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浪费》 1 春光浪费 作者:几杯 文案: 祁抑扬 x 谈少宗 跌跌撞撞 兜兜转转 预警先行: 更新不稳定 慢工出粗活 / 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因为前作而前来收看 / 故事平淡 情节生硬 测心电图的话大概是一条直线 / 祁抑扬和谈少宗都有缺点 写故事的人缺点就更明显 / 部分表达稍有不慎可能很造作 / 今次唯一目标:尽力避免浪漫温柔细腻 / 什么都可能写 但永远和甜宠无缘 / 总体建议:体验不佳随时逃跑 体验佳也阅后即焚 按道理排队要写的绝对不会是这篇,但某个周末晚上,躺在床上突然就编出来一段谈少宗的故事,没有刻意要去创造,但故事片段和人物就这样出现了,连谈少宗这个名字都是立刻浮现在脑海中,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来写一写。 第1章 八卦论坛被一则消息刷屏的时候,谈少宗正在酒吧跟人打德扑。 他不喜欢玩牌,此刻耐心坐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今晚一块儿消遣的朋友极度热衷于此道。因此当坐在后面沙发上的两个年轻女孩刷着手机讨论声越来越大的时候,他很容易就分散了注意力。 一局还没结束,唐冀回身伸手夺了女朋友的手机很快扫完屏幕上的内容,然后他脸上立刻切换成看戏的表情,把手里的扑克放下,拿着手机坐到谈少宗旁边读:“丛洋与同性友人牵手照曝光。” 谈少宗被两个女孩的讨论声勾起的好奇心在听了这话之后反而散了。他对明星八卦一向没什么热情,哪怕丛洋在最近播出的收视率第一的电视剧里演男一号。他低头专心看牌,唐冀却偏要拿着手机推到他眼皮底下,顺便读了正文第一段最后一句:“……友人身份还在确认中,疑为又止科技创始人祁抑扬。” 其实不用唐冀往下读,谈少宗余光扫到屏幕上那张照片,第一眼就认出来了祁抑扬。 照片拍得不错,这是谈少宗作为职业摄影师的专业评价。画面干净,构图规矩,拍的是背影,祁抑扬穿件黑色大衣,旁边的人也穿黑色,但衣服剪裁更贴身,显得腰臀线条都很勾人。长焦距不甚清晰,两个人都没露脸,反而别有一番况味,像什么老旧电影的低分辨率截图。 媒体贴心地放大了手部细节图,但仍然很难判断两个人是如新闻标题所说牵着手,还是仅仅因为拍摄角度造成了误会。谈少宗能认出来祁抑扬,其实是因为祁抑扬穿的那件大衣今早还搭在他卧室的沙发上,而他从放大图里看到了衣服袖口处没剪的标签。 同桌的人听了唐冀这句话纷纷放下牌凑过来,唐冀被围在中间,问谈少宗:“是祁抑扬吧?” 谈少宗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冲着那几道盯着自己的目光问:“还玩儿吗?” 这帮朋友个个都会察言观色,听他确认了照片主角身份更怕惹了他不痛快,迅速回到自己位置去。唐冀把手机还给小女友,大声嘱咐她不要再看无聊八卦,如果嫌无聊就逛逛购物网站他来买单。 后半场谈少宗运气爆棚,输掉的都翻倍赢回来。散场的时候留下他和唐冀等各自的司机,唐冀的司机先到,道别的时候到底没忍住多了句嘴:“你没因为祁抑扬的事儿不高兴吧?” 谈少宗摇摇头,没说话,嘴里咬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棒棒糖。 “又在戒烟?”唐冀问。 “没有,”谈少宗灵活地用舌头把糖顶到一边腮帮,说话还是有点儿含混:“为祁抑扬,那不至于。” 唐冀上了车也没琢磨明白他这句回答是指向哪个问题,是不至于为祁抑扬生气,还是不至于为祁抑扬戒烟。 祁抑扬,八卦新闻里的祁家独生子和科技公司创始人,当红男演员的牵手传闻对象,西服和大衣都不爱遵循着装礼仪剪掉袖口标志的怪人,另一重身份是谈少宗的配偶。 配偶,而且是合法的,两个人去年在美国注册,主流非主流媒体都有过报道。 每次有新朋友问起这件事,谈少宗总用四个字概括前因后果:包办婚姻。 被安排和同性结婚似乎有点过分前卫时髦。谈少宗之前有一次酒局上被起哄展示自己的结婚文件照片,朋友带来的一个男大学生直呼羡慕,说家里长辈开明实在不容易。谈少宗懒得纠正,他的长辈并非开明,而仅仅是无所谓。 谈少宗在谈康看来大概类似于持有多年的一只基金,他很久不关心收益,某天突然暴涨,于是立即欣然抛售。 谈少宗是私生子。亲生父亲谈康做服装代工起家,抓住了时代机遇,如今名下企业产业链早已不局限于制造业。谈少宗认祖归宗的故事十分老套,无非是长到十二岁生母患病去世,以往只需每周探望一次儿子的谈康不得不把孤零零的谈少宗接回家。 谈康闹出私生子,明媒正娶的太太倒并没有闹事。当年是她先追的谈康,结婚十五年,得知了丈夫在婚后不久就出轨还生了一个儿子,谈太太也只是自己默默流泪,因为知道自己仍然还爱着丈夫。妻子选择原谅,谈康反而觉得有愧。谈太太当年是富家小姐,他发家很大程度上倚赖岳父,如今自己做了不忠不义的事情,妻子却连脾气都没发过一次。谈康从那时候开始真的收了心,但随之同来的是他选择漠视被接回家中的谈少宗,他把这视作向谈太太赎罪。 谈少宗回到谈家和谈康朝夕相对,父子俩一个月说的话却还不如以前一周见一面的时候多。谈康照常支付谈少宗的一切费用,但对于谈少宗在谈家到底过得怎么样、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学业事业,谈康几乎不闻不问。迄今他只对谈少宗提过两个要求,第一个是结婚,跟女人;第二个也是结婚,跟祁抑扬。 谈少宗满十八岁那年,康临制药的老板找上谈康想要撮合谈少宗和小女儿康佳妍,而且态度十分急切,恨不得立刻安排订婚。谈康本来无可无不可,他的公司和药企的业务毫无交叉,十八岁安排订婚似乎也有点太过封建,但康太太和谈太太自中学时代就是至交,谈太太一开口,谈康就答应了。 谁都没料到谈少宗激烈反抗。他被接回谈家之后一向很懂得主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当时却闹出不小动静拒绝和康佳妍订婚。谈康用了一点的确不太光彩的方法来降服谈少宗,以至于他之后很少去回想这件事。谁也没料到这边一番波折搞定了谈少宗,康佳妍却在最后关头反悔了。 谈康也想不到十来年后又有人提出要跟谈少宗结婚,而且那个人是祁抑扬。 能够和祁家结为姻亲,在谈康看来是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好事。谈康赚钱之后极有远见在城郊临近国际学校的新兴别墅区购置豪宅,旁边的邻居是家中  2 已有四代从商的祁正勋。两家虽然比邻,但财富积累和家世背景差了不是一个档次,因此虽然小辈们自小读同一所学校且处在一个社交圈中,谈康也从来没有发梦要把女儿嫁进祁家。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块地。 祁正勋的独生子祁抑扬自己有一家科技公司,赶上人工智能热潮上升势头极强,但自祁正勋两年前做完心脏搭桥,祁抑扬也逐渐开始兼顾参与家族企业事务。祁氏新近有开发综合商圈的计划,附近的地块一一竞拍收购完毕,唯独剩下谈康二十年前开办的服装厂。 祁抑扬想要这块地,原本只需要和谈康谈妥价格,但谈康那一阵正被夫人整日催促要对小女儿的婚事上心,因此他向坐在谈判桌对面的祁抑扬提议,是否可能考虑借着这块地进行更长远的合作,比如考虑换股、共同开发或者联姻。 拿地做嫁妆同祁家联姻这个建议,谈康自己都没当真,纯粹想当做晚上回家向太太交代的托词。换股和共同开发对谈康的公司来讲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也是他真正想要跟祁抑扬谈的。业内人士十分看好祁抑扬未来回归祁氏后的股价走势,谈康预想届时可得的收益应该远高于一次性地价购买款。 祁抑扬把手头的文件夹合上了,当下想站起来走人,他本来也一直不太喜欢这位邻居。 事实上要拿到谈康这块地,并不只有和谈康亲自谈这一个方法,祁氏政府关系一向维系得好,政府出面施压或者直接一纸规划并不是难事。他先亲自来拜访谈康,不外乎是出于对熟识的长辈的礼貌。谈康公司的股票毫无价值,也不可能对共同开发有任何助益,祁抑扬宁可溢价购地,也不愿意做长期赔本买卖。 至于联姻,祁抑扬停顿了一会儿,在脑海里回顾谈康的两女一儿。他和他们都已很久不再联系,要费一点力气才能想得起来名字,大女儿谈少馨,去年已经订婚;二女儿谈少蕊,小学初中高中都和祁抑扬是同班同学;还有一位,谈少宗。 祁抑扬想不起和谈少宗有关的关键词,也不知道该怎么三言两语概括这个人。谈少宗在他的记忆里是没有具象的,那感觉近似于溅开的水花或者快要融掉的冰淇淋。他凭空觉得这间会议室里湿度升高。 他长时间不说话,旁边负责财务的副总以为他是对换股有兴趣,飞速估算了一个比率写在纸条上递给他。 祁抑扬把纸条反扣,又把文件夹又打开。一叠纸最后一页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个九位数的数字,那是他们进会议室之前测算出来的最高可行购地价,比刚刚向谈康提议的要高出二十五个点。 他盯着那数字看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侧身吩咐旁边的副总、助理和律师先离开,大家再疑惑也还是听了他的安排。谈康也会看眼色,知道祁抑扬不说话也不离开就意味着有谈判空间,相应的,他顺势也散了自己那边的人。 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谈康和祁抑扬,祁抑扬说:“可以啊,就是不知道谈少宗意下如何。” 谈康回顾了三遍才确信对方讲的是“谈少宗”而非“谈少蕊”或者“谈少馨”。他本来想和祁抑扬核实他是否记错了旧日同学的名字,但他很快想起来大约十年前,某次晚餐时间似乎听太太八卦过隔壁祁家独生子因为有怪癖惹怒了祁老爷子被送进了部队。 谈康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既不觉得被冒犯,也不觉得震惊,是真的做交易的状态。他站起身来伸手做了个握手的姿势:“没问题,我想少宗必然乐意之至。” 祁抑扬没握他的手,只将印有自己私人号码的名片留在桌上,对谈康点点头离开了会议室。 祁抑扬走得越快谈康越高兴,生怕他下一秒就清醒过来要撤销这桩离奇生意。谈康回到办公室立刻让秘书致电谈少宗,要求他下午回家一趟。 谈康虽然从不主动了解谈少宗,但他的两个女儿一向很乐意在饭桌上分享关于谈少宗的负面消息,而她们曾经面露鄙夷地提到过,谈少宗男女通吃并且似乎更偏好同性。跟男人搅和到一起本来显得有点不光彩,虽然他本身也不在意这个私生子做事光彩与否,但如果能和祁抑扬结婚,可以说是扭亏为盈。 谈少宗答应得比谈康想象中还要爽快,他们的对话中谈少宗全程只讲了三个字,“祁抑扬”,是个问句,在听到他说结婚对象的时候反问了这么一次,其余时间都低着头摆弄手里的打火机。他留给谈少宗晚餐前四十分钟的时间考虑,谈少宗在十五分钟后就下楼来跟他说没问题,但晚饭就不在这里吃了。谈康没有挽留,把祁抑扬留下来的那张名片递给他,叮嘱他早日和祁抑扬取得联系。 谈少宗过了三天才给祁抑扬打电话。他盯着名片上祁抑扬的名字看,很神经质地想,好巧,居然三个字都是左右结构,以前都没注意过。 仔细算起来他和祁抑扬上一次面对面说话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谈少宗自己也被这个时间尺度吓到,好像这比“结婚”来得还不可思议。 他和祁抑扬曾经读同一所学校,但他们绝对谈不上熟悉,也从来没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他刚被接回谈家,第一天上学就是由祁抑扬带着,而第二天祁抑扬就严正拒绝再和他同行。他自此识相地尽量绕开祁抑扬,之后再出现在同一场合,要么是学校组织,要么是因为谈少蕊。而自从祁抑扬和谈少蕊去了不同国家念大学,他们也不再有机会一起参加集体活动。 电话没人接,谈少宗很耐心地再拨了一次。他分心想如果他的人生要编纂十万个为什么,至少已经有两条和祁抑扬有关,一是祁抑扬当年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一起上学;二是祁抑扬现在为什么愿意跟他结婚——事实上他上个月给一个女明星拍品牌晚宴宣传照,补妆的时候女明星跟他们八卦因为容貌英俊而引起讨论的财经新闻男主持人和又止科技的祁抑扬是一对,两个人今晚的活动上居然正大光明一起出现了。 这一次接通之后电话那头没人说话,谈少宗也不指望祁抑扬先打招呼,他站在镜子前,一边分心检查自己眼角笑纹是否加重,一边语序混乱地讲:“祁抑扬?谈少宗我是,你好,”他适当停下来,留给对方打招呼的时间,但祁抑扬还是不说话,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那个,听说,你想和我结婚?” 祁抑扬在那一刻不得不感慨血缘的奇妙。虽然谈康和谈少宗没什么父子情,但一个谈生意令他想立刻拿上文件走人,一个开口说话的下一秒他就想挂电话。 对着谈康他没走,但对着谈少宗他的确把电话挂了。 谈少宗没有再打来,反而是祁抑扬在半小时后发过去一条信息,上面写着时间和地址。 他没写“见面”也没问“是否有 3 空”,谈少宗也没问,很快回复他一个ok手势的emoji。 见面的餐厅是助理订的日料店,开在大厦八十层。祁抑扬特地晚到了十分钟,仍然没见到谈少宗。 谈少宗爱迟到这件事祁抑扬在认识他之初就知道。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事情,思绪飞散到初二开学第二周的那节语文课,因为等迟迟不出门的谈少宗,他人生中第一次迟到,进教室的时候老师板书都写了半个黑板,课文题目很长,《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 祁抑扬有点不确定上尉是否叫巴特勒。他看了一眼手表,决定再等十五分钟。这个主意本来就很荒谬,他昨天其实不该接那第二个电话。谈少宗不来也许是对的,他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之前的价格再涨25%,谈康没理由不答应。 但他很快看见谈少宗出现在门口,谈少宗这三个字终于又有具象了。 谈少宗并不着急跟随侍者的指引落座,他走到吧台要了一瓶清酒,拿着酒走到桌前的时候他先打招呼:“真的很久不见了,未婚夫。” 谈少宗对新角色适应很快,也不顾旁边侍者的诧异神色。点餐的时候他让祁抑扬主导,等上菜的空白里他则很好地引导了话题,讲到他们共同认识的某位朋友以及城中最新的展览,他给自己倒酒,也不管祁抑扬喝不喝。 吃饭的时候祁抑扬不太爱说话,尤其是吃日料,他更钟意清静。谈少宗也很会审时度势,安静地坐在对面,祁抑扬留意到他很少吃东西,只不断给自己倒酒。 餐毕才开始谈正事,祁抑扬也没多说别的,只讲:“结婚的事如果你没有其他意见,那我们下个月去美国注册,我的助理之后会和你确认日程。” 谈少宗立即反问:“注册?” 祁抑扬盯着谈少宗,眼神比之前还要更冷淡:“既然是结婚就要有合法的手续,我不拿婚姻开玩笑,希望你也是。” 谈少宗在心头腹诽你找我结婚就是最大的玩笑,他身体微微前倾,突然靠近的脸倒令祁抑扬往后避了一避:“真的结婚?你家里没问题吗?和我?” 祁抑扬只选其中一个回答:“你应该也听说过,我父母家人很早就知道我的取向。” 祁抑扬高三毕业不久就出了柜,他不承认有交往的对象,但很坚定自己这辈子只会喜欢同性。 家里长辈自然不是一开始就能接受,按照最理想的规划,祁抑扬应该是要走一条商仕结合的路,喜欢同性一下子就断了一半的路。祁抑扬被扔到部队,四个月后在某次演习中意外受伤,虽然远不至于危及生命,但谁也不放心他继续扛枪。半年后他被送去纽约念书,喜欢同性的事没人再摆到明面上讨论,但家人似乎就这么默认接受了。 谈少宗靠回椅背上,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他问三个问题祁抑扬只答一个,他识趣,没有再问本来已经打好草稿的下一个问题。 那顿饭吃了接近三个小时,两个人对话不多,离开时在电梯里都还保持距离站在对角线上。一直到楼层从八十减半到四十,谈少宗上前一步站到祁抑扬旁边,讲话时近到祁抑扬能闻到他气息里的清酒味,他说:“哦,未婚夫,看在要结婚的份上告诉你一件事——我不爱吃生食。” 第02章 还没等到去美国登记,祁抑扬和谈少宗要结婚的消息先被媒体踢爆。 第一则报道写得非常模糊,短短几行,内容无外乎知情人爆料二人即将成婚,知情人身份不便透露。评论里九成回复都认为是假消息,两个人连合照都找不到一张,家世出身严格来讲算不上门当户对,根据双方之前捕风捉影的恋爱传闻,似乎彼此都不是对方一向钟意的类型。 当晚谈少宗受邀参加一本家居杂志创刊十周年庆典,几个跟他熟悉的编辑见了他立刻就此盘问。谈少宗并不是头一次被人追问绯闻,打太极的好方法早已习得,但这次真真假假他自己都还没看清,一时难得踌躇如何回答更妥当。 在日料店见过一面后祁抑扬没有再联系过谈少宗。中间他接到过一通未知号码来电,对方自称是祁抑扬助理,姓楚,客气询问谈少宗是否方便把近期行程发送给他。 谈少宗当时正专心给他那台六十年代产的宝丽来风琴机擦灰,说话时也没有多想:“行程?楚助理,你可能有点误会,是这样的,我这个工作不像电视台录制节目会有固定安排,除了部分拍摄会提前敲定,我偶尔也需要随时应召。” 电话那边没人接话,谈少宗不习惯和第一次对话的人冷场,略一回顾自己刚刚的答复,又补充道:“楚助理?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算了,我自己说没有别的意思反而像坐实了有别的意思,总之确实没有。我的意思是,祁总如果有要求,比如要拍摄写真或者登记结婚,我都很乐意随叫随到。” 电话那边很快传来一声挂断后的短促忙音。 谈少宗怀疑随便挂人电话可能是又止科技的企业文化,写入员工手册那种入职培训必修科目。 有勇气挂谈少宗电话的当然不是楚助理,相反此刻坐在老板对面的楚助理觉得十分尴尬。电话是祁抑扬让他打的,但用的是祁抑扬自己的手机,没料到对方竟然完全认不出来号码。 不巧得知老板的结婚对象根本没存老板的号码已经足够微妙,在通过扬声器和老板一起听完这番话后场面就更不好收拾了。 但祁抑扬表现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温声嘱咐楚助理联系孙屹挑一个合适的时间,他需要和这位有固定日程录制节目的财经频道主持人见一面。 被挂电话的谈少宗判断不准助理敢挂电话是不是意味着老板已经决定悔婚。他耐心分析,如果祁抑扬不打算结婚了,他现在显然应该严正否认这桩绯闻;而按照祁抑扬的性格,即使真的要结婚应该也不愿意昭告天下,何况以祁氏和又止的公关能力,理应会有标准成熟流程对付这种爆料,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第一个表态。 因此谈少宗最终还是选择打太极,笑称这实属无聊消遣美丽误会。 他在杂志周年庆典上这番说辞不知道又被哪位在场的人散布开了,媒体纷纷转载当事人“无聊消遣美丽误会”辟谣的第二天,一家科技网站登出独家专访,前面二十来个问题都是关于又止科技新进动态和人工智能行业探讨,最后一个问题拐到私人生活,八字辟谣之后诞生更耸动的后续:祁抑扬亲口承认好事将近。 一时间报道全面铺开来,这则消息实在关注点过多,同性婚姻,过往交往对象,家世背景,又止科技股价走势……有一家媒体很有耐心,把他们之前各自的绯闻都拿出来重新一一数过,两个人的 4 照片印在一条竖线两侧,谈少宗那边的男男女女绯闻对象照片排下来长度几乎是祁抑扬的两倍。 签婚前协议的时候谈少宗拎着这本杂志去,坐下来先翻到这一页把杂志推给对面的祁抑扬,也不顾还有第三人在场,坦荡地开口问:“你想不想知道这里面有几个是真的?” 祁抑扬视线微微下移扫一眼耸动的标题和那条竖轴两边的照片,并不搭话。 谈少宗靠到椅背上:“一个都不是。” 祁抑扬这次抬了头看他,那目光里既不是审视也不是质疑,仅仅是看他。 谈少宗又问:“你信吗?” 祁抑扬一句话没说,谈少宗自己抛下两个问句一个陈述句,祁抑扬懒得做逻辑推理去猜他的话到底几真几假。旁边的律师跟他合作已久,因此尽管执业领域并不是家事法也受托来拟这份协议,律师极会察言观色,在这诡异的气氛中适时站起来递给谈少宗协议副本。 谈少宗没带律师,自己坐在那里听祁抑扬的律师逐一讲境外上市公司股权、VIE配偶同意函、信托安排以及如果之后出现纠纷的管辖问题,他听得打哈欠,开口问问题,和协议没有关系,也不是问律师,他问祁抑扬:“婚真的要结?” 这问题他并不是第一次问,祁抑扬一贯的没表情,回答他去美国的机票已经订好。 “机票订好了,”谈少宗点点头,翻到最下面的两张签字页很快把字签好了,“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婚理由。” 律师离开之后谈少宗也准备走,祁抑扬在这时候叫住他:“你回去跟你父亲讲,购地价我会按照之前谈的数字照付。” 谈少宗没听懂,但他很快察觉到关于这桩婚事的起因经过谈康应该有所隐瞒,不过他完全不好奇。他回答祁抑扬:“我一般一季度回家一次,通知不及时影响你们的生意总不太好。不过你不用担心,你把钱打到他的账户,银行应该会很贴心地立刻发信息通知他。” 注册的时间地点都是祁抑扬决定的,由楚助理转达给谈少宗。楚助理按照祁抑扬要求将起飞时间写早了三十分钟发送给谈少宗,但飞纽约那天谈少宗仍然差点没赶上飞机。 他上飞机的时候祁抑扬香槟都已经喝掉半杯。那是两个人开始讨论婚事以来祁抑扬第一次明显表露出情绪,而且是负面的情绪,他甚至没有控制音量,也不顾谈少宗旁边还站着一位空乘,用比平时更快的语速说:“你问过我很多遍,但选择权从来都在你。既然答应了,我以为你能认真一点。” 哪怕听出来祁抑扬语气里有明显的不快,谈少宗还是嬉皮笑脸回答:“认真,绝对认真,你之前教导过,不拿婚姻开玩笑。但我总得等到助理来把东西交给她才能过安检。” 祁抑扬不想与他争辩。过安检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他知道谈少宗被拦截下来的不过是一只普通塑料打火机,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完全不值得冒着误掉国际航班的风险等助理来取。 从起飞到落地他们都没有任何交流,有司机来接机,祁抑扬也没有特意介绍谈少宗的身份。祁抑扬在纽约有房子,进屋之后他领谈少宗去了客卧。 谈少宗觉得这有点欲盖弥彰多此一举,晚上洗完澡下楼坐到沙发上喝水,问祁抑扬:“我不信基督教,也不是性冷淡,你呢?” 没想到祁抑扬还在记恨他差点误机,答非所问:“你其实可以在安检口再多等十分钟,飞机不会等你。” 谈少宗再一次问祁抑扬是不是真的要结婚是在市政厅门口。可能是大门前的层层台阶突然让他意识到真的要来真的了,他叫住已经走上台阶的祁抑扬重复了一遍他已经问过好几次的问题。 祁抑扬这次没有沉默,但也没有回答他,他又走下来,站在比谈少宗高一个台阶的位置,目光很认真,甚至透着点温柔:“你现在也还可以反悔。” “没有要反悔,”谈少宗摇摇头,下一秒就坏气氛:“就是这台阶太有仪式感了,我想到我刚成年那会儿也差点和人订婚,我没反悔,她反悔了。” 祁抑扬这次没再劝谈少宗认真。他转身继续上台阶,走了三分之二才回头看了一眼,十分仓促,像是只是为了确认谈少宗有没有逃跑。 回国后正式婚讯发到媒体,仍然有大量后续报道,有一家给的标题倒是很恰当:君子配纨绔。 君子当然是祁抑扬,谈少宗是纨绔。 文章写两个人此前人生经历完全处在不同轨道,祁抑扬家里做重工实业起家,谈少宗是服装代工厂老板的私生子;祁抑扬传闻中的交往对象是私募基金创始人、乐团大提琴首席、财经频道主持人,被狗仔拍到时也都举止得体,而谈少宗声名狼藉,和模特、十八线小明星以及三流乐队主唱有成堆绯闻,据说都是拍摄时胡乱勾搭;祁抑扬除了父辈荫庇,自己的公司也前景大好,谈少宗则绝无继承谈家生意的可能,摄影工作室虽然不缺业务,但拍摄风格在业界评价十分两极。君子纨绔郑重结下婚姻盟誓,谁都好奇这出戏的下一步走向。 大概没人想到,结婚后先被拍到的竟然是君子祁抑扬。 撇开今天的牵手照,回顾过去十个月的婚姻生活,谈少宗其实真心认同祁抑扬是君子。 祁抑扬一向有礼貌,也有分寸感,很尊重谈少宗的私人空间,加上房子面积够大,谈少宗偶尔会错觉现在的生活和他之前独居时没有区别。祁抑扬也的确不拿结婚当儿戏,从纽约回来很快安排谈少宗一一见过他家中长辈,之后公司业界重大聚会晚宴一律带谈少宗出席,连和朋友同学的私人聚会也会礼貌询问谈少宗是否有兴趣参加。甚至托祁抑扬投放广告的福,谈少宗被好几本一线时尚杂志邀请负责封面拍摄。 唯一例外是性生活。这是谈少宗婚前婚后生活的最大差异,也是祁抑扬唯一不做君子的场合。 祁抑扬和谈少宗一旦对起话来常常答非所问,性生活却意外很合拍。从美国回来搬到一起,祁抑扬身体力行证明了他不是性冷淡。谈少宗至今记恨祁抑扬的狡猾,第一次做到底,两个人还在前戏互相试探,中间祁抑扬稍微停了一会儿,谈少宗以为他兴趣缺缺,好心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他不介意自己先打出来一次,祁抑扬没表态,却在谈少宗起身跪在床上准备自己行动的时候直接把他压了下去。 他们没有开诚布公聊过之前的情感经历和上下问题,但谈少宗差不多已经猜到了祁抑扬的偏好和此刻的打算。他还算清醒,知道如果注定躲不过被操,也千万不要在这种没有润滑的状态,扭头和祁抑扬商量:“你之前……” 祁抑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摸着他的喉结,固定住他之后,俯身  5 下去亲他耳廓。 谈少宗要说什么立刻就忘了。他条件反射做了个紧张时吞咽的动作,喉结一动却更明显感受到祁抑扬的手掌。他在那时候就了悟祁抑扬绝对不是婚前守贞拥护者,非但不是,而且是高段位选手,要在床上同祁抑扬争高下,他大概率会输。比如,虽然他知道耳朵是自己的敏感/部位,但此前从没想过祁抑扬这么三管齐下的组合会效果加倍。 所以要问谈少宗结婚好不好,他其实说不出什么不好之处。朋友聚会上他都说自己无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句话到最后总被人引申歧义,被人追着问他和祁抑扬到底谁撞谁。 撞钟和尚谈少宗尽职尽责,床上全情投入,床下相敬如宾,只在两件事上违逆祁抑扬,抽烟和喝酒晚归。 他第一次当着祁抑扬的面抽烟是在办完注册手续的晚上。祁抑扬的房子有个大阳台,谈少宗一边数楼下路过的黄色的士一边抽烟,祁抑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很明显的皱着眉头,谈少宗打开烟盒递了一支给他,他说:“我不抽烟。” 谈少宗转头回去继续看楼下驶过的汽车和拎着超市环保袋的路人,又数了五辆黄色小车,随口应付了一句:“那你比较容易长命百岁。” “你最好也不要再抽。”祁抑扬说。 谈少宗扭头看他,祁抑扬还皱着眉,大概是真的厌恶烟味,谈少宗问:“这个要求你的律师也写进协议了吗?抱歉,那天实在懒得细读。” 他这句话的语气并不友善,甚至一边问一边从烟盒里又抽了一支烟和原来那支一上一下夹到一起点燃了,几乎算得上的明显的挑衅。 祁抑扬没去计较他突然转变的态度,说:“按理今晚是洞房花烛,你乐意自己玩火也小心不要烧到手指。” 谈少宗烟瘾酒瘾其实都不大,但他没戒烟,也继续不时喝酒晚归。出于礼貌和为他人健康考虑,他尽量避开在祁抑扬面前抽烟。而如果喝了酒又知道祁抑扬在家,谈少宗则会先绕道去自己的公寓冲个澡,这是出于为他个人健康考虑。他在一开始曾经吃过苦头——他喝得微醺回家,祁抑扬会不高兴,但不会和他吵架,只是在床上更不君子一点。 今晚这几把德扑打得累,等司机把车开进了地库谈少宗才意识到忘了先去公寓,他甚至完全没有摇下车窗来吹风散味。 谈少宗没再麻烦司机,车库和地下室相连,祁抑扬慷慨地把地下室划给他做暗房。谈少宗在暗房水池边洗了把脸,这里通风不好,他反而更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于是他没着急上楼,拿出手机解锁随手搜了搜祁抑扬,唐冀刚刚给他看的那一条还挂在很靠上的位置,他点进去滑到图片,盯着仔细看了半分钟。他看到报道最下方媒体名字,很巧,和之前画轴线对比他和祁抑扬情史的是同一家,没料到媒体对他们如此长情。 他退回搜索结果页面,过去两个小时又出了不少后续报道。祁抑扬的身份曝光后,自然有人想起谈少宗,网友讨论的重点已经从丛洋是不是同性恋变成丛洋是不是插足了别人婚姻。 谈少宗顺着词条又看了看丛洋,此前私生活很干净,在今天被拍到之前并无任何绯闻。他对着丛洋的大头照自作多情的点评,英俊是英俊,但脸部线条不够流畅,尤其是颧骨很挑拍照角度。 谈少宗上楼的时候已经夜里三点。他断断续续刷新搜索结果,八卦热度一直没退,源源不断有新的爆料和猜想,看起来双方当事人都没采取任何措施。 客厅里竟然还亮着灯,祁抑扬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好像是有意在等他。 谈少宗已经很困,玩德扑费脑,喝酒费神,在低温暗房里待的太久更觉得不舒服,眼下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睡觉。他知道自己身上酒味还没散干净,但今晚实在没力气配合祁抑扬上床。 卧室偏偏在二楼,而楼梯完全在祁抑扬的视线范围内。谈少宗尽量放轻脚步,虽然知道无异于掩耳盗铃。他寄希望于自己脚步迈得够大速度够快,最好是他上楼进房间关门的时候祁抑扬仍然忙于思考如何处理婚内绯闻。 但事与愿违,他踏上楼梯第一步祁抑扬就叫住他:“谈少宗。” 谈少宗停在半途,像玩一二三木头人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回头。祁抑扬从沙发上站起来,面朝着楼梯的方向,但并没有走近。 祁抑扬抛给谈少宗一个问句,那造句方式听起来很耳熟:“你想和我离婚吗?” //////////////////////// 不好意思又要抄写歌词,祁抑扬和谈少宗的结婚感言是:“我说和不太熟的人结婚/应该会很开心。” 第03章 丛洋的经纪公司第二天发了声明,没有特意提到昨天曝光的牵手照片,只讲公司正在收集近期针对艺人的负面谣言并考虑用法律手段应对。祁抑扬这边没有半句回应,再出现在新闻报道里,已经飞到了别的城市参加投资项目的签约仪式。 也有相熟的记者给谈少宗发信息,谈少宗一律已读不回,任凭小道爆料里把他的不回应解读为为情失意。唐冀的聚会邀约谈少宗也连推好几个,独独在周五最后一个拍摄结束后约了屠苏见面。 屠苏在电台工作,跟谈少宗在一个派对上认识,因为聊得来很快就成为至交。和唐冀那帮朋友不一样,屠苏对谈少宗的过去一无所知,和祁抑扬也没有过多私人交集,谈少宗在他面前有时反而更放得开。 他们选在谈少宗的公寓见面。屠苏下厨,做了腌笃鲜,谈少宗胃口一般,早早停了筷子,没有铺垫地跟屠苏说:“祁抑扬那天问我要不要离婚。” 屠苏正给自己乘汤,没表现的太震惊,问:“那你怎么回答?” “我问他要不要约个婚姻咨询,”谈少宗说,“我看最近电影电视剧都爱演这个,说不定真的有用。” “他答应了吗?” “他没回答,反正他一向这个样子,十个问句他能答三个就不错了。但我还是约了一位咨询师,一小时收费一千二百块,我打算自己去。” 事实上那天晚上问完要不要离婚之后,祁抑扬并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对于谈少宗提出去做婚姻咨询的建议也照常不多给一个眼神。第二天祁抑扬到家比谈少宗还早,没麻烦阿姨,自己在厨房做饭,慷慨地准备了两个人的分量,甚至主动开口叫刚到家谈少宗吃饭。谈少宗当下怀疑这可能是之前看过的宫廷剧演到皇帝赐毒那一集,或者祁抑扬会在饭桌上拿出离婚协议,但最后什么都没发生,睡觉前祁抑扬还记得向他报备接下来要出差几天。 屠苏并不是第一次听这两个人的奇妙相处方式,只问谈少宗:“所以你不想跟他离婚?”  6 “我不知道”,谈少宗摇摇头,眼睛盯着装小菜的瓷碟长久不动,倒真的是没有答案的样子,“坦白说我其实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离婚这件事,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 对话的空白间隙谈少宗的电话适时响起,来电的正是出差小半周的祁抑扬。电话打得不长,屠苏听不见祁抑扬讲话,从头到尾只听到谈少宗讲了“知道”和“不会迟到”两句话。 谈少宗挂掉电话跟他抱怨:“提醒我不要忘了这周末去他父母家,没劲,我这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 屠苏开玩笑:“但萧郎不是也正好在侯门里。” 谈少宗没接茬,手在衣兜里找烟,又绕到客厅茶几翻来覆去找,统统没有寻见。 屠苏见他焦躁,笑他:“你有点儿出息,见面就算了,听个电话不至于非得抽烟。” 周日,谈少宗比平时早起一个小时。睡眼惺忪用冷水洗脸的时候,心情悲壮的像高中时每一次踏入数学考试考场之前。 和祁抑扬结婚的坏处,每两周回一趟祁抑扬父母家要算一件。 祁家一向很看重家族传承,半月一次的聚会必定是所有人到齐。祁抑扬虽然是独子,堂兄弟姐妹却不少,谈少宗跟他们见面双方都觉得别扭,青少年时期这帮人一向是热衷于和谈少宗的两个姐姐抱团冷落谈少宗的,谁也想不到彼此有一天竟然会因为祁抑扬成为亲戚。 而祁抑扬的父亲祁正勋如同所有大家族家长,一辈子心思都扑在事业上,哪怕是全家都到齐的聚会也习惯把祁抑扬单独召到书房里,像询问功课一样问公司近况。祁正勋在家庭事务方面一向寡言,开口也只谈孝悌礼义,谈少宗每次和他见面,对话不会超过三句。 谈少宗曾经分析过,祁抑扬找了他结婚,受打击最大的可能是祁抑扬的母亲岑美伦女士。 岑女士一路读女校,嫁给祁正勋之前人生志向是成为合格名门太太,生下祁抑扬之后人生志向是为祁抑扬找一位合格名门太太。结果祁抑扬十八岁突然出柜不说,快三十岁的时候又回来通知大家他已经同谈少宗结婚。 岑女士也算是看着谈少宗长大。她此前对谈少宗绝无恶评,甚至还在家里感慨过隔壁的大人不懂事,对小孩子实在过分冷漠苛刻,但谈少宗要和祁抑扬结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最初关于两个人要结婚的新闻爆料被公开的时候,祁抑扬回家吃饭,岑美伦抓着儿子一通盘问,祁抑扬只说是无稽之谈。结果一个月后祁抑扬从美国回来直接拿着结婚证书回家,那天正好是半月一次的家宴,祁抑扬言简意赅宣布了自己和谈少宗结婚的事情,说下次聚会开始谈少宗就会和他一起回家,正式婚讯也已发给媒体。 岑美伦没想到儿子的叛逆期会如此之长。 唯一宽慰的是谈少宗比她所想更懂人情世故。尤其是在祁抑扬的二堂兄娶了一位时常口无遮拦说些蠢话的车模后,对比起来岑美伦觉得谈少宗也不算最差。她对谈少宗,大多数时候能维持礼貌客气,虽然偶尔也还是会觉得别扭——接受儿子是同性恋是一回事,接受谈少宗做自己儿媳那又是另一回事。岑女士知道不该用儿媳称呼谈少宗,但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身份给他。 祁抑扬跟谈少宗刚结婚不久,岑美伦参加中学校庆,当年关系好的一帮女生活动结束后约着一起下午茶,还都打电话给女儿或者儿媳一同来喝茶。岑美伦没有女儿,一个冲动就给谈少宗去了电话。谈少宗倒是来得快,大家也都知道岑美伦儿子和男人结婚的事,很得体地没有多问。谈少宗一个男人在一群女人中间倒是不觉得别扭,听说他给诸多明星模特拍过照,都很有兴趣地问他是否了解圈内八卦,甚至最后纷纷邀请谈少宗帮她们在茶室外面的花园拍单人照和合影,照片效果好到让岑美伦轻轻松松在一帮老同学面前赚足面子。 岑美伦每次和谈少宗见面前都拿这件事开导自己,接受谈少宗似乎也不算太难。 祁抑扬昨天就在电话里交代过他会从机场直接回父母家,谈少宗到的比祁抑扬还早。谈少宗守规矩先分别到书房和起居室跟长辈打了招呼,在客厅里找了一个最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祁抑扬的几位堂嫂聚在一起聊天,讨论自己闺蜜圈里还未婚的那几位,正在愁如何寻觅如意郎君。 谈少宗已经尽可能隐身,但偏偏还是要被强制带出场。那位二堂嫂本来就很好奇祁抑扬爆出绯闻后谈少宗有什么变化,趁这个话题夹带私心半真半假讲:“我最最要好的那个朋友,在我婚礼上见了抑扬就着迷的不行,可惜了我还没来得及介绍他们认识,抑扬就突然结婚了。可怜我朋友,到现在都没谈恋爱,说对抑扬念念不忘。” 谈少宗听到这里暗叫不好,已经打算立即起身借接水的由头快速离开,但他还是慢一步被叫住。 “少宗,你和抑扬还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男生朋友?你把抑扬抢走了,可得对我朋友负责。” 谈少宗转头看这位矫揉造作的二堂嫂,内心感叹遗传真的是一门玄学,祁抑扬大概以一己之力继承了祁家百分之九十的优秀基因,才会让祁老二蠢到愿意把这位娶进门。 不过谈少宗很快自我反省他没什么立场批评祁老二,毕竟公正客观评价,祁老二找无脑车模是发蠢,那祁抑扬找他就是发疯,他在外人看来和这位二嫂大概不相上下。 在周围一片看好戏的眼神中,谈少宗笑着答:“二嫂,不要担心,我和祁抑扬离婚一定第一个通知你,你记得叫你朋友赶紧去找祁抑扬排队领号。” 他这个态度,对方反而不知道如何接招,绕开话题给自己圆场:“要说还是少宗最好命,能够让抑扬这么爽快先斩后奏也要结婚,真该让我那帮还单身的朋友都来请教你。少宗,你到底有什么秘诀?” 谈少宗想到前两年因为经典桥段而出名的电影,随口讲瞎话敷衍她:“撒娇。” 他还来不及复述电影名称,祁抑扬的还在读高中的堂妹站起来冲他身后笑着打招呼:“抑扬哥哥!” 青春少女声音甜美叫出来这四个字,谈少宗听得头皮都发麻。但他看祁抑扬笑盈盈走过来给堂妹一个拥抱,心想搞不好祁抑扬真的品味很俗气,竟然也吃撒娇这套。 餐桌上一向少言的祁正勋今天意外多提了一句前几天在高尔夫球场碰到谈康,谈康反复提好久没见到儿子,祁正勋嘱咐他们待会儿顺路去谈家探望一下。 他和祁抑扬还没来得及表态,二堂嫂见话题绕回谈少宗,又不过脑地继续之前的话题:“少宗,你刚刚说离婚是怎么回事?那天和丛洋一起被拍的不会真的是抑扬吧?” 谈少宗师从祁抑扬,只拣一半回答:“是 7 祁抑扬。” 岑美伦在听到那个蠢问题的时候本来就想开口喊停,没料到谈少宗立刻开口承认,而自己儿子全程像个局外人一样专心吃饭。她只好在一片沉默再硬着头皮出来收拾场面:“好了,都讨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爆料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谁知道真假,当个消遣看看就过了。少宗你也别多想,好好照顾抑扬才是正事,我看他最近这一阵儿都瘦了。” 谈少宗以行动示意,立刻给祁抑扬夹了一块莲藕。 回家的时候祁抑扬没找司机来接,谈少宗很自觉地承担了这个身份,他知道祁抑扬不爱自己开车。 祁抑扬把行李放到后备箱之前先掏出来一个盒子,上车之后递给谈少宗。 没有礼物包装,一看盒子上的符号就知道是手表,谈少宗合理判断价格不会便宜,打开盒子的时候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谈少宗的确喜欢收藏手表,但他确信自己从来没跟祁抑扬提过。他拿不准祁抑扬突然送他一块手表的用意,尤其这手表价值百万。说是分手礼物也过于勉强,他们离婚后的财产分割早有协议安排的清清楚楚,祁抑扬没必要再额外破费。谈少宗唯一想到的解释是祁抑扬出差的城市正巧在开钟表展。 他把盒子放到中控台上,边看后视镜倒车边跟祁抑扬说谢谢。两百米外就是谈康家,谈少宗没有遵从祁正勋的嘱咐停车登门拜访。 祁抑扬对他的做法没有评价。车开出别墅区,祁抑扬没提手表的事情,倒是问他:“你怎么知道照片上是我?” “买得起那件衣服的应该都懂穿之前要剪掉袖标,买得起衣服也明白该剪但又不乐意剪的人,我只知道一个。” 谈少宗回答完,想到自己刚刚在饭桌上多嘴的那句话,看在手表的份上打算主动跟祁抑扬认错:“刚刚是不是不该回答照片上的人是你?” 祁抑扬看他表情认真,反而笑了起来。谈少宗的口无遮拦,领教最多的是他。偶尔旁观谈少宗把这些招数用在别人身上,不管别人是他母亲还是堂嫂,他其实看得很开心。谈少宗天下无敌,被谈少宗打败的并不独独只他一人。 “你答错的是之前的问题,”祁抑扬说,“你根本不会撒娇。” 谈少宗正在思考是不是该现在突然捏着嗓子叫一句“抑扬哥哥”吓吓祁抑扬,还没来得及实行,祁抑扬的电话响了,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有要紧公事要在周末商谈。 事实上找祁抑扬的并不是一个人。一群同事都在线上等他要和他开紧急电话会。 又止科技两年前成立了一个单独的lab做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开发,今天第一个项目完成,营销部门打算趁着周末网络浏览热度高迅速联系媒体发布新闻。 提出要做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是祁抑扬的主意,公司那时候还没上市,相对更自主,前几轮的投资人也都很信任祁抑扬的商业判断。一开始大家都很赞成这个计划,觉得这项技术不管是运用到游戏还是影视娱乐都有绝佳的盈利前景。行业顾问的报告写了四十多页,条分缕析该如何结合又止现在的业务布局最大化虚拟现实技术的价值。 结果祁抑扬根本不打算用这个赚钱。他在内部会议上讲自己的构想,要求营销部门向公众征集投稿,收集男女老少想要还原的场景,第一期根据来信筛选五个项目来进一步开发,不收取任何费用。 那是祁抑扬收到的反对声最多的一个决策,甚至连技术部门都建议他考虑做已故明星或者游戏道具。为普通人复刻一段私人回忆固然浪漫,但无法批量复制推广就注定了这是在烧钱。 祁抑扬难得暴君一把,坚持要执行他不切实际的计划,为此亲自给投资人写邮件。公司去年完成境外上市后,财务部门负责季报和年报的同事定期头痛要如何向投资者解释财报上研发费用里无法和收益挂钩且数字越来越大的这一块。 今天首个完成的项目是一个小女孩车祸去世的宠物狗,小狗没有留下太多视频和照片,从建模开始就费了很大力气。 十岁的小女孩被邀请到又止通过穿戴设备与陪伴了自己六年的小狗重聚,女孩还显得稚嫩的脸上两颊都是泪水,但小狗出现的那一刻她瞬间扬起一个开心的笑。 真挚而动容的一幕被捕捉下来,同事边开电话会汇报边发送给祁抑扬。祁抑扬点开视频看,营销部门的主管在电话里讲他们已经写好了新闻稿,标题连改十稿,现在的版本是“千金换一笑:又止科技试航虚拟现实”。 电话那头的人继续跟他解释这个标题跟以外相比的确更带感情/色彩,但大家都认为很符合视频内容,不应该像往常一样冷冰冰的当做科技公司发布新产品对待。 祁抑扬没做声,专心看着视频。摄像机是没法拍下那只并不存在的小狗的,画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满脸泪水的小女孩对着虚空一片笑了。 技术部门的同事适时补充:“发视频给媒体之前我们会用CG把小狗的画面做出来,应该能赶得上六点之前发布。” 视频已经开始自动下一遍播放,祁抑扬说:“不发新闻。” 电话那边所有人都同时在说话,祁抑扬听得刺耳,把手机拿的离耳朵远了一点开了扬声器。CFO的声音压过其他人:“祁抑扬你发什么疯,这项目做到现在已经烧了快九千万,你不拿着个赚钱就算了,总不至于营销的红利也不吃。” 祁抑扬态度坚决:“这一次,还有之后四个项目,一律不发新闻。” 祁抑扬挂了电话侧头看谈少宗,谈少宗专心致志盯着信号灯在等变灯,察觉到他的视线,没有回头,就着刚刚听到的电话内容打趣:“可以啊祁抑扬,看不出来你这么会乱花钱。” 祁抑扬鬼使神差想到刚刚听到的新闻标题,他其实觉得那所谓改了十稿的版本也过分冗余,至少前五个字完全令人抓不住重点。 浪掷九千万不是头一次,千金换一笑也并不值得作为新闻标题。 没有包装的手表盒子上下颠倒随意地被扔在中控台,送礼物的人看起来并不郑重,收礼物的人看起来也没有多珍惜。 祁抑扬把那盒子拿起来正面朝上重新放下,说:“谈少宗,我刚刚送了你一只百达翡丽。” 谈少宗疑惑地回头看他:“我说过谢谢了。” “那你笑一个。” 第04章 谈少宗很讲礼貌,周一一早特地当着祁抑扬的面戴上新手表。 祁抑扬没管他的小动作,专心在衣橱前挑领带。谈少宗看他在两条之间举棋不定,好心建议:“左手那条更好。” 祁抑扬闻言立刻把左手那条放回了原位,右手那条套在脖子上打了个平结。 谈少宗这个时候有一点理解岑  8 美伦,岑女士邀请他去过一个全是女宾的聚会,可能是因为喝了一点香槟,在回家的车上突然跟他交心:“你知道他拿回来你俩的结婚文件的时候我觉得什么最可惜吗?最可惜的就是你俩永远没法儿设身处地体会孩子叛逆起来做父母的是什么心情。” 谈少宗看着镜子里的祁抑扬,试图复刻岑女士当时的眼神。 戴袖扣的时候祁抑扬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转身问谈少宗:“你是不是有一块墨绿表盘的手表?” 谈少宗点头。那只万国不算贵贵,是工作室成立一周年时自己买给自己的礼物。工作室当时一年的收益其实远不如他从谈康给的股份债券里拿到的收益多。谈少宗虽然完全没有要追求经济独立的志向,但能全凭自己努力买下那只手表还是高兴了很久,哪怕之后有了价格更贵的收藏,重要场合也还是戴这一只。 “能借给我吗?我下周有个电视采访,电视台那边的造型师挑好了衣服,配个跟领带同色的手表好像更好,”祁抑扬把袖扣都收回盒子里,可能是最终决定不戴了,停顿一下又补充:“造型师建议的。” 谈少宗刚刚收了重礼,自然没有立场拒绝:“你突然提起来我还真得找找放到哪儿了,你先上班吧,我待会儿找到了放到茶几上,你要用的时候自己拿。” 谈少宗为了找手表晚出门四十分钟,到工作室的时候今天拍摄的模特已经开始化妆,助理金洁等在电梯口拦住他跟他报告:“宋词今天也来了,现在在休息室。” 谈少宗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餐,倒正好需要去休息室取点零食,他脚步没停,笑着回答助理:“公司新签约的模特第一次拍封面,副总来盯场也正常,你紧张什么。” 金洁快步跟在后面:“我紧张什么,又不是我的前任。” 不靠谱的爆料里谈少宗至少跟三位模特谈过短暂的恋爱,但谈少宗真正的交往对象其实是他们经纪公司的副总宋词。 谈少宗跟宋词的确是因为一次拍摄认识,确定关系后相处了三个月不到,彼此都觉得对方远不如第一眼看起来合适,和和气气地分了手,公事上的合作还是一切照旧。 这还是谈少宗结婚后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退回到朋友的位置两个人相处起来反而更舒服,谈少宗跟宋词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在储物柜抽屉里找饼干。 宋词省掉客套寒暄,一开口就跟他交底:“虽然你掌镜我一向不担心,但你今天可得再认真一点,个子高一点的那个是我的人。” 谈少宗故意装没听懂:“我知道啊,今天拍的两个不都是你们新签的模特。” 宋词也不恼,大概是沉浸在新恋情中正春风得意:“那位不光跟我签约,也跟我牵手。” 谈少宗笑了好一阵,笑完好奇地要在手机上搜模特的资料,宋词反倒不好意思,把话题转到谈少宗身上:“我一来就自觉坦白,你呢,结婚怎么样?” 谈少宗用他教科书式标准回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宋词也被他逗笑,注意到他双手还是没有多出来任何配饰,问他:“你们庙里怎么连个戒指也不发。” 虽然他们恋爱谈的像一场轻松玩笑,谈少宗到底不愿意在沉浸在甜蜜新恋情的前男友面前输了阵势,他拉高左手衣袖露出那只百达翡丽伸到宋词面前:“住持有钱,戒指都是加加加大号,戴手腕上。” 宋词识货:“哪个庙发这个手表当戒指?你告诉我,我愿意立刻剃度。” 正式拍摄要开始前宋词有事要回公司,谈少宗催他快走。宋词执意要正在测光的谈少宗送他去等电梯,进电梯前道别时谈少宗也只是漫不经心挥挥手,宋词却用今天最正经的语气说:“有些话我不是那么方便明说,就一句,你做事要小心再小心。” 谈少宗没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虽然人生态度随便,但对工作却严肃认真,何况宋词今天亲自开口请托。四组照片拍完加上中间的换装和休息时间已经下午四点,模特离开之后谈少宗自己回办公室做后期处理。 说是办公室,其实是工作室楼下整整一层,算是谈少宗的半私人空间。大平层有二百七十度落地窗,谈少宗自己亲自装修,工作和生活需求一律可以满足。任何不用和别人合作的工作,他一律在这里完成。 接近七点的时候图片处理完一组,他正给图片分类归档储存副本,门铃声响起来。 门外站着眉头紧皱的金洁,见了谈少宗就把手里的快递信封袋塞给他。 快递收件人写的金洁。谈少宗取出信封里面的东西,一沓图片,画面清晰,很容易判断出是专业相机拍摄。照片里是谈少宗和一个男人,描述的更具体一点,谈少宗的手伸进了对方衬衫,几张照片上依次停留在小腹、胸和喉结的位置,连起来看不难还原当时的动作。 谈少宗大概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名字,还是金洁用急切的声音提醒:“付世云,正在拍第一部 戏的新人演员,两个月前有个品牌活动,你帮他拍的照。信封里还有一张字条,不确定是不是本人留的。” 谈少宗把信封里那张纸抽出来,手写字体,内容是让谈少宗在欣赏完照片后尽快和他联系,如果明天下班前他等不到谈少宗的电话,照片就会被公开。落款大大方方三个字,付世云。 谈少宗这下知道了宋词今早为什么要讲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甚至离开后还来发来消息,说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务必联系他。 谈少宗没说话,尽力复盘两个月前的记忆,金洁站在一边,表情看起来一半着急一半担心。 谈少宗看着这位大三实习开始就一直跟着自己的助理,玩笑问她:“怎么了?怕失业?” “那倒不是,”金洁立即否认,“就是现在职场骚扰太敏感,不管真假,总是……” “你觉得是真的吗?”谈少宗问。 金洁没能立刻回答,她是愿意相信谈少宗的,那天的拍摄她也在,虽然中间谈少宗和付世云的确消失了一阵,但无论之前之后她都看不出来两个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从实习开始,她当谈少宗助理已经四年,知道小道消息里关于谈少宗的爆料多半是假,但也拿不准老板真实的私人感情生活到底是什么状况。比如谈少宗虽然向她介绍过宋词,之后正式的结婚对象她却至今没能见上一面。今天收到的照片拍得太清晰,看起来也没有后期处理的痕迹,金洁一时不知该如何判断。 谈少宗不计较她的犹豫,站起来拍拍她肩膀:“假的,我不会骗你。” 谈少宗虽然快忘了名字,但看到照片时还是很快想起了两个月前那二十分钟。他不得不认可付世云心思手段了得,他原以为当晚 9 事情已经干净利落了结,没料到对方安排了人偷拍。这几张照片和一方当事人的口述一旦公开,在大众心中形象本就不佳的他恐怕很难洗净嫌疑。 金洁听了他的话眼泪都快要涌出来,略显激动地说:“那调监控!我看照片上不像是房间内部?你还记得具体在哪里吗?我联系酒店看能不能调监控。” 谈少宗第一时间倒没想调监控。他在思考他是否有必要致电祁抑扬公司的公关部汇报此事。祁抑扬刚和明星传牵手不久,他现在又被曝光骚扰同性,他都能想象又止科技公共关系部门负责人最近心态如何大起大落。 年初和祁抑扬办完结婚登记回来,他被召到祁抑扬的公司开会,祁抑扬的公关部负责人和外聘顾问坚持要做一场培训。PPT画得很精美,详细介绍了两个人之后在公开场合需要注意的问题、遇到各种情况应该如何应对、甚至还有不同场合的建议肢体动作和常用话术总结,细致到牵手应该用怎样的姿势和表情。 谈少宗中间没忍住笑出了声,全场人都看他,做演示的那位停下来问他是否有问题。 谈少宗双手抱在胸前笑:“没事,请继续,我学得很认真。如果跟祁总的婚姻不能善终,日后如果有幸再婚,即使是入赘英国王室,这些东西应该也用得上。” 祁抑扬再是习惯了他说话无逻辑无遮拦,那天的脸色也明显的不好看,也许是觉得在下属面前被拂了面子。 谈少宗把照片和信重新塞回信封里,对金洁说:“好了,今天先下班,你让我自己想想,不管怎么处理,你相信我不会让你失业。” 金洁离开之后,谈少宗把宋词发来的那条消息找出来又看了一遍。宋词在圈内多少有些门路,谈少宗知道宋词开口提出要帮忙并没有多余的暧昧意思,但他如果回电话过去就是欠了对方一个人情,谈少宗一向不愿意和过去不清不楚地继续牵扯。 谈少宗开车回家,车速放的比平时慢,途中还是没忍住打了电话,是给家里的阿姨,在听到对方确认祁抑扬还没到家后松了口气。 谈少宗没想好要不要对祁抑扬开口,如果要开口又应该用怎样的说辞,是仅仅履行告知义务还是暗示需要祁抑扬帮忙,他甚至胡乱猜如果宋词都听到风声,有没有可能付世云也同步寄了这几张照片给祁抑扬。 一顿晚饭吃的潦草而心不在焉,阿姨收拾餐桌的时候见他还坐在那儿发呆,好心安慰他:“我刚刚给张师傅发消息了,说你惦记祁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祁先生今晚有饭局,我发消息那会儿他刚把祁先生送到饭店,这一时半会儿估计结束不了,你别多想。” 谈少宗吓得立刻站起来,“完了阿姨,我打电话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惦记他,你快再发个消息给张师傅解释一下,算了不用了,这种事说得越多越奇怪,总之我真的不是在等他。”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谈少宗已经坐在沙发上思考了三个半小时,看到屏幕上祁抑扬三个字第一反应直接挂了电话。 挂完了谈少宗才清醒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在犹豫要不要回拨的时候祁抑扬意外地又打了过来,接通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谈少宗你了不起,你挂我电话?” 谈少宗从比平时大的音量里敏锐察觉到祁抑扬的火气,放低姿态解释:“我不小心按错。” 祁抑扬沉默一会儿,语气缓下来:“你开车来接我,我把地址发给你。” 谈少宗知道他有两位固定的司机轮班倒,按理不会出现同时不在岗的情况,虽然人已经开始听从命令穿外套找车钥匙,还是没忍住问:“怎么回事,司机约好一起辞职?” “这难道不是你分内之事?”祁抑扬说,这次让谈少宗听出了他的醉意:“虽然是早晚的事,但至少今晚我们还没离婚。” 谈少宗一路压着限速上限开车,到餐厅包厢的时候距离接电话不过二十五分钟。包厢里并不止祁抑扬一个人,祁抑扬用那种上课打瞌睡的姿势趴在桌前,楚助理站在旁边尴尬解释:“祁总今天让司机先回家了,我也喝了酒,本来打算找代驾,他执意要给你打电话,那时候应该就醉了。” 桌上杯盘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谈少宗不好判断祁抑扬到底摄入多少酒精。楚助理看起来喝得脸色也不太好,谈少宗让他先走。 安静的包厢内,谈少宗拉了祁抑扬旁边的椅子坐下,祁抑扬还是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谈少宗于是也学他低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两个人看上去像学生时代午休时间的同桌,谈少宗叫他:“祁抑扬。” 祁抑扬抬了头,额头已经被压出红印,朝说话声音的方向看过来。谈少宗维持着这个姿势侧头看他,头顶的水晶灯照得太亮堂,祁抑扬揉了揉眼睛,也许是压得久了一时看不清,他问:“你是谁?” “我?我是谈少宗。” 祁抑扬还是盯着他,好几秒没眨眼,末了又把头枕回手臂上,这次把后脑勺留给谈少宗,说话的声音不太清晰:“不可能,谈少宗才不会来。” 谈少宗确信祁抑扬今天是真的喝多了。 祁抑扬不常喝醉,谈少宗记忆里也就只见过一次,在他们刚从纽约回来不久。那个晚上司机和楚助理一起把他送回家来,祁抑扬酒品很好,醉了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发楞,双手抚在膝盖上,甚至比平时坐得还要端正。那画面给谈少宗提供了拍摄灵感,他在第二天指导男模特摆了同样的姿势。 祁抑扬那么坐着,谈少宗也不好自己去睡,只能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拿手机看拍卖行新近发送的拍品目录。 祁抑扬突然开口叫他:“谈少宗。” 谈少宗那时候正在追大火的宫廷剧,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喳。” 祁抑扬看着他,目光并不像喝醉的人,他说:“你可花了老子九位数。” 祁抑扬讲话一向注重礼貌,谈少宗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句话重点在“老子”,倒也没觉得冒犯,可能是因为祁抑扬情绪稳定表情也和煦,不像是醉酒要闹事。接着他暗暗掰指头个十百千万数了数九位数是多大,找准数字单位后他在脑海里回顾了一遍收过的祁抑扬的礼物,加总起来应该远不到九位数这么夸张,他又疑心祁抑扬是远视眼,或许看到了他正在看的拍品手册,他刚刚看中的那块手表的确价值不菲。 谈少宗把这个问题收录进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但祁抑扬之后也没再提过九位数。 谈少宗判断祁抑扬今天恐怕喝得更多。他按铃召来了服务员,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把祁抑扬安顿上车,祁抑扬虽然认不出他,但也很乖顺的任他摆弄。系安全带的时侯谈少宗第一次没找准位置,带子弹回去发出一声轻响,他不确定有没有擦到祁抑扬,祁  10 抑扬全程闭眼靠在椅背上,只是紧锁着眉头。 醉酒经验丰富的谈少宗很快看明白祁抑扬现在应该是真的不舒服,他尽量把车开得平稳。到家之后他扶着祁抑扬进了卧室,又伺候醉鬼脱了鞋袜外衣,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岑女士周末的说教洗了脑。 谈少宗自己洗漱完,盘腿坐到床的另一侧,就着床头灯打量祁抑扬醉困交织的一张脸。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桩没想好该怎么处理的事,想了想突然觉得现在祁抑扬的状态其实正是试探的好时机,他躺下来,挨得离祁抑扬很近,他问:“你要是在报纸上看到我正因为杀人被通缉,犯罪现场有我的指纹,但我坚持自己没杀,你会劝我接受调查证明清白还是帮我逃跑躲开欲加之罪?” 没有人回答,谈少宗反而松了一口气,祁抑扬可能早就睡着了,这个类比本来也不太恰当,而且酒醉的人说话又不作数。他关了灯,黑影里却突然有人开口:“我不看报纸。” 谈少宗吓一跳,冷静下来沉默了半分钟又问:“……总之就是有人告诉你我杀了人,你怎么办?” “你是谁?” 谈少宗心道祁家独子的确很有作为有钱人的安全意识,今晚已经第二次确认他的身份,他耐心回答:“我是谈少宗啊。” 祁抑扬又问:“谈少宗杀了人?他自己告诉我的?” 谈少宗猜不准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变了人称,但还是迷迷糊糊照着自己之前创设的情景答:“不是,报纸上写的。” “那还真是谈少宗的做派,杀了人也绝对不会通知我,”祁抑扬说,“谈少宗什么都不会跟我说,但我又不能不给他善后,我在南半球有座小岛,很小,但供他藏身应该不成问题。” 祁抑扬始终没有转身,但能说这样清晰的长句,谈少宗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还醉着。问题问到这个份上再计较对方清醒与否也没什么意义,索性破罐破摔继续发问:“所以你选相信我?为什么?” 祁抑扬也许是真的快睡着了,一句比一句语速慢:“你?不是你,我们讨论的难道不是谈少宗?谈少宗这个人很不可信,你千万不要被他骗了。不过他虽然常常不按套路出牌,应该也决计不会随手杀人。谈少宗连死条金鱼都要想尽蠢方法抢救,要是做出这样的事,总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谈少宗说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祁抑扬给的回答并不如他所料,但藏身于南半球小岛似乎也很不错。 第二天早晨坐在餐桌前的祁抑扬已经看不出宿醉痕迹,谈少宗坐在他对面,感受到他视线上上下下反复打量自己。 谈少宗主动开口:“昨晚是我照顾你的,不用谢。” 祁抑扬把杯子放下,这次正大光明直视他:“你应该没有真的因为什么苦衷杀了人吧?” 谈少宗把餐刀拿起来,动作优雅地把餐盘里的煎蛋从中间切开,他把餐刀上沾的那点溏心蛋黄抹到面包上,回答道:“你猜。” 祁抑扬从来不配合猜谜活动,过了一会儿反而是谈少宗到底没忍住好奇,问:“你在南半球是不是真的有岛?” 祁抑扬原句奉还:“你猜。” 第05章 谈少宗没有开口坦白,但祁抑扬仍然很快知道了他那番关于杀人的极端假设是出于什么原因。 祁抑扬到公司的时候公关部和投资者关系部的主管已经在办公室等他。一份打印出来的新闻稿被递给祁抑扬,标题字体很大,祁抑扬一眼就看到耸动的三个字:“性骚扰”。 公关部总监早在第一次见到谈少宗的时候就领教过他的散漫胡来,看过往新闻报道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日后可能会帮老板的合法伴侣处理一些棘手问题,但今早收到这条消息时还是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捏了把汗。 她在祁抑扬看内容的时候解释:“运气很好,收到爆料的网站今早主动和我们联系。编辑第一时间就根据爆料人口述和图片写好了文章,就是您现在看到的这张纸上的内容,主编压着没发,今早汇报到集团高层之后就联系了我们,提出来想和我们谈一笔生意。” 文字部分不长,标题其实就已经概括了最关键的内容。祁抑扬看得很快,两段文字下面是拼接的六张图片,谈少宗的脸被拍得很清晰,脸上挂着祁抑扬很熟悉的那种戏谑的、不太认真的笑,手在每一张照片中都停在不同的位置,很容易引人遐想,连谈少宗自己的衬衣都解开三颗纽扣。 祁抑扬看完之后把那张纸反过来扣住了,问:“他们为什么觉得有交易可谈?” “祁总,谈先生的动态也是企业形象舆情监控的一部分,现在的局面不是他们想和我们谈,是我们不得不和他们谈,”投资者关系总监愣了一下,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和祁抑扬一起处理这样的问题,按道理祁抑扬应该已经非常熟悉这套流程,“谈先生的行为现在和又止是直接挂钩的,性骚扰目前又是最敏感的雷点,如果这条消息公开,哪怕我们之后能够找到办法澄清辟谣,短期股价波动也不可避免,而且这条消息恐怕跟您、又止甚至祁氏的搜索词会关联很久。” 祁抑扬仰头靠到椅背上,半晌笑了一下。 他和谈少宗原来是这样紧密联系的利益共同体,谈少宗随便和谁调调/情,他手里头股票的市值也许就会蒸发百万千万。他倒不觉得愤怒,只是厌倦。只要他们的婚姻关系存在一天,他就无止境地需要给谈少宗善后。哪怕他看到照片上另一位主角的第一眼就知道谈少宗绝无可能骚扰对方,但他还是烦透了谈少宗这永远无法穷尽的桃色新闻。 人原来可以反反复复地对同一个人灰心,祁抑扬想,他想到不久之前他问谈少宗是否想要离婚的那个晚上,在宴会上偶遇谈少蕊之后他以为自己会忍不住要立刻回家找谈少宗,大吵一架也好,或者打起来也不错,总好过他们伪装的和气。但他还是待到了聚会结束,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助理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一直给他打电话,他最后关了机,等谈少宗等到夜里三点,看到他鬼鬼祟祟又小心翼翼想要上楼梯,祁抑扬那股火又提不起来,只心平气和问他要不要离婚。 祁抑扬那个时候是真的下了决心,如果谈少宗点头,那他也立刻答应绝对不做任何挽留,只是十个月而已,他可以割舍的掉。但谈少宗还是那么会装无辜,不肯给他一个痛快,竟然有脸提议去做婚姻咨询。 两位主管都在等他回话,祁抑扬曲着食指指节反复叩眉心,最后骂出声一句:“操/他妈的。” 下属们不敢随便搭话,拿捏不好老板的火气到底是对谁。祁抑扬很快冷静下来,问:“如果是不实爆料,我们为什么要答应这笔交易?” 他说的是 11 假设,但公关部总监即刻领悟到了他的立场。她于是更小心斟酌用词:“虚假捏造的几率的确很高,但对于这类新闻,公众一向是宁可信其有,即使之后我们拿到证据反驳,也依旧会被部分人认为是资本操纵金钱博弈,比起追究真假,对又止伤害最小的是完全切掉这条新闻的一切曝光路径。” 寻常伴侣遇到这样的事情只需要直接打电话对质真假,是真的就大吵一架然后分道扬镳,是假的就选择相信并一起反击。但谈少宗没给祁抑扬这样的立场,祁抑扬失去了得知这条消息的最好时机,从两位下属手中接过这份新闻稿已经很难堪,现在的场合甚至不容祁抑扬有半分私人情绪,每个事业部他都有业务能力最顶尖的精英,现在他也被他们冷静提醒,排在谈少宗前头的,有又止、又止的员工以及所有投资人。 祁抑扬很少因为公事为难,但现在这公私掺杂的事件却的确令他觉得累,他只能先了解情况:“现在还压得住吗?” “行动快的话问题不大,给出的时限是今天中午十二点,如果提出的条件没被答应就会立刻公开报道。爆料人不太聪明,和这个门户网站谈的是独家爆料,签了承诺函保证照片没有备份,网站那边确认过收到的的确是原件;他们之间的协议订的违约金并不高,所以即使最后网站违约不公开这条消息也很容易善后。我们也找其他媒体的熟人打探了一下,至少今早九点前都还没有收到消息。” “条件是什么?” “首页展示位投两年广告,CPM计费。” 祁抑扬没有立刻回答,两位主管很耐心地等着,他们也知道这个决定的确不好做,对方提出的这个条件无异趁火打劫。 祁抑扬把衬衫衣袖卷了两折,正好露出手表,墨绿色的表盘,表带看得出来并不是全新品。他盯着手表看到秒针走完三圈,终于做了决断:“找人认一下图片里是什么地方,这看起来不像是私密空间,尽可能把那天的监控调到,如果没有监控找找有没有在场的人,速度要快,不管是机器还是人,不可能完全没有目击者,”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接下来要说的话很不合心意:“做真假两手准备,广告投放协议让法务审好,也想办法找人把照片上的人找到,直接带到我办公室来,没有猜错的话爆料人和当事人是同一位,只有见到本人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副本。” 公关部总监身经百战,在业界也深受认可,但每次扯到祁抑扬的家事,还是觉得棘手又处境尴尬,她轻咳一声,问祁抑扬:“需要和谈先生也商量一下吗?” 祁抑扬抬眼看她,目光里竟然是不耐烦,反问道:“这关他什么事?” 下属离开办公室,祁抑扬把那张纸又翻转过来,他看了一会儿,拉开办公桌旁边的第二格抽屉,把那页纸放进去盖住了下面原有的照片。那是他和谈少宗结婚以后公关部或主动或被动拦截下来的各种偷拍爆料,主角均是谈少宗,甚至包括谈少宗和屠苏前不久一起从公寓出来的照片。 祁抑扬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照片时曾立誓事不过三,但抽屉里的照片早已不止三位男主角。 他想到谈少宗早上带着好奇问的那个问题。事实上他对昨晚的对话只有零星模糊的记忆,如果谈少宗不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讲到了那座小岛。他看着抽屉里那叠纸和照片,觉得自己昨晚酒醉之下的回答或许才是最佳答案——如果把谈少宗藏在没有人的小岛上就可以一劳永逸地避免更多照片出现,那他愿意现在就申请航线把谈少宗送过去。 祁抑扬一个上午工作效率都极低下,签字页有六份签错位置,楚助理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十一点半,他签好字的广告投放协议扫描件被发送给那家门户网站。 公关部行动再快,也要等到下午四点才找到那家酒店调到监控。爆料人不知道是欠缺经验还是过于自信,并没有想办法销毁当天的监控记录。总监很懂人情世故,把光盘交给祁抑扬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句“我们还没检查过视频内容。” 祁抑扬最终选择自己检查监控录像,办公室里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把光盘放进光驱的时候,他的手很不稳。 甚至点开视频文件前他还有犹豫,也许应该直接格式化删除,不去看就永远不会知道真假。现在的生活并不是过不下去,粉饰太平,只要他还愿意继续给谈少宗收拾烂摊子,可能也可以过得很长久。 祁抑扬在下属面前虽然直截了当拒绝要和谈少宗核实真假,也反复说服自己谈少宗口味不至于低劣到要强取这种货色,那个人怎么看也不像谈少宗喜欢的类型。但总怕万一,万一谈少宗真的拿这场婚姻当笑话。 监控视频很长,和照片重叠的段落只有大概四分钟,祁抑扬一秒没有跳过从头看到尾。视频的清晰度虽然不如照片,但还是客观记录了当时的真相。在照片里的画面出现之前,对方先突然摸向谈少宗两腿之间,谈少宗把他的手扣住拉开了,两个人维持着诡异的姿势对话,对话持续了大概两分钟,然后谈少宗的手从对方衣服底下伸进去,如同之前的照片所示,从腹部一直到脖颈,但最后一个动作并没有停在抚摸,而是用虎口扼住对方的喉咙。 祁抑扬感觉这四分钟好像一直在泳池里闭气,最后一秒终于可以浮出水面。 他又把公关部总监叫到办公室,指示他刻录复制监控视频寄给早上寄来新闻稿的网站,他会亲自致电对方首席执行官,通知今早寄过去的协议作废。总监很快又汇报已经找到了爆料的人,的确是照片男主角付世云。 祁抑扬在下班之前见到付世云。比照片里头发更长了一点,有着端正到刻板的五官,态度倒是不卑不亢,直言只和祁抑扬对话,不接受任何其他人在场。 总监离开之前小声提醒祁抑扬一句:“是康桥睡过的人。” 祁抑扬不动声色,清退了办公室的闲杂人等,耐心等付世云主动开口。 付世云自己找了祁抑扬对面的椅子坐下,打量祁抑扬半晌,嬉皮笑脸地讲:“我原本只是想找个机会和少宗见上一面,没料到能够直接见到祁总,倒是我赚了。” “你笑起来两边脸颊都有酒窝。” 付世云看起来心情不错:“如果祁总喜欢,我不介意全程保持笑容。” “你想被谈少宗睡,那至少应该知道他最讨厌有酒窝的人。” 这是祁抑扬早上下意识断定性骚扰是造谣的原因,他曾经非常偶然地听到过谈少宗说不喜欢有酒窝的人,虽然他根本无法理解谈少宗对酒窝为什么有神经质敌意。 付世云耸耸肩:“那也许正好证明我特别,”他歪头打量了一下祁抑扬,又说:“祁总, 12 我记得之前在网络上看到过您大学时期的生活照,如果我没记错,你左边脸颊也有酒窝。” 祁抑扬没有回应他后半句话,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问:“你想要什么?” “祁总不要误会,我也只是以为少宗真的喜欢和模特乱搞,他虽然没什么雄厚财力,但在圈内还是有不少人脉,露水姻缘一场谁也不亏。大家都传他结婚不是自愿的,不止我一个人觉得自己有机会。何况他已婚,即使日后一拍两散,他已婚不敢闹丑闻,兴许我还能拿到高额分手费。不过,今天见了祁总,才觉得反而是少宗不懂珍惜。” “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祁抑扬问。 “如果是我能做到的事,比如保持酒窝,我一定竭力满足祁总。三人行我虽然之前没试过,但如果祁总有兴趣我很乐意奉陪。” 祁抑扬还是冷着一张脸:“你有这种愚蠢的胆量在这里胡言乱语,我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你来做交易,交易的基础是彼此都想要对方某样东西,但你好像没明白,我对你的提议毫无兴趣,而我开出来的条件你答不答应我都会做到。我想要的很简单,未来五年你都不会有机会出现在公众面前。” 付世云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但他很快低头打开手机找到之前的通话记录,把手机放到桌上推给祁抑扬:“祁总,您要是真的这么打压我好像显得小家子气有失风度吧?其实我反倒有些感动了,我之前从没想过这种商业婚姻也能动真感情。不过,我进来之前谈先生打电话来了,看样子他不打算借你的手解决这件事,所以是您是一厢情愿要来插手?” “我对自己的婚姻什么态度好像还轮不到你来评价。” 付世云仍然十分镇定:“祁总,我背后也并不是没有人。” 祁抑扬盯着他看,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康桥。” 付世云脸上的戏谑和吊儿郎当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终于收起来了,祁抑扬根本不看他,继续对着电话讲:“是这样的,有个新出道的演员,我知道他的新片你有投资,我这边有一点私人原因,近期都不太愿意看他出现在镜头前,如果你有什么损失我愿意双倍赔偿。叫什么名字?我看看,付世云。” 祁抑扬说完把手机放到桌上开了扬声器,因此付世云也能把对方的回答说的很清楚:“付世云?噢,有点印象,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随便处理,不必顾忌我。” 康桥声线独特,轻微鼻音加烟嗓,完全不可能由祁抑扬找人假扮。付世云进到祁抑扬办公室后的放松态度此刻终于尽数分崩离析。 祁抑扬站起来俯视他,眼里有轻蔑和怜悯,更多的是无所谓:“付先生,你说的对,我其实不该这么小气。但你看,和你一样,我也很忌讳别人碰到我软肋。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想往谈少宗身上扑的人,但我对他们都比对你仁慈,因为他们对谈少宗至少有一点真心。还有,你有什么资格叫他少宗?” 祁抑扬晚上十一点从公司出来,司机载他到城外的射击俱乐部。他在部队待的时间不长,枪法却是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在外公的指导下练出来的。他一连打满六十发子弹,放下枪的时候手臂都发麻,摘下消音器再听到周围嘈杂的环境音,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俱乐部本来就是祁抑扬和几个部队同期一起合伙的生意,在旁边的建筑里有他们专属的休息室。祁抑扬走出场馆,冬天夜晚风大,他却并不着急往亮着灯的另一栋建筑走,只是沉默地站在空旷夜色中。 祁抑扬生平第一次有冲动要抽烟。 第06章 谈少宗又一晚没睡好。 一开始是惦记着付世云的事。他下午五点给付世云打了第一通电话,不在服务区,之后再拨也一律没人接。一个小时后抱着人固有一死的心刷新了几个热门网站,甚至拿自己的名字做了检索,没有跳出来任何和性骚扰有关的新闻。 他最终还是打了电话给宋词。宋词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没有多说多问,只让他给一点时间。 快十点的时候宋词才回电话,告诉他事情应该解决了,暂时不必担心,虽然不清楚是谁出面。 谈少宗心里有人选。他坐在沙发上等,那个人却迟迟没回来。想过打电话,但又想到他和祁抑扬似乎都没做过因为对方没回家就打电话这种事。夜里两点谈少宗终于决定不等了,回到房间翻来覆去睡不着,六点闭眼八点半醒过来,祁抑扬一夜未归。 刷牙的时候谈少宗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二十岁的尾巴上,连着两天睡眠不佳,眼睛疲态很明显。祁抑扬实在是阻碍他延缓衰老的罪魁祸首,前一晚醉酒,昨晚闹消失,如果今晚祁抑扬顺势再提一遍离婚的事,他恐怕要连续三天丧失一夜好梦。 想到离婚又随即想起之前预约的婚姻咨询时间就在明天,谈少宗立刻打了电话给前台,前台刚到上班时间,他抱歉地和对方协商因为要出差几天需要临时更改预约时间。 九点一刻,谈少宗收拾好行李下楼的时候却正好遇到上楼的祁抑扬。 祁抑扬看到楼梯上停住的那个人,只觉得头更痛,昨晚吹了冷风又几乎没有睡觉本来就已经很要命。他七点起来潦草洗了个澡,司机到得很快,祁抑扬实在状态不好,最终决定回家而不是去公司。早高峰堵得厉害,他反而庆幸这样到家或许碰不上谈少宗。 祁抑扬是真的没想好该和谈少宗说什么。他抬头看谈少宗,这个角度看人通常不会太好看,但谈少宗总是时时刻刻都不出错,脖子上系着围巾,明明不近视脸上却架了一幅金属框眼镜,从这种奇怪的角度看上去,也不会有明显的短板硬伤。 祁抑扬不说话,谈少宗却主动开口:“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祁抑扬十分厌恶谈少宗这种不合时宜的关心,容易让人怀疑是刻意的讨巧。他没说话,皱着眉头想绕开谈少宗上楼梯,谈少宗却动作很迅速地移到同一侧挡住了路。 谈少宗说:“你不高兴是应该的。我知道你知道了,也知道是你出面解决了,说一句谢谢好像太轻,但我也只能说谢谢。其实你不用着急插手,我知道你出面难免影响到又止和祁氏,我多少也认识一些朋友,哪怕手段不光彩,总还是能紧急救火。” 祁抑扬抬头看他,半点空隙不留的接了话,语气冷淡生硬:“你打算找谁帮你?宋词?还是更早时候的那些人?” 谈少宗没料到祁抑扬知道宋词,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祁抑扬的烦躁在这片沉默中逐渐消弭了,他再开口的时候流露出的是失望和疲惫:“谈少宗,你是不是永远理解不了婚姻意味着什么?可能不相干  13 的外人都比你明白,收到你不入流的照片知道应该要来找我付钱。” 谈少宗很敏锐,他察觉到祁抑扬所指的也许并不止昨天这一次,之前应该还有其他和他有关的照片被送到祁抑扬面前换取筹码。结婚之后关于他私生活的讨论都是旧料翻炒,祁抑扬拦下了和他有关的一切新爆料,但自己和男演员牵手的新闻却顺利刊出,是出于颜面吧,向来成功人士都是宁教我负天下人。 谈少宗忽然觉得这场对话没有任何意义,有些问题要深究或者要重新讨论,现在都不是合适的时机,站在楼梯上吵架,万一一个不小心就是生死垂危,很不划算。他主动退让:“我知道,我也很抱歉,总是在给你制造麻烦。其实你总是令我十分挫败,你好像从来没遇到过难事。我焦虑一整晚的事情,你轻轻松松就解决了。我想起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午休我正因为下午要数学周测焦虑得要命,总觉得十二道选择题恐怕都猜不对一半,广播里突然播喜报,说你拿了IOI金牌,我连IOI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要问同桌。” 祁抑扬这次没说话,他开不了口,他所遇到的最大难事,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谈少宗是想缓和气氛才讲到学生时代的琐事,听到夸奖的人明明应该心情雀跃,但祁抑扬却做了另类的解读:“所以这就是你一直不喜欢我的原因吗?因为我活得太顺利了?” 谈少宗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你站在台上领奖的时候,我也在下面用力鼓过掌。” 谈少宗站到楼梯的另一边,让路给祁抑扬。他把手里的行李提高一点点示意祁抑扬:“我出差,下午的航班。” 擦肩而过的时候,谈少宗轻轻一握祁抑扬的手又松开:“道别吻好像不太适合我们,但也多少意思一下吧。” 祁抑扬要参加的访谈节目采访提纲已经由不同部门审阅了三轮,楚助理两天前就打印好最终版本放在他桌上,但他只在去电视台的车上草草扫了几眼,似乎并不打算按照公关部拟好的答案回答节目中的问题。 离录制不到十五分钟,待机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没有敲门,楚助理第一个站起来下意识要拦,看到对方的脸后却又停在原地。祁抑扬见他行动反常,转头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示意楚助理先出去。 孙屹看起来已经做完录制前的准备工作,为了上镜好看,妆发都有特意修饰过,比祁抑扬印象中瘦了一些。 祁抑扬没起身,孙屹自顾自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口问:“你知道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吗?” 祁抑扬看起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孙屹笑了:“你肯定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你总该记得你结婚有多久,很巧,你结婚有多久我们差不多就有多久没见面。我想想,快一年了吧。这一年我过得不太好,你过得看起来还不错,不知道谈先生这一年怎么样。” 祁抑扬在他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眉头就皱起来,维持着这个表情说:“我说过不关他的事。” 的确是说过,孙屹想忘也忘不掉,反反复复总要想起来跟祁抑扬的最后一面。 前一天他还在想圣诞假期要约祁抑扬去哪里休个短假,第二天突然爆出消息祁抑扬和谈少宗要结婚。孙屹一开始完全没放在心上,谈少宗无论怎么看都不像祁抑扬会交往的类型,何况他和祁抑扬最近根本没闹过矛盾,没可能恋爱谈得好好的,突然变心要同别人结婚。那一阵他忙,见祁抑扬不出面澄清,多少也有些赌气,于是一直没主动联系祁抑扬,后来祁抑扬的助理打电话给他问什么时候方便和祁总见面。 孙屹还以为祁抑扬约见面是要解释误会再送上圣诞礼物,他带着这样的预期去赴约,前菜都还没上完,祁抑扬直白跟他说,新闻里写的是真的。 孙屹大脑完全一片空白,伸手拿纸巾的时候不小心把餐刀带到地上,祁抑扬招手叫侍者换,然后又说,既然决定结婚就要对另一半忠贞,他们的事情到此为止,之后也不适合再见面,结婚和不见面这两件事都是他自己的决定,和结婚对象没有关系,希望孙屹不要做多余的事。 孙屹来不及震惊或者伤心,他第一反应就是挽留,完全失却了平时的矜持风度,在祁抑扬起身要走的时候甚至拉了他的衣袖。祁抑扬用了点力气抽开,讲了一些珍重和以后乐意帮忙之类的客气话,半点留恋没有地离开了。 两个月前他接下综合频道这档访谈节目,收视率高受众广,专业性不强,在录制计划表上看到祁抑扬的名字,他以为祁抑扬最后不会来。 但祁抑扬此刻坐在他对面,除了在提到谈少宗的时候皱了眉,其余每一秒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从来毫无关系的路人。孙屹问他:“之前是你说的不再见面,你为什么要答应这个录制?” 祁抑扬这次回答得很快,好像这个问题在他这里根本不成立:“答应录节目是四个月以前的事,原因是这个月我的公司有四款新产品上市,其中有全新的业务条线,大家都很重视,不想失败,节目换主持人是在那之后发生的,我没有办法干涉电视台的人事变动。这种场合见面谈不上适合不适合,对你对我都是完成工作而已,我不至于这么公私不分。” 孙屹看着祁抑扬,第一次觉得这个人他或许从来没有看清过。 他知道对他找来待机室这件事,以及他进来之后讲的每一句话,祁抑扬都是不耐烦的,但祁抑扬连不耐烦都不愿意表现出来,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他想起来和祁抑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时候的祁抑扬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一直用心,偶尔浪漫,甚至愿意答应他生日的时候去游乐园约会。工作日没什么人坐过山车,他拉着祁抑扬一共坐了三次,失重的时候祁抑扬也会紧紧牵住他的手。 祁抑扬坐在对面,维持着社交礼貌把视线放在孙屹身上。孙屹从回忆里抽身,勉强笑了笑:“我很羡慕你,真的,或者说佩服。我也想和你一样,道别之后就绝对不回头,但至少今天我还办不到。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之后有事还可以对你开口,那你就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吧。” “什么?” “待会儿有问必答,”孙屹说,“你放心,我不会问太过分的问题,问你的也都问过之前的嘉宾。你也知道这档节目不走专业路线,固定观众大都是因为多少可以窥探名人隐私才坚持收看。你的团队实在很不给面子,关于私生活的问题删得干干净净,多少该留一两个给我保证收视率吧?” 祁抑扬不置可否,孙屹也不等他的答案,站起正打算离开时又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新闻说莫斯科的暴雪还要持续两天。” “莫斯科?” “谈先生不是  14 正在莫斯科?”孙屹说着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社交应用,搜索了一阵后把手机递到祁抑扬面前:“我没认错吧?你不要误会,发照片的这个化妆师以前在台里跟我合作过,我只是碰巧看到。” 照片上有一大群人,应该是拍摄完成后的大合照,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谈少宗不在图片中心,但祁抑扬还是很快在一众人之中找到他。图片定位的确是莫斯科一家餐厅,祁抑扬认得穿红裙挽着谈少宗手臂的是位人气很高的女演员。。 “航班取消,他们好像暂时回不来,我以为你知道,”孙屹收好手机,“——原来真的不关谈先生的事。” 演播室里光打得很亮,祁抑扬坐下来一时不太适应。导播跟他逐一介绍不同位置摄影机的用途,化妆师侯在一旁等着给他整理发型,孙屹坐在他对面,但气氛和在待机室里对调,孙屹现在反而比他心情轻松。 正式开始录制前祁抑扬自己正了正领带,又习惯性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谈少宗回国当天就看到了这场采访片段。 他因为天气原因改签了两次航班,落地之后直接去工作室补了个短觉,中午答应了唐冀一起吃饭。 谈少宗没什么胃口,筷子动了几次就放下。唐冀不管他,自己一个人吃得慢条斯理,看他一脸倦意,把手机拿出来点了两下递过去:“提提神,祁抑扬这段采访热度可不低,换了主持人之后好像这期收视最高。他讲的事估计你这个枕边人都没听过。” 谈少宗隐约还记得祁抑扬之前似乎提到过录节目,还拿这个由头借走了他的手表。 视频一开始就是祁抑扬的侧面近景镜头,谈少宗第一眼先去看祁抑扬的领带颜色,的确和他那只万国很相衬。 主持人提问的部分被截掉了,只留下祁抑扬的回答:“第一次和人接吻?是在很标准的十八岁。” 画面移开一点,主持人和祁抑扬同时出现在镜头中,他们的西装是同色系,画面看起来很舒服,主持人问:“方便再透露一下地点吗?” 祁抑扬在这时候转了视线,看向拍特写那台摄像机,这使得最终画面看起来不像是在回答主持人问题而是在跟观众对话:“在电影院。” 谈少宗多少算半个内行,在心里评价这个镜头祁抑扬看错了机位,但可能是因为回答的内容足够吸引观众,这部分最后没有被剪掉。 唐冀听到视频播放完毕,放下筷子点评:“这档节目真的够无聊,没想到祁抑扬居然会配合。不会是对当时的接吻对象念念不忘吧?” 祁抑扬的公关部曾经以匿名身份主动散布过官方谣言,称祁抑扬和谈少宗两年前在一个画展偶遇,发现对方碰巧是小时候住在隔壁的邻居,虽然之前并无深交也多年未见,但以偶遇为契机很自然地开始这段亲密关系并最终顺利修成正果。无论是看过各种八卦的观众,还是自认为知道一点内幕的唐冀,看到昨天播出的节目片段都能合理推断谈少宗绝对不是在电影院里和十八岁的祁抑扬接吻的那个人。 谈少宗神色十分平静,比起平静,更像是思绪不在此处。 唐冀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一连问了四个问题:“你愣什么?祁抑扬不会真的心里有白月光吧?他这样还好意思跟你包办婚姻?你知道他说的是谁?” 谈少宗拿吸管在他点的梅子气泡水里搅了搅,“应该是我吧。” 唐冀立刻就笑着骂他:“去你妈的,你十五岁我就认识你了,你那时候不是还在和小姑娘谈恋爱。我怎么不知道你以前还跟他看过电影。” 谈少宗却没头没脑地问:“这个主持人就是孙屹吗?” “刚刚不是有字幕?长得不错,据说从进台开始背后就有人捧。”唐冀回答。 谈少宗声音小到近乎自言自语:“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上镜比真人好看。” 唐冀没听清,还想追问,谈少宗已经站起来:“我先走了,下午约了人。” 第07章 谈少宗照着导航的地址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预约的时间已经很临近,他却没下车。 他很容易就在手机上搜到了唐冀刚刚播放的视频,顺带从搜索结果里看到有人猜测祁抑扬以已婚身份大胆在高收视电视节目上回忆旧情是因为婚姻亮起红灯。 视频循环播放,谈少宗甚至都能背下来镜头调度,祁抑扬的两句回答来来回回,对着特写机位的眼神很专注,就像是在跟收看的人面对面对话,谈少宗同步跟着他讲:“在电影院。” 谈少宗曾经专门修习过冥想,但现在用力呼吸吐纳三次,还是无法抛开杂念。 他以为祁抑扬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明明之前有很多更恰当的时机:他对着名片上的号码给祁抑扬打的那通电话、在日料店一个人专心吃刺身一个人只喝酒的奇怪会面、以及为了领一纸证书迈上层层台阶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但现在祁抑扬不但说了,而且是对着镜头和无数看节目的陌生人说,虽然讲得语焉不详。事出反常必有妖,谈少宗猜不透祁抑扬的用意是真的在为亮红灯做预告,还是顺水推舟卖前任一个人情。 手机因为新的来电突然震动起来,他把手机从水平换向竖直方向的时候没拿稳,匆忙用另一只手接掉落的手机时又不小心碰到雨刮器拨杆,一阵忙乱之下他拿稳手机直接用外放接了电话,声音亲和甜美的前台问他:“谈先生,您预约的咨询时间到了,吴医生已经在等您,不知道您还方不方便过来?” 谈少宗把一切复位,熄火拔了车钥匙:“我很快上来。” 前台见到他的时候表情小小变化了一下,谈少宗知道她大概率是认出了自己。和祁抑扬结婚的坏处,严格说起来这也算一件。前台又往他背后看了看,问他:“您一个人吗?” 谈少宗开玩笑:“我应该没有背后灵吧?” 前台不吃这一套,表情依然严肃:“您预约的是婚姻咨询,couple therapy的话我们通常是要求双方都在场的。算了,我先带您去吴医生办公室,看看吴医生怎么说。” 她说的吴医生办公室在走廊尽头,谈少宗是在他们的网站上随便选的咨询师,选吴川的原因是他收费最高。前台敲了门,探头进去先跟吴川沟通:“吴医生,谈先生是自己过来的。”说着侧身让谈少宗进去。 吴川长得很斯文,是影视作品里的医生常见的那种脸,这放到现实里很难得。吴川同他简单打了招呼,笑得很和煦,话里却是推拒:“谈先生,如果您的另一半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改时间再约。” 谈少宗摆手示意他不用:“我问过了,他不愿意来。” “那我们今天的咨询可能无法进行  15 ,从效果上看我和您单独对话的意义并不大,如果您觉得症结只出于自己,或许预约心理咨询更恰当。” 吴川站起来,暗示要送客,谈少宗却自己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是把旋转椅,谈少宗坐下来顺时针逆时针各转了一圈,回到面对吴川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吴医生,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人类感知爱意有什么科学判断标准吗?你们不是很爱用量表,有没有一种量表,只用做完几十道选择题就可以让我知道我感受到的是不是爱?” 这个问题适合读初中的女孩,在少女心事懵懂的年纪,浪漫多情到近乎矫情做作地去思考无意义的情感问题,如果当时把这个问题写在日记本里,几年后回看时一定尴尬得恨不得失忆。谈少宗讲这些话的效果本来应该很奇怪,但他脸上的认真表情让吴川一时说不出话来。 谈少宗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困扰已久。 吴川取了一个纸杯给他倒了杯水:“你刚刚好像一共问了三个问题。” “你可以学祁抑扬,总是岔开话题不回答,或者三个问题里只回答一个。” 吴川最终妥协了:“好吧,如果你执意想要继续,我其实原本也做其他类型的咨询。我喜欢谈话的氛围轻松一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之后就叫你少宗了。你应该看过我的资料,我叫吴川,你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称呼。” 谈少宗笑一笑:“你很适合被人叫吴医生。” 吴川没掩饰自己曾经读过关于他婚姻故事的八卦:“之前看到登记的名字,还以为有同名同姓,但又觉得这个名字很不常见。” 谈少宗不介意:“那我倒是不用再讲一遍八卦里都写过的故事。” 吴川摇摇头:“我需要知道你自己的版本。” 谈少宗既然已经形成一套固定化的说辞,此刻对着吴医生也是用同样真假掺半的叙述,小时候相识,十几年后突然被塞进婚姻殿堂,性格好像很不合适,他停了停,把吴医生刚刚递给他的纸杯从左手换到右手,“上个月,你应该也看过那篇新闻,男演员和朋友牵手照片曝光之类的,就那个晚上,他问我要不要离婚。” 吴川做夫妻咨询已经六年,最早在英国执业,类似的故事听过上百件,这次唯一的特殊性不外乎两位主人公都是男性,还都算是公众人物。他很敏锐,察觉到谈少宗讲事情的态度并不认真,说的话恐怕也不可全信。他等谈少宗讲完,问了一个固定问题:“只挑一个词形容这段婚姻关系,你选什么?” 谈少宗思考的时间并不长:“失败,应该是失败吧,快要离婚收场不是失败还能是什么?噢,当然,倒也不能说这段婚姻关系完全失败,开心快乐好像也短暂有过,至少在床上,我们很合拍,生理快乐也是快乐。他对我不差,上床都挑我最省力气的姿势。” 吴川倒没有觉得被冒犯,婚姻关系中床事本就是重要一环,虽然他一般不会在咨询的开端就主动询问这个话题。他一直仔细观察着谈少宗,谈少宗脸上的表情还是很散漫的,但这次回答中途把手里的纸杯放到了旁边的边几上。 “那你会怎么形容你的另一半呢?”吴川接着问他。 谈少宗这次没能很快回答,似乎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要难很多。吴川暂时判断不好他是在有意控制自己的表情,还是原本性格就是如此,过去的十分钟内吴川并未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什么有用信息。 吴川并不介意这种沉默,他起身调了调百叶窗,室内的光线暗下来,谈少宗仍旧没有回答,吴川适时引导他:“不一定要是形容词,任何回答都可以,想到他的时候你能想到的一切,用名词回答也可以。” “我不知道,”谈少宗抬头直视吴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 谈少宗的神色其实没有变,但吴川就是读出一种答不上问题的慌张和内疚,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脆弱。吴川换了一首节奏更慢的音乐:“你选一个你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想一想,想到他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任何意象,哪怕是今天穿的衣服颜色,都是很有用的回答。” 谈少宗没动,坐姿看起来比之前还僵硬,他听吴川的话闭上眼,两分钟后睁开:“什么都没有,我今天还没见过他,上一次见面也是好几天前了。我想不到答案。对不起吴医生,我这个人畏难情绪一向很重,高中学立体几何,永远想不到怎么画辅助线,后来每次考试做到第十九题就立刻跳过,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所以我现在拍的照片也经常被批评,偶尔构图会很奇怪。” “没关系,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回答,那你听听看我理解得对不对——你们因为父辈的交情小时候就认识了,你刚刚没说,不过我想你们也许一路同校,只是没有发生过让彼此亲近起来的特别事件,所以小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感情基础。我记得新闻里写你们大概是两年前重新开始有交集的,恋爱的时间好像并不太长,和这样一个半生不熟的人结婚了,平时交流并不多,你不了解你的另一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出离婚。” 吴川复述的时候刻意添加了一些主观臆断,既然谈少宗并不是主动坦白一切的类型,或许让他通过纠错来交代实情是更好的选择。 果然,谈少宗说:“初中高中我们的确都一路同校,住在那个别墅区的小孩都读那所学校。新闻里写的那些东西你看看就算了,我们没有恋爱过,一天都没有。但并不是完全没有特别事件,高中的时候曾经有过。” “嗯,是怎样的特别?”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吴川笑了:“我们的服务协议里保密条款是很严密的,你要相信我不会愿意付你高额违约金。” “好吧,我们十年来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不过他自己前一段时间在公开采访里先提的,我告诉你应该也没所谓。我完全没想过有一天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起这件事,我跟屠苏讲起来都不会讲这一段,屠苏是我的一位朋友。有点好笑,我甚至才认识你十几分钟。” 谈少宗深呼吸一口,右手的食指在膝盖上反复敲打,目光从远一点的百叶窗移到面前的水杯,就是不看吴川。他把杯子拿起来一口饮尽了大半杯水,溢出的水从下巴滴到领口,他没有要擦的意思。吴川看着他,觉得多少有点理解祁氏继承人当初愿意结下婚契的原因——谈少宗有种跟方方正正的成人世界格格不入的散漫模糊,因为罕见又难以捉摸,所以十分吸引人。 一阵呛咳之后,谈少宗终于开口:“从哪里开始说呢,高中我们读的国际学校每年都放春假,我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那年她们很早就计划好春假要去曼谷,因为可以赶上泼水节。原本我们是  16 不会一起旅行的,但那个时候正好有些事情发生,最后我也一起去了。他,就是和我有婚姻关系的那个人,这样形容他真的很奇怪——先不说这个,总之他当时也在曼谷,我们住在同一家酒店。女生旅游总是难免要花很多时间购物,有个下午我在酒店睡觉,后来他来敲门,因为无聊,我们就一起出门了。天气太热,随便乱晃了一阵就干脆找了家电影院看电影吹冷气,散场前我们接吻了——可能也不算接吻。” 电影票是祁抑扬买的,开场了谈少宗才知道是泰国电影。谈少宗本来就因为出门前游了一阵泳消耗了不少体力,陌生语言的奇怪的语调更听得昏昏欲睡,完全提不起精神看画面猜剧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中途被四周女观众的尖叫声吵醒,他睡眼惺忪看向大荧幕,画面上的场所是夜晚的私宅后院,主角出现在右下方,靠近彼此的动作十分缓慢。 谈少宗很快明白过来观众尖叫的原因是因为画面上接吻的是两个男生。 他用视线余光打量祁抑扬,祁抑扬只是全神贯注看着屏幕,谈少宗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表情。谈少宗觉得脖子僵硬,左右歪了歪头试图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老旧的座椅发出咯吱声,旁边的祁抑扬终于注意到他的动静。 祁抑扬从衣兜里拿出自己插着耳机的iPod递给他,小声讲了一句:“你戴着继续睡吧。” 祁抑扬的iPod没关,谈少宗一戴上耳机就听到音乐声,节奏非常慢的一首歌,听得他睡意再度袭来,甚至忘了要取笑祁抑扬居然也爱听华语女歌手唱情歌。末尾部分更催眠,都不像在唱歌,甚至能听到歌手的气息。好不容易一首听完了,下一首竟然单曲循环。 谈少宗再次睡过去。 散场的时候谈少宗还没醒,坐在里面的几个女生要出去,发现语言不通后对着坐在再旁边一位的祁抑扬做了个拜托的姿势,祁抑扬只好拍拍谈少宗的肩。 有一个女孩经过之后,大概是误会了,又特意回过头来比了个大拇指和握拳加油的姿势。 谈少宗没懂,问祁抑扬:“全世界肢体语言不通用吗?她不是在说谢谢?” 祁抑扬原本可以将错就错,但偏偏没有,他说:“不是,应该是她误会我和你像电影里一样。” 谈少宗虽然睡了接近五分之四的片长,但还记得刚刚在尖叫声中看到的画面,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电影散场他们应该快速离开才是,坐在靠走廊那一边的祁抑扬还是没动,谈少宗猜想他可能是想多吹几分钟冷气,于是也没说话。iPod已经因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谈少宗低头认真缠耳机线,确定理得整整齐齐了才递给祁抑扬,祁抑扬接的时候,避无可避,手指碰到手指。 祁抑扬递东西给他的时候其实也是相似的状况,但这一次谈少宗抽手抽得有点突然。 祁抑扬在这个时候突然提问:“电影你看明白了吗?” 谈少宗有点被激怒,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怒意来得莫名其妙。要来电影院躲太阳是祁抑扬的主意,电影也是祁抑扬选的,他从头到尾没有话语权,睡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错。就算他毫无艺术修为不懂欣赏映画,祁抑扬也完全不必这样发问。 祁抑扬总是这样的,轻而易举就令人挫败狼狈,难怪他们永远做不了朋友。 在这样的场合,谈少宗理想中的朋友应该要和他一起快速溜出电影院,在附近找个地方买冰淇淋或者加超多冰的冷饮,而祁抑扬总是像考官,像聚会上无聊又没劲的大人,像他永远无法看齐的参照系。 谈少宗转头看祁抑扬,祁抑扬竟然一直看着他。电影院里的人早就走光了,散场时候亮起的灯光都再度被调暗,他看着祁抑扬,注意力停留在各种琐碎的地方,比如祁抑扬朝着他这一边侧脸的鬓角旁有颗小痣,衣服袖子上面还有一点点之前被他不小心擦上去的冰淇淋留下的痕迹,以及祁抑扬的瞳孔颜色原来比纯黑要浅上很多。 谈少宗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对付祁抑扬的提问,他回忆着刚刚看到的画面对准了祁抑扬的嘴唇,停留的时间极短,皮肤与皮肤的碰撞,仅仅一瞬间,他很快就坐正了身体。 谈少宗再是胆大妄为,这下也有点后悔,他很快安慰自己:谁也没动感情,这甚至算不得一个吻。 他感觉到自己原本自然地搭在膝盖上的右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脸上挂起玩游戏时候的神情,甚至略显刻意地小幅度挑了挑眉毛,他问祁抑扬:“不就是这样吗?” 谈少宗以为祁抑扬会生气,会立刻丢下他就走,破口大骂或者直接一拳挥来,谈少宗都打定主意受着不躲。但祁抑扬还是坐在那里,像之前一样看着他,眉头处有小小的皱褶,谈少宗分辨不出是气愤还是困惑。 谈少宗从来没有向人口述过这段记忆。明明是春天但没有春天的热带地区,游过泳也还是要出汗的湿热午后,从头到尾一个字没有听懂的电影,中途醒来看到的吊诡画面,还有一直看着他的祁抑扬,组合起来像一篇想象作文。他也许就是被那天的种种反常所迷惑,才会在当时用奇怪的动作来回答祁抑扬的问题。 他自己不知道,但吴川看得清楚,他说话的时候全程都是怔楞的表情,眼睛盯着吴川办公桌上的笔筒没有移开过视线,甚至他讲完话也还维持着这个不聚焦的目光。 吴川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十分钟后才开口跟他对话:“是一段很漂亮的回忆。” “漂亮?不对,”谈少宗回神过来,很快摇了摇头:“这并不是全部,但他在电视节目里也只讲到这里,后面的可能谁都不愿意提。” 吴川声线低,说话的语气不知道是天生还是多年训练的结果,很适合这一行,他给自己的杯子续水,在水流声中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先讲出来,你不必觉得我是医生,就把我看做容器吧。” 谈少宗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讲与不讲的选择真的很困难,他最后跟吴川说:“吴医生,谢谢你,我其实刚坐了长途飞机,而且今天对我来说是不太好度过的一天。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睡到今天咨询时间结束。” 吴川点点头。 谈少宗睡觉很安静,吴川换了静音键盘写诊疗记录,复盘刚刚的对话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谈少宗只提过一次祁抑扬的名字,而且是在咨询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里。之后他们的对话当中,谈少宗一直在使用第三人称。 两个小时的咨询时间,谈少宗睡足八十分钟。吴川办公室温度湿度和换气系统都控制得很好,又有味道清淡的扩香,谈少宗很久没有睡得这样舒服。 谈少宗没有直接回家,他往出城的方向开  17 ,最后停在一座墓园。他对这里的路已经十分熟悉,在一排排雷同的石碑中很快就能找到自己想要见的故人。 那块墓碑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有两束新鲜的花放在墓前。谈少宗盯着墓碑上的字,余皎皎,生殁日期一相减,埋在下面的人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不到十八年。 昨天就有气象预警今天午后开始或许有大雪,此刻雪还不见踪影,风已经很大。谈少宗点了好几次火才把刚刚在入口处买的香点燃,他把这几炷香插到身前一小片柔软泥土中,笑着在碑上刻着名字的地方叩了叩:“生日快乐,皎皎余。” 难得今天暮色昳丽,但照在这个地方多少显得惨淡。 //////////////////////// 为什么一章比一章废话多,我个人也真的很疑惑。 一点无关紧要的内幕信息:祁抑扬听歌口味真的很诡异,当时iPod里单曲循环的是陈冠蒨的《欲言又止》,不知道他在哪里听到的。这个故事之所以能成为故事其实就是那一句:“该说的话/就在最多情的时候/却欲言又止”。 第08章 谈少宗第一次听到余皎皎的名字是在高一开学那天午餐时间。 唐冀叫了他班上几个男生来和谈少宗一起吃饭,先说了一大段没能分在一个班实在很不方便的废话后,突然问谈少宗班里是不是有个叫余皎皎的人。 上午全班都已经做过一轮自我介绍,谈少宗对这个名字的主人只有模糊印象,隐约记得是个皮肤很白的女生。 “听说要比家里的资产,余皎皎在这个学校可以排第一第二,按道理她应该早早被送出国,不过她家里不放心,”唐冀说着用左手指指自己耳朵:“她有一边耳朵听力有点问题,虽然用最最一流的医疗条件早就装过什么耳蜗,但还是很难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且吧,她这个人好像有点古怪。” 谈少宗在谈家没什么渠道获取这种八卦。谈太太会对两个女儿的同班同学做基本调查,指导她们该结交哪些人避开哪些人,而对于谈少宗的人际关系,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不重要。 因为唐冀这番话,下午体育课老师第一次点名的时候谈少宗还是忍不住多看了那个叫余皎皎的女孩一眼。和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不一样,她没有再披散着头发,人工耳蜗的外部处理器看起来很显眼,但她自己似乎并不在意暴露这个缺陷,两边的头发整齐梳上去扎了个高高的马尾。 两个月后这个传说中的古怪女孩嚼着泡泡糖来找谈少宗告白。 这不是谈少宗第一次收到告白,他并不排斥配合女孩子们的玩笑打闹,但他当时对认真谈恋爱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以往他会找一点无关痛痒的借口拒绝女孩子,那天对着余皎皎却讲出真心话:“我好像是那种不太想谈恋爱的人,你能明白吗?” 余皎皎和别的被拒绝之后就红着眼睛跑开的小姑娘不一样,她在听到谈少宗的话后吹了个巨大的泡泡,破掉之后的泡泡糖黏了一些在鼻尖上,余皎皎置之不理,想了一想,顶着这么一张乱七八糟的脸对谈少宗说:“那就做好朋友吧,我看你也找不到人做小组作业。” 谈少宗说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和余皎皎成为朋友,也许是因为这所学校里的人大部分都很无聊,来自同一种家庭奔向同一种未来,像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标准品,而植入了人工耳蜗的余皎皎和谈少宗一样有瑕疵——余皎皎虽然是富豪独女,但却一直被同学们在背地里戏谑称为富豪独耳女,而拜谈少蕊的积极宣传,这个学校但凡认识谈少宗的人都知道他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某个意义上他们都是这个学校的编外人员。 余皎皎解决了谈少宗落单的问题——唐冀那一圈朋友都不和谈少宗同班,而谈少宗虽然在同班女生中小有人气,遇到需要两个人组队的活动或者任务,女生们又还是会倾向于选择同性好友。只有余皎皎不在乎,自从他们成为朋友,除非她休病假不来上学,其他任何时候余皎皎永远都选谈少宗做拍档。 谈少宗后来回想过,他之所以久久不能放下这段友谊,也许是因为他从中得到了一份恒定的、不用费力气维持的感情,一种他在此前此后的人生中都很难得到的东西。 唐冀在开学第一顿午餐时说过的话至少有一句没错,余皎皎真的是古怪的女生,但这种古怪近乎一种灵气,比如她在学校的琴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养了一缸金鱼;比如她有一首最喜欢的歌,喜欢的理由仅仅是出于“歌名居然长达十三个字”;比如她过生日要反过来送谈少宗礼物,谈少宗收到一张有红色不明波纹印记的纸,余皎皎解释说这是把印泥涂到额头上印下的的抬头纹;再比如她要求和谈少宗之间要有好朋友的专属称呼,在谈少宗对叫叠字和只叫名字的提议都因为“很不自然”投了反对票后,余皎皎找到了解决方案:把姓和名颠倒过来叫,他们分别是少宗谈和皎皎余。 余皎皎不止一次提过她想要快快谈恋爱。在知道不可能和谈少宗成为男女朋友后,她每天都要花至少十分钟和谈少宗讨论其他男生,甚至想过要效仿《庸见词典》,把学校里的男生按姓名字母顺序排列,把她对每个人或刻薄或甜蜜的评价编纂成册。有一次在去做生物实验的路上碰到祁抑扬,余皎皎也随口跟谈少宗点评:“高中三个年级所有人里面他搞不好是最能成大器的一个。” 谈少宗几乎没有跟人主动提过他和祁抑扬是邻居,哪怕知道他们的住址的同学朋友似乎也没有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过,两个人在学校里见了面,谁也不会主动跟对方打招呼。谈家唯一能够和祁抑扬一起出现在对话中的是谈少宗的二姐谈少蕊。 谈少宗在余皎皎面前比较容易多话,在确定祁抑扬已经消失在走廊拐角后,他跟余皎皎说:“但他就算能成大器也实在很不大气,像三国里那个谁,曹操还是周瑜。我刚被谈康接回家的时候,他妈妈让他领着我一起上学,但他就坚持一天,第二天没出现。我那时候好蠢,还去他家找他,结果听到他跟他妈妈说绝不可能再跟我一起上学,因为我昨天害得他第一次迟到。好可怕,怎么会有人过着一辈子只迟到一次的人生。我妈说我过了预产期四天才出生,你看我,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迟到了。那个词怎么说,容错率,他这种人容错率特别低。皎皎余,你可千万不能找这种幼稚又小气的男朋友。” 余皎皎翻他一个白眼:“这种小事你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他无聊你也无聊,你们的小气程度其实不相上下。” 谈少宗说:“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才刚刚告别小学生身份,经历过的唯一关卡就是我妈去  18 世,我妈在的时候我其实过得不差,回谈家之前谈康对我其实也挺好的,真正遂我妈的愿认祖归宗了,我的悲惨世界才缓缓展开。我本来还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嘛,祁抑扬一开始表现得很友善,我还以为他会不一样。” 上课铃响了,他们还没走到生物实验室,余皎皎在这紧要关头还要蹲下来慢吞吞系鞋带。谈少宗等得无聊,趴在栏杆上看从操场抱着篮球跑回来的男生们,回头跟余皎皎说:“反正你不要和这样的人谈恋爱,你要找让你舒服又轻松的人,不用怕犯错,轻而易举就可以很高兴。而且你家那么有钱干嘛着急谈恋爱?就现在这样不好吗?” 谈少宗那时候真的不明白余皎皎为什么对恋爱如此向往。牵手他可以和余皎皎牵,生理需求靠梦遗和自渎就可以排解,除了找不到人接吻,他跟余皎皎现在这样混天度日也比恋爱少不了什么。他又问余皎皎:“你如果答应不接吻,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谈恋爱。和你接吻就好像还是奇怪了一点。” 余皎皎站起来,皱眉问他:“你不会是生理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谈少宗“嘁”一声,光明正大回答她:“我今早才晨勃过。” “你好烦,不要在单恋你的女生面前讲这种事,”余皎皎说着叹口气:“少宗谈,你这是其实还是没开窍。可惜了我做不了让你开窍的那个人。” 谈少宗做摄影师也是因为余皎皎。谈少宗读到高二也没有任何想做的事情,生活就这样无意义地向前滚动好像就已经很好了,他既没有想去的城市,也没有喜欢的专业。余皎皎提议:“那不如你学摄影或者导演吧?我以后想做编剧,这样的话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拍档。” 谈少宗真正成为摄影师后,他的私生子身份,连带着自由散漫又总有不切实际奇思妙想的做事风格让他在这个圈子里获得有趣独特的评价。听到这样的捧场话时,谈少宗会想他的有趣师承自他的搭档。甚至他第一份受到关注的作品也和余皎皎有关,他在学校里随便找来一些路人,让他们每个人抱着装着两只金鱼的小鱼缸放到眼前,他一一拍下每个人被鱼缸放大的眼睛和变型的半张脸,拍摄灵感完全来自琴房里抱着鱼缸的余皎皎。 谈少宗自认并不有趣,只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流水线上组装完成的标准品,而标准品们又没有机会认识他那比他有趣数十倍的搭档。高二的春假,想要做编剧的余皎皎去上第一节 文学艺术常识课,在一场毫无预兆的车祸中当场去世。 这并不是谈少宗第一次和死亡正面碰撞,母亲方云丽去世的时候他还不到十三岁。但余皎皎死的时候他依旧做不到更成熟一点对待死亡。余皎皎还太年轻,十八岁不到,甚至没来得及和哪个男孩陷入热恋,生死发生在瞬间,因为撞击严重,救护车到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能够留下。 谈少宗和余皎皎两个人之间,余皎皎是喜欢畅想未来的一个,要和谈少宗拍怎样的电影,谈了男朋友之后要约谈少宗在哪家餐厅一起吃饭,孩子要生两个还是三个;喜欢记录每一天发生了什么细枝末节小事的也是余皎皎,一起过生日的时候一定要拿胶卷相机拍照,谈少宗讲了有趣的或者感人的话她要用笔写下来。 对之后毫无畅想对当下也并不留恋的谈少宗,最后成为两个人中间唯一有未来的那个,也是背负回忆的那个。 谈少宗回家的时候客厅里漆黑一片,和这幢房子阔别好几天,没有谁要迎接他回来。他上楼在衣帽间里找到了助理先送回来的行李箱,从箱子里找出剃须刀之后进了卧室。 原来家里并不是空无一人。祁抑扬正靠在床头看书,只开了他那一侧的床头灯,听到谈少宗开门的动静也只是抬头淡淡扫一眼。 他们算是小别,但再见面又还是无话可说,睡一张床,此刻却比合租的室友还要生分。谈少宗今晚本来就没心情继续做制造气氛的那个人,他也没跟祁抑扬打招呼,拿了换洗衣服直接去了浴室,洗完澡头发只吹到半干就走到床的另一侧躺下了。 十五分钟之后他还是睡不着,因为睡不着听觉变得格外敏感,祁抑扬翻书的声音令他心烦。他干脆坐起来点了支烟,烟味才刚刚散开一点点,祁抑扬的声音立刻传来:“掐了。” 谈少宗没理他。 以祁抑扬的涵养,他应该自己起身换个卧室睡觉才对,但祁抑扬今晚似乎也心情不佳,下一句话说得毫不客气:“你如果执意要抽就滚出去抽。” 谈少宗还是不动,他伸手拿了咖啡杯下面的小瓷碟当烟灰缸,一截烟灰掉落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余皎皎墓前那柱香燃尽后剩下的一捧灰,又想到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在吴川办公室颠三倒四的叙述。 祁抑扬挡住了他那边落地灯的灯光,谈少宗在黑暗中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和冲动,开口问祁抑扬:“你还记得有一年恰好我们都在曼谷吗?我那个时候听人说四面佛很灵,想拜托他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照顾我朋友,”他把夹在手上的烟又咬住猛吸了一口,后半句话说得含混:“后来是跟你一起去的吧,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佛怎么会住在闹市?” 祁抑扬的目光钉在书页的空白处,他没有想到谈少宗竟然有一会天在他面前提到曼谷。 曼谷,如果去问楚助理,他会立刻摇头,祁总是绝对不去东南亚出差的。楚助理没有问过原因,心里猜测也许是出于安保考量。公司做B轮融资的时候,有家国际基金在泰国开科技行业研讨会,管理层觉得祁抑扬应该要出席,但祁抑扬没有答应。 祁抑扬转过头去,借着微弱光线看到谈少宗一脸无辜又无所谓的专心致志在抽烟。 谈少宗啊,谈少宗和曼谷。祁抑扬在湄公河旁边最漂亮的餐厅等到日落,盯着手表反反复复看时间,谈少宗最终没有来赴约。 答应了他又反悔的谈少宗十年前没有来,十年后却跟他坐在同一张床上问他记不记得曼谷。他看着谈少宗,和十年前差不多的一张脸,当然不会完全一样,谈少宗也是会老的。 在曼谷那个下午,祁抑扬问过谈少宗为什么一定要去四面佛,那个地方离他们的酒店很远,天气又热,因为泼水节的关系交通更是一塌糊涂,谈少宗当时死活不肯说。 祁抑扬第一次知道答案并不是在今晚,而是在前不久偶然碰到谈少蕊,同桌有人讲到前不久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在外也有一个私生女,谈少蕊喝了酒,醉意之下开始分享她的母亲和她同父异母弟弟的相处之道,在一堆散乱的叙述后,她说:“女人归根结底还是心软,我妈冷落他那么长时间,他女朋友意外死亡之后,我妈再恨他也怕他闷在家里出事,硬要  19 把他塞来跟我们一块儿去泰国。” 祁抑扬是在余皎皎去世的第二年才知道这场意外事故,因此他从来没有把事故和谈少宗罕见的和两个姐姐一同出游联系在一起。那个晚上谈少蕊那番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祁抑扬这才明白谈少宗当时反复无常的举动原来并不是出于紧张或者迷茫,那只是谈少宗面对余皎皎的死亡的某种应激反应,故意要恶作剧和他接吻,也是故意要爽约,或者不是故意,而是在极端情绪之下的不在意,做什么都可以。而他才是不自量力的那一个,他竟然蠢到开口邀请一个刚刚失去爱人的年轻男孩和他共进晚餐。 祁抑扬第一次意识到他关于谈少宗的一切判断可能都是错误的,他曾为他的举止找过的借口,其实根本站不住脚。而这场荒唐的婚姻,大概又是一次自作多情,谈少宗对于结婚与否根本无所谓,像他对待很多事情的态度,因为无所谓所以也丝毫不用心,和一帮不着调的朋友喝酒打牌也好,跟男女模特调/情合影也罢,都胜过早一点回家。 谈少宗咬着烟,视线向下看着瓷碟里积起来的一小撮烟灰。 祁抑扬终于被他这幅事不关己的神情激怒。他伸手把谈少宗嘴里的烟夺过来用力吸了一口,第一次抽烟,完全不得要领,祁抑扬在一阵呛咳声中用力把烟掼到床下。 谈少宗被他这一串动作吓到,几乎是立刻就俯身去他那一侧的床沿检查地毯:“你疯了?床下铺着地毯。” 但也许是因为祁抑扬用足了力气,烟已经自己灭掉了,徒留谈少宗现在动作狼狈。他因为短时间内的高度紧张现在整个人还有点喘不匀气,卸下劲之后几乎是跪在祁抑扬的腿侧。他还来不及躺回自己的位置,祁抑扬侧身坐直身体面对着他,一只手臂箍住他的腰,就着他现在的姿势把他固定住。 祁抑扬没再给谈少宗说话的时间,他不想听他复述十年前的事情,不管是曼谷还是余皎皎,他料想谈少宗讲出来的话他多半不想听。他的虎口卡住谈少宗的下颚,稍微用了一点点力气压制,他从谈少宗的下巴吻上去,更准确地说是半吻半咬,谈少宗还没闭眼,眉头也皱着,好像只是疑惑。 谈少宗在家只穿一件T恤,祁抑扬的手很方便就伸进去。 十年前他就该这么做了,祁抑扬并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他不该在那个晚上向谈少宗提议第二天共进晚餐后就在游泳池边礼貌得体地跟他道别,他可以把谈少宗带回房间,或者干脆就在那面有芭蕉树的墙下,甚至是游泳池里,他应该把坏事做到底,最好是把谈少宗操到不能说话也没法儿逃跑,那第二天湄公河日落前,餐厅最好的景观位就会坐着两个人。 如果当时得偿所愿了,他也许不用来来回回被困十年,好多次反反复复以为已经放下,最终却又还是对着一个荒唐的提议点出谈少宗的名字。 祁抑扬这一次毫不顾忌谈少宗的感受,前戏省略至最短,动作的力度也没有控制过。谈少宗抗拒得厉害,甚至开口言明:“今天算了吧。” 祁抑扬没说话,他怕自己的刻薄会吓到谈少宗,他知道今晚谈少宗没有心情,余皎皎的生日,已经不在人世的余皎皎,谈少宗念念不忘,带着烧过香留下的味道回来,又要故意在床上抽烟。 祁抑扬没有停下动作,他甚至挥手扫落了那只装着烟灰的小碟,骨瓷制品落在厚实松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而碟子里的烟灰早在谈少宗因为担心烟头点着地毯而俯身去他那一侧时就凌乱洒在了被子上。 谈少宗以往配合度一向很高,身体放得开,甚至偶尔会主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今天既不肯放松身体,也不开口发出半点声音。祁抑扬不在乎,他压着谈少宗从后面进入,谈少宗努力去忽略容纳祁抑扬的阳/具带来的不适感。他尽量分散注意力,感觉自己脸上蹭上了什么东西,细碎的粉末,大概是刚刚掉落的烟灰。 祁抑扬很快又把他的身体翻了个面,一侧的床头灯还没关,祁抑扬能看清他的表情,除了因为忍住声音而抿着嘴以外,即使是在这种不情愿的性/事当中,谈少宗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不像是当事人,也没有参与感。 谈少宗忍耐高/潮的方式是咬人,这个姿势方便他找准祁抑扬的肩膀。他仍然在放纵自己神游太虚,好像感觉到了一点点血腥味,不知道是他终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还是祁抑扬的肩膀流血。 祁抑扬折腾到夜里三点才结束。谈少宗躺在旁边听他的呼吸声,同床共枕过这么多天,他已经能准确判断祁抑扬什么时候才真的睡着。他等了一刻钟,祁抑扬的呼吸依然不在入睡后的频率,但他决定不再等。 他拿了烟和打火机,下楼走到院子里。房间玻璃隔音效果很好,两个人谁也没有发现早已经开始下雪,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色,他只穿一件短袖,好在他一向不怕冷。 谈少宗摊开手接住细碎的、几乎瞬间融化的雪花,又把手指压在嘴唇的伤口上。他没从烟盒里拿烟,拿着打火机的左手却时不时打一次火,火焰燃起来那一瞬的清脆擦响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谈少宗想如果吴川可以二十四小时接受预约就好了,他愿意付他三倍的钱。但他和祁抑扬连上床都不再那么快乐,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吴川说。 //////////////////////// 又是不相关的TMI: 余皎皎最爱的歌:《失明前我想记得的四十七件事》 余皎皎最喜欢的一句歌词:“对半切开的奇异的奇异果/以及一颗/苹果吃到最后剩下的苹果核”。 像在帮余皎皎填同学录。 第09章 谈少宗每三个月只回谈家一次,谈家没有任何人对这个频率提出异议。 即使一季度只见一次面,见面也不过一餐饭的时间,谈少宗和谈家四口人还是几乎无话可说。进家门不会有人同他打招呼,离开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有人出门相送。甚至谈少宗正式搬离谈家那天,迈出家门跟他道别的也只有在谈家帮佣二十多年的阿姨。 谈康和谈太太看他,就像看定期会出现的拼桌路人,谈少宗在餐桌上只充当背景板。唯有谈少馨和谈少蕊同时在家的时候,她们会主动提一点近段时间读到的谈少宗八卦,暗示谈康他家门不幸出了这种败坏名声的儿子。 唯一一次不同待遇发生在和祁抑扬结婚后谈少宗第一次回家。 从纽约回来的第二周祁抑扬安排两边父母家人一起吃过一餐饭,之后再没有提过要去谈家拜访的事。等到三个月一次的时间到了,谈少宗自己开车回家,也没问祁抑扬是否愿意同行。 谈少宗看的明白,祁抑扬那套良 20 好家教并不是无差别对待所有人,他可以对路边乞丐仁慈善良,但对谈康这种不入流的人他大概不情愿敷衍半分。 但谈家人对祁抑扬有期待,那天谈康带着谈太太站在花园里等,穿得还都很正式。见到仍然只有谈少宗一个人从车上下来,两个人脸上的笑容立即垮了一半,谈康急匆匆问他:“抑扬呢?” 谈少宗听到这亲昵的两个字在心里冷笑一声,但面上很好地克制了嘲讽神色,他回答谈康:“我也不知道。” 这倒没有骗谈康,他和祁抑扬的确不是会随时互相报备行程的关系。虽然楚助理每个月坚持往他邮箱里发送一份看起来像祁抑扬日程表的文件,但谈少宗从来没点开过。 谈氏夫妇意识到祁抑扬不会跟谈少宗一起出席这三个月一次的家宴,对谈少宗回家的态度又恢复从前。稍有不同的是饭桌上总要留出那么一点时间讨论跟祁抑扬有关的话题,但也仅仅是和祁抑扬个人有关,没有人谈论他和谈少宗的关系。 今天的祁抑扬时刻也准时到来,谈康上一秒还在答应两个女儿今年她们生日各送一辆跑车,下一秒话题生硬地转个方向,问毫无防备的谈少宗:“你跟抑扬结婚这也快一年了,要怎么庆祝一下吗?” 以往他们讨论祁抑扬并不太需要谈少宗发表意见,谈少宗拿不准谈康是出于什么考虑突然关心起他的家事。 他正在思考如何能一句话终结这个话题,谈少馨插话:“爸,你就直接跟他说吧。男人跟男人结婚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怎么还扯得上庆祝。” 谈少宗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名义上的大姐。谈少馨怀孕四个月,脸比之前圆润,使得五官看起来比以前要扁平,少女时代那种伶俐半分都找不到,开口讲的话无礼又尖酸,整个人显得更俗气。她的丈夫坐在一旁不时给她夹菜,容貌比妻子还要平庸许多。 谈康装作没听到女儿后半句话,故作姿态地清清嗓子,看着谈少宗说:“是这么回事,不知道抑扬有没有跟你提过,他家那个大集团最近新修了一栋楼,应该是总部以后要搬过去,六十多层的楼都是自用,装修是个大项目,前不久刚刚开始公开招标,说是抑扬在亲自负责这件事。赶巧你姐夫的公司也参加了投标,但公司负责的项目经理不懂事,也没说去跟抑扬打个招呼,搞得第一轮就被筛下来。” 谈少宗跟这位姐夫接触不多,只知道对方虽然也出自商人家庭,但因为本人实在资质平平,只在父辈的产业中捞到最不入流的装修子公司当老板。祁抑扬一向眼高于顶,看不上这种平庸之辈的团队很正常。 谈少馨很替自己的丈夫打抱不平:“钟昱的公司资质一点问题没有,他为这个标书辛辛苦苦熬了两周夜,连我产检都抽不出时间陪我。祁抑扬这么做摆明了没把我们家放在眼里,要我说这个婚结了不如不结,就为了一块地,他估计事后也觉得吃了大亏,才会现在故意在这种地方打压我们家。” 谈少宗此刻的心思放在钟昱身上。这个姐夫的确是太过普通了,甚至可以说配不上谈少馨,自己公司的问题,全程一言不发,要靠岳父和妻子来替自己出头。 “都快当妈妈的人了,说话越来越不像样,”谈康瞪了大女儿一眼,把刚刚盛好的一碗鸡汤推到谈少宗面前:“少宗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是太为这事儿着急了。什么地不地的,那笔交易我们早就结清了。” 谈少宗盯着盛着鸡汤的碗里浮上来的油腥,方云丽去世他回谈家之后,这是谈康第一次给他夹菜添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反应过来,签婚前协议的时候祁抑扬提过的购地款,以及后来醉酒时说过的九位数,两句话原来指向的是同一件事。他问谈康:“祁抑扬不是给过你一笔钱?” 祁抑扬致电过来提出要付购地款的时候,谈康就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他本来以为祁抑扬是因为急需那块地又在生理上无法接受女性,才会意外地提出要跟谈少宗结婚。接到祁抑扬这通电话并且财务确认收到转账金额后他才反省自己之前的猜想荒谬:以祁氏的现金流和政府关系网,一块地绝对不值得祁抑扬赔上婚姻。看来事情真相更像是他那天心血来潮的提议给祁抑扬提供了一个名目,与他抛下的诱饵好坏无关,祁抑扬是愿者上钩。 谈康老道,他知道祁抑扬打钱的用意,土地的事既然已经银货两讫,那结婚就不能再被视为交易的一部分。祁抑扬摆明态度不是为了利益才要同谈少宗结婚,暗示谈家之后也不要奢望借着姻亲关系讨到什么好处。当晚睡觉前跟太太说起来这件事,他嗤笑祁抑扬天真幼稚,赔了夫人又折兵,做事这样冲动不理智,没跌过跟头纯粹是因为命好。 祁抑扬这个做派倒显得对结婚对象用情至深,虽然谈康看不明白自己那不学无术的儿子有什么地方值得祁抑扬用心。他旁敲侧击问过两个女儿,也没能发现谈少宗在学生时代和祁抑扬有什么亲密往来。没想明白个中缘由,谈康其实也并不太在意,知道祁抑扬愿意对谈少宗用心就够了,他乐得坐享其成,九位数的购地款谁也不会拒绝。 谈康以为祁抑扬早已把这件事告诉了谈少宗以释明心意,于是也没隐瞒:“那是他想拿我那块地嘛,价格是很公允的,都有中介机构评估。不过爸爸当时就跟他说过我无偿转给他,一家人不必算的这么清楚。他执意要给,我说那笔钱就当是彩礼,当然我绝对不是说要把儿子嫁进他们家,你们的关系嘛,比较新式,用彩礼来形容呢也不恰当,就是取那么个意思。爸爸是替你收下,万一以后你和抑扬有需要,那钱还是你们的。” 谈康突然对谈少宗以父亲相称,谈太太和两个女儿倒都还很平静。谈少馨以前三番五次警告谈少宗不准叫谈康爸爸,如今利益排在前头,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分享父亲似乎也无所谓了。 谈少宗把汤勺放回碗里,餐桌上正好没人说话,勺子碰到碗的声音让谈太太条件反射式的皱了皱眉。谈少宗无暇顾及她的不满,对谈康说:“那不如你现在就把那笔钱打给我吧。” 谈少宗虽然时常口无遮拦,但在谈家却一向谨言慎行,能不说话就绝不说话,说话也尽量不带情绪。今天反常越线的一句话让谈康脸上堆着的假笑即刻僵住。 谈少蕊看不得自己父亲和姐姐在谈少宗面前落了下风,扬声道:“算了爸爸,他在祁抑扬面前能说上什么话,你又不是没看过前段时间的新闻,那个男演员我认识,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很受欢迎的,能勾搭上祁抑扬也不奇怪。姐夫的事情我找机会跟祁抑扬说吧,他总不会不顾及我们同学那么长时间的情分。” 谈少宗端起碗来专心喝汤,谈康今天一  21 再退让:“蕊蕊,你也别随便乱议论弟弟的婚姻关系,男人做生意应酬难免。再说了抑扬跟我们是一家人,哪里需要说什么顾及情分,少宗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他提一句就是了。” 谈少蕊把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放下:“谁的弟弟?爸,说过多少次了,我不认他。” 饭后谈少宗没有久留。开车驶离这个奇怪的家时,想到下一次再来远在三个月之后,他畅快地呼了口气。 谈少宗从一个奇怪的家驶向另一个奇怪的家。自从雪夜那场算不上你情我愿的床事结束后,他和祁抑扬除了必要的问答之外,几乎没有额外交流。倒是家庭医生第二天给谈少宗打过电话,问他最近身体状况如何,谈少宗知道是祁抑扬跟医生打过招呼。 房子够大,两个人可以完美避开在同一空间相处,再把上床睡觉的时间错开,也就不太需要面对相顾无言的窘境。 谈少宗停好车看一眼手表,晚上九点,一个不尴不尬的时间,他去了暗房旁边的视听室,找了部三个小时的电影心不在焉地看,等到片尾字幕都一行行过完再上楼进卧室。 祁抑扬已经睡了,谈少宗知道他睡觉时对光线很敏感,出于礼貌没开灯。他轻手轻脚走到床头拿睡觉穿的短袖,在拐角一个没留意小腿撞上床柱,一声闷响,他皱眉抿紧嘴唇忍住呼痛的冲动,撑住床慢慢坐下来。 房间的灯这时候亮了,开灯的人是祁抑扬。 痛意实在令人心浮气躁,谈少宗也不管他们最近邦交不正常,先发制人:“装睡害到别人很不道德。” 祁抑扬坐起来,视线从他的脸开始一点点往下打量了一圈,他受伤的那只腿正好在祁抑扬视线死角。可能是因为并不完全在清醒状态,祁抑扬竟然反驳他的随口埋怨:“怪你自己夜盲。” 谈少宗怔了一下,他倒不知道祁抑扬是什么时候看出来他轻微夜盲的。想到祁抑扬明明知情还关灯装睡,又更觉得这个人真是很不善良。他没再跟祁抑扬说话,等痛意缓过了才去浴室洗漱,低头在浴室高瓦数灯泡下仔细检查刚刚撞到的地方,没破皮也没流血,皮肤压下去还是有明显痛感,明早起来多半是一片淤青。 他故意放慢洗澡速度,祈祷待会儿出去时祁抑扬最好是已经熟睡。站在花洒下面又想到谈家父女在饭桌上那番话,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爸爸姐姐们真是蠢的可以,三个人如出一辙的不自量力,竟然看不出来祁抑扬本性刻薄,从未将谈家这几口人看入眼。 谈少宗有自知之明,绝对不会开口问祁抑扬招标的事,即使是在之前他们关系更融洽的时候也不会。更何况他根本没有意愿要帮谈少馨——谈氏姐妹天真,竟然能理直气壮向十几年来一秒也没有善待过的弟弟开口求助。 谈少宗在浴室里磨磨蹭蹭待满四十分钟,卧室里的灯还亮着,祁抑扬又躺回被子里。谈少宗走到自己的那一侧,正要找床头的开关关灯,余光注意到床头柜上多出来一个暗色瓶子和几根棉签,他把瓶子拿起来一看,是碘伏。 撞到的地方没破皮,碘伏根本不对症。谈少宗转头去看祁抑扬,祁抑扬背朝他侧躺,洗过吹干的头发十分松软,发旋看起来更明显,谈少宗看到他频率稳定微微起伏的背脊,知道他已经睡熟了。 谈少宗把碘伏和棉签放回洗脸台储物柜的药箱里,他没找到合适的化瘀药,索性忽略受伤这件事。走回床边的脚步放得更轻了,他屈膝坐在床上,一时兴起,靠过去俯身朝着祁抑扬的后脑勺用吹蒲公英的力度呼了口气,祁抑扬发旋周围的头发轻轻扬起,谈少宗重复三次,关了灯,躺下憋笑憋得浑身发抖。 一旦有地方受了外伤,谈少宗习惯每天给伤口拍照。小腿上那块淤青最开始是浅浅的青色,第二天晚上变到红紫,第三天颜色最深,每天的图案形状也不一样。他把几天的照片拼在一起发给屠苏,美名其曰是最新艺术创作。 屠苏却立即回电话来要约他吃饭,他语气少有的郑重,谈少宗听出来有正事,利落答应了。 工作日中午两个人约在一家西班牙餐馆见面,屠苏先到,点了一杯桑格利亚,见到谈少宗先问他要不要酒,谈少宗因为下午还有拍摄拒绝了。 屠苏脸上疲态很明显,他并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对谈少宗说:“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第10章 谈少宗很少见到屠苏这种严肃又拘谨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没开口问具体是什么事,只先点了点头表明态度。 屠苏抿一口酒,对谈少宗说:“我的节目上周五被停掉了。” 屠苏供职广播电台,电台现在早已不流行,他的栏目却很难得一直有固定听众群。哪怕是出于缩减预算或者精简节目的打算,也绝不会轮到他的栏目第一个被砍。 这倒真的是件大事,谈少宗放下正在切火腿的刀叉,问:“康桥?” 屠苏摇摇头。 收到通知的时候屠苏一开始也以为是康桥的手笔,他还在掂量是否值得为了这件事对康桥低头服软,跟他相熟的领导却来敲打他问他是不是惹到了姓祁的人。 这个没那么常见的姓氏,屠苏只能想到祁抑扬。他跟谈少宗认识已久,但一直没有机会在私人场合和祁抑扬见面;而康桥和祁抑扬虽然私交甚笃,但他从不参加康桥的朋友聚会,严格说起来他和祁抑扬根本算不上认识。屠苏自问和谈少宗相处起来分寸适宜,跟祁抑扬本人更不可能有什么过节,康桥想要警告他也不至于借刀杀人。 “我本来也觉得是误传,但之后又找了另一位领导询问,好像真的是祁抑扬的手笔。”屠苏说。 谈少宗脸上的表情是明显的意外,他上一秒还在为好友的遭遇忿忿不平,听到祁抑扬的名字时却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他知道屠苏说的不是假话,但整件事情让人很难理解,他近乎自言自语地问:“祁抑扬,他为什么?” “我和他没有过节,他应该也不知道我和康桥的关系,我想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他误会了你和我的关系,”屠苏很注意措辞,“还有件事,你之前跟我说过被付世云算计,让我小心这个人。我没有刻意打听,但你也知道付世云的消息我总是避不开。他现在事业完全停摆,已经开机的电视剧也临时换了演员,都说是得罪了祁抑扬的后果。我跟付世云的共通之处,除了康桥之外就是和你有交集。祁抑扬没理由冲着康桥做这些事,那就只能是误会了我跟你有什么。” 谈少宗想起来他出差前在楼梯上跟祁抑扬的那段对话,彻夜未归的祁抑扬质问他为什么永远不懂婚姻的意义。他本来以为祁抑扬只是找到了可以推翻那些照片的证据或者付了一笔钱来堵住付世云的嘴,没想 22 到付世云因为这次威胁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谈少宗的神情还是很茫然:“所以他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付世云还可以说是罪有应得,他停你节目做什么?” 屠苏把一个想过很久的问题问出口:“你以前跟我说过的那个人,他和祁抑扬是同一个人,是不是?” 屠苏并不是刚刚才猜到,谈少宗三番五次提到的送他打火机的那个人和他那场仓促婚姻的另一半,其实是同一个人。他之前也旁敲侧击隐晦提过好几次,谈少宗从来不正面回应。 谈少宗此刻很后悔刚刚没有点酒,而他们又不坐在吸烟区,心头涌上来的烦闷无处消散。 屠苏接受了他又一次不回答,自己又说:“如果是同一个人,这些事好像也不奇怪了。在意一个人,难免就会变得狭隘偏执,嫉妒或者占有欲,不是好事,但又很狡猾,你没法儿完全说他做错,因为总可以狡辩是出于爱。” 他的话不知道触到谈少宗哪根神经,谈少宗情绪激动地开口:“谁他妈爱我就直接来跟我说!” 屠苏认识谈少宗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谈少宗情绪起伏这么明显。谈少宗说话的时候一贯是散漫平和的,哪怕讲着自己的事,也像一个旁观者。 谈少宗双手撑在桌上捂住脸,似乎为刚才的突然失态很不好意思,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又恢复平常:“真的,我烦透了做阅读理解,你能想象吗?你问的问题永远没有人告诉你答案,你要靠自己抓住各种细节猜,我真的很不喜欢这一套,我连看犯罪片都一定要先搜索谁是凶手。算了先不提这个,我不会让你没节目做,至少我现在还是祁抑扬合法配偶,借着这个头衔我总还是能办成一些事吧。” 服务生正巧走过来上菜,屠苏等到服务生摆好海鲜饭离开之后才说:“我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特别好的感情,我和康桥就不提了,一本烂账。这次我想过找康桥出面,但你也知道我和他现在的关系,我实在不愿意对他开这个口。而且付世云的事情,祁抑扬跟康桥打过招呼,康桥根本不插手,也许我开口了结局和付世云也没有两样。” 他们这餐饭吃得很快,谈少宗后半段明显心不在焉,结账离开的时候在吧台前直直撞上端着托盘的服务生。他还没来得及穿上外套,托盘里的一杯金汤力尽数洒到他的衬衣袖子上,服务生慌慌张张立刻鞠躬道歉,谈少宗立刻回神,拍拍对方肩膀温声回答:“不碍事,酒钱我一并付了。” 电梯里屠苏问他是否需要去楼下商场买件新衬衫,谈少宗摇头示意不必。屠苏又说:“之前好像没说过,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想要和你成为朋友。” 谈少宗乱猜:“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那倒不是,因为那天你是全场对服务生最礼貌的一个,在那种场合和那些人中间很难得,就像刚刚一样,换做是我可能也会忍不住发火。你其实是很没有脾气的人。” 谈少宗跟屠苏道别之后给金洁打了个电话,让她通知模特下午的拍摄改期。金洁在电话那边差点跳起来:“老板,你什么状况,离拍摄还有一个小时,妆都已经上完了。” 刚刚才被朋友夸奖脾气好的谈少宗直接挂了她电话关了机。 谈少宗直接开车去了又止。 除了签婚前协议和那次公关培训,谈少宗一次也没去过又止找祁抑扬,但前台培训到位,隔着一段距离就认出他来,一位负责恭敬地引导他到电梯间,另一位则及时致电楚助理。 电梯在中途没有停留,谈少宗走得又快,楚助理还来不及跟祁抑扬报备,谈少宗已经出现在他面前。谈少宗没顾得上和楚助理打招呼,也没敲门,直接推开了祁抑扬办公室的门。 祁抑扬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听到突然的脚步声几乎是瞬间就皱眉抬了头,以为是助理难得冒失一次。看清站在门口的是谈少宗后眉头的弧度也没变,只是从被打扰的薄怒变成疑惑。 谈少宗表情凝重严肃,带的祁抑扬也跟着紧张起来,又想到平时谈少宗从来不来公司找他,心头的不安又放大数倍,他站起来上下扫视一圈没看到什么明显外伤,走近了问:“出什么事了?” 谈少宗看着他,对他话里流露出的关心感到前所未有的不耐烦,他没做任何铺垫,直接问:“屠苏的电台节目是怎么回事?” 祁抑扬听到他的话先是觉得松口气,不是谈少宗出事。他冷静下来,重新打量谈少宗,谈少宗竟然很罕见的在生气。 谈少宗见他不答,自己走上前两步,站得更靠近祁抑扬,又问:“是你吧?突然停掉他的节目。” 两个人距离拉近,祁抑扬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跟谈少宗提过多少次戒烟酒,谈少宗从来不听,祁抑扬一想到他刚刚可能是喝了酒开车过来,立刻冷了脸厉声问:“你怎么过来的?自己开车?” 谈少宗没反应过来祁抑扬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察觉到祁抑扬态度变了,先点点头算作回答,又试图回到正题:“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用岔开话题这一招?屠苏是真的没办法了才会来找我。” 祁抑扬刚刚听到他承认开车过来,再想到他进办公室之后持续到现在的质问嘴脸,之前紧绷的情绪全变成火窜出来:“你还真的是越来越不正常。有这么见不得谁受委屈吗?让你疯到喝了酒也要立刻开车来找我。我以为你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结果这么荒唐无聊。你如果愿意用心多了解我一点,就应该知道我最烦在工作场合谈私事。还有,谈少宗,就算你不要命了,你至少该聪明一点耐心一点等到酒味散了再来跟我谈判。” 祁抑扬这番话提醒了谈少宗大衣里那只湿衣袖带来的不适感,祁抑扬脸上的嘲讽刻薄太明显,谈少宗低下头去稍微往下拽了拽衣袖,试图让湿透的部分不要紧贴皮肤。 他挂掉金洁电话一路飙车过来和祁抑扬对质的力气好像全数消散了,他从来不擅长硬碰硬。明明是祁抑扬做事不讲道理,该生气的是他,祁抑扬为什么现在表现得更有立场发火?他在路上想,今天一定要让祁抑扬给出答案,但现在这个念头彻底打消了。谈少宗想屠苏说的不对,他不是没有脾气,他其实是很懦弱,自小他就不喜欢吵架,不管是看别人吵架还是自己亲自和谁争论,对方的声音一提高,谈少宗就想立刻转身走掉。 谈少宗厌恶一切争执,吵架会让平时温柔漂亮的人看起来面目狰狞,他还记得六岁的时候他因为户口问题没读到最好的公立小学,周末谈康来的时候方云丽在饭桌上突然情绪崩溃,尖声质问谈康当年为什么要骗她,她用了劲想去抓谈康脖子,却被力气更大的谈康制住,撕扯中指甲最后刮花的是自己的脸。 他现在也该走的,祁  23 抑扬看起来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体面啊风度啊全都没有了,还好识相的楚助理早就替他们关上了办公室门。他的湿衣袖夹在大衣和皮肤中间实在很不舒服,但他又不得不解决屠苏的问题。屠苏也就算了,屠苏背后还有康桥,康桥如果知道了祁抑扬这么对屠苏,难保不对祁抑扬翻脸。 谈少宗没解释自己身上的酒味从何而来,试图继续平心静气跟祁抑扬讲道理:“屠苏做这档节目很久了,你这么突然插一手,他的听众要是知道了也会很反感你的。而且只有他的节目最能拉到广告,电台领导答应你这件事,不可能不向你讨要补偿吧。做这种事有百害而无一利,你到底为什么要停他节目?” 祁抑扬一想到谈少宗刚刚可能是酒驾飙车过来,后怕和怒意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又觉得谈少宗这接二连三的问题实在可笑。他讲话的音量比刚刚收了一点点,说的内容却还是不留情面:“为什么?因为我正好办得到。我能买断你和他的照片,也能停掉一档电台节目,前面一件事我不得不,后面一件事我乐意。总有人觉得我钱很好挣,乐此不疲要寄照片给我,但我总不能一直为你们买单吧?让我破费的你的朋友们,我一个一个收拾。” 谈少宗皱着眉,知道他们又徒劳的在死胡同里绕圈圈。他叹口气:“我跟你两个人之间的问题,迁怒不相干的人有什么意义?” “两个人?”祁抑扬轻笑一声,“谈少宗,我跟你之间从来都不是两个人。最早的时候,总是跟你一起出现的余皎皎,你们才是两个人,可惜了她死了,但死人你就更忘不掉。还有谁?一堆连名字都没几个人知道的模特,还有你现在为了他要来找我出头的电台主持人,不止这些,来,你自己来看,骚扰你的人都敢来威胁你,就因为你他妈拒绝他也拒绝的像在调/情。” 祁抑扬转身走回办公桌前,拉开第二格抽屉把里面的打印纸和照片扔到桌上,他用了力,有几张照片滑落到地上。 祁抑扬知道自己今天是彻彻底底的失了态,他觉得十分挫败,他当时留下这些照片,并没想过有一天会扔到谈少宗面前,两个人一起回顾这段婚姻的当事人是如何不用心。 谈少宗蹲下去把地上的照片一一捡起来,有一些场面他自己都没有印象了,更不记得为什么会被拍到。摄影真的是一门奇怪的艺术,能够全幅记录现实,也能留白杜撰故事。 他蹲在地上讲话,说话声音又低缓,听起来瓮声瓮气的:“你不要这样说皎皎,我也许不够好,但她是个很好的人,不应该因为和我做了朋友就被你这样讲,你如果认识她也会喜欢她的。其实签婚前协议那次我跟你说过吧,之前的传闻都是假的,之后你收到的这些也是。况且你这样很不公平,我也看到过你和别人牵手的照片,我没有问过你。” 祁抑扬并没有被安抚到,他看着蹲在地上的谈少宗:“我倒宁愿你问我。” “我可能胆子不大吧,其实我有什么立场说别人,我自己也不敢,”谈少宗自嘲地笑一笑,“有些事情说破了反而才真的是死局。我也怕在同一个地方反复希望落空。” 祁抑扬没有接这句意义不明的话。谈少宗站起来把照片一一叠整齐放回祁抑扬的桌上:“你如果问我是不是跟照片上这些人挽过手撘过肩,我没法儿否认,但也就只是如此,跟别人零肢体接触,我的职业就决定了我做不到,你说的那些模特,你如果来我拍摄现场看过就知道。我跟屠苏之间不是你想的那回事,你如果信不过我,可以去问你的朋友康桥。” 祁抑扬伸手拿过谈少宗收拾好的那叠照片放进碎纸机里,他讲了今天最平静的一句话:“谈少宗,我真的没有见过比你还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谈少宗耐心等到碎纸的声音停掉,把反复想过的一句话说出口:“我们暂时分开住一段时间吧,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想上床或者有需要一起出席的场合,我还是随叫随到,”他停顿了一下:“我只是太想睡一晚好觉了。” 第11章 谈少宗睡在工作室楼下半办公半居家那套房子里,但一连几天也没能获得理想中的充足睡眠。 这一层平层除了承重墙全部打通没有隔断,他的床正对着落地窗,窗帘又是完全不遮光的白色亚麻,偏偏这几天又是大晴天,每天早上光线一亮谈少宗就很快醒来。 连金洁都发现他缺觉。下午的拍摄谈少宗总打哈欠,对待模特也不复以前的好脾气和耐心。这几天拍广告的模特们都跟谈少宗多次合作过,以往跟他吊儿郎当惯了,突然看谈少宗不笑的样子十分不适应。模特放松不起来摆动作和表情就愈发僵硬,谈少宗脸色更难看,棚内完全陷入死循环。 但最终成片效果竟然很不错。谈少宗狠得下心来跟模特死磕,表情动作妆发哪一处不满意全都重新来过,今天状态不好就明天再拍一次。经纪人都找金洁感叹:“你们老板认真起来真是不得了。” 这还是金洁头一次见到谈少宗状态这么好又这么不好。 以往谈少宗嘻嘻哈哈,工作时随时看起来都是得心应手的样子,绝不为难自己,金洁最爱跟人讲她老板就是把兴趣爱好当工作还能做得很开心的那种人,又没什么野心,不想拍摄日程太紧,再大牌的明星再厉害的杂志封面,说推就推。最近谈少宗高密度皱眉、发脾气又一脸生人勿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心情不佳,但工作热情居然逆势高涨,一周三天在棚里三天出外景,成片发给经纪公司和杂志社一次也不用返工。 有一家杂志的开春刊封面想找谈少宗拍,又一直催得紧要金洁早点回复,她知道谈少宗待会儿进棚只怕又是一整个下午,只好在化妆室里堵住正跟化妆师沟通女模特口红颜色待会儿要如何根据不同打光调整的谈少宗。 谈少宗接过去她手里的文件夹,里面是金洁整理好的最近收到的拍摄要约。翻到第三张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谈少宗停顿了一下再往后翻,全都看过之后又回到第三页。环顾四周没能找到写字的笔,随手抓过一直正红唇膏笔在那一页上画了个叉,把文件夹递给金洁:“除了打叉的其他都可以拍,你跟他们沟通好把时间排开。” 金洁打开一看,是这一轮邀约里最重磅的杂志,开春刊封面找的又是当红演员,没忍住自己的疑惑反问:“这家主编不是一直跟我们合作挺愉快的?而且听说跟丛洋合作过的摄影师都很喜欢他。” 谈少宗头也没回地往外走,又重申一遍:“不拍。” 化妆师小小声提醒金洁:“之前丛洋和祁抑扬传过绯闻。” 金洁是真的后知后觉,谈少宗一直都表现地不像是结了婚的样子,她 24 也从来没见过祁抑扬,以至于在新闻上看到这个名字都难以联想到这位绯闻主角是老板的另一半。 谈少宗最终还是决定再找一次吴川。 他没打诊所的预约电话,直接拨通了吴川留给他的名片上的个人号码。电话接通后他直入主题提出要约下一次咨询的时间,但吴川却告诉他他已经离职,接下来会休息很长一段时间。 谈少宗问:“是费用还是跟合伙人的问题?我可以绕过诊所直接付费给你。” 吴川没说话,谈少宗自顾自报了几个不断增加的数字。吴川打断他说:“不是费用的问题。好吧,之前你说没想过会跟刚刚认识的我讲起来从没讲过的事,很奇怪,对你我也不想隐瞒原因,我太把自己代入听到的一段故事里了,所以最近暂时没法继续这份工作。” “代入感不是很正常吗?”谈少宗问。 “不,听那个人的故事让我喜欢上了他,这是有违职业道德的事。抱歉,我的确没办法再继续你的咨询,但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我非常信得过的同行。” 谈少宗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喜欢的不会是我吧?” “那倒不是,”吴川难得笑出声,因为谈少宗的玩笑反而少了些负担感:“放心,并不是你。” 谈少宗说:“那还有什么问题,你在跟我的服务期间没有违反职业道德,我也实在不想再跟第二个人从头讲起那些事情。如果你的职业道德对你有困扰,或许你可以考虑拿我当朋友?当然我照常付你费用。” 吴川在电话那头思考了一下回答他:“少宗,我很乐意和你当朋友,再谈费用显得见外,那我们约一次晚餐?” 吴川剪了头发,整个人看起来更精神,似乎并没有因为暂停工作带来太多困扰,对比之下谈少宗的状态则明显不如上一次见面。 餐厅是吴川选的,环境清幽私密性好,服务员绕过弯弯转转的回廊把他们带进包厢。菜上齐后他们示意服务员暂时不要打扰。 谈少宗正视着吴川开口:“我之前跟你说过吧,故事还有下一半。” 吴川看出来他今天在私人饭局的状态还不如上次在诊所时放松,先宽慰他:“我现在反正也不在执业状态,你不用当做完成任务或者看医生一样跟我讲,如果说出来会舒服一点你再说。” 谈少宗低头看盘子里精细摆放的食物:“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说出口,只是有时候觉得现在再讲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做错的事情复述一百遍也没法儿更正。上一次说到哪里?电影散场之后吧,后来我们从电影院走回酒店,日落走到天黑,一路上都是在过泼水节的本地人和游客,回酒店的时候衣服都湿透,路过楼下泳池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吃晚餐,他知道一家可以看湄公河角度很美的餐厅。” 谈少宗当时全部注意力本来还在湿透的衣服上,黏着皮肤的感觉并不是那么舒服,他都有冲动干脆跳进游泳池来个痛快。两个人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祁抑扬突然开口让谈少宗又有了一点紧张的感觉。 花园和泳池被灯照得亮堂,祁抑扬说话的时候神色很认真,带一点点笑意,那是一种谈少宗之前没有看到过的表情,让谈少宗觉得祁抑扬很想听到他肯定的答案。 谈少宗知道自己沉默了很久,因为左手手背都被蚊子叮了个包,他两手背在身后,右手忍不住要去摸那块发痒的小小凸起。他从来不知道祁抑扬是那么有耐心的人,没有催促也没有变得不耐烦,还是那样柔和的、少许胜券在握少许紧张忐忑的表情,看着他,等他的答案。 谈少宗在沉默中并没能进行什么有效思考,他的思绪从这一刻一点点倒推到下午出门前,回顾起来才觉得他和祁抑扬真是度过了一段奇怪的时间。 最后谈少宗小幅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祁抑扬并不计较,道别前只提醒他:“那你千万不要迟到,虽然我可以等你,但日落不由我控制。” 吴川看过祁抑扬的一些采访,很难想象镜头前一向从容得体的祁抑扬和谈少宗现在讲的是同一个人。他想到谈少宗之前讲“做错”,在谈少宗停顿的间隙猜测:“第二天你没去?” 谈少宗摇摇头:“可能比没去还要过分一点,我跟我二姐说祁抑扬约了她。” 祁抑扬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谈少宗准备下楼游泳的时候听到了斜对面房间的关门声,他站在窗前看到祁抑扬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外才敢下楼,虽然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躲着祁抑扬。 中午的时候他收到祁抑扬发来的消息,写着餐厅的地址和预约时间,谈少宗没有回复消息。他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楼下的泳池,旁边阳台传来谈少馨和谈少蕊聊天的声音,也许是因为聊到少女心事,激动起来没有控制音量,谈少宗能听得很清楚。 她们先讨论某几个大牌新一季的包包,该如何让谈康再多打一笔钱来购物;谈少馨那时候已经读大学,又建议谈少蕊应该跟家里提要出国念书,不要在国内读大学,实在很没劲,每周回家来还得看到谈少宗,丧气;最后是谈少蕊说她打算在几个月后的毕业典礼上跟祁抑扬告白。 谈少馨本来就够大的声音又提高了一点,问:“你真的喜欢他啊?” 谈少蕊好像先跟姐姐笑着打闹了一阵,最后正色说:“为什么不喜欢?他这个人能挑出什么错吗?好像没有,姐,学校里也有男生追我,但跟他比起来,都再看不入眼了,爸爸以前有眼光拿手里的一半现金去买房,我怎么也得利用好这近水楼台吧。” 平心而论,这样赤诚的少女心事其实很动听,但偏偏是谈少蕊,傲慢尖酸的谈少蕊。 谈少宗算好从酒店打车去祁抑扬订的餐厅加上堵车需要四十分钟,他四点半就开始翻行李,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对着镜子逐个试了一遍,最后挑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色衬衫,他的头发发质柔软,平时总有碎发软软地搭在额前,他试着胡乱抹了好多水也很难定型。 他换好衣服顶着半湿的头发又去到了阳台上,楼下的泳池在太阳照射下泛着金色的波光,旁边有大片大片的芭蕉叶,昨天晚上祁抑扬就是站在那里问他。 谈少宗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回到房间里把衣服换回睡觉穿的宽松T恤,到隔壁敲了谈少蕊的房门。 谈少蕊看到是她立刻挂起一脸嫌恶和不耐烦,谈少宗当做没看见,三言两语跟她说:“祁抑扬请你吃饭,昨天回来太晚我忘了告诉你。六点半,餐厅地址我刚刚发给你。” 谈少蕊脸上惊喜和愤怒交织,她肯定是想要骂谈少宗的,但又担心浪费时间会令她约会迟到。她很快把谈少宗关在外面,匆忙在房间里找化妆包和昨天刚买的小礼服裙。 谈少 25 宗回到自己房间才松了口气,他把床上的白衬衫揉成一团扔进箱子里,整个人躺进被子里,房间里空调关掉了,他出了一身又一身汗,根本不可能睡着,六点一刻的时候旁边房间传来关门声。 日落时分谈少宗在楼下泳池游足十个来回,带着泳镜眼睛一直看着蓝色马赛克池底,换气的时候都不敢分神抬头看当天日落到底风景如何。 他在第二天早上才看到谈少蕊,表情并没有任何不快,见到他时甚至省略了以往的惯常嘲讽,看来祁抑扬没有因为突然换了赴约的人而当场翻脸,晚餐想必愉快温馨。祁抑扬一整天没出现,谈少宗到了晚上才知道他已经回国了。 “出于什么心理呢?不知道,我不敢去,衣服其实都已经换好了,但就是出不了门。报复心吗?可能多多少少也有一点点吧,谈少蕊对我,真的非常不好。现在不是很爱讨伐校园霸凌,我搬回谈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其实在被她变着花样折磨。其实该料到的,祁抑扬不是那种会当众给女生难堪的人,我又能靠这顿饭报复到什么。” 吴川问:“那你没有意识到这样做可能更伤害的是祁抑扬吗?” “你为什么觉得会伤害到他?” “很明显他喜欢你,这不需要我的专业知识就能判断。虽然人在叙述的时候都会加入主观的东西,你刚刚一直在描述他的表情、语气,这些东西很主观,但就算抛开这些细节,稀里糊涂接了个吻之后要约你在风景漂亮的餐厅吃饭,除了喜欢还有什么答案。” 谈少宗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包厢里灯光的问题,这个笑看起来略显惨淡,他说:“你看,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但我真的非常迟钝。你可能会觉得很难相信吧,我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反复想反复想,才确定他好像是因为喜欢我才要约我吃饭。那个晚上连同第二天,我真的没往这个方向想,或者说不敢想。” “为什么不敢?” “为什么?因为他是祁抑扬嘛,一个挑不出错的人,他好端端的干嘛偏偏要来喜欢我?我还以为他又是一时兴起。” 吴川不在诊所,却也还保持着专业习惯,立刻抓到关键问谈少宗:“又?” “你说的对,当时也知道这么做是有点对不起他,但他也不是完全无辜吧。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和那些人不一样,可其实也差不多。我刚回谈家的第一天,下午他和他妈妈正好来家里做客,谈康没让我下楼,但他走错了房间,他应该是要去找谈少蕊的,结果敲了我的门。那时候我好久没跟人聊过天了,我妈去世之后谈康先让我住在酒店里,给了我很多钱,三餐都叫客房服务,他可能得需要一点时间跟谈太太协商,过了快两周我才回谈家,进了家门也没人搭理我。祁抑扬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 祁抑扬分明是走错了房间,但一点没对眼前的陌生男孩表现出惊讶或者漠视,他表现得像他们认识已久,先是看到谈少宗放在书桌上的新课本,跟谈少宗说:“你比我低一个年级啊,那你应该叫我哥哥。” 谈少宗突然有了可以对话的人,一时什么也顾不上,顺着对方的话就叫了一声:“哥哥。” 祁抑扬看起来对这个称呼很满意,他又逐个点评了一番谈少宗房间里的各种东西,对谈少宗放在床头的船模兴趣最大,那是谈少宗刚升六年级的时候买的,不便宜,但那时候谈康每周都给他很多零花钱。 “人对人产生期待就是那么容易,而且我第一次去新学校他等我上学。我那天遇到突发状况,比说好的时间迟到了二十多分钟,但他还在。我就想不如就跟这个人做朋友吧,我读小学的时候其实朋友很多的,零花钱够多,我总能买到最新潮的玩具。男孩子跟男孩子玩嘛,都是从这种炫耀装备开始的,第二天我起得早,提前了十分钟就等他,书包里装着他在我房间研究了好久的船模,当时觉得送给他也可以。后来谈少馨和谈少蕊都出来了,路过我的时候笑得很大声,我去他家找他,听到他说绝对不要再跟我一起上学。” 是很大一件事吗?完全不是。连十六岁的余皎皎听过都要批评两个人幼稚。但谈少宗当时只有十二岁,对人情世相还留有幻想,人生刚刚经历骤变,巴不得又重新握紧什么,却很快希望落空。 之后谈少宗再见到祁抑扬都绕开走,如果不巧正面撞上了就立刻背转身,绝对不打招呼,也从来不主动跟人提起他和祁抑扬是邻居。谈少蕊过生日请了一帮同学包括祁抑扬到家里庆祝,谈少宗就在外面晃到十点再回家,反正没人计较他晚归。 就这样一直到祁抑扬初中毕业,晚一年谈少宗又跟他升到同一所高中,再到祁抑扬高中毕业,五年时间里除了一次在全校秋游的时候他们因为阴差阳错被分配到同一个房间,其余时刻就是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陌生校友。 谈少宗自问过很多次,换掉衣服敲门骗谈少蕊去赴约,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并不是对祁抑扬完全没有恶意。可能也像很多普通人一样,想看不输只赢的那个人也体会一下普通人总是经历的失望。 吴川没说话,他没想到谈少宗和祁抑扬的渊源如此之深,和新闻报道里写过的完全不一样,故事原本应该在很久之前的一个下午就已经开始,只是好像在所有的关键节点上都差了那么一步。 谈少宗说:“你们这些心理医生现在不是最爱提原生家庭,你可能觉得我的问题也是原生家庭造成的。但其实我真正的原生家庭,我十二岁以前,我过得很快乐。我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谈康没跟我妈结婚,以为他只是比别的小朋友的爸爸更忙,他每个周末出现的时候我都很开心,他也表现得像个完全合格的父亲。该怎么说呢,我妈妈去世前,他对我好是因为他爱我妈,我妈去世后,他对我不好是因为他决定回头爱谈太太。” 谈康这样的俗人都能在爱与不爱上收放自如,祁抑扬想必更为熟练。谈少宗已经在祁抑扬那里跌过一次跟头,五年后对着郑重的日落晚餐邀约,最后也只敢轻慢戏谑用恶作剧的方式收尾。 吴川并不赞同谈少宗对心理医生的臆测:“你其实不用去预判对话者的反应,抱歉我可能说话直接一点,你其实是在通过预测我的反映来给自己筑安全墙,你是想说服你自己。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两个人的问题需要两个人一起处理,与其你在这里反思童年阴影和心理痼疾,你们能坐在一起把话说开比什么都好。你不需要解决这些问题,你只需要让对方知道你有这些问题。” 谈少宗点点头:“我知道啊,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我也凭借冲动坐过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想要当面把之前的事情都讲清楚,但人真的不能迟  26 到,迟到一次就已经是错,更不用说一而再再而三。我其实都放弃了,但之后他又说要结婚,他好像总是这样,每隔几年就心血来潮一次。其实我不该答应的,你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之后就真的再也得不到了,然后你会一直想那个错过的时机,要是彻底不可能也就算了,最折磨人的不就是四个字:本来可以。” 谈少宗停了一会儿,又说:“能跟你讲出来其实就好很多了,真的,吴医生,你不要告诉我你的分析,我现在好像暂时还没有勇气听你的诊断。” 吴川是真的拿谈少宗当朋友,没忍住白了他一眼:“你之前问我有没有量表,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做完那些选择题?心理医生或者咨询师怎么建议你我不知道,但以朋友的身份,我建议你就凭着冲动乱来,努力过一次失败了,你这次不要迟到不就好了。” 谈少宗苦恼:“我总不好平白无故突然乱来吧。” 吴川开玩笑:“你要个由头,随便找就是了,年底航空公司大促算不算由头?我今早还收到不少广告邮件,你大方点送他一张机票,飞到曼谷这次你约他吃晚饭,故地重游,把之前没能做成的事情重新做一遍就是了,一个时机过了,错过的事情无法篡改,但总好过错过下一个时机之后又加倍后悔。” 两个人一直讲话,一桌菜都已经凉了。吴川按铃召来服务员重新又点几道菜。 一餐饭快结束的时候吴川又问谈少宗:“你有没有发现你很少直接提到祁抑扬的名字,大部分时候都用第三人称指代了。” “我可能习惯了。我也跟别人讲起过这些故事,但总不敢提他的名字,好像故事里那个人跟现在的祁抑扬不是一个人。” 跟吴川见过面之后,谈少宗在工作间隙总忍不住要打开旅游网站看机票。冬季本来就是东南亚旅游旺季,票价并不如吴川所说在做大促销。 吴川那个随口说的不着调建议好像很吸引人,跟祁抑扬再去一次曼谷,把话说开应该也不会更差吧,总不会差过现在,在又止吵过一架之后谁也没有联系过谁。 就在谈少宗胡思乱想的时候祁抑扬却打电话过来了,用处理公事的口吻通知他:“下周三晚上又止的年会,具体时间和地点我之后发给你。” //////////////////////// 不敢说祁抑扬的名字的谈少宗早年日记: “今天看了哈利波特的电影,伏地魔就真的很烦。 祁抑扬可以演伏地魔。” bgm: “你又美丽又伟大又这么慷慨/我被厚待亦相当意外” 第12章 又止年会当晚,谈少宗提前一刻钟到达承办宴会的酒店。 楚助理把谈少宗带到祁抑扬的休息室,祁抑扬正在跟年会筹备组负责人最后一遍对开场致辞的讲稿,致辞内容已经在他的要求下缩减到六句话,祁抑扬仍旧嫌长。 祁抑扬抽不出时间来应付谈少宗,谈少宗倒不介意,自己大大方方跟一屋人打过招呼,又把手里拿着的装着香槟的杯子留给祁抑扬,道别前还略显刻意地帮祁抑扬重新别了一下领带夹。 谈少宗的确很懂在这种场合该做给别人看什么样的画面。筹备组的女员工在他离开后彼此交换眼神感叹刚刚看到的一幕,好不容易平复心情重新跟祁抑扬讨论讲稿已经不可能再删,结果问句抛出去,发现一向做事专注的老板竟然在走神。 祁抑扬留意到谈少宗今天罕见地穿了极其正式的西服马甲三件套,他熟悉的化妆师和造型师多,想要认真收拾自己的时候自然不缺资源。衣服的正式感跟他本人平时的性格又有反差,想要夸他这身打扮斯文,后面必定要用败类两个字来中和才显得恰当。 不过这身剪裁和尺寸都恰到好处的西服其实也是次要,谈少宗刚刚递过来香槟杯时,祁抑扬注意到他戴上了结婚戒指。 他们的确也是有结婚戒指的,虽然两个人平时都不戴。 送戒指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从纽约回来谈少宗搬进祁抑扬家前一天,祁抑扬把暗红色的盒子放在谈少宗那一侧的床头柜上,他不喜欢夸张款式,戒指看起来很素,但因为内圈镶了一排钻石价格也并不便宜。谈少宗什么也没问,只把盒子收进衣橱抽屉里。 成年男士戴起戒指来又有不一样的气质,尤其是在这种公众场合,谈少宗被戒指套住的手指捏住香槟杯杯脚,祁抑扬平身第一次放弃劝他戒酒的想法。 筹备组负责人不到祁抑扬回应,只好提高声音又说一遍:“祁总,后面节目的时间都已经卡死,如果你的发言再缩短只怕一切都要打乱。” 好在祁抑扬终于回神,他用微笑为方才的不专注表达歉意,回答她们:“那就不改了。” 七点整年会正式开始。主持人还在读串词的时候楚助理把谈少宗带到主桌,又替他一一介绍同桌的其他客人,大多是又止的高层,一圈招呼打完,祁抑扬已经上台开始讲他那六句话,台下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几台摄像机和照相机在他们桌前排开正对着台上的祁抑扬,谈少宗示意楚助理先留在祁抑扬的位置上听完他的致辞。 六句话到底是经过反复推敲打磨,不打官腔说套话也不过分玩笑活泼,偏向前者容易失却了科技公司的特色,而后者又实在不适合祁抑扬。说到第四句时有个稍长的停顿用于和台下互动,台下一半人喊爱他,一半人喊发红包。 谈少宗凑近了楚助理问:“你们公司允许办公室恋情吗?” 楚助理平时跟谈少宗接触不多,但仅有几次互动里让他判断出来谈少宗性格远不如老板严肃,跟谈少宗聊天他反而少一点紧张。现在虽然闹不清楚谈少宗何出此问,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应该可以的吧,没留意过是不是有明文政策,但我知道法务部就有对情侣。” “跟老板谈恋爱也可以?”谈少宗又问,他用眼神扫了一圈后面几桌举着手机对准祁抑扬正在拍照或录视频的女员工们,“好像有很多人喜欢你老板。” 楚助理听懂他意思,立刻附和:“那当然!你都不知道吧,去年年会大家投票选抽奖一等奖奖品,最后得票最高的是跟祁总拥抱,打败了最新款顶配笔记本电脑、海岛七天双人游和现金购物券,主要是销售和客服中心女孩子多,搞技术的小哥哥们为了讨女孩子开心也跟她们这么瞎闹着投票,祁总那时候还是单身,女同事们都爱做梦。” 谈少宗一笑,知道他身为助理不可能不知道祁抑扬那时候应该在跟主播热恋,但此刻也懒得计较,转头看一眼台上的祁抑扬,自言自语道:“那我真是赚到了。” “是啊,谈先生你害得我们多少女同事梦碎。本来今年好多人还等  27 着抽中跟祁总拥抱,但祁总这次死活不答应,说已经结婚了,再做这种游戏就不那么方便。” 谈少宗回头看台上的祁抑扬,台下开了手机闪光灯拍照的不在少数,祁抑扬估计是觉得太刺眼,很明显地皱了眉露出稍显不耐烦的神色,和下面的热闹起哄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个反映跟谈少宗的拍摄对象们都不同,演员或者模特都十分习惯镜头和闪光灯,大型活动上对着数十台相机的闪光灯也能眼睛都不眨地摆出完美表情。 做摄影师应该要喜欢这些不怕镜头和闪光灯的人才对,但谈少宗钟意祁抑扬这种不习惯和不耐烦,祁抑扬嘛,本就不必摆出迎合讨好的样子。 祁抑扬结束简短致辞下台,楚助理立刻起身让位。负责年会拍摄的摄影师跟着祁抑扬一起走过来,大胆问祁抑扬:“祁总,您跟谈先生拍张合影吗?” 祁抑扬还没说话,谈少宗闻言站起来抢着回答:“那当然。” 祁抑扬侧头看他,刚刚在台上就注意到了,谈少宗静不下来听他的发言,一直跟楚助理在聊天,也不知道聊什么,全程脸上都挂着笑。他小声问谈少宗:“你心情很好?” 谈少宗回答他:“还不错。” 摄影师看了看灯光效果,又指引他们移到另一侧,正在拍摄样张校准参数的时候,谈少宗开口提醒:“不要从标准的正面拍,你在取景器里看准了让祁总稍微侧一点点脸,他左脸更上相。” 祁抑扬听了他的话并没有侧过脸去给摄影师摆出完美角度,反而突然牵住谈少宗的手。 肢体一接触,谈少宗条件反射要转头去看祁抑扬,摄影师正好在这时候按下快门,回看的时候很满意这张,角度虽然不如谈少宗指导的那么精巧,但胜在自然。 晚宴菜品看得出来精心挑选过,又止办活动一向大手笔,食材选择不看价格看质量。同桌的高层基本都是从祁抑扬在纽约创业之初就和他一起打拼的老伙计,这种场合下不需要客套应酬,聊起天也只关心公司产品或者彼此家中学龄前的小朋友,谈少宗难得在应酬场合如此轻松愉快地专心吃饭。 中途财务总监跟祁抑扬抱怨:“场地是好看,饭也好吃,但明年筹备组要是再绕开我直接找你批年会预算,我就从你工资里扣这笔钱。” 祁抑扬斜睨他一眼,也威胁回去:“你的期权行权申请书好像刚刚被人事报上来,还在等我签字。” 财务总监没好气地仰头靠在椅子上,扫一眼桌上的菜肴,硬是不死心又挑刺一句:“每桌不算酒少说也一万六起跳,花了这么多钱也不懂应该点这家最出名的海胆刺身,不让我批预算明年至少该让我看一眼菜单。” 抽奖的时候无缘参与此环节的谈少宗溜到洗手间处理刚刚袖子上溅到的一点点茄汁,清水很难完全洗净,他只等到颜色变浅一点点就卷了衣袖打算就此作罢。洗手的时候看到手指上的戒指谈少宗自己都愣了一下,进而想到刚刚拍合影的时候,祁抑扬牵他手的时候用捏住了他的无名指。 谈少宗怀疑是因为太久没有亲密接触,刚刚牵手的一瞬间竟然都觉得。他干脆低头用冷水洗了把脸,抬起头来却在镜子里看到有人站在身后看着他。 谈少宗没想到他的人生也要上演这种三流狗血剧。 他转过身去,脸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淌,衬衫领口都湿了一点。近距离看才发现丛洋的颧骨的确很明显的败笔,之前他大火的那部电视剧导演应该费了很多心思在打光和镜头角度上。但年轻也是真的,整个人看起来状态很好,虽然还没开口说话,但散发着一种见到什么都势在必得的自信。 谈少宗其实很羡慕这种人,对世界有野心又愿意为之奋斗,他从来都不是。 丛洋先开口,也没跟谈少宗绕圈子,直接问:“你认识我吧?” 谈少宗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拍戏之前不需要先清场?” 洗手间里虽然安静,但谁也没法儿保证还有没有第三人,丛洋听懂了谈少宗的意思,但看不上谈少宗这种遮遮掩掩的小家子气,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说:“清场干什么?我又不做亏心事,我要跟你说的话也不怕别人听到,如果不是公司拦着不让,上次照片曝光出来我就打算跟媒体说了。” 谈少宗走神想到宋词。他跟宋词刚恋爱不久,宋词手下有个女模特就在采访中自爆了和一位画家的恋情,因为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很是引起了一阵讨论。宋词忙着救火善后处理各种关系前前后后折腾了小一个月,他们总是没有时间约会见面,没多久就分了手。 谈少宗单纯觉得有点好笑,没料到一个恋爱脑女模特间接毁了他上一段恋情,现在又有恋爱脑当红演员要来挖他墙角。 他的沉默被丛洋理解为退让,丛洋接着往下说:“照片的事我要对你说抱歉,牵手是有那么回事,我主动的,但也就两三秒,你们毕竟还在婚姻状态,我不想做没道德的第三者。不过一旦你们的关系改变,我的确会争取和抑扬哥在一起。” 谈少宗尽可能保持耐心,但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还是没忍住摆出一个捂耳朵的动作。 他这个既不像翻脸也不像受伤的怪异反应让丛洋停下了自己的陈述,冷着脸问谈少宗:“你什么意思?” 谈少宗把两手放下来,回答道:“不好意思,不是针对你,只是听到超过十八岁的成年男性叫另一个成年男性哥哥,我有点生理不适。” 丛洋没料到反而是自己先被激怒,他立刻反驳道:“他本来就是我哥!我舅妈和岑阿姨是表姐妹,所以我们自小就认识,如果不是我一路读艺校少了那么多跟他相处的机会,抑扬哥也不至于要跟你走这趟弯路。” 谈少宗还在起鸡皮疙瘩,他怕接下来还要密集地被“抑扬哥”这三个字攻击到,打算快速结束这段对话,点点头敷衍道:“明白了,离了婚我第一个通知你。”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听起来耳熟,想到是在之前回祁家的时候跟祁抑扬堂嫂也讲过,又改口道:“不好骗你,之前已经答应了别人,可能要第二个才轮得到通知你。” 他说完背转身去抽了纸巾慢条斯理擦手,希望丛洋能识趣主动离开,没料到对方却站到他旁边说:“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他,不然你怎么可能对我这么心平气和,还讲什么第一个第二个。你们又不喜欢对方,干嘛这么一直拖着?我会对抑扬哥好,真的,你不懂珍惜,我对他会比你对他好十倍。” 谈少宗从镜子里看丛洋,他在心里感叹,年轻真好啊,讲起这种话来都不招人反感,真挚到让谈少宗错以为在看他主演的什么爱情剧。谈少宗思考丛洋这出剧本里他恐怕演的是恶角,包办  28 婚姻里不识相的那一个当事人,祁抑扬是受害者,而丛洋是象征着真爱与婚姻自由的主角,想到这荒唐剧情他几乎要在心里哼起歌来。 谈少宗这么天马行空的想着,心底突然浮出来模模糊糊的猜想,他没犹豫直接问:“你是不是认识付世云?” 丛洋立刻反问一句:“谁?” 谈少宗判断不好他脸上疑惑的表情是真的出自不知情还是有准备的发挥演技,他想到自己在祁抑扬办公室义正言辞讲过两个人的问题不必牵扯他人,又自省此时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谈少宗意兴阑珊,不打算再参演这出戏。他正色跟丛洋讲:“你愿意对谁好是你的事情,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又不给祁抑扬当妈,轮不到我计较谁对他更好更不好。你这番话不如找机会讲给岑女士听,也许能打动她。不奉陪了,先预祝你心想事成。” 谈少宗推门离开了,丛洋对着镜子愣在原地发呆。谈少宗讲最后这段话的时候神情令丛洋觉得很熟悉,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他逐一回顾了最近接触过的各种人,剧组导演、对戏演员、经纪人、找他签广告的食品公司经理,一直到想到祁抑扬,跟谈少宗相似的人是祁抑扬,那一笑之后面无表情隐隐透着嫌恶的那张脸,和祁抑扬是一样的。 散场的时候谈少宗和祁抑扬一起出酒店,一起等车的还有其他人,祁抑扬的司机又先到,谈少宗很识相地跟祁抑扬一起上了车。祁抑扬以为谈少宗要跟司机报自己公寓的位置,没料到谈少宗上车后一言不发,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后排跟他确认:“回家吗?” 酒店里暖气温度开得高,一出来套上大衣都觉得发热,右侧的车窗被谈少宗降下去一点,车刚起步在环岛里开得慢,冬夜的风吹进来竟然也还算得上柔和。 “回家。”祁抑扬回答。 在谈少宗愿意对话的时候,他一向是主导两个人之间谈话的那个人。今晚回家的车上也是他开启一个又一个话题,先猜同桌的人里哪一个跟祁抑扬关系最好,财务总监戴的那块表不错,再到夸倒数第三个节目的独唱水平了得,祁抑扬喝了酒之后是更喜欢安静的,但听谈少宗有一搭没一搭絮絮叨叨好像也不觉得烦。 快到家的时候谈少宗看起来已经累了,连打好几个哈欠,一进家门就冲上楼洗澡。等到祁抑扬在客卧的洗手间洗完澡回到卧室,谈少宗已经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他一直习惯用被子蒙住脸,祁抑扬也习惯了如果半夜醒过来要帮他往下掖一掖被角。祁抑扬一只手熟练地进行着这个动作,另一个只手调暗了床头灯。 祁抑扬在手机上刷新了一遍工作邮箱,年会虽然阵势大,但还是有大量工程师留守办公室,过去六个小时里年会现场轻松热闹,但邮箱里一直收到各类抄送他的邮件。他把未读邮件一一浏览过才关灯躺下。 没料到这一次是谈少宗装睡,他动作很快,几乎是在祁抑扬躺下来的瞬间就立刻裹着被子翻身过来趴到他身上。 祁抑扬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长吸一口气。谈少宗的脑袋露出被子,头发扫到祁抑扬的脖子,祁抑扬因为痒稍微转了转头。 这种亲昵的姿势对他们而言十分陌生,谈少宗虽然偶尔没分寸,但也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闹过。祁抑扬知道他今晚喝了酒,但那点量应该还不至于让他醉。他拿捏不好谈少宗现在的状态和做出这个举动的原因,甚至怕谈少宗是在梦游,只好轻声发问:“你在做什么?” 谈少宗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祁抑扬敏感的颈部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气息:“我今晚在洗手间碰到丛洋了。” 祁抑扬竟然顺着他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劝我把你让给他,说他会好好对你,比我对你好十倍。” “你答应了?” 谈少宗睁开眼睛,距离如此之近,哪怕夜盲他也能看清祁抑扬的下巴轮廓。他想到躺在自己邮箱里的两张机票确认订单,突然就有冲动抬头咬了祁抑扬的下巴一口,然后又翻身滚回自己的位置。 “答应了现在还占住你干什么,”他跟祁抑扬并排仰躺,又说:“我还有求于你,怎么可能现在就拱手相让。” 祁抑扬没说话,估摸着谈少宗应该又在暗中打什么算盘,不多问恐怕是最安全的,难得谈少宗今晚如此柔软乖顺,他一分一厘都不想出了差错打破这个气氛。 祁抑扬伸过去一只手,五指准确地盖住谈少宗的脸,谈少宗坏心猛眨了几下眼睛,祁抑扬正好压在他眼皮上的食指微微往下抚,谈少宗开口讲话的时候嘴唇不时碰到他掌心,只可惜说的话十分煞风景:“你这样好像电视剧里帮死人合眼。” “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祁抑扬把手收回去,“快睡吧,睡不好你又要来怪我。” 就在这个氛围里入睡,大概比较容易做个好梦。 祁抑扬自己先合上眼,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睡意。他想到谈少宗转述丛洋的话,他到底不该放过丛洋,照片登出来那晚因为没接楚助理电话错过了封消息的最佳时机,之后被问要不要处理丛洋时又因为顾及那层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心软了一次,没料到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然顺杆爬到谈少宗面前。 况且丛洋那番蠢话根本毫无意义,他大概并不需要什么好十倍的恋人,在判断好与不好上,他对谈少宗无法执行和其他人一样的标准。 祁抑扬打算就此酝酿睡意,但他平稳的呼吸节奏很快被打破,他语速极快大吼一声:“谈少宗你他妈在干什么!”一句话说到最后几乎都是气音,因此听起来也就跟凶沾不上边。 他伸手掀了被子,谈少宗弓着身子跪在他腿侧,闻言抬起头来,手接替舌头覆上了他的性/器,很无辜地讲:“就舔了一下,你硬得好快。” 祁抑扬坐起身来用力把谈少宗作乱的双手反剪到他身后,摸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还没摘。他自己的性/器的确已经完全勃/起了,现在整个画面看起来很奇怪。 就在这诡异的对峙气氛中,谈少宗喊他:“哥哥。” 祁抑扬的手卸了力,像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有目光仍然紧盯着谈少宗。 谈少宗做事胆大包天,这时候倒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只好解释道:“我小时候也叫过你一次哥哥,是不是?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祁抑扬想到在语文课本上学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谈少宗今晚第几次主动讨好他?如果他再不做回应谈少宗是不是就该“三而竭”了?哥哥,谈少宗刚刚叫他,躺到床上主动趴到他身上的也是谈少宗,生理反应可能在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他是俗人,对待喜欢的人再是脑子里有千般万般  29 计较,到底还是要服从动物本能的欲/望。 祁抑扬认了,前方哪怕又是天大的阴谋或者玩笑,他也不介意再出一次丑了。 主动做出浪荡荒唐事的是谈少宗,现在表情无辜又故作镇定地躺着抬眼看他的也是谈少宗。祁抑扬在床上没有他这么好的耐心,欲/望也不掩饰隐藏全都写在脸上。谈少宗今晚居然穿白衬衫睡觉,祁抑扬只解了三颗扣子就不耐烦,他把敞开的领口往两边一拉,衣服卡在谈少宗的手臂上,肩膀和脖颈的皮肤大方袒露,祁抑扬空出来的手垫到谈少宗背后,一点点往下,谈少宗怕压住他的手,很配合地往上挺了挺腰,谈少宗皮肤敏感,手臂已经被衬衫勒出红痕。 祁抑扬的手一直移动到谈少宗用来容纳他的那个位置,他又想骂人了,谈少宗居然他妈的自己做了扩张和润滑,他今晚真是铁了心要讨好他。祁抑扬什么也再顾不得,性/器一寸一寸往里送,在床上制住谈少宗对他来说本来就不困难,何况谈少宗今天这么听话,祁抑扬简直游刃有余,还能分出精力制住谈少宗的双手,不让他有机会自我抚慰。 他就是喜欢看谈少宗被高/潮前无法到顶的快感慢慢折磨的表情,很早之前他就见过了,哪怕那时候他只是个旁观者。 //////////////////////// 谈少宗想哼的歌:“关于我们的事/他们统统都猜错”,同一首歌里也可以摘抄到谈少宗在台下看祁抑扬对着闪光灯皱眉时的心情:“我所有目光的焦点/在你额头的两道弧线” 第13章 又止日常很少召开大规模会议,祁抑扬是信息时代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信奉用电子数据沟通的效率高过面对面对话。只是公司上市之后有些规矩不得不遵从,股东大会的通知早已在交易所挂网,真正开会这天虽然多数股东只用电话拨入,但公司管理层也免不了要实地做做样子。 今年股东会没有要讨论的提案,全年度的财报虽然还要至少再等两个月才能正式刊出,但内部人士看管理账已经提前知晓今年祁总又赚得盆满钵满,电话线上也没有人提问,最大的机构投资人和祁家有老交情,随口只夸赞一句毫不担心今年的业绩。 会议室里多多少少还是坐着二十个人,大家都不需要发言,低头专心刷新邮箱或者看助理打印好的待审批资料,稍微分神听祁抑扬用客套话回应投资人。 祁抑扬左脸下颌的细小伤口大家一来就注意到了。伤口不深,看起来细长,从结痂程度看形成时间应该早于三天前。 成年人对于脸颊和脖颈这种敏感部分的细碎伤口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加之大家都知道祁抑扬已经婚配,也就更不难猜这伤口的出处。男人之间难免偶尔开黄腔讨论床上那档子事,换了财务总监或者工程师脸上出现这样的伤口早就被打趣,但祁抑扬的另一半毕竟是男性,这种组合虽然大家能够理解尊重,但总觉得不好随便玩笑。 伤口的确是出自床上,倒不是来自那个祁抑扬至今回想都觉得过分艳丽的晚上。那个晚上的确十分尽兴,而且谈少宗默默地停止了分居生活,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在八点前就到家。祁抑扬没有再多问谈少宗为何突然转变态度,第三天早上又换他主动,本来两个人都已经洗漱好穿好衣服,稀里糊涂滚回床上去,没留意的时候谈少宗松松垮垮的领带上挂着的领带夹边缘擦到他的下颌。 贴创可贴反而显得欲盖弥彰,祁抑扬就由它去,伤口再小结痂的时候也有点发痒,比如此刻,一边照着投资者关系部门写好的词宣布今年度股东大会结束,一边用左手食指压了压伤口。手碰到伤口不过五秒又放下,想到今早在洗漱台前谈少宗检查他伤口时特地叮嘱他不要乱抠乱碰,万一留疤就不好了。 这场形式大于实质的会议结束后,研发部门的几个负责人又留下来跟他开了个短会。不知道是不是他上那档节目的宣传效果好,上一期新产品推出后的销量极佳,开卖不到两个月,公司内部已经开始讨论产品迭代。 祁抑扬更喜欢开这种会,比起应付投资人、律师和银行家,他更愿意花时间看代码。和现在的小朋友比起来他接触编程不算早,初中一年级,那时候的主流还是javascript,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有兴趣,对着黑底电脑看着一串又一串白色字符,比讨论股权结构和经营管理更让他兴奋。 后来出国,读相关的专业,大三开始和同学从工作室做起创业,他没过过在车库写代码的苦日子,工作室成立之初就用的祁家在曼哈顿的房产,落地窗外正对中央公园。 公司规模越做越大,真正的产品开发已经不再用他费心。祁抑扬发现自己试图挣脱过,不学商科就是试图挣脱的尝试,但最终还是走到和父亲一样的道路上,穿西装衬衫而不是印着公司logo的短袖,与投资人见面的时间比对着电脑的时间还长。尽管不喜欢,但他还是能做好商人,算计人心并不比编写机器语言复杂,父亲心脏手术后有意要开始把家里的产业托付给他,祁抑扬接受了。 祁抑扬不钻牛角尖,他理解社会有分工,人也有自己的命数,祁氏之外他有自己的又止,已经胜过圈子里的同龄人。谈少宗那样的人可以做不着调的摄影师,而他也许注定是无聊又世俗的企业家,做企业家没有不好,谈少宗他们那种造梦的人就需要有钱投广告的人在背后托底。 两个会议开了一上午,会议室里人走完之后他在走廊上被贺子骏拦住。贺子骏是他的本科师弟,也是他最看好的后辈,因此当决定要做lab的时候,他直接点名贺子骏做负责人。 贺子骏问他:“第一批公开征集的五个项目都快完成了,市场部门说要等你决定做不做第二批,你怎么想的?” 祁抑扬反问:“第六个呢?” “也快好了,测试版其实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你现在想去看吗?” 祁抑扬低着头,好像认真在思考,片刻之后回答他:“再等等。” 又止当年刊发新闻征集五个项目,只有祁抑扬和贺子骏团队的几个人知道其实还有第六个。贺子骏虽然聪明有分寸不过问老板私事,但也自己猜过公开招募的前五个恐怕只是为了给这第六个打掩护。 祁抑扬回到办公室,楚助理立刻站起来汇报有人在里间等他。楚助理很少这样不直接说来访人士名字,祁抑扬问他:“我家里人?” “是谈先生,”楚助理回答,像是知道自己的话会让祁抑扬误解,又补充道:“不是那个谈先生,是谈先生的父亲。” 祁抑扬的这桩婚事的确很为难他的助理,谈少宗不能被称为夫人或者太太,谈康也无法  30 用合适的称呼指代。 祁抑扬推开门,谈康果然等在里面,见到他来起身堆着笑脸同他打了个招呼。祁抑扬察觉不到谈康的来意,礼貌问候之后只好沉默着看他到底要出什么牌。 谈康先夸赞祁抑扬办公室的装潢,明显是刻意在找话题,看到桌上的台灯时又生硬地把话题转到谈少宗身上,说少宗自小就怕黑,小时候他妈妈带他去医院检查,说夜盲要补充β胡萝卜素,小孩子根本不懂,对医生大喊他不爱吃胡萝卜。 祁抑扬读出来谈康要打温情牌,但还是不知道他提前这些旧事的目的为何。谈康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继续往下回忆,大多数是谈少宗小学毕业之前的事情,末了对着祁抑扬感叹一句,我是真的对少宗和他妈妈有愧,只是这辈子恐怕到死也无法偿还。 谈康和谈少宗母亲的事情,祁抑扬只听到过一些零碎片段。大人们到底觉得这种事情是不体面的,谈论起来也尽量避开小辈,在学校或者聚会上谈少馨和谈少蕊偶尔会提起,但因为主观色彩太过强烈又令人觉得不可完全采信。但祁抑扬拼拼凑凑大致能推断出剧情梗概,一个对于突然发家致富的男人来讲并不算罕见的故事。 方云丽认识谈康的时候将将二十岁,全然不知眼前这个衣着精良谈吐文雅的男人刚刚迎来大女儿的出生,只以为自己遇上贵人。彼时谈康的服装厂在岳父的帮助下初见规模,手头资金流入流出成倍增长,方云丽不过是火锅店最最普通的啤酒妹,谈康心动也不过是因为对方年轻姣好的面容。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两个家庭,对待方云丽,除了不能许诺婚姻,谈康自问已经算十分慷慨。 后来方云丽意外怀孕,谈康平时措施做得十分周全,哪怕女孩子厚着脸皮暗示过几次想生下他的孩子,谈康也尽力把持自己,没料到到底有意外。他那时候是真的喜欢方云丽,知道对方已经怀孕三个月,并没有开口要打掉孩子,方云丽追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孩子出生要办准生证,结婚她本来不着急,但现在的情况总容不得一拖再拖。谈康消失三天,某个晚上再出现,讲话还是方云丽钦慕的那套温文尔雅,他牵着方云丽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说,云云,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我已婚。 谈康喜欢的是方云丽的年轻、漂亮以及听话,和家中那位背景了得的太太不同,他在方云丽面前有明显的优越感,他是这段关系的绝对掌控者。但是在知道他是别人的丈夫后方云丽却崩溃了,情绪上时空倒不是最紧要,谈康尚能耐心劝哄,但因为方云丽闹,谈康的岳父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自从生意获得成功,每一次和岳父见面都让谈康觉得屈辱,这一次尤甚。岳父在他面前总是盛气凌人,哪怕当年是他那金贵的女儿主动追的谈康,哪怕谈康的身家自结婚后已经接连翻番。岳父并没有费口舌指责谈康对自己的女儿不忠,似乎他并不太计较女儿的婚姻是否幸福,他集中于嗤笑谈康无能,出轨在雄性世界不是罕事,要有出轨的心思就应该懂得怎么驯服女人,谈康竟然管不好一个出来卖的女人。 可能是被“出来卖”三个字激怒,方云丽绝对不像岳父说的那样不堪,家庭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致贫穷,火锅店打工只是因为懂事想要补贴家用,谈康在听到这句话后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由上而下俯视着坐在对面的岳父。 要说什么其实是没想好的,甚至站起来的那一秒已经后悔,现阶段还不到能和岳父翻脸的时候。岳父看出来他的退缩迟疑,眼神里尽是轻蔑。 在这个尴尬的时刻谈太太推门冲进了父亲的办公室。她那时候刚刚生下二女儿,月子期间按理应该减少下床走动。她打破这片沉默,质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到了这个时刻她维护的仍然是自己的丈夫,谈康出轨的事情她其实早已知情,只是忍着从未道破。 做父亲这下子噤声了,打量着眼前这对夫妻,内心只余叹息。自己的女儿就找了这样一个窝囊废并且这样执迷不悟,是她自己的不幸,他除了为她留下丰厚遗产,无法再为她自己的愚蠢选择付更多账单。 谈康对待两个女人的态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转变的。此前对待方云丽只有百分百的爱,甚至真的想过都怪相逢恨晚,如果早一点遇见,如果他还没有尝过走捷径获取荣华富贵的快乐,他们会组建一个非常幸福的小康之家,以往他对明媒正娶的太太几乎毫无感情,一开始就知道对方的心意,也想过回应,却始终无法动情。 而这天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在他为方云丽闹出来的事而软弱的那一刻谈太太适时出现了,哪怕谈太太脸上还带着浮肿,谈康却又找到一处避难所。 方云丽是他的上一个避难所,在他为妻子家的背景和她家人的轻视而烦闷的时候,方云丽及时出现,令他体会到真正的、自由的爱情,而当有一天方云丽也掺和进鸡毛蒜皮的日常中逼他许诺婚姻,太太所代表的稳定、富足的正途却又显得更诱人。而且他想,谈太太是真的爱他,即使到这个份上,也还是无条件在容忍。 谈康跳过中间这些更为隐私的片段,又对祁抑扬补充说:“我其实埋怨过少宗,如果不是他妈妈意外怀上了他,兴许我和云云也不必面对之后的龃龉。云云怀孕之前我们一直非常好,之后也有过好的时候,但总归是不一样了。” 祁抑扬因为这番话里的虚伪卑鄙紧皱着眉头,他对谈康的鄙夷已经很难掩饰。他不喜欢在办公室和人商讨家事,哪怕是谈少宗来也觉得不快。眼下对着谈康耐心其实已经耗尽,但又碍于对方终归是长辈而不好直接发作。 谈康继续自顾自喃喃道:“其实我知道不怪他,不是他,早晚也会有别的孩子,云云也无辜,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祁抑扬没接话,知道谈康恐怕还有话在后头。谈康终于从回忆里抽身,笑起来对祁抑扬说:“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我知道你对少宗有真心,少宗那孩子迟钝,青春期也没什么人教育他,我不好出面,我太太不管他我也是知道的,自己就那么长大了,好在他运气好遇见你。” 祁抑扬虽然自问坦荡磊落,但心事被长辈讲出来还是显得不妥与尴尬。他开始在心中揣测谈康今天来的用意,这样推心置腹的一番话,祁抑扬几乎要猜他刚刚检测出绝症。 谈康细心观察祁抑扬的脸色,自知之前的铺垫已经到位,换上惯常那副市侩精明的笑,问祁抑扬:“之前少宗回家来他姐姐跟他提起过,孩子们都大了,往后我不在了只有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总不好一辈子记仇,他姐夫的装修公司想要竞标祁氏新大楼的装修,第一轮准备不妥 31 ,但资质水平肯定是没问题的,他们的方案修改稿已经做好,少宗应该有跟你提过吧?” 祁抑扬听到自己提问,一句话说得很慢,声音里充满了软弱犹疑:“谈少宗跟我提什么?” 谈康表现得很意外,或者说演得很意外:“他还没跟你说吗?也是,他其实像他妈妈,面皮薄,对着在意的人总是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他答应了他姐姐会帮这个忙,现在第二轮竞标又快开始,再拖下去恐怕不好。” 祁抑扬自小就被教导成大事的人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在谈判桌上,切忌让对手看出来你的心思。他一贯践行得很好,公司做境外上市的时候投行的人说没见过在定价会议上这么气定神闲的创始人,开玩笑他也许是对着电脑的时间太长,对着人也练就一身机器表情。 但此刻他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脸色不好看是肯定的,谈康的话越往后讲他脸色越阴沉。谈康很适时地打住了,最关键的部分已经讲完,只用静待祁抑扬的反应。 祁抑扬在发蒙,既没有震怒也没有失望,他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一直想不明白谈少宗那个晚上突如其来的示好与热情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一个合理的答案,早该想到的,寻常事件不会让谈少宗突然转性。 谈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祁抑扬和他的太太以及岳父一样,仅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令谈康觉得屈辱,谈康十分乐见他们失意,他一辈子大半时间都在跟这些出身比自己优越的人周旋,因此也很懂这类人软肋命门,他插话道:“一家人扯到利益的确是不太好,我能理解少宗一直拖着不跟你提,估计想过很多次要怎么开口,他应该也很为难,你不要怪他。” 祁抑扬想到了,其实谈少宗并不是完全没有提过,他记得那个晚上谈少宗说过的话,他本来以为谈少宗只是吃味,因为遇到了丛洋而不痛快,他想过谈少宗是出于胜负欲、出于不愿意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觊觎所以才来讨好,他说服自己不去介意,想要占有也是一种情感。 他清清楚楚记得谈少宗说,现在不能把他拱手相让给别人,因为有求于他。 祁抑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建设,谈少宗开口要拍卖行新挂出的珍品手表或者再提一次恢复屠苏的节目,他都愿意妥协满足。千金换一笑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难事,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绯闻,谈少宗说没有就当没有吧,他应该信一次他。 只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谈少宗是为这样的事情。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谈少宗的两个姐姐是如何对待谈少宗,每次别墅区同龄人开派对,他的姐姐们总要提前给主人施压不准邀请谈少宗,谈少宗不在的场合,她们很乐于用尽刻薄粗鄙的话来形容她们那个野种弟弟,甚至不惜为此添油加醋讲自己父亲出轨的事情。 在谈家,两个女孩和她们的母亲已经母亲背后的家族是一派的,那一派代表着出身起的优渥身份,而谈康和谈少宗都是这个上流社会的外来人,她们虽然与谈康算得上亲厚,但在外却也不忌讳贬低自己出身平平又做出丑事的父亲。 谈少馨和谈少蕊做过的事,任何一个局外人看到都会觉得过分,绝对无法用年轻不懂事的借口去宽宥她们。祁抑扬出身商贾世家,对于结交的人并没有洁癖,社交场合上对着完全无法认同的人也能维持表面的礼貌敷衍,但成年后一切校友聚会,哪怕内心其实期待着和昔日同窗重聚,一旦知道谈少蕊在,他一概尽量不出席,实在避不开的场合,他几乎不主动和谈少蕊交流。 就是这样的人,谈少宗甚至愿意为了这样的人在床上讨好他。 原来这比谈少宗不肯讨好他还要更伤人。 谈康离开之后,祁抑扬打内线电话通知楚助理之后不要打扰。他还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甚至自己都拿不准现在的情绪该怎么形容,好像已经不再觉得失望,是他终于要放下了吗,原来他对谈少宗也是有底线的,对于已经不再有期待的人是不会再失望的,他也不想再跟谈少宗置气,没有必要了,十八岁的时候他想要得到的某种意义上他已经得到了,再多就是奢求。 跟谈少宗接吻或者交媾,原来只需要付出一栋大楼的装修工程,只怪他蠢到要用婚姻去换。 他该感谢谈康吧,贸然来访,提前替谈少宗说出还没来得及说的那番话,至少避免了他从谈少宗嘴里听到这一切。如果是谈少宗亲口来讲,他也许很难不失态。 又止的办公大楼选址极佳,祁抑扬的办公室在视野最好的楼层。落地窗外天色贱贱暗下去,日落时分,日落之后是霓虹,环路上车流尾灯串在一起都像风景线,盯着出神久了就变成一串串光斑。 小时候学骑车摔了一跤,下巴裂了一条口,缝了四针,他难得大哭,奶奶安慰他,受点灾是好事,你出生起就拿得太多了,该还一点回去。第二年奶奶去世了,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没有实感,走到灵堂里看着遗像,眼泪毫无征兆就掉下来,他想这也是还回去的一部分吗,他为什么不能用别的,一抽屉的玩具或者宽敞的房间,他愿意用这些来还,只要不是奶奶。 再后来就遇到谈少宗,那么多人捧着真心等他眷顾垂青,他偏偏看见谈少宗。 他竟然还记得那么多和谈少宗有关的事情,有一些也许谈少宗自己都不记得了。 八点整的时候他给谈少宗打电话,一整个下午没喝水,开口第一句话沙哑得很明显,他问谈少宗:“你到家了吗?” “你感冒了?”谈少宗问他,声音是轻快的,这几天谈少宗好像都心情不错,“今天是晚了一点,临时多出来一组拍摄,但刚刚已经收工了。” “回家吧,谈少宗,我有话跟你说。” 谈少宗不知道被他这句话中的哪一部分取悦,回答他的时候声音显得更愉快:“放心,这就离开办公室,我正好也有事要跟你说。” 谈少宗开车回家,开着蓝牙给吴川打电话:“吴医生,我打算今晚就跟他说了。” 吴川听出来他兴致高昂,笑着问他:“确定有胆量开口了?不会最后又胡来一通吧?” 又止年会那晚的荒唐事,谈少宗第二天简略概括得跟自己的心理医生汇报过,吴川劝他下次尽量不要这样,他的举动太像应激反应,几分出自心底真意很难判断,这对解决他婚姻关系的痼疾其实并无助益。 谈少宗回答:“放心吧,今天又没有受到外界刺激,而且去程航班就在半个月之后,再不跟他讲恐怕他来不及提前安排工作,我看他日程,一直到春节假期前都排得很满。” 谈少宗从地下车库直接经地下室乘电梯上客厅,祁抑扬比他先到家,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这画面让谈少宗  32 莫名觉得熟悉,他宽慰自己人偶尔会有即视感,觉得事情好像发生过。 他走到茶几前给自己倒水,正在犹豫该用怎样的开头跟祁抑扬说去曼谷的事,这次总不能再随随便便开口了,要去曼谷就要说到从前,早晚要说的,晚说不如早说。 谈少宗还没能下定决心,祁抑扬先开口,他语气是很平缓的,说的话却完全出乎谈少宗意料:“你去告诉谈少馨,她丈夫公司投标的事我同意开后门了,之后不用一再拜托你来求我,那种床上多了我嫌恶心。” 祁抑扬说恶心好像并不是发泄情绪口不择言,他表情和声音一样平静,甚至算得上放松,他说恶心只是在客观阐述他的感受,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了。 祁抑扬继续问:“不如这样,我直接让他进最后一轮,这样能满足你们了吗?还是你希望我直接指名要他的装修公司来做?后者是会难办一点,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谈少宗脸上的表情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杯子被手忙脚乱放回茶几上,因为第一次没放稳水淌出来大半,反光映着客厅的顶灯和谈少宗半张脸。 他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在祁抑扬面前原来毫无信誉,一有事情发生就被有罪推定。他可以解释辩驳,但忽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这个时候把机票拿出来,祁抑扬应该也只会认为又是他的伎俩之一。 他其实一早知道他想要的感情祁抑扬是给不了的。他想要不附任何条件和期限的、独一无二的、永远不撤回也不可撤回的爱,对方不需要拥有市值惊人的公司、不用为他花费九位数、甚至完全不必做人上人,只是一个平庸无常的人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够一直爱他、只爱他、最爱他。他可以放心地迟到、慢半拍、偶尔犯错,不必担忧此刻拥有的下一秒是否还有。 茶几上的水淌到边缘一点点滑落到地毯里,祁抑扬也盯着那处看,微不可闻的水滴声让他觉得十分平静。 “人其实很难坦陈,对自己都无法坦陈,想着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想得多了自己都信了,其实只有当你确定能得到或者得不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要,”祁抑扬这番话说得很绕,他没停顿,似乎不打算留时间给谈少宗思考:“我以前觉得你不用心,如果我能提供什么你要的好处就能换来你用心,我想我一定很愿意,其实是我想错了。用心只是为了换那样的好处,这样做,实在让这段关系太不堪了,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留几分情面。” 谈少宗意识到祁抑扬对他的审判要开始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打电话给祁抑扬问他是不是要和他结婚的那天,谈少宗那时候就知道了他们总有一天要坐下来清算旧账。 他以为在日料店见面祁抑扬就会说,或者至迟在上市政厅的层层台阶之前,他抛出过那么多问句,祁抑扬从来不答,但偏偏是现在。 有很多更好的时候,他们之间多少也有过难得温柔快乐时候,祁抑扬从来都不提,愿意对着成千上万陌生观众回顾人生里的第一个吻,但绝对不和他谈论半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祁抑扬现在愿意说了,是意味着要彻底结束了。 他曾经见到过祁抑扬和别人谈结束,当祁抑扬下决心要走时,绝不会回头一次。那次真的是偶然,他和祁抑扬要结婚的消息已经被人爆料给媒体,三月一度他回谈家吃饭的时间,谈少蕊那天执意要去外面吃意大利菜,餐桌上是一贯的每分每秒都难捱,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一家人走到一楼,谈少蕊突然凑到他旁边小声跟他讲:“你看,你的未婚夫和他的男朋友也在这里,你妈插足别人婚姻,你插足别人恋爱。” 祁抑扬面朝着他,对面坐着的男士看背影也知道绝非俗物。谈少宗往前走了几步避开靠近的谈少蕊,他知道谈少蕊在背后等着看戏,巴不得他上去闹一出好戏。但谈少宗立在那根柱子后面没动,旁边是餐具台,这位置已经足够近,他甚至能把那一桌的对话听得很清楚,祁抑扬和他记忆中一样永远体面礼貌,他听到祁抑扬说:“只是我们之后不适合再见面了。” 讲不再见面,语气也温柔地像热恋中讲情话。 谈少宗听到这里,侍者开餐具台抽屉时拉重了,刀叉零零散散掉落下去一片脆响,谈少宗蹲下去帮他捡,再站起来时只看到祁抑扬被对面的人拉住衣袖,而他很快起身抽回手离开了。 祁抑扬走了,谈少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只剩下谈少宗和背对着他的那位男士。过了几分钟,他看到那个趴到桌上,谈少宗猜他在哭。 又过了一段时间,谈少宗知道了那个人叫孙屹,镜头面前持重大方的主持人。 他一直怕有一天这种无聊戏码要落到他头上,到头来总归还是避无可避。 他跟祁抑扬兜兜转转十余年,只是因为祁抑扬愿意,一旦祁抑扬决定要走,没有人挽留得住。对于无法改变结局的事,辩白都是多余的话。妈妈去世的时候也是,联系不上谈康,单人病房里就只有他,一位护士,还有妈妈,呼吸机的声音很重,护士看他年纪小都觉得不忍,但又不能不说,说医生刚刚来看过你妈妈了,确实没有办法,你再跟妈妈说几句话吧,她还能听得见。谈少宗全身都发抖,嘴唇也在抖,知道再不开口妈妈就听不见了,但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现在也还是说不出话来,因此只有祁抑扬自己继续往下说,祁抑扬这次开口声音轻轻的,时过境迁再讲往事,语气总透着自嘲戏谑,他说:“谈少宗,一直是我在看着你。” 祁抑扬这样讲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更好听,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下午,轻而易举就令谈少宗对一个陌生人寄托了希望。 他终于能听到祁抑扬坦陈心事,而他终于也成为祁抑扬下决心要割舍的那一个。 第14章 “从第一次见面就是,只有我看见你,你可能甚至都不知道我站在路的对面,”祁抑扬说,“初秋刚降过温,大清早只有十来度,你穿一件短袖,站在车尾搬一只看起来很重的箱子。” 祁抑扬那天是在去上剑道课的路上路过谈家门口,他随意一瞥门口停着的车,看见车上下来一个陌生的男孩,他很快对号入座,这就是谈少蕊之前提过的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谈少宗的私生子身份在这个别墅区从来不是秘密。 祁抑扬的父母教养良好,轻易不在读初中的儿子面前搬弄他人隐私是非,但谈康的两个女儿并不忌讳宣扬自己父亲闹出的笑话。两周前有同学开生日派对,谈少蕊和谈少馨都在,吃蛋糕的时候她们高声讲起来自己家中最近发生一件不幸的事,听说爸爸养在外面的女人前段时间生病死了,他们生下  33 来的野种要被接回家来,光是想想要跟这样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就觉得恶心。 不愁吃穿的小孩,讨论长辈的桃色新闻都算得上一种消遣。父母出轨并不是稀奇事,跟豪车、保姆、名牌包和读别墅区旁边的国际学校一样,几乎快成为这些有钱家庭的标配。 没停下脚步的祁抑扬当时甚至没有看清楚谈少宗的脸,只是从那件短袖推断这小孩儿不怕冷。 那周周日,岑美伦带着祁抑扬应谈太太早前的邀请去谈家做客,倒不是什么正式聚会,两个女人凑在一起喝下午茶而已。谈家的资产在这个别墅区虽然排不上前列,但谈太太很擅长打理邻里关系,家里用惯的阿姨又很会做西式甜点,靠这门手艺帮谈太太吸引了不少客人。谈太太招呼岑美伦尝尝刚出炉的舒芙蕾,又跟祁抑扬说蕊蕊在房间里练琴,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上楼找她玩吧,她不知道你也会来,看到你肯定很高兴的。 升入初中,祁抑扬越来越意识到和女孩子单独共处一室不妥,何况他和谈少蕊一向不算玩得来。只是现在拒绝谈太太的提议直接离开又实在很不礼貌,他计划着在楼上随便找个空房间打发十五分钟,之后就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提前回家。 祁抑扬知道二楼右手边的两个房间属于谈家两姐妹,走到底是大人的主卧,两家的房子户型差不多,他根据自己家里的情况推断左边是书房和储物间,他凭直觉打开左边的第一扇门,里面却有人闻声回过头来看他。 近距离见到谈少宗的第一面令十三岁的祁抑扬在心中很刻薄世故地想过,谈康出轨的理由大概很好猜,看谈少宗的脸就能知道。 被谈少蕊形容得如同垃圾一样的小孩看起来并不招人讨厌,他对祁抑扬不敲门就突然闯入的行为并不感到生气,更没有夸张尖叫,他只是站起来,顶着一张写满懵懂困惑的脸看向祁抑扬。 祁抑扬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反正总要找个地方打发一段时间才好脱身,不如既来之则安之,眼前的人看起来不会像谈少蕊一样吵闹,他也无需顾忌男女有别不宜单独共处一室。 祁抑扬关上房间门走到书桌前,桌上放着几本崭新的初中一年级教材,原来小孩儿刚刚正在研究新课本。一堆新书里只有一本包了书皮,祁抑扬打开一看,居然是美术,最最无关紧要的一门课程,右下角写着谈少宗,谈少宗,祁抑扬在心里读一遍。 这个只比他小一岁的男孩似乎发育迟,比他要矮半个头,因为瘦的缘故看起来更显得年纪小。听了他随口讲的一句话,没反应过来老老实实就叫他,哥哥。他甚至还没到变声期,一讲话就完全是个小孩子。 祁抑扬看出来他叫出口就后悔了,十二岁的谈少宗根本不会掩饰表情,也因为只有十二岁,做出生气和后悔的样子,只会让人觉得幼稚可爱。 他生出一种占到便宜的心情。家里的几个堂弟读到小学毕业班就已经开始叛逆,来家里做客都直呼他大名。他在这份好心情当中仔仔细细参观了谈少宗的房间,看起来谈康此前并未亏待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子,他散落在架子上书桌上的模型玩具、电子词典以及书包文具都不是廉价货。 谈少宗果然不像谈少蕊一样话多,大部分时候是祁抑扬在讲,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玩过的东西都差不多,谈少宗现在感兴趣的祁抑扬一两年前也玩过,现在回头看就觉得幼稚,青春期的男生又总是喜欢在比自己小的人面前装成熟的大人,他以过来人的身份对谈少宗房间里的物件逐一评头论足,但是哪怕他表现出鄙夷谈少宗也不打断他或者反驳,只有在看到祁抑扬拿起来他床头的船模时才难得略显得意地多讲几句。 祁抑扬最后又把话题绕回一开始看到的课本上,问谈少宗:“你干嘛只给美术书包书皮?进初中了没人再认真上美术课,美术课是最不重要的一门。” 谈少宗因为困惑而皱眉回头看他,他第一次表现出对祁抑扬的不认同:“因为我喜欢美术课啊,这跟美术课重不重要有什么关系?” 祁抑扬竟然一时找不到话再反驳回去。 那个下午祁抑扬愉快地打发掉了比十五分钟要明显更长的时间,除了关于美术课的言论可以算作小小的争执,别的时候谈少宗都显得很乖巧,跟他相处就像在午后犯困时躺到床上打了个舒服的盹儿。他跟谈少宗道别,下楼胡乱扯了个要上壁球课的理由回了家。 岑美伦在晚餐前才回来,饭桌上安排祁抑扬明早去隔壁带上谈少宗一起去学校。祁正勋知道隔壁的家事,知道谈少宗身份敏感,不太愿意自己儿子过多掺和。岑美伦只好解释是谈太太下午喝茶的时候说起来,把谈少宗送到二女儿在读的学校是她主动跟丈夫提的,既然孩子已经回家了,也就没法儿不豁达,她其实也想开了,无非多个人吃饭多花点钱,只是蕊蕊还是完全接受不了,连同路上学都不愿意。 岑美伦问丈夫,她都这么讲了,我总不好装作没听到吧,而且她那份宽容我都做不到,你要是出轨我是非离婚不可的,我想着一个小忙帮也就帮了,我都跟她约好明早两个小孩碰头的时间,总不好现在再去反悔。 岑美伦后来和谈太太断了交情多少也有谈少宗的原因。谈少宗进大学那年,谈家长期用惯的阿姨请假回老家陪女儿坐月子,新来的那位对雇主还没那么忠诚,阿姨们聚会的时候就说起来家里太太对丈夫的私生子完全是冷暴力,恶劣程度她一个外人看了都觉得太过分。消息在别墅区传开,谈家辞退了新来的阿姨,听到此事的岑美伦气了好一阵,觉得自己看错了谈太太,对丈夫出轨生下的儿子不好可以理解,但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而且竟然虚伪了这么多年,连她都被骗过去,还因为心疼她而帮过她家里很多忙,岑美伦那之后几乎不再跟谈家往来。 祁抑扬答应下来这份差事倒并不是像母亲一样想帮善良的谈太太一个忙,他本意当然觉得两个初中生一起结伴上学十分可笑,但想到是谈少宗又觉得也不算太别扭,毕竟谈少宗看起来真的像需要人照顾和带路的弟弟。 周一一早他比平常提前十分钟出门,他想着谈少宗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为了省去逐一跟谈家一大家子人打招呼的麻烦,干脆就等在谈家花园门口。 但岑美伦跟谈太太说好的时间到了,谈少宗还是不见踪影,大门打开,走出来的人是谈少蕊,见到他就笑着问:“你在这儿干嘛?” “等谈少宗。”祁抑扬回答。 谈少蕊变脸速度极快,她瞪祁抑扬一眼,气鼓鼓地讲:“那你有得等了,他会害你迟到的,我说过了他没有家教,知道有人等着也好意思厚脸皮赖床。” 祁抑扬没再接她的话,谈少  34 蕊的身影很快也消失在他视野范围内,他又看一次手表,谈少宗如果再不出现他们就真的如谈少蕊所说要迟到了,不止是早读时间,第一节 课都快要开始。一想到会迟到的可能,他的耐心逐渐耗尽,更加不想进屋喊谈少宗,那样会显得像是他迫不及待要和他一起上学。 他又足足等够二十分钟谈少宗才出现,手里拿着一袋牛奶,看起来的确是一副睡过头来不及吃早餐的状态。他表情很低沉,见到祁抑扬也不主动打招呼,在离祁抑扬还有三米的位置停住脚步。这令祁抑扬好心情彻底全无,立刻转身就走。 谈少宗并没有跟上来,他一直掉在后面,走得慢吞吞,完全没有要跟祁抑扬说话的意思。祁抑扬两次回头都看到他叼着牛奶蹲着系鞋带。 祁抑扬几乎怀疑谈少宗在故意拖延时间。 进学校的时候第一节 课上课铃已经响过二十五分钟,祁抑扬想过就在门口跟谈少宗分别,但最后还是先走到初一的教学楼。到了谈少宗教室门口,祁抑扬没停下脚步,打算往前从二楼连廊绕到另一栋教学楼,听到脚步声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谈少宗还跟在他后面。 祁抑扬见他蠢到教室门牌都不看,心中更烦躁,说话的语气也像质问:“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谈少宗不知道从哪里学来,对着他鞠了个不太标准的躬,还是没说话,连转身都慢吞吞。 迟到一次其实不是大事,连正在讲课的语文老师都不计较,也没过问原因,只提醒祁抑扬下次注意。但祁抑扬厌恶那种感觉,讲台上的老师停下来,全班的注意力也集中在他身上,成为焦点的感觉他并不陌生,但不应该因为这种事。何况并不是他的原因导致迟到,是因为跟在身后那个人,他无法控制另一个人出门的时间和走路的速度,他不用下次注意,明天不要再等谈少宗就好了。 祁抑扬当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通知岑美伦他明天不要再等隔壁的小孩上学,第二天早上他出门前岑美伦又再试探一次他的态度,他还是很坚决,绝对不要。 初中男生自己上学危险系数并不高,谈少宗看起来心智发育也正常,走过一次应该已经能自己认路,岑美伦也觉得这不是件大事,没再试图继续说服祁抑扬。 祁抑扬很快发现谈少宗在躲着他。害人迟到不道歉也就算了,在学校里碰到他,谈少宗竟然有意要绕开走。一次两次还可以辩解是偶然,但面对面相遇对方立即转身往反方向去的举动就把这种态度表现得很明显。 十三四岁,自以为长大了,做事情其实还是幼稚。祁抑扬也赌气,谈少宗既然要躲开他,他也绝对不要再主动找谈少宗说话。再听到谈少蕊跟一帮朋友评价谈少宗缺乏基本的家教和礼貌,祁抑扬心想也许真的如此。 碰面就避开,避不开也不说话,但又不意味着完全把对方从生活中抹掉,这更像是实验“你不要去想象一头粉红色的大象”,在提醒自己不要跟谈少宗说话的时候,他反而不得不想着谈少宗这个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谈少宗近况的了解都来自谈少蕊。在背后讲这个弟弟的坏话似乎是谈少蕊的一大乐趣,她很享受周围的人跟她一起嘲讽谈少宗的感觉,她完全不疲倦转述谈少宗的各类琐事,比如第一次测验就暴露了谈少宗成绩不好,数学尤其差,看来不太聪明;比如他继承了他妈妈的作风,转入新学校不到两个月已经收到情书,一定是因为有意跟女生厮混。 谈少蕊形容的谈少宗,逐渐偏离那个下午他对谈少宗的认知,或许是当时相处的时间太短他没能真正看清他。 祁抑扬讲到这里停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他并没有喝,好像只是需要随便做个什么动作来填补沉默的空缺。谈少宗还站着,祁抑扬抬头看他:“好像有规律可循,每次重要的节点,总是我突然走到什么房间门口,而你在房间里面。” 他是偶然撞见谈少宗的,又一次偶然。 升高二他就接过了学生会主席的位置,这也完全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是他这类人成长过程中必备的履历,秋季学期结束前要办文化节,闭幕式的表演需要提前联络音乐老师借钢琴。文艺部的人上个学期刚因为校园歌手大赛的事情得罪了全部音乐老师,只好托祁抑扬出面。 他先去办公室找人,空空荡荡,于是转去琴房碰运气。琴房的门倒是大开着,他听到里面有声音,但两架钢琴前分明都没有人。他视线从左到右从上往下扫视一圈,终于发觉是有人蹲在挂着窗帘的角落对着地上念念有词。 祁抑扬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蹲着的人似乎因为太过于专注于眼前的事,对房间里多出来一个人的事实毫无察觉。祁抑扬站近了才认出来那个人是谈少宗。 他知道谈少宗也升入了这所高中,但一个学期都快过去了,他们从没碰到过。 谈少宗视角焦点对准的是两条金鱼,塑料鱼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不小心打翻了,地上的水无法聚拢在一处,金鱼在浅浅一滩水里看起来生死不明,谈少宗念个不停的也不是咒语,无非是“不要死”三个字来回循环重复。 他应该已经做过很多尝试,摆正鱼缸留住还没完全流出的水,把金鱼移到积水更深的地方,拿纸巾吸地上的水再在鱼缸里拧干纸巾,把金鱼移回鱼缸,但都是徒劳。祁抑扬旁观谈少宗手忙脚乱,地上的金鱼几乎已经不再动,谈少宗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祁抑扬果断拧开手里拿着的矿泉水瓶对准鱼缸把剩下大半瓶水全倒下去。 谈少宗被这突如其来的救命水惊得猝然起身,回头看到是他之后,脸上表情尽数消失,原本快要脱口而出的话也忍住了,很快又蹲回去继续观察金鱼,好半天闷出来一句谢谢。 祁抑扬很快离开了,金鱼到底有没有抢救成功他并不知道,他只意识到谈少宗长高了很多,刚刚他站起来的时候,只比他矮一个额头。 谈少宗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记忆里不一样的?过去一年多他们几乎不再有机会狭路相逢,而谈少宗似乎抓紧了这段时间飞速告别少年时代。他声线变了,尽管只说了两个叠字祁抑扬还是能听出来,说谢谢的声音和叫哥哥的声音已经很不一样。他的脸上不再挂着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介乎未成年与成年之间的模糊气质,不会再有人把他当做小男孩要逗他叫哥哥,现在应该是同龄女生见到他会想要撒娇叫一声哥哥。 学校里有人搞理科竞赛,有人争学生会主席团席位,有人在意排名和语言成绩,祁抑扬从来不知道有人在学校里养金鱼。 这是唯一一件谈少宗身上没有变的事,谈少宗还是喜欢耗费时间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三年前给美术书包书皮,三年后在琴  35 房里抢救金鱼。 祁抑扬又开始他做过多年的实验,不要去想粉红色的大象,粉红色的大象就是谈少宗。也许是因为有心,偶遇谈少宗的机会又变多了,他从教务处办公室出来都能刚走过拐角都能撞上举着相机的谈少宗,闪光灯令他条件反射地闭眼皱眉,谈少宗好像反而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一跳,解释说他只是要拍这堵墙,是祁抑扬突然闯入。 等到从谈少蕊口中听到谈少宗在早恋的事时,粉色大象已经定居在祁抑扬脑内。他没有和谈少宗建立正常的邦交,但偶遇时总要忍不住移过去目光,他脑海中的谈少宗由这样一个又一个短暂的一瞥拼凑成,因此他没有机会了解到在更多其他的瞬间谈少宗是别人的男朋友。 谈少蕊讲起这件事还是很鄙夷,她强调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谈少宗像他妈一样有心机,很懂抓住机会攀附比自己高几个层次的人,听说余皎皎家里背景了得,谈少宗也算很有牺牲精神,愿意为此忍受一个聋子。 至此祁抑扬才知道,令谈少宗突然又闯入他世界的金鱼事件,那一缸金鱼的主人是余皎皎,谈少宗救金鱼是爱屋及乌。 祁抑扬后来在琴房里看到过一次谈少宗和余皎皎。祁抑扬路过琴房,透过半开半掩的门看到站在窗边的谈少宗,他认出来他的背影。祁抑扬一瞬间有冲动要叫他,叫了他之后呢,也许至少可以问他那天金鱼到底死没死。但有人比他先开口叫出谈少宗的名字,听到声音祁抑扬才注意到琴凳上还坐着一个人,马尾扎得高高的女孩,她的助听器很明显,原来这就是余皎皎。 谈少宗闻声回头,脸上挂着的笑比窗外的春光还晃眼。余皎皎站起来走到谈少宗旁边,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谈少宗从女孩手心拿起一支棒棒糖,他拆糖纸的动作很慢,好不容易搓开,他又把手里的棒棒糖递还给余皎皎,另一只手拿过她手心里还没拆糖纸的另一支。 祁抑扬一直记得谈少宗回头时那个笑,尽管他回头要看的人其实并不是他,原来十六岁的谈少宗已经很会调/情。 祁抑扬对自己的性向早有判断。竞赛集训的时候,晚上大家从一行行代码中脱身,总有人要自己搭梯子去探访成人世界,聚在一起观赏,实在需要解决生理反应就自己去洗手间。祁抑扬去的次数最少,去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对女性的身体没有欲/望,能够客观评判哪一位的身材优于其他,也能分辨谁更有诱惑力,但他没有生理反应,唯一一次真的因为勃/起而进到洗手间,是因为影片中的男人终于是由身材面容还算赏心悦目的年轻男性出演。 谈少宗和他不一样,他刚刚亲眼见过了,谈少宗喜欢女孩,他的选择是这个社会多数人的选择、正确的选择、标准的选择。交往一个出身优渥的女孩,哪怕对方带着一点点残缺,也绝对不是亏本买卖。祁抑扬甚至帮谈少宗展望过,如果他和余皎皎能够走到顺利结婚那天,凭借余皎皎的家世,谈少宗在谈家的地位会飞升,取得谈康公司的继承权也不是没有可能。 及时止损和沉没成本祁抑扬都懂。只是他从来没有主动放弃过什么,一切事物在他面前归为两类,他想要的和他不要的,而现在他还暂时无法将谈少宗归入他不要的那一类。 第15章 秋游是另一起助兴事件。 按道理本该是分年级分班坐车,祁抑扬刚升入高三,学生会的职务还没有正式卸任,主席团的人负责统筹协调出发前的各种杂事,他们留到最后被随机打散到有剩余位置的车辆。他跟卓骏被分配到同一辆车,他走到第五排才发现,这是谈少宗他们班的车。 谈少宗前后左右坐的都是女生,进入高中之后,靠外貌和性格他已经能够摆脱谈少蕊恶意宣传的负面影响,同班女同学里知道他家事的,又更对他生出一种怜惜。平时一对一的活动虽然女生们都不好意思选他,但秋游本来心态放松,女孩子们凑在一起反而胆大,她们更乐得在余皎皎请病假的时候集体霸占谈少宗。 一路上都有女孩子叽叽喳喳叫他,刚刚拍的自拍要给他看,窗外稀奇的风景也要提醒他,一开始还有人追问他和余皎皎到底是不是在谈恋爱,谈少宗的声音不如女孩子们那么高,祁抑扬听不见他的回答,问问题的人好像也不在意答案——她们只是享受和长得好看性格又随和的男孩子一起玩,并不奔着实打实的恋爱去,眼下这种模糊暧昧的距离最好,谈少宗是否在恋爱中并不影响她们此刻同他一起开心。 “少宗少宗少宗”,女孩子们叫个不听,明明是清脆悦耳的声音却叫祁抑扬听得心烦意乱,他塞上耳机,闭眼偏头靠着车窗做出小憩的姿势。 卓骏在一旁很会察言观色,见状立刻扯了嗓子喊:“哎哎,高二的妹妹们,小点儿声啊,公共场合要文明。” 祁抑扬不料他如此大张旗鼓,睁开眼想要制止他再乱喊,却不防对上谈少宗听到卓骏声音而好奇回头的视线。 谈少宗应该也看到了他,但目光很快转开,也没有给他一个多余的表情,表现得像根本不认识他。 祁抑扬心情更坏。 多年后总结细数,遇上谈少宗,祁抑扬总是一再犯蠢和降低底线。那个秋天的蠢事是他想了点办法换到和谈少宗同一个房间,哪怕他们只会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动机是什么祁抑扬自己都很难说清楚,只是觉得共处一室谈少宗总该无法再装作不认识他。 抵达度假村下了车,两个人的名字一前一后在分配房间的时候被念出来,谈少宗对这个诡异安排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和异议。他比祁抑扬晚一步到房间,手里拎着的塑料装的全是女生们分给他的各种零食,他并没有如祁抑扬所设想的会故意避免和他交流,他真的把祁抑扬当做随机分配到的室友,提高袋子问祁抑扬要不要吃什么,晚上怎么错开时间用浴室,集合时间是什么时候,问完又反应过来,噢,你不是我们年级的,集合时间不一样。 当谈少宗友善地把祁抑扬当普通同学对待,祁抑扬反而怀念他故意掉头避开他的那些时候,那至少表明谈少宗待他特别。 他们年级不同,具体的活动安排也不一样,祁抑扬的集合时间更早,下午和晚上的活动结束,再等学生会的人开完一个长周会,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十点半,活动项目大部分都很耗费体力,早一点回来的谈少宗洗完澡已经睡着了。 祁抑扬以为和谈少宗住在同一个房间会令他失眠,但他今晚入睡很快,这显得他费心换房间的举动更无必要。他习惯早起晨跑,第二天早上照着生物钟醒过来,旁边床上谈少宗还睡得安安稳稳。祁抑扬洗漱好下楼,度假村里大面积种着桂花,早上的香气虽然没  36 有夜里浓,还是令祁抑扬今天的晨跑时间更愉快了一点。 他回房间的时候,谈少宗已经醒了,靠坐在床上,像是在发呆,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反应。祁抑扬凝神调整自己跑步后的呼吸节奏,一时没注意到谈少宗姿势有异。 他走到床边去拿长裤,谈少宗的动作停下来,转头看着他。祁抑扬同他对视,突然意识到谈少宗在自渎。 祁抑扬应该背转身的,或者立刻躲进洗手间,但他没有,完全没反应过来,谈少宗看了他一会儿,对他不合时宜的发愣似乎并不在意,他换了个位置,坐到床边背对着祁抑扬继续做未完成的事,空闲的左手把卫衣的帽子拉起来罩到头上。 祁抑扬就这么站了十分钟,也可能更长,因为谈少宗右手动作的节奏并不快,这种时候都表现得不想太费力气,好像高/潮对他而言可有可无。祁抑扬已经失去对时间尺度的判断,头脑完全发热,然后那热度一点点往下,他也勃/起了。 谈少宗高/潮时自然地向后仰头,他喉咙里发出压低了的声音,呼吸声很重,清早的光线照进来,祁抑扬甚至能看到他身体的微微颤动,慢慢后仰的脸上一点点露出被帽子压下去的头发、额头、闭着的眼睛、半截鼻梁。 一切结束之后谈少宗起身进了浴室,他还在余韵当中,分不出精神思考祁抑扬为什么还站在原地,因此也没有注意到祁抑扬已经无法掩饰的生理反应。浴室里很快传来水声,祁抑扬终于伸手握住自己的性/器。 太狼狈了,他此刻的动作。他对谈少宗有欲/望,动物性的生理反应,他以往不愿意想破的那种朦胧的好感在这一刻终于落了地,他并不是因为不要想着谈少宗而想谈少宗,他想谈少宗只是因为他想。他甚至想要直接推开浴室的门,假装一时忘了里面有人,完完整整看一眼,然而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下流出格。人在欲/望面前是无法完全理智的,变得像另一个人,他在谈少宗面前总是无法保持聪明和体面。 祁抑扬不像谈少宗那样有耐心,他手上动作很快,高/潮时乱七八糟的念头和快感一同在脑子里炸开,谈少宗会和女生做/爱吗?还是说已经有过?他无法不去想到余皎皎,把一个具体的女生带入这种猜想多少是有些粗鄙和不应当的,但他忍不住,谈少蕊说过的吧,谈少宗继承了他母亲的风流,他会调/情,懂得如何令女孩子开心,以后在床上应该也是个好情人吧? 祁抑扬那时候以为他永远无从得知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无法再不去正视自己对谈少宗的心意,虽然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意,为什么是谈少宗。是因为谈少宗特别吗,谈少宗是他认识的人里最能轻易跳脱规则框架的那一个,这是谈少宗与生俱来的本领,从出身开始他就是不合规矩的婚外恋情的结果,谈少宗关注别人不关注的事情,和祁抑扬认识的同龄人都不一样,谈少宗对这个世界发自内心没什么抱负和追求,不打算成功成仁,他是奥林匹克更高更快更强口号的反义词,甚至连自/慰都懒得用尽全力。 回程他们还是在一辆车,谈少宗又被女孩子包围着,似乎也没聊什么特别的话题,但一直笑声不断。祁抑扬靠在车窗上看窗外略过的一排排树木,叶片半绿半黄,风景其实很好,但他的注意力分散不开。他无法跟前排的女孩子一样暧昧羞怯但光明磊落地同谈少宗亲近,他甚至现张不开嘴叫一声谈少宗的名字,他的心事和谈少宗周围的女孩子们比起来太过丑陋,谈少宗知道了应该会吓一跳。 时隔多年,他和谈少宗已经上过很多次床,谈少宗高/潮的时候总令他想起那个空气中悬浮着桂花香气的早上,以前他没有资格,以后他或许也不再有机会,但他现在至少可以名正言顺跟谈少宗讲下流话,他问谈少宗:“你知道吗,你高/潮的时候习惯先朝右边微微侧头,那时候就是,现在也一样。” 谈少宗不回答他,回避似的偏过头去躲他的眼神,还是朝着右边。 第16章 那趟秋游后祁抑扬的高三的生活算是真正开始,和国际学校的大部分同学不一样,祁抑扬高三的时候请了家教补习高考课程。外公在那一年查出癌症中期,岑美伦希望他能至少再在国内待四年,祁抑扬答应了。高三一整年,外公生病的事加上双份课程令他不再那么集中于谈少宗,但他和谈少宗总是有很多柳暗花明的时刻。 毕业后的暑假,祁抑扬去了东南亚参加一个公益项目,这是他的学业规划顾问提出的建议,认为这个经历长远看有助于祁抑扬研究生阶段的留学申请。 他去到不丹、老挝、柬埔寨,在当地学校里教小朋友英语,全部行程结束后再去泰国。到泰国的第二天晚上岑美伦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邻居一家的三个孩子正好也要去泰国旅游,她跟谈太太提到过祁抑扬恰好也在,她希望祁抑扬出于礼貌去接趟机。 祁抑扬没有多想,他只是出于很少违逆父母的习惯而答应了。他开车去机场接人,他昨天还以为是岑女士口误,没想到真的是三个人一起来的。两个女孩对他的到来显得惊喜而热情,她们蹦上后座,又把手提的一个旅行包放在两人中间的位置。等祁抑扬都回到驾驶座坐定,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行李的谈少宗才打开副驾驶的门。 他们跟他订了同一间酒店,不出意外也是岑女士走漏的消息。他不住在市中心,酒店也非高端连锁,是他在柬埔寨遇到的一位泰国人向他推荐的地方,地理位置并不起眼,两层楼的房子一共只有六间客房,很典型的法式建筑,庭院里花草树木繁茂,楼下有一个很大的游泳池。 一路上谈少馨和谈少蕊一直缠着祁抑扬问各种问题,从他参加的项目如何问到酒店是否有干洗服务,祁抑扬一一耐心回答了。谈少蕊抱怨酒店的楼层太低,而热带地区蚊虫太多,她是疤痕性体质,被蚊子咬了处理不好也可能要留疤的。 祁抑扬这次没有回应。转弯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右方的后视镜,撤回视线时不经意扫过头抵在车窗上已经睡着的谈少宗,他侧着头,因此露出左侧脖颈,上面真的刚刚被蚊虫叮咬过,突起的小包外面一圈微红的皮肤。 祁抑扬简直要恨自己视力太好。 下午祁抑扬给谈少馨和谈少蕊送了驱蚊产品,她们住在一个房间,谈少蕊来开门,看到祁抑扬手里的东西笑得极甜,难得有几分害羞地问他:“我就随口一说你就记住啦?” 祁抑扬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过来问她:“谈少宗的房间在哪里?” 谈少蕊表情变了,看祁抑扬的眼神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可真是菩萨心肠,对猫猫狗狗都  37 善良,他在斜对面203。” 祁抑扬站在203门口,他敲门,但并没有人应。 祁抑扬反而松了口气,他把驱蚊药和止痒药放在了门口的地毯上,回了自己房间。 他很快就发现谈少宗在楼下泳池。谈少宗应该是本来就很喜欢游泳,加上曼谷天气炎热。第二天午餐后祁抑扬又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站到阳台上一看,也是谈少宗。他很快摸清楚谈少宗的日程,他的两个姐姐出游是不会叫上他的,她们想祁抑扬同行,祁抑扬回绝了,谈少宗大部分时间应该都待在酒店,一天游两次泳,第三天下午一点半祁抑扬站到阳台上,果然又看见谈少宗站在池边穿着白色短袖和泳裤跳进游泳池。 祁抑扬在曼谷有安排好的行程,祁正勋在泰国有生意伙伴,他代替父亲去一一拜会过,又在这些叔叔们的接待下参观完大部分景点。唯独周六空出来一个下午,他仰躺在床上,空调温度打得很低,听到楼下准时响起谈少宗入水时水花声,之后他游泳时的水流声,今天的声音大一点,也许是泳姿换成自由泳,他甚至能听到一两句谈少宗跟酒店管家的蹩脚英文对话,四十分钟后楼下终于彻底安静下来,谈少宗应该已经回房间了。 祁抑扬犹豫了很久,终于又站到203门口敲门,这一次有人来开门了。谈少宗刚刚洗过澡,头发还全湿着,发梢往下淌水。祁抑扬问他:“你有想去的地方吗?飞过来一趟总不好一直待在酒店”,他意识到问得太突兀,又补充一句:“今天好像泼水节开始了,你如果想要出门我有车会比较方便。” 谈少宗点点头,没有半点犹豫和拒绝,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四面佛。 祁抑扬也点点头。 四面佛离他们住的酒店并不近,祁抑扬开车,车内冷气开了五分钟温度也降不下来,他干脆把两边车窗全降下去,寄希望于车速提高之后自然风也能起到一点降温的作用,虽然之后证明是徒劳。谈少宗这次没睡觉,但他还是习惯转头看窗外,午后温热的风把他的额发吹起来一点点。 祁抑扬忍不住要转头看,又在心里自辩他不过是为了看右侧后视镜的车流。 这一次谈少宗表现得比秋游的时候要更亲近一些,一路上他主动找话题跟祁抑扬聊天,停在红灯前的时候,他问祁抑扬:“你觉得奇怪吗?现在明明应该是春天,但纬度不同就可以轻易打乱你对季节的界定,这里的春天像夏天,人类创造的词语其实根本靠不住。” 祁抑扬找不到很合适的话回答谈少宗,并不是不愿意,而是他没有这样思考过问题,春季是春季,热带是热带,一个按照月份区分,一个根据维度划线。他不会去考虑词语的定义是否会随纬度变化,因为这种思考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 谈少宗总能讲出这种他无法反驳的话,令他觉得招架不住,比如他们初次认识的那个下午,谈少宗就教导过他,喜欢和重要与否是两回事。 祁抑扬把车停在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他们步行去四面佛。谈少宗事前应该做好了功课,他按照旅游书上写的方式拜了一圈,表情看起来很虔诚。祁抑扬不信这些神灵,但也不觉得拜佛是件坏事,顶多是没有意义,反正谈少宗一向钟情各类没有意义的事。 告别了四面佛,谈少宗提出不如随便走一段,也不用看导航,就跟着人流多的地方走。 这并不是祁抑扬习惯的观光方式,但听起来也没有非常不合理。谈少宗那个下午话很多,祁抑扬不用附和他也兴致不减,他讲的东西都在祁抑扬知识的盲区,他说印度人信三大佛,其中两位分别叫湿婆和毗湿奴,祁抑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印度和印度的神,明明他刚刚才拜过泰国的神。谈少宗指一指前面的人流,主街两边站满拿着各类装满水的容器的本地人:“不知道跟水相关的心愿是不是归他们管,是的话现在还来得及许愿待会儿不要全身湿透。” 祁抑扬不懂印度宗教,但他能决定他们更换前进方向转到旁边的小路躲开人潮。他们路过一个又一个水果店、餐馆、按摩店,颜色鲜艳的热带水果摆在路边,路过天桥,又看到粉色的巴士,谈少宗话讲得多终于觉得渴,进了便利店,祁抑扬在冰柜里拿了两瓶矿泉水,结账的时候谈少宗却从后面多递上来一只冰淇淋。 他咬着冰淇淋继续跟着祁抑扬走,天气热冰淇淋化得很快,从蛋卷上一点点淌下来沾到谈少宗的手指上,祁抑扬翻找纸巾给他,他正把冰淇淋拿到眼前转一圈看到底有多少面积已经失守,两个人的动作毫无默契,谈少宗手头冰淇淋冒尖的部分蹭到祁抑扬的衣袖,唯一一张纸巾只好先擦过祁抑扬的衣服再擦谈少宗的手。 天气实在太热,也是谈少宗提议,他说不如去电影院坐着吹冷气。 祁抑扬并不是有意要选那部电影。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打量他和谈少宗几眼,随手指了一幅海报,海报看起来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祁抑扬也就点头付了钱。 开映才知道没有英文字幕,他一开始没能完全看明白,等到意识到电影可能是在讲一对男生的爱情,紧张地下意识转头看谈少宗,但谈少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坐在谈少宗旁边,祁抑扬没有办法再平静地欣赏这部电影。他并不是对电影共情,他和谈少宗的故事和电影里很不一样,但他总怕谈少宗中途醒来从电影里误读了他的心事。 散场的时候谈少宗也没醒,坐在里面的女生只好向他求助。他拍拍谈少宗的肩叫醒他,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他此时做起来居然也觉得心虚。 是因为获得了会错意的路人的鼓励吗,还是他叫嚣不停的心意已经无法再隐藏,他借着一股冲动问睡眼惺忪的谈少宗有没有看明白电影。谈少宗能够明白吗,电影里的,以及他对他的,不符合主流的感情。 而谈少宗给出的回应是他想也不敢想的那一种。 他不知道谈少宗看到了电影里接吻的画面,他看着谈少宗,目光一秒也不错开,他们之间的触碰也许短到只有一秒,他想到他们刚刚出门的时候谈少宗说过的话,人类创造的词语靠不住,谈少宗刚刚的动作可以被定义成吻吗,他不确定。 他如果够清醒,只用把编程时百分之一的聪明花在此时,就应该领悟到在这里结束就是最好了,他的少年心事,尾声落在一个似吻非吻的动作里,二十年后再回忆起来,不过是一个过分燥热的春天下午,有一点点遗憾,但也遗憾得恰到好处。 但他还是在游泳池前叫住谈少宗,邀请他明天共进晚餐。他想他只是打算要坐下来跟谈少宗说清楚,他喜欢过他,也许现在也还喜欢着,谈少宗不必答应,但谈少宗至少应该要知情  38 ,知道他被他喜欢过。谈少宗站在路灯下面,他们到底没能完全躲过泼水节,两个人被打湿的衣服都还没干,旁边的芭蕉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一阵沉默之后谈少宗终于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祁抑扬很早就出门。他把原本定在下午的一场会面换到了早上,午餐后没有久留,他打车到昨天停车的商场,逛到熟悉的品牌选了一套衬衫西裤,因为之前做志愿活动的缘故,他带过来的都是轻薄凉快的短袖短裤,今晚和谈少宗见面总该正式一点。为了节省时间,他在商场楼上的酒店开了个房间,洗过澡换上新衣取了车开到餐厅,还不到五点半。 侍者把他带到预约好的景观位上,先把酒单呈给他,又随意闲聊一句称他运气很好,今天的天气日落会非常漂亮。 等待谈少宗的时间第一次显得不那么难捱,因为他心跳很快,昨天明明打好腹稿,现在却又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开口。距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分钟,祁抑扬仍然等得很耐心,他知道谈少宗一向是爱迟到,好在他留足缓冲,迟到二十分钟之内他们都还有日落可看。 很快侍者来通知他他的客人到了,祁抑扬拍拍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他还在想第一句话要说什么,藤编的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精致裙子的谈少蕊走进来。 谈少蕊妆容精致,面上喜悦娇羞都有,外面的太阳已经开始下沉,她说:“你要约我吃饭直接跟我说就好,干嘛让谈少宗转达,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快五点才来跟我说。” 她是真的心情愉快,连提到谈少宗时都第一次没露出刻薄神色。 侍者及时把两份菜单递给他们,留足时间给他们挑选,又问他们是否需要合影服务,五分钟后窗外风景最好,能够拍出非常漂亮的照片。 祁抑扬回答他:“谢谢,但不用了。” 祁抑扬当晚就买了机票回国。 原来对着谈少宗这个人,判断“要”或者“不要”的权利一直不在他手上,他是太过自负吧,以致在谈少宗面前跌了个大跟头。他不能够去想象他和谈少蕊吃饭的时候谈少宗在干什么,谈少宗脸上的戏谑和嘲讽,哪怕只是在他的假象当中,都足够令他尝够痛苦。 那个暑假结束于他向家里坦白性向。长辈们比起不能接受,其实更多的是难以理解和不知道如何应对,最后爷爷提出让他去部队。这个解决方案其实有点可笑,把一个同性恋塞入一个几乎全是同性的集体环境,但祁抑扬答应了。 “不过你不要自作多情以为我是因为你才脑子一热出柜”,祁抑扬说,他讲到这里已经觉得有些疲倦,站着的谈少宗应该更甚,但他有必要跟谈少宗说清楚,因为他不需要谈少宗的负罪感或者怜悯:“该怎么说呢,的确是你让我确认了对同性的欲/望,但从曼谷回来我其实就不再想和你的以后了。跟家里坦白一切,一来是他们本来就有权利知道,二来是因为有些事情我做不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有意要给我介绍世交的女儿,我没办法去跟人家做戏。” 谈少宗的确已经站了很久,身体并不觉得累,只是内心觉得喘不过气。祁抑扬从他们的十二三岁讲到现在,中间停顿的时间很短,他还没能从上一段回忆里抽身,祁抑扬已经在讲别的故事,祁抑扬甚至没留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他知道祁抑扬现在这句话也还在讽刺他——要和世交的女儿做戏订婚的人是他。 部队高强度的训练令身体每天都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人变得十分机械,熄灯倒头就睡,起床后训练项目一个接着一个。他最喜欢打枪,打枪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一点杂念也不能有,每次瞄准都让祁抑扬觉得很平静,因此即使之后离开部队,他需要冷静思考问题的时候,也还是爱找地方打枪。演习中受了伤,岑美伦说什么都不肯再让他继续留在部队。外公的抗癌治疗效果很不理想,家人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没有过度治疗,这样的情况令留在国内读本科显得不再有意义,秋季开学,他去了纽约读书。 “那一段时间我真的很少想到你,周围环境变化太大,从部队重回学校,都需要投入很多精力去适应。之后谈恋爱好像也是顺理成章的,同专业一个同学的弟弟,聚会上见过几次,他先挑破,我虽然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同性,但那是第一次收到同性告白,和他相处起来很愉快,于是就答应了。答应的时候我自己都有点儿恍惚,短暂的想到过你,但又知道想到你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能和你一样也放任自己耽于没有意义的事情。恋爱当然令人开心,功课也很顺利,再听到你的消息是第一个学期末结束,圣诞节康桥来美国,他来纽约替人买戒指,他的堂妹最近要和谈家那个私生子订婚。” 祁抑扬一开始以为康桥说的是另一个人,直到康桥准确讲出谈少宗名字。他一开始是不相信的,谈少宗应该还差两个月才到十八岁,而且他明明在学校有交往中的女友。康桥继续讲婚事背后的考虑,谈家的一家之主康桥也是看不上的,他在祁抑扬面前骂这种人最道貌岸然,听说私生子在家的待遇并不好,利益当头却又要推他出来结婚。 祁抑扬想他以为的放下也只是他以为,最终的宣判仍然是要由谈少宗做出。从今往后是彻底没有任何可能了,谈少宗对待任何人都比对他更宽容,所有人都可以勉强谈少宗,哪怕是他那个外人都瞧不上的父亲,只有他不行。 他是在事情过去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这段婚事没成。那时候他已经和第一任男友分手,听到谈少宗没能顺利订婚的消息内心没有太大波动,他想不是这次总归还有下次,谈少宗迟早会和别人结婚。 他决心不再去想也不再努力不去想那头粉色大象了,而他从未说出口的心事此生也都不需要再说出口。 其后他又谈过几段恋爱,谈少宗递给他的杂志上曾经细数过二人的情史,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谈少宗的否认,但他知道关于他自己的传闻几乎都是真的。每一任恋爱对象都很优质,恐怕没有人的数学成绩会比谈少宗差,他们也从来不会讲让祁抑扬无法答上来的话,约会时总是他们等祁抑扬。情到深处对着恋人祁抑扬也讲过爱和喜欢,他没能对谈少宗说出口的话,对着其他人好像更容易开口。 祁抑扬是很好的恋爱对象,只要不面对谈少宗,他永远能大方体面,不过度干涉对方的工作,在助理的帮助下记得重要的纪念日,假日有时间一同出游,只要不去热带地区任何地点都可以任选,愿意早起一起登山看日出,但尽量不看日落,抽烟饮酒之类的习惯他都不介意,对方和其他人误传出绯闻,他非但不介意,还能询问是否需要他出面撤报道。 祁抑扬过一个成功人士的典 39 型生活,从工作到恋爱,和学生时代考试一样,乐此不疲寻找最优解。一直到谈康坐在他对面讲出一个荒唐可笑的提议:联姻。 他是真的很久没想到过谈少宗这个人,连偶然听闻他的绯闻,也不再花时间思考谈少宗什么时候也爱上同性。他先想到谈康的两个女儿,他认识她们更早,但因为谈少宗的缘故他也很久没再跟她们往来过,然后他想到谈少宗,他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具体的事情,脑海里第一个画面是谈少宗拿着一只融化的冰淇淋走在曼谷的街头,那天他们出门之前谈少宗也在楼下游泳,他竟然还能记起来谈少宗跳进泳池时溅起来的水花。 小时候读武侠小说,他最爱看复仇的场面,每次读到都觉得痛快。祁抑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等这样的时机,他终于也可以勉强谈少宗一次。 祁抑扬今晚完全诚实:“跟你父亲说要同你结婚是有点想找他不痛快,正常父亲都会拒绝吧,我以为他至多当玩笑转告你有这样的荒唐事发生过,你也许会被激怒,但不至于会来找我。没想到他答应得很爽快,说会让你尽快联系我。你不该打那个电话的,接完你电话我还想过算了,我那个时候的打算,”祁抑扬叹口气,内心深处曾经短暂掠过的阴暗想法他现在也是第一次鼓起勇气直面:“我当时本来打算把消息放给媒体,但最后反悔不登记,你和你的家人应该会很失颜面,没有人会追究是不是我言而无信,大家只会觉得是你们想高攀而不成,抱歉,我是真的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他做不到。在日料店见到谈少宗就知道做不到,谈少宗态度散漫,仿佛同他结婚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以往和恋人吃饭,对方都会征求他的意见,今天是否喝酒,喝哪一种,而谈少宗自己从吧台拿一瓶酒走过来,甚至没有向服务生多要一个杯子。 祁抑扬又一次被他这种态度俘虏。谈少宗终究还是和别人不一样,哪怕他还没跟谈少宗牵过手,坐在谈少宗面前他就是会心跳失序、会想要让谈少宗在意、也会乱做决定。 后面的事不用他说,谈少宗应该也能明白了。 祁抑扬爱起谈少宗来总是显得不得要领,浪漫的话讲不出口,除非是醉酒后;送了昂贵的礼物也不敢开口说想要回礼,只能胡乱编个理由借他的手表;因为怕不小心答出自己多年的心事,面对谈少宗的问题要么置若罔闻要么答非所问;他甚至不敢拿着照片回家问谈少宗绯闻的真假,只能迁怒不相干的人。 心事这样曲折,能算作暗恋吗,并不是,他虽然没有言明过,但总多少邀约过一顿晚餐,他比普通的暗恋者还多得到过一个吻,何况他们现在还缔结了合法的婚姻关系。但接过吻的他和谈少宗又从来没有恋爱过,甚至结婚十个月也还是和恋爱沾不上边。很荒谬吧,第一个接吻对象和第一个恋人不是同一个,录节目那天孙屹想要加的问题他都答应了,他只修改一处地方,初恋改成第一次接吻。 祁抑扬承认自己自私,他钟情谈少宗,但做不到不求回应,谈康那天在他办公室讲的那番话的作用无非是又让他意识到这一点。谈康要什么以及谈少宗要什么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不了更多了。谈少宗不是神,人只有对着信奉的神能不断许愿、坦陈罪过,哪怕愿望落空,也愿意每周坚持向他礼拜。当谈少宗睡在他旁边,他会有非常多的欲/望,不要只是这样躺在一旁,谈少宗应该爱他,像他爱着谈少宗一样反过来爱他,最好是爱得溯及既往覆盖住过往十年。 他几乎都要忘了谈少宗其实根本无需为他的心理活动买单。 某种意义上他和谈少宗也算有始有终,无音讯无联系多年之后能够把名字签上同一张婚书,是因为谈康的私欲野心,而婚书撕成两半,也是由谈康来预示终结。 祁抑扬想过很多次会是在怎样的场景下对谈少宗表明心迹,眼下这一种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但真的讲出来了,既没有难为情,也不再因为得不到而显得姿态难看,他甚至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坦陈。 有那么一个瞬间祁抑扬错觉回到十年前曼谷的电影院,屋内充足的暖气以假乱真复刻那个过热的春天,他已经不记得那家电影院的名字,再重去一次恐怕也找不到了,他问出那个问题是一时的冲动,他当时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让谈少宗知晓他的心意,仅此而已,但一切都被谈少宗的一个吻打断,当时未能交付的心事在他心底埋伏到现在。 好在眼前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茶几,谈少宗不可能再随随便便凑上来吻他,他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讲。 隔开他们的也并不只是茶几,这桩来历不明的婚姻,过往十年,以及比十年还要更早的时候,他随便打开左边一扇房间门,谈少宗回过头来。 他们总是分隔两岸,而现在他和谈少宗也许都不再需要费力朝对岸泅渡了。 //////////////////////// 真是漫长的漫长的漫长的少男心事,甚至已经这么长了也绝对还没写尽百分之百。 累到中途停下来飞速编写完一个不相关的故事放松身心。最后字数统计吓一跳,拆三四章是完全够的,但断开读(私以为)反而节奏不太对,也没必要分几天发假装更新频繁。只是一口气读下来可能需要辛苦大家多花时间和耐心。 坦陈心事的漫漫长夜bgm是《罅隙》,第一句令祁抑扬共鸣,第二句令谈少宗共鸣,后面的全部是两个人此刻现在未来共同的心事。 最近的热门电影不太喜欢,当然不是电影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但有句话还是说得对:love is messy and horrible and selfish…and bold. ************** 编好废话大胆点击发表回复,提示我超字节,搞得我上面第二段整个废掉。于是只能硬拆,但如果一口气够足还是建议一次性读完。 祁抑扬要讲心事真的很不容易,第一次试图一分为二,第二部 分还是超字节。只好继续乱拆。祁抑扬令我很没面子。 第17章 无所事事的周日早上十一点接到电话不意外,意外的是打电话给谈少宗的是岑美伦。 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谈少宗正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发呆,他今天没有任何约会要赴,工作也早就处理得差不多,看到来电人却立刻意识到今天恐怕不会如此轻松闲适地度过。 岑美伦亲自致电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上一次打电话来是让他跟她一起参加一个除他之外全是女性的聚会。谈少宗本来以为是祁抑扬已经回家讲了他们要离婚的事  40 情,硬着头皮接起来决定坦然面对一切指责或者劝和,不料岑女士上来就是一句:“你们俩怎么还没到?” 谈少宗全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算来算去今天绝对不是需要回祁家吃饭的时间,又止和祁氏的年会也都已经结束,谈少宗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需要他们共同出席的场合。 好在岑女士亲自为他解密:“什么状况?祁抑扬电话也不接。仪式都要开始了,自己堂弟的婚礼都不参加,越长大越不懂事。你跟他说,他如果今天不来,今年都不用回家了。” 祁抑扬堂弟今年要结婚的事情谈少宗是知道的,但喜帖不会单独派一份给他,他对婚礼的时间地点一无所知,祁抑扬此前也从未提起过。 家里喜事临门,谈少宗总不好回答岑女士你儿子已经决定和我分开,只能温声细语主动先认错,随便找了借口说祁抑扬在开业绩发布电话会,他们也许赶不上仪式开场。 岑女士听上去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再次语气严厉催促他们务必尽快赶到。 挂掉电话谈少宗长叹一口气,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祁抑扬现在在哪里。 他们上一次见面止步于那个晚上。祁抑扬一整晚都没给他什么说话的机会,他站得腿都发麻,心绪随着祁抑扬讲的话起起伏伏,最后终于拉平成一条直线。后来祁抑扬拿了车钥匙要走,走到玄关又折返回来,提醒他尽可能这个月底抽出时间来,律师建议他们一起去一趟纽约签署协议和办理其他离婚手续。 能让一向不爱开车的人不惜亲自开车也要立即离开,谈少宗能猜到祁抑扬有多不想再和他共处一室。他识趣,第二天就收拾了行李搬到工作室住。这一次谈少宗心情意外的平静,连失眠的毛病都不再犯。 两个人的关系这样惨淡收场,好处是他终于不用再悬着一颗心,条分缕析祁抑扬的言行举止,像古早俗气爱情剧的主角一样试图参透“他爱我”还是“他不爱我”,只可惜他又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再次平白浪费机票钱。 中间祁抑扬的律师联系过谈少宗,律师和签婚前协议时是同一位。他似乎受祁抑扬所托新拟了一份财产分割协议,谈少宗听明白这份新协议带给他的好处远多于婚前签署的那份,他向律师提议不如就按以前谈好的来,最终谈来谈去他们并没有达成什么共识。 谈少宗隔十五分钟才鼓起勇气拨祁抑扬的电话,接通知后他立刻转述岑女士电话里的要求,顺便提议祁抑扬不如把地址发给他,他们直接到会场门口碰面会更方便。 他不带停顿讲完一大段,祁抑扬只丢回给他一句:“我现在走不开,你到我公司来。” 谈少宗还是秉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意识,换了正装开车去又止。 祁抑扬不提倡加班文化,周末的一层大厅空空荡荡。谈少宗等的电梯久久不来,倒是有脚步声靠近,他下意识回头,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士,大冬天穿一件带着又止logo的短袖,谈少宗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对方。 他正要转回头去,对方却把他叫住:“欸,你等等,你再转过来一下。” 谈少宗又把视线转向他,正想问是否认错了人,那个人却一把拍住他肩膀:“我/操真的是你!我就说怎么看起来这么面熟。” 谈少宗善意开口提醒他:“我们之前好像没见过面。” “对对对,你当然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真的你,”他先一步进了电梯,把手里的工牌举到谈少宗眼前:“我叫贺子骏,又止的算法工程师,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你就知道了。” 谈少宗觉得古怪,但想光天化日也不至于在有监控的地方发生绑架案,索性保持沉默静待事态发展。贺子骏脸上的表情倒显得很兴奋,语速飞快地自言自语:“我带的团队真的牛/逼,看到你我才知道他们建模有多像,这他妈要是哪天祁抑扬想通了愿意投入商用,期权池里我未来能换到的股票估计市值得再翻番。” 出了电梯贺子骏把谈少宗带进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里没什么过多的陈设,只被一堵玻璃墙一分为二,一侧放着一把椅子。贺子骏让谈少宗坐下,又递给他一个奇怪的眼镜示意他戴上,然后自己退到玻璃墙的另一边。 久没动静,谈少宗回头找贺子骏,正想站起来摘掉眼镜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贺子骏在外面敲了敲隔开他们的玻璃墙,示意他转身坐正看身后。 谈少宗转过头去,视野之内不再是空荡的房间和白墙,他看到了他自己。 面前凭空出现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的水杯他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但手真的伸出去却只抓到空气。桌对面坐着的人正是他自己,右手侧有落地窗大开,视线偏过去一点就能看到夕阳下泛着波光的河面。 谈少宗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这间餐厅的具体地址曾经被发送到他的手机上,他再原封不动转告给谈少蕊。的确是最好的景观位,谈少宗想到祁抑扬说过连餐厅服务生都夸他运气好,这一天日落尤其漂亮。 贺子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他错过今年的年会,平时对祁抑扬的私生活也不太好奇,知道祁抑扬和一个男人在国外注册了,但无法把眼前的谈少宗对号入座,只以为他是祁抑扬的朋友,祁抑扬是替他还原记忆。 他略显得意的问谈少宗:“那个人是你吧?是不是真的还原得很像?” 谈少宗摘下眼镜回答他:“也许吧。” 那个人是他吗?他早已不止十七岁,十七岁的他也没有坐在祁抑扬对面一起看过日落,他并无立场去比对当时的场景和他刚刚所见是否相似。 是怎样解不开的心结才会让祁抑扬不计成本重构了十年前湄公河旁边的餐厅。 谈少宗想到刻舟求剑的故事,船早已顺着流水飘远了,丢剑的人还是要循着船上刻下的标记找寻失物。而祁抑扬在做同样的徒劳的事,时间地点分明早已经变换了,这里不是热带,时间也从来不会等谁,他却要用电子数据永久留住当天日落和十七岁的谈少宗。 但谈少宗无法数十年如一日扮演一艘原地打转的船。 坐在餐桌对面的是祁抑扬想象中的谈少宗,一个可以任由他的喜好捏制的橡皮人,永远不会令祁抑扬失望。越是看清祁抑扬的想象,谈少宗越是明白自己无法负荷他的心事,因为真实世界里的谈少宗稍有不慎就会背离祁抑扬的期待,他动辄得咎,而祁抑扬则一直觉得被辜负。 谈少宗的反应和参加前五个项目的当事人都很不一样,他没有表现出半分感动和雀跃,相反看起来十分失落,兴致高涨的贺子骏于是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没忍住问谈少  41 宗:“看到过去的自己不会很感慨吗?” 谈少宗回答他:“不,像被五指山压得喘不过气来。” 亲眼让谈少宗见到十年前的日落和祁抑扬开闸泄洪坦白心事的作用一样,无非是把谈少宗曾经错失的一切尽数摊开给他看。 谈少宗从来不知道自己错过那么多,他不能细想,细想必定会后悔,哪怕在不知情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奢求过。在那个晚上之前,他不能辩驳从来没有领会到祁抑扬的心意,但领会到的远不及祁抑扬所讲的百分之一。 他是祁抑扬心事的主角,但等到祁抑扬愿意开口讲出来的时候,这段心事和谈少宗其实已经并无太大关联,那只是祁抑扬自己给自己的交代。 谈少宗成为一个符号,是祁抑扬在爱情这门功课上努力过的证明,他凡事总是要做到最好,连爱人也要爱得百转千回,对方是否知情其实也无所谓,谈少宗的不识好歹反而更能衬托他爱得比别人更慷慨,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也虽败犹荣。 谈少宗起身离开,贺子骏没有留他,他想他也许猜错了第六个项目的委托人。 关门之前谈少宗再回看一眼,摘掉眼镜,房间里又只剩下空白的玻璃和墙壁。 祁抑扬的办公室楼层更高,谈少宗一出电梯就看到楚助理。楚助理跟他解释:“出了点要紧的事,已经开了一上午的会,现在一时半会儿估计也结束不了,老板让你在办公室等他。” 谈少宗听从安排,到祁抑扬的办公室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他尽可能避免去想刚刚在楼下的所见所闻,只好在脑海里把这周一到周五拍摄过的项目逐一回顾一遍。 他一等就是三个小时,中间祁抑扬来过一趟,并不是来找他,只是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岑美伦,谈少宗听到他跟岑美伦承诺会在晚上的派对前赶到。 五点的时候司机来接他们,两个人上了车除下大衣才发现各自穿着的西装颜色一深一浅很不合衬。祁抑扬的公事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轻松解决,路上还接到两个电话,分别来自法务跟财务。 他们在会场先找到一对新人送了新婚礼物,东西自然是楚助理挑选的,送礼的两个人恐怕都不知道礼品盒里究竟为何物。岑美伦见到他俩不搭调的穿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言今晚晚餐绝对不要和他们坐在一桌。 祁抑扬知道缺席堂弟婚礼不礼貌,母亲这样大张旗鼓为难他们其实一定程度上也是做给在场的亲戚看。岑美伦不搭理自己儿子,倒是把谈少宗叫过去,笑着跟新娘介绍谈少宗是摄影师,很擅长拍人像。 谈少宗于是就被拉着再给新人拍一组照片。相机是婚庆的摄影团队的,他用起来并不是那么顺手,碍于岑女士一直在一旁监督,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拍摄。 应付完岑女士找给他的差事,天色都已经暗下来。谈少宗拿了杯气泡水找了位置坐下,派对逐渐热闹起来,谈少宗随意一瞥,看到祁抑扬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舞池边。 祁抑扬是被六岁的小侄女缠住。娇俏活泼的小孩儿穿一身雪白的蓬蓬裙,祁抑扬为了照顾她的身高弯着腰,面上的表情十分和煦,牵住她的手慢慢陪她弧步转圈圈,自始至终都很耐心。 他们的动作很慢,似乎完全不打算跟上音乐的节奏。谈少宗盯着他们看,眼睛也眨得很慢,像是怕错过了他们的动作。 他想他曾经也见过这样的祁抑扬,在他们共同记得的那个午后。 小侄女玩够了,祁抑扬坐回谈少宗旁边吃饭。同桌的都是亲戚,也就不需要费心应酬社交,倒是不断有别桌的人过来要给祁抑扬敬酒。折腾几轮下来,一对男女坐到谈少宗和祁抑扬旁边的时候,祁抑扬正低头看手机上助理刚刚发来的信息,谈少宗和来人大眼瞪小眼,他确信这不是他的熟人。 等到祁抑扬抬头,他的惊喜几乎是一瞬间表现出来,那位男士是他的大学同学李博益。 李博益毕业后后留在美国,太太是新娘的好友,收到喜帖看到新郎姓祁的时候李博益就想过也许会是祁抑扬的亲戚,现在真的见了面更是感叹机缘巧合实在精妙。 他们在大学时曾经是至交,只是因为祁抑扬和李博益弟弟的恋爱未能善终,好友之间为了避免尴尬也联系渐少。 如今前尘往事都已经翻篇,之前的嫌隙也就都不复存在了。何况李博益很快向祁抑扬透露,弟弟已经在开放同性婚姻注册后迅速和恋人完婚。 李博益知道祁抑扬也已经和同性/爱人结婚,他顾忌谈少宗在场并没有多讲弟弟的事。避开敏感话题两个人开始回忆以往读书时候的趣事,李博益跟大学同学和教授的联系更频繁,因此能向祁抑扬提供很多信息。 后来讲到毕业后工作、辞职创业、如何遇上太太、结婚,后半段李博益太太也参与进来,她高中就去美国,后来父母也移民过去,同李博益结婚后这是第一次回国。国内跟她记忆中已经很不一样,她感叹自己是真的成了异乡人,对着一堆堆二维码手机里却找不到合适的应用可以扫描,说着说着又提到现在安检变严,入境时她和李博益的三个大箱子全遭开箱查验。 李博益在这时候插话,他对祁抑扬说:“说到安检我倒突然想起来你还欠我个东西。” “什么东西?”祁抑扬全无印象。 李博益回答:“当年大一开学飞纽约,我穿的是之前在国内陪我爸妈旅游时穿过的外套,衣兜里有个打火机,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安检也就那么放我过了,后来开学第二周送衣服去干洗才发现。因为打火机过安检的概率实在小,我一直当做幸运符随身带着,随手让你保管那么一次,你就给我弄丢了。” 祁抑扬笑骂李博益瞎编故事,李博益的太太也觉得带着打火机过安检的可能几近为零。李博益一时落了下风,提高嗓门继续解释:“千真万确,那上面还刻着汉字,应该是之前在景区随手买的,纽约怎么可能卖带中文的打火机?”他见太太和老同学都还是一脸不信的表情,只好找第四个人求援:“正是因为概率低几乎不可能发生我才当幸运符一样天天带着,谈先生,你说有没有可能安检就那一会儿突然走神了?” 谈少宗在他们聊天的时候一直低头看着手机,他手机位置放得低,同桌的人看不出来他其实只是在玩祖玛。听到李博益的问话他连续三个球发射到错误的位置,屏幕上弹出来“game over”,他锁了屏幕抬头看李博益,笑了一笑回答说:“我不知道。” 安检的话题只好又绕过,好在李博益和太太都还有大把新鲜见闻想要分享。故友重逢,祁抑扬连酒都自觉多喝几杯。谈少宗很少搭话,继续低着头玩他的无聊游戏。 散场的时候祁 42 抑扬陪着父母等车。十分不巧,他的司机到得更早,谈少宗只好在祁正勋和岑美伦的注视下跟着祁抑扬一起上了车。车门关上车窗摇起,谈少宗跟司机讲的第一句话却是先送祁抑扬回家后劳烦再去一个地方。 车开了一段时间,祁抑扬把车窗降下去,冷风迅速吹进来,祁抑扬喝了酒本来正发热,眼下觉得舒畅。他侧头看一眼谈少宗,谈少宗难得正襟危坐,好像跟他同路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难捱。 祁抑扬想自己是真的不再介意了,无论谈少宗摆出什么样的态度都没关系。他甚至觉得此刻的谈少宗看起来有点儿可怜,因为谈少宗很少会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兴致不高。他想到之前跟律师通过的电话,于是跟谈少宗说:“你不用亏待自己,律师跟你说你能拿到的,你放心大胆接着就是了。” 谈少宗闻声看向祁抑扬,祁抑扬手肘撑在窗框上,坐姿难得懒散随便。他知道祁抑扬喝到微醺的时候会变得放松,说话也不会再精密算计说一半藏一半,像上一次他开车去接他,他承诺可以在风暴中为他提供藏身的小岛。 谈少宗都忘了认真看看律师递给他的厚厚一叠文件里祁抑扬的资产清单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座岛。 祁抑扬又问他:“心情不好?” 这种关心其实已经不适合他们如今的关系。谈少宗两手放在膝盖上,这使他看起来更拘谨,他想了想回答祁抑扬:“没有,就是打算戒烟了。” “那是好事啊。” 谈少宗点点头:“是好事。” 祁抑扬说:“应该早一点戒掉的。” 谈少宗的回答几近自言自语:“可能因为我长情吧。” 车开到第一个目的地,两个人共同居住过的家,现在谁也没下车。司机察觉到他们有话要说,自觉下车回避,留在车上的人却还是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祁抑扬连续两个喷嚏。车厢内又安静下来之后谈少宗先开口:“喝了酒又吹这么长时间冷风,跟谁置气都犯不着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待会儿洗完澡用吹风吹吹鼻子吧,感冒了总归是件麻烦事。” 祁抑扬没回答,他眉头微蹙,似乎是并不满意谈少宗把他开窗吹风的行为定义为赌气。他正要开口辩驳谈少宗是自作多情,谈少宗又说:“那天你说的话,我后来想过了,至少有一件事你说的不对。我们之间能够说结束的从来都不是我,第一次不是,现在也不是。离婚的事我没有别的意见,财产分割我会找律师和你的律师谈。这次就不和你一起飞纽约了,我有个地方需要去一趟。我到了纽约再联系你,你不用再担心我又迟到。” 祁抑扬没再说话。他下车之后,谈少宗把手伸进右边大衣衣兜,他把那只打火机攥在手里,又把手伸到背后慢慢松开。 司机把谈少宗送到他的工作室,谈少宗站在路边一直看着车尾灯消失在拐角。 刚驶出工作室外的第二个路口司机接到谈少宗电话,谈少宗问他:“张师傅,您能不能帮我找找后排右边的位置是不是落了一个打火机?” 好在路上车流寥寥,张师傅开了应急灯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打着手机的电筒在后排找了一圈,在靠垫下面找到了一只塑料打火机,然而看起来并不像谈少宗会用的那种。他回答谈少宗:“是有个打火机,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这上边儿好像有字,我瞧瞧,大美张掖。” “就是这个。能麻烦您转回来一趟吗?或者我打车去您的位置取,”谈少宗顿了顿又补充:“不好意思,但是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第18章 谈少宗花了一个下午跟金洁一起重排未来两周的拍摄时间表,金洁自从上一次接到他电话要临时推迟下午的拍摄之后已经说服自己习惯谈少宗偶尔乱来,谈少宗没有跟她报备具体行程,她以为谈少宗只是最近太累要出国休假,叮嘱谈少宗千万记得给她带纪念品。 谈少宗搭第二天上午的航班飞张掖。机场很小,民用航班数量则更少,同一时段只有一班飞机抵港,他提前联系好的司机举着写有他名字的牌子等在到达大厅。张掖海拔算不上特别高,但一趟飞行还是令他的感冒加重。 他好心建议吹了冷风的祁抑扬及时采取预防措施,结果反倒是同车的自己着了凉。 办好入住之后他找到酒店附近的药店买了感冒药,也许是看他混拿三四种感冒药但又穿的单薄,收银员好心提醒他明天降温大雪。 他很多年前就做过功课,知道这座小城市除了丹霞地貌之外并没有其他令他有兴趣参观的景点。他当时以为祁抑扬是为丹霞地貌着迷,后来才知道来过张掖的其实根本不是祁抑扬。 晚餐是通过客房服务叫的牛肉拉面,身体状态不佳,吃三口就已经嫌腻。约好的包车司机打电话来跟他确认明早见面的时间,又提出来如果明天下雪的话之前谈好的价格可能需要加收百分之四十,谈少宗答应了。 当天夜里就开始下大雪。早上司机到得很准时,谈少宗吃过感冒药犯困得厉害,好在司机本身也不是多话的人。到达七彩丹霞景区门口司机建议他:“你来的实在不是时候,昨晚开始雪下得太大了,旅游书上那种颜色鲜艳的奇景恐怕完全见不到,如果你不赶时间我现在先载你回酒店,明天如果雪化得快我再去接你,不额外收你钱。” 谈少宗本来也只安排了三天两夜的行程,明天返程的机票虽然不是不可以改签,但似乎并无必要去赌雪停的时间。他最终谢绝了司机的好意,司机只好按照之前的安排去停车场等他。 景区内只有零星游客,他坐摆渡车到观景台,雪天路滑,他只能缓慢而小心地上台阶。站到最高处,目之所及的确没有层次色块分明的漂亮风景,起伏的山脉全都被白雪覆盖住,虽然也很漂亮,但总觉得不该是出现在这里的风景。 谈少宗本来并没有太多期待,但真的见到与想象中不同的画面又还是觉得可惜。没有人会因为想看雪山而来到张掖,但谈少宗本来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 他想到司机刚刚对他讲的那句话,你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几年前在纽约,同样是下雪的冬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谈少宗在景区内待了不到四十分钟,五个观景台只去一个。司机并不意外他的旅途结束地这样快,见他从头到尾都兴致不高,又为自己家乡的风景找补:“换个季节来就对了,旺季人多了点,但风景肯定是好看的,不用沮丧,专家都说这地貌不可能突然消失,等你有空随时再来,我车费给你旺季价格打七折。” 谈少宗问:“丹霞地貌不会被风化吗?” “没那么容易的吧,”司机回答,“岩石形成不是  43 好像都需要几千上万年,肯定比你我都活得长。” 谈少宗没再说话。 可能是在景区吹过冷风的缘故,他吃过感冒药后症状也没缓解,反而新添头痛,只好又去同一间药店买止疼药。张掖冬天天黑早,他按最大可用剂量吞下去一把药片,闷头就睡。 再醒过来谈少宗倒是觉得恢复了不少,虽然讲话还带着轻微的鼻音。他返程航班时间在早上十一点半,他九点就到机场,今天的人流倒是比他到的那天看起来更多,大屏上早上的航班几乎全部标注有延误或者取消,值机柜台工作人员解释说是因为预警还有大雪。 谈少宗只好先过安检,打算在休息室找点简单的食物,寻觅空桌时挂在臂弯的大衣不小心把其他客人放在桌上的登机牌和护照扫落在地。 倒并不怪谈少宗粗心,实在是护照主人把证件和登机牌放得太靠近桌沿。好在对方也不是不讲道理,做了个手势示意蹲下的谈少宗不必帮忙,谈少宗动作快一步把东西捡起来递给他。 对方的手臂就伸在谈少宗眼前,因为在室内的缘故衬衫衣袖往上卷了卷,谈少宗一时没能移开目光的原因很肤浅,那个人的手腕上戴着的手表正是他之前在拍卖行产品目录上看到过并且十分心仪的那一只。 谈少宗站起来,手表主人也礼貌起身道谢。谈少宗目光从他的手臂移到脸,在心里感叹手表也算是找到了配得上它的好主人。机场的贵宾休息室小,今天偏偏旅客又多,谈少宗快速环视一周后没能找到多余的空桌,在征得眼前人的同意后做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两个人这么面对面坐着不说话反而显得气氛尴尬,谈少宗跳过客套寒暄甚至忘了交换姓名,直接提出是否可以看一看他的手表。 判断出他也是识货之人,对方很爽快地摘下手表递给他。 谈少宗小心接过来,的确是精品中的精品,而且看得出来爱惜得很好。他真正把价值千金的手表拿在手里,又觉得自己其实可能也没那么喜欢,好看是好看,真正戴在手腕上恐怕只会战战兢兢生怕闪失磕碰。 他很快就把手表还给主人,对方戴手表时谈少宗注意到他手臂内侧似乎有纹身,隐约能认出是线条和数字,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大方没避讳,谈少宗实在好奇,于是问:“是什么跟宗教有关的符号吗?” “不,”回答时他戴好了手表,“只是一段烧杯刻度而已。” 谈少宗觉得这个创意很特别,对眼前陌生人就更有好感了,他继续往下聊:“你也是过来旅游吗?还是来出差?” “暴雪预警,我的航班因为气候原因备降在这里,”本来说到这里已经算回答了谈少宗的问题,但他偏偏多讲一句:“我原本以为我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谈少宗是知道要尊重隐私边界的,但也许是因为窗外风声凄厉而休息室里暖和又吵闹,他总觉得他们还可以有很多话说,他追问道:“为什么不要再来?” “大概十年前我在这附近的一座城市度过了非常快乐的一段时间,一种此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的快乐,故地重游只会更清晰地提醒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讲话时的神态很令谈少宗羡慕,必定有一个故事埋在这句话之后,但他态度十分坦荡,大方放纵自己沉湎在旧事之中。 谈少宗想不到戴着那块手表的人为什么会觉得曾经在这个普通到有些乏味的地区度过的时间最快乐,他沉默了一会儿,心想也该要轮到自己了,鬼使神差就讲:“我是因为一只打火机来到这里的。” 他唯一的听众看起来很耐心,这给了谈少宗更多的勇气,他继续说:“你得答应替我保密,不过我们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你不保密也没关系。我要离婚了,和一个男人,很奇怪是不是?他给过我一个打火机,那个打火机上写着大美张掖,就是你在旅游纪念品店能找到的最普通的那种,我前前后后一共买过八盒,两年前停产了。” 谈少宗停顿了一下,他到底下不了决心对着一个今天刚认识的人交代清楚故事的前因后果,但他自己开始回想该从哪里计算他心事的开端呢,从曼谷回来之后那个暑假,还是突然被谈康安排订婚那天。 谈少宗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曼谷发生的事情。他对祁抑扬从来没有过任何关于爱情的联想,虽然短暂想过祁抑扬约他吃饭的事情有点古怪,但也只是一个短促的念头,下意识觉得往约会上猜太过荒谬——毕竟在曼谷共度一个下午之前,他们是见面也不太会打招呼的关系,琴房和秋游的碰面他虽然也记得,但他那时候根本不知道祁抑扬的心理活动。 祁抑扬对他的指责并没有错,那个双双迟到的早上之后他的确是有意避开祁抑扬的。方云丽去世前已经跟他说过爸爸会接他回家,说到这个话题总是要提醒他“千万不要给阿姨和姐姐们添麻烦”,那天早上祁抑扬的脸上写满不耐烦,虽然事后想起来是他过分敏感,但十二岁的谈少宗想不到更好的方式,他从搬回谈家的第一天开始已经收获足够多的恶意,对于其他一切可能的纷争,躲开是最好的自保措施。 春假结束,他不得不正视学校里再没有余皎皎的事实。他还记得余皎皎希望他学摄影,第一次主动找到谈太太,请求她让自己参加一个培训班。那半个学期的时间过得很快,他其实已经差不多快要忘了曼谷发生过的事情,直到暑假时某个晚上谈太太在餐桌上表情微妙地提起来隔壁家出了点事,在两个女儿的追问下她说祁抑扬昨天跟家里人说他喜欢男人。 谈少蕊的反应很激烈,她甚至尖叫了一声,然后说:“喜欢男人?他是不是疯了?” 这则八卦终结了谈少蕊持续多年的单恋,也让她为自己爱而不得找到了最好的解释,她对祁抑扬的态度立刻打了个转,筷子也放下来,忍不住心头嫌恶继续评价:“我一想到喜欢过这样的人就觉得恶心死了,天啊,太恶心了,我靠我饭都吃不下了。” 谈康对她这种夸张反应觉得有些太过分,与祁家做邻居本来应该带来一些商业机会,如今太太与岑美伦已经断交,他原本还指望小辈们能维持友谊以备此后不时之需,于是开口制止谈少蕊:“女孩子说脏话像个什么样子,我看就是小孩子一时糊涂,家里正确引导,以后见了心仪的女孩子自然就好了。你见了抑扬可别乱说话。” 谈太太对丈夫这个态度反而不满:“蕊蕊哪句话说错了?做这种事的人本来就恶心。岑美伦平时高高在上那副样子,还真以为自己真能一辈子无忧无虑,现在好了吧,她最引以为豪的儿子干出来这档子丑事,我看她还得意个什么劲儿。” 谈少宗当时还完全不觉得这件事和他有任何关 44 联,虽然他其实十分惊讶。他知道这世界上有人喜欢同性,但从没想过祁抑扬会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有些事情是约定俗成的,比如男人该喜欢女人,而祁抑扬一个端端正正活在框架里的人看起来并不会跳出这种预设。 余皎皎曾经和他讨论过性取向的事情,在她反复向谈少宗叫嚣想要谈恋爱但发现谈少宗从来没提过哪个女生之后。谈少宗跟余皎皎坦白:“真的没有过具体的幻想,唐冀他们偶尔会讨论一些很下流的东西,我说真的,对现实生活中的女生,我没有那种想法。” 余皎皎问他:“那你对男生有吗?” 谈少宗回答:“好像也没有,想象和男生更奇怪吧。” 余皎皎回家瞎做一番功课,第二天来跟谈少宗说:“你如果坚持自己生理功能正常,那就可能心理上是无性恋或者双性恋,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类,你也太晚熟了少宗谈,等等看吧,等你遇到了就知道到底是男是女还是都是或者都不是。” 谈少宗并没有很快找到答案,因此在惊讶之外他有一点羡慕祁抑扬,祁抑扬总是那么厉害,在确认自己喜欢什么上都比他果断坚决,他就一直想不好。 事情本来可以就这么翻篇,谈少宗甚至想过是不是一辈子没被点破会更好,但那个晚上他回房间的时候被谈少蕊拦住,谈少蕊问他:“你是不是勾/引祁抑扬了?我想起来在曼谷,他第一天就急吼吼要问你房间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脏事?你也是同性恋吧?” 谈少蕊并不知道祁抑扬和谈少宗单独出行的那个下午发生过什么,不知道谈少宗在电影院的莽撞举止,也不知道祁抑扬在餐厅里要等的人其实并不是她而是谈少宗。她讲这番话其实并不是出自她的猜测,只是她习惯了对谈少宗刻薄,总觉得这也可以成为一个令谈少宗难堪的话题,如果在饭桌上听到凤凰男入赘豪门,她今晚也会随口嘲讽谈少宗是不是打算攀高枝。 阴差阳错,谈少蕊成为第一个向谈少宗点破祁抑扬可能喜欢他的人。 谈少宗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就是那个晚上,他想再晚熟大概也有长大那天,方云丽去世当晚他还能没心没肺哭累就睡,现在却身体力行诠释什么叫辗转反侧。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是不是该去找祁抑扬问清楚就传来祁抑扬进了部队的消息。 那个暑假结束前唐冀约了一帮朋友去电影看包场看新上映的枪战片,被包围在环绕音响放出的枪林弹雨声中时,谈少宗突然走神想到曼谷的那间电影院。 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他也许真的错过了什么。 谈少宗升高三,交作品集给想读的大学,观察同班的男生女生揣测自己对他们到底是什么感情,偶尔也想到祁抑扬,他仍然无法定义自己对祁抑扬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祁抑扬一直是校园广播里念出的获奖者名字、站在礼堂舞台上收获全校师生那个人,是整个别墅区的妈妈都想有的儿子,也是同班女生热爱讨论的话题人物。 这一切都和在曼谷的祁抑扬不兼容,如果要跟别人讲他曾经碰到过祁抑扬的嘴唇而祁抑扬邀请过他共进晚餐,恐怕只有余皎皎会信。 但他也无法再跟余皎皎讨论这件事了,他可以讲给余皎皎听,只是余皎皎给不了回应。 谈少宗只能用余皎皎找到的定义来宽慰自己,他可能既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也可能都喜欢,总之等到喜欢的人出现时就知道了,如果等不到那就是命,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祁抑扬,也许他下一次站在祁抑扬面前就能知道答案。 但谈少宗没想到谈康会在他还没真正成年时就安排他的婚事。他十分抗拒,抗拒程度甚至超乎自己的想象,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他一想到要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子共度余生就觉得可怕,他没有信心负担他们两个人的人生。 谈少宗想到祁抑扬,虽然他此前已经很久没想到过这个人,他至少可以确信一件事,凑过去嘴唇碰上祁抑扬的嘴唇时他并没有过半秒的抗拒和犹豫,那种心情和他现在对这桩婚事的排斥很不相同。 他意识到如果和康佳妍订婚了,他和祁抑扬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甚至他不再有立场开口向祁抑扬问清楚在曼谷的事——他已经做错一次,哪怕那顿晚餐不是约会,他也不该让谈少蕊去赴约,他不能再恬不知耻地问祁抑扬,你当时喜欢过我吗,抱歉,我已经和一个女孩子订婚。 他坚决不肯去见康佳妍,谈康到最后没有办法了,问他知不知道他母亲去世后其实一直没有下葬。 方云丽去世的时候谈少宗外公外婆都已不在,谈康出面料理后事,骨灰寄存在殡仪馆不下葬也是向谈太太赎罪的一种方式。 谈康劝谈少宗,如果他和康佳妍顺利完婚,他会在征得谈太太同意后把方云丽的骨灰移入墓地。 谈少宗从来没有机会祭拜母亲,他一直竭力忍耐,甚至试图体谅谈康的苦衷,但从没想过生母的骨灰在最后也成了谈判的筹码。 谈康同意给谈少宗一周的时间考虑,甚至贴心地替他向学校请了假,谁也没料到谈少宗第二天消失了。 第19章 休息室里的等待延误航班的乘客只增不减,谈少宗陷在回忆里走神的时候,坐在对面的那位先生仍然表现得很耐心,他甚至召来服务生替谈少宗要了杯水。 虽然掐掉了之前的段落可能会让听众觉得难以理解,但谈少宗选还是择从这里开始对他讲:“我飞去纽约找他,旅游签证本来是因为学校组织的毕业旅行提前办的,没想到那么巧派上用场。所有环节但凡一个出差错我就去不了了,但都太巧了。我人生里第一次坐越洋飞机,总觉得必须要见他一面,至少需要认个错,也想知道还有没有可能。” 方云丽背着谈康找律师留有遗嘱,她和谈康在法律上没有婚姻关系,双亲也都已经去世,谈少宗本来就是唯一有权继承她财产的人。知道谈康已有家庭之后,她一直有意识地在为自己和儿子存钱,不料还没被谈康抛弃,先被确诊了癌症。谈康很少直接大笔给她现金,方云丽留给谈少宗的一百五十万大多来自出卖谈康送给她的首饰和皮具。 谈少宗第一次从这个账户里支取现金。他买了一张去纽约的机票,在机场换了汇。 这完全是凭着一腔冲动。要去美国是因为祁抑扬在那里,但找到祁抑扬能做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谈少宗那时候甚至顾及不了谈康的威胁,他想他是很自私的,连妈妈的事都抛在脑后,唯一强烈的念头是需要跟祁抑扬见一面,至少在为一桩荒唐婚姻付出余生前要问清楚祁抑扬的心意,或许祁抑扬的回答会让他有勇气去和谈康抗衡,祁抑扬那么聪明,他应该能想  45 到什么办法。 去程的飞机上谈少宗一秒也没睡。他反复想他应该要向祁抑扬道歉的,也许还要道谢,他多少得到过一些爱情,哪怕只有一个下午,哪怕他当时其实并不知情,这恐怕将成为他一生中唯一得到过的打着爱情名目的感情。 谈少宗没有祁抑扬的具体地址和联系方式,英语口语也实在很烂。落地后从肯尼迪机场打车到祁抑扬的学校,司机骗他收了他六百刀车费。谈少宗从祁抑扬的学校问到宿舍,走了足足三个街区,落地六小时后他终于等到一位认识祁抑扬的中国人,对方告诉他祁抑扬去西村见朋友了,算谈少宗幸运,那个人给了他祁抑扬参加聚会的具体地址。 谈少宗照着那个地址打车过去,门口的人拦他下来要查他证件,谈少宗不到二十一岁,不管用蹩脚英语和肢体语言如何沟通,对方都不让他进去。 那天晚上纽约有雪,谈少宗只穿一件薄外套,再不怕冷也扛不住。街对面有家小商店亮着灯,落地窗前三把高脚椅,正好给他提供了绝佳的位置盯紧从对面爵士吧出来的人。 他很不容易等到一个空位,刚刚离开的中年男人留下半盒烟,谈少宗也不敢随便乱扔。因为时差的缘故他倒是完全不困,眼睛盯着对街甚至不敢眨地太频繁。 他等了一个半小时祁抑扬才从对面的爵士吧出来,谈少宗生怕自己看错,上半身前倾脸都快贴上玻璃,在确定那个人就是祁抑扬的时候他同时意识到祁抑扬并不是一个人。 祁抑扬旁边跟着一个身高差不多的男生,过马路的时候很自然地牵住祁抑扬的手。 他们竟然也是要来这间小商店。谈少宗找了一天的人终于出现了,如今即将共处一室,他却完全不敢上前相认,慌得立刻趴到桌上。他坐的位置每次有人推门进来时都会带进来一股夹着雪的冷风,他脸伏在手臂上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谈少宗很快听到祁抑扬的声音,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祁抑扬的声音是这么好辨认的,他心跳快得要命,生怕祁抑扬认出他来。 祁抑扬跟旁边的人对话,一开始是英文,谈少宗捕捉到零星的单词,他们好像在讨论早餐的食物,后来祁抑扬先说中文,他说外面冷得要命,不要麻烦司机过来了,出去直接打车走吧。他们走到放牛奶的冰柜前,离谈少宗很近,祁抑扬旁边的人问他,那个人头发颜色看起来好像是中国人,要不要帮帮他?? 也许是谈少宗穿得过分单薄,他们以为他是小流浪汉。很快有东西被放到谈少宗的手边,有人拍了拍谈少宗的肩,谈少宗一动也不敢动,他从说话的声音判断出来是祁抑扬,祁抑扬劝他早点回家,没有听到回答又用英文说了一遍,仍然没得到回应后离开去收银台结账了。 谈少宗仿佛被施了咒僵在那里。祁抑扬的脚步声走远了又折返回来,门不知道被谁推开了一直没关,谈少宗哆嗦得厉害。 祁抑扬又放下一样什么东西,谈少宗听到有人问祁抑扬你给他打火机干嘛。 祁抑扬回答:“他不是还剩半包烟,外面太冷了,待会儿这里关门他出去抽只烟多少也能取取暖吧。” “你在想什么,抽烟的人怎么会自己没有打火机。” “你说的也对,”祁抑扬声音里带着笑意:“万一呢,万一原来的打火机坏掉,总还能有个取暖工具。” 关门声很快响起来,这一次祁抑扬是真的离开了。 谈少宗数了一百下才敢抬头。祁抑扬和他的朋友还没等到的士,两个人就站在路边,隔着落地窗与谈少宗的距离不足三十米,祁抑扬只要一回头其实就能看到谈少宗。 但祁抑扬专心致志在等车,他和旁边的人站得很近,讲话的时候都习惯微微侧身看着对方。很快一辆黄色的士驶近,两个人一起上了车。 谈少宗低下头来看,祁抑扬留给他牛奶、吐司和一只塑料打火机。 祁抑扬坦陈心事的那个晚上只用轻松快乐来一笔带过他的留学生活,但其实并不需要祁抑扬亲自动刀把谈少宗错失的一切摊开给他看,谈少宗早已见过,和那个时候的祁抑扬在一起可以拥有怎样普通但快乐的日常。 谈少宗带着祁抑扬留给他的东西打车去机场。最早一班还有剩余位置的回国航班起飞时间也在六小时后。谈少宗坐在休息区就着牛奶一口一口吃掉了那包吐司,最后剩下一只打火机。 他萌生了要把打火机带回国内的想法,这恐怕是他唯一能留下的和祁抑扬有关联的物件,虽然他和祁抑扬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这个属于祁抑扬东西至少可以提醒他他原本也有惊心动魄的机会。 过安检的时候谈少宗紧张得不行,工作人员用英语问他是否发生什么事,他摇摇头,对方又笑着欢迎他下次再来美国。他完全无心搭话,安检机器扫过他的衣兜,工作人员示意他拿出里面的东西,他发愣,对方以为他没听懂,又放慢语速讲一遍并且做动作演示,他终于把打火机拿出来递过去。 谈少宗想要解释这个打火机的意义,来自这个世界上可能唯一一个用爱情对待过他的人,他唯一的取暖工具,但他说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用英文说。 没想到工作人员接过去之后看了几眼又还给他。 谈少宗想到那时候的自己都觉得好笑:“我那个时候真的什么都不懂,还以为自己真的运气好,打火机能够带过安检,是天意要让我不放下,后来才知道境外部分航司本来就允许随身携带一个打火机。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抽烟的,真的很蠢吧,怎么会有人自顾自赋予一个打火机那么多意义,但我就是那么蠢。我本来以为是他很珍惜的东西才会让他想尽办法从国内带出去,其实根本不是他,是他朋友偶然走运。我真的错的离谱,珍贵的东西他又怎么可能随手送给不认识的路人。” 回国之后谈少宗答应下来和康佳妍的婚事,意外的是谈康并没有露出非常欣喜的表情,他在谈少宗面前叹口气,最后说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 谈少宗知道结婚这件事是谈太太答应下来的,他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母亲当年破坏了谈太太的婚姻,如今谈太太要随便左右他的婚姻,谈少宗认命了,就当做因果报应,反正有些东西他注定是得不到了。 高三毕业,他们的订婚仪式安排在大学开学前,选喜糖、试婚纱、看场地,他都陪着康佳妍一起。 他那时候是真的做好和康佳妍结婚的准备的,结果反悔的是康佳妍。拍婚纱照那个下午,有个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穿着快餐店工作服的男生突然来带走康佳妍,康佳妍凌晨给谈少宗打电话,通知他这个婚结不了了,她正在跟人私奔,因为觉得抱歉所以才打这通电话,请他千万不要告  46 诉她父母她来过电话。 康佳妍父母提出要把女儿嫁给谈少宗其实正是因为知道女儿爱上了家里佣人的儿子,门第悬殊令康先生和太太无法接受,更雪上加霜的是康佳妍居然还怀孕了。想来想去唯一的解决之道是找个家庭背景尚可但又无实际话语权的软柿子来打掩护,谈少宗成为最佳人选。 婚事告吹之后谈少宗彻底搬出了谈家,他在大学前辈的摄影工作室打工,放假住不了宿舍就住在工作室。年底谈康来学校找他,带他去到城郊一个位置并不算好的墓园,刻着方云丽名字的墓碑崭新,谈康没有在上面留自己的名字。 他和康佳妍当时订婚宴的喜帖都已派出,知情人士不在少数,被悔婚以及订婚对象跟人私奔都是很有噱头的事,他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接一些商业拍摄,年轻的男女模特从别的门路听到他这段故事反而对他很有好感。他一直不是那种会刻意跟人保持距离的人,这也正是婚姻生活中经常令祁抑扬不满意的部分。 谈少宗偶尔也一起参加模特们的派对,喝酒吃饭,虽然并没有跟哪位真正交往,但四处留情的花名就在那时候开始传起来,做摄影也算是多少跟艺术沾边,大家好像都觉得艺术家在订婚对象跟人私奔后受了刺激开始游戏人间是很合理的剧情发展。 “其实远没有那么夸张,我总共也只谈过三段恋爱,而且持续的时间都不长,也许跟我相处的确不是一件太有趣的事情,”谈少宗解释,“所以你看我们也并没有爱得多么了不起,十年里其实我们各自都和其他人谈过恋爱,明明谁都不是从一而终,但又总觉得对十年前念念不忘,或者用耿耿于怀更恰当。” 他唯一的听众听得很认真,在这时候很适时开口:“念念不忘或者耿耿于怀都是很需要勇气的事。” “不,”谈少宗摇摇头,“我们其实都是自私又懦弱的人。当然他比我勇敢,是他提出要结婚的,在我以为我们不会再有交集的时候。我当时不知道他的用意,如果是喜欢我,十年里我们都有单身的时候,完全可以和普通情侣一样从恋爱开始,我问过他为什么,他总是避开不答。当然直接结婚也不是很差的选择,说实话我们的婚姻生活不是没有快乐的时候,一个人生活久了就会觉得房子里有人在等你的感觉非常好,或者反过来我等他也不错。” 谈少宗喝一口水,继续讲:“我好像是在跟他结婚后才终于敢确信我喜欢他,喜欢跟我结婚的那个人,之前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不再重要。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兜兜转转,想和还不开窍的时候懵懵懂懂在意过的人认真试一次。但他从来没有放下旧事,到最后不知道是余情更多还是执念更多,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态度反复,现在才明白他在快乐的时候应该也还会想起十年前的下午吧,那个下午时刻警醒他我是一个出尔反尔轻浮随便的人。” 他并没有解释十年前的下午指代的是什么,对方也明白他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让人听懂,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一阵,谈少宗又说:“我刚刚说的不对,不止他,我也没有放下。人诚实面对自己很难,看到他造的曼谷我才真正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我何尝不是执念过重,一个普通的打火机也能赋予不必要的意义。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他还没开始和别人谈恋爱,这十年我们会怎么过。可能见到了说开了也未必会在一起更不太可能走到结婚,或者在一起了又很快分开,但因为没有办法重来一次,总觉得没能走的那条路更好。” 谈少宗的心事,在余皎皎的墓前讲过,跟屠苏在聚会里断断续续讲过,付费向吴川交代了一半,此刻面对陌生人再讲一半。祁抑扬藏在第三人称后面,唯独没有合适实际让祁抑扬当听众。 他们后来没有再交谈,午餐之后有地勤过来,叫的不是谈少宗,而是他对面的人。谈少宗听到地勤称呼他应先生,地勤对应先生的态度比对一般航空公司VIP还要更殷切,特意来通知他塔台确认过接下来一小时的天气状况,他的航班排在等候起飞第一位,现在可以开始登机。 应先生礼貌地跟谈少宗道别,谈少宗站起来叫住他,他很感激这个陌生人耐心地听他讲了一段没头没尾甚至不知道主人公名字的故事,他说:“一生还很长,也许以后还会有更快乐的事情出现。” 谈少宗绕回他们最开始的对话,应先生短暂反应了一下,然后他笑着回答谈少宗:“那我只好尽可能不让自己比那时候更快乐。” 谈少宗又等了两个小时,登机之后飞机也没有即时起飞,他往窗外看,工作人员正拿着水管冲洗机身上还未化尽的积雪和凝冰。 落地之后他从陆上过关到香港换乘飞纽约的航班,中间有三个小时的间隔,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跟他确认除了随身携带的一只打火机其他火种都提前丢弃了吗,他回答是的。 等待飞机起飞的时候谈少宗打电话给祁抑扬,感冒未完全痊愈,他讲话还带着一点点鼻音:“之前注册的时候一切都是你安排,这次就听我的吧。我在纽约等你一周,你抽出一点时间来办手续就好。” 深夜一点,祁抑扬还留在办公室,座机铃声响得很突兀,祁抑扬却仿佛听不到,在铃声快要断掉之前才接起来。 打电话来的人像是没料到他现在真的还在公司,贺子骏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他本来就快的语速因为心虚变得更快,他连问候都省略,直接跟祁抑扬讲:“老板,六号的最终版本已经出来了,你大概什么时候有空来看?” 他正打算跟祁抑扬坦白他一时冲动没得到祁抑扬的允许就向当事人公开了这个项目,祁抑扬回答他三个字:“删掉吧。” //////////////////////// 之前想过《这么远那么近》,两个人都是“自言自语地共你在热恋”,而谈少宗离开纽约,想的也许是“我怀疑我们唯一可以相遇的机会已经错过咗”,也想过《罗生门》,“很感激/喜欢我十年仍不休”,“但其实真懂得我吗”。但本日下午非常偶然地听到没听过的歌,于是之前的候选统统被淘汰,这一章(以及这个故事)更应该且必须是王菲那首《我想》。 写到了不相关的人物,大家看到了就看到了,一个不情之请是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必借着提到路人的片段来推销这个故事,就当做路人的故事是在路上捡到的吧,今非昔杯了。 第20章 楚助理入职又止以来只有两次在深夜被工作电话吵醒:一次是老板突然被曝出和男演员的牵手照,公关部的同事联系不上老板只能轮番打电话给他;一次是现在,早上四点老板突然致电,第一句话  47 就问他七天之后飞纽约的航班还有没有位置。 他半个人还在睡梦中,倒还记得礼貌用语让祁抑扬稍等片刻,强行用意志力让自己下床走到客厅里打开了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查询航班信息,页面加载完他压着睡意回答祁抑扬:“那天正好有一班直飞,早上七点五十起飞。” 祁抑扬那边很安静,楚助理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几乎怀疑这通电话是老板梦游的产物。他做好电话随时被挂断的准备,另一边却也登录好了公司的订票系统随时待命。 点进祁抑扬的页面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增了一条他不知道的航班信息,他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于是不经意间直接把心理活动说出口:“但同一天有冲突的行程,”他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一遍,“哦,没事没事,原行程已经取消了,应该是行政这边有谁误操作了。” 楚助理知道祁抑扬一向不喜欢听无用信息,话都说完了才意识到犯了错,只能寄希望于电话那头的还沉默着的祁抑扬没听清他的废话。祁抑扬仍然没有答复,他又等了等才开口问:“祁总您还在吗?机票需要现在预定吗?” 没想到祁抑扬也抛问句给他:“结局都一样,早点去晚点去是不是没有分别?” 楚助理现在是真的怀疑祁抑扬在梦游或者酒醉,他残留的睡意全被被老板这高深莫测的哑谜驱走,因为怕答错也不敢随便张口,放在电脑键盘上那只手一直机械地刷新航班信息。 好在祁抑扬终于恢复正常:“那麻烦还是给我订最早一班直飞航班吧。” 楚助理立刻修改起飞时间重新查询,“今早的航班还有位置,如果行李都收拾好了您现在往机场走应该能赶得上。” 楚助理订完机票收到祁抑扬发过来的位置,城郊的射击俱乐部。他查了地图,两位司机的家正好都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只好匆忙收拾好自己开车去接祁抑扬。 祁抑扬看起来一宿没睡,楚助理难得见老板流露出明显的疲态,一时有点不习惯。好在祁抑扬的状态倒没有电话里那么难以捉摸,见了他礼貌地先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表达歉意,又嘱咐他这几天不要对外透露他去了纽约,他会定时检查邮件,如果有要紧事就直接打电话给他。 楚助理暗自乱猜老板是一时兴起要去度假,但又觉得表情怎么看都不是放松愉快的样子。 祁抑扬上车之后没怎么说话,刚刚打靶时间持续过长,精神长时间高度集中,突然抽离出来并不能完全放松。车驶上机场高速,他才回过神来对不断在提速的助理说:“安全第一,赶不上就算了,拖一天算一天。” 楚助理这个早上想象力完全被激活,由怀疑老板梦游进一步发展到怀疑老板在纽约被通缉。 祁抑扬随身几乎没有行李,值机和安检都很迅速。他坐在休息室里发愣,把手机拿出来又翻到已经看过好几遍的通话记录,谈少宗几个小时前的确打来过一个只讲了二十秒的电话通知他去纽约处理离婚事宜。 离婚是他主动提的,第一次提过之后两个人又和稀泥混过去一段时间,第二次再提他很快打了电话给律师要重拟财产分割协议。 他一度以为这次已经放下,堂弟婚礼那天和谈少宗同车回家时他还能心平气和劝说谈少宗接受新的财产分配安排,到头来原来那一刻的轻松还是拜酒精所赐,离开酒精,眼下这个足够清醒的早上,他听到航班的登机广播却迟迟不愿起身。 祁抑扬很少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他一贯坚持选对选错都该自己承担后果,后悔是件徒劳无用的事情,只会让人显得懦弱无能。但他现在的确在后悔,他甚至想到谈少宗提过的不着调建议,他当时应该要答应一起去做婚姻咨询的,兴许真的有用。 祁抑扬一上飞机连要三杯香槟,酒意和困意交织,大半飞行时间都被他睡过去。落地时纽约还是早上,司机接到他直接往公寓开。 路过苏荷区遇上大堵车,祁抑扬想到上一次去那套公寓还是和谈少宗来纽约注册,谈少宗喜欢站在阳台上看楼下的车流,而他们办完注册手续的当晚就在同一个阳台上因为他管谈少宗抽烟的事闹了不愉快。 祁抑扬突然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再打开那扇公寓的门,他想了想跟司机说:“先去一趟市政厅吧。” 司机开到市政厅,他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摇下车窗看一眼那熟悉的台阶。 办理注册手续那天谈少宗穿的很正式,但讲话还是没心没肺,甚至很不合时宜地提到上一次失败的订婚。迈上台阶的时候谈少宗脸上的犹豫很明显,甚至又问他一遍是不是真的要结婚。祁抑扬当时是真心想给他反悔的机会,哪怕国内新闻已经铺天盖地,如果谈少宗不愿意那就算了。 他丢下谈少宗往上走,为了分散注意力只能机械地默数台阶步数,走到三分之二处又总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一眼,祁抑扬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刻心里有多紧张,怕谈少宗还在,更怕谈少宗不在。 司机掐着临时停车限时驶离了市政厅。祁抑扬到家先蒙头大睡一觉,起来时天色都开始变暗,顶着时差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 祁抑扬当天没有给谈少宗打电话。潜意识里他不希望谈少宗知道他这么早来了纽约,他怕谈少宗将这个行为误读为他对离婚已经迫不及待。他原本是打算要到谈少宗给的最后期限那天再飞,但又舍不得让谈少宗真的等足七天。 第二天早上在国内的律师打电话给祁抑扬。 谈少宗人在纽约,在国内委托了律师去和祁抑扬的律师谈财产分割,律师征询祁抑扬的意见:“对方倒是妥协了不少,同意参考这份新协议来进行分割,但他律师提出不动产项下所有分给他的他都不要,如果你答应就可以签字。” 祁抑扬问:“如果财产分割一直谈不拢这个婚是不是离不了?” 律师跟祁抑扬合作多年,因此大着胆子讨论他私事:“什么状况?离婚不是你主动提的吗?后悔了?” 祁抑扬难得很诚实地回答:“有一点。” 他这样坦率,律师反倒不好意思继续打探,留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让他慢慢考虑。 祁抑扬走到阳台上学谈少宗数楼下路过的黄色的士,数到第十辆时他宽慰自己,分开之后至少谈少宗会觉得更轻松愉快,喝了酒不必紧绷一根弦洗过澡才敢回家,那分开也不算没有意义。 他因为迟来的时差反应一夜没睡,赶在国内下班时间前拨了电话给律师,他同意谈少宗的一切提议。 挂掉电话等到纽约时间早上九点又打给谈少宗,他想不到很合适的话,只好干巴巴地讲:“我到纽约了。” 谈少宗的感冒已经完全痊愈,讲话声音恢复常态,只是  48 他那头声音嘈杂,祁抑扬一时没听清楚他的回复,他意识到这一点提高了音量跟祁抑扬解释:“我在搭观光巴士。” 祁抑扬应该生气的,他连飞过来的时间都要犹豫再三,下了飞机也选人最多的窗口排队过海关,同样将被打上离异标签的谈少宗凭什么能轻松自在地扮游客。但他气不起来,谈少宗一向是那种故事讲到关键时刻要荡开一笔说几句废话的人,祁抑扬用一种认输的口气问:“开心吗?” “谈不上开心,”谈少宗在风声里回答他,“散心可能更恰当。” 祁抑扬感激谈少宗这时候还愿意讲这么一两句玩笑话装作也很失意的样子,这抚慰了他此刻的困意和坐上飞纽约航班之后的复杂情绪,他不过脑子就说:“你不如来问我,我能给你规划比观光巴士还有意思的旅游路线。” 谈少宗难得很配合:“下次吧。” 但其实谁都心知肚明没有下一次。 办理离婚手续不需要两个人再一起去市政厅走过场,只需要当着律师的面处理好文书就可以,他们最终和这边的离婚律师约好后天下午见面签署一切必需的文件。 谈少宗到得比祁抑扬早。律师等在会议室里,想到上午收到的祁抑扬的律师发来的财产分割协议最终版本,他用音调并不太标准的中文跟谈少宗说:“祁先生很慷慨,说实话我处理过很多件高净值人士家事法问题,很难见到这样的财产分割安排。” 谈少宗找的律师跟他说过同样的话,祁抑扬的分配安排十分慷慨,除了所有权变动需要公开申报的股权,其他各类资产几乎都平均一分为二。对方的疑惑震惊隔着越洋电话都很清晰,再三跟他确认,谈先生,现在的分割安排是有利于你的吧,你找我和对方律师谈是为了要放弃其中几项? 谈少宗面对两位律师都是同样的回答:“我受之有愧。” 祁抑扬准时到,律师把财产分割的要点逐项读一遍,确认双方都无异议。财产安排协议单立,主协议正文反而十分简单,他们之间没什么需要持续的权利义务安排,唯一一项限制是谈少宗不能在祁抑扬之前向任何媒体或经由第三人向任何媒体公开离婚的讯息。 律师又口头询问谈少宗是否对此无异议,他回答之前祁抑扬此地无银地抢先解释:“是公司公关部同事的意思,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提前准备铺垫。” 事实上除了律师和谈少宗,祁抑扬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他要离婚的事情。瞒着公关和法务是很不明智的选择,这一点他知道,尤其是这两个部门现在本来就有棘手的问题正在处理。他虽然相信谈少宗会守诺,但天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离婚的消息一旦走漏,公关部门会变得十分被动,股价和舆论走势都难以估计,但祁抑扬宁可承担风险也不愿意现在就召来下属通知他们自己婚姻失败了。 谈少宗却对他找的这个借口表示很能理解,结婚时他见过又止公关部的阵势,想来离婚是否公布什么时候公布祁抑扬也是身不由己的,他对律师点点头,回答说:“没有异议。” 确认完所有安排,律师让助理送进来准备好的全套协议签字页,总份数不少,于是先各分一半给他们,各自签完之后再交换,场面一下就显得很正式,每签一次名字都像当时迈上一阶市政厅的台阶,只是两个人的关系走向和当时截然相反的方向。 较之结婚,离婚是这么轻松简单的一件事,祁抑扬签完二十来份签字页却觉得十分耗费心力。 律师解释他会负责接下来所有文件的递交,其他程序事项也会由他和事务所的同事处理,谈少宗和祁抑扬可能会收到法庭寄送的一些文件,他会在收到后转寄回国内。 出了事务所的大楼才发现已经到了日暮时分,纽约这天的晚霞是粉红的,谈少宗印象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鲜艳的天色。 祁抑扬在等自己的司机,还在电梯里他就提出要送谈少宗一程。谈少宗盯住绮丽暮色看,原本彻底打消的念头又浮起来,他站到祁抑扬身边问:“要一起去个地方吗?总得有个充满仪式感的再见吧。” 谈少宗做好了被祁抑扬拒绝的准备,毕竟他亲眼见过祁抑扬决意要离开时不会任由对方拉住衣袖。更何况祁抑扬在纽约有同学、旧友、同事、投资人,他理应抓紧在纽约的时间安排一些更有益处的饭局。 但祁抑扬答应了,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打电话给司机取消行程,摆出听凭谈少宗安排的姿态。 谈少宗招了一辆的士,把手机递给司机看,上面写有目的地的具体地址。 两边掠过的风景祁抑扬一度非常熟悉,刚刚来纽约的时候他其实一度以为自己会永远留下,后来回了国,全世界各地到处出差,纽约却只重访过三次,分别是又止上市路演,和谈少宗结婚,以及和谈少宗离婚。他在纽约有过非常多快乐的记忆,也真心喜欢这座城市,现在却因为这最后一件事打定主意今后如非必要不会再来。 祁抑扬不愿意再多看,而谈少宗认真看窗外,好像那天坐的观光巴士还没让他欣赏够这座大苹果城。 车驶出一段,祁抑扬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不动产?” 其实有很稳妥的答案供谈少宗回答,比如他只是觉得应该执行婚前签署的那份协议,或者因为祁抑扬已经分给他足够多的现金和债券。但谈少宗转回视线看着祁抑扬沉默了片刻——他和祁抑扬从认识到现在,坦诚相待的时候少得可怜,现在一切都已结束,他总该多少给彼此一个明白。 因此他回答祁抑扬:“我问过评估机构,你打算给我的住宅加上商铺,总价大概跟祁氏新办公大楼装修预算持平。” 谈少宗讲这一句其实已经足够令祁抑扬领悟他的用意。 他接着又把话讲得更透:“装修工程招标的事情,饭桌上他们提到过,但我没想过要跟你开口。” 祁抑扬不得不重新直面这件事,压垮他们婚姻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原本以为心事都已经讲尽了,签离婚文件时心底那点后悔和不甘也想好了绝不再对谈少宗吐露半分,但也许是因为意外收到了谈少宗的告别仪式邀约和一句迟来的辩解,他又觉得还有话可说。 他斟酌片刻,回答谈少宗:“我知道。虽然听起来像事后自辩,但我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谈康,我当然动摇过,想过他说的是真的,你十八岁就能听他安排跟陌生人订婚,他在我面前问都不问你一句就替你答应下来婚事,你居然还真的如他所说打来电话,我想过你再服从他一次来跟我要个装修工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回家跟你发脾气的时候,我其实期待你立刻暴怒反驳我,恨不得跟我打一架都行。但你什么都不说,而我再开口就讲  49 的太多。” 他自己再回头去看那个晚上的剖白,觉得像高热不清醒时的呓语。他不该讲那么多,旧事对于他和谈少宗而言并不算甜蜜,反而是负累,是困住他们的桎梏。因此飞纽约之前接到贺子骏的电话时,他意识到推倒曼谷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只是没有跟你说过,其实那个晚上之前我自己都从没有完整回顾过认识你以来的事情,”祁抑扬说,“我觉得灰心不只是对你,更是对我自己。心事浮浮沉沉这么多年,我一直自负地以为在爱你这件事上没有人比我做得好,真正在你面前全部讲出来才觉得自己像是叶公好龙,自顾自把爱你这件事讲得很好听,但因为怕输怕失望根本不敢靠近。你越示好我反而越恐惧,连谈康铺的陷阱都愿意犯蠢往下跳。” 祁抑扬这短短几段话比那个晚上的陈年心事还令谈少宗觉得招架不住,他第一次明确感到祁抑扬在放低姿态。他捡祁抑扬话里最无关紧要的部分回应:“谈少馨和谈少蕊听到你这句话会气死,她们一直坚信我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所以你看,我不可能善良到要去帮她们的忙。” “你千万不要善良,”到了这个时候祁抑扬才发现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跟谈少宗交代,他尽量挑重要的说:“不要再听任谈康安排你和谁结婚了,最好也不要按你之前说的找什么英国王室了,找一个没有负担地爱你并且也不会让你有负担的人,不,不用这么复杂,找一个你喜欢的人就可以了。你如果要再结婚,千万不要通知我。” 谈少宗没料到祁抑扬连他随口胡诌的废话都记得清楚,被他这么郑重地复述,原本的玩笑意味都没了。他试图扭转对话的氛围:“英国王室的确不合适,万一不幸再离婚收场,我可能会死于不知道是意外还是事先谋划的车祸。” “还有,”祁抑扬说,”如果再有谁要往你身上扑想给你下套,你扼住他喉咙的时候应该再用力一点。” 谈少宗笑了:“那不太好吧,万一失了手你可能真的会在报纸上看到我被控杀人。” 祁抑扬没接他的玩笑,相反他把头转向另一侧的车窗,似乎接下来要讲的话很难以启齿,“在床上,哪怕结了婚,谁要是强迫你你应该用力踢他下/体,或者直接报警,”他停顿片刻,终于讲出想讲很久但一直没能鼓起勇气讲的那句话:“对不起。” 谈少宗没做声,的士又驶过一个街区,祁抑扬没头没尾地说:“我在南半球有座小岛,是真的。” 司机找准地址把车泊在路边,下了车祁抑扬才发现谈少宗要带他去的地方他并不陌生。 城中有名的爵士吧,他曾经有几位好友在附近的学校念书,周末的时候总是他从上城过来找他们消磨时间。入场要看证件查年龄,一开始他们那帮人都不满21岁,只好找熟悉的前辈借护照,反正门口的黑人侍应生并不太能区分清楚中国人的长相。 谈少宗分明是有备而来,双份门票早就买好。他们落座不久表演就开始,因此倒并不需要特意费心找聊天的话题。 谈少宗没说话,祁抑扬也没有,除了在点酒的时候谈少宗听取了他的建议。 他主动跟谈少宗解释:“以前读书的时候来过很多次,酒水溢价严重,越贵的越不值当。” 谈少宗点点头,似乎并不太在意今晚究竟喝什么,他很快就把视线转向舞台。 音乐声音其实并不特别吵闹,祁抑扬一直对爵士没有特别的兴趣,他分神留意四周的对话,捕捉一些零零散散的单词,视线余光甚至注意到左前桌的一对年轻情侣在接吻。谈少宗却意外的认真,连酒都只抿三口。 谈少宗其实没有认真欣赏音乐。他在想祁抑扬是真的不记得他们曾经在这附近碰过面了,甚至谈不上不记得,祁抑扬从头至尾都不知道谈少宗曾经在街对面等过他,牛奶、吐司和打火机都只是他随手施舍给一个路人的善意。 注册结婚那个晚上祁抑扬温声劝他戒烟,他在那个瞬间短暂地恨过祁抑扬——祁抑扬总是做前后矛盾的事情:在纽约留下一只打火机给他,再回到纽约又劝他“你最好也不要再抽”;明明早就那么快移情喜欢上别人,别人之后还有别人,多年后又要回头再找他结婚。 两个人各自怀揣一段对方不知道的故事,都认为自己深情对方薄幸,全都掰开了揉碎了看,其实谁都无辜又不无辜。 台上换到一首更大众的歌,连祁抑扬都听过男声女声好多版本,歌快唱完的时候谈少宗站起来,他先拿起自己的杯子碰了碰祁抑扬放在桌上的酒杯,把一杯酒饮酒了,透明空杯底朝上放回桌上。 然后他低头贴在祁抑扬的耳边,以一种并不符合他们现在关系的亲密姿势和语气讲:“我出去抽根烟。” 祁抑扬等了半个小时,酒续了一杯,直到散场,谈少宗没有回来。 他的大衣还搭在椅背上,祁抑扬没有给他发消息也没有打电话。 谈少宗倒放的空杯下罩住的是他们的结婚戒指,祁抑扬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不告而别,这大概才是谈少宗要的仪式感。 祁抑扬把谈少宗的大衣搭到臂弯,有个小东西从衣兜里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在光线并不充足的室内找了一会儿,发现是一只略显陈旧的打火机,很普通的塑料产品,上面印的字都已经磨花大半,只能大致分辨出来“张掖”两个字。 祁抑扬把打火机捡起来放回谈少宗的大衣口袋里,他总觉得自己无意中错过什么事情,但似乎又已经错过了厘清的时机。 手机响了两声提示音,并不是抽烟忘带打火机的谈少宗,是一小时要价八百美元的律师尽忠职守发来邮件,告诉他刚刚已经成功向法院递交离婚申请文件。 祁抑扬过了马路,他还记得对面有一家印度人开的便利店。他人生里第一次买烟,选的是谈少宗抽惯的牌子,结完账捏着烟盒站在路边等车。 的士久久不来,他用谈少宗留下的打火机点了支烟。他还是抽不好,第一口就呛到咳嗽。 //////////////////////// 更大众的那首歌,《wild world》,王若琳版本。 第21章 谈少宗回国的航班下午四点到。 金洁开车去接他的路上还在期待不知道这次能收到什么样的礼物,接到人站近了看才发现老板脸色实在算不上好,戴着帽子裹着厚羽绒服也能凭借露出的半张脸判断出来瘦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度假回来该有的状态。 谈少宗的确兴致不高,跟她打完招呼也没讲多余废话,金洁识趣地没有开口多问,只想着尽快把谈少宗送回家补觉。上了车正往导航软件里输入谈少宗家  50 的地址,谈少宗问她:“起飞前我知道还没能谈成,后来有进展吗?” 金洁没想到他如此记挂这件事,心里揣测要么是那套房子出了事要么是谈少宗急用钱,她解了安全带扭身拿过放在后座上的信封递给谈少宗:“卖掉了,难得遇到一个愿意拿到钥匙就打钱的买家,多半是因为你价格让得多,这几天你尽早去跟他办过户就行,另外中介需要你签好字的委托书原件存档。房款和你转过来那笔钱都存到了你以前办了没用的那张银行卡里,按你说的写好初始密码装信封里带过来了。” 谈少宗离开十来天,中间打回来一个电话给金洁,拜托她帮忙联系中介出售他那套高层公寓。这一阵房价涨势不明显,谈少宗要求一次性现金付款又巴不得能立刻卖出,唯一的优势是他愿意在价格上让步。金洁跟四五个有意向的买家谈过,谈少宗登机前她这边也没能谈出个结果,没料到今天上午终于有一位下定决心,提出再低百分之一就可以立刻签约转账,金洁一算让一个点也还在谈少宗给她的底价之上,立刻赶过去代谈少宗签了字。 谈少宗把信封接过去:“你先送我去个地方,不用等我,直接把我行李扔回工作室就行。” 他报出来一串令金洁陌生的地址,金洁乱猜他是卖掉旧宅置换了更高端的居所。 路上金洁怕谈少宗要补眠,不敢主动开口说话也没开车载音响,等信号灯的时候观察好几次才发现谈少宗根本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但似乎也不太愿意讲话。 导航提醒到了目的地,金洁打量周围不像是新楼盘,更搞不明白谈少宗匆忙卖房又一回国就来这个地方是什么状况。谈少宗没立刻下车,他开了副驾驶的抽屉,金洁一向习惯在里面储备零食和保健品。 谈少宗以往劝过金洁不要迷信营养补充剂,现在自己却抽出来几袋红参口服液,金洁以为他是长途飞行耗费元气决定事后补一补。见他没经验似的喝掉一袋又要撕开下一袋,金洁好心提醒他:“你别补太过了,这个喝多了心跳很容易加快的,你小心待会儿到家了太兴奋该睡睡不着。” 谈少宗喝掉第二袋回答她:“没关系,要去打仗。” 他说完就开门下车,随身只拿着金洁给的那个信封。 这既不是每三个月一次谈少宗回家的日子,离春节假期也还有一段时间,因此当谈少宗在晚餐时间突然出现在谈家餐厅时,餐桌上的对此完全无预期的三个人齐齐停了筷子。 上一次谈少宗回家吃饭时谈康就提到过谈少馨孕期后半段要搬回家住,谈家四口常居人口今晚独独只缺谈少蕊,不过这倒不影响谈少宗今天来这一趟的目的。 谈少馨和谈太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谈少宗的眼神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反感厌弃。谈康虽然并不那么真心欢迎谈少宗突然造访,但也知道今时今日不好完全冷落他,站起来用亲切到显得刻意的语气问谈少宗:“怎么突然回家来了?还没吃饭吧?快洗洗手先坐下,我让阿姨加个菜,喜欢吃什么你跟阿姨点。” “不用了,我不是来吃饭的,给完东西我就走。” 谈少宗回答的生硬,态度也不似以往。谈康却装作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冷漠,堆着假笑问:“回家就回家,你还带东西干什么?” 谈少宗不回答他,把视线移向谈少馨,拿着信封的手举高,做出一个要递给谈少馨的姿势:“不是给你的,是给谈少馨。信封里的银行卡里存了大概一千五百万,除开生活必需和我妈妈留给我的那笔钱不算,我手头能拿出来现金也就这么多了,密码贴在卡背后,你随便安排。” 谈少馨不接:“你有病吧?好端端的我干嘛收你的钱。” 不止是她,桌上另外两个人也因为疑惑眉头紧皱,谈太太似乎已经很不耐烦。 “我知道这笔钱跟接下祁氏装修工程能到手的收益比起来还差得远,但你先拿着,我找了律师起草放弃继承谈康财产的声明,签好之后公证完再寄给你们。假设他愿意分给我一星半点,我都不要,只要出现其他继承人,我不要了你总归能多分一点,加上他承诺过祁抑扬转给他的购地款是替我保管的钱,全都凑在一起差不多能抵得上工程受益。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如果他的遗嘱里根本没提到我,购地款的事也不认账,你到时候来找我我一定想办法把剩下的部分补齐。” 他直呼谈少馨和谈康的大名,被点名的两个人没料到他越说越夸张,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滑稽而呆愣。一向不太愿意跟他直接对话的谈太太这时候出面维护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你这么没教养的在发什么疯?坏到青天白日诅咒自己亲生父亲去死。钟昱和少馨接工程赚钱是天经地义,你给钱是什么意思?” 谈少宗转头看她,他曾经在心里怜悯过这个女人,虽然他这份怜悯旁人知道了都会觉得可笑。因为这份怜悯,他甚至曾经试图去理解她和她的女儿们的所作所为,但现在已经到了无法也无需退让的时候。 他声音并不大,但也许是金洁的红参口服液真的有效果,讲话时有种震住人的气势,他字句有力的回答谈太太:“我的意思是,拿了钱,这个家的人就再也别腆着脸去找祁抑扬乞讨生意,就算他答应给,也不要伸手接。” 谈少馨这时候稍微回过神来一点,说来说去谈少宗讲的还是她丈夫的事业。她揪住谈少宗的话质问:“谁在乞讨?抑扬跟我和蕊蕊本来就是老朋友,抑扬愿意给我们为什么不答应?” “为什么?”谈少宗笑了,那笑里的嘲讽意味已经很明显,而接下来的话就更甚:“因为你丈夫的公司配不上,因为祁抑扬根本看不起,还因为我觉得羞耻。” 在这间别墅里,谈少宗就是羞耻的同义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谈家的耻辱,餐桌前的三个人习惯了他逆来顺受的性格,谁也没料到如今他竟然有胆量反过来叫嚣他因为他们而觉得羞耻,一时之间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招。 处在风暴中心的谈少宗却觉得这是他在这个家里最最自在的时刻。 谈康看着面上的嘲讽和轻蔑仍未消退的谈少宗,他想到了方云丽。 跟方云丽坦白自己已婚的时候,她哭过之后也是用这样的表情看他,从伤心里平静下来冷声对他说,如果一早知道你结婚了,我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你不配让我多看。 谈康读的懂祁抑扬给他转购地款的用意,也就能明白谈少宗现在递出来银行卡是做了什么打算。 谈少宗看起来比他母亲还要有玉碎的决心,谈康寄希望于他只是一时冲动,试图好言好语安抚他:“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少宗,来来,先坐下来,有什么事好好说,是不是抑扬发脾气了?” 谈少  51 宗受够了祁抑扬的名字被眼前这群人三番五次地随便提起,他们甚至自以为亲昵的叫他抑扬,他不耐烦地打断谈康:“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去揣测祁抑扬?”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发难让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他并不是意气用事,餐桌前的三个人竟然再一次集体噤声。 凝滞而尴尬的气氛里,谈少宗看着不再接话的谈康说:“你帮谈少馨收下吧,毕竟你从来不是跟钱过不去的人,死了之后再分给她也算可以。” 谈太太听不得这句话,几乎即刻站起来指着他骂:“你再发疯就立刻滚出去!” 和明目张胆搞恶作剧或者口出恶言的两个女儿不一样,谈太太很少直接训斥谈少宗,她用的是成年人更高的段位,彻底的漠视,令谈少宗成为心理上的孤儿。如今两度激动地指着他骂,只是因为听不得有人提到谈康会死。 谈少宗此刻又在为她感到可悲,爱上谈康可能就是她遭受的报应,这报应持续一生。但报应竟然从未找上谭康,给无数人带来痛苦的罪魁祸首反而是活得最快乐的一个。 谈少宗又把视线移回谈康身上,他还记得六岁生日去游乐园骑在谈康的肩上的感觉,他叫那个谈康爸爸,那个很多年前每周出现一次的谈康和眼前这个早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爸爸,”谈少宗开口,方云丽去世之后他没有再叫出过这个称呼,好在今天之后也不用再叫任何一次,他接着说:“这么多年我当你赎罪的工具,如今这笔债我也算是还完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里的信封放到餐桌上,空着两手转身走了。 十二岁的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谈康派司机把谈少宗从酒店接回谈家,其后他因为愧疚感忍气吞声尝够了漠视与苛待,对这个家里所有人的恶意都照单全收。好在多年后终于等来一个人劝他,你不要善良。 谈少宗听取了他的建议。 谈少宗打车回工作室。搬出祁抑扬的别墅,卖掉自己那套公寓,断了在谈家的是非,如今工作室楼下这套房子成为他唯一的家。 他洗过澡连行李都没拆就躺在床上睡着,但因为时差的缘故只睡了三个小时就醒,醒了躺在床上睁大眼看天花板,想到过去半个月经过不同城市,婚姻状态从已婚变成离异,一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早上到工作室,金洁见谈少宗脸色并不比前一天刚下飞机时好多少,联想到上班路上刷到的新闻和谈少宗卖房的举动,忧心忡忡的问他:“你家里生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谈少宗下意识以为她指的谈康的生意,头也没抬就答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金洁觉得很难以置信,“你们在家都不聊天的吗?新闻都出来了,上个月到现在陆陆续续已经有四十多桩诉讼,而且我看报道说涉及又止好几个核心产品的专利。” 谈少宗反问她:“又止?什么新闻?” 金洁在手机上搜索给他看,被转载最多的一篇报道标题起的很耸动:又止科技陷入知产侵权争议,多款主推产品或将停产停售。 新闻报道标榜首发独家,读起来以为是新鲜事,但诉讼其实早已经开始——祁抑扬错过堂弟的婚礼仪式正是因为那个周末收到公司法务部的电话,他们在周五收到法院通知后和外部合规顾问开过会,最终一致认为兹事体大下一步如何应对需要高层参与决策。 祁抑扬去纽约那几天案件数量也还在增加,所有起诉状都指向相同的原告被告,很明显能解读出来是同行搞的竞争手段。科技公司一向热衷互诉侵权来压制对方,何况这家公司和又止积怨已久,草根出身的老板贺远正多次公开表态他看不惯背靠大树的祁抑扬。 这几天媒体也参与进来事态就更复杂。两家公司都有大量用户群,新闻一登出热度和讨论量都很高,最开始的几家媒体倾向明显,又止很快在舆论中落了下风。 祁抑扬从纽约回来一直在为这件事跟不同的人开会。知识产权律师做过分析,案件胜诉率很高,但诉讼可能会拖上一段不短的时间。然而脏水先如此高频率地兜头泼下来,大众到后面也就忘了去计较又止原本是否干净,所以最终这还是一个公关问题。 开会的时候公关部把收集的相关报道递给祁抑扬,双面打印也有八十多页,一开始还在讨论技术专利的边界和互联网语境下的侵权判定,延伸到科技公司不良竞争态势也还算正常,但往后翻甚至有艺术类媒体借题发挥分析谈少宗近年拍摄的杂志封面是否有元素构成抄袭。 清算又止就要清算祁抑扬,而外界看来祁抑扬和谈少宗仍然是紧密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天经地义。 公关部想让管理层拿主意,是向各大媒体威逼利诱尽量避免再出新的不利报道,还是放任立场对立的新闻漫天飞硬碰硬找法学专家做分析正面出澄清,或者再极端一点,双管齐下又堵又疏。 祁抑扬没说话,在座的倒是有人先说,发言时先表明不是自己的立场,是有董事托他代为发表意见,认为是不是可以考虑让祁抑扬先跟贺远正私下协商,放低身段交个朋友或者许诺一些利益共享的合作案,比起拖个三年五载赢下诉讼,对方主动撤诉才是能更快在源头上平息舆论的好方法。 这话一说出来会议室彻底安静下来,在座的个个都小心观察祁抑扬的脸色,但祁抑扬久久不表态。CFO坐不住了,直白骂这主意蠢,公司和公司之间竞争,跟老板们的私人恩怨有什么关系,贺远正要是真的只是因为见不惯祁抑扬才使出这些下三滥招数,那是他自己小肚鸡肠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再有人出来反驳就越扯越偏,指责几个高管永远站在祁抑扬那边,顾及初创时的情谊,没能跳脱出来考虑什么才是真的对公司好;不认同这种阵营论的又批评这种思维是完全受制于资本市场,凡事都考虑股价和投资者,忽略了科技公司的初衷。几个回合吵来吵去竟然又认真分析起来到底刚刚提出来的哪种公关策略好。 争论声最大的时候祁抑扬把转椅转一百八十度,背对会议桌前的其他人。他当然知道不可能所有员工都认同他,高层和董事中间甚至隐隐约约在划分阵营,但这还是第一次赤裸裸吵到他面前来,祁抑扬觉得无聊透顶。 他始终不喜欢一个机构或者组织规模膨大后带来的负面效应,比如现在面临的同行恶性竞争就是这种负面效应之一,他怀念又止刚刚成立的时候,赤手空拳要在一众初创公司中厮杀出头,就必须想出更卖座的产品创意写出更漂亮简洁的代码,没有人会用舆论去扼杀竞争对手。另一种明显的负面效应是决策时各方立场和利益的拉扯,大把时间空耗在此刻会议室里正上 52 演的这种无意义的争论之中。 这曾经是他抗拒接管祁氏的原因,他见过自己的父亲周旋于种种复杂的关系网中,任何一个决定后面都有千百顾虑考量,能够凭喜好、直觉和冲动自由做决策的空间几乎被蚕食殆尽。 如果又止正加速行进在滑向祁氏的那条轨道上,祁抑扬怀疑他急流勇退的时机也许已经到了。 争吵声终于消停了他才又转回来,在众人的注目下站起身讲:“都讲完了吧?那我也代表我自己说一句。既然认为事情可能是因我引起,那该怎么应对就请大家决定,我回避,我只有一个不情之请,祸不及家人,如果之后还有延伸到谈少宗个人的报道,如果诸位同意,还麻烦公关同事尽可能联系发布媒体删除。” 事实上把谈少宗从舆论风暴中一劳永逸地切割出去的方法是公开离婚,甚至一定程度上离婚的消息能够起到帮又止转移视线的作用,但祁抑扬不想使用这个方法。 祁抑扬弃了权,剩下的人也没能立即选出方案来。这边还在权衡各种对策利弊,第二天下午又有之前离职的员工在网络上发文,控诉自己离职是因为受到了又止的不正当解雇,选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放在又止的对立面令他很容易就占得了舆论上风。 祁抑扬又被困在会议室。 公众讨论热点从行业竞争扩张到劳动纠纷,再讨论祁抑扬需不需要去和贺远正做朋友就没什么意义了。内部争议倒比对手惹事好解决,先找人事部来复盘解除劳动关系时的起因经过结果。 人事部当时负责那位员工离职流程的小姑娘做汇报的时候委屈得差点要哭出来,爆料出来后她再三核对过当时的手续,对方是主动辞职,因为工作中能接触到几项核心技术,雇佣合同中有严密的保密条款和竞业禁止条款,跟这些限制有关的补偿也早就按合同发放到位。 事情回顾清楚了,这一次的决定倒不太难做,劳动合同关键条款、辞职信和转账记录附在澄清稿后面一起及时发出去,故事原貌被还原得清清楚楚。 如此快速的回应却被解读出别的意味——资本家倾轧个人简直太容易,不正当解雇都能实现谋划好变得正当,总之冷冰冰且读起来不近人情的澄清稿完全不如情绪激昂的自书更打动人心。 连金洁跟谈少宗每日例行跟进又止新动态时,都忍不住代入打工人士立场感叹:“手续这么缜密看来真的是资本家老谋深算,可怜了这位码农家里二胎才刚刚出生三个月。两边资源完全不对等,这种大公司的劳动合同被奸诈的律师不知道埋了多少坑,普通人怎么抗衡得了。老板,你当年不会也因为地位不对等被逼着签了什么婚前协议吧?” 谈少宗想到那份作废的协议,没回答金洁的问题。他正一条条下滑刷新闻下的网友讨论,越看越眉头紧锁,大部分人跟金洁有同样的新闻读后感,他问金洁:“祁抑扬应该不至于事必躬亲连解除某个员工的劳动合同都要管到吧?为什么评论骂他的比骂又止的还多?” “他之前形象太好了呗,”金洁回答,“要什么有什么,其实特别招人烦,现在被抓到个弱点,大家当然要借题发挥一下。” 谈少宗想到他以前也这样想过。在掌声中一路顺利长大的祁抑扬,整个别墅区的小孩都想向他看齐。在他们见了面也不打招呼的青春期,无法顺利解出全部数学题的谈少宗也忿忿不平抱怨过祁抑扬的存在简直是这个世界对谈少宗们太不友好的证明。 他从来没想过一向高高在上的祁抑扬有一天会低声对他讲对不起。 从祁抑扬和谈少宗要结婚的消息被曝光的第一天起,两个当事人、彼此的朋友亲人、媒体甚至路人都评价过婚事荒唐,谈少宗没料到后来还出现了比这桩婚姻本身更荒唐的事——他是在签完离婚文件之后一同去造访故地的的士上才最最真切的、身临其境的、没有时间差的、不费力气的体会到了祁抑扬爱他。 他陷在自己的思绪中,金洁已经点开另一条消息,看完摘要忍不住跟他分享:“又止股价还在跌,祁抑扬身家缩水,完了,这可不行,这不就等于你的财产也在缩水。” 股价走势持续向下是件大事,又止的CFO找来投行做财务顾问,分析师画出来好几种模型,最极端的情况是全部诉讼都败诉且舆论持续不利,算上赔偿金、停产和用户流失带来的损失以及股价最大可能跌幅,他们甚至建议祁抑扬重新考虑自己个人名下的资产配置,变现一部分会更有利于灵活应对危机,比如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回购股份。 祁抑扬已经放弃计算这是一周里开的第几场会,他盯着那箭头向下的折线图,难得在会议时间走神,他想离婚的时机其实挑的也不错。 闹了小半个月也没消停,又止流年不利动静大到一向不插手儿子生意的祁正勋都打电话给祁抑扬问具体什么情况。祁抑扬看日历,回答父亲不如年前回家再当面讲。 家里长辈去世后,祁正勋和岑美伦看淡过年团聚,平时每月本来就有两次大家庭聚会,两个人都不愿意再浪费春节应付纷纷扰扰的拜年人群和电话,总是特意提前一两天就飞到气候适宜的地方度假,甚至不愿意祁抑扬同行。 祁抑扬挑准他们出发前一天回家,祁正勋和岑美伦坐在餐桌前等他吃饭,碗筷摆了四副,岑美伦见他一个人进来,第一句话就问:“小谈怎么没跟你过来?” 来的路上祁抑扬认真考虑过是否有必要向父母坦白离婚的事情,最终还是决定先瞒一阵,他抛出一早准备好的托词:“他有拍摄出差。” 岑美伦没追问,只随口感叹可惜了特意让阿姨做了好几道合谈少宗口味的菜。 岑美伦早早就表态过绝对不干涉不评价父子俩工作上的事情,她在场,又是在饭桌上,祁正勋再记挂着祁抑扬公司的事也先按下不表。 晚餐后祁抑扬自觉跟着父亲去书房,他刚一带上门,祁正勋就问:“公司的事情难处理吗?” 祁抑扬斟酌了一下,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立场有不同答案,他遵循自己的认知诚实回答:“新闻写出来的总是会夸张一点,律师那边也建议按照最差的情况做预估发公告,把风险提示到位反而是种自我保护。公司内部开过会表决,多数同意只疏不堵,所以负面报道一时不可能断干净。公众形象完全恢复到事情发生前当然不可能,但只要官司不输、新产品能吸引用户,长远看现在这些事对又止其实不会有太大影响。” 祁正勋也判断过又止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把很久以前就考虑过的事情抛出来问祁抑扬:“你进董事会怎么也不能只挂个名,我说退休的事情也说了好几年,现在真的差不多是时候付诸行  53 动了。你接手过渡不会太轻松,就算之后步入正轨,管理祁氏耗费的精力比起你现在体会到的只会多不会少。两边不能兼顾,你总归要做取舍,你现在有打算了吗?” 祁氏早晚要由祁抑扬做主这件事,祁抑扬十八九岁的时候抗拒得很厉害,他甚至明确跟祁正勋建议过该考虑找职业经理人接手。他不喜欢走一条结局既定的路。 到了又止上市的时候,祁抑扬反而开始思考创办又止也许跟他想要避开的命运是殊途同归。恰巧那之后不久祁正勋住院,被推进手术室前祁抑扬第一次松口答应他会考虑接班。 祁正勋出院,先在董事会上正式释出信号,又联系权威媒体做专访,再安排祁抑扬处理一两项关键事务,给足暗示要延续家族经营。大众于是不再好奇祁氏下一任主人究竟是不是继续姓祁,但又开始关心祁抑扬日后如何兼顾祁氏和又止。 祁抑扬也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尤其是最近,当他听到祁正勋的问题时,内心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一边取就得一边舍,但我需要一点时间,至少不能在危机中舍。” 祁正勋倒没想到他的决定如此干脆,试图提点他:“你不愿意放下那边的事情也正常,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它并进祁氏来,你可以合理分配时间给它。” 这个想法祁正勋也是早就有,祁氏实业起家,之后并没有顺应潮流在互联网板块布局,吸纳又止是一个双赢的选择。 但祁抑扬意见不同:“我没有这个打算。在还不太失望的时候退出,也算我在又止善始善终。” 他并没有对父亲细说他所知的失望是什么,这种微妙的心境他没有对任何人明说过。 又止某种意义上算是他青春叛逆的衍生品,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立志要走一条和父辈不一样的路。 又止上市前的高管董事几乎全都是祁抑扬大学时代的同学朋友,上市的时候招股书里介绍管理层的一节,从他开始往下排,每一位的教育经历都雷同。刚刚回国的初期他们做过非常多先锋的尝试,没有人会拿着法律和章程来约束他们,也没有人在意报纸杂志如何写又止,谁想做什么新产品和业务,在邮件里通知大家一声就可以开始做。 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上市吗,还是决定上市的时候。上市并不是祁抑扬提出的,董事会股东会表决的时候他甚至都投了弃权票,但还是不影响这个大势所趋的提议被通过。路演的时候承销商希望他亲自参加,至少出席在美国的那几场,他答应了,邮箱里很快收到一份早就写好的预测问题和参考回答清单,邮件正文建议他尽量按照写好的答案回答投资人,否则可能会因为透露了招股书中没有的内容而引来法律问题。 妥协一次之后就会有一万次。他跟公关部门开会的时间甚至比跟研发开会的时间还要多。祁抑扬以为他可以创造出一个跟祁氏不一样的东西,但最后二者却越来越相似。 他可以接受祁氏是祁氏,但很难适应像祁氏的又止,于是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及时好聚好散,总胜过耗到最后只剩失望幻灭。 他对并购的提议拒绝得干脆,祁正勋看出来他并不是冲动回答,只态度缓和地劝说提醒道:“并购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决定的事,你慢慢想一想,如果真的要取一舍一,你退出不要太突然,你手里头股份抛掉一点点都很能引起关注,现在舆论本来就不占上风,不要让人觉得你是对自己的公司失去信心。” 祁抑扬点点头。 他当晚留在家里住,第二天陪父母一同去机场。祁正勋和岑美伦去避寒度假,他则需要在三周内跨越八个欧洲城市参加各种产业峰会并且顺路见机构投资人。 祁抑扬的春节假期仍然投身于工作,谈少宗则完全虚度。 加上法定假期谈少宗给工作室一共放十五天假,但他自己既不打算出门旅游,也推掉全部聚会邀约,假期时间一律花在做饭、读财经新闻、看电影、拍无聊照片和睡觉。 他心安理得关了手机,心道万一之后有谁怪罪联系不上,他其实有很充分的理由——他离婚了,离婚是人类情感上的重大创伤,和尚突然没钟可撞多少也会闭门不出失意几天吧,只是他受限于离婚协议,没法把这理由公之于众。 离婚的消息半点风声不漏,导致他和祁抑扬在舆论中仍然是共同体。跳出财经版块新闻就没那么严肃正式,无聊的撰稿人翻出又止年会上他和祁抑扬的合照,评价两个人当时表情愉悦畅快,看不出来又止大难临头。 用大难临头四个字实属夸张,虽然从媒体报道看这一连串的事件带给又止的负面影响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大,但谈少宗这一阵坚持认真阅读财经新闻,感觉到风向已经在逐渐转变。新年之后媒体开始放祁抑扬辗转异国各大会议现场的照片,虽然也不忘回顾又止年前的种种不顺,但基调总是在最后扬上去,预测风波很快就会平稳。 祁抑扬出差回来,楚助理送进来的需要他审阅的文件堆满一张办公桌。上午签完几份文件随手拆开夹在中间的黄色信封包裹时,他并没有提前意识到这是装着他和谈少宗正式离婚文件的越洋快递。 从纽约回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已有足够长的时间供他接受和谈少宗离婚的事实,但他还是不能完全适应。祁抑扬之前埋怨谈少宗在这段婚姻关系中参与度很低,等到谈少宗真的搬走了,又觉得有谈少宗和没有谈少宗的房子的确是很不一样的。 以往想要挥别谈少宗,只需要出差旅游避开东南亚,但结过婚再分开,处处都留有谈少宗的痕迹。 比如谈少宗如果比他先回家,就算独自早睡也会留着客厅的灯;比如谈少宗习惯睡前在床头放杯温水,总会大方地顺便给他那边放上一杯;再比如早上在衣帽间挑衣服,谈少宗偶尔多嘴给出几句建议,尽管大部分时候他故意不听。 祁抑扬把离婚文书装回信封,收到了抽屉里。他低头看着腕间的手表,墨绿色表盘,是他借来的。他听过手表的主人讲重要场合习惯戴这一只,有点幸运符的意思。他难得迷信一次,又止风波不停歇这段时间没换过其他手表戴。 谈少宗行李收拾得干净,留下来的也无非是这只手表以及祁抑扬从纽约带回来的大衣和婚戒。 比起高中毕业去部队又再出国的时候,祁抑扬发现自己现在已经能更为平静地想起谈少宗了,平静是指仍然记挂这个人,但不再伴随因为陈年旧事而产生的怨尤和计较。 第22章 谈少宗重新打开手机回归社会生活,第一个工作日的上午几乎都耗在回复拜年短信和寻人信息。 他正忙着一件件处理关机期间堆积起来的遗留问题,有一个收到他回 54 复的人很及时回电话过来。和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吴川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许多,似乎已经不再为情所困。 简单寒暄之后吴川抛出他关心的问题:“我看新闻里说祁先生公司最近很不顺,你关机这么久难道是没去成曼谷改道陪他去了欧洲解决危机?” 他不提那个地名谈少宗都快忘了自己损失的退票费。作为一个英年早离的人,谈少宗自觉心态无意间沧桑不少,回想起青春时期的异国戏剧,竟然头一次真的觉得已经是前尘往事。 既然已悟已往之不谏,谈少宗略去中间种种起承转合,捡最重要的跟吴川分享:“没去欧洲也没去东南亚,去了一趟美国,办离婚。”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讲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甚至因为能预计到这条消息能震住吴川,隐隐有种投下了深水炸弹的得意——他和祁抑扬的事情,从来没有人猜对过走向。 吴川很配合地表现出了惊讶,他因为这条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长时间沉默着,谈少宗在这空白中补充:“虽然现在我不付你咨询费,但你还能遵守当时合约里的保密条款吧?是因为跟你讲过开头,觉得该有始有终才告诉你结尾。目前这个消息还不会对外公开,你要是走漏了风声,会害我赔偿高额违约金。” 谈少宗每句话信息量都大,饶是吴川一向以跟人谈话为业,也花了不短的时间逐字消化,他小心翼翼试探,试图还原更多事件经过:“所以你后来没能下定决心主动约他去曼谷吗?” “差临门一脚吧,”谈少宗回答,“晚了一步,那天晚上回家我抢在他前面开口可能又是另一番局面,但再后悔这一件事也没有意义,我们之间值得后悔的事太多了,估计一人能吞十瓶后悔药,各自站在不同立场上从头清算永远也分不出对错。” 吴川比谁都清楚时机在一段感情里能发挥的作用。他听谈少宗一直用轻松态度在讲,怕谈少宗是故作乐观,正面直接问:“你状况还好吗?” “还不错。倒不是说我向往离婚,坦白讲离婚并不是我提出来的,我是被动的一方。去纽约之前状态没这么好,当时以为离完婚会很不好受,但事情真正处理完了,又觉得得大于失。” 吴川听出来他有意避免把话说的太明白,于是也顺着他讲无关紧要的话题:“那当然,想来祁先生在财产分割上不会吝啬。” 谈少宗不隐瞒:“是,祁抑扬一向十分慷慨。” “通常来说如果我的服务对象因为不想离婚来寻求帮助而最终还是离婚收场,我会算作失败案例,但听你讲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离婚是好事。老实说你们婚姻的开端实在非常糟糕,在这种关系里又去回溯以前的感情,太复杂了,”吴川开玩笑:“如果当时真的是你和祁先生一起来正式咨询,我恐怕要收三倍费用。” “是好事啊,”谈少宗说:“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离婚之后反而做了。你知道又止有多少人想嫁给祁抑扬吗?我猜至少五分之一,我们结婚之前无聊杂志的无聊评选里他年年上榜黄金单身汉。想到这样的另一半我都失去了,再失去别的什么好像都能坦然面对了。至于离婚,其实是在为多年前他的骄傲自负我的懦弱迟钝买单,不知道他会不会痛改前非,但我以后肯定不会那么不识好歹,要是有机会跟祁抑扬做成普通朋友就很满足了。” 吴川问:“只想做普通朋友吗?真的就这么轻易放下了?” 谈少宗没做声,他这阵沉默是这通电话里吴川第一次捕捉到他的情绪低点。吴川以为他又会糊弄过去,他却讲了很长一段:“又放下了又没有。这么说吧,他们科技公司开发产品不是最爱讲迭代,十年过去祁抑扬这个人也该迭代过了吧。如果你是指寄托着我十几二十来岁那份复杂感情的祁抑扬1.0,那可以算放下了,但你不能说我放下得很轻易,我也花了很长时间,应该是在把打火机还给他的时候才真正放下,彻底接受了谁都没法儿回到错过的节点去改变当时的选择。” 吴川试图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你是指跟曼谷以及打火机,抱歉我其实不知道打火机到底指什么,跟这两件事有关的祁抑扬和后来的祁抑扬应该分开来看?” 谈少宗接着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不是也有科学理论说人的细胞隔多少天就会全部替换一次吗?当然我知道本质上还是同一个人。人类陷在单方面的感情当中,很容易依附于一点点现实大刀阔斧靠想象去勾勒心仪对象的模样,我们俩也是这样的,十八九岁的时候喜欢的人是自己在脑海里不断打磨过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彼此无音讯,各自喜欢过其他人,感情无可避免中断过,莫名其妙结了婚又天天见面,发现对方和自己一开始喜欢的、想象中那个人其实很不一样,至少在我这里,又产生感情其实不是接着原来的断点续传,是另起炉灶。你要是问我是不是已经放下和我结婚的祁抑扬2.0,那我目前只能回答你,和朝夕相处的人分开本来就不是一件很容易适应的事情,何况每天睡在我旁边的人是祁抑扬。” 吴川其实并不完全认同人可以同时放下又放不下同一个人这套说辞,但他选择理解谈少宗这种自我劝导和安慰,他打趣道:“你好像自己已经把事情想得很明白了,至少说服了你自己,你多讲几遍可能我也接受了。” “我这也是吃一堑长一智,”谈少宗语气故作惆怅:“在你联系不到我的那大半个月,搞不好我其实天天都哭着入睡。” 吴川大笑起来:“真的假的?” “假的,张开双臂迎接新生活了,有什么好哭的,我妈去世之后我一次也没哭过。但我不是一早跟你说过我和祁抑扬性生活十分和谐,现在发现孤枕确实难眠,手伸到旁边枕头空空荡荡,上一秒心情再好也难免要怔住几秒。” 吴川习惯了谈少宗讲话真假掺半。他并不把谈少宗当咨询对象,因此并未继续尖锐地去刺探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只委婉提醒一句:“你比以前更频繁的提到他名字了。” 谈少宗说:“是吗?可能只是想害他乱打喷嚏而已。” 跟吴川讲完电话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刚复工谈少宗没有拍摄行程,放假时一个人待久了难得强烈向往群体活动,决定旷工半天找个朋友聊天吃饭打发时间。 他懒得见跟工作有关的朋友,占了联系人二分之一席位的编辑、经纪人、演员和模特就被排除在外,剩下的朋友里最好约的是游手好闲的唐冀。 他打电话过去,唐冀仿佛对他这段时间消失的事无知无觉,一口就答应下来马上组局,但提出想玩德扑。谈少宗这一段时间闲散惯了,半点不想费神费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唐冀。 第  55 一候选人联系失败,第二位就是屠苏。电话等候音响了好久屠苏才接电话,他说话的声音沙哑得吓到谈少宗,他否认了感冒生病,但对谈少宗的邀约表现得十分犹豫,最后让谈少宗等他十五分钟,他会再回电话给谈少宗。 谈少宗没多想,只当屠苏是工作有安排或者嫌麻烦暂时不愿意赴约。他遵守约定,等候的时间里没有试图联络第三顺位候选人,大概二十分钟后屠苏回电话过来说应该能空出来一小时。 两个人约在一家西餐厅见面,谈少宗因为没吃午饭的缘故提前过去给自己点了一份意面。上餐之后没多久屠苏就到了。 屠苏一向穿着讲究正式,立春节气都到了,他还穿黑色高领搭同色大衣,和穿着套头衫拿着叉子卷面的谈少宗坐在一桌看起来很不和谐。 面对面讲话屠苏声音听起来更哑,谈少宗又问他一遍:“嗓子出问题了?” 屠苏摇摇头。 谈少宗这时候察觉出来今天见到屠苏为什么会觉得怪异,并不是屠苏有什么地方不同,而是他进来的时候后面紧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那个男人在他们侧前方的桌子落座,谈少宗面朝他,跟屠苏说话的时候才注意到他一直盯着他们这桌。 谈少宗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下巴小幅度朝那个人的方向扬一扬,压低声音问屠苏:“你认识?” 屠苏说:“康桥的人。” 关于康桥对待情人的强势和控制欲,谈少宗在社交场合中隐隐约约听过一些,但之前与屠苏往来时并没有受到过康桥的干预,因此以为是康桥在屠苏这里破例。如今眼见康桥的控制欲施加在屠苏身上,谈少宗敏锐领悟到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等了一会儿,屠苏并没有继续就此解释,他尊重屠苏的隐私,转而讲起自己的事:“我和祁抑扬离婚了。” 这是他今天没有第一个联系屠苏的原因。刚刚才跟吴川坦白完,接着和没心没肺的唐冀见面会更轻松。谈少宗很少在唐冀面前提自己的感情生活,唐冀喜欢无凭无据乱猜,谈少宗都是半真半假糊弄。但屠苏不一样,屠苏是谈少宗成年后最交心的朋友,他一见到屠苏就忍不住要讲起这一阵儿憋在心里无法和任何人说起的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上午已经说起过一次,也可能是因为认识屠苏的时间更长,再把这件事说出口,谈少宗觉得自己表现得更自如了。 这消息的确突兀而劲爆,即使屠苏自己心事重重,此刻也要分神为谈少宗着急,他语速极快得连问谈少宗几个问题:“你提的?怎么会这么突然?你还好吗?” “是他提的,不算太突然,我中间甚至去了一趟张掖,不用担心,并没有闹得很不愉快,离婚之后那个晚上甚至算得上我们之间难得愉快的时刻,”谈少宗回答,“我把打火机物归原主了,不过其实他也不是真正的主人。我正好借这个机会戒烟,是好事,搞不好能多活几年。” 这是谈少宗第一次在屠苏面前正面承认祁抑扬就是他讲的故事里留给他打火机的那个人。虽然屠苏至今仍然不知道两个人之间发生过的旧事全貌,想到谈少宗没能和他的打火机人善终也仍然觉得可惜。 “你应该要告诉他你去纽约找过他,还有你和那一堆打火机的故事,他知道了应该会重新考虑离婚的事。”屠苏的情绪仍然有些激动。 谈少宗摇摇头:“我们之间的事情并不仅仅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么简单,我说的只是我单方面的故事,他也有他那边的故事,各自的故事拼在一起简直是重峦叠嶂,愚公来了都移不走。十分钟前爱上一个人,十分钟后凭冲动立刻可以讲出来;十天前坠入爱河,十天后花一个晚上就能攒够勇气告白;但十年后再去说十年前的心事,中间隔着三千多天里各自的生活,寄托心意的对象和自己都面目全非了。他比我有勇气得多,他先坦陈了十年前的事。我知道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我也有同样的心事,说十年前我也喜欢你,还去过纽约,不巧晚了一步。但我说不出口,在那个场合下嘴巴张不开,我们之间误会很多,我以前又什么都没说过,当下讲出来太像投机分子了。其实一份心意隔了十年再坦白,我无论怎么回应都是轻慢。” “那也好过什么都不说。” “也许是我胆小又想法古怪。我不想要两个人一讲出口就突然冰释前嫌徜徉爱河,如果爱情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那我们这十年里因为对方有过的挣扎又算什么呢?我宁愿旧事成为教训,遗憾永远是遗憾。” “那以后再没可能了吗?” “我只说不要以前了,没说不要以后,不过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谈少宗笑一笑,他换了话题:“你再刨根问底我可能就情绪崩溃大哭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吧,节目换了时间是不是收听数据更好了?” 屠苏跟谈少宗提过他的电台节目很快就恢复了,而且因为祁抑扬在电台投了半年广告,他的节目被挪到了更好的时段。 没想到屠苏也回给谈少宗一个炸弹:“我辞职了。” 谈少宗仔细观察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立刻就问:“为什么?” 屠苏解释:“你不要误会,和祁先生没有关系。辞职是我自己决定的。” “你是有了什么别的打算?” 屠苏没有马上接话,他坐得更直了,长吸了一口气之后小声问:“他还在看着我们吗?” 他声音本来就嘶哑,又压得低,谈少宗没听太清楚,反问道:“什么?” 屠苏没回答他,他低着头好一阵儿,抬头的时候靠桌子外侧的那只手突然伸到谈少宗面前动作明显声响很大地交换了两个人的面前的杯子,谈少宗正想问他要做什么,却感觉到自己膝盖上被放上了一样东西。 桌面上的动作是屠苏的掩饰,他真正要做的是把手机从桌下递给谈少宗。谈少宗心跳急剧加快,低头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越看到后面越觉得难以置信。 他按照记事本上的最后一行字按住删除键把屠苏刚刚打的这段话删干净了,一只手举起来做出个掩饰咳嗽的姿势挡住嘴巴,趁机问屠苏:“是真的?” 屠苏点点头。 谈少宗心情立刻沉重起来,他甚至觉得在公共场合对话少点安全感,他想了想,故意大声向屠苏提议:“我去纽约给你带了纪念品,你跟我去趟我家里吧。” 屠苏当然答应。 谈少宗工作室离这件咖啡馆不远,那个男人对他们突然起身离开咖啡馆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依然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 一路上谈少宗心跳极快,害怕和愤怒交织,进了电梯他鼓起勇气跟那个人对话:“先生,你不会还要跟去我家吧?” 对方没回答,似乎觉得他问的是件理所  56 当然的事情。眼看着电梯就要到了,谈少宗情急之下打出一张此前从未用过、现在从法律上讲也没有资格再用的牌:“康桥不至于信不过我吧?你如果看过八卦新闻,应该知道我结婚的事情,屠苏去我家拿个东西这种小事需要让祁抑扬跟康桥打招呼征得同意吗?” 康桥手下的人不认识谈少宗,但对祁抑扬还是有所耳闻的,出了电梯斟酌再三没有再跟上去,只提醒屠苏:“已经出来半个小时了。” 谈少宗关上自己家的门也很难摆脱被监视的不适感,他深呼吸几下,说话还是不自觉小小声:“不能报警吗?” “康桥跟警察比你我跟警察都熟,”屠苏回答,他看出谈少宗情绪紧绷,又随便挑个话题试图先让他平静下来:“你为什么不搬去原来那套公寓住?布局比这个房子合理多了。” 屠苏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谈少宗见身陷囹圄的好友如此,也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理解屠苏需要一点时间做准备才能跟他讨论刚刚写在记事本上的事,干脆接着屠苏抛来的话题又讲回自己的事:“卖掉了,因为缺钱。” 屠苏不信:“不至于离婚还需要你反过来分钱给祁抑扬吧?” “那倒不是。我给了一笔钱给谈家的人,想就此做个了断。” 屠苏听谈少宗讲过他的家庭故事,听到了断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对谈少宗是好事,他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谈少宗那套公寓的市价,又问:“给他们那么多?不觉得拿钱给他们是浪费吗?” 谈少宗回答:“不觉得,用钱就能解决他们,只觉得痛快。我要是十二岁就能拿出那么多钱就好了。” 屠苏露出已经很久未有过的明朗笑容:“你还真是快刀斩乱麻的那种人。” “我吗?我不是,你看一个打火机让我心乱如麻多少年,”谈少宗说,“行了,叫你来不是为了再继续说我的事。我刚刚看你记事本上的内容差点当场吓死!现在回过神来更觉得可怕。你没受伤吧?” “他不会蠢到做这种能被人看出来的事,至于看不出来的你就别问了,给我留点面子,”屠苏自嘲:“这就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的下场。” 谈少宗开了电脑看金洁之前做好的拍摄计划表,他问屠苏:“我下个月出国有拍摄,那个时候可以吗?” 屠苏谨慎,哪怕知道康桥的人不至于在谈少宗家里安装窃听设备,说到关键内容也还是在记事本上打字给谈少宗,等谈少宗看完又删得干干净净。 一个严密的计划并不是那么容易制定,推翻不知道第几套方案,谈少宗家的门铃响起来,康桥派来的人举着电话示意屠苏来接:“康先生打过来的,他到家了。” 屠苏脸上几乎是瞬间流露出屈辱感,他没有料到康桥在明知有外人在的场合也要做到这个地步,他到底没能在谈少宗面前保留什么颜面。他钉在原地不动,倒是开门的谈少宗气定神闲伸手拿过电话:“喂,康桥?我是谈少宗,你不会不放心屠苏跟我见面吧?” 跟康桥不熟但知道他做事风格的人几乎都没胆量当面直呼其名,但谈少宗根本不怕,要不是屠苏说过没有用,他甚至恨不得现在直接拨报警电话三方通话。 康桥很会装相,语气柔和地回答谈少宗:“我只是担心他。谈先生不必顾虑我,你们玩得尽兴最要紧,下周末颁奖礼上我再当面跟你补个招呼。” //////////////////////// 《告别》:“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不用过分解读,只是写着写着想到了这一句而已。想到了之后重新去听,第一句歌词居然唱出来三种不同的版本,最妙的一般(我认为)当然是“我醉了/我的爱人/在你灯火辉煌的眼里”。 第23章 康桥说的颁奖礼由一个财经门户网站筹办,参加的人其实都醉翁之意不在酒,比起获奖,更看重的是能借着这个场合联络旧友扩充人脉。 邀请函寄到又止,公关部要求祁抑扬必须出席,风波之后正需要这种曝光机会,流出几张祁抑扬和人推杯换盏的照片比什么样的新闻稿都更能说明又止运行正常。 祁抑扬考虑了大半周是否需要为此联系谈少宗。结婚之后遇上这类活动他们都尽量共同出席,一来创始人稳定的家庭关系对于公司形象有正面影响;二来祁抑扬自己有私心,总觉得和谈少宗一起站在镁光灯前有种光明正大的宣告意味。 离婚时附属协议写的清楚,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公开离婚的消息由祁抑扬决定,而公开之前双方都有义务配合对方参与必要的家庭和商业活动。 犹豫再三祁抑扬最终没有给谈少宗拨电话,虽然这个时间节点两个人出现的公关效果远大于一个人,但他不想利用谈少宗,也不想让谈少宗是因为要履行协议项下的义务才来见他。他们之前已经有太多弯弯绕绕不纯粹也不直接的过去,如果下一次要见面,祁抑扬希望两个人都单纯是为了想见对方而赴约。 签到之后有个故弄玄虚的红毯流程。祁抑扬出现的时候闪光灯最亮快门声最响,媒体和大众都喜欢看热闹,又止陷入种种争议以来这还是他首次在国内出席公开活动,有祁抑扬的新闻就意味着有高点击率,大家都等着看他出现在人前是得意还是失意。 事实上两者都没有,祁抑扬心里只有不耐烦,他始终无法习惯被一堆镜头包围的感觉。他的不耐烦表现出来就是面无表情,既不笑也不招手,有人大声喊“看这边”他也一概不理。 现场图即时上传到网络上,有好事的人把祁抑扬和贺远正的单人照拼在一起。两家公司前一阵的战斗当中贺远正的公司明显占上风,今天见了记者也是春风满面,又很配合直视镜头、微笑、摆出打招呼的手势。没想到下面的评论一边倒站祁抑扬,大家嫌贺远正笑得谄媚,祁抑扬的扑克脸反而被解读为气定神闲。 进了会场康桥第一个过来跟祁抑扬打招呼,他嘴角有伤,但来了这种场合也没用化妆做半点遮掩,好像根本不在意。祁抑扬不打算装作没看到,毕竟负伤这种事很少发生在康桥身上:“稀奇,还有人敢打你?” 康桥根本不在意他的打趣:“我准的,你管不着。” 祁抑扬本来也没想管,他习惯了康桥说话带刺,现在懒得理他,转身要去拿酒,康桥又凑上来跟在他旁边问:“怎么没带人来?我都跟谈先生说好了要当面跟他打招呼。” 祁抑扬对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有过往来全然不知,用最常见的理由搪塞:“他有事。” 康桥笑得微妙:“真的吗?我看不见得是这个原因吧。” 祁抑扬转头看康桥一眼,他知道康桥一向手段了得,从什  57 么见不得光的渠道知道了他离婚的消息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这只是随口瞎诌或者试探,那继续撒谎回答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祁抑扬做最稳妥的选择,用沉默暗示对方到此为止。 康桥似乎并不在意实情到底如何,他笑着又讲别的:“我以为你公司的风波还会持续一阵儿,没想到这么快就翻盘了,我都没来得及从市场上多收一点。说真的你们流通的部分也太少了,你要不要卖点儿你自己的给我?你愿意出多少我就能吃多少。” 康桥并不是第一次表现出对投资又止有兴趣,祁抑扬以前从来没搭理过他这茬,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回答:“我考虑考虑。” 香槟塔旁边人多,有传媒公司的老板也凑上来想加入他们的聊天。康桥对这种小人物看不入眼,一分钟都不想应付,完全不顾及社交礼仪转身就走。 好在对方心宽,也知道康桥本性如此,他并没有就此发牢骚,保持着脸上的笑容问祁抑扬:“少宗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祁抑扬对眼前人有印象是因为又止去年跟这家公司签了金额不低的全平台推广协议,他知道对方跟谈少宗交情甚笃,恐怕刚刚招呼他也是因为料想谈少宗会陪他出席今晚的仪式。 祁抑扬已经习惯了标准流程一样的提问和回答:“家里有点事,不方便两个人同时走开。” 对方没起疑心,紧接着就邀功:“今年我可是给少宗安排了两个开春封面,祁总的公司可千万要继续跟我们续约啊。” 祁抑扬一笑:“那你要去跟我们的营销总监谈了。” “祁总答应的事公司里还有谁能反对?不过有件事特不好意思,六月刊有品牌推代言人上封,指定要去以色列拍,跟他们新一季秀款主题吻合。少宗这趟出差时间不短,你多多理解。” 这倒是祁抑扬完全不知道的新信息,他问:“谈少宗什么时候去以色列?” “他还没跟你说?下个月中下旬,得去两周左右,好在三月份那边气候还算合适。” 祁抑扬还有问题想问,大厅里舞台上主持人已经拿着麦克粉在催促各位就坐。这间传媒公司有奖要领,老板匆匆跟祁抑扬告辞就举着酒杯先离开了。祁抑扬意兴阑珊,懒得再往里多走一步,靠着餐台专心喝酒。 隔着厚重木门,大厅里的声音传出来都显得闷,祁抑扬喝酒容易觉得燥热,单手松了松领带。他拿了第三杯酒,正打算也进场应付一会儿,有人叫他:“祁抑扬?” 祁抑扬回转身去,他并没有在现实中跟对方打过照面,但他能认出来那张脸。 跟谈少宗飞去纽约注册之前,又止公关部为了做准确的风险和舆论分析特意收集了跟谈少宗有关的媒体报道,祁抑扬对他们的分析根本懒得多看一眼,看却把一摞编年体一样的谈少宗八卦从头到尾读了个遍。 谈家的生意没有做到受公众关注的规模,谈少宗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是因为他要和康临制药的小女儿订婚。 眼前的康佳妍比照片上还要更漂亮,是那种锋芒毕露的美人。她站近了,口红颜色和杯子里酒的颜色十分相称,笑起来时五官更生动明艳:“一早就想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跟你见一面。” 祁抑扬跟谈少宗分开一个月有余,今天难得出席一次活动,四面八方都有人来跟他提谈少宗,而且眼前这一个还这么特殊。 他还记得多年前在纽约听到康桥随口提起堂妹要和谈少宗订婚时的那份心情,非常不愉快。从余皎皎到康佳妍,这些出身优渥的女孩子轻而易举就获得谈少宗的青睐,而他得到的只有玩笑和恶作剧。 但他现在亲眼见到康佳妍,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反感。他从来没有机会去和谁长篇大论地讲起谈少宗,追溯到见了面也装作不认识的青春期,自尊心作祟,周围有谁提起谈少宗,他绝对不参与进去多点评一句;后来有了和谈少宗有关的心事,内心百转千回,但却因为没能得到想要的回应连万分之一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而他今天有兴致和人聊起谈少宗,他问康佳妍:“为什么要见我?” “你没问我是谁,那就是认出我了,那我不做自我介绍了,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康佳妍停顿一下,然后说:”想要亲眼看看谈少宗最后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 祁抑扬在心里纠正其实最后他也不是和谈少宗在一起的那个人,但他不打算告诉康佳妍。 “谈少宗跟你说过和我的故事吗?”康佳妍问。 事实上谈少宗只在注册结婚的路上提到过一次他以前经历过失败的订婚,甚至没提到康佳妍的名字。祁抑扬委婉回答:“很少。” “那应该就是没有了,”康佳妍脸上的笑倏忽消失,“不提到我是对的。我对不起谈少宗,至今也没脸再去见他一面,如果你能帮我转达一声对不起就最好不过了,算了,这多不合适,你当我没有说过吧。” 她脸上的歉意看起来很真实,祁抑扬熟悉这个神情,他想自己坐在的士上跟谈少宗道歉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他并非不愿意而是没有立场再去帮她转达这句对不起,只好宽慰她:“谈少宗是很大方的人。” “我知道。他是个特别好的人,说真的,要不是遇见他晚了一步,时机对一点,我真的会愿意嫁给他。这样说来你其实应该感谢我,如果当时不是我临时反悔,后来也轮不到你和谈少宗结婚。” 祁抑扬说:“谢谢。” 他一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虽然这笑里各有各的怅惘。 康佳妍抿一口酒:“再想起旧事,只觉得对不起谈少宗。他一开始坚决不答应的时候,我就该劝我父亲算了,我也没想到他那么有胆量,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你知道我的叔叔哥哥们,发起脾气来是真的要动手的的,当然没对他做到那个地步,但威胁过肯定不止一次。他消失一阵,再出现的时候就妥协了,谁也没想到最后我又闹出这么件事。” 祁抑扬完全不知道谈少宗反抗过。他对这桩婚事的了解只来自康桥的一句话,而他放假回国时周围的人再讲起这件事关注点又都在康佳妍悔婚。 他一度很不齿谈少宗的选择。他以为谈少宗对余皎皎是真的情深义重,没想到他转头就能答应和别的女孩结婚。他甚至非常刻薄地想过,又是一个家庭背景了得的女孩,以前谈少蕊讲过的话他还记得,谈少宗是有意在攀附这些女孩,他可能也不甘心只当一个私生子。 谈少宗虚荣又轻浮,而他竟然因为听到了这一点点关于谈少宗的消息又开始在想谈少宗,这更令当时的祁抑扬觉得痛苦。 多年后谈少宗如约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要结婚,祁抑扬心里失望多过雀跃,一句话都没说就挂了电话,他想  58 他这算是亲身实践确认了,婚姻对于谈少宗来讲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人问,他就肯答应。 而现在当事人康佳妍告诉他,谈少宗原本是坚决不答应的,他拿到的只是故事一半的拼图。 他靠着片面的另一半对谈少宗的臆测全是误会。 康佳妍又说:“他那个时候不该计较的,我们都才刚刚成年,稀里糊涂的很多事其实就糊弄过去了。但那天去教堂彩排完,他问我为什么要跟他结婚,是因为喜欢他吗。我有信仰的,当着上帝当然不能撒谎,所以没回答。他没再追问,只是很诚实跟我说他体会不到。事情讲的太清楚就没意思了,他体会不到,但我能体会到,我爱谁谁爱我,我知道啊。晚上有人骑着车来我家楼下用石头敲我窗户,我就跟他走了,骑着自行车私奔,很傻吧,可能不到十分钟就被家里的司机追上了。” 康佳妍跟人私奔的事情从来没有被曝光过详情,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件事,也知道这件事导致了她和谈少宗婚事告吹,但却没人了解细节和结尾,康佳妍的名字从此绝迹于八卦新闻,连康桥都因为伯父下过家丑不可外扬的死令从来没在祁抑扬面前提过。 康佳妍的过去精彩纷呈,比木门里传出来的获奖人感言好听百倍,祁抑扬说:“很少有人能体会到私奔是怎样一种感受。” “感受吗?那十分钟是我活到现在心跳最快的时候,晚上风特别大,大到一点儿也不浪漫,他的衬衫衣摆扬起都来快罩住我的脸,很狼狈吧,但我一抬头透过那层薄薄的布能看到天上的月亮,那天什么都特别,月亮也特别圆又特别亮。” 她三言两语就令祁抑扬很羡慕,祁抑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给自己补上这样的青春故事。 康佳妍见他听得出神,又笑了:“很精彩吗?其实还是不要有这种体会更好,因为那十分钟,我付出了太惨痛的代价,你不会想要知道的,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叫住你也不为别的,没勇气见谈少宗,刚刚看到你想着能跟你说也是好的。我至少快乐过十分钟,他也不该被剥夺选择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权利,他当时好像喜欢着谁吧。” 康佳妍的目光落在远处,淡笑一直挂在脸上,两眼却晶亮含泪。 就在这个瞬间祁抑扬很微妙地感觉到旁边这个人和他一样珍惜谈少宗。 祁抑扬心情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从跟谈少宗离婚开始,他好像在不断跟过去的人和事和解。他曾经那样憎恶谈少宗同别的女孩子早恋,现在却借此来安慰康佳妍:“你不必太介怀。他喜欢过的女孩子那个时候应该已经不在了,所以即使没有跟你订婚这件事,他们也没法儿在一起。” “女孩?”康佳妍皱起眉头,笑和泪都收干净了,“不不,应该不是。谈少宗做人是很坦率的,他改主意答应订婚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他觉得自己未必喜欢异性。别的人讲这个我会觉得是悔婚的借口,但听他讲却只想安慰他,因为他看起来真的摇摆不定又困惑。后来读到他的绯闻,男男女女扑朔迷离,我都替他着急过,直到看到你们结婚的消息,我想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祁抑扬说:“八卦杂志猜他是受了你逃婚的打击才转头爱上同性。” “我哪儿有那么大的魅力,”康佳妍否认:“说到能让他克服成见这事,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因为他那个垃圾父亲他那么偏执地讨厌有酒窝的人,但居然愿意跟你结婚。你刚刚笑起来也有酒窝,我看到了。” “你说他因为什么讨厌酒窝?” “因为谈康啊,他没跟你说过吗?他妈妈当年爱上谈康就是因为谈康笑起来温温柔柔两颊都有酒窝,就因为这个错误的第一印象,他妈妈到死都没能彻底恨上谈康。” 祁抑扬知道谈少宗不喜欢有酒窝的人。那是在去秋游的大巴车上,他闭上眼想着眼不见为净,却反而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更清楚。女生们列了一串当红女星的名字让谈少宗排好感度,他把一个演偶像剧出名的女演员排在最后面,被问到为什么不喜欢时,他回答因为她有酒窝,最烦有酒窝的人。 他们从头到尾讲的都是女明星,但有酒窝的祁抑扬觉得谈少宗话里的敌意也针对自己。是因为他笑得明显的时候也会露出酒窝,所以谈少宗才在学校里见到他时掉头就走吗?还是因为他讨厌自己,所以才发散到讨厌一切有酒窝的人? 知道了祸起谈康再回头去看当时的猜测只会觉得幼稚,但那个时候的祁抑扬是真的苦恼过,直到现在他在谈少宗面前也会有意克制笑容,克制到后面几乎成为习惯。 祁抑扬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婚姻的确荒谬到离谱的程度。同床共枕亲密事做尽,但却根本谈不上了解彼此。 他们沉默下来的空档,大厅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仪式还未结束,开着门能清楚听到主持人在介绍下一位颁奖嘉宾,从门里走出来提前离场的那个人是康桥。 他出来时脸上表情森冷,隐隐透着几分着急,看到祁抑扬和康佳妍在一起又迅速挂上混不吝的表情:“哇,你们俩站在一块儿可真是新鲜的组合,叫什么?谈少宗的新欢旧爱?” 他这话讲得的确很欠,祁抑扬遇到他说话带刺儿的时候最多不过瞪他几眼,但康佳妍远不止如此。她站在这位多数人都怕的堂哥面前看起来也气势不输,手里没喝完的一小杯酒派上用场,她一扬手就全泼到康桥的大衣上,泼完酒她甚至没多看康桥一眼就放下杯子往正热闹的大厅里走去了。 康桥竟然还能笑嘻嘻的,半点儿没有要处理衣服上酒渍的意思,似乎也不觉得折了面子,只回身对着刚刚帮他推门的那位服务生说:“谁传出去谁找死啊。” 他又凑近了拍拍祁抑扬的肩膀,伸手帮祁抑扬把刚刚故意松开的领带又系紧了:“看到了没,跟谈少宗有关的都是狠角色,我一个都惹不起。” 祁抑扬在颁奖礼快接近尾声时才落座。刚刚站在外面已经喝了不少,一进来又被各种半生不熟的人敬一圈,散场时走路都脚步虚浮。 楚助理跟着司机一块儿来接他,扶他上车了又小声嘱咐司机今晚尤其开慢一点。 车里音乐广播都不放,这是祁抑扬的习惯,现在没人说话就更是彻底安静。车速慢,酒味儿在密闭车厢里逐渐散开,楚助理靠着椅背都开始犯困,朦胧间突然听到后座有人说话。 是祁抑扬在提问,见他转过头来一脸疲惫困惑,祁抑扬又重复一遍问题:“以色列现在安全吗?” “以色列?”楚助理拍拍自己的脸试图清醒:“很久不看新闻了,印象中偶尔会有冲突和袭击,但也是小概率事件。” “每天飞特拉维夫的航班只有一班吗?” 一回生二回熟 59 ,楚助理对老板突然问起机票信息已经见惯不惊,他一边解锁手机一边说:“稍等,我查一下。” 楚助理动作快,从解锁手机到获得不同日期直飞转机航班的班次信息只花了不到五分钟,他转头要跟祁抑扬汇报,却发现祁抑扬竟然睡着了,刚刚的问题好像只是酒意上头入睡前的醉话梦话。 看客们一向嗅觉敏锐,祁抑扬去欧洲的行程谈少宗没有一同前往还算可以理解,但紧接着这个颁奖典礼也单独出席就很耐人寻味。八卦号撰稿人对此也只是猜测,为了避免法律风险主人公名字一律用字母代替,金洁睡觉前刷到这一条,很快解码这讲的是自己老板。 周一上班她找谈少宗求证。谈少宗伸手:“哪儿写的?让我看看。” 金洁找到那篇文章点开把手机递给谈少宗,又问一次:“到底真的假的?” 谈少宗低头专心看不回答她,过一会儿手指在屏幕上点几下,金洁紧张起来:“你干嘛?不要翻我相册!” 谈少宗把手机还给她:“举报了一下不实消息而已,好了,说正事。” 金洁的正事是把上周收到的拍摄提案整理给谈少宗。 有项目来找谈少宗通常都由她进行第一轮筛选,共事多年她和谈少宗已经非常默契,能够精准过滤到谈少宗绝对不会有兴趣的项目。然而这次同一封邮件她已经点开了十次,其中五次想直接回邮拒绝,另外五次则觉得需要呈递给谈少宗,今早第十一次点开,她终于点了打印决定把难题留给谈少宗。 金洁看到的“董事会”三个字的时候本来打算立刻拒绝,对方需要的服务是帮公司董事会拍用于年报的合影,以前也有类似的事情找到谈少宗,谈少宗明确说过以后这种事一律归档到垃圾邮件。 令金洁犹豫的原因有两个,对方愿意给的报酬高,对方的公司姓祁。 金洁站在谈少宗办公桌前看他一页页翻,他还是按照原来的习惯拿笔画大大的勾和叉,这一次被他拒掉的项目特别多,翻到倒数第二张金洁在心里猜那这董事集体照估计也要被毙,没想到谈少宗停顿一阵最后画了个勾。 他头也没抬跟金洁说:“这一单就不收钱了,你记着点儿,先不用在邮件里跟他们说。” 他说着翻到下一页,那是金洁特意挑了最重磅的提案压轴,金洁看他又翻回上一张,似乎在找什么信息,再翻回来时利落地画了个叉。 金洁难以置信:“影帝影后时隔多年难得夫妇合体出山上一次杂志你都不想拍?你浪费时间去拍一群叔叔的集体照?这算不算以权谋私?” 谈少宗义正言辞:“想拍,但两个拍摄时间段重叠了一部分。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要排第一。” 第24章 谈少宗睁开眼的时候刚好七点半。熹微晨光细细碎碎透进来,更晃眼的是房间里亮着的顶灯。 他很难数清这是第几个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前忘了关灯的早上。意识还未能完全清醒就遭受刺眼光线袭击的那一瞬每天都在反复提醒他:离婚的后果是生活里实打实地少了一个会帮你关灯的室友。 今天比平时醒得稍早,留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躺在床上放空。他盯着那盏灯看,想起小时候在报纸上读到过噱头十足的科普文章,声称开灯睡觉会增大罹患白血病的风险。 谈少宗很荒谬地假设,万一真的有人证明开灯睡觉和白血病有千丝万缕的正相关关系,那他和祁抑扬离婚这件事就会成为一笔非常不划算的买卖——他虽然在这件事之后收到大笔进账并且戒了烟,但因为没人帮忙关灯患上绝症的风险也增加了。 一个小时后,去祁氏的路上谈少宗还惦记着这条健康贴士,他虽然知道不可信,但还是借此跟去年男友出轨后就声称要皈依单身主义的金洁胡诌:“所以你别对爱情失去信心,谈恋爱使人长寿,因为这意味着你能找到一个帮你关灯的人。” 金洁打断他:“现在智能家居应用支持在手机上设置定时关灯。” 同车的助理和化妆师听到这里都笑起来,金洁又跟谈少宗说:“你别紧张。” “怎么看出来我紧张的?”谈少宗问。 “拍摄前你越紧张越爱讲无聊笑话,讲完自己根本不笑。” 谈少宗没反驳,金洁给他留足面子没再继续讲,等红灯的时候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小把糖递给谈少宗:“今天也千万不要复吸。” 金洁自从知道了谈少宗下定决心戒烟,每天总要找机会分点自己的小零食给他,认为这有助于在他烟瘾上来的时候帮他分散注意力。谈少宗再三解释自己抽烟一直都远不至成瘾的程度,收到的零食全都收进抽屉里。 祁氏负责跟他们对接的人等在大厦门口,金洁跟他有过邮件往来,握手时称呼他孟先生,他摆摆手让大家叫他小孟就好。他讲话态度很和气,脸上又一直笑容满面,领他们去临时布置出来的拍摄场地的路上一直在夸谈少宗摄影水平了得,感叹这次能请到他来掌镜为董事高管拍形象照还多亏了那层私人关系。 谈少宗很恶趣味地在心里纠正:离异关系。 祁氏高层个个都是忙人,到了原定的化妆准备时间一个拍摄对象都没出现。小孟一直拿着手机在联系助理和秘书们,打完一圈电话很不好意思地来跟谈少宗讲:“实在是不好意思,等全部人员都能到齐估计至少得四十分钟,我打算上楼挨个儿敲一遍门当面拜托。如果不想在这里干等,二十五层有咖啡馆,你们拿访客证可以免费点单,食物和饮品味道都很不错。” 谈少宗习惯了拍摄对象因为各种原因迟到甚至要求改期,等待四十分钟完全是小事。摄影助理和化妆师先结伴下楼买咖啡,谈少宗和金洁出于礼貌留守原地又等了十五分钟,金洁收到小孟发来的信息说二十分钟内没有一个人能到,她连打几个哈欠,劝谈少宗:“走吧,买个咖啡,万一要等到晚上。” 谈少宗对咖啡不热衷,而且最近一段时间睡眠质量不错,跟着金洁下楼只是想打发时间。他找了个空座坐着等金洁,百无聊赖之下抬头研究起头顶的吊灯,半分钟后收回视线看到排在队尾的金洁一直在冲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谈少宗排在金洁后面,金洁转过身一脸鬼祟表情极小声讲:“十点方向那一桌的人在讨论祁抑扬。” 那一桌坐着两位女士,桌子的位置离点餐台近,她们讲话又没控制音量,集中注意力能听到百分之八十的内容。金洁很有小聪明,为了能在这附近多停留一会儿,帮谈少宗也点了杯咖啡。 她们讲的其实还是又止前一阵的事,比新闻报道多出来的部分是说这件事令祁正勋对儿子独自创业很不放心,而祁抑扬自己也元气大伤,因此  60 父子俩达成共识会把接班的事正式提上日程。 谈少宗怕被认出来,全程低着头,好在讨论得激烈的两位女士视线从头到尾根本没往后她们这边看。金洁也安安静静,拿着咖啡跟谈少宗进了电梯才问:“她们说的真的假的?我怎么感觉是真的,要不然她们也不敢在公司这么大方讨论。祁总要是接班了你的身价是不是也要跟着翻番了?” 谈少宗不回答,反而问她:“你叫我过去之前她们在说什么?”? “之前?噢,也没什么特别的,”金洁回答,“就说小祁比老祁长得好看。” 他们回到会议室,仍然只有谈少宗带过来的人在。两个拍摄助理在认真架机器和测光,谈少宗跟他们重申在车上已经讲过一遍的注意事项:“待会儿打光一定要注意,普通人不像艺人五官轮廓深,千万别拿平时那一套来应付,”说完又转向两个化妆师妹妹:“修容可以比平时下手狠一点,通常中年人拍照最影响效果的就是下颌线不清晰,化妆底子打好后期修图会轻松很多。” 他还没交代完,小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谈老师,祁总提前到了。” 谈少宗正要回头招呼伯父好,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伯父的儿子。 他完全不知道祁抑扬今天会来。 金洁之前递上来的提案里附有参与现场拍摄人员名单和过往照片供谈少宗参考准备,在祁氏董事会有位置的祁抑扬并未名列其中,谈少宗只当他是备注里写明不能到场照片需要后期合成的那一类。他爽快接下这个拍摄是因为觉得在外界还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婚的情况下祁正勋的面子不可不顾及。 谈少宗总在关键时刻走神,目光锁在祁抑扬身上,脑子里想到的却全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他想待会儿结束之后得跟小孟反馈一下,拍摄计划不能写得那么不准确,令他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而且祁抑扬五官轮廓都标志端正,刚刚跟助理和化妆师讲的东西在他身上全用不上。 距离在纽约分别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最近连日升温正式宣告季节更替完毕,祁抑扬穿的衣服比当时单薄了许多。虚拟故事里最爱大书特书这样的重逢时刻,但谈少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他甚至完全没有同祁抑扬久别的感觉——新闻报道随时都在更新他的近况,在诸如醒来发现忘了关灯的边角瞬间谈少宗也会想起他。 但这到底和以往见到出差半个月后回家的祁抑扬不一样,婚姻状态已经变更了,现在在人前却又要装作一切如常。 谈少宗本来以为自己做得到,他对着吴川和屠苏都能侃侃而谈,痛定思痛对这段感情做了深刻而全面的检讨总结,号称要拿现在的祁抑扬当迭代之后的全新版本,想着以后万一再有交集一定要表现得坦荡大方,相逢一笑泯恩仇,何况他们之前也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恩与仇。 而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如想象中轻松,祁抑扬1.0曾经暗自寄存于谈少宗的感情过重,谈少宗在短时间内接收了祁抑扬的全盘心事,再见面时不管是在纽约还是此刻都觉得愧对又不知如何是好。 谈少宗心跳自动加速,“祁抑扬”三个字哽在喉咙里,人都走到眼前了也还没叫出口,他像被人施了定身咒,心头顿生的那份紧张仿佛回到读书的时候数学老师说要临时小测。 祁抑扬脸上也有意外神情闪过,但他很快克制了,面上看起来比谈少宗要从容。跟他一块儿走进来的祁正勋主动先跟谈少宗打招呼:“我只是随口开个玩笑,没想到他们居然还真把你请过来了。” 按理说找个摄影师来拍照这类小事绝对不需要祁正勋过问,巧就巧在几周前行政部门的人来跟祁正勋的秘书确认他的行程时,他正巧去找秘书核对体检预约时间。听到要拍年报照片的事情,他玩笑一句:“需要摄影师吗?我家里正好有一位。” 祁正勋是真的随口一说,下面的人却当做指示认真执行,拟好邮件发出去,谈少宗那边答应了。 谈少宗以往和祁正勋也算不上亲近,眼下有旁人在看,他带笑答一句不亲不疏的场面话:“是我的荣幸。” “在家人面前不用那么谦虚,”祁正勋摆摆手,在公开场合展现和睦的家庭关系对他来说是多年练就的惯性,他跟谈少宗讲话的语气比平时要更亲切:“你岑阿姨在家里不知道夸过你多少次会拍照,巧就巧在抑扬今早陪我去体检,临时过来了,合影少不了,时间允许的话你也顺道帮他拍一拍单人照。” 祁抑扬比他父亲要更诚实,脸上的笑看起来也更真情实意:“我不知道今天会是你来。” 祁抑扬语气自然,听到这话的人也都没多想,只有谈少宗高度敏感——正常情况下没道理今早从一张床上醒过来的两个人完全不知道对方几小时后的行程,于是他赶紧圆场:“没跟你提,打算给你个惊喜来着。” 祁抑扬识破他的刻意,也跟他过招:“惊有一点点,喜比惊多。” 重逢因为巧合加速到来,祁抑扬站在会议室门口见到谈少宗回过头来,心底感叹命运总是一二三再而三地在他们之间安排雷同重复的剧情。 第一次是新鲜居多,他花一个下午的时间认识了谈少宗;第二次是好奇作祟,起始于那个时候的感情令他在十年答应了一个荒谬提议,以最亲密的身份和谈少宗朝夕相处过;而眼前跟谈少宗打照面时只剩下愉悦。如果今天也会成为他们之间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祁抑扬很有兴趣放手观望天意会把他们带到哪里。 祁正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开跟后到的董事打招呼去了,旁边一众人等也都跟着他离开。谈少宗松口气,叫过来还空闲着的那个化妆师帮祁抑扬做简单修饰。 祁抑扬不太配合化妆师,尤其是粉饼碰到眼周他闪躲得厉害。谈少宗坐在一旁看了两分钟,站起来轻拍化妆师肩膀:“我来吧。” 谈少宗接过粉扑继续给祁抑扬上散粉。祁抑扬闭着眼,突然想到跟谈少宗闹出过绯闻的男男女女里至少三分之二是他的拍摄对象。明明早就已经暗暗计较过,也自我开导好了以后都不要计较,如今切身感受到了作为拍摄对象和谈少宗会如何近距离接触,祁抑扬又还是忍不住问:“你一直都会亲自帮模特化妆?” 谈少宗完成一个步骤,回身从桌上拿了张小镜子举起来方便祁抑扬检查效果,然后回答说:“读书的时候刚开始接客片为了降低成本偶尔自己给模特画,成立工作室之后你是第一个,千真万确,不是顾及别人在场才故意这么说。” 祁抑扬因为不喜欢化妆品味道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终于在这时候放平了。 打完底其实也没什么其他步骤需要做,祁抑扬眉毛天生长得好,谈少宗只打算做简单 61 的修剪。注意到剪下来的细碎眉毛落了一点在祁抑扬的眼睑和脸颊上,谈少宗没多想就拿指腹去擦拭。 手放上去的时候谈少宗没多想,但真的感受到指腹下祁抑扬眼皮跳动却令他没来由地嗓子发干。 生理反应比心理还要更敏感。 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刻意去想,但现在突然有了打破安全距离的接触,以往那些旖旎放/浪的床上时间突然又变得可感了。关系不一样,场所不一样,皮肤的触感却是熟悉不变的。 谈少宗心浮气躁,微微往后仰了仰身子,试图让自己冷静专注。 他给祁抑扬上妆的时间统共不超过十分钟,额头上却起了一层薄汗,一结束他就立刻转过去认真收拾起工具。 谈少宗突然非常想抽烟。金洁到底还是言中了,一忍再忍也总有忍不住想要破戒的时候。他从裤兜里摸出来一颗金洁今早递给他的糖,三两下拆开糖纸放进嘴里。 再转过身去时祁抑扬还保持原样坐在椅子上,他的脸上虽然只是做了一些小修饰,但很好地放大了容貌上的优点,谈少宗以专业的眼光判定会很上相。 会议室里人已经多了起来,大家虽然都很有眼色地保持距离给他们留足私人空间,但总会时不时忍不住朝这边瞥一眼。谈少宗时刻谨记在外人面前不可露出婚姻破裂的迹象,想了想手伸进裤兜又摸出来一颗糖,摊手递给祁抑扬,没出声小幅度做口型提醒他:“有人在看。” “你其实不用那么刻意,”祁抑扬笑着把糖接过来,配合谈少宗压低了声音说话,“他们也就是看个新鲜稀奇,心里更关心待会儿拍照的站位。” 祁抑扬学谈少宗把糖揣进裤兜里,起身去跟其他董事一一打招呼。 快过了一个小时才开始正式拍摄。正式入行以来谈少宗从没拍过这种规矩的集体合影,只能凭借念书时学过的基础知识调度现场调整参数。 他先试光,镜头框住七个人,谈少宗分辨不清楚是因为祁抑扬本身惹眼还是他私心作祟,每次调完打光板的位置他看向取景器的目光焦点总是先落在祁抑扬身上。 有手机震动声突兀地响起来,站在祁正勋旁边那位男士冲谈少宗比了个暂停的姿势,拿出手机接了电话。旁边一众人倒都维持着谈少宗刚刚指点好的姿势站着没动。 谈少宗趁这个时间喝了口咖啡,他重新端好机器,拉近焦距细细检查每一位是否还有需要注意的地方,两边肩膀是否高度齐平,脸的角度往左还是往右偏一点点会更好。轮到祁抑扬的时候,他没留神把焦距拉到最大,透过取景器能清晰捕捉祁抑扬每次眨眼。 谈少宗知道祁抑扬作为拍摄对象只是配合地在看镜头,但焦距缩短了现实世界的距离,令人错觉他就站在面前凝视谈少宗。 祁抑扬这一面对谈少宗来说其实很新鲜。婚姻生活中他们少有这样近距离面对面的时候,在床上身体紧贴意识却早已意乱情迷,分不出注意力屏气凝神去看对方的面孔。 谈少宗又心跳失序。他强行把咖啡当做罪魁祸首,想着待会儿又多了一件事要跟小孟提,祁氏自制的咖啡饮品多半咖啡因含量超标,害他在拍摄中途交感神经兴奋。 一番折腾下来全部拍摄结束时早已过了午餐时间。祁抑扬没有直接离开,他找到独自坐在电脑前检查原片的谈少宗:“我跟人约好下午谈事,时间有点儿来不及,司机会跟我先走。我让楚循过来了,你这边结束了他送你回去。” 谈少宗点点头,半点儿没抗拒这个安排。 临别时刻,祁抑扬却用别人当做开场白的话收尾:“见到你很高兴。”顿一顿又学谈少宗补充:“真的。” 祁抑扬离开之后谈少宗又花了二十分钟选图片。他不想麻烦楚助理多等,找到正在收拾器材的金洁和两个摄影助理交代:“车在楼下等我,我先走了,三点前肯定能回工作室。你们收好东西先去吃饭,我们晚点儿人齐了再碰头说一下后续。” 谈少宗出外景很少搞特殊,都是跟助理和化妆师同车进出,因此金洁疑惑地问他:“你是不是忘了早上是坐我的车来的?” 谈少宗含混回答:“有点事情。” 谈少宗是真的有事情要问才会爽快答应祁抑扬的提议。 楚助理在地下车库等谈少宗。谈少宗上了车没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轻轻点头当做问候。楚助理跟他有限的交往中从未见过他这样严肃,原本放松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做助理锻炼出察言观色的本领,意识到谈少宗多半是有话要讲,于是立即伸手关掉了车载音乐,换好的档位又推了回去。 车厢里安静下来,谈少宗很快直切正题:“又止遇到的事情是不是比新闻里报道的还要更麻烦?” 楚助理乍一听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他做助理其实未必能窥到全貌,谈少宗问祁抑扬明显更能了解到实情。但很快他又自己给自己解惑,推断也许是祁总在家里报喜不报忧,谈少宗出于关心和担心才来侧面打听。 楚助理感到自己的立场为难起来,他不了解祁抑扬之前对谈少宗说到哪个份上,他讲多讲少可能都是错。 他还在犹豫不决,谈少宗又说:“你讲实话。” 谈少宗没威逼也没利诱,但以往态度随和的人突然认真起来给人的压迫感反而更明显。 楚助理自我斗争片刻,讲出自己这段时间旁观祁抑扬工作的真实想法:“真正的事情其实祁总也未必会知会我。不过我觉得如果新闻不可信的话可以看股价,投资者的反馈是很直接的。要是跟之前闹得沸沸扬扬那阵儿比,现在事态的确控制住了,过度发散的舆论基本平息下去,但事情的源头还没解决。对方提起的诉讼一共接近六十起,争议产品目前还都没复产,实话是负面影响还在继续。” 谈少宗听完一直默不作声。 楚助理有些埋在心里的话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说,沉默的谈少宗突然令他有了开口的欲/望:“祁总是真的辛苦。应付媒体和投资人已经足够麻烦了,还要面对内部的质疑,有那么一小撮人觉得这事是贺远正和祁总之间的私人恩怨引起的。春节假期去了欧洲回来到现在一直在连轴转,身体不可能不受影响的,你想想他月初感冒发烧那会儿居然过了十来天才彻底痊愈,休息不够免疫力跟不上。我们做下属的有时候不好逾矩关心他生活,还得靠谈先生你,你当时应该劝劝他休病假别来上班的。” 谈少宗还是不说话,楚助理复盘一遍自己刚刚稀里糊涂讲出去的话,担心谈少宗觉得他最后一句是在责备他,正想解释两句,谈少宗讲了一句他没能听懂的话:“早知道就不总是提他的名字了。” 好在此刻又在被点名的祁抑扬  62 没打喷嚏。司机已经把他送到目的地——寸土寸金地段的高端写字楼,他用习惯的律师叶崇衍就职的事务所位于二十九层。 以往他们见面都是叶崇衍奉命去又止,这次祁抑扬主动提出他来。叶崇衍关上办公室的门就打趣他:“你可真是稀客,怎么这一次不嫌麻烦?” 祁抑扬回答:“不太方便在公司说这件事。” 叶崇衍听了这话来了精神:“私事啊?你不会又要结婚了吧?” 祁抑扬懒得跟他不正经,简明扼要讲出来意:“我打算出手持有的又止股份。” “什么情况?要引进新股东又不打算做增发?要转多少?” “至少一半,谈得合适可以考虑转更多,也要看对方的意愿。” 叶崇衍听明白了:“所以不是有人找到你提出想入股,是你每天好好儿上着班突发奇想要大量减持?” 祁抑扬纠正:“不是突然,考虑了挺长一段时间了,不然也会来找你谈。” 叶崇衍本来以为是桩司空见惯的交易,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全敛起来了,他直指核心:“你这是打算要逐渐退出又止了。” 祁抑扬没否认:“我爸那边早晚需要我回去,我不喜欢一心二用。当然也不会短时间内彻底脱钩,即使转出去一半,投票权上我还是有优势的。” 叶崇衍做了粗略计算:“你是有一股十票的优势,但你放一半出去,你手头的投票权降到堪堪过百分之五十。万一你们产生分歧而老股东们又站他不站你,你的局面就会特别被动。” “我明白,”祁抑扬说,他并不打算向叶崇衍解释他为什么想要退出,只是问:“我需要你的专业建议,操作这件事从法律和监管角度看有什么实质障碍吗?” “我需要仔细看过公司章程才能回答你,但你下决心想做,法律上的问题都有办法解决。法律不麻烦,麻烦的是舆论。这种事情发生在又止这个体量的公司本来就是重磅新闻,你还尤其受公众关注。更糟糕的是你没选在特别好的时机,消息出来大家必然会联想到之前的风波,觉得要么是你资金状况出了问题,要么是你对公司前景失去信心,唱衰是必然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离个婚财产分出去一半手头吃紧打算套现?” “以前做着有趣的事逐渐让这些股份有了现在的市值,现在想换成钱去做点更有意思的事。”祁抑扬说。 叶崇衍听得难以置信:“你怎么也开始来这套虚的了?什么叫有意思的事情?” “以我个人身份,不考虑对董事会和股东负责,也不用拿着财报和盈利模型反反复复开会论证表决,我拿我自己的钱投我觉得有趣的公司、项目甚至是个人。”祁抑扬说。 叶崇衍一时语塞,他理解不了,祁抑扬手头一半的股份换成现金是很惊人的数目,而他刚刚讲的投资安排听上去风险和随意性几乎等同于购买彩票。 叶崇衍和祁抑扬合作多年,印象中的祁抑扬从来沉稳理性,是律师会喜欢的那一类客户。他一时有点儿着急,再开口时讲得很直白:“我听起来你是打算做慈善,但以你的身家不至于要考卖股份才能有资本去做好人好事。那我就当你是觉得又止不再有趣了,功成想要身退的创始人不止你一个,你从现在的职位上下来就行了,非得要退得这么彻底吗?你的想法完全是理想主义,不喜欢了就一眼也不想多看,说得再难听点儿,特别幼稚,不像是你在这个位置该说的话。” 祁抑扬并没有被触怒,他今天一直很平和,听到叶崇衍没留情面的话甚至笑了起来:“可能是早早见识过真正随心自在的人,我一直以为自己非常现实。但其实当初成立又止也只是因为想做有趣的事,身边的朋友们都厉害,聚在一起能想出来无数好玩的项目,不用西装革履齐聚在会议室也不用面对采访镜头和投资人,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没想到一路发展地很顺利。” 叶崇衍依然无法被说服,他平静下来,试图继续劝祁抑扬:“你觉得又止不再有趣了想退出,可以;你想做慈善支持跟你当年一样创业的小孩儿,也可以;你不计盈亏不算风险这一大笔钱全都打水漂也不在乎,行,我知道你有这个底气。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转股的消息公开股价至少跌三天,可能更久,你赔得起不代表普通投资者也赔得起。你打算怎么解释你套现的原因?你刚刚讲的这一套我听了都觉得荒谬,你觉得大众会信吗?” 祁抑扬没说话。 叶崇衍以为他是听进去了自己这番话在思考,但片刻后他开口却讲了一句打哑谜似的话:“我知道,不是谁都能自由而无顾虑地把时间和精力坦荡浪费在美术课本上。” 第25章 手机因为日程提醒震动了一下,楚助理低头扫了一眼屏幕上推送的内容,小心翼翼朝休息室里的另一个人开口:“祁总,需要出发去机场吗?” 祁抑扬闻声缓缓睁开眼,这令楚助理松口气,刚刚房间里的安静程度几乎令他疑心老板睡着了。 见到祁抑扬第一次露出怔楞神情,楚助理又更详细地提醒:“之前您让我订过一张飞特拉维夫的机票,是今天下午的航班,刚刚航空公司在询问是否要提前办理值机。” 楚循觉得祁抑扬对这个行程一直处于一种犹豫不决的状态——之前又止董事会秘书来问起是否有时间出席本季度会议时,楚助理曾经提醒过他有冲突行程,但他仍然回答对方会参加会议,按理说这话分明暗示着出国行程已经被搁置,他偏偏又多讲一句:“机票不要退。” 再次被问及这张早早订好的机票,祁抑扬默不作声,伸手把之前松开的领带系紧了,低头看着手表。 楚助理就站在他的椅子旁,因而目光很容易就跟随过去落在他的手腕上。 平日里楚助理对老板的衣着打扮并没有太多好奇,但上午的活动上康桥特意点评了祁抑扬今天戴的手表。楚循甚至记得清他话里带着的调笑意味:“今天这盛大场合怎么选了这么一块不上档次的手表?我听人说你最近打算出售股份,量还不小,怎么啊,真缺钱?那不如考虑卖给我啊。” 见的多了,对这些身外之物优劣程度的判断楚助理也练出来一些。康桥倒没有夸张,这块表的价值在祁抑扬的收藏里绝对在倒数几位,稍微显得特别的只有表盘颜色。 就在他专心研究着老板的手表时,老板开口问他:“航班是什么时候?” “预计一小时后能按时开始登机。按照现在的路况到机场大概需要三十五分钟,航空公司那边确认过全套手续应该能在十五分钟内办完,”楚助理额外补充提醒:“下午开董事会,您之前确认过会出席。” 祁抑扬在心里快速做计算。  63 按照楚助理给的信息,即使他到达登机口之后能立即找到在候机的谈少宗,他们也只有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 这实在不是一件很划算的事。刚刚结束的祁氏新大楼封顶仪式上他不得不喝下几杯香槟,他是在酒后容易觉得倦怠的人,而下午又还有需要全副精力去应对的董事会。匆匆忙忙赶到机场办完一串琐碎而实际无用的手续,他能获得的仅仅是和谈少宗共处十分钟。 十分钟的效用极其有限,祁抑扬也并没有什么非得要在这十分钟内对谈少宗说的话。但他还记得叫楚助理订票时想要同谈少宗一起飞到特拉维夫的那份急切。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刚刚听完别人的故事,那位康小姐告诉他,她曾经经历过人生中心跳最快的一小段时间。祁抑扬是被她多年前的冲动感染。 祁抑扬在又一阵沉默后站起身来,告诉楚助理他最终的决定:“不麻烦司机了,辛苦你开车,挑最快的路线去机场。” 楚助理在车载导航上输入“机场”两个字的时候仍然觉得不真实,他问祁抑扬:“祁总,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那我现在就告诉项秘书您临时有行程参加不了下午的会议?” “不用,我不是要去搭飞机。你待会儿先跟地勤沟通一下,我出关之后很快会返回,不要因为办了值机最后在登机广播中找我,也问问他们需不需要走入境程序。” 老板的要求是逐字逐句记下了,但楚助理很难理解。他想到上个月的某一天他也体会过类似的感觉。同样是在这辆车上,参加完颁奖礼的祁抑扬突然关心起地中海沿岸国家的天气和飞往那里的航班。 大概算得上天时地利,到了机场后祁抑扬很快办理完各项手续。在联检区的长队伍里他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并没有看得太清楚,工作人员的例行询问很快引回了他的注意力。因为赶时间的缘故,他并没有太在意这匆匆一面。 在128号登机口祁抑扬找到了谈少宗。 他拍谈少宗肩膀的动作很轻,但仓促回头的谈少宗看起来像是被吓了一大跳。 坐在谈少宗旁边的金洁一如往常地会来事,一见到祁抑扬出现,就借着买咖啡的托辞带走了工作室的两位同事。 谈少宗还没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儿?” “出差,”祁抑扬坐到他旁边,明知故问:“你呢?” “去以色列拍照,得去十二天。品牌推新签约的代言人上封面,折腾一大堆人出国拍摄。” 谈少宗回答得仔细,讲完了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好像并不需要详细向祁抑扬报备行程了,甚至在他们还处在婚姻关系中时,拎着箱子在家里的楼梯上狭路相逢也最多只知会对方一句马上要去赶飞机。 他安慰自己失言是正常的,今早睁眼到现在他的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刚刚又被祁抑扬的一拍吓到。他说着话才逐渐放松一点,原本抱在胸前的两手也自然地放到膝盖上。 这个动作令祁抑扬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几道新鲜伤口,好在血已经止住,而且看起来并不深。 祁抑扬想问但没问,察觉到他视线的谈少宗也没有主动解释。 电话震动声响起来,是楚助理打来想要提醒祁抑扬时间紧迫,他们应该要尽快返回。祁抑扬站起来接电话,渐渐就走远了。谈少宗看他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只以为他是赶时间登机。 机场里的人大都行色匆匆,未必能匀出时间跟偶遇的人认真道别。 谈少宗仰头靠在并不太舒服的椅背上发呆,这一天才刚刚过去一半,他却已经很想躺回床上睡一个安稳的、不被打扰的觉。他又检查了一遍手机,没有收到任何新消息和来电,这令他稍微松了口气。 他试图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接下来的拍摄上,金洁给他准备了新代言人以前拍摄过的一些画报作品,他从随身的包里把资料抽出来。大部分照片都是特写,也的确是经得起特写的一张脸。 他翻到第 八章,视线里有一盒创可贴和一包棉签被放到那张好看的脸上。 谈少宗抬头,是他以为刚刚已经离开的祁抑扬。 祁抑扬顺势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没找到酒精或者碘伏,你先用清水处理一下。我看着觉得问题不太大,但要是飞行过程中或者落地后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找医生处理。” 谈少宗没说话,默默地拧开了那瓶水,又低头拆棉签。 祁抑扬又坐回谈少宗旁边,安静地看谈少宗处理伤口。他突然感觉到这大概是近段时间他所经历的最柔和的瞬间,一种他和谈少宗共处时少见的柔和,哪怕他们现在身处的环境其实十分吵闹,而他也完全不是能悠闲地在这里虚耗时间的状态。 和谈少宗办理离婚手续、处理公司的舆论危机以及决定出售股份,每一件虽然都是基于祁抑扬自己的选择,但每一件都很耗费他的心力。他并不后悔做出这些决定,但他也无法从由此衍生出的遗憾与不甘中全身而退。 他坐在谈少宗旁边,想要悄无声息汲取一点点力量。 谈少宗在几道伤口上仔仔细细贴好创可贴,这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祁抑扬:“你去哪里出差?” 祁抑扬无准备,世上国家上百个,明明随口就能胡诌,他第一反应却是要遵照西服口袋里登机牌上印着的目的地回答:我本来打算跟你一起去以色列。 理智回笼,他意识到不该去讲一个未能实现的计划,否则心意也显得太虚浮。特拉维夫被排除,仓促之下他随机选择了一个:“多伦多。” 候机厅里没停过的广播终于通知谈少宗要搭乘的航班即将开始登机。祁抑扬站起身同谈少宗告别:“我的航班应该也快开始登机了,运气不好,要搭摆渡车。” 谈少宗也起身,他把剩下的棉签和创可贴揣进了衣兜里,滞后地跟祁抑扬说:“谢谢。” “谈少宗,”祁抑扬语气像有什么话要嘱咐,郑重地叫了他名字,“在国外安全第一,要是有不好处理的事情就联系我,也许我帮得上忙。” “我知道,”谈少宗说,想起什么又补充:“差点忘了,前天岑阿姨给我打电话,她说今年在家庆生,让我提前把时间空出来。” 因为又止纷纷扰扰的事情祁抑扬名正言顺躲过好几次家庭聚会,他虽然知道自己母亲一向有庆祝生日的习惯,但今年却还没来得及跟她确认有什么具体打算,没料到岑美伦先通知谈少宗。 “抱歉,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家里讲我们的事。如果你觉得困扰,不用勉强。” 谈少宗打断祁抑扬:“我答应了她我会去。” 第二次登机广播已经播过了,金洁见谈少宗仍然站在显示航班出港信息的大屏前,走过去疑惑地问:“再不上飞机 64 就要被点名了,你在看什么?怕走错登机口吗?” “你看到飞多伦多的航班信息了吗?” “多伦多?” 金洁虽然不明白谈少宗何出此问,还是尽职地迅速进入助理角色跟着谈少宗一起认真看屏幕上滚动的航班信息。 电子屏幕上八页国际出港航班信息循环了一遍,一行一行看下来,未来四小时内并没有任何一架飞机会飞向多伦多。 金洁回答谈少宗:“有吗?我好像没看到。” 谈少宗似乎并不在意答案,他笑着拉过金洁身边的登机箱:“走吧,登机了。” 抵达特拉维夫的第二天晚上,谈少宗在第一个外景地见到了温宜霄。 金洁已经反复替谈少宗补课过温宜霄的背景资料,这个还很年轻的男明星如今人气高得离谱,更难得的是粉丝业内品牌方都喜欢他,既不缺人气也不缺资源。金洁截图了社交应用里他的粉丝对这次封面拍摄的期望,细微到希望后期制作时不要处理掉他脸颊上的小痣。 亲眼见到了,谈少宗承认温宜霄是非常理想的拍摄对象。他看起来并没有突然得势后的浮躁和倨傲,一进来就礼貌地同谈少宗问好,对待工作人员也十分客气。 造型师来跟谈少宗初步沟通了这场拍摄的妆发想法,品牌方提供的服装很夸张,妆容因此也被设计得很出格。温宜霄很安静地坐在旁边等,谈少宗回头看他一眼,突然提出想让他先不换装也不化妆用最自然的态度试拍几张。温宜霄的经纪人答应了,只要求不公开传播。 谈少宗很久没有对拍摄这么上心过,试拍两张见温宜霄西服外套领口有道明显褶皱,走近了亲自替他整理,顺便指点:“手放松一点,插兜的时候不要握拳。” 他视线移到温宜霄手上,一下子注意到他西服袖口的设计师标签还留着。 谈少宗问他:“为什么不拆掉这个标签?” “袖子上这个吗?西服太贵了,而且在公开场合几乎不会重复穿,自己掏钱买实在不舍得。这是公司帮忙借的,回国就要还,一分一毫都不敢乱改动。”温宜霄诚实回答。 这是个很站得住脚的理由,温宜霄的坦荡反而令问出这个问题的谈少宗不自在。 他本来只是试图证明祁抑扬并不是那么特别,没想到他认识的不剪外缝袖标的人仍然要划分为三类:不懂要剪、懂但不能剪、祁抑扬。 之后的拍摄中谈少宗没再跟温宜霄有过多余的闲聊,他对这位当红明星的好奇似乎仅仅止步于不剪袖标的理由。温宜霄的经纪人见谈少宗态度算不上热切,以为是自家艺人哪里做得不对,私下找到金洁打听。金洁心想她自己也还没闹明白谈少宗为什么前一阵儿开始突然对拍摄对象们变得冷淡,但现在直接被合作方问起来她又不好搪塞,毕竟跟温宜霄的经纪人交好就约等于跟温宜霄本人交好,于是找了一个不得罪人又还算可信的解释,说谈少宗已婚,怕媒体乱写因而在工作场合比较避嫌。 最后一场拍摄结束后安排了聚餐。大中午就开了不少酒,谈少宗兴致一般,喝得不太多。你来我往的敬酒场面变得混乱之后他换到了最不起眼的一桌,眼尖的经纪人带着温宜霄过来敬酒。 以温宜霄如今的人气和前途,他其实根本没必要讨好谈少宗,因此这杯酒谈少宗不好推拒。 经纪人的场面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来电打断,他走远了去接电话,留下温宜霄。 温宜霄在谈少宗对面坐下,把酒杯放在桌上,在一片吵嚷中跟谈少宗讲:“我很早就知道你了。” 谈少宗点点头,他多多少少算个公众人物,温宜霄认识他也不奇怪。但他下意识觉得温宜霄讲这句话应该有什么别的用意,至少并不只是要传递一个客观事实。联想到那天他穿来的西服外套上留有的袖标,谈少宗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遇上了第二个丛洋。 想起丛洋,谈少宗突然想到面对着来势汹汹的丛洋他曾经允诺过和祁抑扬离婚之后会及时通知他。他食言了,但这又怪不得他——丛洋还是太年轻,忘了计较口说无凭,不像祁抑扬,有什么要求都写在纸上双方签字,谈少宗不敢随便毁约。 温宜霄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你应该认识我父亲,他叫余礼钧。” 他直白讲谈少宗认识,就截断了只是同名同姓的可能。余礼钧,谈少宗已经很久没听到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消息,失去唯一的女儿后他几乎没再公开露面过,甚至有传言他与家人早已移民。 谈少宗的确认识余礼钧,而叫余礼钧父亲的人,他曾经还认识一个,那是听力有缺陷的余皎皎。 谈少宗几乎立刻站起身。余礼钧有一个不姓余的儿子,这背后的故事很好猜,因为谈少宗自己也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愤懑的情绪是突然涌上来的:他还记得余皎皎提到父亲时脸上的幸福感,那是他自十二岁之后就缺失的东西,而此刻神色平静的温宜霄站在他面前,带来的也许的故事的另一面。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温宜霄。温宜霄的确是很令他满意的模特,不止他满意,如果有余礼钧的力捧,没有人会对他不满意,谈少宗甚至打算好要跟他的经纪公司询问之后的合作机会。但他现在很想立刻转身走掉,虽然以他的身份其实并没有资格鄙夷温宜霄。 “我知道你误会了,”温宜霄读懂他的情绪,这才把剩下一半内容讲出来:“抱歉,我的确是存心试探。我叫余礼钧爸爸,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姐姐去世之后他们领养了我。” 谈少宗看着他,他并没有被这句话宽慰到,甚至不觉得这话有丁点可信之处。 温宜霄笑了:“是真的,待会儿我经纪人回来你可以问他。我被领养的时候已经懂事了,所以一开始就摆正了自己位置,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想让你不痛快,只是实在太好奇了,都说你是姐姐最最要好的朋友。” 以这种奇妙的方式再次和故人连接在一起令谈少宗不知所措,哪怕温宜霄给出了一种更柔和而易于接受的解释。 理智上谈少宗能理解余礼钧夫妇领养的举动,从性质本身来说就是善举,也的确改变了温宜霄的人生。但他觉得奇怪,温宜霄叫余皎皎姐姐,可余皎皎明明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弟弟,一个早已经不再这个世界的人还可以继续和这个世界发生联系吗? 温宜霄的经纪人接完电话回来,见到他们坐在圆桌两端诡异地沉默着,迅速挤出笑容端起酒杯拍拍温宜霄示意他站起来一起:“谈先生,先为您这十来天的辛苦敬您一杯。” 她说着伸出端着酒杯的手,酒杯还未碰上酒杯,谈少宗已经把一杯酒饮尽了,然后他离开了餐厅。 “他这是什么情况?”经纪人  65 皱着眉问温宜霄。 “没什么啊,”温宜霄笑着讲,好像全然不为谈少宗的无礼而不快:“就是太重感情了吧。” 谈少宗回到酒店,拍摄行程与微薄酒意令他很快陷入沉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手机上有一连串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他回了其中三四条询问他去了哪里、是否还好的消息。 酒店建在海滨,落地窗外是夜晚的大海。行程排得紧,他并没有机会去欣赏这个异国城市的风景,这一刻就动了念头要去海边散步。 街灯并不算太亮,大海也就显现不出白天有的别致颜色。面对这空旷、陌生而寂静的风光他本应感到放松与平静,但脑海中还是闪过一个又一个人:刚刚替他指路的酒店前台、已经不再往来的谈康、出现在候机厅要搭乘一班根本不存在的航班的祁抑扬、在对话中突然被提起的余皎皎…… 然后他想到温宜霄,并且真的看见了温宜霄。 不是他的幻觉,真实的温宜霄独自坐在三米外的一张长椅上。 谈少宗并不准备跟他打招呼,他们本来也并没有多熟悉,而掉头离开又会显得过分刻意。他继续往前走,路过长椅背后时听见温宜霄的声音:“他们并不是想要找女儿的替代品才领养了我。” 这并不是自言自语,谈少宗知道温宜霄看见了他,这是在讲给他听。 谈少宗停下脚步。 温宜霄穿着一件普通的圆领卫衣,离开了借来的高奢正装和拍照用的夸张走秀款新品,他看起来恢复和年龄相匹配的稚嫩。金洁告诉过谈少宗,温宜霄刚刚成年不久。 抗拒和排斥虽然已经明显表露过,但现在直接被对方道破他耿耿于怀的原因,谈少宗自愧还不如一个小孩成熟懂事。他为难温宜霄做什么呢,被领养也未必是温宜霄自己的意愿,而余礼钧做什么样的决定也轮不到他干涉。 谈少宗其实羡慕他们,他们都比他更擅长放下和往前看。 “我其实不叫他爸爸或者父亲,不管公开场合还是私下,我都叫余叔叔,”温宜霄继续说:“他们还是很爱自己的女儿,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她。并不是余叔叔选中了我,我小时候他们一家一起来过福利院,我其实不记得了,我才三四岁吧,她夸我可爱。” 谈少宗不想听下去,打断他:“我不是怪你,只是一时——” “我知道,”温宜霄头也不回递一罐啤酒给他,“你要吗?” 谈少宗犹豫片刻,也在同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温宜霄从卫衣口袋里拿出另一罐酒:“从房间小冰箱里拿的,怕被经纪人发现,一路藏着出来。” 谈少宗提醒他:“明天退房的时候要对账单的。” “那是明天的事了。” 海浪声在夜间变得更清晰,连同清凉潮湿的地中海海风一起涌过来,他们突然默契地沉默下来。原本应该有很多可以话题可以畅谈:之后要不要再合作,对成片是否有额外要求,以及余礼钧夫妇后来是如何生活的……但谁都没有说话,连啤酒也在打开以后就被放到了一旁。 谈少宗比中午仓促离席时要平静许多。 他的沉默无言也是一种躲避,事实上他并不太想听温宜霄讲更多他与领养家庭的事,他在那里过得好或者不好都会令谈少宗烦躁。 温宜霄出现在余家总归是给当年的事故补上了一个积极明亮的后续,像是伤口得到了妥善包扎——失去女儿的父母有了新的寄托与陪伴,福利院的小男孩获得了本不可能拥有的财富和资源。但对谈少宗而言,与余皎皎有关的一切已经在多年前就被封存好了,不需要再有任何改变和续写。 好在十分钟后温宜霄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一个话题,他问谈少宗:“恋爱是什么感觉?” 谈少宗转头看他,他看起来很苦恼,眉目里明明白白写着为情所困四个字。代替答案,谈少宗问:“有喜欢的人了?” “有啊,”温宜霄一如既往的坦率:“跟经纪公司签约前我去告白,有多喜欢她啊,喜欢到想跟她结婚的程度吧,她要是答应我了我也就不当明星了。” 谈少宗想不出来什么样的人会拒绝温宜霄,见他讲得真挚,随口安慰道:“你还年轻,都没到法定婚龄。真正到了能结婚那天,很有可能会出现更让你喜欢的人。” “但我喜欢一个人是会喜欢很久的,可现在也没有喜欢的自由了。我真的想过要跟她结婚,好像会比现在要快乐一百倍。” 谈少宗不知道温宜霄为什么会选中他托付心事,沉醉在爱情幻想中的年轻男孩都这样幼稚和夸张吗?谈少宗回想自己的十八岁,好像也差不多,他也曾经小题大做地在肯尼迪机场心惊胆战带一只打火机过安检。 温宜霄追问:“所以呢,跟喜欢的人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感觉?” “别人的体会哪里做得了准,”谈少宗说:“你要自己亲身上阵,美妙也好丑陋也罢,你经历过的才是真实的。” “结婚呢?你总要挑一样剧透给我吧,恋爱或者结婚。万一答案很无趣,我现在又何必自寻烦恼。” 结婚是什么感觉?谈少宗已经跳脱出婚姻关系,再被问到这个问题下意识觉得无资格回答。对上温宜霄执着的好奇眼神,他终究还是不痛不痒重复老话:“像和尚撞钟。”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啊,”温宜霄笑了,“所以结婚是一件平静重复却令人长长久久坚持不放的事。” 谈少宗转头看他,刚刚那一瞬间的温宜霄令他觉得熟悉。他想起来他曾经最好的朋友,一个古怪的女孩,总能听懂他话里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弦外之音。 //////////////////////// 时隔多日,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或者正当理由,仅仅是因为懒惰。 今年之内会写完,但更新频率显然回不到春天,因此不需要太记挂,偶尔想起来抱着并不期待的心情点开就足够了,就此搁置也可以。 章节编号到25,字数其实已经基本和上一个写完的长故事齐平(足以说明有多少冗词赘句)。因为不打算开新帖,胡乱预估了一下剩余篇幅提前占了位置。 第26章 由特拉维夫返程的航班因为天气和航空管制起飞时间延误到第二天早上,航空公司的解决方案是提供一晚免费住宿。 谈少宗的工作安排并不受影响,唯一困扰他的是这很有可能令他无法赶上岑美伦的生日聚会。他不愿意答应了又失约,一来因为对方是长辈,二来,谈少宗意识到自己多少将岑女士划入了“妈妈”范畴。 这个角色在他生活里缺位多年,他接触的成年女性中,从身份和法律关系上看岑女士是最接近的。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谈不上亲密,但谈  66 少宗读的出来,哪怕一开始他绝非岑女士心中理想的祁抑扬伴侣人选,但她待他至少是真诚的,所以不满意之处也不掩饰。岑美伦在反对无效后对他和祁抑扬的关系大抵也寄托过美好长久的期许,因此谈少宗想到和祁抑扬离婚的事,总觉得愧对她。 站在值机柜台前犹豫了很久,谈少宗独自换了当天下午起飞的中转航班,在路上的时间生生比直飞多出七个小时。金洁和他团队的其他人很乐意被留在特拉维夫,他们打算抓住这多出来的大半天时间观光购物。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后谈少宗落地伊斯坦布尔中转,他打开手机,未读消息的数量显得很不寻常,四面八方的朋友、同事以及半生不熟的联系人似乎都有问题想要向他求证。他迅速下滑找到金洁,来自金洁的四条未读消息中前三条都是网页链接,最后一条让他落地立刻联系温宜霄的经纪人。 谈少宗点开其中一个链接,标题先加载出来:温宜霄深夜密会同性友人。 正文内容简短,无非是收到投稿在异国偶然遇见当红明星,精彩的是明星并不是一个人。目击者显然关注的是温宜霄,附上的两张并不太清晰的照片焦点都是拍到了他的正脸,而谈少宗只露了半个模糊背影,如非特别熟悉,很难辨认出那是他。点开金洁发来的另外两个链接,内容雷同,三篇报道里他的名字都没被提及。 谈少宗立刻回拨了一个电话给金洁:“新闻我看到了,现在什么情况?” “简单说就是你和温宜霄合力捅了马蜂窝。他经纪人快炸了,一下午给我打了二十个电话,让你务必第一时间联系他。这次爆料好像完全是冲着他去的,按道理说这几家媒体娱乐版记者应该能认出你才对,但都没爆你名字,挑的全是没法儿看清你的照片。我猜是觉得暴露了你身份反而不好编料,毕竟拍摄行程是公开的,粉丝要是知道跟他见面的是你自然可以反驳是为了公事。” “他们没发澄清稿吗?联系我干什么?” “澄清要点明你的身份,估计要征询你同意吧。” 谈少宗办好中转手续,在候机区找了个位置坐下,他按照金洁给的号码拨给温宜霄的经纪人。 那边大概是随时待命等他的状态,电话接得很快,省掉寒暄客套,开门见山就讲:“真的抱歉因为宜宵不小心连累您,我们也没预料到在特拉维夫也能被拍。我刚跟国内同事开过会,我们这边有个不情之请,虽然我们也知道站在您的立场上从这些报道里隐名是最好的,但公司觉得有说服力的澄清还是主动说明那天宜宵是跟您见面谈拍摄的事情。” 谈少宗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点开了金洁发来的链接,评论区已经十分热闹,对于同性友人的身份有诸多猜测,他的名字虽然也被提及,但并不是热门人选。如果温宜霄的经纪公司愿意模糊处理,他是真的有可能从这场风波里不声不响全身而退。 “但你知道媒体笔下我并没有什么好名声,”谈少宗说,“指明和他见面的人是我未必能起到澄清的作用,反而可能令事情更复杂。” 漫天飞的小道八卦里,谈少宗是约会拍摄对象的惯犯,于是顺理成章可推断温宜霄和他大概率不清不白。如今他又是已婚身份,伴侣恰好也是同性,这些元素拼在一起,一桩普通捕风捉影绯闻中又可以加上偷情出轨这种吸睛关键词,这对温宜霄的形象损害反而更大。 “我们已经联系到了爆料人,对方其实拍到了有您正脸的照片,另外有一段视频能证明你们的举止没有不妥。媒体有选择地放图摆明了是冲着宜宵来的,也可能是有一些别的阻力。公开其他照片和视频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唯一顾虑是怕对您有影响,得看看您和您家人的意见。” 谈少宗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特地提到“家人”,也就明白了前面含义模糊的“别的阻力”指的什么。会是因为祁抑扬吗?谈少宗拿不准,他还记得那叠被扔到他面前的照片,祁抑扬当时就说过了,不会再为他买单。无论买单与否,祁抑扬大概率已经知道了那是他吧,不管是因为收到了更清晰的照片,还是认出那个模糊背影。 谈少宗想自己又搞砸了一次。 按照以往的舆论,至少一半的人不会相信他和温宜霄深夜单独见面纯粹是为了公事。而只要有人不信,对他自己、祁抑扬以及又止的公众形象就是损害。几个小时之后他就要跟祁抑扬见面,如果不想两个人再闹不愉快,他应该拒绝温宜霄经纪人的提议。 但他又不能完全不考虑温宜霄。这个被余皎皎随口夸过“可爱”的男孩,现在他是余皎皎名义上的弟弟。而余皎皎曾经是谈少宗最好的朋友。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得到谈少宗的回应,竟然换了个人接。八卦新闻的主角问他:“是不是很令你为难?” 谈少宗反问:“这是对你最好的方案吗?” “对我?你不要考虑我,”温宜霄说,“我不是来劝你答应的。是怕你不好意思不答应,所以才直接跟你说。你不要为了这事儿为难,经纪公司总能想到其他办法,他们解决不了,你知道我这边还有人能解决。” “换你经纪人接。” 挂掉电话谈少宗拨给唐冀,没头没尾就讲:“你是不是有熟悉的公关公司?帮我联系一下,我需要出一份澄清声明,时间紧,”他看一眼登机牌上的时间:“半小时内得找到人,要完全信得过的。” “天塌了啊这么着急,你等着,我边跟你讲边发信息帮你找人。” “我一小时后登机,大概率等不到出具体方案。你找金洁,金洁会帮他们对接温宜霄的经纪公司,大方案听温宜霄那边的,我的声明你让他们拟好之后发给金洁审一遍,不用等到我下飞机。” 唐冀一下子精神了:“你话说清楚,什么温宜霄,等等,爆料里他大半夜见的人是你啊?出息了谈少宗,跟温宜霄传绯闻不是挺长脸的事儿吗,你这么慌着辟谣干嘛。” 谈少宗没心思跟他玩笑:“你到底能不能帮上忙?” “能啊,没说不能。交换条件啊,下周有个走过场的画廊开幕式,无聊到不好意思带女朋友去,你得陪我一起去受难。” 落地国内已经到了天色转暗的时间,谈少宗一下飞机就有自称是温宜霄经纪公司的人找到他。到达大厅有收到谈少宗回国消息的记者在等,这位工作人员是奉公司的安排来带他从特殊通道出去。 谈少宗被领着一路到了地下停车场,竟然还有安排好司机和专车在等他。他想要推辞,这位工作人员讲:“我听说了您是独自回国的,单独行动恐怕不容易甩掉记者。公司都安排好了,您如果信不过我可以跟金小姐确认。另外宜宵现在在飞伦敦的飞 67 机上,所以没法儿亲自联系您,他让我一定要再跟您转达一声对不起。”说着朝谈少宗鞠了个躬。 这样的局面下谈少宗自然不好再推却,何况他的确已经快赶不上七点开始的岑美伦生日晚餐。他坐上车才有时间打开手机,通讯应用里的未读信息还在不断增加,澄清稿出来后的舆论局势和他预期的差不多,一半的人相信一半的人不相信,两拨人一直在努力说服对方但又坚决不被对方说服。 到达祁家的时候谈少宗已经错过开席时间。他深吸了口气,然后摁了门铃。 岑美伦今年邀请的客人并不多,坐在餐桌前齐刷刷转头看他的人和以往参加周末家庭聚会的是同一拨。岑美伦站起来本来是要讲祝酒词,见他出现在门口赶紧朗声招呼他入座。 谈少宗的位置在祁抑扬旁边,坐下之后祁抑扬没有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招呼祁抑扬,顾虑表现得太过刻意反而容易被人看出来生疏。 摆在面前的杯子在他来之前已经斟好香槟,谈少宗盯着最后几个破开的小气泡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种场合不喝酒是不可能的,放在平时几杯香槟对他而言完全不成问题。只是过去二十四小时行程辗转,既缺乏睡眠又饮食不规律,刚刚过来的车上他甚至一度觉得反胃,这时候喝一口都觉得勉强。 碰杯时刻他硬着头皮举起杯子,心里做好了英勇就义大不了猛吐一场的准备,香槟入口却感觉有点儿不一样:酒的味道淡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一餐饭吃到中途,以色列拍摄的品牌方打电话来找谈少宗,说亚太区副总正好来出差,想趁现在有空跟谈少宗开个简短的视频会议复盘一下这次拍摄再沟通后期制作要求。 谈少宗听懂对方的潜台词,多半是品牌方想问代言人和摄影师在拍摄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新签的代言人传绯闻是大忌,品牌方不愿意在厘清事实前贸然影响和温宜霄那边的关系,自然先来找谈少宗。 生日宴主角应了几位侄孙辈小朋友的要求正离了席在拆他们送的小礼物,谈少宗打算借这个没什么人注意他的空档短暂离开处理好公事。他跟品牌方协商他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对方倒是很客气,说十分钟其实就够了。 谈少宗只好静音自己,转身跟祁抑扬讲了今天第一句话:“我有个视频电话要打,很快就能打完。哪里有比较安静的地方?” “楼上左转第一间。” 岑美伦回座,大家又开始推杯换盏,这次换了白酒。新一轮酒喝下来,她注意到祁抑扬旁边位置空置良久,于是问:“少宗去哪儿了?” “他有公事,在我房间里。” 岑美伦没再多问,偏偏有人有话要讲:“啊呀,他的公事是不是和最近风头很劲的那个演员啊,网络上他们的合影都被发出来了。早知道该让少宗帮我要个签名,大家都说温宜霄这个人很难接近的。” 温宜霄最近名头响亮,从一开始合影被曝出、“同性友人”被认出是谈少宗、再到双方联合发澄清稿在座的多数人都有看到,但口无遮拦不分场合要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的只有一位。 “二嫂,”祁抑扬停了筷子抬头看说话的人,他面无表情凝视人的时候会显示出一种压迫性,讲话的语气也毫不和缓:“这不关你的事吧?” 这句话太过直接,倒令祁抑扬的大伯父觉得落了面子,儿媳再蠢再不会说话,也轮不到祁抑扬这样指责。碍于今天是岑美伦生日,他又只好咽下这口气,干笑两声:“这么严肃做什么,都是年轻人,大家说话都没个分寸。” 讲完又还是觉得不甘心,补充一句:“抑扬啊,我印象里你可不是这么没气量沉不住气的人。” 祁抑扬没说话,他想起以前谈少宗直接和这些阴阳怪气的亲戚直接交锋的时候,谈少宗比他更会对付这些人,总能四两拔千斤不让自己吃亏。 大伯父自认抛了个台阶给祁抑扬下,没想到这小子沉默不接。他正要再说话,刚上小学的孙子大声冲他喊:“爷爷,我知道我知道,这叫冲冠一怒为红颜!” 一直到晚餐结束谈少宗也没下楼。祁抑扬没去客厅参加饭后活动,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灯光大亮,谈少宗既没有被公事拖住,也不是因为懒得应付祁家人而躲在楼上,他只是侧身蜷在被子上睡着了。 祁抑扬哑然失笑,谈少宗果然是谈少宗,还是那么不着调。 他关了卧室里的照明,想到谈少宗夜盲,又开了床头光线暗一些的落地灯。 最近的天气不会令人轻易着凉,但谈少宗穿得比一般人要单薄,祁抑扬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轻轻盖住谈少宗。坐在床边才看清楚谈少宗的手机还压在脸颊下,祁抑扬甚至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清醒状态下打完了工作电话。 祁抑扬出于好意替他将抽出来打算放到旁边床头柜上,没留意触碰到屏幕,屏幕亮了,锁屏界面有一条短信摘要提示:“谢谢,期待再见面。温宜霄。” 他目光停留在这一行字上,直到屏幕又暗下去。 谈少宗这一觉睡足六小时。他呆愣愣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坐起来,入眼的装潢并不熟悉,他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祁抑扬的房间。 没能找到手机看时间,却发现多出来一件西装外套。袖标还在,也就很好判断主人。衣服主人坐在大床的另一边,以一种看起来并不太舒服的姿势背对他侧坐着在使用放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 “现在几点了?”谈少宗问,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令沉浸在工作中的祁抑扬吓一跳,虽然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合上笔记本,站起来回身看着谈少宗,把床头灯调得更亮了:“快两点了,不好叫醒你,所以跟爸妈说了今晚就睡在这儿。” 夜里两点,也就是说他完整错过了岑美伦的生日晚餐。谈少宗有隐约的印象他中途半醒的短暂片刻似乎听到过祁抑扬在跟门外的谁说话,也许是来兴师问罪的岑美伦。他应该要那个时候就醒过来的,可他意志力薄弱,连日的忙碌紧绷后终于没有需要起床处理的待办事项,那种将醒未醒似睡非睡的时分最令人贪恋睡眠,他放任自己又那么混沌睡过去。 谈少宗心虚:“岑阿姨没生气吧?她是不是来过?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我喝醉了。” 祁抑扬的确是这么跟岑女士交代的,谈少宗状态不佳不胜酒力,岑女士相信了。而编出这个借口的祁抑扬现在故意问:“你没醉吗?” “我没醉,就是实在太困了,”谈少宗很诚实,“而且不知道谁往我杯里的香槟里兑了气泡水。” 祁抑扬坐在床沿,只小幅度点一点头,没有接话,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太感兴  68 趣。 谈少宗在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他在推送信息里很快也注意到来自温宜霄的那一条。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祁抑扬,祁抑扬也看着他,好像知道他有话要说在耐心等他开口。 他斟酌很久,迂回地问:“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我应该有事要问你吗?”祁抑扬把球踢回给他。 主动提起自己的绯闻令谈少宗觉得很别扭,他想过祁抑扬要问的话他就解释清楚,没料到眼下局面变成他要先交代。他清清嗓子:“那个,新闻你也应该看到了,我和温宜霄那天晚上真的只是偶遇。他——”谈少宗停顿了一下,顾忌着涉及他人隐私,选了个模糊的说法:“名义上他算是余皎皎的弟弟,因为这个我们才多聊了几句。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要借这种新闻暗示离婚的事,答应过你的,什么时候公开你来决定。” 祁抑扬看着谈少宗,他其实有很多问题,十万吨斤斤计较压在心底。他想问谈少宗你答应这个澄清方案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或者余皎皎到底对于来说有多特别。但谈少宗脸上放松而坦荡的表情又让他问不出来。 至少这次谈少宗开口解释了,在他已经不必向他解释的时候。 他不说话,谈少宗以为是自己讲的还不够可信,又补充:“温宜霄取向不是同性。” “那如果他是呢?” 一问完祁抑扬就自觉失言。见好就收就可以了,再追究显得越界。但也许是这样久违的深夜共处一室带来的混乱感,谈少宗看着他的时候他几乎错觉他们还处在以前的关系当中,因此不合时宜的问题才会脱口而出。 睡饱觉的谈少宗似乎心情很好,好的坏的问题都照单全收,思考片刻后认真回答:“即使他是,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的。” 说话时谈少宗的食指指腹一直在祁抑扬西服袖标上摩挲,见祁抑扬没有再问温宜霄的事,他把好奇很久的问题抛出来:“你为什么总是不剪袖标?” 祁抑扬笑了一下,似乎是因为没有预料到谈少宗会好奇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他反问:“为什么一定要剪?” “穿衣礼仪不是都主张——” 谈少宗的半截话被打断:“我必须要处处守规矩吗?” 这个问句令谈少宗一时语塞,他好像从没想过祁抑扬会不守规矩的样子。眼前祁抑扬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像中学男生,谈少宗有点儿想笑,是那种听到小朋友胡言乱语后的心情。他现在是真的认同岑女士以前讲过的话了:祁抑扬的叛逆期和青春期好像都还没结束。 谈少宗起身把祁抑扬的西装挂到床尾的衣架上。衣架旁边有两排置物架,祁家在这间别墅住了十余年,前几年装修翻新过一次,祁抑扬青春时期的大部分物品都还保留在此处。有件金色制品的亮光在照明一般的夜晚格外显眼,谈少宗凑近看清了,转头问祁抑扬:“这就是你的IOI金牌啊?” 他曾跟祁抑扬提到过一次他从广播里听到祁抑扬得奖消息的事,祁抑扬还记得那时候两人之间近似吵架的对话,因而不是太想提这个话题。 谈少宗却像是对这件事真的很有兴趣:“这不会是真金铸的吧?会读书还真是了不起。所以我说以前很羡慕你。偶尔会想能像你那么会读书就好了,那个家里的人也许能高看我一点。” 谈少宗真的试过用功念书。十几岁无法做到完全不在意同屋檐下其他人的恶意,唯一能想到的改善方法就是在考试中拿到漂亮的分数以争取正视。有一段时间他一周有好几天看数学教辅资料看到半夜四点,唯一后果是在第二天的早课上睡着,而数学分数则毫无长进。 祁抑扬差一点就要说,你应该来找我辅导功课的。但他想起来他们那时候从来不是朋友。 他突然不忍再看谈少宗脸上此刻流露出的羡慕。他以前想过,想要获得谈少宗的喜欢和崇拜就好了,现在亲眼见到其中一部分,又觉得只要喜欢不要崇拜就很好。 拿着金牌的谈少宗也沉默了,他一直记得听到广播的那个午后,他因为即将到来的数学考试紧张得心跳过速,错题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广播是加剧他焦虑的噪音。他实在太慌了,随便捡听来的关键词想跟同桌聊会儿天,试图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 十几岁的时候大家说话都更直接,也未必是有恶意,但用词有时候会很锋利,谈少宗的同桌不耐烦地回答他:“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 放学回家查过IOI到底是什么的谈少宗其实很认同同桌这句话,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认为他和祁抑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谈少宗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他想自己之前跟吴川讲的那番话其实都是空谈,在祁抑扬旁边他很难彻底不去想以前。 祁抑扬的声音把谈少宗拉回现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到床上的他问谈少宗:“你不打算再睡一会儿?” 祁抑扬的房间当然只有一张大床。离婚之后再同床共枕多少有些尴尬,但形势使然,谈少宗心想再推拒反而显得做作,反正该发生的也早就发生过。 祁抑扬闭着眼,眨眼的频率几乎和谈少宗钻进被窝时制造出的窸窣声一致。他虽然主动开了口,但反而是这张床上更不平静的那一个。 躺在他旁边的人,最早共处一室入睡是高中秋游时的双床标准间,那时候想不到两个人有一天会结婚又离婚,双人床单人床来回辗转,如今又睡到同一张床上。 睡同一张床的两个人是什么呢?祁抑扬想到多年前谈少宗讲过的,人类创造的词语靠不住。 “谈少宗,”祁抑扬开口,讲的是和现在心里所想不相干的事:“我也羡慕过你。不骗你。一开始听到传闻说谈康要把你接回家时就开始羡慕。” 谈少宗闻言因为难以置信回头看他,想从他脸上找出戏谑玩笑,却只能看见祁抑扬闭眼平躺着。他问祁抑扬:“你在羡慕什么?认祖归宗这种事你不需要,难道是想学谈康妻妾成群?” “知道谈康有私生子之后真的想过我爸也有就好了,派他去接管公司,应付那些叔叔伯伯重复而无聊的奉承,继承股份。甚至想过我怎么不是私生子,那就能像你一样,活得自在一点,精力都耗费在美术课上。” 这是祁抑扬对私生子的片面解读,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高姿态,但谈少宗不觉得被冒犯。他想了想:“但也很痛苦啊。” 他没再往下说。 祁抑扬轻声说:“我知道。” 谈少宗觉得祁抑扬可能还是不知道,也许知道一点,但绝对不是全部。他同祁抑扬开玩笑:“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私生子也不是人人都做得来。自在是自在,代价也很惨重。你 69 自尊心这么强,如果真顶着私生子的帽子恐怕早就心理失衡了。” “所以你很了不起啊,谈少宗。” 谈少宗没应声。 “换了我,换了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小孩儿,处在这个角色当中都未必能比你做得好。”祁抑扬说。 自谈少宗明白什么是“私生子”到现在,耻感一直如影随形。这个永远负面的标签令他质疑过自己出生以及存在的正当性、埋怨过方云丽的识人不清不知廉耻、甚至恨过婚姻这个僵硬刻板的概念。 但现在他知道了,私生子这种存在也被人以一种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期待过,而这荒谬的期待竟然安慰到他了。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还夸奖他,在这个尴尬的身份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了非常厉害的祁抑扬都做不到这么好。 第27章 距离祁抑扬和谈少宗在纽约登记注册结婚已经有接近一年半的时间,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留宿祁家。 谈少宗前半夜基本睡足觉,早上难得自然醒。祁抑扬睡相向来端正,因此旧情人躺在一张床上醒来时不自觉抱在一起的戏剧化场景在他们之间并不会出现,甚至在婚姻状态中他们也几乎从未相拥而眠。 房间窗帘遮光效果好,谈少宗判断不准时间,伸手解锁了枕边的手机。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八点,但他怕下楼单独遇见祁正勋或者岑美伦气氛尴尬,只好屏息静气继续躺在床上发呆。 发呆是谈少宗的本领,但这时候发呆反而需要很强大的意志力。他和祁抑扬的姿势虽然不亲密,但同一张床上也无法隔开太远,事实上他只需要转个身,额发也许就会蹭上祁抑扬的脸颊。 虽然已经不具时效性,谈少宗还是回复了温宜霄昨晚发来的信息。出于好奇心,他上网搜了一下荒唐八卦的最新进展,托温宜霄粉丝的福,谈少宗看到的前排回复似乎都相信了他们的澄清,闹得震天的风波竟然就这样轻松揭过去了。他往下翻其他讨论,竟然有看热闹的人做了关于祁抑扬和温宜霄的投票。 谈少宗从未试图把祁抑扬和任何人放在一起比较,没有契机让他产生这样的念头。哪怕他对祁抑扬的感情一直曲折模糊,甚至一开始和喜欢不沾边,祁抑扬在他看来始终特殊,不是能够由他来取舍衡量的选项。 谈少宗僵硬地朝另一侧挪了一点距离,半虚着一只眼转头看祁抑扬。单论五官他显然是比不过温宜霄的,但谈少宗很难客观拿他当拍照模特看待,他想也许是氛围很不一样。这里没有工作人员、打光板和大光圈镜头,场景的私密感和亲昵感很不一样。 一瞬间他甚至有了拍摄灵感,手里拿着的手机不自觉点开了拍照界面。房间里光线暗看起来太模糊,他正想要尝试调亮度,睡着的那个人突然睁眼问他:“睡醒了?” 谈少宗慌得差点把手机扔到床下。 祁抑扬是不赖床的人,他起身开了窗帘,被阳光晃了一下眼,回头交代谈少宗:“我用客卫,你收拾好下楼吃早餐吧。” 说话的人关门离开,谈少宗才放心点开手机相册。忙乱之下手机没能拿稳,拍下来的照片花得像是一幅色块构成的抽象画,只能隐约辨认出祁抑扬半张脸的轮廓。 谈少宗摊开行李箱找衣服,翻找衬衫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包裹在衣物之间的小物件,那是他在艺术市集随手买的纪念品。他拿出其中一样,陶瓷制的酒瓶塞,工艺只算一般,但他相中它是因为图案好看。 他站起身,把酒瓶塞放到了祁抑扬的奖牌旁边。 看到奖牌,他竟然又回想起祁抑扬夸他了不起。 语气是郑重而温和的,半点戏谑嘲讽都没有,祁抑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习得了这样的说话技能。好像是从离完婚去爵士吧的路上开始,祁抑扬变得很擅长只靠一句两句话就令他一颗心酥酥麻麻,好像极度疲惫的人终于降落在柔软的大床上,一点儿也不想动弹。他甚至有很不恰当的联想——以前看的医疗剧里演过心脏按摩术,血腥的开胸场面之后医生拿出病人的心脏在手里轻轻揉/捏,他是跟工作室的人一起看的,几个女生都觉得看起来很可怕,只有谈少宗不眨眼一直看,他总觉得那颗脱离了主人的心脏如果有意识的话应该会觉得很舒服吧,而祁抑扬昨晚讲的话与心脏按摩有同等效用。 也许是因为在部队待过,祁抑扬洗漱一向十分迅速。他没等谈少宗,先下了楼。 即使知道自己母亲一贯讲究餐食,但今天的早餐阵势在祁抑扬看来还是显得过于隆重了,中式西式一应俱全。他抽开椅子坐下,跟父母问过好。 岑美伦正慢条斯理往吐司上抹花生酱,正眼也没给他一个,只问:“谈少宗呢?” “我先用的洗手间,他马上下来。” 岑美伦今天一早起来收到不少昨晚聚会的照片,一张张看下来全都能找到令她不满意的地方,毕竟是外行随手拍,要么角度没挑对要么光线不如人意,她于是又计较起谈少宗昨晚的突然离席。 秋后算账,她问祁抑扬:“他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我后来想想他也不是那么不能喝酒的人吧?” “就是太累了,飞机一落地就赶过来,实在撑不住。”祁抑扬心平气和解释。 祁抑扬语气虽然平淡,但用词又实在很重,岑美伦甚至已经开始自责不该因为没能拍下一张好的纪念照而埋怨谈少宗。她理解的“撑不住”自然不仅仅是犯困,问祁抑扬:“没大事儿吧?你怎么不早说,昨天你姑姑在,家里有医生不是正好看看。” “倒也没那么严重,”祁抑扬说,他给自己倒好牛奶喝了一口,想了想又说:“妈,你对他好一点儿吧。” 原本还在内疚的岑美伦听了这话不乐意了:“我什么时候苛待过他?” “他没什么真正的家人。” 岑美伦这下沉默了,连祁正勋也抬头看了祁抑扬一眼。 谈少宗在五分钟后下楼来。岑美伦见他神清气爽,面色甚至称得上红润,跟祁抑扬形容的根本沾不上边。她瞪自己儿子一眼,招呼谈少宗的时候倒是带笑:“少宗,快坐下,看看喜欢吃什么。” 她过分亲切的语气让谈少宗愣了一下,一脸疑惑转向祁抑扬无声询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祁抑扬笑着看他:“让你坐下就坐下,紧张什么。” 祁家餐厅有面半落地窗,透进来的春日晨光洒在餐桌上,餐具器皿镀上一层金边,连平时一向严肃的祁正勋看起来也柔和不少。谈少宗坐下来,注意到岑美伦穿的衣服是当季新款,图案鲜艳,良好光照下衬得她气色极好。坐在他旁边的祁抑扬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噙着笑,低头专心在切一只班尼迪克特蛋。 谈少宗盛了小半碗粥,还是温 70 热的,他一瞬间有点儿恍惚。 他想到了念小学时的周末。谈康周末留宿,方云丽就会把早餐准备地丰盛一点,谈少宗通常选在这个时候提出想去科技馆或者游乐园,谈康多数时间都会答应。暑假兴趣班的素描老师让大家以“温馨的家”为主题画画,他画的就是三个人吃早餐的场景。 而现在他又有了非常雷同的感觉。 中午祁抑扬有午餐会要参加,司机提前来接他,自然也带上谈少宗。祁抑扬让司机先送谈少宗,报出的地址的是谈少宗已经卖掉的那套公寓,谈少宗没有纠正。 路过谈家别墅外的时候祁抑扬问:“需要进去问候一声吗?” 谈少宗视线没往窗外看半分,语气平常地回答:“改天吧。” 祁抑扬参加午餐会由几家律所和投行联合筹办,主题是介绍时下热门的新型融资方式,他出席纯粹是卖叶崇衍面子。 说是几家机构合作,实际都在明里暗里比谁邀请来的客户名声最响,叶崇衍知道祁抑扬对这些内容一向不感兴趣,邀请他出席纯粹是因为管理合伙人点名想让他来帮律所撑场面。叶崇衍一向客户至上,服务意识一流,特意在会场给祁抑扬找了间休息室:“你露过脸就行了,过半小时我再跟你进去吧,那时候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他本来还有一些转股的事情要跟祁抑扬沟通,但顾及这毕竟是公共场所,又觉得还是小心为宜,于是开了电视打发时间,换台的时候晃过一部电影,正巧男主角是温宜霄。 叶崇衍下意识转头看祁抑扬,他是知道祁抑扬同谈少宗离婚的事的,因此读到前几天的八卦的时候多少觉得有几分可信。 祁抑扬显然也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温宜霄,但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回应叶崇衍的注视。在午间新闻的天气预报都播过一遍后,他突然开口问:“如果你太太有公事出差两周,你会随行吗?” 叶崇衍这下又转头打量他:“我难道没跟你说过我怎么追到我太太的?” 祁抑扬虽然跟他私交甚笃,但一向对朋友的私事并不过分关心,因此的确不知道叶崇衍是如何追到做芭蕾舞演员的太太。 “我追了半年,那半年她都在国外巡演,我每周至少到场一次,半年累积的里程都够换下半年的机票。”叶崇衍自问自答。 祁抑扬皱了皱眉,他并不太能认同和理解这种行为,追问道:“律所那个时候不忙?” “我那个时候还是四年级律师,怎么可能不忙,请假都不敢太频繁,尽量在周末飞,有时候匆匆见一面又要返回机场。飞机上写文件,落地在机场立刻发出去,也是那个时候年轻,现在回想都佩服自己。” “那现在还会随行吗?” “结婚之后她很少再接长时间在国外的演出。偶尔那么几次,要么我陪她飞过去,要么她那边演出结束我再过去休个短假,反正现在我也不用跟谁请假,自由多了,”叶崇衍怕祁抑扬站在客户立场觉得他工作随便,又补充:“现在在哪儿都能办公,你不要担心,你丢给我的项目我哪一个没给你处理好?” 祁抑扬低头看着地毯,陷在自己的沉思中。 他不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天性就非如此,在祁抑扬看来,烽火戏诸侯也是需要有天赋才能做到的,普通人很难下决心为爱人的一笑付出那样大的代价。 他自知没有这种天赋。 比起叶崇衍,他的工作更不受制于人,那次的董事会也绝对不是非参加不可,机票一早就订好,但最后他仍然放弃了真的跟谈少宗一起飞到特拉维夫的念头。 在居心叵测的付世云之前,曾经还有其他喜欢谈少宗的人或主动或偶然来到祁抑扬面前,有那么一两个是真的情真意切,心意讲出来很打动人。换做他们,遇上当时情况也许早早就旷掉工作活动去机场等着谈少宗一起飞往异国了。 后来见到温宜霄和谈少宗的合影——在他收到更清晰的照片之前他其实已经认出谈少宗,当下慌张超过以往看到这类照片时的烦躁:谈少宗现在名正言顺可以开始寻找新的伴侣,而温宜霄的确是个好人选。 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有立场去责备谈少宗不尊重婚姻,因为婚姻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如果照片的报道里关于两个人的猜测是真的,他除了祝福还能再对谈少宗说什么吗? 怪就怪他自己当时不在场。 祁抑扬自小接受的教育,立业摆在成家之前,因此他不可能时时刻刻把谈少宗放在第一位。甚至他无法认同别人做出这种举动——刚刚听到叶崇衍的叙述他一点儿也不被感动,只觉得这跟他以往专业的形象很割裂。 来回奔波凑出十分钟见面时间,已经是祁抑扬能做到的最大极限,再多就会让他觉得幼稚无聊。 但万一谈少宗就喜欢这样幼稚无聊的把戏呢?万一谈少宗就是认同爱情至上爱人第一,那谈少宗和他分开以后简直全无必要回头,有大把能够轻而易举做到这些事的人在等谈少宗,他们应该都比他更擅长爱谈少宗,爱得直截了当大方尽兴。 他不是,他只会往谈少宗的酒杯里兑气泡水,虽然他都不确定谈少宗会不会来。谈少宗来了,甚至因为过分疲倦躺到他的床上,祁抑扬又觉得他还是做不到坦荡祝福他和别人。他很自私地想,反正谈少宗做什么都不爱用尽全力,找另一半的时候应该也不介意退而求其次吧。 叶崇衍多年从事需要与人沟通的服务业,很会判断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发言,他调低了电视音量,休息室里安静下来。 处理在以色列拍的几组照片花了谈少宗接近一周的时间。原片效果令他自己十分满意,后期制作上自然就更用心,存了心思要把其中一套打造成今年的年度作品。 温宜霄的脸在特写镜头下也很难找出硬伤。谈少宗把照片一张张放大检查细节,温宜霄皮肤状态好,妆面又干净,这衬得他脸颊上那颗小痣看起很明显。谈少宗还记得金洁曾经给他转达过的来自粉丝的嘱咐,化妆师应该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并没有用遮瑕盖掉。 谈少宗遵照喜欢温宜霄的人的意愿保留了这处细节。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粉丝们的留言,但光是听金洁转述就觉得很可爱——在意一个人,才会连这些根本不重要的部分都照顾到。 第一稿发出去等着温宜霄的经纪公司和品牌方两边给反馈,谈少宗仰头靠在椅子上出了口气。他突然想到在他印象之中祁抑扬的鬓角附近也有一颗小痣,但他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了,似乎是在很多年之前,但多年前他分明不会有近距离观察祁抑扬的契机。 晚上唐冀来接谈少宗去参加画廊开幕式。 受邀的客人当中有不少是谈少宗的  71 熟人,但过了需要通过高强度高频度社交来在艺术圈站稳脚跟的阶段,如非必要的应酬,谈少宗对这种场合并不太热衷。唐冀虽然爱玩,但对这种跟艺术沾边的场合一向兴趣缺缺,只是投资人当中有他的合作对象,被发了邀请函又不好不出现,于是拉上谈少宗避免独自出席过于无聊。 签到之后两个人在唐冀合作伙伴的引荐下跟画廊主人打过招呼,聊起来发现谈少宗跟这位年轻女士有很多共同朋友,哪怕讲的都是场面话倒也显得流畅自然。 他们小范围应酬一圈,默契地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试图避开觥筹交错的人群。唐冀小声逐一跟谈少宗分享刚刚跟他们打过招呼的几位的最新八卦,中途他电话响起来,听对话很明显是女朋友打来的,但唐冀说话的语气令谈少宗很陌生。 他等唐冀挂掉电话,问:“又换人了?” “你不要把我讲得很随便,”唐冀翻个白眼,“行,以前是有点儿随便,但这次是认真的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过?见不到是你的损失,谁让你他妈这一阵儿完全叫不动。” 他说认真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倒真的有几分严肃,谈少宗笑他:“你哪次不认真了?” 唐冀信誓旦旦讲:“我想跟她结婚。” 谈少宗一口酒在喉咙里差点呛到。 大明星想结婚,花花公子也想结婚,唯独他新近被婚姻除名。 唐冀卯足了劲儿要跟他证明新交的女朋友人有多好,从外貌夸到性格讲得滔滔不绝,这在以往倒是真的没有发生过。他讲得口渴,侍者又久未巡到他们这个小角落,于是让谈少宗陪他一起去取杯饮料。 圈子小,不到五十米就碰到两位熟人,谈少宗一一打过招呼并未长谈。唐冀这时候轻撞他手臂,小声提醒他:“左前方,贺远正。” 谈少宗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但又完全想不起来是谁。 唐冀只好放慢脚步再补充:“前段时间找祁抑扬麻烦那个人。” 几个月前谈少宗每天关注的财经新闻里曾经提到过的名字,他这下想起来了,不太严肃正式的报道里甚至讨论过两个公司的商业纠纷可能只是肇始于创始人之间的私人恩怨。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之后谈少宗本意是想假装不认识直接略过,没想到贺远正见了他却主动迈几步走过来:“谈先生,幸会。我一直很欣赏你的作品。” 贺远正语气友善,伸手做了个握手的姿势。谈少宗没接他的话,只虚虚回握,很快就松开。 察觉到他的敷衍,贺远正嗤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旁观者唐冀立刻问谈少宗:“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这么明晃晃得罪他干什么?” “得罪不得吗?” 唐冀盯着谈少宗:“你知道他出身一般,所以很爱附庸风雅,特别愿意搞艺术投资,听说这个画廊他也有份儿。他每年花的广告费可不比祁抑扬少,想要给你推几个拍摄资源那是举手之劳。” 谈少宗从饮料台上递了杯气泡水给他:“上过初中语文课没有?万钟于我何加焉。” 唐冀还是牢牢看着谈少宗,甚至夸张地做了个上下左右打量的姿势:“稀奇啊谈少宗,你什么时候这么讲原则了。以前也没见你维护祁抑扬,你跟人包办婚姻还真包办出感情来了?” 谈少宗没搭理他。 “算了,要不我们先撤吧,这儿也太无聊了点,换个地方约人出来打牌?” “没兴趣。” 唐冀试图说服他:“不玩德扑也行,挑你喜欢的,行不行?” 养成和戒掉某个习惯需要的从来不是毅力而是时间,抽烟和戒烟是这样,而有那么一段时间不再参与这些娱乐活动后,谈少宗再收到邀约也真的兴趣缺缺。他跟唐冀商量:“我送你去见你女朋友行不行?春/宵苦短,你不要沉迷扑克牌。” “少说这些没正经的,”唐冀说:“你真的反常,这快大半年没见你出来玩儿了吧。怎么着,祁抑扬家有宵禁啊?” 唐冀一句话提一次祁抑扬,谈少宗突然没来由地心烦意乱。 来电铃声救了他。显示是未知号码,接通却是金洁的声音。她语气是谈少宗从未听过的凝重,细听甚至带着哭腔,在略显嘈杂的背景声里说:“出事了,你现在得来趟工作室。” 电话匆匆收线。 唐冀开车送谈少宗回工作室。谈少宗全程脸色紧绷,但倒不是特别慌乱。唐冀反而比他着急,在他下车前问他:“你这一路不说话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助理也不把话讲清楚,是仇家找上门来了还是什么状况?要我找人过来吗?还是得报警?” 谈少宗摇头:“我大概猜得到是什么事。你找人或者报警大概都解决不了。别操心了,赶紧约人打牌吧。” 金洁等在电梯间,几米之外还有一个穿黑西装的高大男人。她明显哭过,见到谈少宗眼泪很快又涌出来,情绪十分激动:“我根本拦不住,一进来就先拔电话线抢桌上的手机,报警报不了,写字楼这些保安也全他妈是废物,动静闹那么大,整个摄影棚的东西都被砸得稀烂也叫不动他们。” 几位保安就站在那位黑西装旁边,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仍很木然,谈少宗知道他们是都被打点过了。 这阵势坐实了谈少宗的猜想,他其实并不是完全不慌,但现在也只能强忍着先安抚金洁:“你先回家,不要太担心,这跟工作室没有关系,是我的一点私事。你给我留点面子,让我自己处理,好不好?” 他轻声细语令金洁根本无法拒绝,眼红红点一点头,又回头狠狠瞪了那位黑西装一眼。黑西装见她离开也没拦,只对谈少宗做了个指向电梯方向的手势。 工作室门口站着六七个着装差不多的男人,见到他出现,不发一言跟着黑西装乘电梯离开了。谈少宗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金洁用的“稀烂”二字毫不夸张,谈少宗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各种碎片,连四面大化妆镜都未能躲过一劫。灯没开,谈少宗不确定电路是不是也被破坏了,唯一的光源来自落地窗外对面写字楼的LED大屏,地上的玻璃碎片反光很明显。 谈少宗下意识闭了闭眼。 逐渐在这一行打响名声于是有了现金流和资源用来打造这间工作室的时候谈少宗很兴奋,他自觉自己的人生很难谈得上有什么成就,之前现在和以后大概都做不了大事,但这间工作室带给他很多满足。布置的时候他花了很多心思,许多小物件都是去世界各地拍摄时收集回来的。 他是对陪伴长久的身外之物也有深重执念的人,容易赋予物件过多的意义,以往丢掉一个存照片的移动硬盘都会叹气大半个月。现在眼前一切尽数打碎,也几乎没有原样复制的可能,损失太惨重,反而觉得连可惜都 72 是多余。 也可能是因为数月前在纽约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分崩离析,谈少宗又在关键时刻走神了,他在想离婚这件事如果可以用可视化的方法表达出来,大概就是他眼前所见的一切吧。和情感切割比起来,身外物的损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至少他在答应屠苏的时候多少预料到有这一天,总归是有后果的。 他过分平静淡漠的反应似乎令始作俑者很不愉快,有人自一片狼藉中唯一完好的那把椅子上起身,用力一脚踹倒了椅子,在巨大响声之后讲:“我看谈先生好像不觉得意外。” 谈少宗走近了,把翻倒在地的椅子扶起来,转头直视康桥:“我应该意外吗?一向爱使用暴力的人应该不太容易戒除这个习惯吧。” 康桥面上原本有的淡漠笑意全收起来了,LED屏幕映进来的冷光使他看起来更阴郁,就这么打量了谈少宗一会儿之后他说:“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有胆识,难怪祁抑扬一直放不下你。但你值得祁抑扬那么用心吗?他不知道吧,这次是怎么被你利用——” “他不知道,”谈少宗打断了康桥:“所以你有什么不痛快冲着我来就是了。” 第28章 陌生号码来电祁抑扬通常不接听,尤其是在工作时间。而他挂断同一个号码打来的第三个电话后,对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祁先生,我是屠苏,有一点关于谈少宗的急事。” 祁抑扬犹豫了一分钟这是否是某种新型诈骗短信。 他站起身来,正在讲话的技术部员工立即停下来,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继续,推门走到走廊尽处回拨电话。电话那头的人略显急促地再次自我介绍:“不好意思贸然打扰,我是屠苏。” 祁抑扬以前听过几次他主持的电台节目,凭借模糊的印象大致确定不是无聊人士冒充,他回答:“我知道你,有什么事吗?” “前情复杂,我长话短说:前一阵少宗帮了我一个忙,我本来以为已经平稳度过,没想到还是让康桥知道了。少宗的工作室现在因为他已经暂停运营,我想恐怕只有你能帮得上忙。” 祁抑扬几乎是立即回想起上个月在机场的谈少宗,他看起来心神不宁,手背有新鲜伤口。而当时他在等待边检检查证件的队伍当中瞥见的那张熟悉的脸,祁抑扬想到了,那是屠苏。 一个荒诞的推测出现在祁抑扬脑海中,但按照屠苏所述的康桥的反映,祁抑扬又觉得自己的猜想恐怕是对的。他直白甚至略显尖锐地跟屠苏确认:“他帮了你什么?康桥为什么要因为他帮你而针对他?” 在一阵并不算短暂的沉默后,屠苏回答:“我离开康桥了,这在各种意义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厚着脸皮向少宗求助。” 祁抑扬握紧了手中的电话,他说不好自己是什么心情,担心与着急兼而有之,似乎又觉得遗憾这个求助电话不是由谈少宗亲自拨出。 他和康桥很少评论对方的私生活,有时事情虽然有所耳闻,也仅仅止步于耳闻,即使觉得不够恰当体面,也并不会出言职责。康桥一向风流韵事不断,祁抑扬知道这位算不上太惹人瞩目的电台主持人似乎的确是和康桥牵扯时间最长的一位。 屠苏见他不回应,以为他是不满谈少宗自作主张,又补充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请求少宗的帮助,我也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人情,可能我一辈子都还不上——” “我知道,”祁抑扬打断他,“这是谈少宗会做的事。” 虽然这不是祁抑扬会做的事,但他知道谈少宗会做。完全不计回报去帮助朋友、得罪明知最好不要得罪的人、甚至把自己的事业前途置于未知的风险之上,在祁抑扬看来这是很不理智的。不过如果把主人公换成谈少宗,却又好像比较容易理解,他多年前就见过谈少宗念着明知不会起作用的咒语抢救脱水的金鱼。 祁抑扬明明不是这么天真善良的人,却一再被动地因为谈少宗而陷入这样的场景——上一次他拧开自己的矿泉水瓶,这一次又需要他做什么? 他冷静地先跟屠苏确认情况到底糟糕到哪一步:“康桥是怎么对付他的?” “按照康桥的说法,工作室被砸得一片狼藉,之后消防和税务应该都借着不同的调查名目派人去过好几趟,你知道这种事情无论最后清白与否都很影响工作室的正常运营。另外他应该也联系过跟少宗合作比较多的杂志社和经纪公司,接下来的拍摄应该都被取消了。” 祁抑扬气极反而觉得荒谬可笑:“操/他妈的康桥。” “康桥是没有底线的,坦白说以他的脾气,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你出面而收手。事情因我而起,但我实在实在无法再回头跟康桥重归于好,看到他毫无顾忌这么对少宗就更不会了。抱歉祁先生,我麻烦过少宗又要来麻烦你。” 屠苏似乎怕他不信谈少宗已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又说:“我想现在也没有别的人愿意且有能力帮他对抗康桥,朋友指望不上,唯一有血缘的家人早跟他不再往来,他只有你了。” 祁抑扬对谈少宗与家人的事完全不知情。就在上周他们一起路过谈家的别墅,他还问过谈少宗要不要去打个招呼,谈少宗说“改天”的语气平常得像是改天真的会来。 祁抑扬几乎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们不再往来。谈少宗自己是不愿意跟我说这些的。” 他语气里的怅然过于明显,令屠苏解释道:“祁先生,你不要怪他,他并不是和你生分,他的性格遇到这种事谁也不会讲的,我是因为康桥想借他的处境逼我回国才知道的。” 祁抑扬最后说:“我会去看看谈少宗的情况的。” 他并没有给对方保证自己一定会解决谈少宗的困境,虽然他的确会这么做,但他不想向无关的人做这种宣誓。 “等一等。”在祁抑扬快挂掉电话之前屠苏叫住他。 屠苏那边沉默良久,似乎在掂量接下来要讲的话究竟该不该讲,祁抑扬眉头越拧越紧,耐心快要消耗殆尽,好在对方终于愿意开口:“另外,祁先生,有些话不该我来讲,但如你所说,谈少宗不是一个愿意开口讲私事的人。算我逾越吧,你刚去纽约的时候他去找过你,他一直在用的塑料打火机和你当时留给他的是同一款。” 祁抑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会议室是落地玻璃窗,大家见他挂掉电话没有返回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好几次,助理敲过门,他没应,对方发现他反锁了门之后没有再打扰。上一次也是坐在办公室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下定决心要跟谈少宗分开;现在季节不一样了,太阳迟迟不落,他却在回想屠苏最后那番话时打了个冷颤。 73 他的确曾经留意过谈少宗使用的打火机。最早是在飞去纽约登记的时候,在安检口谈少宗说要留下来等助理,要把刚刚被查出来的违禁品交给她。他听到了安检人员跟他的对话,他们在他的衣兜里发现了打火机,一只塑料打火机而已,祁抑扬一直以为那是谈少宗抗拒去做婚姻登记于是找的无聊托辞。到了纽约,在他公寓的露台上,谈少宗很没礼貌,抽烟既不避开人也不事先征得他人同意。 是同一只打火机吗,在他们分开那天从谈少宗的大衣口袋里滑下来,他用它点了人生中第一支烟,又放回去,是真的忘了,在安检的时候开了他随身的行李包,工作人员从谈少宗的大衣口袋里摸出那只打火机,示意他要丢进旁边的专用回收箱,他点了点头爽快地表示同意。 祁抑扬找到李博益的号码,甚至顾不上算时差,电话一接通就问:“你说你给过我一个打火机,是什么时候?” “谁啊?我靠祁抑扬,我这边现在早上五点,你打过来就是为了问几百年前的打火机?吓我一跳,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李博益打了个哈欠:“你在说什么?什么打火机?” “上次见面你说你机缘巧合从国内带了一只打火机到纽约,后来给我了。你是什么时候给我的?” “噢你说我的幸运符啊,我想想,就万圣节过了没多久吧,博喻的一个朋友过生日,咱们一块儿去了西村一个bar,叫什么名字我突然给忘了,就那次,我们的大衣放在一起,我错放进你的衣兜了。第二天想起来找你要你先说没这回事,后来跟我说送人了。” 祁抑扬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他跟李博喻刚确定关系没多久,大部分时候他对男友有求必应,因此也常陪他一起参加各种朋友聚会。之前一年时间耗在部队,读书之外的城市生活显得尤为吸引人,他们像所有年轻伴侣一样,积极赶赴各种派对、借师兄的护照混进酒吧、长周末去缅因看枫叶。 已经不再被他频繁想起的谈少宗就是在那个时候孤身前往纽约找他的,谈少宗那时候还不满十八岁吧,他是带着怎样的期待来的呢?祁抑扬不知道。在他的那段记忆里,谈少宗只是在便利店偶遇的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余生都不用再多花一秒回想。 被李博益问起来时他是怎么交代那只打火机的去向的呢,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先说根本没收过那只打火机,后来李博益一直问,他烦了,搪塞李博益说:“我送人了”。 “送”其实更接近随手弃置,他其实回想不起来是不是有人收到了那只打火机,他更像是把它随便放在了某个台面上,而也许那旁边坐着某个人。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谈少宗。 谈少宗为什么会出现在纽约呢?祁抑扬不敢想却又克制不住不去想。仓促离开曼谷之后,他没有奢望过谈少宗会对他此前的感情做出回应,因为谈少宗不肯赴约已经说明了他的不愿意。回国后他很快向家人坦白了自己的取向,但不是为了谈少宗,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会喜欢同性,即使不是谈少宗,他今后也要和某个心仪的同性光明正大在一起。有那么几年他不太愿意回想对谈少宗的感情,想起来仍然觉得难堪羞辱。及至重逢,稀里糊涂结了婚,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他又有了新的期待:十年前不行,也许现在可以呢? 但其实原本不用等到现在。 祁抑扬从来不知道在那漫长的十年里谈少宗也曾经朝他亮起过信号灯,而他阴差阳错转向了另一个路口。 天色已经黑透了。他没联系司机和助理,自己拿了车钥匙下楼。太久没有自己开车,发动之后他盯着仪表盘又陷入怔楞,该去哪儿呢? 标准答案是要立刻去找谈少宗,把他想不明白的事情统统问清楚,但他觉得需要缓冲。他非常理解在那个坦陈心事的漫长夜晚为什么谈少宗从始至终都沉默,无论他表白或控诉谈少宗都没有回应——因为时机已经过去了,重新开口说起,能传达的情绪与感情也许不及当时的十分之一,谈少宗宁愿独自保留记忆的全貌。 谈少宗一向是做事不问结果不问意义的人,只做他喜欢的事。所以他独自一人飞去异国找祁抑扬,不是因为他想要祁抑扬回应给他什么,而只是出于他自己怀揣的模糊心意。 祁抑扬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自己去向的,高中生谈少宗在天寒地冻的深夜等他,最后等到他和恋人一起出现。谈少宗比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洒脱三百倍,他才不肯在这时候冲到他面前质问他“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得到了一个无心留下的打火机,而这个打火机对他来说似乎就足够了,他此后一直用了好多好多年。 谈少宗最怕用爱做借口去束缚谁,他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因为有一点点能称之为爱情的东西把彼此框在一种难堪的关系中互相折磨。五年级学校有亲子活动要求父母参加,方云丽跟谈康提起,谈康借口有公事来不了,方云丽那天失了风度,问他记不记得他们刚在一起时他出差在外,打电话来说想她,她放下电话就坐飞机去找他,他开完会他们一起去当地的景区挂了情人锁,她质问谈康:“我是怎么去找你的?一张机票花了我在火锅店三个月的提成,我有要你这样牺牲吗?一个亲子活动而已,司机送你过去只需要二十分钟,那是你的儿子,是他妈的老师要求小孩子要有爸爸!” 谈少宗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门并不是很隔音,他还很小,也不懂爱情到底是什么,但已经知道了父母之间的关系是畸形的。他想方云丽不该这样说,她去找爸爸是她自己自愿的吧,爸爸只是说想她,没有一定要她去,她自己去的。挂情人锁说明当时很愉快吧,愉快又自愿的事,为什么要在现在用来要挟爸爸去参加他的亲子活动。 因而即使谈少宗曾经做出过听起来浪漫动人的壮举,手握一件说出来就能令祁抑扬立刻举双手投降认输的杀手锏,他仍然一言不发,全然不打算拿这件事做筹码来挽留一个决定离开他的人。一讲出口,当年心事的珍重度就会减损。 虚拟现实技术是所有科技公司都想抓住的新热点,招股说明书和年报里都有篇幅大书特书,又止也没能免俗。开过几次会议之后祁抑扬有了私心,他试图复刻出某一天的日落。但成像再逼真,那也只是一个代码构筑的幻想,他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在曼谷谈少宗来赴约了或者在纽约时他认出了谈少宗,他们之间的故事走向会如何改写。 祁抑扬驶出停车场,他给康桥拨了两个电话,一直拒接。他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犹豫片刻,调转方向决定先去一趟谈家。他误解了屠苏的话,以为是谈康主动与谈少宗断绝关系。对谈康的厌恶与愤怒令祁抑扬暂  74 时从纷乱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压着时速上限在天气预报降雨之前开到了别墅区。 谈家和祁家的两栋别墅相隔不过两百米,祁抑扬却很久没有走进过谈家家门。他一直反感与谈康交流,谈康总是很轻易地流露出令人鄙夷的特质。祁抑扬今天来找他,并不是以晚辈身份,他给过他一大笔钱,对于谈康这种爱钱如命的人来说,给钱的人就是祖宗,他今天就是来做祖宗,谈康收了钱至少该有基本的觉悟,他不该再这样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以及妻子女儿欺负谈少宗。 来开门的是谈家的阿姨,见到祁抑扬她显得非常意外,慌乱中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合适,支吾着没能开口说话。 祁抑扬甚至不在她面前掩饰对这家主人的恶感,对着她语气也未能缓和下来:“谈康在家吗?” 阿姨这下能回答了:“少馨上周生小孩,先生跟太太最近都住在她那边。” “谈少馨请不起保姆?” “有的有的,保姆一直有的,月嫂也请好了。先生和太太不放心,又是第一个孙辈,惦记得紧。” 谈家人也不是没有真心和亲情,只是一点都不施舍给谈少宗罢了。 祁抑扬又问:“谈少宗最近回来过吗?” 阿姨看他一眼,低下头去:“没有的。” “他是不是很久没回过这里了?” 这句的暗示意味更明显,阿姨看起来有话要脱口而出,下一秒又忍住了。 祁抑扬不愿意难为她,静等片刻仍未得到回应后打过招呼准备离开。走出几步,阿姨叫住他:“祁先生!” 她在谈家帮佣多年,说实话谈太太对她并不差,虽然总是颐指气使摆出主人架势,但大部分雇主都是这幅模样;谈太太的长处在于给她的薪酬丰厚,旧衣旧物也都大方送她,女儿刚生小孩没人照顾,她请了半年长假谈太太也答应了。她承情,加上知道替代自己的那位保姆因为长舌遭辞退,她更加注意不对外讲这家人的隐私。哪怕见到一些无法认同的事情,也最多跟在家乡的丈夫和女儿隐晦地讲一讲,从未在这里跟别人议论过。 但今天家里谁也不在,问这个问题的人又是谈少宗的另一半,她虽然也很难理解两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但结了婚么,就是要风雨同舟的。 谈少宗有接近半年时间没再回过谈家,她再迟钝也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更何况谈少宗最后一次回家来时她就在厨房备菜,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不完整,却也知道一二。 谈少宗善良,这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儿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家里人虽然都叫她阿姨,但谁都知道她身份是佣人,从始至终只有谈少宗令她感受到过尊重。 “小谈先生以前都是一季度回来一次,但最近小半年都再来过,具体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以我的身份不好多问。我只能说,我觉得这些不愉快恐怕不怪小谈先生。祁先生,”阿姨又叫了他一声,“你对少宗好一点吧。” 这话听起来十分耳熟,不久前祁抑扬还在餐桌上这样嘱咐过自己的母亲。 原来谈少宗在这么多人眼中都是可怜人。 祁抑扬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对谈少宗是很好的,直到离婚之前又觉得似乎并不那么好。他以他的方式武断地在爱谈少宗,但甚至没费力气去了解过谈少宗到底要什么不要什么。因此面对阿姨的这个请求,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见他不说话,阿姨以为是自己讲地太突兀不知分寸,又急忙补充:“现在你和他是家人了。你对他来说,我想是不太一样的,因为之前谈先生也安排过他的婚事,他死活不肯答应,闹得很难看。他虽然有个富贵老爸,但命蛮苦的,这家人都不拿他当家里人,刚来的时候天天受罪。” 祁抑扬知道私生子通常不会被融洽接纳,谈少馨谈少蕊偶尔会当着他人直接在言辞上羞辱嘲笑谈少宗,但他总觉得以她们受过的教育,应该不至于真的在行动上对同龄的谈少宗有太过过分的恶行。事实上不止祁抑扬不知道,整个别墅区的大人们也是在谈家临时换过一个口风不严的保姆后才知道实情。那时候祁抑扬在美国,而岑美伦显然不会无聊到在越洋电话里跟自己儿子讨论这些不相关的话题。 阿姨用到了“受罪”两个字,祁抑扬觉得追问下去得到的答案也许会令自己无法承受,但他还是问了:“他们是怎么对他的?” “唉,有些话以我的身份讲起来是真的不适合的,但我相信您是出于对他好才这么问,跟你说应该没关系的吧。就说小事,多少年前的事了,来的第一天我给他铺好床,少馨少蕊吃完晚饭就去他床上倒了几瓶墨水,我不知道的啊,他也没跟我说,第二天早上来找我问我在哪里可以洗床单被套,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受。还有,他去新学校第一天,你们好像读的同一所学校吧,统一着装你知道的,他刚来只领到一套校服和鞋。上学那天早上两姐妹又一样的把戏,往他鞋子里一边倒了热蜂蜜,一边倒了冰可乐。外面看不出什么问题,鞋垫都湿透了,黏,还一边烫一边凉的。太太看见了没管,我其实也看见了,但太太不管么,我也没有立场去制止,现在想来是对不起他。他后来就穿着那么双鞋子去上学了。”阿姨讲到这里甚至开始哽咽。 祁抑扬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他只是觉得自己站不住,他需要什么东西来支撑住他。 所以在他去谈少宗房间的那个下午,他已经自己清洗过染上墨水的床单了吗?他的房间看起来干净整洁,祁抑扬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静静地给美术书包书皮;他也没有在被欺负后表现出任何的攻击性,甚至大方地跟祁抑扬分享他最爱的船模。他表现得非常得体,没有人知道他在“受罪”。那时候他才十二岁。 离开会议室之后他明明什么公事都没处理,只是坐着发愣,不应该觉得累的,但这一刻祁抑扬却觉得挺直背都很困难。他不知道该跟阿姨说什么,阿姨没有帮谈少宗一次,他也没有。 他相信了谈少蕊的话吧,谈少宗缺乏家教,知道有人在等还是要赖床。过了约定的时间好久才出现,竟然既不笑也不打招呼,就低头沉默着跟在后面,脚步总是停顿,走得又慢,短短一段距离停下来系了两三次鞋带。 十三岁的祁抑扬的确一秒也没有想过谈少宗迟到或者走得慢也许有不得已的原因,比如他的鞋遭人恶作剧,穿起来令他很不舒服。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错过一次谈少宗举起的信号灯,但原来在故事开篇,早在纽约与曼谷之前,他们在自己的家门口就错过了。 见到谈少宗的第三面祁抑扬就对谈少宗收起了耐心,谈少宗在他这里长久地失信了。祁抑扬性格里自负的部分占了上风,之后哪怕再  75 对谈少宗动心,也从来没摘掉过他给谈少宗打上的负面标签。知道谈少宗有种种不好,他还是喜欢他,这让他更自得——他在爱情这门功课上也在挑战难题,在爱不适合的、不够好的人。 祁抑扬想过他应该学着去接纳谈少宗身上他不喜欢的部分,他对待感情轻浮随便,祁抑扬说服自己也没关系,不用计较缺斤少两,但从来没想过他对谈少宗的认识可能是错的。甚至不久前的晚上,谈少宗说,我并不是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 氛围温馨从容,但祁抑扬心里是不信这句话的。秋游的大巴车上少女们跟谈少宗的高分贝对话,和一个又一个千金小姐的牵扯,同模特们层出不迭的暧昧传闻,这是这么多年来祁抑扬对谈少宗的认知。他当时没有反驳,仅是因为他劝自己要换个方式喜欢谈少宗,要更包容。 如今他跳出自己的成见,原来真相是谈少宗的不好都是他的主观臆断,而他的爱只是他的自我满足。 祁抑扬回到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雨。自屠苏的电话之后他一直在经历各种陌生的情绪,刚刚跟阿姨道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有点儿哑。哭这种事情不适合他,他想谈少宗大概也不想要他们这种廉价的迟来的悔悟与同情。祁抑扬觉得非常累,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现在应该去找谈少宗了,但他比在来谈家之前还缺少去见他的勇气。下雨的缘故路上比来时要拥堵很多,他机械地盯住前方路况。手机屏幕一直亮着,谈少宗的号码显示在拨号界面上,他应该要拨通电话问谈少宗现在在哪儿,告诉他他需要去找他一趟。但谈少宗一定会问他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跟他说的事情在电话里显然讲不清楚。 车载电台似乎调到了某个新闻频道,报道纳斯达克开盘股指变动、拐卖团伙二十年后终于落网、天气预报今晚持续降雨。祁抑扬听得心烦,低头想切换频道,这时候有比电台更响的声音传来: “砰——!” 谈少宗今天已经跟律师和税务顾问开了接近八小时的会。 来工作室乱砸一通显然并没有令康桥满意。谈少宗给员工放了一周假,请了家政先来帮忙处理满室狼藉。破损的家具和装饰品被清理干净后,工作室显得前所未有的空荡。 好在眼前最紧迫的工作没受影响。存储着温宜霄照片的移动硬盘和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因为被谈少宗放在了楼下而躲过一劫。工作室的网线也未能从人祸中幸免,谈少宗干脆就离线认真处理图片,熬了几乎一夜,开着手机热点分两批把图片发给品牌方和温宜霄的经纪公司。 他跟品牌方合作多次,负责对接的人跟他也熟悉。他了解对方的工作习惯,只要在工作时间收到文件后必定会及时回复,以避免因为漏发或传输问题造成不必要的争议。这一次例外,第一批图片发送成功,半小时过去了他也没收到任何回复。 没能等来该等的回复,却等来了本来应该放假在家的金洁。金洁的眼睛肿肿的,看起来像是刚刚哭过。谈少宗以为她是见到工作室变了模样而难过,笑着开导她:“哭什么哭,不花钱就把装修改造成现在流行的极简风,咱们不亏。” 金洁没搭茬,面色凝重地把手机递到谈少宗面前。 邮箱界面,登陆的是谈少宗工作室对外的官方账号,一连十几封新邮件,谈少宗点开一封模特经纪公司来信,正文写经过内部讨论后他们决定暂时取消之前已经安排好的拍摄。 谈少宗很快明白了,问金洁:“十几封都是要取消拍摄?” “全都是。”金洁回答。 谈少宗突然松了一口气,康桥持续朝他发难至少说明屠苏还没被他抓回国。他又有一点佩服屠苏,由他自己来亲眼见证过康桥的势力和手段,才更了悟屠苏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而下决心离开又是件多考验胆量的事。 谈少宗视线转回自己的电脑屏幕,吩咐金洁:“快给我蹭蹭你手机流量,这文件太大了,发一批过去就用光我的套餐。” 金洁愤怒于他这种无动于衷:“这时候了你还给他们处理图片!” 谈少宗站起来,拍拍她的肩,看着她讲:“模特是好模特,景也是好景,何必跟漂亮的东西过不去。” 接下来的三天之内,谈少宗还等来了消防部门对工作室进行例行检查并列了几页整改意见,消防之后是税务,提出要对工作室过去三年的纳税情况进行核查。 于是今天召集齐律师和税务顾问坐下来商量对策。对于被调查一事,税务顾问比谈少宗还激动,觉得自己的专业性受到质疑,他协助谈少宗工作室进行的税务筹划完全在法律框架内,如果不是工作室营业额不算大无法成为本区纳税标兵,光轮缴税的规范性他们几乎值得获颁锦旗。 律师开口,还是建议大家坐下来慢慢理一下到底有没有能被人抓漏洞的地方。眼前局势摆明了是谈少宗得罪了人,再清白也很难抵挡住硬要挑刺。 谈少宗不喜欢开会,但眼前的局面又不能撂挑子不管。会从下午开到晚上,他在记事本上画了六页画。八点多突然开始下雨,雨势汹汹,这令谈少宗的耐心加速流失——他不怎么喜欢暴雨暴雪天气。 未停歇的雨声中电话铃声急促响起,是陌生的座机号码,看起来就像诈骗来电,谈少宗摁掉了。对方执着得很,又重复拨过来。房间里的讨论声在断断续续的来电铃声中也停下来,大家都盯着谈少宗。 第六次来电的时候他接起来了,果然是诈骗或者推销电话:“是谈少宗谈先生吗?这里是仁睦医院。” 他挂掉了,他从来没去过这间医院也没有打算去。 对方竟然很胆大,又拨过来一次,谈少宗接起来还来不及发难,对方语速飞快讲:“刚刚有一批车祸伤者送到我们急诊,你认识祁抑扬吗?” 第29章 你认识祁抑扬吗? 谈少宗从没觉得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 我十二岁那年就认识祁抑扬了,他在心里想,默念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很像电影里的悼词开头。他随即很神经质地回想起有一个晚上,他跟祁抑扬开玩笑他摸他的眼皮就像帮死人合眼。 早知道应该迷信一点的,不该随时把这个字挂在嘴边。 谈少宗是打车去医院的。可能因为他表现得不像病人,报地点的时候声线又太过镇定,司机判断他去医院没有急事,车速并不高。车上还开着电台,男女主持人一人一句播报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插播路况信息,雨天造成多起交通事故,建议司机避开以下拥堵路段…… 司机随口附和一句:“一下雨这路上就老出事,一出事就堵,堵了更容易出事,麻烦!”  76 乘客没有接话,因此他出于好奇抬头看了一下后视镜,谈少宗沉着一张脸,紧绷的情绪让司机都感知到。他没再说话,后半程默默提了车速。 谈少宗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雨天交通事故发生概率高,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祁抑扬那么惜命的人,司机要找两位轮班倒,招助理时也要考核驾驶技术,为什么要选在雨天自己开车?人死之后周围的人就会讲一些怪力乱神,比如很少自己开车的祁抑扬偏偏选在今天开车,这种异常可能是上天的安排,是命。 刚刚的电话接得太仓促,谈少宗到了医院才想起忘了问更具体的地点信息,他只好到导诊台寻求帮助。三位护士都在接电话,而还有电话铃声不停在响,跟室外的急救车声混在一起,令在场的人更为焦灼。 谈少宗无法礼貌等待,在这混乱中提高声音问:“请问一下,今晚的车祸伤员现在被送到哪里了?” 他的声音被嘈杂的背景音盖过,护士边讲电话边抬头示意他再说一遍,谈少宗组织不好语序:“车祸,我接到电话,应该去哪儿?” 护士捂住话筒极快地问他:“名字?” 吴川一早就诊断过谈少宗抗拒提起祁抑扬的名字,而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谈少宗觉得这三个字很难说出口。他的声音不自觉小了一点:“祁抑扬。” 护士似乎比他更着急,飞快开始敲击键盘搜索病人信息,在这中间甚至还接起了另一条线的来电。谈少宗等在这里的一小会儿救护车已经又送进来两位病人,他没有回头看。 空气里有血的腥味被带过,护士扫一眼电脑屏幕在便签上写一行字给他:“外二手术室,手术时间延长,下病危一次。” 谈少宗视线停在这行字上。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凝滞了,写下这句话的护士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们对于这种事想来是见惯不惊的,她仍有一堆来电需要处理,实在无暇照顾谈少宗的情绪。 而谈少宗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开始发抖。 谈少宗第一次知道人会害怕到发抖并不是夸张说法的时候刚过十一岁生日不久。他在某个晚上突然被告知了方云丽患病的信息,他虽然知道癌症可怕,但并没有实感,因为方云丽看起来除了面色稍差一点,跟以往并无两样。方云丽入院治疗以后,谈少宗被安排去住校,谈康请了一个临时家政在周末时照顾他三餐,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跟他提过要不要去医院看妈妈。 他第一次去医院看方云丽是在方云丽去世前两周。护工是个中年阿姨,见到谈少宗,第一句话竟然是:“来了啊,今天给你妈妈炖了鳖,你是不是没见过鳖?” 她语气平常地像在家招呼客人,几乎令谈少宗产生错觉这里不是医院。 方云丽躺在病床上,声音极轻地跟他说:“去看看吧。” 谈少宗不敢回头看她。他站在门外时就已经远远看见了一眼,妈妈和记忆里已经不一样。方云丽的肿瘤长在胆管处,这使得她到了后期面色变得很可怕。谈少宗僵硬地走到护工旁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一只鳖。 护工打开保温桶递到他面前,让他闻一闻味道,谈少宗一瞬间很想吐,他分辨不清那股难以形容的腥臭怪味是来自这一桶汤还是来自方云丽,一种腐烂的气息,鳖的背甲令他想到方云丽黑黄的脸。他在那一刻开始停不住地发抖,之后跟方云丽说话时牙齿一直不受控制地打颤。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他憎恶这种感觉。 谈少宗在指示牌上找到了外科二号手术室,七层。今晚的急救病人多,电梯一直满员,他绕到楼梯间。几乎一步垮三个阶梯地一口气快速上到七层。 他感到生理意义上的难受,咳嗽一声的时候觉得整个胸腔都闷痛。指示牌显示手术室在左边,他却是半分多的力气都没有了,找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 死到底是什么呢,谈少宗抽烟的时候金洁偶尔会提醒他世界上每多少秒就有一个人死于肺癌,死是大家都司空见惯的,如果他没有接到医院的电话,听到电台播报交通事故大概只会当无意义的背景音略过。但发生在他珍视的人身上,这个概念变成一个又一个令他颤栗作呕的细节。 方云丽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容颜衰败,护工说她晚上会痛得很厉害,谈少宗没见过她发作,但最后几天她见到他也不太能讲出大段话来。最后呼吸停掉了,护士和医生医生小跑进病房,做程序性的抢救,然后冲他摇头。人死之后会被烧成灰,其实也不是灰,是有重量的。 十八岁他答应了跟康佳妍结婚,后来谈康兑现承诺去殡仪馆取了方云丽的骨灰安排在墓园下葬。谈少宗抱着骨灰盒,两手冰凉,不该害怕排斥的,那是他的妈妈,但他总觉得自己抱不住,下一秒就会失手摔碎。 更为仓促的死他也见过,他的好朋友,忘了是不是和今天一样下雨,也是车祸。他不是她的家人,因此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她的灵堂,有人分了几支香给他,他机械地接过来,只觉得一切都非常非常不真实。出神的时候香火烧到了他的额发,并不严重,但烧焦的头发发出的难闻气味令大家都把关注的视线投向他,全场人似乎都从悲伤中短暂抽身了片刻回归正常运转的世界。 谈少宗又想到医院导诊台打来的电话,真的很像诈骗电话,谈少宗期待着对方问完他是否认识祁抑扬就接着问他是不是愿意把祁抑扬的诊疗费转到某个账户,但护士报出了事故地点、时间,并且建议他尽快赶到医院。她一直叫他“祁抑扬”,不是祁抑扬先生,也没有职衔学位后缀,在医院人人平等,祁抑扬就是祁抑扬,祁抑扬也跟其他病人一样随时可能会死。 有穿绿色手术服的人从通往手术室方向那道门出来,一路小跑着摁了下行的电梯按键,电梯没有立刻来,他又跑着消失在楼梯间。谈少宗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这幅着急的模样想来手术室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也可能并不是发生了不好的事,只是楼上的手术台也需要他。 迟来的电梯在这时候开了门,谈少宗盯着地面,头也没抬,电梯里有人叫他:“谈少宗?” 说话的人声音并不大,几乎和电梯的关门铃声同时响起。几秒之后那个声音在更近的位置响起,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谈少宗。” 谈少宗想这是真的活见鬼了,如果被叫第三次名字,是不是他也会死?他非常慢地抬起头来,面前的人看起来比他还要疑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谈少宗脸上的表情突然尽数收起来,他站起来,朝对方迈进了一步:“因为我认识你。” 因为接到像诈骗电话一样的短促通知,有人问他 77 ,你认识祁抑扬吗,如果认识祁抑扬,就要到医院来,因为他可能快死了。 谈少宗说完这句话就迈步朝与手术室反方向的另一头走,他一言不发越过面前的人,脚步飞快,少了平常一贯的不疾不徐,好像怕被谁追上。 走廊尽头有扇窗户,谈少宗靠着墙坐下,他浑身发冷,呼吸之间都要强行停顿一秒来让自己深吸气,他把脸埋在膝盖上。 有脚步声停在他旁边。 没人发出声音,头顶的声控灯都熄了。祁抑扬隐在黑暗中的脸仍然带着困惑的表情,谈少宗刚刚快速走开后他甚至去看了手术室外的液晶显示屏,一个陌生的名字,他不记得谈少宗认识这个人,因此不知道谈少宗的应激反应从何而来。 他注意到谈少宗放下捂住脸的双手,以为他打算站起来,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伸到他面前。 谈少宗抬头看他,眨两下眼睛又把目光移向别处。祁抑扬解释:“怕你看不清楚。” 谈少宗不知道祁抑扬为什么总把这些小事记得很清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做大事的祁抑扬不应该放过多心思在儿女情长上才对。很多年前他在纽约见到祁抑扬和当时的男友,之后又在餐厅见过他和恋人提出分手,他一度以为祁抑扬是那种不拖泥带水擅长潇洒转身的人。 祁抑扬今晚不是有资格说“怕”的那个人,真正被害怕的情绪控制的谈少宗站起来,黑暗中他的呼吸仍然很急促,似乎直到这一刻仍然未能完全相信眼前的现实。他喘着气儿,先探祁抑扬鼻息和心跳,然后动作滑稽地两手一一摸过祁抑扬的脸、双臂、肋骨、腰腹。 谈少宗近似自言自语道:“不对吧,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导诊台护士说下了病危。” “电话?他们为什么……” 没能讲完的一个问句被谈少宗的吻截住,算不得吻,本质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谈少宗太过用力,呼吸节奏也根本不对,他的动作像在打仗,气氛毫不旖旎。 这混乱莽撞的吻法令祁抑扬感到熟悉,这并不是谈少宗第一次突如其来地吻他,谈少宗可能并不擅长耐心等待接吻的时机。 察觉到奇怪触感时谈少宗停了下来。 不到半小时祁抑扬又坐到同一位医生面前。追尾事故的几位轻伤患者都处理得差不多,医生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却见病人去而复返。 祁抑扬想先跟医生解释,谈少宗堵住他的话头:“医生,他是已经做完全部检查了吗?” 祁抑扬的嘴唇破了一道口,在谈少宗横冲直撞的吻下又流了一点血。面对紧张过度的谈少宗祁抑扬跟已经解释过了,他开的车安全性能上佳,后车车速不快,撞击本身就不算太猛烈,而且安全气囊适时弹出,他脸颊和大臂上因为气囊有一点点擦伤,但医生已经都处理过。谈少宗从他嘴上沾到的血也真的只是来自外伤,绝对不是他气数将尽脏腑出血。 但谈少宗过度反应,坚持要让他再跟医生确认一遍。 医生从电脑上调出祁抑扬的病历:“我记得他没什么事吧,该做的检查也都做了,目前看没什么问题。是还有什么不舒服吗?这几天多观察一下,如果呕吐晕眩那立即来复诊。” 谈少宗固执:“但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轻微外伤需要通知吗?导诊台的护士也说下了病危。” “今晚急诊病人实在太多,估计打电话的时候调错了档案,你这倒帮了我们一个忙,不知道哪个手术病人家属没被通知到。导诊台按理不会犯错,你报清楚病人名字了吗?他们让你去哪儿?” “七层,”谈少宗印象深刻,“外二手术室。” 医生又重新检查一遍病历,想了小一会儿,在看病人名字的时候找到了可能的解释:“可能着急听岔了,他不是姓祁吗,护士以为你问七层的病人,正好整个七层今晚只开了一台手术。” 谈少宗很不愿意承认让自己情绪剧烈起伏的只是一起乌龙。 他们坐到灯火通明但此刻空空荡荡的候诊区,这一小片区域的平静和楼下混乱的急诊大厅仿佛两个世界。拆开的棉签放在谈少宗手边,医生检查完祁抑扬嘴唇上的伤口一时也为患者家属的小题大做感到失言,尽量耐心地提醒他们他之前已经给祁抑扬开过消毒酒精和棉签。 空气里来苏水的气味很重,但这味道令谈少宗感到镇静与宽慰,他终于从一个摇摇欲坠的地方回到平地上。 祁抑扬不愿意放过今晚的机会,事故发生之前他本来就是要去找谈少宗的,因为接连两个无心的错误,调转成谈少宗来找他。 同一时间不止一个地方发生连环追尾。急诊医生忙不过来,伤势轻的祁抑扬排队候诊的时候还在接楚助理的电话。他在下午的会议上突然中途离席去而不返,留下几件还需要处理的事情。电话里解决了一部分,他突然想起来还没联系保险公司处理今晚的事故。楚循听到追尾的事吓一大跳,他当时还觉得楚循大惊小怪,但现在遇到更大惊小怪的谈少宗,他竟然顺势夸张了问:“你怕我死?” 谈少宗不用回答,他现在还无法平复的心跳呼吸就已经是答案。 祁抑扬不打算放纵他的沉默,于是换了问法:“为什么怕我死?和你以前怕金鱼死是一样的心情吗?” 人和金鱼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你喜欢金鱼吗?” 谈少宗大概也意识到再不回应就不够礼貌了,他小幅度点了点头,虽然并没猜出祁抑扬这一连串问题的用意。 “你喜欢金鱼,怕金鱼死;你也怕我死,”祁抑扬停顿了一下,留足空白,“是这样吗?” 谈少宗低着头,好一会儿突然才开口:“对不起。” 他并没有补足祁抑扬留给他的填空题,但答案本来也不必明说。 以为祁抑扬快要死了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祁抑扬的照片会被印成黑白,他不久前才帮他拍过年报中需要用到的照片,裁剪一下尺寸在这个场合竟然也用得上,难道命运的征兆在那一刻就开始显现了吗?要给祁抑扬订做墓碑,而他没有资格留名,于是他们离婚的事情不得不曝光,不知道大家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无论何种反应祁抑扬都不会知道了,他还没能开口说过的那些话,陈旧的心事,没能解开的误会,祁抑扬统统无法知道。 他没有告诉他,他早该告诉他的,应该要道歉,无论如何都不该那样对待他的心意。他无知无觉被人喜欢着,推了错误的人去赴约,自以为自己有权力惩罚那些给过他失望和不愉快的人,但其实是让他们错失了本可轻而易举获得的快乐和爱情。 祁抑扬笑了,在这混乱的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居然感到心情愉悦:“我以为你要说我爱你。” 78 “我爱你。” 谈少宗几乎是话赶话讲出了这三个字,说话时视线仍然没有聚焦,令这一句话像是某种机械反应。 这的确并非他此刻的心情写照,最最该讲爱的时候总之不会是此刻。他为自己预约过收费昂贵的婚姻咨询师,第一次见面时就问:怎么判断感受到的是不是爱呢? 他其实并不只是在问如何确定有人在爱他,他自己都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在爱人。 对祁抑扬的那份从来没能说破的情感应该算作爱吗?在那间一开门就灌进冷风的便利店里,他原本是要鼓足勇气讲出口的,那时候也许还够不上爱,是喜欢或者在意,至少是后悔,后悔在曼谷时不该儿戏对待他的邀约,如果他肯接受他的道歉,他们可以再慢慢想下一步和以后;后来稀里糊涂结了婚,明明不交心,在床上却合拍得很,高/潮时刻因为生理快感也讲过一些大胆放/浪的话,那种时候谈论爱情反而显得做作虚伪;直至再访纽约,他未作告别离开了那间爵士吧,他其实是不得不走,他怕自己再多待一分钟就会把所有的话都说出口。一切捉摸不透的摇摇摆摆的情绪,他差一点就要从头完整吐露,让祁抑扬来判断那到底是什么。 这句僵硬的、刻板的、甚至不带多少情绪的我爱你也仿佛对祁抑扬施了咒,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沉默总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但这一刻除了沉默似乎又的确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话。虽然“我爱你”这三个字刚刚才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之中,但彼此的心意事实上在多年以前就曾经向对方默示过,如今只是需要回头看清。 谈少宗说过那句话后一直在反复摸自己的衣兜,祁抑扬读懂他是在找烟,打破沉默说:“你真的戒烟了。” 他语气里带着喟叹,好像觉得这是一件可惜的事。 祁抑扬直入主题:“我知道了,是你收到了那只幸运打火机。” 谈少宗猝然抬头看他。 祁抑扬不想瞒他:“说实话不是我自己记起来的。屠苏联系到我,他很抱歉因为他的事给你带来麻烦,想让我出面帮你。挂电话之前他突然提了这么一句话,虽然没有更多的细节,但我想这意味着你以前去纽约找过我,是不是?” “那个打火机呢?”谈少宗问。 祁抑扬措手不及他会追究这个问题,只能诚实回答:“回国过安检的时候扔掉了。” 谈少宗倒抽一口气。 “这是天意,过去不重要”,祁抑扬说完也意识到这句话对他们没什么说服力,他又补充:“但你留在酒吧的另外两件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已经快到午夜,开了一天会又虚惊一场的谈少宗后知后觉感到疲惫,今晚已经足够异彩纷呈,他本来不必讲更多,但倦意令他有种微醺时的抽离感,好像讲了什么第二天都可以辩解是醉话梦话。他说:“我高考英语堪堪过百,那时候独自去纽约,真的是大冒险。 他在屠苏的叙述之外补充了一些细节,尽管他自己其实也不能完全复原当时的心境。开了一个头之后往下讲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他甚至几乎忘了眼前的祁抑扬就是故事的另一个当事人。 “……你们就在我身后挑牛奶,过马路的时候会牵手,你看起来很投入,也很快乐。我不明白人怎么可以那么快就爱上下一个人,我不喜欢会变的东西。就像谈康,我妈还在的时候,他一度真的对我很好,我妈死了,他决定回归家庭,我就不配再得到多一分父爱。——你别生气,我不是拿你和他比较。我恨过你,大概恨过三秒钟吧,我想你他妈到底一直在着急什么啊,迟到二十分钟等不了,晚一年两年也不行。” 祁抑扬快要笑出声来。 上上秒白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担心他会死,上一秒在低眉顺目讲对不起,这一秒却坦陈为了三亿秒前的事曾经恨过他三秒,谈少宗的节奏果然令人难以招架。 “是你气我在先,”祁抑扬也翻旧账,“那天晚上谈少蕊出现在餐厅的时候我就想,我的初恋就这么流产了。后来还听说你跟人订婚。” 祁抑扬无意为自己以前的恋情开脱,但也不想和谈少宗讨论过多细节,他省掉了经过:“你见过的那个人,他是李博益的弟弟,我们在一起了一年半,和平分手,虽然没能继续做朋友。他是性格非常温和的那种人,我们只吵过两次架,一次是为我毕业后要不要回国的事,另一次就是分手。” 第一次和李博喻吵架是在康桥来纽约之后不久。康桥带来了康佳妍和谈少宗的婚讯,祁抑扬想他在谈少宗面前总是落败,他跟人恋爱,谈少宗越过恋爱直接订婚。他并不是为了赌气才和李博喻在一起,如果这样想过任何一秒,对双方都是侮辱。 那个时候祁抑扬没有想过他和谈少宗会再有任何可能性,但谈少宗是诡异的benchmark,是蝴蝶效应中的那只蝴蝶,不经意间跳出来提醒祁抑扬:这个人不是你的百分百心动。 因为不到百分百,所以在李博喻提出希望他为了他们的将来留在美国的时候,他直白告诉对方没有这个可能。 谈少宗听完想了一会儿:“他应该很伤心吧?我见过你跟人分手,在餐厅里,那个电视台主持人,你走了之后他一直在哭。如果早一点知道你和他的事情,我那时候应该不会答应跟你结婚的。餐厅里碰见你们的时候谈少蕊也在,她说我跟我妈一样,都插足别人好事。其实就算抛开旧事,我们结婚这件事的开头也很糟糕吧。开局大概真的很重要,像屠苏就是因为开局太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信任康桥了。” 祁抑扬此前不知道谈少宗介怀过他和孙屹的事,他半自辩半认错:“那时候我跟他其实已经很少有机会见面,感情是真的,但他有他的野心,我未必也本来就不应该排在他自己的前途之前。耗下去分手是早晚的事情,当然我当时的处理方式的确算不上好。但就是非常邪门,不听你的名字不见你的时候还能平静生活,一旦听到了就要开始乱做决定。感情这种事没法儿称斤两,但天平倾向哪一边是无法控制的。我不否认我自私,我要选我更看重的。” “当然了,你是奥林匹克精神践行者,”谈少宗总有这种奇怪的形容:“我没想过我会结婚。确定自己喜欢同性后我还挺开心的,不用结婚,也不用奢求谁承诺给我婚姻。我妈临死前都在期待谈康以后能跟她合葬,因为一辈子没得到婚姻,死了也要争个名分。但在市政厅注册的时候其实还是挺开心的,仪式感吧,在那个气氛里好像很容易产生一些对婚姻生活的期待。” “你以前没说过,”祁抑扬说:“你妈妈的事,你小时候的事,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谈家的人对你那么不好  79 ,我以为谈少蕊只是嘴上说说。” 谈少宗摇摇头:“我其实能理解他们,虽然没法儿原谅。那个家里除了谈康大家都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谈太太说到底也是个悲情角色。又止年会上我碰到过丛洋,我想过如果你和他的绯闻是真的,我对他未必能做到当年谈太太对我妈那么仁慈。要是你领回来一个跟别人生的小孩,说不定我会比当年的谈少蕊尖叫得还大声。” 祁抑扬说:“不会有那些事情。如果你现在不再反感婚姻,我们总是可以再去一趟纽约的。” “好了打住,”谈少宗又恢复以往的口无遮拦,“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已经死了,不然我不会说这么多。今天讲到这里就够了,千万别发散也别过度解读,怪难为情的。先各自回家睡一觉吧,别的事明天再说。我算算,明天你就是祁抑扬3.0了。” 他们站在医院门口等的士。导诊台值班的护士好像换过一轮,刚刚还一派混乱的地方现在处于短暂的平和中,至少在这个时间段内没有更多的人突发疾病或者遭遇意外。 已经是春天的尾巴上,连夜里的风都变得湿热。两个人站得近,祁抑扬的衬衫衣袖贴住穿着短袖的谈少宗的手臂,质地令谈少宗非常想念自己柔软的被子。 谈少宗实在已经很困了,但又觉得像是刚从漫长的一觉中醒来,他想这一刻大概就是春眠不觉晓。 第30章 谈少宗早上四点到家,祁抑扬承诺好的报平安电话在五分钟后打来。 他似乎觉得这种电话很是幼稚:“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交通事故是小概率事件,没道理一天之内两次发生在我身上。” 谈少宗赶紧截断他不吉利的话:“你洗澡的时候小心伤口被沾到水。” “我知道,不过刚刚有件事忘了讲——产品迭代的话新一代产品跟上一代一定会有不同,你说你喜欢不变的东西,所以没有祁抑扬1.0,2.0,3.0,只有祁抑扬。” 谈少宗很不适应祁抑扬把他在特殊场合和心境下讲过的幼稚言论放到这样平常的通话中重复,也没想过竟然有人会串联上下文解读他的胡诌。他岔开话题:“再过五小时该上班了,早点睡吧。” 他说完很快又补充:“等等,你不要说话,过十秒再挂电话。” 电话两边的人都安静下来。祁抑扬虽然拿不准谈少宗的用意,却还是按照他的指令沉默着保持通话状态。谈少宗把听筒音量调大,祁抑扬的呼吸声仍然很不明显,他屏气凝神静静听了一会儿,在十秒钟过去之后挂了电话。 劝人早睡,谈少宗自己却还保持着清醒状态,好在他工作全盘停摆,第二天没有需要处理的行程。经过一晚的心情起伏之后他难得有了明显的饥饿感,他在冰箱里找到几片吐司,潦草充饥以后坐到电脑前打开了邮箱。 仍然没有收到他期待的回复,他叹了一口气,又还是继续做这几天一直在做的事情:给国外的经纪公司和杂志社发cold email推销自己。 事实上从宋词到温宜霄都联系过他,他没有回复。为了一个康桥再拖累别人不值得,他想过如果康桥那边要强硬到底,他其实可以考虑接一些国外的拍摄,康桥的手总不至于伸那么长。现在硬着头皮发了不少邮件出去,小半周没能等来实质回复,谈少宗破罐破摔地想,大不了彻底关掉工作室转行或者回去读书。 祁抑扬一早出现在办公室就靠脸上的伤口吓了楚助理一跳。他表现得并不想多谈昨晚的事故,只随口问了问跟保险公司的沟通结果。等楚助理再把今天的主要日程汇报完,祁抑扬问他:“之前是不是有个时尚杂志来约过专访?你回复一下,说我答应。” 楚循提醒他:“他们发来邀请好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你先联系看看,有问题的话让他们主编直接联系我。” 快到中午的时候果然有电话打来找祁抑扬。杂志主编跟祁抑扬略有交情,是能随意说话的关系,听语气似乎很惊喜:“难得啊,一向只上财经杂志的人怎么突然愿意答应我们的专访了?我先说好啊,你如果是奔着上封面来的,得给我一点时间去协调一下。” “上不上封面无所谓。” 主编声音提得更高了:“这么好说话?那是有什么别的要求,你尽管提,我肯定给你面子。” “我有指定的摄影师。”祁抑扬说。 “这好说,哪位让你这么看重啊?” “谈少宗。” 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情绪高涨的杂志主编一下子就沉默了,祁抑扬很耐心地等他。 “你要是现在在我面前就能看到我给你表演变脸,我这脸上的笑一秒变苦笑。不是,康桥之前说你和谈少宗已经……算了,你和康桥到底在斗什么法?” “是他先蹬鼻子上脸,”祁抑扬的语气也冷下来:“你要卖他面子给谈少宗难堪,我不追究;但你也要一视同仁卖我面子吧?我每年投的广告应该不比康桥少。” 那边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你让我想想,我可真是惹谁不好惹到你们两尊大佛。” 祁抑扬挂掉电话等了半小时,果然等来意料之中的来电。 康桥问他:“你去找别人的不痛快干嘛?有事儿直接来跟我说啊。不过我最近忙,你要见我就得屈尊来一趟我公司。” 祁抑扬知道康桥还是不痛快。他并不在意谁去见谁,也不觉得去康桥公司是放低姿态。 康桥的秘书在大楼门口等他,一路把他带到一间空置的会议室,委婉表示康桥现在正在跟人谈事,还需要一点时间。 祁抑扬平静地点点头。 过了半个小时秘书才来带祁抑扬去康桥办公室。康桥见他进来甚至都没站起来,把桌上的一份文件揉成纸团做了个投篮姿势扔进垃圾桶。等秘书离开了,他视线上下打量一圈祁抑扬,生硬地鼓了两下掌:“还没机会恭喜你离婚。” 康桥门路广,祁抑扬并不意外他有渠道得知自己的离婚的事。祁抑扬并没有被这句话激怒,他答应康桥来见这一面,本来就是有别的考虑。 “不过你知道谈少宗还在打着你的旗号做事吗?”康桥问他:“他这人是不是太不把你放眼里——” “你之前不是总跟我说想入股又止?”祁抑扬打断康桥:“现在机会来了,数量好谈,只要你吃得下去。” 康桥完全没料到祁抑扬会讲出这番话。他再是如何打算好今天要令祁抑扬难堪,在这宗突然的交易前也冷静下来。 祁抑扬这个要约的确是他期待已久的,甚至比他期待的还要更诱人。 他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问:“你这么大阵势就是为了谈少宗?” 自然不仅是为了谈少宗。  80 出售股份的决定早就做好,客观分析康桥算是很理想的买家。机缘巧合跟谈少宗的事情撞到一起,反而令祁抑扬快速在几个选择之中做出决断。如果康桥肯答应,对祁抑扬而言是比不错的买卖;即使他不答应,后面也还有排着队的人可选。 祁抑扬不想浪费时间再跟康桥解释这中间的弯弯绕绕,如果要解释需要从他为何下定决心退出讲起,那不值得讲给康桥听。他回答康桥:“你专断惯了,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那你就当我是为了谈少宗。为不为了他,交易的本质总是一样的,我出让股份,你付钱买。” 康桥仍然觉得不可置信:“谈少宗值得你这么做吗?你想没想过他做事的时候是半分不顾及你的。你还不知道他怎么把屠苏带出去的吧?他搬出你的名头支走了保镖。你说他这么做的时候想过你一分一秒没有?我如果不是顾及咱俩之间的伟大友谊,我他妈早连你一块儿收拾!” 祁抑扬嗤笑一声:“伟大友谊?犯不着。仇人见面也知道不动对方家人是底线。” “家人?都离婚了还在这里装什么家人,你可真是做作得可以。不动家人是底线,那你的谈少宗做了什么好事?” 祁抑扬看着康桥:“你真的拿屠苏当家人吗?屠苏要是感知的到这一点,恐怕也不会明知会影响到谈少宗也要硬着头皮求助他帮他离开。你留不住人,是你自己没本事,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我挑中你做买家不是因为觉得谈少宗理亏,理亏的从来都不是他。按你说的,伟大友谊,我也顾忌朋友情分所以让你排第一,虽然这情分可能以后就半点儿没有了。你要是有兴趣又拿得出钱,找律师去跟叶崇衍谈。” 康桥站起来,他因为被祁抑扬的前半段话激怒而想要同样踩祁抑扬痛脚:“你现在还在兴头上,所以肯为谈少宗慷慨奉献,你爱他就好,他爱不爱你你不计较,多感人啊。但祁抑扬你是这样的人吗?我们是一样的,习惯了想投资回报,谈少宗可能永远学不会承你的情,长此以往你舍得吗?” 舍得吗?祁抑扬也问过自己。 喜欢谈少宗注定会比喜欢其他人更辛苦,谈少宗也绝对不是最适合他的人。但谈少宗类似于一笔高风险高收益的投资,带来的快乐与心动也是成倍的。 选我喜欢的,而不是最好的。这是初中生谈少宗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分享给祁抑扬的人生心得,祁抑扬在多年后才领悟。 祁抑扬很诚实地回答康桥:“以前可能是,计较得失,爱人也像打仗,恨不得只赢不输,他如果不回应我我就绝对不要再多看他一眼。现在不那么想了。” 当晚叶崇衍就给祁抑扬打电话:“康桥那边联系我了。” 明明是一早决定的事,但真的要开始白纸黑字起草条款还是让祁抑扬沉思了一会儿,叶崇衍提醒他:“主动权在你,你如果犹豫可以不答应。” “不用再拖了,开始准备文件吧。” 叶崇衍和董事会秘事负责协调董事会议时间,他跟祁抑扬粗略过过一次时间表,一场会议之后还有无数会议,接下来的一周大概没有太多睡觉时间。 祁抑扬抽空给谈少宗打电话:“本来应该约你吃饭的,但公司最近有点事,估计且有一阵抽不开身。” 他如此客气周到倒令谈少宗很不习惯,谈少宗说:“你不要讲这种听起来很奇怪的话,你的前男友们没跟你抱怨过你谈起恋爱来像过时的偶像剧吗?有空的话随便发点什么信息图片过来吧,确认你还活着就行。” 祁抑扬想纠正他他以往也并不是这样费心思跟人恋爱,但又觉得谈少宗吃着一点点醋刚刚好,他逗谈少宗:“我们在谈恋爱啊?” “哇你真的很老土。” 祁抑扬在电话里笑出声,他又抓谈少宗的话开玩笑:“不过你刚刚说发什么照片?你想法很大胆啊谈少宗。” 谈少宗干脆挂了他电话。 祁抑扬带着这种愉快的心情去开会,在场的董事、律师和财务顾问都读不懂他这种轻松的表情从何而来,因为会议桌上谈得事情一点儿也跟轻松沾不上边。 他按照谈少宗的指示抽空给他发消息,他在电话里讲得大方,真正逐字输入消息时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谈少宗说得对,太过忸怩温情的对话好像真的不适合他们两个。于是最后他发过去的消息犹如新闻简报,内容从午餐菜单一直跨越到最新的纳斯达克指数;偶尔发一两张随手拍的照片,内容积极健康,无非是会议室的地毯或者批注文件用的水笔。 谈少宗并不是每条都回复,大多数回复都是在以专业眼光点评他拍摄的照片,从构图到明暗都被批评过。 一场又一场会开了接近一周时间。祁抑扬每天只能睡三小时,只要律师和财务顾问跟康桥那边沟通一轮,就有无数新的决定需要他拍板。公司内部也有来自董事和股东的层出不穷的问题需要他回复,有时候沟通并不是太顺畅。 马拉松式会议的倒数第二天祁抑扬发了内部信。晚上三点祁抑扬在电梯里碰到贺子骏,贺子骏没有回应他的招呼,到了十层先下了电梯,电梯门还没关上时又转身跟祁抑扬说:“我们谈谈。” 他没有叫老板,叫的是祁抑扬的英文名字,祁抑扬回国之后很少再用。这个称呼一出来就有几分忆往昔的意味。 他们找了一间空会议室,贺子骏开门见山就讲:“大家都说千万不要对公司投入感情,因为不值得,我也知道,但你要卖股的消息出来我还是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祁抑扬了然。又止设立初期在纽约就加入的那帮同学朋友,有的因为留在美国跟祁抑扬分道扬镳,有的拿了股份功成身退只在股东会议和年会时出现,贺子骏是为数不多还在核心职能部门的,而且是最最重要的首席算法工程师。 贺子骏有情怀在:“有时候真的想回到学校,那时候虽然也有大把操心的事,但是真的年轻啊,也比现在自由。写代码三天一共睡五个小时都不觉得累。你来学校找我问我要不要加入你的公司,说真的我没想过你的公司一定会成功,就是觉得有趣,又都是一帮熟悉的朋友。” “但好在我们成功了,做了还算有趣的事,而且成功了。回到学校的话我可给不了你那么值钱的期权。” “是啊,人要有钱、有期权、有期权,我第一次行权是因为要向女朋友求婚,用那笔钱买了钻戒,贵得离谱。这几年其实总有猎头给我打电话,甚至有人愿意给我投资让我出去单干,但我挺满足于现状的。我好像只适合写代码,有些事情我做不来,换去别的公司可能还不如在这里自由。” 祁抑扬试图跟贺子骏解释:“我并不是马上就要离开又止,这次出售股份——” 81 “我知道,你还握着很多投票权,”贺子骏打断他,“但其实你早就离开又止了,从你不再写代码只签签字页那时候开始。我不是怪你,我知道运营公司也很重要,光写代码对你来说是浪费,但你一点儿也不写了我也觉得可惜。” “谁说我一点儿也不写代码了?之前你们lab做第一期小狗那个项目的时候不是一直有一位工程师在远程协助你。” “那是你?我记得你说那是你认识的大学后辈,还在美国所以只能远程——真的是你,你还是很厉害,我当时不知道他是你的时候就夸过他。” “我知道,你的邮件我收到了。” 贺子骏突然想到什么:“你之前让我删掉的那个项目,大家都不知道的那一个,删掉之前有人看过,就是场景里的那个人。”他错过年会又不看八卦,因而还没能把那天见到的人和谈少宗对号入座,于是仔细向祁抑扬描述那个人的容貌特征、当天的衣着以及看到模型后的反应。 祁抑扬跟贺子骏谈完还有会议要开。这场会议上他的注意力明显不如之前集中,叶崇衍只当他是连续熬夜太累,招来秘书嘱咐她麻烦夜班阿姨再准备一轮咖啡。 祁抑扬的确在走神,他视线停留在手机上,一条讯息删了又写,花了半小时才发过去前言不搭后语的两条: “我其实还在写代码。” “五指山已经炸掉了。” 陆续有几家杂志社通知谈少宗拍摄可以恢复,金洁于是又开始正常上班。她还是不习惯比以前空旷的工作室,午餐的时候跟谈少宗抱怨:“我们是不是要一直走节俭风了?” 谈少宗瞪她一眼:“是极简风。” “算了吧,我本来还指望着背靠大树好乘凉,你不是都加入豪门了,按照电视剧套路就应该祁总来给你收拾烂摊子,把被砸碎的统统再买回来。没想到你这豪门看样子也豪不下去了。” 谈少宗忙着看杂志社发来的模特信息,听得不太认真,随口回答:“豪门怎么了?” “我也不懂,但我看都在写祁抑扬现金流出了问题,所以正在大量抛售股票。” 谈少宗坐回电脑前又开始检索祁抑扬,比起几天前果然新增了铺天盖地的股权交易报道。交易所的披露翻译过来谈少宗也看得糊里糊涂,他点开一个视频,有专家模样的人有板有眼地分析,公告透露出来的信息是祁抑扬个人的资产状况极有可能出现问题。视频后面配有几张祁抑扬近照,谈少宗认得照片上另一个人的确是祁抑扬的律师。 下面的评论什么样的猜测都有,甚至有人声称有内幕消息,祁抑扬的确现金流出了问题,而且祁正勋也不打算出手相助,原因是不满祁抑扬选择和同性结婚。 谈少宗看得一头雾水,回想祁正勋之前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不像对祁抑扬结婚的事有太大的反对意见。 他点开和祁抑扬的聊天对话框,祁抑扬最新的消息发自十小时前,再早一点是两条他没读懂的信息。现在再看又怀疑是祁抑扬的暗示:他难道又要开始靠写代码挣钱?五指山被炸是不是也在暗示又止的危机? 他拨通祁抑扬的电话,信号是通畅的,只是一直无人接听。试过四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他转而致电楚助理,楚助理回答他祁抑扬今早六点才开完会,打过招呼如果没有急事今天不会再进公司,他上一次收到来自祁抑扬的邮件是上午九点。 谈少宗看一眼时间,上午九点到现在也已经过去接近五个小时。五个小时足够各种意外发生,谈少宗很难不产生各种坏的联想。 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先打了一通越洋电话。想要集中注意力处理邮件却总是心神不宁。下午三点他还没等到祁抑扬的电话或者信息,他起身拿了车钥匙下楼。 再次站在这幢房子面前,谈少宗有种难以名状的心情,这里曾经可以被称为他和祁抑扬的家,但当时谁都不觉得在这里找到过家的感觉。 祁抑扬的公司制造各种智能家居产品,本人却相信传统门锁更为安全。谈少宗盯着大门,一串钥匙摊开在手掌心,他一秒就能辨认出匹配眼前这把锁的钥匙。他莫名生出一种紧张的情绪,试探着把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转,门开了。 他还留着打开这扇门的钥匙,而祁抑扬也没换锁。 第31章 入眼的装潢陈设都是谈少宗熟悉的,他搬走之后这个房子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处处都是回忆,虽然并不是全都算得上美好。 现在不是钟点阿姨来的时间,一层十分安静,他悬着一颗心上了楼。 来之前谈少宗在想象中演练了各种意外,推开卧室的门一看,主角只是回家睡着了。 尴尬冲淡了原本的急切,谈少宗脚步顿在房间门口,几乎想转身就走。他想起什么,又觉得还是没能完全放心,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祁抑扬鼻息。原本睡着的人这时候突然睁开眼睛对上他的视线,谈少宗吓得脏话差点脱口而出。 “你装睡的习惯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祁抑扬刚醒,说话还带着点儿瓮声瓮气的鼻音:“我只是睡觉警觉,再说了——你不是说你喜欢不变的东西。” 谈少宗很适时在他讲到“你喜欢”三个字的时候就捂住耳朵。 祁抑扬坐起来:“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联系不上你,你助理也说没你音讯,我怕你发生意外。” 谈少宗讲得很认真,祁抑扬也没再开玩笑,他从床头柜上拿过自己的手机,果然整屏都是新邮件和未接来电。 祁抑扬很少睡得这么沉,他跟谈少宗解释:“上周平均每天睡不到三小时,突然放松下来一躺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仔细看他脸上的疲态其实仍然很明显,他的这幅模样对谈少宗而言显得有些陌生。谈少宗问他:“就是为了最近新闻上反复在说的那件事?” 祁抑扬点点头。 “很难办吗?” “是有一点儿,法律监管上太复杂,内外需要走的流程都多。” “交易顺利的话能解决你的麻烦吗?” “我的麻烦?”祁抑扬反问了一句,他很快想到了今早接到的电话:“差点儿忘了问你,你联系律师要汇款给我干嘛?” 谈少宗没料到他会把这个问题摆到台面上问,也没想到离婚律师竟然如此及时地把消息传给了祁抑扬。他考虑了一下实话实说会不会伤害到祁抑扬自尊心,但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只能如实答:“你不是缺钱?” 讲到这里谈少宗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现金部分不多,你之前转过来的那些股份动产再转回去的话好像得花一段时间,律师说如果按赠与处理可能在税务上有点问题, 82 股份更麻烦一点。” 祁抑扬想笑但又拼命忍住:“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 谈少宗张口就反驳:“我本来打算把我最喜欢的船模送给你的。” 他讲的是他十二岁那年的事情,一讲出口就后悔了:他明明打算不再记挂过去。 那只船模是谈少宗在诸多收藏中的最爱,巧合的是祁抑扬似乎也对它最感兴趣。开学前一天的晚餐桌上谈太太通知他明天隔壁的祁抑扬会来带他去学校,接着交代谈少宗不要对外人讲不该讲的话。谈少宗回到房间犹豫了很久才把那只船模收进书包,把最爱的物件送给别人他其实很舍不得,不过想到如果能借此换来一个新朋友似乎也称得上划算。 但第二天他并没有机会把礼物送出去,船模重新摆回他的床头,没多久被谈少馨失手摔坏了。 祁抑扬也还记得那个船模,谈少宗介绍它的时候神情难得流露出几分得意。他不知道谈少宗本来打算忍痛割爱把它送给他。他尽量忽视随之而来的后悔和可惜,宽慰自己也宽慰谈少宗:“你还记得模型的名字吗?现在网络上有很多中古商店。” “不记得了,”谈少宗对船模的热情早已退却:“即使记得,重新买来送你的话,它也应该改名叫忒休斯。” “还有一艘忒休斯,之前你来公司的时候贺子骏带你看过的那个项目,代码都删掉了。” 谈少宗大致想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我的确介意了很多年,”祁抑扬说,“虚拟现实项目公开之后收到了好多投稿,大家有各式各样的不甘悔恨。谁都知道是假的,是幻象,但还是想至少获得一点安慰。现在想想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改变我们之间的某件事,看日落其实不太重要,甚至你第一次来纽约的时候我也还是会把你当路人错过,我会选回到带你上学那天,我应该进门等你,你可以穿一双舒服的鞋去上学。” 谈少宗没说话。 “感动吗?” 谈少宗在高中时代就跟余皎皎抱怨过祁抑扬幼稚,现在看祁抑扬还是觉得幼稚,他自己几乎都快忘了开学第一天运动鞋的悲惨遭遇:“还好吧,我已经过了相信哆啦A梦和时光机的年纪。再说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你有这个想法是应该的。” “你完全没有想要回去重来一次的时刻吗?” 谈少宗沉思一会儿:“高考数学开考前吧,如果我能在回去之前先背下来十二道选择题的答案。” 祁抑扬习惯了他的不按套路出牌。他跳回之前的话题,澄清谈少宗的误会:“我不缺钱,出售股份也不是因为遇到麻烦。” 对着自己的父亲、律师、公司的董事们以及贺子骏都没能无保留分享的心事他仔细讲给谈少宗听了,从最最开始在纽约的公寓里下定决心要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司讲到又止迁回国内、四轮融资、上市以及他为何在高处萌生退意。 “现在想来其实也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考虑上市那段时间有人建议我可以先做一次分拆,我没听。之后很多事就不再那么自由。签完定价协议那天投行的人开玩笑说我以后每天至少需要匀出四小时盯股价。一开始真的会很在意,刚上市媒体也追得紧,价格涨跌幅度一大,立刻有人帮你计算市值身家增减多少,后来就麻木了,开始怀疑这些数字到底有什么意义。前年一度涨到开盘价的近三倍,谁见了我都要说一声恭喜,但我心里一点儿成就感也没有。股价变成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一跌就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分析师。开始做AR lab之后第一期我套了个假身份跟贺子骏一起写代码,帮一个小女孩儿建模她去世的小狗,那时候才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我有一阵儿总想起以前你给美术书包书皮,你当时说——” 谈少宗简直怕了他的过度解读:“你可别太夸张,我从来没给美术课硬塞那么多大道理。喜欢美术只是因为上起来轻松不用动脑,我又不爱为难自己。你的困扰跟美术课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是得到的太多了,拿着别人拼命争取想要的东西还要质疑有什么意义。” “你不如直接批评我贪心。” “我批评你干嘛?”谈少宗说,“何况贪心也未必是坏事吧,有资本的人才会贪心。比如换成我说我的工作室上市之后股价暴涨令我觉得很空虚,别人不会觉得我贪心,会觉得我在做梦。” “我能学到一点你的松弛就好了,真的。” “我吗?我很容易紧张的,做梦梦到数学考试醒来都要后怕半天,”谈少宗突然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你从早上睡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谈少宗到厨房里找可以快速处理的食材,祁抑扬洗完澡下楼的时候他正在给三明治抹罗勒酱。叶崇衍挑中一个好时机打电话过来,祁抑扬睡着的几小时股权转让协议又出了新一稿,他挑了重要的商业条款征求祁抑扬的意见。 短电话会结束的时候谈少宗的三明治都做好了十分钟,祁抑扬挂掉电话看他背对自己站在岛台前鼓捣咖啡机,机器运作的声音和水流声意外地令人感到放松与平和。 祁抑扬早就想说的话在这一刻脱口而出:“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搬回来住吧。” 谈少宗一向不着急,何况他觉得现在两个人现在这种状态刚刚好。他拿着咖啡杯坐回祁抑扬面前,问:“难道你之前也是一谈恋爱就邀请别人同居?” 祁抑扬回答:“对你本来就容易欠缺耐心。” 谈少宗分辨不好这句话是褒是贬,他咬一口三明治:“那你就从这件事开始培养对我的耐心吧。” 洗餐盘的时候祁抑扬心生感叹:“我们今天在这套房子里讲的话好像比以前加起来都要多。” 不答应留宿也不答应搬回来的谈少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照事实回答:“那倒也是不是,其实以前在床上也是讲过不少的。” 祁抑扬被要求培养耐心,因此只能在仍然繁忙的日程中抽空跟谈少宗见面。金洁遇到过好几次祁抑扬晚上六点整出现在一楼大厅等谈少宗,她为此还跟谈少宗打听过:“卖股份筹现金也没解决祁总的危机吗?” 事实是祁抑扬已经开始兼顾祁氏和又止,和谈少宗吃过饭后大部分时间都还要回公司。 他选了个相对空闲的周末带谈少宗去打枪。谈少宗对枪的兴趣不大,试了几把成绩平平,立刻放弃坐到一旁当观众。等祁抑扬打完五十发子弹摘下耳罩,谈少宗第一件事就跟他汇报:“奇怪的事发生了,你妈刚刚打电话给我,问你跟我最近怎么样。” 祁抑扬没在意,晚餐时却也接到岑美伦的电话,岑美伦语气是少见的严肃:“你现在马上回来一趟。” 一回家除了父母还有大堂兄在。三个人坐得笔直, 83 用审视的目光齐齐盯住祁抑扬。祁正勋看起来心情不佳,待祁抑扬一坐下,他冷哼一声:“景阳,你跟他说说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被点名的是祁抑扬的大堂兄,他没预料到祁正勋会让他来跟祁抑扬当面确认,祁抑扬看向他的眼神令他有些坐立难安,他清清嗓子:“我也只是听说,现在流言蜚语真真假假不好判断,我是听别人讲你和谈少宗前几个月去纽约办了离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祁抑扬从来没指望他和谈少宗离婚的事情能瞒住所有人。他看起来镇定自若,一点儿没有被拆穿的慌乱心虚,解释是早就想好的:“是办了离婚,前几个月不是公司卷进几起纠纷里头,而且我一直打算转股,离婚暂时做个财产分割会让很多事情方便一点儿。我们一直打算等转股的事情处理完了腾出点儿时间来再去纽约办一次登记。” 又止之前涉及的诉讼和舆论争议以及现在的股权转让都是公开信息,乍听起来是个还算站得住脚的理由。 祁景阳讪讪的:“我就说不太可能是真的离婚,这年头传闻都离谱得很。你们俩没事儿就好。” “下次再有离谱的事好奇的事你直接来问我就是了,何必打扰我爸妈。” 祁正勋见不惯他这幅样子:“你好好儿跟你哥哥说话。行了,景阳,不耽误你时间了,你从谁那儿听来的消息你也告诉他一声,不要再到处乱传。” 祁景阳离开之后一直没说话的岑美伦先开口:“有外人在我给你面子,你随口瞎扯的烂理由糊弄糊弄别人也就算了,你现在从头讲清楚,什么时候为什么离的婚。” 岑美伦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但她真的生起气来的时候脾气比祁家父子加起来还大。 祁抑扬不打算再瞒父母,但也不想细述自己和谈少宗曲折的感情经历:“今年年初去纽约办的手续——” 他才刚说了一句就被岑美伦打断:“年初?那他之前还回来好几次替你粉饰太平。” “我当时跟他说好先不公开离婚的事。离婚的确不是为了公司的事,也没什么像样的理由,是我当时错以为自己能放得下他。但我们现在是真的又在一起了,来这里之前我们还在一起吃晚餐,时机成熟的时候会再去一次纽约。” 他讲得诚恳,但并没能让岑美伦平复心情:“从你读书开始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羡慕我,说你做事稳重沉得住气,我们做家长的省心,没想到你在大事上糊涂得可以。你要挑谁恋爱结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跟你爸爸说过不准吗?当然你也没给我们机会说,你的婚姻大事我们一向都是在家里等通知。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连谈少宗也是在等你通知吧?你当时跟电视台那个主持人才分手多久?头昏脑热冲动地要立刻去纽约跟谈少宗办结婚登记,我和你爸都以为你是真的找着喜欢的人了,认定了,结果你根本拿婚姻当儿戏!” 祁抑扬无法否认结婚与离婚的念头都是冲动情绪的产物,他在没有认真想清楚要不要开始与要不要结束的时候强行让谈少宗分担了决定的后果。 在医院那天谈少宗讲过一句话,这句话被他插在一大段中间,语气也轻描淡写,似乎并不太重要。但祁抑扬听进去了:谈少宗原本并不打算进入婚姻。 他见过这个制度如何令人不幸,因此比谁都要更认真对待。他自己就是亲生父亲婚姻关系出现不伦变数的产物,如果他要进入一段婚姻,他希望那是慎重并且长久的。 而现实是他在某天突然被谈康召去,一桩婚事被强行塞给他,只有四十分钟的时间考虑是或否。他再三问过祁抑扬是不是真的要结婚,在迈上市政厅的台阶时也还在问,但祁抑扬要么挂掉电话要么转身就走。他们没有经历过任何磨合,一直在硬碰硬,但祁抑扬第一次提出离婚的时候,谈少宗还是试图努力过,他问祁抑扬要不要去婚姻咨询。 但祁抑扬只当那是他不着调的散漫玩笑。 “我是儿戏过,”祁抑扬对岑美伦说,语气郑重的像宣誓:“但我答应他了,这次会耐心一点。” 第32章 工作日祁景阳打电话来约祁抑扬午餐,说要跟他赔罪。祁抑扬无意把堂兄弟关系闹得太僵,又正好有时间,于是没拒绝。 同辈里祁景阳一向算是着调的,祁抑扬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找个虚假托词安排一出荒唐饭局。 祁景阳早早等在餐厅门口,见到祁抑扬他的表情立刻变得不太自然。两个人走在通往包厢的曲折回廊上,他终于跟祁抑扬摊牌:“其实今天是有人拜托我约你。” 祁抑扬停下脚步。 “就是丛洋那小子,之前你离婚的消息也是他讲出来的,他非得跟你见一面。” “他非得见我干什么?” “好像是……喜欢你吧,”祁景阳吞吞吐吐:“也没别的,就是想先跟你吃顿饭。抑扬你卖我个面子,你也知道他爸爸在银行讲话分量有多重,我得罪不起。他磨我好久,我想着你肯定不会答应,劝他好几次算了。没想到他们家里人也是够诡异的,他爸前天为了这事儿亲自给我打电话。再说他舅妈跟婶婶本来就是表姐妹,你们也算沾亲带故,吃个饭而已,你就跟他说清楚,解释一下离婚的事情是权宜之计,他不会纠缠的。” 祁抑扬当然可以选择直接离开这种最不礼貌的方式,但他转头看一眼堂兄,对方脸上的表情又着实恳切,他强压下心中的不耐烦,到底没忍心:“再有下次我谁的面子也不会给。” 祁景阳松了口气:“当然没有下次!” 丛洋早早等在包厢里,见到祁抑扬进来,立刻摆出在镜头前常露出的讨巧笑容。他神情里没有半分局促,似乎根本不觉得这半强制来的会面可能令双方尴尬。 “好久不见啊抑扬哥,难得能约到你,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是想替你庆祝庆祝最近的好消息。” 祁抑扬听到这称呼下意识就要皱眉。下一秒他莫名想起来上一次听人叫哥哥还是跟谈少宗上床的时候。旖旎细节随之出现在脑海中,他一时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手边的杯子饮了口茶。 丛洋用毫不掩饰的欣赏表情看着祁抑扬随吞咽动作而滚动的喉结,心想眼前的这人的确是做伴侣的最佳人选。 自他记事起,每年总有那么两三次机会能见到祁抑扬,祁抑扬三个字从来都是优秀的同义词。他高中毕业签了经纪公司,靠一部电影一炮而红,经纪公司三令五申不准恋爱,他胆子大,跟签歌手约的一个男艺人地下情了三个月,只图新鲜刺激。闹分手那一阵在某个颁奖典礼上他偶遇祁抑扬,看着自己男朋友站在祁抑扬旁边,怎么看怎么觉得差强人意。 丛洋在那个时候开始认真动了要跟祁抑  84 扬在一起的心思,没料到祁抑扬竟然很快结婚了。 结婚对象丛洋也算认识,合作过一次,一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摄影师,圈内一直传他热衷于勾搭模特。丛洋自认样样不输谈少宗,因此更后悔没有早一点让祁抑扬知道自己的心意。没料到上天眷顾,先是他和祁抑扬被拍到闹了一出绯闻,没多久他竟然等来了祁抑扬和谈少宗离婚的消息。 祁抑扬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直接问丛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丛洋并不在意他并不够友善的态度,也不介意直入主题讲自己的目的:“如果你还有再找一个人的打算,我想你可以考虑考虑我。” 祁抑扬点点头,像是在认真思考他这个提议,又跟他确认:“你喜欢我?” “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一段糟糕的、失败的婚姻可能会让你对爱情失去信心,但我愿意陪你一起克服心理障碍。” “我挺好奇的,”祁抑扬说着伸手松了松领带,似乎这密闭空间令他呼吸不畅:“你喜欢我什么呢?” 这个问题对丛洋而言十分简单:“我觉得我俩各方面都挺合适的,结婚的消息曝光的话对你对我的公众形象应该都是正面影响大于负面,而且我们两家的资源能互补,祁叔叔岑阿姨应该也乐见其成。” 丛洋是真心这样认为。不止是要恋爱,他是冲着结婚来跟祁抑扬见面的,找祁抑扬的堂兄约这次午餐之前他甚至跟自己的父母都商量过。父母兄长一开始觉得他想法荒谬,后来全家坐下来认真想一想,丛洋跟祁抑扬结婚虽然出格了点,但也很难找到比他的条件更优越的人,在他持有的动产不动产以及祁家能带来的机会和资源之前,性别正确与否似乎不再那么重要。 千算万算,祁抑扬这个人挑不出什么错来,唯一的污点就是那段失败的婚姻。但既然这失败为他提供了机会,丛洋也就不打算计较,有谈少宗作对比,祁抑扬可能更能体会到他的好。想想谈少宗臭名昭著,他并不觉得两个人的婚姻里有过什么实质感情。以他在活动中碰到他们二人的印象,他觉得大概双方都没有付出真心。 祁抑扬没再说话。服务生敲门进来上菜,一盘海胆刺身被摆到祁抑扬面前。祁抑扬刹那间就想起来在大楼八十层的那间日料店,他约多年未见的谈少宗谈结婚的事。 讽刺的是那场面和现在竟然十分相似,而他今天正处于谈少宗当时的位置——突然接到一个根本不算熟悉的人的邀约,坐下来对方直截了当提议两个人不如结婚。实在荒唐又可笑,难怪当时谈少宗需要先去吧台拿一瓶酒。 如今回看才发现谈少宗对他其实足够仁慈,至少他比他现在对着丛洋要更礼貌耐心。 丛洋不知道是没有感知到还是刻意忽视了祁抑扬的沉默,他自顾自地继续讲了很多话,甚至在中途叫来服务生点了一份甜点。 甜点上了他也不着急吃,仍然集中于跟祁抑扬分享他对结婚典礼的见解。他讲到之前去时装周结交了一位设计师,对方许诺会在他结婚时为他定制西服,只是他们需要抽时间亲自飞过去一趟。 很久没说话的祁抑扬在这个时候突然打断他:“你还不吃吗?” 丛洋一直在自言自语,祁抑扬突然开口反而令他怔楞了一下。 祁抑扬的视线仍然停留在盛着甜点的精致餐具上:“七十秒后冰淇淋球就会开始加速融化。” 他讲得十分笃定,仿佛这是从哪本科普读物上看到的科学定理,但这句话分明错得离谱。但多年前他听到的时候,说话的人也是用一种认真的、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他。 “七十秒?”丛洋没听明白。 祁抑扬也没料到这句话会脱口而出,他甚至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记得这细微末节的一句话。 这句话是谈少宗说过的。 便利店买来的冰淇淋在高温下融化太快,很快就淌了他一手。祁抑扬递纸巾给他的时候衣袖上不小心被他蹭到一点,他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胡乱找话讲:“你知道吗?两个球的蛋卷冰淇淋,大概七十秒后就会开始加速融化。” 祁抑扬知道他是想为自己的狼狈样找个看起来很科学的解释,但他的话实在违背科学常识。祁抑扬懒得纠正他错得离谱的基础热学知识,他低头认真处理自己的衣袖。纸巾只有一张,他折起来盖住用过的部分,头也没抬递给谈少宗。谈少宗没接,他有点儿不耐烦地转头过去想看他又在走什么神,然后他看见谈少宗正专心致志舔吮化得更快的冰淇淋球。 光天化日,谈少宗的动作没有逾矩越线的地方,也绝对不存在任何暗示意图。 但祁抑扬心里有鬼,曼谷的春天热到他脸颊和耳朵都发烫。 丛洋面前的冰淇淋已经开始淌水。他在这里待了七十秒不止,已经足够了。祁抑扬眼下再多一秒都不想久留,他没有回答丛洋的问题,甚至没有打招呼,起身离开了包厢。 他在前台停下脚步,招来服务生要到一份甜品单。十五分钟后他拎着一个袋子上了的士,他向司机报出的是谈少宗公寓的地址。 谈少宗的公寓早就售出,而祁抑扬完全不知情。地址早已记得烂熟,但这是第一次来。敲门的时候难得有几分忐忑,门打开却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祁抑扬花了两分钟才理清楚这套房子在几个月前已经换了主人。他拨电话给谈少宗,顾不上问他卖房子的事,只问:“你在哪里?” 他略显急切的语气让谈少宗跟着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你现在都住在哪里?” “我?我住在工作室,好像忘了跟你说,有两层楼,上面办公,下面就是我家。” “那你在你家等我。” 谈少宗一通电话接得不明不白,但还是遵照圣旨跟金洁打过招呼下楼回到自己的生活区域。门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在研究新买到的老式dv机,他随手把机器放到桌上,起身开了门。 祁抑扬原本以为周折的路途会平复他突如其来的冲动,但一见到谈少宗就犹如火上浇油。谈少宗一如既往的不怕冷,初夏就已经把室内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他穿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皱着眉头问祁抑扬:“出什么事儿了你这么着急?” 祁抑扬不回答他,越过他往房子里走。他把手里的包装盒放到斗柜上拆开,谈少宗凑过去看,袋子里装着好多干冰和保冷袋,精致包装的盒子打开是一只状态还算完好的蛋卷冰淇淋。 谈少宗认出来餐厅logo,真心感叹:“他们连冰淇淋外卖都包装得这么仔细精致?太夸张了。你这么着急是怕冰淇淋化了?” 他不明白祁抑扬为什么要送来一只冰淇淋,而祁抑扬似乎并没有耐心向他解释。 85 他拿出甜筒,另一只手卡住谈少宗的下颌。 “张嘴。” 谈少宗疑问更深,但不敢不配合地张了嘴,两只手举起来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祁抑扬这才渐渐卸了力,谈少宗伸手自己握住蛋卷筒,咬掉了最上面的小尖。 他并非故意,世上任何人吃冰淇淋大概都是这个样子,也没有谁会随着年龄增长变换吃冰淇淋的方式。但当眼前的谈少宗和祁抑扬记忆里的谈少宗重叠,他一瞬重回燥热湿润的热带春天。 祁抑扬根本无暇按照谈少宗那套理论去分辨现在令他欲/望抬头的是以前的谈少宗还是现在的谈少宗,这本来就不可能分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当时是、现在也是,非常想要占有他。 压抑已久的欲/望一点点往外散,祁抑扬毫无铺垫直接扯下谈少宗的裤子。谈少宗根本没有防备,他刚咬下一口蛋卷筒,含混说不清话。他喜欢的开放式装修设计为祁抑扬提供了便利,床就在几步之遥,他很快把谈少宗推倒在床上,下半身压制着谈少宗光裸的腿。 谈少宗两手也被祁抑扬固定着动弹不得,他没法儿坚持一直咬住剩下的半只冰淇淋,一松口,冰淇淋掉到他脸颊边的白色床单上。 祁抑扬低头舔掉了蹭在他嘴角边的一小点。 谈少宗终于可以说话,他开口时气都喘不匀:“你发什么疯?” 祁抑扬用行动跟他解释在发什么疯,他左手用力扣住谈少宗的手,引导谈少宗去抓那已经半化开的冰淇淋,又带着谈少宗把手移到他自己的性/器上,融掉的冰淇淋的冰凉黏稠触感和由祁抑扬掌控的动作令谈少宗几乎立刻就勃/起了。 即使在过去两个人的关系陷入一潭死水时,谈少宗也不得不发自内心承认祁抑扬很懂如何在床上令人快乐。 情/欲好像会传染。快乐的谈少宗开始回应祁抑扬,他虽然不知道祁抑扬的冲动急切由何而起,但现在也不必追究。他的回应一如既往的大胆又大方,他单手摘了祁抑扬的领带,解开几颗扣子,像几分钟前舔冰淇淋一样去舔祁抑扬的喉结。 他们在浴室做了第一次。身体都还未擦干就又滚回谈少宗的床上。和祁抑扬这种注重私宅隐私的成功人士不一样,谈少宗喜欢视野开阔的平层,他的床正对通透的落地窗,此刻窗外晚霞瑰丽,但谁都分不出去注意力去欣赏。 祁抑扬的性/器嵌在谈少宗身体里,既满足又觉得仍然无法满足。谈少宗在高/潮时睁开眼看他,明亮的、湿润的、令人心旌摇曳的一双眼睛,在高/潮的高/潮之中,不再是自某个他随意推开门的房间里仓促回头一望,而是爱情与欲/望交织的凝视,看着他,并且只看他。 他为此已经等待多年。 天色逐渐暗下去,两个人躺在床上平复呼吸。祁抑扬好像真的不打算改变,他有满腔想说的话,却把问题抛给谈少宗:“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谈少宗正在后悔戒了烟,不然此刻点燃一支必定是神仙时刻。他很诚实地夸奖祁抑扬:“你表现不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士别三日会更了不起。” 祁抑扬笑着更正他:“是小别胜新婚。” 祁抑扬进了浴室,谈少宗起来收拾一床狼藉。他在桌上找水杯,却看到之前随手放下的摄影机竟然还一直闪着红点。 他拿起发烫的机器按了结束录制按键,趁着残余的一点电量回看刚刚录下的视频。好在镜头对着落地窗,画面上是谈少宗每天看惯的风景,少儿不宜的画面被排除在取景框外,只是背景声实在不堪入耳。 他停留在删除的确认框上,犹豫了了一会儿,最后直接关了机器。 洗完澡的祁抑扬在浴室里叫他:“谈少宗,我需要一套睡衣。” 祁抑扬穿谈少宗的短袖略有些小,他在谈少宗卷成一团打算塞进洗衣机的床单里抢救出了自己皱得离谱的衬衫,领带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洗完澡的谈少宗亲自下厨用冰箱里仅剩的食材做了两份意面,祁抑扬终于想起来问他公寓的事。 谈少宗思考了片刻要不要讲清楚起因经过,最后坦诚相告:“我给了谈康一笔钱,当时手里现金不够,所以把房子卖了。丢了一套房子,但好处是以后就和那家人没关系了。” 祁抑扬下意识要问谈少宗为什么不向他开口,但他细算时间,那应该刚好是在他们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更何况谈康以及谈家人一向是他们之间无数误会的诱因。他想起谈康总觉得非常矛盾,谈康是他最鄙夷的那类人,但如果不是谈康贪利,也不会有场合令他心血来潮提出要跟谈少宗结婚。 谈少宗见他沉默,又解释道:“你可千万别同情我,给了钱之后我觉得挺轻松的。要不是你刚刚问起来,我不太会想到他们。” 吃过饭谈少宗开了投影挑了部电影放。下午消耗足了体力,两个人看着看着竟然都困了。祁抑扬强打精神跟谈少宗分享自己的心得:“我们好像不太适合一起看电影。” 谈少宗打个哈欠:“适合一起睡觉就可以了。” 适合一起睡觉的人关了灯躺到谈少宗舒适的大床上。谈少宗迷迷糊糊间还记得嘱咐祁抑扬:“你走的时候不要叫醒我。” 祁抑扬的生物钟一向准时。他醒来先看一眼手表确认时间,差一刻到八点。他一向认为醒了之后继续赖床纯属浪费生命,但今天竟然也格外留恋被窝。跟谈少宗同床共枕当然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好像跟以前又不太一样。 邮箱里准时收到楚助理发来的当日行程,从九点开始各种会议活动排得满满当当。祁抑扬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惨痛亡国教训在前,也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地做昏君。他下床洗漱,又打电话给昨天那间餐厅订了两人份的早餐外送。 餐送到了谈少宗也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祁抑扬试着叫了两次他的名字,没能得到半分回应,他干脆遵照他入睡前的嘱咐由他继续睡。他在谈少宗的衣橱里给自己挑了衬衫领带,扣好扣子遮住一向很会咬人的谈少宗制造出来的明显痕迹。 作为借用领带和衬衫的交换,祁抑扬摘下了手腕上墨绿色表盘的手表放到谈少宗的枕头旁边。 谈少宗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十点。他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站到餐桌前,早餐还剩下一人份。 吃过早餐的谈少宗决定旷工半天。他在床头的缝隙处找到了祁抑扬的领带,被充足睡眠冲淡的身体感受又变得鲜活起来——谈少宗活动了一下手腕,他还记得昨天下午祁抑扬是怎么拿领带绑他的手。 欲/望和爱情当然可以分开,但当二者合而为一时会产生指数级增长的快乐。 谈少宗把领带拾起来,站到镜子前套到自己脖子上打了个不伦不类  86 的结。 第33章 天气热起来之后谈少宗完全不愿意离开冷气开足的室内。 祁抑扬原本计划好的周末远足行程他坚决不肯答应,他反过来劝祁抑扬:“你天天那么多电话会,在郊外信号不好错过大事怎么办?” 祁抑扬知道他纯粹在找借口,懒得接他的茬。谈少宗翻了翻手机上的日历,又找到一个理由:“而且周末是七夕,哪哪儿都是人,在路上就能堵半天。” “你也知道是七夕——” “咱们换个节日庆祝吧,我看看,之后有个挺合适的,正好也在周末。你不用操心,我来安排行程,而且绝对不是室内活动。” 祁抑扬略一思忖了下剩下的节假日,猜了一个:“中秋?” 谈少宗点头又摇头:“答对一半,中元。” 祁抑扬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谈少宗又补充道:“我想带你去看看我妈妈,还有余皎皎。” 他讲起故人倒并不太伤感,只是脸上的笑收得干干净净。祁抑扬憋着的火也散了,他尽量维持一种轻松的氛围:“我第一次见阿姨,你得告诉我她喜欢什么。” “算了,我妈看你是个男的估计都懒得理你。” 中元节是个艳阳天。方云丽和余皎皎在不同的墓园,他们先去看方云丽。 谈康仓促选就的墓碑是最简略的那种,只有名字没有照片。谈少宗之前找出来过小时候的影集给祁抑扬看,祁抑扬盯着墓碑上方云丽三个字也能立刻回想起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容。 谈少宗拿了湿纸巾把墓碑一点点擦干净,他对于跟墓碑对话这件事已经很熟练,他向方云丽介绍:“今天还有一个人来看你,他叫祁抑扬,他们家住在谈康家隔壁。我之前也没带过别的人来,所以他是什么身份你应该能猜到吧。其实早就该带他来的,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扫墓该带酒,但谈少宗带了方云丽以前常喝的柠檬水,他在墓碑周围洒过一圈,跟方云丽开玩笑:“地下是不是晒不到太阳?你应该不用迷信柠檬水美白了。” 祁抑扬也开口:“阿姨应该还是很漂亮。” 谈少宗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大理石台面上跪下来:“是啊,漂亮,所以红颜薄命。” 祁抑扬跪在他旁边。谈少宗笑了一声:“我们俩这么整齐地跪在你面前还怪正式的,但我猜你应该很生气他是个男的。这件事你是真的管不了我了,再过几年,你参与我的人生的比例就只有三分之一了。” 离开的人无法再制造共同的回忆,方云丽不会有机会知道小学毕业以后的谈少宗是什么样子。 “但你放心吧,妈妈,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他讲这句话时声音有异,祁抑扬侧头一看,发现他在流泪。 祁抑扬没有出言安慰,他伸手伸手握紧了谈少宗的手,学他的样子对墓碑讲:“我很珍惜少宗,现在是,以后也会。” 谈少宗跟方云丽抱怨:“他说话是不是真的很夸张。” 午餐后他们从一个墓园转至另一个墓园。余皎皎的墓碑前有新鲜的白菊,她的家人应该一早来过。印在墓碑上的照片留住一张青春正好的脸,她笑得很开,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勇敢地露出一侧的助听设备。 谈少宗又做一次介绍:“你还记得他吧,非常小气的那个祁抑扬。” 祁抑扬坦然接受这个标签,他笑着对照片上十七岁的余皎皎讲:“是我,念高中的时候我非常嫉妒你。” 祁抑扬安静地站在一旁听谈少宗跟余皎皎说话,他讲的都是琐碎的小事情,连上个月他们一起去打枪他成绩稀烂也要分享给余皎皎听。讲到后来他又改向祁抑扬讲他和余皎皎以前的故事,两个人之间奇怪的称呼,养在琴房的金鱼,以及他们曾经认真研究过谈少宗的性取向到底是什么。 离开墓园的时候意外撞上一位并不算熟悉的熟人。 康佳妍依然画着明艳的妆容,正红唇色被一身黑衣衬得更显眼,她衣着精致隆重得不像是来墓园祭拜故人。 自她突然逃婚跟人私奔,谈少宗很少再听到她的消息,也完全没想过再见面时会是在这么特殊的场合。 康佳妍先开口:“我们有多久没见过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还没成年,我刚过十八岁生日不久。我其实早就应该为过去的事认真向你道歉的,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抱歉,我实在不想在这里提旧事。” 谈少宗摇摇头:“我没怪过你,你也没做错什么,你当时通知我你要跟人私奔,我心里只有羡慕。” 康佳妍笑了:“你们俩怎么都羡慕这种蠢事?之前听康桥说,我还以为你们真的离婚了。” “是真的离婚了,但又在一起了,”祁抑扬回答她:“因为舍不得心跳最快的那段时间。” 最后一句话谈少宗听不明白,但康佳妍却很清楚。她听完祁抑扬这句话眼里竟然很快涌起眼泪,一眨眼,泪水滑过精致妆面,看起来仍然有种动魄惊心的美。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笑着对祁抑扬说:“挺好的,至少世上有人得偿所愿,而且不必付出太大代价。” 康佳妍未再久留,与他们告别后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她停留在一块墓碑前,谈少宗刚刚路过时仓促瞥到过一眼,隐约记得是个容貌清俊的年轻男人。 回到市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路上开车的谈少宗几乎一言不发,路过加油站的时候他看一眼仪表盘,问祁抑扬:“我加个油,你要不要顺便买两瓶水?” 祁抑扬在冷柜里拿了两瓶矿泉水,出来的时候看见谈少宗正站在空旷处发呆。他走过去,递了冻得更透一瓶水给谈少宗,没想到谈少宗接过去拧开一口喝了大半。 “你喝慢点——” 祁抑扬的话还没说完,谈少宗突然回身抱住他,一个非常用力的拥抱,在公共场合显得过分亲密。祁抑扬想自己后背的衣服恐怕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他也伸手环住谈少宗,手掌轻轻拍打谈少宗的背脊,试图安抚他比平时要急促的呼吸。 距离如此之近,谈少宗感受得到祁抑扬的心跳、脖子上大动脉的跳动、落在他后颈的呼吸,他想到方云丽、余皎皎、想到让康佳妍在这一天盛装探访的故人……没有什么比自己和爱人都活着更好了。 谈少宗贴在祁抑扬耳边讲:“你最好是晚一点死。” “我尽量。”祁抑扬回答。 祁抑扬对于一起出门旅行的热情仍未消失,过了几周他问谈少宗:“你十月初能不能空出来?这次真的趁节日一起去个新鲜的地方。” 谈少宗想到十月的天气还算宜人,略有些心动:“去哪儿?” “我的小岛。” 谈少宗这下不说话了,撑着下巴认真打量祁抑扬:“你真的有岛啊? 87 ” “我记得我已经跟你确认过了。” 他跟谈少宗介绍小岛的位置,以及通往那里的交通路线。 谈少宗听了又吓一跳:“你还有私人飞机啊?” “我没有,提前租就行,”祁抑扬说,“我不是乱花钱的人。” 谈少宗根本不信:“那你好端端的干嘛要买一座岛?” “是我出生那年奶奶买的,算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礼物吧。” 出生时即获赠的礼物,全家人曾经说好要在祁抑扬六岁生日的时候一同探访,没料到那年春节还没到,奶奶急病去世。其后很多年祁抑扬一直没能说服自己找到理由去拆开奶奶留下的这份礼物。直到他决定把又止迁回国内,在公寓打包完需要寄回国的行李,站在空落落的房间里突然感到人生变幻动荡。他打了电话给父亲,提出想去小岛看一看。 那年一月他从纽约飞过去,落地的时候气温超过三十二摄氏度,是夏天。蒸腾热气里他毫无征兆地想到以前有个人问过他,觉得奇怪吗,这里的春天像夏天。 奇怪,但有更奇怪的事情,夏天甚至可以和冬天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 谈少宗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张地图,对着经纬度认真找了半天祁抑扬的小岛,找到之后他答应了祁抑扬的邀请。 谈少宗难得爽快答应一同出游,九月中旬却意外收到一家英国杂志社的邮件。几个月前他随手四处发的自我推销式邮件竟然等来了迟来的回复,杂志社原本定好的摄影师因为签证问题无法出境,他们询问谈少宗是否可以协助这次在中国的拍摄。 这是个十足的好机会,但拍摄时间和祁抑扬安排好的出游时间几乎无缝衔接。谈少宗知道祁抑扬的行程也是牵一发动全身,临时改期可能会让楚循恨死他。他跟杂志社商讨好几轮,对方终于答应可以提前半天结束。 他信誓旦旦跟祁抑扬保证:“我一回来就立刻重新打包行李,收拾好一秒不停出发去机场,一定来得及。” 拍到最后一天意外碰到唐冀,谈少宗这才知道令唐冀死心塌地甚至想结婚的女孩儿正是今天要拍的模特之一。唐冀他乡见故知激动得不行,立刻到他们的准备间打招呼外加嘱咐谈少宗一定要加倍用心拍,谈少宗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没回答他。 唐冀做口型问一旁的金洁:“他怎么了?” 金洁大声回答:“累的,这几天每天只睡两小时,剩下的一点精力都攒着拍摄时用,所以腾不出力气跟你打招呼。” 唐冀听了都吓一跳:“他怎么接这么苦的工作?之前来你们工作室闹事的那群人还没完?” “那倒不是,”金洁说:“他在做半个月后要交的活儿,因为他要休一个不被打扰的长假,自找的。” 上午的拍摄结束谈少宗抓紧午餐后的短暂休息时间打了半小时盹。醒来的时候唐冀又来了,这次皱眉坐在一旁闷闷不乐,说刚刚因为女朋友跟男模特拍照的姿势太过亲密吵了一架。 谈少宗恢复一点元气,终于能分出功夫搭理他。他被唐冀的幼稚逗笑了,起身在金洁准备的小零食里挑了一根棒棒糖,拆好糖纸,动作停顿下来,回身递给还气鼓鼓的唐冀。 唐冀不自觉伸手接了,眉头还是紧锁着:“这什么啊?” “喜糖。” 唐冀这下把自己的儿女情长都抛到脑后了,差点要跳起来问谈少宗:“你又要结婚了?!” “那倒还不至于,”谈少宗说,“跟你一样在谈恋爱,恋爱不也是喜事儿。” 谈少宗返程航班上都还在工作,到家的时候几乎是一闭上眼就能立刻就能睡着的状态。 他看一眼时间,跟祁抑扬商量:“我能不能睡十五分钟再开始收拾行李?你放心,我上五个闹钟,要是十五分钟后没起来随便你怎么叫醒我。” 祁抑扬随他去。一刻钟后谈少宗定好的闹钟准时响起来,祁抑扬在客厅都听的一清二楚。他等了半分钟,没人关掉的闹钟开始循环,他走到房间里去叫/床上的人:“谈少宗。” 没人理他。 谈少宗过了三小时才醒来。房间里大亮,不知道谁开了灯。他一时把握不准现在的时间,只直觉自己恐怕睡过头,连手机也不看一眼立刻下床冲到客厅里问祁抑扬:“是不是已经晚了?” 当然晚了,预定好的航班已经起飞,下一趟直飞需要等到明天中午。在南半球机场待命的包机很快就要开始计时收取租赁费用,客人因为自身原因不出现也要照常付费,谈少宗这一觉值千金。 坐在餐桌前的祁抑扬看着睡得双颊泛红的谈少宗笑了,他回答:“还来得及,先过来吃饭。” 谈少宗在这一刻有了一个仓促的、荒唐的、突如其来的想法:他想和祁抑扬结婚。 再次和同一个人缔结盟誓,住在一个房子里,像婚宴红包上印着的那样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他可以在疲惫的时候躺回柔软而舒服的大床上睡饱觉,醒来之后有热气腾腾的一餐饭和一起吃饭的人在等他,什么都还来得及。 他会在时隔多年以后再次拥有一个家庭。 谈少宗坐下来,冲动的念头令他热血上涌头皮发麻,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他看着祁抑扬,斟酌很久后问他:“如果想要补偿一次错过的日落——高中地理是不是有这样的题目,坐飞机从哪里飞往哪里一共能看到多少次日出日落?” 高中地理必修一的经典选择题目,飞行员沿赤道从东经一百二十度向西飞行,沿途会在驾驶舱看见多少次日出日落。任何与计算有关的题目谈少宗都不擅长,遇上这样的题目只能四个选项随机乱猜,正确率25%。 他接着问:“去纽约会多看到一次日落吗?” 祁抑扬似乎觉得这个提议非常新奇,他跟谈少宗确认:“就为了在飞机上看一次日落?” 谈少宗脸都开始发烫,他难得有这么冲动急切的时候,提高声音讲:“你不要明知故问。” 祁抑扬笑着起身进了卧室,再回到餐桌前时他在谈少宗的面前放下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以后不要再乱扔东西。” 真心话永远要弯弯绕绕才肯讲出口,把一只根本不属于赠与人的打火机珍藏多年,在有漂亮日落的傍晚等一个不会来的人,以及为了不打扰枕边人的睡眠而打乱全盘旅游计划并损失高昂的飞机租赁费用。这些浪费金钱、时间以及心意的行为都很不可取。 但局中人愿意再次开始大冒险,当祁抑扬和谈少宗在一起。 Fin. 作者说: 五月二号的时候忘了因为什么记下过一句:“《春光浪费》写到八九章左右,意识到这是两个完全不合适的人。” 绝对不是讨喜的人设和故事,十分不爽快也  88 十分不精彩,非常拧巴而又非常矫情,两个不合适的人唯一的共通之处是执念深重,普通人能说出口的、能放下的,他们就是办不到。硬要死磕,硬要强扭的瓜,心仪的衣服只剩下小一个尺码的库存,宁可削足适履也不要退而求其次。 但真实的世界里应该也有很多祁抑扬和谈少宗吧。总有顾虑重重裹足不前的人,中了彩票也要确认十次数字才相信居然真的轮到自己交好运;而单恋选手习惯在想象中不断美化重塑爱慕对象,某天现实出现偏差裂缝热情立刻冷却,但又无法彻底冷却。 本来不该再提任何歌的,但写最后几章总是想到《三分钟后》。 “有一天/他终于会遇到我” “就算兜兜转/终会碰到你你你” 爱情可以发生在同性异性之间,希望爱情也可以眷顾敏感的自负的拧巴的令人生气的你我她他。 讲过一千次也还是要再讲一次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