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品格》 分卷阅读1 ================= 书名:长公主的品格 作者:深巷有酒 章节:共 79 章,最新章节:榴花深处 备注: 一句话文案: 杨花落尽子规啼,随君直到夜郎西。 镇国晏平公主者,萧明玉。 十四岁,当朝鞭指敌国求婚使;十七岁,嫁京城第一纨绔;二十一岁,临朝辅政; 主政七年,诛燕王,平内乱,开女学,匡社稷。 她看着他:“薛大人知道尚主意味着什么吗?” 他笑:“臣入仕,是为黎民,而不是高官清名。尚主,与臣的初衷并不相违。” 而她同样回以一笑,“可这,若与我的初衷相违呢?” 日光昭昭,满天杏花纷纷扬,他的眼神却陡然暗下来,“那臣便做这大周最高的官,殿下手中最利的刀。” 她以为她的下场不是死于皇帝的屠刀,便是孤独终老。 他却偏偏,以士大夫之尊,从千万人中向她走来。 所以本书可以又名《长公主与她的人生第二春》、《未来相国的白月光记事》,总体来说,这是一个反套路的故事,是为那些曾经为男女主们贡献了无数光与热的白月光们!本文一定HE! ① 女主非处,本文1V1,比较慢热,但是保证HE! ② 不要抠细节,谢绝考究 我会努力保持日更的!请大家pick我一下啊! 正在存稿的新文: 剧情每天都想我死 目前出了三章,有兴趣的看官可以当做试读章先收藏一哈!预计明年二月左右会开始连载更新的!!! ================== ☆、观槿楼 恰逢临近春闱,观槿楼里虽不敢说人山人海,却也堪称座无虚席。周易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算等到楼梯口的一个位置。 ——还是拼桌。 所幸他在这方面也一向不怎么在意,便直接拉了陈碌入座。 还没开口,便先听见不远处一个十□□的少年,不知道突然吃错了什么,竟然跑到大堂的中央,高声道:“如今女主国政,只怕主考的位置要落到吏部的韩侍郎头上。”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嘘声一片。 周易心想真是闲的,好像韩俊臣不做,这位置就能是你爹的一样。可还没等他扭头去跟陈碌吐槽,便赫然听见耳边一声冷笑—— “礼部尚德重义,春闱主考一职更需德高望重之人,怎容小人轻毁?” 周易:“……” 果然,下一秒众人齐齐回头,他们立刻便成了全场新的焦点。 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周易不动生死地低了下头,而很快,他便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响应声—— “那是当然!” “小侯爷说得对!” 一声比一声高,仿佛直要高过天去。 说到后面,更有不少书生拍案而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新丧的礼部尚书是他们亲爹来。 眼见着陈碌就要跟着拍案而起,周易眼疾手快,立刻拽住了他的手腕。 陈碌低头。 周易将早就准备好的扇子从袖中掏出来,无风摇起,“韩侍郎如何先不说,老尚书年高德劭,又兼身为太傅,倒不知朝廷欲如何追谥?” 陈碌眯眼瞪他。 周易对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出来前他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干政不要干政。 陈碌无奈,只得扁了扁嘴,却还是有些愤愤道:“老太傅历经三朝,当当得起文正二字。” “对对对!” “陈兄说得有理!” 新的一轮骤然展开,所有的话题顿时又不约而同地开始向着新的方向聚拢。 陈碌一屁股坐回椅上,又瞪了他一眼:“别扇了,我冷!” “庸俗!” 总归春闱主考谁做也不会是他家老爷子来做,他一点也不担心,而这大堂里尽是俗人—— 眼睛漫无目的的在大堂内转了一圈,便打算趁早开溜。 他的手已经搭到了陈碌的肩上,陈碌侧头看他,正准备问他去哪儿喝酒,却听他突然一脸心向往之的说—— “你看那儿,好标致的一个人物……我要跟他做朋友。” 他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恐怕是大堂内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也坐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人。 但是……他皱了皱眉,那个人坐在那里,明明是满堂喧哗,却如身处竹林深处—— 仿佛身边不是满嘴聒噪的闲人,而是宁静清和的晚风。 那么他如果不是聋…… “他是不是……” “啪——” 周易已经一把合上他的折扇,头也不回的朝对方走了过去。 *** 楼下清议沸腾,楼上却自有一方空间与世隔绝。 紫竹编制的竹帘外加挂着深色的帘幔,将午后的炽热与喧闹一齐挡在外面。 帘幔旁是放满了各类古籍竹简的书 分卷阅读2 架,书架前的长几上,香烟袅袅升起。 几前跪着蓝衣翠带的侍女,那侍女轻手轻脚的将几上的沉水熄灭,便听身后一道低哑的女声突然唤她:“什么时辰了,寒碧?” “刚过了未时。” 她来到藤椅旁,将热茶送到女子的手边。 浅碧的茶杯,鲜红的丹蔻,藤椅上的女子一身深红绛紫,衣饰间多绣暗纹,鬓间一尾白玉钗,雍容而不失清雅。 萧明玉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楼下都说了些什么?” “起初是议论这次春闱主考的人选,后来讨论郭太傅的谥号,陈二少爷提了文正二字。” 她抿了口热茶,眼底是尚未褪尽的疲倦,“文正?”她声音顿时一厉,“呵,不仅行二人也二,也就仗着还练过几年武,才没让他爹把褪给打断。” 连同为三朝元老的郑冲都只敢上折子请封文襄二字,他倒是上赶着给人做筏子。 “夫人消消气,二少爷少时在宫中伴读是郭太傅给开的蒙,自然有几分孺慕之情,他又是一向的心直口快。蔡臣刚回了婢子,郭家最近大开府门,这楼下厅堂内倒有半数以上都去吊唁过老太傅。” “呵。”她冷笑一声,朝堂上的人不是事不关己便是假公济私,外头这些书生也一样。 仰慕圣贤?不过是冲着郭家去的。 朝上的人装哑巴,朝下的人逞能耐,到头来,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她揉了揉眉心,“行了,回吧。” “是。” 将杯盏搁下,寒碧来替她披上披风,恰在此时,楼下蓦地爆出一阵喝声—— “终究是陛下年少,才容人把持朝政十年,老太傅一生为国为民,若不能得谥文正,我们就去朝阳门静坐!” 空气顿时一静。 明玉蹙眉。 而紧接着,楼下便响起暴风雨般的应和,一片哄乱之中,好似有几十张嘴同时呼喊,毫无间断。 她面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前,挑帘,推窗—— 楼下乌压压一片脑袋。 她声音发冷:“去叫蔡臣来。” “是。” 眼神如刀,明玉缓缓扫视过厅下的一众书生。 这些面红耳赤,高喊着为国为民的脸,忽然间,便无比巧妙地与朝议上那些沉默的老脸重合在了一起。 眉头下意识蹙起,眼底涌起层层叠叠的阴云,屈起的指尖扣在窗弦,究竟是谁……在刻意引导这些考生…… “赵兄说得对,若是陛下主政,绝不会允许老太傅如此凄凉收场!” “对!” 蓦地,她眸光一闪,厅堂的角落猛地立起一个面色铁青的少年! ——陈碌! 不好—— “寒碧,快让人拦着他——” “砰——”瓷器碎裂的声音瞬间在地上炸开。 明玉一惊,立时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 遥遥地,从同一个角落,站起来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 那是个衣着普通甚至有几分寒酸的书生,阅美无数的长公主却微微眯了眼。 他从陈碌身后走出,白净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他声音沉静:“老太傅尸骨未寒,诸位便要令他老人家沦为不忠不义的佞臣吗?” 哗众取宠? 她屈起食指敲在窗沿,果然,楼下立刻有人反驳:“哪里来的哗众取宠的小人?!我等不惜生死,还惧你一个信口雌黄之辈不成?” 他面色不改,语调也依旧不紧不慢:“你们不须畏我,却还该畏天,畏地,畏义。” 他每说一字,便向前一步。 沉静的面上是如冬日匕首一般锋利的坚毅,竟迫得所有人不自觉的后退。 容他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步步走到了大厅的中央。 “先帝龙驭宾天之时,长公主亲至庐阳请老太傅出山,更与陛下多年倚重。如今你们却要以他老人家的名义离间天家,戕害社稷,如此不忠不义之事,又有什么脸面提文正二字?” 她敲在窗沿上的食指一顿,离间天家?呵,多少世家便是从中牟利,莫非这个书生,是要反其道行之吗? “可——” 他断然道:“长公主于十年前临危受命,辅政至今,朝局稳定,政治清明。陛下亦受圣人教导日渐成年,这么好的局面,正是我等报效之时,为什么——” 他刚硬的眉眼突然现出几分痛惜的柔软,明玉一愣,那柔软中忽然闪现的赤子忠诚瞬间击中了她。 他说,“——为什么要毁了他呢?” “夫人?”蔡臣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她一怔,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 须臾,她定了定神,抬手示意他上前。 楼下的那个人面容白净,眉眼清俊。 虽只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袍,此时独立于衣锦冠玉的士林之中,却令人不敢轻视。 分卷阅读3 蔡臣微微喘气:“江州薛行简,父母早亡……倒还有一个祖母相依为命。此人行事一向低调,每日午时来楼里,一般也只在角落独坐。他衣着寒酸,也少有人搭讪。” 她点点头,眉眼骤然展开,却只道:“长得倒是不错。” 蔡臣颔首,脸上是早已习惯的木然。 不过—— 她微微敛眸,他身上也是少年人才会有的朝气。 不同于楼下其他书生的少年意气,而是旭日东升的蓬勃朝气…… 是她许久不曾在朝堂上见过的朝气。 竹帘缓缓落下,她转身下楼。 蔡臣跟在她身后,照例询问:“可要关照几分?” “不必,”她轻轻笑了一下,“这孩子的福气在后头。” *** 夕阳渐晚,人影渐长。 周易摇着扇子立在门口,笑着揶揄他:“行啊你,深藏不露,一鸣惊人!” 方方赔了茶碗钱出来的人不由失笑,“行了,山人兄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啧啧,”周易拿着扇子凑到他面前,“不过你也不怕在这紧要关头被扣个趋炎附势沽名钓誉的帽子?” “要是由着他们分裂朝廷,我这十几年寒窗,不是白读了?”他笑道。 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轻的年纪就血溅辕门。 “你倒有荆轲的胆气与魄力,”周易与他相视一笑,“不管怎么说,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他失笑,正要开口,便听一边陈碌不冷不热道:“你倒是护着她。” “诶诶,你行了啊,” 周易立刻反手锤他一拳“别和个姑娘家似的矫情。今儿我做东,咱们喝酒去。” 陈碌冷哼一声,头一扭,却也没再说什么冷言冷语。 周易拉他,“吃了酒,我再送你回住处,最近这京城啊,闹蟊贼!” 又压低声音道:“你也别为了这跟他生分,长公主是他嫂子,他大哥又……” 他颔首低笑,一拍周易肩膀:“生分的是你。” 干净的眼底是疏风朗月,坦荡澄澈。 周易立时哈哈大笑:“来,走走走。” *** “夫人?” 三位并肩而行的青年已经渐行渐远,观槿楼旁的巷尾处,明玉放下车帘,声音平静道:“让翠微把暗卫撤了吧,周易心细,会护他周全的。” “是。” 车轮声辚辚响起,马车朝着与三位青年相反的方向而去。 她闭目坐在车中,薛行简…… 声音也很好听啊。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基本没动,人物出场做了变动,女主的人设轻微变动,这次调整也是我写到后面突然发现前面的塑造好像太单薄了…… 毕竟一个关于白月光的故事。 一个优秀的男主,他所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必然也该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所谓后来人的深情和努力,可能是一种令人感动的执着,但也可以是对主角毫无意义的侵扰,因为这个想法,加上对于公主与权臣偷情这个概念的疯狂好感……所有有了这个故事。 我会慢慢进行修改,希望能保证人物性格的丰满……和正常更新…… 最后希望大家都阅文愉快哈~期待大家的留言啊~ ☆、初见 “啪!” 明玉一把奏折扔到案边。 “个个都有理,竟然有人连孔圣人都抬出来了!一个个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朝廷的事儿就是这么坏下去的!” 寒碧将沏好的茶递给她,“也不是没有敢说话的人,或许只是他们的声音太小了。” 她勾唇冷笑:“前儿观槿楼那群闹事的书生声音可不小——” 寒碧一噤,明玉皱着眉挑起车帘,车外明亮的春光立刻漏进来,挟着几分温暖的明媚,突然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郁。 她靠向一侧的软枕上,问道:“事情查的怎么样?” “赶上春闱,为了在考前扬名,几乎所有人都把京中盛名的几家拜访了个遍儿,一时也很难 查出到底是谁有意教唆了考生……”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何况,即便真的是那群学生自己想要讨好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寒碧迟疑道。 “什么?”有轻薄的柳絮从漏窗的缝隙飘进来。 “那位薛先生每日除了来观槿楼,倒是不见有其他动作。” 明玉不由失笑,她放下车帘,在她疑惑的目光里拾起一本折本递给她,“他的《治安略》早已名扬京城,又何须再舔着脸上门,求别人举荐?” 寒碧皱眉:“那……” 她面色淡淡:“世道不古,人心向名。而无论京城还是地方,都没有薛姓的大族。” 而且…… “不过此人城府颇深,定非池中物也。” 车轮碾过石 分卷阅读4 砖,马蹄声嗒嗒地踏在青石板上。 明玉半阖着眼睛,脑海中快速地闪过一遍此次春闱主考合适的人选名单。 但是……她头痛的皱眉,这些人做任何一次的春闱主考都没问题,唯独这次…… 远山青岚,云雾轻散。 马车缓缓停下,明玉徒步上山。 而在灵岩寺的后山,杏花烂漫,几乎遮天蔽日的古树下,棋盘早已摆好。 二人互相见礼,各自落座。 很快,棋势便陷入僵局。 一方迟迟难定,似是牵绊太多终难取舍,而另一方老道自在,似是早已将死生勘破。 终于,黑子轻轻落下。 明玉蹙眉,山风在掌间滑落,她手腕微顿,终是仍有几分犹疑。 方丈双手合十:“看来施主心中,答案仍然未定。” 落子无悔,她缓缓移开指尖。 “幼弟尚小,恐其陷豺狼环伺而不自知。” 慧能念了声佛号,“施主知道瞎子摸象的故事吗?” 她抬头,认真的看着对方:“王令盲人摸象,有的人以为自己摸到的是麻绳,有的人则以为是陶器。” “是,他们心中各有不同,但那头在他们面前的象却是相同的。” 杏花白色的花瓣在面前缓缓摇落,落在黑白纵横的棋面上。 葱白的手指无意识的去摸茶杯,冰凉的茶水入喉,她眉头一皱,舌底翻涌起苦意,思绪骤然回拢。 慧能离去时的话再次响起—— “施主的幼弟其实一直身处群狼环伺之中,只是施主蒙上了他的眼睛,又始终保护着他——才让他以为面前的不过一节麻绳而已。” 但是……她捧着凉茶叹息,话虽如此,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犯了错大不了打骂一顿,而天家的事,一举一动都系着数万黎民的福祉,她怎么能…… “夫人。” 捧着茶杯的手一顿。 “打扰夫人了,孩童顽皮,不小心把球踢到了夫人这里。” 她回头,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袍。 他低着头对她作揖,礼数周到:“晚生唐突,特来向夫人寻回。” 她看了眼不知何时滚到自己膝边的球,“公子客气了。”她将球捡起,走到他面前,“给。” “谢夫人。” 这个声音—— “先生留步。” 他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随即一怔。 她对他友善的微笑:“不知,可否请先生替我解一局棋?” 他立刻回神,将眼底的惊艳抹去,声音竟无比肯定:“夫人认得晚生。” “哦?”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他意外的认真:“夫人的眼睛告诉我,您认得我。” 她不由一笑。 她想起刚刚还对寒碧夸他城府颇深……转头却碰见他对第一次见面的女人这么直言不讳,或许……还是太年轻了吧…… “观槿楼舌战群儒,天下谁人不识君。”她笑道。 他明显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而她已经在棋盘前落座,含笑看着他。 寒碧立刻会意,将球拿了还给外面等待的孩子。 他微微颔首,依言在她对面落座。 她落白子,开门见山。 “陛下渐长,先生此举,不怕被归为长公主一党吗?” 他笑了笑:“夫人是觉得,长公主与陛下是对立的两派吗?” 她眼底骤然掠过锋芒,他唇边笑意却随之加深:“如果不是,我维护的也是陛下的利益。” “夫人如何称呼?”他落子。 她不动声色:“我夫家姓陈。” “夫人温雅大方,陈先生定也是人中龙凤。如若有缘,还望夫人引荐。” 她闻言浅笑:“外子已亡故多年。” 风声一寂,她唇边笑容不改,指下白子紧追不舍,“先生不必介怀。” 他低头,却再没开口。 明玉也不介意,只当他是年纪轻,一时抹不开面皮。 乍暖还寒的春风拂过面颊,撩动乌黑的发丝,明玉缕了缕长发,杏白的花瓣缓缓迤地。 很快,棋局逆转,黑白二子再一次分庭抗礼。 面前的人棋势沉稳,却锋芒毕现。 而她—— 力求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力求将所有的伤害都降到最低——她或许还会赢,但也注定赢得惨烈。 “我输了。” 他似是意外的抬头。 她对他释然一笑,笑意温柔如春水:“谢先生为我解惑。” 他明显一怔,“棋局尚未决出胜负,夫人这样倒令我枉担了这声谢。” 明玉起身。 他仍然坚持:“请夫人为我解惑。” 她挑眉,任寒碧为她披上披风,“你想知道 分卷阅读5 ?” “是。”他肯定地点头。 浅白的杏花飘落在她猩红的披风上,她看着他清俊的脸庞,昔日少时的顽性突然跑了出来—— 她莞尔一笑:“因为先生容止醉人,我甘愿认输了。” 他一愣,脸色蓦地涨红。 明玉噗嗤一笑,连日来的紧绷忽地就散去了。 远处,有青山在碧蓝天空下若隐若现。 她退后一步,微微正色,俯身一揖:“祝先生金榜题名。” 他怔怔地看着她,似仍无法完全回神。 明玉笑了笑,转身离去。 答案? ——他就是答案。 当他坐在她原本的位置将她陷入泥泞的黑子救活,棋盘上杀伐之间尽是青年人的朝气——她突然便明白,或许皇帝也是这样,他虽然还年轻,却终究会取代她。 他是冉冉新生的太阳,甚至,已经能独当一面…… 而她,已经老了……虽然还能逗逗年轻的孩子,但终究是老了…… 不过,朝廷将有这样的人才,终究是幸事。 这样好的事,又在庙里,怎么能不去还愿—— ——希望以后朝廷多些这样赏心悦目的漂亮官员。 日影渐斜。 她从前殿出来,蓦地,她脚步一顿。 那个人正立在杏花树下,微风拂动,拂落他垂在两鬓的发带。 他看向她的眼神依然认真而平静,她却偏看出几分少年人的执拗。 她缓步上前,笑道:“看来先生,是不信我了?” 他的脸又是一红,却没接她的话,只在她走近时方压着声音,不急不徐道:“……信,但后山山路难行,我陪夫人下山吧。” 明玉一愣,眼底闪过明显的惊讶。 或许是那天的阳光太好,或许是那天在佛前许下的心愿终归是不灵了,她竟鬼使神差道:“好啊。” 山风清瑟,空气微潮。 她侧头看了下远处的青山,既然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便走到底吧……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她笑道。 他笑,却仿佛并不想再做纠缠,“重要的是夫人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说着,他抬手便从旁边的树上摘下两个果子来,“这后山其实也不算荒僻,山下的佃户也常到这里采集野菜野果。”把浮尘蹭去,他手一伸,把最红的那个递给她。 “回去尝尝,是城里买不到的。” 她有些意外的看向他。 “谢谢。” 二人一时都有些默默,明玉摸着手里的果子,并不光滑的表皮上甚至还有道不明显的疤痕。 “这后山,”他打破沉默,“虽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却也有野草山花,天高云阔。夫人闲时也可多来走走,四九城方寸之地……容易熬人。” 她闻言侧头——他脸上依旧是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只在耳根处泛起了可疑的红色—— 她故意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多来找你吗?” 他明显一滞,耳根的红瞬间烧到脸上—— “……夫人若来,怀瑾自当相陪。” “怀瑾?” ——他这样的,若是掉进京都红粉骷髅地,怕是连渣都不剩。 “是。” 他一侧头,定定望住她:“怀瑾握瑜的怀瑾,是我的字。” 她蓦地一怔。 他眼中的光亮的惊人,彷如十五夜的圆月。尤其在说到“握瑜”二字时,她的心似被猛地烫了一下,一瞬间,剩下的话突然都失去了言语。 她有些仓皇的别开眼,在心里唾弃自己。 萧明玉,你是一个人太久了吗…… 只是一句无心的话而已…… 而你,竟然像个十六七的小姑娘一样…… 天高云阔,树叶沙沙作响,有飞鸟从空中飞过,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还年轻……才会那么容易对人好奇……也那么容易认真…… 但是,你不是了……她微微蹙眉,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放缓。 你不该那样逗引他……以至于到现在连自己也不自在起来…… 沉默在或轻或重的脚步声中蔓延,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谁都没有再靠近一步。 终于,远远的,已能看到官道的影子。 明玉暗暗松了口起,再抬头时,面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她率先开口:“今日……” 她的声音猛地被打断,呼喝声破风而来。 “驾——都滚开!” 她本能回头,铁锈的味道猛地贯入鼻间。 轰烈的马蹄声如踏在铁板上,轰隆隆一片在头顶炸开。 风刀刮在脸上,铁鞭凌风而来,浓重的血腥味一股劲儿的地冲进脑海—— 明玉下意识想躲,却忽地被人抱住, 分卷阅读6 她一愣—— 风声、人声、烈马纷乱的嘶鸣声,忽然全部褪去。 整个世界倏地一静。 预感的疼痛却没有落下…… 她愣了愣,而忽然间,急促的喘息蓦地在头顶清晰起来,所有的声音骤然回归。 她从他怀里怔怔抬头。 他惨白的脸上几乎一丝血色也无,却仍对她扯了扯嘴角,青筋暴起的额头瞬间汗如雨下。 明玉耳边“嗡”地一声,她抖着手去扶他,听见他说:“你还好吗?” 夕阳残血,落日的余晖落在城墙斑驳的石壁上。 四九城的官道上,一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疾驰而过。 车夫秦五顺手从一边对向而过的马车上接过竹筒,“夫人,已经查到了——纵马的是户部尚书何应臻的儿子何卞。” 明玉睁开眼睛,直接吩咐:“让马车在前面巷子停下,照旧回府——”又转向寒碧,“你随我进宫。” “是。” 她重新闭上眼睛,敛去所有的情绪。 蔓延在鼻间的血腥味却仿佛仍未散去,他血肉模糊的背影又浮现在她脑海里。 铁鞭几乎劈开了他的后背,模糊的血肉黏在浸满了鲜血的碎布上。 她带来的侍从除去去请大夫的秦五,在把他背回寺院的厢房后,一半按住他的手脚,一半去撕他后背的衣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成盆的血水换了又换。 而她白着脸站在门边,望着他已经陷入昏迷的侧脸……却仍觉得腿软…… 那一鞭,稍有不慎,便会要了他的命…… “你还好吗?” 脑海里蓦地响起他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抬手便去抽压在枕下的书简。 “你还好吗?” 摊开的书页上却尽是他苍白的脸和温柔得怕吓到她的双眼。 “你还好吗?” 她眼底浮起怒意,身为大试在即的士子,他难道连爱惜自己都不会吗? “怀瑾握瑜的怀瑾,是我的字。” 眼前又出现他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她一把把书丢开,好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她,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不是吗? 她红着眼盯着不停跳动的车帘,却没有人给她回答。 忽地,马车停住。 “夫人,到了。” ☆、萧启 长乐宫内,寒碧替明玉摘下披风。 “阿姐!” 明玉回头。 萧启从外殿奔进内室,直接挽住她的袖子:“怎么这个时候进宫了?” 明玉失笑,萧启接着道:“肯定还没用膳吧,我让他们在这里摆了,咱们一起吃吧!” 她眉眼展开,握住他拉着她袖子的手:“好。” 长乐宫的侧殿,苏信已经指挥着人摆好了膳食。 席上菜色丰富,也多是她日常爱吃的几样,她颔首微笑,看来他早知道她要入宫,一早便在等着她了。 她夹起一块槐花饼,微笑道:“我听杨师傅说,你最近的功课似乎都不怎么上心。” 他递到嘴边的筷子立时一顿,眼眸一垂,慢吞吞道:“姐,杨师傅上了年纪,教的也尽是些 陈词滥调。若是以此治国,只会越治越固步自封。” 说到后面,又悄悄抬眼朝她看了一眼。 明玉险些被他气笑:“就你理多。” “食君俸担臣职嘛,否则郑冲安排他来讲学,莫非就凑个人数不成?” 她睨他一眼:“陛下慎言!” 他有些不服气的瘪了瘪嘴,而明玉眸色蓦地一深——她的弟弟已经十六岁了,还有四年便要大婚…… 早就不再是那个揪着她的裙角躲在她身后的孩子了…… 而大周的君主又岂能是个瞎子……她不该让他再这样自顾自的“摸象”了…… “……阿姐?” 明玉猛地回神,或许,她是该放手了…… 她忽然笑了一下,笑得萧启一哆嗦,“那若是我让你自己选老师——选你想要的年轻老师,你能好好上课吗?” 他张了张嘴,“——当然!” “好,那我也信你一次,”她认真的看着他,“这次春闱你便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 就算要走的路还有很远,也要一个他能听得进去的人来带他走。 脑海间恍惚中又晃过那个人的身影,她轻轻咬了下筷子,萧启试探道:“阿姐的意思是——” 她骤然回神,却不动声色:“你觉得郭老太傅该定何谥号?” 他微一沉吟:“如郑大人所请文襄便好……文正,前朝先贤如魏征者才可得此类谥号,若仅因年长而追,天下士子岂不都改求长生之术?” 她颔首:“既然没有魏征之贤,春闱主考又怎么成了无人可担的职位?”b 分卷阅读7 r   “因为他们都想要又不敢说,就只能转而给竞争对手泼脏水。” 她赞许地看他,“为官者要脸面,陛下也一样,所以以后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逃课了。” “……” 她将银著搁下,“今年不同往日,启儿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再有四年便要大婚,而下一次 春闱却还要等五年。” “阿姐……” 她对他笑了笑:“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一切的源头是为你,自然也要你来解决。” 萧启声音一细:“阿姐的意思——是要我做这主考官?” 她笑:“你害怕?” “不是!”他脱口道,“我以为……” 她看懂了他未出口的话,却只笑着摸摸他的头,并不戳破:“礼部尚书我举荐郑冲,你觉得呢?” “嗯,我跟阿姐想的一样。熬过了皇爷爷又熬过了父皇还在朝的,也就他了。” “好,吃饭。” 夜幕低垂,星斗稀疏。 用罢晚膳,萧启硬要拉着她在长乐宫留宿,明早好一起上朝,她却怎么也不肯,随便找了个借口,赶着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 一出宫门,一身护卫装扮的翠微便策马趋近了正在行驶的马车,“殿下,薛先生已经无碍, 张大夫开了药,静养几日便可。” 她垂着眼睛:“他这个伤只怕夜里要发热,你让照看的人都仔细着点。” “是。” 车帘放下,她如往常一般展开手中的书卷。 但时间却仿佛被人拉长放大了一般,心底的烦躁也突然被放大。 所有的声响与光影都清晰的投在脑海里,原本闭眼休憩半刻便会结束的时间,不知为何突然挤满了嘈嘈的马蹄声、呼呼的风声、不停跃动的烛火…… “明儿午后结了议事,殿下不如去看看薛先生?”寒碧低声道。 她低头不言,他血肉模糊的脊背再次浮现在眼前。 “殿下一向礼贤下士,又爱民如子。薛先生又是为了救您所致,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指尖慢慢收紧,闲话…… 她猛地抬头看向她:“我自是不惧,但他不一样,俊臣的例子你忘了吗—— “他注定前途无量……他的未来不应该沾上狐势媚主这样的字眼……” 她一字一字咬得异常的清晰,尤其是“狐势媚主”四个字,仿佛每一字都要咬出血来…… 她当然可以再次乔装成富贵人家的妇人去见他,理由也冠冕堂皇得让人难以拒绝。 可她不能。 有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也骗不过自己了…… 马车渐渐停下。 面前的镇国公主府匾额高悬,明灯高挂,大门朱红漆金,两侧石狮气势磅礴。 一件猩红的披风在后,她踩着矮凳踏下马车,踏上石阶,又转过高高低低的回廊,踏过青石筑造的拱桥,迈进撷芳居的门。 这条路——从她十五岁放弃老将军家文武双全的少将军,而选择靠着祖荫方才赚得个闲官的陈渭开始,已经走了十四年。 本朝虽从未禁止驸马从政,但自前朝容乐公主之后,不许高官,不予重权,便成了朝中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有帝师之才……她怎么能毁了他,让他恨她…… 寒碧在黑暗中将灯火点亮,翠微将纸墨铺开。 她接过笔来,捡起之前抄了一半的道德经。 这是父皇教给她的方法…… 一字一句,玄之又玄,一笔一画,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中的不安和焦躁。 “薛先生背上的伤不轻,”翠微忽然开口,“殿下若是得闲,不如这几日去探望一二。” 脆弱的宁静被打破,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那眼神彷如冬日下猎户的猎刀,逼得翠微不由微微低了头,“薛先生惊才绝艳,定能高中……日后朝堂,殿下总要与他再见。到时只怕不仅会怨殿下冷漠,更会觉得是天家薄情。君臣 生隙,反倒不好。” 灯火明耀,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总要再见…… 没错,他们总要再见…… 到时他会如何看她……忘恩薄义的小人吗…… 她闭了下眼睛,静谧的夜晚总是种子生根发芽最好的时机,它只需要一点点的希望,便可以顽强的扎下根来。 终于,她重新提笔蘸墨,“你去安排吧。” 既然这样,便再见一次吧…… 而同样的深夜,当梆子响到第三声,萧启仍未停止在床上翻滚的动作。 而在滚到第三十一圈时,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来,一把拉开床帘:“小德子!” 安德打了个哈欠,“主子爷您还不困呢?” “我要主持科考了!” “那奴才给您道喜了。” “外面那群人跟打了鸡血一样,朕还以为阿姐会亲 分卷阅读8 自主持这次科考。” 安德揉了揉惺忪的困眼,“殿下兢兢业业撑了那么多年,不都是为着陛下吗?怎么会到头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萧启拍了拍他肩膀:“阿姐是疼我,但她手下的人又跟我非亲非故。行了行了,你去御膳房那儿端两盘点心来——别让别人看见!” 安德打了个哈欠,应声而去。 萧启三步并作两步蹦下床,又转了一圈——十年了,他在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坐了十年了,却是第一次主导别人的命运。 巨大的兴奋几乎跳跃在他四肢百骸的每一滴血液里,蓦地,脚步声响,他回头看去:“你怎么又回来了?” 对方示意他看身后,安远提着一个食盒,脸上是他惯常的三分笑,不会过分谄媚,却又足够体贴。 “晚间用膳的时候,陛下光忙着高兴了,连饭菜都顾不上了。”他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碟豌豆黄,一碟枣花饼,“奴才怕主子爷夜里犯饿,就让人在偏殿准备着了。” 萧启看他一眼,随手拈起一块豌豆黄,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不错,但以后别这样了。” “主子爷?” “朕也就是一时兴起,不可成惯例。京都常年风干物燥,春秋两季尤甚,阿姐恪行节俭,削 减府中仆从,回到府里连口热茶都没有,就为体恤民力。 “朕身为天子,自然更应该为朝廷典范。” “可殿下却并未一齐削减府兵的数量。” 他捏着豌豆黄的蓦地手一顿,似有寒风忽然穿堂而过,安德肉眼可见的打了个哆嗦。 “放肆!” “奴才不敢,”安远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主子爷难得这么开怀,奴才也跟一起高兴,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主子爷年轻,心眼好,但也要防着小人。 “长公主自是一心为您好,但殿下身边那些人呢!这看着是给了主子爷一颗糖,保不齐却是个下马威……” “行了,”他不耐烦地挥手,“大晚上的跟朕在这儿说单口相声呢?有那闲工夫把大明宫的恭桶都刷了吧。” “陛下……” “滚蛋!” 安远叹了一声,又磕了一个响头,颤巍巍地走了。 “小德子。”萧启猛地扯起明黄的被子。 “主子爷。” “你把这藏好,朕明天再吃。” “是。”话音还未落,他已经一个翻身,翻进了明黄的茧子里。 安德小心把吃了一半的豌豆黄又放回碟子里,再将两碟点心放回食盒里,看了一眼,又将那吃了一半的豌豆黄拿出来。 “不许偷吃!” “……” ☆、考前思春是大忌 “前院的小沙弥跟我们说你受了伤在静养我还不信——你这脾气的竟然还能让人给打了?”周易蹲在他榻边一边削苹果一边道。 “意外而已。”他神色平淡。 陈碌:“让我看看。” “啊,他这从小舞刀弄枪的,外伤什么的门儿清,” 周易把削成小块的苹果塞给他,“让他给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紧,包管比那些江湖郎中强上千倍百倍。” 他们是怕他在京师人生地不熟又没什么钱财,被庸医误了性命,他端着周易递过来的一盘苹果块,却不好解释。 手势微顿,他依言解开袍子。 然而,陈碌只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是会仁堂的张大夫给你看的伤,那就不必看了。” 他一愣,周易立刻体贴的问道:“这你都看出来了?” “京师三十六家医馆,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打绷带的结。”陈碌抱胸在榻边的一个矮凳上坐下,“看来伤你的人还有几分良心。”那就不必去打断他的腿了。 他去摸外袍的手一顿,神色立刻有几分晦暗难明…… 周易眼疾手快的替他披上袍子,“诶,你……”他一愣,不由又多看了他一眼,后边的话便成了—— “……昨儿朝里刚传出的消息,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定了。” 他抬眼看他,周易转身从桌上摸起一个果子,“你猜是谁?” “谁?” “——是陛下。” 好棋,他暗道。 “已经发了明旨,”周易啃下一口,“这两天估计就能见到邸报。你也能想象,下面的人得了消息那真是……我一个堂弟原本秋闱失利家里人还安慰说年纪小没什么,这消息一出来,我出门儿的时候还跟他娘哭呢。” 他一边啃着果子一边又去推陈碌:“这果子不错,你再帮我去拿俩。” 他又多打量了两眼行简的神色,“这次会试,本就不比寻常,现在由陛下亲自主持,更是意义非凡。” 他把啃完的苹果核放回盘中,好似漫不经心道:“你虽然还在养伤,但也不要把课业懈怠了,其余的便不如先放 分卷阅读9 一放。” 他眉头一挑,“其余的?” “对啊,”他咽了口唾沫,眼神也突然飘到了屋顶,“比如说什么男男女女情情爱爱啊啥啥的……” 他眉峰一动,心下立时一哂,男女情爱?怎么,他现在的模样已经如此落魄了吗? 他没有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而周易终于把飘忽不定的眼神定在他脸上,“伤你的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他依旧没理对方,原本模糊难辨的心绪瞬间结成一片乱麻,乱糟糟压在头顶,令人几欲爆炸。 周易一拍大腿:“那难不成你是英雄救美?!” 他突然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正在嬉戏的鸟雀,和明媚得仿佛没有一丝阴翳的院落。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他面上神色难辨,周易越发不安,交浅言深啊,你个大傻子!况且男女情/事最难插手! 唉……打你小嘴嘴打你小嘴嘴…… 就在他左右犹豫着如何快速换个话题时, 他突然打破沉默:“京都的世家子弟,倒是很多没有丫鬟仆从跟随的。” 周易立时松了口气:“长公主恪行节俭,又在国子监提倡六艺,增加了乐御射的排课数。虽然仍有不少家族将仆从数量视作门面,但风气是比前朝的时候好多了。”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家仆内务——应该都是由各府主母主持的吧。” 周易喝了口茶,“没错,这四九城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各种乱七八糟的侯伯不知道多少,但有三家为大,一是何家,他们祖上原是太原的,是跟着圣祖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元老;二是纪家,是世祖皇帝时平定西南叛乱的功臣,他们家虽然人丁单薄,但纪老将军父子俩常年手握重兵镇守西北,亦颇得长公主器重;三是郭家,他们家常年盘踞帝师之位,清名颇重,这次新上任的礼部尚书与他们家也是儿女亲家。” “这京都中,”他的眼睛忽然异常明亮,“可有什么忌讳?” “忌讳……”周易皱眉。 “……不要在阿碌面前提起长公主?” “……” 日影渐西,他一个人侧倚在软枕上,脚边搭着薄毯。 他隐隐记得,那天在山下,她挥手间便召来数名壮汉…… 虽然年纪尚轻,却显而易见的掌权已久,明面上又轻车简从,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四九城里默默无闻…… 即便……她只是主母背后的实际掌权人,夫死改嫁天经地义,她的夫家又怎么可能不被诟骂?如果没有诟骂,就一定要有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传说,可是这一切,都没有…… 日光渐红,山风轻染凉意,从支起的窗间溜入,他抬手将窗户关上。 所以,她到底是谁…… 廊下又响起脚步声,门扉轻动,他头也不抬:“果子在桌上。” 屋门关阖的声音响起,对面却没有说话。 他抬头,接着一怔—— 她从兜帽后抬起头,四目相对,似有沾在她藏青披风上的浅白花瓣轻轻委地。 她对他笑了笑,“今日看你的脸色,倒是好多了。” 他愣了愣,一时没有说话。 她似乎也不介意,径直在他榻边的矮凳上坐下。 他蹙了蹙眉,她却并没有半分嫌弃不适的样子,“那天的事,还没有向你道谢。” 他眉头微展,“些微小事,夫人不必挂怀。” 皮开肉绽,几可见骨—— 想起张仲春为他诊断时说的话,她的脸色又黯了黯,她每天都能接到赵四长篇大论的汇报,但她还是很想问问他,背上的伤口有没有好一点,还是那么疼吗…… 或许是她的眼神在他胸前停留的有些久,他看她的眼神也蓦地幽深起来,她赶在他前面笑着开口:“我昨日读了先生的《治安疏》,受益匪浅。” 她示意他看桌上的木匣:“那里面——是前朝大儒顾维简批注的五经,今日我便将他们托给先生了。” 他没说话,拒绝的意思却很明显。 “先生才华冠盖,品行贵重。日后金榜题名,弘学释道,才不会令此书蒙尘……”她缓缓道,“搁在我这里反而可惜了。” 说到后面,他眸光一闪,突然道:“夫人家学渊源又兼如此胸怀,实在令人钦佩。但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这样的孤本。不知夫人可愿将此书借我,容我誊抄后再送还?” 她一怔,多年来的谨慎立刻让她起了戒备,“那不如我找人帮先生誊抄一份,如何?” 他依旧坚持,“还是我自己来,更能领悟其中真味。” 他靠窗背阳而卧,一张脸半明半暗,而她恰好只能看到阴影下的部分。 她一时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便听他继续道:“书籍繁多,非一日之功。我会分批将誊好的部分先寄存在观槿楼的蔡老板那里。” 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含着一分难以察觉的温柔。 分卷阅读10 她的心猛地一跳,他在试探她! 她唇角倏地一弯:“何必假他人之手,便直接送回我府上吧。” 他似对她突然的松口微微惊讶:“好。” 而此刻,他的脸已完全陷入阴影中,阳光却忽然在他眼中裂成片片金鳞。 她不由一愣——为他突然的好心情。她看着他沉稳面容下难掩的少年朝气,鬼使神差道:“那天……为什么救我?” 他似乎有些意外,而明玉因这“意外”猛地红了脸,先前因他试探而起的恼怒也倏地被风吹散,她连忙开口打算将此抹平,便听他道:“不为什么。” 他微微侧头,耳根微微泛红,“我只是尽我所能,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暮春的风轻轻托着柔嫩的粉色花苞,昏黄的日光小心翼翼的将它抱在怀里。远处的枝头上立着归来的喜鹊,一声一声,响在人的心底。 明玉垂下眼睛,唇角微微抿起。 是吗…… 黄昏日斜,一驾与寻常商贾所用无异的马车悄然从西直门驶入城内。青砖垒就的城墙上映着夕阳投下的辉色,车马身后是一片绚烂底色的天空。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她垂眸不语。 萧明玉,你在做什么…… 哪怕只有一瞬间,她竟也想过就此与他摊牌,可是…… 寒碧替她将披风的褶皱理平,“薛先生出身寒门,即便尚主也不会对陛下构成威胁,想来仕途上陛下也不会多加难为。殿下何苦……” “你不明白,”深色的帘幕不停在眼前跳动,“他不是一心渔樵江渚的寒门,他的抱负和才华都让他注定位极人臣……” 她忽然笑了一下,“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主,启儿或许能容他,但偏偏……” “可或许……” 或许薛先生可以不要位极人臣呢…… “没有或许。”她猛地打断她,语气中的肯定令寒碧瞬间噤声。 她低头喃喃道:“他将是启儿最好的臂膀。” 而她,不过是他人生里一个不足为提的过客,史书里不会提起,记忆里也面容模糊的一个过客…… 月出东边,他抬手轻轻抚过厚重的书册,视线再一次不经意的扫过门口她离开的方向。 为什么? 她问他为什么救她——他也这样问过自己。 他可以推开她,绊倒她,拉住她……却偏偏要以自己为盾抱住她…… 为什么呢?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精装的书封上,好像雪地上投下的暗影。 ——因为不愿意。 不愿意她受一点伤害,哪怕仅仅是被鞭风伤到皮肤……他也不愿意。 指尖轻轻摩挲过微微泛起毛边的侧页,她不知道……他确实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谁,但是……她是谁也从来不重要。 ☆、明日黄花 距离会试结束,已经过去了三天。 四九城内,车马萧萧,早市的叫卖声一直传出三条巷子。 薛行简换了身青衣直缀,怀里抱着书稿按照她留下的地址一路走到城西的杏花巷。 那是一栋并不起眼的宅子,默默地隐在巷尾。 门很快打开,面容和蔼的福叔把他让进门,“先生请进。” 他微微弯腰,“我来向夫人还书。” “夫人早吩咐过了,先生把书给我便是。” “她……”他捧着书的手一顿,眼底的光暗了几分,“夫人恩重,可否容我亲自向夫人致谢?” “夫人不在,”对方笑得慈祥,“若先生不弃,可到屋内饮杯热茶。” ——她不想见他。 他低头笑了笑,虽有几分勉强,却仍足够得体,“不必了,多谢老先生。” 很快,大门在身后关闭,檐上有燕子成双飞过。 他一个人从巷中走出,却如落数九寒天。 太阳在他身后越升越高,车水马龙的人潮中,他却只想起那些一个人连翻身都困难的夜晚,在考场的格子间独自望月的夜晚…… 几乎每一步都揣摩过无数次,他会题名高中,会高官厚禄^ 无论是她夫家逼迫还是娘家威胁,他都设想了无数应对的方法…… 唯独……他嘴里阵阵发苦,心底的酸涩泛上喉头,所以,是他错了吗……是他的感觉错了吗,其实…… 所以这一切其实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吗…… 他不自觉的在会仁堂的门前停下,是自作多情啊……但是…… 蓦地,他瞳孔一缩。 会仁堂前的马车上,一身月白襦裙的女子正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而下。 柔和的日光落在她的发鬓,白玉的步摇微微晃动,晃动的光蓦地照进他的心里。 “夫人。” 她回头 分卷阅读11 ,“是先生……” 她不由一笑:“看来先生的伤已经大好了。” 他微微颔首,“劳夫人挂念,夫人此来……是身体……” “夫人怎么还亲自来——” 行简一顿,一个满脸堆笑的管事小跑着从屋里迎出来,“吩咐一声小人给送去就是了。” “咳咳咳!”屋内传来一阵猛咳。 林管事抖了抖,明玉看着屋内的方向失笑:“我恰好顺路,你们馆里一向事多人少的,何必麻烦。林总管快进去吧,我这就走了。” “哎哎,”林管事脸上堆起能夹住芝麻的笑褶,“夫人您太客气了,不过还容小的多句嘴。老爷让小的转告,这药啊,再灵也只能缓解身体上的病痛,这种事儿最重要的还是夫妻二人情投意合!两心相许!琴瑟和……” “咳咳,”寒碧微笑着上前,“张大夫的意思我们夫人都明白——那里面正找您呢,您快去吧。” “哎哎。”林管事笑着点点头,很快消失在大堂的人群里。 明玉若无其事般转身,“先生也是来抓药吗?” “不是。”他面色平静,下一句却是:“夫人……是替人求药吗?” 他的眼睛格外明亮,仿若平静海面上的圆月,令她不由微微侧头,笑道:“怎么,先生也想要吗?” “是有点。” 他答得认真,倒唬得明玉一愣,正对上他认真的眼睛,“怀瑾才疏识浅,不过也知道最重要的是心有灵犀,两情相悦。夫人人美心善,自然会心想事成。” 她不由失笑,“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他微微一笑,向她作了一揖,“不敢,是祝愿夫人的朋友能两心互许,琴瑟和鸣。” 她看他一眼,却没有反驳:“那就借先生吉言。” 她转身,把药递给寒碧。 “夫人且慢,”他从身后叫住她,“书稿的事,怀瑾还不曾向夫人致谢。” “书稿是我谢先生,”她微微侧头,“先生不必在意。” “夫人的谢我已经承过了,一码归一码,书稿的事该我谢夫人。” 她闻言挑眉,他心里一动,掌心瞬间出了一层薄汗,但他还在坚持。 晴空之下,万里无云。 短暂的沉默后,她回过头抿唇笑了笑,这样坚持……倒有几分君子持之以恒的样子了…… 鲜红的指甲划过光滑的木栏,她攀着侍女的手登上马车,“那就依先生。” 握在袖中的手微微松开,阳光蓦地照进眼中,他看着她隐没在车帘后的背影,微微笑道:“好。” 殿内落进日光,所有侍从垂首静立。 空气中沉香的味道薄而不淡, “阿姐。” 一身青色常服的萧启从书案后抬头,月白襦裙的明玉在他对面坐下。 “三甲都点好了?” “嗯,阿姐,你看看。” 她接过他递来的文卷,目光仿若不经意地停在头甲的名字上,萧启搓着手凑近,“郑冲也举荐他的文章,十九岁中举,却在江州那个小地方做了五年的教谕,可见沉稳,堪为相才。” 她瞥他一眼,“那陛下打算授他什么官职?” “授左谏议如何?” 她侧头看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尽是对江山前程的雄心壮志。她低头一笑:“破格授五品,陛下要他做孤臣? “嗯……”她眉头一皱,似有几分苦恼,“孤臣不可为相,或许启儿是有别的想法?” 萧启面色一顿,眼底的火焰顿时熄了一半,片刻后,他垂头道:“那……授左拾遗?” “你不是很欣赏他?”明玉笑着挨近他,“让他兼天子侍读,用他的沉稳来熏陶熏陶你,嗯?” “阿姐,”他抬眼看她,“我是不是太冒进了?” 她微笑:“前朝皇帝创科举之制,是为何?” “削弱世家,以强帝权。” 她笑着点头:“那这样的人才,世家同样想要笼络。他既出身寒门,骤然担你这么大的封赏,不知要多多少陷害,搞不好最后连他也要怨你,到时候你煮熟的鸭子就要飞到世家的盘子里了。” “那……” “太宗曾言‘天下英雄竞入吾榖中矣’,你是天子,天下士林都是你的门生,笼住了他们的人还要笼住他们的心。读书人的心……”她的眼神陡然莫测了几分,“便如闺阁女儿一般,远而生怨,近则不逊。 “适当表扬优秀的姑娘可以激励后面的人,但过分的嘉奖却会令整个士林对你生怨。” 少年皇帝点点头,半晌后,他以朱笔重新将前三甲的名字圈住,“分入门下中书尚书三省,兼天子侍读,赐——”朱红的墨迹落在头甲的名字上,他抬头看向明玉,“——宫中行走。” 她的眼神仿若漫不经心的从“薛行简”三个字上划过,唇角在茶杯后不经意的勾起。 一声低低的“嗯”状若无意地溢出喉间 分卷阅读12 ,瞬间消散在身后袅袅香烟中。 日过午时,公主府的车驾从东华门驶出皇城,哒哒的马蹄声迟缓的节奏直有几分催人入眠。 明玉阖眼靠在软枕上,偶而的凉风趁着车帘的缝隙吹在脸上。 寒碧轻声道:“既然陛下与殿下心意相通,都属意这位薛先生,殿下便多青睐薛先生几分,想来陛下也不会介怀的。” “你不明白,”她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桌面上,“放榜前一天召我入宫,是做给外面看也是试探。那张名单上的任何人,只要跟公主府跟我……牵扯不清,启儿对我的戒备都只会更深……他的前程也会因我而搁浅。” “可……” “新科状元,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是。” “他会是启儿最好的臂助,或许……还会是大周未来的相国……” 她单手托腮望着跃动的车帘。 而她,却只会是明日黄花 ☆、第六章 再遇 三月廿三,晴光初好,宫门前聚集着三五成群的书生武生,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围着此次的新科榜眼——户部尚书的嫡孙何吉。 不远处的周易一手负后,一手摇扇,啧啧感叹:“真是世风日下。” 如今只是公布了恩科的名次,官职却要等琼林宴上由皇帝正式颁授。探花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执金吾,状元更不只是从哪个夹角旮旯冒出来的穷书生,怎么看都是榜眼更前途无量嘛。 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有心想宽慰薛行简几句,后者却只是望着街道尽头一个不知名的点,清瘦的面颊上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他拱了拱他,“知道你情场失意,今儿咱们从这门儿进去,再出来保准悔死她!” 薛行简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没什么情绪,却看得周易心惊。 放榜的第二天,他约了他和陈碌出来喝酒,直到他一个人闷不做声喝到第三缸,他跟陈碌才有几分后知后觉,那时候陈碌抢下他的酒,他拉着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就是这么看着他的…… 那眼底仿佛是个无底洞,洞底是了无生趣的狂风,压抑着爆裂的情绪。 薛行简转头望向宫门。 后悔? 她怎么会后悔呢? 三月放晴的午后,她就坐在他对面触手可及的位置,却第一次让他觉得那么遥远…… “为什么?”他低声问她。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外子生前待我甚厚,我不能负他。” 他笑了一声,“你骗我,为什么?” 窗外炽烈的阳光照得窗户透亮,远远地传来吹锣打鼓的喜悦声,扣门的声音蓦地响起,官邸前来报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却如坠冰窟,他看着她将面前的凉茶举起,“先生前程似锦,非我能攀也,先生的厚爱,我会记在心里。” “咚——”朱红高门应声而开,巍峨的殿宇在宫门中遥远而渺小,薛行简抄手回神。 安德领着内监们鱼贯而出,浮沉胳膊上一搭,“诸位大人们,请吧。” 周易扯了他袖子,低声道:“这是陛下身边的内监总管,自幼陪伴在陛下身边,绝对的红人。” 薛行简颔首,周易又道:“一会儿你跟陈碌一块儿坐,你可看着他点!”说着又对他挤眉弄眼了一番,身后气温骤降,他却只是面不改色的点头。 他猜这个看着应该是相互的。 琼林苑很快出现在眼前,桃花粉嫩,梨花盈白,一片芳菲掩映中,一班肚大腰圆的中年老头们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宴席的一侧,看到安德身后的一班年轻俊美的新科士子顿时眼放亮光,精神抖擞的挺直了腰板。 按着规矩,文科与武科交错排座,坐在上首的太傅兼礼部尚书郑冲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微笑着打量对面的薛行简,容貌清隽,气质稳重,出身寒门,关系简单,如今又得圣眷,郑冲想起女儿谈起此人文章时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由暗暗点头,不过这个年纪只怕早有婚配,倒是有点麻烦。 他直接忽略了旁边平南侯的二公子,对着薛行简和蔼可亲道:“薛小郎远行赴京,家中可还安好?” 陈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刚才还以为他下一句就要脱口:“薛小郎你娶妻了吗?介意再娶一个吗?” “都好,临行前托了村中长老看顾,前日还来了信,劳太傅关怀。”他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笑意,郑冲却看出他骨子里的冷淡,他也不急,年轻人有傲骨是好事,这样的人不骄不躁有底线更值得托付。 他笑眯眯道:“那就好,圣祖以孝治天下,薛小郎荣登恩科,前途无量,正是该把长辈接入京城享福的时候,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也只管与老夫讲。” 薛行简眼眸微敛,面上却愈发恭敬,他举杯以学生礼敬了郑冲一盏茶,“太傅厚爱,怀瑾唯死生报效朝廷,以报太傅为国揽才之心。” 陈碌抽了抽嘴角,以此掩饰大笑的冲动, 分卷阅读13 陈郑两家一向不对付,郑冲骂他爹是化外北夷,他爹骂郑冲虚伪南蛮,郑冲嘲笑他爹头大无脑,他爹反击郑冲脸大心小。 他瞄了一眼郑冲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武将之中,郑冲唯一看得上的就是儒将纪家,可惜他闺女晚生了十年,纪家的独苗纪廷和已经在边关吹了十三年的风。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十三年前晏平公主下嫁平南侯长子陈渭,纪廷和远走边疆,十三年间只回过一次京城。 而晏平公主……“皇上驾到——长公主到——”内监的唱喏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臣等恭迎陛下圣安——长公主千岁——” 薛行简跟着起身,伏拜,叩首,脚步声由远及近,明黄的袍服绛色的裙角从他眼前晃过,一个仍有几分稚气的少年声音从头顶响起:“众卿平身。” 他并不是很好奇皇帝的长相,此刻便比其他寒门进士少了几分激动和期待。他甚至有点厌烦,对面的郑冲看他的眼光便如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他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厌恶的情绪却在这一刻莫名地达到顶峰。 他面上淡淡地随着众人起身落座,只等着再随波逐流个把时辰便回家睡觉,忽听到一道柔美的女声道:“太傅今儿看着倒是好精神。” 他掩在袖中的手蓦地一僵,仿佛一道晴天霹雳陡然在他头顶炸开,把群臣的窃窃低语声与墙头树梢鸟雀的啁啾声都压了下去。 万籁俱寂中,他听见她好像笑了一声,那笑里有几分道貌岸然的兴味,还有几分熟悉的笑谑…… 他有些僵硬的去摸面前的茶杯,脑子里像炸开了烟花,无数个猜测闪过脑海,却没有抬头确认的勇气。 “薛卿,”眼前的俱寂蓦地裂开一道口子,皇帝年轻的脸庞正冲着他微笑,“朕听说你从江州来,江州物产丰饶,鱼米之乡,想来该有许多有趣的风土人情。” 他抿着唇颔首,“南方风物,确与京都多有不同,平民百姓多食米粉,陛下若有兴趣,臣改日可请陛下一试。” “薛卿会做米粉?”皇帝眼睛一亮,好像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 “臣幼时全靠祖母做米粉为生,后来祖母年迈,臣便替祖母操持过几年。” 皇帝脸上兴味更深,郑冲心底的热切却淡了几分,虽然他看起来倒确实没有妻室。 “薛卿如此能干,以后可要多在宫中走动。” 他正要点头称是,便听皇帝接着道:“阿姐,你说是不是?” 他的心蓦地一悬,空气中飘来桃花的香气。 “薛大人文章练达——”他蓦地抬眼,她含笑的眼似乎愣了一下,却在下一刻被笑容隐去,“又与陛下年纪相近,多亲近些,也是好的。”她话锋一转,接着对郑冲笑道:“陛下年少,兼听则明,太傅跟老臣们也要多费费心呐。” 他终于明白,所谓夫人……陈夫人……原来是平南侯家的少夫人…… 一直捏在掌心的茶杯终于被他放下,所有的不甘、怨怼、怀疑、痛苦都在这一刻忽然烟消云散,他甚至有点笑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可能…… “先生前程似锦,非我能攀也,先生的厚爱,我会记在心里。” 这个在他脑海中不停响起的声音——忽然安静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情根深种,还有所谓的前程似锦,所有的借口终于都有了理由。 桃花飘落的声音,春风拂动树梢的声音,忽然又清晰了起来。 宴席很快散去,薛行简不紧不慢地跟在周易身后一起向宫门走去,周易絮絮叨叨的声音便从前面传来:“你今天竟然没跟郑老头顶嘴!” 陈碌翻了个白眼,“那是你没看见他今天被怀瑾堵得多难看。” “这么勇吗?”周易捏着扇柄口沫横飞,陈碌脸色又冷了几分,“不信,你自己问——”他和周易齐齐回头,行简却如入无人之境,不徐不疾地从他二人中间走了过去。 周易看了他一眼,发生了什么?怎么魂都没了? 陈碌皱眉回想,就是皇上说要吃他做的米粉…… 周易:米啥? 陈碌:笨死了,连这个都不知道。 周易:“我!” “这不是平南侯的二公子吗?失敬失敬。” 二人一愣,不由同时转头,来者也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一贯不对付的户部主事小儿子王自中。 陈碌面色一冷,便听王自中身边那人接着道:“诶,王兄,人家现在是细柳军虎贲营的士兵 了。” “可不是,真是恭喜武状元了!” 陈碌面色更寒,袖中拳头更是铮铮作响,眼见得下一秒便要处袖亮招,一旁的周易一把扯住他衣袖,正要开口反击—— “那就谢过几位了,”薛行简却不知何时又踱到了他们面前,“也祝几位早日混到八品以上的官职。” 薛行简早晨走出家门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不过个把时辰就会回来,却不曾想到,日近黄昏,他还坐在梨花巷的酒肆里。 分卷阅读14 陈碌涨红着脸,磕磕巴巴地对他说:“你今天得了官职,又被御赐宫中行走,本、本该帮你好好、好好庆祝的……嗝……” 周易摇扇子的力气又大了几把,“你别跟他见怪,”说着,他又推了烂醉如泥的陈碌一把,“他这口气憋了十年了,就挨着今天要扬眉吐气一把,没想到……殿下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职位……” 薛行简神色平淡,他看了周易一眼,便听后者接着道:“陈……咳,驸马故去之后,殿下便一直有意压制陈家,这次也……” 他打断他,“我听说,细柳军曾是我朝最精锐的部队。” “啊,现在也仅次于纪家的风林军吧。” “而虎贲营是细柳军最核心的组成。”他举起面前的酒杯晃了晃。 “唔……” “已经近十年不曾在世家中招过人了。” 周易扇子一合,“好像是这样!” 不过,他眉头接着一皱,“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他侧头云淡风轻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他问了一个三岁孩子才会问的问题,“我在观槿楼喝了三个月的茶。” “啊——哦……” 他笑了笑,状若无意的开口:“驸马之前跟殿下关系很好吧。” “驸马?哦……”周易下颌顶着扇柄微一沉吟,“算不上多好,但也不能说不好。 “没有话本子里举案齐眉那么好,但也绝不是怨偶。”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想到了一些市井流传的传言。 “那时候世家各族送年龄合适的小孩去宫中伴读,驸马与殿下再差也是一起长大的情谊,而且……”他神秘地凑近他,“这事儿这几年已经少人提起了,但几个世家的族长都晓得,当年殿下放弃了文武双全品貌一流的纪少将军,而选择了当时每日斗鸡走狗的……驸马,这多少……也是有情分的嘛!” 十六岁,她就已经觉得自己是明日黄花了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倒看的周易一愣,然而下一刻,他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样的情分还不算举案齐眉吗?” 周易揉了揉眼,“那是你不知道当年殿下和驸马,在清风楼为着个小倌儿大打出手……呃,还输了。” 他随手端起酒杯,清醇的酒香无声在鼻间蔓延端,他悠悠道:“那是个断袖?” “嗯,”周易点头,“……你怎么又知道?” 不然呢,他颔首抿了口清甜的酒液,唇角却不自觉的勾起。 不然,她怎么会输?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我查的资料显示琼林宴是文生的聚会, 会武宴则是武生的聚会,这里为了剧情需要,就把两场合为一场了,合称琼林宴啊。 ☆、第七章 男宠 夜深人静,总是容易唤醒白日的记忆。 明玉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冷白的月光落在桌面上,又落在脚下。 踏入琼林苑的第一眼她便看见了他。 他和所有的新科进士们穿了一样的青袍,戴了一样的进士冠,只是身形又清减了几分……萧启挨着她低声道:“姐,今年的状元比探花好看。” 她一本正经似的又看了他一眼,随意的“嗯”一声,岂止是好看,他的声音也很好听。 翠微问她为何不直接向他挑明身份,让他晓得其中的利害,或许他自己便会知难而退了,不然今日一见,误会只怕更深,若日后当真为相,也会对她心怀芥蒂。 “他心胸没有那么狭隘。”她低头把灯花挑亮。 翠微不解:“那就更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了不是吗?” 她有些好笑的单手撑腮望着她,正要开口,寒碧正好挑了帘子进来,闻言道:“你怎么这么愣啊,薛先生认识的是夫人,拒绝先生的自然也得是夫人,而日后要与薛先生在朝堂共事的——是殿下。” 翠微皱眉看她:“有区别?” 寒碧气得鼓了脸,她失笑,区别?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小女儿家的一点矫情的坚持,说出来惹人发笑,但她还是没有向他坦白身份的勇气,至少那时候没有…… 她害怕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厌恶,看到疏远…… 那是陈夫人和薛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不愿冒任何风险去破坏它。 郑冲今天的兴致似乎格外好,寒暄时的废话便也格外多,她想了想,想起郑冲有个今年及笄的女儿,不由笑了一声。 然而不过片刻,当薛行简提及自己曾贩卖米粉为业时,他眼底的热切却突然冷淡了许多,她不动声色的将一切收入眼底。 如果不是郭守义死得突然,又怎么轮得到他做太傅。 “薛卿如此能干,以后可要多在宫中走动,”萧启回头, “阿姐,你说是不是?” 她心里了然,不由笑着看了他一眼,“薛大人文章练达……”他却蓦地抬眼,她一愣,几乎是下意识的躲闪,不过很快便被她用笑容掩去,“…… 分卷阅读15 又与陛下年纪相近,多亲近些,也是好的。” 她状若随意地别开眼,接着对郑冲笑道:“陛下年少,兼听则明,太傅跟老臣们也要多费费心呐。” 郑冲捻着胡子含笑称是,她心底的紧张也忽然被风吹散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没有厌恶……没有怀疑,似乎只为确认她的名字一般,平静而坦然。 终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忽略掉释然后那点空落落的遗憾,把杯里的冷茶一饮而尽,重新上床闭上眼睛。 这一次,可以无梦到天明了。 四月芒种,檐下的燕子成双离去,殿内的青石板上黑压压跪了两排人。 明玉一身织金绛红大袖衫高坐殿上,手中托着一盏青瓷杯,额间赤金缠丝的金凤衔着一串珍珠,末尾的红宝石微微摇晃。 她有些漫不经心的开口:“何尚书这是做什么?韩侍郎不过是在朝会上弹劾了何吉一人,尚书就把整个户部都搬到宣室来了,嗯?” 何应臻叹了口气,似乎深以为然,“殿下说的是,原本也就是小孩不懂事,韩侍郎来跟老臣讲一声便是,非要闹到朝上,倒惹得殿下与陛下烦心,臣特意携户部上下前来告罪!” 说到后面几乎要流泪,他痛心疾首伏倒在地,身后一众官员也跟着拜倒,“臣等有罪!” 她侧了下头,不慌不忙的将茶盏递给寒碧,右臂撑在圈椅的扶手上,手背托腮。 “可不是,何大人家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就敢贩卖朝政信息,勾结狱卒,偷换死囚,本宫都不知道,你们何家的手都已经伸到刑部了?下一步,是不是就是这大明宫了?” “殿下慎言,臣等万死不敢啊!”何应臻连忙冲她磕了个头,“殿下,那些都不过是下头的贱民小卒打着何吉的旗号,老臣管束不周,是臣之罪,臣也老了,这尚书之职,也是该让贤了。 “但是何吉年少,就请殿下看在臣也曾辅佐先帝多年,何吉又是年轻识浅被人利用,饶恕他吧!” “我也很想饶他。”她似煞有介事的点头,施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将袖中的一个折子递到他眼前。 “本宫也念着何大人先帝老臣的情分呢,不如,大人先看看韩侍郎这道没发到朝会上的奏折?” 何应臻一惊,抖着手展开奏折,不过一眼便出了一身冷汗。 明玉转过身,那折子她几乎已能倒背,那上面,字字句句,囊括着他何家上上下下,所有官员,条条罪状,俱都罗列清晰。 她随手接过寒碧递来的茶,果然,在她饮到第二口时,身后陡然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臣老了,”他又给她磕了个头,“下个月是臣老母的周年祭,臣会和几位弟弟一起回乡祭祀,为家母尽孝……” 她浮了浮茶碗,却并不急着接话。 “但是,户部这些年来兢兢业业,黄河水患,山东大旱,荆楚洪灾,每一次的钱粮筹措都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薛行简表情不变,就听见旁边的萧启嘀咕了一声:“真是不要脸……”也不看看他们贪了多少…… 她却似乎颇为赞同的点头,“何大人这几年确实辛苦了,尚书的人选我也早和陛下商量过,”她回头微笑着看了萧启一眼,萧启回以官方微笑,“也是何大人的门生,荆楚洪灾就是他带人解决的。” 何应臻心里咯噔一声。 明玉目光微凉,何家盘踞户部多年,临到此时竟还妄想霸占尚书的位置,她将茶碗搁到侍女手中的托盘上。 “宣张大人入殿。” 何应臻一愣,猛地脱力跌坐在地,张……张洛陵…… 张洛陵不是一个人来的,何应臻看到他身后跟着三个中年官员,眼睛一闭,知道大势已去,萧明玉抽掉了他最后一张底牌…… 何家连架空新任尚书的能力都没有了…… 盛宴已经散去,新的演员要登场了…… 她叹了一声,俯身将年迈的何应臻扶起,“老尚书宽心,何吉虽已被大理寺带走,好在不是死罪,赎出来便是了。” 老头子却抖得更厉害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他们把这些年贪的钱也吐出来,吐多少?吐到她满意为止…… 与之交换的,是她会留住他们的性命,保住他们何家的清名…… 老尚书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被身后的何家人扶着,颤巍巍的走出了宣室殿。 薛行简的目光落回明玉身上,弹劾的折子早如雪花一般送到了皇帝面前,何吉之罪,万死不为过,但死一个何吉,不过空出一个中书省的末等职位,而她要的,是何家嘴里的整个户部…… 不过,他眼神一晃,却见旁边全程跪着充当背景板的韩俊臣终于起身,他站在明玉身旁,明玉扭头对他,“你那都写了些什么?逛青楼逛出一身花柳病都写进去了!” 韩俊臣微微一揖,“字数多了唬人,何尚书应该也没心情看到后面了。” 萧启又塞了几颗花生米,侧头对薛行简嘀咕,“看到没, 分卷阅读16 那就是艳冠本朝文武的韩侍郎。”昔日公主府的家臣。 “户部尚书、侍郎、主事变动,你尽快协调好,”她这身往回走,“忙完这一阵,好好陪陪莬茵。昨儿南海刚进贡了套珍珠的头面,你带回去给她吧。” 他跟在她身后,“是。” “还不走,是想跟陛下一起吃饭吗?”她眉头一挑,看着他道。 他一向知情识趣,“臣告退。” 薛行简:“臣……” “天色不早了,”她忽然道,“薛大人不如留下用膳吧。” 他一滞,却听萧启接着开口道:“老师一起啊,小德子,让御膳房多加两个菜。” “……是。” 御膳房的人速度很快。 薛行简挨着萧启坐下,明玉正坐在他对面。 他想起她今天看见皇帝带着他一块来宣室时眼中转瞬即逝的惊讶,而不过片刻,她对他客气地点点头,便移开了目光。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萧启颔首,“多听多看少说话。” “不过,”萧启现在开口了,“阿姐既然握着证据,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大理寺和刑部,法度公正,才可令天下顺服,不是吗?” “提交给大理寺,然后呢?” “刑部提审,三司结案。” “那户部怎么办?” “换人。” “换谁?是换王家还是换李家?” “就换阿姐今天举荐的人不可以吗?” 明玉深深看他一眼,“你也不是第一天上朝了,不知道满朝文官比东市场卖菜的大妈们还会打嘴仗吗?偌大的户部,谁都想要来分一杯羹。而打官司,一向是除女人生孩子外最耗时耗力的事情,还要平添许多变故。” 她给他夹了一块藕合,“有那个精力,发展一下农业,推动一下经济不好吗?” “可是,”萧启皱眉,“这样的话,阿姐不怕何家卷土重来吗?” 明玉笑出声,“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想着把事做绝呢? “先生觉得呢?” 他闻言一愣,本能的抬头,她却并没有看他。 “何吉虽然面白心黑,何家却也有资质不错的子孙,”他眉头微敛,“殿下是给他们留后路,也是为朝廷揽才。何家不是朝廷的仇人,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贤时用,不贤便黜。令朝臣既能保持警醒,也不忘朝廷仁德。” 明玉唇边笑意加深,她看向萧启,“你这声老师叫的可不亏。” 他心里咯噔一声,总觉得她这句是话里有话…… 他垂下眼,这就是她留他用膳的目的吗? 这样想着,身后却抖的想起了内监的声音,他一愣,是安德—— “主子爷,殿下,何太妃来了。” “哎呦,看我赶的,真不是时候!”何赛华扶着侍女的手挨着明玉坐下,“几日不见,明玉怎么又瘦了这么多。” 明玉笑而不语,何赛华接着道:“也是我的不是,光忙着后宫的事,家里面也没顾上,白给你和陛下添了这许多麻烦。” 萧启埋头吃饭,他垂眸不语。 何太妃再接再厉:“哀家晓得你跟驸马鹣鲽情深,但毕竟斯人已逝,你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 他愣了一下,市井流传的那些话,在这一刻才忽然都像真的了一样,公主府的三千面首,纸醉金迷的夜夜笙歌…… “哀家堂弟前不久刚从塞北带回几个不错的少年,不如我差人送到你府上,你好歹过个眼,挑两个称心的。” 她似乎笑了一声,“那就多谢太妃好意了。” “诶诶,那我也不扰你们用膳了,下午我就让人把人给你送去。” 就差说句包君满意。 “太妃慢走。” “姐。” 她回头。 “你身边是好几年都没人了,不如我让安德去内务府挑几个给你?” 明玉皮笑肉不笑:“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叫太妃把她侄女儿带进宫伴驾。” 萧启脖子一梗,只默默夹了一筷子韭菜放到明玉碗里,薛行简默默将目光收回,虽然都是传说,但她看来还是很挑的。 否则,他低头面无表情的又夹了口饭,她何必还要那样大费周章的拒绝他呢? 她似乎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没有抬头。 “寒碧。”她将汤匙放下,不疾不徐道:“让翠微把太妃的人安顿好。” “是。” 他捏着匙柄的手一顿,一种微妙的感情划过心底,仿若惊鸿掠过湖面,荡起一阵涟漪。 很快,他便再次拿起汤匙,汤的味道很鲜,他该再喝一碗。 而她也再没有朝他多看一眼,更没有多说一句。 但这已经够了。 用罢膳,他独自一人朝宫门走去。 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脚下却是压不住的轻快。b 分卷阅读17 r   那颗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种子,突然破土了。 ☆、第八章 恐惧 “哀家堂弟前不久刚从塞北带回几个不错的少年,不如我差人送到你府上,你好歹过个眼,挑两个称心的。” 她笑了一声,“那就多谢太妃好意了。” “诶诶,那我也不扰你们用膳了,下午我就让人把人给你送去。” 她笑容不变,“太妃慢走。”她还以为她要再说一句包君满意…… “姐。” 她回头。 “你身边是好几年都没人了,”他端着汤碗煞有介事的看着她,“不如我让安德去内务府挑几个给你?” 安德?内务府?选谁?太监吗? 她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叫太妃把她侄女儿带进宫伴驾。” 萧启脖子一梗,只默默夹了一筷子韭菜放到明玉碗里,她看了一眼那“翠绿晶莹”的韭菜,几乎是本能的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让人窥探不出半点情绪。 她心底忽然便有几分难堪…… “寒碧。”她将汤匙放下,声色不动道:“让翠微把太妃的人安顿好。” “是。” 这句话出口,她的心不禁一颤,更大的懊悔几乎将她淹没,一种难言的羞愧缠上了她,这种复杂的情绪一直蔓延到出宫的马车上…… 她在害怕什么? 害怕他会因此而轻视她吗? 明玉有些懊恼的靠在马车的软枕上。 她下嫁全京城最会斗鸡走狗的陈渭时从不曾惧怕邻里宗亲的轻视,替醉仙居的小倌儿赎身在府里养下数十个男宠的时候也不曾怕世人轻视,她今天在干什么? 明明都结束了,不是吗…… 她遣退婢女,将门从身后关上,似乎也将所有的世俗牵绊都关在了门外。 屋内漆黑一片,她却觉得心底的恐惧,在这一刻才得到了归属。 她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前走去,轻车熟路的在香案前的垫子上坐下。 “他可比你强多了……” “如果是十三年前,或许我真的会有勇气跟他坦白一切……” 寒碧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到假山旁的凉亭才终于停下,翠微开口:“你也是仗着咱们府里人员简单,否则你这心不守神的样子,明儿公主府的谣言就要传得满京里都是了。” 寒碧不以为意,“这是哪儿?这是咱们的家,殿下在外面苦苦撑着,在这里还要演戏给谁看吗?殿下上一次把自己关在祠堂还是沈小姐去世的时候……” 翠微沉默不语,寒碧低喃:“与其心里这样放不下,结一段露水姻缘也是好的啊……” 蓝天碧云,简单却并不寒酸的青瓦白墙。 薛行简把人牙子黄大娘请进门,又替她倒了碗茶,客套了两句,这才开始打量跟在她身后的妇人。 粗布麻衣,面色微黄,搓手站在黄大娘身后,似是有些紧张。 黄大娘满脸堆笑的指着身后的妇人,“这是赵十三娘,薛相公托奴家找个能烧火干杂活的妇人,好照顾老人,她啊,刚跟乡下的赌鬼老公和离,来城里讨口饭吃,人品,相貌,那都是这批人里顶好的。” 他开口:“本地人?” 赵十三答道:“京城南边邢村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我一个,没人了。” “会做些什么菜?” “家常的都可以,村里也常有南边来的人借住,所以也能做南边的菜。” 他颔首,那么巧吗?“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对吃食没有什么讲究,日后老人来了,你一切都照她的喜好做便是。” 黄大娘闻言喜笑颜开,她就喜欢这种单身的小相公!爽快好说话! 再简单客套了几句,黄大娘揣着钱高高兴兴的出门了。 周易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长公主兵不血刃,便以迅雷之势清洗了整个户部。”扇尖在空中虚点,他扭头看他,“我听说你那日也在场。” “嗯。” “何吉在牢里断了一条腿,听说现在还躺在床上。” 行简茶杯掩面,嘴角微翘,她果然什么都想到了…… “你倒是说说,怎么一个何吉贪赃枉法,户部三巨头却齐齐告老还乡?” “殿下抛砖引玉,甩出了户部官员行为不检的证据。”他点到即止。 一直默默喝茶仿佛神游天外的陈碌却突然不冷不热道:“这样遮遮掩掩,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唬人,以官易命,以钱减刑,置律法于何地!” 他看他一眼,“虚张声势也要确有其事才能唬得住两朝元老,何家不倒,大理寺也未必会判他死罪,十年后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广东去年遭了雪灾,何家吐出的这笔钱可以安置三万流民。” “将证据提交给刑 分卷阅读18 部,有冤申冤,不偏私却也不得趁机报复,而不是将万民之心全都系于一人之心,以上位者喜好偏行独断!” 他愈说愈急,说到后面仿佛下巴都要掉下冰碴子来。 “你怎么不说了?”他一拍桌子,叉腰气势汹汹地看着他。 周易给他惊了一跳,他的目光却陡然一深,一脸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你说的也没错,但有些事不上秤没有二两重,上了秤怕两千斤也打不住。独木不成林,很多事只有何家是做不成的,一旦闹起来,朝上又是一片腥风血雨,最后苦的,还是百姓,消耗的,是我大周的国运。 “你说的是最理想的处理方法,或许终有一天我们能靠律法评判所有的公正与不公,但现在还做不到……” 他话音落下,和煦的日光融在风里,几人不约而同皆是一默,这沉默中掺杂着几分沉重的消极。 “哎哎,行了行了,你们俩说得我头都大了。”周易作势用扇子敲了敲脑袋,“总之,何吉那个王八现在残了,活着受罪可比一刀拉倒来得大快人心!新上任的张尚书我记得是十年前的探花郎,又治理过荆楚洪灾,这能力肯定没的说!”他这样说着又推了陈碌一把,“你不是说要来教怀瑾骑马吗? “话说回来,怀瑾你能骑马吗?” 他闻言一愣,面上竟是少见的空白,周易解释道:“圣祖皇帝马上得天下,世家子弟自幼熟习六艺,长公主虽是女流,骑射当年也是京城一流,怀瑾你日后跟他们相交,大家免不了要在马场会一会。” 他眉梢一动,“当年的京城三骑?” “没错,京城三骑,一是长公主殿下,二是现骠骑将军纪廷和,三就是兵部尚书已故的夫人沈留湘。” “留湘,好久不见了。” 明玉席地而坐,“今天没有带酒。”她侧头看着青石的墓碑,仿佛看着昔年的好友。 “周亚臣娶了你堂妹,你一双儿女都被照顾的很好。” 清风拂动她的发丝,“给七夕写信的时候顺便也给你写了一封,想着还是当面烧给你比较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藏在袖中的信连着黄色的纸钱一起丢进盆中,炽烈的火苗迅速攀上浅色的笺纸,顷刻间化为黑灰。 她心里突然又空了一块,执笔落墨时得到的满足突然都成了空落落一片,白色的发带被卷到面前挡住了眼睛,她低声道:“昨天我梦见以前咱们一起骑马的时候了……我心里总感觉不好, 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了一样……” 熙元十年,六月初三,一夜之间满街贴满布告, “朱门鹰犬贵,寒窑骨肉贱。流星荃不察,我血荐轩辕”[ 作者有话要说:  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首先,这首诗是出自鲁迅先生的杰作,我因为实在想到头秃……所以稍微化用了两句( ☆、第九章 太学 “朱门鹰犬贵,寒窑骨肉贱。流星荃不察,我血荐轩辕” 左右两位拾遗从官衙快步走出,一起向宫城走去。 二人一路无话,面上皆是沉静的肃然。 宫门处早有内监候着,远远瞧见两位言官,彷如黑白两位无常。刘公公低着头上前,也不多话,领着二人直往宣室去。 宫中一切如常,却在所有的內侍宫女之间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情绪,所有人都不禁加快了脚步,放轻了呼吸。 太学的祠堂前吊死了学生,他脚下的青灰地砖上,是用鲜血写下的二十个字。 “朱门鹰犬贵,寒窑骨肉贱。流星荃不察,我血荐轩辕。” 整件事被国子监压了下来,直到三天后太学的几个学生连夜把血书的内容贴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才终于得以窥见天光。 宣室外的木槿花开了,炽红的花朵好似一簇簇燃烧的火焰,在这朱红的高墙内也不显分毫逊色。 他们站在殿外等刘公公进去通禀,门下省掌封驳、谏言,按理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们来管…… 内里宫娥打了帘来,二人颔首进去。 里面只有皇帝一人。 他见到他们似乎很开心,“魏大人向朕举荐了你们,朕也觉得该多给年轻人机会。”他笑眯眯道。 闻此一言,钱雨本能地低了头,他又觑了一边的薛行简一眼。 听说,皇帝一大清早就在朝会上发了脾气,阖宫上下,谁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 长公主却点了兰台协理,上面的人一推四五六,最后竟推了他们两个八品的出来挡事儿。 “事情闹到这一步,朕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兰台向来清流为众,以七贤为楷模,朕相信,你们会给朕,给天下士林一个圆满的交待。” 旁边的人神色不动,钱雨心里一凌,从宣室到国子监的路便走的更多了几分沉重。 此事本是大理寺主审,皇帝却特 分卷阅读19 意把他们两位协理的八品小官叫到跟前,要他们给天下一个交待…… 他若有所思的看向一旁一直面无表情的薛行简,八品的左拾遗对新科状元来说算不得恩重, 天子侍读兼宫中行走倒确实让不少人眼红了一阵,但到底是寒门出身…… 而他……在右拾遗这个位置上不知待了多少年,年近四十,能力有限,也早就歇了往上爬的心。 皇帝这话,只能是说给薛行简听的…… 想清楚这一点,他心底一松,先前被皇帝传唤的惊恐彻底散去。 薛行简却突然瞥了他一眼。 他别开眼,知道他是心里有了底。 然而,他看着不远处国子监门外的大理寺卿,这个底只怕兜不住他们所有人。 主事的大理寺卿江巍今年五十有七,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长须胖子,他揣着手打量了二人一眼,“殿下刚走,国子监祭酒已经告病回家了。” 眼见二人都没什么反应,他有些无趣的转身。 “死的是太学的学生,十五岁。” 旁边的司业赔笑道:“少年英才,我们也都很惋惜。又体谅他家中贫寒,所以答应帮忙安置葬礼,又给他们家一笔抚恤,也是朝廷仁义。哪知道他们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前几日突然变卦闹着不肯下葬。” 他顿了顿,见没人接话,便接着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教的,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三千两,这不,给我们祭酒都给气病了。” 江巍不说话,后面两位兰台的言官也都像锯了嘴的葫芦,司业抽了抽嘴角,大理寺不说,兰台挑了这么两个人,一定是故意的…… 六月的日光燥热而晃眼,薛行简默默低头跟在二人身后,国子监的事,闹到这一步交给大理寺是理所当然,她却挑了兰台协理,又特意前来把祭酒调走…… 她没有申斥任何人,甚至给所有人都留了面子,却也明晃晃的警告所有人,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就过去…… 这就是执政十年的长公主的手腕吗…… 但是,他的心忽地一软,雷厉风行的决断之下却是执政者少见的温柔…… “殿下很喜欢兰台的那位左拾遗?” 荷风四面亭,悬在亭边的浅色薄纱随风扬起,伴着幽幽荷香宛如腰肢柔软的舞女。 她落下一子,“你不喜欢他?” “臣从来不夺人所爱。” “你觉得他怎么样?” “锋芒初露,城府颇深。” 明玉含笑不语,韩俊臣突然道:“殿下很喜欢他。” 她没有答他这句话,甚至有些百无聊赖的看向不远处藕荷间跃起的锦鲤。 而韩俊臣一向最是知情识趣。 于是他接着道:“卷宗臣都整理好了,就算殿下想换掉整个礼部,臣也有足够的人能顶上。” 锦鲤落入池中,溅起涟漪。 “不急,”她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到棋面上,“该你了。” 太学的学生大多来自京都世家,少部分也多是富庶的平民之家,只有零星的学生出身寒门,家境贫穷。 而后者,原本是连太学门口的石狮都没资格摸两下的,还是前几年新颁的政令,破格录取寒门学生中的佼佼者,准他们入太学同世家子弟一同读书,束脩全免,食住全包。 而这次死的学生,便来自豫州的贫农之家。 江巍捏着胡子眯着眼看底下黑压压的年轻学生,这些孩子的叔伯公爹他不是认识就是认识的人认识。 他又捏了一会儿胡子,而底下仍然是一片凝结的沉默,仿若最平静的海面。 江巍咳了两声,决定投石试水深,他刚要开口,下面却蓦地站起来一个瘦高的学生,他声音响亮,“大人,布告是我贴的,若有论罪,我甘愿受罚,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个问题希望大人能为我解惑。” 仿若巨石投入深海,搅起内里汹涌暗流,面上却是更沉的寂静。司业眼睛一瞪,“放肆!哪儿——” 江巍一摆手,“你说。” “孔圣人讲‘有教无类’,何解?” 薛行简眸光一闪,江巍道:“圣人为师,因材施教,人人可教。” “因材施教,是因人的姓氏还是身家多少?” “王佑斌!你不要欺人太甚!”只见场下蓦地又立起一个青年,“你少要在这里含沙射影,张尔宁是他自己没能耐!吊死还偏要找个地方寻所有的人晦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吗?哗众取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看你那门下省跑腿的爹兜不兜得住!” “怎么,在你们眼里人命不过几斤几两而已吗?!”少年的脸色由白转红,眼底瞬间腾起一片怒火。 “你是怎么进的太学,你心里没点儿数吗?”他对天一抱拳,“陛下恩赐,赐尔等入太学的机遇,便应战战兢兢俯首以对,如此搅乱治学,忘恩负义,小人行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正搅乱治学的人恰是尔等仰仗门 分卷阅读20 第欺凌百姓的纨绔!” “你骂谁!” 台下好似瞬间被人炸开了锅,学生们青色的衣袍顿时翻滚成波涛汹涌的怒浪,一片乌泱泱的喊骂声中一众学生滚打成一团,江巍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全似碎石沉入海底。 司业见势不好便要去官衙叫人,薛行简眼疾手快地拦住他。 司业一见是个八品的拾遗正要骂人,却见他快速的对江巍说了两句什么,江巍点点头,便有随从一路小跑着夺门而出。司业不由赞赏地看了他几眼,倒是省得他再跑一趟了。 但这份赞赏还没在眼底焐热,“咚——”吓得司业浑身一哆嗦,“咚——”浑厚的钟声几乎令天地震颤。 “咚——” 厮打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抬起头——那是他们每日早课的钟声。 江巍趁机拿戒尺狠狠敲了敲案板,“讲经治学之地,如此厮打,也不嫌辱没斯文!看清楚了,站在我身后的左拾遗——今年的新科状元,圣上御赐宫中行走,他也没有什么显赫的背景,圣上贤明,揽天下英才,从来不问英雄出处!” “可谁都知道这几个月榜眼的门槛几乎被踏烂,状元门前却乏人问津,”王佑斌嗤笑道,“大人说的是面上的礼,可人心里的那杆秤却是偏的!” “大人,”薛行简拱手一礼,“可否容下官说两句?” 江巍颔首,他从台上走下,平静的脸上,一双冷静的眼睛,正对上王佑斌的双眼。 “你说人心里的秤是偏的,但你连夜贴了满城布告,绝不是什么呜呼哀歌,恰是因为你还相信人心里的那杆秤是平的,对吗?” 王佑斌嗤笑一声。 “你要替死去的人讨公道,为此你不畏罪罚,不惜己身,但你却把自己的骄傲放在高处!”他面色骤然一变,几乎声色俱厉—— “人命关天!” 王佑斌脸色一白。 “大明宫震怒,京都哗然,我们奉命来此,站在这里想要知道的,是死去的那个学生他生前可有受到不公的对待,可有遭受难言的冤屈!而不是来看你拐弯抹角的搞这么一出大戏!” 他愤然甩袖,眼底在怒火之后浮出一片泣血的惋惜。 “‘朱门鹰犬贵,寒窑骨肉贱。流星荃不察,我血荐轩辕’死谏的人是你的同窗,他的血已经干了,那还活着的你,是不是要完成他还没做完的事?” 湖风微凉,翠微独自撑船,穿过层层掩映的荷花而来。 湖央的荷风四面亭内,明玉接过翠微递来的纸页,良久,她将纸页袖在袖中,起身站在亭边,潮润的风扑在她面上。 “俊臣,那个孩子才十五岁。” “殿下。”他站在她身后。 她将袖中的纸举到他眼前。 脚下的荷叶几乎连成一条线,在风浪中翻滚成流动的绿色,她的声音也不禁有几分幽远,“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可以逼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走上这条路,平民的境遇已经这么糟了吗?我们的言路已经堵塞至此了吗?” 他将信纸重新折好,“少年热血,有时候宁愿选轰动热烈的那条路,也不愿选那条凄凄哀哀的路,前者或可名留青史博得美名,后者却大多苟活此生而少有成效。” 她仰了下头,以死博名,已经成为寒门学生唯一的出路了吗? 韩俊臣冷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太学风气不正早非一日,那个学生说人心里的秤偏了。但人心里的秤本来就是偏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才需要律法,去摆正那颗懦弱的心。” 她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 不过……身后的韩俊臣忽然话锋一转—— “殿下欣赏的这位左拾遗,倒是太傅的最佳人选。” 她愣了一下,“这点……我早就知道了。” 无论是观槿楼那次,还是刚刚在太学爆发的争端,他都巧妙的平衡了朝廷与学生们的关系。 他始终坚持要解决事情而不是和稀泥,却没有戳穿那个学生心底微妙的想要博名的欲望,他始终对所有苦读报国的学生都报以师长的温柔。 日已黄昏,薄暮的影子映在朱红的高墙上,反射在薛行简的脸上,成一片微暗的红色。 所有的笔录都已经送回大理寺,那个叫王佑斌的学生冷静下来后,几乎不用他们问便将事情从头到尾娓娓道来,就好像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一样。 他微不可察的一叹,眼底翻起压制许久的疲惫,祠堂前的血迹早已不见,据说因为血迹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净,国子监干脆让人掀了地砖重铺了一层。 一天已经就要过去,黑夜降临后就是黎明了,可是那个孩子再也看不到天亮了。 江巍临走前深深看了他一眼,钱雨从头到尾沉默寡言,他从宣室出来,正碰上进宫探望姑母的周易。 后者喝多了水走去方便,而他站在红墙外出神,渐渐的,墙的另一边似有细细碎碎的私语声响起。 行简蹙眉,他没有听人墙角的喜好,正在他打算换到对面 分卷阅读21 的大树去靠时,那细细碎碎的话语忽然漏出了他的名字—— “你喜欢那个新晋的状元郎啊!” “如玉君子,淑女好逑,不行吗?” “行行行,但我劝你啊最好还是换个人,否则白得罪了人。” “怎么说?” “看我跟你好一场,这话你可别跟别人说!这位啊,开罪了不能被开罪的人了!” “怎么可能?” “嘿,原本陛下是要授他左谏议的,那可是五品的官儿!结果呢——愣是被殿下给否了!” 他眼神骤然一厉,如寒光淬炼成刃。 而夕阳落下最后一抹余晖,夏夜微寒的风忽然吹进了他宽大的袍角。 ☆、第十章 义庄再见 “唉,这宫里的茶真不是好喝的。” 他猛地回神。 “快走吧,”他若无其事的回头,“再晚宫门就要下钥了。” 他将心底翻涌的万千情绪全都压下,压在波澜不惊的眼底,“难得见你进宫。” “可别提了,”周易拍了拍脑袋,“从去年秋闱就憋着这个劲呢,今年春闱放了榜,我娘就招罗着给我找媳妇儿,还托宫里的姑母帮着给相看。” “定了?” “嗨,早着呢。” 高大的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周易叹了口气,道:“太学的事有结果了?” “嗯。”他低低应了声,“事情大约是清楚了,怎么处置就要看宫里的意思了。”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叫做南慕,孤身一人从豫州来京求学。他没有超越常人的聪明,却足够努力,家中父母都是普通的佃户,唯一的姐姐嫁在青州。 太学中的学生大多出身官宦,他们瞧不起这个乡野之地来的土包子,而同为寒门的学生,也瞧不上他钻了前几年政策的空子。 周易皱眉,“是那年豫州大旱,长公主特批,破格录取豫州贫寒农家的学生入太学?” 他点头,周易不由笑出声,“就为这个?可每年勋贵家也有受家族蒙阴入太学的啊,比起他们,那孩子至少通过太学考试了吧,他们是哪来的脸来看不起他!” “很奇怪吧。” 他驻足仰头,头顶的槐树枝繁叶茂,几可蔽天。 “太学大多学生也瞧不上靠家族荣荫入学的学生,可无论心里多么清高,面上总不好过不去。但南慕不一样,他没有背景,却以比他们低的标准被录取,他们瞧不上他,更可以无所顾忌的侮辱他。” 周易喉头一涩,似有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拽住了他,他甚至问不出,难道太学的先生师长也都对此视而不见吗? 他颔首,枝繁叶茂的槐树,底下是盘根错节绵延千里的老根。 他在京城没有家,他的棺木便只能停在义庄,棺木也是由平时交好的同窗凑钱买的。 他今天不止一次经过太学的祠堂,朗朗乾坤,日光灼灼,他很难想象,就在这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一刻有多绝望?当初离开豫州时又抱着多大的希望? 太阳落入西天,天色染深,夜幕降临。 “朱门鹰犬贵,寒窑骨肉贱。流星荃不察,我血荐轩辕” 眼前是跳动的烛火,明玉独坐在案后,大理寺提交的卷宗摊开在面前,纸上是她熟悉的字迹。 一阵空前的疲倦突然淹没了她,她坐在案后久久不语。 三年前豫州大旱,她为缓解农民的压力,笼络民心,为朝廷招贤纳士,特批太学以较低的标准录取豫州出身贫农的学生。 在所有逼迫他自尽的风雨中,也有她的一份…… 如果她所努力的一切,都只是让百姓过得更痛苦,那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真的是她错了,坚持先帝的无为而治,让一切保持原样,才是最好的吗? 不是。 灯花蓦地在眼前炸开,她“嚯”地从案后坐起,不是这样的,太学不该是这样的—— 她提起朱笔,拨乱反正,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否则,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学生读书的地方?而这些人就是我们为社稷培养的栋梁吗?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敢以血直谏,她又有什么理由自怜退缩? 而在相隔几条街巷的另一个地方,同样孤灯难眠…… 雪白的折本已经在面前摊开多时,砚里的墨已经干枯,他却无法动笔。 “人命关天!” ——他想起白天他吼王佑斌的话。 所有的文辞都在这血淋淋的棺椁面前黯然失色,所有的愤懑、哀叹、惋惜都堵在胸口,想说的话有很多,却仿佛一旦落笔便全都没了重量。 灯花在眼前爆开,他提笔落下第一个字。 窗外,是长夜漫漫。 太学案在朝堂炸开的第一天,朝中不少嗅觉敏锐的老臣都预感到此事定不 分卷阅读22 会善了,但几乎没有人想到长公主会下如此大狠手。 国子监祭酒司业、大小主簿全部撤换,礼部侍郎问罪。 皇帝当庭责问礼部尚书,斥责国子监太学学风不正,满朝文武都听出来皇帝在拐弯抹角的骂太傅其身不正,才致学风不正。 所有通过祖荫入太学的学生,课程安排将与其他学生不同,日后也无法参加进士科考试。 而同时,薛行简的一道奏疏也在士林之间流传开来。 一时间,寒门学子竟不约而同将其奉为领袖,第二日,皇帝破格擢其为谏议大夫。 行简是在为皇帝例行讲学时接到的旨意,他眼中是明显的诧异,明显到萧启难以忽视,难得见自己的老师露出这样的表情,萧启不禁戏谑道:“老师是觉得这官儿太小了?” 行简闻言敛眸,“岂敢,只是鲜花着锦,臣有些惶恐。” 萧启显然不信,却也由着他敷衍,“行吧,不过一会儿夜深了,老师得陪朕去个地方。” “陛下要出宫。” “嘘——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 十六岁……男人的秘密……二十五岁的薛行简看着这个才到自己肩膀的少年皇帝,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皇帝大半夜微服出宫来的地方,却是城外的义庄。 停满棺木的义庄门外,是长年挥之不去的阴森气息。 而当他扶着皇帝走下马车,眼前的一幕同样在他意料之外—— 深不见底的夜幕之中,站着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女人。 ——萧明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可能会有点无聊啊,是我在写完大纲后临时加上的,肯定有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我笔力至此,只能跟大家说声抱歉了。女主作为朝廷的实际掌权人,我赋予了她很多理想化的色彩,毕竟,虽然是古代,理想还是要有的嘛(*^▽^*) 北宋大家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很多人说空,但空又怎样,只要没有错,就值得为之付出努力,万一实现了呢(*^▽^*)。 ☆、悲悯 同样惊讶的还有明玉。 夜色够深,她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脸。 心里突地升起几分庆幸——但很快她便收敛了所有情绪,只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萧启搀住她的胳膊,“姐,大晚上的,你慢点。” 她睨他一眼,却不拆穿他那点小心思。 门被推开,那被关在院里的哭声,一瞬间扑面而来—— 那是一个老妪的哭声,呜咽之中是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在这阴森的夜晚仿若延绵不断的哀怨和悲戚,是看不见尽头的绝望。 没有人开口,所有人的脚步都不自觉地放到最轻,仿佛怕惊动了浅眠的婴孩。 屋内隐隐有烛光透出,离得近了,便能听见那哭声中夹杂的老翁的叹气声,还有吧嗒吧嗒水烟的声音。 深夜的寂静令这哭声与哀叹声格外的清晰,也格外的沉重,压得人心底直要透不过气来——却无法移开。 而长夜终会过去,黎明终会再临,只是他们的儿子再也不会睁开眼——唤一声爹娘了。 行简叹了一声,他眼前似又浮现古树掩映后的祠堂,风吹过空荡荡的回廊,连一丝回声也无。 明玉只字未发,她记得这孩子有个嫁在青州的姐姐,因为怀有身孕,所以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噩耗。 而南慕——也只比她的弟弟小一岁而已。 夜风阵阵,树影婆娑,目之所及是层层掩映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行简跟在萧启身后,而一向少年自负的皇帝,此时却如一个做错事的孩童—— “阿姐……” 她没有回头,树木庞大的暗影落在她身上,她的声音在这风中有几分遥远—— “这孩子死前,你曾经见过他,是不是?” 萧启别过头,“阿姐已经都知道了。” “暗示他可以‘以死报国’的时候,你有想过他的父母家人吗?”她负手站在前面,仿佛是在与黑暗的虚空对话。 “……阿姐,世家经营百年,他们的根扎在京都的土地上,早就已经和泥土一样腐烂了!”他猛地抬头,“除非狠药,否则根本无法撼动!” 他的面色由白转红,“阿姐你努力了那么久,跟他们虚与委蛇,费尽心血培养寒门的学生,可结果呢?我们培养的人只能被他们排挤!推下去的政策多少石沉大海……” “所以,萧启我问你!”她蓦地回头,“在你眼里,死去的那个孩子——南慕,他是你的一个棋子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 “你还记得吗,这一切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江山永固海晏河清?那这一切的底是什么?” 她的眼睛如同银河中最亮的星辰,“是我们的百姓能过得好,而现在,那个躺在你身后的棺材 分卷阅读23 里的孩子——他也是你的百姓!” 行简心一动,她立在黑夜中的身影——忽然清晰起来。 “启儿,”她转身走向他,“你是皇帝——是万民之主,掌天下人的生死。而如果他们的生死只是你手中可以随意放弃的棋子,那我们跟那些为博己利不择手段的贪官又有什么区别?” 萧启别过头,“……阿姐是想说我做错了吗?” 她在他面前站定,扶住他的肩膀,“你心里清楚,这件事你走了捷径。捷径走多了是会上瘾的,终有一日,你会习惯无论什么时候,都毫无底线的牺牲少数人去获取多数人的利益……” 他心里清楚,皇帝生性倔强,又还年轻。他还不明白,他一时的举动,却牵扯着后面的无数谋划,而这些却都是他的姐姐在替他补全…… 她扶在他肩膀的手明显一松,漆黑的夜里,她突然笑了一下—— “那我问你,如果有朝一日要被牺牲的人是你的亲姐姐——是我呢?” “姐!” 他心底骤然一恸,她的眼睛在这黑暗之中格外得亮,彷如坠落的流星,明亮而炽烈。 “你听好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甘愿引颈受戮——这是我十年前便在皇陵许下的誓言!” 他的心陡然一凛。 “但是启儿——我亲手养大的弟弟,你站在这万人之巅,所有的衣食权位都是百姓所给。你手中的权力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刀,你要做掌刀之人,而不要为刀所驱!” 夜风吹落她的兜帽,她的手微微颤抖,眼底是鲜见的执着——他眸色一深,“殿下。”她微微一愣,似是才发现他的存在。 他在她身侧俯身,细密的睫毛如蝶翼一般,“殿下容禀,陛下当日是可以不见南慕的。大可直接杀了他,那条路——变数更少,但陛下没有。而在南慕身故后,他的家人也都得到了妥当的安排。” 他的声音始终低沉,千头万绪,这一刻也终究不禁在话尾藏下几分温柔—— “因为陛下也和殿下一样,始终都对黎民苍生,怀有悲悯之心。” 月亮终于又升起来了。 “今日陛下授臣谏议大夫一职,臣心里其实不愿,”他唇边漫上几分苦笑,“因为臣的文章也好,名声也罢,都是踏在一条鲜血淋漓的生命之上,臣心里很害怕……” 她指尖一颤,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他,却正撞上他看过来的眼睛——她心底陡然生出被抓包的窘迫,但下一刻他却对她安慰的笑了一下。 “但臣不能后退,死者授不能辞。‘朱门鹰犬贵,寒窑骨肉贱。流星荃不察,我血荐轩辕’臣把这二十个字挂在榻前,无一日敢忘。臣知道,这份心,陛下与臣是一样的。” 明月落在他的眼底,温柔而坚定。只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忽然便听懂了他话里的宽慰。 他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在害怕。 夜晚模糊了人心底的戒备,放大了那份戒备之下的脆弱。那日韩俊臣离开时说的话突然响在耳边—— “殿下若真青睐这位左拾遗,也不妨一试。若不能善了,此时趁他官小,也好料理。” 袖口一紧,她猛地回神。 萧启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阿姐,我是想成为文景二帝那样的明君……但我不会像景帝那样牺牲晁错!” 他倔强的抬头,“你既然希望我能成为心怀苍生的皇帝,那一个心怀天下的皇帝会连自己的亲姐姐都容不下吗?” 月光洁白的颜色缓缓落在屋檐。 皇帝的车马很快便淹没在深浓的夜色中,连同那些还未说出口的冲动…… 明玉接过寒碧递来的缰绳——她不能拿他的前途作赌——她没有回头,“先生……有话对我讲?” “是。” 他这么直接倒唬的她一愣,心底的苦意漫上唇边,她笑了笑,“先生想说什么?” 他走到她身边,替她牵过马绳,“那天臣从太学回来,在宫中偶然听到有宫娥议论,说陛下原本拟定要给臣五品的职位,被殿下改成了八品。” 月光一冷,眼底瞬间泛起寒意,她不动声色的侧头看他,而他牵着马向前走,面上没有一丝可供人揣度的表情。 两侧的房屋都已陷入沉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 心底闪过千万种推测,她颔首不言,而他似乎也再没有开口的打算。 长夜漫漫,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 马蹄声一哒一哒的响在身侧,她看着地上他的影子,思绪反复缠绕。 她了解自己的弟弟,带他来,便是早存了让他解围的心思,今夜是试探也是试验—— 而今夜之后,要么是皇帝近臣前途无量,要么,便是四品谏议就此止步…… 他已经前途无量,打草惊蛇不是他的作风,那他这样……是在等她一个解释吗? 可他就不怕她是真的想要打压他吗!他这样只会自陷 分卷阅读24 囹圄!明玉眉头越蹙越紧,可他刚刚还安慰了她……她的心一软,所以这是……示好吗? 月色溶溶,夜风轻缓。 她的脚步不由放缓,千头万绪缠绊,蓦地,不知哪里落下的石子突然惊起了潜在林里的乌鸦—— 她一惊,才发现已不知不觉走了那么远,而他就跟在自己身后——似乎一点都不介意早就过了子时,而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起来应卯。 她敏锐的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好了……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先生有心了。 ” 他不轻不重道:“夫人一向有心。” 她脚步一顿,他侧头,她看着他的脸,突然又有点捏不准他的态度。 无言的沉默不动声色的蔓延,挑动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忽地,寒鸦惊起,而他仿佛突然认输了一般,“前程似锦不敢高攀,是因为在皇陵立下的誓言吗?” 她一愣,从未想过他沉默了一路的问题竟是这个—— 刀斧加身也不曾变色的长公主突然有些无措,“你……不是、不是都过去了吗……” 月色一白,他冷笑道:“夫人下一句是不是要说——人都是往前看的?” 明玉一窒,娥眉不禁蹙起,心里也陡然生了怒火。 她愤然回头,下一秒便不禁愣住—— 他清冷的脸上竟是一片寒凉的悲伤,如同白月遗地为霜…… 他转身将缰绳递给寒碧,“公主府就在前面了,殿下恕罪,臣先告辞了。” 侧首,转身,他走的毫不留恋—— 转瞬,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寒碧不由觑了眼自家殿下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让人跟着薛大人……她还在纠结,明玉已经开口:“翠微,确保他安全回府。” 寒碧顿时如释重负,她刚要开口,明玉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寒碧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夜枭在身后惊起,野猫在不远处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薛行简一路疾行,推门,关门,上栓,一气呵成。 落下门栓的那一刻,他终于长出一口气……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在宫墙下听到那两个宫娥的议论时是如何的欣喜欲狂…… 只一瞬间,他便确定她对他也并非泛泛……他甚至有些感谢那个安排这一场戏给他的人,那些曾经在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被反复唤醒又压下的欲望,顷刻间破土而出攀上他的理智。 过去?不是没想过过去…… 在他定期为皇帝讲学的日子,他也曾或远或近的遇见她,而一次次的遇见都在告诉他,琼林宴一刹那的失态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他倚门苦笑,如果那么想过去,为什么要激陈碌来教他骑马?为什么要怕他树大招风改授八品?他心里清楚,御赐的宫中行走便是补偿,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然而,她今晚告诉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周的江山,是为了替皇帝培植一个近臣…… 呵,他一脚踢开脚下的石头,去他/妈的,大周的京官都要能骑马才对得起社稷吗? 过去……他偏不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也是写写改改,各种头秃……尤其薛的心理变化,其实比较微妙,他一方面因为之前听墙角意外获取副本信息,觉得自己也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而明玉对萧启说的话,又让他对此产生了怀疑,怀疑的同时又不禁怜惜她,所以安慰她,但同时他又意识到,她所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似乎只是为了江山,为了她弟弟。 一点希望之后是更大的失望,但是我们的男主那么坚强,怎么会轻易认输呢,对吧(*^▽^*) ☆、谋心 夜深人静,梆子响了三声,安德打了个瞌睡,细微的声响在身后响起,他阖着眼把窗户打开。 萧启一个翻身落地,一把扯住了他的浮尘。 “去拿纸墨,不要点灯!” 安德半阖着眼又打了个哈欠,对于主子爷的各种奇怪要求他早已习惯…… 摸黑把应急箱里的纸墨给萧启端来,“主子怎么不走门?” “咦,今天大殿当值的是何太妃的眼线,你睡糊涂了?” “陛下既然早知道他有问题为何不告诉殿下?” “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月光落在光洁的宣纸上,“你怎么知道阿姐不知道?” 他被他绕了个糊涂索性也不再问下去,接着他就听见萧启问他:“小德子,你会绣花吗?” 他缓缓转头,萧启一脸无辜:“薛老师把这二十个字挂在榻前,时刻警醒,那我把他绣在荷包上更显真心吧。” “奴才明天去学……” “给你涨月例!” 小皇帝挂着两个黑眼圈撑完了朝会,所幸朝臣离的远,倒也看不清,但同样眼圈发黑的薛行 分卷阅读25 简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礼部尚书郑冲关爱的看着这个后生,“现在眼看就是仲夏了,晚上蝉鸣越发聒噪,薛谏议可是饱受其扰?” “劳尚书关怀,下官实是忧虑北上的祖母。” 郑冲又捏着胡子宽慰几番,他心底不耐,面上却越发恭谨有度。 待应付了郑冲,一个衙门的同僚又相继上来贺他迁转,几乎人人见他都要说一句恭贺。 而他无一例外,俱都谦逊以对。 待到午后为皇帝讲学时,萧启又拿这个来取笑他,“老师别怕,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呢。” 薛行简:“臣刚才看到安公公在绣花。” 萧启面不改色:“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喜好,我们不能残忍的剥夺他。” “安公公的花样子是二十个字。” “郑尚书估计要嫁女儿给你,你要是不想娶尽早娶个别的。” 他皱眉,萧启耸肩,“当然,肯定不止他一个想嫁女儿给你。”说完他又感叹一番,“可惜朕没有女儿……” 他眸色一深,没有接他的话,反而望着窗外道—— “殿下那边今晨来找臣要陛下这几日做的文章了。” “……” 隔天便是休沐,周易拿了好酒约了陈碌来给他贺喜。 方桌摆在院子里,三人幕天席地,饮酒畅谈,也是难得的忙里偷闲。 周易:“原本是想订个酒楼来,怕碰上熟人,再响你风评,就只能给你简单意思一下了。” 他不由失笑,“没事,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们再上酒楼。” 陈碌端着酒杯点头,周易笑骂:“你们少来,我是打了头阵,你们也别想跑!” 陈碌翻了个白眼,他微笑不语,周易低头凑近他,“七品的宅子还没住热乎呢就又换到这儿了,你没打算再招几个仆役?” “黄大娘一个人就够了,我原本也不需要人伺候。” “话是这么说,但以后应酬往来的多了,你手下也得有个能跑腿的不是?”这么说着,他突然压低声音,“要是拖到成亲,架不住就是女家那边塞人给你了,到时候,只怕出来喝个酒——都难!” 陈碌嗤了一声,“你当谁都和你似的,妻管严!” 行简却有几分若有所思,周易瞅了他半晌,和陈碌对视一眼,才慢慢道:“怀瑾,你是不是……” 他看他,“是什么?” “你心里不太痛快,喝酒嘛就不要端着了……否则容易上头……” 陈碌点头,“其实你装得挺好的,其他人估计也瞧不出来什么。” 周易只恨现在是跪坐踢不到这个二木头,“别人只会觉得你连升三品还一脸高深莫测,当真非池中物也。” 他瞬间了然,不由微微后仰,“也没什么,我人生路上第一次单恋而已。” 周易:…… 陈碌:…… 周易: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什么…… 他看懂了他的表情,一本正经道:“我十七岁的时候,家里给安排了一门亲事,但那姑娘没多久便不幸亡故了。” 周易五官皱成一团:“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对她用情颇深,伤心过度,亏了身子,自此不思娶妻。” 陈碌:“你亏了哪儿?” 周易:“你想让我们帮你传播谣言?” 他笑了笑,“那倒不必,只是如果你们听到的话也不用太奇怪就是了。” 周易:“……你单恋的那个姑娘怕不是个天仙……” 天仙……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天仙至少还能说出口,就算见不到人也还能画在纸上,他却……无人可诉,无处可言…… “你是说薛谏议有位情根深种的青梅?” 寒碧点头,“不知道伤了这满京城多少少女的心呢。” 她神色不动,朱笔未停,“该嫁还是嫁,父母之命,这可不是能摆上桌的筹码。” 寒碧皱了皱鼻子,“这是不算,可内眷里都隐隐在传,说薛大人……” 她眼皮都没抬,“说他什么?” “说薛大人因为青梅别嫁伤心过度,亏了那里……” “亏了什么?”握在手中的书一搁,她蹙眉,“这是哪里起来的谣言?” 寒碧摇头,“已经让人去查了。” 她回过头,指尖轻轻点在书页上。 “我记得……他下午要过来。” “是。” “你让宫娥给他换成参茶吧。” “……是。” 寒碧应声退下,她重新翻开书…… 事实上,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了十天…… 而这十天,她拔掉了何太妃的全部眼线,扶兰太妃与何太妃同掌后宫。 有一瞬间她觉得也许是自己寂寞太久了,她只是需要……但下一秒她便推翻了这个想法,美丽的肉/体也不过是饮鸩 分卷阅读26 止渴。 在一切纸醉金迷之后都是无尽的空虚,而那空虚会将她拖入地狱…… 她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了。 圈养替身?强行移情?她不会这样践踏自己的心,她的年纪已足够让她看清自己。但如果她还是十五岁,或许她会想方设法的占有他也不一定…… 然而如今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清楚的感觉到内心感情的变化,但她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累积,她将这一切小心包好扔在角落,而他就在角落悄悄生长。 或许若干年后,如果上苍眷顾,她会把这些心情玩笑似的说给他听,然后大家笑一笑,一切都已经结束许久了…… 薛行简建议每月月初召所有为皇帝讲学的官员到宣室,统一协调,避免讲学内容重复。 她将折本搁在桌上,“薛谏议跟各位大人商量过了?” “原是陛下无心一句,说臣讲的选段与前几日蔡大人一样。臣私下问过几位大人,确实是有这样的情况。” “你们都是大周的栋梁,个个明经达意,通礼自矜,若召你们一起协商,只怕还要有个总领之人。” 他没有接话,只是端起一边的茶杯,颔首饮了一口。 他的表情有短暂的扭曲,几乎微不可察,却全落入一直注意着他一举一动的明玉眼中。 “郑尚书年高德劭,又领礼部一职,可堪此任。”他低声道,“若有不能决绝的时候,便让二人同时为陛下讲解,也可使陛下的思辨思维得到拓展。” “也好,薛谏议有心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他面不改色的接下她的话,“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先告退了。” 她有些意外,仿佛十天前那一夜只是她一个人的梦境—— 她点点头,他起身离去,桌上的参茶还微微冒着热气。 文人一向自矜,才名越高,心里骄矜的墙便越高,那晚已经说了那样的话,他也一定是要让这一切过去了。 萧明玉,你真是矫情…… 然而不过几个时辰,她便在兴庆宫的侧殿又见到了他。 “阿姐,高丽新贡的冬虫夏草,刚好老师也在,我就留老师一起用膳了。” 她扫了他一眼,他仍是一派镇定从容—— “长公主万安,微臣叨扰了。” “谏议客气。今岁贡的不少,若有需要,谏议也不妨带些回去。” 薛行简抿了抿唇角,“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仿佛从那一天开始,她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见到他。 朝会后的议事,休沐时的马场,宫内偶尔的留膳…… 他很少在议事中发言,但凡开口必要一针见血,事后也很快与同僚一起告退,从无耽搁; 马场中遥遥相对,她上马时不经意的回眸却正对上他的眼睛,他没有闪躲,面上是没有半分慌张的镇定与认真; 萧启很信任他,父皇去得早,他从小到大得到的男性长辈的关怀和教育都来自于礼部安排来讲学的官员,想想之前被他气走的老师们,现在的局面其实是她所期盼的…… 所以,他到底想做什么…… 时间很快到六月底,她要求所有给皇帝讲学的官员都要轮流给她讲经,一月两次,今天轮值的便是他。 他的声音比往常要更显低沉,她在他喝了第三杯茶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谏议最近伤风吗?” 他咳了一声,“只是喉咙有点干渴。” 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意外的沉默突然降临。 他开口,若无其事的继续刚才的内容。 她心底绷起的弦一松—— 他有深入浅出的本事,不会刻意的引经据典来宣扬自己的才华,又能与百姓的生活结合,从理论中提炼出有实践意义的经验。 薛行简颔首,中间宫娥来给他换了祛火的清茶,他又饮了一口,结束了今天的内容。 正要起身告退,寒碧却递给他几包药包,明玉解释:“夏天炎热,容易上火,这是太医开的药,本宫殿里也一直常备着。” 他没有立刻接话,明玉垂着眼看案上的奏折,似乎只等他一声告退便微笑着准他离开。 薛行简:“殿下觉得臣人品如何?” 她一怔,本能的给出官方回答:“谏议人品贵重,本宫与陛下都深为倚重。” “臣有个朋友,自恃有几分才能,托臣向殿下举荐——” 他将一个木匣推到她面前,“这是信物——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她抬眼看向他,他的眼睛沉静而坚定。 “臣与他约定,会在初三。若臣有幸,当为殿下引荐。” 她低下头,拿起木匣,匣中是一支粉色玉簪,簪尾雕着梅花,沉静婉然。 她没有说话,他告退离去。 七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是艳阳满天,下一刻便 分卷阅读27 是大雨倾盆。 磅礴的雨声打在屋檐的青瓦上,窗外的芭蕉也被打的几乎扑在地上。 窗内明玉提笔临帖,写的是屈平的九章。 寒碧在小厅烹茶,廊外的风裹挟着潮润的气息飞扑进来,她皱了皱眉,这雨是越下越大了。 她惦记着内室的窗户还没关,怕明玉吹了风受凉,便打了帘进来关窗。 她拿起窗下的支板,明玉的声音却忽然在身后响起—— “留一扇吧,这里原本也不担心潲雨。” “是。”她颔首应下,也不多言,只又去外间取了件外袍来给她披上。 而她提笔落墨——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已经一天了,从天明到天黑,这雨却还没有停的意思。 薛行简独坐在桌边,望着窗外的光渐渐暗下去。 潮湿的寒意攀上他的后背,渗入他的骨髓,他却始终一动不动,仿若一樽千年前便是如此,千年后也不会改变的石塑。 天地已经全然坠入黑夜,室外的雨声清晰的砸在心上,室内的静谧突然便刺耳起来。 壶内的茶早已凉透,苦意在舌尖炸开,他握着茶杯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她站在杏花树下,笑容清浅,却如春风化雪般触动了她的心—— “如果我不来,你要怎么做?” 低婉的女声骤然在室内响起—— 烟花在星夜绽放,露水滴落柔软的花瓣。 他的唇角弯了弯—— “那是天亮以后的事,今日今夜我只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今夜我只等你——” 这是我构思这个故事时,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场景!虽然这场感情里明玉才是“老手”,但是真正下定决心,主导这场关系的却是行简(*^▽^*) 虽然他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因为阅历与身份等原因,比明玉更果决,也更坚定。 ☆、约定 明玉站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 一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心底的喧嚣却渐渐退去,雨夜的宁静如同七弦琴的尾音,舒缓而悠长。 身后响起瓷器清脆的声音,薛行简蓦地回身,明玉抬头,他的手按在茶壶上,“已经冷了。” 他起身,将茶炉的火重新点燃。 他的手法是一贯的娴熟—— 明玉坐在桌边静静看着他,他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温柔而沉稳。 “夫人觉得我的表现怎样?”他打破沉默。 “表现?”她挑眉。 “是,”他盯着茶炉下跳跃的火苗,“我心里对夫人……十分倾慕……”他顿了一下,“没有人会知道,以前,现在,将来……” “……你做那些是要告诉我你可以在人前掩饰好一切,又会在人后始终……关心我?” 他看着袅袅升起的茶烟,没有说话。 她垂着眼叹了一声,“你……可以不必这样的,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妻生子,像……” “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他蓦地打断她。 “普通人的幸福,”她笑了笑,“虽然简单——却也最窝心。” “是这样,”茶水温热的气息落在杯中,他在她对面坐下,“就像现在这一刻…… “人一生所追所求都要付出代价,而我想要的——是站在这‘光明正大’的一切之后的……你。”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瞳孔一缩,却突然笑了一下,“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怕我会要你就此仕途灰暗吗?” “殿下觉得臣有多在意‘仕途’二字?还是夫人怕我终有一日会疲倦?” 他沉静的眼底蓦地腾起一抹火焰,“臣入仕,是力求为生民计,却并非强求——臣深知天命 人数常有变化,所以居何官职便尽何等职务,并没有一定要封将拜相的野心。 “但如果夫人希望我走这条路,我会走下去……”他看着杯中冒着热气的茶汤,“总不能辜负夫人找人教我骑马,又寻人替我打理人情往来的心意……” 她眸色一变,脸却突然烫起来。既有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又夹着几分难言的女儿心肠…… 他却突然笑着看她,语意认真。 “我会辅佐陛下,一生尽忠。” 她一怔,恼怒却忽然散了一半,“你诈我?” “我知道,夫人对我的照顾大半缘自陛下,是一片爱才之心。但教臣骑马,以尽快融入京官的阶层,免遭讥笑……” 他笑了笑,“但若臣真因此受辱,殿下再暗示陛下教臣骑射,好像才更符合殿下的愿望……” 那是她的私心……而他因为那点微妙的私心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她凝眉,“……我没有监视你……十三娘也从未向我汇报过你的行踪。” “我知道。 “我…… 分卷阅读28 还缺一个管家,上次照顾我的赵四就很不错。” 她被他的得寸进尺给气笑了,“薛谏议,你在跟我要人吗?” 他将她放在桌上的木匣打开,“这是我母亲留给儿妇的东西,有人跟我说身边的随从都该由未来的夫人安排。” “你知道如果启儿发现你与我有首尾你……” “陛下不会知道。”他毅然道。 她一怔,似被他的坚定所感,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终于,她叹了口气,将系在内裙的玉佩取下—— “这是父皇在我及笄时所赐,现在,他是你的了。” 上好的和田白玉,玉质温润,触手生温,他看着上面雕刻的明月—— “日月为明,父皇说圆盘为日,日中月明,这块玉我一直贴身带着……” 她的声音含着几分对往日的追忆,先帝总是威严的面容在面对女儿时露出难得的慈爱,“婉婉,你虽是女子,女子为月,朕却希望你可以不用为任何人所制,日月为明,你可以自己给自己太阳。” 他珍而重之的接过,将它捧在掌心,“先帝的爱女之心,臣感受到了。”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敲在青石板上,烛光脉脉,人影重重。 他却仿佛一个已经念完稿子的学生,剩下的台词已经都是沉默…… 烛火一点一点燃烧,蜡泪缓缓淌下,他突然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吧。” 明玉看着他,终于那一半恼怒也散去了,她蓦地一笑,“我听说——谏议有个情根深种的青梅小娘子?” 他的脸蓦地涨红,“你……你、你不是都知道吗?” 她手背托腮,“知道什么?谏议为此不欲再娶吗?” 他皱眉,“我本来也还没娶她……”很快他似又想到什么,“我一共只见过她两次……她亡故以后我也没有……思念成疾……” 她的目光顺着他微红的脸一路向下,攀过他的胸膛,在某个中间靠下的位置微微一顿—— 她微微一笑,“谏议早点休息吧。” 他眉头蹙得更深,正要再言,却觉得唇间一软,葱白的食指抵住了他未出口的解释—— 她的眼睛温柔含笑,如桃花初绽时拂落的春风,“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天就要亮了,我走了。” 他的心一软,似被春水融化,唇角也不自禁的上扬,“好。” 窗外的雨势已经全然停了,只有屋檐上还偶然滴落几滴水声,薛行简看见她披上黑色斗篷,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蜡烛悄悄燃烧,窗外蓦地响起几声鸟叫—— 他一愣,轻轻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窗外熹微的晨光已经照进了室内。他不由垂头去碰已经冷掉的杯盏—— 她确实来了……他的唇角又不禁扬了扬。 公主府内。 明玉俯身将烛灯点燃,此时天色尚暗,人心也都还在沉睡。 蓦地,她脚步一顿,烛火跳跃,正映床边笑着看她的寒碧脸上,明玉眉头一动,不由啐她一口,“你在这儿美的什么?” 她连忙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烛灯,“殿下开心,奴婢跟着开心。” 她失笑,“我现在就仿佛站在只有脚掌宽的栈道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寒碧替她将床帘掀起,“可奴婢已经许久不曾见殿下这般高兴了。” “人世浮沉,如白驹过隙,刀尖舔蜜便刀尖舔蜜吧,总要有点甜头,才能走下去。” 寒碧不禁宽慰她,“殿下毕竟是陛下的亲姐姐。” “启儿心思重,面上却总要扮自在。他小时候顶喜欢一只玉狮子,淮南王世子进宫的时候碰了一下,他面上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砸了那只玉狮子。 “正因为我是他的亲姐姐,在他临朝亲政那天,所有与我有关的人才都将遭到贬斥。” “可……” “这次春闱就是开始,”她斜倚在床栏上,“等他从新科士子中挑选好未来的班底,就到了朝臣们站队的时候了。” “站队?!”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明明灭灭,“前朝的容乐公主就是例子……” 大长公主与丞相联手,置皇帝如同虚设,直到当时的皇三子发动神龙门之变,血洗公主府,才重新稳定局面。 也是从那时起,驸马不得出任高官成了未曾明文的规定…… 寒碧不由沉默,明玉却突然低头吹灭了烛火,“一个时辰后朝会,你也去躺一会儿吧。” “——是。” 天地重归宁静。 明玉闭眼躺在床上,却无半分睡意。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轰隆隆的雨声震得她心绪不宁,她终于决定赴约,却是去退还他的信物。 可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见到他的那一刻偏离了轨迹。 聪明人,她见得多了,自有一套应对的法子。 而他明明心机难测, 分卷阅读29 却始终行事磊落。 他比她想象中更加细心,也更沉得住气,当他点出十三娘身份的时候,她已经相信他可以瞒过萧启。 他坦诚而坚毅的双眼似有浮现在眼前,明玉将被子微微拉高,果然,终究是美色误人…… 朝会早散,他又顺路买了些瓜果,待走到前门时,赵四已经立在前厅的门边。 好快的速度—— 他还未开口,赵四已经眼疾手快的接过他手中的官帽,“大人辛苦了,小的赵四,是十三娘的远方表弟。大人渴不渴?饿不饿?是来壶茉莉还是普洱?挂面还是汤圆?” 薛行简打断他,“你以前在酒楼打工?” “嘿嘿嘿,大人您说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小的的身契,大人您瞧瞧?” 他已经走到屋内,反身接过契约,随口道:“黄大娘呢?” “在后院打水洗地呢。” “昨儿不是刚洗过?” 赵四闻言,不由上前凑近了他的耳朵,“她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疯狂做家务。” 薛行简看他,“你招她了?” “哪儿敢啊?我又打……”他低头装模作样的咳了咳,小声道:“我们都是殿下的暗卫,您知道,暗卫最忌讳的是什么?” 什么?他一怔,顿时了然—— 他将盖了他私印的契约交给他,“老太太的马车大概明天下午到南门。” “小的去接,保证把老夫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大人放心!” 他微微颔首,“去煮碗汤圆——” 赵四:“啊?好嘞!您就请好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溜烟的没了踪影。 行简低头微笑,所以,真的不是从酒楼挖来的墙角吗…… 他回卧室换了便衣,门刚打开,正撞见十三娘提着木桶朝他走来。她蜡黄的脸已有了几分红润,此时见到他也仍是沉默地避在一边,好让他出来。 他将门掩上,“辛苦了。” 她似有些受宠若惊,却也只是沉默的点点头,并不多言。 “你很谨慎,只是事关于她,我一向多心。” 闻言,十三娘蓦地抬头,“是小的哪里……” “你做的很好。你干活的动作利落,性格沉默寡言,这都很符合你告诉我的那些遭遇。” “那是……” “我迁转的旨意下来后,各府送来了许多礼品,回礼的礼单周到谨慎,我很难相信它出自农妇之手。” 她脸色一白,他看着她满脸的懊恼,接着道:“也不是不能相信,毕竟你也没有做的太出格。只是我更愿意相信另一个可能……” 尤其是在他从周易那里知道陈碌是从围场回来后才突发奇想要教他骑马,他无意的一句“殿下也在,也难怪他今天说话冲的很”,更让他的心瞬间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而且她的性子,一向若要人知,便是做三分也要对方感她十分,若不要人知,做尽十分也偏不要人知半分…… ☆、祖母到京 薛老太太是一个地道的乡下老妪。 在她前六十年的人生,出过最远的门,是镇南边的万宁寺,见过的最有钱的人,也就是镇东头的钱庄老板。 她四十岁白发人送黑发人,便和老伴一起拉扯这唯一的孙子,到她五十岁时,老伴也先她一步步了黄泉。所幸孙子争气,年年都是书院的第一,也因此被免了束脩。 这次折桂的消息传回乡里,老太太那口憋了许多年的气才算真正扬上眉头。 眼见的已能瞧见远处巍峨的城门,银花宛如一只躁动的麻雀,不停的掀开车帘,“薛奶奶,您看!那就是京城啊!”她张大了嘴巴,“好高的城门啊……比入秋他们垒的草垛可高多了……” 王三一边赶着驴车,一边回头笑道:“这还不是托了薛哥和薛奶奶的福,才让咱们有这开眼的机会。” 银花连忙称是,老太太半阖着眼,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受用得很。 待到了城门边上,便见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跑近来,还没等王三开口问,便躬身道:“可是薛老夫人车架?小的薛大人府上当差,今日大人当值,特命小人来接老夫人入府。” 王三连忙点头,“是是是——”他话音还没落,便见赵四抬手一挥,后面立马冒出两个人抬了轿子上前,“老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进了城就换轿子吧,也舒坦些。” 王三哪见过这等阵仗,里面银花“哗”地掀了车帘,满脸惊喜道:“坐轿子吗?我还没坐过轿子呢!” 眼见着车里突然钻出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赵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只他到底还稳得住——顿时一拍脑门,满脸懊悔状,“都怨小的考虑不周,只以为老夫人是一人上京,没成想还带着小姐!老夫人恕罪,小的这就再去租一顶!” 他甫一转身,便听得车帘后传来一道老妇的声音,“一 分卷阅读30 顶就够了,这是我们邻居家的小闺女。” 老太太一开口,银花原本那因“小姐”二字而羞红的脸瞬间一白,她咬着唇没有说话,眼神却粘在那顶小轿子上,怎么也移不开。 赵四用袖子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也不多言,只扶了老太太坐进轿子。 银花便依旧留在驴车上,跟着赵四的轿子不紧不慢的进城来。 日头渐低,白日的酷热逐渐退去。 行简转过街角,甫一进门,正撞见站在照壁边上的赵四——显是等他多时。 “大人辛苦,小的今天接着老夫人了。” 接着,他低声道:“老夫人带来了个姑娘。” 他眉心一跳。 远远的已能听见女人的说笑声,他微一沉思,“怎么说?” “说是您邻居的闺女。” 他眉头微皱,“我知道了。” 宅子不大,绕过照壁便已经能看到堂屋,行简眼睛一眯,看起来年纪不大…… 他还没迈进屋里,老太太已经一眼看见了他,“乖孙!”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下来,“快让祖母看看!怎么瘦了那么多?是不是京城的饭吃不惯?” 他连忙笑着扶住老人,“祖母才是辛苦,这一路跋山涉水,是孙儿不孝!” 老太太眉毛一竖,手里先给了他一下,“什么话!你是给咱们老薛家长脸了,是咱们老薛家的大孝子!” 他笑了笑,又将老人搀回椅子上,接着,他似是才发现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似的,一脸惊讶道:“祖母,这位是——” “你田二婶子的小闺女,大名叫银花。” “……薛大哥。”银花目光微闪,脸顿时便红了。 眼前这位薛大哥竟比年前回乡祭祖时更加俊俏了…… 若说先前做教谕的薛行简是江州城里顶俊俏的儿郎,那现在这个穿着官服,坐在京都自家宅子里的薛行简,便是天神下凡一般的“夺目”了。 他的目光却没有什么变化,“田家妹子是来京探亲吗?府上何处,我让人送你去。” 银花一愣,连忙结结巴巴道:“啊……不、不是,我不是来探亲的,我……”她不禁求助似的看向老夫人。 行简心念一转,接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老夫人,“我刚在前院碰见王三了。” 老夫人:“你可要好好谢他,这一路可是多亏了他。” “那是自然……还有田家妹子,这一路也麻烦你了。”他起身躬身一揖,银花连忙摆手,他却接着道:“我不在祖母身边这些日子也都烦你们一家费心了,回头还要劳田家妹子代我向叔伯婶娘致谢。” 他这边说着,赵四已经眼疾手快的将礼物摆在了桌面上。 “我……不、不是,那个……” 她脸色涨红,满眼写着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些疑惑,似是不明白他这究竟是好话还是损话。 而他目光始终沉着,看不出什么喜恶。 恰在此时,老太太突然开口,“你才回来,一定饿了吧。银花,你去看看后面饭好了没?” 银花顿时如蒙大赦,逃也似的跑了。 房门也被赵四小心的从后面关上。 屋内一时针落可闻。 他垂着眼不说话,老太太鼻子里突然冷冷哼了一声,“你现在当了官了,就瞧不上我们这些小地方来的人了,是吧!” 他心里一凌,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背却挺得笔直—— “孙儿尚未娶妻,田家妹子也未许人家吧,孤男寡女,难免要传出些流言来,到时候……” 老太太却不买他的账,“那你娶了她,不就是了。” 他双眉立刻皱成一团,正要开口,老太太却抢先一步—— “你纳她做妾,与我做个伴,外头你该娶谁娶谁!” 闻言,门外的赵四不由把头埋得更低,想找个伴——养条狗啊…… 纳妾……袖中的手不禁握紧成拳。 “我不会纳妾,”他义正言辞,“您要是觉得寂寞,我回头让人去找媒婆,跟您找个伴儿。” “混账!”老太太抓起茶杯就要砸他,到底节约惯了,到最后又愤愤的放回桌上—— “我那是为了自个儿吗?我那还不都是为了你!咱们是小地方来的,这满京城的达官贵人,眼睛早长到天上了!银花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人——” 她的话锋微一顿挫,他立刻开口:“我短期内并不会娶妻,您也不必这么急着招兵买马。” 老夫人眼睛一瞪,抖着手指他,“你——” “咚咚——” 清脆的敲门声骤然在身后响起,赵四的声音紧随其后——“老夫人,大人,已经在侧厅摆好了,是现在用膳吗?” 室内顿时一静,沉默压在所有人的头顶,赵四又抹了抹额头,这次却是真实的冷汗……好在门终于开了,薛行简扶着老太太出现在门后。 赵四迅速觑了眼薛行简的脸 分卷阅读31 色,他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面无表情”,只浑身上下仿佛笼着一层冷漠的雾,而这冷漠好似看不见的利刃,随时便要出鞘见血。 赵四缩了缩脑袋,待把二人领到侧厅便迅速逃去了后厨。 银花捏着筷子不敢说话。王三却是人壮心大,竟未察觉到半分异样。 一顿饭吃的沉默而迅速,饭后两个男人也很快离开。 薛行简反手将门关在身后,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捏着一个青布绣字的荷包。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被他压在舌底的话便如狂风怒号下的滔天巨浪,狂叫着冲击着他的灵魂……几乎下一刻,便要咆哮着淹没所有人…… 他沿着门滑坐在地,荷包中的白玉被他握在手中,贴在心口,他已经筋疲力尽。 自己人……真是可笑,这样想着,他也真的笑出了声。 他的母亲,五年如一日的晨昏定省,从未出错的操持家务,也没跟着三个字挨上过半点关系…… 天光渐渐远去,屋外的黑暗悄无声息的漫进屋内。 那些沉在过往的记忆,彷如最深不可测的泥泞,紧紧的抓了他——而周围,静得可怕…… “咚咚——”敲门声蓦地刺破寂静。 他蓦地睁眼,眼前是一片深浓的黑暗。他动了动手指,声音微哑,“急事吗?不是的话明天再说吧……” 门外的人微微一静,他也不在意,会这样敲门的在这宅子里总共也不过两个…… 正在他险些在这迷离的黑暗中再度陷入回忆时,门外的人似乎叹了一声—— “大人晚饭用的少,小人备了几样点——” 门“哗”地一声打开,他扶着门站在黑暗里。 月光落在她的侧脸,她似乎愣了一下,却在下一秒便对他微微一笑,那双眼睛明亮而温柔—— “怎么,大人不想见到我吗?” ☆、情动 寂静的黑暗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而原本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也突然清晰起来—— “嚓——”火光突然在她指尖跃起,她举着点燃的蜡烛,就势靠着案台的一边坐下。 他皱眉,“地上凉,别——” 她一抬手,先在黑暗里拉住了他的手—— 瞬间,所有的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顺着她的手挨着她坐下,微凉的手掌紧紧抓着的她的手。 明玉把碗筷递给他,柔声道:“将就一下,被人发现你与仆役暗通款曲可就不好了。” 他笑了一下,听话的低头夹菜。 而她托腮看他,片刻后,方轻声道:“赵四跟寒碧说你今天很不开心,而他心里……颇有些放不下。” “咳——”他猛地咳了一下,立刻抬头看她—— 在一片黑暗中,跃动的烛火正落在他眼底,他的眼睛却突然深不见底—— 她的心一动,突然没来由的起了一阵慌乱,她连忙低头,假装随意的去捡食盒中另一双筷子,“多吃点,你最近——” “啪嗒——”,筷子落地。 他突然抱住她。 明玉一愣,连呼吸都轻了。 静谧的黑暗中,他的心跳就压在她的心口—— 他的手臂僵硬的圈着她,却并不用力,她随时都可以挣开——她的心突然被刺痛了。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轻轻回抱住他。 他的手臂一震,立刻更紧的抱住了她—— 她轻轻靠在他胸口,听见头顶上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她的心忽然一涩,这样克制的隐忍竟然是那个敢在大明宫中向她递信物的人…… “这也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昏黄的烛光里,看不清荷包上绣的字,她轻轻摩挲着他腰间的荷包,他在她头顶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她轻笑,如三月的春风,“我就没有这样好的绣工。” 他的手臂一动,突然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心,她一愣,他低哑干涩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娘她……曾是娼妓。” 窗外忽地风起,蜡烛倏地跳灭—— 她更紧的握住他的手,月光悄悄地照进来。 似乎这样开了头,后面的话便再没有了先前的难以启齿。 “我娘出身官家,后来家里获罪才没入青楼。为此,从我有记忆开始,祖母便没给过她半点好脸色。后来还趁我爹不在的时候把她赶出了家门。”他的声音沉沉,似在梦里。 “那之后,爹便带着我们搬到了镇上。爹是独子,便常常两边跑,有一次在路上碰上了劫匪,便再也没有回来。我娘一个人撑了两年,也染病去了。我便回到村里与祖父母同住。”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把所有的罪过都算在我娘头上,每一提起,必是连篇咒骂……”他的声音一抖,“我心里曾经很恨她……但凡她能对我娘好那 分卷阅读32 么一点……就一点呢……” 她的心一颤,他话尾掩不住的颤抖搅住了她的心,她从他怀里抬起头,轻轻捧住他的脸,他对她笑了一下。 “我小时候曾为此跟她大吵过一架,结果……却只换来她对我娘的变本加厉……” 他眼中闪闪烁烁,她温柔的看着他,“你娘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贴着她的掌心对她微笑,“是,她从来没有对生活发过半句怨言,也不曾怨恨过任何人……” 他眼睛微垂,“她甚至教导我不该这样顶撞祖母,因为她不曾亏待我,也并不欠她什么,没有理由一定要对她好……” 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却一生不幸…… “没几年,祖父也去了,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祖母却说什么也要供我继续念书。为此,她天不亮就开始忙活,一个人推着车子走二十里路去镇口赶早市卖米粉,生了病也舍不得吃药……” 滚烫的泪水砸在她手上,他对她说,“我又有什么资格恨她,我有时候更恨我自己……” 明玉看着他的眼睛,她的心一阵一阵抽痛,她突然跪起身抱住他,她的脸贴着他的脸,“你爹娘的死,错在那群土匪,不是你祖母,更不是你……即便你们不曾搬出去,你爹那天也可能仍要走那条路…… “怀瑾,你——” 他突然抬起头来,目光明亮。 她一愣,月光骤然凝成清辉,淌进她的心里,扯动她的心跳。 她的呼吸一轻。 “婉婉……”他喃喃的念。 她心底一震,似有一股电流刹那间传遍四肢百骸。 只是刹那,她猛地凑近,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唇。 薛行简呼吸一窒,唇瓣间交缠的麻痒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他揽住她的腰,将她按在地上。 男女的呼吸声,衣料的摩擦声,折本掉落的声音,漆黑的夜里,他情不自禁的吻上她的脸,她的下颌,脖颈…… 她在他耳边轻轻喘/息,他的手停在她的肩侧。 黑暗放大了人的感官,也放大了潜伏在白天的所有欲望。他又吻上她的唇,辗转厮磨,唇舌缠绵。 “咚咚咚——” 蓦地,一阵连续的敲门声彷如一声霹雳,轰地在二人头顶炸开。 “薛大哥……是、是我……”银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我看你晚饭用的不多,就拿了些点心给你,你、你是不是睡了……” 明玉最先回神,她一把推开薛行简,捂住他的嘴,示意他门外的动静。 听起来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 而他拿下她的手,在手背轻轻一吻,她当即瞪他一眼,他却对她一笑。 她目光一厉,他立刻咳了一声。 “多谢,”他没有起身,声音却已染了几分先前的冷漠,“不过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总该避嫌。何况妹子是客,不必做这些。” 门外银花咬了咬唇,她本想说她不介意做这些,但他的冷漠似一道高不可攀的墙,令墙外的她本能的发憷。 但想起老夫人的耳提面命,她又不愿这般无功而返。 正在她酝酿情绪,打算再坚持一把,至少要见到他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哎呦,这不是田姑娘吗!” 她一愣,本能的回头。 赵四几步上前,一把端过她的托盘,“您是客人,这样的事儿怎么能劳烦您呢,若要大人知道了非得扒了我们的皮不可!” “我……” “哎呀,大人准是已经睡了,姑娘也早点儿安置吧。” 他对她笑笑,她张了张嘴巴,而他还不等她开口,立马一溜烟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田银花欲哭无泪,她怔怔的看着赵四消失的方向,又看向面前紧闭的房门,到底是不甘心。 但再多的不甘,现在也只剩无济于事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空气再度安静下来。 薛行简叹了口气,抬头便见明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头皮一麻,低着头将蜡烛重新点亮。 “祖母想我纳她为妾,我已经拒绝了……”他慢吞吞道。 他未细说,她却已全部明白。 她握住他的手,“家和万事兴。这偌大的京城里百万人口,她却只认识你。换句话说,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他抬头看她,她的声音突然飘远。 “一个人突逢陌生的环境,总容易被恐惧抓住,总想要迫不及待的抓住熟悉的一切。” 她的眼神落在远处,“她怨恨你娘,觉得是她夺走了自己的儿子。她害怕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她回过头来,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眼睛突然笑了笑,“她知道你将来很大可能要娶这京城里的姑娘为妻,但这些姑娘,她一个都不认识……” 他微微敛眸,“所以……” “女人的事有时候还是要女人来解决。” 她头微微一歪,“谏议,你要知人 分卷阅读33 善用啊。” 事情解决的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快。 翌日他从府衙归家,便被告知田姑娘要准备回江州了。 他心里惊讶,面上却全然不显,跟着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忽然发现自己大概确实让“明珠暗投”了。 傍晚,他独自绕到后厨。 赵四正蹲在台阶上嗑瓜子,十三娘先瞧见了他。 “大人——”。 赵四立刻跳起来,“大人怎么来了?是饿了还是渴了?吃瓜子吗?” 他看了眼他递过来的手,从善如流的抓了几颗,“黄大娘——” 十三娘皱眉,“小的只比大人大五岁……” 行简一默,“黄姐——” “……您叫小的十三吧……” “你对祖母说了什么?” “老夫人心里最重要的是您,只要关系到您,她都会让步的。” 他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小的只是让老夫人知道您半年就从八品到了四品,娶妻自然不急,而越是高门的小姐越是忌讳婚前纳妾……而且您心里不愿意,强行留下田姑娘,也会伤了您的心……” 他低头一笑,“你做得很好。”他捧着瓜子,挨着台阶坐下,“京城的世家关系,人情往来,你都明白,对吗?” 十三娘点头。 他又扭头看向赵四,“这几天在京中跑的如何?” 赵四送到嘴边的瓜子一顿,“……大人”他顺着他的目光一顿,“……真是慧眼如炬,慧眼识英雄……” 很快,他在他逐渐玩味的眼神中及时打住,“咳,大人在京城根基浅,日后人情往来也需要银钱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被他逗笑,“所以,你跑了那么久的结果是什么?” “咳咳,民以食为天,咱们小本买卖,不如先从米铺入手?” 他点头笑了笑,接着问:“你觉得王三如何?” “看他样子,是想留在京都,但不甚通达,恐怕要吃些苦头。” “我相信你的眼光。”他对他笑笑,“王三与我提过,他想在京城扎根,日后再接家眷过来。如何锤炼他,我全权交给你。” 赵四捏着瓜子突然直起腰,“大人这就言重了……” “你怕了?” “不不不”他连忙摇头。 “人情往来上由十三娘把关,其他的全权交给你。” 赵四眼睛立刻一亮,不由蹲下来和他一起在台阶上嗑瓜子,“您就请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的第一版大纲里,本来这一夜,是要发生点不可描述的事情的哈哈哈,但最后真的写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只停留在了吻上,总感觉还是差那么一点水到渠成的意思(*^▽^*)。 不急,面包会有的,车子也会有的^_^ ☆、七夕 七月初七,天朗气清。 朱红的高墙下,空无一人的官道上,一身绯色官袍的青年快步走过。 他迈过长乐殿的门槛,当值的宫娥替他打起珠帘,明玉从案后抬起头来看他。 “殿下万安,”他欠身行礼,“张大人临时抱恙,所以今天由臣代为讲学。” 明玉不置可否,寒碧将薛行简递过来的书送到她面前,她扫过书页上熟悉的笔迹,示意他可以开始。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而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仿若这世上任何两个陌生人。 她顺着他的话翻过扉页,不禁微微有些走神。 蓦地,她捏着书页的手一顿。 而下一刻,她便随意的移开手,又状若无意的看了他一眼。 而他始终低着头,仿若一个最谨慎守礼的臣子。 时间悄悄过去,窗外的阳光和煦的落在地板上,粉紫的花瓣静静飘落。 真是够谨慎,够守礼…… 薛行简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外的照壁后多时。 她看着照壁上反射的白光微微出神,寒碧将刚熬好的燕窝放在她面前,轻轻唤了一声。 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燕子落在照壁上翘起的檐角,她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不禁笑了笑,“像这样,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甚至可以看见眼前浮动的微尘。然后在这静止里,所有的感情好像都成了过去的回忆,心底落满尘埃,灵魂独自困守……” 可是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阳光透过他撕裂的缝隙照进来,那些压在名位、权力、荣耀之下的感情突然又蠢蠢欲动起来。尽管那只是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却突然让她再一次触到了阳光的温度。 她轻轻搅动碧润的瓷勺,他手抄的书本,不知道熬了几个夜晚,只为在其中一页写下今日的邀约,巧妙的排版让每列的开头连成一句。 这样的心思,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她不信短短 分卷阅读34 四天就能抄出一本书来…… 站在一旁的寒碧默默不语,却见她在搅了几下后,突然歪着头笑起来,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眉间,竟有几分少女的光彩。 她眼睛一热,赶紧低下了头。 七夕的夜市,各色的商家几乎连成一线。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丫鬟小萍皱眉跟在一身水蓝襦裙的白舒宁身后,不断絮絮道:“小姐,咱们回去吧,你刚跟周家公子定了亲,这时候再一个人来逛夜市……让人看见了不好……” 白舒宁随手拿起摊边的一个青铜面具,“你懂什么,现在不出来,以后就更出不来了!”她将面具比在自己脸上对她晃了晃,“快别哭丧着脸了——”她声音一粗,“否则我就把你抓走——哈哈哈——” “小姐!” 她又拿起另一个面具给小萍戴上,“这样别人不就认不出了。” 小萍扁扁嘴,却也无可奈何。 白舒宁一笑,很快她眼睛一亮,便拉着小萍又挨到路对面的一个摊位。 琳琅满目的台面上,都是各样的钗环,台后的大娘搓着手笑呵呵道:“这都是老妇人我亲手做的,不是什么贵重的材料,就是图个别致。” 有镂空的银簪,碧绿的玉簪,浅粉的花钗,蓦地,舒宁唇角的弧度一深,而下一刻她伸出的手一顿。 那是一只白到几乎透明的手,剔透的木槿花钗落在修长的指间,宛如初绽。 白舒宁的脸蓦地红了。 “老板娘,这钗怎么卖?” 宛如天边清泉,蜿蜒的流过铺满鹅卵石的小溪。 白舒宁抬头去看,站在她旁边的公子,白衣似雪,两缕乌发垂落胸前。他已经付了钱,此时向她看来,白舒宁的心一跳,便听见他说,“多谢姑娘割爱。” 白舒宁呐呐的点头,公子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人潮之中,后面的小萍恨铁不成钢:“小姐!” “啊!” “您是要成婚的人了!” “那我也不能拦着人家喜欢我不是?” “哪儿看出来人家喜欢您了……” “他不喜欢我买我喜欢的钗干什么?” 小萍一窒,“好像……也对……” “当然对!” 夜色如穹,远处的河边灯光点点。 薛行简穿过人潮,蓦地,他脚步一顿,眼底忽然亮了一下。 她独自站在河边,一身碧色的长袍,玉冠束发,腰佩玉环,彷如一位遗世独立的翩翩贵公子。 ——却是他在水一方的佳人。 他并没有上前。 他转身登上观槿楼,三楼的雅间里已经摆好了清酒。他将窗子打开,温柔的夜风吹了进来,他低头去看,正对上她抬头看来的眼神。 他不由一笑,遥遥的夜色仿佛化作可以触摸的实体,与他隔着千万人相望的她竟突然如在咫尺之间一般。 他摸摸袖中的花钗,她绣着木槿花纹的裙摆又浮现在他眼前。 蓦地,炫目的光映亮了对面的楼台,烟花炸裂的声音几乎贴着耳边响起,薛行简向窗外望去,她单薄的背影几乎淹没在人潮之中。 广漠的夜空中,绚烂的烟花热烈的绽放。坠落的流光与腾升的火光在空中相遇,又迅速擦肩而过,仿若一场永不停息的盛宴。 整个大地仿佛都被映亮,烟花炫烂的光落在人群的头顶,如潮的背影中,她突然回头看向了他。 烟花的光落进她的眼底,她如玉的面庞仿佛在发光,时间突然慢下来,欢呼的人声,烟花的腾空声,都突然远去。 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尽管她无法看清他的脸,但那个模糊的影子站在那儿,却无端让她感到安心。 河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映在河边无数青年少艾欢笑的脸上。 笑语盈盈暗香去,终不似少年游。 瞬间,一直潜在心底的苍凉在这喧闹的人群中抓住了她,熙熙攘攘的繁华将她牢牢困住,心底逃离的欲望突然被放大。 她突然仓皇的转身,但拥挤的人潮彷如不可逆转的巨浪将她裹入其中,她挣不开,也逃不脱。 蓦地,手腕一紧,她本能的抬头——是一张青铜獠鬼狰狞的脸,明玉一愣,一直悬在喉咙的心却忽然落回了原地。 视线一暗,她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嘈杂的人群中,他似乎对她说了什么。下一秒,他已经握紧她的手,护着她逃离了人群。 京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拉着她飞快的跑进一个小巷,又转了几个弯,终于在一处寂静的老宅前停下。 老宅内一棵高可参天的槐树张开臂膀,繁茂的枝叶几可蔽日。 明玉一时没有说话,而他牵着她的手也没有松开。 两个人沿着墙边慢慢的走,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响在头顶。 谁也没有说话,她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出现,他也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 分卷阅读35 晚风和煦,轻缓的脚步声中,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看了她一眼,似若有所觉一般,突然推开旁边老宅的门,将她拉了进去。 明玉一惊,他已经将门掩上摘下了彼此的面具。 下一秒,他薄唇轻启:“这是个鬼宅。” 明玉愣了愣,听他接着说:“我没有骗你。因为是鬼宅,所以价钱低,周围也没什么人家。” “……” 她静静看着他,他却突然避开了她的眼睛,“之前听说晚上会有盛大的烟火会,所以才约你在闹市相见……我是第一次约……没有什么经验,如果惹你不快……” 她打断他,“我没有不高兴。” 月光落在庭央,如水的光芒反射到灰白的墙面上,竟有股温柔的味道。 她向前走了几步,“我只是……很久没有参与这样热闹的场面……所以……”她斟酌了一下,“不是你的错……” 他走到她面前,“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要讨你欢心。这跟对错无关,婉婉,只有你是否觉得自在才是我在意的。” 她的心一动,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她是否自在了,她自在与否早就不是决策时的筹码,一切大局为重……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在意了…… 而他对她微微一笑,微微俯下身来,“据说,早年住在这里的人家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家五口都吊死在这棵槐树上,槐树聚阴,每逢朔月,便有若隐若现的哭嚎声……” 那份旖旎的情绪瞬间散去,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忽然一笑,“我真是个傻子……” 他轻轻抱住她。 市井遥对的灵犀一眼,再多的默契,终究没有这一刻相拥的安稳,更让人贴心。 她瞬间便明白他的心意,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胸口,轻声道:“河岸上都是成双结对的少年少女,我已经离他们太远了……少年时与我结伴相游的人也大都有了新的伙伴,只有我一个人离所有人都越来越远……” 他握着她的手,“你不是一个人……” 她从他怀里抬头看她,他对她微微一笑,“大概只要你点头,韩侍郎一家都会陪你游七夕夜会的……” 她蓦然失笑,气得敲了他胸口一下,却突然话锋一转,“你怎么知道我小字是婉婉?” 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很快便转成无辜的表情,他解下腰上的荷包,取出里面的玉佩放到她的手心。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中间镂空的月形侧面雕了一行小字。 “婉婉爱女,喜乐安康” 她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他叹了一声,轻轻揽住她。 树叶婆娑的声音挡住了红尘的喧嚣,手指不经意的抚过玉佩温润光滑的纹路,她慢慢恢复平静,轻声道:“郑姑娘看来对你情有独钟。” 他显然一怔,郑姑娘?” “今天她的手帕掉在你面前。” “……什么时候?” “在你跟白三姑娘说过话后。” “……白三姑娘?” 她的心情突然好起来,竟不由在他怀里笑了几声—— 薛行简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他沉思半晌,道:“是在我买下这只钗的时候吗?” 她低头去看卧在他掌心的木槿花钗,却没有回答。 他心里一紧,突然意识到她贵为公主,首饰穿戴,不乏贡品,而这样街边商贩贩卖的货物…… 她将他手中玲珑剔透的发钗拿到眼前,细致的手工,令粉雕玉琢的木槿花透出一股鲜活的气息,却难免细节的粗糙。 她微微垂下眼,“我很喜欢。” 心里的巨石陡然落地,什么白三姑娘郑四姑娘都瞬间化为烟影。 “可惜我今天梳的是男子的发髻。” 她将玉佩放回荷包,替他重新系在腰上,果然恋爱使人年轻……一恍惚,她竟仿佛还是那个父母健在万事不愁的公主…… 她拉着他靠着那棵参天的槐树坐下,“我还未及笄之前,经常瞒着母后跑出宫到处疯玩。城西老王头的牛肉面,燕子巷的崔记桂花糕和临街的泥人——”她侧头看向他,话尾带点隐隐的炫耀,“我有他整套的一百单八将。” 而接着,她看向远方夜色中某个不知名的点,“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们了。” 他默默看着她的侧脸,厚重的记忆——那未曾交叠的二十余年仿若一道牢不可破的墙将她与他分开,他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贴在她耳边问:“那可以哪天让我也开开眼吗?” 她侧头对上他的眼睛,突然笑了笑。 “好啊。”她笑着点头。 远处的天空仍有零星的烟花在绽放,红尘不眠,人心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  我……那啥……后面要虐了,请大家系好安群带,不要下车!只是小虐一下! ☆、危机 七八月的京城,已是雨季。 乌云 分卷阅读36 密布的天空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闪电劈破天际,一道惊雷突然在头顶炸开。 本以为只是阵雨,却不想竟越下越大,远没有停歇的意思。商户们纷纷收摊,关门的关门,回家的回家。 原本繁华的街巷很快空无一人。 又一道轰鸣在天边炸裂,城南门口,滂沱大雨中,一老一少两点黑影,抬着一具棺材,一前一后进了四九城。 城东的镇国公主府,明玉将两本奏折扔进火盆里,火苗一矮又“蹭”地跃起,白纸黑字迅速化为灰烬。 雨又下的大了些,窗外的天阴的可怕。 隔着几条街的城隍庙外,一老一少,一蹲一立,正缩在屋檐下避雨。 暴雨如瀑,二人的影子隐隐绰绰。 秦文生从怀里掏出半块饼子,在胸口抹了抹,拿给蹲在一边的秦老爹。 秦老爹没有接,只看着台阶下暴雨溅起的水花发呆。手指无意识的放在嘴边,仿佛擎着一个烟斗的样子。 秦文生叹了声,却不知该说什么。 是说圣上一定会为他们做主,还是京城的官一样两张口,上下通吃,连成一气,他们所有奔波的努力,不过是吃掉他们的人不同而已…… 同一时刻,薛行简翻开左补阙一早塞给他的折本,对方的意思很明确,是要他领衔上奏,以达天听。 对方是想拿他做筏子,他心里一清二楚,若他真的打定主意遗世独立只做个言官,他自有千百种借口推辞。可惜,他已经选了另一条路…… 事情很简单,是弹劾吏部文书吴忠信收拾贿赂,泄露吏部考核信息。 他将奏本阖上,慢慢踱到窗前。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吴忠信是韩俊臣的手下…… 这是逼他站队吗……他拉开窗子,风呼地冲进来。 那这份折子便绝不只他一个人看过,他将折本打开,又细细的看了一遍。 眼前突然一亮,一道白光闪过天际,惊雷声紧随而来。 轰鸣声在头顶炸开,惊的秦文生一跳。 “啪嗒——”半块饼子跌在水里! 他连忙扑到地上捡起来,身后的大门却突然应声打开,他蹲在地上回头,迎出来的是一位道士模样的青年。 秦老爹连忙站起来,但他嘴笨,秦文生连忙从地上爬起,站在大雨中不停弯腰,“对不起对不起,这雨太大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言海摇了摇头,却把另一边门也拉开,“二位进来避雨吧,外边风大。” 文生一愣,磅礴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吸了吸鼻子,把饼子掖进袖子里,低着头去扶秦老爹。 “方丈,你是好人——”秦老爹颤着手道。 当晚,城隍庙大火,死伤未知。 雨后的天空是不同以往的澄澈洁净,空气里浮动着温润的气息,皇城门前,文武百官鱼贯而入。 户部侍郎跟刑部侍郎抱怨,“幸亏雨到夜里就停了,否则得消停一晚上。” 刑部侍郎连连点头,这时却又凑上来一个人,“听说后半夜城隍庙走水了。” 户部侍郎摇摇头,刑部侍郎叹了口气,“我上个月还刚捐了香火钱。” 內侍尖细的声音蓦地刺破长空,众人连忙闭口,端着各自的玉笏准备上殿。 原本以为又是平凡的一天,不想殿内“平身”的尾音还未平息,便突然有人出列,高声道:“臣有本奏!” 明玉抬了下眼皮,米耀平——工部侍郎。 “臣参吏部吴忠信泄露吏部考核信息,出卖国家利器以谋私利;搅乱官员迁转秩序,令朝廷失信于民……” 殿下瞬间起了一片议论声,而米耀平的眼神,几乎要将韩俊臣盯穿。 明玉捏着奏折听萧启道:“韩大人想说什么?” “米侍郎参的又不是臣,”他慢悠悠道,“臣无话可说,一切按大理寺程序来便是了。” “韩大人这么急着辩白自己,莫不是心虚吧!是不是也害怕午夜梦回的时候冤魂来索命啊!” 韩俊臣终于侧首看了他一眼,却如同看一个傻子,“米大人不愧庚子年探花出身,编故事的文采倒是不错。若真有话,大殿之上,条分理晰,真凭实据,讲出来便是,拐这种弯子,米大人以为这里是市井茶楼,您来说书了吗?” 米耀平脖子一粗,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你你你!” 明玉微微抬头,坐在正央的萧启迅速向薛行简的方向投去一瞥,而后者始终低着头。 明玉垂眸,她知道,今日天还未明时,薛行简便进了宫。 他给启儿递了一份奏折。 米耀平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在大殿上,“昨夜城隍庙大火,有人在院里发现了松油的痕迹,可怜一对老父子啊,抬着亲闺女的棺材进京伸冤,还没等面见天颜,先遭了小人暗算!” “陛下,长公主殿下!”他深深作了一揖,“青州立丘府傅溟宠妾灭妻,纵容妾侍谋害嫡子,逼死发妻 分卷阅读37 秦氏,秦家父子为此告到知府、知州,却惨遭毒打,险些丧命。” “而这一切,”他恨恨的看向韩俊臣,“不过是因为他有个当知府的爹——立丘府知府傅几道!这个傅几道不学无术,专会钻营,不仅纵容其子,为虎作伥,更肆意侵吞百姓财产,敲诈冤主! “韩大人,我倒要问问你,就这样一个人,是给了你多少钱,才让你把知府的位置卖给他!” 明玉眼睛一眯,韩俊臣如剑的目光已经射在米耀平脸上,“米大人,大家同朝为官,这里不是青楼米市,说话都是要有凭据的!” 米耀平冷笑一声,“那不知道韩大人前面说的要按大理寺的程序走,这话还做不做数?” 在这儿等着呢,她将折本合上,食指轻轻点在扶手上精雕细刻的凤头上。 韩俊臣一撩衣摆,双膝跪地,“臣凭圣上明断。” 米耀平连忙跟上,“请圣上明断。” “圣上明断——” 一瞬间,山呼海啸,下面立刻乌压压跪了一片。 明玉心底冷笑,斜前方的皇帝似有几分苦恼的看过来,仿佛在等她自首一般。 她全做不见,重新将折本打开,仿佛台下发生的一切逼迫都只是一场与她无关的闹剧。 既渴望挥斥方遒,又不愿承担剥削亲人的罪恶感,这怎么能行呢? 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萧启又扫了一遍台下那片模糊的黑脑袋,这样的场景突然与某个梦境中的画面重合—— 他心底的热血突然顶上脑海,他“蹭”地起身,走到台前,仿若站在万人之巅。 “清白曲直,公法明断。朕相信刑部会给朕与天下,一个完美的交待的。” 朝会散去,众臣相继走出大殿,刑部尚书苦着脸连连叹气,韩俊臣却与往常一般,并无不同。 坊间盛传韩俊臣夜夜为长公主暖床,以色媚主,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难啊,太难了…… 刺目的阳光照在一片红一片紫的官服上,闪的人眼疼。 薛行简移开目光,对着远处眯了眯眼。 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不过…… 如果是他……一定会让秦氏父子当殿伸冤,到时群情震怒,台阶垒得那么高,只怕韩俊臣现在已经下在狱中。 “老师!” 他蓦地回神,少年皇帝眼中是难掩的热切。 萧启负手在空旷的大殿转了一圈,头顶的九龙衔珠巍巍在上,“老师,你想好站哪边了吗?” 他颔首拱手,“臣以为,臣一直是陛下这边的。” “啊,”他从殿中央回身看他,“这朕当然知道,但是你们做官不是讲究和光同尘吗?朕是问你,朝臣中你站哪边?毕竟从你拿到折子的那一刻起,你做什么都是在站队了。” 皇帝心思深,他颔首微笑了一下,“臣以为,陛下并不希望兰台站在任何一边。” 萧启一挑眉,行简却没有再说下去。 大殿里空空荡荡的连日光也照不暖,而他陡然想起薛行简将折子递给他时说的话—— “折子递到臣这儿,风声已经走漏,左不过今□□会便会起波澜。臣不会领这个衔,因为会有人——一个掌握更多信息的人,在今□□会上搅起风云。” 而他们只是抛出了一个工部侍郎…… 他回头,正对上薛行简的目光。 那就是说…… “他们想谈条件。” 长裙逶迤,金绣的牡丹迤地,姹紫嫣红开遍,红墙碧树金琉璃。 寒碧眉头一凝,“他们想用韩大人威胁您?” 她随手一折,攀一下一枝浅粉的花朵, “他在观槿楼留信了?” 寒碧点头,“大人怀疑,是为了均地的事儿。” 芳甜的气味弥漫在鼻间,“是不是,”她眸色难辨,“很快就知道了。” 三日后。 刑部查报吏部侍郎韩俊臣,通过文书吴忠信勾结上下,收受贿赂,买卖官职。 皇帝震怒,满朝哗然,韩俊臣、吴忠信一干人等收押天牢。 而刑部官员在查抄侍郎府时,正撞见韩夫人焚烧账本,一举抓获。 账本之上,白纸黑字,所有赃款的去向,全都指向了一个人。 朝野内外,突然陷入子夜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降临的先兆。 只等天明便要翻天覆地! 而在城东的公主府,却与往常一般没有半分异样。 灯火寂静,明玉凭案临帖,笔势沉稳,写的是卫夫人的楷书。 笔尖勾转,一扭,一提,明天不知道多少人想看她失势落魄的样子…… 可惜,他们既然等了十年……那便再等四年吧。 帘声轻动,她颔首搁笔,“寒碧——” “是我。” 这个声音—— 分卷阅读38 她从案后缓缓抬头,眼中是片刻的惊讶,唇角却慢慢勾起。 “夜探公主府,谏议好雅兴。”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小虐,小虐怡情(*^▽^*) ☆、决裂 船篙划破水面,细碎的涟漪将月影剪碎,目之所及,尽是高高低低的荷叶。 明玉坐在船尾,纤细的手指划破清凉的水面,寂静的夜色里,她看着站在船头的那个人,唇角放松的扬起,“你竟然还会撑船。” “江州是水乡,我自幼在水边长大的。” 夜风徐徐,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朦胧而温柔。 一恍惚,什么朝堂纷争,权力更迭,还是民生财政,都突然被抛得好远…… 仿佛这无边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船摇摇晃晃停在湖心的荷风四面亭旁,水光映在船艄,她跨上台阶,握住他递过来的手。 清风一荡,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面颊,一点点麻痒瞬间在心里扎了根,他没有说话,只拉着她的手挨着美人靠坐下。 “你瘦了。” “谏议进来艳福不浅。” 薛行简一愣,明玉“噗嗤”一笑,她握着他的手,眉梢弯起几分俏皮,“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郑姑娘心悦你了。” “……那是她的事。”他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又惹来明玉一阵低笑。看着她的笑容,他心底不觉一松,连日来的担忧也不由轻了几分。 他的声音很轻:“兰台的折子已经都送到宫里了。” “按理说是该这样。”她笑容不变。 “今天早晨,秦老父子在大理寺击鼓鸣冤,士林之间也已传得沸沸扬扬。” 她“嗯”了一声。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知道这后面还有很多牵扯,出现今天的局面……” 她打断他,“你想让我弃卒保车。” “是。”他承认。 她的眼睛星星闪闪,她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讨糖的孩子。 他皱了皱眉,“吴忠信已经认罪,人证物证都在,虽然称不上铁证,但是背后的牵扯太深,韩大人很难脱身。”他认真的看着她。 “何况,即便这次侥幸,你归政以后,这把刀还是要落下来。 “飞鸟归巢前会啄清羽毛,是保全自己与家人,也是为了日落后的安稳。” 他说得认真,她却仿佛被他逗笑,薛行简一怔,她摸了摸他的脸,道:“怀瑾,我监国十年,还有四年,便要与这一切做个了结。”她的声音里似乎压着某种情绪。 “但俊臣不一样,他今年三十六岁,已经是吏部侍郎,四年后,当我走下权位,他却还该是大周的柱臣。” 她的声音异常冷静,一字一字格外清晰:“弃卒保车,真正要保的,是他……不是我。” 他的脸一白,明玉松开他的手,望向远处苍茫夜色下无穷的碧叶,“而且,那么多罪名,他一个吏部侍郎,又怎么担的过来” 月光下她的侧脸虚虚实实,心底陡然掀起的巨浪几乎要将他吞没,他试探着开口:“所以……担下所有的罪名,洗清所有追随你的官员,这就是你的打算,对吗?” 她弯了下唇角,竟有几分凉意,“他们是为我办事的,维护的是朝廷的利益。而权贵们,”她别过头,对他微微一笑,“他们忍了十四年,总该有个出气的口子。” 巨浪瞬间化为泡沫,潮水瞬间化作虚空,他的心直往下坠,脸上却突然笑了一下:“这就是你在义庄那个晚上说的‘引颈受戮’,是吗?” 几乎毫无犹豫,她看着他的眼睛:“是。” 他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所以在你四年后的人生里,你从未想过要分我一席之地,是不是?” 她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的看着他,而这温柔,正犹如一把把最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凌迟着他的心。 他突然站起来,猛地俯身,一下凑近她的脸。 彷如情人间最亲昵的喃语:“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一段随时可以了结的露水姻缘,对吧。” 她眼底温柔的光终于熄灭,微凉的月色下是一片微凉的坚定,坚定得冷漠。她抚上他的脸,冰凉的指尖一片冷湿。 她轻轻开口—— “是。” “铮——”利箭入冰,寒冰破裂,他所有的冷静突然崩塌。 他慌乱的退后,身形晃了晃。 她本能的要去扶他,双手在袖中交握,指甲嵌入皮肤。 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笑了一声:“所以,韩俊臣是你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住的人,我却是随时都可以丢弃的对象。” 他轻轻问她,“对吗?” 她没有回答。 他却已经有了答案。 他突兀的笑了一声,一股无力的仓皇仿若湖底的水怪狠狠拽住了他,他转过身,低低道: “我知道了。” 弦月凄清,浮 分卷阅读39 云飘碎。 明玉靠着柱子,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四年以后…… 她无法控制不停颤抖的手,但还能控制自己什么都不做。 怎么可能没有想过呢…… 她的头脑依旧冷静而清醒,她告诉自己,他是这样骄傲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真的结束了…… 她在心里笑自己,明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又难过的什么……自己选的路,又在这儿自怨自艾的什么…… 她抵着柱子笑,泪水“啪嗒”跌在地上。 “咚咚!”前方传来船板撞击的声音。 寒碧拿着竹篙,三两下跳上台阶。 明玉没有抬头,径直绕过她,踏上船板。 怀里是他留下的外衣,明玉抱膝坐在船尾,耳边是木舟划破水面的声音。深浓的夜色里,泪水悄无声息的跌进深色的面料里,仿佛一场掩人耳目的哑剧。 寒碧吸了吸鼻子,握着船篙的手微微发僵,小心翼翼的维持着木舟的行进。 薛行简是一个人回到岸上的,赶到嘴边的质问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突然没了声音。 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惨白的月光下竟有几分怖人。 他什么也没有说,左脚的鞋子掉了,也毫无所觉一般。 夜里的风也静悄悄的,寒碧又胡乱抹了两把眼睛,十年了……从先帝驾崩,殿下再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 留湘姑娘过世时,她一个人在祠堂坐了一宿,第二天依旧照常上朝。 她拍拍脸,努力做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她心里不由埋怨薛行简,埋怨到后面,又开始埋怨自己,如果当初不是自己撺掇着殿下…… 船很快近岸,寒碧连忙扔了船篙,明玉却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她面上已经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声音却格外低沉:“告诉翠微,让她注意保护莬茵的安全。” “……是。” 很快,韩俊臣下狱的消息便如长了腿的风一样,不出一日,京城上下,便连三岁的稚童都要在墙上画个“韩”字,再吐口吐沫了。 每一双盯在他身上的眼睛,嘲讽、怜悯、叹惋,还有得意、观望,和跃跃欲试。几乎每个人都恨不得再多长一张嘴,好从他身上多咬下一块肉来。 然而不幸赶上休沐,所有的腥风血雨便都被短暂地压在了京城各大世家的深宅旧院。 明玉一如既往的临帖,作画,煎茶。 寒碧心底的担忧却越来越重,这已经是她今天补的第五盘枣花酥了。 她昨夜陪殿下回屋后,一直守到下半夜才敢回去。 然而早晨起来却不见了明玉。 她连水盆都忘记放下,直接端着一盆热水就奔到了祠堂。她深吸了口气,将水盆放到一边,蹑手蹑脚的推开门。 一瞄到屋里熟悉的人影,她的心先落了大半。 明玉靠在香案前,火焰在她面前不停跳动,火舌卷起的黑灰不断飘落。 她将一封封没有收信人的信封丢进火盆里,缭绕的烟雾中是瞬间化为灰烬的信纸。 寒碧死死捂住嘴,蹑手蹑脚的退后,缓缓请屋门重新掩好。 眼圈阵阵发红,她低着头端着水盆往回走,怎么会突然这样了呢……明明七夕的时候还好好的……她扁了扁嘴,鼻头一涩,泪水却只在眼底打转。 蓦地,迎面不知哪儿来一阵风,她“哎呦”一声,热水泼在地上,她低叫一声,顺势抹了把眼,“小祖宗,眼长到脚后跟去了!” 楚六连忙手疾眼快的帮她扶住面盆,“姐姐恕罪姐姐恕罪,门外礼部尚书——郑大人来了,要见殿下!” “原本休沐不该宣老师进宫的。” 萧启从案后起身,行礼的薛行简被他托起,“诶,老师脸色不太好啊?” “昨夜感了风寒,咳咳,”他作势掩袖,“陛下还是离臣远些,免得过了病气。” 他微微低着头,听萧启照例宽慰几句。 接着,他顺着皇帝的手在案旁坐下,內侍奉上香茗,袅袅烟气中,皇帝开口道:“请老师来,是有要事相商。”这样说着,他嘴角上扬,眼底是少年意气的春风得意,他抽出两份奏折。 “老师以为,谁能接任吏部侍郎?” 茶茗醇香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明玉不紧不慢的饮下第七杯,却并不急着开口。 对面的郑冲同样老神在在,不时捏着胡子赞两句“好茶!” 眼看着已换了三壶新茶,两盘枣花酥,郑冲心里也开始没了底。 原本他瞧着殿下面色虚白,心里的胜算已经稳上了七成。而如今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对面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突然便与十年前丹墀上亲手诛杀自己伯父的脸重合在了一期。 郑冲捏着茶杯的手微不可见的一抖,那同样是一张惨白的脸,比今日更显稚气,同样平静的眼底却尽是冷漠的冰雪。 分卷阅读40 这个念头一起,心底的骇意莫名开始无声累积,他故作姿态的咳了一声,“殿下这茶是今年新贡的吧,老臣之前在韩大人府上也喝过呢。” 她拈着枣花酥看了他一眼,“太傅若喜欢,回头也带些回去。” 郑冲哈哈笑了两声,“那老臣就却之不恭了。”说着他又似颇为苦恼的捏着胡子叹了一声,“韩大人英年才俊,不想一时走了弯路,老臣也为朝廷惋惜啊。” 见明玉依旧没有什么反应,郑冲接着道:“但万事都有转圜的余地,大家毕竟同朝为官,谁也不想脸上弄的太难看不是,立丘府那两个人——”他皱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那两个平民的名字,“不过是想要银子,傅家当初给的确实少了点儿,也活该他们倒霉,畏手畏脚的,贪着眼前那点儿,一看就不是当官的命!” 明玉扯起嘴角一笑,“没有人,比太傅更懂为官之道了。” 郑冲低头笑了几声,“老臣惜才,也是替朝廷惜才。老臣为官多年,跟朝里的几位大人也都算的上熟悉,想来他们也都跟老臣一样,都心怀惋惜呢。” 明玉心底的厌烦几乎达到顶点,面上却越发不显,眼底甚至染上了几分兴味的笑意,“老大人费心了。” “哪里哪里,”郑冲连连摆手,“不过老臣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殿下成全。” “太傅请讲。” “臣的小女儿,诗书文章,琴画皆通,眼光也高。这些年老臣与内子为着她的婚事不知道愁白了多少头发。可巧,终归是天可怜见,门下省薛谏议文采风流,正与小女情投意合。” 他这样说着,脸上从苦大仇深到老怀欣慰,一气呵成。 明玉捏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紧,心底翻涌的苦水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而面前郑冲的嘴巴仍在一开一合。 “老臣这才厚着脸皮来,想求殿下做个月老,成就好事!” “二位大人都很好。不过,”薛行简将两份折子重新摆在皇帝面前,“李大人年轻干练,性格激越,吏部人际复杂,恐怕容易生事。王大人虽然缺乏拓斧的魄力,却资历深厚,经验老道,该能在此次事变之后快速稳住吏部。” 萧启皱了皱眉,一时没说好还是不好。 薛行简清楚,皇帝属意的大概还是没有前朝经历的李雪铭。沉默半晌,他突然岔开话题,“陛下是觉得殿下不会保韩大人吗?” 萧启似乎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奇怪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傻话,“阿姐重情,当然会保韩俊臣。” 薛行简心里一刺。 “何况,”萧启突然凑近他,眼底的笑意意味深长,“韩俊臣是姐夫留下的人,阿姐无论如何都会保他的。” 他顿时如坠冰窟,瑟瑟的寒风瞬间逼退了他最后的唇色。 萧启却并无所觉似的摇头叹了叹,“但最多也就保他一条命吧。是阿姐心太软,当初没有斩草除根,才给了何家反击的机会。” 薛行简机械的点点头,“是啊。” 紧挨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人,比太傅更懂为官之道了。” 一个个小小的彩蛋(*^▽^*) ☆、转机 七月廿八,长公主抱病。 兰台弹劾的奏折几乎堆满了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工部郎中——郑冲远房外甥的小妾妹夫领衔上奏,女主无德,当提前归政皇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各色人物纷纷登场,或冷嘲热讽,或道貌岸然,却都有几分争先恐后的急切。 所有经明玉提拔的臣属,全都陷入了一阵艰涩的沉默。 朝堂的火烧的正旺,明玉掩面猛咳了一阵,寒碧连忙放下果盘给她顺气。 “咳咳——”她就着寒碧的手抿了一口茶,苍白的脸上现出两抹病态的红晕。 “朝上都说什么?” “……都是老生常谈了,”寒碧将刚放温的银耳莲子羹放到她手里,“只这次,有人撺掇着,要您提前归政陛下。” 明玉冷笑一声,她低头搅了搅碗中透明的银耳,“启儿大了,他们的心也大了。谁领的头,郭家吗?” “是郑尚书那边的关系,想来也是郭家的打算。” 明玉笑了笑,“他们到还挺会未雨绸缪的,要是我现在死了,说不定他们能撺掇着皇上鞭尸以谢天下。” “呸呸呸!”寒碧跪在她膝边,“什么死不死的,殿下快别说这种话,陛下也绝不会听信那些小人的谗言的。” 明玉笑容不变,眼底的凄怆却如结了霜的冰面,“郭家向来自诩支持正统,十年前他们站在我这边帮我诛杀燕王,所图不过启儿年幼,我一介女流,可由他们把持朝政。” “而现在,”她乏力的靠在躺椅上,头顶满是新开的粉色花朵,“同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所图,不过是启儿年轻,更容易糊弄而已。” “那——” “哪有那么简单,”她阖 分卷阅读41 着眼,干裂的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白色,“他们也知道没那么容易扳倒我,现在不过是急着向皇帝表忠心罢了。” “那好赖也还有四年呢,他们就不怕把您得罪狠了,到时候连有没有命活到四年后领‘从龙之功’都不一定呢吗。” 明玉被她逗笑,笑到后面又连咳了几声,她睁开眼看着寒碧愤愤不平的脸,道:“四年,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怕是我巴着他们还来不及,哪敢再多给自己树敌呢?” 寒碧眼眶蓦地一红,明玉心里一软,抬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发顶,“启儿怎么说?” “陛下申斥了几个闹的狠的,下旨彻查此案。” 这样……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或许他也有几分唇亡齿寒吧,远处飞来的燕子缓缓落在树梢,她的眼神开始无意识的飘远。 “殿下。” 明玉一愣。 “……婢子听说今儿朝会后,谏议……申斥了兰台。” 谏议……她微微低下头,面前又浮现出那晚他苍白的脸。 须臾,她咽下勺中的甜汤,状若无意道:“他说什么?” 七月三十,长公主病情加重。 朝堂上却没了第一天的“热闹躁动”,殿央大刺刺甩着一本用朱笔标记的账本,刺的满堂都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刑部的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吗!”萧启冷笑,“连对账的数目不吻合都看不出来,朕养你们还不如直接去菜市场雇个账房!” 而岂止是账目不对,账目中牵涉的官员更有多达七成是出身寒门。 这么多天了,所有的矛头,所有的奏折都在指向他的姐姐,关于何家,满朝文武,连个屁都没有! 他在台上焦躁的走了个来回,台下的群臣纷纷下跪山呼“臣有罪!” 震荡的声浪徘徊在殿间,不断回响,萧启立在殿上,仿佛被四面八方的敌人环绕。 他本能的看向旁边雕着凤凰呈祥的金椅,如今那上面空无一人,这殿上也只剩他一人—— 他神色蓦地一顿,内监那天回报薛行简训斥兰台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兰台百家姓,从不言一家之言——” 一瞬间,殿外似又风起,萧启猛地踢了一脚书案。 “查!给朕查!朕倒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是跟谁姓的?!”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刑部核了四天的账才发现的错误,半日后,韩俊臣便被人抬出了天牢。 而同一时间,何应臻入狱,巧合的关进了韩俊臣待过的牢房。 梆子敲过三声,韩夫人含着泪给虚弱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的韩俊臣喂米汤。 韩俊臣叹了一声,睁开眼睛,挡住她要继续喂他的手,“我离死还有点远,你想演贤妇,可以去给我炖只鸡。” 韩莬茵把勺子塞进他嘴里。 “韩府没有炖鸡,想吃,去梦里找薛大人吧。” 而同一时刻,昏暗了数百年的牢房里已只剩下远处狱卒的鼾声与近处老鼠的“吱吱”声。 牢房霉了数十年的阴湿味道混杂着汗水的腥臭直扑鼻间,何应臻蜷在一个阴冷的角落里,突然冷笑道:“殿下来,是来痛打落水狗吗?” ☆、合婚庚帖 “何老看起来,精神不错。” 何应臻嗤笑一声,花白的头发凌乱的散在肩头,他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盯住她:“殿下以为,这就结束了吗?韩俊臣今天能从这里出去,明天说不定就直接人头落地了。” 明玉面色不变,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想法不错。看起来何老还不知道呢。” 她微微一顿,何光耀脸色一变,他警惕的盯着她,“什么?” “你们何家不仅被举贪污、卖官、诬陷,你的两个儿子还强占土地,淫□□女。如今这牢里,可不止关着你一人,你何家上上下下,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在这儿陪着你呢。” “你!妖女!妖女——咳,咳咳咳——” 明玉抬手替他顺了顺气:“何老一把年纪了,何必这么大气性呢,要是和吴忠信一样折在这腌臜之地,你何家满门一百多口人,就真的没什么指望了。” 何光耀抖着胡子看她,“殿下真以为可以一手遮天吗?那账本、明明——” “明明什么?”她歪头,“何老是指望着您朝中的那些门生救您?还是跟您一起卖官的同僚救您?” 她微微一笑:“陛下宽仁,杀鸡儆猴足矣,并不想赶尽杀绝。” “滴答——滴答——”水声在看不见的地方滴落,何应臻眼底的光也一点一点落下去。 她笑容不变:“本宫念旧,还记得十年前诛杀燕王时,何老也曾刀斧加身而不惧,毫不犹豫的站在本宫一边。” 何应臻清明的眼神渐渐浑浊,他忽地笑了一声:“公主,十年了,你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着今天了,对吧。” 他哈哈笑着,“老臣也曾怀 分卷阅读42 疑过……那些人明明出身佃户,怎么可能拿得出三千两,是殿下自己贴的钱吧。殿下打着与我们合作的名义又自己掏钱给我们,十年苦心经营,以韩俊臣为饵,又故意抱病拖延……” 她老神在在:“可路,是何老自己选的。” “哈哈哈哈——”何应臻喘了几口,抖着手扶住墙壁,“开条件吧,殿下要怎样,才能保下我几位孙儿的命……” 何应臻认罪了。 萧启坐在宣室的案台后,盯着面前回报的奏折久久不能回神。 他想起韩俊臣在牢里待了整整三天,却只字不言,哪怕是吴忠信留下的遗书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万罪加身,他也不曾低头半分。 而现在,两朝元老的何应臻,却在不过六个时辰后,认罪了…… 所有指证何家的罪证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的冒了出来。 而所有人都认为即便不死也要扒层皮的韩俊臣,不仅在最后一刻全身而退,还成为了最先发掘何家贪污反被何家报复的“吹哨人”。 他的姐姐,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想到这里,他后背猛地出了一层汗,正在此时,安德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陛下,陛下?薛谏议来了。” 萧启一愣,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喉咙里不禁咳了两声。 “宣。” 黄昏的光从门后照进来,薛行简踏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走到皇帝面前。 “陛下万安。” 萧启点点头,薛行简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表情,连他有时也不免在想,究竟什么才能让他这位城府颇深的老师变一变脸色。 “朕听说,现在整个兰台都对老师钦佩不已。” “陛下言过了,”薛行简微一拱手,“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蓦地,一个猜测划过心底,萧启眼神陡然一深,唇角却勾起了几分笑意,“老师其实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了吧。” 所以才会警告兰台的言官们不要顺势附言,攻讦他的姐姐。 薛行简依旧微微低着头,“臣曾以为殿下会弃卒保车,但陛下告诉臣殿下一定会保下韩侍郎,所以臣大胆猜测,殿下或许还留了后手。” 萧启眼神微微一变,面色却缓和了不少,薛行简接着道:“至于兰台,‘清谈误国’的帽子不知扣了多久。臣倒不惧清谈,但即便没有实凭,也该是有理有据,而不是污言秽语的堆砌。否则……”他抬起头来看向他,“不如直接去菜市场聘人,倒比科考来的省时省力。” “哈哈哈,老师倒是一贯高瞻远瞩……”萧启放过他,“但下一任天官的位置,看来还是非韩俊臣莫属了。” 他又低头一笑,这次的笑里便有了几分失意的味道。 薛行简声音不变:“倒也不尽然。” 敲在砚台上的食指蓦地一顿,萧启眯了眯眼:“老师的意思是?” “韩侍郎平白受辱,陛下宽仁,可曾慰问?” 萧启皱眉,“安德已经带旨去过一趟韩府了……”蓦地,他眼睛一亮,“老师的意思是——” 薛行简点头,“陛下可以升韩侍郎为江汉巡抚。” 名为嘉奖,调离中央,明升暗贬。 高明! 萧启兴奋的脸上又浮上了两团红晕:“不愧是老师,果然高见。” “咳咳咳——” 夜色渐深,明玉以书抵头微微喘息。 瓷器轻轻落在桌面,她又咳了一声,“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说着,她将书再次摊开。 “唉——” 明玉手一僵。 “已经热了三次了,再热下去会损伤药性。” 她躲在书后面,一时没有说话。 勺子碰到碗壁,他的声音有几分低哑:“夫人还生我气吗?” “我没——”她蓦地抬头,正对上他隐着几分笑意的眼睛,她的脸一烫,便有几分恼羞成怒。不想他却突然低了头,轻轻搅拌着乌黑的药汁,原本的几分生气也全部褪去,凝成了挥之不去的萧索。 明玉的心一颤,便听他低声道:“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对不起……” 明玉一愣,心说这不是他的错,但突然之间,因为这一句“不论对错”的道歉,这些年来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所有人前伪装的毫不在意,都凝成了实体一般的委屈,压在胸臆间。 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勺子“铛”地磕在碗沿上,薛行简手足无措的望着他。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笑出了声,她张了张口,紧挨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薛行简轻轻替她顺气,“……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湖央吹风……” 明玉又咳了两声,没好意思告诉他她是因为第二天吃了太多的枣花酥才伤了嗓子…… 她头微微异地,轻轻偎在他肩上,她以为……他不会再想见到她了…… 他在她头顶轻轻 分卷阅读43 叹息,灯花突然在眼前跳了一下,她轻声开口:“不是没有想过……” 薛行简一怔,片刻后突然用力的抱住了她,之前的那些灰暗和不甘瞬间退去,他有些庆幸的蹭了蹭她的发心。 明玉把眼泪蹭在他肩膀上,“你……那么相信我能摆平他们吗?” 他低低笑了一声:“我让十三娘易容成老妪给韩大人送了三天饭,第一天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是吃了饭才进来的。牢里的伙食,他滴水未沾,我便知道,你一定会在三天内救他脱身。” “何况,”他话锋一转,“陛下与我说韩大人是先驸马的遗属,所以你一定会保他无恙。” 明玉微微皱眉,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什么他的人,韩俊臣是我的人!”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油纸伞的伞面上,薛行简皱眉跟在她身侧,“你现在不能吹风……” “不远。” 那是一栋掩在几株参天古木后的小屋,在深浓的夜色里如同一团模糊的影子。 明玉推开门,径直将香案前的灯点亮。 灯火一跃,薛行简一眼便看到了那幅悬在香案后的画——那是一张简单的水墨图,男子将直缀的衣摆挂在腰带上,正聚精会神的蹲在地上斗蛐蛐。 香案前没有香炉,明玉拉着他坐在案前的蒲团上。 “那就是陈渭。” 果然……他将目光从落款的“陈渭”二字上移开,明玉向后倚在他肩上,“十年前,启儿才六岁,他所知道的那些,也不过都是道听途说。” 他颔首,“我也听过许多传闻。” 她仰着头看他,“传闻说什么?” “说——殿下与驸马鹣鲽情深,死生不悔——” “还说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 她对他笑:“没说我和他曾为了一个小倌儿大打出手,差点掀了京城的天吗?” 他被她逗笑:“听过,殿下那时候威风的很。” “什么威风?落败的威风吗?”她握着他从后面环抱住她的手,“这条倒是真的,但也没有那么传奇……不过是我行酒令输给了他,按照赌约挽风酿的那瓶梨花酿便要归他所有……”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回忆里的温柔低沉,“那时候,我需要一个不参与朝政的驸马,他需要给他爹一个不参与朝政的理由,我们一拍即合,便谈定了婚事。” “不过,”她对他笑了笑,“我们约定,成亲后互不干涉,若日后任何一方觅得良人,另一方都要无条件支持。” “那他一定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 明玉唇角的弧度加深,“我儿时在国子监念书,与当时世家年纪相仿的小孩儿,算是一起长大的。只不过……”她突然垂下眼睫,“这么些年,死的死,走的走,即便还在京城的,也早已因为各种原因疏远,终究……我谁也留不住……” 大概,也包括你…… 他的心蓦地一痛,她突然转过身来看向他,眼里满是闪烁的光,“你不知道,何应臻也教过我,我们趁他打瞌睡的时候给他的胡子打了个结……” 他看着她眼里的光忽又渐渐暗下去,“可是他明天就要死了……” 是被我逼死的…… 蓦地,眼前一暗,他突然抬手盖住她的眼睛。 她本能揪住他的衣襟:“……怀瑾?” 他将她的手举起,替代他盖在她眼上的手,声音很轻:“等我一下。” 明玉坐在蒲团上,下意识追着他脚步声的方向抬头,开门的声音瞬间将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带进来,然而很快,他又关上了门。 她蹙了蹙眉,却没再叫他。 黑暗中的时间仿佛突然被拉长,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在耳边,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心底却有种奇怪的情绪在一点一点放大。 她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混杂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心底的犹豫不禁越放越大,他突然又握住了她盖在眼睛上的手。 他的指尖透着几分凉风的气息,她由他放下她的手,在一阵微弱的光线后,缓缓睁开眼睛。 一片暗沉的红色。 她眨了眨眼,看清是一张红纸,上面墨迹清隽,骨骼匀称,一笔一划,写着面前人的生辰八字。 她一愣,在红纸的最下面,写着九个小字—— “愿琴瑟合守,余岁永安。” 她眨了眨眼睛,喉咙间,突然便说不出话来…… 合婚庚帖,他在给她写合婚庚帖…… 她垂着眼睛,一言不发,薛行简被她吓了一跳:“……你,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心,我……” 灯花爆了一声,她突然抱住他。 “谏议,”她扁了扁嘴,“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他在她耳畔突然松了一口气,“我怕太唐突……你会不喜欢,就当……是我签给你的卖身契,嗯?” 她失笑:“谏议。” 分卷阅读44 “嗯?” 她拾起一边的羊毫,挨着他的名字写下“萧明玉”三个字,“我也是第一次写合婚庚帖,没有什么经验……” 最后一笔写完,她对他微微一笑。 长夜漫漫,雨声渐渐远去。 夜深人静,他抱着她穿过回廊,回到卧房。 室内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到床上,俯身拉过被子替她盖好。 夜雨已停,月光透过云层照进窗里,她的脸在月色中微微发光,他唇角的弧度情不自禁的一软。 玉钩放下,软帐垂落,他起身准备离去。 蓦地,手腕忽然被抓住。 她的声音在帐中响起:“洞房花烛夜,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她只是腿软 帘帐一动,他猛地反身吻住她。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唇齿交缠,眼睫微颤。 他的手带着些微凉意流连在她腰间,唇舌柔软,一路向下,他轻轻的吻她的锁骨, 她睁开眼,头顶莲花绣纹的帐子,在微明的月色里微微发亮,她手指一勾,已经先脱下了他的外袍。 她的手抚上他的背,指尖柔腻。他呼吸一乱,她趁他抬头时猛地将他推起,侧头吻住他,将他最里面的衣服扯了下来。 他的手一颤,直接从她的衣襟滑入抚上她的胸/口。 明玉笑了笑,轻轻放开他。她在他炽热的视线里微微后退,缓缓抬手,慢条斯理的解给自己的衣带。 每一个动作几乎都在挑战他的忍耐。 薛行简眼睛一眯,下面涨得发疼,面上却好整以暇的笑了笑。 就好像是一场战争,最好的猎手一定会等到最后一刻再一口将猎物吞下。 她缓缓褪下外裳,勾起中衣的系带,狭小的帐内,彼此的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她掀开中衣的衣襟,杭绸的衣料顺着肩头无声滑落,里面只剩下一件红色的肚/兜。 昏暗的夜色里,她似乎对他笑了笑。 他心神一晃,下一刻,身上一重,他闷哼一声。 春风/吹入/玉/门关。 夜色尚深,鸡鸣未响,大地还陷在黑暗的底色里。 玉钩轻动,纱帐被勾起一角,薛行简缓缓起身。 “那么早吗?” 她的声音微哑,他笑着回头。 与平时的温和自持不同,她揉着眼睛的样子是少见的娇憨,他不禁吻了吻她额头,“吵着你了?我回去了,朝会见。” “嗯……”她随口回应,爬起来半闭着眼睛替他系衣带。 他低头看着着她摆弄,唇角的弧度却越抿越大,半晌后突然开口:“你——没给别人系过衣带吧。” 葱白的手指一顿,她猛地抬头,狠狠瞪他一眼。 他立刻失笑,好心情道:“我也没给别人系过衣带。” 明玉明显不买他账,他笑着蹭了蹭她的脸,替她将头发顺到耳后,声音微低:“殿下英明神武,就原谅臣下吧。” 仿佛有温柔的色彩在黑暗里蔓延,明玉噗嗤一笑。 他们相视一笑。 薛行简起身三两下将衣带系好,明玉伸脚去够地上的鞋子。 他穿上外袍,抬手将头发束起:“后天周易成亲,阿碌也会来,你——” “噗通——” 她腿一软,直接跌在地上。 薛行简面色一变,连忙奔到她面前。她脸上还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薛行简一把把她从地上抱起,放到床上。 他眉头紧皱:“怎么了?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见她不说话他心里更急,探手便去解她衣带,“让我看看——” 明玉猛地回神,连忙一把按住他的手,面色倏地红了。 “你不要上朝了?” “我可以告病。” 说着抬手便去扯她裤子,明玉一急,猛地用力捶了他一下。 他一愣,“我……” 她愤愤的看着他,他在她的目光下一僵,接着,面色蹭地一红,脸上的温度似烧开的沸水一般。 他有些不自在的别开眼:“那个……我,是我不对……我、我不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 她歪头看着他局促的模样,心情却突然好起来,都说乐极生悲,她噗嗤一笑:“不怪你,是我太久没……” 她猛地截住话头,他却已经回过头来,双眼微眯,眼底闪着危险。 那眼神仿佛在说,说下去,太久没什么? 明玉挂起招牌微笑,面不改色道:“天快亮了,你……快走吧,我再躺一会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摸过被子,开始战略性后退。 他高深莫测的看着她,她捏着被子对他回以微笑。 忽地,他突然俯身逼近她。 她 分卷阅读45 心里一咯噔,被他压在床上。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低头,直到抵上她的额头,眼底却骤然裂开细碎的笑意,她的心一跳,他贴着她耳边轻轻开口: “那看来,我还不赖。” 泗水河畔车水马龙,日光明媚。 观槿楼门庭若市,对面的春日楼也同样人声鼎沸,毫不逊色。 不禁大堂内食客满满,二楼的包间也不逞多让。 薛行简举杯:“春日楼的春日宴,贺你与弟妹新婚,百年好合。” 周易撇撇嘴,不满道:“这眼见的快入秋了都。” 陈碌冷哼一声:“成个亲,还给你惯出毛病来了。” 白舒宁低着头笑,她到今日才知道原来那日的白衣公子便是自己要嫁的人的朋友…… 但看样子人家已经不记得她了,她不禁有点难过,人生在世,最难过的就是一厢情愿了…… 但是,当下一秒色泽鲜亮香味扑鼻的熏鱼端上来,白舒宁眼睛一亮,瞬间忘了什么是“一厢情愿”的难过…… 酒过三巡,周易看着陈碌:“我听说你爹为了给你找婆家——啊呸,找媳妇儿,都求到长公主那儿去了,希望殿下给你挑个好姑娘呢。” 陈碌冷锋似的眼神盯了他一眼,不料薛行简接着道:“我也听说了。” 陈碌脸色一变:“喂!你们搞什么?” 行简与周易对视一眼:“你现在还有的选,即便还没有心仪的姑娘,也可以把一些喜好透露给殿下。” “就是就是,否则殿下直接闭着眼给你指一个,你到时候哭都没用。” “呵,我才不会哭。” “……” 这孩子是个傻子吧,周易皱着眉看向薛行简,后者微微一笑:“成亲是关乎一辈子的事,尤其对于姑娘家。你是可以不哭,但——未来的尊夫人呢?” 白舒宁又夹了一块熏鱼,冷不丁道:“我有个表妹,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周易一惊:“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娘子你也不必这么不拘小节的坑害自家人。” 白舒宁咬着鱼看他,一边的陈碌却已习以为常,他朝天翻了个白眼,目光随意朝窗外一望。 那个人——他猛地一蹦,哗地将窗户开到最大。 薛行简离他最近,此时也顺着他的动作看下去。 是——他眼睛一眯, 后面两人也纷纷凑上前,周易挠了挠脑袋,“这人好眼熟——” 白舒宁:“好漂亮啊!” 陈碌冷冷睃他一眼,“你不认识我嫂子吗?” 周易:啊? 白舒宁:殿下好漂亮啊!殿下身边那个人也好漂亮! 猛地,她目光一顿,如云的乌发间一尾剔透的木槿花钗突然夺去了她的目光。电光火石间,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下意识的朝薛行简的方向投去一眼。 紧接着,似有排山倒海的悲伤猛地压倒了她。 她仿佛一个人孤独的跌坐在地上,漆黑的夜里,头顶只有一束冷淡的白光。 寒风瑟瑟,她一个人咬着手绢哭泣自己逝去的爱情。 接着周易的声音闯进来:“我当然认得殿下,我是说殿下身边那个人。” 陈碌冷笑:“当年名冠京都的淸倌儿——挽风。” 行简蹙眉,白舒宁猛地跳起来:“挽风?那真是名不虚传呐……但他哪里像是小倌儿,倒像是要渡人生死的活菩萨。” 周易给她解释:“他当年之所以能名冠京都,便是凭着这一脸的“慈悲”像。”说着他又扭头看陈碌,“你竟然能一眼认出他来!” 陈碌顿时有点呐呐,眼见的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望过来,他不自在的撇开头,嘟囔道:“我哥以前的书房里有很多他的画像……” 众人一时又不约而同的都回过了头,这诡异的默契与沉默不由令陈碌突然涨红了脸……接着便听见白舒宁低声喊道:“殿下看过来了!” 陈碌一惊,脖子一缩,猛地缩到了窗底下。 薛行简眉头一挑,目光从一瞬间都缩成刺猬的三人身上划过,他挨着窗子微微探出身,正对上她抬头看过来的目光。 明媚的阳光下,她一身月白的襦裙,眉眼温和。 忽地,她头一偏,唇角一扬,对他莞尔一笑。 他的心忽然便跳漏了一拍。 唇边的笑意加深,她似得逞似的侧头与身边的人说话。 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心里莫名就觉得她一定是在跟对方炫耀。 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先前的些微不快也突然烟消云散了,他单手撑着下巴,淡淡道:“殿下走了,你们起来吧。” 周易撑着桌子长出一口气:“怎么这么久——” 接着,他便听见薛行简道:“殿下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笑哭][笑哭] 祝大家阅文愉快~ ☆、挽风 分卷阅读46 长公主确实风华无双。 白舒宁偷眼看着对面徐徐饮茶的萧明玉,那支木槿花钗已经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眼。 她微微低下头,内心却突然便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 长公主太难了! 他们一定就像那话本子里的张生与崔莺莺一样,一个待月西厢下,一个深藏爱慕心,简直太难了…… 不行——她一定要为他们保守秘密! 这样想着,她突地瞄见长公主含笑对她望了一眼,她心里一愣,便似忽然有无数春花瞬间从土里冒出,开了满墙。 “是不是一点都不像?”朱唇微启,明玉从茶杯后抬眼。 挽风含笑:“或许二公子肖母。” “七夕才是肖母。” 周易屁股后挪,凑近陈碌,“七夕是哪个?” 陈碌阴着脸:“七夕是我哥的字……” “唔,”周易面不改色,“不过殿下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薛行简垂眸不语,沉在杯底的茶叶缓缓上浮。 “脾气也不像,何况少年心思难猜,我还真不知道他会中意什么样儿的姑娘。”她似漫不经心的开口,“谏议觉得呢?” 他心尖一颤,耳边竟蓦地响起她昨晚贴着他的脸,故意叫他谏议的声音。 “臣——”他看了陈碌一眼,“经验浅薄,故不敢言。” 明玉指尖敲了敲杯壁,忽然意味深长的向挽风投去一瞥,挽风回以清风朗月的微笑,她微微歪了下头,含笑浮了浮茶杯中的茶叶,话却是对陈碌说的,“你哥中意林家的四娘子,你呢?” 陈碌的表情一滞,他满脸不可置信道:“十四年前林四娘子才两岁,他就……”而且,他中意的人为什么自己不娶…… 然而,还不等他把后半句说出口,明玉的眼神遽然一变,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她已经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他是中意林四娘子做自己弟媳,你以为什么?” 陈碌一愣,眼底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周易朝薛行简递去一个眼神,后者微微低着头,面上却是一派镇静从容,周易顿时恍然大悟。 陈碌迟疑的开口:“我哥……十年前就中意林家娘子了?” 明玉颔首,“不明白是吗?” 陈碌本能点头,但随即又感觉被人吊着走一般,面上顿时浮上了几分羞愤。 明玉却毫不在意:“所以你也不明白细柳营里为什么总有同僚不愿跟你一块儿训练,是吗?” 他面上的羞愤逐渐泛红,甚至已有了几分恼怒,他咬牙道:“这是两回事!” “这是一回事,”她的声音始终平静,“阿碌,我知道,报效朝廷,延续家声,是你一直以来的抱负。但如果到现在你都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她微微一顿,清明的目光扫过他身后众人,话锋一转:“就算想不通,你又不是一个人,又在这里犯的什么倔?” 他脸色一变,这一变便如打翻了颜料缸,明玉搁盏起身,“你若觉得我是在羞辱你,我明儿就给你爹回复,你就等着做新郎官儿吧。”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众人,那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甚至有几分多余。 薛行简依旧低着头,直到她离去的脚步声渐远,他才漫不经心的望了眼窗外,仿佛要透气一般,将窗子再次支起。 气氛一时沉默的诡异,周易将每个人都望了一遍,又偷偷握了握自己一脸呆愣的媳妇儿的手。 他不知道白舒宁心里现在正一束挨一束的燃烧着巨大烟花,她是听着长公主的传奇长大的,也从来都知道传奇三分人名、七分假,但今天,她突然有些相信那七分——或许是真了。 周易有些头大,陈碌的脾气他最清楚,长公主简直是在他心坎儿上捅刀,还是当着他们的面…… 他又在心底叹了一声,长公主可以一走了之,他却不能。他将心底的措辞又过了几遍,正要开口,包厢的门却又“嚯”的被人从外面推了开。 周易一愣,薛行简侧首与他对视一眼。 来人对众人微微一笑,仿若夏夜幽幽钟声下绽放的昙花。 正是挽风。 “我无意冒犯,”他对着众人微微一礼,“不过是有几句话,想要二公子知道。” 他对众人笑了笑,照旧在之前的位置坐下,似乎并未被屋内诡异的气氛影响半分。 “原本,我十年前便该离开京城,但最后还是留了一年。” 薛行简微微抬眼,“挽风先生是为了殿下。” 他微微一笑,“不敢,只是公主待我以友,我唯以诚报之;十年前,我也常常撞见公主在祠堂里一坐就是一夜,白天却仍旧照常上朝议事,她没有一天敢放松……二公子应该也知道十年前的黄丸事件。” 周易蹙眉,一直沉默的白舒宁却开了口:“是说伴读的学生哄陛下食用了外面道士卖的假药那件事?” 分卷阅读47 周易一惊,冷汗刷地湿透了背部的衣裳,他猛地捂住白舒宁的嘴,“这种宫闱紧秘,先生或许不惧,但……” “半月后,燕王满门抄斩。” 周易头疼的闭上眼,薛行简默默倚在窗边,眸色微深。 群狼环伺,每个人都想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连自己的亲叔叔,也要想出这样的损招来谋夺皇位…… “公主……那时候,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也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相信。”他缓缓道,“但二公子不一样,公主不希望您走她的路。” 薛行简抬眼,正对上他最后看过来的眼神。 他对他微微一笑,他轻轻颔首。 他知道这些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叹了一声,挽风已经离去。 他略一思索,抬手按住周易的肩膀,后者眉头仍未松开,却心领神会:“阿碌,那个林家……” “我会娶她。”陈碌断然道。 众人一愣。 “我会娶她。”他回过头来,又重复了一遍,已经冷静下来的目光扫过众人神情各异的脸。他忽然低头一笑,“其实,虽然我哥一直被骂纨绔子弟,但我从小都很相信他……” 而且,他其实也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短板……那些他想不通的事,他也愿意听亲人朋友的话…… “他愿意娶林四姑娘?” 薛行简颔首:“阿碌说他很相信他哥哥。” 明玉奇怪的看他一眼,“这种话……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 他拉住她的手,“是因为说话的人奇怪……还是因为是我,所以奇怪?” 明玉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你来告诉我,你要启儿外调俊臣做江汉巡抚的时候,也很奇怪。” “咳——” 她眉梢一挑,缓缓逼近他。 他缓缓后退。 “婉——”他脚下一绊,一下跌在后面的椅子里。 “噗”她得逞的一笑,他不甘示弱,下一秒一抬手,她瞬间跌在他身上。 明玉气红了脸,连忙要起身捶他。 他难得强势的按住她的背,将她抱在怀里,好脾气的在她耳边笑出声。 明玉咬了咬牙,他白皙的脖颈就在眼前,而他抬手抚上她的长发,突然开口:“……我是有一点在意。” 她一愣,他声音低哑,带着点难言的委屈,她的心突然就软下来。 “不过……”他笑道,“你是借挽风先生的名义与我在这里私会,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在意的立场……” 她笑了笑,从他的怀里爬起,捧住他的脸:“原来谏议这里是一下子打翻了两瓶陈醋……” 他对她微笑:“谁让夫人卖了这么多醋予我?” 他们相视一笑,明玉轻轻靠在他怀里,他轻轻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陛下性格倔强,想要做到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到。韩大人此时抽身,无论将来怎样都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她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他那句未出口的话,这是她的心愿,也是她的软肋,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她保全一位故人。 “而且,王大人虽不及韩大人,却尚能稳住吏部,有功虽难,无过尚可。” 他将她扶起来,又转过一个位置,转而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婉婉,我答应你会竭尽全力辅佐陛下,但宪宗常有,商汤难得。若陛下真有贤君的度量,必能在四年之后迈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召韩大人回京任尚书一职,若不能……”他唇边的笑容如庭中积水空明,“我许不了你盛世,但晏平……我一定给你。” 她的脸又忽地烫起来,她有些不自在的别开头,“谏议的花言巧语恐怕比外面花楼的姑娘还多……” 他笑着蹭蹭她的脸,“夫人却一点也不像曾坐拥三千面首的样子——” 明玉狠狠捶他一拳,他含笑捉住她的手,轻轻一吻,“关外风大,你路上小心。” 她宽慰一笑,示意他放心,“只是例行的巡视,半月我便回来了。” 他轻轻拥住她,门外忽又爆出一阵热烈的呼和声,他叹了一声,忽然道:“你以前也经常在这样的地方幽会?” 她老神在在:“本宫以前都直接在府里摆宴,躲在这花柳巷尾与人私会确实是头一遭。” 他在她头顶笑了一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明玉一惊,却正对上他一本正经的脸。 他一本正经道:“至少好过家中,你不用担心被人听到了。” 她挑衅地看着他,笑着搭上他的脖子:“那也要看谏议的本事了。” ☆、无子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风声猎猎,朱红的大氅似凌霜独开的红梅,后面随行的官员似一片乌压压的鸦雀。 冰棱子刮在脸上,是烈烈的疼。明玉抬眼扫过街道两侧紧闭的屋门,又低头对后面的胡大人嘱咐了两 分卷阅读48 句。 很快,衙署的门已在眼前。 附在大氅上的冰雪入屋即化,寒碧替她脱下大氅,又端来热茶。 火盆里的炭火滚着一圈一圈的热浪。 明玉坐在榻上翻看京都疾来的奏折:“郑冲看来是铁了心要将女儿嫁给他了。” “太学一案折了郭家的清名,尚书应该是那时候就动了心思。”寒碧拨了拨火盆道。 “何应臻倒了,他就狗急跳墙了,”明玉目光微凉,“连美人救英雄的戏码都准备上了……” 这样的人,怎配做帝师…… 寒碧又给她加了件厚衣裳,“管她是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谏议不会娶的。” 明玉不由失笑,她向后一仰,陷在柔软的靠垫里,“你倒是会给他说好话。” “婢子是在说殿下的心里话。” 她抿唇笑了下,因为觉得冷又向后更紧的缩在寒碧刚拿来的棉袍里。 窗外呼呼的风声猛烈的打在门板上,好似千军万马的呼嚎。 她有些头痛的捏了捏眉心,又打了个寒颤。 “咳咳咳——” “殿下——”寒碧担忧的伏在她膝前,“婢子去给您找个郎中来看看吧。” “外面还下着雪,”她摆手,“没什么大大碍,我躺一会儿便好。没的惊动了府衙里的人。” 这样说着,她却连起身都懒得了。 直接让寒碧抱了床棉被来,便在榻上躺了。 这样缩在软塌的一边,裹在厚重的棉被里,便仿佛突然被安全包裹起来一般。 疲倦压得她合上了眼皮,意识却陡然清醒起来。 脑海中忽然浮现先帝被病痛折磨的瘦骨嶙峋的脸,老人耷拉着无神的眼睛,将萧启的手放在她手心里,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婉婉,你要记得……这权位之上,只有启儿,才是你唯一的依靠。” 她的心一颤,眼泪刷地下来,她抬头,先帝瘦骨嶙峋的脸却突然变成幼弟一片紫黑的脸。 她一惊,周遭乌泱泱一片。 太医在外面乱作一团,几个内监扑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眼前阵阵发黑。 她听见自己用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吩咐所有人,将所有入宫伴读的世家子弟全部软禁、搜身,以太妃的名义宣诸外命妇入宫,对外封闭所有消息,让暗卫密宣执金吾统领…… 然后,突然所有人如潮水般散去,只剩她一个人坐在殿外的桂树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日色渐渐染成血红。 这一刻躺在榻上的明玉皱紧了眉头,彷如九年前的煎熬再次压在她身上。 那时候她甚至有一瞬间在想,或许真的该将皇位让予燕王……至少,至少那样,或许她的弟弟还不会死…… “咳咳咳——咳咳——” “夫人,夫人!夫人醒醒!” “咳咳——” “夫人!大夫!大夫,你快来看看——” 模模糊糊的人影影影幢幢的出现在眼前,明玉勉强睁开眼,又咳了一声,“寒碧……” “夫人,夫人您哪里不舒服?大夫在这里——” 她乏力的抬了下眼皮,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郎中正弯腰在榻前替她把脉,她低下头,眼前一花,白胡子郎中又成了弯腰跪在地上的太医,皇帝救过来了,下毒的是伴读的学生…… 她喘了口气,迷迷糊糊听见郎中与寒碧交谈的声音,只是感了风寒,发了烧,没有大碍…… 意识终于渐渐模糊起来,她又撑了下眼皮,正要吩咐寒碧再去抱两床棉被来,却忽地瞥见老郎中脸上一闪而过的难色。 如醍醐灌顶,多年来如履薄冰的谨慎让她瞬间从榻上挣起来,她猛地抓住寒碧的手:“郎中有话……不妨直言。” “这……”江大夫面露难色。 明玉静静看着他,眼神锋利如刀,“老先生医者仁心……该、咳咳该,不会骗我。” 江行眉头紧皱,嘴边两撇胡子颤了颤,最后跺了跺脚,道:“这位夫人,医者仁心,小老儿也说句得罪的话……夫人、夫人的身体似乎、似乎……” 寒碧急道:“似乎什么啊,你倒是说啊!” “夫人体质过寒……似有、似有不育之症……” 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世界突然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她扶着寒碧的手微微俯身,一字一顿,都好像飘在空中:“你说什么?” “小老儿也只是初诊……夫人不妨再多看几个大夫。”江行抖了抖,额上的汗簌簌而落,“这是治风寒的方子,诊金、诊金我就不要了……” 话音未落,他抄起医箱,夺门而去。 “咳咳咳——” “夫人——” 她无力的摆手:“去熬药吧。” 说着,她脱力的向后仰去,陷入层层包裹的棉被里。 分卷阅读49 寒碧低下头:“……是。” 她的声音模模糊糊从被子里发出:“……再去叫几个郎中来。” “是!” 屋门被从外面掩上,似曾相识的煎熬似乎又再次压迫上她的胸腔,她囔着鼻子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咳咳咳——” 孩子……呵,你在难过什么,明明十年前就决定了的…… 十四年,等启儿亲政,她都三十多了……再拥有子嗣的命运一样微薄……她把眼泪蹭到被子里,却越蹭越多…… 该还有侥幸的……毕竟只是一个人……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真的,没有挽回余地的真的…… 而那个人…… 她在被子里蜷成婴儿状。 那个人,那个笨拙的在红纸上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只希望她安心的人……那个把原本熄灭的希望再次在她生命里点燃的人…… 他还那么年轻,他是家里的独子…… 脑壳胀得发疼,压迫着昏昏沉沉的意识,仿佛有一把火在喉咙然后,她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无力地揪着掌下的棉被,嘴巴无意识的张开替代呼吸。 十四年,原本,她以为这是一条看得到尽头的路,是匍匐在地也好,涉水过河也罢,总归是有盼头的一条路…… 而如今…… 原来路的尽头可以是更黑暗的一条路,是更了无生息的生命……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大虐,因为我临时调整了大纲里关于这一部分的人物变化,所以暂时停更一下,让我把这段情节都缕出来再回复更新,我不会坑的!主要是避免我写到后面又反过来修改人物在前面的心境变化,给大家造成混乱的感觉(*^▽^*) ☆、死生 “殿下,再吃点吧。” 明玉摇头:“胡大人呢?” “胡夫人刚来过,婢子已经打发她回去了。” 她点头,便继续歪在榻上翻看幽州府的这几年的地方志。 一切都似与往常无异,她面上是一片沉静。 而这沉静却仿若深不见底的大海,令人探不到底,也令人无端心慌。 寒碧道:“殿下宽心,数是那江湖郎中胡说的,连宫里的御医都没把出这样的脉来过。” 明玉随意“嗯”了两声,翻过一页书页,随口道:“宫里这几年每月请平安脉的换过人吗?” “……一直都是刘太医,中间几次告病也都是他徒弟来瞧的。” “我知道了。”她随手将书搁到案上,便起身朝床边走去,“明儿就回京了,你也去歇着吧。” “……是。”寒碧替她放下帐子,却越发不安。 明玉越是平静,她越是担心,越是像这样压着,便说明她心里的痛苦愈深……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叹了一声,折身去收拾衣箱。 而偏偏,薛大人也不在…… ……薛大人?她忽然泄气的合上箱子,殿下现在……可能最不想见的,就是他了…… 翌日,风势未减,却是雪后难得的晴天。 明玉辞过一众官员,踏阶,上车。 依旧是轻车简从,一路东行,直往京都。 她闭目靠在车厢的一边,身上昏昏沉沉,意识却无比清醒。 幽州府最好的三个大夫把出了同样的脉,那些人的一字一句都踏在她的心上,仿佛每个人都在反复告诉她,事情早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你的那点儿希望,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空中楼阁而已…… 而且,原本她这一生,便很难有孩子…… 但是…… 车轮碾过碎石,仿佛碾在她的肺腑,马车的颠簸慢慢从煎熬变得难以忍受。 她一挥手,寒碧立马叫停马车。 明玉两步冲下车厢,扶住道边的枯树,哇的一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酸涩的苦水蔓延在口腔,她又呕了几口,双腿乏力的直往下坠,她却死撑在已经枯萎的树干上,无论如何不肯下落。 但是,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滚烫的泪意直逼眼眶,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四年,四年后……原本…… 然而,都没有了…… 她任寒碧扶着她的胳膊。 短暂的沉默后,她侧头看向她欲言又止的脸,竟然还笑了一声:“怎么了?” “夫人……”寒碧面露不忍,“薛、薛先生他、他……” 她面色一白,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声音嘶哑:“……怎么了?” “夫人……”寒碧几乎要哭出来。 她狠狠一闭眼,眼眶几乎全红:“他怎么了!?” “暗探刚发来的消息,薛先生在京郊坠马,生死不明。” “咳咳咳——”她猛 分卷阅读50 地弯了腰,一阵撕心裂肺的力量几乎要将肺腑揉断。 “夫人!” “咳咳——”她缓缓喘息,抖着手没有翻开已经一片黏湿的掌心,毫无血色的唇边却是猩红的血迹。 “回京……” “……是。”寒碧含泪点头。 生死不明……怎么会生死不明呢? 他向来谨慎,又有谁会害他…… 她猛地推开寒碧的手,一把抽出一边侍从的刀,刀光凛冽,手起刀落,马缰断裂,马车应声倒地。 “夫人!”寒碧惊呼。 她翻身上马,勒转缰绳回头:“秦五,你跟着我,寒碧,善后。” 她的身体几乎已到极限,此时却不知又从何处借来了无尽的力气般。 风声嘶吼,黑色的大氅随风扬起,她低喝一声,扬鞭直取一边的捷径小道。 抵达京城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残阳如血,连夜的赶路几乎已耗尽她所有的精力。 而她却一个人坐在南巷的后院里,直到深夜人静,才从后门进入薛府。 漆黑的院落里,寂静的只有她一人的呼吸声,她已经知道所有的经过,此时却忽有一种天命已定的怆然和坚定。 赵四在她身后替她掩上房门,她站在门边,却迟迟没有迈出第一步…… 萧明玉,事已至此…… 郑敏月为了逼婚闹得满城风雨,郑冲与她的亲弟弟达成约定,赐婚的旨意不日便要落下,而他为了抗婚不惜冒死坠马,造成暗疾的假象。 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下跌在地上,眼泪脱了线般坠落。 “谁?”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 木杖一嗒一嗒的落在地上,越来越近。 而她跌在地上,干裂的嘴唇又渗出了鲜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微弱的烛光忽然照亮了她面前的地方,他的声音异常干涩:“婉婉?” 她惶然抬头,仿若一个无助的孩子。 他苍白的脸在烛光后若隐若现:“婉婉!” 木杖嗒嗒的点在地上,他焦急的朝她走来。 他想拉她起来,入秋的天,地上早已寒凉,却再不比从前能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 他干脆扔了手杖,直接坐倒在她面前,钻心的疼痛直逼心脏,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在额角瞬间逼出一片冷汗。 “婉婉。”他小心翼翼的抱住她。 她闭上眼睛,偎进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宽厚,日夜兼程的不安渐渐散去,心底的凄怆却更深的扎在骨髓里。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万一……”她的声音嘶哑而干裂,他环着她的手本能的 收紧。 她从他怀里仰头看他:“留湘就是坠马而亡,你知不知道我……” 他眸底一痛,“婉婉……”他低头贴上她的脸,已经冰凉的泪水黏在彼此的脸上,“对不起……对不起,我……” “咳咳咳——” 他慌张的抬头,她低头埋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每一声压抑的低咳都在撕扯他的心脏,他一手揽着她,一手去敲门板,“赵四!” 门应声而开,进来的却不是赵四。 十三娘连忙蹲下,二话不说便将明玉抱起,直往内室走去。 赵四这才跟进来,跟茗生一起扶起地上的他,低声道:“大人别急,小的刚从殿下的侍卫那儿拿了药方,这就——” “什么病?”他斩钉截铁的打断他。 赵四一愣,竟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严厉的表情,“是……就是普通风寒……” 他没再追问,却是明显的不信。他坚持走到床边,十三娘正挨在床前给她喂水,他抬手接过,随即示意众人退下。 明玉靠在床边没有看他,半明的月影落在她颈下,他抬手轻轻抚上她干裂的嘴唇。 “对不起,我以为你回城还有两天,所以……外面传的也多是夸大其词,我没事,真的,只是……” “只是摔断了腿,半月下不来床?”她蓦地抬头看他,目光灼灼仿若火烧一般,“你知不知道如果稍有差池……” 她捏着他衣角的手抖了抖,仿佛眼前的不是他,而是一口巨大的棺材,而那棺材吞掉了她半个人生…… “怀瑾……”粗糙的手掌握住他的手,“我宁肯你娶她,也不愿你冒这样大的险……” 他眸光一恸,忽然翻开她的掌心,虎口的茧子已经结满血痂,原本柔滑细腻的掌心尽是大大小小的血痂。 她想要收手,却被他猛地握住。 他倒吸一口气,轻轻问她,“你是怎么回来的?” 她鼻子一酸,忽然别开头:“你不知道我骑马很好的吗?” “你——” “咳咳——” 他顿时慌了手脚,本能的起身,刺骨的疼痛立刻攀上 分卷阅读51 脊髓。明玉连忙去扶他,手上却早没了力气,所幸他狠狠的扣住了床沿…… “咳咳——” “我让赵四再去找个大夫——” 她笑得苍白:“你要让满京城都知道你金屋藏娇吗?” “我没事,”她脱力的靠在床边,“只是连夜赶路……伤风而已……” 他叹了一声,挨着床沿坐下,轻轻揽住她。 入秋的风已有几分寒凉,他替她将被子拉高。 明玉仰头看着他的脸,忽然开口道:“是谁帮你坠马的?” 他一怔,“周易。” “你告诉他了?” “是,”他颔首,又替她倒了一杯热茶,“我告诉他,我有心爱之人,所以不能娶郑姑娘。” 她眼睫一颤,接下来的话忽然便再也说不出口…… 他对她抿唇一笑,“睡一会儿吧,你脸色很不好……”他捧若珍宝一般轻轻捧着她的手,“有什么话,醒来再告诉我也是一样的,我就在这里,也跑不掉。”说到后面,他看了眼自己的腿,对她笑了笑。 她却没有笑,反而郑重其事般抬头看定他。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而她看着他因为病态而有几分苍白的脸,千头万绪刹那间都不再重要,她抿起唇角对他笑着点点头,“好……” 他的手一抖,她却已经依言躺下。 枕上依稀还是他的温度,她背对着他躺下,心里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只有一片凉飕飕的风,穿堂而过。 她合上眼,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窗外有鸟雀叫了两三声。 明玉缓缓睁开眼,柔和的阳光已经落满整个房间。 房内没有一个人,她甚至能看见安静的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她没有叫任何人,勉强撑起酸软的身体,抬手去勾旁边椅上的茶杯。 蓦地,一道娇俏的女声忽然在窗外响起—— “薛大哥,你慢点,我来帮你!” 她的手一僵,手指无力的垂下。 她屏气静息,却只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听不出词句,而那女声接着道:“我知道啦!我这不是希望你能开心吗!” 她抿了一下唇,便照旧去摸那茶杯,壶里的水尚有余温,郑姑娘看来来的不久…… 他才二十五岁,如果不是她,大抵也会喜欢这种活泼开朗的姑娘吧,也不对……她随即摇了摇头,他应该还是喜欢沉静一点的姑娘…… 她不自觉摊开掌心,上面的痂已经结了一层又一层,而很快,他们就会剥落,而新长出的皮肤也将会比以前更坚硬…… 她算了算手里的筹码,郑郭两家瘦死骆驼比马大,但若筹划得当,或许至少她还能帮他娶一个他喜欢一点的女子…… “咳咳——”她连忙扑到被子里,捏紧了喉咙竭尽全力将声音堵在被子里,短暂的窒息掐住了她的心脏…… 她伏在被子里轻轻喘息,不动声色的一点一点缓解窒息的痛苦…… 被子上是他一贯的草木气息,她缓缓吸气,眼泪突然便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而窗外那道娇俏的女声再次响起:“陛下!——民女见过陛下!” 她的手一颤,萧启故作老成的声音已经传来:“免礼吧,朕来看看老师,郑姑娘不介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大虐,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下车!我保证会甜回来的!最后祝大家假期愉快~ ☆、挣扎 “陛下哪里话,什么介不介意的……”郑敏月含羞带怯的声音透过窗扉传来。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欢笑声,而很快,郑敏月被萧启支开,薛行简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 “臣劳陛下费心了。” “哪里话,”萧启停顿了一下,继而似乎拈起什么食物送入嘴中,“郑姑娘手艺不错,老师很有福气啊。” “陛下喜欢,可以一并带走。”他的声音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硬。 “哎,话不是这么说——”她甚至能想象出萧启煞有介事摇头的画面,“老师总归是要娶亲的。” 他声音低沉:“臣心里……尚不能释怀,对郑姑娘不公。” “斯人已逝,公与不公,也只是时间问题。” 明玉翻了个身,手背压在眼睛上,她都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还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 “陛下,”他似乎惨笑了一声,“臣已是残缺之身……” “这么说郑姑娘确实情深义重,老师不该再推辞了。”这么说着,萧启突然起身走了一圈。 模糊的人影投在窗上,明玉默默看着那人影,便听那人影继续道:“老师之前教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怎么到了自己便做不到了呢?” “陛下——” “老师,”他打断他,“无论老师心里的人是活着还是早已往生,挨至今日, 分卷阅读52 便是无法明媒正娶之人了,不是吗?” “陛——” “朕之前也跟老师提过,若是真不想娶郑姑娘便趁早成婚了结这桩麻烦。拖到今天,老师心里的那个人是做妾侍还是养在外面,朕觉得郑姑娘大概也不会那么小气……” 明玉闭上眼睛,后面的话忽然便不那么重要了。 窗外的薛行简始终垂眸不语,萧启似乎说的有点累,便端了杯茶喝,又接着道:“何况,这事儿阿姐也是属意的。” 他的手一颤,萧启却不等他再问便打了个哈欠,又拿了两块糕点,“老师好好养着,明儿我再让太医来帮老师看看。” “……臣送陛下” 萧启摆摆手,转身自去了。 他忽地回头,身后的门窗透着无人似的寂静,寂静的如同一张吃人的兽口。 他拄着木杖缓缓走上台阶,手指轻抬,扶住门边,却在下一刻猛地顿住…… 屋内,明玉似有所感般起身,目光直接看向门边。 半晌,仿佛是一刹又仿佛是许久,他推门进来,一眼便看向了她。 只是一眼,她便知道他已经知道她都听见了。 同样的确定同样落在他眼底,他一步一步挨到她身边,忽然叹了一声,从床底摸出一个食盒。 “饿了么?是我不好……”他将食盒打开,最底层是热水,如今也已冷却,他眉头一皱正要重新合上,衣袖一紧,他抬头,她却没有看他。 “不用麻烦了,”她抽了一块绿豆糕含在嘴里,“我吃几块点心就可以了。”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无言的沉默在她细微的咀嚼声中蔓延。 忽然,她沙哑的声音响起:“晚膳用什么?” 他一怔,她抬头对他笑了笑,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 “……你想吃什么?” “都好……”她笑着将剩下的点心放回盆中,“咳咳——” 他慌忙拄着手杖站起来,“……喝药吧,我要十三娘把药端过来——” 她乖顺的点点头,继而阖上了眼睛。 她没有再开口,没有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也不想知道他跟郑姑娘都说了些什么……她知道他没有走,他就站在她的床边……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难堪的背过身。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开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十三娘从身后叫她—— “殿下。” 她应了一声,半撑起身子去接她递过来的药碗,屋子里空荡荡的,早没了他的身影。 十三娘欲言又止,她将空掉的药碗递给她,断然开口道:“十三。” “殿下。” “按理说,从你离开公主府起,你我的主仆情谊便断了。”她半靠在床栏上,轻声道。 “殿——” 她忽然拉住她,阻断了她将跪的动作,“十三,我知道怀瑾的产业都是你和赵四在打理,这些东西在他成亲后便理所当然的都要归他的妻子管理……” 十三娘眼眶一红,明玉却笑了笑,“家和万事兴,夫妻之间,和睦最重要,很多事情,没有必要较的太分明……” “是……小的明白了。” 她点点头,十三娘又抹了下眼睛,收了药碗便退了出去。 外门关阖的声音微顿,她本能的抬头望去,然而,很快,门被人从外面关上,竹帘被风轻轻吹动,什么也没有发生。 风声渐渐变小,日色渐渐昏暗,竹帘的影子投在书案上被一点点拉长,直至将要被黑暗吞没,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薛行简拄着木杖穿过前厅,将食盒放在书案上。 “嚓——”他点亮了书案上的灯。 灯火一跃,他愣了愣,书案后的椅子被人朝后摆放,从他的角度正好看见她的背影。 他张了张嘴,她却先开口叫住了他—— “怀瑾。” 他点头,随即又意识到她看不见,“是。” “明天天亮前,我便会离开。”她平静道。 他深吸一口气,“嗯。” “我想了很久,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他皱眉,所有混乱的情绪瞬间发酵,“什么?” “如果没有碰到我,你会……喜欢什么的姑娘?” 他皱眉:“你要把我推给别人。” 她忽然没了声音,薛行简直接绕过书案,“婉——” 临到嘴边的话忽然没了声音,她蓦地回过头来看向他,眼底的光闪闪烁烁:“一个大概会比郑姑娘更讨你喜欢一点的妻子,即便我赌上所有的筹码,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你那么不愿,她却还能这样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是因为你祖母已经点头了不是吗? 天地君亲师,你还能怎么拒绝? 他撇开头,瞬间便看懂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唇边渐渐蔓出几 分卷阅读53 分自嘲的笑意。 “婉婉,你应该再聪明一点,”他看向她,“如果我的妻子是那个讨厌的郑姑娘,我才会更久的念着你。” 她垂着眼睛低笑,细长的手指轻轻勾住他的手,指尖上是积攒了一个下午的凉意,“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郑冲找过我,说你们两情相悦,要我做媒将女儿许给你……” 她靠在椅背上,对他释然的笑:“其实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他的心一痛,在她对面的书案坐下。 她的声音似飘在天边:“你虽然已在士林积攒了一定的清望,到底还是年纪轻,又非出身世家,郭郑两家帝师之门,与你,是如虎添翼。你是启儿的心腹,你的力量壮大了,自然也就是他的力量壮大了……” 她起身,轻轻抚上他的脖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便时常想着,有一天便是一天的快乐,能多得一刻都是命运眷顾,何况……” “何况什么?”他陡然蹙眉,连夜积攒的恐惧终于被推到边缘。 笑意散去,她掌心的温度也瞬间退去。 她不由退后一步,而他本能的去抓她的手,她愣了愣,勉强一笑:“大夫告诉我,我这一生都无法再有孩子了……” 他瞳孔骤然一缩,她却再也笑不出来。她本不想告诉他的话,临到头竟成了逼他放手的筹码…… 她难堪的低下头,便要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忽然用了力气,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 她诧异的抬头,他的面色已经由白转红,此时竟然长出一口气…… 他叹了一声,忽然一把抱住她。“……吓死我了。” 她一怔,一下跌在他身上,“……怀瑾?你的伤——” 他一把按住她的身体,在她颈边叹气,“我没事……” 他喷在她耳边的呼吸尚有几分焦虑的急切,“从我昨晚见到你,你就一直很奇怪……” 他轻轻放开她,“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交待遗言一般,我很害怕……比从马上坠下来看着那马向我踏来时还害怕……” 她面色却又是一白:“你竟然让周易控马!你明知道陈碌比他……” “可周易早就知道我心里有人——婉婉,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 她的目光终于渐渐清明,眼底的脆弱与迟疑摇摇欲坠,“怀……” 他忽然扣住她的脖颈吻住她,宽大的手掌扶住她的肩膀。 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她本能的闭上眼睛,须臾,他放开她,又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 “为你四年后的处境着想,其实你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 “所以你才这么急着用坠马来处理这桩逼婚?你想步王献之的后尘吗?”她退后一步看他。 他还有心情逗她:“你怕我日后每逢寒冬便要忍受皮肉之痛?” “王献之还是娶了新安公主,不是吗……”她绕过他,将他身后的食盒打开,“我之前也动过让你娶我手下暗卫做掩护的念头,但想来想去,恐怕也不过是第二个郗道茂……” “婉婉……”他转过身看她。 她将蜡烛吹灭,借着月光将饭菜端出来,一一摆好. 他陪她一起坐下,而话到嘴边,便成了:“我……还有几个远方的叔伯,他们大多也都有大片的孙子了。” 她捏着筷子的手一顿,随即自如的放开,“你倒是想得开。” 他对她笑了笑,替她夹菜。 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将郑家抛在脑后。 而模糊的夜色里,仿佛所有世俗的牵绊都被悄然抹去,直到天明,再将所有的挣扎重新埋入地底。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啊!包括对角色的理解和一些情节的看法,有时候长期单机我的角度可能会有些单薄而偏颇。最近疫情好转,春暖花开了,不过出门还是要注意,祝大家放假快乐啊(*^▽^*) ☆、情断 天将明时,雨势已停。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西城门驶入四九城,未几,便有一驾公主府的马车出现在了四九城的街道上。 大明宫的宫门大开,明玉半阖着眼睛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驶入了朱红高墙围立的宫城。 而在两个时辰以前,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坐在他的床边,借着月光看着他尚沉在睡梦里的眉眼,手指无意识的描过他的眉尖。 蓦地,她的手指一顿,他在她指下睁开了双眼。 晦暗的月色仿佛忽然被浮云遮了光,他的眼睛却莫名的亮的出奇。好似一根隐秘的刺,挑起了她蛰伏在心底的欲望。 冰凉的手背轻轻贴上他的脸,忽地,窗外忽然闪过一道白光,一道秋雷蓦地在天边炸开。 她仿佛乍然惊醒一般,猛地缩回手,他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窗外的电光映在他的脸上,惨白的一片却盖不住他眼里的光。 他抓在她手上的力道忽然一紧,明玉猝然俯首吻上他的唇 分卷阅读54 。 他似乎愣了愣,她却捧着他的脸,直接拉开了他的衣带—— 惊雷不断在天边炸响,她贴着他的脸轻轻的吻他——仿若最后的缠绵。 他抚上她的后背,吻的温柔而绵密,却是另一种激烈。 风声雨声,吹弯了窗外的树,噼里啪啦的砸在屋檐上,而室内,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般。 窗外电闪雷鸣,窗内鸳鸯交颈,旖旎悱恻。 而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哗——”窗户被猛地吹开,风声瞬间灌进来。 她闭了闭眼,抽身起来。 “婉婉——”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微微折身,却用另一手握住他抓着她手腕的手,“再睡一会儿吧。” 风雨从她身后的窗呼呼地刮进来,浓重的凉意直扑身上,她俯身捡起落在床边的外衣,他却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怀瑾……”她艰涩的开口。 他的手颤了颤。 “咳咳咳——” 他终于放开她,“多披件衣裳……” 她在黑夜里无声点头,转身,将窗户重新掩上。 就这样吧…… 她没有回头。 将一直揣在心口的发簪,轻轻留在他书案边…… 而两个时辰后,马蹄规律的“哒哒”声踏在青石板上,雷声雨声,都早已远去。 入了内宫,马车转软轿,软轿在长乐宫前停下。 明玉步入殿门,室内已经生了暖炉,萧启正蹲在殿内的正央烤火。 她脚步一顿,萧启已经看见了她。 “姐——”他三两步蹦到她身侧,搀住她的胳膊。 “咳咳——”她对他笑了笑,随即不动声色的抽开胳膊,“当心过了病气。” “阿姐怎么了?”萧启蹙眉,“是不是底下人照顾的不周?我叫太医来看看——” 她在厅内的梨花木圈椅上坐下,似是好笑的瞥他一眼,“不过是风寒,不用宣太医了。” 说着,仿佛倦极般揉了揉额头,却没有像往常般给他递台阶问他有什么事。 恰此时,寒碧端了热茶打帘进来。 萧启立刻乖觉的抢过她手上的托盘,又将托盘上的热茶递到明玉跟前。 她没有拒绝。 萧启看了眼她手上的织锦手套:“阿姐的手怎么了?” 她抿了口热茶,“关外天寒,生了冻疮。” 萧启点点头,等她缓缓将茶碗在桌面搁定,方字正腔圆道:“阿姐,我有桩事儿,想请你帮 我。” 她看他一眼,不由挑起一边眉头,“你既这么说,看来是天大的事了。” “嘿嘿,谏议的事儿,阿姐你听说了吗?” 她依旧声色不动,心底却不可抑制地一痛,“怎么?” “唉,”他故作老成的叹了一声,“老师与郑姑娘的事儿,阿姐你在关外不知道,这些日子京城里都传遍了,没人不说一句好的!” 明玉扯了扯嘴角,“是吗?” “是啊,本是鹣鲽情深的一对璧人,谁成想老师意外坠马——不过幸得郑姑娘不离不弃。” 他顿了顿,笑着看向明玉:“老师是新科状元国之栋梁,郑尚书也是两朝元老了,我想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她靠在圈椅上,依旧波澜不兴,内里却早已耗尽,全靠硬撑。 “你想做什么?” 萧启短暂的愣了一下,似是有些奇怪她今天罕见的没有与他搭桥,但他很快便接口道:“朕想着——不如赐婚,”他笑了一下,“到时候还要烦阿姐来主持婚仪。” 明玉微笑:“这样隆重的恩典,倒有许多年不曾见了。” “老师出身寒门,也正好可借此拉拢天下寒门学子不是。”他将刚端上来的点心推到她面前,笑道。 “佳偶难得……” 萧启含笑称是。 “不过,”她唇边笑意陡然一深,“总归世事难料,卓文君会作诀别书,陈阿娇会托人写长门赋。陛下心意诚可贵,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萧启眉头蹙起,下一毛即恍然:“阿姐的意思——不留口实?” 她低眉,随意的拈起一块点心,“佳偶也会成怨偶,人心偏颇,到时候不免要怨陛下。成亲是结两姓之好,外人盛誉再多,也要他们自己挑头——” 她漫不经心的抬眼,眼底是一片平静的风暴,“不过,为示皇家恩重,”她对他微笑,“薛谏议又出身寒门,想来家中长辈也没什么经验。由我出面替他们筹备婚事,倒也说得过去。” 天色归晚,如今渐入秋时,白日也短了。 “咳咳——” 明玉斜在榻上,任寒碧替她将药膏在掌心推开。 寒碧叹了一声,“陛下不知道,殿下又何苦自苦,要接这等差事……” “你知道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稍微一点风吹草动便要在外面 分卷阅读55 大肆宣扬。启儿一早在这儿等着我,事后却半点消息也无,不说外面的人怎么猜测,启儿头一个便要怨我。” “那——改成让陛下亲临主婚,不一样也给足了两家面子……” 她含笑睨她一眼,“那怎么能一样……郑家钟鸣鼎食,向来自视甚高,赐婚也好,主婚也罢,他们都只会觉得是自己的面子…… “咳咳——而世家婚仪,向来繁琐,稍不注意并会受人嘲讽。我不想,他在一开始就被郑家的人看轻……” 她收回手,闭目靠在软塌的扶手上,何况,这也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她揉了揉额头,身体依旧乏力的利害。 “我要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回殿下,”她抬手替她拉高了软被,“查实了,郑尚书对咱们在吏部与士林的布置尚一无所知。应该是因您上次拒了他,才刻意挑您离京的时候在民间煽动舆论,对谏议逼婚……” 她讪笑一声:“靠联姻维系权柄,他也算老手了。” 说罢,她又猛咳了一阵,寒碧不由道:“殿下,歇歇吧,您这两日,都没怎么正经合过眼……” 她摆摆手,“外面怎么样了?” “郑尚书去找了郭家的族长,应该是由郭家出面保媒……内务府的折子应该三日内便会递上来了……” 三日啊…… 她点点头:“你去把灯掌上,我躺一会儿……” “……是。” 她闭着眼睛,所有胡乱纠缠的一切关系终于再一次开始走向他们既定的结局。 这一场情爱就好像中途坠落的烟花…… 曾经短暂照亮她的生命,又在最后曲终人散…… 不过,好在还剩下那么一点点旖旎的念想……可以等到寒冬的时候,再掏出来取暖…… 作者有话要说:  专门查了一下,战国的时候就有皮手套了,汉代有纺织品形式的手套,不过手套这个称呼是近现代才有的,明清时期称作手笼,这里为了行文方便,就还是按手套叫了(*^▽^*) ☆、摊牌 四合的院落内,秋日高照,藤木的躺椅上垫着软垫。 他便躺在上面,一遍一遍的翻看她不久前借给他的那本《心经》。 忽然,院外似有人声响动,他下意识皱眉,心底浮起一层厌烦。 接着,脚步声踏入院内,他眉心展开。 “哎哎哎,你别起来!”周易一边嚷着,一边跑到他面前,“你这腿啊,可不能乱动!” 薛行简看他一眼,也没说他根本没打算起来,“你们俩怎么来了?” 陈碌跟在后面嫌弃地瞥了周易两眼,“郭家保媒,你要成亲了,我们来看看你。” 他捏着书的手一顿,恰好此时茗生端了茶水过来,他状若无意的将书放在胸口,随意道:“喝茶。” 周易一噤,陈碌却更直接:“你不想娶,就不要娶啊!这样曲曲折折的饶了那么多弯,却还是一个人在这里痛苦,又有什么用?” 周易连忙拦他—— 他低头一笑,却没有辩白。 周易看他一眼,心里也是唏嘘。有心安慰他:“尽人事,听天命。事已至此,咱们也尽力了……不过好在,之前一直担心的赐婚倒没有发生。这样如果日后真的处不好,和离也不是不可能……” 陈碌皱眉:“现在就想着和离,干嘛还要娶?” 周易无力问天:“诶,我说你这人——” 陈碌却直接打断他:“怀瑾,我问你,是不是她逼你?” 他终于抬眸,陈碌面上一片肃然的认真。 “你说谁?”他开口。 陈碌却忽然焦躁的跺了跺脚,挨在凳子上的屁股也顿时如坐针毡,“就是那个——那个谁!”他一拍大腿,“否则怎么她一回来,你就默认了!” 薛行简皱眉,周易不由奇怪的看了陈碌一眼:“你说的,该不会是殿下吧——” 陈碌面色难看:“不然呢——” “不是她——” 他忽然撇过头看着他们,二人不约而同的一噤。 薛行简一字一顿道:“这样的话,从此以后都不要再说。” 陈碌一愣,他眼中的精光太亮,如冷月下的刀锋,似要出鞘见血…… 周易连忙打圆场:“嗨,也是宫里传出的消息,说你的婚事由殿下主持筹备,阿碌又一向心眼儿直——” 他的手一僵,几乎本能的坐起—— “啪嗒——”胸口的心经落在地上,他脸色一变,俯身便要去捡,吓得周易一把按住他,又连忙替他将书拾起,重新放回他的掌心。 他握住书页,好像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一颗心在胸腔内砰砰乱跳。 何苦……她是为了他,怕他被郑家轻视…… 他闭了下眼睛,心底苦笑。 “事情已成定局,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将被动作 分卷阅读56 扯开的衣襟拉上,“和离与否都是以后的事,总归我现在只是个废人……” 陈碌眉毛一竖,“不是,难道你真的——” 周易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拍了他一掌,“你这人!怎么老往人家伤口撒盐呢!” 他却忽然笑了笑,“朝中怎么说?” 周易看他一眼,二人都是一静。 半晌,周易终于摸起一把桌上的瓜子:“嗨,能怎么说,嫉妒你呗!” 他顿了顿,“听说郑尚书今儿还跟陛下各种暗示明示的,想要再给你……升升官儿啥的。” 他心底冷笑,赵四的声音忽然响亮的传了来—— “哎呦,老夫人您慢点!两位爷都在院子里坐着呢,跑不了!” 周易陈碌齐齐起身,薛老夫人已经拄着手杖迈进了小院儿。 “你们快坐,是来看怀瑾的吧。”老太太笑着走近,一扭头看向孙儿的腿,便不由蹙眉。 行简面色不改:“祖母,天凉了,该加衣裳了。” 老太太白他一眼:“还用你说!十三娘前天刚给我缝了件袄子——” 说着又去看另外两个人,“他叔前几天刚从江州来,带了些土产。乡下玩意儿,不值钱。不过一点心意,我回头让人给你们拿来。” “老夫人这是哪里话,我们久在北方,就馋那南方的新鲜玩意儿!”周易蹲下来对老夫人笑道,接着一指陈碌,“您也别麻烦了,就让他去跟您把那些土产搬来!” “哎呦,这怎么好!” “哎,您跟我们还见什么外啊!”他立刻踹了陈碌一下,“阿碌,快去!” 陈碌一愣,薛行简眸光一闪:“祖母,”他似不经意的瞥了周易一眼,“库房东西杂,您还是陪着他一起去瞧瞧吧,”又转而看向陈碌,“要有什么欢喜的,直接取上便是。” 陈碌张了张嘴,立刻又被周易推了一下:“别让老人家等你啊!” “……哦” “一会儿你看什么好,尽管挑,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欢喜什么……”老夫人拍了拍陈碌搀着她的手。 陈碌憋了半天:“……您……挺年轻的……” 人影渐远,老夫人絮絮的声音也渐渐隐没在院外…… 院落内,薛行简重新将书卷贴在胸口,垂眸瞧着远处不停被风卷起的黄叶,没有说话。 周易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又磕了两个瓜子,“你……那个……我是说,你心里那个人……” 他焦躁地又抓了把瓜子捏在手里,而他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 风声突然停了,黄叶落在地上。院门不知何时已从外面掩上,四合的院落内正剩下瓜子皮破裂的清脆声。 周易蹲在地上:“你心里那个人……是不是……就是……” 他试探的看向行简,瓜子竖在唇间,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薛行简抬眼看他:“你这样,我该说是,还是不是?” 至此,周易狠狠闭了下眼,捏着一把瓜子壮士断腕般猛地凑近他,几乎要怼到他脸上—— “是不是……殿下?” 他眸色一变,却并没有避开他的眼睛。 “是。”他承认。 周易明显一愣,似是还在准备着大片陈词,与他讲事实说道理…… 他却直接承认了…… 没有一点防备的承认了…… 薛行简把手放在书上,贴住胸口,声音平静:“你原本打算说什么?”来说服我。 “你……”周易咽了口吐沫,慢吞吞道:“……你脖子下面那个红痕,是这几天才有的吧……” “殿下也是这几天回朝的……”他做贼心虚似的又回头张望了一回,“阿碌也没有说错,坠马的事儿那么些天了,你我也早知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却硬要死撑着,好像在等着谁一样,殿下一回来,你就松口了……” 狭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了颤,他垂下眼睛,面上喜怒难辨。 周易叹了口气:“你也别担心,是我跟你关系近又脑子好,才勉强往那地方猜。其他人最多也就到阿碌那个水准,以为是殿下逼你……” 他又从桌上摸来一个苹果,直接靠着他的躺椅坐下,郑重其事道:“你放心,这事儿肯定连我媳妇儿也不会知道的。” 他抬头,周易嚼着苹果对他安慰的笑。 他不由回以一笑:“看来你跟弟妹处的还不错?” “嗨,就那样——”接着,他似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直起身,喊道:“但宫里的消息……不是说、说是殿下替你筹备婚仪……那……那、怎么能、殿、殿下心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淹没在一阵难言的嗫嚅里。 而行简的面色越来越暗,瑟瑟秋风吹进单薄的衣裳,“……是我对不起她。” 周易眉毛一竖:“这怎么能是你的错!还不都是那杀千刀的——”b 分卷阅读57 r   他一扭头,“你说她看上你什么呢?明明连句话都没说过,就能为你生为你死了?!你上辈子欠她的?!” 他没有回答,浓重的挫败感压在身上,他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病亡的那个夜晚,明明拼尽了全力却依然无济于事,只能看着母亲灰白的面容在脆弱的烛光里一点点灰败…… 他的命运抛开了他整个人,变成一堆身份的符号,被人玩弄于掌中……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纵然头顶的天空仍然无限深远,他也只能被困在这四面封闭的院子里,无济于事…… 周易默默低头啃着苹果,半晌后,“那你跟殿下……真的……就……就这样了?” 他没有说话。 周易看了眼苹果,侧过身来凑近他,小心翼翼道:“……其实,你知道……前朝的容乐公主,裙……咳,也有不少情人是有妻室的……” 他面色一变:“别说了。” 他撑着椅背“嚯”地起身,吓得周易连忙起身扶他,他却摆开他的手,“我与她之间,也多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她待人一向宽容,才肯替我筹备……亲……”他深吸了口气,竟硬在面上撑出笑来,“我又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她……” “可……” 他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一会儿你跟阿碌便直接回去吧,如果祖母来问,你就说我累了,睡了。” “……好。” 他拄着木杖,缓缓走进屋内,周易几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直到他站在屋内,对站在屋外的他点点头。 天光熄灭,门被人从外面关上。 他一个人往书案的方向走。 就这样了吗?所有的努力与坚持,就……都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他绕过花瓶,踏上台阶。 事实上他并不恨郑敏月,甚至,还有点可怜她,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和他一样,贴着身份的标签,被人玩弄于掌中…… 他心里冷笑,不知道她家里人是如何哄骗她,才会让她这么兴高采烈的嫁给他一个废人…… 但是郑冲…… 他走到案后,靠着座椅缓缓坐下。 郑冲…… 蓦地,他没有焦距的目光忽地一凝。几乎是本能的起身,木杖摔在地上,他踉跄了一下,左手立刻撑在案上。 漆黑的砚台边是一点玲珑剔透的粉玉,他抖着手将它轻轻拾起,清冷沉婉的梅花卧在他掌心,同他当初替她簪在发鬓时一样的绰约无双。 掌心蓦地收紧,他一下摔在椅子上。 她退回了他的信物……她、他面色一变,抬手便去解自己系在腰上的荷包。 而日常轻松便可解开的绳扣却突然打了死结一般,他抖着手拆了半天,结扣却越缠越紧。 他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牙齿无意识的咬紧下唇,铜锈的味道蔓进口腔,他手上猛地一扯,绳带崩落,荷包却“啪”地跌落。 他立刻扑到地上,颤巍巍的将荷包拾起,青布绣字的荷包边缘,露出白玉温润的一角。 仿若无形中突然生出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心脏。 他喉头一腥,不禁弯低了腰,紧挨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郑冲…… 发簪刺入掌心,鲜血滴落在光洁的石砖上,他闭上眼睛,身体突然脱力,伏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小可爱觉得男主太不谨慎了,就这样就承认了? 主要我在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想,那么多权谋争斗,为名为利,但是,虽然他们活在历史里,活在传说中,但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也有七情六欲,家人,朋友,会有格外脆弱而无法掩饰的时候,也会有倾心相交不图回报的朋友,周易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就像明玉在公主府中敢哭敢笑一样,每个人,再冷血再坚强的人,也一定有一个可以无所顾忌的地方,哪怕那地方只有方寸之大,也是有的(*^▽^*) ☆、暗查 秋意渐浓,长乐殿前黄叶委地。 殿内已经撤了暖炉,明玉披着大氅在窗前批改奏折。 “殿下,”寒碧打帘进来,“这是内务府刚递来的礼单,您看看。 “所有的安排都是按着殿下的吩咐办的,婢子也让人盯着他们演练过几次了,不会出错的。” 她点头,“衣物、香料、饮食,如何?” 她颔首替她磨墨,“婢子都找人瞧过了……没发现什么异样。” 笔尖一顿,明玉勾唇一笑:“若是那么简单,也不至于藏了十年,才让我发现了……” 寒碧蹙眉:“殿下既然疑心是宫里有鬼,再这样住下去……” 她打断她:“启儿那边怎样?” “……陛下没有察觉,按照那位老大夫的说法,陛下的身体也并无大碍。” 明玉颔首,那看来,对方 分卷阅读58 的目的便只是她了…… 有能耐在太医院布置多年,却没有杀了她…… 目标不是她的性命,而是子嗣…… 这种手段,倒更像是后宫里女人争宠的伎俩…… 是谁?何太妃?还是杨淑妃…… 可即便成功了又能怎样……耗费了这么多精力布的暗棋,就为了报复她?泄愤? “啪——” 笔管猛地摔在案上,朱红的墨点四溅,落在在奏折的外封上,如刺目的鲜血。 寒碧一震,明玉冷冷开口:“江太医那边查的怎样?” “回殿下……没有异常。” “什么叫没有异常?!” “……江太医性格木讷,沉默寡言,唯一的女儿也嫁给了自己的的徒弟,日常往来也不过家宅邸与宫中……少与人应酬。” 明玉眉心越蹙越紧:“他不与人应酬是出了名的——那他夫人呢?!” 寒碧一愣,却也只是片刻,便立即回道:“江夫人平日也少与人往来,只是每月初一、十五,必去城外的灵岩寺敬香拜佛,风雨无阻——” “风雨无阻……”明玉眼睛眯起,“从什么时候开始?” 寒碧眉头一皱,“似乎有些年头了……” “再查,另外,我记得他的女婿也是在太医院当差——” “是,不过顾太医在三年前便离开了太医院,现在在青州立丘府开堂坐诊。” “让人去盯着他,把他近二十年的人情往来,秉性喜好,全部给我查清楚!” “是。”寒碧立即应下。 她缓缓回过头,折本上的斑斑红迹,宛如溅在雪地的淋漓血迹。刺在眼里,阵阵发晕。 她忽然有些难过的扶住头…… 不对,不是,不该是这样的,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激怒她…… 然后看她失态、失策……乃至发疯威胁到大周的国祚…… 而那个人就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暗暗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必须要冷静……她努力在黑暗中睁开眼,眼前却尽是一片模糊,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无比清晰地压在她的耳膜上…… “殿下……”寒碧担忧的声音响起。 明玉狠狠闭了下眼睛,深吸口气,声音微微发涩,:“找人按着笔迹重新誊一份——这个,烧掉……” “是……” 她疲惫的抬头:“还有事?” “……” 她向后一靠,手臂耷在扶手上,“是启儿还是郑家?” “都不是……”寒碧似终究无法放弃般开口,“是谏议,谏议他想见您……” 谏议——怀瑾…… 她抵着头笑:“他何必……”她闭了下眼睛,压下舌底的苦意,“……他的伤好了吗?” “已经能走路了……不仔细看的话,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那么要强的人……眼底的涩意几乎要落下来,“你让他……我,事已至此……”她闭上眼睛,“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你让他回去吧……想见,日后朝堂自会相见……” “殿下……” 她不再理她,她闭着眼睛,仿佛又回到十年前—— 三月之内,丧父丧夫。 一夕之间,所有庇护她给她依靠的人……都走了…… 连同那个□□爬树横行无忌的晏平公主……也一起走了……只剩她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稍一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的手脚阵阵发冷,脑海中轰隆隆一片乱响。 一片黑暗里,红墙垒起,琉璃瓦落成,日光照下来,陈渭骑在墙头对她喊:“婉婉妹妹,我们来谈桩生意吧。” ——我们成亲吧。 ——你需要一个不理朝政的驸马,我需要一个不理朝政的理由,没有人比咱们更合适了。 ——你放心,以后你要有心仪的人,我立刻拍马让贤!要是有谁敢跟你抢人,我就去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泪水糊在掌心,明玉难受的侧过头。 骗子,都是骗子,现在她喜欢的人就要跟别人成亲了…… 他却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都是骗子…… 没人帮她,他们都只会等着看她笑话…… 寒碧红着眼替她将大氅盖好,将溅了红墨的奏折轻轻揣在袖里,咬着嘴唇悄悄退下。 殿外的风越过前厅,忽地吹进来,她随手抹了把眼睛,将殿门缓缓掩上。 秋意浓了,万物凋零。 熙元十年冬月,大雪满天。 灰蒙蒙的天空下,十里红妆绵延不尽,唢呐响亮的声音响彻巷尾。鹅毛白雪纷纷扬扬,落在迎亲的红绸上,将原本鲜艳的颜色染成灰暗的霉色。 不过,这一切挡不住人们攀龙附凤的心,郑薛两府门前仍不乏络绎宾客。 就在这一天,皇帝亲临,郑三姑娘出嫁。 分卷阅读59 ☆、风雪夜归人 寒风呼啸着卷起檐上积雪,一扬,一挥,迷得人睁不开眼。 唢呐声一直传出十里巷子,迎亲的队伍从公主府前走过。 隔着不知几重亭台楼阁,锣鼓响亮的声音在寒冬的风里闷闷的响着,火盆中燃烧的银丝炭突然爆出一声脆响。 跪在地上的人打了个哆嗦,猛烈的扣头声立时响起:“殿下开恩,殿下开恩!求殿下放过罪臣的妻女吧——” “咚咚咚——”光洁的石面上现出刺目的血迹。 明玉半倚在榻上,用柔绢拭了下丹红的指甲,“好端端的,江太医这又是何必?” 江平磕头的身形狠狠一滞,他的额头从地上缓缓抬起,鲜血沿着额角瞬间滑下。 他苍老的脸上现出一阵凄然的空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殿下……是罪臣在殿下的汤药里动了手脚……” 明玉好整以暇:“哦?什么手脚?” “……罪臣,”江平抖着脖子低下头,“给殿下配了绝嗣的药……” 她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变化,声音却平静得令人胆寒:“哦,为什么?” 江平又颤了颤,“……殿下贵人事多,大概已经不记得了……”他深吸了口气,“十二年前,殿下因偶感风寒召臣去公主府请脉,殿下当日与驸马……争吵……那日本该臣休沐……”他吸了下鼻子,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球里淌下来。 “内子当时已怀有身孕,去搬火柴时摔了一跤……”他声音猛地拔高,“如果臣在!断不会让她去搬!邻里找来的大夫来的太晚……如果臣在……那个孩子……那个男孩……都已经成形了啊……” 他的腰不由慢慢弯下去,仿佛被命运击垮一般,呜咽的哭声从地砖上闷闷的传来。 明玉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说的不错,谁教你的?” 地下的哭声一滞,江平缓缓抬头,不可置信般望着她:“殿下……做人要讲良心……冤有头,债有主,罪臣一人做下的冤孽,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殿下不必这般捕风捉影,牵连他人……” “说的不错,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 “……十年前。”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他:“江太医那两年在等什么?” “……整个太医院都说臣的老妻无法再有子嗣,罪臣努力了两年……却……”他一闭眼睛,“臣咽不下这口气……” 她歪头一笑:“看来本宫丧父丧夫,也没能抹平江太医心中的怨恨啊。” 江平面色一白,他的嘴唇抖了抖,却没能发出半个字。 她俯下身来看他:“那看来只有以命抵命,才能平复太医心中的怨恨了。” 江平一愣:“殿下……” 明玉对他微笑,继而缓缓起身:“寒碧。” “奴婢在。” “听说江太医的女儿怀孕了,去立丘府给她送份儿大礼。” “是。” 江平失声:“殿下!” “唔,记得回来的时候,将回礼一并带给江夫人。” “是。” “殿下!殿下这般罔顾王法,草菅人命!就不怕引天下人笑话,危机大周国祚吗!” 明玉睨着他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草菅人命?”她再次俯身逼近他的眼睛,“怎么,本宫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江平一怔,血色瞬间褪去。 明玉微笑:“你以为负荆请罪本宫就会心软?提起社稷本宫就会犹豫?” 她贴近他的耳边,字字冷酷:“那只怕是教你的那个人,只认得十年前的本宫,而不认得今天的本宫。 “人是会变的,江太医。” 话音落地,她施然起身。 窗外昏暗的日色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煎熬,她负手在后,微微扬头:“寒碧——” “殿下!” 寒光一闪,明玉蓦然回头,江平灰白的面上此时泛着不正常的红,尖利的刀锋抵在喉间:“殿下不仁,就不要怪臣不义了!罪臣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一旦臣今天死在这儿,殿下操纵太医院,谋害皇上的罪名只怕就要不胫而走了!” 明玉微微眯眼,不怒反笑:“太医通敌叛国,意图谋刺,本宫诛杀叛臣,你猜陛下会因为这个要本宫的命吗?” 江平呼吸粗重,冷笑道:“但殿下会从此失去陛下的信任!” 明玉拍手:“不错,但通敌叛国罪诛九族,在太医看到本宫因失去圣心而被谋杀那天前,你的父母亲族,都要陪你一起下地狱了。” 江平瞳孔一缩,面色顿时由红转白,明玉扬声:“寒碧!” “殿下!” 明玉瞥他一眼,江平软着腿从地上爬到她面前,一下揪住她的裙摆,“他们是无辜的啊……” 她低头看他,“江太医应该清楚,他们的命就握在你手里。” 分卷阅读60 江平抖着手低下头,整个人慢慢无力的蜷缩在地上。 明玉抽出裙角,一步向前,“寒碧——” “我说——” 忽地,朔风咆哮着撞在墙上,天光又暗了几分。 她看着前方,唇角微微上扬,却如刀锋般寒凉。 “殿下……” 寒碧单薄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里响起,却如石子没入湖心,溅不起半点水花。 她静默半晌,终于低头将烛灯点亮。 昏黄的光骤然跃起,映亮了案后明玉空洞的脸。 寒碧一惊,险些将烛灯打翻。 她的眼睛,没有焦点的望着前方,整个人彷如石塑一般,僵立在椅子上。 寒碧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江平在坦白之前要求殿下屏退了所有人…… 最后,江平安然离去,他们却直到现在才敢来敲殿下的门…… 她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轻轻将隔层打开,将不知道热了多少次的饭菜缓缓拿出来,直到最后将筷子摆好—— “殿——” 明玉突然扭头:“现在,应该正在拜堂吧。” 寒碧一滞,明玉却混不在意般又别过头笑了笑,“既然是大喜的日子,怎么能没有酒呢?寒碧,去拿酒。” “……殿下” 她话音未落,明玉却已经捡起她放在案边的筷子,自顾自吃起来,她的喉咙一涩,剩下的话立刻全都堵在眼底,再也说不出来。 “……是。” 她悄然退后,脚步声渐远,门从外面掩上。 玉著蓦地一顿,明玉手一抖,筷子“啪嗒”跌在桌上。 她窒息般按住胸腔,呼吸骤然急促,内里肠胃不断翻腾,她紧抿着唇角压抑着呕吐的恶心感。 眼角却干涩的落不下一滴泪来。 这一切都是为着什么…… 十年如履薄冰,诛杀叔父,亲友疏远,连心爱之人也要拱手相让,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为着江山?为着社稷? 为着她父亲临终前一句托付?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她的父亲,那个对她说“日中月明”,在玉佩内侧刻下喜乐安康的人,亲手扼杀了她的孩子…… 那个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启儿便是你唯一的依赖。” 哈,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她怎么能相信,那个从小抱着她,给她扎风筝,带她骑马的父皇,会这样对她…… 然而江平手中握着的确实是先帝号令暗卫的玉佩…… 她呆呆的望着前方,那她在做什么?她的父亲踩着她的血给她弟弟铺路,她还要再去给对方递刀吗? 深浓的夜色几乎要溶进她的眼里,既然这样,她还为什么要忍耐? 她“嚯”地站起来,身体微晃,泪水跌在案上,凭什么……那是她的人,她要去抢回来……脚下一绊,她撑了下桌案便往外走。 门应声而开,寒碧翠微拎着酒进来,一见她穿着单衣就要往外面冲,纷纷吓了一跳。 “殿下?!” 明玉视若无睹,拨开她们就要往外走。 寒碧连忙抱住她,翠微眼疾手快的掩上门。 “殿下,殿下!外面还下着雪,您要去哪儿啊?” “翠微,去备马。” 翠微一惊,“殿下要去哪儿?” 话音未落,明玉陡然发火:“本宫要去哪儿还要你们点头吗?都给我滚开!” “殿下!外面天冷,无论怎样,也要披件厚衣再——” 翠微却突然冷静下来,一针见血道:“殿下是要去劫亲?” 明玉充耳不闻,推开门就要走,翠微尖声道:“您现在去,会毁了薛大人的!” 她的手一僵,寒风立刻冲破缝隙扑上来,雪花破碎的晶片打在她脸上,瞬间化为凝珠。 翠微站在她面前将门重新掩上:“殿下……您去,薛大人一定会跟您走,但是他会成为世人的笑柄,文人的败笔……他的仕途和名望……就永远永远毁了!” 她猛地僵在原地,寒碧从内室里跑出来替她披上大氅:“殿下……挽风先生还没有走……不如奴婢……” 她抬手,寒碧立刻噤声。 她望着前方黑色的虚空,声音艰涩:“去准备一条船。” 寒碧一惊,却咬着嘴唇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下去。 明玉扭头转身,“翠微,谁来我也不见。” “……是。” 室外,夜黑如墨,风雪满天。 未央池里枯荷满布,积着厚厚的霜雪,一叶孤舟击破水面,艰难的在白色的缝隙里穿行。 明玉一言不发的坐在船尾。 北风挟着结成冰渣的霜雪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痛,她却早已麻木,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脑海里尽是缥缈的幻影。 一会儿是小时候瞒着母后偷溜出宫回来藏在 分卷阅读61 父皇的宣室躲避责骂,一会儿是骑马输给了纪廷和来找父皇撒娇…… 所有幻影的最后,她一个人坐在春日楼的隔间里,没有点灯。 而窗对面的观槿楼里,他独自坐在灯前。 蜡烛一点一点燃尽,所有的烛泪都在灯座底部悄然凝固。长夜终归要过去,远处东方的天空现出一点熹微的光亮。 他终于起身。 却在走到门口时,蓦地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去扶,他已经先一步撑住了门板。 他一步一步,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虽然他极力掩饰,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勉强。 他的腿,依然没有全好…… 在经过一夜的僵持之后,更是雪上加霜……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唯一能为他的做的,便是坐在与他隔窗相望的地方陪他枯坐一宿,天亮之后,再各奔东西…… 小船摇摇晃晃地停在湖心,她信手拎起一台酒,绕过寒碧,踏上荷风四面亭。 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寒风瑟瑟,强劲的风刮起她的袍角,大氅绒毛的领子贴在她脸上,她直接揭开一坛酒,如少时与人拼酒般,仰头痛饮。 酒液汩汩而落,贴着她的脸渗进领子里,寒风一刮,一片刺骨的冷。 她的脸已被冻得没了感觉,到最后连手也开始不听使唤…… 她晃了晃,不由顺着柱子慢慢跌坐在地,酒坛应声而落,磕在满是积雪的地上,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明玉怔怔然抬头望天,多大的雪啊……把什么都埋起来,连仇恨都是不见血的痛。所有的肮脏都被埋在光洁的雪里,刀子捅进去,鲜血漫出来,却转瞬便被白雪覆盖。 而她的人生,便不过是那片埋在雪里的血迹……等到天亮了,被人连同碎雪一起铲起,清除…… 她突然低下头笑起来,僵硬的唇角怪异的咧着,发出同样怪异的笑声,却无比凄厉—— “哈哈哈哈哈——” 父皇,这就是皇帝吗?曾被你捧在掌心的女儿,也终究不过是一枚任你摆布的棋子…… “呼呼呼——” 寒风剧烈的拍打着屋门,寒碧与翠微一同守在湖边的小屋里。 一时间,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诡异的沉默中只有风雪凛冽的呼声。 半晌后,寒碧终于开口:“你说,如果我们去暗杀郑姑娘,能有几成把握?” 翠微拨了拨椅子,“郑姑娘还有十几个堂姐妹,暗杀她还不如暗杀郑冲……” 寒碧点头:“可是……” 翠微:“殿下不会同意的。” 空气再次凝滞,恰在此时,死一般的寂静里,剧烈的拍门声突然“砰砰”响起。 二人不约而同吓了一跳,翠微立刻转身,一把将门拉开。 满身风雪的秦五一个刹不住,一下扑进来,寒碧连忙扶住他。 “怎么了?!” “翠、翠微姐,快、快……后门、后门……” 他话音未落,翠微面色一变,抄起一边的斗笠,转眼便消失在黑色的风雪中。 寒碧担忧的蹙紧眉,一跺脚,最后折身替秦五倒了杯茶,“后门?后门怎么了?” 秦五忙不迭灌下热茶,“是、是……” 寒碧急道:“是什么啊?!” “是、是……” 与此同时,翠微谨慎的推开后院的角门。 屋檐下的角落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朝她望来。 她防备的皱眉,手刀随时便可落下,然而下一刻,她瞳孔一缩,失声惊道:“薛大人?!” ☆、我要见她 鞭炮唢呐,红烛鸳帐。 所有人脸上都是喜悦的笑意,纵然风刀霜刃严相逼,也只现出轻微的僵硬。 新娘已被送入喜房,众人趁着风雪暂停的间隙,齐齐与新郎贺酒。 薛行简抿唇微笑,来者不拒。 周易暗暗皱眉,陈碌却只面无表情的抱胸站在一边,周易踹他一脚,立刻笑脸迎上去:“唉唉,大家别关顾着喝酒啊,吃菜吃菜!”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爆出一句:“就是,把新郎官灌醉了,当心到时候新娘子来找你们要人!” 四下立刻爆出一片笑声,周易陪着干笑几声,却不动声色的搀住行简,用只有二人听得清的声音道:“你这是瞎折腾自己……不想圆房的法子千千万万,你能不能挑个放过自己的……” 他似乎笑了一下,趴在他肩头低声道:“谁跟你说我不想圆房……” 周易一愣,几乎满脸不可置信,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薛行简一把推开他,“我敬诸位同僚——” “敬薛大人——” “敬新郎官儿——” 满堂欢饮,高朋齐欢,周易怔了怔,瞬间被挤出人群。薛行简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他已经醉了,可他还在喝。 分卷阅读62 周易咧嘴,这都什么荒诞的人间喜剧…… 他正要再上前,陈碌却不知什么时候踱到了他身后,他一把拉住他,“他就是想喝醉了再去圆房,这样他就能忘了今天圆房的人不是……” 周易一僵,他缓缓回头,陈碌竟然一脸平静的看着他,“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们,因为只有我们知道他在伪装……” 他的手一松,不由慢慢回过头去,在各色喜庆的颜色里,他站在所有人中间,几乎被各样的笑脸所吞噬,周易的心一痛,莫名的酸涩起来。 他想起出门前他问缩在暖炉前面色红润的妻子:“你真不去?” “我病了,不去。” 早知如此,他也不来了。 接着他有些讶异的挑眉回头看陈碌:“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突然这么通透了?” 陈碌:“……” 朔风猛地再起,“刺啦”一声裂破了院子里挡雪的篷布。众人纷纷高叫着逃窜,欢宴瞬间散去。 薛行简垂着头,几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赵四身上,一只手垂在身侧,每走两步便要晃上一晃。 赵四一言不发的慢慢扶着他往前走,渐渐地,光亮盛了,龙凤喜烛映亮了窗纸,赵四缓缓在门前停下。 他深吸了口气,正要敲门,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哗”地一声打开。郑三姑娘的贴身丫鬟莲星冲他翻了白眼,叱道:“怎么这么慢?!” 赵四心里一哂,面上却只低了头,一言不发的扶着薛行简进去。 郑敏月的声音从扇后传来:“是薛大哥吗?” 无人应答,薛行简单手撑着额头靠在桌上,赵四连忙接口:“大人醉了,小的这就去拿醒酒汤来。” 莲星顿时柳眉一竖,先拍了他一掌,“说什么呢?我们小姐早有准备,还用等着你在这里充好人!” 赵四一滞,郑敏月噗嗤一笑,“莲星,不得无礼。” 这话轻飘飘的没有几分重量,果然——莲星当即又瞪了赵四一眼,一扯他袖子:“还不走!没的在这儿碍主子的眼。” 赵四没有理她,只又扶了薛行简一把,帮他坐正一点。而后者始终低着头,赵四看不清他的表情,心底又叹了一声。 莲星已有几分不耐,他抬头对她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接着扭头冲着郑敏月的方向道:“奶奶有事儿就叫我们,小的告退了。” 他打了个千儿,始终礼数周到,却也终归无可奈何。他低着头后悔,将门从外面轻轻掩上。 屋内再次陷入沉静,喜烛燃烧的声音清晰的响在耳边。 郑敏月等了半晌,眉头渐渐攒起,终于微微抬头透过绫罗的扇面朝前望去——薛行简就低头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她眉头一皱,“啪”的一声把扇子拍在床上,接着,她似想起什么一般,又悻悻地将扇子重新摆在面前,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蹭到他面前,挨着他旁边的圆凳坐下。 “……薛大哥?” 他依旧没有抬头,郑敏月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大,她不由凑近他,抬手便要去摸他的脸。 薛行简猛地睁开眼,手臂一抬,立刻不动声色的避开她的手,喉咙好似火烧一般,声音嘶哑:“天晚了,安置吧。” 说着,他勉强撑着桌子站起来,身形微晃,抬脚便朝床铺的方向走去。 郑敏月怔了怔,在看到他因酒醉而更加明显的跛脚后不由眼色一深,下意识便没有去扶他。 薛行简踉跄着挨着床栏坐下,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而其中最清晰的便是那句: ——洞房花烛夜,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不,他当然不能。他痛苦的抱住头,眼前突然浮现她在告诉他她无法再拥有孩子时绝望的脸,他记得她眼底的悲伤,仿佛她人生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她甚至连挽留他的余地也没有了。 陈碌说如果他不愿意,自然可以不娶郑敏月……可以,他当然可以,最差的结果不过是辞官…… 可是,辞官……他在心里哂笑,她宁肯他娶郑敏月也不会让他辞官的…… 因为在她心里,萧启、皇家、社稷,都比他更重要…… 而他答应过她,会为她守住这一切…… 现在他已经走在这条路上,再也回不了头了…… 郑敏月怯怯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薛大哥,你是不是很难受,我、我替你更衣吧?” 他依旧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再拒绝她。 郑敏月眉梢一喜,立刻笨拙的去拆他的系带。 薛行简闭着眼睛任她脱去他的外衣,他的心里越来越乱,蓦地,他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的眼神彷如猎场上的豹子,闪烁着最危险的光芒。郑敏月的心一悸,立刻砰砰乱跳起来。 薛行简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以来掩饰指尖无法控制的颤抖,他缓缓靠近她,彷如一把钝刀反复挫在心上。 他将脑海中的幻影驱逐出去,他仍无 分卷阅读63 法忍受……他不能在想着她的时候与别人…… 蓦地,肩膀一重,他一怔,郑敏月突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面上是一阵娇怯的羞红。 他挑眉,却没有放开她:“什么?” 郑敏月低头窃喜般笑了笑,立刻抬起眼看着他:“我是想要告诉你,我、我知道你心里有人……” 他手一松,面上却骤然浮上三分虚假的笑意:“什么?” 郑敏月浑然不觉:“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是,我会做得比她更好的!所以,你放心!” 她对他娇憨的笑笑,而这份自得猛地刺痛了他。 他不动声色的向后一靠,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知道我心里有人,却还要嫁给我,为什么?” 郑敏月理所当然:“因为我会比她做的更好啊!这京都里多少小姐,有谁能比我郑敏月更好?” 薛行简脸上的笑容更大,意识却陡然清醒过来,他颔首点点头,一时没有说话。 郑敏月对他笑笑,“哎呀,人家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她不禁又羞红了脸,“薛——” 薛行简猛地起身,她一把扑空。 她一愣,不由怔怔回头:“薛大——” “咳咳——” 他一把扑到桌前,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声,郑敏月面色一惊,然而还不等她反应,他已经踉跄着扑到门边,赵四立刻推门进来—— “大人!” 后面拉不住他的莲星立刻怒道:“唉,我说你这人——”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摧枯拉朽般的呕吐声打断,莲星也不由面色一白。 赵四立刻架起行简:“奶奶早歇,我背大人去看郎中。” 接着也不等郑敏月反应,二话不说便背起人朝后院奔去。 莲星张了张嘴,直到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呐呐道:“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寒风枯涩,呜咽的拍着门板。 后院的柴房里,茗生独自蹲在门口望风,十三娘把温热的甜汤递给赵四。 赵四有心喂他喝,却被薛行简一把夺过,仰头饮下。 “……怎么你们都在这儿?” 二人对望一眼,赵四谨慎道:“郑姑娘带来的丫鬟仆从约有二十多人,已经攻占了后厨和后院各房。” 薛行简面不改色:“仓库和书房呢?” “大人放心。” 他点点头:“好,你们出去吧。” 二人不由一愣,而他低着头靠在柴堆上,却是再不肯多言的样子。 二人默了默,最终由赵四带头,脚步声渐起,门扉开启,又再次合上。 空气里只剩下寒风的呼啸声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他脱力的靠在柴火上,缓缓睁开眼,真是可笑……明知道他心里有人…… 明明知道…… 呵,大概整个京城都知道他心有所属,却都浑不在意…… ——因为他一定会娶她…… 而在郑敏月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件唾手可得的战利品,是一定会屈服在她的“爱情”中的棋子…… 哪怕他早已心有所属,又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他低声桀桀的笑,空洞的屋里,只有他空洞的笑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仰倒在柴火堆上。 今天是他新婚,娶的是礼部尚书的嫡女,百官到场,连皇帝也冒着偌大风雪来露了脸…… 她却没有来。 她终究是没有来…… 他望着头顶上方黑暗的虚空,心里的那一点点念想突然在这一刻膨胀起来。 郑敏月…… 原本的计划被推翻,新的筹码翻上桌面,被他遗弃的那点渴望也突然再次被翻上来…… 风雪呼啸,寒夜中的温度不知又低了多少。 三个蹲在门口的人,不约而同的开始搓手。 茗生闷声打破沉默:“咱们就在这儿蹲一夜吗?” 二人一时都没说话,半晌后,“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赵四跟上:“就是……不过……” 十三娘:“什么?” “如果大人真的在这儿呆一夜的话,咱们是不是……也进去,跟大人烤烤火……说说话啥的?” 十三娘翻了个白眼,气极反笑:“大人现在肯定不想见我们。” 茗生哆哆嗦嗦:“那大人……想见谁啊?” 二人不约而同又是一默。 片刻后,冰雪渣子刮进衣领里,贴着脖颈化成一片冰冷的水,赵四几乎已缩成一团,“不然……我去那边儿……试试?” 十三娘抖着嘴唇:“别傻了,白天都没来,晚上怎么……” 门“吱”的一声从后面打开。 三人一惊,齐齐转身起立:“大——” “我要见她。”他异常冷静道。 ☆、 分卷阅读64 他来过 夜色已深,钟鼓迟迟,风雪渐渐有了停止的趋势。 寒碧在湖边不停踱步,直到脚步声渐近,她一回头:“翠……你、你怎么带……” 翠微一把将她拉到一边,“殿下在荷风四面亭,薛大人,船在这里。” 薛行简微微颔首,“多谢。” 翠微福身致礼,寒碧已经反应过来,她将船篙递给行简,又递给他一件大氅。 薛行简看她一眼,接过所有,又望了一眼白茫茫的湖面,矮身下船。 湖风凛冽,船身艰难的破开水面。船篙撑过,枯荷之间浮起大大小小的碎冰。 荷风四面亭…… ……她竟然在荷风四面亭。 他蹙眉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水面上,荷风四面亭仿若被神明遗忘的一点,孤零零的立在湖央,任四际无边的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将他包围。 他的心颤了颤,突然便想起那个他一气之下撑船离开,将她一个人留在亭中的夜晚…… 船艄撞上台阶,行简一把捡起脚下的大氅,踏着还未平稳的船身跃上亭台。 风雪已经停了,寂静无声的湖心,明亮的银辉清然洒落。 地上积着厚厚一层雪,雪里散着七零八落的酒坛。 他几乎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一个人靠坐在亭边的柱子上,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眼睛半阖,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深吸口气,小心翼翼朝她走去,深一脚浅一脚,生怕惊动了谁一般。 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轻轻去拨她怀里的酒坛,几乎是他的手一触到坛壁,明玉便睁开了眼。 她明亮而温柔的双眼此时如同蒙了一层尘雾,她本能的蜷缩了下,立刻抱紧了怀中的坛子,仿若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薛行简眸中一痛,便见她开始不停的向后缩,仿佛要将整个人缩进柱子里一般。 他立刻退后一步,“我不碰你,不怕……” 她呼吸越来越重,眼睛竟怔怔然望着他落下泪来。 热意顿时涌上眼眶,他对她笑了笑,仿若讨好最天真的稚童,接着他眸光一闪,冷月的银光落在她衣领的侧边,折出一片刺目的光芒。 他眸色一颤,那是酒液凝成的冰块…… “婉婉……”他颤着手缓缓靠近她。 她面色一变,突然抓住他的手,“呕——” 他连忙搂住她的腰,“呕——”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的稻草般。 “呕——”她扶着酒坛喘息,污浊的酒臭从坛底泛上来,他轻轻揽着她,缓缓抚摸她的背部替她顺气。 她虚弱的靠在他怀里,呼吸声慢慢减缓,嘴唇轻轻蠕动,仿佛在喊谁的名字。 他轻轻将酒坛从她手中取出,替她将已经与酒液一起结冰的大氅脱下,重新披上温暖的厚衣。 她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模糊的叫他。 他低下头,更紧的抱住她。 明玉从他怀里颤巍巍抬起头,眼中雾气一片,她扁了扁嘴,泪水顿时夺眶而出,落在他颈边。 她喊他:“……七夕哥哥。” 薛行简一僵,而她似乎突然找到了依靠般,滚烫的泪水簌簌而落,“七夕哥哥……” 她的声音嘶哑,仿佛被人扯断的碎棉絮,他抖着手抱紧她,眼睛狠狠闭上,喉咙火烧般的灼痛感令他发不出半个字…… “七夕哥哥……大骗子!”她在他耳边哭喊。 “我喜欢的人被人抢走了!你不是说要帮我抢回来的吗?你人呢?你去哪儿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抽泣的呜咽声堵在喉咙里,她在他怀里不停打颤,如同无家可归的幼鸟,“你们都不要我了……” 豆大的泪水瞬间滴落,跌入雪中,无声消融。 他紧紧抱着她,那把反复磋磨着他的钝刀瞬间化作利刃,狠狠刺进他心里。 他吸了下鼻子,缓缓平复呼吸,“婉婉……” 他低下头捧住她的脸。 “婉婉,没有人可以把我从你身边抢走。我是你的,我们写过合婚庚帖,红纸黑字,生生世世,我都是你的。” 月影皎洁,轻舟浮过镜面般的的水面。 他缓缓撑篙,船身平稳,她就靠在他脚下的船舱里,呼吸沉静。 水波轻轻荡开,船身缓缓停下,艄头轻轻触上岸礁,他俯身将她轻轻抱起。 寒碧连忙迎上来,明玉安静的靠在他怀里,如同沉睡的婴孩。 冬夜的风依旧凛冽,但他的步伐格外沉稳。每一步都稳如泰山,将她安稳的护在怀里。 内室早已生起暖炉,翠微从里面打开门,他抱着她踏入屋内,温暖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寒碧勾起纱帐,他小心翼翼的将她安放在柔软的床榻上。 他低头含笑看着她恬静的脸庞,缓缓将手臂抽离,而下一刻,她 分卷阅读65 眉头一皱,立刻抓住了他的手。 他心一痛,疼惜地反握住她的手。 翠微将早已备好的红糖姜水和预防风寒的药汁端出来,“大人也先用一碗吧。” 他点点头,“帮我打一盆热水来,可以吗?” 翠微点头称是。 他举起药碗一饮而尽,抬手轻轻替她将外袍除去,她似陷在无尽的梦魇里,只能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他叹息一声,在床头做定,轻轻揽住她,寒碧将瓷碗递给他,他用碧勺搅了搅,抬手轻柔的喂她。 寒碧默默伫立一旁,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极尽耐心而温柔,生怕吓到她一般。 而明玉缩在他怀中,无助的孩童般抓着他的手,寒碧的眼眶渐渐湿了湿。 她缓缓跪在床前,接过薛行简手中的空碗,转而将药碗递给他,她在他接过的一刹开口:“谏议……” 他手势一顿,眼神一瞥,无声的询问:什么? 她默了默,身体向后,跪坐在地上,“谏议约殿下在观槿楼那次,殿下去了……她一直陪着您……直到天亮……” 他捏着勺子的手指颤了颤,险些磕在碗沿上,唇角不自觉的漫出苦涩的弧度 ……原来春日楼也是她的产业,如果他早知道…… 她原本如玉的脸泛着不健康的暗红,光洁的皮肤上满是冻疮。 他舀起半勺药汁,轻轻送到她唇边。 不想睡梦中的明玉眉头一皱,头一偏,乌黑的药汁顿时顺着她的脖颈流下。 寒碧连忙用手绢替她擦拭。 行简迅速将药碗搁下,低头蹭了蹭她眉心,低声轻轻地哄她。 翠微回来,她将热水跟毛巾轻轻放在榻边踩脚的地方,轻声道:“大人也去用热水沐浴一下吧,我们来照顾殿下。” 行简摆手,“你们去吧,我陪着她。” 翠微迟疑的蹙眉,寒碧已站起来拉住了她。 寒碧对她点点头,她又低头看了明玉一眼,明玉正窝在薛行简怀里,任他一点一点的喂食汤药。 她不由颔首,二人齐齐对着薛行简一福,缓缓退出。 他将空掉的药碗放回一边的矮凳上,抬手解开她的衣带,用热水将毛巾打湿,替她缓缓擦拭身体。 她比上次见面时又清瘦了不少,他心疼的吻吻她的肩膀,又拾起一边治疗冻疮的药膏。 莹白柔软的膏体还夹杂着清雅的花香,他以指尖轻轻推开,微凉的指尖触在她已有几分温热的肌肤上,她本能的皱皱眉,他立刻放开她,拿过一边的手炉,将手捂暖,再重新替她上药。 寒刀霜剑都被挡在门外,在这一方小小的室内,整个世界都被留给他们。 他温柔的抱着她,替她换上柔软的绸衣,替她将钗环取下,细致的帮她系好衣带,再一点一点替她将凝结的长发梳顺。 时间突然走的特别慢,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回味。 他的心也渐渐安稳下来,他把梳子放回矮凳,扶着她慢慢躺下,替她把被子拉好。 “婉婉……” 他半靠在床边,任她握着他的手。 她握着他的掌心,神情温和。眼角却突然垂下一滴泪来,薛行简一惊,她的嘴唇动了动:“怀瑾……” 他的心一软,抬手轻柔的替她拭去眼泪,“婉婉?” 她没有回应。 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一声梦呓。 她的呼吸逐渐绵长,身体无意识的在被中蜷成婴儿的姿态。 柔和的月色落在她脸侧,他半坐在绣床踏脚的地方,目光柔软,那颗上上下下不知颠簸了多少次的心软软地陷在纤云中。 “婉婉……” 黑夜逐渐褪去,阳光悄悄漫上来。 细长的影子逐渐缩短,窗前的妆台反射出明烈的日光,明玉按了按头痛欲裂的额角,艰难的睁开眼。 青莲的帐顶,身上光洁如新的寝衣,疲乏得几乎要散了架的身体…… 宿醉之后的巨大的空虚感几乎将她淹没,当意识被一点点唤醒,痛苦也再度清醒过来。 她无力地闭了下眼,有一瞬间甚至不想再睁开……她自嘲的笑了笑,强撑着头从床上爬起来,撩开帐子,去够鞋子。 酒醒了,一切依旧没有改变。 她还是被父亲玩弄于鼓掌的棋子,她的一生都被献给她的弟弟……而到头来,她谁也留不住,连心爱的人也要拱手相让…… 她呆滞的坐在床上,双眼无神的望向窗外,凭什么呢…… 只因为她是女儿,就活该要被人踩着骨血上位吗…… 妆台前似有什么晶莹的物件,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明玉眯了眯眼,晃晃悠悠起身,寒碧不该这么不小心,竟然连妆面都没有收好…… 她软着腿趿拉着鞋晃到妆台前,下一刻,她目光一凝,抖着手将桌上粉雕玉琢的梅簪拾起,这个…… 怎么可能…… 分卷阅读66 她怔怔然跌进身后的椅子里,电光火石间,所有念头涌上心头,怎么可能……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拼命回想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空白的记忆里什么都不剩下…… 千头万绪化作虚空,她呆怔地盯着眼前的玉簪。 ……他来过。 为什么…… ☆、逐人 夜深人寂,风雪已归。 后院的侧门打开又合上,赵四吊了一夜的心终于物归原位。 他紧跟上前面阔步前行的薛行简:“大人,郑姑娘带来的仆从都被我安置在西厢,她自己要强好面子,后面我们又一直派人守着,现在也没人知道昨晚您离开过卧房。” 他颔首:“好,我知道了。” 说着他脚步一拐,直接拐进书房。 他轻车熟路的摸黑打开衣柜,朦胧的月色打在柜面上,他动作迅捷的开始更衣。 赵四微微踌躇了一下,几番欲言又止,而薛行简看都没看他,直接吩咐道:“去打水。” “……是。” 晨曦初上,日光透过枯枝的缝隙落向大地,折射在地上白皑皑一片的积雪上,发出刺目的光芒。 “莲星……” 郑敏月在帘帐里伸了个懒腰,“莲星……” 她揉着眼睛起身,半闭着眼睛趿拉上鞋子,又打了个哈欠,“莲……薛大哥?!” 薛行简握着茶壶碧绿的手柄,替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举杯缓缓饮下,“醒了。” 她面上一喜,脑海中却随即晃过他昨晚扑在门口呕吐的画面,脚步不由一滞,本能地警惕地瞄了他一眼。随即又因为新婚之夜却独守空房的屈辱,面上的笑容也微微僵硬,她抬手抽过一件外袍,在他对面坐下。 “……你” “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他将另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微抿的唇角谦和如风。 她的心又不由乱跳起来,何况他接着道:“我身体一向不好,昨晚吓到你了。” 她想起昨晚支使莲星去去找他,后者白着一张脸回来给她形容他在柴房里不停呕吐的恶心景象,那一刻她本能的蹙眉,立刻打消了等他回来的念头,更衣睡下。 她眉头不由为他的体贴展开,却仍端着几分大家闺秀的矜持架子,“没什么,我既嫁给了你,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行简勾唇一笑:“敏月不愧出身帝师郑家,果然心胸宽广,持家有道。” 唇边的笑容越扩越大,她甚至有些骄矜的扭了扭衣角,便听薛行简饱含歉意的声音再次响起:“……实不相瞒,我……已无法行房,昨晚那样……”他眉头一皱,似有几分难以启齿的卑微。 郑敏月立刻心领神会,她想起出嫁前母亲的嘱托,男人最在乎的无非那三分薄面,哪怕他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也要尽可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于是,她立刻大方道:“我嫁你又不是图你别的,是图你这个人,只要你人好,外面那些传言不过都是嫉妒。”她对他笑笑,很是为自己此刻对丈夫的包容而自得。 薛行简配合的笑笑:“奶奶海量。”接着他眉头一皱,唇角微微抿起,仿佛有更大的难言之隐卡住了他的喉咙。 郑敏月不由体贴的凑近他,“怎么了?” 他看她一眼,又叹了声,“……你,唉……” 她立刻挨近他的胳膊,“薛大哥,怎么了?” “……你,”他不由低下头,“唉……你也知道,我原本也没有什么产业……只靠每月一点微薄的薪俸而已,你带来的那些仆从,我实在……” 眼见着郑敏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立刻冲她讨好似的举起手,“你留下你房里的人,随你怎么支使,但其他的……我实在……” 郑敏月心里一哂,果然是小地方来的…… 她蹙眉看着他:“这些人又不要你出钱,我郑家有的是……” 她话头猛地一截,然而薛行简仍然笑容不变。 她心里不由一松,下一刻却又涌上一股猛烈的不甘,她的丈夫怎么能是个脓包…… “话是不错,但我现在是陛下近臣,长公主又提倡节俭,轻车简从……” 她皱眉打断他:“那又怎样?她不过是个女人……” 他捏着茶杯看她,眼底蓦地掠过暗芒。郑敏月一滞,自知失言,但她毕竟已经出阁,父亲没法儿再责骂她,而面前这个人…… “奶奶慎言。”他含笑看她一眼,却并未多言,甚至还贴心的又替她倒了杯温茶。 她心里一顺,嘴角虽仍有些桀骜的翘着,话里却已经有了退让:“那行吧,就按你说的来——但是!”她眉峰一聚,“我的嫁妆要专门有人看着,我可不许那群乡下来的土包子碰我的妆奁!” 他好脾气的对她笑笑:“但凭奶奶吩咐。” 她眉梢一松,立刻又满脸欢喜去抓他 分卷阅读67 的手。 薛行简却对她笑了笑,随即不动声色的起身:“你梳洗一下,我们去拜见祖母。” 她眉毛一僵,眼前立刻浮现薛老太太那张乡下来的脸,“我能不能……” “莲星,来伺候奶奶梳洗。” 她的话猛地被打断,在门外候了半天早已不耐烦的莲星立刻狠狠瞪了十三娘一眼,推门进来:“小姐,婢子来了,您没吓着吧。” “我没……薛大哥?” 他站在门边逆光的地方,冲她微微侧头,语气似乎仍然带笑,却染上了几分室外冰霜的寒凉之气:“我在前厅等你。” 门应声而关,郑敏月又缓缓坐下。 她盯着他消失的地方,心头突然泛起一阵异样。 雪后的空气格外寒凉,却透着往常难有的清新与舒畅。 薛行简负手在后,闲庭信步般从雪中踏过。 敬酒,用膳,一切都十分自然而流畅。 他的祖母以六十年惯经风雨的老练,十分熟练的忽视了刚进门的孙媳眼底难掩的不耐。 他心里觉得好笑又讽刺,他母亲从一而终的顺从和温和也没能博得老太太半个笑脸,而郑敏月哪怕在成婚前刻意的逢迎都难掩高傲,他的祖母却都视而不见的收下。 靴子踏进雪地里,发出“咔嚓”的声响,他不由放缓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仿佛在缓缓靠近什么。 婉婉…… 他抬头望天,日过午时,她应该已经醒了…… 他转身慢慢朝书房走去,她的性子……其实和皇帝一样要强,从不以弱示人,即便“曲意逢迎”,最后也一定会千倍百倍的从对方身上讨回来。 而她最在意的“软弱”,会被她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藏在所有理智的背后…… 他踏过门槛,赵四立刻跟进来,将门从身后掩上。 他头也没回:“怎么?” “郑姑娘留下了五个人,剩下的等到归宁那日再打发回去。” “这么快?” 他将整齐码在书架上的心经抽出,听赵四接着道:“郑家打发来的那些人,以那个莲星和奶妈李大娘为首,但是二人不和,下面的人各自拉帮结派,小的们稍稍挑拨了一下,郑姑娘不胜其扰,就迅速定下了人选。” 他颔首,“我知道了。” 书页翻过,他垂首不言。 赵四等了半晌,见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心里那点小火苗也不由熄了熄。 他也一向知道,薛行简心思深,向来自有筹划,从不会任人鱼肉。 他打了个千儿,便垂手告退。 脚步已快挨到门边,薛行简的声音蓦地响起:“帮我在书房置张榻来。” 赵四一喜,立刻窜回案前:“大人要置什么?” 他抬头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我记得库房里就有现成的,不须声张,你找人替我抬来就是。” “哎!”他应得响亮,薛行简不由低笑一声,“收收你那笑脸,然后从这个门出去,夹着尾巴做人。” “哎,您放心,小的好歹之前也是……咳咳,小的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终于只剩下碳火燃烧的噼啪声。 行简眸光微凝,停在那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那么要强,大概短时间内不会想见到他了…… 明明昨晚还抓着他的手喊他的名字…… 他的心一软,唇角不自禁扬起,接着便缓缓压下来,她的悲伤、痛苦、绝望,再次压上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写的格外生气的一章…… ☆、归宁 猛烈的暴风雪后是难得的晴天。 碧空万里,无风亦无云。 薛行简站在郑家的后院里,从未想过再次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 郑家的后院里里外外跪了三层,郑冲俯身站在最前头:“老臣惶恐,不想长公主亲自驾临,归宁小宴,怕辱了殿下威仪。” 萧明玉笑了一声,声音沉婉:“老尚书客气了。”她微微侧头,“既是私宴,非在朝会,便不必拘礼了。” “殿下上坐。” 她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动作,“还未贺新婚夫妇——” 薛行简不禁抬头,她含笑的眼底彷如冬日的薄阳,没有什么温度,“你们拜堂那天,本宫不慎感了风寒,未能亲临,此番便一起补上吧。” 他心底一刺,头一低:“殿□□恤,微臣不胜感激。” 她随意的点点头,便如任何一个来慰问臣下的官长一般。 丫鬟立刻给她换了新的碗筷,她依言在郑冲的位置坐下,“诸位坐吧。” 郑敏月挨着自己的母亲坐下,偷眼朝上方觑了一眼,立刻拽了拽行简的袖子,薛行简本能的蹙眉,几乎是下意识便要去看她的表情—— 他的手一僵,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他没有抬头,明玉却一眼 分卷阅读68 便瞧见了郑敏月的小动作,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还翘了翘唇角,彷如一个碰见了晚辈小动作的慈爱长辈。 郑冲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也顿时了然,不由拈须笑道:“小儿女家,新婚燕尔,让殿下见笑了。” 明玉笑容不变,郑敏月却突然红了脸,叫了声:“爹!” “这是害羞了。”郑夫人笑道。 明玉偏了偏头,“小孩子家的,面皮薄,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郑冲笑道:“殿下这可就折煞那丫头了。” 她颔首微笑,却没再说话。 薛行简微微抬头,目光沉然,而她都作不见。 一顿饭用的味同嚼蜡,却诡异的吃出了宾主尽欢的味道。 酒过三巡,郑冲一张白须长脸涨得通红,赶到嘴边的话也不由车轱辘似的重复,郑夫人跟着陪笑,言语前却总不自禁的夸奖自己的儿女。 而明玉始终面含微笑,不见半分不耐。 他垂着眼,默默咀嚼,听郑冲第三次将话题引到他身上,而郑夫人不甘示弱的再次提起自己的儿子。 她为什么要来……做给萧启看?何至于……讨好郑冲?又何必做到这一步……为他?她在拿着刀子捅他们两个人的心…… 眼见日头渐西,郑敏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明玉笑道:“看来是本宫叨扰太久了。” “殿下哪里话,都是小孩子不懂事。” 明玉靠在椅上,扶额一笑,三分酒意漫上面颊,似秋睡海棠般慵懒。 一边的郑民一呆,筷子不经意磕在碗沿,郑冲立刻向他投去警告的一瞥。 薛行简始终垂眸不语,藏在袖中的手却不经意间收紧。 她摆摆手,“罢了,姑娘家出阁回门,也该关起门来讲两句体己话。” 她扶着寒碧的手起身,从始至终,都再未看向他。 “老臣送殿下。”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条路似乎格外漫长。 明玉半阖着眼走在前方,她大抵也是有几分醉了,意识,连同扎在意识底部的痛苦却都格外清醒。 她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甚至恶趣味的去想,不知道他在自己妻子的家里见到昔日的情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而新婚之夜夜访公主府,他又想做什么呢?想着享齐人之福吗?还是终究不甘心……可再不甘心又能怎样…… 早有人在暗中铺好了路,逼着他们心甘情愿地走下去。 她跨过门槛,秦五已经牵了马车过来,“老尚书留步吧。” “恭送殿下。” 她又笑了下,缓缓走下台阶,冬日的白天总是格外短,不过才过未时,日色竟然便暗了下来。 她低着头一时有些走神,白昼渐短,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就不过还剩千日,千日之后便要归—— 刀剑出鞘的声音蓦地响起,明玉回头,秦五已经率先护在她身前。 郑冲面色一变,立刻冲下台阶,“放肆!公主驾前,也敢冲撞!” 明玉侧头,示意秦五退后。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的少年,此时双手被两名侍卫剪在背后,只睁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看着她。 她眯了眯眼,举步上前。 那少年穿了一身青布绣竹叶纹样的直缀,薛行简眯眼,这身衣服……蓦地,他脑海中晃过一个画面,那身衣裳—— 果然,明玉缓缓走到他面前,微微弯下腰,郑冲在后面蹙眉叫了声:“殿下当心!” 她却充耳不闻,只一脸兴味地看着他:“当街拦马,卿欲何为?” 那少年看她一眼,虽然双手被缚,却仍点头在地,对她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愿乞怜惜,自荐枕席。” 薛行简眼底暗芒一闪,明玉唇边的笑意却陡然扩大,“凭你?”她以指尖抬起他的下巴,那少年也仿佛丝毫不惧一般,同样回以大胆的直视。 明玉挑眉,两名侍卫立刻松开他,少年一得自由,竟立刻抬手抚上她的衣襟,众人一惊,明玉眼底的兴味却更浓。 只见他心无旁骛般替她拂落不知何时沾上的枯叶,又仔细的替她理好边缘,手势娴熟,意态温柔。 她含笑看着他,竟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 郑敏月撇着嘴翻了个白眼,不知廉耻。 北风乍起,扬起她颊畔的碎发,明玉施施然起身,朱唇微启:“不错。” 少年眼底一喜,仿若流星碎地,她对他笑了笑,随即转身,笑容瞬间淡去,面如冷月。 “翠微。” “殿下。” 她扶着寒碧的手登上马车。 “杖毙。” 车帘瞬间落下,她如玉的面容顷刻被隐去,薛行简本能的去看那个少年,他连半点声音都未再发出,几乎她话音落地的一刻便被人眼疾手快的捂住嘴拖了下去。 秦五依旧面不改色的扬鞭,马车转瞬绝尘而去 分卷阅读69 。 郑冲躬身相送,腰却比她来时弯的更低。 马车远去,郑冲缓缓起身,初时被酒意涨红的脸已经虚白一片,郑敏月见他起身立刻上前搀住他的胳膊:“爹,那个——” 他神色一厉,敏月瞬间收声,他也不推开她,照样就着她的手回到府中。 郑夫人看了委屈得憋着嘴的女儿一眼,一边扶过郑冲另一边,一边示意大丫鬟挥退众人,“你也别怪月儿,连我也看的心惊肉跳的,殿……那位,似乎也许久不曾这样大开杀戒了……” 郑冲一视同仁,同样瞪她一眼,“妇人之见!” 他摆开郑敏月的手,拈了拈花白的胡子,仿佛突然找回底气般,冷笑道:“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敢在我门前搬弄是非……”他又冷冷的扫视几位晚辈一眼,“别以为殿下是善于的,那是你没碰到她的逆鳞,否则就跟那小孩一个下场!” 郑敏月抖了抖,连带郑民也变了脸色。 薛行简依旧不动声色:“岳丈大人是指?” “呵。”郑冲摸着胡须,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自己儿子一眼,却又欣慰女婿的沉稳冷静,面色几番变化,最后缓缓转身。 “那小孩儿,跟先驸马少说……有八分像。” 时值冬日,天一擦黑,街上便没了行人。 弦月当空,寒风呜呜地刮在门板上。 薛行简独自穿过观槿楼后院的回廊,推开了拐角尽头房间的屋门。 屋内没有点灯,寒凉的月光落在地上,她背对他而坐,影子被拉得好长。 门从身后“咔哒”一声合上,一时间,沉默如同无形的隔阂,悄然蔓延。 他站在门边,没有上前。 而她坐在窗边,没有回头。 ☆、冰释 时间在无声中流去,明玉凝着眼前无声的黑影,忽然侧了侧脸,声音清冷:“既然来了,便坐吧。” 他依然没有说话,短暂的沉默后,终于举步上前。 他的脚步声很轻,仿若踩在雪地里,羽毛上。 他在她身后的案台前坐下。 她回过头,开门见山:“谏议母亲的遗物,还是留给谏议的妻子吧。” 他似乎笑了一下,“那殿下的玉佩是不是也该留给未来的夫婿。” “你不想要,留下便是。” 他几乎要被她气笑了,却单刀直入:“今天为什么要来?你那么讨厌郑冲……” 她毅然打断他:“不要说得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确实了解你。” 他似乎发了狠,“嚯”地起身,直接绕过案台走到她面前,“我知道你越是难过面上越要不在意,心里越苦面上的笑容便越大。” 他斩钉截铁:“婉婉,你在折磨自己。” 萧明玉怒极反笑,“情人与妻子共食一桌,谏议是乐不思蜀了吗?” 薛行简蹙眉,她抬头毫不示弱地看着他,隐在袖中的手阵阵发冷,莫名的难堪几乎要将她整个吞没。 他面色一软,不由在她面前缓缓俯身,挨着她缓缓坐下来,“婉婉,我只有你。”他抬手想去扶她的肩膀,最后却只是落在她身侧,撑在她身后的案台上,他侧头讪笑了一声:“拜堂那天我来找你……” 她看着他的眼神陡然一深,他蓦地一顿,她看着他的眼神冷如寒锋,冽如冰刃,他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意识到什么—— “我没有碰她!” 他扶住她的肩膀,“什么妻子情人,齐人之福,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那又怎样?”她笑着打断他。 她没有推开他,只是仰着头看他,“你没有想过,但你就是那样做的!堂堂镇国公主,却不过是你身下一个任君玩弄的女子,这感觉很好吧!” 他眼睛不自觉眯起,眼底的风暴不断攒升:“你想做什么?你想把你身边的人都逼走吗?为什么?因为陷害你的人是先帝吗?!” 她面色一变,声音蓦地拔高:“放肆!” “萧明玉,你讲点道理!”他双眼通红,“如果你心里有恨,想要报复,那就让别人去痛!而不是把自己逼入绝境,一个人承受所有的痛苦!” 她眼神一变,手里突然起了狠劲,猛地推开他,“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他猝不及防被她推倒在地,面色剧变,而她蹭地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在寒凉的月色下隐隐发亮,他的心蓦地一软,明玉扭头便走。 他心里也发了狠,“你今天从这里出去,明天我就去跟陛下摊牌!” 她脚步一顿,他心底剧痛,“婉婉,你应该知道,我还能做得更绝……” 他追上她,“或者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一了百了。” 她心底巨颤,指甲陷进掌心,豆大的泪珠突然滑落。 她侧着头看他,而他对她笑了笑,突然拥住她—— “婉婉,你 分卷阅读70 心太软了……” 她在他怀里脱力的闭上眼,泪水仿若脱线的珍珠,在这漆黑的夜里无声滑落。 他扶着她缓缓跌坐在地毯上,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你怎么这么傻……如果真的是这样,夺权也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罢……”他苦笑,“你却只是在反复的折磨自己,即便……直到现在,你也还是不愿意伤害他,是吗?” 她把头埋在他肩头,泪水无声地泅湿他的衣襟,她在他怀里不可抑制的颤抖,却说不出半个字。 他叹了一声,温柔地搂着她,“即便真的是先帝,他也不一定是有心的。” 她在他怀里颤了一下,他心疼的贴上她满是泪水的脸颊,“人在将死时大多疑神疑鬼,神志也不怎么清醒……他一定不是有心要害你,他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陛下无法承担大统,害怕有人会心怀不轨的利用你……但是婉婉,他疼了你二十年,这些都是真的……” 不是从一开始便别有居心的施恩,不是从头到尾的利用和欺骗…… 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抓紧他的衣服:“……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有多顽皮……每次母后罚我不准吃饭,父皇总会偷偷来给我塞糕点……我出嫁的时候他跟我说如果在陈家待的不开心了就回来……” 她挨着他的肩头死死咬着唇:“……可这一切都没有他的江山来的重,在我只是个普通的公主的时候,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而当我手握权力,我便成了他不得不防的敌人……” 他抱着她的手臂不自禁收紧,她沙哑的声音不可控制的颤抖:“终有一天……你也将这样离我而去,你们所有人,都会选择更重要的……” 他闭了下眼,轻轻捧起她的脸,轻柔地替她抹去泪水,“婉婉,我爱上你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你是公主……那些追随你的人,像韩大人、寒碧、翠微,他们也都是为你本人所折服,而不是镇国公主的名位或权力,他们拼死守护的是你,而不是长公主,所以……” 他对她笑了笑,“他们也不会因为权力或者其他而离开你。” 她静静看着他,嘴唇微微干裂,呼吸因为长久的哭泣急促而剧烈,他的心仿若被一只无形的的手抓住,无声地撕扯…… 他对她扯开嘴角,“我去给你倒杯水。” 说着,他手臂一松,便要起身,而她立刻抓住了他的衣角,他身形一滞,明玉低着头,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指尖泛白,死死的抓着他的袍角,仿若抓着水中的浮木。 他的心蓦地一恸,腰一弯,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明玉一惊,然而还不等她回神,他已经把她放在案台后的垫子上,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 她低头接过,指尖微抖,温热的茶水入喉,身体似乎也回温了些许。 血液再次流经四肢,她垂着眼,将杯子捧在手里,“……你怎么知道是父皇……” “猜的。”他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替她重新斟了一杯,又重新放回她手里。 她抬眼看他,他对她笑了笑,替她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意态温柔:“能伤你至此的人必是至亲,陛下年少,虽然渴望权柄,也绝不会这样对你……剩下的,虽然很难相信,但也只有先帝了……” 她吸了吸鼻子,身体一斜,偎在他怀里。 他轻轻揽住她,“你大概不记得了,那天晚上你拉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她在他怀里一颤,他唇边的弧度骤然扩大,“你听过鲛人的故事吗?” 她一怔,似是微微意外:“什么?” 他笑着蹭了蹭她的发心,“鲛人的公主爱上了人类的男子,为了获取能在地上行走的双腿,用声音与巫女做了交换。而巫女告诉她,一旦男子变心,她就会化为泡沫消失在海底……”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他对她笑了笑,抬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我会为你做鲛人的‘公主’,缄口不言保守一切秘密。即便有那一天——我会化作泡沫,也依然会为你完成之前关于陛下的承诺。” 她眼底遽变,仿若深不见底的海面升起的圆月。 以士大夫之尊为她行宠臣之事,他在亲手折断他的骄傲…… 她缓缓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叫他的名字:“怀瑾……” “嗯。”他抱住她,这么多日的挣扎终于落地,他最终还是选了这条路,她身上清雅的花香弥漫在鼻尖,他的心终于在这一场“声嘶力竭”后慢慢平静下来。 他拍了拍她的背,“你那天……还叫我七夕哥哥……” 她没有回答,他也不怪,只是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沉默半晌,他眉尖不由微微攒起,“……婉婉?” 他侧脸,微微放开她,“婉……” 他瞬间噤声,她如玉的脸庞偎在他怀里,早已陷入了沉睡。 薛行简苦笑,抬手心疼地蹭了蹭她眼下的乌青。 “你可真是聪明绝顶……” 黑夜很快走到尽头,太阳再次 分卷阅读71 升起来。 晨光斜过屋檐落进室内,明玉缓缓睁开眼。 头顶墨染的青莲依依绽放,舒展的花瓣似有无限张力,即便离了根茎也绝不屈服一般。 她又闭了下眼,似乎依然能触碰到他怀抱的温度。 他没有明说,但她依然能猜到,他想要报复郑家……但直到成亲那晚之前,他也仍未决意要连同郑敏月一起报复…… 指尖无意识收紧,她爱的人一向爱憎分明。 她偏头笑了一下,翻身起床,“寒碧,进宫。” 门应声打开,“是。”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甜回来了! ☆、包汤圆和滚元宵 天虽已晴,积雪犹在。 承清宫内,安德站在大殿前,指挥着内监侍从将道路都清扫干净。 寒风料峭,直扑他脸上,安德抖了抖拂尘,又吸了吸鼻子,终于勉强忍住一个喷嚏。 这大冬天的,真不是人活的季节…… 远远的,宫门开阖的动静遥遥传来,从那开阖的缝隙里钻出个小内监,一溜烟的跑到院内。 安德宛如泰山似的抬了下眼皮。 小内监急道:“殿下来了!” 安德老态龙钟似的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小内监不由怔怔地望着他。 而下一刻,安德蓦地瞪大眼,连拂尘都抖了抖,“你说——殿下,是殿下来了?!” 小内监傻傻点头。 安德立刻给他一脚,“那你不早来报!” 然而门外人声已近,安德已经听见轿輿落地的声音,他立刻把小内监从台阶下揪上来:“快去叫主子爷起床!” 言罢,他当即如风一般卷向门边。 两侧内监早已将宫门大开,身披绛红大氅的女子从轿撵上下来,安德立刻迎上前:“殿下怎么这个时辰进宫了?这怪冷的天儿,可没把殿下冻着吧?快进屋烤烤火——” 而对方毫不留情的戳破他:“启儿还没起吧。” “……”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他:“难得休沐,今儿又没有讲学,冬日里赖床也实属正常。你让他快点洗漱,我在偏殿等他。” “是。”安德低头应道。 也对,毕竟陛下大了……眼看就要成年了——总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因为赖床,被突然进宫的长公主一把从床上薅起来……罚抄了十遍《礼记》…… 从此陛下再也没有赖过床…… 直到这几年,殿下少来承清宫了,什么事情也都在宣室商议,才造成他们今日的疏忽……千里之堤,一日而溃…… 承清宫的偏殿,地龙正烧得火热,纵然室外风冷天寒,室内却恍如暖春。 萧启进来时,明玉正低头把玩一柄乌骨的绸扇。 “这不是今年西域的贡品吗,阿姐喜欢?” 她抬头看他,将折扇打开:“还不错。” “嘿嘿,库房里还有三柄,”他搓着手挨着她坐下,“‘梅兰竹菊’四君子,安德,让人一并拿过来。” “是。” 明玉似笑非笑:“是干了什么亏心事,这么上赶的要巴结我?” “嘿嘿,这不下个月就是阿姐生辰了吗?还难得是整寿,我想着到时候在宫里办宴,内外朝 臣命妇都邀来,一齐给阿姐贺寿,好好热闹热闹。” “三十并非大寿,何必这么劳师动众?到时候自家人摆一席也就罢了。”她微笑道。 眼见他还要再辩,明玉忽然支颐一笑:“不过宫里确实是该热闹热闹了。” 萧启一愣,几乎是下意识蹙眉。 而明玉却端起茶盏,浮了浮茶碗,好整以暇的喝了口姜茶。 萧启逐渐心里发毛:“……姐?”我不就今天起晚了吗…… 她心里好笑,看着他此时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心底竟升起几分莫名的快感。 “朝中也早就有折子,昨儿我去郑尚书家,他也又给我提起这一茬,”她侧头打量他,“说起来,你过了年就十七了——也确实该考虑一下皇后的人选了。” 萧启闻言一滞,一向自恃少年稳重的脸上不由浮现两团红晕。 明玉见状,不由好笑地拍拍他肩膀:“怎么,心里有人选了?” “没!”少年“蹭”地坐直身体,又扭了扭脖子,字正腔圆道:“真的没有。” 她被他逗笑,先前因为先帝而起的那些怨怼突然被冲淡,眼前的人,是她亲手养大的弟弟,她怎么能……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怨恨他…… 她垂下眼,咳了一声,“既然你也有意,就让礼部开始着手准备吧。照规矩,你这儿也该指个懂事儿的宫娥来教导你了。” 萧启:“教导什么?” 她奇怪的看向他:“不然,你是觉得自己能无师自通吗?” 他白皙的面庞再次涨红,“不、不不是……啊,那个,”他突然面色一 分卷阅读72 正,“应该也不是很难吧。” 她并不看他,只兀自将折扇打开又合上。 “只是旧例,具体怎么做都随你。” 她语气轻松,捏着扇柄将扇子搭在肩头,“毕竟有人天生如鱼得水,而有人始终难如上青天。”她莞尔一笑,站起来用扇子敲敲他肩膀,“你自己掂量吧,我要回去了。” 萧启被她敲得一愣,“……送阿姐。” 她笑笑,好心情的离去。 寒风已止,萧启站在檐下,望着宫门口的轿撵再次被人抬起。 他扯了扯一旁安德的拂尘:“阿姐是怎么了?” 后者心疼地看向自己刚换的新拂尘:“殿下不是挺好的……” “刚进来的时候我以为她是来找我算账的……连腹稿我都打好了……但后面她突然又心情好起来了……” “可能……是殿下年纪到了……” 他蹙眉:“什么年纪?” 安德小心翼翼的想抽出自己的拂尘:“奴才听宫里的老人讲,这女人啊,到了一定年纪,就是那么喜怒不定的……” 他一把薅得更紧:“真的?” 安德简直要哭了:“哎呦,小祖宗,奴才骗谁也不敢骗您啊……” “那倒是。”萧启点头,然而,他转念又道:“这么说,朕是不是该替阿姐寻个驸马了?” 安德迟疑:“可殿下……” “就这么定了!” “……” 寒冬的夜晚,月色清婉。 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关门闭户,或早早安歇,或围炉夜话。 城南一条偏僻的巷子里,一户不起眼的人家,烛火微明,人影晃动。 厨房灶台边的矮凳上,明玉一手支颌,一手甩着前不久从萧启那儿顺来的扇子,“都说君子远庖厨,你好像永远都是例外。” 薛行简失笑,他站在灶边,袖子挽到上面,单手翻炒锅里的芝麻,笑睨了她一眼:“你信那个?” 她摇摇头:“但你这样站在这里,还颇有番指点江山的气概。” 他失笑,将芝麻盛出来。 浓烈的香气瞬间扑到鼻尖,他矮身在他面前将芝麻倒进舀子里,再用石杵一点一点碾碎, 她不由凑上前:“我帮你一起吧。” 他抬头看她,她对他弯唇一笑,眼中闪着认真的光芒。 他一笑,手一推,将舀子推到她面前:“不要太用力,像这样一点一点地碾——” 她笑他:“我虽然是公主,可绝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 他笑着用手指蹭蹭她的脸:“哦?” 她接过他的石杵,勉强算是熟练地将芝麻一点一点碾碎,“我小时候贪玩嘛,经常大半夜地饿醒。那时候母后不许我在晚膳后再进食,我就偷偷跑去御膳房磨值班的御厨,央他给我做点吃食……” 她抬起头,与他相视一笑,“总不能一直吃人家白食,我给他东西他又不肯要,就只能帮他打打下手了。” 他一眼看穿她:“这样也能更快吃上东西了,对吧。” 她下巴一扬,睨他:“怎么,谏议要参我吗?” 他失笑,却故意一本正经地凑近她:“嗯……但夫人容止醉人,我心里舍不得。” 她脸一红,立时嗔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么记——” 仇字还未出口,眼前骤然一暗,他忽然低头吻住她。 唇舌柔软,气息交缠。 她的手不由一轻,石杵落在舀子上。 良久,他轻轻放开她。 而她面色酡红彷如醉酒,他不由笑着又亲了亲她的脸,“你喝酒了吗?” “嗯?” “我要被你醉倒了。” 她被他逗笑,“你都从哪儿学的这些话?” 他挑眉:“无师自通——你不喜欢?” 她低下头,专心捣芝麻,“也不是。” 他笑着凑近她的脸:“那就是喜欢了。” 她被他说得几乎绷不住脸上的笑容,干脆丢了石杵,双手绕上他的脖子,“这样的话我以前听过许多,但都没有……” 她低下头,难得有些羞涩:“……我没有多喜欢这些话,只是……只是喜欢你而已。” 话音落下,她抬起眼来看着他。 眼眸明亮,如春水映月。 他眸色一深,抵上她的额头:“你……介意我们晚些或改日——” 她笑眯眯打断他:“介意。” “……” 她笑着仰头吻他:“不是说要提前为我庆祝生辰,怎么能改日?” 他彻底败给她,起身去拿猪油,“你以前……” 她替他答:“元宵。” 他回头看她,她用石杵撑着下巴,“我们这儿都叫元宵的,而且是滚的,不是包的。” 他取来热水将猪油隔水融化,“那一会儿,你来教我滚元宵? 分卷阅读73 ” 他刻意把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她闻言一笑:“不止滚元宵,我还可以教你滚别的?” “是吗?”他故意挑眉。 “嗯!”她把玩着折扇煞有介事地点头,大有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架势。 “真的?”他将猪油倒入她捣碎的芝麻里,一边搅拌一边抬起头来再次确认。 “当然。”她笑眯了眼,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他回以一笑,没再多言,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将盖子封好,把馅料拿到室外冷冻。 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后,百无聊赖的起身。 视线逡巡了一圈,厨房里并没有多余的材料——甚至,连个打发时间的胡萝卜都没有。 蓦地,她目光一定,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凑上前,靠近灶台,手一抬,便要去掀案板上压着的盖垫。 然而,下一秒,手上忽然一重,还没等她看清里面的东西,一股力量从后面把她转过来:“饿了?” “也没有。”她微微歪头。 他笑:“那——我们现在来学学滚点别的?” 她眯眼笑:“好啊——” 后面的话化成惊呼,她身子骤然一轻,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 她连忙抱住他的脖子,急声道:“现在还没有下雪,我想教你,也没有雪来让我们滚啊。” 然而他步伐不停,面上笑得莫测:“那就等到下雪,现在先滚别的。” 她被他的诡辩气笑了,没想到棋差一招输在了对方的力气上—— “那你现在——你不是教我包汤圆,你还没和面呢!” “早就和好了。”他抱着她穿过后厨,将她放到旁边耳房的暖塌上。 她还要再争,唇上蓦地一软,呼吸一滞,他俯身吻住她。 明玉一愣,就在她愣神的瞬间,他抬手抽掉她束发的梅花簪,青丝如瀑,瞬间倾泻而下。 明玉的呼吸一乱,他就势把她压倒在榻上,扯开了她的衣带。 她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勾上他的脖子,手指一弯,解开了他束发的发带。 很快,所有的衣物都被丢弃在地上。 他再次吻上她的唇,两个人的呼吸都不自觉的颤抖,难以抑制的喘/息声勾/人地响在耳边。 耳房的暖炉烧得火热,一滴汗水落在她的胸口。 “怀瑾……” “嗯……”他温柔地吻她。 此时的窗外,寒风大涨,新的风雪已经拉开了帷幕。 而室内这方温暖的小天地里,他们相依相偎,却似对未来,早没了半点恐惧。 ☆、生辰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锦被横腰,她软软靠在他怀里,葱白的手指绕过他垂在胸前的乌发,缱绻地打着弯儿。 “怀瑾……” “嗯?” 她身子一侧,搂住他的腰,“我看到你写给启儿的密折了。” 他微微起身,低头更紧地揽住她,“嗯。” “郑冲为你请封中书侍郎的折子……和你请求外放的折子,几乎是同一天送进宫的。” 她翻起身来看着他:“这个时候外放,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他一本正经看着她,“你会变心吗?” 她眼神一变,抬手照他胸口就是一拳。 他闷闷地笑,立刻哄她:“既然你会一直想着我,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气得白他:“谁会一直想着你了!” 他眉眼里尽是笑意,“我啊,我会一直想着你的。” 她噗嗤一笑,“少油嘴滑舌的—— “朝堂瞬息万变,启儿更还是个孩子,帝心难测——你就不怕这一去,再回来便不是现在的局面了……” 他笑:“局面当然会变……婉婉,其实你知道,我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他响在她耳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我不可能一边接受他给予的帮助一边谋划着将他拖下泥潭,或许那样会更快,但我做不到……” 她心念一动,更紧地搂住他:“你想要外放,还因为你觉得只有地方才能贴近民生。只有真正在地方历练过,才能主持中央的决策……而这才是你入仕的初衷,对吗……” 他唇边的弧度不由扩大,他亲了亲她的脖颈,鼻间满是她发间清雅的花香:“是……而且,”他贴上她的面颊,“也只有离京,我才方便继续为你‘守身如玉’。” 守身如玉。 他不轻不重地将那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明玉都要被他气笑了,在兰台的日子倒是磨得他嘴皮子越发不饶人了,“那你想好去哪儿了吗?” “去哪儿都好,我会在三年内回来。”他异常笃定道。 她在他怀里微笑:“嗯,你要是回不来,我就找别人嫁了。” 腰上一紧,她被他微微放开。 她抬起头, 分卷阅读74 正与他低下来的头相对。 他勾唇瑟瑟一笑,手上却故意捉她的痒,威胁道:“你要找什么?” 她忍不住一边躲一边笑,脱口道:“我去找你,千里寻夫。”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蓦地将她压倒在榻上:“寻什么?” 明玉喘了两声,脸色微微泛红,她轻笑,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一字一顿道:“寻你。” 他危险地迫近她的眼睛,一只手从她的衣襟滑入,微微用力,“我是你什么?” 她不禁急/喘了一声,偏不肯说。 她不甘示弱地去咬他耳朵,大腿不经意间蹭到他,他的身体一僵。 她感觉到他明显的战栗,唇边的弧度不由勾得更大。 而他手上的力道更重,她心底的欲望不断在血液里叫嚣。 终于,在他发起新一轮的攻讦之后,她不得不认输,她贴着他的脸叫他:“夫郎。” 他猛地、进/入/她,“什么?” “夫郎——” 他俯下身吻她,唇却落在她的锁骨,他不想封去她的声音,“婉婉,再叫一声。” 她的心忽然软得一塌糊涂……他本不必如此——只能在没有人知的夜晚才能问她唤一声“夫郎”…… 都是为了她…… 她闭上眼,笑着缠上他的脖子,声音柔媚,“夫郎,怀瑾,瑾郎,我的夫君……” 她听见他喉结上下滑动的声音,他更紧的抱着她,接着,她便迷失在了他又一阵猛烈的进攻中。 黑夜慢慢,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屋檐,灶火被再次升起,明玉披着他的外衣抱着一杯姜茶坐在一边,看他熟练地往锅中倒入清水,再盖上盖子。 “你竟然还有力气揉面。”她一脸平静道。 他侧头回以同样平静的笑容:“事实上,我不仅还能揉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看看,是谁拖了组织的后腿—— 明玉不理他,老态龙钟似的往旁边一倚:“细水长流才能千日好,万一竭泽而渔了——” 他眼神陡得一深,她故意回以挑衅的微笑:“我怕谏议怨我。” 他俯身碰碰她的额头,她看着他的眼睛,蓦然一笑,笑意温柔,他不由吻吻她的侧脸。 他低头,将分好的面剂在她面前摆开。 取一个剂子放在掌心,他示意她看,然后指尖一按,一个圆滚滚的剂子瞬间凹下一个小窝, 他将之前在外面冻好的馅料取出,揉了一个大小适中的小球塞进去。 他示意她摊开掌心,然后把住她的手,“像这样,虎口不断收紧,然后——把它捏住。” 一个圆滚滚的白团子赫然立在了她的掌中,她笑弯了眼,学着他的样子,依法炮制,虽然还有些生硬,却总归没有大的错漏。 “不要放太多馅,皮太薄的话会容易破的。” 她点头,在他身边静静地继续与汤圆“作战”。 烛影摇晃,她偷眼看向他,他素来沉静的脸庞在暖黄的烛光下格外温柔。而这样静谧亲切的日常,已经十年不曾有过了…… 让她不禁有种错觉,现在的这一切,其实都是跟上天偷来的…… 她不由低头一笑。 他捏着手中的汤圆问她:“你笑什么?” 将手中的汤圆放到一边的干粉上,他垂着眼笑道:“我还是头回在腊月里包汤圆。” 空气蓦然一静。 他低头不言。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抬头:“怀——” “婉婉。”他先按住了她的手,“别再说那些自责的话。” 他对她微笑,成功转移话题:“我刚才……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她随着他起身,看他掀开盖子,将汤圆依次下入,“陛下前儿突然问我,身边有没有什么人品出众,相貌咸好的同龄人。” 她蹙眉:“我是要他挑皇后,他莫非还要纳几个男妃不成?” 薛行简蓦地失笑,脸上原本的几分心事重重也瞬间一扫而空,“要是那样的话,倒还没有那么令人担心。” 她故意奇怪地看他:“他要是敢给我公开纳男妃,我就打断他的腿!” 他低头将汤圆推开,抿着唇笑:“那要是私下,就算了是吗?” 明玉歪了歪头,“人嘛,总难免有些不能宣之于众的癖好。” 汤圆很快浮上来,白滚滚的浮成一片。 她颔首却接他盛好的碗,却被他猛地避开,直接放在案边,“烫!” 她不由又觑了亮眼他的神色,而他脸上一点异样也无。 将两碗汤圆都盛好,他又不知从哪里翻出干桂花来:“祖母从江州带来的,试试?” “嗯。”她点头。 暗黄的花瓣,从空中飘落在碗里,星星点点的浮起来,连同一点淡淡的桂香一起漫上来。 两人一时谁都没有开口,无言的沉默仿 分卷阅读75 若看不见的枷锁。 明玉低下头搅了搅,她舀起一个汤圆,忽然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虽然在礼法上他是君我是臣,但他不是父皇,而我还是他长姐——” 她抬起头来笑着看着他:“他没那个能耐逼我嫁人,最多也就是多鼓噪两句罢了。” “我知道……”他仍旧低着头,却似忽然有几分难以启齿,“我只是……” 她静静看他,“什么?” 他眉峰蹙紧,耳根处泛着异样的红,“我只是……他竟然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 “噗——”明玉噗嗤一笑,她心里一松,故意道:“大概是先生容止醉人,所以陛下想把你留在身边吧。” “呵,”他皮笑肉不笑,“所以你就这么把我拱手让人了?” 她咬破一只汤圆,甜香的芝麻瞬间破开白白的团子,“总不好姐弟阋墙让人笑话,我这不是偷偷地来跟你好吗?”她笑道。 他咽下一只汤圆,“那真是委屈夫人了。” 她端着碗挨近他,与他坐在一边,笑意甜甜,彷如碗中甜糯的汤圆,“等会儿我教你滚元宵啊。” 窗外风雪正盛,而窗内,他低笑着与她并肩坐在一起。 “好。” 几日过去,在连降了几场大雪后,竟在靠近小年时,迎来了几个难得的好晴天。 而为了躲各府往来拜访贺寿的贵客们,明玉直接留宿长乐宫,虽然不免还要应酬宫中的几位太妃,但总归是清净了许多。 日过午时,她乘上轿撵前往宣室。 她知道,现在过去,刚好赶上皇帝下学。 果不其然,当她踩着矮凳从轿撵上下来时,萧启已经让人在侧殿摆好了膳席。 “阿姐怎么才来,”皇帝异常热情地迎上来,“今日阿姐生辰,恰好老师也在,我就自作主张留老师一起用膳了,也好热闹热闹。” 他冲明玉眨眨眼,示意她别忘了昨晚答应自己的事。 她回以高深莫测的一笑,我没答应你,只是同意帮你问问。 萧启:你可是我亲姐…… 她笑容不变:当然。 “臣——见过长公主殿下。”他疏朗低沉的声音蓦地打破了他们沉默的眼神交流。 她侧首微笑:“谏议有礼了,这里没有外人,请坐吧。” “臣还未贺公主生辰。” “过一年老一年了。”她故作老成的笑。 薛行简低头微笑,他几乎以为她下一句要跟他说:谏议年纪也不小了吧,过一年少一年了。 而事实上,今天原不该他为皇帝讲学。 本以为,朝堂上遥遥一望,便是今日的终结。 他也不是没动过跟今天轮值的杨大人换班的心思,但临近年尾,他又在申请外放地方,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 然而,直到今日朝会散去,他走出承德殿,皇帝身边的亲随安德却忽然拦住了他:“谏议留步,杨大人今天身体不适,刚跟陛下告了假,还烦谏议今天替杨大人这一回吧。” 他心念一动,却在见到皇帝后有意无意的将讲学的速度提快,而很快,他便确认皇帝在有意无意的拖慢速度—— 他低下头,将《大学》翻过一页,眼底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心底却蓦地炸开一束烟花。 连空气都莫名焦灼起来。 虽然她贵为公主,却不会像其他勋贵那样大摆宴席,晚上也会照例留在宫中,在这一天,他唯一能见到她的机会便是朝会。 而现在——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为皇帝讲学,声音沉稳,不见丝毫异样。 直到午时,萧启顺理成章地邀他留下一起用膳。 一番客气的推辞后,外面响起内监尖锐的嗓音。 他的心一跳。 萧启已经率先迎上去,他跟在皇帝身后,看侍女替她掀起厚重面帘。 她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预收:太子妃的品格 HE 每天都想出去玩的太子妃*面和心黑人渣太子 本文又名《太子妃重生后的佛系日常》 文案: 前世,她死在他登基的前一天。 火把的光映在刀剑冰冷的锋刃上,她在乱军中拔剑自刎。 而他在她死后,坐拥江山,美人环伺,仿佛完全忘了她这个人,也忘了她姜家满门忠烈皆为他赵家江山! 她身为他的发妻,却被迫沦为孤魂野鬼。 而今生,复仇? 前世她恨得人基本都被她报复回去了。 夺权? 她……没兴趣 活下去? 她死后三个月他追谥她为皇后,还善待了她的族人,这可是活着绝对不会有的好事! 所以她的目标就是:让一切就这样,按着既有的轨道走下去吧! 同样重生的太子:刚才风太大,你刚才说什么? 排雷: 1.男主非处 2.女主不笨 分卷阅读76 但没有绝顶聪明,日天日地。 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先收藏一下啊(*^▽^*) ☆、立后 膳过三巡,萧启连眼睛都要眨坏了。 他垂着头有些愤愤地吃明玉刚给他夹的茄盒,再明显一点,老师就要看出来了……阿姐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薛行简全程几乎一言不发,只在明玉问到萧启的课业时才谦谨地看她一眼,然后沉声回答。 明玉笑得亲切:“谏议的祖母,身体可还健朗?” 他微微低头:“劳殿下挂念,祖母一切都好。” “老人家上了年纪,大都经不起颠簸了,谏议若要离京,只怕多有烦忧。” 萧启立刻附和:“是啊,而且这老人家啊,最看重的,就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他别有深意似的给行简夹了筷韭菜炒蛋,“何况老师刚刚新婚,更该努力……” 明玉面上笑容不变,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她低下头状若无意的用汤。 今天的汤似乎没什么味道…… 而在对面,他的声音突然异常坚定而清晰的传来:“陛下是忘了,臣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捏着筷子的手一僵,继而便面不改色地放下,心里却骤然翻起苦海,他本不必受这样的屈辱…… 而萧启明显地一滞,继而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件事本是绝密,他姐姐绝不该知道——是他莽撞——紧接着,薛行简对他笑了笑,顺着他有些追悔莫及的目光说下去:“祖母虽年事已高,身体却一直康健。臣儿时便常闻其教诲,若他日高中,当效死以报君。此时正是臣效君之时,岂能因私念推辞?” 她抬起头来,替皇帝圆场:“薛卿此去,是为民生,为朝廷。”她一字一句,都异常认真,“本宫与陛下自会替你照看家人,薛卿不必挂心。” 他似感激地看向她:“殿下与陛下盛恩,臣没齿难忘。” 她对他回以一笑,丝毫没有注意到皇帝陡然间奇怪起来的表情。 她想,这顿饭的戏大概也就唱到这里了,而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在他离京前见到他了…… 明天就是小年,朝会暂休,直到初六才会再开,而那时如果没有意外,他已经领旨出京…… 她不由微微有点走神,到那时,只怕才是真的再难见面…… “阿姐?” 她捏着勺柄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思绪骤然回拢,她状若漫不经心地看向他:“怎么?” 萧启嘿嘿一笑,神秘道:“阿姐生辰,我特意备了大礼呢。” 明玉失笑:“那可真是难为你了。” 话音未落,萧启“啪啪”拍了两下手,房内立刻涌入三名内监。 只见那三名内监一字排开,手中各持着一副画卷。萧启打了个响指,画卷应声展开,“哗”的一下,赫然是三名俊俏的郎君。 明玉抱胸眯了眯眼,向后一靠:“怎么,你要给自己纳男妃?” 萧启被她一噎,差点呛住,“怎么可能?!” 他煞有介事地凑近她,手指依次划过那三幅画像,“这些——是我特意根据阿姐近十年的喜好挑的,务求尽善尽美,囊括全面——” 薛行简侧首,三名男子,其中一位身体健硕,虎背熊腰,单薄的衣裳几乎要被下满喷薄的肌肉撕裂……他眸色一深,他都不知道她竟然还喜欢过这样的…… 而另外两位,倒不如说是韩俊臣与陈渭的翻版…… 倒没有一个是他这样的…… 明玉食指敲在椅子的扶手上,唇角微微含笑,她有意无意地避开薛行简的方向,目光落回萧启脸上:“启儿,你知道我上个月当街杖毙了一名自荐枕席的少年,你知道是为什么?” 他答得顺畅:“怕开此先例,引朝中风气动荡。” 她赞赏的点头,“你今天给我送三名男宠,只怕今年这个年世家都要忙着搜刮俊俏的男子。今日之后,京中只怕但凡有几分姿色的郎君,都要人人自危了。” 萧启跟着笑:“阿姐的顾虑,我自然也早就想到了。也为了绝了朝里那些人的念头,所以,阿姐不妨直接在这三人中择一作为驸马。” 驸马…… 真是好样的,不愧是她弟弟。 明玉皮笑肉不笑地靠在椅子上,目光微垂,釜底抽薪:“你知道韩俊臣是什么时候跟着我的吗?” 萧启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这跟今天有什么关系,他试探道:“若是阿姐想念韩大人……” 她打断他:“他是陈渭带回来的,你明白了吗?” 萧启一愕,薛行简垂在桌下的手一紧,好一招釜底抽薪! 但是…… “原来韩大人真的……” 她侧头睨着他:“他是我的近臣不假,但美人不是只有一个用途的,你懂吗?” 萧启一愣,这明显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 但又不愿在长姐与师长面前 分卷阅读77 露怯,显得他还不过是个毛没长齐的孩子似的,他硬着头皮点头:“……当然。” 薛行简继续面不改色的吃菜,她倒是分得很细嘛…… 明玉心底暗暗深吸了口气,她故作高深地颔首重新用膳,眼角的余光却故意不着痕迹地从他的方向滑过,“你既然知道,那便该清楚美人可以为妃为后,皇后却不一定是要美人来做。” 萧启一滞,带人进来的安德瞬时连大气都不敢出,薛行简默默停筷。 明玉不紧不慢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又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她在萧启开口前摆摆手,安德顿时如蒙大赦,带着人火速退出房间。 萧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扬起头:“阿姐以前不是教我‘英雄不问出处’吗?阿絮她是出身市井不假,但也早有贤名。只因她确实貌美倾城,难免有些不好听的流言,可为人君者,不正该明是非,辨真伪吗?” “多大的贤名?”她丝毫不为所动,“是能堵住满朝文武的嘴还是天下百姓的嘴?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怎么传?帝所爱者,好颜色耳,你知不知道下一步他们会说你什么?” “商纣还是夏桀?”萧启立刻反嘴,“那难道我娶一个好颜色的世家女他们就不会这么说了吗?” “对,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启被她气疯了,而明玉紧接着开口:“因为她生来就站在比大多数人高的地方,百姓们会很自然的闭口,而因为她出身世家,她的母家会替你提前平衡掉一切朝中的困难。 “但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打破了这个平衡,你要一位姿色远胜才名的平民来做大周的皇后,萧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不会受任何人摆布,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所谓你认为对的事只是你喜欢而已!” “不然呢?像阿姐那样,将每个人的用途都分门别类,到头来连半颗真心都得不到!” 明玉脸色剧变,她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目眦欲裂,却抖着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而萧启面红耳赤,毫不示弱地瞪着眼。 薛行简蹙眉,明玉突然笑了一声,回忆如潮水般忽然涌来,这就是她养大的弟弟,是她父亲 苦心积虑培养的继承人,她母后拼死生下的儿子…… 她闭了下眼,但到底理智尚存。 “让谏议见笑了。” 她的声音藏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萧启垂下眸,薛行简抬头看向她。 而这次,她却没有看他。 她转身走到门边:“你要坚持立她为后,便坚持吧,我不会同意的。” 话音落地,寒碧替她掀起锦帘,她看着前方空空荡荡殿堂,所有内监宫娥全部垂手而立,每个人都把头低得尽可能低。 帘幕在她身后落下,她的视线穿过殿宇落在殿外的梨花树上,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今天的事,如果我在外面听见半个字,我不会去查,我会直接让你们所有人陪葬。” 她的声音冷淡平静,却如冬日下见血的匕首,所有宫娥内监立时跪了一地。而她谁也没看,如同走在末路的王者,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昂首走到最后。 宫门依旧开着,殿门却缓缓关闭。 明玉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浅薄的日色落在她的侧脸。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香炉缓缓升起的烟雾,在此起彼伏的回忆的浪潮里,她听见母后对她说:“你是个公主,不能做这些。” 而儿时的她异常倔强的站在未央宫里:“为什么?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 可她的任性害死了那名宫娥…… 她不由抱紧自己的膝盖,难道也要真的死了人她的弟弟才能明白吗…… 珠帘响动,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明玉没有回头,她继续窝在软榻的一角,来的人无非是来替她披衣服的寒碧或者换茶的寒碧…… 茶托碰在木案上,她低着头,果然下一刻,一件宽厚的大氅落在她身上。 “饿吗?寒碧让我端了些点——” 她嚯地抬头,猛地坐起,险些碰掉了案边的热茶:“你怎么在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是宫里,不比公主府——” 她的话一窒,他笑得太温柔,如同柳叶垂落春水,她的声音瞬间淹没在他柔和的眼神里。 他替她拉起滑落的大氅:“是皇帝要我来的,不会有人怀疑的……” “……启儿?” 他点头,她一针见血:“是你劝他让你来的吧。” 他笑:“嗯,我放心不下你,又没有别的借口。” 她垂着头,自嘲道:“你也觉得我是那样的吗……” 他笑笑:“韩大人对你可是死心塌地,怎么能说连半颗真心都没有?” 她眼眶一酸,抿着嘴抬起头来,多年来被压在黑夜里不曾示人的软弱在这清醒的一刻,突然破裂开。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她的眼底仿佛散着碎光。 他的心蓦地被 分卷阅读78 人揪住,他叹息着,侧身抱住她。 而她安静地偎在他怀里,仿佛跟人吵架突然找到了庇护的孩子。 这么些年来的委屈啪嗒啪嗒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皇上那是气话,不是真心的……你也知道他还是个孩子,做事难免意气……” 她闭上眼睛,泪水淌进他的脖子里,他抱着她的手不由更紧,她却推开了他。 “我八岁的时候也像他一样,说过一样的话。”她低声道。 他低下头,她抽出一边的绢帕,将落在他颈边的潮湿轻轻抹去,又抬手替他抹平肩头的褶皱。 他的心一阵一阵收紧。 她低着头有条不紊的将绢帕折好,再重新抬头看着他。 她眼底的光星星闪闪,但他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平静,“谏议,现在该跟我讲讲你的谏言了。” 他眸光微沉,却仍不自觉对她露出笑容:“昔宋仁宗欲立茶商之女为皇后,也是台谏反对,才改立了曹后。但曹后几乎一生无宠,仁宗更在宠妃暴毙后弄出了死生两皇后的闹剧。 “我猜……你属意的是周林两家的女儿,确实,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她们都是皇后的最佳人选,但有一点,她们不得帝心。” 她皱眉:“我没有不要他纳那个女孩子,但为什么一定要是皇后——” 她话头猛地截住,他温柔的看着她,牵起她的柔荑,握在掌心,“换位想一下,你也会坚持选我做皇后吧。” 她仍然迟疑:“但是……” 他挑眉:“其实你会直接不立后,然后偷偷把我藏在外面,等能力足够了再带到台面上对吧。” 她眉毛不自然地挤起,“……我、” 他笑着吻上她的眉心,她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懵,而他已经放开她,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我还知道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推开我,甚至给我找个好人家……但一旦我坚定地告诉你我一定要等着你,你就会排除万难与我走下去……” 她眼眶一湿,他捧住她的脸,提前替她拭去还没落下的眼泪,“婉婉,我知道你的顾虑,皇上大概也知道,但他知道却仅仅是知道而已,你必须让他亲历风雨,否则他只会自怨自怜地怨你……” 她低下头蹭蹭他的掌心,“你是要我把他的怨恨转移给前朝吗?” 他笑:“为什么不呢?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就像你希望他能理解你一样,他也希望你能永远与他站在一起。” 她皱了皱鼻子,蹙眉看向他:“谏议,你的同僚们知道你这么坏吗?” “可你喜欢,不是吗?” 她抿着唇嗔他一眼,却突然倾身搂住他的脖子,他立刻抱住她。 “怀瑾……可如果……” “我知道……”他搂着她,“你害怕事情会出现不可逆转的局面,但事情从来都不会一直按照我们预料的发展,如果他真的能打赢跟朝臣的这场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是吗?” 他轻轻放开她,抬手去抚她眉心的皱痕,“让你眼睁睁看着一件‘错误’发生,确实很难, 但他未必是错,即便是,也要让他自己去证明。婉婉,你揽下的责任越多,他越会想要跟你逆着来。” 她点点头,脸颊点点轻微的麻痒,他的拇指摩挲过她的脸庞 她仰头去看他,他的眼睛,深沉若大海,翻起的涟漪却如桥下碧波,她不自觉抚上他的脸。 而他眼底蓦地一深,捧住她的侧脸,吻住她。 明玉闭上眼睛,唇舌间的缠绵,温柔而缱绻,仿佛每一秒都被放慢,他们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彼此的呼吸。 仿佛天地之间一切都远去了。 良久,他们几乎不约而同的放开对方。 他还握着她的手,她对他微笑:“珍重。” “好,”他对她笑了笑,“珍重。” 他站起来,明玉还拉着他的手,她知道他还要回去向萧启复命,而他若在这里待得过久,不说皇帝疑心,外面也要传出些什么来。 他低头,柔软的吻落在她的手背,她任他将她的手放回大氅里,“不会很久的。” 她点头。 窗外不知惊起了什么,木槿树的枯枝突然跌落一大片积雪。 殿门的声音开启又关闭,他没有再回头。 明玉靠在榻上,突然想起一句以前在书里看过的诗——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有梨花,只有雪花。 作者有话要说:  “但一旦我坚定地告诉你我一定要等着你,你就会排除万难与我走下去……” 这是这段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句,我不得不说我从这一刻开始爱上我的男主的ヾ(?°?°?)?? 关于立后这一段,在我的大纲里,原本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内容。。。但我在写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开始放飞自我。。。竟然加了许多细节,我会尽量控制篇幅,男主大概在下一章或下下一章就要暂时 分卷阅读79 离场,但他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主线里的!而且,信我,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萧明启 转眼,夜幕降临,烛影灯深。 明玉如往常一般歪在榻上翻一本旧书。 书页已经微微泛黄,边角处也被磨得毛了边儿,这是她少时写的游记。 字句虽不免朴拙,却仍不失少年意气的风趣。 那时候年纪小,就总想着有一天能如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侠客一般,在经历了无数纠葛恩怨后,与昔日仇人一笑泯恩仇,然后挥一挥衣袖,飘然而去。 然而长大后的她却被困在了红墙黄瓦的宫城之中,注定一生都要为其所缚…… 没有人跟她一笑泯恩仇,倒有人会恩将仇报…… 珠帘拂动,室内响起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明玉侧个身,又换了个姿势。 “姐……”少年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 她缓缓抬头,好像才看见他似的。 萧启冲她笑了笑,不知从哪儿搬了个圆凳挨着她坐下,“……姐,今天……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将目光再次落回书上,声音平淡:“那是什么意思?” 他微一沉吟,“那些都是气话……气阿姐不肯帮我,反而跟那些外人站在一起……” “萧明启。” 她捏着书的手一顿,“嚯”地将书放下。 萧启面色一肃,自他登基以来,几乎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 他不由蹙眉,但明玉沉静的脸色显然在气势上压了他一头。 “他们是你的臣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便是:‘天家无家事’,你又还年轻,更压不住他们。” 她微微侧头:“我知道,这么说你肯定要不服气,但我也想过了,能让我惯走捷径的弟弟选了这么一条艰难重重的道的人,一定非比寻常。” 她话锋骤然一转,倒惹得萧启明显一愣。 他原本都做好接受一顿臭骂的准备了…… 薛行简有一句说到了他的软处,他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而他怎么也不该在她生辰这天当众跟她顶撞…… 明玉低头微笑:“总归是你自己要娶老婆,以后过日子也是你跟她过。我也相信你肯定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既然如此,想做便去做吧。” 萧启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阿姐的意思是……不反对了?” “娶妻是你自己的事,立后是国家的事。至于怎么跟前朝平衡,你也不小了,不如就用这次试试手吧。” 萧启简直要对薛行简佩服得五体投地,“真的?阿姐会站在我这边了?” 明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她弟弟果然一向狡猾。 她将书卷合好放回案上,漫不经心道:“你是我弟弟,我自然会站在你这边。” 接着,她似笑非笑地转向一脸喜色的他:“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等你迎她入未央宫那天。” 对方一愣,几乎是本能地皱眉,明玉唇边的笑容扩大,甚至有些好心情地拍了拍他肩膀:“天晚了,回去安置吧。” 打发了萧启,她却也再无心看书。 那柄四君子的“梅花”扇,在手中,合起打开,打开合起—— “时辰也不早了,”寒碧进来替她换茶,“殿下不如也早些安歇?”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扇子“啪”地在手中打开,又被她缓缓合上。 眼神落在前方虚无的一点,仿佛一切都落在眼里,又仿佛一切都无法落入眼中。 “既然……”寒碧斟酌的声音响起,“那姑娘母家势弱,陛下又执意要立她。 “殿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帮那女子抬抬身份,将来进宫,也能念殿下的情,若生下太子,也只对殿下百利而无一害啊。” 她将折扇合拢,扇坠绕在指尖,扇子在空中饶了个圈,又回到她手中,“这话是不假,只她还未必是那块料,而且……” 她将扇子抵在膝头,眼神渐冷,微微一笑:“或许,早有人捷足先登了呢?” “那陛下……” 她接过她递来的姜茶,“市井出身,怎么那么巧,就能叫启儿遇上。卫子夫歌女出身,后面还站着个平阳公主呢。且等等吧,”她颔首饮茶,“指不定后面还有什么牛鬼蛇神呢……” 而他既然选了这么一条将所有交易都摆在桌下的弯路,那她就看看,她教养了十年的弟弟,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比较短,因为下半段突然切了视角,所以把下半段和下一章合在一起了(*^▽^*) ☆、风波初起 “薛行简!” 屋门被猛地推开,寂静的夜里,几只老鸦簌簌飞起。 薛行简从书架后抬头。 而郑敏月已几乎冲到他面前:“你那是什么意思!拒绝了爹爹的举荐,却偏要 分卷阅读80 流放到那鸟不拉屎的鄂州去” “嗯。”他眉头不动,不紧不慢地将书籍在书架上摆好。 “莫非你希望下次回娘家时,继续被你嫂子嘲讽——嫁了个专吃软饭的小白脸吗?” 郑敏月一窒,“你——” 他却侧首对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意味不明:“莲星也是爱主心切,我没什么见怪的。” 他将书摆好,也不看她,负手便往外间走。 郑敏月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却在他不管不顾地坐在下人坐的矮凳上时脚步一顿,本能地嫌恶让她后退了半步。 薛行简也不管她:“岳丈的呵护之意,我自然明白——但也总不能让奶奶一直在娘家抬不起头来,不是?” 说到后面,他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郑敏月被他说得脸色一红,他唇边的弧度更大,眼底的笑意却愈冷,“鄂州山高路远,我也不舍奶奶跟着我奔波,你便留在京中。若觉得无聊,便回娘家小住几日,一切随你开心。” 郑敏月闻言表情顿时一松,但那喜悦也不过稍纵即逝,她立刻皱了眉,虽然可以不用跟他去那穷地方受苦,但是…… “你一个人……” 薛行简微微一笑:“奶奶在担心什么?” 他话锋一转,微微颔首:“我就算有那个心,只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吗?” 她面色一缓,倒也是…… 但她随即面色一肃:“那你!你、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要带那个贱人去?!” 他脸色倏地一沉:“奶奶慎言!” 她似被他猛地吓到,但随即强烈的不满翻上眼球,“你——” 他站起来打断她:“此行是为民生,是奉旨为百姓谋福祉,我一个人走,没有其他人——奶奶这话若是传到外面,传到圣上耳朵里,还当我是借机外出,花天酒地去了。” 他转过身,“到时不止我,连奶奶的名声也要受影响。” 郑敏月脸色瞬变,如打翻了调色盘般,最后似乎终归是不用离京受苦的念头占了上风—— 她面色渐缓,便不由有些讪讪:“那个……” 行简垂下眸,白皙的脸庞在朦胧的烛影下透出几分空前的脆弱,他笑了笑,仿佛委曲求全般开口:“罢了,我过了年便要动身,你便安心的做你的少奶奶便好。” 她点点头,不由有些势弱……但独守空闺的寂寞与空虚终归在心中累积已久…… 尤其是在出嫁后,在与昔日的小姐妹见面时,眼见她们眉眼间每逢提起那事儿时掩不住的春色,便彷如一根毒针刺进她的心理,令她的心整个的蠢蠢欲动起来。 “你那里……”她抬起头,缓缓靠近他,“薛大哥,其实……可能只是你心理上……我们……” 他看她一眼,脸上笑容不变,却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若真的只是心理上,又何必这么委屈奶奶——是真的……” 她似突然发了狂:“你是不是心里还念着她!才不肯碰我!” 薛行简蹙眉,眼底却闪起几分兴味:“奶奶是觉得自己不如她?” 她面色涨红:“怎么可能?!” 他转过身,不等她再说下去:“那奶奶怕什么?我的身体,是太医亲自诊断过的。” “那——”她抬手去扯他衣袖。 而他已走到门边,一把将门拉开,寒风猛地窜入,逼得她退了几步。 赵四进来替他披上厚氅,“我去给祖母问安,顺便将这件事与她说清楚,你不必担心,她不会为难你。” 郑敏月一撇嘴,下意识想说她也不敢为难我,话头却被猛地截住—— 他正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候也不早了,奶奶也早些歇着吧,赵四,送奶奶回去。” “是。” 她眉头一皱,刚想拒绝,便见莲星对她挤了挤眼—— 她话锋蓦地一转:“——那你在前面掌灯。” “是。” 薛行简也不拦着,莲星敢在他面前明目张胆的挤眉弄眼,也无非是想从赵四口中套话而已。 而他,他走下台阶,他只是不想在回来之后还要再在这里见到她。 在这里,他第一次吻她的地方。 夜色深浓,屋内灯火点点,他迈步踏上台阶。 屋内,锦衣华服的老太太正坐在正央的圈椅上。 薛行简反手掩上门,缓步上前。 老头头半别着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 他在她面前站定,头一低,袍角一撩,端端正正地在地上跪下。 烛火在灯罩里爆了一声,空气骤然凝固,仿佛一场无声的对峙。 蜡油缓缓淌下,帘帐无风而动,“吭——”杖端狠狠地顿在地上,“你心里还记得有我这个祖母?!” 竹杖“砰砰”地敲在地上,就差打在他背上,“我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就这样报答我?” 他垂头不语。 老人气得从椅 分卷阅读81 子上站起来,“薛怀瑾,你就是这样念的书?!” 她抓起桌上的茶杯来,气喘吁吁地喝了口茶,又抡起竹杖来气愤地在他脚边狠狠敲了一下,骂道:“起来!从小到大要么和吃了□□似的硬要跟人杠到底,要么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个字也逼不出来!” “孙儿不孝。” 她瞪他一眼,恨声道:“好好的京官儿不做,非要跑到那穷乡僻壤去,就为着争那一口气?” 他抬起头,对她宽慰的笑笑,“您知道,我不是那样意气用事的人,我走这条路,是因为这才是我一直想走的路,跟郑家无关。” 老夫人骤然一愣,原本气愤的脸上竟现出片刻的空白,她颔首盯着他,却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薛行简的眼色不由沉下来,听她喃喃道:“……越来越像了,你倒是与你父亲……” 她猛地顿住,似终究无法说出后面的话,她往后退了半步,重新坐回椅子上,却仿佛突然老了十岁。 他的心一涩,声音不由低下来:“祖母……” 老夫人却忽然摆摆手:“你不用跟我讲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我也听不懂,但——” 她抬起脸来,一双苍老的眼睛陷在枯皱的皮肤里:“你小时候教你念书的先生总夸你,将来一定成为什么……什么栋梁……栋梁怎么能立在繁花似锦的的地方,一定是立在朝廷的心脏上的……” 她的声音很慢,仿佛从泥泞中挣扎出来一般,“唉,我常听人说鄂州就是咱们大周的腹地……” “祖母……”他鼻头一酸,“扑通”一声在她脚边跪倒。 她连忙伸手要去拉他,“你这孩子……”嘴里却恨铁不成钢道:“秋里伤了腿,后面还不知道好好养着,看你上了年纪有你苦头吃……” 他低着头心里酸涩难忍,抬头时却已有了三分笑意,他顺着她站起来,扶她坐下,她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他的手:“什么时候走?” 他替她再倒了杯茶,突然便有些不忍:“过了年就动身。” “连正月里都不出?” “……是。” “……行,”她微一沉吟,“那你先走着,老婆子不耽误你公务,我在后面……” 他蓦然打断她:“祖母,鄂州不比江州……您上了年纪,这山高路远的……” 她眉头一竖:“你是我孙子,我不跟着你,还能跟着谁——” “祖母,”他眼神一软,“您就留在这里,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陛下特许,准我留着这宅子,以后逢年,我便回来,您在这儿,才能替我守着家,不是吗?” “那也行,”她眉头微微展开,“就让你媳妇儿……” 他握住她鸡皮一般松弛的手,“祖母,我一个人走,谁也不带。” “那怎么能行?!”老太太火气刷地又涨起来,“总要个人照顾你的起居,你带着她……” 她猛地一顿,似想起带着她也不过是再多带一帮人附带照顾她的起居…… 行简笑笑,他蹲下来,仰头望着她:“我带茗生走,府中的事托给十三娘,至于她……” 他眉眼一低,惹得老太太更加心疼,“你放心,我看着她……” 他不由失笑,“我不是那个意思,祖母,”他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她,“她爱怎样便怎样吧,您也不用与她动气。” 老太太显然误会了他:“话怎么能这么说?她嫁进了咱家的门,就是咱家的人,那就得守规矩!咱们又没有编什么谎子诓她,是她自己上赶着嫁进来的!怀瑾,你可千万别觉着是自己亏了她……而且,”她又不由蹙眉,“你还年轻……身体好好调养调养,来日方长,总会好的……” 他心里的愧疚再次被放大,他看着她,强笑道:“是,来日方长……” 灯花忽地又爆了下,两处人影在地上被无限拉长。 老太太握着他的手,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这次去鄂州……若是碰见什么知己相好,就尽管收着。说不准是姓郑的不好,才败得你这样……” 他眉本能地蹙起,“祖母,许是我自己子孙缘薄,与她人无关……” “胡说!我找人给你算过!你命里该有一对龙凤胎的!” 他笑得无奈:“村口的张瞎子吗?他说的话您也信?” 他什么都能假意应承她,什么都可以暂时顺着她,唯独子嗣一事…… 他心里无比清楚,一旦他今天松半点口,来日她必将千倍百倍于此的痛苦加诸到明玉身上…… 眼见她还要再训他,他不由安抚地对她笑笑,“天不早了,明儿还要早起忙着年货的事儿,祖母,早些安置吧。” 将房门再次从外面掩上,漆黑的夜色里竟再次飘起了雪花。 细碎的雪花落在大氅上,泅湿一片斑驳,他也不在意,照样不紧不慢地往书房走。 唯一令他意外的,是推开书房的门后,蹲在门后烤火的赵四。 赵四扭头一见 分卷阅读82 他,便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大人。” 行简见他一脸欲言又止,也不着急,待将大氅挂好,引着他往书房内室走,“怎么,是郑姑娘又怎么了?” “不是……” 他从书案后坐下,看着他一脸难色,“是关于夫人?” “也不是……”他一跺脚,“按理说您该出京了,不必趟这趟浑水,但小的总还觉着该告诉您一声才是……” 他从书案的另一度俯身凑近他:“是关于陛下的……” 与此同时,寒碧擎着烛灯,从帐外叫醒了明玉。 “殿下,殿下。” 明玉揉着眼,半挨着床栏坐起来,“……什么?” “殿下,宫外刚来的急信,是关于这次立后的。” 她揉着眉心的手一顿,抬手接过寒碧递来的纸条,目光在两行小字间快速扫过。 面色渐渐凝起,眉峰越蹙越紧。 “啪——”,她将纸条按在锦被上。 “真是好样的……”她冷笑一声,扭头冲着寒碧道:“他还想学曹操不成?” “殿下息怒。” 明玉头疼地起身,“让人先把风声压下去,然后再——” 脚步蓦地一顿,眼前地板上一片明晃晃的月色,却彷如波光粼粼而深不见底的湖面。 而她站在湖边,有人却还不知道自己站在湖边。 她皱眉叹一声,声音疲惫:“让他们什么都不要做,这件事,就当不知道。” “是。” 她脚步沉重地往床边走,寒碧的声音不无担忧:“可若真由着陛下,万一真作出篓子来……” “呵,”指尖按上太阳穴,“现在由着他,好歹最后出了事我还能帮他兜一兜。不让他长这个教训,等亲了政,捅出天大的窟窿来,那才真是要了命。” “也是,但婢子只是担心……” 明玉由她扶着缓缓躺下,“担心什么?担心他会怨我?” 一切不言而喻。 她混不在意似的笑笑,“别想那么多了,真这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什么事也做不了。” “是。” ☆、遇刺 翌日,整个天空平静无风。 仿佛所有的流言与攻讦都被挡在了朱红高墙之外,明玉如往年一般窝在长乐宫的软榻上,看寒碧绣当下时兴的花样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从时新的首饰聊到林家新嫁的女儿。 萧启进来时,看见的正是这一派和乐融融风平浪静的模样。 他心里奇怪地一松,凑上前:“阿姐干什么呢?” 她抬起头来笑看他一眼,明亮的眼睛仿佛能洞彻一切秘密。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呢。” 萧启跟着笑笑,在她身边坐下。 寒碧立刻起身,告退出去。 明玉半支起头,眼神慵懒,换了个姿势,开始听他东拉西扯地谈。 一会儿是今年年节赏菜的事儿,一会儿是开年户部预算的麻烦。 她笑容不变,只静静地看着他耍宝。 薛行简说的不错,她竭尽全力未雨绸缪地替他挡去所有风雨,也不过是引得他对她的忌惮更深而已……哪怕她将春闱主考的权力放给他,在他眼中,恐怕更多的,也不过是又一次试探…… 今天是小年,理应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他应该也陪在祖母身边,帮着置办年货,裁定礼单……他厨艺那么好,不知道会不会在除夕亲自置办年菜。 思绪禁不住飘远,时间快得令人害怕…… 自她出生以来,每年除夕,都是在宫中守岁,然而,等四年后皇帝大婚,她又该去哪儿呢…… 一种可怕的飘零感突然击中了她,她看着萧启的眼神不由有几分放空。 “……阿姐?阿姐有心事?” 她骤然回神,避开他探究的眼神,掩饰性地举起手中的茶盏。 她轻咳了一声,双眸已经恢复清明,而萧启的眼神,除探究之外,竟隐隐还透出些八卦…… 明玉挑眉,萧启靠近她:“姐,说实话……你……那个……” 她不动声色,她猜他早就忘了为什么来找她。 萧启仍在皱眉苦思,似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就是……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明玉面色不变:“何解?” 他却仿佛突然被她噎住:“……阿姐你刚才的眼神……”他在她平静的目光下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就……有那么点……像是……就那么一点……思思……思那个。” 他又点头加重了一下,“就是那个。” 明玉笑了一声,却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看来苏尚宫给你挑的掌事宫女着实不错,让你现在看花是花,看雪也是花了。” “哪、哪哪里不错了——”他顿时涨红着脸嚷。 分卷阅读83 “哦,那看来你对她十分不满,是想换一个了?” “不、不不是——姐!” 明玉笑眯着眼看他,真是奇怪,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和他弟弟一样不禁逗,而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这难道真是天赋吗…… 直到萧启顾左右而言他地落荒而逃,她才若无其事般地起身。 帘声响动,她转身,接过寒碧递来的新暖炉。 “陛下许是,也听了些外面的风声。”寒碧轻声道。 “他还有心情来探我的口风,便还不到最危急的时候。”明玉淡淡道。 而且,她也想看看,在确定了她不会插手以后,她的弟弟将会怎么将这场戏唱下去。 她捧着暖炉向宫殿深处走去,总归不会太久的。 果然,五天后,舆论的风向便又突然转了个弯儿。 忘恩负义贪图富贵的贫家女摇身一变,便成了世人皆怜饱受恶霸欺凌的豆腐西施。 她的弟弟很巧妙地将自己从整个故事里择了出来。 她照旧歪在榻上,翻看翠微带来的密报。 而朝中几大世家诡异地保持了一致的沉默,几乎无一家有任何动作。 三分兴味爬上眼底,她合上奏报,心里一清二楚,大概难得有机会看皇家的笑话,让他们连此前的恩怨情仇都能暂且搁置一边了。 她抬起头,对端着草莓进来的寒碧笑道:“我猜,我们大概很快就要见到这位阿絮姑娘了。” 转眼便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围炉夜话的日子。 在这一天,连最贫困的人家都会竭尽全力做一桌最丰盛的宴席。 所有家人会不约而同地围坐在一起,等候新一年第一天的到来。 银丝炭在暖炉里爆出噼啪的声响,明玉坐在矮凳上与萧启对弈,旁边的火盆里埋着新鲜的红薯。 很快,鲜甜的味道便从炭火中冒上来。 明玉拨开泛着红色火光的银炭,用银夹子把将红薯拨出来,红薯的外皮已被烤的干裂发黑。 她抬手接过一边寒碧递来的手套,如埋在前线刺探军情的探子般,小心翼翼的将红薯掰开,红黄的內穰立刻裂开,腾腾的热气伴着欣甜的味道扑鼻而来。 头顶萧启不由感慨了一声。 唇边弧度加深,薛行简第一次烤给她的时候,她心中的惊喜虽不比他深,但那份被他尽心照顾的温柔却比在这烤红薯上洒满白糖还要甜。 她唇角微微含笑:“来试试,小心烫。” “嗯!” 她将掰开的红薯放到他戴了手套的掌心上,姐弟二人对面而坐,双手捧着飘香的红薯开始分食。 萧启嘴里含着红薯,含糊道:“姐,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她低着头,漫不经心:“万民为我师。” “……”对于敷衍他这件事,她真是越来越不上心了…… 红薯的馨香很快在齿间蔓延,甜软的口感附在唇舌上,明玉抿了下唇。 忽地,殿内起了一阵风。 她不由抬头,寒碧正指挥着几名宫娥去将门掩上。 “慢着。” 几名宫娥的身影立时顿住,她举着红薯近前,寒碧连忙眼疾手快地替她披上大氅,风声呼呼地打乱她额前的碎发。 萧启疑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姐?”继而似是猜到什么,“下雪了?” “嗯。”她直接挨着门边坐下来,漆黑的夜色里,天空开始陆陆续续的飘雪。 “瑞雪兆丰年呐。” 现在下了雪,便期望初七他离开那天能是个大晴天,此去山高路远,路途艰难,总希望他路上一切都能平安。 她无法名正言顺地去送他,只能托人将她替他求的平安符转交给他。 行简低头,雪花落在他的衣襟,袍袖。 他抬手,将落在青色荷包上的那一片撇去,那里面是她的玉佩与她托十三娘转交的平安符。 “今天是除夕,薛大哥……” 思绪猛地被打断,他抬头的动作一顿,郑敏月站在他身后的炉火旁欲语还羞地叫他。 他微微侧头,想起她小年前在郑家待了半个月,不知道是郑冲还是郑夫人,看来,似乎仍不肯放过他。 他开口:“我送奶奶回去吧。” “嗯。” 她声音含羞带怯,立马从后面去拉他的胳膊。 薛行简心念一动,一边不动声色地避开,一边拿过旁边赵四手里的灯笼。 “奶奶,请。” 郑敏月睨他一眼,竟直接连莲星也打发了。 薛行简不动声色,走在侧前方。 她低着头,跟在他后面,穿过回廊,眼睛里一会儿是欣喜,一会儿是忧郁,堆积到最后反倒是跃跃欲试的娇羞占了上风。 而微妙的是,无论她走快走慢,他始终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仿佛是一条永 分卷阅读84 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一般。 夜色昏暗,她抬头,定定看向他的背影,再宽的沟又怎样,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 前面的背影蓦地一顿,她跟着一顿:“薛——” 他将门推开,颔首站在侧边。 她脸一红,立刻迈过门槛。 “奶奶早歇。”他的声音似还有几分柔和。 “哎——”她一扭头,当即要拉他。 “啪——”门骤然在面前关闭。 她抬头的动作一震,他怎么敢—— 巨大的震惊混合这莫名的羞耻感袭上她的脸,她猛地把门拉开,门外的风雪瞬间扑上她的脸。 “咳咳——” 而庭院里,白雪茫茫,早没了他的身影。 捏着门边的手不由慢慢收紧,直到最后,她愤愤地砸向门框,薛行简…… 雪飘了一夜,熙元十一年的第一天,大地从一片苍茫的白色中醒来。 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京都冬日里总是灰蒙蒙的天空现出了难得蔚蓝。 而这样的好天气一直持续到初七的早晨,仍然明媚得令人难以置信。 熙元十一年,正月初七。 明玉仍然如往常一般上朝,下朝,批改奏折。 宫城朱红的墙壁高高的立起,琉璃瓦一层叠着一层,挡住了的视线的尽头。 而在宫城之外,行简拜别众人,只带了茗生与赵四,悄然离京。 留下身后无数猜测和中伤。 有人说他是得罪了长公主,才惨被“流放”;有人说他是遭了圣上厌倦,失了圣心,才被迫离京;而在八天后,竟又冒出了新的说法——薛大人果然远见非常,此时离京,高明!但也……无耻! 熙元十一年,正月十五。 皇帝遇刺。 ☆、元宵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夜幕尚未完全降临,街上已三三两两地聚集起了游人。 各色花灯也相继亮起,各色摊贩更是早早地将摊位摆出来,郎君姑娘,公子小姐,真是好不热闹。 而在大明宫中,明玉搅拌着碗中的七色元宵,萧启已经换了半个时辰的衣裳。 她低头好脾气地舀起一个元宵,倒没开口打击他的积极性。 不说隔着宫墙足有十米高,又隔着那么多数不尽的人群,到时,烟火齐绽,灯火璀璨,恐怕下面的人连皇帝穿红穿绿都看不出来。 而他连头冠都已经换了七八个,再换下去,恐怕连头发也要一起重梳了。 “姐,你看怎么样?” 终于,他在她睡着前穿戴整齐,从内殿走了出来。 明玉撑起眼皮看他一眼,“很好,不错,足够令人过目难忘,一见钟情。” “……姐!” 她起身拍拍他肩膀,“你不是还想晚些时候逛逛灯会吗?那就快些,别误了时辰,烟火可不等人。” 说到最后,她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 “……” 她笑着转身,宫侍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 十五的夜晚,月圆逢月半。 银月的清辉落在承德殿前的广场上,映在青石板上,折射出冷冷的光泽。 她落在萧启身后半步,与他一起穿过空荡荡的广场。 前方,宫墙之下,羽林卫一字排开。 一切都井然有序。 遥遥地,已经能听见宫墙外的呼声,她眼前骤然浮现出往年那一幕幕人头攒动的画面。 每一年都是万人空巷,仿佛从来没有增减,年年盛世。 所有羽林卫颔首行礼,她跟在萧启身后。提裙迈上台阶。 城楼的灯火落在前方,许是因为还在过年,她弟弟到现在都未曾将阿絮姑娘带到明面。 而朝中一片诡异的风平浪静——每个人都低着头,藏在别人的影子里,伺机而动。 不过,他这么沉得住气,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唇角不由泄出几分笑容,明玉迈上最后一阶台阶。 宫墙下的人群,蓦地一静。 她站在萧启身后——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她再牵着他的手了。 宫墙下的臣民赫然间爆发出热烈的呼声,灿烂的烟花蓦地在身后绽开。 她站在女墙边,颔首望去。 涌动的人群,热烈的呼声,缤纷的花灯,烟花的光芒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盛世最精彩的模样。 而在这一刻,所有个人的荣辱仿佛都突然失去了重量。 她父皇所守护的这一切,所使用过的那些或卑鄙,或残忍的手段,忽然都不重要了,那些曾沉甸甸压在她灵魂上的怨憎和不甘,突然都不重要了。 而在这一刻,她站在这高处,唯一的遗憾,大概便是他不在吧。 她扶着墙边,容色温柔而恬淡。 分卷阅读85 烟花在对面的天空绽开,萧启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中响起。 她侧过头,听他又重复了一遍。 “阿姐,我想下去走走。” 她本能地蹙眉,“启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阿姐,我站在这里,”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喊,“又有多少百姓能看他们的君父究竟是什么模样。” “你下去,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能瞧见。” “阿姐!”他眉头一皱,已有些不耐。 她皱眉,下一刻突然福至心灵,顿时有几分了然地看他。 万众瞩目,臣民皆在,倒确实是个扬名的好时机。 她终于点头:“让侍卫跟紧你。” “嗯,阿姐放心。”他心情似又突然好起来。 皇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边,她看着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由失笑。 果然,人群在羽林卫赫然增多时蓦地一静。 这一刻,定然有无数人在内心里犯着嘀咕,她勾起唇角,从宫墙上望下去。。 果然,宛如引着了炮炸,人群中骤然爆发出比先前更猛烈、更强劲的呼声。 很快,一片乌泱泱的人头中便被开出一条道来。 萧启从羽林卫身后走出。 她斜倚在女墙边,眯着眼睛在人群里等待着那位阿絮姑娘。 蓦地,人群仿佛突然被一股后力向前推—— 几名羽林卫立刻上前,围成一张无形的网。 而莫名地,斜横里不知从哪儿冲出了个青衣的人影,竟从缝隙中滚出,直扑萧启。 明玉瞳孔一缩,然而还不等她喊人,虚空里又蓦地扑出一个白衣女子—— 两下一个躲闪,竟替萧启挡了一下,那歹人第一下扑空,下一刻便被羽林卫按倒在地。 人群立刻哗然。 明玉指甲几乎要掐紧肉里。 宫墙下,萧启将那女子扶起,手一抬,似在安抚百姓。 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他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而底下的百姓却在一阵心惊肉跳的叫喊后,再次爆出比之前更加热烈的欢呼。 唇角的弧度上扬,他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志得意满吧。 眼底冷冽的温度几乎要结出冰来,明玉眯了眯眼,仰头将捏紧的拳头负手在后,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好一招美人救英雄,怎么,他是跟郑冲学的吗…… 墙下的欢呼声还在继续,身后的烟花还在绽放,而远处的夜空却突然一深,彷如一窟深不见底的深洞,要将这一切繁华都吞进去似的。 明玉转身,一步一步向楼下走去。 她走得每一步都稳如磐石,重比泰山,寒碧想来扶她,被她挥手打开。 她迈下台阶,脚下一跄,手一撑墙壁,堪堪稳住。 前方,狭窄的楼道里,高高低低的台阶仿佛突然没有了尽头似的,墙外的灯火突然异常遥远。 脚步再次抬起,她缓缓站住下一个台阶,她松开手,再下一阶。 砖石垒砌的台阶仿佛突然失了重量般,上上下下地从眼前飘起,仿若无根的浮萍,没有方向的在眼前直晃。 她抬了下下巴,没有叫任何人。 一步一顿,转角的微光映在墙壁上,她缓缓而下,突然,浮起的台阶骤然下坠,仿佛突然有了重量。 她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却使不上半分力气,身后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明玉闭上眼。 阶上的积雪早已被事先扫除,额头直接磕在冷硬的石板上。 一阵天旋地转的翻转,明玉趴在地上扶住额头,赤热的液体从掌心滑落。 “殿下!” 身后的人一片兵荒马乱。 滚烫的液体滑过脸颊,她勉强睁开眼,掌中一片淋漓的血迹。 疼痛感在寒风中似乎轻了许多,所有的知觉都渐渐远去。 “殿下!” 似乎有人想要扶她起来。 明玉头一低,手臂无力地垂下。 “殿下!” 她已经听不见了。 ☆、女德 微明的天光透过帐帘的缝隙落在榻前,她缓缓睁开眼。 头顶的墨莲渐渐清晰,却似始终隔着一层不明不暗的影子。 四肢被乏力的疼痛感僵固,她动了动手指。 远处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寒碧将帐帘掀开,“殿下醒了?” 她又闭了下眼,终于找回了些力气,寒碧立刻手疾眼快地扶她坐起,她对她勉强一笑,“……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是酉时了。” 她点点头,眼前似仍有无法平复的晕眩,寒碧喂她喝粥,她咽下一口,便摆手,“朝会散了。” “是,”寒碧立刻会意,“朝中初时无人作言,直到兰台带头反对,顿时一片哗然。” “都说什 分卷阅读86 么?” “新任谏议大夫与陛下当朝对峙,直指陛下此举是公器私用,以一国之母之尊位来报私人恩德——” “陛下三思!” 承德殿宽阔的殿内,众臣皆默,张晨续从文官一列踏出。 “李娘子救陛下,此勇可嘉,此行堪许。古人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从大殿上抬起头,“古亦常有人以身相许,以妻位相聘,但陛下身负国体,岂可轻许?国母之位,又岂可挟私恩求报?!” “张晨续,你放肆!” 萧启直接从龙椅上立起来,“你既知朕身负国体,那她救了朕,便是于国有恩,于社稷大功!既然她身负国恩,如何不能母仪天下?!” 张晨续闻言,头一撇,将玉笏放在腰前,“陛下此言,是要以为社稷功过为依据,来立后吗?” 萧启瞪着他,“怎么,张谏议有什么高见吗?” 他低头一笑,“那臣以为,撇开孔孟伦理,最当得起国母之位的——该是长公主殿下!” 殿内霎时一静,顿时针落可闻。 明玉挑眉,“这人哪儿来的活宝?” “咳……他是薛大人举荐的人。” 她低着头笑,“那他还真是慧眼识珠啊……然后呢?” “陛下当时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后面连骂了几声放肆,若不是內侍拦着,估计陛下是想直接当廷砍了张谏议了……” “陛下既然这样生气,那足见凭私人恩怨立后一说不足为据。” 他又将玉笏持正,仰头挺胸道:“自古立后唯贤,推才推德——”他手随便一指,“就像李大人家的四女儿,母亲重病,割肉为引,大孝大贤;白大人家的长女,擅飞白书,作二十四先贤图,大才……” “他竟然对朝中诸位诸位大臣的家眷如此了解。”明玉眯眼道。 “是,”寒碧将乌黑的药汁从食盒中端出来,“听说是他有位‘长袖善舞’极爱八卦的夫人。” 明玉笑着低头,就势往后面躲了一躲,“他倒是知人善任。” “是啊,陛下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婢子原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她靠在枕上,笑着看她,“英雄救美,游龙戏凤,这些戏台上才能唱的戏,老百姓最爱看了,自然愿意相信。” “是,但……” “但他不该把满朝文武当傻子,” 她垂下眼,食指缓缓屈起,“他属意那个姑娘,各家早有风声——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赶着十五,连身经百战的羽林卫都没反应过来,偏被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给做到了。 “他以为朝臣会配合他唱这出戏?呵,”她冷笑一声,“真是笑话!” “殿下息怒。” 她转过头,目光冷峻,“寒碧,你看看他都做了什么?!堂堂一国之君,为了一个女子,将君主的威望、皇家的威严与社稷的稳定都狠狠地掼在地上! “你让朝臣怎么想,仕林怎么想……他们的皇帝眼里只有一个女子,为此可以愚弄朝臣,置社稷于危墙……而一旦他们这样认定,很快,不仅是他们,包括百姓,也会这样认为的……” “那殿下……” 她回过头,仰靠在枕上,突然笑了一声,“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他们按兵不动是在等什么,现在却明白了。朝里头那帮老狐狸不愿贸然得罪皇帝,便等着我来做这个恶人。 “好啊,那我们便等等看吧,看看后面还有什么下面,”她侧头对寒碧一笑,“左右我现在也下不了床。” “殿下也不怕将来陛下怨您……” “他怨我的地方多了……”她一扭头,他那么有主意,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觉得她是别有用心。 她侧过头,把脸埋在被子里,“我困了,一会儿再喝。” 然而寒碧并不买账:“您都睡了一天了。太医说了,您额上的伤不轻,弄不好要留疤的,这药必须喝。” “……留疤便留疤吧。” “若是留了疤,薛大人见了会心疼的。” “……拿来。” 转眼,几天过去。 而在这几日,不仅皇帝、诸位太妃,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一定记得的外命妇,都一股脑的递了牌子,要进宫来探望她的伤势。 明玉来者不拒,却只见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啧……”她皱了下脸,这药汁比以往至少苦了十倍…… 她蹙着眉,怀疑是不是寒碧背着她往里面加了黄连…… 何况,她这次竟意外的坚持,无论如何也要亲眼“逼着”她喝下去为止…… “殿下,新摘的草莓。” 她实在不想理她,但仍随手拈起一颗草莓。 甘甜细嫩的滋味入喉,她眯着眼向后一仰。 这样窝在床上混吃等死的日子,好像是只有小时候生病逃课才会有的…… 后背靠在床栏上,她望着窗外的远方,突然道:“他到了? 分卷阅读87 ” “……” 寒碧一愣,随后立刻会意,“两湖那边突然降了冰渣,路上被阻住了,恐怕还要耽搁写时候。” 她凝眉,“看起来,今年雨水——似乎格外充沛。” “是。” “让工部看紧了他们手下的那些堤坝工程。敲打一下户部,让他们心里有数,免得等到了赈灾的关头不是哭穷就是哭人手不够。” “是。” 他还在路上啊……想到这里,她唇角一松,心里突然就松了口气……若是这样,他便该还不知道她受伤的事情。 而等他到了鄂州,一切安顿下来,也该二月份了,到那时,一切也该尘埃落定了。 “朝里那群狐狸还是没有动静?” “是,但……” 她抬起眼,寒碧一脸难色,“但什么?” “殿下请看。” 她侧头,寒碧在她榻前半跪,掌中是一本蓝底的书。 扉页上赫然写着“女德”二字,她眉头一皱,颔首接过。 “这是坊间突然大量出现的书籍,作者便是那位阿絮姑娘,至于印册来源,婢子已经着人去查了。” 粗劣的黄纸上排列着勉强算得上整齐的墨迹,扉页的边缘处还隐约可见粗糙的墨点,而上面的内容…… 明玉眸光一寒,反手将书合在被上。 书上墨迹点点,字字诛心,却不知是要诛谁的心—— 女子皆应贞静婉顺,切忌牝鸡司晨。 好一句贞静婉顺…… 牝鸡司晨……她冷笑一声,“不必查了,这种东西,十有八九是他手下那群儒生写的。成品如此粗劣,可见是赶功赶出来的,让人把京里那些小作坊好好查查,私印刊物,妖言惑众——” 她从榻上站起来,“还有,让人把之前一直压着的那道诏书颁下去吧。也是时候,会会那位活在传说里的——阿絮姑娘了。” 她唇角轻轻勾起,也让她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儿的姑娘,竟蛊惑的她弟弟如此是非不分,欲置天下女子于死地…… ☆、周易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啥疯了,爹?” 周易摘下毡帽,“大老远便听见您的动静,这是怎么了?我娘又拿你撒气了?” “什么撒气不撒气!”周成光蓦地回首瞪住他,“你整天就这么不务正业?!这么大的事儿你愣是连点儿风都没听见?哎呦!那以后要是我一蹬腿,你还不得在朝里两眼抓瞎啊——” “哎哎哎,”周易连忙打断他,“咱们小官儿,人家抓鱼,咱装着跟人家摸不就是了吗?瞎也能摸!” 他在他再次开口前截断他:“您这一准是瞧见现在市面上流传的那本册子了吧,不是我说,您可快烧了吧。” 周成光胡子一瞪:“我怕什么?烧什么烧,这可是——” “这可是那位的黑历史。”他一转身,先从梨花木的圈椅上坐下, “万一将来您哪天一不小心得罪个小人,给您举报了,再从咱家抄出这册子来,啧——” 他爹还梗着脖子:“若殿下在,定不会让此等行径发生!” “您也看见了,眼下这厢,殿下不也还没归政吗,就闹成这样了……” “殿下那不是摔着了吗。”他爹还在嘴硬,却还是挨着他坐下,非常自觉地将自己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周易非常识趣,褐色的茶水灌入骨瓷,“咋,您还真信殿下是不小心摔着的?” “于中书的母亲从宫里回来,说殿下伤得不轻。” 此言一出,周易精神一振,他瞥周成光一眼,故意漫不经心的接口:“听说——是见血了?” “嗯,”周成光一脸沉痛,“看来没个把月是好不了了。” “啧,殿下也是个狠人……”和怀瑾一样…… 他眉头微皱,接着道:“可是,这也只是上不了朝而已,殿下毕竟已经醒了……” “没错,所以大家都还在等——”他爹的声音又突然振奋其阿里,手一扬,好似要举杯邀明月似的。 “何家的事给大家都吓破胆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周易颔首,所以事情也由此陷入了诡异的僵局…… 然而……谁又能保证这样的僵局不是那位谋划的目的呢? 他再饮一杯。 她将所有人的心理都抓在手里,迫使他们不知不觉中跟着她的步调。 而且,好巧不巧,怀瑾便在这个时候离开了京城…… 虽然,他们再未聊过这件事…… 但他了解他,只有殿下肯给他一点希望,哪怕只是苍穹下的一隙微光,他也会逆流而上,硬撕出一片天来。 直觉上来讲他不相信他会就这么放弃,而本心上,也不希望他就这么放弃…… “先帝糊涂啊……” 周易还在出神, 分卷阅读88 周成光又念了一遍:“先帝糊涂啊……” 周易一回神,瞬间便打了个哆嗦。 他霍地从椅子上立起来,好在门窗都早已关上,再三确认一圈,周易腿一软,便又坐回椅上,“爹,虽然是在家里,慎言呐……” “你懂什么?嘴上没毛的愣头青!”周成光扭头睃他一眼,竟突然起了几分豪迈。 “你们这些小辈哪里知道,长公主十三岁那年,便曾当廷斥退匈奴黑亲使者,还愣是叫对方哑巴吃黄连,连个屁都没放出来!” 这竟是他第一次听他爹说起,他调整了下坐姿,“那殿下说了什么?” 周成光半眯着眼,明明喝的是茶,却好似醉死了般。 “嗝……忘了……” “…… “那您还记得什么?” “前朝大儒沈濂和曾说公主……有治世之才……” “然后呢?” “然后……殿下便嫁给了京城最出名的纨绔——”他抬起眼皮来看他,“就你那个小兄弟的哥哥,陈渭。” “……”周易眼色突然沉下来,而周成光举着茶杯,似要质问先帝,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窗外的光渐渐暗下来,远远的,竟能听见寒鸦惊起的声音,似有深重的积雪从枝头跌落,跌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周易低下头,先帝是长公主的父亲,却还要如此防范自己的亲生女儿……那陛下,又如何能不忌惮…… 先帝把女儿许给纨绔,那陛下呢? 怀瑾同样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他真的坚持尚主,陛下能容下他吗,能容下殿下吗…… “其实……立后归立后,大婚归大婚……”周成光低沉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默。 周易闻言甜头,正对他的目光,那一双略显苍老眼睛此时泛起奇异的光,“昔宋仁宗也是直到刘太后驾崩才真正亲政,没有人说大婚就必须亲政……” 周易一惊,后背的寒毛顿时竖了起来,他一把抓住老爷子的手:“爹——”这话可不能乱说! 周成光拂开他的手,眉毛一竖,好似有些嫌弃他的胆怯,“陛下年轻冲动,权柄更替,必要引起朝局动荡,到时折腾的还是老百姓,有什么好?” 他站起来背着手转了一圈,“再说了,总归是他们萧家的天下,有什么所谓?” 他振振有词:“殿下没有夫家,没有子嗣,最后不还是他的吗? 那……万一有了呢…… 周易眯起眼。 天色已暮,应付完老爷子,周易伸了个腰,往卧房走去。 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把这话搁在饭桌上再讲一遍。 而如果,他仰头望天,如果阿碌知道怀瑾是跟自己的嫂子…… 他低下头,不如他也调任离京吧…… 卧房的门打开,他扭头,白舒宁小巧的脸恰好从门后现出来,“跟阿爹聊爽了?” “……” 他眉毛一皱,一本正经教育她:“跟他聊天,有什么好爽的?” 什么嫂子殿下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白舒宁嘴巴一撇,帮他脱下外面的棉袍,“那还聊了这么久?” “没办法,老爷子怀才不遇壮志未酬,就喜欢跟人唠闲嗑。” 白舒宁低头笑,“是为立后的事儿?” 他舒缓舒缓肩膀,向内室走去,“是啊,现在也没比这更大的事儿了。” 她跟在他身后,道:“陛下这事儿办得糊涂,可殿下是明白人,她绝不可能就这样纵着他。” “是这么个理儿啊,”他一屁股在圆桌前坐下,“所以大家才都在等啊。” 热茶入喉,胃里顿时暖起来,周易放下茶杯,看向一旁的娇妻。 他知道她一向偏爱长公主,有心想逗她开心,“你见过那位李家娘子了没?” 舒宁下巴微动,小脸从双拳的空隙间转过来看他,嘴巴一扁:“我以后再也不买她家豆腐了!” “噗——”周易扶着桌子笑。 刚想说就算你想买人家还不一定做了呢,一抬头便正对上白舒宁杀气腾腾的眼神,周易非常识趣的咽一口口水,但脸上的笑还未收得住,“咳,媳妇儿,只要你开心,咱家以后,不吃豆腐都可以!” 可惜对方毫不领情,“天天胡说八道!” “怎么能是胡说呢,”他笑着挨近她,“可巧的赶上这时候,怀瑾也不在,否则估计那位也干不出这么疯的事儿来。” 舒宁鼻子里哼一声,“若我是薛官人,被那位送这么一老婆,我也早不伺候了。” “嘿,”周易忽然有点心虚,“好歹也是礼部尚书帝师的闺女,是吧。” 白舒宁噘嘴:“那你怎么不娶呢?“” “……”他媳妇儿真是刀刀要人命啊,周易立刻赔笑,“我这不是有你了吗?” 白舒宁盯着他笑,笑容莞尔,直盯得周易心里发毛,“郑敏月心比天高,要不是陛下 分卷阅读89 年纪实在不合适,人家哪屑于跟咱们似的,挣外命妇的诰命。” 周易点头,白舒宁头一歪,他就势揽住她,虽然这话总觉得哪里听着不对,但是……“我记得你以前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她有些漫不经心地玩他玉佩上的流苏,“谁让她夺人所爱,强拆人家姻……缘。” 她指尖一顿,流苏瞬间从指间滑落,周易点点头,“拆什么?” “就……” 白舒宁,你个大笨蛋!她故作镇定:“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 周易揽着她的姿势不变,掌心却已开始冒汗,“郑姑娘确实算不上什么良配,不过怀瑾……”他似满脸疑惑地看向她,“他之前,似乎也没听他提过……有什么中意的姑娘。” 舒宁心一跳。 她皱眉瞥他一眼,从他怀里站起来往床上走,“你少蒙我!满京城谁不知道薛官人早有心上人,否则能被郑敏月各种要挟?” 她开始胡编:“我们小姐妹私下都猜定是郑敏月抓住了他的心上人,最后才逼他不得不娶她的。” 周易五官一皱,“真的?你们都这么传的?” 她在床上对他一本正经地梗着脖子:“当然!” 他半信半疑,却仍故意道:“那他岂不是一直在蒙我!” 舒宁手一拉,他顺着她坐下, “谁心里还没点秘密了,你别把人家看得太紧了,恨不得人家晚上吃了几碗饭放了几个屁都要知道——” 周易蹙眉,他媳妇儿真是越来越有他爹的风范了…… “何况,这也是我们小姐妹几个人私下猜的,毕竟薛官人一朵鲜花儿,多可惜啊。”她愤愤道。 这个比喻……眉头虽仍未展开,心里的巨石却悄然放了一半,周易故作轻松地开口:“左右他现在逃到鄂州去了,京里再闹,也闹不到他那儿去了。” 白舒宁点点头,估摸这一茬就算揭过去了……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却都不约而同苦大仇深似的看着对方。 “媳妇儿,睡吧。” “那就……睡吧。” 熙元十一年正月二十,由中书省签发,诏谕全国,将于各地兴建女学,教授缫丝、纺织、刺绣等工艺,配套基础的识文解字课程,同时开授经学,礼仪,每年择选优秀者入宫成为女官。 正月三十,一切尘埃落定。 皇帝亲旨,册李氏阿絮为皇后。 朝野一片寂静,而先起的流言,在那一天莫名变成了正月十五皇帝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皇帝感其情深,更为与民相亲,立其为后,以体察民情。 ☆、再见 三年后。 天空一片灰蒙,闷热的空气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虫鸣声一声高过一声,却偏不见天公落下一滴雨来。 泥浆干硬的点子扒在衣服上,内里却早被汗水浸透。 几个大老爷们都是连续在这地里泡了七八天了,一个个胡子拉碴,发髻微乱,身上的味儿估计连猪狗都能熏出三里地去,早没有互相嫌弃那一茬了。 而在这里面,年纪最长的,便是王七。 他斜眼睨了前方一眼,前方薛行简正低头与李四说话。 早先第一眼见他时,原只当是城里来的白面书生。 脸蛋倒是长得俊俏,估摸着也就和前面几任一样。在他们安排好的屋子里纳着凉,吹着风,再收收钱,等工期一到,立马拍马走人。 村长陪着进来,他们一众人低着头,全村老少也都相当给面子的来陪着做戏,给上面来的督工脸面。 却不想,底下陪着的官员一开口,便是一声知州—— 知州?! 王七心下一惊,立时与旁边的李四交换了个眼神,历年以来,从来都是遣使,还从未见过知州亲自下来督查的! 怕不是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诸位不必多礼,我也出身农家,没有那许多讲究。”他声音威而不严,却足够令人如沐春风,“大家也不必紧张,只是今年不同往日,湘州暴雨,梁州大水,所以略有些不同的安排,为让大家安心,才亲自来与大家讲明。” 什么狗屁安心,王七低着头在心里嘁了一声,不过是顺道来捞钱的吧。 虽说这位知州早有贤名,也有不少邻村的百姓,都喊他一声青天大老爷,但王七就是固执地认为,这天下的官儿都是一般地黑。 这位薛知州也最多就是黑的不那么明目张胆而已。 而接下来的七天,现实终于如同最冷漠的婆姨一般,狠狠地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 为什么念书念得一把好的状元郎连下地刨坑都比他熟练…… “知州,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您今儿再多住一晚吧,明儿乡里还说要给您摆大酒席呢。”王七抹了把汗道。 薛行简失笑,李四赶紧接上:“就是就是,您是我们的青 分卷阅读90 天大老爷,咱们穷人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也就大家伙一起凑个份子,您可不能不来啊!” 个完蛋李四,敢抢他功劳! “知州,小的可听说了,去年隔壁田家村请您,您可是去了,今年到我们,您可不能拒绝!” 他微笑:“我在这里,你们村里的人家家轮流来给我送饭,这片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看看,哪怕他们都黑成泥猴了,知州也还是最俊俏的那个…… 否则怎么能每天每顿来送饭的小姑娘都不一样呢……他可听他家那口子说了,每天为了抢这个送饭的名额,一群小姑娘都快打破头了…… 然而薛行简仍然不为所动:“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州府里还积压了公文,我必须得走了,改日你们来城里,再由我尽地主之谊。” 明明只是普通的场面话,偏给他说得异常真切,几个汉子的豪气顿时涨上来。 王七带头:“行!” “就这么定了!” “知州可不能反悔!” “当然。” 他侧头笑笑,举起手中的粗瓷碗,“今日便以水代酒,与诸位相约。” “好!” “敬知州!” “敬知州!” 马车从王家沟的土路驶出,将身后半边红的天空遥遥甩开。 薛行简乏力地靠在车壁上。 茗生一边替他擦脸,一边道:“大人何不多留一日,搞得这么赶,身体也受不住啊。” 他动动手指,示意他不必多言,嘴上却实在没有力气开口。 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变故的可能…… 三年了……每一天他不敢停下来,怕稍一懈怠,便无法完成对她的承诺。 三年,他要用三年的时间重新调回中央…… 这意味着这三年里,每一步都不能错,别人可以归为天灾的祸事,他必须未雨绸缪,将所有的变故都挡在计划之外。 而且,这不只是为了她,同样是为了他自己,是他入仕的初衷…… 他半阖着眼,傍晚的风总算有了几分凉意,温柔地吹在脸上,就仿佛情人的掌心。 马车一颠一颠地前进着,呼吸也渐渐绵长。 “大人,大人。” 肩膀被人推了推,“大人?” 他捏着眉心睁开眼,“怎么?” 茗生叹了声:“大人,到家了。” “嗯……”他低应一声,放下手。 车外的夜色已经完全黑了,站在门边的赵四一见他便迎了上来:“大人可算回来了。” 他眉心微皱:“怎么,京里出事了?” 赵四一噎,“怎么会……” “那是夫人?!” 他蓦地停下,眼中精光四溢,所有疲态顿时一扫而空。 赵四嗫嚅:“夫人很好……” “那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赵四:我…… 他却不再看他,径自撇下他往卧房走去。 三年了,他却到现在都无法释怀…… 那时候,他抵达鄂州时,已是二月。 正月已经过去,一切都尘埃落定,立后的旨意与她受伤的传言几乎同时递到他眼前…… 他拿着官中的邸报,指尖却开始忍不住颤抖,他了解她,那一伤,必定非同小可…… 而这步棋,还是他劝她走的…… 而在她真的走了这步棋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 薛行简闭上眼,深浓地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头顶弦月当空,他站在屋檐下,而这三年,他们之间的往来便只剩下几封屈指可数的书信…… 即便是他回京过年的那半个月,同处一城,也终究无法相见。 他推开门,等明早处理完公文,还要去跟几位养蚕大户见面,他…… 薛行简脚步蓦地一顿,内室深处,似隐隐有烛火跃起。 他谨慎地蹙眉,这种情况也只在他刚上任的时候出现过,各种莫名其妙不明来路的女子…… 但是……他后退半步,抬手便抄起一边的卷轴,兵不厌诈,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卷土重—— 身后似有脚步声轻顿,清浅的呼吸几乎就要贴上脖颈,他霍然转身,小臂却蓦地被人一挡,手腕立刻被对方抓住。 “不错,谁教你的,赵四吗?” 她含笑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的手一松,卷轴蓦地跌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没有被开头吓到(*^▽^*) 明玉和怀瑾重逢了!此处该有花瓣[笑哭] ☆、温泉 微明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她如玉的面庞仿佛在发光。 他嘴唇抖了抖,竟没发出半个字来。 面庞瘦削,发髻微乱,只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明玉强忍住眼底的涩意, 分卷阅读91 对他粲然一笑:“怎么,知州有了新欢?不认得我这个旧爱了?” 他面色剧变,眼底的光突然变了变,明玉一愣,面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以为他生气了,声音不由一软:“怀——” 巨大的阴影罩下来,后面的话戛然而断。 他猝然俯身,猛地将她抱进怀里。 坚硬的胡茬扎在脸上,竟险些扎得她落下泪来,明玉眨眨眼,抬手紧紧抱住他。 三年了……这三年她唯一一次见他,便是他去年离京那日。 她以巡查城防为借口,登上西出的城墙,目送他的马车一点一点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 他双臂用力得几乎颤抖,却偏偏没有弄疼她半分。 “婉婉……”他声音微哑。 她瘦了…… 她在他怀里点头,不自禁抿出笑来,“怀——” 他猛地放开她,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连后退,明玉一愣,就听他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在……七八天了,身上脏,我……” 他眉头紧皱,曾经的兰台谏议此时却好似被人封住了嘴似的。竟宛如一个被人抢了糖果的小孩,无比弱质可怜的望着她。 明玉噗嗤一笑。 他顿时更加手足无措。 她笑着靠近他,抬手去抚他的脸,他眉顿时皱得更紧,脚下一动,她立刻凶巴巴:“不许动!” 他脚步立刻顿住。 唇角的弧度扩大,她踮起脚,指尖描摹过他的眉眼,仿若描绘最上等的瓷器。 他脸上的颧骨比往日更突出了,却衬得一双眼睛更深也更亮,她的心微微发烫,而他原本白皙的脸也在这三年间染上了粗糙的风霜…… 明玉将心底酸涩压下,唇边漫出三分温柔笑意,“知州还是那么俊俏,一定很惹小姑娘们喜欢吧。” 深邃的眼底波光潋滟,仿若有惊鸿掠过,他笑着贴住她的掌心:“夫人也很喜欢,不是吗?” 她笑:“是啊,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知州这样年轻俊俏的公子。” 他捧住她的手,“那可容小可先去梳洗一番,再来伺候夫人?” “好啊。” 她应得痛快,却仍拉着他的手不放。 行简心底猛地一刺,这刺却不是钢刺,而是根软刺,没有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辗转研磨的煎熬。 他捏捏她的掌心,“汤池就在屋里,我不走。” “我知道。”她笑,却低下头,只是难得见面,总分外珍惜,她这次来,本来便没有多少时间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又笑自己矫情,手指一松,却又突然被他抓住,明玉诧异地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一起?” 汤池的地方并不算大。 与其说是汤池,倒不如说是丈方大的池塘,氤氲的热气中,能看出周围整齐地铺了一层地板。许是为了防滑,又在边缘处覆了一层厚毯。 明玉笑他:“知州很会享受啊。” 他回头笑着解释:“是上一任知州留下来的,我让人打扫了一下,便搬了进来。” 她笑着低头,细嫩的柔荑握住他掌心的粗糙。 那份在连夜的快马上被一次次压下,在终于赶到他府前却被告知他并不在州府时骤然坠落的期待,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 而这个人,却在她看见不见的地方清瘦成这样…… 那份起起伏伏了一日的委屈,在此时突然都烟消云散了。 他在她前面站住,明玉低着头,竟直接顶在他背上。 直到一声低笑从头顶响起,明玉脸色一红,连忙退后放开他。 他笑着睨她,似有几分揶揄,去也不多言,便转过身去解衣带。 明玉灵机一动,立刻拉他。 他被她拉得一顿,外衣的衣带已经被她抽了出来。 明玉挑眉,颇有几分得意的看向他。 “咳——”他不自然地别过头,耳根红得仿佛烫熟了般。 许是三年不近女色,再次见面,他竟和个没见过世面似的愣头小子一般了。 明玉笑着低头,指尖一顿,继而又无事般展开。 他一身寻常百姓家最常见的粗布麻衣,衣角的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甚至还沾着已经洗不去的污点。 她听赵四提起过,知道他是为了这次筑堤的事亲自去督工。 乡下苦劳,他带去的衣裳也多是短衣,但是……总不至于…… 她抿抿唇,将那点酸涩的心疼压下去,但下一刻,更大的浪潮便兜头袭来—— 褪开他中衣的手蓦地顿住,单薄的衣物下却是他更加单薄的身体! 眼睫轻颤,她抬手轻轻抚过他几乎根根分明的肋骨…… 行简似有所觉,“其实……” “你这样竟然还能扛得动锄头?我倒觉得你连我也抱不动了。”她深吸了口气,却是以最寻常的口吻开口。 行简一 分卷阅读92 默,她直接绕过他。 将鞋袜扔在水边,她甚至有几分泄气似的将消退没入水中。 那点一直压在心底的苦意突然在舌尖化开,她睁着眼看袅袅丛丛的白雾,这个人,她念了三年的人,珍重的生怕别人知道的人,在她见不到他的这几年,却活得这么艰难…… 她吸了吸鼻子,硬是没有落下泪来。 身侧水声响动,他在她旁边坐下。 “婉婉……” 她眼底的光星星闪闪,引得他心底剧痛,而千言万语赶到嘴边,却仿佛连半个恰当的字都没有。 他垂下头,去碰她的手。 明玉手一缩,异常利落地将他甩开,他整个人一怔,整颗心顿时直往下坠。 水汽氤氲,潮湿的气息朦朦胧胧地将他们包围。 明玉身子一斜,突然抱住他。 行简整个人一颤,立刻抱紧她。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突然间,所有的解释,心疼,隐忍,都不重要了…… 温暖的小木屋内,柔和的水气蒸腾而上。 行简靠在池壁上,反手抓着她的手。 明玉从后面抱住他,盈白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他瘦削的胸膛。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 或许是在朝堂上,他领旨归来,俯首谢恩,而她坐在高堂上,隔着丹墀与他遥遥一望;也或许是在市井中,他骑马归来,她坐在马车上与他擦肩而过,在他走后再掀起帘子…… 现在已经是奢求了,明玉闭上眼,静静偎在他肩侧。 薛行简颔首,轻轻吻她手背。 明玉抬起头,他从汤池里转过身看着她。 黑色的眼底满是愧悔,明玉一怔,他已经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指尖是不可抑制的轻颤,“疼吗?” “只是擦破了点皮而已,早就不疼了。”她甚至有些娇憨地冲他笑,他回以她一笑,却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勉强。 明玉低下头,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彼此之间顿时只剩彼此。 她看着他眼底映出的她,低声笑道:“我身体,可比你现在好,信不信?” “信,”他同样笑着回应她,“我——” 行简眼睛蓦地睁大,她突然扣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 柔软的唇瓣仿佛最甜蜜的良药,一点一点抚平彼此之间无法相见的伤痛。 她在他怀里辗转厮/磨,呼吸一点一点深/入,彼此的呼吸早已交织一片,再难割舍。 所有的思念与希望也一点一点溶在血液里,化在温热的泉水中。 蓦地,水声乍起,还没等她反应,他已霍然将她拖入水中。 铺天盖地的吻立刻压下来,他似突然发了狠,丝毫不给她喘息的余地,手一抬,便扯开了她半湿的衣裳。 行简头一低,明玉仰头,情不自禁叫了一声。 他手下的力道不轻不重,她喊他:“怀瑾……” 他吻上她的脖颈,声音沙哑:“叫我什么?” 她难耐地睁开眼,偏不肯如他的意,“薛知州!” 他难得的不惯她,手下力道更重,明玉一恼,便要反击,而他似早有预料。 明玉一惊,他就势扣住她的手腕,再次吻住她,这次的吻却格外温柔。 仿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于明玉却彷如隔靴搔腰,她气恼地想咬他,而他指尖的力道却始终不轻不重,彷如最甜蜜的折磨。 她终于认输:“夫郎……” “再叫一声。” “夫郎……嗯……” “婉婉……” 手臂无力的搭在他肩上,这一夜的圆满似乎到此才真正开始。 蓦地,身上忽然一凉,明玉却没几分力气似的半睁开眼。 他竟直接抱着她从水里站起来了。 “怀瑾?” “嗯。”他一把抽过一边的外袍搭在她身上,“乖,我们去床上。” “……”他一定是在记恨她说他抱不动她这件事…… 他抱着她绕过屏风,滴滴答答水珠落在地上,她的身体也随着他步伐的走动不断轻颤。 每一下都在挑动她血液里的欲/望,却每一下都没个痛快。 她愤愤地敲打他肩膀,反引来他一阵低笑。 “怀——” 身子一斜,他骤然把她压倒在床上。吻轻轻落下,却带了些温柔的讨好。 而这一次,却是比之前更用力的征伐。 ☆、须弥芥子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 空气里还弥漫着暧昧的气息,久久挥散不去。 明玉半仰在床栏,姿态慵懒:“我还让赵四帮你热了饭,原是放在桌边等你沐浴后用的……” 行简笑着披衣起身,“路上的时候垫了些,我原也不是很饿。” 分卷阅读93 明玉抬眼睨他,“看来,是鄂州的水土格外养人。” 他笑,从食盒中取出最上面的一层点心,道:你这次,是到兖州出巡?” “嗯,”她懒懒地应,“总归离了京城,眼线顿时少了大半,便想着或许可以见你一面。” 他端着盘子回到她身边,将一块软糯的槐花糕喂到她嘴边,明玉受用的接受,就势靠在他肩上。 “如此说来,夫人此次,是来与我私会的?”他笑道,却偏偏不轻不重的咬出那两个字。 这个人在温泉里泡了泡倒是抖起威风来了。 明玉回以一笑,丝毫不惧:“是啊,瞒着天下人,千里奔袭,只为见知州一面。” 她眉头挑起,看着他的眼神倒好似是在看什么祸国妖姬,行简失笑,亲了亲她的额头道:“那不知夫人,肯分臣几日欢愉呢?” “……” 明玉从他怀里坐起来,他被她沉默感染,唇边的笑容也不由淡去,她轻轻抚摸他的侧脸,声音微低:“我明晚便要赶回兖州了。” 他抓住她的手:“这么急?” “嗯,”明玉颔首,“原本是宽裕的,但匈奴那边又打仗了……” 但她还是来了…… “战事严重吗?” “去年冬日苦寒,今年开春南方虽然暴雨,北方却鲜见雨水,是以边防那边也早有准备,”她对他宽慰地一笑,“毕竟每隔几年便要来上这么一遭,想来应该不会很严重。” 行简点点头,“你是……”几时到的? 他突然便不敢问下去,明玉却立刻会意,她温柔地笑:“我是白日到的,不过也没有等太久,就在你床上小憩了一会儿,你就回来了。” “婉婉……” 食指抚上他的唇,明玉对他摇摇头,挡住他后面的愧疚,“是我私心来见你,你有公务缠身,怎能怨你? “何况白日你不在的时候,我跟照顾你饮食的蓝妈聊了好久,”她笑得欢快,“可是知道了不少你的糗事。” 行简被她逗笑,眉心一展,先前的委顿之色也去了不少,“好啊,他们这群人,趁着我不在就‘卖主求荣’,连我都还没见着的夫人倒先叫他们给巴结上了。 ” “噗——” 他温柔地替她别过耳后的碎发,“明天我陪你在城里逛逛?” “你压了七天的公文,不理了吗?” “你走了我再理,一样的。” “你要通宵理完吗?” “……”他没有回答,一切却不言而喻。 明玉一笑,“知州,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他却侧头睨她,道:“夫人星夜快马,接连两夜奔波,倒确实是‘老当益壮’。” 明玉面色一变,气得捶他,“你才老当益壮!” 他立刻投降地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老当益壮,是我老当益壮,但是……” 他表情蓦然一肃,“婉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一定要说我们还有很多个以后,现在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以后……但我们不是只活在以后,还活在现在……” 明玉表情一软,他接着道:“现在,你为我夙夜兼程而来,难道我连一天的时间都无法挤出来给你吗?”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仿如北天最亮的那颗星辰。 “倒也不是这个说法……” 她不由微微低头,倾身抱住他,“我来之前,总想着见你一面便好,哪怕只能说上半句话也好……原本我今夜便该走的,但翠微与我说运河那边新通了河道,便又多了一天……而现在真的见到你,便又希望你能抱抱我,可是……” 他抱着她的手骤然收紧,她笑:“怀瑾,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我会舍不得走的……” 他在她耳边低笑:“你本来便该舍不得我,不是吗?” 明玉一笑,反手便捶他胸膛。 他胸腔微震,低低一笑,抓住她的手。 “婉婉,以后是以后。现在能抓住的,我也一样不想放。” 明玉侧头,他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异常认真的光,她在那光里看见她自己。 心底一烫,她蓦地低头,妥协道:“你叫人把公文送到府上吧,我陪你一起理公文,就不要上街了。” 他犹想再争取一下:“东街有家馆子,还是很不错的。” 明玉噘了噘嘴,故意道:“知州官声清明,整个政府的人都夸您洁身自好,怎能毁在我身上?” 他笑着抵上她额头,终于不再说下去。 他二人心知肚明,重要的不仅是官声,还有莫名其妙的流言,她不愿冒险,他都懂…… 而在凛冽的寒冬中,只要小心一些,耐心一些,总归是能熬到枯枝重绿,碧水再融的那天…… 子夜过去,浅薄的熹微刺破暗夜黑色的底子,喜鹊啁啾的鸣声将白日的繁华率先铺开。 几乎 分卷阅读94 是本能地按了按眉心,薛行简翻身从床上坐起,接着,指尖一顿,他似突然意识到什么的似的猛地睁开眼睛。 床榻间空空,枕畔间也已是冰凉一片。 行简神色一变,一掀被子,便往门边跑。 “噗——” 他蓦地立住。 转头的动作缓慢而僵硬,行简侧首望去,明玉正坐在他惯常写字的书案后,手中捧着他常翻的那本心经,含笑望着他。 他眉眼骤然一松,心底的巨石堪然落地。 而直到此时,脚底的凉意才泛上来,他脸一红,不由默默转身,声音微低:“怎么起得这么早?没再多睡会儿。” 明玉轻笑,解释道:“昨儿睡了一个白日,今天便醒的早了些。” 清风徐动,竹帘轻侧。 她从案后起身,在他走向她之前先走向他。 行简侧头,她笑着抽过搭在一边的外袍替他穿上,“知州才是疲惫多劳,怎么这么早便醒了?” 行简不由笑着睨她,“多劳是真的,疲惫还远远不到。” “看来知州是有很多不满啊。” 他揽住她腰:“也没有很多,一点点吧。” 她笑,“那是多大的一点点啊?” “须弥芥子。” 明玉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笑了,“怪道我以前启蒙的时候,便常听人家说,再没有比你们读书人更无耻的了。” 他眸色深深,“卿若须弥,我心芥子,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知州好口才。” 她笑着低头,真是奇怪,明明隔了三年,却如同从未分别一般…… “用过早膳了吗?”他问她。 “还没,等你一起呢。” 她抬起头来冲他笑,他们还从未一起用过早膳。 行简回以同样的笑意,“那好,再等我一下。” 鄂州城最钟爱的早膳便是热干面。 两三月的天,鄂州却已现暖意。 明玉鲜少食辣,这次却满满加了两勺辣子。结果直到膳后,满满灌了三壶茶,却还是不能完全消止。 行简从公文后抬起头,见她垂着头坐在矮几旁,如一只松鼠般乖乖吃糕点的样子,唇线不由一软:“我早跟你说不要加那么多的。” “也是你跟我说,这辣子是秘制工艺,熬得格外香的。”她头也不抬道。 行简失笑,刚要开口,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扣门声。 来人声音压得很低,似有几分不情愿的犹豫:“大人,钱小姐来了……” 行简下意识便看向明玉,。 而后者似乎正痴迷于新做的槐花糕,仿佛外事外物皆不入心一般。 看来今年的槐花开得格外不错,想来外面已经是绿油油一片了,明玉漫不经心地想。 “她来做什么?”行简皱眉道。 “……说是她们家的槐树开花了,新作了几样糕点来给大人尝尝。” 他眉头皱得更深:“我们自己府里也有槐树。” 十三娘:…… 为什么他们大人在面对公主的时候就是骚话连篇,一旦开始跟别人扯上,就不解风情的跟个和尚似的……这重点是槐树吗?! 明玉胳膊支在案上,将下巴托在掌心,便见行简眉头蹙紧,似满是疑惑道:“上次的时候,我记得已经都说清楚了。” 原来还是常客呢。 门外的十三娘:“说是听说您病了,所以代父来向您致意。” 钱家——鄂州富贾,养蚕大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桌面,明玉又换了个姿势。 听说是连生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直气得老父亲钱大生老泪纵横,才将这最后的希望放到了年方二八的女儿身上,指望她能搭上位厚禄的高官,既保住了富贵的家业,也能再顺便把门第往上抬一抬。 明玉侧过头看他,一本正经道:“他眼光倒是不错。” 薛行简被她看得一寒,当即便站起来:“我去让她走……” 明玉施施然换了只手,“你上次跟人家说什么了?” “……” 行简脚步一顿,“……我说府里不缺厨娘……” 明玉又等了等,然后…… “就这?” 行简一愣,面上竟有半刻鲜见的空白,“……不然?”闻弦歌而知雅意,这难道不是很明显的拒绝吗? 明玉向后一仰,“啪”的一声展开折扇,笑话他:“你是不缺厨娘,可还没有妾室。” “……”行简蹙眉。 她笑着站起来,扇头往他肩上一搭,“知州,你要知人善任啊。” ☆、渡口 鄂州远避京城,消息也多有不通。 当年兰台谏议京外坠马,虽然在京城闹得纷纷扬扬,后面留下隐疾的流言也一度甚嚣尘上,但在鄂州,不过 分卷阅读95 是天外望天,一片风平浪静。 薛行简立刻道:“你是要利用之前的流言?” 明玉却摇头,“那会损及你的声名,”那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你对外称病,是不是原约了她父兄商谈什么要事?” 他低下头,迎着她坦然的目光颔首承认,却还有些莫名的被拆穿的赧然。 明玉不由握住他的手,“你让人出去,让她回去转告她的父兄,你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便改约在明天,或者后天,”她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沉然的眼睛,温和一笑,“总归是个具体的日子,大概她的目的便也达成一半了。” 行简却想到另一层,“她父亲所图不过是为利,先前的事早已敲定大概,钱小姐这次只怕是借她父亲的东风而已,而且……”他的声音低下来,眼底沉然的光却亮了亮,“婉婉,天下人早晚都要知道我身上的隐疾的,这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明玉眼神一变,突然后退一步,“这怎么能一样!我是公主,他们最多要骂我善妒,你却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眼底的光软下来,“难道要你把姑娘安排在书房,我再义正言辞地将她赶出来吗?” “怀瑾,”她的神色也软下来,“不一样的,四年后我归政,便几要退居人后,但你不是,那些难听的话,只会越来越多,甚至……” “甚至什么?” 明玉一滞,便见他微微俯下头来,与她的眼睛平视:“婉婉,这世道总是对男子宽容得多的,你下旨设立女学,恐怕这天下一半的男人都要恨死你了,但我就不是了。如果这把刀注定要落下,那落在我身上会比你身上轻得多。” 如果这把刀注定要落下,那落在我身上会比你身上轻得多。 明玉不由微微低头,这三年,与亲弟间日渐加深的隔阂,一次又一次的利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算计…… 她时常自哂,位高权重的镇国公主,自然什么人都想将她推在前面。就算是万丈深渊,她先落下去,也好给后面的人垫背。 而现在这个人,官儿不过才做到四品,却要替她挡刀子了…… 他有的不多,但都给她了…… 她眨了眨眼,强忍住逼到眼底的泪意,真是奇怪,她明明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偏偏在他面前脆弱的和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似的。 “婉婉……” 她抬了抬眼皮,他唇边的笑意一深,眼底的温柔仿若漫天盛开的桃花,“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他揉了揉她的脸颊,“比如说,你让她亲眼确证,自己跟我心里的那个人,着实差着千山万水。” 他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得仿若一只深山老林的白毛狐狸。 “噗——” 所有的沉重骤然散去,明玉低头笑倒在他怀里。 午后的阳光便在这时落进窗里来,她揪住他胸口的衣襟,把眼底那些些微的潮意趁机抹在他胸前,“知州,你这样心比比干多一窍的父母官,却只留三年便要走,鄂州的百姓不会舍不得你吗?” 他笑着搂紧她,“大概会吧,毕竟他们都说我比上一任何大人生得要俊俏得多。” 她靠着他肩头笑,正在盘算下一句时,便听他声音忽地低下来,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婉婉,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希望是在最后被告知结果的那个人。” 她心一动。 “而且……”他灼热的气息就喷在她耳边,“你知道,无论发生我都无法怨你,但我会恨我自己……” 真是□□裸的威胁……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而在视线的尽头——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暗中,正有星星点点的微光在一点点流泻而出。 她终于松口:“好,那你也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只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行简唇角一松,不由侧首吻了吻她的脖颈,“好,我答应你。” 而所谓正确的事,大道之行也,她亦在他所求的道里。 “再去躺一会儿吧,晚上行船,多有颠簸,肯定难以安眠。” 明玉摇头,“睡得久了,头疼。” “那我让十三娘去打发她,陪你一起躺一会儿?” “……你就这么抛弃你的富商伙伴?” “明天我再去捡回来,今天我只属于夫人。”他一本正经道。 “巧言令色!”她埋在他怀里笑,而下一刻,他已腾地将她抱起,明玉抬头,乍然对上他笑意更深的眼睛。 “如同今日,夫人也只属于我一般,嗯?” 她含笑,却不言,任由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向卧榻深处。 日色逐渐稀薄,风里的凉意却越来越沉。 兖州的船已经停在傍晚的渡口多时,深红的夕阳倒映在水边,明玉一身男子的装束从马车上下来。 晚风轻动,拂动车帘的边角漾起涟漪。 远处遥遥地传来船家的吆喝声,所有的一切都陷在夕阳残红的背景里,明玉独自站在车 分卷阅读96 帘旁,目光从马车的车辕到不远处洒满金辉的草地。 而那金辉被风一吹,便也落进她的眼底,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没有道别,没有嘱托,仿佛那些老生常谈都早已说尽了说透了,他们彼此之间,早已心有灵犀。 明玉忽然便想起一句诗,“明年芳草绿,王孙归不归”,而眼下的时局,怕是不必等到明年了…… 她颔首一笑,屈起食指敲了敲马车的木缘。 很快,在马车的那一面,同样传回了三声敲击。 “咚咚——” 再没有多余的言语,她抿唇一笑,转身离去。 半月后,车驾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四月前抵达了京城。 再有半年,萧启便要及冠,到如今,朝中的事务也多到交还给他,除军国大事外,她也再少干涉。 少年志向很大,言语间甚至有趁此次匈奴犯边要将其一网打尽的豪气。明玉笑笑,颔首饮汤,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竟然还大晚上跑到她公主府来,美其名曰为她接风。 果然,酒过三巡后,萧启端着酒杯向后一仰,抛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明玉颔首听完,眼底的笑意渐渐泛上来,却莫名的透着几分意味深长。 她仍旧捏着汤匙,抬头看他,“你是希望我帮李姑娘筹办春日宴,以立后威?” “是。”萧启大大的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原诗是:“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这里我为了顺口所以改动了一下。 发现我日常真是写得稀碎……咱们还是回京推主线吧…… ☆、春日宴 春日宴事变皇后名声扫地萧启暗怪明玉远边战事吃紧各方势力角逐皇后自尽 春日宴,古已有之。 按照大周的习俗,每年的四月初四,由皇后牵头,宴诸内外命妇于大明宫的坤仪殿。 一为敬告天地,祈求丰收,二为宴赏重臣家眷,以示皇家恩泽,而三呢,便是也给内宫妃嫔们一个可以光明正大与家人会面的机会。 先皇后薨逝后,先帝便以其独到之眼光,逆无数言官的奏表,直接将这项权利落到了明玉身上。 至今,已经是第二十个年头了。 清晨,晨光破晓,寒碧正指挥着一众宫娥,按部就班地将座次与用具纷纷排好。 巍峨的殿内,人影匆匆,几乎没有一个人的脚步是停下的。 但所有人都忙而不乱,在自上而下的吩咐中有条不紊地将一切都打理妥当。 寒碧低着头点收账本,视线快速地扫过,指下几乎不停,将一本账册翻得飞起。 俄尔,殿外遥遥的传来一声唱喏。 指尖一顿,寒碧将账册交给身后的宫娥,便走下台阶去迎。 朱红的宫门外,车輿正堪堪停下,寒碧带着人迎上前,头先下来的却并不是明玉。 脚步本能地一顿,下一刻即如常地迎上前,她福了福身道:“李娘子万安。” “快起来。”方站稳的李絮忙道,说着便要去扶她。 但下一刻她动作便蓦地顿住,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似的,李絮脸一红,便又呐呐地收回手,重新放在胸前。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心里一阵阵懊悔,这虽不是她第一次入宫,却是第一次在没有皇帝陪伴的情况下与他人单独相处。 正当她想着如何补救的时候,寒碧已经面色不变地上前递出胳膊,帘帐掀起,一只如玉的手搭上她的手腕。。 额间珍珠微摇,明玉俯身出来,仪态华贵。 绛红的裙摆轻轻迤地,她先侧首对李絮笑了一下,“她们还要晚些时候到,我们先进去,去偏殿用两杯茶,顺便也看看她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嗯。”李絮连忙答应,脸上还有仍未散去的红晕。 明玉温和一笑,便将手递到她面前。 对方显然一愣,明玉唇畔的笑意加深,并无一丝不耐。 她弟弟的野心真是庞大,但可惜年轻人总是惯于将旁人都当做傻子。 似是终于确认了她的善意,李絮在片刻的犹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走,”明玉对她侧首一笑,待得到对方羞涩的回意之后,她头一偏,“都准备好了?” “殿下放心。”寒碧颔首回道,声音里却是饱含底气的沉稳。 明玉点头,“那便好,”说着她又扭头看向李絮,“不用紧张,宫中的几位太妃你也是早就见过的,都是和气人儿。几位德高望重的一品夫人也都是最慈祥的,何况你将是皇后,她们都会敬着你的。” 李絮谨慎地点点头,明玉笑意不减,却也不再多言。 未央宫内,皆是来来往往的侍从宫娥。所有人的脚步都似上了发条似的,在规定的轨道上奔波不停。却都仿佛背上长眼般,无一不在她们的脚步趋近时,便迅速垂首侧立,动作齐整, 分卷阅读97 彷如这一切都早已刻在了骨子里一般。 李絮心里暗暗惊讶,往常她由萧启陪着进宫,也多是陪他一人而已。 长公主鲜少露面,屈指的几次也都平易近人,不见许多规矩。 竟让她在不知觉中险些忘了,这里是大明宫——是整个大周朝规矩最严的地方。而也正是这规矩,维持着大明宫上下几千宫人的秩序与生活…… 她不由更紧地抿着唇,生怕因泄露半分“无知”,而引人轻视。 侧殿内早已备好一应茶水点心,上好的沉水雅而不腻,甫一踏入,便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明玉陪着李絮在软垫上坐下,浅浅饮了一口清茶,却不急着先开口。 一应的规矩早在今日之前便已安排宫里的掌事姑姑与她讲过了。而那些边边角角的心照不宣,只怕即便她想教,萧启也未必想让她知道。 这三年,明玉冷眼旁观,眼见得他用一本《女德》将她捧上风口浪尖,原以为是要为她造贤后的势,却不料他竟在女学的事后,立刻偃旗息鼓,云淡风轻的仿佛根本没有过这回事一般。 ——这根本不是他的作风。 她的弟弟,一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茶叶在莹润的碗底浮起,明玉浮了浮茶盖。 那无非是两条路,要么是他在达成立后的目标后放弃了推她为贤后的目标,只想将她圈养在后宫,做一个他羽翼之下的女人而已;要么便是“卧薪尝胆”,只等待着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若是后者,也是难得,明玉微笑,他现在竟然也有这样的耐心了。 “令堂近来身体还好吗?”她侧首笑道。 “劳公主挂念,都好呢。” “噗——怎么还是这样见外,再过半年便要大婚的人了,你早该跟启儿一样,叫我声阿姐了。” “……”李絮脸红地低下了头。 明玉不由笑她,“怎么这么久了,面皮还是这样薄?” “……”她脸上红意更甚,甚至有几分难为情的别过头,“公、公主快别取笑我了……” 明玉笑着低头,却也不再多言。 将茶盏随意地搁下,她望向殿外,笑意不减,却是眸色微凉。 毕竟,谁知道这又是不是一出新的扮猪吃虎呢? 很快,殿外便开始响起熙熙攘攘的人声。 远远望去,已见人影窜动,再走近些,便能听见几位老夫人细声交谈的声音。 今日时机特殊,因着皇后年轻,又赶上皇帝即将亲政的时机,不少国公夫人都心照不宣的“夹带私货”,纷纷挟着自己年轻貌美的孙女女儿们。 借口也都是现成的,一是与太妃们逗逗乐,二也是与年纪相仿的皇后做个伴儿。 这样的场面,明玉早已料到。 她猜萧启心里也多少有数——毕竟,他已经夺了皇后这块最大的蛋糕,剩下的总要多少给大家分点甜头。 然而,她身边这位年轻的未来国母,却似乎对这一切都措手不及。 从踏出殿门到接受众人参拜,她的脸色便已经变了不知多少回了。 明玉笑容不变,只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她手,示意她一众女眷们还在向她见礼。 李絮立刻回神,连忙跟着明玉一起叫起。 神色间虽还难免有几分不虞,大处的得体却还是做到了。 然而,她忘了,坐在这下面的有半数都是历经两朝风雨的老人,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她虽未明言,大家却早从她的眼神举止中嗅出了几分意味。 大家表情不变,依旧笑嘻嘻的说着吉祥话,心里却已将这位国母先看轻了三分,连着便又想起皇帝当年的荒唐事来。 但是,不过无论大家心里怎么想,依旧非常得体的维持了表面的言笑晏晏,满堂尽欢。 年纪最长的纪老夫人最先近上前来,照例敬了两杯水酒,便与明玉攀谈起来,“听说殿下方从兖州回来,这一路舟车劳顿,玉体可还贵安?” 明玉一笑,拉着老夫人的手邀她近前坐下,“托您老人家的福,自然一切都好。” 她心里清楚纪老太君牵挂着什么,笑道:“边城那边儿前儿还报捷,可让大家都得到了个安眠。” 老太太眉眼间的笑纹骤然一深,明玉接着道:“我记着您夏夜一向难以安枕。这眼看就要入夏了,可巧最近安南那边贡来了一项玉枕,舒筋活血,说是最能助眠。您今儿便一起带回去,也试试看,灵验不灵验。” “这怎么使得,臣妇记得殿下也一直苦夏……” 她拍拍她手背,笑道:“纪将军父子,忠勇无双,卫我江山,护我百姓,便已经解了我无数难眠之苦了。老夫人也更该珍惜自己,否则,若他日纪将军打上门来找我问责,我可担待不起!” 她说到后面,不由温然一笑,连着几位太妃也跟着笑起来。 一众外命妇连忙跟着附和,一时间,堂上更显一片和乐融融。 李絮也 分卷阅读98 不由跟着席上众人看向明玉,她含笑的侧脸看起来格外温柔,却不会让人心生放肆轻慢之意…… 晏平公主——皇上亲封的镇国长公主,她的这位姑姐,容貌倾城,气度卓绝。 二十年来,她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前朝后宫,莫不听她号令。 不过,就在不久的将来,这一切都将属于她。 她的心不由微微颤动,热烈的欲望汇进血液里,但随即,一股莫名的顾影自怜的哀伤便击中了她。萧明玉这三个字,便仿佛横亘在这一切之前的一座大山,而她就站在这座山后,只要这座山在一日,便没有人会看见她的光芒。 想到这里,她眼底的晦暗不由一深,而下一刻,明玉却正好转过头来,李絮一惊,对方的笑容却未有丝毫的变化。 仿佛并未察觉她的野心般,明玉抬手握住她的掌心,“娘子面薄,今日又是第一次与大家相见,难免羞怯了些。等日子长了,与大家熟了便好了,”她说着转过头来对着众人一笑,“大家说是吧?” 等熟了……这是在敲打她们眼前的人,就是未来大周长长久久的国母,不容侵犯…… 众人立刻称是,笑容里的恭敬不由又深了三分。 明玉笑而无语,随手端起桌上的杯盏来,浅浅缀了一口,明亮的眼神扫过殿内的众人,无人不敬。举手投足间,也尽是从容大方。 李絮看得眼热,却突地生出几分无奈来,这座大山不仅在她面前挡住了她所有的光芒,更甚者,还与她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的眼神不由暗下来,而恰在此时,寒碧从殿外进来。 李絮垂下头,目光却还总不自禁地向明玉一边溜去。 明玉正微微侧头,听寒碧在耳旁附言。 她面上的表情连一丝变化也没有,甚至连眼底的笑意都没有半分消减。 寒碧躬身退后,明玉神色不改,继续与众人谈笑风生。 李絮心里不由微微纳罕,如果是小事何必这时候进来禀报,如果是大事,又是多大的事呢? 不过,这纳罕也并没有持续很久。 很快,明玉便借着更衣的由头退出了坤仪殿,而随后归来的却只有寒碧一人。 “殿下不巧又犯了头风,这也是老病根儿了,正传了太医在偏殿诊治。”接着寒碧侧了侧身,向众人一礼,“殿下说了,请诸位宽心,也不必为她挂怀。今日宴席,为求天恩,为全人伦,切不可因她一人败了这一切。” 说到后面,她微微侧头,向李絮致意。 她几乎立刻便明白过来,却因为空前的激动而一时愣住了,倒是旁边的周太妃最先反应过来:“殿下身体歉安,这些年也难免的,娘子莫忧,不如便先按着规矩敬告天地吧,免得误了吉时。” 白净的脸上再次现出两团嫣然的红晕,李絮立刻回神,“是,太妃说的有理,自该这样。” ☆、山雨欲来 窗户镂空的暗影被日色投下,再在昏暗的石板上被无声地拉斜。 裙裾逦迤,明玉快步踏过,回廊的尽头是早已等在那里的兵部侍郎与工部尚书。 二人见她走近,自发躬身行礼。 明玉一摆手,迈过门槛,“二位不必多礼了。” 二人颔首应下,跟着跨入殿内。 室内光线昏昏,人影沉沉,被洗得发亮的大理石板折出模糊的白光,所有人的脸上都被遮了一层暗影。 殿门在身后应声关上,明玉转头回身,声音肃厉:“情况如何,想来二位也都知道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便都直说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落在这空荡荡的室内,却仿佛有回音般震颤人心的效果。 兵部侍郎朱荣臣先抹了抹额上的虚汗,又看了眼旁边一直低头不言的周亚臣一眼,终于还是拱着手先道:“边塞吃紧,虽在意料之外……但这些年匈奴一直蠢蠢欲动,加之去年寒冬……” 明玉直接打断他:“朱侍郎这话还是留到后面再分辩吧,眼下先商量个对策要紧。不然,前过难抵,后罪更深。等皇帝从京郊回来,本宫怕你哭都找不到柱子给你抱。” 朱荣臣一哆嗦,明玉径直道:“前方伤亡多少,我方可调援军有多少?补给还剩多少?” “……据前线发回的密保,粗略估计伤亡三万。西北的边防军或可支援,但为防羌族来犯,可调兵力最多……最多也不过三万。北方天寒,南方又暴雨,京杭运河泛滥,长江决堤……所以补给上……” 明玉皱眉,目光接着转向周亚臣:“周尚书以为呢?” “运河已经在修,预计七天天内便可恢复通航。长江沿岸百姓也早已疏散,三千河工抢修,半月之内必可平复。” 周亚臣始终低着头,声音平而冷。 明玉眸色一深,“不能更快了吗?” “……”周亚臣眉头一蹙,“江浙一带临近梅雨,天气连阴,雨水不停,加之户部拨款有 分卷阅读99 限,人力有限,只怕……” “户部那边我去谈,我只问你,能不能再压三天?” “……”直到此时,周亚臣才在入殿后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向她,明玉眼神沉婉,眼底是深涧一般的冷静,看向他的眼神也未起半分波澜。 他迎着她的目光开口:“殿下若真能要户部松口,臣殚精竭虑,定为殿下做成此事。” 她眼底的光闪了闪,“好。” 明玉侧过头,将目光重新投向朱荣臣,“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宫与陛下也一向对纪将军父子寄予厚望。而兵部,虽然身在后方,想来也与本宫一样,心系前线,但这心,三分便够了,剩下七分还是牢牢揣在自己怀里,竭力办好这次的差事,朱侍郎以为呢?” 明玉挑眉看他,朱荣臣立刻双手前举,俯身应是。 她也并不为难他,手一摆,“陛下也是时候回来了,六部的尚书还在宣室等着呢,这便走吧。” “是。” 明玉当先走出,殿门再次打开,一直候在殿外的翠微立刻跟上,向她递来一个放心的眼神。 看来李娘子也确实还有点能耐,明玉点点头,午后炽热的阳光落在的身上,她眯了眯眼,直接弃了轿子,改抄小路,一路向宣室行去。 皇帝是在她之后才赶到宣室的。 安德跟在他身后将门掩上,萧启蹙眉看她一眼,才与六部众人见意。 明玉端起一边的茶盏来,借着浮茶盖的姿势向他递过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他李娘子无事。 萧启眉头猝然展开,却也不由有些讪讪,咳了两声,这才问起边关的战事来。 而这一谈,便是直谈到日色昏晚,新月初升。 安德将殿内的烛灯依次点亮,顷刻间,便驱散了先前的昏暗。 明玉抬起头,底下的一众老臣多已面现疲色,几位年轻些的脸色也渐渐灰暗,而坐在她身侧的皇帝却依旧兴头未减,滔滔不绝的口气直到现在也没有收敛的趋势,大有要战到天明的意思。 明玉掩面咳了一声,浅缀了半口茶,对着看过来的萧启笑了笑道:“事情讲的差不多了,天色也晚了,再迟些只怕宫门都要下钥了,几位大人只怕也累了,不如……” 此言一出,几位老尚书的脖子立刻梗了梗,虽然还是照旧低着头,耳朵却都竖长了三分。 萧启蹙眉,似觉得还有许多细节仍未敲定。 明玉接着道:“李娘子也还等着你呢。” 听了这话,萧启侧过头,眉头虽仍未展开,嘴上却先松了:“也罢,诸位爱卿辛苦了一天,是该回去好好休息了。” “是。”众人齐齐躬身,萧启颔首后,便都垂着首以此向后退去。 明玉心里舒了口气,也不欲多留,萧启急着去见李絮,自然也没心思留她用膳,她招手唤来寒碧,便要出宫。 刚要起身,却见殿门便地安德忽然面色一变,一扭身,险些连拂尘都掉了,直直便朝室内奔来。 惹得萧启有些不耐烦地看他:“什么事?慌张成这样,一点体统都没有。” “陛下,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就大事不好了?” “是、是是李娘子……” 萧启霍地站起来:“阿絮?阿絮她怎么了?” “李娘子她——”安德顿脚,“李娘子她在席上吃醉了酒,别人在偏殿发现,跟、跟……” “跟什么?”萧启瞪他。 明玉转过身,“你先不要急,是在偏殿怎样了?” 安德咽了口口水,又朝明玉看了一眼,支吾了半天,才道:“是……被人发现在偏殿与一……一男子同寝……” “胡说!”萧启猛地一拍桌子,瓷器瞬间跌落在地碎成粉末,“定是有人陷害!深宫之内何来男子?!” “是、是——”安德扑通一声跪倒,“奴才也是这样骂那人的……可、可……” “可什么?!”萧启怒喝。 明玉一眯眼,地下的安德又抖了抖,几乎要哭出来:“回陛下,可有人上前查看,却正是一扮做男装的女子……” 萧启神色一松,“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那些人又在无事生非!” 同寝,女子,男装……明玉垂下眼,恐怕…… 果然,安德颤抖的声音接着道:“但,李娘子被发现的时候,是正、正与那人……衣、衣衫不整……” 萧启面色一变,脸上的红晕立刻青白,“她、她……” 明玉目光一闪,汉武旧事! “启儿——” 萧启猛地甩开她的手,一把揪住安德的领子,咬牙切齿道:“她现在在哪儿?” “还在未央宫的——” 他手一推,猛地将安德掼在地上,袖子一甩便往殿外去。明玉连忙拉他,“启儿,你冷静一点,现在……” 萧启霍然回头,目眦欲裂,通红的眼睛直要吃人似的:“冷静,阿姐 分卷阅读100 这时候倒与我说起冷静来了?呵——” 他冷笑一声,“朝政辞藻本非女子事也,你看看今天这里有何人是女子?后宫,那儿!”他指着身后喊,“那儿才是阿姐该待的地方,若是阿姐能恪守本分,又何至于有今天?!” 明玉眸色遽变,面上所有血色瞬间退去,整个人如坠冰窟,袖中的双手难以抑制地颤抖,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明玉猛地抓住自己的手腕。 萧启缓缓退后,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安德从地上爬过来,连磕了两个响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陛下他是盛怒之下,有口无心,有口无心啊。” 明玉扬着头,望向前方,殿内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直照得整个室内如白昼般通明。 但夜色还是如长了脚的风一般,无声地渗了进来,爬进人的心里。 她闭了下眼睛,声音微微沙哑:“什么时候的事?怎么现在才来报?” “回、回殿下,也、也是刚刚不久,李娘子留了诸位夫人用晚膳,也是不久才散的……” “这事现在,是怎么处置的?” “兹事体大,周太妃不敢做主,只把李娘子单独留在未央宫偏殿,让宫娥陪着……当时动静闹得太大,有夫人在进屋时便不慎惊喊出声,也惊动了正殿的人,所以……” 明玉挥手打断他,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事已至此,一切都不言而喻。 “寒碧。” “殿下。” 她抽过她一直抱在双臂间的披风,眼睛看向窗外的夜色,“出宫。” “是。” “殿下!”安德直抢到她面前,“殿下,事情到一步,前朝后宫怕是都要乱了,太妃那边也不敢硬拘着那么多一品夫人,还都等着您给拿个主意呢!” “拿主意的人,不是已经去了吗?”她绕过他,云淡风轻道。 “殿下,殿下,”安德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您知道的,陛下他就是,就是孩子脾气,又在气头上,说的话都不是心里话,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 “安德。” 安德蓦地愣住,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就仿佛冷月下无波的古井。 殿门大开,深色的夜风吹进来,空荡荡的院落里寂静可怕,明玉侧过头看他,“安德,种了什么因就会得什么果。当年我在七十二个宫人中,独独选中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殿下……” 她对他笑了笑,温柔而纯粹,“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山雨已来,自惜为重。” 言罢,她重新抬起头,毫不迟疑地跨出门去,踏上了早已停在宫门外的轿撵。 ☆、巫蛊 相传,昔汉武皇后,陈氏阿娇,便在在失宠之后,尝与一男装巫女同寝同食,恩爱如夫妻。 而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东窗事发不过早晚,到最后,武帝大怒,巫女被杀,皇后也以巫蛊之祸被废。 “据探子回报,李娘子是不慎打翻酒盏,污了衣裙,才到偏殿更衣的。后来因为不胜酒力,便又在偏殿小憩了片刻。”翠微站在书案后,垂首回道。 灯影幢幢,映在明玉半边脸上,她撇过头,整个人都陷在宽大的圈椅里,“既然不胜酒力,便该早散宴席,怎又拖延到此?” “说是几位太妃久居深宫,难得见到家人,都不愿轻易散席。周太妃也拗不过众人,所以就……” 呵…… 明玉侧头低笑,嘲讽道:“然后呢,那是谁带人闯进去的?又是谁闹出的动静?” “是于尚书家六岁的孙女和王侍郎家七岁的孙子打闹,撞开了殿门,正巧几位国夫人来请李娘子安……闹出动静的则是一只不知从哪儿跑进来的野猫,咬了当值宫女的手臂,宫女惊喊,接着便引来孩子啼哭,才将事情闹大……” 竟然这么复杂……她垂下目光,指尖一下一下摩挲过掌心的扇坠,也真难为他们了,斗了不知道几辈子的人了,竟然还有“沆瀣一气”的时候…… “那个被捉奸在床的人呢?又是谁带进来的?” “那人自称萍娘,在被周太妃拿住后,便自尽了。至于是谁带进来的,小的们还在查。” 明玉眯了眯眼,昏黄的灯影罩在桌面上,“这是要将通/奸的罪名坐死,让她不死也要扒层皮了。” “那……”翠微抬眼,“我们该如何做?” “他自己惹的祸,自然要自己去担。”明玉面无表情地看向她,“权力的斗争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他以为他争的只是妻子的位置,却看不清皇后背后隐藏的权力……” 他以为三年前赢了那一次就是盖棺定论了,却不知道,只要人活着,就永远不会认输,任何事情都有翻盘的可能…… 翠微迟疑:“殿下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做吗?若真这样,婢子只怕……陛下会怨您。” 扇子啪地打开又收起,视线落在摇晃的扇坠上,明玉漫不经心 分卷阅读101 道:“帮不帮,他都会怨我的。” 她抬起眼来看她,眼底平静得半分波澜也无,“他在宣室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袖手,他会怨我狠心,帮他,他也只会觉得是理所当然,或许还会更生忌惮。” 她微微一笑:“总归,事到如今,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有理由怨我。” “那……” 她打断她:“别愁眉苦脸的了。” 起身,明玉绕过书案,信步走到她身边,“他自己手底下也不是没人,最差——”她一顿,“不过是破例,提前将他从鄂州调回来罢了。” 翠微立时恍然大悟,“殿下是要借此机会……” 她笑了一下,却不盈眼底,扇尖一低,她敲了敲翠微的肩膀,“管好我们的人,他们现在一定正想方设法的把脏水往外泼呢。” “是,婢子领命。” 明玉不再多言,起身向后院走去。 门外不知何时起了狂风,正发狂地摇晃着树干。 明玉将门打开,风声呼地涌进来,直将她袍袖盈满,披在肩头的散发向后飘直。 凉意扑在脸上,明玉眯了眯眼。 这天,倒是变得快。 她混不在意的抽过一边的披风,转身向后院走去。 狂风猎猎,直迫得人步履维艰。 她却都毫不在意似的。 风势太大,她便走得慢些,每一步却都稳如泰山,绝不后退。 夜色深浓的压在头顶,彷如破不开的黑潭。 后院的竹林在狂风之中狰狞地扭曲着,背后黑色的虚空彷如无底的深渊,正张着血盆大口,仿佛随时便要吞掉一切。 明玉没有拿灯笼,孤身一人行走在黑暗之中,却每一步都驾轻就熟。 这条路她已经走了无数遍了,每一处,连哪里的青山板缺了半个角都知道。 她径直推开祠堂的门,在黑暗中走到画像前,上次来,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怎么说,当着前夫的面思念情人,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奇怪。 明玉低头,从袖中拈出三根香来。 “轰隆——”剧烈的雷声蓦地在身后炸开。 烛火急跃,带着潮气的风瞬间便鼓满了她的袍袖。 额间的碎发被风搅乱,明玉俯身,将两根怎么点都点不着的香插在花瓶里,捏着唯一一根燃着的,缓缓在画像前的蒲团上坐下。 檀香的烟雾袅袅升起来,漆黑的室内仿若一段盘旋的因缘。 “人都说长姐如母……”明玉缓缓开口,“何况,母后在生下他时便没了……算起来,他也是我教养大的……” 无人的室内,再低的声音都格外清晰,明玉仰起头,画像上青布直缀的青年肆意地挽着裙裾,毫不在乎地蹲在地上斗蛐蛐。 惨白的闪电蓦地将画面照亮,墨线勾勒的痕迹陡然间散开,仿佛那个人就要从画卷里消失了一般。 明玉眼睛蓦地睁大,指间的檀香已燃了大半,长截的烟灰落在地板上,闪着红光的火星瞬间化为白烬。 震耳欲聋的雷声再次在身后响起,闪电暗下去,飘散的墨痕又回到原位。 明玉一皱鼻子,鼻间满是檀香浓郁的味道,那是她最讨厌的味道% 呛人的烟火气还夹杂着腻人的恶心,直要将她逼出泪来。 “七夕,”她突然笑了一下,“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我太差劲了……才会把他教成这样……” 惊雷再次在身后炸开,狂风无情地呼啸,坚硬的树枝胡乱地打在屋檐上,而在这室内,她却只能听见自己孤单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她…… 怎么可能会有人回答她呢……明玉闭上眼睛,将瞬间逼到眼底的泪意再次咽下去。 手中的香已经要燃尽了,她看着地上的灰烬笑了一下,“这么讨人厌的味道,估计也就只有你会喜欢了。” “呼—呼——”猛烈的风声咆哮着掼在门上,十四年前,她也曾点这香送他。 那时候,她一身缟素,站在漩涡的中心,群狼环伺,孤立无援…… 真是奇怪,明明局面比那时候好那么多,她却觉得比那时更绝望…… 明玉闭上眼,将那点自怨自怜的哀戚统统抹去,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的那一步…… 她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前方,窗外的光已经完全暗下去,落在眼中的只剩一片漆黑的虚空。 “暴风雨就要来了。”她定定道。 而身后,轰然雨声骤然降临。 香已经燃尽,将最后一截烟灰捻在地上,明玉霍然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黑暗中,她蓦然顿脚,“或许,我还是不该松口……” 她回过头,朝着画像的方向又抿着唇角笑了下,“他回来,我可能会不忍心……” 窗外雷电交加,风疾雨急,明玉侧头,推开门。 随风雨一起冲进来的还有面色惶急的寒碧,“殿下,殿下,大事不好 分卷阅读102 ! “李娘子——殁了!” ☆、宫变 明玉蓦然回头,白色的电光在头顶闪过,“你说什么?死了?怎么死的?” 雨水无情地打在寒碧脸上,顺着蓑衣簌簌而下,“宫里刚传回来的消息,李娘子自尽了——” 明玉目光一寒,“是真的自尽还是刻意伪造?” “该是真的,”寒碧道,“戌时陛下去未央宫与李娘子大吵了一架,戌时三刻李娘子便悬梁自尽了。其间屋内并无他人出入,还是陛下自己又折返,才发现的……” 她声音越来越低,明玉垂头不语,反手将屋门从身后阖上。 寒碧迟疑了一下,“进宫吗,殿下?” 她仰起头,远处的天色黑浓得看不见尽头,冰冷的雨水从伞面上滑下,冷冷地打在身上,“宫里现在谁主事?” “几位太妃都闭宫不出。陛下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锁在未央宫里……” “轰——”电光在黑夜的尽头劈下,短暂的沉默后,霹雳雷声紧随而来。 “这是做好了套子,等着咱们钻呢。”唇角微弯,明玉讪笑道。 “那……”寒碧面色也更加凝重,“那咱们……还进宫吗?” “进啊,当然进,”明玉负手在后,“也让我看看,他们到底有几分能耐,就敢猖狂成这样。” 风势更急了,她转身,毅然走入雨中。 而且,她也想看看,她的弟弟——当今的皇帝陛下,又将作何反应。 很快,马车穿过街巷,甫一入宫门,她便知道他是什么反应了。 “滚!都给朕滚出去!” 明玉脚步一顿,瓷器碎裂的声音蓦地在前方炸开。 一个内监打扮的少年立刻连滚带爬的从瓷片上爬起,在肆虐的风雨中瑟缩成一点,头埋在地上,似要直接埋入地底一般。 一边的安德一抬头瞧见她,顿时眼前一亮,直接冲入雨中,“殿下,殿下可来了……陛、陛下他……” 雨声太大,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一指旁边跪着的内监,“让他下去,再叫医官来。” 地上的影子一缩,安德立刻会意,即刻便上来两名内监将他从地上搀起,再有两名内监将地上的碎瓷清理干净。 大雨冲刷过地面,很快便半分痕迹也无。 明玉踏过台阶,安德欲言又止:“殿下,陛下他现在——” “砰——”明玉霍地用力,一把将门推开。 安德喉咙一窒,萧启的怒喝立刻从室内传来:“放肆!朕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不是?!朕要杀了你们!让你们去给阿絮赔罪!” 话音未落,斜刺里便突然立起一个高大身影,电光火石间,利剑出鞘,当头便朝明玉刺来。 “陛下不要!那是殿——” 剑光落在她眼底,明玉面色不变,一抬手,两指捏住他剑身,另一只手化掌迅速打向他手腕。 萧启瞳孔蓦地睁大,却因为醉酒而收势不及。 而二人间到底还有力量差异,锋利的剑刃划破明玉的掌心,鲜血落在地上,长剑也随即应声落地。 一众侍从立刻黑压压跪了一片。 萧启这才回神,原本醉酒而起的红晕此时也全部退去,他抿着唇死死盯着明玉。 明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是谁教的你?!净如此疯魔!你是不是就仗着自己是萧家的独苗,觉得没人敢废你!” “殿下息怒!”安德嘶声道。 “殿下息怒。”所有侍从叩首应道。 萧启退后一步,站在所有人身后冲她冷笑一声,“如果有的选,阿姐大概早便废了我吧。” 她同样勾起唇角,目光锋利如冬日淬血的刀锋,“我不是没得选,只是我选了你。” 萧启一愣,明玉一甩袖子,“所有人退下,关闭宫门,没有我的命令,连只苍蝇也不许给我放出去!” “是。” “殿下,您的伤……” “这点伤,死不了人。”她直接绕过萧启,便往内室去,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怎么,还要我请你吗?” 萧启面上清白交加,“阿姐是后悔当初没选燕王吗?呵,”恶意爬上眼底,“皇叔可不会这么任你摆布,还给你今日这般的滔天权势!” “至少他不会杀我。”明玉皮笑肉不笑道。 萧启面色一变,声音立刻弱了三分:“那是意外,我没想……” 她笑着打断他:“何况,你也说我不过一介女子,皇叔再小气也会给我一世富贵平安。你说,对吧?” 她施施然在正央的梨花木圈椅上坐下,“而我曾经立誓要容下天下的弟弟,现如今,还容得下他的长姐吗?” 许是被她的从容激怒,一闪而过的愧疚之后,萧启的脸上再次浮起嘲讽,“那阿姐呢?阿姐就这么容不下阿絮吗?” “你要知道萧启, 分卷阅读103 虽然我不属意她做皇后。”丹红的指甲划过绸缎的衣袂,“但从根本上来讲,谁做皇后,与我并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明玉淡淡道。 “那个女人,是扮成内监,从这几日采买的队伍里混进宫来的。”萧启逼近她,目光咄咄逼人,“采办的安海是阿姐的人吧,呵,等了这么多年,也真是难为阿姐了。” 明玉不在意地挑眉,“就为了她?我要费这么大周折?萧启,在你眼里,我竟这么无能?” 她向后一靠,睨着眼居高临下的看他,“我有千百种方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了解她的性命,犯不着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那阿姐敢说,今日的事你就全然不知吗!”萧启吼道,“朝里那些人的勾结串联,后宫的暗流翻涌,难道阿姐,分毫不知吗?” 明玉侧头笑了一声,这声音刺得萧启眉头更紧,她看着他,“所以你现在是在怪我,没有保护好你的未婚妻吗?” 她的目光异常明亮,仿若能够直透人心一般,萧启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却仍旧冷笑着道:“阿姐还记得自己教我的话吗?人命关天!现在在阿姐眼里,人命也不过是可以交易的筹码了,是吗?” 明玉眯起眼,他眼底猝然燃起七分狂热,“那我偏要让你们看看,阿絮的命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说着,他袖子一摆,喊道:“安德!” 门外立刻响起一声应和,却无人推门进来。 萧启气得大喊:“安德,传朕旨意,诏发礼部,让他们去准备皇后的仪仗,朕要为阿絮修陵寝,要她以中宫之礼安葬!” “陛、陛下三思啊。”门外立刻响起一片跪地之声,却依然无人推门进来。 萧启气急败坏地便往门边跑,明玉在他身后站起来,“你若是想连她还活着的家人也一起送上黄泉,便尽管去做。” 踉跄的脚步霍然停住,萧启蓦然停在厅央,昏黄的烛光将他半边身子都笼在暗影里,他却仍然倔强的站在那里,好似孤立无援也仍不肯认输的末路英雄。 眼底闪过心疼,明玉深吸口气,侧手在后,扶住一边的桌子,“不说你们还未真正大婚,即便她今日已是皇后,传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真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吗?” “可阿絮是无辜的!”他霍地回头,满眼皆是血丝,“她是被陷害的!如今她尸骨未寒——” “证据呢?萧启我问你,证据呢?” “我——” “圣人以德服人,常人以理服人,这两头,你觉得你占哪个?”她站在台上看着他,目光沉重。 “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他们这样颠倒黑白——” “萧启,”她启步走进他,“你是皇帝不假,但也不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大家都不是傻子!大家都有眼睛和耳朵,会自己看自己听,还会自己思考!” “这样明显的栽赃,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吗?”萧启大喊。 “既然明显,那证据呢?” 萧启呼吸骤然急促,酒意早已溶进血里。 眼见他脸色越来越红,甚至连脖子都泛上了一层不自然的红色,明玉眼神一软,抬起的手却被萧启猛地打开。 明玉显然一愣,便见对方正如同看仇敌般盯着自己,“证据,哈哈哈哈哈,阿姐管我要证据,”他面色一厉,“是真以为我不忍心吗?” 她蹙眉:“萧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十四年了,我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清醒的了。”他朗声笑道。 脚步缓缓后退,萧启紧紧盯着她,眼神里逐渐透出一股决然。 “阿姐,夜深了,你该回公主府了。” 灯深人寂,雨势未停,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 一直候在马车边的秦五立刻迎上前,“殿——” 明玉直接绕过他,径直抽刀斩断缰绳,一勒马缰翻身上马。 秦五蓦地愣住,“殿下?” “吁——”骏马在雨中长鸣,她反手勒住缰绳。 她眨眨眼,雨水模糊了视线,看,不用皇后过门,现在,这皇宫便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 “驾——”鞭子狠狠落下,她策马冲进雨中。 “殿下!” 将所有的低喊全都抛在身后,明玉俯身抓住缰绳,策马扬鞭,快速穿过寂静的街巷。 雨势越来越大,雨夜里的街道黑黢黢的仿似没有尽头,心里那点彷徨却越来越清楚。 而与此同时,她的理智也越来越清醒,府门已经出现在眼前,明玉一个翻身,利落地下马。 谁能想到,最后将这盆脏水泼向她的,不是什么尚书侍郎,也不是什么王侯公孙。 ——而是她的亲弟弟。 ☆、归来 一夜过去,雨还在下。 从帷帐里望出去,似天仍未明一般,将整个世界都陷在晦暗的空气里。 明玉翻身坐起,起身下床。 分卷阅读104 屋内没有点灯,所有的物体都蒙着一层灰调,连光也是灰暗的,明玉随手抽过一边的披帛,寒碧大概就在门外。 窗外还在淅淅沥沥地响着,她走到书案边,窗棱的暗影落在脸上,仿佛一张巨网,将她的人生整个地困住。 她一抬手,将整张网推开,凉润的风立刻拂上来。 泥土湿润的气息扑在鼻间,窗对面的李树,白色的小花零零落落地散在泥土里,枝叶间却在一夜后又冒出了许多新绿。 檐下的水缸滴答滴答的泛着涟漪,门外的寒碧听到声响立刻敲了敲门:“殿下,起身吗?” 视线落到头顶晦暗不明的天空,明玉答非所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寒碧却毫无意外:“估摸这一会儿,刚散朝。” 这么快,她负手在后,“进来吧,与我讲讲朝中现在怎么样了?” “是。” 门扉开启又关阖的声音响起,寒碧在她身后的珠帘外停下,“陛下抓了安海,有意将这桩事往栽赃上引。朝臣都言,一个小小的御用监司监,怎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和通天的手腕……” 一个司监是难有,但公主可以啊。 “然后呢?”她淡淡道。 “户部侍郎说安海是您提拔的人……” “那么急,”屋檐的落雨砸在窗沿边,明玉微笑,“他这样连掩饰的耐心都没有,如何能成大事。” 寒碧一默,似一时不知道是不该顺着她说下去般,明玉也毫不在意,“朝里那群老狐狸怎么说?” “几位大人……一时都被唬住了……” 他们大概是被皇帝的操作给吓傻了吧,估计心里正盘算着,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准皇后搬到摄政十余年的长公主,高,真是高! 她侧过身,走回书案前,将镇纸从光洁的纸面上压过,“我是不是该沐浴一下,等待他废我的旨意了?” 寒碧抬起的手一滞,面色立刻白了三分,明玉却仿若不见,拾起一边的狼毫,提笔蘸墨。 “兰台的大人们联名参奏李家,指责李家这三年来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引起无数怨声,不仅有损天家威仪,更有伤社稷,根本不堪国丈之名。而且……” 明玉俯身落墨,“而且什么?” “而且那萍娘原是她家的表小姐,往日里也常做男装打扮,二人一贯行止亲密,也尝引发流言,误以为二人是夫妻……” 沉腕,折锋,转墨,黑色的墨迹在宣白的纸面上游走,“那看来,他们今天的朝会一定很精彩了。” “兰台张谏议更是站出来指责李氏祸国,离间天家,戕害社稷,直接恳求陛下贬李氏为庶人,罢黜李氏的父兄,将其一族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 顿墨,颤笔,“这朝上,深谋远虑的何止一人,”她起身,收笔,“原来,他也在等这一天……” 寒碧接着道:“听说陛下的脸色,当时便青了……” “那许是他前一晚酒喝得太多了吧。”明玉置笔,虽远在鄂州,却依然能影响着兰台的一举一动,当初选张晨续,怕是费了他不少心思吧,也难怪……他整个人竟消瘦成那样。 手伸得这么长,他也不怕皇帝怨他…… 她微向后仰,寒碧立刻配合的移开镇纸,将整张纸举起来放在她面前。 那是个“義”字,是我甘愿为羊,而成全大义。 “他之前恨我与朝臣站在一起‘与他为敌’,所以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暗示朝臣可以将这盆脏水泼给我。”她看着面前的字冷笑一声,“他还真是舍小我,全大我呢。” “那、难道陛下就这么相信那李娘子?” 她笑着退后,拿起盆边的毛巾,“毕竟,相信她本来就不是清白的,更难吧。” “那陛下这次——” “他现在应该更恨我了吧。”她放下毛巾,重新坐回书案后的圈椅中。 “那殿下……” “你看看父皇给我留的烂摊子,当年后宫也没少纳,儿子却就生了这么一个。” 寒碧一愣,似是她话语里的随意所惊到,明玉侧头看向她,对她宽慰地笑了笑,“不急,大不了便在府中圈禁一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她这么说,寒碧的眼眶却刷地红了,“殿下这么苦心筹码,不也是为了陛下好吗,他怎么能……” “他好不好的也就那样了,重要的是天底下看着我们的那人。”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此时雨已经快停了,能看见雨幕中低飞的燕子,在一个短暂的滑翔之后,再次飞跃屋檐,飞到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思绪蓦地被拉回,明玉回过神,寒碧立刻会意,朝着门边道:“是什么事?” “启禀殿下,是吏部的尚书侍郎来探您的病了。” “殿下?”寒碧回头。 一丝玩味爬上眼角,明玉勾唇笑道:“我似乎没有称病。”只是单纯的没去朝 分卷阅读105 会而已。 “是。”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请他们去偏厅坐,给他们上去年的陈茶。” “是。”门外的秦五立刻应声退下。 “平常也不见他们这么关心您,偏挑这个时候来,图什么呢?这不是给您添堵吗?”见她作势要起身,寒碧立刻上前扶住她。 她失笑,“图什么?见了不就知道图什么了吗。” 沉水的香味淡淡飘散,屋檐的落雨三三两两地滴落,一壶陈年旧茶,早就喝得与白水一般。 眼见着又一炷香要过去了,众人却还不是不见明玉的影子。 年纪最长的路侍郎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却奈何官大一级的王尚书依旧稳如泰山,直压得他也不敢将这“大气”放在脸上。 “是本宫晏起了,倒让各位久等。” 终于,路久光眼前一亮,终于是来了,他一抬头,便见明玉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一左一右,一蓝一绿。 他旁边的长官王尚书立刻站起来:“殿下这是哪里话,原是我等叨扰。” “既知是叨扰,便不该来。”明玉径直在上位坐下,“既然来了,便必是关乎社稷生死的大事,倒烦尚书讲讲,是什么样的大事?” 王尚书低着头应声不敢,“今日,陛下在朝上大发雷霆,牵涉到李家,臣等也是深恐大狱再兴,危害社稷。故,特来此探望殿下病情,可已好转一二?” “年纪大了,早就不中用了,”审视的视线从面前这一张张脸上划过,明玉却连假做咳嗽都免了,既然是她弟弟提拔的人,现在来见她可不是什么聪明之举。 除非…… “今日拜访,眼见殿下身体硬朗,精神奕奕,臣等也就放心了。” 明玉微笑着点头,她都不知道,吏部还有这样自说自话的人才。 而她不知道,王青此时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天知道他有多不想来走这一趟,为此,他连老脸都不要了,硬拖着半个衙门的人来陪他公主府半日游…… 如果不是皇帝没事找事,非要立那不知底细的乡野女子为后,哪里会有这一连串的祸事…… “眼下边关告急,朝中也杂事纷扰,陛下又还年轻,殿下以皇姐身份临朝十数年,在朝在野,无一不颂。眼下既然殿下身体已无大碍,不如便早日还朝吧,陛下心里也念着您呢。” “念着我什么?” 王青一愣,额上立刻滚下颗豆大的汗珠,他微微抬头,正对上明玉似笑非笑的眼,不由整个人向后一缩,“念殿下抚育之恩殷切,辅政之德深……刻。” “是吗?”她眼底的笑意更深。 他后背的冷汗却更重,“……当然。” 与此同时,十里之外的巍峨城门下,一驾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混着人流悄然驶入城中。 半个时辰后,宫门悄然打开,萧启直接从宣室的台阶上走下来,“老——” 师字还未出口,薛行简先握住了他的手,“看来陛下也同臣一般,心力近来颇为交瘁。” 后面的话一滞,萧启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薛行简也不在意,二人径直踏入室内,原本便昏暗的光线顿时更加阴沉下来。 屋门在身后轻轻阖上,薛行简退后一步,先向他行了君臣的大礼。 萧启见状立马去扶他,“老师这是做什么?你我虽是君臣,却更是师生,论礼,我还未向你见礼呢?” “先君臣,后父子,何况师生?”他淡淡起身,萧启却在他这一句后面色陡然一变,唇角漫出几分嘲讽,“可是,就总有人不晓得这个道理。” 薛行简面色不变,也不追问他这个人又是谁,便随着他的手一起在棋盘前的蒲团上坐下。 茶汤的热气袅袅升起,薛行简垂着眼,棋盘上经纬纵横,却空无一子。 “老师,那个张晨续是你的师弟?” “嗯,”他眉眼不变,“他入仕比我早,但确实是我入门比他要早些。” “之前他便在朝议上大放厥词,竟然还说要朕立立……我看在他是你举荐的份上也就算了,但他今天,竟然敢联合整个兰台在朝会上与我叫板!他这是要反了天了?” 行简淡淡润了口茶汤,不疾不徐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他们——”萧启头一撇,“呵,三年了,都没见他们放出个屁来,现在人走了,倒来劲了,一个个上赶着拍活着的人的马屁,要让亡者不安!” “那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他一扭头,后面的话却顿时消失在他异常平静的眼中。 那双漆黑的眼珠仿佛点漆一般,要直接看到你的心里去。 “可阿絮尸骨未寒,他们就——” “长公主倒是尚在,陛下不也一样在‘寒’她的心吗?” “那是阿姐先——” 他的眼睛太过深邃,萧启开了头,却无论如何也再难说下去,一时不由有些气闷,“陛下是怨长公主没有保护好先娘子?” 分卷阅读106 “她明明可以阻止的,”他急声道,“呵,她都能在不上朝的情况下还操纵整个朝局,却保不住阿絮……她分明也是想她死!” “所以,陛下是觉得,皇后娘娘不必有自保之力,是吗?”他缓缓道。 “自——她是皇后,本便该受万人敬仰,不该受那狼子野心的加害!” “那长公主呢?她贵为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陛下唯一的亲人,她所受的攻讦与加害,又少了吗?” “不、不是,”他皱眉,“老师,你今天是专门要向着长姐说话吗?” 萧启眉宇间的褶皱骤然加深,“老师,莫非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码得仓促,就先不修了,如果有不通顺的地方,请小可爱们多多包容,日后有时间我会修回来的! ☆、和亲 “老师,你莫非是有什么把柄落在阿姐手上了吗?”年近二十的皇帝义正言辞地皱眉看着他。 “把柄?”他敛眉,视线落回棋盘上。 “臣从不予人把柄。”他淡淡道。 只有一颗真心。 “那——”皇帝迟疑。 将掌中的茶杯放回桌面上,他缓缓开口:“反而是陛下,给了满朝文武把柄,才会有今天的局面。” 萧启眉头皱得更深,“可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而且……” 而且那时候他便被薛行简在信里给教育过一回了…… “再说了,就算……阿絮也是无辜的啊!” “如果李娘子是无辜的,那她今天的结局便只有一个原因了。”他跪坐在蒲团上,毫不避讳地看向他的双眼。 萧启被他说得一滞,面色几经变化,最后,似被他的正襟危坐所感染,唇角的弧度也不由抿起来,“老师到底想说什么?” “是陛下在明知她没有自保之力时,依然没有保护好她。”他直视着他的眼睛,义正言辞道。每一字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萧启瞳孔遽变,面上刷地便覆上一层寒霜,他的嘴唇动了动,薛行简抢在在他开口前道:“燕王也是蛰伏了二十年,直等到先帝驾崩才敢逼宫,权力面前,永远会有人甘愿等待。三年?就算是三十年,李娘子稍有踏错,一样会被人抓住不放。 “而陛下,这条路是你给她选的。陛下当日为了娘子将皇室的尊严掷在地上狠狠践踏,今日便不能怪众臣不给予她对皇室的尊重。” “但——” 薛行简步步紧逼:“陛下心里固然是恼朝臣算计,但怨殿下更多一点,是吧。怨殿下什么呢?是怨她没有保护好李娘子,还是没有保护好您?” “薛老师!”萧启霍地站起来,面色涨得通红,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行简抬起头,毫无惧意地回视他:“陛下,殿下不可能一辈子都护着您的……” 萧启嘴一哆嗦,面上血色顿时退了大半。 目光移开,薛行简颔首低笑了一声。 那笑意里似是无尽的惋惜和壮志难酬的慨然,皇帝登时愣住。 “陛下当日坚持要立李娘子为后,曾与臣说,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到底谁才是大周的主人。”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江山虽然姓萧,但我朝向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黎民百姓更如同水以载舟,陛下虽是这天下的主人,但哪个主人会丝毫不顾宾客的意愿?” 说到最后,他再次抬起眼来,连日赶路积在眼底的血丝此时也愈发鲜红。 萧启看着他的眼睛,主人?共治天下? ——在这权位背后,万人之巅,只剩下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一直被埋在旧日岁月里不知多久的声音,突然破开往日层层的尘埃,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萧启一愣,那时候他还被她抱在怀里……那时候他的姐姐满头青丝,眼角也不见半丝细纹…… 一个女人,这一生最好的年华,她都赔给他了…… 眼见他的神情渐渐软下来,恍惚间似又现出少年的诚挚,行简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下来,他便有些埋怨张晨续,这一天天的……天天打击教育吗?不知道陛下还是个孩子,需要适当的鼓励吗…… 半盏凉茶入喉,他就着舌尖的苦意将心底的苦意再次压下,想要见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吏部因为其特殊的身份关系,被六部推出来做和事老。 她的性子,一旦脾气上来,恐怕不怎么想见这位由皇帝提拔上来的尚书。 萧启缓缓坐下,袍角垂落在蒲团边。 宣室外似又起了风,天色也更加昏暗了。 行简收回目光,道:“娘子的身后事,不如……便以妃礼安置吧。” 或许,是将要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雨降临了。 明玉抬了下眼皮,目光却没有半分分给王尚书,这已经是她端起的第三杯茶了。 王尚书抹了抹头顶并不存在的虚 分卷阅读107 汗,又顺了一遍,确认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半句都没说。心底再次松了一口气,确实不该再说下去了。 “那臣等便先行告退,不叨扰殿下修养了。” 明玉头也没抬,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便继续颔首饮茶,似乎对他是去是留,半点兴趣也无。 王尚书自知没趣,不由有些悻悻,撩起官服的前襟,躬身起立,“臣等告退。” 他一起身,跟着身后数位官员也一同站起来:“臣等告退。” “寒碧,送诸位大人。” “是。” 明玉施施然放下茶杯,目光一转,正看见一位鹤发的官员,许是因为过于年迈,而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从官服的颜色和年纪来看,该是吏部年纪最长,耐心最差,大抵明后两年便要告老还乡的——路威路侍郎。 “秦五,去搀一下路侍郎。” “是。” 秦五领命而去,前方的路威似有所觉,在秦五搀上他袖子时缓缓转过身来。 一双浑浊的眼睛骤然亮了亮,似有几分感怀,“殿下仁厚……” 明玉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便准备起身离去。 而对方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颤悠悠似有几分沉痛:“说到底,殿下又何必这般受制于人……” “老师,这么急?至少用了午膳吧。” 宣室外,薛行简走下台阶。 听到身后的挽留,他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陛下留步吧,臣久未归家,也该回去与祖母报个平安。” “那倒也是。”萧启面色一顿,现如今他满身疲倦,也确实不该再强留了…… “朕再去催催礼部,老师……便先回去好生休养几日,等精神养好了,再去吏部报道。” “是,臣承陛下恩典。”行简微微一笑,知道他满心伤怀,李娘子的事还要他再花些时间才能完全接受。 “安德,替我送老师出宫。” “是——薛大人,这边请。” 行简再次颔首,“有劳安总管了。”心里的大石落了一半,那场他缺席的事故在他心里整整压抑了三年,直到今日,方才有半刻轻微的释怀之意。 不知道她见到他,会是什么表情……一直压在身上的紧张气息,到这一刻才算微微舒缓。 “报——”而恰在此时,一声长鸣赫然从宫门外传来。 行简脚步一住,所有思绪立刻被打乱,身边的安德拂尘一抖,整个人立刻颤了三颤。 眉头一皱,行简心里陡然一阵乱麻,直觉上先道不好。一回头,那边萧启负手在后,眼见着内监奔来,劈头便训:“慌慌张张的,不成体统!怎么?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噗通——”小内监直接扑倒在他脚边,整个人抖如筛糠,“回、回回陛下……大、大大事不好了……” 接连三天,这种话他不知道听了有多少回……到此时,反而生出几分破罐破摔的孤勇来,“又怎么了?谁又自尽了?” “是、是是……寒城失守了……” 寒城!函谷关前最后一道关隘! 薛行简猝然跟上前,萧启已经遽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寒、寒城失守……” “不可能!寒城是纪家军在守,怎么可能会丢?!” “纪、纪将军已经带人退守函谷关了……” 萧启骤然失力,猛地向后一退,行简连忙扶住他。 函谷关便是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了,一旦匈奴的铁骑攻下函谷关,立时便能一马平川,直入大周腹地…… 但是……他低头看向地上哆哆嗦嗦,面孔之中仍有几分躲闪的小内监,异常冷静道:“还有什么?是不是匈奴那边还提了什么要求?” “……是、是是……”小内监白着脸微微抬起头,“匈奴的左单于说、说……” 萧启一跺脚,“说什么啊?那个王/八/蛋说什么?” “说、说……”李全直要哭出来了,“说……只要长公主愿意和亲,便立刻休兵止戈,盟约不犯!” ☆、筹码 “和亲?” 将落在眼上的白色花瓣拂下,明玉睁开眼,从藤椅上半坐起身。 在得到寒碧的确认后,她嗤笑一声,又向后仰回到椅背上,“他倒是很记仇,大概不亲自将我拘到眼跟前儿折辱一番,是这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了。” “那都是痴心妄想!”寒碧替她添茶,“宫里来回报,说是薛大人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明玉难得惊讶地挑眉,随后略一思索便又了然,唇边的笑意加深,“这是早就想着要在亲政前就调他回来帮手呢,啧,他倒是有本事,隔着千万里呢,还能让皇帝这么心心念念地想着他。” 真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也不止陛下一个念着,不是吗?”寒碧轻声道。 分卷阅读108 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她透过茶盏上方的空隙睨她,寒碧立刻讨饶道:“总归,薛大人现在既在宫里,也就没有什么好太担心的了。” 明玉收回眼神,笑而不语。 “明日朝会,许便能看见薛大人了。” “哪有那么快,吏部还没下文呢。”将茶盏递给寒碧,明玉重新闭上眼睛,卧回椅上。 “那殿下明日朝会……” “不去,”她毫无犹豫,“去做什么?听他们夸我深明大义,为国牺牲?在我已经人老珠黄,日渐成为皇帝路上的绊脚石时,一举扔到关外去,榨干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寒碧一惊:“他们怎么敢?!” “为什么不敢?”她幽幽道,“只要成了,就是从龙之功,还有无数经我手提拔的官员职位,这么大的诱惑,换做是我,也会心动的。”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寒碧愤然道。 “廷和战败,也是不得已。已经有无数将士,埋骨关外,再也无法回家了。” “可和亲又能安宁几时?那左单于攻城略地,又岂会不要岁币城池,专门多上这句,不过是想要羞辱咱们!” 明玉失笑,她睁开眼看着寒碧气鼓鼓的样子,道:“话可以这样说,但也可以那样说,我只是这场谈判的附加筹码。他大可以先夸大其词,再退一步,美其名曰,可以以我抵上几万岁币或一两座城池。” “可、可……”寒碧的脸色渐渐白下来,她紧紧抿着唇,“薛大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她别开眼,唇边的笑意不变,眼底的光却晦暗不明:“他也终究,只是一个人罢了。” 凉风拂过,林叶簌簌作响,混着泥土气息的潮湿空气沉沉地压在四周。 寒碧不由低声道:“无论如何,陛下总归是不会同意的……”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这倒确是……萧启虽然自负自私了些,却不是真的冷酷无情,只不过,只怕朝堂上又要再掀一次风雨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侧头看向寒碧:“话说回来,原来你也觉得我已经人老珠黄了吗?” 面色瞬间空白的寒碧:“……” 和亲。 她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 书房内明明暗暗的光落在脸上,双手交握在身前,她几乎整个人都陷在身后的交椅中。 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漫不经心,回想时也多是模糊的印象,却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让那些从未在意过的细枝末节突然清晰起来。 二十年前的左单于乌维,还只是匈奴最大部族的一个王子。被整个部族推到最前面,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敢直接在朝堂点名道姓的要她和亲。 那时少年意气,她从学堂上得了消息,便敢直接冲上朝堂,当着两国使臣的面直接驳得对方下不来台。 现在想起来,如果那时候她什么都不做,父皇会点头吗? 横梁上的木纹因为时日久远,已经泛起暗沉的光泽,明玉仰着头,脖子卡在椅子坚硬的靠背上。 大抵还是不会吧……她嘲讽地笑,否则,又怎么会任人将风声递到学堂,还任由她直接闯上承德殿。 但是,到底又是谁授意乌维当朝求娶自己呢?如果说今日的要求是为报当日的折辱,那当日又是因何而起呢? 大周当年与匈奴国力相当,而历朝历代和亲,只有在王朝式微之时,才有嫁皇帝亲女和亲的例子。 若说是为夺权而谋取合作,那样贸然无礼的求娶,又哪里有半分诚意? 何况,她派出的探子,这十数年来的无数次回报,都表明乌维实是一个自幼心思深陈,手段狠辣的人。 那么,当年的那场闹剧,究竟是背后的交易没有谈拢,还是另有所图? 与今日……又有哪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的父皇,又在背后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的弟弟,又将在今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她低下头,看向桌面上放的那张“義”字,以我为羊,以全大义。 她没有告诉寒碧的是,或许她弟弟也会因此为筹码来逼她…… 走出书房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夜风习习,凉意从鞋底泛上来,明玉不禁紧了紧外裳,也懒得再叫人,便直接朝卧房走去。 这是她的习惯,凡在书房的时候,所有人无令不得近前。 而这个时辰,寒碧大概也早已将温热的饭菜送到了卧室,她现在回去,一切都刚刚好。 推门,关门,一切都一气呵成。 明玉有些漫不经心的朝内室走,他那样兼程赶回,只怕身体早已透支,却直到现在都未离宫,他还真不怕自己英年…… 脚步蓦地一顿,脚底的地面上骤然映出一团光晕来。 她的心一跳,便觉有一声沙哑的低笑从前方出来。 手脚顿时僵住,明玉蓦然抬头——他清瘦的脸庞正映在昏黄的烛光后。 分卷阅读109 那张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出现的脸,那张她半月前还轻轻吻过的脸…… “怎么,夫人不认得我了吗?” ——也是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此时在渺茫的烛光后,对她微微含笑道。 明玉低下头,突然便湿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和亲,所选对象与皇帝的血缘关系的亲疏 与王朝的强盛程度成负相关,当然,清朝是例外(*^▽^*) 不知道大家现在对结局有什么样的期待啊,我大纲的结尾目前还是待定[笑哭] 大家如果有什么看法,都可以留言告诉我啊!(*^▽^*) 另外,跟大家请个假,我下周事情比较多,外加瓶颈期,所以下次更新6.6,我们不见不散哈(*^▽^*) ☆、他回来了 “怀瑾。” “嗯,是我。”他似已累极,却还是强撑着走到她面前,轻轻抱住她。 明玉在他怀里闭了下眼,心底那层漂浮的凄怆突然便有了依靠,她在他怀里笑了笑,趁机将眼泪抹在他肩头,“你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 他勉强地笑,“我身体没有那么弱不禁风的。” 明玉根本不听,直接拉着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刚出宫?” “嗯。”他点头。 她拿过寒碧准备好的茶壶,替他斟一杯茶,“看来,是我离开鄂州不久,他便调你回来了。” “嗯。”他接过茶杯,挨着杯壁发出闷闷的一声。 “你还没用膳?” “还不饿。”明玉挨着他直接在书案上坐下,“他竟然还管你晚膳了?” 她这话里的情绪不明,行简看她一眼,又咳了一声,“不过是随便塞了两块点心,一下午都在跟三省六部的堂官议事。若不是陛下本身的精神也不甚好,大概,是要通宵了。” “效率低,还总爱说些无用的空话,也不知道他这毛病是怎么养出来的。”明玉低头打开食盒,将里面的两碗面一一端出来。 “年纪轻,总容易讲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以为很重要,其实不须点名,都是难免的。” “你倒是会替他说话。”明玉撇嘴,将其中一碗推到他面前,“看来,你来很久了……” “没有,”他挑起一筷银丝面,“是寒碧看见我,便说厨房临时煮多了,问我饿不饿。” 她端起碗来先喝一口汤,“他打算提你做什么?” “大抵,是中书侍郎这个位置。” “他倒是真疼你。”明玉看着他,似笑非笑道。 他捏着筷子的手一顿,莫名就嗅到了几分危险,“咳,”他正了正脸色,“陛下不晓得,我心里却是知道的,之前太学那次,我之所以会那么快被奉为士林领袖,是你授意韩大人做的,对吗?” 她别开眼不看他,“韩俊臣那厮告诉你的?” 他笑着去拉她的袖子,“本来我自己也有怀疑,韩大人只是验证了我的想法。” “呵,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也关系这么好了?” “咳,也……没有很好。” “莬茵还与我说他那次难得坐了回牢,回来还给吃胖了,我平时都没见你舍得给自己炖只鸡,倒是舍得顿顿给他有鸡有鱼的。” “咳,我那时候……不是,”他眉眼不自然地皱了一下,“你那么在意他,他若真在牢里三日滴水不进,你不知会有多愧疚……” 碗里的面突然便没了味道,明玉垂下头,将碗放在一边,行简见状,直接起身,与她一同坐在书案上。 “陛下今日听了报信,可是把那匈奴上上下下,足足骂了半个时辰。”他凑近她的脸,低声笑道。 明玉侧头看她,他温润的眼睛,纵然掩不住疲惫,却偏偏温柔得没有一丝不耐。她笑了笑,歪头靠在他肩上,“你担心我难过,所以才冒这么大的风险,这个时候过来?” “也不止如此,更重要的,是我……想见你。” 他最后的尾音已几不可闻,而明玉却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唇角的弧度上扬,累日积压的不快与沉郁也瞬间散去。 一时间,他们说都没有再开口。 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他们都对如今朝中的形势一字不谈,仿佛根本没有那回事一般。 而明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主战主和两派,明天就会开战,其中更是混杂无数伺机而动等着浑水摸鱼的人。 “对不起。” 忽然,她打破沉默。 纤细的手指划过他瘦削的脸庞,掌心抚住他的侧脸,眼底的柔情突然泛上来,却莫名地让人心慌。 行简立刻握住她贴在他脸上的手,声音带着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知道,你不用与我道歉。” 她看着他的脸,眼底的光闪了闪,却还是缓缓低下头来。 指尖依旧是他侧脸的温度,她低着头避开他的眼睛,笑道:“其实,或许……或许我最后真 分卷阅读110 的要去给匈奴和亲也不一定……” “那我就向陛下请命,做你的礼官。” 一室静谧中,他坚定的声音格外清晰,明玉的指尖颤了颤。 仿佛是被他的毅然所感染或震惊,她抚着他的脸,缓缓抬起头来,眼底是一片意味不明的光,“要与我换个地方偷情吗?” 他笑,万千疲惫也掩不住眼底的柔情,“按制,大周一定会留一个官员在那儿陪着你,那那个人,便只能是我。” 她抿着唇笑,抬起双臂挂在他脖子上,然后将自己埋进他怀里。 他立刻更紧地抱住了她。 时间仿佛再次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只有彼此的气息无声地将彼此包围。 “怀瑾。”她蓦地在他怀里睁开眼。 “是。” “答应我,”她贴着的他的胸膛,“无论局势将要如何,都不要再来见我……直到,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喉结快速的滑动了一下,胸腔里仿佛有一口气迫得他抬起了头,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好,我答应你。 “但是……”他立即开口,“如果陛下真的那么绝情,他也就不再是值得我穷尽一生,去辅佐的君主。” “我明白了,”她埋在他怀里没有抬头,“我也答应你。” 外面的夜色已深,薛行简从檐下迈下台阶,微明的月光正落在脚下,远远的,甚至还能听到鹧鸪的啼鸣。 很多时候,他会觉得她始终站在一个离他不远却触手难及的地方。 或许是人近三十,心态早已平稳,所以哪怕时隔三年,他也始终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犹存的默契和依赖。 但是,她的秘密太多了,当然,与其说是秘密,不如说,是他遇到她太晚。 她花了十年苦心经营,那是他不能参与的过去,她也不希望他参与。他心里很清楚,她不希望他知道,是因为希望他帝党的身份不会有任何瑕疵。 她在保护他,也在保护萧启。 独身一人穿过黑黢黢的街巷,薛行简始终低着头,轻车熟路地拐过一个个巷口,抄过一条羊肠小道,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早就等待在那里的赵四替他推开了一扇角门。 没有多余的言语,行简快速走入,“祖母睡了?” “是,小的说您被周大人绊住了。” 他点点头,又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嗯,你去打水吧,明儿照常来叫我。” “是。”赵四躬身退下,知道他这是累得狠了,往常一贯不需人叫便鸡鸣而起的,到今日破天荒头一次嘱他喊他。 他有点想说不如歇一天,这样连轴转身子怎么能受得了,但话到嘴边,一想起那些莫须有的流言,便不自觉地又都咽了下去。 打发了赵四,行简推开久违的房门,打算现在椅子上坐一会儿。 拇指与食指撑住额头,酸痛的脊背缓缓靠在椅背,意识开始一点点放空,行简闭上眼睛,渐渐地,连呼吸也开始延长。 以至于他连赵四推门进来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赵四猫着腰端着水盆近前,一见他的模样,心中顿时了然。 “大人?大人?” 这看来是累惨了,人又消瘦了那么多,这么下去,怎么吃得消啊。 这脸洗不洗的,总归明天起来也还是这张脸…… 这么想着,他轻轻将水盆搁下,便轻手轻脚地去扶歪在椅上的行简。 而就在这时,身后蓦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赵四心里一激灵,还没待回头,便听见身后的门猛地被人挥开,一道响亮的女声喊道:“薛行简,你躲我都躲到周家去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赵四皱眉,本能的厌恶让他先在心里骂了茗生一句成事不足,而还未等他开口敷衍这位少奶奶,搭在他肩上的薛行简已经睁开了眼。 他从他肩上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奶奶多虑了,我不过到京一日,还谈不上躲谁。” 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坐回椅上,“倒是奶奶,我听说你前儿刚染了风寒,这会儿正该多加休息的时候,怎么大半夜的,倒似要来捉赃似的。” 郑敏月被他说得脸色一红,本还想继续责问,却被他那句风寒休息更挥了去,声音不由瞬间便柔了三分:“你竟然一直都有在关心我?” 他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府里的每个人,我都关心。倒是奶奶,深夜来访,也是来‘关心’我的吗?” 闻言,郑敏月有些不情愿地向前走了两步,撇了撇嘴道:“你这一年两头也没几天待在京城,天天在那乡下地方泡着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来了劲,仿佛这些年的不满突然找到了宣泄口似的:“本来就是从乡下来,见识短又没什么人脉,偏偏还要跑到那劳什子的鄂州去,白瞎了爹爹的一番苦心。你知道这次把你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调回来费了爹爹多大的心血吗,你——” 薛行简有些不耐 分卷阅读111 烦地揉了揉眉心,“剩下的,不如改日我陪你回郑府走一趟,到时候你再好生演到演到。” “你!呵——”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要不是爹爹非得嘱我——我才懒得来管你,到时候要是你被问了罪,可别连累着我!” 他眉头皱得更紧,耳边嗡嗡一片,好似不知从哪儿聚来一片飞蝇一般,他压着声音没有一丝感情道:“郑尚书想要我做什么?” “我爹说了,和亲的事儿,让你撩开手别瞎管。这事儿板上钉钉了!” 他蓦地睁开眼,眼底顿时精光一片,声音却不自觉地沉下来:“你说什么?什么叫做——板上钉钉?” 说到这里,对面的郑敏月对他翻了个白眼,“板上钉钉,四个字,哪里不明白?当然是这次和亲——她和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回来了,感谢一直耐心等我的小可爱们,有没有想我啊! ☆、斡旋 如豆的灯光罩下来,将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阴翳。 薛行简整个人笼着一层紧绷地情绪,彷如蓄势待发的弓弦,已经拉到最满,却迟迟不发。 他往后靠了靠,半张脸顿时陷入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似乎是笑了笑,更让人捉摸不定,“岳丈大人,是有何高见?” 郑敏月回以一笑,有些趾高气昂地朝他走了两步,“谁让她野心这么大,牝鸡司晨也就罢了,还妄图倾覆世家,大举提拔寒门——” 她转过身来正对着他脸,“她这样赶尽杀绝,便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他冷冷勾起唇角,“连这一句也是尚书大人要你告诉我的?” “是我要告诉你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向后退了一步,“省得你一时被美色迷了心窍,我可不想被你牵连!” 薛行简声色不动,他的眼睛从暗影中抬起来,“你是觉得我与殿下,有私情。” “呵,”她抱胸冷笑一声,“还私情,你也不过就是被她摆弄的一个玩物罢了,怪也只怪你是从小地方来的,不知道她一贯的手段——十四年前她可就是用那副身子,笼络了半个朝廷,听说连她的亲叔叔燕王都是败倒——” “放肆!”他霍地站起来,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 紧挨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碎裂的声音,瞬间在空寂的屋内炸开。 郑敏月似被他吓了一跳,紧接着怒火便涨上来。她蓦地回头,正要脱口回击,却正对上他如罩寒霜的脸,那双眼睛顿时令人如坠寒窟—— “你——” “妄议天家,几个脑袋怕都不够你砍。你以为你诋毁的只是长公主吗?”他步步逼近她,“你诋毁的是整个皇室!你自己一个人掉脑袋不算,只怕还要连累我与你父亲。我不过是个小地方来,没什么宗亲势力,你郑家可不一样……” 郑敏月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脸色也刷地白下来,直到最后,已几乎被他逼到门边。 唇边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薛行简突然有几分落拓地向后退开,眼睛更是直接撇开她看向另一边,“你还真以为自己有本事与长公主共享一个男人呢吗?” “你!” 他蓦地回过头,眸光如刀:“就算你有,我也没那么自甘下贱!” 言罢,他一甩袍袖直接向内走去:“赵四,送少奶奶回去。” “是。” 屋门开启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室内的空气终于再一次回归宁静。 薛行简一步步走回卧室,缓缓在榻前坐下。 纵然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意识却突然前所未有的清醒起来。 他靠着床柱阖上眼,愤怒仍未完全散去,新的愤恨却从心底升起来,名不正言不顺,处处如履薄冰,连维护她的话,也要字字斟酌,生怕有人将他们的名字牵扯在一起…… 长长吁出一口气,他缓缓睁开眼,郑冲所侍,不过是帝师的身份与妻家郭家在朝中的门生与清望,既然这样,便不要怪他釜底抽薪了。 蓦地,远处的灯花突然爆开。昏黄的灯影映在他眼底,正成一片青灰的暗影。 牝鸡司晨…… 他轻轻讪笑,有时他常常在想,若是真能允许牝鸡司晨,或许这世道早就安稳下来,哪有这许多波折…… 翌日,天光再次升起来。朝堂上一片诡异的肃穆,丹墀之上的凤椅依旧空空,年少的皇帝正坐在龙椅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朝下的众臣。 然而,彷如一潭了无生机的死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也没有一个人开口。 鬼蜮一样的沉默笼罩着整个大殿。 所有人心里都在不停叫嚣,而所有人都在不约而同地等待,毕竟,谁也不愿做那个第一个开口的刽子手。 而且他们都清楚,第一个开口的人,功绩不一定有,秋后算账怕倒是一定会有…… 自古天家薄情,待遣嫁了长公主,握紧了权力,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高位上,说不得又要贪恋起 分卷阅读112 “旧情”来,到时候那当初的“从龙”第一人,便要成了弥补皇帝心里那点愧疚的牺牲。 “他们是害怕——启儿找他们秋后算账。” 层层叠叠姹紫嫣红的掩映中,明玉悠闲地晃着腿,混不在意似的仰靠在高凳的靠背上。 “那朝中就没有一个敢战的血性男儿吗?” “自然有,护国公曹爽,兵部尚书于利,他们都想战——但是,纪家军是我朝的精锐之师,廷和更是我朝最出色的将军,连他们都败了。他们这些人,就算有心想打,也要掂量三分,不敢轻易开口。” “那文官中就全是主和的吗?” “那倒不一定——”她突然停下双腿,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甚至染了几分笑意,“何况主和与和亲是两回事,有些文官觉得,岁币纳贡是一回事,但迫使长公主远嫁和亲,是另一回事,后者才是真的把大周的颜面直接掼在地上踩,令所有士大夫无颜以对先帝。” “那——”寒碧面色突然缓下来。 她好笑地看她一眼,“所以,只有将这场战事的失败栽到我头上,才能真正名正言顺,既能说服皇帝也能安抚朝臣地,将我和亲嫁出。” “那也太无耻了吧!”寒碧脱口道,原本微红的脸颊立时涨得如蒸红的螃蟹,“有了功劳是他们男人的,有了错失就全是女人的?!” “跟男女无关,”明玉打开折扇,“只是权欲的心胜过了修习孔孟的心。 “如果我是位王爷,现在大概已经被下狱了吧。” “殿下——” 她止住她,随手捏起一块花糕,“不过,若我是位王爷,大概十有八九,会走赵光义的路。” “如今京都日渐炎热,朔北却严寒未去。臣斗胆启奏,匈奴后方空虚,这才来势汹汹,务求立克,最忌久拖。朝廷更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于利猛地回过头,意有所指地扫过他身后的同僚们,“而不是妄图以抵押妇人为代价,换取短暂的荣华!” “于尚书!”当即有人出列,“话可不能这么说!先不论粮草筹措,兵革筹备,那前方阵亡的将士呢,那可都是我大周的好儿郎啊!何况还有周遭城池的十万无辜百姓,长公主向来为国为民,此时正是以一人救数万生民的大功德,又怎会吝啬!” “呵,”于利冷哼一声,“你贪那功德,你怎么不去呢?” “若有真有那一天,那我王若钦自是万死不辞,奈何人家看不上我这一小小官吏不是!” “你——” “就是,”立刻又有人从于利身后站出,“何况,单于二十年前便曾向先帝求聘,遭长主拒绝后,二十年念念不忘,这是何等的情深义重,自然会善待长公主的。” “你们——”于利脸色立刻涨得紫红,奈何纵然兵法烂熟于心,嘴上却万万没法跟一贯用嘴皮子和笔管子杀人的文官比—— 正在他脸色越涨越深,呼吸也越来越促时,斜后方的不远处,突然有人百无聊赖似的笑了一声,“情深义重?情深义重到来灭国?” 朝中顿时又是一静——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谏议大夫,张晨续。 张晨续举着玉笏,侧过身来看他,“李大人,‘遣妾一身安社稷’这种事,就没必要硬加什么风花雪月了。在座的诸位大人应该也都懂,这种事,写进史册里,要被后人笑掉大牙的!我朝是到了什么地步,连唯一的公主都护不住了?” 他煞有介事地走到大殿中央,“不献出唯一的公主,便要亡国?那这跟亡国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他声音洪亮,字字掷地有声,眼神锐利,扫过群臣的时候,更有如狩猎的鹰隼,直接将每个人心底最阴暗的地方挖出来似的。 丹墀下顿时陷入短暂的诡异的沉静,而丹墀之上,萧启隔着十二毓定定地盯着这个站在殿央的人,薛行简那日状若无意般说出的话突然再次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那是在他接到战报的第一天晚上…… 他一边接过兵部尚书的奏折,一边好似漫不经心道:“陛下明日朝会,想来会有不少朝臣劝您答应和亲。” 他捏着朱笔的手顿时顿住,随即又仿若无意似的继续低下头书写,“大周虽然文臣偏盛的,但文臣也不是毫无血性不是吗?” “若遣嫁公主并未触及他们的利益,甚至,可能还会契合他们的利益,便谈不上什么血性了吧。” “老师此话何意?”他终于停下笔,从累积如山的案牍后霍然抬起头看向他。 薛行简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那双漆黑的眼睛也依旧镇静沉稳,彷如带着能洞察人心的力量,“陛下该知道,如真的点头,圣旨上盖的是您的玺印,史书上所载,也只会是帝遣长公主和亲寥寥几字而已。所以,若后人要骂,要评功过,自然也是陛下一人承担,他们只需享受当世的荣华便好了。 “总归,远嫁的是您的姐姐,受后世轻视的是您自己,而于他们,宰别人家的羊宴自己家的亲朋,何乐而不为呢?” “放 分卷阅读113 肆,他们怎么敢!”萧启蓦地掷笔而起,怒气冲冲地绕过书案,负手走到他面前,“那难道,我朝连一个真心体恤为民的文官都没有了吗?” 他没有退缩,而是直接迎上他的眼睛,“怎么可能会没有?这世界永远不会只有一种声音,陛下也不妨想想,是什么人才会想要遣嫁公主,什么人又不想?而于自己,又想不想?” 张晨续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是当单于是傻子吗?能为了个二十年没见的女子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城池?他这就是知道自己搞不到城池了,刻意在这里给我们下马威,羞辱我朝呢!” “张大人如此振振有词,怎么不直接到阵前叫骂,说不定还能将那鞑子给骂出关外!” “只要陛下点头,臣这就启程!” 耳边乱糟糟一片,仿若轰鸣雷声直接在头顶炸开,萧启始终半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周边的內侍全都被吓得噤若寒蝉,而殿下的朝臣却正打得热火朝天,大有要搅得整个朝堂山崩地裂的架势。 蓦地,高堂之上的帝王突然掀桌而已,虽然玉案依旧纹丝不动,帝王咆哮的声音却震彻整个朝野:“退朝!” “陛下!” 巍巍老臣的竭力之声突然在身后响起,萧启脚步蓦地一顿,这个声音——他回过头。 三朝老臣,礼部尚书郑冲,颤巍巍出列,“陛下仁孝,社稷之德,老臣知道陛下是不忍心……但若是长主不仁,勾结外贼,陷家国于不义呢?” ☆、逆转乾坤 “轰隆——” 一道裂天碎地的轰鸣突然在天际炸开,狂风顿时卷起,整个天空都陷入了天公晦暗阴沉的愤怒里。 树叶狂飞,树木齐齐被压弯了腰,街上行人纷纷避走,很快,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便只剩阴沉得仿佛泼墨一般的空气。 大明宫巅缓缓腾起巨大的阴云,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琉璃瓦的檐角,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盆大口,直要将整个宫城吞没似的。 萧启站在宣室的堂上,下面黑压压跪了一地。他的双眼却有些无神地直望着紧闭的殿门,那里已被昏暗下来的天光遮蔽,直成一片混沌的黑暗。 而就在那片黑暗里,仿佛正蛰伏着一只野兽,在无声的嘶吼着,一声一声,唤醒着那只一直匍匐在他心里的兽。 里通外贼,与对方串联出卖大周的粮草运输信息,这才导致纪家军兵败如山倒,迫不得已退守函谷关…… 对啊,神话一般的纪家军怎么会败呢,定是有小人…… 可那个人是他姐姐啊…… 可也是她,漠视阿絮被人害死,更在朝政上几乎一手遮天,几可架空他这个皇帝……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那根弦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而恰在这时,下面跪的一个脑袋动了—— 即将致仕的中书令蔡梓蓦地抬头道:“陛下若是不忍,不如便点头答应将长公主遣嫁和亲,既全了长主的名声,又不至最后骨肉相残,兵戎相见,还可以保我大周国祚绵延,免去无数边塞将士的牺牲。正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心里的那口猛兽霎时张开了血盆大口,萧启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交织着各□□望与各种情绪,而就在这时,殿门“啪”地被人推开,天地间仅存的那点光明乘着疾风瞬间涌入。 萧启立时回头,紧接着他眉头一皱,混杂着惊讶与不可置信,“周太妃?” 周英一身绛红宫装,却偏偏头簪白花,带着两列侍从,瞬时鱼贯而入。 萧启蹙眉薄怒,“太妃娘娘,朕在与群臣议事,后宫不得干政!” 周英一扫往日的顺从优柔,冷笑一声:“不让干,也干了这么些年了,否则陛下怕是没命活到今天!” “放肆!”萧启面色一变,厉声怒斥道。 周英却分毫不惧,“十四年前,燕王逼宫,是明玉动用一切力量,连命都不要了才护住你——”接着她一甩袖子,直指着还跪在地上的一众朝臣道:“而他们呢?他们这些人不是隔岸观火就是称病不出,谁做皇帝他们都照样上朝称臣罢了!而你现在就要用这些人来迫害你的亲姐姐!” ——“皇叔再小气也会许我一世富贵平安,谁做皇帝,我都是公主。” 冷峭的女声再次在耳边响起,萧启眼前阵阵发黑,却仍咬住嘴唇,一字一句道:“可证据确凿,就算她是朕的亲姐姐,朕又怎能因一己私念而置国法于不顾——” “什么证据确凿!”周英一挥手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是人证还是物证?明玉认了吗?何况出卖朝廷于她有什么好处?跟鞑子勾结换取金银财宝吗?呵,真是笑话,那还不如直接发兵架空陛下,享万世河山,岂不更好!” 萧启一窒,负在袖子后的手立刻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而周英更进一步,直接叱道:“什么国法,不过是陛下的私念!所谓秉公执法,不过是假公济私!” “太妃娘娘,恕臣冒犯,这 分卷阅读114 铁证如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室内霎时一静,殿门再次被打开,闪电赫然映亮天际,瞬间驱散室内积沉的阴暗。 明玉就站在门边,一身紫缎深红的绸衣,如血的裙摆纹着杜鹃啼鸣的暗纹,而额头的金凤振翅欲飞,彷如下一刻便要成为翱翔九天的凤凰。 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寒碧与翠微,而在她们身后,是两列整齐带甲的府兵。 萧启的脸色从一开始短暂的惊慌,瞬间闪过愤怒、怀疑——到最后的满面阴沉,“阿姐这是要做什么,逼宫吗?” 连周英也愣了愣,“明玉……” 明玉却混不在意似的,仿佛在她眼里,地上的朝臣,紧张的局势,无措的众人,都不存在一般。她把弄着手中的折扇,“陛下似乎一直有个误区,以为天子至高无上,所听所见便皆是圣明真相。却不知,你站得越高,看到的便越是假相,只是别人希望你看到的而已。” 她侧了侧头,唇角讥诮:“就像你登基十四年以来,见到的何尝不是我要你见到的,十四年皇帝,你有真正睁开眼,看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样子吗?!” “你!”萧启气急败坏,袍袖一甩,拿起一边的镇纸便扔了过去。 “蹭——”剑光一闪,刀剑立刻出鞘。 漆檀的镇纸立刻碎成两段,跌落在地。翠微抽剑回鞘,回身再次站回明玉身后,整个动作零落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而明玉,她甚至连眉毛都未动一下,丹红的蔻甲轻轻捏着小巧的扇柄,一字一句悠悠道:“既然诸位大人那么爱这宣室,不如便长留在此,与陛下作伴吧。” 言罢,她眉头一挑,轻飘飘地又扫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在转身之际,再度扔下一句:“舍不得家眷也不要紧,天黑前,定给你们送来。” 话音落地,她步下台阶,殿门在她身后,再度缓缓关闭。 连同室内一阵嘈杂□□的吼叫声,都一起关在身后。 雷鸣再次在头顶炸开,暴风雨就要来了。 而明玉没有丝毫犹豫,她手握兵符,拥有调动羽林卫与禁军的权力,若这天真的要变一变,那也是变成她想要的颜色。 “轰隆——”雷声在远处炸开,闪电在近处落下。 院外的宫墙边蓦地被映亮,明玉侧头望去,一身朱红官袍的薛行简正站在那里。 大雨瞬时瓢泼而下,原本不算远的距离瞬间似隔了重重阻碍,无数看不清的雨线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而他仍然毫无顾忌般地向她走来。 每一步都毫无犹豫,犹如一往无前的将士,带着此生不负的孤勇。 府兵立刻抽出刀剑,挡住他的来路。 明玉的表情有瞬间的松动,而很快她便撇过脸去,寒碧挥手,原本阻拦在他面前的刀剑立时撤去。 他终于走到她面前,“臣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他的声音隔着重重雨声落尽他的心里,他的面上依旧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整个人的从容也如往常一般并无二致,似乎他们只是在一个恬淡的午后偶遇在御花园一般。 明玉目视前方,声音听不出喜怒:“薛大人是要去陪陛下?” 而他的回话也同样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年少,总该有人陪着。” 她没再开口,只是抬起头来,望着檐外浓沉得窥不见一丝天光的天空,“薛大人自便吧。” 劲风再度卷来,鼓满她的袍袖,似要将她整个卷倒一般。 薛行简从阶下缓缓起身,他抬起头,却没有看向她,仿佛他眼里已只剩忠君二字。 他脊背挺直,被雨淋湿的宽大官服空落落地紧贴在他身上,摹棱出他嶙峋的骨架。 料峭的寒风刮过,他从她身边走过,走到殿门前,与她擦肩而过。 而明玉始终抬着头,终于,雷声再度炸开,身后的殿门也再度开启。 她闭上眼,直接走入雨中。 接下来,整个朝野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那些被困在宣室的臣子,其家眷也都被一齐接入宫中。 而朝会还在继续,三省六部的工作也还在继续,仿佛所有人都直接遗忘了这些人似的。 皇帝照常出席朝会,长公主却依旧缺席,而中书令由新从鄂州调回的前任谏议大夫薛行简担任。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天——就要变了。 到了第二天上朝,不知有多少人突发各种头疼脑热,与朝的倒不足大半……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皇帝依旧在,长公主还是不在…… 仿佛前一日的兵变只是发生在他们每个人共同的梦里…… 而那些宣室里的人却是切切实实的被软禁了…… 长公主手握虎符,一手把控禁军与羽林卫,直接控制了宫城与京都两重守卫,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既没有血洗朝野,也没有诛杀皇帝…… 一时间,朝野上下,就这么陷入了诡 分卷阅读115 异的沉默之中,而那颗不知何时引爆的□□,就藏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所有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战战兢兢中。 而时间还在继续,整个朝廷还在诡异的运转…… 这份诡异便一直持续到第八天…… 第八天,萧启照常穿着龙袍,登上承德殿的丹墀,而就在他耐着心底一把掀翻龙椅的冲动,再次转身落座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奔跑声,一名羽卫气喘吁吁地奔进殿来,口中直喊道:“陛下,陛下!捷报!捷报啊!” 众臣一愣,萧启霍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大声道:“捷报?什么捷报?!” “赢了,禀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纪将军大破敌军,还生擒了对方单于,胜了,我朝胜了!” 萧启一把扑到案上,双目顿时瞪得如铜铃一般,他撇开桌案,直接冲下丹墀,“你说什么?胜了?怎么胜的,之前不是说节节败退,怎么就……” 那羽卫跪在地上又磕了个头,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纪将军鼓励兵士,对方不仅掠我城池,还敢辱我公主,是视我大周兵士如无物……”说到这里,他似再也说不下去似的,直接埋在地上,痛哭道:“陛下恕罪,属下的哥哥也在边关,属下……” 萧启往后退了半步,而就在这时,两列的朝臣中,不知谁突然叹了一句:“也是,殿下骑射由纪老将军亲授,自小与纪家军长在一起,向来亲厚,他们怎能容忍鞑子如此侮辱殿下……” “就是,谁不知道那单于都有五个老婆了……” 萧启面色顿变,一刻心彷如撞进了无底深渊,立时被无数藤蔓勾住,直往下沉去。 他眼神一变,一把甩开一边想要来扶他的安德,拔腿便向殿外跑去。 众臣立时一惊,却没有一人想起要拦。 萧启快速冲下承德殿前九十九阶白玉般的大理石台阶,明黄的靴子踏过地面上大大小小的积水,他却分毫不管,仿佛只剩下前方这一个方向,只剩下奔跑这一个念头。 他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快速穿过回廊角门,跑过红墙碧瓦,所过之处,宫人纷纷避让。 终于,遥遥地,已经能望见长乐宫的宫门。 他却连片刻喘息都不敢歇,直接闯进宫门,跑进院子里,“阿姐,阿姐!” 院子里洒扫的宫娥纷纷行礼,他看也不看直接冲上正殿,霍地推开门,龙袍的前摆上已溅满泥点。 “阿姐!” 然而,殿内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身影,响起的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回音。 萧启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脚步顿时向后退了半步,莫名的胆怯油然而生,好像直到此时,薛行简一直对他耳提面命的理智,才真正回到他的脑中。 他吸了下鼻子,终于,还是缓缓向长乐宫深处的内殿走去,哪怕那里正潜伏者豺狼虎豹……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也该一个人面对了…… 珠帘响动,他缓缓走进内室,而室内依旧空无一人。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萧启竟突然松了一口气,这时,长期奔跑的疲乏在终于铺天盖地的压上来,他喘了口气,这才靠着矮榻边的椅子上坐了。 而就在他坐下的那一刻,霍然间,金属锃亮的光泽映入眼中。 萧启一愣,再抬起来的手,顿时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就在那方矮榻上,方方正正地摆着三块兵符…… 分布可以调动营军、禁军与羽林卫的兵符……三块,一块不少,都在这里了…… 他抖着手触上这冰冷的金属,而他自兵变那日便一直留在宫中的阿姐,却在今天,卸下了所有的盔甲,独自回到了公主府中……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章真的一气呵成,感觉写的超级霸气!哈哈(O(∩_∩)O 有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终于扬眉吐气的感觉[笑哭] [笑哭] ☆、剖白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萧启屈起双膝,手腕搭在膝盖上,双眼怔怔地看着前方。 具体的陈情奏折正被他捏在手里,无力地垂着。而无形中就仿佛有一只巨手正抓着他的命运,摆弄着他所有的七情六欲,让他每一步都刚刚好地踩在对方安排的位置上。 纪廷和利用匈奴对他姐姐的侮辱大涨士气从而大败敌军,而去年刚被他“流放”到边塞的韩俊臣则借此一举将盘踞在函谷关数十年的三大世家连根拔起…… 所以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兵败,退守,流言,将天家的剑拔弩张摆在明面上,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虎狼都以为时机已到,一直压在心底蠢蠢欲动的欲望终于在这一刻甚嚣尘上,从而自毁长城…… 亲手将自己的把柄送到明面上来…… 而在事情尘埃落定后,所有人只会以为这不过是天家联手演的一出戏,纵然会有极少数的人看透这里面泰半是明玉的手腕,但也足够令所有世家对皇权胆寒,而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些一直 分卷阅读116 被欺压的寒门学士也可以借此一跃而上,再不受那颐指气使的侮辱…… 而腐败到根子里甚至跟里通外贼的边塞世家,也会如同帝国身上的一块腐肉般,虽然见血,却是被彻底的拔除…… ——“就像你登基十四年以来,见到的何尝不是我要你见到的,十四年皇帝,你有真正睁开眼,看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样子吗?!” 萧启抱住头,甚至到这一刻,他都忍不住怀疑……这就是结局了吗?这就是事情的全貌了吗?还是说……这也只是中间的一环而已,真正的目的还匍匐在表面的假象背后,正等待着翻转的那天…… 薛行简踏进长乐宫时,萧启已经在地上坐了一个时辰。 他脚步一顿,朱红的衣摆落在门槛的枕木上。 天光透过高大的镂空窗斜斜落在地上,他侧过头,偌大的殿内,萧启仿若一个不起眼的点,正静静地缀在那里。 就好像被人遗弃的孩子般,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助而又茫然的气息。 心底叹了一声,薛行简走过被打磨得一丝裂纹也没的大理石板,缓缓走到他面前。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行简直接在他对面席地而坐,光滑的缎面委落在地,他却说不在意,似乎也并不着急,只静静地等待着。 他并没有等太久。 萧启捏着奏折的手指突然松动了半分,仿佛终于注意到他这个入侵者般,缓缓抬起头,抬起的目光却不是看向他,而是直直地落向屋顶的雕梁,声音干涩:“老师,你是不是也早知道?”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精细的雕刻,“世有千姿,有些人如流水,百转千回,而有些人如松柏,霜寒不移。长公主便如松柏,纵然风刀霜刃严相逼,也不会改变,所以事出反常必有妖,殿下必然另有筹谋。” 话音落地,萧启突然回过头来看向他,“老师其实也相信阿姐一定会化解这次的困局吧。” 少年的眼中是摇摇欲坠的执拗与脆弱的坚持,行简心底低叹,却仍然迎着他的目光,毅然点头:“是。” “呵,”萧启撇过头看着地面低笑,“外面都说什么——他们一定都说天家果然好手段吧……可他们不知道这里面其实全是阿姐的功劳,我不过……不过是……甚至,”他迅速地抬了下头,又再次低下,“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也确实想过……如果阿姐去和亲,或许整个危局就解了……” 豆大的泪水“啪嗒”落在地上,瞬间溅开光滑的水渍,“十四年了……阿姐没有说错,她一直警惕我要体近民生,不能只看臣工侍从报上来的奏折……要自己去看去听,我去了,然后遇到了阿絮,一开始是她骗了我,我信了……可到后面,就是我自己在骗自己了……我很害怕,时间越久,便越害怕,生怕别人知道这高位之上只是一个空壳子……随后,这害怕转成迁怒……” 他抹了一把眼眶,“我不敢告诉阿姐,我怕她会失望……你们所有人,都在每一时每一刻地告诉我,她为了我为了大周的江山,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他张开手臂,在虚空中比出一个大圆。 “最开始只是一个政令上的不同意见,到最后竟然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大……到最后,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了……明明一开始只是低一下头便能解决的事情,到后面竟然……我不知道要怎么……”他吸了下鼻子,“竟然想着那干脆便把阿姐送走吧,然后强兵富国,只要大周一日不倒,那鞑子也绝不敢亏待她…… “老师,”泪水积蓄在他通红的眼底,他侧过头定定看着他,“我刚才坐在这里一直在想……若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祖宗规矩,女子也可以继位,或许便没有那么多波折了……燕王叔便再没有借口逼宫,那些世家也不会常常抓着她女子的身份攻讦她……她不会一边要保护着我一边还要与世家周旋而心力交瘁…… “《女德》那本书不是我想要那么写的,”他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薛行简的袖子,“我不知道里面还有牝鸡司晨那句……明明一开始没有的,可整个朝野好像都认定那是我授意的……我就、我是想向她解释的……可她那么生气,更是直接越过我下旨开办女学……我就也生气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逐渐语无伦次起来,薛行简按了按他微颤的肩膀,低声道:“陛下……” “其实——”他霍地打断他后面的话,眼底的光细细碎碎,“若真是为生民计,阿姐来做这皇帝,要比我好得多……不是吗?” 薛行简心底一颤,陡然升起一份熟悉感,这熟悉是与四年前第一次见面时一般无致的赤诚,他的声音也不由低下来,似生怕惊吓道谁一般,“那若……殿下不愿意呢?” 萧启陡然愣住,面上是瞬间不知所措的空白,似乎从未想过这么一个可能…… 行简宽慰地笑了笑,便如一个温和宽厚的长者般扶住他的肩膀,“陛下肯说出这样的话,是已经能承认自己的不足了,但是殿下十几年心血,冀望换来的大概并不只是这些,而这也并不足以解决现状的问题。” 分卷阅读117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雅,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朝野刚刚经历过变动,正是人心四浮的时候,只因前不久长公主领兵控制了整个都城,才暂且压住了局势。何况,女学方兴,民间基础未稳,此时兴起变故,只怕横生波折。 “圣人尝云,过则勿惮改。陛下既已知错,又能认错,便该担起这错的责任来,长公主为您撑了十四年的天下,现在轮到您庇护她了。” 他信手拿过他手中的奏折扔到一边,道:“您也该看到,这次的谋划,非一日之功,而是十四年步步隐忍的布局,在这局里,也非一人之功,而是无数英才的合谋。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陛下既然抬起了头,便该继续向前走,而不是踟蹰不前。” 话音落地,仿佛有回声突然从四面八方而来,空荡荡的殿内,一瞬间被某种情绪填满。 他从地上撑着站起来,鬓角的碎发从耳边垂下来, 他向皇帝伸出手,唇边的笑容始终温和。 萧启下意识地看了他的手一眼,又顺着他的胳膊一路向上,直到对上他漆黑坚定的双眼,他的心也仿佛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一股澎湃的力量霎时间油然而生,冲上他的心底的礁石。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薛行简唇角一勾,立刻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相触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坚定的力量,霎时透过皮肤穿透血液递了过来。 萧启怔了怔,而行简已经放开了他,他拿过放在一边的官帽,理了理褶皱的官袍,“衙署的事还没完,臣便先告退了。” 言罢,他微一躬身,便要往外走,而萧启似陡然回神般,本能地便开口叫住他—— “老师!” 行简回头。 他似有几分难以启齿:“现在是午膳时间,朝里的事午后再议也不迟吧,老师不如在宫里用过膳再去吧。” 眉头微挑,行简眼底闪过少见的几分难以置信,皇帝竟然还是个这么能黏人的孩子——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黏他姐姐的…… 他低了头,“臣还要出宫一趟,所以就不留了。” “出宫?是太夫人病了?朕让御医和你一同去!”萧启立刻追上。 “不是。”他沉然否定,唇边的笑意陡然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随后却似无意而又无比顺畅道:“臣是要去公主府,陛下要一起吗?” ☆、决定 画屏重掩,帘幕低垂,烟罗仿似最轻薄的雾霭,袅袅曼曼地拂在衣襟上,落在指尖。 镇国公主府内,明玉半倚在软榻上,正不动声色地拖延着喝药的时间。 对面的寒碧,却难得的有耐心,一边用通碧的瓷勺搅着碗中的药汁,一边道:“您这病拖了几天了?在宫里的时候您说怕打草惊蛇不让太医来瞧,现在回到府里又不肯喝药,” “只是轻微的头疼脑热,养养就好了,药喝多了,才伤身。”她理所当然得云淡风轻,只是微微苍白的面色还是泄露了此刻的虚弱。 寒碧叹一声,“您这样,婢子只有找薛中书来劝您了。” “他现在忙得很,战局方定,正是要准备大清洗的时候,启儿压不住人,他怎么可能抽的开身。”她向后一仰,直接歪在榻上,倒有几分债多不压身的豁然来。 若换往日,寒碧定要揶揄她话里的那几分酸意,可到今日,却难免五味杂陈,她也许多年不曾见殿下露出这样放松的神情了,就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地般的释然,想到这里,舌尖不由又泛起几分心酸。 而就在她踌躇着打算再劝一劝的时候,一道温润的男声陡然从身后传来—— “看来,你心里很想念我。” 明玉闻声抬头,珠帘响动,一道白色的人影由远而近,清雅而从容,正是薛行简。 他笑着走近她,就势接过寒碧手中的碧瓷碗,挨着她坐下。 明玉支颐看他,“衙署的事都结了?” 他舀起一勺药汁,试了试温度,摇头道:“还未,不过现在是午膳时间,我把事情压了压,向后推了半个时辰出来。” 她继续看他,明知故问:“为什么要推出半个时辰来?” 唇边的笑意一深,他端着碗凑近她,“我心里挂念你,总要来见你一面,才能安心处理后面的事。” 他眼底的光温柔得似能蛊惑人心,能引出人心底最原始的情感来。 明玉看着他的眼睛,一边在他递来盛满药汁的瓷勺时,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一边道:“文人一张嘴,都是说的好听。” 行简失笑,却更靠近她一步,“那夫人是想要我身体力行?” 不知道他今天是存了什么心思,偏穿了一身平日鲜见的白衣,君身三重雪,连眸底的光都清澈的如梅映冰泉。明玉心念一动,陡然间向后一退坐起身来,却是一言不发地接过他手里的药碗,一仰头,将乌黑的药汁尽数灌下。 分卷阅读118 苦涩入喉,她腾地起身,倒吓得行简一跳,连忙抬手去扶她。唇角一勾,她就势缠住他的胳膊,侧头吻住他。 唇舌相触,她立刻把舌尖的那点苦意递给他,呼吸温柔,几乎是一触即分,她轻轻放开他,眼前竟然还有几分晕眩…… 该是刚才起得太猛了…… 行简这时也回过神来,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怎么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顾念着自己点。”一边说着,一边心疼地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缓缓躺回去。 “好好的,怎么又病了?”他替她掖了掖被角道。 “兵围那天下雨,受了点凉。”她看着他泛红的面皮,不由微微纳罕,莫非,真是每隔一段时间不见,他便都要像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一般开始一回吗? “是吗,”他明显不信仅是如此,“可我怎么听说,你那天淋了雨了?” 一说到这里,她心底的委屈便又冒上来,许是病中的人格外娇弱,也许是大局安定后她心里的那个小姑娘便又冒了头。明玉扁了扁嘴,有些难过道:“你那天连看都不看我……” 行简一愣,大脑闪过短暂的空白,除了床上,她几乎不曾对他撒过娇……下面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没看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果然,明玉更委屈,“你眼里就只有本宫身后的天子了,哪里还看得到我?” 尾调柔软,语意婉转,尤其最后几个字,仿佛带着温柔的钩子,几要将他的魂魄整个的勾过去了。 他连忙俯身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怎么会呢?这些天,我一直念着你,害怕你会害怕,还害怕你害怕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她靠着他的胸膛吸了吸鼻子,那些从不示人的脆弱和难过在这一刻被他莫名的几句话却都暴露了出来,她的声音低低的响起:“我很害怕……十四年来每一天都在害怕……但直到最后一步,这害怕才真的清晰起来……一步踏错,便是……我害怕那些将士会白死……边塞世家盘踞的局面还是无法解决……我还怕……他不会原谅我……”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陡然添了几分哽咽,委屈和后怕让她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彷如突然找到家门的小孩,脆弱得让他的心顿时痛起来。 窗外的屋檐陡然落下碎砾,他更紧地抱住她,不知煎熬了几个夜晚的眼眶也突然红了,“他怎么会不原谅你?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 明玉吸了吸鼻子,将眼底的潮湿都蹭在他崭白的肩头,“你见过他了?” “嗯。”他轻轻地拍她的背。 “哭了?” 他笑,“你怎么知道?” 明玉从他肩上别过头,理所应当道:“从小就爱哭,这几年要面子了,才不怎么哭了。” 唇边的笑意更深,他不由低下头蹭她的头发,“那你呢?你小时候会哭吗?” “我小时候都是让别人哭。”明玉坚定道。 他被她逗笑,修长的手指抚过她柔顺的长发,一向温和无波的声音此时却像浸满蜜水一般:“那你觉得,如果陛下知道了你我的关系,他会……再哭一次吗?” “呵,”她在他怀里嗤笑,“那他十有八九会想砍了你,薛中书真是好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我姐弟二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绝对称得上是大周第一佞臣。” 行简蹙眉,“你现在倒是不担心他怀疑是你故意往他身边安插人了?” 明玉从他怀里坐起身,微微笑着看他,似乎在嘲笑他的年轻,“我兵符都交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中书可以不一样,如今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 她一字一句,说的真真的,随后却是话音一转,面上的笑容也淡下来,“其实我也没有别的奢望了,他能准我回金陵封地便好,只要不是圈禁……” 唇瓣蓦地被指尖抵住,明玉后面的话一顿,顿时在他陡然间严肃起来的眼神中咽了下去。 她抬手握住他略微粗糙的掌心,“怀瑾,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是真的握住这一切了,如果你还坚持……你很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得到重用了……” 今时不同往日,以往再多的承诺都还只是纸上谈兵,现在,才是真正的取舍…… 是真正的舍出已经到手的权力…… 他平静的眼底映出她平静的面容,行简笑了笑,抬手抚上她鬓边的碎发,他懂她心底脆弱的害怕,而且心疼她对世事洞察的敏慧。 “婉婉,我的答案不会变,我是为你才那么努力走到这一步的,不然……” 眼底跃起粼粼笑意,“我可能在郑家逼婚时便辞官回乡教书了……或者去地方从小吏做起,担多大的职位便尽多大的力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我早就想过,南直隶的总督或者金陵的府尹,年纪也都不小了,或许……”他看着她的眼睛,剩下的话已经不言自明。 风声突然静下来,连远处的鸟鸣也倏 分卷阅读119 地不见了,只有些微轻柔的凉意透过窗扉轻轻送进来。明玉看着他认真的双眼,四年了,四年官场,他眼底的清澈与赤诚仍然与她四年前初见他时一般。 一股柔软的情感陡然间破土而出,瞬间将她包围。 明玉倾身,落尽他怀里。 他双臂骤紧,顿时牢牢锁住她。 明玉这才注意到,他今日还特意用玉冠束了发……不禁想笑他,半个时辰的光景,倒硬给他腾出许多时候折腾外面这些光景…… 但话到嘴边,终于因为一点隐秘的熨帖而咽了回去,他的心意,她收在心里便是了,何必要说出来……再伤了他的颜面…… 他身上清淡的气息逐渐萦绕在鼻间,一点一点地安抚她的心,明玉阖上眼睛,原本便不济的精神,到此时,已几乎是强弩之末。 行简侧头,似心有灵犀一般,立刻体察到她的虚弱,声音轻柔,仿似生怕惊吓到谁一般,“我抱你,回床上躺躺吧。” 她靠在他怀里含混的点头,似已昏昏欲睡。 行简不由心疼地吻吻她发顶,动作柔缓,轻轻侧身,托着她的肩膀将她从软榻上抱起来。 明玉似乎嘟囔了句什么,本能的缠上他的脖颈。 他的心不由软得一塌糊涂,她怕他会后悔,而他其实更怕她会在他坐上中书令后一走了之……就他作为一名肱股之臣,留给皇帝…… 他知道,这也是她最初提携他的初衷…… 无论是南直隶还是金陵,便都刚刚好,能让他守着她,也能为朝廷尽忠…… 烟青色的罗纱垂下来,落在他肩上。 行简俯身,将佳人缓缓放在榻上,又拉过一边的软被,轻轻替她盖上。 起身时,鼻间擦过她的侧脸,行简本能的一顿,她鲜红的嘴唇仿佛清晨的月季,娇嫩芬芳,令人心旌摇动。 而正在他左右顾忌时,身下的佳人却忽然睁开眼,行简一愣,明玉看向他的眼神自己几分难解,“中书当了大官以后,倒是懂得矜持了。” 他被她说的一愣,然而下一秒,明玉已经勾着他的脖子,一把吻住他。 清晨的月季,不禁看起来娇艳欲滴,尝起来,更是令人欲罢不能。 薛行简呼吸一重,下意识便扶住她的腰,指尖一勾,下意识便要解她衣带…… 然而……他终于还是放开他,一开口,声音早已低哑得不像话:“你身子还正虚弱……咳,再等等,咳,我也该回衙署了……” 明玉眯着眼,笑看着他。 最终,他似终于在她的笑容里败下阵来,再次俯身,又吻了吻她的额头,“睡一会儿吧,我晚上再来陪你。” “晚上?”这回轮到明玉惊讶了,“你是做了大官,便没了顾忌?也不怕让人知道了?” “哪里?”他笑,一边替她重新掖好被角,“现在也没人会把我与你牵扯在一起,毕竟就算牵扯在一起,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他笑得狡黠,倒引得明玉也不由会心一笑,“你倒是敢的很。” “当然。”他又握了握她的手,“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写到这里我都想直接结局了哈哈。但是……写好的大纲不允许我这样做哈哈哈,毕竟我们一直活在别人嘴里的纪将军还没有出场呢,是不是哈哈。 前方还有一次小虐,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既然已经云开越明,那离真正的花好月圆也就差一步了不是哈哈哈,最后,求收藏求评论啊(*^▽^*) ☆、夜袭 缓缓退后,将屋门轻轻掩上,薛行简正要回头,便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娇叱。 ——是寒碧。 心里暗道不好,行简立刻转身,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婉婉刚躺下,你不要吵着她。” 寒碧要被他气死了,然而再开口时声音却自然地低了八度:“薛中书!殿下信你敬你,你怎么能吃里扒外呢!” 一边一身小厮打扮的萧启立刻不乐意了,先前被抓包的心虚也荡然无存:“怎么就吃里扒外了?难道我与阿姐不是一体的吗?” 而随后他便在寒碧意有所指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为了转移尴尬,他不由又瞪向一边冷眼看着他被寒碧斥责的人,“老师,你才真是好手段,将我姐弟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真是知弟莫若姐, 行简看他一眼,先把几人带到离正屋更远的地方,方缓缓道:“臣这一身,除报国之躯、忠君之心外,都是属于殿下的,若说玩弄,也该是殿下玩弄臣于股掌之中——” 接着,他又转向寒碧:“陛下早晚要知道,我不想她再背负任何负面的流言,一开始,本便是我先动心的……” 前面还好,听到后面,萧启登时横眉冷对:“你竟然勾引我阿姐!” 行简直接忽略他,寒碧更是直接越过他道:“那您也不该瞒着殿下,竟然不事先与殿下商议,便将陛下带到这儿来。” “ 分卷阅读120 这几日,我根本见不到她……”他苦笑,“而且,若我提前告知她,陛下怀疑她是与我在做戏怎么办?” 寒碧一窒,突然便明白过来……他是故意这时候带陛下来,让他听到那些话……又让陛下被她抓住,从而加深一切的可信度……绝不是什么事先筹谋的表演…… 但是…… 眼见她眉头仍未展开,行简立刻会意,他宽慰一笑:“晚上,我会跟她讲明——” “您晚上还来?”寒碧眉头却皱得更深,“您不怕郑家……”话尾一顿,她似随即便意识到,此时的郑家,便是咬定他与殿下勾结又如何,现在谁不想与殿下“早有勾结”…… 萧启:“衙署的事儿,你一天就能压下去?” 行简回头看他,理所当然道:“不能。” “那你——” “但陛下总不能不让臣回家吧。” “谁不让你回家了……”萧启表情扭曲得古怪,“那你回你自己府……这是朕姐姐的家……” 说到这里,他似又想起什么似的,立刻又变了一张脸道:“朕记得老师是有家室的……却还来祸害朕的阿姐……” 薛行简被他气笑了,“臣的‘家室’还是陛下指的不是吗?” “你——那你也不能为了这就去报复朕的姐姐啊,有什么你冲我来啊——” “陛下,臣是为殿下才拒婚的。”他冷静地打断他,眼底的认真与坚定感染到所有人,萧启也不由跟着他冷静下来,他又在下意识地躲避责任了……明明从阿姐的话里也能推断出来,他们早便已两心相悦……郑家逼婚,如果他不是顾念阿姐,必然早已抽身…… 他果然不会驭人……难怪身边笼络的也都是些能写出“牝鸡司晨”的蠢蛋…… 似是察觉到他的低落,行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对寒碧道:“我晚些来负荆请罪。” 他声音诚恳,态度明确,寒碧还念着他能让明玉听话喝药的功德,虽还有些许微词,却还是点头道:“婢子晓得了,中书去吧。” 薛行简点点头,随后一拉还有些怔愣的皇帝,转身离去。 马车踽踽而行,滚动的车轮压过偶有坑洼的青石板路,些微的起伏正落在马车内的每个人心上。 薛行简并不急着开口,皇帝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维护明玉,有了这一点,后面的便都不再是大问题了。 毕竟,最能给你致命一击的,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他心里清楚,这也是明玉最大的心结。 车轮转动的速度渐渐放缓,马蹄的嗒嗒声也愈渐轻缓起来,前方便是宫门了。 薛行简起身,掀起车帘,踏上车板。忽然,萧启在后面叫住他—— “老师——” 他的声音很低,但行简立刻便听到了,他扶着帘子的手一顿,便听萧启接着道:“我六岁的时候,阿姐便是一个人了……她一个人了很多年,你不能、不能欺负她……” 行简回过头,皇帝正半低着头坐在那里,脸上满是别扭的表情,紧蹙的眉头不知是在为笨拙的措辞发愁还是某种别样的情绪而难为情。 他不由颔首,唇边自然便带了三分笑意,“好,我不欺负她。” 昏暗的车帐内,二人一坐一站,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仿佛一场最真实的交托。 薛行简正对上皇帝从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抬起来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这一生,我都不会负她。” 【全剧终】 那是不可能的……(请原谅我想在正文里皮一下) 夜幕已然降临,婆娑的树影悄悄映在檐下,在台阶上折成曲折的形状。 窗外的虫鸣起起伏伏,远远近近地响成一片,夏天的气息已愈发浓烈了。 而窗内,红烛昏罗帐,明玉独自坐在案后。 案前一壶清酒,一管玉箫,她向后倚在梨花木圈椅里,手里握着一卷旧书,落在书上的视线却有几分漫不经心。 烛火的影子正落在案后不远处,斜斜的拉成一个个长条,在地面上铺成整齐的形状。 俄尔,一片白色的衣角拂落,上面暗纹的修竹重叠,仿佛被夜风拂动,纤细的叶纹交叠掩映,好似整片竹林在婆娑作响。 明玉的视线依然落在书上,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在案前站定,她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 与中午同样的衣着,却改为更朴素也更温和的发带束发,明玉眯了眯眼,“中书今日,还真是绞尽脑汁啊。” 他在案后对着她笑,“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我总想着要夫人记住我最好看的时候。” 明玉抿唇假笑,将收起的书卷霍地放下,“看来是启儿放你一马,没有真砍了你了。” 他笑,绕过书案走到她身边,“他中午在大殿拉着我的衣袖哭,还问我要去哪儿,我便觉得,大概这就是最恰当的时候。” “趁他心理最脆弱的时候,再加码一把,你也不怕把我弟弟逼得崩溃。” “可这一 分卷阅读121 刻,也是他最相信你的时候。”他俯身下来,与她平视。 明玉在椅子里歪着头看他,“我现在觉得,或许中书是真的,将我姐弟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他挨着椅子的扶手坐下,“如果你会有这种感觉,那一定是因为我的心就握在你掌中。” 说着,白色的衣袖滑落,他握住她纤白的手。 视线相触,她瞬间便明白他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因为我的心在你身上,我所求也只是为你,我的命运与你相连,早已不可分割…… 明玉反握住他的掌心,心里却仍多多少少对他的先斩后奏有些许意难平,她拉着他的手,靠在他怀里,“他都说什么?” 烛影深深,他笑着揽住她的肩膀,空气渐渐安静下来,“他要我不能欺负你。” 明玉扁嘴,“就这?” 行简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不由低下头去看她的表情,“……你是觉得陛下说得太轻了?” 她放开他,拉着他的手让他站在她面前,直接坐在案上,“父皇当年直接让礼部给陈渭发了个册子,那册子我也看过,感觉和启儿那伙人写的那本女德也快有的一比了。” 行简挑眉,“不如你将那册子也传给我?” 明玉咳了两声,“那册子当年都当笑话来看的——我是说,他也太敷衍了!” 行简笑,手指抚过她的脸,知道这气不是冲着萧启,而是冲着他来的。“或者,婉婉有什么想我做的事吗?” 这次换明玉挑眉了,她一双如桃李般明艳的眼睛,闪动着狡黠的光,更让人沉迷,“我前不久刚得了张谱子,不如你吹给我听。” 行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管通体碧润的玉箫正静静卧在同色的酒壶旁。 “咳——”他作势掩面咳了两声,便毫无犹豫地拾起玉箫,“你想听什么?” 明玉拿过一边的乐谱,“《凤求凰》,新编的。” 行简接过,乐曲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难度,只是在几个转折的地方对气息的要求格外严苛,否则便失却半数风雅。 他没有起身,直接就在书案上,她面前,缓缓吹奏起来。 萧声清润,宛如穿梭在竹林间的清风,明月在海面洒下的清辉,而缱绻的缠绵便化在这清风中,溶在这清辉里。 明玉的表情也渐渐柔和下来,心底的那点不快也终于渐渐随萧音淡去。 凤求凰,司马相如为求娶卓文君所奏,虽不免工巧,却必有真情,才能打动文君…… 萧声由高转低,如泣如诉,清越婉转,仿佛直接在人心里奏响。 渐渐地,萧声渐歇,一曲终了,行简将洞箫放下,微抿了下唇角,正要开口,眼前忽地一暗—— 明玉骤然起身,毅然吻住他。 动作利落得仿若刀剑出鞘的侠客,唇舌柔软,似含着无限柔情,柔情似水,这一切却都不是梦。 行简立刻扶住她,急促的呼吸点燃了血液里的欲望,很快,他将她再次压回椅上,将她整个的围住,唇上的力道却格外柔和,彷如柳条垂落水波,他在一点一点抚慰她心里漂浮的不安全感。 灼热的呼吸很快便交缠在一起,明玉一手搭在他脖子上,另一只手却已无比灵活地抽开了他的衣带。 衣襟敞落,他骤然放开她。 凝视的双眼,早已只剩彼此。短暂的对视后,彷如灯烛突然爆出火花,他猝然俯身,一把将她从椅中捞起,却是转身一递,将她放在案上。 宽厚的手掌抚过她柔滑的脸颊,他凝视着她的双眼,缓缓抬手,抽掉她固发的玉簪。 青丝骤然飘落,柔顺的发尾滑过的他的掌心,带起轻微的麻痒,就好像直接落在他心上。 他对她笑了笑,而就在这笑的一刹,他直接俯身,再次吻住她,而抽掉她玉簪的那只手,则瞬间滑入她的衣襟。 明玉下意识想要叫他,却正被他趁虚而入。 “唔……” “婉婉……”他贴着她的耳边叫她的名字。 烛影摇红,春宵正长。 所以当夜过子时,却莫名被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熊孩子吵醒时,薛行简的忍耐几乎瞬间便达到了极限。 而且那个跪在帐外的熊孩子还在说:“殿下近日不快,奴心中挂念,特来伺候,愿宽玉体。” 愿宽玉体?第一次在公主府留宿的薛中书,瞬间便清醒了。 ☆、惊变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写在最前面,跟大家说一下吧。本章可能会引起部分小可爱的不适,所以,如果有在洁癖方面有超高要求的小可爱,可以暂时停一下了,总归结局一定是男女主圆满的在一起的,就停在上一章我画分界线那里也可以。 因为挣扎了许久,这个情节的安排关涉到我后面的两个重要情节,以及几个重要人物的出场与戏份,所以还是决定保留下来。 看文嘛,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开心,下一篇打 分卷阅读122 算写点轻松的,可能会开个沙雕坑来写吧,当时候我们再江湖再见啊!最后,祝大家即将到来的周末愉快啊! 清晨,太阳再次升起。 阳光穿过空庭,落进窗里,浮动的微尘亮晶晶地飘在空里,薛行简当窗而立,一边披上外袍,一边看向半倚在床栏,还揉着惺忪睡眼的明玉。 “瞒了我那么多事,还能睡那么踏实,看来,夫人是惯犯了。” 明玉揉眼的手一顿,“中书那么出力,怎么好不踏实呢?” 说完,她还抬起头来,眯着眼笑看着他,宛如一只懒洋洋的猫咪。 薛行简笑着走近她,将长发从衣领处抽出,“难得见夫人如此心虚。” 她抱着被子睨他,“看来,是中书心内的怨气还未消散。” 俯身贴近她的脸颊,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嗯,需要夫人用一辈子来偿。” 明玉挑眉,温柔的唇瓣落下,她闭上眼,自然地落进他怀里。 似有清淡的花香从窗外飘入,他轻轻抱着她,轻柔地吻她的唇角。 “再躺一会儿吧,我走了。” 明玉点头,替他抚平肩膀上的褶皱,“让翠微送你回去。” “好。”行简轻笑,又吻了吻她的指尖,这才轻轻放开她,抽过一边的发带,三两下系好,出门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门外,明玉才堪堪收回视线,而恰在此时,寒碧推门进来。 明玉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枕畔,半打了个呵欠,“那孩子怎么样了?” 寒碧一愣,显然正沉浸在别的纷扰之中,她思索了一下,才道:“已经被送回书院了,这次跟着他的,是暗卫里最伶俐的。” 明玉垂下眼,似有几分漫不经心,“是俊臣还是启儿?” 寒碧却没有立刻回答,明媚的空气陡然陷入凝滞的沉默,明玉似有所觉的抬头,沉静的目光立刻落到似难以启口的寒碧脸上。 “是怀瑾?” “……殿下,”寒碧挨在她榻前半跪下,欲言又止的眼底是一片青白,“郑、郑三姑娘,有孕了……” “你说什么?” 半明的天光落进他眯起的眼中,薛行简站在檀木架半片的阴影中,如玉的面庞如罩冰霜。 而郑敏月正坐在他前方的檀木椅上,一向洋洋惯了的脸此时更是春风得意,大概是因这几日郑家的骤然失势而压抑狠了,此时更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恶毒。 “我有了身孕,是你薛行简的亲儿子——”她对他挑眉一笑,“中书大人该不会一朝飞黄腾达,就不认我这个糟糠之妻了吧。” “我与你——” 他的话尾蓦地一顿,迎着她讪笑的目光,那段一直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乍然又从闸门中涌出。 祖母生辰的那个夜晚……那杯他送祖母回房时老人亲自让他喝下的药酒……后面宛如断线的空白记忆,被赵四叫醒时身上异样的感觉…… 薛行简猝然向后退了半步,彷如有惊涛骇浪,霎时间兜头将他吞没。 郑敏月唇边的笑意却愈扩愈大,“你跟外人勾结,谋害我父兄,还装病骗我,让我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脚尖落地,郑敏月从圈椅上站起来,步步逼近他,“薛行简,你可曾想过今天?算无遗策的薛中书,也会有栽在妇人身上的那一天——” “呵——”他漠然冷笑。 郑敏月一怔,面上是短暂的不可置信和疑惑,而随即便被嘲讽与鄙夷填满,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她对面的男人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俊朗的脸庞依旧恢复了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平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既不像在看仇人,也不像在看妻子。 “然后你不想要和离书,那便换成休书吧。”他每一字轻飘飘的好像飘在空中,而每一字都冷峻得好像要结出冰碴来。 乌黑的眼珠仿似一个没有感情的深渊,映出她骤然错愕的脸孔,“我以七出□□之罪休弃你,想生孩子?那就回郑家去生,没人会拦着你。” 郑敏月面色刷地一白,又蹭地染上红色,“薛行简!你还是人吗?我怀的可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他冷笑着打断她,“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个废人,不过是故弄玄虚的一夜,你以为谁会信?” “你不信?!”郑敏月整个地一愣,“我郑——” “你不必与我来这套,郑小姐,我清楚的告诉你,你当日算计逼婚于我,我可以毁你父兄官位,今日你若敢——” “怀瑾!” 一声高叱蓦然隔空破来,薛行简的表情猛地一僵,而郑敏月却突然如临大赦般朝那个一直被她鄙视嫌弃的的老太太奔去。 薛行简缓缓回头,原本清澈明润的眼睛毅然如从鲜血中捞出来一般。 仿佛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薛老太太将要出口的话猛然一窒,这个活了快七十年的老妇人,心脏本能的畏缩了一下,而很快,她便强稳住 分卷阅读123 心神,以一贯的□□语气开口:“怀瑾,这是薛家的子嗣,不是你说不认便能不认的。 眼看着孙儿木然到绝望的表情,她的语气也不由缓下来,“怀瑾……老婆子我,都七十了……半截黄土埋脖子了,我有生之年,不过是想看着你子孙满堂,我薛家后继有人罢了……你怎么就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给我留呢?” 说到后面,几乎要声泪俱下,仿佛那个联合孙媳下药,利用他的孝顺,趁赵四不在的片刻迷□他的人不是她——他的亲祖母一般。 薛行简低笑一声,毅然冷声道:“重孙与我,您选一个吧。” “你——”老夫人面色一变,抖着手指他,哆嗦的嘴唇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一般。 而薛行简,身处日渐炎热的暑天里,整个人却在阵阵发冷,黏腻的掌心里全是一片一片的冷汗。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叫嚣着想要刺破他所有的自尊,将他整个的撕裂…… 眼前的这些人,自以为是的凭借自己的喜好,操纵他的人生…… 他努力那么久的希望,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却轻而易举地就能被人践踏,毁灭…… 老夫人指着他哆嗦了半天,终于嚷出一句:“作孽!都是你那下贱的娘——” 薛行简瞳孔骤缩,而老太太还在继续:“我苦命的儿啊!怎么年纪轻轻,那么早就让狐狸精给害了去,我好不容易把你儿子拉扯大,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老头子!你别着急!我这就寻你去——” 话音未落,老夫人便一头向旁边的柱子撞去,壮硕的身子先把一边的郑敏月给挤了出去,一旁的十三娘见状连忙抱住她,“老夫人,老夫人!您这是要把大人往绝路上逼啊!” “是我逼他吗?!是他要把我这老骨头往悬崖上逼呦!” 赵四立刻跪下来,“大人,子嗣的事属下刀山火海也会查个清楚,老夫人身体要紧啊!” 不孝是大过,今日就算大人的委屈大过天去,说出去终归还是要落人口实,何况在这多事之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睁虎视眈眈地想要拉他下马…… 而这些,行简又岂能不清楚,然而这桩桩件件,正连同这血脉相绞的亲情与官场尔虞我诈的名利一起,生生的将他的希望摧毁。 四年,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甘愿作为被对方可是随时放弃的棋子,只是在等今天,然而…… “咳——”胸臆间骤然涌起一股痛意,眼前阵阵发黑,行简下意识去掩唇,整个人却开始不受控制的向旁边倒去,“咳咳——” “大人——”赵四连忙惊呼着去扶他。 “咳咳——”一片黏湿的液体附在掌心,继而随着手臂无力的滑落,跌在地板上,溅起一点猩红。 赵四的瞳孔骤然放大,而室内瞬间针落可闻。 与此同时,相隔数条街巷的郑家,高堂之上的郑冲霍然回身,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瞪住自己的夫人,厉声道:“你说什么?你给了月儿什么?” “老爷没听清吗?原是那姓薛的目中无人,竟敢戏耍咱们,还装什么残废……不过是正掩上咱们虎落平阳被犬欺,倒是便宜了他……” 郑冲却厉声打断她:“你刚才说你让人出去说什么?说月儿怀了他的孩子,还放出什么糟糕之妻不下堂的谣言?” 郑夫人一怔,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丈夫的怒火,不是冲着薛行简,而是冲着她,不是赞赏而是质问,心底骤然腾起怒焰,而一向在丈夫面前做低伏小惯了,现在也不过剩下嘴硬:“不然呢?看着他飞黄腾达然后休弃咱们月儿吗?” “你!妇人之见!” 郑冲一拍桌子,登时从高堂走下,双手在后,在堂中走了三四个来回,每一步都是一步煎熬的算计,直到最后,他直指着郑夫人的脸,吼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是要亡我郑家啊!” ☆、相依 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瞬间阴沉下来。 黑漆漆的云压着屋檐,漫天的暗影投下来,落入屋内,无声的将每个人都笼罩其中,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其整个吞没一般。 书房的门依旧紧闭,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侧厅里,而偌大的屋内,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左侧第一把圈椅中,郑敏月捂着肚子独自坐在那里,她脸色微微发白,眼神发直低盯着地面。 那夜虽然短暂得不过半炷香,她心里却先后经历了铺天盖地的愤怒与羞辱和羞辱对方后莫大的快意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 她难得这么有耐心——这几乎是她这二十年最大的耐心了,就为了等到这一天,好给他致命一击,让他狠狠地跌在她脚下,连同他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都匍匐在她面前…… 然而,他的决然远超她的想象…… 他呕血时仿佛看死人一般的眼神还历历在目,直到这一刻,仍让她不禁颤抖…… 想到这里,郑敏月不禁下意识地朝堂上看去。 堂正央的 分卷阅读124 红木官帽椅上,老夫人正一言不发的垂着眼,谁也看不清她眼底的表情,浑身上下肃穆的气氛更让人猜不透现在她心底的想法。 所有的仆从都谨慎地向后退了半步,在这暴雨前最后的宁静里,所有人都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就像死囚的最后断头铡刀,现在,脖子已经被按在断头铡上,旁边的刽子手磨刀霍霍,死亡已经逼近了后脑。 而比正厅的寂静,更恐怖的,是比死还寂静的书房…… 除了最开始老夫人带着被赶出来的大夫压上门时,骤然砸在门框,“哐当”一声碎裂在地的花瓶声。 整个书房,便彷如被死神笼罩的寂静之地,安静得一点风声也没有。 而这安静,也在越来越长的时间里,逐渐使每个人的心,越坠越深…… 而就在那深渊的谷底,薛行简正一个人坐在逆流的一边,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他,无尽的寒冷驱散了所有希望。 他第一次感到从头到尾深浓的无力感,与难以摆脱的自我厌恶…… 名声?官位?有便好,没有也罢,声名财色,也并不能使人真的幸福…… 而他的幸福,系着他一身幸福的那个人……他靠在书架高低错落的阴影里哂笑,他怎么能让她知道?让她伤心、难过……可又怎么能不让她知道…… 他闭上眼睛又快速睁开,那种如跗骨之蛆的屈辱感,和一闭上眼睛如蚁附膻的恐惧,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撕裂他的血肉。 书架上的心经就在他眼前,那是她的书,上面还有她清隽的笔迹……指尖本能地伸出,仿佛要去抓救命稻草的溺亡人,他眼底的光刹那间闪了闪。 而很快,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他猛地缩回手。 眼底的光倏地一灭,整个人彷如瞬间起了一阵战栗,“咳咳咳——” 干裂的喉咙仿佛堵了一滚浓烟,肆无忌惮地撕扯着他的肺腑,他不由压低了身体,“咳咳咳——” 而恰在此时,昏沉的眼前突然现出书本微微泛黄的封面,行简一愣,上面的“心经”二字却确确实实是她的笔迹……那一笔一划,他都早已烂熟于心。 仿佛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他呼吸一屏,目光不由顺着那垂落在书册旁的宽大衣袖向上看去。 下一刻,不知从哪来的力量,薛行简猝然起身,转身便要往外走。 明玉眼底一痛,颤抖的指尖几乎要握不住书册。 她没有拉他,也没有拦他。 “怀瑾……你不要我了吗?” 他猛地立住。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轻飘飘地好似没有重量的羽毛,却每一字都似有千斤重,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明玉一步步走向他,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他本能地便要挣扎,明玉叹了一声,仿佛先前的那一句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怀瑾……” 僵硬的脊背蓦地绷直,他没有回头,却也没有再推开她。 明玉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 仿佛所有的痛苦,不需言说,她便都懂,所有的宽慰,不需表明,他都知道。 时间静静流淌,日光缓缓漫进来。 在这一方室内,只剩他们二人,相依相立。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许久,又仿佛只是一刹,薛行简突然转身。 眼底的血丝闪着沉然的光,颤抖的双臂有力地抱住了她。 明玉闭上眼睛,用力的抱住了他。 浅薄的日光落在地板上,已经临近傍晚了,午后的暑气散去,阴凉的底色悄然攀上书架。 薛行简就靠坐在两列书架之中,低着眼咽下她一勺一勺喂来的软粥。 明玉坐在他身边,“你之前,与我讲鲛族的故事—— “鲛族的公主宁愿化作泡沫也要保守对爱人的秘密,之前你对我说,甘愿做我的鲛族公主。”她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现在,我可以为你做同样的事。” 他面色一变,原本便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瞬间惨白,“婉婉——” “怀瑾。” 她却不容他说完,指尖抵上他的薄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需要自责,异位而处,你会为因此而嫌恶我吗?” 他眼中的光猝然亮起,明玉看清他拼命否认的意图,一直紧绷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松下来,“我知道,你会尽最大的可能来保护我—— “怀瑾,我这一生都无法再孕育孩子,这是我的遗憾,我不想把他……也变成你的遗憾,无论郑敏月如何,郑家如何,都不值得你手上染血…… “你会一辈子迈不过去的……怀瑾,你的心,其实很软,软到不容你自己做出任何伤及无辜的事情……” 她抚过他的侧脸,眼底矍然的光仿佛能驱散一切黑暗,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早已渗入无声的默契里。 如果真的扼杀那个孩子,他会一辈子活在罪恶之中,他不会怪任何人,甚至会为了安慰 分卷阅读125 她而伪装好一切,但他们终归……很难幸福了。 “婉婉……”他刚要开口,门外霍然传来响动,似有人正声势浩荡的朝这边来。 明玉抬眼望过去,已经能听见郑敏月的叫嚷,“是不是那小狐狸精来了——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脸面敢来——” 薛行简眉峰蹙紧,他猛喘了一口,便要扶着书架起来,而下一刻剧烈的咳嗽便压住了他的肺腑。 明玉连忙扶住他,“你急什么?她既然想见,便让她见吧。” “咳咳——婉婉——” 她帮他顺了顺气,笑道:“中书为我忍辱负重这么些年,这次,便由我保护中书一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今天晚了o(╥﹏╥)o ☆、原来是公主 明玉一颔首,屋门霍地被从外面推开。 郑敏月的声音闯进来:“薛行简,我倒要——” 喉咙一窒,郑敏月的眼睛猛地瞪大,整张脸的五官都挤到一起。明玉的视线却越过她,直接落向她身后看似“不紧不慢”赶来的薛老夫人。 她心里很清楚,真正将薛行简逼到崩溃边缘的,不是郑敏月这个“始作俑者”,而是作为帮凶的至亲——是他的祖母。 明玉微微颔首:“老太君。” 老人明显一愣,但惊讶与错愕只是一瞬,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随即而来的还有轻微的不满。 一手撑在龙头拐杖上,唇线微抿,打量的目光落在明玉身上,衣饰虽不显华丽,却也看得出几分贵重,想来也是有教养的人家——但她心里随即又冷笑,一个只能被他孙儿养在外面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能有多少教养? 她身上的这些,不过也是她孙儿供养的,何况四年了,竟然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 再一想到薛行简之前在她面前一口咬定自己残废的事情,她心底对眼前女子在第一眼时本能而生的敬畏也终于散去,不能下蛋的母鸡,也不过是纸糊的老虎,有何可畏? 明玉微笑着看着她的面色变化,不过须臾,便已将她的心理猜了七七八八。 她也并不急着开口,视线流转,那边郑敏月已经冲上前。 身后的人下意识便要挡在她面前,明玉猛地拽住他的手,而郑敏月也猝然被拦在她三步远的地方。 这下连老太太也是一愕,先前她没有直接跪到她面前行大礼也就算了,她念在孙子的面上姑且不计较,现在竟然还敢公然动手,是真当她是死的吗? 郑敏月更是气急败坏:“小贱人,用我的钱养下人,还敢欺到我头上来,真当这府里是由着你撒野的吗,你——” 而就在此时,一道清亮的男生却突然从她身后传来,赫然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明玉眯起眼睛。 周易低着头站在郑敏月身后,行礼的动作却认真得一丝不苟,“微臣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寒碧立刻带着屋内的众人齐齐跪倒,“殿下千岁千千岁。” 而在这叩拜声中,明玉霍然回首。 周易是他的朋友,他心里未尝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而行简对她微微一笑,眼底的温柔在黯然之上筑巢。 他抬起手,将落在她鬓边的碎发替她重新顺到耳后,声音低哑而温柔:“殿下垂怜,臣体弱,这次便不跪了。” 周易:“……”原来他们私下是这种调调? 明玉笑着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瞬间抵达心脏,她明白,他在告诉她,若他站在她身前,便是她最锋利的剑,若是身后,便是她最坚实的盾…… 她微微颔首,声音不辨喜怒:“平身吧。” 周易无言地起身,内心早已暴风零乱……他几乎是薛老太太后脚跟来的,小厮得了后者的命令直接便将他带到书房。 而远远地,他便瞧见了明玉的影子,心里陡然一惊,转身溜走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而他随即便意识到,长公主常年深居简出,老夫人与郑敏月根本不认得殿下…… 事已至此,万般不由人,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时刻就这么到了……周易只能硬着头皮踏进了屋内,用响亮到吓得他身边小厮都是一震的嗓音,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只有在祭天大朝时才会行的大礼。 他也从未想过杀伐果决,以铁血手腕闻名整个朝野的长公主……竟然也会有这么体贴柔软的一面……而他一向清冷的和寒冬腊月的霜雪一般的挚友,竟然还会有这般小意温柔的时候…… 而被此震惊到的也远远不止他一个人,站在他身前的郑敏月更如同瞬间被人刺中了逆鳞,四年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个人露出过此刻一般的温柔! “殿下?长公主殿下?!”她嚷道,一丝冷笑爬上嘴边,“身为公主便可以无视礼法了吗?是真的欺我郑家是任人搓圆揉扁的软耗子吗?!” “是啊。” 明玉侧头看她,就仿佛在看一个阶下囚。 郑敏月一愣,似瞬间 分卷阅读126 被她话里的理所当然击中。明玉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逼近她,“郑家?郑尚书污我里通外敌、出卖朝廷,论法?当诛。” 她在她面前站定,“原本,本宫仁慈,也念你外祖郭家的旧情,便赐你父亲白绫一条,留个全尸,也算全了名声,你几位兄长罢官,三代之内不得入仕便也罢了。” 她的声音始终温和,只语调里却飘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蔑,寥寥几语,更是如同锋利的匕首,暗芒一闪,轻易地便豁开血肉。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那样算计他,”她的声音陡然一利,“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情面好留的了,便发付大理寺,让他们好好的查一查吧。污蔑当朝公主,祸乱天家,勾结外寇,哪一条,都够诛你们家满门了。” 她向后一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仿佛在看蝼蚁最后的挣扎。 郑敏月惨白着脸嚷道:“你真以为你可以一手遮天吗?陛下就要亲政了,你——” 明玉的目光却突然偏过她,声音里更带了几分深不可测的意味,“周大人——” 周易猛地一愣,生理上本能地一哆嗦,然而还不等他开口,便被后面传来的低沉男声打断—— “殿下万安。” 众人纷纷回头,来人一身朱红官服,步履方正阔稳,遥遥从院中走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户部尚书周亚臣。 周亚臣走近屋内,“殿下,”目光又落到她身后,微一拱手,“薛中书。” 薛行简回以一礼。 明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周大人是怎么进来的?” 周亚臣面不改色:“门开着,便进来了。” “周尚书是来找薛中书?” “不,臣是来找殿下的。” 明玉眼神一变,室内的空气也蓦地一静,而周亚臣依然似声色不动:“八百里加急密报,还等殿下裁夺。” “你应该去找皇帝。” “陛下让臣来找殿下。”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明玉挑眉,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折本,“你怎知我在此?” “懵的。” “……周老五。”明玉咬牙切齿。 这一次,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明玉一眼,又转而对上站在她身侧的薛行简的眼睛,慢条斯理道:“陛下年少可欺,臣却是一把年纪了,老婆都娶了两个了,与殿下更是一起长大,算半个青梅竹马。臣见薛中书第一面,便知殿下必会动心。” 明玉手中的折本几乎要拿不稳,这人是来砸她场子的吧,她霍地将折本合上,“跑这儿来跟我倚老卖老了是吧,老五,不如我调你去前线,把俊臣换回来吧。” 说着,她将折本拍回他胸口,却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抽出袖中的半块令牌,“翠微。” “殿下。”翠微立刻上前,双手接过令牌。 而明玉的吩咐异常简单:“你亲自去。” 翠微一怔,而只是瞬间,她便立刻道:“是。” 明玉回头,看向就站在她身边的薛行简,“你的人,我能调遣吗?” 他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怔忪,而随即他便有几分好笑的低下头,他的回答温柔而坚定:“当然。” 明玉唇边的弧度扩大,似被他的笑容所感,她再开口时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安定人心的轻快,少了些许咄咄逼人的锋芒,“赵四。” “殿下。” “将所有的门把好,从此刻起,府内上下,除中书与老太君之外,许进不许出。” “是。”赵四立刻躬身应下。 明玉接着看向老夫人,笑容柔和:“这几日,便要辛苦老太君了。” 老夫人捏着龙头手杖的手不禁又更紧了几分,她看向她的目光格外复杂,到此时,也只得僵硬地点了点头,却没说出半个字。 明玉轻笑,却走近郑敏月身边,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心里曾那样轻贱他,今日又这般欺辱他——我要你记得,你现在之所以还能活着,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她示意姓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安安静静地生下他,或许我可以考虑给你们家女眷一条生路。” 她在她蓦然瞪大的眼神中后退,微微一笑道:“休书,后面就送到你屋里。” 继而,她又转身,稳妥地将所有人都打发走,直到最后一个人掩上屋门,她才一脸严肃的转身,“周大人,你户部是怎么管的?” 而同一时刻的边塞,北风吹过函谷关,纪廷和立在寒城外的寒山上。 一旁的骏马正打着响鼻,远处苍茫的天际仿佛没有尽头的雾霭,纪廷和遥遥望了望,又转身望向南方。 纵然关山阻隔,路途险远,可再险远的路,也走了十四年了…… 十四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我写的最有打脸爽文感觉的一章了哈哈 ☆、周亚臣 周亚臣 分卷阅读127 的声音始终波澜不惊:“纪将军的粮草,臣都送到了。” 明玉被他气笑了:“那谁让你拆西墙补东墙,还差点把墙给整塌了。” “总归是没塌,不是吗?”他颔首,对明玉拱手道。 明玉冷眼看他,“你知道这次报上来的军需账目有多少吗?” 薛行简接口:“两千七百八十万两。” 周亚臣抬眼,却是直接看向她身后的薛行简,“不过四十便坐上中书令的位置,薛中书果然好手腕。” “不及尚书大人,三千万的账说平便平了。”他淡淡道。 “岂敢,区区三千万而已,怎及中书令,蛊惑了晏平殿下的心。”他眉峰平平,不冷不淡道。 萧明玉白他,然而,话还未出口,便听见薛行简理所当然道:“那倒确实。” 明玉:…… 她笑着拍他一下,又嗔他一眼,话却是说给周亚臣听的:“廷和的事你肯帮我,我倒并不奇怪,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周亚臣别开眼,不知是没眼看她二人的情状还是为了下面的难以启齿,“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半个青梅竹马不是吗?你还是留湘最要好的朋友。” 她挨着行简的臂膀回过头看他,“可你已经十四年没跟我说过话了。” 一直冷淡的眼神到此时,倒突然兴了几分波澜,他看着她开口:“殿下过去这十数年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一直在往一个“孤”字上走吗?”微微一顿,他看了她身侧的薛行简一眼,“确实是薛中书,才让我确信你确实还有爱人之心。” 明玉挑眉一笑,一股柔和的暖流缓缓流过心间,“那你来的倒是快。” 周亚臣点头,“我也没进宫,直接让人去宫里给陛下报了个信,正好我到你公主府的时候,宫里的安德公公也来了,要我直接找你决断,另外——”他反手抄进袖中,取出半块虎符来递给她,“陛下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金属熔铸的半块令符此时便静静地卧在他的掌心,古铜的色泽喑哑而温润,象征着金戈铁马所拥护的权力。 明玉却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我还想多活两年,他怎么给你的,你便怎么再还给他吧。” 周亚臣蹙眉:“那你接了还给他不便是?总归是你们萧家自己的事儿,还偏偏要扯我进来。” 她凉凉地看他,“那谁让你接了呢?” 言罢,她拉着行简的手,转身便往书房深处走。 气得周亚臣在她身后道:“我若不接,直接丢在街上吗?” “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看出我与怀瑾之间的事的。”她在书案前停下,直接反身坐在案上道。 “我说过了,第一眼,我便知道你会心悦他,”他径自在书案对面的方椅上坐下,“剩下的事儿,只要时时留心,也不难发现端倪。皇帝年少无知,我不是——” 他的眼神平静却锐利:“太学的事,中书一跃成为仕林领袖,本便引人注目,而且听说韩俊臣离京也是你的手笔——别人探听到这样的内幕或许会以为这是你们二人不和,我却不这样认为。何况,加上后面中书坠马一事,即便殿下尚把持得住,中书也一定是动心了吧。” 薛行简浅笑,明玉怕他恼了,忙要开口,却被他按住掌心。 他温柔的眼神安抚地对她笑笑,“周尚书好眼力,不过,是什么让你如此笃定,殿下一定会青睐于我?” “她从小到大喜欢的都是你这样的,我自然肯定。”周亚臣理所当然地开口。 薛行简眉头一挑,明玉立刻赶在他开口前抓住他的手腕,“虎符在身上揣着不烫手吗?启儿估计还等你回去复命呢。” 唇角抿起一个讪笑的弧度,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难得见殿下也有这么重色轻友的时候,”说着他起身对她再次拱手,“春宵一刻值千金,那臣便告退了。” 说完,他重新理了理袍袖的褶皱,出门而去。 直到关门声从远处响起,明玉心里才算有了几分安定,她低头笑了一声,“事情还没有那么坏,是不是?” 指尖捏着他的衣角,明玉抬起头来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轻声道。 窗外的日光斜斜地落在脚下,她仰着头看着他眼底映出的她,轻轻地偎进他怀里。 “怀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轻轻抱着她,“嗯,只要你在我身边,便是好的。” 她在他怀里笑,“中书确实很能蛊惑人心啊。” 宽厚的手掌抚过她的背,他低沉的声音就贴在她的耳边响起:“你这样觉得?我还以为你从小到大,都已经听惯了呢。” 明玉:…… 果然他就没打算放过她。 而在十里之外的宫城之中,萧启刚刚打发了言简意赅的周亚臣,正蹲在自己宫里榻前的台阶上。 目光扫过案上的虎符,又落到刚端着拂尘进来的安德身上,萧启突然莫名其妙的叹了一声。 刚进来的安德立刻步伐一顿 分卷阅读128 ,素来谨慎的心思此刻更添三分紧张,他试探地走近萧启,“陛下是担心殿下还在生您的气?” 萧启没有看他,只望着雕花镂空的椅背上的花纹,道:“阿姐生我气,有老师劝着,也总会消的,但郑氏那个莫名其妙的孩子……” 那个孩子,会是阿姐心里的一根刺…… 在以后的每一刻,每一次见到这个孩子,都会提醒她曾经的不堪……而这不堪也同样适用于薛行简…… “现在还好,万一他们以后为这个生分怎么办?”萧启慢慢道。 “何况……呵,”他冷笑一声,“或许是朕当年太小,等朕懂事了,父皇已经宾天,太妃们的手段也都用在阿姐身上了……当让朕险些忘了……女人也是会为男人争风吃醋的……” 安德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那陛下的意思是——” 萧启没有立刻回答他。 半晌后,萧启才率先打破沉默:“你说——如果我找人暗杀郑敏月,能躲过阿姐的耳目吗?” “……”安德只能低下头,“就算陛下能抹掉所有证据,只怕也难免在中书心里留下一个疙瘩……” “……”闻言,萧启头痛的闭上眼,他就知道…… “那难道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吗?” ☆、回朝 熙元十四年,夏。 骠骑将军回朝,帝与长主率百官亲迎于城外。 这一天,旌旗招展,甲胄齐整。 巍峨的城墙下,百官排列整齐,明黄的仪仗随风展开,萧启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不时地与身侧的明玉交谈上两句。 百官们都半低着头,前排的还竖着耳朵听帝主两位的交谈,后排的则都不约而同地走着神。 而最前面的两人——明黄龙袍的萧启与深紫宫装的明玉,两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喜怒,严肃得好似在商定什么国家大事。 便听萧启低声道:“听说纪将军长得很好看。” 明玉不动声色:“确实不错。” “那阿姐——”他有意地停顿。 明玉看他:“你这样公然挖自己老师的墙角,不怕他辞官不理你吗?” “那我要是偷偷地挖,阿姐不会气我吗?”他理所当然道。 闻言,明玉眯了眯眼,眼底倒多了几分孺子可教的欣慰,“纪将军也有孩子,这你知道吧。” 知道啊……但那不一样啊……但他不能直说,迎着明玉的目光,萧启微微皱了下眉,“可那孩子大了,不用阿姐操心啊。” 明玉瞥他,瞬间便看透了他心底那没说出口的话,“你也不小了,也没少让我操心。” 萧启:“……” 风轻轻扬起来,明玉别开眼,重新看向远处的密林。 而他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领文官之首,她不需回头,便知道他会一直站在那里,同她望着同一个方向。 时间距那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郑家被清算,满门下狱。最后,郑冲被判斩刑,两个儿子皆被罢官流放,郑氏一族逐出京城,五代不得入仕。 其余从犯,首从革职,余数迁徙地方,溅起的水花渐渐平息,朝野也从风声鹤唳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明玉垂下眼,那一日他拉着她的手靠坐在两架书架之间,面上的笑容因体力的透支而显得有几分虚弱,“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很短暂的一刻……我会觉得你离我很远,”他笑着抚过她的长发,“远到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一般……” 他的笑容始终温柔,明玉心底一涩,他始终在以最大的勇气来包容她,那些距离感和不确定性更多的,是因为她有意无意的隐瞒……而这些隐瞒…… 他靠在古朴的书架上,“我知道你的顾虑,所以也尽量不去在意……” 她有意的打断他:“周亚臣前面为了筹措军粮的动作,你其实都知道,还帮他把公面上的手脚给抹平了,是吗。” 他的眼角再次弯了弯,虚白的面孔彷如海上的明月,“我知道你一定会摆平寒城的事,大周的国土,我们寸土必争,周大人也曾是入宫伴读的世家子弟,所以我想……他是在帮你……” 他的声音柔和的仿佛洒在海面的月光,那些潜伏在字里行间的柔情便似怕惹她自责地抚慰着她的心,明玉不由低下头,好避免眼泪溅到他的掌心。 “我知道……是我隐瞒了你太多的事情,这些事情——有些是我有意不让你知晓,是希望你在事发之时仍能置身事外……而有些,则是难以开口的不知从何说起……” 她笑了一下,“周亚臣所谓的从小到大,不过是我少女时期,第一个喜欢的人……”她抬起脸来对他微笑,目光透露几分回忆来,“少女情窦初开,那年我十三岁,喜欢上了当时教我们《大学》的先生,这件事闹得不算大,不过是我们几个小孩之间心照不宣,而故事的最后,以他向父皇辞官告终。” 他疼惜地抚过她的脸,“是先帝不许 分卷阅读129 ?” 明玉皱眉回想,“父皇不许该是真的,他大概也只是把我当学生吧……毕竟,我那个年岁,在他眼里可能就是个胡闹的小丫头片子。” 他被她逗笑,“他大你许多?” “咳,”说到这里,明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许多……他当年大概就和你入仕时差不多一般大……” 唇边的弧度扩得更大,薛行简靠着书架低着头笑起来。 明玉被他笑得恼了,忙推他一下,“你就没有单恋的时候?还敢笑我!” 他被她推得直起腰来,笑道:“二十五岁,我让你想起他了?” 明玉蹙眉,“周亚臣不提,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不过,他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师……他向父皇辞官的时候,我曾经当面问过他,是不是因为我给他造成了困扰……” 他静静看着她。 “当时,他就像最温柔宽厚的长者一般告诉我,是他志在山野,来宫中讲学不过是受人之托,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使命,也是时候再回到山野去了。”她皱了下眉头,“这么说的话,你们好像确实挺像的……” 他刚要开口的动作一顿,眼底的光蓦然便闪过三分危险,而对面的佳人似分毫不差一般,继续兴致勃勃道:“果然我是个特别专一而长情的人,从小到大就是喜欢温润如风,气质如玉的儒雅书生。” 说到这里,她突然别过脸来,正色道:“且独独对中书,难以忘怀。” “呜——”号角声从身后吹起。 随着第一声的响起,接踵而来的低沉乐声也都在耳边奏鸣。 远远的,已能看见密林深处卷起的飞尘,彷如一大片弥漫的尘雾,渐渐的,便能看出千军万马的暗影来。 而在这千军万马之中,正有一人一骑当先,率领着大周的精锐之师,从这迷迷的暗影之中走出来。 阳光落在他的发冠,折射出手中银枪的光芒,□□的白马马蹄声声,踏在茵绿的草地上,向着城门的方向奔来。 到这时,连同后排走神打瞌睡的一众文官也都顿时精神抖擞,翘首以盼起来。 明玉静静地站在高台上,注视着远方的将军凯旋回京。 这一刻的画面有几分恍惚的熟悉——十四年前,她也是站在承德殿的大殿前,看着身披铠甲的少年将军,踏过一路鲜血,履行当年的诺言,在最后一刻助她平定了燕王之乱…… 自那时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纪廷和就是她的底牌…… 十八年前,她大婚嫁给陈渭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在洞房里斗蛐蛐。陈渭状若无意地开口:“廷和现在,应该就在府外不远……他心里,大概还是想带你走的。” 她合上装蛐蛐的竹笼盖子,“你这话,是暗示我跟他走?” 他无辜的耸肩,“我是在暗示你,如果想走的话不必顾念我。” 将笼子放到一边,她挑眉,意味深长道:“我不会跟懦夫走。” 陈渭却一看穿她,吊儿郎当道:“那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懦夫’,可若是他真的敢冲进来,不顾一切的问你愿不愿意与他走,你会愿意试着喜欢他吗?” 那时,她几乎要被他说恼了。 明玉抬头望了下天,而就在这须臾之间,纪廷和已率着千军万马来到了高台之下。 银色的铠甲在明媚的日色下闪闪发光,纪廷和翻身下马,动作干练利落。 萧启走下台阶,“纪将军。” 纪廷和跪地行礼:“末将参加陛下,长公主殿下,陛下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千岁。” 而随着他的声音,身后的一众将领也纷纷山呼海应,万岁与千岁的呼声在林间与城墙上来回呼应,一时间竟有延绵不绝的气势。 萧启适时的停住,而后在千岁的尾音中上前扶起他,“将军辛苦。” 纪廷和始终低着头,“陛下折煞末将了。” 边塞苦寒,更是常年盛行西风,明玉看了他一眼,纪廷和与周亚臣是同年,而现在来看,他竟比周亚臣要大上五岁一般。 只不过,举手投足间的力量与神采淡化了这一点,倒更让他有不输于少年人的风采。 当年京中最好看的白马少年,现在也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 明玉心头不由感慨,便听着萧启开始背诵他今早晨刚赶出来的稿子。 不知道该夸他敬爱臣子还是说他敷衍太过……日色一点一点的偏过,身后众臣的热情也开始一点一点消散。 终于,萧启结束了他“冗长”的谈话。 明玉跟在他身后向撵车走去,纪廷和一向是他们几人中最有耐心的学生,是夫子们最偏爱的那一种,到这时,也显现出了他不同于一般易怒武将的特点。 不过,如果换做是行简的话,他大概会在萧启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巧妙的引导他提前结束话题……想到这里,明玉不由微微走神,他确实一直以来,都很能把控所有人的心绪…… 中书令这个位置,他很适合… 分卷阅读130 …就只怕,做久了,劳心劳力,会折寿…… 想到这里,她不由下意识地想借着踏上车板的动作向身后的人群望去—— 而就在这一刹,脚底蓦地踏空,明玉身子一斜,思绪骤然回拢,她猛地扶住车椽。而在她扶住车椽之前,一只宽厚而有力的手先扶住了她。 明玉显然一愣。 对方却没有立刻放开她,她侧过头,纪廷和一边扶着她的臂肘,一边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视线:“殿下小心。” ☆、跟踪 “其实如果他真的闯进来,你会跟他走的,对吧。” 午后微薄的日光落在他的侧脸,令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明玉笑了一下,却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窘迫。 他话里的温柔与包容熨帖在她心上,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与温暖,“是啊,那时候年纪轻,若真有人能不顾一切地走到我面前来……我大概……会连公主也不做了便随他走的……” 她的声音里透出回忆往事的低沉与柔和,“所以,纵然我见你第一面时便被你的才学所惊艳……但是是你在知道我的身份后,明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还是要排除万难地在万人之中抓住我的手……是到那一刻——” 她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我才真的确定,你就是我等的那个人,我这一生,都注定要与你牵系……” 因为我从小到大所喜欢的,所等待的,就是你…… 光影蓦地落到他的下颌,喉结一动,行简霍然起身,紧紧拥住她。 明玉闭上眼睛抱住他,满架书籍独有的草木气息融在温暖的阳光里,弥漫在柔软的空气之中。 那些肮脏的交易与沉在名利之中的争夺,都不重要了……这一刻,以及这一刻之后的余生,才是天平上最重要的筹码…… 风从身后扬起来,荡起她朱色的披风,远方蔚蓝的天空下,林木在茵绿的草场上无限延伸。 纪廷和牵马走在她身旁,“这么多年了,殿下却似一点都没变似的。” 摸了摸自己身侧骏马的头,明玉笑道:“纪将军不也没变?” 他低下头笑,这笑容里却有三分腼腆。 明玉看得一惊,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倒偏多出了几分调戏良家公子的味道…… 至此,她故作无事地别开头,“老夫人身体可还健朗?” “嗯,都好。”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劳殿下挂念。” 话说到这里,便有几分难以为继了,明玉望着天际掠过的鸿雁,一时之间,只听得林叶被拂动的瑟瑟风声。 纪廷和没有再开口,明玉也不急着开口。 然而,这却急坏了不远处躲在草垛后面的人。 “他们这是干什么呢?就牵着马遛弯?” 周易在他身后,声音不咸不淡:“大概是盈盈一马间,脉脉不得语。” 话音未落,便被薛行简的眼刀刮了一眼,他立马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却更引来趴在前面的陈碌的不满:“你小点声儿!没事别尅尅卡卡的,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周易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我记得你不是很崇拜纪将军的吗?怎么现在盯梢盯得和防贼似的。” “那能一样吗?他现在在挖我们家墙角。” 他这句话刚一落,冷不丁便听见侧前方传来一声冷笑:“什么你们家的墙角,那是我们家的墙角好吗?” 二人一愣,薛行简挑眉,便见成垛的草垛中突然钻出一个脑袋来,那脑袋先是无比轻蔑的瞪了陈碌一眼,下一秒便在看到薛行简时猛地一愣。 萧启连忙掩饰地咳了两声,低声叫道:“老师。” 薛行简不辨喜怒的点了点头,“陛下近日的课业,看来是轻了些。” 萧启低着脑袋嘟囔:“三省六部近来的折子也是忒少了些。” 薛行简看他一眼,装作不见。 另外两人却都是第一次跟皇帝挨在一个草垛里……不由便有几分拘谨。 而萧启顶着半个脑袋的杂草,也同样有些拘谨…… 只因之前薛行简“只字未提”,这才导致他马失前蹄,一时嘴快暴露了自己……阿姐说得对,他就是沉不住气……可他总不能跟自己老师说他是来考察纪将军,适不适合给他姐姐做驸马的吧…… 而正在他们各自怀着各自的“焦虑”的时候,不远处的二人,已经牵着马走入了林中。 一见这情势,陈碌第一个忍不住了:“密林幽会?这才第一次见面吧。” 萧启再一次嘴快:“他们都认识快三十年了,什么第一次不第一次的。” 周易站在后面快被他们逗笑了,他以前怎么都没听说皇帝私下是这么个人呢,这么想着,他不由用扇子掩嘴靠向一边的薛行简,“你以前可没跟我们说过,陛下私下这么……嗯,亲和。” 薛行简瞥他一眼,却根本不理他,直接一本正经地对着前面的两 分卷阅读131 位道:“还跟吗?” “跟!” “当然!” 脚步在湖边停下,明玉松开手,任马儿垂下头饮水。 林间层层叠叠的枝杈阻隔了大部分的日光,唯有这偌大的湖心,便如一块通透的碧玉,映出漫天的云色。 快二十年了,他的性子倒确实半点没变。明玉低着头看水滩便波光粼粼下各色的石子,锯了嘴的葫芦,没口齿一般。 而就在她准备开口时,石子溅入水中,他突然从后面叫她的名字。 明玉一愣。 他说:“明玉。” 飞起的涟漪迅速扩大,很快,便波及到整个湖心。明玉抬起头笑了笑,“廷和,你这脾气倒是一点都没变。” “嗯……”他在她身后低低应了一声,似乎又陷入踌躇措辞的困局。 明玉转过身,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匣子来,纪廷和一愣,却还是在她眼神的示意下接过。 “不打开看看吗?”她笑道。 捏着匣子的手一顿,纪廷和的眉峰不由微微蹙起。 他此时的样子,哪里还像那个在死生瞬间的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常胜将军。 明玉也不再催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将匣子打开。 鸟鸣声在看不见的地方响起,匣子的一端终于被拉开,纪廷和松开手,打磨光滑的匣内,静静地卧着一方玉佩。 果然——那是他十八年前留给她的信物与承诺。 明玉静静地看着他,这块玉佩,她在十四年前用它为自己与萧启换了一条生路…… 纪廷和眉头皱得更紧,再开口时的声音便不自禁带了三分沙哑:“我说过,十四年前那一仗……是我为臣的本分,你不须开口,我也会来……” “是,但这一次,是为我的私心,而稍有差池,你便会背上万世骂名……” “可你是为了大周,是为了百姓,我身为臣子,自然生死追随,个人名利又算的了什么。” 明玉颔首一笑,“可在我心里,这一切已经尽了,我领你的情,也希望……你能就此放下。” 十四年,她以为他早就放下了,而这一次的局,她从未用私人感情逼迫过他,也从未动用那块玉佩求他。她以家国大义、缜密的布局、长远的谋划,说动了他与他父亲,她以为他早就释怀了…… 林叶瑟瑟,湖心反射的光芒折在葱郁之中的一棵枯木上,枯木后的萧启皱眉道:“我姐那是拿了个什么?” 周易抱胸眯着眼——他现在已经十分自来熟的跟皇帝混熟了,“看光泽该是块玉佩。” “玉佩?!”萧启猛地从枯木宽大的残骸里蹿起来,连惯常习武的陈碌都被他吓了一跳,“父皇送给阿姐的及笄之礼,便是一块玉佩!” 陈碌蹙眉:“所以我嫂子越过了我哥把它给了纪将军?” 萧启蹙眉深思:“不能啊,我之前还见阿姐戴过……” 周易接话:“那是多以前?” 萧启回头盯着林中的人影继续苦思:“大概……上次春闱的时候……” 周易瞥向薛行简,后者不动如山。 “那不就是四年前了。” 萧启一窒,似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而一边的陈碌一拍大腿,直接道:“莫非我嫂子为了不和亲给鞑子把自己许给纪将军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静。 和亲是萧启的软肋,周易心疼他的智商,薛行简则直接看向身后的灌木丛。 果然,下一刻,便又有个人不紧不慢地从灌木里冒出头来,“陛下,薛中书,二位郎君。” 周易呆了呆:“族兄……”怎么又见面了……感觉这个月见的面比过去三年都多…… 似为了驱散和亲的阴影,也似为突然想到什么,萧启直接道:“周尚书,你认得那块玉佩吗?” 闻言,周亚臣不紧不慢地抬头望了一眼,然后气定神闲道:“不认得。” 萧启:“……” 薛行简瞥他,“尚书今日所来为何?” 周亚臣波澜不惊:“中书又是为哪般呢?” “陪伴友人。” 周亚臣眼皮微抬,“我是陪伴族弟。” 周易:“……” 薛行简不再理他,而此时林中的人似正在密切交谈着什么。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二人的表情,但他能看出,明玉此时并非处在戒备的状态,显然,即便深处密林之中,纪将军也是她完全信赖不会防备的人。 而下一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身材伟岸的纪廷和,突然俯下身来,众人一愣,他轻轻抱住了一旁的明玉。 而明玉并没有立刻推开他。 陈碌眼睛蓦地瞪大,萧启心里也咯噔一声,周易则与周亚臣不约而同地看向薛行简,而后者只是微微沉了下眼色,如玉的面庞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看向她垂在两边的手臂,到这一刻,她身上莫名多了几 分卷阅读132 分悲伤的气息,果然,下一刻纪廷和便放开了她。 明玉看着他恭谨的退后一步,便像君主身边最忠诚的护卫一般,她的心一酸,便听见他说:“既然这样,我便为你做一件,只有我才能为你做的事吧。” 明玉一愣,他刚才的话还言犹在耳——她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像个谋士一样同她陈析利弊,会那样直白的告诉她,嫁给他远离京城,她的后半生将平安富贵,一生无虞。 她下意识的便想去拉他,却被他早有预料似的打断。 紫檀木的匣子重新被递到她掌心,他开口:“这个,留着吧。” 简简单单,只有三个字,却比任何长篇大论更有力量—— 明玉一窒,喉间瞬间便说不出话来。 这时却轮到他笑了,“虽然这样说很冒犯,但明玉,你有喜欢的人了,是吗?” 而另一边的周亚臣一边摇头,一边道:“联姻也联了,儿子也生了,他也没什么顾虑了,不过是差个管理内宅和人情往来的主母,这买卖倒划算得很。” 萧启皱眉:“朝议呢?” “寒城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朝议算什么。”周亚臣淡淡道。 天高皇帝远…… 周易不由看向他族兄,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们周家的人……都这么勇呢…… 陈碌的脸色却沉下来,“就这样?不过是三两句话,他就要把我嫂子哄走了?” 萧启不想理他,他有别的看法……周亚臣不是不知道阿姐与老师的关系……却故意要说那样一番话,明褒暗贬,显然是在帮阿姐找回场子,而他这样一说,连他也开始有些动摇了…… 郑家那桩糟心事说白了他也有一份,而抛开郑家不谈,老师怎么看都不比纪将军差……何况阿姐还心悦于他…… 事已至此……正在他还在踌躇的时候,薛行简突然开口:“寒碧姑娘——” ☆、敷药(修) 众人一愣,纷纷回头。 寒碧微笑着对他们福身一礼,“陛下,诸位大人。” 众人皆是一默,站在最后面的萧启僵硬的抿起唇角,迫不得已上前道:“寒碧姐姐……” 寒碧笑得恭谨有度,“陛下折煞奴婢了——”目光一转,她直接看向周亚臣,“周大人,殿下有请。” 这下,几人心里都是不约而同的一松,独剩下一直气沉如海的周亚臣似骤然阴沟里翻了船,他眉毛微不可察地蹙起:“我?” 寒碧点头:“是。” 他似仍不死心:“就下官一个?” 寒碧毫不留情地点头,“周大人不愿?” “是不愿。”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义正言辞得理所当然。 薛行简冷眼旁观,果然,寒碧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便笑着接道:“那婢子只能得罪,将周大人请过去了。” 说着,连手都没挥,草丛中便猝然闪出两个人影来。 周亚臣面色一变,立刻道:“我去。” 他面上的表情有很短暂的复杂,而最后彷如视死如归般,周亚臣直接横跨一步,走出枯木的掩盖,径直朝前方的二人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便与湖边的两人重合,寒碧也已然离开,众人却仍有几分默默。 直到萧启突然开口:“我以前都没注意,周尚书真乃神人啊。” 众人:…… 薛行简面不改色,毕竟是平了三千万账的人。 密林之中。 周亚臣面无表情地在他们旁边站定,继而面无表情地开口:“殿下找我?” 明玉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唇角,道:“也没别的事,找你来定个彩头。” 他静静看她,眼中大有视死如归的意味。 明玉挑眉,一手牵过马缰,“找你,定个赛马的彩头。” “……” 周亚臣一时没有开口,眼中复杂的表情死在责怪她为什么好端端要拉他下水。 明玉却懒得管他,朱红的披风扬起,她一扯缰绳,翻身上马。 “这片林子,一路向东,便是留湘的卧眠之所,”她食指指向密林的尽头,“我们便在那里碰头,老五,你可不能失约。” 说完,也不待他答应,直接与纪廷和交换过一个眼神,当即扬鞭,纵马而去。 马蹄溅起的烟尘腾起一团团烟尘,徒留周亚臣一人在原地被呛到。 烟尘之后,四个不速之客迅速现身。 萧启直接捂着鼻子打断他思绪:“阿姐刚与你说什么?他们去干什么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了?” 周亚臣不想理他,但不得不理他:“他们赛马,找臣来定个彩头,臣没有马,所以就被留在这儿了。” 大概,还顺便负责留下来给他们解释战况…… 一边的陈碌立刻道:“那这是——成了?就这么成了?” 闻言,周亚臣立 分卷阅读133 刻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周易,那意思是在说,你都交的什么笨蛋朋友。 周易迅速会意,怎奈有苦说不出,而就在此时,薛行简再次淡漠地开口:“前方地界宽阔,没有遮挡,再跟下去便要与殿下照面了。不如,便到这里吧。” 此言一出,空气里再是一静。萧启斟酌着没有开口,陈碌却没什么顾忌:“哪能就这么算了,难道我嫂子最后到头还是要嫁到边塞去?” 行简看着他,原来他在意的不是二嫁,而是远嫁二字上吗? 周亚臣直接开口:“她若真对廷和有意,当年就不会嫁给你哥了——若说后来有情,这十四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哪里谈得上两心相许——何况她刚才若是点了头,又何必拉我出来圆场,不更该甩掉咱们这些尾巴,好两个人郎情妾意吗。” 他话音一落,空气里更静。 行简侧眼看他,他的脸和他的声音一样冷而淡,说完这段话,似乎便觉得自己的义务尽了一般,只冲着皇帝一礼,待皇帝微一点头,便沿着马匹离开的方向而去。 而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密林深处,萧启才再次打破沉寂道:“果然户部就是需要周尚书这样的人才,才能压得住啊。” 薛行简但笑不语。 夏日日长,午后的光也白得刺眼。 明玉回到府邸时,日晷的影子正将将过了未时。 推开倚闻居的门,明玉侧过头问寒碧:“今天中书也去了?” 寒碧表情复杂:“是,大概是陪二少爷去的。” 她捏着肩窝回头,“我都不知道那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之前你被朝臣责难和亲时,他便急赤白脸的来寻过我数次。”一个男声蓦然从前方的书案后传来。 明玉脚步一顿,顿时有种背后说人却被人抓包的微妙感——而就在她踌躇着该怎么与他解释今日的事时,行简已经从案后的藤椅上起身,来到她面前。 “我——” “伤着脊背了?”他蹙眉开口。 明玉一滞,他皱着眉按了按她的肩颈,“疼吗?” “……一点。” “寒碧姑娘,能麻烦你打点热水过来吗?” “是……婢子这就打来。”话音未落,她便似一阵风似的去了。 明玉蹙了下眉,平常也不见她跑得那么快…… “我找人拿了几贴膏药来,一会儿用热水敷过之后便敷上,明日便好了。” 明玉跟在他身后点头,任他拉着她走到案旁的软榻上坐下。 “赢了还是输了?” “……输了。” 他在她对面挑眉,“纪将军还真是耿直啊,是吧。” 明玉被他说得心里阵阵发寒,“不及中书耿直敢谏……”说完这句,又急急道:“我方拒了他,他只问能否……我、我不知道你也在……” 她难得语无伦次,行简一直紧绷地表情却骤然展开,“我是有一点点在意,但并没有怪你……” 他抚上她的脸,“纪将军对你,确实情深义重,寻常女子,大概早已以身相许。我知你心性,你会许他高官,许他平安,却绝不会以自身作许。” 他捏起拇指与食指,在她面前比出一个缝隙,“所以——也只是一点点在意而已。” 明玉被他说得心酸,正要开口再言,却被寒碧的敲门声打断。 热水被放在帘外。 行简立刻道:“有劳寒碧姑娘了。”说着,他挽起袖子,起身将热水端进来,再重新在她面前坐下。 明玉正要再开口,却又被他的动作打断——他正坐在她身侧,手指熟练地解开了她的外衣。 明玉登时一愣,连忙捂住他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行简满脸无辜地抬头看她,“哪有热敷隔衣的?作不好要着凉的。” “那也没有大白天的——就——”她侧头看了下窗外明晃晃的日色,“白日宣淫的……” 他好笑地看着她:“夫人是在害羞?” 明玉眯眼看他,他这笑里的“不怀好意”太明显了,“中书是忘了自己在鄂州——连被人拉一下腰带都要脸红半天的时候了。” 奈何对方笑容不变,“夫人是要我先宽衣?” “!”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薛行简已经施然起身,烟青的外袍瞬间落在地上。 明玉一愣,看着他雪白的中衣,鬼使神差便来了一句:“也不是……是这里光太亮了……” 话音落地,她顿时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而薛行简脸上的笑容更大,“那我们,去床上?” ☆、对弈 罗帐如烟,青莲若绽。 昏昏冥冥的光线,几乎近在咫尺的距离,明玉看着他放下最后一片帐幔,捏着衣角的手不禁又紧了紧。 他回过头来看她,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明玉 分卷阅读134 挑眉看他,他一脸无辜的表情太无懈可击,但她心里清楚,那潜台词便是绝不“善了”的意思。 她直接转过身,解下外袍,衣料滑落,她抽开中衣的系带。 身后响起阵阵水声,他的呼吸声在身后靠近,明玉在枕上趴下。 湿热的触感挨上肩头,明玉闭着眼睛喟叹一声,他素来低沉的声音在这时却偏多了几分沙哑,“怎么弄成这样?都泛青了……” 她的心一颤,正要说两句宽慰他的话,便听他接着道:“还输了……” 明玉一窒,立刻捂着脖子扭头看他:“你生气了?” 他捏着布巾,理所当然:“当然。” “……” 他突然这么坦诚,倒让明玉更不知所措。 而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解释,只按着她的手将她重新按回枕上,将湿热的布巾贴在她的肩窝,“周尚书当时看我的眼神,宛如我被人当场戴了顶绿帽一般,确实让人很难心情愉悦……” “……”周亚臣个王/八蛋…… “不过……陛下倒是很心虚的样子。” 明玉一愣,下意识便要抬头,却被他再度轻柔地按回去,“这是好事——这说明,在他心里,你的幸福重于他自己。” 甚至,让他冒着得罪我这个“老师”的风险。 明玉趴在枕上,眼眶瞬间湿了湿。 暝暝暗暗的狭小空间里,一时只剩下时而响起的水声,与背后彷如情人指尖般滑过的柔软布巾。 温热的感觉抚过脊背,无声地抚慰着每一处皮肤,他对她,始终温柔而耐心。 明玉半阖着眼睛,朦胧中似有沁凉的药膏在身上被推开,那只手宽厚而温暖,如“春风化雨”,似春水融雪。 她闭上眼睛,这一刻,连同理智一起,所以的意识都开始被慢慢抽离。她身上,似乎已只剩下那一只摩挲过她后背的手。 他总是不忍心怪责她的…… 古谚曾云,有人山中伐木,后与人对弈,而不知岁月之久长。 这一刻,于她便是如此吧。 昏昏暝暝中,似有人替她翻过身,又轻轻拉过一边的锦被覆在身上。 明玉动了动脖子,替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薛行简笑了笑,指尖不自觉抚上她的眼睛,那点微妙的心思早在看到她背上的青肿时,便烟消云散了。 他清楚,这场马赛,她之所以那么努力,虽然半数是因为向来的豪情与骄傲,但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弥补意味。 这些,他都明白。 再次替她掖了掖被角,薛行简起身。 而下一刻,衣襟便被人抓住,脊背猛地一低,好在他反应快,堪堪撑在她头顶—— 他长出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又正对上她狡黠的双眼。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本宫都不知道,原来中书原是姓柳的吗?” 他被她气笑了,“臣都不知,夫人床上床下,竟判若两人。” 她笑容不变,却拉开他的襟口,仿若要以行动践行他的话。 行简眸色一变,立刻按住她的手,“你身子刚好一点,今天又纵马劳累,歇一歇吧。” 她在他身下鼓鼓嘴,“都养了大半个月了,早便好了——中书若真心疼我,不若便多出些力。” 他握着她的手失笑,即便是在床笫之间,也鲜少见她这般爱娇——她这样娇声细语地唤他,他的心都要化了。 她的眼神明媚如骄阳下的春花,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后退,将中衣的带子解开。 掀被,俯身,皮肤相触,他握着她的腰吻上她的唇。 明玉闭上眼睛抱住他。 云雨巫山,红被翻浪。 窗外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纵然夏日日长,但金乌易坠,碧蓝的天色也渐渐褪成红色。 帘帐内,明玉靠在行简胸前,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他散落在前的碎发。 低沉的男声从耳后响起:“你是说,纪将军要替你做一件只有他能做的事。” 她在他怀里点头,“我还是有点担心,他一向远在边塞,官场那点曲直只怕也不甚了了,启儿又一向敏感……” 他贴着她耳朵笑,“不会有事的,纪将军这样的良将,可遇不可求,他性格忠耿,陛下经了那么多事,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自然会惜才,不会有事的。” 明玉笑叹一声,侧头对上他的眼睛,“罢了,大不了我就将周亚臣的女儿指给他儿子——” “祸水东引,”他笑睨着她,“夫人果然高明。” 而此时的大明宫中,纪廷和正与萧启对面而坐。 宣室外的日色已几乎完全昏了,宣室内的烛火却明如白昼。 纪廷和落下手中的白子,将萧启的黑子逼到最后一个角落。 而对面的皇帝却仍气定神闲,似乎分毫不急般。只有捏在黑子上犹豫的指尖泄露了一丝丝焦虑。 纪廷和不动声色 分卷阅读135 地收回目光,缓缓道:“臣听闻陛下拜薛中书为帝师,今日一见,果然不负众望。” 萧启挑眉,听出他这话是在夸他有老师的风范。但他心里始终对他于自己姐姐的那点心思“耿耿于怀”…… “纪将军也是人中龙凤,与老师一文一武,都是我大周柱国之臣。” 纪廷和低下头,“陛下谬赞——不过,陛下黑子已被臣逼在此处,可已想好破局之法?” 萧启直觉他话里有话,也对他突然在与明玉赛马后贸然入宫感到惊讶。只不动声色的将黑子落在他布局的身后,却是声东击西,“此处,将军以为如何?” 那是他棋局的大后方——是他布局最薄弱的地方。 而直到这一刻,纪廷和却骤然展眉,话里的语气竟然也松了三分——“陛下确实与儿时大为不同了。” 萧启闻言一愣,似为他骤变的神情所惊,“将军是说朕六岁时?” 对方却只是微笑,将白子落回。 “长者常说三岁看小,八岁看老。陛下幼时便是常抓着眼前的东西不放的人,此时却已晓得——” 他突然抬起眼来直视着他,“已晓得若要猛虎真的安心放下口中的肉,便要许他一个更珍贵的宝物。” 萧启眸光一厉,却又在下一刻,陡然柔和下来。 “将军是为阿姐而来。” 他没有否认。 “这次和亲的事情,想来,陛下也看清了,这朝中有多少人恨不得拉她入泥潭,踩她入地狱……何况殿下十几年呕心沥血,提拔了不知多少贤能之臣——人总是有私心的,陛下优待殿下,也是安他们的心。” 萧启没有急着开口。 只见他缓缓收回棋盘上的白子,继续道:“臣知道,殿下是陛下的姐姐,无论如何陛下都不会亏待她……但是,臣今日向陛下谏言的,是希望陛下能厚待她——” 将棋子放回棋龛中,他沉静的面容从棋盘后抬起来,“人都有比附之心,众臣咸知无法与骨肉至亲相比,同样的事,殿下或能活,他们却不一定……” 萧启适时打断他,“将军是告诉朕,只有朕格外厚待阿姐,才能真正稳定人心,对吗?” 纪廷和点头,“是。” 一丝玩味的笑爬上嘴角,萧启捏着手中的棋子看他,“将军言人人都有私心,那将军的私心是什么?” 纪廷和一愣,短暂的茫然迅速划过眼角,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镇静。 “臣之私心,天下皆知。” “可那只是茶余饭后的谣传。” 他笑,“臣初听时也惊讶,怎的每个人都似看透了臣的心意般——” 低头将最后一枚棋子放回棋龛,“但或许正因为传的人多了,她才不信是真的了吧。” “……” 萧启低下头,再巧妙的诡辩也在对方绝对的坦诚下黯然失色。 这样沉重而哀切的话偏偏被他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甚至连他这一向敏感多疑的人也被他完全折服,他话尾里无奈的深情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弦…… 他突然,有些心疼纪将军…… 良久,萧启才缓缓开口:“纪将军的意思,朕都明白了……将军久居边塞,少回故城,这几日,便好好与故人相聚吧。” 一丝讶异迅速闪过眼底,而随即,平稳的笑容便挂上他的唇角,他躬身应道:“是,臣领旨。” 三日后,长公主京郊坠马,死生不知。 帝大怒,下令彻查。 而在同一天,韩俊臣入京。 ☆、他知道了 “砰——”汉白玉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 一屋子奴才立刻吓得瑟瑟发抖。 紧随而来的是萧启的怒吼:“查!给朕查!朕都不知道,就在朕眼皮子底下,就有人敢谋害皇姐!” “陛下息怒——”安德跪在最前面,雪白的拂尘颤巍巍的落在地上。 “息怒?”萧启冷笑一声,“去叫京兆尹来!朕倒要问问他是怎么管辖的京城!天子脚下,就敢出这样的花招——老师呢?老师怎么还没来?” 话音未落,殿下立刻小内监急急起身,“奴才再去请,再去请——” 说着,便急匆匆地往门边跑。 下一刻,却正撞上快步进来的薛行简。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薛行简随意地扶了他一把,也显然无心多做宽慰,“陛下——” “老师!”萧启直接握住他的手,止住他行礼的动作,“老师,那群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行简沉着眼,声音不辨喜怒:“陷害殿下的人还可缓图,殿下安危才是维系整个事件的核心——当此多事之秋,殿下不能再出事了——” 萧启咬牙切齿:“最好别让朕抓到——安德,太医呢?都瞧了大半天了,怎么还没个结果?” 一直低着头的安德连 分卷阅读136 忙从地上爬起来,“奴才这就去问,陛下勿急陛下勿急。” 说着,却连头也没抬,便急急跑出了殿门。 萧启心烦意乱,立刻挥手,“都跟朕滚出去,京兆尹来了,让他直接到偏殿等朕!” “是——”宫娥内监们立时胆战心惊地起身,匆匆向殿外退去。 待最后一名内监退出殿门,将高大的殿门从外阖上。萧启的表情才垮下来,“阿姐怎么样?老师你是不是在现场——” 而薛行简看他一眼,却没有立时回话。 萧启被他那一眼看得一噤,便只与他一同朝内殿走去 那一眼里微含的薄责与眼底掩不住的担忧,竟莫名在这一刻让他感觉到了这位一向清冷的师长身上的烟火气…… 他在他身旁有些心虚地开口:“老师?” 薛行简停住脚步,眼底的表情复杂难辨,“陛下倒会照猫画虎,偏要学臣唱京郊坠马的戏码。” 萧启摸摸鼻子,“纪将军的骑射自然在周易之上——而且,阿姐也点头了……”他后一句几乎微不可闻,却还是倔强地在薛行简眼皮子底下念了出来—— 然而,他不提还好——他最后一句一落,薛行简的脸立刻又冷了三分—— “陛下知道臣一定会去现场,那陛下知道马蹄落下那一刻,大片的鲜血从她身上涌出,将草地都染红时臣的感受吗——” 萧启一愕,顿时如被人扼住了喉咙,“不、不是……纪将军跟朕保证过的……说……” 行简别过头,有意地打断他:“臣知道那大半是假的……她也与臣讲过……” 闻言,萧启心里顿时一松。而到此时,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在方才已经湿了两层…… 心里的大石落地,他又不禁对薛行简有几分埋怨—— 而后者的眼神望着窗外,声音依旧艰涩:“陛下不知,臣也曾落在马蹄之下……那样的惊险与命悬一线,臣比谁都清楚……纪将军也只敢说有九成把握,可那一成,便能葬送臣的余生……” 他闭上眼睛:“臣焉能不怕……” 喉头一涩,那些埋怨顿时变成酸苦,萧启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他的老师素来是个持重端方的君子……君子就意味着情不外露,这却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向他表露他内心的情感…… 都说最是薄幸读书人……可他愿意为他姐姐“命悬一线”却不舍得她冒半分风险…… 莫名的,萧启就突然想起自己当日故作老成地跟薛行简说的那番话—— “拖到今天,老师心里的那个人是做妾侍还是养在外面,朕觉得郑姑娘大概也不会那么小气……” 而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阿絮……那个他豁出一切也要立为皇后的女人…… 心底不由苦笑,果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双标的这么厉害…… “老师——” “咚咚——”叩门声陡然打断了他的话。 萧启抬眼望去,安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刘太医来了。” 殿门开启,又迅速阖上。 刘太医一个人进来,“微臣叩见陛——” “行了——”萧启不耐烦地挥手,“快说,阿姐如何了?” 刘太医颤巍巍抹了把头上不存在的汗,“回陛下,殿下只是扭伤了脚腕,身上兼有些轻微的擦伤,又受了惊吓——臣开了药,服用三帖便该没什么大碍了。” 闻言,萧启立时松了口气,连带旁边的行简,面色也缓和了三分。 而还没待他再开口嘱咐两句,便见底下的刘行面露苦色,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他心里立时一沉,声音也不自觉冷下来:“是有什么事?!” 刘行一颤,直接跪伏在地,“陛下恕罪!臣、臣……臣请陛下屏退左右……” 萧启一愣,心里顿时沉得更厉害,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行简,“老师不是外——” “陛下。”而他直接低下头打断他, 萧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动作却坚定得没有一丝迟疑—— “臣告退。” 殿门再次开启,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略小瘦削的背影却坚毅的没有半分犹豫…… 萧启直直地望着门边,负后的手不自觉捏紧,“起来回话,是阿姐……怎么样了吗?” “轰隆——” 晴好的天空突然降下一道霹雳。 腾腾的乌云顿时如同应召而来,立刻聚成千军万马的摧城之势—— 闪电接连落下,大雨顷刻而来。 薛行简站在偏殿的檐外,落雨成片的刮到他身上,他却好似不觉。 旁边的安德立时跑来劝他,“中书,中书,快进屋躲躲吧,陛下、陛下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召人了……” 惊雷再次在天边炸开,疾风劲雨,仿佛要领整个天地变色一般。 他没有应,却也顺从地跟着往殿内走 分卷阅读137 。 刘太医要说什么,他大抵也能猜到三分…… 江平的事后,她便再未召过宫中的太医……平日里的请脉也只让江平应付着,她心里隐藏的恐惧,让她不愿意再跟太医署任何一个人沾上关系,同时,也是为了防止那夜的隐情走漏…… 但戏做全套,皇帝这次必然要用太医来唱这戏的关键……她近来心力愈弱,只怕也疏忽了这一层…… 而从刘太医进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火急火燎赶来的京兆尹也在偏殿里喝了八壶茶,面色却越来越虚白…… 而他也只能站在这里,与她一宫之隔,却什么也做不了…… 正殿之内,沉香的软烟正无声地在殿内消散。 而萧启坐在正殿内最高的地方,却久久无法回神。 刘行说什么?他说阿姐……说阿姐此生子孙命薄,无法再有子嗣了? 什么叫子孙命薄,他姐姐才三十岁…… 他冷笑了一声,正要诘问对方是不是也是哪边派来的奸细,而刘行颤巍巍几乎站都站不住的双膝和面如死灰却满是感喟与伤叹的表情突然便击中了他…… 他说的是真的…… 他心里的直觉告诉他,他说的是真的…… 而刘行的话还在继续:“此等大事,臣不敢断,但也不敢妄然招致院内同僚来判,恐伤了殿下声名……还、还请陛下决断……” 对……他说得对,绝不能召集整个太医院会诊……绝不能闹大,绝不能让阿姐知道……得、得悄悄的从外面找大夫来看…… 想到这里,他突然从台阶上走下来,茫然的面孔已全是凛然。 “刘太医。”他直接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他,一字一顿,刀入金器—— “此事绝密,好好照看阿姐,朕不会亏待你,但若是让朕在外面听到半个字——” 他眼神厉如锋芒,“你知道后果。” “是、是是——”刘行连连叩首,“陛下宽宏大量,臣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 萧启直接打断他,“行了,朕何时这般暴戾了—— “这病没法医治了吗?”似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萧启低头道。 “这……”刘行再次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陈年旧疾,只怕……为时已晚……” “陈年旧疾?”萧启一惊,“你说清楚,怎么陈年个法?” “这……回陛下的话,殿下年轻时心血熬尽,伤及肺腑,又兼药饮不周,才至伤了身子,这病根,该是早年便积下了……” 萧启眸色顿寒,却立刻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什么叫药饮不周?给阿姐请平安脉的江平不是你们太医院医术最好的院判吗?” 他话音一顿——“江平?是他害阿姐?!” “臣、臣不知啊……” 萧启踉跄一步,直直迈下最后一阶台阶—— 他是假意做局“陷害”阿姐……却意外挖出有人早在许多年前,便布了弥天大局,要害他的姐姐吗…… 可是绝嗣,若阿姐此生不在另嫁,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愣愣望向窗外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的天色,而阿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容那个郑氏活到今天…… 那老师呢……他知道吗…… ☆、衷情 雨越下越大,阴沉地天色可怖的压在所有人的头顶。 薛行简褪下官服,只着一件内监最普通的青衣,低着头跟在寒碧身后,踏进长乐宫的内殿。 雷鸣在身后炸开,闪电在身后落下,转过门帘处烟雾袅袅的三角赤铜香炉,行简屈膝,在她榻前半跪下来。 寒碧将碧瓷的药碗交给他,躬身告退。 窗外风雨潇潇,窗内昏昏暝暝。 行简搅动着瓷勺,却没有开口。 时间在风驰雨疾中流逝,静默在无声中蔓延——终于,帘角被掀开,明玉靠在榻边,“怀瑾。” 勺柄磕在碗沿上,他却没有立刻抬头。 “婉婉……” 他的声音遮着掩不住的颤抖,明玉心里一涩,立时便要去拉他。 似是察觉到她的动作,他连忙抬起头来按住她。 “别动,蹭着伤口就不好了。” 她反手握住他手,“不过是些轻微的擦伤,不碍事的。” 见他脸色依旧不太好的样子,明玉连忙解释:“那些血不是我的血,是我提前准备好的血袋——寒碧特意在我衣后缝了厚垫,坠马的时候也没伤着骨头——” 他握着她的手打断她:“我知道……你与我讲过,还劝我最好不要去现场……”他靠在榻边看着她,“可婉婉,如果我只坐在这里等结果,我会更怕……” 他苦笑了一下,“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当初独自在京中导的那场戏对你的伤害有多大……” 明玉的心一软,他眼中的光闪烁如漫天 分卷阅读138 银河,盈盈间便没入她心底。 突然,她就要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而他似早有意料一般,在她起身的那一刹,便猝然起身,轻轻拥住了她。 她闭上眼睛,漫天风雪中写着他名字的噩耗传来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这一刻,那些难以言说的委屈,仿佛都突然找到了寄托—— 明明只是脚腕扭伤而已,她却在他怀里委屈得想哭—— 他轻轻摩挲她的脊背,“都伤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她却贴着他的胸膛不想起来,“就脚腕扭着,膝盖蹭破了点皮而已。” “按照夫人以前糊弄我的经验,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啊。”他贴着她的发顶幽幽道。 “你晚上留下来,不就知道我有没有糊弄你了吗?” 他终于被她逗笑,故意道:“夫人真是一天都不肯放过我呢。” “嗯,谁让中书这般让人‘爱不释手’呢。”她闭着眼睛搂着他的腰,说到后面,还坏心眼地戳了戳他腰窝。 他抓住她的手,低头轻轻吻她耳廓,“我倒没想到,你敢让陛下再做一次‘贼喊捉贼’的事。” “我也怕他被打压得狠了,反而失了决断。‘贼喊捉贼’是老戏码了,关键还在于要演得令人信服,即便不信的人,也能乖乖的闭嘴——” 他的脸贴着她的发丝,他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边,“其实,也谈不上信不信,大家心里多少也有几分底。鸟尽弓藏这样的事,没有几个做臣子的,想要看到这种局面的……” 她在他怀里笑,“所以,哪能随随便便断人后路……” 眼眸微垂,她捏住他的衣角,“偶尔的时候,我也会在想,或许那一刻——濒近死亡的那一刻,父皇是真的怕了……在他对一切都星将失去掌控的那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排除一切不稳定的因素…… “那一刻,我早不再是他的女儿了……而启儿,也或许只是一个皇帝的符号,而不再是他的儿子了……” 他轻轻揽住她肩,“陛下不会走先帝的路的。你看,他现在,已经能做的很好了。” 他的声音柔和中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明玉半阖着眼在他怀里点头,“嗯……” 而与此同时,那个正被他们提及的人,就站在檐下的窗外,在漫天的狂风暴雨中,神色复杂地盯着脚边飞起的落雨。 翠微就站在他对面,却没有贸然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 良久,当殿内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翠微才看见,那个站在她对面的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说了一句:“你与老师说,我在宣室等他。” 他的面色复杂难辨,眼底的光却曜然惊人。 翠微缓缓点头。 萧启得到她的肯定,也再没别的话。 一转身,迅速消失在了雨幕围绕的走廊尽头。 不久后,门扉响动。 薛行简缓缓从殿中退出,殿门被轻轻掩上。 翠微上前,“殿下睡了?” 行简点头,“陛下来了。” “是,如中书所托,”翠微颔首,“陛下在宣室等您。” 他的表情仍没有任何波动,“我知道了。” 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翠微突然开口叫住他,“中书大人。” 他脚步一顿,微微侧头。 翠微的目光冷静而沉着,“大人给我们的理由,婢子们无法拒绝,但也请大人万千珍惜——殿下的心意。” 话音落地,他回过身来,一向薄削的唇上,却染上了分外坚定而宽厚的笑意,“是,她的一切,我都很珍惜。” 他的眼神坦诚而认真,令人折服。 翠微颔首,“望大人,一生都不要忘记。” 冷雨从檐外横刮进来,打湿了二人的衣裳,薛行简毅然点头,“当然。” 烛火在灯底跃起,灯花在室内炸开,窗外风飘雨摇,窗内气氛沉然。 萧启坐在黑子背后,冷静道:“老师在告诉我,阿姐与你,早便知道了这事……” 薛行简不紧不慢地点头,“是。臣还在告诉陛下,不要去找江平——不要让她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少年的眼中浮浮沉沉,声音艰涩:“是父皇做的?为……为了我?” 行简垂下眼,掌中的白子已布满棋局,他理应宽慰他,却始终心有不甘……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坚定如泰山上的磐石,“是,但也不全是。” 黑子跌落棋盘,少年的手陡然跌落膝间,他闭上眼睛,声音苦涩,“阿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行简心里一刺,声音更沉,“就在我与郑家的……那个晚上……” 萧启骤然睁大眼睛,惊愕之中满是难以言说的沉痛与后悔。而他迎着他的目光,坚声道:“她最终也不舍得把这桩事算在你的头上,冤冤相报何时了,她不想对你做和先帝一样的事,更不希望你最后会走先帝那一步……” 说到后面,萧启突然低下头来,手掌 分卷阅读139 紧紧地扣住了桌沿。 行简的声音也不由慢下来,人的生命,都是由承重界限的,太沉与太轻,都会让生命倾覆。 长久以来,他虽然是皇帝,却一直都有人在替他负重前行,即便这重量一天比一天重,也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 而现在,这些都要重新加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责任,不仅是祖辈的期望,臣民的期望,还有他姐姐一生的心血…… 他没有再问下去,他也没有再开口。 烛火摇摇,窗外的雷雨,更大了。 良久,少年的面容已几乎完全沉在烛影之中,可他的声音,却撕破沉重的安静响起:“夜深了,阿姐在等你。” 他看着他陷在暗影里的侧脸,“是,臣告退。” 缓然起身,薛行简落下衣摆,转身,走下台阶——而就在他打起帘子,将要走出内室时,萧启突然从后面叫住了他。 他停下,却没有回头。 皇帝说:“阿姐素来心思缜密,睿智多谋,老师焉知今日,阿姐全然不晓?老师,你那么聪明,不要辜负她。” 他落下帘子,似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离开她,就好似这一切都是他的跳板一样…… “臣不会负她,这一生,都不会。” 灯花再次爆开,一室粲然。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又到了激动人心的环节了!大声一咳,这应该是我最喜欢的一幕之一了哈哈 ☆、陈渭 雷霆暴雨,冰雹雪砾。纵然动时天地变色,也总有放晴的时候。 长公主京郊遇刺一事,也在京兆尹被拎进宫骂了个狗血喷头,各人在自己家里战战兢兢的过了一晚后,迅速有了定论。 如此雷令风行,却让所有人都安了心。 皇帝的目标是郑家——而郑家已是死罪,多一条少一条,总归都是死罪…… 飓风在掀起巨浪之前便怦然平息,有人叹虚惊一场,也有人在狂风卷起的一刹,便准确的判断出这不过是场“虚惊”…… 但几乎没有人会料到,在之后名为庆功与压惊的宴席上,皇帝会丢出那样一个惊天巨雷—— 直到那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他要拐那么大的弯子,造那么大的势—— 在这一天,所有的内外命妇与朝中重臣都奉诏入宫,麇集在冷清了多年的兴庆宫正殿。 所有的酒案,一字排开,直延出十里之远。酒案上的银器玉盏,也得被擦得晶莹剔透,琼浆玉液,佳肴美馔,更是数不胜数。 衣香鬓影,峨冠满座。 女眷们言笑晏晏,似在聊时下的首饰钗环,却又在不经意间交换彼此丈夫的结交意愿。 士大夫们或祝或言,却也都轻飘飘地飘在时政之外。偶有发议,也都谨慎地不肯在这微妙的时刻留下半分把柄。 而对于今天的宴会,其实他们心里也都还有个心照不宣的猜测。 虽然他们都觉得皇帝必然不会同意长公主下嫁纪家,围城那次赛马,更是直接将猜测坐实——所以,这次宴会,便带了几分为纪将军择妻的意思。 谁都知道,纪家常年戍守边塞,手握重兵,是皇家最倚重的重臣——他的妻子,自然最好是京城人士——这样,皇帝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否则,又为何要他们将女眷也都一齐带上呢? 然而,在这众多女眷中,还有一人,在乍然出现在殿中时,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身去年旧样的华服,满头珠翠,粉面红唇,可这都不敌她抬手扶着的腰际,硕大的肚子一现,场内瞬间鸦雀无声。先是离她最近的女眷们,再后来,连遥遥瞥见她的士大夫们也渐渐没了声音。 而郑敏月,就在这一片异样的目光中,昂着脖子,走入了人群之中。 最先发现她的是白舒宁。眉头几乎是本能地蹙起——一边的窃窃私语中,也不时夹杂着“她怎么会来”的质疑,白舒宁却在担心另一层面的事情…… 不是说薛中书禁止她出门的吗……那她现在突然公然现身,莫非是中书改变了意见? 那他与殿下…… 耳边的小姐妹们还在絮絮地狱,她却无心再听……她从周易那里旁敲侧击了多次,每次不是被他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了不肯多讲。 她也不敢深问,生怕暴露了他们二人的“私情”…… 原本,纪将军回朝,闺中便起了不小的争论。 二十年前那场“遗恨失所爱,千里走单骑”的戏实在太深入人心……以至于每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都期望着能有一天也成为那个“所爱”…… 殿下答应与纪廷和围场私见的时候,她连心都快跳出来了……原本薛府“出事”,她还以为是薛中书要与殿下“破镜重圆”了…… 所以……在得知殿下婉拒纪将军的那一天,开心得她直接在江边点一排烟花……搞得周易险些以为她暗恋纪廷和 分卷阅读140 …… 而如今,怎么又—— 怎么又来这一出?! 与白舒宁相隔不过一丈远的周易险些连下巴都要惊下来了。 那一天,他听得清清楚楚,长公主亲自下令,整个薛府除了怀瑾与老夫人之外,许进不许出…… 她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且不说她算计怀瑾的事情,身为罪臣之女,在这种时候现身皇家宴席……是真觉得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是免罪金牌吗…… 一旁的陈碌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她怎么会在这儿?怀瑾呢?” 周易也还在茫然之中,只能先按住他的嘴,“你小点声儿——怀瑾身为中书令,十有八九要和陛下一起进来——” 还有殿下…… 所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场面,现在告假回家还来得及吗…… 然而下一秒,太监骤然响起的唱喏声便打破了他的梦想—— “皇上驾到——长公主到——” 群臣立刻拜伏,所以的女眷也纷纷低头行礼,参拜声顿时此起彼伏—— “陛下万福金安——殿下千岁万安——” 万众瞩目中,萧启拉着明玉的手踏入殿内。 而甫一踏入,他便看到了那个挺着肚子只做万福礼的女人——郑敏月! 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险些便要挂不住——安德他们是吃干饭的吗?!怎么能放这个女人进来! 阿姐——阿姐已经看到了……萧启微微侧眸,明玉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睛。 她的表情,连一丝变化都没有,连同眼底的笑意,也始终温和。 萧启心里却更凉……他姐姐是一向不动声色惯了,可越这样压着,心里必然越苦…… 明玉没有回头,但她明显听到,与她弟弟同样脚步一顿的,还有一个人…… 她垂下眼,依旧不动声色地跟着萧启一起穿过人群。 能在这时入得宫来,郭家果然有手段……不过,就不知道这一笔,是郭家家主的意思,还是郑敏月的母亲——郭夫人的意思…… 她故意没有看她,也忽略了她脸上明显的怨恨与畸曲的宣扬,只是顺着萧启的手,一起在殿北落座。 皇帝叫起,众臣起立。 明玉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的酒盏,余光中薛行简已经走到郑敏月身旁。 苦涩的酒液入喉,此时将她赶出绝不是明智之举,只会让流言更加甚嚣尘上,更会成为那些对他眼红眼热的人攻讦他的把柄…… 宴中的众人也都微妙的保持着颔首不言的沉默,却在无形中,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皇帝身侧不愿的中书令坐的位置。 仿佛是察觉到宴中微妙的气氛,又似乎只是单纯的想要活跃气氛,萧启端起酒爵,先敬了纪廷和一杯,便直接起立,面向明玉。 他一站,众人纷纷而起。 明玉也要起身,却被他不容拒绝地按住。 “阿姐。”他端着酒爵站在她面前,“十四年前,你于父皇驾前临危受命,受任于危难,后来,又平燕王,定朝局。十四年来,更是夙兴夜寐,唯恐托付不效,有负社稷所托—— “朕,敬阿姐——” 明玉垂首握着酒盏,却在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方抬起眼来。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绕了那么大的弯子,又办了这么一场盛大的宴席——她都不知道……他的弟弟还是这般细心了,要这般与她撑场子…… “臣,敬陛下——” 萧启唇边的笑容更大,一殇酒饮完,他身后的安德立刻会意,双手一展,却展出一卷不知在袖中藏了几时的圣旨来。 明玉一愣,而安德同样对她点头一笑,尖细却不刺耳的嗓音再次在大殿中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镇国晏平公主明玉,拱卫社稷,护国有功,特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话音一落,殿中顿时针落可闻。 明玉一愣。 丹书铁券——可免死罪,可佑后世……大周开国以来,能得到这样封赏的人也不过两个……还都是开国的重臣…… 她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萧启却似被她的反应给吓到了——这个决定是他考虑了好久才决定的,原本是想护住她一生一世,连带子孙也可永保平安……谁能想到后面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可至少……至少还能护住他姐姐不是吗…… 虽然不甘心……但如果她想传给老师的子嗣……他也勉强能接受……不过,眼下这般,莫非……是他自作主张,所以阿姐生气了? “阿……” 然而,还不等他将担忧问出口,明玉便从椅上起身跪地,“臣接旨,谢主隆恩。” 他立刻松了一口气,而明玉的声音一落,其后的万千朝臣与女眷,也纷纷叩首在地,“吾皇仁爱,天佑大周——” 此起彼伏的声浪顿时在偌大的殿内涌起,仿佛有无形的风浪将声音卷起,不停在 分卷阅读141 殿中回响—— 明玉半低着头,扶着萧启的手起身。 丹书铁券……他还真的敢开口……明玉抬起头,萧启立刻对她一笑,就如同做了好事的孩童来讨糖吃一般。 她心下五味杂陈,却还是对他抿唇一笑,重新就着他的手,再次在案前落座。 众人也纷纷起身重归案后。 乐声再起,红裙绿袖的舞姬从殿外鱼贯而入。 明玉举起酒器,接受身侧周太妃的祝贺,酒液滑过喉咙,她半垂下眼,有意无意地避开斜对面的人看过来的眼神。 他或许不知道,她心中其实从未怨过他半分…… 四年前——萧启钦点他为状元时,她曾希望他或许会给皇帝带来新的、也更有益的引导——却也未料到,他能把他教得这么好……还在无形中转变了她的想法…… 将她从“献祭者”的泥潭里拉出来,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要坚持着向她走来,握住她的手—— 玉著轻轻落在碗沿,明玉拾起的酒觞,举杯欲饮。 萧启半眯着眼,尽量忽略斜前方的人影,只专注着前方的舞姬。 前方的舞姬水袖扬起,身姿曼妙,却在下一刻目露凶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尖叫声、倒地声、推嚷声,瓷器骤然碎裂的声音,刀剑相接的铮鸣声—— 一瞬间,似乎所有的浮华都不过假象,掩在水面之下的罪恶忽然间被人翻起来—— 杯盘倾倒,明玉猝然起身,却又被猛地撞在地上。 舞姬的目标非常明确,眼底闪过刀光,匕首所指,直取皇帝的喉咙—— 明玉一惊,而下一刻刀剑相撞,金属碰撞出猛烈的火花——纪廷和毅然拔剑,阻住了对方的攻击—— 而最先反应过来的薛行简也已拉过台上的皇帝,使他尽可能低远离危险—— 明玉登时松了口气,而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刻—— 她看着薛行简的瞳孔骤然放大,手掌直接触上刀锋,似要推开一切阻隔向她奔来——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短暂地放慢,所有的声音一瞬间都离她而去,而她蓦然回头,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陡然袭来,惊叫声、打斗声再次滚滚而来—— “阿姐——” “明玉——” 只是刹那——刀斧相交,金属摩擦的利声刺破耳膜,明玉陡然抬眼,却正对上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银盔加身,他的脸被隐在面具之后——而那双即使饱经沧桑却依旧灵动的眼睛,却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候,仍然俏皮地对她眨了眨—— 就好像她每次从树上掉下来时那样—— ☆、燕王 纪廷和一剑挥开再度欺上来的刺客,接着剑尖一顿——已经有人救了她。很快,羽林卫一拥而入,顷刻间,便将所以刺客制服。 他收剑入鞘的手微顿,目光很快从明玉身上划过。此时,羽林卫统领已经跪在皇帝面前,“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这也怪不了他们,毕竟宴席上人多眼杂,一惊之下,几成惊鸟,殿外的羽卫一时冲不进来也能理解…… 萧启也深明这一点,他扶着手臂上满是淋漓鲜血的薛行简,冷声道:“谭统领先别忙着请罪——太医,快叫太医来!” 又道:“死了的拖下去,活着的全部压到后殿,朕要亲自审问!” 身侧一暗,明玉不知何时在他身边蹲下,萧启一滞,她的脸上几乎一丝血色也无,却仍然坚定道:“让太医院当值的都过来,给宴中受伤的人诊治。” 是,当务之急还要安抚朝臣…… 萧启喊道:“还不快去!” “是,微臣领命——” 明玉的手阵阵发抖,颤巍巍想去撕他的袍袖,却不知是官服的布料太结实还是她颤抖的手太没力气,努力了半天几乎将她眼泪都逼出来了,却还是纹丝未动。 纪廷和欲言又止,萧启也愣住了。 “殿下……”他苍白着脸开口。 她却连看都不看他,如同末路之人突然柳暗花明一般,转而便去扯他的腰带—— 萧启一惊,“阿姐——” 而明玉全然不顾,她快速的将他的腰带扯下,在他的上臂固定一个结,又转而再去扯他的衣袖——必须赶在血液凝固前,在不触及他伤口的前提下将袍袖扯开—— 而她的手仍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声音虚弱却坚定,他叫她:“婉婉……” 明玉怔怔然抬头,他惨白的脸上满是冷汗,却还是对着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她的心一痛,泪水立刻盈上眼睫—— 身后的人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按住明玉的肩膀,“我来。” 明玉愣愣地看着他,就像小时候被皇后罚抄四书又□□逃跑失败时一般。 他迅速别开眼,利剑出鞘,直接在衣角镬开一个裂缝, 分卷阅读142 一撕,一拉,迅速将浸满鲜血的衣袖剥开。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就算比起长年饮血的兵士也分毫不差。 明玉垂下眼,而手背一重,他用另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 她一怔,宽大的袍袖下,她也迅速握住他满是冷汗的手。 太医终于赶来了。 抬着担架的内监迅速跪在他们身侧,他捏了捏她的掌心,示意她放心。 明玉跟着担架怔怔然起身,内监们再次稳而快递将担架抬起,飞快地要转入偏殿。 萧启赶紧扶住她的手臂,“阿姐别担心,老师不会有事的。” 明玉默默点头,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而也直到此时,那声凄厉的喊叫才赫然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明玉一愣,立刻徇声望去。 不远处的地方,郑敏月捂着肚子跌倒在地——地板上浸着一滩滩的血迹,她痛苦的嚎叫声混杂着急促的喘息,同那摊血一样触命惊心得令人迷乱。 萧启立刻叫人去扶她,一片兵荒马乱中,明玉蓦地向后退了一步眼前仿佛被一阵血雾迷住,这样的场景,仿佛噩魇一样从记忆里重现。 十四年前燕王逼宫时的烈火仿佛再次将她包围。 她闭上眼睛,而再次睁开时,已是在兴庆宫的偏殿。 殿内只有一个人。 她抓住他的衣角,却没有抬起头,“他总是为我所累……总是……” 陈渭跪坐在她身前,轻轻抱住她,“伤他的是刺客不是你,而郑家那个孩子……晏平,他未必真的想要……” 泪水夺眶而出,她仿佛迷路多时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在他的肩头哭出声,“……我也怕他只是顾念我才……可我还怕他……” “你怕他以后会后悔,是不是?”他哄慰地拍她的肩膀,“晏平,人生总难圆满,即便金玉满堂,儿孙绕膝,也会有许多遗憾。他或许会在晚年为没有子嗣而遗憾,但未见得会后悔。 “我也是男人,将心比心,这个孩子……耻辱更多……” 明玉靠在他肩头吸了吸鼻子,“那你自己有儿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小子真来找你了?” 她把眼泪全都蹭在他肩头,“当街拦马,自荐枕席。” “……” 她退出他的怀抱,睁着略微红肿的眼睛看他,他的怀抱如同兄长,如同最坚固的城墙,不同于怀瑾的温柔,而是家人一般最坚定的依靠。 他抬起手,将半边面具缓缓摘下。 “他还干什么了……” “半夜的时候自荐枕席,被怀瑾抓住了。” “……难怪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 她抹了下眼睛,腿上已经蓄了几分力气,“怀瑾呢?他的伤——” 陈渭按住她,“皮肉伤,没伤着骨头。你刚才精神不太好,他也不想你看着太医给他理伤口。” 明玉点头,“刺客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局面已经稳住了,现在,皇帝正在隔壁审理几个残留的活口。” “殿里都留着谁?” “廷和和老五都在,俊臣也在,一开始刑部尚书也在,刚应该被打发去核验卷宗了。” “卷宗?”明玉说着便要起身,“什么卷宗?” “十四年前,燕王的卷宗。” “十四年前,是长公主颠倒黑白,诛杀皇叔——目的不过是想操控陛下,把持朝政!” 明玉在门外顿脚,周遭的內侍全部跪倒,而门内也立刻传来萧启暴跳如雷的声音:“别天天整这些没用的,你既然喊着要为燕王鸣冤,便拿出证据来!否则就凭这两片嘴,一张一合就要置人于死地,呵,怎么,你们主子就是这么招摇撞骗把你们拐来的吗?” 那人似喘了几口,立刻接着道:“草民们不过贱命,今日闯宫不过逼不得已,但也不奢望陛下宽赦,所有罪责草民们都甘愿领受——” 萧启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另一人打断,那个人的声音低哑澄净,“陛下稍安勿躁。” 明玉将要推门的手一顿,他也在。 萧启哼了一声,便听见台下的人接着道:“陛下不信,大可派人去查,小人身边这位兄弟,就是长公主当年府上的男宠,只因实在看不过长主暴戾,才弃暗投明——” “哐——”门被霍地推开。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门边。 萧启站起来:“阿姐——” 明玉迈过门槛,“既然说是我府上的人,便抬起头来,让我认认吧。” 地上的人一抖,一边的另一个人立刻扭过头用怨毒的眼睛瞪着她:“长公主真是最毒妇人心,当日拔了我这兄弟的舌头,现在还敢相认吗?” 明玉却混不在意,她走到他们面前,翠微立刻顶住对方的膝盖,迫使对方抬起头来。 这张脸……原本该是俊俏的一张脸,却被人从额角到唇角生生裂了个刀口。明玉静静看着他 分卷阅读143 ,“你有个哥哥,叫江铮,对吧。” 话音一落,那道刀疤瞬时扭曲起来,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尖利的鸣声,直刺得草木失色,而明玉仍旧面不改色地站在他面前,看他在翠微的控制下拼命挣扎,她平淡地开口:“俊臣,他哥哥的事,还是你料理的,你还记得吗?” “是,”韩俊臣平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江铮卖主求荣,里通外敌,串联燕王,意图毒害殿下。” 地上的人挣扎得更厉害,却也濒于疲命。一旁的人立刻脱口大骂:“好你个妖女!秦铮大哥铁骨铮铮,地天立地的好男儿,只因不肯听你之言陷害忠良,便遭了这般毒手——” 话未说完,便立刻被人按倒在地。 明玉居高临下,“说的那么真切,连我都要信了。江铮?我府上可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原来,亲哥哥也是能随便认得吗” 地上的二人一窒。 那人却从地上挣起头来,“一切全凭你说!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有,谁知你哪句真假?!” “那阁下除了这张嘴,又还有何凭证呢?”明玉慢条斯理道。 眼见对方脸色一灰,明玉直接一把抽出身后陈渭的佩剑,剑锋直接点在对方眉心,“本宫等你们,已经十几年了——原以为你们想开了,这些年的动作却是不少啊——” 地上的人刚要张嘴,她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本宫今天心情不好,实在没心思跟你们玩猫抓老鼠那一套,直接招供,本宫还能给你们留个全尸。” “妖女——” 明玉垂下眼看他们,“槐安巷杏花口四十八号。” 话音一落,室内立时一静。 地面上原本拼命挣扎的人,也都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陷入寂静。 ——这是他们的家人被软禁的地方。 明玉没有回头,而是将长剑移开,目光始终平静如水,却无端令人不敢直视。 她没有再开口,就像王座上手握权杖的统领者一样,俯视着这些被她捏住了命门的狂徒。 倒先是那个“舌头完好”的人先忍不住了。 他趴在地上发出一长串尖厉的笑声,彷如来自地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哈哈哈——长公主,像您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早就习惯了将我们的命踩在脚下了吧——”他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将一切都握在手中的感觉很好吧,但这世上也不是什么都能如您所愿的——” 明玉神色不变,只将长剑横胸在前,金属银白的光泽瞬间映在她脸上。 “寒城最大的那支商队的领头人——是您的人吧,她死了!您不是最爱惜手下的人吗?她死了——一尸两命,连同她的丈夫也逃不——” 明玉眸色一厉,剑光一闪,抬手便斩断了他一只胳膊。 鲜红的血液瞬间奔涌而出,凄厉的叫声响彻室内。 薛行简当即站了起来。 ☆、真相 而明玉连眉峰都未动一下,赤红的鲜血从剑尖滑落,她以剑抵着他的眉心,“本宫十四岁那年便敢当庭呵斥匈奴王子,你或许可以赌一赌,现在你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会加诸在你妻女身上—— “而你唯一能为你妻女求的,便是说出我那位堂弟的下落。” 他旁边的“哑巴”簌簌发抖,几乎抖如筛糠,两股间的衣服也渐渐被泅湿。 他的脸被按在地上,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可怖,微弱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地面发出的,却依旧字字清晰,足以令离得最近的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玉长剑一挥,立时退后一步,“启儿——” 站在她身后的萧启立刻应声,就仿佛蛰伏已久的猛兽—— 她却并没有回头,只望着头顶雕龙篆凤的彩漆,“丹书铁券,我都可以不要,事后你如何处置我也都认,现在我只向你借一样东西。” 说着,她取出袖中的丹书铁券,寒碧举着托盘站在她身侧。 铜器“嗒”地一声落在木盘上—— 萧启一惊,“阿姐这是什么话,就算是借兵,拿去便是,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明玉依然没有回头,就仿佛一回头就会失去所有勇气似的——她只是低下头看向前方的窗棱。 “翠微,带人去把周家给我围了。” “是。” “等等!” 翠微立刻站住。 手臂猛地被人拉住——“晏平!” 明玉眼神微冷,“怎么,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翠微一怔,立刻转身,“……是!” 陈渭声音更厉:“萧明玉,你冷静一点!” “我已经冷静了二十年了!”萧明玉猝然回头。 “可我又得到了什么?该我的我一样也守不住,我爱的皆因我所伤——陈渭,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告诉我你就要死了,好叫我替你收尸吗?!” 她双目充血, 分卷阅读144 彷如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眼底渐渐涌上血丝。 明玉却看着他忽然一笑:“十四年前你是怎么与我讲的?说‘人都是求生的,哪有求死的?’是不是? “——早知如此,我当日便不会放你走。”她笑着甩开他的手,便要转身离去。 而他立刻反手抓得更紧,他揭下面具,露出瘦削的脸来,“十四年,晏平,五千多个日夜,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每一天——我都记得,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再回来!”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抓着她的手臂,目光铮铮,“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那我今天就算是爬也会爬到你面前——晏平,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幸福——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让你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明玉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突然高上去,“我宁愿此生都不与你再见——只要你还活在这世间,我便会觉得安慰,你懂不懂!” 她后退一步,踩进泥泞般的血里。 “杀妻夺女之仇,对吧。”她在他有意开口前打断他。 她的眼睛还是含笑的,却笑得凄冷。 他点头,“是,杀妻之恨,夺女之仇,我必须报。” “那再连上你自己,我必须要亲手去砍了他。” 所有的情绪全部敛去,她的脸上,已只剩皑皑冰雪。 “晏平——” 她蓦然转身,义无反顾地踩过那滩血迹,跨过那只断臂。 仿佛一去不回头的燕赵志士。 “婉婉妹妹……”他在她身后颤着声音叫她。 她推门的手一顿,然而只是一瞬,殿门再次被推开,刺目的阳光照进来,明玉头也不回地走出殿门。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剑尖滴落的血迹似已干涸,在地面上只剩下一篇紫黑的印记。 “咳咳——”陈渭猛地捂住胸口跌落。 萧启一惊,然而已有人先反应过来—— 韩俊臣立刻冲上前扶住他,“公子!” 众人当即纷纷围拢过来,萧启一边盯着人将殿门关上一边让人将宫城封锁,刚一低头,便看见陈渭突然捂着胸口抬起眼来,“薛中书,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萧启一愣,滚到嘴边的话也立时没了影子,而就站在他身侧的薛行简,此时也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她不肯回头,就是怕我拦她。” 何况,她现在最不想、不敢见的人大概就是我了。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陈渭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纵然面色惨白,他却仍扯开嘴角笑了笑,“她一共给我写过三封信,两封都在说你——” 薛行简看着他,“其实不止三封,但大多数都被她烧了。” “所以现在——” “陛下已经命人全城戒严了,周家那边也早有安排。” 他骤然松了口气,一脸“难怪你们这么沉得住气”的表情,而这口气一松,便听见一边的萧启面色复杂道:“所以,你是我姐夫?” 陈渭看他,“这还是我第一次从陛下口中听到‘姐夫’二字。” 萧启:“……” 他扶着韩俊臣的手起来,“十四年前你姐姐便与我和离了,只是没有公之于众罢了。” “明玉跟你和离了?”周亚臣皱眉打断他。 陈渭一脸“不然”的表情看着他,韩俊臣解释道:“殿下是为公子将来回京,留一条退路。” 大家欲言又止,纪廷和打断他们所有人:“刚才提到商队——这些年予我递信的那个人是——” 陈渭静静看着他。 周亚臣侧过头:“你竟然还讨到过老婆。” 纪廷和看他,“你会往逝者身上联想吗?” “你今天不就联想了吗?”他理所当然,“从他今天踏进这个门你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他。” 纪廷和一滞,周亚臣直接看向陈渭,“没想到,你真的还活着——” 他的声音始终如往日一般低沉,沉入深潭,可就连萧启也听得出,他话底掩不住的颤抖。 陈渭笑了一下,萧启接着忧心忡忡道:“可阿姐反应那么大,你是——” 他半靠在韩俊臣身上,依旧笑得无谓,“再怎样,现在也还死不了——陛下准备车驾去周家吧。” 阳光照进他眼底,映出厚重的沧桑,而这沧桑却偏有几分不羁的落拓。 萧启本能点头——这个人,身上温暖的气息太重,几乎本能地便能让人放下戒备去相信他…… 明明像个不羁的浪子,却偏偏比最坦荡的君子还磊落…… 难怪……难怪阿姐,当年会选他…… 午后的阳光,正是最刺眼的时候。 一驾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从西直门驶出,直接溜进旁边不起眼的巷子里。 车辐汩汩而行,马车在轻微的颠 分卷阅读145 簸中快速地前进着。 马车里,所有的车帘都被放下——与车外的煌煌截然相反,柔和的暗影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 皇帝看着他率先开口:“陈——你将所有人都支开,是要与朕说什么?” 话音在马车中响起,陈渭似忽然被惊醒了一般。 他缓缓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侧过头来看他。 “陛下不想知道草民十四年前为何要诈死离京吗?” “那是阿姐最难的时候——所以朕猜,你不只是为了陈家。” 陈渭靠在车壁上笑,“我是为了保全陈家,但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是晏平流产的时候——” 萧启蓦地瞪大眼:“流产?阿姐她——” 他打断他,“晏平并不知道——那时她长期留在宫中,鲜少回府,孩子的月份不大,她每日殚精竭虑,也并未察觉异样——” “那你是——” “她那时恰巧在府中,半夜时腹痛异常,我让人找了郎中,强迫她看诊,才知道……”他眼睫颤了颤,“但她那时只以为是月事不调,我也不想她真的知道……” “你为这个离开阿姐?”萧启蹙眉,而随即似想到什么,“是——是父皇?!” 陈渭笑了一下,却有几分苍凉,“我那时瞒着她悄悄查过,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先帝——后来还有人在我的茶具里下过毒,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然后跟她说了诈死的计划—— “我那时以为,我走了,不仅能保全即将烈火烹油的陈家,也能保她无恙——没有了驸马的公主,自然不会在短期内有孕……” 萧启声音艰涩:“可是……” “这些年来,草民也一直没放弃对这件事的追查。”他垂下眼睫。 萧启立刻意识到什么,“你觉得是有人陷害父皇?” 他抬起头来,“直到今日,草民也不敢肯定,先帝是否真的对此全然不知,但草民可以肯定的是,江平是燕王的人。” 萧启猝然从马车里站起来,“可老师与朕说——” 他有意地打断他,“江平持有先帝的暗卫令牌,薛中书会这样说也是自然。” 萧启瞪着他,陈渭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他笑了笑,“草民远在边城,虽不能惊动晏平,但也是多年苦心追查,多少还是让草民抓到了些蛛丝马迹……”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阿姐——”话一出口,他便似意识到了这话的天真,话尾猛地一顿,而陈渭仍旧是笑着的,“万一真的是先帝,草民不能用社稷冒这个险。 “何况……即便真的是先帝,草民也不希望晏平知道。”他别过头,视线望着随马车疾速行驶而跳动的车帘。 “即便抛开结发之谊不谈,她在草民心中,也如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一般。 “哪个兄长会不想竭尽所能地保护妹妹呢?” 他的声音始终云淡风轻,仿佛鸿雁过云,而不留一丝痕迹……却偏偏,让人一听便知有千钧重……无端地便使人信服。 萧启垂下眼,他的姐姐也在竭尽所能地保护他……她也始终瞒着他……不想让他知道先帝的事情。 可他心里清楚,父皇于他,不过是儿时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二十年来高大的榜样式的人物,崩塌了就崩塌了……不过叹一声帝王薄情…… 可阿姐不是…… 父皇于她,重于泰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那老师——你觉得他——” “薛中书,”他稍微换了个姿势,笑了一下,“晏平素来骄傲,从不轻易爱人。 “而且,一旦她发现单恋无望,便会立刻斩断所有青丝——但她很中意薛中书,足见薛中书情厚,足以托余生。” 萧启正要几口,而甫一张口——车轮——倏地停了。 陈渭一笑,“到了,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可能很多人会因为我前面的铺垫不够,而对陈渭的那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有些误解,这一顿我在构思的时候,是有周亚臣等人在旁的反应作为辅助解释的,但是动笔的时候,为了保证女主情绪表达的连贯性,没有把其他人的反应加进来。 陈渭的这句表达,乍一听是情人的倾诉,其实于角色本身来言,更类似于是表达对家人的思念,就像游子在外,会说没有一天忘记过故国,是类似于这样的感情,而不是情人间缠绵的思念。 最后,提前祝大家粽子节快乐啊! ☆、对峙 金乌巍巍,明烈的光直压在整栋宅子上方,刺得人几要睁不开眼。而就在宅门前,却戚戚起了一阵风。 府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却只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萧启在台阶上微微驻足——在那道缝隙里,仿佛所有的景物都被迫蒙上了一层暗影,所有的光都被挡在了外面。 萧启穿过那道缝隙,入眼之处,满庭苍翠古木,就彷如盘根千年的阴森古刹。 整栋宅子都安静地诡异— 分卷阅读146 —穿堂风从两侧房屋寂寂地穿过,就仿佛根本没有人居住在此一般。 萧启心里咯噔一声,步伐更轻,却也更急—— 而直到他们急匆匆迈过二门,才真正见到第一个持甲佩剑的羽卫…… 所有的羽卫四散成圆,十步一岗,无形中将最中间的屋子围拢。 而他们每个人,都好似石塑的一般,目光铮然向前,身姿笔直,即使是皇帝驾临,也未曾有半分动摇。 站在门边的是周易——他似早已等待在此,“陛下……陈大哥,中书嘱我在此恭候二位。” 萧启点头,“阿姐呢?” “殿下在里屋,中书在侧门的耳房。” 萧启颔首,“朕会记得你的功劳,不——” “罪臣不敢——”周易猛地跪下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罪臣不敢说‘无辜’二字,更谈不上什么功劳,只是希望陛下能看在老父年事已高的份上……给他一条生路……” 萧启负手在后,重新抬起眼睛望向前方。 “如果父罪子连坐,那子功父亲可以同担吗?” 脑海里骤然响起一个声音——那大概是三年前的某个下午,薛行简拿着大周律这样问过他。 风寂寂而过,他收回视线。 “圣祖以孝治天下,朕便全你孝心。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周易立刻连连叩头,连声音都颤抖起来:“罪臣谢陛下鸿恩,陛下万——” 萧启挥袖打断他,“老师呢,快带朕去——” “——是!” 周易当即从地上爬起来,撩起衣摆便为他们带路。 耳房就位于正厅的一侧。 此时,所有的帘幕都垂了下来,狭小的空间,更是半点光都不露—— 然而萧启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薛行简。 手臂的伤口因为快速的奔劳已经再次裂开,鲜血泅上他的衣袖,而他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清理着再次裂开的伤口。 正厅外同样安静地令人心慌,萧启不由快步走到他面前。 “老师——” 行简抬眼止住他,又对他摇了摇头,只用口型对他说:“无事。” 萧启一滞,一时不知他说的是阿姐还是他自己…… 而从下了马车便似根本不存在般的陈渭却突然在这时从他身后走出,无比自然地就接过了薛行简手中清理伤口的银刀—— 行简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而只是刹那,他便将银刀交到他手上。 陈渭的动作非常娴熟,娴熟而又快速,就如同一个久饮沙场血的将士,下手的力道却又恰到好处,没有后者的粗鲁。 薛行简抬起眼看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在明玉心中的地位,在过去的十四年——在那他来不及参与的十年里,他便是她心里的依靠——是她孤独无助时可以哭诉的对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句“只要你活在这世上,我便会觉得安慰”的意思,所以——在萧启因为这句话而谨慎地看向他时,他却只觉得心痛,是与她感同身受,而不是自怜自哀…… 他娶郑敏月的那个晚上,如果陈渭真的死在了十四年前……她在他怀里哭骂“七夕哥哥大骗子”的时候,又该多么绝望……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陈渭的手却猛地一顿。 良久,似乎又只是片刻——他重新替她将纱布缠好。 “原本,”他笑了一下,“秦伊的仇了了,我便会再次离开京城……”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行简却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 沉默的沉默就像每个人头顶挥之不去的浓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而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笑声霍然打破了沉浓的阴云—— “哈哈哈哈——” 正厅内,萧明文桀桀的笑声霍然响起,原本被绳子捆缚在地的身躯猛地抬起,“萧明玉,我的好堂姐,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不愧是我萧家的女儿——” 他充血的眼睛含笑盯着她,就像吐着蛇信的毒蛇,“以一人之躯,驱使我大周无数男儿,真是为国为民,忠贞不渝——” 怨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直要将她置于死地一般。 而明玉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多余的变化,她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看着他,“可你却偏偏重蹈覆辙,与你父亲都栽在我这个‘女儿’手里。” 萧明文的表情一僵,扭曲的五官仿佛瞬间被人冻住一般。 明玉坐在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外家就是寒城最大的士族——金家吧,一边勾结外敌串联郑家,鼓吹和亲,一边又动用埋在朝中的暗子,明示暗示要我废启儿以自立—— 她看着窗边冷笑一声,“好一出大忠似伪——” 窗外的天似乎也沉下来了,她不再看他,“堂弟左右逢源,不惜将亲姐卖与匈 分卷阅读147 奴,又把自己的妹妹送给郑冲——手伸得这么长,真是用心良苦。” “呵,成王败寇——堂姐也这么乐衷于这样痛打落水狗的恶趣味吗?” 明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宫还以为,你尚有点本家良心——却没想到直到这一刻,你满心满眼,还是只有你自己那点意气。” 萧明文瞳孔骤然放大,仿佛突然被人踩到软肋一般,阴阳怪气道:“是比不得堂姐忧国忧民,舍己为人——” “明珠在狱中还不忘为你这个毁了她一生的哥哥求情,殊不知,你早已将她弃如敝履。” 萧明文目眦欲裂,“毁了她一生的是你!是你!是你——毁了我燕地一脉!如果不是你——” 明玉直接打断他,“如果不是我,她该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你——该是意气风发的东宫太子吗?” 她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唇边勾着三分笑容,“将她送给古稀老叟的人是你,不是我——当日,是你父亲野心太大,才会招致亡祸,而今日,是你贼心不死,才会招致骨肉分隔,受尽屈辱——” 金凤垂额,环翠轻响,她俯身逼视他,“听说燕王妃在自尽前曾嘱你照顾两位姊妹,而今日,一个沦为匈奴玩物,一个沦为阶下之囚——不知,他日黄泉相见,你敢抬头相认吗?” 他的身躯微不可见地一抖,面上最后一丝血丝也褪尽了。明玉看着他微微退后,不动声色地用袖下的手扶住桌案,膝盖几乎不受控制地微微弯曲着—— “今——” 他蓦然仰起头来打断她:“你想要浮生散的解药,对吧!” 袖下的手一紧,明玉的唇立刻抿成一线,而萧明文眼底的笑意却越扩越大,“哈哈哈,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利用我对明珠的那点愧疚来换你手下人的一条命——” 明玉扯开嘴角,“本宫还以为,在你心里,尚还有一点良知,是顾念自己的亲妹妹的。” “哈哈哈,她是我的妹妹,便该为我而死!”萧明文的眼睛几乎要溢出血来,“萧明玉,浮生散没有解药,没有!而且,你以为——萧明启比我又如何?他不还是一样在郑冲稍一鼓动时便要将你送给乌维了?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只是你运气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罢了——” 他后仰着向后倒在地上,目光却始终盯在她身上,“你也不过是你弟弟手里的一把刀,只等冷铁卷刃,便会被弃如敝履!” “砰——”角落里蓦地射进一道光来。 薛行简突然用手肘将门撞开,“可惜,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梦魇 明玉一怔,他已经走到她面前。 “真正重情的人,即便冷铁卷刃,也会好好收藏。”他朱红的官服缠着白色浸血的绷带,“而不是像阁下,每天都在算计着榨干身边人的每一滴价值——” “薛——”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陛下会犹豫,是因为受人蒙蔽,让他以为那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他心里始终不愿与自己的亲姐姐兵戎相向——而不是薄情人眼中的飞鸟尽良弓藏——” 明玉怔怔然看着他,他向来平静坚毅的面容,此时却如银枪横扫,锋芒毕露…… 他并没有立刻看向她,“因为私忿,便向匈奴单于谗言和亲——”他如雪的面庞皑如冰霜,“在出卖了自己的亲姊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证明全世界都与自己一样,是只有懦夫才会做的事;为了私怨而置黎民社稷于不顾,是连小人都不屑做的事;而连失败都不敢承认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萧明文的脸色登时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你、你——” 而他低头直视着他,“你姊妹会有你这样的兄弟,才真是可怜可泣。” “嘴上说得这么好听,你不也是靠着我这堂姐的身子——” 他眉峰一厉,突然抄起一边的茶盏泼过去—— 彷如兜头照下一盆凉水,已经泛黄的茶叶沫子粘上他那张泛红的脸上。 薛行简彷如看死人一般看着他:“嘴里这般没有干净,也敢去见祖宗吗?” 话音落地,他才将茶盏重新搁下,袍袖微颤,他回过身来看她。 他转身的动作很慢,似久别重逢而不敢轻易相认的故人一般,而明玉只静静地坐在圈椅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转身来看向她。 他的眉眼仿佛在一瞬间便软了下来。唇间微颤,却到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而未发半字…… 明玉上身微斜,轻轻靠在他腰上。 他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抱住她。 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一句解释。 明玉闭上眼睛,将眼眶中浸出的泪水都抹在他衣襟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梦了。 梦里长乐宫的梨花树还没有枯萎,枝叶葳蕤,茂盛得不像话。 她就坐在树下,等着母后带新任的司衣来与她裁夏装。 分卷阅读148 她等啊等,来的却是教她书的先生——明玉一愣,顾清仁却始终微笑着俯下身来与她平视,“臣是来与殿下辞行的。” 明玉怔怔看着他,总觉得是哪里不对……可还没等她开口,梨花突然如漫天大雪一般纷纷坠落,眼前的人,忽然便被埋在一片茫茫的白色里。 明玉一惊,猛地便坐起来,抬步便要追。 而身后突然又响起一个声音—— 她脚步一顿,那声音很熟悉,带着三分戏谑,七分笑意。 “晏平——” 明玉回头。 陈渭正骑在她宫墙的墙头上,含笑俯视着她。 她站在树下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三分阴阳怪气地道:“七夕哥哥,骑墙久了不怕讨不到媳妇儿吗?” 熟悉的笑容爬上他的唇角,他在墙上笑睨着她:“那你可真是小瞧我了!” 说着,他腿一抬,无比潇洒地跨了过来,却在下一秒又猛地顿住。 他瞄了一眼墙下的高度,瞬间将屁股又往后挪了挪,竟像这个戏水的少女似的,转而正面坐在宫墙上。 明玉抱胸看他,他对她笑笑,云淡风轻的语调就像在谈论明天去哪家饭馆,“我来与你谈笔生意,晏平,我们成亲吧。” 明玉一愣,刚要开口,强劲的火苗突然窜起,朱红的高墙轰然倒塌—— 触目所及,竟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火海。 而在那火海的深处,一个人裹着半幅盔甲,提着一把断剑,身后是千军万马的呼喝,正一步步向她逼来。 明玉猛地一退,掌心瞬间出了一层汗。 大火瞬间包围了她的所有,滚烫的火舌舔上她的衣角,身后为她遮天蔽日的梨花树也瞬间被烧成灰烬,而“灰烬”在火海中洋洋洒洒,却尽是蕊白的梨花——仿佛是将它这一生的花都开尽了—— 明玉睁大了眼睛,仿佛是想挽留这一切,又仿佛只是想看清这一切。 泪水缓缓从眼眶滑落,她几乎是有些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似有厮杀的声音从远方迭起,明玉猛地从床上坐起—— “婉婉。” 她怔怔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薛行简隐含担忧的脸。 “婉婉,是梦,不是真的。” 她看着他的脸,神思渐渐恢复清明,她轻轻摆开他扶着她的手,“不是……是梦,但也都是真的……” 而梦里的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肯留下。 行简的手一僵,而她却已抿着唇带出三分笑意,“你的伤还好吗?” “……未曾见骨,皮肉之痛而已。” 她点点头,屈起膝盖向后靠在软枕上,眼神却仍然落在他的伤口上,“那个……” “孩子没保住,但大人还活着。”他替她说完。 明玉一静。 不远处的竹帘无风而动,薛行简握住她的手。 “婉——” 他的呼吸一窒,唇上蓦地一软,她突然倾身吻住他。 他轻轻搂住她,她的身体似在微微颤抖,而吻他的动作却决然到勇敢。 这一刻,日月仿佛都暗了下来。 缠绵佳人影,红烛昏罗帐。 衣裾交叠,发丝倾泻,他与她倒在柔软的被褥间。 而她犹还护着他受伤的手,只轻轻地偎在他胸前。 行简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问她。 她在害怕—— 一时间,心底的怜惜更甚,他单手褪去她的衣裙,而对于还在厅外等消息的几个人,早抛在了脑后。 而此时的厅外,陈渭正与周亚臣对弈。 纪廷和坐在一旁观战,周易战战兢兢:“殿下怎么会到现在还没醒,是不是该传太医来啊?” 陈渭漫不经心:“醒了,估计也没太有功夫见我们。” 周易:“……” 纪廷和蹙眉,周亚臣依旧面不改色地落子,“那回头明玉出来,见到我们在这儿不会生气吗?” “你又不是趴在她窗边,她为什么要生气?” 他回答地理所当然,一时间,连周易也觉得非常有道理的样子…… 纪廷和的眉头却始终未曾展开,“那你的毒……那个‘浮生散’就真的……” 闻言,他却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萧明文没有说谎,虽然他是为了激怒晏平,但确实……没有解药。” 周亚臣落子的手一顿,空气中似瞬间掺入了什么东西般,压得所有人呼吸一窒。 而陈渭依旧若无其事般摆弄着光滑的棋子,“人生都是这样,没有活着回去的,我不过比你们早一些,何可泣?” 也是恰在此时,门外骤然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陈渭侧身看去,寒碧正匆匆从门外而来。 “几位大人,公子。”她福身向诸人行礼,眉眼间仍难掩焦色。 陈渭捏着棋子问她:“出什 分卷阅读149 么事了?” 寒碧看他一眼,似在踌躇,陈渭刚要开口让她直接去回明玉,她似终于下了决心:“薛中书的祖母——病倒了!” ☆、谎言是真 风声萧萧,日色暝暝。 薛行简甫一踏入宅中,赵四便匆匆迎上来,“大人。” 他微微颔首,步伐却不减,声音低沉:“祖母如何了?” 赵四低头跟在他身侧,“大夫刚走,说是没有大碍了,只是……” 眉头顿时蹙起,他停下来看着他:“只是什么?” 赵四略一踌躇,似在犹豫又似在斟酌字词,“大夫说……老夫人是中了毒……” “中毒?” “是……而且种种迹象来看,下毒的人……该是郑姑娘无疑。” 他眉头蹙得更深,“郑敏月?” “是……”赵四迟疑,“小的们都看得紧着,按理说她是最没有机会的……但是老夫人晕倒之前,只见过她一人……” “当时还有别的人在吗?” “没了。” 薛行简回过头,如果是郑敏月,动机倒是很明显…… 大周律法,女子为夫家守丧者不去——她想用这个来报复他,也说得过去,但是…… 他皱着眉头推开半掩着的房门,但是她如何拿到毒药,又如何令祖母在最后一刻及时发现…… 青帐帘被银勾勾住,香烟在观音大士的画像下袅袅升起。 室内昏昏影影,老人有些清减的身躯就靠在帘后。 薛行简缓缓走到床前,轻轻跪下来。 褐色斑点几乎爬满了老人的手背,枯涩的指甲也泛着灰败的暗色,行简闭了下眼睛,喉头蓦然涌上一阵苦意。 而下一刻,停在榻边的手指忽然动了动,行简蓦然抬头,老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喉头微哑:“祖母……”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见到他时闪过刹那的亮光,而这亮光又很快掩去,“我知道你心里恨我……” 眼睫微眨,他快速地抿出一个笑容,“可您——” 她拍着他的手打断他,“你是个男子,在外读书做官,不知道女人的心思,有时虽不致死……却足以剜人心肝…… “咳咳咳……” 行简连忙扶住她,一边替她顺气,一边又将她扶回榻上靠好,“不过是早晚而已,不值得您用命去……” 她生气地瞪他:“什么早晚而已?那是你的名声!名声你懂不懂?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是当官儿的,与罪臣之女和离,还是在她小产之后,你知不知道人家背后要怎么说你——” 何况,你将要娶的人还是公主…… 她后半句没有出口,他却已全部明白。 他跪在榻边将斟好的茶水递到老人嘴边,“是,他们会说我是趋炎附势,忘恩负义。” “你——” 他将茶盏放下,重新替她顺气,“但我问心无愧,若是……即便是她先害我,我也无法……”他低头笑了一下,“我绝不允许自己做和她一样的事……我……” 手背忽然一重,行简抬头,老人颤巍巍的手按住了他。 他一窒,似意识到什么,刚要开口解释,却被老人打断,她叹了一声,“太像了……你跟你父亲……都是这样,死心眼……” 说着,她慢慢向后仰去,浑浊的眼底忽然蓄起泪水,“你还怕,长公主殿下……会因此轻视你对不对……” 他笑了一下,眼睛里的光再次闪烁起来,“她不会轻视我,但她会因此怨责自己……她身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不需要再添这一个了……” 老人静静地看着他,“若是可以,我并不想你娶公主……” 行简敛起笑容,目光却依旧沉静。 “好姻缘讲求门当户对——她是君,你是臣,你做多大的官,都无法赶上她的门楣的……”她的声音因苍老而缓慢,“但是……那一天,她站在这里,不仅始终顾全着你的颜面……甚至还愿意留下那个孩子……怀瑾,老婆子我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她是为了你,才愿意忍下这口气…… “她是公主啊,要什么没有……” 行简垂下眼,他握着她苍老的手,“是,但这些年她心里也过得很苦……她站在那样的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祖母,她比我更难……您今日肯怜惜我,日后便也这样心疼她吧。” 他重新抬起眼,清澈的眼底闪闪烁烁,有温柔,有宽慰,还有乞求。 老夫人怔怔看着他,忽然便明白了他话底的意思……泪水已经溢满眼底,她红着眼皮垂下眼来,“我……” 她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 行简并没有起身,只膝行着后退,双手平举在前,缓缓向她行了三个大礼。 一声一声,额头碰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响声。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只将一边的药碗也 分卷阅读150 要一起收回托盘之中,而将将转身时,却蓦然听见老人喑哑的声音。 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行简微微低下头。 泪水无声地没入碗中,他重新抬起头,走出门去。 门外的阳光正好,既没有过分刺眼,也没有微薄得只剩凉意—— 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他将托盘交给快步迎上来的赵四,脚步微顿,回廊的风穿过竹林缓缓袭来。 他回过头,一步一步向后院走去。 她说:“你母亲……是我对不起她……” 赵四从外面将屋门打开,光线瞬间扫除角落的阴暗—— 薛行简就站在门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而郑敏月在短暂的适应光线后,便迅速地要扶着桌角站起来,“我没有!你听我说,我没——” 而他只是沉静地打断她,“和离书那天我就写了,我已经让人去官府备案了——” 郑敏月一愣。 他接着道:“你我从此,再无干系。我已经通知郭府的人了,所有的嫁妆,我也都让人理好了,你清点一下,看有没有缺失。” 她怔怔然半张着口看着他——他没有向她问罪,要以恶妇的名声将她休弃,也没有问她曲折,问她是否有冤屈,就仿佛……事情的真相如何,他都已不在意—— 他对她,从来就不在意…… 她依然看着他,身体却缓缓坐回地上—— 而他也不再停留,只留下一句“郑姑娘自便”,便转身离去。 ——就像她第一次见他——他在摊前选定了簪花,却对她遗落在地的绢帕全然不见地走开时……一模一样…… 仲夏七月,日子长了,连花也多了。 陈渭终于打发走了周亚臣一行人,浮生偷得半日闲,十四年故地重游——他坐在荷风四面亭的亭央,静静地望着四面无边无际的荷花。 明玉进来时,他正巧转过身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便咧开嘴笑起来,“我以为你还要多躺一会儿。” 她回以他一笑,却并没有几分喜悦的模样。 湖色的裙摆逶迤在地,她在亭中央的石凳上坐下,“我以为你还是想见见阿碌的。” 他笑得有几分漫不经心,“见是想见的,早时我也悄悄瞧见过了——” 她颔首一笑,也并不指明这其间的差别,只默默地将一个漆黑的木匣递到他面前。 陈渭明显地一愣,而只是刹那,他的眼中便涌起熟悉的怀念,他笑着抚摸过匣子光滑的漆面,“你还留着啊,也是……你这个人,向来什么都不舍得丢下……” 明玉挑眉看他,“说声谢谢能要了你的命吗?” 他笑,“不能,但不能跟你说。跟你说,多见外不是吗?” 她被他逗笑,只默默将眼底的涩意逼回,“命只有一条,歪理却这么多。” 他煞有介事地将匣子收到袖中,“那是自然。” 说完,他重新抬起头来。 湖心清幽独僻,荷风从四面而来,他们相视一笑。 他略整了下衣袖,重新坐好,“有件事我瞒了你十四年——十四年前,我就想,终有一日,我一定要回来,亲口告诉你……” 她的笑意顿时敛去,只道:“什么?” 他颔首一笑,只从袖中掏出一个半旧的香囊来,“十四年前——就在先帝崩前的两三日,也曾让人秘宣我入宫……” 他将香囊递到她手中,“他将这个交给了我,要我以陈家的宗族起誓,对你,永不背叛——” 明玉的手一颤,她捏着香囊的收口,慢慢地倒出里面的半块令牌来…… 粗糙的花纹摩擦在掌心,豆大的泪水忽然如断线的珍珠般簌簌而落,明玉低下头,听他温柔而抚慰的声音继续道:“他要我起誓,若今上不仁,便用这半块令牌号令禁军与所有暗卫,易主……” 他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肩膀,“他甚至准备了传位给燕王的遗诏…… “晏平,他从未要将你作弃子……” 而此时,正有少年人踌躇地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下,微微仰起的头,似怯,又似羞。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了,大概明后天我便能顺利结局啦!番外的话目前暂定要写个婚后的小故事,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内容啊,一定要流言告诉我啊(*?▽?*)! ☆、终章 香茗的热气缓缓在厅内飘开,日光映在铜制的香案上,刺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明玉颔首将茶盏托在掌心,“或许,你们需要我回避一下。” 陈渭立刻面朝前方开口:“我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鬼,跟在你后面叫玉姐姐,现在回来,都叫你嫂子了——” 陈碌一滞。 明玉却依旧面不改色,掌心的茶水,温热的温度正刚刚好。 “也没正经叫过几次。” 分卷阅读151 陈渭笑了一下,“虽然知道我弟弟长大一定会是个愣头青,但真的见到……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陈碌脸腾地涨红,“愣——” 一边的周易以茶掩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陈渭笑容不变,“我走时,有拜托晏平要好好照顾你——”陈碌的眼色一变,而他接着道:“却偏偏忘了要拜托你,也要好好照顾你玉姐姐。” 指尖一动,明玉侧头看向他。 而他,却只是看着面前面色骤然沉静下来的陈碌。 空气有一瞬间诡异的安静,就好似时间的齿轮忽然卡断了一节。 “虽然血缘上是你的兄长,其实却没有什么资格来责问你。”他的声音低下来,“何况,我知道——你那样,还多半是为着我——” 陈碌猛地抬头:“不是的——” 他对他笑了笑,“无论如何,我欠你一声抱歉……抱歉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你,抱歉让你从小就独自承担着家族荣光这些虚无缥缈却重于泰山的东西……” 他的眼眶红了红,却再次低下了头,“……小时候不觉得,八年——哥,我们只在一起生活了八年……连之后回忆起来,都没什么画面的八年……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可是,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停在那里,固执地不知道等着什么……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包括嫂……” 他缓缓抬起眼来,眼底的光浮浮沉沉,却终于开口:“玉姐姐,对不起……” 掌心的茶似已凉了,可映在瓷器上的温度却还熨在掌心…… 明玉垂下眼,唇角却不仅抿起笑意。 “嗯。” 海风扬起额前的碎发,烟青的衣袖彷如乘风欲去的流云。 远处的三桅船已经扬起桅帆,明玉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眼前人的身上,“这真不是你们联起手来哄我的吗?” 陈渭挑眉,“海外回来的使团,途中遇见了位医术高超,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或许能解浮生散的毒,这难道不是你来告诉我的吗?” 明玉眯了眯眼,又转而看向一侧的萧启,后者立刻摆手,“使团入宫回话时,阿姐也在,就算想要串供,也没有时间啊。” 薛行简一笑,借袍袖的遮掩握住她的手。 他没有说一个字,但掌心的温度瞬间包围了她的手背,彷如最坚实的铠甲,瞬间驱散了一切怀疑。 “老爹。”一边始终沉默着的少年忽然开口。 陈鱼以不符其年龄的沉静,静静看着他的父亲。 陈渭咧嘴一笑,当头给了他个暴栗,“几年不见,你倒是更会装深沉了。” 陈鱼却没有笑,只是仍然定定看着他,就好似要尽力地将他的模样记在记忆里一般。 他笑容不变:“要听姑姑的话,不要乱爬女人的床。” 陈鱼面不改色:“知道了,你说过很多次了。” “呜——呜——”沉郁的号角声在身后的风中响起,众人都不由向那海天相交的地方一望—— 陈渭笑着回过头来,“那——” “无论如何,”她认真地打断他,“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回来。” 哪怕是最坏的结果,我也绝不要什么活在世外桃源的谎言。 他眼底的光也沉下来,却在最后,仍然对她洒然一笑:“好,我答应你。” 海风撩起他的发带,他笑着转身离去——就好似十四年前那个夜晚,他站在公主府的屋檐下。 “我答应你。” 然后缓缓转身,单薄的身影迅速消溶在苍茫的夜色里。 桅船已经收锚,风帆都已鼓满,天地苍茫间,这艘巨船,也将很快消失在无边的大海中。 “阿姐——” 明玉止住他,“做这个决定,不是不信你,而是我自己的私心。” 萧启一愣,“那老师——” 半片树影落在她的脸上,明玉垂下眼微笑,“这是最好的安排。” 言罢,她从案后起身,缓缓向宫门走去,“叮嘱的话都不知道说了多少,这次就不再说了。” 她跨过高高的枕木,马车边,薛行简一身朱色的官服。 视线默默交汇,她颔首一笑,掌心搭在他递过来的手上,踩着矮凳踏上马车。 软帘在眼前落下,他的手也消失在帘后。 没有告别,骏马长嘶之后,车轮缓缓转动—— 她将手抚在胸口,没有告别,也没有约定——昨夜抵死缠绵,今朝无言送别。 “咳咳——” 寒碧将茶水奉到她面前,“何必这般着急,婢子刚才瞧着,都替薛大人心疼得慌。” 她敛眉低笑,却并不答她的话,“金陵……这么多年了,自我得了这块封地,还未曾亲眼见过……” 寒碧不由收声,仲夏的风趁机溜进车帘,不轻不重地拂动人的掌心。 明玉将车帘卷起,风声更显。 分卷阅读152 鬓边的长发被撩动,放眼望去,马车已经快步驶出两侧单调的朱红高墙,缤纷的花影树影从窗外映进来,明玉靠在车壁,任一切都映在眼底。 熙元十五年,仲春。 金陵城的桃花早已开得将尽,街巷阡陌之间已基本只剩浓绿的柳荫。 而这一切景象在城外的寒山寺,却又是另一番姿态。 不仅粉嫩的桃花初初绽放,群英漫山,寺中的西南角,还栽着一棵,早在立寺之前便已存在的杏树。 葳蕤的枝叶支起了宽阔的臂膀,点点白花缀在其间,仿佛无边雪海。 树下的石案上,黑白棋子交织纵横,是最无声,却也最温柔的厮杀。 杏白的花瓣委落在案,仿佛骤然落在湖心的石子—— 独自坐在案前的人不由微笑,纤白的指尖拈起软白的花瓣,而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指尖一顿,花瓣顿时飘落。 明玉缓缓抬头,又缓缓回首。 群山碧影中,一身白衣的公子,正从远处策马而来—— 金玲白马,漫天纷纷扬扬的杏花中,他一人一骑,向她奔来。 “君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得有点仓促,我反思…… 不过,这是我在写完大纲,甚至写到一半的时候,都没有想好的结局,最后就这么鬼使神差的结局了。 感谢一直陪伴我的小伙伴们!真的,你们的每一个收藏和评论都是支撑我写完这个故事的动力!刚才还发现了不知道哪几位小可爱给我投的营养液,真的非常感谢!(是不是有点晚了……) 总之,这个故事到这里,就要先告一段落了,番外就让我慢慢码吧……最近的裸更经历真的太噩梦了…… 新坑开什么……其实我还在摇摆……昨夜突然开发了一个现代背景的高中生生活的脑洞……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想看这样的故事,感情线很弱,是对高中生活的一个回顾。 最后,祝大家生活三顺啊,我们江湖再见! ☆、莫愁前路无知己 “滴答——” “滴答————” 水声在发了霉的角落滴落。 老鼠缩着脑袋发出“吱吱”的声音,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韩俊臣独自靠墙坐着。 十四个时辰过去了。 嘴唇微微干裂,头发却还整齐的纹丝不乱。 牢门口的那碗饭已经在那儿晾了快一天了,却干净得连个窃食的老鼠都没有。 半晌,他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瓷瓶,捏在掌心里缓缓摩挲。 是吃一颗,转移朝臣视线暂时脱身回家,还是吃一瓶,直接扣对方一个杀人灭口的罪名。 这是个问题。 想到后面,他不禁蹙起眉头,而正在此时,走廊外响起了脚步声。 听起来,是朝着他的方向来的。 韩俊臣有些不悦,他最烦有人在他思考人生大事的时候来烦他。 狱卒站在门口开门,“快点啊,这是重犯,让人看见了,我可担不起。” 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挎着食篮的老妪,肥胖的身躯此时佝偻着连连点头,就如同一只讨好小鸡仔的老母鸡。 韩俊臣上下打量对方两眼。 狱卒不耐烦的转身离去,老妪弯着腰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那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倒了一般。 她既没说话,也没看他。 只是沉默地将篮子放下,一边将篮子里的菜肴拿出来,一边低声地吸着鼻子。 韩俊臣也不说话,只一脸平静的看着她。 很快,远处又传来了狱卒间打花腔的声音,吵吵嚷嚷地喊着要战到天明。 她状若无意的拂开衣袖,鸡皮一样的皮肤上是一个黑色的花纹。 韩俊臣神色不变,迅速衡量了一下把毒下在这里面,毒发后栽到何应臻头上成功的几率。 老妪将碗筷递到他手里,见他仍然只是一脸高深莫测的盯着那盘炒肉丝,后背的衣服又湿了几层,她吸了吸鼻子,“大人,别嫌弃了,快吃吧。” 她说完这话,韩俊臣目光一转:“我讨厌吃青椒。” “……” 他嚼了一口米饭,“有事?” “……怕您自绝。” 韩俊臣一顿,目光陡然又锐利了几分,被他盯着的老妪却只是低着头,低声道:“您的命比何家重千钧。” “废话。” “……” 如果不是易容的面皮禁锢着表情,十三娘真的很想现场给他翻一个白眼。 韩俊臣慢条斯理地将青椒一点一点挑出来,又一条一条地在桌上排列整齐。 待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开始吃菜。 十三娘:“……” 好在,他吃得还不算慢…… 十三娘低头收拾了东西,便再次缩回了那个臃肿的身体里,一步一 分卷阅读153 步缓缓向外走去。 而韩俊臣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嘱咐道:“下次不要放青椒了。” 十三娘:“……”您还上瘾了啊…… 锁链的声音响起,牢门打开又合上。 他有些嫌弃地弹了弹将要沾到衣角的虫子,殿下的顾虑总是太多,看起来杀伐果断,实际却心软得要命。 而薛行简,他看过他这一场的卷子,年纪轻轻,却对这个的世界的观察入木三分。 大概是自幼长在乡间又饱读诗书的缘故,行文之间,坦然而谦逊。 这样的人,即便将来分道扬镳,也不会落井下石,他觉得很安全。 可殿下不愿意。 有时候,他会觉得殿下心里或许还在等着一个人,那个在她还是小女孩时便陪伴着她的人。 对于殿下来说,余生大概就是在江南水乡的一个鱼米小镇,和一二故交,一起终老。 而这里面,最重要的,大概就是皇朝曾经的驸马,陈渭。 支撑殿下走过这十年的,就是这点念想。 但当他第一次看到殿下面对薛行简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一二里面,大概又多了一个人。 她希望他能儿孙满堂,功成业顺。 那种真挚而纯粹的期望,他已经很多年没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仿佛水墨的山水图里那一点红色的朝阳,瞬间照亮了整个画面。 即便明确拒绝了一切可能的发生,但他能感觉到,从他追随她十五年的时光里,她的眼睛里终于又多了几分公子尚在时候的光彩。 当然,他很清楚,越是云淡风轻的人,越是桀骜不驯。 薛行简,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将自己的心放得很高,所以一般的世俗俗物都无法干扰他的平静,他可以平和地应对一切怀疑蔑视,甚至于践踏。 但这也意味着他将在某些方面保有极高的底线。 比如,士大夫都会有的骄傲——绝不为“裙下之臣”! 他又有经国治世之心,自然会爱惜自己的羽毛。 但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他进来之前,他应该刚被殿下第二次拒绝…… 诚然,他会在知道殿下身份后依旧不曾改变想法,这一点让他有几分惊讶,却到底还在意料之中。 那毕竟,是殿下啊。 潮湿阴冷的气息压得他的鼻子越发不舒服起来,他在尽力保证原地不挪动的前提下,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 只是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这样看,倒是他小瞧了他…… 如果他真的能将殿下置于他士大夫的尊严之上……也或许,不是不可能…… 韩俊臣长吁了口气,如果是公子在的话就好了,由他出面,殿下一定会点头。 长夜漫漫,孤灯难明。 十年前,殿下将这八个字写给他看的时候,他还不明白。 却很快便了解了。 她想要做的,是用这十年给社稷留下无数“星星之火”,他很清楚明玉一定会不惜代价地救他出来,就如同她爱护薛行简一样。 她一直将自己作为帝国行将枯朽的老木,所有的希望都该给予他们,而所有的污名都该与他们无关。 难怪公子会说殿下认死理的脾气连先帝都无可奈何…… 但是…… 或许…… 现在,他可以做点臣职之外的事情…… “韩大人别来无恙。” 韩俊臣负手点点头,示意他看对面江淮的繁华,“五年前我就在想,我们一定会有这样见面的一天。” “五年前太学一事,我该谢大人当时的提携。” 他歪歪头,知道他是指他派人暗箱操作扩大他在太学一事中的影响一事,“那是殿下授意,我经手而已,不敢州府一个谢字。” 薛行简低头一笑,“那就谢大人当日帮我摆脱郑家的尾随吧。” “……”他挑眉侧头看他。 他回以一笑,即便岁月倏忽,已是而立之年,却仍旧坦然干净的如同少年一般。 啧,殿下确实喜欢这样的。 “薛州府知道殿下最喜欢你哪里吗?” “……”薛行简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他对着对方勾唇一笑,虽然已是不惑之年,却依旧潇洒明艳。 抬手一指。 江边对面高高低低,挨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红绸绿缎,鲜艳异常。 那是江州最出名的烟花之地。 薛行简蹙眉。 他继续好心情道:“殿下现在,就在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  咕咕,咕咕 ☆、榴花深处 更漏响过一声,即便是春夏,天也已经完全黑了。 她却还是没有回来。 薛行简独自坐在没有点灯的卧房, 分卷阅读154 在黑暗中默默望着窗外落满了月光的空庭。 树影轻轻摇晃,韩俊臣白天的话还言犹在耳。 他反思了反思,是不是他最近太忙于公务,让她感到孤独了。 这么想着,他起身将最近的一盏灯点亮。 要是一会儿回来跌倒就不好了。 而很快,他就发现他想多了。 无论他点多少灯,她还是会跌倒的…… *** 扣门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行简连忙快步走去,刚一拉开门,酒气便扑面而来。 眼前的人晃了晃,下一秒便栽到他怀里。 “婉婉?” 如果不是他反应快,就要跌到地上了…… 她闭着眼睛在他胸口蹭了蹭,鼻子里发出浓重的声音,显然已经不能回答他…… 行简询问地看向门边的寒碧,后者显然地看清了他眼中的薄责,只笑着后退了两步,“殿下就交给大人了,婢子这就去打热水来。” 说着也不等他反应,便即刻从外面关上门,不见了人影。 行简:“……”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她好像被钗环勾住了头发,开始在他怀里发出不满地嘟囔。 他连忙低声哄她,又亲亲她额头,再耐心地将缠在珠环上的头发解开。 她靠在他肩头半眯着眼看他,脸颊酡红,睡眼惺忪。 他被她看地心里一热,想要问她的话本来便问不出答案了,此时更是直接抛到了千里之外。 一把将她抱起,行简直接朝屏风后面走去。 她在他怀里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仿佛结满了月光的湖面,声音里带着平日难有的娇憨。 他直接低头吻住她,夺去她的呼吸。 她被他吻得措手不及,仿佛有点生气,抬手便想打他。他直接就势按住她的手,直接将她压倒在床上。 她口腔里的气息并没有寻常醉汉的酒臭难闻,倒像是最甘醇的果子,在夏日安静的夜晚,散发出醉人的芳香。 他放开她,强迫自己清醒一点。脸颊却仿佛已经被她感染了一般,红的发烫。 “婉婉,乖。”他哄着她坐起来,又侧过头仔细地帮她把耳坠簪环都卸下来。 乌黑的长发在他掌心倾泻而下,柔软如月光一般。 他起身,将寒碧放在外面的热水端进来,沾湿了毛巾,正要替她揩脸的动作却是一滞。 她一身素白却不失华丽,裙摆在床间铺开,酒意朦胧了她的双眼,她正歪着头跪坐在床上看着他。 薛行简静静看着她,随手便将毛巾丢回水盆里。 他扯开领口,将朱红的外袍扔到地上,俯身托着她的脖颈吻住她。 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唇舌相抵,他不自觉地沉迷,几乎要将对方融进自己的体内方才罢休一般。 然而就在他勾住她的衣带将要解开时,胸口处突然抵上了一只柔软的手。 他轻轻放开她,看她眯着眼看自己,如梦初醒般呓语:“怀瑾?” “嗯,是我。” 她又歪了歪头,仿佛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他心里的火被她勾缠得又猛烈了三丈,面上却奇异地恢复了冷静。他状若漫不经心地将她胸前的长发撩起,轻轻归到脑后,“喝酒了?” “嗯。”她点头。 “和谁喝的?” 她仰起头做出回想的样子,“好多人。” “我认得吗?” “你逛过花船吗?” “……” 她仿佛被他的表情取悦了,开始对着他的脸笑:“那你看来是不认得了。”接着又好似要安慰他似的补充,“没关系,他们都没有你好看。” “……” 他直接把她压倒在床上,脸贴着脸,声音嘶哑:“功夫也没我好吗?” 说着,手下重重一揉,她立刻搂着他脖子嘤咛了一声。 “怀瑾。” “嗯?”他危险地看着她。 她在他身下咯咯笑,“生气了?” “我不会生自己新娘的气。”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笑容娇媚,“你知道了啊。” 他垂着头,开始慢条斯理地解她衣裙间的系带,“我认得,这是江淮本地船家的嫁衣。” 她抓住他的手,“那你都不好好看一看!” 就顾着脱了! 他依言任由她抓着,“殿下勾引臣,怎么还能怪臣把持不住呢?” “……”他握着她的手俯身看她,“夫人想给我一个婚礼?” 她躺在枕上看他,“婚礼恐怕是难了,补给你一个新娘子吧。” 他笑,他们的处境确实不适合大操大办,她想要弥补他。 她不知道,这也正是他想要弥补她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趁机向她敲竹杠。 “我都没有见过婉婉穿红色嫁衣 分卷阅读155 的样子。” “……” “公主的婚服一定很美吧。” “……” “还有凤冠霞帔。” 她直接一把搂过他的脖子。 行简被她拉的一低,连忙用手撑住,免得压到她,吻住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 床帷无风垂落,烛火在灯罩了跳了一跳,便随即熄灭。 夜晚还很长。 就如这余生一般。 *** 所以,在若干天以后,当明玉被跟过来的太医以及三个当地的名医都诊断出喜脉的时候。 在经历过震惊犹疑和惊喜之后,她略带怀疑地看向薛行简。 “所以……那晚你到底做了几次?” “夫人不记得了啊。” “只记得我都昏过去了你还在继续。” 薛行简低叹,“谁让夫人那么捉弄我。” “……”她就不该提这茬。 “夫人喜欢我吃醋吗?” “……喜欢还是挺喜欢的。”就是代价有点大…… 他从后面轻轻环住她,“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要让陛下知道了。” 她点头,“小孩子就应该好好处理国政,不要总想些有的没的。” 比如把他们的孩子接到宫里,好顺便把姐姐要接回京这种事情! “怀瑾,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子吧。” 她在他怀里取笑他,“是因为你那晚格外努力吗?” 他眯了眯眼,“我一直都很努力。” 然而十月之后,薛行简皱眉看着说是来给姐姐送嫁妆的皇帝,“陛下——” “老师,你太不厚道了。” 成年人啊不讲武德啊。 而就在此时,婴儿的啼哭声骤然从房内传来。 薛行简立刻丢下他,绕开产婆,冲进了内室。 箫启下意识想要跟去,却在门边突然意识到不对……他悻悻然转身,问旁边目瞪口呆的产婆,“生了啊?男孩女孩?” 而紧接着,便又有婴孩的啼哭声从房内传来。 箫启一愣,接着便反应过来—— 是龙凤胎! 他们萧家有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想再写个陈渭的番外的,那是关于明玉的少年,有鲜衣怒马的将军,有温润如玉的老师,结果昨天突然心血来潮点开正文的后几章看了一下,发现好多该写的东西,其实也都写了。或许,这个故事也该到此为止了吧。 接下来会重点开始写剧情想让我死那一篇了哈哈哈(偶尔也会修一修这篇的正文,但剧情不会有大的改动了),这是一篇男主无数次以为女主单恋他,在无数次验证失败恼羞成怒后,转而发现自己单恋上了对方的故事哈哈哈哈哈 我会努力存稿,争取开年跟大家见面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