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遇到前男友》 分卷阅读1 《上山遇到前男友》作者:贪岁 本文文案: 丹穴凤凰族和九天帝族的恩怨渊源深远。 作为天界首屈一指的华族千金,在凤凰族少君妃与九天帝子妃之间 百里氏的长辈们当仁不让地替她选择了更有前途的后者。 于是,时隔多年,失去家族的支撑后,再见到前男友的百里二小姐觉得自己不太能好了。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百里遥,丹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华族又怎样 第1章 (新文已开求收藏) 作者有话要说:同一世界观的新文《女神今天成功了没》已开,欢迎点击、收藏~ 文案如下: 作为第十顺位出世的创世主神,女神的天命是将天道的代表物交给它真正的主人。 然而,面对每天都拒绝接受安排,并且只想和她谈恋爱的天神, 被雷劈过的女神表示,她还可以再佛亿点点。 一句话文案:一个遇见你是注定,爱上你是不意的神仙故事。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深爱的,无论曾经、此时,或是以后,神明的爱永恒不减。 何处的遥夜穹顶乌云四垂?何处的排摆山川瞑睻骈合? ——非天界的一天如坍。非天界的一地如圮。 深朴简衣的年轻女子站在非天界最高山的山顶,昂首望向黑天。 一路紧随的玉钩月此时已隐入若压棉实絮的重云之后,目所及处,真如广传仙妖稚童间的歌谣所形容,一天一地,天无了光,地融一体,上下一色。 非属上天至尊所辖者,非天也,群魔也。非天界,群魔所驻之境界也。 她脚下踏的,就是非天界的山地啊。 百里遥沉重地短叹一息,鼓足勇气,右手掣着合在鞘中的半人长剑拄撑一拐,避开顽强杂生石缝的半人高的蒿棘,借力跃入漆深的洞窟。 崖窟晦昧而缭戾,成千上万恶业修盈低等无智的非天魔盘踞在内,石块上、泥潭内、枯骨间……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凶魔隐藏。整个枯窟,除了一双双渴望血肉的幽荧铜铃眼,再无光。 万魔窟,每一次来,都饱含鲜杀尸骨、膏血成风的腥臭阴寒气味。 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 ,便行动电飞,径往深处。 数万万年前的太古时期,十尊主神创世治世,正法神元身乃磐玉之竹,邪物天生惧之。至如今,主神不世,积威犹甚,对竹物的恐惧,铭刻群魔的血骨。 百里遥三入万魔窟,无一次不身涂竹液,后二次更腰佩竹枝,以更保险地抵御震慑诸魔。 神明保佑,闻味蜂拥上前的诡怪凶魔们纵攀岩扒石、吊顶钻地,纵开翼亮爪、张吼甩尾、訇籍闹咳,也无有一只敢真正地为食上前,以身试死。 短靴点过泞烂漆黑的浅沼泽地,眨眼只余几个浅而显的脚印。 万魔窟三行虽皆性命无虞,但一双双渴望鲜美血肉的邪魔光瞳无法不让身入者毛骨悚然。百里遥唯有如夜路孤独的胆小孩童,以最快的速度目不斜视地一路往终点发进,才能克制住噬心的害怕。 融入结界之内,进入到一方漻寂旷空、光明日昼的洞天福地,方算摆脱了群魔的虎视眈眈。 这下,终于可以松口气。 后背倚贴着的结界之壁透似琉璃,“琉璃”墙壁上延满了类似地锦藤却并非地锦藤的叫不上名的绿蔓。槎桠交错的藤枝将结界内净土的光芒拢断得干脆,除了因百里遥的进入和脱力的倚靠,而空出的留门大小的一块。 百里遥站直之后,藤蔓有意识般缓缓爬满结界空缺绿意之处,贴心地遮隔住净土之外万魔簇集在地上疯狂舔舐、摧毁新脚印的恶心可怖的情形,只因残余了外来者鲜活的生气及被带入的娑婆世界的风俗味道。 “勿动。” 她将欲迈步,被洞内不知何处传出、又似四面八方无处不来的空谷迷音制止。 无源之音讲用的并不是当朝普及于仙妖各族的语言,其几与神皇治世时的上古口音无差。 将族百里氏的子弟,须得文武兼修,尤其身为首将的孙女。幸曾花费过不少的精力学习于今而言生涩聱牙的上古语,故当下听懂理解这般迷音无有大障碍。 迷音话落,百里遥乍觉掌间微凉,低头看去,手上多捏了张帕子。 凭空多出的罗帕两折叠成一块四方,干燥洁净。她弯了弯的指头,指尖的肤触微捻了捻,触感比流云更柔软,观感比金银更溢彩。 凭借打出生起数百年浸淫泼天荣华的经验,以及帕子反出的比白银更纯粹的光华,即便眼前这块不过象牙素色,百里遥仍火眼金睛地当即判断出这是块上好的冰丝织罗,有市无价。 冰丝织罗,她只在天宫献舞时穿过一次——确切说是仅接触过那一次。她还没见过谁财大气粗到用冰 分卷阅读2 丝织罗裁成的帕子去擦鞋上泥污的,哪怕滔天富贵的权势,哪怕九天的神裔至尊、帝室皇族。 百里遥没想到她都落魄到这般地步了,还能生平第二回 用上冰丝织罗。 颇为讽刺。 “等我帮你擦?” 愣神间,雌雄莫辩的迷音已在催促。 传音心声最考验修为,修为越高深,传音越清晰连贯,传说太古诸神常以此术交谈或示下。 万魔环绕的净土中聆得的音色天籁般美妙且蛊惑,加上拭泥用的赤蝶族无价宝、漫谷的琼白花朵、抵隔数万凶魔的澄透结界与碧绿藤蔓……电光火石间,百里遥心中有了猜测,她试探着询问:“你……尊座是神么?” “我确实弑杀过神,怎么,你也有目标?” 不知是故意,还是听错,百里遥问的“是否”,花谷音声认的却是“弑杀”。她本猜这空谷的主人是草木之祇,看来却猜错了,古书记载木之神祇是位静好的美人,必不会做弑神之事。 神只在上古之前存在,什么样的本事弑得了神,百里遥不知道,但她敏锐地抓住了它在此处应已有数万万年的信息,一边擦鞋,一边再问:“所以你会在这里?” 声音似乎轻轻地笑了,浅笑的气音撩拨听者心弦:“因果使你在此,因果使我在此,亦使你我交遇在此。” “因果?” 百里遥喃喃重复一遍,她握紧了丝帕未沾污的一面,仰起头对着空谷大喊,“你知道我的经历?百里氏的那道诅咒是否可解?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预知,这些问题,你问了我可是白费。” 声音并不能解答她的疑惑。 轻白的烟雾袅袅而来,渐渐缭绕百里遥周身。 白烟濛身便会动弹不得,初次被困住时,百里遥绝望地以为命将休矣,现在已能淡定处之。初时对这团烟雾惊问是否为灵物的讶然也在习惯后逐渐消弥了。 简简单单一个“灵”字,主要含三种意义。 一种是天地间所有物种繁衍生长的根本,灵气,仙妖修炼便靠的是纳汲世间灵气。 二种是古神的区划,辖治天部为天神、辖治地部为地祇、辖治海部及淡流为海灵,诸辖治之主统称为神,此种的“灵”即独一的海灵之神的简称。 剩下的第三种,则指百里遥这类植株花开而出或死物集取天地灵气而聚生的“灵”,属妖或仙的一种分类。植物的灵与元身密不可分,本无生命的死物则不同,其所生之灵其实无有元身,硬算有的话,也只会如烟雾一般缥缈不可触,可与死物分离。 仙妖间流行的许多志怪小说就是以一个死物前后分生出两个妖灵或仙灵为基本冲突展开,过去,她喜欢阅读这类“不正经”的故事,母亲不许,她便偷偷找来看……那般的日子,再回不去了。 伤神间,随风变幻形态的雾烟已撤集到百里遥身前——形容其随风变化并不准确,窟谷无风,形容其口吐语言也不准确,因为根本无法具体分辨声音从何处发出,但它确实给百里遥如此的观闻感受。 它似知晓了什么,迫切地关心百里遥这一趟的成果:“没有做成?” “在我到之前,那牛妖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尸体僵硬到拿剑也戳不进去。” 百里遥横举起套着的剑与鞘,她想将它还回。 这把剑是在第一个任务前白雾变给她的利器,挥舞起来削铁断骨不在话下,就是重了些。这剑本该为男子所用,她手腕脚踝的断伤未痊愈,使起来颇费劲。 数天前,她被扔进洞窟,心惊胆战地穿过海浪般密麻的魔物,幸运地找到了这处魔窟净土,却不小心踏坏了谷地的四朵小白花,结果惹响了空谷之音,它向她索要赔偿。 女子可以是美人,男子亦可以称美人,雌雄不明的美人音索赔的一刹,百里遥差点以为这绿色和白色的谷中藏着个有以活物血肉做植株养料的癖好的大魔——幸亏不是如此。美人音,也即此刻面前的淡淡荧着素白柔光的雾汽烟团,要她踩坏了几朵花便替它办几件事。 第一事,杀某富贾之家的天才幼辈;第二事,杀一茅屋内的牛妖。 百里遥深有自知之明地明白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且她太想出去,净土的奇遇说不定会为她带来转机。也确如此,雾团给了她一把剑,直接将她送出了万魔窟,来到第一个任务地点——富家天才所在的凡间。 再次见到尘俗的天星灿烂与万家灯火,百里遥没有忍住,独自窝在月度银墙的凡巷隅落,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 那富家公子虽异于凡常地可纳灵修炼,但凡人之躯到底弱了,哪怕百里遥修为全失,身上仅谷灵补给的一线灵力,也能轻易地将之杀死。 她隐在墙头,看着富商一家发现少爷的尸体后上下恸哭的悲象,发现自己的内心居然生不起丝毫波澜。换做从前,动手去杀一个无有仇怨的凡人,她是不敢想的。然而,一切早已不是从前。 后头的任务就不大顺畅了,或也可说过分顺畅,待她寻去时,那 分卷阅读3 牛妖已没了命。 “啊呀,被捷足先登了。” 沉默的几许时间里,烟团仿佛陷入了思虑。百里遥隐约听到一声唏嘘的啧叹后,它赞道:“不枉天宫出身,年岁轻轻,做事倒意料外地利落周密。望在你辛苦两趟的份上,第三件事可用来抵作报酬,我允你两愿。” 转机真的来了! 正讶异着它居然以为她来自天宫,没想到转机突然到来。再想不了其他,百里遥不假思索地欣喜脱口:“我要回到……” “忘了说,” 白茫茫的虚气打断她,“回转光阴这等不切实法,我做不到。” “做不到”三字如利爪轰然拍下,顷刻间卸尽了百里遥所有的期待。压抑的绝望弥漫出心脏,凝化成泪,她不甘心地再度确认:“真的……不能?” 答复无情:“不能,天道不容逆时。” 终究,无望之人退行两步,舍求其次:“我要解我身上的共生咒!我要恢复修为!” “倒是两个刁钻的要求。” 眼前的雾烟时而散为人体形态的轮廓,时而聚为一团莹莹的光白,就在百里遥以为这也无望时,又听它接着道,“不过不难,一一解决便好。现今不是有个被传作近神的存在?” “寒漪仙子?” 世上天才无数,被她取命的那个凡人也算天才,但被称誉“修为近神”的也只有龙族的那位仙子。 “你自比我了解得详细。” 它打发道,“去找她,她当有解咒的法门。” “可据传寒漪仙子身在蓬莱境,鲜少出山且从不收徒。” 遭逢巨变,百里遥陷入一种自我否定的极端心境无法挣脱。她无一点信心,如今她废人一个,连纳灵都做不到,她怕她入不了仙家第一天资的眼,何况这个天资本就无心收徒。 “路,指给你,接下来便不是我的事了,你的生路总不好叫我代为躬亲。” 雾气倏地改变为模糊人形,隐约是个冶冶嫋嫋的女子轮廓,“不尝试,焉知她不肯收你?” 说罢,轮廓模糊的烟气女形伸出一指,点向百里遥眉心。白光漫过眼前,百里遥已不在花与藤铺就的山谷。独留山谷的虚雾漫漫变化,渐生实体,终化成一个白发白瞳、白肤白裙的至美女子。 皓白女子凝视着百里遥的身影消失之处,一笑,妖娆惑苍生,一言,清妙出朱唇:“洞察因果若你,恐也未曾料想今日。” 似自言自语,又似与谁絮喃。 作者有话要说:同一世界观的新文《女神今天成功了没》已开,欢迎点击、收藏~ 文案如下: 作为第十顺位出世的创世主神,女神的天命是将天道的代表物交给它真正的主人。 然而,面对每天都拒绝接受安排,并且只想和她谈恋爱的天神, 被雷劈过的女神表示,她还可以再佛亿点点。 一句话文案:一个遇见你是注定,爱上你是不意的神仙故事。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深爱的,无论曾经、此时,或是以后,神明的爱永恒不减。 第2章 群山于渤海之东,海上岛也。群岛由蓬莱、方壶、瀛洲三座主山傲领连绵,其上养居之物皆皑如雪、皎若月。 因太古创世主神曾幸蓬莱,邻近的方壶与瀛洲亦沾得光赐,为天下并而称“三神山”——此众生对三神山并名由来之半正半误的解读。实则,太古时期以蓬莱为居的,不止一尊主神,而是三尊。 十神创世治世的宏盛期落幕,太古终结,上古初始,神皇登大宝位第二日,赐蓬莱“三神山”之号,意“三尊主神居住之山”,简称三神。 神皇问鼎后大刀阔斧地连下改化诏命,数皇旨中,值得后世称颂的重点比比皆是,无数敕令比这一道“尊号海上岛”震撼得多。加之沧海桑田万万年,太古时是孤岛的蓬莱周边出出没没山屿更迭,至如今,仅剩方壶、瀛洲坚守着蓬莱,这般,三岛恰与三神在数字上对了个正着。 太古、上古之后尚有中古、近古,于活在当下的莽莽苍生,数垓年前的上古遥远非常,远古的纠葛,于不事考古的非此道者,再究亦枉。“三神山”正儿八经的由来,便慢慢淹入了稗野洪流。是故,无论蓬莱万万年前何等得尊崇无上的天神、地祇或海灵的青睐,业与当今仙界或妖族无甚干系,毕竟就算是“神”,也在神皇休务后,降格作了“仙”。 神皇之子继位,上古世代结,中古世代启,神皇二子天帝祈,为表对太古主神的尊崇,登位同日降诰,后世得道获封者或地界仅许称“仙”,称神封神一概逾矩。 三神山的尊号,因神皇亲赐在前,帝诰不溯往,便沿了下来。而今,创世造物的主神们早匿隐或寂灭,恩泽深厚的山岛事物却素白质章依旧,逐渐演变成了扬名仙妖之间的至高学府莘学仙府的所在地。 世上学术之风盛行不衰,百万年来,莘学一直致力于有教无类地为来自各界各境各族的弟子传 分卷阅读4 道授业。 年假过,蓬莱山顶仙品的醉李树相继发花,十围粗的琼杏树亦准时绽了初春的第一朵苞蕾。仙学应花序准象,正式开授神历新年的第一课。今此神年,恰逢神纪历再一整百年后的首年,子丑寅卯四级中学业小成的弟子们或共升一级或结业奔了前程,偶留下几个因各种缘由留读原级的,只好同小一届的师弟师妹们同上府课了。 无论何境何地的高等仙学,均采用共同学制,同期入学的一届弟子须上满整百年的课程方算正式结业。整百年的学业分子丑寅卯四级,子级最低,卯级最高,一级二十五年学制。 子级还未分学道或术系,新入学的数百名庚子届弟子按学府的安排,济济在学府最大的厅室丘壑堂的班堂,正聆听授课。 百类课程,渊源为先,新届首课,夫子遵循往常,讲史家典故。从万万年前太昭混沌,娓娓说及脚下所踏土地的史事。 讲太昭:初生之世,晻昧浑噩,天地未形,冯翼洞灟,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 讲远古:天下苍生,灵智不昧者属众,曰众生。众生皆可化人形,统称人。众人四等,一等祭司侍神仙,二等君王将相官,三等灵兽农商民,四等凶野奴婢隶。凌四等众生之上者,神也,神之尊,仙伏卑。四等众生之下乃无灵畜植…… 初课的学问毫无深度,浅显易懂,在座约九成九的弟子都学习过,先生提问,大家争的是积极性。 夫子问“侍神仙”代指何职,钻研积极的弟子起来回答混熟脸:“代侍奉诸神的仙侍,那伽蛇族为典型。” 先生又提第二问:“灵兽”的范畴。前排又有许多弟子抢答:开了灵智却因灵力修为天生上限受制,而无法化身人形的兽禽虫鱼。 一轮轻松问答之后,主讲台上接着解释关于诸神的概念:掌天象为神,执地事为祇,司海务为灵,天神地祇海灵共称神,天地之间,论评天道真神,仅十主神而已,神尊创养苍生,万物俯首…… 再讲学府:莘学建筑,太古神力凝聚,万万年无损毫末,主神福泽绵延深厚…… 百里遥直背正姿,握着笔添写笔记,耳畔淌过夫子讲述的内容,心里析解着细节。距太古万万年,昔日辉煌的众神世代已然断落,莘学为排首的至高学府,据传其所用建筑由三位主神共居过的神宫改造…… 夫子语快,百里遥手上的细管软笔不停地写。倒不是内容重要,这些是她早早了解了的,且连原蓬莱在太古末沉没消失,现岛实由神皇照原样仿化的这一秘史都知道。之所以马不停蹄地逐字地记录,大概是过于无聊罢。 百里遥唯一感叹弗如的是,莘学府的文化授课竟比高天书塾的速度还快上些许。 课讲着讲着,夫子的声音瞬地轻到几乎微不可闻了,一堂的弟子闷闷嚷嚷地喧嚣起来,左旁的同寝碰了碰百里遥。 “何事?” 百里遥长相柔美,是最惹人亲近的样貌,长得她这般楚楚动人的,就是一句话只吐两个字也不会让谁觉得傲慢。 “子午!” 釉冉收到回应,倏忽地激动起来。 入学几日,百里遥几乎习惯了同寝的跳脱。若非学府严令禁止弟子议论元身及家世背景,她倒很想问一问釉冉的真身是不是棵黄澄澄的圆柚子,名里带个同音字便也算了,连性子都实在像柑橘类果子的气味般活泼。 “丹穴凤凰神境的明阳少君!” 釉冉朝前指去。 闻言,疾书的人顿笔,抬眸望向前去。釉冉一句十一字的响当当称号指孰,她再熟悉不过。 “丹穴”乃以丹穴山为主峰的山群,属世上最大的几个山群之一,其内众生皆是受凤凰神及凤凰王族管治的羽族鸟禽,因太古主神凤凰二神破壳孵化与栖居于该地而闻名遐迩,又为“凤凰神境”。现存的数个神境神界中,存在两位主神的,除了凤凰神境尚无有他地。 昔日神宫在双神迁离匿世后被神裔继承,主神不再居住,神裔只好应帝祈大诰改了神宫名制,将其分作三府:大明府——太古之世,凤凰神掌日月轮转,尊“凤凰大明神”,而名问鼎之府以“大明”,示表尊崇;明阴——大君元妃及君群妃之居府;明阳——王族少君与同脉手足之居府。与府号相应,“明阳少君”便是凤凰王族储位的尊称,冠之者将是日后所有羽禽及整个丹穴神境的主事大君。 千秋万载的涉世交际无不讲究身份尊卑,兹世兹代亦不例外,同寝的兴奋百里遥很能理解,理解的同时独自表面淡定着。 丘壑堂整个俯瞰下来,是个鸡蛋般圆形的厅堂,夫子的讲课台立在中央,高于圆围绕一圈的听讲席,而课台上方低空偌大的术法阵,用以放大夫子需要呈现给的教材内容,且夫子授课用扩音术法,哪怕坐最外圈也不必担心听不清看不清。 低估了弟子们上课的积极性,相比他人,百里遥和釉冉课前到得晚了,只能坐在距离课台较远的倒数第三圈的空位上,这般两个空位还是托釉冉 分卷阅读5 的老相识提前帮占的福才坐上的。是以位置太远,百里遥眯眼聚光也难看清课台上的身影。 作为莲株,清火散香天生在行,视力上却不占优势,再好亦不过泛泛水平,实在观察不清,百里遥选择了放弃。 即便不强求自己的眼睛,心里仍止不住敏感:“你怎知那是明阳少君?” 人生而身份参差,许多弟子家中的条件并不足以支持系统地学习术法,大家进入仙学主要靠知识储备。按理,所有人同该摒弃身份家世,个个平等,不然学府也不会为了平等和安全起见不允许弟子在课外用术施法。 “子午你学傻了?” 釉冉丝毫不觉自己的高度亢奋,手上墨不沾一滴的毛笔小幅地随着言语,激昂地挥动,“明阳少君的名号谁没听说过?这位可是三百岁出头便可屠杀穷奇的天才!咱们学府的活招牌啊!多少弟子修炼生涯的榜样!他的名字就明晃晃地写在学馆场边公示墙的督学组执勤名单上,上面列着今日轮到少君执勤哩。所以啊,我保证,那几个没来上课的都是男弟子,女弟子们谁不愿一睹明阳少君的风采?” 釉冉真身乃一只青羽翠鹃鸟,祖上纵不事凤凰神,却也入俗地以凤凰神及其神裔为尊。学府规矩的干系,她不好将这些直白地说与百里遥听,偏又忍不住表露欣喜。她特特留意过了,别的座位上有比她还激动的弟子,那些人元身十有八九同为鸟类。 台上那位屠穷奇的典故,百里遥何止听过,她当时甚至在场,亲眼目睹了这位天才屠了她的穷奇。 百里遥私捏了捏拳,再松开,装作无知地发问:“既是天才,为何到此求学?” 凤凰族,出过两位主神的群族,与统御神、仙、妖、鬼、凡、畜六道的金应龙帝室几乎同等尊贵的存在。同为主神后裔,区别在于,金应龙族统治娑婆世界,凤凰族安居老家丹穴神境的同时并不大甘愿归顺帝室。 “虽是隐世的神裔,也总要交际的嘛,这样好的学府,有人辛辛苦苦考上是来学习的,自也有的是为了人脉为了千金难买的乐意喽。何况……” 釉冉忽变得神神秘秘,附耳细声道,“非天界日益猖狂,迟早要‘作怪’,当下天帝病弱少帝未立,凤凰族又与帝室对付不来,到时候帮不帮、帮哪边都说不准的,而且明阳少君在咱们仙学做的是武道大师的关门弟子,所学课业是顶尖的晦涩深奥与实用,你可懂我的意思?” “有理。”“非天界”三个字如利刺般扎上百里遥心头,偏又不好辜负釉冉一通无甚遮拦的大胆分析,只能强忍难过附和点头。她猜釉冉身世家境当极好,片刻沉默后问道:“你从何处得知的这些?” “我爹啊,他和他那帮仙友最爱在饭局上喝着酒议论些天下大事——呀,对名册了!”釉冉想当然起来,“如果负责对我们名册的是明阳少君的话,那是不是意味日后可常常见他?子午,我们明日早些去课堂,坐前头!” 百里遥叹口气,无奈点头,她算看出来了,釉冉恨不得今天满当当的课,节节课都有明阳少君光顾来点人头。 “不会常见的,”百里遥嘴巴和身体的态度显然不一致,无情地打碎同寝的美好幻想,“这节课点名是因有几个位置空着,要确定谁没来上课罢了,若全坐满了便不会点名。” “啊……这样啊……”釉冉转转一节课都没沾上墨的笔,转而又乐观起来,“无碍无碍,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总有人不来的,我们绝不会只见明阳少君这一次。” 百里遥摇摇头,觉得这位崇拜至上的同寝无可救药了。 “哎,子午,你都不好奇神境的少君是何模样?我这么远地瞧着他的轮廓,很是挺拔端正。” 说到最后四个字,大概连本人也羞赧了,声音渐小。 当然好奇,好奇他如何,好奇他好不好,可她不能。 “我不熟悉他,好奇也没有意义。”她只能这么说。 “别这么消极嘛,指不定日后就和少君拜入同一师门下呢?到时候他便是正儿八经的师兄了,可以找他求教……” 听着釉冉规划将来,百里遥想到自己,她入莘学是为解咒,注定与明阳少君所学的道业相去甚远。 但愿釉冉可遂心意。 第3章 “滕子午——”青年熟悉的声音响起。 釉冉将将说完对仙学日子的憧憬,百里遥便被唤了化用入莘学的假名。在她的外祖生前,人多以“仁晟大仙”称之,鲜知仁晟大仙真姓为滕,而她的母亲紫苑夫人原名“滕同婉”亦少为外人知。她太想外祖和母亲了,所以以家人唤她用的小字子午前冠滕姓做了假名。 被点到的姑娘按应名册的要求站起,并不抬头,似乎笔记软簿的内容十分有吸引力。站起来的瞬间,她感觉到了术法侵来的气息,用在她身上的术法。 百里遥抿紧唇,越发地低垂了头。 凤凰不是号称目视千里?这么近的距离,明阳少君辨人居然还施术,还施得这般易觉,生怕她察会不到他在看 分卷阅读6 来? 坐下后,嘴巴闲不住的釉冉欲继续与她说话,被后座的男弟子抢了先:“嚯,滕同窗,你记了这么多笔记啊?” 釉冉不满被抢先了话头,且抢她话头这个人还是个熟悉到说话做事时完全不用顾忌对方感受的烦人精,当即便转脸向后,压抑下音量,恶狠狠地小声打击:“谁是你同窗!” “坐这儿听课的不都是?” 男弟子对这恶女般的态度司空见惯,也不恼,坦然无辜且正经地将釉冉的话四两拨千斤地弹回去,然后朝斜前方正静静坐着看他们回合制打闹的百里遥摊开手,“你的簿本上好像记了很多,可否借我一瞻?” 严宵作为一个从小刻苦学习天天向上的三好少年,一贯自诩是青鸟族年青一代里最努力的人。学习上从不含糊的他,甚至因为过于认真而时常被釉冉嘲笑作书呆子的他,都没有在这节课上下笔记录,釉冉的同寝居然一直奋笔疾书地做着笔记,并记了许多页,着实很让他好奇到底有何可记。 能成为莘学府的弟子坐入丘壑堂听课,说明学识已然拔尖,以他的水平衡量,方才先生讲的东西用来做考卷的第一条试题都不够难度,滕同窗却在夫子讲授时未尝搁过笔,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不知不觉间走了神儿以致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知识点。 “客气了,还要谢谢你帮我占位子的。” “瞻”是个谦字,百里遥知他在开玩笑,边将本子递给他,边笑着顺带道了占位的谢。 笔记至半空,不防谁的手一抖,长簿翻折着纸页散落,薄软的纸张凌乱地摊翻在前案座位与后案空隙间的地上。 “谢了做甚,‘同窗’之间帮占个把位子不是应当的嘛——别给他!” 釉冉嘴快地抢在严宵之前开口,轻轻拉了拉百里遥的袖子,霎见笔记本掉落,幸灾乐祸地补刀,“严宵,你看,这本子它宁愿坠地也不想落到你手上。” “我来捡!我来捡!” 严宵浑不在意釉冉的讥讽,赶忙弯腰下案拾捡,嘴上碎碎地念起来,“奇了怪了,我这手突然抖什么?莫不是出什么毛病了……” 有人捡了,百里遥便没有再管掉落的笔记本,回过头朝授课台上高高站着的人望去,远也可见青年风姿特秀,玉树含章。 掀人书本,多无聊的小术法。 “嘁!” 釉冉闹够,转回身,对同寝小小地怨艾,“给他看了做甚?自己不认真听课,却要白拿别人的成果,看了也不顶用。” “你与严宵……” 百里遥收回前看的视线,不愿再去想丹期,以难能可贵的八卦之心转移注意力,“认识很久了?” “嗯哼,一同长大的。” 釉冉皱起眉头,摇晃着头,仿佛不堪回首受尽折磨,“我和你说,他可烦了,一会儿要做这个,一会儿要做那个的。” “我哪有,每回你来找我,我都在看书,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的分明是你。” 被形容成小姑娘家般变卦比翻书还快的严宵表示严正抗议。 百里遥算听明白了,左旁和斜后前后案坐着的两人自小相熟,标准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釉冉到底是女子,再活泼跳脱也心细地看出了同寝面上不经意流露的点滴促狭,一瞬间悄悄地红了脸,猛地转回前去。 后方把拾上来的笔记递来归还,所幸再没有外力作祟。 百里遥想到刚坐下时釉冉被打断的没来得及出口的话:“方才,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本想夸你好看,蹙眉垂首也好看来着,极符什么眉黛拂能轻……娴静似娇花照水!” 姑娘心海底针,夸人都要装出种强硬高傲挑心情的态度,“让你方才促狭我,现在不想夸你了。” “我……你……” 百里遥本能反应她也该回夸过去,可釉冉跳跃的思维她着实有点儿跟不上,她也不过就是随口八卦了一句啊,哪知道同寝的姑娘平时古灵精怪,原来真正是个薄脸皮,连忙哭笑不得地亡羊补牢道,“我向釉冉姑娘发誓,绝不再胡乱说话!” “这还差不多。” 釉冉好哄,点头受用,一副“我带人罩你”的模样,“日后若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让严宵去打他。” 她是一个朝气的仙族少女,百里遥心底羡慕,莞尔干脆道:“却之不恭,日后便多仰仗釉冉姑娘了。” 釉冉一时开怀,忍不住透底:“入学前,我还担心学府随意给配的同寝不好相与来着,与你讲上话后就抛却这种多心了。我们羽族的姑娘大多活泼,我在昆……家中从未见过你这般瞧着文文弱弱又清雅端庄,实则一点不造作矫揉的姑娘。物以稀为贵,人也是的,你简直长在我们羽族的喜好上。” 同性之间最认得清,釉冉印象中,如她同寝这般顶顶纯秀长相的女儿家能不扭捏作态简直难得得狠。她原以为同寝恐怕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结果在亲眼见百里遥徒手一气拎了两个满水的厚实木桶上楼后彻底改观。釉冉不得 分卷阅读7 不钦佩同寝,若换她来,怕是单提一个上楼都吃劲。故那时起便下了决心要和同寝处好,当下总结陈词道:“爹娘总说我被宠坏了,所以,子午,日后若我有什么不好或做错了的地方,请多包涵呀。” 蓦地,听的人眼里泛起酸,她道:“好啊,同也请你多多包涵了。” 多久了呢,没有人对她展现善意。 短短千年不到的仙生的起伏跌宕,她享受过踏踩云巅的荣华,遍身枷锁,她也尝味过陷入泥沼的苦痛,满目苍夷。 虽然来此的目的和满堂的弟子不同,但此刻,她感受到了入学的喜悦,就像一个普通的仙学弟子一般。 “啧啧啧,” 后座的严宵咋舌,成功将气氛破坏后狡黠道,“小丫头就是酸麻。” “说谁啊你!” 釉冉双手撑住书案边保持半身不动,踢动案下一腿朝后扫去。 严霄敏捷地并抬双脚,躲过一击,洋洋怡然道:“谁踢我,我就说谁。” 课堂人多,对名册需要时间,先生未继续讲课,百里遥便无事可做地旁观两个欢喜冤家过招,不觉间点名的动静停了。 再一次感受到术法行来的压力——约又被施术近瞧了一回。 百里遥右手假作支额的动作以一只手挡住脸,左手放到案下,悄悄拉了拉同课桌的裙褶,釉冉立即会意地板正端坐。 “本堂课共四名弟子未至,在座须知,缺课满三回将受罚份,请向未至的弟子转告。” 与明阳少君同来的寅级女学生扩音宣布,“点名结束。” 至于备受瞩目的明阳少君,点完名后便不再开口了。在几乎所有子级女弟子和泰半男弟子的注目礼中,拱手朝先生鞠了一躬,携着名册同备受师妹们艳羡的师姐一前一后出了丘壑堂。 ———— “丹期!” 堂外,备受师妹们艳羡的孟依依轻声叫住同值,跨两步追上,将一式两份的名册捧在身前与他并行,“新入学的弟子中有你的熟人?” 这是个委婉的问法,其中隐隐约约透露出一种“是否看上谁了”的八卦味道。 姑娘的心思山路十八弯,丹期自然听不懂其中深意,按问题道实情:“有。” 他不问她怎么知道的——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通常,对完名册后的总结该由他讲出,那时,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是孟依依机敏,及时救了场。 孟依依再问:“是位师妹?” 若果如此,不可谓不是个大消息。方才她留意过,子级的新弟子中长得俏的姑娘不在少数,若明阳少君的熟人是个漂亮姑娘,日后再有同级或师姐妹要她递送情帕诗文,便可以找借口涨价了。 “嗯。” 丹期并不多言。 孟依依收去名册,变出一叠的诗书手绢,双手奉上请明阳少君务必亲自触摸一下姑娘们的心意,好叫她交差,嘴上仍好奇着:“哪位师妹啊?长得可美?” 这般问话就过线了,丹期未如往常接过手后再将那些连内容都不会被看到的纸绢燃焰烧烬,他甚至未动作,言非所问:“不要再给我递这些。” “啊?” 孟依依看了看丹期不似随口说说的神情,再看了看手中边边角角随风颤翘的花笺以及花花绿绿的手帕,这些都是姑娘们绞尽脑汁制写的。她不可置信地确认:“什么?” “每次同值都代送,你不烦?” 有钱挣怎会烦? 孟依依试图说服众多女弟子芳心上的明阳少君:“你看,不由我送了之后,必定有许多女弟子自个儿找你,这般岂不是很麻烦。反正你又不看,我统一拿给你,你再一把火烧了,多省事不是?” 表面上看,她替人传情之事不厚道,但实则这是个双赢的买卖。纵然明阳少君的不近情理打多年之前就传遍莘学,但架不住人权貌并存,依旧不少姑娘前赴后继。加之丹穴主君与君元妃流传甚广的韵事佳话给了女儿家们一种“家世平平亦可恃爱入君府”的错觉,令学府不少的女弟子做着吴洞金履式“一朝飞上梧桐枝,比肩凤凰合神裔”的美梦。 姑娘们的白日梦自是越美越好,倘若不美,她这个与丹期同门同师的“传情工具”可不断了大半的钱财来路。第一次收了几封传情诗递给丹期时,那些用他的话说来实属“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的书信直接被烧个精光,并且本人看上去十分不悦。同为关门弟子的贫穷人士岂会轻易打退堂鼓,生生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丹期,她讲明由她统一传信后,女弟子们便会减少烦扰到他跟前的次数的好处后,丹期便由着她了。 之后丹期当然后悔过,每旬日一次的同值都要被虽同时拜入师门,但因大了几岁而成为师姐的同级递送一次恨不得一揸厚的信帕,对谁都是种精神折磨。奈何此后意欲提起时,看到孟依依将交至学府的赡赀求请条后终作了罢。 原想的是此事于他并无损益,便不必断人生财路,但今日真的不愿再收了:“是以,请师姐代为转告,再 分卷阅读8 有花里胡哨的东西递来,统统交送律正不贷。” 孟依依肉疼她的钱,内心滴血:“是因那位师妹?” “不是。” 此类问题通常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孟依依深谙其理,转而拐过弯来问:“你可会去找那位师妹叙旧?” “无旧可叙。” 这便是不会的意思,丹期此时深明,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随后,对孟依依不满道:“师姐未免过问太多。” 日后注定要减少收入的孟依依捂心沉痛:“我……有点心痛,所以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 第4章 “你为何来莘学?” 弟子入学须养成良好的习惯,以遵守学规为首要,如此利于塑造良好的学府风气亦方便管理,因而莘学对子级弟子的要求最为严苛,对子级强调认真修习的重要性的同时半鼓励半强制新弟子们自立自强,例如换洗衣物不可用咒清洁、不可交于他人代为清洗等约束日常的规矩。 天色生霞,云蔚贴临清净湖。 放课后的夕晼,百里遥拎了学府统一配发的耐用大木桶,找到湖滩一块空处汲水浣洗子级弟子的服制。拙笨地挤干湿水,收拾妥当后,将出清净湖滩外圈的小树林子,闻得身侧有人如此言。 好熟悉的声音和语气。百里遥回首,颇有些重量的木桶离地结实地一晃,撞得她小腿一痛,脚下一个趔趄未能站稳,险摔成后仰。还好反应够迅疾,否则要在生人面前丢脸了。 丹期给自个儿施了道易容术,执本几张宣纸叠夹的翻页竖簿,一手捏笔,就在她身后不远站着,看到百里遥踉跄将倒,差点冲上去拉住人。 百里遥用余光顾了顾四周,除了她和刚刚出声的男弟子,周围再没几个人,那男弟子正看着她。九分确认是在问她后,百里遥犹豫开口:“师兄……与我说话?” 拈笔的青年公子身姿似松似柏,绑发的垂带与略宽的袖随风微动,风吹到心里,乍地令她想起一人,可分明样貌截然不同。 眼前这位师兄通身卓越挺拔,衬得仙学内千篇一律的白混浅银袷襟长衫满满十分再多溢两分的风雅。百里遥定睛瞧向他的袖口,有虎纹银线的绣章,是督学组的寅级弟子。 因夫子师父们不负责管理弟子的日常行为,甚至有的自己都钻研术道分不开心,于是仙学为便利管理,干脆施行弟子们自纠自查的制度,还演化出了专门的组织,正儿八经的名称叫“督学组”。 莘学家世上乘的弟子数不胜数——不仅莘学,其余仙学府也亦相同,弟子堆里随意抓一把,十个中九个非富即贵地含着金汤匙出生,且是自小接受最顶尖教养的高材,唯剩下的一个兴许家境不大出众,但论天资,怎地也必是父母烧了八辈子的高香生出的鹤立鸡群的金子奇才。 贵族出生的子弟们,管他栋梁亦或膏粱,从外看,行为举止无不拥持风度。被拦在半道的少女定了定神,提醒自己不能一见着个举止教养极规范的便认为是他。她特意看过釉冉提到的公示,墙上显示今日非丹期执勤,此前之事距今已有百余年,百里遥以为明阳少君不至于无聊到特地变了脸来找她,于是不作这方面的多余想法,仅以为面生的师兄在例行什么公事。 自认被例行到公事的百里遥有些心颤,总不至于入学第一天便犯了章款,洗趟衣服而已啊…… 收到百里遥的回应,丹期轻吁了一口气。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来找她了。能得回应,也不枉他费心装样子在林子出口处久等——她洗衣服未免太慢。 “不认识我?” 丹期显没料到人居然真不认得他,这姑娘忘性是否太大?他至多就换了张脸,嗓音身形俱未有变,分明极其好认。 退一步,不认得他的身形也就罢了,怎连声音也听不出?凤凰族可是向来以音喉著称!亏她以前还夸他声音好听,原来净是哄人! “认识认识。” 弟子间传督学的师兄师姐们出了名的盛气凌人,百里遥自认一方无名小卒,独对这位颇有气势的师兄,哪敢否认问话,不特特认识哪个人也须得认得督学成员执勤的配备物件和趾高气昂,故她如此答了也不能叫做说谎。 百里遥问道:“请问师兄,我何处做得不妥?” 隐去原貌的丹期听她言道相识,神色缓和下来,语调也缓了,耐心地重复问题:“你怎会求学于此?” 这片活水池子是女弟子们浣衣的地方,旁边隔着桥的才是给男弟子浣衣的,百里遥不懂为何在池外的是师兄,而不是师姐。 如是思索着,再度顾及左右,发现四周进出的几个女弟子瞩目过来。被几道视线侧目旁观的百里遥觉得有些丢脸,脸上挂不住地泛红,微低下头轻声道:“三神山广开仙学,自是有意有能者皆入得学。” 百里遥以为这是督学组对新生入学理由的抽样调查之类的活动,自知讲不出什么为仙界的未来做贡献的漂亮话,便想着打个囫囵好了。 “可以了 分卷阅读9 ,” 丹期突然懊恼不该贸贸然地与她开口,“你走罢。” “谢谢师兄。” 百里遥朝他鞠一躬,拎着木桶以最稳当、速度的脚步离开清净湖滩。 丹期收了手上的道具,面色郁忳地意欲折返,被一条同绣虎纹的衣袖阻截。 “咦呀呀——” 截他的人笑得欠。 “要唱戏一边儿去,莫拦路。” 丹期就是用同寝的脚指头想,也知道他要调侃什么。 “没想到,我们明阳少君也有积极主动地找女弟子搭讪的一日。我可看得清楚,那绣面芙蓉、明眸秋水的师妹见着你脸都羞红了,不好意思多看一眼,全全一副我见犹怜的情态。啧啧啧,你特地变了张脸管我借执勤记录簿不会就是为了她罢?” 还是调侃的调子。 “不是。” 受侃的青年当即否定,旋即嫌弃,“你混话太多。” “哟,那真是太好了!” 素以“文采独秀”自诩的畅泽小仙衔哂道,“我娘最好养花花草草,我若在她一月后的生辰宴上带个元身是株花植的小娘子赴宴,她定喜悦。” 畅泽长得风流,学业好,人又随和,关键一嘴的油腔滑调甜言蜜语,最受女仙们欢迎。 丹期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警告道:“你试试……” 话一脱口,意识到上了套,又淡定改口,“你随意。” “哈哈哈哈!” 畅泽终于忍不住,捧腹笑道,“别装了,她不就是你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初恋么?雪青子午莲,我一眼便瞧出来了。” 畅泽出身西海蛟族,自勘得破一切创世神力之下的法幻屏障。 西蛟双目,无人不知的至宝,世传天下无法可障西蛟清目,任何变幻之术,被西海蛟看上一眼,真相定瞒不住——这是西蛟的天赋,致命的天赋。多少心术歹毒唯利是图的谋利者以捕杀西海蛟取其目中琉璃体制破障镜、洞真珠为营业,只因一双蛟眼珠子离了眼眶也不减功效。 泣珠鲛人王东海,窥真蛟龙霸西海,太古时恩受海灵之神馈赠的古老创生族,自有其从太古末代,完跨上古、中古、近古三段漫长纪代,繁衍至今的资本。西海猛蛟从不是坐以待毙的种族,数万万年的血骨屠杀筛选下来的、猎杀者的屠蛟叉下存活繁衍下来的,都是最强悍的海蛟。 寝友脸色不愉,畅泽豆腐心好地安慰着拍拍丹期的肩,嘴上补刀:“你这么找过去,人姑娘不认识你罢?” “她说认识。” 丹期嘴硬着不肯承认,若被畅泽知道如今人姑娘早不将他记在心上了,属实有些丢人,他当年可是在寝房里醉过酒的。 “可她那样,看着同你很是生疏。” 畅泽实在好奇,又实在不信,“你怎么问的?” 丹期回顾和百里遥的对话,陈述:“直接问。” 畅泽刨根问底:“她怎么答的?” “认识。” 丹期提炼出最中意的两个字。 畅泽交叉搭在另一臂膀的手指敲了敲,问到关键:“她后来唤你名讳没有?” “没有,她很规矩,称师兄。” 不愿面对现实的明阳少君自欺欺人地当她是规矩惯了。 “这般敷衍,不还是不认识嘛。” 畅泽无情地一语道破,“他乡遇故知可不是这样的反应,再不济也该称你作‘丹期师兄’啊不是?除非你不讨她喜欢。” “不讨她喜欢”这五个字简直刀上加刀,仿佛戳了凤鸟的逆羽,傲慢的明阳少君摆出不屑:“谁要她的喜欢?” 看着同寝气鼓鼓地远去,畅泽摇头。不要人家的喜欢还巴巴地贴上去? “哎!丹期!丹期!” 畅泽一拍手,忽记起正经事儿,“我的记录簿还我,过会儿督学要开会汇总记录!” 第5章 仙学的太平日子过得甚千篇一律,百里遥过着过着抱生了一种苟且偷生的安稳感。实在要说有何不便的,只那只在处理牛妖的途中,以雾女相借的法力顺带收服的受伤的梼杌是个麻烦。 学府的学规明文禁止任何人饲养兽畜,类虎似犬而傲狠的梼杌乃著名的四凶之一,铁定养不得的,即便仙学中地位最高的监舍也不可以权谋私在府内豢养。到底是唯一陪着她的活物了,她小时候就想要的东西,百里遥舍不得放走,以为将梼杌收在金刚乾坤袋中,不放出来便无事。 想来可笑,曾千般求不得的东西,现却在这种境地下拥有着。 不放出来便不会有问题,但生命的根本问题不会因为暂时的被困在乾坤袋中而消失,梼杌再强也需要吃东西,如何饲喂梼杌是个顶大难题。如今她修为不够,无法随心控制梼杌体格的大小,要么吸收在袋中,要么直接将其按原体型大小放出来。成年的梼杌比最大的公牛还巨大,一月必须饱足地进食一次,得在隐蔽的地方才好行事。 分卷阅读10 学府不允许子级的弟子谈情说爱,但总有桃花朵朵四季常开的弟子耐不住躁动的狂心,百里遥深谙一理——跟着这些春心涌动的成双弟子们准能找到隐蔽的地点。 究竟,莘学何处隐蔽?百里遥跟着一对又一对的学府眷侣们打探踩点了大半月,总算找到块不错的地盘。 弟子们情情爱爱的地点主分两处。 第一处是清净湖边,浣衣时常可见到有弟子偷摸揣着情书或鲜花在湖旁林子里蹲守送信目标,这便是为何每年开课后的三个月督学几乎每日都有安排人在清净湖值班的原因。督学的执勤一旦撞见鬼鬼祟祟行为可疑的,便铁面无私地拦下人,要求掏出服制内可能藏有的东西,若截到犯禁的则记下名姓,留后通报批评,情节严重影响过坏者直接以临摹学规遍数不等的处罚伺候。 第二处是学府最西垂的武道练场,武练场晚上无人当值,实属弟子们犯各种禁的顶好去处。百里遥看中的正是这武练场西北角后头的一座白日里也阴沉沉的黑树林。 黑树林外是何光景,无什么人敢进去找怕,除了百里遥。事到如今,非天界万魔窟尚走了三遭,哪还有什么骇人的场面没见识过?哪怕黑林之后乃阿鼻无间地狱,她也不骇的。 于是,趁正午天光大盛时穿入黑林探寻,百里遥发现里头除了阴凉些就再无特别的,反倒走出林子的最外围后得到了意外收获——一处齐整宽广的海涯悬台。海涯平台似桌案而阔余,高百丈,重浪拍击,竟造出雷电轰鸣的巨响。 应当是蓬莱岛域的边境了,百里遥猜想,并直觉此地是个夜深人静时溜放凶兽的好地方。海浪声积拍的响几乎可以覆盖去梼杌寻常的吼声,咸腥的海风也可以遮盖掉凶兽身上肉食消化的气味。 月黑风高的喂食时刻,百里遥将梼杌放出,一筐的带骨肉喂光之后,突发一件颇有些尴尬且十分危险的事情——食物不够了。子级新弟子出入学府的次数受严格限制,十天可出府一次,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分出府两次,尽量买了最多的肉,可梼杌居然还不能满足。 这就不太好了。 她从前养的那只凶兽,养和驯由专门的饲翁负责,百里遥属于只用验收成果的凶兽爱好半吊子,只知每月几时喂、喂几时,却不知道该喂几何。 凶兽只尊崇强者,约是将法力还了回去的缘故,加上梼杌原本的重伤转好,今次放出来后便不太听话了。篮筐肉尽,梼杌看着她的眼神便有些不对了,百里遥不知怎地想起凡间狼三则之二的典故,“担中肉尽,止有剩骨”。她还不如那屠夫,“骨已尽矣”便罢,她面对的却是群狼不敌的四大凶兽之一啊。 凶兽张着嘴,不断地舔舐比一块日晷还大的鼻头,扩张着荧光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随时要扑过来。钟爱威猛之兽的仙女慌了,顿时后悔当初做何农夫救蛇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求生的欲望驱使她一边提防着梼杌一边试图撑开乾坤袋,可是慌乱之下手抖得太过,根本无法完全控制法宝,收物咒语也在慌张之下失了大半效力,此时意识到自身比持袋人强大得多的梼杌不肯钻入袋子。 梼杌突然发难,弹簧般伸撑四肢纵跃飞身而上,百里遥下意识地抬手施法格挡,毫无作用。 她忘了,她的修为尽废。 刹那,有人一把捞起百里遥,拦着腰带着她退避至黑林树上,一张金自天上网撒下,缚住了飞跃向她所站原地的梼杌。梼杌狂吼,金网寸寸收缩,梼杌的形态也一圈圈变小,缩到寻常犬类的体格。 “不会飞躲?”出声的人愠怒质问,旋即松开圈在她腰上的手臂。 青年有力的支持离开得太快,尚未站稳的百里遥冷不防脚下一滑,惊呼都来不及,一脸惊魂未定地以为就要摔下去。那只乐于助人的手迅疾地抓住她的手腕,重将她领到更安稳的地方,一朵被召聚的低云上。 一波三折的惊险平定,百里遥终于有命朝救命的恩人看去,是那天在清净湖边拦她的寅级师兄。挤不出笑容,只好苍白着脸客气感谢:“多谢师兄相救。” 青年似诧异非常:“你没有修为?” 百里遥诚实摇头:“没有。” “你明……”丹期说着去把她的脉,被身法还在的百里遥侧身背手避过。 被避闪过,样貌平平没什么记忆点的青年师兄语气便更冷沉了,眯眼不悦道:“学府内私饲兽宠乃忌讳,弟子豢养无灵凡兽尚且禁止,遑论梼杌这等上古凶兽。” 百里遥记得他是督学编员,方才忆起在哪里见过他的时候她就想好怎么对付犯禁问题了:“这只梼杌不是我的。” 丹期心想她挺会赖,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不成? “不是你的,你喂?” “确实不是我的,是……” 百里遥瞄了梼杌一眼,欲言又止。 丹期打破砂锅问到底:“谁的?” 百里遥闭了闭眼,破罐子破摔:“不知师兄可认识凤凰神境明阳府的少君?”暗暗祈祷这位师兄和明阳少君不相熟。 变了原貌且 分卷阅读11 没被认出来的丹期直觉不太妙。 百里遥见他无言,以为对方被那位神裔的名号镇住,接着道:“这只梼杌正是明阳少君的。”对不住了明阳少君,您可能注定和我的凶兽过不去了。 莫名背上一口硕大黑锅的明阳少君神情微妙:“你真的认识我,也真的认识明阳少君?” “师兄是督学组的,我不敢骗你。” “那你将明阳少君找来对峙,看看这梼杌是否真正归属于他。” “师兄,万万不可!”女儿家素翻脸若翻书,说哭就哭,芙蓉带雨泫然欲泣的模样再可怜不过,“我家道贫困,全靠一双手辛辛苦苦勤工俭学才有机会入学仙府。贵人们指缝里漏粒沙子也够我这种穷弟子过一年的,帮明阳少君喂养梼杌无非为挣些学杂盘缠,若为他知晓我今日露馅,近些天的辛苦就全白费了。请师兄高抬贵手,就当今晚无事发生可好?” 丹期发誓,这绝对是他听首将府二小姐说过的最长且卑微的一段话,虽然没一个字是真。他本也没想追究梼杌来源,豢养凶兽是她惯来的爱好。他更想问的是:“你与明阳少君相熟?” “不相熟,明阳少君乃神之后裔天之骄子,微若弟子,不敢高攀。”百里遥惶恐摇头,生怕这位师兄再一个回心转意让她找明阳少君对峙,故人相见不相识,她和明阳少君虽有些许年少纠葛,但流年过百,难免疏远。 何况,就算他记着,帝室也好、首将府也罢,曾那样不留余地地拒绝,再次见面,他恐怕已讨厌她了。若他一个气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地直接给她告发到夫子那里,她的学业便终止无疑。虽然她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但万一呢?人心总是不太好说。 “高攀?”丹期不喜欢这个词,首将府一百年多前拒绝他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个理由。 ——将府小女微末,不敢高攀。 微末?高攀?如何不高攀?如何不微末?做了少帝妃不就不攀不微了么? 呵,真是一脉相承的撒谎都不走心。 “明阳少主出身凤凰神族,姿容举世无双……” 百里遥隔空拍着凤凰马屁的赞词,只愿学府风云人物明阳少君的名号能助她渡过这一劫,好不枉她真心诚意地吹嘘捧高一通。 “闭嘴!” 丹期忍无可忍,将套着梼杌的金网收到手上拎着,他是绝对的强者,梼杌在他手下乖如病猫,不敢挣扎,“我不管你到底认不认识什么明阳什么少君,梼杌没收,隔日逐出学府。” 闻言,芙蓉粉面尽失血色。百里遥以为他要揭发她,连忙拉住他的一只袖子,绣边抽象的虎纹被她大力捏得起皱:“师兄留步!” 空出一手从乾坤袋中抓出两块婴儿巴掌长的金条:“师兄行行好,请莫将此事告诉夫子,我不能肄业!” 金刚乾坤袋是雾女相赠,自她第一次入凡时就一直在身上挂着了。 入凡前她方拿了重剑,腰间又忽然多出只轻巧小袋。不等她发问,还不曾显过人物轮廓的雾烟开口:“盘缠,出去后先给自个儿挑件合身的衣裳。”而后,她的脑海中便被刻入两段口诀。美人音说明道:“第一术可开此袋取宝,第二术可收物入袋。” 百里遥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一番,是寒碜了些,但是杀人之行,没必要穿着得花哨,原样也看得过去,便翻手解开腰上挂物的绳结,推辞道:“用你的恐不太好。” “你可知我这乾坤袋中的金银珠宝、富贵积蓄,是多少人穷尽一生竭力索求的?”音色妖冶,惑人贪也。 “穷尽一生,竭力索求。”百里遥呢碎地重复一遍,再想起曾经的昊天荣光、富贵荣华,真如隔世。她抬头:“我不求这些。” “可我就喜欢强人所难,旁人朝我钻营谋取,我不给,你不想收,我偏要你收。” 于是这乾坤袋便一直在她腰上挂着,没能还回去过。它看着是个简式锦囊,轻泛琉璃光泽,却不真透内里三千乾坤,手袋大小,挂在身上也不会累赘。百里遥勉强认得织袋的线材是不坏金刚丝,质地稍韧,历千万年而不毁。 她入莘学后的钱财来源俱从袋中出,然她用了许多天,只知道开袋收物的口诀,却不能弄清这金刚乾坤袋中到底有多少财宝,无论她想拿多少都掏得出,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并且流通的小钱币票无有,全是金条银器宝石珍珠,想换官钱,得首先去当铺才行。现下,用其中的实在宝物收买贿赂倒正好方便。 丹期盯着手上两支金条子,迟迟不语。 百里遥以为他嫌少,又化出颗可堪堪握入手心的光润明珠,托着两条金子并一颗连城珠一脸凄切地看着丹期。 “你……”丹期叹气无奈,“你连梼杌的胃口几多都不知晓,不如放了,由它自生自灭。” “不行的,梼杌身上有我的气息,万一被岛外的人发现就完了。” “这有……不对,”丹期再次眯眼,微微弯腰,凑近了打量她:“你不对劲。” 百里遥一把将手上的珠宝硬塞给他,嘴皮子起溜:“人各有遇,师兄既收下了我的钱财, 分卷阅读12 便是答应不告了。”说着要夺回法网兜着的梼杌。 丹期第一次见识到百里遥原来也能如此无赖,迅速错开手没让她得逞:“不告发你,可以,这梼杌归我。” 百里遥继续无赖:“梼杌不是我的……” 丹期心酸地料定了她不会来找自己:“明阳少君若是想要回这凶兽,你让他自己来找我。” “可……”百里遥自知此事压根不可能让阳明少君掺入,将欲再磨些可以挽回的软话。 “莫非你想离学?”寅级的师兄似乎十分设身处地为师妹着想,“刚入学一个月便被处分退学,想想就好生丢脸呐。”他岂不知天界的仙最好面子。 “那、那就请师兄照顾好它,千万不能将它放出三神山。”百里遥割爱般失落道。 “你的元身是子午莲?”丹期觉得不趁机敲敲她简直浪费机会。 “是……”子午莲稀有,百里遥惊讶他居然认得出她的品种,“师兄是北海蛟族?” 丹期不置可否,笑面虎般胁恃逞威:“一月后,同一时间,我在此喂食梼杌,你送一盆子午莲给我。” 百里遥不情不愿地答应:“好……” 第6章 为防被律正或旁的弟子发现,丹期用最外件的白罗袍裹着缩到猫只大小的梼杌凶兽瞬移至寝庐。 “这是何物?你不是去武场练招么,改打猎了?”寝间内,翻着厚厚书录的畅泽见同寝怀里揣了只会扭动的鼓包,瞧出那是个活物,顺嘴问道。 因从丑级开始,弟子们要分门系各修学业,故除了子级,其余三级的弟子日落后都不再有学府统一安排的课程,一日剩余的时间全归弟子们自由支配,或由师父们视情况安排。这般,高学级弟子的课业看上去减少了,实则随着课业难度的加深,时间反而愈加不够用。 仙学修业门系主分三大类:学、法、武,三类门系又各有细分。畅泽深修的博物史学属博物学道的分支之一,以研究天地间活物物种的特征及演进方式为主,地理天文为辅。勤奋如他,最近正为师父布下的“论近古时期凡人的出现”一题苦下功课。 远古之时,万物修炼生存皆依靠看不着摸不到的天道灵脉,灵脉生灵气,灵长一而生万,所以远古的生物无论从内还是从外皆强悍巨硕。自从中古起十位主神全部消匿几不现世之后,灵脉削弱,逐渐开始出现了不依靠灵气生存而生来固形、生来人形的物种——凡人。 凡人同一些低等动植物一般无法化用灵气之正进行修炼,他们十分惧怕灵气之邪,却又能奇异地心生恐怖邪意被邪恶道利用。他们孱弱不堪,其老化、死亡的速度也咋舌地快,因过于平凡庸弱,而被统称为“凡人”。一个连点火都要靠手动摩擦开始,以此一代代积累生存经验的种族,过于辛酸了。 畅泽以为他自己更辛酸些,因他正在为研究这些辛酸的凡人冒着脱发的风险查阅文书。 丹期修的剑阵兵,属于兵武道门类综合,主修武道剑法和兵道阵法。 畅泽当年在同寝选修此道后小心问过:“莫不是真的要和非天诸逆打起来了?我堂兄,早我们两届,他也修的剑阵兵。” 畅泽的堂兄畅游,乃北海蛟族的少君。 当时,对同寝的敏感问题,丹期以摇头不语作答。 莘学对分了门系的弟子采用一对十教学模式,一位师父最多带十个同级弟子,好进行一对一辅导教学,不让任何一个弟子掉队。诸弟子中最可得师父真传的属关门弟子,大多数师父自知水平有限,并不收真传,而宗师级别的师父一生也收不过二三。丹期和畅泽有幸,都是各师门下真传。 莘学仙府立一位正监舍和三位副监舍,监舍俗称掌门,三位副监舍分管三神山的同时兼责教导弟子。畅泽的师父是瀛洲岛山的掌门兼学道大师父,丹期的剑阵兵师父虽做不来掌门,却是九天之下最负盛名和实力的剑阵兵师父,性格和善,但传业极苛,严求弟子每日须练足四个时辰的武与术。丹期日常除去修习公课,剩下的时间几乎全身心地两点一线奔波于武练场与寝庐之间。 往往丹期出门前是何模样,回来后除了疲惫些并无不同,今日却抱了个活生生的东西回来,着实引畅泽好奇。 丹期将金网放到地上,畅泽窥得真相,大惊失色:“乖乖,你打何处整的梼杌?”一句问罢,掌心向外对着丹期,以肢体语言表示拒绝,“别告诉我是野生的,海上可没这物种。” 丹期本想诓他是随手捉的,被术业专攻的畅泽先堵了口。若他持督学的身份详查起来,反多添一桩事,倒不如实说:“没收的。” “嚯,够胆,在学府内豢养凶兽,停学都不够处置。”博物史道的弟子专修过论理推知,畅泽学以致用地推演,“子级弟子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师父约束着,顶不安分,最易做这些危险的事。” “确实危险。”丹期想起千钧一发的场景还后怕,若是他晚至一步,她不葬身兽腹也要添道疤,清清瘦瘦的还不够梼杌塞牙缝。 分卷阅读13 “收的谁的?”畅泽奇异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倒霉鬼,又奇异是哪个幸运儿竟可得师兄的包庇一份。 “之前是谁的不重要,现在它归我。” 畅泽目瞪口呆,瞪着金网内缩成一团的凶兽:“归你?丹期,莫开玩笑……”待脑子转过弯儿,反问道,“这梼杌,总不会是那位子午莲师妹的?”左思右想,整座仙学,能被明阳少君心甘情愿罩着的人,也就只有他的心上人了。 畅泽之所以知晓同寝有个心上人,全仗初入学时以最近的距离亲眼目睹的一个“悲情故事”。 一般若有女弟子敢冒学规之大不韪向明阳少君表达“仰慕之情”的,通常情况下统统都是被他以“子级弟子不得恋爱”为由淡漠拒绝,直到一位元身为水芙蓉花的学姐递上书信。 丹期毫不感动并且十分严正地拒绝了她,理由格外独特,也格外伤人:“期心有所属,雪青子午莲,不妖不染,于期心上盛开的模样世无可比。” 话语伤人,美人自尊心总是要强的,亲耳听见心悦的郎君不留情地将自己和旁人比较,那个旁人还是郎君的心上人,简直倍遭打击。不消片刻,与明阳少君心中所爱同属水生花类的师姐受不住刺激,一路哭了回去,整个过程引无数弟子侧目。 学府之中并不严禁谈情,但因过于高调的行为而带来喧哗影响便是出格了。第二天,恋情未开始便已惨淡结束的倒霉师姐因公然向子级师弟递情书,被律正以“带坏新弟子”为由罚抄不薄的《莘学弟子规》简称学规全本三百遍…… 至今想来,畅泽还颇感惭愧,若不是他多嘴相告那位师姐的元身,兴许她就不会这么凄惨了。怪他当时抬眼间瞟见,一个激动便忍不住和丹期打了诨:“那位师姐长得悦目,不愧是朵水生芙蓉,果然清秀佳致。我瞧她手上有信,又朝此走来,莫非为你?” 忆及这桩,畅泽就不禁摇头,后续的发展确实不算好,一个假期没过完,丹期便早早地回了仙学,一字不发地灌自己酒。畅泽发现时,丹期已醉得几乎不省人事,他问了一句,丹期居然也答了:“我和她……不可能了……” 一向觉得学道研究不需要爱情的畅泽无法对情感挫折感同身受,只将同寝拖上了他的床位,默默收拾了桌上桌下的残局。 丹期按住缩成一团的梼杌,解开金网,揪着梼杌的后劲毛皮将之丢进乾坤袋:“她有名姓。”既不愿畅泽称出她的小字,又不乐意畅泽“子午莲子午莲”地喊,于是逻辑贯通地提示同寝道,“她姓滕。” 天界数一数二的首将华族虽也属子午莲,但姓百里,畅泽听闻师妹姓氏,便不曾往天界之上多想,实则此前他也不曾多虑过同寝的心上芙蓉是来自何方的花朵。 学道钻研搞久了难免有些思维迂固,西蛟一族的小王爷从来不觉得丹穴的凤凰有可能和天界的华族女儿同染一抔风月,这实在匪夷所思。以他的想象,丹期和滕师妹之间当是女子一方身世略差,造成了情深缘浅的暂时结果。但这只梼杌却让他重新开启了想象,给同寝套上了丹穴现主君与君元妃的路数。 畅泽小仙脑中不断自我完善着对同寝悲伤爱恋的情节完善,一边从善如流地改口:“我本以为,你与滕师妹是因身世悬殊而不能有结果,不过她既然养得起这等凶兽,家里当过得去……不对,跑题了,所以这梼杌果然是她的?她认出你了?” 丹期叹气:“没有。” “你与她不会在你涅槃后便没再见过罢?”畅泽以为百里遥不至于连浅显的易容术都看不破。 畅泽在主教的鸟类专题的博物道课程中习得,凤凰的修为到一定层次后需要涅槃,首次涅槃通常在凤凰一千岁到一千五百岁的龄段,初次涅槃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凤凰的声嗓与外貌。为此,他特特向元身为凤鸟的同寝求证过,丹期给出了肯定答案。 那时,畅泽附带问了句他何时会涅槃,丹期却道他的目标是在出师前再涅槃一次。如今,丹期第二次涅槃业已完成。畅泽心里是佩服的,果然是主神正儿八经的后裔,天赋异禀。 “二十多年未见,且我施了易容术,她不认得我也情有可原。”讲是这么讲的,脸却黑着,浑无嘴上的“体谅”。 丹期未言及涅槃,畅泽抓住重点,丹期是在涅槃后才与滕师妹相识的。 于凤凰而言,涅槃的年岁实则是个隐私,畅泽往素不好意思直接问,现下却正好聊到,便想借着机会套些答案,也好叫他更详尽地了解书籍中记载有限的羽禽之王。畅泽将真疑惑“明阳少君多少岁初次涅槃”掩饰在八卦的问题下:“你与滕师妹何时相识的?” 畅泽虽爱玩笑,但绝非爱好打探他人风月历程之人。结合上一个问题和他自己给出的答案,丹期心下了然,直白道:“你想问我在何年岁第一次涅槃?” 畅泽尴尬地用笔杆尾端搔了搔头:“果然瞒不过你。” “约在三百一十多的年纪。”丹期想起来他比百里遥大上十几岁,他们正是相识在她整三百岁化形时。 畅泽骇然吃惊:“你居然三百 分卷阅读14 多岁时便涅槃了!” 丹期不意:“凤神二百八十三涅槃,吾辈差之远矣。” “哦!哦!” 知识嗅觉敏锐的学痴畅泽急忙记录,追问,“凰神呢?凰神何时初涅槃?” 这般,二人间的话题便彻底从凶兽梼杌偏离出来了。 丹期想了想:“凰神稍晚,约四百岁出头。” 畅泽又惊一跳:“丹期,你、你、你若生于太古,定也能承得天惠修成主神啊!” 丹期不认:“此言越矩。” “何惧?主神早不存于世数万万年。” 这样的话有点儿钓鱼的意味,畅泽自己都不信世上不存主神的说法。有意无意地探测丹期口风,多为了验证他对诸神匿世而存的猜想——其始于幼年时听得的一则昊天丑秘。 第7章 阊阖天阙,九重帝宫,天地间层守卫顶顶森严的高族十二城,有一城阁极顶的神秘。此天城,为西海蛟族守护。 西海蛟龙起源久远,为太古的第十位神灵创生,功勋起于太古末,助神皇得大宝,是齐名神皇星军的天权之臂膀。亿垓年,星军神师自太古神魔混战及不可说的一役后再不出现,而随着神皇休务上古世代的完结与天地间长久的太平,创生蛟族渐渐不再为天界征伐,王于西海繁衍至今。 西蛟与天族,更精确地说是神皇,有一共秘,正是九重天的归来大殿。 归来,归来,盼谁而归? 无人告诉畅泽,也无人告诉西蛟族的每一位勇士,但失去了神灵的蛟族怎会猜不出?西海蛟龙,海灵创生,生而效忠天道神皇,自然要为世尊、为己族,守护信仰,待魂兮归来。 《上古正史大典·西海蛟世家》末段载:“神皇下言立位天帝,蛟王伏阶谏劝三思,神皇坚毅。少帝祈践祚,蛟族奉以海灵神旨,自请还甲。帝准,安乐西海。” 正史对位尊者的称呼最讲究标准。“神皇”,起始了太古时期的首位诞世主神,得天道顺天命而登宝位成皇,皇,开代第一帝也,神皇之后再无可称皇者。“少帝”,古今唯天界帝嗣可称,神皇御宇末期,皇二子祈晋少帝位获大权,意神皇之下第二帝。多少稗官野史虚实记载,皇长女祐天资卓绝,早封“斋惠”,少帝位本属斋惠公主,奈何沃野屠龙役后,皇长女自请离宫,不恋至权。之后,便是立少帝,再立天帝。 当时场景几何,畅泽作为西蛟王族子弟,听得族中老人口耳相传,传的正是归来大殿相关史事。 蛟族传说,神皇欲让政,西蛟第三百八十七代新王将将做主,王上如史典记载中的描述,跪拜云天月地金玉殿堂:“臣恳请世尊三思!” 穆然的龙绣玄袍之下,是神皇的果决:“孤独提此事与卿,卿当知孤意决矣。” 新君心思转了一转,明了皇神并非商议,此遭必有另事诏降:“世尊嘱意,西蛟族必在所不辞!” “无需在所不辞。” 天上地下第一无二的至尊之神,离了大宝座,雍俨拾级而下,一步一伐一廓落,这宝座高台,他走了千万年,走了数不尽的次数,日复一日的三百八十七阶,正合了西蛟王君的代目。 神容不可瞻,伏俯的臣子只听尊主缓缓沉言,少了绷紧弦线般的威严,若弥留老者絮语:“孤休务后,西蛟是去是留,尔族自议。” 蛟王想也不想:“西海蛟族,奉主神旨,唯效皇神!” “她的旨啊……” 太古的至尊长叹一气,再开口时多了鲜少的暖意,“后世福祸,待少帝践祚孤自不再与参,西蛟一族为孤劳苦数千万年,也还了甲胄,修生养息去罢。” 皇尊的轻絮转而深沉,越来越沉重:“至于她……既令尔等遵奉至此,便派你族中最英武的勇士守卫那里罢,日日时时地守着,守到她回来为止。无论这天宫十二城毁坏何座,都绝不允损了那处的一砖一隅。” 皇神高寒寡言,仅及海神时温情——新君领悟了先辈之言,此时世尊嘱咐的一番,比同他往日一整天听神皇说的话还多。 “谨遵上旨!” 自此,西蛟族与上古神皇有了不可为外道的共同秘密。 最后,蛟族王君退下时,余光模糊地瞥见广袖清减的世尊踏下最后一阶殿陛,扶着天工雕镂的蹬边金栏缓慢下身,清寂抱冷独坐。蛟龙敏锐的听觉叫他捕捉到皇神的长息:“你也不想海族的生灵们守你永世罢?为何不……” 臣子连忙紧步退离了,因捕捉到了至尊慨叹末尾的颤抖。 与神皇的共秘悲辛而不丑,丑的是当今天帝的废太子惹下的祸。三百多年前,废太子还是得天帝宠惯的东掖嫡子。太子年少而高位,觉得自己离少帝之位仅差再长个几百岁,持有这种危险的思想久了难免飘飘然,飘然的帝室少年以为整片天宫迟早是他的,他完全可以悠游无阻,横着走竖着走还是倒立着走统统不成问题。 由此看出,前太子是个喜好挑战不可能的性子,冒不得外头的险,他就在家中探险,反正他家大 分卷阅读15 。整整一天的宫城,在冒险大家心里都是好资源。 当日下了学,帝子少师布置的课业有些少了,太子缙无聊得发毛,拉着半路逮来的还围着口水兜的异母幺弟偷摸潜进了归来殿。他最喜欢这弟弟,冰雪可爱的一个娃娃,生母为龙而位卑,注定构不成威胁。 少年人,好奇心重点没什么,尤其到来的两位还是天帝之子,万人之上的身份,看守的西蛟拦住帝子将之送返后,知情者睁一眼闭一眼也都过去了,毕竟偷入禁地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数万万年前容圣昊帝和斋惠长公主也做过此事,世尊并未发难。 坏就坏在太子缙可能生来有些重色,少年人终究血气方刚。可他重色谁都行,偏看上了看上不得的殿内朱颜。说得不好听些,后裔看上祖宗,离经叛道。 这等离经叛道的心思,藏在心里不好?太子缙觉得不好。 一次不够,两次三番地踏入禁地,事不过三,第四回 入禁,太子缙失望地发现楼外多了重防窥视之术的结界,结界太结实,太子在守卫之外坐了一夜,使尽浑身解数,无果。少年思春,情感浓烈,见不到人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画了一卷又一卷美人图,藏在寝殿。 一日,东掖办太子寿辰宴,因不是整寿,也只有一些兄弟们在场,主角饮酒方醉,当着一众帝子王孙的面,拉开丹青佳人图轴,豪言:“本殿之妃,当此容颜!” 话音落,电闪雷鸣,击透琉璃耀彩的宫瓦,滋生的电光照亮阔殿十维。 至尊血脉跪了一地。 翌日,西蛟龙王发现他的王座前浮了一册诏命,神谕华古,着墨三字——废太子。 神皇是一点不担心找不到人继位。 铁画银钩的古体三字诏为何不直接出现在天宫,西蛟龙王不敢不知道,当即上呈诏书,马不停蹄地回海换掉值守归来殿的一批护卫。 安排事毕后,西海龙王深深忧虑起了西蛟族的未来,找去王弟的府邸一同做热锅上的蚂蚁,尚学会走路的畅泽跟在伯伯和父亲的屁股后头乐呵呵地转圈子,不知愁地学舌:“神皇怒……遭殃……” 裹尿布时期发生的事情畅泽大多记不得了,记得住的这算一件,知事后再琢磨起来,畅泽得出三个结论:一,神皇尤在,并且密切关注着某些地方或世间的动向。二,伴侣选择倾向这种东西,它会稳定遗传。三,吾大西海蛟族的创生尊神果然魅力无穷,吾神万世无双! 至于旁的上不得台面的,畅泽也在心里默默编诽过,例如神皇知晓废太子缙的心思时,也许会心累:活得久了,什么后代都能见着。 侃归侃,可从中窥见更多的大概还是神皇对后裔的容忍,以及至尊心底绝不能侵的底线。 丑秘终归是丑秘,总不好写到纸上,既亲身见证了神皇的存在,畅泽更想知道世间是否还真正存其他的太古神祇。 第8章 诸神的消息,于研究史学道的弟子极有吸引力,吸引在何处,除了往世事实揭露与验证的成就感,更多的是探究神性的收获意义。 往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众生与真神,究竟差别在何处,修往世道者们无不以为,竖神为鉴可得大道,循史知真可获终谛。活一世,物实为衣食住行,精神求来去皆明。 作为西蛟一族,天性里奉崇海神,作为精神上甚有追求的弟子,畅泽后天培养出的崇拜属于天象神,天道具象的皇神。 故而,畅泽对神皇非常之好奇,或说对与古时皇族相干系的人事物事都有兴趣。 神皇是个传说,对待传说,无数的书册便要为其冠上无数的名号,众多赞颂中,受用最多的,乃正经出自《太古往世书》第一部 末句的最末一词——万古第一帝。 传说万古一帝命属鸿钧天道之具象,为鸿钧认主。“鸿钧”何物?天道至权的凭证,当年苍龙女神承天惠成神时引出的一尊太清神器。太古的末尾,鸿钧归回第一神,代表天命所归,天命者至此集全众神大成,登九天大宝,敛众族狂妄,建万世体统,成就身拥至高大道的昊天神皇。 皇者,开帝之制,元帝也。 至尊功勋弥益巨细,成皇之后的细枝末节书卷笔墨都一清二楚地记载着,畅泽拜读得滚瓜烂熟。滚瓜烂熟的同时,发现了史书中不严谨的纰漏。 神皇三千多万年不错一略,不休一假,太清永生,轮回身外,完美若此的六道冕毓,为何执意立少帝,为何决绝休务?信得或不信得的野史都写了,于祚命,皇之子女皆无可无不可。那休务之举既非皇嗣所愿,又非为后嗣,神皇仍坚持如此做的所求何在? 以系列往世书为领,无书不将神皇当作图腾般奉美至臻,极言其无爱而大爱。以尘寰世界自始不变的宗法制为例,神皇反之,对待子嗣男女俱等。下臣谏立太子,太子太子,必为子继,上则曰:“无立太子,少帝一位,端凭心力得。”多少史注解皇长女与皇二子力均,神皇这份一碗水端平的魄力就胜了天下多少君王。 畅泽以为,恰恰是这样的完美,略了 分卷阅读16 一丝大道传颂不出的凄迷。他坚定地觉得,只要解开了神皇退位的迷团,便能真正地深层次地了解神之所遇、神之所思、神之所凄,这对每一个种族乃至种族内的每一个个体的命运指示的意义都不言而喻。 比如对他,他要是能析解往事著出一部内容空前绝后的详细史注,那所谓身外功名便一应俱全了。人各有志,或觅封王侯,或扬名立万,畅泽打小立定的扬名立万的方向便是还原一段完整的古史,示向娑婆苍生,神是怎样的,史是怎样的,因果是怎样的。 神皇让政的因果,如今最为大众接受的说法是“降龙说”。 神皇政末,龙族恃重,反心端倪,上念其旧功不忍降罚,而交权帝祈处之,容圣帝雷厉,大败龙族于沃野。正史大典明载大败龙族之兵由少帝整号,皇未与耗一兵一卒,这正应了神皇休务是因为自己不大好直接出手修理龙族的猜想。 畅泽见解“降龙”或许为其一因,神皇让政必还有其他因素,否则仅为处理龙族,怎会在容圣帝弥留设祭恭恳皇神归位时,终不能请动? “降龙”一说暗侧烘托神皇念及旧情,然神皇是否真的念旧,畅泽以为还有待商榷。这其中,就要会议一个皇嗣帝室之外的角色了。 龙族新君龙梴乃是诸代龙君中一个前无古例的异数,按史家说法论道,他是龙族尊荣的转折。 上古时无论哪族何地的君王族长都简称为“君”,作为自太昭起第一位未侍奉过应龙神而继位的龙君,龙梴君的出生挺不寻常,至少同别的龙君比起来,要逊色些许。其他龙君,不管品性样貌如何,起码是正聘六礼的龙族元妃所生,而龙梴君的母氏非属龙族更不是君元妃,这一点凭其名可窥□□,毕竟一族元妃绝不可能会攀爬上高树分娩。梴,木之长也,故反推回去,龙梴君的亲娘是只身怀爬树绝活的树鼠妖。 堂堂龙族大君如何与一只三纹树鼠小妖勾搭起来珠胎暗结的,史书未着墨超过一句话十个字,世人自不得而知,广为周知的,是这位于长松树上被大尾巴树鼠生下的龙君,他做了一件万分“了不得”的大事,了不得到不得了的龙族全族从此被逐出乡境沃龙野的天大事——造反,在神皇禅权少帝之后。 后世对神皇有个大胆的猜测,猜测神皇中意至交之妻,也就是初代龙族大君的元妃,要么就是初代龙妃对神皇有些什么心思。 或许神皇本神自己都不知原来还有这种撒泼狗血的事故——但谁让龙妃在初代龙君战死后,将遗腹子送给当时尚不是神皇的应龙神教养之举太过发人遐想。 一众轻易浮想非非的笔生可不管龙妃一颗全欲追随配偶而去的失爱之心,他们要的只有万年不变畅销火热的看点。按自古君王眼中臣子妻最好欺的套路,笔生们大致以为也可以按这“规律”遐想一波无上至尊。 直到神皇在被龙梴君安排上献入寝殿龙榻的龙族美人惹怒,金口玉言“吾妻,吾嗣之母,乃众海万水之神灵,苍龙主神,尔等大胆妄图,安配取而代之!”笔生们朋友妻的意臆才渐被两尊主神的太古戏说淹没了。 无论神皇的情史到底是何,龙梴君造反的事情作假不了。按说神皇对龙族不薄,甚至可谓亲厚,如馈赠龙族世代生存繁衍的祖乡沃龙野第一等的富饶,如亲自封御每一代的龙君,再如赐福龙族几乎每一个新生儿……总之,诸如此的待遇类数不胜数,待其亲厚到压根找不出反的理由,可龙梴君就是这么干了,在献上美人不成功之后。 是以,有人猜,否是那龙族美人受不得神皇的一句“安配取而代之”,回去找族君告状了,龙梴君于是借此自寻死路。 神皇的一句话单看单听本没有什么,被冒犯了讲上这一句,甚至连骂言都算不上,但翻遍神皇实录方可知,这其实是神皇说得最重的一句话。要不说主神心性之高深,万万年不讲一句重话,也只有神做得到了。 沃野一战,当世与后世看清了应龙与角龙到底不同,应龙比之龙族,多的不止一双蔽天巨翼,还有坚不可摧的至上权力。 那一役,容圣帝天兵少损,而龙族之数骤减上万,角龙的无头尸身、残肢血肉铺满了沃野的每一寸土地,而天宫俘库,已堆不下连绵成山的龙首。据传,那时期的龙角龙牙龙须龙皮龙鳞等一系列龙料制品,在暗市上的行情比牛角的梳子还不值了。甚至在龙族最落魄的时期,坊间流传起一句“宁为伎乐娼,不做龙族郎”的唏嘘。 按照后来角龙越来越稀疏的数量,有专考古者按图索骥,统计出沃野屠龙,屠了龙族近九成的性命。 屠龙之役,帝祈比神皇多的那份十足的冷酷显露出来,结合太古苍龙神数罪贬伐那伽灰蛇一族的震撼,世人便也更懂亲子肖母的亘古规律了——史家的纰漏正在于此。 往世书第一部 记录神皇与初代龙君一同长大,而正史典上亦书写神皇亲言“吾妻,吾嗣之母,乃众海万水之神灵,苍龙主神……”不管这金口玉言的前因后果,神皇亲自说的,定无造假。矛盾在于传说苍龙神出身龙族,往世书一部与十部中虽无笔墨,但因神皇一句话而遍开野史戏文 分卷阅读17 的悱恻缠绵,多少也侧面表现了龙族曾拥有的顶尖辉煌和有恃无恐。 神皇如若果真念及龙族的不同,为何还任由帝子战挫其母族?无爱而大爱的意义究竟为何?是不忍的顾念,还是至尊神权的不可侵犯?或说其实神皇与苍龙神的关系…… 这些揣度到底可不可能,无法确定,所以畅泽需要多向寝友打听打听主神的事,问不到两尊龙神相干的,也不挑剔旁征一些凤凰神的。 “未必,” 对于畅泽提出的主神不存于世的论题,丹期表示不认同,“主神乃天道化身,现今世上灵脉虽弱减,天道仍坚,神明只是不出现罢了。毕竟,比起远古,当世已安定许多。” “不错,不错。” 畅泽连连点头,奋笔疾书地记下丹期话里的重点,假客气道,“请继续讲。” 畅泽的志向便是结业后走遍天地汇编出一本往世注释,有个凤凰神族少君做同寝的好处便体现在这里了,那些他踏破铁鞋都不定能探听到的古事,丹期总能信手拈来。如此,妙哉妙哉。 丹期想起被畅泽不依不饶的求知欲支配整夜的恐惧,坚决拒绝:“不讲。我明早有课。”说着施一道彻底的清洁咒,换上寝衣,躺上木床,扬手灭去灯烛。 “别睡啊,再讲讲。” 畅泽捧着记录本盘腿坐上自己的那张床。即使在黑夜中,海蛟也可视物如明:“凤凰神听说是双生神,那凤凰神可有父母?” “不是。没有。睡觉。” 虽然丹期回答得不走心,畅泽却不好强求:“那你明日须得与我细说,否则我便向你的子午莲师妹告状,丹期虐待她的梼杌。” “嗯。” 分明是被捏住把柄,丹期短促的应声中却带了显见的愉悦。 畅泽放置好手中的纸笔,翻身躺下,枕着玉枕不甚明白地摇了摇头。陷入爱情的人真真可怕,他不过在话中加了个所有,竟给人乐的。 第9章 漆空常挂镜,规律盈缺,世人便托阴晴月寄离聚情,而鲜思轮回月以万物为无生法忍。较之月,身处尘寰如何不悲渺? 越望心下越凄戚,雅秀的美人不再看高处,低下头俯瞰垂放双腿的涯台浪涛,咸气的海风蒸腾着海水的湿润,清凉潮濡。 这已是入学的第二个月旬末,百里遥按照前月的约定,正坐在海涯的悬台边等着“热心肠”的奇怪师兄。 她其实不指望那位寅级的师兄遵守约定。 约定是他提的不错,但大概仅随嘴一说,百里遥以为,作为督学的成员,不将梼杌交上去就已足够善良了。 所以他为何如此“善良”?看中了她的梼杌,还是觉得她之前对为何求学于此的回答特别?又或有其他目的? 西海蛟族,一眼看得穿她的元身,也认得出她的植属种类。 真是不大妙。 百里遥轻轻慢慢地晃着仿佛坐在高凳上的悬空垂放的小腿。小孩子爱做这样的动作,她非孩童,这般多为分散些沉重的思虑,又或许为排遣些焦躁。 手不禁地摸入乾坤袋,百里遥认真地考虑着去仙学外的仙药铺子抓些可模糊人记忆的药物炼以忘丹的可能性。 头脑在思考的同时,难以判断时间流逝的快慢长短,回过神后,百里遥心中无数她发了多久的呆,但头上的月亮比方才偏了些——她好像等了挺久。 兴许那人真忘了这茬子更好,她就不用浪费精力出学抓药了。 百里遥心想,待数到海浪拍打礁岸第三十回 便不等了。 “你倒胆大,御行之术都用不来的人,” 数字数到第二十二次,身后忽有声,很轻,恐真将悬台的美人惊得掉落似的,于是语气里的讥嘲便也不能显然了,反效果地透露出隐隐稍稍的关切,“坐在悬崖边上也不怕掉下去。” 百里遥回头,乖乖地撑手站起,退回内陆,礼貌地微笑着打招呼:“师兄!” 见到漫然的一笑,丹期红了脸。天色青黑作掩,夜风的功劳下,只有他自己隐约觉到泛上的脸烫。 “入学来多次承蒙师兄‘照顾’,” 百里遥特意咬重反用的一词,推手揖礼,一番话到位地客气,“然竟尚不知师兄名讳,是师妹的失礼。” 丹期咳了咳,正色道:“我叫什么不重要,左右你只能喊我师兄,倒是你,从未报上名姓。” 百里遥一愣,合着原来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那她还傻傻地赴会……要真查起来,大不了不认账啊! 此刻才意识到未报过姓名的姑娘,心里后悔的泪和脑子里不知何时进的水应可汇集成一方咸海。 丹期观察着她默不作声的黯然神情,猜到某人约准备滑头地不告真名,心内无奈叹气。他好歹救过她,居然换不来一回真诚交待,沉肃敲打提示:“莫想着混骗,就算不知你叫什么,追究起来,照样查到不误。”。 百里遥打着哈哈应付:“怎会怎会,是我脑子不灵光,怠 分卷阅读18 慢师兄了。” 她实在不是很想如实相告,名字一说,把柄便实打实落人手上了。但磨蹭无用,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猛吸一口气,吐息告答:“滕子午,我的名姓。” “如何写?”丹期做戏讲究细节,光问名并不够。 百里遥胡诌:“子午日月,玄关启扃。” “《大道·养生篇》?” 丹期步步近,百里遥步步退,退到树干边,无路可退。 他深刻记得,从前问她为何叫子午,她说她的兄长元身是株开玄青色花的子午莲,而她的元身莲华雪青,为不言混,故家中给兄长起小字“玄青”,到她则余下“子午”二字。那时她说什么他都信。 原来那么早便敷衍他了。 丹期再问:“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元身是为子午莲?” “不是。” 百里遥干脆否定。她给自己定位为文武法三全之仙,如今法废,文武方面便必须彰显,且她不愿拿元身说事。 “哼。” 丹期兀自负气地退两步,“记得我上次让你带什么?” “记得。” 百里遥从乾坤袋中捧出一个花盆大小的小缸,缸内掬水,水面浮着小小的圆叶、盛开的紫莲,却不交出,“不如师兄先喂了梼杌?” 丹期见莲花开得好,便也不再计较旁的,徐然将梼杌放出喂食,不经心地传授:“上次,你若能将它缩得这般大,便不需喂那么多了,省去多少麻烦。” “我不会。” 百里遥伸手摸向在对方压制下乖巧识务非常的梼杌,不防被牢牢捉住手腕。挣不掉唐突的冒犯,百里遥面上和语气中陡然带冷:“做何?” 看来光去药铺抓药是不行了。 丹期不是养尊处优单纯不谙的膏粱,她一瞬间爆发出的阴寒杀气被他敏锐地捕捉,紊乱的脉象和腕子上隔了几层纱衣依然突兀的断疤更让他震诧,厉声质询:“你的经脉为何又乱又弱?” “天生如此,不是每个人生来便似师兄资质高厚。” 百里遥甩腕划出半圈,甩开他的钳制,话意里含了三分警觉三分警告,“授受不亲。” 换做从前,她被这样无礼对待,虽不至当场哭出来,眼睛却必然要红一圈,现在倒坚强了。丹期心中微涩,同时亦很清楚,第一战将之女虽打小爱哭,长得也柔柔弱弱,却非天生质弱。她这脉象分明是被人废去修为的征兆! 之前,百里遥的修为已算很高,何况战将府将她保护得那样好,天界之中有能耐抹去她修为的人屈指可数。联想到百里氏的主人接连逝世的消息,丹期直觉一系列事情的不简单。 “花我收下。” 失了花前月下的心思,丹期收起还在吃的梼杌,将仍防备着的百里遥手上的睡芙蓉盆栽一并收无,“十日后,仍这个时候见面,不必早早来等,我每日有练武的任务,无法结束得早。” 说着,也不等百里遥的回应,转身便要走。 月下海上,清冷的薄光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百里遥倏地就觉得这人的脸侧轮廓好生熟悉,还有行事的风格……仔细打量着已距得有些远了的男子,她问道:“仙学之外,我们是否见过?” “没有,别多想,我只是乐善好施惯了。” 丹期停下压抑着未用瞬移离返的步程,看向她,“快回去罢,门禁时间要到了。” “师兄慢走。” 百里遥不经心地客套一句,目送他远走的同时咀嚼着“乐善好施”这个词。 丹穴的凤凰王族确实乐善好施呢。明阳少君,凤凰神裔,不着红衣,我竟也未认得出方才和之前原是你易容后的模样。 ———— 入学半百年,畅泽就没见过丹期有着急的时候,现下是第一次。门被恨不得拍碎般乒乓地一把推开,连从门外到书案的几步距离都要瞬移,但坐下后又只是叹气。 良久,丹期问:“畅泽,你可知何种用以打通经脉、恢复元气或修复修为的丹药?” 劈头盖脸一个问题抛来,畅泽光顾着安抚被同寝的雷厉风行吓到的心脏,没反应明白:“你说什么?” “打通经脉,恢复修为的丹药。” “你受伤了?” 同寝在仙学内受伤这种假设畅泽其实是不信的,该得何等强悍的妖魔才能将丹期打伤至此?反正仙学内当不会存在,他仅是人道地问一问。 “就当是我,若我从幼时积累的修为一朝尽失,可有补救之法?” 畅泽以为丹期的师父布置了什么课业,挠挠头:“这得看因何而失,以及修为损失的程度。” 丹期自然知晓判断流程,但询问博物道的同寝应更周全些:“若到经脉堵结,元气混乱,连结云术、御剑术都施不起来的地步呢?” “那不如从此之后节哀顺变地安心当个凡人为好。这除非遇上创世神,主神怜悯,否则根本无法恢复啊。” 畅泽深觉无解。 仙者不 分卷阅读19 轻易伤病,伤病重则无医,故而仙者无医职。灵凡有别,那些凡人话本中的医仙一类其实并不存在,仙妖无医者,自医是修行的一种,自救不能的情况下,至多就是求助修为更高、修行更有经验的人而已。 丹期沉思片刻,郑重地问:“没有其他的办法?” “没有。” 畅泽放下笔,同情且“关爱”地求证,“不会是……你师父也布置道业课题了?” 这个课题听起来便难度十足。 丹期复杂地看向隐约含着幸灾乐祸意思的同寝:“若我说是呢?” “颇刁钻生僻了些,但不妨去我们峰头的书馆找找参阅资料,应会有所收获。” 丹期以为这是个无甚效率的庸办法,无奈暂时没有其他法子,点头以为赞同,起码得对症下药。 “话说——” 畅泽噼里啪啦地打着心算,“你可知道医道类的书在藏书馆哪块?” “找找就能找到了。” 武道修习虽无需常至书馆,丹期却不是没去过。 “非也非也,” 畅泽点点笔端示意不然,“瀛洲的书馆偌大,按着索引翻上三天三夜也未必找得到答案,不如带上我这个智囊助你?” 同寝互坑是为常,丹期默默捂住衣袖:“你打什么主意?” “嘿,我不是说过,我娘的寿辰要到了。”畅泽笑嘻嘻。 丹期记得畅泽说过他家长辈喜爱花草,种了多次的子午莲,无一成活。 畅泽如所料般言:“丹期,一盆活的、开花的子午莲,你拿不出来?” “拿不出。” 丹期拒绝得义正辞严,百里遥新送他的,尚未来得及细看就送出去未免太不像话。 “你与人家相熟长久,连盆花都要不到?” 畅泽激他,“还是说,实则滕师妹同你不熟,你将人家当心上人,而人家根本不搭理?” 这话确确实实是往心窝子上捅的刀子,而丹期不能反驳,因为太真。沉默片刻后,依依不舍地化出新诈来的微栽芙蓉。 “原来你有啊!” 畅泽不客气地欲将精致的雕花小盆收入囊中,“慷慨还是明阳少君慷慨。” 丹期挥袖拂去同寝得意而来的一双手:“送你可以,但必须答应助我三事。” 畅泽心里一咯噔,觉得准没好事,恹恹收回手,狐疑戒备:“何事?” “都是小事,你放心应着便好。” 第10章 事实验证,神境嗣君这等自小研通君王之术、惯以榨干每人每物的每一丢利用价值的狡黠者,所托无小。 接下来的几乎一个旬日,可怜的畅泽小仙算透彻地明了了何为作茧自缚——俗称自己给自己挖坑。 他稀里糊涂地允了丹期三事,第一事是他自己承诺的,同去号称海洲第一馆的莘学府内瀛洲岛书馆找参阅资料。 一整层的经脉、元气、修为类的医道书,二人翻了三个多时辰,最后还是他和丹期各开了洞明眼,配合灵识,将所有的医道书册大略浏览了一遍才找到丁点儿线索——璞元大还丹。 遗憾的是,医道书上只以两三列字的描写对璞元丹的药性和作用一笔带过。 第二日,两人又花了两个半的时辰去书馆第四层药丹道书区找璞元丹的成分。若非丹期借着与生俱来的好手气于汗牛充栋中翻查到要点,畅泽估摸又得冒着被书馆馆正追捕的风险在馆内再开一次法眼。 丹期要求的事一桩比一桩冒险,第二事居然是偷盗方壶山山脚下药道夫子隐兰的药植。 畅泽小仙得知后,直欲大呼三声“我的九天十神!” 他实在忍不住,痛心疾首地质问欲行恶霸之不轨的凤鸟同寝:“凤凰神知其后裔竟行此等强盗之事否?” “知否,不知否,都不重要。” 丹期那句百年不变的“不重要”口头禅又出来了,附加一句怂恿的诡辩,“炼丹的事能算盗么?” “怎么不重要?窃也是盗,偷也是盗!课业而已,没必要如此拼搏罢?万一被发现,会被剐掉一层鳞的!说不定还要知会家中……” 畅泽深知他爹教训儿子时的强硬,长大后的恪守礼规都是幼时被打留下的顽固阴影啊!他瞪一眼同寝:“你是不是没被长辈打过?” 丹期确实没被打过,凤凰府外,无人打得过他,凤凰府内,太明大君连对儿子说话的语气稍稍重些,他的母妃都能当场表演一个泪珠断线,仿佛被剜了心肝一般。 小凤鸟在母亲的溺宠中无法无天到大却能长成端方君子实在是个谜,这个谜既让凤凰主君有点疑惑又极其欣慰。 “方壶山的监舍近日外出,由寒漪仙子代掌山门,寒漪仙子就坐个虚位,实则不管理这些,你莫担心。况若被发现,全责我担。” 丹期忽略同寝的疑问,解释完方壶的情况,加重筹码,“你若助我做成接下来的事,日后有学道上的问题 分卷阅读20 ,尽管问,只要我知晓的,必倾囊相告。” 同寝豁到这份上,焉有不契之理? 畅泽爽快拍掌:“成交!” 于是,鸡鸣中至平旦始,畅泽在方壶山山脚下的田园外把了大半个时辰的夜风,直到丹期不算狼狈地破出隐兰的九障结界外。 两个罪魁祸首逃之夭夭,浑不管第二日清早,提着浇壶准备给宝贝草本精心灌溉的隐兰夫子心情由晴转狂风骤雨。 隐兰怒气冲冲地飞上山头,欲让师姐隐雨找到“歹人”给她个交代。 隐雨不在,另有一位高人候在监舍事堂。 “隐寒师姐……” 隐兰满腔的怒火瞬偃旗息鼓,对于龙潇,她是怕的。 莘学的夫子大多师出此府,例如仙学现任的四位正副监舍,其中有三都是莘学出师。能继留仙学胜任夫子的弟子,无不是当年的门道翘楚,修为与学道深度皆非普通。 众多皆非普通中总有脱颖者,外传的天才,寒漪仙子龙潇是最拔尖的一个。尖到何等程度,其修为之高,使昊天上帝亲旨,封仙位阶号五品灵仙,破格赐神山地境。 日常言语交流的“仙人”“仙子”之称多为客气相敬所用,到龙潇这里,便是真才实学地身负帝授仙阶,且阶品不低。又因受封“寒漪”之仙号与三神山之地皮,而莘学仙府恰建在此,龙潇便帝命不可违地成了莘学的地主,连仙学每年固定缴纳帝室的贡金都直接转交于她,不过她从未收过就是。一时,名利二途上,莘学诸师无可望其项背。 一个资质高的隐世天才何以如此受帝室重视,大约除了不注水的修为之外,还有九天后宫中那位龙氏次妃的功劳。至尊要为宠妃造势,宠妃要多凭恃,总是母凭子贵还不够的。 妄自的猜测正常人不会明着宣讲,无论服与不服,寒漪仙子都是三神山的大头,加上做弟子时回回都被碾压的阴影,隐兰着实怕了这位冷心冷肺的师姐。 龙潇缺少同理心,但并非不善透析他人的情绪,眼利地捕捉到隐兰的面部细节:“有事?” 隐兰犹犹豫豫地模棱说道:“找……找掌门。” “同我说一样。” 龙潇实际不大愿意代管掌门之职,但她铸剑需用到不少柴火,用饭堂的最方便,隐雨可能实在找不到零时代管山门的人了,竟趁此要她以代责做交换。几日而已,她便也应了。掌门之下还有各种管正,龙潇本以为无非坐坐事堂,怎料一大清早便来了最咋呼的师妹。 隐兰不大想找三师姐说此事:“隐雨师姐不在么?” 隐兰生活作息与她性子相反,一贯深居简出,除了授课便只两耳不闻窗外事地醉心种植,方壶山监舍外出的消息全山头都被广而告之,唯她不记事倒不意外。 龙潇向来惜字如金,说话精拣重点:“五日后。” 难道还要等到五日后才能整理园子不成? 隐兰仙子的怒气多于惧意,忍不住地哭诉:“我的仙药园子被偷鸡摸狗的歹徒毁了!师姐!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抓到一个迟早有第二个,何谈难以循迹找到——仙学内丢失或被盗的东西,基本没被找回过,元凶亦是,龙潇觉得隐兰就算哭晕在监舍事堂也无济于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她只说最有效的补救方法:“日后结界加厚点。” 隐兰早料对三师姐言明会得到这般结果,但她多年的脸皮厚度不是白练:“我就是要惩罚凶手!若是弟子做的,他便得退学!若是哪个夫子做的,师姐你更要替我做主啊!把他赶出仙学,让他声名恶臭,再不能在仙学带教!” 丹期此前猜错了高人的心思,龙潇在被哭诉得耳朵疼的情况下,也会管上一趟闲事:“走。” “走……去哪里?” 隐兰心下一惊,以为三师姐在赶她。 习惯了隐兰脑子的不大灵光,龙潇解释:“你的园子。” 园内草木药植实则还好,就是几块本该长了东西的地方有所空缺,距离被毁相差甚远,没有隐兰形容得那么夸张。 栅栏上放了几大锭金子,意外地,龙潇发现自己熟悉这种制金的形状和色泽,前两天她才把这般的万足赤金熔了。 龙潇拾起买下整片园子的草药也不在话下的金锭,让隐兰收下:“够再建三个。”指她的药草园子。 隐兰仙子脾气大,要不是镇得住她的师姐在此,一捧的金锭子早该被掷到泥里去,嘴上殊不肯让:“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不必再究。” 隐兰以为她是嫌麻烦,勃然激越:“师姐,若这次不抓到狠狠罚了,便是为虎作伥!以一儆百才不会有下次!” 龙潇起咒,刹那,布满古篆咒文的通透结界将整片园子缜密包裹,天然的光辉与灵气却流通无阻。 隐兰知道,除了她和龙潇,再不会有第三个人踏得进这片园子。非她原本所设的九障结界不厉害,但对于第一天资,不存在天外有天。 “这样,才不会有第二次。” 酬金 分卷阅读21 被龙潇放回原处,“原本的结界太弱。” 隐兰觉得龙潇看过来的眼神要传达的意思仿佛不是结界弱,而是她的修为太低。 龙潇离开园子后,暴躁的师妹再忍不了,一脚踢开金锭,虽然帮她补了结界,但还是不痛快啊! “第一天资了不起啊!” 隐兰仙子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仰天长啸,“修为高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第11章 修为高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方壶山阳面的弟子饭堂,龙潇正抱了一捆够烧三日的桃木干柴将返山头。饭堂后门有些窄,她乐得亲力亲为当作修行,兼以为此时午后,用餐的弟子应稀少,便选了走正前大门。 饭堂正门专供弟子出入,以不合适的身份走不合适的通道便会听到不当的话。 “于兄术法修为甚高,日后定能做得哪位名师的关门弟子!” 子级弟子畅想日后的闲谈钻入龙潇耳中。 被提及的弟子“谦虚”而谈:“哎,可不能讲得满,你们也知我族长辈与那位有点过节,这整个仙学都建在那位的地盘上,不定有夫子敢收我。”一番有理有据的开脱说下,若做不到关门弟子,便也不会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听闻一番开脱,一手抱着柴一手刚准备撩开饭堂门帘子的寒漪仙子顿了顿,回头看去。 因距前门有些距离,喝着小茶闲谈的一桌男弟子们聊得投入,并不曾注意她。 “余兄,这就是你多虑了,” 另外的弟子接道:“寒漪仙子虽得了这三神宝地,到底龙族低微,管束不了旁人的,我听说啊,她连仙学的贡金都不敢收嘞。” 这便点名道姓地扯涉她了,龙潇放下抬起的手的当口,再听人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疑惑起来,那寒漪仙的修为境界可含水分?” “哪个晓得唷,娘娘说有不就有么?” “娘娘”指谁,几个围坐的弟子都心照不宣地明了是代九天上那位叛族起底的龙氏次妃,蓦地,人五人六的一帮子乱哄哄地嗤笑起来。 “水?” 听不下去的龙潇顿施传音之术,强者气势压迫而来的一字之句猝惊得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纷纷向前门处聚集视线。 龙潇自己不大理会旁人如何说她,但断不能让旁人闲言她的姐姐,这是列襄国君多次交待的话。诚然,她不以为被外人嚼几次舌根子会少哪块肉,但鉴于列襄国近两代的国主对她们姐妹还算过得去,便不能辜负了教导。 师父在世时常言知恩图报。 倚门回首的美人就算抱捆木柴也轻易摆得出抱琴的高婉姿仪,两方站得远,弟子们望不清她的脸,却瞧得出她穿的不是弟子服制,单看姿态,许会猜她是饭堂为了吸客请来的琴师,仙学的饭堂为了客流偶尔会行些趣致手段。但奏师断无站得远的道理,亦不可能有高到可以同时对一桌子五六个人施展音声术法的修为,比较起来,近门之人带来的压迫更像来找茬的。 一帮纨绔三三两两地蹭地踢凳窜起:“你是谁?” “既好奇我的修为……” 搬柴上山的兴致消散,臂间的柴束瞬间消失,已被术法送至山顶的炉旁木堆,两手皆空的龙潇面无表情地轻缓读说蕴了霸道咒法的灵言,“不如闭嘴,用心感受。” 咒术界第一宗师的处事方式向来简单粗暴,不会说话,便不要开口为好。一帮多舌的弟子被下了言灵,半月内都不要想发声了。除此之外,龙潇甚觉现在招入学的弟子愈来愈不像样了,不敬师长且行动古怪的一抓一把,破坏师长园子的算一个,方才嚼舌根子被她撞见的算一堆,那个天天坚持爬山到她庐子前跪着求学的也算一个。 想到谁见谁,两只脚才踏出饭堂,龙潇便见到了破坏隐兰药园子的罪魁祸首。 难得一次,她主动唤人姓名:“丹期。” 姨母辈的寒漪仙子眼中,当初总跟着他母亲来来去去拜访方壶的稚嫩少年已然初成青年的模样,华质无二,行事上却仍甩不去年轻人的血气冲动,欠些稳妥。 因畅泽总觉得自己为了一盆花而冒险帮同寝三事亏得不行,便执意要丹期掏银子请喝方壶山饭堂新出的云雾松萝茶。 丹期看来一盆子午莲已贵重非常,但那份贵重非常畅泽不能理解也是好的,到底不能白受同寝的帮助,便在第三事之前将酬谢暂时结了。 走到饭堂门口的丹期未曾想能在饭堂遇上寒漪仙子,更想不到寒漪仙子居然还有主动搭理人的一天——这不大妙。 丹期颇顾虑地揖躬问安:“仙子安好。” 畅泽则是眼前一亮,他入学二级有余,竟还第一次在仙学见到这般容色艳得恨不得将仙渺雅致的身后庄景衬得蓬荜朴陋的绝代佳人。他机灵,跟着丹期做了一样的言行:“仙子安好。” 跟明阳少君同称总是没错,若称仙子,畅泽猜她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夫子。 龙潇不欲磨蹭寒暄,开门见山:“你 分卷阅读22 干的?” 丹期不摇头也不点头,毕恭毕敬道:“弟子为您捧柴送回。” 龙潇自己几不通情,不代表不会按理推知人情,丹期在用客套转移话题。她点破道:“果然是你。” 留在隐兰院子中的金锭子,正是丹穴神境的财宝制形。 丹期干脆地认错:“期保证,下不为例。” 师长抓住重点:“下次?” 丹期顺着梯子下坡,做一副郑重的姿态保证:“一次便令仙子劳心了!断无下次!” “断不能”三字入耳,龙潇便不再揪着他不放,捧着柴将走。 丹期拱手相送:“仙子慢走。” 饭堂门外只剩两人,畅泽急切询问:“那是谁啊?” 他素觉得美人难得,见一面少一次,遇上好看的便得抓住机会认一认。方才那位气势过强,就不当面认识了,问同寝也无差。 “寒澧鱼龙汜汜欢,漪漪渌水自潇然。” 丹期从容念出一对盛负名气的诗联。 “寒寒寒……寒漪仙子!” 畅泽结巴着凉吸一口气。 丹期不大相信地看向西蛟同寝:“你看不出她的青龙元身?” “你一说……对啊,我怎没看出来?” 片刻前光顾着欣赏美色,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睛第一时间没能洞穿元身的畅泽恍惚不解地一敲手,“族典说只有神的秘密才不会被我们看破啊!” “神的秘密?” “就是神的元身和术幻。” 尘世无神许久,如今六道口中的神,多指创世主神。想通的畅泽吃惊又佩服地慨叹:“看来寒漪仙被称作近神不是没道理的。” 丹期只觉得“秘密”一词用得恰趣:“这个形容倒颇具春秋笔法。” 畅泽回味过来,后怕地压低声音:“那你们方才说的……不就是昨日夜里那事?” “我错估了,仙子还是管到了这事。” 丹期波澜不惊地打帘子入堂,“幸好是她管此事,尚能替遮一遮。” “由此揭过最好。” 沉浸在“帮凶”角色中的畅泽松了口气,随后步入,有了说笑的心思,“不过,寒漪仙长得是真美,修为仙阶俱有,人间那句‘艳色天下重’配在她身上竟完全契合。”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人间的一个典故,后一联是“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丹期不以为然,“艳色天下重”之句实在要用也不是用在寒漪仙身上。他不接茬,以手背快拍一下同寝前肩:“仙子最不爱人评判她的长相。” 畅泽怅然:“赞扬难道还不行了?” “许是更想别人把注意力放到内在上罢。”丹期推敲道。 联想起年幼懵懂时因长得太好,被母妃同一众堂亲姊妹围着打扮的回忆,明阳少君感同身受地以为仙者还是注重内涵为好。 “懂了,这就是明明可以靠脸,却偏要靠才华!” 畅泽小仙颇有感触地总结。 “丹期师弟!” 畅泽的有感而发方落音,同寝两个便听闻身后女音呼唤。丹期忽觉今日大约是什么联络交际的好日子,先遇严肃师长,再遇落拓师姐。 丹期悠悠回应:“师姐。” “孟师妹。” 畅泽觉得岁数稍长的唯一好处便是在同寝须喊同级却大几岁的同门作师姐时,他可理所当然地不被占便宜,并把便宜占回去。 孟依依不大乐意倒也算客气地回礼:“畅泽师兄。” 因着同寝的关联,初与孟依依见面,畅泽便被便宜占到底的丹期师姐提议:“你俩既是同寝,你便也要称我声师姐罢。” 当时,盘算这一刻已久的丹期还击一笑:“畅泽比我大上五岁,按师父与你的算法,你当喊他师兄。” 是以,在同寝的怂恿下,畅泽便平白多了一个同级的师妹。 孟依依素来秉持有利不占是为傻的原则,是以,丹期从请同寝喝茶,变成了请同寝与同门一道喝茶。本欲喝着茶谈一谈接下来的事,孟依依一加入,丹期和畅泽便也只好专心品茶。 茶叶在清水中舒张,三人间的气氛突兀且寂静,竟同斜隔了几桌的五六个慌张比划着的子级男弟子间的诡静有些许相合。 孟依依见一个师弟一个师兄都不说话,只好自己找话头活跃气氛,指着隔了几张木桌的沉默是金然并躁动惶恐着的一堆子级弟子道:“新入学的一些弟子可猖得狠。” 喝茶时便是要多说说话才不无聊,丹期心思不在茶上,无心说话,只有畅泽顺着接话:“怎讲?” “呵!” 白庶之族也出人才的孟依依嗤之以鼻,“他们呀,自谓‘栋梁’,专以欺负白庶弟子为乐,还很是洋洋自得。” “这种臭味相投的同好,不是从我们入学……不,是从百来年前录学改制之后就有了么?” 畅泽司空见惯。弟子入学的限度越来 分卷阅读23 越宽松,只要学识够了,什么德行的弟子都能进入仙学,云何地位同身份的问题上,学规无法面面俱到,学规上写不明的东西,就算是督学的成员也不好多管。他摇头笑笑:“到底人性本丑,没有彻除的办法。” 孟依依压着杯沿吸一口茶,清嗓道来:“连女孩儿也欺负得下手的无礼狂徒……他们就是欠教训!猖狂至此,要是遇上我,看我不送他们一人一套招降九式!” “你说什么?” 丹期心下一坠,不好的猜想袭来。 “我说他们欠揍。”孟依依忿忿不平。 “前面那句。”丹期默想最好是他多心,敛眉问证,“他们欺负谁了?” 第12章 百里遥深以为她入学之后有些点背,从被明阳少君易容提问到喂食梼杌被发现,从抓阄分课到拜访方壶山的大仙,一桩一件,顺意的事简直少得可怜。 新弟子入学,除了基本的必上课业外,兼修的副课业按抓阄分配,她的手气不大好,一下抓到了深修术法。深修术法,顾名思义,比必修的术法课层次更为深奥。换在从前,术法一道于她不难,问题是她现在完全失了修为。她的修为缺得很奇异,可以化固人形,也无需以人形食补气力,手腕脚踝的经脉断伤好得差不多后体力也逐渐恢复如往,就是无有法力。 百里遥现在就是后悔,特别后悔未在万魔窟的雾女允愿时将恢复修为说在解咒之前。奈何应雾女所言,时光无法逆转,再后悔也多余,她唯一可做的徒有找理由自我慰藉,告慰自己那术法课在方壶山山腰的露天八方八卦大堂,结了课直接去往山顶会方便些。 人一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百里遥不喝凉水,也不吃东西,但倒霉起来是丁点儿不掺假,接二连三地闹心。 一节深修术法课将结束,距离放课还有半刻的时隙,负责该项课业的底金玉底夫子心血来潮,要点名弟子当堂演示教授的运风咒术。 运风之咒,聚风为器,相抵相击。 百里遥尚想着让她举斧子劈柴不成问题,以风为器却是暂时使不出来时,猝不及防地被叫了名姓。 “此姓不常,为师倒不知道通读作‘藤’音为对否,便你了,滕子午,还有余……”底夫子眼睛眯了眯,“余通礼。” 这一刻,百里遥甚至怀疑是不是假名取得不好,第一堂课因名被明阳少君盯上不说,如今安安静静上个术法课都要被提到众目睽睽之下演示——让她混在一众弟子中听听课尚可,真要她使出一法一术属实太为难了。 抽到同一节课的釉冉坐在百里遥身边,臂拐挨了挨她:“要不要我帮你上?” 同寝之间相处数十日,百里遥的修为水平自瞒不了她。 术法高深者多少性格古怪,绝非和颜悦色春风化雨之师的底夫子见有一个弟子迟迟不出,当即拉下脸问人是否到课。 百里遥朝釉冉小幅地遥遥头,站起认错道:“禀夫子,弟子……不通术法。” 底夫子鞋板长的脸拉得更长:“人形都化了,仙学都考上了,还能不通到地里?” 汇聚了一班子弟子打量的目光的百里遥确实极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是钻不了地缝的,师命不可违,此刻上着底夫子的课,她若再说,便有违师命,是为不敬了。百里遥暗叹一声,讪讪地踏上比试台。 夫子唱道开始,对面的余姓弟子喝一声“得罪”后,握起风气聚化的武器袭来。风化实质而不见实形,百里遥一点不意外自己凝了三遍也凝不起掌风的窘境,只好靠耳朵分辨风躲闪。 一个回合下来,她除了躲避无他办法。最后还是夫子喊了停,犹嫌不争气地瞪她一眼后宣布换人再上。 赢得轻松的狭眼男弟子退回下席,回位路过她身旁时傲慢地飘出一句:“丢人,你约是夫子教课多年来的最耻。” 余通礼没有刻意将音量压到只两人听得到的地步,釉冉做劲够起身便要打不平,被百里遥隐忍地按捺住了。 百里遥以为这便算结束,哪知冤家路窄,隔了一天的武道入门课上,又是和余通礼同一个课堂。 武道课所授的招式必然要演练,余通礼自告奋勇地抢占了挑对手的先机,指着百里遥衔哂倨傲:“百里同窗,今日你我为对手。” 课上部分弟子也同修深术课,几个人哄起来,带着满课的弟子都起了劲。躁动得甚至连釉冉也跟着起哄,上台前拉着她私语一句,让她用武力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余通礼一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脾气不错如百里遥,也觉得余通礼有些欺人太甚了,尤其这个被针对欺负的人还是她自己。 出位后,看着余通礼自视甚高的讥笑,百里遥差点以为眼前这位在家中没有教养好的少爷其实是天界某家出来的欠缺脑力的幼稚贵女。 趁比试前挑选兵器的间隙,她不禁疑问:“你何以总与我过不去?” “哼,过不去?”余通礼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架势发挥到极致,“瓦甓卑鄙不 分卷阅读24 通术武,单薄笔墨而已,焉配入学?我是让你们认清现实!” 话一出,百里遥心下已明了此人多半有病。含着金汤匙的小少爷,觉得同穷白之民共享仙学是辱没他了,而她恰好是个阴差阳错撞上来泄气用的沙包。 如此想来,顿觉既新鲜又应实。新鲜的是,她活了近千年,第一次被称作“瓦甓卑鄙”,应实的是,她日后若有命活,便真是个布庶了,又或连“瓦甓卑鄙”都不如。 百里氏有“陆否”之训——不弃不争,不怒不怨,不私不卑。不与蠢愚论短长也含在六不信条之中。君子动口不动手,教余通礼论理是君子的事,百里遥生为将府之裔,更乐意直接动手教他做人。 武道课上演练所供皆是木兵,余通礼选了一把木剑。兵架上悬挂有软鞭,是百里遥用得最顺手的器物,但为了赢得公正,她便也随对手挑了把样式相同的木剑。 夫子唱始,木剑利落起招。 剑不开刃,而挥舞之式为做锋利。 巧剑挑落对手之兵,余通礼的一柄失力之剑横飞着戳入泥坑。 乖张嚣戾,余姓傲慢,早猜到余通礼氏族的百里遥将长剑反提背于身后,不屑道:“弱水猰貐,或非瓦甓之族,但你,定是欺凌弱质的卑鄙之徒。” 胳膊撑地,被迫仰面朝天的余通礼不服欲动,百里遥闪剑指挑他的喉咙,清秀之质增染三分阔气英豪:“让你失望了,我非任受欺凌之辈。” 区区弱水之族,在她眼里,尚不够看,纵她此刻孤身无依,也不是枉由一只粗鲁的猰貐随便欺负的。 —————— 天海相连,水阔山高,澄云舒卷曦昭昭。 武道课后的天景颇衬快意——如果场外没有谁等着她的话。 修晳清俊的青年立于老树下,朗如日月入怀,引如茂松下风,郎君善睐清眸,瞩目着进出练场的弟子中是否有找寻之人。 眼尖地看见熟人的百里遥开了窍,点背的原因兴许不是假名起得不好,而是她本身与这三神山的风水不大合得来。 百里遥急忙将垂袖挡在脸边,以求阻隔住寻人视线的同时用另一只手掐指算了算,距离上次见面才过五日,怎就又见到了那位易了容的师兄?明阳少君很闲么? 她拉了釉冉打算悄悄绕过,明阳少君却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子午师妹。” 一声连名不带姓的“子午师妹”惹得釉冉转过头来看她,挤眉弄眼地暧昧示意:“这位师兄与你很相熟?” 百里遥放下遮脸的袖子前摇头否认了釉冉的提问,附向她耳边,极轻地问:“你可认识这位师兄?” 她想试试釉冉能否看穿他的易容法术。 “寅级的师兄罢,虽长得不错,气质也不赖,然单看着配你有些不足。”釉冉自觉暗示到位,一把揪住一旁恰经过的严宵,摆了摆手,“师兄应是找你有事,我便不陪了,你早些回寝。” 同寝丢下一句话功成身退地下山,独留百里遥落在一众放课散去的同级弟子身后,面对“长得不错,气质也不赖,但有些不足”的师兄。 “师兄好。”评出明阳少君易容之术施得结实的百里遥只好乖巧地朝走近的明阳少君,颔首道,“请问师兄何事?” “无事……”丹期不想表现得自己很闲,或让她以为他是专等着她的,“路过。” “师兄慢走。”百里遥期盼着丹期继续路过不要停留,好教她赶紧离开。 “我都听见了。”指百里遥和同行的女弟子说的那些私话。 他想着该找点可以聊的话题,然而,这个话题找得并不明智。 百里遥赧然:“我同寝偶爱讲些玩笑,师兄见谅。” “嗯……”丹期略不所措地用食指擦了擦眉心,“那……她说得倒也没错……” 天色虽好,但百里遥实在不觉得这一块空旷下来的地盘里是个什么苍白叙旧的好地方,意图尽快结束对话:“师兄来此想必是有事,我便不打扰了。” “我……你……”丹期深吸一口气,“课可上得习惯?” 百里遥愣住,反应过来,他约不会是听说了什么? 前日在八方八卦堂做修课的还有寅级的弟子来着,她那天简直是被余通礼断层式地单方面碾压,被当做笑话传到明阳少君耳朵里也不是不可能。 “习惯的。”百里遥恭道,“师兄劳心了。” 百里遥抗拒交谈的意思明显,丹期顶着一张假脸和一套寅级弟子服制确实也不好拦她太久,口是心非地再次强调:“我路过此地纯属巧合,怕你五日后忘了之前的十日之约,这才顺便来提醒一趟。” 百里遥抬眸,一双黑漆漆的眼瞳便撞入他故作傲然和不意的神情中。 “不会忘的。”一声幽微如叹。 呢喃的作答在空广的山海天地间出口即散,却生生拨出兰若铜钟的清古弥远,沉浸了万千头绪在其中,而无一线丝缕。似乎一切都是幻,只有这一句不忘才是心湖涟漪的泛点,一点外,圆周漫开的 分卷阅读25 涟漪是无边的疲惫,整个晕起涟漪的湖面都是漆黑的虚与无。 不是一句安抚,是一句无奈。 莫名地,丹期心中生出了万物苍茫的亘古寒彻,凤凰之火也不能回暖。 他道:“不忘便好。” 金堆玉砌长大的华族之裔不该有这样的沧桑,百里氏必然发生了什么。 丹期的床位靠近朝南的窗牖,深夜三更,木窗框上响起“扣扣”敲击,间杂不同音节的禽咕声。 撑开窗扇,一只蓝翼褐颈的棕鸠探头探脑地打量进来,咕咕地提醒收信。 丹期竖起食指挨近唇边示意安静,将将取下蓝羽翼肩下的一支羽毛,隔断寝间内室的深雕座屏另一面即传来畅泽的询问:“是鸽子叫?” 纸上得来终觉浅,畅泽虽是博物史道的弟子,到底在海中长大,不大分辨得出鸟类的叫声。 丹期取信的手一抖:“没有。” 仙学不允许私家的信使往来,偷偷飞入的棕鸠纵被同寝知道了实则也没什么,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丹期不准备多加解释。 隔了屏风的畅泽却道:“大晚上的还能听见鸽子叫,倒挺稀奇。” 书纸翻页的窸窣响动传来,丹期将信鸠放走,闭上窗后问:“你未睡?” 同寝打了个哈欠,倦怠地嗫嗫道:“准备睡了,文论收个尾。” 不多时,寝庐内无了声,丹期读完羽毛上浮出的“回禀”与“属下无能,未探得天界各族有异”两行光字,滞了片刻,缓缓躺下。他将一手枕入脑后,单手复撑开翻窗,透过窗隙,可仰望到星辉满天,月滑天轨。 少君卫的禀报中言明未探到帝室或天界华族的任何异常,但探不到不意味着不存在。若无异常,百里氏的尊贵千金怎会经脉紊乱元灵虚弱地入学仙学? 第13章 岑寂清晨,山岭的草木脱离了静谧,星辰卸路,霞初上,光焕明,竹林樟松间的羽虫啼飞,啭啭入耳。 畅泽惺忪着眼懒懒散散地给自己从头到脚施完清净术,将压在薄被下满写了十几页纸的文论一张一张按序叠好,并几本不同类的书拾掂齐整,推门走出里间,冷不防被眼前一碗鲜红结实地惊了一大跳。 外间书案边颓坐着的丹期脸色差得接近透明,而嘴唇苍白得几乎和脸色无别,就算有一头变回凤凰羽彩同色的赤红长发照映,也不能减轻如同往脸上敷了三斤□□的憔悴观感,反更衬得虚弱吓人。 畅泽一移眼,看到了同寝因脉搏上横着划开的深痕而不得不以诊脉的姿势朝上放于桌面的手腕。腕子内横的伤口因失灵过多不能自合,甚至还淌着新血。 钻在书堆里长大的畅泽小仙何时见识过这等鲜血淋漓的画面,一时怔滞在案旁,手腕也通感地跟着幻痛起来。 转了转迷茫的眸子,和同寝的对上,一激灵地回了神,百年不讲重话的畅泽小仙第一次没忍住:“你疯了?” 他还记得书上记录的璞元大还丹的炼造之法,炼制璞元丹除了要十二味常药、六味灵药、三味稀药外,还需以燃物不生烟的凤凰神火为热力,配调无根清露八十二盏及新取的凤凰纯血一盏,慢熬热炉三昼三夜不熄。 世间治愈轻重伤势通常有三种法子,一种是自身愈合,自愈不了便寻求第二种法子,求医。于凡人而言,求医不是十成十地有用,仙妖无专医,故而通灵众生常用第三种法子治伤——聚化灵气,助创伤在最短的时间内愈合,虽不能恢复如初,但留疤也不是不可接受。 亦有爱美之人不能接受美貌的容颜之上留下疤痕瑕疵的打击,于是凤凰大脉之血的作用便被发掘出来。集聚了凤凰纯正灵力的凤凰纯血,在心脏周遭并四肢大主脉的循环中流淌的鲜红血液,一滴便可治伤,疮口涂之即消散疤痕愈合如初。 多少凤凰在丹穴之外因一管动脉之中流淌的软红黄金惨遭杀戮,而明阳少君倒好,自个儿眼睛都不带眨地自残般默默放了一整盏。 是疯了罢。 丹期自嘲地在心中默答,做不出闲余的神情,只虚脱地挤出一句话:“手上的伤……” 灵力强者,可以法引气自愈伤口,很显然,明阳少君此刻连动弹的气力都不剩。 “医者不自医,看来见伤即愈的凤凰纯血也不例外,不能治愈捐血之人。” 畅泽两指相并,为丹期引灵,嘴上感慨道。 同寝的帮助下,丹期伤口的血流止住,结成褐色的新疤。畅泽收手时顺带好心地帮他将发色改回了纯黑。只有不懂礼节的寡陋妖族才会在化人形时不掩元身的毛皮鳞羽之色,从太古世时,于外人前显露玄色同系以外的瞳发色彩便是失礼的。 “你不是为了课题罢?” “怎么不是?” 纯血多失,丹期头眼犯着昏,但不妨他不肯讲实话地嘴硬。 “呐,方才我已经帮你做了第三件事了,之后你再乐意折腾都我无关了。” 畅泽猜他接下来该是要在寝内点火升炉,撂下话 分卷阅读26 ,“你也是知道学规里的禁项的,弟子禁止私自于府内,尤其是寝内燃烧明火,更不能私自炼制丹药。” 丹期将袖边放下,遮住生凉的左腕:“多谢提醒。” 畅泽无可奈何:“你有谢我的这份心倒不如万无一失地布防好结界,省得被寝正发现了连坐我包庇之过。” 说罢,不待丹期回答,又反悔道,“不对,我是要去书馆的,你明阳少君在寝内做什么可不关我事,我什么都不知晓。” 丹期忍着不适点了点头:“是我一人的事,你一概不知。” “那我走了啊,” 畅泽将书重捧回手中,叮嘱道,“你可别再……再这般,倘若真发生什么危急之事我可救不着你。” 丹期嫌他话多:“你再啰嗦几句,书馆就没你的位子了。” 畅泽啧一声:“不识好人心。” ———— 今载开课之前,中境之地的释业城新捐送了一批典籍,满满的一屋子,仙学为此专辟出一处书阁摆放释业城的资书。 文论干净地收了尾,“好人”畅泽终于抽得空再去一趟新辟的聚星阁将先前外借的普教种植养护花木植株的《群芳菁华谱》还了。 他将书还至聚星阁上层,还是上回引导他找书的馆正收了还回的书。 虽为西海的王族,畅泽却天生不带半点王族的疏远,是个容易被亲近更容易亲近人的自来熟。俗话一回生二回熟,畅泽小王爷交往世故便是典型的见过两面就是熟人。 自来熟的畅泽小仙问:“夫子可还记得我?” 仙学内,除了弟子,其他的人无论何种身份,唤声夫子总不会生错。 “二十三日前,你取走了一本……” 长得毫无记忆点的馆正瞥了眼手底的书,“《群芳菁华谱》。” 馆正的反应使得跃跃欲试想要畅谈一番的畅泽吃不准他到底记不记得他,环顾四周,判断馆正当不大忙,便真聊起天:“弟子有疑,欲请教夫子,请夫子赐教。” 馆正愣了愣:“现在的弟子都这像你般勤学好问、尊师重道?” 畅泽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夫子夸奖了。” 馆正见他居然真将那句当作夸奖,无言地默然片刻,说道:“我不是仙学的夫子,你亦非我的弟子,以‘馆正’称呼罢。” “馆正。” 畅泽立马改口,小声询问,“夫子是释业城来的么?” 听畅泽提及释业城,馆正打量他道:“是又如何?” “弟……弟子没有旁的意思……” 被睇视着的畅泽莫名地生出些拜伏的惧意,隐约间竟似面对巍巍高山,置身山脚,不可仰止。哪怕是面对掌门师父时,都不曾生过这般感触,反倒和昨日见寒漪仙时的感觉有些相仿,不过这位馆正更甚。 畅泽眨了眨眼,和寒漪仙那等近神的高人的差别是,他可看穿馆正的元身,普通的妖之身而已,仙学内像这般山陆兽禽原形的一抓一把。 畅泽小仙转念想开,或许是修为高者都会给人以一种强者的压迫感,释业城指派来看护这一屋子价值万金的典籍之人,修为高些也当不稀奇。 他咽了咽嗓子,继续道:“弟子时常听闻中境释业城之繁华无双,因未得机会去往又实在好奇,便想同您请教请教其中的风俗景象。” “你对释业城感兴趣?” 馆正坐回椅上,一臂竖撑着椅扶,食指不经意地揉按着眼尾旁的穴位,似疲惫。慵散的举手投足间积淀的雍穆和袖底露出的一截金丝墨珠手串,衬得平凡的相貌恍惚不真起来。 畅泽点头:“很有兴趣。” 眼清目明的弟子正想着这位馆正看起来奇怪且矛盾但又不能确切地知道怪在何处矛盾在何处时,馆正徐徐道:“秋后,仙学修学游历的地点中新添释业城,可以报请参加。” 修学游历是仙学给弟子们的福利,每年都有十处不同的地点供弟子选择,但一届弟子最多只能参加十次,且修学游历之地的开放名额有限,若选择同一地点的人数太多,大部分人是去不了的。 但是畅泽此刻并不能想太多,乍听说今年修学游历的供选之地有释业城便激动难抑,不敢相信道:“您说得当真?” 馆正没有回应,反倒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师……” 因是方起的话头又即时掐灭,入耳的腔调细细软软。 畅泽以为是女弟子,回头一看,断没想到是个穿着子级白衣的男弟子,比他矮上半头不止,肤色弱白,有些女相。一时无甚礼貌地腹诽,这师弟要是再矮上小半头,便真像个穿扮男装的女子了。 看第二眼,畅泽有了不得了的发现,这师弟元身为金鳞收翼——是个应龙! 畅泽心中惊愕,帝室之嗣怎会到莘学读书?再惊愕,帝室之嗣怎会出这般略显阴柔的男子? 而且……畅泽忽想起这一模一样的面貌是在何处见过——某次不小心见到的堂兄畅游亲手描摹的一幅青丹人像。 分卷阅读27 顿时,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他大吃一惊:“是你……嘶!” 讶然间,畅泽手足无措地“咚”一声撞到身后的案边,一腿大股的右侧钝钝地痛起来。 子级的师弟一脸不知状况地看着寅级的师兄突兀地大惊失色,尽同学之谊地给予陌生人的关心:“师兄还好?” 畅泽想说他不太好……不对,是他堂兄不太好。 到底忍住了约撞得青肿的疼痛,回道:“尚好尚好。” 但忍不住想认识认识,“这位师弟我瞧着面善,不知名姓为何?” “名姓云秦。” 云秦收回看向馆正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师兄,颇有几分神似这释业城来的馆正,而后说道,“师兄看我面善,我却是第一次见到师兄。” “后一字是哪个?” 畅泽不问云只问云之后。 “云”不当姓,只是帝室起名常以“云”字冠于名前,这一习惯除了西蛟族了解,鲜少为外所知。 “‘移破秦筝柱’的秦。” 原来叫云秦——听名字也是个男子之名。 已从关于堂兄的震惊中平静下来的畅泽恢复嬉笑轻松的常态:“确实初见,是我认错人了。” 第14章 从初始的准备到丹炉熄火,满打满算八天带第九日的一整个朝晨,与记载中描绘得分毫不差的璞元大还丹终于炼制完成。 宝炉的顶盖被取物的术法隔空移去,争拥蒸腾出炉的袅浓水汽在寝庐内架起的结界内延散开,白茫茫的水汽之中,成果升出。朦胧消却,仙丹皎圆莹润,若十五之满月,若南海之王珠。 看着收进掌心的同他母妃的簪顶宝珠差不多大的璞元丹,丹期打心底满意,哪怕初次涅槃成功时都未收获到如此之满的成绩感。 ———— 第十日晚,百里遥从方壶顶下山,来到蓬莱的西武练场。因距约好的时间尚有些早,便先选在武练场一隅折了几弯的翠微长亭歇歇,放松放松酸痛的腿脚。 夜幕深青,武练场活动的人影越渐稀落,翠微亭内休息的瀛洲弟子少了,多换作了躲着人多眼杂来此相见两欢的男女弟子。 百里遥对影成双地坐在亭墙角落,无人认识她,也无人注意到她,她却时不时地入耳听闻不同的情侣意绪不绝的话语。情人间的嘟哝于她这个外人而言听得实在肉麻催眠,加上山上山下的跑得累,等着等着,居然真的枕着放在廊靠横栏上的一只手臂,睡着了。 黑暗的阴影中没有谁注意到入睡的孤单弟子。唯晚风绕柱,关照地撩拨着柔美的姑娘额前碎散的青丝。那风抚在脸颊上,哄人睡得更沉。 几片淡粉的花瓣扬落宛若削成的肩边和层皱覆垂的裙纱上,熟睡的姑娘一睡不知长久,她亦不能发现,自己已身置梦中了。 ———— 这一天,恰神仙佳节,九天,嵯峨的皇帝云阙十二城,缥缈笙歌沸。 不远的首城正宫,正有海族变换行列,献演上古时流传不断的浩荡剑器舞。一舞,爪尾偃蹇,气慑雷霆。而帝宫御园内,舒卷流苏的云霞宫灯静谧地浮空照夜,虚实烂漫,在梦在幻。 秋香金枝浮接玉色,满月中至天街,夜凉如洗,霜华云地。 凤凰族的少君徐徐地缭踩云雾而来,赤袍沉朱服,腰挂羽捻绦带,少年风华神茂,不可亲攀。 翠眉不举花颜低盼的少女百无聊赖地倚着栏靠,傲茂春松的少年便就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过往过,今时今,芙蓉彩羽,都是心上人。 风泛得华衫衣角寒凉,他们都在处处铺水晶贴金银的至尊七宝云宫里了。 “阿遥……”少年轻轻唤。 娇妍的少女望来。 “你……方才的舞很好看。” 少年道。 少女站起,垂着袖,拘谨多无措亦多,偏偏又固执地不愿令人瞧出来,纠结地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回答,回答也简单:“……谢谢。” 除了道谢赞许,没有想要再说的了,或许两人本就该无可说道。 少女将走,少年一把地拉住她,没有用劲,却不松手:“阿遥……” “在此拉扯并不像话,少君请留些分寸。”她的眼底有些红了。 是少君啊,梦中的少年心想,原来他在她心中是明阳少君了。 看到少女的神情,少年意识到自己是有些失分寸,但他又怏怏地不肯松开拉住的一方衣袖:“阿遥,我们……” “自然是朋友。” 隔墙有屐履之声,少女带了微微急灼的哭腔,不顾失礼地打断了少年的话,依然努力正常声腔,“奴身出将府,将府姓做百里,先帝赐之姓,恳请少君记明。” 梦中,少女聪慧,必然知道少年想说什么,她不肯他再唤她旁的昵切之称,已是答案了。 高台楼阁,终阻了他近一步,劝了她退一步。 “丹期失礼, 分卷阅读28 请百里小姐海涵。” 片刻,少年嗣君如所愿地后退两步,松开的手上多了一块玉,坠下的流苏颜色已经褪浅,他举托起只有半个手掌大的玉牌,“当年未得机会与百里小姐见面,是以不曾归还,日后或再无相话之机,唯今巧遇,可物归原主。” 少女才接下丹期送的玉佩,身后的转角高墙外便走出一位紫衣高贵的华族夫人,拿起少女手上的玉佩,言语姿态卑亢得体:“此玉眼生,想必是少君的玉佩。” 五百多前仁晟仙府的一块普通玉牌,日日过目琳琅珍宝的紫苑夫人自然不会记得,梦中,亲手打的绳坠也没有被记住。 无论何种虚实场景里的紫苑夫人,在人前,都是一丝不苟滴水不漏的。她将玉佩双手奉还,一并教育女儿:“子午,捡到了便要及时还。” “正……正准备还。” 乖懦的少女顺着母亲话说了谎。 少年稍敛了眉,看了看眼前的少女,终究没有说什么。 转角高墙,少年被留在另一边,已看不见身影,少女被母亲牵着的手突然失去约束的力道。紫苑夫人双手掩面,哭泣起来。 人外的场景虚化消掩,梦中只剩下母亲和女儿。 母亲不断地问女儿:“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百里遥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混沌,她转了转眼珠子,迷离的视线回归清晰,之后才在梦境和现实中转换过来——她当下身处翠微亭。 头侧有细微的动静,百里遥弹起上身,迅疾出手,果然抓到什么。 谁的手臂? “是我。” 梦境尤不去,百里遥脱口而出:“明阳少君?” 话出的同时,一粒光点在青年的手指尖亮起,那光点颤了颤。 放大的光芒暖盛似烛火,百里遥这才看清是谁,之前的明阳少君确实没有叫错。 长亭光明中,青年指了指自己:“我是谁?” “我也好奇师兄是谁。” 扳正身子坐好的漂亮姑娘以话堵话,说完一句后便微微歪头看他,像极一只思考疑惑的绒白幼兔。 与纯美的姑娘对望,丹期忽就走马灯似地忆起打开课来易容见她的种种,硬生生多出几分我欺骗我有罪的心虚。 丹期不回答,百里遥笑了笑,提示道:“师兄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姓呢。” 原来不是看穿了,丹期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得不对,难道她到现在都没能认出他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丹期眨了两眨眼,转移话题般解释道:“你的头上落了花瓣。” 怕她不信,还摊开掌心将取下的花瓣拿出作证。 “谢谢。” 道谢完,百里遥生出一丝熟悉——是了,方才的梦中,她也说了同样的话。想到梦,百里遥反应过来,她的行为好像过于不羁了:“我竟能在这种地方睡着,惹师兄见笑了。” “见笑不会,找了你挺久倒是真。” 丹期叹气,“就这么累?” “不累的。” 百里遥摇头,歉然道,“对不起,又给师兄添麻烦了。” “不是失约便不必对不起。” 丹期并不想听她在这种小事上的道歉,勾着嘴角朝百里遥跟前再近一步,如先前亭中的那些男女弟子两两私语般,轻轻道,“给我添麻烦,总比被旁人瞧见了好,不是么?” “师……师兄说笑了!” 一步之隔的人有些太近了,脚跟抵着墙角的百里遥退无可退,不知措的目光往他肩后的长亭空地上晃,就是不看面对着的人,“给……给谁添……麻烦都是不好的。” 青年佻易地矮笑一声,似是满意的愉悦。稍倾前的身影移让一些,两人相对的不算宽敞的空隙间多出一扇上下闭合得紧密的朱砂流纹贝壳,坠子般大,被男子修长干净的手指托捏着。 百里遥没有接,下意识地问道:“这是?” “璞元丹。”丹期指尖一捏,贝壳受到力道,缓缓张开,搓圆的白蜡丸静置于下壳子中央的凹陷,白蜡之中封着他炼了三个昼昃的成果,“补气归元的功用,服下于你有益。” “璞元丹!你炼的?” 百里遥震诧。 她早翻遍了仙学内书馆藏的有关医道药道的书册,因此知晓了璞元大还丹,甚至动过炼制的心思,无奈苦于无法从仙学周遭的药材铺子集齐原材,加之炼制此丹的条件极苛刻,便没有实施。 联想到方壶山下隐兰仙子重复层叠地贴满一墙头的警示布告,百里遥更不能接了,只求证:“请问师兄,炼丹的原材是从何处找来的?” “药……药铺。” 丹期的口舌忽然被这灵魂一问拷得不利索起来,之前硬闯九障结界及面对寒漪仙都不心颤的他,此时却有些心虚。 百里遥一语破的:“方壶山下有贴告示,隐兰夫子的药草园子遭了坏。” 丹期便 分卷阅读29 知道瞒不下去了,努力挽救些以为已经在百里遥心中不存的他的面子和尊严:“那不是……我给钱了!” 果然是他。 位高者的不择若有十分,百里遥便至少了解八分。她知晓,明阳少君日后君临,注定要熟练诸般手段,但在此地此时,她不想光比晴风霁若雪止的凤凰少君为了她费心。且要炼成璞元大还丹,凤凰纯血与凤凰心火缺一不可,凤凰纯血密切相关羽族王禽的康健,凤凰心火又是丹穴的禁用的术物,她更不想他因她之事,有损体魄与修为——她担不起亦不配受。 百里遥喉咙发涩,不忍道:“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的……不值得。” 丹期以为她说的还是药园子的事,心想自己其实并不多正大光明。打小浑惯了不说,往常主要学的也非君子道,而是为君之道——君主之道,不在明德而在手段。只是世人要求一个贤明的君主须得长成君子的模样,他便扮作这个模样罢了。 心里想的晦暗的东西不可在心上的姑娘面前说,嘴上就变成了死撑着的硬:“谁说是为你,我只是顺便……” 说着又怕百里遥以为他不择手段惯了,急忙改口,“药铺找不到这些药材,事急从权……” 这又和前一句矛盾,丹期乍不知该怎么表达了,略烦躁地说,“无论是不是为你,做都做了,再究已晚。” 夜中,王禽羽凤的眼眸深邃,瞳底是澄澈。月与柳下,娉婷的姑娘将青年深深地盼顾着,补道所知:“璞元大还丹,需以凤凰秘宝调炼。” 她的手伸来,没有拿走流纹的贝壳,却是像上次被丹期突袭诊脉那般,抓住了丹期空闲的左手,袖口稍提。凤凰纯血不治凤凰,百里遥没有猜错,青年腕线上人工添增的疤痕还在。眼眶中刹时闪了碎微得几不可察的水光:“你取了多少血……”才炼成的这一颗啊! 不用再装,丹期反而释然,抽手抻开百里遥的手掌将朱砂贝壳扣入她的掌心,沉着道:“何时知道的?” 砺砂纹路的贝壳磨着手心肌肤,百里遥只觉得烫的厉害,没有听清丹期的问题,万分想把它尽快还回地递与他:“师兄,无功不受禄。” 一下子又是师兄了。 丹期并不高兴做她的生分师兄,撤去易容术,原貌的五官更胜俊朗:“谁说无功,你不是照顾了我的梼杌?” “梼杌……” 提到那只笨兽,百里遥脸色转为羞堪,回忆及一个多月前的信口开河,被自己蠢到地后悔莫及。当着明阳少君本尊的亲面造谣本尊可还有救否? 明阳少君本人表示有救,并不欲追究,甚至亏本地算起帐:“这璞元丹,抵你之前照顾梼杌的酬劳。” “酬劳……” 百里遥挣扎道,“不若还是将梼杌交给我罢,师兄平日忙碌,一直让那蠢兽叨扰,师妹实过意不去。” “也不是很蠢……我……” 明阳少君头一次闭眼夸一只兽类,业务不熟,憋到最后只憋出三个字,“喜欢的。” 他看着她,三个字似意指梼杌凶兽,乌漆漆的明亮瞳仁映的全是素纱白裳也掩不住清妍容质的少女。 第15章 见之如昔的青年别有所指,但百里遥却不能察觉他的满心满眼,思绪留在方才提许的“酬劳”一词上。她有些心动,对于明阳少君可以给予的“酬劳”。 似下了极大地决心般开了口:“丹……” 开口后又察不对,她似乎没有立场直呼其名了,转舌拈出假谎和真言,假谎道:“实不相瞒,我来莘学,是为了许诺他人的一个秘密,因是秘密,故不能与师兄明说。”真言道,“方才听师兄言给酬劳,所以……想以此换得请师兄的帮助。” 这一番话说下来实在有些得寸进尺,但她至穷途至末路,顾不得那些分寸了。 “许诺他人?”明阳少君的重点抓得非常独特。 “是……是一于我有恩之人,我们不大熟的,但她救过我,我此来仙学便是为还她人情。”百里遥看他一副无甚兴趣的模样,贝齿咬了咬下唇,为难道,“我知道,这合该是我与那位姐姐的秘密,不当烦扰师兄,可师兄是我在仙学唯一相熟的人,所以才……才不知分寸地开了口,若师兄不愿帮助,也是情理之中的。” 丹期霎时就不觉得“师兄”两个字生分了,明明都快压不住怦怦的心跳,面上却反着雀跃的表现来,略眯了眯眼,挑字眼儿道:“相熟的?” 百里遥点点头。 他再说:“唯一的?” 百里遥更肯定地点了点头,心里默念对不住釉冉。 “姐姐?” 百里遥诚实地点头,如果她没有看错雾女的性别。 一颗虚荣心将满未满的明阳少君环手胸前,板起背,最后确定:“你刚才说的秘密之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那位姐姐和我,再没有了。” 丹期越过对她的求助先明态度的环节,查问道:“你想要什么酬劳?” 分卷阅读30 他是没有全信她的,她当年还说除了家人只有他唤得了她的小字呢,结果一进莘学谁都可以这么喊了。关键在她的话里,因何而伤如何被救的原因过程全没有,他仅能做的只是马后炮地默默担心着,还听不到真话。 听不到真话的明阳少君有些郁堵。 世上千百计,攻心为上,装一装是果然有用。然而,百里遥还是忍不住先在心里将自己的矫揉造作狠狠地唾弃了一番,后才还回璞元丹,讲入正题:“师兄是督学的,入学又有了年头,定对仙学的夫子们较为熟悉,不知师兄可熟络方壶山顶的那位仙子?” 俄顷,丹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压了下去:“寒漪仙?” ———— 寒澧鱼龙汜汜欢,漪漪渌水自潇然。 蕃花落尽山常在,晴雨春秋寂隐仙。 寒漪仙子龙潇,匿修方壶山中,不常世出的天才,传为无可比及的第一资质,纵使现世无人知神是何等水平,仍有寒漪仙子道法之成已近古神水平的论调。 仙者之得道,无非两种。 一种如古神的后裔、天界的华族或各境各域效忠天界的臣族般依祖上绵延下来的庇佑,生来入得仙籍,即便修为浅薄得无异凡人。换言之,哪怕华族生出的是个没有半分修为觉悟的凡人,依然为仙。 另一种,是以精进高深的修为、独到的术法研究成果、对天界的丰伟绩献等各种特优点而得到天界至尊的青睐,并且德行素质过硬的妖鬼凡人之族,可受天帝封赏为仙。 上古末中古初,龙族不自量力,犯《太神正法》十不赦罪首恶之谋反罪,被剥回全部的奉神荣耀,族反者尽诛、弱者溃逃,自此后世幸存的龙妖无不颠沛流离、苟延残喘。 流落列襄小国,失恃失怙出生的龙族潇女自然是凭着自己本事成的仙。至于阶品列等,旁人关心,却不是寒漪仙子钻营求索的,她只在莘学府的方壶山上,固守着自己的逍遥仙道,研修想研修的。 是用,寒漪仙子除了被多数人质疑的修为比天之名及一身真实的出神入化的咒术水平外,也没什么特别高调的地方了,形容其低调到方壶山头的那棵银杏树树根里都是不夸张的。 然而,世人对天才总保持着几分的好奇,不是好奇成就,而是好奇风花雪月之流。寒漪仙子偏就有那么一桩为广大群众茶余饭后端出来热一热的风月八卦,这碟子往事又恰巧与丹穴神境的凤君元妃,也即明阳少君他母妃,沾了不小的干系。 风月说: 寒漪仙子与同门师弟奚阔青梅竹马,二人年少时便私定了终身。般配璧人长至嫁娶年岁,可惜龙族低微,致使为昆仑北弱水之境猰貐望族子弟的奚阔迟迟不能履行山盟海誓。甚至,在最后将娶南海巨富的千金时,那可恶的奚阔仍哄稳着师姐,欲脚踏两条船。 南海贝族的小姐端庄娇美家财万贯,方壶山的龙族师姐丽艳无双名扬山海,小娃娃才做选择题,野心勃勃的大人表示我全部都要。美人、权财、名望,世上男子最最渴求的几样东西,唾手可得的奚阔是一毫都舍不下。 俗话纸包不住火,天下哪有齐人之福的好事? 那日,分明该是天光灿烂宜出行,却生天象异常,水阔乌云低,分明该是黄道大吉宜嫁娶,却引青龙腾踊,破入弱水境。 堂前,龙族的美人白衣独绝,送礼至而泠然“贺喜”:“师长使某,闻子有客,使某羞。”言毕,冷锋出鞘,挑断负心师弟腰间所坠的定情玉系绳,再换讽言,“君,请期之日索某玉,亲迎之日缀其身,何以红烛喜宴独瞒不邀某?” 入席喜宴的差不多都是有头脸的人物,龙族赠玉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还没拜堂的新娘子也明白,掀了盖头利落走人。末终,婚礼没办成,但宾客们都挺津津乐道,喝场喜酒还附赠一碟子香甜瓜子的好事,属实难得。 一传十,十传百,风疾雷迅,一夜间,一桩不清不楚的弱水风流债传得和寒漪仙子闻名遐迩的咒术造诣并驾齐驱地广为人知了。 风月故事的最后,脚踩两条船的奚阔师弟无颜再回师门,猰貐与珠贝的婚礼不欢告吹,龙族潇仙仍是那个傲凛山雪的不世天资,贝族美人亦得了更称心的姻缘,而新君娶得心上人的丹穴神境甚至因此与寒漪仙子有了不错的交情。 百里遥图的,就是丹穴神境与寒漪仙子的交情。 丹期的脸色变了变,捏了捏手上贝壳,想质问她,质问她到底将他当作什么。因为他是明阳少君,因为丹穴和寒漪仙子有点关系,她便将他当作一个召来挥去的利用工具?当作一条可以走的捷径来亲近? 终究忍吞了气,只道:“伸手。” 百里遥看他面色不善,不欲再闹不快,乖乖伸出了一只手。 手甫一抬起,朱砂流纹的贝壳被不算轻地拍入了向上的掌心。 “这粒璞元丹是我连日翻找书籍,通了凤凰真火通宵三昼炼出,本就是给你的,你不要它便无用了,无用的东西,你想扔便扔罢。至于方壶山的寒漪仙子,那位素不收徒,我帮不了你。 分卷阅读31 ”他垂袖,袖下玉琢的双手隐约昧黯,如他藏在月光外阴影内的神色,“百里小姐,易容骗你是我不对,但明阳不是可以被随意利用的,人的真心也不是可以被随意践踏的。” ——人家现今定得少帝妃位,日后坐得九天后位,怎会退求其次? ——换作母妃,也这般选? ——小月,万不能将你与她的情形同丹穴南海的过往混为一谈。当年,是弱水不义在先,所以南海可以悔,为娘可以不顾。帝室之尊在上,天界首将府永远不可能不顾,换了谁、换了哪家都无法不顾。 ——可儿臣爱她……不愿放手。 ——不过北境一月而已,你着了魔了?红尘纠缠,发乎情,止乎礼,断乎造化!你若真真爱她,便将这情谊永埋心底,不生枝节,方不负所爱。 母妃的旧话浮涌入耳,是啊,他是着了魔才会一厢情愿一次又一次地贴上来。 他当时如何回答的? 他回答:“儿臣懂了。” 母妃将话讲到这份上,他哪里还能有不懂的。 只是,懂得未必即断得。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登月摘星千尺楼,楼高独倚,酒入心喉的辛酸苦辣他尝了够。 这一刻,年少时一厢情愿的梦终于醒了。 ———— 是明阳,不是丹期,他是明阳少君啊,她是百里小姐啊…… 竟真与梦中的言称契合了。 待百里遥想道一句对不起时,才发觉青年已经走远。 她低头,包了丹药的红色贝壳还在手上,仿佛一寸赤心。 泪没有滴在贝壳上,也没有落在手背,而是打入了风化的石沙,消失不见。 以为自己长进了,可终究她还是那个躲在小廊回合处的她,还是那个同小时候一样的爱哭鼻子的她。 第16章 天地无尘,虫鸣微微,湖亭翠盖叶子接天,小荷初绽角尖红粉。 三百岁出头的小羽凤赴往南方荒极大地初次涅槃出来后,歇脚的地方是一方澄澈湖,广阔数顷,水中生了早夏的独特,莲花荷花、芙蓉菡萏,高高低低,大方的、娇羞的,挺水而出的、浮水而蔽的,多色莲植聚聚散散地交集着,除了寥寥几朵早发的盛花,其他的要么花苞含羞,要么欲放还遮——这些都是不修灵智的水芝。 承了山泽正气,凝了仙蕴的水浮花则一时一瞬不停地容容地舒展,雪青如烟敛云收前云最烂漫时霞光浅紫的罗瓣儿张开,露出鹅黄莲蕊,粉茸的莲蕊生香,和满池清湖静客缠泛出仙乡独异的灵息——这是通了灵智的莲。 初阳规空,雾和露都散去,濛茫的灵气却似瀑布哗落尽头而水汽腾宵迷离般源源汇流来,风吹,迷濛不消,雪青的水浮莲萼枝微颤,圆叶下漫起涟漪,高阳的暖光撒透叶盘缝隙,水波照得连波碎碎粼粼,金银碧彩的世界中,生命的灵虚化成了一个似云朵暄软的可爱娃娃。 小娃娃团身抱膝坐在水浮莲的芯蕊里,隔着灵烟不可近,隔着灵雨帘水晶,烟行雨润中,粉雕玉琢流纱轻裙的娃娃懵懂地步出淡紫芝华——说粉雕玉琢也不对,因清水芙蓉当去雕饰,她是纯粹的美。浮飞出花中的女孩儿不着鞋履地降落地面,洁净土地的灵力促使她的渐渐长高长大,成了约等五六岁的凡人孩童的形态。 太古十创神造物,法定世上物类之中,开了灵智、化了人形而隐了原身的,具可通婚可生育,而通婚繁衍出的下一代,往往继承双亲中血脉更强大一方的体魄特质。 万物各异,众生养儿育女的方式差别巨细,大致可分胎生或卵生,出生的方式根据胚胎的元身决定。花株类繁衍的种子实质属卵生的分支,又因花之仙妖的人形实体都是元身植株聚集灵与精化成,故在其元身抽芽时期,看上去仅是无花草木,成不了人形。往往待植株花开,生灵终可化形时,花中所出已是垂髫或总角的模样。 碰巧遇上花精化形现场的好运难得,显然新涅槃完毕,自己尚化不得人形的小凤丹期运气绝佳。 神境的异宝奇珍数不胜数,然纵大君之子丹穴羽凤的见识是同年龄段的小童里数一数二的,初见到莲华仙泽的这般情景也憋不住称奇地哇声喟叹。 凤鸣本该惊天,奈何不久前经历过真火熏烤没恢复得好的嗓音不比以往,元身形态的一哇不止少了凤凰的高贵灵妙,且似极了田埂枯枝上深秋伶仃的苦情老鸦。 幸好的是这在水滨,无有枯藤乌鸦共鸣之,不好的是他不经意间把初初化形的女娃娃吓得差点跌回花芯。 小莲仙轻飘飘飞到发出乌鸦叫声的源头地,拨开岸上比她高上不少的蓬立红草,发现草丛里被窝出块凹陷,凹陷的草窝里有只尖嘴的山雉大小的鸟。 她认得的羽色最艳丽的鸟便是鹦鹉和鸳鸯,面前的这只和鹦鹉不像,是以小娃娃脱口喊出:“鸳鸯!” 丹期想这女孩儿好没见识,居然生生指鹿为马地将堂堂碧颈五文彩羽王凤认成花里胡哨的公鸳鸯。 分卷阅读32 被误会品种的凤鸟引吭抗议,小莲仙不嫌弃它吵得似只黑鸦,白短嫩软的孩童小手伸出,将之抱起。 误以为这只“鸳鸯”就是外祖今次送她的生辰礼物,而得到凶兽的期盼落空的小莲仙瘪了瘪嘴,但女孩子见到好看的东西总不会太过郁闷,便半纠结着,半爱惜地顺了顺涅槃后新的华羽还未长出且尾巴翎羽只比毛桩子长点的始终被误会为鸳鸯的小凤鸟的头顶。 有点儿舒服…… 不成!他丹穴神童小凤丹期岂能沉溺安逸? 年纪虽小却已熟读经义的丹期忽地醒悟男女分别,被萍水相逢的女孩儿家抱着摸头实不体统,有失凤凰主君之子的威仪,翅膀扑棱着意欲挣脱。 青莲盛放而生香,挣扎之间,风入纱袖,小莲花仙自身天生的香气出吹得愈加清粹。羽族天生与草木羁绊,栖木枝食木果,丹期落脚遥山芙蓉湖畔的原因便是被满池薄薄缭绕的莲香留住了行踪。此时,沁脾的花灵精魄的氛香将羽禽之元的小凤安抚得舒心,翅膀的动作便也缓停了。 可谓丹穴山上一代混世魔王的小凤安静地窝着不动,活络的心思却不停地打着算盘。他算计,这朵小莲花生于仙乡之泽,至纯至善,不如待他飞翎长好,一并将她带回丹穴,教做个侍婢也很不错,总比孤零零地落魄在这人迹罕至的芙蓉湖体面。 丹期觉得此地人迹罕至,是因观察到不远的一处没有几百年也有近百年的老旧失修的凉亭,加上他落在此地小半月,未见过有人来,而以为此地荒无主。 幼童的思虑不足周全,实则小莲仙化形不一刻的功夫,山高水远处便腾云驾雾乘来了一众仙人,直往芙蓉湖。 来者繁多,三位男子仙家并一女仙领头在前,四人皆是盛气华服,十几侍者有序分列地随后。仙人脚下云雾消散,来者们便都脚踏实地了。 甫一落地,紫衣的女仙迫不及待地近前蹲身抱住了小莲花仙。在丹期以为自己快被挤成饼时,终于不舍地松开力气,温柔地抚着娃娃圆白的脸,欣喜地唤道:“子午啊,我的子午在生辰这天化形了!” 丹期正猜她或是小莲花的娘亲,便听女孩儿软软脆脆地应声:“母亲!” “哎!子午乖乖!”女子喜悦地应了。 猜测验证的小凤有些失望,果然小莲花是有家人的。 “子午抱的什么呀?”紫苑夫人问道。 “是一只鸳鸯!”小莲仙天真笑答,“经常有鸳鸯从子午身边游过,但这只鸳鸯同别的鸳鸯长得不太一样,而且这是外祖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话中方提及,华服的仙家们便走近了。 “祖父!外祖!”本该乖乖地都叫一遍,但看到父亲略暗的神色,女孩儿茫然地顿了顿,可她是个乖孩子,舌头绊了一下后依然甜甜地叫了,“父亲!” 爷爷和外祖都应了声,做儿子的被严父重重搡了一下肩后,才有了动作,缓了不愉弯腰抱起女儿:“来,爹爹抱。” 因抱上女儿而被强行附赠一只增重鸟的亲爹问了和女儿的亲娘差不多的问题:“子午怀里的鸟禽哪儿来的?” 小莲仙歪着头答道:“这是外祖送给子午的生辰礼物啊,外祖每年都会给的。” 她外祖显然愣了愣,解释道:“子午啊,你的礼物原封不动地在府中呢。” 仁晟大仙一澄清,大人们便明了,不过是孩子随意在水边拾的一只野鸟罢了。 百里兰庭掂着女儿朝上托了托,将回府,紫苑夫人过来为她穿上鞋,顺手将怀中的彩禽拎去,小施一术,把因毛没长全而被误归无智水鸟一类的流落小凤送回了湖边。 小莲仙舍不得,百里兰庭安慰道:“野生的水禽罢了,爹爹带子午回家,家中许多珍禽异兽,哪个不比这个珍贵?” “可是……”大人们转了身,女孩儿趴在她父亲的肩头朝水边的凤鸟看去。 小孩子说得声细,只有她阿爹听到了不情愿的转折词,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教道:“野禽太脏。” 小子午不舍地朝捡到怀里没一刻钟就不再属于她的“鸳鸯”挥了挥手。 丹期无有不舍,反因耳力太好听到仙家的一句嫌弃,正满心不忿地鄙夷华族自视甚高的通病。以为他是鸳鸯也就罢了,竟还说他堂堂凤凰神裔脏野?可恨涅槃之后法力薄弱,暂无法变作人身为自己正名。 跳脚的混世小凤浑然忘记,方才自己的一番自视甚高一厢情愿地要将小莲花带回丹穴的事了。 第17章 几日后,离开了芙蓉湖的小莲仙回到化出人形的原地,绕着湖边远近处找了一个时辰,失望地未再找到那只彩色的鸟。 要找的找不到,找麻烦的却来了不少。 一帮短衫阔裤的小子,看着比百里氏的千金女孩儿大不了多少。 “喂!”个子最高体型最壮实的孩子一身藏色的粗布衣裤被土尘沾得发灰,一头不长不短的头发玩得蓬乱,开口就是地盘主人般的跋扈痞气,“怎么没见过你,你哪家的?” 分卷阅读33 “我……我是……” 仁晟仙府之中,无人以这样态度对她说话,百里遥一时被这群男孩儿的嚣张唬住,支支吾吾地吐不出利索话。 “老大,她穿得这么好,咱们之前又没见过她,她会不会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仙府大人家的外孙女?” 高个儿身后,扎了竖揪在脑后的小个子男孩儿打断百里遥的话语。他喊那初开口的孩子为老大,明表了“身先士卒”的大块头便是这群孩子里的孩子王。 知识不高不足以成“老大”,孩子王炫耀自己知道得最多似地补充:“才不是‘什么什么仙府’,是帝敕仁晟仙府!” 有对数字敏锐的孩子歪了说话的重点,掰着指头计算,一一比对“帝敕仁晟仙府”和“仁晟仙府”的字数,心直口快地纠正道:“不对啊老大,你们说的那什么仙府,我每回路过时,只能看到他家门匾上的四个字啊。我认得上面的第一个字‘仁’和第三个字‘仙’,应是仁晟仙府不错,但是你刚刚说的地……第次是个什么意思啊?” “那是她家门匾太短写不了六个字,才把前头不打紧的两个字省了。”孩子王自己也不能弄懂“帝敕”的意思,为了不让自己在“小弟”们面前显得学识浅薄而乱扯。 见一帮子小子信以为真地“噢噢”点头,他便心满意足地将炮火集准在场的唯一的女孩儿了:“喂,你知道因为你,我们好久都不能来这个地方么?” 男孩儿的声音洪亮横冲,百里遥不至于哭出,脸却即刻红了,一半由于惊吓,一半由于不知措故而不自禁地憋气涨的,实诚地细声回答:“不知道。” 孩子里面也有心软胆小的,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缩回探出老大肩膀看女孩儿的脑门儿,拉了拉前面人背后的衣布:“哥,她家里人好像挺厉害的,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她也有些可怜,你看她脸都红了。” “可怜个头!她可是独占了这里大半年,我们还不能理论理论了?” 孩子王的亲娘是十里八村出名的悍妇,在家最常听见的一句话就是他那彪悍的娘虎着一张长脸咋呼“理论”两字。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虎母的大儿子自然也是十里八村最野的小霸王。 小霸王王要理论的是封湖一事。 几月前,仁晟仙府的小主子将化形,紫苑夫人挑中了灵气鼎盛的芙蓉湖供女儿纳气聚灵,为保亲女安全,派人周密封锁了湖滩,不允闲人往来之事。 百里遥初不能理解“理论”的意思,结合男孩儿们前言不搭后语的几段话,略略思索后,大概懂了这些孩子是因失去了玩乐之地而愤怒,愤怒的源头正是她。 百里遥明了是她占着地方而让他们不开心了,真诚地道歉:“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你家可是清光了我们搭放在这里的许多东西!” 孩子们心中,随意出口的三个字远没有之前累日精心搭造的玩具和土垒重要。 风水之道,牵一发动全身,湖内湖外原生的草木动物不能随意撤动的,否则可能影响湖周灵气的聚散。 皮孩儿们搭建的东西和堆在湖边的玩具自不属于天工风水的范畴,封湖后,紫苑夫人嫌那些东西碍事便命人全部拆除了。若料得到几月后反因一些小玩意儿成就了别家孩子发难女儿的辞由,紫苑夫人估摸会再将谢礼的分量翻上一翻,仔细地嘱托皮猴儿们的长辈管好自己的孩子或者干脆直接地买地。 按照紫苑夫人的脾气,原是准备买下的,奈何芙蓉湖属无明主的公地,没有谁是主人,又没有谁无权利用这片水域。仁晟府和百里氏足够财大气粗,分付给挨家挨户购金买下不是不可行,但容易叫有心人抓住把柄,最后只能保险起见地给常来此处的家户送了钱财,算作配合封湖的谢礼。 大人之间的交易孩子自然不懂,小童们只知道谁占了他们玩耍的好地便要冤有头债有主地寻谁抱怨。 百里遥孤身一人地被他们围着,想逃无门,便祭出祖父教的有人欺负她便自报家门的招数,以求将一帮顽童震慑:“我是天界首将府的大小姐,你们快放我走!” 激昂的言语经由柔软可欺的小莲仙道出毫无仗势欺人的高范儿,加上山川里摸爬滚打着长到这么大点的小子们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并不信她天界之人的身份,带头的孩子便嘲笑她吹牛道:“天界的人怎么会在这儿?扯谎也不长脑子。” 孩子们四四五五地嬉笑起来,百里遥的脸越见难堪和慌张的红。 “天界首将府的紫苑夫人出嫁前乃遥山仁晟仙府的千金确实不错,还有,帝敕的意思乃是天帝下令建造赏赐重臣——你们这会儿将她得罪了,便做好回家后被大人们狠狠地抽条子,一并惩罚不许吃饭的准备罢。” 条理清晰的“恐吓”自孩子们的包围圈外传入耳,娃娃们纷纷回头,见到的又是个谁都不认识的生面孔。 陌生的小小少年趁大家都被他一番“狠狠地抽条子”“惩罚不许吃饭”的恶言唬得定住犹豫的间隙,身法敏捷地挤进排外的人墙圈子,拉起小莲仙就跑。 分卷阅读34 百里遥被拽着吃力地狂奔,耳边风声呼啸,映入眼的除了石泥灰褐与树空翠蓝,便只剩领着她跑路的孩子颠簸着的后脑勺了。 她眼中,拉着她跑的这个孩子是个不曾见过的,方才刁难她的一群孩子第一次见着的,然而,给她解围的这个人和别的人不一样。方才瞧见了他的正脸,他比他们都好看,大白天光照在他脸上和简朴的衣衫上,披沐得他宛若一尊精心塑刻的玉像。 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逃出重围,直到丹期松了手,糊里糊涂不知自己被带到了何处的百里遥这才有闲暇的心思抬起头环顾四周。还是在湖边,却不是到过的地方,她有些害怕的同时又觉得能摆脱那些胡搅蛮缠已是很好。想着领她躲来的人应不会像别人那样欺负她,女孩儿便生了信任。 “谢……谢你……”百里遥双手撑着膝盖,轻喘着气断续道,“你……为什么……帮我?” 体魄强健的小小少年不喘不累,不以为大事地摆摆手:“不为什么,路见不平而已。” 回想起方才的出场,小莲仙直起腰,眼里的羡慕和崇艳几乎溢满:“你好厉害啊,知道‘帝敕’是什么意思,他们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丹期理当如此地点点头,头顶上,在奔跑中被风捋得炸起的发丝随着动作翘来翘去:“那当然,我比你大,知道的东西多些也不稀奇。”说着,便真粗略地给女孩儿讲起来,“天下三等敕,帝敕、君敕、王敕,帝敕最为荣光,你是百里氏的,应当很快也能学到这些规制。” 百里遥惊奇道:“你居然知道我姓百里!” 丹期没想到她会这么激动,玩笑道:“首将府的人,不姓百里难道姓十里?” “不姓十里啊,我们家的姓氏是源自近古时期,开府的祖上率千兵大退两万魔兵八百余里,而受天帝赐姓来的呀。”百里遥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解释时慢慢回味起男孩儿的话,被先前的质疑嘲弄到受伤的心灵释然了,“你相信我是天界的人?” 怎会不信?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带得上成列的仆侍出门的,更不是谁都可冠姓百里的,这世上尚有太多妖仙无可冠之姓。 丹期实际想说自己不信都不行。 他可是亲眼见证了呼啦啦一云头的人将才化形的小莲花接走,也亲身感受了一把来自天界首屈一指的华族的嫌弃的。 心里给出的答案是不服气,但小莲花的眼神太过亮晶晶,让丹期实在不好意思给自己鸣不平,讪讪地坐上草地,敷衍道:“你说的,我就信啰。” 对方态度不算积极示好,与方才一帮凶神恶煞的皮孩们比较起来却已客气许多,且因他回答里的相信,百里遥更多了些好感,觉得他兴许也能在旁的事上帮到她,便也挨着坐下,两只手比划道:“你这么厉害,也知道哪里隐蔽,那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鸳鸯?它大概这么大,长得和旁的鸳鸯有些不一样。” 丹期不是很想回顾尊贵的凤鸟之身被错看成异类鸳鸯的往事,小大人般老成地叹气道:“你非寻见它不可?” “是啊。”百里遥坚定地点头,言道自己的细致观察和关心,“它的趾间没有蹼,注定无法像别的鸳鸯一样在水里畅快游泳,跟不上同伴的话,它就只能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玩儿了,说不定还要受到排挤,就像我方才那样。眼下我认识了你,就更知道朋友的可贵,更不好只让它一个孤单地待在这湖边了。” “你把我当朋友?”丹期试图绕开关于“鸳鸯”的话题。 “你替我解了围,我们就是朋友了啊……”说着,女孩儿的神采逐渐失落,“还是说你想和他们做朋友,不要我。” 他们显然指那帮堵着她要“理论”的孩子。 丹期的印象中,女孩儿都极容易哭,他怕她一下子哭出来,急忙解释说:“我和他们不熟!”解释一句后,他又觉得自己嘴快了些,镇静了声色,补道,“我和你也不熟。” “不熟也没有关系的,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一定会和你好好相处。”听到他不是要去找那帮孩子,小莲仙释然地笑了笑,“我叫百里遥,不过被喊得最多的是小字子午,因我元身是子午莲,家里头便给起的这个。你呢?你叫什么呀?” “其月。”丹期打了个拆字谜。 百里遥捧场道:“听着好听,不过,是哪两个字啊?” “引自一首将心比月的诗,”听到百里遥这样问,丹期便知她识字了,一字不差地诵起名字出处,“岩前独静坐,圆月当天耀。万象影现中,一轮本无照。廊然神自清,含虚洞玄妙。因指见其月,月是心枢要。” 大成者,无固执法,为明确心——这是凤凰大君对爱子的教诲,也是丹期之名的初衷。 “听着便很深奥!”百里遥双手合花,托住下巴,“其月,你的爹娘对你好用心啊,竟取出这般有意义的名字。他们一定和你一样,都是很好的人。” 礼尚往来的道理丹期很懂,便也回赞道:“你的名与小字也不错。” 实则他都不知道她的名与字 分卷阅读35 如何写。 “真的?”百里遥惊喜,“那我再也不嫌弃我的名是从遥山地名里捡的,我的小字是从子午莲物名里提的了!虽然子午听起来很像唤男孩儿,但你是我的朋友,要是你觉得不错的话,我便不嫌弃了。” 遥山的遥和子午莲的子午,还真是够随便啊…… 丹期宽慰她道:“子午其实不错,我母……娘通常也为了顺嘴,唤我小月来着。” 一直以为“小月”是女名的百里遥有些奇异,但又找不出他被这般称有何不对的地方:“小月很符合你唉,你长得很好看。” “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整天被小月小月地叫像什么样子! 丹期不服:“等我长大了就和小月这个叫法不符了!” 百里遥察觉他的抵触:“你不喜欢被这么唤?” 丹期十分肯定:“不喜欢。” “那我还是叫你其月好了。”唤他小月的想法被掐掉,百里遥决意地爽快击掌,“对了,我刚刚提及的鸳鸯,其月,你见过么?” “没有。”丹期见她还不死心,只好否认,并且试图拈灭她的希望,“它应早已飞走,你不要再找它了。” “好罢……”小莲仙有些失望,旋即又期待起来,“那日后我可以来找你么?” 丹期意外道:“找我做何?” 他其实不大乐意同年岁比他小的孩子玩,尤其是女孩子。他长得不赖,凤凰神宫里多的是与他同宗同源的羽凰丫头,既爱将他当姐妹粘着吵闹又爱动不动就哭鼻子,赶都赶不走,他最受不了。 “找你玩儿呀!还是你家住得远,不方便常来么?”百里遥眼中希冀的光亮再次淡下来,“那就算了……” “你……你想来便来呗,我最近不会离开这里。” 丹期不曾说过这样迁就女孩儿的话,真正地讲出口时有些磕巴。 不知怎地,他竟恐怕她失望,按以往在凤凰宫的做派,他可是能一连惹哭十几个女娃娃不心软的,哪怕是族姐他也照整不误。 丹期暗叹,到底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不能任性发挥。 百里遥欣喜地确认:“真的么?” 小小少年皱了皱眉,不解她过度的小心,口风却不改:“骗你做甚。” “主子——”不远处传来呼唤。 “家中找我了,我须得回去了。”百里遥起身,询问道,“明日我们还在这里见面,行么?” 见丹期点头同意,她从腰上挂的小袋子里掏出两个一样的玉牌,分给丹期一个:“这个给你,要是你有事,也可以去仁晟仙府找我的,它会指引你去……” “小姐——” 正说着,远处的呼唤声更急切起来。 “那我走了,再见!” 主人手里的领路玉坠亮起来,飞上二人头顶,女孩儿朝他挥手作别,跟着玉牌走了。 手中的玉牌被五指一握,收入掌心消失不见。丹期望着小莲花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明天见。” 第18章 稚童说话的总是欠缺些思量,待到第二日,丹期一大早赶去芙蓉湖边约定的地方时,才发现昨日没有和小莲花对好准确的见面时间。 孤独的等待是一件百无聊赖的事,耐心不多的凤鸟徘徊了小半个时辰后,干脆躺入草堆里准备补一补觉。然而,日头升上,暖灼灼的光扰得人睡不着,丹期不知自己辗转反侧了多久,眼看着天上的太阳积少成多地移了不短的距离,心里愈渐不耐烦。 野草地上的小小少年打挺坐起,笑自己荒唐,竟然真的傻等一个才凝精化形没几天的小丫头践诺。 丹期懊恼地回到临时栖身的千年老树的根洞中,打坐调息,好叫飞翎快些长出来,早日飞回丹穴。 思及回程丹穴,他又想到了神宫中那帮成天玩乐的女孩子们,心里郁闷,他既想快些见到父君与母妃,告知成功涅槃的喜讯,又不乐意羽凰鸟雏们三三两两地烦不停。由此,丹期想通,为何他会允许百里氏的那个女孩儿来找他,毕竟应付一个可比应付一群接一群的来得轻松,而且小莲花的当比宫中那些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坚强,昨天许多人围堵她她都没什么大反应,应是算很坚强的。换作凤凰宫的雏鸟们,早不知哭了几百回合了。 一个白昼,小少年都处于在树洞中打打坐,再往湖边跑跑瞧瞧的纠结状态。可惜,他以一个时辰来回两趟的次数,从日光大盛盼到夕阳西下,漫天的绸云都褪了缤彩,还是没能见到人。 几十趟的来来回回,丹期望着渐渐苍穹中央的半轮月,心里止不住失望,更有些气闷。 她玩他么?从未有人敢这么怠慢他!她不来,以后便再不要来找他了,再提什么是朋友是第一的都没用! ———— 待百里遥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时,月晕已将暗幕下的流云映得透亮,她担心其月不等她了,不敢停地追着领路玉牌跑向芙蓉湖边。 墨黑的涨落浪潮涮洗着伫于滩 分卷阅读36 岸与湖水模糊界限上的一块块大石,不远处草地的半空上,发光的玉牌飘浮着打圈,昧暖昏光似照亮了一方绿绒的毯,那里并没有人,唯独成片成片细小的草叶摇应着湖风的节奏。 女孩儿踮脚将颇含分量的三叠红木食盒放上平滑的石块,召回玉牌。挂了穗子的玉牌落归,她顺了顺丝滑的流苏,下定了找人的决心。 并起的左手二指上启结了昭示灵气运转的浅淡光团,术法的微光被稚嫩的指尖点注着流入领路玉正面,明玉熠熠生璨,重新浮腾至低矮的空中。 闪烁星荧的即炤虫从土洞里钻出,绕着湖边湖上漫飞,领路玉的光近乎与这些轻盈的小生物变作一群,只玉牌大些,光衍不断。 植株花木修成的仙精在视力一块上素不是长处,纵然百里遥为首将之后,没有深厚修为加持的情况下,于寐袤的夜中,最多也只做得到小心翼翼地分辨脚下的木石,好保障自己不被绊倒。 女孩儿僵直了两只胳膊坠提着食盒,着一步一步地循着玉牌的指引避开障碍,寻向她的朋友。 ———— 实在是不早了,丹期收整了期盼一天的散漫心思,端正了态度,专心不二地闭目打坐,错过了被烦闷地扔在干草垛乱糟糟的角落里的领路玉异象。 被编织草帘遮住洞口的树洞外发出“叩叩”的敲击声,丹期以为是夜行的小兽,因布有防止动物进来的结界,他本不准备管,没防备一阵轻轻的敲击过后,又听到人声,小女孩儿的嗓音。 百里遥暂停了木枝敲响的动作,不算细声也不很大声地询唤:“其月,其月,你在里面么?” 丹期不是很想理睬。 女孩儿换了种询问方式:“请问洞主,里面的人是睡了么?” 仍无人回答。 她坚持不懈:“其月,你睡了没?还是我来晚了,所以你生气了?”轻轻地将食盒放到树根突破土地的平面上,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你要是睡了的话,我就先走了。给你带的糕饼装树洞外的食盒里,你醒了记得吃。” “没有,我没有睡觉。”女孩儿的话落音,树洞里的人匆忙接答了,顿了顿又他听补充道,“也没有在生气。” 百里遥静默片刻,听他嘴上说着没有睡觉也没有生气外再无旁的动静,便主动认错道:“对不起,我来晚了。如果你真的不便的话,我就不打扰了,食盒记得拎回去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察觉了丹期的冷漠的,小孩子认错极快,说话都带了三分的软十分的歉。 丹期不知怎地,倏就想到她微昂着头,微微润红了眼眶,亮着两颗漆明的眼珠子看他的模样。 洞口的禁制并防侵的结界一并撤去,草帘子被撩到一边,他算账:“我等了你一天都没有说什么,你就一会儿都等不了?” “其月!”百里遥见他露脸,眼睛笑得弯弯似镰月,“晚上好呀!” 丹期的脸皮子从没如此反应迅捷过,腾地发热了,他想她怎么这么喜欢打招呼,离开前要说再见,都隔着帘子说了许多句话了,见着面也非少不了一句好。 小少年不习惯地结巴着回复:“晚……晚上……好。” “对了,你方才应都听见了罢?”百里遥将食盒搬得离他更近些,翻离的盒盖子放回露出土地的树根上,“这是给你的糕饼,很好吃的,厨房才做的,应当还有些热乎乎的。” “我……” 丹期想说他其实已经辟了谷。凤凰初次涅槃后便不需要再以进食的方式补充损耗,且就算以往在凤凰宫中,他也鲜少吃甜味的食物,与一帮吵吵闹闹娇里娇气的女娃娃同好可不够男子汉。 小小莲花的耳朵斜后两侧各扎了一朵小花苞的圆发包,发包下坠了缩微葡萄串似的璎珞坠饰,宝石的弧面随着她的动作晃啊晃,反着月夜的清光,引得旁人的心也跟着晃啊晃,加上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柔柔软软的,便全然使人没有了果决拒绝的力气。 丹期觉得自己是该吃些东西定定神了,答应道:“也行,我只吃一块。” “可是我带了好多啊,每一层都有两种,三层的话……”女孩儿比出数字的手势,“是六种!有六种糕呢,你只尝一块怎么行?” 丹期一时也不能回答他要吃多少了,先捏起一块赤豆红色的方糕:“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有玉牌指路啊,往里面注入不等的法力会生出不同的效果,多注些法力,它们便能相互吸引了。” 边说边变出玉牌演示,她的那块领路玉腾起,趋向树洞之内,百里遥顺势朝丹期身后的树洞内看去。 因树洞内干草纷乱,丹期凭着和凤凰宫中多个堂亲的姐姐妹妹相处的经验得出,女孩儿并不喜欢杂乱。预警到小莲花的看探后,他立马朝侧边跨上一步,用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百里遥倒不在意洞内乱整与否,她关注的是树洞框口竟比她的个子还矮,问道:“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丹期觉得她的问题多余:“不然呢?” 百里 分卷阅读37 遥有些意外,但也知晓贸然询问旁人家中之事为无礼,且小少年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便以为自己触了他的伤处,怀歉道:“对不起,我不知道……糕点带得有些多了。” 丹期看她的样子,回想方才她问的问题,无奈道:“你别乱想,我有家的,只是离这儿远,等我……”他想说等飞翎长好云云,但又想到被误会成鸳鸯野禽的事,觉得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他一个凤凰王族落魄到窝树洞的好,改口道,“等我历练结束了,自然会风光回家。” “历练?”初化形的小莲仙对此陌生,歪头问磨蹭地啃着赤豆糕的小少年。 丹期咽下嘴里的糕粉,悠悠道:“历练是我族传统,每个族人的修为达到一定境界时都最好出山闯荡一番。” 百里遥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你是闯荡到遥山来的?听着好快意啊!”回忆起母亲说过的许多话,她失望道,“我们家好像就没有历练的传统。” “每族每家不同,这没什么。” 百里遥关心道:“那你不日便要离开么?” 丹期有些泄气,他的飞翎长得似乎有点慢,还没冒桩:“暂时不会。” “那……那你的长辈不会担心你么?” 丹期不在乎地摇头:“这有什么,我若因此而让家中担忧便不配出山历练了。”更不配做凤凰君裔了。 百里遥钦佩道:“其月你好厉害啊,换作我,我一定是不舍离开母亲的。” “我可是男孩子,和你们这些娇娇弱弱的女娃娃不一样。” 丹期不免自豪,他的那些姐姐即将出山的时候也是哭哭啼啼地不舍离开来着。 “这样么?”百里遥未到体会得出男女除了外貌装扮上的差别还有心理与力量差异的年纪,眼前的男孩儿是第一个让她觉得不一样的,惊叹道:“你看着才和我差不多大,就已这样独立了!” 小凤鸟骄傲地扬手:“不足挂齿。” 谁让他是丹穴山这辈里最快涅槃的呢,天才总是要比旁人承担得更多。 丹期辟了谷,哪怕有心食用,也吃不下多少,百里遥见他吃完一块赤豆糕后便不再动食盒里余下的东西,惭愧且愕然地问:“你不吃了?” 糕点的形状做得精致,口味极佳,她就算不饿也能吃下三四个,何况他还比她高上些许。 丹期摆手示意不再要,拾取来盖子盖上食盒。 “你是在我来前就吃饱了么?还是不喜欢,你要是不喜欢吃甜的,我下次可以给你带些别的口儿的。”百里遥不能理解朋友的食量,也讶于他的口味,她外祖家的厨子据说是遥山最好的了。 丹期道出实情:“我本已经辟谷,不需再另行食补。” “你辟谷了?” 百里遥的敬佩又上一层,她问过母亲为何家中只有她要吃东西,母亲说她年纪小,未及辟谷的修为,而丹期看着并不比她大多少,居然已经不用再进食。 她将疑惑道出:“可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三百一十二岁。” 比之凤神二百多岁涅槃,他着实差得远矣。 “那我也三百岁了啊,”百里遥不禁再次陷入自我不足的否定,“却还要吃东西。” 子午莲与凤凰不同,于子午莲,历三百年而化形是固定不可更改的成长过程,王禽凤凰却是在破壳而出时便化得形了。丹期没有哄女孩儿的习惯,不乐意没事找事地给百里遥讲明其中原理,只空泛地实事求是道:“少吃些俗谷,多纳灵汲气修习,修为自不会差。” 听君一席话,胜读故事书。目下,三百一十二岁便辟了谷离乡历练的丹期已然变为了百里氏小千金的奋斗榜样,她期待地问:“明天开始,我可以和你一起修炼么?” 丹期甚觉怪异地看着她:“一起?” “对啊。其月你放心,我不会占用树洞的,我坐在外面就行了。”百里遥打定了主意,抬起手掌接下洒落大地的一束虚不可触的月光,“我们子午莲修炼是汲取月华来增涨修为,月光照得到这里。” 丹期略一思索,无可无不可,又想起那天一帮人乘云而来对这朵小莲花着紧的样子,反过来问出之前百里遥问过的问题:“你若来这里太久,家中不会担心?” 百里遥食指指尖在下巴上点了点:“不会啊,因为昨日之事,我母亲准备将芙蓉湖买下了,此地灵气充沛且无恶兽妖邪,很是适合修炼的。” 丹期试想了想以后常常见她的情形,倒不排斥,同意道:“你若来,不要再带什么了。” 百里遥笑着应道:“好哇,日后凡逢上月皎星明的好天,我便过来。你要是有什么缺需的,也请不必客气地同我说,我给你拿来。” 第19章 山中不知岁月长短,伙伴陪同之下,时光流逝得飞快。 百里遥不食言,一连七八日的好天气,她确实晚晚都到树洞外修炼。 遥山不比天地间最蔼著的昆仑神山峻耸,但亦比下有余,大好 分卷阅读38 的湖光山色绵延宽广,月光轻易地泼落辽阔的山体。倚仗舒波不吝融融数千百里,遥山的月生草木发长得茂盛。 亦属月生植木的小莲仙修为精进得极快,自诩天才的丹期都忍不住暗暗赞叹不愧是百里氏的孩子,不过再努力都比不上他就是了。自负的小凤偶尔心软,见小莲花成夜成夜地积极纳取,便在同她说话时旁敲侧击地相劝一句:“其实你不需要太过努力的。” 他因承了丹穴境内许多厚重的期盼,为日后某天注定担得个少君之位努力,是以百里遥的勤奋让他意外,他不懂她为何拼命进取,分明这孩子不用特别努力,吃吃家底也行的,百里氏又不会把女孩子送上战场。像他的那些肩上无重一身轻松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无论年纪长幼,哪个不是过得快活恣意? 听闻这句话的百里遥移开看向小少年的目光,望去仁晟仙府的方向:“因为要给母亲争气啊。” 小凤鸟再早慧也仅是个孩子,不曾了解过百里氏和仁晟仙府结姻的种种,只当小莲花那位才貌美名传扬的亲娘紫苑夫人对女儿要求严苛,便不接话了。 “有人一起修炼不是很好么……”百里遥低下头看着裙摆,不自信地问道,“其月,你是不是觉得我每日都来找你,有些烦了?” 丹期认真地权衡一番,心中得出明确的答案后,摇头否定:“不会。” “这样啊……” 百里遥的目光不知何时又落回了他的脸上,慢慢暗淡,似不能完全相信。 男子女子天生不同,男子直白,女子再大方知礼也没有不敏的,天性的差异在幼童的身上便能体现得淋漓。女孩儿谨慎地问出问题,大咧咧的男孩儿只回了短短两个字,还是犹豫了许久才答出的,百里遥不由得多心。丹期自己考虑得再明确答得再坚定亦无用,姑娘家心思的细腻弯绕他无法体察,未能发现小莲花受伤于他久久沉默后的开口。 下一晚,月夜依旧,人不如常,百里氏的姑娘没有寻来树洞。 山空清气中少了树洞外小莲花动作时幽幽弥遐的芬薰,修炼中的小凤鸟不知不觉地愈来愈心不在焉。一整夜,凡总不知掏出受赠的那块玉牌子端详了几何数,失望的是,拿拿放放到天亮,等待的人都没有来。 憋了一肚子话的丹期甚至冲动地幻想过不管不顾地往领路玉器里注入法力,让这玉牌带他去仁晟府问问,弄明白她不来的缘故。 煎熬过白昼,丹期本想着小莲花若今夜能来,他便不过问偶尔缺席的一天,无奈天不作美,下起大雨。 夏中的夜雨水疾风骤,丹期本以为这等恶劣的天气作祟,小莲花铁定不会来了,却猝地在雨点最大时等到了人。 女孩儿的裙摆和袖子湿得透彻,湿水的衣布纳纳地耷粘在纤细的手臂和绣花的鞋面上,丹期见状也顾不得树洞里的草乱不乱了,径将人拉入树根的空洞避雨。 女孩儿屈腿跪坐在容纳得下两个娃娃身量的干爽树洞中,将滴水不停的长伞卡在洞外撑开,正好挡住溅上草帘子的蹦跳雨花。 “你带伞来的?不是可以布结界么?” 丹期甚觉小莲花多此一举,且以她遇水狼狈的形象,伞的保护并不周全。 树洞不小,丹期一个人独窝着时显宽敞,树洞不大,加上百里遥两个小孩儿肩并肩地坐下后,便差不多没有余裕的空间了,但仍又松松的不挤着谁。 百里遥并排坐在一旁,抱着膝,就像丹期第一次初一眼见她现身于雪青莲蕊中时的姿态。女孩儿心宽不拘地笑了笑:“跑得太快,没有功夫管结界啦,我身体好,淋这点子雨没关系的。” 丹期行出法术,百里遥顿觉身上一暖一轻,裙角和两袖湿透的地方便干燥了。 “哇,这个术法实用!谢谢你,其月。”百里遥既感激又抱歉,讲明冒雨的缘由,“昨日我失了约,今日再不来就不太好了。” 这便勾起了小凤鸟的不满:“那你昨日为何不来?” 百里遥惭愧地认错:“昨日跟着舞师父练习练太累了,傍晚难得闲暇,休息了一会儿——原本准备只休息一会儿的,结果她们都怜我苦累,没有唤我,我一睁眼已是清晨了。” “练武?”讲及练武,丹期来了劲儿,小莲花缺至的原因被抛之脑后,他兴致勃勃地欲展开话题,“你学到什么招式了?拳法学么?还是用的剑器?” 百里遥被突然的转折砸得猝不及防,一只手捏了捏另一边的耳垂:“我……我说的是练习舞蹈。” “啊……”丹期微微地失望,不意外道,“女孩子确是更爱跳舞的。” 比起武术,神宫中的女孩儿们无不更偏爱舞蹈,百里遥是女孩儿,练舞也正常。 百里遥不悲不喜地点点头:“嗯,母亲说我什么都要会的。” “那你喜欢……” “轰——轰——” 丹期的话语将开头几个字,天上乍地滚了长串的响雷,百里遥没有听清,傍着电闪雷鸣大声问道:“什么?” “没什么。”丹期本要问她是 分卷阅读39 更喜欢舞蹈还是更喜欢武术,一参照神宫中女孩儿们的取向,便无所谓地作了罢,随意地捡着个烂话题讨论,“你大雨天还跑出来,会不会不太好?” “母亲不在府中,只要旁人不告诉她,我就算再跑远些也不会被怎么样。”享受着无人约束的不易自由的百里遥有恃无恐,“况且外祖宠我,只要我高兴,他不会不同意我外出的。” 对比起紫苑夫人,丹期念起他母妃的纵容,忽参悟到了自己的快活福气,同情并庆幸地接话:“可今日没有月光,不能修炼了。” 云不出月,乐天的百里遥尝试发掘其他乐趣:“我也可以看你修炼啊。” 丹期知道她指的什么,答复道:“我不需要总是打坐了。” 他的飞翎的毛桩终于冒出了头,接下来便能快快地长长了,没有必要再过于勤勉地调息。 百里遥转着清黑的眼珠子打量四周,黑乎一团的树洞内除了地上铺垫的干草也没余下的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目光落到随风掀起再落下的草帘子上,求学道:“那你教我刚才用的烘干衣服的术法罢。” “好。”小莲花要学的属于丹穴的独术,不过仅是条简单的小术,不很重要也不秘密,丹期便应得爽快,二话不说开始教学:“运体内阳气,周转掌中……” 一道法术完整地领教了一遍,百里遥掌握得快且熟。同时,雷雨堪堪将停,洞外,阵雨收尾的水点淅淅沥沥地嘀嗒坠下。 洞内没有可供小莲花试验修习成果的对象,丹期撩起洞口的草帘,收回二十四骨的描勒春枝油纸伞:“你试试将伞上的水烘干。” 百里遥从善如流,小术施展,竹伞失去了附着的水珠。 学习成果得到即时的反馈,小莲仙的成就感收刹不住,兴奋地拨了帘子,朝树洞外一挥手,略矮于洞口木槛的土地上,坑坑洼洼的积雨水塘消失不见。 百里遥望着干如晴时的空地开心道:“其月,这个术法好好用啊!”说着,弯腰出了树洞,回身对丹期笑得开心,“谢谢你教我!” 丹期慷慨:“不足挂齿。” “作为交换,”小莲仙笑吟吟道,“我跳支舞给你看可好?” 丹穴是羽禽集居之境,羽族无一不擅音律歌舞,凤凰宫中的歌舞升平恨不得日夜相继着不断,或今日这一殿,或明日那一庭,凤凰君裔几乎是欣赏着鸟族的男女美人们的舞蹈长大的。 丹期自己不跳,却因此于赏舞一事上耳濡目染地颇获造诣,这造诣里当然不包括难得一见的子午莲之舞,他便抱着长见识的心态点了头。首肯之后,再以大明法术凭空放出了一盏虚浮的光球,比拟明月。 小明月攀上千年树的高梢,吞噬尽树影上的黑暗轮廓,很是夺目。 过问他人族类不算一种方式礼貌,但百里遥一边想着他们认识了不短的日子,她却还不知他的元身种族,一边不平自己早早告知了来历,便好奇起来:“其月,你是哪里来的啊?术法无不既厉害又精妙。” 丹期卖关子:“舞跳完了,我告诉你。” 展示的舞蹈不长,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结束了。 新学舞不久的小莲花仙短期的练习自比及不了丹穴精通舞乐的舞美人们的功力,然较真论断的话,丹期以为她跳起来并不生涩,肢体动作流畅且涵蕴独异之美。 一舞终了,玉轮似的光球仍高高地悬挂着。 收起动作的百里遥迫不及待地提醒:“其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丹期无奈:“你跳给我看就是为了知道这个?” “分明是为了谢谢你才跳的。”小莲仙微微地嘟起嘴,“这个舞是我学的第一个完整的舞曲呢,舞师父夸我跳得好我才展示给你看的。” 丹期诈她:“那我告诉你了之后,你要再跳一遍。” 百里遥日日扛着练大半天舞乐书画的枯燥任务,其实不大乐意再在晚间拾起,奈何面对的小少年又好似喜欢,便应了,催促道:“你快告诉我呀。” “咳——”丹期立正,清了清嗓子,郑重地报出名头,“大名丹期,家住丹穴,乃属凤凰族之嗣。” 第20章 小主子雨夜跑入湖林的事未被发现,仁晟仙府发现了千年木林中的另一桩秘密,起因是雷雨盛夜里高上银杏树冠的似月之光。 丹期涅槃后的新羽已长得差不多,再不像鸳鸯野禽,甚至新长出的羽根底部薄薄翻出一层妃色的红绒,是凤凰修为升阶的外相体现。 小凤鸟正缩变着元身以黑褐渐浅的尖喙梳理胸前的泽羽,不防身前闪现出一位小莲花化形那日见过一面的不老仙人。 极怀凡间银字儿话文里书生儒雅之质的仙府主人仁晟大仙一眼便认出羽凤的来路,不管突如其来的闪现吓没吓到人,全然浸于尊卑有序的客套中,不住对丹穴山来的贵宾叹呼招待不周,忙不迭地恭请移步仙府。 丹期年纪小小,被各种人望着身份礼待非常的场面却经历得多,委婉拒绝:“期此番为历练停驻遥 分卷阅读40 山,不请自来已是叨扰,实不应再劳烦仙人。” “怎会怎会,丹穴君子莅临实属遥山之幸、锦昆之幸。”仁晟大仙热情不减,已然心领语意。 丹穴大君之子此为历练,他不必代为知会丹穴,但该做的还是要做,该说的还是要说:“请殿下迁至敝府歇住,好叫小仙尽一尽地主之谊。且殿下客至乃十分大事,还容小仙报书上知。” 丹期心想就算他不同意报知天界也不可能改变仁晟仙府必然上书的结果,关于上书,他的意愿无关紧要,关于做客,需得推辞推辞:“仙人费心,期落于遥山仅因暂时无法飞空,若劳忧大仙,便是期的不是了。” “丹穴君子惠至实乃上幸,殿下历练小仙不敢扰,唯请肯赏小仙及遥山些面子,好不叫内外之人杂舌小仙无礼。” 仁晟府的主人话殷勤到这份上,丹期拒绝的退路全被堵死,哪里还好推辞,心里不大舒服地讲出套话:“大仙与遥山热忱,期却之不恭。” “哪里哪里。”仁晟大仙欣然款待,招近左右吩咐道,“来人,为君子殿下引路。” ———— 与小客人的你来我往结束,仁晟大仙去向书房,外孙女的书画得他亲授,此时她应正在执笔练字。 “主子!主子!”捧着一卷白浆宣纸的半大少女快步进屋,“府中来贵客了,桃酒方才去取纸时见着,是和您一般大的孩子,听说是何境来的大君之子呢,长得真好看!” “嗯。”放下细水波纹的沉木笔杆,对“何境来的大君之子”毫不在意的百里遥心不在焉地应一声,举起新写完的一张摹帖,施以昨夜新学的法术,最后一列湿反着光的乌墨字迹顷刻烘干。 无聊于小主子不能接茬分享见到漂亮小孩的惊喜,桃酒噘噘嘴,将纸卷放上书案后的架子,再欲去找松茶细细地说道,正巧松茶进来,传道:“主子,大仙来了。” “外祖!”百里遥甜甜地一唤,双腿一劲跳下高椅,几步上前环抱住仁晟大仙,随即又松了手去牵外祖父,将仁晟大仙带至桌前,得意地问,“子午的字摹好了,外祖看看,是不是比昨日更有进步了?” 仁晟大仙在天宫众帝子中素著严师之号,然而严师也抵不住隔代相亲的规律,对悉心教导的可爱的外孙女儿总格外温柔格外纵容,加之百里遥天生是个颖慧上进的好孩子,学什么都快,性子又听话,便是不要讨喜也难。 “子午写得不错,进步很大!”仁晟大仙将外孙女儿抱坐在怀中察看了一番小娃娃的练习成果,极为满意,不吝夸赞的同时心细地发现些不同,点头道,“原来今日注意了,一点未将写好的墨水摩抹开,清爽干净。” “这是因为子午昨日学了道新术,很好用。” 小孩儿亦觉得墨迹没有被抹擦散的字帖堪称完美。 仁晟大仙奇道:“哦?是什么法,外祖竟不知道?” 百里遥拿起书案上枯叶青的六棱曲口小方杯,在外祖眼下乖乖地演示一遍如何将瓷杯中剩余的铺底的茶消干,然后捧着不沾一滴水的空杯解释道:“是将体内元阳调用到一处的术法。” 仁晟大仙对此术不熟悉,但毕竟是单靠双脚走过的路途都比遥山到丹穴十个来回的总程还长的天帝重臣,一观便知外孙女儿用的日月广明之道法的路数承自丹穴一境。 长辈面上慈蔼的笑顿有些挂不住:“子午可是在府外遇见了别的娃娃啊?” 长辈不问可以不道明,但长辈问了便不可说谎,百里遥点了点头,说起好话:“芙蓉湖边,他在子午被别家的孩子围堵的时候救了子午,所以我们成了朋友。” 遥山的一帮家教野肆的孩子为难外孙女的事仁晟大仙当天便听说了,他的女儿也知道,不然不会心一横不管不顾地买下那芙蓉湖及其边畔。 仁晟大仙确认道:“那娃娃可有告诉你他是谁,来自何方?” “有啊,”百里遥如实告诉外祖,“他说他叫丹期,是丹穴山来的,元身还是凤凰哩。” “除了这些,没有了么?” 百里遥摇头,碎碎地嗫嚅道:“除了他一开始让我称他其月,旁的便没有了,其实我还想看看凤凰的元身长什么样子,可是让人家直接变给我看不礼貌……”说着说着担心起什么,像是为伙伴求情似的,十指轻扣住仁晟大仙外衫的上袖,“外祖别赶他走,好不好?其月人很好的,他不光教我术法,还教我如何纳灵归气,有他的帮助,子午的修为精进得很快。” 听及外孙女这般讲的仁晟大仙努力克制着将垮的神情,耐心地诱问:“之前月夜修炼,子午都是和他一起?” 小孩子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励志道:“是的,其月很厉害,子午想变得和他一样厉害。” 在小小的子午莲眼中,同为孩子的丹期的修为十分了不得,而于奋斗万把年白手起家的紫芝高官,小凤鸟的道行着实有些稚嫩。仁晟大仙开劝道:“我府什么样的好师父招不到?子午若想修习高法,外祖自会为你请来最好的授法师父。丹穴修法前期虽与他法大同小异, 分卷阅读41 实则不适合丹穴以外的人。” 这是委婉地告诉外孙女不可再跟着凤凰之后修行,百里遥半知半解地听懂,不禁失落道:“这样啊……” 仁晟大仙本不准备给小孩儿早早地请术法师父,他的外孙女不必术法修为多么高深,宽泛地学学各式技艺足矣,可孩子自己进取,做长辈的便不能压抑,百里氏的孩子,修为高些也是应当。 对于自家孩子与丹穴君子的小友交情,仁晟大仙另有思量。 “子午,精进修为、学习术法必须吃得苦头,你果真要修炼?” “嗯!”百里遥不怵地重重点头。 “那外祖有个条件,”仁晟大仙诱引道,“子午答应了便可开始跟着最好的老师修习。” “条件?”百里遥不明白条件的意思,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谈条件。 “不是条件。”仁晟大仙忽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同年幼的外孙女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匆匆改口,解释道,“外祖与子午直说了罢,丹期……也就是你口中称的其月,实是丹穴境凤凰族乃至天下羽禽类的主事大君之子,背负着万千期重。天界皆传,君子丹期将来势必继承其父君位,或许此次历练之后回到丹穴,他便要晋位明阳府少君,绝不是我们仁晟府和你祖父父亲的首将府‘高攀’得起的。” 仁晟大仙干脆以“高攀不起”一言蔽之,语重心长地总结:“子午,尊卑有序,天界之人切不可与丹穴的上位者过于亲密,所以你不能和他做朋友。” 仁晟大仙知道外孙女其实没有什么朋友,也知道对一个孩童讲出现实的话语多残忍可笑,但帝族与凤凰族的怨结久远,仁晟府和首将府断不能因小孩间的交情就拿全府的前途玩笑,这和女儿征买芙蓉湖的严重程度不在可比的档等。 大人们深明的道理,小孩子实在不解,百里遥仰头问:“外祖,因为子午的身份不如其月尊高,便真不能和其月做朋友了么?” 被天真地一问,仁晟大仙竟也生了混乱,怕误导孩子地再解释道:“不是子午不能同比自己尊高的人做朋友,是子午不能和丹穴山的人,尤其是凤凰族之人做朋友。若他不是丹穴山来的,子午想交友,外祖必不阻拦,但子午,你是首将府的小主子,是外祖的小宝贝,便注定无法与丹穴的来者亲近。” 要讲清帝室和丹穴境的之间的纠葛,得渊远地追溯至太古时期几尊主神的身上,就算都讲了,小孩儿也无法理清。 仁晟大仙想着待孩子再大些,自会习全古史,便也自能理解身处高处、如履薄冰于帝尊之下的兢兢,所以只简单地道出于高位的朝仙家族永远受用的真言:“子午,华族后裔、朝班重臣之嗣,生来享受千万年绵延的高上荣华,亦生来注定要为本所拥有的权与利舍弃掉不重要的东西。” 外祖的一端话听着万分板正严肃,小莲仙虽没有尽全地听懂,却被狠狠慑住。百里遥知晓自己是华族,有些规矩,在她还是朵不开之莲时,阿娘便常教了,这些规矩中最要紧的,便是听从长辈的安排。 女孩儿深知不能反驳,她说:“子午知道了。” 哪怕不愿意,哪怕想哭。 第21章 住入仁晟府后,丹期再未见到百里遥,仁晟大仙亲来“道歉”过:“敝府管教不严,致小辈无状,任情冲撞殿下,小仙代她向殿下赔礼。” 丹期不觉得和首将府并仁晟府的小主子交流交流有什么大要紧,也不以为被谁冲撞,但人家谨慎行事他也不好强人所难,顺着道:“无妨……” 失去一个朋友,却非装着不在乎,小凤鸟不免失落,只好想想快长好的翎羽,待飞回丹穴,自有许多伙伴——他这样安慰自己。 这一想便耿耿于怀了旬日,翎羽也长齐了,不必再逗留,丹期向仁晟大仙道别。 仁晟大仙照旧是礼数周全的做派,送客至前门:“殿下慢走。” 丹期揖手,闪身上了青空云后,还回元身,长翅振翕,风云在羽凤爪下舒绻。他实想再与百里遥道个别,将领路玉牌归还,忖了忖仁晟府避之不及又不得不恭迎恭送的态度,到底作罢了。 棘手的贵客消失云端,地上的仁晟大仙神色一厉,斥声诃下:“娃娃不知穷奇凶猛,你们没数?简直胡闹!” “少将军说……” 儒雅文质的仙人扬起一脚踹响朱门,实木重门无辜地颤抖,坚强地没有裂塌:“还不快去把那凶兽逮了!伤了我的心肝儿娃娃唯你们是问!” “是!是!” 仙府一众侍仆集结者腾腾地往场子赶去,仁晟也欲走,天宫吏使恰时来降:“仁晟大仙留步!上召见!” 一边是外孙女,一边是天帝,总不好叫尊上久等。仁晟大仙叹气,只千盼万盼百里氏那老头送来的穷奇安分些。 ———— 四大凶兽煞名远播,从不安分,天界的华族爱好豢养顶级凶残的恶兽,享受的便是驯服桀骜的极致刺激。 百里遥年幼,对凶兽的喜爱自然不是为了追求什么极致 分卷阅读42 的刺激,小孩儿慕强,更多是为恶煞之兽的外表与力量惊叹。 百里府送来的穷奇,不知是在百里首将的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它过于不正常了,且放出囚笼后,越撒爪子越亢奋,亢奋到不在驭兽小奴的控制之内了。 围场的秩序温水煮蛙般陷入未知的恐乱,但幸好最首要的小主子站得距那凶兽不近,暂时伤不到她——但也仅仅是暂时,珍异仙葩子午青莲,华族纯重之血脉,其外溢的仙灵之气最是勾引嗜爱肉与血的凶兽。 直到穷奇一口咋下,驭兽奴瞬间血淋淋地伤亡好几,百里遥身边的侍者才反应过来形势失了控,慌忙带着小主子要跑。 论敏捷,围场内谁又逃得过穷奇。狡猾的凶兽一跃便堵住了围场出入口,堪比屋穹的脚掌拍下时,还是百里遥拖着将近两个她高的侍者疾迅地避过了袭击。 小小的人物,道行和经验皆不到家,闪身的极限只在十几米外,偏还要带着个油瓶。百里遥急中生智,忆起祖父给的许多防身法器中玄铁缚可堪一用,便计划找时机绕至穷奇身后的视觉盲区,将玄铁缚扔到目标身上则可。 她拽着慌慌张张的侍者连连后退,侍者忠心,鬼哭狼嚎地大嚷:“主子莫管我!莫管我!快逃!”要是主子因他有个三长两短,他还不如现在就亡于穷奇的爪牙下划算。 似听入了侍者的话,百里遥将他独个儿留在角落,却不是要远离危险,而是迎上前去。 侍者撕心裂肺,嗓子破音:“主子——” 送来的穷奇尚未成年,虽然发癫,但自小困养的缘故,反应与速度不及成年的野外同类,百里遥耗透了十成十的力气,总算有惊无险地绕到它身后。 穷奇嗅觉灵敏,知它很快便会反应过来她在何处,艺不高人胆大小童急急召出玄铁缚,只要扔过去,便结束了。 仁晟大仙派来的一群武仆赶至,架起□□长箭就预备发射。 人外有人,路见不平的救援来得更快。 云中破下一只高冠青颈长尾簇羽的彩禽,法天象地,硕比穷奇,数丈小山丘般直勾勾地朝下俯冲而来,眨眼,落地巨禽的尖喙已钩扼兽喉。穷奇喉头热腾的鲜血飙洒,甚至来不及叫一声便没了性命。 捆锁之计功败垂成,心心念念的宝贝凶兽被亲眼见证着折颈猎杀,霎时,怒、惊、疲、焦各感交集翻涌上心,小姑娘气力运乱,生生昏了过去。 “主子——” 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又是那侍者的一声哀嚎。 百里遥不禁想,他好烦。 ———— 再醒来,百里遥第一眼见着的是床盖熟悉的芙蓉软帷,然后便是探入视线的桃酒的半颗发丝梳抹得顺溜的脑袋。 见她醒了,桃酒矮声喜道:“主子醒了!” 闻言,耳边响起谁渐行渐远的脚步,百里遥转过头,左脸压着枕面,看见是松茶出了卧房。 卧房外头人语颇杂,似两人在争议着,她尚有些恍惚,只不仔细地捕捉到反复出现粉“天界”一词,问桃酒:“谁在外边说话?” 未及桃酒作答,外面几近辩吵的交谈声停了。 “是少夫人和少将军。” 桃酒解惑。 “父亲也来了?” 显然地透着不乐意应付的惆怅。 桃酒心有余悸:“恶兽凶险,小主子您晕这一场,着实将主子们并奴婢们吓得不轻呢。” “那……” 接受不了晕倒前一刻记忆的百里遥想问穷奇如何了,不待她问出口,紫苑夫人走进。女儿印象中素来优雅的母亲攒了焦急刻在脸上,眼尾余红。 桃酒和松茶自觉出去。 百里遥愧疚地关心:“母亲哭了么?” “没有,怎么会哭,母亲是太着急了。” 紫苑夫人勉强朝女儿笑了笑,眉头依旧紧锁着松不动,言语却是欢喜,“子午没事真是太好了。” 百里遥懂事地朝紫苑夫人笑:“子午怎么会有事?穷奇都要被子午捆住啦!可是有只鸟冲来,把它吃掉了……” 小孩儿的记忆出了乱,因在昏倒前见凤凰将发狂的凶兽咬死,便以为它要吞下穷奇,睡了一觉起来将想象当了真,朝母亲倾诉委屈。 “你父亲没有分寸,本就不该让你将养那畜生。” 紫苑夫人显不准备和女儿归于同一阵营,甚至觉得穷奇死有余辜,“发狂的畜生就该得到惩罚,让我们子午受伤的……也该伏罪其诛!” 后半句,紫苑夫人咬牙似地道出,“伏罪其诛”四字音量不小,掐点般在百里遥的父亲进来时讲出。 争吵即将再度开始:“同婉,你非在女儿面前说这些?” “百里兰庭,你进来不是为了看女儿?” 言下之意便是问是否要在女儿的房里争执。 战场上耍得了威风的百里少将军素在家中辩不赢谁,识相地将不悦鲠在喉咙,分散注意力给女儿。 “父亲。” 分卷阅读43 百里遥懂事唤他。 “父亲”的称谓尊敬而生疏,百里兰庭听多少次都难以适应,何况不常听到。他不习惯地点了头,讷讷回应:“嗯……嗯……” 松雨捧送入一托汤盅与荷叶雕花小碗,将炖盅的盖子揭开,舀出稠汤倒入玉碗,拿起适口的素瓷小勺交给紫苑夫人。 小汤勺递送到嘴边,百里遥没有张口。 紫苑夫人担忧地缩回汤碗,凑近鼻端嗅了嗅舀汤的勺子,无有差错的味道,新奇道:“平时喝甜汤不是很乐意么,这会儿怎地愁眉苦脸?” 百里遥依依不舍:“我的穷奇……” “没门儿,” 瓷勺沉入碗底,瓷柄与碗边清脆碰响,紫苑夫人轻轻推点女儿的小脑袋,“都是你父亲天天地净做不着边儿的事——以后不许再养这些。” “我本能制服它的,我都到它身后了,只要把玄铁缚扔出去……是有只很大很大的飞鸟冲下来……我才一口气没上来……” 百里遥语无伦次地重复前言,越说越丧气。 “如此还怪人家凤凰救你是多管闲事了?” 紫苑夫人再喂,百里遥抿嘴喝了一口。 甜汤绵暖回香,百里遥咽下后复问道:“凤凰?” 她以为凤凰不会长得那般大,但母亲说的东西她从不质疑,念起丹期也是只凤凰,问道,“那只凤凰是丹期?” “不该直呼名讳,应称丹穴大君之子为君子殿下。” 玉润的勺子重新放回碗里,紫苑夫人执柄搅了搅,嘴上数落着瞒不住的事,“我还没与你算账呢,你外祖可都与我说了,晚上不在府里好好待着,竟跑去林里,幸亏遥山无有坏恶,否则你要母亲怎么办?” “对不起,子午错了,母亲……”百里遥顺溜地口头认错,心里依旧念着她的饕餮,他一走了之,她却失了饕餮还要在这里被骂。 紫苑夫人为母则严:“不是认错就过得去的事儿,到回天为止,你乖乖待在府里不许再出去了,桃酒松雨知而隐瞒,也要受罚。” 百里遥嗫嗫:“外祖还知道呢……” “再说一遍?” 紫苑夫人怒极反笑,“会顶嘴了啊,谁教的?” 百里遥摇头。 “就是你外祖给你宠坏了!居然都瞒着我!” 紫苑夫人急了,连亲爹都能拉着说道说道。 “母亲,我们要去天界么?” 小孩子咽下一口甜汤,聪明地转移话题。 “嗯。” 紫苑夫人心不在焉地应了。 百里遥的目光从碗里剔透的甜糯米汤饮中挪开,看向父亲,问紫苑夫人:“那……那姨……” “不会再有那个人。” 紫苑夫人眼神都懒得给身后的人一个,直截了当地告知女儿。 百里遥觉得此刻她母亲分明说着波涛平稳的话,却莫名的凶,她其实对那个女人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母亲是因为关于别的女人的事而不肯回去,祖父时常劝她在母亲面前说父亲好话,可她又不太与父亲亲近,实在难说。 百里兰庭问了百里遥几句,见女儿无大碍,妻女两个说得亲密,心上惘生一股自己多余的哀愁,寞寞地出了卧房。他不是看不出来,孩子同他并不亲近,到底是他对这个女儿有所欠缺。 背后,美人莲步轻移之声近,百里兰庭回身,是紫苑夫人叠手捧着女儿喝空了的药碗出来。紫袖软裾,仙族首屈一指的美人,哪怕他们龃龉,他也不能抵抗她的美貌,也会在这时心软:“这次是我的疏忽。” “这次?” 一句“你所谓的疏忽比比皆是”说不出,紫苑夫人的嘴角拉出一个似笑而哀的弧,“不是你的疏忽,是她的故意。” 美人之哀,让心堵了许多年的丈夫心头再软,询问:“何意?” 何意啊? 紫苑夫人展袖,以渡物之术将浮雕的玉碗送至漆案,拿出宽袖袋中薄裹的一片油纸药包:“激起兽类凶性的药粉。如不够,或许那畜生的笼子上还沾了几根鼯鼠毛供于清理。” 琚枝,所谓夫妇之爱我可以让给你,但你万不该让那用勾引手段求来的孽种挡了我女儿的路。 凡人之世重嫡庶,仙界因寻常不兴什么多妾齐人之福而并不十分执着于此。外人兴许不会对首将府的姻缘指点,紫苑夫人却无法忍受一个钻营婢子的女儿入中天之宴,现于帝女近前。 既然胆敢趁她的女儿未化形的时机占了属于她女儿的尊荣,便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穷奇发狂可以是因为陡然进入陌生环境的应激,但孩子受惊晕伤之事,偏不能平平淡淡地抹过去。 紫苑夫人冷笑:“怎么,你不信?” 百里兰庭沉默。 沉默是好事,沉默表示在动摇,她不急一时。 紫苑夫人再加一根稻草:“左右你总以为她柔弱不胜风,不信也是应当。只是这样,我恐怕便不能回第八天主持 分卷阅读44 家务了。” 百里兰庭喜道:“你……你果真愿意回去?” 方才听她和女儿说话,他便察到了她的意愿。 “子午已化形,我本就是想回去的。” 紫苑夫人侧对着他,“但出了这样的事,却不好再叫我短时间内放心地带子午回天。” 绣鞋前跨,紫苑夫人欲走,百里兰庭将人拦住:“药包给我。” 紫苑夫人交叠起空闲的双手,踏出门槛,眼中的不屑溢出。 琚枝,看来他对你的宠爱不过如此,比不上百里氏代代相传的首将之位有价值啊。 百里老将军放言,除非少夫人治家,百里氏最大的主位便永远不可能属于他的混账儿子。紫苑夫人以为,这是百里兰庭动摇的根本原因。 父母如何,床帐内被桃酒和松茶服侍得妥妥帖帖的百里遥并不知晓,除对父亲的出现感到一丝别扭外,她便不再去想其他,全心放在了缅怀她断得突然的两份期待上。终于不甘心地捂脸哼呜起来,她的朋友做不成了,她的凶兽也养不成了。 第22章 丹期脸色不佳,他心道自己蠢,她早已看穿他的伪面,他却还巴巴地找她。 一路走回寝房,便也吹了一路的凉风,热腾的火气消散许多,进寝庐时,窝火的人心情基本平静下来,然见到缩小的梼杌后,又忍不住地开始委屈:“因我是丹穴的少君,要远离的是你,如今靠这身份,要我敞开方便门的也是你,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梼杌迫于丹穴高手顶尖的修为气势不得不忍辱负重地被乖乖拎在手上,小兽按捺动作私生旁心的模样,让丹期发散性地联想到某个情态神似的姑娘。 于是,一人一兽的相处,变成了丹期宣泄般地将小梼杌困锢在臂弯里使劲搓揉被毛,怨道:“我就不该自作自受地凑过去找你,再去找你我就不信丹!” 不信丹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不信丹。所以,丹期说到做到,没有再特地凑近百里遥——他找上了另一个人。 龙潇抱了一捆干木推门入院时,发现院庭柴门外多跪了一人。 绝色美人带了夜晚雨水般清寒凉意的目光逡巡于跪在院外的两个年青弟子的身上片刻,表情未变,语气中含了一丝不易察觉欣然:“她拜师,你拜年?” 按仙族传统的拜师献金的规矩,百里遥平手捧了一匣子金块儿端正地跪着,丹期则两手空空,只是跪在另一边,龙潇的话,显然是对没拿东西的丹期所讲。 寒漪仙子讲话素来只挑重点,重点到几乎句句耐人寻味,是以丹期一时没能反应得来,思索一阵后才顿悟,她大概在开玩笑,还是个冷嗖嗖的玩笑…… 丹期笑不出来,他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拜年。青年拱手行礼,开门见山地严肃道:“请仙子收滕子午为徒。” 龙潇明了,果真是求情来了。 装金块的木匣子普通,一眼便瞧得出内物。 龙潇不在乎道:“金子已于我无用,你跪得再久也升不了它的价值。” 同样的话,由眼生到眼熟的姑娘携金跪求的初时她说过一次,现在,当着丹期说了第二次。 如今除了金银能买来的有限的东西,旁的珍奇宝物百里遥一概没有,她自知没有可以交换的东西,便两次都无法接寒漪仙子的这句话。 丹期咀嚼着龙潇话里的意思,上道地问:“请问仙子如何才肯收徒?” “六个迦楼罗铸剑匠师。” 龙潇爽快说明。她本就不是个拘泥的人,在她看来,所谓人情不过交易,和凤凰族做交易,自是不亏。 回想起丹期父母的姻缘,寒漪仙子不由感慨血脉相承的巧合,当年,现任的凤凰主君就为了差点嫁了他人的君元妃来拜托过她。这种为了心上人打算的体贴,是她这无心之人弄不懂且认定为麻烦的。 “若为难便算了。” 丹期未及时应下,龙潇便猜到了其中的不便,“慷慨”地不强求。 战时沙场杀敌,迦楼罗属于丹穴神境的精锐战力,无战太平时,其族因精通铸造金银铜铁器具的天赋,亦重要非常。重要非常的迦楼罗族员,缺少主事大君的授令,即便嗣君明阳也无法轻易调动。 丹期确实为难,厚着脸皮子道:“仙子可否换一条件?” 寒漪仙子极好说话地真换了个条件:“前日梦中,海洲万物皆白,胜似白雪世界,丹穴可有换色之宝?” 蓬莱为主的三神山中,天生之物才为白,学府开建迄今,各山载的已多是后来人力修搭栽种的房屋草木,回归纯本已不可能。丹期握紧还没放下的行礼拳掌,自觉脸皮还可以再厚一寸:“丹穴多缤纷珍奇,遗憾并无换色化洁的法宝,请问仙子可还有旁的心愿?” 寒漪仙子轻撩去脸颊一侧齐切的短至耳垂的一绺发:“昨日梦中,业火焚我身,丹穴可有规避世上诸般火难之宝?” 同样的句式,同样的难办。 凤凰心火乃万火之宗, 分卷阅读45 丹穴神境中,火焰不避着凤凰都是好的,哪来的避火之宝? 丹期心想,寒漪仙子若真的十分想找到规避火难的宝贝,不如直接勒索海族来得实际,不过依照她这般寻常人琢磨不透的高人思路,可能轮到海族的时候,要的就是避水的法宝了。 “算了。” 事不过三,丹期迟迟不应,寒漪仙子轻飘飘地替弟子们决定了结果,说着便要推门进院。 姜还是老的辣,被套入死胡同的丹期无奈认命,支腿起身,扶起百里遥,推手拜结:“请仙子收下子午为徒,迦楼罗的铸匠不日便至。” “六个,须一个不少。”龙潇右手离开高竹栅栏中间钉的柴门的横杆,看向百里遥,“她,迦楼罗匠师何时至,何时可入我门院。” 尘埃落定,大石落地,每日练习武道任务在身的丹期对长辈行了退礼便耽搁不得地离开了。 百里遥抱着金,鞠躬道谢:“弟子多谢寒漪仙子!” 龙潇不应她:“别急着谢,尚不知我要的劳力他能否带来。” 百里遥从来都信他,肯定道:“明阳少君言出必行,仙子所要,他必带得来。” 龙潇松开手,一捆齐整的木柴自顾地飞入小院内的一间房中,置身事外地评价:“你要谢的该是他。”打量了百里遥一圈后又接着道,“废了修为,又被下了聱咒……凤鸟的血与火淬炼的丹药虽炼得精细,还是不用为妙。” 百里遥抱着匣子掏出璞元丹,呈给龙潇:“仙子看出来了?” 龙潇扫了一眼,没什么兴趣地移开目光:“还看出来,你经脉俱断,全靠共生咒护益方保安健。” 被说中症结的姑娘找到救星般“咚”地跪下:“请仙子为弟子解咒!” 龙潇歪了歪头,理解着女弟子的意思,问到:“你找我不是为拜师,而是为解咒?” 百里遥周全地不否任何一个目的:“既为拜师,更为解咒。” “一身好功夫却要学咒,共生咒护着却要解咒,倒是很……”难得夸奖谁的寒漪仙子想夸一夸她不怕死的勇气,转而换了个委婉的词语,“特立独行。” 百里遥厌恶道:“因共生咒妖邪,是以来烦仙子劳顿。” “自古只有用咒人邪,无咒术法术邪祟之理,一把锋利宝刀,可为害命凶器,亦可为保命利器。”龙潇秉持的修道理念如此,讲起如此的道理,言语不知不觉地变多了些,“跟着我修习,便要摒弃俗尘所谓的正邪曲直,不伤己、不伤人则不歪不邪,即可。” 百里遥红了脸,惭愧道:“仙子见解高明,寥寥几言,使弟子醍醐灌顶,深重受教。” 迦楼罗的铸造匠师不日便进了方壶山,龙潇前脚才安排好匠师铸剑的分工,丹期后脚便领了百里遥过来。 铜厚的课钟预响,派来迦楼罗匠师的人走了,独留百里遥跟着龙潇进入厅堂。 年轻的姑娘意欲行拜师大礼,龙潇阻道:“解咒而已,不拘师徒关系。” 女儿柔情,女仙清冷,都不是多说多话的性子,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便很难你来我往地聊出一段天来,百里遥应了一声是之后,两人间的宁静便完美诠释了沉默是今时方壶山顶的屋院的道理。 寂静直到龙潇化出一本养元的书丢给百里遥才算正式结束。 “解咒简单,体魄棘手,先照着练。” 虽是寒漪仙子先开的口,不意外地道出的是简练非常的十二字。 “多谢仙子。” 百里遥取过书,一行一行、一页一页不漏地读起来,手上跟着书中的描述比划小幅的动作。 龙潇看她翻书,记起一事:“你既跟我修身解咒,可还要与旁的弟子一同上课?” “是……是可以不去的么?” 百里遥自己也拿不准,但更多的是想不去,虽已不客气地将狂徒修理过,但术法课的阴影犹挥之不散,尤其是比试结束后底夫子看向她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总时不时地浮现脑海,甚折磨精神。 “看得懂古籍上的文字,想来你也不简单。”方才给百里遥的书籍中印写的是古体字,龙潇便不纠结地替她决定,“寻常的课程你若不愿去便不必再去。” 百里遥怎会不同意,当即答应:“弟子确是更想专心跟着仙子修炼。” “不过,此处没有容你安睡的地方。”话里赶人的意思明确,“每日日出前来此间,月出后便可走了。” “谢谢仙子!” 不知道完第几次谢的姑娘却不再低头看书,话意未尽地将目光胶着于高人的衣袂。 龙潇抬头:“有话直说。” “仙子不在意弟子来历不正么?” “有人追杀你?” 龙潇一语中的。 又是沉默,默认之意的沉默。 龙潇收起案上几本已被翻阅完毕的书册,淡淡道:“你的来路去处与我无关,不过作为收了铸匠的交换,给你解咒教学罢了。” 极其置身事外且极其合理的 分卷阅读46 一句话,硬是听得百里遥愣了愣。 但凡知晓世中传闻的,谁不以为寒漪仙子是位敢爱敢恨的红尘美人。然多加接触后方可知,佳人美则美矣,实则性情与流传的近乎戏说的故事版本里头的描述全然不同,甚至有些冷淡得不近人情,毫无风月尘息。 年轻的姑娘暗道,果然传闻无据,不可轻信。 第23章 学道仙府崇学之风盛行……不完全是——推敲着从进入书馆的底层便开始拥堵的盛况,龙潇猜到,大约要考试了。仙学每年都有那么两三次的旬日停课时段,供于考察弟子学业状况的安排。 弯折走廊的横栏内外,或疏或挤的,都是抱佛脚捧书诵读的弟子。 步入顶层后,耳边终于清静。加建于书馆壮楼之上的聚星高阁人少,亦再无人朗读背诵,迎接龙潇的只有一张笑得灿烂的脸:“仙子寻找何书?” 龙潇注意力全在书架的书上,无神留意馆正姿容,言道目的:“太古咒释注。” 馆正声线和煦:“太古咒经注的单行本颇多,仙子想找何类咒术相关的?” 许是这馆正招待得周细,龙潇终于舍得分点心神掀眼皮子看身旁的人一眼:“禁咒。” 他身条极高,她化人的形态在女子中已不矮,可还要再正经地仰起头才能瞧全他的脸。这人太高,又浑不觉离得太近,龙潇略感压抑地挪开些距离。 要找的书被递来,龙潇去接,递书的人逗她般缩回书本,问道:“仙子可是要在这里看?” 接空的龙潇曲起纤指:“借回。” 馆正的眼尾略略上翘,慵闲地微弯垂的眼型雅似盛开的栀子,深澜比海的眸中蕴了叠空的星辰,星辰外的眉、鼻、唇无不精致。这样浪漫俊美的一双迷目一张真面,一开口却是风月退散的公事公办:“仙子是否有借阅权限?” 闻道新鲜花样,龙潇再往一旁让了两步,转而认真打量起馆正。这人俊秀得不似个当在仙学书馆打理的小人物,眼里是她见过的最温柔和多情,音色也似古悬钟的孤乐般流淌悠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说话不尽人意。 女仙扫去一眼,瞥到他垂袖下的半道金线流苏,语含凉意:“莘学……从未有人要过我的权限。” “嗯,”馆正应答得欢快,“我是第一个。” 龙潇不理解这是个什么值得他骄傲的事,言于正轨:“权限指何?” 馆正面上笑容丝毫不减地为她作指:“仙子须至大监舍处获得授同,并白纸黑字写明借阅日期、借阅时长、归还日期,待敲了监舍印章后,拿了条子来,即可借回。” 那样便要去找监舍两趟,监舍有多忙,龙潇在莘学待得久,自不会不知,故而嫌麻烦地问:“无权限,非不可借?” “看在仙子长得极其美的份上,若不借回,也可以在阁中读阅。” 他近她两步,触取书架高处整套的木刻封皮书典,抬臂间衣袖顺着滑下一段,露出腕周一串绕了三匝的玄晶掺凝金丝的珠链子。珠链不粗不细,靠内腕的两颗珠子间加系了条挂牌的流苏坠,流苏之上连的透明晶牌内封存何物,未及龙潇细看,他已拿下书,遮放了袖角。 略宽大的衣袖遮住链子和流苏之上的牌坠,她只模糊瞄到牌子中央一金一青的两抹色彩。 馆正捧着全套《太古咒释注》笑道:“仙子甚至可以在聚星阁读完全套,我释业城的典藏孤本,独一无二。” 龙潇的情绪里蓦地起了丝难摸悲喜的波动,牢牢地盯住面对的馆正,问道:“封镜为地的释业城?” “是……不是呢……”馆正的笑容绷不住,裂出一线慌乱,“我也不……” “没兴趣,”细小到微不足道的情思波动转瞬即逝,美人道,“你的书和城。” ———— 翻完厚厚一本的古咒,自书页中抬头看向窗外,龙潇发现,自己已在聚星阁耗了将近三个时辰,尽忘了光阴。 美人捏了捏眼间高起的鼻上骨,心想有耐心给太古咒详备作注的人真是闲得慌。她也闲得慌,先前说着不感兴趣,居然言行不一地细细翻完了。 待翻了半日咒书的女仙放下书,瞬身至仙学正监舍的堂外时,天色已然不早。 大监舍的堂楼巍峨华正,紧闭的门内传出人声,龙潇抬手,三扣漆门。 “请进。” 走进门内,龙潇瞄到监舍堂中不止她的同辈师弟隐山,还有个人,她有印象,教学弟子成文深术的底金玉夫子。之前三次见着他三次都是在大监舍堂,并且三次里有两次都是哭着的,算上今回,四次有三次都是哭着的。 隐山果不其然又是副偏头痛发作的表情,底夫子果不其然又是因课堂上的不如意在哭诉,干打雷不下雨的哭诉:“那个子级的弟子,她怎么这……这般不自知啊!分明没什么修为,还硬要上我的术课,看着机灵,居然真的半分法力使不出!隐山监舍,我太难了!这样的学生,她还旷了课,什么都不会也就罢了,现在连课也不上了啊 分卷阅读47 ,监舍,如今的弟子越来越无法无天呐!” “这……底夫子的意思是她该上课啊,还是不该上课啊?” 隐山身心俱疲地闭着眼,疑问的同时无奈地揉着鬓角,指尖的圈揉下,不经意间露出外层黑发内费心梳藏的一搓花白。 听闻响声,睁眼见推门进入的是师姐隐寒,撑起身摊平手掌,恭敬地示意一座空椅请她先坐。 耳力灵敏地听清底金玉长段的牢骚诉苦,龙潇问道:“女弟子?” 哪怕见过几次,底金玉也不曾同修为境界与他有着质差壁垒的寒漪仙子说上一句话过。泪花朦胧了清晰的视野里,轮廓模糊的美人乍然垂青于他,并主动丢出一个问题,不能不使一辈子都运气没沾过桃花的底夫子呆住片刻,片刻后才红着脸僵硬地点了头。 监舍隐山处于状况之外,见师姐突然转了性似的帮他分散底金玉的注意,欣然和道:“看来隐寒师姐知道那孩子。” “子午?”龙潇不负师弟所望地再问。 底金玉拱着两只腕子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擦去偏掉不下来的丁点泪水,中气十足地破开嗓子肯定:“正是她!叫滕子午!” “她以后由我教导。” 寒漪仙子举重若轻、轻若鸿毛的一句话叫底金玉彻底噎了涕泪。莘学中再板固的夫子,都必须深明一个道理,寒漪仙子惹不起,连带着寒漪仙子的徒弟也惹不起。底金玉熄了气焰,匆忙告辞。 龙潇收移目送底金玉出门的目光,朝隐山道:“我教导的弟子,不修常课。” 非是疑问,而是果决的声明。 “师姐这是要……” 隐山拿不准了,照常,他这位师姐当不收徒才对,突然的收徒不当是她的风格。 “弟子名册上,将名姓抹去,从今往后,她跟我修习。” 言简意赅的说明是寒漪仙子一贯不变的风格。 隐山奇怪道:“师姐怎突然想起收徒了?” “我不收徒。” 不变的原则还是不变,除此之外,龙潇不准备多加解释。 “能在隐寒师姐座下修习,总归是了不得的。”大监舍翻开厚重的子级弟子名册,以术法索引到弟子的名姓,瞪大双眼不敢置信般地确认,“这……这弟子姓滕?” 龙潇被师弟的惊疑吸引注意。 “遥山有一大户,其户之长仙官位至帝子傅,师姐可曾听说过?” “滕氏?”龙潇抚了抚右手的黑玉镯子,难得肯多言评价,“那她的名起得够随意。” 在师弟的提醒下,龙潇这才认真地思量起明阳少君以六迦楼罗匠交易来求助解咒的女弟子名姓上的玄机,是因子午时分出生,而以子午为名再冠家姓,还是…… “师姐不以为怪么?那样的高官子弟,不会术法却仍要千方百计入莘学,拜你为师?” “无怪不有,与我何干?” 经隐山一提,关于新收的弟子,龙潇便理明许多,只她不关心那些高官也好望族也好的子弟的秘密或怪特爱好,反觉师弟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的隐山师弟无奈:“隐寒师姐总是什么都不关心。” 隐山的无奈龙潇置若罔闻,理了理边角皱折的袖子,提起另一事:“书馆多了些规矩。” 隐山略一思索,摇点着食指道:“啊啊,师姐是指收藏释业城捐来的书籍的聚星阁?” 龙潇垂眸,不发言的意思便是默认隐山意会准了。 隐山接着道:“释业城主前几月新往书馆资了不少太古世留存至今的书册,几乎每一本都是很有研营价值的孤藏,以至聚星阁的馆正都是释业城直接遣派来,所以可能着紧了些。若是冲撞了师姐,我便去知会一声,日后师姐再去寻书,绝方便无阻。” “不必。” 要查阅的已查阅完毕,提及书馆的新规矩也只是顺道,龙潇改了主意。聚星阁的书和释业城,两者联系起来叫她不舒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他的借阅权限,她不要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师姐离座之前,看着师弟因过度疲乏而化出本样的横方瞳孔,问出一句:“知道师傅为何择你做监舍?” “因众弟子中,隐山最心系他人、博爱有信。”元身为羊的仙学大监舍眨了眨涩干的方瞳眼,“师姐为何突然这般问?替师父考我么?” “同门之谊。” 羊眼的监舍听闻笑话般不信道:“隐寒师姐竟有念及情谊的一日,今天果真是个好日子。” 寒漪仙子瞥他:“我若不念及,你们有机会?” 大监舍捻一把手指长的须胡:“师姐说什么,隐山听不懂。” “不要碍到方壶山,这话,懂?” 她懒得啰嗦,道明界线。 “自然如师姐所愿的。” 哭诉的夫子走了,特意过来划名册的师姐也走了,莘学府“任劳任怨”的苦力监舍终于可以闩起大门,做自己的事,例如将名册上那个刚划了斜线的三字名姓在心里盘算 分卷阅读48 了一遍又一遍,再例如于灯案之后的空地,从连在鞋底的身影里召唤出不属于他的畸体阴影。 咽下一口香茗,山羊元身的高深修为者叹讽道:“龙族寿万,焉明蟪蛄之岁短……” 那似从邪恶中分裂成生的阴影完全现身,它临时的主人吩咐:“滕子午、遥山滕氏,查!” 第24章 百里遥觉得寒漪仙子变得有些不同,何等的不同,大约是深不可测的冰川雪山融化为深不可测的汪洋瀚海的差异,本质没有变化,高人仍是高人,冷傲也仍是冷傲。 这样细细对比起来,百里遥又怀疑这不同是她的错觉,兴许处得久变得熟悉了些,所以才有了冰块似的寒漪仙子也会融化的误判……可实在容易让人误判啊,寒漪仙主动询问他人过往这种稀奇事,纵仅偶尔发生,纵该惜字如金的还是惜字如金,业已足够令人诧愕。 “何故寻我助你解咒?” 通常,被求助的人接到求助后,第一个问的就该是这个,一年的时光都将过去,不平常的寒漪仙子终于问出了这个通常的初始问题。 百里遥避轻就重:“因闻仙子咒术天下无双,慕名而来。” 第一天资当然不是一句话就糊弄得过去,她要准确的答案:“无人指引?” “有的……” 百里遥顿了顿,犹豫是否将万魔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出,可若是道出,那便是堵了退路,正道磊落的仙学,绝容不得一个万魔窟找来的麻烦。 佳冶之姿的美人倚着木椅靠背,一手松置在平放的大腿部位,一臂搭着椅扶,脂白的手并指顺着皓腕薄袖的方向垂至腰下的裙纱。腿上覆盖的外层叠纱不经意地被粉润的指甲划出几道条褶,无风来将它们抚平。因屋内无风,佳人所着的轻纱仙裙便不会凭风飘扬,沉寂,配上绝丽的容颜,她不该是散仙,应为寐目的王。 仙人衣着讲究风引轻盈,缥缈雅致,百里遥忽觉眼前的仙子不似仙子的风骨,更无邪无正,更引人惶恐。 被问的人迟迟不语周详,寒漪仙子睁眼,眸中的暗潮伏涌,低着头的年轻姑娘看不到,只听到座上传来的简短问题:“谁?” “具体不知是谁,她常以烟雾形态现身……弟子只在最后被送出山洞前,见她化为女子的轮廓。” 百里遥斟酌再三,说出捕捉入眼的零星特征。 听闻回答的仙子除了换了个姿态外,再没有特别的反应,切换话题如变换坐姿般随意,难得地长话指点洗耳恭听的弟子:“共生咒混淆承咒者身体状况的好坏,支撑你的身体如常是利,使你摸不准正确的心境更上一层是弊。你当已发现,养元书可助强健体魄的同时亦有增长修为的效用,修为体魄相辅相成,修为不进则身虚,反之亦然。以修为作体魄真况的参考来分析,急功近利的心态致你修为进增缓慢。” 龙潇不以为急功近利属错误心态,这世上真正做得到不急功近利的约只有喜善天的出世佛陀。这个明阳少君用六迦楼罗匠为代价塞来的便宜弟子,小小年纪中了共生咒后仍能百折不挠地找她解咒,已算很知轻重分寸。 依照修炼时的习惯,可看得出,她从前的天分与修为在同龄中必为翘楚。世上翘楚与天才多数狂傲,龙潇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过,无论何人被废尽修为、断尽经脉,甚至种下奇巧佶屈的共生稀咒,恐怕都极难调整得如这孩子般淡然,单维持表面的恬淡便足够艰难。 被说中急功近利的心事,百里遥有些讪讪,片刻后,想通不如干脆让脸皮再厚几寸的姑娘破罐子破摔地问:“仙子是否有急功近利之法?” “没有。”龙潇颇意外她的直接询问,食指到小指的四指在椅旁的高案上轮番叩了一个来回,“你的体魄暂时无法,不过心态……” 说着说着没了声,若不是叩着的四根指头敲点,美人阖目的模样十足地像是入了眠。 百里遥安静期待,她知寒漪仙正在思考。 “将放年假,按惯例,弟子可外出修学,你也去。” “仙子!”外出修学便要离开仙学,离开仙学意味着随时可能遇上危险,百里遥急道,“弟子可……可否不去?” “急着修炼?”龙潇抬眸望她,“总不差那几天。你的资质不同往昔,与其煎熬不得法,不若出去散心,或许有不寻常的际遇。” 百里遥犹豫几瞬,思索寒漪仙子说到这份上,她再赖着便是不识抬举了:“是。” “修学可单人亦可组队,以你的状况,落单显然危险。” 龙潇右手的食指稍动,矮杯中清澈的茶水团圆为珠,透明无暇的水化晶石珠子落于百里遥伸出的手心。 她言指琉璃珠:“若有险,捏碎它,无论何方,我自去救你。” 寒漪仙子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冷淡,听闻她会赴唤相救,百里遥受宠若惊,连忙握住琉璃珠搭手躬拜:“仙子有心!多谢仙子!” 听闻一句“有心”的恭维,寻常无多余情感的眼中终多了一丝自我讥诮之意,龙潇道 分卷阅读49 :“过奖。” ———— “欸?”门响的动静惊动正在室外回廊练习新学的控风之术的釉冉挑头看向寝内,见是同寝,讶然道,“今日太阳未落呢,你怎回得这么早?” “仙子说我……”精进缓慢四个字堵在喉咙里吐不出,百里遥深感挫败,在她近千岁的生涯中,从未体会过修炼不得心而精进迟缓的滋味,如今尝了个透,“仙子说我需要一些际遇,让我加入修学的队伍。” “这样啊。”釉冉收势进屋,“要不然你和我还有严宵组队?” 熟人同队总是好的,百里遥点头问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还未决定。”釉冉怕自己漏了关键,提起前提,“你看过通示单了么?” 百里遥摇头。 每楼寝庐大门前左旁显眼的位置都高高树立一块不小的通示牌,学内一旦有新的通示便直接更换通示牌上张贴的栏目。开课休课的间隙是寝庐通道上弟子人流最盛的时段,每每那时,通示牌前都挤满了阅览查看消息的弟子,尤其清早中午与傍晚弟子们往返寝庐的大休息时间。 她今日回来得巧,正赶上傍晚休课,因回来的路上沮丧苦恼,便没有闲余的心情往人多的地方凑。 “通示中供选的地方有昆仑、长白、碧海、东西海、释业城,还有……嘶——”复述通示内容的釉冉转着眼珠子晃了晃脑袋,左右手六根手指竖着再数不下去,放弃地抱歉道,“一共十处来着,还有四处我忘了。” “无碍。”百里遥安慰她,“你们准备去哪里?” “我和严宵盘算着去碧海仙域,你也知道,我们都是昆仑来的,反正修学结束后也可以回家,所以不去昆仑了,长白是山,我们自小在山上长大,山上有的都玩遍了,所以倾向去海域。” 百里遥被同寝的道理绕晕:“莘学不是在海岛上?” 釉冉以为不然:“莘学在海岛上不错,可岛周的海暗沉沉的又不好看,况且修学就应往远处见识嘛,碧海和西海都挺远,当然,东海也远。” 百里遥笑道:“看来你们是真的喜欢海。” 釉冉惆怅地顺了顺头发,顺下两根掉落的发丝,心痛道:“哎哟,我更乐意去释业城啊,可释业城谁都想去——你是不知道,先前我挤在通示栏下的人堆里,几乎所有人都对着释业城感叹过,我就寻思我们肯定拿不到修学释业城的名额。” “啊……这样。”百里遥搜索出脑内储备的关于碧海的认知,“《海洲记》有录,碧海在扶桑,海水澄碧不咸苦,故其景美不胜收。” 作为淡水生根的植株,其实并不喜欢海子的咸涩与腥熏,但碧海供奉着她想去参见一回的神明,那位太古世神秘的海洋神灵,传说即便是至高之神也不免为之倾心的美艳威仪的末位主神。 她想去奉神的海庙中询问,问为什么,子午莲百里氏一族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神灵的诅咒? 即便无人回答。 这些话一个字也不能与釉冉说明,昆仑山境信奉的是预未与疫病之神,在信仰他神的人前提起另一尊神是属失礼,她只能借观赏美景之由表示赞同的态度:“我亦赞成选择碧海。” “可以!”釉冉击掌定音,拿起梳子梳了梳并不乱的直发,“这会儿饭堂的人应不多了,我要去吃饭,你去么?” 百里遥言说不去。 釉冉放下木梳:“那我直接和严宵说确定去碧海了。” “嗯。” ———— “你也去?”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离得很近,耳尖甚至还能感觉到暖热的气息。百里遥抬头,果不其然是丹期。 两人离得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浅浅的呼吸,听着呼吸的节奏,她不自禁地猜度他约是方练习完身武,因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运功后出散的薄薄余热,身体的微热烘渲出清宜的淡香。 丹穴多仙木嘉果,羽族爱食花果蜜酿,对于已辟谷的羽族修炼者而言,用木果与花叶萃取的精华炼制熏衣香乃是种依托慰藉和时审流行,因而羽凤的身上便时常染带着丹穴特有的香料气味,似红橘清新,再微量地揉入纯茶的干苦香气。 很好闻,不刻意,却又勾得近身的人心脏怦怦跳。 “嗯。” 百里遥自省本心地默默挪开几步,试图从他与通示牌的立杆之间移出,隐约而好闻的木果气息容易叫她沉沦。 丹期比她高了近一个头,女孩儿挪了两个碎步而空出的距离便正好方便他稍稍弯腰,几与她的视线水平地对视:“决定去哪里了?” 凤凰栖于香梧桐木,日子久了,他的发端便浸润有香梧桐的和煦,风吹来,刚稳下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加速。对上凤鸟疑问的双眼,脑子一个不清醒,嘴上便没把持地交代了决定:“碧海。” 丹期默然,直起腰板,目光从百里遥晕乎乎的茫然表情转至通示栏的白纸黑字。 修学的地点每年都有变动,碧海的太古神宫十几年前开放过一次,那时 分卷阅读50 候他和畅泽便已去过。海族以海灵之神为奉为尊,他记得那一年许多海族的弟子为了得到前往碧海的名额使尽解数,畅泽抢到名额之后甚至感动得湿了眼眶,不住叨叨终于可以前往太古神宫一瞻神明圣容。 碧海仙域空旷,唯太古神庙有点意思,丹期猜问:“你打算见拜太古海神?” “算是。”百里遥不否认。 丹期不太明白她一介天界华族之后为什么将碧海作为第一选择,抛枝引诱道:“释业城不好?” 百里遥用上釉冉的说辞:“本是考虑过释业城,但它不是最优选,同寝说报名前往释业城的人太多,是以我们敲定了碧海。” “碧海隔些年便会开,但释业城今年首次对仙学弟子开放,以后不定会再有这样方便的好机会,如此,你也不报?”丹期再接再厉,“可以试试,说不定能报上。” “这……” 百里遥犹豫起来,方才在寝内,听釉冉透露的意思也是更想去释业城,只是没有信心得到名额。 丹期摆出底牌:“我们的队伍准备去释业城,还有几个空额,你……和你的同寝愿意加入么?” 说是队伍,其实也就他和畅泽二人,督学成员拿到优先的名额并不难。 他这么一说,百里遥反不大想加入了,否则又得给他添麻烦,欠人太多,便没法还了。明拒并不礼貌,她只好暗道抱歉地以同寝为由,婉拒道:“可我同寝已与别人说好。” 觉得离达成让面前的姑娘和自己一同修学的目标不远的青年按捺住雀跃的心绪,问道:“一共几人?” “我们?我,我的同寝釉冉,还有釉冉的熟识严宵,一共三个……不,或许还有严宵的同寝。” 多多益善,百里遥天真地以为她可以凭人数的优势劝退明阳少君纳人入队的打算。 “什么肖……”丹期记性牢靠地忆起开学点名册时坐在百里遥斜后方的人,重点偏误,“男弟子?两个男弟子?” 百里遥点头。 果不其然。 丹期抿了抿薄唇,不悦道:“你,加入我们队,释业城的名额定不少你,你的同寝和她的相识若改变主意亦非不可。” “这不好罢。” 饭前才和釉冉说定了碧海,饭后便改口去释业城,这听起来十分像她行了走后门的行径,又十分像她是个善变无信的人, 丹期的不爽几乎明晃晃地刻在脸上:“有何不好?” “那……我回去问问。”百里遥不想惹他不悦,更没有立场推脱他的好意邀请,模棱地应下后话回当下,“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女弟子的寝庐底下,她害怕听到什么特意等在此处之类的回答。 纵然每日都会在这个时候离得远远地目送她回寝,丹期也没那个脸皮宣之于口,将红了脸色隐藏在渐暗的天色下,结巴道:“就……路过,路过而已。” 百里遥配合地给了台阶,掩饰地笑笑:“好巧。” 釉冉回寝,未待百里遥开口,釉冉先难为道:“子午,我同严宵说去碧海时他的同寝也在,他同寝相告,预计会有许多海族的弟子选择报往碧海,我们不定抢得到名额。” 每一处修学地点的名额有限,抢不到名额便得自己出钱,一般即便家产颇丰的弟子也想占到仙学给的名额,不为便宜,而是仙学提供的地方多是寻常不会对外开放的胜地,钱权兼并也进不得。 “正好……” 同寝没有如想象中讲道无碍,意外得釉冉微微睁大了眼等待下文。 “有位相熟的师兄,他说可以让你、我还有严宵进入他在的组队,去释业城。” 丢了芝麻捡到西瓜的釉冉大喜过望:“那就去啊,释业城诶,要说碧海仙域第二抢手的话,释业城就是大家都想去的了!你那位师兄确定我们都能拿到名额?” 百里遥笃定:“他言出必行。” “哦唷——”同寝的话一听便护得很,又信任得很,釉冉促狭,“话说回来,你同那位师兄怎么回事啊?” “相熟罢了,没有别的。” 就算以前有,现在也没有了。 百里遥不想提及旁的,挣扎道:“严宵的寝友怎么办?” 她热切地盼望那位同窗可以执着于和严宵一队,那她便有回绝丹期的理由了。 “严宵寝友选定了太白,因为争太白山名额的人较少。”釉冉不上当,“莫偏题,就说你的那位师兄是何名、可有姓,还有你们怎么回事,怎么吃了顿饭的功夫我和严宵就能沾着你的光去释业城了?” 回绝的希望落空之余,百里遥不敢揽功,匆忙否定同寝的后一个疑问:“不是沾我的光,是我们都沾了师兄的光。” “啧,避而不谈啊,卖关子啊。”釉冉露出一脸狎侮笑意,毫不气馁道,“你不愿说便罢了,反正修学前组队准备的时候都能见着,到时候你便再藏不住那位师兄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百里遥扶额,不是她卖关子,只是按釉 分卷阅读51 冉刨根问底的个性,要是现在提起丹期一个字,恐怕她的家底儿都能被扒得不剩。 第25章 “释业城?” 寒漪仙子的处变不惊第一次有了裂隙,连语末都明显地升了调。 不过相告选定的修学地点而已,百里遥不知自己哪里说得不对了,竟激起寒漪仙子不同以往的反应,谈话中的一点点诧异由其他任何人表现都属平常,唯独出现在寒漪仙脸上,会突兀得很不寻常。 她忐忑道:“弟子请问,是有何不妥么?” “无有不妥,运命,无不妥之说。”提及释业城之后,寒漪仙的话反常地稍多起来,“你寻来此地,不正因为……” 因为什么? 百里遥疑惑这位高人知道了什么,却未再闻言。 自椅中起身,捉摸不透的近神者走向年轻的弟子。不大的草舍厅堂中,二人的间距其实相近,她的一步一伐却似行过了沧海桑田的变迁漫长,不计几何时,才到达半步之遥的近处。 百里遥微微抬起了头,视线压抑地垂低着,余光恰齐半步远的美人的平肩。肩下的流纱动了,微凉的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于是她的眼眸也无意识地跟着挑起。 芙蓉小仙看到了两珠清透的色彩。 渭川曾见竹青青,和雨和烟画杳冥——这一句,是龙女双瞳的描摹,清而远,不可测。 苍青的蛊惑映入妍秀小仙的双眼,仿佛被蛊惑的人眼中也有了幽远的深意。 一朵凭空现影的盛放白昙交至百里遥手中。 惑使的最后,龙女对视着芙蓉仙睁然而失去自识的妙目眼瞳,轻道:“将它,放入幻湖。” 靠近幻湖之前,施受令咒者不会记起言惑之令,令咒亦不会浮留一丝痕迹。一无所知的弟子退出草堂,没有注意到草堂主人右袖里的微动。 细微的动静顺着拇指蜿蜒攀游,缓慢地探出一条镯子粗细的小龙。 方探出头角的玄龙被龙女的指尖阻回袖中。她举起右手,袖角滑落,玄龙凝化,半截龙鳞栩栩雕琢的玄玉纹镯沿袖露现。 敞开的褐旧木门外照入昼亮,灿晖暖晴,右手伸张的五指却断续阻隔了明彻,在美人冷脂的面肤上投映下细长叠伏的阴影。阴影之旁,光明罩笼,苍青的瞳圆内圈泛出和光耀尘的琥珀深棕。 “神祇啊……”除了言语的主人,再无谁听得到,“因果促使着我们……再见……” ———— “子午,是他么?” 弟子来往的蓬莱憩园内,釉冉低声示向不远处碰过几面的眼熟师兄,问出这几日来一直牵肠挂肚的好奇。 督学的“特权”弟子们都心知肚明,能确保拿得到去释业城的名额的,除了督学组的人,釉冉再想不到其他可能。她对自己指代的这位师兄有印象,正是督学的不错。 百里遥不明置可否,指着一个不曾见过的秀气到形容为漂亮也不过分的少年,绕弯作答:“你怎不干脆说是他?” “他与我们同级啊。”釉冉也不好糊弄,“你很久不与我们同课了,应当不知后来底夫子课上的事,他是我们的同级,施起高深术法来可厉害了……” 意识到可能会勾起同寝关于深修术法课的不好回忆,釉冉连忙关住话头。 “怎么了?” 百里遥明白釉冉的顾虑,但她自己其实没有将那事放在心上,遇到她这种弟子,夫子焦躁些是情理之中,这也未尝不是负责任的体现,至于非自找不痛快的余通礼,她已经修理过了,便不会耿耿于怀。 “没什么。” 同寝的台阶给得自然,釉冉顺坡而下,说回当下,“我记得他叫云秦,长得俊生,师姐和同级的女弟子中,许多人喜欢他呢。” “那他不就很忙?” 以百里遥的经验,年轻的异性之间心生好感,互投书信什么的是最常见的手段途径。 “忙?为什么忙?” 釉冉想不通。 同寝的疑惑使百里遥不禁怀疑起自己对同龄段的青年们的恋爱套路的认知:“不会收到许多信笺帕子之类的东西么?处理起来应当颇为麻烦罢?” “不会啊,学府有规矩,新弟子不允许私窃传情,也不允许学龄较长的弟子带坏新弟子。” “都这么听话?” 百里遥自然知晓这条学规,正因知晓而顿生惭愧。她自以为已经很听话了,自以为听话的她当年尚且背着长辈叛逆过一段,没想到一府仙学的弟子却个个老实。看来是她高看了自己,大家竟都比她自觉。 “不是听话,是不敢。”釉冉享受于传播讨论他人流言往事的满足表情再现,“这个还要‘归功’给明阳少君。” “他检举了别人?” 百里遥觉得以她对丹期的了解,明阳少君不至于这么无聊,但要换种问法问他是不是在新入学时和哪个女弟子生了情愫,她更说不出口。 “不是检举别人,是明阳少君检举了 分卷阅读52 自己。” 百里遥没听说过这种操作,意外之余示意釉冉继续。 “啧,”釉冉摇头唏嘘,“所以说凤凰族都有点清高傲物的毛病——有位师姐递给明阳少君一封写了情诗的彩笺,明阳少君以为是什么广而告之的宣传纸册,当场接下打开阅读,看完后将笺纸对折……” 釉冉讲述得绘声绘色,甚至演起即兴模仿,想象着明阳少君的语气将百里遥当成故事里的师姐,做出总结陈词的称赞:“师姐的诗写得不错。” “嗯?” 叙述听到此处,除了疑惑和不能外显的酸楚苦涩,百里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到这里,你也觉得明阳少君他接受那位师姐的心意了罢,当时在场的围观者也几乎都如此以为。”釉冉收敛表演欲,做回自己,竖起食指晃了晃,“非也,人家少君转头就带着倾慕的诗信去了律正先生处。那位勇敢的师姐,在碎了芳心的同时,还要被罚抄三百遍弟子守规,一月之内交上。” “啧啧啧,”故事结束,釉冉难忍加倍的唏嘘,悲哀道,“太丢脸、太凄惨了!弟子守规那么长,一月内来上三百遍,不用休息了。” “你说的这个版本是子级弟子间新改编的么?我怎么没听说过?丹期其实在收到信笺后还说了别的,你们听说过没?” 忽然有人疑问三连地插入话题,釉冉和百里遥皆吓得一颤。百里遥回头一看,正是那位被釉冉指认而实则她见都没见过的师兄。 羽族胆小易受惊吓,釉冉的反应略大:“师兄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呢?” 畅泽客气地致歉:“抱歉,实在是耳力太好。”说着便近了前,“你是滕子午师妹?初次见面,我是丹期的同寝畅泽。” 百里遥摸不清眼前师兄的意图,也不问他怎么认识她的,只礼貌地笑笑,“师兄。” 釉冉没了讲私话的心,纵使她好奇凤凰少君当时还说了什么,也不好真的大咧咧地打听,跟着百里遥从善如流地恭敬问候:“师兄好。” 百里遥和釉冉差不离前后一致地回礼之后,三人间的气氛陷入僵静,谁都没了话。 釉冉安静是因她奇怪着这位名为畅泽的师兄怎么自我介绍还得靠同寝长脸,反应过来后,不可置信地愣愣看向自己的同寝,打破沉寂:“莫非……” 一时被自己的天才联想惊住,釉冉莫非了半天也没莫非出后文。 畅泽笑眯眯地承接:“丹期一会儿便来了。” 想法得到印证,下巴掉得几乎可以往嘴里装鸡蛋的釉冉对师兄畅泽尴尴尬尬地干笑一声,自以为偷偷摸摸地将百里遥拉去一旁,窃窃私语:“你怎么不早说?还瞒着!” 釉冉反应有些大,百里遥笑得不比她好看:“抱歉。” 釉冉再跳脱,到底也是个心细的女子,恐怕逾越地问证:“不便说么?” “谈不上不便,仅是单纯的相熟而已,特意说了反倒……” 百里遥点到即止。 釉冉抿住嘴郑重地点头:“我知道了。” “不要多想啊。” 面对同寝一副想象过多的表情,百里遥哭笑不得,说多是错,只盼釉冉四飞的遐想可以就此打住。 百里遥当然不知道釉冉脑中已然勾勒了一场年少情切而不能成全的大戏,幸好同队的其他人很快到齐,这才收住了她腾飞的思绪。 随意到只需报个名姓的自我介绍环节结束后,剩下选领队一事,最终,领队之职落在颇不认生的畅泽肩上,丹期、云秦、滕子午、釉冉、严宵,剩下的五个名姓填入纸上成员录名一栏,修学前的组队准备便算结束。 从组队准备的开始到结束,丹期一眼都没有多看向百里遥。没被多瞧的百里遥没有表现出异样,反倒是釉冉大失所望,痛心同寝和明阳少君的关系似乎真无特别,这实不能满足她一颗雀跃八卦的心。 送完组队记名单回到寝庐,畅泽笑着调侃:“你是否太刻意疏远了些?” 丹期觉得必要:“来往闲杂人等太多。” “哟,凤凰少君也怕被罚抄守规?” 畅泽永远记得当年那位可怜的师姐众目睽睽之下剖白芳心的壮举,听说最后被罚抄守规熬到眼睛都红了。 “她会难堪,说不定还会因此不理我。” 他了解百里遥恬静安适的性格,她并不喜欢受人瞩目。小不忍则乱大盘,若今日在外人面前弄得她生他的气便太不划算了,修学时间挺长,有的是机会好好相处,他才不会干因小失大的蠢事。 “那你表现得看上一眼都嫌多似的,就不怕人家因这个误会你忽略她了而不理你?” “你信不信在今日之前,她甚至没有告诉过别人她认识我。” “得,我信了。” 按当时那叫釉冉的师妹的反应,确实应是初次知道,没有过心上人的畅泽小仙蓦地同情起同寝的一腔赤诚与卑微。 丹期不想再继续提及往心上戳刀子的心酸,问起同队唯一一个未听说过的人:“那 分卷阅读53 个叫云秦的子级弟子,是自己加入的,还是划分来的?” “他啊,我让他来的。他和聚星阁的馆正相熟,我去聚星阁的次数多了便也和他成了点头之交。”畅泽挥着手,道出拉入云秦的一举两得的好处,“左右缺一个人才能成队,多一个谁都不熟的人反倒不便,这般不是你熟就是我熟的,沟通起来方便也更好凝聚。而且,听说他颇熟悉中地之境,修学的时候也算有个向导。” 同寝析出利弊,丹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26章 作为一项对弟子来说是福利,对仙学来说是折磨,而为了弟子们的学业丰富性可以但没必要废除的活动,莘学一贯十分重视一年一度的修学游历。安全方面,汲取过往的各种教训,仙学的意外避免措施越来越健全,今朝头一次,连弟子们去往修学地的坐骑也人手一匹地安排妥了,比往年的御剑飞行更增安全性和效率性。 畅泽抚着吉良仙驹的长额,颇意外今次莘学花了大把钱的周全,借铁蹬助力翻身跨上白鬃宝马,抽出腰间别的一把轻巧型的油纸竹骨伞。忽略小伞别致的物种本质,被担得上称道一句“翩翩佳公子”的西蛟小王爷执着,倒翻似一把装风流附风雅的折扇。 畅泽勒转辔头调转方向去寻丹期,想同他赞叹赞叹学府今回的万全,却发现同寝正忙碌专注于盯着子午莲师妹,蓄势待发的架势一瞧便知若人家上不去马,他便立即自告奋勇地英雄助美。 畅泽拉缰控马的动作稍了稍,还是厚着脸皮催动马蹄嗒嗒四响,与丹期的骊驹并作一排,小声侃道:“看给咱们丹期师兄担心的,人家总不至于柔弱到马鞍都上不去罢。” 话音落,便见那厢的师妹娴熟地飞身上马,稳稳坐正,英姿利落之余伸手拍了拍赤骑被毛光泽的颈项。 “身手不错。”畅泽感叹的同时发现同寝竟显出些失去表现机会的失落,转笔似地着转着伞束摇了摇头,捂住一边的腮帮子吸气嫌道,“我还是离您远些罢。” ———— 蓬莱的山腰雾霭绕缭,凉秋淡日,借初阳的薄光,海上峰谷并不潮粘,仙气升腾的爽沁云烟弥笼了层楼叠榭,渲染着府筑外围的空处。 双翼吉良的临时主人们就位完毕,最高的哨台上木哨声扬,弟子们催了坐骑,吉良展翅,纷纭地起飞上空。 担着领队的责任,畅泽甩袖唱道:“出发——跟紧!” 不止他一个,四下时不时传来其他队伍领队的洪声嘱咐,这是负责修学游旅的律正训诫领队们时特地强调的。 初出仙学内围,因人马众多,须严格队形,出了三神山外,波澜海阔,成群的学子们才可分道而行。 去往释业城的约有一百余人,连马带人近三百号,仙驹们拍挥鹰雕长翅一般的纯洁羽翼,二十余个组队的成群出行亦算得上浩荡。远了连绵的三座主峰后,队伍之间逐渐松散,旁队队员之间的欢声笑语时时传来,勾得畅泽摸不着头脑地疑惑自己这一队的默然。 淼淼沧海之上,约只有他们这一队还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原始的队形直列行进。是因为别的队伍都是同级弟子所组?还是他这一队的队员之间关系陌生? 忧心团队修学旅途中氛围不够融洽的畅泽控马侧拐出列,想找同寝商量商量,是不是他们两个压抑着师弟师妹了,导致人家不太能放松。 才调头,后方的云秦便眼尖手快地拉绳将跟上,畅泽连忙抬手示意:“不必跟着我,你们依旧直行。” 云秦点头,畅泽松了口气,六匹马之间隔得近,若谁反应不及,连环地撞起来可不得了。 忧心忡忡的领队飞到丹期一侧,询问道:“你要不要到前面去?” 出发前商量的是丹期飞在最后一个,防止子级的师弟师妹掉队。 “为何?” 丹期以为队尾不错,虽然他前一个是严宵,严宵前面是百里遥的同寝釉冉,再往前才是百里遥,但好在他身处队列最后,稍稍歪出点角度就能看到她,还没有人知道,简直得天独厚。 畅泽就猜到同寝没有心思观察别的组如何,为了不让自己带的队伍格格不入而苦口婆心:“你看看别的队,人家都有说有笑——呐呐,那里的还在唱歌,你再看看我们。” “知道了。”丹期超过畅泽上前,爽快地丢下一句,“我们换。” “诶?” 同寝溜得飞快,畅泽无奈吞下疑问,合起的伞尖蹭了蹭臂膀,没能理清光他们俩对换位置可以起到什么作用。 队后愣神的功夫,丹期已超至队伍前端,与原在最先的云秦擦身过时,特特留意了一眼。 云秦感受到来自师兄转瞬即逝的“友爱”注视,礼貌地朝丹期问好:“师兄。” 约一刻后,由丹期减速带领的队伍渐渐从最前的几队之中落后到大队中部,再落到最后部的最外围。 掉队的过程中,不少女弟子投来或艳羡或审视的目光,亦不乏男弟子的侧目。畅泽作为一个和谁都能自来熟但其实并不爱置 分卷阅读54 身人群的矛盾体,倍感煎熬,幸好在被百来双眼睛的注目礼洗礼之后,他们缩入了大队最后的角落,终于再无各式各样的目光投来。 他原摸不清在前头清清静静地待得好好的丹期领着队伍降速落后意欲何为,直到目睹子午莲师妹被某人引到自己身后的全程,才揣明了这位少君的心思。 您算盘打得挺精。 畅泽挑了挑眉,自觉地回避,驭马向前。 说来奇怪,那名为釉冉的师妹应与严宵师弟熟得不能再熟,然今次二人却全无交流,分明上次见时二人还表现得亲近。 无聊的师兄决定没事找事,沟通沟通同队修学之谊:“师妹是第一次参加修学游历?” 釉冉被点到,收回朝后望着同寝的关切目光:“啊?是!” 釉冉原本话多活泼,因同严宵吵了嘴,心里堵着一堆话,刚欲和同寝诉说,她却被人撩了走,又只好眼巴巴地将话憋回肚中。此时有位看起来可以说上话的和蔼师兄与她聊上几句正合心意。尤惦记着旬日前的那句话,她抓住机会便发问:“师兄,丹期师兄收到写了情诗的信笺后还说了什么啊?” 畅泽逗小姑娘地吊着她的胃口卖关子:“我想想啊……” “呀!”打听有望,釉冉等不及道,“师兄请快些说!” “咳!”后方的严宵清一嗓子,没眼色地非要挤入,“不知师兄说何趣事,师弟可否也听一听?” 釉冉飞他一记白,吐出一字:“嘁!” 畅泽见他再不走便要被强硬挤开的架势,心酸地窃喟自己孑然的同时朝严宵笑了笑,做个老好人:“无非是女孩儿起得上兴趣的闲谈了,我不擅说这些,师弟不妨细细问问釉冉师妹。” 再次回归队伍前方,看到云秦神色严肃地将手搭在眉上朝前看,他关心道:“怎么了?” 金应龙的元身,西蛟的真相之眼叫他初在聚星阁见到人时便察了真切。畅泽倏然觉得自己也赶了回趋势,加入了王子皇嗣们入仙学求学的潮流。因对方显而易见的是应龙皇裔,他便须得对她客气些,既得客气又不能太过热情。 云秦放下手,微侧首道:“师兄可曾察觉这一路的雾气过浓?” “这是往年都有的,仙雾驱妖邪,好保障弟子们出行无虞。” 云秦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分明还感应到什么,待放出灵识搜查,却又不能准确探查了。忐忑之余瞥到畅泽手上颇有存在感的伞束,脱口问道:“外出时带伞是西海蛟族的习惯?” 一句话触醒脑海中堂兄对这位漂亮得过分的师弟念念不忘的记忆,畅泽顿觉不好,拐着弯打探:“你还认识除我之外的西蛟族人?不对不对,你知我是蛟族?” “师兄名畅泽,我旧时结识过师兄的堂兄畅游。”云秦莫名于畅泽答非所问的跳脱和傻问,分明只在性别上用了小姨的幻改之咒,西蛟之族应当一眼便能看破她的元身才对,“师兄看不出我的元身?” “啊啊,原来如此,我自然是看得出的,哈哈哈……”畅泽咧嘴干笑,尽量绕过方才的尴尬,浑未在意到话里的前言不搭后语,“海族离不得水太久,不然我也不会选择建在海岛上的莘学进修学业,这飞马在天的,着实很容易晒到,除了落雨,天上也遇不到活水,所以拿把海族特制的伞好遮阳,这会儿太阳不大不需要,兴许……” 听完畅泽絮叨完一长段的云秦清冷到有些孤静的面上难得蕴了丝淡笑:“师兄与畅游少主果然是同出王蛟一脉的,笑起来极像。” 畅泽笑得更干了:“师弟连我堂兄他笑起来是何模样都观察过啊,哈哈哈,看来你们很熟啊,哈哈哈哈……” 同寝正处于堂兄他未来该如何是好、西海的王后可不可以性别为男的煎熬忧虑中,丹期却舒服地享受着和心上姑娘相处的时光:“在寒漪仙处修习得如何?” 百里遥失落摇头:“不如何,进展有些慢,所以被放出来散心。” 丹期自省:“璞元丹效果不好?” 提及璞元丹,便又想起开学时那些算不上愉悦的事,垂下头盯着手中的革缰:“仙子说我暂时不适合吃,否则适得其反。” 虽是由他提起的话题,丹期却不能欢快地跨过璞元丹这个坎,自嘲道:“是我好心办坏事了。” “不是的!”百里遥生怕他误会,急解释道,“是我的问题,丹药难炼,辛苦你了……也幸好有你在,我才能有机会得到寒漪仙子指点。” “何必在意我帮了你,就算是朋友,也该如此的,不是么,百里小姐?” “小女与明阳少君惟友尔”——天帝问时,首将府如是答,如是之答,被引进了天界回绝丹穴求娶婚书的内容中。满轴帝书,这一句是丹期记得最清楚的。 物是人非的“百里小姐”四个字叫百里遥不禁意地捏紧了缰绳:“少君义气,肯鼎力相助,日后若幸得机会,百里定然全力相报。” “不必日后,你现在就可以用回答回报。”流风将百里遥的衣袖吹拂上丹期的手背,风中,丹期说,“告 分卷阅读55 诉我,为何你的经脉会乱成这般,又为何,跟着寒漪仙修了大半年,只恢复了两成修为?” “运命。” 她怎好多说,唯一词蔽之。 “什么?” “因为运命。”子午青莲并蒂而厄,共生而死的诅咒之命。 风拂了发,苍白的食指勾起贴到鼻峰的一缕发丝夹入耳后,泄出眼尾压抑的锋利和随着一遍再一遍重复的“运命”而生起的痛哀。 她多想大不敬地诘问碧海古神祠庙的那位神灵,为什么?为什么降诅咒于子午青莲一族?为什么应验诅咒的又是她?为什么一切都没有了,她的亲人、她的修为、她的骄傲……她所拥有的,都消失了。 第27章 外人原仅欠缺头绪地晓得百里府上的主人英远将军与紫苑夫人曾生过一段龃龉,结局是夫妻坼嫌因紫苑夫人的回天而修补,直到一个惊天的消息砸下,说紫苑夫人的元子被从凡世带回了府,谈客们的茶余饭后才七七八八地凑齐了一套首尾。 自然,住得起天界高门崇墉的华族们并不太需要吃饭,但不妨碍他们泡上壶茗茶论一论“邻里街坊”。关于百里府和仁晟府的结姻恩怨,华族们甚至不好听地大胆猜测过,紫苑夫人是被其夫在她孕后月内与鼯鼠族女子情媾之事气回的娘家。 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事都挖得出来的华族百贵,却没一个人听说过英远首将有儿子,这着实令群贵们大吃一惊,尤其是这个儿子还是首将府大小姐——准确说来应是二小姐的同胎兄长,兄妹俩同为紫苑夫人所出。对于此事,首将府给出的说法是当年紫苑夫人生了双胎,因下人的不力,万死难辞其咎地将长孙弄丢了。 首将府的解释才放出来,闲得慌的华族们便一骨碌地做完了填空,纷纷有一说一地补缺道述,于是一段完整的将府八卦新鲜出炉。 别的仙府可以不意男女,首将府却是不行。数万万年,哪怕帝族的历史中登位过屈指可数的几位女天帝,而惯常女子娇养的天界仙族却从未培养出一位真正能以一当百万夫莫开的女战将。倚靠打仗戍守的兵武之道维持氏族繁荣的首将府主人接受不了下一代顶梁柱预备役失踪的消息,一夕之间,那心机的鼯鼠钻了漏子爬上了主人的床,解语花似地“安慰”了主人的烦郁。至于正室紫苑夫人,青云直上做得天界一品上仙大官的仁晟大仙养出的掌上明珠,心性自然比寻常女仙高傲,容不下夫君的背叛,带着女儿回了遥山的娘家。直到后来遥山出现饕餮,差点中伤小千金,老将军忧心孙女,才废尽心思将儿媳并孙女劝回了天府。 至于怎么“劝”的,自不会只是动动嘴皮子,结合紫苑夫人回府前那鼯鼠女子被逐出首将府的情形,可见老首将是捧了大诚意的。另外,遥山乍现饕餮的突兀,个中可自由发挥的空间太多,有好事者细猜是那鼯鼠族的女子贪心不足地作死引了饕餮去遥山,这才触怒了将府真正的主人。 唏嘘的谈客们丝毫无有自己也是华族的自觉,兴致盎然地从首将府这一辈的恩怨中总结出了几条关要: 第一,首将家的男丁着紧。 第二,没有富贵命就不要钻营,哪怕给华族添了一女半子,该治你的时候没人心软。 第三,天帝赐婚肯定是为天恩,但不见得是好事。英远将军作为华族中拔尖的容貌佳公子,紫苑夫人作为天界实打实的第一美人,这样看起来金玉良配的好姻缘,闹到了那样僵的地步却因不好打天帝尊上的脸面而不能痛快和离,属实窝心。 旁人的茶余是旁人的茶余,百里氏的正系长孙回归,是首将府阖府欢庆的喜事,更是天帝记在心中的一桩紧要。因魔族集结,渐生动荡,百里氏即将又添一猛将,宵衣旰食旦夜忧虑的天帝脸上终于多了丝未来可期的欣慰,特召百里老首将一见。 “参见尊上!” 谒者引老首将入内殿,百里驳一如数万年前年轻气盛着重甲归见时,抱拳单膝,郑重参跪。 天帝在仙侍的扶助下打起精神,请老首将免礼入座,自叹弗如:“应龙寿命数十万,将军年高,孤竟不及将军精神。” “尊上过誉!臣终日朽于家府,尽废尽老,今面上躬,不敢望尊上烁采音容而见御案勤政,圣思齐天,德袤十维如昔,臣大愧啊!” 百里氏的将军们向来既精武又会说,百里驳的宝刀老未老尚不得知,不过显然的是嘴皮子依旧优秀。 “英骁将军一生为尘寰太平贡献,鞠躬尽瘁,应当安享天颐,今孤召将军来并非有教令。先闻将军长孙归府,是为祝贺。”顺便让老首将镇一镇他心里因魔族的蠢蠢欲动生出的慌。 “尊上体恤,臣为府中众下叩谢尊上!”百里驳离椅就是一拜,“孙儿归宗本是私下家事,尊上挂心,实百里氏之恩幸!” 天帝笑得亲蔼:“你那长孙今日怎不带来一同叫孤见见?” 百里驳这便通透至尊是在说客气话了,仙官传召时只说召见他一个,哪好还多此一举地擅带亲孙面谒,真带了就是吃相难看的冒进谋取之嫌,太 分卷阅读56 无华族风度。老首将忙表现担忧小辈露怯的姿态:“小子回天未满一旬,天界仪礼不懂三分,实恐惊扰至尊,故不敢贸然领来觐见。他日规矩学成,堪当大局时,老臣必先令其携麟威半兵符来谒尊上。” “好!” 天帝大悦,转而翻脸如翻书地敲打起宠妃龙湫吹的些关于首将府的枕风,“当年长孙失踪,为何瞒不报孤?竟至此前,孤都不曾听闻首将府子嗣失踪之传。” 至尊话里意责首将府欺上瞒下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不漏得他有些不爽。但再不爽也得讲理,不能直接治罪,毕竟是将府家事,正法里都没哪条规写丢了孩子得非让外人知晓。 戡乱以武,治世以文,百里驳盛年鼎气之期真刀真枪的大仗打得不多,和各道妖鬼仙族、庙堂华族动嘴皮子、提笔杆子打的纸上械斗的小仗倒不少。身经百战的人要是连上位者话里藏的意思都摸不准就完了,摸准至尊不悦情绪的百里老首将诚惶诚恐:“万求尊上恕臣愚钝!束下不力大意失嗣已为一罪,安敢再以家事劳上,堪扰圣心?故不敢报,恐受朝班笑话,恐叫尊上费心。” 天帝苍白着脸呵出一声:“百里啊百里,多少年了,你那死要面子的臭毛病还没改?这是你亲孙啊,索性是找着了,找不着叫孤如何是好?当年,孤赐婚英远与仁晟之女可是喜事,若反变离殇,孤可就里外不是人了。” “尊上训得是,承蒙神皇光佑与尊上圣护,今臣府阖家团圆,安平康乐,只专为尊上分忧,旁无他愁。” “如此甚好。”要的就是这样专心为他戍守出将的百里氏,天帝放下心来,另提一事,“新锐榜争近矣,百里氏可安排好了派哪位年少豪杰参加?” 百里驳道出一早定下的决定:“臣孙女百里遥已递名。” 前几句听百里驳言说什么不敢贸然,有正在紧锣密鼓教导长孙之意,便以为这五百年一回的新锐争榜约看不到百里家的年轻人才了,结果是百里氏的女孩儿参争,印象中女子柔弱的天帝难免意外:“哦,她自己递的名?” “回尊上,”老将军端一副肃正并自豪的长辈做派,“正是。” “好好好,将门出虎女!”至尊大悦,对这“将门虎女”留了意,“百里遥,好!好!若你这孙女榜前有名,孤定重赏!” 一句“重赏”正中百里驳下怀,百里氏贪的不是赏,而是一个日后可延伸出无限可能的“重”字。 老首将抑着笑,隆郑叩恩:“谢尊上!” 第28章 新锐开幕,望台远眺,独尊的天帝稳坐鳞翅金龙位,半眯着眼听台下恭立的侍官奉读天旨。 次妃龙湫坐于天帝旁雕镂的沉木大椅,捏竖着手中堪可遮面的长柄小团扇,露出一双红妆精致的媚眼并尾尖撩人的黛眉。轻圆的扇面后头藏着诱润的朱唇,以台下众人必望不清的幅度略向后倾,启合红唇悄问身后的仙婢:“哪个是紫苑夫人的女儿?” 受问的仙婢连忙逡巡一圈,在诸多梳扎妥帖且黑黝黝的少年颅顶中,以一条紫染的丝绸发带为判断依据锁定了首将府的千金。婢子屈膝微躬,恭敬小心地回禀主子:“回娘娘,紫苑夫人之女是挨中道右一排第六个,紫缯束发的那位小姐。” 少女净容若英,似烂漫山野中未被刻意修剪过却开得羞柔的清纯之花,将女儿家这个年纪的秀美展示得淋漓完全。 龙湫移目至她耳后,端详到少女束发紫带垂下的末端略宽,宽带末中精致地刺绣了首将府的莲章,唇角意味地动了动,作评道:“原来长得这副模样,略似其母,更惹怜三分……”只不知道这般柔弱的女孩儿能不能在新锐榜争中搏得一席之地,为她日后的婚姻获取个好筹码。 身在高宫,就算确保隔墙无耳,龙湫也习惯性地只说了前一半的见评,后一半的轻疑和盘算闷在心里无声地过给自己听了。 世上婚姻,无论何道何界,律法上规制的都是一夫一妻,至于多妾不多妾,外宠不外宠,律法上只要没有明文规定的,大家各凭本事收纳。六道至尊昊天圣帝的本钱最厚,便可以拥有全天下都异议不起的大规模后宫。九重天神嗣天帝的本钱权势源远流长,九重天后宫的规制便也源远流长,自太古中期渐渐延续演变至今。 宫规关于帝婚的矩制中,一夫一妻仍是基本,天后是写入天家族谱的元妻,独一位之下列妃位,位分三等:大妃二、次妃四、下妃六,妃位之下限宫夫人十位,分上夫人五位,下夫人五位。 帝后宫的宫夫人与嫁入华族受帝赏封号的正头夫人的意义与地位截然不同,宫夫人属最低级的帝后宫主位,比仙侍们的地位高不了太多,多是小国小境热情献奉的女子或侍者偶受临幸或帝者给面子开恩后获封。 龙氏湫妃作为列襄小国献上的美人,在千分之一的概率下获幸昊帝雨露,从籍籍无名的宫夫人一路步步高升至对龙族籍女子而言不可谓不是奇迹的次妃位,着实堪载录为一部后宫女子奋斗血泪史。后宫的胜者的凭仗:十分的美貌、宫女子中拔尖儿的心机、争取帝王之爱赛 分卷阅读57 路上的幸运,三者缺一不可。十分貌美的湫妃娘娘置身次妃位数百年,比起初入帝宫时的谨慎,已在各方面都纯熟得得心应手,帝王恩宠的加持,使她自信不差当年公认第一美人的紫苑夫人。 然而,恃帝尊而自信的美人也有为谁容颜折服的时候。她的同胞妹妹龙潇打一破壳便比寻常的龙华耀吸睛许多,得人身后更是外貌出众,从小出众到大,不施粉黛亦艳色凌绝,稀世未有,恐怕只有古书上用来形容主神的语句“至美”可以套用。至美至美,旁人若是缥缈云中仙,那她的妹妹便是造化的宠儿,不需装点即凌驾一切世人所谓的美。 冠世的美人若出世,哪个帝王将相不肯为之挥霍财宝与兵力?但门和窗总要关上一个,好在妹妹无心少情,空有皮囊而不通风月,只专心求道修行,不是讨好君王的最好选择,姑她这个做姐姐的才有了机会。 是以最终,幼时便是美人胚子的两个姐妹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被留在列襄练习侍君奉上之术,一个因惊人的天资被送去莘学仙府求学。如今,姐姐和妹妹也算是在各自的求索路途上花枝独秀了。 于龙族而言,花枝独秀永远不是终点。为龙族女而处次妃位,是荣宠,也是桎梏,帝王力排众议的提升是破格的荣宠,龙氏的出身是永为诟病的桎梏。古时反叛获罪的龙族的后裔,入宫后虽为帝尊宠爱,但到底失些底气。龙湫最不满的是,私下多少人说她以色侍上,她忍,但将她与紫苑夫人做比较,说紫苑夫人虽为顶级之美,却不以色邀宠夫君云云,她便不太能忍了。湫妃娘娘无聊时想得最多的就是几个相关的假设问题,她若也有个好出生,也有个挣到一品上仙的天官好爹,她还会需要苦心孤诣地钻营才能得到帝尊一眼垂青?还会求她那整天木着张脸的妹妹施术瞒下亲女的性别,再将小小的孩子远送释业城受苦?还会哪怕她的秦儿已是少帝的不二之选,仍止步次妃不前,连大妃之位都升不了? 固然,常驻后宫的湫妃娘娘时不时以首将府的紫苑夫人为假想敌,思及身世的时候又无一次不酸得冒泡,却不至于小心眼到狭隘人家年纪轻轻的女儿。百里氏的姑娘纵素面朝天加配窄袖中袍的便行衣装,瞧着也是好看且富贵娇养的。 龙湫觉得遗憾和愧疚,仅仅现在简装易服地对比,她的孩儿亦艳丽几分。若秦儿能像别的公主和华族千金们一样红妆,定是最群花中最俏的一朵。可惜秦儿不光不能着女子衣服净妆,甚至还要时常与她分离,在释业城受她不知道的从师之苦,那双应该细嫩的手每回回来都必添增新的伤口,至于身上有没有伤,还不肯给她这做娘的知道——可怜她一颗为儿牵挂的母心。 主子千回百转的心思椅后忠心的婢子无从猜度,只觉得都是美人,不同类的美人由她普通的眼睛看来都极赏心悦目。甚有自知之明的婢子自晓没资本评好赖,但恭维的话得说,主子开了口,她不接话就是不敬了:“娘娘慧眼!” 龙湫不再端详别人的女儿,进而在队伍里一心盼看着自己的孩子,她的秦儿前些时日修书回宫,说释业城的师父要她以释业城的名义参加新锐争榜。 右边是天界直统下华族朝官的子弟,左边是各境各族或诸国家的君王子嗣,释业城的名额,应也在其中,看到玄带轻裘的孩儿,龙湫放下团扇,朝那方向笑起。 她的秦儿在一帮公孙王族中毫不逊色啊。 云秦望见母妃后亦遥遥相笑。 “爱妃因何笑得开心? “尊上,是秦儿啊。” 湫妃声线轻轻媚媚地压抑着,那份见到亲子的兴奋却溢于扇后的言表,言表之中,亦不忘将私下称爱天帝的“晏郎”二字换为尊呼,即便无人听得宠妃与昊帝的窃语。 不顾台下都是华族君国的群臣和少年,天帝匿于袖中的右手覆上宠妃并拢的微凉指尖:“榜赛结束后留他几日,你们母子聚聚。” “尊上隆恩!妾就知道,尊上最好啦!” 美人谢恩是佳悦之事,望台之上,天帝眼底来去了片刻的温情。但属于宠妃的温情不曾维持太久,至尊寡薄的视线投至释业城参争者所在的区域。 帝子能在新锐榜上排得多少名次,才是天帝尊上最关心的。 第29章 距新锐榜争不足五日,即便日日都在为新锐得榜苦练,百里遥仍没有丝毫将要参争的实感。 为了比赛每天挥鞭又背山河图经的少女思想开小差时永远在考虑一个问题,为何祖父指明她参加新锐榜争,她分明对动刀动枪见血见骨毫无兴趣啊。府中又不止她一个孩子,就算她那从凡间新回府的同胎哥哥修为尚不够高明,不是还有个舞刀弄枪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的差了几岁都不能叫差的妹妹嘛。分明一开始说好了百里迎去,结果祖父觐帝一面,参争的不说二话地改成了她。 身在心不在的百里氏二姑娘表示,她只想跟着外祖学学琴棋书画,找隔壁的箜篌与知佳一起玩玩博戏斗斗花草,和小桃小松荡荡秋千啊。 她去找母亲撒娇,一向以娴淑为标准的母亲居然也 分卷阅读58 赞同,说至尊亲问,必得她参赛才够得资格。 “天帝提及了,便说明我府背负了至尊的期望。新锐之争开始后,除了不出划定的境地、不害参与者和指定生灵的性命外,没有旁的大规矩,剩下最重要的就是结果,结果就是最大的规矩,赢就是最大的规矩。” 紫苑夫人自然偏心亲生的女儿,“你那妹妹虽也厉害,但她太拗直,不思变通,你的修为在她之上,亦聪慧许多,任何方面都更适合参争,这是你祖父的思量。” 谢了母亲教诲“开导”回到闺房的百里遥坐在镜前,望着急训半月以来梳齿上一日比一日缠绕得更多的发丝,额前的碎发恨不得苦恼地炸起。参加试炼的各族少年没有过千也有几百,她如何取得前十?武术上,她的最佳战绩也就是和她那个比男孩儿还弟弟的妹妹比试鞭法时赢了三招半。她这种三招半的胜鞭都够吹上一百年的仙闺弱女子,被徒刑似地流放到险山恶水真的是争榜而不是测试她生命耐受的程度么? 自以为“仙闺弱女子”的百里二小姐欲哭无泪,她的野生极限也只是幼年遥山的芙蓉湖啊,她只是朵家养的柔弱莲花啊! 五日光阴白驹过隙,代表时限一月的榜争开始的瞬移传送法阵启动,晕头转向地被送入险山恶水之境的百里姑娘心底有些发冷,深觉家人的狠心,她来时除了松茶与桃酒担心她会受伤外,祖父和母亲甚至提出她须取得新锐榜前十位次的恐怖要求。她同父同母的双胞哥哥则是笑得温和祝福过头,而那个臭弟弟一样的百里迎更不用提,她稀里糊涂得了她参赛的机会后,百里迎看她的眼神就没再变过,怨怼得似在激愤她不找机会和她打一架就已经够姐妹了——百里遥叹气,又不是她自己愿意的。 和预设中的开局即不利不同,她被传送到的初始地点并非山境深处,幸而并不十分凶险。 开局的一刻幸运不代表全局的运气,深明此理的百里遥终于有了新锐榜争已来的实感,并且她此刻正身在赛境。 靠谱的观察力与记忆力助百里遥迅速判断出自己的降落之地,应为北境山系的求如之山。放眼望去,山上山下无见草木,尽是石头和水,水中多鳝鱼似的赤背之鱼,以及三五成群安静淌水的马兽。脑海内从全套《山河图经》中死记硬背一字不差地扒下的知识点昭示,赤脊的前者是滑鱼,淌河的后者则约是人呼水马,兽群内时不时显露出水面的似牛尾的尾巴和腿肢上的横条花纹验证了她的结论。 人呼水马成群且有纪,当所有的水马安泰时,便代表没有危险。此时此地风声吹水,宁静平和,百里遥稍稍地放下心,自我宽慰起码开头幸运,没有落脚到什么凶兽肆虐的不毛地方,诚然,严苛地看,求如山绝对也算不毛之地。 怕什么来什么,正庆慰着,水马群忽然涟漪波动似地一个接一个一层套一层地传染上躁动。 百里遥仓皇地环视四周,无奈发现山上也好水下也好,一没草木可隐身,二无巨石容掩避,连抛弃脸面地变回元身龟缩在水里都会格调不搭地异样显眼。毫无荒野求生经历的百里二小姐差点毛得窜起,不沾阳春水的娇白十指握拳,强自按捺住惊惧,鼓励自个儿淡定些,循往躁动的源头,以求在一定距离外探个究竟。 探究竟的结果是看不见——躁动的起源被水马群遮着了。百里遥只好匿了鹿革厚底靴的踏上石块的声音,蹑手蹑脚地猫着动静再冒险近一些。 新锐榜争的规则每期都不同,今次是一旦进了赛境,排榜的依据除了多寻藏识之章外无有其他,再剩的就一条不允许重伤或损杀参争者与境内受保护的动植,但入境前的限制执行得严苛,参争者皆对比手纹无误后才能被传送入境,除了一件武卫兵器外此外禁止再多带任何武器药物,赛前更禁止泄露参赛名额,连榜争正式开始前公示的名册上写列的都是个人带入的唯一武器的命名。 制赛仙官们一系列严把严控的操作做之下,参与者用得到的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尽量穿得保险,好能在入山后尽最大可能地抵御危险。比如百里遥自己,单从衣着外形兴许能扰得对手以为她好打败易受伤,实则外衣之下,周密地用顶级柔软坚韧的护甲裹住了除却头颈手足外的全身。 即使穿全了甲介护具,只露了脖子头手在外的百里遥还是觉得自己同别的人比起来颇吃亏,她的元身为一株莲朵,旁的与争者多是猛兽飞禽或水物,遇到危险化作元身搏一搏或溜之大吉都不成问题,她一个元身没手没脚的水生莲花,紧急时刻除了“给您开花”的技能外,连条绕人的长藤都抽不出。百里遥有苦难言,她全须全尾地活着回去就已经很了不得了,祖父和母亲居然还要求她夺得前十,着实为难。为难地担忧受伤之余,华族娇生惯养的少女更不舒爽于赛境一月没有条件换衣洗浴,只能以术法凑合洁身,固然效果上与水洗无异,但还是叫人觉得怪不利快。 乱七八糟地糟心着的百里遥边朝骚乱源头行去边捡了块趁手的石头,有她两个拳头大,托着掂了掂,估计着应能扔得有杀伤力,心里便有了点底气,靠近的速度快了些。 路线画弧地抡绕大半个圆圈 分卷阅读59 ,百里遥终于踱到了骚动源头的直线点上,观见是个和她一样年岁的少女正拿块一头锐利似刀而截面水滴状的扁石头割分着一块红肉,红肉的不远处有颗断口磕碜不齐的可怜滑鱼头。 这位引起水马骚动、削首了可怜滑鱼的女侠,百里遥恰好认识,她妹妹百里迎的闺中密友。 忍着对鱼生血腥味道的恶心,百里遥将手上的石头掖藏身后,隔着脚踝高的凹凸嶙石发问:“爰陶,你在做什么?” “剁鱼。” 名叫爰陶的少女抬头瞥过百里遥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怎么是你,阿迎呢?” 华族好宴喜,天界朝班家的女孩儿们不是今天你邀我玩便是明天我邀你耍,几乎都有面熟。百里遥眼前这说着剁鱼且手上不停地剁鱼的少女,便是爰氏公族司直官家的女儿,与百里氏的三小姐最最兴味相投,尚武好兵。由此,偏擅术法又从小被华族礼仪框束着在外人面前时刻“装模作样”的百里遥便注定和她不是同道,故两个人的关系不至于亲密,但因着她那半个血缘相映的妹妹连线,两个华族的姑娘也算相交。 “本是阿迎来的,但祖父改让我参争……”想起妹妹的哀怨,百里遥顿了顿,“阿迎约有些生气。” “换我我也生气,我和阿迎原都约好了,若在榜争中相遇,共组一队互帮互助。” 爰陶和百里迎作为性子习惯上无不契合的挚友,性格自然也是华族千金中少有的直爽,鲜拐弯抹角地言语,有一说一,几乎不藏喜怒哀乐。 和直爽的人交流便也要直爽,百里遥直接问道榜争中最重要的存在:“你找到识章了?” 识章,藏识之章的惯称。 爰陶手上不停:“哪里会这么快。” 因是熟人,榜争又才开始,想着对方必要撒出没找到识章的假谎,百里遥便放心地近前:“你方才在捕鱼?” 都是辟了谷的,百里遥想不明白她不找藏起的定数之章反先料理滑鱼的目的。 “滑鱼肉吃下去治赘疣,我想外敷或许也能助伤口愈合,毕竟别处不一定比这里安全。” 求如山一带灵气稀薄到几乎没有,若受伤,纳灵愈合伤口行不通。受到提醒的百里遥理解地点点头,而后无情打击:“如果滑鱼肉外敷可治伤,为何不见书目记载?” 爰陶锤敲肉泥的动作僵了僵,在两人的沉默中蹲身转向西淌的流溪,伸手入水涮了涮锋利的扁石,起身甩去石刀上挂粘的水珠,收起后颇有些尴尬地说道:“那……那不弄了。” 百里遥再次赞同点头,问她:“你说你与阿迎约定互助?” “嗯。”爰陶没有隐瞒,“互帮互助,藏识之章平分。” 她知道,百里遥正在思考按着她和百里迎的约定的可行性。前路未知,她们需在这荒山野岭的地界待上满月,三十天说短也不短,尤其是野外,有个伙伴作陪配合再好不过,纵她们交情不深,不过好歹知根知底可以信任。 “平分也好。” 百里遥青黑的瞳眸转离爰陶垂握起的左手,扫视过目光可及的野山之台,片刻后与爰陶的视线交触,“你愿意和我组一队么?我须尽可能多地收集识章。” 爰陶松了口气,百里遥修为高,若她能和百里迎的这个姐姐组队而非竞争,那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加之新锐榜争男多女少,华族的纨绔们平素人五人六,榜争中排斥起外族和异性来却绝不心软,若不抓住机会与百里遥达成合作,便很难再找到称心的队友。 她放松地甩了甩方才已然私蓄起术力的一只手:“我也不是来玩的。” 都是被家族托付来争光,没有人肯放松。 二人各自在右手掌中划开一道足够血滴流结的浅细口子,抵掌对覆,混合的血液自错握相合的掌心滴坠地面。 沥血为盟,血滴成约,血盟之咒。咒术施行后,盟约者皆完成约定或都同意解咒,血盟咒才得解开,否则,违约背盟者将受咒术折磨之苦。 第30章 “轰——轰——” 北方不知几何远处訇声作多。 百里遥与爰陶在山顶,隐约可见远方起伏山脉上接连爆起的光罩形状。少女们先后收回搜山的灵识,对视摇头间便都心知肚明了,并非每一处都如求如山一般平静,而风平水静意味着,这座山中没有藏识之章。 爰陶不仅比百里遥高半个额头,且实际要大上几岁,眉眼英正,更是看着比娇娇柔柔的首将府二小姐奈挫奈折,平素和百里迎相处时亦是以她为长,于是此刻便自揽了姐姐的责,给两人的前路作判:“看来非冒险不可了。” 百里遥收没背后藏的石头,双手放到身前,拍掉沙砾灰尘:“你能瞬移多远?” 爰陶被她的“法强气粗”震惊到,委婉地倡议节俭:“又不十分赶时间,我们腾云罢。” 越简单的术法越考验修为,瞬移是基础的术法,但实则消耗起气力与法力极快,寻常仙者若不在生死攸关的档口,宁愿腾云追风也不会用瞬 分卷阅读60 移。 “我担心待我们腾云至那地方,好找的识章已被抢光。” 爰陶深以为百里遥的提议太过浪费,百里遥却觉得消耗点法力拿到识章更划算。 爰陶原想的是反正要在北境待足一月,并不需开局则急燎地夺宝,没想到这刚组的搭档看上去柔弱,做起事却雷厉风行,开局便欲陷入夺战。看来一家人倒真是有相似之处的,百里迎也是个急性子。 “我瞬移术修得不如你好。” 爰陶自知术法修为不如百里遥精进,直接摊牌。 “无妨,我带着你,只是到时候人多打起来,你得护着我些。” 她怕自己打不过那些一蹦便是一个大招大式甩过来的人,成算着和搭档取长补短。 姑娘们两番闪身移近了方才有动静的最近一处,还没靠近,便闻炸破声与兽吼声交杂,两人眼疾手快地招了云朵腾升半空。 百里遥俯视着下方战况,灵识探到识章就被封印在那些三五成群的凶兽体内。然而山中战斗激烈,使她一腔热血忽变成踟蹰徘徊,拿不准是下去好还是坐云观虎斗好。按照云下山上的械斗实况,她不怕凶兽,就怕抢不赢,更怕第一天就在乱子里受伤。 来都来了,爰陶便想着下去,奈何袖中的布料都快被旁边的人捏皱,阻碍了她进一步的行动。同为华族后裔的司直家小姐自然知道华族姑娘间最容易滋生的娇贵毛病,示意百里遥松开她衣袖的同时,发问道:“你带的什么武器?” 百里遥收回手扭扭腕子:“素霓君。” “素霓无垢君比肩”,随法炼形的白金软韧利鞭素霓君,天界《兵谱·器列篇》中排第八的稀世法兵。 对兵谱可倒背如流的爰陶惊了,怎么会有人用着稀世法兵还畏畏缩缩,何况这个人前一刻还精神分裂似地担心识章被抢光。 她尽量保持着微笑:“鞭子不正是你擅长的?” 言下之意,为何不下? 方才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地要瞬移过来的百里二小姐临门一脚地怯场了:“可……可我没正儿八经地和别人打过架。” 爰陶叹口气,无奈道:“你不是总和阿迎比试?” 爰姑娘时常推测,约是家族遗传的缘故,她的好友百里迎乃是一个百年难遇的习武全才。百里家的这个兵武奇才,会的武艺又广又精,兵器武器在她手上无不能物尽其用的,同龄段的姑娘也好、公子也好,甚至是教武的师父,谁和她比试都占不到好。诚然百里遥一般也占不到好,但唯独一个例外,就是一旦她持用鞭子,百里迎无论如何都难敌。爰陶一直坚信,持鞭的百里遥属实厉害。 不知自己在妹妹友人心中“属实厉害”的百里遥皱眉嗫嚅:“那不一样……” 爰陶低头观察着地面的窜斗,不赞同地赞同:“是不一样,我看地上那些人未必比阿迎身手好。” 见山中不少人已呈力竭的疲态,她也不强迫百里遥下去,疾语,“左右争夺识章也没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不如我下去,求个渔翁得利。” “言之有理。” 众人皆向识章而来,都不是纯纯傻傻地长大的,平时讲讲君子道义是为体面,这种为了氏族搏脸面荣光的时候再恭敬相让就不正常了,怎样做的收获最大,她们心照不宣。反正也没有别的熟人在,何必客气。 百里遥知爰陶擅长近战,便不争先:“我们这么想,肯定也有其他人想得到,不若我在此处防看着,若有危险,我便助你。” “行。” 爰陶爽应一声冲下高山。 如所预料,闻讯前来的参争者渐增,有如爰陶般径自入了战斗的,也有同百里遥一般对直接弑兽夺取没有把握而在云头或斗场外观望的。 百里遥的目光圈随爰陶周遭,心里慨叹不愧是她那个百般武艺无不精的异母妹妹的闺中知交,舞枪退敌有如凡界农人收割麦稻般熟练。 “有兽焉,其状如牛而四角、人目、彘耳”。 搭档实力之悍使得百里遥无有用武之地,便不无聊地观察着山中涌现的野兽的典型特征,与记忆的典籍叙述相对,判定了物种——诸怀。 “曰北岳之山,多枳棘刚木。” 百里遥按照所记,再对应山中成片的刺针矮木和即便被莽撞的野兽与奋战的少年们撞到也不会断塌过分的高树,心中确定下来,就是北岳山。 北岳山的诸怀形似牛,牛类不管是良兽也好、恶兽也罢,亦或真的开了灵智成仙化妖堕魔,寻常可见都是群居群行。诸怀这种一看便和牛有斩不断的亲缘关系的恶兽,自然离不开社群。随着越来越多的诸怀从山中八方聚集,百里遥懂了布赛的仙官将藏识之章封印于诸怀的意图。 诸怀之间会自发地围绕成团结的队形,保护猎者目标,而使猎者难以得手。年轻的公子王孙们肯心狠手辣行赶尽杀绝之事的不多,甚至许多人不愿杀生,便只能竭力与野兽苦苦熬战,这样做的目的不知是想等竞争者变多好一人少对付几只,还是想增加夺识章之章的难度。 分卷阅读61 云上袖手旁观的百里遥着实觉得有些人太过仁慈。北山之境的不少山头生有凶猛野兽而无天敌,纵然受到屠杀乃属群种的灾难,可一旦诸怀这种食肉的兽类过多,便会挤出原栖的山野到处游荡,损害其他地方的平衡。新锐榜争五百年一次,每回都有大批野物死亡参争者的利兵之下,但她以为,五百年甚至更久地控制一次过度的兽群数量,并不残忍,总比天式煎熬而苦久的调节罚减来得短痛。 准确判断以及不能心软是她祖父在榜争前再三嘱咐过的。幸好爰陶清醒,并不心软,山上也有别的女仙,却没一个比爰陶更果敢。 诸怀群中分散封印在不同个体身上的八块识章已被取走七块,单爰陶一人便取走了两块。她自被枪刃剖了腹的诸怀肚下钻出,从头到脚湿哒哒的都是兽血的腥气和赤黑,看得百里遥不禁提起下颌压下嘴角咋舌,司直家的小姐未免太拼太彪悍。 爰陶原地四顾,似乎在寻找有无继续可动手的目标,百里遥撤消云朵,飞身落地,不明显地指了指天提醒道:“还剩一块,天上那些人都在伺机抢取。趁还乱着,快走罢,免得得不偿失。” 爰陶不恋战地点头,也不贪剩下的那块,同意:“快走!” 拥有两块识章且才从争斗中心退战的小姑娘,怎么看都是易对付的香饽饽。百里遥抬头上望,果不其然,数十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紧锁着她们。察出爰陶的几乎力尽疲惫,保险起见,她立即带着人瞬移至了北境空外,为防止外部因素影响榜争而布下的巨大结界的临边。 爰陶倚着牢固似墙的结界在云头粗粗地喘了几口气,稍微回缓后说道:“我拿到两块,给你一块?” 说着便要施法召唤。 树大招风,富财勿露。百里遥警觉着给爰陶施用清净之术,同时道:“这里窥伺的眼睛太多,等离开后再议其他。” 爰陶道了句谢,晕乎乎地问:“接下来去哪里。” “先找个地方歇歇,我想想。” 北岳近处是待不得了,百里遥闭着眼迅速将北境的山水都过了一遍,得去草木繁茂之地,最好有水,还不能有猛野之兽……思索出结果的姑娘睁开眼:“东北处,诸余山。” 诸余山与诸怀都含“诸”字,她便联想到了。 “啊?” 打斗技巧和身武之道训练了不少的爰陶显然对北山境没什么理论上的研究。 因右方敌情,百里遥没有功夫回答。她瞪视一眼右方不怀好意伏,如虎捕猎般悄悄靠近但还是被抓包的陌生少年,奈何实在没有威慑力,虎背熊腰的大块头少年并未被吓到,反而挑衅一笑,便要冲来。 百里遥连忙卡拿住爰陶的手臂,也不管是谁抓着谁了,术起之前快快嘱咐一句:“抓紧我!” 第31章 “可知,识章共五百,总人数共二百三十,北山之境凡总八十七山。我们之前所在的求如山,虽为初始的落地点,却并不存识章,生存着凶猛野兽的地方反而识章聚集,这意味着此前的推测基本无错,识章主要分布在险山之地。” 百里遥用树枝在土地上划拉一道横,横线下方继续记录着报出的数字,“我方才数了,与你一样入山斗争的不下十人。初始,那些人中只有一人怀着一块识章,我们离开前,诸怀群内的八块被夺去七块,其中最厉害的一人夺了三块,加之你有两块,剩下的各散于旁人手中。与我一样在北岳云上观望的约十五六人,其中身怀识章的共六,一人身上有三,一个人身上有二,四人身上各一——这样二十来个人中有十一人已怀识章。 按此推演,二百三十个参争者中,已有近百人拿到识章,拥其二者可列排前三十至四十位,按数例,该已有十七八人得了三块以上的识章。就算三块罢,自我们方才离开北岳山,应有不下百五十块识章被得手。” 爰陶一听五百块识章一百五十块都已有主,焦急道:“如何是好,才第一天战况便如此激烈!” 挑起焦虑氛围的罪魁反过来安慰:“不必着急,结队虽易想到,但实行起来却难,不是人人都值得信任。方才在诸余山,下场的其实都斗得辛苦,即便有结队的,也因术与武路数殊途而不能默契配合。且此地无蕴灵气,先得益者因使了大力必需稍作休息,如此,你我已不算落后。” 爰陶听懂了,呵一声:“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休息?” 百里遥睨她,言道现实:“你能再出战?” “不是还有你?” 爰陶觉得不能才得到一两块识章便懈怠,且她最是瞧不惯华族的某些姑娘家,分明扛起两满桶水都轻松如挑针线,却还要矜持着装文弱,一个天后父族的柳氏映堤,一个百里首将府的百里遥,这两人简直翘楚,各顶装界半边天。 “千里路途而瞬移二人的消耗,你当明白。” 爰陶心中力能扛天的百里氏二小姐提醒她,“夕照已斜,月将当空,子午莲生,纳月补灵。” 想起百里遥带着她移了数里,爰陶不好再说什么,问道 分卷阅读62 :“那旁的以光华作灵的草木族,也可以纳补?” “兴许。” 百里遥讶于爰陶的精力,斗了半天,她居然还要通宵奋战,夜间自有夜间行动的种族,白昼之兽怎斗得过夜之勤者,“你都不累么?” 爰陶拿白日的事情驳她:“谁先以为不占了先机,之后又抢不过旁人的?” “自信点,好歹我也有一把长鞭在手。” “啧,现在想起你的鞭子了?”直来直去的爰陶自知永远绕不过做什么都念得出理的姑娘们,无奈放出结界,“行行,你纳补,我望风。” ———— 山上松柏林外传来裂石动地的动静时,百里遥正脱了裘衣里的软甲,尝试截去隔着层单衣也磨得上臂不舒适的软甲的双袖,若能成功,可增长挥鞭的灵活性。 “发生了何事?” 百里遥从分拆甲衣袖肩连线的聚精会神中抽空提问。 “不知。” 爰陶的注意力也从山上收回,抽出压在脑后的双手,坐在柏树粗枝上,低头问迟迟不曾开始纳灵的百里遥,“你好了么?” “不必顾我。” 因山上的动静,爰陶生出些不耐,百里遥善解人意地让她收了结界。 结界的屏障渐渐缩回柏树枝头的一点,爰陶撑住树枝,一个劲身,双脚蹬住原本坐落的地方立起:“我上去看看,你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回。” 山上或许已有人在夜斗,不知战况如何,爰陶去打探打探应也无妨。百里遥拉了拉罩身的轻裘衣,考虑身处参天的柏树下,周围黑灯瞎火的,没有识章在身的自己应不显眼,便没有犹豫地点头同意。 月华如练,在仙术的凝引下便真的有了浓淳的具质感,缈缈地自树林木冠的茂枝针叶之隙曲柔流泻而下,沿镀着柔娇妍丽的姑娘。 丹期本为躲避西蛟族的少年隐入诸余山的茂林,没料到正好撞见有人汲补月灵,纳汲月华为修,他幼时也是见过的。 羽凤晃神间,不意树下的姑娘忽然掀动外衣,丹期一挪眼,少见多怪地发现原来她的外衣带子一直没系……不对不对,非礼勿视,他应当速速回避! 慌张之故,少年全然忘了自己正立处一枝不算结实的树杪,一不小心,脚下不争气地打了个滑。林叶繁簌,就算反应够及时不至于跌倒,也发出了不容忽略的动静。 天旋地转后安然落地,丹期紧张地看向一直在柏树下的姑娘,喉里咽了咽,或许他可以道歉:“抱……抱歉。” “山上发生……” 实则是少女先一瞬开的口,两个人的话语几乎重叠起来。 二人话音都将将出口,一条鞭子歘地朝丹期面门劈风袭来。 “宵小!” 月下,弄清来人不是爰陶的百里遥脸红得似秋季熟透的柿子,又恼又羞,恼羞成怒地挥舞素霓君。 她先前以为是离开有一段时间的爰陶返回,便专注地系衣带没有抬头,怎知那边一出声,竟是男子的音色。 丹穴的凤凰,乃太古阳神与月神后裔,羽族之惜羽正是顺了凤凰一族的习惯。凤凰的元身法相硕大无朋,头覆金蓝绒羽,顶生一簇数根深青透铜银光泽的立羽揪聚的直冠,长颈若鸿鹄而颈羽丰茂若青龙鳞甲,亦盈充力量非显单薄,腿爪似仙鹤而长,使尾后覆羽蓬若帝王吉服延数远而不染土尘,亦不成雄鸡昂尾高翘之丑。 形似鸟而非常禽,雌雄皆文彩炳耀,好舞善歌喉,展翼腾宵若锦云华彩,鸣而惊八方,万鸟朝和,日为之驻,月为之升,凤凰也。 凤凰入世化人,不修神明遗术,则发同羽为深蓝隐金银铜之泽色,若攻日月之法门,则发生为红,功愈深而发亦愈深。 丹期方同蛟族的少主以及那戴着面具的神秘少年一敌二酣畅鏖战一番,启用术法之时,浑顾不上外相如何,是以,原本的发色暴露。 因少年半束着发,可见发根起至垂腰的部分,发丝鲜艳如血如枫,从绛色渐渐模糊过渡至绯红,再渐起大段的朱红,朱红之下的垂尖发尾留有半揸长的金蓝原色。倒不是丹期非乐意发色如此冲撞,只凤凰惜羽的根本原因乃是羽发生长缓慢,百年都不见得能长上一寸的头发,再短一指半指的,他便要心疼死了。 艳红与靛蓝,虽对比冲撞,但凤凰化人本就张扬睥睨,神采高华,配上凤眼长而不窄,勾扬若其容颜天生撩心。那眸中的润瞳含养万秋神山风光,长眉更似剑几入垂鬓,眉间稍下鼻骨起此,挺若峰峭高指,鼻下唇如抿脂而丹,并不乏男子英薄。 百里遥最先注意到的是少年一头在阴暗里也如朝夕之阳的红发,发上折面半嵌明珠的束冠,在斑驳的月光下隐可见其苍蓝玉质,边滚金丝镂缠北海赤珊瑚,整冠暗处若玄,明光着处半透深彩,冠勺部束一把红发,微高而斜立,似拟冠羽,精臻天工而不流浮夸,荣华宽宏且庄穆。再扫视到少年眉上的锋利与目中的风流,顾看可深情而多无情,心里默默叹承这少年其实十分好看,却又嫌恶他非善类。 各境的种族 分卷阅读63 王民衣饰的习惯不同,天界的神仙华族们外形上断不会如此招摇,但亦是涵养绰约,缥缈不可视,百里瑶见惯了仙家华族的外表超然内里乌灰,哪怕眼前少年绝色,也断不会以貌取人,凭他长得好看就随意信之。他说抱歉,那指定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她裘衣里穿得少,脱了软甲仅剩垫底的一件小衣,越想越气的少女将素霓君甩得噼啪作响:“你藏了多久!” 毕竟有愧在先,出不了手的丹期一边闪避,一边解释:“姑娘息怒!我原只是在此处躲躲,并非有意冒犯。” 这话便说得太模糊,并非有意冒犯,到底冒犯了多少,只有说话的人自己知道。 百里遥手上的攻势愈凶,丹期连忙改口:“我什么也没看到!姑娘请助手!” 他至多也不过看到了她里衣的领口,反应过来后便立马转了身。 百里遥停了鞭子,想只是衣带松着,便稍稍收了愤怒,继续质问:“你之前在树上?” 丹期准备诚实作答:“算是……” 旋即又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才来!” “躲在树上做什么?” 说着这话,百里遥拿鞭柄的手晃了晃,似乎只要对方一个说错,她便准备不客气。 “为躲人,不欲打扰姑娘在此纳灵,不妨姑娘……回避时脚下不稳,姑娘见谅。” “是我的错?” 丹期苦苦嘻笑一声,抱手揖道:“我的错。” “真没看到?” “没有没有,在下正经之人,非礼莫视。” 摆手间撩起一撮头发,才发现露了原色,急掩变为正常的乌发,好显得正经。 “你从山上来?” 百里遥意指诸余的山顶,爰陶久久不回,只好借着这少年问问了。 “算是。” 认出人的丹期以为她问的是丹穴山,虽然再次见面有些乌龙,但她要认出了他,他也不好说自己不是。 “山上动静为何那么大?” 丹期这才知道她问的是诸余山上发生了什么,都准备好自我介绍来着:“三百多里外的钩吾山有狍鸮兽出逃至此。” “饕餮?它身封识章?” 饕餮的另称狍鸮,狍鸮属于地方的说法,天界的华族不会这般称,结合衣着,百里遥确定他不是天界之人,稍稍松了口气,不是天界的少年便代表此后不必见面,华族的纨绔们最是嘴碎,纵然方才没什么,但若传到华族耳中,白的也能给说成黑的。 想回目前之事,能让众人追赶数百里的,很大可能身上藏了识章。 “正是,钩吾山有章,那只狍鸮因吞了另一只受伤而怀章的同类,身上共有了两块识章,故不少人追赶。” “你不去追赶,躲这……” 百里遥上下打量他一通后,发现他身上已有五块识章。 难怪避开多人,这怕是比身怀两块识章的狍鸮更吸引人。 百里遥重新组织语言,试探道:“你打不过狍鸮么?不去夺取反躲这里。” “因有一人,他也不去夺取狍鸮,一直致力于追赶我。” 致力于追赶他的人丹期自认识,西海蛟龙族的少君畅游,只要他一靠近那只狍鸮,畅游就莫名其妙地对他出手。丹期合理怀疑是因他在畅游面前与那个戴了金质面具的少年动了手。 面具少年是谁丹期不认识,但相争一块识章,难免动手。按理说除了天界外一个国域只有一个参争名额,西海的畅游不应当帮谁来着,何况那人还戴了面具。除非,那面具少年是帝族之人,西蛟族素来忠于帝族,可帝族后嗣寻常不参加新锐之争——或许参加了大家也无人知道。 百里遥未再说什么,将要走,她不太想和这少年待在一起,一是不熟,二是尴尬,三是他深不可测,才第一天便身怀五章,着实吓人。 丹期拽住她的衣袖,百里遥惊异地侧头看他。丹期松了手:“你要上去?” “不然待在这里守株待兔?” 哪有这么好的事,爰陶久久不回,兴许正需援助。 “上面很危险。” 百里遥退开几步:“和你待在一起更奇怪。” “上面的人都追着狍鸮,你一块识章也没有……” 没有识章不是更应该去夺?还是觉得她打不过别人? 被少年的逻辑气到的百里遥不悦道:“有也不见得得放在身上。” 觉得少年过分多管闲事的华族少女将素鞭圈卷入手,二话不说地冲向山顶。 丹期叹口气,跟着飞上山去,去山顶看看情况也是好的。 第32章 山顶饕餮死得透透的硕大尸体被戳得颇为凄惨,凶兽的腹部已无起伏,伤口处积存着半凝半涸的深血。 诸余山的山脚松柏成林,山顶却不生绿植,参照周遭的狼藉,百里遥推断脚下的地片必定方完结一场恶战,只不能知是人与凶兽的恶战,还是人与人的恶战了。 分卷阅读64 沿着打斗的痕迹找去山北处,听见背后一直存在的不遮不掩的动静,少女停住脚程:“跟着我做什么?” 丹期的目光从饕餮的尸身挪开,丝毫没有跟踪的自觉:“同来看看。” 打量少年的漂亮双眼眨了眨眼,少女心中忽生起一种奇异之感。在茂林暗处不曾觉得,而此时因山顶光秃,月光敞亮,乍就觉得这个少年似乎面善,两种意义上的。但山下那样的误会与否之事发生,百里遥又怀疑或是自己的错觉。 “不许再跟我。” 萍水相逢,爰陶更重要,不容仔细思索,少女扔下一句话后急切离去。 被勒令保持距离的少年继续观察着已死的狍鸮,可怜的恶兽翻面朝上的一边的腋下眼珠碎得稀烂,皮毛之下,许多穿肠烂肚的肉窟窿由不同的利器杀具所伤,而最致命的那处…… 丹期揸开五指比为一爪,对上致命创口。 若谁有鹰鹫般强力的钩爪,便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杀伤,但羽族除他之外无人与争,是以造成致命创伤的应是利爪龙蛟一类的鳞族……凭这一点,丹期肯定了,那面具少年确乃帝族之嗣。 若狍鸮的两块识章都归给那帝嗣,那他便共有了八章。若非西蛟少君作梗,面具多出的三章中起码有两块本该归自己所有。丹期皱眉,体会到一丝孤家寡人的零落。 或许他也该找个人结队。 丹期下意识地看了看少女离去的方向,然而想到她行前的厉声,只好低下头,以术拭去手上沾点的狍鸮之血。 她当不愿罢。 丹期刚踏升云头,却见原地凶兽的尸体旁猛地多现一人,四下张望着似在找什么。 丹期落了云,问道:“姑娘在找什么?” “找你。” 百里遥本是不抱太大的希望能再找到他,却没想到他又出现了。 百里遥对他鞠躬一揖,抱拳道歉:“先前百里眼拙,不识泰山,未认出阁下乃丹穴明阳府少君,请少君见谅。” 长大的小莲花也忒实心眼儿了,认出他后居然还特地回来道歉。 少女蓦地客气,丹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回道:“姑娘不必拘礼。” 实心眼儿的百里遥有些着急,变出一块光斑似的透印捧在手心:“百里有个不情之请。” 丹期不知她去过一趟山北后经历了何事,但一般而言,用“不情”形容的请求都不是什么好请求,不然也不会是“不情”。 不过怎样对待“不情之请”的决定权在他,丹期决定先听听:“你说。” “百里愿以一章换得少君三滴纯血。” “不行。” 羽凤少君果断拒绝。 凤凰纯血遇伤即愈,何其珍贵,他是凤凰本身,深明此乃招摇之物,哪怕他和百里遥是旧识,也断不会轻易交予,更何况他们五百多年未有接触。凤凰族与帝族的嫌隙渊源深远,天界华族以天帝是瞻,丹期不大乐意用损己的纯血帮助天界之人。 百里遥没指望明阳少君即刻答应,做君做主的哪个会轻易助人,不过能继续说得上话便还有希望:“少君认为一章不足以换之?” 她纠结着要不要把唯二的另一块识章也用作筹码,那死了的饕餮身上也就两块,如果不费力便可得两章,对方或许会权衡权衡。 少女默然犹豫间,丹期问道:“纯血治伤,你没有受伤,要了做何?” “实是百里与人联袂,那人此刻腿脚受了伤,有些重。” 百里遥所言不虚,她赶到山北找到了倒在树下的爰陶,以术法探查之后发现她伤得有些重,腿骨断了,背后也受了一偏刀,似被人偷袭,但识章安好。 过了些灵力后,爰陶才渐渐恢复意识,陈述柳映堤不知从何处来,趁她不备刺伤她意图抢夺识章,幸好那柳家小姐技不如人,识章被她拼命护住。 柳氏映堤百里遥自然熟的,不是因为说得上话所以熟悉,而是因为说不了话才印象深刻,柳映堤总是莫名地对她和百里迎充满敌意。华族的千金们之间隐隐传着些绯言,百里遥也不是没听说过那些捕风捉影的言语,谁让女孩子们的闺中私话总是你传我我传她。箜篌和她说过,因帝子之妃极可能出于天相柳家或首将府,所以柳映堤一直对她们百里氏的女子敌意些。 数百年前,太子缙因不明原因被废,帝子缙的母族柳氏总以为沾亲带故的他还有翻身的机会,便一直培养着氏族的适龄女孩儿待位帝子妃,只盼有朝一日帝子缙能提携着嫁女的柳氏重回巅峰。 闺中千金们得晓的禁廷消息有限,单从这些因果无缺的消息看来,柳氏适龄女子中的翘楚柳映堤是最完美的帝子妃人选,所以被传言的百里遥除了同样看不惯总提着鼻孔充眼睛的柳映堤之外,还有几百年来一直被人当作假想敌的无奈。 “你已与人联合?” 丹期的不意唤回百里遥的思绪,她点头。 “但与你联袂之人受了重伤,你还要同他合作?” “即使无法再合 分卷阅读65 作,百里也不能置之不理,此非君子作风。” 百里遥其实是有些愧疚,若她不先让爰陶保管识章,爰陶便不至于受那么重的伤,柳映堤简直是擦着规则的底线下手的。 “你的识章我不要,但你若愿意和我联合,我可考虑救你同伴。” 丹期私心不悦,当年说他是她第一个朋友,结果作为第一个朋友,现在不能被一眼认出就罢了,她还同别人结了盟。但作为盟友,百里遥的品质过关,他正缺这样不会临危跑路的可靠盟友。 百里遥不太懂丹期的考虑,他还不如直接拿走识章。羽族少君的修为武力断不会在她之下,找她联合,于她而言不光没有损失,反而大大有利。 “不愿意?” 丹期以为她是因先前的事情而犹豫,稍作解释,“我需要同盟的主要原因是西蛟族的人一直存心阻碍,若下次再遇,有人替我分散他的注意便再好不过,方才猎杀狍鸮过程中,使我不得不避至山下的也是此缘故。” 西蛟素忠于帝族,给帝族对头的凤凰族少君下绊子也算有据可循,百里遥便不疑有他,请道:“请明阳少君与百里同来。” 山北松树下,哪怕见惯了打斗的血气场面,乍看到爰陶的伤势,丹期还是惊了惊。即便用了清净之术,她衣上的血还是在不断渗出,染红的面积扩大不停。以他粗浅的经验,能在这种赛争里把女孩儿伤得这么凄惨的,一般也就只有女孩儿了,并且行凶的姑娘的武器了得。 丹期贴心地不为难百里遥亲口说出什么断绝合作之类的话,自己先说:“我有救你复原之法,但有一条件,你的盟友须得断了与你的合作,你可同意?” 被领来的少年意在百里遥,爰陶怎会听不出来。她苍白着嘴唇,失血过多的脸庞在将落的月亮下单薄得虚弱,忍痛抽着气音出腔:“我都这样了,本就不好拖后腿,你们还愿救我真是再感激不过。” 爰陶的通情达理促使三人很快达成共识,因凤凰血提取之法不可泄,丹期便让爰陶和百里遥都转过身,自己划破手腕勾出纯血。 丹期将鲜红的几滴以法凝聚的纯血移交百里遥:“这些足够了?” “够的。” 丹期薄唇略失血色地担心道:“会用么?” 百里遥老实摇头,虚心求教:“请少君告知。” 丹期言简意赅但讲解得详致:“背上的伤滴一滴于伤口中央便足够,腿部是骨折,需麻烦些,割开断骨处的皮肉将血滴导入以治。” 割皮治骨的法子使百里遥的手不自觉地生起微微的颤抖,指尖的纯血便也跟着波颤。丹期怕她一个不稳把自己的心血洒了,提醒式地虚扶了扶她的手。 指腹肌肤相触,姑娘腾地脸红,无知无觉的少年则是将全副的注意力放在了她手上,嘴上再加一层保险:“当心些,我不取第二回 。” “多谢少君!” 说着,百里遥缩回手。 丹期这才后知后觉地也将手放下,并不在乎她的谢不谢:“接下来还有二十九天,你准备一直这么客气?” “少君希望百里如何称呼?” 天帝、主君、域主、国王、城主、族长,是世间对尊位者的六等敬呼。天帝永远只一位,而主君之位,除去魔族叛逆自封的所谓君主不谈,天下之间主君也不过三,一个以现世唯一或可求见的太古主神为尊的避世昆仑神境的主君,一个由凤与凰二位主神的直属后裔代代继位统治丹穴神境的大明府主君,一个西海域因神皇极度青睐而被容圣帝破格封君的西海蛟族主君。 昆仑神境不会有少君这种称呼的存在,因为昆仑与别处不同,昆仑的主君由主神直接神谕任命,不存在传位一说,所以世间被称“少君”者,唯凤君与蛟君亲子,所以其实百里遥称他明阳少君也不合适。天界华族参加榜争的必定有认识她的,一个爰陶、一个柳映堤就已算被她遇上,幸而爰陶不多嘴,但其他华族的少年未必有守口如瓶的优良品格,万一她和凤凰少君的结盟被拆破,问题就大了。然直呼明阳主君之大名更不合适,这是在她三百岁时外祖与母亲便都教了的。 丹期反把话抛给她:“你想怎么称?” “百里不知。” 百里遥还真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你以前怎么称我?” 百里遥摇头:“百里从前与少君并不熟悉。” 无论如何,百里府负有天界兵符,绝不可与昆仑或丹穴神境扯上半点干系,否则就不是首将府的事了,若不慎惊动太古神灵,谁都承担不起。 “你……” 丹期被气到无言。 他以前虽没有对她很耗心,但好歹救过她两回,在遥山仙府,她突然不再见他的缘由他都自己想通了未曾怨怪什么,结果年纪长了她反而变本加厉地越加畏缩,连嘴上认旧都不肯了。 到底隔了五百多年,如今他们不算十分熟,他也不再是幼时那个无法无天的混肆,况树下还躺着个可怜的伤员,总得给人家姑娘留些情面。 分卷阅读66 丹期忍着不痛快,背离之前说道:“先拿给她用。” 第33章 百里遥稳着手劲小心地替爰陶拨开后背破损的衣物,发现她穿得单薄,问道:“你不曾穿软甲?” 爰陶茫然:“那是什么?” “贴身穿的软如衣物的护衣,与厚重甲胄一个作用。” “那种听起来很专巧的战场物什,只有你们将军府才有罢。” 爰陶笑道百里遥不懂体察,“我爹一个司直文官,哪里有这等宝器。” “这样啊。” 百里遥颇为尴尬地沉默,指尖挑动,一滴血珠落入伤隙中央。 凤凰纯血的效用自不必说,鲜红的血液流过的肌肤恢复如初,借着薄弱月光,甚至可见伤处新长的皮肉比周围的更白嫩些。 百里遥便悟了,为何凤凰一出丹穴会十分危险及抢手,因为凤凰之血,女子用之可以焕发新肤,伤者用之可以无痛即愈。若非凤凰神的圣威罩着,只怕连素常道貌岸然的仙族也要杀向丹穴,以求黑市中一滴万千金的“软金”凤凰纯血。 鉴于亲眼见证了凤凰纯血的名副其实以及亲耳多听的纯血珍贵,加之明阳少君的慷慨,百里遥顿时觉得方才骗他说自己不记得以前的事有些过分。 爰陶不便看到背后,只感到在略温的水滴落入伤口后,背部的疼痛一时全消,不敢随意动弹扭转地问向百里遥:“如何?” 百里遥如实告知:“伤口看起来完全好了。”说着轻轻揉了揉爰陶的复原处,“疼么?” “不疼了,不疼了!” 爰陶心大地扭了扭腰与后背,“指头按上去就是平常的感觉!” “如此甚好。” 百里遥亦是惊奇不退,心想不愧是神之血脉。 百里遥起身走到爰陶断骨的那条腿边单膝着地地深蹲下,听见爰陶轻声道:“凤凰之血果然神奇!他是丹穴选来代表羽族参加新锐榜争的?” 百里遥点头不作否认。 爰陶挑笑:“你们怎么认识的?” “小时候有过些接触,不过已经五百多年未见过。” 百里遥实话实说的同时不忘周全解释。 同为华族子弟,爰陶心领神会:“放心,北境榜争发生的所有事我都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既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大嘴巴地恩将仇报。” “我自然放心。” 百里遥本也不担心爰陶在榜争结束后说道什么,她在请丹期给出凤凰血时便考虑过,若爰陶多嘴,她自己的以凤凰纯血治愈的伤疤也不脱不了干系,何况还有个喜欢炫耀绩果的柳映堤。万一榜争结束回到天界后,柳映堤发难爰陶说她伤口恢复快得异常,她们共同缄口才是最保险。 放心的百里二小姐仔细地提醒:“只是之后,你若遇上柳映堤得避着些,否则你的伤不好解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可不要再在北山境遇到那个倒霉丫头了,回去之后再待本小姐与她好好清算。” 爰陶越讲越恨恨,“搞偷袭算什么正经人?就她这样的还见天想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呸!她也不怕帝族血胤们见了她的刻薄嘴脸歪曲心思恶心得龙胃都吐得翻面儿!柳映堤个……” “嘘嘘嘘!” 百里遥赶紧拿食指敲唇提醒爰陶噤声勿躁,“这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 凤凰耳力好,叫人家听见天界华族内斗的卑劣手段可太丢脸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恢复些元气的爰陶一通锤地,“气死我了!” 爰陶心里窝着火实属正常,换自己摊上这种事,百里遥觉得她也必得结实地气一气,便不再多言阻,只管她腿上的伤:“背上因是外伤所以方便,但你的腿伤处理起来可能就麻烦些。” “不是抹上去就好了?” 爰陶不能理解麻烦在哪里,更不敢想象如何麻烦。 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对于动刀子之事比较可靠在行,百里遥压制着紧张,尽量淡然无波地摆出事实:“骨头断了,需要将外层皮肉割开,再滴上血液才行。” “啊?” 断骨已经够受,还要割肉,简直痛上加痛,爰陶无法想象地慌忙摇头,“别别别!我不要!” “可你的骨折不治好的话,只能废在此地。在榜争中,你若耗废于此,不正合了柳映堤的心意?” 大家都是怀了家门的期望而来收获荣光,百里遥深明,任性的话只能说一说,不可当真,“虽疼了点,但凤凰血治愈即合,长痛不如短痛。” 爰陶不吭声,显然她的勇气未曾鼓足。 “从前不知道是谁总说我娇气,结果大家都一样嘛。” 但她到底是个善解人意、做事细致的可爱女仙,自我感觉十分优良的百里小仙轻拍几下爰陶的肩,起身前柔声道,“你心里再准备一下,我去找根木头棍子给你咬在嘴里。” 爰陶点了点头,从百里遥的角度,只能看到 分卷阅读67 她因战因伤而全然失了顺滑,蓬乱起来的无奈发顶。 半盏茶的功夫,百里遥选了根两双筷子粗的松树枝踏月归来,随以手刀凝气刃削剥去长了针叶的树皮,垂手递到爰陶面前:“可以开始了?” “到底不好因我耽搁了你,来罢!” 爰陶鼓起壮士断腕的气概,接过木棍一把横塞进嘴,槽牙死死咬住。 百里遥摸去爰陶因为断骨而肿起来的一条腿,自脚踝开始顺着腿胫往上摸索。 “嘶——疼疼!” 爰陶咬着木棍,口齿不清地哀嚎。 “哪里最疼?” 百里遥又尝试着向上摸了摸。 “不要不要不要!” 爰陶嚎得更响亮,嘴快得几乎将“不要”二字瓢连成别的语意。 “应就是这里,” 百里遥摸到一处突起的地方,预告道,“我动手了。” “动就动,别废话!” 疼得满头大汗的爰氏大小姐刁蛮脾气一股脑地蜂拥释放,哪里还管得上客气。 百里遥摊直了掌,气刃再结,朝爰陶胫骨的突起处精准劈去。 “唔——” 槽牙轧着木棍,松枝被咬的两槽凹陷,木头结构间均匀的空隙似乎都被压实。 爰陶的手下意识地要去拉百里遥,百里遥眼疾手快,将凤凰血送入了伤口,然后用空余的手握住爰陶蓄满抓力,不知欲来抓她还是欲抓向自己的腿上伤口的双手,喝止道:“忍住!” “呼——呼——” 煎熬结束,爰陶大喘着气,终于有勇气低头,腿已不十分疼了,但生骨之感,不仅痛且痒着,便握紧了百里遥的手。 百里遥被抓得别扭,借口褪衣趁机挣开她的抓握,迅速脱下的软甲放到爰陶大腿上。 “这是什么?” “软甲。” 百里遥用实物说话。 “什么意思,给我穿?” “嗯。” 百里遥翻了翻软丝织甲,找到衣肩处,两手拎起软甲,软甲似由链锁打成,实则轻巧,“是丑了些,还被我用术断了袖子,不过挡住一般刀剑利爪的攻击还是没有问题的。” 腿上的痛痒已近消失,爰陶在百里遥的搀扶下站起活动,实验结果:“那你怎么办?” “我不需要了。” 她以眼神示意松柏林外站的羽凤少君,“你独身一人,穿上它总比我穿着能物尽其用。” “今日真是受你相助极多。” 爰陶也不白拿一件软甲,变出身上的唯一一块识章,“两块都给你了,旁的我再得便是。” “爰小姐慷慨,百里便不客气了。” 百里遥不假客气地照单全收,如此一来,她便得了两块识章,一通忙碌多换来一块识章也不算亏。又见爰陶踮着脚抖擞伤好的一条腿,关心道:“你的腿可以运动了?” “应已如常,只尚有些麻木。” “那便很好……” “结束否?” 有人传音而来。 传音之声不辩雌雄,只是在心中可知其意,实则不是真的发声,如他人思想灌输入己心。传音如瞬移一般是考验修为的术法,百里遥不猜也知道是谁在催促,只好同爰陶道别:“我这就走了,下次再遇便是相争了。” “那我必不相让。” 爰陶振作了精神,抱手衅笑。 “再好不过。” 百里遥便也笑着作别,转身走出树林。 第34章 月色沁扬, 古老的送客松枝延伸山外,毡毡松针,只有枝头茂簇。少年依坐于高枝无叶的显眼处, 一条腿屈竖着, 右腕子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不曾跷着木枝的一条腿放松地弯垂着, 时而小幅地悬晃。 方至树下的少女微仰头望向树上的少年,便想到天界那些华族的公子们楼馆看戏听曲儿喝贵茶的纨绔模样。再联想到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 凡世归升上界, 术法修为未精进几成, 膏粱的做派倒是习得了十分精髓。 “结束了?” 百里遥一声不禁的叹息, 引得丹期偏头俯瞰。 “结束了。” 心思被唤回, 百里遥这才留意到他的红发已隐为鸦色,少了那份醒目的张扬,丹穴的少君仍然是美人。美女子可称美人, 美男子便也可称美人,凤凰引昂之资的少年美人降落土地, 背手立于月光下的山崖中,仰头望月。 百里遥记起, 月亮是凤凰族的信仰,他刚才应是在观月。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 羽凤回首,少女感到自己脚步的节奏空乱了一节。 “可还记得之前没讨论完的话题?” 明阳少君不大喜欢一事无尾。 “称呼?” 百里遥不懂他怎么还对这点细枝末节耿耿于怀, 不过称呼而已,便利就行。 “无论是‘ 分卷阅读68 少君’之称, 还是直呼名姓,都太招摇, 你恐怕也不愿。” 百里遥点点头,心里头称赞明阳少君不愧为君者,明察秋毫。 丹期继续说:“我经世游历素用其月之名,你这么称我应也顺口。” “好。” 丹期见她无波澜,生出不愉,方才还和林里那受伤了的姑娘说他们幼时便认识来着。 “其月”,是很遥远的回忆中的名字了,百里遥回复道:“若少……不介意,可唤我百里。” “若我介意呢?” 一般人客气些的当然会说不介意,丹期显然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 不过上位者,好为难人也是正常,百里遥耐心更改道:“百里遥也行。” “啧。” 少年薄唇一撇,微挑起左眉道,“有差别?” 此时的明阳少君浑然一个当街调戏害羞小姑娘的街头霸王,若场景不在这荒山野岭,他便妥妥地是了。再若被凤凰主君瞧见儿子这副模样,大概要好生痛心疾首一番。 百里遥迫着他的目光,装傻:“没、没有……吗?” 丹期犹不满:“你说呢?” 百里遥彻底不知道他要如何了,放弃挣扎:“那你想如何称我?” “我记得你幼时叫做子午来着。” 丹期特地咬字强调幼时二字。 “粗浅小字,不足咀嚼。” 百里遥不是很想回首往事,“少……你若肯,称一句阿遥也是好的,友人多以此唤百里。” “倒也不错,” 终于勉强满意的明阳少君不再为难少女,轻轻道出,“阿遥。” “还多了些。” 百里遥微红了脸颊,强迫自己镇定地摊开手心,被小小的结界裹住的凤凰纯血艳红如鲜,充满指尖大小的圆球结界,如一颗车得光滑的水磨赤珊瑚珠。 败家子明阳少君阔绰慷慨道:“收着罢,算是见面礼。” 看着拿去暗市卖起码数万余赤足金的慷慨馈赠,百里遥轻叹口气。这哪里是见面礼,分明是她用自己交换来的不等值剩余价值。 一夜折腾下来,天外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期。 “接下来去何处?” “会瞬移么?” 丹期说话时望着北,并未看百里遥,故顺嘴一提的语气淡了些,他与人说话时时常是这样的语气。在丹穴山,羽族的女孩儿烦人,丹期从不管她们心里好受难受,即便他的语气不好也没人敢评一句不是,无意间便养成了习惯,哪怕此时同丹穴以外的姑娘说着话,也无意识地将轻蔑含在里头,哪怕本人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天界的华族们个个心思精诡,坑人时都笑里藏着刀,再难听的话都绵里藏针地给夸赏着讲完,委婉且多阴怪。百里遥浸密上界生活数百年,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及提取话中情绪。闻丹期言语之意似有藐视,联想到他在她面前杀的那只穷奇,到底丹穴不算是正儿八经需要天界华族奉效的,少女心里的恭敬顿有些端不住:“此话何意?” 丹期才是真的不知道百里遥所言何意,转头无辜道:“我就是问你能不能瞬移啊。北方间了二三山的千里外乃北嚣之山,我经过勾吾山时特以术识探知,发现藏有识章。现天将平旦,以山生槃茅鸟宵飞昼伏的习性,待日出句芒山线之后,便极难寻找,现在速去正是最佳时机。” 说起正事,百里遥暂时将鸡毛蒜皮的计较放下,含着她变成盟队里脑子转不过同盟的爰陶角色的一点别扭,同意道:“那便走罢。” 说完不待丹期同行,自己先瞬移离开,想来凤凰少君的修为远在她之上,不需她等待的。 丹期思索再三,自觉没有说错什么,只不过提了句北嚣山,想不通本该同行的姑娘怎么就一副不大愉快的样子。难道不想同他合作?她对着前盟友都是尽心尽力且客气的,难道是他的修为太盛,她担心与自己联合分不到识章? 是了,还未与她讨论识章如何分,头脑风暴完毕的明阳少君觉得自己理解了关于合作的姑娘的思想态度问题,满意地闪去北嚣山。 百里遥前脚刚落,丹期后脚便至。 “你生气了?” 丹期开门见山地问话。 “没有呢。” 百里遥挤出一抹微笑。 真让她对着丹穴少主直言自己的生气确实难以说出口,况且哪有人这样直白地问的?华族的少女感到一丝气愤的同时又有些心累,难道因为天界和丹穴神境隔得太远,两地人文生出了文化差异? “哦,应当是我感觉错了。” 丹期不再作他想,将刚刚头脑风暴的结果拿来实践,“之前只想着联合,却忘了询问成果的分拥,你与那个华族的孩子是怎么划分识章的?” “平分。” 百里遥看了看丹期,忍不住道,“她和你差不多大。”所以不要装老成地叫人家“孩子”。 突然歪了的重点让丹期猝不及防地好奇:“你知 分卷阅读69 道我的年岁?” “你不就比我大个十……” 反应过来露馅的百里遥连忙刹住嘴,欲盖弥彰道,“大家看起来都差不多大。” “看来你记得挺清楚。”丹期没有再拆穿,笑着往下说,“她受伤前,你没有识章,而现在两块都在你身上,是她为表感谢将自己的那块也赠与你了?” 百里遥红着脸点头:“正是。” 丹期言道重点:“你可想过你我之间如何分断识章?” “我与爰陶平分是因与她相熟,而她又与家妹约好若同入榜争则联袂夺章,而后平分所得,结果却是我入了榜争,故代替家妹履行。” 她和爰陶之间可以平位相处,但对丹穴少君到底不行。一通话扯下来,人还肯询问她关于分章的意见,到底是尊重人的。兴许只是大家成长环境不同而导致误会,百里遥自己想通,便不再为先前的小事纠结,恭维道:“百里自愧修为不如明阳少君,地位亦不如,识章如何分,百里说了不算。” “你未免太过客气。” 这般明显的客套话自然只能当礼貌听一听,当真得寸进尺便不好了,丹期温下语气,“你我二人既联合了,便是平等的,你不必过于尊我而自谦。我问你识章如何分便是真的在征询你的意见,而不是为掩饰独言专断,不必拘束。” “合作互利,各凭本事。” 百里遥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少君与百里联合,不就是为了对抗旁人合作的干扰么?” 丹期听懂她的意思,点点头,听这少时相识的故人一遍又一遍地少君少君地称到底还是不适应:“不必总是尊号相称。” 百里遥却言不相关:“来了。” 第35章 经过丹期的提醒, 百里遥便不敢大意地往北嚣山投了一缕灵识,洞开远观术,正可见北隔千里的槃茅鸟群密密麻麻叽叽喳喳地寻归, 恰是红日初升的前一刻。 修为深厚的少年和少女施展瞬移之术, 刹那便至北嚣山。二人面朝山林现身,少女黑曜石般的瞳眸中映倒出树林之上, 随着突冲地平线的朝阳彩云而来的,成群的人面黑鸟。 百里遥尽最大的可能大散大开灵识, 清隐的仙灵术识如虚触之网, 过滤出难以计数的黑鸟之中, 一、两、三、四……星罗棋布般不规律地藏着的十二块识章。 丹期尚没有动作, 百里遥手中的白金软鞭素霓君已宛若自生生命, 不可知是持者甩动长鞭还是长鞭带动持者的身躯,一鞭一人浑然一体地出动,那似乎长无穷尽的鞭线扭曲着冲向木林之上, 携千钧破风斩浪之势。 作为兵谱上名列前茅的正经法兵,白鞭素霓君必然有其刁钻之处。法兵法兵, 重在其随法变化,素霓君之刁钻, 在于其长可由使用者控制,使用者法力越强, 软鞭延展的长度便越长,传闻使用素霓君的历任持者, 最厉害的可控其长比通天,兵谱中“素霓无垢君比肩”一句正用此典。 百里遥本意是想以鞭迹为轨, 引入自身所蓄化的灵气挥作格网暂时阻止槃茅落入诡密的树林,身入鸟群后才发现近看的鸟只间隔比远看时相距离得更空大, 除非肯为了识章自愿自残地废条胳膊或者先前已练就成麒麟臂,否则挥鞭做网不大实际。故只好舍弃原来所想,随机应变地用鞭子逐个抽向目标。 素霓君的兵名听着端方,实则用起来戾利。白金软鞭的其二刁钻在于它还可随法生利刺,利刺伸出,缝针般的主刺之上还有无数数不清的小毛刺。一旦扎入目标体,若无使用者的技巧控制,连鞭的倒刺将极难拔出,血肉和刺鞭分离的过程更是痛得噬心入骨,由此,整条素霓君便成了受鞭者最难捱的束缚。 带刺的利鞭裂分坼气,在林空中划出撕帛般的声响。槃茅鸟群一阵骚乱,回归的队形因鞭子在黑压压一片的羽潮里捣乱,吓得想落的落不下,落下的又飞起,活似雷雨将至前穹顶矮处的黑云,于流风卷残下瞬息万变。 羽翼流风中的少女半长的轻裘衣猎猎,紫缯的绣纹发带扬卷,窈窕的身姿却有当关破军的兵马阵前仪穆。 怪鸟众翼遮天日,蔽山阴影内,仰观着舞用素霓的少女的丹穴少年不见天光,却见她,似朝初阳。 鼓鼓羽嚎鞭啸,少年没有漏听,原地,还有心跳的声音。 百里遥没正经地豢养过鸟雀,自然考虑不到不开智的禽与兽的排泄问题,更想不到修不成人形的羽禽类无论是飞着还是找树枝立着,都有概率随心情清除肠道积污。 几次灵敏躲过槃茅的排泄物攻投防御后,百里遥深悟了自己终究贪不齐全十二块识章,速战速决地打下七八只身藏识章的槃茅,一一接住鸟尸后慌张地在头顶张开结界。甚至因太过手忙脚乱,不通鸟类习性的少女狼狈回逃的过程中不当心地落下了一只藏章的槃茅。无奈脚下林子树冠交盖紧密,不便捡拾,只好匆匆收了鞭子回到原地,稍后再议。 百里遥松开手臂将团聚在怀中还在滴着血的七只鸟尸倾倒地上,施术取出识章后见丹期还在 分卷阅读70 原地甚至满脸惊悚地退离她几步,不解地问道:“应还有四块识章,少君不去取么?” 丹穴羽族的少君除了脖子全身僵硬地连连摇头:“不了罢。” 凤凰可闻解百鸟鸣声,槃茅的啼叫他自然也是听得懂,无不在惊恐哀嚎。凤凰为百禽之王,若他化作元身,只要一声长鸣,北山境绝不会有一只鸟不乖乖凑上来任取识章,然他并不想这般做,一是没必要,二是太仗势。对于这榜争,他不看重,别人却极在意,他可以不取识章,却没有立场阻止其他人取走,何况这暴力取章的人还是他建议到北嚣山的,所以只能单方面接受着槃茅鸟的哀嚎而没有办法上前。 百里遥看出丹期面上尽力克制的不忍:“少君觉得百里残忍?” “并不是。” 对于百里遥的问题,丹期仅是否认,组织着语言委婉道,“我好像无法对羽类下手,剩下的四块,要不你一同取了?如果可以,最好下手轻点,少伤及无辜。” 丹期心有余悸,方才多少有几只可怜的无辜槃茅应鞭坠落。 “少君的同理心真是极强。” 百里遥自觉要是她看到别人采撷花朵,哪怕是水生花,也不会感到不适。 少女看了眼树林上方,剩下的有识章的槃茅鸟已经全落入树林隐蔽,偶尔飞出来的几只已为寻常,可惜道:“现在再趁乱去也来不及了。” “还有五个。” 丹期起步走向树林,“你要与我一同进入这林子么?” 百里遥心内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如今有九块识章,而丹期已有五块,若再找到树林里的五块,就共有十块了,将比她多一章。好胜的百里二小姐盘算着自己起码得将落在树林里的那第八个找到,便不再犹豫,拢起手指,将七块识章捂着万无一失地收无,跟跑上丹期。 槃茅之所以白日隐秘难找,正是因为有独特技巧地藏身于北嚣山的奇幻树林。针密之树为北嚣山上独有,其高参天,有如十层之塔,树树相接,密叶隔光,丝毫不漏,光与气不透过,则易使进入者着幻。 着幻这种小纰漏对于修为高深者而言应当不大会发生,不过本着联合合作的情义,初入密林,丹期还是义务地关照到了,嘱咐道:“别走丢了。” 说完又不放心似的,别扭生硬地补充,“最好紧跟住我。” 然而良久,无人回应,按首将府的家教,百里遥应当答一声才对。 丹期回头,百里氏的二小姐已不在他身边。 “阿遥!” 第36章 百里遥哪里会乖乖跟着丹期, 跟在明阳少君身后可没有漏捡。循着那只藏了识章的槃茅掉落的地点找去,她记得槃茅落下的那棵树,冠盖的颜色比周围的几棵深些。 原地, 找不到百里遥的丹期焦急得白了脸色, 他让她同他一起走的本意是想顺便帮她找到那颗掉落的识章,竟没想到她自己跑开了。 寻常介绍地质、羽禽的书目或许不会记载, 但丹穴独藏的《千翼图经》写录得明确,槃茅不开灵智但天性颇灵, 如盘蛇妒仇, 受到刺激后会借北嚣山独特的山势易形换位, 迷惑敌人。丹期最担心的就是明前百里遥下手狠断, 槃茅或许会有所行动。 针树林昏暗, 百里遥手心举出一块夜明珠似的光团照耀前路,林子里的树木间隔并不小,甚至可说分布得均匀, 然正是这种均匀,导致每北嚣树林的一处以视觉判别不出差异。 少女忧心自己迷路, 便用先前拾收的墨石在经过的树干上涂画等肩高的黑线作路径标志。 北嚣的独种针树攀比楼阁高塔,木躯主干便占了整树的六七分高度。百里遥行走林内, 仿佛身置一个戳满顶天木桩的硕大匣子,树冠交叠, 使这“匣子”多了顶盖,顶盖被盖得严严实实。 子午莲汲取月华修炼, 夜色本为所喜,她亦不十分怕黑, 然此刻却异常,令她瘆得慌的是四周毫无生机可言的寂静。在这落针可听的死寂中, 哪怕她自己动一下,步履摩挲的声音都比在寻常的宁静中放大数倍。除了极静时她自己发出的微响,不可见的幽密之处,偶尔能听到鸟翼扇动的声音,从头顶树叶成盖的隐蔽里传来,又或从前方、身后、左右不知何许方向…… 身后再度传来羽翼扑棱的动静,百里遥激灵地回头转身,极欲找到声源。少女对寂静环境的微小恐惧渐变质为后怕,乌鸦是极灵性的鸟类,槃茅虽然长了似人的扁脸,但除了类人的脸外,其余的体征与乌鸦极其相似,按照不同物种长相仿似的普遍规律,她不由担心这些槃茅会因她对它们同伴毫不手软的伤害而报复。 百里遥晃晃头,将脑海中的害怕撇去,她未在哪本书上读到过槃茅好报复,便安慰自己书上不曾记载的东西不必多心,身体和思想却不统一,右手防备地变出素霓君紧紧把握。 她总觉得北嚣山邪门,别地寻常的树和鸟哪会这样长? 手上捧着召光术凝化的烛台作用的虚光,少女踉跄退回原地,六神无主 分卷阅读71 间惊惶发现,树皮上特画的墨石标记消无踪迹。 中了套的姑娘暗道圈套,跑入先前走过的林隙留心察看,果不其然,墨标全部不见。百里遥不敢再跑,若她再这般毫无头绪地乱跑,只怕将距针林入口越来越远,于是干脆不再走动,认真思考起入林后的诡异。 整座针林的树木或者是土地兴许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动换移景物,她方才按原路返回依然迷失了方向,若依旧原路跑回,不见得还能找到出口。况且北嚣山西有山经书典也未曾载明的攻击性不明的独兽,冒失即冒险。 百里遥摩了摩怦跳不止的心口,有些后悔,她确实冒失了,过度依赖书中固定的记载,而忽略了现实的鬼斧变卦,纸上得知终觉浅。 羽毛扇促空气的音响再次传来,百里遥亲眼见证面前多化出了一棵树,可她方才并未正对哪棵树。 难道树林变换前,槃茅鸟会有所察觉而惊动? 不及细想,又听到些许的窸窣响动。密林终日不见光,土地不生青草,贫瘠得荒芜,这无边的暗境中,捧着光的少女便成了十分显眼的存在。 少女不知的是,她早已身处山之西,直至四周的树木枝干后亮出无数双发着光的夜视兽眼。 百里遥握着长鞭,环顾一圈,终于弄清偶尔传来的声音是何种情况——四脚毛兽的爪垫落上寸草不生的土地的击踏声。或许这群独兽之中有几只是为新生的猎手,捕猎的动静便大些。 ———— 虽然觉得女孩儿们都麻烦,但明阳少君的责任心从来不缺,是他将百里遥引至北嚣山,也是他疏忽没有告知山上的关隘,所以他必须找到她,保证她的安全。迷林里似虎似犬的吠啸声,还有远方时暗时灭的光辉,都表示她现在可能身在山阴西面。北嚣山西有以槃茅为食的独兽,善跳跃攀爬,若百里遥不冲破树顶逃出,根本没有其他的办法摆脱那么多独兽,组群结队进攻的独兽,比粘毛的漫野苍耳球还棘手。 以百里遥的修为,冲出树冠并不艰难,前提得是没有槃茅鸟的阻碍。槃茅成群,与独兽乃食物与猎物的关系,一旦有比昆虫大的活物闯入山西林,槃茅绝不肯放任其逃出。北嚣山的人面鸟有自己的思维,若捕食者吃饱,便会少吃它们几只——独兽并不挑食,是块肉就吃,何况百里遥作为天界华族,身上仙灵之气弥漫。 羽禽之王的威压延来,原本散飞若飘蓬的槃茅鸟一只只安静下来,臣服地匍匐于树枝梢头。群鸟的障碍消失,百里遥灵活地避开攀爬到树上的独兽,震出素霓,利鞭风刃轻松劈开树顶,她终于冲出树林。 天已暗下,百里遥乘着矮云,终于获得喘息的机会,收了利刺的长鞭蜿蜒垂至云朵边缘,暗红的兽血顺着素霓编纹滴流云头之下,一滴一滴地坠落树林。 林中找来的丹期一闪身便到她身边:“脚下乃山阴之西,仍不安全,你到林外原处等我。” 百里遥动了动唇,似要说什么。 “你不要再进去了。” 丹期微敛起眉,他找了她有一天,此时心情亦算不得安宁,说出口的话便连自己都不禁感到过于斩钉截铁。 顾及到百里遥此刻狼狈,额头汗湿、鬓发微乱不说,身上更有多处划伤渗血的口道子,实在不忍心叫她难过,嫌弃女孩儿们都是麻烦的明阳少君竟头一次耐心耐意地解释起来:“我方才释放了威压,不消片刻定将有人寻来,到时便更麻烦了。目前五块识章我只找到两块,你先前掉在林里的那块我若能找到便给你。切记不要再随意走动,林外等我便好。” 百里遥还是开了口,在丹期离开前:“多谢。” “没什么,” 朱袍少年的背影顿了顿,“你我既通力合作了,这就是我该做的,不能让你陷入危险。” ———— 回到平旦时分曾在的原点,少年欣慰地看到天界的少女正垂腿坐在比凳椅高的山石上等待,她应有些无聊,时不时地晃动腿脚。微风拂卷,将少女梳齐的前发松散开几丝,飘扰素颜,些许痒,她伸指触着肌肤将迎风的发拨回耳后。 丹期走到石旁,将识章摊至她面前:“你的。” 百里遥跳下石块,将识章收起:“多谢少君。” “我之前说的,” 丹期直视她的眼睛,“可还记得?” “其月?” 百里遥试探,她以为他说的是称呼之事,因觉得直接这么唤他会别扭,便一直没有改过来。 “不是……当然,你要是能换过来自然好,毕竟我们是……其实也差不多就是这档子事……” 突然被她这么一唤,丹期没出息地热了脸,说话隐隐地变得语无伦次,“我想说,我们是搭档。” 百里遥一时也不知道丹期要表达什么了,只是顺着他的话点头。 “所以不必这么见外,也不必不信我。” 百里遥甚是抱歉,连忙口头澄清:“劳你挂心了,此前并未不信你。” 丹期这才有百里遥对他的态度变得正常的感 分卷阅读72 觉,准备静下心来与她沟通:“不是不信任,那你先前难道对我有何不满么?” “没有。” 百里遥违着良心否认。 “真的没有?” 丹期似颇有经验,“你这个样子,十分像我母妃分明生了我父君的气,却誓不承认的样子。我应未对你做过什么罢,除了要求你解盟合作之事。虽是我拆了你与别人的结盟,可我也给了你们纯血,你并不亏的。” “世传凤凰少君天资卓绝,三百岁屠杀穷奇。” 丹期高兴她主动提及幼时:“对啊,我记得,那还是为救你呢。” “救我?” 百里遥不可思议,想起这事她就心堵,“玄铁缚我都已经拿在手上了,下一刻便要制伏它……” 当积了五百多年的不满宣之于口,百里氏二小姐只冲动了一瞬,即刻又恢复冷静。她为什么要同他说这些?过去之事再提毫无意义,结果只会是她的小心眼徒伤害他们之间浅薄的联合关系罢了。 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要百里遥再接着往下说又说不出开来,两个少年人之间的气氛便倏地陷入了一种冲突的沉默。 男子当然不会有女子一瞬的时间能转九九八十一道弯来的细腻心思,丹期努力从百里遥的一句话里提炼出关键,进而不确定地道歉:“我……扰到你驯兽了?” “不是,是穷奇突然失了控。” 庆幸丹期没有嫌恶她的小心眼,百里遥硬着头皮往下说,“那时我将绕道穷奇身后,准备以铁缚束之。我本打算着若能制住它,母亲便不会再阻止我豢养凶兽。” 丹期懂了,真就是他多管闲事:“所以,那以后你都不能再豢养凶兽了?” “算是罢。”甚至,因为此,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百里遥心下失落之余,仍不忘首将府的家事不可告诉旁人。移开与丹期对视的目光,少女挤出一丝笑意,“我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你是为救我,我却还来怪你。” 其实也不是他的过错,应是从他的视觉判断,她那时是很危险的。 “不不,” 丹期连连否定,“是我鲁莽,其实我也后悔,那时你昏倒了,我应该留下来关心你的后况的。” “我无事。” 百里遥觑着霞光下的少年,“我多言了。” 丹期却不在意,反而满意:“左右是我先问的,你要是说出来能开心些,之后合作便也少些棱角。” 以天界华族的礼仪,百里遥此时还得再说一声:“少君大度。” 丹期被她莫名的正经礼仪逗笑:“你怎么还是这么客套?” 百里遥抿了抿嘴:“大约是习惯罢。” 有的隔阂可以消解,有的东西却是天生的障壁啊,横在天界与丹穴之间。 不过这里不是丹穴,更不是上界,这里是北山之境。 少女释怀地笑道:“那我以后可不会客套了哟,丹期。” 第37章 丹期进入榜争的初始位置落于北山境的第二山系之首, 名管涔之山。少年原本的计划是将整个北山境中部山系一一搜索过遍后,再返回南部山系挨个山体寻找是否还有不曾被发现的识章,他遇见百里遥前得到的识章就是在管涔到钩吾间的几座山上展开灵识探来的。兽类身上的识章因着兽类遇险而躲藏习性不好找, 但封进石堆山河等死物内的识章, 只需用灵识探知便可感应到,那几座山上无有野兽, 丹期最先的几块识章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 与百里遥商议后,二人达成先将北山境二系全山探寻遍齐的共识。然而不知道是丹期先前的运气太好, 还是别的山座的识章已被别的参争者翻得差不多了, 之后的整个探山过程中, 除了在山沟沟里找到两块、追逐夸父鸟得到两块外, 五个山头寻下来, 两人再没有别的收获。 此时已是试炼的第八日,百里遥十二块识章,丹期十一块。 少年与少女分别收了灵识, 均没有发现二山系的最后一山敦题山上有识章。 收获不多,百里遥兴致不高, 丹期倒不甚在意,提议道:“即刻出发去单狐山?” 单狐山, 北山境之首山,是他们之前约定的搜完二系全山便去往的地方。 百里遥未出声作应, 将食指竖于两片似桃花色泽粉润的紧合的唇瓣前,轻轻摇头示意丹期暂时安静。 丹期移开集中在少女柔唇与指尖的目光, 耳尖几不可查地有些泛红。 “你是没看见她那嚣张的样子,光天化日的, 当着那么多仙家的面儿就动手动脚地勾引尊上,生怕我们看不出来她是个下国拿来讨尊上欢心的媚女子!” “可不, 分明是条龙,献媚得跟个狐狸精似的,我可都看见她爪子去摸尊上的手了。” 百里遥刚朝丹期摇了头,还没来得及点头同意他去往单狐山的提议,二人所对的大石后便传来这样的畅谈之声。 两个参争的女孩 分卷阅读73 儿,舌根子所指摘的对象显而易见,如今荣宠盛冠帝宫的次妃龙氏。 百里遥放下噤声的手势,拉着人便要走。丹期同样没有听墙角的爱好的,将施术离开,不防姑娘善变,迅捷地止住了他的动作。 “好了,差不多了,不说这个,我们说说接下来怎么办罢。” 天然的石壁之后,不止两个姑娘,百里遥听到第三种声音时,不自知地握了拳。 是柳映堤。 柳映堤乃天帝元后的同族后辈。 当年次妃龙湫初承恩宠,帝甚喜之,湫妃诞下帝子不久,太子被废,具体因何而废位,宫外不得而知,华族们纷纷猜测是湫妃得宠加上母凭子贵的缘故,坚定了天帝废位太子缙的决心。废太子出自元后,柳映堤比百里遥大二百岁,比少帝小个六七百岁,对于仙者的数万年的漫长生命来说,差几百年不算差距。华族的后裔们千岁前都长得快,差个一百年看上去也会有年长或稚嫩的差距,但等外形定下之后,便没什么差别了,是以柳映堤作为氏族中最出色的小辈女子,本是已被元后定下配给太子缙的。 “映堤,我们这在给你鸣不平呢。若不是那龙族女子媚上欺下,我们映堤便是准的少帝妃没跑了。” 柳映堤暗手狠毒重伤了爰陶在前,百里遥就少不得多留心这个在上界无一刻不装得八面玲珑乖乖柔柔的相家闺秀了,她刚准备留下听一听柳映堤一行几人的下一步计划,断没想到她们又扯了回来,真是不务正业。只好先按住丹期不动,费时间等着听她们到底能不能聊到正题了。 丹期僵硬地被少女皙白比隆雪堆纱的纤手轻压着双肩卡在石头和她之间,两个人实际隔了约半臂的距离,不近,又足够近。足够近到他能听到熟悉的、心跳的声音。 心跳声有些大,丹期想伸手盖住心脏的位置,脑子已经转不动的少年无理无据地以为这般便可消匿起这份跳动的音量。不等提起的手碰到心口,丹期乍然睁圆了一双长眼——两人挨得近,丹期稍一动百里遥便察觉,为防患惊动石壁那头的少女一把握住他的袖腕处,第二次摇头示意勿动。 丹期只好侥幸她的注意力没有放在自己身上,他此刻在她心中应同眼前的大石块混为一等才好。 石头另一面的几个女孩子聊的东西百里遥都是知道的,毕竟女仙女妖们一扎堆,除了评头论足和嬉戏游玩外也没有什么足以度日的了,当然,爰陶和百里迎那种喜好舞刀弄枪的是特例。 丹期的手还没放下,听到石后又说:“是啊,映堤,不然哪有百里氏的事儿!你看那个爰陶,不过就是和百里迎玩得好点,她也敢轻视我们,百里迎都不是紫……” 不用听完百里遥也知道那姑娘后面的话要说什么了,无非循序渐进地把首将府的人事挨个嚼一嚼。虽猜到如此,但听闻家人与熟识莫名被提起贬伐,不生气是假,不过她自认忍功不错擅分轻重缓急,此时若和那一堆长舌姑娘拉扯起来白白耽误正事,便不想再听下去。 百里遥对柳映堤等人接下来的打算失了兴趣,收回专注耳力的精神,才发现她和丹期二人纠缠的姿势颇不对头,急朝后踏退一步,却在慌张中不知踩及了哪块松动的小石子,惹出石子儿咯吱碰撞的碎响。 石子儿的响动起前,大石块那端方在不屑而妒:“切,有什么了不起,百里氏不就仗着尊上宠信……” 丹期忽就觉得这话耳熟,似乎谁也在他耳边不平过相似的话:“有何了不起的,不就仗着你祖上积德,皇神纵容你族!” 而碎石响动后,嘴上痛快过瘾了几轮的姑娘们被打草惊蛇,有人谁惊疑一喝:“谁!” 顿时,百里遥不管不顾了,顺手扯起丹期的一边袖子瞬移离开,丹期上一刻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就又被迫移去了别处。 百里遥走得狼狈,只知道是朝北瞬移,却因心绪凌乱不知具体用了几分的灵力,落地之后才发现自己约急得过头了,眼前天旋地转地昏花。 丹期尚处在再次被牵起腕子的震惊,百里遥便站不稳般晃晃欲坠,丹期下意识地做动作接人。少年两只手平行僵直地平托起,似要将她拥入怀般托住百里遥的肘部,防止她倒下。 有顷,百里遥恢复了些精神,不明显地退让开:“多谢。” 失去手上不重的分量,丹期有些无所适从地甩甩手。 百里遥正欲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不再去想柳映堤那帮人,便看着丹期甩动几下放下的双手,好奇道:“难道我很重?” 丹期顺着她的目光收回了手,作从容状地放到身前:“没有。”是我不太适应。 说着,山中走出来两个人,百里遥还没看清是谁,丹期先嫌了一句:“冤家路窄。” 丝毫不觉自己毫无男子汉大丈夫气概的明阳少君半蹲着身缩到百里遥身后:“替我挡着些。” 百里遥定睛看清来人是两个少年,一个高大,一个矮瘦些,戴着铜色的全遮面具,眼睛都不曾露。她配合着身子不动,假装目观鞋尖,待那两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后转过头通知丹期:“ 分卷阅读74 他们走了。” 丹期这才从百里遥身后走出。 百里遥看着比她高一个头,躲避时不忘周全地给自己衣衫换成不显眼的藏色的丹期,心想难为他了,个子恁高,还要缩在她身后。 她指了指两个少年消失的方向:“他们就是你一直躲的人?” 丹期点点头:“西蛟王族的后嗣同一个不知何处来的面具少年,能让西海未来之主跟着跑的,也就……”猜测言尽于此,随后转道,“所以最好离他们远些,不到必要时候莫招惹,不过我这是什么运气,走到哪里都能碰上他们。” 西海蛟龙一族,受海灵之神赐生祝福,其双目可看透世上一切虚幻,能受这样上古高族帮扶的人会是什么身份,百里遥不敢猜,表情便有些不太受控制:“那你还与我结盟。” 不是问句,而是不满。她一个天界姓百里的子午莲和丹穴的少君走得近,被世代忠心于神皇及天帝的西海蛟龙还有帝族之人知道了她还能好么? 丹期微弯腰安慰道:“君子之交,有何可诟?” 他与她平视,似乎是为了体现那“君子之交”里的平等。 百里遥后知后觉自己的冲动发言,心虚地瞥过眼不去看他,喃喃道:“可并不是人人君子啊,我也不是在你的位置。” 百里氏二小姐的认知中,依照当今的天帝,帝王君主最是善变且多疑。 “你们天界的规矩够麻烦的。” 丹期这便知道了百里氏的谨慎,难怪五百多年前自他被仁晟大仙请入府后就不曾再和她见过了。他直起身:“所以你现在的意愿是要和我分开行动?我不好强人所难,方才你也算帮过一次忙,助我避开了那西蛟,你若实在为难,与我就此分别也不是不行。” “方才便算是帮你了?” 凤凰纯血之珍贵,哪里是挡一下就可以等值的,百里遥有些过意不去,“那我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给你占,不乐意?” 丹期嘴角上扬。 “不……不必了,答应的事,我从不半途改主意。” 百里遥定了定心神,“我还是讲信用的。” “那……” 丹期还要说什么,放出的灵识却探到了什么,百里遥看向他时,少年可说可不说地荡了荡侧身偏向山下青木林的袖子,示意,“走罢。” 第38章 “这是哪里?” 虽然误打误撞进入了封有识章的山头, 百里遥却不清楚这是哪座山。 少女此时脸色不大好看,显见地是灵力一下用得过猛不曾恢复,丹期便伴着她走下山, 必要时搭把手:“你往哪个方向施的术?” “向南, 但不知道移了多远,大约很远。” 方才她心内郁愤杂陈, 手一抖,没控制好施术的力度。 前方有些陡, 丹期先一步下阶, 伸手给百里遥:“那么在意她们的话?” 丹穴的凤凰族鲜少与羽族之外的族类结姻, 现任的主君较为特立独行, 娶了南洋域的蚌族千金为元妃。百里遥羡慕凤凰君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 更羡慕丹期可以有一对恩爱的父母。她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你看,年幼无知时的事情我都能记很久,那几个人忒说话不好听, 我当然会狠狠气一气。” 对哄姑娘没什么经验的明阳少君顺口接着话梗便问:“那你怎反揪着我跑了?” 丝毫没有想到要给少女的逃避留面子。 百里遥看了看他伸出的手,哪怕白着嘴唇也倔强地没有借力, 女子轻盈的身躯从少年身边超掠,衣带随风, 清莲香许,与风来的还有一句话:“不分场合地搏求内心痛快, 不是我的作风。” “你的作风是什么?” 丹期纯粹是好奇,印象里, 她从小时候便脾气软软的,就算之前对他有些旧积的不忿也着实重礼。 “审时度势。” 所有的行事准则总结成一个词——紫苑夫人教给女儿的原话是:若不能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便不要轻易暴露自己。 丹期笑了笑:“确实如此。” 和他组个队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别人知道。 听到少年清朗的笑声,百里遥回头没什么威风地嗔一眼:“不许笑!” ———— 看着满地跑的彩色“山鸡”, 百里遥和丹期总算猜到山名的谜底了。 “‘五采而赤文’。” 丹期念出一句每本记载北山境及其物种的书籍都会使用的通常句式。 “奇涂。” 百里遥没有异议地补充,“看来此地是为带山。” 奇涂鸟,北山境有之,西山境亦有之,许是书载笔误又许是初稿失散或字迹模糊的缘故,两境鸟类的名称渐渐混同。其实两种鸟类完全不同,一种是普通山鸡的模样而稍微瘦削多彩,另一种则是一根脖子上长三个头,六根宽长的尾羽展拉如扇面,蓬似六个尾巴。后者乃乐鸟 分卷阅读75 ,见人则大笑不止,治愈闷郁,前者即是这存于带山的羽禽。 “带山之禽,不得杀之。” 百里遥想起榜争开始前布示的规定,北山境并不是每一种藏了识章的野生兽禽都可以击杀,少数几个山头有特别规定,不可在山上杀生。她再叹一口气:“这有些麻烦。”难怪满地跑的奇涂,没什么人来取章。 “倒不需很丧气。”丹期安慰百里遥的忧心,确切背出《千翼图谱》上关于两种奇涂鸟区别的记录,“翼望之奇涂,三首六尾,善笑而不止,带山奇涂,五彩赤文,好斑斓歌舞。” “我未在哪本物志之书上见过此等描述。” 首将府藏书数以万计,物志类的书籍是仙界启蒙的基础,百里遥意外地看向丹期,“这是丹穴山才会有的典籍之载?” “是……是罢。” 丹期有些心虚地打了个结巴,先前槃茅鸟的性习《千翼图谱》上也有详细收录,但他并未告诉百里遥,细说起来恐怕她会生气。 百里遥见他支吾,以为是丹穴的什么秘籍,不再追问,议回奇涂:“‘斑斓歌舞’,是说喜欢歌与舞么?” “应是这般不错,就是不知奇涂是喜欢自己跳舞还是看旁人跳舞。” 带山奇涂实在不是重要稀奇的名鸟,图谱记载得并不详细,若非与翼望山奇涂混名,关于它的记载约还要再简洁一些。 “也就这两种情形了,要不先等它们起舞鸣歌?” “鸟禽只在食饱闲适以及求偶时才会歌舞,现在并不是求偶的时节,且它们此时在觅食,或许只有等它们啄好果子后才可能放松,这需待些时候。” 奇涂是鸟禽,凤凰也是鸟禽,自己讲述自己的通习怪不好意思,丹期硬着头皮尽快将话说清。 “一二三……十块识章,等一等也是值得的。” 百里遥回想到他们在二山系挨个山座寻了五六天,也不过得了屈一只手的指头也数得清的识章而已。 “你若觉得值得便极好,不过兴许要等到午后。” 丹期看着少女尚憔悴着的面容,坐到一棵三围粗的老树下,示意旁边的空位,关心她道,“你要不要先休息休息。” 百里遥绕到丹期背面的树干,倚着粝干的树皮闭目养神打坐起来:“劳烦到时候喊一喊我。” 丹期掌指着右侧空草地的手讪讪收回:“会的。” ———— “阿遥,阿遥……” 百里遥睁开眼,微仰起头,视线里的是丹期唤她的小心神情,和煦的光从天上落下,落在他的发上肩上。百里遥暗惊了一下,立马撑着一只手,移开目光,从丹期伸出胳膊碰醒她的一边桎梏与老树干的空敞中起身,将走了两步,终于想起来要做正事,返身折回:“开始了?” “不是……” 丹期压住嘴角的笑,“是我,方才听到奇涂的对话。” “你能听懂?” 百里遥甩了甩头,散去迷糊,“你是凤凰,应当听得懂的,是我糊涂了——它们说什么了?” “那两个人好奇怪哦,他们是伴侣吗?” 第一只开始话题的奇涂羽泽鲜艳,约要成年的体态。 “不知道!不知道!” 第二只叫喳的奇涂卡卡地扭着脖子朝他和百里遥在休息的老树看来。 “是来要那个东西的!来要那个东西的!那个东西!” 第三只跳着脚重复,它的身上有识章,“那个东西”是什么,丹期容易地猜到。 “要看跳舞!要看跳舞!跳舞!跳舞!” 第四只奇涂落下树枝,在三只同类的更高处高声啼鸣。 第四只落于最高处,身形最大,羽翼斑纹的颜色最为光鲜,说着跳舞,其余的奇涂却没有结群而舞的动静,丹期便明白这是要他和百里遥舞蹈的意思。 可他并不会跳舞,凤凰善歌善舞其实是个很大的误会。因凤凰元身羽毛丰茂鲜亮,故而飞入云霄时,在风中扇翅似如舞蹈,实则不过正常地飞一飞。至于歌喉乐感,全靠天生,鸟类的嗓音几乎都不错。他变为人身后,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又无剑器在手,连舞剑都做不到,总不能给一群奇涂演套刚劲拳法。 奇涂说的东西有些没头没脑的成分,丹期自然不能原封不动地直接复述给百里遥,只说了最有用的:“我们若想得拿识章,得跳舞给它们看。” “我们跳舞?” “没错。” 丹期殷切地看着她。 这种情况下,百里遥并不作态,与其扭扭捏捏的浪费时间,不如爽快些:“我试试。” 越优美的舞蹈越需要氛围的烘托,穿着便行的轻裘衣也能跳出韵致来的境界,于舞蹈一艺上通而不十分精的百里遥自明达不到。 一曲不算简单的折枝物跳下来,奇涂鸟群没什么反应,反是丹期捧场地夸赞:“跳得很好。” “不买账啊。” 冲着奇涂们给出的淡然反应,百里 分卷阅读76 遥猜出了结果,又好奇奇涂鸟们叽叽喳喳的内容,问丹期道,“它们怎么说?” “它们说欠缺氛围。” 丹期上下扫视穿着中性的少女一番,“不是你的问题,任谁到北山境找识章都不会穿着舞服。” 百里遥拖着下巴歪头想了想:“舞蹈确实要造势,衣、景、乐不缺才有看头。无奈环境简陋,无有乐器,不指望有奏乐了。” 丹期不懂这些,显然百里遥从小跳舞是内行的,只跟着百里遥的话似懂非懂地颔首,然后听她说道,“你的衣服不错,是不是还可以换成红色来着?” 丹期便觉得有些不妙了,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点头赞同,顽强地保持沉默。 “要不你来罢。” 百里遥放下抚在下巴上的手,欣喜道。她以为这个主意很不错,羽族王裔亲自献舞,奇涂焉有不受之理? 丹期强烈否定,木着一张脸拼命摇头:“我不会跳舞。” 丹穴之舞,包括他小时候和方才赏看的百里遥的舞蹈,皆展现女子的轻灵与柔韧,丹期虽然打小被他母妃“小月小月”地叫唤并当女孩子一般打扮得花里胡哨,甚至抹上脂粉推到女娃娃堆里混,但自他长得够大,有了自己的意志判断后,已不再喜欢混淆他性别的妆扮物什,甚至说得上反感。同时,壮实男子擂鼓似的雄壮舞步与动作他也是做不来的,那完全不符合他作为一只羽王凤鸟的清姿雅仪。 “你可是凤凰,你若起舞,那些奇涂岂敢不给面子?而且你的衣式这么好看,虽然袖子看上去窄了些,不过换为原来的枫红,定会比我这浅棕的裘衣舞起来称眼许多。我教你跳,拿到了识章,我们五五分怎么样?” 百里遥期待地看着他。 “不行。” 丹期不为所动。 百里遥咬了咬牙,忍痛割舍:“□□分。” 丹期愣了几刻,仍不想干:“不……” “七三!就七三!” 百里遥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可不想再有个好几天拿不到识章,双手合十举高至鼻子前,似潋滟了一盈眶亮闪的光璨,讨好地望着丹期,“其月,拜托你了,嗯?” 第39章 “我必须拿到七块, 倘若最后得到的识章不足七块,你便没得分,这样也行?” 少年最后还是妥协了, 嘴硬且不让步地妥协, 仿佛他做出了极大牺牲。 能拿到多少那是得等跳完了之后才有资格考虑的事了,百里遥盘算着先稳住这位傲气的明阳少君再说其他, 便模棱地回应:“羽君起舞,百禽岂有不贺之礼?我先教你跳罢, 羽族爱好何种舞风?” “轻快灵巧或雍容明丽些的。” 凤凰大明府之舞多为这两种, 宴祭正典之上的排舞多肃雅正丽, 平时的献艺则跹盈密节, 一舞多姿。 “轻快灵巧……”百里遥敲敲指尖, “小折扇舞如何?” “我是不懂的。” 并非他消极懈怠,只是对于舞种舞名,丹期确实一窍不通, 他对舞蹈的了解来源仅限于在他母妃观舞时偶尔陪同看看,陪看的舞类大多还是祭祀舞。 百里遥耐心解释:“就是我方才跳的舞, 很简单的。” “简单?” 丹期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已很简单了,小折扇舞本是要求拿个木叶小善在手, 随着舞蹈的动作将扇子张收,但我们没有工具, 以指掌代之也是可以的。” 百里遥说着手上便起了势,连弯转的素腕都满是柔婉的功底。她的动作不快, 丹期跟着做,即便看不全自己的动作, 也自知难以做出练舞百年的姑娘那般一举一动的流畅。 右手掌心向面,距离脸三两寸的距离, 遮住了脸庞,丹期看不到她的脸,却听得到她的声音:“这里本该是打开折扇遮于面前,但摊掌代替也是一样的。” “一、二、三!” 三数数完,少女一张妍丽的面容忽地从作扇的手后微斜着莞尔出现。 丹期看见,她的脸甚至还不如摊开的一掌大。 女孩儿的脸都这般小巧么?丹期想不到答案,他从来没有这般端详过哪个姑娘的样貌,除了现在。 秀眉弯扬,眉尾一笔划尖,连动翠波眼媚,清质纯属的少女,此刻像极枝杪最高处生长得最饱满无瑕的一颗熟透后将充满甜汁的果子,透着剩下的一点时机未到而摘不得的生涩,可是又诱人,似丹穴的乔树千歩香所结的朱果,那果子形如红李,香美清沁。 心鼓擂擂,密集的心跳声不是第一次响起,跟着学的手势挡住了他半边的视线,手便不由自主地放下。 “认真点嘛,动作做起来。” 百里遥哄着他似的,走近了执起他垂下的左手,“因这是个明快的舞,所以手势的部分不要动太大,脖子要灵活,最好将笑容绽出来。” 丹期当然笑不出来,身体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他只觉得他的心脏几乎要跳 分卷阅读77 破胸腔,心跳的速度比小折扇舞的节奏不知要快几许多。 百里遥却是一门心思放在教学上,趁着他僵直的肢体任她摆布的功夫,借他的手掌为扇,躲猫猫似地再歪头露了一次笑脸。 丹期被扼住臂肘和茎突的那只手颤了颤,而后不自在地挣开少女的摆布:“我懂了,不必靠这么近,你好好教。” 百里遥有些不知所措:“我是在教你啊。” “这个会了,下一个动作。” 丹期只想尽快结束这个只有他不能专注的环节。 接下来是几个覆翻弯臂的动作,丹期跟着练了两遍,整体没有大的问题,细节却抠搜不得。丹期手上的力量适合练武,拿兵器舞式时的手腕自然是有力且灵活的,但这与舞者所求的灵活柔韧不同。他没有基础,百里遥便有数不能要求一个不喜舞蹈的门外汉掌握得精益求精。 饶如此宽慰自己,待他转起圈圈时,不忍直视的百里遥还是没有忍住说教:“脚下的动作快些不会摔倒的。” 连转十来圈的丹期颇有种误食了浅毒野菌的错觉,眼前的天地都在绕着他转。百里遥显然高估了这只飞起来都像是起舞的鲜艳凤鸟的实力,于是,传说中作为舞乐翘楚的羽禽族少君一个双目失焦,导致注意力溃散地左脚拌到右脚,险些跌倒,还是看不下去的百里遥扶了他一把。 活了数百年头一次晓得自己四肢不协的少年摆着手后怕道:“我不转了,转不动,这个动作不做。” “哪有舞蹈不转圈的?” 百里遥广习舞曲,深悉转圈时飞扬起的裙摆是一支舞的灵魂。 “我不转。” 丹期捂住腹部,“泛恶心。” 百里遥无奈反问:“那你飞起来时怎不会觉得胃里不舒服?” “这不一样。” 丹期抚了抚自辟谷以来几百年都没再有什么存在感的胃部,给百里遥举最具可信度的例子,“我以元身是翱翔时最像起舞不过,你看我是会舞的样子?” “好罢,” 百里遥觉得他的道理似乎哪里不对劲,可又拿他没办法,只好放弃,“下一节。” “提腿至膝,借走为退。” 百里遥解说着,示例做出标准的动作。本该是轻踢小腿待腿直了再轻轻松松地落步于原来脚步所踩的后方,以此却步。丹期却因身量颀长,一双腿亦生得修长,动作幅度过大,提起来便显得笨重。他的一整套动作做下来丝毫不存美感不提,反而加增了滑稽与造作,百里遥一时破功,捧腹笑起来。 明阳少君依旧笑不出来,横眉冷对,示意她笑得小声点。 百里遥笑得直抽气,揉着脸颊急促地道歉:“抱歉抱歉,是你跳得太好,我高兴来着,绝对不是因为好笑,哈哈哈哈……” 二人磕磕绊绊地一个教一个学,小折扇舞的学习终于近尾声,只剩最后一个动作。本该是双脚前后交叉了放立,手捏兰花,两只手臂折拐斜平后在颔下松开的动作,丹期定着时摆得还有模有样,动起来时,因后脚要抽上前来,不曾想再一次绊到另只脚。 百里遥正对着他做同样的镜反动作,见丹期那一张看起来便极宝贵极好看的脸即将闷头倒进石泥铺杂的土地,为不发生不可想象的严重后果,少女毫不犹豫地上前扑救,结果是两权相害取其轻地反被撞倒,后背先着了地。 “唔……” 摔得不算轻,百里遥闷哼一声。不过幸好她平软的肚子做了下垫,明阳少君一张完美的脸蛋没有受到损伤,百里遥却觉得自己的腹部被撞得发热,虽不很痛,但他枕着她,叫她无所适从。 百里遥仰面朝上躺在草枝稀疏的土地上,小臂挡住空中投至眼前的光:“别压着我的肚子。” 丹期没有动。 百里遥坐起,将丹期掀到一边,压着他的肩膀有些泄气地质问:“还能好好练么?” 紫缯的束带垂抚,挠到他的脸,丹期两只手钳制住她的小臂,控制着力度,但因百里遥上半个身子是俯着的,便不能使力挣脱。 他抬起她的手臂,将她的两只手剥离了他的肩,百里遥惊呼一声,一张粉红的清颜离他更近:“离得近的话,会心动的。” 百里遥眨了眨眼,或许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许是故作不明,脸通红一片:“你说什么?” “我说,心脏跳动的声音,听到了么?” 他的心跳。 百里遥听到了她自己的心跳声,很快。 丹期放开了对她的钳制,换成半身失去支撑的少女坠向他。 少年没有抱住少女,而是低头在她的耳边说:“我也听到了,你心跳的声音。” 被他呼出的热气激到耳尖,百里遥立马爬起来,背对着他,闭起眼打坐。可是,心跳得好快,血液也流窜得越来越快,脸好热,耳朵更热。 “这样打坐,真的能平静下来么?” 丹期屈起一只腿,挺腰坐起来,一臂伸直了放在屈起的膝盖上,在她身后好奇地问。 分卷阅读78 “噤声,噤声!” 百里遥反应强烈,喝声要他安静。 丹期才不安静,他踟蹰了一天,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阿遥,真的可以逃避这种感觉么?” “什……什么感觉?” 百里遥装傻到底。 “这种感觉,” 丹期直接捅破窗户纸,她连傻都没得装,“对一个人的喜欢。” “你怎么这么容易心动?” 百里遥悄悄捂住自己的心口。 “心动怎么会是容易的事,我是第一次啊。” 丹期以为她会觉得他轻浮,赶紧到她前面蹲下,“丹穴那么多女孩子,对有着你时,我才会有……我不喜欢她们的……” 丹期红了脸,突然变得结巴:“我……我只喜欢你啊。” 这着实过于措手不及,百里遥想跑开,然而现实残酷,没有表白经验的凤鸟非摁住她的膝盖问个清楚:“你不喜欢我么?其实……” 他其实没指望百里遥会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丹穴主君曾教导儿子:“对姑娘,没有三分把握,不要将情谊宣之于口,否则容易落得个朋友都没得做的悲惨下场,唯一个情况例外——姑娘暂且没有办法同你分开。这便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让人家姑娘明确地知晓你的心意,再展开攻势,必定手到擒来,抱得美人归,俗称‘瓮中捉鳖’。” 见母妃笑得合不拢嘴的小凤鸟好奇:“这是父君对母妃的经验之谈么?” “不,你父君的经验之谈是脸。” 凤君自信非常,“有张出尘的脸,比什么道理都硬气。” 百里遥择开丹期发尾沾的一根枯杂草:“也没有不喜欢。” 她低头看了看丹期的手,“但是你突然……我不习惯。” 不拒绝就是羞涩,羞涩就是答应,这也是凤君说的。 丹期开心得几乎要给她一抱,理智使他忍住:“慢慢来,会习惯的。” 百里遥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还练么?” 这会儿,丹期的心情自然是很好:“练!当然练!” 第40章 在丹期用自己的左脚拌打自己的右脚三次、她差点被带倒两次以及无情地被踩踏一次后, 百里遥终于不得不承认她的失算,万万没想到,贵为凤凰王族凤君嗣位的明阳少君居然真的是个四体难调的, 甚至和漏斗一样, 边学边忘。 每一节的动作分开学完,到了最后合起来再理顺一遍的环节, 丹期居然忘了最开始学的几节,百里遥再一次好奇:“你习武时也是习了后面忘了前面, 边捡边漏的么?” 丹期金鸡独立似地踮一只脚翘一条腿, 力争道:“习武和练舞怎能一样?习武但求力与速, 关键靠领悟, 这跳舞不光要按节奏摆姿态, 还要注意表情,一点出错便全垮,顶顶的不易。” 百里遥眺了眺西方的天色, 又见他将这话说得怪有道理得可怜,抿抿嘴道:“先歇会儿, 让我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丹期便放下腿,并脚站好, 将一双长眼亮得圆怜:“想想仔细想想,想想改变主意后会多省事。” 犹豫再三, 百里遥最终心软地不以高要求勉强他了:“要不换个更简单、要求更松的?” 丹期差点踉跄跌倒,说出真实心意:“不跳了不跳了, 我可不是你,自小的行家。” 百里遥叹气道:“行家也是苦练出来的啊。” 说完, 为了安慰估计没受过这么大挫折的丹期,放手向空谷一抬一拂之间, 漫山遍谷刹那开放了雪青色的陆上莲华,“布景这般,不需要跳得很好,也定然很赏心悦目的。” 百里遥环顾一圈,对自己的浮图幻术甚为满意。然而满山的素紫没有等到丹期的任何回应,她转头去看他,却看到了盈眼的红。一袭朱袍罩下来,披到百里遥身上。 没了朱色外衣的丹期就站在一臂的距离外,帮她把衣襟合拢,再拨出她曲在衣领中的与漫山浅紫颜彩呼应的缯带:“你穿着跳,才是赏心悦目,方不辜负这般的盛景。” 纵然她的个子在华族的女孩儿中已是排名前列的高,丹期却还要比她高上一头,他的衣服给她穿来显得宽松许多,肩宽、腰宽,连袖子也更宽大。 没有外面的罩袍,丹期便只是一身素白,百里遥的目光从少年的腰扫到他的肩,再仰望向少年的脸,不禁窃叹起造化的神奇。俊秀得女子似的一张脸面下配的身形竟然和女子大相径庭,清瘦,却又能隔着衣衫察觉到积蓄的力量。宽的肩、窄的腰、极高的个头,在没了红色衣袍的穿覆后,便体现得更醒目。 她披了他松散的红衣自莲生丛中踏出一步,便是仙姿绰然的模样,丹期替她系上扣带,勾起唇角:“这下景有了,衣也有了,更是不缺善舞的人了。” 夕阳将至,顾及时间,百里遥没有拒绝,只轻声地怨道:“明明说好你跳的,你这个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这更似 分卷阅读79 一句娇嗔。 丹期的双手放到她肩上:“因为若换阿遥跳的话胜算更大,你跳得很好。” “那……识章……” 她的脑子此刻只允许她多出一点点的空隙想旁的东西,不由地关心起识章的分配,小小地作出明示。 丹期鼻中呼出一段短促的气音,翘着嘴角志在必得道:“让我抱一下,便不和你抢。” “那……那好罢。” 百里遥系好衣带,抽开束尾辫的发带,“你不可以后悔。” 丹期此时已比她少一块识章,若等她再得几块,他们的差距便更大了。 丹期笑道:“不后悔。” 百里遥还想怪他趁人之危,可又觉得给他抱一下也不是不行,闭上眼道:“你抱罢,抱快点……” 一句话未说结束,少年一把将女孩儿圈进臂怀中。 “你你你……” 百里遥生生转了话头,垂着的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我、我话还没说好呢!” “你让我快抱的。” 丹期低下头,微哑沉的声音在她耳后挨得十分近的地方响起,甚至能体会到温暖的热气贴腾的触感。 “怎么你还先告上状了?” 百里遥小心但又不能自制地揪住一点他背后的衣料,“我明明是想让你快些抱完了,我们好早将正事做完。” 丹期拍拍她:“我看你一直绷着弦,抱一抱缓解一下来着。” “哪有你这样缓解的?” 百里遥将脸埋下,闷声道,“你弄得我更紧张了。” 丹期尤嫌不够似地追问:“是对榜争紧张,还是对我?” “你……” 百里遥推开他,不肯回答,红着脸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丹期可惜地摸了摸嘴边,他还想更得寸进尺地亲一下她看起来很软很好捏的脸颊来着。 ———— 载松邀风,累石邀云,子午生青华。艺花当邀蝶来,蝶不至北山,北山自有佳人赤蛱蝶。红衣的少女翩跹似蝶,紫带松拢发,青谷绝响,山风意动。 丹期执了两枝粗细恰好的干木枝,照百里遥的安排为她奏打节拍。 “叩——” 拍起,少女抬袖起。 “叩——” 二拍,少女扭腕似拢清风。 “叩——” 三拍,少女衣摆漫开,如小荷才露,朱砂莲蕊踏青绽放。 何方仙乐使得其所? 非九天宫音不可供也。 然天茫茫,苍穹高远,背天山水朦朦,无处寻和乐。 三拍之后,木枝击节毕,莲上之舞渐入深境,折腰左去,青丝扬落,紫带随风,那风花便都合作了她的一体,聚花风,合佳韵——亦当有仙乐,无仙乐则耳畔自生。 丹期手上的拍子落了,便再也跟不上花间少女的舞。少女并不分心,她练这支名为花朝的舞近五百年,每一根指头的动作都能完美对应节拍,毫秒不差。 青绿的树上已聚集了许多奇涂,树上羽禽本无声,直到羽绒最艳丽的那只引吭一声啼明。奇鸟相和,便有了天生的乐音。 一舞终至,绕山之水生淡烟,似雨将来。 羽色最鲜艳的奇涂飞到百里遥手心上方,没有落下,挥着翅膀,从喙内吐出块识章。而后,九只口衔识章的余鸟亦一一随来。 百里遥收了七块,脚尖点地,轻落丹期身前,交三块给他:“算你衣服的报酬。” 说着将外袍脱还给他。 丹期收下识章,接过外衣穿好:“要下雨了,走罢。” 百里遥奇怪且不服道:“方才的折扇舞我跳完了你还能夸一句,这支舞可比小折扇难多了,你不夸一夸?难道你们羽族果真是喜欢明快的?可我看那些奇涂喜欢得很。” 她跳的是大宫舞的步调,大宫之舞非独称,而是天界舞姬演给帝族看的一类风格强烈的舞蹈的总称,华丽、庄重、柔媚。 相传大宫舞乃古时神皇长女为祝贺天寿,集遍关于海灵之神的记载,用女神化生迦楼罗如意珠之典,拟神明造世再生的奇迹创出的舞步。演舞者请的是宫中最有实力的舞姬着华服蹈于至尊座前,伴舞之乐更是当时还未承帝位的皇子容圣帝所作,填以昆仑山中那位神明对太古诸神的终世判词伴舞。书载神皇观后大赞,自此大宫舞渐成天宫特演的舞种,沿袭至今,从未断过。 丹穴虽与帝族不大合得来,但相互宴请的次数还是不少,因与丹穴灵舞的风格过于不同,丹期观过两三次大宫献舞。那确实堪称得上世间华美无二的舞,加之他母妃在首次观看时特与他解释过,他便记得清楚。 丹期也不知道为何分明觉得她跳得极美,心内却像压下大石般沉重,但他不该让阿遥失望。 “很好看。” 丹期笑着摸了摸百里遥的头。 百里遥拿住他哄孩子的动作:“你是不是看过这类舞?” 分卷阅读80 丹期不瞒:“是看过,大宫之舞。” “那难怪不道惊绝了。” 百里遥对这大宫舞是又爱又恨,“我第一次见舞师父跳起它时是惊艳十足的,可见多了也就那样了,这样的舞其实没有什么意趣啊,它要求舞者面容肃正,这样素净着其实还好,一旦上了妆,穿了厚重的舞衣之后便像是纵偶师线下控制的人偶了,空留华丽的外壳。可舞蹈本是一件为喜而生的事,况且这又不算是祭祀的舞,作何要那么严肃。” “你们华族不是一向小心翼翼,现在不怕了?竟这样评论帝族的宫舞。” 丹期甩去心中的压抑,逗侃她。 “你又不会说出去。” 百里遥丁点儿不担忧,非将心理积压多年的练舞压力倾吐出来,“你可知大宫舞的起源?” “知道。” 他方才便想到了。 “所以你是因此不能欢颜?” “什么?” 丹期的心猛地一跳,嘴上却说作没跟得上百里遥的思路般。 “你难道不是因为这舞寓意不好而悲伤的么?” 百里遥理了理额前散落的发,数说着,“用的典故是神灵化生挚友金翅迦楼罗魂珠之事,这舞本身的来源典故又是神皇世尊对女神无尽的孤悲思念,唯一好的一点大概就是斋惠公主和容圣帝的一片孝心了罢。” 丹期方才是没有想得这样多的,于是他毫无求生欲地直白道出自己的观点:“不至于罢,这舞若是为了勾起神皇的思意,便不会在天宴上呈演了,或许它更多地是为了赞颂神皇对女神的不忘与永怀所爱的挂念,这是一种对美好情感的赞颂。” 不懂女孩儿心的明阳少君浑没有注意到姑娘那抽动的嘴角,还在讲事实摆道理地一一反驳,“双翼迦楼罗化生后自愿归属丹穴统领,我很熟悉他们,其之完美在众猛禽中数一数二,可见当年神灵化生六翼迦楼罗的情景何等之美丽壮观。要求舞者的表情肃正,大约是为表现出神明创世造物的肃穆,可除了主神,谁又知道海神那时的情态?” 百里遥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愣得心堵,她原是想告诉他她不太喜欢大宫舞,顺便让他夸一夸她,他倒好,硬给她正正经经地扯了许多道理一箩筐的废话。 少女不悦道:“我又没有思念过谁,自不如你理解得透彻。” 丹期终于顿悟到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和她的意愿背道而驰了,连忙哄人:“我思念过,确实很理解。” 百里遥登时危机感竖起,质问道:“你思念过谁?” “你啊。” 他将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让她转过来面对着他,然后稍弓着背朝她倾去,松了放在她肩上的手后,向下摸找到她的两只手,与她十指相扣,望进她的眼里,认真道,“就算这样不可分离,我还是在想着你。” 第41章 现在, 百里追,他的笑容终于变成了得逞的狰狞。 他狠恶似无善的魔鬼:“这个家是我的,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一朵出生时不如我的败蕊, 竟独享了百里氏的爱护栽培八百多年!我才是首将府的长孙长子!” 听着这番话的百里遥只感觉到脖子被死死扼住的痛苦, 快呼吸不过来了,她想施术挣脱, 可是身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阿遥!阿遥!阿遥!” 百里追的可怖表情如烟粒飘散去,变成了丹期呼唤她的急切关心。 窒息感消失, 掐住她脖子的致命撑力亦瞬间消逝, 但百里遥的腿仍然脱力, 幸亏有丹期扶着回不过神的她才不至跌地。 北山境三系之山, 有山曰景山, 山上养类蛇之禽,翼长有四、目长有六、足长有三,闻之啼而生怖。能让每个人都感到恐惧的, 必是各人内心最害怕的东西,但每人的经历不同, 惧怕之物便不同。百里遥清醒过来,初意识她方才入了障。 丹期搀着她, 才不导致百里遥整个扑坠。他单膝跪着地,另一条腿略撑着, 给她做靠,左边的胳膊搂着她。因都分不出心想太多, 故谁也没觉得这个姿势亲密。见她这副样子,丹期便猜她方才陷入了幻境, 这会儿眼睛渐渐聚神,应当是已经走出来。 “酸与现, 则生怖。所见之事不是现实发生,而是见者内心的恐惧在其控制下被放大,成就似真的幻,一如梦魇。” 丹期缓缓地顺着她的背,“阿遥,你还好吗?” 百里遥的意识回还,惊察自己在他怀里待久了不妥,急起身:“还好,我没事,假的罢了。” 她不愿再提,说起要事,“你拿到几块?” 丹期以手背触了触百里遥烧红得厉害的脸,比手温要烫,暗叹姑娘可爱又难免担心地回答:“七块。” “我才四块。” 百里遥让开他欲捏她脸颊的手,有些失望,“我的定力太差了。” 丹期不以为然:“酸与的怖幻是深入人心的,你看,这都快两个旬日了,那些酸与身上还有那么多识 分卷阅读81 章,它们定是难对付得很。” “这话的意思……” 百里遥心道果然地睨他一眼,“是想表达你的定力太好,所以没有被蛊惑?” 凤凰是世上最自恋的物种不错了。 “可不。” 丹期不客气且骄傲地挑眉昂首,“你要不要夸夸我?” “下次一定。” 百里遥客气地拒绝,“你都没有害怕的东西么?” “害怕?好像没有。” 惧生懦,懦则败,败而枉为王君,为君者,责揽八方民生,心中切不可有怖——这是凤君教给儿子的道理。 百里遥泄气道:“这也太招人妒忌了。” “难道你有?天界首将府的千金要是有根深蒂固的恐惧事物才奇怪罢,难不成你也怕虫甲之类的小动物?” “死亡。” 百里遥意外地抛出一个禁忌的词语,“你难道不害怕么?” “仙者数万年的寿命,你才八百岁,怎就担心这种事情了?” 丹期吸一口气,不可思议道,“你们姑娘家的思虑都这么重?” “你们?都?” 百里遥皱眉看他,“你很了解女孩子?” “不算,但凤凰宫中的那些姐姐妹妹们都没心没肺,怎到了你……” 终于闻见来自面前姑娘的醋味的丹期赶紧收了嘴,乖乖地讨好一笑。 “也许那不是死亡,是仇恨罢。” 百里遥自言自语地结束严肃的话题,也莞尔一笑,重回现下更关心的另一个致命论题,“宫中的姐姐妹妹?看来明阳少君您的青梅竹马不在少数嘛。” 地位再高,也怕心上人的质问,丹期誓道:“是同族的女孩儿,我保证只是同族关系而已!” 百里遥点头。 “别光点头啊,你说些什么。” 丹期就指望她这时说些什么好让他放心确定她未生气。 “说什么?” 百里遥兴致不高,无奈道,“你们凤凰族的习惯不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么?” 说着推离丹期,退至一旁。 “阿遥!阿遥!” 丹期厚脸皮地追上去,抓住她的手,“你听我说,那些‘心知肚明’是属别的王族凤凰的,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母妃早说了,只要我看上的人,不管身份,无论是谁,都可以向她家提亲。” 百里遥避着他的注目,呢喃道:“和谁家提亲?” “和首将府啊,你不想嫁么?” 丹期执起她的手,“你看,我们都牵手了,也……也抱过了,你的心跳声我都听见了。” “谁要你提亲……” 嘴上硬撑着薄皮的脸面,但她心明自己没有不愿意的,此时她所虑的不是自己,而是首将府真正做主的主人们,“我祖父和母亲才不会同意。” “那就找天帝。” “你找天帝说什么?” 百里遥觉得这事虽然迟早要弄大,但一上来就找天帝实在是彪过头了,“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快了?” “怎么会快?阿遥这么好,你们天界的华族又喜欢互相通婚,” 纵在姑娘面前风度很重要,该吃醋的确还是要醋,丹期一石二鸟地顺便回击了凤凰族内婚的一言,“那到时候争起人来肯定是我不占好,先来后到都讲究不了,先下手为强将婚事定下来才最要紧。我父君当年就是因为犹豫,差点与我母妃错过。” “那是你的事,暂时不许跟来!” 百里遥嗔一句后,一把挣开丹期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丹期亦有些不好意思,未曾再追上,静在原地唾弃自己的唐突。 百里遥兀自先行跑到了山下,在树下,发热的脸颊和心脏被微凉的风吹得回归宁静,欣喜与羞意是一时,但藏在喜羞后的担心与恐惧无比漫长。 回想起方才的怖幻,她心有余悸。 苍龙之神,传说中太古时期最后降临世间的主神,数海数水之主的神格,以己为献成全天道。东海领主之族的鲛人族、西海的领主之族的蛟族、南海最富裕的种族珠蚌之族、北海无处不生其枝节却价值连城的珊瑚之族……乃至丹穴神境的羽族精锐双翼创生迦楼罗族都是神明的神力所化。主神神力几何,普通的仙者无从知晓,古篆的史书上记载,苍龙之神乃神力耗竭而殉身与魂于“海川河湖”。 主神为何疯狂地消耗神力造物,正史没有记录答案,但昆仑境那位常年沉睡的预知与疫病的主神在太古世最后一次沉睡前给主神们的命批被史书记录下: “圣神丹朱批曰:四时代御,阴阳大化,匿事见功,夫是谓神: 金应龙神,风雷云星,具象天道; 硕角鹿神,挥墨文华,钧权独霸; 赤蛱蝶神,无争之世,梦魂始终; 白魁狖神,寿夭生灭,大盘无惜; 琉璃镜神,神魔非天,照世正邪; 通天狐神,戈芒锋 分卷阅读82 利,于以不负; 磐玉竹神,金玉悲悯,鼎台决判; 凤凰双神,日居月诸,翻覆明暝; 苍锦龙神,海川河湖,向死而生。” “海川河湖”正是出自此批,后接“向死而生”四个字。 单凭命批,便知苍龙神的伟大,但百里遥不知这样为万世称颂的女神、为帝族之祖的悲壮神灵,为什么要诅咒子午莲族。 她活了八百年都不知道原来子午莲族有“凡生青莲,并蒂而厄”的诅咒,她也不知道原来那个横亘在父母亲之间,造成永远伤痛的隔膜,是她和她那个幼时被分离同株的双生兄长。直到那一天,父亲自凡世带回一个和她长得八分相像,和母亲长得六分相像,却无有女儿娇态而是男儿英姿的轩昂少年。 父亲说那少年是她的兄长,是首将府的长孙,她从此有了哥哥,亲哥哥。她的哥哥见谁都是笑的,不言尘世八百年之苦,不怨当年离族之不公,他只是笑着说无事,笑着说回归仙族的喜悦。 或许真如外界传言,老首将病弱,英远将军平庸,首将府式微,当年要将哥哥送出去的祖父在长孙回来之后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给了哥哥最好的栽培。 百里遥旁观一切,知全府的长辈只有母亲并不爱见哥哥。百里遥不明其中因果,但是她以为同胞的哥哥既然回来了,母亲便能和父亲有所缓解。她曾试图和母亲提及此事,紫苑夫人的话却成了她终日的魔魇。 “子午,青莲并蒂而厄是这个家族里最有权位的那些人告诉我的,他们说你与你的兄长必须分离,我照做了,我没有忍心将自己的孩子毁灭,可是子午,他回来了,所有人都欢迎他,我成了罪人!子午,我该怎么办啊?” 妆镜台前的母亲将在帘后踟躇的她招至身边,屏退侍候,说了这样的话。 那时的百里遥在想,原来母亲是在担心这个,她却觉得她的兄长回得来本就是一件喜事:“母亲,既然哥哥回来了,那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大家都在为哥哥高兴,没有人会怨您的。” “怎么会无人怨我,你父亲怨了我八百年,他也怨我!” 镜子照不到紫苑夫人的表情,却映着她陡然握紧的右拳。华族夫人的指甲留得尖且长,陷入手心,按出深刻的利印。 百里遥一开始没能听得出这个“他”是谁,直到听见紫苑夫人戳这心口诉说:“你们看他都是笑着的,可他是我的孩子,哪怕我对他没有养育恩程我也是他的生母。他从我的肚子里出来,我看得到他那双笑着的眼里深埋的恨,在心底生根的恨!他好恨我呀,孩子怎么能这么恨父母呢?” 百里遥不敢回答这样的问题,也有些害怕这样的母亲。 紫苑夫人怔神般温柔地捧起女儿的脸:“子午,我的女儿,你才是母亲的孩子,日日夜夜养在身边的亲子。” 华族的夫人抽开如花托般托着女儿脸颊的双手,紧紧地抱住她。 有一点,紫苑夫人说得分毫不错,百里遥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所以她对女儿的影响至深,百里府二小姐一生都无法不去按紫苑夫人的要求行事,也一生都无法忽视母亲的话语。 那天之后,因着母亲话里的“青莲并蒂而厄”和“那双笑着的眼里深埋的恨”,百里遥翻遍了将府所有的书,终于查到了关于青莲诅咒的一点点碎片的雪泥鸿爪——青莲并蒂而厄,双蒂争生,色重者灭失色淡者,至淡者失养枯萎而亡,重者贪欲过甚,汲多养而亡。尚有解咒法,生浅而灭浓。 神明降临诅咒不需要告示理由,但泱泱生灵的悲剧有了理由。首将府的长孙和长孙女是并蒂之莲,一朵玄青、一朵雪青,是以,还未聚得人体的百里遥和百里追被连株分离。是紫苑夫人的一时心软与不忍,选择将健壮的孩子送入凡间,自此生死由命。 百里追命有后福不该绝,时隔八百年,他被百里兰庭找到,重新带回了八天将府。 而也是那天之后,被紫苑夫人抱着哭了一场的百里遥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她的母亲也是她那亲兄长的生母,而她是他同脉连气的胞妹,即便并蒂兄妹之间的灵气连脉被斩断,双胎之间也存在着神奇的连心感应。渐渐地,百里追在她跟前现得多了,她竟几乎完全消化了母亲的话。 所以,幻境里的百里追才会变成她担忧恐惧的样子? 第42章 获得景山酸与相送的识章之后, 藏于活物或山体内的识章几乎已全部被取走,丹期和百里遥以千里行速之术大略统计了诸参加新贤试炼的少年们身上的识章总数之后,发现约还有五十多颗识章不明所踪。 亏得丹期灵光一闪剑走偏锋, 想到榜争的规则没有禁止参争者问询护山灵。规无禁止即可为, 本着不耻下问的品德,明阳少君将护山之灵召唤出, 被召的护山灵一辈子没正经面见过九品六号位阶往上的得仙者,更没遇着过稀有至极的正宗王族神裔, 一出召阵见少年少女质纯福瑞的气宇, 不敢怠慢地将获取识章的隐藏途径原原本本地道明。 齐腰 分卷阅读83 高的小护山灵态度恭敬, 废话一堆, 所有的话总结起来仅就一条有用的重点:祭祀护山灵将得到识章, 剩下的祭祀方法异同细节,全靠个人在榜争前的知识储备来解决。 祭祀北山境总共三系山脉的山灵要用得最多的是散发香气的草植,子午青莲枝叶有香, 百里遥便分了不少藤蔓木枝交予丹期,与他分道两端收集识章, 她先从三系首山太行山祭起。 有人开了头,依葫芦画瓢效仿着领头人祭祀护山灵的参争者越来越多, 百里遥并未能拿到三系山的全部识章,但手上新增了二十六块也算不小的收获。 最后一日, 百里遥与丹期在终点相遇,趁着人多拥挤, 百里遥低头挡着脸,躲开熟人, 悄悄拉了衣袍换为一身玄黑的丹期到离人群稍远些的树后问他身上为何突然长了四十块之多的识章。 丹期晃了晃几日来一直不曾不离手的长剑,无奈道:“总有人来抢识章, 结果最后都变成了我‘反客为主’。” 百里遥算完加法,有些遗憾又为他高兴:“看你先前不在意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对这榜争的排名不很注重呢,原来力气都蓄在后头发了。” “可不是,我的霜雪明一出,那些心怀不轨的自然得速速退散。” 霜雪明之剑,百里遥知晓,丹穴山专铸的神器长剑,融凤凰金羽锻造,挥风千钧,利刃千军。 “第一名的头衔我是不想坐的,不过第二的位置当能稳妥地保住。” 百里遥吃惊:“你连自个儿是第几名都估算到了?” “估个排名而已。” 丹期甚觉此时就差一把折扇哗啦展开,扇鼓出他的举世无双英明神武了。 英明神武的明阳少君调笑道,“为了迎娶首将府的百里小姐,本小君总要拿出些实力堪得匹配不是?” “说什么呢!才不信你得个第二专是为我。” 少女抬手象征性地搡了搡不正经的少年的左肩,出题道,“那我考考你,你可知我这四十来块识章能排第几?” “四十来块……” 丹期眯起眼睛,笑意更深,“亲我一下,告诉你。” “你!” 百里遥眨眨眼,热着脸低声斥他,“你无赖!” 少女背倚繁茂的高树,少年则抱臂环着长剑站在她的略右一侧。少年与少女挨得近,趁着姑娘不备,他一低头,唇便羽毛似地轻轻地擦到了她的脸,比想象中的触感更好。 这其实有些出格,但她便俏生生地在他眼前,若离别前都不让他亲近一下,那便太残忍了。只这山不就我我就山的突然一下,他便极容易地满足了。少年像吃了糖的孩子般傻笑,被“突袭”的姑娘捂住被亲到的一边脸,顿了顿又用另一只手捂住另一边的脸颊,不满地看他。 “你再这般,我不和你说话了!” 丹期握住她的两只纤腕,控着她放下手,态度良好地点头认错:“阿遥,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呐……” 百里遥踢了踢脚尖,“亲……不是,你想做的也做了,该告诉我了罢。” 丹期胸有成竹地说出估算的结果:“四十来块识章当然排在第四了。” “照你这说法,第三有三十块,第一有二十块……” 百里遥一时被绕进去,说了两句后察觉不对,“不是这般罢。” 当然不可能是这般,丹期忍着不敢笑,憋气摇头。 百里遥飞他一眼:“想笑就笑呗,才不怕被你笑。” “不笑!不笑!” 丹期清清嗓子严肃起神情,还要再说些话,头顶天钟接连三声隆响——北山境通往天界的出口终门将开。 百里遥深深看了他一眼,菀容一笑:“走了。” 丹期跨出一步拉住她:“等我。” 等什么? 没有时间再容他们细说。 参争者们鲫鱼过江似地过了终门,终门设有计数阵,九天帝宫的苑囿高台上,新锐之榜已呈现结果。 新锐榜是个半密的榜单,公开获得识章的排名,却不公开与排名相对的名姓。 丹期对了手上五十六块识章,不出所料地排在榜上第二。 丹穴山参加新锐榜争素来只是当个小试炼为做做个样子,同为统领多样群种的神裔,凤凰王族自深谙帝族排布所谓榜单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为了将各族年轻一辈的实力于大庭广众之下排出个三九高低之分,而是给测算各族的发展强弱制作个确实的因素供管理参考。 忆及临行前凤君嘱咐的“不落下乘即可。”丹期不得不承认自己兴许有些用力过猛了,可这也不怨不得他,他本不准备要这么多,奈何结束前的最后几日总有人不怕死地来相抢,偏多数时候又不是他自己觉得出手不重对方就扛得住的,人家非客气地相赠一块两块的,他也不好推辞,谁让有那么一个词叫“却之不恭”呢。 再往下隔一位至第四行,素霓君亦如所估,共获四十二颗,正排第四。 分卷阅读84 ———— 高宫金瓦,奢华明殿,有侍者唱单。 “十名舒容,大执笔之孙。” 大执笔,上谏大仙官之职,龙湫听着侍者报来,闭目养神的同时转了一转脑中有印象的人脸,却无甚记忆地遗憾只听说官职,对在大执笔仙位的本仙却记得不大深刻。 “九名爰陶,司直三女。” 美人顺了顺发,心道对这个更没印象。 “八名,玄铠,玄武族长二子。” 玄武一族乃百介之长,应是厉害,得到第八也是不虚的。龙湫的认知中,玄武族贯以麒麟族为竞争对手,不知麒麟族是排前还是落后了。 “七名,流歌,东海域鲛族少主。” 对于东海霸主而言,获得第七的排位便是连龙湫这不懂军与政的都觉得有些低了。西蛟族定不会落出榜单前十,想来还是东海的生意做得越纯熟,族中的实力便越与从前比而有不如啊。 “六名,相栖林,宫领卫之子。” 湫妃娘娘揉了揉眼后的穴位,可算有个她熟悉的了,宫领卫乃天帝身边修为最高武力最强的卫护,虎父无犬子,想来尊上要重重赏了。 “五名,代川,麒麟族长长子。” 百毛之长麒麟,比玄武高了三个名次。龙湫扬了扬唇,到底这次是麒麟族更胜一筹,这样西蛟族恐怕就在四名之前了,若她龙族可参与,百介、百毛之长定然比不上一毫,连西蛟也绝会被龙族狠狠踩在脚下…… 龙氏的湫妃不自禁地紧拳,泛白的指尖修护得精致的瑰色长甲嵌入手心,压出酸辣辣疼的耻辱感,神历世和神皇在政时的龙族是何等风光,她龙族可是太昭世代便存在的高等种族…… 俄而,龙族出身的后妃松开拳,她的秦儿虽为应龙,但是她肚子里出来的,也算半个龙族,秦儿会为她、为龙族争脸的。 片刻思得入了神,第四名与第三名便未曾听清,龙湫皱眉呵责:“本宫让你报这么快了?” 捧单唱报的小侍匍地请罪:“娘娘恕罪!” 次妃抬起前臂,垂手向手背外的方向挥了挥:“净废话!重从四名开始,报大声些。” “诺!” 仙侍略慌张地跪地撑起上半身,双手捧着卷轴继续:“四名,百里遥,英远将军二女。” 龙湫有些意外,倒没想到百里氏的女孩儿能排得这么高,她还以为前十里的后五名无她她便没戏了。美人联想到什么,唇角扬起满意的弧度,心说这样很是不错,同时又忧心起她的孩子,只剩三个位置了,不知她的云秦能否在其中。 龙酬大祖保佑、苍龙神保佑,万望秦儿定在前三名内。 “三名,畅游,西海蛟族少主。” 龙湫右手食指点了点椅扶,意料之中,又更添紧张,她的秦儿可能不负所望?在释业城吃的那些苦可能值回? “二名,丹期,丹穴神境凤凰少君。” 神之后裔,应当厉害的,龙湫安慰自己,偏又忍不住揪住宫裁以贡品冰罗精制的宫裙袖边,不住祈祷,我的儿啊,第一可千万要是你! “一名,云秦,释……” “好极!我儿释业城数年苦修不曾白费!” 听到第一的是亲子之名,龙湫哪还听得进其他的,便急急召了贴身的女仙来,“快,去花苑折些开得正好的桂枝,本宫带去同尊上共享此喜!” 这份新榜真真是合极了她的意,她的秦儿排在首位,没有柳氏的烦人精黏在上面伤她眼目害她耳听,百里氏的那千金小姐又排在前位,如此正是天意助她、天意助她秦儿、天意助她龙族复兴啊! 第43章 新锐榜争结束, 笼统一月的时间,离府再回的百里遥不知否是她这一月不在家中的缘故,总莫名生疑首将府的氛围变得有些不同, 偏又说不出什么异样, 唯一显然的不同是紫苑夫人对百里追的态度稍稍缓和。她便心慰道是母亲一月来不需时刻将心力放在她这二女儿身上,于是有了空出的时间与多余的精力与哥哥亲近些。 然, 三个旬日速建的高楼广厦颤巍巍,寥寥几月培养的母子亲情更经不住挫磨。到底, 没有根基的感情浅薄, 浅薄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客人”便能将这份重温打碎。 新锐榜争结束前几日, 向首将府聘的教学师傅请了连休学假回府的百里大少爷便恳求起将府之主、亲爷爷百里老将和生母紫苑夫人, 许他将蝉翠带回上天界。蝉翠何许人, 请求应允时,百里远伏跪诚恳解释:“玄青与凡间一女子真心相爱,已成夫妻, 那女子名蝉翠,对玄青恩重如山, 情深似海,请祖父与母亲成全, 允玄青将翠翠带回首将府!” 百里大少爷讲一番话讲得可谓情深似海,丁点儿都无之前偶尔闲暇时与一帮天界纨绔打成一片的松痞, 实则他这话又有误导的意思。“凡间一女子”,一般的代指意义就是凡人而已, 百里老将军和紫苑夫人也不做他想地这般默认以为。 直到新锐榜争 分卷阅读85 结束后,百里追派遣将府仙仆下界, 将口中言凿深爱的女子领了回来,一家子的长辈才惊觉尚未变成首将府少夫人的蝉翠, 她实际上是个身份低下的蝉妖,会在夏天“知了知了”地叫的那种蝉——当然,已修炼成妖的蝉不可能这样原始冲动地叫唤,但以植物为元身的仙者见到虫类的妖物,第一观感的确无法好到哪里,甚至可说对蝉翠用上“身份”一词都是抬举。 因府中人丁的事情归紫苑夫人管属,原在百里追道出他在凡界已有妻偶后都可与紫苑夫人说得上几句话了,母子之间亦不比当初的僵硬,这般的好趋势,在蝉妖上天后,便骤然断了。 看在公公百里老将军和儿子百里追的面子上,紫苑夫人未即刻表现得激怒填膺,但看着枝蝉小妖畏缩的小家子气,仙府贵夫人脸的还是挂不住地沉了沉。 在场的百里遥看见了,她的妹妹百里迎约也察言观色到了,进而她见着百里迎似想到什么般神色晦暗地低下头。 总之,除了可怜的终于和妻子团聚了的首将府长孙,百里遥那个对于子嗣说重视但又懒得上心的父亲百里兰庭,以及觉得“这一切真是魔幻”所以到底该怎么摆表情的百里遥之外,一府六个主子中,其余三个人的态度是不太好的。 态度不好是为思虑到,若这叫蝉翠的女子是个凡人,与百里远所生的孩子便必为子午莲无疑,但那是个蝉妖。植物之灵与有血有肉的动物妖类结合,后代的血脉极可能随了元身有血有肉的那一脉。 首将府之前让一鼯鼠族的女子钻了空子混淆血脉已经够添为笑柄了,要是同意这蝉妖留下,百里氏便真的连遮羞布都不剩一块了。 窝了一肚子火气的百里老将君蓦地有些喘不上气,吓得一厅的小辈们心惶惶地担忧,紫苑夫人更是怒意冲顶。 百里追被稍平复了的老将军叫了走,紫苑夫人则是摩着额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被百里遥唤入门内的侍婢扶撑着将送回紫霞苑休憩。 量是修养再良好的华族治妇此时也必要怒得不行,何况紫苑夫人这种从小到大的气都在首将府受完了的大仙独女,走前少不得要发发难。不能冲着儿子发,那他亲爹便逃不脱。 两个仙婢托着紫苑夫人的臂膊,百里遥也跟在后,经过她父亲身旁时,听得她母亲咬牙切齿般唾了一句:“呵,一脉相承的亲生父子!” 百里遥没有回头看她爹的反应,只听耳畔一道深重的吸气之声,静了静,再呼出气。 这样的话,就算不乐意听,也没有办法反驳罢。 百里遥讽刺地想。 紫苑夫人说话的音量不算低,厅中尚有百里迎安稳地坐着没离开,但无人有闲暇在意她。她看着方才的场景,听着方才的对话,无能为力地嗤鼻,这些仙人,男人、女人,真真可笑。 百里兰庭也出去了。 大厅里只剩百里迎与蝉妖。 百里迎也将离开,但她不像其他人,离开前连眼神都不肯赏凡界的妖怪一个。她走到蝉翠之前,悲悯地对这只受惊的蝉女说道:“天界路遥,你的修为不高,自凡界而来,应当疲乏了,跟我走罢,带你去找一间卧房。” 蝉翠小妖第一次见到高天气派,腿曲跪着,极怯懦犹豫:“我……是不是不该来?” “该不该,你都来了。” 百里迎与百里遥虽同父,但同父异母的姐妹性格大不相同,百里遥面肖父族血脉,性格则随紫苑夫人,而百里迎因鼯鼠的元身无法变,便长得更像她那个幼时就不再见得到的鼯鼠族生母,性格反倒肖父。若换成平常,该是百里遥愿意多和府中来客说话,今日却换成了平时不爱与外人交流的百里迎陪同。 三小姐难得主动招待人的举动被婢子传言来,虽百里迎做的事本该她来做,但紫苑夫人自个儿尚头疼着,顾不上多说什么,摆摆手叫禀报的婢子退下。百里遥在一旁听得清楚,猜百里迎是同情那个蝉女,又隐约猜测或许是妹妹觉得与蝉翠同病相怜,但没有太多地往后者的可能性上靠拢,她看来,首将府已算对小辈们一碗水端得够平。 后半日,再见着百里迎,她半调侃半认真地复述:“母亲说你做了本需她来做的麻烦事,倒叫她能安稳地闲一闲了。” 凭良心,紫苑夫人虽很不待见百里迎的生母,对百里迎却是足够的大度仁义,不亲近但绝不亏待。况且,百里迎未来不需要为百里府带来什么不可明说的东西,她实际一向过得比百里遥轻松许多,甚至因为压力不大,就算比百里遥小些年岁,个子反窜得比百里遥高半头。 百里迎自然知道“麻烦事”是什么,这世上,只要主观不乐意做的事情统称麻烦,目前,紫苑夫人的麻烦约就是安顿她那个便宜的买一送一的不知最后过不过得了门的准儿媳妇蝉翠了。 “怎么,你也以为我是觉得与她同病相怜所以待她好?” 下婢间暗传的腌臜话,百里迎早有耳闻。 “不是!你别给我多想啊。” 百里遥即刻后悔,她就不该闲得多和百里迎说这些话,这丫头没事儿就跟 分卷阅读86 点了炮仗似的,还爱自说自话。 “百里遥,你平时装得礼数周到的,原来也不过分人而待罢了。” 又开始了,百里遥抚额无奈的当儿,百里迎已冷笑一声,继续道,“是,你们都没想错,我和蝉翠是同病相怜,不过你也一样,你也可怜!那只蝉妖要觉得这天界待得不自在了,大可以返回凡界,而你我除了这偌大的八天首将府之外无处为家,可这将府又怎么算得上家呢?这里是座囚牢藏馆,我是牢里的囚徒,你是藏馆的傀儡。我可怜,你比我更可怜。” “你……” 中了百里迎一言刀的百里遥听得心堵,喉咙也堵得发涩。她此时就如晨间她父亲没法反驳母亲的呵嘲一样,根本没有开口反驳的余地,她确实就是一个傀儡。 “百里迎,做帝子妃怎么会可怜?你这是不敬帝族!” 她颤着喉咙,忍着泪挤出悲笑,私语道,“我不可怜,我只是落得个‘可笑’的结局罢了。” 可笑她明知华族与丹穴不可能,明能预料到她不能给予丹期同样的情感回报,却还是忍不住暧昧地期望着,期望一个对谁都不会有伤害的圆满结果。 她的可笑就是丹穴上传了求娶报婚之书,而她只能缩在首将府受阿娘斥责她胡乱儿戏,听爷爷叹着气语重心长地教她识懂大体,任府卫截下她送给丹期的信件而无所作为……如是这般,毫无勇气。 她的可笑就是她以为可以摆脱的枷锁,其实永远牢固地套在身上,而她连摆脱的力气都没有。 “喂,你别这个样子,上半张脸要哭,下半张脸又要笑的样子,丑死了!” 百里迎不是男子,性子却着实很像皮实欠揍的男孩儿,非把人惹得不开心了才意识到自己嘴快的错,赶忙递帕子,“要哭便哭,我不会笑你的。” “嘁,姐姐我会让你笑话?” 百里遥掖一掖眼角,推开妹妹心虚送过来的道歉帕子,“我可没你闲。” 她一个华族的傀儡可是很忙碌的啊,按照帝族以往的规矩,新锐榜争同年,天宫邀各族参争者开设琼筵,五日后,华族的千金们将献舞于天帝前,她为领舞。 练了几百年的大宫之舞终于能真正地舞于云天大宫了,母亲说,她该为此高兴。 第44章 百里氏嫁女做帝子妃的积极抵不过帝子之师一纸召回徒弟的强硬, 帝子在释业城多待了一百年,天界的琼筵大宴便拖了整整一百年,华族女孩儿们的大宫献舞亦在百年后才正式呈上了。 云宫的天街挂上了月, 青古陈酒“飞光”浓香传远, 星河之上数顷琼筵展延,桂林鹅花浮玉, 吹到一片秋香,和十分好月的清辉, 清辉含了香, 相照锦华质底绣了瑞云卷的虚空长毯。 云母的屏风薄如透纱, 领坐的仙家们推杯交盏。 丹穴山席的左座乃昆仑境位, 一如往地无人赴宴, 无需招呼,右席为西海域主并元妃及少主,各为其主的左右两案更不会礼尚往来掩袖敬杯。 星河淡云里, 仙家千金们的飞羽流纱裙如霞彩而拢而放,领舞的紫衣姑娘玉指捏作蕊, 皓腕凝霜雪,满地的月下霜华该是她铺就。笙歌袅袅绊芙蓉, 若留情,若将凭虚去。 “素月分辉, 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丹穴的凤妃绮望着摇摇投来案前屏风的月下佳影, 和景脱口而出。言罢放下手中的酒觞,觑着儿子, 他没有看,可那分明是心上人的舞。 君妃叹了口气, 心下明了,那在心上的人还是心上人,未因是一百年前生的情而变化成前心上人。 凤凰乃心意专一的羽禽,认定了的便不轻易悔改,百年前丹期提起求娶华族之女一事,凤君虽未过多言,却也喜不起来。凤妃伤脑筋在她儿子简直与他爹完全地父子相肖,都喜欢挑战不可能,甚至她儿子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华族子弟贵族女儿,哪是天界外境撬得动的? 百年前,新锐榜争之后,初闻长子之意的凤妃悄悄暗示:“小月啊,看到你爹的脸色没有?” “儿臣知晓。” 丹期垂眸,看着衣袖上的绣羽赤纹。 为娘的怎会不知亲子所想? 纵君妃心中,小月他不是个爱撒娇不是个事事愿同父母说的孩子,她仍是很能感同身受,凤君也能,孰年轻时谁不曾经历过情殇?正因经历过,正因努力过,曾孤注一掷的凤君自不方便亲口言说,有些话,由凤妃道来更合适。 “小月啊,母妃呢一直觉着世界上有两种女人最难求娶,这两种里排第二的就是生长在庞大家族中心的小姐们。首将府是六道数一数二的古板华族,他家的女儿,不用怀疑,定是顶标志顶优秀的,你能看中那样的姑娘,母妃高兴,因为吾儿眼光很好。但是小月,你也得知道,氏族最会权衡利弊,兴必权,衰必衡,那位百里姑娘嫁到我们丹穴来绝不会亏,但这种不亏有前提,前提需要她的长辈们判定,某个个体人生轨迹的改变不会影响氏族整体的利益。” 凤 分卷阅读87 妃将丹期肩上滑落打圈的发顺平,更亲近道,“我是从那样的家族出来的,很明白那种无奈。” “可是母妃终究和父君在一起了。” “是啊,但这需要削断骨血的决心,也需要内外运生的机缘,缺一不可。” 凤妃差些陷入和凤君的过往,即时止住话头,最后问道,“天界的华族是遵守‘一为数众,舍己为族’的教条最严苛的氏族,你真的不怕求娶不成?” 明阳少君决绝:“儿臣不能因为害怕而不去尝试。” “你要是看上帝族的公主都能比求到百里氏的那个女孩儿容易些。” 察到儿子的决心,凤妃不再多劝,收起多余的情愫,摆出长辈的威信正经道,“因我之前应过你,你父君亦同我应了,只此一次。你也知道,丹穴上书天帝,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丹穴对帝室的低头,是对吾神的不敬。” 丹期紧了拳,“儿臣不敢忘。” “不成的话,便不要再想了罢。” 凤妃只能寄希望于儿子自己放弃这份注定失败的执着。 “儿臣不知道……” 丹期闭上眼,还没有开始,他不愿去思虑失败,只好说些别的,“母妃所说的第一种是?” “第一种啊,那便厉害了,是恐怕连化腐朽为神奇的创世神也没有办法做到的难度级别。” 凤妃作轻松状地笑起来,“是方壶山的那位寒漪仙子啊,世上皆传寒漪仙子对其师兄旧情难舍,故隐入方壶不出世,实则胡扯,她可是真正的超尘仙者,无正无邪。无心无求之人,自然最难搞定不是?” 小廊回合曲阑斜,一身淡橘渐紫的锁烟霞冰罗裙的妍秀女儿软倚美人靠。 百里遥已献完了舞,禁步坠玉腰带重新扣锢,她整个人便感到沉重,颇没有端庄姿仪地侧坐着挨在栏座的最里边,又拗着身子趴在雕刻凹凸的金锻横栏上,将双手放松地搭于栏杆,下巴抵住交叠的手背,当做承受一头青华与钗钿重量的垫子。 廊外就是香桂,玉轮上高天,禁门宫树月痕过,高天仙树无有雀鹭栖息,她仰头去看圆月。 明星拱簇璀璨的月华,光华外是整个天的夜,夜天深青若苦海之水,流云青渺若殿中悠扬的乐,抓不住,变万千。 “可是真的?” “真的!” 两道不同的女声先后传来,由远及近,应是云宫仙婢。 百里遥循声往声源处回首,果然见廊亭那端,宫婢执轻杆吊洞光明珠宫灯而来。 她欲起离,腰上的禁步坠玉垂带相碰出锁链子般的清响。 又听那头隐隐说:“不是说丹穴的少君对百里氏那位小姐有意?报婚书都上呈了,怎今日百里姑娘献舞,反倒不看一眼?” 不知是婢子们话里的哪一句不对的缘故,百里遥再没有勇气动弹,生怕禁步的玉坠子搅扰了旁人论谈私话的兴致,施一道隐身咒,缩于原处,青天明月却是再赏不下去。 她们更近,百里遥听得更清楚。 “兴许是凤君一家早猜到我们天界会派人监视他们呗。” 侍婢很有自知之明地自我指道。 “那你就准备向娘娘回禀这个啊?这可没什么值得禀报的。” 如今天宫中得宠正盛的娘娘,只那位龙氏次妃,无后位正妃位之虚名,担的却是可以压住元后柳氏的实掌帝后宫之权。这样一位极外美内秀的娘娘,她有野心,哪怕她的儿子实际上是个女子身,她也照样瞒天过海,步步为营,步步赢。 湫妃素认为自己的孩子有勇有谋,只她这个亲娘乃逆族之后,若能有个华族女儿相衬,实在再好不过。为了“儿子”顺利登宝位,她需一个家族根基厚壮的“儿”媳,首将府百里氏和卿相府柳山氏都是数一数二的,柳山氏为元后所出所亲之族,断无她利用得了的可能,百里氏便是不二之选。 借着亲子争气新贤折桂,宠妃趁机给天帝吹了几回枕边风,要为秦儿选妃,对象便是百里氏新锐榜四的英远将军长女。左右她不喜紫苑夫人,坑首将府的举动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毫无愧意。 作为只有列襄小国相助的帝后宫之妃,做到龙湫这一步,实则已然很了不得,只剩一处小小的遗漏。外人只道百里氏厉害了千万年,却不能见首将府的式微,但这不怪外人眼大无神,全亏百里氏隐藏得好,堤坝内筑镂的蚁穴是连天帝也不曾多心察觉的。 故而,湫妃的索求与百里氏的利益不谋而合。 如今百里兰庭虽继了百里老将的首将之权,实则百里氏说一不二拿主意的主事还是百里老将军。外人,甚至帝室都不知道百里之朽,百里驳绝对无法不晓。或许烂根几代前便一点点地埋下了,不能全然地指摘百里氏的任何一个人,但百里氏的任何一个子弟又脱不了干系。 首先一个,他那个从小没怎么受到厉教的儿子就是个不太中用的庸才,这庸才生在百里全盛时期自没什么,可现如今百里氏在下坡路上滚得有些快了,百里驳赌不起。若有个人 分卷阅读88 来协调百里兰庭的庸、助升首将府的势再好不过,老将便替儿子相选了媳妇。仁晟仙府虽非华族,但仁晟大仙的女儿盛名副实,是比华族女子更好的选择,百里氏与仁晟大仙做姻亲,不亏。 后来,大概百里氏的气运真的所剩无几,子午莲族诅咒偏在新代应了验。儿子固执找回的长孙天赋也不高,最终还是需要女孩儿去稳固家族的地位,百里遥作为氏族之长独一无二的孙女,嫁入帝族再好不过,尤其配那任谁看都将稳坐少帝位的龙次妃之子。 百里驳本与儿媳商议好了这一切,却未曾想新锐试炼于他们首将府是一块跳板,于百里遥亦是一次羁绊,丹穴神境的报婚书上呈得措不及防。将女孩儿嫁入丹穴山,对百里氏来说是个□□,帝族与凤凰族的恩怨渊源积远,百里驳不想百里氏里外不讨好,便不能同意嫁孙女给丹穴。 百里驳不愿,天帝亦透露出不乐意百里氏与丹穴通婚的意思,魔族猖狂,他需要百里氏无二心的绝对效忠。偏丹穴的上书又取悦了他,他可是古往今来鲜有的几位能得到丹穴神境上书的天帝,那求娶的报婚之书言内诚恳,看得他都不太好意思拆散一对小鸳鸯了。 所以感动于丹穴上书难得的天帝找百里将军商量了一夜,最终听取爱妃的劝媚,回绝了丹穴。 劝媚尊上的龙湫一矢中的,丹穴上书的意思就是联姻,前少帝已惹了神皇不悦,若做爹的再触神皇雷池,便不知道是什么后果了,天帝醍醐灌顶,打定了主意不肯和丹穴联姻。 最终,天帝对凤凰族言释:将定百里氏长女为少帝妃。强调“少帝妃”一位的同时,还顺带问了句大意为“百里家二姑娘和柳山氏的女儿不错,你要不要?”的正经问题,差点没看得凤君掀桌。 天帝则是喜滋滋地抱着爱妃以此事做笑料,仍乖乖地当他的庸帝。天下之物,不过神明算计罢了,那位属意云秦继位,他这般既是给爱妃添加筹码,又是划界于凤凰族,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 “明阳少君酒喝得挺多,这当也算个殊为。” 一旁的女婢提了提灯:“经你一说,莫非……” 仙侍们渐渐走得远了,明珠灯笼的光亮也随之远去,漆黑的月桂树影下,百里遥现出身形。 要她是个恪守礼教的闺秀,就当立刻跳出来,指责她们背后碎舌,也好叫乱七八糟的猜测谣言截止,可她跳不出,她甚至胆小地隐了身,她害怕,害怕被发现,她难过,大宫舞献得再成功,也难过。 婢女们的话到底无法被忽略。 百里遥交手掩住鼻子与嘴,她听到自己愈加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其他许多烦耳的声和人。 这宫里的侍婢太烦,宫里的娘娘主子太烦,练着跳大宫舞也太烦,百里氏的人也好烦,以后还会更烦,因为这些都是她必须面对的,可是她好累啊,累得想哭。 第45章 她还是哭了, 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在秋夜琼筵散去的晦晚,华彩鼓乐与仙宴上天帝宠妃的青睐夸赞皆远离, 闭于门户、坐于床边的这个无能为力的人才是她。白日里, 她的母亲入宫拜谒了帝宫后妃,次妃娘娘亲切悄言帝子不久将晋位少帝, 房门被打开,有谁来了。 百里遥微微抬头, 在黑暗中, 她看不清来人, 来人也瞧不清她, 她不需要抹去泪水, 只是努力正了嗓子:“你来做什么?” 百里迎走向烛台:“松茶请我来看看你。” 门外传来一声细切的喷嚏声。 “乱讲,松茶才不会多嘴……” 百里遥岂不知这男孩子性子的妹妹豆腐心的嘴硬,根本就没人叫她来。盯着百里迎的身廓, 百里遥哑着嗓子制止她的动作:“不要点灯!” 百里迎手上的火光闪了一闪,很快又熄灭。 “别哭了, 火苗子那光陡然一亮,着实丑着我了。” 百里遥吸吸鼻子, 暗里红动着鼻头的模样像极一只躲避危险的可怜小兔:“你更深露重的来一趟,就为了特地气我?” 漆黑中, 百里迎勾出些声响,大咧咧地坐上圆凳, 承接道:“还挺了解我,我正是来气你, 绝不是来哄你的,你这德性, 哪回不是越哄哭得越凶?” 百里遥被她岔得差点破涕为笑,软塌塌地骂:“臭弟弟……” 百里迎实在不像个女孩子,性子不像,对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用妹妹的态度相待,别人谁家的妹妹不是朵解语花?只有不听话的调皮弟弟才会天天换着法儿地气姐姐,百里遥一被百里迎嘴上诈了,就爱骂她是弟弟。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么?” “我不想知道。” 百里遥摸准她肯定没好话。 百里迎非要说:“你现在十分像那些话本俗文里的一傻二弱三废的娇小姐,整日除了哭哭哭,什么都不去争取。” 果然不是好话,百里遥彻底失了在她面前哭的心情,说教道:“小姑娘家的,少读些凡人臆想天开 分卷阅读89 的杜撰本子,整日地胡思乱想,就会揶揄你姐姐。” 一般的姑娘爱读的话文内容基本都是什么公子小姐千篇一侓的情爱套路,而百里迎不同,她偏好易改天命、我命由我不由天一类的通俗志传。 方还哭着的姑娘正色:“百里迎,有些事,争取也没有用。” “争取没有用?我不信。” 百里迎摇头,“你看你那双生哥哥和蝉翠也情投意合,他不是自己争取到长辈们的同意,把蝉翠接上天界了么?再说蝉翠,她才来的几天不要太畏手畏脚,现在不是也正努力地让自己融入首将府?” “和他们的情况怎会一样?哥哥他可以闪烁其辞地骗误到家中的首肯,将蝉翠接入府,我难道可以?” 她参加新锐榜争时府内发生的事,桃酒已一五一十详细地尽告诉她了,百里遥甚不赞同妹妹的一概而论,“你要我怎么争取?我只要出了这间房,就有视线从不离地黏着我,一百年前,我写的信没有一封能送得出将府大门,一百年间,我踏出这仙宅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我难道可以不顾一切地翻墙逃跑?我们这一家的命和前程都可以因我一人的自私,统统丢了是么?” 粉鼻兔子似的姑娘挺起腰,一瞬间做成无懈可击的华族贵女姿仪,骄傲而优越:“亏你想得到将我与蝉翠相提并论。这世上,若不论出身,便要论修为,蝉女二者皆无,府中肯待她,已是仁至义尽。” “没有好的出身,没有高深的修为,便该被踏在别人的脚下,便该被高高在上者施舍,便该理所当然地涕零感恩?” 百里迎没有劝好人,自己反窝起火来,不禁提高音量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一定要做这些事?” “因为我是百里氏的女儿。” 百里遥一槌定音,两手虚浮地覆盖住双耳,“我不想再谈这些,你要是真的好心来陪我说话的,就说点开心的。” 百里迎可不是解语花,偏唱反调:“你又在逃避!祖父和紫苑夫人教了你这么些年的道理,你就只学会了逃避,不思怎么改变么? 百里遥闻言而笑,在百里迎眼里,就是笑比哭还难看的样子:“打小,所有人教导我的就是‘听话’两个字。不思则不想,我没有想做的事情,因我不能想做,所以想做的事情我从来不去想,不去想就不会想做,这就是祖父和母亲教我的。” 百里迎薄袖一挥,百里遥闺房的门窗一应敞开,瑟瑟秋风从窗入,屋内卷一圈,再打门而出。她再提嗓音:“那你肯定也没想过了,这个每日归来睡去的地方它其实已经腐坏透了,透到要用你的牺牲来弥补那些硕大的破洞,透到要用你的幸福和喜乐去维持华奢的表面!” “百里迎!” 眼前的女孩儿的所思所虑大大地超出了她作为首将府后辈该考虑的范畴,百里遥疾声制止。 “你别告诉我你未闻到这夜风送来的腐朽气味。” 百里迎举起手,在因庭内的亮光透入而被破坏得不完全的昧影中,横眉直指向门外,“从爹开始,不,在爹之前,将府就已经很坏了,从根里腐朽的烂,里里外外谁都挽救不了。百里遥,你有没有想过,没了这个八天重府的荣耀之后,百里氏会怎么样,你会怎么样?” “没有想过!我说了,我从来不思!” 虽然帝子暂时不会结亲,但帝室内定之事,不会再有变局。 百里遥的手猛地握紧绣芙蓉的五时帷帐,许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泪腺,盈热的泪珠断线般滑落,言语里带着发誓的狠:“首将府的荣光永远不衰!” 布置雅致中奢华比宫室的女子闺房内一片安静。 似乎许久之后,萧风又来,百里迎讥弄开口:“是啊,有你呢,区区一个首将府的二小姐,力挽狂澜,无所不能。” 百里遥这才幡醒到自己有些过头了,冷静下来,半侃地回击道:“哪怕有一日真的败了,也不需要你来担心。你与其闲得特来气我,还不如多去练几式刀枪,省得以后随了心愿上了战场,结果技不如人,被非天的邪物戳成筛子。” 百里遥从未料想过,无心一句“非天的邪物”,竟终成谶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我,还可以再更! 第46章 直到魔魇出现在身边, 活着的人才醒悟,时隔八百多年找回来的将府长孙,实际是个局中诱饵。 古神的诅咒哪怕沉寂万万年, 一朝应验, 也是可怖的。 百里氏的终期,还是来了。 百里遥和百里迎狼狈地亡命奔逃, 失魂落魄的姑娘们甚至因瞬移之术施用得过于频繁而面色苍白。她们不敢留下蛛丝马迹,用瞬移之术最保险, 可分明已经逃入了凡界的深山, 魔族的追兵却还是如嗅觉灵敏的群鬣狗一般追来。 百里迎早已半点力量都使不出, 而百里遥在拉了妹妹瞬移数千里后, 也几近极限。她透支法力苦苦撑起的足够围护住两人的结界, 其实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非天的“鬣狗 分卷阅读90 ”们在岌岌可危的小结界外攀爬叫嚣。 咽下喉间涩甜的铁腥气,口腔内仅剩的点唾沫湿润了喉咙,百里遥舔了舔因缺水以及力量损耗过快而干裂的嘴唇, 胸腔起起伏伏地大口喘气,好叫自己清醒, 无奈仍无法吸入足够的活气,但她不敢放松, 高举着双手全力支持结界不破不倒。 繁复的术法之印在结界内二人的脚下盛放咒光,百里遥甩了甩头, 在自己的模糊视线中放下一只手,扣住妹妹的一边肩。 “姐!” 鲜少这么呼喊同父异母的姐姐的百里迎发现动弹不了, 在飞天魔群的聒噪中焦心大叫,“你做何?放开我!我们一起走, 去找……” “找谁都没有用了。” 百里遥打断她的话,神色凛冽若面对寒风崩雪将至, 她与百里迎对视,“记住,千万要活下去!” 百里迎来不及反应,被一把推出结界。 魔化的妖鬼们抓挠了结界许久无所收获,乍然结界里冲出一人,都无不急切地扑向被推出的百里迎。瞬移之术亦可用言灵咒法施展,百里遥借曾学过的言咒与疯狂的非天们赛速,手掌心上触碰着百里迎衣布的触感一消失,她便以最快的反应即刻大喊:“移!” 百里遥的言咒之术打来,被推出结界的姑娘瞬间匿失身影行踪。她封了百里迎的修为术法,魔族断了以灵气为媒介的线索,便追不到百里迎了,在人界,百里迎以一身冠绝武艺自护足矣。 结界如玻璃障般脆响破碎,百里遥放心地昏倒地上。 无论魔族的那些堕落妖鬼要拿她如何,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了。 ———— 百里遥被泼身的冰水激醒,随之而来一句质问:“百里迎在哪儿?” 冰凉的肮脏地上,她艰难撑起半身,再无多的力气站起,放弃地摆出嘲弄的脸色:“不是被你的魔怪们杀死了?” “死了?” 百里追朝她掷来两把枝桠,落地静止,枝上的枯叶隐约可见其原本的翠绿模样,一枝桃木一枝针松,“像这样,才叫死透了,懂么?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这才是死了!” 极度的愤怒使百里摇发起颤抖,用生平最淋漓痛恨的语气,不剩从容和仪态地抓狂:“你做了什么!” 百里追笑得狂妄而狰狞,说得却再轻巧不过:“不明显的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她们敢放了你,就必须接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下场!” 堕魔的华族遗嗣踢散开两枝细木,好心周到般体贴道,“这是在她们被怨火烧死前,我为你抢留下做纪念的,好让你被押去魔界的路上不孤独。” “啊——” 百里遥怎能认不出,那是桃酒和松茶啊,她愤怒得像一只无助失孤的虎犊,“畜生!” 她骤起杀招,攻打向百里追,反被他一道气浪冲袭掀翻至墙角,咯出一口鲜赤的血,洒了视野内的一地。 “哈哈哈哈,我可不就是如畜生般活着的?你们百里氏当年遗弃我时可曾想过我会如何无有尊严地存活?” 百里追看着百里遥一脸技不如他的不可置信的模样,兴奋得几乎癫狂地自说自话,“我被愚蠢的凡人当成下妖、当成怪物轻贱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将我抛之脑后!你们这些骄奢的高仙华族吃过那样的苦,受过那样的辱么?哼,无碍,日后我曾受的苦和辱,你们这些华族统统要尝试百千次!华族将一文不值,就从百里氏、就从你百里遥开始!百里遥,我封印了你的法力,使不出法力的你现在可是连人界修为浅薄的小妖都不如了。” 百里氏之长孙,她的亲兄长,竟敢联通魔族!百里遥愤怒、愤慨、愤恨,却无可奈何。 世上最痛苦不过无可奈何,她亲历祖父病来如山倒,亲历母亲若叶入秋般枯萎,看着父亲疾道而归踏入圈套,看着趁乱助她逃走的桃酒和松雨的遗枝,她经历和目睹了一切,她无可奈何。 除却无可奈何,还有无力。抵达非天界后,百里遥终于明白百里追为何宁封住她法力也迟迟不杀她,他要将她送给所谓的魔域之主。 非天界路远,百里遥一路困于行驶向末路的牢笼,不过幸好还有一寸自由的空间,她生生咬破腕间血脉,蘸血聚印,堵上最后的机会,施以自绝的血术。 却还是不能成功。 “想死?” 百里追甩手轻易打散她的术印,拎住她捏印的胳膊,将她提起。 虽同株而生,百里追到底是更强健的那个,百里遥站起来只有他的肩高,加之被封印修为和困顿失血的虚弱,百里追提她如拎一块褴褛破布:“不如我将你的修为废了,也好让你乖乖听话。” 又像不解似地发问,“你不是期盼做少帝妃么,何故偏不肯乖乖做魔帝的元后?” 百里遥想啐他一口,然而那凝血的死术耗尽了她积蓄的力气,只吐出了一口虚弱的气息,干哑着嗓子不屑:“魔……也配称帝……” “配不配不凭你说。” 百里追笑得邪 分卷阅读91 气,并未被激怒。 话后,百里追以邪魔异术将百里遥八百年的修为汲了干净,她除了能维持人形的模样,真真正正地不剩丝毫法力。 修为被取走时并不会疼,但修为流逝的体验并不好受,血液逆脉而淌的感觉如影随形,她整个身子都因此变得更沉重。 百里遥彻底绝望,她从前是傀儡,以后也将是傀儡,因为她没有办法再捏起死印,也没有办法再碰触匕首刀剑。 百里追说,他要将她献给众魔之首,那个阴森的混沌之鬼,将占用她的躯壳和她的身份。 仙人隔死生,长泣轮回塔。 六转轮回塔,混沌魔的来处。 凡六道,神仙妖人畜鬼,神无轮回,仙妖为常,人畜为凡,鬼为魂魄初始之世。鬼由渡魂河之下转世能量凝聚结出,天生无实体而有精神,多占灵魂散去的躯壳为用,有善有恶,善者占死躯,恶者杀生而占,往往恶业者阴气更甚,躯壳频换。天界华族之体,长久受诸天灵气滋养,最耐用且最难得,若躯体原时再有修炼天资,则以为绝佳的鬼魂容器。 女身阴盛,以此为壳,汲灵邪之气较之男体更合适,加上百里遥生为华族之仙,容貌妍绝,天资灵慧,年岁八百而夺新锐第四,又是天界预定的少帝妃,正是魔首之鬼所求的顶级躯壳。百里追废了她的修为与根基,更是适合重长邪鬼于体内,待他日帝子成礼于她,魔族便可轻松侵入天界。 魔首和百里追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百里遥只觉得讽刺,最讽刺的是,决定入占她身体的那天,那个脸上五官都长不齐的混沌鬼居然使了个撑起衣饰的法术特地打扮了一番,全身上下,从人模人样的冠戴到人模人样的衣服,无一不有。 大概没有人想到她有眼皮子底下翻身的大胆,居然稍有一刻,松懈了对她的禁行控制之术。 足矣! 百里遥抓紧机会,抢下魔首的穿冠尖簪,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心脏——自己的心脏。 很痛,比不上失去母亲和家族的痛。 她没有死,人身的心脏当然不会是子午莲的要害,不过足致重伤,百里遥要的就是破坏自己的身体,好先拖延些时间,再找逃脱或身灭之法。 眼看规划了数千年的大业在关键的节骨眼上出了岔子,魔首怒不可遏,却不会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绝不可能是他疏忽了或反应不够快,都是下魔的错。百里追作为在场最熟悉百里遥的人,自然而然地担下了这份倒霉的责任。 良知欠缺的魔首必不会如正常的首领那般按规矩降惩,倒霉的百里追原不是该死也必得生不如死,但作为浸淫邪途数百年的老油条,他懂得利用挡箭牌,百里遥便是那块挡箭牌。 魔首的怒火来得快,但也浇灭得容易。百里追一番巧舌如簧的脱罪说辞,顺利将问题的重点从他的疏忽转移到百里遥不听话、不敬魔首的叛逆行为上。 为了惩罚妹妹的大不敬,也为了让她修养心伤的时候不单调无聊,他要亲自挑断百里遥的手筋脚筋,将此作为娱乐,作为对不敬魔首的惩罚。 百里遥是在极清醒的情况下被百里追,或说魔将玄青,掌着尖端弯如铁钩锚爪的钝挑刀,一片一片地剜断手脚筋肉的,痛不欲生。 躯壳养伤需要时间,魔首的怒火却随时可能再度燃起,为了保全自身,也为了泄愤,玄青干脆对百里遥施了共生咒,将她丢进了万魔窟,他要磨垮她反抗的意念。 万魔之窟,是失去了智判的最可怕的恶魔们被封印的地方,若他年仙魔再有一战,万魔窟的封印将会解开。现在,则被用来消灭不敬者。 百里遥被魔域的喽啰推入洞窟的封印内,群魔簇拥而来,挨得很近,可她不会死,共生之咒能让伤口迅速地恢复,而特地换的魔界粗衣上染就的失智之魔最畏惧的清竹味道亦保她不会轻易被群魔伤害。 万魔窟的群魔们凭着本能将她驱离洞口封印,她离洞口越来越远的地方,无光的永昏中更不知自己沦落了多久,只心里认为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所以应是在洞窟很深很深的地方,她遥见了一束微弱的光。 夜蛾才会趋光,但一个长光芒之下的生灵,倘久不见光也会变得同飞蛾一般,扑向光明,在所不惜。万魔窟困存着各种邪魔,第一次见到那微弱光芒的百里遥甚至猜想那是窟中魔的诱饵把戏,可她太想念光明,即便它代表未知和死亡,她也要飞蛾扑火地接近。 横断筋脉的双脚勉强可以走路,她赤着脚,不稳地,一步一步地,踩着泥泞,找寻过去。 万幸,无论何时,光都代表希望。 第47章 预感这种摸不透的东西, 向来好的不灵坏的格外准,尤其坏的预感,从不现得空穴来风。无论人间还是仙妖界, 这都是至理。 三神山莘学府通往中境之地释业城的路途迢迢, 沿路多是文书记载的山水风景、人文国度及古旧遗迹。莘学留给弟子们的交通时间充足,纵路程远了些, 目的地为释业城的几队修学组仍不紧不慢地赶路。经至著 分卷阅读92 名的氾叶国闹市上空时,甚至有队伍陆续驻马氾叶驿站, 准备玩够了再启程。 到朝云之国及若水之畔, 泰半的弟子选择了停下歇脚, 表示要看看人间帝王留过烟火痕迹的胜地。 因前头的队伍玩的玩歇的歇, 过了朱卷国古迹, 再瞻顾前后,本来悠悠飞在修学大队最末的畅泽一组,居然成了第一领先的队伍。 领队的畅泽不禁感慨, 他们这一队的弟子都过于省心了,大家专心致志地朝着释业城出发, 全无人在乎一途的琳琅诱惑,极好极好。 天统皇嗣、丹穴神裔、华族亲女、神谕信役, 加上一个西蛟王族的他,畅泽小仙若有通天的本事知道同他组队的都是何许人, 大约也会有迹可循地感慨得明明白白了,平常的繁华怎绊得住这么些个王子公孙、近神亲信的脚步? 天色已暗, 诸路神仙不需休息,不停蹄翼昼夜赶路得劳累的飞羽吉骖们却必须得到充足的补养。畅泽一队六人原商量着加快速度冲一冲, 于天幕全黑前到达释业城,等进城后再抓紧时间按地图寻到仙学安排好的落脚处。他们确在天黑前赶到了城门口, 奈何释业城的城墙高门外居然排起蜿蜒的三条长队。 畅泽穿越人山人海,见缝插针地拨开人流到城门前找戍城守兵询问,全身被甲胄捂得严实得只剩眼睛犀利的守兵寒冷如铁地将手拿离腰间斜挂的涂金重剑,指了指城墙砖块上张贴的告示。畅泽又挤入人群中,躲过许多遮挡视线的脑袋,终于识清了告示内容。大体便是释业城不久前开始实施戒严,除城主特许外,其余人口出入城关皆需仔细受查。 释业城商贸繁荣,每日车水马龙来来往往,无一时段不是拥挤的高峰。长途奔波人累马更累,为不耽误休息时间摸黑大排长队,畅泽站在队后考虑片刻,提出到城外找一处店家先凑合一晚的建议。 年轻的弟子们怎么都没想到,单从排队状况看来便十分繁华的释业城,它城外百十里的地界,竟无一家客店。只好再凑合凑合,宿进距离城门几里远的一片郊林,待明日一早城门打开便进城。 “这老林看起来无人打理过,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栖息里面?” 严宵仰头观察四周的高树,深青天幕下,一槎槎树枝横斜交叉,野肆生长,似指节枯骨,令他倍感悚然。 “释业城内外人潮蜂拥,却从未传出有谁在此地受伤受害的消息,此地虽人烟熙攘,应也不会有什么野性十足的兽禽之恶,况且我们这里不是有顶厉害的人物?不必忧虑。” 畅泽沉默些时,召出一块大布,振开铺于地上,浑不在意地答。 地垫铺好,直起腰后见云秦踮在树上专注地眺望什么,关心道:“云秦师弟望什么啊?” 丹期正走过畅泽身边,闻言找到高处的云秦,顺着云秦的目光对了对方向,替答:“释业城的方向。” 收回目光,又猜,“莫非师弟对释业城有怀念?” 云秦跳下树,衣角回落,解释道:“师兄多心了,仅为释业城的戒严叫人疑惑而已。” 多心的师兄走远几步,无有不信地结束短暂的对话:“哦,那便不是怀念,是惦念。” 然而不知是不是惯会读书的高门弟子们缺少野外求生的阅历,野兽野兽,自然是在再出其不意的地方也存活得了的生物。何况释业城外郊这种没有独霸一方的百兽百鳞之长为踞的地方,对于不是那么穷凶的蛇虫而言,简直堪称极乐之境。所以,深更天星在野时,虫鳞亦在野。 “呀——” 睡着后无意垂抵地上的手肘内侧生出一丝蠕动的凉意,釉冉迷迷糊糊地挠过去后发觉触感不对,睁眼一看居然是一条身紫头红的双首畸形小蛇,吓得她不住地甩动胳膊,慌张尖叫起来。 “好恶心!这什么东西啊!” 乱爬上身的小蛇被甩丢,釉冉恐惧地收回手臂,目睹到更可怕的景象——落脚的空地游满了双头蛇,小的小,大的如车架前的横木一般长度,紫条红点,瘆得人起鸡皮。 釉冉倒霉的咋呼将其余五人惊醒,发问的功夫,所有人已将利器召出,摆好了抵御的姿态。 大小不均的异蛇盘虬于地上、树上,休憩此地的六个莘学弟子警醒后,无声出现的它们一个个昂起了头,弯折的蛇身似随时准备进攻。缰绳拴扣树桩上的几匹双翼吉良马更是踩蹄嘶鸣,不安地躁动。 眼见双头蛇弹射起欲去攻击吉良马,被严宵一刀斩成两截。 釉冉再次失控大叫:“这是什么!” 她实在恶心这些没骨头似的冷血玩意儿,头皮麻得犯疼。 畅泽看看自己周围,再睇了睇没几条蛇敢环绕的云秦和丹期,大声回道:“是蛇啊,师妹!” 众人集目瞅向畅泽,心有灵犀地断定他说了句废话。 云秦回头望向和她同样无被双头蛇骚扰之忧,偏又自寻烦恼地去替百里遥驱害的丹期,忽记起师父无意间提过一嘴,释业城外草木之中窝数条双头异蛇,名委蛇。委蛇厌惧雷霆,闻其声而不敢擅动,帝 分卷阅读93 族后裔自会召雷之法,奈何她不好表露身份。 委蛇,又名维延,两种叫法读音近似,见维延而不伤者,将霸天下——这是深习博物学道的畅泽所知的。他更知道,中境之地多产委蛇。释业城戒严确然是突然获悉的意外,不过这意外来得巧,正给他造了个探探云秦的机会,如今,这云秦到底是谁,他摸得一清二楚。 委蛇而已,于他们算不上危害,无奈数量太多,全部砍光杀需耗太多时间。各人本准备张起结界,独畅泽“及时”求助道:“丹期,用凤凰威压!” 丹期闻言放出属于羽王的重力威压。 凤凰王族未来主君的威压袭卷,王上加王,委蛇不堪扼制,迅速窜逃得干净。苦就苦了严霄和釉冉,无差别的凤鸟威压同时引得他们难受。 丹期朝捂住心口的二人道歉:“无奈之举,抱歉。” 瑟瑟发抖的两只青鸟说不出话,只摆摆手表示理解。 看着离开的委蛇,畅泽松了口气。 为防委蛇卷土重来,空地上还是张起了结界。 唯一没有出力布防的百里遥盯着结界内唯一未布设防御的地面,沉默地反省应不会有东西从地底钻出,地面不布屏障当无妨,她还是不要多嘴提醒了。 后半夜,老天用事实教导百里遥,有想法就要大胆说出来,毕竟“惊喜”总是突然得千奇百怪。 蜜蜂飞舞的嗡声将一组六马当众先的莘学弟子第二次惊醒,运气不大好的一队青年们“惊喜”地发现,张起的结界上几乎粘满尖屁股的虫子。这些形似硕蜂的虫倒不害命,就是数量比委蛇更庞大,源源不断地从土里倒着钻出,锲而不舍地往结界的壁障上粘。 “这又是什么神奇物种?” 釉冉没开口,反倒前半夜对付起委蛇胸有成竹的畅泽先疑问。海里不生扰人的各式飞虫,细列昆虫的博物学道的书目他也读的不多,这次,他是真的纸上得知终觉钱,不能晓这是什么物种了。 还好队伍里还有个人可以求解,畅泽靠近些云秦,问道:“你不是熟悉中境之地,这些钻泥的虫子是怎么回事?” 云秦思索一番,不确定道:“这种虫子或是被结界泛出的微光吸引,我没有在郊外待过,也不知它们的种类。” 说着提出一议,“虫子烦人,结界撤不撤都是问题,要是你们不愿待在这里,可以原路返回,我记得距此两千多里外建有一座小山栈。” 两千多里说近也不近,吉良马受了惊暂时无法再载人,长途御云飞去则过于缓慢,瞬移又极耗法力,何况队中还有修为可怜到布设结界都帮不上忙的百里遥。 百里遥当然不能拖累旁人:“我在此处无碍的,你们要去便去罢,不必顾虑我。” 畅泽显然是想离开这鬼地方的,云秦隐约也想走,釉冉却不好丢下室友不管:“我们都走了那六匹吉良怎么办?左右带不上它们,子午一人肯定顾不过来,我和子午同留下。” 说罢瞪了严宵一眼,本也同意走的严宵耷拉下眉尾,不情愿地选择留下。 只剩丹期没有表态,畅泽用肘拐处碰碰他。 丹期走到百里遥身边:“要么我也留下,要么用小结界罩住那几匹马,我再携你瞬移离开,两种办法,任你选。” 选前者得麻烦三个人留下陪她,选后者只要劳驾丹期一盒个。况且谁不想离开这里?釉冉当然也想离开。 百里遥没得选,便只能先道谢:“劳烦师兄了。” 一众六人到达约定的山店,丹期松开紧扣百里遥袖腕的手,待畅泽离得近了,一如平常地调侃:“难得有你不了解的地界和物类。” 畅泽咧嘴一笑,自我批评道:“约近日光顾着玩耍生疏了功课,我该重新补习补习了。” 第48章 传说中境之土曾一夜崛起一座金碧城池, 即释业之城,“一夜崛起”表达的是最字面的意思,某个平常的夜晚过去, 中境的空地上乍多了一座城。 还有传说, 中境上空原本星子不显,释业城突现之后, 其天夜夜星光璀璨,照城晚若白昼, 故中境自此以观星奇景闻名。 再有流传, 释业城地面就是被八方慕名而来的游人屐履踩磨平滑的, 光润可鉴天星。久而久之, 顶星天立星地的释业城有了别称——星空城。 这些个传奇是臆是真, 白日里暂不能全考究明白,星空城之地可鉴照星子却应不假,它的地面无处不是以黑曜石抛光比透镜般的方砖铺就, 即便白天,地板也黑里映着蓝天白云与日耀虹彩。 地板仅是释业城的诸多殊观之一, 这般的城池自上而下,由内至外, 处处奇特。其之楼阁,鳞次栉比, 其之亭台辉煌,美轮美奂。虽置中境, 而若山海之极地,天落极光, 纷霞流溢。 建筑堂皇,人文亦然, 街巷往来的老少男女无不华服,男子半数着略似袈裟式样的淡色披身大氅,风貌精神,女子多水粉红妆化面,长裙曳地。地板无尘,衣裙低摆随步摇扫也洁 分卷阅读94 净如新。 第一次进入星空城的畅泽新奇地环顾之余,嘴上不忘感叹这哪怕以西海蛟宫作比也不够的物华天宝之乡:“不愧是星空城!” 释业城每日吸引的游人无数,又在陆地中境,为各方通达的枢纽,商贸、车马、游歇等交易因此达到世间数一数二繁荣的程度。这样一座古老华城,定少不了各式怪规,其中有一条,不准携带植物进入城境。城规对此有详细解释,元身为草木的仙妖可以入城,但万不允在城中化现元身,否则即刻驱逐出城。 因百里遥的入城牒上标注她的元身种属植物,被城兵拦带入依城墙而建的城关问室好一阵盘问。一问接一问的半个时辰煎熬地过去,终于在她完整诵读一遍入城手册并按了手印后,将她放了行。 待到她出了禁门,剩下丹期一人等着她了。 “久等了。” 百里遥有些抱歉,发现仅丹期在后疑惑,“他们人呢?” 丹期放下环在胸前的双臂:“他们先找仙学安排的客栈去了,留我在此通知你。” 百里遥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我是不是总给你们添麻烦?郊外也是我……” 丹期直言不讳:“有我呢,你能麻烦到哪儿去?” “谢谢你的安慰。” 百里遥无奈地笑笑,“但你方才要是说‘不麻烦’的话,可能安慰人的效果更好。” “这样啊。” 丹期辨别不出两种说话方式的区别,仍还是遂了她的愿,“那就……一点都不麻烦,有我,你不可能是麻烦。” 城内的主道上,青年的神裔与姑娘并肩而行,片刻沉默后,丹期忍不住想与她多说话:“你到底……” 来此的路途中问她,她只答了什么因果运命云云,可到底是怎样的因果运命,竟让她变得脆弱如凡人? 百里遥微蹙起眉,摇摇头,示意她的不愿提及。 一次模糊,二次不言,丹期再想知道也不好再迫她讲出,另辟话题地道出他等她的缘由:“因畅泽和云秦不愿逛,他们便自发地先去找客栈了,找到后会传信来。你同寝与她的朋友则四处逛看去了,你准备先逛逛,还是去客栈?” 欺负百里遥不在场,丹期对同组们的陈述其实不大符合当时的情形,他们的离开不能说是完全的“自发”,这驱人走的头事实上是丹期开的。 真实的情况是,问室里百里遥接受盘问中的第二个时刻,严宵小师弟问了一句:“子午同窗怎还不出来?” 釉冉瞪他一眼:“你就不能耐心点?” 了解释业城规矩的云秦地解答:“滕姑娘元身是植物,少不得被盘查,释业城对出入城关的草植类仙妖一直核校得严格。” 畅泽则是受教地点头:“原来如此,得记好了。” 釉冉见师兄甚至掏出本子记录,不解道:“畅泽师兄连这也记下?” “不是开课后每组都要交一篇行践实闻录还有游后体会?先记下来,写的时候才有素材。”万一这一行收获颇丰,出版一本释业城游玩指南也是极有前途的。 写罢一句,他尤嫌不够地问,“云师弟还知晓旁的么?” “暂时想不起来。” 释业城是云秦自小拜师修炼的地方,再熟悉不过,故这外人眼中十分新奇的地方于她不过平常,然她现下只是个“对中境有点熟悉而已”的设定,不便多说,一旦说得多了便易露馅。但畅泽毕竟是她目前的师兄,还是个西蛟王族,云秦觉得不能待人过于寡冷,便又加一句,“想到了再补充告诉师兄。” 畅泽同意:“也是好的。” 后续的无言中,丹期目光一一扫过四人,锐利地发现两个青鸟族的师弟师妹约因夜晚闹腾或瞬移术耗费法力的缘故,略显些疲惫,难得地体现出对外人的关心:“昨夜坎坷,你们先去找地方休息罢,我在此处等着。” 毕竟老同寝了,畅泽上道地会意:“对对,所有人都等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值当,不如就留你们丹期师兄一个人等着好了,我去找客栈。” 说着看向三个子级弟子,“你们随意逛逛,或者找个地方喝喝茶吃吃东西,昨天晚上有些忙乱了,今天放松放松。” 说罢还对釉冉挤了挤眼睛。 “畅泽师兄,你眼睛是不是不舒……啊!” 严宵嘴快,釉冉的胳膊肘也伸得快,捅到他胸腔下方,吃痛得可怜的小伙子下意识地嚎出一嗓子。 釉冉微微一笑,挥着手中的城建地图配合道:“这样的话,我和严宵就去逛逛了,辛苦师兄们了。” 畅泽笑眯眯地拍板:“那就出发罢,找到了我给你们传信。” 釉冉便要拉走严宵,拉一下不曾拉动,严宵挣扎道:“我不想逛。” 和女子逛街是桩苦差事,常被家中姐妹及釉冉拉出去陪同逛街的严宵深谙此理。 旁观的云秦朝城关投去一眼,再看了眼丹期,清冷的脸上生出一丝笑容,也会意了,但与畅泽或釉冉的会意之笑不同,她的笑掺了旁 分卷阅读95 的意思在里头。 她对畅泽道:“师兄,要不我还是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不必不必!” 丹期的危险审视近在眼前,畅泽哪敢让丹期云秦这两个铁头直接对上,凭借比云秦高半个头的优势,直接挨着云秦挡在两人中间,作出请的姿势,“云师弟还是同我一起较好,我这人话多,路上没个陪我聊天的,我就憋得慌。你不是对中境之地熟悉?对,到处走走,师弟指不定就能想到旁的关于释业城的东西,权当给我补充素材了。” 最后,云秦几乎是被另畅泽半推半劝地带走的,严霄则比较惨,釉冉唾了句“敬酒不吃吃罚酒”,直接揪着他耳朵将人拖走了。 在问室闷了太久,百里遥更愿四下走走透透气,朝人多些的道口指了指:“去那边罢。” 人多热闹,她便不至于和他独处得尴尬。 思及云秦走前的表情,那个含着了然与挑衅的笑,丹期便不大痛快,问百里遥:“你与云秦很熟?” “我不曾同子级的弟子上过几天课,怎会和他相熟……” 百里遥略抬起头,正撞入丹期的视线,话语顿了顿,“你们之间好像有点不对劲。” 丹期对她话中的“不对劲”反应片刻,板了板不能再直的腰:“我和他没什么不对劲。” 百里遥不大信:“可是你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连严宵都悄悄问是不是你们不对付。” 才给严霄安上“没有眼力见”签子的丹期意外且酸溜道:“严宵悄悄问你?” 百里遥否认道:“他问釉冉的,风顺来时,我也听到了。” 男子与女子对周围人事交涉的关注侧重不同,严宵时不时探头看看丹期、畅泽两位师兄,再偶尔看看云秦,顺带还把几个人之间的不对劲察觉出来和釉冉谈论,内容甚至被百里遥不小心听了个着。釉冉却是观察了一路同寝与凤凰族的少君师兄,这是百里遥不知道的。 “都被听到了怎能说是悄悄。” 丹期不满意她的形容,害他误会。 “重点是你和云秦间奇怪的氛围已经很明显了,一路上让畅泽师兄颇为为难。” “他为难那是他的事,你何必在意旁人那么多。”却不能多在意在意我。 明阳少君依旧酸溜溜。 百里遥不忘初心地提醒他:“是你先起的头。” “我……” 丹期一时语塞,辩解道,“我只是问你和云秦熟不熟,哪里是要说我和他了,你只要告诉我你与他不熟就行了。” 二十多年前的云天琼筵上,桂冠榜首一直戴着面具不曾摘下,他料想百里遥应没有怀疑云秦的身份。令他奇怪的是云秦竟也未认出同宴献舞的百里遥,起码表面上没有认出她的迹象。 “对不起。” 丹期一通话将百里遥说得低下头,“我好像多话了。” “你并未做错什么,道歉作何?” 丹期觉得她简直客气得过头,又不禁泄气,她变得这般小心翼翼,可他却不能知道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缄口不言的事或许有关她的家族之密,他便不能多问了,他只希望眼下她可以开心些:“还记得寒漪仙子让你参加修学行的目的?” “嗯?” 百里遥再次抬起目光看他,回答道,“记得的。” 姑娘鸦青的发顶可爱,丹期没有忍住,仗着身高摸了摸她的头:“那就先放下负担,释卸诸般业力,在释业城享受修学的过程。” 百里遥退后半步还是躲不开揉头的动作,反倒被他顺势一把抓住手腕子,带入了热闹的集市。 第49章 释业城以行商与城中景闻名遐迩, 白日淡天无星,除了飞檐雕角、明砖深瓦,灯笼都不见几盏, 丹期与百里遥优游信步, 遇得最多的是各式的商家店铺与琳琅贩摊。 习惯锦衣玉食的华族千金和神族少君难对摊子上奇技淫巧的小玩意儿好奇,甚至因早早辟谷都不会对各类食物的香气有所反应, 但并不妨碍公子与小姐暂抛沉重与不愉,和谐享受这般高位秩序中集结不起的烟火嘉美。 坊廊交杂, 数不尽的招子商旗店号敞门迎客。炸条、乳糕、米饼等各种解馋小食的油气与蒸品的烟水汽跟顺风向, 吹裹进宽街窄巷深处更欢、更闹的地方。 通过食物的贩卖聚区, 售购杂货的小店小摊更忙碌, 箱箧妆奁、宝梳铜镜、绫罗布缎、风月书册……出入门道的闲客买得最多的是未启封的灯笼罩, 是以,今日销量领先的就是为便携而被压成平饼的成品灯笼不错了。 一连路经□□个灯笼摊后,百里遥和丹期走进一家商铺, 铺子里一打眼看到的还是满架挂着叠者的灯笼。 盘下门面的店家的灯笼似乎比露天的贩子们的货品的工艺要稍好些,都进来了, 两人便无不可地随意地瞧着。 店内照入的日光照稀少,借由暗沉, 商家撑了十几盏灯各挂在角落或屋顶 分卷阅读96 板,灯罩内都燃着亮烛, 墙壁架壁透映满花灯的斑斓光彩。 乱色迷眼,灯笼作用下, 本质朴的小店迷离似幻,百里遥被一盏灯吸引了目光, 那上面绘描宫阙,然不知是何方宫阙, 画中的基筑周旁云霞缭绕。 “姑娘喜欢这个?好眼光!这灯不光架起来好看,且寓意深刻,给它里面加上松脂点上烛焰,凭今晚好风之力,就能似画上图案般扶摇直上青云头,高入天宫哩!” 店伙计嘴巴圆溜,不知是不是读了人间哪本杜撰的小说还是哪个圣贤的名章,化用里头的典句来推销。 百里遥抚了抚薄纱罩子上画得虚假的彩墨宫图,着的不是好的彩料,厚厚地叠涂了几层的缘故,图案干得发硬,摸上去划割肌肤。 “你说……” 睹物思忆,百里遥嗓子发干,鼻头酸热,无意义地问:“这是天宫?” 说是“天宫”,实际并不贴切,天宫十二城,至尊之境,怎会仅仅一座高阁孤独?它着实和正宗的天宫没有重样的地方,唯图底的云画得真。 百里遥想不起来自己已多久没有触摸到高天的云朵。 “云中宫殿,可不就是天宫嘛。” 常妖小仙哪得机会上去九天,见识上穹,灯罩画师至多按着印象里最华丽的建筑,譬如星空城的阁楼高台,以此为原型,掺了云月画出成图。平凡了一辈子的伙计自也没机会见识天宫帝宫如何,人云亦云地费舌着:“这种画了云的灯飞得可高可灵了!我们这儿啊,光我知道的,就有许多靠天灯寻着姻缘的真事儿。姑娘们放了绘云朵的飞灯,它们会牵引放灯的姑娘找到合意的郎君呢!” 百里遥摇摇头:“我不需要找郎君。” 见灯笼被否定,这伙计也不泄气,他以为是姑娘家不喜欢这种砖瓦方正的风格,不懈地介绍道:“姑娘不喜欢也没关系,这类灯笼啊,本就是追求立业的男儿们喜欢买,不求姻缘的姑娘们的话,更偏爱画了美人儿啊、兔子啊、小猫儿的灯面儿,您再来看看这些。” 殷勤的伙计又弯腰从矮一格的架板上抽出一垒五六片不一样的扁灯罩,继续絮絮叨叨,“您不是释业城的人罢……” 拿货的间隙,丹期已从店内的兵器区寻来,来到百里遥身边。 两人皆一身仙学□□的弟子白服,眼尖的店伙计将话锋灵机一变:“瞧您二位穿着……二位是相识罢,这位公子可要买两个灯?今晚天星祭,一年就这么一度,您二位来得凑巧。” “天星祭?” 丹期漫不经心地重复一遍。 伙计一脸果然地解释:“我们释业城以天地星空闻名,城中的居民们每年都自发组织天星祭庆典,挑出每年深秋星子最灿烂的一夜举行,全城同庆不眠。” 百里遥和丹期还没来得及点头,滔滔不绝的伙计便自动默认为他们懂了,强烈推荐道,“第一次来,就更得入乡随俗体验体验我们释业城最重要的节日的习俗了!” 丹期过来时正听到这店伙计不绝地说着什么灯,以为百里遥想买,便问她:“你选哪个?” “嗯?” 百里遥没想到丹期竟问起来。 她其实对所谓的天星祭打不起兴趣,她又不是这城中人,更没有心怀什么小姑娘们异想天开的美好愿望,不痛不痒地放再多灯笼也没有意义。 恰店伙计低头点数臂弯里夹捧的灯罩片数,百里遥趁机对丹期摇头示意,丹期侧头附耳道:“他辛苦说了那么些话,不卖多不好意思。” 百里遥没怎么逛过杂货店,头一次听说还有这种不好意思的可能,便尝试理解地点了点头,反问:“你有喜欢的图案么?” 伙计商嗅敏锐,不放过任何一个推销的机会:“二位手里都有才圆满呀!” 目光在青年们身上左右来回地打量两圈,试探道,“二位或许可以挑选一对的。” 百里遥刚要拒绝,被丹期抢在了她之前:“一对的有什么样式?” 因丹期的询问,加上百里遥前几刻说的“不需要找郎君”的话,店伙计便肯定了猜测,以为姑娘家是已经有了如意郎君所以才不要再找,立即换上祝福的笑脸:“一对的也有不少图案呢!” 说着挪步露出身后的货架,“您瞧瞧这一架,有同色灯笼各画半图对合起来就是一幅完整画儿的,也有各画一只雌雄鸳鸯的,还有这种画了红绳结的。” 丹期都不满意:“无有植物的?” “释业城内,客官可得千万小心着不能多提那东西!” 伙计似猫被踩了尾巴尖般惶恐,竖掌遮嘴以最小声道,“城中明令禁止花木之类的东西以直接售卖或直接登画的方式出现。” 元身被归类于“那东西”的百里遥心里逐渐发堵。 神神秘秘一阵后的伙计略弯了细眼抱歉地赔笑:“您要是实在想买那样儿的,看看这字里行间含了那种意向以字代画的成不成?洒金笔墨书写成的情诗对灯,也极有趣的。” 百里遥的两颊已然红到不行,窃下轻 分卷阅读97 戳他的腰、连拽他的衣袖或碰他的肘弯都不能有效阻止,干脆直说道:“不要了罢。” “买完这个就走。” 丹期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不知故意还是无意地当她是不耐烦地想走处理。 伙计哪能让差点就到手的钱路长腿跑了,忙把带诗字的对灯找出来交给丹期,侧掌指路:“请去那边的台子结账。” 及至丹期付了钱,年轻的伙计还意犹未尽地笑嘻嘻弓腰陪到铺子口,客套喊道:“二位慢走,下次再来!” “释业城的规矩真真奇特,草木一类竟提都不能提。” 灯笼买都买了,且是丹期花的钱,百里遥自知无权多说,有生怕他再说些比释业城的规矩还奇怪的话,只好朝偏了扯,讲起被偏见对待的事又生起些不忿。 “此城种种,可见释业之主□□,也许纯粹是释业主人不喜植物。” 他对齐两片扁天灯罩,将字行挨拼完整,便是一首七律诗,“我很喜欢……” 不知他是准备说灯笼还是植物,或旁的谁,时机不太对地被畅泽派来的一只飞浮空中小纸龟打断。鸡卵大小的纸折海龟拍动四肢,犹如□□海中,为施术之人传信。 同寝间常用的传话术法了,丹期收无天灯,将海龟捉下,拔去龟尾,拆开折纸。折纸上通知已找到宿处,然后就是畅泽连篇累牍的废墨水话,丹期一目十行地读完,反手捏出只巴掌纸鹤,沿着纸龟飞来的轨迹返回。 百里遥看他叠了纸鹤传信,便问:“我们不即刻与他们汇合么?” “不急。” 丹期心系放灯,“放了灯再去找他们。” “可我们不知客栈在何处,畅泽师兄信上写了么?” 百里遥有所顾虑。 丹期将纸条子搓的细尾巴安回龟背下,传信的纸即恢复原样:“它会带我们找到的。” 百里遥回忆到什么,笑了笑:“这岂不是和领路玉牌一个作用?原来信还可以这样传。” “你还记得那个玉牌。” 不是个问句,丹期陈述道。 “记得啊。” 百里遥明显地暗示,“你要把它还给我的是罢?” 在梦里还被母亲误会了。 母亲,母亲啊…… 青黑的瞳珠里蕴藏了似云层叆叇的浓深思念,哀颤道:“可以……那个玉牌你还带在身上吗?” 丹期摸不透她话里的意思,但目下的氛围比较适合说实话来诚示他的心意:“我一直都带在身上。” 百里遥也不暗示了,直白地问:“可以将它给我么?” “你现在要?不是有纸龟?我收得稳妥,不会丢的,莫担心我们找不到客栈。” 丹期一头雾水地误会了她的意思。 “不是的……”那玉牌是母亲给我的,我只是想能得个念想。 百里遥抑制不住的悲伤更甚,“我可以买其他的东西给你,这里不是有更好看的?我可以用更好的换那个玉牌,它于你而言其实没什么意义,可是于我,它很重要。” “于你而言其实没什么意义”的一句话令丹期听了颇想纠正,那起码是他们幼时情谊的象征,虽不是后来的那种情谊,但明明还是很有意义的。 见不得姑娘近乎可怜的请求,他还是变出坠穗略微褪色的领路玉牌给了她,强调:“记住是交换。” 百里遥将玉牌紧紧攥入手心,勉强笑道:“不会忘的。” 第50章 昭将尽, 日西衔,穹苍滞留的一缕黄彩烟波消弭。比天色稍清的疏淡云流揭幕漫天星子,释业城满铺曜石的如玄镜的衢道映照遥遥青冥。明河在天, 星河在地, 一座重城,拥了嘒嘒明星, 杳冥咫尺。 因丹期说交换领路玉牌的东西全由她挑,他只管照单全收, 百里遥便不好吝啬。以物易物讲究对等, 她就引着丹期找到间招子最大、飘遥得最欢的玉玩店淘选玉璧, 店中玉石多雕镌双鲤, 鳞鳞雕琢精致。 掌柜道:“释业城以鲤鱼为吉祥, 故而天星祭卖品的图样常用水中物作参考。” 丹期问:“星空之城顾其名应以天物为好,为何反以水鱼吉祥?” 掌柜笑眯眯地解释:“客官之言有迹可循,其实还是‘财大气粗’四个字可解。释业城主极爱鲤鱼, 刻画鲤鱼图的东西做得好了,便易被城主瞧中, 咱们城主出手一向阔绰不羁,给的赏钱百倍于被挑中的货品的价钱还不止。” “释业城主人也会在今日来逛么?” 百里遥随口一问, 单听掌柜的解释,释业城主并不是个难讨好相与的上位者, 甚至有些与民同乐的意思。 “听说是会的,然鄙人未得幸见过, 不过敝店玉器常供于城主府。” 掌柜的一脸豪傲,“城主大人法力无边, 慧眼与本领俱佳。” 若说释业城是世上神秘的存在,那释业城主人便是释业城中神秘的存在, 百里遥生起好 分卷阅读98 奇心:“莫非释业主人是条鲤鱼修成?” 释业城非仙境,帝室却是允许释业城存在的,不然不会在他凭空出现后无反应,但又不曾封授仙号予下。更不合理的是,释业城居然养着兵力,照把手城门的守兵推测,这兵力还得是重兵。 “姑娘猜得近了。” 老板一笑,也不卖关子,“城主是不是鲤鱼鄙人并不知,但据传我主夫人是条鲤鱼不错。” 百里遥挑玉佩的动作顿了顿,呢哝一句:“看来城主夫妇恩爱。” 掌柜的一脸理所当然:“鄙人进过城主府,三生有幸见识过那等绝色。啧啧啧……凡进过城主府又见过主夫人的,无不惊叹咱主夫人惊为天上仙的容貌冠绝啊!” 一番咨嗟后还不忘恭维,“姑娘也是极美,鄙人开店数百年,还未招待过如姑娘一般貌美的客人呢!” 闻言,丹期挡至百里遥身前,掌柜又无差别地赞道:“小公子亦气度非凡,生如冠玉,照耀敝店蓬荜生辉啊!” 掌柜这便吹得过于卖力了,丹期不当真地问道:“怎看得出这城主的夫人是鲤鱼的?” 店主咳一咳,矮声揭秘:“主夫人有条化不成双腿的鱼尾摆。” 百里遥抬头看向丹期,与他讨论:“那不就是鲛人?”估计还是条修为低浅的鲛人,连腿都化不出。 如今买卖鲛人豢养属违背正法之事,但鲛人族天生容艳,天上天下多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不正当交易。 “非也非也,绝不是鲛人。” 掌柜的抢着发言,似是要把释业城主人们的奇异之处都说与来客听,“鲛人生于海,耳处生鳍,我们夫人却是除了一条尾便是实在的人形模样,且主夫人并不入海,而是游曳于主府星湖。” “我竟未听说过鲤鱼化精能呈此形态。” 丹期移开十刻有八刻都粘着百里遥的视线,问店主,“你先前说未见过释业主人,怎又见过城主夫人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掌柜一咧嘴,饱含激情地演说:“嘿嘿,不是我吹嘘啊客官,我这玉铺的器玩是全城最好的!城主当日派了人来请我,就是为了请我为府中星湖并亭台刻一座玉浮雕。我正画着呢,湖上浮出半人长短的一段鱼尾,我着实吓了一跳,以为是条距硕的锦鲤,看到半人身时因见她着了冰绡,我以为是鲛人,亏府仆在旁提醒,才知原来是主夫人。自此后,我这儿的玉器……” 老板喋喋不休,明里暗里用释业城主的面子给自己的商品镀金,百里遥拽拽丹期的袖子,举起另一只手上挑选的琢羽玉佩,让他附耳来:“这个怎么样?” 丹期转过脸来,本来附得近的二人便更有些近。百里遥欲稍离一步,丹期抢先伸手拿过玉佩,手臂不经意地一横,倒很像抱住她的姿势。 掌柜忽生一种分明是他的店却不再适合他待下去的寂寥,讪讪地闭了嘴。 丹期浑然不觉,嘴角扬起笑意,拿了玉佩在腰上比了比后交给掌柜:“就拿这个。” 掌柜目光打量两人:“二位不再挑一个?” 丹期问她:“你买一个么?我送你。” “不必。” 再送来送去的就没完没了了,百里遥及时拒绝。 掌柜将玉佩包好:“天色暗了,星祭即将开始,二位若想见到星夜百戏,可往东走,尽是好玩的。” 玉佩的包装其实多此一举,丹期一出玉店门便将玉佩挂在了腰上,甚至还展开双袖问百里遥:“好看么?” 百里遥有些无奈:“明阳少君佩根草也好看啊。” “草便不必了,还是这块玉好。”丹期挲着玉,张口便来,“不过若你是那棵让我戴着的草,我绝对日日拴在脖子上,不肯拿下。” 百里遥恍若未闻,她道:“我想去看百戏。” 除了帝室隆重得不能再隆重的几类祭典庆宴,天界没有什么大型的集体娱乐活动,那是个连集市都不会有的地方。长这么大,她只在游志书或风俗书中阅读到过关于百戏的描写。 “去啊。” 丹期心满意足地凝望着眼前的姑娘,“星空城百戏的类目定然极丰富。” ———— 人间百戏是以竹木纸布扎成兽形舞动,幻法加持的仙妖境百戏自然更为精彩。单那鱼龙曼衍,有承了术法的大鱼曳游于花灯漂浮模拟的粼粼映光海,有浮图术捏出的虚体猞猁猫追逐鹅鸭绒羽捏成的耗子,还有水龙入海嬉戏珊瑚丛林贝壳沙滩的欢乐景致。 鱼龙有戏而曼衍,第二个浮图最吸引人。半空,若张大幕而演悲喜的浮图戏屏上,流转的是个猞猁大侠的故事。贫家儿上山拜师,历经艰苦学成而归,不料家乡遭劫,猞猁少侠千里追凶,惩恶扬善,打响名声,自此告别父老入世闯荡,少侠勇猛且智,最后终成一代宗师,流芳百世。 百里遥目不转睛地观览了全程,丹期倒无所谓地可看可不看。故事内容落俗,那些侠武斗争的动作也仅仅皮毛而已,于旁人尚或有趣,于专修兵武之道的他看来却是经不起推 分卷阅读99 敲的花拳绣腿了。 当然,百里遥不是旁人,他便附会道:“是孩子们喜欢的故事。” 百里遥环顾四周,果真发现除了他们,几乎都是小孩子围坐,看得津津有味,连忙低头拉走丹期。 “好像还有,不继续看了?” 丹期趁她拖着他袖角匆匆走在前,反势覆住她的手。 百里遥脚上刹落一步,他其实握得很轻,她便收回了手,一并流畅地转身,红着腮嗔怪:“你也不提醒我。” 丹期将双手背后,装作不知:“提醒什么?” “只……只有小孩子看。” 百里遥眼睛瞟到演浮图戏的地方,还是只有坐小马扎的娃娃,“我们坐在一堆孩子中间,占了人家的位子多不好。” 丹期笑着抬手抚抚她的头顶:“你还真是,很为孩子们着想啊。” 不死心的手再次放下,拉过百里遥的腕子,微朝东方提了提:“走罢,去那边看看。” 那边演的是个叠套化纸之术,偌大的戏法摊子仅一人坐镇,孤身的摊主手上握了张厚的纸,纸片一角被裁下,再被放入口中咀嚼数次。摊主张嘴吐舌,舌面赫然出现一个纸人。卷着舌头与上唇合接成一个通气的圈,一吹气,纸人跃然而下,纸片飘落,渐渐化成个女子。 貌美纸女衣着鲜妍,也裁下纸片咀嚼,同样的方式吐舌造出琼浆美酒、炙烤肉食,放上摊主嚼出的平脱蓝漆勾丝金鱼托盘,葇夷拈兰花翘小指,奉举圆盘,要选献给看客。 围了几层几圈的看客此起彼伏地呼喊以引瞩目,尤其年轻的男子们叫得猛。 美人敬酒呈肉,谁不爱? 于是美人眸光流转,指尖笑点朱唇,径朝俊磊的青年而来,期盼而视。 丹期拱手致谢:“已辟谷。” 美人拈酒杯,嘟唇一再邀赏:“酒水无妨嘛。” 丹期侧首看了看百里遥,百里遥一脸隔岸观火的表情,意欲听看到底他到底是拒还是迎。 丹期只好并指引出杯中玉液,酒水泊泊,逆常地缭绕而出,一半液体化为小巧的水晶鸟飞往西向,获得一片惊叹。 剩下另半杯玉液转折流光于杯口之外,三眨成了一颗等体积的滴圆夜明珠。丹期掌置杯口,反朝明珠,接而握住,拿下后捏在指尖送到眼睛都离不开的纸化美人跟前:“可够?” 美人连连点头,将盘子夹在腋下,空出双手欣喜地接下:“多谢客官!客官真是捧场!”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纸美人托着盘子反身向别处扬音喊道:“还有哪位要尝尝?” 和着不息的自荐声,功成身退。 百里遥与身边的青年退出摊外,探他:“你怎不喝?” “喝了作甚?” 丹期颇嫌弃,“从别人嘴里出来的东西,不脏得很?” “别人都抢着呢,那可是美人口中吐出的。” 百里遥眼神示意他瞧瞧后方人堆的积极。 丹期扬眉:“我若和别人一样,那你也是美人啊。” 他这话说得模棱,结合时境,百里遥竟也能懂,不大乐意地嘲弄他的易物之术:“这么说,你也要赠我明珠?” 方才飞走不见的水晶小鸟扇扇翻飞而至,在丹期配合伸出的食指上驻了足,不再动。 青年将水晶小玩递来:“那颗珠子平常不过,这是丹穴的特品晶石所琢,送给你。” 第51章 娇尘软雾迷花眼, 沿路斗鸡斗牛斗羊斗骆驼的游戏看得杂也了了无趣,月貌的公子与天颜的姑娘悠悠行至一栋竖起约四五十人高的门坊牌楼。牌楼飞檐翘角,高处横书“乾坤祚正”四个金漆的方正篆字。牌楼之后, 一条阔长的幻湖清清熠熠, 散着薄蓝的幽光,映着磅礴的星辉。 待要稍前几步辨读牌坊立杆上四竖的楹联, 言笑晏晏的姑娘挨近丹期,举动有些格外与往日不同的松松抱住他的一条臂膀, 亲密道:“我们去放河灯。” 一时字也不入眼, 景也不入眼了。 对联儿是个什么东西?明阳少君没心思理它了, 心花怒放得寸进尺地要求:“你亲亲我, 我便去。” 柔情似水的姑娘毫不扭捏, 温软的唇和沁心的气息挨近、再挨近,一贴即离。 实则这会儿害羞到都不敢瞟一瞟人家面容的青年,嘴上尤硬骨气地贪心:“一下就够了?” 那不扭捏的姑娘浑似丁点不羞, 却也不肯任他得寸进尺,不管提出无理要求的青年怎样脑子不供使唤, 怎样手困着手脚绊着脚,径自拉起人的手朝已几乎人满为患的幻湖岸边走去。 百里遥赶路的速度简直称得上大步流星, 丹期竟觉得自己僵得没力的双脚有些跟不上,只当她着急放灯, 暗暗唾自己不过被亲了一下就变得这般没志气。 幽幽幻湖放眼不能望尽边际,只湖外不知几许远的高山轮廓, 隐隐约约起伏入烟水迷蒙。大湖生雾沼,雾沼浮 分卷阅读100 于广泽, 风波静,湖面平, 水滢蓝澄澈如无瑕无疵的宝石,又似一面空色琉璃的宝镜。 夜来,换日暝灭的黑天使幻湖蒸腾的幽蓝愈盛,远处看、近处看,整片湖的天然光璀,如梦似幻。 梦幻里,山街道巷,遐迩天地,盏盏明灯袅袅充升,聚散随风且随心地或来或去,渐远的似黄星子,缓降的似湖上玻璃泡影。 “我们也将灯放了罢。” 终于找到湖边一块容得两人落脚的空地,丹期变出先前买的两盏灯笼。 百里遥瞩目着湖中倒影的四面八方腾空飘悠的天灯,简洁地同意:“好。” 羽凤召出的小簇火星跃然合并的两指之尖,乖巧地跟随指尖所指,将鼓起的灯罩下的底芯点燃。 百里遥垂头,见湖里也亮着他的火苗,一字一字地慢问:“这是神火么?” “不是,丹穴山外,神火禁用,况且点火而已,不至于召唤神火。” 灯笼升空,丹期偏头,满眼里一半是湖水,一半是游人,可满心里都是离他最近的这个姑娘。 他问她:“你不许愿?” 百里遥没有抬头,机械地反问:“许愿?” 丹期以为自己记错了地境的习俗:“不是有对着天灯许愿的习惯?” “啊……” 百里遥头一次放天灯,对流程一无所知,知道了也没触动,“不必了,我的愿望它实……” 话说一半,惠气回风,湖面上的点点灯笼一晃一晃地催高。 寒风流凉,百里遥的话语忽地不搭前言了:“好像我们总是在秋天见面,再在秋天分别,悲秋啊,是个凄枯的季节。我本想给你写信的,但是被家中拦下了。” 丹期愣了片刻,才想到她说的应是新锐榜争不久后的事,他不明白她为何提起此事。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百里遥却似乎有很多话:“其实我没什么愿望,也没什么期望,如果一定得有,我希望不是满目无望的空灯,而是可以慰藉亡灵的河灯,可是释业城不因我哀而哀,这里没有河灯卖……” “阿遥!阿遥!” 丹期终于察觉她的不对劲,“你怎么……” 不等他说完,一朵白色的花朵化现她手心,丹期还没能识清是什么品种的花,那花便被蹲下身的姑娘推入了湖水中。 丹期尝试将这花抢救出水,伸手够去也好,术法吸取也好,却无论如何都诡异地不能成功。 白色的昙花触入湖面,涟漪扩散,纯洁的花瓣旋即绫罗风车般疾速扭转不驻,盛放作一朵妖娆的卷瓣曼陀罗。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接着,花蕊淡黄深浓成紫,整朵白花侵染了紫色,紫色满朵后,无数朵紫花在湖中繁增,几乎眨眼的功夫,湖面腻满了漂浮的曼陀罗。 幻湖容不下无尽增生的紫华曼陀罗,邪花争相拥挤上岸,游人尖叫四散。迷异的美继续弥漫,第一朵紫色跳出岸沿的同时,释业城的土地颤抖、翻转,一场地震终于来临。 “阿遥!” 丹期只摸到了她的指尖,在百里遥落入水中的前一瞬。 她被夜紫曼陀罗的湖泊吞没,他毫不犹豫地跳下漂花的湖。 吞噬了恨与爱的曼陀罗花,迸发为颠沛的黑,比夜色沉重,誓将这座倒映星空的城池淹没。 ———— “咕——呼——呼——” 如溺水之人重获呼吸,百里遥大口地呼吸着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昏暗。 回想脑海中模糊的山崩地裂的经历,好像和她推入湖中的那朵花有关,可她对那花的来历全无印象,且它又是怎样出现在她身上还被召了出来的?竟连戒严程度之厉害的释业城守兵都未能搜查到,实在是不得其解。 更搞不清楚的是,她为何将花朵放进湖中?还有那半刻钟的失迷是何缘故? 异常之处太多,百里遥甚至怀疑自己中了邪。不过得亏她反应够快,失去意识前将寒漪仙给的珠子捏碎了。 百里遥虚力地动了动手,触及到坚实的寒冷,触感下的物体略带弧度。她如初盲的人一般手忙脚乱地摸索分辨,只能半猜地分辨出自己可能被困封入了个密封完整的巨大蛋壳。这蛋壳坚固无比,任砸任打,不动纹丝。 百里遥收回手,揉着耳朵分析目下的状况。她闯祸了是肯定的,莫不是因她是祸事的始作俑者,所以释业城将她捉住了? “丹期!” 她不死心地呼喊,无人回应。 “有人么?” 还是无人回应。 百里遥更确定自己是被关押在了什么地方,只盼望寒漪仙子可千万能来救场,释业城也能看在天界敕封的五品灵仙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思索着,困她的囚笼似受到外力,晃动两下。 摇晃之后,外部的声音传入,是个女子的嘶吼:“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凰神的话,狖神怕不能同意罢?主神可无死亡一说, 分卷阅读101 是么?” 这是一道从容女子的声音,极姝冶。 听到它,百里遥静止了一切动作,那语气,莫名熟悉。 再有另一道音色传来,是个男人:“木祇说得既对,也不对。死亡入轮回,意味新生,主神于六道中、轮回外,灭即是永灭。” 三道音色三段话,百里遥不禁生疑这囚笼之外是否在演什么戏说主神的古戏,一个凰神,一个木祇,还有一个狖神,不正是太古十主神之九、之五、之四? 外头的对话未曾结束,又有旁的男子道:“诚然不算死亡,可消灭于天地,不是比死亡更干净?” “等的就是凤神这般的精准之言……” 听到这句的百里遥恍然,在场的神明众多,新加入谈话的男子是主神之八的凤神,木祇后面的话却难以听清了。 再待她听得清晰时,到了凰神在说:“费话恁多!邪祟!你今敢拦我丹穴好事,他日便要你成倍付出代价!” “月神慎言!” 月神即为主神之九的凰神,不知又是何方神圣,主神之中第几位的君神出言制止。 静默了咽一口茶的功夫,木祇又道:“狖神与凤神好辩才,可是世间姻缘,本座说了算。应龙神与苍龙神的姻缘牒证一日在,便一日没有容得他人插足的道理。” “邪祟你住口!” 单从语气中,便能感受到凰神的怒不可遏,“初神!今日,你若决意背弃本座的女儿,本座就要你的女儿,一生不得所爱!” “闭嘴!” 真正的神怒之音传遍,洪似天钟,以天地的力量嘹响悲怆。 百里遥捂住心口慢抚,叹道外头诠释帝族与凤凰神族情仇渊源的戏码演得忒实在,她在笼子内都能感受到那份震撼的威压。 不过,上演这种事关主神纠葛的情节真的可行么?寻常,天界可是从来无人敢大庭广众地提及太古末神皇登宝前悔婚于丹穴之事的。 威压过后,新的声音出现,应是个年轻的女子,她叫喊:“你今日为她弃我!你会后悔的!” “后悔?” 是木祇,“哟,凤凰族的小丫头,你拿什么让他后悔?是你那即将得位的君兄之爱?还是以为,你何处及得上至高的神灵?” 尾调扬绵的“神灵”一词过后,百里遥的视线里豁然开朗。 描云图的帐顶绵延,支撑软帐的金杆金线笔直,柔软蓬松的垫子拥护身后。她撑起身,亲见自己果然置身于一张生平仅见之大的床榻。这张床,同时容纳十来人横躺其上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她没有睡过这样一张占地方的床铺——床是陌生的。 所以这是哪里? 百里遥撩开薄帐,帐外的光景昭示,这是一间堪比天宫的华殿。 偌大的寝殿书画陈挂,饰瓶生花,殿上雕梁,殿中画栋,金为主调,大而不空,它的主人应当是个深有品味的女子。 百里遥将下床,却见床边竟静悄悄地站了个侍女,侍女拈来帕子,为她拭去泪水:“上尊又做了不好的梦了?” 侍女口吐的上古语言叫百里遥生懵,便也换了磕巴的古语提问:“这是……这是哪里?” “上尊魇得痴住了?这是您的寝殿啊。” 侍女担忧道,“小君大人来了,您可要见他?” “谁?” 百里遥尚处疑问中,门猛地被谁推开。 “阿遥!” “丹期?” 侍女口中的“小君”居然是丹期。 百里遥不解地跑向丹期,丹期也急急奔朝她,焦急促使他们忽略了侍女动作的僵停和时与空的停滞。 他们未能交集,而是如同穿越洞开的门扉般,互相穿过对方眼见为实所触为虚的身躯。 “洞开的门扉”内外,是迥然的景遇。 第52章 置身于喜宴场景的丹期无论如何都摸不清事情的脉络, 分明他前一霎还能见着阿遥,后一霎便与她对冲而过,甚至还换了时空。 莫非方才的姑娘是幻境?或他此刻的容身之所是幻境?亦或两者皆虚妄? 青年强行镇了镇思绪, 果断地否定第一个猜想, 总之断不可随意定义心上的姑娘为幻为虚,阿遥也落入了幻湖, 她的修为状况不好,他得想法子再找到她。 如此, 只能身处的场景为假。 这场景里的人视他如无物, 而他更是拿这场景无法, 门打不开, 墙也穿不过, 除了地板和四面上空的墙壁,别的东西更是触摸不到。 珍食累席的巧丽大堂内门窗不通,丹期被迫与济济的宾客们旁观一对华氅吉服的新人共结连理, 推测出这约是哪方的君子王孙正进行娶亲礼席。 一睇堂前,司仪开始报唱书言, 上古音言出口沉厚,他无有兴趣翻译明意, 专心地寻拣解幻之法,奈何万种突破之法打在这幻境的任何一隅都如拍子弹棉花, 毫无改变。 万法不 分卷阅读102 通的青年无奈放出违禁的神火,幻境依旧, 人物依旧。更离奇的是,神火未烧损一砖一瓦, 反将大堂内的喜烛红焰染成了幽邃的蓝,如那幻湖的荧光。 史典中, 太古世代后期,蓝色的火焰叫凤凰神和丹穴乃至整个天地境域吃足了苦头,那是万火之宗唯一控制不得的火种。 红烛尖的浅靛诡火活跃得人心神难宁,丹期匆匆收了势,心道祖宗的东西,果然不可妄用。 堂礼完结,轻纱半遮面的娇美新妇被搀送出堂送上轿辇。与其闷于此中囿不可离,青年选择了跟上她碰碰运气,尝试是否能找到出口。 折过七八小湖与花苑,一高一矮的两个婢侍着装的女子将吉服新妇引入一室,室内布置主呈红与暖的氛围,丹期便独自知礼地没有进入。 不久,高个儿的婢女端着短嘴的茶壶沿廊走远。他将将要抬腿跟去,恰遇上廊拐墙后无声走出的冠袍华盛的男子,便当下判断此人绝不是方才与新妇礼成的那位,毕竟抛开外表年纪,单论通身的派头,这男人就比新郎官儿威风了不少。 岸然的中年男子步履稳健,髭髯垂顺,身上传出的酒气却大。 鬼使神差地,丹期生出些不合伦常的猜测。然而考虑自己不过空气,他不准备多管闲事,只想快快离开,踏出的脚步落下,前倾的额角却撞到走廊尽头的无形障壁。 原路折返,刚巧矮个的婢女被带了强者威压的一声上古语的“滚”赶出门外,翻倒于他脚下不省人事。 室内断断续续地隐现“大君”“不要”之类的哀求哭喊,室外的丹期蹙着眉捏了捏鼻梁,轻易地给自己施了道塞听的术法,但那似乎是以廊柱为连的透明屏障却怎么都解不开打不碎。 犹同困虎般徘徊了数转的青年长吁一气,干脆在檐下的玉阶落了座,准备看全这一出令他无法评价的荒唐戏。 不等室内荒唐完,真正的吉服新郎官儿跌跌撞撞地跑来。丹期无聊地撤了塞听术,只听脸都憋绿了的官人推门,没先顾及刚成礼的新妇,而是吞了一缸黄莲苦水般不可置信地唤出一句:“父君!” 哦豁! 情节比料想的更刺激,刺激得旁观的人差点头朝下脚朝上地滚落六台的硬阶。 仿佛碎了什么东西的明阳少君不无遗憾,直可惜此刻此地偏缺了一人——他的同寝,畅泽。 西海的小王爷最喜“欣赏”和“评判”此类狗血故事,殊好淋漓嗟噫一番后再以纸笔做记。畅泽此时不能同赏,着实可惜。 新婚郎君鲁莽地推开门后,幻境的气候与时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黑夜凄凄,闪电劈降惊悚的逝光,丹期风雨不动地稳坐阶台,颅后倚着柱子向天外张望。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门口,取代新婚失意的新郎官儿的,是两个焦急不已的婢子。这两个婢子丹期眼熟,正是先前那两个送新妇入房的。 雷鸣混声瓢泼的注雨,矮些的婢子对着另一个高些的吼哮:“娘娘不行了!你快去请龙君来!” “好!” 高个儿拎起裙角便转身要跑,先说话的婢女迅疾地揪住她补充:“是去找大君!” “为什么找大君?不应……” “啊!” “轰——” 炸响的大雷掩盖下室内女子分娩的惨叫,间杂兽吟。 “你别管这个!” 矮个儿的婢子将声量拔得更高,“只管去找大君,说小君妃难产,求大君救救她和孩子!” 置身事外而旁观的丹期盘着腿,右手支颐,合理推理前一个场景里,个儿高些的侍女在端走茶壶后便被他们口中的大君、新郎官儿口中的父君打晕了,不然她怎会一无所知? 因见到的两个场景中的人,男子形体皆魁梧而不肥,女子体态皆丰满而不腻,与现世追求的轻盈若风的飘仙之美有些许区别,明阳少君开始怀疑,这是哪个世代的哪块境域真实发生过的事。就算不十足的真实,也不可能是幻境完全的杜撰。 修学博物史道的畅泽分析一个历史情景或旧事物,最先做的便是切入对象所处的时代背景探究。借着从同寝那里学来的经验,丹期认真打量起门外的侍女。 侍女们同服华丽,裙摆齐踝,发间缠银,颈坠璎珞,腰封纹绣,装扮得可以说完全不似侍婢的清素。能连侍者都穿得这般阔绰的宫府所处之世代与地域,丹期第一个联想到的,是上古之时的沃龙野——龙族叛天前的故乡。 继而,回想起了畅泽习到上古末史时有感而发的情形。寝庐内,捧书的西海小王爷直道龙梴君前代两位大君的统治下的龙族简直可称回光返照,极度奢靡,妄自尊大,同时抒发疑惑,对着寝墙痴问神皇为何不怕将龙族豢养成下一个那伽蛇族。 当然,覆辙没有重蹈,龙梴君带领龙族自取了灭顶之灾。 读完上古正史后,畅泽叹出最后的咨嗟:“若换作龙嫾元妃所出的龙子桓继位,也许尚可挽回龙族的命运罢,毕竟他是在神皇身边长大的。唉,吾神若见龙族如此,恐哀恸矣 分卷阅读103 !” 丹期回神时,婢子们口中的大君已然现身,跟随而来的一队医女匆匆入室,一群人乱哄哄地忙到天空大旦。 雷消雨退,东方曦亮,初辉荏苒明彻,幼兽稚嫩的第一声啼吟响亮,接着是婴儿的哭嚎。 最年长的医女抱着襁褓裹包的已化人形的婴儿,揣小心地踱至主子身后,举起孩子喜悦跪贺:“龙孙降即破卵,继而化形,天佑我龙族,得此神敏!贺喜大君!大君永昌!龙族永昌!” 丹期眼中,那睎瞻东阳的龙大君未曾回首,留给他一边高高在上的侧颜。仅半边表情,也够让丹期察会到龙君微变的神情,温暖日光也驱照不去的晦昧神情。 龙君和煦道:“木表于阳坤,这孩子,便叫龙桓罢。” 沃龙野的最东方,曾矗了十柱并列的盘瑞桓表,现时还保存完好的,仅唯一而已。 医女谢恩,抱着襁褓婴孩退而入室。 门外只剩毫无存在感地坐着的丹期和久久伫立的龙大君。 龙君于影内召出一人,沉重下令:“室内的婢子医女,全部清理干净,龙嫾与龙桓隔入西宫隅房。” 未及见惯雷厉手段的明阳少君合上惊掉的下巴,场景又骤然变幻,不再段续地演示,而如走马灯般流绕眼前,仿佛那些关于龙桓的过往是一条溪河,记忆淌集的河。 长河的源端,是龙嫾照顾的情景。呱呱落地的婴儿成长为半大的孩童之后,接来的是龙大君与龙小君父子二人受皇诏,依前朝无数代的沿袭规矩,将龙君元妃之子送入云天。龙子在天宫内谒见神皇,再与皇子熟悉,与皇女一同长大,然后,被异父异母又是同脉血胤,说起来算亲侄的龙梴大君加害掣心咒。掣心咒恶毒,承咒者再无自由,求死不能,被迫入东海招降鲛族,与皇女决裂。最后,死于容圣天帝派下的戮兵戟下,死于沃龙野外围的沙场之东。 沃龙野沙场之东,丹期茕孑孤身,与被帝兵万器穿身的穷途末路的元妃之子高低对视。 丹期看见他,但他没有看到丹期,他透过丹期无形的身体,眺向远方,眺向天的中央。 致命的一戟刺中他的第七块脊骨,那里是陆龙的致命弱点,因为与脊骨之下相连的,是龙的心脏。 战戟斜嵌,刺破胸膛,做薄的盔甲破裂,一颗半截拇指大的石头掉落沙土。他想拿回那颗石头,但终究碰不到,唯有顺着指尖滴落的赤色血液一滴、两滴、三滴地坠落石子一厘之遥的距离。 龙子俯倒,叉插身前身后的无数箭与剑竖垂地扎撑,致他魂不聚体,躯不沾地。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龙子死,龙族亦死,沧泽蒸腾,战场的人影粒粒湮灭似尘往敛散,归于黄沙。青年暂停于空无外物、天地黄沙的静谧空间,无风无澜,独独脚下的白石,吸引五蕴。 他捡起扁薄的石子,一面无字,指纹触及的背面凹凸,便将另一面翻转朝上,刚辨清一个上古篆体的“桓”字,抵着石底的食指一阵刺痒。下意识地松手,石子被丢落,再看痛处,一个镜反的颠倒文字烙烫了指尖,鲜红的血渗涌肤外,使之赫然。 一个古篆的“祐”字。 第53章 仙驹宝舆驰驾方砖棱码的铺云坡道, 进入南青琐门,门内便是九天宫阙十二城。九重钧天世高禁,金瓦、金砖、金柱、金阶、金墙、金窗, 放视所及, 灿灿满目,沃龙野西宫隅房长到半大而初上九霄的小龙有些承受不住晃眼的灼贵。 “请——” 身着繁纹交领白袷衣的和善谒官将他引至一处殿中。 跨过几齐超脚踝的门槛后, 龙桓不敢放肆抬望,瞫盯着垂覆鞋尖的衣缎衸角平复惴畏。 大殿内稍候了些时刻, 殿深处仙侍报唱:“世尊至——” 龙子颤着手拎衣按礼跪下, 周围亦哗啦啦地拜倒。 目不可直睎, 心又鼓得极快, 耳力却还是好的。龙桓听到脚步声, 略显虚浮,虚浮的脚步之后还跟着另一人的步伐,更沉稳些。 那略虚浮的步子停止, 周围即唱呼一片:“参见世尊!” 沉稳些的脚步则再进几丈停留于龙桓身边,周围紧接拜起:“参见皇子上尊!” 他便知道了, 站定他身边的是神皇的二子。 “咳!” 神皇清了清嗓子,却故作深沉似地压嗓缓问, “你就是龙茂的儿子?” 龙桓伏地,虔诚地回:“秉世尊, 小臣正是龙族龙桓,龙桓拜见皇神!” 神皇嗯同一声, 要求道:“昂起脸来,让孤瞧瞧。” 龙桓不敢不从地抬头, 神皇的容颜若日月之广明,平易的亲蔼却刹那转为愠怒:“大胆!你敢直视天颜!” 龙桓一惊, 惧忙地缩回蜷曲的参拜姿势。 “哈哈哈哈!” 少顷,大殿内响起女孩儿肆意清脆的铃铃笑音,“云祈你快看他,哈哈哈!龙茂不是挺傲的?居然生了个这般瑟缩的儿 分卷阅读104 子!” “姐。” 龙桓身边站着的神皇之子开口相劝,“别用父皇的脸笑得这么没形象。” “好了好了,都平身罢。” 乐子寻够了,清响的音源缩矮了些。龙桓判断,约是皇子的姐姐,不,皇女上尊变回了原来的身量。 他起身,丈外,皇女的一身妃桃色绣金广袖裙与嘴角两边的梨涡不经意地悄入余光。照殿的天光里,神明的孩子似汲光之蝶般姱姝可爱。 变回原本身量的皇女走至皇子一旁,隔着亲弟弟嫌道:“父皇说你以后便是我们的伙伴,可哪有玩伴畏畏缩缩放不开的道理?无趣至极。” 说着转对皇子言,“你陪他罢,我先走了。” 皇子阻拦住她:“父皇马上就到,你去哪儿?” 皇女朝弟弟一挑眉头:“秘密!” “唉……” 比皇女稍矮半个额头,又比龙桓稍高半个额头的皇子老成地叹一口气,看看龙族新送上天宫的小龙,再看看自己的姐姐,压根就没有留下来的意思,“我也去!” “对了!” 走出几步的皇女复返,语气尚平和,“我适才仅同你作个玩笑,莫放心上。” 玩笑…… 龙桓将“玩笑”二字投入心里磨了磨,无人与他开过玩笑。除了母妃,他谁也不熟,所以玩笑是这样作的么? 龙桓的讶异映入皇女眼中,皇女有些谄讨的笑也撞动他的心脏。她似拜托着他:“方才一闹,我们便算相识了,我父皇他便要来了,你得替我和祈祈拖住他。” 这道题不在沃龙野的龙宫中授学的森严规矩范围内,皇女松散跳脱的作派使龙桓微微放了松,斗起胆子不解地问:“拖住……要怎么做?” “正是拖住他。” 皇女见此子可教,具体道,“你同他说道些你们龙族的近况便可,大事小事想得起来的都唠唠,话越多越好。” “臣……臣……” 龙桓支支吾吾,他其实想表达自己的不敢,大君和小君俱说神皇寡语,他怕主动他的话太多会显得不敬。 皇女豪气干云地宽解:“哎呀,不用紧张啦,我就是举例子而已,说不定父皇他自己会问你许多问题呢。” 龙桓不作明言,他既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仍踌躇时,皇女道:“靠你啦。” 姐姐一溜烟地跑出门外,弟弟也跟着不见,谒官将想和龙桓补充论道什么,门外再次传入轻轻的足音。登时,一屋子跪倾:“参见世尊!” 脑子转不过来的龙桓还愣着不做反应,被谒官一把拉下。 “龙桓。” 这是真正的神皇之唤,容与澹磨。 “小臣……臣在!” 龙桓紧张到不行,但大君告诉他,对于神皇必须有问必答且足够尊敬,就算肝子肺子齐齐发抖,也得硬着头皮回完话。 “不必紧张。” 大概他的情绪漏现得真的太显然,皇女开解过的话,神皇也重复了一遍。高座上,神皇的赦礼伴随合书的声响:“起来罢。” “谢世尊!” 龙桓说完,想起来神皇的“不必紧张”,连忙补应,“小臣不……不紧张!” 不需神皇挥示屏退,仙侍们心照不宣地列队出殿,轻哒哒的一阵动静退远,殿内只剩龙君之子和他不敢抬头直视神颜的皇神世尊。 “不紧张便好。” 神皇果真如皇女预料般垂问,“沃龙野近况如何?” “禀世尊,一切皆好。” 其实龙桓也不知道别人好不好,他从来没有走出沃野龙宫的机会,甚至外出西宫隅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将龙大君命他背诵的流利道出:“龙族诸民安居,以世尊为瞻,臣祖父与父……父君亦念怀世尊。” “这么说他二人也过得不错?” 神皇颇具意味地深问。 龙桓肯定:“大君与臣父甚好。” “你祖父的身子还行?” 金座上的神皇挪了挪宽袖,漏出腕底下压着的冰丝流苏的一簇须尾,“详细说说。” “臣入云天前大君方染了寒,偶尔小咳,此前应都是康健的。” 一不注意,龙桓便下意识地将“祖父”称回“大君”。 “你说……” 神皇仿佛征询小孩的意见一般,“孤是否需赐药予他疗疾?” 孩子见到神皇,脑筋都苍白僵硬了,哪里敢做什么决定,且和龙大君也好和龙小君也好,他都没和他们培养过亲子感情,按自己的想法,他们的安泰不会使他开心。可他的母妃还在西宫关碍着,他不得不顾:“世尊下赐与否,皆是主恩!” 龙桓浅显地懂得,向来只有神皇做决定,而万万没有下位者替神皇做决定的道理。 “套话。” 神皇不甚在乎地轻蔑一词,错不错的系列问题轮到龙桓本人身上,“你也过得不错?” 自从被决定 分卷阅读105 要送往九重天宫后,再没有与生母见面的小龙自然不好,但为了母妃的安危,单纯的小龙只知晓不能讲述实情。偏神皇突然问到他,他又不会答,只好用其他问题的答案往上套:“禀世尊,臣在宫中习武读书……” “不必赘叙,孤就问你,过得好,还是不好?” 龙桓违心点头:“好的。” 虽然他自己觉得不够好,但母妃总说这世上苦难万般,他们母子无衣食地活着之忧已为幸运,他不能贪心。 “你母妃呢,她过得好么?” 居然连母妃都有被记挂的份儿,这下,龙桓真的不明白神皇诸问的缘故了。不过,龙大君笼统地总结过,神皇问起什么来,一切都回个“好”是绝无漏子的。 “母妃衣食无忧,也是好的。” 殿中安静了些许时刻,座上的世尊确认:“果真?” 龙桓硬着脖子坚持:“果真。” “你……” 神皇还欲再道,刚起一个字,话头却自己断了。 十八折的大殿门自动敞开一折,又或是在神皇的控制下打开。 殿外的谒官通报:“世尊,西蛟大君求见。” “让他进来。” “诺。” 谒官拱背退身请人去了。 “日后的些年头,你须长居九天,孤的两个孩子看着与你的年岁相差不大,你便与他们一道……” 说着,神皇像感知到了什么,飞落玉阶下,转言中颇含急促,“尔跟着或待定皆可。” 龙族与西蛟不大对头,龙大君在他上九重天时便提醒尽量避免与西蛟接触。神皇才首肯谒官引西蛟大君进殿,纵此时西蛟大君还未至,但要是他继续留于此地,过会儿难免会碰上。 龙桓选择跟上神皇。 虽用腿脚跟着,可神奇的是,一跨过殿槛,他便到了另一座耸拔的宫楼之前。 宫门旁站了一人,正是鸦青氅袍的皇子上尊。 因神皇乍现宫前,小皇子的圆瞳震了震,心虚地行了个匆忙的手礼:“父皇……” 神皇视若无睹地推门踏入殿内,龙桓紧跟着差点也要进去,被皇子眼疾手快地拦住,将他半条矮提的腿阻回,顺便摇头示意。 俄而,皇女被年轻的老父亲拎猫崽子似地提着颈后衣领送出门外。龙桓这才捕捉到神皇的高度,龙族天生块头魁梧,龙桓见识的人身不多,神皇是他目测的个子最高的一位。 被扼住后领的皇女如被老猫叼起脖子皮毛的幼猫般兀自无用功地挣扎:“您只说不许进西北的归来殿,这里可没有归来殿!” “呵,与孤狡辩?” 神皇气不吃她诡辩的一套,教育女儿道,“这里不是云天的西北?除了这里,你进别处捣乱时孤安有不允?” 神明话落,宫殿应挂匾而原本无物的地方多出了块金字的“灵虚殿”竖匾。 表情淡然,但听语气,世上独一的主尊又似气得不轻:“现在,此宫有了正名的匾额,一笔一划的“灵虚殿”三个大字。此后,谁敢擅闯,偃骨不保!云祐,孤最后一次警诫你,不允许踏进这灵虚殿内。” 神皇将女儿丢到皇子身旁,“云祈,同你姐姐一起去典籍宫看书。” “啊?父皇,祐祐不去!” 皇女先声抗议。 “父皇……孩儿又没有进去。” 皇子也不乐意身陷典籍宫。 旁观到此,龙桓的一颗心恨不得吓得跳出嗓眼儿。为子女者竟与尊长叫板,何况这尊长还是世间至高的上主上尊。往大了按理,天地间一切都合该颤谛神皇令诲才是,往小了按理,长幼有序,幼辈怎可犯顶冲撞尊长的忌讳? 神皇却不似龙君般对幼孩不饶地真正生怒,警诫之后恢复如常,只是话语的内容是身为父辈的威严析理:“祈儿,站门口把风的是谁啊?” 皇子比皇女缺些辩解的口才,识错地乖乖认罚:“是……” 神皇淡淡地道出皇女皇子们不愿面对的噩耗:“务必阅满三个时辰的书籍,至于阅读哪些书目,孤列交典侍找给你们,明日抽背。” “父皇……” 皇女使出撒娇的解数,“背书最无聊啦!” “孤觉着,你拖你弟弟一同犯禁的事儿也挺无聊的。” “那就不要罚祐祐和弟弟了,好不好嘛,父皇?” 皇女轻拽神皇的玄袖。 神皇似很喜欢叫人拿捏举棋:“你说好不好?” 这显是个以疑代否的话术。 皇女不吭声了,鼓着腮帮子迟迟不动身,皇子见他姐姐不动,便也不走。 姐姐不答,弟弟就要答,神皇挨个为难:“云祈,不好么?” “孩……孩儿……” 皇子瞟了眼姐姐,壮烈道,“甘愿受罚!” “多念点书,就是惩罚了?” “不是惩罚!研究学习乃天经地义之事!” 皇子彻底绷不 分卷阅读106 住了,拉着皇女便要走,“孩儿告退!姐姐也告退!” 亲弟叛变,皇女无援,识时务地沮丧同道:“祐祐告退。” “慢着。” 神皇漫不经心地言止。 龙桓感到肩上轻轻覆上了一只稳毅的手,顺着方向,却望进神明的双眸,言语无词形容。 不知愣了多久,又应仅眨眼的时光,似顿入了不同的世界,漫目星辰。 神明亦世界,世界亦神明。他所望的,是世人瞻仰供奉的天神,最天赋异禀的塑像匠师也不能复刻天神容颜,他所望的,是至高之神的一双眼。不知是神之瞳拟化了星空,还是星空即为神之瞳。 “不要看。” 天神的手掌抚上他的发顶,小龙才回了神,惶恐地低头:“世尊恕罪!” “无妨。” 神皇宽恕,“你与他们同往典籍宫,若无想看的,便找侍者领你找旁的乐子。” 龙桓此时觉得,世尊并不似龙君们说的那般高寡了。比起他的父祖,反是天界的至尊者更像一位父亲。 将被侍者引离宫廊的末端,龙桓终于大胆回首,回看那世上永远最崇敬的神。 天神正对灵虚殿大敞的华门,静安而立。何方风来,拂撩神垂于目后耳前的侧发。 新得名的宫殿的门楹与金匾方正、高深,且冰凉。 忽尔,小龙感到九重禁的风卷变得苦涩,或是,钧天之央偶鲜刮起风,从来堪苦。 第54章 “啊啊啊!我不看了!” 皇女拽着耳后下余散的小撮长发牢骚。 “姐, 你一本都没看完。” 皇子无情提醒。 “还不是你,!你怎么回事?让你望风,结果父皇来了吭都不吭一声!” 姐姐对弟弟的玩忽职守表示痛心疾首。 皇子是个实诚的弟弟, 不反驳, 却也不肯担全部的责任:“我眼皮子眨都没眨一下,父皇便现了身。那时父皇的表情好严肃, 我害怕——姐,你不担心么?” 皇女不明所以:“担心什么?” “父皇生气了罢?” “父皇当然生气了, 不然也不会罚我们困在典籍宫看这什么……什么《天象析解》。” 分明是存如崭新的一本学问书, 平滑的书封却被皇女两个指头拎起, 仿佛它不过块褴褛破布。 “我指的不是惩罚……你有没有看到父皇的眼睛?” “嗯?眼睛怎么了?” 当时只顾挣扎的皇女自然粗枝大叶地未注意细节。 “龙子应当看到了。” 皇子转头问龙桓, “你看到了罢?蔽真之术也不能掩盖愤怒时神目的真实。” 那种洞见神目真实的恐惧与虚无再次袭来, 龙桓打了个寒颤:“小臣确在皇神眼中参见了不同。” 小龙寥寥一句终了不再言,无征兆地,三个孩子间的氛围陷入了无言的静默。 皇女不满地催促:“你怎跟段木头似的不踢不滚呐?看到了什么, 接着讲啊!” “小臣见到星海。” 龙桓并不理解他为何会陷入无尽的星海。 皇子问:“感觉如何?” “渺小,陷入的一刻, 我自觉己之重量与份量甚至不如一粒漂浮的尘埃。那数不尽的星子汇成的星泽中,每一颗星都至关重要, 所以我害怕,害怕自己的渺小, 害怕自身的存亡微不足道,毫无理由。” 龙桓确实害怕, 一时竟忘了卑称。 “不会罢……” 皇女变脸似地沮丧,“看来父皇真的动气了。” “所以姐你就安分些, 不要再惹事了,也不要嫌无聊, 父皇的惩处已经很轻……不对,不能叫惩处。” 皇子颇心累地注意着言辞。 “没出息,父皇那般温和你都害怕,还有什么不怕的?” 皇女的垂头丧气稍纵即逝,瞥眼一边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架脚底的龙桓,给弟弟举出个鲜活的例子,“龙茂放肆成那样,在宫里便敢对我们不敬不礼,父皇又何曾说过不是?” 皇子犹豫道:“父皇让我们远离他……” “远离还叫他把儿子送来?父皇就是偏心龙族!” 皇女将书拍合书案,行至双腿盘坐的龙桓身侧,“喂,说你啊,愣不愣啊,我说你们龙族和你爹龙茂呢,你怎么没反应?” 要反应才给反应的龙桓捧书站起,不紧不慢地将书放回架子原处,叠拳拜道:“小上尊训的是。” “诶!你个闷嘴茶壶,你说谁小?我可比你爷爷龙择还要大上不知道数几的辈分,我和云祈在龙卵里的时候龙择爷爷的爷爷还不知在……” 皇女气不过地呱啦一长通,被皇子拦哄回座椅:“姐,姐,你与我说说灵虚殿里到底有什么罢。” “想知道?” 皇女回神看弟弟,晃了晃耳垂下 分卷阅读107 的编制珍珠坠子,长了反骨似地缄口,“不告诉你。” 想起灵虚殿外老父亲的可怖脸色,皇子打了个颤。没骨气地心道既然姐姐已被他哄得冷静了,他便也不是非得急于一时地知晓父皇的秘密:“此时不说也无关系,等日后姐你想说了再告诉我。” “我此时便想说,你不听也要听,不看也要看。” 云祐一贯爱唱反调,吩咐道,“拿纸笔彩墨来。” 皇女安静地画画时,皇子“好心”地给龙子解答:“那其实不是星泽,是运命,万物的命数,看久了会疯的哟。” “会……会疯?” 小龙成功地被唬住。 “是啊,只有神明和跳脱轮回者,才不会因洞察天式运命而生悲惧。” ———— 皇女即将驻笔,已近终成的图上内容是铺画背景的斑斓星海前,女子茕立。若松石青裙的美人姿韵为真,应堪绝世。可画着画着,皇女驻了笔,一片星海里唯一不足的是,画中人的上半张脸中的眉眼都空缺。 “姐姐……” 皇子想急但不敢急地窃语。 云祐悬空的笔端微微颤起来:“祈祈,你说,她是谁?” 云祈严谨,不肯轻易猜测:“姐,你还没画完。” “可我画不下去了。” 皇女气馁,“父皇从前说我的画技磨练得不够,我一直以为是故意挫我的,可……现在,这副画所有的细节就在我脑内,我画不出那样叠褶的衣摆,那样无双的眉眼,那样的神情……我统统画不出来,画出来的这些也不对,连纸上的星子都画得不如……” 说着便要将着墨的纸张揉团丢弃,被皇子挡住了动作,纸张重新铺平的书案:“画了这么久的画儿还是不要毁了,已经很好了,实在绘不来的话……姐,你说给我听罢。” “如何说?我不知道如何叙述她的模样,只几点特征明显,额钿菱形的宝石,腕子各有一只镯子……对了!她还握着把冰蓝的洞箫。” 皇子无奈:“姐,这些已经画了,可以说说长相上的细节。” 皇女与弟弟对视:“祈祈,你的眸色与她……” 她指弟弟原本的瞳色,青与棕圈组的瞳孔,稀少却漂亮。 皇子讶然:“姐,你的意思是……” “我不确定。” 皇女放下毛尖聚吊出半滴浅色墨彩的细管玉笔,“所以我要知道,她是谁。” “额钿、双镯、长箫……” 皇子也犯了难,“我并未在哪里见过这般的装饰。” “上尊,” 书架下看书的龙桓意外地插入话题,引得两个孩子纷纷转头看他,“小臣敢问,画中者的双镯是否一黑一白?” 云祐吃惊:“你怎知……你见过她?” 龙桓摇头:“小臣年少,并未见过海灵之神。” 这一句恍似乍雷,炸得云祐与云祈惊愕不已,云祈先道:“她是主神?” “龙族史籍载,海灵分魂化龙兽,龙兽之名俱取遂心遂意之义,玄龙罚摩罗与皓龙跋陀耶。女神额间非钿,而乃合滴青菱宝石晶印,水流上下善利万物之标意。至于洞箫,小臣不得而知。” 龙桓一一破解,不知道的便真道不知。 因着心里对龙茂的意见颇大,云祐并不信他的儿子:“我云天的书都未载录的内容,你地上龙族会有记?” 典籍宫所收录的书目应有尽有,唯独缺少关于详细描写太古诸主神的书册。 皇女不能相信的神色迫使龙桓低下头,将龙族那本载写主神的薄书的扉页前言概括:“海神为龙,且曾施恩龙族,皇神留下孤册于沃龙野,意在叫龙族铭记神恩。” 云祐似信了,未再加言,好脾气的云祈却挑起刺:“你说,父皇留下关于海神记录的页册于沃龙野,是为了让龙族记住神明的恩情?” “是。” “那为什么,你龙族的小君龙茂可以不尊重本宫与皇女,甚至以傲慢的姿态言行于云天?” “云祈。” 情况翻转,一世换成了姐姐阻拦弟弟。皇子寻常是个素淡性子,可正是温性子的人发起刁难来不好化解。 “那是因……因为……” 龙桓哪知龙茂小君往日行为,磕磕巴巴地找不出借口。 云祐虽调皮,却更知晓精准针对的道理,云祈却是触了他的底线便要追责到底的,倔强起来哪怕是亲姊也拦不住:“答不出来?要不要本宫替你说?” 云祈气的是龙茂的不敬。 龙茂身处云天时,姐姐和弟弟正是爱玩投飞球的年纪。应龙天生力莽,几颗两拳大的实心铜灌重球整日飞来飞去,砸得云天的金墙砖瓦坑洼的坑洼、碎裂的碎裂,导致神皇不得不遍布结界与限制,叫两个孩子悠着些破坏。 然而,亲爹的防护结界再厚再有弹性也挡不住孩子的熊。两个娃娃脚上力道收控不好,以第数不清次数的战绩将飞球踢进中天大殿前的墀台 分卷阅读108 ,偏巧一颗铜球经过神皇结界的几转弹投,直接投进了大殿内开敞的格窗。 皇女与皇子追着球冲至央殿前,恰遇龙茂小君走出殿内。 “龙茂——龙茂——” 为不惊动老父亲受唠叨,皇女平指指向龙茂身后,矮音矮气地做口型,“把球捡给我,飞入殿里了!” 龙茂无甚耐心地紧眉折返,近了殿门,大殿内隐约的咳声却入了耳。龙小君展开眉心,挑起不明意味的笑,不再往殿内去,直接伸手吸来铜球,捧在右手里,悠悠地晃到神明子嗣之前。 小娃娃们专注于手上物什的渴望神情极大地取悦了他,也使这龙君位嗣的将王者的不可名情绪迅速膨胀,几乎忘记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皇子身前的皇女对着有两个半她高的龙小君伸出双臂,要求拿回飞球:“给我呀。” “哼。” 龙茂邪笑一嗤,弓臂扬手欻地将飞球朝西北方向扔出,金球若九天的流星迅速划出皇女视线,只知去向,不知所踪。 “你!” 皇女不可置信他竟如此大胆妄为,“龙茂,你以下犯上!” 龙小君岂怕小不点的威慑,满不在乎地打发:“再不去追,便找不到球了。” “你等着!” 皇女愤怒地扔下三字,匆匆跑去追寻更重要的飞球。 皇子比姐姐走得慢一步,拐到阶角后,听见阶台上的龙茂自言自语:“父氏体弱,母氏不世,使顽童无束,偏生惹嫌得很。” 皇子比姐姐性子慢,将这音量不高的一句怨嫌放在心里磨了磨,才半定不定地反应龙茂也许在说他和她姐姐,至于父氏和母氏……将球扔走是对顽童的不喜,可讲起他们的父氏母氏,这分明就是对神明的大不敬! 若换皇女在,当即非将龙茂的脸抓花不可,与姐姐长相九分相似的皇子却怯懦些,他一向不好亲近龙族的这个嗣君,只扶着无处不贴的结界愣神。无意识地,小应龙毕露的锐利指爪将结界划出五道豁口。 几何时过,雕画瑞云纹的墀阶上传来长辈的关询:“祈儿,不与你姐姐玩,缩在栏子角落作何?” 是父皇! 一眶辛酸的泪涌流脸蛋,皇子淌着眼水跑到台阶上抱住神皇的大腿,委屈巴巴地喊:“父皇……” 神明弯腰将孩子抱起,让他卡坐在臂弯里,熟练地轻拍孩子的后背,低声哄道:“这么大了,还哭呢?” 小皇子闻言淌了泪珠子不淌了,泪花儿和哭腔依旧:“龙茂他不敬,不敬,呜……” “孤听到了。” 神皇抚顺儿子伤心到抬不起来的后脑勺,“可祈儿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不痛不痒的无状之言哭啜?” “因为龙茂说父皇体弱,父皇是最厉害的神,父皇才不体弱!他还说母尊不世!” 小皇子一抽一抽地吸气打嗝,“孩……嗝……孩儿不懂不世是什么意思,但一定是不好的意思。” “不是不好的意思,却是龙茂无知的外化。” 神皇的声音愈加深沉。 “父皇不罚他么?” 小皇子虽无有姐姐生仇当场报的果断魄力,决绝却也是不缺的,笃定了要父皇好好罚一罚这以下犯上的龙茂。 “因果相济。” 神皇未点头,更未摇头,衔思玄奥道,“孩子,结果掌握在你们手中。” 第55章 “你去找祈祈啊, 难道跟着我转悠更得趣不成?” “禀上尊,皇子上尊正在进学。” 此时正逢姐姐下了学,弟弟进课, 便发生了皇女对小龙的嫌弃。 论教导亲生的子女, 不能说神皇世尊样样上心,一半的时候管约得严厉, 一半的时候又是放养,娃娃们学习修炼时有多苛刻以待, 玩耍时便多随他们的天性。 天性一面, 即便同胞而出, 亲姐弟的性格与天赋也有迥异。神皇令两个天性不同的孩子分开受课, 这般作息交叉, 谁也吵不着谁,谁也扰不着谁,就连师傅布置的课业互相也抄袭不到偷懒不得。 其实天下师辈芸芸, 没有再比神皇更厉害的,故皇嗣们的课业多由神皇亲授。原本龙桓进了云天也该进修同样的课程, 无奈他除了龙宫隅房抱着本泛黄烂破的辞书厚典认全了文字以及入天前被龙君按头定向恶补外,实在没有足够殷实的基础与旁人同步。 当初神皇提起龙少君之子时, 云祐亦在场,正闻着龙茂少君对自家孩子的“谦虚”□□, 左一个无心读书好嬉玩,右一个学识浅陋无礼教, 谦逊得她差点以为这是龙茂君不愿将孩子送入云天的推托之辞。不过她倒因龙茂君的一番话好高兴了一阵,一是终于能有个和她一样顽皮的进天了, 二是终于能有个更叫做爹的头疼的与她对比,这样父皇就不会总侃她顽皮了。 然而实人与描述不符, 皇女一点期盼的心机似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见了龙桓第一面,她就恼了,恼自己居然信了那龙族小君的胡 分卷阅读109 话,更恼龙桓总跟在她屁股后头。心怨龙茂整日地没个对头的话茬,他这儿子根本就木愣又怯懦得很,没什么学识倒是真的,可这没学识的小龙除了盘起腿看书,什么游戏都不会玩,连飞球都踢不娴熟,简直大丢龙脸。 皇女与他僵着,面色不愉,龙桓只好主动些解释:“世尊说过,小臣若无事可陪同上尊们玩耍。” 实则他并不喜欢读书,只是身在云天,他无所适从,皇子皇女所学所玩他融入不进,面对神皇他又胆颤,他想念娘亲,可他又回不去。他记住的是小君交代他的一句若不能从云天宫得到有用的消息,他的亲母将更不好过。 龙茂交代过这个与自己的血统一半相同的孩子,神皇看似偏向皇女,却将皇子管束得苛刻,且皇子是个嘴紧的闷葫芦,心思比姐姐更深沉,多与皇女接触才可能有收获。 龙桓知道,他不过是龙族送上的一个窃贼和一条眼线,为了偷得神皇的星兵符,为了获得九天的更多情况与秘密。神皇与皇子皇女对他喜恶如何,他并不关注。 龙桓怀揣目的的接近,皇女不得晓,但陡然多了个长得比自己矮一个额头的无趣跟屁虫,她哪乐意得起来。父皇昨日新予她一条极扎实的骨鞭,以其施招戾气颇重,她便想着找个好地方尽兴地试试手,这龙桓倒好,无聊至极似地偏缠着她。如是想着,便找借口阻挠他:“你今日的课业都做结束了?” 她瞥过他的课业安排,因要赶上她和云祈的修行进度,小龙每日的学习体量甚为繁重。 “谢上尊关心,小臣今日课业确已完毕。” “谁关心你!” 皇女颇烦这小孩儿听不出她话里的玄机,“明日便让你的师父多给你留些任务,省得一直烦我!” “可世尊说……” “你爹还说你有趣呢,我怎见你跟块木头似的?” 皇女驳斥,“可别拿父皇的话当令牌,在我这儿没用。” 说罢,女孩儿腾云起空,飘飘地行至高处,低头俯瞰,却见龙桓还傻愣愣地僵在青琐云门外,也不进去,稚嫩的圆头顶透出无限的委屈和无措。 绕云轮了一圈,皇女消云重落云天。 “上尊!” 皇女去而复返,小龙喜得双眼眯笑成两道缝。 云祐嫌弃他一惊一乍,努着嘴警告道:“你不是想跟着?我可以带你一起,不过兵器无眼,你若哪儿伤着了,不许哭哭啼啼。” “不会不会。” 龙桓确实快哭了,皇女说完后,差点溢出的泪又瞬间蒸发,果断保证:“第一次有人愿意和小臣玩耍,小臣高兴都来不及,绝不哭哭啼啼!” “你是不是笨?我才不是去玩的!” 一句责过,皇女不再为难,颇有长姐风范地问他,“会行云御云的术法么?” 龙桓老实摇头:“不会。” 应声,云团即刻簇拥至他脚下,皇女一边驭云一边不意外地嘟囔:“我就知你不会,你说你那亲爹怎回事儿,不晓得你的性子就罢了,居然连这么基础的术法都不教你。” 龙桓站在皇女身后,耳畔风声呼啸,却并不寒冷,嘴上一板一眼的套话都柔了些:“上尊教训的是。” 风将云祐的话传到身后:“我没有说你,我是说龙茂,他可真是个好爹,将你得百无一会的。不过你没特意修炼过却能化成人身,也挺了不起。龙茂说你无心学习,你真的是无心学习么?” 良久的沉默继接,默到云祐差点以为他没听清她的话时,小龙怏怏开了口:“曾在族中时如此,入云天宫后见上尊们皆厉害,小臣才明白实需用功。” 一朵云,两个小孩,就这么抱怨的抱怨,恭维的恭维,一路飞到了地上境之下。 “上尊,这是何处?” 龙桓起初压着好奇没问皇女准备飞往的何方,直至二人穿过段漆黑的垂直甬道,一座六面六角的高塔入目。 “地中之境。” 到了塔顶,云祐放缓云行的速度,“你对面的塔楼叫轮回塔,塔下的河川叫渡魂河,河上的船舟叫渡魂船。” 头一次乘云,龙桓晕得看什么都不稳当了,晃晃然见塔尖似顶着颗盛光的珠子,从上而下俯眺,照地境之下的荒土河川明如白昼,无数空载的叶舟木舟泊泊流向塔内。 龙桓到达新世界,好奇心促得他话变得多了些:“可那些船上无有魂魄,是说此时无人死亡么?” “啊?” 云祐被他说得懵住,“船上不是满满的魂魄么?” 龙桓注视她一阵,判断出她不是在骗他,蓦地失落道:“应是小臣修为低下,不能目见。” “不是罢……” 云祐双手一敲,“我知道了!这与修为无关,父皇助我与祈祈开过观察眼,所以我们能看到亡魂。回去让父皇也给你开,你便能看到魂魄的具态了。其实亡魂没什么好看的,生灵在□□健全时是什么模样,死后的魂魄就是什么模样。□□不过是个外实物容器,天长日久地塑造了内虚物的 分卷阅读110 形状,等这些魂魄进入轮回塔,各过了神仙妖畜鬼五对生死门后,都要回归本态的,到那时就都一模一样了。万物本真不过一团团微弱光芒而已,好运的过个百八十年就能继续轮回,气运不佳的七日便碎散不见回归尘埃,然后无数来自不同魂魄的能量碎屑再重组,再破碎,再重组,循环往复。父皇说,这就是轮回。” 皇女说的东西,龙桓未曾在哪本书上读到,她说得越多,他便越糊涂:“上尊的意思是,无论何种生命,最后都会走入轮回么?” “我不过复述父皇的话,更深层的含义我也不懂,父皇说若我和祈祈愿意,便可以一直无恙地活着,所以不必参透生死。” “那此地是永远不变么?任外界沧海桑田,此地无穷期?” 皇女露出一副可教也的神情:“父皇初次带我来时,我也问了一样的问题。他说,或许何时五道会变为六道,那时轮回塔也会产生相应的变化。” “五道如何变六道?” 小龙子更不懂了。 “不知道,父皇随口一提的事,何必在意。” 皇女传授经验,“永远不要揣测神皇说的话。” “为何?” 神明的孩子耸耸肩:“因为我们不是神明啊,怎么能通解神的玄机。” 龙桓似懂非懂地点头,未料想龙茂小君眼中顽劣的皇女竟说得出这样深奥的道理,无意识地多了嘴:“那神明会有偏好么?”会像龙君们所说,对皇子皇女中的哪一个更偏爱,或是对西蛟族比对龙族更偏爱么? “神,世尘埃也,尘埃生万物,万物情则神明情,万物无情则神明无情。” 皇女粗沉起嗓子,演戏作态道完长长一句,恢复本真道,“这是父皇的原话。” “噗——” 龙桓被她的装腔作势逗笑,“世尊定不会作此仪态。” 皇女挑眉:“怪我学得不像咯?” 龙桓急忙道歉:“小臣不敢!” “那你就是在嘲笑父皇!” 皇女非给他安帽子。 “小臣更是不敢!” 小龙惶恐不已。 皇女满意了:“哼,胆小鬼,你爹胆大包天,你倒胆小如鼠。” 两个孩子说说笑笑,渡魂河的水涨涨落落。黄水溢过轮回塔底门的门槛,塔底便同样成河,船稀时塔底纹纹静谧,船稠时水浪随载魂轻舟伐浆的规律,波排浮生的红蕊卷丝无叶花朵,这便代表了船上魂抛开了堪堪一世的方生方死或永寿终尽的所有记忆。 云祐领着龙桓从塔顶进入轮回塔,龙桓才观清了视错觉。塔顶哪来的明珠,那分明是虚幻的光团,光团温暖,乃是创世神赐予的转世之力的缥缈具象。 龙桓脚踩第六层,自六层的弯栏俯瞫,敛视着塔底中心一点发散相连远远交错的下五层的斜梯,再问起一事:“五道为神仙妖畜鬼,可非天魔又是什么?” “魔者,非属六道而强壮于各道,妄突破天道称大被统以“非天”嘲称,以区别于仙妖鬼之不同,不以正灵气生,而以邪灵气长。畜类不通灵智,鲜少堕魔,而神仙妖鬼开灵智通灵气,心怀重恶则化魔。” 云祐说着点头支持自己道,“大约如此。” 小孩子半知半解,讲给旁的孩子听也只能讲出一半的所以然。故孩童暂不能深明,所谓世分正邪,两途似月盘盈缺规律,此消彼长,此长彼消,乃世之运转规则无法改。 邪消正长天地兴,正消邪长天地衰,正邪抗衡则天道盛,历数如此。 第56章 黄泉阴司轮回塔, 轮回塔底横亘拱桥,拱桥最高处的陡梯险巇。按云祐的说法,那通往各层的梯子上魂灵挤道, 皆求往生, 有魂力竭而散,有魂入各道, 龙桓却是见一切悉空,闻一悉寂, 一座塔仿佛空塔, 一条河仿佛荒河。 轮回塔每层层层逆向回转, 同层生死门门门相对。小龙踮脚探向无门无梯的迥异顶层外, 两只手并一颗脑袋露出痕迹闪金的繁纹栏杆:“上尊, 过渡的魂魄们无现形,难道地下境的神仙也无相无质么?” “看来你日日捧书浸读,也没弄得个所以然出来嘛。” 皇女讽意先至, 嘴上过了瘾后才肯解释,“地下境的神仙当然有形有质, 你瞧不见,是因你我此刻并未身处地下境。地中之竟顾名思义, 是地上境与地下境之中的夹缝,塔基所扎为境之底, 塔尖所撑为境之顶,轮回塔乃真正的顶天立地之塔。” 不等龙桓为她的解答作谢作礼, 皇女睨他一眼,提醒道:“头和手不要伸出栏子外, 寻常魂魄虽无相无质,但若恰巧今天塔里来了个无敌凶煞的魂鬼, 他可是能跳上来,抓住你突出栏杆的部位,将你整个儿拖进渡魂河底的,到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万劫不复!” “啊!” 被结实吓到的小龙触电似地缩回手,躲至塔墙的角落。 “这就对了嘛,退回栏杆的结界内,才不容易掉下 分卷阅读111 去……” 皇女亦稍后几步,缓缓而道,宛若赞扬他听话,却陡然变脸,猛一抽出条白色的长绳样的东西朝反应不及的龙桓面门突袭,“好让我试试这鞭子,是否果然戾气极重!” 龙桓不曾习过武,躲闪不掉,甚至无有抬臂抵挡的功夫,一双漆黑的瞳目映反白鞭愈来愈近的掠影。 托皇女即时收手的幸,凌厉的长鞭终没有将小龙一张稚嫩且苍白的脸劈成两半。 “啧啧啧,魂魄虚无,怎么可能碰到你。” 皇女扁起下唇,略嫌弃道,“笨蛋,被耍了都不知道,就你这样的还想跟我玩,也不怕我一不当心失准,直接将你给卸啰。” 龙桓握起拳头,想叫自己的手不要抖,腿不要软,脑子再转不动,只是固执地机械陈述:“我想和你玩,想和你玩。” 什么“小臣”、什么“上尊”的虚礼一时都顾不了,龙子的脑海里只徘徊着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被皇女讨厌上,否则他得不到云天的消息龙君饶不了他。没有倚仗的小孩明白,即便自己因皇女的行为生气,可他不能表现。他没有资格对神皇的女儿生气,他不配。 皇女扬起语调:“哟,不用敬语啦?终于和你那亲爹一样,暴露出不甘臣下的本质了罢?” 龙桓差点就要跪下,刚移动脚步,皇女便开口制止:“别给我来请罪的虚套,我猜龙茂平日里也不管你罢?你进入云天宫后又整天装龟陪小心的,活像你龙族进天就是真来给我父皇当奴仆做脏活似的。我云天哪处不干净了,还是谁欺负你了,要你那么小心翼翼?你若当真想与我玩耍,就收起你那套装腔作势,给我正常点,让我打心眼里认同你这人也能有资格与我对一对。” “是……” 龙桓下意识的要抬胳膊唱礼,动作做得半上不下地生生克制了,抿唇回应,“好!” “行了。” 皇女摆摆手,指着同层的对面道,“你走远些,站到离我最远的地方去。” “可小臣……” 龙桓不知道她要支使自己做什么,总觉得没好事就对了。 “可可可!可什么可?” 皇女不顺意地蹙眉,即便嫌弃旁人磨唧也端是高不可及的势态,出口的话却连珠炮似地不算冷然,“你是能接我一鞭还是能挨我一掌?三个时辰的马步都扎不稳的人就自觉些,不要影响我练鞭法,免得打到你行不行?” 被训的小龙乖乖站待指定地点,远观皇女舞动白鞭,三五个杀戾的急旋儿抡动,刮卷几圈后,鞭条上乍现出无数根白色的尖刺,根根锋利。龙桓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心生戚戚,要是方才他被这鞭子砸中,别说脸面被劈作两半了,怕是整块脸皮子都能被剌烂成纸渣渣。 热身的招式之后,皇女像与围绕塔层的横栏有仇似地杠上了,一下又一下地驱抽着,幸好鞭子的“仇家”们够硬实,或说其上加粘的封印够顽固,任被笞得再凶再狠,栏杆自巍然不动如山,光洁如新。 “呔!” 龙桓遥遥听见皇女抱怨,“破鞭子,偏生碎不了这破塔,父皇还说是先神所造,不过如此……” 小龙一时无言,不知皇女碎碎念念地与死物发泄什么不满。 两个半大的孩子一动一静地一个玩一个看,谁都不曾注意,随着鞭子对塔层结界的攻势愈烈,塔底桥拱之上矗于中道的庭泉假山般的石块越显怪异。 ———— 一趟地中境的旁观陪练,几乎全程扶墙站着不动身子只转眼珠的龙桓累得不行,又冷又饿腿脚酸麻,皇女却是一副舒展了筋骨的痛快模样,心情甚好地关心龙桓:“累罢?我说了不要你跟着我的。祈祈都不乐意跟我来地中境练武玩耍,说阴气太重受不住,何况是基础薄弱的你?” 龙桓苦苦一笑:“小臣见识了,上尊厉害。” 自己讨的苦哭着也要咽光,龙桓心噤,直苦精力充沛的姑娘未免太可怕。他下次再也不要跟着皇女到什么奇怪的地境了,皇女很可怕,地中境更诡异,从腾云开始就很可怕! “二位小心!” 塔底猝然传来一声高喝。 循声,云祐与龙桓前后回头向栏外张望,塔底拱桥中心的巨石如抽条的藤蔓般疯狂高长,目的明确地朝他们侵袭来。形似藤蔓的石块无有藤蔓的柔韧,却是实在的坚硬石质,重拳般肃杀中境的风与气地砸向轮回塔顶层。 暴厉的异石比先神赠予的骨鞭威力强悍数几,一锤便震得神明布下的结界散碎湮灭。 不明所以的同时皇女深明跑为上策,抓起龙桓便逃窜向其他地方。石块却锁紧了目标似地调个儿转寻到狂奔的云祐,再次出击。 心道今日不宜出门的云祐咬紧牙扔出一个结界,切切期盼能拖延一些时间,然不遂她愿,修为不到家的抵御结界被瞬间击碎。 眼见第三击将落到皇女身上,自认倒霉的龙桓这辈子反应头一次那般迅速的冲到她身前挡好,道一句“快跑”都来不及。 面对过于强悍的冲击,小龙的肉身盾 分卷阅读112 牌其实无用,幸好有人比龙桓将出口的壮士临言来得更快。 一道白光的屏障罩住孩子们,将死难暂时隔离,但巨石一击,半透半浊的结界上仍出现了蛛网纹路的裂痕。 救命的一行来者灰白衣冠,左手各执一书,正是云祐破坏结界意在引出的目标,地下境阴司神九位太帝。 卡着时候攀飞到塔顶刘层的太帝们以空无物的右手出掌,共结九厚屏障与拳石相抗。 富贵险中求,法书危时抢,云祐一把推开挡着身前的龙桓,叫别人防不胜防地抢过三本太帝书,尤还欲劫走更多,害得阴司神们乱上加乱。 “上尊!” “上尊!” “我的书!” “不能抢啊祖宗!” “快快还来!” 被抢和没被抢的太帝们七嘴八舌地急吼,欲哭无奈。 皇女疾翻着经折装的横长书页,恶霸般地驳斥:“聒噪!书翻完了就还你们,且专心抵抗那怪物,本宫与龙子若少根毫毛,当心世尊追究起来,尔等魂魄不保!” 太帝左手所执之法书名众生往生往世书,记录世上众生的生灭及具世轮回的每一处细节与关键。 云祐今次正为此来。 白色的结界裂了又修,修了又裂,阴司神力有尽时,脱身都顾不得,遑论制服暴石。更灾难的接踵而至,塔底石的攻击无止境地越来越癫狂,可怜太帝们还要分神注意法书。 “上尊如何就惹上了这三生石?” 左手空空如也,干脆双手齐御的太帝之一已放弃苦口婆心地劝言皇女还书。他现下都快被这抵御屏障好了坏坏了好的无望循环弄得崩溃,实在难忍好奇身后那九天的小祖宗到底使了何种万古难见的法子,居然引得千千万万年从来没有一丝生气的三生石活动得如此恐怖。 “本宫如何知?” 翻遍法书找不到想找的内容,抢书的孩子随手抛开书条,几本轻书在空中散开,落地如轻纱交叠。 皇女施咒,翻找起身上收着的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安抚道:“你们顶好了,本宫这就找父……” “小心——” 那厢还未找到急请神皇现身的铃铛,这厢,力已穷尽的阴司神的九厚屏障便一应具破猝不及防地碎了。 九位太帝被结界破碎的凌风溅飞,太帝们拼死消减石体冲力在前,云祐龙桓不至于一样被迫起飞,可固石俯砸下来,他们仍躲不过。 第57章 间不容发, 生死一息,环圆金光大印以九鼎千钧之重穿降塔顶,瞬间, 罗网般径径将爆发的石块囚罩, 金光印渐小,□□的石块亦圈圈缩变回原来的死静, 匍匐于施号金印的主神踝边。 轮回塔的噪乱却还未消减。 “世尊!” “皇神!” 九太帝捂着胸口的捧着肚腹的拗着头腿的,无不挣扎起身, 飞坠塔底。 “呀, 是父皇!” 死里脱生的皇女喜忧参半地喊一声, 也抓着吓得快魂灵出窍的小龙的袖子跳出横栏, 往塔底的渡魂桥跳落去。 至高神骤临, 轮回塔底已熙熙攘攘现了许多人。阴司七十五品鬼官各奉罪簿敬出,数百阴司仙鬼差使无不颤颤巍巍地恭迎跪拜,潮呼世尊无上。 太帝们共跪请罪:“臣下预治不严, 致此祸乱,世尊请罚!” “三生之石异变突然, 尔何罪之有?” 即便云祐差那么点头发丝的距离就要被拍扁,神皇却是全场最镇定的一个, 将凌落六层的几本经折往世书召还给狼狈得各有不同的阴司仙官,“退下。” “臣等告退!” 九位太帝领着一帮地下境的小神小仙隐去不见。 拱桥空得只剩一大两小的三人, 皇女跑向神皇,一路不知穿过几百魂几百魄, 牵起神皇的手,指向桥拱之中的大石头发问:“父皇, 那到底是什么?” 她到地中境的次数甚多,却是回回乘云而来, 直接飞到最顶层,不曾去过塔底。满视线的魂魄鬼祟爬满无拦斜梯的密集景象她还是怵的。 “上面不是写了,” 神明示意孩子们仔细观察石头,“灰底红墨的三生石三个字。” 皇女仰头望望父亲:“为什么叫三生石啊?” “约是它有助一世遗撼的情人三生姻缘圆满之用,故名三生石。” 随口应答着,神皇已将轮回塔满地的碎石与被破坏的结界恢复原样。 好奇心盛的皇女追根究底:“原来是助人圆满的,可这样一颗石头怎会突然变得那么可怕?” “因你手上的鞭子,那石头感应到了其上沾染的气息。” 人小鬼大的皇女诧异:“难……难道,孩,孩儿也与谁有着隔世姻缘?” 老父亲疑惑:“你一个天神直裔,和谁隔世?” “那这三生石怎会反应这么大?” 小孩儿没 分卷阅读113 能抓住重点。 神皇将骨刺尽立的长鞭绕入掌心,森然的白骨结鞭落入神手,顺从地收了利刺,盘如柔绳:“可知它的来历?” “母尊的相识所赠。” 皇女恍然,绕口令似地自答,“所以那块石头和母尊的相识是相识?” “嗯。” 神皇闷着嗓子敷衍出一字。 皇女却不能好好做个贴心小棉袄体会老父亲不愿提及的情绪,追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嘛?父皇你详细说说?” “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一个不听忠告的固执蠢货和一个口蜜腹剑的伪善之徒捏造的无聊玩意儿罢了。” 如此说道的神皇,面色晦暗不明。 龙桓身处神皇下手处,却正能看见他口中脾气耐性好到几乎可以原谅一切恶的六合至尊嘴角的轻蔑,以及幽深目光中浓若墨云集雷的肃杀。 小龙子打了个寒颤,这一瞬间,世尊与龙君所言的形象完全不同。 “无聊?” 皇女来劲儿了,踮脚拍拍神皇的腰封,指着三生石道,“父皇,我要!” 她就喜欢无聊的东西。 “看见三个大字旁边的小字没?” 老父亲揸者五指贴住孩子的头顶,将她的视线轻轻扭向石头刻字的一面。 “还有字呐?勿碰……?” 皇女眯着眼睛凑近小字,说着化出应龙的利爪,“碰一下又如何啊?” 龙类生物的指甲与指骨相连,实则就是长在肌理外表的扁骨,应龙五指尖的利韧更是远胜坚硬,削铁如泥。不等神皇阻止,皇女一爪子下去,三生石的腰部已残缺了铜钱大的一块。 “称心了?” 神皇本也没打算阻止她的肆意,更不打算听女儿的答案,言罢便揪住两个孩子的后衣领,瞬间移回天宫。 九霄云天,皇女在灿金平履的地板上站稳,首先做的事便是转向神皇抱怨:“父皇,您定然早就知晓那三生石危险了,竟不及时来救祐祐!” “早知晓倒不至于,不过那石头初初不对劲起,孤确实察觉了,在你们尚未发觉时。何方危险,孤亦早有提醒,是你自己选择的以身试险。” 神皇云淡风轻地陈述了时间节点,转对龙桓,“你今日跟着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受了不小惊吓,先去歇息罢。” “诺!世尊,小臣告退!” 一直没缓过劲的小龙虚浮着步伐跪叩而退。 再无外人,年幼的皇女便更放肆三分,以袖掩面,嗷嗷地假哭:“啊呜——呜——父皇不爱祐祐了,父皇不要祐祐了!呜……” 寻常,老父亲最惧孩童哭泣,真哭假哭,都能将他拿捏得稳妥,今次却异常地坚定且从容。他亦不劝云祐收腔,只是道:“不打一开始便去搭救,是要让你懂得,这世上有许多脱离你掌控之事。离开庇护之所,任你本事再大,也无法周全。” 虽是不存真心的佯装啜泣,小孩子的眼眶里倒也真含了几颗滚灿灿的泪珠子,放下遮脸的袖子不明所以地沙哑嗓子道:“父皇好生严肃。” 一句话说完,终于想起自己在装哭,又赶紧捂起脸继续:“呜——父皇好可怕……” 神皇冷眼旁观,用一个问题解决皇女哭泣的问题:“你回回去往轮回塔,都是以破坏塔内结界,引出地下境的阴司神为目的,今日阴差阳错,使得太帝出动,于地中境搅出那般大的动静,可心满意足了?” “祐祐哪有……” 皇女不承认。 “那就是不满意,下次还得去?” 神皇并不在意她到底如何回答,甚至连回答的时间都没有给她余留,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九太帝手上的往世书九本如一,一本、两本、三本,内容并无差异,所以你翻到了?” “翻到”二字出口的意思与笃定的否认无异,神明料她不能找到。 “祐祐无迹可寻,唯独以父皇为引,但众生往生往世书并未有关于父皇的记载。” 小孩也摆得出话中有话的作派。 “往世书种类繁杂,你欲寻关于孤的记录,何必费尽心思抢夺阴司太帝的众生往生往世书?” 神皇配合地与她绕脑筋。 皇女垂臂捏拳:“父皇的意思是,祐祐该去太古往世书中找寻关于母尊的记载么?” 神皇没什么兴致地想结束这个纠结的话题:“孤的意思,是劝你不要查。” “为什么,为什么每每提及母尊,父皇总是讳莫如深?” 孩子拉拽着父亲的袍角。 “因为孤早就说过,阴司也好,地境也罢,何处都一样,你寻找不到你母尊的一踪一迹。” 紧揪玄袍一角的手被轻轻拂开,“别再问为什么,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不要执着,祐儿,心怀执念,是件很痛苦的事。” “所以,” 皇女根本听不进相劝,止了假哭,真颤着腔调究问,“母尊她……真的是神明对不对?龙桓说,那幅画 分卷阅读114 上的,是水与海的主神。” 久久,神皇不置可否,弯腰摩了摩云祐一边的人形时与元身大相径庭的稚小耳廓:“只有耳鳍,像她。” 触感离开孩子柔嫩的肌肤,神明一步步行至距离遥远的椅子座下,忠告,“云祐,你能做的,是享受当下,而不是追寻不属于你的过往。” 皇女吸吸气,张嘴还要说什么,神皇只是空了空话语,抢在她先头,指尖抵着额角头疼道:“不要反驳孤,更不要把孤的话当作耳旁风。孤最厌烦不听忠告之人。” “那祐祐能在未来,见到母尊么?” “今生,不能,但你可以在三万年后再见到你弟弟。” 神皇出其不意地强制转换话题。 皇女忽地被告知连弟弟都见不到了,有些发懵,高声询问:“祈祈,祈祈他怎么了?” “你弟弟明日其与他师父外出游学,明日你送他到南门外。” 神皇疲惫地单手揉了揉眼后的穴位,“不对不对,乱了。今晚祈儿自会至玄元宫与你告别,明晨日升前他便动身,你不定见得着他。” “祐祐不用去游学么?祐祐也想去!” 两个孩子向来是一个有的东西另一个也有,加之云祐耐不住寂寞和安宁的性子,游学正是她所向往。 老父亲岂不知她心中所愿,但就是不松口答应:“祈儿性格与你不同,游学历练之法适他不适你,日后若孤单,可叫龙桓陪同你玩耍。” 不能得逞的云祐愤然一叉腰,鼓着腮帮子赌气拒绝:“那小龙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行,玩游戏要教,出门要带,祐祐才不和他玩,忒无趣!” “若等你弟弟离开,你能不分心玩耍自然再好不过,多花些时间修习学识亦是积极之事,且待孤瞧瞧,三万年后,各个方面,你与祈儿谁更胜一筹。” “当然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比弟弟厉害!” 小皇女依旧两腮鼓鼓地立誓。 第58章 “喂!喂!” 睡得正酣时, 龙桓却莫名闻见有谁在耳边催促。 “龙桓!龙桓!龙桓!” 被连环急唤搅了美梦的少年迷糊睁眼,耳边的呼叫声却还是不停。他无奈地翻了个身,闷回被窝。 “醒来醒来, 别瘫被子里装睡了, 本宫听到你翻身了!” 少女清脆的催促不肯放过他。 龙桓抵额蹭了蹭压坠住的绵软被角,拖手拖脚地撑身走至栖殿侧门, 扯开折门一扇,虚气地对倚靠着门框的皇女拱手喏询:“上尊夜半亲临, 不知命臣效何力?” “不必你效力!” 与他形成对比, 云祐的精神头足得很, “你只需陪我去膳房找些吃的就好。” “臣不饿。” 龙桓的头摇着摇着就要点下去, 皇女及时出手, 以手背支住他的额间:“站好咯!” “唔……” 少女微微凉些的体温离去,龙桓闭着眼,嘴角耷拉地乖乖抬头。 站得久了, 双脚颇麻,皇女换个姿势, 侧倚着门边道:“你知晓你这番模样像什么?” 龙桓第二次摇头。 “像祈祈这次回来带给我做纪念的小犬布偶。” 龙桓不能同意:“臣是龙。” “没说你是啊,是说你像。” 皇女右手横举过头顶, 在两人之间的空距内前后划着比了比,“几天没注意, 你又窜高了啊。” “真的?” 这话少年爱听,终于眒开沉重的上眼皮子。 月下素绸流裙的披发姑娘入了视帘, 比梦中数次梦到的模样更动人。 姑娘笑起来真好看…… 龙桓的瞌睡彻底醒了,却又自觉失礼地阖眼, 退于门槛之后。 “别装了,我可看出来你醒了。” 没给人道什么恕罪失礼的机会, 皇女挽住他的臂弯,抻着腰踮着脚将他拖出栖殿,“长个子呢,不多吃点儿怎行?陪我去膳房,父皇传音说过几日我再不能辟谷成功的话,他便要将膳房消,到时可就再没有吃好吃的机会了。” 龙桓被皇女亦步亦趋地强拉下瑶阶,口中犹自挣扎地劝解:“上尊,师父有道,口业为贪欲不可执……” “啧!” 皇女唾他一声,将执着的后脑勺对着他,“省省罢,你又不是要修佛,少提这些业啊力啊的,特别在我父皇面前,可千万注意,他最最烦神这些东西了。” 自从将皇女与他救出轮回塔后,龙桓再没有见到过神皇,算来已有六千多年的时间。皇女提及神皇时,他便不免要多问问:“世尊似乎已久未现身。” 皇女停下脚步,奇怪地回头望他一眼:“你有事找父皇?” 龙桓激灵地抬头挺胸,坚定地否定:“并无!” 皇女迈开步,笑道:“父皇他是神明啊,你我若无事所求,神明怎会现身呢?” 分卷阅读115 “上尊不会思念世尊么?” 他就总是思念母妃,行也思,卧也念,可他回不去。他羡慕皇子祈,若游学疲倦,亦永有归处供歇,而他的归处是一室阳光不至的隅房,那里困着他的生身母亲,他不能回,母妃不能出。 皇女没有作答,迅捷地捂住他的嘴,扳低他的肩,再用空着的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退到浮雕图砖的壁角,一队金甲护卫巡过壁角的另一面。直到宫卫们消失,云祐才松了手。 看着皇女长长松气,龙桓无奈她的多此一举:“云天以上尊为主,上尊若是饿了,何不直接吩咐?” “不行啊,祈祈都已经辟谷成功了,我要是再失败,父皇会生气的。” 皇女乐观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幸好有你陪我偷偷吃东西,我也能平衡些,总归我不是最笨的。” 龙桓心说他其实早已没有必要再吃食物,他只是不想她难过,所以才会将那些于他已无益的东西咽下。且她根本不笨,笨的是他。神明之女的天赋太好,好到他一刻不敢懈怠地追赶——他不愿失去她的认同。 少年欲说些什么,皇女抢先以食指戳向目的地格门的方向,以气音传达意思:“我们现在从这儿穿过去,就能直接到膳房,有话出来再说。” 整座天宫十二城,只剩龙桓所居的栖殿南间的膳房未拆,云祐领他去的正是这一间。当初皇女与他开始辟谷时,听闻神皇消了几间膳房,少年还发问过云天侍者与婢子的进食如何办,皇女解释九天之钧的云天宫,一砖一瓦皆天神力量所化,未必真,未必常,宫侍亦如此,他们虽有思有情,却不必进食。 深更半夜的膳房无人,更无解馋的吃食,云祐催着龙桓兵分两路地寻了不少时间,最终只找到一篮盖了布的饼。 干巴巴的圆饼有人脸那么大,云祐嗅了嗅,除了素油香外,没嗅出其他的头绪,招招手让龙桓来:“这是什么?” 龙桓掰下一块拈了拈,想起什么似的退避三步:“上尊,这是用来喂麝香狸的干果甘草饼。” 云祐被诱得有些馋,拿起就不放下了:“好香啊,我怎么才知道这干果甘草饼这么香?” 龙桓硬笑着点了个苦头。 皇女喜香,因她这一喜好,月前,荒北胡不与国上献十二只可产麝香相仿之料,而所产之香于体无害且味更纯和的麝香狸。麝香狸安置好后,云祐急着要去看看,于是龙桓拎了一篮子她特地吩咐膳房做的专供狸食的草果饼跟去。行至半路,侍者来报,皇子已至宫南青琐门外,见弟心切的姐姐当即将麝香狸抛之脑后,扔下一句“你去喂罢”,径自跑了。 龙桓时常想,若云天宫内不止他一个与她年岁相仿,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他人陪她玩耍。或许他仅是个没有办法的选择,纵她从不明说。不然怎会每待皇子游学回归,她便将他单单丢下。 “这不能是一月前的东西罢?” 皇女端详着饼子,将少年的思绪拉回。 “不是,膳房每日都会做新的,这一篮应是备着明日一早投喂用的。” 那厢甫一落音,云祐便不忌讳地把草果饼往嘴里塞去。 “上尊!” 龙桓稍不曾留意,啃饼的姑娘已将两颊塞鼓得跟进食的麝香狸无有差别。 操心的少年匆忙阻止:“这是给狸兽吃的,您吃不得!” “我还不如麝香狸有地位了不成,怎就不能吃它们的东西了?” 云祐包着嘴嚼了嚼,并不觉难吃,甚至还想请龙桓来一口,便掰了一小块递到他嘴下,“淡了点儿,不过味道不赖,你试试?” 龙桓怔了怔,红着脸就着她的手咬入:“多谢上尊。” “这就对了嘛。” 云祐收手,舔去拇指和食指尖沾的饼子碎屑,“呐,这下不生气了罢?” 龙桓脸又心虚地热了一腾:“上尊何意?谁生气了?” 云祐抱臂看着他装:“你啊。” “臣怎会生气呢?” 嘴硬的少年不肯承认。 “当然是因为祈祈回来了啊,不然还能因为我丢你一个人去喂麝香狸么?少年,你表现得很明显。” 皇子游学时遇集八方的能人异士,云祈带着人初次回天时,皇女与龙桓招待,本无不妥,然听闻龙桓身份后,一帮人明里暗里哂讽了不少。 云祐真以为他是因跟着弟弟回天的那些人而不悦。 龙桓这下真的气笑了:“臣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后一个原因生气?” “当然是不乐见……” 话说一半,皇女眨了眨眼,咂摸出不对,“你当真因为我留你一个人去喂狸兽生气的啊?” 龙桓不置可否,只道:“臣不知为何每次皇子上尊回天时,您就不再理睬臣?” “啊?” 皇女即刻澄清,“没有啊,绝不是,别多想!我以为是你不愿见祈祈带回来的那些贤士,不乐意与我一起招待来着。我还担心他们惹你不快,特 分卷阅读116 地带祈祈与那些人绕开你。那你早说明白点嘛,误会一场,省得我还大半夜的带你来膳房找吃的。” 龙桓晕了:“这又和夜闯膳房抢狸兽的草果饼有什么关系?” 云祐戳了戳他的腰:“你是真的不懂?” 龙桓不敢点头。 云祐深吸一口气:“那你真当我是还得吃东西,才大半夜的闲得慌,跟耗子似地钻膳房?” “所以,上尊是为臣?” 龙桓深吸一口气,提起嘴角,“可是臣也不需要吃东西了啊。” “你……” 皇女终于明了,两个人都为了不让对方难堪干了同样的傻事,“啊呀!那肯定是我在你之前辟谷成功的!” 龙桓当然不会与她争论这个:“肯定是。” “谁?” 或许是二人声量不知不觉间高了,引出膳房外巡逻至此的金甲宫卫一喝。 做贼心虚的少年们蹑手蹑脚地缩进一隅。 “走走走。” 另一个金甲卫催着同伴离开,“大半夜的谁没事到膳房作乱。” 金甲卫甲戎相击的脆响远了,云祐笑起来:“还挺有趣。” 笑完,见龙桓一直盯着她看,便又道,“既然误会解开了,你就回去继续睡罢,我也困得很。” “臣不困了。” 龙桓目不转睛地回答。 “那也不能在这无法舒适容身的地方耗一夜啊。” 云祐表示不理解,她想念她的大床。 “若能和上尊在一处,哪里都是最舒适的容身之地。” 点破后,少年便不想再以扭捏的姿态与她相处。 “哟,龙桓,这么多年,本宫第一次发现你原来这么会讲好话呢。” 云祐还是不愿待在膳房,“好了,还是回去罢,下次祈祈再回来,大不了我不留你一人就是了。” “上尊可得说话算话。” 龙桓扼住她的腕子,大有不做保证就不让人走的架势。 “你果然是胆子大了。” 云祐转身,笑嘻嘻地捏住他两边的脸,“居然敢这样对我!” 少年与少女像小时候同修身术武法般拢抱一起,却不再是以争抢高低输赢为目的地天真相对。取而代之的,是暧昧的情与情,喜欢与喜欢,似美酒,渐渐地发酵,渐渐地浓厚。 第59章 九重宫禁需要一场宴, 为了庆贺天寿、为了庆贺皇子几万年的游学终于收尾、为了接风皇子游学时招纳麾下的顺天贤士们,甚至哪怕是为了活跃宫中的氛围。总之,云宫需要一场天宴。 时维夏初, 气序清和, 因备宴,积淀了不知数年沉寂的天宫, 难得地将热闹炒起来。云泽阁外,水凉长亭, 宣雾袅袅迷迷, 风露琉璃澄澈, 皇女正拉了一帮东海挑拔的外形顶标志的鲛人排练。雌雄莫辨的年轻鲛人们体软灵敏, 排排妙舞衫, 行行清歌扇,似长亭边开彻的芙蓉。 亭盖之下,站与长亭拐处的云祐敲着拍子, 颇满意地点头赞赏:“不愧是东海培养的一流舞奴,一点即通, 一练便会。” 一句夸扬,无人接应, 皇女偏头寻人,发现适才还在她身边的龙桓不知何时已退到她身后的亭柱之侧, 目不移视地凝望着她,似乎又是在发呆。 “我们龙小君近来怎的总闷闷不乐啊?” 云祐察觉, 自从龙茂大君病重,龙桓回趟沃龙野升了小君之位后, 再次返天,他几乎就不曾开颜过, 哪怕笑,也笑得有些费力和刻意。那之后,他尤其喜欢于距她几步之遥的距离外,盯着她、盯着她和盯着她,却又不像单单在看她,仿佛只是习惯于对着她所在的方位出神。 顿然,一张粲然丰艳的花颜凑近,搅了龙桓的放空,他乍惊,又不意地闯进一双动流光剪秋水的明眸。 青年让了让:“臣只是……” “你只是有些累。” 未及他说完,皇女便不信代接道他应付了数次的标准答案,指向亭台外练了半天仍精神抖擞的舞者们,“年轻人怎么回事,总喊累可不行,还是说回了趟沃龙野,身功便懈怠了?要不你与他们一同练练?” “上尊所言极是,” 龙桓再偏退一步,更距一步,自愧不如地客气拒绝,“但臣就不与鲛人族的辛勤舞者们争位了。” “那告诉你一个鼓舞精气神儿的事。” 皇女颇自豪地变出手臂长的一根卷轴,背对亭廊的鲛人族舞者,将卷轴横至腰前,略略抬高,放长了给他看,“我终于能将灵虚殿的那幅画完整地描摹出来了!” 卷轴纸上,环钏璎珞的美人终于齐全了眉眼,凝脂点漆而善睐,竟与云祐三分相像——应当说,云祐与她三分相像。 纵很久前便隐约猜到,肯定的答案摆放至前,龙桓的双瞳还是震了震,不明情绪地顺口一道:“上尊更肖皇神世尊。” 他猝不及防地打这样个转折 分卷阅读117 ,致皇女愣了愣,却也未否定:“嗯,祈祈倒是……” “参见上尊。” 身后忽有人至。 卷轴轻光收无,云祐回首,见青年的拜礼行得扎实,意料缘由地问道:“昆仑神的曲词请来了?” 既合排一场歌舞曲律,皇子与皇女便需分工,姐姐通好舞蹈,便是姐姐排舞,弟弟音律有研,便是弟弟作颂唱的词曲。皇子自领了作曲的任务,却道神明祭祝之词不可妄,便说去昆仑请昆仑神境的那位主神执笔。 此时亭内报来的就是与云祈同往昆仑的贤士之一,璩吉。 璩吉一张脸生得颇俊,实则朅朅,云天宫内人俱盛衣,唯他省服便装,最好辨认。年轻人省服为方便用武,云祐亲见识过他的力扛天地,且据说其亦熟稔兵道,曾凭一柄重鼎弯刀,以智以武孤挡千军。 弟弟收得这般彪悍人物,云祐自然高兴,唯一不大乐意的是,璩吉有事没事的便爱往她跟前现,偏他又和云祈身边那个不喜龙族、外号“幄谋”的隽庾交情得十分好,便也十分不待见龙桓。 璩吉当龙桓不存在地不肯转眼地视着皇女,禀报道:“皇子上尊已将主神判词请入典籍宫,请上尊前往一瞻。” “判词?” “正是。” 璩吉朝西北昆仑山脉所延的方向虚拱了拱叠手,“彼时皇子上尊笔墨请曲词,并未能见得主神尊面,神遣青鸟使者奉送一只宝匣交代,言匣中所关之判词便是云天所求。皇子上尊未曾开匣,特派臣来请上尊前往同读。” “嗯。” 见得昆仑主神一面确比登天还难,云祐见典籍宫已摆着主神专作的判词,便顾不上亲自过问亭子里外的一干人等了,出了亭子叮嘱罢守留的婢子继续督促,便消身去了典籍宫。 按常,龙桓也会跟着,未想甫一动弹,被昂首阔背的璩吉横臂拦住了去路。 刀客倨傲:“上尊们瞻读神明圣书,你区区一龙侍有何资格同等而视?” “不见得谁都同你一等的身份,本小君不够资格,亦不由你定。” 龙桓乜觑他一眼,迤迤然绕开他的阻挡,逐级离阶,踏上最后一块浸在云泽中的阶石时,身后怫怒之声入耳:“嘁,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着你祖上积德,皇神纵容你族!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纵整话充闻入耳,龙桓也未顿步,亭廊内和云舞带的海内美鲛与天上仙子们却因着这一声,都停了动作往纷纷打量来。 与我何干——不作停留的龙桓如是想,他不过傀儡而已。 自龙择大君死,龙茂继为大君,他便几乎不曾再回过沃龙野的龙宫,此次龙茂大君病重到烛火将熄的程度的契机,是他长大后第一次有理由回龙族。 回到龙族后,龙桓确认了,传至九天的言真意切父慈念子的信书果真有猫腻,其实他一面都未见着龙茂大君,仿佛龙族之君也够格拿得出昆仑主神的派头。同时,他还知晓了一件可笑的事,以为了几万年的所谓的父亲,真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是以,他的辈分,得整体地往上提一提。 一趟沃龙野回游,龙桓见到的唯一一个算得上龙宫主子的是龙梴,那个实际比他小了一个辈分的名义上的弟弟。 龙梴掐指夹了一张血红字印的法符在手,笑得狡狯:“元妃娘娘做出了那等荒唐举止,却依旧将你生养长大,行事之奔放着实令人钦佩。不枉这龙族元妃之位落她座上,是个有胆识的。等‘兄长’你过两日承了小君之位,也不亏她屈居隅房数万年啊。啧啧……” 祝贺般的阴阳怪气言尽,话锋倏地转了,“她要你作跳板,可后宫之女,毕竟逊了些谋算的本事,她若活着,‘兄长’你又怎会无后顾之忧呢?” 龙桓沉眸望他,手中杀术已蓄:“你欲何为做?” 与降即破卵继化人身的龙桓以上乘天赋在云天所修的术法水平相比,龙梴颇自知地晓得自己打不过,保险地退后数步于案后,将血刻的黄纸薄符泡入茶水的浅杯。 纸符遇水即化,符水的杯子隔空端送给龙桓,还附带了一句“劝慰”:“还请‘兄长’莫急,只要你喝下这杯符水,龙嫾自然仍是能安安稳稳地乐居于她的西宫,‘尊享’元妃之遇。” 接茶的人握起杯便要捏碎,龙梴竖掌指天:“此时天高神远,唯你母妃离得最近。” 说着又示意门外,“且若今次先踏出这门的是你,那你只能见到你母妃的尸首。” 龙桓便想抽魂而出,隐匿行踪的□□却是无论如何都穿不破四面的墙和不高的顶。 “哈哈哈哈,别挣扎了,我虽比不得你修为高深,压制住你魂术的办法却还是找得到的,万无一失!你在这里可挨不到你那数里外的母妃。” 龙梴算而不漏,一顷猖狂,一顷又惺惺作态地佯装,“乖乖将它喝下去,你的母妃死不了,你的小君之位更不会跑。” “龙梴,多行不义,你会害了整个……” “我龙族谋天下已久,龙择大君时便已布下的大计,容不得你我断送!喝 分卷阅读118 !” 龙梴抛幻出一块虚幕,幕内龙嫾元妃唇色紫黑,汗水满面,正呈深毒之状,“你再犹豫,她就死了!” 幻幕里是许久不见的母妃,却不是记忆中泰和的模样,她在挣扎、在煎熬、在痛苦,她令他感到陌生却又熟悉。确有一刻,龙桓生了邪念,他可以不喝那杯中之水。 “给她解药!” 空杯掷地而裂——一杯符水,最后还是被喝下了。 龙桓被迫着想通,他本不该降生,是母妃给了他生命,便不能叫她因他而死。 “爽快。” 龙梴冷血地诈笑着鼓掌,是门外可以听见的响度,“解药正在隅房外候着,这便送进去了。接下来,说说你该做的事罢——三个月内,尽快将那位的星兵符拿到手,带回来,给我。” 龙桓笑了,哂讽道:“哪有什么星兵符,你们兵力不足,竟还想造反?” 龙梴拍案而起:“放屁!这叫万无一失!” 龙族的反兵是否真的万无一失龙桓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了被喝下去的符水是什么,因他心中对下符之人的逆反。 掣心咒之符,不管下咒的形式如何,身中此邪者,万万无法违背施咒者意愿而行,否则痛不欲生。而掣心咒可简单控人口舌,他既说不出遭遇,又求死不能,因为龙梴并不准备让他死。 人前,无法言,人后,无法死,正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 掣心咒的硬伤其实显然,只要下咒之人死亡,咒解不解便无有所谓了,龙桓亦明此理。可他杀得了龙梴,却不能害了他母妃。 终究,身处沃龙野边境木表遗址的龙桓笑起来。整个龙族的生死存亡,又与他这个傀儡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60章 是夕唱晚, 箜篌弦筝奏了长天清响,五音扬,六律广。下土的神仙趋升, 赴九垓的宫筵, 神者来往庭墀,仙侍频流棂轩, 罗绮珠翠,玲珑带佩, 携起袅袅轻云。殿上, 红妆伴笙箫, 刀戟侣鼙鼓, 案上, 宝器精陈列,珍馐盈玉案。 第九重天千万年来最盛奢的欢会之时,镇界紫气朱烟呈祥, 一番热闹。 神皇臂膀,龙族嘉宾自是上位, 然龙大君龙茂病重,便是小君龙桓替席, 也不算失矩。 龙族席位在皇座下右,在席的龙桓呷了一口清酒, 放下烧瓷的青杯,正面对并排左席的西海大君。 西蛟大君略扬了扬杯子, 与龙桓隔堂招呼。 这是龙桓头一次见到西海的蛟君,比想象中更年青些。然他也知道, 年青人有为,这位将将成年, 笑起来和气无害的大君,一身修为和手段极其了得。 百年前,北洋红珊与南洋蚌珠先后因光照之误减产,导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水界交易链出了大岔子,尤其东西二海之间,因收货的问题,明挑了龃龉,差点兵戈相向。 仅是差点。 最终的结局,他与祐祐一同听闻,是此刻对席的这位贵客,以一己之力引通北方极光增四海之辉,生生力挽狂澜,改了窘境。 蛟小君厥功甚伟,而西蛟向来谦逊,不久,老父让政,少年治邦。 可就是这样贤德文武俱备的西海蛟族叫人妒忌啊,叫龙族妒忌,叫东鲛妒忌。同是自神皇登位前便以命以民效忠的种族,凭何左尊右卑你占并排的左席,甚至我龙族比你还早了近一个世代与神皇交道。同是海神创生的治海王族,凭何前尊后卑你占同列的前座,甚至我鲛族比你更受神灵眷顾。 世上总有贪嗔痴妄,龙桓自认非圣非贤,他也嗔他也贪,他也嫉妒对面笑起来颇傻气的西蛟之王,族寿绵延,无遇奸佞——兴许遇到过,可人家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和足够坚定的立场解决。 再咽一口甜醇的酒,许那酒苦,龙桓便苦笑,他没有任何的理由和立场为龙族牺牲母妃,他不是大义之人。所以,小人治之的龙族,注定一败涂地,一落千丈,或许,这首排右席,将是龙族辉煌的历史中能荣获的最高地位了罢。 可笑天神为龙族带来了辉煌,龙族却要亲手将这份辉煌奉还。 他还笑龙梴无知,竟让他盗取星兵符,包括龙择大君龙茂大君,他们都无知,都要他拿到星兵符节。他早已直白地问过天神的女儿,答案简单,无非神力。祐祐说,这世上并无所谓星兵之符,神明之力,无所不能。 祐祐,祐祐,他与她私语了无数遍的名字,今日之后,恐不能再唤了,如果他再见不到神皇的话。 可神明何处? 长宫歌舞正奏跳至高潮,仙裙漫皱,亭亭清绝。龙桓原本期待着神皇现身,或可求一救,可眼见皇嗣们的合排舞将起,世尊之位仍久久空余。 或是对救赎的期盼触发了毒咒,掣心咒顽恶,不在人前发作,却会使人将欲昏厥。 “小君!小君!” 龙桓板直上身晃了晃,惊得一旁奉侍的小仙婢连连乍呼。 龙桓忍耐着心腔闷钝的剧痛,努力稳住手头,吃力地轻放下杯子 分卷阅读119 ,镇定着已显苍白的脸色挤出两个字:“无碍。” 怎会无碍。 续长地存于承咒者之身的毒咒毒便毒在它发作之时,掣心咒一旦应咒,几乎使人顿生毁天灭地的剧痛。掣心掣心,千丝万缕牵掣心房,天罗地网网缚着一颗心脏,一点点缩紧,一点点加剧,痛不欲生,万法难缓。 心理上,当一个人经历着特别的事情的时候,欢欣的、痛苦的,将目光最先投向的,都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整个九天,龙桓最在意云祐不过,所以心咒发作的他望向了云祐。皇女亦因所排的贺舞看向龙桓,本想远远地讨个小小的夸赞,却见他脸色憔悴,连嘴唇都青白了,双手撑案,却仍扛不住遥遥欲坠的状态。 云祐要起身,眼前渐渐模糊的龙桓与她摇了摇头。他深知这场宴会于她而言多重要,可他注定做一个破坏她心血与心情的坏人。既迟早如此,那至少等到这场盛宴结束。 忍着痛处,龙桓浮着气音与一旁端抱酒壶不知所措的仙婢道:“醉得厉害,你去报与上尊,本君先撤回栖殿。” “诺。” 虽是恪守本分地该应,小仙婢却应得颇羞涩。 君子如玉,龙小君着实长得俊朗。她一直侍候在旁,便悄悄地斜着眼珠子望他,也算将小君的一举一动察得清楚。虽说小君拿着杯盏不曾放下过,实则喝得极慢,她统共不过添了三回杯满,酒壶中的酿澧怕是都未尝下降有半个指甲的盖厚的。仙婢脑子活泛,自己无聊地找了个理由圆满,兴许小君不耐酒量。 “桓小君如何?” 皇女显然心切,不等绕墙走近的婢子开口,她便先心切的关心道。 婢子施礼:“禀上尊,小君醉得厉害,先撤回了栖殿。” 云祐知晓栖殿自有人照顾龙桓,天宴却是不容她脱身,便点了头,吩咐宴上暂无奉事的小婢:“你去膳房,叫膳厨煮些解酒安神的汤水药水一类的东西送去栖殿,不要苦的,桓小君厌苦。” “还有。” 仙婢承了诺便要退离,被皇女再次叫住,“让膳房速速煮好了给你端过去,送至门□□予栖殿的守门便好。” “诺!” 皇女令速速煮好解酒安神的汤药,膳房便速速煮好了,守门的仙侍接过清秀小婢端来的一托盘汤盅小碗,于栖殿门外轻报:“小君殿下,皇女上尊令膳房煮了安神的汤药来,您现下可饮否?” 缓了片刻,门内的沉默被两个字打破:“苦么?” 守门自不能知道苦还是不苦,眼神带着询意转向婢子,仙婢笑了笑:“禀小君,上尊叫膳房挑的最不苦的配方煮来的。” “不苦啊,不苦便好。” 门内似也在笑,判断语气,听起来比在宴上时轻松了些,“本小君还怕烫,先放着罢,待一觉醒了,再唤人端进来。” 守门与仙婢面面相觑,都不知这汤药冷了是否会减少效用,偏又逆不得命,只好颇为难地应了,同时祈盼宴会结束后皇女来前,小君殿下已醒了将这盅安神汤饮下些。 然而,今夜注定谁都不能安神。 守门的仙侍没能安神,因为直到皇女上尊驾临栖殿,小君殿下还是没有能醒来将安神汤喝了。 云祐没能安神,因为她施术劈开栖殿门时,龙桓的床帐之内已然无人,整个栖殿内,除了跟在她身后慌慌张张的侍者婢子外空空荡荡,或说整个栖殿空荡了有醒酒汤凉的一段功夫。 皇女其实颇带些主子脾气的差脾气,她本就是天之骄女,便素来喜怒自如从不约束,长大后虽鲜少无理取闹,却仍会因下侍的疏忽而因由生怒。 龙桓的无告而别,着实让她对不尽看护职责的守门与守卫不满。 环视一圈,皇女走出暗无灯烛的寝殿,见脚下阶上的一托死物盅碗龟缩得可笑。 可笑的器与汤被一脚踢滑出阶台,半空中翻了一翻,惨烈地摔碎于数阶之下。 击砖裂瓷脆响,催得仙侍婢子跪了一地,不敢道息怒。 殿外,云祐抬手,栖殿大门砰声关合,她冷声喝令:“跪能把人跪出来?搜!” 栖殿乱作一团,绕着天宫搜寻的金甲卫亦整着队形经过玄元宫,正遇回宫的皇女。而玄元殿门口期期艾艾伏倒赎罪的一片,同样令云祐窝火。 殿前有人在等她,是亦忙好了退了天宴的她弟弟。 皇子道:“姐,画儿,没有了。” 云祐不曾言。 皇子再道:“姐,你说龙族下一步,会做什么?” 云祐面无表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若来的是个美人呢?” 云祈似已料到龙族的下一步。 “给谁?送给你?” 龙族要星兵符,星兵却无符,便只好拿那一幅画儿充数。谁拿的画儿,拿了去做什么,云祐怎会料不到,她只是不能承认。 “当然送给父皇。” 皇子作与亲姊闲聊的恣意之态,哗啦开扇,轻扇的扇 分卷阅读120 面涂一条白龙,“丑有千态,美人之质,无非寥寥几种,龙族美人繁多,找出一个二个或形或神肖似的,还是简单。” “父皇不在云天,送来也无用。” 虽冒着火,语温却冷似凝冰。 “谁说无用,难道姐你因父皇赞赏贺舞的一句,欣喜到忘了听父皇后说的话了么?他说,他暂要在云天宫待上旬日。” 皇子哂笑,“我倒很想瞧瞧,龙族能凭着接下来的一步棋,翻出什么样水花儿。” 言讫,是无人应话的沉默。 皇子只好敲了敲手中的扇子,又道:“姐姐何必自欺欺人,桓小君去了何方,你我自知,还需动用金甲卫么?” 皇女凄然:“他为什么?” “为什么……” 扇面蓦合,“其实这个为什么,应该拿去问龙族。千万年来,父皇待他们不薄,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满足?” 第61章 皇子之惑, 解答的不是云祐,而是十方的主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神皇瞥向金殿的窗外, 光线将他没有掩化原色的瞳孔照得浅金:“三千多万年, 近半垓载的光阴,孤本以为这个世界日新月异, 可终究前鉴不鉴,劣根犹劣。” “可……可父皇, 龙桓是无辜的, 他在云天长大, 是从龙茂病重, 龙桓去了一趟沃龙野后, 他开始变得不对劲,一定是龙族对他做了什么!” 皇女尽力分辨。 “你这算……” 神皇面露不解,顿了顿, 道,“为他, 向孤求情?” “是!” 事到如今,云祐并不隐瞒, 她亦不觉有何可遮掩的,面对她的父亲, 有些话,必须亲口讲出, 才能让神明感受到真诚,她直快地宣出内心所想, “龙族大罪无赦,但请父皇放过龙桓!” 神皇睇着孩子:“现今之世, 孤可以宽恕任何人,亦未尝切断龙族的生路。孤即将让政,饶恕不饶恕的话,说给你自己或祈儿听,来得更有用。” “不是的!不是的!” 云祐几乎哭腔地摇着头下跪,她从未这样跪拜过她的父皇,她也从来未像此刻,真切地感受到神皇的高高在上,“不是父皇不饶他,是龙族,是他弟弟不饶他,求求您,父皇,只要您给沃龙野下诏,龙梴肯定会放人!” “你连往沃龙野传去三诏,召龙桓返天,沃龙野可有丝毫动静?” 神皇将孩子扶起,透过黑瞳的掩化术视看她原本深金色的圆瞳,“神明的世代过去太久了,所以如今世人心中的神皇也好,皇女也好,都是等同的,你我之诏无有区别,你召不来,孤的诏亦召不来。” “那父皇您救救他,他一定是被控制了,您只要动根指头,什么都能实现!” 云祐哭道,几滴来不及被拭去的泪水打进替她抹泪的一双手下的玄袖。 “孩子,如果哭可以让你好受些,便放开了哭罢。” 因为泪水擦不尽,修长漂亮的手离开她眼下的肌肤,“龙桓有他的运命,他自己选择的运命。” “所以父皇还是不肯饶恕他!” 云祐哀怆,“您说的,您可以饶恕一切!” “孤的意思,是现今之世,无不可恕。” 老父亲举起块帕子给她,“擦脸——但可以与想不想,是两回事。” “父皇……” 云祐没有接过方帕,怔于神明的赖解。 “纵龙桓为奸人逼迫,可他非要挑一条越过孤底线的事情做。就像龙族,本座给过多少次机会,多少次提醒,甚至以龙择和龙茂的性命警示,他们仍一意孤行,一次次做出错误的选择。” 唇角勾起,挑起不屑,神明目中无情,问道,“你猜昨天,孤将那不知所谓的龙女打发回沃龙野后,龙梴怎样用她来蛊惑龙族内反对举兵的人的?” “孩……孩儿惶恐!孩儿不知!” 无论她父皇昨夜是拒绝还是不拒绝,龙梴都能找到说辞,利用那张按着画儿找的脸,鼓舞沃龙野的叛军士气,譬如“龙族已然失宠于皇,外族迟早凌驾沃龙野,神明不眷,不若全族勇辟出路”一类的话。 纵心明,然同样利用了画儿测试龙桓的云祐却不敢接下话茬。 神皇又笑了笑,再抛问题:“如此,你说孤想不想饶恕?” 万般无奈,忽地,云祐壮了胆子,颤着音,甚至有些恨恨:“您什么都知道,可您又什么都不肯做为!弟弟每每回来,都与我讲,世众辛苦,我从来……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因为父皇这样好的人,怎么可能叫众生受苦?” “究竟是何让你产生如此误解?不会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太古史书罢?啧,再假不过。” 神皇明以为然地皱着眉思索,一字一顿地纠正,“神明,是这个世上,最可恶、最邪恶的存在。” “所以母尊死了,您也不顾,是么?” 皇女几乎将这 分卷阅读121 句话脱口而出。 死寂,以及死寂,再然后,死寂被打破,因为神皇的轻蔑:“何谓生,何谓死?” 六字罢,召来门口恭敬的侍者。至高的神明还是下了诏书,却不是对龙族。 “诏证,皇女云祈,德崇大化,五行所感,今鸿钧呈祥,认为适治,于今时广告六合,示明天地,即御宇位。” 金绢赤墨落笔而干,执笔的侍者将诏书卷备,放入托盘,高举过顶,敬慎奉上。 神皇未接,而是褪下腕上绕了三匝的长珠串,取下其上连挂的流苏坠子,将整个珠串与卷诏同置于玄沉乌木的托盘。 串珠滚于托盘平面,轻击出落盘声响,本应没什么分量的物什,却叫侍者打了个晃。可待整串珠链脱离了拈着它的手,重若千钧的巍然仿佛又成了托盘侍者的错觉,那珠串再轻不过。 “你戴得上它,这份诏书便起作用,到时候你想做什么,自无不可。” 仿佛让位不过再轻巧不过的神皇轻描淡写地决定了宝座之主,然后又对着下侍道,“送到玄元殿去。” 下侍偻背踱着平稳的小步溜溜地走了,不敢大意地将一绢诏与一串珠放在玄元宫的案上,叫它们静悄悄地等待也许会是其新主人的神女的眷顾。 “父皇这是何意?” 饶一直不平于老父亲将弟弟送入下界游学而令他广济贤士的行为,云祐也怔住了。她确实是想获得御宇至权来着,可不是以这般儿戏的方式啊。 “天之式,非心力所达。” 神皇的表情倏然哀矜,“当真正放下执着,一切都将可能。” 一切都将可能——云祐不懂她父皇的这句谕。如今她的执着是使龙桓得生路,难道她放弃了救出龙桓的执念,龙桓便能得救了么?那又与她不放弃有何区别呢? 神谕矛盾,初闻不懂,直到效仿父亲戴上珠链。 以对矿石的了解,云祐瞧得出这链上的珠子与水晶石的一类发晶较相似,却又存着些许差别,是否如手上珠子这般剔透含金丝的黑色发晶,她不大晓得,就算有,也应是稀少。而且,这链子甚奇,包了无数无规则混掺其中的曲折金丝的黑透晶串,拿起时分明触得真实,摸辨表面甚至有媲美金刚的坚固,掂于掌上却比一根羽毛还轻。 云祐忆起幼时总是拽这长串与上面悬挂的流苏坠子来玩,无论她使多大的力,从来没有拽得坏过,而它卧在手上又是那样轻,她便明了了,这是神明的法器。 它被父亲戴着时是绕了三匝于手腕,云祐便也将珠串在腕子上绕了三匝。 神器本轻得仿佛鸿毛,然而那般的重量,却在被她戴入后,发生了陡变,沉重得她再抬不起腕子。云祐不可置信,极小时的她便已能轻松举起一千五百石的假山石,如今为何反而抬不起戴了珠子的臂膀? 疑惑一闪即逝,因她找到了答案,于无尽的世界之中。此刻,十方、八荒、六合,沉重的世界为她掌握了。 三十三苍穹,星辰与日月,神明与佛陀;上中下三地境,湖海与荒原,悲喜与生死;古时、此时与未时,聚集与灭失,开始与终止…… 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在她的手腕上了。 数万万的可能与不可能潮涌入脑海,一生所有的悲喜成败与众生无数的悲喜成败,都是那么渺茫,都是那么庞大。 世界的能量告诉她,一切有可为,万物生灭,一念之间,但那些苦苦挣扎的众生,可笑、可敬。 还有太多太多,天式、历数、运命、因果、轮回……所有所有,同时挤入云祐的身体、脑海,使她哭着时在笑,使她轻盈时沉重,使她绝望时希冀,使她舒畅时痛苦。 她是一,一是万万,万万是无数,无数又是一。 她聚集起了整个世界,可是她痛入五内,连那些铭感骨髓的舒愉也不在可以承受的范围…… 欻地,云祐左手相扯,拼命将发晶的墨串脱褪去,脑海灵台终于回归了宁和。 再回过神,她发现,自己其实不过戴了滴漏计钟几滴水的时间,可她已过完了数不清的生命的一生,一个生命便能演化出无数条不同的命运线。一切选择,每一条命线,都被她同时经历。 那些命线里,有龙族的,龙择、龙茂、龙嫾、龙梴,还有龙桓,那些生命的过往里亦有太古的神明。她看见了起因,看见了丹穴神明的愤怒与诅咒,她亦看见了结局,今生的结局。龙桓的运命选择至今,已为死局,而她和他,接下来的选择,无论如何变化,结局一定。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从神明的诅咒开始。 神明所言无错,神明果然是这世上最可恶、最邪恶的存在。 遥夜深然,烛泪尽灭烛花,青丝脱簪,三千垂落,做得刹那神明的姑娘笑了,苦苦地狂笑,笑的俗尘万事,笑得生平泪断,不住汇集的泪与汗,落入湿透的衣襟。 父皇说,她戴上这串墨珠便能继位,可戴上这串墨珠,便看透了,看透的人,怎会想要至尊之位?她不要这串珠子了,她也无法无法拯救龙桓 分卷阅读122 了,她唯一可做的,是救下他所要保护的人。 冰丝玉软的簟枕重纹了灯影。 “来人,本宫要沐浴换衣,起辇东海。” 墨串中显,父皇不让她与弟弟一样游学得贤,是因为她不需如此,也能拥有相当的助力。 作者有话要说:san值狂掉然后又回归理智的主角…… 再几章就能完结了! 如果有兴趣的话,阔以戳作者栏康康我滴预收文《女神今天成功了没》,写的是太古时期主神们的故事鸭,嘎嘎~~今年开坑并且保证不坑! 谢谢能一直看到现在的大伙儿,笔芯!!! 第62章 残霄尽, 新阳破晓,岫海空濛,羽驾凌于虚空, 破空之侧风飒飒地呼啸, 过了翠锦争焕的山境,便是宽绰的海子, 车逢潮水漫涨,清风愈变湿腥。土地之下无非根虫, 而瀛海与峦陆相异, 它的浪涛之下蕴藏了太多不名不世的可怕力量。 “上尊!” 到了海岸, 待令侍者们服了适水丹, 云祐领着一行将将要入水, 却被一熟人喊住。 “上尊!” 璩吉由远及近,又喊一声,他身后领了有二三百的甲兵, 一到云祐跟前便竖刀单膝跪报,“皇子闻上尊临降东海, 特派臣来护助。” “本宫今日是来与鲛君叙一叙旧的,你们这般凶神恶煞, 岂不坏事?” 璩吉巍然不动:“东鲛野蛮不驯,万一他们……” “万一?” 面对躬跪之人, 云祐站得挺直,垂视着, “没有万一,他们还没有伤及本宫的能耐, 今天仅叙旧而已。”和龙桓,和东鲛。 “可……” 璩吉支支吾吾, 担心不已。 云祐的嗓音沉了些,冷了些:“璩吉,你要抗命?” “臣,臣不敢!” 刀客惶恐。 “那便带好你的兵,在岸上等着,有任何东鲛出海,无论几条,格杀勿论。” 龙族蓄谋拉拢东海域的力量已久,必早在东海收买布设了棋子,云祐已料定,她今日入东海,难见鲛大君不说,反会使鲛人奸细有所察觉,轻车熟路地去与龙族报信。她原本不需要璩吉以武力做何事情,但如果他非要帮忙,那便替东海除去心怀叵测的二心之徒也好。 曼藻的条叶和影子稀稀密密地顺着水波荡漾,海水似悠悠,而暗流汹涌。 如所预料,朱岩为墙、扇贝为瓦的东海王宫今日闭门谢客,明珠亮彻深海的昼夜,皇之女的羽驾候以多时,久久不被接待。 久到足够龙族最后的说客谈妥战斗的合兵,鲛宫的门终于舍得敞开。 鲛大君未迎皇女入宫,甚至不待她先说一句“鲛大君待客之礼甚重”,便于瑶阶之上横眉愤懑地质问:“皇女不期而至,于海外布兵,滥杀本君族类为何恶意?” “怎会是恶意呢?” 数十步外,云祐瞥了眼鲛大君之后踱步理袖而出再站定他身边看热闹的龙桓,眸中晦明不清,话仍旧对鲛族之王说着话,“替大君铲除谄上勾外之人,乃本宫的一番赤诚好意。不知鲛君与龙君今日说了些什么好玩的,可方便说与本宫一道听听?” 对于鲛大君的指摘,皇女如何答其实一点不重要,所有人需要的,都只是一个激化矛盾的□□而已。譬如云祐,弱不杀几个鲛人,恐怕今日便真的要吃饱闭门羹再打道回宫了。 到底鲛族对神明之胤尚存忌惮,鲛大君未曾真的冲动到要自找额外的麻烦,只没甚利益尊卑地请皇女赶紧回天。云祐却是不想,数步外飞剑直指龙桓。 “你本可以不出来……” 云祐压下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你所有的选择都是错误,都是趋往最坏的结局? 破水的利剑离一颗龙心仅剩一寸的距离,龙桓没有让,他甚至未尝动作,未尝有反应的神情。他只是直视着她,他从来没有站在比她更高的地方看视过她,这样的角度有些新奇,却不太好。因为他在她眼中见了愁绝,还有微仰起的眸子中契契含藏的不能下落的泪,他让她伤心了。 他确实不必出来,鲛人族会拦住她,让她返回,可他想再看她一眼,这一生,最后一次。 这一寸相间,在鲛族的吵闹声中,闭世地还成千万丝缕多情苦,郎君容光清减,终究,锋芒不忍再进。 因第一把剑出鞘,龙族的、鲛族的、云天的,所环绕东海主宫的数把兵器便也齐刷刷地都亮了相,你指我,我指他。 “皇女无故至我东海滥杀,本君好言相劝,却仍以刀剑相向,实属目中无人!” 鲛大君一番激讨的话引走了云祐对龙桓的专注,给出的还是那个告诉璩吉的理由:“本宫不过来与鲛族叙叙旧,大君何必紧张?” “叙旧?” 鲛大君怎么也不觉得她所谓叙旧为真,嗤道,“那还请皇女放下剑器,将岸上杀我东海之民的凶手押来定罪!我儿已领兵往岸 分卷阅读123 ……” 东海的主君一番话未说结束,海上忽缓缓沉落下一浑身伤口的海族小兵,一身鲜血将流殆尽,刺咸的海水将创口的撕裂处漂白得如抱团的柳絮,可怜可怖。 小兵来报的正是领兵上岸的鲛君之子的丧讯。 璩吉刀法之快,从来是不容谁以身份分辩。 “你!你!你!” 痛失一子的鲛君颤手欲骂,奈何一时打击过大口不成言。还亏东海域的海丞相在他背后撑扶了一把,才不至摔倒阶下,让颜面与亲子同去。 “心生歹逆,合该付出些代价。” 云祐混不在意地蔑道,“你儿子多的是,又不止那一个。” “跋扈嚣张!欺人太甚!要付出代价的是你!” 鲛君气得吞泣歔欷不止,一锤手,冯怒猛道,“今日谁杀了这毒女,重重有赏!” “鲛……” 龙桓一字脱口,刚要劝三思,距离皇女最近的海域小兵们已为着赏赐直直刺向目标,而云祐亦不躲不藏。 “上尊!” “吼——” 不及龙桓出手,一声似吼啸又似龙吟的长音传出,自皇女的体内。 与声同现的,是一条通身漆黑,游腾间分明的鳞片熠熠反着珠光与亮光的硕龙。玄龙盘劲冲出,龙身挨擦着冲刺而来的锋刃,磨卷出一道道割目的火花,而卷了刃的小兵们亦被玄龙的迅疾游速划出的水波震飞数丈远,落地痛嚎。 巨大的龙现身于众人上空,与沃龙野的陆龙区别,颈周无绕生的茂密鬃毛,双耳侧突长着展似鱼鳍的器官,铜铃双目,黄角炜鳞,夜明珠之光更照得它的层鳞身甲坚固,五趾四爪刺利。 这样一条龙,一条比沃龙野的龙族之龙更大、更入得深海的龙,龙息啴啴,麻撼海族的心肺。 爱子丧命在前,鲛君比其他人更能从对异龙的愕惧中回神:“毒女!你……” 后面的话被海相阻拦,海相附耳于主君,焦惧道:“罚摩罗!大君,那是罚摩罗、罚摩罗!” 一个词被重复了三遍,海相的话犹未结束,“神皇的女儿她,她果然是……” 海相说得亦不利索,因见罚摩罗,鲛大君被磕磕巴巴地提醒一通,到底恢复了些理智,再质云祐:“你怎有吾神之分魂?” 云祐衔哂:“本宫怎么没有,从一出生,这分魂之龙便护着本宫周全。” “本君如何信你的话!” 这般说,便是不信的意思。 “本宫自言无虚唱,信不信的,不若先抬起头来,再认真考虑,你们倒底是不是真有逆天而为的胆子!” 皇女一喝,众人应声抬头,鲛宫之上万顷水域,不知几多与陆龙相,异而不生颈鬃且长鳍耳的水龙夭矫跃集,横海亘洋。 “水龙!是水龙!” 有人不可置信但又不能不信眼前地高呼。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海底亦有海,千万年来,水龙之族只是传说,只闻其名不见其迹与其经的传说。 虬龙韬出,身形如天楼峥嵘而首面威煞狰狞,震悼瀛洋,平日汛浮于海宫之上的不开智的小鱼虾蟹早无了踪影。 以不断聚集而来的深域水龙的出现作为提示,真相便再耿著不过,除了玄龙罚摩罗与皓龙跋陀耶,现世又有谁能一呼百应地召动海族太古传说里推举苍龙神为王的水龙之群? 世多传神灵出自龙族,却不能真正分晓到底是哪个龙族。 为君为主者,大脑总是运转得最灵活,故失了儿子的鲛大君苦道一句明白,忏然趴地,乃至失魂骇遽。 主君下跪,鲛人所辖的整个东海亦纷纷森然伏惟。 东海大君领唱:“海灵分魂罚摩罗之神在上,东海,共参共拜,吾神,永圣永尊!” 东海众生继而共应:“海灵分魂罚摩罗之神在上,东海,共参共拜,吾神,永圣永尊!” 水龙出,东海臣,四海皆应,一时,海内海外,鼎沸盈天。 神迹现世,四海必承平,龙桓知道,龙族少了一域精心拉拢多时的戮力盟友。沃龙野从始至终,没有胜算。 云祐亦知道,东海所参拜的并非她,所以她也只是木着脸,心唾可笑。 鲛族之不满,起因于对西蛟族的嫉妒,故而被龙族抓透了心理,可其实,他们的不满并不是所谓对西蛟的不满,最本质的,他们不满于如今所得到的,他们要得到更多,越多越好。 谁都在不满如今所得到的,贪欲永远是轮回道的滥觞。她想起弟弟云祈曾说,最好的世界是存神的世界,因为众生的贪欲得所节制,最好的世界亦是无神的世界,因为众生的贪欲无处遁形。 多好啊,曾满腹贪欲的鲛族,因为神明的遗魂而胆颤,因为神明的遗魂而屈服,因为神明的遗魂,而能选择一条还算安全的路。她与龙桓没得选,东海却还有得选。 生养之恩,无以为报,可救一个海神曾经最疼爱的鲛族,也算能稍减轻她心中的内疚——一份对于放下身份 分卷阅读124 而离去的惭愧。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来晚了。。。 第63章 “人生逆旅, 天地行人。” 沃龙野注定战溃,获封斋惠公主之号的皇女离开了九重天宫,已登天祚的帝祈挽留, 皇女便交付了这一句, 心为过客,何苦复作停。 因龙氏的元妃被救出时, 言诉已整整四万年不曾见过龙族西宫墙外月亮的圆缺与太阳的灿烂,云祐便答应了她, 带她走过所有她们能够到达的山川, 看遍峰岚的日出与河海之上的月盈月亏。 山海无际, 一生走走憩憩, 龙嫾的最后, 是云祐造的一间草屋,扶疏竹树,终身寄托草庐。 仙妖所老, 不老容颜,而老修为, 寿限到了,修为便也渐渐弱了。 最后的最后, 原该是孤独的一天,长日卧床的神女竟有了些力气从竹塌上缓慢地撑起半身。抬眼, 礼见到神明。 “父皇。” 如起身的缓慢,她轻轻道出一件似平常不过的事,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罢?也是女儿与您最后一次相见了。” 神明像对待孩童时的她那样,抚着她的头顶, 却不发一言。 天神的孩子用最后的修为变出一块石头,一面潦草地刻着一个“桓”字, 另一面深深刻着一个“祐”字,棱角不锐的石头看起来很有了年头。 天神会意地接过石头:“这么多年,本座以为你已忘了他。” “孩儿也以为自己早放下了,但前月整理旧箧,发现它背面无字,便忍不住拾个字刻上了。” 三生石,一面阴,一面阳,阴面刻君,阳面刻卿,缘定三生。 “本座告诉过你,这块石头的用法?” 天神面生疑惑。 “父皇也有记不清的事了么?孩儿也记不得了,女儿只想得起来,曾将它赠了人,那个人,他镌刻了一面……” 她多了些说话的力气,在如永生花般长世不老的天神面前,似孩童地泪眼,“父皇,我看到了龙族的运命改变,却终不能懂,您为何不救阿桓,您分明一开始就知道龙族,甚至龙族是因您……您为何不挽?” 天神哄孩子般慢节奏地轻拍着被褥:“为何么?本座也曾发问,为何要那么傻,为何明明可以改变,却恪守轨迹。” “是啊,为何?” “死亡是苦难与旧运命的结束,也是新轨与新运命的开始。旧轨迹中,不断的调整并不会改变已定结局,这是预兆的神明和……” 天神顿了顿,竟苦涩地微微笑起来,“道理,说是这般说,本座至今仍参悟不透,却也这样做了。终归有些事,要等到它的结局。” 云祐无奈:“您好残忍。” “是啊,残忍,天道本就是残忍的。” 天神也认同。 “所以我和他的结局早就定好了,因为你们这些神明。” 这应是一句怨尤,可她说得太轻,太绝望,便成了陈述。 神明不言。 不言便是默认。 轮回之内的生命注定无法承受命运直白的陈述,不知是否因此,云祐忽觉得身子变得更重了。 神明似察觉了她的变化,怜悯道:“祐儿,为什么不要本座的赐寿?等他轮回出生,你还可以带着一世的记忆,再找到他。” “可轮回后的那个人,是他,又不是他了。倘他若被我找到了,我可能不会喜欢陌生的他,却又不能不去关注,关注着他爱上旁人,关注着他与旁人红烛喜堂、儿孙绕膝,那不是我想要的。” 将逝的神女释然地淡淡莞尔,“而且,您真的希望孩儿们此生永寿么?” 天神不置可否,垂眸间,隐隐露出不忍和愧疚。 “您说得没错,天道残忍,众生皆苦,神明亦众生。” 神明的女儿将手摸覆上父亲的手背,“您还说,只要放下执念,一切便都有可能。就让龙桓与云祐的此生,成为第一世罢,来世……重逢。” 神明蹙起眉心,避着她的笑,望向上敞的菱窗外,似在平复。 未亡人的精神流逝,她道:“父皇,儿臣困了。” “睡罢。某一日醒来,你们就能相见了。” 竹床边,天神的右手,落羽般地捂盖住女儿的双眼。 “嗯……愿父尊可圆永愿……” 感受着神明的手心的温度,神女乖顺地说着,如将入睡般合眼,“还有……我与他同葬……” 寿终的神女躯壳渐冷,只有真神之眼看得见的魂魄虚烟袅袅升腾。 神之子女极其早娠,足岁出生的龙卵至少应形大如盆,而初初被迫离开母体的龙神嗣卵仅微如鹌鹑子,是女神在最后的时刻以自身剥离的分魂封印入卵补新生之不足,才使皇裔之卵于近四千万年后孵化。 龙神分魂,魂魄之质却可化实为皓玄双龙,遂心遂意,跋陀耶在子,罚摩罗在女,是神灵给予后嗣的最后恩馈。b 分卷阅读125 r   神灵的魂丝重凝为腕饰般粗细的玄龙,浮游半空,等待的天神将它捉入掌心,化归太古时被常以佩戴的形态,一环玉镯。 烛火掐灭,月华洒落不复生气的填土平地,夜光照衬不至的阴影中,神明最后一次抚上女儿长睡的容颜,叹息:“孩子啊,隔世的重逢,太远了。” 过了轮回塔生门的魂魄,投生的机缘无有定数,唯一可循的规律就是上一世越长,对获得投生机会的魂魄损耗越大,其需要汲取世间的尘力修补自我。修补中魂魄如同沉睡,沉睡时长随机缘定,机缘是各人的,魂魄苏醒后投胎何道亦属各自的机缘。 金华盛闪,神皇抱起蜷缩在怀中没了呼吸起伏的金应龙,朝屋后走去。 草庐院后的山坡上,竖了两块方碑,一碑刻写龙嫾,一碑刻写龙桓,复添新碑,石碑新旧合,念许下一世。 ———— 指尖的烙印止了血,一个字,一世情,丹期再将陷于砂砾的石头捡起,所见的是神女阖目时所忆的场景。 同样的风沙吹扬,同样的战场,同样的位置,她站在他此刻所站的地方,捡起了三生石。 原来那三生石,记了她与他一世的情思。 可那遥远的一世,终究,缅邈岁月,不得缱绻。 第64章 喧风沙尘俱退了, 眼前的天地回归宁寂的虚黑。 耳后,却声声起伏着似市集买卖的嚣嚷。 丹期回身,放眼数步外, 是另一个幻境, 而近处,是那个应与他定了缘分的姑娘。 幻境中, 他与她真正的距离,不过是擦肩之隔, 背与背相对, 一转身, 便能看见。 阵有阵眼, 所谓阵眼, 主阵中能量运营,破之即破阵,炫惑之术亦殊途同质, 以关键的幻眼触发幻怖。 上辈子运气不大好的明阳少君,这辈子过得十分顺遂, 生无挂碍,心无忧怖, 故炫惑不大奈何得了他,百里氏的姑娘却不同, 所思所虑所历纷杂之人,极易陷入迷幻之境不能脱身。 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丹期不明白他为何能见前世之事甚至记忆起来, 或许与三生石有关,但为何云祐交于神的三生石会实在可触地出现在这幻境之中, 他也不能明白,也许是巧合,也许或是神明的安排。 二三的猜想之外,冥冥之中,他亦看破了百里遥幻境中的关键,那个被她要回的领路玉牌,或具说是玉牌上的流苏穗子。因穗子是紫苑夫人编织,便演出了紫苑夫人半生的喜恶,再以入幻人的心境,演出了百里遥最煎熬的记忆。 百里遥不是紫苑夫人,可紫苑夫人是她的母亲,她所陷的,是紫苑夫人仙体停灵时,首将府所发生的,最后的凶杀,一场由百里追布下的杀局。 紫苑夫人一死,首将府几乎无主,英远将军地境边线北门锁钥,领军抵挡非天支部的蛮缠未归,便也不能奔归天界。 百里兰庭兵权在手,且在百里老将死后继为百里氏真正的主人,始终是百里追覆灭百里氏的一块拦路石。为了请君入瓮,他要百里遥写信寄往英远将军驻兵的周饶国请他回府主持将府主母之葬,百里遥万般不肯,然府中已为百里追垄断,对她施了傀儡咒。 丹期看到此处,不由想到龙梴君所施的掣心咒符,如此类的邪性法门,确是非天的擅长。十二因缘,顺生还灭,行为造业入胎必生欲念执著、忧悲苦恼,而心魔由此产,非天由此不灭。果然,太古末的降魔之战并未将六合八荒的非天邪类清洗干净。 唯一庆幸的是,堕魔的百里追没有龙梴的修为,施不了掣心咒,傀儡咒虽更□□,却也只在三日内有效。 暂时有效的邪咒一用,百里遥便失去了抵抗的意志,接踵而来的,是百里氏坠落万丈高崖般粉身碎骨的末路——百里兰庭快马回府,被杀,统军符节亦落入魔族之手。 丹期目睹百里遥目睹的一切,目睹了她的父亲被她堕魔的同胞兄长一剑穿心,目睹了首将府如何没有尊严地被非天邪魔粉饰太平,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冲破傀儡咒的桎梏,喊出一句“不要”。 丹期看着她如同人偶般安静地立在阴暗的角落,知她内心嘶吼,知她如置地狱,灵魂亦如困于薄薄的灰白干岩之下,被沸腾的熔浆,痛苦却无能为力,最可悲的无力。 一轮灭幻最终在百里遥带着百里迎逃出首将府时结束,横隔在丹期与百里遥之间的,任丹期无论如何都不能越破的结界亦消失。 穗子上附着的炫惑能量消弱不少,他以为结束了,便想带百里遥离开幻境,却不防备地再次陷入了幻惑,繁华而梦幻的场景,和初时的一样。 原来,她的幻境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者。丹期忽地明白了,为何百里遥能这般宁和地旁观或成为幻中的一个角色,因为她出不去。 “阿遥。” 丹期执起她的手,感觉到她的颤抖。 见是他,细抖着的姑娘没有其他的反应,似乎刚才的幻境并没有叫她变得多痛苦,但她的双目通红 分卷阅读126 ,她绝望又平静,只是问:“你是真的么?” “嗯,我是。” 丹期抱住她。 耳畔人声喧嚣,视外灯光华彩,通路的中央,行人车马,川流不息,只有他们相拥停留。 良久,百里遥说:“这一天,是我母亲最怀念的一天,因为她在这地境的灯市,见到了将嫁的郎君,纵然后来十数烦恼捉弄,她也不曾悔过,我一直以为,她后悔,就像我一直以为父亲不后悔一样。那天,父亲从周饶国回来,他在母亲的仙棺前说了许多……” 她将脸闷在他的衣襟,鼻音越来越重,丹期看着她背后的几丝长发,在微风中轻扬:“我听到了。”我也眼睁睁地你看着多经历了一遍。 回忆的画面里,英远将军诉说了太多太多,可星辰非昨夜,断肠道悔人已晚。两个倔强的人结为连理,要么因顺遂与相爱携手一生,要么因冲突与倔强交手一生,或许只要有一个人早点选择原谅,一切便会不同。然而,已为神明咒怨的运命,便注定要每个参与其中的人经历彻心的苦楚与后悔。 前世是,今世是。 “阿遥,我带你出去。” 她渐渐地哭,丹期却不知道如何哄好她,当务之急,是让她不要再经历一次。 当然是要出去的,坚强的姑娘亦知当务之急是远离此不知来源与深浅的怖境,半麻木地擦了擦泪,复问:“如何出去?” 丹期犹豫地指向她挂在腰上的领路玉牌的穗子:“烧掉它,便能破了幻境。” 那是紫苑夫人留下的唯一一件在她身上的东西了,她如何舍得,丹期不确定。 幸而也不需确定,话方落,一物掷地,不属于幻境的光芒漏进。 丹期远远看见,是一块光平无纹的铜制面具。 掉下的面具来历不明,但它既打通了幻境的屏障,便不需要再废一件宝贵的物品了。 丹期拉起百里遥的手:“阿遥,我们出去。” 似渴水之人寻向沙漠的绿洲,漏光似乎近在眼前,实际却遥远,二人一路走,牵起幻境内诡异之气的波动,气丝流波,无处不在,非结界能挡,丹期尚能抗过,百里遥却因修为不足,一时被扰得五内融混,虚脱地昏倒进他怀里。 丹期横抱着昏睡的姑娘飞出境外,岸上,先见到的是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人,寒漪仙子。除了她,近处还站了个释业城装扮的男子,或说除了寒漪仙以外,离得他们远远近近的,皆是释业城服饰的官侍护卫,训练有素森严威相地守在幻湖岸边,而那曾漫天遍地覆盖的曼陀罗花消失殆尽,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待他们落地,铜制面具的主人将掉落幻湖的面具吸入袖中不见,隔着一步的距离,对丹期微出伸双手。 丹期看着她,面色生异地,抱着百里遥往后避了避。 龙潇未有将双手放下的意志:“许多人等在城外,你就准备这般不顾仪礼地抱着她出去显眼?” “幻境气丝异变,她需要医治。” 丹期不让,顺便连名正言顺的理由都备好了,“期会报于父君母妃,与阿遥成婚。” “你爹娘确实等在城外进不来,不过你最好先把她交给我。” 龙潇难得一口气陈述前因后果地与他说许多话,虽然语气算不上好,“如果你还念及她的名声,以及想要一场没有毁誉的婚礼。” 丹期到底还是交了人,寒漪仙子所言属实,他还没有立场。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完结,hiahia 第65章 释业城内外的各路势力如何沸闹, 昏睡的百里遥无法知晓,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又躺在了一张陌生的架子床上, 便有些发憷, 怀疑依旧身困幻境。 不过幸好地点虽同样在床上,却不再是那个奢华无匹的房间, 现下四顾,卧内古朴明晴, 菱牗开敞, 外间草木青葱, 鼻间亦略萦缭着些沉香的气味。 “子午, 你醒啦?” 百里遥下意识地偏头, 眼前唤她的是仙学的同寝釉冉。 有熟人在应就不是幻境了,百里遥稍放下吊着的心,问:“这是哪里?” “是昆仑山啊。” 一觉醒来位移万里, 百里遥有些懵:“你家么?” “是我的家乡,但不是我家, 你被……你被暂时安顿在这里。” 釉冉也说不上来所以然,以她的视觉来看, 她这位同寝落入了释业城的幻湖中有大半个月份,好不容易出来了, 便被她爹带人领回了昆仑境,连带她和严宵一起被捎了回来, 还有抱着人的寒漪仙子。 百里遥后撑着手要起身:“丹期呢?他怎么样了?” 釉冉助她起坐,挑了挑眉, 一副了然的表情答惑:“你们在那湖中沉了几乎有半月余,明阳少君落水不出的消息传到丹穴, 丹穴便派人来寻,可是释业城的守卫根本不放行,后来连凤君与君元妃都干脆到门口等了,奈何释业城就是不肯开门,双方差点大打 分卷阅读127 出手,不过幸好寒漪仙子进得去,丹穴的那二位才安心了些……” “丹期无碍,已跟着他爹娘回了丹穴。” 提到哪个人物,哪个人物便至,釉冉说了一大通没说到重点上,忽至的龙潇两句话便将百里遥要的答案道明。 寒漪仙虽容颜艳盛,却极易使人感到一份有意无意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雪山寒冷,冰得坐在床边的小青鸟实在怕她。 想起亲爹说的要对寒漪仙子尊敬有加,釉冉干脆不给自己找不自在,请了声寒漪仙子好,再速速嘱咐百里遥好好休养后,便避之不及地匆匆抽溜了。 两幔床帐,釉冉撩开了一边,龙潇踏上百里遥床底边的脚踏后也顺手提腕挂起了一边,日光将一床被褥照亮。 “感觉如何?” 龙潇取代地坐上床边原被釉冉坐着的位置,收了一身清寒,问她。 被寒漪仙子关照得不大适应的百里遥摇了摇头:“回仙子的话,并无不适。” “丹期说要娶你。” 龙潇显然也知她无大碍,另起了一个叫百里遥红了耳尖的话题,“我想了想,要嫁与丹穴境的少君,便差不得身份。你好歹也跟在我身后修了几月,有些因果缘分,算起来认师徒也不为过,不若你以此称我师父,也比无长辈支持的好。” “啊……” 不食烟火的寒漪仙子忽然讲起这样的俗务,叫百里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轻吟出口。 “不愿?” 龙潇有些不理解,清冷着嗓音似自言自语地托出,“我本还想着说我的年纪够做你长辈,你愿做我干女更是亲些,却原来认作师徒也强人所难了么?” 唤一声师父又有何不愿,怕被误会不识好歹的百里遥立马识相改口:“不是的!百……不,徒儿自是愿意认仙子为师!只是惊讶……惊讶您知晓徒儿家中……” 她有些说不下去,点到即止地讪然收口。 “阴晴圆缺,盛衰荣辱,皆天式因果。” 龙潇专注地盯着她,“只要你还好,就好了。” 被一双妍丽清目一动不动地盯着,颜色亦好的姑娘也顶不住,低头主动承认:“师父有先见之明,此趟释业城之旅,徒儿悟到了许多。他人的选择我不能左右,命运的走向我也不能改变,但求一行一举奋搏无悔,便无愧此生,无愧亲人了。” “想通了?” 百里遥坚定:“是!徒儿想通了!” “心明则智清,智清则体健,我原本不给你解咒,是你并无求生之愿,解咒则死。而今,你能将自己同家族的运命、同过往中摘出来,便确可解咒了,三日后如何?” 总归她近日的确虚弱了些,加上并不知解开共生咒需要准备什么,三日不长,百里遥便不敢冒进地欣然应下。 百里遥以为解开共生咒需要准备什么,实际上龙潇什么也不曾准备,说三日,便一刻不差地在三个整十二时辰后,为她解了咒。 被俯身而近时,百里遥差点以为寒漪仙子是要亲来,未曾敢动。 当然是她误解,龙潇附耳与清丽的姑娘低低念了些她根本不能听懂的语言,再抽身时,便被告知咒术解了。 百里遥壮着胆,推着手礼对这位世外的高人得寸进尺:“子午莲族受并蒂而厄的古神之咒,徒儿斗胆,请问师父可能相解?” “不行。” 龙潇拒得干脆。 百里遥以为不行是不能够,便不曾有他想,刻不容缓地对寒漪仙子和釉冉与昆仑境的人告了辞,前往最凶险的地方。 深秋过,非天界银冬沐雪,最高的山头平积了齐膝厚的雪,百里遥却从未行得这般轻快过。她的第二个愿望就要实现了,在第四趟进入万魔窟的时候。 “来了啊。” 甫一踏入山窟净土,熟悉而蛊惑妖媚的语气便出声相迎。 一眨眼,已是一个欺霜赛雪的玉洁美人现定她身前,发白衣白,浑身无一处不净。这样的美人偏叫百里遥反向地联想起寒漪仙子龙潇,都是她生平仅见的美,连她的母亲,闻名天界的第一美人紫苑夫人与之相比,也稍逊了些颜色。 而这两种颜色,又是极端与极端的差异。 寒漪仙子色艳香浓,一张脸任谁看了都会陷进美色的漩涡难以自拔,偏星目渗凉,做派板端,使人无法亲近。万魔窟这神秘的存在却是晶莹雪露,月貌之容清远得需俗尘高供且俗人永不相触才方算不亵渎一丝一毫,偏偏一双白瞳里含了不太显却又忽略不得的轻佻浪荡,与眼尾飞艳的薄红肌肤相得益彰,组就了矛盾与无双。 始终与地面保持些微距离的美人轻飘飘地绕至姑娘的身后,纤长素手轻按在她肩膀,惑心迷志的女音似媚似笑:“你这咒术,解得颇拖沓啊。” “过程曲折,烦你久等了。” 百里遥被她搭着手,嘴上说着话,又不敢身动,只能心里苦道现世是否流行周边无人时讲悄悄话,否则怎么一个二个的稀世美人都喜欢与人凑得这么近,偏偏 分卷阅读128 美人们有深不可测,她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时间长了她的第二个愿望被抛忘,百里遥提起:“你当初还应了我第二愿……” “嘘……” 一会儿,又到了她面前的美人翘起了手,松并着食指与中指点在百里遥温暖的唇上,“听。” 腻理肌肤虽柔软,却凉得似化了冰的水,激得百里遥后退一步,脱离了美人的触碰后才有功夫支起耳朵,果真听到外间的洞窟有不寻常的吵闹。 美人似捉弄得逞地展开笑颜:“知道外面来者为何?” 百里遥摇头。 “是非天界的兵士哦。” 没有修为的姑娘脸色有些不妙:“它们怎么会找来这里?” “约是来找找,到底这洞里有什么,助你逃出了低魔的穴窟罢。” “我……我把它们引来的?” 百里遥有不好的猜想,“可我一路从这里到仙学再回来,并未察觉有非天的跟踪。” “无外就是那仙学里有堕魔或效忠于非天的内应……” “轰——” 同为魔类,非天的魔兵自有办法无损无伤地穿越窟中万魔的围拦深探入洞。一身缟洁飘渺的美人正给百里遥分析着,净土的洞口就不知被什么术法炸开了大口。 “请快恢复我的修为!” 净土之壁的结界渐渐撑不住爆破术法的轰炸,挂长在壁障上的那些藤蔓和叶子震了又震,百里遥心知必须尽快找回属于自己的足以抗敌的力量。 “我既有本事恢复你的修为,自也应付得了一群喽啰。” 白瞳吊着姑娘的胆子似地不慌不忙,“莫慌,它们一时进不来,先听我将话说完。” “你……” 百里遥担忧她不认账,“不复原我的修为,你待如何?” “你是不是还欠着我一事来着?” 外面响声渐剧,嘈杂中,百里遥艰难地听辨她不急不慌的话音。 “先答应了我,我再帮你恢复法力。” “答应,一定答应!你说!” 无奈的姑娘连连点头,她恨不得她快些说。 “你首将府的一角飞檐,挂有一串风铃。” 美人道,“恢复修为后,取下,送来给我。” 这要求颇没头绪,不过恢复修为要紧,百里遥还是点了头。点头的同时,一股热流涌进她的躯壳。 她的修为和法力,终于回来了。 第66章 ·结局 隔着净土与万魔窟的障壁被炸开, 黑褐的石块与绿碧的碎叶杀溅。 “百里遥,你果然在这里!” 灰尘散消,断石堆后是最应证子午双生诅咒的堕魔者, 而百里追, 或说非天玄青的身后,是数百的魔兵。 恢复了修为的姑娘虽赤手空拳, 却无惧地跃跃欲试,将欲上前, 被拦住:“你赤手空拳, 怎么与它们打?” 百里遥握拳不语, 血恨的决绝尽收于眼。 纵使无兵, 纵使无器, 今日,她也要为首将府的长辈们,为百里氏的荣光作祭! 见她愤恨, 一旁的美人递出一条白鞭。 鞭子眼熟,百里遥诧异:“素霓君怎在你手上?” “这不是你的素霓君。” 美人否认, “我从前无聊,做了许多这般的鞭子, 拿去用罢,应比先前给你的那把重剑用得顺手, 也让我瞧瞧你的实力。” 长鞭易交,骨刺顿时猖立, 奋迅似霹雳,凌厉破风, 直袭所恨。 百里遥攻势迅猛,百里追退于魔兵的护圈, 目眦欲裂:“我留着你,本是为让你献体于魔帝所用,而今计划既为天界识破,你就没必要再活着了!” 他笃定了百里遥是无用的挣扎,下令魔兵击杀,魔兵众多,纵骨鞭一可当百,源源不断的敌人杀起来却也耗费时间与体力。 耗着双生同胞的间隙,百里追又看到净土中央袅婷的白衣绝色,加拨了一批魔兵,指向美人发号施令:“便是她在这万魔窟作祟!抓住她!” 分派出一路兵去捉人,百里遥那边的围堵便被杀得见少了。非天的兵卒愈渐不敌,百里追拔出长剑,亲自朝百里遥砍去。 一鞭一剑交手,电光火石,你来我往,百里遥究竟是比百里追学艺精进,几次有心防备着躲开他的暗手,讽蔑道:“除了引邪作弊,你果然一无是处。” 百里追被她藐贱的神色与语气刺激,手上攻势更烈,而破绽亦不经意间露出。 百里遥趁机,骨鞭化刺,硬直地将百里追捅了对穿,正伤要害。 “你才是,没有活着的必要。” 硬化的利鞭尖端毫不留情地抽离□□,创洞被数不清的骨刺剌割得血肉模糊。百里遥挥甩去鞭条上残留的细碎红沫,对两目彻失了光彩而直直仰倒的百里追,不屑一顾。 而净土之中,被非天魔兵们纠缠不休的美人,终于失了耐 分卷阅读129 性,纯白的双瞳微不可察地缩震,瞬间,化染了冰蓝:“原来这世道变了么,竟轮到尔等杂种,至本座面前放肆!” 言毕,不待净土入口处刚得喘一喘息的百里遥反应,净土中央疾骤地冲开一股无形巨压。 不过瞬间,满地白花之上,一切非天散为灰烟,那些灰烟落回花上,被踩压的娇细花朵舒舒地回弹为原貌。 望着周围,刀剑、魔兵、她可恨的兄长,所有的所有,尽消,而回归死寂的净土,遍地的白,似覆盖了厚重的雪。 置身其中,百里遥忽生出些扭曲的痛快,痛快之外,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恐惧。 “你……” 百里遥回身,想说些什么,却见到那放出灭失生命的压力的人,她白色的瞳中,充填了蓝,澄澈剔透的蓝,迷离似释业城的幻湖。 蓝色的眼睛笑起来:“被吓着了?方才应叫你捂住眼睛的,可我等不及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百里遥不自禁地声颤。 “我是谁么?” 美人朝她摊开手,和蔼道,“不知道的话,会比较没有心理负担哦。” 百里遥顺着她的动作看向她手心,呈着一块云状的符节:“天兵符?” “从你那双生的哥哥身上落下来的,去天界总不好空着手。” 美人似什么都知。 至于她如何清楚百里追是她哥哥的,百里遥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好奇了,不客气地收下兵符。 云符入手的一瞬,毫无预兆的,她被传到了天界——知晓这是天界的原因,是因她所立之处,正是八天首将府,她长大的地方。 诺大的将府,空无一人,所以万魔窟中,百里追自招他与魔首的计划被识破,便是真的被识破了。 而曾经的八天荣耀,曾经的车马盈门,真的只成了曾经。 百里府曾经的主人之一,孤身站在岑寂的大府朱门内,透过正门相合的一线缝隙,可见加了结界的封印门户的两条交叠封条。 回首看望,院子仍是院子,假石造湖仍是假石造湖,海棠阴下时节已过,杏雨梨云期待着来岁的花季。 流水澹澹,旧府人的素裙随行步翻跹,掠过天府覃幽的路,似踏走一曲哀婉丝竹的谱子,步步深,步步惘,步步远,步步凄。 人消、景旧,弯扬的楼檐上,风铃亦依旧。 八天的华府,乃天帝赐享,代表无上的荣光。数垓年,这高门崇墉,主人几轮代换更替,几千万载,百里氏由始至终,由盛至衰,而那高挂的、传说在百里氏之前便与八天的屋室楼阁同在的长串铜铃,却从来没有谁将它摘下过。它与风雨同在,可从来不与风雨齐声叮鸣。 百里遥飞身上瓦,做了首将府中第一个摘下风铃的人。 长线的铜铃摘入手,稳稳当当,本不该造何动静,偏那从不发音的铃铛却感应她手掌的热温似地摇响起来。百里遥不确定府外是否有天兵把守,急捂住铃铛铜罩的底部,隔了些声响,却叫它晃得更剧烈。 “二小姐。” 寂静中的异响果真引来了人。 能唤她一声主子的,百里遥原以为是哪个留在府中打理的家仆,转头一探,竟是个意料外的人。 “蝉翠……你怎么在这里?” 她抓着风铃,略略后退,不大想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人。百里追方为她所杀,此刻又对上这地境上天的蛴妖,难免心里发虚,可她又不能就这么走了,当初助她与阿迎逃跑的,也要算蝉翠的一份相助。 “你和三小姐离府后,玄青便派了许多人去……去寻你们,后来,他亦走了,走前嘱咐我留在这里等他。” 青天廊盖之下,蝉翠回忆着,渐有些惧怕,“他说这里安全,也确是在他走后,安全了一阵,可是前些日子,许多天兵来将府中内外搜查了好几遍,所有留府的仆从都被带走了,我……我变回元身,躲在桂树上,才侥幸地没被他们发现。” 百里遥避着关于百里追的话题,问道:“这么说,外头果真有重兵把守了?” 蝉翠点头:“有的,我小心地试过了,出不去。” 天界重地自有结界,寻常的瞬移之术便使用不得。百里遥叹气,心道上天容易出天难。 “虽不该这么问你……” 犹豫再三,蝉翠终还是开了口,“可我真的想知道,玄青……他如何了?” 蛴妖满眼的殷切求知,百里遥说不出真话,却又不能不言,幸她是最擅长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的:“或许他在你心中是值得托付的人,但他终究是个执迷不悟的邪魔,无论他好还是不好,你都不能再与他相见了,远离他,才是最安全的。” 看着百里遥深恶的表情,蝉翠落下泪:“我知道,你恨他,你也应当恨他,但他无奈啊,与凡人相异的妖,活在凡俗,太煎熬了……” “再煎熬,再艰难,也不可以此为怨世行恶的理由。” 百里遥不想再听她提及百里追,走到右侧的 分卷阅读130 墙角,试往东墙外传递密音,“我能找到出去的办法,你变回元身,我带你离开。” 将府东邻司直府,仅一墙之隔,百里遥只期盼爰陶此时能在家中,好助她脱身。 蝉翠擦了泪,化成一只翠色的蛴,被百里遥拢入袖中,而同时,恰在府中的爰陶也迅速及时地回了音,攀上墙头,小心翼翼地敲开外开容易,内击不破的结界一角。 借着结界漏洞,百里遥穿墙进入司直府的院落,迫不及待地将她拉入角落的阴影:“你竟还活着!我和阿迎俱以为你已经……” 听到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名字,百里遥按捺不住:“阿迎被我抹去了记忆,送往凡界,你怎见得到她的?” “这有些说来话长,不过她现下安全得很,不如你先进我卧房,我们慢慢说罢。” 爰陶朝百里遥身后张望一圈,拉着她便要走。 百里遥抽手,歉意拒绝:“多谢你,既然阿迎安全,我便放心了,此刻我有事在身,日后……” 她默片然刻,将蝉翠的元身引至手心,“日后若有机缘,自能再相叙。只这里有一个人,还请你送她离开天界。” “蛴虫?” 爰陶接过安静的蝉翠的元身,悟明前因后果地点了点头,“小事,我定送它安然出天,可是你……” “我无碍,若阿迎哪天问起了,你便告诉她,我也很好。” 百里遥朝爰陶施了个谢意的正礼,别道,“多谢你了,如此,再会。” 爰陶一手托着蝉,空的手竖滞在胸前,缓缓挥了挥:“再会。” 百里遥其实一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与故人们再会,因为她要去的,是九重天,帝宫前。 这一趟,不料后果。 帝宫的正门仅供百官进出朝会,南方青琐门才是平常的出入之关。 青门外两兵持戟把守,有人甫一靠近,长戟便交叉阻拦。 天兵唱呵:“所来之人,示通行符。” 双戟锋利折光,逼得百里遥不由后退,定了定神,毅然地报上了家门:“百里氏百里遥,请见天帝尊上!” 听她如此言,两个守卫相视而对,似在商量是否果真去报。 “父帝他这些日子,为百里氏的叛变焦虑痛心,精力不济,见不得你。” 僵持时,青门内,一道冷声由远及近。 “云秦?” 近处,高扉之隔,百里遥识清来人,愕然地生了猜想,“帝子殿下?” 玄衣的云秦似不准备回应她的疑惑,挑着嘴角讥嘲:“面见本殿而不跪,便是百里氏的忠心?” “丹穴的少君妃,何故跪你九天的帝子?” 百里遥将将屈膝,却被谁及时拉住了一边的肘弯,赶来的青年将她往身后掖了掖,正与敞门相隔的云秦对上。 “皇天后土,九天辖宰。当然,丹穴能有这份与我九天冲撞的自信也好,邪魔之乱,看来明阳少君能出大力了。” 云秦冷笑不减,预感准确地直指百里遥的来意,“不过,你丹穴的少君妃此时握着我天兵的兵符,怕是极不妥。” 丹期向她投来的视线略有些压力,百里遥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跪下,只好略一拱手,召出统军符节,传至青琐门内:“百里此上九天,正为奉还云符。” 云秦将天兵符节收入掌中,瞥一眼丹期,仍似已全然预料到般与百里遥道:“你果然会将兵符呈上。” 而后,帝子转身,留下最后的诀言,“如此,你走罢,子午百里氏已贬谪为庶族,不要再以百里氏的身份进入天界。” 帝子言及至此,便是真的一锤定音了,定在百里遥心上。 她明了,子午百里,八天将府,千万劳碌,皆终成,云烟梦幻。 素衣的姑娘有些想哭,明阳少君却忒不识意地欣喜得明显:“阿遥,接下来,你要去何处?” 百里遥凝起脚下的云,答非所问地挑起另一个问题:“你怎会至九天?” 丹期跟上她,腾起云朵:“我在丹穴测到非天界异动,便按着踪迹去往了非天界最高的那座山,山上有人告诉我,你在天宫。” 如今万魔窟上只有一人,百里遥知解他说的人是谁,狐疑地眯眼:“异动是异动,你又怎知与我有关系?别告诉我是她主动交代我的去向的。” 丹期见瞒不住,只好摊牌:“是我,我在释业城外留了一只探雀,叫它跟着你。” 百里遥无奈:“怎一个两个都喜欢派人跟踪我?” 丹期支耳警惕:“还有谁跟着你?” “没了,他已经死了。” 百里遥摇摇头。 不见她悲伤,丹期便也猜她没将那已死之人放在心上,松了口气,一路一步不肯落地跟回了非天界的万魔窟净土。 再见白发蓝瞳的美人,她已变为了黑发与黑瞳,终蕴了些俗尘的气韵。百里遥如约将风铃交给了她,美人极珍惜地将风铃纳入怀中,似那是件再贵重不过的物什。 分卷阅读131 姑娘与青年将离,美人笑道:“你们所谓的太古时候,痴情的男女缔结姻缘,都是要请祝词的。久不出世,我也不知祝词管不管用了,不过既完满地替我带来了风铃,便也送你们一段姻缘祝词罢。” 不容答应或推拒,美人径自开了口,祝颂的亦是太古的词句,初听着有些难解,但话音动听,使人不能怀疑其中的美好寓意。 “你要去哪里?” 辞离万魔窟的净土,丹期捉住姑娘的腕子,问她。 “八荒六合,总有容身之处。” 百里遥拿不开他的手,眼神分散注意地瞟往远处。 丹期不忍笑意:“你这样说,叫我想起了幼时,我第一次涅槃后落到遥山的芙蓉湖。” “嗯?” 百里遥收回目光,眨了眨眼,表示疑惑。 青年提醒道:“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么?” 百里遥点头:“是你替我解了围。” 他却摇头:“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之前,我们有见过?” 百里遥认真想了想,却无在那之前关于他的印象。 “其实我骗了你。” 青年拢着她的腕子,借力将两人脚下的云朵凑得更近,几乎亲密无间。 “骗我?” 百里遥有些慌,毫无防备地坦白,“你莫吓我,我现在最经不得骗术的吓。” “不吓你。” 两人间的距离,正够丹期心疼地摸上她的发顶,“当初你在芙蓉湖边捡到的那只‘鸳鸯’,是我。” 百里遥愣了愣,脑中思忖了半天的鸳鸯,才略有些浅少印象地恍悟:“那只我要抱回去的鸳鸯,原来是你么?” 为幼时有眼不识泰山而歉意的姑娘同时又讶然,“幼时眼界有欠,将你的元身错认,是我对不住,可你竟记了这么久?” 丹期更进一步地握住她的手,一脸理所当然的正当:“自然要记很久,我那可是唯一一次被人瞧见元身,还被误会成鸳鸯。” “固然,我误认了你的元身是不对。” 百里遥不明白他究竟何意,抽了抽手,没能成功,耳尖渐红,面上依旧淡定,问道,“可这和我要去哪里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明阳少君理直气壮到底,“你瞧了我的元身,难道不准备负责么?” 百里遥算了算她现下一穷二白的窘境,紧张地结巴:“怎……怎么负责?” “当然是跟我回丹穴,好好认一认凤……不,我的元身究竟和鸳鸯差别在什么地方。” 明阳少君此时不请自来地踏上人家姑娘云朵的模样,像极了街头街尾最好强求漂亮姑娘的痞气少年。诚然,他长得太俊生,一张脸好看到足以将逾矩的风流举动满添十成的风雅。 “倒……倒也不必。” 百里遥彻底红透了脸,婉言地意欲拒绝。 “为什么不?” 丹期抢了她的话头,将她紧紧抱住,右手覆上她的颈后,用最诱沉的嗓音复说出属于他们姻缘的祝词。 一遍述终,他见她没有肯定,便又要再说些什么,百里遥垂首敛容,实在很不能放开地环着他的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不要说了,我先跟你回去就是了。” 丹期心满意足地笑着松开了她,捧着姑娘的脸重重一亲。 刚退下的红又从双颊燎到耳尖,百里遥将青年推开:“你注意些。” “为什么要注意?” 明阳少君显然欠缺自觉,“父君和母妃已经答应了我们的婚礼,你莫不是要反悔?” 百里遥无奈于他的无赖:“何来反悔之说,我本就不曾答应过。” “你怎么耍赖呢?” 方才还很得意风流的明阳少君急了,“明明在九天时,你已默认了就是我的少君妃!” “我那不过是为了一线生路而配合,我不是你的少君妃。” 说着,害羞的姑娘将脚下的云朵一分两半,自己踩着一半欲往北方飞去。 而身后的青年眼疾手快,拉起姑娘的手转向南方走。 “你松手啊!” “不松。” 明阳少君表示拒绝,且拒绝得坚定,“今次要是松了手,一月后我的少君妃便没有着落了。” 百里遥败下阵:“我保证不跑。” “那也不成……” 天地迢迢,腾云舒卷,凤鸟与紫莲一路忽而疏远忽而亲密地拉扯,终于降至了丹穴君府的一处院落。 宽阔的大院内,恰一对朱红的羽雀飞歇上院内抽芽的梧桐枝头,灵巧啼跃。而丹穴寒短,早春新来,梧桐叶与梧桐子同树的情景一如祝词的形容: 霜飔雪霁,华枝春满。 东园茂荣,梧子连年。 凤兮凰兮,息栖庭柯。 敛翮闲止,哕哕唱和。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啦啦啦,感 分卷阅读132 谢看到最后的大宝贝儿! 祝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另,有兴趣的大宝贝儿也可戳作者专栏康康新开的文《女神今天成功了没》,设定上和本文处于同一世界观不同时代。 文案: 作为第十顺位出世的创世主神,女神的天命是将天道的代表物交给它真正的主人。 然而,面对每天都拒绝接受安排,并且只想和她谈恋爱的天神, 被雷劈过的女神表示,她还可以再佛亿点点。 一句话文案:一个遇见你是注定,爱上你是不意的神仙故事。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深爱的,无论曾经、此时,或是以后,神明的爱永恒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