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好》 分卷阅读1 【古言】《春光好》作者:念去去去 文案 一个天生神力,不知人心险恶的前朝公主;一个油尽灯枯,随时会向阎王报到的当今王爷;一个游手好闲,诗书耕读样样稀松的功臣之后。 三个人遇到一起,共同走过了一段奇妙的旅程。 萧景佑一直在想,以自己这么个十分风采剩三分,病病歪歪苟延残喘的形象,居然还能做个靠女人保护的“小白脸”,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李拂太倒霉。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拂(千山雪),萧景佑(万里春) ┃ 配角:周游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守是彼此的坚持。 立意:追寻美好,便会得到美好。 第1章 永宁城地处北方,但人文气候却近似江南水乡。五六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带来丰沛的水汽,滋养着各种茂盛的花草。许多民居临水而建,推窗便望见水草郁郁,听到蛙鸣声声。 大概是沾了名字的光,永宁城建城近百年来,既无人祸也无天灾,日复一日平静安宁的生活,造就出永宁人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性格底色。 平淡的日子过久了,人们总会盼望着有点新鲜事,可是当怪事真的出现时,却一时又调动不起足够的情绪来激动和兴奋了。 七月十七,永宁城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子。 她的衣着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袖子稍短了些,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和手腕上一圈细细的银镯。 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在头上束成一根长长的发辫,五彩发带上缀了点点白色小花,小的如米粒,大的如珍珠,晶莹剔透,阳光下璀璨生辉,煞是好看。 这女孩子容貌美艳,一双眼睛尤其灵动,眼波一转,便如清晨的阳光在山间溪流上跳跃闪烁,让人怦然心动。 她的名字也让人心动。 她说她叫千山雪。 一听便让人联想到阳光下纯洁无瑕的雪山,鼻端仿佛闻到阵阵清凉出尘的香气。 这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居然有人忍心拒绝她,害她千里奔波,到处寻找,那人该是多么冷酷无情,狼心狗肺啊! 千山雪来永宁,是为了寻人。 她手持一张画像,到处询问画中人的下落。那画上的人,是答应娶她的男子,名叫万里春。 他明明答应了娶她,却又不告而别,杳无音信,她只好不远千里,从南到北,到处寻他。 人们听了,又是同情千山雪,又是憎恨万里春,心里还有莫名的羡慕和嫉妒。 那画上的万里春,也看不出有哪一点出类拔萃,凭什么就让如此美丽单纯的女孩子对他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最可恶的是,他竟然还敢不告而别?? 老天真是瞎了眼! 千山雪问了两条街,自然是没有打听到万里春的下落。 眼见日到中天,腹中空空,鼻端闻到阵阵饭菜香气,饥饿感更甚。正好就近就有一个饭铺,看着客人不少,想来味道不会太差。 她随手收了画像,抬脚便往那饭铺走,却猛听得身后有人大喊:“驴惊了!快闪开!” 人们惊慌躲闪,只见一头灰色毛驴四蹄撒开,口鼻喷气,在街上横冲直撞,背上筐里的山货洒的到处都是。 千山雪回头看时,那惊驴离她只有五六人远。 那五六人之中,有一个穿着打扮非富即贵的小姐,似乎是吓呆了,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原地。她的丫鬟拉了她两下,见她不跑,便自己跑开了。 那惊驴虽不如惊马速度快,力气猛,但踢一下撞一下也免不了要受伤,更何况这是个芊芊弱质的小姐,搞不好闹出人命也未可知。 人们心中都觉可惜,可却也没有一个出手去救人,或者去挡驴。 眼见惊驴的蹄子就要挨上小姐的罗裙,胆小的路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疾风飞雪一般掠过,眨眼之间便从驴蹄下抢出那小姐,稳稳放在了街边。随即那人影又脚尖点地,几步赶上惊驴,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拽住了缰绳,双足落地膝盖微弯,单手向后一拽,口中娇斥一声:“停!” 再看那往前狂奔的惊驴,一时收不住去势,被扯得生生转了半个圈,前腿一软,居然跪下了! 人们惊呆了一瞬后反应过来,纷纷拍手叫好,尤其看清那救人收驴的竟然是千山雪,更是又惊又喜,大开眼界。 千山雪把缰绳递给千恩万谢的驴主人,拍拍手就要去方才看好的那间饭铺。 刚迈出一步,突然一呆,伸手往腰间口袋一摸。 摸了个空。 咦? 画像呢? 想来是刚才动作太猛,不小心把画像掉了。这街上人来来往往,可千万不要给踩了呀! 她辛辛苦苦就画了那么一张,踩坏了还得重新画,不 分卷阅读2 知道还能不能画得这么好。 她正低头往行人脚下看,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柔声道:“你在找这个吗?” 千山雪转头看去,那拍她的人容颜秀美,脸上还残留几分恐慌,但笑得很柔美。 正是她刚才从驴蹄下救的小姐。 那小姐手里小心翼翼拎着的,就是她视若珍宝的画像。 但那宝贝画像此时已经面目全非,上面有脚印若干,还有不明污痕,细细一闻有动物粪便的味道。 那画上之人更是惨不忍睹,眼睛糊了一只,嘴巴也歪了,下巴上的污痕仿佛一团大胡子,拿去贴在门上可以冒充钟馗镇鬼。 千山雪顿时愁眉苦脸,嘴一撇就想哭。 “那个……”被她救的小姐满脸歉意地道,“你是为救我才弄掉了画像,要不然,我帮你重新画一张吧。” “真的!?” 看着千山雪瞬间转晴,仿佛闪闪发光的表情,原本对自己画工颇有信心的小姐忽然有点心虚起来,“只是,我画的恐怕不太好……” 话音未落,千山雪已经一把拉住她的手,“没关系,我帮你!” “哎?” 不容她再犹豫,千山雪径直拉着她朝饭铺走去。 饭铺伙计第一次遇到不要吃食要纸笔的食客。 不过他刚才也有幸目睹了千山雪“美人救美人”的过程,现在“美人”有需要,他当然不会拒绝,立刻把掌柜记账的笔墨纸砚都拿了来。 这饭铺一边临街,另一边靠河。 千山雪和她救的韩家小姐坐在窗边,窗外就是河水悠悠,垂柳依依。 她救的这位小姐姓韩,名离桐,是韩家三小姐。她那临危弃主的丫鬟小莲也找了过来,韩离桐并未责骂她,只让她自己去吃点东西,不要过来打扰。 小莲便低着头,喏喏地去了角落一张小桌。 韩离桐铺开宣纸,拿起笔来却微微皱了皱眉。那宣纸还勉强能用,这笔却是差的太多,想来也难怪,一个饭铺掌柜对文房用具能有什么要求? 韩离桐抬手招来小莲,说了一个店铺名字,让她去重新买笔墨纸砚。 千山雪不解地问:“怎么了,这些不能用吗?” 韩离桐摇摇头,只说这些不好。 千山雪便自告奋勇要亲自去买,“我脚程快。” 韩离桐又是摇摇头,微微笑道:“让她去吧,你歇一歇,正好吃些东西。” 千山雪方才望着邻桌的牛肉舔嘴唇,韩离桐清楚地看在眼里。 小莲也殷勤地表示自己熟悉路,走近道很快就能回来。当下千山雪也不再争,让伙计收走纸笔,点了几样拿手菜,高高兴兴吃了起来。 韩离桐要了一碟点心,吃了两口便不再动了,手握茶杯,眉眼之间似愁非愁,看千山雪吃得畅快,脸上便有些羡慕,不由心中想到: 她被心上人抛弃,却还如此乐观自在。想想自己,求而不得居然就饮下毒药…… 自己只想到了一死万事空,却忘了,空了便什么都没了,希望没了,机会也没了。 好在老天爷怜惜她,那毒药并不致死,只是让她昏沉沉睡了一觉。 但她却似是真的死了一遭,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如今又遇到这位姑娘,大概也是上天有意安排,让她开悟。 千山雪酒足饭饱之时,小莲也堪堪回来。 小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裙子上沾了不少土,膝盖处还破了一道口子。 韩离桐什么也没说,查看了纸笔,勉强露出满意的表情。 小莲松了口气,一跛一跛地走去角落那张桌,坐下来一口气喝了两大杯茶水。 千山雪有点担心地看着她,小莲察觉了,便朝千山雪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去,慢慢擦着裙子上的土。 韩离桐铺开雪白的宣纸,提笔蘸墨,看着那张“钟馗”实在下不去手,便移开视线,看着千山雪,微微一笑,问:“你要找的人,他是什么模样?” 千山雪双手托腮,眼望半空,思索了一番,说道:“他的模样嘛……嗯,他有两条眉毛,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韩离桐啼笑皆非。依着千山雪的描述画出来的人像,不用想也知道,必然五官模糊,毫无特色。拿着这样的画像找人,即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只怕找上一百年也是找不到的。 她详细地问,眉毛浓淡,眼睛大小,千山雪都答得模棱两可。 “眉毛?就是那样的。”她两手食指在空中画出两道。 “眼睛?就是这样的。”她两手食指和拇指圈成圈。 韩离桐扶额叹气。 千山雪生得如此貌美伶俐,审美却一塌糊涂。被她看上的人,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磨蹭半晌,韩离桐勉勉强强画了一张,拿给千山雪看时,她却高兴得不行,连连夸赞韩离桐丹青妙手,画得极好,简直就和万里春本人一模一样。 韩 分卷阅读3 离桐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好微微笑道:“希望你早日找到万公子。” 千山雪双目放光,发辫一甩,信心百倍道:“有了这张画像,我三天之内必能找到他!” 第2章 千山雪手持新画像,又在永宁问了两条街,到了晚上住在了永宁城东的清苑客栈。 穿城而过的永清河在城东拐了道弯,清苑客栈就坐落在这道弯里,因此半数客房都临河,入夜后风从河面带来阵阵清凉之意,驱散了暑气。 缺点是蚊虫太多。 客房里有伙计送来的熏香,点起来后烟雾弥漫,据说驱虫效果极好。 千山雪是不怕蚊虫的。 她生在古老的遒然部落,自小和族人生活在南部深山之中,见惯了各种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蛇虫野兽。永宁城这些小小蚊虫,完全不会影响她。何况这些蚊虫也不敢靠近她。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盘腿坐在床上,看着被烛火吸引过来的绿色飞虫在白色纱帐上慢慢爬,千山雪惬意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肘支膝盖手托腮,开始发呆。 三个月前她离了部落,听说当今世上最强盛莫过大雍朝,其境内地域广阔,风土人情也有趣得很,更有许多奇人异事,她便兴冲冲来到大雍边陲小城苦水城,谁知出师不利,一不留神就掉进了猎人挖的捕兽坑。 那坑里有一丈深,坑底不仅遍插尖锐的木剑,还铺了石灰。饶是她反应快,还是伤了腿迷了眼。 如果只是这样,那倒也困不住她。但她忍痛眯眼,想要提气跃出深坑时,突然全身一软,险些扑在木剑上,幸好她奋力扭转了方向,才避免身上多处七八个血窟窿。 此时她方才明白,那木剑是浸了毒药的。 这捕兽坑想必已成功困死过许多野兽,坑里血迹斑斑,还散落着一些兽皮和残肢,血腥气和猛兽粪便的臭味,还有野兽身上独特的腥臊混杂在一起,闻久了让人胸中翻涌,恶心欲呕。 她靠在坑壁上,腿上流血,脑袋昏昏,感觉头顶天光变换,白天过去,迎来夜晚,草间响起虫鸣,远处偶尔传来野兽的嚎叫。 露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她从未感觉这么冷,抱起肩膀,缩成一团,还是忍不住发抖。 不知什么时候她昏昏睡过去,梦到在大山里抓着古藤在悬崖上飞奔,突然那手臂粗的古藤猛地断了,她猝不及防,朝悬崖下的千年寒潭坠落下去…… 半梦半醒间,头顶有人轻轻“咦”了一声,随即她感觉到一阵温暖。 用尽全身气力,勉强撑开红肿的眼睛,透过那道缝隙,隐隐约约,看到一团黄色的火光,火光之旁,是一个人的脸。 火光映照下,那人的五官格外生动好看。 宛如神祇。 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干燥温暖的床上,眼睛上蒙了布,耳边听到有人走动时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院中母鸡咕咕的叫声。 她试着动了动,身上的力气全都恢复了,腿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 发觉她醒来,有人走过来,弯腰看她。 她闻到略带苦涩的淡淡香气,想来那人常和草药打交道,不知是病人,还是卖药人。 那人伸手去揭她蒙眼的布条,头发垂下来,扫在她颈侧,她觉得痒痒的,便伸手一握,却把那人吓一跳,本能向后闪身,忘了头发在她手里,于是便“啊”了一声。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千山雪想起半昏半醒中,他便是这么在她头顶“咦”了一声。又想起那火光旁宛若神祇的面容。 “我叫千山雪,你叫什么名字?” 她伸手扯下蒙眼布条,眯着眼睛慢慢适应着明亮的光线,慢慢看清了救她那人的长相。 嗯,果然是宛若神祇。虽然眉头微皱,但还是好看得很。 她深吸一口气,便觉得那苦涩清香充盈胸腹,一扫沉闷之气,让人分外舒爽。 “姑娘可否先松开手?”那人有一把温润清朗的好嗓音,同他的长相气质很是般配。 千山雪却握得更牢了些,轻巧地坐起身来,仰脸看着那人,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有些无奈,目光转了转,道:“我叫万里春。” 千山雪满意地点点头,道:“我们今日就拜堂成亲吧。” 那人呛了一下,咳了两声。 千山雪细细打量他,心中颇有些遗憾。他模样生得挺好,只是身子看着瘦弱了些,脸色太白,被她握在手中的发丝也十分细软,手腕和她差不多,估计也没几分力气,看来他身上的药味应该是常年喝药所致。 “你放心,就算你很弱,我也不会嫌弃你的。等我们拜堂成了亲,我会好好照顾你。” 千山雪的“承诺”换来那人更为无奈的表情。 他摇摇头道:“姑娘的美意在下心领了,但我们不能拜堂成亲。” 千山雪道:“可是你救了我的命,我一定要以身相许才行 分卷阅读4 啊。” 那人只是摇头。 此后数日,两人又多次重复上面的对话。 被拒绝多次后,千山雪索性直接跳过征求意见的环节。 万里春煮饭,千山雪便蹲在灶间,一边吹火一边问:“我们几时拜堂成亲?” 万里春熬药,千山雪便坐在火炉前,一边扇风一边问:“我们几时拜堂成亲?” 万里春去鸡窝掏鸡蛋,千山雪便蹲在鸡窝前,一边拔鸡毛一边问:“我们几时拜堂成亲?” 万里春吃饭,千山雪一边扒饭一边问:“我们几时拜堂成亲?” 万里春睡觉,千山雪趴在床头问:“我们几时拜堂成亲?” 万里春如厕…… 万里春深深作揖,“我求求你,别再跟着我。” 千山雪笑嘻嘻看着他:“我们几时拜堂成亲?” 万里春以手掩面,深深叹气,“让我想想。” 千山雪大喜:“太好了!我这就去布置洞房!” 她欢蹦乱跳地跑去镇上买红纸红布,并没有看到身后万里春一脸的生无可恋。 她回来的时候,万里春已经走了。 老母鸡还在院里悠闲散步,晾晒的衣服都没有收,他读的书,写的字,他每天喝的药,都整整齐齐放在原处。 千山雪等了三天,才确信万里春不会回来了。 她有些惋惜。这座小院虽然建在山上,远离村镇,十分冷清,可房前屋后有花有草有树,有菜园有鸡窝,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她曾在溪水中抓了一条很大的鱼,万里春熬了很好喝的鱼汤。 她很喜欢这里。 她一定要把万里春找回来。 她花了半天时间,画了一张万里春的画像,然后便开始了千里迢迢的寻夫之路。 她从春天找到了夏天,从南边走到了北边,却还是没找到他。 他到底去了哪儿呢? 不知道他的身体好些了没有…… 想着想着,千山雪便睡着了。 夜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白色纱帐,绿色小虫飞起又落下。 河面上飘着点点灯火,由西向东,连成一线。 七月十七,永宁城的女孩子会在深夜对月许愿,然后放一盏河灯。河灯不沉,愿望成真。 黑沉沉的街道上,回荡着更夫的梆子声,和干哑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胡同里偶尔响起一两声狗叫,和不知谁家小儿的啼哭。 永清桥上,两队巡逻的差人交接班,各自大致哈欠,漫不经心地走向相反的方向。 这是永宁城有一个平淡无聊的夜晚,如同已经过去的千千万万的夜晚一样。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落在街道,洒落在河面,洒落在每个角落,每个生灵之上,不管那是活的,还是死的。 河面上整齐排成一线的河灯突然扭出了几道弯,仿佛受到了惊扰。 但是岸边的差人并没有看到。 黎明时分,千山雪突然醒了。 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十分轻微,却又很有规律。 “咚”“咚”“咚” 一下接着一下,不疾不徐,却又不间断。声音是从客房的窗下传来的。 千山雪起身下床,随手束起长发。 窗外的天空已经褪去了夜晚的漆黑,变成了灰蓝色,天边还残留一轮惨白的月亮。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河面上升腾着白色的雾气,水草和鱼虾的腥气随着雾气向四周弥漫。 岸上已有早起挑担卖菜的菜农出来摆摊,永清桥上有竹竿挑着灯笼,巡夜的差人完成了工作,正坐在灯笼下喝粥吃饼。 一切都是如此静谧而正常。 此时,窗下又传来“咚”的一声。 仿佛在提醒她。 千山雪困惑地探身出去,只看了一眼,便惊呼一声,整个人弹起来,穿窗而出,“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岸边的菜农和桥上的差人都被入水声惊动,纷纷起身朝河中张望。 离得近的一个菜农大喊起来:“有人落水啦!快救人哪!” 差人们反应过来,急忙丢下碗筷,从桥上跑下来。 清苑客栈的客房也陆陆续续亮起了灯。 没等差人们下水,千山雪已揽着那水中之人飞快游到了岸边。 人们七手八脚把那人抬上岸去,有个差人伸手想去拉千山雪,但他手刚伸出去,便觉眼前一花,有几点河水溅落脸上。 等他回过神来,千山雪早已跃上河岸,俯身查看那落水之人。 那人腹部鼓起,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肿胀泛白,显然是早已溺死,在水中泡了一夜。 千山雪呆呆地看着那人浮肿的脸,那么秀美的眉眼,此时了无生气,如同一具木偶。 此时已有许多人闻讯赶来看热闹,但都离得远远地,不敢靠前。 有个店铺伙计伸长 分卷阅读5 脖子看了又看,突然惊叫起来:“这不是韩家三小姐吗!?” 第3章 太阳渐渐升起来,永宁城又开始了生机勃勃的一天,但有的人已经感受不到了。 县令张大人带着师爷仵作一干人赶到了,韩老爷接到报信也带家丁匆匆赶了过来。 差人向附近布店的老板要了幅白布,暂时将尸首盖住。 千山雪穿着湿透的衣服,头发滴着水,抱着膝盖呆坐在岸边。客栈的伙计认出她来,好心提醒她回去换衣服,她却好像没听见。 县衙和人和韩家的人都围着尸首,一时没有人想起她。 有人在她头顶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一件长衫落在她肩头。 千山雪猛地抬起头,却被明亮的阳光晃了眼睛。 那逆光而站的人,全身仿佛被阳光裹在其中,面容沉静,一如那晚火光映照之下,美如神祇。 他换下了灰麻布衣,穿着白色儒衫,衣领袖口绣着云纹,但那熟悉的苦涩药味,依然没有变。 千山雪吸了吸鼻子,喃喃道:“她昨天还帮我画了你的像。” 她声音轻且含糊,但那人听清了,垂眸看着她,没说话,只伸手从她发上拿下一根水草。 “可是,她却死了。” 千山雪把脸埋在膝盖上,肩膀微微颤抖。 那尸首旁边,也传来一阵嚎啕。 “桐儿!你怎么如此想不开!不过姐妹之间几句口角而已,你怎么就……怎么就寻了短见……将来九泉之下,你让我有何颜面见你父母啊……” 大放悲声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衣着讲究,身材微胖,因为保养得当,头发胡子还都是黑的。 两旁家人搀扶着他,连连劝解。四周看热闹的百姓也摇头叹气,都说韩老爷为人忠厚,心肠又好,不该摊上这种事。也有人悄悄说那三小姐乃是韩家二爷和□□所生的孽种,行事作风很有些另类,不是韩家另外两位小姐那种温婉端正的作风,如今跳河自尽,怕不是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闺中小姐与落魄书生私定终身的戏码,在戏台上被演绎得美轮美奂,但到了街头巷尾,只会越传越不堪。 韩家是永宁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县令张大人与韩老爷有些交情,见此情形也有些不忍,便让差人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又对仵作使了个眼色。 那仵作会意,围着尸身转了一圈,便下了结论:“韩小姐身上无伤,是落水溺亡。” 韩老爷愈发悲戚。 张大人叹道:“韩兄,世事无常,生死有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也莫要太过悲伤,令侄女的后事,还得你费心操办呢。” 韩老爷勉强止住哀泣,掏出巾帕来拭了拭眼角,叹气道:“唉,家门不幸啊。家中老母还不知道这件事,若是她知道……”说着脸现悲色,哽咽难言。 张大人拍拍他的肩膀,便让差人从附近店铺借来门板,韩家家丁动手将韩离桐尸身抬到门板上。 张大人又安慰了韩老爷几句,便要拱手作别。韩家家丁已经抬起门板,准备回家办丧事去了。 “她不是投河自尽。”突然,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孩子闪身挡在了韩家家丁面前。 她全身湿透,身上批了一件男子外衫,小巧的脸庞上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此时眼中有泪,双目通红。 正是千山雪。 韩老爷看着她愣了一下,转向张大人,“这是……” 张大人心中有些恼火,狠狠瞪了旁边差人一眼,两个差人连忙上前试图把千山雪拉开。 千山雪身形一转,没人看到她怎么出手,只听到“哎呦”“哎呦”两声,两个差人摔倒在地。 张大人大怒,喝道:“哪里来的狂妄女子,竟敢当街殴打差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差人面面相觑,手上迅速摆出了架势,脚下却犹豫不前。 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抓住了也脸上无光,而且有欺负人的嫌疑;万一要是没抓住…… 看看旁边还没爬起来的两位同僚,差人们心中暗暗撇嘴。 看样子是抓不住的面儿大啊。 一旁观察的师爷悄悄拽了拽张大人的衣袖,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大人面色一变,“确有此事?” 师爷点点头,“千真万确。” 张大人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韩老爷见状心中起疑,往张大人身边走近两步,不安地问:“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我这侄女的死,另有原因?那拦路女子又是何人哪?” 张大人摸了摸胡子,手搭在韩老爷肩上,道:“韩兄,那位拦路的姑娘名叫千山雪。昨日她曾在大街上从受惊的驴蹄下救了令侄女,今日清晨,也是她发现令侄女的尸首,跳进河里打捞出来的。” “原来如此。”韩老爷连连点头,“那是我家的恩人哪。”说完便转身来至千山雪面前,抱拳躬身,说道:“不知姑娘有恩于我那苦命 分卷阅读6 的侄女,韩某向姑娘告罪。姑娘方才说我那侄女不是投河自尽,可是知道什么隐情?” 千山雪一怔。 她看到韩离桐要被抬走,官差和韩家都一口咬定她是投河自尽,直觉不对便跳了出来,其中有什么“隐情”她还想都没有想过。 “隐情暂时不知,但证据却有两个。”一个年轻男子施施然走到千山雪身旁,淡然开口道。 那年轻人样貌生得极好,众人看到他时都呆了一呆。 韩老爷忙道:“愿闻其详。” 旁边的张大人看了眼仵作,黑着脸走过来,一面上下打量着年轻人,一面竖着耳朵听。仵作连忙也跟过来。 年轻人走到韩家家丁抬着的门板旁,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轻声说了句“冒犯了”,便用折扇挑开了盖在韩离桐身上的白布。 千山雪默默走到他身后。 差人们也好奇地围拢过来。 年轻人折扇虚指向韩离桐额头,“这里有一处淤痕,乃是磕碰所致,从受伤位置来看,是面向前摔倒,额头触地所致。” 他又用折扇挑起韩离桐衣袖,露出手臂上大片淤青,“这是她倒地后翻滚碰撞出的伤,身上应该还有类似伤痕。” 他说着轻轻瞟了一眼仵作,仵作连忙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张大人白了仵作一眼,心说你现在点头有个屁用,刚才怎么不仔细看看? 他觉得官府颜面受损,看这年轻人便有些气恼,但表面却露出赞许之意,微笑问道:“这些伤痕都不致命,怎么能证明韩小姐不是投河自尽呢?也许是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呢。” 年轻人徐徐说道:“一个人不小心摔跤,本能反应是以手撑地,保护头和脸。韩小姐这样一个弱女子,会伤到额头,只有两种情况,第一,就如那位。”他折扇一晃,指了指刚刚被千山雪勾倒的两位官差之一。 那官差很倒霉,毫无防备之下摔了个五体投地,此时额头上顶了个红通通的大包,见众人视线齐聚在他脸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好在众人的注意力又迅速回到了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继续道,“被人攻击,来不及反应,会伤到额头。第二种情况,昏迷晕倒,这种情况下没有反应,也可能伤到额头。” 他说着看了一眼韩老爷,话里有话地道:“至于韩小姐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在下暂时还不得而知。” 张大人摸着胡子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便“嗯”了一声,问:“那第二个证据又是什么?” 年轻人再次轻声说了句“冒犯了”,从袖中拿出一块巾帕,垫在手上,轻轻将韩离桐的头偏向一侧,露出耳后惨白的肌肤。 那本该洁白的肌肤上,却有极其细小的点点蓝斑。 仵作吃了一惊,连忙蹲下身凑上去仔细看了又看,站起身后一脸凝重地看着张大人,“大人,韩小姐死前曾经中毒。” 此言一出,张大人和韩老爷都是大惊失色,相顾骇然。 韩老爷颤声道:“中中中……中毒!?你说她是被毒死的!?” 张大人也厉声问道:“你看清楚了?确定么?” 仵作额头冒出了汗珠,连忙点头道:“下官确定,韩小姐确实中了毒,但至于是不是被毒死,还得回去细细查验。” 那年轻人一言不发,神情淡然地退后一步,仿佛要跟这件事彻底撇清关系。 张大人气恼之极,指着他道:“你说!你刚才不说得头头是道吗,现在怎么不说了?” 年轻人闲闲地看了看张大人,漫不经心说道:“哦,她确实中了毒。不过这点剂量不至于死人,只会让人昏迷。她大概是服了毒药之后到河边放河灯,起身返回时毒发昏迷,滚入河中溺亡。” 张大人迅速得出结论:“所以她不是投河自尽,是服毒自尽。” 年轻人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转开了目光。 师爷咳了一声,附在张大人耳边又低语几句。 张大人这才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此案另有隐情,韩家小姐的尸首要带回县衙,让仵作细细验看之后再做定论。” 韩老爷已经几度懵圈,欲哭无泪,只拉着张大人的袖子道:“大人,求大人早日抓到凶手,让我那可怜的侄女早日入土为安。” 张大人沉稳地点点头,“你放心,我这两日就将凶手绳之以法,还令侄女一个公道,让我永宁城恢复安宁。” 韩老爷感激涕零,周围没有散去的百姓也对大人交口称赞。 张大人伸手一指千山雪和那年轻人,“你们,县衙走一趟。” 第4章 永宁城县衙在城北。 县衙门口的大街十分宽敞,大街正中修了一座望雨楼。据说某一年永宁城周边大旱,流经永宁的这几条河流成了救命水,眼见着河面越来越低,当时的县令十分心焦,便自己掏钱修了这座望雨楼,每天天不亮就登楼求雨,大概是诚意感动了上天,永宁城那年 分卷阅读7 雨水比往年更加丰沛。 自那以后,历任永宁县令都沿袭这一惯例,每天天不亮就登上望雨楼,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张大人今天也是按照惯例早早起床,还没来得及上望雨楼,就接到差人报信,说永清河中发现了韩家三小姐。 于是急急忙忙赶到河边,等回到县衙早已日上三竿。 张大人连早饭都没吃,此时已经饥肠辘辘,前心贴后背,当下安排仵作验尸,差人查访,自己则在县衙后堂吃早饭,一边吃一边研究今日发生之事。 永宁城数十年没有过命案了,衙门的卷宗上只有些偷鸡摸狗,缺斤少两,以次充好,婆媳吵架之类鸡毛蒜皮的芝麻小事。 张大人来永宁之前也办过几个像模像样的案子,但太平官做久了,人就有了惰性。 其实在接到差人报信时,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 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就算是投河自尽,尸首怎么会在河中泡了一夜?堂堂小姐不见了,家中丫鬟婆子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吗? 等到了现场,看到韩小姐衣冠整齐,手指干净,张大人心中的疑团就扩大了几分。 他见过投河自尽的人。虽然决定赴死,但临死之前还是本能地挣扎扭动,双手努力想抓住什么,捞出来时面容扭曲,衣衫不整,手指缝里有淤泥,指缝间还有水草。 但是韩老爷一来就认为韩离桐是投河自尽,张大人也就顺水推舟,把自己心里那点疑团抹了个一干二净。 他这个年纪已经没了年轻时的热血与好奇,投河自尽多好,迅速结案,永宁形象无损,县衙颜面无损,顶多不过韩家多一桩家丑,人们议论几天也就过去了。 真是你好我好他也好,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结局。 可惜呀可惜,偏偏遇上两个爱管闲事,又有点真本事的。 张大人长吁短叹,喝鸡汤都觉得堵得慌,正伸着脖子往下咽,就见师爷悄悄进来了。 张大人翻了翻眼睛,“查着了吗?” 一回来他就让师爷去查查千山雪和那年轻人的底细,尤其是那年轻人。 张大人多年混迹官场,虽然资质有限不能平步青云,但好歹练就了一双察言观色的火眼金睛。 那年轻人一出场,他就敏锐地嗅到了不同于寻常百姓的气息,那是一种天生的上位者的气息,不着痕迹的高贵,无须雕琢的优雅。 起初,他差点以为他是微服私访的皇亲国戚,又或者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出来云游,毕竟永宁离京城也不是太远。 但后来看他查验尸首的姿势态度,乃至亲自动手触碰尸身。张大人便推翻了开始的判断。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不会屈尊降贵地去碰一具尸体,哪怕走近一点都嫌污秽,这年轻人肯定不是京城来的。 十有八九是江湖人。 得到这个结论后张大人松了一口气,同时还有点惋惜。结交达官贵人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和梦想,但他这个官阶,来贵人的衣角都够不到啊。 永宁素来与江湖人士没有瓜葛,所以张大人倒不担心有人蓄意闹事,扰乱治安。谨慎起见,他悄悄叮嘱师爷去查了查。 永宁虽然平淡无波,百姓也大多庸庸碌碌,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鱼龙混杂,有鱼龙混杂就能打听到很多事。 师爷效率很高,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 千山雪,异域女子,三个月前来到大雍,从边陲小城苦水城入境,在苦水山误入猎人捕兽坑受伤,被一名为万里春的男子搭救,她欲以身相许,万里春却不辞而别,于是千山雪一路寻访,她的寻访路线十分随性,路过永宁实属偶然,现住清苑客栈。 万里春,大雍人士,身份不详,曾在苦水山隐居一年,偶然搭救千山雪,因不堪纠缠(猜测)而离开,曾在蝉栖寺暂住两月有余,三日前来到永宁,住在清苑客栈旁边的小福客栈。 张大人捻着胡须笑了,“没想到,这背后还有一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痴情故事。” 师爷道:“大人放心,这两人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 “这个我早就料到了。他们俩无非是有点本事,年轻气盛想人前炫耀嘛。”张大人眯着眼睛,摆出老谋深算的表情,“本官也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这些年轻人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经历少,眼界窄,遇到点什么事就跟狗见了骨头一样,急吼吼地跳出来,只见眼前得失,毫无大局意识。” 师爷连连点头称是,感慨道:“这样的年轻人啊,若是能得老爷您这样有大智慧的过来人指点一二,会少走许多弯路。” 张大人自负得笑了,摆摆手道:“路还是得自己走,让他们吃点亏,长点教训也不是什么坏事。” 师爷又连连称是,问道:“那这案子,让他们跟着一块儿办?” 张大人嘿然一笑,手指在桌子上点了两下,说道,“谋智者不谋力。他们愿意出力,我们为什么不用呢?” 商议已毕,张大人忽然想起来,问:“ 分卷阅读8 那俩人还没来么?” 小福客栈,万里春的房间。桌上摆着客栈伙计送过来的早点,桌边两人对面而坐。 千山雪重新洗过澡,披散着头发,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拿着个烧饼慢慢啃。 万里春手里拿着一张纸,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久久无语。 千山雪咽下去一口烧饼,闷闷道:“她帮我画画时,人还是好好的,活生生的,有说有笑的。” 万里春把那画像放在一边,盛了一碗汤,放在千山雪面前,道,“烧饼太干,喝点汤。” 千山雪很听话地端起汤碗,一口气喝干,放下碗,舔了舔嘴唇,又啃了口烧饼,突然掉了一大颗眼泪,闷闷道:“她死了,什么好吃的都吃不到了。” 万里春刚要伸手拿起一块点心,闻言一顿,不知为何,手又放下了。 他又重新拿起那幅画。 这幅画像和他毫无相似之处,但却也是栩栩如生,颇有神采。那韩小姐画功十分扎实,运笔娴熟,在这永宁小城里,当算是数一数二的才女。 千山雪吃完了一盘烧饼,又喝了半盆汤,见万里春还在看那画像,便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在万里春身边同他一起看。 闻到万里春身上的药香,她便觉得胸腹间的沉闷消失大半,心中清爽了许多,便深吸了两口气,好奇地问:“你看了这么久,在看什么啊?” “看画上的人。” “这画上的人不就是你吗?你想看你自己?要不我去帮你拿面镜子来?” “……”万里春把画像稍微拿高一些,“你仔细看看,这是我么?” 千山雪便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一眼万里春,再看一眼画,看一眼画,再看一眼万里春。 这么看了几十眼,她挠了挠头,纳闷地道:“咦?怎么越看越不像了呢?” 万里春心道:还算有救。 千山雪伸手从腰间袋子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沾沾自喜地说:“看来还是我自己画得像。” 她把那纸展开,献宝一样送到万里春眼前,眼睛亮晶晶地,写满“求夸奖求表扬”。 “你看!这是我画的!” “……” 万里春不由闭了闭眼睛。 他的生身之母被奉为绝代佳人,自幼便有许多人说他承袭了绝世美颜。他从未因容貌自负过,甚至曾厌恶过自己的长相。 可是现在,看着这张酷似钟馗的画像,生平第一次,他想为自己的容貌辩护几句。 缓缓吐出一口气,万里春唇角微微抽了一下,道:“你,画得很好。” 千山雪喜不自禁,抿着嘴儿,歪着头端详自己的大作。 万里春的目光回到韩离桐画的那幅画像上。显而易见,这画像不是拿着千山雪那个钟馗临摹的,必然是千山雪描述,韩离桐作画。 千山雪的审美和表达,距离精准和传神尚有千里之遥,韩离桐只能凭借想象来画。 这画像线条流畅自然,细节之处也毫无停滞,看来是画过许多次,已然是熟能生巧了。人的肌肉是有记忆的,即便她脑中想的是画成另一个人,但落笔之后,还是遵循着惯性,画成了她心里的那个人。 “二位客官,”小福客栈的伙计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道,“官府的官差老爷来了,说是张大人在县衙等着二位呢。” 万里春收起画像,起身对千山雪道:“走吧。” 千山雪兴高采烈,摩拳擦掌。 万里春对她莫名其妙的喜悦有些不解,“你这么想去县衙么?” “嗯!”千山雪大力点头,双目放光,跃跃欲试地道,“听说县衙里有各种各样的刑具,县太爷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大刑伺候’!什么夹棍,木驴,脑箍!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 第5章 千山雪乘兴而来,到了之后却十分失望。 永宁县衙既无木驴也无脑箍,夹棍也因许久不用而朽坏了,只有几根半长不短的刑棍,看起来既不阴森,也不恐怖。 而且张大人爱好风雅,衙门里雇了三四个花匠,花草养的郁郁葱葱,万紫千红。院里还有桃树杏树梨树,花香馥馥,蜂蝶飞舞,枝叶间还有鸟儿啁啾。 永宁多水,县衙也因形就势,在院中修了一方莲池,值此盛夏,片片荷叶托举着粉白荷花,更有大红鲤鱼在莲叶间嬉戏游玩,观之令人心生自在。 把令人生畏的衙门搞成陶冶情操的花园,张大人为此十分自豪,他准备下一步再把永宁监狱按照书院的样子修一修。 师爷领着千山雪和万里春往里走,来到莲池之畔一座八角凉亭里。 张大人正端坐亭中,手中拿着一卷案宗。 “大人,”师爷恭敬地道,“千山姑娘和万公子到了。” 张大人放下卷宗,微笑道:“快请快请。” 他特意选在凉亭而非后堂,又专程换下官袍穿了常服,这其中的用心,想 分卷阅读9 必那名叫万里春的年轻人是能够体会的。 张大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万里春。 万里春表情平淡地朝张大人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张大人颇为失望,心中安慰自己:算了,江湖人,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三人落座,师爷倒了茶,便背着手站在张大人旁边。 千山雪问他:“你不坐吗?” 师爷笑呵呵答道:“我不坐。” 千山雪又问:“你是屁股疼,还是喜欢站着?” 师爷嘴角抽了抽,道,“我……喜欢站着。” 张大人掩着嘴角咳了一声,笑道:“二位到我永宁城,不知是访友,还是云游啊?” 千山雪答道:“我来找人。”用手一指万里春,“就是他。” 张大人故作惊讶道:“哦?居然这么巧?” 千山雪笑眯眯点头:“是呀是呀,我也没想到。” 张大人赞许道:“看来姑娘于找人一事颇为擅长。” 千山雪道:“是啊,我擅长很多事。” “……” 张大人没想到这小姑娘比自己脸皮还厚,干笑了几声,又道,“姑娘要在永宁留几日啊?” 千山雪道:“想留几日就留几日。” “……” 张大人:“哦呵呵,姑娘很随性嘛!” 万里春一脸淡然的喝茶。旁边的师爷实在听不下去了,悄悄往前挪了挪,袖子一动,故意把桌上的卷宗碰落在地。 “哎呀!”师爷惊呼一声,连忙弯腰拾起,歉然道,“下官一时不慎,把卷宗碰掉了。” 他把卷宗递给张大人,不经意间眼睛一瞟,恰好对上万里春的眼睛。 只是短短一瞬,万里春便移开视线,仍是淡漠地喝茶。 师爷却感觉仿佛整个人都被看穿了,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重新退回到张大人身后,回想着自己在这年轻人面前的言行举止,并不曾有哪一点泄露端倪。 他是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自己太过多疑了? 张大人跟千山雪聊天聊得很有挫败感。他一向觉得自己于交际一道颇有心得,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简直铁板一块,什么天都能聊死。 算了,江湖人,不适用这些高级的技巧。 如此想着,张大人便放弃了套近乎的想法,开门见山道:“请二位来呢,是为了韩小姐溺亡一案。” 千山雪立刻拍桌而起,一把揪住张大人衣领,连声喝问:“你们查到什么了?她中了什么毒?是谁给她下的毒?为什么要给她下毒?” 张大人吓一大跳。千山雪看着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力气却比壮汉还要大,一把抓下来,“刺啦”一声,张大人的衣领就裂了。 张大人脸都白了,张口结舌道:“啊……毒……毒毒毒……” 万里春一手稳稳地端着茶杯,另一手轻轻拍了拍千山雪的手臂,淡淡道:“松手。” 千山雪立刻便松了手。 张大人两眼往上翻,眼看要背过气去。 师爷连忙上前给张大人抚前胸拍后背,折腾了半晌,张大人喉咙里“呃”了一声,才算是缓了过来,但依然是惊魂未定。 师爷赶紧叫了差人把张大人送回家去。 凉亭里依然清风徐来,花香阵阵。 师爷坐在了张大人方才坐的位置上。 千山雪问:“你屁股不疼了?” 师爷苦笑道:“姑娘就别拿在下取笑了,我们还是说说韩家小姐的死吧。” 从进门便一言不发的万里春淡淡开口道:“韩家小姐的死,应该是个意外。” 师爷连忙端坐,正色道:“万公子请详细说来。” 万里春看他一眼,“我说完了。” “啊?”师爷眨巴眨巴眼。 万里春神情淡漠,从他脸上实在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师爷拿不准他这句话想表达什么。 总不会,是帮着千山雪逗弄他吧? “意外?她不是被人害死的吗?”千山雪睁大眼睛,看着万里春,“那她中毒是怎么回事?” 师爷心里暗暗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继续问他!他正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却见千山雪突然转头看向他自己。 “你们查到了什么?她是中了什么毒?” 师爷摸了摸鼻子,拿着卷宗道:“仵作验毒没有这么快,目前还不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至于别的……” 差人去韩家走访,据韩家人说,三小姐昨日并未有何异常,晚饭还比平时多吃了一些,吃过饭就回房去准备河灯。她的贴身丫鬟小莲昨天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三小姐脾气有些怪,平时只让小莲一人服侍,院里那些粗使的丫鬟婆子没事也不到她身边走动。 所以她什么时候出来放河灯,什么时候失足落水,韩家上下竟无一人知道。 师爷又补充说道:“从韩家的一个角门出来,走上十步就是永清河。 分卷阅读10 韩家三小姐住的院子离那个角门不远。可以推断,她是在半夜下人都睡下之后,独自一人出角门来放河灯,不慎落水溺亡。永宁地势西高东低,河水是自西向东流。她落水后被水流推动,顺流而下,到了河道拐弯处水流变缓,不知何故,她漂到了清苑客栈的窗下。” 说到此处,师爷看了看千山雪,目光中有同情之意。 千山雪明亮的眼睛暗了暗,想到她在房中呼呼大睡时,韩小姐正孤孤单单漂在冰凉的河水里,心中便又难过起来。 师爷也叹了口气,说道:“我赞同万公子所说,韩小姐的死,应该是个意外。那下毒之人的目的并非是想要害死她,但会是什么呢?为财?还是为色?在我看来,这是目前此案最大的疑点。查明此节,便能顺藤摸瓜,抓到凶手。只是现在毫无头绪,不知从何查起。” 万里春淡漠地喝茶。他从落座之后便一直喝茶,但那小小的一杯清茶,喝到现在还有一大半。 师爷不禁有些纳闷:县衙的茶有那么好喝吗? 千山雪霍然站起身来,师爷一惊,本能地向后靠了靠。 千山雪并未去抓他的衣领,只是握拳砸了一下桌面,表情坚定地道:“永宁就这么大,我去一个一个问,总能把那下毒的人找出来!” 万里春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千山雪拿着那张钟馗像,握拳说“天下就这么大,我去一个一个找,总能把他找到!”的模样。 他放下茶杯,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用指尖朝师爷的方向略微推了推。 师爷眼前一亮,连忙恭恭敬敬地探身拿了,展开来一看,却是一幅画像,“这是谁?” 万里春道:“这画像出自韩小姐之手,你让人拿去韩家,一问便知。” 师爷迟疑着问道:“既是韩小姐的画,如何会在万公子手里?” 千山雪道:“这是她帮我画的。” 师爷愣了一下,看看她,看看那画,再看看万里春,神情极为困惑。 韩小姐帮千山雪画了一幅画像,那画上之人,不应该是…… 他百思不解,看看眼前两人,一个明显是懒得解释,另一个恐怕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于是他放弃了开口询问的念头。 人生在世,总会遇到各种困惑,有些一时解不开,慢慢总会想明白,有些到死也解不开,就变成了遗憾。谁还能没点遗憾呢? 师爷如此安慰了自己,便要叫人来去韩府查问。 千山雪说:“我也去。” 万里春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头。 师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节,眼珠一转,突然心中大乐,胸中顿时无比舒爽,俨然有拨云见日,云破天开之感。 原来如此! 他高高兴兴站起身来,真挚且诚恳地对千山雪道:“姑娘不说,在下也要邀请姑娘同去。永宁很久没有过这么复杂的命案,差人们缺少这方面的经验,很多地方还需要姑娘多多指教才是。” 千山雪毫不客气地道:“你放心,我肯定会抓到凶手,给韩小姐报仇!” 师爷分明看到那位一脸淡漠的万公子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 第6章 韩老爷姓韩名况,是永宁本地人,祖上三代经商,但都是小本生意,到了韩老爷这一代突然时来运转,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如今经营着七八家商铺,是永宁数一数二的大户。 虽然有了钱,但家里的亲戚不管穷富,无论远近,还是同先前一般来往。单凭这一点,永宁老百姓提到韩老爷,都要竖起大拇指,说韩老爷做人厚道,不忘本。 不忘本,这一点从韩家的宅子上也能看出一二。 韩家起初是个一进的院子,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后来人口多了,住着有些拥挤,韩家老老太爷攒了点钱,又在正房后盖了三间,圈起来,把一进的院子变成两进。后来不断添丁进口,于是韩家老太爷把院墙打通,又在旁边加盖了几间。韩老爷发迹后又在原有基础上扩建了一大圈,一直盖到了永清河边。 从外面看,韩家大院院墙高筑,屋檐层叠,绿树成荫,很有气势。等走进去就会发现,里面院子套院子,穿廊连穿廊,墙上有门,门后又有墙,关起门来每个院子都自成一统,打开门后又彼此相通。 像个迷宫。 师爷带着千山雪和万里春,还有两个差人,以查案为名来到韩家,提出想去韩离桐住的房子看看,韩老爷连忙应允,亲自领着他们,七拐八折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师爷看看眼前的小院,摸摸下巴,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三小姐这院子有点偏啊。” 韩老爷擦了擦额头的汗,叹气道:“是偏了点。不瞒大人,这几间房子原本是预备给犬子做书房的。我想着这里清静,没人打扰,让他踏踏实实地读书。离桐不知怎么看中了这里,非要住过来,为这事还闹了两次,实在是没办法,就随了她了。” 在大雍朝,商贾社会 分卷阅读11 地位不高,像韩老爷这样赚了大钱,希望子孙后代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往仕途上走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个院子离主宅远,离下人住的地方也不近,周围没有杂货房之类,只有些花草树木,确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地方。 但是一个闺中小姐住在这,那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吹草木的沙沙声,还能听到外面河水流动的哗哗声。 韩老爷说,离桐不喜欢人多,身边也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叫小莲。其他做杂事的丫鬟婆子都是有事才来,平时不再这院里多待。 千山雪在院子里慢慢走走看看。 窗下种了几棵芍药,开得十分热闹,姹紫嫣红。其中一棵不知是风吹还是人为,枝条断了,旁边插了一根细竹竿,有人细心地用绸带将那断枝与竹竿绑在了一起,让这芍药依然挺立。大概是营养难以为继,那断枝上的花与叶子都有些蔫蔫的,不大精神。 万里春俯身看了片刻,伸手摸了摸那枝条的断口。 师爷连忙凑过来,也跟着看了看,摸着下巴道:“这断口还是绿的,想来是这两日断的。” “前日。”万里春淡淡道。 他说完便起身去看别处,师爷摸了摸鼻子,回头问韩老爷,“这花是怎么折的?” 韩老爷茫然摇头,让随从去叫来一个婆子。 那婆子年纪有四十上下,一张黄白脸,两只小眼睛,进了院子左瞟右瞟,两只手在腰间围裙上搓来搓去,透着那么点不□□分守己的意思。 韩老爷道:“这是李妈,这院里的粗活儿一般都是她做,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她。” 又吩咐李妈:“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把你知道的都说清楚了。” 那李妈连忙答应一声,殷勤地道:“是,婆子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师爷问她那芍药花的事,李妈却先凑到那断枝芍药前看了一看,撇着嘴,似笑非笑地道:“这些花啊都是三小姐亲自栽,亲自养的,平时哪个不长眼往跟前走走,三小姐都不高兴,谁吃了豹子胆敢碰这花儿啊!” 韩老爷皱眉道:“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 李妈连忙告罪,老老实实答道:“这花是前日小姐发脾气的时候,自己弄折的。” 果然是前日啊。 师爷朝万里春的背影看了一眼,问道:“她为什么事发脾气?” 李妈却不直接回答,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却朝韩老爷瞟去。 韩老爷半尴尬半恼怒道,“大人问你话,你知道就说,不知道就不说,看我干什么?” 师爷笑道:“她大概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韩老爷无奈道:“让大人见笑了。”又转头和颜悦色对李妈道,“你直管说,只要能帮助大人查案,就没有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不要说些芝麻绿豆的琐事来耽误大人时间。” 李妈连连点头,在围裙上搓了搓手,道,“三小姐脾气大,动不动就要发一回脾气,有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前日那回嘛,我倒是知道一点原因。” “哦?”师爷露出非常感兴趣的表情。 李妈果然受到鼓舞,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地讲述起来。 前日上午,李妈来这院里送东西,离院门口还有十几步就闻到烧纸的糊味儿,又听到小莲在喊“小姐使不得”之类的话。 李妈吓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推门,院门却从里面闩得死死的,她便弯腰撅屁股,趴在门缝上,眯了一只眼往院里看,只看到院里地上放了个火盆,里面有火苗晃动,火盆周围散落了许多写了字画了画的纸,三小姐头发披散,衣衫不整,满脸泪痕,表情狂乱,胡乱抓起什么,不管不顾就往火盆里丢。 小莲想抢又不敢抢,只能在三小姐丢出东西时徒劳地去抢救,一边哭着劝道:“小姐,使不得啊……” 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话。 眼见着周围那些纸都在火盆里化成了灰,有些被轻风送到半空,飘飘忽忽慢慢落地,仿佛黑色的蝴蝶。 三小姐不知是痴了还是累了,也慢慢委顿在地,面容哀绝地对着那一盆纸灰发呆。 小莲跪在她身旁只是哭。 李妈维持一个姿势久了,脖子发酸,正要换个姿势,却见院里情况突然起了变化。 就见瘫坐在地上的三小姐突然爬起来,疯了一样冲向窗下那开得正盛的芍药花。 平时那么端庄文静,走路如弱柳扶风一般的三小姐,居然也有这泼妇一般的气势,着实让门上的李妈吃了一大惊。 小莲显然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等她起身追上去时,三小姐已经伸手拽住了一根花枝。 “小姐!”小莲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三小姐的胳膊,边摇头边哭道,“小姐,使不得啊,这芍药……这芍药……” 三小姐喃喃道:“这芍 分卷阅读12 药,本是为他喜欢才种的,既然他不要,那还留着做什么……” 一面说,一面又流下泪来。 “你别拦我,我要把这些花全都拔了……” 三小姐去推小莲,小莲胡乱摇头,不肯放手。纠缠之中,花枝被折断了。 李妈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 众人正听得入神,韩老爷也在一旁竖着耳朵听,见她停住不讲,便问道:“后来呢?” 李妈有些讪讪的,斜眼看了一眼韩老爷,咧嘴笑道:“后来,我就放下东西走了。别的院儿里还有好多活儿呢。” 韩老爷看了她一眼,一看就知道她没说实话。 师爷也早看出来了。不过他也看出来李妈确实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她这种好看热闹爱管闲事的人,肚子里是藏不住秘密的。 因此师爷也没有再问,伸手拿出万里春给他的那幅画,展开来递到李妈眼前,问道:“你认得这个人么?” 李妈一看到画像立刻就睁大了眼睛,说:“我认得啊,这不是那……哎?” 她边说边凑近细看,看了几眼表情却有点困惑起来。 韩老爷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似乎吃了一惊,探身又看了两眼,仿佛松了一口气,表情明显舒缓了些。 李妈却是越看越认不得,被师爷追问之下有点慌了,竟连开始想说的那个名字都想不起来。 不知从何处转悠回来的万里春问道:“三小姐平时在何处用餐?” 李妈忙道:“有时候是和老夫人,夫人,还有二小姐一道,在前厅吃,有时候让人送到这院里来。” 她见万里春异常俊秀,不由得来来回回多看了十几眼,不知不觉便把方才看了半晌的画像抛在了脑后。 师爷等万里春问下一个问题,却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接着问道:“前日和昨日,三小姐是在哪里用的饭?” 李妈道:“前日三小姐发了脾气,一天都没出院子,饭菜都是让人送过来的,她也没怎么吃,怎么端过来就怎么端回去了。昨天不知怎么的又好了,早饭和晚饭都是去前厅跟老夫人、夫人和二小姐一道吃的,午饭没见着,也没让人往院里送,估摸着是出去到街上散心了。” 师爷有些奇怪:“估摸着?” 李妈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贼眉鼠眼地道:“三小姐进进出出不爱走正门,都是从那角门走,她身边除了小莲那丫头,也没别人。说实话,我要是不上这院里来,她在不在家,都没人知道。” 韩老爷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李妈立刻便住了嘴。 师爷看了韩老爷一眼,韩老爷脸上有些挂不住,道:“大人,我那侄女虽不是名门才女,但自小就读书写字,很有几分才气,心气也高,断断是不会做出那种有伤风化的丑事的。” 师爷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再多问,转头看向万里春,看见千山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溜达回来,正站在万里春身旁,歪头看李妈。 师爷问:“万公子还有问题要问这婆子吗?” 万里春摇摇头。 韩老爷巴不得赶紧把李妈打发走,见状立刻让随从把李妈送出去。 李妈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冷不防一只手从旁伸出,那手上拿着一张画像,差点贴到她脸上。 李妈吓一跳,只听耳边有个声音问道,“这人像谁?” 李妈一个激灵,脑中蓦地闪过一道亮光,脱口道:“方,方小少爷!” 第7章 李妈话一出口,韩老爷便呆了一呆,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抽了两抽。 那悄无声息出现在李妈身边的人,正是千山雪。 听到李妈的回答,她转头看向万里春,万里春轻轻点了下头,目光中有微微笑意。 师爷方才突然被人把手中画抽走,一惊之下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闪电般掠过的人影。 看到眼前情形,他自然也明白了其中道理,想想又有点郁闷,忍不住凑到万里春身边,低声商量道:“万公子,好歹咱们是一道查案,下次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啊?” 万公子淡淡看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师爷无奈,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这万公子有点借机报复的意思。转念一想,本来也是他存心诓人来帮官府办案在先,只要案子能早点破了,报复就报复吧。左右也少不了一块肉。 在这片刻功夫之间,天色突然变了。原本晴朗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几团乌云,云脚越压越低,吹在身上的风也隐隐含了几分水汽。 千山雪举着的那张画像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随着纸张摇摆,那画上人的眉目也有几分扭曲变形。 李妈莫名心慌起来,手捂着胸口喃喃道:“这画,这画怎么跟三小姐画的一样……不,不对,三小姐的画都烧了,我眼见着她烧的……” 千山雪问:“方小少爷是谁?” 李妈回过神来,此 分卷阅读13 时也醒悟到自己恐怕是真的说了不该说的,神情间有几分忐忑。 韩老爷叹了口气,道:“还是我说吧。李妈,你先下去吧。” 李妈如蒙大赦,答应一声忙不迭地走了。 师爷朝韩老爷笑了笑,“看来三小姐的死,果然是有隐情啊。” 韩老爷脸色很难看,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似乎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 师爷也不急,耐心地等着。 风渐渐大了,在院子角落盘旋不止,带起残花败叶,又夹杂着几片烧过的纸灰,仿佛还有呜呜声,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 跟着师爷来的差人,和韩老爷的随从,都觉身上一寒,心里发毛。 万里春站在屋檐下,抬起手来,有零星雨水落在掌心。 千山雪走到他身边,依旧看着那幅画。韩离桐没有见过万里春,她画不出万里春的样貌,所以加入了她熟悉的人的长相,“创造”出了这张画像。 可是她昨日拿着这画在永宁城走了好几条街,向许多人打听,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这画上之人? 难道…… 她抬头看万里春。 万里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道:“这位方小少爷应该不是永宁人氏,或许是韩家的亲朋,来韩家的次数并不多。” “那……” 千山雪刚想问他与韩小姐的关系,万里春突然弯腰咳了两声,眉头皱了起来。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千山雪连忙伸手扶住他,弯腰去看他的脸,又伸手去摸他额头。 万里春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额上渗出一片冷汗。 师爷看到这边的情形,也急忙跑过来,关切地问:“万公子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馆看看?” 万里春缓缓直起身来,脸色有些苍白,但表情却很平静,依然是淡淡的口气,“老毛病而已。” 跟过来的韩老爷不失时机地道:“马上要下雨了,这院里也不适合久待,既然这位公子身体不适,不如我们到前厅去,我让下人熬点热汤。” 说话间风小了些,雨滴却是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眼见着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檐脚淌成一条线,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天空铺着厚厚的灰云,看样子这雨一时半刻是停不了的。 众人都躲到屋檐下避雨,然而头顶的雨被挡住,但总有斜飞的雨丝落在身上,虽是夏天,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也觉得冰凉得很。 千山雪扶着万里春,察觉到他身体微微发抖,转头看到他脸色泛着青白,便知他身体耐不得寒,立刻皱眉道:“这样不行,我们进屋去避雨。” 有个随从道:“屋子都上锁了,钥匙我们没带来。” 师爷皱了皱眉,看了看跟着来的差人。 差人道:“这屋子我们清过,里面没什么东西了。” 上午差人来韩家查访时已经查过了韩离桐的屋子,觉得有用的东西都搬回了县衙,而后韩家便把屋子都锁了。 毕竟主人横死,还死得不明不白,这院子这屋子,十年八年都不会有人愿意住进来了。 现在那明晃晃的铜锁就挂在门上,小指粗细的横梁泛着幽冷的光,仿佛在朝众人发出无声的冷笑。 千山雪听了也不多话,径自扶着万里春走到门前,一手仍揽在万里春背上,另一手抓住那铜锁往下用力一拽。 “咔咔”两声。 那铜锁连同门上的蝴蝶形铜片被一齐拽了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千山雪踹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扶着万里春走了进去。 师爷看着那被拽的变了形的铜片,默默为张大人鞠了一把汗:看来千山姑娘拽张大人那一下真是手下留了情,否则可就不只是衣领裂开这么简单了。 屋子分成三间,外间很大,布置成书房模样,东面里间是韩离桐的卧房,西面里间是丫鬟小莲的卧房。 千山雪扶着万里春进了韩离桐的卧房,其余众人便在外间或坐或站。 师爷四下打量。 靠窗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有笔山、镇纸、水丞和空白宣纸等物,杂乱无章,显然翻动之后没有整理;书案后有张扶手椅,书案前还放了个禅凳。 与书案横向相对的位置摆了张罗汉床,床板上雕了梅兰竹菊,还镶了五色宝石,看着很是华贵。几案上摆了一套茶具,却是素雅的白瓷。 墙边放着书架,书架上层摆了许多书卷,无非经史子集,看着都是十成新,已经落了些灰,中层和下层都空着,想是原来有书,被差人搬去县衙了。师爷在空荡荡的隔板上摸了摸,上面没有灰,很干净。 旁边还有个香几,上面摆了个小巧的博山炉。那香几也是精雕细刻,十分浮华,但博山炉却没什么花纹,同那罗汉床几上的茶具一般素雅。 韩老爷说这院子原本是给他家少爷做读书用,看来里面的大件都是韩老爷的审美。那些素雅的小件,自然是那位执意住进来的三小姐自己 分卷阅读14 添置的。 三小姐的品味,比韩老爷高得多了,想必是得益于她亲生父母的教养。 师爷想着,随口问道:“三小姐的生身父母是何时亡故的?” 韩老爷正坐在罗汉床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听师爷问起此事,略微怔了一怔。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神情间颇有几分“家门不幸”的意味,说道:“有七八年了。离桐是我二弟的女儿。” 韩老爷兄弟两个,他是老大,还有个兄弟叫韩熙。这韩熙虽是出身商贾之家,却自小就有读书的天分,家里对他期望很高,拿出家底送他去了京城的书院读书。 韩熙头脑聪明,读书快且记得牢,学员每次月考他都名列前茅,连夫子都说他日后定能金榜高中,于是渐渐的,韩熙身边便聚拢了一批巴结吹捧的人。 少年人聚到一起,精力旺盛且想法多,免不了要生些是非。 其中便有一个撺掇着韩熙去“闻香水榭”,美其名曰“长长见识”。 师爷听到这里便猜到了结局,不由暗暗摇头,心说可惜了。 那“闻香水榭”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街头巷尾传说,进了“闻香水榭”,万贯家财一朝散尽不说,人还要被扒去一层皮,年富力强的小伙子进去,轻者扶墙出来,重者被抬出来。 韩熙起初还有些定力,后来架不住众人三番五次地起哄激将,便真的去了。 他人聪明,主意也打得正,去只是去,但身上只带个喝茶的钱,到了里面看一看便走。 韩老爷苦笑道:“到底是年轻啊,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韩熙没有散尽家财,也没有被扒一层皮,他是赔上了锦绣前程。 他爱上了“闻香水榭”里的一个清倌,名叫柳如烟。 柳如烟长得温婉柔美,而且是个难得的才女。她出身书香门第,只因族中有人犯了不可赦的大罪,男的充军流放,女的入贱籍,才流落到“闻香水榭”。 韩熙为她的才气所倾倒,又同情她的遭遇,不由自主心生爱慕。柳如烟心高气傲,本以为要在风尘之地了此残生,不想遇到个俊秀多情的才子。两人一见钟情,在销金窟里私定了终身。柳如烟有些积蓄,韩熙又向同窗借了些银两,要给柳如烟赎身。 当时有个做官的人也中意柳如烟,一心想娶回去为妾,柳如烟执意不肯,如今见她跟了一个书生,心中就有些恼怒,于是从中作梗,不让柳如烟赎身。 韩熙去与那人理论。 那官员见他谈吐不俗,条理清晰,竟还生出点爱才之意,心想这书生若是一心苦读,十有八九能金榜得中,挣个功名出来;若是娶了柳如烟,陷入温柔乡,怕是前途就得搭上。 他好心想点醒韩熙,便对他说,若他发誓日后不再读书考功名,就让柳如烟赎身,否则柳如烟就一辈子是贱籍,他二人便无法婚配。 这是让他在功名和美色之间二选一。 可惜,他好心办了坏事。 韩熙当即冷笑,指天发誓,我韩熙此生不入考场一步,不碰一页经史子集。 第8章 就这样,韩书生用前程换了美娇妻。他自知无颜面对家中父老,带着柳如烟离开京城后没有回永宁,而是在离永宁百里之外的岳安住下。他出身商贾之家,耳濡目染,天生就会做买卖,况且又聪明,大钱不好赚,赚些钱来养家却是绰绰有余。二人郎才女貌,情意绵绵,日子过得倒也美满,后来又生了个女儿,便是韩离桐。 韩家老太爷对儿子寄予厚望,万不曾想到韩熙不仅放弃了功名,还自作主张取了个不正经的女人,而且还带着那女人离家百里不回来,简直就是鸡飞蛋打,连鸡窝都塌了。 韩家老太爷气得病了一场,这心结算是结下了,让家里人不许再提韩熙,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想来此事也传到了韩熙耳中,隔年韩老太爷和老太太生日,韩熙都托人送了寿礼,人却没来。此后年年如此。 多年后韩老太爷去世,韩大爷成了韩老爷,家业渐渐大了,雇了许多人,韩老爷便写信给韩熙,想叫他回来帮忙。 可惜韩熙人没回来,报丧的信却来了,还一次来了两封。 韩熙突然染病,不治身亡。柳如烟伤心欲绝,竟自己服了毒药,殉情死了。 韩老爷拿着信傻了眼,连夜赶到岳安。 好在韩家在岳安还有门远亲,帮着料理了韩熙夫妇的后事。 那时韩离桐只有十岁。 韩老爷清楚地记得,小小年纪的韩离桐身穿孝衣,头绑孝带,静静地跪在灵堂里,不哭也不闹。 韩老爷怕她憋出个好歹,红着眼睛劝她,让她想哭就哭出来。 韩离桐看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爹娘的棺材,过了一会儿才说,虽然爹不在世上了,娘也不在世上了,可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依然能相依相守,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去那里,和他们团聚。不过是暂时的分别而已,虽然有点 分卷阅读15 难过,但也不用哭哭啼啼。 韩老爷哑口无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的确是我弟弟的亲闺女。 丧事办完,韩老爷便带着韩离桐离开岳安,回了永宁。 “我怕她住不惯,特意去买了个小丫鬟陪她,就是小莲。她有什么要求也都依着顺着,谁想到……唉!”韩老爷又长长叹了口气,却仍是那副“家门不幸”的表情,并无太多难过之意。 受韩老太爷影响,韩老爷一直觉得柳如烟这个女人不祥,那么聪明的弟弟,遇到她就犯了糊涂,连功名和前程都说不要就不要了,后来更是连命都赔了进去。 所以,他多多少少看韩离桐也不是太顺眼,总觉得这孩子的眼神透着一股邪劲,心思也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连他这个阅人无数的生意人都看不透。 最关键的是,韩离桐跟韩家人不亲。她刚到韩家时,大家怜她无父无母,都是想尽办法地哄她开心,老夫人更是把她当心肝宝贝儿,疼得不得了。 韩离桐也很乖巧有礼貌。 但时间一长,人们就发现,她的乖巧礼貌与其说是一种教养,不如说是一种面具。她跟谁都是一般无二地客气,客气中透着疏离。仿佛无论你是捧了一颗真心,还是一堆狗屎,她都会摆出同样微笑的表情,用同样礼貌的口气说,“谢谢,有劳了。” 渐渐的,韩家人对韩离桐的热情就淡了,连老夫人都有点寒了心。韩离桐仿佛早就预料到会这样,依然我行我素,除了小莲,韩府上下再无一人与她亲近。 师爷听着韩老爷的讲述,随手拿起一个素白茶杯慢慢把玩。白瓷胎质细腻,入手冰凉,他想象着那位韩小姐端起此杯,神情淡然地饮下一杯清茶的模样。 身世奇特,父母早亡,自己横死,她这短暂的一生,也称得上是波澜起伏,曲折离奇了。 师爷正深有感触之时,千山雪从里屋出来,向韩老爷问道:“厨房在什么方向?” 韩老爷还沉浸在往事里,闻言愣了一下,他虽是韩家一家之主,但厨房在哪儿,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一个随从连忙道:“厨房离这儿挺远呢,姑娘需要什么,我去帮你拿。” 千山雪道:“你告诉在哪儿,我比你快。” 那随从方才见识过她轻轻松松拽下铜锁,比他摘梨还要利索,当下不再啰嗦,把厨房的方位和过去的路线都详细说了。 千山雪不待他说完,便身形一晃,掠出门外,师爷想提醒她拿伞都没来记得及。 韩老爷眨了眨眼,“这位姑娘,可是饿了么?” 要不然这么急着去厨房干什么? 师爷朝里屋门看了看,心想,八成是给万公子拿热汤热水去了。 他忽然心里一动,问韩老爷:“三小姐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吧?韩老爷就没想着给她说一门亲事?” 此话似是又说到了韩老爷的烦心之处,他面露苦笑,摆手道:“大人有所不知啊,离桐虽然和我们不亲近,但我们总还拿她当家里人,终身大事怎能不操心呢?我那内人两三年前就开始张罗。说来也怪,起初征求她意见时,那孩子还十分乐意,可是等媒人上了门,却又突然翻脸了,连见媒人一面都不肯。这样的事闹了有两三回,后来媒人都不愿意来了,我那内人一片好心,结果弄了个里外不是人。” 师爷也觉奇怪,“尊夫人有没有问问三小姐,为什么不肯见媒人?” “问了。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内人也是左右为难,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不管不是,管又不是,说重了不行,说轻了又没用。”韩老爷满腹苦水,想必被夫人在耳边念了不少回。 师爷笑了笑,道:“韩老爷有没有想过,兴许三小姐早已有了意中人,只是不好意思对伯父伯母开口?” 韩老爷表情僵了一下,干笑了两声,道,“这……也许吧,女孩子家大了,心思就多了。只是她不说,我们也猜不到啊。” 师爷点了点头,又问:“三小姐排行第三,想来府上还有两位小姐?” “是啊,我有一儿两女,大女儿几年前嫁了人,儿子在京城书院读书,如今家里只有二女儿和这个侄女。” 师爷眼珠转了转,问:“二小姐和三小姐相差几岁?” 韩老爷道,“说来也巧,她二人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是时辰不同。我那二女儿是日出时分,卯时生人;我这侄女是黄昏时分,戌时生人。两人相差了六个时辰。” 师爷惊奇道:“一家之中堂姐堂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这种巧事可不多见啊。既有这种缘分,这姐妹二人的感情,想来要比平常姐妹更深厚一些吧。” 韩老爷又是苦笑,摆手道:“还不如平常姐妹呢。” 师爷做不解状,“哦?” 韩老爷道:“离桐整日喜欢舞文弄墨,写诗作画。我那二女儿虽然念了几年书,但也不过能写写信,记记账,平常多是做做女红。不是我偏心,我那二女儿性格随和,跟谁都处的好,她也愿意跟离桐亲近,可是话总说不到一块去,想亲近 分卷阅读16 也亲近不了。” 刚说到此处,门一开,千山雪挟着一股水汽掠进门来。 她手里七七八八拎了一堆东西,师爷连忙起身想要帮忙,手刚伸出去,只觉人影一闪,定睛再看时,千山雪已经不见了,只余里屋门上那绣了山水的纱帘微微晃动。 韩老爷的随从喃喃道:“这也太快了,这姑娘难道有翅膀会飞不成?” 里屋卧房,万里春靠在床头,双目紧闭,只觉全身仿佛浸入数九寒天的冰水之中,寒气如针,根根刺骨,五脏六腑几乎也要被冰冻住。 意识昏昏沉沉,如同漂浮在黑沉沉的深渊之上,随时会落下去,陷入彻底的混沌。 这次发作来得突然,也来得猛烈了些,不是好兆头,如果就此睡去,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他咬牙保持清醒,努力去听外面的声音,用尽全力在一片昏沉中抓住几分理智,强迫自己去抽丝剥茧,去思考分析…… 他额头的青筋崩得紧紧的,身上竟出了一层汗。 他听到千山雪出去和回来的声音,听到她乒乒乓乓一阵忙乱,接着,怀里被塞了个温热的东西。 千山雪扶他坐起来一点,把瓷碗送到他嘴边,有热气湿润了嘴唇,他本能地张口,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水中有淡淡的药味,他吃过千百种药,却尝不出这是哪一种。 那药味虽淡,入口后却奇苦无比,咽下去又如烈酒,一路灼烧到脏腑,很快便如烈火燎原,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 万里春苦笑。 所谓冰火两重天,不外如是。 他没什么力气,只能任由千山雪把那一碗药水都灌了下去。 熊熊烈火顿时变成三昧真火,体内的寒毒被火激发,也陡然增强数倍。 若是没怎么受过病痛折磨的人,乍然经受这冰火煎熬之苦,总要晕个两三回才算过去。 好在他的忍耐力在一次一次的发作中早已锻炼得强韧无比,喘了几口气,竟还攒出了两分说话的力气。 他问千山雪:“你给我吃的什么?” 千山雪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了万里春片刻,长长的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我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呢。” 万里春嘴角抽了两下。 千山雪放下空碗,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道:“你收了我的嫁妆,以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算跑到阴曹地府,我也会把你找出来。” 万里春一怔,“嫁妆?” 第9章 师爷站在里屋门口,先咳了两声,然后才出声问道:“万公子,您好些了吗?” 片刻之后,万里春道:“我没事,劳你挂念。” 他声音不高,但听起来很稳,不虚,看来是没什么大问题。 师爷摸摸鼻子,道:“这雨看来还得下一阵,我们来韩家要查的基本也都查完了,该问的也都问过了,在这这么耽搁着也不是办法,大人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他话还没说完,纱帘挑开,千山雪探头出来,差点撞上他的鼻子。 师爷连忙后退两步,“哎呦呵,吓我一跳。” 千山雪头发淋了雨水,解开发辫披散下来,她身子没出来只探出了个头,屋里没点灯,外面阴天里面昏暗,一眼看去只有一颗头悬浮在纱帘上,黑发白纱,着实有点瘆人。 偏偏千山雪还翻着眼睛看他,阴沉沉地问:“该问的都问过了?” “我想到的都问过了。”师爷试探着道,“万公子可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他说完竖着耳朵去听,万里春却没回答,房里有衣料摩擦的窸窣之声。 千山雪的脑袋“嗖”地缩了回去。 师爷纳闷地看着那晃动的纱帘。他没办法透过纱帘看清里面,只好瞪着纱帘运气。 这纱帘不知是五重纱还是七重纱,每一重纱上都绣着图案,重合起来便是一幅完整的山水图,层层渲染,渐次递进,看上去颇为生动,风吹之时纱帘晃动,山水隐现,便有种缥缈的意境。 东西虽好,实用性却差,夏天不透风,冬天不顶用,普通人家决计不会挂,只有大富之家,且有闲情逸致,才会买来当摆设。 据师爷所知,这种纱帘价格之高,对韩家来说也算得上是奢侈品。看来韩老爷所言不虚,韩家确实不曾亏待韩离桐。 韩老爷从罗汉床上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一点,隐隐有闷雷从头顶滚过,不知哪家的狗受了雷声惊吓,高声狂吠起来,又似乎夹杂着女人的哭喊。 韩老爷有些心烦意乱,又转身回到罗汉床上坐下。 师爷欣赏了一会儿纱帘,正要再咳嗽两声时,眼前的山水被一只手利索地拨开,千山雪扶着万里春走了出来。 师爷一愣,万里春面色如常,神情平和,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旁边的千山雪衣服湿淋淋的,头发披散 分卷阅读17 着,发梢还滴着水。 师爷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先关心哪一个才对。 万里春淡淡道:“让人去带小莲过来。” “好。”师爷一怔之后立刻点头,吩咐两个差人和韩老爷的随从一道去接小莲。 韩老爷站起身来,微微皱眉道:“大人,几位官差早上已经见过小莲,她发着高烧,说话糊里糊涂,颠三倒四的。那丫头昨晚生病,喝了汤药后早早就睡下了,什么都不知道。今早得知离桐的死讯,当时人就吓傻了,连路都走不了,还是让人背出去的。大人这时候找她问话怕是也问不出什么,不如让她养一养,等她脑子清楚了再问也不迟。” 一个差人也点头道:“确实如此,那丫鬟烧得厉害,神智不清,问她什么都没反应,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些情形师爷来前便听差人说过,所以来韩府之后便暂时将小莲放在了一边,没有去盘问。但万里春此时突然提出让人带小莲来,他心里突然隐约有种预感,韩离桐意外溺亡的真相,恐怕要落在这个小丫鬟身上。 “你们去看看,若小莲姑娘情况好转,就接过来问话。若还是糊里糊涂,就让她先养着。”师爷道。 韩老爷无奈地道:“请来的大夫说,她没有三五日是好不了的。现在外面下着雨,她这么一折腾,万一病上加病,岂非更耽误事。” 师爷走出门外,站在廊下看了看,雨势眼见着小了,西北方天空已经透出了些许光亮。 估计再下一阵,雨就停了。 他转回身来,走到万里春身旁和他商量,“我看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这雨就能停。等雨停了再让人去接小莲姑娘,万公子意下如何?” 万里春看了一眼窗外,没有反对。 师爷便对韩老爷笑道:“您方才说的有道理,我们就等雨停了再请小莲姑娘过来问话,免得人家说我们衙门只顾办案拿人,不体恤百姓。” 韩老爷连忙赔笑道:“大人哪里话。大人如此辛苦办案,正是为了保百姓平安,我们尊敬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说这种昏话?” 师爷嘴上跟韩老爷扯着有的没的,眼睛却瞟着万里春的一举一动,看到他走到书案边,把出自韩离桐之手的那张画像平铺在了书案上。 方小少爷啊…… 师爷又斜眼看看韩老爷。韩老爷对这位方小少爷的来历讳莫如深,进了房中避雨之后,师爷没有主动提及,他便只字不提,宁愿拿韩熙的“家丑”来转移话题。 果然,看到万里春拿出画像,韩老爷的脸色立刻难看了几分,眼神左右飘移,看样子是在想应对之策。 师爷兴致勃勃地猜测,这方小少爷到底是何方神圣呢?他与韩家这位三小姐又有什么瓜葛? 却听万里春道:“府上二小姐要成亲了吧?” 师爷不明所以:怎么扯到二小姐身上了? 韩老爷似乎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看着万里春,眨巴着眼睛,却没说话。 万里春淡淡道:“经过花园水塘时,看到里面有两只结了彩线的白鹅,想必是男方送来的请期之礼。” 永宁本地风俗,男方定下迎亲吉日后,通知女方时要送上一双白鹅。 韩老爷无话可说,只好点了点头,“对。” 万里春笑了笑,“我猜,二小姐的未来夫婿,姓方。” 师爷“唰”地转头去看韩老爷,只见韩老爷还在强自镇定,但腮边的肥肉却是跳个不停,样子有些滑稽。 千山雪听得愣了,“二小姐未来的夫婿……”她低头看看那张画像,“可是,他是三小姐的心上人,他们……他们……” 她说了两个“他们”,后面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爷幽幽叹了口气,道:“有情人未必能终成眷属啊。”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韩老爷连连摆手,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红一阵,白一阵。 他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慌乱中目光撞上千山雪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睛清澈地仿佛不曾映照半点污秽,他莫名地一阵心虚,呆了呆,颓然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罗汉床上。 雨声渐渐停歇,雷声隐隐远去,墙外河水的声音却愈发响亮,急促。 韩老爷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 他的两个随从互相看了看,一言不发地退到门外,看着灰白的天色和遍地的雨水落叶发呆。 师爷道:“韩老爷生财有道,如今韩家在永宁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一旦出点什么事,看热闹的肯定少不了。您的心思,我也能理解。但一条人命没了,我们肯定得追查到底,给死人一个说法,给活人一个交代。” 韩老爷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人,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是真的不知道离桐和方省南的事。” 师爷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只听韩老爷说道:“方家是我母亲娘家那边的远亲,只是逢年过节偶尔走动,平常没什么来往 分卷阅读18 。只因我儿韩峥在京城书院读书,和方家小儿子恰好是同窗,两人志趣相投,成了好朋友。峥儿休假回家,带那方省南来过几次,内人见他相貌出众,又听说读书也读得很好,便有意结亲,托人跟方家说了,方家也很愿意。原本我们是打算等明年科考完再大婚,但方家找的媒人说,明年方省南年龄逢双,我这二女儿又是十九岁,不宜成亲,还得要再等一年,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不如今年就把婚事办了。这不,上月十八就送来了请期礼,定了下月十八的好日子。” 他唉声叹气地摇头,“我是不大愿意的,那些讲究我本就不大信,再者说,多等一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没办法,俗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师爷听出来了,内宅的事韩老爷管得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管不了。看来这事一开始就应该问韩夫人,韩老爷不知道的事,她肯定知道;韩老爷以为自己知道的事,真相到底如何,韩夫人肯定也一清二楚。 韩老爷又唉声叹气,他今天真是把半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他满脸懊恼道:“我要是知道离桐对方省南的心思,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同意他和妍儿的婚事啊。” 万里春淡淡问了句:“你果真不知道么?” 韩老爷一僵。这位万公子虽然话不多,但每说一句,都能让他难受得半晌缓不过来。以至于听到他的声音,自己就心慌气短,搞不好是要坐下病根了。 万里春仿佛是有意延长他难受的时间,不疾不徐,缓缓说道:“方小少爷,应该是岳安人氏吧。协助你办理韩熙后事的远亲,就是方家。方家与永宁韩家走动不勤,但与搬去岳安的韩熙,大约来往密切。韩离桐与方省南,是自小便相识的。” 起初他语调平淡,但越是往后,语气便越是冷漠。 韩老爷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张着嘴,大口喘气,像是一条被突然抛到岸上的鱼。 尾声 第十章 不需要韩老爷做什么回应,只看他的神态表情,众人便也明白了,看来这位万公子句句都说中了。 师爷同情地看看韩老爷,又看看外面,说来也巧,万里春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外面的雨便停了。 天空虽然还有灰色云团,但已经变得稀薄了,些许阳光透过云层落在院子里。 窗下的芍药被雨水打落了大半的花瓣,依然挺立枝头的几多花,被雨水冲刷之后却更显娇艳。 “雨停了。”师爷自言自语地说,“这雨真是奇怪,说来就来,说停就停。” 他转头对韩老爷笑了笑,“既然雨停了,我们这就去看看小莲姑娘吧。一会儿还得麻烦尊夫人出来见见我们,回答几个问题。” 韩老爷脸色灰败,默默站起身来。事已至此,无论离桐之死的真相到底如何,韩家的颜面都已无法挽回。 师爷又问万里春和千山雪:“二位可要一同去看看小莲姑娘?” 千山雪刚要说话,万里春却已摇头,“我们先回客栈。” 千山雪头发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万里春脸色也尚未恢复,他们一不是官差二不是嫌犯,没有跟着查案的义务。何况案情也已初步明朗,接下来就是顺藤摸瓜查明真相。师爷便没有再想方设法地挽留。 万里春不想再走迷宫,就近从角门出了韩府。 出了角门,眼前便是永清河,河面开阔,刚刚下过雨,河水充沛,奔流之势甚是急促,滔滔浊浪之中挟裹着树枝木头之类的杂物,偶尔冒出一点头,转瞬之间又被河水吞没了。 韩家角门外有一处缓坡,沿着这道缓坡走下去,修了一个不甚宽阔的平台,人在平台上可以浣衣洗菜,也可以放河灯。 万里春朝那缓坡走了两步,刚下过雨,地上湿滑,稍不留神便容易摔倒,若是如韩家三小姐一般滚落河中,恐怕会凶多吉少。 千山雪伸手拉住他,闷闷地道,“回客栈吧。” 万里春看着她,想起早上看到她独自坐在人群之外,衣服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看上去可怜兮兮,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这还不到半天功夫,她的衣服头发就又湿了。 看来她今天不宜近水。 两人沿着河岸往客栈走。有小贩挑着新鲜水灵的瓜果蔬菜沿街叫卖,还有孩童光着脚追逐笑闹,跳进水坑里踩水,被家里大人拎着耳朵叮嘱不许靠近河边。 满天的云都散开了,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来,照得河面上金光闪烁。 千山雪闷头走了一会儿,忽然问:“下毒的人会是小莲吗?” 她昨天遇见的这两个女孩子,一个成了死人,另一个成了凶手,想一想,她就觉得很难受。 万里春道:“她的嫌疑最大。” “因为她是韩小姐最亲近的人吗?”千山雪困惑地道,“可是,她是韩小姐最亲近的人,她怎么会去下毒害她呢?” 万里春淡淡道:“在韩离桐看来,小莲是她最亲近的人,但小莲却未必也这么 分卷阅读19 想。” 千山雪茫然地望着他,对他的话既不理解也不相信,“亲近的人,不就是我和你亲近,你也和我亲近吗?” 万里春摇摇头,“韩离桐和小莲身份不同,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韩离桐是小姐脾气,或许,她是因为信赖和亲近小莲,因而在她面前放下了客套礼貌的面具,无所顾忌地展露真实性情。但是对小莲来说,那是一种负担,是不尊重,甚至是欺负。” 千山雪似懂非懂,自言自语道:“所以,小莲不是自愿和韩小姐亲近的……” 她是身不由己,无从选择。 “即便如此,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毒害小姐,是有人背后指使,让她这么做的。” 千山雪连忙问:“是谁?是韩夫人吗?” 万里春摇摇头,“韩离桐在韩家这么多年,吃穿用度上并无亏待,想来韩夫人为人处世还算厚道,即便是因为与方家的婚事对韩离桐有什么不满,也不至于做出下毒这么冲动决绝的事。” 千山雪呆了呆,“不是她,难道……难道是那位二小姐?”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为了嫁给那姓方的,就下毒害死自己的妹妹?!” 万里春漠然道:“不可思议么?以爱为名,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好像在说韩小姐的事,又好像在说别的,千山雪却无暇细想,她已经觉得头皮发胀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她想嫁方少爷就去嫁,为什么非要害死韩小姐?那方少爷到底喜欢二小姐,还是喜欢韩小姐?” 万里春看着波光闪烁的河水,悠然道:“韩离桐在岳安长大,与方少爷是青梅竹马。她双亲去世时年纪还小,不得不离开岳安来到永宁韩家,但两人应是始终没有断了来往。方少爷在京城书院遇到韩峥,心里已将其视为未来的大舅哥,所以多方亲近,为的是找机会顺理成章到韩家,与韩离桐见面,他二人两情相悦,却没想到二小姐也看中了方少爷,而且还情根深种,势在必得。” 说到这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千山雪。 千山雪毫无所觉,见他停下,便追问道:“后来呢?” 万里春轻轻咳了一声,继续讲道:“二小姐性格随和,人缘很好,她对小莲稍微多些善意,给些好处,便将小莲收买了过去。韩离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与方少爷的书信往来,小莲知道多少,二小姐就能知道多少,她若想从中做些手脚,也不是什么难事。韩离桐对此一无所知,即便是该收到的信没有收到,也只是自怨自艾,对小莲发发脾气而已。以她的性格,断无可能自己把和方少爷的事告诉长辈,唯一能做的,只是等着方家来提亲。” 千山雪忍不住问道:“可是方家要娶的是二小姐,这又是怎么回事?” 万里春笑了笑,“方家愿意与韩家结亲是真的,方少爷想娶韩离桐也是真的,可是韩家想让方少爷娶的是二小姐,所以方家想迎进门的也是二小姐。” 千山雪听得晕了,只觉脑子里一串“方家韩家”,她使劲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还是不懂,“……什,什么意思?” 万里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淡淡笑道:“方少爷读书很好,以后是要考功名做官的。官场之上很讲究出身,不仅是本人的出身,还要看家眷的出身。若是被人知道他娶的妻子是‘闻香水榭’里的清倌所生,贻笑大方事小,影响前途事大。方少爷也许不在意,但方家却很在意。得知韩家想嫁过来的是二小姐,方家自然如释重负,也如获至宝,于是将错就错,只要将方少爷瞒过了,八抬大轿进了门,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到时即便他发现新娘不是韩离桐,也晚了。” 千山雪愕然道:“那方少爷这么好骗么?” 万里春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如果一群人合起伙来骗一个人,有时候就是很好骗的。” 千山雪看着他,觉得他眼睛里好像藏着很多东西,她想细细地看清楚,他却转开了头,问:“还要听么?” “啊?”千山雪连忙点头,“要!” 万里春便继续说道:“事情本来进行得很顺利,韩离桐一心等着方家提亲,方少爷一心等着韩离桐过门,韩家和方家欢欢喜喜各自准备婚事。也许是二小姐欢喜过头大意了,让韩离桐有了察觉。韩离桐以为方少爷移情别恋辜负了自己一片痴心,于是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二小姐通过小莲得知此事,便顺水推舟给了小莲一包毒药。若是韩离桐那时便死了,事情也就简单多了。但她竟然没死。所以二小姐就又给了小莲一包药。这包药并不是想要毒死她,可是阴差阳错,韩离桐喝了毒药之后半夜去放河灯,毒发意外落水,竟然真的死了。” 千山雪想起韩离桐尸身耳后的点点蓝斑,她皱着眉使劲想了半天,突然大叫一声:“我知道了!” 万里春皱眉往旁边走了两步,和她拉开一点距离。 千山雪却兴奋地跳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激动地摇晃,口中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那种毒药叫‘牛仙儿’,是用一种小虫子晒干后碾成粉末,加入两种药草制成的,对不对对不 分卷阅读20 对?” 她满脸放光的样子,像极了私塾里答出问题求表扬的小童。 万里春好笑之余也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 “师傅教的呀!”千山雪随手勾起一缕头发,在指间晃来晃去,一面说道,“师傅说,这毒药毒性不大,但会让人昏迷,甚至产生幻觉,如果一次服用太多,或者长期服用,就会要人命了。” “嗯。你师傅还说什么了?” “师傅还说,牛仙儿虽然是毒药,但也可以用来治病。有的人遭受打击之后突然性情大变,或者记忆不清,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就可以把这个药列到方子里。对了,还有无良道士拿它当驱邪药骗钱的。” “你师傅是大夫?” “不是啊,我师傅是……”千山雪突然呆了呆,露出匪夷所思地表情,“二小姐给韩小姐吃牛仙儿,是想给她治病?还是想给她驱邪?” 万里春看着她,若不是对千山雪还算有些了解,他定会以为她这是在巧妙地转移话题。 千山雪百思不解,“她究竟想干什么啊?为什么给韩小姐吃牛仙儿啊?” “良心未泯吧。”万里春淡淡道,“韩离桐服毒未死,二小姐却以为她死而复生。中元节时永宁城中有不少和尚道士,其中一个偶尔遇到二小姐,于是做了一笔好买卖,卖出一包牛仙儿。” 千山雪张了张嘴巴,上上下下地打量万里春,疑惑地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看到二小姐买药了?” “不知道,也没看到。” “啊???”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客栈门口。万里春迈步往里走,千山雪跳过去挡在他面前,愕然问道:“那你刚才说的那些……” 万里春笑了笑,“我编的。你就当故事听吧。” “不是吧?你……我……这……”千山雪张口结舌。 编的?他说得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睛的,居然是编的! 万里春绕过她,上楼回房去了。 他背影有些瘦弱,走得不紧不慢,从容淡定。千山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道,他还真是挺会讲故事的。 他声音温润,不高不低,徐徐讲述的时候便有种时光悠长,岁月静好的味道。 即便他讲的那个故事,并不是那么美好。 当日晚上,晚饭后,小福客栈,万里春的房间。 千山雪盘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个枕头,理直气壮道:“我们是夫妻,只不过还没拜堂,为什么不能睡在一张床上?” 万里春坐在桌边,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 这时店里伙计来敲门说有客来访。 来的是师爷。 师爷一进门就奇怪地问:“万公子,你怎么换了房间?” 随即看到床上凛然端坐的千山雪。 师爷心里长长的“哦”了一声。 万里春淡淡问道:“有事?” “啊,韩家的案子解决了,我来跟二位说一声,顺便也谢谢二位的帮忙。” 师爷话音未落,千山雪“唰”地飞了过来,急切地问:“是谁下的毒?” 师爷吓一跳,连忙往旁边闪了两步,捂住了领口,匆忙答道:“是小莲,她受了二小姐指使,给三小姐茶里放了驱邪的药,没想到三小姐意外溺死,小莲吓坏了,所以装病。” 千山雪一呆,倏然回头,看着万里春。 万里春端了杯茶,浅浅地喝了一口,似乎对这个结局并无惊讶,也不关心。 尾声 七月就快过去了,一早一晚都有了些许秋天的凉意,永宁城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平静。 这些日子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无非韩家小姐和丫鬟接连在永清河淹死的奇事。 有人说那丫鬟到河边烧纸祭奠小姐,不慎落水;还有人说是丫鬟毒死了小姐,被小姐冤魂索命。虽然县令张大人已经有了论断,但人们还是更愿意相信经过自己加工演绎的版本。 永宁城去往岳安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悠闲地踢踢踏踏,车轮辚辚,风吹草木,秋阳正暖,让人昏昏然只想睡去。 可惜想睡而不能睡。 车厢里的万里春第十九次被千山雪摇醒,终于无奈地道:“你坐下来歇一会儿吧。” 千山雪蹲在车厢门前,手里拎着一只刚刚抓到的兔子,笑嘻嘻道:“你不是说孤男寡女同处一车不成体统嘛!” 万里春揉了揉额角,叹气道:“我错了,你坐进来吧。” 只要别打扰我,让我睡一会儿就好。 千山雪高高兴兴坐进车厢,马车不大,但两个人坐也绰绰有余。 万里春往旁边让了让,靠在车厢壁上,刚要闭上眼睛,千山雪便将那灰色的兔子举了过来,“你看,这兔子好肥!” 万里春没有防备便和兔子四目相对。兔子的三瓣嘴还在飞快蠕动,嘴边露出一截青草,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万里春。 不知是不是 分卷阅读21 错觉,万里春觉得兔子眼睛里充满了同情。 一阵马蹄声响,远远地一匹白马飞奔而来,眨眼之间便到了龟速前行的马车边。 马上之人一勒缰绳,那白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 马上之人本想探身过来和车上人说话,不想拉车之马被白马吓到了,撒开蹄子没头没脑一顿狂跑,竟然偏离官道冲进了旁边的树林,偏巧那里有个半人深的水塘,车轮一歪,马车便翻倒在水塘之中。 骑马而来的正是永宁县衙的师爷,他一脸茫然地坐在马上,遥望着翻倒的马车,自言自语道:“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第11章 这片树林除了槐树就是榆树,枝叶繁茂,遮蔽了阳光,人在林中分外阴凉。地上杂草丛生,藤蔓蜿蜒,草叶上还残留着夜间寒露,树根旁生着蘑菇。 马车侧翻进去的那个水塘约莫有五丈宽,水面上原本覆盖着层层叠叠的浮萍、落叶、槐花和榆钱。马车翻入其中,搅乱了这一池死水,惊得各种蚊虫和细长脚的水蜘蛛四散奔逃,惊起林中数十只鸟儿,嘎嘎叫着在半空盘旋。 马匹受惊狂奔之时,千山雪曾试图去拉扯缰绳,让马停下。可惜用力方向不对,马儿慌乱之中被她胡乱拉扯,更加没了主意,一头扎进了树林里。 千山雪见大势已去,毫不犹豫地带着万里春跳下马车,算是躲过一劫。但马车就没那么幸运了。 那马似乎也明白自己闯了祸,歪扭着身子,低着头从鼻子里喷气,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如果能口吐人言,它一定会说“这不是我的错”。 千山雪把马解下来,拴到旁边树上让它自己吃草,回来就挽袖子准备捞马车。 师爷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还是良心占了上风,催马赶来帮忙。 他跳下马走上前,不由嘴角抽了两下。 水塘边,千山雪袖子高挽,拉开架势在拽马车,那位万公子则站在一旁闲闲地看,怀里还抱了只灰溜溜的兔子? 他对二人勉强有些了解,知道千山雪只是表面娇滴滴,一副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实则力大无比异于常人,而万里春是个病弱贵公子,这两人的分工大概就是“用脑的不出力,出力的不动脑”。 虽然如此,但乍一看到这种情形还是不太适应。 若是不知内情的路人经过,看到这种画面,怕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师爷咳了两声,拱手道:“真是巧了,没想到……” 他本想客套两句,但刚一开口,万里春就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他心里一虚,干笑了两声,“我……我去给千山姑娘帮忙。” 说着忙不迭跑上前,和千山雪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拽一个推,总算是把马车从水塘里拉了出来。 车里灌入不少水,拖上岸后水哗哗地流出,竟还带出些小鱼小虾。马车入水的那一面满是淤泥,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儿,就算是清洗晾干了,怕是那味道也挥之不去。 千山雪绕着马车查看有无损坏,师爷实在受不了,捂着鼻子往后退了好几步,皱着眉道:“怎么这么臭啊?这水塘里有什么啊?” “有尸体。”万里春淡淡道。 师爷吓一跳,“尸……尸体?难道这里是杀人抛尸的地方?” 万里春瞥了他一眼,“未必是人。” 他指了指水塘对面,“看到了么?” 师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水塘对面有一株老柳树,树干中空,被强风吹倒,半个树冠正好倒在水塘上,枝条都垂进了水里。 在密密麻麻的柳条之下,似乎有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 师爷心里一跳。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平时没有人来,不失为一个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的好地方。 他搓搓手,“我去瞧瞧。” 万里春破天荒地叮嘱,“小心点儿。” 师爷还有点感动,“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他说着话就要抬脚绕过水塘,又听万里春道:“麻袋里的东西,是活的。” “啊?”师爷一惊,“活的?” “小心别弄死了。” “……好吧。” 师爷心里打鼓,一会儿说尸体一会儿说活的,这麻袋该不会是万里春放在这里暗算他的吧? 千山雪查看完马车,回到万里春身边,好奇地问:“那不是永宁县衙的师爷吗?他跟着我们干嘛?” 万里春道:“自然是不怀好意。” 千山雪纳闷:“是吗?我看他不像坏人啊。” “不像坏人,不代表不会做坏事。”万里春看着小心翼翼抱起麻袋,心惊胆战往这边走过来的师爷,唇角微微勾起,“等会儿如果他放下麻袋,你就把他推下水塘,免得他再跟着我们。” 一句话就把千山雪说服了,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没问题。” 师爷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全部 分卷阅读22 注意力都在怀里的麻袋上。麻袋里的东西不重,软软的,隐约有温热透过麻袋传到手上。 他在抱起麻袋之前摸索了一下,惊讶地发现里面似乎是个孩子,但那麻袋口是用牛皮筋扎起来的,没有工具很难解开。 幸好那孩子是头朝上,脚浸在水里,否则怕是早就淹死了。 师爷抱着麻袋回来,急急地问道:“二位可有刀?” 千山雪板起脸问:“你要刀干嘛?” 师爷用下巴指麻袋,“赶紧把这袋子弄开,里面是个孩子!” 千山雪吃了一惊,万里春也面露疑惑。 麻袋里竟然是个孩子? 三个人都没有刀,但事实证明,有千山雪在,有没有刀并不重要。 她双手分别抓住麻袋两边,也不见她怎么用力,“咔”的一声,麻袋便沿着中缝化为两片。 露出里面一个白白胖胖的男童。 那男童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嘴角还有一摊口水,胸口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 万里春过来看了看,从男童后颈头发下面揭下指甲大小一块药膏,“是迷药。” 师爷探头看了看,脸现怒色,道:“肯定是人牙子从哪里拐来的孩子,不好脱手就丢在了这里。幸好被我们遇上,否则这孩子肯定是活不成了。” 千山雪伸手在那男童肉嘟嘟的脸蛋上戳了戳,道:“这孩子好胖呀,肯定不是穷人家的。” 那男童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像个肉团一样,眉眼生得很秀气,身上穿的是绸缎,脖子上还挂了个银锁。 师爷抱着孩子轻轻晃了两下,叫了几声,那男童并没有醒。 万里春道:“至少半个时辰才能醒。” 师爷闻听,便将孩子往上抱了抱,叹道:“这小家伙挺能吃吧,抱得久了还挺沉呢。” 千山雪笑嘻嘻道:“那你放下吧。” 师爷看看她,又看看万里春,摇摇头,“算了,还是我抱着吧。” 万里春怀里还有个兔子,千山雪怎么说也是个女儿家,抱孩子这种力气活,还是自己来吧。 千山雪颇有点失落地道:“这次算你运气好。” 马车是不能用了,三人牵着两匹马,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兔子,离开树林回到官道。 师爷心中疑惑,不吐不快,问千山雪:“姑娘方才说这次算在下运气好,那是何意?” 千山雪嘿嘿笑道:“你刚才要是放下了孩子,我就一脚把你踢进水塘,免得你再不怀好意偷偷摸摸跟着我们。” 师爷顿觉后背一寒,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万里春,赔笑道:“千山姑娘说笑了,在下没有恶意啊,我也不是偷偷摸摸跟着你们,我是光明正大来找你们的。” 千山雪奇道:“韩小姐的案子不是都结了吗,你还来找我们做什么?” 师爷习惯性地想抬手摸鼻子,怎奈两只胳膊都占着,只好干笑道:“在下与二位虽然素昧平生,但却觉十分有缘,所以想与二位结伴同行。” “你要跟我结伴同行?”千山雪抱着肩膀,谨慎地打量他,“你好好的师爷不做,为什么要跟我们结伴同行?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快说!否则……”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握成拳,举到师爷鼻子前面。 师爷看着那个抵到鼻尖的,个头小小,威力大大的粉拳,差点盯成斗鸡眼。 他慌忙后退两步,嘿嘿了两声,“不瞒二位,其实我不是什么师爷。在下姓周,名游,是个四海为家的穷书生。数月前我偶然碰到个绍兴师爷,那师爷是经同乡引荐,来永宁为张大人效力的。他酒后无德,调戏了客栈老板娘,被老板娘的丈夫追出两条街,慌不择路摔进道旁树坑,把腿摔断了。他瘸着腿自然没办法来永宁,可又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就求我帮忙。我看他实在可怜,就勉为其难地顶替他来到永宁,做了几个月的师爷。现在他好了,我也就不必再留在永宁了。” 他诚恳地望着千山雪和万里春,“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我对二位只有敬意,和那么一点点的好奇,真的半点恶意都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千山雪原本对他印象就不坏,听他这样说,歪头想了想,问万里春:“要不,就让他跟我们一块走?” 周游双目灼灼,充满期待地看向万里春。 万里春把抱了半天的灰兔交给千山雪,低头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兔毛。 没说话。 周游忙道,“我多年走南闯北,生活经验丰富,你们带上我,行路住店都能省去不少麻烦。” 万里春不为所动。 千里雪看看周游,爱莫能助地摊了摊手。 周游转了转眼珠,急忙又道,“那个,我这几个月做师爷攒了一点银子,住店吃饭的钱都由我来出。” 家底都拿出来了,万里春要是再不答应,他就哭给他看。 周游想着,开始酝酿感情。 万里春转过身去,迈开脚步,悠然说了两个字:“好啊。” 分卷阅读23 周游正准备开哭,猛听到这俩字,硬生生憋了回去,满腔的情绪胎死腹中,险些岔了气。 第12章 若是马车还在,日落时分就可以进永安城门。 如今没了马车,三个人两匹马,还带着个孩子,速度想快也快不起来。尤其那孩子醒来后十分活泼好动,一个姿势待不过一刻钟。 他刚醒的时候周游还怕他认生哭闹,五六岁的娃娃哭起来简直比一坑青蛙都吵得慌。 但他一不哭,二不闹,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相中了万里春,伸着两只小胖手,“抱抱。” 万里春漠然道:“不行。”转身就走,连撒娇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小娃娃扁了扁嘴,周游连忙说:“看,兔兔!” 千山雪把灰兔凑到小娃娃近前,让他摸摸。 小娃娃伸手扯了扯兔子耳朵,咽了口口水,“我饿。” 灰兔似乎察觉生命受到了威胁,顿时停下一刻不停的咀嚼,小眼睛里流露出惊恐。 千山雪和万里春带的干粮已经沉入水塘变成鱼食,好在周游带了些肉干,拿了一条给这娃娃磨牙。 小娃娃说自己叫小宝,今年五岁,最喜欢吃肉包子,别的一问三不知,不知道家住哪里,不知道爹娘名字,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丢的。 看着啃肉干啃得不亦乐乎,蹭了一脸口水的小宝,周游忍不住一脸嫌弃:“这孩子是不是傻的啊?我五岁的时候连家里几只鹦鹉的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诗三百都快背完了,他连自己爹妈都不知道叫什么。” 骑在马上的万里春看了他一眼。 小宝啃完三块肉干喝了半壶水有了力气,便不肯安分地待在周游身上,伸着两只小胖手一个劲地去够万里春。 万里春只做看不见。 小宝退而求其次,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往下蹭,非要自己跑。 周游正抱得不耐烦,巴不得赶紧脱手,便把他放在了地上。 哪知这小娃娃脚一挨地便如出栏的小猪,撒开小短腿,想往哪儿跑往哪儿跑,看见什么都想往嘴里放。周游有心不追,又怕他摔了碰了,也怕他乱吃东西把自己噎死,只得认命地当了回老母鸡,追在后面张着手臂护着他。 千山雪叹为观止地拍拍怀里的兔子,“还是你老实。” 兔子看着小宝远去的身影,神情愉悦,三瓣嘴动得更加欢实。 如此折腾了半日,那三块肉干总算是消耗得差不多了,小宝乖乖趴到周游肩上,眼皮不住地往下掉。 周游奄奄一息地道:“今天肯定是赶不到岳安县城了,不如早点儿找个借宿的地方,我快不行了。” 万里春坐得高看得远,发现东南方向隐约有炊烟,想必是有村子。 走了一阵,果然从官道上分出一条小路,一直往东南方向蜿蜒而去。 三人下了官道,沿着那条安静的小路走了半晌,终于在暮色四合的时候看到了一片等待收割的农田,穿过田间小路,便是村子的入口。 入口处有一棵大榕树,冠盖如云,树下一辆小推车,有个人坐在树根上,悠闲地抽着旱烟,白色的烟雾将他的面目都模糊了。 马蹄声踢踢踏踏,卧在那人脚边的一条黑狗早就听到动静跳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越走越近的人和马。 那人用旱烟杆在狗头上点了一下,说了声“没事”,那狗便重新卧了回去,即便人和马走到了近前,它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有动,也没有叫。 万里春从马上下来,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那狗,淡淡说了句:“真是条好狗。” 那人低沉地笑了两声,问:“三位从哪里来?要往哪儿去?” 万里春不答,周游便道:“我们从永宁城来,要去岳安县,天黑不便赶路,想在这里找个借宿的地方。” 那人道:“这村子小,没有客栈。你们沿着大路再走一段,路边有个土地庙。” 周游听这人口气谈吐不像普通村夫,心中有些好奇,便问道:“你住这村里吗?” 那人点点头,“是啊,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 这时趴在周游肩头睡了一觉的小宝醒了,带着一脸口水印,揉揉眼睛,吸吸鼻子,说:“我饿了。” 接着又道,“我要吃豆腐。” 大榕树下的小推车上,平放着一个大木盘,盖了一幅白布,白布已经塌下去大半,只有角落上还有一小块撑起来。 暮色中弥漫着淡淡的豆香气。 千山雪道:“那我们买一块豆腐吧。” 那人摇了摇头,“豆腐没了。” 周游伸手一指,“这不是还有吗?” 那人仍是摇头,“我说没了,便是没了。” 周游原本脾气还算温和,但被小宝磨了大半天,所有的耐性都用光了,此时只想快快饱餐一顿大睡一场,闻言便道:“这位大叔,我们是哪里得罪你了吗 分卷阅读24 ?你若不想卖就直说,何必睁眼说瞎话呢?” 那人笑了笑,“我出来卖豆腐,是为了养家糊口,有人愿意花钱买,我为什么不想卖呢?我眼睛确实不好,但你们三位都不是瞎的,我说瞎话又有什么好处么?” “你……我……”周游被他怼的哑口无言,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万里春淡淡道:“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吧。” “啊?这里?”周游扛着小宝转了个圈,“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怎么歇啊?” 万里春把马拴到离野草近的地方,回到大榕树下,在那卖豆腐的村夫旁边捡了处还算平整的树根,施施然坐下。 千山雪立刻跟过来坐下,揪着树根之间冒出来的草叶喂兔子。 小宝从周游身上扭下来,也跑过去挨着千山雪坐下了,眼巴巴地看着豆腐盘子。 周游满脸无奈,仰天长叹着跟了过去。 这大榕树枝叶繁茂,隆起的粗大树根蔓延数丈,想来是夏日乘凉,儿童游戏的好所在,多处树根都被磨得光滑圆润,可坐可躺,找对了姿势却也十分舒服。 周游迅速发现了大榕树背后一处好地方,迫不及待地躺下,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舒服! 天越来越黑,远处的树林化成了模糊的阴影,近处的庄稼也只剩了影影绰绰的轮廓。草间已经有不知名的虫子高高低低地吟唱着。 村庄里偶尔传来鸡鸣狗吠的烟火气,给这寂静清冷的夜色增添了几分暖意。 万里春背靠树干,闭着眼睛,很认真地休息。 千山雪喂完兔子无事可做,便托着腮专注地看他的脸。 她一直觉得万里春很好看,特别好看,但除了偶尔听来的一句“宛如神祗”,却也没有别的词来形容。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词。 可心。 这个人的眼睛眉毛,鼻子耳朵,都是合着她的心意长的,怎么看都舒服,怎么瞧都顺眼,当然就是可心啦!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昏昏欲睡的兔子被她吓一跳,倏地睁开眼,趴在地上的黑狗却只是微微动了下耳朵。 卖豆腐的大叔慢悠悠地问道:“小姑娘,你很喜欢他么?” 千山雪点头:“喜欢啊,他是我的夫君。” 万里春咳了一声,却没睁眼。 榕树后假寐的周游立刻竖起了耳朵,有八卦! 那大叔见千山雪大大方方,毫无忸怩,便笑了笑,又问:“你喜欢他什么呢?” 千山雪不假思索答道:“喜欢他长得好看。” 她答得真心真意,两只眼睛烁烁放光,天上的星星也不过如此。 大叔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叹息道:“可惜了。你喜欢他长得好看,可是他最好看的样子,你却没看到。” 万里春忍不住睁眼道:“你几时变得如此无聊?” 大叔毫不客气地反击道:“你又几时变得如此不上道?居然靠色相蒙骗小姑娘。” 千山雪张大嘴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你们认识?” 万里春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大叔沉沉地笑了两声,忽然转过头去,看向通往村子里的那条路。 有个人影正脚步轻快地穿过夜色,朝这边跑来。 他姿势轻盈,落地几乎悄无声息,以至于在他开口之前,榕树背后的周游一点都没有察觉。 那是个乡下人打扮的年轻人,他一面抹着汗,一面不好意思地道:“连大叔,实在对不起,家里的母猪要下崽了,我一直在猪圈里盯着,忘了来拿豆腐。” 卖豆腐的大叔从豆腐盘子下抽出张荷叶,把剩下的那块豆腐包了递给他,道了声“恭喜”。 那年轻人接了豆腐,喜滋滋地道:“肚子可大了,怎么也能下七八个小猪崽儿。” 说完飞快地走了。 大叔收拾着空空荡荡的豆腐盘子,耳边听到一串响亮的“咕噜噜噜”。 那是从小宝肚子里发出来的。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块豆腐被人拿走,小宝的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此时听到自己肚子叫,再看到大家都在瞧他,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向卖豆腐的大叔发出控诉:“豆腐……豆腐没了……你赔我豆腐……” 大叔:“那本来也不是要给你的豆腐。” 小宝哭得更大声了,小炮仗一般从树根上蹦起来,扑到大叔身上,抓着他的衣服,把鼻涕眼泪一股脑往上蹭,嘴里还在嚷嚷着:“……坏人……赔我豆腐……” 大叔:“……” 万里春施施然站起身,心情愉快地道:“今晚的食宿就有劳连大叔了。” 第13章 连大叔住在村西,房子是泥坯做墙,茅草盖顶,院子修的很宽敞,靠西墙又盖了个厢房,里面摆着石磨等一应做豆腐的工具。 院子东面 分卷阅读25 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种了一畦一畦的青菜。 正房的窗下还种了些花,夜幕之下也能看出花开得生机勃勃,挤挤挨挨。 连大叔的娘子名唤绣娘,是个容貌秀丽,举止娴静的女子,身上有种名门闺秀的风范。她将那清贫俭朴的茅草屋收拾地干干净净,墙上挂了两个藤编的小篮子,里面插着野花,给这灰扑扑的屋子增添了一抹亮色。 进屋之后,油灯之下,周游和千山雪才看清了连大叔的相貌。 他年纪在四十左右,古铜色面庞,五官轮廓深邃,脸上已经有了些皱纹,左眼处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直至眼下,可以想见当时情况是何等凶险。 他曾自嘲眼睛不好,想来就是指的这个。 周游和千山雪互相看看,脸上都有惊讶和好奇。 万里春只是坐在椅子上,悠闲地打量完屋中陈设,又饶有兴致地去看桌上的菜色。 菜色很是简单,青菜豆腐鸡蛋,稀粥饼子,此外还有热气腾腾,鲜嫩滑腻的豆花。 但在这乡下地方,也称得上丰盛了。 几人都吃得非常满足,小宝更是连菜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挺着西瓜一样圆滚滚的小肚子,还意犹未尽地抱着陶碗舔碗底。 看得绣娘不住地笑。 吃饱喝足,小宝开始犯困,绣娘便带他和千山雪去东面屋子睡觉。 这屋子是连大叔夫妇平时住的,宽敞的火炕上铺着蓝底白花的被褥,白日刚刚晒过,散发着暖烘烘的味道。 小宝躺下就睡着了,小手还抓着绣娘的衣襟。绣娘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缝衣服,看颜色,是给连大叔缝的。 千山雪躺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忽然坐起身拿过自己的外衫,在左臂手肘的位置,有一块小补丁,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绣娘抬眼看到,笑着问:“这是姑娘缝的?” 千山雪摇摇头,美滋滋道:“是我夫君缝的。” 那是万里春缝的。 确切的说,是在她把自己的手指扎了十几个洞,把袖子缝成了一个口袋之后,实在看不下去的万里春帮她重新缝的。 绣娘抿嘴笑了。 千山雪摸摸那补丁,又看看绣娘手中的衣服,下定决心般说道:“我也要学着做衣服,有一天也要亲手缝一件衣服给他。” 绣娘只是笑着看她。 西面屋子的炕上,也铺了同样蓝底白花的被褥。周游大字型躺在炕上,呼呼大睡。 院中厢房里,石磨旁。 石磨上放了盏油灯,油灯昏黄,只照亮石磨这一小块地方,余下都是模糊的阴影,坐在柴草上的两个人,面目都隐在这阴影里。 连大叔打破沉默,“真没想到,你竟然没死。” 万里春笑了笑:“我确实不太容易死。” 连大叔也笑了,“当年所有人都认为你一定死了,连陵墓都修了,皇后和太子却还是不放心,派出飞龙卫到处找你,一直找了五年。你藏得真好。” 万里春笑笑,“我确实很会藏。” “七年不见,你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自以为是,让人讨厌。” “承蒙夸奖,不胜感激。” 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 类似的对话,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曾上演过。 只不过,那时他是声名显赫的铁鹰大将军连重,而他是久负盛名的晋王萧景佑。 当今皇上有五个皇子,萧景佑排行第三,是皇上最宠爱的一个,出生就被封为晋王。他自幼多病,虽然有自己的王府,但却一直住在宫里,为的是方便皇上每天探望。 萧景佑第一次以“神童”之名声动朝野,是在他五岁那年。他因思念早逝的母妃所写的一篇《思母赋》,文辞惊艳,情真意切,读之令人落泪,闻之令人动容。皇上命能工巧匠刻了九十九块碑,分发天下,令各地竖在闹市之中,教化子民,以孝为美,敬老爱老。 从此,天下人皆知晋王之名。 大雍文风盛行,民间多有诗会,其中最为有名的是每年四月初三在扬州举办的“青莲诗会”,无论贫穷贵贱,只要有才情,擅诗词,都可参加,到时会有七位评审选出最好的诗作,刊印发行,让天下文人欣赏传颂。排名前三者还能得万两白银作为奖励。不仅如此,朝廷还会专门派出大员参加评审,每年都有才学出众者被慧眼识才,从此平步青云,晋身仕途。 这样一场万人瞩目的盛会,评审的难度可想而知,争论的激烈也可想而知,每年都会有评审因为过于激动而晕厥。 有一年,一个名为“万里春”的书生送了自己的一首长诗到“青莲诗会”,这首长诗托物言志,借蜉蝣朝生暮死,咏生命虽短暂也可永恒。文辞质朴,街头贩夫走卒亦可听懂;而其含义隽永,读过之人无不反复回想,每想一遍,都有新的领悟,新的震撼。 于是,七位评审罕见的意见一致,这篇长诗顺利地成为那一年的第一名。 名次揭晓之后,人们翘首以 分卷阅读26 盼,想要看看这位才学惊人的书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是迟迟无人来认领奖金。 后来,朝廷特意派了人来,说那篇长诗是晋王一时兴起,假托“万里春”之名拿来参加诗会的。虽然诗会没有规定王宫贵胄不得参加,但身为皇子不能与天下文人争高低,因此晋王自罚十万两白银,凡是参加本次诗会者,人人皆有奖励。 自那之后,晋王便再没有公开过任何诗词歌赋,但民间流传的“晋王诗集”却是年年出新。 彼时连重在军中,也有幸拜读过晋王的墨宝,又听说晋王不仅文采出众,更精通兵法与治国之道,皇上时常让他与自己一同批阅奏章。那个百官皆知,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连重也知道——皇上器重晋王远胜于太子,只是由于晋王多病,不是多寿之象,皇上才另立太子,但多年来却一直寻访各路名医为晋王调养医治,若是晋王治好了病,那朝中局面,必然大不相同。 不少心思灵活的官员都想法设法与晋王拉近关系,但晋王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除了几位重臣,大部分官员连他的面貌都不曾见过。于是传说中的晋王又多了一层神秘色彩。 连重对此并不感冒,只觉得晋王爱出风头又恃才傲物,很可能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他所在的西北麒麟军,是当年□□亲自创建的,以骁勇善战为名,几十年来都是大雍军的中坚力量。麒麟军的精中之精便是铁鹰飞骑,铁鹰飞骑的首领,便是下一任麒麟军的统帅,这是军中多年惯例。 连重在二十三那年,便成为了最年轻的铁鹰首领。此后在对抗北方异族乌骨令的战争中屡立大功,被封为铁鹰大将军。他在进京受封时,出乎意料地,皇上安排他与晋王见了一面。 皇上亲自安排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将军与晋王见面,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连重自己也因为晋王是要拉拢他。 谁知见了面,晋王却客客气气地将他几次奇袭中的问题一一指出,语气平静,神色淡漠,仿佛所说的事情本应是人人皆知的,若是不知道,那简直非呆即蠢。 连重对他所指出的问题毫无疑义,但却被他的态度激得气血翻涌,毕竟年轻气盛,竟然冷笑着说了句:“晋王果然如我所想一样,自以为是,让人讨厌。” 此言一出,旁边的内侍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晋王却看着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丝笑意,然后说了句:“承蒙夸奖,不胜感激。” 那时,聪明如萧景佑,也没有想到,三年后,他们将会并肩而战;更加没有想到,十年后,他们会在距离京城百里之外,距离西北千里之遥的偏僻村落,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对坐夜谈。 “你藏的那么好,为什么还要出来呢?”连重完好的右眼灼灼地盯着萧景佑,“难道你想报仇?” 萧景佑笑了笑,“我若想报仇,七年前就不会藏起来。” 连重也笑了笑,点点头,“大丈夫既放下,便该彻底放下。” 萧景佑摇头:“我从未拿起,又何谈放下。倒是你,带着绣娘避世隐居,却将旧部之子带过来,这不是彻底放下之道吧?” 连重咧开嘴笑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铁鹰飞骑五千人,只活了我一个。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一刻,天上下着瀑布一样的大雨,地上到处都是血水,血水里泡着的,都是我朝夕相处的兄弟。” 他深深吸了口气,右眼通红,左眼上狰狞的刀疤痉挛起来,仿佛那是活的。 “我埋了那些兄弟,然后回了趟京城,夜入国库,取了些银两。” 萧景佑道,“比起做将军,你果然更适合做盗匪。” 铁鹰飞骑是以叛国罪被全军诛杀,朝廷不会给抚恤,连重就去偷了国库的银两,化成碎银,用了五年时间,一个一个找到那些兄弟的家,偷偷把银两送了去。做完这些事,他便带着绣娘,在这里隐居下来。 第14章 “我不甘心啊。”连重伸手在石磨上重重拍了一下,摇曳的油灯经受不住猛烈的掌风,顷刻间灭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哽咽了,“五千个兄弟,就这么死了,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得不明不白,死后还要背着污名……” 七年前,皇上突然换上失心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便和正常时一样,糊涂时便完全变了个人。眼见皇上的病日益严重,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太医束手无策。皇后和太子趁机把持朝政,一道圣旨把晋王萧景佑派到西北麒麟军做主帅。 那时乌骨令刚换了个强硬的首领,趁大雍皇帝生病之际发动进攻,三十万乌骨令骑兵压到西北边境。 西北麒麟军本有二十万,作为大雍最精锐的队伍,对付三十万乌骨令骑兵绰绰有余。但皇后和太子硬是以平定内乱为由,抽走了十五万,只留给萧景佑五万人马。 皇后和太子是铁了心让萧景佑有去无回,自然不会把能够以一当十的铁鹰飞骑留给他。 眼见大军压境,五万西北军对三十万乌骨令骑兵已是 分卷阅读27 兵力悬殊,若是撤走铁鹰飞骑,胜算便更少了。 更何况,铁鹰飞骑原本就是为抵挡乌骨令而专门设立和训练的,若在敌人进犯时不战而走,岂非把自己的根本给丢了? 于是连重与全体将士上了一封血书,誓要与乌骨令的骑兵血战到底。乌骨令一日不投降,铁鹰飞骑一日不离西北。 皇后和太子无奈,只好同意,假意嘉奖了铁鹰将士,实则却将这五千忠心耿耿的精锐骑兵视作了眼中钉。 皇后和太子还想在粮草上做文章,只可惜萧景佑没给他们机会。 事实证明,萧景佑不负盛名,也当得起皇上的百般器重。 三战击溃乌骨令主力,一个月逼得乌骨令首领投降。萧景佑擅长利用天时地利将西北军冲锋猛,打仗狠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几仗打下来,曾对他意见很大的连重都心悦诚服。 连重只有一个困惑:这位晋王殿下不是体弱多病,一直在休养吗,怎么冲锋杀敌如此凌厉,仿佛生来就是个战士,难道他真是个天才? 他想着等打退敌军之后找晋王问一问,可惜后来再也没有机会了。 决战前夜,皇上派人犒赏三军,给萧景佑带了一杯毒酒。 大战之后,萧景佑便失踪了。数万将士苦寻三个日夜,只找到了他的战马和染血的战袍。 一个月后,接到圣旨前去京城受赏的铁鹰飞骑,途中被太子亲率三十万京城守卫军以“叛国”罪名围剿,五千人无一生还。 萧景佑重新点亮了油灯。 连重已经擦去了眼泪,黑狗不知何时趴到他脚边,用头轻轻蹭着他的腿。 “对了,”连重想起什么,“我打听到,你所中的毒叫做‘忘尘’,中毒后体虚畏寒,头脑迟钝,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人就会变成痴呆。” 萧景佑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那黑狗,闻言笑了笑,“嗯,确实如此。” 连重迟疑道:“那你……” 萧景佑仍是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那黑狗背上光滑油亮的皮毛,淡淡说道:“我自会吃东西起便开始吃药,这个身体就是个药罐子,毒药用在我身上,和用在别人身上,结果是不一样的。” 连重听着有道理,点了点头,道:“你现在很爱笑了,以前见你,总是一张让人讨厌的棺材脸。” 萧景佑道:“你也比以前顺眼许多。” 连重哼了一声,凑近了些,指指东面屋子,问道:“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萧景佑看他一眼,“你猜?” “她是异族人装扮,中原人相貌,而且生得不俗,也许祖上是远走异域的王孙贵胄。”连重随口道。 萧景佑笑了笑。 连重吃了一惊,“怎么?她真是王族之后?” 萧景佑点点头,“我在宫中时看过前朝皇族画像,她的相貌,酷似前朝末年的承平公主。” 连重皱眉想了想,道:“听说那位承平公主性格古怪,曾逃婚出宫,还曾做鞭炮炸了自己的公主府。看这位姑娘的脾气秉性,和承平公主确实不相上下。不过,真有这么巧么?” “她衣襟隐蔽处,暗绣了平凤纹。越是落魄的皇族,越是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保留自己的尊贵。” 连重点点头,突然一脸坏笑问道:“人家姑娘的衣襟隐蔽处,你是如何看到的?” 萧景佑淡然道:“我帮她缝衣服时看到的。” 连重仿佛一口吞了两个鸡蛋,半晌才竖起一个大拇指,道:“殿下果然是天才!” 夜深了,门槛旁的草叶上有了些露水,闪亮亮的。菜畦中传出蛐蛐的叫声,高高低低。 萧景佑打了个哈欠,“该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连重问:“你要去哪儿?” “去岳安。” “然后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萧景佑摇摇头,笑道:“活一日便过一日,我没有什么打算。” 连重道:“听人说皇上的疯病好了些,但皇后和太子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即便皇上完全恢复,只怕朝中局面也难以回到以前。你若是被他们找到,恐怕下场不会太好。” 萧景佑又打了个哈欠,手扶着额角,虚虚地笑道:“那就看他们和阎王,谁的运气更好。” 他站起身来,摆摆手道:“不说了,睡吧。” 连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看着他摇摇晃晃,慢慢走进屋中去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黑狗,自言自语道:“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差一点就是他的,可是他却说,他从来没有拿起来过……大概只有这样的人,老天才会给他多到用不完的天分吧……” 第二日一早,众人起床洗漱,准备吃过早饭就出发。 小宝昨日那身绸缎衣服沾得又是泥又是水又是土,绣娘帮他洗了,给他换上一身乡下孩子的衣裤,又给他梳了两个小抓髻,看起来愈发憨萌可爱。 小宝也跟绣娘亲得不得了,一口一个“婶婶”,屁颠 分卷阅读28 屁颠跟着绣娘。绣娘做饭,他也要贴在一边,一手揪着绣娘的衣服,一手拿着绣娘给的点心啃。 等到众人要走时,他更是依依不舍,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绣娘也满心不舍,红了眼圈。 萧景佑负手看着,说道:“这孩子先留在这里吧。” 连重立刻摇头:“这孩子来历不明,说不定官府正在到处寻找,若找到这里,少不了一番麻烦!” 小宝眼巴巴地看着他俩,萧景佑的话他懂,连大叔的话他却不太明白。 周游给小宝翻译:“他嫌弃你,不想给你饭吃。” 小宝正在要哭不哭的时候,听到“不给饭吃”,便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绣娘的腿就不肯松手了。 绣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一边哄他,一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连重。 街坊听到连家传出小孩子的哭闹,纷纷好奇地跑来看热闹。 连重气恼地看着罪魁祸首,萧景佑却施施然转身,自顾自走了。 村口那棵大榕树撑开碧绿巨伞,伞上点点粉色小花,阳光从枝叶间穿过,斑斑点点落在蟠龙般蜿蜒的树根上,那树根上已铺了一层粉花绿叶。 萧景佑走到树旁,伸手按了按裂痕斑斑的树皮。 千山雪从早上起来就异常沉默,低头默默地跟在萧景佑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忍了大半夜,又忍了一个早上,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道:“对不起,我偷听了你和连大叔说话。” 萧景佑回头看她,千山雪涨红了脸,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找你有事,正好你和连大叔在说话,我,我就听了几句……” “你听到了什么?” 千山雪瞟了他一眼,吐了吐舌头,道:“我听到连大叔说,有人以为你死了,给你修了陵墓,还有,太后和太子派人找你。所以,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见萧景佑不说话,千山雪纠结了一下,说道:“师傅让我发誓,不能把真名说出来,可是现在我知道你的真名了,而且我们要做夫妻,我总不能骗你一辈子。” 她走上前来,凑在萧景佑耳边,小小声地说了两个字,又推开一步,似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这就是我的真名。” 李拂。 李是前朝帝王姓氏,“拂”是前朝□□为第十一代皇子拟选的名字。 萧景佑默然看着她,忽然问:“你昨晚找我是有什么事?” 李拂“啊”了一声,抬起头来,双目放光道:“我是找你量尺寸的,我要给你做衣服。” 萧景佑迟疑了一下,道:“你倒也不必……” 不必如此为难自己。 他话未说完,李拂突然往前,两手一张,稳稳抱住了他。 萧景佑:“……” 清晨的榕树荫下,站久了还是有些寒凉,李拂身上透过来的暖意,刚好能驱散这些寒意。 枝叶间时不时传出婉转鸟鸣,清脆悦耳。 李拂抱了一会儿,又在萧景佑肩上蹭了两下,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一本正经地说道:“绣娘说,这样多抱一抱,你的尺寸我就能了然于胸了。” 恰好看到这一幕的周游目瞪口呆。 这位千山姑娘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他有时真的是没办法分辨清楚啊! 第15章 三个人两匹马,萧景佑独自骑一匹,李拂和周游轮流骑一匹,速度比之昨天快了不是一点半点,行了一个多时辰,果然看到道旁树木掩映下露出一角灰扑扑的屋檐。 “那就是连大叔昨天说的庙吗?”周游伸长脖子,手搭凉棚看了又看,纳闷道,“不远处就是山,这庙却不修在山上,若说是为了方便香客,周边没有城镇,恐怕也没几个人来烧香拜佛。” 走近看时,却见那庙早已荒废了,大门坍塌,门上的木质牌匾落在地上,裂成几块,裂缝中都长出了半人高的野草。 周游喃喃道:“这庙怎么……是斜的?” 那坍塌的大门,正对的是西南方向。 萧景佑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周游,自己随手捡了根树枝,拨开野草走上前去,对着大门残留的石墩看了片刻。 李拂跟过来,也歪着头端详,忽然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我见过这雕花。” 石墩上有雕花,雕的不是莲花,也不是牡丹,而是昙花,一株双头昙花,雕刻得雍容典雅,虽经风雨侵蚀,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依然清晰可见。 李拂蹲下身去,伸手沿着石刻纹路描摹,自言自语地道:“和‘埋骨洞’里的雕花一模一样啊……” “埋骨洞?” “嗯。是我们族中的禁地,师傅带我进去过一次,洞壁上就有这样的雕花,不过比这个大多了,最小的花也有人头那么大。” 萧景佑看着她,“你师傅没有告诉你这雕花的含义么?” 李拂摇头,“没有。师傅什么都没说,只 分卷阅读29 是带我进去,让我到处看看,他自己坐在石头上喝酒。” 萧景佑默然。 李拂问:“怎么了?” “没什么,”萧景佑笑了笑,“有机会我想见见你师傅。” “好啊。”李拂高兴地跳起来,拉住萧景佑的手臂,欢欢喜喜道,“你跟我回大山里吧,让师傅为我们主持大婚典礼。” 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周游牵着马过来,问:“这里有什么古怪吗?” 萧景佑用树枝点了点地上的牌匾,道:“这是一座麻衣庵,里面供奉的是麻衣娘娘。” 周游吃了一惊:“麻衣娘娘!?那不是……”他伸手掩住嘴巴,谨慎地左右看了看,仿佛要说的话是了不得的禁忌。 他凑近萧景佑,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看出来的?那什么娘娘,不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吗?据说当时所有的那什么庵都毁了。” “‘庙西南,双头昙’。”萧景佑看着那腐朽的牌匾,“毁是毁了,但毁的不够彻底。” 李拂听得一头雾水,插嘴问道:“麻衣娘娘是什么?为什么要毁了?” 周游吓一跳,伸手就要去捂她的嘴,李拂反应奇快,闪身躲开,“啪”的一下反手抽在周游手腕上,把周游疼得龇牙咧嘴。 “真是好心没好报啊!”周游鼓着嘴朝手腕吹气,皱眉抱怨,“我是为你好知不知道,那几个字不能随便说,被官府知道了是要杀头的!” 李拂更加莫名其妙,“为什么?” 周游摆手道:“算了算了,都是陈年旧事,你还是别问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心里慌慌的,这地方邪门得很,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他牵马要返回大路,却见萧景佑饶有兴致地看着庙中破败不堪的屋宇和大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走,李拂自然也不走。 周游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你们,该不会,还想进去看看吧?” 萧景佑道:“这地方有些古怪。” 李拂道:“既然有古怪,那自然就要去看看啊。”她抱着胳膊看周游,“喂,你跟着我们,不就是为了见识稀奇古怪的事吗?走啊,一起去看看!” 周游苦着脸道:“我说二位,我虽然很喜欢稀奇古怪的事,可是这种会掉脑袋的事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啊。” “你去官道上等我们。”萧景佑说着抬脚迈步,跨过已经断成两截的石门槛,走进了荒草萋萋,寒鸦阵阵的废庙。 李拂朝周游吐舌头,“胆小鬼。”说完蹦蹦跳跳追萧景佑去了。 “万公子,千山姑娘,我劝你们还是别去的好,我们抓紧时间赶路,早点到岳安,岳安人多,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不愁没有稀奇古怪的事,这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就算有事那也是鬼事,人怎么能管鬼的事啊……”周游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那两个人根本头也不回,早就绕过坍塌的前殿,走到更深处去了。 一阵凉风吹过,荒草沙沙作响,不知何处传来呜呜的声音,仿佛鬼泣,周游自己吓自己,后颈冒出几颗鸡皮疙瘩,不由缩了缩脖子,往马儿身边靠了靠。 两匹马悠闲地低头吃草,时而抬头,互相磨蹭。 周游看了心生羡慕,“人不如马啊。” 李拂跟着萧景佑往荒草深处走,一路只看到残砖碎石,和许多被他们惊扰而四散奔逃的蚂蚁虫子,老鼠和蛇。 草丛中有各种动物粪便,李拂仔细看了看,至少有野兔、狐狸、黄鼠狼、羊、牛和马曾光顾过这里。 她之前抓的那只兔子留在连大叔家里了,现在看到野兔粪便,不由跃跃欲试想要再抓一只。 一直不紧不慢朝前走的萧景佑忽然停住了脚步,弯腰从草里拾起一个东西,拿到眼前细细端详。 那东西在阳光下光芒闪烁。 李拂便暂时将抓野兔的事放到脑后,凑过去看,发现那是一只小小的银质铃铛,约莫手指肚大小,上面还连着短短一段银链子。 看了几眼,她便觉得这东西眼熟,想了一想,忽然道:“这是长命锁上的铃铛?” 她昨天在小宝的长命锁上也看到了这样的银铃。 “和小宝戴的一样。” 萧景佑把那银铃递给李拂,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大殿,微微皱起了眉。 李拂接过来仔细看去,银铃上刻了个“岁”字。小宝的长命锁下面缀了四个银铃,分别刻了“长”“命”“百”“岁”四个字,每个字下还有寓意吉祥的花纹,其中“岁”字下刻了个小小的石榴。 萧景佑拾到的这枚银铃上,“岁”字下面正有个咧嘴开花的小石榴。 李拂惊讶道:“难道有和小宝戴了一样长命锁的孩子被掳到这里来了?” 萧景佑点点头,“这银铃很干净,应该就是这一两日之内的事。” 李拂看看周围,除了他们走过之处有荒草被踩断倒伏之外,其余地方都没有人走动过的痕迹。一个人或几个人带着一个孩子从这里经过却没有 分卷阅读30 留下任何痕迹,那必然是轻功极好的高手。 练成那么好的轻功,却用来做偷人家孩子这种缺德事,实在太可恶了。 李拂恨恨地跺了跺脚。 萧景佑问:“怎么了?” 李拂愤愤道:“师傅说,一个人若是生了坏心肠,最好就不要让他学什么本事,否则一定会用来害人。师傅收徒弟的时候一定要先看人品,徒弟做的坏事,一半都要算在师傅头上,这是他眼瞎该受的惩罚。” 萧景佑道:“这么说,你师傅是个好人。” 李拂却笑着摇头:“师傅说他自己是坏人,因为眼瞎收了我这个没有坏心肠的徒弟,所以他要受罚,后半生都不能再做坏事了。” 萧景佑也笑了,点点头道:“一个坏人不能做坏事,比一个好人不能做好事要痛苦多了。” 李拂张大嘴巴,“我师傅也是这么说的!一个字都不差!”她欢天喜地地拉住萧景佑,“等解决了这件事,你就跟我回大山里吧,我师傅肯定特别喜欢你!” 看到她毫无作伪的欢喜,萧景佑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便只是笑了笑。 二人又走了一段,便到了原本该是大殿的位置。泥塑的神像早已荡然无存,却还留了个残破的,近乎一人多高的莲花石台。莲台上也有双头昙花的雕花。 “麻衣娘娘到底是什么神仙啊?”李拂问。 “据说她的原身是个身披麻衣,脚踩莲花,从海上漂来的神女,化身凡间女子后到处给穷苦人排忧解难,后来为了祛除瘟疫,舍身投河,河水流经之处,瘟疫不治而愈。人们感念她的恩德,便修了庙宇供奉她的塑像。”萧景佑说着,绕着那莲台走了一圈。 “听起来是个好神仙啊,为什么要把她的庙都毁了呢?”李拂也跟着他绕圈。 萧景佑在正对两朵昙花的位置停下,侧头打量那两朵昙花,淡淡道:“神仙是好神仙,但庙却不是好庙。” 李拂刚要再问,萧景佑突然起身,手撑莲台,轻轻跃了上去。 李拂两只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从她遇见萧景佑到现在,还从没见他做过如此“不斯文”的动作呢!平时萧景佑走路都是四平八稳,见到小土坑宁可多绕几步也不肯跳。 “你你你,你怎么跳上去了!?”李拂扒着莲台的边,无法表达自己的惊讶,“你居然跳上去了!?” 萧景佑伸手在两朵昙花中间的位置按来按去,随口道:“不然呢,难道我爬上来?” 李拂一怔,试着想象了一下萧景佑手扒莲台两脚蹬地奋力往上爬的样子,居然想象不出来。 她足尖点地,轻若鹅毛地落在萧景佑身边,还没站稳,却觉脚下一软,毫无防备地朝下跌去! 第16章 李拂下意识便要提气上纵,同她一同落下的萧景佑却忽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李拂一怔,那口气便没提上来,干脆抱住萧景佑,两人一起掉了下去。 在他们落下的瞬间,头顶的莲花石台便又合上了。 原来那莲台本就是中空的机关,萧景佑察觉到两朵昙花中间的位置比别处光滑,知道那里必定是消息所在,试了几下便打开了机关。 人一落下,那机关便总动关闭了。 两人往下落了片刻,便触到了实地,但却并不是平坦的地面,而是个光滑的斜坡。斜坡两边都是打磨光滑的石壁,并无可以抓握之处,于是两人又身不由己地往下滑了几十丈,才算止住。 萧景佑拍拍趴在他怀里的李拂,“没事吧?” 李拂抬起头来,黑暗中她的两只眼睛像是两颗星星,亮亮地看定萧景佑,却不说话。 萧景佑担心她哪里受伤,正要开口再问,却见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珍珠般的小白牙,耳边听到她欢欣喜悦的声音:“我们就在这成亲吧!” 萧景佑有些头疼。 他已经领教过了李拂的执拗和痴缠,并且已经甘拜下风了一次,只是没想到,多日不见,她这个方面的功力又精进了一层。 李拂心满意足地趴在萧景佑身上,手指勾了他一缕头发绕啊绕,甜甜蜜蜜地说:“师傅说,遇到意中人是很难得的事,一定要干脆,不要磨蹭,只有生米煮成熟饭,才不会让锅里的鸭子飞了。” 萧景佑抓住她另一只摸到他脸上的手,低声道:“你忘了我们为什么来这吗?” 李拂道:“我知道啊,是来救孩子的。但是成亲也不耽误救人啊。” 萧景佑眼角抽搐了两下,莫名地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李拂两手搂住他的脖子,不容分说道:“就这么定了!先成亲,再救人!” “等一……” 萧景佑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温软的唇封住了口。 四周是冰冷的石壁,到处黑暗无光,只有怀中这个人是暖的。但这已经足够了。 李拂大无畏地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萧景佑的唇上,便一动不动,再没有其他动作了。 萧景佑不觉好笑, 分卷阅读31 忽然便起了逗她的心思,一手轻轻按在她脑后,舌尖在她唇上舔过,细细地吮吻了几下。 李拂顿时就僵了,整张脸如果火烧一般,连耳朵都滚烫起来。 她猛地起身,滚到一旁坐起来,大口喘气,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萧景佑做了坏事但毫无愧意,心中还在想:果然矫枉必须过正。 李拂迅速平息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抓住萧景佑的衣服,咬牙切齿地问:“你是不是跟别的女人成过亲了?” “没有。” 李拂却不信,“骗鬼呢!成亲这种事,你做得这么熟,要不是跟别的女人成过亲,你从哪儿学来的?” 萧景佑伸手按了按额头,叹道:“你既然知道了我是谁,总该听过我的事迹吧?” 李拂一怔,松开了手,“嗯,听过。那又怎样?” 萧景佑又叹了口气,“人人都说我是天纵奇才,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无师自通。” 他忽然想到,若是世上真有神灵,听到他这样胡说八道,会不会气得收了赐给他的天分? 今天之前的他自己,也无论如何不曾想过,会把才华用来解释这种事。 李拂歪头想了想,便信了,又重新抓住萧景佑的衣服,“你已经跟我成了亲,以后不许再去跟别的女人成亲了,否则……否则……” 她气势很足,但“否则”来“否则”去,却“否则”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悻悻地松开手,站起身来,拍拍屁股道,“好了,亲也成了,我们去救人吧。” 萧景佑没说话,安静地站起身来。 幸好这里很黑,否则她就会看到,他的眼圈忽然红了。 李拂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了两下,火折子燃起来,黑漆漆的通道便如一道长长的画卷展现在二人眼前。 这通道修的宽敞整齐,两侧石壁上还装着安插火把用的铁槽,地上铺着大小一致的石板,火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 石壁上有精细的雕花,下面是祥云,上面是飞龙,龙头之前又有双头昙花。 李拂想起大山里的“埋骨洞”,不由道:“这该不会是个陵墓吧?” “这应该是麻衣教修建的地宫。”萧景佑一边慢慢向前走,一边低声说道,“民间信奉麻衣娘娘是从前朝开始,起初只是东南沿海民众,尤其是女子和老人自发的供奉祭祀,并没有修建庙宇,这种方式一直延续到本朝建立。五十三年前,地处西南的并州建起了第一座麻衣庵,信奉麻衣娘娘的人们开始以教徒身份聚众祭祀。此后不到三年,麻衣庵如雨后春笋一般在全国各地广修庙宇,教徒越来越多,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组织。教徒之间联系紧密,定期举行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而且教规还规定了,凡是信奉麻衣娘娘者,第一条便是要互敬互助,富有的救助贫穷的,强壮的帮扶弱小的。这一条最能吸引底层劳苦百姓,有些地方几乎家家信奉,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幼儿,不知皇帝是谁,只知麻衣娘娘。以至于到后来,麻衣教教徒犯了事,官府不敢管,只能交给麻衣庵来处理。” “这么厉害!”李拂咂舌道,“麻衣庵取代了官府,那麻衣娘娘岂不是可以取代皇帝了!” “不错,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取代皇帝。” “原来如此。”李拂恍然大悟,“难怪皇帝要把麻衣庵都毁了。” 两人沿着通道走了一阵,前方便出现了一个转弯,火折子上的烟晃动起来。 李拂立刻吹熄了火苗,两人站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 此时眼前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从那转弯处透出了些许光亮。 “我先去看看。”李拂小声道。 “一起去。”萧景佑也小声道,“麻衣教的地宫往往错综复杂,分开很容易走散。” “那可不行!”李拂连忙抓住萧景佑的手,紧紧握住,“我们刚成亲,可不能走散了!” 于是两人手牵手,慢慢走过转弯处,便看到通道尽头有大片光亮,似乎是个开阔的大洞,点了许多火把,在通道中便能闻到桐油的厚重气味。 李拂抽了抽鼻子,“有血腥气。” 萧景佑不由皱起了眉头,孩子的哭声,便是从通道尽头的方向传来的,听上去不止一个孩子。 “太可恶了!麻衣教的人居然对孩子下毒手!”李拂怒不可遏。 萧景佑示意她别再出声,两人悄悄走到通道尽头,探身向外看去,外面果然是个灯火通明的大厅,石壁上插了一圈火把,中间扣了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有六七个孩子。 大的约莫八九岁,小的和小宝差不多大,有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跪在地上,手抓着铁笼栏杆哀哀哭泣,但声音已经没什么力气。 每个孩子手腕上都缠裹着白布,白布上渗出斑斑血迹。 李拂立刻就要冲出去,却被萧景佑拦下了。 他伸手指指,贴着通道口这边的石壁,或坐或站着五个人。坐着的是个老道,身穿道衣手持 分卷阅读32 拂尘,正闭目打坐。站着的四个人都是江湖人打扮,身上都带着兵器。 在这几人近旁,又是另一个通道入口。而这几个人像是专门守在这里。 里面不知道又有些什么。 萧景佑低头略一思索,便将左手食指抵在唇边,吹出一串轻飘而空灵的哨声。 哨声的回音在空旷的地洞里回荡了一阵才慢慢消失。 不仅那五个人听得清清楚楚,连铁笼里的孩子都睁大眼睛朝这边张望。 闭目打坐的老道睁开眼睛,皱眉道:“这是什么声音?” 离他最近的是个体格高大的汉子,漫不经心地道:“大概是只夜猫子吧。” “胡说!地宫里怎么会飞进来夜猫子?你去看看。”老道吩咐。 那汉子不情不愿地朝这边过来,经过铁笼时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呵斥那哭泣的孩子:“别哭了!再哭就把你的血都放干,把你做成肉干喂野狼!” 那孩子猛地一吓,倒真的没了声音。 那汉子便哼哼着走到了通道入口处。他在火把通明的地洞里待久了,往通道里看时只看到漆黑一片。 老道问:“是什么东西?” “哪有儿什么东西啊?我进去看看。”那汉子说着抬脚朝里走。 另有一瘦高汉子提醒他:“你带个火把。” 却没听到回应,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那汉子出来取火把。 “这傻瓜不会撞石头上把自己撞晕了吧。”瘦高汉子取下旁边插着的火把,举在手里来寻那头一个汉子。 他走到通道入口,人没进,先把火把往前送,一眼看到他的同伙正直直地站在离入口十几步远的地方,张口瞪眼,表情呆滞地看着他。 “怎么,看见鬼啦?”瘦高汉子取笑了一句,抬脚往里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要转身已经来不及了,只觉背□□道一麻,已经同他的同伴一样成了木雕泥像。 李拂把他搬到头一个大汉近前面对面摆好,又抽走他手中火把在地上滚灭,然后悄无声息回到通道入口,壁虎一般爬到通道顶上,等着下一个猎物上门。 第17章 石洞里还剩下一个坐着的老道和两个站着的汉子。又等了片刻,不见进通道的人回来,老道便有些警觉,站起身来,说道:“不太对劲,我们一起过去。” 一个面色枯黄,带点病容的汉子懒懒道:“能出什么事啊?这地方一般人找不到,就算能找到也不敢下来,敢下来的也不至于躲在通道里不出来。” 另一个汉子本也有些疑心,听他这么一说却释然了:“没错,他们俩肯定是躲里面睡觉去了,我去把他们揪出来。” 于是这个便也如肉包子一般,有去无回。 “肯定是出事了。”老道咒骂一声,捏紧手里的拂尘,吩咐那汉子:“你在此处守着,我去看看丹炉,无论如何,丹炉不能出问题。” 黄脸汉子答应一声,随手抽出腰间别着的短棍,趁老道转身的功夫手起棍落,一下就把老道敲晕了。 他也不去管老道,拎着短棍朝李拂二人藏身的通道走过来,离入口还有几步时站定,懒洋洋道:“藏在上面的朋友,请现身相见吧。” 萧景佑二人从洞顶飘然落下。 这人愣了愣说:“你们有两个人啊?那干嘛还躲在里面,直接杀出来也够了。” 李拂撇嘴道:“对付你们几个,我一个人就够了,只是怕误伤了这些孩子才躲在里面等你们自投罗网。” 黄连汉子咧了咧嘴,转头打量萧景佑,越看表情越惊讶,最后竟然上前两步,伸着脖子瞪着眼睛,仿佛见了鬼一般。 李拂一步上前挡住萧景佑,在那人肩头一推,喝道:“你眼睛不好还是不懂礼貌,有你这样看人的吗?” 黄脸汉子被李拂推得噔噔噔连退几步,稳住身形后挑起大拇指:“姑娘好大力气!” 随即又走上前来,抱拳拱手,对萧景佑道:“在下姓叶,单名一个沉字,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萧景佑在李拂身后探出身来,看着那黄脸汉子,忽然笑了笑,说道:“叶沉,你哥哥知道你做这样的事么?” 叶沉脸色大变,噔噔噔又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萧景佑,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李拂见这人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像个神经病一般,侧头问萧景佑,“要不要把他也打晕?” 萧景佑道:“也好。免得耽误我们救人。” 叶沉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不会阻拦二位救人的,恰恰相反,我能帮你们。” 当下便从老道身上找出了钥匙,打开了大铁笼的门。里面总共有七个孩子,除了两个年龄稍大的能自己走路,其余五个或是因为惊吓或是因为虚弱,眼见着是走不了的。 萧景佑让李拂把通道里被封住穴位的三个汉子拖出来,当着他们的面从老道身上翻出了一些瓶瓶罐罐,从里面挑了一个碧青色的小瓷瓶。 打开小瓷 分卷阅读33 瓶的木塞,里面有几粒黑色小药丸,萧景佑给那三人每人喂了一粒。 那三人看到那瓷瓶就已经面露恐惧,只可惜口不能言,想讨饶也讨不了,待药丸下肚,都是面如死灰一般。 李拂拍开他们的穴道,那三人便软软地瘫坐在地上,不言不语。 萧景佑道:“这毒药很厉害,中毒之人不出三日便会肠穿肚烂而死。” 地上的三个人生无可恋地抬了抬眼皮,头一个进洞那个转头直勾勾盯着黄脸汉子。 叶沉被他盯得有些心虚,讪讪地开口道:“别担心,公子只是有事要用你们,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听吩咐,等事情办完,公子肯定会给你们解毒。” 三个人的眼睛都亮了亮,满怀希望地看着萧景佑。 萧景佑摊开手,诚恳地道:“我没有解药。” 叶沉:“……” 萧景佑晃了晃瓷瓶,看着叶沉,“这里面还剩一颗,不如你也……” 叶沉要哭了,“您有事尽管吩咐,在下一定万死不辞。” 萧景佑满意地点点头,把瓷瓶收进怀中,又对地上的三个人道:“一会儿你们帮忙把这些孩子背出去,我虽然没有解药,但多多少少懂一些医术。” 三个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事已至此,只能姑且信了他的话,于是乖乖听从吩咐,把铁笼里的孩子或背或抱,放到石壁边靠近火把的地方先暖和着,又给找了些干粮和水,让那些小孩吃些东西养养力气。李拂从三个汉子衣服上撕了些干净的布条,帮那些孩子重新包扎伤口。 这一包扎才发现,每个孩子手腕上都有数道刀割的伤口,有的孩子两手都有,解开布条时疼得吸气,却咬着牙不敢哭,目光中有惊恐之色,想来是被吓怕了。 李拂看得又心疼又生气,狠狠地瞪着那三个汉子。 那三人吓得慌忙摇头,“不是我们!都是老道干的!” 萧景佑问叶沉:“这里只有你们几个?” 叶沉苦笑:“公子来得凑巧,若早来一日,这里还有几十个好手,昨天都走了,只留下我们几个陪老道看守丹炉。” 萧景佑看了看他们守着的那个通道,“丹炉在里面?”说着便要去看。 叶沉忙道:“公子且慢!丹炉有毒。所以老道自己也不在里面守着,只偶尔进去看一眼。” “哦?”萧景佑想了一想,转头看着叶沉,“既然如此,那想必偶尔进去一下也不至于死人。” 叶沉道:“即便不会致命,也恐怕伤了身体,公子还是小心为好。” 萧景佑点点头:“我自然会小心。”他在叶沉肩头一拍,“你替我进去看看。” “……” 叶沉:“公子您是认真的吗?” 萧景佑认真地点点头:“我想知道那丹炉里炼的是什么丹。” 叶沉忙道:“若是这件事,我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 “不好不好,道听途说总不如亲眼所见可靠。”萧景佑道,“还是麻烦你把丹药拿出来,让我瞧一瞧。” 叶沉黄色的面皮仿佛又更黄了几分。 旁边的三个汉子同情且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叶沉咬了咬牙,抬头肃然望着萧景佑,正色道:“兄债弟还,在下愿意替公子进去取丹药。” 说着便毅然决然一头冲进了通道。 萧景佑看着他的背影,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施施然抬脚跟了进去。 周游在路边等的百无聊赖,眼见太阳快到中天,晒得人面皮发烫,后背已经渗出了汗水。 “还不回来啊?”他一边踮脚张望,一边抱怨,“一个废庙有什么好看的?再不回来我可要晒成咸鱼了。” 又晒了一会儿,他断定那两个人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与其烈日下暴晒,不如找个舒服的地方悠闲地等。 于是便牵马进了树林,把缰绳系在树上,自己则选了棵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的大树,手抓树枝,脚踩树皮,蹭蹭蹭爬了上去,捡了处树杈躺了下去。那树杈上缠着许多藤蔓,藤蔓上又有堆积的树叶,简直是个天然的吊床,上面层层叠叠的枝叶如席如盖。 他躺在上面怡然自得,躺着躺着,便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似睡非睡时,突然听到马蹄声杂沓而来,到了近处突然停下。 接着又听到至少十来匹马齐声嘶鸣。 周游正纳闷,却听下面自家的马也不服输地叫了起来。 不是吧! 周游心想,马老弟,你看不见人家数量多吗,这时候要什么胜负欲啊? 他心里活动,人却躺在树杈上一动不动,想象自己与大树融为了一体。 有三四个人下了马,走进了树林。随着脚步声,还有金属撞击之声,显然这些人都带着兵器。 周游屏住呼吸,听到一人声音低沉地道:“是这匹马吗?” 有人答道:“是。昨日他们出城时乘坐了一辆马车,拉车的马就是这一匹。” 分卷阅读34 “另外这匹又是怎么回事?” 回答的那人迟疑了一下,道:“属下失察,请大人责罚!” 那个低沉的声音道:“是我不让你们跟得太紧,算不得失察。” 回答那人又道:“我们途中发现了翻倒的马车,推测是路上遭遇意外,马车不能用,于是他们弃车骑马。” 那个低沉的声音道:“若是如此,他们两个人,有两匹马也不足为怪,只是马在这里,人又去哪儿了?” “属下这就带人去找。” 一阵脚步声响,下面的人似乎散开了。 周游躺在上面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那些人走远了,才慢慢爬起身,伸手拨开树叶朝下面看。 一看之下便僵住了。 对面的树下,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靠着树干,抬头朝这里看着,两颗眼珠黑沉沉的,好像两眼深不见底的古井。他腰里挂着一口长剑,剑柄上有金色麒麟纹,那是皇宫侍卫的标志。 周游很鸵鸟地缩了回来,心里默念:你没看见我你没看见我…… “树上的朋友,”那个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下来我们聊聊?” 周游假装听不明白,心想我就不下去,难道你还能爬上来抓我不成?你是皇帝的侍卫又怎样?这棵树又不是皇宫里的树…… 他刚打定主意,忽然觉得身下一空,还没反应过来,便随着落叶枯枝稀里哗啦地掉了下去。 第18章 叶沉十分小心,将浸湿的手巾捂住口鼻,暗中运气,唯恐中了毒气小命不保。 里面是个略显逼仄的石洞,做八角形,地面正中刻了阴阳八卦图,正中心安放着一座丹炉,炉下有火光。 丹炉之上盘绕着一团云朵似的白色烟雾,不动不散,看上去到有几分仙气。叶沉听到身后脚步声,知道萧景佑跟了过来,心中略宽了宽,捂住口鼻的手也放松了些——他都快憋死了。 丹炉之后似乎有个人影,叶沉愣了一下,他们在这里守了好几天了,只知道道士时不时带童男血进到这里,却并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人。 而且,似乎是个女人。 叶沉好奇地绕着丹炉走了几步,一手按住腰间短棍,一手仍捂住口鼻,探身朝丹炉之后望去。 一个风华绝代的年轻女子正倚着石壁坐在地上,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秋水双瞳含了三分轻愁,飘飘然看进了叶沉心里。 叶沉只觉得头皮发麻,两腿发软,一颗心扑腾扑腾跳得没了章法。 他从来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女子。 那女子怔怔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来,朝着他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樱唇微启,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倾吐。 叶沉手一松,浸湿的手巾落在了地上。 他痴痴地望着那女子,也伸出手去,堪堪要握住那只莹白素手时,指尖蓦地一痛,随即后颈也是一痛。 叶沉“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收回手,看到指尖上插着一根明晃晃的银针,再反手一摸,果然在后颈处也摸到一根银针。 叶沉苦笑着看向负手站在一边的萧景佑,“公子出手真是,太及时了……” “不用客气。针上有药,可保你一个时辰之内不受迷香影响。”萧景佑毫无愧疚地说着,俯身去端详石壁边的一具枯骨。 那枯骨倚墙而站,身体前倾,白骨上有多处剑刺伤痕,地上跌落了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那枯骨两侧各有一柄短剑。 看来,这长剑是刺在他胸口,年深日久,血肉尽化,只留下这具骷髅,那长剑没了依托便掉了下来。 这人伤痕累累,又被长剑穿胸,竟然立而不倒,委实也是条汉子。 萧景佑拱手朝枯骨拜了三拜。 叶沉不明所以,也跟着拜了三拜,低头时看到地上有块玉牌,便弯腰捡起来,拿给萧景佑看:“公子,你看,这是不是那死人的遗物?” 青白玉牌入手温润,血迹沁入纹理,看上去既沧桑又悲壮。 玉牌一面刻着个“麻”字,另一面刻着“天伍”。 “这是腰牌。”萧景佑拿着玉牌,看了看眼前的枯骨,“他应该是麻衣教中天字号排行第五的护法。” “听说当年麻衣教中天字号有十八护法,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和三万皇城守卫军鏖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力竭而死,竟没有一个投降的。”叶沉语气中颇有几分钦佩。 萧景佑看他一脸向往的模样,不觉笑了,“是你哥哥告诉你的?” 叶沉顿时变了脸色,仿佛被戳到了痛脚,悻悻然转过头去。 萧景佑见状也不多问,收起玉牌,走到丹炉旁,伸手要去揭开炉盖。 “公子小心!”叶沉忙道,“恐怕里面毒气更厉害。” 萧景佑从善如流地后退几步,躲到最远处,对叶沉道:“你来吧。” 叶沉:“……”为什么我吃了这么多亏还一点没长进 分卷阅读35 呢? 他无可奈何,又从地上捡了那湿手巾,重新捂在口鼻上,又捡起短棍,伸长胳膊去挑那炉盖。 萧景佑笑道,“你哥哥若是看到你这般模样,大约不会说什么好话。” 叶沉额角青筋跳了几跳,忍不住道:“他是他,我是我,我爱怎样就怎样,用不着他管!” “哦。”萧景佑拉长声音,做恍然大悟状,漫不经心道,“你哥哥一直觉得你是他的责任。” 叶沉一字字从牙缝里往外挤,“那是他的事,跟我没关系!” “这样啊。”萧景佑靠着石壁,抬头闲闲地打量石洞顶上的雕花,口中仍然说道,“他当年背叛好友,似乎也是为了你……” “轰”的一声,是叶沉忍无可忍,飞起一脚踹翻了丹炉,火星四溅,炉盖飞出,里面未炼成的丹药四下散落,有两颗骨碌碌滚到了萧景佑脚边。 叶沉两手握拳站在阴阳八卦图上,胸口剧烈起伏,只这片刻功夫,两只眼睛都变得血红,脸也涨得通红。 “我哥……他……他……”他说不下去。 萧景佑也无心听他解释,兴致勃勃地蹲下身去,一面观察那两颗冒着热气的丹药,一面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亲兄弟啊,都吃激将这一套。” 叶沉全身血液如岩浆一般翻滚,整个人的情绪都高涨到了极点,几乎要爆开,听到萧景佑这不咸不淡的两句话,便如一枚炮仗在马上要爆炸的时候突然被抽走了□□。 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好几下,慢慢泄了气,像隔了夜的面条一样委顿下去,蹭到萧景佑身边,把头埋在膝盖上。 萧景佑用两根银针夹着一枚丹药,拿到鼻下闻了闻。那丹药半红半黑,闻上去似臭非臭,似香非香,像是快要腐败的花的味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也是方才从老道身上搜出来的,把里面原本装的药丸倒出来,又把地上两枚丹药装了进去,心情愉快地起身道:“走吧。” “啊?”叶沉抬头,用两只兔子眼瞅着萧景佑。他心情平复下来,脑子也恢复了正常运转,便对萧景佑的决定有些质疑,“这就要走?” 他侧头去看了看墙边那位麻衣教高手的遗骸。这石洞里没有打斗痕迹,说明是此人身负重伤,临死之前拼着最后一口气跑到这里,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不好好查一查岂不可惜? 萧景佑用惋惜的眼神看着那具枯骨,“麻衣教当年建了十余处地宫,此处地宫既不够隐蔽也不够复杂,连你们都能找到,若有什么秘密,绝对不会藏在这里。他选择死在这个石洞,不是为了给后人留下线索以图东山再起。” 叶沉顾不上纠结那句“连你们都能找到”,急忙问:“那他为什么要死在这?” “谁知道呢?”萧景佑轻飘飘道,“也许这里有他的红颜知己吧。人死如灯灭,有些秘密就让他自己带走吧。”说着便迈步往外走。 叶沉目瞪口呆,他想象中的晋王殿下聪明绝伦,胸怀天下,品质高洁,见面还不到半个时辰,萧景佑就把他的幻想一个一个毫不留情地戳破了。 “公子!”叶沉眼见萧景佑的身影已经没入地道,急忙叫道,“那这里怎么办?” 昏暗处传来萧景佑风淡云轻的声音:“毁了吧。小心别碰坏那具遗骨。” 叶沉憋了一肚子气,尽数发泄出来,乒乒乓乓把丹炉砸了,又把丹药一个一个踩成齑粉。想到这些丹药里不知有多少男童的血和其家人的泪,心头火气,解开裤袋,赠送了一泡高龄童子尿。 最后还记着萧景佑的嘱咐,把那枯骨挪到了角落处,捡了几块石头围了个圈。 等他忙活完出来,萧景佑便让他带路,当下三个汉子每人各抱两个娃娃,叶沉背了一个,李拂一手拎着老道,一手拿着火把,只有萧景佑无事一身轻,两手空空。一行人鱼贯钻入地道,曲曲折折,从另一个出口出来。 此时天近正午,外面艳阳高照,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但是却有他们熟悉的人。 周游被捆成个粽子,歪放在一截树桩上,朝萧景佑和李拂咧了咧嘴,“人生何处不相逢,二位别来无恙乎?” 坐在树桩上的黑衣男人见到萧景佑的一瞬间便腾地站了起来,面皮微微颤抖,黑沉沉的眼中掀起滔天巨浪。 周游被这人穷追猛打盘根究底地审了半天,对其又恨又怕,此时见他这副模样,多少出了口气,好奇心熊熊燃起。 却听萧景佑不要脸地借用他方才的话,对那黑衣那人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叶兄别来无恙乎?” 被他称为“叶兄”的男人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游见状,连忙道:“大人,我没有做过坏事,我是个清清白白的平头百姓,这位公子可为我作证,您快把我放了吧。” 萧景佑朝他那边飘了个眼神,奇道:“您是哪位?” 周游顿时岔了气,肋下好一阵疼。他忍痛向李拂投去求助的眼神。果然李拂善良,走过来蹲下,研究他身上绑的绳子。b 分卷阅读36 r   那是一种特制的牛筋绳,结实而有弹性,绑了人之后打上一个专门的绳结,即便大力士也挣脱不开,挣扎越厉害,绳子收的越紧。 李拂用拇指和食指拈住周游腿上的牛筋绳,微微用力,那牛筋绳便被扯起来一寸来高。 周游颇为感激,热泪盈眶地提醒道:“千山姑娘,这绳子很结实,你恐怕扯不断,还是让万公子跟那位大人说一说,快快给我解开吧。” “哦。”李拂从善如流地答应一声,手指一松,“啪”的一下,牛筋绳狠狠弹回来。 周游尖着嗓子“噢”了一声,如同被抛上岸的鱼一般弹了两弹,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第19章 河边有一块平整的草地,草地上又有几棵碧玉妆成一树高的垂柳,青翠的柳条随风摇摆,树下有孩童的嬉笑。 李拂用柳条做了柳笛,又变了小兔子小老虎,还给每个孩子都做了一顶草帽,哄得孩子们暂时忘了伤痛和害怕,欢欢喜喜地围在她旁边。 萧景佑坐在不远处另一棵柳树下看着,不由拍了拍身边的树,自言自语道:“人各有命,树同此理。你看你的同伴,都快被揪秃了。相比之下,我只是取你一块树皮,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面前草地上放着那块树皮,树皮上放着那两颗硕果仅存的有毒丹药。 叶沉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眼睁睁看着萧景佑把这丹药横看竖看,闻了又闻,还舔了两下。 “公子,你小心别中毒了。”眼见萧景佑又拿起丹药要往口边送,叶沉忍不住提醒道,随即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和萧景佑相处时间非常短暂,但相处质量出奇的高,高到他已经吃了好几堑,勉勉强强也长了一点智。 十有八九,萧景佑会虚心接受他的建议,然后笑眯眯把药丸举到他面前,说:“你来吧。” 果然,萧景佑侧头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毒药。 叶沉捂着嘴道:“公子,我不是贪生怕死,但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没办,事关一个孩子的生死和一个家庭的幸福,能不能……” 他话没说完,便倏然闭嘴,唰地偏过脸去。 黑衣男人在三步之外站定,神色复杂地看着萧景佑,对叶沉道:“叶沉,你先暂避一下,我和殿……公子有事要说。” 叶沉哼了一声,把脸朝向天空,脚下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萧景佑赞赏地道:“不错,大丈夫就应该我行我素,决不能听命于人。叶悬,你这个弟弟教的很不错。” 叶悬苦笑,“他只是不听命于我罢了,别人的话他都很愿意听。” “是吗?”萧景佑兴致勃勃道,“我来试试。叶沉,你去河边走走,我和你哥哥有话要说。” 叶沉毫不犹豫地迈步就走,始终把脸偏向一边,打死也不肯朝叶悬看一眼。 待叶沉走远,叶悬便“扑通”一下跪倒,把萧景佑吓一跳。 他连忙去扶身前那块树皮,又去捡那颗滚走的药丸。 叶悬下跪的动作很猛,带起一阵风,直接掀翻了树皮,吹走了毒药丸。 萧景佑把树皮端在手里,无奈地道:“你怎么和以前一样?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跪下。况且现在我是百姓你是官,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叶悬心中剧痛,面色惨然。眼前这个人,曾是风采超绝的晋王,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那时他是晋王的贴身侍卫,晋王把他视为知己,与他兄弟相称。 可是现在…… 叶悬“唰”地抽出腰间佩剑,双手聚过头顶,“请殿下赐臣一死!” 萧景佑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地道:“我方才说错了,你的脑子不如以前好用了。我现在不是什么殿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你这样突然拔剑,会吓到人的。” 他眼角余光瞟到另一棵树下正陪小孩子玩柳笛的李拂已经霍然起身,连忙朝她摆摆手,示意无事。 叶悬面露凄然之色,颤声道:“叶悬本已无颜面对殿下,既然殿下不肯赐死,那……” 他猛然横剑朝自己颈项抹去。 萧景佑出手如电,眨眼点中他两处穴道,叶悬只觉半边身子一麻,手臂酸软无力,连剑都握不住了,长剑脱手,落在草地上。 他愕然抬头,睁大了眼睛,无数情绪一起涌上来,一时难以置信,一时又欣喜若狂,原本清俊的脸在这种种复杂的神色交织下,竟然有些扭曲。 萧景佑站起身来,捡起地上的长剑,又伸手拉叶悬起身。 他小心地帮叶悬把长剑归入剑鞘。 叶悬嘴唇颤抖,“殿下……” “公子。”萧景佑纠正道,“这一点,你弟弟比你上道多了。” 叶悬迟疑了一下,改口道,“公子,你中的‘忘尘’……” 身中“忘尘”者,体虚畏寒,头脑迟钝,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人就会变成痴呆,断无可 分卷阅读37 能还有如此迅捷的身手。 萧景佑正色道:“我吉人自有天相,偶遇一位世外高人,不仅解了我身上的毒,还医好了我的旧疾。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圣人诚不欺我。所以你也不必再自责了。” 叶悬却还是不敢相信。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身心备受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悔恨痛苦,这沉重的愧疚已经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他的头顶,现在要他把这大山彻底卸下,一时也是很难办到。 萧景佑看着远处叶悬的部下训练有素地取火烧饭,欣慰地道:“你以前带出来的手下只会打打杀杀,还是如今这样好,你看他们,做饭有模有样的。”说着吸了吸鼻子,满意地点点头,“味道闻着也很不错。” 他拍拍叶悬的肩,“你也该成个家了。” 众人就在河边席地而坐吃了饭。 皇城守卫们秩序井然地保持半蹲姿势,飞快地吃完了饭,把餐具拿到河边清洗,擦干收好。 萧景佑这边又有孩子又有伤员,吃得拖拖拉拉。 周游被解开后一直愁眉苦脸,走两步路就龇牙咧嘴,看到萧景佑和李拂便满面哀怨。他满腹好奇,一肚子疑问,看来看去,相中了叶沉,便凑过去搭话。 这两人都是游手好闲之辈,又都吃过萧景佑的亏,臭味相投且同病相怜,迅速聊了起来。 叶悬安排几个手下将解救出来的孩子们就近送到岳安县衙,由岳安县衙派车辆送到京城,协同京兆府一同寻访家人。 地洞里那三个汉子也被一同押送去了岳安县衙。 临行之前,三人面色愁苦地看着萧景佑,其中一个道:“公子,你可别忘了来狱中给我们解毒啊。” 萧景佑夹着一块豆腐往口中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的好的。” 三人还不放心,另一个问:“公子,您好歹告诉我们,您给我们吃的是什么毒药啊?” 萧景佑端着碗想了想,看看那三个人,诚恳地道:“我忘了。” 旁边看热闹的周游和叶沉心有余悸地彼此靠近了一些。 皇城守卫将那三个涕泪交流的汉子拉上马带走了。 地洞里那个老道被叶沉一闷棍打得晕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就被叶悬拉去树林里审问。 河边几人时不时听到老道连声惨叫,周游听着便觉得腰疼腿疼屁股疼,愤愤道:“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光天化日之下刑讯逼供,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拂好奇看他:“你也被这样逼供了吗?” 周游立刻道:“当然没有。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一问我就立刻说了,根本没有劳烦他们动手。” 叶沉深表赞同,“不错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跟你说,那个姓叶根本不是人,落到他的手里不脱层皮就算你走运了。这种人居然能当皇城守卫军的首领,我都替皇帝捏一把汗。” 另外三人都看着他。 叶沉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李拂好心提醒:“你不是也姓叶吗?” 萧景佑补充道:“而且还是一奶同胞。” 周游立刻爬远了一点,脸上满是被欺骗被伤害的痛苦表情。 叶沉连忙道:“你听我解释……” 周游痛不欲生地捂着脸,悲痛欲绝道,“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爹爹的爹爹的爹爹说得对,世上人真话少假话多,一片赤诚待人的最后都没有好下场。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听我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话。” 叶沉被他“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绕晕了,反应过来急忙道:“我没有说假话啊,我只是没说他是我哥,我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没把他当我哥……” 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叶悬一脸阴沉地问:“那你把我当什么?” 萧景佑慢条斯理地吃着豆腐,笑吟吟地看戏。他伸筷子夹起一片豆腐,手微微一抖,那豆腐便落回了陶盆中。坐在他旁边的李拂皱眉,伸手握住他拿筷子的手。 明晃晃的太阳下,李拂戴了柳枝编的草帽,依然嫌热。萧景佑的手却比冰块还要凉。 他看着李拂,脸上笑意不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李拂咬住嘴唇,忽然伸手把他的碗筷都夺了过去,萧景佑一愣。 李拂夹了一块豆腐,送到他嘴边,“张嘴。” 周游、叶沉和叶悬顿时忘了刚才在吵什么,三个人动作表情出奇的一致,呆呆地看着李拂一口豆腐一口饭地喂萧景佑吃完了半碗饭。 李拂拿了碗筷去河边洗,叮嘱萧景佑:“什么都不许做,等着我回来。” 萧景佑含着一口饭,乖乖点头。 转过头看着旁边三只木鸡,萧景佑惭愧地笑了笑,把那口饭咽下去,满足地叹了口气,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不知为何,叶悬觉得,他头顶的大山突然碎成齑粉,眨眼消散无踪了。 第20章 那挨了叶沉一棍子,又被叶悬刑讯 分卷阅读38 逼供的老道沉寂了一会儿后忽然反弹了,一个劲在树林里嚎叫,嚷嚷着让叶悬赶紧放了他,否则必会有杀身大祸云云。 周游听了听,摸着鼻子道:“听他这口气,想必背后的靠山不小。”他斜眼瞟了瞟叶悬,那眼神很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意思。 叶悬叫过手下,吩咐道:“嚷一句,打十下。” 那手下领命去了,片刻后,树林里传来老道的惨叫,以及更大声的嚷嚷。这次嚷嚷的更凶了,连“满门抄斩”,“祸及九族”都叫了出来。 叶沉咳了一声,别别扭扭地道:“那老道是国舅请来的高人,地宫的丹药也是给国舅炼的。” 叶悬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怕受我牵连?” “你放屁!”叶沉针扎了屁股一样跳了起来,面红耳赤地吼道,“老子才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老子这就去把那老道砍了,不就是满门抄斩嘛!大家一起上刑场,谁害怕谁是孙子!” 他说着就要去拔叶悬的剑,叶悬当然不肯给他,闪身躲开了,皱眉道:“你整日跟什么人混在一起,说话粗鄙野蛮,不堪入耳。若是爹娘在世,也要被你气死。” 叶沉暴跳如雷,“我粗鄙我野蛮,我跟市井无赖混在一起,那又怎么了?我们照样肝胆相照有情有义!你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道理,还不是出卖了你最好的兄弟?爹娘要是活着,早被你气死一万次了!” 叶悬脸色唰一下变得雪白,额角青筋直跳,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他两手紧握成拳,手背血管暴起。 叶沉毫不示弱地瞪着他,眼睛里暴起了根根血丝。 空气突然间凝固了。 周游觉得自己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树林中的老道仿佛也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一声也不敢吭了。 半晌,叶悬慢慢呼出一口气,松开了拳,慢慢摇了摇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树林中走去,每一步,仿佛都有千钧之重。 叶沉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懦夫!” 叶悬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萧景佑沉默地看着这两兄弟。 当年叶悬受皇后和太子胁迫,在萧景佑酒中下了“忘尘”。皇后和太子用来胁迫他的,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弟弟,叶沉。 叶家父母去世很早,两兄弟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叶悬做萧景佑的贴身侍卫后,很少有机会回家,偶尔能回趟家,也都是用来陪伴叶沉,而每次叶悬返回皇宫之前,叶沉都要哭上半天。萧景佑知道后特意请示了皇上,准许叶沉进宫。 萧景佑有一次酒后对叶悬说,如果上天能给他如叶家兄弟一般的家人,他愿意用王位去交换。当时也喝得半醉的叶悬说,即便十个王位,他也不肯换。 果真是天地不仁,并不因为一个人拼了命的珍惜与守护就网开一面。 “叶沉。”萧景佑叫了叶沉一声。 叶沉眼睛红红地看过来,他的神情愤怒中夹杂着悲伤,像个受了委屈无处倾诉的孩子。 萧景佑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说什么,他对叶沉笑了笑,像是多年前他在宫里时那样,有些羡慕地笑了笑。 叶悬和他的皇城守卫军主要职责是守护皇宫安全,抓人办案不是分内的事,除非事情牵连到皇上的安危。 皇上如今半疯半傻,只要皇后和太子不对他下手,皇宫内外就没有什么能危及到他的安全。 萧景佑看了看天色,这里距离岳安只有几十里路,现在出发,天黑前还能赶得及进城,否则又得找借宿的地方,他现在不太希望再看到什么节外生枝的惊喜。 李拂立刻就去牵了马,周游全身酸痛,骑马勉强还能跟上,若是走路,比乌龟快不了多少,怕是走上半月也到不了岳安。 叶沉毫不客气地牵了叶悬的马,对周游道:“来,我们共乘一匹。” 周游咧嘴道:“左右都是要偷马,为什么不干脆偷两匹?” 叶沉厚颜无耻地道:“牵了别人的,那才叫偷;牵了我哥的马,顶多算借。” 周游佩服地抱拳拱手,“如兄台这般翻脸比翻书还快,嬉笑怒骂随意转换,言行不一且理直气壮,在下生平仅见,佩服佩服!” 叶沉道:“好说好说。” 周游又向树林方向看了一眼,满脸好奇道:“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就冲你这么上蹿下跳口无遮拦,你哥居然还没打死你,我也很佩服他的涵养。” 然后赶在叶沉翻脸前抓紧时间爬上马,半趴半坐冲叶沉拱手谄笑。 叶悬在林中,听到外面吵吵闹闹。这几年他一直睡不好,尤其不喜欢吵闹,可是现在听到这些声音却觉得心中格外平静,只能多听一些,再多听一些。 所谓心境,无非是当你欢喜时,天地都同你一起欢喜;当你愁苦时,万物都染了悲色。 萧景佑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时候,他想过死,也试过死,也许是命大,也许是不 分卷阅读39 甘心,他最终还是活了过来,虽然活得生不如死。 叶沉与他反目成仇,视他如洪水猛兽,事事与他对着干,说出的话句句如刀往他最痛的地方扎。他以为叶沉只是为了发泄,后来才懂了,这也是叶沉自我保护的方式。 如果不这样,他怕是也熬不下来。 现在,晋王回来了,萧景佑活着回来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吗? 叶悬的属下惊讶地看到他们从来镇定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的首领,突然笑着泪流满面。 岳安城比永宁小,比起水源丰沛的永宁,岳安干燥了许多,除了绕城一圈的护城河,便只有一个巴掌大的湖。 萧景佑等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周游在马上颠簸半日苦不堪言,于是四人就近在城门附近找了客栈安顿下来。 客栈名叫“顺财”,寄托了老板希望风调雨顺,财源广进的美好愿望。 客栈不大,只有十几间客房,和两个大通铺,因为离城门近,许多行脚赶路的生意人都选择住在这里,因此生意很好,经常客满。 老板一团和气,满面笑容,亲自把萧景佑几人引上楼去,“各位客官运气真好,刚刚有两位老板有事退房了,空出了两间,要不然就没办法招待您几位了。” 李拂往上走着,忽然听到后院有小孩子奶声奶气的笑声,清脆软糯,不由想起小宝,便探头望了望,问老板:“店里住了孩子吗?” 老板以为她是怕吵,连忙道:“那是我的小儿子乔乔,住在后面。姑娘放心,他很乖的,他娘在给他洗澡,洗完澡立刻就睡了,夜里也不会哭闹。” 孩子的笑声一阵阵传来,银铃一般,让人听了就忍不住想和他一起笑。 周游和叶沉也伸长脖子张望了几下。 老板也跟着探头往后院看了看,一脸宠溺道:“乔乔最喜欢洗澡,天热的时候他娘一天要给他洗两遍。我们这里用水不如永宁方便,就为了给他洗澡,我们专门挖了一口井。” 周游叹道:“这孩子可真是太有福气了,多少王公贵族家的孩子都比不上他。” 老板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那可比不得。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是锦衣玉食,我们小门小户,粗茶淡饭,不过是力所能及之处哄孩子高兴高兴。客官这么说,可真是折煞我们了。” 两间客房,李拂和萧景佑一间,周游勉为其难地跟叶沉一间。老板见这四人风尘仆仆还有个病号,吩咐小二将饭菜送到房中,又往每个房间送了一大桶热水,让他们净面洗脚。 萧景佑胃口不好,只喝了几口汤,便靠在床头,看着李拂忙忙碌碌,洗了毛巾来为他擦手擦脸,又要为他脱靴洗脚。 萧景佑摇头笑笑,拉着她在身边坐下。 热腾腾的毛巾擦过后,他的手有了些温度,但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李拂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问:“你今天对叶悬说遇到高手,解了你的‘忘尘’之毒,还医好你的旧疾,都是在骗他对吗?” “你偷听的功夫这么厉害,以后我要小心说话,不然什么事都被你听去了。”萧景佑笑道。 李拂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故意偷听你的秘密。不过我们现在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秘密也就是我的秘密,我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想了想又补充道,“连师傅都不会告诉。” 她一身蛮力,却又生得机灵可爱,身世复杂,经历离奇,却时不时又像不谙世事的孩子,抚养她和教导她的人,想必是希望她能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辈子。 为什么又让她离开那个单纯的环境,独自一个人来到陌生险恶的人世间? 萧景佑伸手托起李拂垂在肩上的发带,“好漂亮的发带。” “是我祖母留下来的遗物。”李拂随手摸了摸发带上的小花,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你的身体到底有多糟糕?” 第21章 到底有多糟糕…… 萧景佑想,自己这身体能撑到现在,早就不能用“糟糕”来形容了。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描述,那应该是“奇迹”吧。 母妃喝了七次堕胎药都未能将他扼死腹中,七月早产,母妃气血耗尽而死,太医院上上下下都做好了给小皇子陪葬的准备。不知是上天怜惜这些无辜生命,还是好奇他这个注定要命运多艰的人能走到哪一步。总之,他活了下来,成了一个行走的药罐子。 他活了二十多年,去过最多次的地方大概就是鬼门关,有时五六日,有时三四日,到后来变成一日游,总归是不死,只是一次次的折腾,那些父皇从全天下搜罗来的名医都跟着提心吊胆,不知折了几许寿命。十六岁之后,他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年居然十二个月都平安无恙,父皇欣喜若狂,大赦天下。第二年,父皇苦寻二十年无果的名医“蒲百岁”给他下了断言:晋王活不过而立之年。 父皇发疯,他被派去西北战场时,其实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回来。皇宫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狱,他已经没 分卷阅读40 有丝毫留恋,死,也要死在外面。 叶悬给他下“忘尘”之毒是他没有想到的,而中毒未死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骗了叶悬,但对连重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什么世外高人,是他体内的顽疾意外地牵制了“忘尘”的毒性。想想也能理解,他那顽疾纠缠了二十来年都没能要了他的命,若被“忘尘”拔了头筹,岂非很没面子? 他什么时候会死,会如何死,端看这二者较量的情形与结果。 萧景佑久久不语,李拂心里便压了块大石,那大石还在不断变大。 “你,快要死了吗?” 萧景佑回过神来,看着李拂带了惊惶的眼眸,心里微微一痛,笑了笑,说道:“我身体不好,但也不至于很快就死。你的‘嫁妆’很厉害,我吃完就觉得好了很多,今天忍不住小试了一下身手,哪知立刻就吃不消了。我现在大约就是个花架子,也就只能看看了。” 李拂咬着嘴唇,紧紧地皱起眉,喃喃道:“祖母只留了一份嫁妆给我,早知道我应该问她多要一些。” 萧景佑心中感慨万千。蒲百岁曾说过,世上只有三种神药能延长他的寿命,一是血凤髓,二是玉龙骨,三是观音散。但这三种神药都是可遇不可求,他活了一百多岁,也只是听说而已,从来没见过。 李拂给他吃下的,应该就是观音散,传说中能解百毒,起死回生的神药。 若没有这观音散,在韩家那次突然发作他可能就已经死了。可惜的是,他的身体在顽疾与“忘尘”夹攻之下几乎油尽灯枯,观音散的威力发挥不到十分之一,这千年不遇的神药给他吃,实在是暴殄天珍了。 “你跟我回大山里吧。”李拂突然站起身,一把将萧景佑拉了起来,“我们这就走。” 萧景佑没什么力气,被她猛地拉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李拂连忙扶住他,恨铁不成钢道:“你这花架子是泥巴捏的吗?” 萧景佑做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李拂扶他重新坐下,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萧景佑掩口打了个哈欠,“天不早了,睡吧。” 李拂一副大脑和身体分离的模样,若有所思地开始铺床。床上本有一床被褥,小二又给加了一床。客栈的木床宽敞得很,铺两床被褥也绰绰有余。 她铺完一床被褥,要去铺第二床时,一旁抄手看着的萧景佑道:“这一床铺在地上吧。” 李拂坚决不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夫妻就应该同床共枕。” 萧景佑苦口婆心劝道:“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才是夫妻,否则就是私定终身。你看那些话本里,私定终身的多半不能天长地久。”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对李拂没有任何触动,但“不能天长地久”这一句却让她呆了一呆。 她想,萧景佑身子这么不中用,他们想要天长地久已经很不容易,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只好退了一步,让萧景佑把被褥铺在地上。 想了想又不甘心,蹲下来看着萧景佑,问:“那我们快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然后抓紧时间洞房花烛早生贵子。” 萧景佑呛了一下,摆手道:“慢慢来,这些事不必操之过急。” 李拂托着腮,十分认真地发愁:“你身体这么弱,不知道能不能早生贵子,还是得尽快回大山里,让师傅给你治一治。” 萧景佑安慰自己: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铺好床刚要躺下,李拂眨巴着大眼睛问:“你睡觉不脱衣服吗?” 她手托腮,眼巴巴地看着,萧景佑就算想脱衣服,也下不去手,只好道:“穿着衣服睡比较暖和。” 李拂闻言便贴过来挨着他躺下,“来,我们抱着睡更暖和。” 萧景佑开始头疼:“我们还没有明媒正娶……” “可是白天在地道里我们已经……那个……成亲了啊。”李拂罕见地浮起几分忸怩的神色。 萧景佑昧着良心道:“那是不对的,我们已经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 他绞尽脑汁地把李拂哄去床上睡,结果半夜惊醒,发现那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被子贴到他身边,胳膊搭在他胸口,一条腿压在他腰上,脸贴着他的胳膊睡得无比香甜。 萧景佑抬了抬手,终究是不忍心叫醒她。他渴望过纯粹的亲情和友情,但从未奢求过至死不渝的爱恋,李拂这样毫无保留,全心全意的信赖和陪伴,是上天最后的恩赐,还是残忍的惩罚? 直到天明,萧景佑都没能再睡着。 第二天吃早饭时,周游顶着两个偌大的黑眼圈,问一脸困倦的萧景佑,“万公子,千山姑娘也打呼噜吗?” 叶沉端着粥碗很委屈地道:“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打呼噜啊。” 周游问他:“除了我,还有谁和你一个房间睡过?” 叶沉歪头想了想,“我哥。” 周游嗤笑一声,“你哥?你哥算人么?哪怕你半夜梦游砍他十八刀,你哥也只会说:我弟弟睡觉好 分卷阅读41 活泼。” 他说着忽然缩了缩脖子,“奇怪,我怎么觉得有股寒气。” 萧景佑拿筷子点了点他身后,同情地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 周游战战兢兢地慢慢回头,又倏地一下转回来,表情僵硬成一个滑稽的面具。 一身黑衣的叶悬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你对我如此了解,我对你却知之甚少。不如我们多聊一聊。” 不容分说便把周游拎起来朝楼上走去,周游张口要喊,叶悬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假冒官员是要刺字流放的,你想让脸上多两行字吗?” 周游便如被捏住嗓子的鸭子一样,干瞪着眼睛,一声也不敢发出来。 楼下三人毫无同情心,该吃吃,该喝喝。叶沉看上去一脸病容,饭量却大得惊人,独自吃了七八张饼,把周游那份也吃光了。 吃过饭,三人又去街上溜达了一会儿,买了些吃食回来,叶悬正坐在萧景佑房间的椅子上,周游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蹲在一边,手指在地上画圈圈。 听到有人进来,他哀怨地抬了抬眼皮。叶悬把他拎上来,一句话都没问,但这沉默已经快把他逼疯了。 叶悬看到萧景佑,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道:“殿……公子。” 萧景佑打着哈欠坐下,伸手想要倒杯茶,叶悬飞快伸手,帮他倒茶,看到浑浊的茶水和其中浮浮沉沉的碎茶梗,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萧景佑仿佛毫无觉察地端起来喝了两口。 叶悬指着周游道:“公子,昨日我审问此人时发现他身份可疑,语焉不详,便让人去查了查,发现他不仅假冒朝廷官员,还曾假扮道士和巫医四处招摇撞骗。我怀疑他接近公子别有用心,想要带回去严加审讯。” 萧景佑从茶杯口上轻飘飘地瞄了一眼周游。 周游小声辩解道:“我是为了帮那个倒霉的绍兴师爷,才替他当了几天差。假扮道士巫医什么的,不过就是好玩而已,天地良心,我可一件坏事都没干过。” 叶悬目光如电,沉声问:“那你接近我家公子又是什么目的?” 叶悬此人长得太正,这样沉声说话便有一股令人胆寒的凛然正气。 周游哆嗦了一下,更小声地道:“没,没什么目的。我就是觉得这位公子和这位姑娘不像普通人,一时好奇,就想结交一下。”心里暗自嘀咕:如果知道是“你家”公子,我肯定会绕得远远的,打死也不往近前凑。 叶悬屈膝半蹲,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你心里在想什么?” 周游顿时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被他看穿了,腿肚子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慌道:“我我我,我不知道他是你你你你家公子……” “你真的不知道?” 周游对手指,“我……知道……” 叶悬脸色一寒,“你知道?” “啊不,我,我不知道……” 叶悬脸上笼了一层寒冰,连毫无关系的叶沉都打了个冷战。 周游要哭了,“我到底应该知道还是应该不知道……” 第22章 周游从小好奇心就比别的孩子旺盛,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闯过无数祸,挨过无数打,但是知错不改,无怨无悔。 可是这次他真的后悔了。他虽然好奇心强,但求生欲更强。这次的事麻烦大了,不说实话,说不定会被叶悬弄死;说实话,回了家肯定要被家法打死。 真是左右为难,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他正在心里给自己烧香,却听一边喝茶的萧景佑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爹爹的爹爹的爹爹,是不是姓渠?” 周游仿佛被按到底的机簧,猛地弹了起来,弹到一半被叶悬伸手按住,半蹲半立地僵在当场。 叶悬也吃了一惊。“渠”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找遍全国,也不过几千人。但这几千人中,却出了一个风云人物渠子川,呼风唤雨搅动天下局势,从一众枭雄中慧眼独具地选中了大雍朝的开国皇帝萧偃,辅佐萧偃改朝换代建立新朝,大刀阔斧一手打造了整个朝廷班底,在萧偃驾崩前一个月辞官隐退,从此闲云野鹤,杳无踪迹。 太宗皇帝登基后,下令全国姓“渠”的都改姓曲,把这个尊贵的姓氏独留给渠子川一脉。 但渠子川隐退后便再没出现过,所以当时很多人都说,太宗这一道旨意不过是给死人上供,活人面子上好看而已。 萧景佑悠悠然说道:“我喜欢研究人的相貌,小时候在凌云阁见过功臣谱,其中有渠子川的两幅立像,一幅坐像。渠子川双眉入鬓,双目狭长,人中上窄下宽,嘴唇上薄下厚……” 随着他的讲述,众人的视线在周游脸上从上到下缓慢移动,周游被看得发毛,自己却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萧景佑提到的位置。 他出生的时候曾祖早已去世,无缘得见。等到他长开了一些,五官轮廓大体定型后,见过曾祖的老仆都说他酷肖老太爷。b 分卷阅读42 r   所以他最开始行走江湖时总是乔装改扮,要么装道士,要么装巫医,后来发现其实是自己想多了,别说他只是五官相似,即便曾祖复活站在闹市街头,恐怕也没有半个人认识。 这样一想便放心大胆,坦然自若地以真面目示人。唉,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粗心大意失荆州。 想到还是自己巴巴地非要跟着萧景佑二人,周游就恨不得倒退回两天前,在永宁城门口截住自己,狠狠给自己一巴掌,打醒那个自投罗网的大笨蛋! “渠子川有一子一女,分别叫渠向河,渠若溪;渠向河生一子,名渠复梁;渠复梁有三女一子,分别叫渠荫,渠芙,渠莘,渠游。渠子川隐居后家人全部改姓周。”萧景佑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周游,“原来这些都是真的。” 家谱都让人家说了个底儿掉,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周游嘿嘿笑着朝萧景佑抱拳拱手:“晋王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话果然不是说着玩儿的。” 萧景佑笑着点头,“我确实知道很多事。可是你为什么能认出我呢?” 周游维持半蹲的姿势十分辛苦,两手撑着腿,偷眼瞟瞟叶悬,小心翼翼地道:“我爹爹的爹爹的爹爹辞官隐居后,闲着没事,创建了一个小小的帮派,叫做来风阁。” 来风阁,传说无孔不入,无所不知的江湖帮派。 据说渠子川隐退后,立了个家训,要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入仕为官,原来是为后人留下了这样一个退路。 背靠来凤阁,周游能认出萧景佑也就不足为奇了。 周游两股战战,用自以为诚恳,但旁人看来十分扭曲的表情看着叶悬,“我可以站起来吗?” 叶悬一记眼刀甩过来。 周游忙道:“蹲下也行。” 来风阁消息灵通,但只做江湖买卖,远离庙堂与官府。皇后和太子也曾试着通过来风阁寻找晋王下落,几次三番派人,却连阁主的面都未曾见到。 叶悬问:“现任阁主是令尊?” 周游苦着脸点头:“啊。” 叶悬说:“你肯定知道怎么能见到令尊吧?” 周游脸色更苦:“我爹为人古板,恪守组训,恐怕……那个……” 渠复梁连皇后和太子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一个皇城守卫军的首领?这一点叶悬当然心知肚明。 他看着周游,那是一种看自家圈里养的肥猪价值几许的眼神。 周游毛了,连滚带爬躲到萧景佑背后,探出半个头,战战兢兢道:“叶大人,叶英雄,你就饶了我吧!我爹把组训家规看得比命都重要,你就算绑了我去威胁他,他也是连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的。” 叶悬半信半疑,往前走了一步:“令尊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周游忙道:“我家想来重女轻男,儿子不值钱。” 叶悬又往前走了一步,“值不值钱,总要试试才知道。” 周游抓着椅子背泫然欲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不靠谱的萧景佑身上,“公子救命……” 萧景佑看热闹看得很满足,微笑道:“渠家家训确实严格,儿子,也确实不值钱。” 渠家儿子不值钱的规矩也是渠子川留下的。 虽然渠家后人不得入仕为官,但渠家对子女的读书依然要求严格,三岁开蒙,经史子集,写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都要学,而且要下苦功夫学,一旦偷懒,立刻家法伺候,但是“打男不打女”。 那家法也是渠子川亲自设计的,寸许宽,两尺长,上面又绞花纹,纹上还有钝头钉,打在身上那叫一个酸爽。 周游自小聪明而散漫,博闻强记而不求甚解,野史八卦糊上书衣冒充经史子集,抄书罚跪是家常便饭,家法更是挨了不知多少回。 他从七八岁就开始离家出走,每次比上一次多走个一里半里,挨打的数量也自然要多加个十几二十下。 他爹严苛古板,喜欢事事亲为,故而每次打儿子也是亲自动手。久而久之,周游对他爹的记忆便与家法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想一想就觉得浑身疼。 好在家规有曰,家法打幼儿不打成人。周游对这一条简直要感激涕泪,觉得他那缺德的曾祖总算办了件人事。 渠子川认为,小孩子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需要严格管教;而一旦成人,便能够自己思考,自己做主,无论是对是错,是做好人还是做坏人,都是自己的选择,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个人的路还要个人走。 于是周游选择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做一个纯粹的闲人。 他之所以死皮赖脸跟着萧景佑,目的也真的非常纯粹,就是好奇心使然。 至于自己会不会被这好奇心害死,他在做决定之前压根儿都没去想。 叶悬却似乎还不太甘心,萧景佑问:“有什么事你办不了,需要借助江湖帮派?” 叶悬神情便有些纠结,开口之前先扫视了一遍房里的人。 周游一见便知他要说的是了不得的秘密,说不定还是那种“知 分卷阅读43 道了就得死”的秘密,但他实在敌不过好奇心,于是壮着胆子道:“我脑子笨,听完就忘了。” 叶沉也福至心灵,连忙道:“我比他还笨。” 叶悬:“……” 他当年居然为了这个笨蛋给萧景佑下毒,真正是鬼迷了心窍。 叶沉还想提醒只顾着吃点心的李拂也表个态,但叶悬却只是温和且有点恭敬地看了看李拂,便开口讲述起来。 叶沉心里还惊讶了一下,随即便想起,李拂是萧景佑亲口认证过的妻子,不管她是什么来历,有什么背景,对叶悬来说,都是不可置疑的“自己人”。 叶悬说的事,确实是大雍的头号机密。 皇上当年突然得了“失心症”,清醒时起食坐卧便如正常一样,处理朝政也还是英明睿智;糊涂时便完全换了个人,时而狂呼乱叫,甚至衣不蔽体在宫中上蹿下跳,吓得宫女太监们魂飞魄散。但这样还是好的,至少大家能分得清皇上何时发病何时正常,最可怕的是到后来这个界限越来越模糊,皇上前一刻还稳坐朝堂,一本正经地与大臣议事,下一刻就可能突然发疯,天子威仪荡然无存,大臣们也跟着心惊肉跳。眼见着皇上这疯病急剧恶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发疯的时间越来越长,且疯起来的花样层出不穷,所有人都慌了。 这种局面之下,一直野心勃勃的皇后立刻拉拢朝中站在太子一边的大臣,很快便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而一直比太子风头强劲的晋王却毫无动作,很快便被皇后和太子以靖边为由派去了西北。如此一来,那些曾经支持晋王的大臣也纷纷倒向了太子,为数不多几个心存异见者,也被皇后和太子寻了机会远远地贬出了京城。 稳住了朝中局面之后,皇后便开始四处寻访名医来为皇上治病,但效果都不尽如人意,直到四年前,有个自称女姜的奇异女子来到宫中,皇上发疯的情况才逐渐好转,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浑浑噩噩,但至少不再爬到大殿顶上鬼哭狼嚎,至少是保住了皇家的颜面。 皇后大喜,封女姜为“女国师”,专门在宫中给她修了一处“清凉殿”。 万万没想到,这如日中天的女国师,三个月前突然不辞而别,下落不明。 第23章 皇后派心腹近侍秘密寻访了两个多月也没有找到,这才下令让叶悬率领皇城守卫军在京城内外搜查。 叶悬往京城附近各地分别派出人马,派往永宁的是跟随他多年的手下,没找到女姜,却带回了晋王出现的消息。叶悬星夜兼程地追来,在废弃的麻衣庵找到了萧景佑。 众人正屏息凝神地听着,突然外面一阵喧哗,有人大喊:“不好啦!公子要自杀!快点拦住他啊!” 接着便是脚步杂沓,桌翻椅倒,还夹杂着杯盘摔碎的声音。 李拂对叶悬所讲的机密性情缺缺,已经打了个两个哈欠,此时听到这些杂乱声音却精神一振。她侧耳听了听,几步来到窗边,推开窗朝外看,果然见隔着几间客房的一处窗口,有个身穿蓝衣的年轻人正扒着窗子要往下跳,被人七手八脚地拉着。 往那年轻公子脸上一看,李拂便愣了愣。 这张脸隐约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愣神之际,那公子奋力挣脱了桎梏,纵身从窗口跳了下去。 三四个家仆打扮的人一齐涌到窗口,撕心裂肺地喊着:“公子跳楼啦!”“公子你可不能死啊!” 二楼跳下去,想要摔死也是需要点技术含量的。李拂看那公子跳下去时扎手扎脚的架势,摔死的可能性也不大,很大几率会摔断一条腿。 不过,虽然跳楼的姿势很没有水准,但那公子的脸上却是一副铁了心不想活的表情,李拂心中一动,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了这人是谁。 方省南! 韩小姐的意中人!! 李拂心中一转念,身体快如闪电,直接从窗口弹射出去,一把抓住那眼看就要摔个五体投地的方公子,稳稳落在了地上。 楼下的方公子连同楼上的家仆,都懵了。看热闹的人们怔了一瞬后最先反应过来,顿时大声拍手叫好。 萧景佑从桌边站起身来,微笑道:“我们也下去看看热闹吧。” 周游巴不得赶紧从这压抑的气氛中逃离出去,听了这话简直如老鼠出笼,忙不迭拉开门,头一个跑了下去。 叶沉不甘落后,也紧跟着下去了。 叶悬面露忧色,走到萧景佑身侧,压低声音道:“公子,您现身永宁的事,皇后和太子很快也会知道,我们必须早做打算,否则……” 萧景佑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这么聪明的人,不会在一个坑里栽两回跟头。” 说完施施然下楼去瞧热闹了。 楼下此刻正热闹。 方省南回过神来之后又要跑,被匆忙跑下来的家仆拦腰抱住,方省南拼命挣扎,家仆又是哀求又是苦劝,周围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客栈老板认出这是方家少爷,连忙让伙计去给 分卷阅读44 方老爷报信。一来赶紧把人领走,否则出了事他担待不起;二来方才那一场已经碰坏了不少东西,看方少爷这精神状态恐怕是没办法赔偿。 李拂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你若真想求死,就该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干脆利落的死,何必这样拉拉扯扯,牵连别人呢?” 方家家仆本来对李拂心存感激,听了这话立刻就翻脸了,其中一个百忙之中扭头瞪了李拂一眼,“这位姑娘怎么如此说话?我家公子是心里难过才会这样,你怎么能劝他寻死呢?” 李拂哼了一声,道:“韩小姐已经死了,你难过她也不会活过来。” 正埋头苦苦挣扎的方公子突然不动了。过了片刻,他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红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李拂,声音嘶哑地道:“你,你认识离桐表妹?她,她……” 他一连说了几个“她”字,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眼泪潸潸而下。 李拂毫不留情地道:“她死了。你若是爽快地娶了她,她也不会死。” 方公子只是摇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家仆见状,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恭恭敬敬地问李拂:“这位姑娘,您是韩家什么人?” “我不是韩家什么人,只是与韩小姐有一面之缘而已。”李拂心中不快,懒得多说,见萧景佑下楼,便越众而出,走到他身边来。 看热闹的人也有些对她指指点点,但既不敢高声,也不敢离得太近。 李拂挽了萧景佑的胳膊,皱眉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上去吧。” 她向来明亮如星子的眼眸此时暗了几分,一直飞扬的表情变得闷闷不乐。 见萧景佑看她,李拂又道:“不如我们直接回大山里吧,如果……” 她看到叶悬在旁边,下面的话忍了没说,只是拉着萧景佑往楼上走。 方省南忽然甩开家仆追到楼梯口,抓着扶手道:“姑娘留步,离桐表妹到底因何而死,姑娘可否告知在下?” 家仆见周围人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连忙拉住方省南的手臂,故意提高声音道:“公子您糊涂了,表小姐是放河灯时不慎坠河,溺水而死的。韩家已经派人报过丧了。” 方省南充耳不闻,只是直直地看着李拂,抓着扶手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手背上血管暴起。 周游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方省南的肩膀,“方公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方省南似乎如梦方醒,连忙摇摇晃晃地跟上楼去。 家仆想拦,犹豫了一下收回了手。 方省南一直在京城书院读书,这两日为了筹备婚事才请假回到家中,哪知今日一早,韩家派人来报丧,说表小姐离桐放河灯时不慎坠河,溺死了。 方省南顿时五雷轰顶,当即晕了过去。醒来后便立刻要去永宁韩家,却被方母以婚前不能见新娘为由拦住。方省南崩溃大哭,他要娶的离桐表妹已经香销玉殒,到这时还死守那些教条规矩有何意义。 方母无奈,这才说了实话。原来,方家与韩家订的婚书上,方省南要娶的是二小姐韩离婉,并不是三小姐韩离桐。 方省南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蒙在鼓里。 李拂难以置信地等着方省南,“你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要娶的是谁?” 方省南苦笑,“我与离桐表妹虽然两情相悦,但婚姻大事,还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我一直在想办法。” 在京城书院遇到韩家大公子韩峥后,方省南便有意亲近,在韩家努力表现,在自己父母面前也有意无意地提到韩离桐,如此两三年,两家终于有了结亲的意向。他和表妹都以为从此能如愿以偿,白头到老。谁知上天开了这么个残忍的玩笑。 叶沉听得直摇头,对周游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迂腐可笑,喜欢一个人就该明明白白说出来,大大方方去提亲。非要搞这些七七八八的无聊手段,闹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误会,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去怨天怨地。这关老天什么事儿啊?” 叶悬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懂这么多,怎么至今还是孤家寡人?” 叶沉怒道:“你都没娶媳妇,哪有资格来说我?” 周游似乎眼泪已经哭干了,只是怔怔地望着半空中某一点,喃喃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是,表妹她,为什么会死……” 周游摇头叹气,“因为你的表妹和你一样,都被蒙在鼓里,但她比你早一点察觉了真相。” 方省南霍然抬头,死死盯着周游,眼中血丝仿佛要裂开一般,“她知道!?为何却不告诉我?” 周游怜悯地看着他,“她大约以为那是你的本意吧。” 方省南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她怎会那样想,她怎能不信我……” 周游道:“她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即便与你青梅竹马,但一无信物二无婚约,会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 叶沉插嘴问道:“那位小姐该不会一气之下殉情自杀了吧?” 分卷阅读45 方省南全身一震,很显然,叶沉的问题也是他心里一直盘旋的疑问。 周游看了看萧景佑和李拂,见他们二位只是闲坐一旁,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咳了两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叶沉忙去倒了杯茶给他,“喝口水,慢慢说。” “韩小姐发现方公子定亲对象是二小姐韩离婉后,确实冲动之下服毒自尽,所幸未死。她的贴身丫鬟小莲把她服毒的事告诉了二小姐,二小姐又告诉了韩夫人,众人都以为韩小姐即便不死,恐怕也得去半条命。但没想到,韩小姐吐了几口血后居然缓了过来,安然无恙。”周游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想必是她父母在天有灵护佑了她。” 叶沉催道:“你快说啊,后来呢?她怎么又去投河了?” 周游瞥了他一眼,又看看面色惨淡的方省南,继续说道:“韩小姐服毒未死,大约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总之没有再闹,不仅没闹,精神气色还都挺好,还带着丫鬟小莲去街上买了彩纸做河灯。这事我们说来只觉得稀奇,但眼睁睁瞧了整个经过的人想来,除了不可思议,恐怕还有些莫名的恐惧。” 叶悬忽然皱了皱眉,周游敏锐地捕捉到,连忙拱手赔笑道:“您有什么指教?” 叶悬看了他一眼,皱着眉道:“只是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早年间宫中有宫女悬梁自尽,拉去埋时突然转醒过来,派去埋她的人害怕,便把她掐死,依旧买了。” 周游急忙竖起大拇指:“大人高见!事实就是如此。” 叶沉骇然道:“难道说那丫鬟和二小姐下毒后把她丢进了河里?” 方省南喉头抽噎一声,双眼翻白,又差点晕过去。 周游对着叶沉叹气:“你要跟令兄好好学习,想问题不要这么简单粗暴。” 叶沉举起拳头,周游连忙道:“不是下毒,但也差不多。二小姐觉得此事古怪,就从一个油嘴滑舌的道士手里买了包驱邪的灵药,让丫鬟小莲倒在了韩小姐喝的茶里。那灵药自然是不能真的驱邪,但却能让人昏睡,韩小姐当夜独自去放河灯,不想药性发作,从岸上滚入河里,溺水而亡。” 第24章 方省南听完周游的讲述,整个人似乎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大半,双眼呆滞,神情茫然,叫他也不理,推他也不动,成了个木雕泥塑的一般,被闻讯赶来的方家人接了回去。 据说方省南回家后病了一场,整个人浑浑噩噩,不言不语,连吃饭都要人喂,足足有半年不能下床,与韩家的婚事也不得不一拖再拖。半年后他突然恢复神智,留书一封后出家去当了和尚。 方韩两家气急败坏地找到庙里,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已经剃了光头穿了僧衣,自号“了尘”的年轻和尚。 意外遇到方省南,众人蹉跎了大半天,眼见天过中午,叶沉拉着周游去外面觅食;萧景佑不想出门,让客栈伙计把饭菜依然送到房中,他不出门,李拂便也要留下来。叶悬还有公务在身,也自行离去了。 客栈的饭菜自然比不了外面的酒楼,但青菜都很新鲜,听伙计说是城外菜农半夜采摘,天没亮就挑着进城,城门一开第一时间就送了过来。 萧景佑吃得津津有味,李拂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扒拉着,兴致缺缺。 “饭菜不合口味?”萧景佑问。 李拂恹恹地摇了摇头。 萧景佑夹起一筷子碧绿的青菜,“这菜炒过之后颜色依然保持不变,可见真是很新鲜。” 李拂伸头过来,把那筷子上的青菜叼走吃了,摇摇头,“不如我们大山里的新鲜。” 萧景佑听她提了许多次“大山里”,便随口问道:“你们那山叫什么名字?” “就叫大山啊。”李拂理所当然地道,“师傅说,大雍有九万大山,号称天下第一大,可是跟我们的大山一比,不过是一片土包子。” 萧景佑熟知天下地理,听她如此一说,便大致猜到她口中的“大山”是什么地方。 曾有小国号南峻,又称山上山,国中尽是走山人,能从山中寻到各种奇珍异宝,拿到中原交换衣食所需,但这小国为人所知的历史不足百年,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消失不见,也再无走山人来到中原。两百年间里,也曾有不少求财心切之人或者犯法逃走的亡命之徒进入昔日南峻境内,但都有去无还,留下来的只有更加玄妙莫测的传说而已。 史书记载,前朝覆灭时,所有皇亲国戚都死于战乱,只有一位公主被奇人所救,远离中土,避居异国,至于是哪一位公主,始终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论证出来。后人只能各种猜测,也有人猜测根本没有什么侥幸逃生的公主,不过是前朝余孽为了祸乱人心编造的故事罢了。 “除了师傅,你还有家人吗?”萧景佑迟疑着问。 “没了。我爹娘他们都是从外面搬进去的,师傅说,外面的人进了大山,最多能活三五年,像我爹娘那样活了十几年的,已经非常难得。”李拂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补充道,“那是因为大山里的地气 分卷阅读46 有毒,但师傅已经找到了解毒的办法,他自己也是从外面进入大山的,到现在几十年了,还活得好好的。你跟我回去之后,让师傅给你吃解毒的药,你也会没事的。” 萧景佑点头笑笑:“嗯。” “除了这一点之外,大山里什么都比外面好。山里鸟兽不怕人,也没有人会挖坑捕杀;除了我师傅,山里人也不会给别人下毒。”李拂说着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她惆怅的样子颇像是小孩儿好不容易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玩具,拿到手却发现根本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好玩。 气恼,又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萧景佑有些好笑,问她:“后悔到外面来了?” 李拂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后悔。我一直就想出来看看的,师傅说我什么时候能自己走出大山,想去哪里他都不会拦着。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一直认真练功没有偷懒。外面虽然不如大山里好,也还是有些有趣的人和事,而且我还遇到了你。” 萧景佑心里一暖,听李拂继续说道:“你跟我回大山里吧,如果师傅治好了你的毒,我们就开开心心白头到老;如果治不好,我们把剩下的日子好好过完,然后我给你守寡。” 萧景佑:“……” 忽然有点食不下咽。 周游和叶沉吃饭回来,径直到萧景佑房里,关起门来两个人都是一脸神秘。 周游压低声音道,“我们刚刚打探到了一个好玩的秘密。” 周游此人不仅好奇心旺盛,且天生耳朵长,对八卦秘闻有与生俱来的敏锐嗅觉。 他跟叶沉两人打听着找到岳安最有名的酒楼,往里进的时候碰到两个人出来。那两人一男一女,都做寻常打扮,擦身而过之际,周游闻到那女子身上的香气,立刻判断那是价格不菲的熏香,与这女子朴素的衣着相去甚远,再看那女子低头掩面,偷偷摸摸的样子,以及那男子标准小白脸的长相,顿时便嗅到了奸情的味道,于是给叶沉递了个眼色。 这两人都是无事生非的性格,在短暂的相处中培养出了臭味相投的默契。叶沉瞬间就明白了,两人便在酒楼门口转了个圈,悄悄跟上了那对古怪男女。 叶沉兴奋地道:“后来我们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拦着了这对狗男女,稍微一吓唬,他们就把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原来,那女子是国舅府中一个排不上号的小妾,名叫莲生,香闺寂寞,便与府中账房先生的儿子有了私情,两人一商量,与其在国舅府里提心吊胆地来往,不如干脆私奔,找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光明正大的过日子。反正国舅府中妻妾成群,国舅还在不断迎娶新的小妾进门,即便少了一个两个,国舅也不会往心里去。 他们想的倒也不错,跑出来后的确没听到国舅府有什么动静,但两个人都没做过这么大的坏事,毕竟心虚,一见有人来拦,马上就吓破了胆。 “莲生?”萧景佑道,“这名字很有趣啊。” 周游一脸促狭,“据那莲生说,国舅府的小妾都是这样的名字,什么春生夏生秋生冬生,还有花生莲子,可惜直到现在,也没有哪一个给国舅生个一儿半女。” 萧景佑想了想,“那位国舅,似乎有点肥胖。” 叶沉幸灾乐祸道:“他现在不是‘有点’肥胖,是‘超级’肥胖。”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国舅为此着急上火,只好以吃消愁,眼看着下巴从三层变成四层五层……肥肉生出了不少,儿子还是没有一个。 据说皇后从宫里派了不少御医给国舅看诊,方子开了许多,药也吃了不少,可惜不见效果。国舅自己想了个方法,“多纳妾,广撒网,总能捞着那么一条两条”,几乎每月都会迎娶一到两位小妾进门。 最近有人给国舅推荐了一位高人,是个道士,自称风木道人,据说会炼仙丹,只要吃了他的丹药,保证延年益寿,儿孙成群。 国舅大喜,给了这老道万两黄金,老道找了处风水宝地,又寻了几个江湖好手,正在给国舅炼丹。 周游指了指叶沉,“这就是老道请来的‘江湖好手’。” 叶沉拍开他的手指,正色道:“那老道炼丹的法子很邪门,要用新鲜的童男血。我一位街坊家五岁的孩子丢了,一家人要死要活的,我暗中一查,发现是这老道在搞鬼,于是乔装改扮混了进去,果然发现了被偷的孩子,我就找了个机会把孩子抱了出来。” 说到此处叶沉有些懊丧,“我把那孩子找了个隐蔽无人的地方藏起来,谁知后来再去找竟然不见了。” 萧景佑咳了一声。 李拂问:“那孩子是不是叫小宝,很能吃?” 叶沉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他家开个饭庄,祖上是包子铺起家,一家人都形如包子,个顶个能吃。姑娘你见过他?他现在人在哪儿?” 李拂道:“他现在在一位大叔家里,有吃有喝,好得很。” 叶沉急道:“求姑娘把具体地方告诉我,我赶紧把孩子送回去,他家人怕是要急疯了。” 李 分卷阅读47 拂刚要说话,萧景佑却摆了摆手,对叶沉道,“你先给那家人送个信,只告诉他们孩子安然无事。至于孩子,过两天再送回去。” 叶沉瞪着两只眼睛,想问又怕惹火上身,只好求助地看向周游。 周游摸了摸鼻子,试探地问:“公子,你可是想到什么办法要治一治国舅?” 萧景佑笑了:“渠公子果然聪明,我这办法还要渠公子鼎力相助才行啊。” 周游被他两个“渠公子”叫的脸皮抖了好几下,心想世人都说自家曾祖慧眼识英雄选中了□□萧偃,焉知不是萧偃老谋深算把自家曾祖给带进沟里了呢? 看看眼前这位,温文尔雅人畜无害,实则满肚子阴谋阳谋,一不留神就要被他算计。 当下叶沉火急火燎赶往京城去给小宝家人送信,萧景佑说累了,还要在岳安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动手赶往京城。 第25章 周游躺在床上叹气。 昨夜被叶沉的呼噜吵的不得安宁,今天突然安静了居然还有点不太适应。翻来覆去烙饼,唉声叹气半晌,只得认命地爬起来,光着脚溜达到窗边,推开窗户打算看看夜景,清清脑子,却意外地发现隔壁窗户也开着。 他探身一看,原来萧景佑也没睡。 萧景佑抬手招了两下,两人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各自看各自的风景。 吹了一会儿夜风,周游突然起了夜谈的兴致,便随口问道:“万公子既然不姓万,那么千山姑娘想必也不姓千山吧?” 萧景佑闲闲地倚着窗户,闻言点点头:“是啊,渠公子也不姓周。出门在外,总要有几个假名傍身。否则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江湖人了。” 周游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公子就不要一口一个渠公子了,我听了有点紧张。” 萧景佑笑而不语。 周游好奇地问:“那千山姑娘真名是什么?” 萧景佑看了他两眼,仿佛想看看他全身上下到底藏了多少好奇心,“正巧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不如我们交换秘密。” 周游警惕地问:“什么问题?” 天地良心,他问萧景佑的问题纯粹就是出于好奇,但是萧景佑就不一样了,这个人心里弯弯绕太多,而且挖坑看人跳的恶趣味。 萧景佑往这边靠了靠,压低声音:“有人说麻衣一事是贵曾祖的布局,可惜一无记载,二无人证,此事你知道吗?” 周游心里一跳,干笑两声:“我家曾祖彼时为□□做事,就算布局,那也是皇帝的授意。公子要是细究起来,说不定会查到□□头上。” 麻衣教的事水太深,搞不好就是株连九族,说不定连曾祖父的坟都得给刨了。萧景佑这个问题,太缺德。 萧景佑了然地笑了,幽幽道:“我来猜一猜,你姑且听一听。□□是乱世枭雄,靠武功谋略得天下,他担心太宗文弱,不能威慑旧臣,却又不愿对昔日立下汗马功劳的部下不仁,于是令曾祖便出了这样一个主意,给太宗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周游拱手:“公子英明。”又摸了摸鼻子,“我家曾祖确实是折腾人的祖宗,居然想出这么缺德的办法,把天下百姓当成棋子,□□皇帝居然也能同意。” 周游心道:无论如何也要把我家曾祖跟你家□□捆绑在一起。论功各占一半,要罚各打五十。 萧景佑表情莫测地道:“确实很缺德。但若论劳民伤财,比打仗又好过百倍。” 两人默然站立了一阵,萧景佑伸手关窗户:“夜深露寒,早点睡吧。” 周游忽然想起来:“千山姑娘的名字你还没告诉我。” 窗扇后传来萧景佑打着哈欠的说话声:“这是她的秘密,还是问她本人比较好。” 周游气的要吐血,反省了一刻也回房睡去了。 子夜时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 “孩子!我的孩子!” 萧景佑蓦然惊喜,想翻身而起却发觉胸口有滞涩的闷痛,口鼻中都有淡淡的甜香气。 他心中一凛,随即又放松了。 睡在他旁边的李拂醒转的瞬间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疾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声音虽然拔高变调,仿佛狼嚎,但还是能听出来,是客栈老板的声音。 客栈老板的孩子,那个爱洗澡的乔乔,出了什么事? 萧景佑批衣起来,按着胸口慢慢走到窗边,从窗口能看到后院,已经有一些人影聚拢过去。 老板夫妇的哭喊声时断时续,想来是有人在劝解和出主意,隐隐约约有些零碎的声音传过来。 “……睡得好好的……孩子……没了……” 萧景佑深吸了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几不可闻的甜味。他皱了皱眉,唇边现出一丝苦笑。 这个身体啊…… 下一秒,他重重咳了几声,呕出了一口血。 身后有人轻笑出声:“公子不舒服么,可 分卷阅读48 要奴家为你调治一二?” 声音千回百转,娇柔妩媚,仿佛一条滑腻冰冷的蛇,顺着人的肌肤蜿蜒而上。 萧景佑缓缓回过身来。 身后房中,不知何时站了个一身黑衣的女子,怀中依稀抱着个熟睡的孩子。 房里没有点灯,借着外面灯笼昏黄的光亮,这女子眼眸之中秋波流转,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含了千般诱惑,万种风情。 这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男子看了心驰神往,女子看了自惭形秽。她抬手摘下黑色面纱,露出一张惊艳绝绝的脸。 萧景佑看着她,只觉得厌恶。他的眼神和表情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内心的想法,那女子便含愁带怨地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是对我能有半点情意,七年前,我也不会操纵那老女人去给你下毒。” 萧景佑嘲讽地道:“你老糊涂了么?你自己比皇后老了三四十岁,若她是老女人,你便是老太婆了。” 黑衣女子眼中骤然涌起浓浓杀意,但转瞬即逝,她依然那副娇柔的模样,抬手用长而尖的指甲轻轻碰了碰怀里孩子粉嫩的小脸,轻轻笑道:“你对别的女人柔情蜜意,怜爱有加,唯独对我,既无情又刻薄,你就不怕惹恼了我么?” 萧景佑胸中气血翻涌,喉头的腥甜压不下去,一口血涌入口中,顺着唇角缓缓溢出。 那血却不是鲜红色,而是有些灰败的粉红色。 黑衣女子鬼魅般欺身上前,以指腹沾了那血,竟然送入口中,双目之中满是邪魅之色,鲜红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嘴唇,双眼直勾勾盯着萧景佑,仿佛沙漠里即将渴死的人看到了一汪清泉。 萧景佑鄙夷嫌恶地往一旁躲开,抬手擦去唇边血迹,冷冷道:“你这样子,像极了路边饥不择食的野狗。” 黑衣女子却毫不气恼,嫣然一笑,用甜的能滴出蜜的语调说道:“你真坏,明明知道生气会让奴家变老,还故意用这种话来激我。不过我不会上你的当了,因为你现在是我青春不老最好的良药。你血液中有你娘身上的寒冰之毒,又有忘尘之毒,若是我没看错,还有观音散。你的血是我的琼浆玉液,这些小娃娃的血,不过是阴沟里的污水罢了。” 她口中说着话,随手便将那熟睡的孩子像窗外一丢,仿佛丢一个毫无用处的工具。 萧景佑早料到她会如此,长臂一伸抓住孩子,似乎用力过猛收不住,一头栽了出去。 黑衣女子轻笑道:“你这身子如此不中用,看来我要好好帮你调治一下,让你能多陪我几年。” 说完才鬼魅一般飘出窗口,形若飞天,头下脚上,伸臂揽住萧景佑的腰,正要提一口气在半空中掉转方向,脸侧蓦地一凉。 她大惊失色,一掌推开萧景佑,自己狼狈地摔落在地,伸手捂住脸,只觉手下的脸皮翻了起来,温热的血顺着指缝往外流。 萧景佑受了她一掌,胸口剧痛,落地时几乎站立不稳,连忙查看怀里的孩子。那孩子原本只是中了迷香,经过这么一番颠簸,又被冷风一吹,便醒了几分,懵懵懂懂地睁开一半眼睛,半梦半醒地看着萧景佑,不知是不是梦到吃东西,吧嗒吧嗒嘴,咯咯笑了两声。 萧景佑好笑地道:“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我都要疼死了,你却只顾着做美梦,还能笑出声来。” 他们这边动静不大,客栈后院里人声嘈杂,不知道李拂有没有听到。萧景佑心里有些矛盾,既盼着她来把孩子救走,又担心她不是眼前这妖女的对手,来了也是白白送死。 黑衣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她那张绝美的脸被萧景佑划烂了一半,脸皮翻起,血流如注,那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眸也布满血丝,看着真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她死死地盯着萧景佑,忽然咧嘴笑了一下,用愈发温柔的语调说道:“你不爱我这张脸,自有人爱,这是造物主的恩宠,你将它毁去,不怕遭天谴么?” 萧景佑也温柔地笑了笑,“我瞧着你现在这个模样,比那画皮顺眼多了,俗话说相由心生,人的相貌若跟内心相差太远,看着总归是别扭的。女姜这个名字也不太适合你,不如该做老妖婆吧。” 女姜睚眦欲裂,嘶吼一声,猛禽扑兔一般飞扑而至。 萧景佑暗运内力,脚下疾退,心道今天便是今天了。 就在他做好鱼死网破的觉悟打算拼死一搏时,眼前一花,一个娇小的人影旋风般刮进他与女姜中间,长长的马尾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两个女子四掌相接,“嘭”的一声,女姜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过客栈楼房,远远地坠落在大街某处。 李拂急忙转身扶住萧景佑,看他脸色如纸,唇边有血,慌忙问道:“撑得住吗?” 萧景佑苦笑,摇了摇头,把全身的重量连同怀里的孩子都交给了李拂,双眼一闭,安心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他还在想,以自己眼下这么个风采不再,苟延残喘的形象,居然还能做个靠女人保护的“粉郎小白脸”,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李拂太倒霉。 分卷阅读49 第26章 萧景佑这一晕,就结结实实地晕了三天三夜。李拂衣不解带地守了三天。 那夜女姜被李拂一掌打飞后,不知是伤势过重还是另有图谋,没有再回来报复,叶悬亲自率领皇城守卫军把岳安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只在城外四十里一处乱葬岗发现了一张被毁了的面皮,上面满是血迹,仿佛是被生生从脸上撕下来的,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女姜本人,踪影不见。 叶沉回来得知自己错过了女姜现身的精彩大戏,捶胸顿足懊悔不已,被周游从房里拽了出去。 周游扯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训道:“你能不能长点儿心?公子现在半死不活,都是被那个女姜害的,你还在旁边左一句右一句地念,万一惹得千山姑娘心烦,一掌也把你拍到乱葬岗去!” 叶沉和周游大概是前世有没还清的孽障,这一世就如王八看绿豆,怎么看都是同类。 这几句话若是他哥说的,叶沉肯定要鸡飞狗跳一阵,还得说几句难听话来挤兑他哥。但换了是周游说,他就觉得是无可辩驳的真理。连忙捂嘴点头:“对对对,幸亏你提醒我,我不念了。” 周游叹气道:“你也这么大人了,不能事事都等着我提醒,也得自己学着点。” 叶沉又连连点头,诚恳地道:“我以前没觉得,听你这么说,确实以后得学着沉稳些。” 刚刚走过来的叶悬听到两人对话,顿时觉得自己以前那些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都喂了狗。 周游对叶悬有心理阴影,一见他过来连忙满脸堆笑,抱拳拱手,可惜叶悬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 周游松了口气,他巴不得自己在叶悬面前变成隐形人才好呢。一转头看到叶悬身后跟着个白头发白胡子,连眉毛都白了一半的老仙翁。 说他是老仙翁真的不是夸张,这老头活脱脱就是从年画上走出来的老寿星。 面色红润双目雪亮,顶着个亮堂堂的大脑门,慈眉善目笑眯眯地看看周游,又看看叶沉,慈爱地道:“你们两个小王八蛋,要不要我给你们看看病?” 没想到这看着仙风道骨的老头儿,一出口就伤人,周游怔了一下。 叶沉怒道:“你才王八蛋!你才有病!” 老头儿不怒反喜,高高兴兴道:“我是王八蛋啊。你们是小王八蛋,我是老王八蛋。老王八蛋没病,专门给小王八蛋治病。” 叶沉也愣了,没见到这么没有自尊心的老头儿。 前面的叶悬已经推开了房门,回过头来冷冷道:“他们两个就算马上病死你也不用管。” 老头儿眉开眼笑地跟上去,问:“那这两个废品可以送给老朽做药人吗?” 二人进屋关门,叶悬答没答应外面听不见了。 周游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赶紧跟叶沉拉开距离,同情地道,“这么看你哥是真心不待见你啊。我说他怎么老是对我横眉冷目的,我这么温和无害,又没得罪过他,原来是被你连累的。以后你离我远点儿。” 叶沉很受伤地瞟了他一眼,问:“那老王八蛋是谁啊?” 周游捻了捻下巴上并不存在的长髯,两眼望天想了想,“听说有位大圣手人称笑面仙翁,又叫活判官。此人医术高明,用药入神,但刁钻古怪,不像别的神医那般行医济世,治病救人,反而以折磨病人取乐。几年前这人应召入宫为皇上治病,结果没治好,被关进了天牢。我估计,应该就是这位老王八蛋。” 叶沉倒吸一口冷气,“我哥找这么个不靠谱的老头儿来给公子治病,是存心想害死公子吗?不行,我不能让他这么干!” 周游急忙拽住他:“稍安勿躁。先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你再大义灭亲也不迟。”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高抬脚轻落步,一边一个贴到门缝上,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声音。 萧景佑受伤后,叶悬便把众人都转移到了这处僻静的院落。此处距离县衙不远,是皇城守卫军在岳安的秘密落脚点。外面戒备森严,安全性不亚于皇宫。 叶悬带来的这个老头儿正是活判官,此人真实姓名不详,出身来历不详,甚至连确切年龄都无人知晓,世人听说的只有他神乎其神的医术,和视人命如儿戏的斑斑劣迹。五年前,皇后在全天下张贴皇榜,重金征召神医圣手为皇上治病,活判官撕了皇榜应召入宫。经他“医治”后,皇上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疯得更加花样百出。皇后这才明白,活判官根本不是诚心来给皇上治病,他是拿皇上做实验呢。皇后大怒,要将活判官千刀万剐,当时是叶悬出面求情,说此人虽然人品卑劣,但总归是有些真本事的,留着他说不定日后有用。于是将这自己找死的老头儿打入了天牢,后来看他表现不错,就让他帮忙照看太医院的药圃。活判官就在药圃旁结庐而居,每日钻研太医院收藏的天下医书,拿太医院的药调配各种稀奇古怪的配方,时不时捉些兔子野狗来做实验,自得其乐地待了五六年。 叶悬求死心切的那段时 分卷阅读50 间吃了不少活判官调治的毒药,那些药虽不致命,但发作之时却能让人生不如死,身体的折磨会让人暂时放下良心的谴责,叶悬几乎迷上了这种自虐的感觉。活判官自然非常高兴,他平生最大的快乐便是折磨人,如今有人主动送上门来求虐,且又十分禁虐,便如捡到宝贝一般。两人就在反反复复的虐与被虐中结下了诡异的缘分。 叶悬将活判官领进门,指着床上昏睡的萧景佑,在他耳边低声道:“床上这人你要好好看,如果看得不好,以后你的毒药,我打死也不会吃了。” 活判官立刻像被揪住心头肉一般,连忙道:“放心放心,我一定好好看。” 床边的李拂此时才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活判官。她衣不解带地守了三天,形容憔悴,原本巴掌大的小脸仿佛又小了一圈,显得两只眼睛越发的大且黑亮。 活判官正抬脚往床边走,瞧见李拂的长相,突然就僵住了,那张红润润的面皮仿佛风吹水面,荡起层层涟漪,连带着嘴唇都在哆嗦。 他又牵线木偶一样往前行了两步,伸出一只胳膊,像是要去摸李拂的脸却又不敢,手指探出收回,重复了几遍,最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叶悬也被这变故弄得呆了一呆,不明所以地看看活判官,又看看同样一脸茫然的李拂。 活判官呆呆地看着李拂,喃喃道:“承平公主,你,你没死,你还活着,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可是我,我已经老了……” 他似乎突然就苍老了,腰背塌了下去,眼中的亮光也暗淡了几分。 李拂吃了一惊,歪头看着这奇怪的老头儿,“承平公主是我祖母,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祖母的?” 活判官也吃了一惊,他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李拂,半晌,苦笑着叹了口气,“是了,公主她死了,我明明知道她死了,你当然不可能是她。你说,你是她孙女?你叫什么名字?” 李拂见他进门时好端端的,一转眼就老态尽显,想必是对祖母挂念很深,便不忍心骗他,坦言道:“我叫李拂。” 活判官念叨了两遍,点点头,表情似乎恢复了平静,“她的后人,都随了她的姓氏,这也是应该的。你们都应该随她的姓氏,以后你有了孩子,也要姓李。” 李拂却道:“我的孩子不一定要姓李,姓萧也很好。” 活判官刚从地上爬起来,正要重新摆出一贯的姿势表情,闻言大吃一惊,“姓萧?为什么要姓萧?” 李拂指了指床上的萧景佑,“我夫君姓萧,孩子当然也可以姓萧。” 活判官飞扑到床边,只看了一眼,便痛心疾首道:“孙女儿啊,你嫁什么人不好,干嘛非选萧家的,还好死不死选了个短命鬼……” 李拂勃然大怒,若非看在他上了年纪,又与祖母是旧相识,早就飞起一脚让他上天了。 叶悬在旁边听着,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几变。 他没想到李拂的来头如此复杂,居然是前朝承平公主的后人。但这远没有听到活判官那句“短命鬼”冲击大。 那三个字在他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让他腿一软,差点效仿活判官也当场跪下。 叶悬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活判官看看他们两个人的表情,两手一摊,道:“你们就算咬死我,我也只能这么说,这人没几天活头了,不对,应该说,他其实早就该死了。” 李拂忍无可忍就要飞出一脚,叶悬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揍人的冲动。 活判官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他其实早该死,可是不还没死吗?那就说明他命大,一时半刻死不了,但也坚持不了太久。” “承您吉言。” 萧景佑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27章 崇善街位于京城城西,它算不上京城的主要街道,但却是城中最早的几条老街之一,在这里居住的也都是祖辈扎根在这里的本地人,他们自称为“老京人”。 崇善街街东正中间的位置,有一家酒楼。三层小楼,楼上挂着黑底红字的牌匾,楼下还挑着个布幌子。酒楼有东家兼掌柜一名,厨子和伙计若干名,进门后墙上挂着一溜水牌,上面的菜品不分南北,不分菜系,凡是大家叫得出来的,这里都有。 跟住在这里的人一样,这家酒楼也是老字号,牌匾上和布幌子上都写着三个喜气洋洋的大字——包子记。 虽然没有一个水牌上写着“包子”两字,但每天早中晚,来这里买包子的人都络绎不绝,有时候甚至会排起长队。 不错,包子记最负盛名的就是包子,尤其是薄皮大馅、鲜香多汁的鲜肉大包。这家酒楼最早就是以包子铺起家,经过四五代人勤勤恳恳地蒸包子卖包子,家业逐渐扩大,才有了现在的“包子记”酒楼。 这一代的掌柜叫包大宝,生得白白胖胖一团和气,不管是买一个包子的穷苦人还是叫满一桌南北大菜的大富商,只要进门,包掌柜都是笑脸相迎,一视同仁 分卷阅读51 。他那又白又圆,微微透着粉的笑脸,仿佛就是一个刚出锅的薄皮大馅的鲜肉包,本人就是酒楼行走的活招牌。 但是最近几天,包掌柜却笑不出来了,五官挤成一团,脸色也暗淡了,像是个没有发好的硬面菜包子。连带着包子记上上下下,都低眉敛目,唉声叹气。上门的主顾也跟着叹气。整个酒楼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 几天前,包掌柜的儿子包小宝丢了。全家一起在城里城外找了一圈,恨不得把蚂蚁洞老鼠窝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去京兆府报了官,差头也是吃包子记的包子长大的,悄悄跟包掌柜说:这一两个月以来,京城丢了好几个孩子了,都是五六岁、六七岁的男孩,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找回来,上面的大人怕传出去闹得人心惶惶,一直压着不让往外说。 包掌柜一听,整个人就像三九天冻在河里的鱼,全身都僵了,浑身的血都冷了。 回来跟老婆一说,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就在包掌柜灰心绝望,就差给儿子买棺材办丧事的时候,这天夜里突然一枚飞镖钉在了卧房的床头,飞镖上还穿了个纸条。 包掌柜噩梦中吓醒,看到飞镖顿时激动了,战战兢兢拔下飞镖,哆哆嗦嗦取下纸条,心里已经滚过诸如“勒索”“赎金”一类的字眼。 这是好事啊,上门要赎金,说明儿子还活着呢! 夫妻俩喜极而泣地打开字条一看,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小宝平安,改天送还”。 包掌柜有点傻眼,啥意思?不要赎金?绑匪突然弃恶从善了?为什么要“改天送还”,还要留着玩几天?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小宝除了能吃,也没有什么别的特别之处,难道绑匪家里饭多吃不了,怕浪费粮食佛祖怪罪,留小宝帮着吃剩饭? 夫妻俩胡乱猜到天亮,一颗心放下一半,悬着一半,不知道这个“改天”啥时候到。 这一天清早,包掌柜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来到酒楼,无论心情好坏,生意还得照常做,包子还得照常卖。这是开门赚钱的生意人的本分。 包掌柜正站在柜台后对着账本发呆,门口一个迎客的伙计走过来,凑近了把手笼在嘴边,低声说:“掌柜的,外边儿来了仨人,说知道小少爷的下落。” 包掌柜一怔,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你说啥?” 伙计又说了一遍,说完补充道:“那仨人衣着打扮挺奇怪的,一个道士,一个仙姑,还有一个看着不男不女,不知道是神婆还是什么。” 包掌柜这时才消化完听到的话,忙不迭道:“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不管是神婆还是道姑,能把小宝找回来就是他的救命菩萨。这两天他去官府打听过,那些丢了的孩子差不多都找回来了,只差他家小宝。 听说那些丢了的孩子是被一伙武艺高强,穷凶极恶,吃人肉喝人血的江洋大盗给掳去了。官府明察暗访多日,追到千里之外,血战三天三夜,终于制服了那伙贼人,把孩子安然无恙地救了回来。 包掌柜听到这些,全身的血又冷了一遍。 为啥都回来了,只有小宝没回来,难道真被当成包子吃了吗?那封夜半镖书又是怎么回事?不说“改日送还”吗,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有心找那些江洋大盗理论理论,却听说贼人都被官兵当场诛杀了。包掌柜是祖传的生意人,趋利避害是深入骨血的本能。他想那些江洋大盗都是十恶不赦之徒,谁要是跟他们有点牵连,官府肯定得严加盘问。他要是把镖书拿出来,人家肯定会说:江洋大盗掳走了那么多孩子,怎么单单只给你家送了镖书报平安?说不清楚?那就衙门走一趟吧。 自古衙门朝南开,少不了得花一大笔钱,对找小宝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帮助,到头来只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竹篮打水一场空。 包掌柜心里来回琢磨,最后只能咬牙忍了,回来跟老婆烧香磕头,求各路神仙保佑,保佑小宝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并许诺只要小宝平安回来,就在街口搭棚,给穷苦人送三天大包子。 不想今日菩萨显灵,真的给他送了三位高人来。 包掌柜合掌朝着虚空拜了几拜,小跑着亲自迎了出去。 包掌柜家里来了三位高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街坊邻居经过包家门口都要放慢脚步,探头探脑往里面瞧,见到包家丫鬟下人就急忙拉住,好奇地打听:“那三位高人长什么样?他们是念经还是做法?” 三位高人长什么样呢?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道士,头戴方方正正华阳巾,身穿宽宽大大青道袍,白净面皮,三缕黑须,走路不紧不慢,说话柔声细语,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一个是个年轻的仙姑,一袭纯白连帽斗篷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头发稍都不露,虽说已经入了秋,但暑气仍未散尽,除了一早一晚,其他时间加件单衣都嫌热,这位仙姑居然裹得这么严实而不中暑,可见高人已经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水火不侵,寒暑不惧。 至于第三位,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端茶的丫鬟特意找借 分卷阅读52 口进去两三回,使劲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愣是没看出这一位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觉得一团花里胡哨,看多了眼晕头疼还有点恶心。人们猜测,这位高人已经“功力外漏”,在周身形成了一个保护壳,阻止凡人洞察天机,于是满怀敬畏地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龟仙人”。 据说,这三位高人在方家前后左右查看了一番,决定当天晚上开坛做法,转天就能将小宝找回来。 人们纷纷传说这些高人必是会“追魂术”、“缩地术”等等等等。 在包家特意安排的房间里,周游扯扯身上五颜六色层层叠叠的布条,觉得自己像山林里最绚烂的一只大锦鸡。 他看看宽袍大袖的萧景佑,又看看解下斗篷一身轻松的李拂,哀怨地道:“为什么你们都穿那么少,我要裹这么多?” 又摸摸脸上五光十色的颜料,“穿成这样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脸给抹了?” 萧景佑拈着胡须喝茶,一本正经地道,“京城人见多识广,道士仙姑都稀松平常,不太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你这样异域巫医的装扮,再加上我们两个的衬托,必定能一鸣惊人,到时不用我们去找门路,国舅府自会派人来找我们。” 周游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明白,“那炼丹的老道已经被抓了,丢的孩子也都找回来了,我们还去国舅府干嘛?难不成真要帮国舅解决传宗接代的问题?” 萧景佑穿了道袍之后似乎真的有了济世爱民之心,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风木被抓,但若国舅无后的难题不解决,必然还会冒出什么火木水木来兴风作浪。即便没有这些风浪,国舅不停纳妾,白白蹉跎了那么多年轻女子的芳华,说不定还拆散了几对野鸳鸯,想想也是很可怜啊。” 周游一脸服气地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常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这鬼关门前转一圈回来,何止善心,我看都有了佛性了,再修炼一两年,说不定将来就是一位大德高僧……” 他正口若悬河胡说八道,忽然觉得后颈一凉,本能地一缩脖子,眼角余光瞟见李拂面无表情地站在他后面,两只又黑又深的眼睛幽幽地冒着寒光。 周游连忙捂住嘴,陪着笑道:“口误、口误,公主殿下您饿了吗,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 说着蹭到门口,拉开门,一溜烟逃了。 第28章 那日萧景佑醒来,活判官又给他细细检查了一番,最后下了四个字的论断:“听天由命。” 面对李拂和叶悬的两团怒火,活判官委屈巴巴地解释:“以我这么多年积累的医术和经验来看,他这个人死三回都不嫌多了。他现在体内有两种剧毒和一种猛药,三方势力互相牵扯,恰到好处地形成了一个制衡的局面,但这局面能维持多久,完全看他的命。说不定哪天多吃两口饭,多走几步路,甚至心情稍微那么荡漾了一下,就破坏了这个平衡,若是药力占了上风那还则罢了,若是两种剧毒其中之一占了上风……” 活判官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李拂眼里像是着了两把火一样,连旁边人形冰块一样的叶悬都有点承受不住。 萧景佑事不关己地靠在床头,手指轻轻敲着软缎绣花的被面,面色平和,闭着眼睛听活判官说完,微微笑了笑,道:“神医的意思我懂了。” 活判官赶紧往床边靠了靠,偷眼瞟瞟李拂,小心地问:“你懂了?那你说说?” 显而易见他是很怕李拂,叶悬在旁心中奇怪。他能肯定活判官与李拂是第一次见面,就算活判官与李拂的祖母,那位前朝公主有过什么纠葛,甚至做过什么亏心事,但也不至于对故人的孙女,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怕成这样吧? 叶悬不知道的是,李拂与她的祖母眉眼十分相像,活判官忍不住就把当年对承平公主的又爱又怕移情了一部分到李拂身上。毕竟李拂不是承平,他移过来的爱就少了些,缺失的部分都由怕补上了。 所谓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怕。 萧景佑睁开眼睛看看他,微笑道:“前辈是提醒在下,我再活几天也好,几个月也好,都是白赚来的。上天待我不算薄,我也不必怨天尤人,好好把这白赚来的时日过完,也是一种圆满。” 活判官张了张嘴,居然有点接不上话来。他想,自己刚才表达出了这种意思吗? 但偷眼悄悄李拂的怒火似乎熄灭了一些,连忙顺竿爬道:“正是正是。有人活了一百岁,也不过多浪费几斗粮食,你看齐桓公那么有名一个人物,要是建功立业之后立刻就得个暴病死了多好,非要活那么久,老眼昏花病病歪歪,最后饿死还没人收尸。所以说人活得太久未必就是好事。” 他顶着个鹤发童颜的寿星脸,嘴里说着与形象完全不符的话,自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叶悬嘴角抽了抽,非常后悔把他带来给萧景佑看病,甚至后悔当年在皇后面前极力保他,让他“多浪费了几斗粮食”。 分卷阅读53 萧景佑却对活判官的歪理邪说推崇备至,两人言语投机,聊得很开心,最后活判官说:“我虽然不能给你治病,但可以教你一套凝神定气的心法,延年益寿不敢说,减轻痛苦还是可以做到的。” 于是把李拂和叶悬都赶出去,门口偷听的叶沉和周游也被踢到了楼下。活判官关起门来,和萧景佑在里面嘀嘀咕咕了一个多时辰。 周游在楼下眯着眼睛道:“家传万卷书,真传一张纸。什么狗屁心法要说这么久啊?” 李拂也犹疑地望着楼上紧闭的房门。师傅当年教她内功心法时不过短短几句话,一炷香的时间讲解完,她记熟之后每日参照心法修炼内功,隔一段时间自己便能参悟到一些新的要领。内功心法的口诀都一样,但每个人修炼的结果却是千差万别,根源就在于中途的“悟”。这就是所谓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叶悬也有些担心。活判官此人心性不定,连皇帝都敢拿来做实验,谁知道他会不会对萧景佑动歪心思?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但他还没上楼,房里的两人就说说笑笑地出来了。 萧景佑看起来精神不错,脸上也比刚醒来时多了些血色。不知道他跟活判官说了什么,活判官连连点头,不住地说:“好好好,就是这样。” 两人来到楼下,李拂几人早已站起身来。 活判官站在萧景佑身后,探出头来笑眯眯地对李拂道:“孙女,你选夫君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日后若你们有机会成婚,记得请祖父我去喝杯喜酒。” 李拂虽然心性纯良,但被他一回两回地占便宜也忍不了,冷冷道:“我祖父死了很久了。” 活判官也不敢说什么,嘿嘿笑了两声。 叶悬派人将活判官送回药圃,临出门时,那老头儿又不怕死地对李拂道:“孙女,将来你守寡的时候要是没事做,就来找祖父,我传你医术……” 李拂一脚踢出,一只黄杨木雕花圈椅“呼”地朝活判官砸来,老头儿一捂脑袋,仓皇逃窜出门。 按李拂的想法,一刻都不想再耽搁,立即就要动身回大山。叶悬思忖良久,也赞成李拂的打算。萧景佑现身的事瞒不住皇后和太子,虽然以目前萧景佑的状况,以及皇后和太子的势力来说,萧景佑完全不会对太子构成威胁,但谁知道那母子二人会怎么想? 靠阴谋诡计得来的权力,握在手里总是不踏实,即便没有威胁也要生生折腾出一个,何况萧景佑原本就是他们的眼中钉。 叶悬和李拂一拍即合,立刻就铺开地图研究路线。 萧景佑就着可口小菜吃了一碗粥,还胃口不错地吃了一块桂花糕,背着手踱着方步在院里溜达了一圈,跟叶沉周游扯了几句闲话,回来看到叶悬和李拂还在研究。 他轻轻咳了一声,成功引起那两人的注意。 “我想去京城。” 萧景佑笑眯眯地说。 见那两人一副见鬼的表情,他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去国舅家里。” 包掌柜为三位高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又亲自带着家里的丫鬟下人搬桌子摆椅子在院里一通布置。 萧景佑三人吃完饭出来,院里香案蜡烛黄纸朱砂桃木将等等都已经摆好了。 包掌柜小心地问道:“三位……” 又有道士又有仙姑,还有个不知什么来路的巫医,包掌柜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笼统地道:“……大师,您看还需要什么吗?” 萧景佑慢悠悠走上前,每一样都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些足够了。我们二更天做法,天亮前令郎就能回来。” 包掌柜激动地嘴唇颤抖,“那那那,那我们……” 萧景佑笑眯眯道:“你们踏实睡觉就好,千万不要在此偷看,否则法术不灵,令郎不但回不来……”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包掌柜一眼,包掌柜顿时脚下一软,慌忙道:“不看不看,打死我也不看,我这就把家里人都赶回房去,把门都锁得严严实实的,三位大师请安心做法。” 一面说一面哄鸡赶鹅似的把探头探脑的丫鬟下人都赶回去,强制他们睡觉,又吩咐他们准备好夜壶茶水,夜里谁都不许出来。包掌柜说到做到,果然找了几把锁,把房门都锁了起来。 周游心里啧啧几声,暗想萧景佑这坑人的能耐,跟自家曾祖实在不相伯仲。 萧景佑在香案前坐下,随手拿了笔,饱蘸朱砂,在黄纸上一蹴而就,画了一道符。 周游有点傻眼,凑上去使劲瞧了又瞧,压低声音道:“您这假道士扮得真够彻底,连画符都会。” 萧景佑毫不谦虚地道:“画符最讲究天分,我恰好天分高,在道观住了几日,看道长画了几回,其中奥秘没有洞悉十分,七八分总是有的。” 他说完便搁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等着时辰到。 周游捧着那张符横看竖看,看到旁边靠着树出身的李拂。离了岳安往京城来,一路上都没见李拂露过半个笑脸。 分卷阅读54 再往前推,应该是自打萧景佑决定来京城,李拂就没了表情。 她五官灵动,又有天然的纯真之气,即便没有表情的时候,旁人看了也是清爽怡人。 可是现在,周游看着她就想叹气。女孩儿一有了心事,就基本告别了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好日子。 自从知道了这两人的身世,又大概知道了他们“定亲”的缘由,周游就一直在想“天意弄人”这几个字的意思。 萧偃夺了前朝李家的江山,又把李家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只逃出去一个承平公主。李拂跟萧景佑之间,隔着这天大的国仇家恨,本应该是你死我活的仇人,可她却偏偏被萧景佑救了,仇人成了恩人。李拂不知搭错了那根弦听信了古人的混蛋话,非要以身相许报恩,傻乎乎从南到北追了一路。可那时她毕竟不知道萧景佑的真实身份,一根筋地要报恩也可以理解。现在两个人的身份都成了公开的秘密,她的心思难道没有变化吗?何况萧景佑这个态度,对李拂到底有没有真心,他这个旁观者清的外人都看不出来,李拂这个当局者迷的,能感觉到多少?这些,她都不在意吗? 周游觉得,答案是否定的。 李拂天真,是因为没有人教过她如何世故。但人都是在经历中长起来的,只要不是傻子,总能学会成熟。 周游叹了口气,捧着那张符走到李拂身边,笑嘻嘻地搭话:“姑娘你看,这符画得好不好?” 李拂从目光从萧景佑身上收回来,瞟了一眼那张“符”,又歪着头看了看,说:“这个字我认得。” 周游张大嘴巴,惊讶道:“这符里有天机呀,姑娘居然一眼看破天机,真是了不起!” 李拂冷冷地道:“这不就是‘归来’的‘归’吗?” “不是吧……”周游把那张符举到灯下,在脑子里把那些弯弯曲曲纠缠不清的线条捋直,又把符纸斜过来看,果然就是个篆体的“归”。 周游撇了撇嘴,转头看看萧景佑和李拂,心说看来这事也不能全怪“天意”,这两人确实有点堪不透说不清的“默契”。 第29章 清晨,天色微亮,守城的士兵慢慢推开厚重的城门,早已等候在门外的百姓排着长长的队伍,鱼贯进入。大多是挑了新鲜菜蔬家禽或用独轮车推了粮食进城赶早市的附近农家,偶尔也有远道而来的客商,赶着高大的马车或者牵着辎重累累的骆驼。 男女老幼各色衣着组成的进城人潮中,叶沉打扮成乡下病夫模样,挑了一个扁担,前后各挂了一个酒桶,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地随着人潮往前走。离他不远处,有个戴斗笠穿草鞋的中年人,推了个独轮车,车上整整齐齐罗列着五六个装豆腐的木盘。这人手臂不粗,肩膀不壮,但独轮车推得极稳,看来这活儿是干惯了的。 守城的士兵盘查并不严格,客商被领去交税费,卖菜卖粮卖豆腐的则直接挥手放过。 叶沉刚要随着前面一个挑萝卜的往里走,一个士兵突然把手中佩刀一横,“等等。” 叶沉便人如其名,从外到内地往下一沉。 他黄白的脸上堆起一个小心翼翼的笑脸来,“小的这是自家酿的土酒,喝起来有点涩口,恐怕入不了您的口,要不您尝尝?” 一边说一边准备放下扁担。 那士兵不理会他的话,用刀鞘挑起酒桶的盖子,探头看了一眼,一股粗糙辛辣的味道直冲口鼻,呛得他差点打一个喷嚏。 有两个守城兵本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正要走过来一同检查,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哄笑起来。 “走走走走走……”那士兵狼狈地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挥了挥刀鞘。 叶沉连忙一边道歉,一边挑上扁担,随着人潮进了城。 后面的叶沉看到这一幕,慢慢松了口气。 这一趟进京城的不止叶沉和连重,还有绣娘。绣娘头上包了帕子,挎了个小包袱,和进城串亲戚回娘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并无不同,守城士兵看也没看就放她进来了。 京城此时还半睡半醒,大街小巷少有行人。 三人进城后没有去早市,径直奔向崇善街后的一条偏僻小巷,走到一处门口,看看左右无人,连重上前刚要敲门,门便从里面开了。 李拂和萧景佑站在门里,正等着他们。 叶沉把扁担放下,打开后面那只酒桶,绣娘连忙过来看了看,见小宝缩在里面睡得正香,他这两日似乎吃得太好又胖了一些,即便是最大号的酒桶,他在里面也委委屈屈团成一团。 可是这么不舒服的姿势,他却能睡得口水长流,也的确是不同凡响了。 叶沉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了出来,李拂上前一步,接了过去。 绣娘走上两步,面露不舍地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宝白馒头一样软软的小脸蛋,想到这两日小宝前前后后跟着她,说些天真讨喜的童言童语,多了这一个娃,仿佛多了许多事情,也多了许多乐趣,如今这一送回来,恐怕以后就没有再见的时候了,不由心中一酸,强忍着没有流泪 分卷阅读55 ,但眼圈已是红了。 萧景佑对连重道:“绣娘这么喜爱孩子,你们夫妻也该生一个了。”说完忽然不怀好意地瞟了瞟连重,故意压低声音道,“还是说,你……不行?”又飞快地道:“活判官那里有药,我可以帮你讨一些。” 连重一张古铜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刚要反唇相讥,萧景佑却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笑嘻嘻道:“莫要吵,吵醒了街坊我后面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连重只能咬牙切齿地眼睁睁看着他关上了门。 叶沉感同身受地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 随后,叶沉不知从哪儿找来两个人把豆腐和酒桶都拉去卖了,他自己本想尽尽地主之谊招待连重夫妻,但连重摆摆手,说还有事,便带着绣娘走了。 叶沉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此人似乎对京城十分熟悉,而且,他身上有一股刻意隐藏起来的杀伐之气,与叶悬身上偶尔出现的杀气却又不同。 萧景佑只告诉他去找连重接小宝,至于连重夫妻的身份,却并未多说一个字。 这人到底是谁呢? 叶沉怀着这个疑问回了家,准备蒙头大睡一天,然后等着看萧景佑他们后面的好戏。 连重是陪绣娘“回”娘家。 连重的铁鹰飞骑被当做叛军诛杀,为了给兄弟们发一点安家费,他又铤而走险去盗了国库,已经够上千刀万剐的罪名了。好在他自幼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只有一个放在心里多年的绣娘,万幸绣娘父母一直希望女儿嫁一个本分人过踏实日子,不同意他俩的婚事,所以一拖再拖,始终没有订下婚约。连重对此颇为遗憾,但出事后又觉得,幸好啊幸好,否则又要连累绣娘一家了。 他自知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大约只能浪迹江湖终老此生,走之前想再去看一眼绣娘。结果贴到了绣房窗边正看到绣娘要悬梁自尽。 得知连重出事,绣娘终日以泪洗面,她的父母看不下去,便为她订了一门亲事,过几日便要成亲。绣娘是个温柔女子,平时说话都是柔声细语,但内心里却极为倔强。父母之命不能违抗,但要心里装着连重嫁给另一个男人,她也万万做不到。 于是便想到了这一条出路。 连重本已有了孤老终生的觉悟,也曾心中酸楚地替绣娘畅想过平静无波的生活和儿孙绕膝的未来,却没料到绣娘心之如此坚定,若不能生做他的人,便要死做他的鬼。 连重不想让绣娘跟他东躲西藏,奔波吃苦,但更不希望她郁郁不乐,寻死觅活。 第二日,绣娘家人清早起来,绣娘房中已经人去屋空,只在桌上留了一封信,信上是绣娘的笔迹,只说自己心有所属,不能另嫁他人,唯有远走天涯,父母之恩此生难报,只盼来生还有子女缘分。 绣娘父母自是捶胸顿足,本要报官,转念一想,绣娘一个弱质女子,孤身一人半夜出走怕是城门在哪儿都摸不到,肯定是有人带她走的。她信中说“心有所属”,那带她走的人,除了此人还能是谁?太子诛杀铁鹰飞骑的“战功”举国皆知,连重是铁鹰飞骑的首领,若是他还活着,那肯定是通缉要犯,和他扯上牵连,那就是有十张嘴,怕是也说不清了。 绣娘父母不敢报官,也不敢让外人知道,只能自己家人偷偷找了几日,最后对外宣传绣娘染病,外出求医,把婚事给推了,过了两年便说她久病不愈,死在了外边。 连重带着绣娘出京后,辗转去过几个地方,最终选在离京城几百里的无名小村落脚,又将没有依靠的一些部下的家眷带了过来,居然也安安稳稳地过了好几年。 绣娘是过了很久才知道了自己的“死讯”,难过是自然的,但心里却也踏实了下来。不辞而别也是怕给父母家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如果她既然是“已死之人”,反倒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去,偷偷看一看父母。 走在路上,绣娘忍不住问自己的丈夫,“既然拐带孩童的犯人已经落网,为什么晋王殿下还要大费周章演这么一出戏呢?” 连重听到“晋王”就想起萧景佑方才的“特别关心”,脸就有些黑,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他要将声势闹大,最好闹到全城皆知,到时就会有人上赶着来找他了。” 绣娘好奇道:“晋王想让谁来找他?” 此时已然天光大亮,街上的人渐渐多了,绣娘戴上了斗笠,与连重说话的声音也低了几分。 连重刚要回答,却见一队巡逻的士兵正策马迎面过来,便闭上了嘴巴,带着绣娘拐进了旁边一家饭铺。 此时包掌柜家里有人哭有人笑正热闹。 包掌柜一夜没敢合眼,天快亮时才熬不住睡了一小会儿,却又被焦灼的妻子推醒。 他先给丫鬟下人们开了门锁,让他们给三位大师张罗早点,自己则小心翼翼往后院去,唯恐打扰大师做法。 不料刚一进后院,就看见失踪了好几天的儿子睡眼惺忪地坐在香案上,正一边吧唧嘴,一边打哈欠。 包掌柜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疼得一个激灵,这才颤巍 分卷阅读56 巍喊了一声:“小、小宝!” 这一嗓子不仅把包家上下都惊动了,连一心想看热闹地街坊都听到了。一顿早饭的光景,“三位天师联手做法,夜行千里寻回幼儿”的消息便已经传遍了整条崇善街。 来包家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屋里一批院里一批,门口还有一批。一批出去,另一批才能进来。 包掌柜问小宝:“是什么人把你带走了?” 小宝一手一个包子,张嘴接着他娘喂的肉丸子,含含糊糊地说:“卖……糖葫芦的……” “把你带哪儿去了?” 小宝咽下嘴里的肉丸子,咬了一口手里的鲜肉包,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爹。 包掌柜又问:“那些人有没有打你?” 小宝摇摇头,“没有,婶婶可好了,婶婶做饭可好吃了。”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婶婶?拐走孩子的江洋大盗居然还有女的? 有个街坊大叔问:“小宝,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呀?” 小宝嚼包子的动作慢了一点,眨巴眨巴眼睛,“我就睡了一觉,醒了就回来了。” 众人一听更觉天师神奇,纷纷面露惊讶,点头赞叹。 第30章 国舅爷秦勇身穿大红喜服,瘫坐在一把特制的加宽加厚的圈椅里,无处安放的肥肉纷纷从精致的雕花缝隙中自寻出路。 外面吹吹打打喜庆热闹,身为新郎官的秦勇脸上却没有丝毫相应的喜庆之色。 人生极致的两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吸引力。 洞房花烛夜,自从二十岁娶妻之后,他就隔三差五地纳妾,如今更是每月都有那么几回,哪怕娶得是天仙,也委实没有兴头。无非就是例行公事而已。 金榜题名?还是算了吧。一来他没那个才学,也吃不了寒窗苦读的辛苦;二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财富,十个状元绑在一起也比不上。读书做官无非是钱财名利,他现在除了没有个流芳千古的好名声,其他都有了,可谓人生圆满。 当然了,人总要有点不如意的事,否则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秦勇对于无后的事看得并不太重。他想,人活这一世,最重要的就是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至于自己两眼一闭之后有没有儿孙传递香火,那跟自己没什么大关系,顶多就是逢年过节没人给自己烧纸,在阴间大概要活得拮据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活了这么大,要不是老管家念念叨叨地提醒,他也想不起来给自己的爹娘烧纸。 秦勇想得很开,不代表秦家人都能想得开。他的姐姐秦皇后,就头一个想不开,每次见到她这唯一的弟弟,三句话就要说到传宗接代的事情上去,一众貌美如花的小宫女都在旁边极力忍笑,秦勇也如坐针毡。不过时间久了,他也就麻木了。 他现在能作威作福,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一无才学二无战功却能位极人臣,都是因为姐姐,所以姐姐的吩咐,他从来不打折扣,让吃药就吃药,让纳妾就纳妾。前段时间还找了个道士来炼丹,也不知道炼的怎么样了。 “国舅爷,”跟班小全凑了过来,一脸神秘兮兮地说,“小的刚才听了个稀奇事儿。” 秦勇抬了抬眼皮。胖到国舅爷这个程度的,一般分两种情况,要么精力充沛,是个活泼开朗的胖子;要么蔫头耷脑,是个死气沉沉的胖子。国舅爷完成了两者的过度,从精力充沛变成死气沉沉,从活泼开朗变成蔫头耷脑。 人生极致的喜事都引不起他的兴趣,还有什么“稀奇事儿”能刺激他麻木的脑袋呢? 小全靠着百折不回的信念,坚持把他听到的新鲜事儿说了下去。 说是有个开酒楼的包掌柜,夫妻俩一直没有孩子,各处求神拜佛也没有结果。后来有高人给引荐了三位天师,这三位天师各有神通,一个会请神做法,一个能日行千里,还有一个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这三位天师来到包家,喝一碗茶的功夫,就给包家变出了一个孩子。包掌柜在旁边眼睁睁瞧着,三位天师连椅子都没离开,那孩子就凭空冒了出来,就跟照着包掌柜捏了个面人儿似的,活脱脱一个模样儿。更神的是,孩子一落地就会叫爹娘。 小全口沫横飞地说完,带着一脸邀功请赏的谄媚,表功道,“小的听了这事儿,什么都顾不上,立刻就去包家亲自查看,果然是三位不同凡响的高人。那包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踩平了,好多人都是奔着求子去的,可那三位高人说了,只渡有缘人。要是没缘分,给万两黄金也不行。国舅爷您要是愿意试试,小的这就再去一趟,哪怕是磕一千个头,也要把高人给您请回来!” 在门口等着迎花轿的小厮连蹦带跳地跑进来,“国舅爷,花轿到了!” 秦勇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两只肥硕的手掌撑在扶手上,作势要起身。扶手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小全一个箭步上前,和小厮一起,咬牙切齿地把国舅爷所有的肥肉都从椅子上搬起来。 国舅爷稳稳地站好,对小全勾 分卷阅读57 了勾手指。 小全气喘吁吁地凑上去。 等了半晌,才听国舅爷说:“那孩子,是不是叫哪吒?” 萧景佑,哦不对,现在是“不得大师”,正盛名之下,名不副实地在包掌柜家的后院里溜达着看风景。 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槐树,一棵是柳树。槐树在东,柳树在西,“不得大师”点评说,这叫“东槐西柳,要啥都有”。街坊们初听这话都觉诧异,槐树属阴,一般不往院子里种。包家这棵原本也是长在院外道旁,后来包家发了财,扩建院子,把它给扩了进来,看那树年头久远,枝叶繁茂,砍了可惜,就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原来竟然是无意中成就了旺财的风水啊!街坊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 这两天一日比一日暴躁的李仙姑正对着那据说招财的槐树练拳,一拳下去,树上就哗啦啦落下一大片叶子。 包掌柜见了十分心疼,仿佛那不是枯黄的树叶,都是金灿灿的金叶子。 他不敢招惹仙姑,就去委婉地提醒周游。周游一句话能听出三个隐含信息,包掌柜一开口他就明白了,然后揣着明白装糊涂,跟包掌柜打哈哈。 包掌柜都能看出仙姑不能招惹,难道他就看不出吗? 不过周游还看出了一点包掌柜看不出的意思。 李拂这从天而降一般的暴躁情绪,一部分是因为萧景佑时日无多又不肯乖乖跟她走;另一部分,似乎是为了别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这位从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前朝公主,到底有什么事呢?周游心里长了草,迎风抽条地越窜越高,都快顶开脑瓜顶冒出来了,但是一个字也不敢问。 李拂的手劲儿他亲眼见识过,那是徒手掰铜锁的。他的脖子虽然比铜锁粗,但绝对没有铜锁结实,万一哪个字点在了李拂的痛脚上,“喀嚓”一下,世上无穷的稀奇古怪事,就都无缘被他看见并搅和了。 何其无辜啊。 送走包掌柜,周游远远地在门口观望了一阵,等李拂把槐树叶都打光了,转而去更远的地方虐待几块大石头,他才踩着满地树叶蹭到萧景佑身边,心有余悸地道:“仙姑这两日心情不佳啊?大师可知其中缘由?” 萧景佑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你想知道?自己去问仙姑。” 周游干笑了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看左右无人,墙头也没趴着看热闹的,这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今天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个家奴模样的,贼头贼脑地看了半天。正好叶沉在,认出来那是国舅爷的跟班,叫小全。” “哦?”萧景佑又弯起了眼睛,“大主顾要来了。” 周游撇了撇嘴。在包小宝回来之后,为了巩固名声,打开局面,萧景佑煞有介事地又看了几处宅子的风水,还解决了两起家庭纠纷。要不是一早猜出他打得什么算盘,周游简直怀疑这位晋王真要转行做天师,要把坑蒙拐骗装神弄鬼当成毕生的事业了。 周游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咱要怎么招待这位大主顾啊?大师可否给一点明示?也好让在下提前做一点准备。” 萧景佑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晃着,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周游,仿佛在看圈里的猪能卖几个钱。 “好啊,我正好有一件事不知道托付给谁。既然你这么积极,那就交给你吧。” 周游的动物本能告诉他,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他刚要找个借口溜之大吉,打光树叶的李拂从他身后冒了出来,两眼灼灼地瞪着他。 周游只觉得前有狼后有虎,只待待在原地,扯了扯嘴角,“您吩咐。” 萧景佑脸上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国舅的原配夫人尤氏是已故大学士尤相余之女。尤大人人品学识在本朝文官中当属第一流,是我的一字之师。尤小姐嫁给国舅,还是皇上亲自做的媒。国舅为了传宗接代做出种种荒唐事,恐怕尤小姐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你想办法让尤氏怀一个孩子,这件事就能圆满地解决了。此事宜急不宜迟,你抓紧时间去准备吧。” 周游后背的汗毛立起来一片,只想把自己的舌头切吧切吧拌点酱汁就酒喝了。怎么就是学不会在这位坑人的祖宗面前少说话呢? 他使劲吐了口口水,挤出个难看至极的笑脸来,“大师,您能告诉我,去哪儿能找到子母河?我去舀一瓢水来给尤小姐送去。” 萧景佑一本正经道:“那都是话本中编造的故事,凡人受孕,必要男女结合。”说着手中折扇在周游肩上敲了两敲,“你身体结实,又年轻力壮,谈吐也十分不俗,非常合适。” 周游五官都快挤成个包子了,“我说王爷,咱能不能不开这玩笑?就算我不要面子,那尤小姐可是名门闺秀,这么拿来编排,不好吧?” 萧景佑收起了脸上的戏谑,露出个不明所以的笑,低垂眼眸不知看着哪里,轻轻一叹,“是啊,你说的对,是我太唐突了,冒犯了尤小姐,确实不该。” 周游战战兢兢地试探着问,“那,您让我办的事……” 他得 分卷阅读58 让萧景佑亲口收回才行,否则万一这满肚子坏水的王爷哪天翻起旧账,李拂的拳头连百年老槐树都抵挡不住,更不用说他这血肉之躯了。 萧景佑抬眼看他,“怎么,你不愿意?” 第31章 周游真想立刻出门找个大夫给萧景佑看看脑子,这位晋王怎么说话翻来倒去的?刚才明明是他自己一脸苦大仇深地说“冒犯尤小姐”,说“的确不该”,一转眼又逼着自己去做奸夫,这不是脑子坏了就是心肠坏了。 可是他只敢心里想想,脸上还得堆出一个虚心的笑脸,“这个,单单小的愿意不行,关键是尤小姐。尤小姐是名门之后,又贵为国舅夫人,依我看,肯定是个贞洁女子,无后事小,失节事大,断断不会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来。” “贞洁女子,失节事大。”萧景佑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勾起唇角,摇了摇扇子。 周游摸了摸鼻子,“但是国舅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让尤小姐为这头种猪守活寡,也着实是委屈了她。” 这几日他顶着五彩斑斓的脸在街头闲逛,有些热心百姓为他介绍京城的风土人情,其中便有不少关于国舅的八卦。 这位国舅秦勇,倒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据说他每个小妾都是像模像样八抬大轿迎娶回来的。除了纳妾,秦国舅没做过一件坏事,但也没做过半件好事。说好听了这是个极其中规中矩的中庸之徒,说难听了就是个酒囊饭袋。 秦家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给了秦勇的姐姐,当今的皇后。 秦勇娶尤相余之女,也是皇后极力促成的。只因尤相余做了晋王的“一字之师”,皇后唯恐晋王势力做大,便先一步将尤大人的女儿变成了自己的内亲。 据说迎娶尤小姐之时的秦国舅只是个颇有些福相的青年人,不知为何这几年宛如被吹起来的鱼泡一般,一日千里地胖起来,且一胖不可收拾了。 好在尤大人在女儿出嫁第二年就仙去了,没有看到后面的糟心事。至于他当初为什么会同意这门婚事,尤小姐出嫁后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这些,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 “尤大人是聪明人,皇后的心思他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他答应这门亲事,其实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吧。”萧景佑抬头看了看秋日高远的天空,碧空如洗,几只大雁奋力朝南飞去,“尤大人是文人,文人总有些牺牲自己成全大局的执念。当时朝中已隐隐出现了‘晋王党’和‘□□’,尤大人想告诉那些人,用心做事才是仕途根本,不必一门心思研究站队。” 周游听得愣了愣,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尤大人拒绝了婚事,旁人看来他就是无可争议的站在了晋王这边;于是尤大人答应了婚事,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了皇后的娘家,成为了太子的舅母,而他本人顶着个晋王“一字之师”的大帽子。旁人看来,这不是鱼和熊掌哪个都不想丢吗? 周游摇摇头,文人的心思,他真是搞不懂。 萧景佑看出了他的想法,笑道:“若是他有半分你身上的江湖气,尤小姐也不会有如今的困境。” 说来说去,周游总算明白了。这位大师要进国舅府,感情是为了解救尤小姐的。 说来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尤小姐如今的困境,多多少少都与他有关。 周游嘿嘿一笑,“我说大师,您当年种下的因,如今让我去吃这个苦果,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 萧景佑笑眯眯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去吃这个苦果?” 周游双手齐摇:“不敢不敢不敢。我的意思是,此事得想个万全之策,否则办的不美,还不如不办。” “‘万全之策’需要时间,我没有。”萧景佑一派坦然地道,神情平静地仿佛在说“那间酒楼太贵,我吃不起”。 虽然心里清楚萧景佑随时可能毒发身亡,但看他每天进进出出,挑三拣四,动不动给人挖坑,周游总是不自觉地忘了这件事。 “你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周游怔了怔,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道:“我这不是替尤小姐难过……” 随即想到,自己眉毛眼睛鼻子嘴都被颜料遮住,无论多么波涛汹涌的情绪,落在他人眼里也不过是面部轻微抽搐。 萧景佑笑了笑,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身后的李拂听,“人们总盼着明天比今天更好,总不愿意相信,也许眼下就已经是最好的时光。既然已经拥有了最好的时光,那明天之后,再怎么样糟糕,都无所谓了。” 周游听着他这个“破罐子破摔”的理论,嘴角抽了抽,“您不会是打算用这些话去说服尤小姐吧?” 萧景佑摇摇头,“当然不是。” 他手中折扇一合,点了点周游,“你去。” 周游:“……” 他忽然相信了萧景佑方才的理论,他的“最好的时光”,就是在遇到萧景佑之前。 “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萧景佑好心地提醒道,“ 分卷阅读59 尤小姐在出阁之前,曾经有一位青梅竹马,依稀记得叫刘一安,是个痴情的书生,一直未曾娶妻。” 周游眼前一亮:“这位痴情书生现在何处?” 萧景佑折扇在手心里轻轻敲了敲,微笑道:“我不知道,但你若想知道,肯定能知道。” 周游唯恐萧景佑让他去联络“来风阁”,忙不迭道:“我懂了!我这就去找叶沉,让他想办法!” 萧景佑看着他仓皇远去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李拂闷闷不乐地把一块无辜的小石头踢飞了。那石头撞到墙上弹回来,把一根柳枝给撞断了。 萧景佑走了两步,弯腰将那天降横祸的断枝拾起来,叹道:“都说木石无情,可这树枝明明是从新生到老去,同人一般走过一生。新生的纸条柔嫩却很有韧性,即便挨了这一下,顶多伤筋断骨,养一养还能活,这老枝看似坚硬,却一折便断,断了就活不成了。” 他煞有介事地走到柳树边,俯身将那断枝插在了柳树根旁,笑道,“这也算落叶归根了。” 李拂忽然问:“你回京城也是想落叶归根吗?” 萧景佑笑了,“我娘在世之时,曾有一位故友潜入宫中探望她,顺便给我算了一命。他说我命似飘萍,生在帝王家,却无富贵命。” 不请自来悄然入宫探望皇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可以株连九族的话来,可见这位不但艺高人胆大,还十分的口冷心肠硬。 李拂道:“这风格倒和我师傅有些像。” 她时常会提起“师傅”。往常提起来都是带着亲近和自豪,今天说到这两个字时表情却有些怪异,仿佛牙疼一般。 萧景佑低头笑了笑,问她:“师傅他老人家喜欢喝什么酒?我提起准备一下。” “我只见他喝过自己泡的药酒……”李拂突然愣住,睁大眼睛看着萧景佑,“等一下!你,你怎么知道师傅要来?” 她怀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小心在梦话中说出了这件事。 不由双手连鼻子带嘴巴捂了个严严实实。 萧景佑好笑地看着她,“捂这么紧是要憋死自己么?把手拿开。” 李拂摇头,却不肯放下手。似乎是怕喘气时不小心把什么秘密带出来。 萧景佑无奈地道:“是我猜的。我不但猜到你师傅要来,还猜到他为什么来,来了要做什么。” 李拂双眼睁得更大了,像两潭秋阳下明净的湖水,目光闪烁就像水波荡漾。 萧景佑看到自己映在那双眼中的影子,觉得那影子都跟着洁净了起来,仿佛所有的业障与戾气都被净化了。 “你是不是担心,我过不了师傅那一关?”他轻轻问。 李拂呆呆看着他。 “然后,他会强行带你回去,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是吗?”萧景佑轻轻笑了笑,“傻丫头。” 李拂依旧呆呆看着他,眼圈却隐约红了。 “这些事,你可以和我商量啊。” 李拂慢慢放下手,粉色的唇上咬出了一排清晰的牙印。 “我离开大山的时候,师傅和我约定百日之期。他说,我力气太大,大山里怕是没人能娶我,正好借这个机会找个夫君回去。师傅说,如果有人能打赢我,或者我遇到麻烦有人救了我,那人就可以做我的夫君。” 萧景佑叹为观止。这位高人为爱徒招亲的方式委实太过随意了些。他忍不住有些后怕,如果李拂遇到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其貌不扬人品低劣的歹人…… 可是李拂遇到他,这运气貌似也很难用“好”来形容。 李拂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烦恼里,“师傅说我找到夫君后要带回去让他考验一下,通过之后他就再也不管我了。但是,如果没有通过,又或者我逾期不归……” 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方才萧景佑已经说过了。 她咬着手指头回忆:“离开的时候师傅给我带了一个荷包,里面有一百颗草籽,每过一天就丢掉一颗。后来那个荷包丢了,我就不记得百日之期还剩多少了。” 萧景佑:“……” 即便是李拂出山第一日便遇到他,如今也早已过了一百天。而她显然是这几日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百日之约。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师傅心大如筛子,徒弟也不遑多让。 李拂两条长眉拧成了一团,浓密地睫毛都透出了主人的忐忑不安,“我觉得师傅已经离我不远了,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天,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第32章 城郊一处简陋的茶棚下,摆了三四张木头开裂的桌子,围着桌子散放着几个三条腿的板凳,选择此处歇脚的多为挑担的货郎,茶是粗瓷大碗茶,一文钱随便喝。 虽已入秋,午后时分仍然暑气逼人,茶棚里每个板凳都坐了人,没抢到板凳的随便找个阴凉地,抓两把干草铺在地上,权当座位 分卷阅读60 。 这些茶客虽然高矮胖瘦有别,但都是面色黝黑,衣衫俭朴,端起茶碗大口喝,喝完用手背一抹嘴。 于是角落里一位身着长衫,面色白皙的中年茶客便特立独行地脱颖而出,三条腿的板凳坐出了太师椅的架势。看他端茶的手势与品茶的姿态,其余茶客莫名觉着没滋没味的粗茶突然身价高了起来。 那与这简陋茶棚格格不入的茶客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与周边环境的不协调,怡然自得地慢慢喝着茶,空着的那只手放在木桌上,指尖在开裂的桌面上无声地轻敲。 众茶客看了会儿新鲜,见这位八风不动,便也纷纷收了目光,与就近和或相熟的攀谈起来。 有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贩说:“听说那三位法师比送子娘娘都灵,都不用十月怀胎,直接就给你变个娃娃出来,现在连国舅府都要请他们去做法呢。” 另一人道:“这也太邪乎了。没有十月怀胎,那娃娃从哪儿来?总不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吧?” “所以才说人家法师厉害。还有个岁数不大的女法师呢!” 有个小贩颇为羡慕地道,“给国舅爷变个娃出来,那肯定能得好多赏赐,起码得上千两白银。啧啧,几辈子都不用干活了。” “你说人家法师是从哪儿学的本事呢?咱们也去学学。我也不学那变娃娃的大本事,能每天变出三顿饭就行。” “瞧你那点出息。要是我,我就变个大姑娘给我当媳妇……” 年轻货郎的尾音淹没在众茶客的哄笑声里。 那格格不入的中年茶客微微侧过头来,斜飞入鬓的长眉下,有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听到“女法师”时,他低垂的眼眸中滑过两道细微的幽光。 树影渐渐偏移,暑气慢慢散去,风中带了些清凉的秋意。歇够了脚的货郎嘻嘻哈哈地各自背起谋生的担子,散入四面八方的小路。 开茶棚的老汉收起一摞粗瓷碗,走到角落的桌边时,看到桌上立着一排铜钱,每一枚都深入木头,只留一半在外面。那经年腐朽的桌面居然没有因此增添新的裂纹。老汉诧异地左右张望,那茶客走得悄无声息,老汉连他几时走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留下的这些铜钱。 老汉张着嘴呆了一会儿,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捏住一枚铜钱,稍一用力就拔了出来。桌面上留下一个完美的半圆形凹痕,就像,就像调皮的孩子把铜钱按进面团,毫不费力地留下的痕迹。 国舅爷娶亲第二日,果然派人来包家请三位法师。 包掌柜一面觉得与有荣焉,一面又有些不舍。自从三位法师寻回小宝后,家里人气便兴旺许多,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宾客上门,酒楼的生意也跟着水涨船高。包掌柜已偷偷将三位法师的牌位摆上了案头,早晚三炷香地供着。 萧景佑略微矜持了一下,在来人把国舅爷准备的见面礼一一摆开后便痛快地答应了。 李拂依然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周游这些天每日都要涂涂抹抹,如今已是轻车熟路,当即装扮停当,上了国舅府的马车。 包掌柜洒了几滴清泪,与三位法师挥手作别。 外面照例又围了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叶沉也混在人群里不远不近地看着。 这些时日,三位法师在京城声名鹊起,其中也有他和一帮兄弟推波助澜的功劳。 他本以为萧景佑早已有了万全之计,只要成功进入国舅府,接近了秦勇,后面的事肯定是水到渠成的。直到昨天周游急吼吼找到他,迎面砸给他一个不靠谱的差事,叶沉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了他曾经在晋王手里吃过的亏。 为什么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对萧景佑交出全部信任呢?他是被下了降头吗? 叶沉心情复杂地看着奢华的马车远去,看热闹的人们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叶沉正要走,接着去找刘一安,忽然身边有人问道:“劳烦问一下,这里是包掌柜家吗?” 叶沉吓一跳,人都快挨到他肩膀了,他居然毫无察觉,若对方是仇家,此刻他尸骨怕是都凉了。 定睛一看,那问话的却是个温和无害的中年人,一双丹凤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叶沉一眼就看出他是从外地远道而来的,点头道:“没错。” 随即他又灵光一闪,问了一句:“你是来找三位法师的吗?” 那中年人笑眯眯地点点头:“是。” “那你来晚了。”叶沉伸手一指,路上的尘埃还没有完全落下,“三位法师刚坐着国舅府的马车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中年人笑眯眯的眼眸中突然闪过两道精光,整个人的容貌气质随之一变,似乎全身笼上了一层寒气。 但只是眨眼间,那寒气就烟消云散,他又恢复了一派温和的模样。 “请问国舅府怎么走?” “……”叶沉嘴角抽了两下,心说你当国舅府和包掌柜家是一个级别的,想进就能进么? 但他凭借只觉咽下了这句话,老老实实地 分卷阅读61 报上了国舅府的位置。 国舅府的马车宽敞舒适,车夫训练有素,马车跑起来十分平稳,人在车中只觉得微微摇晃,连茶水都不会洒。 萧景佑倚着车厢闭着双目,貌似在养神。坐在他旁边的李拂却似乎有什么心事,掀开帽兜隔着车帘向外张望,神情间满是戒备。 周游打了个哈欠。昨天为了找刘一安的事跟叶沉折腾到半夜,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但那眉目却不是好眉目。 那刘一安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幸运的是,他自幼聪明,读书很好,而且与尤相余是同乡。 尤相余丁忧回乡时,闲来无事与乡绅闲谈,得知乡间有个出身孤苦的神童,便让家人找来考问了一下。彼时刘一安九岁,衣着寒酸,人也很瘦小,但不卑不亢,对答如流,小小年纪颇有见识。 尤相余很喜欢他,回京时便带了回来,当子侄一般看待。 尤小姐没有兄弟姐妹,便自然而然与刘一安亲近起来,年岁渐长,这份亲近与日俱增,渐渐变了模样。 尤相余满脑子国事,对这些儿女情长一无所觉。也或许他察觉了,但不以为意。 刘一安和尤小姐商议好,等他科考完毕,便向尤相余提亲。 可惜造化弄人,没等刘一安金榜题名,尤相余便已答应皇后,将女儿嫁给国舅秦勇。 尤小姐出嫁当日,刘一安便离开了尤府,从此不知所踪。其中细节外人无从知晓,但以常情推断,刘一安很可能与尤相余据理力争过,尤小姐或许也曾以死相逼过,但最终,两个人都没能改变尤相余的决定。 刘一安不知是受伤太深,还是对朝堂心灰意冷,他没有参加科考,泯然众人矣。 周游和叶沉查到这儿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方省南。 刘一安该不会像方省南一样找个和尚庙出家,青灯古佛为伴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以他的资质,说不定已经成了高僧大德,搞不好成了方丈也说不定。真要是那样,他们该怎么说服大和尚还俗呢? 可是再一打听,两人就傻了眼。 李拂突然整个人绷直了,若不是萧景佑握住她手臂,她很可能已经从马车里窜出去了。 周游的睡意也被这陡然而来的紧张感瞬间驱散了。 他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压低嗓音问:“怎么了?” 李拂往后扯下帽兜,生无可恋地说:“我看到我师傅了。” 萧景佑睁开眼睛,他好像花了点时间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然后伸手,越过李拂,微微掀起她那一侧的车帘。 国舅府的马车正正当当地行驶在路中间,两侧的行人都自觉与马车保持一定距离。 在离马车最远的街边,不疾不徐地走着一个中年人。他用漫步南山赏看菊花的姿态行走在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上,一双丹凤眼漫不经心地眯着,仿佛是个误入红尘的山中客。 他的步伐不大,走得很随意,却始终和马车保持同样的距离。 察觉到马车里的目光,他转过头来,丹凤眼略微睁开了一些,视线毫不避闪地迎上来,和萧景佑四目相对。 两个人,一个车里,一个车外,两双眼睛同样的亮如电光。 萧景佑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周游也看到了街边的人,以他的功力,看不出对方有多厉害,但看到李拂如临大敌的模样,不自觉地跟着紧张起来。 他心中暗想,莫非李拂也是离家出走的?现在她师傅来抓人回去?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马车停下,国舅府到了。 第33章 重重垂幔遮挡了日光,也挡住了厚重的燃香味道。 垂幔上用金线绣了经文,无风自动时金光流转,虔诚而华贵。 一个面容沉静的丫鬟挑开垂幔来到里间,向闭目端坐在锦垫上的女子矮身施礼,轻声道:“夫人,国舅请的法师到了。” 秦夫人缓缓抬起眼皮。她已经不再年轻,但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保持了如年轻女子一般细腻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只可惜眼眸失了清澈,糅杂了太多愁怨,眼角的细纹又给她添了几分沧桑。 她抬起手,将身前矮几上的经文轻轻翻过一页,叹息般地说道:“但愿早日有个了结。” 丫鬟默立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主人。眼神平静得与她的年龄有些不相称。 秦勇脱下了大红喜服,换上了紫色绸衫,偶尔动一动,轻柔的布料便随着肥肉一起抖动,看上去便有摇摇欲坠之势。 两旁伺候的丫鬟不遗余力地打着扇子,将花厅四角冰盆中冒出来的凉气往国舅身上聚拢。 萧景佑走进来的时候打了个寒战,刚在秋日暖阳下积聚的热气顷刻间荡然无存。连厚厚围裹的周游都感觉到了丝丝凉意。 小全走进花厅内室,满脸堆笑地凑在秦勇近前,道:“国舅爷,法师到了。” 秦勇“嗯”了一声。 他肥厚的眼皮耷拉下来,旁人 分卷阅读62 看不出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也无从分辨他是垂眸思索还是闭目养神。 好在小全伺候国舅年数久了,早已练就了非同一般的察言观色之道,从一个“嗯”里愣是听出了好几层意思。 他迅速吩咐丫鬟上茶,又喊门口的下人给冰盆加冰,这才转回来,引着萧景佑三人往里走,看样子是准备让他们给国舅爷行礼。 但三位法师显然对凡人礼数没什么兴趣。 脸上浓涂厚抹的异族巫师从进国舅府那一刻起就不断左看右看,口中不时发出各种表示惊奇或讶异的语气词,此时终于开口说话了:“这宅院好是好,怎奈布局太过紧密,压了生人的精气,别说是人,只怕贵府的猫猫狗狗都免不了子嗣单薄,得赶紧做法才行。” 小全表情僵了一下。 这些年,国舅府请过的各路法师道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管有没有本事,至少在妆模作样方面都颇有造诣,还没有哪个刚一进来,连国舅都还没拜见,就急吼吼发表高见,还说得这么不着四六的。 可是人是自己请回来的,小全不得不兜着,连忙笑道:“法师,做法之事不急,先见一见国舅爷吧。” 周游却像是打定主意要搅局一般,连连摇头,“根源问题不在主人身上,见不见都没有影响。麻烦你派两个人给我,我要各处走走,仔细看看。” “不,不是……” 这法师也太不通人□□理了,别说在国舅府,就算是普通人家,要在人宅院里“各处走走,仔细看看”,也得先征求主人同意才是。 周游不理会小全的左右为难,自顾自就要往后面走。 小全连忙上前劝阻,旁边的丫鬟早已很有眼色地进去向国舅禀报了。 秦勇掀了掀眼皮,不紧不慢地问了句:“请来了几个人?” 丫鬟答:“三个。” 秦勇点点头:“要看院子的这个让小全带他去看,另外两个请进来就行了。” 丫鬟点头退出来找小全。 小全正着急呢,一听国舅爷同意,连忙对周游道:“周大法师,请请请,这边请,您要看哪儿,我领您去。” 丫鬟则引着萧景佑和李拂往花厅里间走。 萧景佑察觉到李拂走得不自然,便落后两步与她同行,侧过头去看了看她。 李拂的目光从帽兜下面忐忑不安地看向萧景佑,从厚重的披风下伸出一根手指,朝上面指了指。 屋顶上悄无声息,萧景佑向上看了看,唇边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 刚才周游把国舅府的布局批了一通,现在这两位法师又对着房顶指指点点,旁边的仆人丫鬟心中起了几分好奇。 秦勇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向来人,忽然愣了愣,眼睛猛地睁大了。旁边打扇的丫鬟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国舅爷的眼睛可以这么大。 秦勇的眼神牢牢地定在萧景佑的脸上,嘴巴微微张开,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下一刻,他动作敏捷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萧景佑朝他露出个浅淡的笑,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 秦勇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要给萧景佑行礼,但他很快停下来,目光闪了闪,慢慢呼出一口气,用慢悠悠的语调道:“我前日做梦,梦见有仙人送一个金瓜给我,今日一见法师,竟与梦中仙人有几分神似。真没想到,世上有如此奇事。” 萧景佑道:“世上从来不乏奇事,但并非人人都能有此奇遇。国舅在梦中见到与我酷似之人,想来我们之间有一场缘分。” 秦勇肥嘟嘟的脸上浮现一个短暂的笑,“我有件烦心事,压在心里很多年了。既然有幸得遇法师,我这烦心事也该化解了。” 他挥手屏退了仆人丫鬟,连打扇的丫鬟也没有留。 下人们心里又疑惑又好奇。京城里关于三位法师的传闻本就神乎其神,再加上方才国舅的表现,似乎这些法师真有了不得的本事,说不定国舅这次真能求子成功,不知道哪位夫人有这个福气,给国舅生个儿子出来。 秦勇上前几步,朝萧景佑躬身施礼,“微臣参加晋王。” 萧景佑笑道:“我现在不是晋王了,是法师,法号不得。国舅可以叫我不得法师。” 秦勇苦笑,“王爷玩笑了。王爷要找微臣,办法有很多,如此屈尊降贵,让微臣很惶恐。” 萧景佑一本正经道:“国舅言重了,我这次来是专门为国舅解决传宗接代的大事,还请国舅不要讳疾忌医。” 秦勇瞟了瞟旁边从头蒙到脚的李拂。打死他也不信萧景佑是来帮他求子的。如果他是晋王,被皇后和太子算计得死里逃生,肯定要回来报仇。 可是晋王为什么会到他的国舅府来? 秦勇叹口气:“晋王殿下,若是您要复仇,我有多少您可以用的,您尽管拿去,需要微臣做什么,只管吩咐,微臣定当万死不辞。不过微臣这点家务事,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萧景佑笑了笑,秦勇这番话, 分卷阅读63 分明是早已对求子之事彻底死心,迎娶那些小妾进门,只是做给皇后看的表面功夫而已。 “国舅对夫人真是一往情深啊。只是,你为了保护她一个,耽误了那么多女子的终身大事,实在是不应该。况且,你做了这么多,尊夫人又能领多少情呢?” 萧景佑轻飘飘的话落尽秦勇耳中,在他心里刮起了一阵凛冽刺骨的寒风,冻得他血液都凉了三分。 他呆愣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我不指望她领情,原本就是我对不起她。何况无后这件事,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殿下在京城露面,皇后和太子想必很快就会知晓,不知殿下有什么打算?” 他想避开那个话题,萧景佑却偏偏不让,步步紧逼地问道:“国舅无后不是她的过错,可是给国舅下毒,这已经不能算过错,而是谋害亲夫,要知会京兆府了吧。” 秦勇红润的脸瞬间白了,身上的热气也转眼间凝结了,似乎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尊木雕泥塑,嘴唇机械地动了动,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 萧景佑听懂了,他在问:“你怎么会知道……”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呢。 尤相余是他的一字之师,是满朝文武中难得让他敬重的几个人之一。皇后为了拉拢尤相余使得那些计谋,萧景佑命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他还给尤小姐安排了后路,只要她愿意,就可以与自己的青梅竹马远走高飞。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尤小姐拒绝了。 她选择了留在国舅府。 留下并不意味着屈服。她开始了自己的报复。 自幼博览群书的才女,因为自己的娘亲因病早逝,读了许多关于药理的书,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枕边人下毒。她心里很清楚,秦勇和她一样,都是工具,不过,秦勇是皇后的工具,凭这一点,他就不无辜。 萧景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久之前,我见到了活判官。是他把这个秘密说给我听的。” 活判官把这件事告诉萧景佑,是为了“让他开心一下”。 秦勇慢慢挪到一把椅子前,似乎再也站不住了,把满身的肥肉毫无保留地压到了椅子上。 他双眼中最后的一点灵气似乎也干涸了,整个人无神地呆坐着,嘴唇微微颤抖,让人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低低的开口道:“是啊,皇后让活判官给我看过病,是我求他保守秘密的。” “你早就知道了,对吗?”以活判官的性格,他不可能突然大发善心帮秦勇,很可能是在他看病之前,秦勇就说了实话。 果不其然,秦勇点了点头。 第34章 尤小姐做得非常谨慎,但她毕竟是尤相余教出来的女儿,没有什么做坏事的天分,秦勇很快就察觉了。 “我没有声张。不是因为我善良,”秦勇又一次苦笑,“是因为我懦弱。如果我说了,皇后一定会勃然大怒,一定会小题大做,到时会牵连很多人,我家里也会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萧景佑没有说话。 秦勇对他的姐姐很是了解。没错,皇后一定会揪住这件事不放,到时候,不止尤小姐,尤相余,连那些与尤相余交好的大臣,都会身不由己地被牵扯进来。 而他这个晋王,恐怕也不能独善其身。 这时,在外面晃了一圈的周游回来了。他在外面看到被赶出去的下人,猜到国舅已经认出了萧景佑,索性也不再装疯卖傻,一本正经地进来,压低声音道:“有两个家伙眼神不对,应该是宫里派来的。” 秦勇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周游吸了口气,凑到李拂耳边问:“晋王跟他说什么了,这胖子怎么跟失了魂儿似的?” 李拂的心思都在房顶上,对周游的话充耳不闻。 周游看她满脸惶恐,不由敬畏地看了萧景佑一眼,心说晋王这是做什么,怎么连自己人都不放过。脚下悄悄退开了一点。 萧景佑道:“我会尽量帮你保守这个秘密。不过,如果尊夫人自己要说出来,我也无能为力。” 周游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只听这句话,便暗自翻了个白眼。在萧景佑的嘴里,“无能为力”和“乐见其成”其实是一个意思。 秦勇不知道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他喃喃道:“也是该了结了。” 周游适时插话道:“话虽如此,该做的戏还是要做的。否则宫里派来的那两位岂不是白跑一趟?” 秦勇强打起精神,“殿下,接下来要怎么做?” 萧景佑笑了笑,“接下来,我们要在贵府上做一场法事,为你求个儿子。” 国舅府中的小妾,除了私奔逃走的,还剩下三十八个。萧景佑煞有介事地隔着纱帘一一相看后,只留下两个。 一个是京郊一个小财主家的小姐,名叫唐娇娥;另一个叫贺婵婵,原本是个青楼女子。 其余的小妾都交由秦府管家处理,要求天黑之前必须离开。 一 分卷阅读64 时间,偌大的国舅府有哭的有闹的,也有妆模作样要上吊的,热闹的不亦乐乎,远近的百姓都围在门口看热闹。 管家大汗淋漓地指挥着人搬东西,装马车,又安排丫鬟婆子看着那几个要上吊的。 小全又惊又喜又傻眼。 他早与其中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妾暗通款曲,如今不仅不用提心吊胆,还能得一笔银子好好过日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有个小妾是从小被人牙子拐来的穷人家孩子,离了国舅府便没有去处,于是拿了把剪刀,要剪了头发去出家。 管家没办法,只好去找国舅。 国舅想了想,“那就让她留下伺候夫人吧。夫人信佛,她就跟着夫人一起吃素念经好了。” 折腾了一天,到了晚上终于消停下来。 秦勇在管家的带领下四处看了看,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凄凉。往常他到处走一走,总是听到叽叽喳喳,燕语莺声,现在却只有草丛中的秋虫,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个不停。 小妾们住的院子还没收拾,没来得及带走的衣服,被遗弃的小玩意儿丢的到处都是,像是刚被抄了家一样。 站在一处院落门口,秦勇吃力地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支小小的珠花。那珠花样式很别致,但非金非玉,不怎么值钱,想来主人也不过是一时新鲜戴着玩儿的,丢了也不心疼。 秦勇心想,自己也非金非玉,不过是跟着姐姐沾了光,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国舅爷。若是哪一天姐姐失了势,他怕是连这便宜的珠花都不如。 可笑的是,他明明知道这一点,竟然还帮着晋王对付姐姐。 他忽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出了眼泪。 管家和几个下人吓得噤若寒蝉,不敢问,也不敢劝。 萧景佑写了两个方子,一个给唐氏,一个给了贺婵婵,叮嘱她们照方煎药,连服三天。 硕果仅存的两个小妾千恩万谢,各怀心思地走了。 周游低声问萧景佑:“吃了那些药就能怀孕?” 萧景佑弯起眼睛,“你要不要试试?” 周游落寞地叹了口气,“我说晋王殿下,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说你的计划吗?” 萧景佑抬头看了看房顶,“我这船千疮百孔,前后都是狂风巨浪,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要船毁人亡,你不想着怎么保全性命,总来打听我的计划做什么?” 周游跟着他看房顶,并不耽误嘴上接话:“破船过巨浪才有意思啊,日后跟子孙讲古的时候才有话说。” 房顶上有人嗤笑了一声。 周游嗖一下躲到萧景佑后面,后知后觉地问:“哎?公主呢?” 李拂正在房顶上苦哈哈地数草籽。 一个中年人站在屋脊上,宽袍大袖迎风招展,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他背着手,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的徒弟,一脸不屑地指指屋顶:“你出来这么久,就交了这两个朋友?” 李拂两手捏荷包,完全凭手感数里面芝麻粒大小的草籽,数得手都快抽筋了,百忙之中抬头瞥了师傅一眼,没吭声。 萧景佑起身走到院里,仰头说道:“邱前辈,夜深露重,何不下来一叙?” 中年人面色一沉,低声问徒弟:“你把为师的底细都告诉那小子了?” 李拂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吭声,眼中有几分委屈和谴责。 中年人眨巴眨巴眼,他对自己的徒弟了如指掌。李拂单纯得很,叮嘱她不许说的事情,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泄露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看看萧景佑,哼了一声,问:“你是谁?谁告诉你我姓邱?” 萧景佑笑了笑,“前朝承平公主能从重重围困中脱身,都是仰仗同门师兄弟的出手相助。她最小的师弟姓邱,一路追随她到南峻,此后便未曾在江湖现身。” 身份来历都被人点破,再妆模作样就没意思了。邱不得撇撇嘴,从房顶上飘然落下,轻巧地像一枚随风飘散的花瓣,无声无息地站在萧景佑面前,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片刻,皱皱眉道:“你气息不稳,心脉不定,双目之中有血点,唇无血色却有血丝,颈间有紫线,我看你活不了几天了。” 李拂手一抖,荷包连同里面数了一大半的草籽从手中脱落,沿着瓦片滑下来,“啪”的一下掉在了院子里。 正落在萧景佑脚下。 邱不得皱皱眉,回头看了一眼从房顶跳下来的徒弟,嗔怪道:“怎么如此毛手毛脚的?” 却见向来粗枝大叶没心少肺的徒弟眼圈通红。 萧景佑弯腰捡起荷包,看着上面绣的奇形怪状的动物,不由眯了眯眼睛,猜测道:“这是……野猪?” 邱不得劈手夺过,冷冷地道:“你身上的毒侵入眼睛了吧。这是梅花鹿。” 萧景佑抬手轻轻按了按眉骨,歉意地笑道:“恕我眼拙,没有看清楚。” 邱不得见他认错认得爽快,好心地“安慰”道:“你放心,虽然 分卷阅读65 毒性侵入了眼睛,从看东西模糊到完全瞎掉总要三五个月的时间,那时候你早死了。” 李拂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邱不得吓一跳,往旁边躲了躲,皱着眉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李拂哭得说不上话来,只是伸出手,指着萧景佑,眼泪滔滔而下。 邱不得看看她,又看看萧景佑,来回几次,这才明白了,“他就是你选定的夫君?” 李拂流着泪点点头。 邱不得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说徒儿啊,为师不是让你找一个能打得过你的吗?这小白脸,就算没有病入膏肓的时候,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李拂抽噎着道:“他……他……他……” 萧景佑替她说道:“公主不小心掉进了猎人的捕兽坑,我恰巧路过,顺手救了她。” 邱不得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抬头看天,琢磨着怎么把自己说过的话收回来。其实他当时给李拂定的未来夫君的标准只有“打得过你”这一条,想到自己徒弟天生神力,中原地区承平日久,怕是没什么厉害角色能降住她,于是退而求其次,加了一条“救你的也行”。 他想的只是从双拳难敌四手的困境中救人,却并没有想到从捕兽坑把人拉上来也是一种“救人”。 邱不得为自己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懊悔了一会儿,转头看看哭的差不多的李拂,想了想,问道,“徒儿,还记得你养得那只鹦鹉吗?” 李拂点点头。 邱不得语重心长地说:“它与你形影不离,相伴数年。它被野狼叼走的时候,你也哭得死去活来,当时师傅是怎么跟你说的?” 李拂答道:“师傅说,死了的不会活过来,活着的是替死了的继续活下去。” 邱不得满意地点点头,伸手一指萧景佑,“鹦鹉死了,你好好得活下来了。他死了,你也得好好地活下来。” 第35章 李拂是承平公主唯一的后人,父母亡故后,邱不得把她带在身边,可以说,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 李拂天生神力,心地纯良,既没有遗传承平公主的机灵,也没有继承邱不得的古怪,却有一身不知哪儿来的执拗。 邱不得简直要气死了。 “你说什么?你要跟我断绝师徒关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绑回去关在山洞里!” 李拂平平板板道:“大山里的山洞我比你熟,你关不住我。” 邱不得想想,确实如此。李拂像个山猴子一样在山里钻来钻去,对那些交织纵横的山洞怕是比对自己的长相还了解。 他恨恨地一指坐在石凳上看热闹的萧景佑,咬牙道:“那我就先打死他,让你断了这个念想!” 李拂表情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那个无波无澜的眼神,看得邱不得居然很是欣慰。 他这个徒弟,从来都喜怒形于色,现在居然学会了隐藏情绪!? 但随即他又勃然大怒,“好啊你!我养你这么大,教你那么多年你都没长进,才跟这小白脸认识不到半年,你就开窍了!好好好,你不用跟我断绝师徒关系,我跟你断绝!以后出门不许说你是我徒弟!” 李拂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发作的师傅,不解地问:“之前你也叮嘱过我不许泄露你的身份啊。” 邱不得气呼呼地一挥手:“那不一样!” 李拂知道师傅已经进入“不讲理”模式了,便不理他,走到萧景佑身边,拉住他的胳膊,“我们进去吧。” 萧景佑拍拍她的手背:“你先进去,我和师傅说几句话。” 邱不得怒道:“别叫我师傅,我不是你师傅!” 萧景佑笑了笑,低声对李拂说了两句,李拂便点点头走了。 周游躲在房里正百爪挠心,见李拂进来,忙不迭送上一杯茶,趁李拂喝水的功夫急急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外面什么情况?你师傅怎么突然来了?” 李拂两只眼睛还红肿着,周游用巾帕浸了茶水让她敷一敷眼睛,李拂摇摇头,“我出来时,师傅跟我约定了百日之期,我逾期不归,他是来找我的。” 说完便默默低了头,呆呆出神。 周游心里也暗暗叹了好几口气。 萧景佑的命没剩几天了,很明显,他想用余下不多的时间了却一桩心愿。 此前七年的蛰伏大概都是为这件事做准备。 这件事做完,估计他的大限也到了。 到那时,李拂该怎么办? “公主,”好半天,周游才轻轻开口道,“你是因为你师傅的话才认定了晋王殿下吗?” 李拂的眼神微微一动,但她并没有抬头。 周游便自顾自说道:“情之一字是很难说清的,有些缘分或许是前生注定的,但有些缘分,只是镜花水月,以后回想时,就像一场梦。人,是抓不住梦的。” 周游等了很久,李拂没有开口,也没有抬头。就在他以为李拂不会回应时,李拂却突然说话 分卷阅读66 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 “我和爹娘生活的最后一天,爹在院子里晾晒兽皮,我在那些兽皮底下钻来钻去,娘在屋里缝衣服,锅里炖着肉,满屋子都是香气。” 周游愣了一下。 “第二天,爹进山时遇到毒虫,找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没过多久,娘也去世了。师傅对我很好,可我还是很想爹和娘。师傅教我很多东西,我得花很多功夫去学,慢慢的,就不怎么想了。” 周游一直以为自己伶牙俐齿,是很善于安慰人的,可是这时候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 李拂说话的样子并不伤心,可是听的人却莫名的难过。 她刚刚遇到萧景佑的时候,完全是抱着“完成任务”的想法执着地要嫁给他。可是后来…… “他煮汤给我喝,熬粥给我吃,帮我缝衣服。”李拂弯起嘴角,“过了好久我才发现,待在他身边,心里很舒服。他煮汤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爹;缝衣服的时候,又让我想起我娘。” 周游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闭上了。 “我知道,他是有秘密的人。他有时候出神的样子,和我师傅很像。他们心里都装着很多事情,可是不说出来。前世注定也好,镜花水月也好,反正我是认定了他。”李拂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心满意足地笑了。 院子里,邱不得已经平静下来。他用一种奇特的神情,重新打量着萧景佑。 “你们萧家出了许多不仁不义的东西,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一株奇葩。”邱不得赞叹道,“你的先人们做得那些猪狗不如的事,如今报应在你身上,算你倒霉。” 萧景佑并不生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邱不得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我与你娘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她还是封疆大吏家的千金小姐,和承平公主一样机灵古怪。我的恩师有心收她做关门弟子,不想她却突然进了皇宫,成了月夫人。” 皇上召封疆大吏的女儿进宫为妃,既是一种恩赐,也是一种控制。 “只可惜,我祖父不久之后就战死沙场了。我娘这个人质,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其实,那时候她本有机会可以逃出皇宫。”萧景佑说着,看了一眼邱不得。 邱不得理所当然道:“虽然你娘未入我师门,但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我有一位师兄似乎钟情于她。” “若不是我娘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那个牢笼一样的地方。”萧景佑抬手按了按眉心。 邱不得摇摇头:“你身上的寒毒是从胎里带出来的,就算我恩师还健在,也救不了你。那给你下忘尘之毒的人真是蠢到家了。毒物也是相生相克的。若是没有忘尘,那寒毒早就要了你的命了。你娘到底是怎么中的寒毒?” 萧景佑略有些疲倦地倚着石桌,目光落入茫茫夜色之中,他的声音仿佛被雾气缠绕,有几分飘忽,“令师兄虽然轻功卓绝,但皇宫的护卫还是有些真功夫的。皇上知道了这件事,但假装不知道,暗中却在我娘的汤药里下了毒。我娘因为心中有愧,没有防备。” 邱不得嘴角抽搐两下,“萧家人果然缺德到家了。” 萧景佑勾了勾嘴角,“那时我娘已经察觉自己怀孕,而且,也已经决定要留在宫里。” 悔之晚矣的皇上发了疯地求医问药,但月夫人还是毒发身亡,留下一个注定命不长的儿子。 小时候萧景佑和月夫人容貌几乎一样,有一次他调皮划伤了脸,皇上大怒之下竟然处死了十二名宫女和五名侍卫。 或许那时,他就已经疯了。 邱不得没有再提带走李拂的事,他在国舅府随便找了个无人的空屋安置了自己。 萧景佑精力不济,也没有解释什么,李拂也不需要他的解释,只是催着他赶紧睡觉。 周游满心的好奇几乎长出了千百个小爪子,抓的他心肝脾肺都不得安宁。却也不敢去打扰萧景佑。他辗转反侧了半晌,最后忍无可忍地翻身爬起来,挑了个灯笼去找邱不得。 他觉得自己早晚得死在好奇心上。 但如果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他会死不瞑目。 皇宫的御书房中,太子端坐在龙案后,隔着纱帘,是太后的宝座。 派到国舅府的侍卫把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太子脸色阴沉地问:“真的是晋王假扮法师?” 那侍卫如实道:“小人没看清。但晋王数日前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随后京城便出现了三个衣着怪异的法师,而且,今日国舅与法师见面时态度十分恭敬,并且屏退了所有下人。” 太子怒不可遏地一拍桌案,“他好大胆子!竟敢勾结晋王!” “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垂帘后的太后开口道,“他一无是处,但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他不可能勾结晋王。” 太子道:“那他为何不将晋王抓起来,即便他不敢动晋王,难道不能派人进宫来通风报信吗?” 分卷阅读67 太后轻轻抬起手,立刻有两名宫女上前搀扶,另有一名宫女手持金杖挑起纱帘。 太子忙站起身来,“母后。” 太后比国舅府那位秦夫人年长几岁,但肤色比秦夫人更加白嫩细腻,她通身笼罩着权势与野心编织出来的威严与贵气,秦夫人站在她旁边,会立刻被反衬成陪嫁丫鬟。 太后手指微微动了动,跪在地上的侍卫连忙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太子焦躁地来回走了两趟,“七年了!他怎么还没有死!他回来想干什么?难道他还能进宫来杀了我吗?” 太后责怪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立刻闭上了嘴巴,站到太后身边。 “记住,你是太子,他什么都不是。就算他进了皇宫,那也是走进你的手掌心,你让他活他救活,你让他死他就得死。”太后语气平缓,语调中的杀气去令人不寒而栗。 太子的心神稍微安定了一些,却又忍不住道:“母后,为什么还要留着那个疯子的命?如果早点让他驾崩,我顺理成章的登基,彻底断了晋王的念想,他也不会贼心不死地跑来进城。” 太后慢慢摇了摇头:“时机不到。” 第36章 午夜,端明殿中依然灯火通明,两个气喘吁吁的太监一边喊着“陛下小心!”一边跌跌撞撞地追在披头散发,狂奔不止的皇上身后。 “哈哈哈,妖怪!打死你!”皇上双目赤红,嘴边挂了一串口水,左臂一挥,可怜一只釉色细腻的细颈青瓷瓶飞了出去,跌得粉身碎骨。 上了年纪的那个太监立刻大呼小叫起来:“陛下当心啊!你们几个不长眼的小蹄子,还不快把碎瓷片收了!伤着皇上龙体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躲在柱子后面的几个宫女只好战战兢兢地出来清理瓷片。 已经跑过去的皇上突然停下来,慢慢转过身来。 离他最近的一个宫女正要弯腰拾起一片飞溅出来的碎片,眼角余光瞥到一抹明黄,下意识地转过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啊”得大叫起来,转身要跑。 皇上虽然脑子坏了,身体却异常矫健,飞身上前,一把扯住那宫女的头发,恶狠狠道:“你给妖怪收尸!你也是妖怪!” 他两手掐住那宫女纤细的脖子,双目几乎瞪出血来,嘴里狂乱地叫着:“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 那宫女拼命挣扎,生死之际再也顾不上礼仪尊卑,尖尖的指甲在皇上肌肉分明的小臂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旁边的宫女吓傻了,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 殿外的侍卫早得了皇后的吩咐——只要皇上不出去,无论闹成什么样,都不用管。 两个太监追了半天,此时也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那无辜的宫女渐渐脱力,渐渐两眼上翻。 突然一道人影闯入大殿,一掌劈向皇上后颈。 皇上疯狂之下居然还很警醒,听到脑后风声,想也不想地抬起手臂向后格挡,那宫女骤然脱离了钳制,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年轻些的太监大着胆子上前几步,把那宫女从皇上脚边拖走了。 皇上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胆敢偷袭他的年轻侍卫。 那年轻侍卫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身姿笔直,面容俊朗而坚毅。 皇上那为数不多的清明突然短暂地回笼了。他愣愣地放下手,喃喃道:“景佑……景佑……月儿……” 叶悬心里一酸。他是晋王萧景佑的贴身侍卫,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宫里人都说,要找晋王,只要看叶悬在哪里就知道了。 如今皇上一看到他,就想起了晋王,足以证明晋王在他心里的位置。 年长的太监连忙趁机上前,扶住皇上,熟练地安慰道:“皇上,晋王殿下来看您啦,咱们快回去等着吧。” 皇上呆呆地看着叶悬,任凭老太监牵着他往回走,口中还在喃喃着:“……晋王……景佑……月儿……” 萧景佑睡得很沉。 他梦见七年前,他从西北战场逃出来,命悬一线的时候,遇到了钟情于娘亲的,曾给他算过命的那位玉真人。那时他只剩了半口气,玉真人用了三年时间让他活过来,又用了四年时间让他行动如常。 只不过,这七年治病的时间,基本也就是他所剩无几的寿考。之后还有多少时日,全凭运气。 玉真人动身去找传说中可给死人续命的玉龙骨。萧景佑独自在山中小屋里住了些日子,每天外山外走一走,每一天都能比前一天走得更远。 他打算,等到自己能一口气出山的时候,便离开这里。结果却在他终于能一口气出山的那天,无巧不成书地救了李拂。 他当病人被照顾了七年,没想到还有机会照顾另一个人。 他想,玉真人的恩怕是没有机会报了,不如就报在这脑子似乎不太好的女孩子身上。 他在梦里笑了笑。 周游却没有这么好命。 分卷阅读68 他昨天挑着灯笼在国舅府转悠了半晌,险些被巡逻的家丁扭送到京兆府去,最终也没找到邱不得。心累身体更累地回了房,刚睡了一会儿,就被叫门声吵醒了。 “原来法师这么年轻啊。” 国舅唯二的两个小妾上一眼下一眼,好奇地打量着刚从床上爬起来,没来得及往脸上涂涂抹抹的周游,贺婵婵还算厚道,没多说什么,唐氏却扁了扁嘴,刻薄地道,“我看这法师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呀。扮上那些怪模样还能哄哄人,这会儿看,比国舅之前请的那些和尚老道还不如呢。该不会又是个骗子吧。上回那个什么风木老道,骗了几万两银子,现在下落不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不过这种骗子本就该死,最后是不得好死。” 贺婵婵轻咳了一声,打断唐氏的喋喋不休,温声向一大早就被骂的狗血喷头的周游道:“法师,我们想见见昨夜给我开方子的那位不得大师。” 周游双眼半开半合,神情平淡,颇有些世外高人的意思,显然唐氏方才那盆狗血丁点儿也没溅到他。他努力忍下一个哈欠,语气平平地问道:“二位要见大师,不知有何事?” 贺婵婵迟疑了一下,见唐氏要开口,怕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连忙朝她递个眼色,伸手从袖中掏出两页纸放在桌上,正是昨晚萧景佑写的两张房子。 “昨晚大师开得那两张方子,管家连夜安排人去了药铺,有几味药不常见,因此到今天早上才配齐。其中一味药还是请一位退隐的老太医求来的。老太医说,”她停了停,似乎有些犹豫,迟疑着道,“老太医年纪大了,性子谨慎,他说那药药性烈了些,直接服用恐会伤身。我们不知如何是好,不服用又怕国舅问起来怪罪,所以先来找大师问问,会不会是大师笔误写错了呢?” 周游半睁着眼睛看看贺婵婵。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显得很有分寸,又不露锋芒地向他们施了点压力,抬出“老太医”,“国舅”,足以让真骗子心里发虚,即便没干坏事也要先矮上三分。 可惜呀,周游心说,你们不知道这次碰上的是骗子祖宗。幸好那位晋王还没起,否则你们掉进坑里还得对他感激得五体投地呢。 他老神在在地笑了笑,“‘富贵险中求’这句话,想必二位夫人都比我更懂其中深意吧。” 贺婵婵一怔,勉强笑了一下,“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周游懒懒地转着茶杯,漫不经心道:“国舅求子求了这么多年,能请的高人,能开的方子,能花钱买到的药材,都早已用了千百遍了。可是结果呢?”他指尖沾了点茶水,轻轻弹开,“国舅之所以请我们来,就是因为我们有剑走偏锋的秘术。不过这秘术也讲究缘法。□□人,这秘术也只能帮信的人。二位既然不信……” 他作势要收回那两张纸。手刚碰到纸,就觉一股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唐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将过来,抽走了一张方子。 周游暗自好笑,毫不迟疑地把剩下的那张方子团起来丢进了茶碗里。 贺婵婵带着一脸难言的神色,看看唐氏,又看看那张浸在茶水中的方子,最终也没说出什么。 李拂觑着师傅的脸色,乖巧地给他倒了杯茶。 邱不得哼了一声,“你不是要跟我断绝师徒关系了么?干嘛一大早巴巴地跑来给我送茶?我不喝。端回去给你那短命夫君吧。” 李拂看看他,想了想,端起茶盘就往外走。 “你你你!”邱不得气得直抖手,“有了夫君就忘了师傅,你个小白眼狼!你忘了师傅爬上悬崖给你摘果子的事了吗?你把吃的果子都给我吐出来。” 李拂“噗嗤”一笑,回转身把茶盘放好,又拿出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几样精巧的小点心,还是热乎的。 “刚出锅的,我一大早去买的。”李拂笑嘻嘻道,“师傅你快尝尝。” 邱不得吃了两块点心,又喝了一杯茶,心情好了些,人也开通了,“行吧,守寡就守寡,守寡也不是不能再嫁。下一个夫君必须得让师傅给你选,无论如何不能再选个短命的了。” 忽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也不能再选姓萧的。” 李拂捏了一个白兔形状的点心,放在掌心端详。那小兔子是用豆粉捏的,长耳朵,短尾巴,还按了两颗红豆眼,用细竹篾划出三瓣嘴,兔子身上还印了朵粉色桃花,煞是精致。 “师傅,你以前也给我做过兔子点心,后来你嫌麻烦,做出来的都是圆的扁的。” 邱不得挑起一边眉毛,“怎么,觉得师傅亏待了你?” “没有啊。觉得师傅对我很好。明明那么不耐烦,还给我捏了个兔子。”李拂笑嘻嘻把那兔子点心递到邱不得手里,“师傅,你吃。” 邱不得接过兔子,不太放心地看着她,“徒儿,你不会跟你娘一样,打算随他而去吧?” 李拂静静地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那样,即便在奈何桥上见了面,他也会假装不认识我。” 她抬头笑了笑,“他会在奈何桥上等我的。等我七老八 分卷阅读69 十的时候去见他,那时候我人老成精,他想跑也跑不掉。” 第37章 周游睡了个回笼觉,再次爬起来,跟萧景佑一起喝粥的时候,把贺婵婵和唐氏来问药方的事情说了一遍。 萧景佑兴致勃勃地听着。 周游问:“你那药方不会毒死人吧?” 萧景佑悠然夹了一根青菜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地吃完,才说了句“我也不知道。” 周游早就料到了,镇定地咽下嘴里的粥,诚恳地道:“殿下,看在我还有点用的份儿上,求你把计划告诉我吧。你不想看我被好奇心憋死吧?” 萧景佑笑了,“我看你面色红润,印堂发亮,就算快被好奇心憋死,也肯定比我活得长。” 周游一脸萧索地看着他,半晌才竖起一根大拇指,“好!殿下您真是个狠人!” 他三口两口灌完了剩下的粥,起身一抹嘴,“我自己去查!我就不信我查不出来!” “慢走不送。” 周游雄赳赳出门,迎面碰上从邱不得那里回来的李拂。他立刻两眼放光,“公主,请问尊师在哪里?” 李拂摊了摊手:“他走了,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周游连忙问:“往哪个方向去了?” “你追不上的。”李拂毫不客气地道,“你就算再多生两条腿,也没有我师傅快。” 周游刚要为自己争辩两句,小全从外面进来,满脸堆笑:“三位法师吃好了吗?” 周游问:“怎么,国舅要见我们吗?” 小全一脸为难,“不,不是国舅。是,夫人要见三位。” 周游愕然:“大夫人?她也想给国舅生儿子吗?” 小全牙疼地看了他一眼,“这,小的不知道,夫人只说要见三位法师。国舅让我来问问,若是三位法师愿意见,就去见见;若是不愿意,那也没关系。” “你去回禀夫人。”萧景佑道,“请夫人稍等,我们这就过去。” 周游昨天进府时错过了萧景佑和国舅的一番谈话,对国舅夫人尤小姐的印象还停留在红颜薄命的才女,尤其在查到了刘一安的下落之后,对尤小姐的同情又升了一个等级。 李拂这时也想起来,“不是说夫人有个青梅竹马吗,找到他了吗?” 周游也牙疼起来,“找是找到了……” 周游从萧景佑那里领了任务后,马不停蹄地去找了叶沉,叶沉又找了他的狐朋狗友,传话出去,把京城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刘一安。 周游把刘一安的大概情况讲了一遍,众人便要分头去找人,往外走的时候,有个身高马大的汉子忽然转回来,问周游:“那刘一安是个白面书生?” 周游也不知道刘一安长什么模样,不过能和尤家小姐青梅竹马的,总不会是虬髯大汉吧,于是点点头:“应该是。” “今年四十多岁?” “差不多。” “他是哪一年从尤大人府上出来的?” 周游听他越问越细,心里一喜,“兄弟,你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个人?” 那人道:“就在我们怡春院啊!” 周游呆了一下,拱手道:“兄台在怡春院高就?失敬失敬。” 叶沉道:“他就是在怡春院看门护院的。李大,你真见过这个叫刘一安的?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李大撇嘴道:“你们每次都让我说姑娘,我说大老爷们你们听么?” 还没来得及出门的众人都嘿嘿嘿笑起来。 据李大说,这个白面书生不知怎么跟怡春院当时的头牌雀仙姑娘碰到了一起,两人在外面过了一段日子,不知怎么雀仙又回到了怡春院,让人想不到的是,那书生居然跟着雀仙回来了,从此在怡春院安了家。过了几年原来的老鸨过世了,雀仙干脆接手了怡春院,摇身一变她成了老鸨,盘剥起手底下的姑娘们比起之前的老鸨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带回来那书生每日醉生梦死,雀仙时常骂他,却从不赶他出去。看起来,竟像是一对拆不散的野鸳鸯。 因他是雀仙养着,白吃白住又是个小白脸儿,怡春院的人私下都叫他“白相公”。 周游和叶沉听了真是喜不自禁,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走路捡个金元宝。 周游立刻乔装打扮了一番,跑到怡红院去扮演了一个外地来京的冤大头,进门就撒银票,扬言要找最好看的姑娘。 老鸨闻听,忙不迭亲自出来迎接。周游如愿以偿,拉着老鸨天南海北地扯了一圈,又把老鸨夸得天生有地下无,徐娘半老的老鸨心花怒放,仿佛突然间回到了当年头牌的巅峰状态。 周游一番假惺惺地怜香惜玉,老鸨便自己哀叹起了红颜薄命,遇人不淑,当年以为遇到了贵人,谁知道是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好日子没过上不说,还多了个累赘。 周游又试探了两下,老鸨却只是翻来覆去地发牢骚,但好在时间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愤懑之下也没有隐瞒,把刘 分卷阅读70 一安的真实身份也透露给了难得的知音。 “我当时年轻啊,还以为他能金榜高中,把我从火坑里救出去呢,结果就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不知道尤大人当初怎么瞎了眼看中了他。幸亏尤小姐没嫁给他,要是嫁给他,锦衣玉食是别想了,不跟着他喝西北风就得念一百声阿弥陀佛……” 周游很快便明白了,当年雀仙遇到刘一安是有人暗中安排的,雀仙并不知道真相,她就像她抱怨的那样,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有前途的落魄书生,却没想到这书生落魄到底,还赖上了她。 周游没有去见刘一安,从李大的描述中,他已经基本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刘一安得知尤小姐要嫁给国舅之后,心灰意冷,这时他遇到了温柔多情的头牌雀仙,或许他不知道雀仙的真实身份,但他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入了这个温柔乡,之后再也没有能爬出来。大概他自己选择沉溺其中吧。 周游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觉得那老鸨说得也对,幸亏尤小姐当年没嫁给她的青梅竹马。好歹她现在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还能对当年的书生存有一份美好的幻想。否则可真是人财两空,那滋味肯定生不如死。” 李拂微微皱了皱眉,“刘一安遇到雀仙的时候,尤小姐还没嫁给国舅,是吗?” 周游点点头:“是,没多久尤小姐就成亲了。” “会不会是尤小姐因为这件事受了打击,才答应嫁给国舅的?” 周游不明所以地道:“这有什么区别吗?总之就是尤小姐嫁给了国舅,刘一安勾搭上了雀仙。” 李拂想到了什么,却一时没有理清思路,求助地看向萧景佑。 萧景佑却笑着说道,“好了,不要猜了,我们去见秦夫人,有什么事当面问她吧。” 秦夫人坐在一室檀香中,神情平和。看到萧景佑三人进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李拂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发髻,身上深色的绣着经文的大袖短衫,莫名心里发冷。 这个女人似乎是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似乎这样就能保护自己,让她饱受折磨,残缺不全的内心不至于崩溃。 萧景佑也只是微微点头,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那椅子似乎是特意做的,硬而不舒服,李拂看了一眼便站到了萧景佑身后。 周游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坐下。 秦夫人客客气气地说道:“三位法师遣散了府中的小妾,这是帮国舅和我积了莫大的功能,我在这里谢过三位法师。” 萧景佑明知故问,“夫人此话怎讲?那些女子在国舅府吃穿无忧,日子过得很是富足,听说要被送出府去,有几个都要上吊,夫人没听说么?” “那是因为,她们还太年轻了,不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等到她们到了我这般年纪,想必是要感激三位法师的恩德。” “哦?依夫人之见,什么才是重要的?” 秦夫人深深地看了萧景佑一眼。她嫁入国舅府后,曾随国舅进宫几次,但并未见过晋王。不过她看得出,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有着天生的贵气,那是久居上位才能滋养出来的,不是后天学来的。 贵气,傲气、胆气,都是一个人天生的气质,就算后天学,也只不过学个皮毛,学不到实质。就像一只刷了珍珠粉的乌鸦,看着光鲜洁白,可是实际上呢,一碗水就现了原型。 她父亲带回来的那个少年,明明也是有几分傲骨的,为什么,后来都没了呢? 他笨拙地学那些王孙公子的言谈举止,甚至学他们的习惯动作,但是骨子里,他还是那个贫寒的少年。他越是想摆脱,就越是摆脱不掉。那本应是他的资本,最终成了他的拖累,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成了他逃避不开,挣脱不掉的枷锁。 秦夫人笑了笑,转开了话题。 “听说法师选了婵婵和娇娥,不知道这么选择的原因是什么?” 萧景佑也笑了笑,“夫人觉得,这两个人,合适吗?” 秦夫人微微一怔,不由又打量了萧景佑几眼,慢慢开口道,“若是法师早一天问我,我会答,不合适。可是现在,都没关系了。” 第38章 闲聊几句之后,秦夫人示意身边的丫鬟去取来一方木盒,放在了萧景佑身边的桌案上。 那木盒方方正正,没有装饰宝石,也没有雕刻花纹,但却散发着一股深沉的古意,周游看得双眼发亮,连对古物毫无研究也不感兴趣的李拂都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木盒中不知装的什么,细微而厚重的幽香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萦绕在每个人的鼻端,让人心情渐渐平静。 萧景佑含笑瞟了一眼,神色淡然,既不惊讶也不好奇,只是问:“夫人这是何意?” 秦夫人温婉地笑了,“三位法师为我国舅府的事多有劳苦,这是一点谢礼。”她抬了抬手,丫鬟立刻上前扶她起身。 秦夫人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萧景佑,唇边的笑容仿佛是画上去的,精致而不真实。 分卷阅读71 “三位法师如此大费周折,无非是为富贵名利。这是南海中打捞出的沉香木盒,里面放的是玉龙骨。” “玉龙骨”三个字出口,周游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李拂也忍不住伸手,按在了那盒子上。 玉龙骨,生死人,肉白骨。 有了玉龙骨,萧景佑身上的两种剧毒完全不值一提,即便他已经进了阴曹地府,玉龙骨也能把他从阎王面前带回来。 这种绝世至宝,天下人趋之若鹜,怎么会在秦夫人手里? 周游想到这里,狐疑地看了秦夫人一眼,又看看依然安之若素的萧景佑,又慢慢坐下了。 李拂手按在木盒上,指尖竟然隐隐觉出些暖意。她微微一怔,当年师傅把观音泪交给她的时候,曾顺便提到过玉龙骨。玉龙骨是天下奇药,极其寒凉,沉入水潭则水潭结冰,藏入山洞则山顶积雪。 若这木盒里真是玉龙骨,不可能摸上去是暖的。 她心里失望之极,按在木盒上的手慢慢收成了拳,一颗心刚刚被巨大的惊喜带到了高空,又狠狠地摔了下来,一时间竟有点想哭。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 李拂转头,遇到萧景佑带笑的目光。在李拂的印象中,萧景佑不经常笑,偶尔算计人的时候会露出个笑脸,也不过是动动嘴角,笑意未曾到眼底便已不见了。这些日子,他的笑容忽然多了,笑得轻松自在,毫无挂碍,笑意从眼睛里直接透出来。 像极了雨后枝叶间透出来的太阳光,那么明亮,那么暖,能仿佛能熨平一切伤痛。 李拂心里的酸涩一点一点消散了。她轻轻松了口气,眼里也露出了浅浅笑意。 你活着,我们朝夕相对,不离不弃。 你死后,奈何桥上等我,来生再续。 周游在旁边看得生无可恋,原本只有李拂一个时刻放飞自我,场面还可以控制,如今晋王也跟着公主一起旁若无人起来,如此不分场合地秀恩爱,真是让人没眼看啊。 周游放弃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秦夫人忽然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道:“看来诸位都知道这玉龙骨是什么,我便不多说了。只希望三位拿了这宝物,能尽快离开国舅府。” 萧景佑给了李拂一个安慰的眼神,转向秦夫人,对其突然冰冷下来的态度不以为意,淡淡笑道:“我听说,若干年前,皇上曾不惜重金,派人寻访玉龙骨的下落,当时很多人为了升官发财,找了一些替代品送到宫里。这些替代品虽然不是真的玉龙骨,但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皇上便赏赐给了几位重臣。这木盒里的宝物,想来便是皇上赏赐给尤大人的。既是令尊遗物,夫人应该好好收着才是。” 秦夫人脸色变了变,捏紧了手中的佛珠,双眼紧紧盯着萧景佑,声音干涩地问:“宫中之事,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说起来,算是个故人吧。” 萧景佑点到为止,没有多说,端起了茶杯。 秦夫人沉默无语,脸上又白了几分,良久才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深深地吸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 她压下心中的震惊,挥挥手让侍奉的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秦夫人起身,朝萧景佑恭敬一礼,起身时表情中已多了几分拘谨,眼神中有困惑,也有担忧。 萧景佑假装没看见,自顾自问,“夫人为何急着打发我们出府?” 秦夫人苦笑,“这些年来,国舅请到府中的高人异士不计其数,未见求子成功,却将府中上下折腾得不得安宁,徒留笑柄给京城百姓。我以为,殿下也与那些人一样。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府中能平安无事,清清静静。” 萧景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说话。 秦夫人移开目光,继续说道:“国舅虽贵为皇亲国戚,却并无实权,我不知道殿下所为何来,但殿下要做的事定然是大事,恐怕国舅帮不上什么忙。” 言下之意,是求萧景佑不要将国舅拖下水。 周游听得心中一阵纳闷。这位夫人不是被迫嫁给国舅的吗,怎么还在维护那个胖子?是做戏吗?可是看着却不像是装出来的。何况她做这种戏,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莫非她怕国舅失势,她的荣华富贵不保? 萧景佑忽然问:“你可知道,当年是谁安排青楼女子雀仙接近刘一安?” 秦夫人丝毫没有料到萧景佑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惊愕间来不及掩饰,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 她瞬间绷紧了,眼中闪过怨恨和愧疚,最后化为一抹凄楚。 萧景佑追问道:“你知道?” 秦夫人紧闭双唇,半晌才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萧景佑眯了眯眼睛,“你曾经在令尊面前以死相逼,要与刘一安私奔。他却被雀仙诱惑,最终栖身青楼,一蹶不振。这是谁安排的,你当真不知道?” 秦夫人的身子晃了晃,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她慢慢摇了摇头, 分卷阅读72 像个历经世事,行将就木的老太太,“这些陈年旧事,殿下就不要再问了。” 萧景佑仍不肯放过她,“夫人可知道国舅为何无后?” 秦夫人神情空洞地看着前面,“我不知道。” 萧景佑温柔地笑了,“国舅知道。” 秦夫人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也绷得太久了,终究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冲击,彻底断了。 她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手碰到了椅子扶手,如同落水者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住,但这一点支撑完全不够,她仿佛挂在了悬崖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忍了十几年的眼泪,到头来也不过细细两行。她觉得,自己的内心,连带着三魂七魄,都早已干枯了。 “是,是我给他下的毒。”秦夫人苦涩地开口道,“我恨皇后,如果不是她,我就不会和刘一安分开,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所以我给国舅下毒,报复皇后……” “你以为,雀仙是皇后安排的。”萧景佑叹息一声。 秦夫人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被莫大的痛苦层层包裹,“父亲去世前,才告诉我,那个青楼女子,是他安排的。”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秦夫人双手抓着椅子扶手,手背上青筋浮现,她固执地不肯让自己瘫坐下去。 她把仇恨化为利刃,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一个真心真意想和她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人。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了这件事,可是已经太晚了。那时,她已经不知道该怨谁,该恨谁。 父亲看出刘一安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他用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把真相送到她眼前。父亲博学睿智,却不知道深陷情网的年轻女子宁愿被假象蒙蔽双眼,即便那美好的幻影只能维持几年甚至几个月,她也愿意付出后半生的眼泪去交换。 年岁渐长,她自然会明白年轻时的无知和冲动,可那是她化茧成蝶必经的过程。父亲用利刃破开了她的茧,她变成了畸形的怪物。 萧景佑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李拂紧随其后。 周游同情地看了一眼秦夫人,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两眼桌上的木盒,一脸惋惜地也跟着走出了房间。 他们刚刚出门,就听到房里传出无法压抑地啜泣声。 周游叹了口气,对萧景佑道:“你也太狠了。她这么多年就靠这些撑着呢,你逼她都说出来,她后半生怎么办?” 萧景佑停住脚步,看向身侧一棵银杏,金黄的枝叶间有只鸟儿探头探脑一阵后冲天而起,飞走了。 他看着那飞到高空的鸟儿,笑道:“与其包裹着那么一层不透风的壳,让自己生不如死地活着,倒不如把壳打破,变成一副枷锁,该赎罪赎罪,该忏悔忏悔,死去活来一回,至少还是活生生的人。” 周游摇摇头,想起另外一件事,“那盒子里的东西我们真的不要吗?” 天知道他多辛苦才忍住没拿。 就算不是玉龙骨,皇帝老儿千方百计找到的东西肯定也不差,就这么眼睁睁错过,想想都心疼。 萧景佑神秘地一笑,“不要这个,后面还有更好的。” 第39章 离中秋还有些日子,京城大街小巷的商铺里已经摆满了脆梨甜枣开花石榴,还有形形色色的月饼,新鲜的螃蟹用草叶扎成串放在浸水的竹篓里。 叶沉左手拎着一篓螃蟹,右手提着一篮子瓜果梨桃,一边走一边竖着耳朵听人聊天,一路走来,十个人倒有九个都在说国舅府的奇闻。 国舅求子求得兴师动众,向来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十几年来人们的兴趣不仅不减,反而愈发高涨。据说还有人坐庄赌国舅能否求子成功,下注的人不计其数。 国舅什么时候能生儿子,比皇上的疯病更牵动众人的心。 如今国舅终于盼得云开见月明了——他府中仅留的两名小妾之一,有喜了! 这是京城三大名医与宫中御医共同确认的。 从大街拐进小巷,穿过两条胡同,叶沉回到自家小院门口,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院里热热闹闹的人声,粗略一听,起码有六七个人在说话。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考虑要不要再去多买些。出门时还只有连重夫妇二人在,怎么买菜的功夫就多出了几口人呢? 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一只手臂越过他推开了门。 叶沉一惊,跳开两步转头一看,只见自家老哥皱着眉,一只手背在身后,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叶沉顿时心虚地嚷嚷道:“我刚才想事情太专心了才没察觉到你靠近!” 叶悬默默地转过头去,擦身而过时,把背着的那只手伸向叶沉,手上也拎了一篓螃蟹和一篮瓜果。 院中有一颗高大的柿子树,叶子已经掉的七零八落,枝头上挂满了小灯笼一样红红的柿子。四个人围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喝茶说话,还有两个人站在树上争吵不休,仔细看,树上那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人,貌似是一脸生不如死的周游 分卷阅读73 。 周游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爱看热闹,好吵不好静的人,今天生平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性格来。 树上吵架的两个人正是李拂的师傅邱不得,和那位被囚禁在宫中种药材的神医活判官。 邱不得在国舅府见完李拂和萧景佑之后便无所事事地在京城逛了逛,一不留神逛到了宫里,又一不留神就碰到了活判官。 活判官当年一厢情愿暗恋承平公主时,邱不得就看他不顺眼,如今昔日仇人也好,对头也罢大多都风流云散,能遇到个可以打架解闷的人很不容易。 两人心照不宣,招呼都没打就动起手来,一口气打了一天一夜,都觉得酣畅淋漓十分过瘾,跑到御膳房饱餐一顿后又难解难分地打了几场,若不是女姜突然回来偷药材,两人不知要你死我活地斗到什么时候。 女姜当日在客栈被萧景佑划破脸皮,愤恨离去,依她的本性,是要再去寻个貌美的面皮换上,却没想到萧景佑的匕首上淬了毒,她脸上的皮肉溃烂难愈,几乎见了骨头。 女姜又痛又恨,返回京城一来要偷药,二来要杀萧景佑报仇。 没想到遇到了故人。 她认出了邱不得,邱不得开始以为来了个白骨精,丢下活判官就扑了上来,过了一招才发现来的是熟人。 在邱不得和活判官拜师学艺的年月,女姜便已经是江湖有名的妖孽了。多少正义之士,名门侠客都欲处之而后快,年少一代的习武之人都以手刃女姜为毕生目标。 少年时的梦想把两个闲极无聊的家伙拉到了统一战线上,女姜立刻便招架不住,且战且退,最后竟然寻了个空子逃了。 邱不得大怒,活判官也气得不行,都认为是对方的过错放走了女姜那个祸害,鉴于两人已经并肩作战过,便改了动口不动手,如同两只暴躁的鹦鹉争吵不休。 从皇宫吵到国舅府,又从国舅府吵到了叶沉家的柿子树上。 萧景佑和李拂都充耳不闻,只有周游不知死活地试图劝架,结果也被拉进了战局,想脱身都脱不开了。 “小子,你说!是不是这老家伙的错?” “胡说!明明就是你年老体衰放跑了她!小子你说是不是?” 周游被他俩扯过来扯过去,满心的悔不当初。 听到脚步声,萧景佑微微侧过头,片刻之后笑了,“看来今天我们有口福了。叶家祖传的菊花蒸蟹我一直很想念。” 他的眼睛几乎完全看不见了,但目光依然明亮,说话时视线也总是准确地落在对方脸上,不知内情的人便无法察觉。 叶悬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拳,开口时声音有些不稳,“好,我这就去做菊花蒸蟹。” 跟在他后面的叶沉闻言翻了个白眼,“你会做吗?哪一次不是我辛辛苦苦地做,你只会瞪眼看着,还要挑三拣四。” 绣娘起身走过来,接过叶沉手里的两串螃蟹,笑道:“这螃蟹买得真好,一看就很肥美。” 跟着她走过来的连重两根手指夹住一个螃蟹,掂了掂,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他转头对萧景佑道,“绣娘做的蟹酿南瓜天下第一,比叶家蒸蟹还要更胜一筹。” 叶沉忙道:“那就有劳大嫂了。” 叶悬瞟了他一眼,叶沉连忙改口道,“那要不这样吧,一半做菊花蒸蟹,一半做蟹酿南瓜。” 李拂没有吃过螃蟹,好奇地看着。她的左手在桌下握住萧景佑的右手,她稍微一动,萧景佑就能觉察到。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想到她东摇西晃,探头张望的模样,不由笑了笑,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说道:“去给绣娘帮忙吧。” 李拂不放心地看看他。 “没事,师傅在这里呢。女姜不敢来。” 得知女姜来了京城,李拂便形影不离地跟着萧景佑,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如临大敌。 邱不得气哼哼地对活判官道:“我那傻徒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担心的,那妖孽来与不来,姓萧的小子左右也没几天了。” 活判官难得的与他意见一致,“我那孙女太死心眼,这一点可不像她祖母。不过痴情这条跟她祖父我老人家还是挺像的。” 邱不得大怒,一掌把活判官推下了树,自己着跳下去,眨眼间两人又打成一团。 周游这才得以脱身,心有余悸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暗暗发誓再也不随便招惹怪老头儿了。 做饭的走了,打架的也远去了,小院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桌边安坐的萧景佑,和旁边沉默的叶悬,连重,周游。 秋风吹动墙边花草,簌簌作响。 叶悬先开口:“殿下在国舅府的事,皇后已经知道了。国舅府求子成功的传闻在朝中也引起轩然大波,监察司上奏疏,说百姓都希望帮国舅求子的法师能进宫为皇上治病,皇后还未应准。” “那个女人很看重自己的名声,否则也不会把皇帝的狗……咳咳,皇帝的命留到现在。用不了几日,她就会派人来请殿下入宫。”连 分卷阅读74 重说着,看了看叶悬,“到时殿下的安全,就全靠你了。” 周游皱了皱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萧景佑慢慢把玩着桌上一枚熟透了的柿子,心情很好地笑道:“她不会杀我的。” 叶悬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肯定。当年他是才华盖世的晋王,世人只知晋王而不知太子,皇后无所不用其极地要杀了他给太子铺路;而如今,他时日无多,目不能视,是个已经入了黄陵的“死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威胁到太子的地位,也不会让皇后惶恐不安了。 “皇后或许不会动手,但太子却不一定。”连重毫不掩饰神情间的鄙夷,“越是无能的人,越怕失去到手的东西,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得到。” 叶悬沉声道,“我会拼死保护殿下。” 多年前,他也曾在晋王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他失言了一次,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 周游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他已经想明白了萧景佑为什么孤注一掷地要去皇宫,而且要大费周折用这样的方式去,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事,就算明知不可为,也要尽全力试一试,“皇上现在怎么样?有清醒的时候吗?” 叶悬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萧景佑看不到,连忙开口说道,“不太好,前些日子还偶有清醒,现在已经完全不认识人了。”他忽然想起若干天前那个晚上,皇上看着他口中呼唤晋王。 萧景佑手中托着那枚小柿子,忽然问叶悬,“我栽的那棵柿子树,结果了吗?” 连重和周游都不明所以,看向叶悬。 叶悬绷紧的面容柔和了几分,“殿下离开第二年,那棵柿子树就结了果子,那时皇上疯病加重,总是爬到树上去摘柿子,皇后便命人将那树砍了。”他的目光落到萧景佑身后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上,“我折了几根枝条交给了叶沉,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栽活了。” 萧景佑有几分惊讶地转身,伸出手,慢慢将手放在身后的树干上摸索了一圈,欣慰地点点头,“这树受我连累被砍了两次,现在还能长得这么好,真是不易。” 周游好奇地问:“这树被砍了两次?第一次是因为什么?” 萧景佑故意吊他胃口,“此事关系我的脸面,不能告诉你。” 周游顿时百爪挠心起来。 李拂从屋中出来,见萧景佑手里拿着柿子,似乎有往口边送的趋势,脚尖一点,整个人凌空而起,轻盈如燕子一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萧景佑手里的柿子已经易主了。 “绣娘说螃蟹和柿子不能一起吃,会死人的。”李拂说着拉住萧景佑的手,带着他起身往屋里走,“外面风凉,不要坐太久,进去睡一会儿,等螃蟹熟了我叫你。” 院里三个男人眼睁睁看着李拂把萧景佑拉走。 连重拍拍叶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老伙计,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伴儿了。” 周游觉得,他那个语气,就好像跟他养的大黄狗说话一样,不由同情地看了叶悬一眼。 叶悬却只是心情很好地笑了笑。 第40章 八月十六,中秋节后第二天,萧景佑以“不得大师”的身份应召入宫。 大师突发眼疾,不能视物,皇后格外开恩,允许李拂跟随入宫。 时隔七年,双足再次踏上皇宫的玉石台阶,萧景佑略停了停,露出个释然的笑来。 李拂对眼前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视而不见,她眼里心里,只有自己扶着的这一个人。 引路的太监奇怪地看着他们,心里既困惑又好奇。 皇上已经疯了十来年,天下最好的神医都没能治好,最有名的高僧道士也都来过,也没让皇上恢复正常,看来皇上这疯病是好不了的。其实皇上能不能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太子如今威望已经建立起来,皇上退位太子登基是早晚的事,何必还要请些来路不明的人来折腾皇上呢? 而且这位法师,怎么看都不像个法师,倒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还是个盲眼的读书人。倒是他旁边那个从头蒙到脚的姑娘,比他更有几分高人架势。 小太监心里犯着嘀咕,将二人领到了端明殿。 萧景佑站在高大的殿门之外,鼻端萦绕着熏香的气味,在熟悉的味道中,还夹杂着另一种陌生的气味。他轻轻皱了皱眉,耳边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苍老尖锐的喊声:“陛下莫跑,小心,小心呀——” 声音正是从端明殿里传出来的。 片刻之间,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冲了出来。 那人身上的龙袍扯开一半,头上的皇冠也歪了,面目狰狞扭曲,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手里居然提着一把锋利的宝剑,剑尖上有血滴下来。 李拂脸色一变,急忙挡在萧景佑身前,戒备地瞪着来人。 这时,后面追赶的侍卫和太监也赶到了,侍卫将皇上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动手。 一个年老的太监累得瘫坐在地上,口中有气 分卷阅读75 无力地喊着:“皇上,千万别伤了皇上……” 李拂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癫狂的疯子。他就是皇上?她一时有点难以置信,不由回头看了看萧景佑。 萧景佑依然扮成了青袍道士的模样,目光落在皇上站立的地方,让人有种他一切都尽收眼底的错觉。但他看不见,只是神情平静地开口问道:“皇上怎么了?” 包围圈中正与侍卫凶狠对峙的皇上,听到这句话突然一呆,表情有瞬间的空白。他猛地转头,看向萧景佑,手中的剑尖垂了下去。 他看了一阵,忽然丢下长剑,迈步朝萧景佑走了过去。 一名侍卫飞快地拾起长剑,其余人仍以包围之势跟着皇上移动。 皇上走到近前,歪了歪头,隔着李拂,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景佑看了半晌,忽然喃喃道:“不要吃柿子,不要吃……” 萧景佑全身一震,心头一阵酸楚。 端明殿门口,侍卫重重包围圈中,皇后看着这一幕,神色迅速阴沉下去。 年老的太监好久都回不过神来,这些日子一直疯疯癫癫,重则碰伤自己轻则打伤宫女的皇上,居然安稳下来了。 看着安安静静坐在法师身边的皇上,老太监热泪盈眶,这真是上天有灵啊,派下来一位神仙给皇上治病了。 皇上不肯坐到龙椅上,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景佑身边。 皇后露出欣慰之色,缓缓说道:“听闻法师有通天之能,看来皇上这病,终是有望了。” 萧景佑含笑点点头。 皇后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萧景佑的易容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刻意遮掩五官,之所以宫里的太监侍卫没有认出他,一来是众人都以为晋王已死,二来,他与当年那个风华无双的晋王,确实相差很多。 他身上没有当年晋王光彩夺目,令人无法忽视的光环,只要一脸病容。 他中的毒是无药可解的,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躯壳。他为什么还要进宫,难道真的是要给皇上治病? 皇后心中冷笑。 当年教她给皇上下毒的人曾经说过,除非传说中的玉龙骨出现,否则皇上会一直疯下去,直到死。 玉龙骨一直都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来没有人见过。况且,萧景佑自己也是一尊泥菩萨,如果真的找到了玉龙骨,他会错失这唯一能够活命的机会,用来医治皇上吗? 生死面前,没有圣人。 皇后微微笑了,心里那点惊疑不定顿时烟消云散,施施然问道,“不知法师要如何为皇上医治?需要多少时日呢?” 李拂冷声道:“法师在国舅府操劳过重,伤了元气,需要静养几日才能给皇上治病。反正他已经疯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几天。” 忠心耿耿的老太监气得脸都哆嗦了,颤颤巍巍地指着李拂,“大,大胆!” 皇后却大度地笑了笑,“那就让法师休养几日,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尽管让御医去准备。” 萧景佑也笑了笑,“多谢皇后。” 皇后没有在端明殿久留。她本就不喜欢这里。当年月妃住在端明殿,皇上几乎夜夜留宿在此。后来月妃死了,别处的宫女太监就偷偷叫这里为“短命殿”。 临走之前,她深深看了一眼皇上。 皇上认出了晋王吗?他疯成这般模样,心里居然还记着晋王,若当初不是自己下手早,恐怕如今宫里早已没有了她与太子的位置。 说起来这个男人也真是既可怜又可悲,害怕失去心爱的女人,狠下心给她下毒。 他估计到死也不会知道,是谁将他给月妃吃的普通毒药换成了无药可解的寒毒。 她高傲地昂起头,带着胜利与嘲讽的冷笑走出端明殿。殿外,太子神情不安地迎上来,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母后,真的是他吗?” 皇后波澜不惊地笑了,“是谁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将死的人。” 太子半信半疑,“真的?他真的要死了?” “对。”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太子,她这个总是没有主见,又渴望得到至高权势的孩子,她已经为他做了能做的一切事,“你只需要去做一个好皇帝,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太子大喜过望,这几日的疑虑和担心全都抛到了脑后,他压抑着心头的狂喜,小声道,“母后,你是说,我可以登基做皇帝了?那父皇他……” 皇后回头看了看端明殿。 “既然他心里放不下晋王,那就让他跟晋王一起去吧。” 端明殿的太监宫女终于能放心地睡个安稳觉了。 随身伺候皇上多年的老太监执意要留下来,却也没熬过三更天就靠着大殿的柱子睡得人事不知了。 叶悬从暗处现身,看到皇上安静地坐在萧景佑身边,也吃了一惊。 皇上看到他,高兴地招招手,“来来来,过来。” 叶悬呆了呆,差点忘了施礼。 “皇上,您……” 不料皇上跳起来 分卷阅读76 ,狠狠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气呼呼嚷嚷道:“不许吃柿子!不许吃柿子!” 叶悬愕然张了张嘴,看向萧景佑。 萧景佑笑着摇了摇头,问:“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叶悬连忙正色道:“皇后让人撤了端明殿外的侍卫,我怕出事。” 只听大殿顶上,有个声音幽幽地道:“撤了好,撤了清静。” 叶悬大惊,伸手握住腰间的佩剑,却有两道黑影比他更快,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屋顶。 月光在屋顶洒落一片银白,一个白发白衣的男人站在屋顶上,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 他细长的双眼懒懒地看着出现在对面的邱不得和活判官,薄薄的嘴角轻轻扯了一下,露出个凉凉的笑。 “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学艺不精的家伙。” “我以为屋顶上有野猫呢,原来是你这个狂妄的小子。”活判官撇撇嘴,盘腿坐了下来。 邱不得却振奋起来,“姓萧的小子说你去找玉龙骨了,莫非真的被你找到了?” 玉真人轻哼了一眼,像是懒得多说话一样,从屋顶飘然落下,悄无声息地落在萧景佑面前。 他先看了看萧景佑的眼睛,又抬头打量如临大敌的李拂。 李拂看着这仿若神仙般不食烟火的人,莫名地感觉浑身汗毛倒竖,见他打量自己,便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 被她这一瞪,玉真人那常年寒霜笼罩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邱不得急吼吼地追了下来,“我说你到底找没找到啊?” “找到了。”玉真人道,“也没找到。” 邱不得很想打人,又想到自己打不过这妖怪,只好忍气吞声问:“怎么讲?” 玉真人伸手指了指萧景佑身边,“这得问他。” 皇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见他手指自己,便咧了咧嘴,说:“白毛妖怪。” 玉真人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 邱不得掩口偷笑,随即又问,“什么意思?玉龙骨在狗皇帝手里?在皇宫里?” 萧景佑沉吟片刻,道:“当年父皇为了给娘亲解读,确实曾派了许多人去找玉龙骨。但一直没有找到。” “他找到了。”玉真人停了停,“不过是在你娘过世之后。” 皇上似乎对玉真人很有兴趣,站起身来,伸长手臂去抓他的头发。 玉真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腕微动,皇上便被推出去几丈开外,狼狈地摔在地上。 萧景佑站起身来,摇摇头,“他神志不清,前辈何必跟一个疯子一般见识。” 玉真人辩解道:“他先惹我的。” 邱不得听他们说了两句正题就又停下了,着急道,“玉龙骨现在到底在哪儿啊?” 玉真人对萧景佑道:“我去找过你娘的陵寝,里面没有。”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叶悬心里一震。皇上当年找玉龙骨是为了救月夫人,玉龙骨找到时月夫人却已经去世了,他会怎么处置玉龙骨? 把玉龙骨和月夫人合葬,似乎是最符合常情的推测。 同时也是最容易被人想到的推测。如果玉龙骨真的在月夫人陵寝,恐怕也早已被别有用心的人偷走了。 玉真人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似的,又说道:“除我之外,没有人进过陵寝。” 叶悬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玉真人瞥了他一眼,“我在里面设了机关。” 萧景佑低头思索,忽然手臂一紧,原来皇上爬起来之后对玉真人有些畏惧,便过来拉萧景佑,想让他离玉真人远一点。 他用得力气颇大,萧景佑本就虚弱,被他拽的踉跄两步,险些摔倒,胸口一阵翻涌,居然呕出一口血来。 众人都是一惊,李拂抢身上前,不想皇上却惊惶失措地紧紧抱着萧景佑,慌乱地一叠声喊“御医”。 玉真人手起掌落,把皇上劈晕,试着用真气帮萧景佑稳固虚弱不堪的经脉。 但萧景佑身体里两种奇毒对峙,对身体损耗极大,可说是岌岌可危命悬一线,外界的真气进入,稍有不慎便会打破这种平衡。玉真人艺高人胆大,却也不敢输入太多真气,见他呼吸平缓便收了手。 活判官不知何时也从房顶下来了,站在李拂身边,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长痛不如短痛,我看他也就这三五日了。” 这一夜,端明殿始终灯火通明。 不知是不是玉真人打的那一下太重了,皇上次日醒来后就开始异样的沉默。一整天,不管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开口,只时不时冒出一句“不要吃柿子”。 到了晚上,活判官善心大发替皇上诊了诊脉,说了句“祸害遗千年”。 李拂看着呆愣愣的皇上,不解地问,“他怎么会好端端就疯了?” 活判官慈爱地看着李拂,十分耐心地道,“他不是好端端发疯,是被人下毒毒疯的。本来嘛那毒也不难解,可是他中毒时间太久,已经七八年了,毒进 分卷阅读77 入了骨髓,就不那么容易□□了。除非有玉龙骨这样的奇药,否则毒解了,人也就完了。” “七八年?”李拂皱眉,“不是说他已经疯了快十年了吗?” 活判官唯恐自己的名誉受损,指天发誓,“绝对不超过八年!” 玉真人冷冷道:“他起初是装疯。” 活判官眼珠一转,立刻道:“我懂了。他是想假借装疯清理朝中反对他的大臣,结果有人顺水推舟给他下了毒,让他真疯了。” 李拂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是皇上,要对付大臣还要装疯?” 邱不得哼了一声,“萧家的男人就是这么无耻,总是想用歪门邪道坐稳江山。” 他见李拂怒视自己,只好道,“我没说姓萧的小子,他要是当了皇帝,说不定萧家真能把江山坐稳了,只可惜呀。” 叶悬提着一篮子柿子走进来,听着这几位当着皇上的面坦然自若地说着大逆不道之词,想起以前那些德高望重的大臣在皇上面前战战兢兢,谨言慎行的模样,忽然有种人生如梦的不真实感。 皇后把端明殿的侍卫撤了之后,萧景佑干脆连宫女太监都隔绝在一个偏殿,这里只有他们几个,和皇上。 除了叶悬,闲杂人等想进也进不来。 那忠心耿耿的老太监急得不行,担心皇上龙体有损,跑去跪求皇后,却被皇后轻飘飘一句“有法师在,皇上不会有事”给打发了。 看着叶悬提着柿子走过来,木雕泥塑一般的皇上似乎活了过来,眼珠动了动。 叶悬把柿子放下,拿了一个,放在萧景佑手里。 皇上脸上的肌肉突然绷紧了,双眼死死盯着萧景佑手里的柿子。 李拂知道这是萧景佑的计策,便不再说话,只站在他身后,提防皇帝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 活判官不知内情,小声问叶悬:“这是什么意思?” 叶悬压低声音道:“晋王有一次吃过螃蟹后来端明殿见皇上,皇上不知,递给晋王一个柿子,晋王吃了之后上吐下泻,大病一场,皇上大怒之下就让人把端明殿的柿子树砍了,从那以后不许晋王再吃柿子。” 活判官懂了,萧景佑打算用这个法子逼皇上想起玉龙骨。 不过,这能管用吗? 皇后屏退了贴身伺候的宫女,独自坐在宫中,听到一声细微的轻响,她随手用锦垫盖住了铜镜。 飘身而入的是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裹了一身轻纱薄衣,惹人想入非非。她面上罩着一层黑纱,黑纱飘动见,烛光映出一张地狱恶鬼一般可怕的脸。 皇后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定了定心神,道:“这次你想要什么?” 女姜柔媚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语调却依然是婉转的,“你还能给我什么?” 皇后忙道:“这次进宫的宫女,有一个和你容貌有几分相似。” 女姜嘿嘿笑了两声,“我烦了那个面皮。” 她说着话,摆动腰肢走到皇后近前,伸出尖尖的指甲,从皇后白嫩的脸上轻轻划过,“我看,你这张脸挺不错。” 距离太近,她身上的香气遮盖不住一股腐臭之气,皇后强压下胸口阵阵恶心,仍尽力维持着镇定从容,“我这容颜,并不讨男人喜欢,否则当初皇上也不会被那贱人勾走。” 女姜怪笑起来,“不错,你这脸看着好,却不能勾魂,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玉龙骨。”女姜飘身而出,远远的,有孤魂野鬼般的曲调传来。 才欢悦,便离别,月照纱窗起相思,相思苦,有谁知…… 端明殿,玉真人眉头微皱,低声道,“阴魂不散的冤孽。” 邱不得和活判官却是精神抖擞,“这次绝对不能再让她跑了。” 叶悬和李拂并没有听到那鬼魅般的歌声,但却察觉到危险,不约而同地挡在萧景佑身前。 皇上双眼紧盯着萧景佑手里的柿子,忽然眼前一黑,所有的烛火都一同熄灭了。 他惊骇莫名,伸手胡乱摸索,口中喊着:“不要吃,不要吃……”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有个幽幽的声音问:“皇上,为什么不让我吃?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皇上猛地呆住,突然放声大哭,“月儿,月儿,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皇上想要我死。” “不不不,我不想,我要救你,我要救你……”他仿佛陷入了最痛苦最可怕的噩梦,语无伦次地说着无法听懂的话,那个幽幽的声音却再没想起。 皇上慌了,“月儿,月儿,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要救你……”他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玉龙骨,我找到了玉龙骨,我能救你……” 那个声音再次想起,“你骗我。” “不不不,我真的找到了,我藏在了端明殿的地宫里,我跟你说过的,只有你知道这个地方……” 殿里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有激烈的打斗声,很快,打斗声也停歇了。 分卷阅读78 叶悬拿出火石,小心地点亮离自己最近的蜡烛。 皇上又成了那副呆愣愣的模样,李拂扶着萧景佑,玉真人站在一旁。 大殿中央,邱不得和活判官一左一右站着,地上横着一具黑纱覆面的女尸。 活判官似乎意犹未尽,叹息道,“这妖孽就这么死了?” 邱不得瞥了他一眼,“不是你用不入流的毒针把她刺死了吗?” 活判官扁扁嘴,“她就是个大毒物,我哪里知道区区一根小毒针就能要她的命啊。” 玉真人问萧景佑,“端明殿有地宫的事,你知道吗?” 萧景佑摇摇头,“从未听说。” “我出入皇宫无数次,所有密室都了如指掌,却没有找到任何地宫入口。”玉真人皱眉。 一个疯子说的话,能当真吗? 李拂本来盯着大殿中间的女子看,目光忽然落在旁边的雕花木柱上,她愣了一下,“那个图案……” 昏暗的大殿里,烛火映照的地方,若隐若现地露出一个双头昙花的图案。 叶悬皱眉道,“这种图案不可能出现在宫里。” 活判官离得近,伸手按了按,道,“这是前朝曾经用过的图案,这里本就是前朝旧宫,有这个图案也不稀奇。” “不稀奇才怪。旧宫早就被大火烧了。”邱不得一把推开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柱子,“前朝旧宫的端明殿是承平公主住的地方,如果有地宫,那肯定是她的手笔。” 他抬手叫李拂,“徒儿过来,你进过埋骨洞,那里面有你祖母留下的东西,你都看过,如果真有地宫,只有你能找到。那玉龙骨,也只有你能拿到。” 李拂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涌,几步便冲到了近前,她从来没有觉得那个图案如此美丽动人。 三个月后。 一辆马车在白雪覆盖的官道上轻快前行,车旁还跟着一匹马,马上的年轻人衣着华贵,却满面愁容。 走一段路,他就朝马车里的人哀求几声:“求求你了,告诉我吧,那地宫到底是怎么打开的啊?” “好歹告诉我那玉龙骨长什么模样吧!” “你们忍心看我被好奇心折磨死吗?” 好久之后,有个俏丽的女孩子掀开厚重的车帘,探出头来,笑嘻嘻道:“你不是要接掌来风阁了吗?自己查啊!” 周游顿时脸如苦瓜。 他没能跟着萧景佑和李拂混进皇宫,只好在附近溜达,却被出来找他的姐姐抓个正着。 他被抓回家训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接二连三的消息几乎让他应接不暇。 疯了十来年的皇上突然痊愈了,一手遮天的皇后和太子被贬为废人,而他最想知道的消息却怎么都打听不到。 无奈之下,周游生平第一次求助来风阁,结果被姐姐要挟签下了卖身契。 他付出了自由的代价,却只换得了这两个人的下落,背后的隐情和细节一无所知。 这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只好继续施展狗皮膏药大法,死皮赖脸地跟着那两个人。 马车翻过一个山坡,前方有一个小村子,夕阳下炊烟袅袅,隐约有鸡鸣犬吠之声。 这江山千载不变的风景如画,百年后,不知道皇位又会落入哪一家。 那又有什么关系。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