。 这比拒绝更让薛枞难以接受。 “你信了?”薛枞把被丢弃的戒指弄脏的酒杯推开,换了新的,重新将它斟满,诧异道,“该相信的你向来不信,这种匪夷所思的故事,你倒深信不疑?” 他托着酒杯,被酒意熏染的眼睛却依然清凌凌一片,“我很擅长编谎话,这不是你说的?” 路衡谦微微低头,想将他手里的酒杯拿走。薛枞看到他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出近似于关切的神色。 薛枞宁愿在路衡谦眼中的自己仍旧阴骘乖戾,一肚子坏心思,也不愿意被当做可怜的丧家之犬。可现在,路衡谦也露出了薛枞最讨厌的神色。 “薛枞,”路衡谦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了一些,甚至像在哄他,“我可以分辨出来。” 薛枞嗤笑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路衡谦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也不令他厌恶,被指责蔑视都能够无动于衷。 就好像自己也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好像某种顺遂的、骄傲的、不可一世的人生并不是全无可能——总有一些人是纯粹、肆意、无坚不摧的。他遥遥看着路衡谦,就好像注视着自己生命的某种可能性。 仅仅因为有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就似乎足够成为他笃定的寄托。路衡谦可以不屑于他,可以厌恶他,但绝不可以同情他。 他永远不需要路衡谦的靠近,不允许路衡谦可怜他。 可是路衡谦执意要向他讨个说法,那反倒无所谓了——路衡谦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何必呢?”薛枞觉得路衡谦实在是自讨苦吃。 他忽然伸手握住路衡谦的领带下端,狠狠一扯,将他的上半身拉低与自己的视线齐平。路衡谦顺着他的动作俯下身来,薛枞便凑到他跟前,恶意地轻吻上去:“忍受不了就不要装了。” 薛枞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没有放过他一瞬间的紧绷,舌尖在他的嘴唇上轻轻舔了一下:“男人喜欢男人这件事,不是很让你恶心吗?” 他在路衡谦开口前又用嘴唇堵住,温热的吐息令一切都变得暧昧而清晰:“没错。我爱你。” 那声音和路衡谦从未淡去的记忆隐隐相叠,梦境一般渺远又真实,却比从前更加令他心悸,包裹着冷质又虔诚的、小心翼翼得近乎沉重的感情。 “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薛枞一只手轻轻划过他的喉结,手腕瓷白的肌肤清透得几乎能看到底下的血管,“我当然喜欢你,可是我也喜欢很多人,和很多人做爱。你以为那代表什么?” 路衡谦从没见过这样的薛枞,冰冷苍白,却带着危险的诱惑。 “我没有这么想。”多次误解之后,路衡谦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补偿的信任感,即使仍然捉摸不透薛枞的个性。 路衡谦任他动作,只抽出一只手试探着揽住薛枞的腰,以免他跌倒。丝质睡衣的下摆因为薛枞手臂的抬起而上滑,手心的触感细腻而柔韧,却不是心猿意马的时机,路衡谦把薛枞扶稳,对他说道,“你也不是这种人。” “我就是这种人。”薛枞眼波一动,勾出个单薄的笑来,寒潭般深黑的眼眸里映照出的却只余漠然,又带着幽昧的冷光,“记得吗。你在酒店见到我和孟南帆。” 路衡谦当然记得那个混乱的早晨,也尽量不去回想那时所见到的凌乱衣衫,裸露大片的肌肤,其上暧昧的吻痕,和血淋淋的伤口。 那时是什么心情路衡谦已经不想回忆了,他气昏了头,也来不及判断自己无端又武断的误解,仅仅是因为孟南帆,还是多少有几分气恼于薛枞的“随便”。 心里有什么跟着往下坠,路衡谦看着薛枞,目光很深,带着几分薄怒,矛头第一次指向了自己的好友:“他强迫你。” 他有一瞬间在怀疑孟南帆装作人格分裂的用意,但是现在也没空深想。 “怎么可能?当然是我撩拨他。”薛枞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像现在对你做的一样。” “我装模作样的时候你不信,现在露出真面目,你也不肯信。”他的眼睛在暖光下依然冰寒彻骨,让路衡谦想到薛枞送给自己的那把匕首,泛着泠泠冷光,出口都恨不得剜人血骨,“路衡谦,你只是喜欢和我唱反调吧?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会怀疑。” 薛枞拒绝的样子那么明显,却假装享受于这种生涩稚嫩的挑逗,偏偏还不自觉地紧紧抓住路衡谦领带的一角,仿佛面前的人已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路衡谦反手按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使了个巧劲将他搀回椅子上坐好。 “你现在这样,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的姐姐?”路衡谦的语气平稳冷静得近乎逼问,任谁也无法忽视薛枞的反常,“今天是她的忌日。” 薛枞猛地把他推开了。 “薛枞,”路衡谦逼视着他,“你实在是个毫无理智可言的人。”  111 用惩罚自己来排遣愧疚,贬低和伤害自己来得到安全感,知道毫无效率也死不悔改,是太过肆意的行为。 “你闭嘴。”薛枞冷声道,“你又好到哪里去?” 路衡谦却不放过他:“你觉得这样就不算逃避了吗?” “不做就滚。”薛枞皱眉,“你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 “你话也不少,”路衡谦垂眸看他,少有情绪的脸上却罕见地露出极浅的一抹笑意,转瞬即逝,却仍步步紧逼:“……前情不论,但你非得逼自己过得这么惨淡,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自己放任。不论是放任非议,还是让愿意帮助你的人滚,是你不肯放过自己。 “你不珍惜现在拥有的,所以得不到想要的。” “我想要的?让你闭嘴变回以前那副多看我一眼都嫌烦的样子算不算?”薛枞面无表情,眸中寒意却更深,“我没打算让你替我做人生规划,路衡谦,你连唯一招人喜欢的地方都消失了。” “变得多管闲事,”薛枞冷哼一声,“唠唠叨叨,还是同情心作祟?” “你现在倒勉强能看出点律师的样子了,能言善道也不是坏事,”路衡谦并不觉得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什么奇怪,“平时怎么像个哑巴一样?凭你一张嘴其实也能噎死不少人。” “不过话说回来,你一点也不值得我同情,”路衡谦也没什么表情,“如果非得选一个,倒不如同情你的姐姐。” 薛枞预感他会说出令人厌烦的陈词滥调,诸如“代替她好好生活”之类的,打断道:“我没办法……代替她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别想了,你在我这里听不到安慰,”路衡谦沉声道,“我可以指出无数件你做得有失偏颇的事。” 即使知道苦衷,也不可否认地对薛枞产生了好感,却并不代表路衡谦会认同他的一切举动。 “她已经死了,而你活着,”路衡谦用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冷静到令人觉得冷血,“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你拿刀捅死自己她也活不过来。你不用替她活着,做梦也没用,活下来的只剩下你。” “如果不是因为我……”薛枞的手指蜷缩着握紧,“她不用死,我也不会还活着。”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被谁不留情面地诘问指责。他罪孽深重,需要放纵也需要告解,却不配得到爱,没资格被关心。 “是因为你,”路衡谦不着痕迹地望向他紧抿的双唇,“所以我不会说她替你牺牲都无怨无悔,没有谁能平静地去死。说不定她在最后一秒已经后悔了,任何人都采访不到面对死亡的心情。她和你不一样,她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路衡谦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两个人都失去理智的话就彻底没法收场了。 “你这种人懂什么呢。”薛枞捻着杯脚,却没有再喝,“我只希望她能后悔,再做一次选择,不要再回头。” “可能性为零的假设没有必要花心思去想。”路衡谦说得理所当然。 “很多时候我确实羡慕你,自负到招人讨厌,”薛枞抬头看他,“对谁都无所谓,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如果我说,”路衡谦的语气平淡,好像这是一句毫无负担的话,随意就能脱口而出,却又暗含慎重,“你不是无所谓的人呢。” 薛枞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怔愣只持续了很短暂的几秒,继而冷笑:“你为了孟南帆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不是他,”薛枞有些混沌的神经条件反射地做出反应 ,“你不用指望从我身上找到他的影子。” “我没有那种爱好。”路衡谦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薛枞不屑道:“你连这种事都不敢承认。” “我的话很难懂吗?”路衡谦终于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了,“我不喜欢他。” 可是薛枞没有办法相信:“别装了。” 喜欢孟南帆这样的人究竟有哪里值得怯于承认,薛枞不太理解。大概是路衡谦始终打动不了孟南帆所以恼羞成怒吧。 大冬天端来热茶和冰水,谁都会选前者,傻子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没人愿意冻到肺腑都疼了去找罪受。 就算是薛枞…… 但薛枞其实也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了解孟南帆。 他以为自己和孟南帆亲密无间过,至少曾经是,却也不懂孟南帆为什么能毫不为难地将感情收放自如。 “我还没蠢到分不清谁是谁。”这句话其实不太有说服力,路衡谦也知道,于是补充道,“我知道那不是南帆。” “因为那是我装出来的,”薛枞说道,“那就是孟南帆。不是我。” 他像一个躲在阴暗处的乞丐,却被拎出来游街示众,即使被赏赐了最想要的,也不会觉得开心,更何况那只是伪造的赝品。所以只剩下羞耻和难堪。 路衡谦对他而言或许是无法企及的某种遥望,是认命渴死时捧来的一叶甘泉,却从来不该是一个具象的形象。 “随便你喜欢谁吧,”薛枞没心思和他争论,也压根儿不信他的说辞,对他求而不得的狡辩毫无兴趣,“又不是小孩子吵架。” 路衡谦终于多少体会到一点薛枞每次被他误解的感受,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难以挣扎的无力感:“算我自作自受。” 薛枞对这件事兴致不高,也不想再谈,杯里的酒液也只剩了浅浅一层:“劳驾路总再替我拿一瓶。” 路衡谦并不听他指使,也没打算迁就薛枞明显任性的要求:“你不喜欢喝酒。” 薛枞连伪装的嚣张都支撑不住了,语气疲倦到丧失了一切起伏:“你好像真的以为很了解我。” 他又趴回了桌面,也不想再逞强地面对路衡谦,将整个额头都抵在了手臂上,把所有黯淡的心绪埋藏起来。 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路衡谦在想什么。只想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假装一切都还承受得住。可是泄气的瞬间觉得所有所有都太辛苦了,就像熬了整夜的人,报复性的头痛总在回光返照的后一天。 “我没办法忍受,”薛枞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在还没有传递给任何人时就已经消散了,“一秒钟也不想再坚持下去。让我自己待着好不好?” 如果无论怎么努力,日复一日的希望都被碾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又要面对山顶滚落的巨石,那么他做不成希绪弗斯,也缺乏那种勇气。 无休止的苦役只能得到片刻救赎,他宁可不要复原。他应该死在第一次被碾碎的时刻。 他需要爱,假装爱,沉迷于爱,以此欺骗自己。 可是路衡谦没有离开:“你现在不适合自己待着。” 薛枞放弃和他协商了。 “既然你很会说风凉话……”薛枞真心实意地提出疑惑,“换成是你,就能做得更好吗?” “我不能保证,”  112 路衡谦见他又绕回了之前的话题,诚实地给出答案,“事实是,这是你自己需要面对的,而不是我。不要再浪费时间进行假设了。” 薛枞将整张脸都遮住了,固执得像一个明明溺水却不肯抓住浮木的蠢货,让人恨不得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不由分说地将人提上来。 路衡谦偶尔也觉得薛枞应该狠狠地被教训一顿,这个人实在是太固执了,谁也帮不了他,却又好像勾扯住人心最柔软的那个部分,让人毫无退路地替他感到难过。 在某种程度上薛枞大概是很欠收拾,可是路衡谦也罕见地心软了。 “我希望你过得好,至少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路衡谦说,他渐渐意识到为什么薛枞招人恨的同时也会让人放心不下,“才对你有更多的要求。” “那你比沈易还称职。”薛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是又能怎么样?” “我并没打算对你了解到事无巨细的程度。”路衡谦不避讳地答道,“我不是精神分析师或者心理学家之类的,不会追溯你的童年。你现在在我面前表现出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也懒得去刨根究底——但你确实自作自受。” 薛枞沉默以对。 路衡谦也没说话,离开吧台去了储物柜的方向。 “一起住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很会照顾自己,”他回来得很快,抬起薛枞的下巴,撬开嘴唇,蛮横地往里面塞了粒醒酒片,又倒了蜂蜜水喂他,“但你更会出人意料。也很会让人担心。” “你是不是故意的?”路衡谦问道。 薛枞没能来得及拒绝得了那颗药片,却眼疾手快地推拒了紧随其后的那杯温水。 他报复性地伸手勾住路衡谦的脖子,近乎莽撞地堵住他的双唇,笨拙地探出舌尖勾缠,苦味儿全都跟着窜进口腔。 温热而潮湿的吐息萦绕在路衡谦的颈侧。 “自作多情。”薛枞说道。 黑色丝绸睡衣反射出冰冷的白光。 红酒杯被碰倒了,滴滴答答的酒液蔓延在大理石台面,又滚落下去。 路衡谦不得已半搂着他,预感一旦放手他就会避无可避地摔下去。但薛枞变本加厉,身体几乎已经脱离了高脚椅,路衡谦只能把他抱起来。 可怀里的人依然不太安分,让路衡谦很难安稳地把他抱回床上休息,只能折中,就近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他直视着薛枞近乎涣散的眼神:“你看清楚,我是谁。” 是谁都无所谓。 是路衡谦,或是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是你不肯走的。” 薛枞执拗地伸手环抱住他,不肯让他离开半步,路衡谦俯下身将人护住,被他抵着胸口一起摔到地毯上。 “路衡谦,”薛枞的指尖还沾染着酒液,他舔了一口,另一只手滑到路衡谦的下半身,“你硬了。” 路衡谦的目光很沉,丝毫不被打扰地看着他。 像是要看透深埋心底的惶惑与不安,所有结痂和未来得及结痂的伤疤。 薛枞忽然觉得很冷。 他深深吸了口气,引着路衡谦的手去褪自己的长裤,再一次舔了舔自己的指尖,直到指根,然后近乎凶狠地插入难以开拓的后穴,力道与温柔绝缘。 他感受到撕裂的疼痛,从内壁一寸一寸地噬咬上来。 路衡谦握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知道推开会让薛枞难堪,做下去……或许并不是薛枞真正想要的。 薛枞跨坐在他的身上,语起轻忽而带着故作的挑衅:“你不敢吗?还是嫌脏?” 沙哑微颤的声线依然暴露出他的忐忑与紧张,根本不是表现的那么游刃有余。 他的衣襟散开了一些,苍白莹润的皮肤半遮半掩地暴露在柔黄的暖光下,照亮了纤细的锁骨上方几乎称得上诱人的那颗痣来。 薛枞缺乏正常的感情经历,被剥夺了拥有正常家庭的机会,可他的所有“非正常”都被沉默牢牢包裹起来,没有人察觉到,也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才是正确,而怎样做是不被允许的。 他或许认为真诚的爱是不包含欲望的,可是路衡谦偏不肯远远地做一个供在神坛的雕塑,非得亲手打碎金身,那么也就成为了芸芸众生里并不特别的一个。 不能让薛枞面对路衡谦的从来不是羞耻心,他更不是拥有所谓贞操观念的人。 “你非得这么说自己?”路衡谦有些动怒。他应酬很多,不是没见过玩儿得疯的,但他没兴趣参与,就像薛枞所说的那样,嫌脏。 可是他不愿意把这个词放在薛枞身上,准确地说,他根本不愿意以此去评价薛枞——用一种对待货物,或是玩物的方式。 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人。 他也不知道薛枞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贬损自己。路衡谦从前便不喜欢薛枞这样,现在依然不会认同。但那时可以不留情面说出口的指责,现在却只能在心里过上一圈儿,又强自按捺。 因为薛枞在刻意地丢弃道德感,放纵底线。 不论是酒精还是性爱,路衡谦或是任何其他人,对他来说不过是暂时止痛的鸦片,显而易见的逃避手段。 路衡谦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推开薛枞或是接受他,都会造成伤害。 “怎么样才叫认真?”薛枞用根本不熟练的方式,舔了舔路衡谦因为情绪波动而微颤的眼睫,做出诱惑的举动,眼神却那么冷清,“我不够认真?“ 难道不管不顾的沉迷才是爱,在难以忍受的孤独里深陷臆造的幻象就不能算是吗?没有人能解答薛枞的困惑,也没有谁能定义爱。薛枞关于爱的一切认知都是被迫习得的。 是真是假,是虚伪是逃避,是一叶障目也是孤注一掷,是口是心非又或是执迷不悟。 是沉沦着迷失,还是清醒地做梦?是有所求的付出吗?或者仅仅是欲望的简单交叠? 又究竟是自身妄念的投射,还是痛到极致时,若无其事的自我欺骗呢? 没有词汇足以解析人类的全部感情,不论意料之内还是控制之外。或许它有千万种化身,到最后是否是自欺欺人的沉沦,也只有自己能做出判断。 如果爱可以简单地和肉欲划上等号,是不是就没有人会觉得伤心了。 “薛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路衡谦感觉到一种很难忽视的刺痛逐渐蔓延在心底,他不知道应该归结于哪种感情,或许是怜惜,或许并不是,却都不打算让薛枞看出来,“如果你不后悔,我可以配合你。” 路衡谦从前没有思考过自己的取向,可是毫无疑问,他不会拒绝薛枞。 “别废话。”薛枞只肯说这三个字。 “我去买润滑剂。”路衡谦家里没有这种东西,但是薛枞对此并不在乎,扯着他的领带,再一次将  113 他拉回来。 “进来,直接。” 连那副满不在乎的神色里都充斥着太过明显的晦暗,丧失了所有神采,却带着罂粟般引人沉迷的危险与诱惑,蛊惑人心。 “你——” “闭嘴。”薛枞攀着路衡谦的背脊,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传递出难以克制的颤抖,将他抱得很紧,却又像是依然无所凭依。薛枞狠狠咬住他靠近侧颈的皮肤,声音从血肉模糊的地方含混地传出来:“让我痛。” 痛到死。 杀了我。 路衡谦的瞳孔微微一缩,薛枞第一次从他严谨到近乎刻板的脸上瞥见了不同于以往的神色。 薛枞听到他很轻地叹了气,有些无可奈何地捧起薛枞的脸,反客为主,吻上仍沾着血迹的柔软唇瓣,舌尖轻易地便探进去,攫取了口腔里急促而绝望的呼吸。 第四十五章 沈安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印象里的最后一幕似乎是在躲避记者,拐进胡同之后记忆就中断了。 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像被丢弃的垃圾似的蜷在一堆胡乱垒起的杂物上,光线暗淡,视线也跟着模糊。眼皮沉重得像是还能睡上一天一夜,应当是被注射了麻醉的药物。 顾虑到沈氏最近的动荡,沈安身边其实已经加派了人手,但他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昏迷、又是怎么被搬动到这里,没剩下丝毫印象,保镖也根本不在身边。 他浑身都像懈了劲儿,抬动手指都变得艰难。身侧极近的地方躺着一部手机,大概是他被扔下去时顺势滚落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绑架他的人粗心遗漏了,并未检查。 沈安深吸一口气,撑起剩余不多的力气,往旁边挪动身体。绑着手臂的绳索不算太粗,他掌跟贴地,努力延展手指,终于将手机勾动了一小段距离,然后悄悄地握住。 接着是一声令人胆寒的枪响,毫无预兆。 还没握稳的手机被一枪打到了地上,子弹擦过沈安指节的皮肤,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没有真正击穿他的手指,鲜血片刻后才跟着涌出。 沈安此时还并不算慌乱,他忍痛道:“你是谁?” “爬起来自己看。”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昭然若揭的恶意,冷漠而低沉,从斜后方不远的角落传来。 沈安还没傻到和绑匪计较语气,他屈膝往旁侧过身体,狼狈地在杂物堆砌的平台上滚了一圈,脑海里闪过许多与匪徒交涉的途径,直到对上那个男人的眼睛。 是像蛇一样冷血到令人心尖发寒的眼神。阴狠和暴戾蛰伏在波澜不惊的表面,似乎随时要将眼前的猎物尽数绞杀。 他交叠双腿坐在空旷的废弃仓库里,手枪随意地摆在身边,指尖夹着根雪茄,显然早就将沈安自以为隐秘的举动尽收眼底。他毫不避讳地看着蜷在地面的沈安,甚至没有试图用任何东西遮挡面部,摆明了一副无所谓被辨认身份的样子。 “宋澄。” 沈安知道片刻前构思的所有方法都行不通了,这不是什么求财的绑匪。 尼古丁的味道混杂在阴冷的空气里,鲜血的铁锈味几乎堵住了所有嗅觉,无端令人升起不寒而栗的感受。 灰扑扑的墙上只嵌了一扇极小的窗,那些微弱的光线就是从里头丝丝缕缕透出来,一小段铺洒在宋澄的腿边,他的面容却仍旧隐没在黑暗中。 宋澄似乎没有继续说话的意图,他轻描淡写地瞥了沈安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别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安竭力维持着镇定。 他和宋澄并不熟识,仅有的交集是来自薛枞。 沈安回忆起当初撞破这人和薛枞在床上的一幕,怒从心起。他始终觉得需要找个时机把宋澄收拾掉,却没想到自己先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人为刀俎。 “我哥呢?”沈安觉得这个混账家伙多半又绑架了薛枞,“你把他怎么了?” “你算什么东西,”宋澄始终坐在那里,无形的压迫力令沈安有些头皮发麻,“也配叫他哥哥。” 仓库的光线实在太暗,以至于沈安没有注意到宋澄唇边的冷笑。 接着是咔哒一响,直到沈安的脸颊被又一颗子弹擦过,枪声震耳欲聋,他才意识到,方才是打开保险栓的声音。 “你最好祈祷我的手不要太抖,”宋澄说道,“否则我就只能和一具尸体聊天了。” 沈安忍住疼痛,腥而咸的液体逐渐爬满下半张脸,灌进口腔:“你要什么?” 好像这场目的不明的绑架这才进入了常规流程。 激怒宋澄无异于找死,沈安不愿意这么做,但无论说什么在此刻都是不明智的,宋澄显然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一枪本来该开在你脑门儿上,”宋澄说到一半,似乎不再想谈这个问题,以免自己控制不住汹涌的杀意,他问道,“你知道今天是谁的祭日吗?” 这个此后许多年里都不忍回看的日子,埋葬的或许从来都不仅是薛枞的姐姐,还有薛枞本人。 沈安其实并不记得,当年的事情离他已经很遥远了,他更不清楚宋澄也与此有关。 宋澄看他那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几乎想要一枪将他了结了。 “可惜有人不会愿意我做这种事,”宋澄冷漠的眼睛扫过沈安,“我也不想假手于人。” 沈安觉得情况越来越糟,可是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也还没猜到对方的用意。 宋澄好像根本不怕被人察觉,连手枪都没有消音装置,沈安暗自揣测,这里大概离市区有着相当的距离。他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方向,连躲闪也没有余地。 “沈安,”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宋澄的语气有些玩味,“有人希望你一生安稳,但她知不知道这是偷来的?偷到的东西,别人不要了,你也不配拿。” “什么?”沈安仍旧一头雾水,他隐约觉得宋澄所指的或许是自己的父母,但又和宋澄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装作很喜欢他吗,”宋澄的手指扣动扳机,“那你去陪他。”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枪响。 这一枪干脆利落地点在沈安的脚踝:“我不喜欢拖沓,这样干净利索就很好。” 沈安只来得及感觉到踝骨的剧痛,他连声音都快听不清了,几乎要痛昏过去,痉挛着身体直直摔到了地面。 可是宋澄并不放过他。 “痛吗?可是他……”宋澄的声音仿佛变得更遥远了,“他痛了那么多年。” “你不仅不能体会到一丝一毫,还敢恬不知耻地用家庭来捆绑他。” 沈安被剧痛折磨得根本无法做出反应。倒地的刹那,另一枪已经落在了右腿的膝盖。 接踵而来的持续疼痛令他无力思考,又模糊地猜到了什么:“你说我哥——” 他不知道薛枞的腿不良 114 于行和他有什么直接的关联,或者说他从来都抗拒去知道近在咫尺的真相。 “到现在还装作不知情?”宋澄觉得这个人简直无耻得心安理得,自私的人会活得更轻松在沈安身上大概是得到了印证,“薛薇是为什么自杀,沈乔为什么会残疾,她为什么会死,你都不知道?” 沈安不觉得自己应该向宋澄解释,可是说到底,他从前无力阻止,之后也在竭力弥补。薛枞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做不到更多了。 他当然想维持几乎不存在的兄友弟恭——或者说更深一层的,其他感情,豁出命都可以。 “你恬不知耻地享受本来属于他的一切。你后来的‘幸福家庭’建立在他支离破碎的人生上,”宋澄的词句里是经年沉淀的愤怒,可是从前年幼时却没人有能力做出反抗,如今一切都晚了,“你还假惺惺地和他分享——分享什么?令人作呕的亲情吗?” 沈安的反驳源自本能:“我可以都还给他。” 可是这种伪善在宋澄这里行不通。 “我正在让你还。”他看着沈安因为疼痛而微微泛红的双眼,抿紧的嘴唇,“一件一件地。” 忽然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因为持续熬夜而红着眼睛的少年,打着哈欠还安静守在他身边、一步也不肯离开的模样。 那时宋澄的父母因为意外去世,沈乔临近考试,却把最后复习的时间都用来陪他,替他把那些虚伪而居心叵测的亲戚挡在门外——因为还未成年的宋澄需要监护人,或者说财产代管人,后一层身份才是令人眼红的根源。即使只有一年。 “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哭。”沈乔陪他守在灵前,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低声说,“在我面前哭。” 宋澄把他很紧很紧地搂在怀里。沈乔被箍得痛了也一声不吭,他肩膀的衣料渐渐被什么浸染,湿润了一片。他于是也非常用力地回抱住宋澄,认真而略显生涩地拍他的背。 宋澄想了很多,也或许什么都没想。他好像在拥紧生命里仅剩也因而变得弥足珍贵的宝物。 第二天,宋澄又恢复了往常模样。前来吊唁的长辈叱责他冷血,连父母去世都能若无其事,他笑着应了,在律师的陪同下,面对遗产的纷争处理得滴水不漏。 沈乔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一周,其间还去参加了考试。由于长期睡眠不足,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一场感冒拖了几天之后转成高烧。 再然后,因为这场过度疲惫引发的后遗症,致使沈乔被迫留在公寓里,等来了一场大火。 宋澄深深凝视着沈安与沈乔源自血缘的那一抹相似,却恨不得将那些部件统统剜下来剁碎。 “你是无辜的,他也会这么说,说不是你的错,”宋澄收敛了情绪,眼底却蓦然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神色,转而消失无踪,“因为他太乖了。只会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所以才过得这么辛苦。但是人最好别让自己活得不痛快。” “我不像他那么好心,也没有耐心,追根究底好像什么都阴差阳错,谁都不是主犯,负不起责任。”宋澄继续道,“我只负责揪出推波助澜的所有人。让口口声声说体谅他的人……让你们,真正‘体谅’一次,再看看能不能大义凛然。” 沈安因为失血而有些晕眩,忽略了宋澄口中的“你们”。 他的神思开始涣散,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将雪茄在水泥墙面摁灭了,随手丢在一边,又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似乎对沈安瘫倒在地上的姿势不太满意,宋澄朝他的肚子踹了一脚,直到沈安在疼痛的驱使下卷起身体,才提起绑在他颈后的长绳,将沈安抬高。那把刚击中他右腿的西格p320抵在他的下颚,仿佛即刻就要送他一程。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觉得宋澄看他的眼神竟和薛枞极度相似,骨子里似乎有着同样毁灭和破坏的欲望,只是有人用规则将自己牢牢束缚了起来。他终于承认薛枞是真的恨他,恨不得想要杀了他。 “从这里开枪,子弹会穿过脑干。”宋澄说,“你就再也不会碍眼了。”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拿出一把匕首,将绳索割破,再把沈安整个人随意地往旁一扔。 额头磕在地面,沈安在恍惚间觉得空气里的温度似乎持续上升,眼底闪烁着的是跳跃的火光。 他以为那是幻觉。 但现实是,宋澄不知什么时候将堆在一旁的杂货引燃了。废弃仓库里,浓烟逐渐弥漫开来。 留给沈安的只剩下方才割开绳子的短刀,和几米之外正被宋澄打开的一扇门。 “我很乐意看你挣扎,然后绝望的表情。”宋澄侧开身体,示意他往房间里看。 沈安顾不得被血和灰尘糊得看不清的视线,竭力睁大了眼睛。 那扇门里并排躺着两个人,是周玉琪和沈易,仍是昏迷的模样。 “现在选吧,你先救谁?”宋澄站在门边的位置,“她和沈乔当年所面对的,你也试试吧。” “易地而处,你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了吗?” “你这个疯子。”沈安目眦欲裂,全身都在发抖,“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要看你有没有命活着回去,再假装无辜地找人哭诉了。”宋澄眯起眼睛,“别浪费时间。现在还来得及,去救人吧。拖着你的腿,像狗一样爬着去。” “晚了你们就死在一起了——当然我不反对。” 沈安呛了口浓烟,拼劲全力地用匕首割破余下的绳索,挣脱出来,手肘支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和憎恨都还来不及升起,全副心神只能牢牢集中在动弹不得的父母身上。 “是不是觉得不公平,不是你的错?觉得恨吗?”宋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很享受于旁观沈安愈发绝望的眼神,“可是也没有人问过他原因,没有人问他觉得公不公平。” “他有什么错呢?”宋澄问道,“你现在体会到的不过万分之一。但他早已承受了很多年。” 沈安从前不能想象世界上竟然有人能疯狂到这样的地步,宋澄是要把薛枞所经受的毫厘不差地报复到他的身上。他恨不得什么也听不见,此刻没有人能救他,可是宋澄的声音却像是催命的符咒:“你还觉得自己有资格说是他的家人吗?” “身败名裂不够……你们这样自私又虚伪的一家人,不尝到苦头是不会后悔的。”他没等到沈安的回答,当然也并不准备去等,“接下来的节目无趣,我就不观看了。” 宋澄从容不迫地从仓库正门离开,并没有将它掩上。他特地选了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和植被的地方,即使放任火势,也不会蔓延。 但他还是很快拨了消防和急救的号码。 如果送医及时,沈安大概率保得住  115 那条腿,沈易和周玉琪也丢不了命。 可是他不舍得沾染分毫的宝贝,早就被肆无忌惮地伤害了。破碎的东西永远也不会复原。 宋澄不知道沈乔如果知道他做的这些事,会不会更讨厌他,更害怕他。 可是伤害沈乔的人,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我也会,”宋澄看着不断变幻的暮色,被浓烟熏得黯淡而可怖,他想,“我也会的。” 第四十六章 窗帘缝隙里透过一缕白光,天已经大亮了。 路衡谦替薛枞拂去鬓边的薄汗,又替他测了额温,仍是低烧。半截白皙的胳膊裸露在被单外头,路衡谦拿起床头柜上的酒精,用棉签擦拭他微握的手心,再将它塞回被子,掖紧了被角。 薛枞不太舒服地皱了眉头,却没醒。路衡谦守了他半宿,此刻也有些倦意。见薛枞仍睡着,便轻声关了房门,给自己煮了杯咖啡,打算去药店备点药回来。 昨夜薛枞靠近他的时候,他已经察觉到薛枞的体温有些偏高,还以为是酒精的作用。但后来薛枞对自己毫不怜惜,动作鲁莽、不管不顾地破开身体,蜷起的指节上都染了血,想是把内壁都刮伤了。路衡谦注意到后便强硬地将人带去浴室清洗,薛枞略带烦躁地反对了一下,甚至很凶悍地用手肘攻击了路衡谦的胸口,但终究是拗不过路衡谦的力气,被轻松地制止了。 最后把薛枞抱回床上的时候,薛枞仍是没什么表情,路衡谦却隐约觉得薛枞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这种情绪倒算是鲜活,否则路衡谦都怀疑自己抱的只是一具空壳。 被勾起的火只能自行解决,路衡谦头一回为这种事调动了被磨得所剩不多的自制力,从卫生间出来却发现薛枞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路衡谦把他半搂在怀里喂了药,往额头贴了退热贴,也只消停了几个小时,又起了热。来回折腾了许多次,眼见着第一缕晨光透进来,夜幕渐渐被撕开了。 约莫还需要一些清理创口的药物,薛枞伤的位置隐秘,路衡谦也不打算托人去买。 汽车启动的声音刚响起,薛枞便睁开了眼睛,从窗户里看到车库门卷起又放下,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视野里。 轮椅就搁置在床边,是薛枞唯一需要带走的东西。他离开的时候毫不犹豫,比任何一刻都要坦然。 那些惴惴不安的心绪终于落地,这已经是他所想象过最好的收束了,比无疾而终的暗恋要好得多,至少黯淡的独幕戏并不是无人光顾。 聚光灯洒下的光如果只有一瞬,薛枞也只需要那一瞬。多余的并无意义。 薛枞离开得很顺利,没有恰好地碰上路衡谦,也就免去了向他解释的麻烦。 直到钥匙无法插进自家的锁孔,今天的“顺利”就到头了。 薛枞试了几次,门边的响动惊动了公寓里的住客,房门从里头往外推开。 “回来了?” 薛枞的轮椅往后撤了一步。但他的胳膊被人拉住,轻轻松松就被连人带轮椅拽进了玄关内,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换了锁。”那人自顾自地说道,眼睛却深深看着薛枞唇边的一小块破皮的地方,殷红到刺眼的程度。他握住薛枞的下巴,屈起手指,狠狠地碾过,听到薛枞抽痛的“嘶”声也没有放开,接着目光下移,看到锁骨边那一处暧昧的淤红。 “宋澄,”薛枞握住他的手腕,将它从自己的唇边摘开,“你来干什么?” 宋澄却没有和他对话的意思,一只手揽着他的背,将他从轮椅里抱起来,往浴室的方向走去,那架势大约是想将他直接扔进浴缸的,但里头毕竟没蓄水。 “去洗干净。”宋澄轻轻地把他放进浴缸里,温热的水从上头淋下来,溅了薛枞一身,他看了一眼宋澄,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放在一边。 “出去的时候关门。”薛枞说道。 但宋澄抱臂站在洗手台边,门是关了,人却没走,冷眼看着覆盖在薛枞身上的衣料都统统消失。 蒸腾着水雾的浴室里,裸露的肌肤白皙而莹润,水珠在上头缠绵着滚落,却没有宋澄预想的那么多痕迹。 “以后别住这里了。”宋澄忽然道。 “为什么?” “拆迁文件已经下来了,”宋澄直视薛枞的眼睛,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神色变化,“政府征用,以后会有其他用途。” 薛枞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他问宋澄:“是你做的?” 宋澄不置可否。 “你知道……”薛枞说,“我为什么住在这里。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才——” “但你现在要把它拆掉。” 宋澄沉默地看了薛枞很久,空气里压抑的气氛迟迟不散,他不置一词地推门出去,回来的时候带了张浴巾,把薛枞裹在里头抱回了卧室。 薛枞是被扔到床上的。 宋澄坐在床沿,在他起身的时候扼住他的脖子,缓缓收紧,将他抵在床上不留情面地吻下去,或者说是咬。 薛枞嘴角破皮的地方本来已经结了痂,却被他用唇舌挑开,铁锈的味道钻满了口腔。 他们在最近的距离里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闭上眼睛,可那里头是如出一辙的空茫。 薛枞渐渐觉得窒息,他的呼吸被宋澄剥夺,氧气由宋澄吝啬地给予。指尖缓慢而用力地拧紧了床单,另一只手却不自知地抓破了宋澄后肩的肌肤。 不知过了多久,宋澄才将他放开,再度封住他的唇舌时,一粒药片被渡了过来,苦涩的味道刚刚触到舌根,又被渡了一口温水,宋澄看着他将药吞咽下去,才扒掉他的浴巾,把薛枞翻转过来,整个上半身都埋在床上,漂亮的肩胛骨对着宋澄。 “怎么又发烧了。”宋澄的声音低沉,一只手抄起眼前柔韧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探进了红肿的后穴。 冰冰凉凉的膏体被指尖轻柔地送进去,缓缓地按压了一下,又揉搓着打圈涂抹在紧致而微热的内壁。 薛枞不受控制地轻喘了一下,模模糊糊地想着,他看到了。后续的思考都接连停滞住。 见伤口没再渗血,宋澄换了棉签,沾了药膏往里抹。 “就算,你要……”宋澄没能将这句话说完,除了咬牙切齿,他的声音里更有一种薛枞无法忽视的沉痛和珍惜,“也要小心一点。” “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 明明将薛枞欺负得比现在凄惨百倍的事宋澄都做过,可薛枞忽然不想去反驳他。 或许是这样的宋澄只在回忆里出现过。 “我困了。”薛枞任由宋澄替他把睡衣换好,关上灯,将窗帘合拢,又再次替他盖好被子,“让我睡一会儿。” 宋澄又把枕头替他稍微垫高了一点,带上门的时候说道:“休息一晚上,明天出发。” 空调的冷风将灰色的窗  116 帘吹得左右浮动,又渐渐安静,薛枞半眯着眼睛看向那里,不知什么时候陷入了沉眠。 宋澄果然在第二天将他带去了国外的一个海滨小镇,别墅里的布置和宋澄从前的偏好都不一样。窗边挂了风铃,推开门都是阳光和海水的味道,不含一丝阴翳。不远处泊着几艘游艇,偶尔会有笑容爽朗的邻居提着几篮自家烤的甜点过来借用。宋澄给薛枞配了三个专职的营养师,定时有几位康复科的医生乘着直升机过来,会诊之后又匆匆离开,几乎将这里建成了一个疗养中心。 但宋澄却常常不在。 通常是薛枞睡下之后他才会回来,担心薛枞待得无聊,书架上的书堆满到了天花板。 薛枞在卧室的抽屉里翻出了许多种安眠药和其他精神类药物,见宋澄忙得连轴转,有心找他谈一谈,却很难见着人。 有一天夜里惊醒,冷汗爬了满脸,抬眼却看到宋澄的背影,心里蓦然静了一下。 宋澄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夹着根烟,回头时略带错愕地看向睡梦中醒来的薛枞,下意识地要将烟头黏灭:“呛到了?” “不是。”薛枞醒了一阵子了,他按了床侧的开关,却没有灯亮,“停电了,别灭。” 宋澄夹着烟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有些犹豫地把它移到了身后,仍然怕薛枞的喉咙经不住烟味。他大概是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或许每天晚上都守在这里,从来都小心地没有打扰到薛枞,所以才对薛枞的忽然醒来而意外。 “做噩梦了?”宋澄在储物柜里找出一个香薰蜡烛,用烟引燃了,递到薛枞手里。 是有些甜腻的奶油味,但薛枞并不反感。他把蜡烛握在手里,零星的火光闪烁在深黑的瞳孔中。宋澄掐灭了烟头,在黑暗里看到这室内唯一的火光,明灭缥缈里的精致轮廓,忽然丧失了上前一步的勇气。 “宋澄,”薛枞叫停他意图离开的脚步,“我想和你谈谈。” “很晚了。”宋澄打开门,“睡吧。” “我不舒服。”薛枞被营养师连月来的精心照料调理得面色红润了许多,苍白冰凉的肌肤都转了暖,没有生病的迹象。 但宋澄离开的身影立时顿住了,很快折返步伐疾步走到薛枞的床前。 “我睡不着,”薛枞看着他,“也没见你睡过,应该比我更有经验。” 宋澄一直在回避谈论这个话题,薛枞很清楚。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宋澄见他仍然是睡眼惺忪的模样,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只需要长点肉就够了。” 薛枞眨了眨眼睛,从刚睡醒的迷蒙状态里抽离出来,他自从和路衡谦坦白之后,醒来时意识不清、模糊掉时间和记忆的状态已经几乎消失了。多多少少也是心病。 “这段时间,你不是在忙工作吧?”薛枞认真地看着宋澄,“叶医生和我讲过你的事了。为什么不休息?” “我的状态早就不适合工作了。”宋澄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没再试图隐瞒,“但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别担心,很快就结束了。” “什么也不要想,”宋澄用商量的口吻,“只要陪我这一段时间,好吗?” 薛枞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忽然有一种很令人心慌的预感,可说不出那是什么。 “你的朋友告诉了我很多事,说话挺讨人厌,”薛枞看着宋澄眼下的乌青和无法掩饰的疲惫,也看着他成年之后更加俊朗的面孔,“但有一句话是对的。这一切本来都和你无关。” 宋澄的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 “有人和我说要放过自己,”薛枞的声音有些轻,却很清晰,“放过自己,不要用以前的事情折磨自己——我做不到,但你可以。” “你半夜不睡,要和我谈论别人吗?”话虽如此,宋澄却笑着揉了揉薛枞的脑袋,像是小时候的习惯,“别想这么多。” 薛枞愣愣地看着宋澄。 他片刻后回过神来,“还有一句话,我以为不必说,但看来并不是。”薛枞垂下眼睛,复又抬起,“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永远不会怪你。我以为你知道。” “为什么?”宋澄的声音波澜不惊,他把薛枞的背揽到自己怀里,一只手替他把蜡烛放到床头柜上,“没有人可以这么对你。” “赎罪。”薛枞从怀里抬起头来看他,他能感觉到宋澄的身体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宋澄一直逃避、不肯直面的东西就这样硬生生摊开到了他的面前,他对薛枞造成的伤害,和薛枞长久长久的忍耐,以及横亘的那一条人命,“不是这样,你没有错。” 可惜这句话晚说了不只十年。 “你希望我忘记从前的事,唯独这个,我做不到。”薛枞听到宋澄胸腔里心脏的急促跳动,“你用催眠的方法让我爱你,也没有必要。” 爱他是不需要催眠的。 但宋澄跳过了这个话题,也错过了得知薛枞心意的机会。 又或者他们同样默契地不去深究这句话的深意。 宋澄一下一下地轻拍薛枞的背:“你恨我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薛枞答道,“永远不会。” “但有时候会害怕,你变了很多。”薛枞想了想,诚实地补充道,“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下一次提前告诉我,可以吗?有了心理准备就无所谓怕不怕了。” 他可以做宋澄手里心甘情愿被提线的木偶。 宋澄也略垂了眸,用额头轻轻触碰薛枞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彼此的脸颊,没有任何越矩的举动,更没有顺势低头含住他的嘴唇,即使此情此景很合适这样的一个吻。 “为什么不肯忘记呢?”宋澄另一只手也抱住了薛枞,“我来替你记得,不好吗?” 薛枞的双手垂落在床边,他的思绪有些飘远。 很多年后,薛枞仍然在想,他应该回抱住他的。 “天快亮了。”薛枞对宋澄说道,“我不想睡了。” “那我们去海边。”宋澄将薛枞抱在怀里,让他捧着那个仍散发着奶油甜香的蜡烛,从客厅的落地窗往外走去。 拉开窗户时风铃碰撞着响了几声,很清脆好听的声音。皎白的月光照亮前路,薛枞手里的星点火光是地面上唯一的亮。 宋澄将薛枞抱上了游艇,站在沙滩上已经摆好的成片亟待点燃的烟花旁边,对薛枞挥了挥手,然后弯下腰,用方才还被薛枞捧着的奶白色蜡烛点燃了引线。 薛枞遥遥看着,见他傻站在原地,忍不住大声喊道:“站远一点。” 宋澄听他指令,往旁边侧移了几步,大片的礼花开始升空,五颜六色的光映在宋澄的脸上、身上。 薛枞看到宋澄揣着手站在旁边,露出有一点孩子气的笑容,像是时光从罅隙里透出的怜悯,  117 一如从前。 就好像宋澄带他们逃出家门,一路跑到最常躲去的那个楼顶,把一大捆手持的烟花分发给姐弟俩,又装作趾高气昂地、非得沈乔求他才肯帮忙点火时露出的那个笑容。 薛枞抬头望向炸开的一簇簇光亮,也跟着弯了唇角。不期然地,有微温的液体从眼眶里安静地滚落下来,被夜风吹拂,抬手抹去时,已是冰凉一片。 瞬息而变的光映照在模糊的视野里,像是一场旷久的旧日美梦。 薛枞在往后的时光里无数次向自己追问,如果知晓那是最后一次,结局会有所不同吗。 第四十七章 宋澄将回程日期安排在了平安夜,却没有与薛枞同行,留下的说辞是“要耗时准备一份礼物”。 已经是冬天,纷扬的落雪将圣诞气息妆点得更浓厚了几分。薛枞被安排在宋澄的住处休息,看样子是没打算交还他自家的钥匙。第二天一早薛枞就接到沈易的来电,言辞恳切,希望他能去医院稍作探望。 沈氏的轶闻在相当长时间里,占据了各类社交媒体的头条。 见证一个国内排得上名头的行业巨鳄,在几个月内摧枯拉朽式地崩盘,无论从哪种角度,都足够迎合大众口味。 涉及企业,偷逃税款之类的罪名并不少见。但除此之外,据传给总裁戴了顶硕大绿帽的周玉琪假借慈善名目,隐于其后的利益链条却直指人体器官的贩卖,才令众人惊觉,奸夫传闻或许只是博人一乐的烟雾弹。而藏于桃色绯闻背后的实质,是血腥的人口贩卖。一系列图文并茂的爆料,至此才真正引起舆论哗然,将公众猎奇的八卦心思转变为群情激奋的指责。新闻在选用图片时,除开与受害者背景追溯与悲惨境遇相关的引用,刻意搭配上周玉琪数次出行时奢侈的行头,还分别细心标注了价位,引发了更加激烈的讨伐。 最高检顺水推舟决定将此案当做典型调查,有牵扯的官员随之落马了四个。从前被沈氏打点过的都急于撇清,统统闭门谢客,不愿搅进浑水。暗地里得到消息的,也讳莫如深,只隐约透露上头明示了不准保——具体是上峰的哪位,猜测最多的,约莫是那个不能惹的黎家,于是纷纷噤声。 新闻高潮出现在沈氏总裁及其亲眷在燃烧的废弃仓库被人发现。这个消息刚被媒体透露时,三人尚昏迷未醒,捕风捉影的传言比比皆是。占据首位的猜测是,沈易无法抵住重压而选择举家引火自焚。 但很快,蹲守医院的记者又声称被害人沈安腿上留有明显的贯穿伤,于是有关自杀的谣言不攻自破,而后也有人揣测这是否是因为开庭在即,沈家为了此后能得到保外就医的机会,而不惜找人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侧面印证了其犯下的罪行属实。但三人伤势严峻,这种说法似乎也不太站得住脚。 警方随即发布通告,称已经立案,并立即展开侦查。 但直到沈易和周玉琪相继醒来,案件仍处于侦破过程中,犯案者仍然在逃。 对于纵火者身份的猜测也众说纷纭。说法无外乎几种,都脱不开寻仇,比如因沈氏股价下跌而受损严重的股民,或是因拐卖或走失而被剥取器官的儿童家属。 民众对分明是被害者的沈氏一门,少见地没有施与同情,竟秉持了一种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观望态度。不乏有人拍手称快,为其惋惜的声音却只占少数。 薛枞作为近亲属和嫌疑人,挂断沈易的电话后,很快接到了来自警方的传讯。而推算时间,能够为他当时不在场做出证明的,只有路衡谦。 日理万机的路总这次来得很快,推开警局的门时都显得步履匆匆,秘书和律师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脚步。 他的肩上还有未抖落的细雪,在温暖的室内渐渐融化。严肃冷峻的目光在对上薛枞时陡然凝住:“你——” 他本想让薛枞等律师来了再与警方交涉,避免踩进不必要的坑里,但忽然记起薛枞本人就是干这行的,于是没能将话说完。 “先谈正事吧。”薛枞冷静地看着他,堵住了他即将脱口的所有字句,像是他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除了能叫得出对方名字,毫无多余的交情。 他微微侧身,把路衡谦不知何时箍在他肩膀的手臂挪开,示意警官按流程进行。 二人分别作了笔录,但薛枞离开得比路衡谦更快一些。他去了沈易所在的医院。 人还没醒。 病房空旷,护工在一旁小心打量薛枞的脸色,低声询问他需不需要将沈先生叫醒。 薛枞摇摇头。 病床上的男人看上去衰老而病态,大部分皮肤都缠绕着绷带,裸露的部分能看到枯树皮一样的皲裂,很难与从前养尊处优的形象联系在一起,更无法与“父亲”这个词产生关联。 然后薛枞听到一声微弱的痛呼,沈易缓缓张开眼睛,似要起身下床,却发现自己难以动弹。 “你……来了。”声音里透露出枯朽的味道。 记忆里意气风发的沈易已经遗失在时间一角,他抬起眼睛,艰难地看向薛枞,像是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的大儿子,可很快又不敢看他一般,侧过眼神示意护工将自己扶坐起来,“你的腿……能站起来了?” 薛枞站得很直,也很稳,他第一次从高处俯视老态毕现的沈易,就好像从前的境遇在此刻对调,曾经可以轻易将他举过头顶的高大男人,现在也只是一个起身都困难、病恹恹的老人。 连乞求儿子在这里多陪陪他都得不到回应。 从踏进病房,到沈易百感交集地与他对视,薛枞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相顾无言。唯独血缘上可以称作父子的二人,身边环绕的只有生疏。 沈易在护工的搀扶下半坐起身,终于忍不住再次打量薛枞的面容,锋锐而冷厉,与他母亲如出一辙的精致容貌,连嘴唇抿起的弧度,都留存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长大了……”沈易喃喃道,说不出欣慰还是怀念,“长大了。” 他的手颤颤抬起,覆上薛枞的手背,像是想要将它握在手里,以示亲近。 可薛枞在他刚与自己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就立刻往后退了一步,甩开他的姿势仿佛甩掉一只蟑螂。 沈易的手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僵在空中。 薛枞侧过身去,忍不住扶着墙干呕了一下。一刹那的触感,像是蜘蛛顺着指尖爬上来,从喉咙钻进胃里,纯粹生理的反应。 充足的暖气,长廊照得人头脑发空的白灯,加剧了这种令人反胃的冲动。 “还是恨我吗,”沈易收回手,苍老黯淡的眼睛里有着浑浊的落寞,他用衰老而虚弱的嗓音问道:“乔——” “你在叫谁。”薛枞冰冷的声音打断他。 “薛… 118 …枞。”没有哪两个字会让沈易出口得这么艰难,每一个音节都在提醒他犯下的错事,和不敢回想的故人。愈近暮年,心肠愈软,在商场上杀伐果断、对情人游刃有余的沈易,终于只剩下行将就木的衰朽肉体和延迟的悔悟。 这份悔悟使他无法面对旧人,怯于回顾往昔。而薛枞是往事留下的那份证据,他既悔且惧。 揭过那一篇过往,他偷得的休憩与温情,便着落在崭新的家庭,和不谙世事的幼子身上。 “不论对我怎么看,弟弟是无辜的……你去看看他吧。”沈易让护工离开房间,对薛枞说道,“他……还没醒过来,我以后也照顾不了他了。” 薛枞很想笑,想问他沈安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谁来照顾。也想问沈易,当年自己最无援而绝望的时候,他有没有一瞬间产生过同样的担忧。 有没有想过还未成年的儿子,失去了母亲和姐姐,残缺了双腿,该怎么一个人活下去。 沈乔是没能等来谁真正帮他一把的。 除了给医院付账时,沈易露面和消失都同样迅速,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没注意到自己果然笑出了声,而沈易略带疑惑地看向他,像是不知道他为何发笑。 在父亲的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所以二十多岁的沈安依旧需要人照顾。而沈易却不会自然而然地将之类比到薛枞身上,只要没人挑明了告诉沈易,他就对这样的差别对待浑然不觉。 因为坚强的人永远能自己扛过去,所以理所应当自己顶着;而口口声声称为不懂事的那一个,会被数不清的关心包围,被无微不至地照顾,连抱怨都是亲昵的。 薛枞不明白,为什么早就不在乎的东西呈现在眼前,依然让人觉得指尖发冷。 他知道自己不屑,可是心口仍然很空。 怎么还在计较这些。 反正废物都是这么养成的。 “他昏迷的时候,也在叫哥哥,”沈易的精神不是太好,说话时气息微弱,但说起沈安,也打开了话匣子,“我以前让他多来找你——他很喜欢你这个大哥。” 沈易浑浊的眼里露出一点笑模样,不用任何伪装,多年的陪伴和养育,他对沈安是心疼到骨子里的。 亲疏分明。 “那他真犯贱。”薛枞道,“你也是。” 沈易的笑意凝住,他好像想要喝止薛枞不礼貌的说法,但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 他深深抽了口气,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 门外的护工听见声音很快开门进来,又按铃呼叫医生,病房里一时间涌进许多穿白大褂的人来。 薛枞顺势要走,沈易大口喘着气,仍颤巍巍地指着薛枞的方向:“让他……嗬……让他等等。” 一众目光灼灼看着,薛枞又停下了脚步。 被医生护士包围在中间的沈易,憔悴衰弱,呼吸时而粗重,显示器上的数据不断波动着。 薛枞静静看着病床上似乎时刻要奔赴死亡的老人,他感觉到茫然,无法理解的陌生感,他又注视着走廊绵延的苍白,没有尽头,忽然不知道今夕何夕。 给他造成巨大伤害的人,已经孱弱到无力承受他的报复了。薛枞沉沉压在心底的东西,仿佛也因为这个人的衰弱病状,而变得一击即碎。巨大的空落感包裹了他,像是四处都无路可去,哪里都是悬空,压抑得令人说不出话。 他在等什么,一个道歉吗?想要谁后悔吗? 可是该挽回的人,又在哪里呢。 这令人厌恶的一家三口齐齐整整躺在病房里,连要死不活的样子,都像在嘲笑他的形单影只。 据说仓库的货架倒塌时,沈易及时清醒,将沈安和周玉琪扑倒在身下,用后背护住了妻、子。 三人皆大面积烧伤,沈安至今未醒,而沈易虽然醒来,却其实是伤势最为严重的。 沈易这回尽到了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原来他也可以改变,只是对象不同罢了。 时隔多年,薛枞又一次急切地想要找到宋澄,想听到他的声音,想他能站在自己身边。就像一个迟来的条件反射,每当面对这令他格格不入的一家人,薛枞永远只想躲在同一个人身后。 当他拿出手机,却听到沈易已经喘匀了气,他被医生搀扶着坐在轮椅上,推到薛枞的方向:“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薛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觉得来医院一趟的本意是见证沈易家破人亡的惨状,可现在又觉得不值得他多费一句口舌。 “新闻你应该看了,沈氏的情况……”沈易又咳嗽了几声,“咳咳……你周阿姨以前环境不好,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才跟着做了那些勾当,而且我——” 他像是极难启齿,毕竟要揭自己的短,但还是接下去说道:“我一直想卡着她的支出,没想到她为了钱能走这条路……也怪我。” “慈善是假的,帮你洗钱是真的。”薛枞却道,“她只是趁机又捞了一笔。你何必把自己摘这么干净。” “你……咳……你在胡说些什么?!”沈易剧烈地喘息了片刻,“媒体放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证据。都是假的。” 他没有参与过周玉琪与她那帮三教九流的朋友贩卖器官的行径,但放任周玉琪做大慈善的名头,也确实走了私账。 这是很多企业私底下心照不宣的手段,只要没摆在台面上,搭点人脉,也不会有人执意戳破。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薛枞道。 他本来打定主意不再和沈易多说,可又忍不住撕破他虚伪的面具。 沈易布满烧伤痕迹的手指死死掐住轮椅扶手,牢牢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不可置信地抬头吼道:“……是你?” “可惜,”薛枞连垂眸都不屑,“被人抢先一步,没能留给我来收拾。” “孽子!”沈易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枉我打算把沈氏留给你,咳咳……想以后你帮着弟弟一起……咳……管理公司。” “谁稀罕,”薛枞看着他愤怒,心中越凉,却不知为何,没有产生任何报复的快意,无法言说的空洞几乎堵住了他的呼吸,“桩桩件件,都是你们自己犯下的。” “是谁?”沈对自己的定罪不感兴趣,只想抓出幕后黑手,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他厉声问道,“谁干的?” “我怎么知道,”薛枞动了动嘴角,“要是我找到人,会感谢他的。” 沈氏遭遇的境况几可称得上是围剿,举步维艰。 沈易被薛枞的话一激,又因为隐隐对他有疑,才立刻联想到是他,但仔细想想,又清楚凭借薛枞如今的财力和势力,根本无法做到这一步,于是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明白薛枞也许只是和他闹脾气,方才抛之脑后的一点愧悔就又重新  119 冒头。 “我……不该怀疑你,是爸爸的错。”沈易道,“这段时间,我难免有点草木皆兵了。但你再怎么无法原谅我……咳咳……也不该这么说话。我是你父亲。” “我爸早死了,”薛枞回得很快,“怎么?你是个死人吗?” 沈易还待说些什么,薛枞的手机却适时响了起来。 号码不认识,但薛枞迅速接了:“你好。” “小枞,我是……”对方顿了一下,才极轻缓地说道,“我是孟南帆。” “嗯。”薛枞回答。 竟然没有挂断。 “我有很重要的事,”孟南帆的声音温和动听,还带着一丝担心被拒绝的惶惑,几乎可以想象出电话那端的人有多么小心翼翼,“可以,当面说吗?” “如果不行的话——” “可以,”薛枞答应得果断,“地址。” 这通来电将他从令人窒息的环境里解救了出去:“我现在过来。” 孟南帆没料到薛枞不仅没有拒绝,还答应得这么痛快,他报了地址后似乎还想解释几句。但没来得及阐述理由,电话被挂断了。 薛枞没再看沈易一眼,也没有再听他喋喋不休。 出门时似乎听到轮椅翻倒在地的响动,守在门口的护工看向薛枞,似乎是想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但薛枞仿佛什么动静也没听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四十八章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 或者换个说法,沈乔的生日——至少在宋澄眼里,后者比前者要有意义得多。 天快亮时他大概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发现自己趴在书房的办公桌上,眼睛疼,晃神儿的同时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许久才将意识归拢,惴惴不安的情绪也逐渐平息。 想留住的人不在身边,不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但幸好还在世上的某个地方。 直到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宋澄脑海里仍像过电影似的慢放。每一幕画面都径直钉在眼前,并且吝啬地不配置一键删除按钮。只是即使没有梦境纠葛反复,那一日的记忆倒也无法消逝。 是在夏天,高温预警从橙色调到红色。 商场的冷气比往日开得更足,宋澄等了快半个小时,才等到匆匆而来的高挑身影。 “跑死我了,”她说话还喘着,从宋澄手里接过冷饮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溜出来的。” “慢点儿,”宋澄想带她进甜品店里找个座位,“进去说。” 排队的人都挤到了门外,她摆摆手:“人太多了,找个角落站会儿吧。” “嗯。” “你还……”她犹豫地打量憔悴许多的宋澄,从他仍然整洁且挑不出错的衣着,到干裂的嘴唇,再到眼下明显的青色,逞强两个字几乎是被写在了脸上,她磨蹭了半天,才问道,“还好吗?” 见宋澄像是准备勉强对她露出个笑,又觉得心里一紧,连忙道:“不用非得说好,我就是说——” “我知道。”宋澄道。 她来得急,但考虑到对方亲人去世,还是特意回宿舍找了件黑色T恤换上,又勉强凑了条黑色短裤,再趿了双颜色最深的人字拖,从学校后门偷跑出来,逃掉了整个晚上的排练。 “叔叔阿姨的事,你……”她找不出更好的词,最终也只能从众,选用了普遍到很难表达心情的两个字,对宋澄说道,“节哀。” 宋澄没说话,只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倦意深重到连简单的寒暄都变得困难。 “你还记得……今天是,”她望向密匝的人群,有些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完,“是你的十七岁生日。” “生日快乐”四个字就这么哽在喉中,她低声说:“我还是觉得,应该来陪你。” 她听宋澄提过,这次宋澄父母急着赶回国,是要在生日之后替他办理移民手续,但还没等到那个日子,就遭逢意外。不论从何种角度推测,这个生日对宋澄而言,都很难安然度过。 “乔乔生病了。”她又急忙补充道,“本来说什么也要一起过来。但今天烧得太高了。” “他,”宋澄靠墙站着,嗓音沙哑到让人忍不住想勒令他干脆闭嘴休养,“应该是前几天熬夜久了,陪我处理……父母的事儿,我没能注意到,没顾得上他。对不起。” “用这么客气吗?”女生不赞同地皱了眉头,想了想,从背包里捧出一个礼物盒,示意宋澄打开,“刚才拍了照片让我弟帮忙挑的,也不知道他晕晕乎乎看清没。” 她把盒子扣进宋澄手里:“就一块表,别想着推辞。我还绕了路才买到的,你看看这天气,我多艰辛。” “谢谢。”宋澄强迫自己打开看了一眼,又照着原样封好,“我很喜欢。” “别这么说话行吗,真的……我,”她叹了口气,无意识把手里拆掉的吸管包装纸撕成了一小段一小段,团在掌心,“我看着难受,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是,你不可能现在就能打起精神来,但我总想着——” “嗯,我知道。”宋澄又重复了一遍,反过来宽慰道,“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 “你身边还有我,”她看着地面,慢吞吞地说道,“还有乔乔,会陪着你。我们都会在,你记着。” “嗯。”宋澄牵起嘴角,安抚地笑了笑。 “哎,求你别笑了。”她的眼睛跟着红了一圈,又像是短时间内仓促做了什么决定,“宋澄,我想和你说件事儿。” 宋澄听出她严肃了许多的语调,第一反应是沈乔的身体状况:“很严重?” 她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种严重。” “我知道现在时机不合适,地点也不合适,”她抿了抿唇,“但我也找不出什么时间更合适。你这个样子,谁见了都不好受。”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就这么摊开,放在宋澄面前,“只是觉得,如果让你知道,你不是孤单一个人,会不会觉得踏实一点。” “我喜欢你,”她非常郑重而缓慢地说道,“很喜欢你。要做我的男朋友吗?宋澄。” 羞涩是后知后觉爬上脸颊的。 可是悬空的那只手没被握住。 她看到了宋澄眼里的震动,以及不愿被她察觉的为难,大约是在思考应该用哪种委婉的方式拒绝。 “对不起,”宋澄的开口也没有新意,“我——” “嗯,别往下说了,”她低头回避了宋澄的眼神,孤零零的手揣回了口袋里,“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苦笑了一下:“我不是想在今天成为你的负担。只是总以为吧,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也是对我有好感的……就凭你老往我们家跑的那个劲头。” “我也真是白替你挡那么多桃花了,”她掩饰般啜着吸管里的饮料,连里  120 头早空了都没注意到,“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站的地方是角落,光影描摹在两人侧脸。 可即使是颓唐得要命的宋澄,依然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帅气。 她尽量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道:“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也好。总比数出我有哪些地方不招你喜欢,能让我少丢点面子。” 宋澄看着她的神色,许久之后,才答道:“是。我有……喜欢的人。” “我也认识吗?”她很快追问道,“是谁?” “我不能说。”宋澄却道,“抱歉。” 不能说,而不是不想说。 她用吸管搅动正在融化的冰块,按捺住一瞬间起伏的心绪,忽然笃定道:“是……他对不对。是乔乔。”她把手里的碎屑丢进垃圾桶里,用以逃避对视,之后才站起身,“你真的……喜欢他。” 宋澄没再说话,而沉默在此刻除了默认没有其他可供参考的语义。 “其实我,多多少少能感觉出来,但我也不太敢去想,这种事情还是挺……难按常理推测的。”她说道,“每次你来我们家,是为了陪他吧?” 宋澄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她看着宋澄,“他在这方面简直迟钝得可以。如果你不说——” “那就不说,不要让他知道,”宋澄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放松,就好像仅仅是提到沈乔,都能让他从双亲离世的巨大哀恸里短暂得到解脱,“他还小。” “你才比他大几岁?”她注意到宋澄的话比刚见面时明显多了一些,也就顺着往下讲,“怎么就这么上赶着当哥啊?” “不是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会喜欢……同性。”宋澄回答道,“我……想要他有选择的机会,而不是被我带上这条路。” “只是让你告诉他,说一声而已,也不代表我弟就一定会同意,跟他说句‘喜欢’就剥夺他选择的机会了?”她撇撇嘴,道,“话说回来,我还得给我弟把关呢。就算我对你是有好感……但和乔乔比,你还真排不上号。” “男朋友可以换,弟弟就这一个,我家爸妈又都不靠谱。”她摆出一副非常洒脱的表情,尽量让宋澄不要因为拒绝了她而不断照顾她的情绪,毕竟她过来这里的初衷是为了安慰宋澄,而不是反过来,“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最亲的人,懂吧?” “所以,我想等到他成年之后。”宋澄说得很恳切,像是已经考虑过许多遍,“他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而且他——” “表面上看着好像谁都劝不动,但其实事到临头,根本舍不得违逆你的意愿,”她接下宋澄的话,“我的弟弟我还不了解吗?你怕他为了不让你难做,就答应和你在一起……结果都分不清自己喜欢谁,是不是喜欢男人。” “但十八岁也不是什么法定婚龄啊,那你不得再往后推?”她叹气,“然后你还得考虑上不了证。” “我可以再等等。也不一定就是十八岁吧,听个意思。”宋澄道,“也没几年了,说不说其实没差——至少过了这段儿吧,心性都没定。如果他遇到喜欢的女孩儿,我会……守口如瓶的。” 不知道这种心思是不是特别愚蠢。 但就是青春期这股子什么也看不透彻却又偏偏执拗的坚持,自以为成熟却又孩子气所追求的仪式感,让“生日”这个词成为跗骨的诅咒。沈乔的十八岁已经过了太久太久,有些话永远也没办法说出口。 极致的隐忍克制,反扑时,被催生为极端的占有和破坏。 “不是,我说你到底图什么啊,”她用一种苦大仇深的眼光看向宋澄,“再听下去我都觉得咱俩背后笼着层圣光了。你完全不为自己想么,总不至于还真惦记乔乔那声‘哥’吧,”她换了个调子,故意用惯常的调侃语气揶揄道,“宋哥?别这么轴好吗?” “你这话我得想想该怎么接,”宋澄强打精神,终于如她所愿,像往常一样和她贫了句嘴,“……叛逆期的小孩儿不懂事,我不能跟着你们瞎胡闹——就当我人品特别高尚得了?不然我在国内多待这几年有什么意思。” “哥都当不上还操爹的心,”她抬起脚才发现地上没有可以踢的石子儿,又讪讪地收回来,“如果不是看你长得帅——” 话题好像又绕回了原点,表白被拒这件事,对于任何人来说,要假装出泰然自若的模样,都并不轻松。 “对不——” “别说。”她打断道,“这个词儿我今天可不想再听了。” 她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再出声。再抬头时,叫住了刚走过的一个背着双肩包、正转着篮球玩儿的男生,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一路几乎是直愣愣盯着她看。 她身高窜得快,在舞蹈学院那种一切维度和长度都精确地拿尺子量的地方,比例也称得上出挑。从学校出来时还盘着头发,略有些凌乱,不妨碍露出舞蹈生特有的纤长脖颈和平直肩膀,短裙下是细长白皙的两条腿,腿型非常漂亮,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要回头看上几眼。 “好看?”她与那男生对上眼神。 男生脸刷地红了,前后左右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问我……吗?” 她点头。 “嗯……”男生带着被抓包的尴尬,手上转着的篮球也停下来,抱在怀里,傻乎乎地点头,“嗯。” “行吧,谢了。”她冲那男生挥了挥手,又转过身来对着宋澄,“就是让你见识一下我的魅力——看吧,我也不是非你不可,根本不用在你这课歪脖子树上吊死。” “是,”宋澄回答得非常真诚,“你人见人爱。” “那就别摆出一副拒绝我之后特别伤神的表情了吧,搞得我也挺内疚的,”她拿出两张电影票,“这是我来的路上顺便买的……今天也不适合去了,等会儿我送给别人。” “好。” “宋澄,”她忽然又想到什么,“还有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可能说得会有点直白……但你刚跟我说了我弟的事儿,我才……不得不问。” “以前你跟我说,叔叔阿姨很早就把产业转移到海外,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打算举家移民,但你不愿意,他们也就依着你,让你在这边继续读书,他们抽时间回来陪你,”她直视宋澄的眼睛,“……是因为乔乔吗?因为他你才不肯跟着父母离开是不是?” “占一部分原因吧,”宋澄说,他已经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不要多联想。” “那你会不会认为,”她清了清嗓子,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话尽量含蓄地表达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你执意留在国内,阿姨和叔叔就不会特意赶着回国,也就不会——” 宋澄将目光移开,他没有说话。 “我希望你不要  121 把这些事揽到自己身上,”她站得离宋澄近了一些,抬起手,最终没有放在他的肩膀,“这很难,但我还是这么希望——” “谢谢。”宋澄答道,见她眉头又皱了起来,才加了一句,“没在客套。” “那我就先回了。”她往后退了几步,想了想,还是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铃鼓,拿在手上时会发出碰撞的丁零声,“这是道具,你记得吧?上回替我扒过谱的,《艾斯米拉达》变奏。就在我们学校礼堂,明天下午,你到时候帮我拿过来……虽然只是个小比赛,但没道具我可上不了台。” “今天就别送我了,”她边后退边说道,“就算我心大也得消化一晚上。之后再见面咱们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怎么样?如果乔乔病好了,我就叫他一起。正好你想想要不要和他说清楚。” “那,回见。”她转过身去,背对宋澄,小跑着离开这里,又提高了一点音量,提醒道,“别送我啊。” 宋澄顾虑她的心情,在估摸着她快到家的时间,才循着同一条路跟上,想着还是该跟到楼下,确认她安全到家。沈乔也还在发烧,联系不上。 然而他没能确认任何一个人的安全,只来得及听到爆炸的巨响。这声快要震碎耳膜的回响死死占据并填充了他往后的人生,一切都消失了。他看见坠落的身影,和满地的血。 而后是永不停歇的梦魇。 宋澄后来总是重复梦到另一种可能,或许源于根植最深的恐惧。梦里宋澄与她多聊了一会儿,她回去得并不及时,于是沈乔最终孤零零死在家里。严格来说并不算孤独一人,他成为了薛薇的陪葬。 梦醒时只来得及庆幸,想还好死在那时的人不是沈乔。 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是非常可怕的念头。 可它是真实的。宋澄不愿接受,又无法否认。但它同样畸形,于是一再拷问宋澄的良知和人性,让他从此多了一个没脸再提及的名字,连替她扫墓都自觉不配。 宋澄又回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彻底摆脱掉睡眠不足引发的压抑情绪,抱着一个早就收拾好的木匣,去到位于北区的公寓。 灰蓝色短毛的小猫半截拦住他的去路,围在他脚边转悠了许久,才被主人揪着后颈提溜到怀里。 猫主人穿着件鸽灰色长大衣,身后背着大提琴的琴盒,被口罩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倒和自家的猫有点类似。 “不好意思,它刚刚还很乖。”猫主人将航空箱放在地上,试图劝说这只乖巧了一秒的英短进去,却被它瞅着空隙又溜掉了,这次直接扒上了宋澄的小腿。 宋澄蹲下身,将它抱起来,递给猫主人:“很可爱的猫。” 黎问又一次接过小猫:“谢谢。” 它这次没再缠住宋澄不放,而是踩着黎问的胸口,坐了一个腾起的跳跃动作,稳稳落在黎问肩膀,很快又钻进大衣的帽兜里,再慢悠悠爬到黎问背着的大提琴琴盒上,终于蜷成了一个毛团。 黎问看着刚被猫咪缠住的男人,觉得似乎对他有些印象。但黎问对陌生人的记忆通常很淡,转眼也就忘了。 他本来也只是在外头随便逛逛,没留意怎么就去到了薛枞家附近。他一直知道地址,但没来过。北区这一块儿如今已经萧条了,各种市政规划都避开了它,又被外界神乎其神地打上了风水堪忧的标签。 他不觉得来这里一趟能遇见薛枞,也没给薛枞发条信息,说不清为什么单纯想过来看看。 不远处摆着几个禁行标志,黎问停住脚步。 本来还好好趴在琴盒上的猫咪,又蹦跶了一下,直接跳到了身侧那人抱着的木匣上。 “球球。”黎问喝止道,“回来。” 但猫咪我行我素,还举起爪子舔了舔,又挠了一爪子木盒的盒盖,没能挠开,懊恼地喵喵叫了几声,在盒子上翻过身来,露出肚皮。 “没事。”那男人被猫咪闹腾了半天,依然一副风度翩翩很好说话的样子,也不着恼,抽出只手,挠了挠球球的下巴颌儿,对黎问道,“别往里走了。这片儿要拆迁。” 宋澄调查过黎家,借了黎家的力,当然认得出黎问。只是后来有些出乎意料,看上去即使没有黎江穆的事情,黎问似乎也打算帮薛枞一把,虽然效果未可知。作为回报,他也可以提醒黎问一次,免得让人看到些心灵受创的事情。 “你住这里?”黎问总觉得从他话里头听出点意味深长的意思,但没深究。他又一次从宋澄手里接过仍在撒娇的猫咪,却见这人自己还在往里走。 “嗯,”宋澄回答道,“回来拿点东西。” “那你认识……”黎问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其他住户,忍不住想问,却又及时打住,“没事,想岔了。” 第四十九章 “他等了……一个小时了吧?” 咖啡厅的位置不在市中心,统共只招了两名员工,都是课余时间打工的大学生,除开节假日,工作强度可用清闲二字概括。即使今天各处都是欢度圣诞的气氛,店里仍剩下了空位。 也因此,靠窗那位明显在等谁的男人,很难不成为重点关注的对象。 “一个小时二十五分钟。”另一个店员纠正道,“太有定力了。” 那位客人穿着件略宽松的浅色羊毛衫,手套和大衣挂在旁侧的座椅上,以手支颐,相当耐心地注视……或者说观察着窗外。很少见地,没有在等待的过程中摆弄过一次手机。有人替他倒水时,会回过头来看着对方眼睛,轻声道谢。 导致他被加水的次数非常频繁。 “笑起来真好看啊。”服务生赞叹了一下他身上那种令人舒服的气质,又感叹了一把被他等的人真是幸运,然后兢兢业业烧了壶热水。 接着她的袖口被同事猛地拉了一下。 “卧槽,”她听到对方刻意放低又抑制不住兴奋的声音,“好帅。快看一眼,是哪个明星吧,太帅了,我怎么没见过?!” 她回过头去,见店门被人推开,那里站了一个……她绞尽脑汁,也无法挑出词语来形容的男人。 总之迅速理解了同事的激动。 或许并不仅仅由于他的外貌非常夺人,是看过就忘不掉的长相。 更重要的是,他拥有一种让人能瞬间屏蔽掉周遭其他人事,而只注意到他的吸引力。 尤其是那双过分引人注目的眼睛——眼白清澈,瞳仁深黑,长睫如扇,衬出格外清凛明净的目光。倒不是说与其他人就有怎样显著的差异,只是任谁看向他时,都会率先被这双冷冽到极致的眼睛所吸引,不由自主将视线定格在他失去温度的眼底,萧瑟冷清,像是只属于凌冬。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很容易让人忘记说话。 服务生这才想起自己  122 果然忘记了招呼客人。 只见那人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扫视了店内一圈,然后才迈着长腿走向她的方向。她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比远观更能看清其双腿如何笔直,身姿如何挺拔。 “请问您,”她看着这张放在人群里会被一眼挑出来的脸,随着距离愈近而愈清晰,“是几位用餐?喝下午茶还是——” “他应该先到了。”冷质而好听的声音,与相貌很合衬。 “是找人吗?您朋友……”服务生随即望向窗边,“那位先生来了一阵子了。” 她这才发现,刚刚还放松坐着的男人早就起了身,用一种和他性格看上去不大相符的急切步伐走向这边。 而她身侧这位英俊而冷漠的客人,则是对她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地和那人打了招呼:“有点事情耽误,不好意思。” 服务生自觉退到一边。 “我也刚到。”孟南帆露出个很浅的笑,走到身边时像是想要扶他,又注意到薛枞并不需要,于是收回手,和他一起往窗边的位置走去。 他刚在稀疏的车流里辨认出一个熟悉的牌照。车主是许久没有联系、据说因为出柜,差点被亲爹砸出脑震荡的路衡谦,以致孟南帆分了神,没听见薛枞进来的动静。 他没余力去管路衡谦的闲事。默契的是,路衡谦似乎也没心思搭理他。 出柜这件事传到孟南帆这里,纯粹是闹了个乌龙。 路衡谦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对婚姻没什么激烈看法,到岁数就会顺理成章走上相亲联姻的路子。谁料,家中长辈头一次替他安排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学历相貌都是上佳,说是先见上面聊一聊,就被他一口回绝了。回绝倒无所谓,他索性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让家里人以后别掺和他的婚事,气得路父当场抄起椅子就往他背上砸,连半秒犹豫都没有。路衡谦没躲,因此有一部分径直撞上后脑勺,路父一丁点儿没收力,砸完之后椅子腿都瘸了,地板和餐桌上滴滴答答,血珠都连成线。 路家家教虽严,但路衡谦从小到大就是绝不会犯错的那种人,自己对自己的规矩只怕比家里更严。他打小便是模范和榜样的代名词,虽然打架斗殴种事也算专业地受训过,但实打实地挨揍,绝对是头一回。要不是路母拦着,枪子儿都该挨上了。她怕儿子被打出个好歹,便连连劝说路衡谦松口,但路衡谦不仅没打算改口,连喜欢的人姓甚名谁都不肯透露一句,看意思是非得拖到父母都认可了才行。后来又被关在祠堂跪了三天,连伤口都没让包扎。 路衡谦那边劝不动,路家父母才渐渐回过味儿来,首要怀疑对象就是孟南帆。两家世交,也不避嫌,互相通了气儿。孟南帆的父母很快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孟南帆几次,不过他们对孟南帆的性向从来都持开放态度,家中一片和睦,听到儿子否认和路衡谦的关系,还颇觉得有几分可惜。 孟家父母对孟南帆的话深信不疑。路衡谦那边,简直就差指天发誓跟孟南帆毫无瓜葛了,也不知道路父路母最后信了没信。 但据说最终还是路衡谦的父母妥协。毕竟路衡谦能力出众,压根儿不是依托着父母庇荫过活的废物二代,父辈能施压的部分有限,他也不会被长辈的意愿拿捏。把事情和盘托出是源于孝顺和敬重,希望得到父母理解,认打认罚,但其他的,就显然不会被轻易干涉了。 但这说到底不是孟南帆现在想要关心的事儿。 “你的腿……”他的声线里有紧张的意味,都来不及落座,对薛枞说道,“你能站起来了。” “嗯。”薛枞没做太多表示,“有一段时间了。” 孟南帆有很多话想说,偏偏无从说起。 “你其实……告诉过我做手术的事,是吗?那时候我和,”孟南帆举起白瓷杯,像是想要喝水,又忘记了,将它放回桌上,没控制好力道,水都溅出一些,“我在外地采风。我当时不知道……我那个时候不记得——”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 他干脆停下来,放弃从这个部分开头。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七零八落地根本说不明白。 “你能站起来,”孟南帆的声音像卡在了喉咙里,一开口都是气音,发声艰难,他无法形容见到薛枞时的百感交集,内心苦涩和欣喜各自都寸步不让,他压了压嗓子,才让发音顺利地有了点语调,“真好……太好了。” 薛枞自落座起,眼神就停留在手机界面,大概是在等谁的电话。闻言才瞥他一眼,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个话题,简短答道:“谢谢。” 有脚步声靠近,停在一旁,是方才替孟南帆加了许多次水的那个服务生。她正端着餐盘,里头盛了顶刚拆下包装的麋鹿角圣诞帽。 “圣诞快乐。”她对两个客人友好周到地笑了笑,然后面向薛枞的方向,“先生,这是店里的小礼物,希望您喜欢。只有一顶哦。” 她有些忐忑地担心会被拒收,很明显旁边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男士更好说话,就算不喜欢应该也会假装喜欢。 但眼前这位看上去就不会对圣诞帽感兴趣的冷淡帅哥竟然伸手接过了,并且似乎愣了半晌,才说道:“谢谢。” 他将折好的帽檐抻平,摸了摸毛球球旁边的麋鹿角。 这顶柔软且稍显廉价的红色织物居然没有遭到客人嫌弃?看来今天之后就该躺进垃圾堆的麋鹿小帽,虽然时效性极强,也算是此生无憾。 服务生退到一边,继续与同事交流心得。 店里的圣诞节活动就是这顶略微犯蠢的帽子,一桌分配一顶,通常是送给情侣,氛围合适的话会有人当场戴上。但没老板盯梢的时候,送不送也得看店员心情。两名服务生合计了一番,便瞄上了那个冰冷寡言的大帅哥,畅想了一下酷哥戴萌帽的福利。 理所当然没有实现。那顶帽子现在已经孤零零地躺回了桌边,帅哥又开始玩儿手机了,果真话少。 而之前就已经耗费一个多钟头空等的男人,则一言不发地继续安静等他。在对方忙着和其他人联系的时候,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更别提出声打扰,视线却胶着般停驻在他的身上。 啧啧,单相思。店员感叹道。 她悄悄找了角度,遥遥偷拍了张帅哥正脸,用识图软件在网上查了查。匹配了好几张都不太相似,滑到最后,顺着张证件照找到了某校许多年前的高考喜报。红底黄字的大字报,下面列了一溜儿照片,是排在全市前十的考生,这位名叫薛枞的帅哥赫然在列,连证件照都帅得清新脱俗。她再按着这个名字和学校往下搜,就没有其他带图的新闻了,对得上号的是一个挺有名的律师,履历看上去很厉害,但不确定是不是眼前这一位。 123 原来真的不是明星。服务生有点遗憾,这也就意味着没法期待帅哥的大幅写真了。哦,也没有签名。 她恋恋不舍地再次看向帅哥的俊脸,赫然发现他似乎在不停地拨号,并且拨出的电话一直没有被接听过。 中途似乎有新的来电切入,他看了看,神色猝然一变。 “Ail?” 孟南帆听到薛枞叫出这个名字。 他没有试图去探听谈话的内容,便有意侧身回避。 来之前孟南帆打过无数遍腹稿,可是面对薛枞时统统派不上用场。或许可以看作是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慌乱,又或许源于薛枞的态度。 薛枞用应付陌生人那一套礼节来与他对话,会回答他的问题,也会为来迟了而道歉。那种态度看上去无可挑剔,可正是因为无可挑剔,才越发凸显出,他已经被薛枞当做了一个不愿交心的外人。 孟南帆宁愿薛枞指责他,或是向他发火,说不会原谅,又或是向他讨要一个解释,也不愿被他彻彻底底地排斥在外。他现在才意识到,即使是在高中,薛枞对他冷言相待,却也从来没对他收敛情绪至此。这种漠视让他心里发冷。 因为他知道薛枞在想什么。 薛枞一定是觉得,既然孟南帆选择不做解释地遗弃那一段关系,那么就遂他心意。 更令孟南帆难受、却又难以追回的是,薛枞是做过努力的。他忍受程煜刻意令他难堪的讽刺和显摆,甚至面对孟南帆陌生的目光时,都在认真地企图寻找某种转圜。 像薛枞这样的人,竟然愿意为了孟南帆而不厌其烦地试图修复,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修复什么,可是却挽回过很多次,也妥协过很多次。但那时的孟南帆根本连丝毫都没能察觉到。 薛枞什么也没问,在心里替孟南帆找好了理由,面对程煜对孟南帆的暧昧,竟然愿意摒弃掉执拗到过分的自尊心,硬着头皮向孟南帆邀约。 他甚至……想要和孟南帆一起,去替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扫墓。他怀着希望和恐惧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将电话拨给了与程煜同行的孟南帆。 这些意味着什么? 孟南帆根本不敢深想,可他必须强迫自己不断追忆,去记起每一个遗漏的细节,对上所有的日期和时间,琢磨薛枞的每一个表情,去记起薛枞被拒绝后压抑在毫无波澜的声线里,深深的难过。 很多东西都不能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了,但孟南帆感觉得到。 除非是个情商为零的白痴,才会意识不到薛枞潜藏在言语行动中的感情。孟南帆对他人情绪的感知力本来就强于常人,又怎么会看不出薛枞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和…… 不同于一句流于表面的“我爱你”。脱口而出的三个字,事实上并不是最值钱的东西——至少这个论断适用于薛枞。 而潜意识里的笃信、依赖,付出后有所求的期待,不忍对方为难而自责的隐忍……那些隐藏在无数细节里的微小心情,比单单一个“爱”字,承载了更多,反倒重若千钧。 人不是圣人,这才是鲜活的感情。 会有怨怼,想独占,偶尔催生出怀疑。再口是心非的回避,最终也期待能被谁长久陪伴。 即使被毫无解释地拒绝过那么多次之后,薛枞仍然去酒吧接走了酩酊大醉的孟南帆,毫无防备地照料他。即使因为药物被迫陷入情欲,也并不归责于他。 但是孟南帆把一切都搞砸了,无法原谅的那个句号是他亲手划上的。 薛枞如今用一种从容的态度无视他,对他不再有情绪,也没有疑惑,不在乎什么理由。 孟南帆现今终于可以解释清楚,可是薛枞不想听。他突然想到薛枞在医院冲他发火的那一回,是多么难能可贵。可惜孟南帆那时什么都没能记起,而这样的机会一次次错失了。 他不想再继续与之失之交臂,但今天显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应该说,今天是非常坏的时候。薛枞所面对的事情,作为旁观者都能看出紧急。 可即使暂且搁置想说的话,孟南帆也庆幸自己是陪在他身边的。 薛枞的手机没有开功放,但是孟南帆依然听到了里头崩溃的哭腔。电话那头的女人哽咽地说着断续的话,偶尔会有一些词句吼得太大声,不小心传进孟南帆的耳中。 他听到那个女声来来回回地说“找不到”,又一连说了十多个“Please”,可能因为太着急而中英文交杂起来。还有一些类似于“遗嘱”“公证”之类的字眼。 孟南帆本以为是工作相关,但薛枞的神情摆明了不是这么一回事。 薛枞挂断这通电话之后,就开始重复之前的拨号,从接通的嘟嘟声到几十秒之后自动挂断的忙音,后来又转而尝试网络电话,就这么神色不动地重复着,只是每次触屏的手指都比刚才更抖。 不知道这样重复到第几十遍,终于接通了。 薛枞似乎还有一瞬间没明白过来,直到对方的声音响起,才猛地起身。 座椅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音,邻桌的人都纷纷转过头来,但薛枞根本注意不到,他急促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把摄像头打开。你在哪里?” 对方似乎照做了,薛枞将手机从耳侧移到眼前。看到屏幕画面的刹那,脸上血色尽失。 他几乎快站不稳了,但很快推开座椅,对孟南帆道:“我有急事,失陪了。” 孟南帆匆忙让店员过来结账,循着薛枞的脚步赶到门口,正见到他有些力不从心地控制着双腿,竟趔趄了一下。 “我送你。”孟南帆扶住他。 薛枞手中的视频电话还没挂断,他一只手死死地握住孟南帆的手腕,眼神里尽是恐惧和茫然。 “报警……”薛枞的声音抖得不像话,“帮我报警。” 第五十章 画面里的高度令薛枞感到晕眩。 “……还是犟不过你。”宋澄满眼都是无奈,他叹了口气,“何必非得现在找到我啊?” “下来,”薛枞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别坐在那么高的地方。” 他的声音带了丝不容错认的乞求:“宋澄?” “这次不行。”宋澄答得随意。他敲了敲手机屏幕,就像隔着层冰冷的介质,逗趣般轻敲在薛枞的额头。 事实是截然相反的。薛枞想着。我才是犟不过你的那一个。 宋澄脾性里那点蔫儿坏自小就毫不掩饰,一张嘴轻而易举能堵得沈乔无话可说,可那副温雅的气质偏偏又明晰得唬人,因此也只有相熟的人才窥得见端倪。他乐于摆出兄长的做派照顾沈乔,但更衷爱于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捉弄他,致力于把寡言少语的沈乔暴露在人群中,自作主张替他报名各式各样的比赛,一旦拿了名次  124 吆喝得比谁都勤。在这方面显然与沈乔的姐姐相当默契。沈乔并非怯场,但实打实地不爱出风头,可宋澄就跟个探测仪似的,巴不得方圆十里的风头都由沈乔一个人出了才算过瘾。逗弄出乌龟壳子里瑟缩的头颈躯干,抵着众人视线压力硬生生形成大号灯泡的发亮效果。 而宋澄负责溜到一边很狡黠地冲他笑。 沾沾自喜的模样,倒真有几分类似于炫耀自家小孩儿的父母——烟火气里带点儿俗,逢年过节把自认为优秀得独一份的孩子推到亲戚面前表演个劈叉。 没什么必要,有时候令人头疼。可是很温暖。 直到沈乔真的窘迫之前,宋澄才四两拨千斤地将人解救回来。反正他绝对有办法收场,也绝对有办法得到周围人的一致喜欢。 要说有用没用,总之达成了一个结果:很长一段时间里,沈乔在同龄人和长辈那儿都颇负盛名,各类竞赛和文艺汇演都被推出来当做首选,因此得到了和宋澄的一样多的赞扬与钦慕,甚至隐有超越之势。沈乔本来是那种除了听课和考试不会参加任何活动的人,宋澄嗤之以鼻地打趣他,说优秀的脑袋瓜不能被埋没,瓦数得比一般人再高点儿,免得成为一板一眼的书呆子。 屡次争论失败的经验促使沈乔选择闭嘴。宋澄则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笑呵呵地道毫无诚意的歉。下次再犯就叫上他姐姐配合,沈乔立刻毫无立场地妥协。 而宋澄是不会妥协的。 他一只腿屈膝靠坐在窗沿,腰部以上几乎都探出了窗外,使得重心看上去非常令人心惊,却一丁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他只穿了单薄的衬衫和西裤,拿起电话时刚黏灭了烟头,手边还有未散尽的袅袅薄烟。窗帘被卸下了,大块玻璃完整地映照着雪天的阳光,令许久不曾见光的室内纤毫毕现。 是沈乔的房间,她跳下去的地方。 薛枞不愿再往下想。 “不冷吗?”他看着宋澄卷起的衬衫袖口,一小截手臂裸露在外,没有任何遮挡地迎上凛冬的寒风。 “没说倒不觉得,现在是有点儿,手指都快僵了,”宋澄说着,却没打算收回手臂往屋内取暖,指尖移向触屏上中断通话的位置,“那……先这样?” “别挂。”薛枞陡然提高了音量,握住手机的指节同样僵硬,“不要挂。我正在过来,很快就到。你等等。” 宋澄问道:“为什么?” 薛枞没答,却反问道:“你呢,为什么?” 声音非常不稳。 这个问题似乎将宋澄难住了,他说:“我想想。” 好像一个人决定去死,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无非是寻求解脱。 人死之后什么都没了意义。留下一堆模棱两可的理由,也不过是给活人看的东西:给人以安慰,让心爱的人痛悔。很难逃出这样的走向,因为除此之外,也没人真正在意。那么无论何种因由,都不痛不痒。 临到终结,棺椁旁来去的也不外乎四类:爱你的人,恨你的人,利益纠葛的人,无关紧要的人。 他们倾向于接受简单的对照关系,比如因为癌症不治,因为车祸去世,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但一个人无端端不想活了,就非得刨根究底找出个缘由。与之相应地,如果患有心理上的疾病而选择去死,就显得容易理解许多。情绪失控、长期失眠或是药物过量这类表征,与死亡都可以形成一个简单易懂的因果。这其实也是美好的愿景,就像人们喜欢善良的人得到好报,作恶的人死无全尸。清晰的线索会让人减少不适感。那些细节得不足为外人道的波折,是不需要公诸于世的。 这是留给世人的答案,却不是留给沈乔的。宋澄不想敷衍,但真实的理由早已说不清楚。 不是一时一刻的激愤冲动或悲伤。很难去厘清,经由无数片段的叠加,晨晨昏昏,漫长且没有止息,纷杂的情绪从激烈到磨平,终于演变为绵长无休止的疲惫、麻木,与厌倦。 厌倦此后遇到的每一个人,开口说的每一句话,厌倦自己,厌倦了在某一个清醒的早晨,发现又一次施加了与心意完全相悖的伤害。 伤害了……最想珍惜的人。 现代的医疗手段或许找得出方法应对。但偏偏就是有不愿意被治好的人。 宋澄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与薛枞吻合得惊人。 半晌,他才再次回答道:“你会理解的。” “……对吗?”近乎诱导的口吻。 薛枞的眼睛蓦地睁大,黑而沉的瞳孔里充斥着无措与不可置信的惶惑。 宋澄笃定他能理解,意图这么明晃晃地亮在薛枞面前,就好像在通知他:“你什么都知道,别劝我,不要再说些没用的话。” 连挣扎的余地都摁死了。 “你答应过我——” 一个字一个字艰涩地发音,薛枞终于从海滩边烟火漫天的那个深夜翻找出支撑他反驳的证据。 宋澄笑了:“可我答应你的事,不是都没能办到吗?” 银白天幕下,那笑容无端显出几分落寞。 “等再遇见你的时候,”宋澄换上轻松一些的口吻,“我是说如果有来生……” “没有。根本没有这种东西。”薛枞直愣愣看向他,看似冷静的话语里是藏不住的慌乱,“宋澄,你他妈要是不把这辈子过清楚……我不会原谅你。” 宋澄挑眉,“才说过永远不会怪我,还没过去几天吧?这就忘了。”他又笑了笑,“看来咱俩都得食言。” “如果你今天从这里跳下去,”薛枞的脸色苍白黯淡,嘴唇颤抖着翕动了好几次,才终于说道,“我会恨你。” “说了多少次,这么嘴硬早晚会吃亏。”宋澄缓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下辈子……”他放轻声音说着,进而看到薛枞眼周慢慢腾起的红色,“其实不用等到下辈子。从今往后,都不要再遇见我这样的人,知道吗?” 宋澄动了动手指,好像想要拭去他眼角渗出的泪痕,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屏幕。 “别为我哭。”他不动声色地转过目光,再回头时一切如常,像哄孩子似的,轻声道,“听话。我不值得。” “不要用……这种要死不活的语气。”薛枞的声音开始哽咽,他根本没办法忍住,现在发生的事从来不在他想象的范围之内,直面失去的惊怖攀援滋生于心里每一寸可以感知的地方,“你再等等,等一下…… “没剩太多时间了,”宋澄道,“我们好好告别。好不好?” 薛枞不断地摇头。温热的液体脱离眼眶,甚至没有经由面庞,垂直地打落在屏幕上。滴滴答答,一声一声。 “在我心里,”宋澄轻声道,“你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 他像是在说服自 125 己:“仅此而已。你知道吗?” 浓重的鼻音令薛枞的回答显得失真,他说:“我知道。” 薛枞没有眨眼,可是那些水珠仍然源源不断地从里头往外跌落。 宋澄看着这双和记忆里一般无二的眼睛,却又依稀觉出某种不可追回的遥远与陌生。它被牢牢刻印在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最初松动的那一抹笑意,又不好意思地悄悄隐去。恍然梦醒,竟已离开了许多年。 溺水的人会本能抓紧身边的活物,想要挣扎求生,但往往是一同沉没。 那些畸形的强占欲还能否称之为爱,他也不打算再行验证。 “还认得吗?”宋澄将摄像头往房间内部扫视了一圈。 薛枞看到了那架白色的施坦威,他们一起挑选的,不知何时被搬来了这边。琴盖紧闭着,琴凳上有一个敞开的木匣。宋澄调节了焦距,以便薛枞能看清楚里头装的东西。 有一块黑色的腕表,从表带的磨损程度能看出年头。旁边是不注意就会忽视的一张sim卡。木匣外还零散地摆了些碟片、剧目用的铃鼓、缎带、羊毛围巾、半根曾经点燃烟花的奶油香薰烛灯——大概是那夜烧剩下的。最右侧是一个生日蜡烛,“1”和“8”顶上趴了头可爱的麋鹿,麋鹿角弯弯曲曲扭下来,折成数字的形状,还没有被点燃过,已经很旧了。 薛枞头一次回想起那块手表的来历。大概是因为它被细致地和其他东西归拢在一起,又布置在这个房间,意义过于昭彰。 回忆有多重,就有多轻。 泛黄褪色得甚至看上去略显寒碜 “我以为会有很多东西。”宋澄道,“收拾出来也就这么几捧。” “宋澄,”薛枞的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水色像涟漪一样在他的眼里扩散,“再弹一次钢琴给我听吧。” 离摄像头最近的鸦色睫羽,也随着眼睛不断轻颤,清晰地投射到宋澄的屏幕前,他心中一痛,却拒绝道:“都结束了。” 那么不容置疑的口吻。 “警察马上就到,还有消防,你回来——”涌动在心口的恐惧让薛枞快要握不住手机,他丧失了全部想法,仅剩的思维支撑他不顾一切地想要留住宋澄,“为了我可不可以?就算为了我……为了我。别离开我。” 孟南帆好像递了纸巾给他,又说了些什么。薛枞却没有任何感知似的。 宋澄看向窗外星点燃起的灯火,黄昏已至,庆贺圣诞的乐曲从不同方向传来。 “保重,好吗?要照顾好自己。”他忍住不去看薛枞的眼睛,那里头翻涌的情绪几乎将他穿心而过,“我不能陪你了。” “也不会,再做那些让你害怕的事情。”宋澄想了想,补充道,“你就不必每天提心吊胆,还不敢反抗——这挺好的,不是吗?” “以后记得改改脾气,”他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不改也行……其实没必要改。但得长点心眼儿,别老是自己吃亏。” “不是我想啰嗦,”他好像觉得薛枞会嫌他烦,于是又曲起指节,敲了敲屏幕,“反正也是最后一次念叨你了。忍忍。” 终于决定结束一切的时候,就没法顾得上对身边的人是不是自私了。 “死之前总得有点特权吧。”宋澄嘴角噙了抹笑,嘴角却扬得艰难,“别再露出这么让我心软的表情。” “别说,”薛枞剧烈地呼吸了几次,顷刻间面白如纸,“你他妈别说了!别在这里,太高了……回来好不好?求你。” “我求你。”他的声音里揉进了无法忽视的惊恸,“随便你还想要说什么,先回来……” 宋澄没有说话。他浑身的血液早就凉透了,可如今又觉得更冷,彻骨一般。 他没有见薛枞卑微祈求的样子,也不希望他这样。 “我可以做什么,”薛枞问道,“你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替你做。” “都可以……”他急促地自顾自说下去,也不顾身旁的人听到会做出何种反应,几乎是口不择言道,“随便你,把我锁起来一辈子谁也不见。任何人都不见……只在你身边。”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宋澄却不为所动,说道,“这算遗愿吧?” “遗愿”这个词实在是太令人畏怯,薛枞连停顿都没有,下意识地否认道:“不。” “说到这个,我还想起一件至今都没琢磨透的事。”宋澄看着他,“你被推下楼的那一回,我去医院看过,医生诊断不出你持续昏迷的原因。后来实在没辙,有人替我介绍了些旁门左道的路子。也算是病急乱投医,没想到反而奏效了。” 宋澄拜访的是位被一众权贵奉为大师的老者,很入世的模样,并非想象中的仙风道骨。他告诉宋澄,薛枞是魂魄离体,其实逃脱一劫,因有福泽庇佑。 宋澄起初不信。可薛枞醒来之后,他又忍不住去想,那点儿所谓的福泽,听起来像是护身符一样的东西,究竟是真是假,缘何产生。是不是她留下的什么,执念、愿望、祝福……诸如此类,最终护住了弟弟。 这很玄乎,就好像死了的人必定比活着的能量更强大些。可活人都做不到的事,又怎么可能寄托于一个逝去的人。 “如果真的灵验……”宋澄如今也仍旧并不全信,但那微末的一丝可能,也足以让他将话说完,“我希望你以后遇到的,都是开心的事。” 车里的暖气已经被孟南帆调到最高,可是薛枞仍然畏寒似的颤栗。 孟南帆坐在他身侧的驾驶座,车速早已提到安全范围内的最大限度,他只能用余光确认薛枞的情况。 光影不断掠过惨白的面颊,薛枞的语气平静而果决。 “如果你跳下去,”他说道,“我马上就去死。” “你不会。”宋澄看着他,却仿佛比他更加肯定。 “我想想还有什么……对了,”宋澄一边思忖着,“催眠,让你忘记一些事情,那是我的主意。” 宋澄强调了“我”字,又自嘲般笑道,“其实到后来,我也偶尔分不太清。” “但你知道吧?我没后悔。”宋澄道,“很多事,都不后悔。” 薛枞的视线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过一秒,机械地答道:“我知道。” “所以对我其实没必要有什么留恋,”宋澄道,“太念旧也不是好事。” 薛枞没有说话。 孟南帆不经意侧过头去,却看到他用指尖死死地抵住自己的胸口,像是要刺破胸腔,探进里头,将跳跃的心脏剜出来,抓在手里。 “小枞?”孟南帆轻声唤他。 薛枞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慢慢把手放下,声音极轻也极恍惚:“我觉得,这里……” 很痛。 孟南帆的眼里闪过痛惜的关切,可他清楚现在没  126 有办法安慰薛枞。能做的,也只有不去打扰。 前方的路段车流减少,孟南帆将车速又加快了一些,柔声道:“很快就到。很快就到了。” 薛枞徒劳地将手机握得更紧,对宋澄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你从这里下来,再告诉我。” “可惜,这次没办法听你的。”宋澄眼里的神情都被藏匿了起来,却仍然留有一丝非常缱绻的眷念。 “对不起,我替你做了选择。”他接着说道,“这里拆掉之后,会建起一个游乐园。如果你愿意,可以回来看看。” 如果想我了,就回来这里。宋澄在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看那些成群结队的孩子蹦跳笑闹,看他们的稚嫩笑脸——那最为珍贵而令人艳羡,因世间所有的沉重都还未来得及探知。 为他们高兴,不要为我难过。 天色渐暗,他微微垂眼,树梢挂满的圣诞吊饰和满地积雪都被路灯照亮,泛着隐隐的光。 跳下去,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许多年前的某一天,很突然的一个瞬间,他站在巨大的广告牌下,看着眼前呼啸而过的地铁,忽然觉得无处可去。日暮时分一一点亮的暖黄灯火,深夜闪烁的霓虹,满城温暖到溢出的灯光和城市的轰鸣,统统都是佐证。 因为无论这条线路通向哪里,终点都不会有人等候。 按照父母生前所期望的,他孤身启程,循规蹈矩地完成了学业,也还算顺利地接手了事业。走过异国的无数条陌生街道,直到它们在脚步的丈量下也逐渐变得熟悉。 他住回父母曾经住过的房子,可是太空旷了。能堆满的只有装饰和家具。 人始终是感情动物,克制不了绵延而无用的思念。父母,好友,爱人。隐痛是随着时间推移而增加的,失去的那一刻根本不是痛苦的起点。曾经爱躺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人不见了踪影,打开冰箱时陡然发现它早已空空如也,喜欢往里头堆满食物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些圣诞夜的旋律,生日的烛光,新年绽放的烟火……盛满欢笑的时刻变成了噩梦的拷问。平凡得从不放在心里的琐碎小事,随着每天的日常,点滴细碎地浮现在眼前。伸出手时,却什么也盈握不住。 长夜尽头,是另一个长夜,而他无处可归。归属感早就消失了,游离而飘浮。早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放弃。 假设每种疾病都恰好拥有最为对症的药物,就像每个问题都能找到最优解。即使存在这种最完美的情况,也没有一种解药,治得好不想得救的人。 “以后……去认识新的人,创造新的回忆,不要再被过去牵绊。你劝我的话,送还给你更合适。”宋澄说道,“因为我做不到的事,你一直都可以。” 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刹车声。 “我到楼下了。”薛枞猛地打开车门,下车迈出的第一步就因为太急切而差点扑倒在地,他的双腿有些哆嗦,于是拿了一把长柄伞暂作支撑,“等你回来再和我说这些。” 大雪纷扬,落下的雪花融化在薛枞的脸颊,也洇湿了宋澄的衬衣。 鬓边的几缕碎发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 距离太远,宋澄看不清薛枞的身影,语速加快了一些,道:“别靠近。没时间了。” “也算是替拆迁队省点事。”宋澄的语气竟然还带着几分调侃,“你听,倒计时。” “十、九、八……” 滴滴声逐渐转为清晰。 “不要,”薛枞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喊道,声带因此产生撕扯的疼痛,“回来!宋澄!” 宋澄笑了笑:“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高。”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画面里的这个人,全神贯注,目光描摹过他脸上的每一寸轮廓,像是要用仅剩的时间将它镌刻进灵魂。 这个迟钝的傻子,他到底知不知道…… 有风刮在手机表面,传声过来,像是野兽的低嚎。 镜头捕捉到他此生最后一个定格的笑容。 “生日快乐,沈乔。” “你自由了。”听筒最后传出的,是交织着眷恋和释然的声音,“我也是。” 画面霎时剧烈震荡起来,手机摔在了地板上,摄像头摇摇晃晃,最后对准了天花板的方向,紧接着是恐怖的火光升腾而起。线路自此中断。 最初的最初,也只是想守着一个人,陪他长大罢了。从未成形的愿望,伴着滚滚浓烟,轻飘飘地消弭在这个雪夜。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巨响如同天崩地毁一般。 建筑的四周早就疏散过路人,并没有围观的行人。薛枞已经离得很近,在爆炸声响起时还在往宋澄的方向跑去,他眼睁睁看着高楼坠落的瓦砾碎屑。 ——和一个人影。 孟南帆掰过他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怀里:“别看。也别听。” 薛枞有一瞬间的泄力,但很快推开孟南帆,转过头去。他的视线被微微倾斜的黑色伞面遮住,旋即想也没想地将它扯开。 所有的声音忽远忽近。 远处似乎有庆贺的气球正在升空,他听到孩童的欢呼声,听到圣诞的颂歌,警笛声,爆炸的余响。 却只看得到那个急速下坠的身影,坠地的闷响被那么多嘈杂的声音掩埋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簌簌飘落的白雪,和茫茫洁白里刺眼的血红。好像又回到了漩涡里。他捧在手里的光,最后都变成了烧灼血肉的火,燃至终结,什么也不肯留下。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双脚踩在雪地,踏碎的枯枝发出咔嚓的碎裂响声。 面前的究竟是雪还是血,他仿佛要认不出颜色了。薛枞不知道自己跌撞前行的过程中是不是摔倒了很多次,只依稀觉得手上多出了几条伤口。 孟南帆拉住他,嘴唇开合,似乎在急切地说些什么,薛枞却根本无法听见。他的眼睛被一双手牢牢捂住,他就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掰开。眼泪透过指节缝隙,滴落在雪地,转瞬消失不见。 周围又嘈杂起来,薛枞觉得脑子里被各种声音搅得嗡嗡作响,几近耳鸣。他茫然地往旁边看去,救护车已经到了。 有更多人在走向宋澄。 薛枞几乎疯了一样跪扑他的身边,像是不愿让别人惊扰到他,却也不敢触碰。就好像不碰到宋澄,就还有被救援生还的希望。 散落地面的一摊血肉着实令人胆寒,但薛枞感受不到这种场景的可怖。 他试图拼凑出曾经深刻俊美的五官。他记得很多人都说宋澄是气质大过长相的人,风雅和洒脱糅合在一起,从小到大,总是特别招异性喜欢。 但现在只有零落的骨架,和变形的躯干。像是机器上生锈的零件,啪嗒一声,就从身体脱落下来。 薛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僵在半空。 越  127 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有人劝他离开,但薛枞忘记了动弹一样,毫无反应。直到宋澄被医护人员用担架转移,穿着白大褂的人对他摇头,露出惋惜的目光。 那么似曾相识。 薛枞有一瞬间是不敢跟上去的。 他看着被抬走的身影,向那个冲他摇头的男人说道:“救人……救救他。” “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薛枞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一瞬间也被劈成了乱七八糟的碎肉,他也成为了一具僵冷的尸体。 “不会……”他浑身都剧烈地发着抖,“谁来救他。” “谁来救救他——” “他没死,”薛枞低声喃喃,“不会的。” 积雪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凹陷的深坑。薛枞小心地用手指挖出那些混了血迹的冰渣和碎雪,感觉不到冷似的,捧在自己的胸口。 他的手已经被冻得发紫,横七竖八的伤口开始渗血。 “不要化……”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但胸口的体温仍然让离得最近的碎冰化成了雪水。 “不要……”薛枞闭上眼睛,“留下我一个人。” 孟南帆从身侧轻而虚地环抱住他,将外套脱下来摊在薛枞面前:“先放在这里。” 薛枞充耳不闻。 “体温太高了,会全部化成水的。”孟南帆温言道。 薛枞这才松手,却仍然留了一捧兜在手心。他看到担架已经被抬上了救护车,却不敢跟上。 这世上唯一一个还会叫他沈乔的人也不在了。 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薛枞环顾四周。从前喜欢混在人群里悄悄望着他笑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被吞没在这场寻常的冬雪里。 “生日礼物, 送你自由。” 作者的话: 故事到这里就完结了。虽然还有可以写的东西,但主线已经差不多讲完了。没解决完的问题,可能会补番外。 这个结局有很多遗憾,但确实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故事。 *** 应该有读者注意到,这篇文的很多情节其实是由他人推动的,薛枞的每一步都显得很被动。事实就是这样,这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故事。 如果没有一开始摔下楼梯的意外,薛枞就不会与孟南帆产生后续的交集——薛枞的性格注定了这一点。但他的人生还是会继续向前,会独自一个人完成既定的事,进程或许会更安静、更缓慢一些,然后遵循自然规律逐渐衰老,慢慢死去,没有任何故事会展开。 宋澄也就不会再回来——他那时远远看过薛枞,确认他安全无虞就会离开了,之后可能会不露痕迹地帮助薛枞对付周玉琪和沈易,但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或许会在某一天吞服安眠药自杀,也可能同样选择从高楼跳下,但薛枞什么都不会得知。 孟南帆永远意识不到高中时短暂且暧昧不明的心动,路衡谦不会知道有人爱过他,而黎问仅仅是偶然碰面后,在人海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但是意外让薛枞与他们产生了联系。这种联系依托于意外,当然就会存在很多不稳定的因素。不过写到结局的部分,他们的感情线应该已经非常明晰了。 后续会怎么发展,大家心里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 宋澄的死,其实并不能说全是为了薛枞。 宋澄和薛枞是可以对照的两个人物,在某些时候他们的心理活动是非常类似的,但表现出来的行为却又有完全不同。只有他们两个完完整整地知道发生在对方身上的一切,有相似又互相见证的经历,很多话不必挑明了说,也是心照不宣的。但宋澄的负罪感更重。其实宋澄的家庭比薛枞要美满得多,成长也要顺利得多,因此他遭遇变故时,失去得并不比薛枞少,而且来得更陡一些。薛枞在那之后,一直都有想死的念头,但是他绝对不会去死;宋澄也一样,只是他最终选择不再坚持。 可能会有人觉得宋澄的死很不能接受,或者有人觉得突兀。其实如果不能理解宋澄的某些想法,可以直接带入薛枞去看。关于薛枞遭遇变故后厌世的描写,其实开篇很早的部分就有了。他们虽然待在不同的城市,体会的却是相同的心境。但薛枞自始至终都很渴望活下去,这是他和宋澄的区别。 就像前面提到的,即使没有再遇见薛枞,宋澄也会在某一天忽然决定结束生命。而重新遇到薛枞之后,变成了先帮他完成报仇,了结过去,再去自杀。 有人想要坚持,有人想要放弃,很难评判对错。都是他们的选择。对宋澄而言放弃是解脱,其实也并不是软弱。 他不是作为沈乔所爱的人,或者说爱沈乔的人而死的。他也是他自己。 这也意味着如果想要宋澄和沈乔he,时间线必须倒退回宋澄父母意外去世之前,那时沈乔也还没有因为陪他守灵而发烧,不得不待在家里经历之后的一切。并不是这次跳楼之前。 *** 为什么宋澄要在薛枞面前跳下去? 这个问题见仁见智。 其实宋澄的性格很复杂。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想清楚,可能有故意的心态,可能是如他所说的想给薛枞自由、了断过去,也可能有一些更阴暗负面的想法。 所以对于宋澄,也包括薛枞,不能只看他们在说什么,甚至有时候心里想的话也并不全是真相,他们俩不仅心口不一,自己还很会骗自己。相反,孟南帆、黎问、路衡谦倒是都还算是言行一致的。 表面上看薛枞和路衡谦的性格相似,但其实他们完全不像,真正相似的是宋澄和薛枞。 宋澄最后真的希望薛枞就此忘记他吗,到底是为了薛枞忘掉他还是忘不掉他?仅仅是希望薛枞好好活下去吗?这些都很难说。大家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他可能毫无私心,也可能充满了私心。 *** 关于宋澄的双重人格。 哪个时候是主人格,哪个时候是副人格,某些地方其实没有点明过,刻意模糊处理了。每个人的感觉可能不同。真实的宋澄也并不是奉献型人格。 宋澄不是那种纯良的老好人,准确来说他都不算一个典型意义上的好人。他做事情都是有目的的。他会说温和调侃的话,做强势且不容拒绝的事。和孟南帆那种纯粹温柔的性格是不一样的。 但宋澄对薛枞的感情也是绝对真实的。 *** 宋澄和薛枞知道彼此的感情吗? 知道。但都以为对方不知道自己知道。 不过小时候沈乔确实误解了,那时候还比较少不更事。薛枞后来刚和宋澄碰面的时候也仍然处于误解中,但时间久了自然就看出来了。 *** 另外就是关于薛枞。 可能有读者一直在等着谁来救赎他,但其实能救他的 128 只有自己,他从始至终都清楚这一点。别人的爱意和援手只会是锦上添花,并不是真正的救命稻草。 但是薛枞永远都可以自己站起来。这就是我想写的主角,并且没有打算拿掉他身上不讨喜的某些特质。薛枞并没有完美人格,也不是典型意义上特别坚强的人。相反他特别能感知痛苦,那些痛苦塑造了他的棱角,他也会挣扎矛盾,会自我欺骗,会忍不住期待他人。但是他又同样清醒,再难也会一一克服。 到后期其实他是有成长的。如果说他最初坚持靠的是完全封闭内心,后来其实也学会了去信任、去表达、去接受更多的不稳定性,而不是只敢蜷缩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找到安全感。总之更像一个“人”了。 宋澄的事情他没预料过,接受不了,可是就像宋澄说的,他能够理解宋澄,即使别人都不理解,薛枞也会理解宋澄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能理解不代表能接受。不能接受也不代表扛不过去。 他在宋澄令人措手不及的举动下,被迫和自己的过去做了了结。但在这之后,他还是他。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不喜欢薛枞,我预计是有的。但我想尽量让他在理想化的程度里拥有真实性。 无论经历了什么,薛枞始终都没有真正变得麻木,也没有丧失爱一个人的能力,所以他也能得到别人的爱。这跟他的成长环境其实也有关系,虽然原生家庭父母不靠谱,但一直有姐姐和宋澄陪在身边。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自身的韧劲儿,和坚守的底线。 *** 还有出场比较少的几个角色。 沈安,本来他还有剧情,但我懒得写了。 黎问,也有一点边角料的剧情没写完,但感觉比较适合用番外解决。之前他和薛枞的相处更接近于朋友之间。就是那种待在一起很轻松、什么都不用想、脑袋可以完全放空的那种朋友。他其实没啥大问题,就是感情上不太敏感,也不太喜欢表达,没什么可渣的。但他是家里受宠的老幺,家里人就多关注了一点。 *** 如果还有一些关于这篇文的问题,能回答的我会找时间回答,但是应该得过一阵子。 评论可能暂时不太会看,主要是不太敢。昨天粗略扫了一眼,看到很多类似于不理解,很迷,算了不看了之类的话。虽然知道会有人不喜欢、或者不接受这个结局,但是真的看到评论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讲真还是挺需要心理承受能力的。我能理解有读者不理解不接受这个结局。我也并不是那种大家都说了不喜欢,还非得逆着大家的心意,写得自得其乐的人。写一篇文本意不可能是为了找骂吧。 老实说这个结局我也写得很难,所以越到结局越不敢写。有个部分我自己写着都忍不住哭了一会儿,所以真的并不是说这么写我就会觉得开心,或者得到什么。 但我确实很想把心里的这个故事讲完。 为什么它会发展到这一步,在我看来已经交代得很清楚,铺垫也足够了。如果换一个结局,那就不是属于他们的故事了,他们的性格使他们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大家还是不能理解,我也没办法强求。如果实在觉得难以接受,就提醒自己这真的只是一篇狗血文而已,务必务必请轻松看待。 *** 最后就是,这篇文暂时不会发txt。因为得抽时间重新整理,改改错字之类的。发出来txt就会是终版了,现在不是特别有空。 差不多就说这些吧。我大概会缓一阵子再看留言。 如果有看到这里仍然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谢谢你喜欢它; 如果不喜欢,那我在这里说声抱歉,没能写出你想要的故事。 【8.20 一些补充】 【想稍微再提一下文里的人物】 之前没直白地写,不是因为不重要,而是想要留有一些空间。 首先,关于孟南帆。他真的是一个纯粹善良的人,假如这篇文里所有的人物都用明暗标注,他肯定是最没有阴翳的那一抹亮色。 之前其实提到过,南帆不是特别有执念的类型,现在文章完结了可以解释一下。其实他在高中时期,对薛枞是有隐约模糊的好感的,但是自己并不知道。薛枞不太回应他,大学之后又断了联系,孟南帆也就不会过多纠缠,淡化之后也就觉得算了。因为他拥有的很多,所以其实不会产生很霸总的念头,类似于“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那种。他当时只是单纯对小枞有过年少懵懂的喜欢,但不强求,还以为自己只是想要交个朋友没成功。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记忆里他看上去对薛枞那么友好,但后来那么多年都没再和薛枞联系过的原因。直到许多年后再遇见,(真.灵魂交流),经历了之后的种种,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应该说后来的一切反而加深了他的感情,包括失忆之后对薛枞的伤害,让他除了喜欢,还产生了内疚自责的情绪,也就更不可能继续没有执念下去。其实到后期,除宋澄外,他对薛枞的了解才是最多的。路衡谦或者黎问,虽然多少知道点薛枞的情况,但那都是通过纸面材料,或者道听途说,但孟南帆更像是实实在在地和薛枞一起经历过。 孟南帆在宋澄死后,和薛枞坦白失忆的一连串经历。不仅是因为薛枞要求,更多的是想要给他某种意义上的安慰,因为他不想让薛枞觉得自己被所有人都抛弃了。其实他很忐忑薛枞会不会信他,而且做好了不被相信的准备,但是薛枞完全没有怀疑他。薛枞那一刻是没有精力对此作出太多反应的,但他也不是敷衍地在说感谢。因为他明白了孟南帆不是在故意愚弄甚至于“玩弄”他的感情,他自己也没有白白付出感情。孟南帆的人品让薛枞根本不会去怀疑,只要孟南帆说清楚前因后果,并且没有逻辑漏洞,他就会选择相信,而且纠结都不会有。之前误解,是因为孟南帆没想起来,一直在推脱,薛枞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宋澄死后,薛枞以为自己什么都失去了,但其实还没有,这确实是一种安慰。他没有更多回应,实在是那个时刻很难有心思去想别的,但并不代表他事后不会去好好思考。 再有就是路衡谦。如上所说,他对薛枞的了解,仅限于纸面,比如他妈妈抑郁自杀,姐姐为了救他而死,父亲娶了个小三还生了儿子。说实话,这种了解就像无关的人看新闻一样,很难共情。所以他对薛枞,并不是同情,恰好薛枞最不想要的就是同情。路衡谦对薛枞的认知,都是从路衡谦自己的角度,包括从前有误解,后来又因为阴差阳错共同生活,并且出现了可以称为“灵异”的事件。这些促使他去重新分析和了解,然后认识到自己判断的偏颇,因此对薛枞产生  129 关注。其实按理说,薛枞本来就是他会欣赏的那种人,但是也让他觉得会有搅乱生活步调的危险,(其实就是有一点点心动但是不愿意承认甚至还要拐弯抹角地扼杀,但是这一点点的分量非常轻,可以忽略不计),他最初选择维护朋友,并且不去接触薛枞,后来反倒是一步步自我怀疑。甚至他也不是因为薛枞(借孟南帆之口)表白而喜欢上表白的人,这件事只是激发他对薛枞更多的关注而已,喜欢上薛枞,是他在不断观察薛枞和整合自己误判的过程中。 所以他对薛枞的了解,从头到尾,不管是对是错,都是自发形成的,而不是受别人影响,更不是受薛枞的过去影响。他认识的一直都是他眼前的这个薛枞。后来路衡谦和父母出柜,这件事没有花大篇幅描写,主要是觉得写了挺模糊重点没必要的,文里本来人物就多,如果都一一介绍,就实在是出现太多家庭了。但是向父母出柜和他们对峙这件事本身,对于路衡谦的个性来说,做到这一步,已经是非常出格了。他从对感情没什么欲求,到喜欢上一个人,也就是从不开窍到开窍的过程。一旦认定了,也不可能轻易就放弃。 和黎问相关的剧情就都是非常平淡的剧情了,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不太适合接着这个时间线纵向地写,更适合横向地补充成番外。他是个很简单的人,智商高所以相对在某些方面阈值也高,喜欢做危险运动,喜欢新奇,兴趣不断在变,所以经常看上去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没精神,主要是提不起兴趣。他平时无聊,也就是吃吃喝喝睡睡,薛枞能吸引他,是因为他觉得薛枞身上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不会去深究哪里不一样,但待在他身边就挺舒服的。也因此薛枞待在他身边同样挺舒服的。两个人待在一起大概就是无欲无求的状态。 沈安有段剧情被删掉了,因为它发生在结局之后,但我不希望用他的故事来收尾。其实沈安的腿在长时间治疗后基本恢复了,但他醒来之后父母都被关进了监狱,所以他对薛枞是产生了怨恨的。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母也有错,但是这个结局对他来说依然无法轻易接受。他后来找到薛枞差一点把他推到车流里,(这一幕其实和最初宋澄看到薛枞在车流旁的担心是对应剧情),但是沈安最后一刻后悔了,所以自己替他挡了车,一只小腿卷进车轮,才彻底废了。事故之后所有车都停下来,沈安昏迷前看着薛枞的方向,跟薛枞道歉,说“哥,再看我一眼”或者“等等我”之类的,薛枞替他叫了救护车,但是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再有就是薛枞,我真的不想去分析他。因为这样感觉所有阅读留白的空间都没有了。他和每一个攻相处的状态都是不一样的,但都是同样真诚且不掺假的。不能说宋澄死了,就连薛枞本来存在的感情都变成虚假的了。更何况,他认识路、孟和黎的时候,是对宋澄完全死心的,并且只是把他当做一个需要赎罪的对象,而且克制自己不可以对他产生感情,强迫自己很多年都没有想起过他。 到最后一章,写文时反而刻意隐去了薛枞的心理活动,是因为我觉得大家已经足以凭借前文对他的着重描写,对他性格形成的理解和判断,去做出自己心中的估计了。 【如果沈乔和宋澄更早沟通心意,宋澄会死吗?】 会。宋澄是把自己彻底关在过去的人。他甚至连看到薛枞活着站在他面前都会产生负罪感,因为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之一,这种心理不健康不必要,但它就是存在,如果宋澄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可能就没有这种烦恼。他和薛枞不是表白与否的问题,爱不能拯救一切——如果人不愿意救自己的话。 宋澄选择不再往前走,而薛枞需要负重前行。在宋澄看来,他用给自己最后留下的时间,陪伴了爱的人,做了想做的事,已经没有遗憾了。所以他对薛枞说,“你自由了,我也是,”很多人都没注意到后半句。 他被困在过去,所以最后一刻也没办法顾及到自己爱的人还能不能承受,他求得了一个解脱。在某种程度上,宋澄得偿所愿了。这件事情其实对于被留下来的人来说,也非常残忍。当然,宋澄本来承受的一切对他来说也足够残忍了。 【关于结局】 一开始写文的时候确实没想到收尾会这么沉重。因为最初设想的狗血因素还会更多一点,后期其实剔除掉了。当初就真的只是想写篇大洒狗血的文,然后估计读者也不会太走心。但是越写到后来,自己也越写越走心,虽然仍然是狗血文吧,但反而会产生很多限制,觉得某一个人可能会做某件事,不会做某件事。 包括最开始其实也设定了南帆恢复记忆之后,薛枞完全不相信他,觉得他不停地摆弄说词,其实就只是很不走心地在欺骗自己。但是后来觉得,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薛枞其实不会再愿意去怀疑南帆,因为那些温暖的东西都是他仅剩的支撑。 再比如说关于程煜。可能更让人觉得舒服的写法,是南帆不仅从此和他撇清关系,还或多或少地报复他,让他在薛枞的面前自惭形秽。但是按照南帆的性格,真的很难对他怎么样,最多不去见他,说了断的话,但也就仅此而已。他觉得比起程煜,自己才是需要负主要责任的那个人。他对程煜的照顾,可能有部分移情,但那是他当时意识不到的,所以也意识不到自己过界,这些都是在产生了后果之后,他才反省的。就像反复提过的,孟南帆得到很多爱和关心,自己也付出了很多爱和关心,他反倒意识不到“偏爱”。 还有宋澄的死,本来着墨会更少一些。促使他变成这样的经历,可能不会详细写,读者大概也会少些共情。不过写到后期,其实已经脱离设定了,因为他的经历本身也是完整的,性格再也没办法用几个词来简单概括。他第二人格里出现的偏激手段,其实也是执念所在。是他后悔过、想做过或是碍于自身坚持而不愿去做的事。他的其中一个愿望,就是需要薛枞活着,不论怎么活,但活着就行。他觉得幸好姐姐救了薛枞,死的是姐姐不是薛枞,但这个想法令他觉得自厌,所以重新遇到薛枞的时候,另一个人格反而用它去伤害薛枞,说完全相悖的话,一方面是为了让薛枞完全顺服于他,一方面是为了提醒薛枞,让他不敢产生一丁点儿轻生的念头,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某种自我保护。 我之所以特别解释了宋澄的死,是因为那个部分靠近结局,也有很多读者难以接受,但真的不代表其他攻就不重要了。薛枞和他们有没有后续发展,我倾向于大家按照有自己的想法,因为所有的感情都已经摊开明明白白写过了,所以不想再由作者做出后续的限定。他可能振作之后,会拥有  130 更健康的感情;也可能因为宋澄的死而在感情上从此止步不前。说真的,这两种结局对他而言都是有可能的,或者还有其他。 我其实也不觉得这个结局是个毫无希望的be。 【关于虐攻】 这一点我不确定大家有没有疑惑。虽然没有在很明确的地方刻意表现虐攻,其实是有对照着虐的,但不都是伤筋动骨。 孟:和程煜的剧情 vs 孟恢复记忆之后薛枞的关注点完全不在他身上。孟南帆要眼睁睁看着薛枞的心思被宋澄牵动,而他在最近的地方也只能旁观。 路: 误解、口出不逊、不信任 vs 薛枞表达完感情就完全不拖泥带水地离开。路喜欢上薛的时候,薛反倒没那么喜欢他了,并且不太相信路会真的对他动心,并且依然误解,觉得觉得路苦苦暗恋孟。 黎:其实没黎问本人什么事,是黎江穆傲慢地讽刺了薛枞 vs 黎江穆手断了一只,并且被利用了出力帮忙摆平沈氏 宋:(没什么好补充的。) 沈 : 沈安父母作孽 vs 沈安父母啥都没了。 沈安把薛枞误推下楼梯导致薛灵魂脱离身体 vs 沈把薛推向车流但又替他挡了并且断腿 沈安和薛枞在后期其实境遇完全互换了。 【其他废话】 番外应该不会很快,大概会写一些相对轻松的剧情吧,也基本没有再写新文的打算了。 然后想再次给不愿意接受这个结局的读者道歉。我不知道有没有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 想说不是需要大家都喜欢这篇文,而是为不能接受这个结局的读者感到抱歉,不是场面话,真的非常抱歉。 可能有些读者追文是为了狗血修罗场或是解压,看到最后说不定还增压了。我真的非常过意不去。 其实也想写皆大欢喜的he,但是顾虑到角色的性格,和故事的发展逻辑,真的很难说服自己写下违心的结局,否则前面的铺垫也没有意义了。我也希望有既能让读者开心,又能让故事更圆满的方法,但是确实做不到两全其美,所以真的很抱歉,这是我作为作者的失职。这篇文完结后其实我没有了却一桩心事的感觉,反倒是觉得,很多读者一路追到这里,大概真的不是想看到这种结局。 非常抱歉,我确实不知道还能再多说些什么了。写文的时候和大家交流本身就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就像是和朋友一起走过了一段路程。但是结局可能真的不尽如人意,抱歉可能毁掉了大家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