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门前》 1 《北方门前》作者:佴一 一句话:乱世“姨太太”出逃指南 简介: 从地牢逃出来的革命者X养在深闺的女装戏子 *参考的历史时间段是【1940年之后的北方伪满洲国】 半架空!! 一个俗套的美救英雄然后共建美好新社会的正能量爱情故事(乱说的) 第01章 “来了。” 平城的今年的雪还没下,但夜风已经很冷。 娄怀玉进了这大院以后,这里仿佛头一次这么热闹,橘红的火光映地漫天都是,嘈杂的叫骂里掺着些娄怀玉并听不懂的话或远或近地传来。 偏门被外头的人踢地几乎要破了,娄怀玉半夜被吵起来,着急忙慌地擦了手披着衣物往外走。 “来了来了!” 门外的人粗声喊着些他听不懂的话。 娄怀玉一面高声高声应着,一面去开他那小院里的门闩。但他的小院里光源有限,娄怀玉臃肿的棉大衣外套束手束脚,门闩又因为外头的力道而卡得紧。 “你们别推。”娄怀玉说。 粗矿的声音骂了一句,终于有人用中文翻译道:“快点!别磨蹭!” 娄怀玉很轻很快地翻了个白眼,门外的力道终于撤去,他才得以把门闩拿开,还未来得及退去,门已经被人从外面一把推进来。 娄怀玉避之不及,被力道一下带到地上,靠着地面的那一边擦到石块,划出不深但很长的一道划痕。 娄怀玉十岁以后便很少受皮肉之苦,耐不住嘶一声,眼泪差点掉下来。 偏门里迅速涌出一堆举着火把的年轻士兵,朝娄怀玉房间的方向跑去,也有一些开始在他小院子的草丛里扒拉。 娄怀玉忍着疼站了起来,用右手摸了摸受伤的地方,摸到一些湿湿润润的血迹。 方才粗声粗气的军官沉着脸看他。 他看起来也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里边穿着很淡薄的睡袍,外面盖了件不知是谁的军大衣外套,没能遮住他浑圆巨大的肚子。 军官说话的时候嘴上的小胡子也随着他抖。 娄怀玉点头哈腰地听着,虽然一句也听不懂,还是嗨嗨地在他停顿的时候应了几声。 而后再等着他身后那位瘦小的先生翻译道:“太君问你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进来。” 娄怀玉赶紧说:“没有的,我也是刚刚醒。” 他里面也只穿了睡觉时穿的单衣,披了件不算厚的棉大衣,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吹得他直哆嗦,只觉得伤口更疼了些。 娄怀玉便偷偷拉了下棉衣的衣摆,想把自己盖地严实一些,余光看见那位瘦小的翻译先生翻译完之后还在盯着自己瞧——估计是觉得娄怀玉的声音和衣着不大相符。 这很正常,这院里第一次见他的人都免不了奇怪。 而这翻译先生和军官,都是娄怀玉不曾见过的。 军官比娄怀玉想的话少,不知是相信了他的话,还是不信,问完一句便没再问了,扭过头去看士兵们翻箱倒柜。 娄怀玉的屋子和院子都不大,很快,就有一位士兵拿出来了,对军官汇报了些娄怀玉听不懂的话。 军官的眉头皱起来。 他重新看向娄怀玉,又问了一遍他是不是真的没看到人。 娄怀玉紧着上衣与他点头,怯怯道:“哪里敢骗太君呢。” 军官没说什么,他细而小的眼睛锐利地扫视过去,然后一声令下,一群人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地走了。 小木门还开着,门闩被扔在地上,又不知被谁踢远了。 远处的火光还在,不同程度的吵嚷则稍远了些。 大约是这一块都搜过了,又跑去更远的地方找了。 娄怀玉慢吞吞地捡起木块重新关好门。 寒风吹的他抖了抖身子,屋子睡前烧的热气也都跑完了。 娄怀玉柜子里的衣物,柜子上的饰品用品全都凌乱地落在地上。 他走过去把地中央的衣物都捡起来,重新关上屋门,等了等,觉得不放心,又拿了两个凳子来抵住。 而后娄怀玉在屋子的中央蹲下来,费力地掀开了一块松动的木板。 最先出现的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因为各种压迫,几乎已经看不出手指的形状。 这是很触目惊心的,但娄怀玉也看过不少,便没什么感觉地又努力掀起另一块来。 待他把七八块木板全都掀好,原本好端端的屋子底下露出来一个细而长的通道,形状像心字底少个勾,从屋子里通了个竖直的小半米的通道下去,而后又挖了一米多长的横着的小道。 但这人太高太大了,横着的小道并塞不下,娄怀玉便只好将他一半坐一半躺的放着。 “喂。”娄怀玉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背,喊他。 这人身上没一块好肉了,娄怀玉碰一碰便沾了些血,比他自己刚刚流的要黑上一些。 “喂。”娄怀玉又大了点声喊,他也不敢真的大声,叫了几声都没用,只好起来倒水。 一杯水倒下去,那人终于醒过来。 他迅速的瞪大了眼睛,脚和手一同抬起来,人往上蹿了一些,又因为活动空间不够被挡住。 大概是疼,娄怀玉看见他露出的五官不明显的皱了皱。 娄怀玉小心的吞了口口水,问他:“刚刚他们是找你吧?你是谁呀?”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看了费力的看了一圈,似乎精神放松了些,又忽然地看到娄怀玉手里的水杯。 娄怀玉注意到他的目光:“要喝水?” 男人点头。 他便站起来倒了一杯。 一杯又一杯,倒茶的杯子不大,男人足足喝了五杯才没再要。 娄怀玉就蹲在边上看他。 等他喝过最后一口,娄怀玉接过来,只是转身放个杯子的功夫,男人已经又睡过去。 娄怀玉没再叫他,方才因为搬动木板而聚集起来的一些热很快散了,冰冷的空气让他手脚僵直。 而躺着的人穿的比他要少得多,甚至衣不遮体。 娄怀玉没胆子现在就把他挖出来,只好找出已经灭了的火盆,想重新燃一燃。 可惜娄怀玉在做杂事上从小就没费过什么心,有些有心无力,学着下人的样子点来点去也点不出什么花样。 乌黑的炭终于燃起一点红的时候,炭火的盆里的灰已经被他吹的满地都是,娄怀玉身上也脏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盯着男人的脸喘了几口气。 第02章 第二天一早,娄怀玉是被脸上冰凉的触感给不舒服醒的。 他昨晚上闹到那样晚,困的皱眉,与自己的意识产缠斗了半天,才睁开眼睛,看见昨晚的男人正拿着冰冷尖锐的物体抵在在他的喉颈。 男人脸上的血迹因一晚上的  2 风干而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在男性中算得上白皙的皮肤,像被不完整剥落的鸡蛋,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过他脸上的戾气和脖子上的东西叫娄怀玉笑不出来。 男人把手里的东西往上提了提,张口想问点什么,但娄怀玉最怕死了,已经可怜地叫起来:“你也太没良心了吧。” 他话音一落,男人脸上的表情就很明显的顿住了。 “你是男的?”他仿佛下意识问了句。 娄怀玉就知道了,这人估计连昨晚上自己救了他都不记得。 这也太没良心了吧。娄怀玉在心里又想了一遍,他正欲夸大其词地与他陈述一番昨晚的惊险和自己的恩德,还未张嘴,便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 “娄老板!”杜鹃在门口喊,“梳洗了。” 男人和娄怀玉都顿了顿。 “要不你先后面躲一下吧。”对视一眼后,娄怀玉先开口了。 杜鹃又喊:“娄老板?” 男人皱着眉,抵住娄怀玉的力道似乎松了些,但没移开。 娄怀玉便冲外面喊:“就来!” 又轻声对男人道:“我昨天晚上搜人都没把你供出去。” “真的!”他尝试着往后缩脖子,给自己正名,“我要是想把你供出去昨天晚上就供了。” 两个人对峙几秒钟,在杜鹃又喊了一次娄老板时,男人终于收了手。 他几步往床后走去,娄怀玉也飞快地披了衣服。 杜鹃进来时脸色挺差,把盛着热水的盆往娄怀玉床头的梳妆柜上一放,直接撒出不少来。 “今儿本来就忙。”杜鹃用很明显的北方口音尖声道,“您倒闲心,下人可没这好命,手端酸了还得收拾不知多少屋子去呢。” 娄怀玉的屋子里也是满地狼藉。 他记挂着床后还站着个人,难得没还嘴,只说:“放着就出去吧。” 杜鹃挺新奇地哟了一声,不过大概是今天的事情确实多,也没再说什么,翻了个白眼端着副尖酸刻薄的脸就走了。 这节骨的范家大院比不得从前,少爷姨太太人手几个丫鬟奶娘伺候着,炮火一响,皆是树倒猢狲散。 后来院落被日本军抢占了,才又找了些下人来伺候,人少活多,怨气也大。 娄怀玉也冲她翻了个白眼。 早起之后再关上院里的大门就不合适了,娄怀玉还是有些心虚的,等人走了半刻种,才起来去后头寻人。 娄怀玉的床与衣柜是连带一体的,柜子一直绕到床后,恰好隔出一块够人站立的空隙。 男人看到娄怀玉过来,也没着急动,而是垂着眼睛看他。 娄怀玉昨晚上着急,这时候第一次与他面对面,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这么多。 他仰着头说:“人已经走了。” 大概是娄怀玉刚才没有出卖他的行为赢得了一些信任,男人没再用锋利的物件抵着娄怀玉的脖子了。 不过也没多信任。 他站在阴影里,分明是需要人救助的一方,却好像仍旧占据上风,让娄怀玉产生了那种对着强者时不由自主地产生的很熟悉的恐惧。 “我,”娄怀玉说话还磕巴了一下,“我给你擦擦吧。” 杜鹃端来的水氤氲着热气。 这天早上的娄怀玉没能洗漱,牺牲了自己洗脸巾一块,擦出了一盆血红的水。 男人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密集到娄怀玉分不出是伤口还是血迹的程度,常常是擦完了才发现下面是一条入肉的刀伤。 每当这种时候娄怀玉总会有些心虚的抬眼去看,不过男人的表情看起来好似没有知觉。 他尽量快速的完成了上半身。 要脱裤子时,男人终于开口道:“我自己来吧。” 男人的手搭在裤子的边缘,娄怀玉看了一眼。 脸和手是娄怀玉第一个去擦的,也最难。 那双手一看就被使用了拶刑,又大概是被长期用东西捆绑着,从手指到手腕全是大大小小的撕裂乌青和肿块。娄怀玉觉得这么一双手早上能稳稳地拿着利器没割死自己已经是奇迹,再碰水怕是就废了。 男人大约也是知道的,因此说完,也没有真的伸手过来拿。 沉默的间隙,娄怀玉隐秘的发现男人没有变化的表情居然有了些细微的改变,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娄怀玉没戳破,捞起面巾来沥干了。 男人顿了顿,站起来把裤子脱了。 他腿上的伤比身上还要严重,上身大多是些鞭伤和小刀伤,但是大腿上却有一快很大的豁口,伤口直穿腿部,前后都被用线杂乱的缝合起来,流着很黑的颜色不正常的血。 这伤口在这样的年代里并不少见,是枪伤。但像他这样连绷带也没有完全暴露在空气里的,娄怀玉还是第一次看。 他光是盯着看都觉得腿根隐隐地疼。 娄怀玉拿着面巾俯下身去,因着感同身受地觉得疼,擦拭地小心而缓慢。 处理完时,连娄怀玉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半跪下来的,只是抬头的时候,就撞上了那人来不及收回去的眼神。 里头的警惕少了很多,多了些不解和别的什么东西,对上娄怀玉的脸便飞快地撇开。 也因为这样,娄怀玉看清了他发红的耳根。 娄怀玉这才注意到——枪伤在大腿很偏上的部分,而他一直凑地很近在擦。 男人看起来成熟魁梧,虽然伤口多,却也盖不掉满身的肌肉,实在与这种娇羞的表现不大相符。 娄怀玉觉得有些好笑,也真的笑了:“都说了我是男的,你还害羞啊?” 他们身后就是娄怀玉的床。娄怀玉每晚睡在水粉的被里,一件淡黄色女式绒袍外面套了大红的棉袄,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他身上,满屋子的女人脂粉气,连床幔都是粉色的纱——怎么看都不像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娄怀玉看懂了他的疑惑,站起来洗过面巾,重新蹲下去给他擦洗小腿,边解释道:“山口先生喜欢我唱戏,但不喜欢我是个男的。” 日本军官抢占民女戏子乃至妓女的事屡见不鲜了,但抢占男人,确实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娄怀玉说话的时候稍稍低着头,他的眼睛很大,嘴唇在冬天仍是水润的红,长而卷睫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颤,看得久一点,又似乎能理解。 娄怀玉趁着没人,赶紧把一盆见不得人的血水倒了,回来时听到男人对他说:“谢谢。” 可算是有点良心。 娄怀玉这样想,放好了面盆,撑着脸看他。 “谢倒是不用谢了,”娄怀玉说,“昨天他们花这么大阵仗找你,你应该很厉害吧?” 对方还没说话,他又问:“你是谁啊?” “该不会是胡海天吧!”娄怀玉几乎要跳起来。 他在这一方小院子里与世  3 隔绝,消息都还是三年前的,只知道抗日武装最厉害的是城外的土匪,而土匪头子叫胡海天。 “我叫时季昌。”应该是觉得好笑,时季昌边说边很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时代的时,伯仲叔季的季,昌盛的昌。” 娄怀玉被这文绉绉的介绍唬住了,但他可做不出这么厉害的解释来,只能干巴巴回道:“我叫娄怀玉。” 时季昌也并不问他是哪个娄,哪个怀,哪个玉。只是轻轻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两人沉默一阵,娄怀玉还是脸皮厚,又打破了沉默。 他问时季昌:“你这么厉害,应该可以带我一起出去吧?” 第03章 这天,娄怀玉的小院子比往日要热闹,他与时季昌交谈了没一会儿,天大亮起来,来访人员便开始源源不断。 先是例行送碳的哑巴老阿公。 再是来送早饭的小东,饭盒一放下,娄怀玉正准备与他搭句话,院子里的另几个“姨太太”已经嬉嬉笑笑地在门口喊:“小玉在吗?” 娄怀玉与小东对视一眼,将他先打发了出去。 “诶哟还没吃早饭呢~”许翠娥的嗓门很大,穿透力强地刺耳,娄怀玉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不去学戏实属浪费。 许翠娥边说边进来,身后跟着三个年纪看起来很轻的女孩子。 托许翠娥的福,娄怀玉已经认识了其中两个,还有个低着头的是个面生的。 许翠娥一点也不见外,进来就指挥着她们一人一张凳子的坐下来,倒是放娄怀玉这个主人站着。 “怎么样啊?小玉你昨天吓到了吧?”许翠娥开口说。 娄怀玉很想不接她茬说句完全没有,不过许翠娥已经迅速地继续道:“我都吓到了呢!” 仿佛她是世界上胆子最大的人,如果她吓到,娄怀玉就要吓死了。 许翠娥很夸张地开始形容起来昨天被敲门闯入的情形。 说到情动处,捂着胸口说自己心口直跳,收到了身边两个小女孩一致的应和。 娄怀玉不大清楚在在日本是怎样划分官位的大小,但在这个院里,山口的官应该比较大,因为别的小女孩一般隶属于不同的日本人,有的甚至是和她们朝夕住在一起的,而山口有了许翠娥,还把娄怀玉也接进来了。 她看娄怀玉都不应和,脸上有点不好看了:“怎么?小玉这是吓傻了,还是不舒服,我可是听说昨天你半天没开门,别是……” 娄怀玉开口说没有。 许翠娥就笑了。 “我还以为你吓哑巴了呢。”她说,又看了娄怀玉一眼,“怎么头发也不好好梳一梳?” 许翠娥一副很关切的模样,手伸到一半,忽然诶哟一声,又收回去了:“我都忘了,小玉这边也没个专门伺候的人。” 她笑的假:“我们这也是屋子里有人收拾着,凌凌乱乱看着烦,想着你这清净,过来找你聊天来了。” 几个人就坐在娄怀玉没人收拾的凌凌乱乱的房屋中央。 她们穿着上等的保暖衣料,带着所谓上海太太的时装头饰,笑语嫣嫣地仿佛这真是是个繁华大院,而自己凭着一些姿色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也要开始上等太太争风吃醋的生活才有趣。 娄怀玉有时候觉得像许翠娥这样真把日本人做丈夫的心理有些不自量力的滑稽。 他便很不明显地笑了下,终于回道:“那到时候还要借姐姐屋子里的人给我收拾收拾。” 许翠娥仿佛有些不认识娄怀玉一般瞥了他一眼。 娄怀玉乖乖站着,恬静地朝她笑,主动问:“这位新妹妹又是?” 许翠娥就跟刚想起她一样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从娄怀玉对许翠娥的了解来看,她八成不太喜欢这个小姑娘。因为以往她带着另外俩小女孩来的时候,就仿佛得了什么新的珍宝一般喜悦,都是来和娄怀玉炫耀自己又有新姐妹可以私下骂他不男不女了。 果然,许翠娥哦完了说:“她叫兰儿,可真是我们亲妹妹呢。” 被点名的女孩子终于在今天第一次抬头。 她看起来年纪很小,肤白貌美,抬头看娄怀玉的时候眉眼被齐刘海遮住了一些,很秀气,又好像不止是秀气。而且留着一头只堪堪齐肩的头发,别说和女生比,连娄怀玉四分之一的长度都没有。 女孩子的嘴巴动了动,娄怀玉觉得她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因此最后只说:“你好。” 听起来有些客气的疏离,但也比许翠娥夹枪带棒的亲昵好得多。 娄怀玉也说妹妹好。 他有意气许翠娥:“兰儿妹妹可真好看,不知道山口先生又是哪里找来的宝贝呀。” 许翠娥嘁一声:“说是茶馆呢,别看兰儿妹妹这样,听说写得一手好字。” 她看看娄怀玉:“他不就喜欢你们这些有才有艺的么。” 娄怀玉说:“那我可比不了。” 屋子里静了几秒钟。 兰儿还是没说话,许翠娥倒是站起来了。 山口新纳了人,她本就气不顺了,本来想着也来气气娄怀玉,谁想到今天的娄怀玉跟魔怔了一样,居然说什么都不生气,也不还嘴,让她即没了趣,又更加窝火。 “倒也是。”许翠娥便也不装了,“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唱戏的下九流,也就山口当成个宝。” 和许翠娥交好的两个姑娘飞快跟着站起来。 往外走时,许翠娥偏头望了一眼没跟着她走的兰儿,又看看娄怀玉,嘁地笑了一声。 屋子里终于静下来。 但兰儿居然没跟着走,也是娄怀玉没想到的。 他以为这个女孩子是觉得许翠娥不好相处,想来与自己“结盟”,便想好言提醒几句自己的无用。 还未出口,兰儿已经站起来。 坐着的时候看不出,兰儿还挺高,站起来可以和娄怀玉平视。 她盯着娄怀玉看了一会儿,等娄怀玉终于忍不住问一句“怎么了”,却又只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没事便走了。 兰儿古怪的性格让娄怀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没能疑惑太久,因为很快,许翠娥口中那位没有品位的山口先生就来了。 他和许翠娥不愧是相处了多年,关注点倒是一致的,一进来便道:“你还没吃早饭?” 山口在中国很多年,除了个别词汇,中文已经与本地人基本无异。 他长得也没有昨天夜里那位军官那般凶神恶煞,脸上架一副金丝框眼镜,若是摘去了这身军装,外人看来大约只觉得是个和蔼普通的中年读书人。 娄怀玉并不想告状,便只说不饿。 他坐在方才许翠娥坐的地方,不过和她惺惺作态的关怀不同,山口伸出的手还是真的牵住了娄怀玉的。 “听说你昨天开门的时候摔倒了? 4 ”山口关切道,“摔到哪了?” 娄怀玉的眼睛垂下去,一时没回答。 待山口又问了一遍时,他才说:“不用你管。” 言语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哭腔。 “怎么了?”山口站起来了,把娄怀玉的脸端起来看。 娄怀玉哭泣的样子与字典里对楚楚可怜的描写契合度大约很高,鼻尖与眼角会泛起些接近粉的红色来,眼睛里则慢慢地溢出液体,叫人看了只有不忍心一个念头。 娄怀玉去拉山口的手,却也没花什么力气,可怜道:“你不是找了个什么兰儿吗?还管我干嘛?” 山口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谁跟你说的?” “还有谁。”娄怀玉眼睛一眨,泪水往下落。 山口哄小孩一般哦了一声,去擦他的眼泪:“这是吃醋了?” “没有。”娄怀玉这么说,脸上却不让山口碰了。 两个人一来一回地打情骂俏,等到山口一把把娄怀玉抓到他腿上坐了,娄怀玉才安静下来,可怜巴巴地一边抽鼻子一边给他看伤口。 其实娄怀玉昨天忙到现在,自己都没时间去看,现在当着山口的面脱了夹袄挽起来,才发现伤口看起来还真是挺唬人,虽然不深,但横跨整个小臂。 山口握着他细细的手腕,惋惜地不行:“这总不会留疤吧?我们小玉的手可是出了名的嫩。” 娄怀玉审时度势,嘴一撇就又要哭了:“那怎么办啊,我以后要是舞不了你最喜欢的水袖可怎么好。” 山口被娄怀玉的贴心搞得更心疼一分:“不哭不哭,我们找最好的郎中,不留疤,不怕。” “那可说好了啊,要最好的。”娄怀玉往他怀里缩,“不是最好的,我的手可就废了。” 娄怀玉眼里始终垂着泪,与山口说好了要找平城那位最著名的胡大夫。 离开前,山口说最近军务繁忙,事情多不能陪他吃饭,娄怀玉还忸怩着数落他怕是去和兰儿吃,惹得山口大笑一场,发誓以后好好疼他。 娄怀玉一直送人送到院门口,一脸的凄凄切切,不过待转身,脸色一变就抹了泪。 他跑回房里去寻站了半日的时季昌。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人这么多。”娄怀玉和他抱怨,忍不住去看他的大腿,“咱们下次找个能坐的地方藏。” 时季昌垂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用,错开他走了出来。 为着防着有人忽然进来,两人都没走出外间,时季昌被娄怀玉拉着坐在他的床上,他自己则坐了梳妆台前的小凳子。 娄怀玉拿着半凉的早饭递给时季昌。 屋里燃了炭火,不再那么冷了,他方才脱了一半的夹袄也没套回去,挽上去的袖子落下来,没能把那条血痂完全遮住。 时季昌接过馒头,眼神落在那上头。 娄怀玉自己拿着馒头啃了口,注意到,便炫耀一般地亮给他看:“和你的比不了。” “昨天晚上还是挺疼的,现在还好,”他笑笑,“不过好在有它。” 娄怀玉说话的样子就像时季昌小时候上私塾里那种背书背完等着老师夸奖的小孩。 “要不是它还真不知道你的伤口要怎么办了。”他凑近了时季昌,“你刚刚看见了吧,我和山口要了最好的大夫,到时候按他开的方子给你抓药去,你就能快快好起来了。” 娄怀玉一边说一边看这时季昌,眼睛里都是“我聪明吗?”和“感谢我吧”。 只可惜他自己可能不知道,方才的眼泪没抹干净,眼角和鼻尖也还都泛着粉。 时季昌和他对视着没说话。 他想起今早匆匆结束的交谈。 “你要走?”时季昌出声问他,想到昨晚躺的那个短短的地道,便下意识看了一眼。 娄怀玉坐在凳子解释:“不是我挖的,我来的时候就有了。” 又说:“我想走的。” 娄怀玉细皮嫩肉,眼睛大而圆,看着像未成年,说话的时候薄薄的上下嘴皮一碰,怎么看都像在说未经思考的傻话。 所以时季昌问他:“为什么想走?你知道现在的外面什么样吗?” 娄怀玉很自然地接了一句不知道。 他们坐在平城寒冷的屋内,北风料峭,拍地木门作响,让声音都好似传温,让人听着都冷。 娄怀玉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因为低着头,时季昌不再看得清他的表情。 时季昌听见他他轻而带着任性的声音:“就是想走。” 样子与方才时季昌透过雕花间隙看到的,与日本军官对话的熟稔而殷勤模样很不相同。 娄怀玉等了会儿,见时季昌都没有夸夸自己的意思,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便退开了些,低头要去夹菜吃,听时季昌迟迟地说:“我带你走。” 娄怀玉一时没理解,啊了一声。 “你早上不是说想走吗?”时季昌道,“等我腿好了,带你走。” 第04章 范家大院大得很,在小小的平城,几乎要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因此前院后院分开,有各自的厨房。 前院的主要做给那些住着的日本兵吃的,量大但粗糙些,后院的做给军官和他们带回来的“女人”,精细些。 今天后院的厨房与往日里有所不同,浓厚的米菜香里,还多了一股浓厚的中药味。 小东端着食盒,踏进去与掌厨的老姚打了声招呼,听他皱着眉道:“来了,快把那熏人的药给端了吧。” 药煨在灶台一边的小碳炉上边,已经煮开,小东走近一些,就能听见砂锅里沸腾的细小声音。 他拿过一边的抹布握着握把药给倒了,那头,老姚已经盖上闷着的蒸肉,帮他把娄怀玉晚饭的饭菜装点好。 “你别说,”老姚一边放一边说,“这娄老板还挺有手段。” 小东把药倒好了,砂锅放下,抬头看他:“怎么?” “这不是前几天刚来了一个叫什么……什么什么兰的小姑娘吗?”老姚这人有点八卦,刚刚还为药气苦脸,这会儿又高兴了,兴致勃勃地和小东分享,“我还以为娄老板这假太太终于失宠了呢,谁想到今天下午山口太君就专门来一趟,又是吩咐给他煎药,又是给他单独做点好菜的。” “那人家长得好看呗。”小东把倒好的大腕汤药端过去。 食盒里已经码了比平时更丰盛的饭菜,还多了一碗清淡的桂圆糯米圆——在平城并不常见,上一次厨房做,也是专门吩咐着给娄怀玉做的。 小东很熟练地把隔板盖上了,把倒了汤药的大碗放在最上层,盖盖封好。 “长得好看命就是好啊。”老姚在旁边感叹,“男的也好做太太的。” 娄怀玉的小院很偏僻,与厨房隔了很远,小东出了门还要绕过三五个院落两个小花园拐来拐去的才能走得  5 到。 不过小东并不讨厌这个差事,因为比起挑水洗衣搬物件这些苦差,拿着个食盒慢吞吞地走实在算轻松。 他一开始接到这个活还很讶异,一则自己只是一个干粗活的下人,手笨,并不适合做这种伺候人的精细工作,二则自己身为男性,好像也并不合适进入人家的闺房,三则……一般金屋藏娇的都带给自己的小丫鬟专门伺候着。 不过他后来就懂了,娄怀玉身份特殊,找男的女的跟在他身边伺候着似乎都不合适,又不能临时弄个太监出来。 小东还记得自己刚刚第一次送饭那天,他干的不习惯,怕做不好掉脑袋,紧张得很。 提着东西推门进去的时候手心都是汗。 打扮地精细的少女搬了个椅子坐在院落里,扭头过来看他。 小东赶紧道:“太太好,我小东,以后专门给您送送饭打打杂的。” 少女似乎愣了一下。 接着小东就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听见那个美丽的女孩子用男生清冽的声音说:“还是不要叫我太太吧。” 说罢,便把头又转回去了。 娄怀玉的侧面也好看,脖颈纤细,额头饱满,侧脸线条流畅温柔。 小东一时被惊到,没有动,看娄怀玉长长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抬起来一些,便也下意识跟着去看。 是从院子里树上飞出去的两只麻雀。 也许是因为这样好看的人的确少见,娄怀玉那天的表情,小东到今天还记得。 他觉得老姚方才的话不大对,因为娄怀玉的命,似乎也没有太好。 小东开了门进去。 娄怀玉从里屋走出来,冲他点点头:“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娄怀玉看着和平时不大一样,从早上小东就发现了,至少以前自己往外摆饭菜的时候,娄怀玉不会乖乖在边上站着。 而且站着站着,还往前踏了一步。 娄怀玉一身的脂粉气瞬间袭上来,小东这辈子都没和女的离得这么近过,虽说知道对方并不是“女的”,还是有点紧张,磕巴道:“您,您坐着等就好。” 娄怀玉既没说话,也没退。 小东不敢看他,把第二层的饭菜端出来。 要去拿第三层的隔板时,一双细嫩的手忽然按到了小东的手背上。 娄怀玉呆在室内,手心的温度要比他高得多,也软的多,小东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小东。”娄怀玉轻声喊,“我想拜托你点事情,可以吗?” 走的时候,小东手里的饭盒还是好好盖着,里面少了饭菜,却多了点其他东西。 是娄怀玉差他去外面变卖的首饰。 娄怀玉重新把房门关好,堵上两个凳子,时季昌已经走出来,还挺不客气地在饭桌前坐下了。 晚饭丰盛,只是碗筷只有一副。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娄怀玉说:“要不…我先喂你喝药吧?” 他说着自顾自地就端起了药碗来,里面的汤药乌黑浓稠,闻着气味便觉得苦。 这是午饭后,胡大夫开的药。 娄怀玉的床外围并不是完全的实木,时季昌当时在床后躲着,透过细密的雕花间隙,可以看见老先生看到伤口后露出的一副不大受用的表情。 而后又抬起头来仔细的看了娄怀玉一眼,叫他伸出舌头来望闻问切了一番。 “还有别的地方难受吗?”胡大夫问。 娄怀玉说:“没有了,就手疼,特别疼,像被子弹打穿了那样疼。” 胡大夫:“……” 时季昌看见他在转身拿纸笔时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仿佛在埋怨眼前的人不懂世态炎凉,娇生惯养,小题大做。 娄怀玉也的确在小题大做,见胡大夫开始写方子了就坐不住了,人也从床上坐起来,按在他拿着笔的手背上。 “大夫大夫,真的,真的像子弹打穿了那样。”娄怀玉急切地说,又道,“还会流颜色不一样的,黑黑的那种血。” 胡大夫看他一眼:“是吗?” 他准备伸手过去再看看,娄怀玉却又躲了,自己的手还按着人家呢,就说:“授受不亲!” 娄怀玉与胡大夫无语的眼神对视一下,又笑起来。 他的手太白太细了,落在胡大夫粗粝的手背上,对比明显地几乎有些扎眼。 时季昌看这只手轻柔地按住了对方的,轻轻揉搡起来。 “真的。”娄怀玉用很明显是撒娇的语气说话,“可疼了,大夫你给我开那种伤的最重的伤,要吃的药好不好?” 娄怀玉一手端着碗底,一手拿着汤匙搅了搅,学着以前看过的下人的动作想吹一吹再喂。 时季昌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只细白的手上。 他看了一会儿,在娄怀玉终于要递到自己面前时出声了:“我自己喝吧。” 娄怀玉看向他:“你的手…” 时季昌道:“碗还是拿的住的。” 说罢也没有用汤勺,接过碗来,便就着浓烈的药味一饮而尽。 第05章 在逃出地牢的第二天,时季昌失眠了。 不管是馨香的脂粉气还是过于柔软的床榻,都叫睡惯了木板床,吃惯了苦的时季昌感到不适,反而全身都不对劲起来,僵直地躺了半天,还是从床上坐起来了。 他的身边睡着一位来历不明,目的不明,身份和打扮都显得怪异的男姨太。 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叫娄怀玉。 娄怀玉很奇怪,是时季昌没有接触过的那种人。 他看起来天真无邪地仿佛不知道天高地厚,却很会凭借外貌和不同的男人撒娇谄媚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好像娇生惯养势利拜金,但又想要逃出这精致舒适的温柔乡,甚至不惜会将自己故意摔伤。 娄怀玉救他,保护他,替他掩饰,想喂他喝药,非要拉他一起睡在床上。 可娄怀玉也拿捏他的命门,只要他想,时季昌分分钟就能被重新抓走。 时季昌偏头看了看,可惜今晚不是月夜,室内几乎没有光,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对方不同于无眠的他的绵长规律的呼吸。 时季昌很少像现在心中这样没有计量,他习惯依靠自己,很少像这样全盘计划都要依托在别人身上,况且还是一个不能确定安全性的人,因此总有些不安。 但不安也没有用,因为时季昌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 平城的风总是很大,从早到晚地吹,无序地拍打着窗户与木门,偶尔也发出一些尖锐的气流摩擦的声响。 时季昌盯着虚空中的黑暗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忽然动了动,发出小孩子一般小声的呓语。 时季昌看他似乎想要转身,没多想,身体便快与脑子躺下去了。 娄怀玉哼唧完几声,果然转了身,朝时季昌扑过来 6 。 时季昌坐了一阵,上身比被窝里的温度低,娄怀玉半边身子搭到他,从喉咙里发出很不满的那种哼声,嘴里轻声念:“冷。” 说完了不知道为什么却不退开,反而往上挤了挤,甚至用手臂圈住了时季昌的胸膛。 时季昌有些僵住。 娄怀玉身上软的不像样子,头发也细,扎到时季昌的腮边,很痒。 这个时间这个姿势,如果把人叫醒就太尴尬了。 时季昌只好挺了一会,才很慢很慢地抬起可以自由活动的那只手,去把脸上的头发拿掉。 其中不知道哪根牵一发动全身,又引得娄怀玉不满地哼,人也更加往时季昌身上蹭,脸颊靠上来,抵在时季昌的肩头。 时季昌有一瞬间很不合时宜地想,娄怀玉的脸看起来那么小,不知道哪里来的软肉。 他不敢再乱动,僵直地躺着目视黑暗,居然反而睡过去。 后半夜,时季昌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先是梦到很小的的时候在私塾里跟许多大哥哥一起学习,大哥哥教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他便跟着读:“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一字不落。 哥哥们夸他聪明,把他抱起来玩抛高,抛了几次,最后一次却没有人接住他了。 时季昌摔到地上,还未来得及呼痛,忽然听见震耳欲聋的大炮声。他站起来,已然是身处火场当中,枪炮声与惊呼声不断,好似人间炼狱。 忽然,有人用力拽住了他,将他护在身下,然后就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将时季昌温暖的围住,好像回到母亲的子宫,无知而安心。 炮火声停了,火也停了,尖叫声也没有了。 时季昌被人当头浇了冷水。 肥头大耳的人用不标准的中国话问他:“你说不说?” 时季昌脸上露出虚弱的笑,说道:“你说什么,狗说的话我听不懂。” 那人气的面目狰狞,对时季昌一顿拳打脚踢后,气呼呼朝一边走去。 或许是在梦里,时季昌并不觉得疼。 等他回来,手里依旧拿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你不怕,不知道他怕不怕?” 时季昌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靠着一个娄怀玉,他的手和手臂皮肤细白的仿佛没有绒毛,软软地搭在他身上。 而那块烙铁靠近了他,娄怀玉的睡脸是恬静的,无知无觉,睫毛随着呼吸轻轻地颤。 时季昌想叫醒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在烙铁接触到娄怀玉的前一秒,时季昌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看见床顶部的精细雕花。 光线昏暗,因为床帏被娄怀玉放下来了,粉色的飘纱在轻轻地荡。 时季昌掀开被子坐起来,怕外面有别人,轻轻挑了床帏往外看。 今天的娄怀玉可以正常洗漱了,他坐在梳妆台前,散落的黑发挽上去,用梳篦固定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娄怀玉脸小眼睛大皮肤白,镜子里反射出一张不辨男女的脸。 他好像从镜子里看见时季昌的动作,转身过来笑了:“你醒啦。” “我看你很累,想让你多睡一点,就没叫你,”娄怀玉又露出那种邀功的表情,“床帏放下来还挺好用的,他们都没发现里面还有人,反正我平时被子都是自己叠的。” 时季昌彻底掀开帘子准备下床。 娄怀玉诶了一声,让他等等。 过了一会儿,娄怀玉拿着一个不小的包袱回来了。 “昨天让小东去买的。”他把东西递过来,包袱扎的不紧,时季昌拿到手便散了,里面是一整套男人冬日里穿的衣物。 娄怀玉又说:“不过小东能出去的机会也不多,你想要东西他可能得过段时间才能拿来。” 时季昌本来是想要一份报纸和纸笔。 娄怀玉观察着他的表情,解释:“我想着,大冬天衣服还是重要些,你也还要养伤…” 时季昌打断他:“知道了,没事。” 顿了顿,又道:“谢谢。” 娄怀玉便开心了,喊他去换。 包裹里有一套里衣,夹棉的裤子,大马褂,还有件夹袄。 时季昌体热,穿上几乎要出汗了。 不过衣服很合身,时季昌生的高大,穿起来器宇轩昂,看着与前天的他完全不同,很体面。 娄怀玉在床外面等着看他,夸地很夸张:“哇你穿着太好看了吧,走在街上别人都要去裁缝店做一套一样的。” 他跑去挂帘子,时季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笑了下。 第06章 时季昌要的报纸,小东一周之后才终于买到。 他不识字,在现在的平城,要找个书摊也不容易,小东找的辛苦,便把好几天的报纸都给买了,还附带了几本杂书,随着早饭一并交给娄怀玉。 娄怀玉也不认识字,只有时季昌看的认真,嘴里的馒头也不吃了,皱着眉头。 娄怀玉与他面对面坐着,等了一会儿,不免有些好奇,靠过去也想看看。 时季昌用空着的那只手抓着报纸的边缘。 他的手比娄怀玉的要大整整一圈,手指很长,关节突出,给人一种若是被这样的手牵着,会很可靠的感觉。 而不知是时季昌身体好还是因为胡大夫医术高明,他好的很快,尽管是在冬天,一周下来,手上的小伤口已经愈合地七七八八。 娄怀玉看他皱着眉快速地浏览了当前的一页,将馒头放在一边,翻开了另一页。 随着报纸上图案的出现,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娄怀玉总算有看得懂的东西,是一张时季昌的照片。照片上面是大大加粗的三个字,下面是一般般大加粗的三个字,在满篇密密麻麻的小字里显得很突出。 “是什么意思呀?”娄怀玉开口问。 时季昌转头看了他一眼。 娄怀玉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便笑了笑:“我不认识字的。” 时季昌没说什么,用手指着给娄怀玉念:“通缉令。” “抓你吗?”娄怀玉说,他更贴近了些,指了指下面,“那这三个字,是你的名字咯?” 时季昌承认:“是。” 娄怀玉看起来挺感兴趣,用手沿着字体轻轻地描:“原来是这样写。” “那天你说你的名字老长一串,感觉是个很厉害的名字。”他说。 时季昌说没有:“不厉害。” 想了想,他又道:“厉害也没用。” 父亲说,时季昌的名字在四兄弟里寓意最好,可以翻译成时代的每一个季节都繁荣昌盛。 只可惜一个时代并不因为时季昌一个名字就真的繁荣昌盛了。 两人在这一页停留了一会儿,时季昌重新翻过去。 接下来的几页,报纸上 7 没再有图片了,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娄怀玉看地无聊,看时季昌翻地这样快,便没话找话地说:“你看的这么快啊。” 时季昌手顿了顿:“没有什么好看的。” 娄怀玉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他也过去抓报纸,手指比时季昌的细了一圈,问他:“说的都是什么呀?” 报纸是平城日本军出的,无非是些什么构建大东亚共荣圈的鬼话,时季昌并不想看这些,他更想看关于何处被占领,何处又失守了的报道。虽然主被动方被调换了,但大体还能确认现在的战况。 只不过这么多天的报纸里都没有相关报道。 娄怀玉和时季昌共处一室的呆了几天,熟悉起来,便没那么乖顺也不怎么怕他了,见时季昌不说话,就又问了一遍。 撒娇道:“你给我念念嘛,我都看不懂。” 娄怀玉本来就和时季昌坐的近,说话的时候身体扭来扭去,手肘和指关节和时季昌的碰在一起。 时季昌转头看他,恰好与娄怀玉的眼光对上。 可能是娄怀玉看起来真的太想听,对视几秒以后,时季昌真的念了几句报纸上的鬼话。 他内心不赞同,念的毫无感情。 念到第五句人们在日本天皇统治下安居乐业的时候,娄怀玉抓了抓他。 “安居乐业是什么意思?”娄怀玉说。 时季昌想了想,尽量浅显道:“就是大家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且赚得到钱过好的生活。” 娄怀玉不再看他了,手也放开,眼睛垂下去,过了一会儿,眉头皱起来,很困惑一样。 “真的吗?”娄怀玉问。 时季昌回答的很快:“假的。” 娄怀玉不再问了,时季昌便将报纸一张张分开,放入了燃着的炭盆内。 纸张接触到热源燃起来,飘出一些油墨的臭味,很快,薄薄的纸蜷缩起来,什么“安居乐业”和“通缉令”就都没有了。 这天,天一直很阴,气温低,风也比平日里大。 杜鹃早上来的时候臭着脸嚷嚷着冷,说怕不是要下雪了,不让他们这些没钱买衣物的下人活。 娄怀玉屋里有了人之后就懒得和他们对骂了,因此也没多在意。 没想到用过午饭,天上还真的洋洋洒洒地落下雪来。 北方的雪和南方的不一样,轻飘飘的,总是落地很大,很快便积到脚面高。 他看了一会儿,念着屋里还有个要躲着的人,也觉得冷,便想关上门。 没想到退一小步,后背就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娄怀玉没想到时季昌会直接走出来门口这么大胆,立刻左顾右盼了一阵,回头急道:“你怎么出来了?” 娄怀玉头顶只到时季昌的嘴唇,离得这么近,看人便很吃力。 只能看到对方青色的胡茬,凌厉的下颚线,明显的唇峰,这些东西随着时季昌的话语一起动。 时季昌简单地说:“看看雪。” 所幸这个时间点也不大会有人来,娄怀玉就警惕地盯着院门的方向,替时季昌争取看雪的时间。 雪越下越大,白色的雪像棉絮,源源不断,如同在眼前布了一道厚重的棉布,连院子里的树木都要看不清。 院外则偶尔传来几声丫头的叫唤,伙夫对新手的斥责,连声音也像被雪打断了,轻地很有距离感,因而便让这一方院落显示出一些平日没有的寂寥来。 娄怀玉想起上一次他站在这里看雪,身后的人是山口。 他的胸膛没有这么硬,也没有这么热,对娄怀玉说,这雪让他想起家乡。 娄怀玉对日本的雪是怎么样是没有兴趣的,不过他对时季昌家乡的雪还挺有兴趣,问他:“你家乡也下雪吗?” 娄怀玉小时候在南方,那里是不大下雪的。 身后的人身形忽然顿了顿。紧接着,娄怀玉感觉到左边脸颊被东西迅速划过,一边的视野也一下暗了。 时季昌的手臂穿过他,接了一片雪花。 “我没有家乡了。”时季昌说。 娄怀玉愣了愣,不过很快,他就笑起来,告诉时季昌:“没事的,我也没有。” 第07章 平城的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经有半人高。 娄怀玉院里没专人伺候,连铲雪都是最后一个。 他也不介意,倒是用过早饭,就让小东通知过去,让铲雪的别管他了。 小东想着娄怀玉最近差他做的古怪行径和其中的大笔油水,盯着娄怀玉亮晶晶的眼睛看一眼,也就不再多问。 只是路上走的时候,不免再次想起那个仰头看麻雀的娄怀玉,总感觉和今天的有些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娄怀玉后脚就关了院门,认真地架上门闩,然后跑回去喊时季昌:“我们来堆雪人啊!” 而或许是两个人呆在这样一小间屋子里真的太无聊了,时季昌看起来这么严肃正经地仿佛永远与玩字不搭边的人,居然说好。 娄怀玉的院子不大。 两个人没用工具,只是用手搬着把雪推过去堆在一起,也没有用太长的时间。 其中娄怀玉从门口那头开始推,推的要小堆些,而时季昌堆的则更大。两个白皑皑地雪堆在树下靠在一起。 “好像可以做两个雪人。”娄怀玉拍了拍手道。 娄怀玉不耐寒,指关节因为方才的心动而泛粉,鼻头也眼角也都被冻得泛红。只有身体因为运动而发热,随着说话从嫣红的嘴唇里哈出阵阵白雾。 娄怀玉看起来好像很开心,一边喘气一边笑,眼睛亮亮的,诉说自己如何做两个雪人的计划。 时季昌隔着白雾看他。 觉得今天的娄怀玉看起来终于与外表的天真无邪相符。 娄怀玉的计划并不复杂,很快说完了,开心地问时季昌:“你觉得怎么样?” 时季昌根本就没认真听,闻言愣了一愣,不过想着堆雪人怎么都差不多,因此沉默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分开动作起来。 娄怀玉熟练地分出一堆雪来用力捏紧做雪人的脑袋。 而时季昌其实是没做过雪人的,他依靠自己的想象和对儿时雪人的记忆,蹲下去将雪摞高捏紧了,做成高高的圆锥状。 等娄怀玉差不多完工,将圆圆地脑袋安到了雪人身上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时季昌正费力地蹲下去,企图从圆锥顶部为他的雪人掏出一个脖子来。 娄怀玉噗嗤一声笑了:“你在干什么呀?” 时季昌回头看了娄怀玉的雪人一眼,两厢对比严重,迫使他有些尴尬地停了手里的动作。 娄怀玉一边给自己的雪人精细加工一边笑,好心告诉时季昌:“头要另外捏圆了安上去的。 又质问他:“你刚刚是不是没听?” 时季昌不说话了, 8 他听话地蹲下去取了圆锥顶上的雪。但为了不破坏身体,能取的雪量有限,最后只能捏出一颗不大的圆球,按在高高瘦瘦的身体上。作为雪人来说,显得十分怪异。 娄怀玉已经把自己圆圆胖胖的雪人弄好,抱着肚子嘲笑时季昌的作品,然后违心地夸:“你堆的挺好的,一看就是很高大的雪人,和你自己很像。” 时季昌大概也并不觉得这是个夸奖,听完眉头都皱起来了。 娄怀玉哈哈大笑。 热气从他的身上脸上冒出来,隐约地漫过他精巧的鼻尖,卷翘的睫毛,乌黑的发,然后飘飘荡荡地消失在上空。 就好像两个人短暂的快乐一样,停留在这时这刻的小小院落。 时季昌很无语地看看他。 娄怀玉笑了一会儿,终于拿了根树枝过去,也在时季昌的雪人面前蹲下。 时季昌以为他是想妙手回春一下,因此还往边上让了让。 娄怀玉拿着树枝划拉雪人的肚子,从上往下的画着什么。 看了少时,快结束时,时季昌才看出,娄怀玉是在写他的名字,但娄怀玉只写出了具体轮廓,而笔画都是乱的。 “我记地对吗?”娄怀玉扭头开心地问,“早上看见的,是你的名字吧?” 时季昌没有指出娄怀玉的错误。 他点点头,也过去在娄怀玉的雪人前蹲下来。 两个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不远不近地立在树下,看起来还真像是他们两个。 娄怀玉看出了他想做什么,递树枝过去:“你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吗?” 时季昌说不知道,也没要娄怀玉的树枝。 他解开马褂的第一颗扣子,不知从哪里掏了一块长长厚厚的小铁条出来,而后又不知道按了哪里,从那铁条的中央弹出一截闪着银光的刀尖。 刀弹出来的时候,娄怀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想到,这大概就是那天他用来抵着自己脖子的东西了。 “这是什么?”娄怀玉问他。 时季昌将东西拿在手里把玩,很少有的,娄怀玉看见他笑了笑,说:“一个礼物。” 小刀自然是要比树枝好用很多的,时季昌很轻松地在雪上画下一道,征求娄怀玉的同意:“我给你安三个字,好吗?” 娄怀玉是并不懂的,前半生也没什么机会看自己的名字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因此娄怀玉说好,听时季昌边划边写道:“离娄之明,被褐怀玉。” 娄怀玉懵懵懂懂地暗暗心里跟着念了一遍,问他:“是什么意思呢?” “夸你又好看又有才华。”时季昌没看他,娴熟有力地刻出三个字,嘴里这样说。 娄怀玉人愣了愣,时季昌已经写完,将他的小刀递到眼前来:“看清了吗?写写看。” 娄怀玉犹豫地接过来,刀柄还有些余热。 他蹲过去一些,学着时季昌的样子依样画葫芦地画。但很快,他的手背便被时季昌握住了。 时季昌终于指出:“写字不单单要写得像,还要注意笔画顺序。” 娄怀玉露出疑惑懵懂的表情。 他觉得今天的时季昌很不一样,好像变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轻松,会和他堆雪人,会露出窘迫的表情,会忽然教他写名字,居然说他这样的人有才华,也会笑,终于像娄怀玉认识的所有正常人类。 就好像现在,他和娄怀玉对视一阵便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耐心解释:“笔画顺序就是先写一点还是先写一横,先画这里,还是先画那里。” 一边说着,时季昌已经握着娄怀玉的手重新靠上去,将娄字摹了一遍。 “会了吗?”时季昌问。 时季昌的肤色要比娄怀玉地深,手心很烫,有薄茧粗糙的触感。 娄怀玉没能集中精力,因此顿了一下,老实道:“…不会。” 好在时季昌没有埋怨他笨,也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带着娄怀玉写了一遍又一遍。 娄怀玉的手背写的渐渐暖了,接着好像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也都暖起来。 他用余光偷偷地看,时季昌眼窝很深,鼻梁高挺,认认真真地垂着头,好像教娄怀玉学会名字怎么写是件多么重要严肃的事。 忽然,这张脸转过来,被雪反射的白光映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 “学会了吗?”时季昌又问。 娄怀玉有一瞬间的失语,时季昌便用鼻腔嗯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数落他:“你刚刚是不是没听?” 时季昌说完便笑起来,是露出牙齿的那种笑。 娄怀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语气不是时季昌平日里会用的,是在学他。 娄怀玉也跟着笑了,并挽回:“我学会了的。” 时季昌让他写写看,娄怀玉便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遍。 点撇横,竖捺勾。 离娄之明,被褐怀玉。 他得意地想邀功,仰着脸看时季昌,但话未出口,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小玉。”是山口的声音,他拍完门还尝试着往里推,让娄怀玉心跳都停了一瞬,“怎么大白天的还关门?” 第08章 娄怀玉的呼吸和心跳都有一瞬间地停顿,紧接着又变得急促。 时季昌的反应速度要比他快的多,他眼疾手快地夺过娄怀玉手里的小刀,用气音说了句“回答”,然后快速而轻巧地走进屋内。 娄怀玉平复着呼吸,用尽量自然冷静的声音回答:“来了来了。” 然后假意小跑过去,开了门。 山口先生穿着很中国式的冬装站在门口。 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往里望了望,再次问娄怀玉:“怎么大白天的还关门。” 娄怀玉心跳地很快,从方才就思考地千万条理由中寻了最合理的一条,告诉山口:“刚刚在堆雪人,开着门风很大。” 不过刚说出口,娄怀玉便后悔了,因为这让本来径直往房内走的山口停了下来,看到了院子里堆的两个风格迥异的雪人。 山口变换路径,朝雪人走过去,在他没看到的娄怀玉慌乱紧张的眼神中,在距离几步的地方停下。 时季昌堆的那只雪人身体上还写着时季昌三个字,但由于是刻的,在雪白的地面上很不明显。 娄怀玉几乎是屏住呼吸的。 在山口凝视着雪人的几秒钟里已经想了十几种狡辩的话术,以及狡辩后无法而痛苦死去的方式。 他想起时季昌来的第一天身上的伤,就感觉双腿都有些发软。 好在,山口很快转过来,从脸上的表情看,并没有看出什么,也接受了他关门的理由。 “我来晚了。”山口可惜地说,他垂着眼睛,看见了娄怀玉暴露在空气中的手,便伸过去将它牵了起来,“早点过来还能和你一起堆。” 娄怀玉被时季昌握暖的手因为  9 变故已经飞快变得冰凉,甚至手心还出了些冷汗。 还好山口以为这是雪水,还搓了搓:“一个人干什么堆两个雪人,别把手冻坏了。” 娄怀玉心虚道:“一开始也只想堆一个的,雪太多了。” 山口便笑了笑,不再纠结于两个雪人,带着娄怀玉进了屋。 带上房间的门之前,娄怀玉远远地看了两个雪人一眼,而后隐匿在关门声中间深呼吸了一口气。他从直面死亡的惊恐里走出来,终于来到熟悉的地带,也找回了熟悉的状态。 山口在凳子上坐下,他便走过去直接坐在了对方的腿上,伸手去搂他的脖颈。 “原来山口先生还会堆雪人?”娄怀玉阴阳怪气地娇嗔,“也没和我堆过,怕是和什么兰儿绿儿的堆了吧?” 山口先生闻言果然笑了,手圈在娄怀玉的腰上很珍惜似的搂住了他。 山口笑着调侃了几句娄怀玉最近像个小醋坛子,明确表示还是最喜欢他,回来了第一个见他。 又好像真的把娄怀玉当成什么妻子,询问他伤口的情况,与他详细地解释了这几天都去哪里哪里开了什么会议。 娄怀玉内心没什么起伏,但表面努着嘴巴不大高兴地应:“哦。” 山口便伸了手去捏他的脸,将娄怀玉满是怨气的表情抬起来,与自己对视。 为了演技的流畅自然,娄怀玉迅速把眼睛瞥开了,一副委屈的模样,所以山口的吻落在他颊边时,娄怀玉是真的吓了一跳。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了僵,忍不住抬头,就对上了山口很复杂的眼神。 娄怀玉是三年前随着戏班子进城,在一次表演后,被山口买下带回来的。 他看着娄怀玉的样子是很痴迷,但一开始,会在除了唱戏以外,勒令娄怀玉不要说话和出声,要他打扮成女人的模样,以前和娄怀玉有肢体接触的话,也难免会僵硬。 娄怀玉一直以为山口更像把自己当成一个可供观赏的宠物,但是触感令人不喜,偶尔接触已经是熟悉之后能忍受的最大限度。 娄怀玉没想到山口有一天会亲他。 而看山口的表情也是挺挣扎的,好像想了很久的事终于满足,可是满足之余又有一点后悔和恶心。 两个人对视几眼,气氛便变得有些尴尬。 娄怀玉很识时务地从山口腿上起来了。 山口也放开了他,清了清嗓子道:“很久没听你唱戏了。” 娄怀玉明白了他的来意:“山口先生想听什么?” “就西厢记里面琴心那一段吧,”他说,“你唱那一段好听。” 顿了顿,又说:“过段时间可能有日本的朋友过来,你这段时间可以练一练,到时候我带你给他们露一手。” 娄怀玉来这里之后很少练功了,也没在台上表演,给第二个人唱过戏。 他不免有些喜悦和期待,立刻应下来,而后清了清嗓子,很迅速地进入了状态,唱道:“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 “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莫不是那梵王宫殿夜鸣钟。” “我这里潜身听声在墙东,却原来西厢的人儿理丝桐。” “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冗,他不效缑山鹤唳空。” “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 “他思已穷恨未穷,都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 “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 “感怀一曲断肠夜,知音千古此心同,尽在不言中。” 一段结束,外面似乎又下起雪来,没有昨天那样大了,雪花一块块地松松散散地从天上落下,仿佛很惬意地来到人间。 山口先生一如既往地拍手叫好,夸他唱的好。 他这段时间似乎真的挺忙,当然,也有可能是嘴上说最喜欢娄怀玉,但还是更愿意和一位真正的美丽女孩子吃晚饭。 总之,嘱咐完娄怀玉注意保暖和养伤后,就在午餐前离开了。 娄怀玉的房间是没有窗户的,白天的主要光源,就是几扇大门。 时季昌站的地方最靠里,特别的暗,其实每次,都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虽然和皮肉之苦比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却让时季昌有些不同于皮肉之苦的特别的难熬。 时季昌靠在木板上,百无聊赖地从雕花的间隙里看见娄怀玉娴熟地与人打情骂俏。 看山口低头亲他时期待又复杂的表情。 看娄怀玉唱戏时发亮的眼睛和嘴角翘起的弧度。 房间的门被拉开了,冷风不可避免的灌进来,到达时季昌身边时,已经不太冷。 但娄怀玉大概是冷的,因为没有套衣服,身体很细微的抖了抖,只不过刚才嘱咐他注意保暖的人,似乎也没在意。 外面被雪映的很亮,树梢挂着冰枝,雪花落在地上,树叶上,花坛里,还有两个雪人的身上。 可能很快,他们写的名字就会被新的雪盖住了。 站着太无聊,时季昌在回忆山口方才与娄怀玉讲的几个地址和会议的同时,很简短地闪过些有的没的的念头,然后迈开腿走了出去,与送完人回来的娄怀玉打了个照面。 时季昌垂着头看他。 娄怀玉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在见过山口再见时季昌会有些难以形容的心情。 他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只是能确定,不是很正面的心情。 娄怀玉清清嗓子想说点什么。 可小东很快便来送午饭了,所以什么也没能说成。 第09章 这天夜里,时季昌仍在灯下写字。 娄怀玉百无聊赖,就坐在不远处看他写。 时季昌握毛笔的姿势自然是与握着小刀时不一样的,几根长长的手指分开,握在笔杆上,和娄怀玉小时候在店铺外看到的账房先生的手势一致。只是他手大,衬托地笔杆特别地细,像随时都能折断,但又被他握地很稳。 虎口处有一道比较深的裂痕,娄怀玉记得前段时间自己擦拭过,现在已经结了痂,又快脱完了。 娄怀玉想起今天被这样一只手握着写自己的名字,手背便也跟着回忆起来一样,有点热,让他忍不住轻轻摸了摸。 时季昌一半的人都处在暗处,桌面的灯则映亮了一小块地方,以及时季昌的半张脸。 他快速地写完了一张,左手轻轻将纸抽开放在一边,右手已经继续落笔。 娄怀玉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悄悄地挪着凳子靠近了,看见桌面上已经散落着几张满是字的稿子,以及靠近他这一端,随意摆放着的几本小东带回来无人留意的书。 时季昌昨天也是这样在写,他写了很久,最后叠起来都有薄薄的一沓,但今天娄怀玉去看,纸张已经薄了一些,只留下空白的,昨天写的都不知去哪  10 里了。 时季昌写东西的模样认真地让人不忍心打扰,娄怀玉便抽了本书出来,并看不懂地假意翻阅。 好在小东买的书里还有点图案,娄怀玉抽的那本似乎是什么讲花花草草的,插图还挺多,让他得以缓解一下无聊,玩在一堆文字里找图片看的游戏。 娄怀玉从第一页找到最后一页,数清了一共有20幅插画。 这让他在无聊中找到了一点点趣味,于是关上一本,又去拿另一本。刚翻开扉页,就听时季昌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你在看什么?” 时季昌的声音很低,娄怀玉抬头看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笔放下了,搭在墨蝶的一边,手里拿着已经叠成一沓的纸张。 娄怀玉对上他审视的眼神,愣了一下,才说:“…看插画。” “找插画看。”他又补充。 时季昌不知道是不是不相信他的话,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书页。 而娄怀玉被他一看,一时也忘了自己刚刚换过书,把手里的那本打开了。 这一本也是有插图的,只不过和方才的花花草草并不相同。 时季昌看到的一瞬间,就仿佛忽然被自己的呼吸呛到一般,忽然咳嗽起来。 书页里躺着一整幅男女交/合的春/宫。画师画的生动而露骨,后方男性的衣物被剥了一半,拥着完全赤裸的女人,某些不可言说的地方也并不避讳地展现在两人面前。 娄怀玉也愣了愣,啊了一声,辩解道:“刚刚不是这本。” 时季昌的咳嗽已经停了,脸到脖子都是红的,伸手将娄怀玉手里的书快速地关上了。 书面是明晃晃的三个字,金瓶梅。 时季昌有些无语,却听到娄怀玉居然笑起来。 他抬头去看,娄怀玉的笑也没有停,仿佛觉得很有趣一般,笑眯眯地看着他。 可能是并不阅读的缘故,娄怀玉房间里的灯不多,时季昌为了写字的时候清楚一些,把房间里不多的灯都归置到一起,便让这一块特别的亮,而别处特别地暗。 娄怀玉精巧地脸被在暖色的火光下仿佛没有瑕疵,睫毛纤长地投影落在他的脸上,翘起的嘴唇太红,牙齿太白。 时季昌完全忘记了方才看到娄怀玉翻书时刹那的警惕,尽量把视线固定在娄怀玉身后的黑暗里,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呀,”时季昌听见娄怀玉满带笑意的声音,“大男人一个,怎么看个春/宫图反应还这么大?” 时季昌下意识否认:“没有。” 娄怀玉说:“是吗?” 时季昌感觉到娄怀玉朝自己靠过来,有椅凳摩擦着地板挪动的声音,他已经闻惯了的脂粉气变重了,散落在空气里,叫空气的温度仿佛也跟着上升。 时季昌终于憋不住把视线下移,娄怀玉已经挪到他身边,身体堪堪与他相隔两公分,把那本金瓶梅放在两人中间打开。 娄怀玉点了点书:“那你给我读一读吧。” 时季昌没说话,娄怀玉便用很明显是取笑的笑笑他:“怎么了?不是不害羞吗?” 他说:“我都看不懂,好想知道讲了什么故事,居然配了那种图。” “应该很有趣吧。”娄怀玉又说。 时季昌一时有些骑虎难下,偏偏娄怀玉一翻就翻到房事的部分,时季昌看一眼,就觉得身体和耳朵都更烫了。 娄怀玉也注意到他的变化,看看他,又看看书,道:“这一页写了什么?” 他让时季昌的视线不得不重新回到书本上,仿佛很天真一般问:“你怎么不敢看啊?” 且别说内容羞人,这些房事里的嗯嗯啊啊之语让时季昌读出来是完全不可能的。 “没写什么。”时季昌有意把语气用的很凶,伸手要去把书关上。 但娄怀玉已经没有这么好凶到了,他抓住了时季昌的手腕。 娄怀玉的手和时季昌是不一样的,与他见到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是一双养尊处优,白皙纤细的手,时季昌今天教他写字的时候,就有些分神地想,男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软的好像没有骨头,白的几乎与下的雪一个颜色。 这双手为了讨好人摸过某些人的手背,拉过某些人的手心,搂过某些人的脖颈。 而现在按在自己的手腕上,很软,很热。 时季昌先是怔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像被吓了一跳一般,居然从位置上猛地站了起来。娄怀玉有些被他吓到,手也被他甩开了。 “别闹了,”时季昌清了清嗓子,人已经背过身去,快步上了床,“晚了,熄灯睡吧。” 娄怀玉怔了怔,时季昌迅速地扯开被面躺进去,被面被他供起来,留下一个圆滚滚的背影。 可被面与枕头上的脂粉气更足,因此时季昌脸上以及某些地方的温度都没能降下来。 他想到那张图,想到方才不得已瞥见的夸张描写,想到娄怀玉的脸和手,唇齿与发丝。以及娄怀玉的熟稔和镇定。 这让时季昌在窘迫的心情里,莫名地多了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 时季昌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没有见过柔美的女性了,因为娄怀玉分明是个男的,却不知道为何,和那图里的姿势那样契合,以至于在时季昌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尽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到娄怀玉窸窸窣窣地解了发饰,脱了外套,灭了灯,也掀开被面躺进来。 两人之间什么间隔也没有。 时季昌之前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今天却好像觉得背部特别地痒,像被绒毛一寸寸地蹭。 “时季昌。”娄怀玉忽然叫他,明知故问一般问,“睡着了吗?” 时季昌不回答他,听见娄怀玉细细地笑了。 他好像又贴近自己了些,用很低的声音说:“睡得这么快呀。” 娄怀玉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耳畔说的,气息撩地时季昌很痒。 但他忍着没有动,期盼娄怀玉真的认为自己睡着了,可以安宁一些,好好躺回去睡觉。 娄怀玉的确安静了几分钟。 可就在时季昌准备松口气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腹部被轻轻地碰了碰。 娄怀玉的动作很轻,透过时季昌的里衣,似有若无的触感从腹部慢慢向上。当娄怀玉的手即将到达胸前的时刻,时季昌终于忍无可忍地抓住了他。 “诶呀。”娄怀玉很开心地说,“原来没有睡着。” 第10章 时季昌的心情很复杂,他很少有地感到躁动,害臊,窘迫,以及一些愤怒。 娄怀玉靠过来贴着他,他的脸软极了,靠在时季昌的背上,让他第二次想:不知道这样一张脸,哪里来的软肉。 可这一小点想法转瞬即逝,因为娄怀玉的手在时季昌稍一放松的时刻便逃  11 走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触碰到了时季昌的坚硬和炽热。 时季昌几乎是立刻便闷哼了一声,身体不自然地往前挺了挺。 娄怀玉的手还按在时季昌的裤裆,并且没打算放开。 “怎么这样就硬了。”娄怀玉还是在笑,“看来刚刚不给我读的是好东西呀。” 娄怀玉的样子看起来与时季昌完全不同,他熟稔,老到,连挑逗的动作都一气呵成,就好像亲身实战过无数次,因此嘲笑时季昌“一个大男人”“这样就硬了”,说淫词艳语是“好东西”。 时季昌内心的烦躁与愤怒忽而多了起来,甚至多过了害臊和悸动。 他想起来白天山口亲吻娄怀玉的动作和表情,娄怀玉坐到他腿上的熟练。 还有小东,胡大夫。 时季昌不过住了这几日,他不在的日子,还要漫长和方便得多。 娄怀玉等了一会,见时季昌居然不反抗,倒是不笑了,手慢慢地张开,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挟住了那根滚/烫。 娄怀玉的呼吸其实也有点乱,他没想到时季昌会由着自己,因而往后退了退,想不让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被对方发现。 他慢慢地沿着轮廓往上,感受那根东西的热和大。 娄怀玉有一瞬间想:给时季昌买的里衣太薄了,连经络的摸得到。 有一瞬间希望时季昌赶快阻止他,因为他有些继续不下去,但又很快地想,还是不要阻止了。 不过在娄怀玉即将挑开裤子往里去的时刻,时季昌终究还是重新把他握住了。 时季昌握地很用力,声音很低很沉,他对娄怀玉说:“不用了。” “这几天我在,确实不方便,你可能得忍忍。”他说。 身后的人似乎怔了怔,手上的力道撤了一些。 “你什么…”娄怀玉尝试着开口。 但时季昌很快打断了他,他把娄怀玉的手拿着离开自己的身体,带到身后,在床板与被面的空隙里停下,然后放手,让娄怀玉的手腕软软地垂了下去。 时季昌说:“我说过会带你出去,对我不必做这些。” 下午下的雪似乎停了,不再有雪粒落在屋顶那种细小的轻响,风好像也没有在吹,连夜以继日的拍打声都停止了工作,以至于屋内安静地让娄怀玉感到空洞和不适。 娄怀玉刚开始没能很好的理解到时季昌的意思。 后来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娄怀玉一个做戏子的下九流,连人都可以凭钱买到,呆在这样一方院子里,心甘情愿地穿着女人的衣服讨日本人的欢心,好像为了达到目的和过得好,什么都做得了。 说娄怀玉从没出卖过身体,大概没几人会相信,时季昌误会也是理所应当。 可他还以为时季昌不一样。 时季昌看起来沉默寡言,凶得很,却又比这院落里任何一个人都真实,都把他当个人。 其他人或碍于情面与他维持表面的和谐和恭敬,或干脆面对面恶语相加,或者贪图他的什么,因而扭曲地对他好。 时季昌是不一样的,时季昌好像从别的世界来的一样,来路不明,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三六九等,收了新衣服不说谢谢,夸奖他也不理,早上还用刀要挟他,晚上就肯与他同眠,给他读报纸,会认真听他的问话,讲解什么叫安居乐业,回答一些可能在他看来很蠢的问题。 时季昌教他写名字,说他好看还有才华,仿佛认证他与这世上所有人一般,也值得拥有自尊和自由的。 娄怀玉盯着虚空中的黑暗发了一会儿呆,他觉得眼角有些酸,但因为没有去摸,所以不能确定自己哭没哭。 而在能确定之前,他迅速地闭上了眼睛。 很神奇的是,娄怀玉居然很快地睡着了,什么梦也没做。 只不过醒来地比平时都要早,外头还没有一点光。他是被身上的束缚感和喉咙里的刺痛弄醒的。 有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跨过了他,从娄怀玉的胸前穿过,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腰。 娄怀玉觉得很不舒服,他脑袋很晕,有点疼,喉咙也像被利器刮过一样,而时季昌抱他又抱的太用力,让他喘不过气。 娄怀玉都没闲情思考昨晚说“不用”的人,为什么又要做出这样叫人误会的动作,只想让时季昌快点放开。 他往外挣了挣,喊他:“时季昌。” 时季昌没有反应,手依旧搂的很紧。 “时季昌。”娄怀玉力气还没他睡着的时候大,半天没掰开,只好又加大了一点声音喊。 身后的人终于顿了顿。 娄怀玉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桎梏起来喝口水,下一秒,时季昌却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更加用力地拥住了他。 时季昌的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从娄怀玉的脖颈处横穿过来,扣住了他的肩头,用几乎将人掐断的力道,将娄怀玉朝自己身上拖过去。 时季昌身上太烫太硬了,娄怀玉的后背也要被撞痛,他在各种惊吓和疼痛下不由地惊呼出来。 而时季昌的梦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深,他拥着娄怀玉,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 过了一会,娄怀玉感到自己的肩头被时季昌的下巴靠住。 时季昌的呼吸仿佛十分痛苦,粗重又压抑,像是憋着哭的时候才会发出的一般。 时季昌也开始说梦话,他的声音很轻,快而含糊。 娄怀玉听了很久,什么也没有听懂,只有一处,时季昌喊得特别大声。 “玲玲!”时季昌痛苦地喊。 应该是个人名,娄怀玉这样想,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就回忆起时季昌今天拿着小刀把玩的模样。 他的心情似乎是从拿出这把刀后变得特别好,翘着嘴角介绍这是一个“礼物”,也愿意握着娄怀玉的手,教他这样一个人写名字了。 娄怀玉即没能起来,也没能再睡着。 他冲着黑暗的室内眨眼,脑子里像想了很多,又像什么也没有想。久了些,一开始觉得难以忍受的束缚感似乎也好一些了,只是觉得喉咙还是痛,脑袋还是晕,还有些冷。 又过了一阵,天慢慢地亮起来,娄怀玉终于感觉身后的人僵了僵,便闭上了眼睛。 时季昌顿了一下,接着,娄怀玉的腰被人放开,身后的被面被人撑起来一些,灌了一丝冷风进来。 时季昌很小心地抬着他的一侧,将扣着他的肩膀的那只手也拿开了。 再接着,身后的被面被重新盖下来,时季昌下了床。 没有时季昌的床是要冷上一些,娄怀玉控制不住抖了抖,终于又再次睡过去。 第11章 娄怀玉的头很晕。 他像被拴在高速拉动的车上,脚夫的脚上功夫极好,跑得飞快,石子路颠婆地娄怀玉全身酸痛  12 ,而视野混沌模糊。 沿途的风景一会儿像北方的小镇,一会儿像不知名的村落,一会又像南方的巷尾。 娄怀玉熟悉的人和事总在眼前飞速地出现,又飞速的远离,构成一个个叫人迷糊的短暂片段。 而车夫路过的路途像场没有结尾的循环迷宫,娄怀玉被迫穿梭其中,担惊受怕却又无法停止。 有那么几个瞬间,娄怀玉好像魂飞天外,清楚地看见了这个他正在熟悉的床榻上做梦,而下一瞬,却又被眩晕拉进沼泽,没有办法地继续面对嘈杂的梦境。 他在半梦半醒间迷糊挣扎。 如此往复几番,直到脑门忽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了一下。 这冰凉似乎能抑制住头晕和脑袋里的吵,因此娄怀玉下意识追了追,没能追到。 那冰凉的东西只贴一瞬就走了,又隔了很久,才又有一块更加冰凉的物件,重新落到娄怀玉的额头。 娄怀玉被冰地哼了声,冰凉的东西便顿了顿,而后慢吞吞地,仿佛十分小心地将他更多地贴住了。 混乱的梦境也跟着慢慢冷却。 娄怀玉被车夫扔在小巷里一栋三层小楼的门口。 楼前的牌匾很旧,蒙了一层黑乎乎的油灰。娄怀玉抬头去看,并认不出上面的字,却总觉得十分熟悉。 他来不及多思考,便被人抓住了。 来人是一个老嬷嬷,脸上却不合时宜地抹了又厚又白的粉,显得有些滑稽,她瞪着娄怀玉,凶狠道:“愣在这等喝尿呢?” 娄怀玉张嘴想说话,才出了一声,便发现了不对。 梦里的自己变得很小,声音稚嫩,要高仰了头才能与老嬷嬷说话。 老嬷嬷继续道:“快去,二楼三间,绿豆糕一盘。” 她说着往地上扔了几个铜板。 铜板落进积水里,荡碎了倒影。 娄怀玉盯着铜板看了一会,伸手去拿,觉得触感几乎真实地他要怀疑。 对街有男人路过,朝这头吹口哨。 娄怀玉一开始还以为是朝自己吹的,正感到疑惑,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对着二楼看。 娄怀玉便好奇地往外走了走,瞧见二楼的窗户伸出两条藕节似的白皙手臂。 手臂连着一只拽着手帕的纤细手掌,朝吹口哨的男人挥,又掩住口鼻发出一些嬉笑。 娄怀玉的眉头皱起来。 他好像跟随着本能一样,来到了不远处的点心小铺,年轻店员轻快地问他:“今天的绿豆糕还是桂花糕?” 娄怀玉说绿豆糕,那人便变戏法似的迅速打包好了给他递过来。 小楼通往二楼的阶梯坡度高而昏暗。 越往上走,一种浓烈的香气便越浓烈。 二楼有四间房,三间都没关门,方才与对街嬉笑的姐姐已经坐回来了,在床上瞧着娄怀玉笑,意有所指道:“又是三姑娘要的吧,你这小玩意动作慢了,现在怕是没机会吃咯。” 娄怀玉不懂。 而另两个开着的门则都是关了窗的,房内昏暗,令人看的并不真切,只有一盏大烟的烟灯散发出零星的亮光。 他盯着看了一会,其中一间房就有人骂道:“个小兔崽子,看什么软蛋?” 娄怀玉便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朝唯一关着的门走过去。 不知为什么,那和他说话的女孩子又嬉笑起来,甚至走到了门口婀娜地站着,仿佛即将看见十分有趣的画面。 娄怀玉莫名有些紧张。他咽了口口水,朝那扇门走去,渐渐地,听清了门内好像有什么压抑的呼吸声。 走得越近,便越明显。 娄怀玉走到门前,女孩子还在笑,催促他:“快点进去呀。” 娄怀玉有些畏惧地伸手推了推,门没锁,朝内打开了。 这间房明显要比其他三间都大,关了窗,只有一点光透入。 压抑的呼吸以及木块摩擦的声音在他推开门的时候停了停,接着又迅速地继续了,比方才隔着门板还要响亮许多。 女孩子从鼻子里隐忍一般发出“嗯”和“啊”。 娄怀玉终于猜到了是什么事,觉得脸热,心跳也快,却控制不住自己一般,朝床榻那头走去。 而床榻的摩擦声愈发激烈了。 娄怀玉看见有人用半挺着身子伏在床上,从身影来看,相当高大。他一下又一下的耸动着,两只手臂有力地支撑在床板上,在这么昏暗的地方,娄怀玉都好像能看得到肌肉有力的线条。 隔壁女孩子的笑声变得远了。 对门有男的笑骂:“你看这小兔崽子,色的很,小小年纪眼睛都看直了。” 娄怀玉是看直了,他也觉得呼吸急促,有无法形容的感觉从胸腔蔓延开来,逐渐遍布四肢百骸。 那个身体让娄怀玉觉得太熟悉,连他呼吸的声音都好像夜夜在娄怀玉耳边响起。 忽然,男人用力一挺,女孩子长长地叫出一声,而后房间里的声音便安静下来……徒留下一片男男女女,还有娄怀玉的急促呼吸。 又过了很短的一会儿,男人趴到了女孩子的身上。 娄怀玉也看清了他的脸。 时季昌扯出了一个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笑,是充满欲气和满足的模样。他伏在女孩子耳边用低沉的嗓音喊她:“玲玲。” 娄怀玉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急喘几口气,看清了自己仍躺在熟悉的大院里雕花精致古老的床榻上,而不是幼时南方的妓/院小/楼。 室内也比梦里的那间房间要亮堂一些。 有人很迅速地贴过来,碰了碰娄怀玉的额头。 “醒了?”梦里的人就出现在他的床榻边,皱着眉头道,“感觉怎么样?” 时季昌手里拿着娄怀玉日常擦洗用的毛巾,沾了些零星的白沫,看样子是刚刚出去用积雪洗了一番。 娄怀玉还没能从梦境里完全缓过来,他眼神颇有些涣散地盯着时季昌,看他顿了顿后,重新动作起来,将沾满了雪花的毛巾叠成了小方块。 “你发热了。”时季昌皱着眉解释,一边将小方块往娄怀玉额头上放。 然而冰凉的毛巾刚触到娄怀玉的额头,便被门外传来的声响打断了。 杜鹃重重地砸了几下门,扯着嗓子喊:“娄老板?这是又怎么了?” 第12章 “娄老板?这是又怎么了?” “太阳都要晒屁股了还在这儿关门呢!”杜鹃喊,“您可省心了,我们下人要干的活还海了去了呢!” 娄怀玉的眉头皱起来。 他尝试着撑了下身子,想应一声,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喉咙火辣辣地疼得厉害,手臂也软地很,撑不住身体倒回了床上。 杜鹃顿了几秒,又喊:“娄老板?!” 娄怀玉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杜鹃又抱怨了几句不知  13 下人辛苦的话,继续敲门。 时季昌眉头也皱地很深,垂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在外头接连不断的催促声里伸手把毛巾给拿了,挂回原本的位置上。 又过了几分钟,杜鹃的叫喊声才终于停下来,她似乎也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语气好了一些,在门口自言自语:“总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时季昌不知去了哪里,娄怀玉少了毛巾的降温,头也更晕了。 他躺在床榻上,只觉得半梦半醒,好似快要重新陷入那个荒诞而叫人痛苦的梦里去。 又过了一阵,门外传来很重的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听得娄怀玉心脏也跟着抖了抖。 再接着,房门被打开,有光与风一同闯了进来。 山口步履很匆忙,身后跟了一队小兵,风一样走进了房间。 娄怀玉浑浑噩噩地听着,房间里开始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娄怀玉头脑和身体都难受的要命,脑子转不动,又觉得很心慌,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下来,比平日的要更咸和烫。 他费力地抬了脖子想确认时季昌是不是还躲在平日里在的床后,可那一块太暗了,雕花后面黑洞洞地一片,叫他什么也看不清。 山口来到他的床前,看清娄怀玉脸上的泪以后,脸上的表情顿了顿,倒是先停下来,去摸他的脸。 但他身后的几位士兵已经围着娄怀玉的床检查起来。 “生病了?”山口一边替他抹了泪,一边温和地问,眼神绕着床铺里也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圈。 娄怀玉看有人检查床后面,心都吊起来了,问话也没心思回答,瞪着眼睛瞧那位消瘦的日本士兵走到床后。 士兵很高,与时季昌差不多,比他要瘦上一些,仿佛更容易地走进了那块他熟悉的黑暗里。 有几秒钟的时间,娄怀玉觉得大脑充血,失去呼吸,甚至有些耳鸣。 他不受控制地幻想出时季昌被抓出来的模样,会被打还是枪毙? 血淋淋的画面也趁着人虚弱毫不费力地挤进娄怀玉的思维里。娄怀玉都没心思想自己了,一时竟不知是慌乱多些还是心痛多些。 好在下一秒,高瘦的士兵没什么表情地复又走了出来。 他对着山口说了句日文,又摇摇头,大约是没有人的意思。 娄怀玉一口气缓出来,呛到自己,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他喉咙又痛又痒,越痛越想停,越想停却咳地更厉害,一时间呛地满脸通红,侧了身子干呕起来。 山口挥挥手叫士兵先出了里屋,坐到床边给娄怀玉顺气,眉头皱地很深:“怎么忽然病地那么厉害。” 娄怀玉一边咳一边挥手,又听山口道:“以后别堆什么雪人了。” 娄怀玉很艰难地应了一声,等他真的咳停下来,屋子里也搜地差不多了。 一众人训练有素地进来,又训练有素的统统退了出去,只留下为首的一个,正是方才进来看了床前后的高瘦士兵。 娄怀玉听他又说了几句日文。 山口嗯嗯啊啊地点头应声,两人交流了几句,山口朝他挥挥手,他便先出去了。 山口自己也没留太久,他掖了掖娄怀玉的被子,同他道:“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我要先出去了。” 娄怀玉点了下头,山口就又摸了下他的头:“我已经让人去找了大夫,很快就来。” 大夫是来的很快。 山口才出去,小东便领着人来了。 娄怀玉自己烧的糊涂,不记得具体做了什么,只知道头上过了会儿便又贴上了冰凉的毛巾,枕头也被人垫高了一些。 小东似乎是送了客,又回来给他放下热好的早饭。 再后来,房间里嘈杂的声响渐渐没了,只有院子外,还时常地传来高声的,他听不懂的叫骂。 娄怀玉浑身难受,晕着头重脚轻,却怎么也睡不着,僵直地躺着,好似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小东又来送了一次饭,在桌前忧愁地说:“吃点东西吧,不吃更好不了了。” 娄怀玉才知道,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他有些艰难地想坐起来,小东还算有眼力见,过来扶了他一把。 娄怀玉虚弱地靠在床上,环视了一圈狼藉的室内。 小东给他盛了一碗热粥过来:“娄老板?喝点吧。” 他看娄怀玉的意思:“要不我给您收……” “不了。”娄怀玉虚弱地应一声。 他喉咙还是很疼,说话困难,也没力气,一小碗粥都快端不住,放在膝盖上稍稍搭着,抬头冲小东点了点头。 小东懂了他的意思,弯弯腰走了。 娄怀玉也没什么胃口吃,他握着碗壁,呆呆看小东顺手将凌乱的座椅扶好,又忍不住去看屋子里哪里还可以藏人。 衣柜,床榻,座椅……娄怀玉屋里的陈设本来就少,也好像没有哪里装得下时季昌这么大个人。 “时季昌。”隔了一会儿,他轻声喊。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长,然而每天都形影不离,同床共枕,娄怀玉还没叫过几次他的名字。 “时季昌。”娄怀玉又喊,“你可以出来了。” 他嗓子疼,也不敢喊地大声,喊到第三声,已经有预感一般地带了点沙哑和哽咽。 娄怀玉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自己从床上爬起来。 衣柜也被翻乱了,里面的东西掉了满地,纸笔和书本已经都没有了。 娄怀玉扶着衣柜静静看了一会,又慢慢转身,带着最后的希望蹲到了饭桌旁。 饭桌旁的地板有一块缺少了很不明显的一角,是娄怀玉救时季昌的时候,慌乱之中不小心扣掉的。 他沿着缺口将整块木板小心的抬了起来。 屋内的光沿着缝隙照进地下,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娄怀玉忽然很小声的“呜”了一声,板子落回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娄怀玉也跌坐到地上,感觉到眼角泛起控制不住的酸涩。 大概生病的人总是更加脆弱,娄怀玉还是忍不住要小声喊:“时季昌。” 不是说要带我出去的吗?娄怀玉想,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呢? 他想起来了昨天那场对话,同时觉得后悔与不解,悲伤和绝望。是,是娄怀玉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是他惹人生气,招人厌烦,叫时季昌感觉恶心了。 他知道错了,以后也不会了……可时季昌不还是说会带他走的吗,怎么才睡了一觉,就不守信用了呢? “你怎么不守信用啊。”娄怀玉哭着小声地骂,眼泪流下来贴在脸上,很凉,也很苦,可他连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待杜鹃端着汤药进来,娄怀玉已经瘫在地板上。 娄怀玉人白,脸上因为生病又一点血色也没有,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没有一点动静。 杜鹃立  14 刻大惊失色,诶哟了好几声,推搡着喊他:“娄老板?!” 杜鹃来自农村,力气大得很,虽然嘴巴上对娄怀玉毒,平时也不大看得上一个做了妾的男人,但心还是善的,推了半天人没反应,便费了大力,直接给人驮起来搬回了床上。 娄怀玉在晃动中醒过来,虚弱地看了一眼,就听到杜鹃扯着嗓门喊:“要死了要死了,发烧下床挨冻,你想寻死啊?” 娄怀玉觉得眼眶很热,嘴巴还没张开,眼泪就先下来了。 杜鹃被他哭的一愣,看他一眼,难得闭了毒舌的嘴,将两碗端来的汤药放在一边,道:“厨房刚熬的,深的那碗是伤药,浅的是治风寒的,大夫说了不冲着,你一块趁热喝了吧。” 娄怀玉没力气给她回应了。 杜鹃欲言又止几番,最后还是闭了嘴。 可能是看今天的娄怀玉确实可怜,还过去把娄怀玉掉地上的衣服们帮着叠了。 房间外,没一会儿,又响了几道高声的日语,听起来像是责骂,紧接着便是下人的惊叫与求饶。 杜鹃叹了口气:“造孽。” 她一边动手一边说:“上次兴师动众到处找人你知道的吧?” 杜鹃回头看娄怀玉一眼,自顾自继续说:“我听说那人居然就在大院里躲了这么久,今天和那个兰儿一起跑了。” 娄怀玉狠狠愣了一下,扭头看她。 “就那个兰儿,山口前段时间刚找的那个呀,三姨太,真是看不出来。”杜鹃见他有了些反应,说得更加起劲,“谁能想到这么个姑娘,跑起来比那个…那个之前通缉的,通缉的…叫什么来的。” 娄怀玉在心里想:时季昌。 “啊对,时季昌。”杜鹃拍大腿,“比那个时季昌还厉害,这边被他们打晕的人刚醒,那边都跑没影了。” 杜鹃把叠好的衣服塞进去:“听说啊,那个兰儿就是故意进来救他的,可她房里有个丫头呢,说从来没见过第三个人,也是不知道怎么藏了这么久的。” 娄怀玉重新把头垂了回去,盯着床面,缓缓眨了两下眼睛。 杜鹃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却好像怎么也理解不了连起来的意思。 他不懂说要带他走的人怎么就和别人走了,更不懂,为什么原来有个接应的人,还要跑来给他虚无的希望。 娄怀玉鼻子酸的厉害,他头又晕,更没有什么思考能力,整个人都很呆滞,没有办法控制地,任由悲伤委屈蔓延。 是在利用他而已吧? 因为兰儿有丫鬟不方便,看准了他好骗吗? ……那么从哪里开始是骗局呢? 一起看雪的时候开始是,教他写字的时候开始是,还是根本一开始就是? 杜鹃出声提醒他:“你快喝药吧。” 娄怀玉呆呆应一声,却没动手。 杜鹃看不过,走过来拿起来往他手里塞:“还要我喂你啊?” 杜鹃拿了那碗深色的,药还热,热度通过碗壁传到手心,提醒娄怀玉这不是在做梦。 门外的吵闹声终于停了。 杜鹃叹了口气,没了平时里骂人的趾高气昂,终于变得像个生活在大院里的下人。她小声呐呐:“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娄怀玉仰头喝了药。 这药从来都是进了时季昌的嘴,娄怀玉还是第一次喝,才发现原来这么苦。 第13章 娄怀玉喝了几天的药,等他终于能下床,雪也已经停了。 他裹着棉袄出门去看,气温升高了一些,但还是冷。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下人清理过,只留下两个雪人。雪人上的字自然是没有了的,就连样子也已经分辨不出来,被新雪落成了两个差不多的雪堆,靠在一起。 娄怀玉看着,忽然就觉得很茫然。 他想着这雪人上的字就像他和时季昌之间的联系一样,看起来起床吃饭形影不离,但其实没有了,也就一点都没有了,去哪里都找不到了。 隔了几天,娄怀玉已经没有了一开始那种浓烈的难过,也一点点磨去了心里还残留的希望。 只是还是会想不通也不明白,为什么时季昌这样一个人会说不守信,就不守信了。 娄怀玉沿着院子里慢慢地走,恰巧走到门口,就遇到了过来的山口。 娄怀玉生病之后,山口倒是每天都来,只不过每天都呆的很短,可能是始终没能抓住兰儿和时季昌,因此脸色看着也都不大好。 不过今天,山口看起来心情要好上一些,进门就对娄怀玉笑了笑,问他感觉如何。 娄怀玉说还好,跟着一同进了屋,又说了几句关于身体的话,便听山口意气风发地说渡边川雄也要来平城了。 娄怀玉听都没听说过什么渡边川雄,但从山口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什么贵客。 山口拉着他在床上坐下:“我很尊敬渡边先生,他来了,想给他最好的接待。” 娄怀玉不知道说什么,点了点头。 山口便又道:“路途遥远,可能渡边先生要月底才能到,但也正好,上次想叫你来唱戏,你生病了,不如下个月月底渡边先生到了,你再来唱吧。” 娄怀玉愣了愣,他这段时间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如果不是山口提,他都要忘记了。 “怎么?”山口看他的表情,笑了笑,“你不想唱啊?我还想着给你搭个舞台,再找个戏团,把戏服也穿上。” 娄怀玉心动了动,赶忙说:“愿意的。” 山口就笑着站起来:“好,就和你说一声,你好好养身子,好好练。” 可以登台唱戏,娄怀玉找到了一点新的支撑,心情也好了一些,不再那么浑浑噩噩。 他乖乖吃了几天好菜好饭,按时喝药,病渐渐好全了,开始重练起功来。 唱戏并不是个简单的事。 吊嗓子,练表情,练身段,一个也差不得,都是苦差。 娄怀玉荒废了快两年了,要迅速捡起来,也需下好大功夫。他便天天起了大早,在院子里练功开嗓,从清晨唱到日暮,别的事便强迫自己一概不去想了,倒也还算过得去。 这天夜间,他累地早早上了床,但心里还在轻轻地哼黛玉葬花的桥段。 正哼到“杨柳带愁桃花含恨”,忽然听到院子里似乎传来石块被什么撞到的声响。 娄怀玉人愣了愣,盯着门口慢慢地坐直了。 是个没月亮的夜,外头黑的厉害,隔着门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只有平城大风依旧,孜孜不倦地刮,打在门上。 娄怀玉盯着看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别的任何声音。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摸到了门把。 娄怀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又好像放空了大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机械的想开个门罢了  15 。 然后他拽开了大门,同门直直站着,举着手的时季昌打了个照面。 时季昌仍穿着娄怀玉买给他的那身衣服,只是套了件深色的外套,戴了个帽子,看起来要比天天在娄怀玉这里的那个时季昌更不起眼一些。 时季昌举着手和娄怀玉对视一眼,嘴巴动了动,手放下了。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娄怀玉大半夜开门看见个人,居然也没有吓到,他只是觉得很不切实际,盯着人看了半天,忍不住抬手,仿佛确认是不是真的人一般,戳了戳时季昌的腰。 腰是真的腰,还带着皮肤的热,娄怀玉刚触到,便被时季昌捉住了。 时季昌轻轻一推,叫两人都进了屋,又单手将门关上。 “病好了吗?”时季昌开口问他。 左右不过十天,娄怀玉却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时季昌的声音了,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时季昌等了一会,没等到回答,便自己伸手去摸他的头。 时季昌刚从寒风里来,手却也不太冷,碰到娄怀玉的额头,带着体温和一些不知哪里来的潮气。 娄怀玉后知后觉地抬头去看,视野被时季昌的手腕挡了大半,只看见他露出的下颚线,还是同以前一样凌厉。 娄怀玉看着这下颚线微微动了动,时季昌说:“不热了。”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时季昌已经将他继续往里,推回了温暖的床榻。 可能是害怕娄怀玉再次着凉,时季昌的动作很快。他把娄怀玉按回床上还不够,让人躺下了,还拉过被子来盖上,人才退开一些。 娄怀玉人窝进被子里,被残留的温暖迅速包围了,只露了个头出来,看时季昌坐拉了盥洗台边上的小凳子在坐。 他一连串的动作太自如了,让娄怀玉一时恍惚,仿佛时季昌仍和他住在一起,没有过不告而别的消失,中途的茫然和难过也只是幻觉,只是自己病了一场,睁开眼睛时季昌还在照顾自己。 这和娄怀玉曾料想的是不一样的,他以为,假若再见面,先不说时季昌会怎么样,他自己起码会冲上去打他,骂他,质问他怎么回事,含恨地啐他一口口水才是。 可人真的出现了,娄怀玉却只剩下迟钝和呆滞。 “——抱歉。”时季昌打破了沉默。 娄怀玉脑子还是有些转不动,抬头呆呆地看人。 他马上要睡了,只留了一盏床边的夜灯,光不亮,泛黄,只能照亮两个人周遭很小的一块区域,时季昌的半张脸也若隐若现,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给人温柔的错觉。 第14章 时季昌这一夜的话特别多,大概比在娄怀玉这里的日子加起来说的话还要多。 但娄怀玉总有点迟钝,感觉他的声音像隔了一层什么,总是只传到耳朵,传不到脑子里。 “现在形势很危急…”娄怀玉听到时季昌这样说,但可能是接触到自己疑惑的目光,所以顿了顿,又停了,没有说下去。 时季昌说,他在藏匿中,已经渐渐察觉到后院的紧张氛围一天胜过一天,山口大约对他仍藏匿在院中也有所怀疑,因此私底下在后院增加了许多维和队在暗中巡逻。 时季昌的伤口也日日转好,杜鹃来敲门的当日,已经算得上来去自如,因此那时并没有躲进床后,而是翻了墙,贴在院外的一片小竹林里。 小竹林不大,恰好能够掩住一个人,而又不显眼。 时季昌躲在其中,听杜鹃走远了,隔了一阵,身边便跨过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娄怀玉小院落的门被撞开,脚步声闯了进去,开始变得凌乱。 再随后,屋内物件与座椅被翻动的声响也传了出来。 时季昌听见娄怀玉咳得惊天动地,听见山口问他:“怎么忽然病地这样厉害?” 山口的语气还算温柔,甚至让时季昌觉得,哪怕今天他被当场发现,娄怀玉都不会被怎么样。 时季昌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昨天山口垂头吻娄怀玉的情景。 而后很自然的,一连串地想到了娄怀玉贴着他的呼吸,身上的香味,和触着他的手掌心。 娄怀玉脸上的软肉贴着他,看起来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却很自然地说:这样就硬了。 时季昌几乎是立刻就有了些在当下不该有的反应,却也忍不住想,娄怀玉与山口做过几次这样的事呢? 他对自己同时感到羞耻和震惊,也有更复杂的,无法言说的介怀。 娄怀玉与山口的关系分明不言自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与娄怀玉的相处中,渐渐变得不可接受起来。 可惜时季昌没能搞清这种感情,他也没空搞清了。 翻动的声音渐渐接近,很快来到了院内墙边的花圃。 有人一拳敲在很靠近时季昌的墙面上,骂了一句他在地牢时常听见的日文。 时季昌下意识退开了些,有竹枝勾到怀里的纸张,差点落下一片,又被他给抓了去。 纸张是时季昌翻出来之前匆忙抓出的,他自己写的从来不留,倒是娄怀玉谢的歪七扭八的字,留了许多。 时季昌低头看一眼手里的纸张,打眼就看见时季昌三个字。 娄怀玉没让他再教一次,就已经写出来了。 墙内翻箱倒柜的声音还在继续,时季昌收好了纸张,回头看一眼斑驳的院墙,终于还是转身穿过竹林,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别个院落。 去兰儿那边的路不远,时季昌也不是第一次走了。 但两人面对面在院里说话还是第一次见。 兰儿头发要比当初他被抓进来前长了不少,身上穿着合身的旗袍,打眼一看还真挺像个姨太太。 时季昌很少看见她这么像女孩子的打扮,忍不住笑了笑,被兰儿瞪了一眼。 瞪完了问他:“你腿好得怎么样了?” 时季昌便假意动了动,说:“走路小跑都没问题了。” 两个人都没想到,时季昌这头刚说完,下一秒真就要跑起来。 后院的维和队不知怎么看见了他门,在远处喊:“谁在那?” 时季昌回过头去看,他枪都拔出一半了。 两人话都来不及多说,当时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将人打伤逃走了。 “也没有办法通知你。”时季昌说。 娄怀玉听完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缓缓地点下头。 他在时季昌叙述途中,几次想要打断,感到疑惑,想要问问他是真的不方便告诉自己,还是根本不想告诉,是真的想带自己出去,还是说说而已。 想问他何时和兰儿重新联系,又是什么时候规划要离开,这么长的时间,果真没有时间说吗? 也想问他把自己当成什么,是一颗可以摆布的棋子,还是一个暂时有用的浮木,有没有当自己是朋友,有没有一  16 分钟想要与他变得亲近。 更想问问他,说他“离娄之明,被褐怀玉”的时候是不是发自真心,还是根本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委身人下,不堪大用的婊/子呢? 娄怀玉有很多想问的。 但时季昌好像已经忘了那天晚上的事,神色正直的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便显得娄怀玉想的问题都很可笑。 “…娄怀玉”时季昌喊他,“你听到了吗?” 娄怀玉醒过来:“什么?” “我说,”时季昌看着他道,“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想要请你帮忙。” 时季昌与兰儿出去之后,一路回了原来的基地,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后来又是辗转了许多地方,才最终同同伴再次接头。 得到的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同盟军一路南下,一路连胜,将许多个日军占领的集中营式村落都击垮了,已经顺利直达平城境内,现驻扎在外头牛头山上,只等上头一声令下,即可进攻。 坏消息是,国内两只军队发生了内讧,现在整个国家的局势都很混乱,他们这一小支南下队伍没能得到及时的弹药补给,而日军方面却警醒地给平城加派了很多兵力和武器。 “有消息说日军东北部总部署渡边雄川会过来,”时季昌激动地声音都大了一些,“如果能一举将他歼灭,对于整个战役都很有帮助。” 他看着娄怀玉:“但是消息来源并不可靠,我想你……” 时季昌讲得停下来,因为娄怀玉忽然低头笑了。 娄怀玉即觉得鼻酸,也觉得可笑。 因为娄怀玉没能问出口的问题,答案不言自明。 “你是想让我做什么呢?”娄怀玉笑停了,便低声问他,“要我给你提供信息,还是让我帮你杀了他。” “怎么杀呢?和他上床的时候杀了吗?” 娄怀玉抬起头来,看时季昌的眉头已经深深皱起来。 “怎么了?”他又笑一声,“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时季昌只吐一个字,又停下了。 无法狡辩的是,他的计划里哪怕没有上床,也的确有利用娄怀玉实行刺杀的部分。 娄怀玉也看着他:“承认了?” 他笑了笑,叫了时季昌一声。 “时季昌。”娄怀玉说,“我问你,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呢?” “我救你的时候,替你做事的时候吗,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死活啊?” 娄怀玉忽然觉得挺绝望的:“你是真的想过带我出去呢,还是根本觉得我这种人死不足惜啊?” “你应该觉得我很恶心吧?”娄怀玉盯着他,一连串地问道,“很看不起我,因为迫不得已才和我住这么久,其实被我碰一下都恶心的受不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早就想离我远一点了,对吧?” “不是。”时季昌皱着眉头说。 娄怀玉没理他,自顾自冷冷地笑了声,说了下去:“那你觉得像我这样一个人,又凭什么平白无故要帮你呢?”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静谧地同时让两个人觉得梗塞,产生一些无法呼吸的压抑。 时季昌看着娄怀玉,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娄怀玉微微泛红的眼角。 娄怀玉在难过。 时季昌这样想,便觉得胸腔里梗塞的感更加严重了。他想做点什么叫娄怀玉不要难过,开心一点,想解释自己的来由,也并非像他今天表现的这样,好像单纯只是为了拜托他一些事。 时季昌也挂念他的安危,出去的日子,也总是会想亲眼见见他。 只是时季昌笨嘴拙舌,大道理一大堆,却不知该说能说什么其他的话,他更不会安慰,而娄怀玉抿唇克制呼吸频率的样子,也好像不想让人戳破。 “你…不要乱想”隔了很久,时季昌开口说。 他仿佛组织了很久的语言,通顺又公式化地对娄怀玉道:“我…我们身在这个时代,就不得不,去学会把国家安危放在自己个人的私欲之前。” 娄怀玉忍不住又笑了一声,眼角聚集的泪水便终于掉下来了。 “想拜托你的也并不是很过分的事。”时季昌又说。 “别说了。”娄怀玉把头侧到一边,将他剩下的话打断了。 时季昌这样的神情,从前娄怀玉看过不止一次,因此觉得很熟悉。 看报纸的时候,同他解释“安居乐业”的时候,教他写“天下太平”的时候。 他以前总是很喜欢很崇拜,觉得时季昌完全不同于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那么伟大,高尚,无私,好像话本里面的大英雄,关系天下苍生,心系社稷太平。 今天再看,却不知为什么觉得很讨厌。 因为娄怀玉是没他时季昌高尚,他不懂什么大义,不要什么天下太平,他就是个自私的小人,目光短浅,只在乎眼前与自己,曾经也分心过,比在乎自己还要在乎某个人的安危,可这个人心很大,装了太多,就是装不下自己。 “你别说了。”娄怀玉又重复了一遍。 他将自己转过身去,不再面对时季昌,也逃出了小小的光亮圈,躲进黑暗里。 “我不会帮你的,”娄怀玉说,“你走吧。” 时季昌停顿的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 娄怀玉闭着眼睛,只能感受到空气中,时季昌微弱的呼吸。 他听见时季昌的呼吸仿佛变换几次,时快时慢,最后,却只简单回应他:“好吧。” 紧接着,房门被打开了,夜里的冷风刮进来,撩起一些娄怀玉的碎发,仿佛能通过这几根发丝就传遍全身,让他也觉得冷。 又过了下,房门便再次被关上了。 时季昌来时不知踢坏了什么,但去时毫无声响。 娄怀玉自己叫别人走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和时季昌不告而别的那天,坐在地上看完空荡荡地道的时刻一般,空洞茫然的难过。 他想,时季昌大概不会再来了。 第15章 娄怀玉没想对,因为第二天的差不多的时段,他的门又被再次敲响了。 起初娄怀玉没管,但门愈敲愈烈,娄怀玉怕招来什么人,便还是快步走去开了门。 看见一拳敲空的时季昌,将拳头悻悻收了回去。 他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隔了一会儿,拿出来,是朵鲜红的腊梅。 “兰儿说,道歉要带礼物,我——” 时季昌话未说完,娄怀玉已经沉默地把门关上了。 然而第三天,他还是来了,这一次带了一根糖葫芦。 娄怀玉忍不住皱眉,时季昌还问他:“你不喜欢吃吗?” 再后一天,是吹糖人,再再后一天是小泥人,再再再后一天是搪瓷的小物件…… 娄怀玉起先还会给他开门,后来渐渐地怎么都不开,时季昌就把物件放  17 在门口。 又不知从哪天开始学会了外头偷鸡摸狗撬门锁的招式,每日娄怀玉起来,总能看到梳妆台上留了点什么。 这样过了大半月,娄怀玉东西收了一堆,衣柜都快藏不下了。 这一夜,娄怀玉故意没睡,等到很晚。 大概后半夜的时候,门外开始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又隔了一会,门轻轻地被人推开。 时季昌脚步放地很轻,娄怀玉全神贯注地听,才稍稍听得到他在慢慢靠近。 床头柜被什么轻磕,发出细小的叮的一声。 “我不要。”娄怀玉及时开口道。 时季昌的脚步声停下来。 “我不要这些。”娄怀玉又说了一遍,他坐起来,想着时季昌这样天天来也不是办法,便还是重新点了床头的小夜灯,看清了柜上放的是与他从前拿出去当了的差不多样式的头饰。 时季昌则乖巧地站在床前,也在看那头饰,又看看娄怀玉,仿佛是期待他因为喜欢,而收回方才说的拒绝的话。 娄怀玉没能如他的愿,他还是说:“我不要。” 火光燃地旺起来,视线也渐渐亮了,娄怀玉看清了时季昌难得露出的无措表情。 “你都不喜欢吗?”时季昌顿了顿,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我明天……” “你明天别来了。”娄怀玉打断他。 娄怀玉其实不懂,不知道时季昌是真的抓不到症结所在,还是装傻充愣,为了他口中需要娄怀玉帮的忙,才在这里大费周章。 娄怀玉有点无奈地同他解释:“我当初救你,又不是为了这些,这些山口也能给我,比你给的更多,更好。” 两人对视着。 时季昌可能在外面也挺忙的,长了一些胡茬,眼眶微微发青,变得邋遢和疲惫了一些。就好像一个在娄怀玉这里带着光环太久的人,终于也走下了神坛。 娄怀玉才发现他也不是那么好,从外貌到内里,也有很多普通人的缺点,也有时候很让人讨厌,想叫他走开一些。 可就是这样,娄怀玉发现,自己也还是很难对他说很重的话。 时间实在是很磨人,因为哪怕礼物没有用,娄怀玉也已经找不到当初那种叫人滚的气愤了。 “渡边雄川是会来,在月底。”娄怀玉垂了垂头,终于还是说,“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山口让我给他唱戏,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不知道更具体的时间,”娄怀玉说,“你走吧。” 空气连带着也静了静。 娄怀玉听到外头熟悉的风声,它们刮了一个冬季,不论世间怎样变化,有谁难过或者喜悦,都一丝不苟,一成不变。 然后他听到时季昌说:“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季昌果然没有再来。 山口也很忙,许久没有出现。 娄怀玉安安静静地练了几天戏,慢慢地感觉到了时季昌口中的“形势危急”是什么意思。 因为后院里忽然连着响了几天的枪响,愈来愈密集,后院男人女人的求饶声和日本人的叫骂声,也越发刺耳了。 大家变得人人自危,连杜鹃再来给娄怀玉端热水的时候,也变得低眉顺眼,不再开腔。 这天下午,娄怀玉仍在院子里练声。 他挑来挑去,时隔两年重新登台,还是想唱个原来最喜欢的西厢记,因此近几日来都在细细练习。 但这日,他才刚刚唱到第一场,便被外头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了。 只听一个粗狂的嗓音用娄怀玉听不懂的话大声叫骂了几句,有女孩子的声音在哭着细细求饶,然后几乎没有停顿地,砰的一声,尖利的枪响破空而来。 娄怀玉人生理性地抖了抖,因为这一次的枪声离地特别近,而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耳鸣。 平城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雪还未化完,却已经出现一些在外活动的麻雀。 也许是受了枪声的惊扰,纷纷挥动起翅膀,扑扇着远离这是非之地。 娄怀玉抬头去看,忽然想,若是方才的女孩子是这麻雀有个翅膀,或许也能活命的,可人没有翅膀,逃不掉。 那日本军官还在骂,他对面的维和队就算娄怀玉看不到,也想得到他在点头哈腰。 维和队的人说:“太君太君,小的的,日文的,听不懂的。” 日本军官便停了停,说了句日本脏话,接着,又用非常蹩脚的中文大声道:“大日本的,大官的,要来的,危险的,一个不留!” 维和队的人立刻嗨了两声。 麻雀已经飞地很远,只有很小很小的黑点。 娄怀玉收回目光,伸手按了按脖颈后方的酸痛。 这晚入睡的时候,娄怀玉做了他刚刚在这大院里时时常做,而现在已经很少做的梦。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空中飞,绕过偌大的院落,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可不知怎么回事,地上忽然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飞在他身边的麻雀忽然就偏离了航道,朝他直直地撞过来。 娄怀玉被撞的在空中失了方向,旋转好几圈,好不容易再次稳住,才看见方才的同伴留着满身鲜红的血,在往下坠。 娄怀玉便一下从梦里惊醒了,睁开眼睛,才发现方才的摇晃感,其实来源于扣在自己被面的一只大手。 时季昌朝他轻轻地嘘了一声:“别说话,跟我来。” 第16章 娄怀玉没能很迅速地适应黑暗,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到有人力气很大的将他拉扯了起来。 他人也没完全清醒,有些迟钝,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套好了外衣。 “去哪里?”娄怀玉一边被抓下床,一边后知后觉地问。 时季昌手很快地将他推出门,嘴里答道:“你不是想出去吗?” 门外的月光照进来,满月,很亮。 娄怀玉甚至眯了下眼睛,终于看清时季昌的样子,时季昌额头到左眼的眉毛间横了一条长长的疤,只看得到长短,看不清深浅。 娄怀玉的眉头忍不住皱起来,他还想再凑近了去看,但问话和动作都没来得及,时季昌已经拽他到墙边。 时季昌说:“我走了几次,寻了条最近的路,但还是会有些累。” 娄怀玉还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大腿被人用力抓住,下一秒视线便被迅速抬高。 娄怀玉整个人都被时季昌直挺挺地托了起来,半边身子越过围墙,猝不及防地看清了这院落里密密麻麻的房子,远处的山也在月光下显现出大致的轮廓。 娄怀玉的尖叫被他卡在喉咙里,隔了一会自己消化掉,才低头去问:“你要干什么?!” “你上去,”时季昌嘴上说,一边便不由分说地又将人往上提了些,“你用  18 手扶住墙,脚踩上去站稳。” 说着,时季昌还自己往前走了一小步,更贴近了墙面一些。 娄怀玉被轻轻一晃,又差点叫出来,手上已经下意识将墙面扶住了。 时季昌在下面小声催他:“脚抬上去。” 娄怀玉没办法,按时季昌说的,慢吞吞地抬了只脚上去。 范家是大户人家,墙建地有牌面,已经算是很厚的,但也就比正常男人一只脚还窄些。 娄怀玉脚小,堪堪完全站住了。得亏他是唱戏的,最近又在练功,柔韧性好,能一边扶住墙,一边蹲上去。 但就这样,整个人立在两米多高的墙上也还是吓人。 娄怀玉手拽着边缘都快出汗了,又不敢发出大的声音,闭着眼睛压低了声音喊:“然后呢!” 时季昌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眨眼间再说话,人已经翻到墙外面了:“你下来,我接着你。” 娄怀玉睁开眼睛,就看见时季昌在下面张着手。 时季昌人高,伸手已经能抓到娄怀玉的脚腕。 娄怀玉先前只看地面觉得怕,但离时季昌却很近,他只停顿了一下,便听话地将手送出去,与时季昌抱了个满怀。 空气很凉,时季昌身上火气却很旺,娄怀玉与他大面积接触的第一秒,几乎被烫了烫。 他从没有和时季昌离地这样近,整个脑袋都要埋进对方的脖颈里,皮肤贴着皮肤,感受得到对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娄怀玉闻到并不好闻的咸腥味,大概是汗味,也有一些有些熟悉的香气。 他还来不及分辨,时季昌已经将他放开。 时季昌说:“好了。” 娄怀玉扭头看了看,两人落在时季昌口中的那片竹林边上。 “还要大概翻十个这样的围墙,”时季昌自如地说,“就可以出去了。” 娄怀玉只觉得一阵腿软。 时季昌却已经走起来,他拉着娄怀玉往前,告诉他:“走这边。” 这天晚上,范家大院仍旧安静,死寂,人人自危,却又多了两个不怕死的,半夜慢吞吞在翻墙的人。 娄怀玉起先还很怕,后来也自如了些,只最后一个围墙差点遇到维和队,险些摔了,被时季昌用力拽着才堪堪安全落地。 他一口气吐出来,只觉得心脏擂鼓一样,再扭头看时季昌,脸色都没变。 娄怀玉一时在紧张与兴奋中忘却了最近的种种,只真心感叹道:“你都不怕的吗?” “嘘。”时季昌比了个噤声,伸手将娄怀玉虚虚拦住了,自己靠着墙面小心地在拐弯处探头。 娄怀玉心跳更快,战战兢兢地躲在时季昌身后,看他小心却镇定地观察着。 时季昌小声说:“现在先别说话,附近巡逻还很多。” 娄怀玉便用几乎不存在的声音轻轻应了声嗯。 时季昌观察了一会儿,才示意他可以继续前行。 两人胆子很大地横穿了几条无人的大街,更多地是在黑暗的小道里穿梭。 时季昌仿佛很熟悉这边的地形,甚至是很熟悉巡逻的频率,哪里该停,哪里该跑,都驾轻就熟。 而整个途中,时季昌的手臂都始终环在他的身侧,娄怀玉在某个街边侧头去看,就不免要想到时季昌的那句“我走了几次,寻了条最近的路”。 几次是几次呢? 娄怀玉忍不住在心里数。 时季昌有四日没有上门送什么礼物了,那是走了四次?还是一日不止走了一次呢? 还有之前……时季昌每次来,都要躲过这么多危险,翻过这么多道围墙,只为了给他一个小礼物而已吗? 即使是想让娄怀玉帮个忙,娄怀玉又能帮上什么大忙,值得他日日冒这样的生命危险呢? 娄怀玉还未想通,时季昌已经将他往身边一拽,两人进了一条十分隐秘黑暗的小道,两边的屋檐几乎要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只留细细的一条线。 时季昌开口说:“安全了。” 他声音大了一些,又道:“习惯了。” 娄怀反应了一下,才想到这是回应他方才那句脱口而出问时季昌怕不怕的问句。 他跟着时季昌还不断地往前走,也不知道终点到底在哪,恐惧过后,留下很多疑惑,还有娄怀玉自己也无法否认的兴奋和喜悦。 这是娄怀玉三年来第一次出来,外面的空气都好像和院里的不一样。 两人走过一条黑暗狭长小道,出口处便变得豁然开朗,娄怀玉一脚踏出去,差点被河面反射的月光闪着眼睛。 他遮了遮,看清那是一条不大的河道,河两边的积雪融化了一些,还有一些,在月光下越发莹莹,河面也因为积雪的融化升高,让人听得清河水流淌的声音。 时季昌牵着他继续往前走,忽然问他:“冷不冷?” 娄怀玉这才感受到河边气温的低,不过他一路提心吊胆,又是疾步又是跑的,整个人都冒着热气,一时半会还不觉得冷,便摇了摇头。 时季昌说那就好,将他领着从河边一条小道往下,两人穿过不大一片小灌木,最终来到河边的一课大槐树旁边。 “现在可以大声说话了。”时季昌说。 娄怀玉却不大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有些无措地张望一会儿,才问时季昌:“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时季昌倒也愣了愣,反问他:“你不是想出来吗?” “我之前给你送那些东西,你不消气,”时季昌道,鲜见地面部表情丰富,好像有些窘迫,有些惶恐,又有些期待似的看着娄怀玉,“你说你当初救我,不是为了这些,我想来想去,你好像比较想我带你出来。” 娄怀玉又环顾了周围一圈,脸上露出的并不是时季昌期待的开心快乐,而是惊恐。 娄怀玉慌了,他是想出来,但他从没有想过这样没有准备,仓促地出来,娄怀玉甚至一两傍身的银子都没拿,身上穿的还是睡衣加件外套。 娄怀玉控制不住音量,他几乎是喊道:“我们就这样出来了吗?!” 时季昌不解:“是啊。” 娄怀玉更惊恐了。 “那…那然后呢?”娄怀玉无助地看着时季昌,“然后你就不管我了吗?还是要我…我和你们一起打仗?” 娄怀玉都要哭了,他想起那些院子里听到的枪声,绝望道:“我开不了枪的。” 第17章 场面诡异地停滞了几秒钟。 几秒以后,时季昌忽然毫无预兆地笑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这一块隔音好还是检测过为安全地带,时季昌笑的很大声,很放肆,笑得本来就惊恐的娄怀玉更加胆战心惊,到处乱看。 时季昌停地也快,只是脸上还带着笑,先和娄怀玉解释:“这里是城郊,这几天已经逐渐被我们渗透了,没有巡逻  19 的,没事。” 接着又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时季昌花了半刻钟的时间,与娄怀玉细细解释了这次行动,一来为了叫娄怀玉熟悉一下路程,让他到时候真正的出逃不出什么差错,二来是给他赔罪,并不是出来了便不回去了。 娄怀玉听着脸上的表情好了一些,却又忽然觉得有些可惜,拖着尾音啊了一声。 “那现在又要回去了吗?”娄怀玉睁着眼睛问。 娄怀玉的眼睛很大,浑圆的杏仁眼,长了一圈乌黑卷翘的睫毛,问话的时候上下一眨,碰在一起,又离开,像时季昌小时候在西洋店铺里看过的那种女孩子喜欢玩的洋娃娃。 时季昌以往看娄怀玉冲自己笑,亦或是对着山口以及别的什么人撒娇的时候,他就经常会想,这双眼睛仿佛天生会发光,亮亮地叫人抵抗不了他的请求。 直到后来,娄怀玉生他的气,不再对他笑了,时季昌才知道,也不是的,这双眼睛也会没有光的,好像对他失望透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一样。 在那几天,时季昌每每停下手里的工作,脑子里便全是这双眼睛,有时候匆匆想起,都会叫他的心脏被什么捏住了一般,忽然一紧。 他摸不清其中缘由,只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不行。 为了叫这双眼睛重新亮起来,时季昌找了很多方法,买了很多东西,翻过很多墙,但也好像都没有用。 但今天,娄怀玉的眼睛里好像又有一点光了。 时季昌说不出心里具体的感受,只是好像有压着胸口的东西被抬起了一般,叫他大大松了口气,说不出的畅快。 娄怀玉见他都不说话,还以为是真的,不免有些怨气:“那和我说一声就好了,何必跑这么远……” 娄怀玉低着头嘟哝,没注意到时季昌踏在雪上的细微声响。 下一刻,他的头顶便落下一小块压迫的热。 娄怀玉不高,又长得可爱,从小到大,有男男女女很多人摸过他的头,是他很熟悉的感觉。 但娄怀玉还是不大相信地,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 正看见时季昌侧过头去,他的手还落在娄怀玉的脑袋上,十分不熟练地机械地左右揉搓了一下。 时季昌的脸肉眼可见地带上了些局促,放下手的时候还假意咳嗽一声。 “堆雪人吧?”时季昌说。 娄怀玉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都出来了,”时季昌又咳了一声,始终没看娄怀玉,嘴里道,“不用这么快回去的,在这玩…一会儿好了。” 说到玩字,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地有些神奇,顿了一下。 平城的不安已经笼地好像人人笑也不敢了,小孩子被大人护在家里,恨不得足不出户,更没有人玩。 每日都有枪声,尖叫,求饶,每日都有人死。 娄怀玉看过去,时季昌身后是宽阔的河水,有月光照下来,波光粼粼,而两边是白的发亮的大片雪地,北方没有叶子熬得过冬天,统统落了,只留下弯曲密集的枝丫,与天上又圆又远的月光照应。整个画面也很美,也很冷清。 时季昌已经这么高大了,站在里面,居然也显得小。 而时季昌的眉间,还有一道新添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疤。 娄怀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记得时季昌和他说什么是国家,说国家很大很大,世界更大。 娄怀玉对大的认知很单一,只知道从小时候的南方到平城要很远,这就是大了,可时季昌说不是,说不止。 娄怀玉今天忽然好像理解了。 他理解了时季昌为什么会望着天空叹气,说世界很大的时候,为什么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悲伤。大概是觉得自己渺小。 而自己更小。 时季昌看他:“不想堆吗?” “不是,”娄怀玉摇头,他表达不出来自己的感觉,最后只说,“堆吧!” 于是人人自危的平城,终于有两个人在玩了。 这一次时季昌没有再堆错。 他先摞了一堆锥形的雪堆,又很轻松地捏了一颗浑圆的雪球。 倒是娄怀玉,不适应半夜活动,河边的雪又特别的潮,堆的雪人要比时季昌的小,动作也慢。 时季昌嘴里没说,行为上却好像小朋友一样在炫耀,做好一步就要走远了看看,或者发出一些类似于咳嗽或者赞许的声音。 娄怀玉觉得好笑,就真的笑了几声,轻轻地,偷偷地。 两人按部就班地堆好雪人,又往上加了些石块做饰品。 娄怀玉做了眼睛嘴巴,时季昌给他的大雪人安了一排纽扣。 “比在院子里做的好看。”时季昌看了一会儿说。 娄怀玉赞同他。 两人又看一会儿,时季昌主动说回去了。 娄怀玉喊他等一下。 夜越发深,月亮从天边升到头顶,倒越发地亮了。 娄怀玉捡了一根方才未用完的枝丫,在大雪人上写时季昌,小雪人上写娄怀玉。 写完最后一笔,就听见时季昌说:“你还记得。” 娄怀玉嗯了一声,玩笑道:“只会写这么几个字,当然要记得。” 这话似乎有些难接,时季昌沉默了几秒,才应他:“不会,学一学就会了,你挺聪明的。” 娄怀玉在心里想,可能没人还会教他了,但他嘴上没说,而是又伸手,在大雪人的两个眼睛中间,画了一条贯穿的横条。 时季昌一开始没理解这什么意思,下意识伸手往自己眉间摸了摸,摸到疤才反应过来。 娄怀玉已经把枝丫扔了,人站起来。 时季昌把手放下,也没解释这疤怎么来的,只说:“小伤,我都差点忘了。” 熟能生巧永远适用。 他们回去的速度要比出来时快得多,娄怀玉攀上墙面的动作一气呵成,跳到最后几个,娄怀玉甚至觉得自己不用时季昌的帮忙也能下去。 他这么想,到最后一面墙,就蹲在上面逞强,对时季昌小声说:“你不要接我,我自己跳跳看。” 时季昌明显露出不大信任的表情,但娄怀玉看起来跃跃欲试,自信满满,而他们已经在娄怀玉的小院落,相对安全,所以犹豫一番,就还是往后让了一步,空出足够落下一个娄怀玉的距离。 “你小心点。”时季昌开口说。 而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下的瞬间,就传来了一声陌生询问:“有人吗?” 询问声不大,甚至很轻很远,都不一定是在喊他们,但在这样静谧危险的夜里,已经足够叫人心惊。 娄怀玉被吓了一跳,身体抖了抖,人控制不住往前倾,手挥舞两下还是平衡不住,直直地跌下来。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发出尖叫,眼睛已经紧紧闭上了。 时季昌眼  20 疾手快地往前跨了一步,但还是有些来不及,只将娄怀玉分担掉一些冲劲,撑住了他。 两人好险没跌倒地上,时季昌没收住力,两人都往墙上靠,娄怀玉被推着挺使劲地往墙上撞了一下,耐不住嘶出一声来。 站稳的一瞬间,时季昌就立刻就撤了力道,只是人没退开,反而把娄怀玉还往他自己身上拽了拽,想去看娄怀玉的背。 “没事吧?”时季昌挺着急地问。 娄怀玉终于闻清了那股似有若无的香味。 时季昌好像没有别的衣服,里面穿的还是娄怀玉买的那一件。 娄怀玉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 因为有一天晚上睡觉,两个人先吹了灯,结果时季昌没注意,打翻了娄怀玉一盒傅粉,洒了他一身。 娄怀玉只好点了灯又起来,让时季昌脱了衣服抖,第二天还被杜鹃念了一顿。 衣服是抖干净了,就是味道抖不掉,凑近了闻,都是浓浓的脂粉味。 娄怀玉忍不住笑起来,没回答时季昌的问题,而是反问他:“外面没有人给你洗衣服吗?” 时季昌人明显僵了僵,大概自己也反应过来几乎是紧紧抱着娄怀玉,慌乱地放开人,小退了半步。 娄怀玉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他这一晚上心情都不错,但这一刻是这一晚上心情最好的时刻。 他还在笑,学时季昌的语气拍了拍后背,小声道:“小伤。” 娄怀玉自认为学得眉飞色舞,很有点好笑的,但迟迟没听到时季昌的笑声。 抬头去看,才发现时季昌发愣一样看着自己。 “怎么了?”娄怀玉便也收了笑。 没想到时季昌连这句话也没听到,仍旧发愣一样盯着娄怀玉。 娄怀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月色总归是月色,不是日光那样烈的,便也给人也遮羞的独特功能,叫娄怀玉又问了一遍:“你看我做什么?” 时季昌的嘴角抿了抿,他没说话,而是抬手,忽然往娄怀玉脸上戳了戳。 戳出很深的一个小坑。 时季昌说:“我以前就在想,你这么瘦,脸上的肉怎么会这么多,这么软。” 娄怀玉觉得他的脸慢慢烫起来。 时季昌已经退开了。 他不再盯着娄怀玉,而是避着他,不知在看什么,嘴里问:“真的不疼?” 娄怀玉说不疼,时季昌便点了点头,道:“刚刚那人应该不是叫你。” 他清清嗓子:“那我先走了,你回去吧。” 说罢,便轻轻一翻,很轻松地越过了墙面。 第18章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时季昌来了几日,也有几日没来。 他仍旧给娄怀玉带些小礼物,娄怀玉说了两次不用带了,时季昌还是要带,他就也不说了,一一收起来,和之前的小玩意一起藏在衣柜里。 平城不知何时悄悄入了春,已经不再那么冷,雪也慢慢化尽。 娄怀玉几次在等时季昌来的时候都在想,不知道他们堆的雪人有没有化完,还自己在要不要去看一眼间纠结了一番,最后又自己劝自己,一个雪人而已,不值得冒生命危险。 可总有东西值得。 时季昌来了几次,都没有和娄怀玉再提过帮忙的事。 但后院的风声娄怀玉也听得到一些的,连他也知道院子里的日本人越来越多,戒备越来越森严,渡边雄川快来了,说不定已经到了。 娄怀玉想到这里,就听到院子有很轻微的脚步声落下来。 隔了几秒,大门被轻轻敲了敲。 娄怀玉走出去开门,时季昌手里又拿了枝鲜红的腊梅站在门口。 娄怀玉还没说话,时季昌已经将腊梅递过来,一边替他关门,一边说:“今天来不及买别的东西了,本来不打算带什么,没想到来的路上刚好看到它,落的比别的花都晚,就摘了。” 娄怀玉伸手接过去,略微纠结了一番,该把花藏在衣柜里,还是插起来。 还没想好,时季昌已经在椅子上坐下,喊他:“有些事和你说。” 时季昌看起来要比前几日更严肃一些,虽然时季昌的脸看起来就很难联想到除去严肃一类的其他情绪。 他人高,普普通通坐着也大马金刀,人被桌面的烛火映出橙黄轮廓,认真又正式地看着娄怀玉,让他不免想起从前时季昌坐在这里动笔写着什么的日日夜夜。 娄怀玉这才反应到方才时季昌那句‘来不及买东西’蕴含着什么意思,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怎么了?”娄怀玉也拉了椅子落座。 听时季昌说:“我今晚要呆在这里。” 时季昌脸上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不停顿地说下去:“明天晚上应该有一场大宴会,山口会替渡边雄川接风洗尘,届时应该会让你出场。” 娄怀玉怔了怔:“山口没和我说…” 时季昌了然嗯一声:“大概明天会和你说。” 他布置任务讲正事的时候,和平常很不一样,语速很快很平,有种不容置喙的冷酷,倒是与同娄怀玉初次见面时很相似。 娄怀玉还未说什么,时季昌便又道:“我要躲在你这里,趁明天所有人都集中在前院,与他们从后面包抄。” “我,”娄怀玉嘴巴张了张,“我要做什么呢?” 没想到时季昌语调慢下来,回答他:“不用你做什么,你好好唱戏,到时候躲到角落里去,我和他们打过招呼,一旦看见你,会第一时间带着你出去。” 娄怀玉的嘴巴又张了张。 他不解地看着时季昌:“…不是要我帮忙吗?” 求了他这么久,送了这么多东西,结果只是让他好好唱戏而已?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答应?”娄怀玉眉头皱起来,他解释,“我上次是生气,我可以帮忙的。” 时季昌很不明显地笑:“不是,本来想安排人直接对渡边雄川进行暗杀,让你帮忙配合,后来还是觉得这样太冒险,不如直接攻其不备。” 娄怀玉沉默了一会儿:“那你——” 他话未说完,时季昌已经伸手摸在他头顶上。 “你肯冒险让我留下,已经是帮了大忙了。”时季昌说,说着还前前后后地在娄怀玉松散的秀发上揉了一把。 这些天,时季昌总要摸他头,大概摸地多了,终于熟练一些,力道也没再像第一次那般不知轻重。 他摸了头,顿了顿,又掐了一把娄怀玉的脸。力道在让娄怀玉痛与不痛之间。 “你被也别紧张,”时季昌又说,他放下手来,“早点睡。” 娄怀玉没能早点睡,也没睡好,不过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时隔许多天,时季昌又与他同床共枕了。 冬日的天亮的晚,在不用怕别人忽然闯入看见时季昌的日子里,娄怀玉是不用将床帏  21 放下来的。 因此薄细的布料在钩环处已经有了些不明显的褶皱,在烛光下格外明显。 娄怀玉盯着那一处看,熄了灯后,又盯着虚空,盯地眼眶发酸,身边的人呼吸终于均匀绵长起来。 娄怀玉便悄悄侧了侧身,解放了一动不动几乎僵直的背部和手臂。 太黑了,娄怀玉是看不到时季昌的,却又好像很轻易能勾勒出他侧面的轮廓。 时季昌的鼻子很挺,下颚线像一条锋利的直线,平时面部表情绷着有些吓人;时季昌的唇峰也明显,胡子不长的时候稍微清秀一点,长了就要凶悍一点;时季昌的眉骨很高,眉毛浓密而眉眼深,因此皱眉的时候,就好像格外不开心。 时季昌的眉骨上还留了一道快好的疤。 时季昌的伤总是好得很快,大腿的枪伤也是,眉头的疤痕也是,因此好似刀枪不入,却怎么又那么容易受伤。 娄怀玉伸了手,轻而准确地落在那道疤上。 他几乎是隔着一层空气般轻柔地摸过去,一路往上,学着时季昌的样子,摸了摸他粗硬的头发,又一路向下,学着时季昌掐他的动作,轻轻掐了一把时季昌的脸。 “还说我,”娄怀玉轻声道,“看起来硬邦邦,脸上肉不也很软吗?” 时季昌睡地很深,没有醒,但呢喃一声。 娄怀玉便立刻把手收回去了。 第二日,果然如时季昌所说,山口一大早来,便匆忙来了一趟,打断了娄怀玉的晨练,叫他用没开好的嗓子唱了一段。 “不错。”山口听完了说,“今晚的宴会可以扮上了。” 娄怀玉假意不知晓作惊讶状:“渡边…先生,已经到了吗?” 山口看他一眼,没怀疑:“嗯,昨天到的,今天给他接风,你好好唱,唱好了有赏。” 娄怀玉的心跳不自觉快起来,不知道是期待待会的表演,还是害怕,但他面上只是笑,问山口可以给他什么。 山口没空多说,只说什么都行,便离开了,留娄怀玉一个人在原地,嘴角落下来,盯着地面怔怔愣了一会。 只是很短的一会儿,因为很快,就有陌生的面孔被小东领着进了院子。 陌生的面孔长得很秀气,人也瘦,只比娄怀玉高一点儿,却背了个足有半人高的木盒子,看起来几乎要将人压弯了。 那人一路上大概走的累了,喘得厉害,看见娄怀玉一边喘一边笑一边说:“你就是娄老板吧?” “你好,我叫周良,”他兀自说下去,朝娄怀玉走过来,自报家门,“我是戏团里原来唱花旦的,今天劳烦您了,我好歇力。” 娄怀玉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去,叫小东赶快帮着些,也打招呼:“周老板。” “怎么还亲自过来,搬得什么?” 周良喘气说:“山口先生说临时搭的后台漏风,你身体弱,让我带着家伙过来你房间和你一块上妆。” “山口先生对你可真好。”周良又说。 要是别人,娄怀玉就要觉得对方是故意的了,但周良人长得好,眼睛大大亮亮的,清澈地没有杂质,很难让人觉得他在阴阳怪气。 因此娄怀玉只是心情复杂地看了床后一眼,没说话。 他帮着周良把东西放下来:“那也来的太早了,不是晚上才开始?” 他们唱戏上妆是要些时间,但也不至于要上一天,况且越剧不似京戏,妆不厚的。 周良闻言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娄怀玉看他偷偷看自己几眼,才小声地说:“山口先生…说,说我看着和娄老板身板差不多,怕我也冻着。” 他顿了一下:“也让我看看你的院子,看看喜不喜欢。” 周良看起来年纪很小,说完就红了脸,垂着头看地面,不敢看娄怀玉。 看起来只是害羞,但看不出到底开不开心。 娄怀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方才生出的一点,对山口的愧疚又很快地没了。 山口或许是对他不错,但这个不错有私欲,不代表他真的是个温和的日本人。 不代表他手上没沾着人血。 也不代表娄怀玉有多么特别。 周良看他半天不说话,战战兢兢,都用上敬语了:“您生气了?” “没有。”娄怀玉笑了笑,问他,“那你喜欢吗?” “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周良低声说,“这个世道,我们臭唱戏的,要是有这个福分,不用东奔西走,受人欺负,有床睡,有饭吃,就很好了。” 娄怀玉沉默一会儿,才轻声道:“这样啊。” 如果不是有别人在,他真想去床后把时季昌抓出来,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第19章 等天色渐晚,娄怀玉一身行头已然扮上。 周良说是歇力,但也不是全然不上台,只是换了个轻松角色,扮上了丫鬟的妆。他们俩都长得秀气,上完妆,看起来几乎要与真的丫鬟小姐一般,很是惹眼。 两人出门前,娄怀玉借拿衣服的由头,收拾了一些银两和贵重首饰藏在身上。他把自己的厚外套拿了件给周良披上,自己也穿了件。 小东替周良背了那个巨大的木盒。 三个人一同不快地往外走,跨出门槛的前一刻,娄怀玉用不大不小的声响忽然道:“小心一些。” 小东和周良都愣了愣,周良甚至把跨出门槛的半条腿都收了回来。 短暂沉默后,小东还以为娄怀玉在和他说话,便心大又自然地回答他:“诶,好!” 倒是周良,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是娄怀玉没看他也没解释,他便也没有追究。 冬天的天黑得快,三个人出门的时候天还亮着,走到前院的庭院里,天已经是深蓝色的了,月亮只剩下很小的一半,因此星星也看得到许多。 娄怀玉先是抬头望了一会儿,随后被更亮的光刺激到,低头,便看见庭院中央,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瓦数很大的一大排灯已经点亮了。 可以看得出来山口对这次接风真的很上心,舞台都搭得非常豪华,台面铺着看起来就很舒适的红绒布,边上吹拉弹唱的师傅也一个个打理地精神十足,风光地坐着,比娄怀玉唱的大多数外场要好。 山口朝他们迎过来,娄怀玉余光看见山口很短地抓了周良的手背一下,然后又来抓自己。 “化得好,”山口笑着说,伸手碰了碰娄怀玉涂了粉的的脸颊,吩咐他,“待会好好唱。” 娄怀玉心跳的很快,如同第一次被山口抓回来时生死未卜时一样快。 他有一瞬间非常抵触山口同时季昌一样碰他的脸,不过很快便克服了,找回了应有的状态,朝他甜甜地笑了笑,嘴里撒娇道:“好紧张呀。” 可能是态度变化过于明显,周良都忍不住没有掩饰的侧目看他。  22 娄怀玉直接看过去,对他笑了笑。 周良心虚一般,往一边退了小半步。 山口却不识趣,随意安慰娄怀玉几句,侧身道:“周老板,你已经熟悉了吧。” 他仿佛很自然地将人拉了过来,说道:“以后想把他放在先前空出来那个院里,离你那不远,你们俩以后有个伴。” 先前空出来的房子又能容纳周良的,大约就是兰儿那了。 一想到兰儿,娄怀玉心情便有些复杂。 他笑笑,嘴上说好,看周良似乎有些紧张地不敢抬头。 山口今天事很多,不可能总守着两个唱戏的,该说的话说完了,也就走了。 周良看起来更紧张了,咽了口口水才开口:“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娄怀玉都不知道他要注意什么,但对他来说,很多事情过了今晚就没有意义了,因此也没有多说。 两人氛围古怪地呆了半晌,台前的音乐终于响起来。 周良抬步上台,边走边唱道:“小姐,你看今夜月色多好哇。” 娄怀玉探了探头,手拿香帕,仿若真在看月,眼神却落在座位底下最中央的人身上。 那人和山口看起来如出一辙,不仔细看都几乎难以区分,一样的身材脸型,架一样的金属框眼镜。 只是身上衣着不大相同,山口穿着中式长衫,那人却穿了日式的和服。 看山口与那人恭敬说话的模样,应当就是渡边雄川了。 两人说笑几句,纷纷又扭头朝台上望过来。 娄怀玉适时地偏过了视线,流畅地唱道:“望晴空冰轮乍涌。步香阶风扫残红,牛女星横断太空,那团圆月偏照孤穹。” 几句毕,台下窸窸窣窣地传来些喝彩,又迅速地停止了。 周良又唱:“小姐,你看今夜月阑,明日怕有风呢!” 像是为了配合他一般,空中果然吹过一阵风来。 夜风还是冷,吹在人身上,叫娄怀玉贴着皮肉的细软格外冰凉,他轻轻抖了抖,人也不免紧张起来,朝四周看了看。 嘴里唱道:“叹人间,玉容深锁绣花鞋帏中……今日里东阁开绮筵,我只道和鸣效鸾凤。” 两人来回几句,台下的人也逐渐散漫起来,大家的坐姿都从一开始的循规蹈矩,背部挺直,变成了放松的姿态。 娄怀玉看见好几个士兵的长枪已经因为没有注意横躺在地上,而它们的主人浑然不觉,吃着花生米不断叫好。 周良的身段不错,走得也好看,巧笑倩兮:“小姐不用愁烦,你看这样的月色正——” 娄怀玉听见他的好字忽然变了调,面部表情不受控制的变得惊恐,和身后变作胡乱一团的音乐相得益彰。 时季昌他们的人从后面来,好像是忽然出现一般,不过眨眼间,随着密集的枪声,地上已经密集地躺了许多尸体。 娄怀玉有些迟钝,身边的周良已经尖叫着跑下了台,娄怀玉才忽然反应过来一般,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也摸爬滚打地下了台,身后越发密集的枪声只叫人不断发抖。 娄怀玉不断提醒自己记得时季昌的那句“找地方躲好”,可是他的脑子好像已经不会思考了,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几步下台的路,都要差点跌倒,膝盖磕到地面,感觉不到疼。 舞台的后台已经一片狼藉,灯灭了几盏,剩下一盏暗暗的,好像被声音震地不断地晃,叫一切看起来更加可怖。娄怀玉爬起来,准备继续蹲着走几步,听到有人喊他:“娄怀玉?” 他抬头,没想到居然看见兰儿。 还未及任何反应,兰儿已经力气很大的抓住了他:“跟我走!” 直到今晚,娄怀玉才理解时季昌前段时间说的那个带他熟悉逃离路线的用意。 前院虽然离外面隔得围墙要少,却也危险,兰儿还是拽着娄怀玉,往后院的方向跑。 “现在后院的维和队已经都死的死,没死的都赶过去送死了,”兰儿开口说,“后院很安全。” 娄怀玉没想到兰儿说话这样直接,有些无措。 他借着月光去看,兰儿的头发比与他见第一面时还要短,随着她的跑动上下飞舞。 娄怀玉练功以后体能已经好了很多,却还是有些跟不上,跑得气喘吁吁。 兰儿却好像没有感觉,领人到墙边,往下一蹲,便说:“你踩着我上去。” 娄怀玉又紧张,又跑了这么久,心跳和呼吸都快的他说不出话,反驳的话还没有出口,兰儿已经拽着他的脚腕了。 娄怀玉没想到兰儿的力气比杜鹃还大,抓一把快让娄怀玉摔了。 “快点!”她嘴上催促道。 娄怀玉没办法,踩着她爬上了第一道墙。 兰儿也翻墙翻地快。 却没人在下面张着手迎接娄怀玉了。 “你在干嘛啊?”兰儿还仰着头催他,指名道姓,“时季昌不是说你已经能翻墙了吗?” 娄怀玉不得不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幻想时季昌在底下张着手的样子,咬着牙跳了下去。 落地时,娄怀玉脚被石块磕到,腰上又被带着的金钗扎到,忍不住疼的嘶了一声。 下一秒就听见兰儿的笑声。 兰儿和初次见面那个文静的样子完全不同,穿的比他像个男生多了,也要比他第一次见时开朗,边笑边道:“你果然和时季昌说的一个样。” 娄怀玉忍不住问她:“他说我什么?” 可兰儿说她自己的,却不听人说,说完就转身过去,跑出好远。 娄怀玉只好去追她。 两个人跑跑翻翻地过了上一次娄怀玉同时季昌走的路,可能是维和队都被叫回去支援了,这一次路上人少了很多,也顺利很多。 他们很快来到上次的河边。 不过这一次,大槐树边上多了一条小船。 “我就送你到这了。”兰儿说。 娄怀玉紧张起来,他甚至想抓一把兰儿:“那我呢?” 兰儿仿佛是很奇怪娄怀玉为什么这么问,她指了指船上的人:“你跟着他,沿河往下,再上岸,就不是平城的管辖范围了。” 兰儿说完便又迅速地跑了回去,让娄怀玉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南方敏捷大胆的野猫,消失在视线里。 船上的人喊他:“小哥?走?” 娄怀玉便上了船。 雪已经化了。 娄怀玉盯着大槐树边上的干净的石块,这样想。 他先前几番犹豫想要看看的雪人,也终究是再也看不到了。 船上的节奏明显慢下来,不再像方才逃离时那样吓人,娄怀玉进入了安全范围,人放松下来,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快乐,他只觉得浓浓的茫然无助。 起床之后,时季昌又摸了摸他的头,掐了掐他的脸,在躲起来之前,时季昌对娄怀玉说:“晚  23 上小心,出去以后也要小心。” 娄怀玉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鼻酸,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不对,确实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今天在台上的时候,也没机会看一眼时季昌在哪里。 撑船的小伙子打断他:“去哪?弯头下出去几步路就是安县,再远点送你去捌州?” 娄怀玉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但其实对哪里是哪里,没有一点概念的,他茫然地眨眼。 再回头,那颗老槐树已经变得很小了。 “嗯?”小伙子一边用力把船杆往后撑,一边用鼻腔问他。 娄怀玉忽然就有点紧张起来,像一直只生活在室内的花卉,有一天终于要被搬去室外了,第二天,或许能照到期盼已久的阳光,却也或许会被风雨折断。 “我——”他顿了好一会儿,忽而问,“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吧?” 小伙子似乎觉得这个是废话,笑出一口白牙来:“那当然!” 娄怀玉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听见自己用请求的口吻说:“那我可以,去你们那里吗?” 第20章 就在不久前,娄怀玉还对时季昌说:“我开不了枪的。” 几日后,却求着别人来到了牛头山外的根据点。 根据点由原本山外的匪徒聚集处转变而来,在牛头山背阴面的一块高地上,地势很险,易守难攻,但也因此人要到达很不容易。 “那我可以,去你们那里吗?” 娄怀玉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了愣。他自幼在青楼长大,后来又进了戏团,尝过最多的是拳脚与调侃,见过许多别人一辈子没见过的污秽,自恃没有什么同情心和正义感,和时季昌以及眼前这位年轻人,好像怎么看也不像一类人—— 娄怀玉看见年轻人撑船的动作都慢下来 ,转头过来瞧他,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惊讶变得喜悦,眼睛睁的圆而亮。 “当然!欢迎加入革命!”娄怀玉听到年轻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娄怀玉嘴巴张了张。 ——但原来,有些事,不是因为多么高尚才能,才要去做的。 年轻人自我介绍,叫林舒毅。 他立刻放缓了航速,掉头,带着娄怀玉从他三年前走过的平城外弯曲狭窄的小道往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往牛头山上走时,平城远远地传来一些尖利的响声,像是空气被什么破开,娄怀玉一开始没能分辨,反复听了几次,才明白那是较大的枪声在拉开距离以后发出的余韵。 在这样漆黑又清冷的夜里,听着并不像先前在眼前响起时那样可怖,反而显得有些孤单。 两人来到一个比较危险的坡地。 林舒毅熟练地贴住了石块,空出一只手,朝娄怀玉伸过来。 娄怀玉把手腕搭给他,忍不住想要打破沉默:“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那当然,”林舒毅的语气还是轻快又富有中气,“我十三岁就跟着大哥在山头了。” “……”娄怀玉有些讶异,小伙子看着面向正派,怎么也不像是当土匪的料。 林舒毅笑起来:“没想到吧?我自己都没想到。” “但当时除了大哥收留我,就没地去了。”他说,语气稍稍带上了些失落,“说来好笑,这么大个家,在的时候长幼尊卑要我知书要我达理,倒了,连土匪都不如。” 林舒毅笑了笑,过了坡地,便松开娄怀玉,重新在前面领起路来。 林舒毅好像并不把家里的事当做秘密,一开了话头,便将自己原本的家族曾经如何辉煌,后来如何破裂,自己又如何被人踢来踢去,最后成为这土匪一员,全一股脑地往外倒。 “再后来,季昌哥来了,结结实实和我们大哥打了一仗,”林舒毅说到这里,似乎情绪异常激动,人都停下来,转身手舞足蹈地讲,“不夸张!当时山都快被我们打裂开。” 娄怀玉想象了一下时季昌打仗的样子,他今天也没有看见。 时季昌会是什么表情呢?娄怀玉想象那张脸激动的样子,好像怎么想都很不合适,可是上了战场,还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吗,似乎更不合适。 娄怀玉还未想好,林舒毅已然往下讲,娄怀玉也对这一段感兴趣,便也就乐得停下听着。 林舒毅说:“季昌哥真的太牛了,我第一次看我们大哥输这么惨,当天就带着外面投降,把寨子都给他们了。” 娄怀玉想起自己自下而上仰视时时季昌简易的下颚线,也想起自上而下俯视时,时季昌朝他张开手臂的模样。 娄怀玉有几刻分神想,总该至少有几个时季昌,是只有娄怀玉见过的时季昌,虽然还有很多时季昌,是娄怀玉不曾见过的。 林舒毅还在说:“……他是我见过枪法最准的,那怎么说来的,百步穿杨!季昌哥是百米开外都能打中飞奔的人!” 娄怀玉忍不住笑了笑,回应他:“那是很厉害。” 林舒毅也笑:“是吧。” 过了一道坡地,再往上走一段,便终于来到了较为平坦的地区,往前看能看到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到了!”林舒毅指给他看,嘴里的话却没有停,夸了一路的时季昌,忽然叹了口气。 “就是有点可惜,”林舒毅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我们季昌哥也没躲过去。” 娄怀玉抬起头来看他,第一时间想到那句仿佛仍响在耳边的“玲玲”,他啊了一声,嘴里轻声叹道:“想必是很喜欢的人。” 才会在梦中都叫地如此切切。 “你说季昌哥喜欢的人吗?” 林舒毅想了想兰儿近日给他们添油加醋描述的罗曼史,笃定点头:“是啊。” 娄怀玉便忽然没有了再往下听的兴趣。 两人来到寨子里已经是很晚,况且今晚突袭范家大院的行动很大,几乎所有人都出动了,显得寨子里冷冷清清。 林舒毅给娄怀玉寻了间空着的屋子,便算安排妥当了。 土匪寨子不比大院,床榻自然是很硬挺的,娄怀玉不习惯,身上被膈地疼,心里又还因为林舒毅嘴里时季昌的“心上人”烦心,因而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第二日,天还未完全亮,又被屋外不小的动静吵醒了。 娄怀玉揉着酸疼的手臂坐起来,听清屋外的声音,是几个男的说说笑笑,在形容日本官兵看他们冲进去的时候如何惊吓慌张,手足无措。 娄怀玉裹好了外套,站起来。他推门出去,几人正说到“你是没看见那个领头——”,然后便戛然而止了。 几人大约是没有想到房间里还是有人的,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歉意,不知所措,各有不同。 娄怀玉也觉得有点尴尬,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便朝他们没头没脑地鞠了一躬:“你们好。” 方才说  24 的最凶的男人最先反应过来,似乎是想扶他一下,又没来得及,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咳了一声,才问:“你是?” 兰儿的声音也在同一时间由远及近地传来,夹着一丝讶异:“你怎么在这儿?” 娄怀玉便更觉得尴尬了,待人行至眼前,方回应她:“…我想着,能不能和你们一道。” 兰儿露出一脸要笑不笑的娄怀玉形容不出来的表情。 “……行吗?”娄怀玉又问。 “当然!求之不得!”兰儿立刻说。 配上那一脸复杂的表情,让娄怀玉不知所以。 不过得了首肯,他在寨子里的生活也算名正言顺起来。 时季昌没有回来,留在了范家大院清理战场。 按兰儿的话说,他们这叫打了胜仗,掌握了平城的管理权,要名正言顺把根据点转移到范家大院去了。所以兰儿领了小队人马回来,要将寨子里的东西收拾收拾给一并转移了去。 “范家大院那床软的我都不好意思睡!”娄怀玉远远听见有人一边整理物件一边调笑着感叹,又骂,“那些狗娘养的日本人,害老子天天睡荒山野岭的,自个儿倒是睡得舒服!” 娄怀玉脚下忽而有些犹豫了,因为他也是睡在了他们嘴里舒服的地方。 但可能因为脚下一顿,显得更明显,那群人反而更快地注意到了他。 方才还在说话的人立刻停了嘴,娄怀玉看见人群中有人撞撞胳膊,或是相互用眼神交流,转而又来瞧瞧他。 大家的眼神说实话都算不上不善,更多的像是好奇和探求。 可不知从何而来的这种关注,还是叫娄怀玉手足无措,他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后面端着物件林舒毅喊他,娄怀玉才跟着他重新走起来。 方才谈话的那群人站在装载的木箱前。 林舒毅将手里的东西放进去,娄怀玉便也硬着头皮将手里不多的小物件放了进去。 这几日,只要他在的地方,氛围就总是奇奇怪怪。 开始和林舒毅还不会,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林舒毅好像也忽然反应过来一样,开始用与众不同的态度对待他,和他说话也不再中气十足大大咧咧了,轻声细语的,仿佛怕吓着他似的。 娄怀玉起初怀疑过可能是因为自己男生女装,讨了大家的嫌,便和兰儿借了件男生衣物来换了,长发也不再散着,在脑后松散地扎了个并不女气的发结。 可这之后大家的好奇和那种微妙的审视非但丝毫未减,还仿佛更浓厚起来。 娄怀玉觉得苦恼,可和谁都并不很熟,无人可问。 娄怀玉放完了东西,回身想要去拿别的,被林舒毅叫住。 “你就,就别忙了,”林舒毅仿佛是被身后的人推着似的,说着还往后退了小半步,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好好休息几天,到时候和我们一块走就行。” 娄怀玉实在搞不懂,和自己说句话怎么就能变得这么怪异。 他张了张嘴,有些失落,但觉得可能大家也觉得和他一起工作不开心,便说了好,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很快很快。”林舒毅飞快回答他。 娄怀玉轻轻叹了口气,合了他们的意,回身走了。几步后,似乎听见后头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大抵是在说他的。 只是他听不到实质的内容,只是稍稍听清里面夹了几句“就是他”“对的是他”一类的话,叫人又忍不住多想,又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第21章 索性在牛头山寨子里的尴尬日子并不长,且每个人都很忙。 牛头上不比普通地界,上下山路都只有一人宽,又陡峭危险,把一箱又一箱的物件抬下去是不可能的。 土匪们也有土匪们的智慧。他们在寨子后头最陡的悬崖处弄了个木架子,偌大的木箱用大麻绳吊着,几个人站在架子上,缓缓往下放,不到半刻,一大箱物件就能稳当落地。 沿用了土匪的法子,到出发的日子,货物枪械早早全堆在山下了。 平城那边也整理妥当,又派来些人过来,一路抬着货物,浩浩荡荡。 娄怀玉走在队伍的中央,两手空空,既觉得不好意思,也觉得新奇。 他三年前随着戏班子走南闯北,也是这样,只是换了个队伍,心境大有不同,特别是跟着他们走进平城以后。 队伍一进去,平城百姓连生意都不做了,纷纷站在路两边,又让出够他们走的一个小道来,交头接耳地瞧。 娄怀玉站惯了舞台的人这会儿都觉得不好意思,倒是前后的人们似乎很习惯一般,还笑着朝百姓摇手,得到了更多的窸窸窣窣的细语。 一行人一路上也被大概是维和队的妻子儿女突然冲上来攻击,都是没几下便被制住了。更多的是收到了某些妇女老人哭哭啼啼的下跪感谢,不少人塞好吃的塞银两,也都被队伍最前边的兰儿给委婉地推辞了。 队伍从范家大院的前门进去。 即使是三年前,娄怀玉也不曾走过范家大院的前门。 它全然不似娄怀玉想象中的那样奢华,不过是比普通院门高些,牌匾大些,台阶多了几节,门上的漆也被风吹雨打地掉了大半。 门大开着,石狮子两旁站了笔直挺立的两位年轻人,虽然没有穿日本军官那样统一的制服,但同样站的笔直,背后背的长枪也同样具有叫人胆寒的威慑力。 娄怀玉偷偷咽了口口水。 他兜兜转转地再次回了呆了三年的地方,但却感觉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娄怀玉踏上第一节 台阶的时候,听见兰儿喊:“时季昌!” 不知为何,娄怀玉像听到枪声一般,不受控制的整个人都抖了抖。 时季昌应她一声,朝这边走过来。 “回来了。”时季昌说。 娄怀玉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既想冲到人群前面去,也同兰儿一般,大胆肆意地喊他一声时季昌,又想躲地远远地,最好叫人看他不见。 不过兰儿没有随他的愿,第二句便说:“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个人一块回来的!” 兰儿说的高兴,娄怀玉一抬头,便对上了时季昌的眼睛。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时季昌终于也换掉了那件都是脂粉气的衣物,着了件布料普通的深色短衫和袄裤。 一副普通农民的装扮,却也挡不住他与众不同的气宇轩航。 娄怀玉忽然觉得脚被灌了铅一般抬不动,心却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野马似的,跳的不受他这个主人的控制。 他偷偷咽了好几口口水,深呼吸了好几次,也没能在走到时季昌面前前调整好。 “时季昌。”娄怀玉憋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就学着兰儿,轻轻地喊他一声。 娄怀玉半垂着  25 头,没听到时季昌应他,倒是头顶又传来了熟悉的左右揉搓的感受,接着额边也被轻轻触摸,时季昌顺着他的头发,将额边散下的一小撮头发别回了娄怀玉的耳后。 娄怀玉抬头,兰儿不知何时走了,队伍也只剩下末尾一点人,本来还在偷偷摸摸往这边瞧,一看娄怀玉抬头,又纷纷转过身加速走了。 “不是想走吗?怎么还回来了?”时季昌松了手,问他。 他在寨子里也算是个奇怪的存在,但从来无人问他留下的原因,仿佛都有种默契而诡异的认证,快速地接纳娄怀玉成为了队伍的一员。 娄怀玉抿了抿嘴唇,手无意识地攥着了衣摆,反复揉搓:“我没有地方去了。” 娄怀玉可能不知道自己说的时候看起来有多么委屈可怜。 “出去了才发现没有地方去,”他轻轻地说,不带什么抱怨情感地抱怨时季昌,“你也没和我说马上就要把我送走啊…还以为能再见见——” 娄怀玉一顿,正对上时季昌落下来,直直看着他的目光。 “见什么?”时季昌好似没带任何感情地问他。 娄怀玉便又揉了一把衣角,没把那个你字往外说,他怕时季昌继续问他“为什么要见我?”而自己回答不出来。 “没有什么,”娄怀玉答,他推了时季昌一把,“别站在门口说话了。” 范家大院原本便被日军改地适合大队人马居住,因此时季昌他们一行人要往里搬反倒相当方便,不过是将原先日军的铺位拿来用也就罢了。 “我们人没那样多,还因此多了些空房,后院也还空着。”时季昌边走,边和他交代,“我们还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你住惯了那小院,便还是住在那吧,东西也齐全。” 娄怀玉这才发现,时季昌在帮他往后院领。 他有些唏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感叹词,惹得时季昌不明显地笑了笑。 娄怀玉瞧着他翘起的嘴角,没过脑将嘴里的话问了出口:“那你住哪里呢?” 一出口,才觉得不合适。 时季昌已经不是当时寄人篱下,仰仗他帮忙才能活命的逃犯了,而是这座宅子现在的主人了,是能安排他住哪里的人,主人住哪里合该轮不着他来管的,况且连着问,仿佛邀请对方一起住一样。 娄怀玉稍稍红了脸,慌乱地解释:“就问问。” 却不想时季昌笑的更大了些,伸手往娄怀玉的脑袋上搓,说没事,又仔仔细细地告知了自己的住处。 和娄怀玉想的不同,时季昌住在前院大通铺里,和普通队员住在一块。 “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时季昌将人送到门口了,张口同他道。 小院的门半开着,依稀看得清里面的摆设与前几日并无二致。 院里的雪早都化了,唯一一棵小树曲折的枝桠结了一些不明显的绿芽,昭示着这些冬日里了无生趣的植物,终于要重新活过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也没有人要走。 娄怀玉只觉得离时季昌近的那头,手背莫名其妙地痒,似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顺着这只手臂跑上来,酥麻感沿着四肢百骸,在他体内乱蹿,让他又难安,又不敢轻举妄动。 隔了半晌,时季昌才又说:“不要怕,这段时间适应适应,认真想一想,要是不合适呆在队伍里,也可以跟着我们走一段,等到合适的地方再去做你想做的。” 时季昌说话的声音不大,低沉,温和,包容,冷静。 娄怀玉呆呆抬头,看清了时季昌没有什么多余情绪的脸和眼睛,他忍不住要想:这是崭新的,没有见过的,不一样的时季昌。 时季昌变得没有那么紧迫,没有那么锋利,好像也不再那么遥远,变得像一个温柔的大家长,而他是被格外纵容的孩童,得了特殊的待遇,被给予足够的时间,可以胡作非为地选择去任何地方远行。 娄怀玉同时觉得这个纵容使他快乐和难过。 因为娄怀玉好像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没有想做的事,也…不想走。 “好吗?”时季昌又问他。 娄怀玉把无措从心口按下去,他不想让时季昌觉得他毫无追求,因此点头说:“好。” 第22章 住回院里的第三日,娄怀玉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时季昌一行虽然搬进了范家大院,但衣食住行还是同在牛头山寨子里一般,睡大通铺,吃大锅饭,每日操练打斗的声音震天响。 后院的厨房排不开,吃大锅饭的饭堂便设在前院。 厨房门口偌大个花园,木桌木椅两排摆开,再没了什么下人小姐,个人拿着碗筷去厨房舀饭分菜,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自个儿去吃饭去。 娄怀玉早在牛头山那几天便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 但他不参加操练,平日里也无事可做,便睡到中午才慢吞吞地穿戴起来。往前院走去吃饭的时候,路过后院某一处,忽而听到震耳欲聋地叫骂:“你们就给我吃这个?!” 娄怀玉一时间只觉得声音耳熟,还未多想,又往前踏一步,便与露面的许翠娥打了个照面。 许翠娥穿戴地还是华丽,只是头发散乱地厉害,这时候一手插在腰侧,一手指着地,领口散开了大两颗纽扣,胸都快露出来了,活像个疯婆子。 ……纽扣大概是才开的,因为时季昌看见许翠娥面前的年轻人脸红着,把头撇向了瞧不见的一边。 许翠娥手指的地方摔了个盛着饭菜的大碗。 “不吃就不吃…扔什么…”年轻人一边蹲下了捡,一边嘟囔。 娄怀玉皱了皱眉头,还没决定好抬步要走还是前去骂几句,许翠娥已经开腔了。 “哟,”许翠娥讥讽地笑了声,“这谁啊?换了主子了,装扮也变了,果然是戏子,就是与别个不同些。” 娄怀玉下一步便换了个方向,朝她那头走了几步。 “是啊,比不上你,天还没热呢,就恨不得不穿了。” 他毫不避讳地睨着许翠娥胸前的白肉,终于还是让许翠娥伸了手拢起衣物来。 年轻人捡着碗站起来,看见娄怀玉怔了怔,又看一眼许翠娥,表情一阵复杂。 “你…您别管她了。”年轻人说。 娄怀玉还没说什么,许翠娥又大大哟了一声:“这是当上正主夫人了啊。” 她上下打量娄怀玉一阵,啧啧几声:“可真是了不得——” “你少说几句吧!”年轻人挡在娄怀玉面前打断她,大概是被欺负多日了,言语里怨气十足,“你早该走的,硬是拖到今日,再有明日,不会有人睬你了!” 许翠娥少奶奶做惯了,仿佛一时接受不了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吼,脸青红一阵,人也燥了,叫道:“叫我走?凭什么叫我走?!”  26 她一下疯了,硬是推开了挡在前头的人,揪住了娄怀玉的衣襟。 “你叫我走,他怎么不用走?!” 娄怀玉被眼前忽然出现的大脸吓一跳,人被拽着往前踉跄几步。 许翠娥眼角已经有些细微的皱纹,而大约是这几日被折磨地,脸色十分差,眼底都是青色,几乎喷到娄怀玉脸上的口气也不大好闻。 娄怀玉下意识反抗,手也拽住了许翠娥,要把她扯开。 年轻人也吓了一跳,赶着上来帮忙。 “我不走!别抓我!”许翠娥大喊。 她紧紧地抓着娄怀玉胸前的衣襟不放,目眦欲裂地瞪着人:“我不走!我走了能干什么?这里是我家!你们凭什么叫我出去!” 许翠娥大概是被逼急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力,死死拽着人,竟然一时两人都没法将她分开。 “你们是土匪,你才是土匪,强盗!!”许翠娥喊得声嘶力竭。 娄怀玉近而情绪地看清了徐翠儿满脸的狰狞和慌乱,以及眼神里真实的恐惧与绝望。 娄怀玉被紧紧勒住了,这样十分不舒适的时刻,他本应该全力反抗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而想到了有一日许翠娥来拜访她时的情景,手也不由地松了力道。 那日许翠娥一如往常地明嘲暗讽于他,娄怀玉顾着捡到的时季昌,没心思和她吵,反倒惹怒了她,那时,许翠娥高高在上,说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 娄怀玉想,那时许翠娥大概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能依仗于山口,做不问世事的人上人,拥有安稳富足的生活。 就像……林舒毅做少爷的时候,也想不到,有天要成为土匪,后来才辗转成为革命者吧。 许翠娥还在喊,因为反抗地过于用力,而隐隐带上了些颤抖的声音:“我不走!我不走!这是我家,你们凭什么叫我走!” 娄怀玉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大喊大叫很快引来了附近的青年,许翠娥再怎么使劲,也抵不过众人的掰扯,松开娄怀玉的一刻重重摔在地上。 娄怀玉也朝后摔去,被人护住,生理性地咳嗽起来。 他眼里也蒙上了一层生理泪水,模糊地看见许翠娥在哭。 “凭什么呢?”许翠娥说。 众人拉着她起来,将人带出去。 行至一半,许翠娥又反抗起来,她挣扎地往后看,只瞪着娄怀玉,无措地给仇恨找到一个实体与宣泄对象。 她大叫:“他凭什么能留下?!” “卖屁股就能留下?那我也可以,我也可以啊…” “……我也可以啊,我也可以的……放开我!他凭什么能留……” 喧闹与吵闹渐渐远了,前院的操练声又响起来。 娄怀玉失去了吃饭的兴趣,站在原地呆呆地听。 娄怀玉呆在牛头山那几日,时季昌他们如何“清理战场”,他并不得而知。 只是他回来以后,整个院子里再没有一个丫鬟下人,除却今日发疯的许翠娥,娄怀玉也没再见过其他熟悉面孔。 他从没想过,是否有人在这场斗争中死亡,也没有很大的兴趣探究剩下的人都去了哪里,更不曾正视许翠娥的问题——自己凭什么留下呢? ……在牛头山的时候,大家的窃窃私语,大约也都在质疑他的出现吧? 娄怀玉呆脑子里乱乱地想了很多。 他想:打仗,原来谁赢都会有新的不幸的人产生。 又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娄怀玉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从来什么也做不了,从前山口在的时候,他是一个供人取乐的玩具,他感到不快乐,不想做,可真的不做了,才发现原来除了玩具,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才让我走吗?”娄怀玉喃喃。 时季昌喘着气的声音忽而出现在身后:“你说什么?” 娄怀玉受惊地转过身去,看到时季昌双手撑着膝盖,与他对视一眼后,又站直了。 “今天没看见你去吃饭。”时季昌道。 娄怀玉心里有事,一时也没觉得这话什么奇怪,点头嗯一声。 时季昌朝他走几步,又问:“你怎么样,路上看见他们抓着个人,掐着你了吗?” 时季昌嘴上那么说,便自然而然地上了手,轻轻拉着娄怀玉的下巴抬起来,去查看他脖子上的皮肤。 许是跑步的缘故,时季昌的手背很凉,指腹却很热,让娄怀玉不由自主地轻轻抖了抖。 “红了,”时季昌说,看他的反应眉头皱起来,“很疼?” “不是,”娄怀玉往后缩了一步,把脖子包起来小声指责他,“冷。” 时季昌便不再动了。 两个人重新往食堂的方向走。 经过某一处通往外头的偏门时,娄怀玉还能听见许翠娥传来的骂声。 娄怀玉觉得,许翠娥说的也没有错,大院连干活的下人都走了,没有道理他这个游手好闲的人要留着,名不正,言不顺。 时季昌与他并排的距离不远不近,隔了大概一只手臂那样远。 两个人走着,一同摆手的时候,娄怀玉的右手便会与时季昌的左手有一瞬间相当靠近。 娄怀玉慢慢地好似感觉不到其他的事物,只觉得与对方靠近的那只手背布满了麻痒,好像有透明的触角,会在与时季昌靠近的时候,产生叫人悸动的触感。 这个触感还会引诱他,让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碰一碰,牵一牵。 可娄怀玉直到走到了食堂门口,也没能有勇气遵循这股诱惑,就好像他也没有勇气,开口问时季昌,是不是也觉得他不配留着,才叫他以后找到合适的事便走。 因为娄怀玉其实是很胆小的人,救下时季昌这件事,已经把这辈子能用的胆量都用光了,再多的,他便一步也不敢踏了。 第23章 在院里呆了十几日之后,娄怀玉主动加入了前院的操练。 一来是前院的声音日日震天吵,实在有洗脑的功效,叫娄怀玉日日呆在院里的人不能不受到熏陶。 二来,时季昌走了以后,娄怀玉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也的确很无聊。 在娄怀玉住进来大约一周以后,某一日时季昌吃了晚饭同娄怀玉一道走,告诉他自己要出几天门,去外头接个队伍。 娄怀玉其实不懂得队伍有什么好接的,也没有两只队伍接头是什么意义的概念,但时季昌看起来非常认真,而自己也没有叫对方不要去的立场。 只是当晚娄怀玉回到房间,便觉得十分空虚迷茫地失了眠。 因为如今偌大的范家大院,时季昌仿佛成为了他唯一存在的理由和倚仗,一旦时季昌不在身边,不能日日见到,娄怀玉便觉得好似失去了全部生活的气力,做什么事都变得寡淡丧气起来。 操练的内容 27 也没有娄怀玉想象中那样单一。 前院的几个大院里分别有不一样的操练场,而每个操练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操练内容。 娄怀玉再加入之前好奇地细心看过,最大的院子里人也最多,做的都是些最简单的锻炼身体的运动,类似于举重物练习力气,绕着跑等等。 第二大的院子里摆了几个草靶,不过没有直接练枪,反而是放了些飞镖,听他们说,这是练习准头,也算是变相练习枪法,子弹珍贵的很,可不能浪费了。 娄怀玉连连点头,去了第三个院落。这个操练场就比较惨烈,看着像是两人打架,吼声最响,娄怀玉走进去都差点被地面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刚要抬步往里走,就有一具肉体啊的一声躺到在他身边,嘴里叫骂:“也不用真使这么大劲儿吧?” 那人抱怨完揉着肩膀抬头看,见是娄怀玉,人也一愣。 自打回了范家大院,娄怀玉便许久没有见过林舒毅了,或许是因为除去时季昌外这已经是他说过最多话的人,看见林舒毅的一瞬,不由地产生了一种有点惊喜的感觉。 林舒毅迅速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话倒是没有之前那样别扭了,但十几日没见,也难免生疏了些。 “你怎么过来这里?”林舒毅问他。 娄怀玉不知该如何表达,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道:“有点想,和你们一块练。” “……每天都闲着,也不是回事。”他笑笑。 摔林舒毅是是个有点胖乎乎的壮汉,等他久了也走过来,他大概是不认识娄怀玉,闻言立刻接到:“那可不!必须练啊!” 说着还大力捏了一把娄怀玉的手臂,将他拽地人都摇晃了,嘴上道:“你看这细胳膊细腿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哇。” 林舒毅看得眉头都要皱起来了,炸毛地伸手拽他:“你别动手动脚地!” 壮汉一脸委屈地放开了,看一眼娄怀玉,委屈道:“本来嘛…细…” 林舒毅露出一脸娄怀玉都没看懂地复杂表情,尴尬地看着娄怀玉,顿了一会,问他:“真要练啊你?” “想试试看。”娄怀玉说。 林舒毅又看了他一会,问:“那…季昌哥知道吗?” “啊?”娄怀玉根本没想到林舒毅会问这个问题,不知道这其中有何联系,但还是回答他,“不知道,他不是去接队伍了吗?” “哦哦是,”林舒毅立刻说,不知道为什么说话有些吞吐,“那你…从基本的跑步啊,什么的做起吧…行吧?” 娄怀玉觉得林舒毅说的有道理,第二天就去最大的院子报道了。 院子里人多,多一个人也不明显,娄怀玉跟着跑步的跑了几天,一开始跑几圈就累的不行,后头也稍微好了一些,只是跑地久了,风灌地剌嗓子。 他一个从小到大靠嗓子吃饭的人,疼了两天,实在有点接受不了,就跟着举重物的学。 可惜练了一日,最轻的也没举起来。 边上举重物的大哥瞧他的身板,一边举一边说:“你也别费这个力了哇,你练出力气来估计仗都打完了。” 他放下东西来指了指小一些的院落:“不如去练个打枪哇,那个不用力气也得劲儿,战场上最这个!” 大哥比了个大拇指。 娄怀玉看他笃定的模样,想了片刻,又觉得有道理,第二天便去靶场报道了。 与前边不同,靶场有个教练,看起来痞里痞气,凶神恶煞,看见娄怀玉便上下打量了一圈,直说:“哪来的小娘子。” 娄怀玉衣服是换了,只是头发还长,这里头像兰儿似的不多的女生也都穿的并不女气,因此乍一看还真有点男女不分。 他清清嗓子:“我来学打枪的。” 教官人一顿,又上下打量他,似乎有点惊讶他是男生,只是嘴上没说,只道:“枪可不是随便好学的。” 靶场人不多,可能是因为无法使用真枪的缘故,而练习准头的飞镖则多种多样。 教官仿佛来了生意的店家一般,一整天都紧紧跟着娄怀玉,给他把飞镖一样样介绍过去,又领着娄怀玉试了几样。 娄怀玉一点准头也没有,瞄准这个能落到那个靶上去。 但教官长得凶神恶煞,熟悉之后,说话倒是很体贴人,还安慰娄怀玉:“一开始都这样,多练几天就好了。” 这话说对也不对,说不对也对。 娄怀玉连着练习了几日,飞镖起码是落在对的靶子上了,就是不是边缘,便是离那个靶心老远。 几次惹得教官在他边上笑,让娄怀玉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样,”教官走过来,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臂,另外一边帮他调整姿势,“眯一只眼,盯着靶心,扔——” 娄怀玉顺着他给的力道抛出去,飞镖终于落在只偏离靶心一点点的地方。 “哇。”娄怀玉不禁笑了,转过来夸人,“你好厉害。” 教官清了清嗓子:“一般一般,你记着一点,就刚刚那个姿势,再扔一次。” 娄怀玉回忆一番,这次还挺有信心地扔了——可惜还是很偏。 连着几次,娄怀玉就又有些挫败了。 他本来就不是特别有毅力能吃苦的那种人,尤其也并不多么喜爱打打杀杀,学了这么多日没有一点长进,便生出了退却的念头。 教官大概也看出来了,他环顾一圈,忽而低头,用神神秘秘的语气小声道:“想不想试一把真枪?” 娄怀玉一惊:“真枪?” “诺,”教官从怀里掏了把枪出来,小声说,“本来我们这个级别就有随身带着呢,只是之前打一枪太响。” 他指了指枪头多出的长长的一截:“但我上次偷了那小日本的消音器,给你来一发,没声儿的,没事儿。” 娄怀玉既没有碰过真枪,也没听说过消音器,他被教官吧枪塞进手里,只是很单纯地飘过一个念头,原来看起来小小一把枪有这么重。 这日院里不知道为什么人又的确很少,教官左右看一圈,忽而高声支走了两人去拿镖,便再没有别人了。 教官握着娄怀玉的手抻直了,同娄怀玉道:“保持住这个姿势,和刚刚一样,瞄准,扣扳机,就完了。你瞄……你瞄最里面的。” 教官指了指最边上的靶子:“那个打脱靶也没事,打不着人。” 娄怀玉第一次摸枪,都有点停止思考了,呆呆哦了一声。 枪真的很重,他只举了一会儿,便觉得手臂酸地举不住,因此虽然心里很怕,却在连教官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按下了扳机。 娄怀玉没有想到开枪居然自己也会受到一股仿佛被大力推搡似的力道,将他猛地往后推。 且那个什么消音器一点用也没有,一枪开出去,娄怀玉跌倒在地,耳朵里迅速出现了  28 生理性的耳鸣。 “没事吧!”教官滞一瞬,赶忙蹲下来扶他,“你这么着急干嘛,我都没有和你说完呢我……” 娄怀玉已经有些听不到他说话了,呆呆被他拉起来,只觉得手臂先前蹭过的地方好像又蹭了一遍,有些疼。 娄怀玉低头去看,果然看见又是几乎相同的小臂处,被地面蹭下来不深但面积很大的一块皮,还有一道长条形的痕迹往外渗零星的血珠。 教官眉头也皱地很紧,枪都没捡起来,也过来想帮他检查伤口。 他手还没放下来,娄怀玉忽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往这边跑,他一抬头,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人抓着往一边跌去了。 “怎么了?”时季昌抓着他的手看,声音大地娄怀玉吓了一跳。 “你怎么回事?”时季昌有些凶地说。 娄怀玉自觉自己做错了事,且本来就惊慌,人不禁抖了一抖,肩膀往后缩着,没说话。 时季昌一腔怒火立刻没了一半。 他有些没办法似的去看娄怀玉手臂上的伤,想起他曾经也为自己受过这么个类似的伤,剩下一半的怒火也没了。 “没事的。”娄怀玉还往后缩。 被时季昌一把拽住了:“别动。” 时季昌拽着他去瞧站在一旁已经把枪捡起来教官:“他不懂事就算了,老胡也跟了我们几个月了,还不懂吗?” 时季昌语气凶地要命,娄怀玉单独与教官相处了几天,第一次晓得对方叫老胡。 老胡也是为自己好,他想一想便觉得有些过意不错,轻轻拽了时季昌一下,想替老胡辩解几句。 不过话未出口,又被一个新面孔打断了。 新面孔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服,衣服与普通衣物明显不通,带个配套的帽子,腰间与推荐都扎了紧紧的布条。娄怀玉是见过日本兵的,来人这身虽然与日本兵颜色不同,但一看便晓得是士兵的衣服。 “这是怎么了?”新面孔说。 时季昌将娄怀玉轻轻松开了:“没什么事,走了个火。” 娄怀玉不由地上下打量了下对方。 “这样啊,”新面孔转过来笑笑,也没多问,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梁思博,新军北上三连第二支队队长。” 他一边说,一边站直了,很挺拔地将手掌伸直了,放在了头顶下边一些的位置。 娄怀玉并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何含义,只是一瞬间觉得这个情景似乎十分需要被尊重,因此背都不由挺直了些。 梁思博说完话手放下来,又笑了笑,上下打量几眼娄怀玉,说了一句娄怀玉没想到的话。 “你就是时季昌说的娄怀玉吧?” 第24章 “你就是时季昌说的娄怀玉吧?”被梁思博突如其来地问,娄怀玉人愣了愣。 时季昌却异常迅速地抢着一般说了毫不相干的话:“你说的那个事我明天再和你讨论,今天大家也累了,先休息吧。” 娄怀玉不太懂,怎么连梁思博都露出了那种他看不懂的笑容来。 梁思博说好,时季昌就立刻逃跑似的拉着娄怀玉走了。 他路上又抱怨起娄怀玉来,看着他的手臂皱眉:“现在可没药给你喝了。” 娄怀玉听懂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回嘴:“本来药也没进了我的嘴里啊。” 被时季昌掐着脖子揉了头捏了脸。 两人闹一阵,娄怀玉笑地肚子疼。 时季昌一回来,娄怀玉就好像选择的心落到地上,一下觉得踏实轻松了很多,前几天很纠结的事,也仿佛很自然地同时季昌说了。 娄怀玉说,觉得每天没有什么事做。 他把这几天跟着操练的事一件件数给时季昌说,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越说语气越像在撒娇。 “我明天起床全身都好疼啊。”娄怀玉委委屈屈道。 娄怀玉捏着他的手臂将人拉的停住,大手在他肩膀上捏了捏:“正常,一开始都这样。” 说完了,又迅速补充:“不过你想学什么直接和我说,我教你,别跟着胡海天他们,他们大手大脚惯了,再伤着你。” “胡海天?”娄怀玉眼睛一下瞪大了,“老胡就是胡海天吗?” 娄怀玉三年前进范家大院前,听到的最后一件轰动的新闻就是胡海天的寨子把山口他们派去山上剿匪的士兵给赶了回来,还因此吸引了一大批没有儿女的汉子主动加入。 而后来娄怀玉进了院里,断了信息,偶尔也还能听到私下对胡海天的议论。 娄怀玉懂得不多,只觉得能打败日本兵的应该都是很厉害的人,因此一边觉得土匪凶神恶煞,一边又觉得他们很厉害。 救下时季昌的第一天,他还怀疑过时季昌是不是胡海天。 只是娄怀玉没想到胡海天是老胡那样骨子里蛮温和的人。 “怎么了?”时季昌见他惊讶,问。 娄怀玉道:“我以为土匪会很凶,没想到他人这么温柔。” 时季昌一时没应声,隔了一阵,才莫名其妙地重复道:“温柔?” 娄怀玉抬头看他,未看清什么表情,就被时季昌压住了脑门,使劲揉了揉,又同他强调:“总之要学什么就找我,我教你。” 时季昌的手很大,温暖,干燥,摩擦娄怀玉的头皮与发丝的时候,好像会有一种其他人都没有的奇怪效果,叫娄怀玉觉得安心,也悸动。 他心跳的快了些,稳了稳,才故意说:“和你学一点用也没有。” “嗯?”时季昌果然不服,“怎么说?” 娄怀玉便把他和兰儿一起出逃那天的事一一说了:“你老在下面接着我,结果兰儿让我自己跳,被石头磕到,差点就逃不走了。” 时季昌听得轻笑:“那有什么办法,你自己胆小。” 娄怀玉哼声:“我哪有。” 说完便被时季昌压着揉搓。 时季昌揉玩他的头,却还不愿意放开,一手扶着人,一手滑下来,分不出是不是故意,又轻又快地刮过了娄怀玉的嘴唇与下巴。 娄怀玉只觉得被毛茸茸的东西扫了一样,他努力控制着,才没让自己抖地太明显。 时季昌低着头看他,娄怀玉却不敢抬眼了。 他的头发因为一上午的运动和时季昌方才的揉搓落下来一些,被阳光照射着,在娄怀玉白皙无暇的脸上留下一捋阴影,无端叫他本就唇红齿白的脸增添了一丝明艳。 时季昌忍不住伸手过去,捉住了那撮头发来,缓缓地替他别回脑后。 他方才的怒气,其实也不单是因为一个皮外伤或是使用了枪支。 时季昌去外头十几日,没想过回来的第一秒就能看见这样的场面。 胡海天碰着娄怀玉的手腕把人拽起来,他看起来呆呆地,仿佛十分信任地去瞧拉着他的胡海天。  29 时季昌根本没有想过,娄怀玉在他不在的时候,能和其他人迅速亲近起来。 娄怀玉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但他低头去看伤口的时候,胡海天也这样帮他别了头发,从时季昌的角度看上去,就像顺着娄怀玉的脸颊细细地摸了一圈。 时季昌说不出自己的什么感受,但理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娄怀玉从胡海天手里拽走了。 时季昌手放下来,又伸过去,将他另一边也细细别好。 “给你剪个头发吗?”时季昌忽然说。 娄怀玉一愣,长长的睫毛颤了两下,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抬头直视着时季昌。 “剪得很短那种吗?”娄怀玉问。 时季昌有一瞬间差点忘了自己在做什么,顿一下,才说:“你不想剪也没事。” 说着顺着娄怀玉的发丝摸了摸。 娄怀玉看起来挺纠结地,垂着眼睛想了好一会,最后才抿了抿嘴唇,点头:“好,你剪吧。” 他们这个野生队伍,条件不好,也没什么讲究,几乎男男女女理发都是拿着一把普通的剪刀,你帮我剪,我帮你剪。 时季昌这么多年早减出了一点经验,但不知道为什么,低头看娄怀玉那张小脸,就会紧张起来。 娄怀玉搬了张小凳子乖乖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嘴里还给时季昌施加压力:“剪地好看点哦。” 然而时季昌下了第一刀。 娄怀玉忽然就被切到肉了一般喊了一声。 时季昌立刻慌了:“怎么了?” 娄怀玉却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的角落:“你会不会和堆雪人一样,把我剪地很丑啊?” 时季昌盯着他那张脸,先想反驳他,大概多难看的发型都剪不丑他的,但是嘴上没说,而是道:“那是我第一次堆,我第二次在河边堆的不就挺好看的吗?” 时季昌说着手很快地刷刷剪了两刀。 娄怀玉在心里认真回想了一下,时季昌第二个雪人堆成什么样子。 但可能是因为没有第一个那样丑,又只看了短短一阵,娄怀玉怎么都记不起具体的样貌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较真起来,死命地想要起来,却怎么都记不起。 “我不记得了。”他忍不住沮丧地小声道。 时季昌正忙着剪他后面的头发,没看见他的表情,便自然地问:“什么不记得?” “雪人。”娄怀玉回答他。 他嘟着嘴抱怨:“雪人会化,糖葫芦会坏,腊梅也枯了,你总送我些容易坏的东西,我都留不住……” 娄怀玉抱怨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轻。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没有立场说这些话的,时季昌遵守诺言,带他离开了山口,现在是他没地方去,死皮赖脸要黏着人家。 时季昌是什么也不欠自己的。 时季昌一时没有说话,细细地剪平了娄怀玉后颈的头发,露出一截长年不见阳光的雪白的脖颈来。 娄怀玉长得好看,时季昌只是简单地把头发都剪到耳朵偏下一点的位置,就已经让娄怀玉看起来标致秀气,比以前的长发更显得年纪小了。 他剪平了细碎的地方,最后慢慢地沿着耳朵的轮廓剪了一圈,露出了一只红地滴血的耳朵来。 时季昌故意在修剪地时候碰了碰,感受到了耳尖炙热的热度。 而娄怀玉把头低的更低了。 时季昌故意道:“剪个头发害羞什么?” 娄怀玉不说话。 时季昌剪也剪完了,低笑一声,替娄怀玉拿了围布,用棉花球在他脖子上扫了一圈,扫走了细细的碎发。 “好了。”时季昌在娄怀玉面前蹲下来,终于还是看清了他和耳朵差不多红的脸。 剪了短发的娄怀玉少了一些女气,多了一些少年的可爱,眼睛里好像总带着水,抿着嘴巴摇头,不看他。 时季昌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他挺了挺身子,叫两个人的脸更贴近了些,几乎要被娄怀玉已经不在长的发丝蹭到了,才停住。 时季昌几乎能感觉到娄怀玉脸上的热度,只要他想,再靠近一点点,就能用嘴巴试一试,看看是不是和耳尖一样烫。 娄怀玉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种南方常见的植物,叫含羞草。 娄怀玉记得小时候楼里有一位姐姐养了一株,人一碰,那个草就好像会很害羞一样的把自己缩起来。 娄怀玉也想把自己缩起来。 可惜时季昌不让,漫长地无言的沉默过后,时季昌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娄怀玉一下子就把眼睛闭起来了。 下一刻,棉花柔软的触感覆盖到了娄怀玉的脸上。 时季昌慢慢的扫干净了他的整张脸。 娄怀玉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的感觉多些,还是失望多些,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发呆一般看一根落在自己腿上的碎发。 “好了。”时季昌站起来说。 隔了很短很短的时间,娄怀玉盯着的那根碎发忽然被闪着银光的物件盖住了。 他愣一下,听到时季昌一边整理着理发的物件,一边说:“这个送给你,留得住。” 娄怀玉迟钝地将那物件拿起来,是时季昌之前很珍惜似的老揣在怀里的那把刀。此刻刀刃收在壳里,看起来就是四四方方的看不出是什么的银色长条。 “这刀是我当年在路边差点讨饭,一位倒腾西洋物件的老板给我的,”时季昌说,“他给我一碗饭,当时救了我们一命,后来这把刀又救过我好多命。” “在这里的地牢,也是它救我一命,算我的幸运物吧,”时季昌伸手揉娄怀玉的头发,感觉短了以后手感更好了,“希望以后也能保护你。” 娄怀玉没注意到时季昌话里的我们,捏了那小长条一会,才用细小地声音说:“不是她给你的呀…” 时季昌没听清,矮下身来:“什么?” 娄怀玉却不说了,时季昌看见他微微翘起来一点嘴角,用力地摇头,配合娄怀玉的新发型,可爱的好像店里让人心软的漂亮玩具。 时季昌就又忍不住揉了他一把。 原来不是梦里念的那个玲玲给他的。 娄怀玉暗暗想,他捏紧了手里的东西,觉得自己同时收到了两份礼物。 第25章 虽然时季昌嘴上说着要学什么及时同他说,但事实上,梁思博的队伍来了以后,时季昌忙的连饭也没时间吃。 娄怀玉起初还在继续找胡海天和麻烦时季昌之间纠结,有一日同时季昌吃了晚饭一起往回走,看到时季昌眼下无法忽视的青黑,就不想问他了。 时季昌说,他在忙归并的事。 娄怀玉不懂什么是归并,时季昌便同他浅显地解释,归并差不多就是把他们的队伍,也变成梁思博的队伍。 虽然不懂其他缘由,单凭  30 娄怀玉自己的判断来说,也觉得梁思博的队伍更厉害些。 娄怀玉和哪个队伍相处时间都不长,也不认识许多人,而平时判断人是哪边的标准,主要是依托衣着。 时季昌他们这边一般穿着自己的衣物,短衫棉袄,新旧各异,而梁思博那边的人,总是穿着束脚的制服,平日里甚至很少褪了头顶的帽子。 娄怀玉往来几日,便能发现,穿着制服的人,对他总是特别客气友好,热情洋溢,虽然不认识,见面总会笑面颔首,娄怀玉好几次应付不及,只会呆呆地啊一声,便和他们错开了。 穿着制服的人,纪律也总是很好,吃饭的时候扎堆在吃,不发出一点声音,坐姿都特别挺拔。 娄怀玉在有一次同时季昌吃饭的时候这样说,看见时季昌不明显地挺直了自己的背,嘴里道:“是的,他们纪律很好,组织发展地非常快。” 时季昌刚说完,纪律很好的梁思博便挺直着背,坐到了时季昌的身边。 梁思博人也高,但还是比时季昌矮一点,也比时季昌爱笑,一见面,大方地打招呼:“看你们刚开始吃没多久,一起一起。” 时季昌往边上让了让,让三个人变成三角形的形状。 梁思博一来,两个人再讨论这种对比就有些尴尬了,因此氛围有些古怪地沉默了一刻。 梁思博先开启地新话题。 他拿了个白面馒头,啃了一口,嚼着问娄怀玉:“听说你是唱戏的?” 梁思博问这话问的很平,没带什么感情色彩,因此娄怀玉只是很短的看了一眼时季昌,便点头道:“是的,越剧。” “越剧啊…也行…”梁思博拉长了声音嘀咕,娄怀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敢轻易发表意见。 梁思博便又说:“那你功底和嗓子应该还不错吧?” 这次,娄怀玉还没有张口,时季昌已经出声了。 “他唱戏很厉害。”时季昌说,娄怀玉看过去,时季昌没看他,只仿佛在很认真地吃饭,“我拿下这里那天,还要感谢他在台上唱得好,台下人都看得入迷了,没太发现我们。” 娄怀玉心里动了一动,握着筷子的手忽而紧了,有些难以表露的高兴。 “这样!”梁思博表现地比他还要高兴,没头没尾地说,“那太好了。” 娄怀玉当天没理解这句太好了是什么意思,几日以后,等梁思博午饭时来邀他去参与什么社团活动,才晓得。 梁思博说:“上头现在觉得思想教育,也是头等重要的事,但民众文化水平有限,想要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参与到革命中来,就要用传播最广,人民最喜闻乐见的方式。” 娄怀玉觉得梁思博有时候和时季昌很像,比如现在,他说的话,自己就一个字都没听懂。 梁思博大概也发现了,他换了个方式:“之前看你在学打枪,不熟练,时季昌也说,你刚刚来没多久,是吧?我们有的兵,不用打枪,也对革命起了决定性作用的。” 娄怀玉听懂了一点,心跳忽而有点快。 他直觉梁思博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以给他带来不同于与时季昌贴近时的快乐,给他找到能在这里继续长久地待下去的理由。 “不用打枪,不用打仗,也能,留在这里…的意思吗?”娄怀玉睁着眼睛问他。 娄怀玉剪短了头发,后面的头发自然而然地垂落了一些在脸颊两边,显得他脸更小了,也显得眼睛更大,这样自下而上地睁着看人,浑圆可爱。 梁思博笑的眼睛弯弯地,手伸出来,看起来是想碰一碰娄怀玉,但不知道是想碰哪,因为还没碰到,他就想起来什么一般收回去了,嘴里道:“是,我想让你当文艺兵。” 当天下午,梁思博领着娄怀玉去到了前院娄怀玉从未踏进过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空空荡荡,家具都被搬空了,只房间中央用四张方正的饭桌拼成的一整个大长桌,边上已经围坐满了人。 娄怀玉站在门口看了一圈,没看见时季昌,倒是看见了坐在桌尾的胡海天。 胡海天边上还空着个两个座位,梁思博叫他坐,娄怀玉便坐去了他旁边。 刚落座,胡海天就很轻地笑了一声。 可等娄怀玉抬头看,胡海天又好像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走到最前面的梁思博,在梁思博站定的时候跟着鼓掌。 娄怀玉也后知后觉地鼓掌,看梁思博朝大家摆手:“大家不用给我鼓掌,等我以后给大家在台下鼓掌才是。” 许多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梁思博又说:“今天呢,主要是两件事,一个,咱们宣教部,浩浩荡荡从南方一路向北,来了平城,才总算正式有个落脚地方,第一次正式聚一块,和大家说一句辛苦。” 底下有人鼓掌,有人说梁队辛苦。 娄怀玉云里雾里,只好浑浑噩噩地跟着鼓掌。 梁思博又摆手,待大家都安静了,才又说:“第二个,来了咱们平城之后啊,才发现藏龙卧虎!” 他大笑起来:“刚来平城,就给咱们队伍添了三元大将!” 娄怀玉还在不知所云,梁思博已经指名道姓地说:“三位新队员,周良,胡海天,娄怀玉,三位自我介绍一下吧!” 娄怀玉先是吓一跳,后边又隐约觉得第一个名字有些许耳熟。 他还没想出所以然,周良已经站起来了。 周良先前坐在比较靠前的位置,边上坐的人又很高大健壮,因此从娄怀玉的位置都没看见他,这下人站起来,娄怀玉才一下子就回忆起来,这是之前和他一起给山口表演的周良。 周良大概也看到他了,冲他笑了一下,才说:“大家好,我叫周良,之前不懂事,偷你们东西……” 周良说到这里,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收留我,体谅我,也教我明白了很多,我以后,努力做自己能做的,像梁队和我说的,那个什么……燃烧自己,发最亮的光!” 周良说的真诚,起来的时候眼角甚至有点泪水,娄怀玉还记得他以前低着头说“有什么未来”。 娄怀玉心里就产生了很复杂的情绪,他同时觉得开心和愧疚,还有一点无法忽略的羡慕与妒意。 但这复杂很快就被打破了,被他身边的胡海天打破的。 胡海天站起来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自我介绍:“胡海天,小时候唱过戏,后来当土匪去了,这不从良了么,又来唱戏了,多多指教!” 胡海天抱拳来了个十分江湖气息的结尾,说完得到了一片掌声,和零星几句欢迎。 而后,胡海天坐下来同大家一起看着娄怀玉。 娄怀玉被看得有些紧张,呆了呆才站起来,小声道:“我叫娄怀玉。” 说完,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按照胡海天的逻辑,他应该  31 说:和师父一起来平城唱戏,后来给日本人做姨太太,现在日本人被赶出去了,又回来唱戏。 娄怀玉说不出来。 大家却好似在等着他继续说,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 娄怀玉憋着口气,电光火石间,只想得到一句,脱口而出:“娄离之明,被揭怀玉的娄怀玉。” 众人纷纷愣了一下,梁思博带头笑了,鼓掌道:“好名字,好名字。” 底下便也跟着稀稀拉拉地响起来掌声。 娄怀玉觉得这个艰难的自我介绍算是勉强度过,松了口气坐下来。 却不想,梁思博又道:“接下来,按照队里的老规矩,新成员都得亮相唱一句给大家听听,别说我这个门外汉,乱选人。” 娄怀玉心里一跳…从那天晚上的表演之后,他都一个多月没开过腔了。 “怎么样?”梁思博看看大家,“谁先来?” 梁思博话音刚落,周良就站起来了:“我。” 月余不见,娄怀玉不知道周良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他整个人都挺拔了不少,和之前很不一样。 “我之前唱越剧的,”他说到这里,扭头看了看娄怀玉,“新歌剧唱了也才半个多月,不好,但我想唱给大家听听。” 话毕,没等所有人反应,周良已经唱起来:“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冰霜历尽心不移。” 周良唱的完全是娄怀玉没有听过的东西,但他唱的很稳,很好,一句唱完,大家已经鼓起了掌。 胡海天也鼓掌,鼓完了,很快站起来道:“我唱的没人家好,很多年没唱了,也不讲究了,唱点还记得的吧。” 从后面胡海天的唱功来看,娄怀玉觉得他在谦虚。 娄怀玉虽然唱的是越剧,但在北方几年,也听了很多京戏的,觉得胡海天唱的气势足,声音稳,算很好的。 胡海天也得了鼓掌,坐下来笑问娄怀玉:“怎么样,没想到教官我唱戏也不错吧?” 娄怀玉点点头,实话道:“唱得好。” 梁思博已经在催他了:“娄怀玉,最后看你的了。” 娄怀玉只好期期艾艾站起来。 他是喜欢唱戏的,也喜欢登台表演,这个时候却莫名觉得紧张,清了两声嗓子,才开口唱了一句:“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涌,他不效缑山鹤唳空,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 娄怀玉开始地没有铺垫,又只唱了一句便戛然而止,声音一停,整个房间的人都愣了。 娄怀玉一下子就有些忐忑,而下一刻,便听见第一声掌声是从身后传来的。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见时季昌鼓着掌走进来。 很快,大家的掌声都响起来了,梁思博夸道:“虽然听不懂,但我觉得唱得好,很好!” 时季昌在娄怀玉身边坐下来,填补了这一圈人圈最后一个空位。 娄怀玉一下就觉得不紧张了,他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时季昌坐下后,娄怀玉迅速挪了一下凳子,远离了些胡海天,往时季昌那头靠了靠。 娄怀玉也没看到胡海天打量他凳子被时季昌看回去的暗自交锋。 娄怀玉只顾着靠近时季昌,轻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时季昌笑了笑,也侧头,离他更近了,告诉他:“你介绍自己,娄离之明,被揭怀玉的时候。” 第26章 时季昌的声音很低,有点哑,他很少距离娄怀玉这么近讲话,洒出来的气体全落在娄怀玉耳尖上。 娄怀玉一下人就热了。 “那你怎么不早点进来…”娄怀玉有点磕巴。 时季昌故意道:“我怕我一进来你紧张了,唱不好。” 时季昌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是开玩笑的,娄怀玉却没有反驳他。 娄怀玉确实是会因为边上坐着个时季昌变得更紧张,因为会想唱的更好一些,不辜负他那天的夸奖。 这天,时季昌难得清闲一点。 陪着娄怀玉开完会,还一起吃了晚饭。 一行人一起往食堂走,打了饭菜,依次落座,堪堪坐满厨房前长桌的一半。 娄怀玉吃得少,厨师大哥舀菜又舀地豪爽,他便每次都只点一道菜,因此挑了很久。 等娄怀拿着个馒头和红烧茄子走过去,整整齐齐的半边桌面刚好剩下胡海天和时季昌的边上有空位。 娄怀玉也没多想,端着去时季昌边上坐下了,坐下时好像听见时季昌带着笑意的一声咳嗽。 因为咳嗽的声音听着实在有点怪异,因此娄怀玉还抬眼看了看。 时季昌的表情却不像笑过的样子,看他只有一道菜,还皱了皱眉:“怎么只吃这么点。” 娄怀玉就这菜啃了一口馒头,才慢吞吞地把之前在牛头山第一次吃大锅饭饭,打两个菜大半没吃完被大家集体瞩目的事。 “兰儿当时有点生气,和我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吃不到一口饭,在这个冬天饿死。” 娄怀玉说着垂了垂眼睛:“我之前不懂,没人和我说这些。” 时季昌安静下来。 一时间,这个桌面的角落只剩下筷子碰到碗沿细小的敲打声。 过来一会儿,等娄怀玉吃到只剩下半个馒头了,时季昌才开口。 他叫了一声:“娄怀玉。” “这不是你的错,”时季昌说,“他们饿死,不是你的错。” 娄怀玉愣了一下,抬头看人。 时季昌吃饭比他快的多,这时候已经迅速解决,碗和盘子都干干净净。 时季昌认真地看着他。 “你不需要为这些事感到愧疚,因为不是你的错。” 娄怀玉忽而又想到了那天被拖出去的许翠娥,娄怀玉一点也不喜欢许翠娥,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记得她凄惨绝望的叫声。 他没对别人说过,但内心却有种很难抹去的愧疚感,对许翠娥也是,对今天看见的周良,也有一些。 “是这样吗?”娄怀玉轻声反问。 得到了时季昌停在他头顶揉搓的大手。 “是这样,”时季昌说的笃定,很快大手又落下来,掐了掐他的脸,“而且,虽然节约粮食粮食是美德,还是希望不那么节约,也不用愧疚的那天早点到来。” 娄怀玉后面的话没有太听懂,他只知道时季昌说的话很温柔,动作也温柔,掐他的脸不像掐,像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地揉。 娄怀玉一开始还觉得习惯了,可他实在揉的太久了,又想起对面还坐着个胡海天一览无余,一下子就不好意思起来,往后躲了躲,脸也红起来。 娄怀玉又觉得脸红这件事本身就很丢人,抬头偷偷看胡海天好像看着别处没瞧见,立刻低头大口塞完了馒头,拉着时季昌跑了。 之后的日子,娄怀玉就好像  32 得了小时候很希望得的那种工作。 每日能在固定的时候去固定的地方上班,你的老板会在每个时间段都固定好你要做的事,而你做的就是努力做好这件事,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娄怀玉现在每日最后一道打更响了就爬起来,洗漱穿戴完毕,去前院大食堂吃个早饭,早上会有专门的人来给他们上认字读书的课,还有讲什么思想的,娄怀玉听的慢,还好周良坐在他旁边,几天之后便好了许多,渐渐地跟上了。 下午,又是分为形体和歌唱,一个部分两个时辰,总是飞快地就过去了。 时季昌问过他好多次会不会太累,娄怀玉却很喜欢,让他感觉非常踏实,也好像慢慢理解了周良为什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之前…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好像活着只是不想死。”有一日课间,周良同娄怀玉闲聊,忽然这样说。 他们之前都还在聊不知道中午会吃什么这样浅显的话题,娄怀玉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一下深沉起来,一时没敢出声。 周良便自顾自笑了:“放心啦,我现在找到了,觉得每天都很有意义。” 娄怀玉有些羡慕他,忍不住问:“你找到的是什么呢?” “嗯……”周良拉长了声音,脸上带了些不单纯是喜悦的那种笑意,上下看娄怀玉好几眼,才开口,“那我告诉你了,你别笑我,我其实打心里就没他们那么高尚的。” 虽然不明确,但娄怀玉知道周良说的他们是指谁,大概是时季昌,兰儿,梁思博那样的人。 虽然说不上具体的特征,但就是一看就和他们不一样。 “我就想着,出色一点,离喜欢的人近一些。”周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让他能多看我几眼,把我当成…队友,战友,而不是,路边捡的一个戏子。” 周良一说起来,就接连不断地说下去:“虽然我现在还配不上他,可能…很长时间内都配不上他…” 娄怀玉看出了周良低落下去的情绪,很识时务的没有问他喜欢的人是谁,而是说:“你很好的。” 周良笑了笑没再说话,课间也很快过去。 可下一堂课,娄怀玉几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娄怀玉脑子里不断循环着周良那句“离喜欢的人近一些”。 而娄怀玉长久以来的,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情绪们,都好像忽然找到了原因。 他的惶恐不安,他的茫然无措。 娄怀玉感觉心里一下就清明起来,好像就和周良说的一样,在这一瞬间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他也要变得更好,更优秀,离时季昌更近一些。 第27章 规律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春分之后,时季昌的工作再次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娄怀玉进了宣教部,算“自己人”了,因此也开始参与每一周的例会,看时季昌在台上讲一些他听不懂的内容。 时季昌说,南方还有另一支人数不多但势头很猛的野生队伍,也要从西南方向打到平城来,与他们汇聚。 “等他们攻下耀县这块难啃的骨头,平城往南的整块区域,基本上都属于我们的势力辖区了。”时季昌指了指地图,在上面画了一个圈。 娄怀玉没有完全听懂,事后时季昌解释给他听,就是说要帮助那支队伍过来,然后一起向北方进发。 娄怀玉还很疑惑地问他:“那平城怎么办呢?” “会留一些人。”时季昌沉默一会儿,才说,犹豫三番,始终没问娄怀玉要不要留。 那之后,时季昌便三天两头地不在,偶尔回来,也只是简短地说几句话,便又要去开娄怀玉不适合参与的会议。 只不过这一次,娄怀玉找到了每日做事的意义,有了目标,因此即便没能天天见到时季昌,也并不觉得多么难熬。 到二月的末尾几天,娄怀玉也开始忙起来。 宣教部忽然紧急开了个内部会议,说是清明节需要临时排几个节目——面向要新归并过来的队伍,和平城的全部百姓的。 宣教部底下一开始只是懵了一般地鸦雀无声,几刻以后,迅速爆发出兴奋的议论声,部长在上面鼓掌喊停都喊不住。 他也清楚大家憋了几个月没表演,有多兴奋,因此只好扯着嗓门喊:“你们各自自由配合着出几个节目,到时候我们还得选一选!好好准备!抓紧时间!清明节可不是下个月月底才到。” 被这么一提醒,娄怀玉才想起来,清明节距离现在,不过十五日了。 底下的议论声小了一阵,又变得更大,内容也从单纯的兴奋,变成了兴奋和紧张,不少相熟的人已经聚在一起开始讨论能表演什么了。 娄怀玉在部门里最熟悉的便是周良和胡海天,此时也忍不住聚到一起。 他们三个倒腼腆一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胡海天打破了沉默,他嗨了一声,摸着脑门:“你说这,我们三个,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你看你们俩凑一块还能唱个越剧什么的,我一个门外汉…” “没有的事。”娄怀玉和周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大家讨论几句,周良最先提议,说唱老本行愧对于这一个多月的练习,他们是新人,更应该努力准备一个新歌剧出来,大不了到时候不如别人的节目好,也就不上了。 娄怀玉和胡海天都同意了,三个人便继续细细商议,最后选了一个前辈已经在南方出演过数次的经典作品《玩偶之家》。 忙碌起来的时间过得更快,娄怀玉也是一晃神,才发现已经有七八日没有见过时季昌了。 他们排练节目的步伐很紧凑。 玩偶之家本来就不是一个非常长的剧目,只是要作为一次汇演出现,全程表演下来肯定是太长了,因此三人最终选择了比较具有冲突的高潮与结尾来表演。 娄怀玉出演娜拉,胡海天自然是演那位表里不一的丈夫,而周良则出演丈夫夺门而出后告知他麻烦已经解决的律师。 整个节目从娄怀玉被胡海天一巴掌拍倒在地,伤心欲绝开始,而高潮,则是胡海天与周良解决问题,重新回家后又故作温柔,在外人面前与娄怀玉极尽恩爱。 娄怀玉饰演的妻子最终幡然醒悟,在两人仍在交谈之时,选择了出走。 剧目呼吁反抗与平等的主题很鲜明,比起那些,对于娄怀玉来说,真正难的,是需要转化他十几年来已经习惯的越剧唱腔和表演形式。 越剧是婉转含蓄的,一句爱意,也要娇滴滴地用手帕遮住脸来唱。 新歌曲却……非常开放。 娄怀玉感受着胡海天按在他腰间的手的温度,为了舞台效果,娄怀玉需要稍稍下腰,大部分的重量都  33 压在这只手上。虽然隔着厚厚的外套,娄怀玉仍然觉得有些别扭。 胡海天入戏地看着他,嘴上唱道:“我亲爱的娜拉,你永远是那样美丽,温柔。” 娄怀玉被手掌分了神,一时没有接上。 胡海天错愕一阵,笑了:“怎么又走神了?” 说着他手上一使劲,娄怀玉被他托了起来,站直了几乎要和胡海天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娄怀玉立刻后退两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胡海天和周良,诚实道:“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一场丈夫前后态度的迅速转化算剧目重头戏,为了表现差别对比,两人这一幕接触非常多,周良了然地拍娄怀玉肩膀,鼓励他:“小怀玉,为艺术献身吧!” 被娄怀玉推开了。 胡海天主动说:“不好意思,能不碰你的都尽量不碰到你,就是刚刚那个必须使劲,我也…” 娄怀玉赶紧打断他:“不是你的问题。” 三个人因此休息了一阵,娄怀玉一个人去洗漱,转念一想,忽然又觉得有些尴尬。他想,这种演出之后比比皆是,况且自己也是男孩子,连触碰也介意的话,的确太矫情了一些。 重新开始,娄怀玉就吐了口气,也笑说:“为艺术献身,来吧!” 解放了心理障碍之后,排练顺利许多。 三个人作为新人选择演新歌剧也很受肯定,因此部门内选拔节目那天,居然意外地得到了很高的票数。 娄怀玉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了,气还没有喘匀,已经和两个伙伴抱在一起,再抬头,才发现时季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院门口,斜倚着墙,在看他们。 娄怀玉今天整个心情都好极了,本来就上扬的嘴角一下子全部咧开,下了台冲过去。 “你回来了!”娄怀玉笑着说。 他们三个的节目本就排在末尾,节目选拔完毕,人也很快解散了,时季昌在人流中看着仰头朝他笑的娄怀玉。 娄怀玉的眼睛纯洁的好像一汪清泉,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乍一看好像从没吃过苦,打小让人宠上天的小少爷,让人很难想象这个男孩子会有什么复杂难言的过往。 而此时这双眼睛里带着笑意,什么都没有,满满地只有自己的倒影。 时季昌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含糊地应了一声。 周良和胡海天恰好也走出来,和他打招呼:“小怀玉,那我们先去吃饭啦。” 娄怀玉和他们点点头,转眼扯了扯时季昌的衣角,和他说:“你这次走了好久呀。” 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节目过了选拔的事说了,又滔滔不绝地和他讲了许多新歌剧和越剧的不同,以及时季昌不在的这几日,他和周良胡海天三个人的相处。 “海天哥也学的比我要快,”娄怀玉低头陈述,“我以后要用功一点,要是晚上有空的话,你教我多看看书,好不好?” 娄怀玉说:“我最近也多认识了好多字!” 他高高兴兴地说完,才发现时季昌听得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任务不顺利吗?” “不是。”时季昌的语气硬硬的。 娄怀玉的嘴角不由地落下来一些,忐忑了一下,才又问:“到底怎么了呀?” 时季昌却不说了,只是捉起娄怀玉的手腕,告诉他中午不要去食堂吃饭了,带了特产回来给他吃。 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娄怀玉低头看一眼自己没被松开的手腕,落下去的嘴角又起来了,继续说着这几天的新鲜事。 快走到时季昌房间的时候,时季昌忽而小声说:“你都没喊过我哥。” 娄怀玉正说得激动呢,没有听到,说完了才反应过来:“你刚刚说什么?” 时季昌摇摇头,拉他进去吃特产。 周良和胡海天打过招呼,便往大食堂的方向走。 他今天也开心,话也多,忍不住赞扬起自己选剧目的明智来,说了半天,起初,还听见胡海天嗯嗯啊啊的回应几句,后边,忽然就没声了。 周良怪异地停下来,转身看,才发现胡海天停在拐角处,正在往回看,不知道看什么。 “你在那杵着干嘛啊?”周良莫名其妙。 胡海天这才重新回身走动起来,却没回答周良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提醒一下!这是半架空哈!!!有很多东西是我胡诌的,并不符合史实,然后地名也都是假的!(也不明确说里面的各种队伍都是什么队伍哈哈哈) 那个《玩偶之家》是真的有这么部剧,但是内容和我写的不完全相同的。 第28章 时季昌带回来的特产是耀县的紫米糕。 其实耀县离平城不远,这点小东西早就有人来回捣腾,娄怀玉不是第一次吃了。 只是不知道因为是时季昌特意带回来的还是怎么,娄怀玉只觉得这一次的格外香甜一些,连着吃了好几块,还差点噎到,引得时季昌训他:“你慢点,我又不和你抢。” 娄怀玉一边咳嗽一边笑,时季昌有些无语地给他倒水。 娄怀玉喝了水停下来,嘴上道:“你抢吧,你不抢,我吃完了可怎么办,大食堂现在都没饭了。” 时季昌带的紫米糕很多,不只是给娄怀玉,还要分给大家的,娄怀玉绝对吃不完,可时季昌还是故意说:“那我饿死好了。” 他说完就盯着娄怀玉看,看对方浑圆的眼睛一点点弯起来,挤出好看的月牙形状。 娄怀玉笑的很开心,一边笑,一边给他递紫米糕。 时季昌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也尝到了化不开的香甜。 娄怀玉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剩下的小半块收了回去。 他方才喝了水,这时候嘴唇上还沾了写晶莹,被娄怀玉无意识地伸出一小截红舌头舔了。然后这张嫣红的嘴唇又张开,小小地咬了一口自己吃过的紫米糕。 时季昌隐秘地咽了一口口水。 等了几刻,他伸手出去,小心地控制力道,好似不小心触到了两片唇瓣,替娄怀玉将垂下来的头发挽回了耳后。 娄怀玉人一顿,时季昌立刻掩饰地开腔:“头发怎么长了?” 娄怀玉自己伸手将另一边也挽上去,耳尖又红了,小声说:“我头发长得快。” 娄怀玉头发是长得很快,时季昌刚开春时给他剪地头,现在已经堪堪又长到了下巴,低头的时候,已经能遮住他本来就小的本张脸。 时季昌嗯了一声,摸摸他的头发:“要给你修修吗?” 娄怀玉红着脸将剩下的半个紫米糕快快吃了,鼓着张脸含糊地摇头。 “先不要了,”娄怀玉说,“我们演的那个剧我要演女的,海天哥说头发长一些,有的动作比较真实。” 时季昌一下就想起 34 来下午自己看到的那个叫人糟心的画面,原本缓和了些的心情,一下子又烦躁起来。 下午他是在三人演到后半段才到的。 耀县那边城池拿下了,战后的事反而更繁琐,时季昌有经验,因此留了十几天才最终和那边的队伍一起回来。 时季昌十几天没见娄怀玉了。 他人一回来,处理完必须处理的,就马不停蹄地往宣教部跑,到院门口的时候甚至气都没喘匀,抬眼,就看见胡海天把娄怀玉搂在怀里。 时季昌那口没喘匀的气缓都缓不回来。 胡海天远远地好像也看见了他,朝他笑了一下。尽管隔了一整个院子,时季昌还是莫名地感觉到了胡海天眼神里面的挑衅。 他将娄怀玉扶好了按回道具椅上,又半跪下来,伸手摸娄怀玉额边的发,含情脉脉地说一些叫人恶心的台词。 时季昌觉得自己牙酸的要命。 “怎么了?”发现时季昌忽然又不吭声了,娄怀玉忍不住问他。 时季昌出气一样,伸手狠狠捏了一把娄怀玉的脸,嘴上却说:“没事。” 三月十二日,清明这天,平城最大的广场上搭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舞台。 舞台搭地粗略,比不上范家大院先前迎接日本大官的阵仗,却吸引了几乎全城的百姓过来。 娄怀玉穿着前辈们千里迢迢从南方运过来的裙装,还戴了一顶卷毛的假发。 他人白,戴着假发也完全不违和,乍一看真像个外国小朋友。只是衣物在三月的平城还是过于单薄了,娄怀玉上台前才脱了外套,一下就被冻得直打哆嗦。 周良和胡海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起码还是男装的西服,好上一些。 周良还挺忧心:“选剧的时候没想考虑到这个情况,这么冷,没事吧你。” 娄怀玉做了几个深呼吸,一边颤抖,一边摆手,可等真的上了台被灯光一照,身体就好似进入了什么战斗状态,忽然感受不到寒冷了一样,一下就不抖了。 娄怀玉按照排练了千百次的那样,朝刚刚进门的胡海天走过去,道:“亲爱的,你回来——” 话未说完,胡海天已经一个巴掌朝他甩了过来。 台下呜呜泱泱的人群立刻发出了一阵骚动。 胡海天是假打,娄怀玉自己非常戏剧性地往地上一倒,扭头不可置信又万般悲伤地看人。 胡海天已经唱了起来,犀利又决绝地打骂她,抱怨她,娄怀玉做着痛苦的表情,听到台下不断发出惊呼的声音。 清明这场演出,是二月底才确定的。 梁思博这边,定在这一天,一是队员们跟着他,今年春节也在奔波,好不容易在平城定了一段时日,马上又要启程往北,想给大家在走之前找点乐子。二是宣教部越发壮大,他们拿下了平城,也该发挥发挥宣教部的作用。三则…三支队伍能聚在这里,每一支都有无法避免的牺牲,这场汇演,不单是给活着的百姓看的,也是演给牺牲的兄弟看的。 而在民众看来,就是新来的官老爷总算要露脸了。 毕竟先前的日本官老爷刚来,就满城地宣传,也搭过舞台,还游了好几次街,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现在是官老爷了一般。 这回的这群人都进范家大院二个多月了,愣是没有任何动作,里面的人也不太出来,这才叫民众人心惶惶,不知道新来的官老爷是什么货色。 因此有舞台的消息一出,立刻全城的男女老少全都跑来了。 只是平城的人民怎么也想不到,看到的演出内容会是这样的。 和之前看过的所有戏都不一样,这么真实,这么让人心里感觉怪怪的。 娄怀玉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也越来越绝望,等胡海天夺门而出,舞台上的灯光只留下一盏,照在娄怀玉惨白的脸上。 娄怀玉咬着嘴唇带着哭腔唱道:“我假造签名是为你,借钱买药是为你……如何…如何便错了。” “即便错了,如何…如何就要这般待我,”娄怀玉呜呜哭起来,“以前的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夫妻和睦只因无事发生,我该如何,我该如何?” 灯光一转,照着娄怀玉的灯熄灭了,另一盏亮起来,出现在台上的穿着西装的周良。 周良快跑几步,叫道:“先生,这件事解决了!” 胡海天停下来,脸上的表情从暴戾变得喜悦:“如何解决的?” 周良也唱起来,将娜拉为了他治病假造签名到对方在他们给出的巨额担保金下终于肯把假造的签名归还销毁的一些列事件通过唱歌,陈述给观众听。 底下已经有年轻的女性在哭。 胡海天脸上却没有一点悔恨,只有喜悦,甚至快乐地舞了一段。 灯光再次亮起,这一次,三个人都出现在台上,胡海天带着周良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极尽夸张地滑跪在地上,对娄怀玉唱到:“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拖地的时候不小心跌倒了吗?” 娄怀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歌剧的舞台总是充满了艺术性,接下来的一段,都是胡海天和娄怀玉的对唱,添加了几个很亲密地舞蹈动作。 胡海天的表现和先前仿佛不是一个人。 在强烈的对比,与幡然醒悟后的强烈的屈辱感下,娄怀玉饰演的娜拉选择了出走。 她慢慢地走在夜里,灯光打在他的身上。 娄怀玉唱了他最喜欢的一句台词。 “我从此不再做玩偶,我要做完完全全的人。” 表演结束了很久,台下都是鸦雀无声地。 一直到三个人并排到台前鞠躬,台下才响起来如雷的掌声。 娄怀玉看见好几个中年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娃,身边带了两个,哭得泣不成声。 在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和明白,梁思博说他们的作用有时候比上战场打仗的士兵更重要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紫米糕我乱说的,紫米糕好像是北京特产emmm(我想不到什么小众的北方特产!对不起!) 然后《玩偶之家》的内容是非真实的内容,是我瞎改的!!(强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这个舞台写的这么详细,写着写着就这么详细了……这篇文有很多意识形态上的东西,都是不自觉地就这么写了……虽然…就是不是正确都有待考究,但要改也麻烦 所以如果大家觉得别扭,就光看甜甜的恋爱(额…虽然也没有哈哈哈),把这些意识形态忽略掉吧。 第29章 娄怀玉在观众几乎刺耳的掌声中一步三鞠躬地下了台。 下面的掌声渐渐弱下去,娄怀玉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他的手都快变成冰块了,忍不住嘶了一声。 “很冷?”胡海天自己都抽着气问。 周良抢在前头说了 35 句“废话”,他也在搓胳膊:“我穿两件都要冷死了,快快快,找衣服找衣服。” 舞台后面也没有遮挡,基本上都是四面漏风的,很多剧目的演员都在这换衣服,灯光又不好,衣服还一时半会很难找到。 周良找了一会没找到就骂了一声,撑不下去了,哆嗦着说:“找不到。我先跑回去了,嘶——待会过来。” 娄怀玉下了台被冷风一吹,也冷地直抖,一边翻,一边点头。 只有胡海天找的最快,因为他的衣服是他在牛头山的时候就有的兽皮大衣,显眼一些,周良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找到了。 “你先披着我这件吧。”胡海天拿着衣服走过来,“我这身还比你厚点儿。” 娄怀玉抽着气,看了那厚实的大衣几眼,实在是没抵挡住温暖的诱惑,便点了点头。 他脚下堆了一堆看不清的外衣,肢体又冻得僵硬,跨步时,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 娄怀玉惊叫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冷风呼在他脸上,兽皮的柔软触感也蹭过他的脸,再接着,撞上了一个并不温暖的僵硬胸膛。 胡海天将他撑住:“小心点。” 娄怀玉撞地脸疼,缓了一会想退开一些,胡海天却已经把兽皮扑在他身上了。 娄怀玉人小,而兽皮很大一件,足够将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围成一圈。 “先暖和一会的。”胡海天说。 胡海天的身上也有些抖,娄怀玉本来就不好意思自己独享这份温暖,因此便没拒绝。 舞台上主持人已经开始了讲话。 娄怀玉参与了排练,知晓这里主持人会讲一大段话,说一说他们的戏剧,扇动一下观众的情绪,并介绍一下自己的队伍。 兽皮大衣很厚,可夜晚的风也是真的冷,两个人哆哆嗦嗦地抽气,一边听主持人铿锵的说话,一边抖。 到主持人说“我们不会像任何一个之前的政权”的时候,娄怀玉才稍微有些回暖,手不再僵地动不了,身体也不再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便喊了一声胡大哥:“我暖和一些了,出去找找衣服吧。” 不知道胡海天是不是留神于台上所以没有听到,娄怀玉的话说出了一会,胡海天才动了动。 却不是掀开衣服,而是慢慢抬手,扶住了娄怀玉的腰。 胡海天喊他:“小玉——” 娄怀玉还没来得及抬头,只听到不远处时季昌好像比这夜风还要冷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时季昌问。 娄怀玉迅速从几乎裹住了他半个头的兽皮大衣里钻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娄怀玉惊喜地喊了一声。 今晚时季昌算半个主角,总被一大堆人簇拥着,娄怀玉上台前想和他说句话都说不到。 时季昌没有回答他,顿了一会,才抬步走过来。 娄怀玉便主动掀开了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他掀开的一瞬间,时季昌仿佛脚步慢了慢,不过没有停,走到他们眼前来。 夜风真的很冷,少了大衣的包裹,娄怀玉便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抖,告诉时季昌:“我找不到衣服了,借胡大哥的衣服躲一躲。” 近了些,娄怀玉才看清时季昌的脸色看着并不好,像是在生谁的气。 时季昌很快地拽了他一把,没说话,将身上的外褂解了,盖到了娄怀玉的身上。 娄怀玉起先还挣扎了一下,被时季昌一手就按住了,时季昌说别找了,回去拿衣服。 说完,便头也不回,拽着娄怀玉走。 他拽地力道很大,比娄怀玉要暖地多的手心贴在他的手腕上,拉得娄怀玉几乎转圈,脖子都差点扭到,他想回头和胡大哥说一声也都没来得及,已经被迫小跑了好一段。 娄怀玉察觉得到时季昌不是很开心,但不确定为什么。 他们一路快走,娄怀玉小跑着跟着走到后院,时季昌的脚步才一点点地慢下来。 今晚所有人都跑去看戏了,后院几乎没有人,也不像前院那样有地方亮着灯,除了星星的一点光亮,到处都是黑的。 而等两人穿过一条院子里的长廊时,就更是黑的不见五指。 娄怀玉不怕黑,但是像这样几乎完全看不见,还是令他有些不安。 时季昌一路上都太安静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感受到握在自己手腕上不轻不重的力道。 娄怀玉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来,碰了碰时季昌冰冷的手背。 “你冷不冷,衣服——” “娄怀玉。”时季昌打断了他,人也停了下来,有些突兀又莫名其妙地问,“演出开心吗?” 时季昌的语气并不好,娄怀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力道重了一些。 娄怀玉不知道这个问句有什么值得令人生气的地方,只好老实地回答他:“开心。” “…演完看见台下有人在哭,就感觉自己原来有点用处,感觉…”娄怀玉顿了顿,声音变得小了一些,“感觉找到了自己的意义。” 其实娄怀一直玉觉得自己说这种话有些丢人,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不配说,所以想到了也不敢说,只默默放在心里。 可这路恰好这么黑,对方又恰好是时季昌,娄怀玉便还是忍不住说了。 他说完脸微微有些发热,却也很期待地等着时季昌的回应。 但时季昌只是抓了他一会儿,便将他放开了。 “是吗?”时季昌用很陌生的语气,简单地反问了一句。 娄怀玉还没有听懂,他已经重新走了起来。 娄怀玉手腕上唯一的触感和连接消失了。 四面的风都朝他压过来,黑暗与寒冷仿佛立刻就要将人吞噬。 娄怀玉比失落先感到恐慌,忍不住往前跑了两步追上去。 “时季昌。”他小声地喊。 有带着温度的软热皮肤扫过他的手心,却没有停留。 娄怀玉愣了愣。 时季昌没有理他,也没有再伸手抓他,脚下一步没停地往前走。 不长的长廊很快走完,世界又恢复了一点明亮,娄怀玉却觉得心情变得灰暗起来。 时季昌看起来都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时季昌了。 他认识的时季昌会在翻墙的时候在下面张开了手接住他,而不是这样安静冷漠地与他拉开间隔带路,让娄怀玉觉得自己哪怕跌倒了,时季昌也不会回一下头。 “时季昌。”娄怀玉又小声地喊,“你怎么了?” 时季昌没说话,简单的气音都没有给他一句。 娄怀玉觉得自己心脏都紧了一下。 “时季昌,”于是他很快地又喊,“我有点害怕,我怕摔倒。” 这次时季昌动了动,他停了下来,用很平的语气说:“那你走前面吧,我看着你。” 说完,时季昌便主  36 动走到了娄怀玉的身后去。 平城的天总是黑的很早,得空的日子,时季昌就会与娄怀玉一起吃饭,从天亮吃到天黑,再送他回去。 因此娄怀玉与时季昌走过很多次这样的夜路。 这是第一次,娄怀玉想要这条路快点走完。 时季昌走到了身后,并没有让娄怀玉的害怕少一些。 他看不到时季昌了,只觉得这股恐慌越来越盛,令他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快起来。 他忍不住去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惹了时季昌的不开心。 是表演吗? 还是方才的说的话,让时季昌反而觉得自己很无知? 娄怀玉想不到,他记得时季昌昨天还好好的,专门先领了他回去,问他要不要剪头发,问他紫米糕好不好吃。 可今天一天,他几乎与时季昌都没有什么接触,一件件的回想,也想不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娄怀玉越想越乱,鼻子和眼眶都开始有些发酸。 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往错误的方向踏了一步。 时季昌便伸手想要拉他。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快触碰到的时候,时季昌才想起来自己正在生气,因此动作慢了慢,只堪堪碰到娄怀玉的指尖。 而娄怀玉神游天外,被徒然接触,受惊一般,把手缩了回去。 两个人都顿了顿。 娄怀玉慢慢地转过身来,他走在前面,脸颊和鼻头都被风吹地很红,因为想哭,所以只看了时季昌一眼,将头迅速地低了下去。 看起来像是在害羞。 时季昌却想到了娄怀玉今天紧紧贴着胡海天的画面,掀开衣服的时候,胡海天的手还暧昧地搭在娄怀玉的腰上。 娄怀玉今天穿的那么少,没有人知道他们这样抱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只单纯地抱了抱。 时季昌一路上都在想,他有些控制不住,陌生的恶意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了。 他听见自己恨恨地问:“娄怀玉,你为什么要害羞?” 第30章 娄怀玉好像被他吓到一样,匆匆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很大,也很圆,眼角泛着一点这么黑都看得到的粉色,好像总是含着泪一样,看人的时候可怜巴巴的含着水光,让人不自觉心软。 时季昌这一刻却十分恶意地揣测,这是不是也不过娄怀玉的手段而已,是在刻意为之。 他看到过娄怀玉那样天衣无缝地同山口周旋,娄怀玉明明和谁都一样,坐得了大腿,摸得了腰身,自己又凭什么觉得他对自己羞怯的眼神,发红的耳尖就是真的呢? “你为什么害羞?”时季昌又问了一遍,他逼近了娄怀玉一些,“你和胡海天不是贴的挺近的吗?台下也不舍得放开,怎么?对我就害羞了?装的吗?” 娄怀玉人愣住了。 “摸下头这么害羞?” “捏个脸就害羞了吗?” “剪个头发有什么好害羞的?” 这是时季昌总问他的问题。 从前娄怀玉在自己幻想出来的旖旎里,还觉得这些话好似糖果,可以在每个夜晚睡前翻来覆去地回想,咂摸出一点甜味。 今天再听,才明白时季昌原来是这个意思。 “怎么不说话?”时季昌又说,他用一只手将人撑住了,强迫娄怀玉看着他,说出的话却叫人看不下去,“默认了吗?” 娄怀玉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尖利的虫鸣忽而变得很大声,一下盖过了其他任何声音,仿佛要往娄怀玉脑子里钻,要挑出曾被娄怀玉珍视地埋在最底下的记忆,戳破给他看。 满身血污的时季昌,审视他的时季昌,冲他笑的时季昌,拿着腊梅花的时季昌,还有蹲下来喊他不要哭的时季昌,同他道歉的时季昌,把他推开的时季昌…… 娄怀玉思绪全乱了,他逃避一样使劲推了一把,自己也踉跄地往后,脚下还没站稳,便开始没控制地往前走。 时季昌一下就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他心里堵得厉害,看着娄怀玉越来越小的背影,只觉得心脏都被人攥住了。 时季昌慌不择路地追上去,心里越慌,嘴上却越坏:“我都忘了,你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擦大腿,学那些书里的动作,怎么之前那么熟练,忽然就不会了?” 他笑一声,不受控制地说些恶言恶语,想要娄怀玉停下来:“发现我不喜欢这种,就换了个角色?和山口演戏一样,你也在和我演戏吧?怎么?现在发现胡海天更合适,又想换个靠山了吗?” 娄怀玉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才发现,原来时季昌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个把他推开,让他忍一忍的时季昌。 娄怀玉做了一梦,自己挣扎,自己低落,又自己爬起来,还以为世界就不一样了。 可哪有不一样呢?时季昌还是觉得他只会委身人下,还是看不起他,还只不过当他是个不折手段攀附谁的婊/子。 娄怀玉做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还想着找到生活的意义呢。 多可笑啊。 他居然还妄想着……离他近一些。 眼泪从娄怀玉的眼眶里流出来,温度很快地蒸发,最后只在风里留下一道寒冷的痕迹。 娄怀玉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些哽咽的声音。 他不明白,如果时季昌这样想他,为什么不能直接了当地告诉他,为什么要对他好,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如果时季昌这样想他,为什么走了还要一遍遍地回来,为什么还要给他送那些东西,为什么还要仿佛很疼惜地揉他的头摸他的脸。 “为什么啊?”娄怀玉抬手抹了一把脸。 他的手被时季昌大力地拽住了。 “娄怀玉!”时季昌声音很重地喊他。 娄怀玉站也站不住了,只觉得这辈子长这么大,全部委屈与不甘加起来,都不及这一刻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啊?!”娄怀玉也冲他喊。 他觉得自己蠢极了,世界上都不会有和他一样蠢的人了。 娄怀玉哭得跌到地上,时季昌还拽着他。 “你哭什么?”时季昌还问。 娄怀玉要恨死他了,他抬手要甩开人,使劲了好几次,就是甩不开。 “你松开!”娄怀玉崩溃地喊。 他抽着鼻子,忽然低头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时季昌的衣服,立刻连滚带爬地起身扯开了。 时季昌就扯着他的外套,好像也根本忘了战场上的一套,毫无章法地和娄怀玉拉扯,最后被娄怀玉推开的时候还踉跄了几步。 再抬眼,娄怀玉已经拼命似的跑了。 他这回不再怕黑,也不怕跌倒了,一路上狂奔着回了自己的小院,却还是没来得  37 及在关门之前把时季昌隔绝在外。 时季昌撑着门,他力气大,哪怕娄怀玉用尽全力,也只能与他龇牙咧嘴地对视。 娄怀玉脸上全是晶莹的泪水。 哭得眼睛鼻子都红的要命,因为使劲,五官都要皱起来,鼻翼小幅度地颤动一下,就有一颗泪珠从他的眼角落下来,沿着脸颊往下流。 “…别哭了。”时季昌有些后悔了。 娄怀玉从喉咙里叫出狠狠地一声,不甘心地松开手。 时季昌还是推开了门。 娄怀玉觉得时季昌这个人真的坏极了,要剜他的心,剜完还要跟着他,叫他不要哭。 娄怀玉怎么能不哭呢,他就这么一颗心,从小到大都知道要好好地收着的,偏偏被时季昌骗到了,给了,却被人拿着扔到地上踩。 娄怀玉觉得好痛啊。 娄怀玉跌在地上,时季昌又来拉他,喊他的名字,要他起来。 “别哭了。”时季昌又同他说,他眉头皱了皱,想要去碰娄怀玉脸上的泪水,被娄怀玉毫无章法地打了回来。 娄怀玉好像什么伤心极了的小朋友,哭得都失去了基本的行走能力,连滚带爬地打他,又想起了什么,连滚带爬地跑去屋里的衣柜前。 时季昌以为他要拿衣服穿。 却没想到下一刻,便被一堆小玩意砸到了身上。 东西并不大,砸不痛人的,时季昌却被打地愣住了。 他呆呆矮下身去捡,娄怀玉又扔了一堆书本与旧报纸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还…还给你。”娄怀玉说,他哭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声音也哑了。 说完了,又伸手乱七八糟地在身上乱翻,翻到一个金属的小东西,丢到时季昌面前的那堆东西上:“这个,这个也还给你!” 丢下来东西时季昌熟悉的很,是他送娄怀玉的小刀。 “我马上就走,”娄怀玉哭着说,“我,我不会再黏着你了,我本来就不配呆在这里,我知道,你不用担心了,我走了,就,就没人还不要脸的缠着你了,没人再乱摸你恶心你了。” 礼物堆里有一本书有些特别,特别地皱,封面到内页,都好似被谁反复揉捏,揉捏的人仿佛是恨极了这样东西,却又舍不得将它真的如何。 时季昌愣愣抬手去拿,看见那本书里,每一张画着春/宫/图的页面,都被细细地折了起来,折得看不清画面的内容。 娄怀玉说着站起来找衣服穿,他人好像也平静了一些,一边扣扣子,一边哭着往外走。 时季昌拿着那本书,从身后拥住了他。 “你先别走。”时季昌说。 娄怀玉挣扎地很激烈。时季昌双手贴着娄怀玉的腰身,比胡海天要紧地多得,抱紧了他。 如果吃醋就代表了爱意,时季昌想,那他喜欢娄怀玉可能已经很久了,比他意识到的时候,还要早得多。 他早就不喜欢任何人接近娄怀玉。 小东,胡大夫,山口,林舒毅,胡海天,他谁也不喜欢,碰过娄怀玉的人,他谁也不喜欢。 时季昌质问娄怀玉是不是把他当成山口一样。 其实他自己知道,他和山口本来就没有什么差别的。 他就想把娄怀玉关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最好世界上只有他能碰得到娄怀玉,让娄怀玉只能看得到他,只能喜欢他,只能抱着他。 娄怀玉挣扎累了,也哭得累了,盯着地面,安静地落了几滴泪水。 隔了许久,身后铁钳似的拥着他的人,才稍稍松开一点力道。 娄怀玉感到颈窝处压下一道重量来。 “对不起。”时季昌贴着他道。 第31章 “娄怀玉,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更没有觉得你恶心,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时季昌声音也有点哑,他仿佛组织了很久的语言,语速很快,一刻不停地,背书一样地说,“我只是没喜欢过人,不知道怎么办。” 娄怀玉像被雷劈了一样僵住了。 “我说错话了,我口不择言”时季昌说,“我只是,只是太嫉妒他们了。” 嫉妒胡海天在台上台下和你搂搂抱抱,嫉妒你叫他胡大哥,嫉妒你们靠的那么近,也嫉妒你对山口的撒娇和吻,哪怕假意与虚情。 娄怀玉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他应该是之前哭得太凶了,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不断地打着哭嗝,茫然又惊讶地回头看,胸前一下又一下地起伏着,泪水也好像受不住,一颗颗地从眼角往外冒。 时季昌于是伸手去给他擦,这一次没有收到拒绝,只是总也擦不干净。 时季昌那么近地看着他,忽然又好像忘却了前面的所有,只想叫他别那么伤心地流眼泪了。 所以时季昌凑过去,吻掉了他的一滴眼泪。 娄怀玉好像被他吓到了,猛地往后缩了缩,但只有很短的时间,他又慢慢地缩了回来。 娄怀玉伸手碰了碰时季昌,小声地像怕吵醒一个梦:“你是真的时季昌吗?” 时季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凑过去,把娄怀玉另一边的眼泪也吻掉了。 吻好像真的比手指有用,因为娄怀玉真的停了哭泣,只是很呆滞,被时季昌拉着恍惚地坐回床上,拿被子裹了起来。 时季昌自己回去地上一样一样把掉落的东西重新捡起来。 除了那几本书以外,还有只剩枝丫的腊梅,变了形的糖人,快变质的糖葫芦,还有时季昌挑的,没有审美的发簪。 送的时候,时季昌没有想过娄怀玉会好好留着这些。 娄怀玉是时季昌人生的一道忽然出现的岔路口。 但时季昌的人生不缺岔路,所以时季昌刚开始走的时候,没有想过这条岔路最后会通向哪里,要走多远,有多长。 时季昌的人生也不缺离别,所以躲在小竹林里的那天,时季昌其实没有做太多的挣扎,他自恃做了最有利于当下情形的选择。 时季昌只是没有想过,离开一个人会叫人这么心神不宁,辗转难眠。 在一个又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时季昌控制不住的想起娄怀玉,又控制不住的疑惑。 他连对生死离别的战友,也不曾有这么多的焦躁和不安,可娄怀玉明明好好地活在世上,甚至吃穿不愁,几乎不会面对危险。 时季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放心不下,所以听到渡边雄川要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不可告人的只属于自己的隐秘地庆幸。 “有个人大概可以帮忙。”时季昌听见自己这么说。 兰儿狐疑地看他:“谁?” 时季昌说:“娄怀玉。” 时季昌也没想过,只是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就能叫人高兴起来。 而能重新见到一个人,居然会这么叫人心如擂鼓,难耐与欣喜。 时季昌甚至连翻墙都没翻  38 好,不小心犯了大忌,踢翻了花坛里的碎石。 娄怀玉在他敲门之前便开了门。 他看起来好像比自己走的时候瘦了一些,病和自己想象中一样好的很慢,嘴唇没有先前那样红润了,但睫毛还是一样柔软。 时季昌伸手去摸额头测温度的时候,匆匆蹭到,这样想。 时季昌坚信自己是做了对的选择的,他本来也不能和不信任的人透露机密,本来就该选择在正确的时候撤离。 可娄怀玉好像很不开心,见到他嘴角拉地低低的,眼睛里也没有光。 时季昌想看见光,所以他道歉,说抱歉,所以他解释,说原因。 只是好像弄巧成拙。 娄怀玉更生气了,气的要把自己埋起来不理他。 气得哭了。 时季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他一点也不想娄怀玉哭。 娄怀玉的眼泪好像与别人的不同,对他的心脏有特别的腐蚀性,可以仅通过视觉神经就产生化学反应,让他觉得心痛。 “怎么办呢?”时季昌没有别人可以问,只好去问了兰儿。 兰儿沉默了很久,仿佛在消化什么难以消化的食物,半晌,才说:“惹人生气还能怎么办,赔礼道歉呗。” 时季昌不懂:“送什么呢?” 兰儿皮笑肉不笑:“送小红花吧。” 时季昌于是摘了腊梅,在北方凛冽的夜晚的风中,被人拒之门外。 那是时季昌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最不务正业的一段时间。 他每日空出一段时间,在大街上闲逛,不是接头或打听队伍与形势,而是寻觅一份称心的礼物。 时季昌那时候还不懂,为什么哪怕娄怀玉不给他回应,半夜偷偷潜入一间敌营深处的房间,放下一件对方可能并不喜欢的礼物,也能让他乐此不彼。 他好像只是贪恋娄怀玉呼吸过的空气,在每夜的固定时间去呼吸一点,便能偷得一日安心。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娄怀玉喜欢的礼物——他带娄怀玉去城外堆了雪人。 时季昌也是那一天知道了,原来兰儿说的小红花,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见不到人便觉得不安心,是因为娄怀玉是时季昌的心上人。 只是念一念名字都觉得喜悦,是因为娄怀玉是时季昌的心上人。 看见他哭觉得心痛,看见他笑就也快乐,是因为娄怀玉是时季昌的心上人。 不计成本的犯傻,不顾的大局的冲动,是因为娄怀玉是时季昌的心上人。 娄怀玉是时季昌的心上人。 时季昌看自己哄了十几日的人终于绽出笑容来,学着他俏皮地说“小伤”的时候,忽而明了了。 他伸手去戳娄怀玉柔软的脸颊,时季昌说:“你这么瘦,脸上的肉怎么会这么多,这么软。” 但其实他心跳快的要命,他真正想说的是:他的心上人,怎么这样可爱。 第32章 等时季昌把东西七七八八地放回去,娄怀玉也已经平复了大半的心情,只是还是感觉不太真实,因此整个人空洞茫然,不像身处其中,而像一个局外人一般,盯着时季昌的动作发愣。 时季昌把其他东西都理好,拿了腊梅的花枝走过去。 他坐在娄怀玉的身边,问他:“这个是第一次送你的那支,还是后面一次送你的那支?” 娄怀玉愣了愣,匆匆瞟过一眼,道:“后面那支。” “第一支我来得及收,被杜鹃扔掉了。”娄怀玉又解释。 时季昌轻轻嗯一声,他把树枝拿在手里,低头把玩许久,没吭声。 送的时候,时季昌说,这支腊梅是来的路上碰巧遇到,匆匆摘了来的。 但其实不是。 时季昌想清楚自己对娄怀玉的感情之后,一整夜,都被很陌生的喜悦和悸动占领了。 他第一次在即将入睡时分又被自己莫名加速的心跳唤醒,同时尝到了甜蜜和痛苦。 而在经历了一整晚加一上午的半梦半醒之后,下午的一场会议唤醒了他。 会议的内容是针对攻入范家大院,活捉渡边雄川。 一位他之前交代过后院部署的大男生问他:“您之前说的那位‘姨太太’,怎么处理?” 时季昌人愣了一下,从文件里抬头。 男生神色正直,见他没说话,便道:“我的建议是等前面乱起来的时候,安排他直接从后院逃走,到时候对方的兵力都集中在前院,且……季昌哥?” 男生停了停,时季昌看清他有些无措的表情,便知道了,自己当时的表情大概很不好看。 时季昌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再说吧,他就是要去前院唱戏的那位。” “啊。”男生也沉默了一阵,“那这就有些麻烦了,我看看怎么安排合适。” 时季昌说好,挥手让他坐下,然后接下来大半的会议,都很不应该的,走了神。 那一刻,时季昌忽然反应过来,娄怀玉是要走的。 这是不被他主观喜欢或者不喜欢,能够改变的客观事实,而自己,毫无立场去对他提出任何其他的要求。 “其实那天我睡的很晚。”半晌,时季昌忽然开口道。 娄怀玉没跟上他的思维:“什么?” “就是我送你这支腊梅花的那一晚,”时季昌解释说,动了动手里的花枝,“我说要过来你这里住一晚。” 娄怀玉回忆起来了,他同时回忆起来自己当天偷偷摸摸想碰人家的情形,一下子有些紧张。 娄怀玉判断不出来时季昌忽然说这个是想拆穿他的种种行径,还是只是简单陈述,因此没有马上说话。 时季昌则很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没有把重点放在这上面。 时季昌说:“我当时是欺负你不懂,其实,我没有必要一个人过来埋伏的,没有什么意义。” 娄怀玉挺惊讶地回头,正对上时季昌的视线。 没等他问,时季昌便回答了:“我是自己想来。” 行动前的部署往往是最磨人的,所有人都被紧张兴奋,和一点点恐惧包围。 时季昌呆在队伍里最久,照理来说,早该习惯了,可这一次,却因为别的原因,被拉扯地心神不宁。 时季昌知道这不应该,可他控制不住。 而吹着冷风想强迫自己清醒一些的时刻,时季昌看到了某个院落长得延伸出的腊梅花枝。 城郭不比范家大院,人们只在院周围立了不高的篱笆墙,透过缝隙,仍能清晰地看清腊梅的全貌。 是一株很奇怪的花枝。 其他的枝头花儿全落完了,只有这一支还开着,很红,很艳,显得格格不入。 时季昌停下脚步来观赏它,觉得它很像是自己即将告罄的感情,热烈又凄凉。 可花迎着风开,比他勇敢。 时季昌看了很久,最后  39 敲了那家人的门,要了那株花,非常荒诞地,在兰儿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和她交代了自己要在院内与大家接头的事。 兰儿的眼神充满了惋惜,她说:“哥,你完了。” 时季昌没时间和她多说,交代完,便捏着那株腊梅来找了娄怀玉。 娄怀玉很可爱,对他充满信任,没有一丝一毫怀疑时季昌话的真假。娄怀玉还想要帮忙,说自己可以做事。 时季昌却只想伸手捏他的脸,多碰碰他。 “第二天,我在后面,看你和另外一个男生上戏妆。”时季昌说,“当时我…特别想冲出来,叫你别走了。” 夜风依旧很冷,但时季昌关了门,所以吹不到他们了,只吹在门上,打出没什么规律的节拍。 时季昌的手背上忽然贴上来一小片柔软,是娄怀玉的手心。 娄怀玉的手和他的脸很像,看起来细长骨感,但贴人的时候却柔软温热。他捏了捏时季昌的手指,便被时季昌捉住了。 时季昌把娄怀玉的手握在掌心里,听到娄怀玉小声问他:“那你怎么不叫。” 娄怀玉低着头,时季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柔软的睫毛和过长的头发撞在一起,显得有些委屈。 时季昌便说:“我想让你自己选。” “我如果因为喜欢你,就硬要要求你留在我身边,和山口又有什么区别呢?” 娄怀玉一下就把头抬起来了,迅速说:“那当然不一样。” 时季昌觉得他皱眉的样子有些可爱,逗他:“哪里不一样?” 娄怀玉眉头就拧地更重了。 他好似在努力地思考,忽而想到什么,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脸颊却开始有些泛红。 时季昌没打断他,等娄怀玉自己开口。 娄怀玉等了一会就开口了,并且发言完整,有理有据。 “戏本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面,梁山伯和马文才都想和祝英台结婚,”娄怀玉说,“可是马文才娶祝英台就是强迫,梁山伯就不是。” 娄怀玉看看时季昌,可能是发现时季昌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眉眼。 “因为祝英台也喜欢梁山伯,”娄怀玉说,“所以不一样。” 时季昌的‘哦’字闷在鼻腔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几乎和娄怀玉完全贴在一起,在稍稍凑近些,就能吻到他。 时季昌问:“所以我和山口不一样,是因为娄怀玉不喜欢山口,喜欢时季昌,对吗?” 时季昌说话喷出的气息都是热的,洒在耳边,让娄怀玉脸热心跳,又欣喜悸动。 他轻轻点了下头,嗯字还有一半卡在喉咙里,嘴角便被人轻轻地吻住了。 时季昌吻地即轻又快,十分没有经验,位置甚至有些偏。 但他吻完没有迅速退开,还是很近地贴着娄怀玉。 时季昌说:“我那天看你回来,心里开心的要命。” 见不到人的时候,时季昌觉得也就那样了,好像有一点点怅然若失,但骗一骗自己,说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等着做,好像就能睡得着。 可娄怀玉在队伍里,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时季昌才发现,原来先前的几天,心都悬在不上不下的地方,跳得均匀却空荡,而这一刻,它忽而掉下来,落回地面,跳地迅猛又踏实。 时季昌其实违心地很。 他再也不想娄怀玉走了,想把娄怀玉牢牢抓进怀里,嘴上却还要掩饰地让他去找想做的事。 “我之前说如果你找到喜欢的事,可以离开去做,我反悔了。”时季昌说,他抵着娄怀玉的额头,将握在手心里的娄怀玉的手打开,把花枝塞进去包起来,“我现在不想让你去了,我想你一直在我身边。” “以后可能会比现在好,也可能会比现在还要难。” “斗争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 “这样的世道,我给不了你什么承诺,就要你留在我身边,这是很不负责任,但我——” “你怎么回事呀?”娄怀玉忽而握着花枝甩了甩,打断了时季昌。 时季昌滞了滞,听娄怀玉质问他:“送过我的东西,又拿来送一次,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娄怀玉说:“明天要给我摘新的花才行。” 他抬头很近的看着时季昌,因为很近,时季昌只在那双漂亮的眼角里看见满满的自己。 娄怀玉笑了笑,那双眼睛便弯起来。 时季昌感觉到温热与柔软贴上来,还有同样温热的唇舌。 娄怀玉的唇是松软的,歆甜的,嫣红又可口,与季昌肖想过无数次的别无二致。 但原来,时季昌的也是。 娄怀玉吻着他,忍不住想,原来看起来再凌厉硬气的一个人,嘴唇也都是软热的。 心也是。 第33章 娄怀玉第二日是被周良叫醒的,周良在门外像从前杜鹃敲门那样敲,喊他起来。 娄怀玉原本睡地迷迷糊糊,被吵地有些醒了,伸手在旁边的被面上碰,什么也没有碰到,便猛地一下坐起来了。 身边的被面平整干净,像是从没有睡过人。 有一瞬间,娄怀玉只觉得人像是悬在半空被忽然扯回了地面一样,四肢都是僵硬的。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做了这么真实的梦。 得而复失的恐惧笼罩了他,娄怀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一路小跑着开了门。 周良在门口被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你。”周良说。 娄怀玉嘴巴张了张,心里的恐慌却说不出来。 周良便又说:“快去吃午饭吧,再晚师傅撤了。” 他又看看娄怀玉:“快点,衣服穿上。” 娄怀玉想问问他有没有看见时季昌,但周良很快将他推得转了身。 “快点!”周良又催。 娄怀玉只好轻飘飘地回了屋,在周良的注视下,灵魂出窍一般,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原本放礼物的地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只多了一张纸条。 娄怀玉人愣了愣。 倒是周良先反应过来了,拿起来看。 他在队里上课时间比娄怀玉久,认得字也比娄怀玉多些,娄怀玉想去抢,他还躲了一下,卖弄一般,慢吞吞地读道:“以前买的东西不好,没收了,以后给你重新买。” 周良没字和重字都读错了读音,但娄怀玉还是听懂了,往前一扑,把纸条抢了回来。 “谁留的啊,”周良没看懂,疑惑地说,“这字一看就不是你写的。” 娄怀玉握了握那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是时季昌的,他认得。 娄怀玉一颗心落回了地面,也有心思和周良拌嘴了,故意回他道:“你写的还不如我呢。” 周良一下急了:“谁说的!” “老师呀,”娄怀玉朝他笑,  40 “他亲口说的,说我的字虽然也丑,但比你的好看。” 队伍里像娄怀玉这样不识字的人其实还挺多,大家水平大同小异,便都在一起学习,由队里学问比较好的那一拨人教授。 娄怀玉去上课以后,教的老师一直是梁思博。 周良人一呆,隔了半天,才讷讷地啊了一声。 娄怀玉起初以为周良是不在意这些的,和他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周良好像真的挺伤心的,两个人都吃到一半了,还是沉默着没说话。 “这是怎么了?”胡海天端着饭菜往他俩旁边一坐,大大咧咧道,“吃的这么斯文啊,话也不说。” 他坐在周良的对面,靠着娄怀玉。 娄怀玉想到昨晚时季昌说的嫉妒,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又看一眼垂着头似乎连胡海天都没注意到的周良,开口告诉他:“我刚刚好像说错话了。” 胡海天也看看周良,一点也不控制音量:“你说啥了你。” 周良好像还是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胡海天这么吵也震不醒他,按部就班地往嘴里送饭。 娄怀玉小声道:“我说他字不好看,他就这样了。” 胡海天眉头皱起来,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娄怀玉也不懂地摇摇头。 三个人只好沉默地吃起了饭。 娄怀玉吃的少,便还是和先前一样只拿了一样菜。 之前他和周良一起吃饭,还能蹭蹭他的,夹几筷子其他菜,今天周良这个状态,他也不太好意思,便一直只吃自己的,看起来有些可怜。 胡海天看他可怜的吃了一会儿,便忍不住从自己不同的菜里夹了一筷子,想递给他。 还没递到,娄怀玉却迅速地把面前的碗端走了。 娄怀玉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他,因为拿地急,嘴里的饭也没咽下去,脸鼓鼓的,看起来像一只护食的松树。 胡海天忍不住笑了:“给你夹菜呢,又不抢你的,躲啥啊。” 他又夹着菜往他那头递了递:“快点,我吃的饱。” 娄怀玉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了,还是看着胡海天,没把碗拿回来。 “不是。”他摇着头说。 胡海天动作便顿了顿,收回去了。 “怎么了,”他隔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难得轻了许多,“夹个菜的事。” 娄怀玉低着头吃饭没看他,边吃边说:“不行,我我收了别人的小红花,不能再吃你夹的菜了。” 他话音刚落,送他小红花的人就拿着真正的小红花出现了。 平城开了春,再也摘不到腊梅了,但漫山遍野,都是鲜红的杜鹃。 时季昌怀里捧着满满当当地一把,几乎要将他整张脸的盖住,一出现,就叫全食堂的人都看了过来。 娄怀玉根本注意不到别人,立刻就放了筷子:“你去哪里了?” 时季昌看了一眼胡海天,走过去把花递给娄怀玉:“不是你说的吗?要新的花,我去摘花了。” 时季昌也在娄怀玉身边坐下来。 娄怀玉捧着花,面朝着他,透过花枝的间隙朝他笑。 “我早上起来没看见你,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呢,吓死我了,”娄怀玉好像根本不在意别人听到他们的事,用正常的音量,和有点委屈撒娇的语气说,抱怨时季昌,“你好好的干什么又翻墙出去?” 时季昌笑:“你怎么知道我翻墙的?” “门锁着呀,”娄怀玉嘴巴翘了翘,“早上周良来敲门,我才起来的,结果你不在,我当然会觉得自己做梦了。” 娄怀玉的嘴唇总像是抹了胭脂一样红,冬天的时候就是,春天就更甚了,哪怕出现在鲜艳的杜鹃花里,也嫣红地明显。 时季昌伸手去按,把娄怀玉翘起来的红唇按下去,摸到昨晚让他悸动的柔软:“嘴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时季昌说:“后来怎么知道的不是梦?” 娄怀玉看着他的眼睛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来。 “这个。”娄怀玉说。 时季昌自己写的,他没接过来看,而是问他:“都看得懂吗?” “嗯!”娄怀玉有点骄傲的点了点头,“我都学到了。” 时季昌便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手指往花束里点了点。 娄怀玉顺着他的指引往下看,在花束中央看见另一张纸条。 娄怀玉伸手去拿出来,没来得及展开,梁思博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梁思博总喜欢远远的就发声,朝他们喊:“哟,送花呢!” 周良原本按部就班吃饭的动作忽然就停下了。 娄怀玉看他瞪大了眼睛抬头看了一眼,接着迅速低头,端着碗就要站起来。 “诶!”娄怀玉赶忙喊他,“你干嘛?” 周良只停顿了一瞬,没理他,端着碗匆匆就走了。 梁思博也奇奇怪怪地看一眼周良的背影,问他们:“怎么我一来就走?” 娄怀玉只好说:“可能是因为你说他字难看。” “啊?”梁思博一副不理解的表情,坐在了周良坐过的位置上。 他一落座,胡海天也站了起来。 胡海天碗里的饭倒是吃完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也不太开心,说话都没有以前大声了,只随口说了一句走了,便也很快地离开。 胡海天走的很快,只是放了碗筷回去厨房后,出来还往这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娄怀玉。 娄怀玉觉得那个眼神,好像是有很多话想说。 但胡海天最终什么都没说,对他摇了摇手,就转了身。 娄怀玉忍不住嘟哝:“怎么都不开心。” 被时季昌揉了头,捏了脸。 时季昌说:“先管你自己把。” “字都认不全呢。”他又说。 娄怀玉冲他哼声,重新展开了那张纸。 很不幸,纸上的字他只认识几个,并且连连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梁思博想探头看,被时季昌眼疾手快地挡了回去。 娄怀玉皱眉看了一会儿,放弃了:“什么意思呀?” 时季昌把纸条折起来,往他手心里塞,只说:“不告诉你,等你哪天自己能看得懂。” 娄怀玉哼了一声:“会很快的。” 时季昌说好,他又道:“那你晚上都要教我。” 时季昌还是说好。 但时光比娄怀玉想象中要忙碌,进程没有那样快。 战事此后仍连绵了许多年,娄怀玉也没能一直只呆在宣教部里。 他也渐渐学会了开枪,抗地动比他要重的尸体,忍者眼泪替战友包扎,耳朵也终于不会一听到枪声就反射性地耳鸣。 时季昌没能履行每晚补课教授认字的承诺。 娄怀玉也没能继续花很多时间去学。 因此好几年以后,娄怀玉才认全,纸上写的是: 41 乱世之秋,幸得怀玉,彼此当年少,未负好时光。 ===正文完=== 第34章 番外一 : 林舒毅 01 娄怀玉。三个字不管拆开了看还是合在一起,都算得上可男可女。 可林舒毅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兰儿嘴里,兰儿说:“你季昌哥有喜欢的人,叫娄怀玉。” 林舒毅自然便觉得,那这大概是个女名。 而林舒毅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兰儿的嘴里,兰儿从范家大院连夜回来,不知做了什么之后,见他一脸的开心,还破天荒夸了他几句。 林舒毅喜出望外,正想顺杆爬也夸夸自己,就听兰儿道:“我哥要是看见娄怀玉被带回去了,估计得开心死。” 林舒毅于是呆立当场,什么对自己的褒奖之词也忘了,呆呆道:“什么…什么娄怀玉?” 兰儿也愣一下:“什么啊,你不知道吗,你昨天带回来的人就是娄怀玉啊。” “……” 林舒毅当时的心情大概就跟当时胡海天宣布归降,自己又尊敬喜欢时季昌,又不服,跟那个时候的心情差不多地复杂。 他大概顿了有小半刻,才跟上去,问兰儿:“娄怀玉,是,是男的啊?” 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季昌哥喜欢男的啊?” “怎么?”兰儿横他一眼,“断袖之癖没听过啊,那都是皇上才有的癖好,你季昌哥不能有?” 兰儿生的好看,脸小眼睛大,一双眼睛瞪人又凶又狠。 林舒毅也没有什么文化,听兰儿这么说又被她一瞪,好像立刻就理解了,点头道:“可以有可以有,咱们季昌哥这是帝王之相。” 听得兰儿笑起来,瞪地圆圆的眼睛便弯了。 林舒毅看得呆了呆,跟在她身边走,一时也忘了其他,只记得盯着兰儿的笑看。 后头,林舒毅一个人回了房间,才匆匆回忆起来问题所在——自己昨天晚上似乎又抓了娄怀玉的手,又说了许多有关时季昌的话,他还当着正主的面感慨季昌哥英雄难过美人关! 难怪说完娄怀玉表情看起来怪怪的! 林舒毅越想越慌张。 他原本只把这渡船的小哥当成一个有加入革命之心的戏子,自然是觉得要多说一点老大的英雄事迹,好增加对方的信心的,但这时候把对方的身份换成了“大嫂”,一下就觉得整个场面都尴尬难堪起来。 “完蛋了。”隔了半天,林舒毅喃喃说,“我感觉我在新队伍里要混不下去了。” 这时候,原本负责晚上站第一波岗的兄弟正好陆陆续续的回来,听他这么说,纷纷古怪道:“这是怎么了,我看兰儿昨天不还夸你来的吗?” 林舒毅愁眉苦脸的:“光老大妹妹夸我什么用啊,到时候大嫂耳边风一吹,我就完蛋了呀。” 一句话,叫整个房间里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大家一下子完全不在乎林舒毅的处境了,开始和他打探大嫂的事。 林舒毅嘴巴也不严,诶呀几句,剩下的全添油加醋地说了。 兰儿这人本来就喜欢在队伍中把时季昌的追妻之路当成话本讲,之前大家没个真人参考,也是半真半假的做个故事听听,这下子真人有了,还是男大嫂,大家伙自然是炸开了锅。 “我说呢,之前开会季昌哥几次三番揪着个戏子反复说强调无辜人员的安全,我之前也没看季昌哥这么啰嗦这个,原来是担心他的安危。” “兰儿之前不是说季昌哥还没追到手呢吗?” “什么啊,季昌有什么不好,这都不同意。” “你忘了人家是男的啊,可能对方喜欢女的呢?” “不是吧,你看他还留个长头发,不是还说是姨太太吗,不会喜欢女的吧……” “你懂什么!这什么时代,为了口饭吃,不喜欢男的就不能做姨太太了?” …… 众人七嘴八舌,又是唏嘘又是感叹,聊八卦聊到后半夜,第二日起来,一排的黑眼圈。 林舒毅只觉得越聊越焦虑,第二日再看到娄怀玉,焦虑地只想逃跑。 而娄怀玉好像做了大嫂还金贵不自知,天天要和他们一起干活,一会儿拿点物资,一会儿搬个小摆件。 每次林舒毅远远看见娄怀玉拖着长发慢慢吞吞地在陡峭的山路上走,都觉得心惊胆战的。 这人可是他带上来的,凭兰儿嘴里时季昌对他的宝贝程度,林舒毅怕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得主动陪葬。 这还算了……时季昌还没追到手的大嫂,要是一不小心喜欢上自己可怎么办! 先不说自己没有帝王之相,没断袖之癖,喜欢女的,要是成了时季昌的情敌,那在队伍里还混的下去吗? 林舒毅第二日睡前将这套理论一宣传,果然得到了大家统一的赞同。 只有兰儿听了哈哈大笑,笑了很久,用粗俗的话说他:“你撒泡尿照照镜子好吗?” “……”林舒毅没撒,也没被打击到,选择用自己的方法疏远又体贴地对待娄怀玉。 不过,带着人回了大院以后,林舒毅稍微有些觉得自己的顾虑多余了。 因为娄怀玉看起来,根本就很喜欢他们季昌哥。 第35章 番外二:林舒毅02 林舒毅跟着回了大院的第二日,就很尽心尽力地开始了早起操练,参与巡逻守卫的规律生活。 也是第二日,他就在食堂看见了时季昌带着娄怀玉来吃饭了。 那日娄怀玉穿了件不知哪里来的中式长衫,长衫深色,偏大,有些老气,和他一头女气的长发和精致的脸不大相配。 不过也正是因为好看,大家并不把注意力放在衣服上。 林舒毅坐在和他一起巡逻的一大堆士兵的中间。两个人一进来,大家就跟被定身了似的,吵吵嚷嚷一下全停了,都在边挖饭吃,边往那边瞄。 时季昌没牵着娄怀玉的手,但两个人离得超过了一般兄弟会贴着的最近距离,手臂擦着手臂,在和他们隔了一张桌面的那头坐下了。 林舒毅看时季昌先让娄怀玉坐下来,接着低头贴近了他,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笑了笑,站起来去打两个人的饭。 “天,”不知道是谁小声道,“季昌哥也太殷勤了吧。” 剩下的人全都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也都不敢大笑,等时季昌回来,立刻又噤了声。 时季昌给他们两人拿了一样的饭菜,娄怀玉看了,似乎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眉头皱了皱,朝他说了一句什么。 娄怀玉皱眉的时候也不显得多么生气,像软和的撒娇。这林舒毅是领教过的,他第一次去食堂就给娄怀玉拿了饭菜和碗筷。 娄怀玉也皱了眉,朝他说没有自己喜欢吃的菜。 当时娄怀玉睁着那个睫毛长到天上去的眼睛水  42 汪汪地盯着自己瞧,林舒毅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当下就站了起来,正直地说:“你要吃什么,我再去拿。” 可能是过于正气,娄怀玉明显愣了愣。 “也,也没事,不是不能吃。”他说,然后就动了动筷子,夹了一口西葫芦吃。 林舒毅松了一口气,那一顿饭却也没吃饱。 他当时觉得有点理解时季昌为什么会喜欢娄怀玉了,这样一个软软的小人儿天天呆在自己身边,说话生气提要求全像撒娇,是很容易沦陷的。 想完了,林舒毅更惊恐了,他可太怕自己成为季昌哥的情敌了,几乎是怀着打仗时一样警惕的心吃完了那顿饭,吃完就跑了。 不过这会再看,林舒毅又觉得娄怀玉当时可能是真的只是和自己提要求。 因为他和时季昌说话看起来更像是在撒娇,一点头,一抿唇,都有点又羞涩又开心的意味。 娄怀玉抿着唇把自己的一道菜往两个人中间推。 还没推到,就被时季昌拦住了,又被推了回去。 时季昌也说了句什么,娄怀玉还在看着自己那两道菜,最后很轻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林舒毅看的出口型的话。 娄怀玉说:“好吧。” 时季昌便又笑起来,伸手去揉娄怀玉的头。 那样子,真是林舒毅从没看到过的时季昌,腻地林舒毅都没眼看。 “这也太……”他们当中又有人小声的感叹。 大家也不敢大声回应,纷纷发出一些赞同的气音来。 这还不算完,摸完了头,林舒毅又看见时季昌的手慢慢从娄怀玉的脸上滑下来,掐了他的脸一下。 而娄怀玉的样子就和被捎到了痒处的猫一样,一边摆出一副略微后退的模样,一边又似乎很享受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林舒毅这回是真的没眼看了,在众人的极小声的偷偷摸摸的嘘声中彻底收回了视线。 他们自然是吃的比时季昌和娄怀玉要快的。 吃完之后,林舒毅还没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下,看到时季昌正给娄怀玉夹菜吃,又把他不爱吃的夹过来。 统共也就两道菜……林舒毅心想,怎么就能吃出这样黏腻的感觉来!就差嘴对嘴喂着吃了。 林舒毅唏嘘几声。 偏偏当天晚上回房睡觉,他还正好遇到了送娄怀玉回去又回来的时季昌。 时季昌和他们一起睡的大通铺,就睡在林舒毅旁边的旁边。 他见到林舒毅打了声招呼,林舒毅便也停下来,看见时季昌手腕上挂着自己是棉袄外套。 “怎么还脱了衣服,风这么大。”林舒毅下意识问他。 时季昌看一眼,道:“方才给娄怀玉披着呢,他怕冷。” “……”林舒毅实在觉得时季昌没有必要回来的,他觉得他直接睡在人家那小院子里挺好,反正之前也不是没有睡过。 不过林舒毅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小命,最终还是没敢说,哦了一声就溜进去了。 第36章 番外三:玲玲 时季昌已经在家无所事事地呆了一个月了,因为镇里的私塾,上个月起就关了门。 具体的原因时季昌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不用再继续上学。这不能不算一件快乐的事,因为比起上学,时季昌更乐意看一些闲书。 不过这快乐也只持续了几天,因为今天之后,时季昌被勒令不能再出门。 快乐的事就变成了痛苦的事,他真的太无聊了。 时家家大业大,但长子,也就是他爸,钟情的很,只娶了他妈一个,所以家里小孩很少,就一个时季昌,一个时季兰,还有时季玲。 时季兰只比时季昌小了三岁,但十几岁的姑娘和男孩最玩不到一块去,时季昌天天在家里都见不到时季兰的人,听说是躲在闺房里学刺绣。 “迂腐,”时季昌在背后评价她,“学什么不好,学封建社会的糟粕。” 时季昌就不一样,很先进,他在后院看刚满四岁的时季玲玩泥巴。 时季玲已经玩了一个多时辰了,她比时季兰听话得多,捏完一个看不懂是什么的土堆就会喊一声甜甜的哥哥,让时季昌看。 时季昌就笑,摸摸她的脑袋说堆得好。 变故是时季昌第五次说“堆得好”的时候出现的,他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便从院墙上边翻了下来。 时季昌心里一惊,想也没想,一把捞起了地上的时季玲警惕地朝来人看过去。 他没想到,来人看起来年纪也就和他一般大,是个少年,着了粗布短衫,开口说了一句莫名其妙地话:“他们来村子里照相了!” “啊?”时季昌脑袋歪了歪。 时季玲便后知后觉地开始哭,哭声引来了奶娘,奶娘见了院子里多出来的少年,又叫了家丁。 少年跟着家丁走的时候,时季昌才看见,粗布短衫后面有黑色的污渍,一大片,几乎沾满了他的整个后背。 时季玲被奶妈抱走了,时季昌索性跟着走,问他:“你身后是什么啊?” 少年说:“是血。” 时季昌的脚步停下来。 这一天,时家大院迎来了建成以来最多的人——他们是一个邻村少数的幸存者,和另一个邻村全部的人。 大院的灯亮到后半夜,安顿好了老幼病残,青壮年全部举着打猎用的火枪和各种锄头之类,守在门口。 时季昌也没睡,那位满身是血的男孩子被安排在了他的房间,男孩子叫叶狗,时季昌觉得有点粗俗,就喊他小叶。 他问小叶:“拍照到底是什么?” 时季昌家里富裕,在镇上的时候,见过洋人照相的。照相是不会死人,不会流血的。 小叶转头过来看他,眉头皱地很紧。时季昌觉得他好像很不想回忆,所以转身过去说睡了。 可时季昌却睡不着,他挺到后半夜,出门看见院门口有人绕着墙巡逻。 不可言说的紧张笼罩在时家的大院里外,连时季玲都不玩泥巴了,每天扑在时季昌或者妈妈的怀里。 父亲是扑不到的,因为他在采购更多的火枪。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有余。 久到时季昌觉得有些荒诞,仿佛这一切危险都只是大家臆想出来的。 “拍照能有什么危险呢?” 他这样想,偷偷踏出了院门,他人高,没试过也轻松就学小叶翻过了围墙。 时季昌父母的房间,就在他的院子边上,落地的时候,时季昌同时听到枪响和某个女人的尖叫。 他妈很快地打开了门,看见他的姿态愣了愣,但来不及说什么,因为很快,更多的枪声响了起来。 时季昌看见小叶跑了出去,拿了他放在房间里的,小时候玩过的弓弩。 “小叶!”时季昌喊他,被他妈妈抓住了,拽着躲在花坛的深处。  43 时季昌没想到,他妈妈居然在哭。 妈妈说:“你要活下去。” 时季昌其实没有确切的听到这句话,枪声真的太多太吵了,还有撞门,叫喊,怒骂的声音,全部全部,都很吵。 时季昌是看见了他妈的嘴型。 眼泪从她的嘴角滑过去,被一阵巨大的响声之后,蔓延出的火光照亮了。 然后他落入了一个幼年之后,便很少再落入的温暖怀抱里,耳朵也被捂住了。 那一天,是六月。哪怕夜里,天气也热,时季昌却忽然觉得冷。 门外很快传来踢踹的声音。 他还来不及反应,院门就被暴力推开,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揣着他没见过的枪进来,好似进来之前就知道他们在哪里一般,径直走到他们面前来。那枪顶上安了长长的刺刀。 “你们,过来!” 时季昌听到他用很奇怪的口音说。 时季昌还没动,他妈已经尖叫起来:“我跟你走,放过我儿子吧!” 时季昌还是没动,他反应不过来,看另一个奇怪口音的奇怪男人闯进来,一个拽住了他妈妈,一个拽住了他。 时季昌终于记起来反抗了,却只是徒劳地被踹了一脚。听到他妈带着哭腔的尖叫。 这一幕在时季昌往后的几十年里,总是一帧一帧地反复回放。 有时候是在梦里,有时候在青天白日,总会有一个时间点,莫名其妙地令他分毫毕现地回忆起这一天。 他们被拽到时家大院外宽阔的坪地上。 夜很暗,只有一点月光,还有院内没熄灭的光照出来。可时季昌还是看清了地面上黑压压躺着的尸体。 他被抓着迅速地经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体温,还是迅速被风吹散。 经过某一个尸体的时候,时季昌看见了他的弓弩。 “站好!”拉着他的男人用奇怪地口音说,“要照相了!” 时季昌觉得很茫然,他依旧不明白什么是照相,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大家很紧凑地站在一起。 “看这边!”然后有人喊,好像真的要拍照一样。 可时季昌没有来得及转过去,她妈妈抱住了他。 枪声又响起来了。 不再隔着院门,更加响亮,密集,恐怖。 可再响亮,也隔不住身边的人接连倒下的声音,以及倒下前恐惧痛苦的叫喊。 时季昌只觉得扑在身上的母亲猛地一震,闷哼一声,用最后的力气,压着他倒下去。 时季昌好像能够回答方才的疑惑了。 原来人死了之后,是不会马上变冷的。 因为母亲的身体仍旧温热,紧紧地压迫住他,又同样温热的血液浇灌在他的身上。 时季昌忽而明白了小叶身上的血迹哪里来,也明白了什么叫照相。 他同样记起来他妈妈要他活下去,所以直到枪声停止了,时季昌也没有动。 所以他听到熟悉的来自时季玲的哭喊,他也没有动。 时季昌透过母亲尸体的间隙,看见时季玲迈着短腿朝他们跑过来。 小孩子好像天生知道害怕,却不知道该怕什么,他一边喊“妈妈哥哥”,遇到哪些拿着枪的人,却又停了下来。 时季昌看见时季玲睁着她好看的大眼睛,仰头看那些人,问他们“妈妈呢?” 男人就笑起来,说:“妈妈那边,我的,带你找。” 时季玲不相信他,又哭起来,不和他走。 男人就说了一句时季昌当时听不懂,之后才懂的话,男人说:“那就在这找吧。” 然后他提起刺刀,穿透了时季玲的身躯。 她还那么小,身体还没有刺刀长,被穿透的一瞬间,就失去了声音。 而男人要踩在她的身上,才能将刺刀重新拔出来。 男人重新走向他们,新的来自上方的刺刀穿透人肉的声音不断再次传来。 可能是吸取上一次小叶他们村的教训,这一次刺地特别久,特别长,期间时季昌同样听到了几声惊叫与哭喊,颤抖地,绝望地。 而时季昌还是没有动,他看着时季玲倒在血泊中的身体,在心里喊以前喊过无数次,以后却再也无法喊的名字。 玲玲。 第37章 番外四:兰儿 “你也睡不着?” 夏风也很热,时季兰坐在距离队伍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被时季昌打断了无意义的“赏月”。 时季兰低头看他,时季昌已经爬上来了,坐在她的身边。 时季兰便喊他:“哥。” “怎么睡得着,”她说,“今天是六月十号。” 六月十号,时家大院近四百人,生还两人,时季昌,时季兰。 时季昌从血泊之中站起来的时候,眼睛被母亲的血液糊地几乎看不到,但他听到了时季兰的叫喊,时季兰喊他:“哥!” 时季昌便朝她冲过去,使劲睁开被凝固的血液糊住的眼睛,看清了地上躺着的父亲的尸体。 “哥。”时季兰带着哭腔喊他。 时季昌抓着她的手,走出这片坪地之前,带走了日本人没有带走的唯一一个武器,他的弓弩。 但后头,这弓弩没能杀死任何一个日本人。 时季昌很悲哀地发现,他怀着这么大的仇恨,却还是会渴会饿,好像想要吃点什么的欲望,比报仇还要大。 那段时间,他和兰儿什么都吃。 和野狗抢剩菜,去寺庙偷摆了很久的硬馒头,饿的不行了,也偷,也抢,也骗人。 卖西洋货的老汉属于第二种,抢。 因为他看起来年纪大,而且在城外,形单影只。 时季昌第一次用了弓弩,抵在老汉的脖子上,让他给自己食物。 老汉抬眼看他,时季昌还没反应过来,弓弩已经落了地,木质的东西因为力道大,而很快散架,四分五裂。 时季昌人愣住了,根本没有反应时间,就被老汉反缴住双手。 老汉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劫起道来了。” 时季昌还没有说话,兰儿已率先哭起来了。 她从大石头后头跑出来,朝老汉扔石头,说:“你放了我哥哥,放了我哥哥。” 老汉就真的放了他。 “还有个妹妹啊,”老汉说,“拿去吃吧。” 老汉给了他们一碗饭,应该是他给自己准备的一顿,临走之前,又给了他一把铁质的小刀,告诉时季昌,这个是赔给他坏了的弓弩。 时季昌在月夜下把玩那把刀,兰儿垂眼看,说:“现在想想,当时那个老汉应该是最早一批的革命人吧。” “怎么说?”时季昌看她。 “就是感觉,”兰儿说,“感觉他是,那么多年,也不确切。”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道:“他当初可太偏心了,怎么不给我个什么呢?” 时季昌也  44 笑了:“当时一碗饭一多半都给你吃了,还不行?” “走开你,”兰儿说,“你吃的比我凶好吗?” “我明明让着你呢!”时季昌加大一点音量,又故意上下打量兰儿,道,“要不是你后来变得一点姑娘样子没有,我会像现在这样?我之前不可疼你了,干什么都不舍得你动手。” 劫道也让你躲在后面。 “有什么用啊,”兰儿回应他,“那你被抓走了我怎么办,我继续找个人保护我吗?” 时季昌看看她。 “是你说的嘛,刺绣没有用的,是没有用,”她点点头,“十几年前的今天,我就明白了,枪才有用,刀才有用。” 两人又重新安静下来,一同去看这月夜。 后来,他们误打误撞,偷东西偷进了一位富贵人家的厨房。 富贵人家的主子抓住了他们,没有打没有骂,推了推眼镜,问他们参不参加革命。 兰儿反应比时季昌都快,她说:“革命杀日本人?” 主人说当然,兰儿就站了起来,她说参加。 后来,两个人是杀了很多日本人,也算是国仇家恨,一起报了。 “哥,你说我们没有安葬他们,连尸体都不知道在哪里了,他们还有在天之灵吗?” 时季昌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什么在天之灵,迷信。” 兰儿本来都要落下的泪硬生生憋回去,大力打了时季昌一下:“走开吧你。” 等兰儿走远了,时季昌才抬头继续看月亮,轻声说:“有的吧。” “保佑兰儿平平安安,”他说,“保佑战争快点结束。”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都有点沉重,主要想交代一下身世。 第38章 番外五:第一次。 三月二十四日,大雨,林舒毅旁边又旁边的位置终于空下来。 时季昌没有回来睡。 因为送完娄怀玉回去要转身的时候,娄怀玉抓住了他。 娄怀玉没有多大的力气,抓的也只是衣角,但就是能让时季昌停下来。 “怎么了?”时季昌问他。 娄怀玉抬着头看他,看了一会儿,屡次想要说话,都没有说成。 两人僵持一阵,天公作美,下了雨,于是时季昌抓着娄怀玉进了房间。 雨来的很凶,就门口跑进房间这么一点距离,也还是将两个人都淋湿了一些。 娄怀玉一边抖身上的水,一边递了唯一的干毛巾给时季昌,又被时季昌抓过去,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时季昌扣着娄怀玉擦他的头发和肩膀。 娄怀玉轻轻反抗:“你擦吧,我直接换衣服就好了。” 时季昌便道:“我算了吧,待会不是一样要湿。” 娄怀玉扭了扭头,毛巾盖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他又尖又白的下巴,和上方嫣红的嘴唇。 殷红的嘴唇咬在一起又松开,瘪了瘪,有点委屈地抿起来:“今天也要走吗?” 又瘪一下:“不是没有什么事了吗?” 时季昌回来的路上说,该做的事做的差不多,他们就要走了。 娄怀玉从毛巾里面钻出来,大眼睛向上翻,盯着他看,无辜又单纯,好像留时季昌毫无其他原因,令人无法拒绝。 娄怀玉说:“不能睡在这里吗?” “你以前也睡过啊。” 时季昌无从拒绝,半推半就,时隔很久,再次躺上短暂睡过一段时光的这张床。 娄怀玉的床没有被没收什么,还是像从前一样,香软的让人心慌。 这一次可能更糟,因为时季昌刚躺下,娄怀玉已经理所应当地朝他翻身靠过来,脸枕着时季昌的肩膀。 “时季昌。”娄怀玉轻声喊他,告诉他,“其实每次你回来,都想叫你陪我睡觉。” “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黑暗给人一些勇气,娄怀玉小声地笑,脸蹭了蹭时季昌的肩膀:“感觉叫了就好像想拉你做什么一样。” 时季昌隔了一会才回他:“不是吗?” 被娄怀玉掐着手臂不痛不痒地打了一下。 两人沉默一阵,窗外的雨下个不停。 后头回想起来,也不晓得是谁先动作的,他们自然而然就吻到一块去了。 一开始只是浅尝辄止的吻,娄怀玉感觉到时季昌的手自上而下地划过他的上半身,让他不自觉得抖了抖,接着捧住了他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津液交杂的声音与雨水声合在一起,黏腻地叫人颤栗。 两个人穿的都是单薄的里衣,很快,娄怀玉便感觉到小腹被热热地顶住了。 时季昌先放开了他,坏心眼的喘着气贴着娄怀玉的耳朵问他:“真的不是?” 却没等娄怀玉回答,又将人吻住了。 娄怀玉在黑暗中牵他的手,十指相扣,又松开,听话地被脱掉上衣与里裤。 被子里的空气太热了,时季昌的身体更热,光是贴着人,就叫娄怀玉想要发抖。 娄怀玉冬日里拿来润手脸的冻疮膏被翻出来拆开了。 时季昌挖了一块抹在娄怀玉的腿间,朝让娄怀玉难以启齿的地方,一寸一寸,耐心地抹进去。 娄怀玉一开始只觉得胀,后头不知为什么渐渐觉得奇怪起来,膏体化成液体在他腿间淌地到处都是,时季昌每弄一下,娄怀玉就控制不住地要叫。 时季昌一个人弄了一会,又给娄怀玉的手心也抹了膏,让他贴近自己。 时季昌说:“你也摸摸看。” 娄怀玉便烫手地摸到了一根炙热。 他下意识想要放开,但被时季昌迅速地包住了。 炙热很大,只是接触,娄怀玉便觉得手心里的膏体要化开了。 时季昌一手进出,一手带着他上下套弄,反复几次,娄怀玉人都软了,意识也变得不清晰起来。 如果此时光源再亮些,大概就能看见他滴血一样的唇舌,潮红的脸颊,和不住地哈出的白气。 但也不可惜,光是听娄怀玉轻声的呻吟就足够叫人难耐了。 时季昌将人翻过来,自己则驼着被子撑在了上方。 “这样会冷吗?”时季昌问他。 娄怀玉却好像没有听到,他只觉得底下时季昌的手指离开以后空虚的厉害,下意识往上顶了顶。 时季昌忍不住笑起来,用炙热顶住了他。 “叫我来真的不是为了做这个吗?”时季昌磨着他蹭,自己也忍得难受的厉害,却还要坏心眼。 娄怀玉人难耐地扭了扭,喊他:“快点。” “不说就不给,”时季昌往里一点,又退出来,贴着娄怀玉的耳朵亲他,自己也喘地断断续续,“留我下来就不是为了做这个吗?嗯?是不是?是不是早就想要了?” 娄怀玉都要委屈哭了。 “不行吗?”他带着哭腔打人,却又舍不得多用力,人  45 难受地贴着他蹭,“我喜欢你,当然想和你……嗯!” 时季昌便用实际行动,长驱直入地满足了娄怀玉的想法。 还剩下最后一点清晰意识的时候,娄怀玉趁乱抓了时季昌一把,作为因为呻吟而无法控诉的代替。 木质的床哪怕雕凿精良,也耐不住爱意的炙热,在两人的动作中发出一些规律的咿呀,与雨声相得益彰。 清淡的药味随着时季昌进出的动作散发出来,无端连苦味都变得情色。 高潮的时候,娄怀玉叫出长长的一声,又被时季昌凶猛地吻住,颤抖地在余韵中接受了身下喷洒出的炽热。 “你好烫。”娄怀玉意识模糊地说,开口才发现喉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哑了。 他还想伸手摸摸声带,时季昌却再次吻住了他。 他吻得很久。 吻地下面再次隆起,让娄怀玉无法自由行动语言地渡过了这一个漫漫长夜。 大约到后半夜,娄怀玉已经累得几乎昏死过去,时季昌才真正停下来。 他也没有热水,只好用方才擦了雨水的干毛巾,打湿了,草草地为娄怀玉清理一下。 而大约是水太凉,娄怀玉往里缩了缩,迷迷糊糊又醒过来,用明显不清醒的眼神看人。 时季昌觉得他有点好笑,又很可爱,便一边替他清理,一边又亲亲他的鼻头,笑他:“怎么了?目的达到了,满足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娄怀玉脸色忽然就白起来,眉头一皱,一副要哭的模样。 时季昌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听他说:“不是的,我不是……” “我没有做过这些,没有和山口做过,也没有和别人做过,”娄怀玉看起来委屈极了,着急蛮荒地要解释一般,抓住了时季昌的手,告诉他,“我是第一次。” 雨真的很大,雨点不断地落在屋檐与地面,砸出连续的密集的鼓点。 让时季昌想起之前住在这里的时候,那时候还在下雪。雪不像雨,下得多么大,不声不响,稍不注意,早上起来才发现已经积得老高。 “我知道,”时季昌也回握住了他,对他说,“对不起。”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时季昌道,“山口做不了这种事的,不然我怎么敢留在你这里,怎么敢让兰儿假装姨太太?” 娄怀玉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他抓着时季昌的力道渐渐松了,手臂垂下来,眼睛也慢慢地阖上。 时季昌将他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摸了摸他的鼻尖,自顾自说:“是我太笨了。” “我太笨了,当时只怕你发现我被你几句话撩拨都会…觉得很丢脸,才胡言乱语。” “我太笨了……” 不知道喜欢像雪一样,不知不觉,一往而深。 第39章 番外六:山口衣良01 “你的眼睛很像他。” 山口说话的声音有些小,而戏院后台来往嘈杂,因此娄怀玉没能听清。 他迷茫地抬起头望过去,山口已经笑起来,伸手很轻很轻地碰了娄怀玉的睫毛一下。 这就是娄怀玉第一次与山口见面了。 那时候娄怀玉跟着师傅走南闯北,第一次进入平城。 平城不大,但也不小,好的是没有出现过越剧的剧院,人民都觉得很新鲜,因此开了几场,场场人都爆满。 因此师傅定了长期的房间,和老板定了三个月的合约,之后一直在酒馆里唱戏。 哪段时间算是娄怀玉人生中相对安稳的一段时间,可惜过了没到一个月,山口就出现。 说是变数,一开始也并不算,山口不像一般的日本军官那样蛮不讲理,每次来都把别人赶走。他倒更像是个普通人,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候只带一两个兵,选一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来安安静静的看。 如此几次后,娄怀玉开始在后台也见过他几面。 山口的目的看起来好像昭然若揭,又保持距离地叫人摸不到头脑。 娄怀玉以往遇到对他有意思的大老板,一般显露出自己是男儿身,也能吓跑一半,后面的一半则大多因为世道艰难,做不出什么来。 山口不同,山口来见他,仿佛只是为了看他,与他是男是女都无关。 “山口先生,中文真好。”某次见面的间隙,娄怀玉怕静着太久,便没话找话似的道。 山口却怔了一怔,说:“我大学的时候,就学的是中文。” 娄怀玉不大明白,他差不多卸完了妆,白生生的脸转过来:“大学是什么?” 山口便笑了。 那次他第一次比较越矩的行为,他伸手虚虚地遮住了娄怀玉的鼻子和嘴巴,说了一句娄怀玉听不懂的日文,然后将娄怀玉揽入了怀中。 出于各种原因,娄怀玉没有挣脱,任由山口抱了很久。 第二日,他就被一群官兵簇拥着邀进了院内。 山口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的人了,甚至仔细的问了娄怀玉喜欢什么颜色的床榻,窗帘,茶杯。 那时候娄怀玉想象不到住在院里的生活,好像下意识想要抗拒,却没有多么强烈。 他只像颠沛流离的年代里颠沛流离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模糊地感到悲伤,却好像没有任何办法。 师父临走前和他说“以后都是好日子好过了。” 又说“学着聪明一点。” 他说了许多不知道从和而来的后院生存守则,最后又贴过来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山口以前打仗“那里”受过伤,不行,所以男女对他没有区别,劝他好好表现。 娄怀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到没有记忆的时候,他被父母卖到楼里,没有选择,长大一点,成为戏子,没有选择,现在被送到这大院里,也没有选择。 每一次变换,大家总是会说,是想让他过得更好,所以娄怀玉点了点头,同哭了满脸泪水的师父说再见。 第40章 番外七:山口衣良02 “你吃饭了吗?”山口说了句新学的中文。 而可能因为是从未听过的发音,山口刚刚说完,他对面的羽田就已经笑起来。 羽田的长相很女气,脸很尖却肉嘟嘟,眼睛圆又长,眼角微微上挑,白的要命,用本地话说,叫男生女相。 笑的时候就更甚,山口刚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就因为长相被大学同系里的人堵在角落里欺负。后头和山口交好了,没有穿制服的时候,也时常被认为是山口理了短发的女朋友。 对方如果是熟悉的人,山口会为此辩解几句,而如果是不熟悉的人,山口则反而会故意揽住羽田的腰,微微笑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好像是故意默认了“是我的女朋友”。 一般走过了之后,羽田就会扭着摆脱掉他,恨恨说:“你又恶作剧。” “他们以后发现你的男孩子,一定很  46 惊讶吧。”山口笑起来。 羽田便作势要打他,但一般不会打到,也就笑着不了了之了。 羽田笑完了,吃了一口食堂一向不好吃的米饭,问他:“怎么忽然想要学起中文来,英文不好吗?” “也不是,”山口也吃了一口饭,告诉他,“只是系里忽然兴办了这个系,我父母那边透露出消息给我,说是现在学习中文的话,以后做事会的很多便利。” 羽田听懂了这个便利,脸上的喜色便收住了。 他与山口其实是不大适合做这样的好朋友的。 山口的父母是军内的大官,原本自幼想培养他入军,奈何山口一直身体一般,不很合适,后来,便打起了军中文职的主意来。 而羽田的父母的这所大学里的大学教授,是国内右//派领军人物。 羽田安静一会儿,才贴近了小声问他:“你父母这样说,应该很准吧?” 山口抬头盯着他,小幅度的点头,他们两人心知肚明自己在讨论什么。而结果不光关乎国家,更关乎每一个人的命运。 “总要去的,只是早晚的问题”山口说。 羽田也不知道说什么,便沉默地吃起了饭。 快吃完的时候,不知是谁,又从新起了话题,聊了些轻松些的话,羽田问他:“那不要趁现在找个女朋友结婚啊,不然你去出征,都没有人给你缝腰带的。” 山口骂了一句,又说:“你不能给我缝吗?我的女朋友。” 日本有个传统,士兵出征前,要拿一根腰带。 这根腰带通常是由自己的女友,未婚妻或者是妻子,缝上第一针,再由她拿着针线,在街上找过往的路人,缝上一千针,以表示对这位士兵厚重的祝福和守护。 羽田作势又要打他,被山口有恃无恐地躲过去。 ——————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这场战事比他们想的都来得晚。 彼时,山口都已经在军中任了八年的文官,而羽田也在校内成为了父母旗帜的继承人。 两人面上是水火不容的两派,私下却还能做对此只字不提,吃吃饭喝喝酒的好朋友。 羽田总笑问他什么时候娶妻。 山口便笑答:“等你先娶。” 而后清脆干杯,一口清酒下肚,各自短暂滑过几秒不同思索。 最后一次喝酒,山口放下酒杯后说:“大概九月份。” 羽田没说话,沉默的又喝了一杯。 最后他笑了笑:“那真可让我说中了,没人给你缝腰带了。” 山口便也笑起来:“等你给我缝。” —————— 羽田真的给他缝了,他不好意思上街,但叫家里仆役连带着几个月里出入的男人女人,缝了九百零四针。 因为没有凑到一千针,山口没能收到他,他在一片狼藉的羽田家宅邸里找到,一针一针摸过去,数出来的。 派系斗争上升到了两人没敢细想,却心知会到达的一天。 山口赶到现场的时候,人群已经熙熙攘攘押着羽田的父母和他去了广场。 山口没有来得及回头迈开步子,已经有巨大的枪声从远处传来。 他捏紧了手中的腰带,忽而想起早在大四毕业的当晚,羽田偷偷落在他脸颊的吻。 羽田总说自己酒量差,却不知为什么还没醉,知道吻要轻轻的,说话也要小声。 他扑在山口身边,贴着他,那么热,哈出带着酒味却并不难闻的气息,他说:“山口,你是个胆小鬼。” 又说:“可是怎么办呢,你是胆小鬼,我也喜欢你。” 那天的山口拳头也是捏地这样紧,眼眶也是这样酸。 只是那天的山口忍住了没让泪水流下来,今天不行,他跪在羽田家的院子里,哭的泣不成声。 —————— 我再不能娶妻了,和你一样。 山口昏迷了长达半月后,第一次从病床上醒来,听闻了自己再不能生育的事实,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平静。 他只是挥手叫所有人都离开,翻开厚而旧的本子,写了简短的日志。 —————— 今天遇到一个中国女子,叫杜鹃,很泼辣,可是嘴巴和下巴都像你,我便按照中国人的习俗,纳了她为妾,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想来是不会的。你总是不生气。 —————— 近日城里新来了一个戏班,唱的戏曲与众不同,很悲伤,总叫我想起你。 —————— 去了戏团的后台,不慎看见那位男戏子卸了妆,他眼睛好像你。 —————— 近日有些难以克制地喜欢那位和你说过的男孩子,总想去看他。他是中国男孩,你大约会不高兴了。所以我叫他蓄了长发,抹了胭脂,扮了女人,便不大想去了。 —————— 今日天气很好,下了大雪,忽而回忆起,我们也曾在北海道看过大雪。 其实很想早日去见你,天气好的时候也想,天气差的时候也想,下雪也想,下雨也想。 但你说对了,我果然是个胆小鬼。 —————— 今日看着他的眉眼,忍不住亲了他,只是脸。 —————— 昨日梦见你在梦中大骂我,没想到还能幻想出你这样的一面,很有趣。 我很听话,近日便很少去看他了,只是想你,别再生气。 —————— 羽田,明日我将面见渡边雄川。 战事远没有我父母想的那样容易,或许你父母才是对的。 第41章 番外八:人到中年 “时季昌?” 平城的冬天又要到了,白天还好,待太阳下了山,温度便降地很快。娄怀玉上午去剧院时只穿了不厚的外套,因此被夜风吹了一路,进门还在抖, 娄怀玉边把皮鞋脱下来,换了棉拖,边朝里又喊了一声:“时季昌?在家么你!” 隔了几秒,时季昌才带着鼻音拖长了声音:“回来了?” 没说完,就被娄怀玉打开的房间顶灯刺地撇开了头。 身上压下来熟悉的重量,娄怀玉隔着棉被压住了他,揪着他的脸骂:“你也好意思,你在家睡了一天,都不给我做饭吃吗?” 建了国之后,时季昌背着一身的功,却没有从政,领了一套小房子,便重拾书本,最后考了大学,后头又留校做了老师。 他做的是历史老师,课不多,三天两头地宅在家里养花。 倒是娄怀玉,去了省戏剧院做指导,要忙得多。 时季昌适应了一点光亮,便看着娄怀玉笑:“怎么了?昨天不是说不吃晚饭吗?” 他说的是昨晚上大半夜的事。 两个人年纪大起来后,做那种事便做的也少了许多。偶尔性起,也只是相互用手解决居多。 难  47 得昨天晚上两人空闲,靠在一起聊了一会天,氛围正好,关了灯吻在一起。 娄怀玉一身皮肉还是很嫩,摸上去根本感觉不出年龄。时季昌早熟悉极了他的身体,几个最要命的地方碰过去,娄怀玉整个人都软下来。 “今天进去吗?”他喘了一会儿,问。 时季昌问他:“你可以吗?明天不是有工作。” 娄怀玉都没理他,这个时候还说工作未免太煞风景。他过去床头柜拿了润滑膏,摸出适合的量来。 两个人在这件事上配合了几十年,早已十分契合。时季昌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过来帮忙。 或许是实在隔了太久,两人都十分情动,老男人也猴急起来,一面开拓,一面难舍难分的吻在一起。 一时室内都只剩下津液交缠的声音。 娄怀玉觉得后面差不多了,便扶着时季昌慢慢坐起来,两腿跨在时季昌身边,扶着腰慢慢地往下坐。 娄怀玉坐地慢,时季昌也不知道一把年纪还发地什么疯,故意猛地往上顶了一下。 娄怀玉耐不住叫出短促的一声来。为着许久没做,他们今天上了许多膏,后头本来就滑,娄怀玉又被顶的腰一软,一时没撑住,夹着时季昌那东西便直直坐了下去。 这回换时季昌叫唤了,倒不是因为太爽,而是娄怀玉着实胖了不少,猛地砸下来,不叫才怪。 时季昌差点软了,又实在觉得好笑,缓过劲来就捏着娄怀玉腰上上的肉笑:“差点被你压软了。” 娄怀玉气地脸红,作势想打他。 但是时季昌狡诈地很,说完了想说的话就迅速动起来,叫娄怀玉反抗的话乱成一片,夹着喘息,成了无意义的呻吟。 时季昌还要一边动一边捏他的肉,叫娄怀玉又痒又气又躲不开。 事后,两人躺在一起喘气,娄怀玉终于有机会说话了,却也懒得说了,只不痛不痒地打了时季昌几下。 “跟你开玩笑的,”时季昌还是捏捏他,“胖点也挺好。” “我不要,”娄怀玉气道,“我明天不要吃饭了。” 娄怀玉想起昨晚的事,不自觉红了些脸,一巴掌隔着被子打在时季昌身上。 时季昌还是笑,他从被子里挣出手来,精准地掐到娄怀玉腰间的软肉,让娄怀玉惊叫一声扑下来。 时季昌的手搭在娄怀玉的肩膀上,察觉他有一些凉,便扯了被子盖在两个人的身上。 “还吃吗?”时季昌问他。 娄怀玉打不动了,哼了一声,不回答倒是问:“你今天就在家睡了一天吗?” 时季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人侧过来,将娄怀玉搂在怀里。 他靠在娄怀玉的肩膀上,脸蹭着他的肩胛骨,可以看到娄怀玉的后颈肉还是很白,看起来很嫩。可上边已经零星地分布了几根白发。 “我真的胖了好多。”娄怀玉便自顾自又闷声道,“今天去戏院,看到新来的一批小孩,一个个又细又软,觉得自己又老又胖。” “哎,”他叹了口气,“可是不吃饭真的好饿。” 时季昌忍不住笑起来,闷在他肩头抖。 娄怀玉被他弄得痒,躲了躲,莫名其妙:“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嫌弃我胖。” 时季昌说:“是笑你可爱。”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拉了娄怀玉一下:“你也起来吧,今天去周良家吃,他生日。” 娄怀玉眼睛一下睁圆了。 “啊。”他说,随即嫌弃道,“他怎么又生日了。” 时季昌掀开被子穿衣服:“说的人家天天过生日一样。” 娄怀玉撇嘴:“就是啊,我都感觉我昨天才去过他上次生日。” “感觉年纪越大,时间就过的越快了。”娄怀玉叹了口气,想起上一次他在书里看见的一句话,便也说给时季昌听,“变老永远比长大更迅速。” 打闹让娄怀玉的刘海乱七八糟,盖在他的脑袋上。 其实他的脸很显小,又因为最近确实是圆润一些,更显得年轻,如果远看,是根本看不出娄怀玉的年龄的。 只是时季昌凑的近,就还是能看他眼角的皱纹,不深,但也不少。 “是啊。”时季昌用了点力气,将娄怀玉拉得坐起来,垂头与他对视,“咱们都是快五十岁的中年老男人了。” “娄怀玉,”他赶在娄怀玉顶嘴之前笑说,“谢谢你陪我一起变老。” 娄怀玉愣了一下,原本想说的话也忘了,只憋出一句:“也,也不用道谢吧……”便赶快站起来换厚衣服去了。 衣柜也老了,用了很多年,开门都有吱嘎的声音,因为常年放着樟脑丸,随着娄怀玉的动作,传出并不多么好闻却熟悉地叫人心安的味道。 衣柜里时季昌的衣服总是摆在左边,娄怀玉的衣服摆在右边。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非议。 战乱的时候还好些,大家吃也吃不饱,没有力气管他们的闲事。 但后头安定下来,两个人住在一起,总是出双入对,久了,便也相当于无声地宣布了关系。 时季昌还记得有一次娄怀玉在戏剧团自己的衣服被打湿了,戏服一时换不下,他又不会开车,便正好叫了住得近又要去看戏的一位老大娘来拿。 老大娘和他们还算熟悉,直面全是男装的衣柜,一时间有些无措。 时季昌原本都要出门上课去了,匆忙地走过来拿了一件给她。 听老大娘欲言又止道:“两个大男人…哎,衣柜都分不清,这可怎么…怎么长久呢?” 时季昌当时当做没有听到。 他想,分布分得清衣物,和能不能长久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谁说分不清,娄怀玉就精准地拎了一件时季昌的衣服出来扔给他,道:“愣着干嘛,换衣服去吃饭了。” 时季昌没戳穿他发红的脸,乖乖说了句好的,穿上了。 人总要老的,但好在是和那样喜爱的人一起老去,那么变老也就有了浪漫的别称,叫做长久。 第42章 番外九:生日蛋糕(梁思博x周良) 娄怀玉到的时候,周良已经做了大半的菜,几位大概是他们那个剧团里的小辈,很殷勤地给他忙里忙外地拿菜。 桌上胡海天已经早早到了,很有风范地坐在最前面。 看到他来,周良端着菜只问了声好,倒是胡海天出声了:“你们来了?”并招手招呼他们坐。 胡海天也比年轻时候胖了些。 不过与娄怀玉腰间的软肉不同,胡海天长得肉都变成了肌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从前更加踏实与厚重。脸上还人模狗样地戴了一副眼镜,乍一看已经很能担得起他们这个军区司令的称号。 不过一开口就有点暴露。 胡海天说:“你俩现在还在家里xx吗?搞得这么  48 慢。” 娄怀玉注意到原本拿着菜要端上来的小女生,明显愣了愣,站在厨房门口没敢继续走。 他便非常不敬地踹大司令一脚,告诉他:“堵车。” 虽然的确在家里磨蹭了一会儿,但堵车也是真的。 因为周良家门口的街道在改建,被占了一半,而且他们出门后大概十分钟,就开始莫名其妙地下起大雨。 雨大得在平城的十一月都显得唐突。 周良把菜都端好了,坐下来盯着空缺的座椅感叹也大概是因为雨太大,某些人还没有到。 娄怀玉饿死了,问他什么时候开饭,被周良狠狠瞪了一眼。 不过周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叫大家先吃了。 菜品多,但是都很家常,娄怀玉真的很饿,胡吃海喝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问他:“怎么一点生日的感觉都没有。” 周良的一个小徒弟回答他:“本来想给老师买个蛋糕的,但是老师说有人会买所以……” 也很巧。 他话都没说完,买蛋糕的人就来了。 梁思博坐在他的新轮椅上,腿上放了个一看就是蛋糕的盒子。 闫欢收了伞,站在他的后面,朝门内笑道:“不好意思啊,忘记敲门了,吓到你们了吧。” 她笑笑,很熟练地将梁思博推了进来。 又道:“这雨下地太大了。” 雨下的这样大,她推着人进来应当很麻烦。 娄怀玉注意到梁思博和蛋糕都完好无损,她自己却淋地一半身子都湿了。 周良站起来将梁思博接过来,对她说:“你快去换件衣服吧,衣服都湿了。” “没事儿,外套脱了就行,”闫欢很爽朗地笑了笑,摸了一把有些湿润的脸颊,“我去洗个手。” 周良说好,她便先朝卫生间走过去。 周良将梁思博推过来。 尽管过了这么久,娄怀玉看见,周良握在轮椅把手上的手仍然在细细地抖。 梁思博大概也是注意到了,他伸手过去在他的手腕上轻轻握了握,说:“生日快乐。” 第43章 番外十:周良02 太冷了。 周良在后台昏暗的光下找不到外套,跑着回到宿舍,一路上就这么一个念头。 冷风从他薄薄的外套往里钻,冷的他浑身发抖,手脚僵直,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而宿舍外一点点似有若无的光,他没有注意到,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周良推开了寝室的门。 他们寝室不大,虽然同样是大通铺,但住的人没有其他地方那样多,衣柜就在门口是左侧,而床铺打横在房间里面对面排开,有一部分被遮挡在衣柜后部。 周良冷的没有心思开灯,直接凭借习惯打开了衣柜,打算不管什么先往身上盖一盖。 他起初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的,但他找到一件厚外套时,将衣柜里不知什么金属物件也带了出来。 物件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紧接着,周良听见了衣柜后面发出的,不该属于这个房间的,来自女生的尖叫。 他捏着外套的手愣地顿了顿,又听到了一个他熟悉的,朝思暮想的,在他幻想里,总在他耳边的声音。 梁思博说:“是谁?” 周良想着,他应当应声或者立刻跑开,可手脚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仿佛是积累了一路的寒,终于在这一刻凝固,坚决地与地面连成一片。 而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因此只能呆呆地等着灯亮起来,与搂着女伴的梁思博打了个照面。 梁思博脸上挂着周良没有看见过的,同时令他心碎和心动的笑容。 梁思博说:“不好意思啊,介绍一下,今天刚刚到,大家都忙我就没介绍,你嫂子,闫欢。” 他紧接着又解释:“我们没做什么,真的!她就是冷了,我带她回来暖和暖和。” 周良不知道他当时露出了什么表情,但应当不会太得体,因为对面被叫做闫欢的女孩子,一直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害!”梁思博又说,“你这是干什么,叫我怪尴尬的。” 说完,便大声地不自然地笑了起来,仿佛是确实有一点尴尬。 周良在他刺耳的笑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周良说“嫂子好”并同时在脑子里想起,几个月之前,他偷了干粮被抓住时,梁思博的脸。 那时周良从范家大院的炮火里慌不择路地跑出来,一路惊慌地流落,渴了便讨一点水喝,饿了便找一些剩食。 他也不清楚自己具体流落到了哪里,又跑了几天,只是知道身体越来越虚,饿地越来越快,却也总是没饭吃。 在偷梁思博干粮的前一天,周良明确的知道自己大概染了风寒,因为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喉咙像被刀子割似的疼。 周良是有所有唱戏的该得的病,他身上再疼也能忍,却忍不了嗓子这样。 他于是决议偷一点钱。 但有钱的人真的太少了。 周良半跪半坐在庙门口,沿途路径的男女老少,大多看起来竟比他还来得凄凉。 梁思博一行人,是所有路过的人中,衣裳最得体的。可能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至少不脏不破,后腰别了个小袋,鼓囊囊的一团。 周良盯着了他,认定那是一团可以救他的钱财。 于是他拖着身子追上去,撞在那人的身上。 在成为戏子之前,周良也曾在街道上混过,知道怎么叫人放松警惕,并同时解开绳结。 只是业务总是有些生疏,他还未得手,便被梁思博擒住了手。 袋子在他的力道之下掉落,周良看清了那里面只是三两个馍馍,并非什么金银。 梁思博皱着眉头看他,说:“你为何——” 剩下的话,周良没能听清,因为他看见落地的馍馍,就好像支撑自己的一根弦一瞬间破裂断开了,叫他支撑不住身体,直直地向后倒去。 预想中落地的疼痛没有袭来。 很久之后,周良才在温暖的被塌上醒来。 那位皱眉看他的男士就坐在他的身边,原本在看着什么,见他醒了,便打开了一点眉眼,变得开心了一些。 “你醒了?”他说,笑了一下,“可算醒了,哪里不舒服吗?” 周良没有觉到哪里不舒服,只是眼皮很重,很快又想闭上。 再次沉沉睡去之前,他听见梁思博抱怨的声音,说:“又睡了,哎,今天又得和被人挤床铺去咯……” 而现在周良很希望,这路上的一切都不过是,那时一睡不起,做的一场梦。 好过看着梁思博牵着女孩子的手,对自己笑。 女孩子也说:“你好,吓到你了吧,不好意思啊。” 周良听见自己说没事。 女孩子便笑起来,又回头和梁思博道  49 :“他就是你书信里的娄怀玉么,果然是很秀气。” “这是周良。”梁思博纠正了她。 女孩子啊了一声,明显是惊讶,又回头看他,叫道:“你们这怎么尽是帅哥儿。看你真是越发丑了。” 得到了梁思博一记凶狠地摸头。 第44章 番外十一:周良03 其实周良最羡慕的人,是娄怀玉。 人是不会对与自己的境遇相差许多的人产生羡慕的情绪的,而是会下意识和自己相似的人比较,产生艳羡与嫉妒。 在周良眼里,娄怀玉好像总是比他幸运。 而自己的不幸又好像总是特别多一些。 就好比周良一天也没有享受过的,满怀期待要去享受的安逸生活,娄怀玉享受了三年,不想要了。 他不要,便有人大动干戈地带他走,炮火里也引着他跑,与狼狈不堪苟活的周良很不相同。 就好比他以为两个人同病相怜,都喜爱着不大能成为自己另一半的人,隔日,周良便瞧见时季昌捧了一束鲜红的杜鹃,诉说对娄怀玉的爱意与怜惜。 而自己一夜未眠,挥之不去地想,在调侃声中,梁思博搂着闫欢的走出门的背影。 梁思博说他们是青梅竹马,说早已定好了婚约,只是时代不对,没来得及结婚。 梁思博给他的温柔是假的,因为这天周良终于见识到,他真的温柔还要盛大得多。眼里的爱意与温情仿佛要溢出来,可以叫接收方心安理得的知道那是坚定的爱意,而不是像他这样,反反复复,毫无意义的自我猜疑。 “周良,”梁思博喊他,露出他熟悉的会叫他猜疑的笑,说他,“冻傻了你?” 周良“啊”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有些待不下去了,便道:“好像是有一点,头晕,先去睡了。” 周良自然是没有睡着的,因为睁着眼的漫漫长夜里,他发现了一件比单方面的依恋失败更恐怖的事。 那就是尽管那么刺眼,那么痛,他居然还是不能放弃这段感情。 他也不是想插足两人的感情,况且也有自知之明是插足不了的,他只是……想躲在不远不近地地方继续看一看,偷偷地,不打扰地。 因为周良好像也做不了别的选择了。 周良不知道梁思博是不是清楚自己的心意,但这之后,梁思博并没有对于他明显的疏远表达过什么意见。 梁思博带领着他们与大队伍汇合,从此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更多,力量也更大。他们一路南下,敌方好像兵败如山倒,令他们行动地迅速又顺利。 不过三月有余,竟已经一路大捷,攻至中原地带。 这叫军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骄傲和轻敌的情绪。而这也是他们会在临县遭遇不利的最大诱因。 总指挥作出了发动全部兵力围剿堵截的错误决定,致使他们中了埋伏,腹背受敌,从围剿者变成了被围剿的瓮中之鳖。 周良早已习惯了炮火,不至于像起初在范家大院时那样慌不择路,却也更迅速地知道了这场战役的不寻常。 他做出了这辈子比喜欢上梁思博更让他后悔的决定,他自以为是,想要去找梁思博,他居然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他。 事实却是三个月的顺风战带不来什么经验的。 周良永远记得梁思博看到他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惊恐表情。 他的的大喊大叫在炮火声里也失去了传播力,周良只看得见他挥动的双臂,一遍一遍,朝他挥,又朝他跑过来。 “周良!”待到足够近,他才听见对方说,“小心!” 这本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只是周良无数在梦里回忆又惊醒,因此当天的每分每秒,他都能无限拉长,记得子弹的轨迹,梁思博倒地的姿势,手臂被石子划伤的深度。 记得梁思博难得露出的痛苦表情,发出的痛呼。 记得他奋力举枪为没有的自己射杀了身后的敌军。 记得他说:“我好像动不了了,你没事吧?” 记得血从梁思博的背后淌出来,是热的,烫得,流的到处都是,他捂不住—— 第45章 番外十二:生日蛋糕(梁思博x周良) ——就好像现在,周良仿佛还能从这把崭新的轮椅的把手上摸到那种黏腻温热的触感。 能闻到军地医院难闻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夹杂的臭味。 能看见梁思博毫无血色地躺在那里,听医生说:“子弹伤到脊椎,下身不能动了。” 闫欢是很好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坚强,照顾梁思博不假人手,只在夜里偷偷地哭。 她比周良坚强,因为周良只会哭,还要梁思博对他说“没事的”。 可是怎么会没事呢? 周良将人推到桌边专门为他空出的座位,垂下手来握了握,才重新坐会位置上。 “做了一些你…和嫂子爱吃的菜,尝尝。” 梁思博拿了筷子,还没吃,便说:“不吃也知道好吃,又不是第一次吃这些。” 言罢,闫欢正巧从卫生间里出来,也说:“是呀,难为你了,我也忙,这些年吃你做的饭比我们自己都多。” 她在梁思博身边落座,替他打开桌上的蛋糕,又拍了一下梁思博的手。 “啧,先吹蜡烛呀,洋人的规矩,懂不懂。” 梁思博听话的将手放下来。 小辈们也跟着热闹起来,起哄着关灯点蜡烛。 蛋糕很简单,装饰只有一些罐头里的水果,用巧克力写了生日快乐。 “师傅快许愿!”有人催他。 周良便在催促下闭了眼,因为没有想到什么能被实现的愿望,便假意闭了一会眼睛。 闫欢让他许愿又催他:“许快点!这根蜡烛短要烧完了。” 烛光是很温暖的,比灯光要来的有温度和烟火气,不知为什么,又平添一丝浪漫。 周良缓慢地睁开眼睛,看到烛光里闫欢笑着的脸,还有梁思博发亮的眼睛。 闫欢其实比梁思博矮了不少,但因为家里的座椅要比轮椅高一些,此时两个人的脸都在同一平面,被烛火映照着。 “许完了吗?”闫欢问他。 周良在心里许下“希望这两个人幸福地老去”的愿望,并同时说:“好了。” 然后又在闫欢“快吹快吹”的催促里吹掉了蜡烛。 周良四十五岁的生日便过去了。和过去的十几年,二十几年,都没有什么不同地。 第46章 番外十三:总会有的(END) “时季昌,你看!” 离开平城的那天,天很晴。 阳光从斜上方直直地射下来,叫所有事物都落下简短的投影,在较为寒冷的冬日,竟也给人几分夏日的错觉。 时季昌被娄怀玉拽地停下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视野下的平城。  50 平城是个盆地,队伍浩浩荡荡地刚出了城,正往高些的地方走,因此此时往下看,整个城市都一览无余。 时季昌看了几眼,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来,便问他:“看什么?” 娄怀玉又往那个地方指了指,说:“换旗子了。” 时季昌就知道了,他叫他看的是镇政府。 要说范家大院是平城的后院,那前朝遗留下的衙门,便可算作暂时的军事和政治基地。 日军在的时候,日常住宿在范家,一些政事,便还是去衙门那头商议,也算上班了。 只是梁思博不吃这一套,他觉得人都住着,没必要搞虚头巴脑的那一套,衙门不大,且离范家大院几条街,协同起来还不如在范家大院设个会议厅。 因此先前他们只是暂时的将衙门封起来,并未去做过什么改变。 这会儿,大部队都撤出了平城,只留几个人,才真正搬进去。 也估计是今天,他们才注意到屋顶上竖着个不大的红点旗,是日本的标志。 “你知道倒下去的那个是什么旗,立起来的又是什么旗么?”时季昌考他。 娄怀玉嗤一声:“你又看不起我了,我可是学过的。” “那倒下去的是日本国旗,”他得意道,“新起来的是我们的旗!对吗?” 娄怀玉还是像个向老师讨赏的小孩,回答对了,就骄傲又可爱的瞧着他,要讨点奖励,引得时季昌忍不住笑了。 娄怀玉被他笑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不对啊?” 时季昌碰碰他:“对。” 对。平城的日本棋子倒下去了,又有新的棋子起来了。 时季昌还记得初来平城,与娄怀玉两个人呆在小小的院落里,抬头只能看到一方蓝天,娄怀玉问他:“如果把日本人赶跑了,中国人自己来管,就会好吗?” 当时时季昌好像懂了这个“好”的意思,又好像没懂。 而因为当时小东的来访,那个话题也没能继续。 时隔几月,时季昌重新回想起来,问娄怀玉还记不记得。 “我记得的,”娄怀玉说,并告诉他,“而且我还记得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我在想我的小时候,那时候是我们自己人管,但生活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时季昌点头,诚实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娄怀玉很少遇到时季昌说不知道,回头好奇地看他。 时季昌就笑了:“怎么?” 娄怀玉说:“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听你说不知道还挺不习惯的。” 他又问:“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中国人自己管,会不会就好,”时季昌道。 “不过有一条,”他又补充,“未来应当和你小时候不同的,不是某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管,是大家一起管。” 娄怀玉凭借在大院里上的几天学理解了一下:“就是没有官咯?” 时季昌说是:“以后就每个人都给别人服务,同时又服务别人,没有谁管谁,谁比谁高。百姓自己就是官,管别人,也给别人管,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言,觉得不公便可高声呼喊,不再受谁的欺压。” “那…觉得皇上不好骂皇上也可以咯?” 时季昌没有提醒他,这土地上早没有皇帝了,只说:“可以。” 娄怀玉噗嗤笑起来:“哪有这样的日子呀?” 队伍还在浩浩荡荡地往前走,渐渐地绕过大山,回头也看不到平城了。 但阳光还是那样大,照在人身上,从视觉上让人觉得温暖。 时季昌混在人群之中,他背了大多的衣物,手牵着娄怀玉。 走了很长一段,时季昌才又出声,他说:“总会有的。” 【2020年11月20日,距离时季昌说总会有的大概七十五年,还没有,但总会有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