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出》 分卷阅读1 《妖出》作者:十六道夜 文案 观前指南:*单元剧 *第一人称,感情流~ 【四神系列——戮神堕天篇】 话少的文案: 他们都说她是神,皆为了各自利益与欲望要杀她。 然而,她就是她,是妖,不是神。 ————————— 话多的文案: 世间总有人心怀遗憾,有人心怀愧疚,还有人心有执念。对于这种人来说,燕勒轩便成了一抹曙光。 爱听故事这个习惯,在淮望还是孟婆时就留下了。现在来到人间,她还是一样对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感到盎然。 而黑暗大抵是从夜阑之离开时,便早有预兆涌来,又或是从哑女罗笙来求复活爱人时才初现端倪, 总之,淮望一直渴求的安然岁月,终是没有如愿…… 青妖出昔年,幸得汝安在。 ——————— *外人面前高冷风情的冥王是自家人面前的逗比 *表面妖冶懒散的月老只是个爱吃醋的狐狸仙 ps:只是修改作话就不动里面了,直接在这里说,方丈念的那首诗为苏轼的诗~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女强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淮望夜阑之堕天…… ┃ 配角:月牙月山阿九须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青妖出昔年,幸得汝安在 正月——天初 “凌驾于众仙之上的,是上古四神。有堕天,九渊,沧阖,缘迦。某日堕天不见了,于是冥界多了一位冥王。后来冥王也失踪了,黄泉三途,便多了一位孟婆。” 我听得昏昏欲睡,不想这须弥老头活了大半岁数,竟连故事都不会讲。 这故事本应感人至深,却被须弥老头讲的如此单调。我听的甚觉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靠着身侧柳树,就这春日的暖煦将要睡去。 须弥老头这才睁开一双苍老的眼睛,望了望我,又将目光移向四周风景。 河道岸边,柳条随风轻轻摇曳,浅浅拂过他光溜溜的脑袋。须弥老头似乎是觉得痒了,从纳衣袖口伸出一只手来,挠挠头顶。 那样子,看着要多憨有多憨。 日光透过叶隙落在他的眉眼与身躯,为整个人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显得十分悠闲与慈祥。 我并未睡着,只是将眼睁开一条缝的模样,偷偷去看须弥老头。 后者拍了拍自己身下的顽石,目光如水波不兴。他似是喃喃自语道:“当初她坐在我身上时,阳光应是这般暖的。” 这老头,又在说胡话了。 我知他满腹故事,关于她凤凰涅槃的传奇一场,还有关于她戎马披荆的风雨一世。 有些故事,须弥老头只会趁我睡着时,偷偷讲。大概是讲给自己听,又像说给万物。 无论如何,都是不得让我听到。 这次,我悄悄竖起耳朵,只能依稀听到一些内容,但也足以掀起我内心的万丈波澜。 长淮望断 壹: 上古四神凌驾于众仙,大抵是因为他们活得太久了。 在他们当中,缘迦司缘,沧阖控灵,九渊管魂,堕天掌戮。 戮,乃为屠戮。 戮神唯独了决定了仙的死亡。因此她并不受众仙待见,自诞生以来,便是孑然一身。 堕天时常望着自己身下的石头发呆,这颗承载了她亿万年的石头,散发着淡淡的虹光,不会抱怨,不会哭笑,只会静静地聆听着属于她的悲哀。 难过时,石头便黯然失色,连着周围的一片的花草,陷入灰色的阴影。 欢喜时,石头的光辉更甚,映得那高大却又单调的神坛建筑流光溢彩。 更多时,堕天是难过的。于是后来石头换了花样,在她唉声叹气之际,使得地上连绵数里,百花齐放,蜂蝶来去自由。 独来独往的她,竟是爱上了自己终日盘膝而坐的石头。 石头无生无息,更无心。 可她还是爱了。 不求回报。 神的日子,就如波澜壮阔的海面,一望无际的是时间,看似长生令众灵称羡,实则更像是惩罚。 罚你不得轮回,罚你承受永生的孤独……与难得所爱者,受尽短暂欢愉,长久别离之痛——度百年,寻千年…… 分卷阅读2 贰: 众仙为求长生,誓要弑神。 他们永不知道的是,神乃永不消亡之物。 死去的躯体之上会再获新生。 这便是“长生印。” 那场战斗持续了数月,最终以堕天的胜利告捷。 仅以一己之力,携赤鸢之剑重创天界。 可她终是觉得乏了,便自愿剥离出神识。而魂灵自神界坠入轮回盘,生为青妖,修得了一身术法,此后自封为冥王。 以一曲镇魂,安亿万孤灵…… 叁: 天界修整了千年,才恢复生机。 司命仙君言绪对她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于是终日往返天冥两界,下万丈深渊,也只为摘花博得美人一笑。 她不爱言绪,便日日驱逐他。可这司命仙君理当更名为赖皮仙君,不管怎么打骂,终是不愿离去。 如此一闹,便是百年光阴如眨眼般过去。 冥王盛名传上九重天内,天帝认为不论天上地下,都应由自己来管辖分配,而非她的自顾自封,毫无戒律。 遂是领了众仙,前去讨伐。 她不记得前世之事,一身术法也零散不全,虽打退了几位仙家,但毕竟寡不敌众。 很快,锁法网便将她牢牢笼罩在地,而赤鸢掉落一旁,无力可拾。 众仙皆知司命仙君痴情于她,故命言绪亲手了结至爱,以振天威。 他手执利剑朝她走去,脚下生风,毫不迟豫。狂风呼啸,卷起漫天席地的黄沙,如同虚影。可唯他衣襟猎猎作响,清晰可闻,剑锋闪着幽幽寒光,醒目非常。 她只觉得心脏跳动地厉害,在触及言绪眼底杀意后,猛然一怔。 似乎曾经也是这般,众仙围剿,不得法门。 黄昏落暮,风暴渐起,万雷翻滚于如墨般的云间,道道白光闪过,凄厉地划破暗色。 乌云之上,凌驾着千万天兵天将,以及数十位白衣舞动的仙家。 她忽然嘶吼一声,嗓音穿透了苍穹,辗转眸光赤红,身体绽开数圈如涟漪般的红光,层层四散开去。 众仙怔愣不已,无人敢上前一步。可言绪只微微皱眉,依旧步步逼近,挥剑落下…… “噗” 她愤怒异常,理智也已消磨殆尽,此刻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透过网眼,直直穿透言绪的胸膛。 鲜血喷涌,洒在脸上,灼热的。 嘴角缓缓上扬,殷红的液体顺着咧开的嘴角淌下,他轻笑一声,眉头舒展开来,手中动作仍是不停。 “哧啦”,锁法网终被割断的声音响起。 垂眸看去,身上没了束缚,那网便化作几缕青烟,渐渐消散。 “这是何意?” 眼底的猩红快速褪去,她抬起一双秋眸如水怔怔地望着他,表情有些呆滞。 一缕不适宜的长发落在鼻尖,随风晃动着。 言绪似是累极,将头搭在她肩上,气若悬丝:“我愿用全身修为,换你千年安康。待会儿……便会将你送往月宫,他们不会抓到你的……你便在那……唔……避一段时日吧……哈……委屈你了……” 她的神情依旧木然,想要抱他,又怕手一抽出,这个赖皮仙君便会在眼前烟消云灭。 “無名……你爱我吗?” 她不懂情爱,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以往似是听何人说过:感他所喜,为他所忧,见他悲而泣,便是爱上。 于是奋力点头。 “爱的,我爱!” 耳畔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似满足,似不甘,又似无奈……怀中的人开始化作点点幽光,如同夏季惊起了一丛的萤火,融入四茫茫的吹息…… 瞬间便感到怀中空荡,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明明毫无困意,仍是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梦境…… 肆: 月宫是月老的府邸。 这个仙家仿若与世隔绝,鲜少与外界交谈,从不出宫,更不参战。 以往闲暇时,言绪常登门月宫,与他饮酒作乐,对弈为欢。 言绪死了,月老如约折了桂枝,埋于地下三尺,作为花冢。 她昏睡数日,醒来时,是桂香先扑入鼻间,萦绕不止。缓缓坐起,只觉自己似乎是沉睡太久了,以至胸口沉闷,隐隐作痛。 低头看去,身上衣物焕然一新,却是最普通不过的素白。 环顾四周,室内陈设简单,唯一桌两椅,一案一屏,一床一香。 分卷阅读3 可香炉里空无一物——桂香是来自屋外,于是下床推开房门。 纵使她自认为见过世间一切美景,却还是为面前的一幕所折服——天色如浩瀚宇宙,片片星云密布,银河沉缓,无数的星子闪着璀璨的白光,偶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蓝萤尾巴,扑入永夜的怀抱。 星空下,琉璃玉瓦,砌成大大小小房屋数十座,散发着淡淡的银辉,以数条赤色长廊连通着。地上有多数大理石板铺成小道,周围是一色的绿坪。 走出青石拱门,便见不远处横着一条蜿蜒河道,白玉平桥拦河而卧。 河的身后,绵延着数十里桂林。 这里终日不见阳光,十里桂林,却是开得热热闹闹。 “醒了?”身后蓦得传来声响。她心下一跳,回过头去,只瞧见不知何时那廊内悠悠然地坐了一人,手中执一杯清酒,正细细品着。 那人有些奇怪,应是极爱赤色,故披了一袭赤白相间的长袍,双目缠了赤色锦丝带,宛如盲人,却又显得分外妖冶,风骨仍存。 虽看不全面貌,但依稀觉得,他应是十分好看的。 “月宫平日就我一人,说冷清,却也热闹。”男仙也不看她,兀自于喝空的酒杯上一挥衣袖,那本来空荡的杯盏中,瞬间又满上了清酒。 “可有姓名?”那人问道。 “無……淮望。” “嗯……是个好名字。”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淮至清而望断,却是如此。” “你是……” 不想自己随口诌来的名字,竟也能隐有深意。 “吾为月宫月老,司凡间世人情缘,名为……夜阑之。” “……” 此后数百年间,确如言绪所言,他用命隐藏了她的气息,故天界众人无法寻到其踪迹,这才得以过上了悠然岁月。 她闲来无事,常常望着星空发呆。有时也替夜阑之清扫府邸,陪他饮酒,陪他高谈阔论。 夜阑之眼上的红带始终没有摘下过,她感到好奇,便出声询问。 后者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答道:“眼不见,心为净……毕竟世人大多只信眼前,而忘心眼……” 依他所言——世态炎凉,不分天界人间。 他们之间的感情,应在这细水长流的日子中产生。也许彼此两人都不自知,但总是无意识得默契十足。 百年间,十里桂林依旧开得格外芬芳,斗斗星河竟相流转。 花冢,终是开出了花…… 伍: 淮望回到黄泉,化作孟婆,日日接送过往的魂灵。最喜欢的,便是听魂灵讲起生前之事,久而久之,成为习惯。 无人知晓淮望从何处而来,只知道她熬的忘忧汤甚是美味,不施粉黛的面庞依旧倾国倾城,令人过目难忘。 夜阑之时常来看她,顺带捎来几坛桂花酿。 偶尔能瞧见摘下蒙目红纱的他,眉目俊朗。嘴角噙着浅浅笑意,恰似春风吹皱一池碧波,泛滥成灾。双眸宛若月宫之上的斗斗辰星,熠熠生辉。右眼下角长有一颗小痣,如细米般大,却替他平添了几股邪气。 仍是那一袭红衣轻飏,黑发三千披落于肩,一根红线绕发而过,缠成结,束起脑后一髻小辫,妖冶却不失温润。 这样的夜阑之,她觉得不论过了多久,也看不腻。 陆: 夜阑之玩了百年的失踪,临走前,只悄悄用法术写下“等”字,印在三途客栈的桌面上,便杳无音讯。 淮望确实等了。 途中过往了数不清的魂灵,也听了数不清的故事。 最终她等来了一位不愿投胎的女子,面容平平,身形姣好,不愿笑,也少语,无姓名,更无亲人可挂念。 女子喝了忘忧汤,忘却生前之事,自此随淮望一起看屋外黄沙漫天,看河畔彼岸花开,看冤死之人哭天喊地,看英年早逝的青年才彦愤愤不平。 于黄泉等得久了,淮望便突然对女子说自己将要去往人间。 女子点头,眼中并无留意,只是语气越发坚定:“你去吧,我替你守着黄泉。” 她欣慰点头,自此流转于人间烟火,生生不息…… 黄泉桑落 碑文其一: 待汝行至黄泉茫茫黄沙,途经三途,评善恶,论功过,再饮一盅忘忧,忘却前生之事,无烦忧…… 再行往忘川河畔,照一眼弱水无像,若心善无过,奈何桥自当浮现,可轮回…… 若心恶有 分卷阅读4 过,弱水现形,当按恶级,罚入十八地狱,受尽刑罚,待狱期满,即出,坠入畜牲道,历一世悲苦杀伐…… ——《冥训轮入道》 碑文其二: 据说世间本有佛,与神齐名,大慈大悲,普渡众生。 吾之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冥王無名 黄泉梦录: ——她是孟婆。 每日过往看到的身影,不是魂灵,便是阴兵。 ——这里黄沙漫天,不见绿丛,更不见清流蓝天,唯有河畔彼岸绵延百里,如血海翻涌。 她开始想念离开的淮望。 想她在人间看到的风景,是不是青山如黛,绿水长流。 自己生前,也是知道山河日月的模样。 但时间过得太长了,她已经忘了人间的样子。 于是本能的觉得,大抵山河再美,也不比淮望明艳。 淮望是个美人胚子,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一肌一容都尽态极妍。最爱的,便是身着一袭黑纱,如此却更衬出她白肌玉骨。 ——孤魂潦絮不愿投胎,更不愿喝忘忧汤。他说忘忧汤太难喝了。只砸了一嘴,就哇哇地吐了出来。 于是朝去暮来,潦絮便一直在这黄泉陪伴着她。 ——她熬的忘忧汤一直不如淮望熬的好。 她的,是苦中带酸,有时还辣。 而淮望的,却是苦中带甜,因人而异,时而五味杂陈,正如人生百态。 所以就算淮望离开了,那些来来往往在她三途客栈休憩的阴兵们,总要三句不离淮望的各种好。 ——潦絮常看见她坐在奈何桥上发呆,又似乎是在专心望着什么,可她的面前却空无一物,只有清幽幽的忘川河水静静地淌着。 ——她自己是死去的人类化成的魂灵,来到黄泉,如同潦絮一般,不愿投胎,但却喝了忘忧汤。 她记得汤是苦涩的,一直苦到舌根,苦到心里,苦到她流泪。 淮望说,这是因为她的生前从未感到过快乐,忘忧汤知道她的过往,随着苦味褪去,一并带走了她的记忆。 ——淮望是只妖怪。 但具体是什么妖,她不知道,淮望也不说。 她只知道淮望在黄泉呆了近千多年,守着一片黄沙,一幢房屋,一条河,一座桥。 后来她来了,百年之后,淮望便离开了。 ——记得曾经是有冥王的。但不知为何,这个安顿了亿万孤魂的君主,却在与仙界一战后,自此消失不见。 这个不曾显露出真容的王,如同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尖,并不张扬。 风吹过,自然散场。 时隔千年,冥界好在秩序依旧安然。 ——潦絮来了许久,却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阴兵也不知晓,便一直喊她孟婆。 她已经不记得生前的姓名,因为随着忘忧汤的苦一起消散了。 是淮望予了她新名——桑榆暮景,碧落黄泉。 “原来孟婆并非传说所言,是个老妪。不知孟婆姓名?” “桑落。黄泉桑落。” “此去忘川,可有什么嘱咐?” “过往既不究,免受罪与罚。” 卯月——梨落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皑皑白雪,极目的原野之外,寒风呼啸而过,纷飞的雪花如同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刀刃,若是打在身体上,直能叫人生疼入骨。 周遭的山林早被蒙住了数尺寒白,连镜湖也冻结了姿态。燕勒轩坐落在一片苍茫中,显得格外静谧。 望了望窗外的景天共色,青白的光影悉数洒落窗前,墙角四隅各掌烛灯,室内更显空荡。 我素来不爱将过多的装饰摆在房内,因此四周陈设简单,偶感冷清。 而正中央摆放的那盆炭火便是唯一的热量来源。 这里终年都太冷了些,巨大的风雪三天两头便要将山头山路封埋,若燕勒轩不是因我施了术法,怕也是要与这积雪融为一体,隐于深山。 从此处向外看去,能看到远处白茫茫的雪地里,渐渐浮现出两个黑点,挨得很近,似乎是贴在一起,缓缓朝燕勒轩逼近着。 伸手将毳衣拥得更紧了些,我紧盯着远处的黑点逐渐化为人影,头也不转地和身旁正在与一只通体浑白的猫争吵的女子喊道:“月牙,带上你哥一起,出去。有客人来了。” 月牙不过十五模样,被这一喊 分卷阅读5 愣了半晌,待缓过神来,倏地松开了抓着猫耳朵的手,跳到我跟前,碧绿的瞳眸闪着光,暗含期待:“姑娘,今天可否让月牙点香?” 月牙生得灵巧,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有着能让价值连城的翡翠玉石瞬间黯然失色的本领。她这副样子,若是换作一般男子瞧了,定要心神荡漾不止。 奈何我是女儿身,再心神荡漾,也是对于男子来说。装作看不到她眼里的期待,我摇了摇头,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茶桌上肆意放纵的白猫,不冷不热道:“先管好你哥吧。”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只上好的琉璃盏转眼成了一堆破烂碎片,映照着细碎的烛光。觉得煞是好看的同时,也是百般惋惜。 那可是玉妖王送我的琉璃盏,世间难得啊…… 对于我这种爱收藏罕有物品的妖怪来说,碎一个琉璃盏,就如同要了我半条老命啊…… 看来是我平日太纵容着化为原形的许月山了,竟忘猫好动的天性! 脸瞬间便黑了下来,举步朝白猫走去,每近一步,周围的气压都要下降一分。可白猫还是浑然不觉,依旧在桌面杯盏间跳跃着,欢乐不已。 月牙一边捂住了眼睛,似是不忍看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幕,一边又幸灾乐祸地露出指间缝隙,悄悄打量,乐得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房门外,一人一猫靠墙沿并肩而坐,互相瞪着眼睛。 “都怪你,许月山!” “喵!” 屋外的喧嚣很快过去,待得大闹声渐行渐远,我算了算时间,这才从袖间抽出一根通体幽蓝内部中空的香柱,插到桌上香案,却并不点燃。 此为阎香,而关于它的解释,说起来有些麻烦,所以还是留着日后再细细道来吧。 心疼万分地将碎片收拾干净,又亲手添了两杯热茶,热气弥漫间,听到屋外头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 “进。”我坐了下来,颇为悠闲地端起面前茶杯。茶盖掀开,将浮浮荡荡的茶叶吹散开去,轻抿一口,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白色的烟雾在眼前滚滚升腾着。 只喝一口,就蹙起了眉目——这不是绿衍,而是酣碧螺。 绿衍苦得难耐,为我所喜。可酣碧螺却有凝神固元的功效,适合即将到来的那位客人。 不用猜也知晓,定是那个顽劣不已的月牙,将装着两种茶的罐子交换了。 兄妹二人皆这般顽兴,也不知我这燕勒轩能否禁得住。果然还是把他们扔进河里冲走,会更感尽兴些。 不过,偶尔喝喝酣碧螺倒也不错。这样想着,眉头便舒展开来。 直待热茶下肚暖了身子,我这才抬起头看向来人。 来者共有三位,领门的是阿九。 不同于月牙的喧闹,阿九的神情是常年不变的漠然,但依旧散发着怡人的书香气息。她不擅言辞,嗓音却是轻柔而缓慢,似高山流水峥峥作响,又似羽毛轻抚过心头:“姑娘,客人来了。” 言罢,她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两人来。 不,准确的来说,是一位女子,背着一具身着戎装的男尸。 戎装看上去并不普通,不像寻常士兵所穿。做工精细,且花纹繁杂高贵,倒符合将军的着装。 而尸体早已僵硬,裸露的皮肤浮现出点点尸斑。所幸北衾一年四季皆寒,因此闻不到恶臭,还不见腐烂迹象。 背着比自己高大的男人,女子显然是有些勉强。身高差距使她只能背起男子的大半个身体,而尸体的脚终日在雪地上拖磨着,布鞋因而变得破烂不堪。 透过氤氲的白雾,只看到女子的表情是十分的木然,眼睛浮肿,面色苍白异常,似乎是哭得麻木了。 她也许是刚经历过一番搏斗,身上负了许多伤,衣物也破破烂烂混了些泥泞。血迹凝固成殷红的冰渣,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脸,可依稀能看出五官清秀。 虽不是那种惊艳之美,却像是春日融化的积雪,淡淡的,缓缓的,才方能显出韵味。这样的人,若是稍微梳洗打扮一下,定是个清俪佳人。 我自诩自己观察得极为细致,内心思索的同时,一对秀眉却是再次微微蹩起。因为能感觉到此人的气息微弱,已是到达生命的极限,只怕不多时,便会香消玉殒。 是什么能撑着一个命不久矣之人徒脚走过茫茫雪地? 我想,也只有她本人知晓了。 阿九唤女子过来坐下。可她却先将男尸小心翼翼地从背上松下,使男尸躺在一旁的木床上,神情是温柔的,动作是缓慢的,仿佛男子并没有死去,而是睡着了。 安置好男尸,女子这才走近木桌,肢体僵硬地坐下,活像成精的木偶人。 阿九叹了口气,转身又去抱来一床绒被,披在女子身上。 女子没说话,只是默默颔首,示意感谢。 “点香吧。” 我冲阿九淡淡吩咐道,后者了然,走到香案前,将手指放入口中,稍一用力,指腹便泛 分卷阅读6 了红。她将鲜血滴在香头,须臾,阎香便升起了袅袅青烟,夹杂着奇异的香味,令人莫名精神一振。 “姑娘你既然知道来这里,想必也是知道我的规矩。” 我将握在手中的茶杯转了两圈,抬眸瞧向对面一脸憔悴的女子,突然有些心软,却还是突然降低了声调,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沉声道:“一物易一愿,便是我的规矩。” 女子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冻得发紫的双手,打出手语,目光犹如黑暗中寂静的汪洋,蕴藏着巨大的悲伤——我知道你能救他。 我蹙眉不止,抬手将温热的指腹划过女子干裂的的唇瓣。只见淡淡的白光凝聚于指腹,再散作点点,渐渐融进她的皮肉里消失不见。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就停下了,有些不可思议地呆愣半晌,却似乎并不愉快。良久才抬起少了小拇指的左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庞,原本早已枯竭的眼眶瞬间又溢满了泪,一眨眼便落在了手背,如伤遇盐,疼得厉害。 我最见不得别人哭了,若是妖怪还好,可她只是个普通人类。而帮其恢复声音之举,却非我同情心泛滥,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听一个故事罢了。 “如果能早点开口,一切大抵就不会是如今光景了……” 连我也没想到女子的声音竟是如此动听,似山涧清溪轻轻流过,不骄不躁,甚至略显空灵。 许是因为长久不能言语,故此嗓音带了些沙哑,显得美中不足。 女子转头望了望男尸,心中又是蓦地一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徐徐吐出。 “姑娘,你可有所爱之人?”她突然问道,令我微微呆滞片刻。 我所爱之人? 有没有,应是连自己也不清楚。 夜阑之离开后,我时常想念他,也时常念着,待他回来后,定要将他牢牢捆起,沉下忘川河底,好让那河底冤魂日日折磨他,以便挫挫这个天界月老的顽兴尘心。 可他让我等,我便等了,却不自知是否这就是人类常说的爱情。 久远到模糊的记忆,唯言绪死前那句话尚且清晰——“無名,你可爱我?” 那时我是如何回答来着?好像是爱的。 可夜阑之却说,那是因为我对言绪心怀愧疚。 “若你爱他,自然会信他。可你害怕了,失手杀了他。这就是不爱。” 敢和掌管姻缘的月老谈感情,我也真是不知所谓了。 可…… “应是……有的。” 我颔首,待反应过来,竟是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如此,你便能懂为何天冷冰坚,我仍要赴死将他带来这里。”女子有些发怔地望向案上阎香,声音轻轻的,“其实爱很简单,有时不过一眼的事,却要人们花上数年甚至更为沉重的代价去回应……回应那份情……为此,天诛地灭,亦无所畏惧!” 廿一 天初: “你是被这些山匪绑来的吗?” 她不回答,只定定地望着他,一张清秀的小脸尽显单纯与无辜。 而他虽感疑惑,还是伸手将女子从地上拽起。忽然,寒光闪过,脖颈一凉,却是一把匕刃,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喉间。 她半跪在地,一边威胁着他,一边又空出一只手来,指指不远处被五花大绑的山匪,口中咿咿呀呀不止,匕尖微颤,看上去紧张不已。 “原来,是个女山匪啊……”唇角缓缓绽开一抹笑容,他又道:“还是个小哑巴……” 壹: 我生于春暖花开的三月,生于一个破落庙宇。 满身尘埃的佛祖依旧是悲天悯人的神色,它见证我存在于世,也望着父亲眉眼露出稍不忍心的神情,低头亲吻我的额头,随后扶起虚弱不已的母亲,缓缓离开。背影决绝,甚至不再回头。 此情此景,我虽未亲眼所见,但听爹爹们的描述,应也能大概绘出个七八分来。 为何爹娘生出我,却又要弃我于庙宇? 幼时百般思索,直至稍大后才想出原因——因为贫穷,因为战争。 在这个昏君当道的年代,百姓均活得苦不堪言。养活自己已是不易,更何况再添个小累赘。 那应该是个雨夜,庙外暴雨如注,北风呼啸呜咽不止。我发了高烧,尚在襁褓,躺在巨大的佛像面前。 因躲雨而进庙的一群山匪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他们本性不坏,不过为国所迫,而家中已无柴米油盐,才山上做匪。 然而他们劫的是都是贪官,济的都是穷人。这伙人,在民间,只被少数百姓称颂赞扬。 虽然勉强捡回性命,可我也因烧失了声音,成了哑巴。 我终是做了山匪的女儿,有着数十位爹爹和几位母亲 分卷阅读7 。山匪的首领姓罗,我便随他姓,唤作罗笙。 这并没什么不好。毕竟养育之恩大于生。 据说,取名为笙,是寓意我今生不得开口的,来世得以如愿,拥有似笙歌婉转般的嗓音。 爹爹们文化不高,大字更是不识几个。能取个这般诗情画意的名字,倒真是难为他们了。 八岁之前,我一直都在随他们习武,山林便是我的天地。 没有凤头钗,还有雏菊编制而成的花环为冠。没有鲍鱼雪翅,还有山肴野漱。 总之,日子是过得舒舒坦坦,无忧无虑。可以不为了凡世利益金钱相争,自给自足,足够怡然自得。 春日里,积雪融化滋养地底种子,开出满山遍野的花草,我便拿了镰刀,割草喂禽。 罗爹爹有时对我的野性颇为不满:“你应像个正常女子一般,而非野人。” 我觉得他是忘了,我长于匪窝,从未下过山。因此,山中野兽皆与我为友邻,女红温婉与我差之千里。 我这么辩解着,于是后来罗爹爹便让几位母亲教我烹茶栽花习字。 她们其中有人曾是大家闺秀,家道中落后,实在无力维持生计,这才上的山。 九岁那年,爹爹于我屋前栽了一棵梨树。 梨树躯干挺拔,我常将它比作瘦瘦高高的张爹爹,引得爹爹母亲们大笑不止。 闲暇时,我会于树荫下烧水烹茶。梨花开遍枝头,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转眼便染了我一身素白。 而有星星点点,飘落至茶杯之间,衬着几抹碧绿的茶叶和泛黄的茶水,浮浮荡荡,如一叶扁舟,行在流水潺潺而又荡漾无数白莲荷叶的清河之中。 热雾弥漫间,余晖穿透枝叶,斑驳的光影悉数散开,点着衣襟,点着白石桌,点着地上的枝叶枯荣,和远处山林的花果清香。 那时真觉得:“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我看的书不多,字也不识多少,却偏偏觉得,眼前这一幕,就该如此形容。 可无论山中如何风景秀丽,仍是不及我对山下世间的向往。 爹爹们从不允许我下山。我无法言语,只能哇哇地乱叫着发泄不满。 然而一日,胡爹爹却忽然对我说,今晚便是逢元节,山下城中格外得热闹,他想带我一道前去长长世面,前提是不许告诉其他人。 能够下山去逛街游玩自然是好的,更何况那是一番从未见过的景象。 于是我使劲儿点头,满眼的欢喜。 我与胡爹爹是黄昏时分前往,到达城中时,已是月上梢头。 城里的确热闹非凡,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宛如白昼。我兴奋得穿梭于各个摊位,摸摸这个,好奇那个。 最终胡爹爹给我买了一盏花灯,拉了我的手,边走边道:“山上终日吃些杂谷粗粮,今日正巧过节,走,爹爹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乖乖得跟在身后,紧紧牵着他宽厚的手掌,生怕一不小心便会被人流冲散,再也见不到他。 胡爹爹好好走着,却突然顿住了脚步,他高大的身躯竖立在我面前,如墙一般。 我不明所以,拽拽他的衣襟,打出手势问道——怎么不走了? 他头也不回,自然没看见我的问题,只自顾问我:“笙儿今年几岁了?” 我愣了片刻,不知他用意,只当他是日子过得久了,便忘了我的年龄。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掌心缓缓写出——十六。 他点头,似是轻叹出一口气息,便继续牵着我朝前走去,走进灯火深处。 胡爹爹的情绪好像不太对。明明是在过节,他却像是打架输了的公鸡,有些沮丧的模样。 我仰头望着他的后脑。 明明已经十六年纪,还是只能刚刚触及到他肩膀。 拐过几个转角,再穿过一条街道,胡爹爹带着我停在了一幢华丽的楼宇前。 有匾额写着金晃晃的三个大字——怡红庄。 字迹看起来风流,一点也不正经。 我撇撇嘴——初次见到这个地方就不太喜欢。 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正在门口冲着街道人流招手呼唤。她们个个面色绯红,头上发饰繁杂,脸上似乎涂了细细的“白面”,唇瓣红如血。随着那一声声的呼唤,嘴巴一张一合的,活像生吃了野鸡的女鬼! 我愕然。 这些女子,怎如书上画的妖魔般狰狞不已。 “客官,进来看看啊。” 一位绿衣姑娘扭着腰肢,绕于我们身侧,白皙指尖轻抚过胡爹爹的面庞,回眸一笑时,风情万种。 然而胡爹爹不耐烦得摆开绿衣姑娘的手,径直拉着我入了怡红庄。 我边走边回头看向那女子,只瞧见 分卷阅读8 她忿忿地跺了一下脚,转眼又去牵扯街上行人。 贰: 入了怡红庄内才知,里面的女子更多,也更妖娆。 峥峥琴音,大有高山流水之势,从一双纤长白皙的双手中倾泻而出。弹奏者坐于台上,是个看起来如我一般大的姑娘。 一抹一拨,一按一挑。姑娘弹得得心应手,面色平和,应不是第一次于此弹奏乐曲了。 我正好奇于那姑娘为何在这弹琴时,胡爹爹一路领着我上楼,入了一扇房门。 门内只有一位妇人,披着一袭褐色长袍,衣襟上花纹勾勒清晰。 她正在写着什么,左手拨算盘,右手执墨笔。 见有人到访,妇人抬起眼来,渐渐挤出笑容,露出眼角皱纹深深浅浅,活如一个老妖精。 外面群魔乱舞,内部竟还藏着一个老妖婆? “来啦。” 她扯着沙哑的嗓子,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 明明上了年纪,步履却是极快,几步便走到我面前,细细打量着,然后做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那模样,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呆呆站立原地,我不敢乱动一下。只能闻到“老妖婆”的身上传来若隐若现的香味,似是高山雪水与春日初绽的雏菊相结合。 嗯,好香。 我忍不住细细闻了几道,鼻子轻轻抽动着,却不想引得“老妖婆”一阵大笑。 “嗯,虽然是个哑巴,但长得确实不赖。”她笑容渐渐放大,点了点头,应是对我颇为满意,便紧接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黄色锦袋。 袋子看上去沉甸甸的,甚至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装满了石子。 或许是银子。 然而“老妖婆”最终将锦袋交给了胡爹爹。 我见过银子,也知道这是人与人交易的媒介。可为何妇人要给胡爹爹银子呢? 胡爹爹掂了掂重量,随之瞧我一眼,神情竟莫名有些熟悉,像我多年前在哪里见过一般,包含着不舍,无奈,还有越发的坚决。 他缓缓在我面前蹲下,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眼里没有丝毫光彩,对我轻声嘱咐着:“你先跟玉妈妈去吃饭好吗?爹爹去解个手,很快回来。” 紧接着他摸了摸我的头,力道不大,却还是揉散了母亲给我盘好的发髻。还未等我作出任何回应,他已经快速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我仅瞥见他眼中隐隐发亮,将钱袋小心揣进怀里。 屋外天空忽地传出一声惊雷,淅淅沥沥的雨声隔墙入耳,玉妈妈兀自又笑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好端端的下了雨,这回客人又要多起来了。”然后转身去关大敞着的窗子。 廿二 叁: 不知为何,玉妈妈粗暴地夺走了我的花灯,只让我穿一件单衣,一袭湖蓝薄纱,便推我入了间屋子,嘱咐我陪着一个陌生男子饮酒。 退出门时,玉妈妈正笑脸盈盈地对男子说着什么:“虽然哑,但这姑娘尚还干净,大人还请慢慢享用。” 我不明白此话何意,只想随着她一道离开,于是一只手扒着门扇,另一只手打出手势问她——胡爹爹去哪了? 玉妈妈忽然变了脸色,没了先前对我的满意,只剩满眼嫌弃,使劲儿推了我一把,她口中咒骂道:“扒拉什么,滚去侍候大人” “砰”得一声,屋门在我面前严严关上。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这是何意?胡爹爹不要我了? 在我发愣之际,男子悄悄从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绕过我的腰肢,一把便将我揽入怀中,大大的脑袋拱了上来,热哄哄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 这种感觉着实令人不适,于是我四处躲闪,慌慌张张地打出手势——你在干什么? 他只以为我在欲拒还迎,说了句:“没事,本大人不嫌弃你是哑巴。”接着露出一口黄牙,双手还不老实的四处游走我身。 我惊恐不已,同时感到身体的力气正在快速流失。 莫不是方才吃的那顿饭出了问题? 我拼命挣脱着,快速跑到门前,将门扇拍得砰砰响。 屋外应是有人,可权作没听到。 如果照他们心底的话来说,就是落在这怡红庄,便如同坠入地狱,有来无回。 身后男子早已没了耐性,阴着一张脸朝我走来,边走边褪去自己的衣裳,口中念道:“这年头,要在青楼找个干净的女子可不容易。” 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却又似他喃喃自语。 我虽随着爹爹习武 分卷阅读9 数年,但不知玉妈妈之前给我吃了何物,脑袋昏昏涨涨的,竟是一点气力都无。 看来今日,贞节是要不保了。可惜我还没遇到命中良人,便要落了个不好的名声。 靠着门气喘吁吁,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男子越来越近,表情越来越放肆……忽然间,悦耳琴音戛然而止,屋外传来嘈杂的响动,杯盏摔落在地,脚步声杂乱无章。有人惊恐地大叫,也有人响亮而气足的呼喊:“将军!。” 玉妈妈的声音很快响起,她的语气带了些许的慌乱与颤抖,倒没了先前骂我的气势。 “将军,您……您怎么来了?就算是找姑娘……呵呵,也不用这么多人吧。” 回答她的许是个军官,嗓音洪亮,字字珠玑:“瞎了你的狗眼!将军岂会是那种不堪之人,今日我等是来捉拿奸臣乌克岚,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狗头!” 玉妈妈连忙称是,再不敢言语。而屋内男子听闻士兵的话,朝我伸出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变得紧张不已。 他从地上捡起衣物三两下穿好,再无了嬉戏的兴致,蹙着眉,忍不住于屋内来来回回转着圈子。 这副模样,像极了一个汤圆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于是我忍不住勾唇嗤笑一声。 我真是佩服自己,在这种关头还能发笑。 看着男子不住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差点阖上的双眼猛得睁大。 ……将军……奸臣乌克岚…… 莫非他是…… 见男子打算翻窗而逃,我强忍着困意,转过身子猛力拍打着门扇。 若我猜得不错,屋内这惊慌失措之人,大概便是士兵口中的奸臣乌克岚无疑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乌克岚,还真是把什么都放在面上。 屋子里传出的响动引起了士兵的侧目警觉。 听闻有脚步声渐渐始近,乌克岚紧张地转头朝门的方向看来,见我动作,不由怒骂道:“贱人,你在干什么呢!” 他骂归骂,站在窗边朝外看去,却迟迟不敢跳下——这是二楼,窗外是湖泊。 我想,要么是他一直养尊处优不会泅水,要么就是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 也许二种原因,他全占了也未可知。 他还在犹豫跳不跳时,我扶着门,缓缓站起走到一旁墙隅,并不打算落入士兵眼中。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爹爹们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的话,别的没怎么记住,这句倒是记得蛮牢。 “砰”得一声巨响,房门被粗暴地打开。身披戎装的士兵蜂拥而入,个个手执利剑,面色森严。 乌克岚吓得背部紧紧贴着窗沿,他的表情明明可以用面露死灰来形容,却莫名看上去有些诡异。 怎么说呢?这种表情。 可我还是觉得他不过是在强装镇静。 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仪态,他最后将眼望向最后徐徐进门那人,脸上五官挤作一团,感觉油腻得不行:“呵呵,风花雪月乃人之常情。商将军……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吧。” 被称作商将军的人,不仅没穿战袍,更没执武器。不过随意一身黑青绣袍,但见被他穿得气势凛凛,同时也是好看极了。 他神情中隐有怒意流动,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乌克岚,眸光冰冷,冲一旁士兵淡淡吩咐着:“拿下!” 肆: 我是后来才知他姓名,这个叫商丘的人,原来不仅仅是我的宿命,更是我不得不为之牺牲一切的人。 也许我早该醒悟过来,一哑巴,怎能配得上一位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 那日我在茫茫大雨中颠簸了许久,昏昏涨涨的头脑也因这场大雨清醒了不少。我不顾街上行人异样的目光,低着头,一路循着来时的记忆找去。 还好,最终寻到了上山的路。 回想起乌克岚被抓时的朝我投来的怨恨一瞥,商丘的目光仅仅只是随之看来,略冷的眼神轻轻扫过我看起来疲惫不堪的脸庞。 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沿,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稀薄,打算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奈何乌克岚愤怒的喊叫早已传出:“贱女人,你给我等着!” 此话他分明是冲着我说的,一下子,所有目光纷纷投向了我。 我的动作有片刻的僵硬,顿在那里,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也不敢做出任何手势。 周围沉默了半晌,直到有人道:“待你能从牢狱出来,再来威胁他人吧。” 平缓的语气,带着惯有的气势。这是常年在沙场作战之人,才能说出的吧。 商丘的声音很好分辨,也自带威慑力,只一句,那乌克岚便不敢言语。 而我如得大赦 分卷阅读10 ,不再迟疑,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士兵中,有人大声询问:“将军,那个女子跑了。” 良久,我才听见他清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妨。” 看来,这个将军,还是挺深明大义,正义凛然的。 我绞尽脑汁,方想出这两个成语来,也不知用得贴不贴切。 跑下楼时,余光瞥见那名弹琴的女子,正抱着琴,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何处。 听闻声音,也只是左右转头,似乎在用耳朵辨认着方位。 原来,她竟是个盲女…… 我想,自己终是从“地狱”逃脱了。然而怡红庄内余下之人,那些女子,或自愿,或被迫,都还得继续于其中忙忙碌碌,不见天日。 要是商丘将怡红庄封了该多好啊,以免再祸害别的无辜女子。 我在脑中想得甚是美好,然而回家的山路崎岖并不好走。 黑夜凄凄,枯老的树影盘综交错,形成瘆人的巨大影子,落在脚下。 我是于翌日破晓才回到的山上,沾染了一身朝露,疲惫不堪,衣裳也被路上灌木丛划得支离破碎,条条血痕纵布,触目惊心。 一夜未归,几位爹爹慌忙下山寻我,山上只留下几位母亲。 我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家门口,母亲见我这般模样,纷纷睁大了眼睛,除了担忧,还有难以置信在。 罗爹爹一拳砸在桌上,发出巨大声响,眉头紧蹙着,也不说话。 我被这样的罗爹爹吓了一跳,因为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也自知他定是生气了,却对他发怒的原因尚不明确。 是我不顾劝诫下山?还是因为我彻夜未归,穿着不得体? 其余家人很快得到消息,从山下赶了回来。我细细望去,并没有发现胡爹爹的身影。 他们皆聚于我屋门外小声交谈,我困得昏昏欲睡,却朦朦胧听见了一些对话。 “老胡的母亲病重,女儿也被别的山匪杀害了。” “唉……” “是谁带笙儿下山的!她不可能自己下山!” “我猜,是老胡。他昨天偷偷下山,到现在还没回来。” “好哇!真是让笙儿白白叫了他十六年的爹爹!” “……” 然后,久久的沉寂。 不论如何,幸运得是,我没有出事,得益于那位将军所救。而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胡爹爹。 也许拿了银子的他,只是想治好母亲的病。毕竟在他弃我而去之前,曾露出过不舍的神情。 大抵,我这一生是注定被人所遗弃的。 出生时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十六的年纪,思想被禁锢在山林,不懂什么是利益纷争,什么是善恶,理解的东西都有尺度,那时的我只知道——如果风沙来,我就走到风沙里。 廿三 伍: 过了一月,爹爹们逐渐变得焦灼起来。 我仅从他们只言片语的谈话中得知,商丘即将带兵剿匪,原因是最近山匪肆虐,拦路打劫是惯事,强抢民女也是屡做不爽。 这种龌龊之事,自然不是我们干的。可山匪还是山匪,虽劫富济贫,但也是劫。而他们那些当官的人日日高枕无忧,自然不会理解百姓的苦难和无奈。 爹爹们似乎十分惧怕商丘,常常一起商讨对策,却什么也论不出来。 而我仅对商丘有过一面之缘,说起来,还算他救了我一命。 爹爹们仍是不允许我下山,自那件事以后,对我看管更是严厉。于是我整日黏着城中归来的一位母亲,听她讲述一些山下趣事,以此消遣我无聊的岁月。 她是唯一一个崇拜商丘的女山匪,常常跟我谈起关于商丘的丰功伟绩——关于他如何以少量精兵击退数万敌军,关于他如何省吃俭用接济贫苦百姓…… 也许,商丘是个好人,至少对于全国的百姓来说。 我暗暗想着。 有风拂过,吹落了最后一朵梨花,光秃秃的枝桠上,只剩下几片霜花。我呼出一口气,看面前渐渐升腾起白雾,模糊了视线。天色逐渐变得靛蓝,云朵飘飘荡荡,游向远方。 原来,已经入了冬。 可日子却还如往日般,流水似的淌过。待得昔日的鸡雏已半大,还是任何事都没发生时,爹爹们便放下了戒备心,重新开始安心度日。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在某本书中看到此话,于是打着手势问母亲——这是何意? 不想母亲见到此话,脸上渐渐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她正欲开口,屋外忽然锣鼓喧天,汇聚 分卷阅读11 着此起彼伏的喊叫。 有人大喊一声:“商将军带兵上山来了!快跑啊!” 于是那位母亲慌乱起身,透过窗子看了眼屋外情形,转身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匕刃交予我手,嘱咐道:“笙儿,躲起来!” 我被大力推搡到柜子里,脑袋撞在木板上,撞得我头昏眼花。待缓过神来时,母亲已经不见了。 商丘的军队都是经历过沙场战争之人,大多功夫了得,不过片刻,我的几位爹爹和母亲,便全给绑住了手脚。 爹爹们虽算不上武林高手,却也是有两手功夫的,如今却被擒得这般容易。 在还未有人来此搜查前,我从柜中爬出,将母亲交予我的匕刃小心藏于袖间,悄声移步虚掩的门旁,偷偷向外观察着。 我一眼就看到了商丘,立在人群中,醒目异常。 他今日换了战袍,威风凛凛。俊秀的面容暴露在日煦下,如山画眉,如水描眸。 上天应是眷顾他的,战场杀敌,刀剑无眼,而他脸上竟是干净得很。 我平生所见的男子中,无非是爹爹们看得最多,他们大多都是络腮胡,且五大三粗的。要不然就是像乌克岚那般,看起来油腻腻的。 然,似商丘这般俊俏的,倒是头次见到。 大抵埋伏不适合我,到头来终是被士兵所发现。他们将刀剑抵在我的脊背被迫走到商丘的面前,刀剑稍稍向前一送时,我吃了痛,狼狈跌倒在地。 还不能动手。此刻若是还手,恐怕不止家人性命堪忧,就连自己都难保了。 想到此处,遂是耐着性子,暗自攥紧了袖间的匕刃。 “将军,发现一个可疑女子。” 他抿着薄唇,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嗓音依旧清洌:“你可是被这群山匪掳来的?” 他怎会如此觉得,莫非是我穿着原因? 不动声色地低头瞥了自己一眼。 嗯……衣裳补丁多了些,颜色素净了些,倒有点像难民村的姑娘…… 难怪。 可谁让我们是穷苦人家。 他问的问题,我自然是无法言语回应,也不想做出手势,便这么跪坐在他面前。 地上碎石硌得我生疼,但也只能忍着了。 “你倒是有些面熟啊……” 见我始终不说话,他蹙起了一双眉头,虽感疑惑,却还是伸手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力量生猛,全然不顾我是个女儿身。 看他长得这般好看,怎么也和那些野蛮人一样动作粗暴。 我忍着腕上的疼痛,看准时机,抓紧手中匕刃,倏地一送,便抵在他脖颈间,抑制了他的动作。 几乎是一瞬,周围连声传来士兵刷刷拔出剑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有些心惊胆战,同时,一道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放开将军!” 这声音,像极了那日怡红庄内回应玉妈妈之人。 余光扫去,只瞧见那人战袍与普通士兵有些不同,应在军中应该占有一地席位。 轻哼一声,我故作镇定,有条不紊地威胁着商丘,其实内心早已波涛汹涌了。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不远处被五花大绑的爹爹母亲,嘴里只能呜呜啊啊的叫着,与那树上的乌鸦般,不曾想这副模样竟十分滑稽。 商丘循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突然勾起唇角,轻笑一声:“我也是糊涂了,若是被抓上山来的,怎会举止如此自由。原来……你是个女山匪。”顿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收回,直直落在我的脸上,仿佛能够看穿我的五脏六腑,直面内心深处:“还是个小哑巴……” 这个人,不愧身为南朝将军,果然是沙场征战多了,锻炼了鹰一般锐利的双眸。不过一眼,竟让我想要弃械投降。 我皱起了眉目,有些胆怯,也有些不悦——虽然哑是事实,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道出真相。 于是将匕刃更加贴近了他的皮肉,却颤抖不已。 我想告诉他,爹爹他们并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人,只是为国所迫才当的山匪,却未乱伤人性命。 然,我无法言语。 商丘依旧望着我,不同于那晚,他的面色此刻稍显温和:“念在那夜你助我们抓到乌克岚有功,我可以不将你关进大牢。” 嗯?我有功吗? 反倒是我该谢谢他及时赶来吧。 “正好,我需要一个安静的书童……”他如是说着,在我出神之际,猝不及防夺下我手中的匕刃。天旋地转间,却是我的脖颈一凉,传来丝丝的疼痛。 陆: 令人 分卷阅读12 出乎意料的是,商丘竟然如约并未杀我,也没杀爹爹们,只是将他们收押大牢,待日后再审。 我本以为他需要一个安静的书童,不过是骗我掉以轻心,好趁机夺下匕刃的借口。可当我身处于诺大的将军府,换上了一袭灰袍,将长发绾成了小包子模样端茶倒水时,才惊觉——原来是真的! 呆站在门旁,他轻飘飘的视线扫过来,语气慵懒:“小哑巴,过来。” 我讨厌他喊我小哑巴,同时讶异于他竟能看得懂我的手语,可我还是一个“善恶分明”之人,才不会轻易为美色所动,因此在他让我磨墨时,故意使了极大的力,将黑乎乎的墨汁飞溅到他雪白的衣裳上,斑斑点点的,看起来着实狼狈。 哈,活该。 看着他面色阴沉的样子,我就特别愉悦,仿佛自己打败了一只为祸四方的野兽。 我时常无法反驳他的话,也时常怀念屋前的梨树和满山遍野的野草鲜花。以往的日子令我怀念,可我知道,那是段回不去的日子。 已逝之时不可追,唯有放远将来,方得自在。 这个道理,我懂得。 如果商丘没有关押我的家人,也许我会很感激他。毕竟他教会我四书五经,教会我人情世故。 我终于明白胡爹爹那日是将我卖给了玉妈妈。 原来,除了金银首饰,鸡鸭鱼肉,瓜果蔬菜,人,也是能拿来做交易的。 我在将军府待了数月,从初冬更迭为深冬。 而南朝虽分四季,可时近深冬,仍是唯雪不落。 商丘所休憩的院内也植有梨树,可惜不在花季,便无法赏到花如雪下,饮醉树荫。 我坐在他书房前的台阶上,面前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书房的窗子大敞着,其主正在窗前的桌案上忙碌着。 能看到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长袍,同往日一样,是并不张扬的颜色。 大概他就喜欢素色吧。 我轻声的叹息引来了商丘的侧目,他停下手中的笔,缓缓走了出来。 “怎么了?” 他出声询问,同时坐到我身侧的石阶,替我担去衣襟上的灰尘。 我有时会觉得商丘是个极其温柔之人,尽管他将爹爹母亲们关进了牢内,尽管他常说“沙场最不需要柔情”。 可谁说将军就不能温柔了。 ——南斋似乎从不下雪。 我打出手势,他静静看着,随后点头应和:“因为南斋地处四国最南端,临近沙漠北椽。” 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 然而他沉吟片刻,却是对我道:“今夜戌时,再来此地。” 话罢,人便站起,转身回了书房。 他又要做甚? 这个将军总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为了搞清他的花样,我如约而至,在戌时推开商丘所息院子的大门。 一眼扫去,院中洒落了一地的月华如水,石桌上竟摆着一壶酒,两盏青樽,却始终不见邀我来此之人。 有风拂来,一抹白猝不及防入了眼帘,又轻轻拂过我的面颊,痒痒的。 这是…… 不经意看,我还以为是雪迎扬在月光下。待飘落至掌心一瞧,才发现,原来不过是碎纸屑罢了。 而那棵原本光秃秃的梨树,不知何时,竟盛开出了满树的“梨花”,待风拂来时,便纷纷扬扬地落下,飘散于清冷的月光下,氤氲于寂静的庭院中。 眼前一幕如同幻境般使我久久震惊不已,感到喜悦的同时,还有感动充斥着内心,充斥在我的四肢百骸,沉重地激荡,激荡出一朵花的形状来。 许久没有热过的眼眶,此刻也湿润得不成样子。 这都是商丘弄的?他还是那个不解风情的将军吗? 我四下寻找他的身影,最终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于是回头去看。 商丘从阴影中走出,站在我的身后,望着自己设计的一幕,颇为得意道:“是不是很感动?” 这个笨蛋。 我咧嘴笑笑,然后打出手势——谢谢。 下一刻,他却忽地凑近我的耳畔,使我感到双颊一下子变得火热了起来,而他温和的嗓音如同一壶清酒,竟是让我觉得微醉,真是如同醉了:“等一切尘埃落定,举国太平,我就带你去北衾吧。毕竟那里的雪是世间最好看的了。” 几字过耳,翩若惊鸿。 这个男人,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b 分卷阅读13 r   我抬头望去,撞进他笑盈盈的眼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薄唇微微上扬着,几缕碎发落在额前,更衬得他眉清目秀。 今日仔细一看,他确实长得格外好看。 我的嘴角一度上扬着,重重点下头。 廿四 柒: ——为何不放了爹爹他们? 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许多遍。 “还不是时候。”他一边看着我手上的动作,一边快速换上战袍。 最近的他总是很忙,日日操练着兵马,然后领兵上山剿匪。可我又觉得,似乎不止是练兵剿匪这么简单。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在心头,可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拿过商丘的佩剑,朝他递过去,又打着手势问——那是什么时候? 他摇头,接过剑,沉默了半晌,才答:“近日山匪肆虐,尽管他们是劫富济贫,但也是劫。更何况……”他皱起眉头,望向洒满阳光的院子,“那些被劫的达官贵人并非善类,他们定会自己派人剿匪,而当朝皇帝懒散,终日沉迷于美色,不问朝政。只有先把你的爹爹们收押起来,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朝政之事,我无需去了解,而商丘也不会让我涉入其中。 照他的话来讲,我只要做好我的小书童,保证自己别死了就够。 见他铠甲并未穿戴整齐,于是我自然地上前替他摆弄着。 原本根本没想什么,却在离开他身侧时看到他一脸戏谑的表情,立马变得面红耳赤,慌乱地打着手势。 “好了,你就在家等着我吧。”他一把抓住我胡乱舞动的手,又无比轻柔地拨开了我额前的须发,眸中如同藏着一池暗泉。 我红着脸愣愣点头。 过了半月,商丘又抓了几批山匪。 然而这几批山匪同爹爹们不同,他们大多都是亡命之徒,身负数条人命,无恶不作。于是商丘干脆下令立地正法。刀剑落下,鲜血洒落了半条山路,染在路旁花草上,触目惊心的红艳。 也无法说清他们是咎由自取,还是迫于无奈。 但我该庆幸的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在爹爹他们身上,否则,我便又将成为孤儿,而商丘,也就自然成了我的杀父杀母的仇人。 当夜商丘剿匪归来时,已是黄昏落幕,清冷的月亮悬挂高空。他带着一身血腥味归来,也不愿再叫下人大动干戈地生火煮出一桌饭菜,便唤我去厨房烧几个简单菜试。 近日他不再叫我小哑巴,这点让我感到万分的欣慰。 不知为何,若与他单独相处,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体温也在渐渐攀升。 于是我烧好菜,盛了米饭,就要退出屋子。商丘张了张嘴,许是想喊住我,视线却是一偏落在了我的身后。 回过头去,原来是那位军职不小的副将,唤名许逸今。 他一脸的慌张,直直奔着屋内而来,甚至都没瞧我一眼,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商丘面前。 似乎预感了有事要发生,我识趣地退出门去,顺带关上了门扇。正要转身离开,不想许逸今的嗓门太大,几乎是脱口而出,让我想不听到都难。 他说的是:“将军,事情不妙!乌克岚被陛下放了出来!” “陛下为何……” “听说是乌克岚涉嫌贪污笼络大臣的证据不足,经慎刑司审判,乌克岚被无罪释放了!” “砰!” 屋内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我被商丘吓了一跳。 他难得这般动怒,以往他生气时都是沉默不语,如同一脸汪洋大海,是沉寂而平静的怒火。可今日,却是爆发了…… 许逸今还在絮絮叨叨地汇报着,我在门口也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可越听便越觉得内心涌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原来乌克岚的左相父亲为救他出来,不惜将自己年仅十五的小女儿送进了宫内。女儿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张小脸更是生得闭月羞花。 南皇重女色,不过一夜春宵,翌日便将她升作婉贵妃,终日载歌载舞,鲜少上朝。 婉贵妃入宫才过半月,乌克岚便被无罪释放了。这期间,想必那女子没少给南皇吹枕边风。 难怪那日乌克岚被抓时的神情那么古怪,怕不是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父亲一定会出手救他。 然而此刻我想到的却是乌克岚出了狱,那么将他抓入牢中的商丘必定会受到报复。 在商丘府中的这段日子,我还曾听管家说过,在乌克岚的父亲还不是左相时,一位与他官位相当的 分卷阅读14 年轻大人便是被其陷害,成亲当日妻子被南皇夺进宫内,而那位大人本人,原本一片赤城之心,最后竟是落了个午时问斩的下场。 大抵一个国家,最怕的不是有多少佞臣。而是只要一个昏君,便足矣毁了这半壁江山! 安生的日子于这个国来说似乎已成为了一种奢望。 依许逸今之见,他是希望商丘早做打算。 这个男子,虽然脾气不是很好,却十足的忠诚。商丘应是看中了这点,才会将他升作副将的吧。 可是如今昏君当道,奸臣把朝。若是逃,又能逃到何处? 商丘大抵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迟迟下不了决定。 如何下得了?要他亲眼看着哺育了自己二十三年的国家被昏君毁掉吗?还是谋反起义? 只要南皇还是那个南皇,只要乌克岚没死,婉贵妃还在,左相还在把控朝政,南斋就永无翻身之日! 我不过是个平凡女子,还是个哑巴。 帮他无法,救他无门。 使劲儿拍了拍脸,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恨,这辈子只能依靠别人而活,什么也做不了。 从前依靠爹爹们,现在依靠商丘。 真是废物! 暗自咬着牙,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其实很想助他一臂之力,还想,和他好好在一起…… 我被自己莫名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何时,我竟担心起他来了,竟还想和他在一起? 果真是疯了…… “喂!你在干嘛?”房门突然被人打开,猝不及防的声音入了耳朵。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身戎装的许逸今正疑惑地盯着我。透过他,屋内桌旁的商丘也在静静望着我,目光如炬。 忽然眉目一蹙,隔着许逸今,他余怒未消的嗓音遥遥传来:“你哭了?” 我摇头,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没有,今日风沙大,迷了眼睛。 “今日无风。”他起身,朝我走来。 我连忙摆手,步步后退,在他行至身前时打出手势——今日乏了,我先回去歇息了。 然后,逃似的跑了。可身后那道灼灼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跑远了,才消失不见。 捌: 除了气我自己没用,我还气商丘完全不做任何准备,一副敞开大门等人来打劫的模样。 他许是真的是累了。 为国征战数年,杀死的敌人足以建起一堵城墙。尽管如此,仍是抵不过奸臣的三言两语。 数日后,宫中便传来了一道圣旨,说得是商丘疑似要起兵造反,念其以往为国征战,立下不少功勋。今,夺其将军之位,虎符交予左相保管。 ——这分明就是造谣! 可没有人会计较事情的真假,朝廷的大臣们或许都知道真相,但也只能选择不过问,不掺和,保全自己。 我在商丘面前气得手舞足蹈,一脸的愤恨。 他只是笑笑,可我分明看见阳光落在他冰冷的双眸,如同那夜捉拿乌克岚的神情,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内心怒意汹涌。 该死的婉贵妃,不知又给南皇吹了什么邪风,伴着乌克岚一起,竟想夺得商丘手中的兵权,更想置他死地。 兵权在手,至少对付乌克岚可以轻松一些。左相显然是料到了这块绊脚石,便左右开弓,毫不费力地取走了我们最后的盾牌。 圣旨下达的当日,商丘遣散了将军府里所有的佣人侍从。 他曾让我走,我不。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花拳绣腿,不是为了击败敌人,而是为了不被他强行赶出去。 当然,我输了。 可我愣是抱紧他书房前的梨树,就是不走。 第二次,他采用了软的方法,苦口婆心的劝说我离开。我思忖了一会儿,答应了。 当日,他只执了虎符,一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堂——值钱的东西已被变卖拿去接济穷苦百姓。 这摆明是觉得自己活不了,才会如此。 我自是不愿弃他而去,假装答应也是权宜之计。 为了看护他,我便日日在将军府周围徘徊。 未曾想到,罗爹爹竟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来不及惊喜,就见他一脸担忧的神色,说道:“商将军放了我们所有人,还给了许多的银子,他要我们在他死后,好好照顾你啊……” 这个天下第一大混蛋! 爹爹是来让我与他一道回山上的,我拒绝了他,望着昔日热闹的将军府转眼成了空宅——我不回去,他会死的。 “你也会死的!” ——可我的命不值钱啊! 他愣愣看着我,有些欣慰,也有些无奈:“罢了,你也长大了,一切 分卷阅读15 都有自己的主见,我也不便再劝说什么了。但是别忘了。”他摸摸我的头,笑了笑,“我们依旧是一家人……” ——嗯。 当然,一辈子的一家人。 最让我不解的,还是商丘。 他可以惦记天下的难以生计的百姓,可以为了保护家佣遣散他们。 那么我呢? 他连一句嘱咐我的话都没有,却偷偷将我重新托付给爹爹们。 撵我,又护我。 这算什么? 心脏一阵绞缩,是从所未有的症状,鼻子一酸,竟滚出一大滴泪水,落在手背,浅浅荡开…… 廿五 玖: 我再次出现于商丘面前时,他明显吓了一跳,可还是竭力用一种极度平稳的语气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是你的书童。 “回去!” 我摇头。 于是他不能再保持冷静了,猛得站起身子就要来抓我。 我躲过,擦身而过的刹那,将早就抓在手里的迷魂散快速挥洒在他的脸上。 只一下,商丘便顿住了动作,眼神开始飘忽不定,身体左揺右晃着,但他还是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着我,翕动着唇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最后重重倒下。 我艰难地接着他的身体,定定望着他宛如睡着的容颜,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若是就这么死了,该有多可惜啊。 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扯出一片苦涩而释然的笑容,同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毫不自知地滚下了一滴泪,下一刻心中一动,竟是生出了莫大的勇气,缓缓低头,在他额前留下浅浅一吻。 这一吻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气力。我是如此喜爱看他一身素衣执笔画出江山,或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举一杯热茶,坐于梨树下,嘴里念叨着:“兵法,诡道也……小哑巴!” 然后我不满却又满脸明艳的笑容迎来…… 原来,我是喜爱他的…… 真想告诉他,亲口告诉他,用我自己的声音…… 他如此英俊有为,只是屈于不公正的皇权之下,这不该是他的葬身之地,他应该去往更远的地方。 而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 想来这一生还没为他做过什么呢。 我能做的不多,只要尽力就好,拼命就够。 “吱呀”一声,屋门被缓缓推开,数十个打扮成百姓模样的士兵鱼贯而入。领首的,正是许逸今。 我曾悄悄找他商议过如何劝商丘离开,然而最后讨论出来可行的办法只有将其迷晕带走。 许逸今一进门就冲我点点头,随即从我手上接过被迷晕了的商丘,将其背起,临走前,脚步顿了顿,又走到我面前,竟是朝我鞠了一躬,郑重其事道:“谢谢。” 我惊慌失措地摇头。 这是我该做的,无论作为普通百姓,还是他的书童。 我又壮着胆子抚上了商丘温润的面庞。果真如自己所料,洁白如玉的肌肤,滑如凝脂,边境风沙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印记。 这样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艳羡。 要是他醒来,知道自己被我轻薄了,会是何种神情。 想想都觉得开心。 ——带他走吧,不要回来了。 许逸今感激地看我一眼,又侧头瞥了一眼背上的商丘,神情十分得坚决道:“我们是不会背叛他的,只要他还活着,南斋就还有希望,而我们迟早会回来拯救南斋于水火之中!” 他愤愤不平地说着,眼里燃烧着热烈的火焰,但一瞬,就冷了下来,叹了口气,沉沉道:“将军本欲让我保护你。可,你知道的……” 他不用解释,我也明白。 我与商丘,毫无用处的哑巴与文武双全的将军,孰轻孰重,纵然我再愚钝,却还是有自知之明,能分的清轻重。 不过是被弃之子,宛如微弱火星,苟延残喘。这般之人,又岂能与烈焰争辉。 ——快走吧! 我唯恐乌克岚会早早赶来,急忙推了一把许逸今。他转身走了几步,临门又留下最后一句:“将军说过,你是他最重要的人……还请姑娘,尽量活下来!” 言罢,领着一队精兵从后门飞速离去,蹴起地上如云尘埃。 已经未时了。此刻许逸今大抵已经带着商丘离开南斋了吧。 望着曾经热热闹闹的将军府,如今竟是空空荡荡,了无声息。 分卷阅读16 我坐于将军府前院的台阶上,怀里抱着虎符,安静地等待着。等待那个毁了商丘,而又即将毁了一个国家的人。 其实我的胆子一点都不大,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如今亦会感到慌乱不已,但此刻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许逸今离去时说的话——“将军说过,你是他最重要的人!” 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这是他亲口说的。 此话足矣抽走我所有的恐惧与慌张。 因为有的人,只要自己所爱之人在身边,便无惧风雨。而我,只要这一句话,便无所畏惧。 没有罗爹爹他们在那个雨夜捡到我,就没有笙儿。 在怡红庄时,商丘若没有及时赶到,便没有现在的罗笙。 我感谢所有我遇到的人,不管是将我买到怡红庄的胡爹爹,还是让我伺候乌克岚的玉妈妈。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在命运的河流中推波助澜,才能使我遇到商丘,变得更加勇敢。 他们本性不恶,不过事出有因,世上利益纷争诸多,而善恶本没有杆秤。 或许我很傻。 是的,我很傻。 因为我只知道——如果风沙来,我就走到风沙里,无所畏惧! 拾: 乌克岚带了许多人来,个个身披戎装,手执兵器。 也许他认为商丘如此高傲之人,必定不会轻易缴械投降,肯定会有所挣扎,却也不会为保足自己的命而逃跑。所以他放松了城门的把守,带了大队人马来此。 可商丘不会的,我会。 乌克岚见到我,只是小小的吃了一惊,看了半晌,才想起来我是谁,于是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唾沫横飞:“原来是怡红庄的哑巴。哈哈哈。好啊,这个商丘,搅了我的好事,倒是自己把哑女带了回来。” 这乌克岚,还是一如既往地丑陋。 他笑够了,便朝我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揉着笑出泪的眼:“拿出来吧。” 他要的是虎符,那我便干脆给他。 将怀里的虎符交予他手,乌克岚努力睁大了一双小眼,观察着虎符的真假,半晌,才满意地点点他笨重的头颅。 “好了,虎符拿到了。”他故作轻松,走近我,凑了一张油腻腻的脸上来,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阴鸷:“那么商丘呢?” 我并不怕他,而此刻的许逸今他们也已经带着商丘离了城,更是无所顾忌。于是站起身子上前一步,面无惧色,摇了摇头。 乌克岚气极,不再保持冷静,咬牙切齿地给了我一巴掌,举手下令士兵上上下下搜寻将军府,再至全城,务必找到判将商丘! 他这一巴掌的力度用了七八分,直接打得我头昏脑胀,脸上火辣辣的疼,又跌倒在地。 尝到了嘴里的腥甜,一擦,便是一抹艳红映入眼帘。 而紧接着是两道狠厉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仿佛要将我抽筋扒皮。 “来人!把这个贱人关进大牢,好好审问商丘的下落!” “是!” 明明我被士兵狼狈地抓着,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松了一口气。 还好。 还好你安全了。 还好被抓的人是我。 呐,商丘。我曾听爹爹们讲过一个故事。 说的是从前有个女子样貌极其丑陋,她因此自卑。可是某天她在街上遇到一个书生。书生丰神俊朗,以卖画为生,画得都是好山好水,纵有女子画像,也必是绝色之姿。 貌丑女子不敢上前搭话,只敢偷偷观望,如此便觉内心欢喜。 后来女子听闻山中有一妖怪,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于是她上了山,用自己的一生寿命做交易,换来三日美貌,换来书生锦上作画,千古流传。 而我想告诉你的是,若可以,我也愿用一生换你安康。若可以,我想向妖怪祈愿拥有声音,以此能够站在你的面前,亲口对你说——“我心悦于你,商丘……” 廿六 拾壹: 牢里的日子并不好受。 这里暗无天日,而疼痛和黑暗几近将我吞噬待尽。鼻间嗅到的不是花香,是混杂着霉味的血腥气息。老鼠在这里常年蜗居,墙面也长出斑斑点点的苔藓。 我被吊了起来,有时候老鼠会顺着铁架,爬过我的躯体,却对 分卷阅读17 奄奄一息的我毫无兴趣。 乌克岚终日想着怎么折磨我,怎么逼迫我说出商丘的下落。 他说:“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放了你,还给你一大笔银子。如何?” 我摇头。 “打!打到她愿意说为止!” 如何能说,我哑,自然无法言语。这个乌克岚,莫不是脑子糊涂了? 暴戾的声音在我耳畔炸开,伤口结痂了,不过一会儿,又添了新伤,有的打在痂上,疼痛更甚。才一夜,躯体上已经伤痕遍布,道道血痕深深浅浅,纵没有一块好肉。 我依旧咬着牙,依旧在摇头。 他只知道用疼痛逼我屈服,却还不知道罗爹爹他们与我的关系。 爹爹他们还是安全的。 我勉强扬起唇角,闭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的仿佛是雨夜破庙,狠心离去的男女,而后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抱起尚在襁褓的婴儿。 “这是哪个挨千刀的父母啊,这么小的孩子就不要了……” “我姓罗。这孩子便随我姓吧。” 只言碎语化为宣纸作雪,纷纷扬扬,落在身上,落在我乌黑的发间。一袭素衣长袍的男子,逆着光,朝我伸出手。有微风拂过,三千青丝随之起舞。 “我认得你……原来是个女山匪……还是个小哑巴。” “我需要一个足够安静的书童。” “等一切落定,举国太平,我就带你去北衾吧。那时,定予你一场盛世雪景……” 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去看雪了…… 有时候疼痛使我昏厥,可不一会儿便会被一桶凉水泼醒。 三月的天,还是寒得让人发抖…… 乌克岚打得累了,便换了法子。他砍下了我左手的一截小拇指,挂在城墙上,对外贴出告示:若商丘一日不现身,就一日砍下一截此女的指头! 十指连心,那种疼痛,我这辈子都想不出言语来形容。可是,如果商丘出事了,我会更疼,疼在四肢百骸,无法呼吸。 但那日,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嘿嘿,我倒是忘了你是个哑巴。”乌克岚遣退身边的仆从士兵,冲我嘿嘿一笑,那口大黄牙还是没变:“你说不出他的下落,没关系。” 他拿过桌上的一壶清酒,直接往嘴里倒着,饮完,大咧咧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似是自顾自的喃喃,又像是说给我听:“商丘怎么会丢下你自己跑了呢?” 眼皮沉重得很,我懒得看他,只在心里默默骂着。 “怡红庄那夜,我是真觉可惜。”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跟前,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眼里已经带了些醉意:“可惜没吃了你!”醉眼里又迸射出浓浓的怨恨和些许嫌弃:“现在这副模样,我也没胃口。”然后松开钳制我下巴的大手。 他像个汤圆似的,在牢房里来来回回走动着,时而东倒西歪,时而口中呢喃不已。 这乌克岚真是个疯子!大疯子! 有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冲乌克岚附耳低声说着什么。 我心蓦地一紧,直觉告诉我——商丘回来了。 果不其然,乌克岚那个老疯子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晃着庞大的身躯走到我面前,那神情颇得意,如同嘲笑一只弱不起眼的蝼蚁:“没想到吧,你拼死保护的人,又回来了!” 我勉强抬眸,正眼瞧着他,表情是一概的认真,缓缓做出几个口型。 他看完,只愣一秒,随即面色渐渐变得无比阴沉,宛如七月雷鸣时,黑云滚滚的天空。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忽然想起以前在书中看到的话。 现在这般安静,怕是一会儿就要掀起一场狂风骤雨了…… 拾贰: 我又看到他了。 一身戎装硬朗,眉宇间尽是冰冷,毫无暖意,几近将这阳春三月逼回隆冬时节。 一柄普通白刃被他使得虎虎生威,一连打倒数个守卫,又夺下敌人手中刀刃,缓缓走近大牢深处。 大牢的走道中,明晃晃的光线透过铁窗子映射滴着血的刀尖,照出红凛的光芒,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傻子,怎么又回来了! 我急得将身上的枷锁挣得匡匡响,奈何只是徒劳,失去小拇指的左手已经疼得麻木了,血虽止住,断处还是露着白森森的骨头。 他一路逼近,所过之处哀嚎遍地。而眼里坦诚的担忧和愤怒,明晃晃,落在我的心里,温暖一片。 “商丘,好 分卷阅读18 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乌克岚气定神闲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得被打倒,却不恼。 他与我第一次见到的,真是变了许多。 未死的守卫挣扎着起身,形成一个圈,将商丘包围在内。 牢房内昏暗不已,墙角四隅各掌了烛火。烛光跳跃于他眉间,半张脸隐晦在浓浓阴影里。我满脸都是鲜血,此刻也是十分狼狈的模样。环顾四周,他眸光徐徐扫过我,最后落定在乌克岚身上。 “新仇旧恨,今日一并算了吧。” “就你一人来吗?”乌克岚朝他身后望了望,一副讥讽的嘴脸:“那些判贼哪去了,你的好副将呢?” 是啊,许逸今呢?他不是带着商丘出城了吗,怎么如今让他一人回来了? “杀你,我一人足矣。” 这话,像极了那夜捉拿乌克岚的“拿下”。 一般冰冷,一般带着凛然的气势。 “哈哈哈,那就试试吧!” 几个守卫挡在乌克岚面前,欲伤他,商丘必须先解决面前的包围。于是从地上捡起一把倒下守卫的长剑,纵身一跃,与守卫纠斗在一起。 剑光闪烁,守卫接连倒下,仍是有几道伤口添在他的脊背和胳膊,渗出点点鲜血。 商丘并不顾忌这些都是南斋人。他只知道,面前的这些,是敌人。若不杀了他们,自己就会被杀。 于是,下手毫不留情。直至将敌人打倒在地,再无起身的可能。 他正与守卫缠斗不休,走道那边又传来杂乱的步伐声,听上去,来的人不少。 我艰难抬眸望去,就见一身黑衣的许逸今领着数十个黑衣人涌进,身后追着一群守卫。 “将军,我们来了!” 他冲上去,两下解决商丘身后偷袭的人,警惕地看着四周渐渐被越来越多的守卫所包围。 “还真是一条忠犬呢。”一直在一旁观战的乌克岚突然出声,他拍拍手,笑着摇了摇头:“唉,可惜今日都要死这了。” “话别说得太早了!”许逸今狠狠瞪着他,似要在他身上瞪出两个洞来。 乌克岚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先救罗笙。” 商丘低声说完,举剑扎入乱斗的人群中,为许逸今清出一条通向我的道路。 许逸今却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毕竟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再次赋予他生命的商丘,而非一个相识不过几月,谈话不过几句的我。 但看到商丘如此搏命,他便不再多说什么,直直奔着我而来。 我看见受到惊吓的老鼠在人群的脚下飞窜,也看到大牢里躺着许多尸体,鲜血汇聚低处,形成大大小小的血洼。 原来战争是这副模样,和打架斗殴俨然相距甚远。 一个是为了致对方死亡,一个只是为了宣泄怒意。 许逸今快速跑到我身边,匡匡两声砍断束缚我双手的锁链。 我早已没了全身的气力,整个人如一条垂死的蛇,奄奄倒下。他将我背起,看着伤痕累累的商丘,眉头紧锁着。 “走!”商丘忽然大喊一声,吼叫着一脚踢飞面前的守卫,将剑抵在那人脖颈间,然后转过脸来,冲我微微一笑。 笑得坚决而又悲哀。 我怎么可能抛下他! 想要从许逸今的背上下来,奈何他将我的手抓得太紧。于是我咬他,咬在他的手上。 可那只手只是轻微一松,接着抓得更紧了。 “我们走。”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背着我就要离开。 “走哪去?” 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矮小浑圆的身影挡在了我们面前——是乌克岚! 虽然牢内光线不足,可我依旧清晰的看到,有一团不知名的黑气笼罩着乌克岚,在他的身体各处蔓延,以至于他周身数尺都埋在无法挣脱的黑暗中。 这是什么东西? 在黑气的映衬下,乌克岚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得阴沉恐怖。披着一头散乱的乌发,束发的鎏冠也不知所踪。 他手上握着一把滴着血的长剑,直挺挺得站在我们面前。 这是打算与许逸今战斗么,可我从未听说乌克岚会任何武术。只知道此人贪污受贿,还贪生怕死。 二贪全被他所占据。 不知为何,自乌克岚从牢里出来以后,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似乎前者只是灰影,后者才是真正的阴暗。 此刻的他已经全然不像个正常人了,和地狱里跑出来的妖魔倒是有几分相似,连声音都变得沙哑重重。 “老鼠,就该呆在它该呆的地方!你们……想跑哪去?” 分卷阅读19 廿七 拾叁: 他语气不掺一点情感,让人仿佛置身冰窖,全身僵冷,不得动弹。 不,这不是乌克岚! 许逸今小心翼翼的将我放下,架好姿势,准备与乌克岚殊死搏斗。 那边的守卫被打得寥寥无几,商丘全身是伤痕,血淋淋的样子,几乎快赶上我了。 数个黑衣人也永久的倒下了,他们都是精兵,也是最忠诚的将士。为救我,屠杀了南朝同胞,死在这里,未免有所不值。 他们不该回来的。 我觉得。 不回来日后至少能为国战死沙场,而非死在这脏乱不堪的大牢。 可又转念一想。 这个国家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这些热血忠心的将士为其赴汤蹈火。千百年的苦心天下,一朝君主不济,便倾了这无数人的心血。 这边的许逸今低吼一声,脚尖点地,旋风般直冲乌克岚而去,剑尖对准乌克岚的胸膛。不料后者竟轻松躲过,长剑一挑,许逸今的手臂上顿时落下一道血痕。 我大吃一惊。不想这乌克岚的身形虽不堪入目,动作却如此敏捷。 也不知是否这一切都得归功于那团黑气。 许逸今很快便落了下风,节节败退下来,最终被乌克岚侧身一脚踢飞,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撞击声引起了商丘的注意,他转过头来,看到的是乌克岚将要对我下手的一幕,于是不再与守卫恋战,将剑作箭,朝这边投掷而来。 “哐啷”一声,剑落在我身旁,并未伤及乌克岚分毫。 看来黑气不仅能让人妖魔化,还能增强功力,迷人心智。许逸今武功不低,都被他几招打得昏死过去,想要伤到他,看来比登天还难。 战斗了许久的商丘,体力渐渐透支,呼吸也沉重了许多,速度更是有所下降。 他很快又和乌克岚扭打在一起,脸上,肩上,背上,处处添了新伤。而乌克岚像是故意吊着他玩似的,剑翻成花,道道落下,不深,也不足以致命,但疼痛却是难以忍耐的。 我扶着墙沿站起,双腿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忽然觉得以前的功夫都是白学了,从与胡爹爹第一次下山开始,就没有过用武之地。唯一一次,还是不愿意离开将军府,在商丘面前的班门弄斧。 两道身影,一个散发着黑气,如同鞭笞般折磨着伤痕累累对手。 不能再打了,他会死的! 我只恨自己无法言语,不会喊叫,不能劝他离开。 他如此沉浸于战斗,甚至都没有空闲看我一眼。 看了又如何。 手势终究比不上富有情感的声音。 终于,乌克岚像是腻了,将商丘再次打退后,一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也仿佛刺穿了我的整颗心脏…… 血如泉涌,这个词用了最直接的方法,告诉我它的意思。 红色浸染了所有的画面,此刻的我像是又哑又聋,耳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也只有那副沉重倒下的身躯……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走得如此缓慢,如同走在刀尖上,比当初乌克岚生生砍断我一截手指还疼,是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我也不愿将它合上,因为合上了,就再没有睁开的一天了。 ——为什么不杀我,也不将我同爹爹们一起,关起来? “嗯……威胁人的手法不够熟练,不过看你有趣,日后应该不会太无聊……” ——为什么要收我做书童? “我说过了,我需要一个安静的书童。你,足够安静。” ——为什么对爹爹们那么好,还要关他们在牢里? “虽然他们不是恶贯满盈,但山匪还是山匪,夺财伤人还是有的。更何况,他们是你爹爹……” ——为什么…… “再问为什么就禁食三天!” 你曾告诉我,你的父亲身为将帅为国战死于沙场,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而你的母亲逝于救人,她是天地间最温柔善良的女子。 因而我觉得,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个英雄,有着不二功勋。同时,你与你母亲一样,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所以尽管我拿刀威胁过你,你也不杀我,不杀爹爹们,更是将我收作书童,教我人情冷暖,教我四书五经,为我作雪承诺,为我倾命相救。 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不算长,细细算来不过数月,不过花开到花败,是几言几语就可以叙述完的岁月,可你的辉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分卷阅读20 如果你在,南斋或许还有希望。而我留下,不过举足无重…… 身体的伤痕,撕裂般的疼痛,那些本来麻木的感官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每时每刻,无不刺痛着我,提醒着我——你不在了…… 拾肆: 我已经无所谓自己的处境了,抱着他尚且温热的身子,心如寒冰。最后一眼印象深刻,便是定格在他朝我望来,绽开的微微一笑。 夺走了仇人的性命,乌克岚显然感到兴奋与激动。 他仰头笑着,笑得痴狂,圆滚滚的身子在原地兜兜转着。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面色逐渐沉了下来,似乎再没有了欢愉,垂着头,望向愣愣坐在地上的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般:“还有你……” 原来,还有我…… 也对,将商丘他们引至房间的是我。 “去和他黄泉路上作伴吧!”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把刺穿商丘的剑也穿透我的胸膛。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倒是听到乌克岚的一声惨叫。 睁开眼睛,面前一幕让我久久震惊不已。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根红线,竟然穿过了乌克岚的心脏! 怎么看那都不过是根普通的红线,只是闪着微弱的红晕。而如此强悍的乌克岚,竟然被这般弱不起眼的红线给……杀了? 他还在动,张大着嘴,如搁浅的鱼一般大口大口的呼吸,但红线确确实实是穿过了他,还是致命处。 这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乌克岚身上的黑气如同有生命般挣扎着,发出一种几不可闻的呜咽声,随后黑气炸开,以乌克岚为中心,扩散出涟漪般的黑圈,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黑气消散的瞬间,乌克岚像是被抽去了生息般,呼吸的嘴巴一滞,身体如烂泥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没有起来过。 那些守卫见乌克岚死得怪异,也没有再动手,纷纷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个害人害己的佞臣,最终死在一根红线上,说出去,估计也没人相信。 红线并未消失,它缓缓抽出于乌克岚的心脏,飘飘荡荡,落在了我的手腕,自动绑上,缠成了结。 这红线…… 我伸手,轻轻触碰它,只激起浅浅红晕。空气中忽然传来清洌的说话声,又似乎只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北衾凉山有座燕勒轩,那里自会有人助你。” ——你是谁? 我真是糊涂了,对着空气打手势。可那个躲在暗处的声音仿佛能看见,回应了我:“见你如此,我便好心到底,送你去吧,不过,路还是要你自己走……” 余音未消,我只觉得眼前绽开刺目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身子一热,又忽然一冷,冷得刺骨。 也许,那些亲眼目睹着乌克岚死去,又眼看着我消失于原地的人,以后对自己的眼睛,便是不再全信了吧。 待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寒风簌簌,仿佛将万物牢牢包裹。 商丘静静躺在我的身旁,依旧没有生息。 这里是哪? 我只知道北衾一年四季皆寒,看这模样,这里便是北衾了吗? 可是刚刚还在南朝的大牢里啊! 我反应过来这股神秘的力量也许来自于神明,于是虔诚地跪在雪地上拜了又拜。 红线会为我引领方向,我背起商丘走了许久,其实却也没走多远的距离。 不一会儿,天空就落下了白凉凉的雪花,很大,很大…… ——商丘你看,下雪了…… 说好了一起来北衾看雪的,怎么你却不说话了…… 寒风越来越凛冽,片片雪花皆如刀刃,打在身体上,不亚于凌迟。 原来我只知道雪是柔和的,漫天飞雪,便是一场无法言喻的美景,胜过山河日月。可如今,突然觉得这北衾的飞雪,不如梨花一树簌簌落下,更不如商丘赠予我的宣纸作雪。 我在雪地里穿行,天气很冷,冻得我四肢麻木。麻木了,也就走得无所畏惧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日子,看星辰到烈日,又到积云沉沉。看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饿了吃雪,渴了喝雪。 分卷阅读21 我不知道那人所说的燕勒轩能给予我多大的帮助,但试试总无妨。 一日,我遇上了一只小狼。便暂且放下商丘,与它搏斗。 赤手空拳,我虽又落得满身是伤,但好在赢了。这是我第一次凭自己学来的武艺,打败了一个不一样的敌人。 又走了些许长的路,我终于看到了一幢房子,落在寂静而又白茫茫的山林,格外醒目。 早有人候在门外,是个姑娘,看起来是个饱读诗书的模样,散发着书香气息。 她告诉我,姑娘等我很久了,还给了我希望:“姑娘可以了你一个心愿,只需要你讲个故事……” ——我想要他活。 那人点头的同时,我早已熄灭的内心烛火,瞬间,又燃烧了起来…… 廿八 拾伍: 罗笙的故事到这,基本便已尘埃落定,但也许还没结束,也许只是个新的开始,新的轮回。 阎香此刻终于燃尽,最后一缕青烟也消散于温暖的房间。 在她叙述的途中,面前的茶冷了又倒,倒了又添,如此来回了两次,她才端起茶杯,小酌一口。 碧螺酣使她苍白的小脸多了些血色,但有些东西,已经成为了定局,无法改变。 我举目望了眼窗外,偌大的风雪似乎随着这场故事一起止息了。 我好奇那团附身于乌克岚的黑气,以及杀了他的那根红线。 黑气显然不是人间之物,而能以红线化作武器杀人又伤到非人世之物的,除了妖孽不已的天界月老,我再想不出第二人。 视线落到罗笙的手腕,那里果然系着一根红线,正在散发着微弱的红光,以及熟悉的气息。 是他的气息…… 与夜阑之相处了近千年,我自是知晓他的脾性。虽随性不羁,但心如明镜,为人沉稳。 他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百年,更不会一声嘱咐都不留下。也许离开是另有原因,也许事态严峻紧急,根本来不及细说。 我相信他,如同当年言绪用命将我托付于月宫时一样。 不过这黑气与夜阑之,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仅仅是路过的拔刀相助么?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只是我尚未摸清头绪罢了。 将红线从罗笙手腕解下,放置掌心,合上眼,感觉那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渐渐明朗,鲜活起来,如蛇一般,向前蜿蜒游动。 这是夜阑之以往教过我观察世间姻缘之法。 他说,男孩诞生时,会于左手小拇指根部生出一根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系着自己一生的伴侣。 也有不生红线之人,这类人,定是天煞孤星,注定一生命运多舛。与此相反的,是生出数根红线之人,通常为帝王,或是达官显赫的贵族。 人的命运竟被一根红线所掌握,想来也觉可笑。 红线无法被外力破坏,更不会自动消失,除非……红线另一端的主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本属于罗笙和商丘之间的红线,因为商丘的死亡,自然断裂不复存在。而系在她手腕上的,却是一根全新的姻缘线。 我大概明白了夜阑之的意思,于弥漫红光的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 “我可以助你将他复活。”伸手将阎香取下,交予一旁默默无声的阿九手中。后者了然接过,转身退出门去。 屋内一时只剩我与罗笙。 听闻我的话,她的双眸于刹那间亮起,人也多了些生气,语里难掩着激动和丝丝颤抖:“我要……怎么做?” 看来痴傻的不只是商丘,还有这个曾经的哑女。 我叹出一口气,翻手变化出一朵花来,捻在指间。 此花如血灌溉般红艳,虚瓣甚多,一茎无一叶,一茎只一花。 罗笙看得呆了,愣愣问我:“这是何物?” “人死后,魂灵途径黄泉。过三途,饮忘忧,渡奈何。此花为引魂花,生于黄泉,名曰彼岸。” 对于问我彼岸来历的人,我皆是这般告诉她们,但背后的故事,除了我,便是再无人知晓了吧。 “罗笙。”我突然提高嗓音唤她,神情严肃异常。 她望着我,脸上虽满是血污,却更是衬出一双眼睛格外透彻。 “天地向来公平,你欲救他,便得用一样东西来换。” “只要能救他,用我的命都行!” “对,就是你的命。” 她微微怔住,继而桀然一笑,有些释然,但 分卷阅读22 更多的是欣喜,接着重重点头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抬眸定定望着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便是希望在我死后,姑娘可以将我埋葬于梨树下。” 北衾虽寒,但不至于没有梨树。只是气候不对,终日掩藏于积雪之下,迟迟开不了花。 想要违时使花盛开,倒也是简单。但埋人这种苦力活,就交给闲来无事的月牙去干吧。 遂点头,应允了她。 “你可想清楚了,一命换一命,你们二人终是无法相伴一生。” 彼岸于我手中越开越盛,绽出强烈的红光凛凛,映照着罗笙涨满笑意的眼。 终是不忍,于是将那根红线再次系回她的手腕,低声提醒道:“这根红线可保你们下一世的情缘。若你还想见他,用罗笙的身份,见到商丘,那就在三途客栈多等会儿吧,终会相见的……” “多谢姑娘。”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她视线移至静静躺在木床上的商丘,眼波里流转着千百柔情:“我希望,待他醒来时,不再记得有我,不再记得有罗笙这个人……” 遗忘便不伤。 我理解她的心思,便再次答应了她的请求。 罢了,就当做了一次赔本生意吧,忘忧汤,也真是好久没熬了…… 我双手捏决,口中呢喃不已。只见彼岸愈渐升高,缓缓飘至商丘胸前,融入进去,顿时红光大盛,包围着他,也将泪眼婆娑的她吞噬待尽…… 拾陆: 难得的好天气,烈日悬挂,洒下缕缕金色的光辉,渡着这满山雪景。 今日并不觉冷,便叫阿九撤去炉火。 其实我身为妖怪,本是感觉不到人间的四季变化,但呆得久了,自然而然形成了冷添热脱的习性。 月牙正在院内扫雪,一如以往,扫五步,与月山打闹三步。 那只白绒绒的猫似乎是找到了最佳的隐匿地点,藏身雪堆后,毛色与雪色融为一体。 月牙左手握着扫把,右手插腰,眉毛一横,瞪大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颇有城中街上悍妇骂人的气势。 “别以为你躲着我就抓不到你了!哪有哥哥打完妹妹自己躲起来的!” 是的,白猫是只妖怪,也是月牙的哥哥。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化回原形罢了。 而关于许月山的故事,来日方长,日后再说也不迟。 此刻最打紧的,是那个于偏房内渐渐醒转的男子。 “感觉如何?” 商丘睁开眼睛,因为沉睡太久,还是一副迷蒙的表情。他一转头,便看见拿着一袋银子的我,正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你……”良久,他才徐徐吐出一个字来,张了张嘴,又不知想说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是谁?这是哪?” 好吧,问的问题一点都不新鲜。 “你进山采药,于悬崖摔下,我救了你。” 撒谎这件事,我干得脸不红心不跳。 “那么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看到自己身上四处是伤,对我的话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撞到脑子,失忆了。”我若无其事的回答。 “噢……”伸手摸到头上的纱布,他彻底信了。 沉默半晌,他又忽然神情一凛:“可是为何,我感觉心里缺了一块……空落落的,还疼得厉害……”他喃喃自语,右手抓紧胸前的衣襟,一双眉目紧锁,似乎有些痛苦。 忘忧汤能带走他的记忆,带走他生前的记忆。 他死过一回,所以此刻的商丘并不记得自己是谁,家在何处,曾经身份如何,爱过何人……他如今是一张空白的宣纸,未来路漫漫,可以重新描绘。 “记不起的就别想了。”我将一大袋银子抛向他怀里,也丝毫不心疼。 住在这深山,银子要来也无用。 月牙会打猎,阿九种有一亩菜畦,且厨艺不错。如此,日子便无需担心吃不好,吃不饱。 说起来这一袋银子,还是以往的某个客人硬要塞给我的。那位客人家境富裕,我也懒得虚做推辞,便收下了。 商丘接过银子,明显一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我,眼睛仍然布满血丝。 “我家境殷实,这点银子就给你当做路上盘缠吧。”见他想要归还银袋,我连忙于袖间变出一枚翡翠戒指,示意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小钱。 他犹豫片刻,才点头收下。 “救起你时,有一块手帕从你怀间掉落,上面绣着商丘,或许这便是你的姓名。只是……”我随手将戒指戴在指上,接着挽起袖口,将胳膊上一道狰狞的伤口展现出来,“在带你回来的途中,不幸摔了一跤,手帕遗失不见了。” 哪来什么手帕,不过是我信口胡诌的。 只见商丘深信不疑,满脸歉疚,低头看着那道由 分卷阅读23 我法术变出来的伤口,缓缓说道:“姑娘的救命之恩,我……商丘难以为报!” 还真是单纯好骗。 虽然沙场磨砺了心智,但本性如此,这是不为所动的。大抵同罗笙所言,他的骨子里是温柔的,如风一般,亦如林中潺潺溪水…… 我笑笑,放下衣袖,转身朝门走去,边走边道:“山中的路不好走,雪太深了,穿过那片净湖,会更快到达城里。” 身后传来喊声:“多谢姑娘!” 确实该好好谢我。 换了阳寿,埋了尸骨,熬了忘忧汤,还附赠一袋银子。 这笔买卖,怎么想,我都是亏了。 “不过……” “不过什么!”月牙突然跳到我身边,歪着头,看我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十分惊讶的模样。 不过……至少已经有了关于他的一点消息。 当然,我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而是悄悄转移话题:“不知他们能否见到最后一面……” “啊?谁和谁啊?” 阳光,好像更暖了一些呢…… 在罗笙与商丘的故事中,虽然他们二人从未对彼此坦言过内心情意,却都各自知晓。 那段衷情终是难诉,而等待的日子同样难熬。 但我相信,罗笙会等他。 在彼岸盛开的黄泉,依旧年轻的少女,终究会邂逅已经年老沧桑的男子。 她一定会认出他,也许还会说上一句:“商丘,好久不见……” 地末: 他听从了那位姑娘的建议,走过一条不算宽的小道,偌大的湖面呈现在眼前。 这便是净湖了吧。 天气严寒,净湖以常年不变的姿态而存在,落在这座山林,难以言说的秀丽。 他踏上冰面,走了几步,发现湖泊冻结得十分牢实,丝毫不用担心塌陷。 四周静悄悄的,一眼望去,是一成不变的白色,只有那棵梨树,倒是让人稀奇得很。 明明是呵气成霜的气候,这棵长在湖旁的梨树,却是开得如火如荼,突兀在这白茫茫的旷野。 枝桠上的不是积雪,是梨花,真正的梨花,飘飘洒洒,挥满了一树的花瓣落下。 他忍不住走到树前,感觉此地莫名的熟悉,莫名的眷恋与安心。 心,却突然再次空落起来。 那树仿佛知道他的到来般,更加卖力地展现自身,展现难得的奇迹。 有风拂过,他仰头,感觉有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庞,温柔不已,如沐春风般。 花瓣带来了又一场的风雪。 二者交相辉映,是同样的白,同样的柔和。 难得这深山会下一场如此温柔闲逸的雪。 他怔愣树下,迟迟不愿离开。一瓣花落在他乌黑的发,微风掀起他一袭素色长袍,猎猎作响间,他似乎听到有女子轻声呢喃:“你可知,我心悦于你,商丘……” 蚕月——清欲 录壹: “帝子降兮北者……啊!” “是北渚!” “噢,北猪?哇!”月牙跳了起来,抱着头四处乱窜,最终缩在一个角落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小声嗫嚅:“姑娘,咱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动手……” 我放下手中竹简,故作严肃般蹙起眉目,冷冷看她:“是谁叫我教她四书五经的?” “是我……”角落里传来弱弱的回答。 “那又是谁边读书边打瞌睡?” “还是我……”那头声音更轻了。 看她这副委屈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再动手,于是舒缓了眉眼,摆摆手道:“罢了,今日暂且放过你。去帮阿九烧菜吧。” “唉好!”月牙得到命令,如释重负般露出灿烂的笑容,急忙转身跑开,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月牙不愧是猫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却又总是熬不过几日的热度。 她认为我之所以常让阿九点香,是因为阿九的乖巧与一副学识渊博的模样,深得我偏爱。 于是几日前缠着我,要学诗经圣贤。 第一日,她确实认真,一笔一划斟酌着落笔,一字一句准确读出。 第二日,那张石桌上除了摆着笔墨纸砚,还摆着“杏仁酥”,“银杏果”,“藕粉珍珠汤”……样样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第三日,便是今日,她半阖着眼,昏昏欲睡,眼里容不下半个字符。若不是 分卷阅读24 我用竹简将她敲醒,怕不是梦到摔进“聚食盆”里,迟迟不愿醒来。 最终她学习的热情,三日便被尽数熄灭。 “哈……”看了几卷书,我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近日无雪,连连几日的烈阳高照,虽融不化这深深积雪,却能捎来些许暖意,晒在身上,热哄哄的,直叫人安逸舒心。 时不时路过的雀鸟“叽喳”两声,还夹杂着月牙一惊一乍的吼叫。 月山趴在一块积雪化开的巨石上,沐浴在阳光下的他,似乎每一根绒毛都反射了太阳的颜色,将他染成圆滚滚般的“金球”。 那半壁山头难得被映的流光溢彩,连绵不绝的起伏,如同上好的白色丝绸,漫天袭地的笼着凉山。而天空被少量的绵云细细分割着,却无一不透着蔚蓝。 这样的风景,我看了近百年,也一点不觉得无趣。 在人间寻找了夜阑之多年,看惯了山山水水,人世百态。最终为凉山的壮丽与静谧所折服,所以落脚于此,化出燕勒轩。 阿九与猫妖兄妹,便是在此后的冗长岁月中所遇,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与孤寂。 他们的故事,暂且不说,日后也定会提到。 就着这春日的暖煦,我趴在石桌上,两眼一阖,终是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阿九来喊我用餐,才站起身子,舒展着有些麻木的手脚。 凡间呆久了,有时便会忘记自己是妖,连身体都趋于人类,会冷会暖,会饿会撑。 其实细细想来,人和妖并无本质区别。不过前者寿命短,后者寿命长。 人类所拥有的七情六欲,妖也有。 二者不分彼此。 饭桌上,那对冤家总是要拌两句嘴,才能好好吃一顿饭。 凉山能够吸收的日月精华甚多,故此有利于精怪的修行,而月山的皮毛比以往似乎更亮了些,并且在与月牙争吵的过程中已然能吐出两三句人言,但还是带着惯有的喵叫,这便助长了月牙的气势。 转头去看阿九,她一向在用膳时细嚼慢咽,食不语。仿佛自然生出屏障,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我并未偏爱过任何一方,无论是活泼的月牙,抑或是文静的阿九。她们在性格上互补,各有所长。 而我不过是个渡船人,将一个个的生灵,于河的此岸,渡到彼岸。只是在渡船的过程中,会听他们讲述些许故事,或关于自己,或关于他。 故事由情而生,也许它不长,但总能深入人心。 录贰: 每日的氛围都很融洽,然而我却不知道这能保持多久。 近来总有不安的感觉时时萦绕,于山的深处,有时能传来隐隐的血腥味,混杂着莫名熟悉的气息。 我打算今晚进山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在我的地盘猎食,却无意告知阿九她们。 虽然她们都是妖怪,可法力并不高强。月山更不用说了,他连化作人形都不能。 此去不知会遇上什么危险,那股气息十分狠厉的模样,仿佛于血池中而生。 这种情况下,还是一个人前往比较安全,若真有事发生,至少不会分心。 如此想着,我一改往日的食量,草草扒了两口菜,就离开了饭桌,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跟着一个白影。 我在亭子里等待黑夜的降临,阿九她们皆已熄烛而憩。此刻的燕勒轩笼罩在一片淡华如水的月光下,比平时更加静谧。 站起身子,望向深山的方向。 果然,今夜的血腥味比昨日更加浓烈了许多。 蹙起眉,刚要提气御风而行,便见墙头闪出一个白影,轻盈得落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月山?”我看向来者,不,来猫。 只见他淡定从容地舔了舔身上的绒毛,细长的尾巴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睁着一双碧绿的猫眼,望向我,随着嘴巴一张一张的,胡须轻轻颤动:“淮望,你还是要小心为妙喵。” 本来我绷着一张严肃的脸,瞬间在听到句尾的喵声后破功,于是忍着笑问他:“你怎么来了?” 月山估计看出了我满眼的笑意,竟然还能用猫瞳白我一眼,不咸不淡道:“猫妖的嗅觉极其灵敏。” “那月牙呢?” 分卷阅读25 如果说月山都闻到了血腥味的话,那么同样身为猫妖的月牙理应也闻得到才对。 “她还年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见他一反常态的认真,我也敛了笑意,伸手指了指深山腹地:“血腥味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点头,沉默片刻,忽然身体越发缩小,最后变化为只巴掌大,轻轻腾起跃上我的肩头,习惯性舔舔爪子,淡淡道:“我随你一同前去。”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又补了一句:“不用担心,虽然目前我是这副模样的身体,但逃跑却是极快。” 确实,猫妖除了嗅觉灵敏,还有极强的灵敏性,尤其化为原形后,更是灵活异常。 这样,我便不用担心月山的安危了。 他平日里虽没个正形,关键时刻仍是靠得住的。遂用灵力调动周围的风,聚拢周身,为自己所用。 我已许久未腾风而行,再次使用,只感觉像是第一次翱翔天际,新奇得很。然而周遭风景一重重翻过,根本来不及细看。 偶有几只雀鸟在我身边并肩飞翔,也被我肩上张牙舞爪的月山吓跑,他收回爪子,有些无奈的苦笑一声,一丝不可捉摸的情绪自他眼中闪过,像是喃喃自语道:“抓鸟完全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啊喵。” 我知道的。他虽对自己这副模样一直抱怨不已,但如果让那件事再来过,他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救她。 这便是许月山,有着一副凶悍倨傲的外表,却生着一具温柔贴心的猫骨。 越往山的深处而行,血腥味渐浓。我落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挑目环顾四周。 面前生长着一棵参天古树,枝枝条条盘综错杂,投下巨大而狰狞的影子。 万籁俱寂的山林腹地,有一棵古老的树,这并不稀奇。 “这树是活的。”我能看见树的内部隐隐缩着心脏模样的东西,微弱的呼吸声由内而发,不过…… “它正在沉睡当中,我们动作轻点。”看这树的体型,也知它至少存在了近千年,如今正巧休眠期,还是别吵醒的好。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知道活了这么久的老树,是不是脾气暴躁的很。 “老树成精,正常。” 月山从我肩上跳下,落在地上,渐渐变回正常大小,低着头,到处嗅了嗅,最后绕到古树的背面冲我喊道:“淮望,在这里。” 我朝月山走去,见他正匍匐在古树偌大的根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根部的某处地方,浑身的毛炸起,像只白色的小狮子。 看来是这个地方无疑了。 “这里的确有着灵力的波动。”我缓缓走近,虽然天色昏黑,但依稀能看清树的根部有一个小洞,黑黝黝的,隐藏在两条粗壮的根系之间,难以发现。 弯腰站在洞口,才向前探出一点身子,就被无法忍受的血腥味逼得退回。捂着鼻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进?”我看向月山,他的嗅觉更灵敏,此刻显然状况比我还不好,炸着一身毛,还不忘白我一眼。 “好吧,我进。” 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我先探进一只手去。 洞口不大,像是兔子洞。我仅将手伸进,探探里面灵力的波动情况,以此来推断妖怪的强弱。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只妖怪或许是我的同类——一只青妖。 青妖无息无形,可变化千百种模样,是妖中的贵族,十分罕见。这种妖物打自出生,就继承了母体的全部灵力,所以妖生,则母陨。 此母非彼母,并非几月怀胎所生,而是于南冥天池中的鱼腹所出。腹中怀有青妖的鱼并不多,是以概率而为,因此,这种妖被视为不可多得的“灵丹”,吃下可隐去身形气息,变化多种样貌。 青妖本无息,可若杀戮太多,怨气积攒太深,淤积身体,便会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难以驱除。 若真是同类,杀戮太多,也应当清除。 我才将手伸进,忽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迎面而来,顿时抽出手,脚尖点地,转身飞起离开原地。 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多想,就见洞口蹿出一个小小的白影,落地的瞬间,连样貌还没看清,就化作了一个女子般的模样,斜坐在地上。 一双杏眼射出怨恨的光芒,直直落在我身上。她还是清秀的,尽管一张精致的小脸上 分卷阅读26 ,显得十分痛苦,毫无血色。 “你受伤了。”我看向嘴角渗出殷红的血迹来,滴滴落在地面。 月山跳到我身边,直勾勾地盯着女子,身上的毛依旧在膨胀着:“就是她,你要小心应付。” 我点头,只看到女子一次攻击不成,伤口重新裂开,再不能站起。 她依旧愤恨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她的百年宿敌。 “你是青妖?”缓缓走近,确实感到她身上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于是蹙起眉,拔高了声音:“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身为冥王,也做过孟婆,我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到魂灵的波动。那女子身上,负了不止一条人命,至少都有七个人,惨死她手! 无辜惨死的人类,怨气极深,便会化作厉鬼,无法投胎。他们无法动女子分毫,只能一直跟随着她,日日哀戚。 我看到一个婴儿模样的魂灵,被另一个妇女抱在怀里,默默站在女子的身边。 妇女面色铁青,胸口有个血洞,许是被掏心而死。而她怀中的婴儿,是被打断了所有静脉,如一条死蛇,软软地“挂在”妇女的臂弯里。 连婴孩都不放过! 我愤怒异常,凝聚灵力于手中,光芒渐起,点点化为一把青刃,被我紧握手中,几步上前,将刃对准她的面门。 “说!为什么杀了他们?!” 我算不上善良,但也见不惯如此凶残的妖物为祸人间。 任她是青妖,那又如何,到底是妖,到底凶残。 女子不再看我,兀自闭上了眼,一言不发。 这毫不畏惧死亡的样子,倒是令我微微吃惊。 见我迟迟没有下手,她又睁开了一双淡然的秋眸,细细盯着我看,半晌,才以一种沙哑的嗓音道:“我知道你,燕勒轩的主人,最喜爱交易,以一个故事,换取一个心愿……” 我冷哼一声,动作保持不变。 她垂下眸,月光于她脸上潋滟出绝色美景:“我用我的故事,和你做个交换吧……”顿了一会儿,又道:“放心,不是为了在你手中活下来……” 廿一 天初: 我有百般样貌,却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形态。只因为,我怕哪日他如约归来,会忘了我,忘了他曾予我的姓名…… 我与他之间,隔的不仅仅是巨山,还是一条纵布顽石荆棘的鸿沟。这是一条无法逾越的屏障,隔绝万千。他无意过来,我无法过去。 于是彼此消融。 最后堕落。 你说,佛普渡众生。 可我从未见过佛…… 壹: 当我还是一只无忧无虑的青妖时,曾顽劣不堪,时时摆弄着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法力,调戏上山砍柴的柴夫,逗逗下河捕鱼的渔民。 戏法大多千篇一律,让柴夫扛柴回家的路上摔一跤,散落一地的木柴,然后再慢慢捡回来。在渔夫钓到鱼时,略施法术,那鱼便甩出一尾水花,从渔夫手里挣脱出来,“扑通”一声,跳回江水。 我乐于看他们唉声叹气,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来满足我恶俗的心理。 对于这些捉弄人的伎俩,我乐此不疲。仗着自己是妖,且是妖中“贵族”,便比这林中别的生物高它一等。 生命于我,可贵,又可轻。 贵在我自己的命,轻在他人性命。 我活着多久了? 也许数十年,也许已过百年。 生我的鱼早已死去。 青妖就是这样,生于南冥天池的熹遥鱼腹。一出生,就注定了母体的消亡,而我,也渐渐忘了是如何来到这山中的。 也许遗忘是好事,因为可以减少那些不必要永久记住的过往。 我的脑袋不大,向往世间各处的五光十色,需要选择遗忘一些,才能记住一些。 这里是白睇山,蕴藏着许多的奇珍异兽。同时,它也是危机四伏的。 古往今来,多少为求珍贵宝物的人死于那片谷底。他们尸骨堆积如山,只因为欲望使然,前半生不得好过,最后更是覆了后半生。 “快,那位师父说了。只要找到宝贝,我们就发财了!” 分卷阅读27 “唉,这山太陡了……啊……” “喂!算了,这下宝物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了,哈哈哈!” 两个兄弟,如同魔怔般,和大多数为了宝物的人一起,妄想爬上白睇山巅。那位弟弟死了,可哥哥还在攀爬,他的眼里仿佛闪着金闪闪的光——脑海中幻想出金银珠宝的模样。 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师父是谁,这样到处散播谣言,不怕遭天谴吗? 哥哥很快也败下阵来,成了这山谷中尸骸的一员。 我目睹了一切。没有悲伤和惋惜,只有尽情的嘲笑。 也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是白睇山顶有处洞穴,里面寄放着一位仙人的宝物,能实现任何人的所有愿望。 宝物有没有,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山的不远处有座城池,山脚有座村庄,山腰间有座寺庙,山顶上空无一物。 当然,洞穴是有,但丝毫感觉不到里面有灵力波动的气息,也就自然没有所谓的宝物。 白睇山很大,成精成妖的生灵却是不多。这里成了我的天地,我时常幻化为兔子,那时也只能固定在那一个形态。虽还不能幻化人形,但已经学着人类的样子,“坐”在山巅的峭壁上,望着烟雾缭绕的白睇山,从晨起到昏暮,装作思考,装作为情所困的女子般忧伤。 其实我的内心空空荡荡,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情爱。 所以,我只是学着他们的模样,待自己有了人形后,就可以融入人类社会。用那些山珍美味,灯火阑珊,以此来填充自己内心空无的世界。 山腰的寺庙,我从未见过,只知道里面清一色都是男子,剃着光秃秃的脑门,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念着我听不懂的话,供奉着斗大的,金闪闪的,如人般的巨像。 这使我无比好奇——我时而见到各型各色的人类虔诚地跪在巨像面前,双手合十,双目闭合。 他们在干什么?作法么? 一个脑袋上有着九个点的男子,捏着一串念珠,站在跪着的人身旁,明明看的是那尊巨大的金像,眼里却似乎透过它,看到了空旷的辽原,淡淡道:“阿弥陀佛,佛祖会听到施主的祈愿的。” 佛祖?是那尊巨像的名字吗? 原来它叫佛祖。 唔……我还没有名字呢。 我躲在寺庙门旁,撅着嘴,对这里的所有感到十分疑惑。 而关于我的一切好奇,在那个静谧的冬日午后得到了所有的解答。甚至终止了我每日的满身清闲,还有捉弄人的坏习惯…… 贰: 这几日冷得厉害,山林间落满了雪,地上,枝桠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与我融为一体,几乎将我埋没。 周围静悄悄的,连那片平时充满了绿意的湖泊都冻结了姿态,宛如嵌在白色丝绸上一块上好的翡翠,于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刚帮一名柴夫捡回掉落一地的木柴,然后淡淡的双眸望向我所藏身的树丛。 这是个奇怪的人。 许是那寺庙中的一份子——光光的脑袋,永远灰扑扑的衣裳,常念着那句我听不懂的“阿弥陀佛”。 他好像知道是我干的,即使在世人眼中,我不过是只“人畜无害”的兔子。 柴夫连忙道谢,紧接着叹了口气,一脸的纳闷:“真是奇怪,来这山上砍柴总是会摔上一跤。” 他笑笑,担去柴夫衣裳上的灰尘,言语中颇有深意:“不用担心,应是这林中的小精小怪在使坏罢了,并不会伤人性命。” 柴夫更疑惑了:“唉?这山中有妖精吗?” “万物皆有灵。”他的回答依旧高深莫测。 “好哇,让我知道是哪个妖怪干的好事,非要扒了它的皮不可!”柴夫愤恨地骂道,只是想发泄内心的不满,却硬生生勾起了我的暴脾气。 不过是个人类,竟然还想扒我的皮?! 遂是动用灵力,悬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猛得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柴夫砸去。 “砰。” 石头竟是砸到了那人身上——他挡在了柴夫面前。 “哎呀,师父你怎么了?” “无妨。”他摇摇头,余光扫向我的方位,平淡的语气听 分卷阅读28 不出一点情绪的波动:“不过是听到你说要扒它的皮,妖精生气罢了。”顿了顿,又道:“可是这准头不太行啊……” 明明是你自己逞强的! 我恨不得立马冲出去,用我锐利的爪子在他空空如也的脑门上扯出几道花来。 “啊?”柴夫退后一步,面露惧色,抖抖索索着环顾了一眼四周,然后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喃喃着:“我,我不是说要扒你的皮啊,我是说扒我自己的皮……对,扒我自己的皮!”然后睁开眼睛,留下一句“娘啊!”就同一阵风似的跑了。 留下他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林子里。 活该! 我对柴夫的逃跑嗤之以鼻。 谁叫他异想天开,竟想扒我的皮。 “小妖,你该出来了。”被弃那人忽然开口,摸了摸自己被砸中的后背,嘟囔道:“还是有点疼的。” 额?叫我嘛? 算了,敌不动,我不动。 于是继续埋伏在草丛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跳若擂。 他见周围迟迟没有动静,无奈地摇了摇头,举步朝我的方向走来。 等等,果然他是知道的! 不及我做出反应,脑袋上一对细长的耳朵就被人揪起,身体悬了起来,撞进一双溢满笑意的眼里。 “嘿,小妖?” “何,何方妖孽?!”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扑棱着四个爪子,可依旧无济于事。 啊,这可恨的短手短脚! “我不是妖孽,只是个普通和尚。” 他看够了我的样貌,便将我缓缓放在地上,蹲了下来,直视着我。 得了自由,我当然要报仇雪恨了。于是悬起他身后的小石子,趁他不备,发动攻击! “哎呦。”这一下正好打中他的光头,肯定很疼。 “还真是冥顽不灵的小妖。”他皱起一对秀气的眉毛,突然伸出大手。 来了,他要反击了! 我绷紧了四条小短腿,严阵以待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脑门给弹了一下? 那轻轻一下的弹脑门,莫不是在玩儿我? 我诧异地瞪大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他知道我是妖怪,还不伤我? “你……” 我愣在那里,半晌反应不过来,良久,才吐出一个字而已。 “小妖,你叫什么?” 他问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才不告诉你!” 其实我没有名字…… “唔。”他一点也不介意,伸手摸了摸我的皮毛,眼睛是湿漉漉的,仿佛有人拿着新雪擦拭过一般明亮。 “我叫浑元。世间本浑无,不知其元空。” 他解释着他的名字,可我半句听不懂,遂是摇了摇小脑袋,道:“我没有名字。” “既然如此……”浑元沉默半晌,而我仅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就听见他朗声开口:“那就唤你雪稚吧,你看你这么白。” 雪稚? 颇为奇怪的名字,但好过没有。 于是点头。 他笑了,将我捧到怀间,又问:“你是兔子精吗?”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十分地舒适,便任由他抚摸我的毛发,眯起眼睛,道:“我是青妖。” “青妖?没听过呢。” “那当然,青妖可是很罕见的妖物!” “那也是妖啊……哎呦。” 见他如此瞧不起我的身份,我便又运起了一块石头砸去。 “好好好,我错了。” 他甘拜下风,而我心满意足地往他更温暖的怀里蹭去。 “雪稚。你可知白睇山巅,是否有一件宝物?” 我顿住,抬眸看他。 他 分卷阅读29 也是为了宝物而来的吗? “山巅并无灵力波动。”我是实话实话。 浑元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来,低着头,他似是喃喃自语道:“师父莫不是骗我?”声音轻轻的,“罢了。”半晌又抬起头来,换成了一副释然的笑脸。 “你愿意和我回去吗?”他看了眼继续拼命钻动的我,笑出了声。 “回去?去哪?” “寺庙。” “寺庙?唔,好玩吗?” 我停止了动作,抬头瞧他。 “那里有很多人,也很温暖。” 很多人?那是不是说明我可以尽早融入人类的世界了? “好啊,我跟你走!” “那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他突然变得认真异常,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还有条件,好麻烦……但是,听听也无妨。 “你说吧。” “一,不可以随意使用法术捉弄人。” 这个好办。 我点头。 “二,要乖乖听话啊,别暴露你是妖怪的身份。那可是佛门净地,大师兄很凶的!” 他似乎很怕那个大师兄? 我再次点头。 “第三。雪稚啊……能不能别老是用石头打我的头,没有头发,很疼的……哎呀!” 我瞥了一眼掉落在地的松果,最后点了点头。 不用石头,松果总可以吧。 嘿嘿,这也不算违反三个条件了吧。 中秋番外——合欢 淮望不记得这是在人间过的第几个中秋了。 从一个人望着月亮发呆,到和阿九一起望着月亮发呆,直至活泼的猫妖兄妹来了,她才换了个过中秋的方式。 今年是最不同的一年。 大抵是因为还有夜阑之在。 夜风徐徐吹来,捎来生生凉意。北衾虽寒,但时逢过节,街道上依旧是熙熙攘攘涌着人潮。 中秋的月是一年之中最为明亮的,月满莹润,高高悬挂,如同缀在巨大黑布上的夜明珠,熠熠发光。 话说郊外有一处断崖,崖边有一棵古树,树干粗壮,且繁密的枝叶向四面八方舒展着,如同拥有生命般。月华与薄薄积雪一并覆上时,古树便在寂静的夜色中散发着淡淡辉光,是美不胜收的模样。 北衾举国都在过着欢快的节日,每家每户皆是团团圆圆。 然而一只硕大的狐狸却孤零零地趴在古树旁,伴着这古老的生灵一起,举目望向天空。 狐狸全身赤色如红莲业火,身后九尾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圆月,心中泛不起一点过节的喜悦。 人们都说月宫里住着嫦娥和玉兔。 狐狸笑笑——其实月宫里只有一位嗜酒散仙,一众任劳任怨的灵鹊,和一只傻兔子。 那些美丽的传说,只是寄托了凡人的美好心愿罢了。毕竟真正见过仙家的人,世间甚少。 然而狐狸此刻觉得心中十分纳闷。明明它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淮望却嫌他体积太过庞大,会吓到百姓,遂是自己领着阿九和猫妖兄妹上街过节去了,独独留他和一棵将睡未睡的树妖并肩赏月。 “唉……”狐狸叹了口气,垂下了脑袋。 他听到古树的呼吸声,轻轻的,有时候还会发出鼾响。 细细回想起淮望初到月宫时,他有那么一瞬觉得,便是此人害死的言绪。 可是后来时移情深,他才发现为什么言绪会喜欢淮望。 这个总是嘴硬心软的妖怪,这个脾气急躁的姑娘……她会认生,因此外人面前的她总是一副仪态端庄,无懈可击的模样。也只有在熟人面前,她才会变成那个大大咧咧,笑得开朗的女子。 如此,怎能不教人欢喜呢? 想着想着,狐狸弯下的唇角,莫名扬起。 他正打算闭眼睡一下,忽然身后传来了声音,是在喊他。 “夜阑之!” 分卷阅读30 狐狸愣了愣,抬头望了望四周,又微微转头看向身后。 不知何时,那身着一袭黑衣的姑娘,正站在月下笑吟吟地望着他,眸中清泓与天上圆月自成一色。 “一个人呆着很无聊吧。”淮望朝狐狸走了过去,直接坐在了狐狸的身旁,坐在了微凉的地上。 狐狸太过庞大,更显得身旁淮望无比娇小,断崖也不宽,因此淮望几乎是半个身子都埋在了狐狸身上的绒毛里。 “你不是和她们过节去了吗?”狐狸疑惑问道,嗓音染了些沙哑。 “中秋不就是要和家人一起过吗?”淮望抬起头来:“我已经陪完阿九她们了。” “……”夜阑之本想问淮望,自己能否算得上是她的家人,然而话哽在了喉间,待磨蹭了半晌,才吐出轻飘飘的一句:“带酒了吗?” 淮望猛得透过绒毛揪住他的一块肉,恶狠狠道:“喝喝喝,你就知道喝酒,真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用理会的!” 夜阑之眼里含了泪花,不怒也不语任淮望掐着。 她掐够了,就松开手,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敛起的眸子中亦有流光波动:“夜阑之,你可知我一个人在人间呆了多久……” 他看到一滴清泪从她脸庞滑落,重重滴在了地上,一时只觉得心中仿佛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无一不硌得他发慌。 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慌乱不已,只好用一条尾巴轻轻柔柔地抚过淮望的脸庞,也将泪痕拭去。然而淮望沉默着,依旧在抽泣。 “你……”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瞬间拔起的高度将古树完全碾压了下去。 “我发誓,以后一定不会离开了!”他朝天举起一只爪子,身后九尾直直竖起三根。许是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副样子有多么滑稽。 “真的?”淮望抬眸看他。 “嗯。”夜阑之坚定地点点脑袋。 下一刻,淮望破涕为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从手中变化出了一个食盒来。将之打开,夜阑之便闻到了烈酒的醇香,还有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尝尝,这人间的桂花糕虽不比月宫的好吃,却也是算是美味了。” 她抓起一块桂花糕朝夜阑之伸出手,这只偌大的狐狸只觉得心中的石头似乎全部变成了一汪清泉,缓缓从心头滋润过去。 胡须轻轻颤抖着,他小心凑近,将淮望手中的桂花糕吃下。 嗯,很香,也很好吃。 淮望笑嘻嘻地看着吃出一脸幸福表情的夜阑之,自己的面上大可也事能称之为幸福的神情吧。 谁的心中不是溢满了月光呢。尤其是在这种满色皎洁的月下。 古树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在它睡着时,周围浮动着星星点点的萤光,如同无止无息的岁月长河,全数悉洒在了一人身上。 树后,还躲着三个偷窥的家伙。 “喂,许月山你给我走开,挡着我视线了……” “你就是这么跟你哥哥说话的吗?!” “快走开快走开!哎呀,姑娘好像和月老大人亲上了!” “一个这么大,一个这么小,他俩咋亲的?” 阿九:“……” 廿二 叁: 我一度怀疑浑元是不是两个灵魂同居一体。 在那些百姓面前,他是面无表情的大和尚,说的都是一些玄妙的话,语气淡淡的,如同经历了许多的沧桑。 而在我面前,他如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笑得灿烂,还傻里傻气的。 每次他将脸凑到我面前来,笑嘻嘻的模样,总是会召得我的一阵白眼攻击。 浑元不止一次夸过我好看,但也只是作为兔子来说,变成人形就不一定了。 瞬间气得我朝他的脑袋丢了三颗豌豆。 话说这寺庙的豌豆还真是好吃呢。 在这里小住了不过几日,懂得了这些没头发的男子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和尚。 他们听说浑元养了一只兔子,于是纷纷跑来观赏。 左摸摸,右碰碰。可怜我美丽的 分卷阅读31 白毛,都掉了好几根。 最后忍无可忍了,只好运用法力朝他们每人的头上丢了一粒豌豆。 “唉?怎么会有颗豆子砸我?” “我也是。” “好奇怪啊。” 我躺着浑元怀里,乐得想大笑三声。 活该的和尚们。 那位令浑元惧怕不已的大师兄,我始终没有看见。 据说他常云游四方,鲜少回寺庙来。 而脑袋点有九个点的和尚,听浑元说,那是方丈,是寺庙最厉害的人。 确实,那位方丈脑袋挺方的,还不及我万分之一可爱。 平时他老是笑眯眯地盯着我,总会盯得我毛骨悚然,像是他知道些什么。 最最奇怪的,还是浑元了。 别的和尚都看不出我是妖物,偏偏这个憨憨的和尚看得出来。 我也问过他,“你是如何得知是我用法力捉弄那柴夫的?甚至还知道我的位置!” 他低头思索片刻,然后抬头看我,很真挚的神情:“不知道……哎,好好说话,别动手!” 我叹了口气,收回枕头上的灵力。那豆腐块状的枕头便从半空落下,稳稳落在床头。 大概用和尚的话来说,就是——缘分吧…… 千百万人,皆无人识我面目,奈何你,一眼洞出。 浑元说过,佛讲究缘。 我问:“缘为何物。” 他道:“佛曰,‘缘为冰。我将冰拥在怀中,冰化了,我才发现缘没了……’”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时,眼里总有莫名我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过,再寻,便了无踪迹。 他说的缘,我不懂,只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望向他。 于是他笑笑,又道:“简单来说,便是我与你。” 这下,我懂了。 那时真觉得浑元好看,发自内心的。 白皙的皮肤,细细长长的眼里黑白分明,一对浓秀的眉毛,笑起来时,傻得可爱,这副样貌确实体面,让我越看越欢喜。 晚上睡觉,他是和别人挤在一堆,却重新为我开辟了一块小天地,让我睡得暖和安逸些。 我诞生没多久,以至于目前只有一种形态可以幻化。 但我还是期待着长成人的模样,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个漂漂亮亮的外貌,到时,定要叫那不长眼的浑元惊艳一把。 话说,浑元终于打算带我进城了呢。 往日他进城采购物品,总会带回一身桂花香,也不知道混迹哪去了。 但那一日庙里来了一位富商来到寺庙,说自己家中有妖魔,希望方丈出手相助。 方丈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最终指了指浑元,还附上一句:“记得带上雪稚。” 唉?为何要带我一起? 浑元也不解,便出声询问。方丈只是笑笑,丢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佛曰,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天机,哪来那么多天机。 我锁在墙隅,偷偷白他一眼。 最终浑元还是带上了我,背着一个竹筐,走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于是,有许多人都见到了这一幕:一个和尚,抱着一只兔子,背着一个竹筐。兔子正在吃豌豆,和尚正在和兔子说话,最神奇的是,兔子会翻白眼…… 我好奇地看着四周,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穿着也各异,五颜六色的,有趣地很。有人在拼命吆喝着,也有人骑着高大的马匹疾驰而过。 浑元说,等办完了事情,再带我好好逛逛。 “可是你也不需要什么东西啊。你是兔子,也不需要簪子胭脂……”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停住脚步,将我举到他眼前,左右看了看,最后才持怀疑的语气道:“你是……母的吗?” 这家伙是疯了吗? 我将最后一颗豌豆吞下,斜睨着他:“不然呢?” 他似乎对我的性别过于震惊,兀自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你这么凶,怎么会是母的呢……” 分卷阅读32 看他一副欠揍的样子,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这些日子他待我也不错。 于是冷哼一声,不反驳,也不动手。 城里很大,四通八达的。浑元带着我绕来绕去,最终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子里。 他站定在一户人家门口,大门是关着的,但看样子,他也并不打算敲门。 我的目光被门口的桂树吸引而去。正值七月,桂树开得如火如荼。 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桂香扑鼻。遂是想到了浑元,抬头看他。 一身的桂香……他总是来此地呆上一会儿吗?为何不敲门呢? 视线落在紧闭的大门上,浑元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忧郁,眸眼低垂,似乎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 他在伤心什么? 我不懂,但本能觉得心里不舒服,于是出声催促他:“浑元,我们该走啦!” 他回过神来,悲伤的神情一扫而空,愣愣看了我半晌,才又举步朝前走去。 “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人。” 看人?哪有人。 “那你为何不敲门?” “……”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继续追问道:“浑元?” 他难得语里带了一丝不耐烦,沉声道:“别问了。” 我撇撇嘴,当真不再询问。 那扇门,或许是浑元的秘密。我好奇,也有心想要知晓,但无意主动打破。 因为隐隐感觉,那会是一切的终结。 肆: 富商姓马,家住繁华地段。浑元带着我走了许久,才到达目的地。 事情说来也简单,无非是近日家中总发生一些怪事,马富商怀疑有妖魔作祟,便请来寺庙的和尚帮忙做场法事。 白睇山上的寺庙闻名坊间,香客总是络绎不绝,慕名拜访,或有事相求的人,也不在少数。 浑元在马府内四处转了转,并没有感觉异样,但还是虚张声势:“贵府有邪祟,还是不好对付的样子。” 这撒谎撒得,真是技艺高超。 我偷偷憋着笑,乖乖地躲在浑元身后的竹筐里。 “那……那师父,我该怎么做?” “你们先退下,让我将邪祟引出来。” 马富商对浑元的话深信不疑,于是遣退了家佣,自己也离开了。 这回,我算知道方丈为何叫我跟来了…… 马富商前脚刚走,后一秒浑元放大了数倍的脸就凑到我眼前来,一脸的掐媚:“嘿嘿嘿,咱们貌美如花,冰雪聪明的雪稚,你也是妖,可能看出些什么门道来?” 我先是被那张大脸吓了一跳,随后又被浑元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落在地上,直打滚。 笑够了,就舔舔自己凌乱的毛发,不屑地瞥他一眼:“方丈叫你干嘛来了?” 他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高大的身躯蹲在我面前。 “我看这房子没问题啊。” “房子是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人。” “唔。”他似懂非懂。 浑元说的不错,这马府确实没有一点问题,只是这问题出在了马富商本人的身上。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女鬼。” 鬼本是人死后的魂灵所化,因有怨气,化作鬼。鬼和妖相似,只是妖有实体,鬼没有。 “难道是马富商杀死的人回来报仇了?”他摸着下巴,思考着。 “还不清楚。”我摇头,指指马富商离去的方向,又道:“你先告诉他找到破解之法了,我去问问那只鬼,让她离开就好。” “若她不肯离开呢?” “那就只好动粗了!”我阴险一笑,小小的身子热血沸腾。 这件事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难得有事可做,还可以露一手。 浑元思忖片刻,点头答应。 半晌后,我与他分开协作,浑元负责拖延和忽悠,我负责沟通。 分卷阅读33 那马富商身边的女鬼,样貌不俗,只是穿着有些寒碜,终日跟随着马富商,却看不出有任何害人的意思。 “喂。”我喊她。 声音用了法术,凡人无法听见。 女鬼回过头来,望着我,愣了。 “为什么跟着他?” “你能看见我?”她飘过来,原本无神的眼里仿佛又燃起了光。 “能。”我干脆回应。 “那太好了!”她看起来二十有六的年纪,此刻却开心得像个小孩,眉眼弯弯。 “我看你是和那个和尚一起来的,竟然不知道你是妖怪。这几日啊,我为了和他说话,上了几个姨太的身,但总是一会儿就被排挤出来了。”她自顾自说着,颇为委屈的语气:“应该是我太弱小了吧。” 然后话锋一转,她终于点出目的来,“你能让和尚转告印雄一句话吗?” 印雄大概是马富商的名字。 “你想让他知道什么?” 女鬼笑了笑,转头看向正在被浑元忽悠着的男子,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温柔:“请替我告诉他,‘慈悲花’开了……” “就这一句?” 闹得马府上下人心惶惶,难道就为了一句花开了? 她重重点头:“就这一句。” 廿三 伍: 天色逐渐变得昏黄时,浑元准备好了一切,开始举办法事。他告诉马印雄,贵府的邪祟今日便可除去。 马印雄十分高兴,允诺事成之后,必定捐百两银子给寺庙。 那场法事引来了府中上下数十人的驻足观看,我躲在暗处,悄悄看着面前的一幕。 只见浑元拿出一个黄符来,在蜡烛上引燃,随后往空中一抛。那黄符竟炸开了,声音响烈,随后化作一堆灰烬,被风吹散。 他装模作样地到处跳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抓起一把香灰,朝烛火撒去,只见火光大盛,香灰悬浮于空,排成一朵花的形状。 这一幕只看的人眼花缭乱,暗暗赞叹浑元的法术高深,而躲着暗处的我,则居功至伟。 法事完毕,他让马印雄来到身边,附耳说了什么话后,便见马印雄久久怔愣原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干涸的眼眶逐渐溢满泪水,最后抱头蹲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浑元也看愣了,余光扫我一眼,却是默默收拾起东西进竹筐,先我一步悄悄离开原地。 我看见有女子的手,轻轻抚上马印雄的头,微微笑着,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最后看向我时,她的身体已如萤火般开始消散。 “谢谢。”我听到她如是说着。 我眯着眼睛看她消失原地,马印雄的哭声依旧响亮。默了半晌,我也偷偷溜出了马府,留下一干不明所以的众人,和那位失信于人的男人。 浑元在巷子的拐角等我,一副迫切想要知道一切的神情。 “我照你跟我说的话同马老爷讲了啊,怎么他听了就哭了?”浑元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哈……”我打了个哈欠,抬头望了望天,故意卖个关子。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适宜,雀鸟竞相翱翔天际,为这单调的蓝色天空,平添了几抹灵动的色彩。 临近黄昏,余晖落幕下,树影婆娑,晚归的行人纷纷赶着路。 可有些人,是再也归不去的了…… 我似乎能明白情爱为何物了,也多亏了那个女鬼。 “除了怨气能让魂灵化作鬼,执念也行。那马印雄,就是女鬼的执念。” 我窝在浑元的怀里,归途中,与他讲述起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 关于拥有远大抱负的他,关于痴情苦守的她,还关于那朵不为人知的“慈悲花”。 慈悲花十年才开,花期很短,不过一瞬。但那一瞬,是绚丽的,因为花的美丽,可使世间所有的花瞬间失去色彩。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注定等待别人的,而有些人是注定被人等的。 女子属于前者。 只因为那无心一句:“待花开 分卷阅读34 之时,我便回来娶你。”就已为此倾了一辈子的情。 这样的话,其实说者不下少数。 无非是——待我功成名就,回来娶你可好? ——待你长发及腰,我定许你十里红妆。 然而当年许下诺言的人,无不纷纷留在了外头。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自小便一起长大,芳心互许。 野心永远伴随着年纪渐渐茁壮,儿时不过想要一顿好饭,长大却想要一个山庄。 他离开那日,交给女子一颗种子,话里半真半假:“等我哪天出人头地了,就八抬大轿娶你进家门!这颗种子你留着,花开了,我便回来了。” 话罢扭头离去,独留女子一人痴守着花种。 一开始她想着,以后嫁过去了,也定不能乱花钱,该省的还是得省。于是一直省吃俭用着。 到了冬天她又在想,是不是得织几条毛裤给他送去? 一年复一年,花种开出了芽儿,他没回来,她却病倒了。 “马印雄离开的第四年,女子就病逝了。因为她的执念很深,于是没入黄泉,仍旧留在了人间,守着慈悲花。” 我想起了她依旧明艳的笑容,不怒不怨,只轻声说道:“慈悲花开的那日,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风景……” 也许后面还有一句——可惜他不在我身边了。 我不知道她游荡到京城,寻到马印雄,见到他已然身居高位且妻妾成群时,是何种的表情与心情。 如同我不知道失意的女子坐在白睇山崖上,眺望山中烟雾缭绕,是否会想就此跳下,重新来过? 浑元说过,佛讲究缘。 可有的人,终是有缘无分。 “千生百世,缘起缘灭,皆已注定……” 在我临睡之际,朦朦胧听见浑元低缓的嗓音如细细流水途径耳畔。 是啊,缘起缘灭,是早已注定了的。 那么我与他呢? 何时缘起,又何时缘到头? 实在是抵不住困意,浑元的怀抱太过于温暖,是从所未有的心悸,如同在不经意间,领略了世间所有山河日月的模样,印在心头。 也许除了那些人间美食,万家灯火,还有浑元,一样可以填充我空荡的内心…… 陆: 月亮徐徐攀升,转眼悬挂高头。回到寺庙时,已是临近深夜。 我与浑元是悄悄离开的马府,故此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食。 他踩着黑色布鞋,上前敲响寺庙大门,几声轻响,落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我醒转过来,一双眼睛于黑暗中闪着幽幽红光。 “到了?” “嗯。”他摸了摸的我脑袋,踏进从内徐徐而开的门内。 尽管浑元已是累得要死,却还是去厨房拿来一碟豌豆,放在我的面前,自己只吃一个白馍馍果腹。 方丈对我们此行的结果颇为满意,从他眯起的双眼和莫测的笑容里,我敢断言,他定是知晓了我的身份。 但何时得知的,我就不懂了。 见方丈也并无撵我出寺庙的意思,身份暴露与否,倒也无所谓了。 “浑元?” 深夜,听见有人喊他。 他并未入睡,点了油灯,正在细细看着一本竹简。回过头去,那位师兄许是因为光线刺目,揉了揉睡眼,支起半个身子,嗓音里带着倦意:“还不睡吗?” “再看一会儿。”他淡淡一笑,挪了挪位置,将明亮的光线悉数遮挡住。 “早点睡吧。”师兄重新躺下,像是想起什么,又睁开眼睛,拍拍他的背:“师父说,大师兄快要回来了。” 他的眸光亮了亮,映照着细碎的烛光,旋即点头,轻声回应:“好,我知道了。晚安师兄。” “晚安。” 也许,很快就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了。 吃得饱饱的,我闭上眼睛,又陷入一轮睡眠中。 不过,那马印雄虽辜负了曾经的爱人,却还是如约捐了百两银子。他拉着浑元的手, 分卷阅读35 连声道谢,一口一个大师。 浑元的名号,就这么传出去了。 而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也成了我日后痛苦的一个根源。 总之那日马府归来之后,我对城中的好奇是愈渐愈盛。此后便日日缠着进城采买的浑元,随他一起上街。 他仍是习惯于绕到那个巷子里,再盯着那扇永远不会敞开的门,只盯半晌,就离开。 想起上次浑元难得的怒气,我识趣得没有再询问。 隐隐有感觉,我与浑元之间,便是隔了这样一扇门。时而看起来不过轻易可破,时而宛如磐石,坚不可摧。 他无意打破,我无法过去。于是我只好等他自动敞开的那天。 某日我与浑元闲逛街上,忽然响起了喧天鼓声,原本平静的人群瞬间躁动起来,退到两边探头张望着。 “原来今日有人成亲呐。”浑元站在人群外,他的个子很高,即使不用垫足,也看得十分清晰。 可我就不一样了,赖在浑元怀中,竖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眼前满是穿着灰布粗衣百姓的屁股。 那种滋味,可真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我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焦躁不安地乱动着,浑元这才如梦初醒般,将我举高,放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双手圈起,护在我的周身。 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街道的另一头,出现了数十位穿着红衣的人吹着唢呐,抬着一顶花轿,缓缓行过,胸前挂着硕大红花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脸上洋溢着喜色,行在最前头。 这便是成亲吗?好热闹啊。 我听说过成亲。无非是彼此相爱的男女互相允诺终身,自此有了至深的羁绊。 早年白睇山中有一只狐狸精,她化作人形,与一名人类男子成亲。我曾听她说过,成亲就是指——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虽然她的话简单粗暴又肉麻。 但是从某个方面来说,确实如此。 于是我低下头,正好看见浑元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分外秀丽,心中一动,用了法术加音问他:“待我修成人形,我们成亲可好?” 我问得很认真,也很真挚。 想要他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这是依赖吗?还是因为……喜欢?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躯明显一震,沉默半晌,才用一种小心翼翼般的语气答道:“我是和尚,不能成亲,这是戒律。” 是啊,好像是有这样一门戒律。 身为和尚,远离红尘。还需戒酒,戒肉,戒欲。 当我还是兔子时,他为人。 待我修成人形,他仍是和尚。 心脏猛地一缩,我不动声色地用爪子拍了拍浑元的头,示意他放我下来。 “走吧。”我再没了兴致,窝在他温暖的怀里,贪恋一时的气息。 “曾经看别人成亲时,都要把新郎灌醉。我不解,便去问方丈为何如此,你可知方丈是如何回答的?”他企图扯开话题的功力蹩脚,带着轻松的语调问我。 “不知。”我应和得漫不经心。 “成亲后,便活在苦海里了。大抵怕新郎跑了,所以要灌醉他。”浑元故意学着方丈说话的语气,降低了嗓音,沉沉说道,然后自顾自的笑起来。 然而我却没有丝毫笑意,沉默异常。 一时周围格外沉寂,只有缓缓流动的空气,身处其中,那缓慢与压抑,几近扼制我的呼吸。 他不说话。 我也不言语。 二人皆同哑者。 唯风声徐徐湛湛…… 廿四 柒: 那位不苟言笑,面如石像般的男子就是大师兄吗? 在我与浑元各自保持沉默的第三天,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终于出现了。 同样是光光的脑袋,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文邹邹且高深难测的,让人不得不先思考一番,再来说话。 他来得悄无声息,像是突然出现在这寺庙中,如同石块,没有人会注意路边忽然多出一块石头,除非被它绊 分卷阅读36 了一下。 而与他相撞的,正是傻里傻气的浑元。 “大……大师兄?”浑元撞到人后微微一怔,但抬头见到来人后马上反应过来,脸上笑开了花。 “云游到步虞城,正巧途径白睇山,便回来看看。”他话里轻松,脸上表情却是绷紧,像是块万年寒冰。 “太好了!那你见过师父了吗?” “还没。”那人顿了顿,视线飘向暗处的我来。 不舒服……这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由他身上,我闻不出一点生人的气息,但此人并非妖或鬼。那股气息几近仙气,却也非仙。 大师兄么…… 正于我难受思索之际,那位大师兄接着开口道:“浑元,不打算介绍下你的新朋友吗?” 新朋友,多半指我。 还好,浑元也不算太笨,至少能懂得那人话里的指代为何人。 他只犹豫片刻,随后侧过身子,冲蹲在水缸后露出一对耳朵的我招手,道:“雪稚,来。” 不去。这位大师兄一看就不好惹。 我立场坚定,遂对浑元的话熟视无睹。 自上次我提出想要成亲的话被拒绝后,我与他之间,从前像隔的是一扇门,如今已然隔了座高山。 浑元紧紧锁起眉头,看样子是对我的态度略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于是抿着薄唇,不说话。 “看来你的这位友人不太喜欢我。”大师兄似乎真的不擅长笑,连一句揶揄的话都被他说的严肃异常。 不是不太喜欢,是害怕。 他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威慑力,我敢保证,不单是我,若是换了白睇山上的任何一位妖怪,都会畏惧不止三分。 大师兄的眼睛不是寻常人类的褐色或黑色,而是如铅般的灰,但神采奕奕,透着光,凛冽的光。 他若不是人,灵力肯定是极高的。 “夜半三更,白池畔见。” 虚空中,耳里突然传出这样一句清晰的话来,直直传到我小小的脑袋里。嗓音沉沉,有些冷硬。 我猛得紧盯大师兄,心中思绪万千。 他虽没有开口,但那句话必定来自于他。 “算了,既然友人不待见我,我还是先离开吧。”大师兄拍拍浑元的肩,又嘱托道:“下次再与你们叙旧,照顾好自己。” 言罢,不等浑元说什么,身形一晃,竟然走出好几步远。只走几下,人影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浑元,眼睁睁看着大师兄离去的方向。最后,才憋出一句感慨:“大师兄的修为已经这么高了嘛?” 他又不是普通人…… 我白浑元一眼,抬头望着远处天际那抹红火的烈阳渐渐西移至山头,缓缓沉下。另一边的天空,不知何时,挂上了一轮清冷的月亮。 捌: 白池位于白睇山脚下,旁边便是向阳村庄。 那里的池水四季皆是混浊的白茫,不见鱼草,故称白池。 正是三更,周围格外得寂寥。偶有虫鸣聒噪几声,便再了无踪迹。 夜晚来临,月挂当头,落下无数的缕缕银辉,铺陈于白池之上。池水随风轻轻荡漾,一眼望去,粼粼发光,如同在这寂静的夜里,撒上了数不清的琉璃。 每一滴水都反射着月光的色彩,然后再映照着池畔边男人清秀却紧绷的面容。 男人极高,身形挺拔如松。一袭普通纳衣,饶是穿在他身上,也会让人以为,是哪个出了家的富贵少爷。 不远处的草丛传来轻微的异响,男人面不改色,依旧把控着节奏,转动手里的念珠。他铅灰色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无比深沉。 “你到底是谁?” 我从草丛里缓缓渡出,驱使着四只小短腿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来,仍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可恨的身高! “你可以叫我须弥。” 须弥蹲下身子,定定瞧着我。夜色深沉,他的眸光,比夜更深。 还是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扼制我的咽喉,字字难露:“深夜相邀,所为何事?” 分卷阅读37 “你是妖。” 他不过道了随意四字,却让我大惊失色,爪子深深抠进地面,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以及心神。 “你也不是人。” 我故作无事地回应,勉强扯了笑容。 是啊,兔子也会笑。 还是苦笑。 “我无意知晓你的过往或其他。但……”须弥站起身来,指尖不过轻轻挑,一个无形的气团,便将我悉数包裹,无法反抗,只待缓缓升起,升高到他的眼前。 “你得告诉我,为何留在庙里,留在浑元身边?” 他话猛然凌厉起来,然而我却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是在关心庙里的和尚。还以为他今夜要悄悄除了我这个邪祟,以防日后祸害天下百姓呢。 对于浑元,我自然是无害他的心思。而那些笨蛋和尚,除了偶尔会捉弄他们以消遣外,根本毫无其它念想。 思此,遂坦然地回答须弥:“浑元能看出我是妖,还予了我姓名。我感谢他,甚至是爱慕。而庙里的和尚们,我无意迫害,只是山中日子无趣,换个环境玩玩罢了。” 他沉默片刻,而后点头,垂眸思索了一阵,然后又将眼看我:“你爱慕浑元?” 我怔住,木讷点头。 这种事情,无需隐瞒。 当然,对于情爱的理解,我是似懂非懂,只是于内心觉得,我应是爱慕浑元的。 周身的气团突然消失,脚下没了接触的实感,瞬间便往下掉去。幸而我并非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否则定会摔得半死半残。 我轻轻落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可怜我现在修为不高,不然何苦轮到这须弥来整我。自己起码也是一只青妖,接连被看穿身份不说,如今竟被一个不知是人是妖的怪物在这明谈暗迫。 还好白睇山没有同类,不会被狠狠嘲笑。 须弥终是收了他的神通——那股无形的压迫。 得了自在,我像是条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地吸纳四周充盈的空气。边吸边偷偷瞧向须弥。 他正闭眼转动着念珠,忽地顿住,睁开一双淡然的眼睛,然后径直坐了下来,坐在一片碧绿短小的草地,面前是白光粼粼的白池,头顶是弯如镰刀的弦月。 “你和浑元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 这家伙,又提醒了我一次! “身份并无大碍。你们隔的,是一个人。” “一个人?” 我跳到他身边,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扇永远紧闭的木门。 浑元说过,他在看人。 透过那扇门,能看到一个人。 “你可知浑元是如何成为和尚的?” 他反倒又问了个问题。 我摇头。 “浑元无父无母。十年前,他不过十四年纪。是我在寺庙的大门外发现了晕倒的他,并将他带回寺庙。”须弥讲述的语气十分平静,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回忆,而是在念一段文字。 “那时他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尽管昏迷了,也还不忘梦呓几句,日日重复着那几个字。” “什么字?”我突然有些担忧,对于须弥口中关于浑元的故事。 “他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须弥转头来看我一眼,半张脸悉数掩埋于黑夜的阴影中,难以窥见。 “沈雪稚。一个女人的名字。” ——“你看你这么白,就叫你雪稚好了。” 那时我只瞧见他眼中快速闪过的一丝情绪,正沉浸在新名字里无法自拔的我,自然没有想到那么多。 是巧合么? 我的名字。 和那个姓沈的女人。 心中忽然一空,仿佛有人将手伸进我好不容易塞满的胸膛,掏出那个名叫“浑元”的和尚。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而她亦是浑元最亲近之人,或者说,是最爱之人。当年发生了战乱,在他们那段逃生的路途中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但自以后,浑元便脱离了红尘,削去青发,成为一名普通的和尚。” 他讲 分卷阅读38 到这,就停下了,久久没有再言语。 “那……沈雪稚的家,是在城中吗?” 须弥垂眸想了一会儿,点头。 “嘶……” 我深深吸了口冷气,只觉得这股冰冷的气体顺着我的咽喉,一直深入五脏六腑,冻得我四足发麻。 那扇门里,封闭的是沈雪稚。还有……浑元的心。 我终于知道为何浑元总爱在门前驻足一会儿——他在等她。 也许他觉得她还没死,于是等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回到那个家中。 浑元的喜怒哀乐,展示给我的只有一贯的神情。饶是那唯一一次带着不耐烦的语气,也是因为沈雪稚。 我竟然还想和他成亲? 可笑,太可笑了。 我忍不住嗤嗤笑出了声。 须弥转头看我一眼,还是一样的语调,没有安慰的意思:“在我离开之前,给你留个醒。” 他抬起手,于虚空中写下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一念之差,毁终生。 字字散发着淡淡光辉,一会儿便化作萤光消散。 须弥站起,伸手拍了拍衣襟,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口中似是喃喃自语:“尚来缘浅,奈何情深。红蜡滴白宣,娇艳如阳。本左或右,介为中引,便互融欤……” 这一字一句,落在寂静的夜里,似乎连那从未波动过的白池,都被激起了阵阵涟漪。 原来,一直是我自顾自的一厢情愿罢了。 廿五 玖: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寺庙。 院子里是漆黑一片,唯有方丈房里的灯依旧亮着,十分扎眼。 对了,那方丈,也是能看出我真身的人之一。 我极欲寻找一个发泄之地,或是能转移我注意力的事情,遂是径直入了方丈房中,穿墙而过。 室内亮着温暖的烛光,一踏入,那光芒便将我的毛发皆数染成橘黄,鼻间隐隐传来不寻常的气息,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必再隐藏,便开门见山。 “你是妖怪?”我知道此刻我的表情很凶,但用在这副躯体上,完全没有那股气焰。 方丈对于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反而伸手邀请我跳上桌去。 他正看着一卷厚厚的竹简,左边摆着笔墨,右边则是一堆古老的卷轴或经文。 我毫无行动的意思,依旧匍匐在原地,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喜笑颜开的男人。 是,他在笑。 眼睛眯成一条缝,面朝着我。笑得我心慌,笑得我头皮发麻。 “或者说,你叫什么?” “名字不过一个代号,你依旧可以称呼我为方丈。”他挑挑花白的眉毛,将竹简卷起收好,边道:“不过我已经好久不曾见过同类了……” 他如是说着,用不过最平淡的语气,可我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一般。 轻轻嗅着四周,那股若隐若现的妖气,我再熟悉不过了。 普通妖物身上的妖气是断不能掩盖的,然而青妖却可以。 青妖能嗅出同类的气味,他既能掩盖自身妖气,又能不被同类所洞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你也是青妖,不……”我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晰过,向前一步,看着他已经年老的皮囊,“你应该是人类和青妖的孩子!” 这个所谓的方丈,竟是我的半个同类! 等等,我记得外人除了称他为方丈外,还可以称之为——师父? 方丈不是人类,那么…… 曾经不经意听闻的话,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快,那位师父说了,宝物就在白睇山巅!” ——“雪稚,你可知,白睇山巅是否有一件宝物?” ——“师父莫不是在骗我?” “你!”我倒退三步,浑身都颤抖不已,用着有些难以置信的语气,道:“是你传出的消息,告诉那些人白睇山巅藏着宝物!你还让浑元去冒险!” 那时我只以为他 分卷阅读39 们口中的方丈是个人名,未曾想到一起生活在同个屋檐下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方丈”皱了皱眉头,只一下便舒展开来,嘴角上扬着,一副慈祥的面貌,道:“那件宝物可以实现人的任何愿望。我只是实话告诉了众人。”他说得坦然,满脸无辜地摊摊手,“谁让那些人自己被欲望蚕食,关我何事。” 这副嘴脸,真是越看越令人作呕。 “那么浑元呢?他应该是不稀罕那些财宝才对,如此又怎会被你一语迷惑。” “噢,小雪稚啊。你似乎没在认真听我说话……”他摇头,站起了身子,依旧是和善的形象。几步晃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中的阴鸷埋伏在屋内阴影中。 “我说的是,宝物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他蹲下身子,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脊背发凉,“你要不要猜猜看,浑元的愿望是什么?” 须弥的话还言犹在耳。那个叫沈雪稚的女人,是浑元最亲至爱之人。他在等她…… 是啊,谁说一定要许愿财宝的。想来那方丈定是清楚浑元的过往,才以此为诱惑。 于我眼中划过的片刻失落精准地被他捕捉到。他哈哈一笑,露出得逞的笑容,自然地伸手摸来。 我吓了一跳,如被针扎,赶忙跳向一旁。 他也不恼,缩回摸空的手,“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于是晃晃脑袋,想要将浑元和沈雪稚暂时甩出去,沉声道:“为何须弥看不出你是妖物?” “唔。”他挑眉,露出一副“你终于问到这个问题”的表情。 “我知道须弥也不是人类,虽然连我也看不出他的真身是何,不过我毕竟是青妖和人类的孩子。一个无息无形,一个完全的凡人气息……你说,放眼天界人间,又有几人能看出我的真身。” 他一脸的骄傲的模样,让我恨不得往那只矮塌的鼻子揍上一拳。 但他说的也不错。若非他刻意暴露气息,我又怎会猜到他的身份。 原来人类和青妖也可以繁育后代,而且还是这般的。 但是…… “白睇山巅没有宝物。那里根本感应不到任何灵力。”我尽量用最平稳的语气说着,但还是觉得有些心虚——或许是我修为不够,没察觉出来? 果然,方丈仿佛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般,哈哈直笑,边笑边道:“那里当然有宝物。只是我身为半妖,取不得。” “所以你放出消息,就是为了利用那些凡人,替你取来宝物!” 看来我真是得好好修炼了,连一个山洞里有没有灵力波动都探得不清不楚。 “这并不能完全怪我。”方丈耸耸肩,转过身去走到桌前,执起笔,扯过一张白纸,边写边道:“若不是他们的欲望使然,也不会为我所用。人呐,最终逃不过一个‘欲’字,你说是吗,雪稚?” 曾经我引以为乐的两个字,现在听来却觉异常讽刺,尤其是从面前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口中说出。 他挽着袖子在纸上舞了几下,然后抖落着一张写着大大“欲”字的白纸展现在我面前。 那样写字的方法,我从未见过。笔锋劲厉,尾部拖得略长,看起来冷硬单调,却又异常生动,带着磅礴气势,矛盾得很。 “欲,贪欲也。”他指着作完的白纸黑字,细细与我道来,“欲者,贪欲。欲之言续也。贪而不已,於文欠谷为欲。欠者开口也。谷,欲声。” 这个怪物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文邹邹的话,我虽听不懂,却解其意。 无非是告诉我,那些人之所以会死,完全是自作自受,不关他任何事。 还真是个自命清高的妖怪。 我冷哼一声,懒得听他继续唠叨。随即悬起桌上的茶壶就要往那光亮的脑门上砸去。 然而,我忘了自己灵力低微,目前只能御物,连人形都化不了,没有实质攻击,定是打不过他。 茶壶晃了两下,紧接着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 “我不想动手,只想与你打个赌。”他将茶壶缓缓放下,压在那张写着“欲”字的纸上,弯下腰探前来看着我,目光隐晦,带着戏谑,“就赌在浑元心中,你和那个女人,谁更重要……若是你赢,我便不再祸害他人,自己离开白睇山。” 他早已看出 分卷阅读40 我对浑元的心意。 可是这样的赌局根本毫无意义,那为何,我却在隐隐心动? 毕竟那个女人离开了浑元那么多年,这些时日一直都是我伴其左右。 如果,如果刚刚好,我能让浑元回心转意,那这赌局,我是不是就能赢了? 他还在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那要是你赢了呢?” “嗯……”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随即嘴角渐渐上扬,挑挑两道白花花的眉毛,片刻后道:“那就等我想到再说。” 拾: 戈历五十三年,东宫周围的附属国之一湖狮国发生叛乱。湖狮国将军穆邪起兵策反,此后一路携兵向东宫而来。因拥民心,故所过城池,不战而胜。 值得一提的是,彼年的东宫之主杨帝奢靡成性,为人暴戾恣睢,百姓虽暗地谩骂不止,却丝毫不敢造次,终日压抑在强权的威慑之下,生怕哪日,君主一个不高兴,便屠了全村的人。 这个暴君素爱看两人争斗,打得你死我活的模样。将一群死囚关在一起,胜者活下,获得奖赏。 血腥和暴戾,是那一代东宫之主的标签。 穆邪攻下数座城池后,杨帝终于坐不住了,遂派兵镇压穆邪的军队,二者交锋于距白睇山不远处的小城。 她自小被遗弃荒野,只记得自己叫沈雪稚,是他的家人收留了她, 而那时他还不叫浑元,有个最平凡普通不过的名字,叫段示钧。 两人一起长大,也一起许下约定——待我长到可以成亲的时候,你就做我的新娘子吧! 她羞涩点头,脸颊飞快升起两抹红霞,粉扑扑的,好看极了。 战争爆发当日,街上一如往常,摆摊的摆摊,吆喝的吆喝。这个小城民风淳朴,甚至没有烟柳之地。 她想将桂花摘了晒干,好用来泡茶,刚打开门,就听见一个男子激动地在巷子里边跑边喊道:“穆将军来啦!大家伙儿出来迎接啊!” 于是平日寂静的巷子瞬间热闹起来,百姓争先恐后的拥往城门,迎接被他们视为“救世主”的穆邪。 城门打开,军队入城。没有战争和流血,至少在那几个时辰内是如此。 而后,杨帝的几万镇压军队到来,奉着——凡是向着湖狮国叛将穆邪者,不论男女老少,杀无赦! 战鼓擂声遥遥传来,黑压压的军队一路带着戾气,所经之地,不由分说,挥刀砍向百姓身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冤魂的哀嚎,急急奔来。 不管怎样,历来发生战争,受苦的终究只是百姓。 不出半日,昔日其乐融融的小城瞬间沦为死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尽管穆邪已竭力保护这里的平民,仍是抵不过杨帝的黑色军队,四处屠杀。 他的父母死在了他的面前。 来不及逃跑,被一剑刺穿腹部,根本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 还算他反应及时,失神片刻,拉过号啕大哭想要扑上去的她,顺着边上的一条小道,快速离开。 他跑得飞快,脑子里嗡嗡作响,两条腿像是没有知觉的木头,一步一步,踏在被血染红的泥地。 身后,她依旧在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跌倒,素色的衣裳上沾了污浊的泥泞,脸上也是脏兮兮的。 他停下,焦急地俯下身子想要扶起她,但见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泥和泪混和着,满是狼狈。一双眸子,此刻也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恐惧和悲伤。 “示钧……我们要去哪?” 是啊,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失去了父母,在这战乱之时,还能逃往何处? 他抬眸看了眼远处的山,暗自下定决心,拉起地上狼狈的她,指指白睇山,还是难以平复紊乱的气息,“白睇山上有座寺庙,我们去那避避。” “那爹娘怎么办?”在她看来,就算人死了,尸体还是要殓回来的。 “爹娘已经死了……”他如梦呓般喃喃几句,眺望着辽阔的天空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军队正在城中打得不可开交,还未顾及到郊外。 “雪稚,我们得离开。”一把拉起浑身战栗的少女,他感到从所未有的镇静。 没 分卷阅读41 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活下去的欲望。 早在自己懂事时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日子是不可能一直平稳的。 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污泥,尽量将语气放到极致柔和:“乖,待我们安顿好了,他们也应该打完了。那时再回去收殓好不好?” 她愣愣点头,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随着他一道,朝白睇山的方向狂奔而去,踏起如云尘埃…… 后来突然降下的一场倾盆暴雨,如同上天不忍见到这场杀伐。土壤因此变得湿滑无比,稍不小心,便有可能坠下这高山。 天色十分昏暗,连月亮都藏在了乌云身后,不肯露出一丝光辉来。 雨水淌在他匍匐在悬崖边满是伤痕的身躯上,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挂在崖壁上的少女,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开。 “示钧,放手吧,不然我们都会死的!”脚下是万丈深渊,可是她不怕,她怕的是拖累崖上的那个傻子。 “我不!”他难得用这样的声调吼她,“你要是敢干傻事,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 “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你在干什么?!雪稚!” “对不起示钧……真想跟你一起白头到老啊,不过能与你这样一起度过,倒也不错。”她扬扬嘴角,露出狼狈却不失美丽的笑容,倏而拔下头上的发钗,一点也不犹豫,扎向那只抓着自己生命的手。 这一下,用了些许大的力道。他吃痛,手上的劲略松了些,她便乘机挣脱,身体极速下坠而去。 黑发与夜色融为一体,一袭白衣迎飏,如同一朵睡莲,静谧地盛开于漆黑一片的深渊。 一切声音都被这场风雨所吞没,最终,他听见了眼泪滚落在地的回响。 廿六 拾壹: “方丈”只说打赌,却并未说出个准确的赌法,只是让我回去等待时机成熟。 何时方叫时机成熟,他也不说。只是照旧笑眯眯地望着我,仿佛那夜的谈话不过是我的一场梦境。 很快,聒噪的夏天渐渐被秋风萧瑟所取代,连寺庙的小径都染了秋意,蜿蜒向前的道路上落满了一地的枫叶似火。 云看上去是比平时更加低沉的模样,灰蒙蒙地挂在上头,像是一块积了多年灰尘的铜镜——太阳偶尔透过重重的障碍崭露头角,将密密叠叠的云层以金黄而又清晰的光线划分开来。 这是我在寺庙度过的第一个秋日。 此景是在那片寂寞清冷的山林里,从未见到过的。 如梦似幻,出现在眼前,笼着不远处身着僧衣正一板一眼地扫着落叶的和尚一起,异常模糊,却又格外清晰。 “然后你就落发为僧了?”我忍不住出声打破这场如梦般的现实。 什么时候的事呢? 明明是妖怪,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怪物,可偏偏变得和人一样多愁善感,为情所困。 方才,浑元与我讲起曾经的往事——却是我不曾介入的,独和那人的记忆。 我不由地妒忌,同时也十分地艳羡。 曾经我不爱人,也没人爱。 如今所爱者,却一直深爱着别人。管它形体消亡,时过境迁,仍情不渝。 这条小道历来由浑元打扫。 他将落叶扫到两旁树下,话里听不出任何语气:“既再了无牵挂,何不脱离红尘。” “可你还是为了她去找宝物!” 不知为何,听到他的回答,竟是莫名地怒火中烧,情急之下,便忘了自己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只是很不悦,同时也很想告诉他,忘记沈雪稚吧。 被这一喊,浑元顿在了原地,他依旧低着头,维持着扫地的姿势,斑驳的光影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划出道道灰影。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是想在他空荡荡的脑袋上划出这样的“光景”。 我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气体瞬间贯彻喉间:“当初你替我取名时,你可知我有多欢喜?仿佛世间所有旖旎风景都不及那两字珍重。”我的声音夹在十月秋风里,隐隐带了哭腔,同是染上了萧瑟的模样。 既然开了头, 分卷阅读42 那就干脆做到尾吧!世人不是有一句俗话么,念做——不见棺材不落泪。 “虽然是个怪异的名字,可总好过没有。可你能不能偶尔也面对我,而不是……” “示钧?!”不知何处传来又惊又喜的呼声。 不止是浑元,连我都吓了一跳——突然出现的声音,和小道拐角处突然出现的人。 转头看去,如果不是脸上有一道一指长的疤的话,那么她或许称得上是个美人。 黑发黑眸,一身素白衣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似乎连那余晖都站到那边去了,洒下一层薄薄的金光,如纱衣般笼着她。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浑然天成的气质,不染一尘。双眸很亮,挂着淡淡的笑容,甚至丝毫不介意脸上的狰狞,坦然露着。 难怪浑元会爱她这样的女子。 这寺庙本是极大,我却觉此刻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是啊。看到女子的第一眼,再看浑元的反应,纵使再傻,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沈雪稚回来了。 但是怎会如此凑巧?偏偏她在我与“方丈”约定赌局后的第三日出现。 “雪稚?”随着那声疑问,浑元的扫把掉了。 我本能想应声,却及时反应过来——他喊得人并不是我。 浑元眼中流露的光彩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像是突然有人于灰暗的房间点了一盏油灯。刹那间的闪亮,一瞬便驱散了压抑已久的灰蒙。 “我自掉下崖后为人所救,前些日子正好随着商船来到步虞城,听闻白睇山上的浑元和尚法力了得,替马府驱了邪,解了结,便不由得想起了以前的事……”沈雪稚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加上脸上的疤,更是显得楚楚可怜,秋眸如水,让人看了不觉心疼。 “遂是上了山,想着当年落下山崖,还没见过寺庙呢,至少也要回来补一补遗憾吧。”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淌出的泪水,嗓音哑哑的,“方丈说浑元在这,我便寻来了。不曾想,浑元和尚竟是示钧……” 果然,是“方丈”搞得鬼。虽然不懂他用了什么方法找到沈雪稚的,但他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看我输掉这场赌局! 有风拂过,又吹落了一树的枫叶,眼前本是良辰美景,奈何我只觉得今日的风应是夹了沙石,格外得迷眼。 浑元久久怔愣原地,张着嘴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才咬紧下唇,憋红了眼眶。 我躲在一隅,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三步并一步,走到了沈雪稚的面前,双臂一伸,便轻轻拥住了她。 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怕碰坏了珍爱的收藏。 怕了怕了,真是怕了。 再看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拆了这座寺庙。 于是悄悄转身离开,不留痕迹。 原本还觉今日气候微凉,再舒适不过了。可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热得慌,想要脱了这一层厚厚的兔子毛。 拾贰: 我悄悄离开了寺庙。 也不能说是悄悄,因为我是光明正大从大门处走出的。 本想着消失几天,也许浑元便会回来寻我。然而数日过去了,这山林依旧寂静得很。 “砰!”石块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炸开,碎如粉尘。 我满意地点点头,蹲在白睇山的峭壁上,向下望去。 也许再修炼个二三十年,就能拥有人形了。 有了人形之后要干嘛呢? 去醉芙蓉狂吃一顿?还是将那些繁华的街道逛个遍? 我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最终叹出一口气来。 果然,还是要将浑元吊打一顿才不枉我苦修人形。 从这里望去,正好能看见山腰的寺庙隐在一片绿意里,露出几幢红瓦高墙。 须弥和尚自那夜后就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 他,我还看得顺眼些。但“笑面虎方丈”,恐怕再给我两只眼睛,也还是不忍直视。 于是离开寺庙的第四天,又开始不争气地想起浑元。 没有他在身边,都没人给我端来豌豆吃了。整日啃些花草,吃来 分卷阅读43 吃去,不管什么种类,不也还是草嘛,又不会变成腊肉! 峭壁上有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用石头划了四道痕迹——这是我记日子的方法。 而玩失踪,也许是我赢得赌局的最后机会了。 其实对于输赢,我并不大感兴趣,我只是想知道浑元对我是何想法,是否有情。 记得第一次见到妖怪用这种办法记日子,似乎还是在那只狐狸精那里。 与人类成亲后的她,不久就被邻里识破了身份。人类丈夫将她驱逐,村里人人喊打。不得已,她回到了白睇山,整日窝在狐狸洞里。 曾经她也是美人,生着一副媚骨。直到多年后回来,青丝已然变白发。 我去狐狸洞探望的时候,她已经十分虚弱了。两边石壁刻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一只白色的狐狸缩在黑暗的一隅,瑟瑟发抖,双目紧闭着,但口中还是吐出人声:“升郎……升郎……” 狐狸精若是爱上了人类,除非那人也爱她,否则便会精气衰竭而死。 那个时候真庆幸自己是一只青妖。 结果到死,狐狸精还是没盼来一直候着的人。她口中的“升郎”,如同寺庙和尚口中的“阿弥陀佛”。 口上挂着,心里念着,看不见,摸不着…… 终于,还是我先耐不住寂寞,再次抛下了花果清香的白睇山林,回到寺庙。 刚踏进庙门,就瞧见不远处的石阶上坐了两人。 一男一女。 男人咧嘴笑着,笑弯了眼睛,又笑弯了脊背。女人似水,于一旁静静看着,眼里藏了盎然笑意,脸上的疤却格外醒目。 看来我真是不走运,刚回来就看见两人腻腻歪歪的画面。 刚想顺着小路离开,可浑元眼尖,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如雪团子般的东西在庙门口缓缓移动。 于是喊出了声:“雪稚!” 下一秒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眼前一黑,是浑元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你这几天去哪了啊?找你好久了。”他脸上笑意还未完全敛起,看上去似乎毫不介意我的失踪与突然回归。身子一轻,却是他又将我抱在了怀里。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味,瞬间将我掩埋,甚至让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他真的有来找过我吗?可是我只看到他在庙门转了几圈,辗转等来了一个女人,然后两人并肩入寺。 “好漂亮的兔子啊。”沈雪稚紧接着跟了过来。 这回我是真的不知所措了。 我在浑元怀里扭动着身躯,看上去焦躁难安。 他疑惑地蹙起了眉目,仍在不停地安抚着我的“暴动”。 “这就是那只和我同名的兔子嘛。”沈雪稚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触了触我的额头。却险些失去一截手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还是较平稳的语气:“好凶的兔子啊。” 也是,经历过生死边缘的女人,又怎会被一只如母老虎般的兔子吓到。 然而浑元立马将我放了下来,抓着沈雪稚的手左翻右看,最后转头看定我,眉宇间流露出些许不满。也许他想骂我,可终是化作了一声叹息,轻轻道:“回来了就好。厨房里有豌豆,你去吃吧。” 接着他离开了,与沈雪稚一起。 我终于知道女鬼找到马印雄时是何种感觉了。 原来爱一个人,是痛的。 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没有名字,以捉弄人类为乐,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和狼狈。尽管如此,可我还是感到内心空荡,仿佛从来不曾笑过,只是脸皮皱起。 “看样子,你似乎是输了。” 不知何时,方丈突然出现于我身后,冷不防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也打破了所有的思绪。 “你是怎么把沈雪稚弄回来的?” 我侧过头,冷冷斜视着他。 “我从未说过是我带回的沈雪稚啊。”他摊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转眼又道:“我不过是告诉她浑元在哪罢了。然而浑元自马府后,声名广传,会被沈雪稚知晓,也不奇怪吧。” 听上去,他所言的,并不虚假。于是抬头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道:“我确实输了,你要杀便杀吧。” 分卷阅读44 “谁说我要杀你了。”他挑挑眉,又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痛苦的表情罢了。” 我猛然回头,掀起一股凛冽的气流朝着“方丈”扑面而去,后者微微侧头,躲过了攻击。扫了一眼身后被气流打中的墙壁,上面只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凹陷。 “哎呀,你生气了?”他笑了起来,花白的胡子轻轻颤抖着。 我不说话,向后跳开一步,又悬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 我确实是生气了。如果说沈雪稚的回归是他搞的鬼,而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看我痛苦的话,就算他不杀我,就算他灵力昌盛,我也要发泄一下怒火。 “别生气啊。”在无数块飞来的乱石中,他依旧躲得格外轻松,也不反击,“要不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关于浑元的哦。” 石块停下了攻击。 “怎么说呢?”他拍了拍有些脏乱的僧袍,担去尘埃,“昨日浑元说,他想成亲了。” “……” 廿七 拾叁: 似乎还有点记忆,关于那个地方。 幽光流动的巨大湖泊,被那一眼望不到顶的连绵断崖所包围。偶有一尾鱼跃出水面,五彩斑斓的鳞片是这沉寂的颜色中最醒目的存在。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风,没有温度,更不分昼夜。时间对于这里的生物,就如同岩石对于水滴。 湖旁崖下,绵延百里的黑暗中,总是隐藏着最不为人知同时罕见珍惜的妖物。 或大或小,或凶悍或温顺。 还在的它们,不知道崖后是怎样的世界。离开的,从没有回来过。 生灵池是死后灵魂淬炼成妖的重生之地,也是许多事物的开端…… 譬如那条白蛇妖,以及那只九尾狐。 听说她们后来都修出了人形,都爱上了人类,也都引起了祸端,最终食到了“禁果”。 那条全身五彩斑斓的鱼,它肚子已经很大了,可还在渐渐膨胀着。 最终,鱼肚炸开,鲜血仅染红了湖泊的一小块范围,发出的声音却是极大。 周边的妖物仅仅只是动了动,一点也不觉稀奇,声响过后,依旧该睡的睡,该走的走。 鱼肚炸开后,里面却空无一物,像是肚里吸了一大口的空气所致。它的尸体浮在水面上,原本黑溜溜的眼睛结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翳。血液融在湖水里,很快便淡去了。 湖内仿佛藏着无数的萤火,在鱼死后,它们骚动着,渐渐从四面八方拥来,以鱼尸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幽光粼粼的水下漩涡。 水底似乎有东西在涌动着,搅起一股小小的暗流,渐渐向鱼尸的方向游去,也渐渐靠近了萤火。 那些本就微弱的光芒似乎受到了惊吓,彻底黯淡了,做鸟兽散般蜂拥离去。 四周静悄悄的,昏暗的南冥天池,因萤火的黯淡,更显出压抑的黑来。 “咕嘟”。忽然响起吞咽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墨色里,格外清晰。 “咕嘟咕嘟”。又是几声吞咽的响动,直到再恢复宁静,那些隐在湖水的萤火,才渐渐动了动,散发出幽幽的光芒,照亮了一小片的范围。 鱼尸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球状的光团,悬浮在水面上空,缓缓起伏着,像是在呼吸一般。 光团的光芒更甚,在这日不来,月不照的地方,活如一个没有温度的,小小的太阳。 也是此时,才方能看清那水下的散发微光的萤火,竟是一只只小小的妖物,身体如细米般大,而脑袋几乎赶上了一个身体的大小,身下只长有六条软软肥肥的触须,看上去憨得可爱,毫无威胁。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黑暗,再看是水底萤火。 身边有许许多多的灵力波动,大多微弱,也有少数强大异常的。 想低头看去,却发现自己没有头,没有四肢躯体,不过是一团光,孑然浮于湖面之上。 那些小小的水底妖物畏惧她,无一敢露出水面。而当她行至黑暗更深处,光芒照亮妖物的一瞬间,便会遭来嫌弃——它们不喜欢光亮。 可自己只是想与它们说说话,仅此而已。 分卷阅读45 如此也只好选择呆在一处等待,心中暗自发誓,等能离开的那天,一定要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日子过得缓慢,像是时间根本不曾动过。 四周的岩壁连洞穴都没有,而其上空生有一道天然屏障,宛如一座完美的牢笼。 她不知其它的妖物是怎么离开的,虽好奇,却不敢离开原地一步,生怕惊扰了四周的“同伴”。 生灵池无以昼夜之分,她却能清晰地感到时光飞梭,内心更觉寂寞与空荡。 终于,自己能离开了,不过瞬间的事,没有任何征兆,周身光芒黯淡下的一刻,眼前弥漫起了浓雾。 她感到自己在走,踩在实地上,是脚没错。 浓雾渐渐散去,她惊奇又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以及身体各处传来真实的触感和温度。 头顶上悬挂了一轮烈阳,此刻正普照着大地各处,撒下生机与活力。天原来是清湛的蓝,底下溪流潺潺,头顶是云卷云舒。连绵起伏的绿色山脉,宏伟而又震撼。空气中缓缓吹来一股股的气流,后来才知是风。 原来,这便是人间吗? 有风,有温度,有日月星辰,有光亮。 她最终幻化为一只白毛红眼的兔子,隐于深山。时间逝去的同时,也感到自己正在快速遗忘着什么。 有人类进山,起初她持好奇,后来便觉无聊。 为何呢?明明如愿来到了人间,却还是欣喜不起来…… 拾肆: “你要离开了吗?”我化作一只黑背白腹的燕子,轻巧地落在一处台阶上,看着身侧依旧高大的浑元,只觉得呼吸有些紊乱。 这是我第一次化作除兔子外的生物,不想还是被浑元一眼看出。 他转头瞧我两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秋风生凉,他似乎染了寒,嗓音有些沙哑,却是答非所问:“到头来,我还是无法脱离红尘,毕竟眷恋的有太多了。”顿了顿,眸光忽然变得悠长,望着小径两旁的枫树,若有所思地又道:“想要与一人白头的愿望太过沉重,而我宁负佛祖不负她。” “你常说佛,可佛到底是什么呢?” 我所知道的佛,只是庙堂高坐的巨大金像,不动不语,不悲不喜,甚至没有灵力波动的迹象。可尽管如此,还是会有许多人络绎而来,蜂拥跪在它的面前。 “佛乃普渡众生之人。” 他淡淡言道,拾了一片落叶把玩着。 “人?”我更觉奇怪了。“人跪拜人么,那不是皇帝嘛?” 他笑,如火的枫叶在他宽厚的手掌中舒展着,绿至变黄的叶脉,条条连贯,交错纵横,乍一看,倒与人的掌纹有几分相似。 “人类跪拜佛祖是因为虔诚,而跪皇帝,大多是畏惧。” 这样的浑元不太像他自己了,虽笑着,却总感觉太过于严肃认真。好在此处并不缺石子,于是如往日一般,施法将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子悬起,直朝浑元的后脑而去。 “唔!”这一下很好地坏了氛围,他捂着被砸的地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要以为你是妖怪我就怕你了!”他恨铁不成钢地将叶子扔在地上,转过身子就要来抓我,故作凶恶的模样。 “你见过人类徒手捕鸟的嘛。”我振翅飞起,不屑地看着身下一脸愤恨的浑元,差点笑出声来,“而且还是一个四肢发达的人类。” 这话似乎激励了他一定要抓到我的决心,站起身来时,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了不少。 身高大抵就是浑元唯一的优势了,但我总觉得,他样貌也是好看的。 薄薄的浅阳落下,更衬他眸子里光彩熠熠,“你等着。”他跳起,手臂伸长了挥舞着,差点就抓到我的羽毛。 “嗯……这样看你好傻啊。” 浑元被这一激,反倒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微微喘着气,又连连摆手道:“不玩了,你耍赖。” “何来耍赖一说?”我降低了高度,垂眸看向他。 这个方向,只能看到浑元光亮的脑袋,活脱脱就是一颗卤蛋的样子。还什么“世间本浑无,不知其元空”,我看他的名字就是以他自己的脑袋为原型取的——浑元,浑圆…… “你是妖怪,变化样貌自然不在话下。可我不过一介 分卷阅读46 凡人,怎能抓得住你?” 这话听上去甚是有理啊。 也罢。 我落了下去,稳稳地停在浑元的肩膀,刚站稳,一只大掌就扑面而来,接着身子一紧,竟是被浑元牢牢抓在了手心。 一张大脸凑近,黑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狡黠一笑,他语里有得逞的快意:“哈哈,怎么样,威武的妖怪还不是被我这个四肢发达的人类抓了个正着!” “这怎能算?明明就是你使诈?!” “兵不厌诈。”他笑意更甚,仿佛眼里盛了无数的星子,“你果然还是太年轻啊,雪稚。” 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四下是一片黑暗与空荡,原来的充盈瞬间被抽走了大半。 但也许,那本就不属于我。 慌乱地啄着浑元的手掌,他还未察觉我情绪的变化,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傻里傻气。 “放开我!” 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吼他。 浑元也是一怔,木木地松开手掌,任我疲软地松懈倒在地上。 大口地喘着气,其实他并没有用力,可我只感到呼吸的频率已经濒临了界点。 “我不叫雪稚。”啊,真的是秋天到了,连说话都那么冷了。 刚才的欢乐似乎只是我与浑元看的一场皮影戏。戏中有主角,也有配角。奈何这场戏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讲述了男子十年的等候染了一卷的桂香,最终等来了曲中人,心中爱,接着二人结为秦晋之好,白头偕老。 多么感人的故事啊!可我不是太喜欢。 “你……”浑元被我一句话噎了半晌,有些惊愕地望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名字。”别过头去,我故意不去看他的神情,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失望至极。 而我确实是听到了一声叹息,包含着太多的无奈。 廿八 拾伍: “你会觉得生气,倒也正常。”浑元扭过头去,一只白色的蝴蝶不知从何飞来,于他眼前扑腾着翅膀,轻巧而灵动,看起来欢快异常。 “她最爱穿一身白衣,行所动处,便似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目光落在面前上下翻飞的蝶上,想是睹物念人,连语气都变得无比温柔。 “对于能察觉到你存在这件事,我并不自知。只是当初在山中见到你,便为那身毫无杂质的白色皮毛所惊艳。你说自己无姓无名时,我才不由自主想到了她。你们都一样,不论外表内心,一概洁白无瑕。而沈雪稚是她,雪稚却是你。不曾有替不替代一说。” “所以,你还是要离开。”我在乎的从来不是自己替代了谁,而是他要为了沈雪稚抛弃寺庙,离开我,离开白睇山。 灵力一动,我变回了兔子的模样。 一个数年前本该死了的人,回来了。回来夺走一切——那个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的男人。 脑海中忽然闪过白睇山巅的宝物,以及方丈说过的话——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 任何愿望吗……如果沈雪稚死了,那么浑元就不会离开了吧……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慌忙甩甩脑袋,学着寺庙里的和尚,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那时我还未曾察觉到异样,只是觉得身后蓦得一凉只是错觉。 “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最终还是穆将军胜了。可死去的百姓却再开不了口了。”他再次避开了我的问题。 微风渐起,风叶摩挲着,沙沙作响。可转眼,又漫天飞舞了一树的枫叶,落了一地,躺在冰冷的树下,化作养料。 “我回到城中,殓回了父母的遗体,却在崖下找不到她的。于是本能想着,也许她还活着。” “你觉得那里是她的家,若她没死,就一定会回家。所以才日日去等上一会儿,对吧?” 他接着要说的话,我想我已经替他说了。 忽地思起,有些话,若今日不说,也许日后就再无机会了。 于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将心中积攒已久的话,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你不知,我诞生在何处。那是个没有光亮的 分卷阅读47 地方,你可能想像?自己是一团光芒,与那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样子?” 我对泪腺的把控能力一直不太好,而浑元似乎历来都是我眼睛上的引线。 如今也是,线一拉,眼里的液体就如高山之水,奔腾不息。 “我明明是个妖怪,却对那个妖物聚集之地心生畏惧。它们都喜欢黑暗,可我是光。于是只好自己盘踞一角,连本体都没有,不过一团虚无。”眼泪滚出了眼眶,砸在地上,几近能听到声响,如同破碎在地的杯盏,“浑元,我本可以忍受孤寂的,如果不曾遇到你的话。” 正是风盛之时,不仅吹乱我一身绒毛,空气更是越渐凉了起来。我向前走了几步,站定浑元面前。他却低着头,盯着自己灰黑的布鞋,不看我一眼。 “我喜欢你……”终于说了出来,虽然有些迟,虽然不重要,虽然不能改变些什么:“而这件事,你只要知道就好了。” 是的,他只要知道就好,根本无需表示什么,因为这一切不过我一厢情愿罢了,与他无关。 然而我以为他会冲我笑笑,说上一句“知道了”,抑或是淡漠一个“嗯”,即便那样,也好过现在的一言不发。 良久,他才再次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落下巨大的影子,将地上的我牢牢包围其中。 “我早已把你当做家人,不逾矩。” 他眼里的神采褪去,染了些疲惫。只丢下这一句话,便举步离去。独留与他纠缠过的残风,再来纠缠于我。 彼此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想我明白了为何说“自古逢秋悲寂寥”。 “其实……你不必迎和那些妖物的喜好。”快要走远的浑元,又站定了身子,依旧哑哑的嗓音,我却觉得格外动听,“你本就是你,是黑暗中的光芒,是妖中的‘贵族’。” 转过身去,我看见他的影子被薄光拉得欣长,直直竖在面前我的脚下,明朗地分割着光暗的交汇。 “我们都曾身处黑暗,也都向往光明。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寻找,可你本就是光。”他微微侧过半个身子,望着我,忽地勾唇一笑,像是故意做出傻傻的表情来,“所以,谢谢你雪稚……” 今天的水可能喝得太多了,不然怎么会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溢出来,像两条小河似的。 话罢,他冲我挥挥手,“保重!” 保重……这一别,又是何时才能相见呢? 人生不过是朝晨到黄昏的距离,辗转茶凉人尽,月上柳梢。然而妖怪的一生,却是格外的漫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拾陆: 浑元终于成亲了。如愿以偿地还了俗,取了最爱的妻。 在我为妖时,他是人。 在我将要成人时,他却已经做了别人的丈夫。 或许我只能作为他的家人,一个不敢露面的家人。 那是个黄道吉日,如以往所见过的成亲一般,新郎骑马,新娘乘轿,游城一周。 可能听到街上有人冷嘲热讽:“和尚也成亲,真是败坏佛门名声。” 也有见过沈雪稚的,悄悄对旁人附耳:“那个新娘子丑得很哩,脸上一道大疤,怕是盖头一掀,新郎官都会吓得跑掉勒。” 面对这样的流言蜚语,褪去一袭僧衣换上红艳喜服的浑元,压根儿就不在意,依旧笑笑,笑得傻,笑得满心欢喜与期待。 真是个呆瓜! 随后…… “唉,你打我干嘛?” “哪个打你,你脑子糊涂了哇?!” “就是你打我的!你这个泼妇!” “啥子哇,还敢动手?看老娘不挠花你的丑脸!” 围观的人群中,男人和妇女互相殴打了起来,吵闹的样子,也丝毫没有影响到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的一对新人。 而街道旁的楼瓦上,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全身白如雪的兔子化作了一只黑背白腹的燕子,悄悄振翅离去。 如果它有表情,那么就能发现,其实她也在笑。 空中飞来了一张白纸,明明无风,却在缓缓飘荡着,着实奇怪。 像是有所目的似的,白纸晃悠悠地落在了新郎官的手中,展开一看,却是令他哭笑不得。 歪歪扭扭的字,活像是一条条的蚯蚓组成, 分卷阅读48 “趴”在白花花的宣纸上扭曲着——愿佛祖佑你,得见天光,与爱者,度一世无忧无愁。 “谢谢……雪稚。” 我想,自己应该是没什么遗憾了。如一人所言:“爱到极致,便是愿他岁岁平安,即便生生不见……” 不见不念,不悲不伤。 也许,我得花上许多的时间才能做到遗忘。 “见到自己爱的人成亲了,滋味不好受吧。”又是讨厌的方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身后。 “如果还是不肯说出你的真名,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毕竟,你太虚伪了。” 我还是决定留在寺庙,万一哪天浑元回来了呢?不出家,来拜拜佛祖也是好的,这样还能悄悄瞧他一眼。 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晒着太阳,懒得理会那个凑过来总是不怀好意的“方丈”。 “名字就这么重要吗?”他站在我身旁,半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惑,将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 “名字……当然重要。” 因为它不仅仅是个称呼,亦是我存在于这世间的证明。 而他显然不太明白,尽管成为众人眼中的“方丈”数十年,深知佛法无边,睿智非凡,也还是了不懂情。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不知将视线飘向了何处。 “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 依他所言,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故此才有许多人类受到诱惑,争先恐后地往山巅爬去。而他不择手段想要得到宝物,应也是为了满足自己。 我很好奇,他的愿望是什么?成仙,还是得到高强的法力? “没什么……”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包含了何种情绪。 而我仅看到他眼里转瞬而逝的落寞,似一阵风悄悄掠过双眸。 落寞?这罪大恶极之人竟也会感到落寞?真是不可思议。 我忍不住鄙夷,不再看他。 恶人本不需要同情,可仔细想想,他也只是将宝物的事告知了那些人,一没动手,二没胁迫。说到底,那些人不过是被自己的贪欲所蚕食消亡罢了。 也许他说得对,人终是逃不过一个欲字。正如我也想过,拿到宝物,便能许愿和浑元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不过还好,我的理智大于欲望。 现在虽然正值秋季,但今日的太阳却格外得温暖,让我忍不住在一片光华弥漫中阖起双眸,沉沉睡去。 最近似乎常常打瞌睡,虽然快要换到冬季,但我毕竟不是寻常动物,是妖。再说,哪有兔子会冬眠的! 梦境边缘,我似乎能听到方丈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念得是一首诗:“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那时我最向往的,便是诗的最后一句……” 向往清欢么? 还真的是只奇怪的半妖。 廿九 拾柒: 一到冬季,白睇山便裹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举目眺去,四周寂寥一片,唯风徐徐湛湛。 然,山腰以上银装素裹,山腰以下却是照旧绿意常青。如此一来,便有红砖高筑的寺庙突兀在白雪绿意之间,显得独树一帜。而每至晨起暮时,浓浓白雾作纱,轻轻笼着那一席佛门净地,浑厚钟声隔着昏暗的天色遥遥传出,如临仙境般美不胜收。 不久,风渐渐从寒冷递变为温热,吹化了半山冰冷的气息。阳光是照旧熟悉的温暖,只是比起隆冬时节,此时要更觉惬意。 于是才知道初春又来了,带着喜庆热闹的节日一起,跌跌撞撞地拥来。 人类似乎很喜欢过节,尤其是冬日褪去寒冷递变为初春的那个节日。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红色溢满了大街小巷,一扫平日的悠闲懒散,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置办东西。 我是从方丈口中得知,这个代表了成长与欢乐的节日,叫做“年”。 如此说来,一年代表成长,那我已经算作人类中的“大人”了。 而每当过年时节,寺庙的人流便会 分卷阅读49 比平时多上数倍。常常是一大家子的亲族结伴一起,来寺庙向佛祖许愿,祈求平安,祈求高中,祈求升官发财。 他们的愿望大多一致,说起来,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新年过后,生活还是一如既往。人命各有其定数,该功成名就的不会客死异乡,该上街乞讨之人不会突然变得达官显赫。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祈愿时大家都希望变得更好,遇到不顺心事时却想不起来曾经祭拜过。佛本是如此,说他空,他却在那里。说他有,不过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 方丈难得说出这么通透的见解来,明明自己是僧人,信仰佛祖,有时却又将自己的信仰贬得一文不值。 “我听你说了这么多年的废话,还是没听懂你到底在扯些什么。”我白了一旁故作高深的方丈一眼,悬起一块石头往某棵枫树粗糙的树干上划去。 随着又一年过去,这棵树上的“伤痕”是越来越多了。 然而今年,浑元依然没来。 “你就直接说人话,到底有没有佛?” 不得不说的是,方丈变了许多。不似初与我坦白打赌那夜,戾气深深。也不知是何时,他放弃了白睇山巅的宝物,我问起原因,他也只是摸着白花花的胡子淡漠一笑,随即摇头。 “不好说啊……”他将转了多年的佛珠拿至眼前仔细看看,颗颗皆是饱满而光滑的檀木佛珠,散发出淡淡檀香。他又似是自言自语轻声喃喃道:“都多久了?也该换具皮囊了……” 我懂他的意思。 一副身体垂老已久还不消亡,定会引起他人怀疑。可方丈口中的换副皮囊,却并非杀人夺舍,而是将自己外貌幻化,成为别人的模样。 这种事,也不知他做了多少次。应是到了最后,连自己的本来面目都记不清了。 “噢,对了。”他似是想起什么,敛了略出神的心思,微微俯下身子瞧着我,目光带着戏谑,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上月听说,浑元与他的妻子,又生了二女,样貌极是可人。” “与我说干嘛!”这个老不死就是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时不时能引我气结。仿佛一日不气我,他便会就地死去。 “我以为,你定会高兴的。”他话里别有深意。 “高兴是否,与你何干!” 与他拌嘴吵架似乎已经完全成了我的本能和习惯。而面对我的怒火,他时常是露出胜利般得意的笑容。 噫,一个恐怖猥琐还不长头发的老头。 “确实与我无关。”他自顾自地颔首道,视线却忽然落在了我的身后。 看他这表情,难得有东西能让他吃惊啊。 我颇为好奇地转过身去。 好了,这回换作一妖一半妖面面相觑。 石拱门那站了一人,高高瘦瘦,看起来弱不禁风。头上戴一顶帽子,露出的鬓角却不见一发。他下巴长出许多胡须,密密麻麻,杂乱仍无打理。 有微弱声响从他怀中传出,顺着那张脸往下看去,才方见他怀里抱了一个婴孩,尚在襁褓中。 他变了许多。 自还俗后,染了尘世烟火,更显出普通人的庸碌出来。然而曾经的性情却是刻在骨子里的,这点不会变。 我一眼就认出了浑元,久久怔愣于原地,脚下再挪不动分毫。 都多久了。好像已经过去了两年?还是五年?记忆中的他不曾变过,然而现实是年年在变。 方丈与我久久都没有言语,但见浑元抱着婴孩,快步朝我们走来,面上流露的悲伤和焦急却像是一把重锤,狠狠敲击我的心脏。 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情。一直以来,他要么是嬉皮笑脸痴痴傻傻,要么是严肃认真地同我讲一堆大道理。 所以,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浑元走得飞快,刚至我们眼前,“噗通”一声,竟是就地跪了下来! “师父,可否请您先行离开?”他低着头,紧紧抱着婴儿,嗓音沙哑,像是一把坏掉的古琴,奏出几段难为听的曲子。 方丈瞥我一眼,默默颔首离开。他的身影刚消失在拐角处,浑元便将包裹婴孩的襁褓露出一点,以至我能看清孩子的全貌。 “嘶。”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个女婴,大 分卷阅读50 概就是方丈说过的二女。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铁青的模样,完全不像是活人的肤色,呼吸也很微弱。她似乎有些难受,一双淡淡小小的眉目紧锁着,时不时还嗫嚅几声。 “这是……”我才看几眼,便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稍抬头,盯着几近趴到地上的浑元。 “本来还好好的,只是突然有一天就变了样……”他的话里带了些许哭腔,因为着急,口齿言语也不怎么清晰,急急道:“我已经带她看了许多大夫,可那些大夫都纷纷表示没见过这种病状!” “雪稚……”他猛得抬起头,用一种看向救命稻草的眼神望着我,说出的话是颤抖不已:“你是妖怪,法力无边,我只求求你能救救她!孩子还那么小,甚至还没取名字呢!” 如今,我是明白了——浑元要我救助他和沈雪稚的女儿。 然,我早说过——生命于我,可贵,又可轻。贵在我自己的命,轻在他人性命。 浑元是他人,其女更是他人。 不论是谁,其实都与我毫无关系。可偏偏,我爱的,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便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他人”。 二女的病,乃是脏污所为,自然非寻常大夫可医治。我自有能力救她,却不得不为此花些代价。 百年光阴,百年修为,好不容易才修出能变化数十种样貌。或许今日之后,便要一切回到起点了…… 我本不想救,奈何一见浑元这般模样,顿时心生恻隐,竟不再考虑,直接点头应允了他。 唉,罢了,这一世,我定是要栽在这个浑蛋俗人手里的。 看到我答应,浑元忙不迭打地擦了擦脸上泪痕,将二女小心翼翼地平放于地面。 孩子确实还小,方丈所言也不虚。虽尚在襁褓,但能瞧出其容貌轮廓不凡,或待日后长大,定是个绝色之姿。 我跳到二女身边,定定看着她。看那鼻子和眉眼,果真与浑元有七八分相似。 心中将灵力凝成球状,再缓缓移至咽喉口中,最后只见一个白晃晃的光球,缓缓从我口中吐出,悬在二女身体上空。 此乃我百年修为,这一送下去,二女的命是救了,可我百年来苦苦修炼的心血也算是废了。 我正犹豫着,只见二女忽然面色变得痛苦无比,哇哇大哭起来,急得浑元在一旁手足无措。 于是不再犹豫了,一狠心,光球便悠悠落下,落至二女胸前,渐渐融入进去,消失不见。 随着光球的消失,顿感身体受到一阵重重的激荡,撞得我四肢百骸疼得入骨,四足一软,竟直直倒下了。 “雪稚!”看到二女的肤色渐渐回归正常,浑元本来正开心,却见我虚弱倒下,霎时扑身过来,将我一同揽入怀中,“你怎么了?” 还是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只是可惜,他不再是我的傻瓜和尚浑元了,而是沈雪稚的痴心丈夫段示钧,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家庭的支柱。 我摇摇有些发晕的脑袋,闷闷答道:“不碍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脸上忽然一湿,不是我哭了,是浑元。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他哭得像是个摔倒的孩子,不住哽咽道:“谢谢,谢谢……” 除了谢谢,大抵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拐角处有一道黄色的影子晃过,我咬咬牙,强打着精神,从浑元怀中跳到地面上。 “没事了,你看。”我跳着转了个圈子,装作若无其事,“不过是个小小的病,根本无需耗费多少我的灵力嘛。” 喉间一甜,本有血气要上涌,却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见我依旧活蹦乱跳,浑元愣了片刻,才持怀疑的语气问道:“当真?” “当真。” 他松了口气,将二女抱得更紧了。 “还是……非常谢谢。”他再次道谢,站起身子,朝我鞠了个躬。 快要撑不住了…… “虽然没事,但我真是有点困了,哈……”我打了个呵欠,转身朝寺庙大门跳去,“我要休息了,你妻子在家也该等着急了,快回去吧。” 我没回头看去,也不敢回头。内心深处的撞击更甚,几近将我完全吞噬。 于是只好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索性直接离开了寺庙。 分卷阅读51 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廿十 拾捌: 我只记得自己吐了许多的血,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一片猩红。而在一片血色之中,有一个身着僧衣的和尚朝我走来,苍老的面孔,依旧是欠揍的模样。 可惜我没怎么看清楚,便晕了过去。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除了化为人身的我,还有浑元,一个爱我的浑元。 我贪恋于那份缠绵。 夕阳余晖中,二者相拥于草坪上望着远处的落日缓缓沉入连绵的山脉之下。微风吹起他的衣角,簌簌飞扬。一片金光散漫中,我转过头,与他唇齿相依。 然而待“我”离开他的唇瓣,再仔细一瞧。 这哪里是我?!脸上那一道大疤,分明就是沈雪稚的模样! 像是灵魂活生生被原本的身体里剥离了出来,我竟从一个当局者,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浑元看着面前的沈雪稚,眼里有流转不息的情意,抱着她,他轻声道:“我爱你。” 接着还未等我想到什么,突然间,面前画面开始碎裂,一发不可收拾般,只一瞬,掉落的碎片露出背后原本的色彩来——是黑,无尽的黑暗…… 我吓了一跳,本能想逃,于是脚下也开始破碎,大地崩裂着,使我不得不坠入那无边的墨色。 恐惧,压抑,孤独,慌乱……一切曾经只在生灵池体会到的感觉接踵而来,重重将我吞噬。 “你可爱他?” 有声音自虚空传来,雌雄莫辨。 而我一点也不觉惊讶,应是连意识都在渐渐涣散,想都不想,便回答那个声音道:“爱!” “你可想得到他?” “如何才能得到?” 好像控制不住了,自己的内心,那无限被放大了的妒忌与欲望。 “杀了沈雪稚,杀了他们的孩子,他就会是你的了……”那声音沉缓异常。 “我的?” “对!只要你杀了那些阻挡你们的人……” “杀了……沈雪稚?” 我本想要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杀了她!”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浑元吗?他本来就是你的,如果当年那个女人没有回来破坏着这一切的话……他本就该是你的……”声音继续诱惑着。 “对!都怪沈雪稚!” 我被自己的戾气吓了一跳,却猛然发现,我好像已经……不是我了…… 定是什么妖物,控制了我的心智! “只要你想过,我便会存在……”声音似乎很开心,嘻嘻笑了起来,有些刺耳,“你不是想得到宝物,和浑元生生世世在一起吗?” 我猛得一怔,将牙关咬得很紧。 这个妖物……是如何得知的?从那时起,它便一直呆在我体内了吗?为何,竟一点感觉都无。 “我寄宿于你的欲望。你爱他,想要占有他,还想,杀了那个女人……” 仿佛能听到我的内心想法,声音继续开口将我迷惑:“别逞强了,他为了自己的孩子,不惜将你逼上死路。何必忍气吞声,看着他们郎情妾意,自己默默流泪?!” “我……”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我在这耗费百年修为,只为了救一个不想干的人!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去吧。我会赋予你力量的,直到你将她杀死!” 声音说着,渐渐微弱下去,直至四周那无穷的黑暗化作漩涡一般,流动起来,缓缓朝一个点汇聚着,最后,悉数融入我的身体。 我只觉得身子一热,仿佛有不尽的力量从身体里涌了出来。黑暗褪去,眼前逐渐被光明取代…… 杀了沈雪稚。 这便是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 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高高的房梁。将我带回来后,方丈并不在屋内,浑厚力量的感觉也没有消失。 分卷阅读52 或许,不是梦。 随手变化出一把铜镜来,轻而易举。而镜中的,却不再是那只单纯爱闹的兔子。 原来,化为人身的我,一点也不亚于其她女子。 抬手于自己幻化出了一套深色衣裳穿上。 第一次穿人类的衣服,竟没有当初幻想得那么欣喜。 再一挥手,便径直现身在了百里之外的小巷子里。 我觉得,此刻我是清醒的。因为我知道自己即将要干什么,却总感到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在拼命抵触着我的行动。 “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我听到自己如是说着,不知在和谁说话,而嗓音竟是无比阴冷。 正月的天,桂树还未开花,可我仍觉得这棵树太过于碍眼,于是干脆抬手,将树拦腰斩断。 大力推开院门时。 很好,浑元此刻并不在家,只剩沈雪稚,和其两个孩子。 见到有人突然闯进家门,正在哄二女的沈雪稚明显吓了一跳,“腾”得一声站起身子,慌乱的眼神投向我。 “你,你是谁?” “将死之人,何必知道那么多。”我勾唇一笑。 毕竟,对付一个凡人,简直是绰绰有余。 而她显然不知道我就是当年那只差点咬到她手指的兔子,想必浑元也从未提及我是妖怪这件事。 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动手前,我看到正在床上酣睡的二女。得益于我的修为,她现在很健康,有着红润的面色,还有微微扬起的唇角。 “多亏了我啊……”我感慨道,朝二女抬起一只手,凝聚了灵力,又轻声喃喃,“那便先解决你吧。” 只见一束黑色的光芒从我指间脱出,快速朝二女闪去,将那个小小的婴孩,止于生命的起程点。 二女甚至没叫一声,便永远地睡在了梦境之中。 “啊!我的孩子!”沈雪稚这才反应过来,屈身将二女抱起,一探鼻息,才发现毫无生气。 于是愤怒和疑惑涌上心头,扯着沙哑的嗓子冲我喊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杀我孩子?!” 如此,她再也不得镇定自若,夕阳也不会再站到她那边去。脸上的那道疤更衬得她这副模样,狰狞而丑陋。 可浑元还爱她! “为什么?你知道的!”我长袖一挥,甩开了身旁的一张桌子。木桌被一股气浪掀到墙上,立马四分五裂。 “凭什么?凭什么我得不到的你就能得到,凭什么你‘死’了那么多年却还要回来?!” 我的气势更加凛冽,杀气毕露无余。 “你……”她抱着死去的孩子后退两步,依旧睁着那双疑惑的眸子,四处看去,企图寻找反击的武器。 也是,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想的到,曾经看起来不过普普通通的兔子,竟然会变成一个人,还是一个杀人的人! “沈雪稚,你不该回来的……” 我抬手想要直接解决她,内心的阻力却越渐大了起来,血气倒涌,竟将自己生生逼出了一口鲜血,吐在地上,浓稠得诡异。 “怎么?不是想杀了她的吗?看来,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啊……” 此话听起来像是我在嘲笑别人,却是我在同自己说话。 强行压下心中的躁动,我稳住身形,余光瞥见沈雪稚拿了把剪刀就要冲我扑身过来,于是干脆施法控制住她的身躯,使她动弹不得。 “你会遭报应的!”她虽不能行动,言语却还自由。 “浑元说,佛普渡众生。然而,我从未见过佛……”我步步逼近,行至她眼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异常普通的女子,思索了片刻,也不知道浑元究竟爱她什么。 “若有佛,怎么不见他来救你?你的孩子又怎会死?” 我的表情一定十分森冷,然而我控制不住,控住不住自己的言行举止。像是满足了我的欲望,面对沈雪稚,我竟只想快速结束她的生命! “你认识浑元?”她双眸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你……” “噗!” 我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直接伸手穿 分卷阅读53 透了她的胸膛。 手被血液包裹着,似毒液,似火焰。明明不热,我却感觉比岩浆还烫人,于是赶忙将手抽出,捂着满是血迹的手,哀嚎着。 “你怎么能杀了她?!”这回,内心的声音越渐明朗,生生透了出来。听上去,似乎是我自己的声音。 “娘亲?!”有稚嫩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我转头看去,只见一道房门口站了一个小姑娘,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两道发辫十分凌乱,看起来是刚从床上睡起。 见母亲这般模样,她虽小,但应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眼泪流了满脸,冲我跑来,边跑边骂道:“坏女人!你对我娘亲和妹妹干了什么?!” 这回,连脑袋都疼了起来。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不断接近,口中咒骂不已,着实吵得我头疼。 略一挥手,一股气浪便朝小女孩飞去,将她掀飞。 我看到小女孩的身体宛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落在台阶上,瞪大了浑圆的眼睛,鲜血从她嘴里不住涌出,还是吐出一句略清晰的话来:“坏女人,爹爹不会放过你的……” “……”我没有回应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子渐渐断了呼吸,吐出的鲜血染了她一身。 “杀了她,杀了她们,你现在满意了?” 另一个我不再急躁,她在我体内平声道:“浑元会伤心的。” “我管他伤不伤心!”一声怒吼下,周围的物品全部四散飞开,“明明是你想要和他在一起的,我替你杀了她们有什么错?!” “然而我一点也不开心,其实你也是。” 手上的痛楚扩散到了全身,我止不住浑身战栗,捂着心口,余光却瞧见院内那站了数个人。 应是刚才的打斗声太过响亮,以至周围不多的邻居都纷纷跑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妖,妖怪!” 他们应是看到了我杀人的一幕,怔在那里,惊恐地指着我,良久才吐出几个字来。 我蹙眉,紧紧攥着胸前衣襟,却还有余力在他们逃跑之前,顺势打出一道光刃。 那光刃急急朝邻居们扑面而去,躲不及,只能被打中,于是皆如飞石,向后倒去。 死者,八人。 廿十一 拾玖: 脑袋像炸开般地疼,这种痛感,在杀了那些邻居后更甚。眼泪止不住得从陌生的眼眶里流出,跟两道瀑布似的。 我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却又在疼入骨髓后,猛然间仿若惊醒。 所有的力气皆在一刻悉数撤去,我疲惫不堪,冷汗浸湿了背后衣襟。 呆呆倒坐在地,看着四周,看着被血染红的地面墙面,看着自己沾满了血液的双手,我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是梦境一般。 我是我,却又不是我。 此刻感觉,大抵就是如此形容。 沈雪稚的尸体躺在近处,她的怀里还揽着稚嫩的二女。远一些,是大女,再远一些,是无辜惨死的邻居。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明明不是我想干的,却又真实为我所做。 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过,只要我曾经动过念头,它就会存在。 我曾经,确实讨厌沈雪稚,也想她永远消失。 可是,如果浑元看到这一幕,大概会伤心欲绝,大概会对我恨之入骨的吧。 我不想浑元伤心,于是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朝白睇山走去,尽量避开人们,挑偏僻的山路走。 因为我想着,如果传说是真的,白睇山巅真有宝物的话,那么只要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宝物,也许一切就会如同没发生过了! 我的灵力此刻差不多都已散尽,连简单的瞬移到山中都不行。 白睇山巅有法术禁制,无法使用灵力。因此走了许久,也爬了许久,这才到达目的地。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空落落的山洞,而里面并没有所谓宝物……如同我曾说过的,白睇山巅,空空荡荡…… “怎么会这样?!方丈不是说有宝物的吗?!” 我在空无一物的山巅兜兜转转 分卷阅读54 ,再怎么瞧,再怎么心烦意乱,还是没有山洞,没有所谓的宝物。 原来传说真的是骗人的。 我仿佛被全身冻住了一般愣在原地,许久才想起那些人的尸体还没有处理,若是浑元待会儿回来,一眼便能看到。 想到这,我开始无比地惊慌,连忙狂奔下山,重新回到巷子。 这条巷子偏僻得很,居住者更是稀少,故在我离开这段时间,还无人来往于此。 邻居的尸体依旧躺在院内,未动分毫。可沈雪稚的尸体旁却多了一具尸体,我走近打眼一看,那人胸前插着一把剪刀,头顶是寸草不生,此刻面容更显出死人的青灰来。 我一直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的,很灵动。然而那双眼睛直到死亡,都还在紧紧盯着自己的妻子。 浑元将女儿们的尸体都移了过来,一家四口,此刻整整齐齐地躺成一排。 风更凉了,似乎连同那份遥远的记忆都变得冰冷苍白。 还是那个冬日,男子笑得灿烂,可眉宇间总有淡淡的落寞——“嘿,小妖?” ——“我叫浑元。世间本浑无,不知其元空。” ——“那就唤你雪稚吧,你看你这么白。” ——“你愿意和我回去吗?” ——“我们都曾身处黑暗,也都向往光明。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寻找,可你本就是光。所以……谢谢。” “你知不知道,真正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啊……” 在那数不尽的孤寂与黑暗中,在那落满积雪的白睇山林,从未有人想过带我离开,同类更是如此。 而我向往世间的五光十色,想要的很多,能记住的则很少。 可我愿意花一辈子,或千年,或仅仅一瞬一日,去铭记,去爱,那个叫浑元的和尚,也叫段示钧的普通人类…… 浑元回家初见这副场景的心情,我想我知道了。可他选择和家人一起离开,而我,还留着这里。 眼眶里溢满了液体,不过轻轻一眨,便滚落下来,流进嘴里。 这才发现,眼泪原来是又苦又涩的。 风大盛起来,吹不动院中浓郁的血腥气息。 “果然,妖怪就是妖怪,本性难移。”身后倏地传来一句带有隐隐怒气的嘲讽。我只觉得有些耳熟,怔怔回头去看。 是须弥。 他的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又觉得,应是情理之中。 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生气时,也是面无表情的。几年过去了,容貌还是一成不变,连皱纹都没有,活生生如同一块石头。 他可以不用更换皮囊,虽是大师兄,但总是云游四方,鲜少回寺。就算哪日一去不复回,似乎也并不奇怪,惹人生疑。 “你现在看起来,比浑元还年轻。”我平声说道,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而对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我再不像从前那般,觉得呼吸都是难的。 “为什么这么做,因爱生恨么?”他没有朝我走来,站在门前,挺拔如松,宛如一尊石像。 “你大概不懂。”说罢,转过头去,目光落在浑元揽着沈雪稚的那只手上,喃喃道:“其实,我也不太懂……” “情爱之事,我也懂。” 他这个冷漠的石头竟然会懂情爱? 我吃了一惊,听他话锋一转,嗓音却是逐渐冷了下来,“但你今日所为,就算事出有因,也应当诛之!” 余音未消,一颗舍利破空而来,携着万千气势,从须弥指间弹出。 如今我虽得力量,也有了人身,但这须弥神秘莫测,其法力更是浑厚异常,深不见底。 不过轻轻一击,我竟挡不下,只能躲开。 “原来你还是怕死的。”见我逃跑,他眼中的讥讽更显,但表情还是一贯地漠然。 “我还不能死在这!”最后看了一眼浑元,我一咬牙,凝起全身所剩无几的灵力,朝白睇山飞去。 还有事情没搞清楚,那个宝物,那个声音,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 到底它是什么时候寄生于我体内的? 身后,须弥紧紧跟着,化作一道光,循着我的方向追来。 最终筋疲力尽了,我落在地上,藏身于一块岩石 分卷阅读55 后头,听着须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出来吧。” 我不动,也不作声。但见沉寂良久后,藏身的岩石突然炸开,碎石飞散了一地,而我被其中几块打中,身上一痛,生生倒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本不想杀你,奈何你造的杀戮太多,不得不杀。”又一颗舍利自他手中浮现。 果然,须弥很厉害。纵使我修为涨了许多,也远不及他一半。 现在这种状况,逃不得,打不过,我也只能躺在地上,任他宰割。 舍利飞出,气势汹汹。 我本以为自己将要葬身此地,眼前却倏地一黑,那舍利竟被人生生挡了住。 “你怎么来了?” 我抬眸看向来人,只能瞧见他背影佝偻,十分苍老的模样。 “心系苍生,来救一个傻子。” 方丈白花花的胡子被巨大的风吹得向后飏去,面对须弥这般强劲的对手,他竟还能打趣。 而须弥也没想到会有人出手救我,而且此人还是寺庙的方丈。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 “白睇山巅根本没有宝物!”我顾不上和他吵架,急忙脱口而出,“我去过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子微微一怔,旋即嗓音更加洪亮了起来,似嘶吼道:“如此,我便无所顾忌了!” 两股力量互相冲撞着,光的那头,须弥反应过来了,声音照旧平稳,气息丝毫不乱:“原来,你也是妖。” “那又如何!”听上去,方丈似乎染了些疲惫。 “凡恶妖,当杀。” “呵!” 须弥始终没有动手,不过一颗舍利在与方丈抗衡着。一紫一黄两种光线互相交织打斗,迸发出来的光彩,直晃得我眼花缭乱。 “你……” 我看见方丈的身形逐渐在打斗中变了样子,像泄了气般,慢慢变瘦,又变高。头发也长了出来,凌乱地披散身后,只剩一袭僧衣,依旧不合身地套在身上。 “那副皮囊太过累赘了。”他只丢下一句淡淡的解释,将灵力更是运用到了极致。 “你快走!”他没回头,此话确是对我所说。 “不!”我大声回应,态度坚决。 他虽曾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他人性命,更是常常惹我暴跳如雷。但,这个所谓的“恶妖”也还是为了寺庙操劳了数十年,向往清欢,亦救了我性命。 我敢保证,他定是打不过须弥的。可若要我弃下他不顾,自己逃走,也许,我做不到。 生命于我可贵又可轻? 曾经的我真是可笑。 “我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赌注未完成。” 须弥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将方丈打败,闭着眼转动佛珠,口中还念念有词。 赌注?噢,是那个。几年前与他的赌局中,按理来说,我输了,理应答应他一件事。 “我要你离开,现在!”不容反抗的命令式语气,但显然说得有些吃力。 “我……” “走!” 我看见他身形虚晃,几近抵挡不住舍利的进攻。 其实他已经很强了,能坚持这么久。若换作是我,估计早就被舍利贯穿了身体。 无奈地苦笑一声,我从地上缓缓站起,望定了他的背影,竟莫名与浑元有几分相似。 法术的碰撞酝酿出了一股巨大的风浪,将方丈的散乱的黑发吹得高高飏起。他的本来面目,我虽看不到,但看他身形修长,听他嗓音清洌,也自觉应是好看的。 “别死了。”一咬牙,我冲他喊完,接着背过身去运风而行。 须弥见我要逃,提了气就要来追我。 而我勉强用尽最后一丝飞至半空,回头下望时,只见方丈不知何时硬生生地将舍利反弹了回去,身形一晃,直直拦在了须弥面前,像道坚实的盾。 “别忘了,我叫渝青!” 地面上,他突然喊道,可依旧没有转过头来面对我。 渝青吗?我记下了。 分卷阅读56 携风快速离去,我一刻也不敢耽搁。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迎年扑来的寒冷空气,似刀子般,凌厉刺骨。 也不知飞了多久,漫无目的地乱蹿,突然间,脑海中传来一道声响,应是渝青的声音:“到头来,清欢还是终成了遗憾……” 我仅只有片刻的停顿,再次行动时,只顾一味往前冲去。眼眶一热,有泪珠滚滚落下,转眼凝结成冰,被风吹落开去,直直下坠。掉落至那莽莽森林腹地,和那初晨之光点缀的江川河畔…… 后来我想了许久,也还是不懂为何渝青要对我舍命相救,许是我忘了,又或是从未在意过,每次他望向我时,总是仿佛透过我在望着别人,眸中隐隐泛着哀伤,还有些许光亮…… 阴月——龙缘 录壹: “来到此地十分不易,耗光了我所有的灵力。于是不得不化为一只兔子,藏身树洞。那个声音偶尔还是会响起,似乎想要再次将我的欲望所诱引。”雪稚从地上站起,行至树下坐着,“我看见有人进山,也听闻燕勒轩的主人淮望素来爱做交易,以一个故事交换一个愿望。” 见我杀意顿减,兴致勃勃地听起了故事,月山白我一眼后,自己寻着一处僻静之地睡下来。 雪稚的故事很长,而我早已将剑收起,并施法暂时封住了她身上的血腥味,这才得以坐在巨大的树根上静静听她把故事说完。 我向来是来者不拒。无论是多么穷凶极恶之人,抑或是犯下罪恶滔天的妖灵精怪,只需他们的故事足以动人,足以对我胃口,那么一切都好说。 听上去,似乎我是那种善恶不分之人。然而我也是有原则的——不杀人,不放火,不寻鲜滋事,公平交易,和平还愿,仅此而已。 其实,照雪稚所言,人确实为她亲手所杀,但罪魁祸首,却另有其人。 但凡生灵,总有欲望。野兽贪婪食物,人类贪婪酒色钱财,妖怪贪婪灵力修为。 雪稚只是贪得不一样,如同渝青向往清欢,她不过是向往一人罢了。 有时,放纵欲望,总是会失去想要的东西。而不知满足,又往往让我们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 雪稚失去的,是浑元,是“方丈”渝青,亦是曾经的那份天真与单纯。 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冲靠在树干的雪稚扬扬下巴,问道:“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复活浑元,还是渝青?” 我以为,她会选择其中一位,或者出于愧疚,想要复活沈雪稚。可她摇摇头,面色依旧苍白如纸,捂着心口,愤恨道:“请你把那个妖怪从我体内揪出来,然后杀了它!” 她明显动了怒,气急攻心,又猛得咳出一口血来,淌在地上,红到发黑。 我微微一愣,旋即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围绕雪稚身侧的些许怨灵身上。 只见沈雪稚将二女紧紧抱在怀里,将眼瞧着雪稚,目光中的怨恨褪去了许多,代之的更多是哀戚。 她也听到了雪稚的故事,于是满腔的愤怒和仇恨几乎被悉数浇灭。她开始同情,同情那个杀了她和女儿们的妖怪。 我想,也许这就是浑元爱她的原因——生而为人时,落落大方,不拘于流言蜚语,坦然处之。不得好死化为魂时,虽怨亦善。 这样的女子,的确容易让人倾心。 瞥了一眼雪稚,我平声道:“如今你伤得太重了,只怕撑不了多久。”站起身子拍了拍身后脏物,忽然又勾唇一笑,“不过,这个忙,我倒是乐意帮。” “真的?”雪稚面色一喜,一双杏眼里闪出激动的光来。见我点头,她笑意更甚,却起了身子屈膝,将要跪下。 “多谢姑娘!” 我为妖千年,最讨厌一人一事。人为天帝,事为下跪。 跪拜长者双亲乃为敬,为孝。而跪一个不太相熟之人,却是卑微。 于是几步上前,抬手扶稳了雪稚,用一种教育的口吻认真道:“跪天跪地跪父母,但不跪余下任何人。” 她愣了愣,随即站直了身体,声音哑得厉害:“我明白了。” 松开手时,只听见一旁灌木丛中沙沙作响,紧接着传出一道呵欠,声音年轻,带了慵懒:“哈……故事说完了?” 一个白色的物体缓缓从灌木丛中挪出,细碎的月光照出了它的全貌,猫身蓝瞳的。 分卷阅读57 月山朝我走来,在我脚边转了转,然后抬头看了眼雪稚,警觉残留,歪着头瞧向我,似不解问道:“你又善心泛滥了喵?” “一边儿睡着去。”我毫不留情地一脚将月山踢开,后者在地上滚了两个圈,抬眼时目光茫然。 “既然无事可做,那就看着周围。”我指向四周这片沉寂的山林,随手一翻化出一道结界来,范围极广,甚至连那古树都包围其间。 “你要干嘛?”月山从地上爬起,识趣地站到结界边缘。 “还愿。” 淡淡丢下两个字,我不再理会月山。 双手翻合结出手印,自有一道明亮的萤光自合拢的手心迸发,带着灼热的温度。 “你可准备好了?” 她点头,表情认真而严肃。 “我只能替你洗净灵魂,但你杀的人,却不会消失。”光芒越盛起来,照着彼此两人的脸,“这个过程中,挺过去了,你便能活。若挺不过去,我想,只要杀了那个妖孽,你便死而无憾了吧。” “是。”雪稚眼中越发得坚决,盘腿坐下,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任我将光化作一点打入她眉间,再以灵力辅之。 起初的痛苦还能承受,到了后来,她脸色已经呈现出透明一般,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来。 净魂之法,挨过了是新生,挨不过是消亡。可无论何种结局,我想,对于现在的雪稚来说,都是好的。 我看见沈雪稚冲我点点头,随即与其余冤魂一起,徐徐消散。 鼻尖传来隐隐气息,似妖气,又似别的种族。 这种气息莫名让我不适。 片刻之后,但见雪稚身上散发出阵阵黑气,如喷涌的泉水,须臾便化作黑茧,将她牢牢包裹,密不透风。 “淮望!”另一头,月山也发现了异样,站在结界边缘焦急地呼唤着我。 还差一点…… 突然间,黑茧炸开,黑气散作千道在结界内横冲直撞,而其内部竟是空无一物,雪稚像是被生吞了一般,原地只剩一个光团缓缓悬浮半空。 来不及发表什么感慨,我迅速起身,想要抓住乱飞的一缕黑气,奈何它却从我指间划过,灵活异常。 渐渐,所有的黑气汇聚一体,形成一股,冲结界的某个方向奔去。 “月山,拦着它!” 我倒是小瞧了这个妖物,本以为这结界至少能困住它一段时间,不想它撞倒了挡在面前的月山后,直直冲着结界而去,只一下,便将这结界撞了个粉碎,然后朝着一个方向,急急飞去。 月山难得修起的灵力被撞得散乱,倒在地上,它虚弱地抬眼瞧向妖物飞离的方向,吐字艰难:“那个方向是……” “燕勒轩!” 录贰: 古有一妖,由仙身邪念所修成,能附于人或妖,擅引欲,爱食欲,其更能增强被附者的修为功力。欲不达成,至死不休! 这类妖物,被称为欲魇。 寄生于雪稚体内的,大抵就是欲魇了。 然,欲魇本身并不具备强大的灵力。 不用多想,这定是哪个心术不正且灵力不俗的家伙搞出来的麻烦! 一挥衣袖,我急忙飞回燕勒轩,袖间揣着变小的月山和雪稚。 通常来说,欲魇会寻向欲起之人,并附其身。如此说来,燕勒轩里有人动了别的心思。 是阿九,还是……月牙? 院内不知何时又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面上,散落着凌乱的脚步,以及点点腥红。 门窗依旧紧闭着,四下无声,只有越渐浓郁的妖气,混杂着熟悉的气息。 “月牙……”袖间的月山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自顾化回原本大小落在地上,颠颠倒倒着就要往屋内而去。 兄妹之间的感应是极强的。他们平日里虽然总是水火不容的样子,但月山总归是爱月牙的。而所有的争吵都只不过是为宠溺找一个借口罢了。 可月山没走几步就晕了过去,我只得先将他安顿好,再走近屋门。 还未等我完全靠近,屋门便被一个巨大的力量从内撞了开来,两个门扇落在不远处, 分卷阅读58 成了一堆废木板。 而在我感到那股力量是冲我面门而来时,右半身随之一顿,脚下失了实感,竟是整个人被生生撞飞了! “谁?!” 本来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已经让我很不悦了,没想到现在不是被偷袭面门就是被撞飞。 黑了脸,我定睛看向撞倒我的物体,一时怒火梗在了喉间。 一只硕大的狐狸,足有一楼高,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其通体鲜红,身后九尾乱摇,活像一团业火。 见我愣在原地,狐狸眯起了细细长长的眼睛,轻轻晃着九尾,口中吐出人言道:“傻了?” “夜,夜,夜阑之?” 我磕磕巴巴的言语,倒是不太像平时那个不可一世的自己。 虽然从未见过夜阑之的真身,但这股熟悉的气息及声音,就算他的真身是一只蛆,我都能认得出来! 不过,他要真是蛆的话,我还是装作不认识他好了…… “脑子撞糊涂了么?”狐狸似是笑了起来,语调上扬,连其身后的尾巴都摇得更加欢快了。 “你……”我本想揍他一拳,却倏地从指间弹出一个光点,绕过夜阑之,朝着他身后飞去。 “事情结束再来收拾你!”猛得从地上弹起,我随手变化出一把剑来,高高越起,冲向此刻正被一团黑气笼罩的月牙。 她变了不少,原本一双清澈灵动的绿眸似是蒙上了一层灰翳,再没了先前的轻巧灵性。 先不说这外貌与灵力,她怎么连衣裳都换了?难不成这欲魇还有给人换衣裳的能力么? 剑锋凌厉,搅动着周围冰冷的气流,形成一个漩涡,从天而降。 我虽不知月牙为何欲起,但隐隐觉得与自己有关,且月牙毕竟跟随我多年,怎么舍得下重手。于是收了七八分力道,却不想被她抓到时机,侧身躲过剑击后,反手重重一掌打在我肩上,疼得厉害。 “唔……” 我翻身滚向一旁,幸好还不至于口吐鲜血。 “优柔寡断,便是你一直以来的弱点。”夜阑之站在不远处,张嘴便吐出一团熊熊火焰扑向月牙。 “这叫重情重意!”冲夜阑之吼完,余光扫到月牙冲出的屋内地上,正躺着不知是死是活的阿九。 阿九?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为什么要伤害阿九?!”我站在一边,蹙眉看着与夜阑之纠斗的月牙厉声问道。 “谁让你总是偏爱于她!”月牙躲过火球,瞧我一眼,“我知道的,阎香可使点香人灵力增加,加快修为。可是你从来都不让我点香!” 她愤恨委屈的表情令我一愣。没想到月牙的欲起之因,真是这个。 抬手呵止了夜阑之的攻击,我朝月牙缓缓走去。 欲不达成,至死不休。月牙还没恢复原状,看来阿九应是没事,只是晕了过去。 不过……修为这么高的欲魇,我还是生平第一次所见。 “所以,你想杀了我?”站定月牙面前,我将剑收回,没有再战的意思。 “我不想的!”她突然喊道,挥舞着一双长臂,“只是你从来都不会把夸赞阿九的话也分一点来夸赞我,你从来都不在意我!” “那你可知为何我独让阿九点香?” 没有事情是无中生有的,一切都是另有原因。而阿九的故事说来简单,若是要结局应她如愿,便得花上巨大的代价与牺牲。 此刻显然不适合讲故事,月牙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吼道:“我并非需要多么强盛的灵力修为!”顿了顿,声音渐渐淡了下去,几乎听不见,“我只是希望能和阿九一样……” 听了这话,我暗自舒了口气——所幸月牙的神智还未被完全吞噬。 趁她垂眸,我迅速将手探到胸前,只有微样的顿感,便从体内抽出一柄长剑来。 剑身长约三至四尺,宽约一寸,唤名“赤鸢”,其通体却呈灰白色,两刃凛凛,剑上更是刻了繁杂古朴的花纹,似是法术咒语。 赤鸢能斩万物。这柄剑自我诞生以来便一直寄存于我体内,无人知其来历,包括我自己。 我挥剑斩向月牙,剑身虚晃,却 分卷阅读59 是直直穿过了血肉之躯。月牙一时僵住了所有动作和话语,立在那里,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这一剑,斩的是其体内的欲魇,并未伤到月牙分毫。 不消片刻,便见月牙体内开始渗出浓郁的黑气,从每一寸肌肤,甚至眼眶,由内往外,涌出那些如液体般粘稠浓重而又妖气极重的气体。 周围传来微弱声响,似是有人在低声呢喃,只言片语,难辨雌雄:“快跑……呃啊……” 待欲魇全部排出月牙体内,它本想逃,不想一个火球急急扑来,刹那间便将它包围。彼时,周围只剩哀嚎。 “公主……救我……” 最后一句话,也被火焰吞没殆尽。 我侧身看了夜阑之一眼,他也在看我,却依旧保持着原形,看上去是无法化为人身。 月牙已经晕了过去,我挑目看向四周,树是树,亭是亭,太阳才露出了半个头,还有一半埋在云层之下,染得那条白线变成了金黄,明朗地将天空与山林隔开。而地上的积雪混着泥泞,早已变得污浊不堪。 收回视线,冲着无人的方向,我冷冷道:“还不现身吗?” 修成欲魇的本体不管修为多少强大,终归不是妖物本身。而这个欲魇的修为这般强悍,除非它的身后,有本体在用法术加持! 公主么?我认识的公主倒是不少,不知这次又是个什么公主,弄出了这么个麻烦。 “不愧是冥王,一剑就解决了欲魇。” 忽然传来泠泠笑声,落在原本寂静的院子,未免会让常人觉得脊背生凉。 然而其话里听不出喜怒。 几乎是一瞬间,一根毛茸茸的红色尾巴从夜阑之的身后伸出,快速且平稳地缠上了我腰间,将我带向他身边。 同时,一声巨响之下,原本我所身处的地面似是被人用重锤砸了一下,徒留一个深一指,长一尺的土坑。 哇,什么仇什么怨啊,下手这么狠的手吗? 虚空中自有人影浮现,是个女人,右手执了一条玄色长鞭。 她衣饰简单,但每一样无一不透着其不菲的价值。好比那耳坠,两个浑圆饱满的珠子散发着淡淡的莹白辉光,与那深海夜明珠一般。 柳眉之下是一双染了嘲意的碧蓝双眸,澄澈而明亮,若是细细盯着,或许会觉得面前展露的是整片海洋。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她的气质显然高于酒垆边买酒的女子,最后半句用来形容却是不错。 只是此女不似月,倒像是巨浪。 一头墨绿长发飞舞于身后,我注意到她额上两个如鹿角般的物体,再细看那张脸,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夜阑之似乎是与她有什么过节,难得能看到有怒意在他脸上浮现。 轻轻拍了拍绕在我腰肢上的尾巴,夜阑之了然,将我放下。 把赤鸢收回体内,又整了整衣裳,这才看向面前之人,勾唇一笑,嗓音却是极冷。 “三公主来我燕勒轩,怎么也不提早知会一声……” 廿一 天初: 九重天上有天宫数座,海面之下有龙宫盘踞。然而一个绕云霞烟雾,一个绕珊瑚鱼虾。 葵姝已经跪在大殿之上许久了,面前的龙椅是至高权利的象征,上面坐着统领整个葵海龙族的男人。 葵禹还不老,若换作人类的寿命来说,他才正值壮年。可眼前的这个孙女,却像是要将他生生气老来。 “你可知错了?” 他故作凶恶,抬手呵下所有的侍从。 若葵姝点头,他自当是不再计较什么,至多是关其几天禁闭就好。毕竟偷拿龙滩助蛟飞升成龙这件事,是可大又可小的。 然而她毫不领情,望向葵禹的眼里充满了倔强:“我既无错,又何来知错一说。” “你!”葵禹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这个孙女,他是打了疼在自己心里,骂了又感觉像在骂自己。 于是“你”了半天,最终化作一道叹息:“唉,罢了。”他摆摆手,似是将气撒到了别处,气势汹汹地冲大殿外喊道:“鱼呢?死哪去了?” 分卷阅读60 很快,一个白胡子老头佝偻着背,从外头小心翼翼地挪到葵禹身边。 “王,王,王有何吩咐?”老头结结巴巴地问道,把头垂得更低了。 放眼整个葵海龙宫,大抵也只有三公主葵姝能把王气成这样了。老头怕得不行,抖索着身体,对于自己无意识露出的龟背毫无知觉。 “龟大臣,本王要你传令下去,将三公主带往冥界轮回盘,受一世人间劫难再回来!”葵禹说完,起了身就要离开,不再瞧葵姝一眼。 “那……那只蛟怎么处置?” 看来王这次是真的动了气,竟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孙女去人间历劫。 龟大臣偷偷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葵姝,然而后者面色平淡,不怒不悲,持着无所谓的态度。 “禁入葵海,任他生死!” 葵禹还是软了心肠,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多谢父王!”身后传来葵姝响亮而沉稳的应声。 葵禹走得正急,被这一句气得打了个趔趄。 待葵禹离开,直至气息完全消失,葵姝还是愣跪在地上。周围是流动的海水,夜明珠散发的光芒是整个大殿的光源,龟大臣走近她,恭敬道:“公主,请吧。” 可葵姝似是没听到他的话,垂了眸,自顾地低声喃喃:“若是不拿龙滩给他,又怎能报以救命之恩?” 壹: 今年洹州的雪,没来由地大。漫天席地地,白了屋顶绿瓦,又白了大地湖畔。 但今日是璇旸节,即使寒冬彻雪,仍是抵不住百姓们的热情似火。街道上人头攒动,各类店面屋前都挂上了红幔灯笼,欢声笑语,传遍了整个洹州。 人多难行,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百无聊赖间,她透过窗子看向外边,只一眼就瞧到了街角一隅里那个半瞎的算命老人。 老人面前空无一人,但摊子依旧摆着。 他只有一张小桌,和身边插着的一根高大白帆。帆的正面写着——不收分文窥天机。可背面却注上——只与有缘人道来。 这年头出来摆摊还不收钱的,不是骗子就是傻子。 她撇撇嘴,虽然觉得那老者多半是装神弄鬼,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知晓未来的心。 于是拉了鸾儿,悄悄溜下马车,直奔老者。 鸾儿不过十四年纪,还是胆小怕事的性子,抵不过自家主子的拉扯,只能在身后无力地呼唤:“公主,你慢点儿啊……” “嘘!”她急忙回过头,将手捂上鸾的嘴,小心地瞧了一眼周围,又见并无侍从寻来,这才松了口气,撤开手去,故作恶狠道:“再在外面大喊我公主,小心我回去状告给元生哥哥!” “告我什么?”鸾儿虽怕,还是眨眨眼睛问道,一张清秀的小脸上满是不解。 “告你……” 是啊,鸾儿又没做错什么事,只是她自己怕被百姓发现身份罢了。 蹙起了眉头,她想了半晌,终于一拍双手,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凑近鸾儿耳畔,小声威胁道:“就告你在外面扯我闲话,还老是不听我命令!” 这一下鸾儿可是吓得不轻,面色刷得就白了,抖抖索索地后退一步,不敢再多一言了。 “嗯。”她满意地点头,瞥了一眼不动的马车,又扯起鸾儿的袖子朝老者跑去。 老者果真是个瞎子,她挥手在他眼前摆了半天,还不见他双瞳聚焦。 “喂!”她喊老者,“你都看不见,这要怎么替人算命啊。”语气里是满满的怀疑。 老者转了转头,目光却是落在别处,悠然笑道:“我算的是命,而非面像。” “算命不是都讲什么天庭饱满为吉相么?这便是看面相了呀。” 她歪着头,仔细看了看白帆上的大字。 果然是骗子么? “呵呵。”老者轻笑出声,一只手摸摸胡子,一只手掌心朝上探出,“今日在下与姑娘你有缘,不如让我替你算上一卦?” “好啊,怎么算?”她目光收回,感到袖子被人扯了扯,于是转过头瞪了身后人一眼。 鸾儿本想说的话霎时卡在了喉间,委委屈屈地站在她后 分卷阅读61 头,没了声响。 “请姑娘伸出右手来。” “噢。”她乖乖将手伸出。 老者抓着她的右手,指腹一一划过那些斑驳交纵的掌纹,最后只见一道暗光闪过,老者满意地点头,遂松开了手。 她感到惊奇,忍不住张大了口,连身后的鸾儿都探出半个脑袋来,绿豆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讶异。 “哇……高人呐!” 没有理会两人的目瞪口呆和满脸崇拜,老者兀自摸了摸胡子,目光依旧空洞,平声道:“姑娘身份不凡,想必是皇亲国戚吧。” “你怎么知道?!”好了,这回她确定了,老者不是骗子,亦不是傻子,是仙人啊! “你的命格前半途光明坦荡,风光无限,然而到了后半途却是……” “却是什么?” “不得好死!” 老者的直率坦言让她吓了一跳,可鸾儿却倏地跳出来,指着老者斥责道:“大胆!你可知……” “鸾儿!” 她蹙眉大吼一声,呼吸有些紊乱。 自她出生以来便是被无数人如珍宝般对待,好言好语她听多了,阿谀奉承者更是不在少数。像这个老者直言她会不得好死之人,真是平生第一次所遇所见。 “你可还算出了些别的吗?” “请问姑娘姓名?” “姓叶,单字姝。” “叶姝……”老者低声喃喃,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早就听闻叶国的三公主叶姝即将嫁给我国君主,此事可真?” 叶姝愣了愣,随即点头。但马上想起老者看不见,这才出声应答:“当真。” 楚叶两国的亲事都是先帝定下的了,如今楚元生继位,按照先帝夙愿来说,她必须嫁给他,嫁往楚国,不容抗拒。 她也不想抗拒,有时候叶姝甚至觉得,若是先帝还活着,她一定要对其三叩九拜,行全世间最大的礼,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然而老者似乎对这段姻缘并不看好,沉了声道:“你与我国君主,是有缘无分,今生不得,来世无望。若想安稳此生,须得主动离开。” “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姝当即拍桌怒吼,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先前对老者的崇拜和尊敬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愤怒。 自己最珍惜的感情,她怎舍得让别人这般评头论足。 “在下之意是……你会因他而死!” 此话一出,不止叶姝,连鸾儿都怔在了原地。 她会因他而死? 不,决不可能。 冷哼一声,叶姝故作镇定,却是对老者冷冷道:“你果然不是骗子就是傻子。本公主不与傻子一般计较,鸾儿我们走。” 言罢,扯过吓傻了的鸾儿就朝马车的方向踏步离去。 身后传来老者的叹息,伴随着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唉……问天下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你与他,是尚来缘浅,奈何情深啊……” 什么东西? 叶姝没怎么听清,黑着一张脸走得飞快。 有侍卫蓦然见她从别处归来,未免震惊,忙问:“公主您去哪了?” 她沉着脸,懒得回答侍卫的问题,掀了帘子就钻进车内。 “公主,要不要派侍卫砍了那骗子的脑袋?”待鸾儿回过神来,还是觉得惊恐不已,便小心地在帘外探头询问。 “砍什么砍,若日后你再提起今日之事,便将你拖去打板子!” 里面传来叶姝余怒未消的回答,鸾儿怕得要死,缩回了脑袋。 怎么能放弃楚元生。就算他不喜欢她,就算她死,也决不会松手。金银珠宝,星辰大海,她只爱他,只要他……也许情起莫名其妙,但楚元生带给她的心悸却是无比真实,这一点无可替代…… 叶姝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那老者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原地,连着桌子和帆,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醉仙居的二楼,女子已经看了很久的戏了,然而从头到尾,她脸上的黑色面纱始终未摘下过。 b 分卷阅读62 r   一只手端着清酒,一手撩着面纱,她边品酒边将视线从街角移向了街道正中心正在起步的一辆马车。 勾唇轻笑一声,她眉眼微微弯起,似深夜半空悬挂的一道新月,颇显清冷。 有小二带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上楼,直直朝着女子的方向而去。 “还真是多谢淮望姑娘了。”小二离开,男子立即朝被称为淮望的女子作了揖。 “无妨,别忘了许诺我的龙鳞就好。”淮望也不看他,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辆马车离去。 “这是自然。”男子微愣片刻,旋即点头,“只是白帆还有事不解,想要请教姑娘。” “何事?”放下酒杯,淮望伸了个懒腰,懒懒地撑着下巴,望向面前的一桌好菜,自顾地轻声道:“这醉仙居的酒菜也不怎么样嘛。” “方才借姑娘之眼看到了未来。白帆不解的是,那楚元生果真会害死葵姝?” 白帆抬眼看向淮望,虽说看不全对方容貌,却还是忍不住心悸了一下。 自己少说活了近千年,见过的女子不论是人是妖抑是仙,细细回想起来,似乎都不及淮望明艳。 一头青丝如墨结鬟而成,仅有一伏灵雀状步摇簪于发上,长长珠饰颤颤垂下,紧挨着眉眼,步动则摇,晶莹辉耀。 她时而蹙眉似夏日之花,妖冶如火。时而静看杯中茶叶浮荡似秋日落叶,姿态如烟。全身是上好的黑色绸缎轻纱,花纹和领口由藏青色的丝线绣成,一袭黑纱遮面,令人感到玄之又玄。 淮望夹起一块鱼肉左右看了看,漫不经心应道:“那楚元生的气息奇怪,并非完人,许是同你家三公主一样,历劫来的。”顿住将面纱撩起一些来,她咬了一口鱼肉,才又继续说道:“无论是谁,总之他们这一世注定无果,下一世……嗯,也没有下一世了。” 白帆默默颔首,还是忍不住有些出神,一脸担忧地朝马车离去的方向眺去。 “人世之命啊,都为天上的司命仙君所编撰,然其只管前半生,后半生如何,还得本人自己摸索啊……” 她话中有话,白帆并非愚笨之人,自然能听出话中含义,随后敛了出神的心思,将视线落回吃得正欢的淮望身上。 “姑娘接下来要去哪?” “不知道。”她终于结束了进食,心满意足地托腮看向白帆,吃饱后,连眼角眉梢都温和了许多,笑道:“我本打算去北衾看看,不想半路被你这头臭蛟拐了过来。”说完,她自知话里有误,于是改口,“噢,现在是龙了。” 白帆苦笑一声,又道了句谢。 “不用谢我,待会儿把你的逆鳞交给我就好了。” “呃,不是说好随便一片龙鳞的吗?” “龙鳞换的是使用冥王之眼,还有轮回盘呢。”忽然蹙眉,想起了什么的淮望拍了拍桌子,颇为不悦道:“那个葵禹老头竟然不经询问就用我轮回盘!” “那……我们的交易?” “算了吧,逆鳞你留着,龙鳞我也不要了。” 白帆刚想道谢,却听到淮望的话幽幽响起:“待我日后取来葵海龙王的龙鳞做收藏,定是比你这头后天成龙的龙鳞要珍贵多了。” “……” 偏过头,淮望又盯向外边的车水马龙。远处的天空如墨般的黑,却仿佛正在朝着都城缓缓飘来。她敲了敲桌面,眸光沉沉,忍不住轻声又道:“今日起,她便得自己做决定了……” 廿二 贰: 道路通畅后,马车倒是行得快多了。不多时便进了宫,停在雀舞门前。 “元生哥哥呢?”一下马车,叶姝便冲一旁的宫娥问道。 “王上正在玉华殿议事。” “玉华殿啊……”她点点头,挥手示意鸾儿跟上,欢欢喜喜地奔着玉华殿而去,完全将方才的不悦抛诸脑后。 今日奏章不多,却有一份令楚元生感到无比头疼——边境传来消息,说是魏国即将出兵攻打楚国。 两国之间的战事常年不断,但唯有楚国是连连衰弱。他不擅刀剑,也不喜战争,凡事但以和平解决。只是双兵交战,一个野心大如虎,一个连战的意思都无,又怎能胜? 他揉了揉发涨的眉心, 分卷阅读63 因为几日没睡好,脸上的两个黑眼圈更是显著了。 底下跪了一片大臣,大多说的都差不多。无非是让他早日迎娶叶国三公主,以便叶楚两国合并,叫那魏国不敢再轻易发兵冒犯。 “王上!不能再犹豫了啊!” “是啊,本来联姻之事就是由两国先帝定下的,就算王上不喜欢那叶国三公主,也得为了楚国社稷着想啊!” “……” 确实,楚元生不喜欢叶姝,这也是他久久拖着婚事的原因之一。其二便是家国未定,他亦没有心思谈情说爱。 按理来说,楚元生与叶姝是青梅竹马,就算没有生出男欢女爱之情,也应有些许友情在。 然而他看待叶姝,就像是在看待万众百姓,唯一不同的是身份罢了。保护国民是职责,所以他也会保护她,定定是不会利用的。 “你们在谈论什么?”楚元生正欲开口表明自己的心思,殿门却忽地被人推开,门缝里挤进一个小小的脑袋。 “三公主。”大臣们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又默契十足地纷纷朝楚元生弯腰道:“王上,臣先告退了。” 言罢便齐齐往殿门走去,只剩殿内两人。 “你来做甚?”楚元生更觉头疼了,将奏折摆到一边,刚想替自己倒一杯茶,却见走了进来的叶姝抢先一步,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尔后乖乖站在一旁,露出神秘的笑容来。 “笑什么?” 顽劣不堪的叶姝竟也有如此乖的一面?楚元生只觉得脊背发凉,一股不好的念头蹿了上来。 然而叶姝摇摇头,继续微笑。 “呵呵呵。”楚元生冲她干笑几声,弄不懂叶姝的心思,干脆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噗!” 叶姝眨眨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差点将茶水全喷出来的楚元生。 “咳咳咳。”他吓得被呛到,忍不住咳嗽连连,而叶姝还十分贴心般上前来替他拍着后背。 只是这每拍一下,他都感觉自己的脊椎将要生生断掉。于是连忙摆摆手,示意叶姝停止她的“神功”。 “嗯……元生哥哥你还好吧。”这一脸无辜的神情,楚元生只得苦笑一声,从牙缝里蹦出几字:“我,应该还好……” “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叶姝不依不饶,大有得不到答案便永不方休的势头。 “不急不急。”楚元生忍不住生疑。 今日的叶姝有点奇怪啊。 往日她从来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只是在默默等着,等着他娶她的那一天。 听到楚元生的回答,叶姝有一瞬的落寞,但很快就恢复过来,笑得眉眼弯弯:“那我等元生哥哥!” 他觉得这样的叶姝未免让人生怜,正欲和她讲清楚,但见叶姝一拍双手,长襟飘去,人影已然晃到了几步之外,又回过头来,冲他道:“那我先和鸾儿去别处玩玩儿,晚些再来找元生哥哥了。” “……喂”还未等楚元生出声喊她,叶姝已经跑了出去。 “这下要如何是好呢?”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忽地面色一凝,似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旋即召来侍卫:“去把广将军请来!” 叁: 他纵不会舞刀弄枪,不喜战争,此刻也还是执了一剑比划着。 此地空旷,余人全被喝离,便只剩楚元生与广盾两人各占半边圆形场地比试着功夫。 距广盾被唤来教楚元生武功时,已经过去了数月,比起之前连大砍刀都挥不动的楚元生来说,他已经进步了许多。 天色阴沉得可怕,朵朵乌云笼聚而来,像是在密谋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广盾的大刀从楚元生的腰侧袭去,他翻身腾起,躲过了,半跪在圆形的场地边缘,累得连抓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咣”的一声,广盾将大刀收回,刀身长长,刀尖落地,仅他一人立在那里,魁梧的身躯亦如一堵厚实的肉墙,气势磅礴。 “王上,需要休息一会儿吗?” 楚元生累得不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汗水将他一身龙袍浸得湿了,头发也有些凌乱,看上去略显狼狈。可他摇摇头 分卷阅读64 ,摆出架势,却是将手中的剑更是握得紧了。 “继续。”沉沉丢下两字,他单足点地腾身而起,朝着广盾急急扑去。 作为一个普通人,广盾应是十分钦佩楚元生的胆识与毅力。而作为一国将军来看,楚元生的武功确实不敢恭维。 这个君王毕竟是柔了些,没有那股狠劲。许是因为年纪尚轻,涉世还未深,对于“沙场无情”这四字,还不够了解。 他随手抬刀,便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楚元生的进攻。 “练功不能操之过急,今日王上还是先歇着吧。”看得出来,楚元生的体力已达到了极限,却仍是紧紧抓着剑不放。 “广盾!”楚元生以一剑抵着广盾的刀身,两字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蹦出。 广盾面不改色,平声道:“既然王上坚持,如此臣便得罪了。” 大刀一挑,却是楚元生的剑被生生挑飞了开去,“咣”一声脆响,落在不远处。 剑离了手,便算输。若是在战场上,大抵他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于是泄气般往地上一坐,深深垂着头。 风更甚了,像是要将整个王宫吹翻一般。乌云盖顶,抬头望去,应是整个天空都被挥染成了墨色,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终于下起了雨,起初只有细米大,到了后来却有如黄豆大小,砰砰地砸在房瓦上,几近掉下。 楚元生对于周遭的变化浑然不觉,淋着大雨,他兀自握紧了拳头。 “都说昏君亦做,明君难。虽拥一方领土受万人跪拜,可到了真正需要的时候,王又有何用?” 他极少说丧气话。在自己还身为太子时,别人对他的评价一直都是沉稳如山,兴起如阳。可在登位之后,性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地明朗了。 广盾随他一样坐了下来,坐在雨水肆流的地上,大刀弃在一旁。 “王上为何宁干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愿娶那叶国公主?” 他们此时不是君臣关系,不过身为一对普通的朋友罢了。 楚元生苦笑一声,抬眸瞥向远处上下翻飞的楚旗,轻声道:“本王待她犹如妹妹,并无所谓的情爱。娶她若只是为了叶国的兵力,岂不是辜负与利用了人家。” “所以王上才找臣来学功夫,为的就是他日亲自上战场。” 广盾颇感欣慰。 这是个值得自己付出生命去保护的君主。他想。 “可本王终是太弱了些。”收回目光,楚元生忍不住怅然道,声音沙哑,同时染了些许怒腔。 “兵非一日可练成,王上莫要太过急躁了。” 广盾心思还算细腻,尽管长得五大三粗。 “呵呵,这几年来,倒是难为广将军你了。” 楚元生轻笑一声,之后便没再说话,任雨从头到脚贯彻着全身。 六月的天,风雨交加,仍是有些微寒,可他一点也不觉冷,只是方才比试的疲劳渐渐浮现,感到眼皮有些沉重。 “元生哥哥!”雨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喊他,可他太累了,以至于听得不太真切,眼前一黑,便就此睡了过去。 广盾未出手相扶,而是自顾地向后倒去,躺在空旷的地上,阖上了双眸。 叶姝撑着剧烈摇晃的伞跑过去时,就看到地上躺了两人,皆如同死尸般一动不动。一个是自己最爱的元生哥哥,一个则是满脸络腮胡的野蛮将军。 “喂!广将军!”叶姝扶起不知是睡着还是晕厥过去的楚元生,不顾那湿漉漉的雨水浸染了自己一身。 抬脚踢了踢广盾,她只觉得后者在装死。 “广将军起来啊!”脚踢不醒,她便用身子撑着楚元生,腾出一只手来去拍了拍广盾的脸。 “别装死了,快点起来帮我把元生哥哥背回去!” 广盾被大力地拍醒,悠悠地睁了眼睛,但见叶姝一脸吃力地撑着楚元生,于是连忙抱拳行礼:“臣见过三公主。” “哎呀,免了免了。”叶姝不耐烦地摆摆手,“快来帮我把元生哥哥带回宫殿去。” “是!”广盾将楚元生背起,小小的叶姝跟在身后替他们打着伞。 其实,只是替楚元生打伞罢了。因为广 分卷阅读65 盾大半个身子全露在雨水里,唯背后被遮得严严实实。 叶姝打伞也不易,风太大,她只能双手一手抓紧伞柄,一手紧紧抓着伞叶。她整个人都快要被吹飞了,却还是顶着风艰难地前行。 “我是看着元生哥哥倒下去的,怎么你不扶他一把,竟也跟着倒了下去。”叶姝边咬着牙打伞,边絮絮叨叨地念着,猛得听闻一声巨响,顿时吓得惊叫一声,双手一松,那伞便被风刮跑了去,像朵随风飞舞的蒲公英似的,吹过了宫墙,再没了影子。 广盾向着声源转头望去,不知何时,那根挂了楚旗的高大木杆被巨风生生地吹断了,旗帜掉在地上,鲜红的颜色浸湿在水洼里,渐渐褪了颜色,染得周围流水如血般。 此刻才真正觉得阴冷,连广盾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旗怎么倒了?”叶姝疑惑道,失了伞的双手紧紧抓着广盾的手臂。 广盾眯起了眼睛,感到风入骨髓,吹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生凉,他轻声喃喃自语:“一国之旗一旦倒地,则寓意国灭,君亡……” 廿三 肆: 太医来诊,楚元生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开了几贴药,再嘱咐其切勿太过操劳,便拎了药箱离去。 叶姝蹲在床前,正正地将眼盯着楚元生。 回到寝宫后不久,他就醒了。眉眼亦是修长舒朗,然而一双褐色眸子里的疲惫略沉稍重。 叶姝看他面容苍白得很,跟朵花的叶瓣似的,单薄而脆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楚元生的脸,感到他体温不再那般高了,遂蹙了眉头,不满地抱怨道:“你怎么那么傻啊,雨下得那么大也不知道回来。要不是侍卫说你在练兵场,我去寻你,你现在指不定还在雨里面泡着呢!”越说到后头,越有泫然欲泣的意思了。 楚元生见她作势要哭,连忙出声宽慰道:“本王这不是没事嘛,再说了,还有广将军在呢。” “你还说呢!”叶姝“腾”得起身,原本还红了的眼眶迅速恢复往常,双手不住比划着,应是对广盾有所不满,“那野蛮将军见你晕倒也不出手相扶,反倒自顾自的躺了下去装死。他……” “叶姝!”楚元生见她说得兴起,一时口无遮拦,便立即出声喝止,“广将军身为楚国将领,于本王来说是朋友,亦是良师。而他对整个楚国来说,则是一柄锋利无比的武器。楚国能够安然至今,广将军功不可没。本王希望叶姝你……应善待他才是。” 楚元生从未唤过叶姝较为亲昵的称呼,这点她也习惯了。只是难得被他喝得一愣,怔怔望向楚元生严肃而认真的面庞,只得颇为不愿地点点头。 最近的他是越发得凝重了,笑容渐少,也没了以往的风趣。常常不是望着戎装发呆,就是盯着奏章沉思。这样的楚元生令叶姝感到压抑,想帮他,却又不知从何帮起。 那些朝政军事,她不懂,只好尽自己所能,尽量不让他生气,尽量使他发笑。 想起算命老者的话,那句“今生不得,来世无望”令叶姝莫名感到害怕,害怕一语成谶。 悄悄将眼观察了会儿楚元生,她立于一旁小声嗫嚅着:“那元生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 楚元生还是感到有些昏沉,咳嗽了两声,仍是抬眼去看一脸委屈与期待的叶姝,哑声道:“再过些时日吧……” 想来还是不忍心。毕竟叶姝虽顽劣,为人却是善良单纯的。 依旧伫立原地,叶姝并未像以往那般遭到“拒绝”后飘然离去,而是垂着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食指交缠,双掌摩挲,她沉沉出声,能听出带了哭腔:“元生哥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子了?” “什么?”他没怎么听明白。 “是否是因为另有所喜,所以你才老是拖延着婚事?”叶姝猛得抬头,眼里已然盛了满当当的清液,她咬紧下唇,又似是不甘道:“若果真如此,我也不介意啊……你是帝王,后宫佳丽三千自是正常。只是元生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推开我……” 彼时双眼轻轻一眨,便滚下两大滴泪来,砸在她交织纠缠的指上。 楚元生有些莫名其妙,但细细想来,叶姝会这么想,倒也正常。 只是她想错了。 世间女子众多,貌美如花者亦是不少,楚元生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什么异域风情的女子妩媚动人,什么貌似姮娥如同天仙下凡之女诸如此类。他全都见过,可依旧能保持心如止 分卷阅读66 水,不动如山。如此,便不来心悦其她女子一说。 楚元生自知对于情爱没有什么感觉,对待青梅竹马的叶姝,他只想着保护她,并无其它情愫。 “本王没有心仪的女子,亦没有推开你。”顿了顿,他叹出一口长气来,不再看她,转过身去兀自闭上眼睛,只留一句:“此事日后再议也不迟,本王累了,你先回去吧。” 叶姝使劲儿跺了下脚,想要询问的话在楚元生转身的一刻戛然而止,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她快步地冲了出去,连房门都没带上。 听闻脚步声始远,楚元生缓缓睁了双眸,望着眼前的白色纱帐如雾般朦胧飘渺,一时出了神,亦不知在想些什么。 伍: 叶姝挂着泪跑向自己的寝宫,雨还在下,不见小的趋势,但风已经差不多止了。然而她连伞也没打,就这么在大雨肆虐里横冲直撞着。可怜了身后的一群宫娥,包括鸾儿在内,无一不一手抓伞,一手提起衣襟追着前方叶姝,无奈而又焦急地呼唤:“公主,小心染上风寒啊!” “你们怎么这么啰嗦啊!” 叶姝头也不回,仍在往前跑着。 一头扎进雨里的冲动此刻已经消磨殆尽了,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到宫殿,泡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再钻进被窝里睡它个昏天黑地。 心中还是感到委屈十足,叶姝即便是窝在被里,也觉身子止不住得冷。 天色依旧昏暗,明明还是未时,可屋外头却无光照耀。鸾儿将油灯拨得更亮了些,走近她,慢慢蹲了下来,轻声问道:“公主想回叶国了吗?” 叶姝不明白此话何意,只觉得这个问题甚是无聊,懒懒抬眸瞥了鸾儿一眼,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回去,只想安心待在楚国。反正父王的子女众多,少她一个,亦算不了什么。 见她的态度冷冷,压根儿就不在乎的模样。鸾儿似乎有些急了,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来,呈递给叶姝:“国主今日派了信使穿书来,说是让我带着公主你早日回去。” “啊?”叶姝一把抽过信纸,从床上坐了起来,展开一看,不由地愣住了。 ——楚国已无多少时日,望女切莫再傻,嫁与其主。盼望早日归叶。 “父王……” “鸾儿也是今日才听闻,说那魏国聚集了十万兵马,不日便将攻打楚国。”鸾儿说着说着,越是愤恨,替叶姝不平道:“这楚王亦是傻,这么久了都不愿娶公主你。要是娶了,凭着楚叶两国的国力,还怕那魏国不成。” “鸾儿。”叶姝忽然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冷冷瞧着鸾儿,沉声道:“你若再多说一句元生哥哥的闲话,休怪我不念主仆之情了。” 叶姝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要是换了从前,只怕会当场将鸾儿骂个狗血淋头。 无论是谁,都不能说楚元生的半句不好。这句话,叶姝已经对自己说了无数遍。 既然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那么她就替他在意。 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叶姝光脚在地上踩着,然后扯过衣裳自己穿上,全程都不发一言。 鸾儿看得傻了,待回过神来,连忙唤着将要出门去的她:“公主,你要去哪?” 叶姝拿过靠在墙沿的伞就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应道:“找人!”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微微侧头,清冷的嗓音伴着雨声一起,“叫那个信使回去告诉我父王,我叶姝,宁与楚国共生死!” 言罢,拎了裙摆衣襟就跑,跑进四茫茫的大雨里。 冰冷的雨被风吹着,迎面扑在脸上,再顺着肌肤纹理流进脖颈间,冻得她瑟瑟发抖。 甚至没盘发髻,她就跑了出来。墨色的长发在身后飞舞着。一脚踩过一个水洼,叶姝跑得急,一不小心被石子绊倒,摔在地上,刚换好的罗裙染了泥泞,变得更加脏乱。 掌心传来丝丝疼痛,抬起一看,不过是擦破了点皮,又流了点血。于是从地上爬起,继续朝着楚元生的寝殿跑去。 叶姝想,这个世上大抵没有人能够了解他,包括自己。因为他很温柔,所以总是扛起所有,一人背负着整个天下。 鸾儿不懂,觉得他不娶她是傻。 其实一开始她也不解,但是现在懂了。 龙乾殿的灯火很亮,她穿过水雾四溢的宫道长廊寻来,狼狈不堪地停在他寝殿前。 分卷阅读67 侍卫镇守着大门,连楚元生身边的宦官都立在门外候着。 见到叶姝,宦官吓了一跳,刚要出声喊她,又见叶姝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闭了嘴,看着叶姝撑一把有些破烂了的伞缓缓走来。 “三公主……” 宦官接过叶姝手里的伞,行了个礼,小声唤道。 “用不用进去通报王上一声?” “別说话。” 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叶姝走近门扇,却并不推开,而是侧头将耳贴近了些,细细听着。 雨声淅淅沥沥,故此内容听得有些不清晰。但大抵能听出楚元生是在与大臣对话,广盾似乎也在,只是鲜少出声。 “王上的一片苦心,臣都懂,只是这次魏国可是携了十万精兵而来啊!就算王上您亲自上场杀敌,也只怕是无济于事啊。” “前方传来消息,魏国即将到达羽池关了。” “羽池关?那不是曹副将的镇守之地吗?” “咳咳。”楚元生许是刚睡下就被大臣们吵醒了,休息不充足,嗓子也沙哑,听上去甚至有些不堪重负的意思:“广将军,你可准备好了?” “末将明日便将动身前往羽池关,协助曹副将。一日不胜,魏军一日不退,臣便永不回京!”广盾字句铿锵有力,气势恢宏,令楚元生连连道好。 可那些大臣仍是不知满足,有人问:“王上究竟在犹豫什么,迟迟不愿娶那叶姝公主?” 楚元生没回答,便跟着有疑惑的声音响起,似是在步步逼迫着他。 “是啊。明明退魏军只需王上您娶一妃嫔就好了,可……” “闭嘴!”他终是动了气。 叶姝从未听过他用这般凶狠的语气说话,不由地心中一紧,但听楚元生的声音又响起,却是字字狠厉,如同一柄刀刃,缓缓插入她一颗赤诚心里,凌迟般得疼,疼到了全身脉络都堵塞,久久无法舒畅。 他说的是:“本王宁战死,也决不娶她!从今往后,谁再多提半字,便削去官籍,贬出京城!” 廿四 陆: 立在门口,感到掌心的伤口是越发得疼了,甚至牵扯着其他地方一起。微风徐徐拂过她的身子,彻骨得冷。 叶姝穿得是一袭赤色罗裙,此刻缓步行在雨中,便如一朵随风摇曳的红莲,即便残破,即便黯淡无光。 她果然不是很明白。不明白楚元生的心,亦不明白自己。 转身离开原地,她连伞都没有拿,就这么漫步目的地行在空旷的宫城。那宦官本想将伞交给叶姝,再让几个侍卫护送其回去,奈何殿内楚元生在唤他,只好作罢,将伞直接丢在了一旁地上,推门而入。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 记得自己幼时是很喜欢下雨的。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她奇怪,包括叶国的君主,她的父亲。 于是整个叶国的宫城里都在疯传着“三公主叶姝被邪物附身了”这样的谣言。 她没有被任何邪物附身,只是与同年龄的孩子相比起来,她显得不太一样罢了。 沉默寡言,经常望着一池湖水发呆,喜欢下雨,甚至有时好好在岸边看着湖泊,会直接翻越围栏往下跳。更奇怪的是,她经常同鱼说话,一言一句,像极了真的在攀谈。 这样奇怪的叶姝,一直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了七年。 直到七岁过渡为八岁的年关,正是璇旸节过后不久的时日,叶国来了客人,正是当年楚国的君主与太子楚元生。 两国君主商议事情,便让叶姝和楚元生结伴一起到园林去玩。 叶国的气候历来都很好,吹来的风温暖不燥,抬头望去是碧空如洗,环顾四周是秀丽假山。烈阳正盛,普照在每一个生灵之上,渡去生命与活力的气息。 楚元生那时还小,虽然比叶姝年长个五岁,却显得比她幼稚多了。 雅亭里,舞着笔墨乱写一通,看起来认认真真的,结果只在纸上画了一只王八,还把自己搞成了花猫脸。 叶姝不太爱搭理他,也由着任他在自己旁边神神叨叨。反正只要有一池的鱼,她 分卷阅读68 便知足了。 后来她偶然瞥见那只王八的背上又多了两条黑线,只是线条扭曲,一高一低,粗细不定。而楚元生正趴在石桌上盯着画看,稚嫩的小脸满是笑意。 她那时觉得他笑得真傻啊,但是莫名可爱。 “你画的是什么?”这是叶姝第一次主动开口同生人说话。 大抵就是这时候起,觉得这个少年笑得傻开始,便有粒种子落在自己心尖,开始孕育生命。 “夫妻。”楚元生回答。 “啊?”她没听懂。 “你看啊,这是丈夫。”他将画拿过来,指着左边的一条黑线,接着指腹移向右边,表情很认真:“这是妻子。” 叶姝看傻了眼,又听楚元生欢快道:“一只龟精正驮着这对夫妻过河呢。” 确实,照他这么细细解释来,还真有点像。那一凹一凸,倒真与人体轮廓有半分像似。 她觉得神奇,可这好笑在哪呢? 见叶姝不解,楚元生又神秘兮兮地探过头来,凑近她,悄声问道:“你可知这龟有何不同?” “嗯……有何不同?”她沉吟片刻,虽未见过龟,却还是听人提起过一点,于是答道:“应是没什么不同吧……龟又不会发声,龟……” “等等等等!” 叶姝还没说完,便被楚元生打断了。他拧着眉头,语气略显鄙夷道:“谁告诉你龟不会发声了。” “这……是纳兰侍卫。” “啧啧啧。”他摇摇头,伸出食指来在她眼前晃着:“我早告诉过你,这是龟精。龟虽然不会说话,但是龟精会啊!” “……”叶姝怔愣半晌,久久才扔下两个字来:“无聊。”接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继续望着池水发呆。 “你在看什么呢?” 他扔下画,也凑了上去,仔细盯着池水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花儿来,便转头与叶姝找话聊:“我听那些宫娥说,你会同鱼讲话?” 没有应答声。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觉得你很厉害啊!” 这回叶姝敛了心思,转头看向楚元生。 他不像是在惺惺作态,眼里倒映的细碎阳光,澄澈而明亮,像是又一潭小小的池水,沐浴在风和日丽的正月里。 “你说什么?”她有些不可置信。 毕竟七年来,所有人都是表面里对她亲切,背地里却在暗道“真是个怪物。” “是真的啊,我觉得你很厉害。”他换了个姿势,一只腿屈起跪在长椅上,面向着叶姝,满脸的认真:“如果有前世的话,你也许是一条鱼噢。” “鱼?” “是啊,鱼。”他兀自笑了起来,两道秀气的眉毛挑了挑,“说不定还是海里最稀有的那种呢!” 第一次有人说她的前世会是条鱼呢。 叶姝将目光重新放往池水,那里粼光片片,偶尔也能瞧见水面下的条条黑影,若空游无所依,时而怡然不动,时而往来翕忽,怡然自得的模样,倒是看起来比人还欢快。 她确实能与鱼说话,与那种充满灵性的生物攀谈多了,便不怎么愿意同人类讲话了。 只是这个楚国太子,未免太过风趣了些。 叶姝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却被楚元生眼尖地抓到,瞬间咋咋呼呼地跳了起来:“你笑了?!” “没。”一时抿紧了唇,她站起了身子离开,只留给楚元生一个背影。 宫娥在身后缓缓跟着,他又追了上来,行至叶姝身边,高出她半个头。 “果然女孩子还是要多笑笑嘛。” 阳光很暖,他笑得亦暖。光汞透过枝叶落下来,落在他白皙如玉的面庞,斑斑驳驳,却更显清秀。 初识时总归是欢喜的。一人不爱笑,不爱言语,另一人便想着法子逗她。 楚国先帝驾崩得早,楚元生二十有二便继任了王位。 时过境迁,彼年的女子是越发得开朗了起来,渐渐懂得玩笑,也会耍些性子。 然而当年笑得那般暖的少年,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开心。 两个人的性子反了过来。 分卷阅读69 他带她走出了桎梏,自己却被责任所禁锢于牢笼中。如今,牢笼外蹲了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它正对着笼内的猎物,垂涎欲滴。 柒: 淋了那么多的雨水,叶姝最终生了一场大病,卧于床榻之上。 自回来后,她久久都不发一言,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眸子,望着头顶的纱幔纵横交错,似烟似霞,软软垂下,轻轻笼着床榻四周,隔出一片天地来。 只得见床前立着人影幢幢,鸾儿在外头急得眼泪都蹿上来了,仍是不敢掀帘上前,便隔着床幔哑声问她:“公主可还好些了?” 然而叶姝没有应答。 咬紧了下唇,鸾儿亦没有再出声询问,只是哭意更甚,却不知在哭些什么,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毕竟伴了叶姝多年,鸾儿虽稚嫩,许多事情还不懂,但她觉得是楚元生将叶姝欺负至此,这口气,哽在喉间肺腑,生生催了那泪腺止不住地流。 想必那算命老头的话不假,这楚王或许真会害死自家公主。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几乎都赶上那乌鸦嘴了。 想到这,鸾儿干脆豁出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便冲榻上的叶姝问道:“公主当真执意不回叶国?” 她虽胆小,却足够忠诚。此刻没听到叶姝的回答,鸾儿兀自蹙了蹙眉,用轻到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了一句:“如此,鸾儿只好自作主张一回了。” 言罢,转身嘱咐完一旁的宫娥小心伺候着叶姝,便径直出了寝宫。 外头的雨势小了许多,有如春日里的细雨纷飞,捎来阵阵凉意。正值六月的天,将夏未暑,这一场雨,怕是带给百姓的,只有灾。 又过了数日,叶姝仍是觉得身子冷得厉害。 她想,自己的前世或许只是一叶浮萍。长在水面,看鱼来回穿梭四周,如此,也是水中一员,也能与鱼谈话。 有宦官的声音响起,细细尖尖,拉着长调,喊着:“王上驾到!” 霎时,外头人影跪倒一片,齐齐唤着:“恭迎王上!” 元生哥哥来了? 叶姝心里一惊,想要坐起身子,却难以行动。还未待她做些什么,但见床幔被人拉开,紧接着探进了一张清秀非常的脸。 “你们先下去吧。”楚元生摆摆手,喝退了所有的宫娥及宦官。 “元生哥哥……” 她果然还是不恨他,尽管那样狠决的话出自他口。 “前些日子本王亦在病着,难以下榻。今日身体好些了,便来看你。” 楚元生坐在床沿,将叶姝面上的乱发拨开,露出一张憔悴的脸来。 “我没事……”叶姝轻轻摇头,勾了勾唇角。 他说过,女孩子要多笑笑。 楚元生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瞧她瞧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本王今日……是来同你告别的。” “元生哥哥要去哪儿?!”叶姝急得要起身,却被楚元生安抚着重新躺下。 “前些日子你病得严重,不知广盾将军前往羽池关支援曹副将后便断了音讯。直至今日才有探子来报,说是广将军与曹副将皆被魏国所俘,这次,本王亦不得不战了……” 他苦笑一声,摸了摸叶姝的头,又道:“今日你父王已经派人来楚国接你回去了。而我早已与他商议好,取消两国先帝定下的联姻之事。” “接我回去?”她使劲摇头,脸上一点血色都无:“我不要回去!” “别任性了,你若不回去,只怕到时攻打我楚国的便不单是魏国了。” 他还能打趣,于这种时候。可这却让叶姝想起了回光返照四字。 廿五 捌: “求求你了元生哥哥,我不要回叶国,我要留在这里,留在楚国,等你回来……” 叶姝挣扎着坐起,双手紧紧抓着楚元生的手臂,已是泪眼婆娑了:“你说好的,再过些时日便娶我。你怎能……说话不算数?” “叶姝。”楚元生凝了神情,一脸的严肃,沉声道:“本王是楚国的一国之主,无论如何定当与楚国共生死。国灭,本王亦得死,不得苟活。 分卷阅读70 可你不同……”凝视着叶姝的双眼,他顿了顿,叹出一口气来:“你是叶国的三公主,不需要同本王承担这些。以后,你还会遇上别的心仪男子,与他成亲,再生几个孩子,过着安然无恙的生活。可那个男子,断然不会是本王……” 楚元生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了,见叶姝还想再驳,他伸出食指置于她唇前,制止了叶姝的话,却是忽地勾唇一笑,眼里仿佛盛了万家灯火,徐徐道:“别忘了你可是鱼,天生灵性自由。” 有液体滴在他手上,楚元生依旧笑着,勾指拭去叶姝脸上止不住淌下的泪水,不再说什么,只是目光于一瞬变得更加坚决,“腾”得起身,放下床幔离开。 叶姝手足无措地掀了被子要下地,又听脚步声顿在了不远处,高大的人影映在帘后,清冷的嗓音迟迟传来:“只有你无事,我才能方心与那魏国决一死战!” “元生哥哥!”她拼了命地喊,奈何外头人影一晃,便自此消失不见了。 叶姝急得下了榻,却双腿一软,生生跌坐在地。 久候外头的鸾儿听到哭喊,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见叶姝伏地痛哭,立马上前扶起她来,声音却是颤颤巍巍得同样带了哭腔。 “公主何必要这样呢?” “你不懂情爱,自然不知我心情。” “鸾儿是不懂!”胆小的鸾儿竟然敢这般对她说话了。 叶姝愣住,止了泪抬眸定定看着鸾儿。 “可若真如那算命老者所言,公主您再与那楚王纠缠不清,到时他将会害死您啊!” 她蹙眉,用力摆开鸾儿扶着自己的手,冷冷道:“一个傻子的话你也信么?” “可公主不是亦亲眼所见吗?那个老者手中流露的光芒。”鸾儿的身子晃了晃。 “不,未曾见过。”叶姝面无表情答道。 “……” 话锋一转,她锐利的目光直直落在鸾儿身上,看得后者头皮发麻:“早日前我让你转告给信使的话,你告诉他了吗?” 鸾儿的面色刷得就白了,嘴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你没说。”叶姝的目光更是森冷,她朝殿门扬扬下巴,丢下两个字来,“出去。” 没有发怒,没有打骂,叶姝平静得让鸾儿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那字字句句,却是真真实实地入了耳。 咬紧了下唇,鸾儿福一福身,先道:“王上的人很快便到了,待会儿鸾儿再来给公主收拾行李。”顿了顿,见叶姝一点反应都无,又道:“那鸾儿先行退下了。”接着便转身离开,徒留叶姝一人,望着窗外发呆。 久雨初晴,蓝天白云映衬着远处山脉连绵起伏,偶有雀雁掠过,到头只剩一个墨点般,向着远处的苍山葵海缓缓而去。 她不愿信那算命老头的话,即便那是真的。 窗外光芒灿烂,能看到暖煦下的花草开得格外茂盛。曾经亦有个少年,如这花这阳,笑得那般烂漫阳光,所过之处,渐渐照亮了藏在灰暗一隅的她。 后来时光犹如洪水猛兽,将少年层层吞噬,甚至携来更大的巨浪,企图连着少年身边的人一起,全都裹于它的威力之下。 叶姝想,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回去的。叶国给她的感觉太过沉重,不似在楚国这般随心自由。只是这次看起来,应是万万不能任性了。 这副身体太过羸弱,若是父王的人强行带她回去,便是连反抗的余力都无。 思至此处,她重新躺了下来,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是先将体力养好吧。 玖: 一眼望去,城墙下立了无数的黑色人影,排列整齐,几乎望不到头。而远处是烽火狼烟,黑色的烟雾被风吹得四处飏去,遮天蔽日地,隐晦了白日的光线。 他立于高大的城墙之上,低头与那立于暗色军队最前方的男人对视着。 男人正值壮年,而那一身黑色盔甲更衬他气势凛冽,仿佛隐于深山的老虎猛兽。 一双眼睛锐利如刃,而其嗓音亦是浑厚如山峦,望着楚元生,话里带着慢慢的嘲意道:“楚国今日是没人了么,竟然连拿不动刀的无用帝王都亲自出征了。” “杨广!你说什么呢?!”有士兵听不下去,指着城墙下笑得放肆的男人吼道。 分卷阅读71 “难道我说错了么?”瞥了一眼出言者,杨广不屑地勾唇一笑,“当今楚国的君主楚元生不善刀枪剑戟之事,可是传遍了我们魏国上下啊。本来吧……不会打架也没关系,只是这楚王未免胆小柔弱了些,常年上贡一些奇珍异宝给我们魏主,只求别开战……呵,说得好听是顾全大局,其实不就是怂嘛!哈哈哈!” 杨广一笑,连着他身后的一干将士都笑了起来,完全没把站于城墙上的楚元生放在眼里。 受此大辱,已有士兵沉不住气了,“噗通”一声便跪在楚元生面前,执剑抱拳道:“王上,今日那杨广如此辱我楚国,是可忍,孰不可忍!请求王上让我们下去,与之决一死战,纵死不悔啊!” “不行。” “王上!” “哈哈哈,看吧,他又怂了!”杨广笑得更加猖狂,甚至将手擦了擦眼睛,应是笑出了泪来。 “杨广,本王问你,广盾与曹殷龙何在?” 楚元生面部表情,听闻杨广这般嘲弄的话,也不生气,只是兀自攥紧了拳头,冷冷看他。 “噢……那两个人啊……”杨广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想了想,脸上的表情是讳莫难测。只见他冲身边的两个个士兵挥挥手,侧头道:“去把两位将军‘请’过来。” 士兵领命,转身朝跑进了兵群,也不知从哪捧出了两个木盒子,如木屉大小,一人捧一个,出现在了城墙下。 楚元生隐隐感到不妙,一股凉意蹿了上来,使他感到头皮发麻。 “楚王!我还敬你一声王,更敬那两位将军。”杨广从马上下来,高大的身躯走得缓步,踱步至木盒前,仰头又道:“他们到死都不愿弃暗投明,为我魏国出力。本将军无奈之下,只好砍了他们的脑袋。啧啧啧,可惜了……” 猛得掀开盒子,里面放的不是其它,正是广盾与曹殷龙的头颅! 血已经干涸,鲜红凝固成黑。他们头发散乱着,青灰的脸上亦负了数道伤痕,然而这两位赤诚裸裸的将领,至死都不愿阖上眼睛,只睁大着一双瞳眸,望着这千疮百孔的天下江山。 他们不愿闭上眼睛,许是想着能够看到魏国战败,便了无心愿了。 但凡为楚国士卒有人性者,见此画面,无不纷纷落了泪,用衣襟拭面。而楚元生却站得笔直,面无波澜,甚至连泪光都没泛上。 那杨广本想着能看到楚元生落泪的一幕再来好好嘲笑一番的,未曾想到他如同铁石心肠,不怒不泣,甚至还大笑三声,宛若痴了。 “你笑什么?” 此举连楚国士兵都不解,个个止了哭泣,将视线落在楚元生身上。 “我笑你杨广,亦笑你魏国。”他话轻,却气势十足,弃了“本王”这个自称,如同弃了这个帝王身份,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只为与之一博。 “笑我?呵,我杨广虽文化不高,却还是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这八字,用来形容你们,倒是十分恰当。” 他自怀一股信心,异常得亢奋,同时,觉得楚元生此刻说的任何话,都不过是临死前拖延时间的战术罢了。 抓起广盾的头颅摸了摸,他故作惋惜,却笑得奸诈,“唉,你说这广盾好歹也是一代枭雄,武力高强,只可惜生在你们楚国,也只能成为强盛我魏国的垫脚石了!” “垫脚石么?这样的垫脚石亦有许多,杨将军,你可想要?”楚元生话里带话,甚至调皮般冲杨广挑了挑眉,看上去像是在引诱孩童。 “楚王也不用拐弯抹角了,话里何意,直说便是。莫不是欺负我杨广没文化吗?”杨广面色一凝,将广盾的头颅扔回了木盒,摆手让士兵退下。 “哈哈哈,怎么可能是欺负杨将军你呢?”楚元生大笑起来,把剑丢在了一旁,又道:“我不过是想问杨将军一句,可曾听说过一句俗话?” “什么俗话?” 拿过弓箭,搭上弦,他的瞳孔猛得一缩,话出口的同时,举起弓箭,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啸鸣,箭出,话落:“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亦是会咬人的……这句话,杨将军可要记牢了啊……” 一箭射来,杨广并不慌张,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侧身,便躲过了。转头见箭矢插入脚边的泥地,他愣了片刻,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而其身后士兵已有的“刷刷”拔出剑来,按耐不住般蠢蠢欲动着,望向将弓扔下城墙的楚元生。 “哈哈哈,偷袭都不 分卷阅读72 成功,你还有何用,啊?” 弓从高处掉落在杨广面前,后者不明所以,抬头看着楚元生。 “怎么,缴械投降的意思吗?” 没有理会杨广的冷嘲热讽,楚元生兀自抽出剑来,直指着这昏暗的苍穹,张口一喊便是万分气势:“众将士听令!” “在!” “魏国屡屡侵犯我疆土,今日,其将对楚国出言不逊,更是杀我楚国两员大将,此行此举,天理不容!我楚元生在此发誓,宁尽一国之力覆灭,也绝不让楚国受辱分毫!”接着将剑指向城墙下杨广,眸光森寒,宛若那冻了千百年的高山之湖,沉声道:“迎战!” 他便是早就知道了,这一战必不可免,自己亦是无命归京。好在来的途中便已将各数城池的百姓悉数遣散。 而叶姝,此刻应是上了回叶国的路了吧。 他抬眸望了望远处的天空,此刻天色黯淡无光,唯城下火光渐亮,几乎是烧起了半壁沉云…… 廿六 拾: 时近入夜,他们走了半天的路,最终决定在河岸边的一处空地安营扎寨。 鸾儿端来了食物和汤药,帐篷内,叶姝坐在临时作为桌子的木箱旁,看烛影摇红,点亮了不过方寸的夜色,却将她的面色衬得更加苍白。 替叶姝铺好床褥,鸾儿将碗筷饭菜一一样样从食盒中取出,摆好放置在她面前。 “鸾儿听人说,那魏国已经快要攻至恒州了。” 叶姝握拳咳嗽的手一顿,慌张和担忧紧接着便从眼中溢出,抬眼问道:“那元生哥哥如何了?” 他不会死的,一定不会!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死? “公主怎的还在想那楚王。”鸾儿撇撇嘴,拿出银针来插进饭菜中,“鸾儿也不知,应是逃回了上京吧。” “你若再这般说话,便去照顾别人吧。” 叶姝冷冷瞥了鸾儿一眼,后者一惊,当即冒了冷汗,“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宛若受了莫大的惊吓,连连道:“鸾儿知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随意冒犯楚王的名讳,不该对公主不敬!”鸾儿将头垂得很低,脑袋两边辫子软软地搭在了地上,十分惶恐的模样。 “我早说过,道我没什么,但若是扯上了楚王,这事情便小不了了。”叶姝的身子还是没好得透彻,她转眼看了那碗褐色的汤药,抬手便将其悉数饮尽,没有停顿片刻。 “砰”碗底置于木面的声音响起,鸾儿吓得身子一抖,始终不敢抬头。 “公主!鸾儿真的知错了……” “那你告诉我,楚王现在如何?”她嗓音涩然,却极静。 “听,听那些探子说,今日楚王挑衅魏国将军杨广,两军交战于落峡城,然而……楚,楚……”毕竟还是稚嫩,鸾儿却才稍忘了身份,此刻被叶姝一吼,怕得不行。 “楚王怎么了?!”叶姝猛得起身抓住鸾儿的双肩,紧张问道。 “楚,楚王还活着,不过是受了重伤……” 还活着?活着就好。 叶姝略略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顿时落了一半。 “他伤有多重?”得知楚元生尚且在世,她看向鸾儿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这……鸾儿真是不知。” “罢了。” 亲自扶鸾儿起身,叶姝重新坐回位置,蹙眉夹起了一箸的青菜,又冲鸾儿摆摆手道:“你且先下去吧。” “那鸾儿先退下了。”鸾儿福福身子,就要转身离开。 “唉,等等。” 生生顿住了步子,鸾儿抬起头来,不解地望向叶姝。 “何时才能回到叶国?” “回公主,大抵还需一日。” “一日啊……”叶姝沉吟片刻,再挥手,便是真的遣退了鸾儿。 如此,那应该还赶得上吧…… 当天深夜,辉月无光,接送叶国公主大队人马的扎营地里却忽然火光漫天,灰雾弥漫,扎眼于静谧而漆暗的林子。 分卷阅读73 有人大喊:“着火了,快起来救火啊!” 须臾间,原本漆黑一片的帐篷里纷纷亮起了烛光,连衣裳都来不及穿,身着白衣的士兵便冲了出来提水救火。 混乱一片的人群中,只见鸾儿慌慌张张地从一顶帐篷里跑了出来,面如死灰地大喊着:“不好了,三公主不见了!” 拾壹: 所幸是在河边,她从鱼那得知恒州的方向,便循着河岸朝上游走去。 已经看不到营地燃起的火光了,叶姝颠颠倒倒地行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她跑得很急,怀中还揣了几块糕点。 那些护送的士兵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追上来。她觉得自己必须赶回楚国,伴在楚元生身侧。 若他还活着,她便活。若他死了,叶姝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死在他身边。 正值深秋,但一入深夜,便宛如隆冬也提早赶来了。 一路上,叶姝行得格外小心,她甚至连火棍都没举,只仗着些许零碎的月光,探着前方的路。偶尔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就“刷”得一声藏到一旁的灌木丛里,待声响过后,才敢出来。 她心中有信念,因此不觉累。亦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色微亮,四周像是蒙上一层白白的薄纱,此刻仍不见阳光,但已经能辨认出数米之外的景物了。 双腿走得麻木了,脚后跟也起了数个水泡。虽说时间紧迫,但她还是坐了下来歇息,用清冷的河水洗了一把脸,顿感精神了不少。 河水悠悠澹澹,奔腾不息,却仍是映照出她的模样,狼狈不堪。 鱼问:“你为何对他那么好呢?” 这条鱼逆流而上,跟了她一路,并且知道了叶姝赶回楚国,不过是为了一人。 “因为我爱他。”叶姝捧起河水喝了两口,再用衣袖轻轻拭去嘴角的水渍。她面无表情地回答着鱼,话里也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为何爱他?”鱼吐了个泡泡,似是不解。 “……”这回,叶姝没有回答了。 为何爱,应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大抵是那个人啊,笑起来时如沐春风,认真时亦耀眼如阳。 从她主动对楚元生搭话那刻开始,便已经注定了自己是要为他所获。 叶姝缓缓一笑,拨乱了水纹,冲鱼朗声道:“别跟着我了,你回去吧,接下来的路,得我自己一个人来才行。” “那我先走了,你一定要找到他哦!” 鱼说着,甩出一尾水花,顺着水流朝下游而去,很快,便没入了半明半暗的天色,再看不见了。 “会的,会找到他的……” 到达恒州时,已经是晌午过后了。整座城,宛如地狱的模样,积血成洼,横尸遍野。 叶姝一路走来,一路是尸体。有黑甲敌军,亦有白甲楚兵,甚至有的是百姓,或老或少,无一不将躯体和生命永远留在了此地。 她进了城门,一眼就望到了街道上一群黑甲兵中那抹白色的身影,尤为显眼。 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敌军一时没反应过来,便任叶姝冲进了包围圈内,冲到了楚元生身边。 他武功不高,能撑到此刻已是不易,纵然身体上遍布了刀枪剑戟之伤,仍是不愿倒下。 见到叶姝,楚元生微微一愣,随即眉头一锁,沉声道:“你怎么回来了?快回去!” 楚一剑刺中叶姝身边的敌军,他空出的手推了叶姝一把,又急急道:“快走!” “我不走!”叶姝顺势紧紧抓着楚元生的胳膊,愣是不放开,目光里流露出异常的坚决来,喊道:“楚国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你会死的!” “那又如何!国若灭了,还要王有何用?!” 他的白银铠甲上满是鲜血,猝不及防被身后人一枪挑飞了头部的盔甲,露出藏在盔甲内的一头墨色长发来,飞舞在身后,映衬着那张清秀的面庞,竟比女子还俏上三分。 回身一脚将那人踢倒,楚元生似是累极,轰然半跪着,仅以一柄长剑撑着身体。 而叶姝依旧抱着他的胳膊,见此模样,瞬间泪眼汪汪,抽泣道:“若你执意留在这里,那我也不走,因为我是你未娶过门的妃子,是楚国的人……” 忽地勾唇一笑,她双手抚上楚元生的脸,缓缓凑近,在他那喋 分卷阅读74 喋不休要赶自己走的唇上,留下淡淡一吻。 这个吻,她想了很久,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自己主动献出,且是在这战火纷飞的沙场之上,伴着周围的刀光剑影。 只一下,她便离开了他的唇。而楚元生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脸上,怔愣了良久,旋即目光直直落在叶姝涨满笑意的脸上,看起来痴痴的,却是泪眼婆娑。 “我知你不喜欢我,但那又何妨?我爱你,纵使千万人横在我们之间,纵使山高路远,我也还是爱你。不辞万里,来找你……” 风路过,吹起她凌乱不堪的青丝和满是污秽的白裙,那双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宛如一朵盛开在风雨中的青莲。 “叶姝……” 他蹙眉不止,想要开口说话,却被她一指噤了声。 “你做的已经够好了,是时候该休息一会儿了……” 余音未消,面前的楚元生忽然身子猛得一怔,双瞳放大了数倍,稍一低头看去,那黑甲士兵不知何时纷纷用剑刺穿了他的身体,然后害怕似的一点点向后退去。 可楚元生一点也不觉怒,反而似是松了口气,嘴角噙了一抹极淡的笑容,便渐渐阖上了眼睛,头耷拉在叶姝的肩上,另一只膝盖也落了地。 “我自是不会弃你而去的……”她上前,紧紧拥着他,剑入己身,甚至毫无知觉。 嘴角淌下了殷红血迹,叶姝只闭了眼睛,可眼前看到的仿佛不是黑暗,而是一个少年,笑如阳光的少年,缓缓朝自己走来,边走边道:“阿姝。” “元生哥哥,若有来生,愿我们都不再生于王室……愿我还爱你,愿你还……唔……能爱我……” 原来那算命的说的不错,她确实会不得好死。只是那人有一点算错了,并非楚元生害死的叶姝,而是叶姝自己将自己的活路生生断了。 世间啊,除了两情相悦,两不相悦,最可悲的,便剩下一厢情愿。 将楚元生抱得更紧了些,她笑笑,表情便凝结在了这一瞬。 拾贰: 感觉到了灵魂抽出这副躯壳,那些熟悉的记忆接踵而来,将整个脑袋涨得生疼。 待葵姝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立云端之上,依旧是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 而云下人间,她看见另一个自己正将楚元生抱得很紧,泪痕还未干却,宛如同被冻结了时间,仅他们二人被风吹起的发丝在身后狂舞着,打破了这场静止的画面。 她看着黑甲士兵缓缓上前,然后将拥着的两人分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淌下。 这次人间历劫的感觉太过真实了。几乎让她以为自己还是叶姝,还抱着楚元生。 楚元生? 葵姝转头四下看了看,除了满目的浮云,便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会?人死后自当有灵魂,按理来说,楚元生也不会例外。 她正欲寻到冥界去,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路过耳畔,使葵姝震惊不已。 “原来是龙族之人。” 她循着声源看去,只见原本一团绵云转瞬化作了一位男子,以云为榻,懒懒靠着,正笑吟吟地瞧着她,红衣墨靴,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男子自是容颜清隽,一双凤眼深邃异常,嘴角挂起一抹不羁的笑容,恰似高山积雪缓缓融化。 他的样貌与楚元生如出一辙,此刻笑起来,便似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葵姝怔愣半晌,察觉自己气息早已紊乱不堪,脱口便问:“你是何人?” “我?”男子伸了个懒腰,似是疲倦,敛了笑,半眯着眼答道:“本座专司姻缘情际,乃为月神。” “神?!”她儿时听爷爷说过,虽然世人大多说着神仙神仙,其实神是神,仙是仙。 四神自天地初开便在了,他们居住在遥不可及的神界,并非余者能够企及。 葵姝向前几步,颤着声又问:“那你怎会……” “噢,楚元生吗?”月神一脸顿悟的表情,解释道:“神界的日子太过无聊了,本座便想着下凡当个凡人玩玩儿。”他话锋一转,直直看向葵姝,“不曾想你竟是龙族中人历劫来的,而能有此深情,委实不易。我虽司掌姻缘,却天生不长情腺,你的这番情谊,许是得负了。” 分卷阅读75 天生便不长情腺? 难怪。难怪人间相处数十载,他从未动过半分情。 不过…… 葵姝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瓮声瓮气道:“那我是否可以……再去寻你?” 无论是楚元生还是月神,说到底,他们都是同一人。尽管她深知这一切不过是人间的一场镜花水月,她心中亦对这二人之间发生过的的种种缱绻难解。 尚来缘浅,奈何情深。 早来她不懂此话何意,现在是完全懂了。 “不行。” 月神毫不犹豫且坚决的回答让葵姝微微一怔。 “为何?!” “神界有禁制,就算是仙也不得擅入,包括龙族。”他话里毫无恶意,亦没有瞧不起葵姝的意思,只不过是在阐述一个事实罢了。 垂了眸,她不甘心,却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来,冲月神道:“如此,我便不多做纠缠了。” “这样甚好。” 这句话听得她心绞起般的酸疼。 “那么,后悔有期了。” 淡淡丢下几字,他瞬间化作一道红光,顺着天际的更高处飞去,半分停顿都无。 葵姝看着那道光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自己无论怎样都是触不到的地步,她撇撇嘴,目光中闪过一丝坚定。 “当然,后会有期。” 朝人间望去,那原本拥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被强行分了开来,放置在血水横流的泥地,触目惊心,却又异常悲憾…… “我想要的,不论代价,都一定要得到……” 葵姝深知这是葵禹惯出来的,却改不掉。 上至九重天,下至冥界,幼时只要是自己想要的,若葵禹能够,他便会为自己取来。 说到底,她葵姝终究是与叶姝不太像。 叶姝虽贵为一国公主,却在背地里被人另眼相看,最可悲的,便是连她的父王都对她失望。 所以到了后来,遇上楚元生的叶姝,才会宁与楚国共生死,亦不愿回到叶国度安日。 人呐,永远都是这么神奇的生物。 还好我不是人,是龙。 廿七 拾参: “三公主来我燕勒轩,怎么也不提早知会一声?” 没想到,来者竟然是葵海的三公主葵姝。 “刚才接月牙一掌时,便觉那欲魇身上的气息熟悉。细细想来,倒是龙族的气息……”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人一身的锋芒凌厉。 龙族龙身仙根,亦能修出欲魇。如此想来,葵姝便是那个修成欲魇之人,更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一脸的淡漠,但见葵姝冷笑一声,随即上前站定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一脸的傲然,直言道:“知会就不必了,我今日来此,无非是想问一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冥王你不好好呆在你的燕勒轩,老是来干扰我做甚?” 我干扰她?到底是谁分裂出来的欲魇附身于月牙身上搞得我们狼狈不堪啊。 “三公主这话,怎么我就听不明白了呢?” 毫不示弱地上前一步,我凝视着她那双澄澈如海的双眼,却见其瞳孔外缘一圈隐隐泛了黑,实为堕落的表现。 葵姝欲起,因而修出了欲魇为祸人间,害死的生灵越多,她便堕落得越厉害。 而堕落之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知道到了最后,她会算是自作自受,还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淮望。” 葵姝看着我没有出声,倒是夜阑之走到我身边来,轻声唤我。 我侧眸看他,望见狐狸脸的夜阑之依稀能瞧出凝重的表情,严肃道:“你要小心,她便是将我打伤至此之人。” “嗯?!” 我惊得目瞪口呆。 夜阑之虽说常年把玩着一团团一根根的红线,嗜酒又懒散,但他法力并不低俗,反而能称得起是上乘。如此,又怎会被葵姝轻易打回原形? “你确定是她?”b 分卷阅读76 r 夜阑之点头。 这种事情,他定是不会拿来玩笑的。 我正待开口说些什么,他又出了声,视线却是落在葵姝身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百年前,我发现人间红线出了乱子,却并非没有规律,于是找到了一点线索,便独自追查。” 所以,这就是他悄悄离开又让我等的原因了? “我循着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欲魇,又顺着欲魇,找到了她!”夜阑之难得如此动怒,一双细细长长的眸子里透出无比森冷的目光来。 可经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更加糊涂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望向葵姝,然而后者只是轻轻抚着手里的鞭子,一眼也不瞧我,连句话都无,看似是在等夜阑之先把话说完。 “淮望,你可还记得五年前到你燕勒轩时背了一具男尸的女子?” 夜阑之忽然问我,我一愣,随即回想起过去来。 背了一具男尸的女子? 好像是有。那次交易,还是我亏了呢。 见我点头,夜阑之继续道:“他们本可以相伴终老,却因为欲魇附身于那个佞臣身上致使男子死亡,以至于两人之间的红线断开,这一世,便不得白头偕老。那次我终于追到了欲魇,并出手伤了它,可人死线断,不可续起,只得再予了那女子一根新的红线,让她去燕勒轩寻你帮忙。” 原来如此,当初罗笙口中萦绕于乌克岚周身的那团黑气,就是欲魇。而罗笙与商丘之间的悲剧不是偶然,而是处心积虑的结果。 我仍处于半知未解的状态,尚不清晰一切的来龙去脉,以及葵姝这么做的缘由及目的。 “不止那两人,还有一对凡人夫妻。”看到夜阑之似乎是气得牙齿痒痒,我都怕他会咬着自己,“他们之间的姻缘本就是分离数年,最终相见才得以修成正果。奈何欲魇附身于一妖之上,妒恨使然,使其杀了妻子及一双女儿,逼得丈夫自杀。” 这个故事……怎么这么耳熟? 听起来,像是雪稚给我讲述的故事啊。 见我听得一脸浑然,最终还是葵姝亲自给我解了惑,她收了盛气凌人的表情,将眼望着我,眸中却闪过一丝落寞,故作强硬道:“我今日来此也并非没事找事,只是你们打乱了我的计划,才不得已现身。而这一切,我虽知不对,却都不过是为了再见他一面罢了。” 她不再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话,这点让我觉得舒坦多了。 “他?” 莫非是白帆? 早年我只知白帆救过葵姝,自己却差点蛟死身亡。那时候的葵姝为了报恩,偷来了龙宫至宝龙滩,将白帆化身成龙,才得以活命。 后来的事我也是听说。葵姝被罚往人间历劫,而白帆为借冥王之眼提醒葵姝,使她人间一世能够安然度过,便将我找了去,并提出用龙鳞来做交换。 嗯……虽说我的收藏不少,但龙鳞目前还没有。于是就索性没良心地应了那臭蛟。 只是可惜葵姝没有接受提醒,导致了最后的香消玉殒。而白帆自那次一别后,亦不知了去向。 葵姝想见的人,不知是不是他。 “人间历劫归来后,我便对他一直念念不忘。一世虽短,结局虽不尽人意,但我仍觉知足了。”她唇角微微上扬,发表了一些历劫归来的感慨后,才终于切入了正题,“他自称是月神,身居神界,司掌着姻缘际会。不管怎样,我都是信了……” 葵姝的声音越渐微弱,最后一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月神……”这个称谓我似曾耳闻。 据说月神乃是上古四神之一,亦是四神中最无情之人。虽掌姻缘,却不生情腺,故此有赞讽莫辨的话来形容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葵姝四处作乱竟只是为了见他一面,莫非是喜欢上了那个月神不成。 余光瞥见夜阑之一脸的肃然,嘴边胡须轻轻颤动着,垂着头,似是在想些什么。 而葵姝接下来的话却是真真印证了我的猜想。 “神界难上,可你知我用了什么方法来见他吗?”她兀自笑了起来,鞭子依旧紧紧抓在手里,状若痴狂:“既然司掌姻缘,那么只要凡间的姻缘出了差错,他那个管事的,便不得不下凡来解决麻 分卷阅读77 烦吧。” “所以你就借助欲魇,断人姻缘?” 我听得她的这一番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原本涨了一肚子的火都消了大半。 见我一脸忍俊不禁的模样,葵姝不明所以,还是轻哼一声,蹙眉道:“你在笑些什么?” “哈哈。”我终于憋不住,大声而放肆地笑了出来,拍拍夜阑之,紧接着整个人靠了上去,将脸埋进那看起来异常温软舒适的红色绒毛里。 我笑得一抽一抽的,若是月牙见此画面,许是会以为我得了凡人常说的羊癫疯。 脑袋有些痒痒的,似是有什么拂过了我的头顶,抬眼一看,是夜阑之的一条尾巴。 见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亦不解,偏头问我:“你也被附身了?” “去。”我白他一眼,抬手拨开那条在我头顶乱动的尾巴,一时敛了表情,又整整衣裳,这才望向同样是一脸不解的葵姝,却是问了个先前被忽略掉的问题:“你为何打伤夜阑之?” 葵姝一愣,随即不屑应道:“因为他三番五次来阻止我。” 夜阑之正欲出声解释,然而我摆摆手,制止了他。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去阻止你?” 这个问题才是重点。 “……” 葵姝答不出来,一时气焰微弱了许多,可她仍是攥紧了手里的骨鞭,像是随时都会朝我这边抽来。 “夜阑之,那么你又是为何老是要去阻止我们三公主的大计呢?”我转头看向夜阑之,话里透着调侃。 “身为天界月老,怎能不管凡间姻缘之事。” 他不冷不热回应,然而葵姝却是惊得又蹙眉又瞪眼。 “你是月老?!那……”葵姝伸手指着夜阑之,一脸的难以置信,半晌了也没“那”个所以然来。 “还是我来告诉你答案吧!”我拍拍身边的夜阑之,冲葵姝微微一笑道:“这一切啊,都是因为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 “月神啊。”我眨眨眼睛,伸手指了指天,“你大概有所不知吧,月神专管仙家之间的情缘,而月老,才是司掌天下姻缘之人。你破坏的都是凡人间的红线,难怪夜阑之死追着你不放呢!哈哈哈!” 原谅我又很没良心地笑了出来。一想到夜阑之不仅无辜受到牵连,还被打回了原形,那副委屈的样子,着实逗人。 感受到一阵哀怨满满的视线,我打了个寒颤,咳嗽两声,仰头望着夜阑之的脸,又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来,故作严肃道:“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只是真的很好笑。 当然,后半句定是没有说出来。 堂堂天界月老竟被龙族公主打回了原形,想想虽奇怪,却真的很“耐人寻味”啊…… 然而夜阑之还没什么表示,倒是葵姝先急了起来,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一鞭子抽在我身旁的雪地上,同时迫切问道:“你说的可真?” 就冲这一鞭子,我就不想应她。虽未伤到我,却让我感到十分不满,于是撇撇嘴,懒做搭理。 “你说话啊!” 葵姝更急了,艳美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余光瞥见她抬了手想要再抽一鞭,我这才转头盯着她,冷冷应答:“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尊重他人了,我再来回答你的问题。” “你……” “葵姝,我看在你是葵禹的孙女上才敬你一声三公主。但不管是仙是龙,凡事都要讲个限度。”大抵是葵禹那老龙王惯出来的,葵姝生性娇惯跋扈,这种龙,不板着脸说她两句,真是要冲破九重天去了。 “我虽然不清楚你和月神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破坏别人姻缘只为了一己私欲,便是该千刀万剐!” 好不容易消了大半的气,顿时又被葵姝一鞭子勾了起来。 几步上前,我猛得扣住她的手腕,缓缓凑近,释放出全身的威压来,沉声道:“你也知道我身为冥王,那些因你而死的人类,可是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廿八 拾肆: 远处厚重的云层里渐渐透出光线来,晦明变化地交织在葵姝怔然的脸上。周围一时格外寂静,连风都放慢了步子,悄悄而轻柔地吹起额前须发,缓缓舞着。 分卷阅读78 “那又如何?”葵姝忽地勾唇诡异一笑,身后传来夜阑之急切的声音:“淮望,小心!” 不用他说,我也察觉到了不对,连忙松手飞身离开原地。 但见葵姝的笑容渐深,面色越显得灰暗,简直有些狰狞和恐怖。而她的身体开始不住往外渗出黑气,几乎形成一团熊熊的黑色火焰般,将她完全笼罩。 “淮望……不,应该叫你無名。”她的眸子已经完全被黑色浸染,没了如海的澄澈,只剩无神与空洞。 “你说,如果天上那帮人知道你还活着的话……他们会怎样?” 此话听上去分明就是在威胁,我飘然立于雅亭之上,微微怔住,拧着眉目低头去瞧她。 说实话,我并不畏惧天界众仙,数百年前他们以多欺我一人,害我差点命陨黄泉。是言绪用他自己的性命救了我, 所以我很珍惜现在的日子,珍惜这条命。若是天帝仍不肯放过,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尽我全副灵力,翻了那九重天。 夜阑之自然不用多说,那场大战中他并未出战,而是终日隐在月宫,两耳不闻外界事。可万一天帝执意命他出征,我并未把握他是否会站在我身侧。 百年相处的岁月中,我与他之间似是在多了些什么的同时,亦隔了些什么。好比端烛过路,置身于一片黑暗中,微弱的烛光跳跃,仅也是只是照亮了不过方寸的墨色。 稍敛心思,我嗓音更冷,端端望着葵姝道:“身为小辈,还是少管闲事得好。” “哈哈哈……”不想她听闻此话,倒是阵阵狞笑了起来,“無名,我承认此事是我做错了,不仅坏人姻缘,还打伤月老。但……”她话锋一转,仰头看来,视线如同化作两道飞刃,凌厉而锋芒:“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你说月神掌管仙的姻缘,看你与这个月老的关系不俗,那么只要我杀了你,破坏你与这个月老之间的红线,也是一样的吧!” 余音未消,她便率先扬起骨鞭,一脸恶狠的模样冲我打来。一鞭迅猛,再接一鞭,刷刷作响,紧紧跟着我的位置袭来,精准而生猛。 奇怪,真是奇怪。 月牙,罗笙,雪稚还有那些其他无辜受到牵连的人,哪个不是她的杰作。知道错了还不知悔改,真不知道龙的脑袋里是怎么样的千沟万壑。 但是现在更奇怪得是,连她的爷爷葵禹都无力与我匹敌,可这孙女的每一鞭都带了极强的法力,而她浑身散发出来的灵力,似是早已超越了葵禹。 莫非这葵姝偷嗑仙丹了不成?否则怎会如此强大。 可她强归强,灵力终是不纯,非龙非仙亦非妖,是凌驾于三者之上的,却非神。 我悄悄观察与判断她的灵力来源,一边看一边四处飞逃,暂无动手的念头。 一旁的夜阑之灵力大损,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但我见他悄悄放出一只传音鸽,于是会心一笑。 光芒化成的金鸽向着天际更深处飞去,转瞬便消失在了密布的云层中。 我想我知道他在传话给谁。毕竟现在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个人能让葵姝停下来了。 放出传音鸽后,夜阑之亦加入了战斗之中,他负责牵制葵姝的行动,而我趁葵姝分心时,瞬间抽出赤鸢,想要斩断她体内那股不协调的气。 本来葵姝背对着我是一个很好的时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话历来适宜。我举了剑正要砍下,霎那间,她背后的黑气极度诡异地扭曲着,扩散又杂糅,渐渐化作了一张面无五官的脸,猛得朝我扑来,速度之快,超乎了预料。 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竭力偏转方向,将赤鸢挡在身前。 那张脸将近,我以为自己至少会被冲撞得飞出来,不想眼前忽地一亮,烂漫而刺目的金光将我与黑脸隔开,使得我以安全落地。 又是什么东西? 我仔细打眼一瞧,发现金光竟是由一颗舍利散发出来的!其似是蕴含了强劲的灵力,不仅将黑脸生生地挡住,更是将它驱散殆尽。 我眼前倏地一亮,却听见葵姝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什么人?!” 直到此刻,才蓦然听闻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响起,从燕勒轩的大门传来,亦渐亦近。 一时几道目光全部落向大门处,看那扇大敞着的暗红色门后走出一人来。 那人极高,身形挺拔如松,一袭僧衣被他穿得甚是好看,两道 分卷阅读79 劲眉浓似乌墨,眼睛略圆,瞳仁黑白分明,却少了些许灵性。他容貌当属清俊,但面色稍冷,不苟言笑般,一步一足地走来,气势赫然,威压强厉。 舍利,便是他弹出的吧。 这应该是个和尚,看他头不生发的,手中还执了一串佛珠正缓缓转动着。我只觉得他十分熟悉,不是面熟,而是那种灵魂深处迸发的想念与亲切,似是好久不见的故人,几近泪下,可我明明从未见过他…… “淮望?”夜阑之发现了我的异常,疑惑地出声唤我。可我的目光仍是紧紧落在那人的身上。 “今日本座杀了一仙,便有数人咒骂本座……岁月无边无际,杀戮亦不止息,若是你,可会怪本座?” “呵呵,本座莫不是痴了,竟与一石攀谈。” 女子嗓音空灵,似曾耳闻。 我怔怔地站立原地,几乎感到一时所有尘嚣浮杂皆数褪去,天地间独留他,披着醒目的烈日灼光,步步渡来。 行走间,略略抬了手,那挡了葵姝一击的舍利便“咻”得一声,回到他袖中。 待行至我身前,那人忽然开口,眸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 “堕天。”他唤。 拾伍: 那一声“堕天”彻底将我的心神拉了回来。 不知今日吹得是什么邪风,吹来了一个麻烦的三公主,又吹来了一个出口便喊我“堕天”的和尚。 堕天乃是四神中司掌杀伐之人,灵力强横,无人匹敌。这样的神,定不是我这种小小的青妖能够企及的。 我想他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或许是我与堕天长得极像? 见我迟迟没有反应,夜阑之一下子摆脱了与葵姝的纠斗,蹿到我身旁来,低着头去瞧了几眼那人,目露探究,接着尾巴扫扫我的脸庞,转头来盯着我,提醒道:“他方才救了你性命,不道谢么?” 噢,我倒是忘了这一回事了。 “多谢这位师父方才出手相助。”我照江湖手势冲他抱拳,倒多了些男儿不拘小节的气概,“还未请教师父姓名?” 我客气询问,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不免心中生怪。 “须弥。”他淡淡回答。 须弥?这名字有些耳熟。 感到袖子内的微弱灵力,才猛然想起——须弥不就是将雪稚打伤之人嘛! 雪稚在故事中并未太过详细地描述此人,因此却才相见并未及时认出。现在面对面站着,倒觉得,他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决厉之人。 我不动声色地将他打量个遍,却是忘了身后被忽略掉的……龙。 葵姝猝不及防地朝我身后抽来一鞭,来不及自我介绍,夜阑之的狐尾便及时将我卷离了原地,落置在他硕大的狐狸脑袋上。 我立于高处,脚下是他柔顺的皮毛,故意露出不屑的神情俯视着葵姝,大声道:“脾气这么暴躁,难怪人家月神不愿下凡来见你。” 这句话无疑是触了葵姝的逆鳞,她拧着眉头,面目更显狰狞,估计连活吃我的心都有了。偏偏脚下的夜阑之还在附和着,不过语气淡然:“是啊,不仅生性娇惯跋扈,还作恶多端。” “这种人啊……噢不,是龙,就不能让她同男子相处,否则这世间男子都要遭殃了!” “遭殃?岂止是遭殃,简直是灭顶之灾。” “咳咳。”我低眸悄悄瞥了眼夜阑之,不想这嗜酒月老平日里不爱喧哗,一旦开了话匣子,倒是能句句气死人。 葵姝的脸色此刻已经宛如那腊月寒冬日,而嗓音便似那冻牢了的湖泊,望着我与夜阑之的一唱一和,她森然道:“你们说够了没。” 黑气越发地猖獗起来,席卷了她整个身躯,层层递进,最终牢牢包裹成为一个影人般,丝毫看不出里面的人本拥有明眸皓齿且顾盼生辉之姿。 已经完全堕落了么。 我将赤鸢抓得更紧了些,一瞬不瞬地盯紧着下方的葵姝。瞧见时机到了,便忽地凌空跃起,单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一道华光自赤鸢中绽出,分外明亮,甚至带着源源不断的灵力。那头的葵姝还在异变的最终阶段,影人刚长出了一条尾巴,我便大喊一声:“夜阑之!” 后者随即明了,冲影人吐出一颗带着熊熊蓝色火 分卷阅读80 焰的火球,掀起一股灼热的气浪,隆隆飞去。 我紧随其上,趁影人不得已用手抵挡着火球,当即飞到它上空。赤鸢散发的光芒几乎将我渡成一个金人,毫不犹豫地一剑挥下,周围的灵力引爆,无形的气浪如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连我和夜阑之都被余波涉及到后退几步,可我余光扫到不远处的须弥却像是落地生根了似的,一动不动,依旧悠悠然地转着他的佛珠,既无参战的意思,也无疑惑的神情。 怪人……怎么跟石头一样。 我一边暗自思忖待事情结束后一定要好好探探他的底细,一边又收回目光看向葵姝堕落后变成的影人。 受了如此一击,它竟还未倒下,只是立在原地,真真像一块煤炭雕成的人像。 我已挑了在它最衰弱时动手,就算是再强大的怪物,也决不可能毫发无损。 正打算来个最后一击,人都已经闪到了它面前,赤鸢都已经举了起来,奈何虚空中传来短短两字:“等等”。只好生生顿住了剑,抬头望向空中那姗姗来迟之龙,撇撇嘴,不悦道:“你若是再来晚一些,这孙女就别想要了。” 廿九 拾陆: 葵禹来得匆忙,落在我面前时,还不小心打了个趔趄。 我忍住笑,看他面上挂着担忧而又心疼的神情绕着影人转了一圈,最终连自己孙女的鼻子眼睛都没看到,于是转头看向我来,语无伦次道:“这……她……” “放心,还没死呢。”我冲他笑笑,“不过你刚刚要还没来,可能就真会死了。” “唉……是这个不肖孙给你添麻烦了。”葵禹双手作揖,朝我深深鞠了一躬。身为龙王的威严此刻被抛到了脑后,我想,现在他只是一个疼爱孙女的爷爷罢了。 “我在葵海收到传音鸽后,立马就赶了过来。没想到啊……”他转身摸了摸影人头,眸中有些无奈:“她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希望你如实告诉我,葵姝到底修了什么邪魔外道?堕化可不能一下子增加这么多的修为灵力!”我收了嬉闹的神情,面露严肃地瞧着葵禹。 就算是嗑仙丹也不可能暴增修为啊,还真把仙丹当糖豆啃了啊,太上老君闲得慌一天天练那么多丹药吃来玩的啊…… 果然我是个老不正经,此刻还能在心里腹诽着。 葵禹直起身子,暗自叹了口气,却是问我道:“你可知何为伪神?” “伪神?”原谅我只知四神。 “传闻上古本是五神,然,影神叛变神界,自此堕落,从那以后,他便多了个别称,伪神。” 同我解释的是夜阑之,他走上前来,面容是格外得认真,望着葵禹,沉声问道:“这和伪神有什么联系吗?” 葵禹点头:“我这孙女自打人间历劫归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神界的月神。那可是神啊,就算是爱上了,也是遥不可及的。怎奈,葵姝性子烈,不到手的便永不方休。她找了许多的记载,最终让她知道了伪神的宝物。” “宝物啊……”我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目露精光。突然感到脑袋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于是立马瞪着一双眼睛四处看去,抬起头,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夜阑之,随即嘿嘿一笑:“那可是宝物啊夜阑之……” “看看葵姝的样子,你还想要吗?” 他的尾巴指了指变成影人的葵姝,我当即瘪瘪嘴,认真听起葵禹讲话。 开玩笑,变成一堆黑乎乎煤炭一样的物体,还不如让我家徒四壁呢。 “咳咳,我可以接着说了吧。”葵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说!” 我绷着脸,大抵就跟那得不到糖葫芦的小孩子无异。 “万年前伪神不自量力攻上神界,却被堕天打散了灵魂,神识破灭。灵魂最终化作了天地间的邪恶力量,欲魇的本原便是其灵魂的一角,而还有一角,成了凡间的一支氏族。伪神的宝物其实就是其灵魂一缕,早年危害人间,后来不知被哪个高人收服,封印在了一座山的山巅。听说还有谣传,说那座山巅上有宝物,能实现人的愿望,为此,还死了不少人。” 噢,又是一个耳熟的故事。山巅的宝物,实现人的愿望,莫不是白睇山巅,和渝青传出的那个谣言? 难怪雪稚前往山巅没寻到宝物,原来竟是给葵姝率先取走了。 分卷阅读81 至于收服灵魂的高人嘛…… 我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身后须弥,后者不知何时打起了坐,闭着眼睛,指间佛珠转得飞快。 感觉就是他啊…… “怎么,人家脸上有花啊,想以身相许了?”冷不防声音自头顶响起,我只觉得是不是厨房的醋坛子打翻了,怎么酸得齁人。 “天天看你这多毛怪物,不能偶尔看看光头和尚吗?” 我白夜阑之一眼,不再理他,回过头去看着葵禹,“所以,是葵姝听闻了谣言,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宝物?” “是啊。”葵禹微微一愣,随即点头,他转过脸去,望着黑乎乎的孙女,碧蓝的眸中亮晶晶的,不知是蕴了泪,还是被这漫天的光辉所染,而嗓音听上去便似真的苍老了许多:“也怪我没有及时阻止她,若我能态度强硬些,或许她就不会成今日这般模样了……” 唉,我就不乐得听这种话——世间哪有那么多的若是。若是真的有若是,当年我……就不会因不信言绪,而一时失手杀了他…… 我并非那种一直会沉浸在往事里之人,不过黯然片刻,很快就回了心思,打量起葵姝来。 她现在这副样子,就跟被冰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也没发生任何的变化,仅停留在异变初期,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耷拉在身后。 “那么现在,只要将伪神的灵魂从葵姝体内取出,她就会变回原样了吧。”我试探性地踢了那尾巴一脚。 很好,没有反应。 “应该……是的。”这种事,连葵禹自己都不确定。 “那就开始吧。”我摆摆手,示意夜阑之和葵禹后退,接着端立于影人面前,将赤鸢横在我与她之间,双手结印,合上眼,从指尖绽出一束光来,透过赤鸢,直直打入影人额前。 我将自己放入她的灵魂,如此无非是想找到那个所谓的伪神,如果可以的话,顺带好好修理它一番。 毕竟只剩一缕残魂为祸四方,要收拾它,应该不难。 这里是葵姝的灵魂之界,一眼望去,面前的小道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武器,有剑,有刀,甚至还有狼牙棒。而这些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似的,扭曲着,个个形状怪异。 道路的两边是高高的断崖,看起来不可攀爬。天空倒是和外界的无异,只是有了法术禁止,无法飞起。湛蓝色的却仅仅只是划过一线,也只能看到一线——不知为何,我一进来,就被夹在了这鱼肠道上。 每个人的灵魂都不一样,由此构筑的世界自然也不同。葵姝的灵魂世界里竟然都是武器,这点让我颇感讶异。 我以为,会在这里面看到传说中的月神呢…… 小道十分狭窄,又生了各型各类的武器,几乎让人无一落脚之处,可偏偏这又是唯一一条通往前方的道路,是以,我行一步,拔一刀枪剑戟。 “好好的红缨枪,长得跟龙须样干嘛?”满脸嫌弃地扔掉一柄“生长”曲折的红缨枪,我走得不耐烦了,干脆施法将前方的道路全部铲平。 虽然这会伤到葵姝的灵魂,但若不伤她,估计我的灵魂就得走死在这前途路漫漫的小道上了。 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出了小道,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抬头望去,长空辽阔,不见飞禽。 此刻置身于满是枯草黄沙的荒原中,但听风声片片,刮过耳畔,似人轻声的呢喃,却句句蛊惑人心般。 我拧起了眉目,召出赤鸢紧紧握着,四下环顾,放声道:“何必再躲躲藏藏?!” 起初只有风声回应,到了后来,虚空中自传出一声雌雄莫辨之音,如摄心魄:“堕天,我们好久不见……” 应是为了衬托出什么,远处的天空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变为黑夜,毫无预兆,周遭一下子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般,连风都没了生息,仿佛空气都被凝固,仅它诡谲怪诞的话语,如同近在耳畔…… “影神么?”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去理会为何须弥和这影神都出口唤我堕天这事了。 因为此刻,面临这无边的黑暗,我竟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慌乱。只得努力将气息调至平稳,才敢勉强开口同它对话。 “哈哈哈,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还能记得我。” 它似乎在我身侧环绕着,有时感觉到了什么冰凉的物体划过肌肤,可我却迟迟没有 分卷阅读82 行动。 “你也曾是神,理当铭记。” 既然都把我当做堕天,那我厚颜无耻地做这一回神吧。 “是啊……曾是神。”它的声音飘远了一些,再近时,已带满满的怨恨:“可你杀了我,出手决厉,甚至毫不顾念同伴之情!” “所以,你现在想动手吗?”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冷静了下来,掌心暗中蓄力着。 毕竟它现在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区区残魂罢了,怕它做甚! 我想,伪神定是恨堕天的,说不定下一刻便会动起手来。怎料,它嬉笑了一声,声音又远了去:“我不会同你动手的,因为此刻的你,还不能被称作‘堕天。’” 我心下一惊,又听它絮絮叨叨道:“我在那个地方待了许久,一直都在修养生息,好在近日得了一副新的身体,既然如此,那么这副身体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就还给她吧。” 伪神似乎是飘得远了,连同这黑暗一起,一并带走了去,独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我们还会见面的……到时,再算上旧仇吧……” 所有让人感到压抑的气息通通在一瞬离去,我能确定,伪神已经走了。 光影的瞬时交变下,天空又变回了原来的色彩。直到风又渐起,吹得我有了寒意,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想自己终究不是堕天。 若换作她,定是不会被一介影神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只是须弥和它认错人了而已。 掌中的赤鸢隐隐发了烫,我叹息一声,说不出此刻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来。明明伪神已经从葵姝的灵魂内离去了,可我怎么觉得,一切结束的同时,却又好像才刚刚开始? 回到人间,我一睁开眼,就见面前的影人开始出现一寸一寸的裂痕,从头到脚,密布全身。而那条尾巴,则化作了一团烟雾,终是被风吹散了去。 我后退一步,眼看着那些裂痕开始脱落,一块接一块地,露出里面女子光滑白皙的肌肤。 直至最后一块黑片掉落,葵姝才睁了眼,碧蓝的双眸呆滞地望向我,澄净得不掺半分杂质。 闹了半天……终于变回来了啊。 “哎呦,姝儿啊。”还没等我说些什么,葵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迎了上去,大抵他想着,反正这不是龙宫,形象要来也无用。 葵姝愣愣地偏过头,看了眼葵禹,轻轻唤了声:“龙爷?” 看她这样子,应该是还没从灵魂的洗净中缓过来。 “葵姝,关于月神……” “月神?是谁啊?” 我本想劝诫她别再想着那个心若玉石的月神,不料她看上去似乎已经……记得了? 拧着眉想了半天,才终于恍然大悟。 莫不是在葵姝灵魂里那些被我拔掉的长得歪歪扭扭的兵器,不偏不倚,正是她关于月神的记忆? 嗯……这到底算是歪打正着呢,还是命中注定。 不过,不记得了也好,这也算是落了一件好事了吧。 我舒了一口气,转眼看向一脸担心自己孙女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葵禹,肃然道:“葵禹,葵姝虽是东海公主,但历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自甘堕落在先,紧跟着作乱四方,其身份虽特殊,也不得妄自偏袒。” 葵禹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应和。 “那么,就将她关入冥界寒谷三千年,以作惩罚。你看如何?” 寒谷乃是冥界的特殊牢狱,常年飘雪,积雪深数尺,能埋人腰。穷冬烈风,无人可交谈,更无走兽飞禽。 若能在寒谷静心反思千年,待重见天日,必将有所升华。 葵禹没有意见,毕竟葵姝欲起害了不少人,不杀,但也不能不惩。只是葵姝似乎没听明白,偏着头出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瞧她一眼,最终冲葵禹摆摆手转过身去,不冷不热地应道:“还是之后让你的爷爷同你解释吧。” 剩下的,可就与我无关了。 然而我未能得见,在葵姝转身错落的刹那间,她眼眶中重重滚落的一滴泪。 只是在他们走后,我在那块地上发现了一颗浑圆白亮的珍珠。 听闻龙族之 分卷阅读83 人落泪成珠。 所以究竟葵姝真忘了,还是假装不记得月神?到底如何,至少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们以前的纠葛止步于前世的死亡,之后便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后来我将那颗珍珠亦当作收藏妥善安放起来,有时也会将这个龙族少女爱而不得,因爱生魔的故事讲与他人听。 毕竟世间两情相悦者少,一厢情愿者多,而爱而不得者更甚之。 “喂,夜阑之。” “嗯?” “你消失了这么多年,月宫怎么办?” “无妨,自有灵鹊玉兔相照看。” “……懒狐狸。” 廿十 地末: 月牙一醒,就大哭着扑倒我的怀里,鼻涕眼泪乱飞起来。我黑着脸将她拎远了一些,低头瞥了眼染上秽物的衣裳,顿感头疼,抬眸紧盯着她,故作凶恶问道:“下次还敢动歪念头吗?” 她一脸的委屈,但确实是自知有错,便瓮声瓮气地应允我:“姑娘,月牙知错了,月牙再也不会了……” 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我都不忍心继续训其下去了。 其实,较真来说,此事错不在月牙。嫉妒之心人人有之,但凡生灵,必有欲望。我尚且不能做到心如明镜,更何况是不谙世事的月牙呢。 思至此处,遂是缓和了脸色,抬起手摸摸她的脑袋,便有余光瞧见门处进来一人——是阿九。 阿九所幸无事,月牙不过是将她打昏,还未来得及下狠手,就被扰了。 “姑娘。” 她着了一袭单衣徐徐走来,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消瘦。面色苍白如纸,一路走来,一路咳嗽连声,如此模样,倒是应了那四个字——我见犹怜。 见阿九行得颤巍巍,我朝月牙挤了挤眼睛。后者了然,赶忙迎上去抬手扶过阿九。 二人对视一眼,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微妙。但月牙历来都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只要有她在,从来不会有热不起来的场子。 果然,没正经多久的她瞬间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还紧紧揽着阿九的一条大腿,仰着头,五官皱到了一起,声泪俱下道:“阿九,对不起!都怪我鬼迷心窍,都是我不好。我,我,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你骂我吧,要不打我一顿出出气也行!” 我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伸手指着月牙,好心出声提醒道:“你确实不是人啊……” “这……确实……” 月牙这惊天一举把阿九吓得不行。本来身子就弱,此刻被人抱着腿晃来晃去,大有又要晕过去的架势,只得在晕之前,无奈出声唤道:“月牙。” “嗯?” 月牙停了动作,抬头认真地注视着阿九,脸上还挂着一行清莹的泪,碧绿的瞳孔湿漉漉的,像是将琉璃碎成了粉末,再洒进她的眼里。 只见阿九轻轻扶起月牙,眸中虽黯淡无光,但足够赤诚,徐徐道:“我并无相怪之意,但想此事应是非你所愿,所以……”她唇角微扬,轻笑一声,眼角眉梢满是温和,款款续道:“所以月牙你,大可不必如此。” “阿九……”月牙咬着唇,感动般望着笑吟吟的阿九,下一瞬扑了上去,口中仍是絮絮叨叨:“对不起,对不起……” 嗯……这种场面我看得甚是欣慰啊。 瞥了一眼窗户外头正闭目养神的夜阑之,他沐浴在一派温和的阳光下,端端地趴在雅亭边,身后红火的九尾如同各有生命,不住地晃动着。 我倒是没注意到趴在他旁边那块石头上的月山。月山他灵力受损,此刻需要好好恢复一下。 一猫一狐,便是这么地相挨在一起,屋内还有相拥着的月牙阿九,如此画面,风和日丽,其乐融融不觉枕时,似乎存在于我许久以前的想象中,如今,应是真的实现了。 只是加上那雅亭内端坐着的须弥,我竟丝毫不觉得有一点违和。 在葵姝与葵禹走后,他坦言道是追着雪稚的气息来到凉山。而在我将欲魇附身与葵姝作乱之事一一告知以后,他兀自点头,表示作罢。 我这才敢将雪稚从袖子取出。 她已经变回了青妖的原始形态,再没有了之前的记忆,往事于她,皆如浮云 分卷阅读84 ,却又不可轻易忘记——毕竟那逝去的数条人命,且是最无辜的。 不过,净魂之法的过程是痛不欲生的,雪稚既然经历了那万般痛楚,亦知道自己有错。我想,此事就这么让它过去吧。 “生池太过阴冷,你且好好保重。” 那个地方,我也呆过,无声无息,无月无阳,委实压抑。 我好好叮嘱,雪稚化作的光团在我身边绕了几个圈子,最终散做几道萤光,消散不见。 她大抵已经回到了生池重新修炼,这个结果,应该算得上是欢喜了。 世间之大,情海且深。欲于茫茫苍海中寻一能以白头偕老之伴侣,谈何容易? 然,缘来,我幸。不来,终是我命。 这个道理,不论是雪稚还是葵姝,应是都不太懂。 从昨天晚上忙活到现在午时,看夜阑之他们睡得那么香,我也顿时有了倦意,但还是强打着精神看向阿九,懒懒问道:“阿九,找我何事?” “是这样的姑娘。”阿九被月牙抱得动弹不得,只得我抱歉一笑,“那个师父说要和姑娘你单独谈谈。” 我? 怎么莫名有点想退缩。 “好的,我知道了。” 不管他是什么牛鬼蛇神,终究还是得去会会啊。 我收了收心思,绕过依旧纠缠着阿九不放手的月牙她们,径直下楼去。 我将雅亭变化在了一片湖泊前,左边是常青绿林,右边是乱石假山。湖水清幽,凝结成冰;绿林盎然,时透鸟鸣;乱石叠嶂,巍巍秀丽。四者彼此相映成趣,雅俗共赏,便是一副难能得见之画。 须弥正坐在亭中赏景,面向着湖泊。我扫了一眼休憩中的夜阑之,朝须弥缓缓走去,在他身后出声:“我这燕勒轩的风景如何?” 他未被吓到,从容应我:“山高水清,亭秀轩明。” 还是个略有文采的怪人。 我勾唇一笑,落坐在他身侧一位,抬手斟了两杯茶。 “多谢。” 他并未接过我递上的茶水,只是垂眸看了一眼。 “你唤我来此,可是想与我说些什么?” 湖水结冰,却还是被阳光潋滟出一番波纹,映射在须弥洁白如玉的面上。他睫毛不长,但黑,且浓密。两道剑眉如墨,眼眸却是琥珀色。鼻梁高挺,恰似石刻,身形欣长,坐如钟,站如松。 我以前从不知道,不生头发的人,竟也能如此好看。不同于夜阑之的妖冶散漫,须弥是从骨子里透出来冷隽,可不知为何,有时却又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 这才是我觉得他怪的地方。 似曾相识,但无从想起。 我以为须弥找我来会问一些什么关于欲魇之类的问题,不想他竟问我:“你可还记得些什么?” “啊?”这是什么另辟蹊径的问题。 我还记得什么。我还记得昨天的晚饭是什么,记得月山没恢复神智时一共打碎了我多少个宝贝收藏。 等等。 许是察觉到自己话里有误,他略蹙了眉头,旋即又道:“我的意思是,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年岁?” 问妖怪的年岁?我简直想给他翻个大大的白眼。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却是一生。他们的一生,对我们妖怪来说,便是眨眼间的事。我能看出你亦不是普通人,虽不知是什么,但总归比我这妖物要高太多。那么,你可还能记得自己活了多久?” 我将问题回抛给他,握着茶杯小酌了一口,话里并无恶意。 都说人生短暂。人生确实短暂,与妖物相比。在我们刚成人形时,他们这一生就已经走到了头。 须弥显然是忘记了这一点,大抵是他活得太长了。 “你说得有理。”他转动佛珠的手顿住,默默垂了脑袋。 我说的话历来有理。 刚想翻个白眼,却瞧见他情绪似乎不太对,莫名的悲凉从心尖涌出,先是扩散到整个胸腔,再渐渐汇聚一起,缓缓上升着,仿佛堵在了喉咙,堵得我难受,于是放下茶杯,将眼看着须弥,又道:“有的人类渴求长生,有的妖怪渴求不死,然而,我却觉得,能老能死,才是解脱。” 分卷阅读85 不知道为何,就是想说出这句话来,说出来,便好受多了。 “你……”须弥抬起头,波澜不惊的脸终于有了别的表情,颇为讶异道:“你觉得死生很好?” “难道不是吗?”我故意调动着周围的氛围,打趣道:“这一世长这个样子,下一世又换个样子,前世是公主,今生是宫娥。可不有趣?” 我第一次瞧见他笑了。 嘴角轻轻扬起,眉眼稍弯。 真心觉得,他笑起来比绷着脸好看更甚。 “果然你和她相似,但你终究不是她……” 须弥的话我始终难懂。 “她是……堕天?” 难不成堕天真与我长相极似?那怪不得须弥一见我就唤我堕天。 他没有什么表示,既不承认,也不否决,只是忽地正眼望着我,望着我的眼睛,望着我的五脏六腑,望着我的灵魂…… 我能瞧见我的样子倒映在他的眸中,在那琥珀色的瞳孔里,影像的四周如同萦绕着一圈的水波粼粼,而渐渐,眸中人变了,样子还是我,却又不是我。 变的是眼神,是神情。 疲倦,沧桑,仿佛阅历了世间一切,最后不堪重负。 我从来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不管是在被仙界围剿时,还是错手杀了言绪时。 所以,那个人……是堕天吗?可又为何与我,长相极似? 皋月——医疾 录壹: 须弥没有同我解释这一切的意思, 他收回目光时,我还在出神之际。但见其倏地站起,高大的身影落下一片黑暗覆盖于我身上, 清冷的嗓音随之响起:“对于现在的你来说, 也许不知情,才是最好。” 他既然不愿说, 那我也懒得问,毕竟刨根问底并无意义。 “你要走了?”把玩着茶杯, 我懒懒抬眸看他一眼。 “是啊。”他转过身子去, 却又顿住了刚踏出的脚步, 垂着眸, 似是在想些什么, 又忽地回转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桌面上。 我定睛一看,不曾想竟然是块石头!还以为他要送个舍利子呢。 不过此石看起来与普通石头大不相同——外形似龟背, 起起伏伏,有棱有角, 分明清晰。其色如白玉凝脂,周身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五彩之光, 如云披霞,如雾折辉。 好像这个……比舍利子更加罕见啊。 顿住手上的动作, 又忍着想要将石头立马揣进袖子里的心,我抬眼看他, 装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平声问道:“这是何意?” “此乃须弥石, 虽与我同名,却是产自神界。以后你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 便可以灵力催动此石,我自当前往,鼎力助之。” 他眸中流光溢彩,似是不由自主伸出手来想要抚上我的脸庞,然,伸至一半,生生顿住,迟疑片刻后,却又将手缩了回去。 “那我就不假虚势得收下啦。” 我一边感到莫名其妙,一边毫不客气地摸过须弥石,紧紧抓在手里。 神界的须弥石? 很奇怪,石头像是有温度似的,在我掌心发热。想必神界的东西,连块石头都是不俗之物。 “可都说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你这石头送的,意义何在?” 我尚还理智,不懂须弥如此好意的缘由。能随手以神界之物相赠,想来他多半是神界之人。 难不成是四神其一吗? 不,应该不是。 都说神高居神界,自有金光护体,灵力莫测,修为滔天。须弥虽厉害,应是还无法与神相提并论。 可他为何如此好心。仅仅是因为我与堕天极像吗?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与堕天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纠葛? 杂乱的思绪像滚滚潮水一般纷至沓来,明明仿佛是近在眼前的东西,却倏地一下逃窜太快,以至想不清,理还乱。 我最终放弃了挣扎,不去细想此事,将须弥石妥妥收入怀中——白白送上的礼物,焉有不收之理。 想通以后,便听须弥立于一旁 分卷阅读86 从容道:“萍水相逢,但知音难觅。贫僧赞同姑娘方才对于长生的观点,遂是想与姑娘你交个朋友。这须弥石,便是赠礼。” 这解释得牵强,却十分有理。 而立于人世,多交些朋友未尝不好。毕竟多一个朋友,就少了一个敌人,况且,还是一个术法修为如此强大的朋友…… 面前原本空荡的茶杯被我又满上了,一手将那杯他还未饮过的执起递前,一手执着自己的茶水,豪气地朗声道:“好!都说酒后逢知己,今日无酒,便以此茶代酒,一酌交友。” 他淡淡勾唇一笑,接过茶水,送上前来。我亦举杯朝前,一时觥筹交错,“咣”一声脆响过后,各自饮茶下肚。 “不知贫僧能否得知姑娘姓名?”茶杯被轻轻落置于石桌面上,仍是发出细碎碰撞之声。 “淮望。长淮望断。”我回答干脆。 “淮望……”须弥低头喃喃道,“倒是与她般配呢……” 他不过失神片刻,很快又抬起头来,冲我稍稍点头,言道:“那么,后悔有期了。” “嗯,后会有期。” 须弥转身离开,步子轻盈,一点声响都无。 我在雅亭里呆坐了良久,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追出几步,在他快要走出燕勒轩时猛地喊道:“须弥!” 人影一晃,他站定,回过头来。 今日的灼阳仿佛是为他而存在般,渡在身上,如同其背负着整个青天白日,越将容貌凸现得清俊,白润如玉。黄色僧衣虽比不上绫罗绸缎,但穿在他身上,便是将那份淡立于世,不污不垢之姿彰显得淋漓尽致。 我想凭借这副出色的皮囊,不论他在哪,都一定是耀眼而醒目的存在。 心中忽地一动,我脱口而出问道:“能否告诉我……你的真身是什么?” 然而他将头转回去时,终究是再不回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徒留下一句话:“我的真身,便是白首同心坚如磐。” 白首同心坚如磐…… 那就是……石? 录贰: “你们方才在聊什么?”略带了怨意的嗓音出自头顶,我抬头看,一眼撞上了面无表情的夜阑之。 他倏地趴了下来,硕大的脑袋就在我面前,似是故作平静,见我没搭话,不紧不慢地又道:“见你笑得跟朵花样,难道是他将舍利送你了?” 我看着他满眼的怨气,却还要故作姿态,这副模样的月老,倒是少见,却莫名觉得……十分可爱。 在我藏身月宫的头几月,我与他都不甚了解。在我看来,那时候的他就是一个酒不离手,无所事事的散仙,无非是样貌出众了些,性子又孤僻了些。 月宫冷清,就他一人。可初次见面,他却说月宫实则热闹。 确实热闹。 那开得如火如荼的十里桂林,那漫天璀璨的银河繁星……都是富有生命的景色。 是相处了许久才发现,夜阑之其实也有爱闹的一面,他并不如表面看得冷峻,不近闲人。于是后来的局面就演变成了,我与他时而互争是非,时而又惺惺相惜。 现在我又偶然惊觉。他并非是个无所作为的嗜酒散仙,而是一个责任心强的上仙。 看他的模样着实可爱,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夜阑之不解,稍稍偏头打量着我,眼神如同在问——你笑什么? “哎呀,没有想到堂堂的天界月老,其真身竟然是一只狐狸。”我满脸戏谑地凑近他,“而且连龙族之人都打不赢。” 不用想也知道,此话肯定伤了夜阑之的心,但他也不屑辩解什么,只转过脸去,轻哼一声,表示不满。 “不过……”我忽然凑近,一把拥住了他,准确地说,是抱住了他毛茸茸的大脑袋,嘻嘻笑着,愉悦道:“狐狸我也喜欢!” 因为毛毛的,所以抱起来舒服又温暖。还因为他是夜阑之,所以……喜欢。 我不否认我喜欢夜阑之,但,这种感情,无法表达。毕竟有些东西一直阻隔在我与他之间,虽说彼此都选择不触碰,但它却如一根心中刺,纵使渺小不过微毫,总能带来一场风波。 感到他有片刻的怔愣,随即脸上痒痒的,一根红色的尾巴在我脸庞拂来拂去。 我扬了扬唇角,手中抱得更紧了些,将脸埋进他 分卷阅读87 温暖的毛发里,痴痴笑着。 都说爱情是四时风物,心动时万物复苏,以此容易沉醉,跌跌撞撞全都拥向喜欢…… “对了!”我忽地抬起头来,认真且严肃地盯着夜阑之:“阿九受伤了,不便做饭,那待会的膳食怎么解决呢?” “嗯……”夜阑之舒适地眯起了眼睛,此刻活像是染着金光的大火球,趴在那,亦懒得动弹,应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 看来上仙都是不用吃饭的啊。 我撇撇嘴,脑中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又凑近他,双手往下扒着夜阑之的脸,强行迫使他睁开眼睛,一脸的坏笑,故作款款,眸中带着和风细雨,轻声道:“那么,午膳交给我可好?” “嗯?!” 我看到夜阑之的眼睛于猛然间睁大,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胡须轻轻颤抖着,也不知是感到了惊喜,还是受到了惊吓。 “你……煮饭?”他重新确认一遍。 我坚定地点头。 “阿九是肯定指望不上的,她不把厨房给我拆了都是谢天谢地。剩下人形的就我一人了,当然由我来了。还有你们一猫一狐……嗯,可以当做备菜。” 我拍拍夜阑之,又指了指那头醒转过来的月山,真是满脸的“诚意”。奈何下一刻,只听“嗖”得一声,感到风从我身边刮过,吹起的头发有些迷乱了眼睛,待视线恢复如常,原本好好趴着的夜阑之,已然不见了。 然而事实证明,夜阑之跑路是个正确的选择。 望着桌面上那碗暗紫色的……汤,月山小心翼翼地问我:“淮望,这真是你做的吗?” “咳咳,虽然颜色看起来……不是很有食欲,但是味道应该是可以的。” 我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不敢确信。 “这哪能叫没有食欲,就差把上一餐的都吐出来了……”月牙一手一根筷子,戳着放在她面前那盘五彩斑斓的菜。 “话说,是什么样的神奇能力才能做到把一盘菜,炒成五颜六色的!” “你不是受伤了嘛,我就往里面加了一些五灵草,熊益草……什么的……” 我第一次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般坐立难安,委委屈屈地解释着。 “唉。”我听到月山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却是话锋一转,疑惑问道:“月老呢?” “噢,夜阑之啊,已经跑掉了。” 我大咧咧地回答月山,殊不知自己树立了千年冷艳,端庄,风情万种的形象,今日全被一桌菜给毁了。 难怪夜阑之要跑,真是明智之举。 我于内心伤心欲绝,忽然听到月牙惊异的声音,转头看去。 “阿九,你……” 原以为那一盘盘如同“奇珍异宝”的饭菜无一人敢动,不想只有阿九,抓着筷子,默默夹起一箸色彩斑斓的时蔬,放进嘴里嚼咽。 一时所有目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阿九察觉到视线,愣住,环顾了一眼四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疑惑问道:“怎么了?” “阿九……难吃你就说,别憋着,小心憋坏了。” 月牙“泪眼婆娑”地握起阿九的手,一副与君离别意的模样。 我蹙起眉目,却不是因为月牙说我做的饭菜难吃。 “不会。”阿九淡然笑笑,“挺好吃的。” 她一语惊呆在场之人,月牙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阿九得了自在,便继续吃了起来。 “真是……厉害啊。” 半晌,月山才憋出一句感慨来,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大抵,只有我知道——阿九没有味觉。 录参: 午膳不尽人意,除了阿九,余人都饿着肚子,一脸哀怨地瞪着我。 所幸到了晚上,夜阑之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堆的水果糕点,用布包得好好的。 瞬间,他被视为了救星,对着那些食物,一人一猫扑上去就是一顿乱啃。 “你这是……去哪抢来的?” 我随手抓起一个苹果,直接咬下,然后斜着眼看向夜阑之。 “一位友人那。”他淡淡瞥我一眼。 分卷阅读88 “你还有朋友?”我惊奇道,“不错嘛,我还以为你这孤家寡人不屑与人为友呢。” “孤家寡人?” “……就是说你为狐不羁,清新脱俗,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意思……” 啊呸。 “那我可以说你也是孤家寡人吗?” “不可以!” “为何?” “我……我经常财迷心窍,藏污纳垢的,孤家寡人这个词,不太适合我……” “嗯,此言甚是有理。” …… “好了姑娘,你和月老仙人就别在我们面前腻腻歪歪了。”月牙走到我身边,左手一个桂花糕,右手一个青枣,嘴里还叼着一个饼,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知道你们恩爱,就请移驾卧房吧。” “月牙,你说什么?”我笑眯眯地向前两步,凑近她。不想月牙表情一僵,缓缓转过头去。 “唉,别走哇,我们去聊聊吧。”我一把抓着她的后领,就往卧房拖去,装作听不到其在身后的苦苦哀嚎:“姑娘,我错了姑娘!救命啊,许月山!” “姑娘她相公,你可真是要了位不得了的奇女子啊。” 月山忽然凑到夜阑之身边,用爪子轻轻拍了拍他,语重心长道:“只是这日后……” “你叫我什么?” “……姑娘她相公啊。” “中听。” “……” 录肆: 月牙嘴里的饼在半路掉了,我一把将她扯进卧房,她倒是跟杀猪般大叫了起来:“姑娘!我真的知错了!” “闭嘴!”我转头瞪她一眼,走到一个花瓶前,握着花瓶的瓶颈,轻轻一转。隆隆响声自书柜传出,那个占据了大半个墙面的书柜自动从中裂开,分成两半,向左右两边退去。紧接着,书柜后的墙面一转,将背后的风景悉数露出——石质墙面凿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空洞,每个洞里都有一堆的阎香,却是燃过的,已经变为了灰黑色。 五根一堆,一堆一洞。 这个暗墙,除了阿九和我,谁也不知。 月牙看得呆了,连手上的桂花糕和青枣都掉在了地上。她走到我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阎香,却是问我道:“姑娘,这些……” “都是阎香。”循着记忆,我在墙面找来找去,最终从一处角落的洞穴里,抽出一根阎香来。 “你只知点香者可增加修为,却不知阎香的其它作用。” “其它作用?” 我拉起月牙的手,牵引她到桌子旁坐下,将香插起,又将自己的指腹咬破,挤出一滴血来,滴在那根阎香上。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啊!”我嘴起牙落,亦咬破了月牙的指腹,从中渗出鲜血,同我的一道,滴在香柱。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我总让阿九点香吗?马上,你就能看到原因了。” 那沾染了鲜血的地方,开始溢出丝丝缕缕的青烟,并且越渐浓郁起来,直至将我与月牙包围其中。 眼前是一片大雾迷茫,我牵着月牙的手,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和恐慌,隔着一层灰白,她战战兢兢地喊我:“姑娘!” “阎香可使点香者增进修为,亦有储存记忆的功效。马上你就能看到,关于阿九的故事……” 我从容应答,在一片浓雾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这已经是我能想到很甜的了?(?﹃??) 廿一 天初: 她素爱安静, 于是本能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赖。不过是黑了些,又冷了些,但这又有何妨。总好过以往颠沛流离, 且被人惦记的日子。 现在外头应是换过好几任的帝王了吧, 也不知道那沈姓主人如何了? 照人类的年龄来算,他定是早已不在世上, 身后或许还多了好几辈的子子孙孙。 她忍不住笑笑,其实是没有表情的, 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在露出笑容。 忽然间, 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线的光, 光芒渐甚, 有风灌进来, 同 分卷阅读89 时露出一张略带惊喜的小脸。 是个女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模样,粉扑扑的小脸蛋, 如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注释着她,她看到自己倒映在女孩的眼里, 那是一本书,一本上了尘的古书, 蓝皮纸面上,墨笔写着俊秀的四个小字——回春九录。 “阿珍, 从今以后,这本书就赠予你了。” 壹: “都说整个梅绣街, 当属你们世安堂医术最为高明,怎么今日偏偏连一个风寒都治不好呢。” 大堂里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 妇人姓刘,此刻一手插着腰, 一手拍着身旁连连咳嗽的男子的背。她双目圆睁,张嘴一吐便是一串咄咄逼人的话语,倒真似了那传说中的“母老虎”。 周围聚拢了一群的人,除了待诊的病人,大多还有街上闻风而至的路人。 刘妇人见观众越来越多,那是说得一个兴起啊,唾沫星子满天飞,就差没把这世安堂给淹了。 “大家伙儿看看,我家相公呀,原本只是头昏脑胀,可自打吃了他们世安堂的药以后,却又是犯了咳疾,他们……” “我们怎么了?”一道悦耳的嗓音响起,原本喋喋不休的刘妇人倒是安静了下来,随着大众一起,转头看向侧厅。 只见垂帘掀开,进来一女子,身着蓝色翠烟衫,腰若素束,齿如齐贝,眸似清泓,头梳流云髻,别有一根白玉簪。微微笑之,便同春日满园昳丽相继绽放一般。她手持一筒竹简,面色从容不迫,折纤腰以微步,遥遥望去,足以惊艳非常。 “哼。”女子本身气势过人,其身后还跟了一位丫鬟模样之人,以及打手数位。 她一路走来气势凌厉,刘妇人有片刻的稍稍瑟缩,但马上恢复如常,气从鼻出,冷哼一声,扶着自家相公,斜睨着女子,冷嘲热讽道:“说你们世安堂技不如人,就别出来开馆子!看把我家相公折腾成什么样了。” “噢……我看看。”女子笑笑走上前去,将竹简交予一旁侍女,倒是显得毫不介意刘妇人这副刻薄的模样。 她伸了手想要探上刘妇人相公的脉搏,不想那相公竟显得无比慌张起来,握着手腕,倒退几步。 一瞬明了的光于女子眼中划过,她轻声问道:“为何要躲?” “这……”相公结结巴巴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的刘妇人急了,庞大的身躯横在两人之间,仰视着女子,神情却显得有些慌乱,应是故作镇定道:“沈时珍,你还要怎样,害我相公病重不成,现在还想要将他生生害死吗?” “呵呵,您在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想替您相公把把脉罢了,这样,有病无病,不就自见分晓了吗?” 沈时珍逼近一步,锐利的目光来回在刘妇人脸上打量着,忽地沉声道:“你们看起来这么慌张,莫不是无病装病,企图诋毁我世安堂的名声?” “胡……胡说!这些人的眼里可都真真切切地看着呐,我相公他已经病重地不行了。你……” “阿九。”沈时珍高声打断了刘妇人的话,冲身旁安静得一言不发的侍女道:“你怎么看?” 被唤作阿九的侍女稍稍福身,将脸抬了起来,直直望着“苟延残喘”的刘妇人,声音轻轻的,话语亦听不出任何的感情,淡道:“既有病,理当医治。医者讲究望闻问切,患者恐切,便无法得知病理,不知病理,自然可随心所欲言之。” “你!”刘妇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此时周围的众人也看了个七七八八的明白,有的已经出声劝阻刘妇人,有的则在询问为何要如此。 “那阿九你再说说,刘氏此行的目的何在?” 沈时珍落座大堂高位,有下人恭敬递茶上来。 “听闻刘氏上月于对街开设了医馆,只是生意寡淡,鲜少有人光至,因此尚不太为人知。此行目的,大抵就是为了破坏世安堂的名声,为自家医馆增添商机。” 阿九直言不讳,全程说得流畅。她的相貌不算闭月羞花,却应称得上是清秀之人。性子看上去偏柔,浑身甚至散发出浓郁的书香气息,常年表情寡淡,笑意阑珊,但却是沈时珍最宠爱的侍女,或者说,是最珍惜的朋友。 “你个贱丫头胡说什么?!”刘妇人气急败坏,挽了袖口就要上前去抓阿九。 “砰!”一声,茶杯被大力落置于桌面上的声音响起,周围顿时一片肃然,纷纷转头看向高座上的沈时珍。 刘妇人顿住了动作,见沈时珍站起迎面 分卷阅读90 朝自己走来,面色冷凝,不由地战栗起来。 早就听闻现任世安堂之主沈时珍,虽是个女子,却也是无比心狠手辣之人——曾有人上门求医,她命人将那人双腿砍断,扔入破庙,令其自生自灭。 此乃真真切切之事,但沈时珍传闻中虽暴戾无常,性子古怪,可这回春堂却是百姓心目中的神祠,而李时珍更是妙手回春,其医术,便是让人赞不绝口。 如此一来,忌惮害怕之人不在少数,来往求诊之人却是更多。 沈时珍行至刘妇人面前,一双乌黑的眸子宛如结了一层寒冰,注视刘妇人良久,她摆摆手,招来一群的打手下人,简短发令:“把他们赶出去。 “是。” “沈时珍!”刘妇人的身体便似那男子中的壮汉,此刻却还是被那些下人轻松架起。一旁的相公看起来弱不禁风,不用人拿,自己便率先站到了门外边去。 想来此事都是刘妇人一手策划,相公只是趋于妻子的淫威,作为“帮凶”。 “小姐。”阿九见事传扬出去必定又将折损沈时珍的名声,便附耳上去,望她低调行事。 李时珍听完,莞尔一笑道:“等等。” 于是下人停下动作来。 刘妇人见状,干脆撒泼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鬼哭狼嚎怨天怨地,可在众人眼里看来,无非是在“垂死挣扎”。 “世安堂就是这么欺负人的吗?我怎么你沈时珍了我,一没偷二没抢的,我们也是小本经营,哪里容易啊,可你非得赶尽杀绝啊……苍天呐……” “呵呵,天可没空管你这等闲人,既然你不愿离开……”沈时珍笑得让人觉得森寒,沉声道:“那就打折了腿,扔出去吧!” 此话一出,震惊所有在场之人,连阿九也觉不可思议,暗地扯了扯沈时珍的衣袖:“小姐。” “无妨。”沈时珍冲阿九回眸一笑,俨然不似那个出言要打折人腿的狠决之人,然而她很快回过脸去,面色一沉:“打折!” 群众小声议论着,都说沈时珍心太狠。而下人不过面面相觑一会儿,还是听从了吩咐,真的打算将刘妇人的腿打折。 他们一动,吓得刘妇人立马从地上蹦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直接往门外冲去,顺手一把扯过自己看起来呆呆傻傻的相公,夫妻俩沿着街道双双逃走。 “这……小姐,他们跑了,我们还追吗?” “快到晌午了,都先回去吃饭吧。”沈时珍憋着笑,拍拍下人的肩,挥一挥衣袖,对着围着周围的一干百姓朗声道:“今日让各位看笑话了,待明日辰时到午时,我沈时珍将亲自于世安堂替病人诊脉。”顿了顿,她还戏谑地探前身子,小声注了一句:“不收分文的。” 如此一来,刚才发生的种种不悦与惊吓全都一笑付之,患病之人满心欢喜,无病之人也想着来诊诊身体有何异样。 围观的群众络绎离开,沈时珍转身出了门,阿九紧随其后。 今日天气极佳,抬头望是碧空如洗,迎面而来是飒飒秋风。薄薄凉意,吹得正舒适。 “小姐,为何你总偏爱做那恶人呢?” 一路上,阿九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发问。 “嗯?”沈时珍看着街道两旁大大小小的摊子,应得漫不经心,倏地跑到一处卖字画的摊前,细细看了起来。 “方才明明无意对那刘妇人下狠手,却还是要放出狠话。你可知这样,又将在外面给你留下多少话柄。” 阿九难得话多,平时她都少言少语,可一旦遇上关乎沈时珍的事,这话匣子就不免多了起来。 “这个好看吗?”沈时珍倒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如何,依旧没心没肺般挑拣了一副山水画来展在阿九面前。 “愿得韶华刹那,开得满树芳华……挺好的。” 画上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河畔人家,屋前树盛芳华灿烂,院内男儿女子相拥流连。空白处注诗两行——愿得韶华刹那,开得满树芳华。 “是吧,我也觉得不错。”沈时珍笑笑,举着画左右看了看,忽然道:“其实,做恶人没什么不好的。好比如之前那个病人,拖着两条生了蛆的残腿四处求医,愣是无一人敢给他治。也只有我,愿意去当这个恶人,砍了坏掉的残腿,那人孑然一身,便安置在破庙,每日嘱咐下人送去膳食。人人只懂看表面,茶余饭后再议论一些无聊的事情,他们从来就不会去深究,探求 分卷阅读91 真相。你说阿九,这样的恶人和好人,区别在哪?” 沈时珍的神情莫名有些悲凉,阿九默默注视其说完,不过晃神片刻的时间,她时珍便已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露出一种云淡风轻的笑容,可这次,里面却夹杂了些许温柔。 “这是打算送给许大人吗?”见沈时珍不住地摩挲着画面,阿九便了然知其心意。 “是啊,毕竟明天就是他的生辰了。” 大抵也只有在想到许咏时,李时珍才会露出这般温柔的神情了。 “那许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南王召他入宫,与诸位大臣一起,似是商讨什么要事。”沈时珍心满意足地将画卷起,“老板,这副画我买了,多少钱?” “嘿嘿,一两银子。” “阿九掏钱!” 廿二 贰: 许咏和沈时珍是从小便结的娃娃亲, 在他们还尚在腹中时,许沈两家便约定好了——若同是男子,就拜为兄弟。同为女儿, 就结为金兰。但若是一男一女, 那就干脆结为秦晋之好。 于是后来的相爱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然而两人出生差了不过数天,可这性子却像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往外面一站, 许咏看起来就像是个文弱书生,虽学识渊博, 却分外腼腆, 不懂争论, 不善言辞。如此, 便需要巧舌如簧的沈时珍相以辅之。 他们下个月初十将要成亲, 阿九几乎能想象得到那二人的婚后日子。 嘴角扬了扬——她是在替自家小姐感到开心。 南斋秋日夜晚的风,总让人怀疑是不是冬天来了。这里夏暑冬寒的表现总是要比其他各国更甚一些,冬不着雪, 秋不落叶,那种诗句上描绘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从来就不会在南斋实现。 这种独特的气候, 也不知是得天独厚,还是怪力作乱。 屋内的温度还算适宜, 已经夜半三更了,阿九还披着一件单衣坐在桌旁, 借着跳跃的烛光,能看到她手里正缝制着一件红火的衣裳, 应是嫁衣无疑。 这是她打算送给沈时珍的礼物,只是上面的花纹还未绣好, 想在下月初十之前赶制完成,还需要争取些时间。 可阿九此刻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勾了几针,却不小心伤到了自己的指腹,在上面留下一个细小的针眼。 然而阿九也不觉痛,愣愣看着指上的针眼瞬间愈合,连流出的血迹都仿佛是蒸发般消失不见。 她捧着还未完成的嫁衣,感到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般,沉甸甸的。 烛火寂然,在阿九白皙的面容上勾勒出分明的光与影的模样。额上有汗珠淌下,都仿佛变得滚烫起来。 周围涌出了一缕缕绿萤萤的光芒,似是一条条灵动的鱼儿般在她周身游走,有的钻进了身体,可不一会儿却又从身体里溜了出来,仿佛阿九的□□只是空气,没有阻隔。 过了良久,光芒才渐渐微弱,直至不见。而阿九终于缓了过来,墨色的眸子里湿漉漉的,像是在夜晚下过雨的森林,又燃起了火把,跳跃着细碎的光芒…… 她总觉得,这个秋天,一定会发生许多的事情…… 参: 翌日一大早,沈时珍就被阿九唤醒,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她还宛如梦中,不解地问:“怎么了阿九?” 阿九一边扯着沈时珍起来,一边替她穿好衣裳,马不停蹄的样子,却还是面无表情道:“小姐可还记得昨天应允了何事?” “嗯?”沈时珍懒懒打了个哈欠,任阿九摆弄着自己。 她有应允了什么吗?好像是有吧,不记得了。 “昨日在世安堂,小姐为安抚群众,可是说了什么?” 阿九拧好毛巾递上去,沈时珍慢吞吞地擦了擦脸,才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噢,想起来了。”她拍了拍脑袋,将毛巾扔到盆里,转脸问阿九:“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辰时了。” “什么?!快快快,阿九梳头发。” 瞬间变得慌乱起来的沈时珍“腾” 分卷阅读92 得从床上转移到铜镜前,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首饰,又抓出一把梳子塞到阿九手上,不安稳地坐着,催促道:“快梳快梳!” 阿九已经习惯了沈时珍的雷厉风行,遂是默默上前替她盘发。 一直以来,只要与世安堂沾上边的事,沈时珍都是十分得重视。毕竟现在她是当家,而数年前沈母离世前的遗愿便是,一定要将世安堂发扬光大。 然,在那之后沈父伤心过度,决意离家,去外界游山玩水,放松心情。他将世安堂交给了沈时珍打理,自己一去便是数月才归家一趟。 五年过去了,世安堂名声在外,口碑都是极佳。 这是阿九感到欣慰的一点。 大概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打理好了一切。 沈时珍领着阿九急匆匆地敢往世安堂,到的时候,那里已经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在马车内稍稍重新整理了一下仪表,沈时珍露出了她在外界眼中一贯的笑容。阿九先一步下马车,在下面扶着紧随其后的她。 但见沈时珍闲庭信步地往世安堂内走去,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阿九跟在旁边,朴素的装扮更衬出沈时珍的美艳。 今日来者甚多,却都纷纷自觉地排起了一条长龙。 大堂用帘子隔开,沈时珍坐在帘子里边,求诊之人便一个个掀帘而入,秩序井然,且不聒不噪。 “你得的是历节风,需服用牛膝、桃仁、黄岑、白术与当归,再以楂果汤做药引服用。一定要记得,服药期间,切勿饮酒,食动物内脏,可少食猪肉……” “不过普通风寒,不必担心。回去煮碗姜汤,再加入适量红糖,每日热服一次,服后盖被取汗即可……” “……” 照这般已经连续诊了一个多时辰,沈时珍累到不行,却还是坚持摸脉。阿九在一旁默默帮忙,却时不时询问她是否要先停下来休息会儿。 她探头扫了眼外边的长龙,摇摇头,轻声道:“休息就来不及了,还有很多人呢……下一个!” 如此,阿九只得作罢。 临近午时,求诊之人已经少了许多,终于到了最后一人,却是进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 老者是一路咳嗽着进来的,步伐蹒跚,看起来连站都站不稳,他几乎是摔倒在椅子上,狼狈不堪。 阿九赶忙上去扶稳老者,却发现老者眼中灰蒙蒙的,似是结了一层翳,于是转头瞧了一眼沈时珍。 老者一落座,便轻笑了两声,嗓音是无比苍老沙哑,如同一把拉坏了的二胡:“可是沈大夫吗?” “老人家可是觉得身体有哪里不适?” 对于长者,沈时珍一般都比较敬重。 “咳嗽呀,经常咳,咳到睡不着。”老者说着,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般,捂着嘴,连连大咳了起来,五官皱到一起,看上去异常难受。 眼尖瞥到了什么,沈时珍眉目一锁,却是让老者伸出手来。 宽厚的大掌上,除了遍布交纵的掌纹外,一摊殷红的血迹格外醒目。沈时珍怔然,下一刻毫不顾忌污秽之物,一把将老者的手抓上前一些,搭上其脉搏。 阿九默默取来布,候在一旁,在沈时珍诊完脉之后,替老者擦了擦手。 “如何沈大夫?” 老者侧着脸,使得耳朵更好地听见沈时珍的说话声。 然而沈时珍久久都未开口,老者便叹了一口气,又道:“我这病啊,看了许多医馆,都说治不好。我老伴去得早,儿子儿媳嫌我是累赘,咳咳咳……他们将我赶了出来,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在大街上啊,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想好好活着啊……咳咳咳,咳咳咳……” 他眼里似是氤了泪水,本就结了翳的眸子看上去亮晶晶的,连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沈时珍本想说“这是肺痨,拖得时间太久,已经回天乏术了。”可这句话在听到老者说自己还想好好活着时,瞬间便卡在了喉咙,说不出口。 而她几乎是想都不想就改了口:“有得治!” “什么?” “这病还有得治!”沈时珍站了起来,信誓旦旦道:“老人家,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真的?”老者抖抖索索地一道站起,个子却还是矮了沈时珍半个头。 分卷阅读93 “自然是真的。”沈时珍抬手召来下人,吩咐道:“带这位老人家去偏房暂且住着。” “沈大夫!”老者目不能视,只得扶着桌子找方位,最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跪在沈时珍面前,表情是无比的动容,声泪俱下道:“沈大夫的大恩大德,老头子我无以为报,愿来世为大夫你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啊!” 沈时珍吓了一跳,急忙绕过桌子将老者从地上扶了起来,宽声安慰:“您言重了,我们行医的,自然是讲究医者仁心,治病救人。”她摆摆手,让下人过来扶着老者,又道:“您且先去偏房住着,待我写一道药方,再命人去煎。” “好好好,咳咳咳……”老者连连点头,转身随着下人离开,口中还不住呢喃着:“真是个大好人啊……” 沈时珍就这么站着看老者缓缓离去的背影,眉目始终蹙起,神色有些复杂。 “小姐……”阿九大抵是看出了什么,走到沈时珍身后,小声唤她,正欲开口,便听李时珍沉沉说道:“那个老人得的是肺痨,而且已经有许多时日了。” “难治?” “不,是压根就没法治。”沈时珍走到门前,抬眼望了望天,“肺痨历来就难治,说是绝症也不为过,况且,像他这般拖了这么长时日的,更是雪上加霜。” “那需要我……”阿九知道的,方才沈时珍说能治,不过是安抚之举。若现在真如她所。说无法医治,那想要老者活下去,也只有靠阿九了。 “此事你先不要插手。” 阿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沈时珍回过身来,冲她淡然笑笑,“总不可能什么事都靠你吧,那我这妙手回春的名号不是成了虚的了。” 沈时珍确实是相貌出众,不过微微一笑,连阿九都晃神三分。 她紧接着朝药房走去,边走边道嘟囔:“还是抓紧时间查查药方吧,晚上还得去给许郎过诞辰呢。” 廿三 肆: 沈家世代为医, 因此留下了无数的医书。沈时珍回到府邸,午膳不过草草扒了两口,就整个下午埋在书房翻找典籍记载。 肺痨乃为绝症, 续命之方是有, 可最终还是要难逃一死。她不想再去麻烦阿九,毕竟解决麻烦是要以寿命为代价的。 因为, 阿九是妖,也可称药。 原本她只是一本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医书, 落满尘埃, 放置在一个木盒子中, 毫不起眼, 可最终被作为家传, 交给了沈时珍。 没过多久,书成了人,人以沈时珍为主, 成了她的贴身侍女。 这件事,只有沈时珍和许咏知晓。然而两人却不害怕阿九是妖之事, 更是将她以友相待。 大抵因为阿九的真身是本医书,所以她的妖术不似别的妖怪般能够御风而行, 抑或是变幻千百样貌。 是阿九自己所说,只要将她的真身撕下一页, 燃成灰烬,再掺入冷水中服用, 如此便成了世间能够治愈一切疾病的良药。 阿九已经替沈时珍救治了太多的人,她的真身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个妙手回春的名号, 说来嘲讽——应是一半都得归功于阿九。 沈时珍想着,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自己找到法子, 可忙忙碌碌了几个时辰,还是一无所获,不由得感到烦躁,将医书扔得到处都是。 直至大地召唤了黑夜,暮色四合之际,沈时珍方才出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如斗败了的公鸡般。 跟了沈时珍多年,阿九知她心思,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将一方濡湿了的毛巾交予她手中。 沈时珍默默接过,胡乱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无精打采道:“梳妆吧,准备去赴宴了。” “好。” 重新画好妆容,又叫了马车,阿九拿上昨日沈时珍买的画,两人一道驱车前往许府。 夜晚的南斋亦是无比热闹,处处灯火辉煌,街上人影涌动。青石桥下的河面倒映着周边的万家灯火,如同撒入了无数的红色星星,随着水流潺潺,便似一片璀璨的星海。 近年来能保持如此盛况,委实不易——南王继位不过数载,却渐渐展露了奢靡的性子,好在南斋尚且强盛,还有时间和余力供其改过。 许府不算太远,大概行 分卷阅读94 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看到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尚书府。 此尚书并非许咏之父或他人,乃是许咏自己。 许咏年纪轻轻便是尚书,不仅光耀了门楣,更是被寄托了厚望。然而沈时珍只觉得他傻愣愣的,倒不太像是当官之人。这不,她一下马车,就见身着绿袍的许咏抱着双拳在门口迎客,喜笑颜开的样子,就差在脸颊两边画上胭脂,便可以去卖艺了。 哪有寿星自己当起门神的? 沈时珍皱起一对秀眉,大踏步地朝许咏走去。 “你在这里做甚?” “阿珍,你来啦。”许咏见到李时珍,顿时笑得更开心了,他转脸,又对着阿九点点头:“还有阿九。”但见沈时珍面色沉沉,遂感到有些不解,悄声问道:“阿珍你怎么了?面色如此不佳。” “嗯?有吗?”沈时珍摸了摸自己的脸,猜想会不会是阿九将妆画得太过浓了些,以至于看起来面色不好。 “哎,别管这些了,同我进去。”懒得理会这种琐事,沈时珍一把扯起许咏的袖子,拖其入了府内。 阿九笑笑,怀中抱着画,跟了上去,却迎面碰上正巧从府中出来的管家,于是便对其道:“外面迎客之事有劳方管家了。” “是九姑娘呀,无妨无妨,这些都是在下该做的。”方管家年近花甲,倒还显得十分精神。 “如此,那阿九便先进去了。”稍稍点头,阿九一步跨进了许宅。 “好好好。” 许宅不愧是尚书府,一进大门便能感到迎面而来的辉煌。 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如今全都挂满了红绸灯笼,挤着人群,看上去喜庆非常。 沈时珍不知道拖着许咏去了哪,阿九寻了半天不见他们的踪迹,便兀自抱着礼盒站在人群外的一隅,安静得一言不发。 周围是嘈杂的攀谈声,有侍女有朝臣。她素喜安静,因此无意加入,而有意远离。 忽然,外头传来长长的呼唤:“吏书大人到!” 于是人群一下子静了许多,纷纷侧头看向大门。连阿九都抱有兴趣,在暗处探了探脑袋。 只见迎门进来一人,大红色的衣裳下是油腻肥厚的身子。那人满脸的横肉,眼睛小到如同黄豆,一头长发以瑬冠束在头顶,其身后跟了众多的下人,其中有四个人手上都捧着大大小小的木盒,装得应是礼物。 他一路走来一路带笑,若是不懂之人,许是会以为这吏书才是今日的寿星。 这便是许咏常提的吏书大人乌克铭?原来长这般模样。 阿九轻轻摇摇头,收回目光,紧紧抱着怀中礼盒,垂下眸子,再无意关注。 彼时正是月上柳梢头,暗送芳香时。沈时珍拉着许咏去了花园闲逛,正值贺诞之人全拥络在大堂,便得园中幽静。 两人并肩而行,待渡过了一条长廊,方才开口。 “南皇昨日召你急切,可是为了那朝中有人贪污之事?” 许咏听言,顿时眉头紧蹙不止,颇感辛累,却还是轻轻“嗯”一声,沉默良久,又道:“当今皇帝执政不过数载,虽渐露奢靡本性,但为了坐久帝位,自然还是要适当管理朝政。” “说是出手整顿,然而实际却是将事抛给朝臣去查,自己好日日沉浸于酒池肉林之中。”沈时珍撇撇嘴,不满道。 此刻仅有身旁一人,她也不顾犯了大讳。 “身为朝中臣子,职责就是辅佐帝王,纵南皇为昏,臣子也应竭力效命。”许咏似是自嘲般笑笑,又叹:“这便是亘古遗训,尽忠报国,尽善为民。” 沈时珍转头望他一眼,却见这园中微风慢慢,仍是吹不散他眉间阴郁。 既当官,便是心系百姓,便得肩负重任。许咏文弱,腹有抱负才能,然其上场杀敌不能,也只好留在满是勾心斗角的朝廷皇宫,用一己之力,尽一己之力,去覆了那二心之舟。 她亦笑笑,忍不住伸手挽着许咏,问道:“那么事情可有眉目了?” 许咏习惯了沈时珍这般,只是男女之间肢体的亲近还是让他有些面红耳赤,也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平声应道:“我倒是查清了贪污之人是谁,只是屈于暂无证据。” “谁?” 分卷阅读95 “那人你也是知道的。”许咏顿住了脚步,侧过身子,望着银辉下的李时珍,其眼黑如曜石,此刻却折射出剔透莹光,更显面容白皙,惊艳动人。 “吏书乌克铭。”那个最大的佞臣。 彼此寂静了良久,但听花园一侧遥遥传来呼声,略显急促:“大人!吏书大人来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沈时珍玩笑道,却是重新挽上许咏,莞尔一笑,声音朗朗:“走吧尚书大人,一起去见见你的死对头……” “那好,‘夫人’先请。”许咏半躬着腰腰,面露笑意,做“请”之势。 “哈哈哈。”沈时珍不免娇笑一声,遂是一把扯着许咏向正厅走去。 说来那尚书和吏书本就职位相当。怎奈尚书许咏今年不过二十有二,而吏书乌克铭却是三十有六,且膝下刚育有一子。 孰强孰弱,应是见了分晓。 沈时珍回到正厅后正好瞧见乌克铭,周围鸦雀无声,呼吸心跳仿佛都能听闻。她遂敛了纵容嬉笑的表情,同时松开挽着许咏臂弯的手,逐渐变回外人眼中那个不可一世的自己。 “我说怎的这般安静,原是乌克大人来了。”人群朝两边散开一条道路来,许咏拂袖而笑,朝乌克铭迎上去。 此话褒贬明了,乌克铭也并非愚笨之人,自然是懂其意思。却是装作一派和善模样,笑道:“尚书大人可别误会本官了,本官今日来此,单纯是为了恭贺许兄诞辰。”说罢,他作势拍了拍手,便有捧着礼盒的下人上前,将盒一一打开。 一盒一件珍宝,个个闪着温润的光,看上去价值不菲,足以惹人艳羡。 “此乃本官一点心意,还望许兄能够收下。” 阿九抬眼细细看去,虽说只有四件宝物,可自己却一件也叫不出名字来。 一佛一如意,一景一钗头。 那里面随便一件,都抵得上沈时珍送的礼物。她指尖情不自禁轻轻划过怀中木盒。 不过普通木头盒子,连花纹都未雕上,也可见沈时珍的随意。不过许咏也不注重这些,想来就算沈时珍送他一张破纸,也是会被好好收藏起来放在枕下回味的。 这种男女间的情爱,阿九懂其意,却不含其情。 如此,却也觉得不可惜。 “知道下月许兄将要迎娶世安堂的妙手沈姑娘,这些玩意儿,大多都是女儿家喜爱的。” 乌克铭显然不是为了阿谀,毕竟讨好许咏,不必如此。可反目相对,应是没有必要。 “阿珍素来不爱玩弄这些,她是个俗人,只喜欢针灸配药。” 许咏语气淡淡,虽能听出是为了拒绝乌克铭送来的礼物,然而隐在人群中的沈时珍还是瞪大了眼睛,略有不满。 竟然说她俗?这个未过门的相公真是胆大包天。 “这样看来,是本官送错了礼。”乌克铭点点头,倒也识趣,便冲下人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展颜道:“那本官便收回了,待改日造访,再送些适合沈姑娘的玩意儿。”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搓着双手,朝四处张望着,又添话语:“话说今日是许兄诞辰,想必沈姑娘必定也来了吧,在哪呢?”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说是练笔的文,怎么感觉给我毁得死死的? 廿四 伍: 许咏本意是不想让沈时珍与乌克铭有什么牵连, 怎知随着一道声音响起,沈时珍已经走出了人群,施施然上前, 冲着乌克铭略略福身, 一脸的巧笑嫣然,却笑中带着漠然疏离, 款款道:“民女沈时珍见过吏书大人。” 沈时珍自是样貌出众,且气质极佳, 不能视为一般女子相看。 乌克铭之前从未见过她, 却对其医术外貌略有耳闻。第一次相见, 便是眼前一亮, 诡谲的眼神顿时变得温和许多, 轻声问道:“你便是世安堂的沈姑娘?” “正是。”沈时珍展容一笑,随即不急不缓道:“早就听闻乌克大人为官不拘小节,出手大方, 今日得见,似是果真如此。” “噢?坊间竟有如此传闻?”乌克铭油腻的脸上笑意盈盈, 显然心情极佳。 沈时珍点点头,见他这般, 便继续堆笑奉承着:“乌克大人谋略出众,对南斋更是一片赤诚之心, 可是要比我许 分卷阅读96 郎好上太多。” 一旁许咏听得有些发愣,不太解其意, 但想来沈时珍违心编造这些谎话定是有她自己的打算,便选择静静聆听, 不插话亦不接话。 事出总是有因。无论做什么,吃饭也好, 睡觉也罢,无一例外都有着缘由——饿了便要吃,困了便要睡。而沈时珍有意拍那乌克岚的马屁,自然是有原因。 不过这马屁倒也拍中了位置,哄得乌克铭是欢欢喜喜的。 然而有人却说,一个人越是将喜悦表现在脸上,越是容易被哄得高兴,便越是证明其内心水深,极具城府。 此言并是不无道理,至少……乌克铭就是这样的人。 周围依旧安静,来贺诞之人虽也有王宫贵族,仍是比不上乌克铭。 乌克是大家族,自久远的那代帝王起便存在了,并且其族人大多数都位居高官,或成为将军,或成为侯爷。 有着这样背景的乌克铭,足以令许多人退避三分。 此刻便是他一人在笑,四下无一人敢言。 “哈哈哈,许大人听了你这话,怕是要哭了。” “真的吗,许郎?”沈时珍故意转头盯着许咏,面露惊奇,却是在暗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们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不过一个眼神,便懂了七八分。 但见许咏冷面一皱,依旧淡道:“阿珍莫不是傻了,竟听不出乌克大人是在说玩笑话吗?” “你才傻了,竟听不出我也在说玩笑话吗?”沈时珍瞪着许咏,墨黑的眸子里缀着点点灯光。 “你在……” “好了好了。”许咏还未说完全话,便被乌克铭打断:“许大人,这沈姑娘还没过门,怎能就严面训斥呢。”一语未尽,他冲沈时珍扬扬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上去不仅猥琐,更是显得其又心怀诡计,“你说是吧,沈姑娘?” “呵呵,乌克大人所言极是。”沈时珍冲他莞尔一笑,马上又转回脸去,瞪着许咏:“你可明白了?” 许咏没有应答,平色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看来许大人是明白了。”乌克铭扬眉一笑,却是冲沈时珍向前走了两步,似无视许咏,道:“沈姑娘的容貌艳惊天下,因此本官早有耳闻,如今一见,只觉得姑娘你不仅外表出众,更是聪颖过人。” 乌克铭似是话中有话,连眼神都仿佛在悄悄传递暗语,沈时珍心中大吐不止,却还是装出一副高兴模样,笑弯了眼睛,福身道:“大人过奖了。” “哈哈哈。”乌克铭赞许的目光中带了点贪婪,他又注视了沈时珍一会儿,便很快转过身去,气足而响亮道:“走了!回府!” 话罢,便被一群下人簇拥着离开,甚至没再回头同许咏告别。周围人都看出,这是明显的不屑与轻视。 乌克铭来得突然,走得亦突然。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众人的视野,才渐渐开始出现交谈声,先是如檐下雀鸟的啾啾,再到若市般的嘈杂。 一开始,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尽好看,攀谈的内容也枯燥无味,无了欢喜心。 不过一人的出现,竟是扰了这么多人的心情。 然,许咏却忽地站出,一手执着清酒,默默走到人群的中心,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宛如乌克铭不曾出现过,他亦不曾动气过。 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许咏的视线从左到右一眼扫过,他的眸光略冷,言语却是热的,高声道:“今日是许某的诞辰,还望众宾们都忘却方才的不快,继续引吭高歌,把酒言欢。许某在此便先行赔罪了!” 言尽,酒入喉肠,一饮而空。 许咏端着空杯,还维持举着的动作。起先,周围鸦雀无声,但很快,便有一人掌声响起,如同引领者,带起更多的掌声,到最后,所有人都在鼓掌,同时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 这便是许咏强于乌克铭的地方——自谦,却不自卑自弱。 有智慧,有胆识,有责任,有外貌……沈时珍觉得许咏简直如同完人,只要他身子能够好些,别再瘦得似一阵风便能吹跑。 “阿珍。”许咏有事要询问沈时珍,以至于端着空杯就行了过来。 两人刚凑到一起,等了他们许久的阿九便如鬼魅般悄悄出现,她怀中抱着礼物,却还能做到行不出声,几乎可以用“飘”来形容。 “小姐, 分卷阅读97 许公子。” 沈时珍和许咏都被微微嚇住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纷纷盯着阿九的脸。 而李时珍虽不怒,但也忍不住抱怨:“阿九……能不能偶尔也用用人的步子走路?” “好,小姐。”阿九其实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笑的,只是不知为何,面容有些僵硬,因此要笑不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怪异。 “对了阿九,你怀中的是什么?”许咏这才注意到木盒,便出声询问。 “是小姐送给许公子的礼物。”阿九说着,将木盒递过去。 “噢?阿珍送的。”许咏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转头瞥了一眼双颊微红却故作肃然的沈时珍,心底积聚的乌云不由得消散许多,待收回目光后,双手伸前接过了木盒。 他将盒盖轻轻打开,便有一股芬芳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盒中不过躺了一幅画卷,而在角落里,还有一个如香囊般的物什。 “这是……”许咏眼底似是倒映了夜空的星月,萤亮而清澈。他从中取出画来,将之缓缓展开,一眼便得见那句“愿得韶华刹那,开得满树芳华”。 如同树盛之况,许咏亦觉内心喜悦满满当当,几近溢出。 过往沈时珍也不是没送过礼物,只是随着次数的增多,他对她的欢喜便是更甚一分。 “情”之一字说来复杂,实则简单。兴许便是……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与君同坐船头,如见桃李争妍,不觉欣欣喜喜。 “公子觉得如何?”阿九此刻面上无色,眼里却挂满了笑意。 瞬也不瞬地盯着画看,许咏只痴痴地答:“只要是阿珍送的,我都喜欢。” 只一句话便惹得沈时珍面容绯红,如黄昏之时云霞般,别有一番美感。明明内心动容,可她却倏地板起了脸,别过头去,轻哼一声。 许咏自知沈时珍的脾性,本想与她闲扯两句,刚抬眼,便瞧见从正厅到大门那拉起的绳上挂了许多的大红的灯笼,个个裁剪得如莲一般,遂是想到了什么,立马把画卷起收进盒中,又张口唤来了下人,嘱咐其将盒子放到卧房后,终于道:“我知道今夜街上有一处地方甚是有趣,正好遇上了我的诞辰,不如我们三人一起去玩玩?” 许咏虽说是在询问,却自顾自地一把拉起沈时珍的手往外走去,还回过头来招呼阿九跟上。 寿星都已弃下了满座宾客,如此,便是不去也得去了。 阿九难得轻轻扬唇一笑,答应一声,快步跟上。前方的沈时珍嘴上骂骂咧咧的,脚下却行得快。 待他们走出了较远的距离,却忽地停了下来,一齐回头,看着后面走得有些慢了的阿九,招招手道:“阿九!快点快点!” 被人一催促,阿九只好小跑跟了上去。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此刻的一幕分外温馨。应是秋风萧瑟的天,不冷且寒,然而阿九却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热,暖乎乎的,并且是从心窝处,一直传递到四肢百骸…… 或许这就叫做“感动”。 为妖百年,阿九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 原来,竟是热的…… 夜晚月华如水,路上并无旁人,因此稍显空寂。然而三人并肩同行,便不觉寂寥空旷。 沈时珍一路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许咏一直保持淡然的笑容,附和着。但偶尔也会被性子怪异的李时珍揪起耳朵,却也不怒,反而很享受的模样。 他们下月便要成亲,便要成为一对夫妻,从此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阿九定是会伴在李时珍身边,除了保护和照顾她,也是要照看着许咏。 毕竟除了主仆身份外,他们三人还是最要好的朋友。 至于能照看到何时,阿九也不知道。 如果自己的寿命只剩数十年的话,她定是要将所剩的时间全部用来守护。 因为这不仅是承诺,亦是责任…… 廿五 陆: 许咏所说的地方不过就是河畔的一所酒楼下。 为了招揽顾客, 亦或是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因此酒楼掌柜的每年都要于此时邀请戏班子来门前搭台唱戏。 虽只唱三场,却是场场都能令人拍案 分卷阅读98 叫绝。 三人来至此处时, 正好见台上唱着《黄泉发》。 戏子面上灿白, 双颊绯红,朱唇一启便是一道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 唱中带话,话中带情。 然而那是个凄美的戏曲, 关于两情相悦的伴侣是如何在诡人的阴谋下最终阴阳相隔的故事。 沈时珍是第一次看到, 可她并不喜欢。许是因为结局太过悲惨, 寓意颇深, 所以不合她意。 忍不住蹙起一双秀丽的眉目打眼四处张望着, 瞧见一旁河中满是莲灯浮沉,红色的火光映照河面,且随着水流渐渐漂远, 犹如一条蜿蜒的星河,莲形流转, 光耀辉煌。 眼前忽地一亮——那才是她欢喜的地方。 想也不想,沈时珍激动地扯了许咏与阿九便直奔河畔而去。 身后戏子吊着嗓子尖声一句:“娘子啊……你不在我身边, 平安喜乐又有何意义……” 可他们跑远了,仅能听到这一句遥遥在身后传来, 又逐渐模糊了嗓音,以至于那生角后面唱了什么也不知道。 阿九倒是看得兴起, 却突然被沈时珍拖走,只晃着一双迷蒙的眼睛跟在后头。 沈时珍一路拖着二人走到河畔的一处小摊前, 兴致勃勃地指着木架子上莲花形的河灯,因为激动喜悦, 连声调都高了不少,欢欢喜喜道:“别看戏了,我们放河灯吧。” 阿九和许咏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商贩捧着一盏花灯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深深的笑容,冲他们三人道:“今日正巧是月红日,公子小姐们放一盏花灯祈愿如何?” “月红日?还可以祈愿?”沈时珍自小便在南斋长大,却还是第一次听闻“月红”这个日子。 “据说从前有一位月老下凡游玩时爱上了一位人间女子,女子亦对月老倾心,两人便很快结为良娣。然而仙人之恋是不被天界所允许的,天帝为了惩罚他们二人,将月老贬至天刑台受万年雷电酷刑,而女子则被打入轮回道,受百世轮回之苦。最悲惨的,莫不是月老看着女子将他忘却,每一世都爱上别人,可最终都不得善终。” 回答沈时珍的是许久都未出声的许咏。 她以为,这月红竟是个悲惨的故事,于是刚燃起的喜悦之情又消减了半分。 然而故事还未结束。 许咏嗓音清洌,使人很容易便沉醉其中,沈时珍敛了心思,专心听他讲话。 “在这般情境下,天帝却给了他们二人一个机会,那便是每一年给月老一日的时间回到凡间,如果他能使失去记忆的爱人重回记忆,且重新爱上,那么天界将不再干涉此事,任他们自由离开。后来,这个日子就被称为了月红日,寓意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许咏话尽,还深深地看了沈时珍一眼。 他一开始便是想将她带来这里,然而半途被那戏台子勾了人去。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沈时珍垂下头跟着最后一句喃喃道,却猛然间忽地一笑,抬起头来朝商贩伸出手,眼如新月,声音清脆:“那我们就在这个日子里放一盏花灯吧!也得助月老一臂之力才是。” 商贩亦笑,将手中花灯交予沈时珍,赞许的目光紧接着落在许咏身上,感慨道:“公子看起来气度不凡,想必也不会是普通人,若和这位小姐是一对,还真算得上是佳偶天成。” 许咏性子温和,更是容易脸红。不过三言两语,他便有些面红耳赤了,将眼偷偷望着沈时珍,心头不免泛上了甜味。 最终三人都拿了花灯,行到河边。 沈时珍对于新奇的东西历来比平常人要活跃一些,便是她先蹲了下来,闭上眼,捧着花灯默默祈愿:愿月老能找回女子的记忆。愿世安堂如名一般,一世安然,百年留芳。愿许郎忠心得报,往后岁月平安静好。愿阿九常能开怀喜笑,安然便好。 她许了太多的愿,以至于忘了这不过是男女间祈愿姻缘的日子。可她依旧许得开心,如同今日是除夕夜。 这里已经无多少人留下,剩余的人也只是静静地祈愿又放灯。夜还算静,街道的繁华和喧嚣离得稍远,只能听到轻微的声响。 河道满是花灯,有的沉了,有的飘远了,还有的卡在了别处。沈时珍轻轻将灯放入水中,看着承载了自己满满祝愿的灯火顺着水流离开。 她见许咏很快便祈好了愿望,于是凑上去,偏着头问:“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分卷阅读99 不料许咏将口风守得很紧,只攒着笑意回答:“愿望这种东西,说出来就不准了。” “无趣。”她撇撇嘴,转过头去看阿九,却见后者动作迅速,很快便将花灯放入水中。 “阿九你……许了什么愿望吗?” 阿九低头似是认真想了想,随即摇头,头次学会了玩笑,模仿着许咏的话回应沈时珍:“愿望这种东西,说出来都不准了……” 沈时珍怔住了,表情有些无奈与呆滞,眼中却带着满满笑意。而一旁许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待沈时珍转过头去瞪他,也只见他似是憋笑憋得万般不易,淹着半张脸,肩膀一颤一颤的。遂是自己也情不自禁放肆地笑出了声。 然而阿九却是轻淡的笑容,垂着眸,笑得如云一般。 “起风了!”沈时珍忽然敛了表情,感受到迎面而来的一阵凉风,顿时瑟缩了身子,看着那风吹得河中花灯左右摇摆不定,霎时间熄灭了所有的火光,不过一瞬的事,河面重回黑暗,仅映照着细碎的月光,黯淡而寂静。 沈时珍惊呼一声,“腾”得站起身子,眺望着幽缓的河面,然而无论怎么努力,终是再找不到那些红莲…… 柒: 天刚擦亮,院中便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汤药味,混杂着悉索的脚步声。 阿九是被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所扰醒,一走出房门,就有药味迎面扑来,直往鼻子里钻。 细细打眼一看,便见院中有个身着桃色衣裳的女子,身形高挑,三千青丝却散乱于身后。 女子手中端着个簸箕,在木架摆放的各类药材前忙忙碌碌,闻闻这个,又摸摸那个,最终一脸认真地挑拣出所需的药材来放进簸箕里。 阿九看得眼角眉梢全是柔意,遂是忍不住出声唤道:“小姐。” 沈时珍身形一顿,转过头去,冲阿九扬唇笑了笑:“才是卯时,怎么起这般早?” “阿九是侍女,自然得早起替小姐打水梳头。”阿九说着,缓缓走了过去,又捡起地上蒲扇轻轻扇着药罐下的烈火。火光将她的面容映得通红且温热,眸中亮晶晶的,似是江面燃起了不灭的火焰。 她心中明了,却还是问道:“小姐这是在为那日的老者抓药?” 沈时珍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中的簸箕,情绪似是有些低落:“肺痨难治,我也只能尝试着根据古方配药。” “可有把握?” “……并无。” “无妨。”阿九此刻倒是笑得出来,手上使着半分力气,扇得那焰火不燥不寂,刚刚好。又徐徐道:“小姐且大胆去做吧,还有阿九呢。” 千言万语的阿谀逢迎,也抵不过这一句淡然说出的话。 沈时珍觉得眼眶有些湿热,将簸箕放下,她朝阿九走去,忽然在其身后伸出双臂,拥住了阿九,嗓音如同染上了秋凉,颇带沙哑,心中动容慨道:“你不是妖书,亦不是我的秘密武器,不是我的侍女和药,而是我的家人。阿九,我们是一家人……所以这次,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要一人担下。你已经不能再‘受伤’了……” 她们是一家人。 这句话,阿九第一次以人形出现在沈时珍面前时,便听到了。 都说这世间,有人重色轻友,有人为财杀人,有人通敌叛国,有人无情无义。然而阿九不是人,是妖,可她却有情有义,心中赤诚。 “好……” 这是阿九亲口作出的承诺,却没能守着多久。 世安堂的偏房极其安静,周边还植有翠竹青花,实则为养病的好地方。 不过才数日时间,老者便已气息奄奄,躺在榻上,连眼都抬不起来。 沈时珍壮着胆子将刚调配好的汤药喂给老者,一勺接一勺,速度虽慢,好歹还能喝下去。 不料,还未喝了几口,便见老者陡然间睁大了双目,嘴巴大张着,容如垂死的鱼一般,甚至将刚喝进去的药水一并吐了出来。颜色莫辨的液体带着刺鼻的气味濡湿了枕巾被褥,红色的血迹混杂其中,看上去便是将死之人的征兆无异。 沈时珍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医馆开了许多年,各种病人见过不少。她虽不慌不乱,却难免担忧起来。将药碗搁置一边,她急急取了数根银针,分别往老者身上的穴位扎去。 待最后一针 分卷阅读100 落下,老者才恢复原状,眼睑闭合。 想来终是不行。毕竟方才若是没有及时控制住穴位,那老者说不定此刻已经在黄泉路上悠然行着了。 一个肺痨尚且将自己难住了,要是日后还有更多的疑难杂症,总不能甩手不管不理。 沈时珍思来想去,终是想不出个解决的法子,便先取了方巾,替老者擦擦脸,又擦擦枕巾被褥。 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力度不大,声音也不响。 “进!”沈时珍并不知道来的会是何人,于是回头去看。 一转头,便见阿九手中端了个小碗出现在房门口,面色苍白,如戏子画面却不点胭脂腮红。 “阿九?” 看到那个碗,再见阿九的表情,沈时珍心中了然,紧锁着眉头,沉声问她:“我们说好的呢?” “我保证,最后一次。”阿九嘴角稍稍上扬,淡然答道,将手中药碗递给李时珍。 她哑口无言,无奈接过。 既已撕下真身,做成了药,焉有倒掉不喝之理。不过像今日这般先斩后奏,阿九倒是第一次干。 沈时珍将药缓缓灌进老者嘴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多了别的担忧。转头瞧见阿九凝立一侧,表情是常年难变的漠然。她重重叹了口气,走过去,细细盯着阿九疲惫的双眼看,然后伸手替其理了理鬓角须发。 阿九不能说得上倾国倾城,却也足够令人动心。她的神情总是太过淡然,因此让人觉得此人晃如高山积雪,难以接近。可她本是书,书中墨香四溢,是以也有人说,阿九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姑娘,或者像是书中的人物活了过来。 她的眼睛不大,眉毛却细长,鼻子是驼峰鼻,嘴是小嘴,脸也是小小的,宛如巴掌大。 沈时珍一直觉得阿九这副模样甚是秀丽,有时还会对其玩笑说,“若我是个男子,定是会对你一见倾心的……” 现在,她却对她说:“若我是你,这次无论如何都一定不会出手……” 廿六 捌: 阿九有些不解。 在她看来, 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照顾好沈时珍,所以她觉得,老者要是就这样死了, 不仅世安堂的名誉会折损, 沈时珍的名声亦会大伤。 阿九也自私。 她是医书,却非圣贤。是妖, 却非能普渡众生。 是以,她不会善心泛滥地损耗自己去救助一个与她并不相干的人, 哪怕对方只剩一口气。 除非那人与沈时珍有关。 这样的思想, 较真说来也正常。 然而沈时珍是医者, 素来讲究医者仁心, 悬壶济世。在她看来, 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面前消亡。 阿九并不知道这次出手会造成什么后果——老者本就是身患绝症之人,几乎就是药石无医。然, 沈时珍却忽然将他“治”好了!此事要是传出,虽说必定会有更多的病人涌来世安堂, 可,真正治好绝症的人是阿九, 而非她! 她并没有什么神仙药方能救一个垂死之人。 毕竟说到底,只是个凡人。 沈时珍盯着阿九苍白的脸看了良久, 忽然问道:“今日可是初三?” 声调上扬,明显是在询问。 “是。” “那离你沉睡的日子岂不是近了?” “大概, 就在这几日……”阿九垂眸想了想,给出一个连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时间。 她作为书妖, 每隔六月便会陷入一轮沉睡当中。 睡三日,再醒来。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书妖都这般。阿九活了应有数百年, 却从未见过其它同类。书妖少到几乎让她以为,世上就她一人是以书成妖。 沈时珍微微颔首,却是暗自叹了口气,有些心疼,也有些烦闷,可她最终还是将所有的话通通吞入腹中,再也没说什么。 如同阿九总是要保护她一样,她亦想保护阿九。 过了一个时辰,老者醒了,却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仅体轻气顺了许多,一双尘封已久的 分卷阅读101 眼睛,更是能见到烛影摇红。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身子,又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终是一脸震惊。 自此十几年前误食了那毒草后,他的眼中,便再没有光彩照入过。 如今,病好了,眼睛也好了。而这一切,都被他归功于一旁凝立着的沈时珍。 身体是从所未有的轻便,大抵是病了太久,只是感到还有些虚弱。他坐起,下了床,感到眼眶十分湿热,不由分说地“噗通”一声,直直跪了下来,跪在沈时珍面前,引得后者一阵手忙脚乱,急忙招呼阿九一道,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多谢沈大夫的救命之恩啊!大恩大德,老头子我,我,我真是无以为报!”老者声泪俱下,花白的胡子轻轻颤着,双手还合十,看上去如同是将沈时珍当成了仙人祭拜,诚心非常。 然而沈时珍向来最怕别人朝自己下跪,也最怕别人说这种“报答”的话。在她看来,自己治病救人不过是职责,是自愿,并非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感激与报答。 “你要谢,便谢这位阿九姑娘吧。”沈时珍指指阿九,老者却不明白。 “这是为何?” “药方调配不易,是阿九姑娘一直在旁日夜操劳,才能在这较短的时间内做出汤药。如此说来,她亦算得上是您的半个恩人。” 阿九抬眸看了看沈时珍,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好说。 她大抵知她用意。 “辛苦阿九姑娘了,你们都是好人啊……”老者忍不住感慨,又将手抹起了眼泪。沈时珍劝诫他半天,才总算止住了哗哗的泪水,且在她提出一个嘱托后,老者迅速而坚定地点点头。 “世安堂将您治好一事,望您离开后,切莫与外人说起。” “这……这是为何?”老者眨眨眼睛,面上的表情有些局促。 “若您还当我是恩人的话,就别问了,照做就好。” 一语言尽,她从袖间掏出了一袋银两,妥妥交到老者手上,“这是一些银子,您且先作回家路上的盘缠。”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沈时珍带着三分凛冽的气势,缓缓道:“我相信您的为人,所以,也请您能相信我!” 迟疑片刻,老者终于重重地点下头,却将银两反交回给沈时珍,同时,眸中迅速染上了一层浓浓的哀伤,无奈道:“我的家人赶我出来,就算治好了病,我也不想回去了。”他顿了顿,很快又鞠了一个躬,再次道谢:“还是很感谢沈大夫你,不过我这副老骨头还算不上太老,出去找找活儿干还是可以的。” 说罢,老者便兀自朝门口挪去。矮小的个子,佝偻的背脊,花白的胡子头发,沈时珍对他归还银两的举动有些错愕,而这副画面她看在眼里,也觉沧桑落寞。 况且正是夜里,此刻出去,又身无分文,能投宿何处? 遂是立马脱口喊住了老者,同他道:“世安堂尚且缺个伙计,活儿不重,不过是推一些不要的药材出城,一月也有些小钱。您若不嫌弃的话,可以留下来。” 老者自然是愿意的。 怎么会不愿意留下来。 此刻已是夜晚,屋外头却星月无光。 阿九轻轻叹了口气,烛火跳跃其眼中,便是如萤之光,亦似山端云雾。 玖: 许咏自是知道乌克铭是一个怎样的人——奸诈狡猾,心如豺狼。明里对着南皇唯命是从,忠心耿耿。暗地却是在偷税漏税,贪污搜刮民脂民膏。 他本负责此事,却苦于没有证据拿他归案。 幸而沈时珍想出了一个法子。 先不动声色,许咏以前是如何对他,现在就要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沈时珍则可对他阿谀奉承一些,尽量博取好感,以旁敲侧击出消息来。 这就是为何那日她会那般逢迎的原因。 只要能找到任何可以定乌克铭罪的东西,不管是不是因为贪污,他都将会被送往慎刑司进行裁决。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那个足以定下他罪名的东西。 沈时珍在许咏的诞辰宴上给乌克铭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她能看出他眼中的贪婪和赞许,如同一条巨蟒看上了它的猎物——一只白兔。 对于能够果腹的食物,自然是看得高兴。沈时珍将自己伪装成合他胃口的猎物,又悄悄等待着,等待巨蟒的出现。 所幸她等到了。 分卷阅读102 数日后,沈府迎来了一人。阵势极大,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更何况,那人就是想要引人注目。 乌克铭来此,自是带来了一阵压抑的低潮如同冬日提早到来。 原本处于空闲时间玩笑打闹的下人,都纷纷没事找点事干,总之别太扎眼就好。 沈时珍正在卧房休憩,阿九进来,低声附耳告诉她:“吏书大人来了,现在正在大堂候着。” 于是她悠悠地抬了抬眼皮,不紧不慢道:“更衣吧。” 蓝色的翠烟衫一直都是沈时珍最不喜爱的衣裳。而这件衣裳之所以还能留在柜中,不过是为了纪念一些事情,一些并不让人愉悦的事情。 她最终选的就是这件翠烟衫。 不得不说,衣裳很美,有着淡雅脱俗之状,而沈时珍换上后,更衬出其人如莲一般不污不垢,清新纯净。 阿九眼中不辨美丑,无法发表一些看法感慨,只是凭着感觉,默默为李时珍的发髻上又添一根素色发簪。 见到沈时珍时,乌克铭眼中流露出长久的惊艳。他几乎是看得痴了,直勾勾的目光从沈时珍进门开始,便一直在她身上逗留着。 “乌克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前来?” 沈时珍笑笑,端端坐在了主位上正眼瞧着乌克铭。阿九倒完茶水,便漠然立在一旁,垂着眸,似是这青灰的地还不如人好看。 “正好办些事情,路过李府,便想着来看看沈姑娘你。”乌克铭的侍从多数留在了屋外,身边只剩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腰间各配一柄长剑,直直立着,如两尊雕刻生动的石像。 想来没有人会在干不见光的事时带上一群的护卫仆从,毕竟除了暴露行踪,也不能得到什么益处。 思至此处,沈时珍遂松了松心,开始想着草草敷衍两句,将乌克铭打发走就是,于是不经意问道:“噢?大人正要去办何事?” 乌克铭也不是愚笨之人,他只摇头笑笑,不说话。不过这样几个动作,沈时珍亦懂了七八分。 “了解。大人私事,自然是不便与民女道来。”沈时珍不经意一眼看到了外头院中摆了个数个磨盘大的木箱,周边看守的侍从众多,且个个面色肃然,看上去难以接近。 她想到了数日前义河爆发洪灾,滔天的洪水不仅毁了边上的村落,更是断了于河两边对立的两座城池间唯一的沟通桥梁。 这次南皇主动拨款镇灾,重修桥梁,连沈时珍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这皇帝终是转了性子。然,许咏告诉她,拨款之事是乌克铭提议上奏的,至于奏折中说了什么,他也不懂。只是南皇看完后,便应允了此事。 但凡和乌克铭扯上的事,不论大小,必定都有阴谋。 这是早已立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 所以,那外面的箱子中,会是镇灾的官银吗? 桥梁不过于前日完工,受难的百姓据说也得到了援助。若箱中真是镇灾官银,那么只要揭露这件事,就能扳倒乌克铭了! 沈时珍眼前一亮。她有意探知,却不想打草惊蛇,便耐着性子,同乌克铭聊着并不愉快的话。 “呵呵,私事当然是只能自己知道了,若是叫别人听了去,万一私事变成死刑怎么办?”乌克铭的笑容像一盘坏掉又冷掉了的菜肴,不免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脊背有些发凉。 沈时珍只得干笑两声。 乌克铭话中有话,傻子也听得出来。沈时珍不想久作纠缠,于是率先开口,想要找个借口事对方离开,怎知她才道了一个字,便听乌克铭话锋一转,竟是绕到了她身上。 “沈姑娘和许大人的婚期是什么时候?”乌克铭端起茶水,小小抿了一口,“噗”得一声,不响,却是从他口中吐出了几抹茶叶渣子。 “这月的初十。” “初十,那不就是四日后吗?”乌克铭端着茶垂下眸子,似是认真想了想,随即抬眼朗声道:“那本官到时必定携上重礼前去恭贺新人!” 他脸上盛了笑意,眸中却冷。沈时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点头称好。 乌克铭看上去心情不错,放下茶杯站起,作势要离开。 “那本官先走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忽地又折回来,左手抓着右手,面上挂着神秘兮兮的表情,大大的 分卷阅读103 脑袋凑近一些,对沈时珍用着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提醒一句,好奇心会害死猫,然而被追捕的老鼠却能继续生存。沈姑娘,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本官的意思,对吧?” 阿九本能想上去帮忙沈时珍,却见蓝色的衣袖中伸出四指朝外撇了撇,意思为“不要上前”,只好顿住动作。 玄之又玄的声音终于离开了耳畔,搅起心中思绪万千,杂乱无章。 沈时珍紧紧锁着眉目,既顺不清条条纷乱的念头,于是索性先丢在一旁,眉目舒展开来,连嘴角都微微上扬,用一种清平的调调,淡然应道:“恕民女愚钝,不知大人所言之意。民女只知,猫鼠天生为敌,而自古以来,便是邪不胜正,鼠斗不过猫。”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沈时珍与许咏的目的,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所以现在,是开始正面交锋了吗? 廿七 拾: 接下来的几日, 许咏和沈时珍并不敢擅自行动。 而关于那箱中是否是官银一事已经不重要了。乌克铭既知道他们的目的,又如此光明正大地带着箱子去见沈时珍,想来是自有计谋, 不怕旁人查证设计。 时光匆过, 带着深深的挫败感度了四日,转眼便是初十——沈时珍与许咏的大婚之日。 尚书大人与妙手名医的结合, 怎么想,大家都觉般配。更何况两人是青梅竹马, 相貌自是都能称作俊美。 这样一对, 被坊间百姓称为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 天生绝配。 红色一直都象征着热情, 喜庆,和愉悦。 于是大红色的灯笼同时挂满了沈许两府,赤色纱幔皆系挂树梢, 柔柔垂落在地,无风时不动如画卷, 起风时轻缓如舞姬。从朱色大门到喜色大堂,数十棵树, 数十条纱幔。 金色的光辉透过那些繁密的枝叶洒落下点点盎然光明,倾泻于绵延地上的十里红锦, 又映着条条薄如蝉翼的纱幔,敛起无数红光与金光交错缤纷。有人经过时, 落在人们的脸上,煞是好看。无人时便普照在周围的方寸之地, 如仙境,却又觉得, 仙境应是不过如此。 十里红妆,众宾言笑。吉时将到,沈时珍却还在屋中对着铜镜细细盯着自己。 今日的妆容亦是阿九画的,还有这身红火的嫁衣。 青黛眉锋细细长长,红纸点唇,将面红润。而嫁衣如瓣,笼着她这花中一蕊。 阿九学什么都快。跟了她不过数十年,却已学了一身的技艺。有时沈时珍都会忘记她是妖的这件事,会以为她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到若不是一张脸还算清秀,几乎能淹没于茫茫人海。 她今日便要出嫁。其实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生活,不过是冠上一个尚书夫人的头衔。 镜中人看上去是比平时更加娇艳的模样,可她一双眉头蹙着,宛如一朵含苞的花。 心中始终有阴霾挥之不去,乌克铭几日前的“提醒”难免不让人重视。而他口中的“大礼”,自然不会是真的珍珠宝石,观音玉佛。 沈时珍有些郁闷——若不是因为乌克铭一事,她今日本该是欢欢喜喜地出嫁,又怎会像现在这般担忧。 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良久,视线稍移,便见身后垂手凝立之人是难得的面上红润,较起平常略显喜庆。 阿九今日换了一身衣裳,不同往日的素白,应是为了衬景,遂是着了一袭红衣。 红衣束腰,显得她身形更加单薄。 见阿九气色虽佳,眉眼间却带了疲惫,于是出声问道:“可是困了?” 阿九懒懒抬眸,仍是正正瞧她一眼,轻声回答:“今日便得休眠了。” “那先去睡着吧。” “可我想看到小姐成亲。”阿九虽困,还是一脸的认真。 沈时珍只得无奈点头,又嘱咐一句:“实在困极,便去睡着。反正不过数月,还能再见。” 一到休眠日,阿九便会变得尤其困乏。 有一次她想着能否拖着时间,不陷入沉睡,便强迫自己睁着双眼。然而那次却是在替沈时珍打水途中昏昏沉沉,竟一头栽入井里,顺着井水,一路飘到了数里开外的河中。把当时发现阿九伏在岸边的人吓得着实不轻,一惊之下上报给了官 分卷阅读104 府。 正在家中闲坐的沈时珍听闻此事,心知是阿九,便急忙赶往衙门领回了睡如死尸般的书妖。 想到“冷面”阿九还有这么一段趣事,沈时珍便忍不住发笑。 才笑出了声,耳中忽地听到一阵敲门声,声音不响,却很清晰。 阿九将门打开,便见缓慢渡进来一人。是个男子,约莫四十年纪的模样,但精神矍铄,头发中夹着半数银丝,眼眸却亮得很,像是漆黑一片的夜空缀了两颗星星。 男子衣着相较华贵,但他似是身形太过削瘦,因此衣服不大合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与红艳的衣裳相比,肤色看上去略显暗沉。 沈时珍转头盯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眼中蓄满了泪,飞一般朝男子扑去,微微提起裙摆,如红莲盛开,好不美颜。她紧紧拥住了那人,颤声唤道:“爹,你回来了。” 沈平宴这次外出游玩了近半年,时间并不久远,但李时珍还是分外想念他。 回抱着喜极而泣的女儿,沈平宴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声音是同样的颤抖,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轻颤,似是箭离弓后,弦丝的阵阵起伏。 阿九退出门去,将不多的时间和空间留给了久未见面的父女。屋外有下人催促,说是吉时已到,小姐该上轿了。 于是阿九朝他摇摇头,面上染着半分笑意,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似是山涧拂过的风:“再等等吧。” 毕竟人类是需要叙旧这种东西的。 其实再次见面,他们交谈的也不多。有些故事不知从何讲起,有些事情不知该不该说。 沈时珍只是哭,又像幼时一般缩在父亲的怀里,缩成小小一团。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哭的,大喜的日子,总是怕惹了晦气。可情绪到了,那泪腺便变得异常通畅,泪液止都止不住。 沈平宴扶着女儿的肩,不敢替她拭去眼泪,生怕自己手拙,会弄花了新娘的妆容。于是只得哽着嗓子,哑声道:“今日你成亲,别再哭花了妆容,叫那尚书大人笑话去。” “他岂敢笑话我。”沈时珍轻轻抽抽鼻子,倒是听了李平宴的话,自己从怀中掏出手帕来,小心翼翼地拭着脸上的泪迹。 “你啊,真不知道这天底下除了尚书大人,还有哪个男子肯要你。”沈平宴笑笑,打趣道。 “您还是我爹吗?” “哈哈哈!”笑够了,沈平宴便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发髻,眼中流露出顷刻的悲伤来,似是想到了何人,忍不住低声道:“你娘要是看见今天这一幕,定是会万分高兴的。” 他眼中有泪波流转,最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憋回去,很快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上轿了,否则新郎该等着急了。” “爹!”沈时珍重新扑入沈平宴的怀中。她想将乌克铭一事告知父亲,却又不想让父亲担心。 此事关乎的不仅仅是许咏一人的生死存亡,今日之后,便是还关乎了整个沈家,整个世安堂! 世安堂是沈家世世代代的心血,她不想拿来冒险。 从未想到成亲竟然会成为限制自己手脚的障碍。可要是逃婚了,便是对不起许郎,亦对不起爹爹和母亲。 思来想去,沈时珍终于决定放手一搏。 不是有一句老话么,叫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无法改变什么,倒不如孤注一掷! 拾壹: 尚书府离许家不远,但于南斋成亲之人历来都有规矩——新人需得绕城一周,一路鼓瑟吹笙不得停,到达夫家时,新娘还需过火。 跨过火盆,踏进尚书府。沈时珍已经算是半个许家人了。 头饰太过沉重,诸多繁杂的程序下来,到拜天地高堂时,沈时珍觉得自己的脑袋几乎不是自己的了。 隔着红盖头,她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形在眼前晃来晃去,秋日的阳光,不经意将眼前的一切映如虚幻,飘渺地,像是一场梦境。最终身前定格了一人,虽看不清模样,但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阿珍。”许咏轻唤。 但照礼仪来,他们还不能执手相看。 沈时珍没有应声,可心中仍像是蜂巢溢满,滴下了浓稠且甜的蜜来。 行在红锦毯上,她忽然回想起了很多事——从与许咏相识,收到《回春九录》,看见人形阿九,以及第一次替人诊病,甚至 分卷阅读105 是母亲离世…… 一路走来,一路悲喜交加。而她这一生没吃过什么苦,所有的苦都有人承担。 大抵这世上最温心的就是——我在道上走,途中遭受困苦,而当我回头的时候,还有你,还有你们,会冲我笑笑,来上一句:“不用担心,还有我们呢……” 话说今日的天气真是不错,隔着红纱看一切也饶有趣味。好比如那只匍匐在房瓦上惬意的猫,抑或是高空蓝天掠过的一行大雁,再有周围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她能看到阳光变成红色,风拂过时,盖头便高一些,可以瞧见贴在朱色大门上的半个“喜”字。 嫁衣依旧红火,像一朵年华,可随时绽放盛世荣光,也可随时倾塌惹人哀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待友三更来,温酒谈尽欢。 有几滴清液落下,无人瞧见,眨眼间便被踩在脚下,融入一派喜艳的红中。 阿九自认世以来,便一直是处于被人追赶的境地中——她的作用被大多数人惦记。 承蒙后来遇上一位云游的神医,草药方木能稍稍掩盖气息,因此便随在神医李氏身侧,终日相伴。 沈氏喜饮酒,喜写诗,喜赏月,喜自由。阿九至今难忘的一幕便是——空谷深山中,悬崖峭壁上,清月浑圆,银光亦冷。沈氏在崖上摆有一案,案上有酒,还有笔墨纸砚。 阿九伴在他左右,面容同月色一样柔和,手中缓缓磨着墨,耳畔听着沈氏沙哑但铿锵有力的嗓音:“今朝不知天上宫阙,人间难有知音寻觅。悬壶济世于天下,一针一药不言报……不言报……” 他执着酒杯迎合月色,眼里如同氲满了潋滟水光,神情如痴如醉,竟真似醉了,只见话罢,便伏案倒头睡去。 阿九因此顿了手上动作,深夜的风拂来,与发缠绕不止,她又变幻出一张薄毯,小心地盖在沈氏身上,随后探手取过案上剩酒,小口轻抿。 酒性生烈,她不过酌了几口,便觉腹中炽热。 真不知道为何凡人总爱饮这物什。 想也想不懂。人心难测,还不如不测。 脑子有些迷蒙了,她摇摇头,遂和同沈氏一道,伏在他身边。 夜里有风声在耳畔掠过又飞回,待途经崖下长林,便沙沙作响,如同一曲平缓且柔的小调…… 也是触景生情,见到沈时珍成亲,阿九亦不由自主想到从前。 时近眠日,她是越发得困了,可还是强打着精神,看沈时珍与许咏并肩踏过红锦,头上迎过漫天飞花,脚步轻盈,最终站至堂前。 如此,便够了。 她微微扬起唇角,于这灼灼华光下转身离去。 去往何处? 自是回到沈府,寻一处僻静安谧之地,好生睡着。 堂中,婚宴行得如火如荼。 “一拜天地!” 都说成亲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了。 “二拜高堂!” 亲族,友人,相公。 “夫妻对拜!” 许郎,我们这次能挺过去的,是吧? 廿八 拾贰: 先前有宦官传话, 说是南皇龙体抱恙,便无法前来祝贺。话是这么说,可身为一国之君, 朝臣之主, 今日臣子成亲,应送的礼品却是一个都没。于是私下不免有人扯闲话, 道是许咏做了错事,因此触怒了龙颜。 这种话, 都是人后的多嘴多舌, 兀自猜测, 自然是不可信。 那昏君不来, 沈时珍倒是更加开心自在。只是觉得这心头始终有些发闷, 阴霾阵阵的,如同预示着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婚礼持续进行着,夫妻对拜完后, 便是送入洞房。 正当媒人提了嗓子高呼一声:“礼成!送入洞房!”。话音刚落,大门处便传出一道厉声喝止, 使得周围的掌声戛然而止,在场之人无不纷纷回头去看。 沈时珍隔着一层红纱亦转头望去, 便见门外涌进许多身着戎装的士兵,分成两列, 迅速而整齐地跑来,同时中间的空道处缓缓行进来一人。 那人龙袍加身, 头顶金冠,同 分卷阅读106 时脚上踩着金线绣成的踏云靴。明明姿态憨厚, 面上却严峻,不苟言笑般。 众宾中大多都是王宫贵族, 有人认出男子,不敢犹豫半分,“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面露惧色,口中齐齐呼道:“恭迎南皇!” 南皇?! 沈时珍有片刻的怔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看四下跪倒了一片,自己也迅速屈膝而跪。 她之前从未见过南皇的模样,但据其那些传闻来看,也该是个脑满肠肥的样子。 不过……南皇不是身体抱恙么,怎会又来于此,还带着这么多的士兵? 除非抱恙只是借口,一个暂且不知目的的借口。 总而言之,南皇此番反常之举,定是来者不善。 沈时珍暗自咬紧牙关,绷紧了心弦,却感到于衣袖中露出的手猛得被人一把握住。 “别担心阿珍。”身侧传来轻声的安抚。 她侧眸看去,仅能瞧见许咏的侧容,隔着红纱,亦看不真切,却是使她的心弦重重一颤。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冷气全部纳入胸腔中,她展颜一笑,悄声回应:“君若不弃,妻当倾命相随……” 话才落尽,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躲不过,何不坦然。 沈时珍一边劝慰自己,一边听云靴踏在地上的声响由远及近。 南皇还未发话,因而周围无一人敢起身。须臾,那云靴的主人便站定在沈竹面前。 有灼灼视线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而她深深垂着头,目光仅能看到半足靴面。 头顶传来一声轻哼,似是从鼻中发出,满是不屑,甚至略带嘲讽道:“感情挺好的啊。”还不等人回答,便继而发问:“你便是沈时珍?” “正是。”她尽量让自己答得坦然,不发颤,不气弱。 “将头抬起来。” 完完全全的命令,不容抗拒的语气,倒是符合其帝王的身份。 他让抬头,沈时珍便抬。模糊中见是一张如碗碟般浑圆的大脸,而其整副面孔,无一不是大眼大鼻头,厚唇厚耳垂。天庭饱满,双眉浓长,实乃真真的福相。 眼见南皇一挥大掌,登时将覆于沈竹头上的盖头掀开,露出红纱下足以艳惊四座的面容来。 沈时珍大惊,深深蹙起眉目,本欲垂头,不想下颚却猛得被人用掌托住,然后使力朝上,迫使她抬头。 四目相对时,她瞧见南皇眼中流露的惊艳之情,心中只觉不妙。 “皇上!”见南皇动作轻薄,且是对自己的妻子,许咏惊呼一声,直起了背脊,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跪于一旁,手中仍是紧紧抓着沈时珍。 然,南皇不过是轻飘飘地瞥他一眼,如同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般,一脸淡漠,似是生人,随即沉声下令道:“来人,将许咏拿下!” 话声甫歇,便有数个士兵朝许咏行去,戎装与兵刃于空中碰撞摩擦,铿铿作响。 “许郎。”沈时珍猛得转头,挣脱南皇大掌的钳制,急急扑向许咏,双臂张开,如鹰一般护在他的身前,相握的手自然分开,如此也还是不解,大声询问道:“敢问皇上,尚书大人可是做错了何事?” 她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是平时趋于关乎别人安危,便有所压制。 “朕若是想杀一人,还需何理由吗?”南皇此时面罩寒霜,嗓音沙哑沉沉如临深渊,他居高临下地环顾一眼四周,见是众宾匍匐,无人敢吱一声,因而神色愈发的倨傲。 这人无理得理所当然,沈时珍一时之间有些错愕,张了张口,却是无法吐出半句话来反驳。 耳畔忽地一热,却是许咏凑前,对她轻声耳语:“阿珍,我想,今日你我二人,便要就此别离了……” 他嗓音极轻,话中悲戚难掩。 这个傻瓜…… 沈时珍一时泪目,稍一慌神之际,士兵便已走到了面前。 见沈时珍阻拦,半分犹豫间,已有只手伸来,蛮横地强行将她拽开许咏身前。 “给我拿下!” 再度发话,士兵的行动迅速了许多,加上许咏并不做反抗,只是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不远处,面色冷峻,遂是几下便将绳 分卷阅读107 索缚上他的双手。 顺着许咏的视线看去,沈时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面上挂着得逞般深深笑意的人,除了乌克铭还能有谁?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大礼…… 还真是难以承受。 看到乌克铭的一时间,连沈时珍也放弃了挣扎,木愣地跌坐在地,看士兵将许咏带走,看乌克铭面露讥笑,小人得志。 而这南皇看起来浑身虚肉,气力却是不小,大掌箍得她手腕生疼,似是要生生断掉一般。 而宾客皆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唯恐惹祸上身。 许咏行至一半,忽然回眸看向依旧红装裹身的沈时珍。此刻情境窘迫,可她仍是在场之中最醒目不过的存在。 都说古有美人,初见时眸似秋波,面若姮娥;再见之,封国忘城…… 大抵沈时珍,足以称得上是如此。 只是那双秋眸如今失了神色,丢了魂。 他本欲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待除去乌克铭后,便辞去官职,定心家中,闲时便可与沈时珍游览江山百川,赏中天月圆,做她独一人的小跟班。 可惜这世上心愿达成之人甚少,途中遇挫改道或放弃之人却是众多。 沈时珍欲世间无疾无苦,他欲太平盛世无污无垢。 兴许是期翼的太过沉重,以至于到头来竟是谁都无法完成。 许咏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他知南皇喜怒无常,生杀定夺全在一念之间,遂是放弃辩驳挣扎,任君处置。 然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南皇若想,明日便能将他斩首示众。 只是阿珍,她会如何? 满是愁绪得经过乌克铭身旁,他听见一声轻笑,随之响起有意嘲讽:“尚书大人平日为官刚正不阿,却不想还是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叫人稀罕!” “不要得意,世间不会容你这恶人太久的。” 他将此话说得极轻极淡,似是心中无悲无愤,如此,却是更是能打击乌克铭的一时喜悦,使其当即沉下脸色。 “哼,败寇之徒罢了,便任你在这逞一时嘴快!” “那么在下还得多谢吏书大人了。” 见到许咏一脸的云淡风轻,乌克铭顿时心中窝火。他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士兵已经拥着后者出了大门,于是只得兀自将气咽下腹中,黑着脸将目朝着大堂方向望去。 照旧是艳好的天,却非人人心中仍是愉悦。 好好的红事婚宴,转眼便成了一家惨剧。此事待传开去,只会令天下人唏嘘不已罢了。 沈时珍最终还是被南皇强行带走,走之前,父亲沈平宴曾上前阻拦,却终被南皇一句轻描淡写的“杀了”,给夺走性命。 都说乱世之际,人不如狗。 细细想来,确实如此。 人生在世数十载,活着不易,死却是轻而易举。如此,那自己治病救人又有何意义?还不是到头来,既拯救不了别人,又拯救不了自己。 凤冠落了一地,躺在鲜艳的红锦上折射着金色的光华,熠熠生辉,夺目非常。 这般,有多像过往的他们。 最负盛名,最受瞩目…… 然而,烈日灼心。 廿九 拾叁: 南斋的春日总是要来得早些, 因此气候不似别处那般严寒,溪水于山涧中行得湍急,或时而舒缓, 如奏一曲峥峥琴音, 空谷传响,万般悦耳。 阿九当是以为自己如临乐中, 恍惚得不分日月,竟把那小小烛火看成了太阳, 一时格外刺目。 待适应了光暗环顾四周, 但见屋内狭小, 且陈设简单, 不过身下一床, 边上一桌,桌上连茶水都见不着,仅是点了一根细细高高的红烛, 散发着微弱的光。 她从来不会超过睡眠的时间一日,说好半月便是半月, 可如今一醒,竟是连自己都不大懂今夕是何夕了。 记得自己是在沈平宴的书房入睡, 怎么转眼一醒,便到了此地。 分卷阅读108 耳畔有汩汩流水声传来, 这个屋子应是在林中溪边。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竟连身上衣物也换了。 小姐和许大人呢? 然,还未等她想到答案, 不经意间四肢内脏皆传来灼痛感,像是有人在身体里放了一把火。纸畏火焰, 她自是被这灼痛感折腾得死去活来,忽在床上不住翻滚□□, 神色是异常痛苦难耐。 这是……怎么回事? 阿九休眠着时便是有再大的动静也不会醒来,莫不是有人在这段时间内,企图用火烧她? “你醒了?” 应是她几乎痛得几乎昏过去,所以没有听到门开的声响。 强忍着灼痛抬眸看去,只模糊瞧见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可惜蒙了面纱,看不清样貌。 女子嗓音清脆,似是将玉石置于峡长空谷中轻轻相击碰撞,又略带空灵之意,极是悦耳。 见阿九这般痛苦,女子倒也不急,“啧”了一声后,便朝着阿九行去。 “你……你是何人?” 她察觉此女并非人类,但却莫名对其感到信赖。许是女子眼角眉梢尽是温和之意,因此显得亲和近人。 “我叫淮望。” 淮望走近阿九身前,忽地于手中变化出一颗黑黝黝的丸子来,迅速而准确地塞入她口中。 “如果不想这般疼痛的话,就咽下去。” 自然是不想疼的。 阿九顺从地将丸子咽下,才片刻功夫,便见了成效。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虽然灼痛已然褪去,但阿九还是虚弱得厉害,见是轻喘着道谢,声音细如蚊蚁。 她身子才好,便急着下榻,淮望长臂一伸,直接将之拦住。 “到何处去?” “去寻……家人。” 沈时珍和许咏,是家人。 “若是寻不到呢?” 淮望话中不辨情绪,却总觉得,似是话中带话。 “寻不到,也要寻。” 那黑丸不知是何灵丹妙药,阿九只觉体内灵力正在缓缓凝聚,不再溃散如散沙。 “那你便去吧。” 没想到淮望竟异常好说话。她很快将手放下,给了阿九一条道路。 “多谢。” 阿九只微微一愣,便不作迟疑,朝门走去。 “阿九姑娘。”淮望突然出声喊她。 她回过头,正好对视上淮望的眼睛。而不知在何时,那双眸子竟全然变了样子——原本茶色的瞳中宛如酝酿起了一场白色风暴,变得幽密无比,似是将明未明的森林腹地弥漫着浓厚大雾,若专注地一眼看去,便会沉沦其中。 阿九不明所以,只觉心神一晃间,淮望的眼睛已经变了回来,且眉眼弯弯,如是笑着。 “我们还会再见的。”她笑道。 “……” 听人说,今朝已是元年二十一,如此距离她睡着已经过去了六月左右,而这和她预计醒来的日子相差不大。 不过,这梅绣街为何感觉变了许多。不仅不见世安堂,更是连许沈两府都成了空宅,甚至还有灼烧过的痕迹! 阿九兀自惊讶,感觉心脏跳动地厉害,不知不觉中喘起了粗气。 这副惨淡光景,定是他们遭遇了什么天大的变故。 阿九不敢细想,有些畏惧地朝从前的沈府走去。 才过半年,这里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灰黑的木炭,还未烧尽的房梁墙壁,地上还有摔碎的瓷器碎片,总之是混乱不堪。 不见沈时珍,不见许咏。 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如今尚在何处。 沈家和许家都有名声名望,要打听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应该不难。 毕竟凡人百姓大多都爱在空闲功夫里扯着别家闲话,事情还没过多久,热度还未褪去,去街上晃一晃,总会听到有人提及。 思至此处,阿九便往街上行去。她行得极慢,目光四处乱放,看起来像是寻常家的姑娘打量着摊货,但她耳朵却是偷偷竖 分卷阅读109 起,注意力全都放在旁人的谈话上。 “今日你打扮得真漂亮,嘿嘿。” “讨厌……” “昨天王婶又和周大爷吵了起来。” “这次又吵了什么?” “哎呀,不就是……” “……” 听了半天,竟没一个是她想知道的。 想来若是酒楼的话,人声会更嘈杂些,消息也会更广一些。于是阿九摸摸鼻子,转身向着酒楼而去。 眼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是个老者,十分眼熟的样子。她微微眯起眼睛,见那人正推着一辆空板车消失在拐角处,遂脚步一转,悄悄跟上。 “老人家请留步!” 见巷子四下无人,阿九便直接出声喊住前方老者。 老者身子一怔,顿住了步子,茫然地回头。 他曾瞎了半生,而不久前才得阿九真身相助重见光明,却是变得眼利如鹰,非比一般老人。 虽说在他心中沈时珍才是救命恩人,但阿九同时于自己亦有恩,于是此刻一见,老者自是一眼便认出了阿九,有些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口,指着后者,结结巴巴道:“是,是,是……” “阿九。” 阿九略微勾唇一笑,点了点头。 “是阿九姑娘啊!” 老者看上去十分激动,大喊一声,直接弃下了板车不顾,快步走到阿九面前,盯着她细细看了看,眼里已然蓄了泪。 “您……”阿九不懂老者思绪,自然不解他为何要落泪,亦不知如何劝慰,慌乱之下只好扯了话题来:“您可知道许沈两府发生了何事?世安堂又是怎了?” 闻言,老者眼中悲伤之意更甚,含泪点头,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兀自伸手拭去泪水,满是泪痕的面容更显沧桑,哑声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太多,也太过于复杂,阿九姑娘若不嫌弃在下贫陋的话,便到在下家中一叙如何?” 她并不急于时间,便张口答应。 “这边请。” 不想老者的屋舍就在这巷中,且果真是贫陋。 锅灶碗筷与床榻木桌全都挤于一室。床是小床,刚好能躺一人的样子,而桌上摆的茶壶,色彩灰暗,外形残缺。 室内陈设不多,阿九还觉狭小拥挤。她亦非骄奢之人,只是这样看去,难免有些同情老者。 “给,阿九姑娘。”老者找出一个还算完整耐看的茶杯,小心倒了一杯茶水递上。 说是茶,其实与清水无异。不过杯中带了几片茶末,连味都染不进。但阿九还是喝了,小酌两口,以示礼貌。 从前她虽为仆,但与沈时珍感情情深厚,因此李时珍喝什么,她便跟着喝什么。 然,何样的香茗,何种的清香,最终都不过一杯清水所化罢了。 阿九从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喝完茶,便直接询问,早已按耐不住内心的迫切。 “您说,这半年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唉……”老者不住摇头,难掩心中悲意,终是缓缓道:“我本是个将死之人,却幸被沈小姐所救。小姐她不仅救我性命,更是给了我容身之所,大恩大德,老头子我就是做牛做马都无以为报啊!” 阿九性子一向温和沉稳,此刻却有些急躁,略微蹙眉,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听老者切入正话。 “半年前,也就是小姐和许大人的大婚之日,这点阿九姑娘你也是知道的。” “是。”她点头。 犹记得那日还是她替沈时珍化的妆容,衣裳亦是自己亲手缝制。只是看到一半,她便去睡着了,以至于不知后文如何。 “我是站在远处偷偷瞧见的,南皇忽地到来,不由分说便让人抓走了许大人,随后拖着小姐就要走。李老爷上前阻止南皇,却不想被士兵一剑刺死……” 沈平宴死了?! 阿九内心震惊不已,但听老者仍在续道:“后来的事几乎是传遍了整个南斋——许大人被冠以贪污罪,约莫十日前被斩首示众,而那昏君竟然是看上了小姐美貌,将她纳入后宫,赐号为‘丽’,且封为贵妃。” 老者说到此处已是激动非常,握紧的双拳凸起斑驳青筋。 阿九略感欣慰,想来老者终 分卷阅读110 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如此也不负她损耗真身救之。 “小姐为人刚烈,自是不愿屈从于南皇,遂是在进宫后不久,便……自缢身亡……” 自缢身亡…… 仅四字过耳,却犹如万丈波涛朝阿九涌去,霎时间淹没了一切声响,耳中只剩嗡鸣。 “世安堂也被下令拆除了,南皇心中郁结气闷,便在沈府和许府各点烈焰。火光蹿了数丈高,烧起东西时噼里啪啦地响。” 火烧沈府? 那真是难怪了。 想来是自己睡熟了,被火烧也不自知,应是后来被人所救,才得以不化为一把灰烬。 “真是造孽啊……阿九姑娘?” “多谢告知。”阿九倏地站起,吓了老者一跳。 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悲不喜,只是眼睛大睁着,嘴巴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吐出的话都是不带半分情感,让人如掉冰窖般,浑身一凉。 “姑娘这便要走了?”老者微微吃惊,也站起身子,瞧见阿九毫不迟疑地转身将要开门,急忙发问。 “小姐和大人可立有墓碑?”她回过头来,沉声问道,并不给予老者回答。 “哪有碑可立啊,应是尸首都被弃到了乱葬岗……” 话音未消,便见阿九转身瞬间,连门都未开,却是在面前凭空消失了!老者大吃一惊,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使劲揉了揉眼睛。 可阿九确实是消失了不错,如同她没来过一样,仅剩桌上一杯清茶,茶末沉在杯底…… 天色变得极快,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后一刻就刮起了大风,聚集起大片乌云。已是初春,倏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虽不让人惊讶,却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阿九修为不高,只能瞬移到离乱葬岗稍远的林子,于是路途长远,只得渡步慢行。 耳中传来穿林打叶之声,冬雨极凉,饶阿九是妖,也抵不住这阵阵的刺骨寒意。不过此刻她最觉冷的,还是一颗心。 一颗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的心。 反反复复,终是无常。 天下之大,世人千千万,能遇上已是不易,能相识相知,更是难得。 曾经她被人所伤,被同类所惦记,幸而遇上了沈氏,自此与一人游荡于万水千山。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是喜爱沈氏的,然,此情非彼情。 都说爱人是暗中烛火,亲人是雪上炭火,朋友是野外篝火。 对阿九来说,自己身处于黑暗中,虽不见烛光,却难得炭火与烈焰,如此,已是万幸之至。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回忆,一木一野草,乱雨乱心弦。她犹记得那夜的梅绣街如同撒了金粉一般,灯火辉煌,金光灿灿,而在黑巷的尽头,渐渐透出两个模糊的人影,直至清晰,同时前方传来一句:“阿九,快跟上啊!” 于是她提裙奔跑,却一头撞碎这场景,扑入到一个将明未明的清晨,连星斗还未褪去,覆盖着这弥漫满院的药香。忽然有人从身后拥住了自己,稍稍沙哑的嗓音,格外熟悉亲切,是听了数十年的,“你是我的家人……阿九,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家人……怎的,全都弃我而去了呢? 夜晚河上莲灯璀璨,盏盏承愿顺水而行,她记得自己许的心愿是——四海八荒,千秋万代,曲不尽,人不散…… 而如今,终是曲尽人已散。 恍惚间已经到了乱葬岗,这里尸骨遍地,有的已经开始腐烂,有的尚且完整,阿九忍着尸臭,在各类着装的尸体中走走停停,左顾右盼,最终……还是让她寻到了那两具尸首。 她先是找到许咏的头颅,又看了半天,才找到许咏的身子。 所幸是冬日,尸体腐烂得不快。 阿九抱着许咏尸体愣了许久,才木然起身,亲自掘了两个坑,又变化出两块石碑,刻上字“善臣许咏之墓”与“许氏之妻仁医李时珍之墓”。 因为沈时珍的尸身早不知被弃到了何处,所以阿九只好替她立了个衣冠冢,在许咏的身旁。 这般,便好了罢。 她久久摩挲着石碑,忽不知日后该如何才好。 也不知是雨太凉,还是何物,体内忽然如针扎般的疼,疼到了心里,又扩散出来,似是火烧 分卷阅读111 ,四肢百骸,骨血经脉,无一不在疼,无一不灼热。 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便是这般死了,到冥界去找小姐,也是好的,至少不用再受这样苦楚。 思至此处,她便不再犹豫,遂是举起手掌,刚欲自毁元灵,却倏地听到寂寥之地传来言语声,分明是讲给自己所听:“看你还算聪颖,竟也如此糊涂,这般想不开。” 声音耳熟,似在何处听闻。 一道黑影自眼前闪过,阿九强忍痛意转过身去,便瞧见林中缓缓渡出一人来,着黑衣,蒙黑纱,眸似清泓,身形欣长,一步一盼间,熠熠姿生。 “是你?” 阿九心中讶然,却将方才的悲伤收得快速,只是面上依旧狰狞。 淮望行得缓慢,待站定阿九面前,才徐徐说道:“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阿九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额上汗与雨融作一起。 “你也不必想得那么悲观,要不就随我同行,一路往北,去往北衾如何?” 淮望自顾自的说着,喋喋不休:“到时我助你恢复灵力修为,日后你便可自行去找那南皇和奸臣报仇。” 对,还得报仇。怎将这事给忘了? “若你同意了,便点点头罢!” 淮望俯下腰身,注视着痛到地上蜷缩一团的阿九,眼里的光亮闪闪的。 良久,还是瞬间,这些已经记不清了,只看到,头发湿漉漉的阿九,狼狈不堪的阿九,疼痛异常的阿九,欲报敌仇的阿九,终是僵硬而坚定地点了点头颅…… 自此,人世尘寰二十年,又是一阵风雨阳月,生生不息。 廿十 拾肆: “真是气死我了!姑娘, 如今那南皇可还活着?” 阎香燃尽,青烟褪去。刚从阿九的记忆中醒转过来,月牙便按耐不住不住自己的急性子, 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好似南皇此刻若站在她面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一拳头打上去般。 这样的月牙是性子急躁了些, 却不免可以说是鄙恶心热,看不惯这世间诸多的不公之事。 然, 不论天地神冥, 不公之事皆是众多, 管得了一事, 博得了一时公正, 而后又当如何? 似我曾经那般,无故遭受天界围剿,任我千般辩驳, 那些仙家依旧置若罔闻,非得置我于死地。 如此, 又有何人来给予我公正? 我并不觉得这样的一腔热血能如何,所以面对月牙的愤慨之情, 只是笑笑,应声道:“南斋自前朝以来便一直昌盛非常, 因此国力殷实雄厚,且这南斋说来怪异, 贪官污吏尽是这乌克一家,忠臣却是层出不穷。是以这一忠一佞, 细细算来,应是斗了有二十余年。” 二十多年前, 是我自黄泉来到人间后不久,途经被熊熊之火包围的李府,猛然感觉到李府内有股陌生的妖气逐渐微弱,遂是出手救了阿九。 那时我从未见过阿九那般的妖气,淡雅如墨,清新四溢。兴起的同时不由同情,遂将她置于一幢林间房屋中照顾多日。 我是用了冥王之眼才得知,阿九日后将会伴于我身侧,这才将她收到身边,利用阎香,助她慢慢恢复灵力修为。 “那南皇虽为昏君,命格却是极硬,因此数十年间,还未出过什么大事。” 月牙沉吟半晌,忽道:“这等无用之人还留在世间做甚?”她面如罩冰霜,嗓音也是阴冷,倒是不太似平时那个大大咧咧,活泼天真的月牙。 我遂抬手,轻轻在她额上一弹。月牙防备不得,一时惊呼,双手捂着额头,语气和表情皆是委屈,将眼瞧着我,弱声疑道:“姑娘,你干嘛啊?” “见你心神晃荡,想是气不过,几乎走火入魔了吧。” 我所言不假。月牙方才气息不妙,实是邪念将生之兆。 若邪念生,又乱杀无辜,便离堕化不远了。 月牙只微微一愣,旋即黯然,垂着脑袋低声道:“姑娘,我知道为何你总是让阿九点香了。是我对不住阿九害得她前功尽弃,是我妒忌心太强,是我……” 说话时,已是颤颤巍巍带了哭腔。 起身将油灯拨得更亮些,我望着自责低落的月牙,叹出 分卷阅读112 一口长气来。 “这便是她的命,也不怨你。” 今夜明月高悬,清辉散落一地,偶尔吹来的风中似乎挟带了隐隐的花香,屋外远处,连绵的山脉积雪,兀自映射着冷光熠熠。 如此良辰美景,只怕阿九是看不了多少时日了。 其实我并不期待她能恢复修为,因为她恢复那一天,亦是她消亡的一日。 若可以,我倒是希望阿九能放下仇恨,日后山高海阔,只要她愿,也可以一直随我一道,览这群山古佛,繁都烟景。 然,她不愿。 我将阎香收起,又拍拍月牙的肩,轻声安慰道:“不用太过于自责,阿九她并不怪你。” 不想下一刻她便“哇”的一声,彻底放声哭了起来,猛得一把揽着我的腰,估计鼻涕眼泪都沾上了我的绣云衫。而我也只能欲哭无泪地任她抱着,面上一派愁云惨淡。 月牙哭了半晌才停下来,抽抽搭搭的模样着实惹人生怜。 后来我一路送她回屋,待转身时,余光却瞥见一旁树枝上岿然不动的白色一团,眼眸如两个星星般,一闪一闪的,藏都藏不住。于是扬唇一笑,走到树下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坐在将融未融的积雪上,有些微凉。 “你不去安慰安慰她吗?” 我连头都未抬,仅盯着月牙屋内灯光亮起,霎时间照亮了周围小片之地,奈何光线不亮,十分朦胧,却也能隐隐瞧出树上白物乃是一只猫。 “安慰她做甚?” “她是你亲妹妹啊。”我略感诧异地抬头,仍看不清月山此刻表情。 “我知道。”他语气淡然,情绪莫辨,“月牙性子单纯,这种事情,她哭一场,自己想想,也就好了。旁人干预的话,反倒更不容易释怀。” 我微微一怔,尔后忽地一笑,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身后衣襟,“如此甚好,那我先走了。” 没有人会比月山更了解月牙,他们两兄妹相爱相斗了数百年,这份情感是融入在骨血里的,无法摒弃。 才欲回屋,便见于我房门前有一个通体赤红的活物鬼鬼祟祟般,遂是当即甩出一道光刃,打向那个不知名的活物。 白光闪过,活物猝不及防,被光刃打了个正着,朝一旁飞去,竟是直直飞出了护栏,“噗通”一声,从二楼掉下。 看到此状,我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刚推开房门,空中便传来一句颤巍巍的话声,似气力不足将死一般,却是在呼唤我的姓名:“淮望……” “呦,原来是我们风流不羁的月老大人呀!”我转过头去,便瞧见一只小小的九尾红狐满脸幽怨的蹲在护栏上凝望着我,身后九尾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也不知是他心情低落,还是我那一击光刃伤到了他? “你是故意的吧……”他似乎在挑眉,嘴角无奈地牵动。 “当然不。”我拥了拥身上毳衣,一脸的坦然,缓缓朝夜阑之走近,又向前探了探身子,与他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睛对视,忍笑着道:“我是有意的。” 夜阑之无语,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实在有些矛盾。 “谁叫你在我房门口偷偷摸摸的,一看就居心不良。”我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偏着脑袋,一脸的趣味盎然,奇道:“不过你竟还可以变小,真是有趣的很。” 夜阑之颇为幽怨地盯着我,一只爪子捂上被我弹的地方,委屈之情几将溢出:“屋外太过严寒,我不过是想进屋取暖休憩。” 估计是怕被我踢出来,这才在房门口徘徊欲探我动静的。 我忽然觉得这副模样的他十分好笑,于是抬手将缩至普通猫大的夜阑之拥进怀里,边进屋边道:“那你就记得安分一点啊。” 其实会这样委屈撒娇般的夜阑之,真是同我第一次见他时,差距甚大。从前我以为他是逍遥红仙,妖冶风华,也俊秀清傲,深居月宫,全然不理身外事。虽嗜酒,却也通透,性子有如镜湖水月,风雨不动。 如今,我仍觉他安稳,不过是多了一些东西。 所以,与其说夜阑之变了,倒不如说是,我开始了解他了,开始……更贴近他了。 人间烟火自有平安喜乐,风花雪月不如促膝夜谈。百年时间,并不长远。于人来说,是一生,于妖于仙来说,是抬足间。 可你终会遇上这样一个人,百年如一日的对你好,与你遣散聊赖时光 分卷阅读113 ,话上所有所有,执兵利刃是为你,温柔撒娇只对你,一切柔软的正影留给你,而坚硬的后背留给余人。 我不知夜阑之是否就是那个人,我与他一起经历的风雨还太少,只渡过了时间,还未经战乱安危。 然,我本该与九重天上的所有仙家为敌,可,救我者为仙,护我者亦为仙。我不知道岁月还能静好多久,若有一日我终被天帝发现,也许,那将又会是一场旷日之战。 总之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 烛光跳跃,散发着温和的光辉,使得夜阑之看起来似是橘红色的毛球。我坐在床沿将他抱于怀中,一下一下抚着他小小的脑袋,后者则一脸舒适安逸的模样,眯着眼睛,本分地趴着。 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于是戳了戳夜阑之,轻声问他:“你可知道堕天?” 那个相貌与我极其相似的神,会是怎样的性子呢? 虽说外人评价自是不能全都信之,可堕天乃是神,纵活千万年都不见得能见上一面之人。如此,也只能通过别人的话语中来看她。 夜阑之连眼皮都未抬起,兀自趴在我怀中懒懒道:“四神之一么?倒是知道一些。” “她……是一个怎样的神?” “堕天乃是四神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身为女子,却是最强,只因她司掌杀戮,故称戮神。” “杀戮?那不是黑白无常的事吗” 话说,我也是好久没见小黑小白了。 凡人眼中的黑白无常外貌狰狞,且脾性凶悍。可事实上,黑白无常实则为一对兄妹,皆诞自忘川河。 哥哥黑无常沉稳内敛,妹妹白无常活泼好动。 十殿阎罗策写凡人寿命,黑白无常专锁凡人魂魄,孟婆评论凡人善恶功过,冥界秩序自有阴兵管理。我身为冥王,倒像是挂了个虚名而已,终日清闲懒散。 夜阑之终是抬眸瞧我一眼,神情却犹如在看一个白痴般:“那两个娃娃怎能与堕天相提并论。黑白无常锁人灵魂寿命,堕天却专锁仙家魂灵。”他顿了顿,有些迟疑道:“堕天她和你一样……” “嗯?” “她和你一样,曾经与天界有过一场战争。” 我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得听着夜阑之说话。他说,具体的内容他也不知,毕竟年岁太过久远了,只是天界稍有记录,说是戮神堕天有一日发了疯,欲杀光所有仙界之人,天帝迫不得已,才宣众仙应战,却还是以战败告终。而天帝重伤,修养了千年才好。 到底如何,只有那些仙历久远的仙家才会懂了。 然而这仙界记录我怎么就不信了呢? 神会发疯,怕是仙也会吃人。 天帝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口中谈以正义来讨伐我,说我无规无矩还自称为王,只是一介妖孽罢了,根本不配与天并重。 所以我不信他,也不信仙界的书籍。 然而我恨的却不是仙界,只是统领着仙界的人,否则我定是不会与夜阑之亲近。 我似能看到了衣着素素的女子,眉间一点妖冶的血印,眸中结着寒冰与孤寂,纵狂风强劲,仍是吹不散她心头阴郁,而神界四季如春,气候温和,依是暖不起她身躯冰冷。 女子所过之处,百花皆数黯淡,一片灰暗中央,仅能见一方顽石,散发着斑斓虹光,醒目非常。 她足不着履,走近顽石时,步步生莲。 因神界临于宇宙,头顶便是浩瀚晨星。一块块硕大的石头累积堆砌,终是筑成了神坛,与天齐高的模样。 虚空飘转,眨眼间我便如蜉蝣般置身于银河中,身边浮动着星河尘埃,光芒点点。女子忽从暗处显现,依是看不清面容,她朝我走来,无风之处,衣襟仍动。 最终她站定我身前,直至此刻,我才能真真切切地看清她的脸——那竟是我的脸!只是神情不同,看起来疲倦,且周身气息凛冽,如嗜血之花,不敢轻易触之。 她张了张口,朱唇翕动,可我什么也没听清,于是稍稍探前身子,想听得真切些。 “無名……”她竟是在唤我的名字,我的真名! 我大惊,慌张后退,却瞬间脚下失重,宛如从悬崖跌落。 待神思回转过来,只见窗外蒙着一派青光,细碎的月色斑斑驳驳,而我背脊额上早已渗出细 分卷阅读114 密汗珠。 屋内温暖,四下静谧。 原来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梦境。 可我为何……要哭? 廿十一 地末: 梦醒时分潸然泪下, 不觉奇怪。 我似能感到堕天的孤寂,透过梦中层层流转的画面朝自己纷至沓来,万丈高云, 星河晓梦, 独余一人而已。 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于是越来越觉得自己似乎真与这传说中的神有些什么联系。 身体并无异样, 只是感觉心中沉重。吸了吸鼻子,身旁本睡着的夜阑之听闻这略微的响动醒转过来, 先是凝视着我, 眸子里的困意还未褪去, 便又染上了困惑。 看了半晌, 忽地凑近我, 一身热气的躯体贴近。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伸出小小的舌头,舔舐着我的面庞, 将泪水悉数舔去,末了, 又舔舔我的鼻尖。 我本该气愤,此刻却心中动容。夜阑之不过一个动作, 看似暧昧,然而我并未感受到有任何的□□杂乱夹在里头。 迟疑半晌, 我倏地将头埋进他怀中,感受他每一根绒毛上沾染的温暖气息, 听皮肉下血液流过之声,胸腔中蓬勃不息的心跳。 脖颈处莫名一热, 似是有柔软之物覆上。不用想也知,定是这月老的狐狸尾巴拥了上来。 “夜阑之?”我轻声唤他, 闷在毛茸茸的怀中,听上去瓮声瓮气的。 “嗯。”慵懒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我与他并非首次同睡,往日并席赏花观月,不知不觉睡着,便也算是同床共枕了。 “你要何时才能恢复人形?” 狐狸模样虽威风,但我不见他面容已百年,倒是有些想念了。 “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不知具体日子。” “嗯。”我赖着他,鼻尖传来特有的桂香,花香中又带着微醺的酒香,萦萦绕绕,竟有些心跳若擂,而后,却又牵起我倦意绵长,便放开了再次沉沉睡去。 这次梦中倒安分,几乎是闭眼再睁开间,便到了晌午。 我是被什么东西触到才醒的,腰间传来异样的感觉,似乎连床都变得狭小了许多。 迷迷糊糊将眼睁开一条缝,仅能瞧见凌乱的黑发下是一张模糊的面容,虽看不真切,却觉十分熟悉。 再睁大些,那张脸渐渐在眼中清晰起来…… 噢,是他。 视线往下,一时眼中只剩月牙白的胸膛和精瘦的腹部腰肢…… 后来的事我已不想多加描述,总之,燕勒轩内司空见惯地传出了一声刺耳尖叫,伴随着男子的哀嚎,甚至震落了树桠上的积雪。 “淮望……”屋外传来夜阑之的□□,我别过头去,尽管隔着一扇门,脸还是红烫非常。 夜阑之全身裹着被子,如蚕一般躺在地上,挣脱不可,起身不能,弱弱唤我:“淮望,屋外头很冷啊……” “突然变回人形能怪我吗?” “快快快!有人朝这边来了!” 他开始急切,而我略微迟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终是开了门,将夜阑之一把揪进了屋。 毕竟此景要是给月牙他们看到不大好。 我瞥了一眼朝楼上而来之人,迅速合上门扇,刚扭回头去,便见夜阑之脸上挂着微笑,秀眉星目,如同眼中含了一汪清泉,于黑发的映衬下,更似夜中暗溪悄声淌过。 这一副乖巧模样竟是让我心中一动,才欲训斥的话转眼便吞进了肚里,移开眼去支支吾吾了半晌,连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该死! 我心中暗骂自己竟为美色所惑,一时愤慨之际却听到了毫无章法敲门声,不用多想也知是月牙。 果然,独属月牙炸裂般的嗓音穿透门窗传来,我几乎怀疑她是不是特地来拆我房门的。 “姑娘姑娘!” “何事?” 我一边应声,一边随手变幻了一套衣裳丢给夜阑之。 “今日阿九下厨,可以下 分卷阅读115 楼用膳了。” “好,我一会儿就来。” “那我先走啦!” 话罢,脚步声响起,这次却是由近及远。 “赶紧换上!” 我瞪了一眼夜阑之,旋即推门先行离去。 燕勒轩里的人都知我与夜阑之的关系不匪,想来昨晚许是在我屋内度过,因此桌上无一人问及“月老大人呢?”这般的问题。 如此倒乐得自在。 今日明日高悬,较起过去几日也更为温和,因而擦净了石桌,将午膳搬到湖旁雅亭内。 阿九的厨艺一直都很好,今日的饭菜亦很丰盛。待饭盛上,我执了筷箸要朝鱼肉下手时,目光却生生被迎面而来的一道身影所勾了去。 微风不燥,他黑发轻扬,白衣襟上红莲于光华下如绽辉色。此刻见到夜阑之,我才恍然“光风霁月”四字竟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人。 “这是……”月牙揉了揉眼,看夜阑之逆光缓缓渡来也觉不可思议。她从未见过夜阑之真身,此刻大抵想着是哪位仙家做客燕勒轩。 倒是阿九明朗,一眼便认出来者是谁,嘴角稍弯,轻声唤了句:“饭菜要凉了,月老大人快先就座吧。” “啊?!”月牙“腾”得一声站起,看了看阿九,又偏头看了看夜阑之,最后目光落定在我身上,满是不可思议道:“姑娘,这真是……月老大人么?” 我默而不语,望着夜阑之渐渐走近,走到我身旁坐下,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第一眼看去,他果然还是让人觉得妖冶,如魅妖能惑人心般,但依旧尚存风骨,宽大衣袍内包风鼓起,又似一位不落俗旧的道士,只是缺少一杖拂尘罢。 “你就给我坐下吧!”月牙重重跳到月牙肩上,重力使她身子一沉,却是稳稳当当地坐回了位置上。 “今日饭菜确实不错。”夜阑之似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我,而后夹起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满意点头。 “好吃你就多吃点吧!”我只觉他是在变着法子说我厨艺差,遂是冲他强拧出笑容,只笑一下就别过头去,再面无表情。 余光瞥见月牙嘿嘿笑着,心生奇怪,忍不住皱眉道:“见鬼啦?” 不想月牙丝毫不在意我的话,捧着脸,瞬也不瞬地盯着夜阑之,碧绿的眸子里几乎要溢出星星般,连语气都变得十分轻快:“原来月老大人生得这般貌美啊……” “咳咳。”月山似是被吓了一跳,有些诧异得抬眸望向自己的傻妹妹:“你刚说什么?” 夜阑之倒是没什么大动作,只是长眉毛一挑。而我见到此番情景却是禁不住笑出了声。 身为男子,竟被人夸作“貌美”,想来此刻夜阑之心中也定是十分纳闷。 我笑得放肆而大声,月牙瞧我两眼,不明所以。 现在看来她不念诗学书倒是对的。 “那月牙姑娘觉得淮望如何?” 夜阑之忽然出声,话中又提及于我,遂是敛了笑容,看着他满面春风,又看看月牙抓耳挠腮,最终道出一句:“我眼中的姑娘自是十分英俊潇洒啊。” 这个不学无术的猫妖! 这回轮到夜阑之嗤笑不已,我想了想,伸手朝月牙弹出一束光,封了她的声音。 “……” 她本欲说话,却出不了声,摇头晃脑了半天,最终一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向月山,又不解地望向我。 然而我头也不抬,在一片哗然的目光中淡然道:“没事,继续用膳吧。” …… 午膳过后,积雪已融。 周遭弥漫着阳光的味道以及未化尽的冰雪气息,暖融中夹杂着凉丝丝的风。 我已许久不曾这样,和夜阑之并肩而坐,侃侃而谈。 他还是一如既往,模样妖孽,性子懒散,改不了嗜酒的癖好。见他无酒不欢的样子着实可怜,我便大度的拿出了我的珍藏——多年前桑梓河河神赠予我的佳酿。 那河神是个女子,酿酒技艺却是极高,我想大抵天界的酒仙都及不上她。 然这桑梓性情古怪,自己从不饮酒,酿出来的,也几乎从不给旁人喝。 我是因还了她个心愿,这才得到了一 分卷阅读116 瓶佳酿。 话说这酒还有个奇怪的名字,唤作“离魂”。 可若是要说起缘由来,怕又是一段深沉的爱恨情仇了。 还未开坛,早已嗅到酒香的夜阑之便按耐不住地抽了抽鼻子,一脸兴奋得围绕在我身侧。 我并未理会他,兀自变化出两盏青樽斟满,一杯给他,一杯留给自己。 “来,敬你安然回归。”我率先举起青樽,对着夜阑之微微一抬,随即仰头将酒悉数饮下。 他有片刻的怔愣,迟迟握着青樽不动,光华落在湖面泛起粼粼金光,接着倾映进他的眸中,是纯粹而澄澈的目光。 半晌,他才开口,喉结上下滑动,似是欲言又止,有些温吞,最终还是挤出两个字:“抱歉。” 我挑了挑眉转眼看他,有微微的惊疑,但心中淡然,风平浪静。 “抱歉什么?” “抱歉离开这么多年未曾和你说一声,抱歉让你一人四处漂泊,抱歉没能好好照顾你……” 这次他倒答得流利。 “无妨。”我又将酒斟上,别开视线,这次却是落在远处青山湖泊。 “燕勒轩风景多好啊,哪能称得上是漂泊流浪。况且……你和我说过了啊。”见他一脸不解,我又出声提醒道:“印在三途客栈桌面的‘等’字。”话罢,重重地叹了口气,眸光沉沉地望着他,低声续道:“你让我等,我便等了。夜阑之,这次可是你欠我了……” 百年对于妖来说并没有多长,只是一人不在身边,便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 我不后悔等了他这么些年,毕竟这世间能容纳我这般人的,大抵也只有他了。 我的任性娇纵小脾气,全被他的洒脱内敛所化为一团烟雾。所以才有人说——总有那么一个人,会把你的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有一瞬暗光于夜阑之眼中流过,他忽地一笑,举起青樽,笑容里仿佛要溢出漫天的辉光似的,嗓音沉沉,极具诱惑:“那这笔账,便欠你永生永世好了……” 永生永世。 怎么可能永生永世啊。 这个傻瓜…… 我忍不住泪眼婆娑,被感动到哽咽,却还是抬手与他碰杯,“咣”一声轻响,似是带着过往的岁月纷至沓来,一瞬一幕于眼前闪过,仿佛连那桂花的气味都清晰可闻。 “好,就将它记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誓言郑重,以酒为契。 夜阑之将酒一饮而尽,他似乎陡然间想起了什么,于是面色瞬间变得严肃。 “你最近要小心一些。” “怎么了吗?”我不解得看着他。 “天界最近似乎有些骚动。”他默默将杯盏放下,一脸认真地同我说道:“上次带回来的水果点心,是我从天界炎仙那拿来的。你知道,他算是我的长辈,也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 我点头,略带玩笑道:“知道,就是那个长得特别俊俏的仙家。” 在天界围剿我的一战中,炎仙曾对我手下留情,十分力,看着出了九分,实际才不过两三分罢了。 我并不讨厌他,反倒对他颇为感激。 毕竟是人总有无奈。 许是被我逗到,夜阑之的表情也轻松了些。 “他同我讲,说是天帝前几日亲自去往瀛洲岛屠戮四大凶兽,虽无事归来,却身受重伤,几乎仙陨。但天帝不需医治,而是在那后数日里将自己关在房中,食饮不进,不见众人。当时许多仙家都曾看见,天帝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有黑气缭绕,且传出嘶吼痛苦的声音。” “所以?”我这才感觉到了一些危机,亦认真起来。 “所以,自那以后,天帝时常派仙家下凡来打探消息,至于是什么消息,也只有被派遣的仙家才会知道了。” 夜阑之的意思是,天帝许是察觉到了我尚存人间,于是欲想斩草除根。 可他是怎么有所察觉的? 那些黑气,莫非…… 我猛然想起不久前在葵姝灵魂中遇到的伪神,他当时说自己得了一具新身体。 难道就是天帝吗? 可是当时的他应该是附身于葵姝才对,怎的又到了瀛洲岛 分卷阅读117 ? “天界待得好好的,为何要去瀛洲岛?” 瀛洲岛历来盘踞着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穷奇,但其同时有着许多的奇珍异草,珍奇异兽,是一个绝望与希望并存之地。 我实在不懂天帝为何要去杀穷奇,难道是穷奇人化了,突发奇想要自立为王时被天帝知道了? “那便无人知晓了。据说,天帝不曾将他前往瀛洲岛的事告诉任何人,直至他重伤归来,且手中拎着穷奇的头颅。” “这天帝还真是不得安分!”听完夜阑之的话,顿时隐有怒气攻上心头,我猛得一拍石桌,带了几分灵力。石桌乃是玄石打造,不能轻易震碎,然而那灵力却顺着玄石传到地上,再扩散开去,震得周围树上的积雪滑落,湖泊荡起阵阵涟漪。 “总之我们小心一些就是了。”夜阑之一把握住我的手,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而我却想着——不要再过着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天若灭我,我便灭天。 就算是死,也要拖着那胡作非为的天帝堕入地狱! 伏月——青天 天初: 四处地界, 东宫春夏秋冬皆存,北衾常年严寒,而南斋四季如春, 唯西荒, 听着便是个荒芜的地域。 然,这里的风景却是非一般的美艳。不同于其它地界, 西荒有它独特的美感——神秘,古老, 朴实。 它白日里似个张牙舞爪的孩子, 热情, 狂放, 烈日熠熠下, 无垠的黄沙如同一块巨大的丝绸柔柔覆下,起起伏伏之处皆是汹涌与神秘,这或许可以称之为沙海。 而到了夜幕时分, 气温骤变,孩童酣然入睡, 于是漫天晨星下,天末泛着柔和的极光, 四下刮过呼啸的风,将野兽的嚎叫传得很远。 几十年前我初来西荒时, 便被这沙海所深深震撼。如今隔了数十年再次到来,仍是抑制不住内心感慨, 满眼只剩一片金黄的大漠。 而今日我带着夜阑之和燕勒轩里的其他人千里迢迢来到西荒,不过是去赴一个数十年前做下的承诺。 一物易一愿, 这历来是燕勒轩的规矩。我从不欠人,也不会让别人欠我。然, 这个愿望却不得不得等到今日才来兑现归还。 西荒的白昼果然还是太过炎热,以至于苦了原形为猫的月山兄妹。一个个喇着舌头,只恨自己修为不够,抵御不了严寒酷暑。 阿九倒还好,纸畏火焰,我便事先给她服了一粒丹药,保她不受西荒气候所扰。 途中我们遇到个牵着一匹骆驼行走的男人,穿着普通的灰衫,脑袋上包着白布。他似乎对我们几人深感怪异,所以时不时侧头偷看我们几眼,最终还是凑到我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们打哪来啊,怎么连马匹骆驼都没有?” 他身上有股浓重的味道,有些刺鼻,我忍不住锁起眉头,仍是平声答道:“出来游玩,想慢慢行走。” “还真是奇怪。”他扫了一眼其他人,最后又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唉姑娘,你为何蒙着面纱啊……”说着,却是伸出手来要揭我脸上的面纱。 幸而我反应及时,将他的手迅速打开,一旁观察了许久的夜阑之则变化出一柄长剑抵在那人的脖子上,脸上带着几分怒气。 抱着月牙的月牙也跳了出来,狠狠瞪着那人:“敢欺负我们姑娘,不要命啦你!” 嗯,怎么说,现在看起来反倒像是我们在欺负他。 “妖,妖怪啊!” 那人被凭空变化出剑来的夜阑之吓了一跳,连忙骑上自己的骆驼落荒而逃了。 “好像有些奇怪……” 之前从未有人想要来揭我的面纱,就算有,也是一些好色无知的人。 那人……不像是凡人,方才像是故意装作害怕的模样。 “嗯。” 我侧头看夜阑之一眼,他一脸的若有所思,不懂在想些什么。 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呢? …… 此刻,九重天上。 他急急忙忙地往云霄宝殿走去,见着巡逻的天兵从那边过来,便抓着一个问道:“陛下可在大殿?” 分卷阅读118 “陛下方才去了云池。” 得到回答,他赶忙掉头,奔着云池而去。 云池的池水是世间上最干净透彻的,能洗尽一切污秽之物。同时从这里能看到下界的凡间。 天帝弗栖便是坐在这儿,想要透过这池水,找出她来。 那个东西说,曾经的堕天便是现在的她,她还没死,还在人间。 但其实弗栖早就知道此事了。毕竟那柄能斩灵魂的赤鸢剑,全世间只有一人拥有而已。 以不顾天威自立为王只是其中一个缘由,斩草除根才是最终目的。 弗栖站起身时,腰间玉佩突然滑落,直直掉进了云池,扰乱了一池的镜像。于是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拾,才触到池水,皮肤便被腐蚀,手像是被烈焰灼烧般的疼,伤口出流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诡谲的黑气。 身后忽然有天兵道:“陛下!鹿山仙君求见!” 他吓了一跳,背对着天兵,急忙将手揣进袖中,颇为不自然道:“让他进来。” 鹿山仙君是他派往凡间的一个探子,平时鲜少来见,唯有取得消息时才会寻来。 “如何?”弗栖正了正神色,依旧端端地坐在池边。 鹿山仙君跪了下来,恭恭敬敬道:“禀陛下,臣在下界西荒时,见到了月老。” “接着说。” “月老和一群妖物厮混一起,其中有一黑纱遮面的女子,就算是臣,竟也瞧不出她的真身,这点有些让人生疑。” “在哪?” “西荒境内的漠上。” “……退下吧。” 鹿山仙君顺从地退下了。弗栖扫了一眼池水,突然听到脑海中的那个东西又在说道:“趁现在杀了她,就等于杀了堕天,你便能取得她身上的长生印,永保你的帝位了……” “不用你说,我也自会动手。”他冷冷回应,一甩衣袖离开。 只要能永保帝位,杀一个神又有何妨? …… 西荒大漠中,于黄沙里行了三日,才终于见了一所客栈,立在不见尽头的黄沙中,远处看便是小小的一点,几乎融入到茫茫沙色中。 客栈的名字倒有趣得紧,唤作“有间客栈”。 所有人都笑了。 月牙笑得最欢,跑得也最快,一溜烟就蹿进了屋内,急忙寻水喝。 哥哥月山紧随其后。 我无奈摇头,摘掉了包裹着头颅的丝绸,却独独不动脸上面纱。 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到了外界时,总要蒙上一层黑色面纱。 原因为何? 怕是连自己都已经忘了。 总之因为这层纱,有时倒也能省下不少麻烦。 不过月老大人还是如常妖孽,一条红纱蒙目,宛如盲人,却又好看得过分! 于是我们这奇奇怪怪的一行人便进了“有间客栈”。揽着夜阑之的胳膊才踏进一步,瞬时惊觉“房不可貌砖瓦”。 明明从外面看上去有些破烂,似是年代久远的古楼,实则内部自有洞天——雕栏屏风,香薰帷幔,流苏华灯,竟一一尽有。 我几乎看得晃神,迈进的一条腿又退后一步,抬眼看了看屋外依旧古朴的四周,还是忍不住诧异。 夜阑之这个老酒鬼果然还是一鼻子只嗅得到酒香,很快便随意寻了个空位坐下,唤来小二。 “来坛酒,再上几个小菜。” “好勒,客官稍等片刻。” 如此安逸之处,店内客人却寥寥无几,我一边心觉奇怪,一边缓缓坐在夜阑之身边,打量着周围陈设。 此地气息奇怪,却并非妖气,虽有灵力,但波动还算是平缓。 应是哪个闲来无事的灵物开的客栈吧。 既不成祸患,便随其去了。 酒菜上来时,我转头问小二:“方才进来的一人一猫,你可知他们去哪了?” 这小二气息寻常,看不出什么东西,不过总觉奇怪,而他被问话后稍稍一愣,许是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但这西荒中奇怪的人和事太多了,以致他很快便恢复原状,指了指身后一 分卷阅读119 道门帘:“那两位客人奔着后院的井水去了。” 竟将猫形的月山也称为客人,此人还真是端良。手下尚且如此,就是不知这客栈老板品性如何。若他并无害人之心,我倒是有兴致同他成为友人。 “看店中陈设尽显雅致,且地处进城的必经之道,却不想怎的这般空无?” “姑娘有所不知。”小二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语调稍有变化,“平日‘并无客栈’里都是座无虚席,可这几日附近并不安生,每至日暮便狂风大作,风沙蔽天,吹得路人难以行走,着实诡异。” “这般……怕不是有妖魔作祟?” 小二许是觉得我对此事不感兴趣,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附和道:“或许真如姑娘所说吧。” 了然点头,我抬眸看向阿九,后者瞬时明白,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来放在桌面上。 “麻烦贵店了,这几日我们将在此住下,可还有空间?” “自然是有。”小二点头,打量了一圈来者,问道,“可是要四间上房?” “是。” 得到确切回答,他才伸手拿过金子,半躬着腰,恭敬道:“那请姑娘随在下来。” “阿九去吧。”我忍不住在桌下掐了一把夜阑之的大腿。 这老狐狸,有酒有菜就不管事儿了。 后者送菜入口的动作一顿,眉目稍稍蹙起,然后转头看着我一眼,而我却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阿九看着这副模样轻笑一声,便随着小二往楼上客房去了。而小二行至楼梯一半,又忽地转身,提声道:“对了姑娘,不论是否有妖孽作祟,日暮之后还是别出去为好!” “多谢提醒。”我冲他笑笑,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只是随之点头,还是面若冰霜。 也不知这店小二到底是人是妖,若是人,可是太冷漠了些。说是妖,妖却不及他那般懂得察言观色,礼貌端良。 书妖前脚刚走,猫妖后脚便摸着肚子回来了。我几乎能听到水在她腹中的晃荡声,咕嘟咕嘟,格外滑稽有趣。 “姑娘。”月牙唤我一声,随即腆着肚子坐下,动作有些笨拙,“今日我们便在这儿住下了吗?” “不仅今日。”我转眼望了望窗外,已然见着外头起了风,卷起黄沙枯草一齐飞舞滚动,“客还未至,所以这几日我们都要在此候着。” 那位多年前的客人,也不知要何时才会到来,在此之前,也只得等待。 看了那么多年的雪景,偶尔换个极致见见大漠也好。 月牙似懂非懂地点头,忽地趴在桌面上鼓着腮帮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我余光扫她一眼,耳闻细碎步声始近,知是月山,遂道:“既然时候尚早,可要听个故事消遣一下时光?” “啊!”月牙猛得抬头,眸光烁熠,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期待与惊喜,“听听听!” “等等阿九吧,故事还是要等人到齐了才好说。” “你这啰嗦的老毛病又犯了?” 夜阑之若是不出声,我几乎都快忘了身边还有这只老狐狸。 “啰嗦你不也听了几百年。”我狠狠地刮他一眼,不急不躁地反驳。 毕竟出门在外,旁人面前还是须得注意端容举止。 “那是被逼无奈的。”他语中攒着笑意,虽看不清双眸,但其嘴角向上牵动,确是在笑无疑。 “嗯?何人逼你的?”我似是将自己的目光化作两道利刃,刷刷朝夜阑之飞去,只恨这酒菜竟也堵不上他的嘴。 “何人?”他停下筷箸真是认真偏头想了想,随即朗声道:“那自是某位善良活泼贤惠端庄美丽大方的姑娘。” 哈哈。 我忍住笑,转而应道:“那想必那位姑娘定是世间绝无仅有之人。” 他忽转过头来,隔着红纱依能察觉其目光如炬,嗓音沉沉:“确是绝无仅有,世间难得。” 一时间,竟有微许燥热攀上双颊,所幸此刻面上蒙纱,让人瞧不出来。 这只老狐狸,离开的百年里别的不说,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见长了不少。 谈笑间,已然见着阿九从一侧楼梯始下,缓缓渡来,身姿嫚嫚。一袭水墨襦裙随着步子左右轻晃,便似烟雨朦胧中于池内摇曳的青莲——自然静美 分卷阅读120 。 我有片刻恍神,一瞬间于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面容来。 那位女子素日里和阿九看上去相似,只是若作比较,阿九会是一条浅溪,她则是倒映着新月的一汪清泉。 而之所以说是看上去,便是因为她的性子正好和阿九背道而驰,倒是有点像月牙,却又不似月牙那般纯粹的活泼烂漫。 她啊,是我见过最美的异域女子,甚至可以说,没有之一。 她的遭遇或许也没有之一。毕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遇上犹昼,并被那个男子,用尽一切得爱着。 待阿九走近,我倏地问她:“阿九,你可能在酒桶上起舞?” 问题听着奇怪,阿九也疑惑,还是摇头,答道:“应是……不能。” 无人知我话意,便纷纷侧头不解地望向我。 “我认识一个女子。不,也不能说认识,只是见过数眼罢了,甚至还未打过几次照面。我初次见她,便是见她在一只硕大的酒桶上起舞,且舞姿飘逸绝尘,说是天仙也不为过……” 看他们表情认真,我便知道这些话定是勾起了他们的兴致。遂是将面纱缓缓摘下,忍不住心中一动,替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的酒,再一口咽下。 …… 廿一 天初: 世有一生灵, 非人非妖,非仙非神,超脱六界九天, 无人知其来历姓名, 但闻其形如常人,却不老不死, 难伤不灭。 此物乃为双生,阴阳同褓, 心有灵犀。 《天音经》曾将此种灵物之阴唤为“娅”, 阳为“犹昼”…… ——青天 壹: 骆驼脖颈上挂的铃铛声着实扰人, 可在这茫茫大漠中, 若是少了这声音, 怕是更会为恐慌。 又行了一柱香的时间,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条河流,如蓝丝带般蜿蜒在这一望无际的黄沙上, 尤为显眼。 那便是漠河了吧。 师傅说,顺着漠河再行数十里便能到达汉城了。 我要找的人就在汉城。 记得临行前, 师父并未给我看过那人的画像,只是交给我一盏玄阴灯, 说是那人接近时,灯盏便会发光, 越近越亮。 现在那灯依旧昏暗地躺在我的包袱中。而汉城繁荣且大,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人。 重新填充好水源, 我牵引着骆驼转了个方向——顺漠河前行。 西荒最多的就是沙子了,一路走来看了这么久的苍茫之色, 感到眼睛胀痛无比,嘴巴一张都仿佛要吐出沙子似的。 还好, 终是在崩溃前抵达了汉城。 这是我第一次进到都城,而此时已临近夜里。 我以为,夜晚的都城会是黯淡无光,人烟寂寥的。却不想黑夜似乎比白昼有趣。 遥远的天边泛着柔和的极光,这座偌大的城中无一不是灯火辉煌之色,街道上亦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漠河穿城而过,有月影落在河中。师傅给了我不少银子,于是我落宿于河畔的一家客栈。 因从未吃过这城中食物,便点了一桌的佳肴送往房间内食用。一盘盘的菜肴,带着听上去就色香俱全的名称接踵而至,我一面惊得目瞪口呆,一面感慨城中的诸多盎然之处。 面纱碍事,可我只能在小二退下并将房门关上后摘下它。 不知为何,师傅说,只有在那人面前,我才能露出真容。 那人那人又是那人。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思至此处,本来被美食填充起来的喜悦瞬时便烟消云灭,只剩满肚子的怨气。 若不是为了师姐和村民们,谁爱跑个几千里远去寻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啊。 我素来懒得思考太多,想太多无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遂是兀自气了一会儿,便恢复如常了。 临睡前,将一柄匕首藏在了枕下。 孤身在外,匕首傍身。 从离开青云村开始,枕下藏刀几乎成了我的习惯。 窗外月色撩人,今夜却睡不安稳。 分卷阅读121 无非是又梦到了从前。 记忆披上了梦境的外衣,变成黑白的色彩,可曾经听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依旧清晰可闻,又可触。 不必遮掩地说,我是个孤儿,自懂事起便是随在师傅身边,在一个叫青天的村庄,有一个叫青云观的道观。 师傅是个女子,还是个钻研术法修仙的女子。 她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算是颇有姿色。她确实会些仙术,因此在我眼中,她便是天仙。 然,本来青云观一切安稳,只是一个月前,观内的师姐们开始逐个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宛如人间蒸发般。而半月前,又有村民陆续失踪,情况一般。 师傅说,这是有妖孽作祟,于是作了场法事,又唤来我,于手中变化出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叮嘱道:“瑾儿,此乃玄阴灯,为师需要你去一个名为汉城的地方寻一个人。” 说完,她似是自顾矛盾的摇了摇头,垂下眸子,满是不确定的神色,低声喃喃道:“也不知道消息是否可靠……” “总之!”她猛地抬头,对上我半懂不懂的眼睛,声调陡然间拔高,“你必须找到他,只有他能救这个村子了!” “那是谁师傅?” 她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灯交予我手中,絮叨了一番,才道出目的:“找到他以后,再向他讨一样东西。” “何物?”我蹙眉,还是懵懵懂懂。 师父忽然勾唇一笑,表情有些古怪,语气也不似先前那般慌张了,反倒是格外沉缓地说道:“等他爱上你时,你便会知晓我要你带什么回来了……” 所以说,到底是向那个人讨要什么东西,竟要他爱上我才能得知? 以往的师父一直都是雷厉风行,干脆利落之人,这次却不想买了多个关子让我去猜。 果真是年纪大了的人,说话都变得吞吐了吗? 贰: 我从梦中醒转过来,见屋外天色已明,甚有阳光洒落于床头,遂是赶忙爬起稍作洗漱打扮,再将灯盏放入包袱中缓缓渡上街道。 白日里有些炎热,因此这城中一切看上去都颇为懒散,如空中晃悠悠飘过的云,又如清缓流淌的小河,不喧不闹,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无心流连于商贩前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亦或是精巧诱人的小玩意儿,只想着尽快寻到那人,再使他爱上我,便可取了东西一走了之。 谈及感情,我总是抱着缘来我幸,不来我命的态度。可那人,绝非会是我的良人,所以可称得上是利用。 而这种利用仅限于我对他,是以毫无公平可言。 若那东西对他来说十分贵重的话,大不了我多给些银子就是了,反正师傅给的钱财够多,就当作是我向他买来的。 边走边想间,见着前方拥挤了一群的人,十分噪杂的样子。 挤进一瞧,猛然见是面前空旷之地竟摆了一个偌大的酒桶,看上去足有半人高,而大小应是四个普通酒桶拼凑在一起般,几乎可供一人在上面起舞。 我打量了半晌,不懂放一个这么大的酒桶在这儿有何用意。彼时阳光渐渐大盛起来,才有人从一旁走入空地。 那是个中年男子,瘦瘦高高的,还留着八字胡,衣着不算华丽,却又融不到朴素中。 他拎着一个小锣,一路走来一路敲敲打打,身后数个女子紧紧跟着,个个轻纱笼身,身形高挑,看上去美貌非常。只是她们的双手均被缚住,如傀儡般被男子牵着走,表情木然,动作僵硬。 还没待我看懂是个什么状况,男子的话已然伴着锣声传出了:“这些姑娘都是新进的‘货’,待会儿啊,我就让她们一个个上去跳舞,你们自己瞧瞧看上了哪个啊!” 男子嗓门极大,又是满面的红光。我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但懒得多管闲事,旋即转身打算离开,却猛得感到包袱中似乎有物体抖了一抖,于是心中随之一颤,快步走到人群外圈查看包袱。 玄阴灯不知何时竟发出了光芒,只是在白日的照耀下灯盏的光芒便显得有些微弱。 找到了?! 我心中一惊,猛然抬头四下望去,又朝四个方位走了走,手掌遮着灯芯,最后发现走向人群时光芒最亮,便认定我要找的人就在那群围着酒桶的人群中。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多了。 分卷阅读122 一个个找太过麻烦,我便想了个法子,重新挤进人群,将灯盏抱在怀中,高高举起手臂晃了晃。 “这位姑娘有何事啊?”八字胡的男人目光移了过来。 “我想上酒桶上跳舞。”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一脸严肃。 “跳舞?”他看了看酒桶,又上下扫了我一眼,一脸狐疑,而后眼神忽变得高深莫测,最终勾了勾唇角,点头答应,“好,既然姑娘想跳,那就跳吧。” 我看到他将一条鞭子悄悄藏在身后,然而一点也不担心。 师父教过我功夫,甚至还夸过我在习武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因此若这八字胡想对我做些什么,怕是他先要在身体上少些什么。 至于这舞,都是闲暇时跟师姐们学的三脚猫罢了。 酒桶很大,我轻轻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上头,又将灯放在桶的边缘,并开始褪去外衣,露出里边的半身金裙。 头上纱巾时而掩我躯体,若隐若现的暴露于灼日下,甚是衣上的每一个饰品都在闪闪发光,如此这般,倒真有了光耀辉煌的心情。 足尖一点,长臂一扬,随着姿势动作的变化,上衣裙尾缀着的吊坠常常抚过寸寸肌肤,微痒,又带着细碎的轻响,似是翠玉相互碰撞,无乐自奏一曲。 一舞结束,我长长出了口气,扫了眼四下人群,皆是无声,表情也犹如出了神般。遂是心中暗自得意,清了清嗓子,捧起玄阴灯朗声道:“今日若是有人能使这灯亮起,本姑娘便摘了面纱,陪那人游城一日!” 此话一出,果然底下躁动不已,有人探了探足,想要上前来,却又始终犹豫着。 “如何?难不成你们以为我在说玩笑话?” “我先!” 我笑眯眯地望着来者,他挠了挠后脑,站定于我面前,脸上升腾起绯红之色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请问姑娘,要如何使灯亮起?” 都这么近的距离了,这破灯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暗自失望,面上还是挂着笑容,客气回答:“不用了,你已经……” “姑娘!”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我顺着声源瞧去,见是八字胡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目光看上去就不怀好意。 “姑娘舞姿灵动飘逸,实在令在下惊艳不已。不过听口音,姑娘应该不是本汉城人,是否是来此地游玩?可有落处了?能否告知在下姑娘的姓名?” 这噼啦啪啦一连串的问题根本都没有让人回答的机会,都给我问呆了。 “我与你素不相识,告诉你姓名做甚,还问我住处,莫不是想抄我家?” 对心机叵测之人,语气大可不必友善。 果然,男子脸上瞬间乌云密布,胡须轻轻一抖,长眉一挑,便从身后掏出一根长鞭来,“啪”得一声,甩在地上,蹴起了如云的尘埃。 呵,三言两语的刺激都受不了,这么快就要动手了么。 我冷笑一声,站直了身体定定望着男子,满是不屑。 “看你这泼辣的样子,要是收拾好了,定是能卖个好价钱!”他目光凶恶,手上青筋暴起,看起来,应该也是学过几招的。 然而我扫了一眼被束缚住的数名女子,她们目露惧色,瑟缩在一团,俨然缺失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想卖我,这就得看你有几分本事了!” 话声甫歇,身形先动,我在一瞬间踮足蹿出去数步,还未至男子身前时,忽然感到一阵风从身侧袭来,似乎还带着若隐若现的清香。 我来不及细闻细想,虽然察觉,但来者明显速度快于我,以至于我来不及躲避,只能感到肩膀被一只大手所钳制,紧接着整个人都腾空而起,被那个突然闯入的人提着离开…… 没想到我独孤瑾活了十八年,一直以来都是勤勤恳恳安分守己,不想今日竟是遭人绑架了? 廿二 叁: “你到底是谁?!” 巨大的咆哮声回荡在四周空旷的沙漠, 时临黄昏,除了几声狼嚎回答我外,只能听到自己愤怒的回响。 我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 除了眼睛和嘴巴, 什么地方都动不了。而眼前这个笑得十分 分卷阅读123 开心的混蛋就是绑我来此之人。 就在刚才,我被他劫到了一片满是残垣断壁的沙上。中途有停顿过, 不想此人武功极是高强,打不过, 还反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这个人也是奇怪, 我那般骂他, 他倒也不气, 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看得我心里发毛。 “你到底要干嘛?” 他穿了一身的黑袍从头到脚,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就连脸上都不放过, 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 “方才要不是我出手救你,你怕是早就被那老头牵去卖了。” “呵呵。”我冲他强拧出笑容, 咬着牙答道:“多谢这位大侠出手相助。” 他倒也不客气,点头应和道:“不客气。” “那么您点我穴做甚呢?” “难道不是你先动手的吗?”他竟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难道不是你先将我掳来的吗?!”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几乎按耐不住想要咬死他的冲动。 如果眼神也能杀人的话,那么这个男人一定已经千疮百孔了。 “我是在帮你。”他一本正经地抱起了双臂, 满是理所当然。 这到底是哪里请来的仙家,能不能作个法送他回去? “好呢大侠, 那能不能请您再帮我一次呢?” “何事。” “帮我解个穴呗。”我冲他眨了眨眼睛,已经是尽我所能在阿谀对方了, 而意思也再明显不过。 不料。 “不行。” “为什么?!” “你会逃跑。” “跑有什么用,我又打不过你。” 于是他低下头, 似乎在思考,最终朝我伸出手来。 我心中一阵激动,以为要重获自由时,他指尖一转,竟向着我的面纱来了,轻轻一挑,那条金色的薄纱便被拨了下来,缓缓飘落在地上。 糟了,师父的叮嘱…… 我心中一惊,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引发之后的什么祸端。正心神晃荡间,瞥见男子微微怔住,随之眼中笑意更甚,嗓音都变得轻快了些:“长得还算不错。” 不错?岂止不错。我一直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说是沉鱼落雁都绰绰有余,这个男人…… “是啊,总比你这遮遮掩掩,又爱点人穴道的小人要好。包得那么黑,怎么,刚采了哪家的花呀?这么迫不及待的又当众抢了一朵。” 抢人也就算了,还害我的灯在半路掉了,也不知遗落到了何方。 “女子还是不要这么伶牙俐齿得好。” 他忽地伸手在我穴道上一点,速度快到几乎不能为肉眼所见。但随着穴道的解开,身体顿时酸痛非常,两条腿都在发软,便也顾不得什么女子形象,直接坐在了软干的沙上。 有风吹来,卷起阵阵黄沙直往脸上扑,我抬头狠狠瞪了男子一眼,随即捡起面纱重新戴上。 “你到底是谁?”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十分疲惫。 “我叫犹昼。” “噢。” 犹昼?不仅名字奇怪,人也不太正常。 他似乎有些诧异,走近了蹲在我面前:“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的女子,你叫什么?” 我不想与他多做计较,遂起身敷衍答道:“独孤瑾。”说着,已随便寻了个方向走去。 犹昼也不拦,兀自跟在我后头,影子被拉得斜长,边跟边问着:“你去哪?” “去哪都比呆在你身边强。”我头也不回地答道。 “你倒是直白。”他轻笑一声,黑影一晃,却是闪到了我身侧。 必须要找到玄阴灯,不能再跟这人浪费时间了。 我暗下决定,打算使个计策逃开,毕竟打是打不过的,□□的话……咳咳,貌似也不太可行。 出神间,犹昼又凑了过来,如魂灵般悄无声息,生生吓了我一跳。 “在找东西?” 他总是语出惊人,我瞬间顿住了步子转身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难 分卷阅读124 道被你捡了去?” 我以为他会从黑袍里掏出玄阴灯来,然后故作不屑答道:“不就一盏破灯嘛。” 结果是我高看他了。 “不知道。” 啊!这个男人! 我愤恨地转过头去,一瞬间注意到了他的左手小指戴着一个尾戒。 戒指应是纯银打造,光泽明亮,状似莲形,又有明月立于中部,看起来华贵,又好看非常。 而这般造型独特的莲形尾戒,倒像是莲月教的标志。 我也只是见过一次,在青天村的石碑上便刻有这个尾戒的图案。还有一些微量的记载,关于莲月教与青天村的渊源。 据说,数十年前的青天村在某一日被沙匪掠夺,搞得村民们纷纷叫苦不迭。而反抗力争者,杀。拒不从者,杀。 一时间,这个只有百口人家的村子顿时有如临人间炼狱,汇血成洼。 莲月教便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打跑了沙匪,又帮助村子渐渐缓和活力。于是人们推选莲月教教主为村长,不论岁月漫长,只要莲月教还在,这个村子便永远隶属于其麾下。 所以传言中的莲月教并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反而是惩奸除恶的正派。 不过犹昼怎会有莲月尾戒? 他若是莲月教之人,那我岂不是成了他的下属? 咳咳,还是装作不知情,不透露身份的为妙。 又走了些许长的路,直到夕阳完全沉下,明月高悬空中。我饿得饥肠辘辘,转眼一瞧,犹昼竟还跟着。 “喂!”我喊他,“你不饿吗?” 他抬眸瞥我一眼,平声应答:“不饿。” “嗯?” 都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了,他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怎么会不饿。 “我有带粮食啊,怎么会饿。”似乎知道我内心说着什么,他倏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花花的大馒头,还故意在我面前晃晃,满是戏谑的语气:“怎么,你饿了?” 真是好话说不出,废话一箩筐。 虽然抢食物不太好,但此时我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还管得上那么多,便整个人扑了上去,双手成爪,就要抢馒头。 我一上前,他就开始闪躲,将馒头高高举过头顶,使我够不着。 啊,奇男子。 争抢的过程中,馒头不慎从犹昼手中脱落,形成一道白色的弧线,朝着不远处飞去。 我大喜,打算抢在他行动之前先奔过去。身后却传来他带了焦急的呼唤:“喂,等等!”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我刚冲到馒头身边,脚下随之一沉,紧接着整个人都往沙下陷去,身体宛如被一个漩涡吸住了一般,失去重力,也使不上气力,只能缓缓下沉着,而沙子几近完全将我淹没。 糟了,是流沙! 我看到那个馒头已然消失不见,一时情急之下,竟将那个混蛋的名字脱口而出。 “犹昼!” 而在我全身几乎埋没的刹那间,黄沙漫漫在眼前飞舞,几乎是迷了眼睛时,我看到一个黑影,速度极快,朝我飞奔而来,应是眨眼间,便腾跃而起,一把抓住了我向上挣扎的手,然后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起,天旋地转间,却是双足又落到了实地上。 “得救了得救了……” 我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情况危急时,我一把勾住了犹昼的脖子,直到现在还没放开。而他也是一直揽着我的腰,甚至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 “原来你喜欢主动的。”他又弯起了那双笑眼,亮亮的,像月牙一样,竟十分好看。 “呸呸呸,你个登徒子!” 我一边慌忙撤手,一边拍打着他,催促道:“撒手!” “那好。” 这回他是爽快了,将手一松,可我我却如被狂风吹翻的花草一般朝地上摔去,摔得严严实实的。 行,厉害。 既到了地上,我也懒得起身了,便干脆坐在沙上撒泼,冲他瞪着眼睛,气呼呼道:“我不管,我饿了,我要吃馒头。如果不是你将我劫持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来,我又 分卷阅读125 何苦落魄至此!” “怪我吗?”他似乎觉得有趣,眉眼一挑,又是习惯性般抱起了双臂。 “不然还怪我?!” “既然如此……”他迟疑着再次探手往怀中摸去,这回还是掏出了馒头来,却终于良心发现,直接将馒头丢给了我。 “吃吧。” “哈哈。”我瞬间笑逐颜开,一把将面纱掀开,捧着馒头就咬,感受松软的食物在唇齿间嚼动留下甘甜,最终滑入腹中,消除我的饥肠辘辘。 在我进食时,犹昼没了声音。我边吃边抬眸悄悄打眼看他,只见他侧面对我,正面迎着月光,双手抱臂,一袭巨大的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飞扬于其身后。 这般看,他似乎挺高的,身形挺拔如松,就是不知长得如何。 坐在这个方向连他的眼睛都看不清,可却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情绪,层层扩散出。 我不自觉看得入迷,又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啊欠。” 犹昼听到响声,头便转了过来,看了我半晌,忽地走近,白皙的指尖在领口处摆弄着,却是脱下了袍子,又蹲下身体,将那件宽宽大大的黑袍披到了我的身上。 “夜里寒风料峭,下次还是别穿那么少了。” 他将此话说得极是温柔,又带着三分笑意般,我抬眸时迎面对上他的目光,一头撞进他的眼里,那双如浩瀚晨星的眼里,仿佛孕育着更加绚丽的极光,竟使我忍不住心中一动,思维跟不上口齿。 “嗯。” 廿三 肆: 见我我痴痴应答, 他便笑了,眉目疏朗,甚至有暗香浮动, 阵阵传入鼻间。 我正看他看得呆滞时, 眼见那对俊眉倏地蹙起,神色在一瞬转变, 别开头去,望向斜后方。 有嘈杂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渐渐始近, 我循着声源眺目看去, 只见远处沙丘上亮有许多的火光, 且正在朝我与犹昼的方向快速逼近。 直到来者近了些, 借着月光才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原来是一群的彪形大汉,一手持兵刃,一手举火把, 身下跨着骏马,嘴里喊打喊杀着。而在人群中心, 竟有一面灰色的旗帜高高扬起。 “是沙匪!” 我惊呼出声时,犹昼已然站起了身子, 留一个宽大的后背给我,面对气势汹汹疾驰而来的沙匪。 他难道想以一敌众吗? 然而我被他这般沉着的样子所染, 遂定下了心,从地上站起, 拍了拍双手,边低头担去身上的沙尘, 边问道:“要打吗?” 犹昼似乎有些意外,回眸瞧我一眼, 而我总觉那眼神应是赞许。 “你打得过?” “小看女子的话,你会后悔的。” 我冲他挥挥拳头,又站到他的身侧,同他一道,看着那漫天的火光涌了过来,然后分开,形成两个方向,将我和犹昼以环状包围起来。 “阵势真大。”我漫不经心地感慨了一句。 “还成。” “跟莲月教比起来,确实是小巫见大巫。” 听我提及莲月教,犹昼一点也不诧异,反倒是攒了笑意道:“原来你知道了。” “是啊,多亏了你的戒指呢,教主大人!” 沙匪在我眼里仿如空气。我转头,冲犹昼嘻嘻一笑,看起来俨然不似一个即将要与数十个沙匪开战之人。 许是这一来二去的对话及表情触怒了沙匪的首领,只听为首之人高高举起大刀,嗓音雄厚沉沉,掷地有声:“值钱的全抢了,然后杀了那个男的,把女的带回去!” 一声令下,沙匪迅速行动。有的下马迎来,有的骑马执刀,为首之人却岿然不动。 “可有把握?”一脚踢飞了一个沙匪,犹昼忽然回头问我。 “若你武功盖世,便有十成。”我边打趣回答,边抓着对手的肩翻身腾跃而起,接着从背后将其踢飞。 有骑马者从侧面袭来,我低头躲过砍刀,又猛得起身,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脚。他本欲再次挥刀砍我,却不想被我抓住了兵刃,然后一个旋身上马,在其后头重 分卷阅读126 重往边上一推,便又成了一个可怜之人。 抢来了一匹马使我心情舒畅,于是坐在马上咧嘴笑着,见数米开外的犹昼只身落在重重敌圈中,仍是轻松应对。 首领只求抓我,不求我死,因此进攻于我的沙匪少之又少,粗略算算,不过十人而已,然,犹昼那边却生生围了近乎全部的敌人。 搏斗之人虽少,我倒乐得清闲,于是时时将目光落向犹昼身上,越看越觉他倒真像是武功盖世之人。 黑衣彰显劲厉,他身手敏捷,且出招狠决,不带半分犹豫,眉目也不似先前那般温和了,只剩眼中疏狂,眉间痞厉。 拳掌皆生风,那数十个沙匪竟无一人能在他身上得占便宜。我看得心中欢喜,一时疏忽,竟差点忘了还有一人。遂是感到身后有掌风袭来时,慌忙向后仰去,却见是沙匪首领,便禁不住勾唇一笑。 都说擒贼先擒王,这为首的既已送上门来了,焉有拒收之理。 我笃定他打不过我,遂是有些掉以轻心,以至于一时不慎,脚踝被兵刃划过,眨眼便泛了红,刺痛难耐。 “野蛮人。” 我愤然相瞪,然而后者嘿嘿一笑,掩映在茂密胡须下的嘴唇看不出在动:“美人就是美人,生气也这么好看。” 他语气极是轻佻,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之后一把捡起地上遗落的大刀,忍住脚上的疼痛朝他扑身飞去。 这一回,终是我胜了。 将刀刃抵在他的脖颈间,又逼其跪下限制其行动,做完这一切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而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那边沙匪顿时停了动作,纷纷侧目朝我望来。 “想不到你功夫还不错。”首领丝毫不怒不惧,且不慌不乱,这点倒是让我颇感意外。 “若你安分守己些,也不会落在现在这般境地了。”我淡淡应答,架着刀刃的手仍是不敢有半分松懈。 “哈哈哈哈哈!说得不错!”他爽朗一笑,竟不挣扎。 “放下武器,再给我们一匹马,让我们离开!”这句话是冲他部下喊的。 没有首领的命令,又忌惮于我,那些人显然犹豫不决,而在他们之中,犹昼便似一池清水中落进了一点墨,突兀在灰尘扑扑的沙匪中,格外显眼。 我看到脱战后的他正抱着双臂望向我的方位,高高束起的长发在脑后随风摇晃着,黑色更衬出他肌肤白皙,凌厉非常,而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便无法得知他此刻情绪。 但大抵是在笑吧。 打了这么久也不见他累,莲月教主还真是名不虚传。 “首领,若不想受苦的话,就劝劝你的部下吧。”我收回心神与目光,低下眸子看着手中人质。 “呵,我王延山岂会怕你这一介女流。” 噢,原来他叫王延山。 而在我感慨其很有骨气胆量时,他又话锋一转,满不正经的语气:“不过……看在你这个美人的份上,我倒是可以放你们离开。” 话罢,遂提了嗓子,冲自己的部下喊道:“给他们马,放他们走!” 既已下令,部下岂敢不从,于是很快便腾出了马匹,将缰绳交予犹昼手中。 犹昼望着我拍了拍双手,又点了点脑袋,转而飞身上马,朝我奔来。 得到赞赏的我瞬间心情犹如飞鸟腾飞般,连说话都止不住尾声上扬,气力很足:“你人还不算坏,望日后别再干这种打家劫舍的恶事了。” 说话时,犹昼骑着马已经快到了我身侧,遂先是朝我伸出一只手来。 回头时,正好见他逆着月光,缕缕清辉如一根绵长的线般牵动在我们之间,又缱绻赖在他的身上。 我看到他眼里落进了星辰点点,又见其眉间清秀似是要害人相思,于是砰然心动,心跳若擂,呆呆地伸出手,下一刻猛得被他握进掌心。 双手相握的一瞬,他眼很快底升腾起一片温和笑意。用力一拉,便将我带上了马,落在他的身后,撞上他的背脊,闻到若隐若现的清香,还……听到了一句极其温柔的叮嘱。 “抱紧了。” 我点头,轻轻缓缓地将双手从他腰后绕过,圈在腹部。他的头发不时从我面上抚过,痒痒的,像池下一条喝醉的鱼,摇摇晃晃,从指尖倏地游过,撩拨起同样醺人的情意。 分卷阅读127 马蹄踏过黄沙,飏起层层迷眼的尘埃浊霾,首领忽地在后头喊我,如同惊醒了一场梦。 “喂!你叫什么名字?” 此刻我心中十分欣喜,遂回眸,冲他应声道:“独孤瑾!” “后会有期!” 我勾唇一笑,将脸贴在犹昼的背上,轻轻呢喃:“后会有期。” 江湖那么大,若有缘分,总会相见的。 而我要找的人,到底何时才会出现? 伍: 我和犹昼一路向东边疾驰而去,一路无言,直到看见前方的亮光和若隐若现的房屋轮廓,才惊喜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看!那里应该是个客栈!” “嗯。” 他应一声,遂是加快了速度,一路朝着光源循去。 “并无客栈?好奇怪的名字啊,好像还有点破……” 从外头看去,这个客栈像是久无人居的样子,连写着店名的匾额都是灰尘扑扑的,墙角还挂着蛛丝。夜风稍大些吹过时,甚至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伴随着风声一起,奏出让人毛骨悚然的乐音。 这里完全是一副破败萧索的模样,可门口悬挂的两个灯笼倒是亮堂得很,似是夜中旅途的引路人。 我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自言自语道:“这里真的可以住人吗?” “走吧。” 还未等我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拴好马匹的犹昼便从身后一把牵过我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向客栈走去,动作流畅自然。 我微惊,下意识想挣脱,却发现他将手越发得握紧了些。 这个男人…… 罢了,既然挣脱无果,我也懒得再做无力之举,遂是任由他牵着,径直推开客栈大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迎面扑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香料应不是西荒所产,颇为奇特新鲜,使我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多闻几道。而眼前陈设却是让我目瞪口呆。 我本以为外表都是那般破旧,便不对店内抱有什么期待,不曾想,这内部竟是别有洞天。 桌椅房柱皆是上好的良木所造,柱上似是刻有某种动物的画像,但形貌奇丽,非我从前所见所闻。 香味来自于桌上熏炉,红烛摇曳,便能得见丝丝缕缕的轻烟传出,再融入四下。 犹昼牵着我入了坐,此时正值夜里,店内并无旁人,空旷得很,他便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呦,有客人来了。” 还未见着人,便先闻其声。我循声望去,见是楼梯间缓缓渡下了一个女子手中执了一柄团扇轻轻晃着,见着人,步伐都变得轻快了,一蹦一蹦的,从楼梯上阶阶跳下。 她将青丝全部绾起,头上首饰仅是一支金耀夺目的步摇。身着一袭白衣,白衣绣了赤色,但花纹古怪,看不出是什么,可也总觉十分好看。 其衣裳半敞,刚至胸前而已,将露未露的样子,格外撩人。束腰处乃是一根红绳,有二金铃挂之,行动时泠泠作响,清脆悦耳。 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模样,明明身材娇小,可于这着装妆容下,却显得其妩媚异常。 这地面虽光洁如镜,她竟足不着履,一步一晃间,已然行到了我与犹昼面前,以扇遮着半面。 “两位,可是要住宿?”她嗓音极是空灵,总是攒着几分笑意般,又显多情。 “是。”犹昼也不看她,径直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我。 嗯? 我一边诧异于他这个痴汉流氓此刻竟不为美色所动,一边自然接过茶水喝了起来。 “好勒。”女子应一声,回过头冲楼上喊道:“阿才,替两位客官收拾两间空房出来!” 没看见有人,只是听到楼上传来回应,是个男子的声音,说话轻轻柔柔的:“好的,老板娘。” 老板娘?! 眼前的女子看起来甚至比我还要年轻,竟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 是我住常年居住在村庄里太孤陋寡闻了吗?还是这女子本就神奇,竟丝毫看不出其年纪与身份。 我怔愣不已,以至于犹昼喊我都没听到。 “阿瑾。” 分卷阅读128 “啊?”我回过神来,无意识的接受了这个奇奇怪怪的称呼。 “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想吃的……” 他这么一问,肚子好像是真饿了。而之前吃的那么馒头早已在那场与沙匪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消耗殆尽。于是摸了摸扁平的肚子,点头:“我要一碗阳春面。” 廿四 陆: “二位可要试试我们店里上好的佳酿?” 老板娘还未离开, 在我们身旁忽道:“酒性生烈,且香醇,大可用来驱驱寒, 暖暖身子。” 也是, 这里别处,用炭盆取暖。一旦觉得冷了, 几盅热酒下肚,便能火热起来。而生于西荒漠上之人, 不论男女, 都有着一副好酒量。 我酒量不算好, 今日却想试试这“并无客栈”的佳酿到底如何, 遂答:“好啊, 那就麻烦老板娘了。” “呵呵,不麻烦。” 她摇着扇子离开。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衣着素素的男子, 怀中抱了两坛酒。 这酒还未开坛,便有气味若有若无地传来, 想来定是难得的佳酿。 “客官慢用。” “等等。”犹昼喊住他,“再上几个小菜, 还有……一碗阳春面。” 我猛得抬头看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小二得了吩咐便下去了。 我望着犹昼, 他也在盯着我,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为了掩饰,我慌忙开坛倒酒, 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却在将碗送到唇边时, 陡然想起了一件事。 “砰”得一声,我大力将碗置于桌上,脸色瞬间由红转黑。 “怎么了?”犹昼挑了挑眉,不解我情绪突然的转变。 “你竟还好意思问。”我气呼呼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感觉胸腔堵着一团火,“若不是你突然将我掳走,我的灯怎么会弄丢,我们又怎么会遇上沙匪,又落在这四下荒凉的客栈里!” 他一愣,显然没料到我的爆发,却始终会错了我的意思:“你的灯丢了?” “是啊。”我没好气地斜他一眼,兀自喝起了纳闷酒。 “那好办啊,我帮你找。”他说着,在我一饮而空的碗中又添满了酒水。 “好啊。往哪找。”我皮笑肉不笑地抬眸看他。 “这你就别管了,至少我莲月教主的称呼,可不是白叫的。”他颇为得意地晃了晃左手上的莲月戒,烛影摇红中,他的眼眸闪闪发光,而这副样子却让我想到了向父母邀功的七岁小儿。 于是莫名间,火便降了下去。 “若是寻不到,我看你这教主也别当了。” 我将另一坛酒抛给他,他稳稳接住,尔后竟是揭了脸上的黑色面罩。 我以为他不过是眼睛好看了些,下半张脸定是个丑八怪。可不曾想,他的这副样貌,竟是能让我心跳若擂。 该怎么形容呢? 清秀,还是邪魅。 五官白皙,嘴角若有若无的扬起,他这一笑,竟是让我恍然若觉这漠上八百余里竟是纷纷开出了花。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此话用来形容他,倒是十分合适。 见我仍是痴痴盯着,他不免嗤笑出声,握着杯盏打趣道:“怎么,我脸上有花吗?” 咳咳。 被逮了个现形的我只好慌乱地饮酒掩饰。 “没有没有。” 那酒一杯接着一杯下去,不一会儿便觉头昏脑胀,浑身都在发热,而眼前几乎模糊一片,于是恍然自己竟是醉了。 确实是烈酒。 我艰难抬起眼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见犹昼一下变成了三个,还觉好笑,却道:“我有点困了,先回屋睡了。” “你醉了。”他直接点出我现状。 “唔,还好,只是有点晕。” “不吃面了吗?” 我摇头,颠颠倒倒地朝楼上走去。 才触到枕头,便忍不住陷入沉沉的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途中似是有什么预感般懵然半睁开双眸,依旧模糊,但此刻却见到有个人影立在我的床头,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香味隐隐涌入鼻间。b 分卷阅读129 r 我只以为是在梦中,便叨叨了一句:“犹昼,你好香啊……” 怎么会看见犹昼呢? 是梦吧。 应真的是我醉了。 柒: 这一觉睡到了晌午才醒,醒来时,脑袋依旧沉重。 到底是什么酒这么烈,不过几杯而已,竟是让我醉了大半日的时光。 缓缓下楼,见客栈内多了不少的人,有些嘈杂。而犹昼已经点了一桌的饭菜,此刻正执了一卷竹简细细看着。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衣,褪去黑袍,倒是换了个气质。周围人声鼎沸,喧闹非常,他如流水般淡然处于其间,光辉洒落一身,似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心中一动,脑子都清醒了不少,足下稍顿,随即跑过去坐在了他的面前。 “还晕吗?”他放下竹简抬眸瞧我一眼,眸中如同盛了沙丘上的绿湖。 我摇头,开始对面前的佳肴大快朵颐。 他看着我的吃相忽地“噗嗤”一笑。 我问:“笑什么?” 他朗声回答:“你看起来像只猪。” 猪? 有哪只猪如我这般沉鱼落雁貌美如花的。 他怕不是眼神不好。 “你像狗。” “噢。” “噗。”我差点没把饭喷出来。 同这个男人说话怎么总是容易动气呢? 我懒得再说什么,又扒了两口饭菜便回屋了。 房门一关,瞬觉世间清净了许多。余光瞥见床头放着犹昼的黑袍,本想撒气似的将其扔到地上,却在抓起的片刻闻到了衣上的幽香。 这个气味…… 好像在哪里还闻到过。 贴近细细闻了一会儿,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干脆不再去想。 反正天下香料众多,有一两个相似应是正常。 倒是这件黑袍。 脑海中一时浮现出新月当头,男子逆着银辉,万般清冷散落肩头,双手一伸,却是将黑袍披到了我的身上,然后温和的嗓音激荡起夜中不息的波纹。 “夜里寒风料峭,下次还是别穿那么少了。” “嗯……犹昼这个人,有时还是……挺温柔的嘛。” 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嘴角竟是不自觉地扬起。 待心神回过来了,又发现自己已经是面上烧红,而心里头那朵浪花始终高居不下。 算了吧独孤瑾,你还有师父交代的任务要完成,还有人在等你,可不能把感情与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啊。 我使劲拍了拍双颊,想要驱散脑子里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且暗中做下决定——明天就离开。 悄悄离开。 并非我不想依靠莲月教的力量,而是任务隐秘,又不知何时才算结束,不愿拖累他人,也不愿麻烦犹昼。 做下决定后,我便抱着黑袍出门,打算将衣裳还给他。 不想才至犹昼房门前,便听到有女子的话语声传来,声音娇人妩媚,似乎是那个……奇怪又神秘的老板娘。 然而他们谈话的声音轻细如蚊,使我什么也听不到。 我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遂是干脆若无其事地敲门。 “是我,独孤瑾。” “进来吧。” 屋内的女子果然是老板娘。 高挑玲珑的身躯依旧带着蛊惑魅人之力般,让人忍不住为之心动。 “怎么了?”犹昼正在书桌前写着还是画着什么,见我到来,不动声色地将纸悄悄盖上。 莫不是在替老板娘画像。 我冲他露出会心一笑,随即将黑袍放在了他的桌上。 “这个还你,还有……今天晚上我想邀你出去走走,可否赏光前来?” “呵呵,你们聊吧。”一直在边上的老板娘忽然出声,她转身离开瞧我的那一眼里,不知为何,竟是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但毫无敌意。 为何?我记得我没对她干什么呀。 房门被轻轻带上。 分卷阅读130 犹昼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在听到门关上的声响后,他亦笑,笑得温文:“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想去散散步,晒晒月光。” “晒月光?”他挑眉,不解。 “是啊。”我答的一本正经,“阳光使万物生长,奈何我偏爱月光,使万物寂静。” “唔。”他低下头,似是在细细品味我的话,末了便抬眸,沉沉的目光依旧盯着我,“那好,我会去赴约的。” “那便好。”我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凑近了他,神秘兮兮地悄悄问道:“对了,你和那个老板娘是不是……嗯,那种关系。” 他显然是装作没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偏着头问:“什么关系?” “就是那种……不能说,只有你们两个知道的关系。” “噢……”他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给了我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对,我们是那种关系。” 嘶…… 他说这话时,一概的幽香再次扑面而来。 这次我想起来了,犹昼身上的气味,竟和初次到“并无客栈”时,香炉里燃的熏香是一个气味,而这个客栈的老板娘,恰恰也是带着这种香味。 廿五 捌: 还是夜晚好啊, 特别是在这种星月灿烂的夜里。 我特意将与犹昼相约之地挑在了一块巨岩之下。 岩石缓平,倒像个小山丘。 夜风徐徐吹来,带来清冷的气味, 和月色的呢喃。遥远的沙漠腹地, 隐隐可闻旅人的叹息,亦或是, 野兽的低吟。 而白日里的大片黄沙,此刻于月光的映照下彰显出如玉般的白, 又发出“呜呜”的声响, 一点也不止息, 最后, 终是被来自我身后的稀碎脚步声打断了, 藏身于更浓的夜色中。 “唤我来此,是要和我幽会吗?” 我淡笑回头,瞧见犹昼将手负在身后, 正站在不远处,嘴角噙着薄薄的笑容望像我。 那笑像花瓣似的, 薄薄的,又柔柔的。 转身的刹那, 我见到了他眼中的惊艳,自己倒映在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眸中, 格外清晰,仿佛整个人都漂浮在湖泊的水面上。 起初我是想向老板娘借了一件衣裳。然而她说这是她一位友人相赠的, 奈何自己身躯矮小,根本就不合适, 便又赠予了我。 衣裳看上去不算雍容的华贵,却也价值不菲的样子。 是蓝色的绸缎薄纱所制, 仍是半身裙,可比我原来那件好上太多了。 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我打算今夜只为犹昼一人起舞。遂是对他道:“就当作是幽会吧。你先在这看着就好了。” 说完,便朝着岩石顶部缓缓走去。 待我站定顶端朝下望去,犹昼亦是抬首望着我。白衣飞扬,高高束起的黑发更是猖獗舞动,此刻银辉落在他的脸上,就像地上也诞生了一个月亮。 我笑,于是见他也笑。 鼻间是清冷的气味,我带袖舞动,衣间垂饰相互碰撞泠泠作响。 虽说如果不是因为他,玄阴灯也不至于遗失,我们也不至于遇上沙匪。但,或许他真的是为了出手助我,才将我带走的呢? 我不愿去揣测太多,因为有时知道真相,反而会让自己变得更不愉悦。 遂是尽心尽力,将舞跳好。 我望到极远处的河流,静止般横在漠上,如一条莹白的线,无线拉长伸展,看不到来路与去处,但总是在那里,于漫漫时光下奔流。 突然响起的萧声使我动作微微一怔,岩下,犹昼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长玉萧正吹着,萧的末端挂着一串纷白的穗。 不想他竟还会乐器,而此刻正在为我伴乐。 萧声朝着四野奔波而去,间途和着风吟,如同暗中萤火的反响。 “喂!”我停下动作喊他。 他止了吹奏,抬眸看我,等我继续开口。 “你上得来吗?” 正是风盛,长发乱舞迷了视线,我将发拢到耳后的片刻间,便见犹昼已然踏空而上,缓缓落在我的面前,似是远去的故人乘风归 分卷阅读131 来,又似是一瓣花落在了湖面,浅浅激荡出无声的波纹。 “你……” “我上来了。” 他眸中含着潋滟光色,我一时错愕,恍惚觉得他并非普通人类。 也许是妖怪。 可又有哪个妖怪如他这般洒脱成性的呢。 我点头,邀他坐下,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本来彼此默默无言,只有风徐徐吹过的声响,但他忽地开口,率先打破了沉寂。 “你寻那灯,是因其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是啊。”我坦然应答,晃荡着两条腿,脚下是朦胧一片,“因为那灯能带我找到一个人。” “为何要找那人?” 今夜的犹昼似乎有很多疑问,我颇感诧异地瞧他一眼,继而答道:“没有为何,只是必须要找他。” “那……如果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呢?” 他猛得转头,目光灼灼盯着我,又仿佛眼里藏了掠不尽的雾气。 我一怔,却自觉将这话归结为玩笑话,遂轻轻扬唇一笑,接而褪去足上步履。 鞋子从高处掉落,掉至沙上,声响不大。 “如果你就是那个人的话……” 我倏地站起身子,背对犹昼双手张开,赤着足摇摇晃晃走着一字步,才走几步,又一个旋身回眸,话语中带了半分玩味。 “如果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就必须要取走你的一样东西了……” “只要不是心脏,我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他也跟着站起,伫立原地,双手执萧负在身后。 “原来你这么怕死啊。”我嘻嘻笑着凑近他,又戳了戳他胸前心脏的部位。可他却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稍低下头,与我平视。 我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耳中传来汩汩的风声和犹昼低声的呢喃。 “若是没了心,我还怎么继续爱你?” 他在说什么?! 这回真的是五雷轰顶般的震惊,直接将我轰了个外焦里更焦。 是他在开玩笑吧,一定是的。 我愣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良久,才打着哈哈道:“哈哈哈,你这个人就是风趣……”边说边挣脱,却无奈那只抓着我的手竟纹丝不动。 我和他从相识到现在不过几日而已,虽然我常自吹自擂,但还不至于魅力大到几日便使他这个至高无上的莲月教主喜欢上我? 又盯了半晌,他忽地松了手,然后满脸理所当然坦荡的表情,“没错,我就是这么幽默风趣。” 他脱口而出且将手撤去时,我竟感到一阵失落袭来,为掩饰,遂眨了眨眼睛,故作调皮道:“呵呵,我就知道你在开玩笑!” 接着便是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 “今夜累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我拍拍犹昼的肩,想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遂朝着来路走去。 他却忽道一声:“走这条路更快些。” 话音未落,已有一只温热的手圈在我的腰间,然后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起,竟是又一次腾空而起。 这个人,又是不由分说将我“掳”走。 片刻后,脚下才触到冷散的沙粒。 我站好,见到鞋子落在了不远处,便走去将其捡起,接着头也不回地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犹昼在我身后喊道:“独孤瑾!” 我定住,却不回头。 这种时候,还是该当断则断。 “早点休息,明早见。” 没有明早了犹昼,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略微扯了扯嘴角,不曾察觉是苦笑,心里头的酸楚揉散开来,胸腔中亦堵得我发慌。 可我还是带着轻快的语调边走边回应:“好啊,明天见!” 答是这么答,可我却在丑时出发,没有惊醒任何人,但骑走了唯一的马,想来犹昼既和老板娘相识,应是会有个照应,便不用再担心那个男人。 我踏着月色离开,没有行李,身无分文,仅带上一个满当当的水壶。迎面而来的冷风使思绪越发清晰,遂是循着记忆中的路急急奔去。 约莫行了几个时辰,天末泛上了白,便知此刻是卯时,可眼前依旧空旷一片,除了沙丘还是沙丘 分卷阅读132 。 当夜晚过渡到白昼时,沙砾亦随着时辰的变化改变自身色彩。于是一路赶来,便觉行在一片活生生的沙漠。 万物皆有生命,一粒沙,一缕风,一块岩石,一抹阳光。我深知有灵魂的经过,独特的气息拂过鼻翼,待马粗重的喘息声惊散了这气味时,我才恍然大悟——已经行了太久,马需要休息了。 正好前方有高耸的岩石投下巨大的阴影可供遮蔽阳光,随即下马,缓缓牵着它走到阴影处。 岩石很大,像个巨大的三角,我便藏身于三角一侧的阴影中,自己先喝了两口水,接着将剩下的水倒在手心,伸到马嘴下。 要想安然离开此处,徒步定是不可取的。 马比人重要。 这是大部分漠上之人常传的话。 我不过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想找玄阴灯,却不知从何找起,放弃了犹昼的帮助,接下来的路应该会更苦难吧。 提到他……也不知道那个人发现自己离开了没。 会不会来找我呢? 这个问题仅存于我脑海中片刻,便立即被晃了出去。 他与我非亲非故,找我做甚。 我不去细想,靠着略冷的岩石缓缓坐下,余光处忽见岩石另一侧的地上似乎格外杂乱,像是人的脚印? 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除了我的马在低吟外,耳中甚至还传来别的马匹的呼吸声。 十分微弱,但仔细听,还是足够清晰。 那头还有人! 既然将自己隐藏起来,定是不便见光之人,我想做些什么,却又觉是徒劳。 只要我现在上马离开,那头会立即知晓,如此一来便毫无意义。 是敌是友还未可知,仍可静观其变。 我时刻注意着那头的动静,一边紧绷,一边休息,待休息了半晌,想来马也恢复了些许体力,便轻轻挪动着身体站起,打算抢在对方还未行动的当头飞快上马离开。 然而,还未等我走到马的身旁,便已听到另一侧传来了细微的响动,似是脚步声。 我不敢再有丝毫的犹豫,几步朝马急速奔去,却在摸到缰绳的刹那感到身后的阴影铺天盖地般袭来,遂侧身一躲,不想回头的瞬间猛得眼前一黑,肩上一沉,就此失去了知觉。 最后只听到马儿受惊的嘶鸣,还有一个格外低沉的男声…… “抓到了?” 若是这次能平安无事,那我将很有必要到神庙中去拜拜神佛,以求祛除我身上的霉运,防止日后再被别人掳走! 廿六 玖: 我在途中醒来, 眼前是漆黑一片,双手被束在身后,甚至身体各处皆传来不适感。想来自己应该是被套在麻袋里当成了物什一般横放在马背上。 不知道行到了什么地方, 总之一路颠簸, 晃得我胃中难受非常。 若我猜的不错,此刻应是午时, 一日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刻。 豆大的汗珠顺着肌肤滴落下来,袋中比外界更为酷暑, 我暗自叹息, 为自己常年来的不幸感到悲哀。 我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怕惊扰了这一群身份不明的人, 在我感到自己即将再次昏厥过去时, 马终于停了下来。 有人将我从马背上抱下,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喊声:“大哥!” 听这阵势,这里怕不是沙匪窝。 事实确如我所想的那样, 这里被称为“落沙寨”,亦是沙匪的老巢。而这群沙匪的头领, 落沙寨的寨主,原是为我所识的。 在他再次开口时, 王延山那独特的嗓音,便使我立即认出了是他。 浑厚, 但略显沙哑,真如风沙般可迷人心。 “我把你们嫂子给带回来了。” 他格外地高兴, 掩不住语调飞扬。 什么嫂子,我吗? “嫂子不会在袋子里吧?”有人提出疑问。 “大哥是抢了个嫂子回来啊!” 没错, 还真是抢来的。 我在袋中热得冒汗,又因怒气而感到头顶生烟, 但还是纹丝不动,装作晕死。 “她还没醒,我先抱她回屋,待会儿再说!” 王延山很快绕过了一群属下,将我带回他的房中,且终于摘下 分卷阅读133 了袋子。 好不容易又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没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引得后者发笑。 “别装了。”他猛得凑近我,锐利的目光就落在我的脸上。 我迟疑着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之人并非那日我所见到的王延山的面容,于是心生诧异。 难道是我听错了? 包围我与犹昼的那个王延山是个络腮胡子,毛发旺盛。可眼前这人,白白净净的,甚至算得上是清秀。 见我一脸茫然疑惑的模样,他哈哈大笑着,随后转身在屋内取了一样东西回来。 “你看看,可还记得这张脸。” 仔细一瞧,发现他手中竟是拎着一张人/皮面具,而那张脸看起来,便是之前所见到王延山的脸。 我感到无奈,瞬时觉得面前之人宛如六岁孩童般幼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可还是挑了挑眉问他:“所以,你将我套来是想做甚?” “你没听到外头的人喊你什么吗?”他反问我,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将人/皮面具随手丢到一边,又凑近了我一些,此时已经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了,都能感到他说话时喷洒的热气,使我的脸片刻红热起来。 我苦于双手仍被缚住,无法将他推开,只能尽力靠后,期期艾艾道:“什,什么?” “他们喊你大嫂,所以……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了!” 啊呸。 我忍住没有骂他,也没有发脾气,反而莞尔一笑,冲他淡淡点头道:“梦做得不错。” “哈哈,你这女人倒是有趣得紧。” 王延山终于起身,不再压迫着我。 “之前和你一起的那个男人呢?怎么,你被他抛弃了?” 他又晃荡到了桌边,我眼看着他倒了一杯茶水,而后送到我的面前,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我顺从地将水喝下,倒不怕他下药,喝完才答:“他可是个你惹不起的人物,只可惜与我无关,既不是亲人朋友,也不是伴侣。” 说出这话时,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心中竟会隐隐失落。 “噢。”他意味深长地长吟一声,将杯子置于一旁,转头问我,一脸的认真,“你在失落吗?” “没有。”我干脆应答。 “算了,别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你且在这好好休息,一日三餐少不了你的,待后日,便是我们的大婚。” 他自顾自的说着,甚至不等我开口,人已经将房门打开,走了出去。 “喂!谁说要和你成亲了!”我焦急唤他,奈何他置若罔闻,“砰”得一声,就将门重新关上了。 外面这是什么世道啊,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不说,竟还敢逼良为娼?! “王延山!你就是个混蛋!” 我直接破口大骂,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也不顾外头是否有人,要是有人,听到最好。 现在想想,果然还是我的青云村好。这一来二去的折腾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复命。 拾: 虽说我是不愿意安安分分便同他成亲的,但绝食来得太痛苦,所以该吃的还是得吃,该不理的人还是不理。 为防我逃走,王延山竟将窗户全部封得死死,且在门外上了把大锁。 原本我以为双手解脱后离开这地方简直是轻而易举,现在却发觉此地像是个金丝笼。 途中他来过几次,但我每次看到他都选择别开头去,不论他说什么,一概不言语。如此一来,他时而自觉没趣,便会离开。 说来奇怪,我一没色/诱,二没言语勾引,他怎会瞧上我,并想和我成亲的? 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辗转到了婚日,一大早我还未睡醒,便数个女子进来给我梳洗打扮。我一边诧异于这种地方竟还会有女子,一边扭转着身子不肯就范。 于是后来,她们直接在我头顶盖上了大红盖头,甚至又绑住了我的双手! 我急得大骂,可那群女子却像是冰霜做的似的,根本毫不理会我的恐惧与急切,直接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布,堵住了我所有的言语与哀求。 她们将我带了出去,我看不见路,眼前一片红色,但听周围锣鼓喧天,又有喜声连连,便知王延山是在玩真的。 我站定在他面前,他忽然故作深情地问:“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分卷阅读134 下一刻我坚决摇头,不带半分犹豫。我以为他会气恼,不想他哈哈大笑起来,隔着盖头摸了摸我的脸,我闪躲着,他却满不在乎道:“我这人一向很有耐心,也相信日久生情,就算无情……”他顿了顿,手指缓缓滑下,却是猛得捏住我的下巴,冷冷道:“就算日后生不出感情来,能每日看到你的这张脸也是好的。” 我这人啊,真是越到紧急时刻反倒越是从容,面对王延山这般,比起先前,竟是镇定了许多。本想嗤笑一声表示不屑,奈何嘴巴里被塞了白布,发不出声,只得作罢。 终是我看错了他,以为那日一别后他真会改过,到头来还是个登徒子,无耻又无情之人。 几声锣响,便是所谓的大婚将要开始。那些女子依旧架着我,又推着我朝前走去,走在王延山的身边。 然而才走几步,便听到有人的喊声由远及近,那人应是跑过来的,一路气喘吁吁,连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大,大哥,不好了,寨口,寨口那莲月教已经打过来了!” 听闻莲月教三字,我瞬间浑身一怔,几乎想喊出声来。 是犹昼吗?他知道我在这? “莲月教的人怎么会来的?!”王延山明显语气不善,掩不住的怒气冲天。 “听,听说……” 报信之人吞吞吐吐的,似乎在小心着什么,而王延山早已不耐烦,“快说!” “听说他们是来讨要人的……”那人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 “要人?谁?” “好像就是……嫂子。” 果然是犹昼! 我内心一阵喜悦,欲想挣脱钳制奔向寨口,然,这次却换作王延山一把抓住了我,稍稍低头,在我耳畔冷冷低声道:“你和莲月教是什么关系?” 我呜呜出声,他顿了顿,抓着我的手松开了,似是有所明白,一把便掀开了盖头,将我口中的白布抽出,又一脸怒容地冲那群女子喊道:“谁让你们封她口的?!” “咳咳咳。”我躬着腰身咳嗽连连,还不忘瞪着他,“别假惺惺了。” 许是我这一言彻底将王延山激怒了,他紧紧蹙着眉头再次朝我伸出手来,却在触到我肩膀的刹那,于他身后急急飞来一只利箭,贯穿着周围的气流划出长鸣,从我身旁飞过的同时,也正好擦伤了王延山的手。 他吃痛,将手缩回,猛得转过头去瞪着来人,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也是这猝不及防的一箭,使得周围的人群顿时拥攘起来,锣鼓声停了,只有兵刃碰撞的清脆声响格外清晰,而那些女子们纷纷做鸟兽散,此地一时,除了我,全剩下男子。 我颔首望去,一眼就瞧见犹昼骑着黑色的骏马正在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他又换回了一身黑衣劲装,长发高高束起,半张脸上依旧戴着那个面具,仅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和那双此刻遍布着寒冷阴鸷的眼眸。 “是你?” 王延山也认出了他来。 犹昼一言不发,驱使马匹停在了王延山面前,翻身下马时,高大的身躯落下了一地阴影。 他的目光掠过我,仅仅只是一瞬,却是竭力在克制怒意,努力将柔情展现于我面前的样子。 他就在那里,光芒万丈。 我猜想自己是不是早就与他熟识了,否则怎会觉得连吹来的风中带有他与众不同的香气,都会让我觉得万分熟悉。 我从前……见过他吗? 廿七 拾壹: “原来你是莲月教的人。”王延山冷笑一声, 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又无痛般若无其事地接过下属递上的一柄大刀,战意显然。 “放了她。” 犹昼言语平静, 也听不出重缓, 只是这一句听上去倒更像是命令,自然让身为沙匪首领的王延山心存不满, 难以接受,于是眸光更冷, 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紧接着走到我的面前, 将我牢牢挡住, 故作挑衅道:“她已经是我的夫人了, 你说怎么放?” 犹昼懒得理会他的春秋大梦,只是冲我淡淡道:“独孤瑾,过来。” “我也想过去啊!”我紧锁着眉头在王延山背后走来走去, 奈何双手被捆,根本无法逃脱。 “上次一战是我大意了, 不过……”王延山转过半个身子来,滴 分卷阅读135 着血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脸上, “既然是败在夫人手上,那便算不得什么。” 说完, 他又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其实应是对我说的:“夫人啊夫人, 你说我们落沙寨与莲月教平时井水不犯河水,今日竟是为了你大打出手, 说出去,可也能成一段佳话呢……” 他话里讽刺显然, 犹昼却并非那么容易被言语激怒之人。 “你今日并无胜算。”犹昼淡淡抛下一句话。 王延山抬头望了望天,叹出一口长气来:“打不赢就打不赢吧,胜败历来是兵家常事。” 他此刻竟看得淡然,我颇感意外,余光却瞄到不远处犹昼身边的沙匪正在悄悄行动,急忙脱声提醒:“小心身后!” 正伺机偷袭的沙匪还未来得及下手,便被揭穿,举着刀有些不知所措,下一刻却被转过身子的犹昼一脚踹飞了出去。 这一下正是引战之举,很快沙匪们都开始了光明正大的进攻,不知何时,王延山也冲了出去,加入对犹昼的包围打斗中。 我趁他离开,感觉找到一柄躺在地上的大刀,小心翼翼地利用刀刃划着束缚双手的绳索。 待双手自由后,我亦加入进去助犹昼一臂之力。 我们打得风风火火,小兵交给我,王延山始终是犹昼一人对付。 两人对峙,却是犹昼一直占据上风。他显然未出尽全力,看起来闲闲的,动作也轻盈,根本不急于将王延山制服,倒像是在捉弄着后者。 “该死!”一来二去后,王延山也了然此刻处境,更是恼羞成怒,发了疯般举着刀砍去。 然而我一点也不担心犹昼。他武功深不可测,自然不会落败。 才一转视线,我却猛得浑身一怔,目光紧紧落在一处,难以移动。 那里不过是最普通的矮木桌,摆着不算华丽的瓜果小菜,一盅并不香醇的小酒,可,除出这些,那酒旁的闪着微弱光芒的灯盏,不是我苦苦追寻的玄阴灯又是何物! 我欲过去,沙匪们却总是不屈不挠地挡在我的面前,无奈之下,只好出手将他们重伤,方得自在。 玄阴灯正在发光,那就是说,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附近? 我急忙转头朝四下望去,却在看到犹昼时眉目紧缩起来。 真的是他吗? 是他又当如何呢? 我不愿自己寻的人是犹昼。 他太好了,不应为我利用,也不应成为一个工具。并且我还不知,待寻到了那人,又得取回什么东西。 心情极为复杂地将灯拿起,我冲犹昼大喊一声:“犹昼,该走了!” 他没看我,但定是听到了的话,动作流畅凌厉起来,几下便将刀架在了王延山的脖子上。 对于王延山,我无所谓他的生死,所以并不出声阻止或是怂恿,只是默默看着,看着犹昼不过手起刀落,削去了他的一缕乌发,又说了些什么,最终转身上马,朝我奔来。 这回,没有人阻挡我们。 他骑着马停在我面前,再次朝我伸出手来。 我迟疑片刻,终是随他上了马,坐在他的身后,一手揽他,一手抱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已经离开了落沙寨,莲月教的人也一并撤离了,我忽地在他身后出声问道,毕竟这是我其次关心的问题。 “你那晚如此反常,想来便是悄悄离开。”他淡淡回答。 “所以你一直在跟踪我?” 可这茫茫大漠上要跟踪一人岂非容易,他是怎么做到的? 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许久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以后,你不许再一个人跑掉了。” 听上去,他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我呆呆望着他的背影。 好像在颤抖呢。 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呢? 有些事情,大概我至死也不会知道,可我总觉得自己应是和犹昼认识了许久,不是几年一世,而是在无限的轮转中,我一直都在不断地与他相识。 这种感觉与心情,很难用言语表达。所以我伸出手,轻轻拥住了他,怀中的灯绽放着明亮的光芒,亮得灼目。 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我闭上眼,眼前耳边出现的是那夜月下,他忽问我:“那……我就是那个你要找的人呢?” 而我 分卷阅读136 权当他是在说玩笑话,却半是认真半是玩味回答:“如果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就必须要取走你的一样东西了……” 取走什么东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远处的天际,身边急速飞过的高崖岩石,绵长起伏的沙丘,我无心留连这些景色,只是抬头望了望天,默默将灯拥得紧了些。 师父是将我养大之人,对我有着再造之恩,师姐们对我更是极好,而青天村的村民都很和善朴实。 那么犹昼呢? 他很温柔,温柔得像是一池湖水,可师父却说只有他能救青天村。 准确来说,并非他,而是他所拥有的东西。 该如何抉择呢? 明明好像先动心的是我呀。 拾贰: 犹昼骑马一路带我向南而行,我却从未想到这次他竟是带我回了莲月教。 我以为那个地方会是阴冷黑暗的,至少会有高大的建筑,上面雕刻着莲月教的图样,又或是成群的下属两列排着队齐呼:“恭迎教主!” 然,这些存在于我想象中的画面一个都没实现。 现实中的莲月教只有屋舍俨然,像一个小村落,甚至还有老人小孩,田地牛羊。 我看得目瞪口呆,只见犹昼骑着马带我穿行在小道上时,迎面走来一个扛着锄头的农夫冲我点头微笑。 这……确定是威名赫赫的莲月教吗? 我倒是不讶异为何漠上会有田地。 只因西荒南椽南斋,其中有一块地域与南斋气候极似,因此此地也被称为福地,可养牲畜,可种棉草,可饮甘泉。 不想莲月教竟是建立在这块福地上。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不一会儿马便停了,犹昼将我扶下。 “是不是觉得幻想破灭了?”他笑吟吟地看了看我,一手拉着我进了眼前的大门。 说是大门,其实不过是比别处房屋的门扇稍大些罢了。 而里面陈设同我想得一样,简单的桌椅,毫不华贵的茶壶杯盏,一切单调平庸得不像是犹昼会居住的地方。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耀眼,气质也不同寻常家公子,更何况他还身兼着莲月教教主之职。 如此一切,无论怎么看,都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居住在这种地方的。 “这里……就是莲月教?” 犹昼摸出一个茶杯,斟了一杯水递给我,“嗯。” 虽说这屋内陈设简单陈旧,但大都干净,不染一尘。 我暗自对犹昼稍有改观,想起了什么,遂是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甚?” “带你回家啊!”他冲我咧嘴一笑,十分自然。 “回家?”我看了看四周,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苦涩与无奈,后面半句话几乎是自顾自地喃喃:“这里哪里是我家啊……” 我家应该在青云村,应该在青天观才对。 犹昼默默走过来,牵住我的手,拉着我又往后门去。 后面的风景更不似西荒了。 于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花海,扑面而来皆是暖风,耳边所闻皆是虫鸣。 我一时看得呆了,竟不知还能在西荒看到这番美景。 “你以后就同我住在这儿吧。”犹昼忽然出声,顿时使我回过神来。 我转头看他,见他目视前方,手却将我握得很紧。于是转回头,同他一样,望着漫山遍野的花草满不在乎道:“笨蛋,我也是要回去的啊。” “回去,去哪?” “青云村。” 他点头:“有些耳熟。” “数十年前,是莲月教救了青云村,赶走了沙匪。不过……”我笑笑,拍了拍他的肩,“那时候你我都还没出生,你还不是教主呢。” “是吗?你怎知那时我不是教主,也可能是我早就知道你会在那里成长,所以特地赶去救青云村的啊。” 他俯低了身子,平视我的眼睛。 “又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了。”我白了他一眼,“因为你啊,至多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啊,又怎会是数十年前的莲月教主呢。” 如果是的话,那他应该年近五十才对。可眼前之人,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个快至半百的中年男子啊。 见我一脸呆滞的模样,犹昼忽地“噗嗤”一笑,还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故作深明大义道 分卷阅读137 :“那好吧,你就陪我在这儿住个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亲自送你回去。” 一个月吗? 倒也好。 可以在这段时间内好好思忖思忖。 不过前提是,得让犹昼爱上我,才能得知我要取的,究竟是何物。 廿八 拾叁: 不曾想过犹昼竟是在这段时间内将自己活得像个六岁孩童般, 整日带我满山遍野地跑,不是下河捉鱼,就是下田插秧。 哪有正常的男子会带着女子下田插秧的啊? 还有他的下属, 初次见面时眼里还带着惊艳, 第二日见我在田地里辛勤劳作,又望望同样的犹昼, 遂是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冲我笑笑, 齐齐唤道:“教主好!教主夫人好!” 原来我竟是升官了么, 从一个沙匪大嫂成了莲月教的教主夫人。 “嗯。”犹昼头也不抬, 自顾将一根稻穗埋进泥里。 “你嗯个什么劲!”我愤恨地朝他扔去一块脏兮兮的泥巴。 泥巴沾在他黑色的衣裳上, 虽不怎么显眼, 可仍是看得出。于是他回过头,猛地也朝我扔了一团黑乎乎的泥。 但这泥却是砸到了我的脸上,瞬间火冒三丈高, 气得我不顾一切地追逐他:“犹昼!” “哈哈哈!” 真好啊,这个阳光, 这个微风,这个其乐融融的氛围。 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一日夜晚, 他神秘兮兮地拉着我跑到亭子里,周围黑乎乎的, 像被墨浸染过的夜,唯有云层后隐隐透着光亮。 我百无聊赖地问他:“你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我都插一天的秧了,困死了。”说完便打了个哈欠。 然而他却紧紧握着我的手, 神秘兮兮地伸出食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说道:“嘘, 不要眨眼噢……” “无聊。”我强打起精神,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看着四周。 开始只有零星几点的亮光,如幽幽萤火缀着这无尽的黑夜,又过了一会儿,亮光渐盛,萤火渐多。 此时,月亮也出来了,如羞怯的闺中女子缓缓从云后露出头来,刹那间,世界宛如天光大亮。 我看得挪不开眼睛,犹昼忽在我耳畔轻道:“还没结束呢。” 这一语宛如吹气,轻飘飘的,又似是直直往心里落了去。 “是孔明灯!”我惊讶地指着一处的亮光忍不住惊呼出声。 四野丛中缓缓升起了一盏一盏的灯火,如同要取代这个黯淡的星辰一般,孔明灯越来越多,且越升越高,直到我抬起头时,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萤火与灯盏,宛如遍布着整个夜空。 灯上好像还写着字,不过离得远了些,看不太真切。 我倒是头次见到此番美景,还是一人独独为我所做。 “你可喜欢?”犹昼倏而问道。 我转头看他,看他眼底亦是布满了灯火辉煌,萤火繁华,倒是教我想到了一个词:秀润天成。 “你……弄这些干嘛?” 本想应一句喜欢,却觉太过肉麻,遂是明知故问,不曾察觉嗓音已是带了哭腔。 “因为我想让你留下来啊。”犹昼笑嘻嘻地凑到我眼前,“想让你留着我的身边。” 我怔住,一时脑子空荡荡的。 大抵见我这般模样,他叹了口气,尔后猛得拥住了我,熟悉的幽香争先恐后地朝我扑面而来。 “独孤瑾,你听好了……”他顿了顿,于是我本能地竖起耳朵认真听他的话。 “我爱你。是爱,不是喜欢。” 我爱你…… 我…… 感觉眼眶湿热非常,甚至来不及眨眼,便有豆大的液体滚落下来,顺着脸庞,砸下来,周围静到,几乎都能听到这种声音。 怎么回事? 有点兴奋,还有点难过。 我拼命抹了抹眼泪,慌忙挣脱他的怀抱,几乎是下意识地掉头就跑,连回头都不敢。 这句话我好像期待了很久,一边期待,一边又想着他绝不能说出口。 那一夜,我落荒而逃,逃回那个被他称作是“家”的地方, 分卷阅读138 却忽地发现大堂桌上不知何时摆了一副画。 画中女子正在轻轻笑着,眉眼弯弯,明艳非常。 我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什么炸开了一般,“轰”的一声,几乎要震碎我的五脏六腑。 画中女子,竟然是我…… 那时犹昼悄悄画的人,是我? 我不敢多想什么,只急急逃进自己的屋内。汗和泪混在一起,已经累得只能靠在房门上气喘吁吁。 玄阴灯就在那里,在我的床边,此刻它黯淡无光。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是想也不想,几步上前,抓过灯就猛得往地上摔去。 摔吧。 摔了就好了。 我这样劝慰着自己。 然而,在一堆破碎的琉璃间,一个小小的纸条猝不及防地打乱了一切思绪。 我愣了半晌才蹲下身子捡起纸条,将其展开,上面字数不过寥寥无几,却是再次将我离崖边推进了些。 “若对方爱上,则剜其心,将心带回,可救性命。” 剜心? 原来师父要的,是犹昼的心。 可为什么偏偏是要他的心脏? 我不懂,也不想懂。 木然地牵了牵嘴角,无奈地笑笑,随后将纸条烧毁,将碎片捡起,已经很小心翼翼了,不想还是被其中一块所伤。 见红的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迅速在我的皮下游过,直接冲着心脏而去,震得四肢百骸都在剧痛发麻,而后眼前开始模糊不清,连意识都开始涣散。 我这是……要死了吗? 下一刻,天旋地转间,世界由此陷入了漆黑一片。 无边无际的梦境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有些迫切的模样,可我却不知那人是谁,只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是谁呢? “你要记住,只有取来他的心脏,你才能活,青云村的村民才能活下去……” 耳畔传来另一个不同的声音,充满了蛊惑般,宛如要将我拉扯进更黑暗的地域。 它持续诱惑着,且一点一点靠近,蚕食我最后的理智与挣扎。 “独孤瑾!” 最终于我沉迷前的瞬间,那个呼唤我的声音陡然间增大数倍,竟是生生将我拉回了人间。 睁开眼睛时,周围灰暗一片,能听得到屋外的雷雨声。 我缓缓坐起,看到床沿坐着一个男子,见我醒转,他只是稍稍一愣,随即松了一口气,又猛得将我拥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身上有着若隐若现的香气。我本能想要杀他,遂是悄悄摸出枕下的匕首,在他身后高高举起,却不想僵在了半空,迟迟未能刺下。 不对,我好像想起他是谁了。 “犹昼?” 我迟疑着喊出声,颤颤巍巍的,如同一把拉坏了的二胡。 “我在。” 男子回应道,我却突然间像发了疯般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甚至连鞋都未穿,就火急火燎地往外跑去。 夺门而出的那刻,犹昼一把抓着我的手腕:“独孤瑾,你……” 然而我回过身,毫不迟疑地在他的手上划过一刀。他吃痛,松了劲,我便趁机跑出了屋子。 外头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地,像是要不顾一切地砸碎这片土地。一切景物都掩埋在浓稠的暗色中。天上无月无阳,云层十分厚实,根本无法辨认时间。 我不知道我要去往何处,只知道我一定要离开犹昼身边,否则我会忍不住伤害他。 脑子疼痛得仿佛要裂开,就连心脏也是绞缩成一团。 我跌坐在湿软的沙上,周围空荡荡的,衣裳也被淋湿,和头发一起紧紧贴着肌肤。 有人在我脑中道:“杀了他,再取了他的心,你就可以回来了,回来拯救你的师姐们,还有那些村民……” “不……”我抱着头,竭力对抗。 “难道你不要师父了吗!还有那些善待你的村民们!”那声音逐渐刺耳与凌厉,似乎在一寸一寸地凌迟着我的思绪。 “不要,我不想杀他……” “不想?”我仿佛看见师父手执着一柄长剑出现在我身旁,披着雾气,依旧身着青衣,面容姣好,只是 分卷阅读139 往日的温柔神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被称为痴狂冷漠的样子。 “你从小便被父母遗弃,是我带你回的青云观,教你读书,教你写字,还教你武功。师姐们平日待你也不薄,好吃的好玩的都带着你……” 她在我四周走着,剑端落地划出道道痕迹。 “瑾儿,你一直都很听师父话的,很乖,很懂事,也很聪明,否则师父也不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如今有妖物祸害青天村,难道你不应该出一把力,帮帮他们吗?” 我陷入了沉默中,倒不是觉得师父的话有理。 忽然出现的马蹄声震碎了那个喋喋不休的幻像,还未等我回头,身后便传来声音。 “呼,找到你了。” 我站起回过身子,瞧见犹昼下了马,端端站在雨里,却依旧站得笔直如松,连这斗大的暴雨都无法压垮他。 他朝我缓缓走来,我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匕首对着他,故作凶恶地恐吓道:“别过来!我会杀了你的!” 可那个傻子竟只是笑笑,偏着头问:“为何要杀我?” “因为我要你的心。” 他敛了半分嬉笑的神情,却依旧固执道:“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啊。”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咬着唇,使劲跺了跺脚。 到了这个关头,犹昼怎么还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态度。 “我要的,是你身体内那颗会跳的心!” 这回,他彻底收了笑意与玩味,换上了认真的神情:“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液体,也分不清到底是泪是雨水,反正这不重要。 “因为我要用它去救人,师父说,只有你的心才可以救青天村的人们。” 我未曾发觉犹昼的步步逼近,只觉得脑袋要炸开般的疼,甚至感到喉咙腥甜,下一刻,就忍不住“哇”出了一大口乌色的血液,浓稠地诡异。 犹昼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你这是……”他紧紧拧着眉头,一双眼中包含了许多的情绪,有愤怒,无奈,苦涩,担忧…… 我一直都搞不懂他啊。这个傻乎乎的男人,虽身为莲月教的教主,领着一众部下,可其实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啊。 “松开我吧,我怕我真的会杀了你。” 我狠下心,再次用力推开他,然而他却十分坚决地将我拥得更紧了些。 “我说过的,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平静地像是置身于一片花海中,而我仿佛并没有要杀他的心思,此刻两人拥抱在一起,只不过是伴侣间常有的亲昵。 “不杀他,你就会死!”又是那个疯狂的声音,在我脑海中狂轰滥炸。 “啊!”我忍不住抱住脑袋嘶吼,大抵此刻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狼狈疯子,“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那你就杀吧。” 犹昼连手都未松动一下,可我却猛得将手中的匕首刺向他,刺向他的背脊,刺下,又拔出。 他的身躯只是稍稍一怔,见我一脸呆滞的表情,他便再次冲我笑笑。 我没看到的是,他身后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然而我只听到他对我柔声说道:“抱歉,忘了告诉你,我是妖……” 也许后面还有一句“所以你杀不死我。” 但听到这句话时,我终于松了口气,也终于能冲他笑笑了。 太好了。 我本想说话,可在张嘴的同时,胸腔中仿佛积攒了无数的压力皆数喷发,牵引着五脏六腑的疼,刹那间,漫天席地的红色出现在我眼前,浓重的血腥味掩盖了犹昼身上独特的幽香。 也是那一瞬间,我感到周围寂静了许多,雷声停了,也没有惨白的亮光划过天空,我仰着头,仿佛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眼中见到的雨水都宛如被放慢了速度,一点一点,落在我的脸上。 再没有那个刺耳的声音了,也听不到犹昼的呼唤。 这次,我是真的要死了吧。 可是我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就这样去往冥界,真是有些不甘心。 眼前越来越模糊与灰暗了…… 尽管此生走来半是笑声半是眼泪,尽管我无用,最终没能完成任务救助村民,但我并不后悔。 在天地都黑 分卷阅读140 暗的时候,眼前忽地出现一幕幕场景,从小到大,四季更迭,年复一年,那些曾经发生的事全都快速在我眼前闪过。 人死前,真的会有走马观花啊。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个夜晚,星辰灿烂,圆月高悬,巨大的岩石崖上,女子身着轻纱随风起舞,腰间挂饰碰撞泠泠作响,崖下站着一个男子,白袍飞扬着,面容清俊。 这次,我却看到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我杀过你,只是可惜没杀死,这样,也不算违背师父愿望了。 廿九 拾肆: 雷雨依旧猛烈, 无止无息地摧毁着地上的一切。 稀疏的林间,男子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他的怀中始终抱着一个女子, 只是已经死去多时。周围到处都是血迹, 被雨水一冲,渐渐流往低处, 像一条血河似的,又汇聚成了红色的水洼, 触目惊心。 “你来了, 淮望。”男子忽然开口, 对着面前的空旷之地说话, 声音沙哑地几乎不成样子。 他都不想哭了, 早看惯了这种场景,都已经失去怒气,只剩下淡然了。 空无一人的四野, 只听得到布靴缓缓踏在地上的声音,似做回应, 却依旧见不到来人。 半晌,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人影才显了形。 被称为淮望之人迎面走来,是个女子, 又似是踏空而来。 虽未遮伞,可雨水并未将她淋湿, 而是被她周身笼罩的什么东西阻隔在了外头。“” 她面上蒙着一块黑纱,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像极了黑夜中的鬼魅,然她眉梢眼角却是温和的, 仿佛藏了许多的韵味。 “世上有一生灵,双生同胞,一阴一阳,无形无源。传言其不老不死,难伤不灭,超脱六界之外,亦不属五行之中。” 淮望边走边絮絮叨叨着,嗓音极是婉转,恰似春日中拂过一池湖水的风,只是仍旧带了些末冬的森寒和傲气。 “《天音经》将其阴称为‘娅’,阳为‘犹昼。’娅者,可晓未来事,犹昼者,若食其心,人可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妖可一步登仙修为大增。” 淮望顿了顿,端端站在男子身旁,打趣道:“只是……要得到你的心可不容易呢。” “需得我爱,方能得心。”男子接过后半句话。 “否则啊,就是拿斧头劈,也没法将你的胸口劈开。”淮望蹲下身子,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匕首,在男子身前比划着,故作凶恶道:“真想把它剜出来啊,这样吃了它的话,我就能一步登仙了。” “你不是讨厌仙吗?” “谁说的,夜阑之就是仙啊。”淮望猛得站起身子。 男子默了半晌,才道:“可她并未刺向我的心脏。” “嗯。”她点点头,“也许她本就无意杀你,不过是想将你吓退罢了。” 藏身暗处的她自然是目睹了全程,只是她无法出手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酿成悲剧。 “但其实,你一早便知她要来杀你了吧。想必是娅替你预知过。” “不仅如此,娅还预知过她这一世会在青云村长大,于是我一直在暗中保护着青云村。然而已经是第二十三次了。” 犹昼抬手,摸了摸怀中人的脸,脸上挂着苦笑,含有三分无奈,三分木然,剩下全是苦涩,“这是我亲眼看着她第二十三死在我的面前了。” 都过去数千年了,时间久远到他都快忘了这个诅咒是怎么得来的。可他还是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是真正的第一次,那时还不存在一切的祸根。 “但是不管她轮回多少次,不管她下一世是人是妖,不管她容貌如何。变化,我总是会找到她的……”终于有泪从眼眶中流出,犹昼紧紧抱着独孤瑾,哭笑着道:“然后与她相爱,再一次看着她死在我的面前……” 淮望一直蹙眉看着又哭又笑的犹昼,始终没有发出一言。 他们相识了许久,这样的犹昼却是第一次见到。良久,直到他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时,她才徐徐道:“看你们折腾了这么久,我倒是寻到了一个法子。” 犹昼猛得转头看她:“当真?” “不然我也不会到此来见证一场悲剧了。”淮望扫了一眼四周,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似是自言自语道:“她的灵魂已经被强行带往轮回盘了呢。” 分卷阅读141 话罢,伸出手来,凭空捻出了一朵通体鲜红的花。 此花一茎只开一朵,花叶永不相见。色如血,根如芋魁,有游子十二环之,相须而生,而实不连。 “她身负诅咒,连我也无法将她复活。不过……” 淮望将花置于独孤瑾的胸口,双手捏决,口中喃喃有词。须臾间,那花便散做红色的烟雾,渐渐融入独孤瑾的身体中。 “轮回盘说到底也是我的东西呢,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追踪到她下一世的足迹了。” “可她下一世还是会死的。” “所以现在才是我要说的重点。”淮望突然严肃异常,于掌心中变化出一个镯子来。 此镯通体呈墨色,表面光滑,不过嵌有一颗赤色的宝石。石如米粒小,却在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整体看上去,虽算不上丑陋,却也不会是为女子倾心的首饰。 “这黑色的部分呢,叫幽黛玉,可是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南冥池底搞出来的玩意儿,有定魂锁魂的功效。” 淮望一本正经的介绍着:“而这颗宝石则是天目。” “天目?”犹昼拧起了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淮望,“上古至宝?这不是你打死也不愿意拿出来的宝贝收藏嘛。” “知道是我的宝贝还不好好照我的吩咐做!”淮望“啪”得一声,直接将镯子拍在犹昼的掌心,又漫不经心道:“若是无所用处,不也就是块破石头嘛。” “你……” “天目可以重塑魂魄,加上它,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哈……”淮望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然后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走去:“再等等吧,十八年后,我会再回到西荒,到时再告诉你她的下一世是何人,在何处……噢对了。” 她顿住脚步,转过身子:“你若是寻到了她,切记把这个镯子给她戴上。而之后的事,我之后再告诉你……” 淮望刚要离开,犹昼立马出声喊住了她。 “等等!” “嗯?” “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淮望看着他,没有说话,但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青天村里似乎有一个妖孽在祸害村子,而她的身体里被植进了蛊虫,我想,大概和她口中的师父有关。” “噢?何以见得?” 犹昼笑了笑,却是冷笑:“她师父对她说,只有我的心脏才能救青天村的人。” 淮望既没点头答应,也没摇头拒绝,只是留下一句:“真是麻烦。” 话还未落尽,她便化作了一阵轻烟,逐渐消散在了氤氲着雾气的暗林间。 不一会儿,一只巨大的虫子从天而降,“砰”得一声掉在地上,震得树叶纷飞,泥泞四溅。 “那村子里消失的人都是入了这臭虫子的口了。还有人在等我,先告辞了!”淮望甚至都未显形,一句话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传来。 一句“谢谢”停在犹昼喉间,未来得及说出口。 不过,若是她听到了的话,大概会很鄙夷地回一句“庸俗”吧。 他们二人算是老朋友了,认识了少说也有数百年。淮望知道他绝大多数的事,然而他却对她的事一知半解。 只知道她曾身为冥王,和天界众仙有过一场恶战。他本以为她会讨厌仙家,可她还是喜欢上了一个仙界的月老。 大概是他自己不懂吧。 犹昼笑了笑,将独孤瑾的身体轻轻放下,随后站起了身子,走向那只正在蠕动的巨大虫子。 较真来说,她并非是虫,而是蛊,一只妄想成仙的蛊妖。 “你就是她的师父。” 蛊妖盘起来时,几乎比房大,她在地上剧烈翻滚着,看起来痛苦万分,而于她身体七寸之处,有着明显的剑伤,且正在往外渗出绿色的血水。 想必这伤是淮望干的了。 怎么能伤她呢? 他还想,自己亲自动手呢…… “她竟然不听我的吩咐,没杀了你!”蛊妖虽然疼痛万分,却还是憋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来。 “呵。”犹昼忍不住勾唇轻笑一声,“你想成仙是吧?” 他朝蛊妖走得更近了些。 “那我就送你去往极乐世界成仙好了!” 下一刻凶光乍现,全身灵力亦暴涨数倍 分卷阅读142 ,一脚便将面前这只硕大的蛊妖踹出去老远,然后瞬间靠近,于手中变幻出长剑来。 剑刃锋芒,青霜过处便是一声哀嚎,绿色的血液飞溅一地。犹昼杀红了眼,直到蛊妖动也不动了,他仍在疯狂地砍着。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天依旧阴沉,那些溅落的血迹没有雨水的冲刷便汇聚一摊,周围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像是死亡的味道。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没问前因,却已知后果。于是他痛快地杀了蛊妖,然后走回独孤瑾的身边,抱起她,又将她脸上的泥泞擦去,笑道:“我替你报仇了哦。” “你真傻,连师父是人是妖都分不清,竟还被暗中下了蛊。” “走吧,我带你回家……” 家,家在哪里呢? 他带着她回了莲月教。 记得上一世的她说:“想要在村子里,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可以下田插插秧,然后和迎面走来的村民打打招呼。家可以不大,陈设也可以简单,只要一桌一椅,有最朴素的茶壶也够了。噢对了,后门一定要开满了鲜花,最好是放眼望去,便是花海的景色。然后犹昼你啊……嗯,只要永远呆在我身边就好了。” 今生,他将她所有的幻想都实现了,除了永远呆在她的身边。 最终他将她葬在了后面的花海中,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犹昼之妻,瑾之墓”。 她最初的名字便是叫瑾,而后的每一次轮回中,她的名字里始终带着“瑾”字。 而这样的碑名他亦不知道写了多少次,每一次在她死亡后,都是他亲手葬了她,然后刻上同样的碑名。 犹昼之妻——瑾。 我会找到你的,不管过去多少年,不论你轮回多少世,尽管你将我遗忘,但是没关系,只要我记得你就好了,只要我还在,就定会一直踏往寻找你的路途中。 此生你若依旧离我而去,下一世,我必更加倾尽心力地爱你…… 廿十 地末: 不知不觉就入了夜, 屋外的风极大,可店小二还是往客栈门口挂上了两盏红艳艳的灯笼。 真是怪异的一家客栈。 刚讲完故事,月牙便被感动到涕泗横流, 一边哭, 一边将哥哥月山当做宠物紧紧地抱在怀中。 “呜呜呜,太感人了。” “喂, 许月牙,鼻涕!你的鼻涕要滴下来了!” 月山好不容易挣扎出月牙的魔爪, 有些欲哭为泪地看着自己尾巴上白亮透明又粘糊的液体。 “我上辈子究竟是干了多少恶事, 这辈子才摊上你这么个糟心的妹妹。” “你还敢嫌弃我!”月牙插腰瞪眼, 转而又过来揽着我的腰, “哼, 姑娘就不会嫌弃我。” 我默默将月牙推开些:“说实话……我也嫌弃。” 她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夜阑之,然后干脆地将脸转向阿九, 换上一副哭腔:“呜呜,阿九……” 于是只有阿九欣然接受了这只哭花了脸的猫。 “所以说, 你千里迢迢来到西荒,就是为了履行这个约定?” 一直默默无闻的夜阑之忽然出声, 不知怎的,月牙一时间都不闹了, 安安静静地呆在阿九身边。 “嗯。”因说了太多话感到口干舌燥,我干脆地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空。 茶水清香, 就算是一饮而尽,也会有香味与淡淡的甘甜残留唇齿间。 “他大概明日就会来了吧。” “但是姑娘, 你不是说见过那个独孤瑾跳舞吗?可你却在她死了以后才出现的啊。” 月牙的问题让我禁不住一笑:“其实,独孤瑾在汉城的酒桶上跳舞时, 我也在场。” “原来那时姑娘说的有要事相办,竟是去逛集市了啊。” 一旁的阿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只能憨厚一笑。 阿九跟了我二十余年,十八年前我与她一同游到这西荒,落宿于汉城。我因想着孤身外出走走,便刻意不带阿九,留下一句“要事相办”,遂溜出了客栈,游上了街,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犹昼当时也在其中,但我天生为青妖,无息无形,若我不想,何人能瞧出我的存在。是以,连犹昼也未曾察觉,我一边窥视着他,一边打量着酒桶上的女子。 分卷阅读143 独孤瑾是唯一让我感到惊艳的异域女子,她在酒桶上舞动时,虽能看出其并未专致学过俗乐舞,但依旧灵动韵致,让人难以不为之倾心。 “咳咳。当时我被独孤瑾所惊艳,又见她被犹昼掳走,当即有了兴致,遂尾随于他们身后……” “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啊!” 人未出现,声音先到。客栈的大门猛得被风吹开,红色的灯笼摇得厉害,却依旧顽强地挂在上头,黑夜中风啸的呜鸣声像极了老妪的哀泣。 我本想沉下脸来对着来者,但想到终是自己先跟踪人家不对,遂是摆出笑脸相迎。 “来啦,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到呢。” “一收到传音鸽就来了。” 我记得我是刚到客栈时放出的传音鸽,到现在不过三四个时辰吧。 还真是爱之深,思之切。 犹昼显了形,却披着大黑袍子,面上戴着黑黝黝的面具,和着这如墨的夜色与凄厉的风声,倒把月牙吓得不轻,眼睛瞪得有两个核桃大,一直哆嗦着,真是有损妖怪的威严。 “那什么,麻烦关下门,风太大,都把我家月牙吹傻了。” 犹昼没有拒绝,也没有反驳什么,而是顺从地将门关上。 “他们便是这些年一直陪着你的同伴?” 阿九冲犹昼礼貌点头,后者同样颔首回应。 “不,你错了。”我认真道:“他们都是我的手下。” 瞬间数道鄙夷的目光朝我投来。 “这位也是吗?” 犹昼带着玩味地指了指夜阑之。 我淡淡瞥夜阑之一眼,平声回应:“燕勒轩打杂的。” “是啊。”夜阑之偏头看我一眼,瞧不清红纱后的双眸,但话中总归是带着笑意的:“摊上这么个刻薄又懒惰的老板娘,真是此生不幸。” “哈哈。”见我损人不成反被损的幽怨模样,犹昼愉悦的笑出了声。 “笑够了?” “咳咳。” 他识趣地止了笑,从隔壁桌下拖了把凳子坐到我的身旁,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我的肩,惹得一旁的夜阑之警惕地望向他。 “说吧,在下洗耳恭听。” “说什么?” 我当然知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装作不知,默默将他的手挪开。 犹昼没有说话,但我的余光却瞥到他已经深深蹙起了眉头,不知是怒是惑。 “噢……那个啊。不急不急”我故作迟来的恍然大悟,看起来极其敷衍,又慢慢悠悠地轻抿了一口茶,然后召来小二,一手端着茶杯,下巴朝犹昼的方向一扬:“麻烦给这位公子也开一间上房吧,银子我出。” 瞧瞧,我多大方。 “败家。”闷头喝酒之人突然出声。 “你懂什么,这叫大方!” 我一把夺过夜阑之的酒杯,双目怒视着他。 “大方之人怎会抢我的杯盏?”他迎面对上我的目光。 二人正对峙间,我倒是忘了身后还有一个犹昼,遂是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头。 “你又想打什么算盘呢?” 犹昼站起身来,看看我,又看看小二,显然是对我的行为感到疑惑。 我一边揪着夜阑之的耳朵看他,一边还能认真回道:“放心吧,凡我答应过的事,便不会违约。你只需要今晚在这儿好好睡上一觉,待明日,你便能得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 许是被我一脸的真诚所动,犹昼先是一愣,随即终是点点头,轻松笑笑道:“那好,我先去睡了。” 话罢便同店小二一道上楼去了。 走到门前,他还不忘回头看看我,又看看夜阑之,满是同情道:“记得下手轻点,毕竟除了他,估计也没人敢要你了。” “小二!麻烦把他的被褥烧了!” 我在底下喊着,犹昼早已开门进了屋内。 “他就是犹昼?”被我揪着耳朵,夜阑之还是一脸的若无其事,却见他默默地斟了一杯酒,送到我的面前。 我下意识便松了手,接过酒杯,淡淡“嗯”一声。 “但他看 分卷阅读144 起来和常人无异,只是气息稍稍怪了些,不似我们妖类。”月山一下跃到了桌上。 “若是教你看出了,这‘犹昼’还有什么可稀罕的。” “世上不止他一个‘犹昼’么?” 我摇头,望了犹昼的屋子一眼:“恰恰相反。犹昼和娅超脱了六界,因而无死无灭,若心还在,犹昼便不死,娅便不灭,二者相生相依。若这个犹昼死了,才会出现第二个犹昼,如此循环……” “啧啧,这么强大的灵物,到底是怎么诞生的啊。”月牙终于晃过了神,一脸的感慨道。 “谁知道呢,大概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我打趣道,伸了一个懒腰,“所以啊,这世界上,这天地间,暂不论未来,且言今日,便是一个犹昼,只有一个犹昼。” 也只有这个绝无仅有犹昼,爱着那个同样绝无仅有的她。 “这便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吗?一人永生不死,一人永入轮回。” 夜阑之无愧为月老,我转头看他一眼,见他却望着杯中酒水发呆。 他……在想些什么呢? 我从未向他表面过心迹,他也是。虽常说些情话,但总感觉是在玩笑,百年来,并未有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表白,可我们还是保持着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于是外人都当我们是伴侣,却也只有我们彼此清楚,其实都未正面承认过。 如果说,我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开口,那么他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最后懒得再想,干脆一挥衣袖:“好了,各自回屋休息去吧。” 申月——终生 天初: 翌日犹昼起了个大早, 又张罗好了早膳等我们下楼。 他今日倒没有戴上那副黑黝黝的面具,却还是将黑发高高束起,一副江湖侠客的模样, 只是这位“侠客”缺把佩剑, 此刻还在大口大口地喝着白粥,就着咸菜。 小二说过日暮才有怪风作祟, 因此客栈一早便是拥挤了许多的客人,个个高谈阔论着。 “今天天气不错。”我端端坐在犹昼面前, 愉快地喝起了粥。 然而他瞥了一眼外头的艳阳高照, 蛮不在乎道:“西荒的白日大都是这个样子。” 我白他一眼, 随后放下碗羹, 撑着脑袋看他, 笑眯眯地说:“我指的是某人。” 犹昼抬头,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一大早就这般殷勤,我认识的犹昼可是以懒著称的。” “有求于人的话, 自然要勤快些。” “哈哈,也对。”我勾唇笑笑, 重新捧起碗:“不过话说,我似乎从未见过娅呢。” 面前的人动作一顿, 随即拿着筷箸敲了敲碗,脆响间冲我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在这儿多呆几天的话, 你迟早会遇见的。” “你这话中似乎透着什么消息啊。” 他耸耸肩,一副“就说到此”的表情。 “那好吧。”我拿起未用过的筷著亦敲敲犹昼的碗, 又凑近了些,小声同他道:“半个时辰内进这家客栈, 且腰间挂有佩剑之人,便是你要寻的人了。” “你说的是……这家客栈?”他显然感到讶异, 神色莫名复杂。 “看来你也是知道的,周围的客人都不是人类。”我沉下声,扫了一圈四周,“想必只有妖才能看得见这家客栈,因此……”我顿了顿,将目光落回犹昼的脸上:“你该庆幸的是,她今生是妖。如此一来,她的寿命自然会更长些,也更有利于幽黛玉和天目的发挥。” 犹昼赶忙从怀中掏出镯子来,问道:“你说要给她戴上这个镯子,那么戴上之后呢?” “你记着,二十一年后的中秋夜,她将会死在一只狼妖的手下。” 犹昼刚张了口要说话,我马上又道:“你不能阻止狼妖将她杀死,只能等她死后,幽黛玉会将她的魂魄锁在躯壳中,然后,你再这把匕首刺入她的心脏。” 我于掌心中变化出一把匕首来递给犹昼。 匕首的刃乃是万年寒冰打造,上面刻着青色的,繁杂而古朴的花纹,摸上去冰凉生寒,仿佛冷气要渗透肌肤侵入到骨髓里。 “这是冥界之物,可以将她的魂魄打散。一旦魂魄四分五裂,天目便会自行发挥作用了。” 我难得一本正经地同他说了这 分卷阅读145 么多话,也不知他记住了多少,只见着一直锁着一双眉头,又紧紧盯着手中的匕首。良久,才轻声开口道:“你的意思是,重塑她的灵魂,便能打破诅咒?” “冥王之眼可以看到遥远的将来,但它所预兆的结局却是多种。毕竟人们无时无刻都在变化,结局当然也会随之改变。我看到了你和她的结局,有好有坏,有破解了诅咒的,也有永生都在追寻的。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办法了,只是,重塑灵魂后,她还是将忘却你。不过……”见犹昼一脸凝重的模样,我故作打趣道:“我相信你这么厚脸皮的人,一定会紧紧追着人家不放的。” “哈哈哈,还是你懂我。” 他成功笑了,却像极了敷衍。而后转头盯着客栈的大门,默默将匕首和镯子一并收起。 起先进来了一个女子,虽年轻貌美,衣着华丽,但腰间只系着一个香囊,并非是我们要寻之人。 后来进来的两人,却是男子。其中一人长得眉清目秀,且个子高挑,腰间挂有一把看起来华贵不已的佩剑,走进门时气宇轩昂的,说话却像是故意压低着嗓音,一瞧便是女扮男装。 我瞥见犹昼正在看着那人,于是了然一笑。 犹昼似日,瑾似月,日月重逢于一片天空下时,正如秋日湖面的光色相和,便是一眼,已像抛却了千百年的光阴和枷锁。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人比犹昼更熟悉她了。 那两人同小二攀谈着什么,半晌过后明显脸上挂着失落。 我见他们似乎就要离开,于是拿了一只著敲了敲犹昼面前的碗。 他终于回过神来,颇为兴奋和激动地看着我。 “还不快去?” 于是他瞬间喜笑颜开,笑得露出一排亮白的牙:“多谢!” “喂,记得不要太过分啊。”在他急急忙忙走之前,我还忍不住揶揄道:“照人类的年龄来说,她如今不过七八岁,可别太过折腾人家了。” 犹昼的脸上升起两抹红晕,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在那两人的后面,飞快地离开了。 犹昼走后,我扫了一眼一屋子的客人,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话说这家客栈也是怪异,明明接待的都是妖怪,却又好像害怕着日暮那个做风做怪的妖似的。” 难道屋外头的是个活了千万年的大妖怪? 思忖间,我听到阿九的声音于不远处响起。 “犹公子去哪?” 犹昼前脚刚走,阿九后脚便到。她绕过嘈杂的客人坐在我身侧,看了一眼犹昼吃剩的粥。 “追媳妇儿去了。”我懒懒抛下一句话便欢欢喜喜地用起了早膳。 阿九向来聪慧,于是瞬间了然。 “犹公子倒也是痴情之人。” 阿九笑笑,看着人来人往的客栈,不知是透过这些想到了什么。 也许是曾经那个繁荣热闹的回春堂,也可能是过往洋溢着欢笑的李府。 或者,是同样痴情的许咏。 见氛围即将凝重,我立马递给阿九一双筷箸,并用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别想那么多了,犹昼就是一个见色忘友的家伙,还是先喝粥吧,否则待月牙来了,这顿饭便不清净了。” 话声甫歇,阿九还未来得及颔首,我便听到身后传来月牙懒洋洋的声音:“哈……姑娘阿九,你们怎的起这般早,月老大人还没醒吗?” 我缓缓回过头,见月牙一边揉着睡眼一边打着哈欠,晃悠悠地下楼来,怀中还抱着同样倦意十足的月山。 “那个酒鬼估计是昨晚喝多了。” 月牙走到桌前,看到满满一桌的粥菜点心,眼都挪不开了:“哇姑娘,这些都是你点的吗?” “不,是犹昼……”话一出口,我就立马想到了什么事情——犹昼那家伙点了一桌子的食物,没付账就跑了。 我呆滞了半晌才捏着筷箸咬牙切齿道:“好家伙……” 月牙阿九对视一眼,接着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想来自己并不缺银两,便也不再气愤了。正闷头喝粥时,周围的客人忽然有了骚动,一个个似乎都在惊叹些什么,遂抬头,先是见着月牙一脸的疑惑,接着顺着大众的视线望向客栈大门。 原来是个女子。 模样精致动人,明明看起来年纪轻轻,着装打扮却显得成熟妩媚。腰间别有金铃,行走间泠泠作响,分外悦 分卷阅读146 耳。 女子一路带笑走来,手中始终持着一柄团扇。她约莫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年纪,可那些客人及小二却齐齐唤她为老板娘。 见到我,年轻的老板娘明显笑意更甚,缓缓朝这边走来。 她的身上带着阵阵幽香,还隔着数米,便已能嗅到。 “我才外出几日,不想店内竟来了位贵客,这位姑娘可是来这儿游玩的?” 她的嗓音也极是柔和,像一只风情万种的狐妖,然而我却看不出她的真身是何物,同时嗅不出她身上带着半分妖气。 而她既称我为贵客,想必是知晓我的身份。 “没有多贵,只是家里待惯了,便出来走走。” 女子微微一笑,兀自坐了下来,客人大都喜爱她的美貌,故此周围围了一圈的人,见着我,四下的私语声更杂更多。 “喂喂,那个姑娘长得好像挺不错的。” “和老板娘有得一拼。” “我还是喜欢老板娘,那个姑娘的表情太凶了。” “……” 月牙他们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我则蹙起了眉头,一方面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花瓶古董般被人观赏评议,一方面对这些人的无礼与肤浅感到怒火中烧。 大抵女子看出我神情不对,遂是一挥一袖,将周围聚拢的客人遣散:“大家都去用膳吧,否则便是辜负我这‘有间客栈’内的雅景。” 她说话是恰到好处,既不会惹客人不悦,也不会使自己徒劳无功。 很快,那些客人当真如潮水般涌来又褪去,一时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姑娘莫怪,他们并非恶人。” “我知道。”我点点头,表情逐渐放松了些:“否则我早就按耐不住手脚了。” “哈哈。”女子轻笑出声,我淡淡瞥她一眼,不明所以。 “恕我多嘴,我有一事想要告知姑娘。” “噢?” “算不上告知,应该是提醒。”女子将乱发往后拢了拢,一双细长的媚眼里透着精光。 “愿闻其详。” 她凑近了些,以团扇掩饰,悄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望早早离去。” 自踏进这家店时,我早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听闻这老板娘的话,却是彻底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与疑惑,同时心头逐渐泛上乌云。 她许是知道了些什么,而我大抵猜出了她的身份,若真是那个人,那这句提醒便不得不信了。 然而我却忽然道:“这家客栈曾经唤作‘并无客栈’吧。” 老板娘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如此,我想我是猜对了。” 有间客栈的老板娘,便是“娅”,而这家客栈在多年前,曾叫做“并无客栈”,也就是说,犹昼一直都知道,所以才会说,让我在这多待上几天。 娅能预知未来事,我虽然也能看到未来,但对于自己的事,从不会主动去看,一直秉持着随遇而安的心态。 遂是站起身子,招呼着月牙他们:“回屋收拾收拾,顺便把夜阑之叫起来,我们得走了。” 这次他们倒还算听话,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回屋收拾行李去了。 对于娅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我并不打算离开,所以只让他们收拾包袱。可我也不想“有间客栈”因我受到什么牵连,故此打算待月牙他们离开后,我便与夜阑之前往别处。 “多谢老板娘的提醒。” “但我看姑娘好像无意离开。” “该来的总是要来,躲躲藏藏已经没有意义了。” “确实。”娅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抬眸又道:“不过姑娘你也不用担心我这客栈,毕竟开了这么多年,没点措施怎么能行呢。” 仿佛能听到我的想法般,娅的脸上果然没有一丝的恐慌或是压力。 许是因为这个女人活得比我久多了,自然看透了这世间的诸多。 我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一句感激的话时,便看到阿九急忙下楼走到我的身边,悄声附耳道:“姑娘,月老大人并不在屋内。” “不在?”我诧异看 分卷阅读147 她。 “连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屋内看上去并无有人住过的痕迹。” 那只死狐狸又在玩失踪吗? 来不及想他的事了,我话锋一转,认真地叮嘱阿九道:“你且与月牙月山先回燕勒轩,至于夜阑之,他身为月老,自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九一脸的关心,我冲她笑笑,为了避免他们的担忧,只得宽慰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我与夜阑之二人有事要办,带着你们不方便。” 她显然不信,可既然我不愿说,她也不再多问,只道:“如此,那我与月牙他们便先回燕勒轩……等你们回来。” “……好。”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前的最后一个单元了… 廿一 壹: 阿九他们离开了。 瞬移的距离有限, 我只能先将他们变往数百里外的都城。 那里应该会更安全些。 我不知道夜阑之去了哪里,但总有种大事将临的感觉。 娅说,她知道我是谁, 也知道我与天界有着怎样的过节。 她说, 我与堕天长相极其相似,若不是亲眼见过堕天与天界的那场战争, 她许是会以为,无人能敌的那个堕天竟会下凡游玩。 我好奇于那场战争中天界为何要戮神, 娅便取了壶酒, 边饮边为我徐徐道来。 “你需知道的是, 神乃永不消亡之物, 死后会再或新生, 他们的身体上有着一个印记,那便是‘长生印’。” 即将大祸临头,我却还在这里喝酒谈天听故事, 这种时候,我也不得不佩服自己。 娅的表情很是认真, 我也听得极其认真,陡然间想起了一件矛盾之事, 遂问道:“可伪神也曾是神,为何堕天能杀他?” 娅沉吟片刻, 才摇了摇头:“不知,但大抵与长生印有关。” “嗯……” 难道是身为神明之一的伪神并没有长生印? 怎么会呢? “堕天的职责便是戮仙, 寿命到了,就算是仙也得死。于是天帝为求长生, 便召集所有天兵天将与仙家,决意戮神。那时我才诞生不久, 便已见天空都成了暗色,像是坠入了永夜,不见光亮。” “听天界有记载说,那时是天界胜了,且开战的缘由是堕天突然发了疯,欲杀光众仙。” 听着娅的话,我似乎都能想象出那场旷日之战的画面。 娅难得冷笑一声,一脸的满是不屑与鄙夷,连嗓音都是极冷道:“天帝还真是大言不惭。” “所以……是天界输了?” “自然是。” 我莫名感到开心,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天帝挑起战乱的理由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什么为求长生,什么乱了规矩,不过是想巩固帝位,绵延自己的权利罢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事。”娅忽然道。 “噢?”我挑眉看她。 “燕勒轩的名声都传到西荒来了。”她顿了顿,颇为严肃道:“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嗯。”我点点头,懂得她的意思。 树大招风的道理,就算我是妖,也还是懂的。 “你确定要正面对抗吗?这次的麻烦,可是天界。” 娅的话,不出我所料。 况且除了那个道貌岸然的天帝,还会有哪个吃饱了撑得的家伙来找我麻烦。 “如果可以,我也想一直过安稳的日子,可是我与天界的事一日断,便永不可能平静。” 娅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话中带了歉意道:“我自然是站在姑娘你这边的,但恕我此番不能同你出战。” 听她这么说,我反倒高兴了起来:“那不是很好嘛,我还怕连累你呢。” 娅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应,一时陷入了哑然。 在她发怔的期间,忽然有人冲了进来一把便抓起我的手往外走去,我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只看到一片朦胧的红,但那人的声音却是令我再熟悉不过了。 分卷阅读148 “快走淮望!” “夜阑之?”我一时错愕,始料未及,见他急急忙忙的模样,暂将所有的疑问抛在脑后,任由他牵着走出客栈。 我一边被拽着走,一边回过头想要很娅道别。娅以扇遮面,另一只手抬起冲我挥了挥,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大抵是在笑,双眸微微眯起,头上一支步摇反射着粼粼金光,煞是好看。 才出客栈,那座外表看起来破败不堪实际内部别有洞天的房屋,便悄然消失在了一片黄沙中,没有预兆,也没有踪迹,像海市蜃楼,仿佛屋内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一场。 原来这就是娅所说的措施,倒是方便。 夜阑之还在朝前走去,漫无目的般。我立马顿住身形不动,同时疑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他终于停下,回头看我,双眸上没有红纱遮掩,因此能瞧出他神色复杂,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满出来。 然而,这不像他。 “天帝要领兵来了,我们得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说着,又扯了我要走。 “跟着你,才不安全吧。” “夜阑之”一愣,随即松了手牵着我的手,却还是强颜欢笑道:“淮望,你,你这是何意?” “还要我说得明白些吗?你根本不是夜阑之。” 我所认识的夜阑之才不会拖着我四处躲藏。 “你到底是谁?” 明明还未亮出武器,但此刻氛围却是剑拔弩张的紧张。 “哈哈哈哈,多年不见,你倒比以前更稳重了些。” 眼前的“夜阑之”忽然变了样貌,一头黑发逐渐变为银白,连衣裳也变了。 我望着面前这个从头白到脚的男人,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盯着他俊秀的面庞讶异道:“炎仙?” 他微笑点头,而后转头望了望远处即将弥漫过来的乌云,正色道:“一些话留着路上再说,我先带你离开。” “我不走。”我拒绝了炎仙的好意,将乱发拢了拢,故作轻松道:“反正这场战场迟早也是要来的。”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不过还好,已经让月牙他们先走了。 “你怎知道我在这儿的,夜阑之呢?” 我怕听到一些不想听到的事,因此颇为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他在天界,而且天帝已经发现了你的行踪。”他顿了顿,才告诉我:“夜阑之是自愿上天界的,他许是想回去一探消息,却不想被关押了起来了,理由是与妖厮混,企图背叛天界。” 什么狗屁理由!该死的天帝! 我强忍着怒气,感觉周遭的风逐渐变大,最后竟是形成了一个漩涡,通天席地般,乌云也涌了过来,形成一个密不透光的战场。 这就是小二所说的怪风么? 确实挺怪的。 可是并没有任何的妖气掺杂在里面,仿佛只是单纯的灵力漩涡,却充满了戾气。 “是斗风。” 炎仙的表情明显不佳,他紧抿着薄唇,常年梳得整齐的头发此刻也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已。 “斗风?”好像在哪听过。 飞沙走石几近迷了眼睛,炎仙稳稳当当地站在我的身侧,看天空出现道道紫光划过,闷响的雷鸣在暗云中隆隆作响。 “斗风一出,既寓意不论天上人间,都将血流成河。上一次见到斗风,已经是数千年前了……” 炎仙像是兀自陷入了回忆。 “是天界与堕天的那场大战吧。” “嗯。”他默了半晌,忽而转头看向我,有些迟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与堕天长得很像?” “很多人都这么说。” 对于这种问题,我都已经被问得波澜不惊了。第一次听到时也许还会诧异,但次数渐多,也无所谓了。 但总是不喜欢自己被当成另外一个人,纵使那个人的灵力修为有多么得高强。 我就是我,是现在的淮望。 “但你也许不知,堕天用的,也是赤鸢剑。” 他话里似乎另有所意,我看他一眼,他却已经回过头看着远方,直至天末的云层有了变化,才又道:“他们快要来了。” “你不回天界没事吗?” 再怎么说他都是天界的人,与我只是泛泛之交,也犯不上为了帮 分卷阅读149 我而与整个天界为敌。 我劝他回去,他却摇头:“我早看不惯弗栖了,而这些年,他是越来越专横了。” 弗栖是天帝。 真是可惜了这个名字。 这么好听却是取给那个伪君子的。 “你可知道他数月前前往瀛洲岛屠戮穷奇的事?” 我轻轻“嗯”了一声,于是炎仙继续道:“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他杀穷奇,无非是为了增强自身的修为,好更稳定自己的权力。” “他已经是天帝了,还需要那些所谓的力量修为做甚?”我忍不住鄙夷道。 “那是因为天界本想有人取代他,可自他杀了穷奇归来后,却是修为猛涨,因此那些星星之火,也自此沉寂了。” 也是,那个疯子什么都干的出来,只要有人挡在自己面前,不论是谁,都要朝那人咬上一口。 本是临近午时的时间,此刻天空看起来却阴沉得可怕,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夜晚。 最近的都城在百里之外,也不知这场战争会不会影响到那里的百姓。 “来了。”我看到滚滚乌云间渐渐涌出排列整齐的天兵天将,甚至还有仙兽来此助战,它们体积庞大非常,大声一吼几乎能震得人双耳失聪。仙与兽皆高高立在云巅之上,形成一层层的圈,将我与炎仙为中心牢牢包围。 最上面一层的天兵露出了一个缺口,稍有地位的仙家便是从那缓缓走出,站在最前面。 这种场景竟是在我的生命中再次重现,同样的飞沙漫天,同样的战鼓擂擂。 重要的人往往是最后才到。 弗栖带着双手被束缚的夜阑之行在后头。 我率先将夜阑之上下打量了一眼。 还好,没受什么伤。 就算是此刻被压制的狼狈模样,他一身红衣依旧扎眼得过分,一张面容亦是妖孽不已,不见下滑趋势。 “無名,好久不见。” 云端上的人十分气足地喊我,像是示威。 “天帝弗栖!” 廿二 贰: “曾经你因我自封为王而痛下杀手, 如今这般,又是什么原因呢?”我向前一步,那斗风越来越庞大了, 同时携带的戾气加重, 便是光保持身形站立不动,就得耗费一些灵力。 我不信天上那些家伙会不受影响, 但弗栖依旧看起来轻松自如,他呵呵一笑:“那次让你侥幸逃脱了, 朕是个严谨之人, 一次没杀掉的人定不会放任其继续存活世间。” 他顿了顿, 似是想起了什么事, 又冲我展露一个诡谲莫测的笑容, 朗声道:“还有你身边那几个妖物,待杀你,朕再去解决他们。”说着说着, 目光逐渐凶狠凌厉起来:“今日,定要叫你灰飞烟灭!” “你敢!你若是动他们一分, 我便端了你的九重天!” 我本想更显稳重些,但听月牙他们也许身处危险之中, 便再不能保持冷静。 “哈哈哈哈,死到临头了竟还口出狂言, 数百年前,要不是言绪救了你, 你哪还能活到今日。” 他终于看到了炎仙,之前的注意力一直在我身上, 遂是一挑浓眉,俯视着炎仙问:“连你也要背叛朕吗?” “不是背叛。”炎仙一袭白衣飘扬, 此刻迎风而立,倒显得十分洒脱,而面对天帝弗栖,竟也公然挑衅道:“是弃暗投明。” 然而炎仙显然还有话要说,他朝着天上抱拳,一脸正气与严肃道:“各位仙家,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是并不支持天帝弗栖的,他专横无道,甚至在数千年前为一己之私召集众仙戮神,导致天界损失惨重,人间也因此遭受祸害。” 炎仙或许是动了些气,指着弗栖怒斥:“这等卑劣之人,你们为何还要助他做如此毫无意义的事?!” 我真想给炎仙鼓掌,说得太好了。 不论是今日之事还是以往之战,都是毫无意义的事。 弗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还未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周围白衣飘扬的仙家纷纷面面相觑后,便有人出声道:“既然炎仙都弃暗投明了,那也算我一个好了。” 说着,那位仙家走了出来,朝天帝微微作揖,像是告别,随后直往地面飞来。 我看着 分卷阅读150 他,他有些不自然地冲我笑笑,也是朝我作了一揖:“衡山仙君。” 这样便算是介绍自我了。 我点点头,会心一笑,仰首时见弗栖虽面无表情,但双手已握成了拳,在隐隐发颤。 其实有很多仙家本是无意参战的,只是屈于天帝的淫威之下。此刻看到老一辈的仙家都已叛离天界,他们自然胆子大了些,选择与天抗衡。如此更不用说那些早就想要推翻弗栖帝位的人了。 有了第一人,便会有第二人。被迫来此的仙家多数选择了离开,选择一声不吭地站到我的身后。除了仙家,还有一些天兵天将们,不消片刻,原本只有我与炎仙二人的空无之地,瞬间立了许多的人。 他们曾经若能像此刻这般大胆些就好了,说不定那时还会有可能赢过弗栖,也不会有了现在这样的麻烦。 “哈哈哈,很好”弗栖气极反笑,紧接着将眼看向夜阑之,仍是高傲与不屑道:“月老,朕今日也给你个机会,你若是杀了这个妖孽,朕便不再追究你的过错,你依旧是天界的月老,如何?” 这番话倒令我似曾相闻。 当年弗栖也是这么对言绪说的:“今日你若是杀了她,过去你犯下的种种错事皆如云烟。”然后将剑交予言绪,“要么你们一起死,要么她死你活……” 结果,我活了下来,言绪却不在了。 弗栖是个无法容忍自己为帝路上有任何绊脚石的人,然而他也是喜欢将一个游戏玩到底的无聊之人。 他解开束缚夜阑之双手的绳索,同时交给他一柄长剑。 现在才是我最担心的时刻,关于夜阑之的选择。 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很了解他,只是了解他的表象,所以总是怀疑他对我的感情。 这究竟是爱,还是怜悯? 夜阑之接过了长剑,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长剑捅向了弗栖,几乎是在接过剑的刹那,便已有了行动与答案。 我不知是惊是喜,满目里只剩下云端上那个红衣黑发的男子。 弗栖自然有留后手,保证不会被他伤到。 鹿山仙君及时反应过来,出手打向夜阑之,然而夜阑之一个后跃,躲开了攻击,下一刻便像朵徐徐飘落的红莲似的从云端下坠,直直落在我的面前,同时还不忘仰头对弗栖笑道:“多谢天帝陛下开恩,放我下来。” 弗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抉择,因此也不怒,只是一味地含着笑容,眼中情绪莫测。 “你……”我目光复杂得看着夜阑之,心情百般辗转起伏,然而下一刻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夜阑之回头看我,神情极是温柔,于是我朝他走去,站在他的面前笑问:“你确定要与我一起对抗天界吗?可能会死的哦。” “都为你捅了天帝,还能后悔吗?”他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一副宠溺至极的模样。 “如此的话……”话还没说完,已有一支利箭穿来射向夜阑之,我在瞬间闪到夜阑之的身后,不过一抬手间,便接住了箭矢,望着天上那群按耐不住的家伙,冷声道:“那就杀了天帝弗栖,永绝后患!” 我并非良人,弗栖已经走火入魔了,若不杀他,今日被杀的便有可能是我们。 我从胸口中抽出赤鸢剑来,而后执剑朝着弗栖。迎面吹来的是飒飒凉风,赤鸢剑出时,空中顿时划过一声锐利的剑鸣,像是开始这场战争的号角。 “新仇旧恨,如今一并算了吧!” 那是为了言绪,还有我本该安稳平静的一生。 天降流火,大多天兵跳下凡间来搏斗,上头还有人在搭弓放箭,场面一度震撼,偌大的仙兽穿梭于乌云中,猛得一个跟头朝漠上倒下,重重一击几乎让地上的人都跳了起来。 刚开始时,弗栖只是立在云端上默默看着,并无参战的意思。 我虽为妖,好歹自小天赋过人,又是冥王,普通天兵根本奈何不了我。而炎仙与夜阑之更不用说,一介仙家,怎会败在小兵小将的手里。 弗栖无非是占着自己人多的优势,真正厉害的其实并无多少,况且老一辈的仙家大多都来了我这儿。 在这种生死关头下,没有人会手下留情,哪怕是曾经共事的友人。 青霜过处,片片寒光下,皆是飞雪四溅。 我打得正酣,弗栖冷不防出现在我身后,我虽已察觉,但尚未来得及反应。剑落下前一刻,一丈拂尘 分卷阅读151 横空出现,竟生生挡住了弗栖的动作。 使着拂尘的仙家冲我略一颔首,示意放心。 我笑笑,朝他抱拳道谢一声。 不知怎的,我与弗栖交上了手,只是时不时在我有危险之际,总会有人及时出手相助。那些仙家,明明是第一次并肩作战,此刻却显得默契无比,如此一来,竟打得弗栖节节败退,一时天界落了下风。 我在一个旋身间刺中了他的腹部,同时一脚将他踢飞。他并未倒下,却向后滑行了数十米才将剑插进沙里强行停下。我未曾注意到的是,他腹部伤口流出的不是殷红的血,而是浓墨般的黑气。 在弗栖站起又一次朝我刺出的剑被旁人拦下时,他终于显现出了无比的怒容,喘着粗气,恶狠狠道:“你们玩儿够了没?!” 正是这一声怒吼,忽然间,隐隐有黑气从他的体内涌出,那些黑气像富有生命般萦绕在他的周围扭动着。 弗栖似乎有些痛苦,忍不住□□,连剑都脱了手,落在沙上,没发出什么声响。 那些黑气又迅速攀上了他的面容,直至一双茶色的眸子逐渐褪为暗沉的黑,才有一声雌雄莫辨的声音传出:“真是丢人现眼啊弗栖,竟然会被曾经的部下逼成这般模样。” 这句话俨然不是弗栖所说,倒像是他周围那些黑气所言。 果然是伪神吗?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压迫,下意识握紧了赤鸢,察觉到赤鸢竟隐隐有了回应,通体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他最终竭力嘶吼一声,仍是艰难地吐字道:“你……给我滚!” 看上去,似乎是弗栖正在与伪神做着内心的斗争。 然而伪神最终占了上风,弗栖渐渐没了声音,黑气亦是越发猖獗了起来。 廿三 参: 陡然间, “弗栖”的神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眉宇间尽是阴鸷,却始终噙着薄笑。 不, 大抵此刻已经不能称他为天帝弗栖了, 或许应该称之为伪神。 “我们又见面了。”他高傲的目光直直落在我的身上。 我顿觉无奈,扶额道:“当年是堕天杀的你, 你老来纠缠我做甚?” 不料伪神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甚至耸了耸肩, 直言应我道:“便是要趁你还未变成她时杀掉你, 才能报她当年的一剑之仇啊。” 堕天啊堕天, 你可真是将我害惨了。 “可我如今不是她, 以后也不会变成她……” 我欲据理力争, 不曾想这伪神不仅是个死脑筋,竟还是个急性子,根本不顾我说了些什么, 而是自顾自地运起黑气变化出了一把利剑的模样,然后朝我冲来。 “会不会变成她, 待你死后,便会知晓了。”他像个冷血无情的侩子手, 每个行动都带着致命的攻击,可偏偏嘴角总是向上弯起, 似是在故意吊着我玩。 剑是黑气所化,故没有实体, 别的刀剑碰上影剑,只会像砍了一阵风般, 而黑气被砍散后,甚至能幻化为无数道利刺发动攻击。 幸好赤鸢能砍中他的影剑, 但我每次朝他的身体挥剑砍去时,他往往会利用另一只空无的手变化出一道影盾挡在身前。 这样一来,我便形成了只能防守进攻维艰的局面。 我一下猝不及防,被他的剑划过手臂,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且伤口像是被火灼烧般的疼,甚至隐隐散发着黑气,无法用灵力恢复。 “淮望!” 我听到夜阑之在不远处喊我,一剑挥开身边的敌人便伸出手朝我奔来,满脸的惊恐与担忧。 他是看到了什么? 还未待我完全回过头去,头顶已有大片的黑影落下,携来沉重的戾气与威压。 糟了,一时慌了心神,竟没注意到伪神的动作! 我下意识抬起赤影抵挡,双剑交战,碰撞出细碎的火花,但手臂上的黑气像是在不断侵蚀我的灵力,以至于不过挡了几秒,便有腥甜泛上喉间,“哇”得一声吐出红到发黑的血液,淌到自己身上,又淌到地下,同时被对面那个笑得一脸邪恶的人生生打飞了出去。 “缺少神识的你,也不过如此。”他语气极其平淡冷漠,默了半晌却忽然换上了一副怒容:“一想到我竟然曾经败在你的手下,我就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分卷阅读152 夜阑之像疯了般竭力朝我赶来,一路上总有牵绊,不是被这个天兵拦,就是被那个仙家阻了路,但他还算安好,目前为止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抬头看着伪神:“是你叛离神界在先,是你企图攻上神界,堕天杀你,何错之有?” “你以为是我想离开的吗?!”他明明是伪神,却用着弗栖的脸朝我怒吼。 “神界那群家伙根本就不把我当作神的一份子!什么狗屁戮神!什么狗屁灵君!” 伪神此刻情绪激动,位于地上躺着的我竟然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 原来他也会哭,原来他的眼泪和所有人一样,都是透明的。 被曾经的伙伴刺杀,就算是神,也是会难过的啊…… “就因为我没有长生印,他们就要将我排除在外。我叛离神界?既然那里容不下我,为何我还要去自讨无趣!” 他像是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不住地嘶吼着,躬起身体,影剑消散,他便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脸,有眼泪从指缝滴下,落地成烟。 “你没有长生印?” 如此说来,堕天能杀他也就可以解释了。不过……没有长生印的神,还真是闻所未闻。 “对,我没有。”他终于直起了身子,脸上再无表情,只是泪痕依旧清晰可见:“但我已经不需要那种东西了,堕天只灭了我的神识,却未能杀了我的灵魂,这是她的疏漏,而她……” 右手一伸,黑气自动汇聚于他手中化为长剑:“将为这个疏漏付出代价!” 我灵力大伤,根本无力抵抗,只是望着伪神举起长剑朝我落下,还欲拖延时间,于是奋力喊他:“伪神!” 然而在我喊出声音的那一瞬间,眼前忽然溢满了金光,无比夺目。同时,熟悉的黄色僧袍与光溜溜的脑袋皆入眼帘。 这是须弥……他怎会来此? 远处的夜阑之终于松了一口气,朝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这气息好生熟悉……”伪神微微眯起眼睛,下一刻猛得撤开了剑。 “你是何人?” “须弥。” 须弥仍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模样,手中快速转动着一串佛珠,但在我的记忆中,他是笑过的,而且比绷着脸好看多了。 “这名字耳生,但总觉好像在哪见过你。” 伪神难得疑惑,摸了摸下巴,一脸疑惑的样子。 须弥转过身来朝我伸出一只手,意思再明显不过,我遂是顺从地拉着他的手起身。 他的手掌很大,很凉,也很硬,像是摸到了一块石头。 也对,他本来就是石头。 “没事吗?” 他轻声问道,难得的语气柔和。 我摇摇头,于是他又注视了我良久才移开目光,转过身去,长袖一挥,却是将我紧紧护在了身后。 我仅能看到他高大的背影,身披着普通的黄色僧衣,竟也能感到强烈的安全感。 为何在我危险时他总是能及时出手相助?为何他会到这里来? 我想,大抵他为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传说中的堕天。 “你不能杀她。”须弥这样说着,用一副平缓的语调,像是地位毫不亚于伪神的样子。 “怎么,和尚也想当护花使者?” 伪神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须弥也不急,只是手上默默使劲,一下子便将那串他常年转动的佛珠生生扯断了去。 我微微惊到,不解地看着他依旧沉稳的背影。 只见佛珠落地的瞬间,顿时金光乍现,像地上生了一个个的小太阳,原本一粒粒小小的佛珠竟变成了一颗颗金光闪闪的舍利子,随后每一颗都冉冉升起,如有意识生命般,形成一个保护圈萦绕在我与须弥的周围,仿佛整个人都被渡上了一层光。 须弥向来以舍利作为武器,每一颗都威力巨大。 我颇感惊艳地看着身旁的舍利,觉得其十分有趣好看,像个不会发热的太阳似的。 伪神也有些惊讶,一时神色肃然起来。 “你若执意要护着身后之人,我便只能杀了你。”他端好架势,也许打算等着须弥开口求情,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须弥不仅没有理会他的话,反而兀自闭上了眼睛,这样看起来更像是挑衅,于是伪神成功被激怒,挥着影剑冲来。 我欲出手阻拦,身旁之人却一把拉住了我。我诧异转头,见须弥双目紧闭着, 分卷阅读153 更是不解。 他并非无所作为,稍稍偏头,似乎在用耳朵听辨着方位,而最神奇的是,那些舍利在伪神即将靠近时立即像箭矢一般“咻”得几声飞散出去,与影剑交斗在一起。 光和暗的打斗看得人忍不住热血沸腾。 我静静看着伪神终于吃力的样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嘴角一咧,“哈哈”大笑了起来,殊不知自己的嘴角始终挂着血迹,这副模样亦是狼狈不堪。 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虽说须弥为的不是我,可我仍十分感谢他。毕竟若不是他出手相助,只怕我已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神”。 刚想转身头道一声谢,已有一只仙兽朝这边扑来,同时携来大批的天兵。 我将赤鸢握紧,在转身的一刻飞速留下一句“谢谢”,便一头扎入了敌人中。 须弥已经替我牵制了伪神,我虽受重伤,但也能勉强对付这些人,阻止他们的骚乱。 沾了我的鲜血,赤鸢竟比以往更加锋利,只见道道红光闪过,地上已成尸一片。 杀戮这种东西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也许是我的神智出现了一些问题,眼前几乎猩红一片,只想着将那些仙家全都杀死。 然而当我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敌人时,却开始忽略了来自身后隐藏的危险。 鹿山仙君擅长隐去气息身形,他缓缓接近我时,我还尚未察觉,只是因为我身上的戾气较重,他一靠近,便主动显了形。 他手上抓的是弗栖的剑,见自己已无处藏身,干脆直接朝我捅来。而我虽已察觉,却来不及反应,身子才转了一半,那剑已经逼近了许多。 如果我还未受伤,这一剑定是能躲过,毕竟鹿山仙君不算厉害,弗栖的剑在他手中根本无法使出最强盛的力量。 可现在不同,偌我此刻被他这剑刺到,也许真的会魂归西天。 我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只见眼前一道红影晃过,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出人意料地刺中了挡在我身前的人。 是夜阑之。 我一眼便认出了他,认出了束在脑后的一倃小辫,认出了他的背影,张开双臂时像堵密不透风的墙一般拦在我的身前。 他的剑不在他的手中,而是在某个天兵的身上插着。而他赶来救我的路上陈尸遍地,像是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夜阑之? 夜阑之…… 夜阑之! 廿四 肆: 刹那间, 天地似乎都黯淡了下来,连风都止了呼吸,四下寂静一片, 眼中亦再容不下其它, 只有夜阑之徐徐倒下的身子,以及那满眼飞溅如泉的鲜血。 我已将身子全部转过, 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赤鸢一剑挥去,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只一下便将鹿山仙君连同弗栖剑一并打出百米处远。 须弥见到这种境况, 便无心恋战, 立即旋身飞到我周围数米处, 双手结印, 金光由他掌心迸发, 眨眼睛便化作一道坚固的结界如盖笼罩下来,将我们三人牢牢护住。 一直纠缠着伪神的舍利也脱离了战斗,纷纷飞回了须弥的袖中, 徒留一脸恼羞成怒的伪神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这个大傻子!”我一边骂着夜阑之,一边泣不成声, 泪眼朦胧间,见他的身体已经逐渐变得透明。 他微微勾唇一笑, 勉强抬手拭去我眼眶中滚落的泪。 “你哭起来……有点丑……” 要是在往常听到这句话,我定会拔光他的狐狸毛, 然而现在,我一点怒气都无, 只是哽咽着道:“你要是敢死,我就一直哭, 活活丑死你。” “傻瓜,我……”他还想说些什么, 却猛得呕出许多鲜血,看上去触目惊心的红。 结界外,伪神一脸恼羞成怒的模样,天兵不停地攻打着结界,须弥纵然灵力强大,可面对这么多的敌人,应是抵不了几时。 我现在无心管那些纷纷扰扰,只觉得夜阑之的话一点错都没有——我就是一个傻瓜。 “为我,你执兵利刃与天抗衡,为我,你弃下仙家身份以命相救。你果真是个大傻子……从前我竟还觉你聪明……” 眼泪无止无息地滚落,眼前朦胧到几乎看不清任何景物,我感到此刻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分卷阅读154 ,像一条搁浅的鱼。 无论是遭受天界围剿时,亦或是孑然一身度过悠悠岁月时,我从未如此心痛过,也从未如此痛哭过。 如今我才明白,他终是那人。 那肯为我放弃一切之人。 从前我竟还在怀疑,还在摇摆不定,现在想想,真是愚蠢至极。 他已吐字困难,嘴角却依旧噙着淡然笑容,殷红血迹缓缓淌下,染上了他胸前赤色衣襟,融入进去,如同消失不见。 “淮望……” 夜阑之轻声唤我,我正想低头将他的话听得更真切些,下一刻怀中便亮起了无数的点点白光,手中接着一轻。 此情此景,我好像从前也见过。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靠在我肩上的言绪,躺在我怀中的夜阑之,统统化作了萤光消散,又被狂风吹往远方。 我终于失去了他,失去了我的夜阑之,我的救赎与温暖。 究竟是爱还是怜悯? 傻瓜,当然是爱。 “啊!”我忍不住嘶吼出声,感觉此刻才是真正被怒气与愤恨充满了胸腔。 狂风急动,我衣襟迎风猎猎作响,耳畔听闻兵刃击打结界发出清脆之声。周围黑压一片,如同整片大朵的乌云覆上。 我知须弥正在施法稳固结界,也许他已不堪重负,冷汗津津。 我知赤鸢剑就在我手边,甚至可以清晰地闻到它的血腥气息,沾染着无数仙家的亡魂。 我突然就静了下来,依旧跪在地上,心中却是一片空荡荡,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星河浩瀚之中,场景似曾相识,似是我曾经所梦。 有女子自暗处浮现,缓缓朝我走来,气势凛冽强大,每近一寸,周围便亮上一分。 最终她站定于我的面前,我抬头,发现她竟长得和我一般模样,只是神情不同。 她的眼睛是赤红色,像血染过一般,纯粹而明艳的红。 “你是堕天……”我陡然间恍然。 “不。”她否定,下一刻又道:“是我们。” 我似乎早就知晓了一般,并无太大的疑惑与震惊,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再平声道:“天帝该死,伪神该死,他们都该死。可是为何他们要如此待我,明明我只是长得像你而已……” 我听到自己沙哑到不行的嗓音,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恨意和困惑。 我再见坚定道:“我是淮望,不是你。” 她说她知道,随后透过我,看向遥远而不知黑暗深远的前方,一双赤色的双眸闪着幽幽光芒:“与天界的那场战斗,虽胜的是本座,却也因此感到乏了。乏了这延续了不知多久的职责,乏了这被人人畏惧且憎恶的日子。所以本座将灵魂剥离出来,并将其降下神界,以一尝人间悲欢。”堕天顿了顿,抬起一只手指着我,眼中光芒更甚:“淮望,你是本座的灵魂,伪神恨本座杀了他,天帝欲想戮神为达永生,于是你便成了一切的靶子,飓风的风眼。” 我看到我的额前亮起了一点红光,又似是堕天的指尖散发出的。透过那如血雾般的颜色,我看到了过往。 准确的说,是堕天的过往。 她身着乌色半身衣裙,似是异域女子的衣裳,却从不言笑,总是孑然一身,不是立在高高的崖上望着下一层的仙界,就是坐在一块斑斓的石头上沉思。 像随时转,眨眼间,她又执了一柄利剑面朝着一位仙家。 仙家还算年轻,但却被判死亡,于是那柄沉灰色的剑毫不犹豫地当头劈去,只一下,甚至都未来得及挣扎,已然魂归灵殿。 紧接着,便见她身处于众仙的包围中,年轻的弗栖依旧是站在最前方,不可一世的神情,不可一世的语气:“杀!” 天兵涌动的瞬间,眼前一切如青烟般消散而去,只是一场幻想。抬眸时,我又看到了堕天,朦胧地站在我面前,忽然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原来我真的不是我自己。 当了千年的淮望,结果只是另一个人的一部分罢了。 那么我所度过的那些时间,我所爱着的夜阑之,我所结识的友人,又算什么? 镜花水月?还是一眼惊鸿而已。 堕天自然晓得我此刻心情,可目前形势严峻,由不得过多犹豫,遂道:“淮望,你需得当即做出选择。是让所有人为夜阑之陪葬,还是杀了伪神与鹿山为夜阑之报仇。” 她留了 分卷阅读155 两个选择给我,换种方法来说,一就是我并不接纳回归于她,无人能敌伪神,自然都会死去。二是让我放弃自己,成为她,成为堕天,成为神,如此一来,这种艰难战斗的局面便能被打破。 是保留自己背离道义,还是成神杀敌报仇? 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世间便是这样,时常身不由己,时常事与愿违,也时常爱恨相交…… 廿五 伍: 伪神只与舍利子纠缠了一会儿, 便能挥剑将舍利纷纷劈成了两半。见淮望跪在地上似是睡着了的模样,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遂是焦灼地冲向结界。 须弥确实灵力强悍, 纵然是伪神, 破这结界也是不得轻松。可最终还是抵不过伪神的强袭与天兵的攻击,结界爆开的一瞬, 似是琉璃破碎清脆的声响朝着四下扩散而去。须弥受到反伤,一下子呕出一口鲜血来, 摇摇晃晃地强行站定了身子, 颇为艰难地望向不知情况如何的淮望, 眼中神色复杂, 却仍是面无表情。 暗红色的光如萤火般点点萦绕于淮望周围, 她的全身像是沉在了暗色的烈焰中——黑色的火焰。 从未未见。 忽然间所有人都顿了步子,却并非他们自己愿意,而是某处传来的巨大威压使得他们不得动弹。 地面上火光映天, 锋烟足有几丈高,隆隆的雷声滚滚, 似是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伪神脸色大变,足尖点地飞起, 便急急朝着淮望而去。 影剑被黑焰拦下,像是刺中了一块顽石, 无法再深入一分。下一刻,被黑焰包裹着的人陡然间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中不再是明亮茶色,而是暗沉的赤色, 随之变化的,是她眉间浮现出的一点妖冶血印。 她嘴角缓缓向上牵起, 明明是在笑着,眸光却是冷的,冷得让伪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而方圆十里之人,皆心生畏惧。 “好久不见,影。”她如是说着,嗓音极其空灵,似是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声响。 灵力剧烈波动着,空气中响起了嗡鸣声,几乎没看到她出手,伪神便被黑焰震飞了出去,稳住身体后是一脸的愤恨,眸子中仿佛要涌出无尽的怒火,咬牙切齿道:“堕天!” 没想到折腾了这么久,还是没能杀了淮望,没能杀了堕天。 她徐徐站起身子,黑焰如风一般缠绕在身躯上,眨眼间,黑焰散去,她已然变了一身衣裳。 半身墨衣,半身墨裙,鞋不着履,仅脚腕处系着一串光芒熠熠的宝石。有古朴而繁杂的金印若隐若现地躺在胸前,那便是伪神所没有的,弗栖想要得到的——长生印!独属于四神的印记,身份的象征,也是永生的枷锁。 现在她不是淮望,而是戮神堕天。 所有人都见证了这场变化,就连加入淮望阵营的人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大抵他们也没想到,淮望与堕天之间竟会有着联系。而这大抵也能解释,为何弗栖总是不放过淮望。 静止的战火中,两位神明对峙着。一边是受万人畏惧的戮神,一边是叛离神界的伪神。 “曾经本座念在你是友人,故手下留情,只灭你神识,未斩你灵魂。如今弄得这般局面,想来是本座错了。”堕□□伪神走去,赤鸢感应到主人凛冽的气息,顿时红光大盛,躺在地上晃动了几下,便径直飞到了堕天手中,回应主人的力量。 “所以呢,你想再杀我一次吗?!”伪神红了眼,怒吼出声。 就算没有长生印,也没有人杀了堕天。不论六界还是之外,她都是立于力量最顶端的人,而这点只有同她战斗过的人才知道。但伪神还是想再挣扎一番,遂是在堕天逼近之前率先发动攻击。 还未等他靠近,便被堕天周围笼罩着看不见的灵力结界所阻。他恶狠狠地瞪着面前一脸风轻云淡之人,明明言语激烈,却藏着莫名的哀伤。 “你就是一个灾星,所到之处非死即伤。没有人会爱你堕天,你带给所有人的只有死亡和憎恶!” 可他还是恨,恨她曾经亦是面无表情地将剑刺进自己的身体,仿佛这是一件再平淡无奇的事情,而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堕天望着伪神,沉默着。眼前的影剑指着自己,剑身却在隐隐发颤。她想也不想,便伸手抓着影剑往自己身上刺去。 “噗嗤”一声长剑没入血肉,堕 分卷阅读156 天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依旧平静地望着一脸震惊的伪神,赤色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淡淡道:“这一剑,算本座还你的。” 转变来的太过突然,伪神足足愣了半晌,才木然地将剑抽出,见剑上沾染着金色的血液——独属于神的血液。 他知道这一剑并不能杀了堕天,可迄今为止从未有人能像这般伤到她,尽管是对方自愿受伤,但也算得上是一件奇迹了。 “你这是何意?” 也许是在淮望体内看惯了人情世故,就连堕天都沾染上了几分温热人情,但她还是冷冷道:“没什么,只是为了让你死时不留遗憾。” 伪神闻言笑了,他已许久不曾像此刻这样开怀的笑过,笑声爽朗,带着释然。 影剑自手中消散,他敞开胸怀,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未曾想到,下一刻,堕天便毫不犹豫地将赤鸢刺进他的心脏。 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她刺的只是空气,而不是曾经的伙伴。 这是他们千年前遗留下的恩怨,而这一次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场面。也许当年也没有,也许那次和现在一样,堕天只用一剑结束了他的神识,如今,只用一剑便结束了他的灵魂。 其实哪来那么多的恩恩怨怨,无非是他妒忌四神拥有长生印罢了。 灵魂开始消散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五人。爱嬉闹缘迦与沧阖,喜欢抬头望着浩瀚宇宙发呆的堕天,还有总是在不远处翻阅典籍的九渊,以及呆在一角默默注视一切的影。 记得那时缘迦好像冲他招手了来着。 原来是他自己拒绝加入,却总将罪过怪罪于另外四人身上。 原来他需要的,寻找的,只是堕天斩杀自己的这一剑罢了。 “再见,堕天。” 他的灵魂从弗栖的体内浮出,刚对堕天说完一句话,便全然消散于风中。 “再见……朋友。” 从没有人知道死后的神会去往何处,也许不再存于世间万物,也许只是化作了一缕清风,一场甘霖。 再见只是期待。 不论是神是人,都需要一些期待才行啊。 至于弗栖,在伪神强占他身体的那刻,他便已经死了。被影蚕食的灵魂,是没有办法前往灵殿的。也就是说,世界上已经不存在弗栖这个天帝了,甚至连灵魂都不在,却有可能成为了宇宙的漫漫尘埃。 终于得了平静,堕天却依旧一脸沉郁。她收起威压,周围天兵终于得了自由,纷纷做鸟兽散。 还未等他们飞向天界,堕天猛然间将赤鸢用力插入地下。又是一阵强烈的灵力似波纹扩散开来,不论是哪边阵营的人,皆双膝一软,重重跪了下去,仿佛头上顶了千斤的重量。 “都给本座听着!”堕天的声音传得很远,每一个字都刺激着人们的耳膜。 须弥还算轻松些,不觉头顶很重,却仍是逃不过下跪在地。一眼望去,连绵的沙上跪倒了千千万万的人,只有堕天的身躯屹立不倒,突兀在人群中,黑色裙摆高高于身后飞扬着,似是一朵绽放于暗夜的黑色妖花,散发着迷幻的气息。 “从今以后,但凡天界之人再生欲念,杀!助纣为虐者,杀!罔顾道义者,杀!” 她话中字字如刀,语气冷到了冰点,嗓音也沉,如同汇聚了世间所有阴寒之物。 仙界众人只能同灵力去抗衡这无边无际的寒冷,但仙兽则不同,它们无法运行自身灵力抵抗,于是瞬间被冻结成冰。 “是!”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回应。下一刻,威压消失,有人直接逃离此地,也有人转身作揖后才离开。 这场战斗就这么结束了。明明还算轻松,可有些东西终是逝去了。 “生命很脆弱,一不小心便会如花凋零,如湖干涸……所幸生死是个轮回。有人生,便会有人死。若是有人死去,亦会有新的生命重新填上空缺。 也许终生会有一天,花会再盛,湖会重满,逝去的人也有可能回来……” 这是曾经九渊为安抚她说的话,如今再回想起来,似乎依旧有用。 廿六 陆: 堕天愣在原地站了许久, 手中赤鸢也已冷却。直至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喊,她才动了动,转过身去。 “堕天……” 须弥勉强站直了 分卷阅读157 身子, 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望向不远处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的僧衣看起来破破烂烂的, 若不是站得端正气质尤在,只怕堕天会怀疑喊她的会不会就是人间的乞丐。可眼前之人给她的感觉十分奇怪, 似是熟悉之人,却又从未见过。 她蹙眉想了半晌, 才恍然大悟, 颇为讶异道:“须弥?” 那是她在神界时为常伴自己身侧的一块石头所取的名字。 数千年前, 堕天在应战仙界前曾自伤心口, 用自己一滴心头血, 换得了须弥的人身。只是还未等到他发生变化,她便离开了。 一去就是数千年的光阴。 自此他为寻灵魂转世,亦离开了神界, 自此流转于人世尘寰中,只为找到自己守候了不知多久的神明。 只有爱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不置可否的是, 须弥爱着自己守护的人,如此才会在她伤心时催使百花齐放逗她开心。 他只是一块石头, 也许听上去根本就与爱情扯不到一起去。因为人人都说,石头是没有七情六欲的, 可他不同,他有着一颗活生生的石心, 也会呕血,会为一人战斗。 看到须弥含笑点头, 堕天顿时飞扑过来,紧紧拥住了他。赤鸢掉落在地, 只发出微微的声响。 果然,纵是杀人不眨眼的戮神,也会因为意中人而变得温柔似水。 “好久不见。”堕天轻声说着,脸上洋溢着温温和和的笑意,是人从所未见的一幕。 谁能想得到呢,一介神明竟然爱上一块石头。 被抱着的须弥明显感到受宠若惊,原本细细长长的眼睛都睁大了数倍,良久,才颤颤巍巍地将手抚上她的后背,感受到掌下传来到真实的触感,才真正安心下来。 是她没错,她回来了。 须弥长长舒了一口气,用尽了力气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了些,像是害怕她下一刻又会离开。 他等了这个拥抱千年,途中甚至不惜用了一些手段,但好在都是值得的。 才闭上眼睛,身后便遥遥传来喊声,这才松开了手,回头去看是谁扰了兴致。 一个碧眼黑发的少女,怀中抱着一只白猫,正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赶来,她的身旁,是另一位衣着朴素的姑娘,二人是同样焦灼的神色。 堕天一眼便认出了来者。 关于淮望的事,她都知道,自然也包括淮望身边的友人。 “姑娘!”月牙跑得最快,在接近堕天时竟将一直抱着的月山扔了出去,一头钻进她的怀中。 月山在沙上滚了好几个圈才停了下来,茫然地晃着脑袋望向自家那个没良心的妹妹。 “呜呜呜,太好了,姑娘你没事。”月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蹭到了堕天的衣裳上,但后者似乎毫不介意,任月牙揽着自己哭诉。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她记得淮望为了避免她们受到牵连,已经将其送走了。 月牙仰着头看她,抽抽噎噎道:“我们回到凉山,发现燕勒轩已经消失不见了,积雪覆盖了所有的山路,那些曾经姑娘变幻出来的事物,统统杳无踪迹。阿九说,许是姑娘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们这才回来寻你的。” 堕天闻言,难得笑笑,摸了摸月牙小小的脑袋,柔声道:“可本座并非是你们的姑娘,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啊?”月牙百思不得其解:“可你明明长得和姑娘一模一样啊!” 堕天扫了一眼同样疑惑的阿九与月山,只略微沉了声道:“本座是戮神,而你们的姑娘……她已经不会回来了。” 没有一人再说话,遂是衬得风声愈来愈大。这件事许是超过了月牙接受能力的范围,她久久怔愣原地,半晌,才后退几步,离开堕天的怀抱,大滴大滴的泪从那如翡翠一般的眸中滚滚掉落。 “为什么……为什么姑娘不会回来了?” 她抽泣着,以为淮望已经死去,遂是大声质问堕天:“姑娘去哪了?” 阿九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一样垂头静默着,只有须弥上前,欲说些什么,却被堕天拦下。 “淮望在本座的体内。” 堕天并不打算多做解释,毕竟此事说来话长,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 “那……你能把姑娘还给我们吗?” 对于弗栖和伪神来说,淮望即是堕天。但在月牙她 分卷阅读158 们看来,淮望就是淮望,是她们的姑娘,是那个嘴硬心软一见到珍奇宝贝就双眼放光的姑娘,既不会烧菜,又不懂轻声细语,但就是这样的淮望,也有着属于她的温柔,如此,才会值得众人的喜爱,友人遍布五湖四海。 月牙的一番话在须弥听来,就是太过自私,遂是忍不住上前出声道:“你可知淮望是戮神的灵魂,少了她,戮神将不完整,届时仙界人间都会大乱!” “少了淮望,人间也会大乱。” 陡然间响起了一句沙哑的回应,须弥偏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人从沙上坐了起来,再缓缓掸去白衣上的沙粒,这才站起了身子。 是个从头白到脚的男子,他应是有伤在身,故行动迟缓,身子也摇摇晃晃的,似是喝醉了的行人倒下后又爬了起来。 “炎仙。”堕天一眼便认出了来者。 看他的模样,许是什么时候晕厥了过去,便未离开。 “看来戮神大人对于淮望的记忆还是有所保留的。”炎仙笑笑,走到哭泣不止的月牙身边,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安抚道:“别哭了,淮望应该也不希望看到你们这样。” 阿九虽心中难过,还是一举抓住了重点,忙问:“方才您说的话,是为何意?” 炎仙扫了一眼众人,最后将目光直直落在堕天身上,这才肃然道:“冥界是曾经的淮望一手建立起来的,轮回盘也是依靠淮望的力量得以转动,那些亡灵必须通过轮回盘才能转世。换个说法来说,戮神相当于冥界的黑白无常,而灵君掌管着仙家亡灵,即相当于天上的冥王。灵君不可消失,同样,身为地下冥王的淮望,自然也不可消失。” “你的意思是,若淮望不在,轮回盘将停止运转,凡人将无法转世?”须弥望向炎仙的目光中已然充满了纠结。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世间只有戮神能光明正大地杀仙夺魂,若她不在,仙即同神一般,长生不死。但照炎仙的说法看来,堕天和淮望都不能消失。可没有灵魂的戮神,将不成完整的神明,甚至无法拥有长生印。 这下,该如何是好? “没错。无法转世,也就意味着自此世间只有不断增多的游魂。” 天空终于露出了些许的阳光,可眨眼间,又藏到了云后,终是寻不到踪迹。 “要让姑娘存在,也要使戮神完整。”阿九略微沉吟半晌,忽然道:“那有没有可能重新塑造一个灵魂呢?如此二人都可以存在。” 是堕天率先摇头,一时多双目光纷纷落在了她的身上:“只有同样拥有神力的人才能塑造出神的灵魂。不,并非塑造,而是牺牲。” “牺牲自己的灵魂,构筑一个全新的灵魂。”须弥在一旁若有所思道:“但好像只有这个方法可行了。” 阿九与月山虽不了解事情的全部,但听了一些对话,对于此事也是似懂非懂。只有月牙还沉浸在茫然中,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碧眼望着众人,到头来只听懂了一件事——姑娘很重要,绝对不能消失。 令人出乎预料的是,堕天摸了摸月牙一头柔顺的乌发,用着轻柔和缓的语气道:“放心吧,本座会把淮望还给你的。”末了,又转头看向须弥:“先回神界吧。” 这样温柔的堕天,几乎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谁能想象呢,满手鲜血满手冤魂的戮神竟然会如此和蔼地同一个小妖怪说着话,还格外宠溺的样子。 “你……”须弥本想问她有何打算,顿了顿,终是什么都没问出口,就这样同她一道,化为了两束光,去往神界。 炎仙说,百里外的城池也因这场战争受到了牵连,他要去那里看看,并让月牙一行人先找个地方落脚,等着她们的姑娘回来。 天界没了天帝弗栖,便成了群龙无首之众。堕天离开前,还特地嘱咐炎仙,意为让他执掌大权,成为下一任的天帝。 炎仙算是老一辈的仙家了,对于帝位,他并没有什么执念与兴趣,遂是对于堕天的话只是淡然一笑,便推拒了。 也许如他这样,看多了纷争与喧嚣的,大概日后只想着隐居山林,成为一名散仙,无心天界。 廿七 柒: 在阔别了千年的神界, 堕天心中倒是没有多少留恋。这里处处是高大石块堆砌而成的建筑,古板而肃穆,让人无法眼前一亮。 虽说有四神, 但平时几人基本没什么交集。缘迦生性好玩, 总是时不时溜下神界,而九渊除了待在他的灵 分卷阅读159 殿看书, 就是待在神坛看书,更别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沧阖, 百年见不到一个影子都实属正常。 关于灵魂, 九渊也许会知道很多的消息。堕天此番回到神界, 便是要去寻找九渊。 灵殿大抵是神界唯一一道让人赏心悦目的地方。毕竟坐落在宇宙中, 抬眸望去便是星辰大海, 脚下亦是踏着浮光游尘,是所有人都无法岂及的住所。 一入灵殿,堕天便看到了九渊, 还是坐在老地方看着典籍,一身万年不变的黛紫长袍, 乌发整整齐齐地用鎏冠束起,冷峻的面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饶是看到久违的堕天,也是微微扯了扯嘴角, 淡然道:“好像许久都没见过你了。” “是啊,也就三千多年吧。” 堕天坐在九渊的面前, 须弥则在其身后正正站着——他自认为自己还不够资格同两位神明坐在一起。而九渊也仿佛看不见他一样,兀自同堕天说着话。 “你难得来灵殿, 可是有何事?”九渊将书合上时,即意味着认真听人说话。 “若本座说, 要再造一个神的灵魂,你可有法子?” “你的吗?” 似乎其他三神都知道了堕天剥离灵魂下界的事。 堕天点头时,九渊也出人意料地干脆颔首道:“有。” “难道不要神力再塑吗?”听到回应,堕天却并没有喜上眉梢,而是神情愈加肃然。 九渊站起身子,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要的。” “果然……若是要重塑灵魂,只能四神中牺牲一个。” “谁说要牺牲四神了?”九渊懒懒的目光扫过她,竟是径直落在了须弥身上,平声道:“这不还有他在吗?” 突然被叫到的须弥一脸的疑惑,望了望蹙着眉头的堕天,又望了望面无表情的九渊,心头隐隐泛上了一丝预感。 “灵君的意思是,我可以代替四神重塑灵魂?” 冷静下来的须弥,几乎是同九渊一样毫无生趣的脸。 “你虽为石,却是神界的石头,自然有着不多不少的神力。况且……”九渊的眸子泛着淡淡的光泽,目光一转,又落在了堕天身上:“你身上还有着戮神的气息啊,自然力量显著。” 没有人问九渊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因为无人能瞒得过九渊的眼睛,他能一眼洞穿世间所有事物的灵魂,若是愿意,也能看到一切的来龙去脉。 所以缘迦才常开玩笑说,九渊适合去凡间当个算命先生,只要替人看上那么一两眼,便可以赚个钵满瓢满。 结果当然是缘迦被九渊一脚踢飞。 须弥细想了一下,才悲哀地发现九渊的话似乎很有道理,遂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却是苦笑。 好不容易才将堕天寻了回来,熬了千年万年,才终于盼到了二人重逢,可如今一切,竟像是要将他们生生拆开。 他忽然有了一个很自私的想法——任人间大乱冥界不复,反正无论如何都不会干预到神界,他只要和他的堕天一起安安稳稳地呆在神界就好,可以像以前一样,一人倾诉一人聆听,坐在百花烂漫的地上,过着漫长而宁静的日子。 然而他很快又将这种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无奈地望着堕天。 一旁的九渊一挥衣袖,拿起了石桌上的典籍,便欲离开,留下一句:“想清楚了再来寻本座吧。”走了几步,又顿住,侧过半个身子道:“就算重塑了你的灵魂,他也不会马上死去,顶多……”说着,人影已经隐没在了穹宇中,徒留后半句话从虚空中传来:“只是老死罢了。” 就算九渊这么说,留下的二人也依旧高兴不起来。 老死,也是死。 再说,没有哪个神是老死的。老是一种什么感觉,至少须弥与堕天都不知道。 “或许本座该将九渊打一顿。”堕天十分平静地说出此话,可越是平静,则越是不正常。 须弥一直宛如石像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从袖中掏出一串舍利,交给堕天。 “这是我在人间最喜爱的东西,如今就交给你了。” 说着,亲自将其戴在了堕天的手腕上。 舍利也是他的法器,一直佩戴在身边,多少沾了点灵性,被交予堕天时,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略为哀伤的心情,遂是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如同染了 分卷阅读160 一层拭不掉的灰。 点点星光游浮在两人之间,因而衬得他们的面庞时明时暗,神色也模糊看不真切。 堕天垂眸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舍利时,又听到须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放心吧,就算变老,我也会陪在你身边的。” 直到身死人亡的那一刻。 他知道堕天最怕孤身一人了,所以才将舍利赠予,作为慰籍。可一串死物,就算染了灵性,也还是敌不过活生生的爱人啊。 闻言,堕天便已知道他要如何选择了:“我们好像……还未好好地聊过一次。” 她终于抬起头,仰视着须弥,眸中始终光泽泛泛。 从她回来到现在,好像确实没有。 于是他附和地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九渊这大概不是让他们想清楚,而是让他做遗言的吧。 “若你还有下一世的话,本座会去寻你的。” 既将灵魂献祭,又怎么可能还会有下一世。堕天这么说,无非是在心里给自己留下一个宽慰罢了。然而须弥倒也十分配合,将右手的小拇指曲起,凑到堕天的眼前。 “那就说好了,你要来找我。” “这是……” 堕天不懂这手指伸的意义何在,须弥便解释道:“凡人互做约定承诺时,便会各自伸出小拇指,勾在一起,然后大拇指‘盖章’,这就称为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想堕天听后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凡人真是奇怪,拉勾完之后便要上吊。”说是这么说着,她还是将小拇指伸了出来,同须弥完成了这个看似玩笑的约定。 “那么,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变,才不会变呢。不止是一百年,往后便是千年万年,他都不会后悔成为她的灵魂,伴她永生永世。 而直至拉勾完之后,堕天才注意到须弥的衣裳。自与伪神一战后,他的衣物早已变得又脏又破,因忙着来寻九渊,以至于没有更换,便略显狼狈地来了。 “仔细一瞧,你这好像是僧衣。” 对凡间极其热爱的缘迦曾于下界带过一件僧衣回来,但套在他的身上,却显得不伦不类,丝毫没有佛灯古香的气息。 堕天这才发现须弥就算是在如此褴褛僧衣的衬托下,面容竟也是无比清俊。只是他若常笑笑,应会更加好看吧。 须弥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似乎是第一次不好意思道:“谁让我是石头不长头发呢,也只能冒充当个云游和尚了。” “要长也是长草了。” 一想到须弥头顶长草的画面,堕天就有些忍俊不禁。 望着笑得那般开朗的堕天,须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同她一道笑了起来,却被堕天说有点憨。 憨就憨吧,再憨也不给外人看。 才笑了一会儿,堕天就稍敛了笑容,嘴角却仍是微微上扬着,看向须弥的眸中宛如盛了一汪的清泉,但她的眸子是赤色,因而说像黄昏时假寐的山林也不为过。 “谢谢。”她轻声开口道,嗓音响起的同时,只见一滴清泪从她眼眶中缓缓滑落,又砸在地上。 谢谢他在她最孤独的时候无言相伴,在她不知去向时独寻千年,如今又将献祭生命塑造她的灵魂…… 然而在须弥看来,任何千言万语,奇珍异宝,都不及堕天这一句谢谢,一滴清泪来得珍重。 原来她不过也是个女子,纵使是杀戮无数的戮神,眼泪也是透明的,到底同天底下的女子无异,渴望一人。 大抵世间从未有人见过石头会流泪吧。 那么如今从须弥眼中缓缓流出的液体又是何物? 廿八 捌: 我好像掉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 周围没有声音,也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就连我自己都无法出声, 一切开口的呼喊全被吞没在了黑暗中。 但我还记得一些事情, 记得燕勒轩的阳光与清风,记得陪伴了我多年的月牙她们, 还有夜阑之。 已经不在了的夜阑之。 我感受不到眼泪从眼眶中流出,但总觉得十分悲伤, 心中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疼得厉害。 忽然虚空中终于 分卷阅读161 有了声音, 如此熟悉的, 是堕天。 “弗栖与影都死了。”她的话似乎是从这个空间外头传来的, 大概她是想告诉我——我大仇得报了。 可我仍是觉得不够欣喜,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出声了,遂是连忙道:“你可能救夜阑之?” 良久都没有回应, 我以为是她听不见我的呼唤,正着急时, 才终于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声音。 “你想救他?” “是!”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迫切过,如此期待着一件事, 一个回答。 怕堕天否决,我又忙补充了一句:“只要你能救他, 这具身躯,我可以给你, 我可以自此消失,只要……只要你能救他……” 我已经弄丢了言绪, 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弄丢夜阑之!哪怕要我消失, 哪怕要我万劫不复! 是他陪我渡过了最难熬的百年,帮我从误杀言绪的歉疚中走了出来。月宫冷清,黄泉寂寥,可因为有这个狐狸仙在,无数个寂静的日子也能变得热热闹闹。 我明明是感受不到身体任何触感的,然而此刻却清晰地感受到热泪滚落与鼻尖酸楚。忽然眼前绽放出一缕强盛的光,从此世界天光大亮,而我也顺其自然地脱离了黑暗,终于能够看清眼前的景物。 这是……我的身体? 感觉身体的重量,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躯体,又上下其手地摸了摸,直到指尖掌下纷纷传来真实的触感,还觉身处于梦中般。 是堕天将我的身体还给我了?那是为何?而这里,又是哪? 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脚下是璀璨的星河,甚至有流星从我身旁划过,长长的尾巴摩擦出一道绚烂的花火,残留于我身侧,只要伸出手便可触到。 “这里是神界的灵殿,夜阑之的灵魂就在此处。” 从身体内传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权当堕天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故将身体暂交予我,遂是喜笑颜开地出声感谢,就差没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你不必谢本座,因为能不能复活夜阑之,还是要看你自己。” “我?” 堕天的声音很轻,很微弱,仿佛马上就会消失一样,所以我只能认真地屏息聆听,确保不放过任何一个消息。 “灵殿中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仙家的生命,当星陨落时,即意味着死亡。然而死后的他们,灵魂便成了那些毫无意识的浮灵,终日飘荡于灵殿,等待着千年的又一次轮回……九渊允诺本座,可以复活夜阑之,前提是你要在这亿万游光浮灵中找到他。” 找夜阑之的事先放一放,我听着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莫名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难道是我出来占据身体导致她虚弱了吗? “没事,只不过是本座要暂时离开一阵子罢了。” “你要离开?!”我觉得无比的震惊,几乎有一瞬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然而堕天并没有回应我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喊我:“淮望……” 这次声音却是从我的身后传来,同时感到有人正靠着我的背脊说话:“本座见到月牙她们了,那群孩子很好,也很喜欢你,如今她们正在等你回去。” “……她们当然很好。” 一群混世魔王,既顽劣又大手大脚,这么些年下来,都不知打坏我多少个宝贝了。 可是啊,如果没有这些小混蛋,待在燕勒轩的日子一定会十分无聊的吧,也许我还会被自己煮的饭菜给毒死。 最近似乎变得更容易哭了,堕天不过三言两语,竟使我想起了一些过往的画面,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不知道此刻身后之人是什么表情,也不想转过头去看。 良久,才感到背后一空,紧接着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却是在离我渐渐远去。 “从今以后,本座是堕天,而你还是淮望……” 话声已经隔着很远遥遥传来,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只看到堕天孤身一人的背影愈来愈小,最终消失在浩瀚的星海中不见。 随着堕天的离开,我心中猛得一空,下意识地在胸口处摸了摸,恍然发现赤鸢竟已不在我体内。 可我丝毫不觉得失落与悲伤,反而一阵激动与兴奋。赤鸢是堕天的武器,自然会跟随着她,所以才会从我体内消失。 我本最期待的事发生了! 尽管不知道 分卷阅读162 是什么原因,但事实是我已不再是堕天的灵魂,不再是她的一部分。 我成了我自己,是淮望! 地末: 可我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想起了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去找他。 傻瓜夜阑之在哪呢? 我平复了心情,举目望去,眼前四周除了星星就是浮灵。堕天的意思是,夜阑之成了这亿万浮灵中的一个,如此说来,要寻到他可不容易。 该怎么找人,倒是成了现在的难题。 如果换作平时,那么只需要拿出一壶酒,那条“馋虫”肯定自己就屁颠屁颠地跑出来了。可是成了浮尘的夜阑之丝毫没有自己的意识,纵是我将酒窖搬来,估计也没人理我。 我在灵殿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累了,就停住,深吸了一口气,叫着夜阑之的名字。 一时间,周围的浮灵全被我偌大的嗓门吓得跑散。 我自觉是做错了事,忙捂住唇,又开始小声地呼唤。 “喂,夜阑之?” “你是夜阑之吗?” “哎……别跑啊。” 在不知是第几个浮灵从我身旁逃开后,我直接气馁地往地上一坐,俨然没有任何的女子形象。 “夜阑之!你给我滚出来!” 我撒泼似的大喊,不知为何,竟是越喊越有玄然欲泣的意思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到了最后,便直接将头埋进臂弯里呜咽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絮絮叨叨着。 “夜阑之你就是一个狐狸精……天天勾引我……” “可谁让你长得好看呢……”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去勾引炎仙了……” “你就在天上看着我和炎仙恩恩爱爱子孙满堂吧……” “大儿子就叫炎淮,二儿子叫炎望……” 正当我独自一人滔滔不绝时,忽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啄了我一下,又一下,不疼,仅是能引起注意的力道罢了。 我缓缓抬起头来,泪眼朦胧间,只见一个浮灵像发了疯一般拼命啄着我。 是真的不疼,但它也并非想要活生生地啄死我。 见到这个浮灵的瞬间,我立马破涕为笑,一把拭去脸上的泪痕,轻声唤道:“夜阑之?” 浮灵终于停了下来,但它好像十分茫然的样子,在我面前飘来飘去的。 还未等我伸出手抓住它,它便化作了一束光,消失在我眼前。 等等,我还没干嘛呢,它就先跑了? 猛得站起身子,我正打算去找一找方才那个顽劣不已的浮灵时,刚回头,就撞上了什么硬梆梆的东西,几乎让我的脑袋在一瞬间开花。 待捂着额头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我撞上的竟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话说哪个正常人的胸膛会跟石头一样硬的。不过若是像须弥那样的,就另当别论了。 我下意识地维护起自身形象,马上将捂着额头的手放了下来,又拍了拍衣裳,端好架势,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来人。 “想必阁下就是灵殿灵君吧。” 能待在神界的灵殿的,不是鬼就是神,除了灵君九渊,他还会是谁。我还真是问了一个白痴问题。 九渊一脸的漠然,轻飘飘的一眼从我面上扫过,他背过身去,边走边留下淡淡一句:“你吵到本座看书了。” 咳咳。 我迅速跟上他的步伐,问道:“方才……” 不想九渊直接打断我的话,又自然接过:“方才那个浮灵确实是夜阑之。” 我大喜过望,又忙问道:“那他去哪了?” 九渊停住,低头望了望脚下没有尽头的虚空,半晌才答:“他在你最喜爱的地方。” 我最喜爱的地方?那不就是……燕勒轩! “多谢灵君!”我是真的感到欢喜与感激,遂是朝九渊正儿八经地福福身子。 九渊也不瞧我,而是自顾自道:“你该谢的,应该是堕天。” 我知道是堕天替我向九渊请的愿,自然也很是感谢她,但想起之前她说完一席话后,便自此离开我的身体,这般怪异的行为,现在 分卷阅读163 想起倒是叫我有些在意。 “她和我说她要暂时离开了,是……发生什么了吗?” 九渊并未回应我的话,只是默默地长袖一挥,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形的镜像出来。 镜中似乎是映照着凡间的景色,有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还有朝着天末渐渐飞去的大雁,袅袅炊烟从深山中冉冉升起,待近了些才发现,原来竟是一个小女孩在火上烤着兔子,而离小女孩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正在打着瞌睡。 “这是……”我走近了看,蓦然觉得老者十分的眼熟。 那光秃秃的头顶,还有一身的僧衣,不论怎么看,都只能叫我想起一个人——须弥。 怎么会?他怎么会突然变得怎么老? 我蹙着眉头想了许多,还是一脸疑惑。 身旁的九渊干脆道:“如你所见,他们就是堕天和须弥。” “堕天?” 他是说那个小女孩是堕天?那个战无不胜的堕天吗?怎么会变得跟七岁孩童般大,小的好像被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 “是须弥献祭了自己全部的生命与灵力,才得以塑造出堕天的灵魂,你会自由,多亏了他。至于堕天,她需要时间和灵魂进行融合,便自毁自身,从头开始。” 听着平淡无奇的九渊的语气,我忽然觉得好像是自己在不经意间害了他们,变得罪大恶极。 可是九渊隔了半晌又道:“然而他们这样没什么不好的。你看堕天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我细细看去,似乎确实是那样。 小小的堕天,不论脸上还是眼里,都攒满了天真的笑意。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日子,变成一时的孩童,自然是会好过于日日的厮杀,更何况,她的身边还有须弥在。 垂老的须弥,依旧爱着小小的堕天。 这样的一对看上去或许很奇怪,但要看上去干嘛,只要彼此两人足够赤诚与相爱不就够了吗? 在化作碎片消散的镜像中,我终于回到了凡间,回到了白茫茫的凉山,有温暖的阳光洒在上头,将整个山头都成映照成金灿灿,格外秀丽。就连空中吹来凉丝丝的风,都是格外得令我感到无比怀念,仿佛胸腔中充满了一种思欲。 我站在燕勒轩的大门,听到里面传来嘈杂的喧闹声。 一把推开门时,只见院内原本打闹做一团的一人一猫瞬间僵住了动作,就连刚要下楼的阿九都顿了步子,朝门口望来。 突然变得这么安静,我倒是有些不适应了。还是原本正坐在雅亭饮酒的夜阑之,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一直念叨着:“淮望,你在灵殿的时候说你要和谁恩恩爱爱子孙满堂?” 他竟然还记得。 可是怎么忽然间空气的味道就变了,变得酸溜溜的。 还未等夜阑之继续抱怨下一句,我马上脱口而出接道:“和你!” 夜阑之顿时愣在了原地,我只看到绯红慢慢从耳根爬到了脸颊,直至他的整张脸红的像年画似的。 “你,你说什么?” 他打着颤声问,看着这样的夜阑之,我笑得无比开心,猛然垫脚勾住他的脖子,一字一句地大声道:“我说!我要和你生孩子!” 不远处传来许家兄妹的惊咦。 然而我才不管那么多,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喧宾夺主,干脆而利落地吻住了夜阑之。 起初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直至了然,才开始主动出击。 和我想象的一样,他的吻是甜的,还带着微醺的酒味,仿佛甜到了心里,又几近迷醉了一整颗心。 不知多久,才结束了这个漫长而缠绵的吻,我抵着他的额头,脸上酡红还未褪去,轻声道:“欢迎回家,夜阑之。” 他也同样柔声回应我:“欢迎回家,淮望……”而后指尖一挑,却是挑落了我不知何时淌下的一滴泪。 “欢迎回家,姑娘!” 不止是月牙,月山,就连一向性子平和的阿九都一下子扑了上来。 “喂,不准抱我娘子!” “干嘛那么小气,我是女子啊!” “女子不是人?” “姑娘!月老大人发疯了!” 不,如今的夜阑之已经不是天界掌管姻缘的月老大人,而是属于我一人的狐狸仙。 好像一切都在昨日,与阿九的相识,与许家兄妹的相遇, 分卷阅读164 还有我与夜阑之起始于月宫的缘分。 第一眼看上去的夜阑之似乎很冷,他不爱说话,除了喝酒,几乎不动口。谁能想得到呢,日后的他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命运这种东西,大抵不论对于何人来说,都是一种不可违逆的事物。 这才以至于我此生能够遇上这些友人与夜阑之啊。 …… 所以。 言绪,谢谢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终于完了(我承认后面越来越水了……小声喵喵)不过我在此发誓,绝对就这一次,以后肯定会改的!(? ??_??)? 妖出其实算是我的练笔文,也是我的第一本完结文(?ò ? ó?) 从18年的11月就开始写的了,到19年八月底才完成。 姑娘淮望是见证了我未成年到成年的作品,是可爱的大女儿?( 039;ω039; )? 在正文的最后,我想谢谢所有点击进来的小可爱们,因为有了这些,才让我有了动力写下去呀~( ̄▽ ̄~)~ (那啥,不介意的小可爱们可以康康接档文倾国嘛~阿里嘎多(??ω?)?嘿) 获月——花盛(梨落篇) 安城中有座有名的花苑。 花苑中有位有名的歌姬。 起初, 谁都不知道歌姬姓名,只唤她叫做笙姑娘。 而她的歌喉如其名字一般,似笙歌婉转, 能动人心, 能催人泪。 是悲是喜,全凭一曲经耳。 但这位笙姑娘似乎不太寻常, 因为她喜欢蒙着面纱,且只唱, 不陪客人。 没人能一睹笙姑娘的芳颜, 也没人能得笙姑娘的一刻相伴。 这个铁规矩到了任是客人将金山银山搬来都无法动容她半分的地步。 歌姬能如此任性, 也只因人家是整个安城中歌声最为动听的女子。 除了宠着和惯着, 也别无他法了吧。 后来, 人们又发现笙姑娘多了一个规矩,那便是在花苑中唱不过亥时。 这个规矩可是苦了一众的客人——听不到笙姑娘的嗓音,他们便难以起欢喜心。 可虽然心有不甘, 他们也只能眼睁睁望着笙姑娘走进一顶久候在外的轿子。 毕竟轿子的主人他们惹不起,除了看着渐渐远去的艳色轿子流泪, 亦别无他法。 不消片刻,轿子便停在了王爷府前。 笙儿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轿子, 径直往王爷府里头走去。 正是三月,院中一树梨花开得正盛。 有人早在树下等候多时了, 一袭素衣是同月下梨花一样的颜色。 听闻脚步声始近,那人转过身来, 脸上挂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嗓音也尤其清冽:“今日比昨日迟了一些。” 笙儿难得叹了一口气, 边摘下面纱,边道:“还不是被花苑那些客人多缠了一会儿。” “那需要本王将他们全部抓进牢里吗?” “哈哈, 王爷好想法。” 笙儿的声音尤为轻快,似快速拨弄过的琴弦。 商玺明走近,一把握住了笙儿的手。他的手很温暖,然而笙儿的却是极凉。且无论春夏秋冬,那手和身子就是热不起来。 但商玺明毫不介意这刺骨的寒冷缓缓侵染于他,反而他将笙儿一把拥进了怀中,紧紧抱着。 “若不是你喜欢,本王也不会任你在那花苑被一群不知所谓的男人看着。” 商玺明的话中满是幽怨,笙儿笑得更开心了。笑音落在院内,如同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我也不知为何,生下来就是爱唱……大抵是前世是个哑巴未能开口,今生才得以让我唱个尽兴吧。” 笙儿抚弄着商玺明后脑的头发,心中澄净一片。 “你要是哑巴的话,我也定是会爱你的。” “啧啧。”将头搭在商玺明的肩上,笙儿不由自主地抬眸望向院中梨树。 那树如今开的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原本的白色花瓣经月色一染,倒比以往更加明亮。 风拂过时,花瓣簌簌落下,笙儿只觉得,眼前梨花如雪一般 分卷阅读165 纷纷扬扬,甚至发着淡淡的辉光,在夜里,格外醒目,格外的美不胜收…… “若有前世的话,而我们又正好是彼此相爱,那梨花盛开,一定是我们最喜爱的景色了……” 前世这种东西谁说的准呢? 反正历来都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的。 但笙儿很执着,她一直坚信着自己前世的一定与商玺明相遇过,说不定,还为了他赴汤蹈火过…… 良月——不复(阿九篇) 旧历八十二年间, 南斋南皇驾崩。 说真实些,这帝王是死在了一杯毒酒上,可若从道理方面说起, 他却是死在了女人手里。 好色之徒, 死在女人手中也是毕然之事。 然而这事件说来也是着实诡异,似乎是有妖魔作怪。 那日正是婉贵妃的生辰, 因此有个极其美艳的女子进宫跳舞助兴,只是一舞, 便将南皇迷了个神魂颠倒, 连边上婉贵妃百般的呼唤都不予以理睬, 眼中只剩那殿中舞动之人。 一舞结束后, 女子上前斟酒, 南皇色迷心窍,将阻挠女子的侍卫呵下,之后便是这一杯酒, 皇帝饮后,登时七窍流血而死。 事情发生之快, 超乎所有人都预料。 侍卫上前欲将女子拿下,然而那女子仅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便如风烟般消散了。 如此诡谲之事,除了妖魔作祟, 也再想不到其他了吧。 总之南皇死了,百姓倒是开心得很, 因为总算是保住了南斋最后一点气数。 可另一边,淮望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今日的燕勒轩格外安静, 仿佛所有人都被抽走了声音。 餐桌上再次摆着花花绿绿的菜肴,月牙只颇为嫌弃地扫了一眼, 便垂下眼眸。 “算了,别吃了。”半晌,淮望突然起身往亭子走去,徒留下身后沉默异常的众人。 以往的燕勒轩虽然也有安静的时候,但那只是因为月牙睡着了,或者她已经累得不再说话。 如今这般的静,却是悲伤缓缓流淌其中。 阿九不在了。 淮望过了数日,才能彻底坦然面对这个事实。 那个傻瓜还是放不下曾经。 阿九曾被烈焰灼烧得几近死去,是来到燕勒轩后靠着阎香才得以续命。可她在乎的不是这条命,而是能否为沈时珍与许咏报仇。 最终,她化作了一抷灰,混在热酒中,进了南皇的腹中。 以书妖的真身燃作灰,再伴以冷水饮之,可成治愈一切疾病的良药。若是热饮,则将成为致命毒药。 阿九算是亲自为沈时珍他们报仇了吧。 淮望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良久才从眼眶中滚落出一滴清泪来。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留下呢? 这世间的山河是无比明艳,苍天万峡也极其壮阔……明明早已成了一家人,可为何你又要狠心离开? 之后日子,纵使欢声笑语百般经耳,应是再也不如往常了…… 玄月——缘由(娅篇) 犹昼与我同胞双生, 可若较真算来,他应称我一声“姐姐”,然而他不愿, 只喜欢日日追逐着一个女子。因此我们很少来往, 每次他来我店中必定有事,结果那日也不例外。 不过那是数月前发生的事了。 令我出乎意料的是, 犹昼此番前来,只是为了给一个和尚带路, 人带到后, 他便离开了, 还顺走了我的一袋银子。 我不得不同他带来的那个人交谈。 那个和尚的模样人, 他说他叫须弥, 原本为神界的神石,得益于堕天的灵气有了生息,因此化而为人。 我不懂他想要表达些什么, 遂是直言道:“那你今日来此是有何事?” 他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竟是闭上了眼睛与我谈话:“姑娘是娅, 自然能预晓未来事。” 话说到此处,我已了然半 分卷阅读166 分。 “姑娘应该早已算到不久后又将爆发一场天妖大战。”须弥仍是没有睁眼。 “那又如何?”我抿一口茶水, 对面前之人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在下希望娅姑娘,不要参战。” 我刚皱起眉头, 又听须弥继续道:“若是姑娘你加入那场战争,自然能凭借预知未来的本事避免许多祸患。然而, 此事还有关犹昼,不参战, 才是为了犹昼好。” “我怎么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呢?” 怎么就又和犹昼扯上关系了? “据我所知,犹昼的爱人是受到了伪神的诅咒, 这才不得不一直处于轮回中。” 我端着的茶水突然洒了大半。 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我以为关于那件事,这世间,除了我与犹昼,便再无人知晓了呢。 “所以……”我放下茶水,定定望着须弥:“你想要怎么样?” 须弥终于睁开一双铅灰色的眸子,他看看我,又低眸看看桌上洒落出来的一摊水渍:“我知道姑娘你一定很疑惑,为何我会知道此事。但关于这点,姑娘无需知晓。” “……” “姑娘需要知道的是,伪神也会出现在不久后的那场战争中。若是姑娘答应我,不参战,也不帮助任何一边,那……” “那当如何?”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都不曾紧张过了。 “事情若是进展顺利,或许戮神堕天也会出现。” 戮神么?那个传说能靠一己之力毁天灭地的神。 我大概猜到了须弥想要做什么。 伪神叛离神界,为害四方,已经可算得上是四神的公敌。我想须弥的意思,大抵是欲借堕天杀掉伪神。 如此一来,犹昼爱人的诅咒自会解除。他便再也不用追逐一个无限转世轮回之人了。 我看着须弥,须弥也正正看着我。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眸中也不含任何情绪。应是真随了他的真身——石头。 可我却不知这石头的本意,他到底是要堕天出现,还是想要杀了伪神? 我看不穿他的灵魂,亦看不穿他心中所想。 末了,才从袖中掏出一块绣帕来擦擦桌上的水渍。 能不答应他吗?我这么关爱弟弟的人…… 葭月——数年(后代篇) ——当数年后, 夜阑之终于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某天早上夜阑之醒来,却发现淮望好不容易才肯给自己的佳酿不见了,于是他在燕勒轩内翻上翻下地找了起来。 最终, 佳酿没找到, 倒是让他寻到了一只喝醉的小狐狸。 “夜淮?”夜阑之皱着眉头揪起儿子的后脖颈,径直把醉得化作原形的夜淮从楼梯角提了起来。 儿子怀中还抱着已经喝空了的酒坛, 两只眼睛直冒星星,醉得连话都说不清了:“爹啊……” “爹什么爹, 你妹呢, 又隐身了?” 夜阑之此刻是又气又怕的。气在儿子女儿竟然偷了他最宝贝的酒喝, 又怕在不久后淮望回来要是见孩子们喝成这样, 估计会拆整座凉山。 不过到现在为止, 他还没找到夜萤的踪迹。 夜淮与夜萤本就是双胞胎,然而夜淮像他,生下便是九尾赤狐, 可夜萤就随了淮望,一生下, 就看不见影子,只有一团光飘在那里。 好在青妖能变幻多种样貌, 因此夜萤稍大些后,便也能变成人类的样貌了。 淮望今日同月山月牙他们出门去了, 但她临走前,还特意叮嘱夜阑之要照顾好夜淮夜萤, 不然…… 下一句话是什么,淮望也没说, 反正夜阑之只看到大门口的一块大石头“砰”得一声巨响,炸开了。 现在他需要做两件事。 一, 给夜淮醒酒。 二,找出夜萤。 可不论哪件事,都是难做的。 夜阑之想了想,直接将儿子扔进了湖内。 湖被施过法 分卷阅读167 ,因此北衾纵寒,仍是无法将湖冻上。 突如其来的寒意让夜淮打了个哆嗦,他飘在湖面上哼哼唧唧的,眼睛却还是迷迷糊糊地睁不开。 见将儿子冻得差不多了,夜阑之就把夜淮捞了出来。 他使劲晃了晃夜淮身子,才见夜淮终于将眼睛睁开了些。 “爹……爹……好冷啊……”夜淮一直倒吸着冷气,嘴巴里发出微弱的呜咽声。 夜阑之这才看得心疼,正要安慰两句将儿子揽进怀里,下一刻,一股灼热的火焰扑面而来,还带着微醺的酒气。 “哈……哈……”夜淮打了两个哈欠,眼睛彻底一闭,就要睡过去,丝毫没注意到父亲被自己喷成了“碳烤狐狸”。 …… 淮望生的淮望生的,我儿子我儿子…… 夜阑之一直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半天才将怒气压下,却猛然发现夜淮早已在怀中睡得熟了,便只好作罢。 唉,反正淮望平时也没少打他,不差这一下了。 话虽如此,女儿还是要找的。 于是,可怜的夜爹又开始了漫漫的寻女之路。 青妖无息无形,夜阑之嗅不到任何妖气,却在厨房嗅到了一股清冽的酒香。 他循着气味找去,终于在锅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光团。 夜萤是想把自己蒸了吗? 夜阑之实在搞不懂孩子们的想法,大抵是因为自己老了吧。 所幸夜萤已经躺在锅底睡着了,光团一动不动地,看起来格外安静。 他小心翼翼将光团捧起,却在上楼梯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 然后…… 然后夜萤就被摔醒了。 再然后,一个发了疯般的光团在燕勒轩内横冲直撞着。 苦了夜爹,拿着网兜四处捕捞自己的女儿。 虽然淮望目前只生了两个孩子,而这个两个孩子已经着实让他头疼了。但他果然还是希望淮望能多生些,反正日子还长,他还……很健壮……咳咳。 所以,夜阑之并不介意以后满屋子里挤满了光团喊自己爹,或者湖内多泡几个喝醉了的儿子。 …… 后来当天夜里,淮望终于归来时,只看到院中趴着一只睡着了的红色大狐狸,而大狐狸的身上躺了一只小狐狸,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光团。 周围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酒香。 淮望嗅了嗅,难得没有动怒,反而是在一片月华如水下,轻轻扬起了唇角。 一群小傻瓜…… 腊月——地末 不知什么时候, 我竟然倒头就睡过去了,待醒来时,只见晓风成了夜风徐徐吹来, 吹得我汗毛倒竖。 须弥老头站在河岸边上, 头顶有月光洒落。 他背对着我,故此看不清神情, 也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我从来就弄不懂须弥老头的想法,他有时望着我的神情很是温柔, 有时又很茫然的样子。 大抵是上了年纪, 就有些记不清身边人了吧。 可是像我这般小的, 也记不清是何时遇到的须弥老头, 又或者说, 记不清我们是怎样生活在一起的。 仿佛一降生下来,我就是这般大,就是和他呆在一起。 然而最近的须弥老头常常说着糊话——让我好好长大, 让我日后不要爱上别人,可是下一刻他又兀自反驳了自己的话, 让我早点爱上旁人。 看来他果真是老了。 我站起身子,拍拍手, 想要喊须弥老头回家,待走到须弥老头身边抬眸望去时, 才发现他的双眼紧紧闭着,甚至还有微微的鼾声传出。 站着还能睡着的, 估计世上也就他一人了。 于是我索性坐了下来,坐在须弥老头的脚边, 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望着面前的景色。 不得不说, 这里的景色真是很美,那于暗夜中缓缓淌过的小溪,仿佛要将人心深深吸引进去一般,耳畔传来汩汩流声,又似溪水的浅吟低唱。 分卷阅读168 大抵是因为睡了许久,所以此刻并无睡意,甚至被清冷的风一吹,更觉头脑清晰了许多。 突然间,鼾声止了。 我抬头,见须弥老头已经悠悠睁开了一双铅灰色的眼睛,却依旧面色平静地望着湖面。 我从未离开此处去过别的地方,所以对我来说,此刻像是天地间独剩我与须弥老头两人。 他已经这么老了,是不是终有一天也会死去? 我不怎么敢去想须弥老头不在后的日子。因为怕自己一旦沉浸悲伤中,便再出不来。 若他能长生的话,会不会好些呢? 可下一刻,我又兀自摇了摇头。像是心里生出来的抵触,我甚至拒绝长生这两个字眼的出现。 罢了,懒得去想,反正未来可期,一切都有可能的。 说不定须弥老头只是长的老了点,其实还是很健壮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须弥老头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了。 但他先是侧过头来看向坐在他旁边地上的我,然后视线一路落在了我的手腕上。 那里戴着一串舍利子。 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总之,有这串舍利子在,我倒是觉得很安心。 终于,须弥老头的低声呼喊伴着云后露出的月牙一道出现。 “走吧堕天,该回家了。” “好!” 嗯……虽然未来可期,不过还是要好好珍惜当下啊。 《妖出》完 作者有话要说:《妖出》完结啦,咱们在《与日月共卿》见吧 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