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外出取材中》 1 《夫夫外出取材中》作者:谷草转氨酸 文案: 术士其实很怕鬼宠妻攻×胆大可爱灵异雷达受 原创小说BL长篇完结 惊悚灵异直播天作之合 1v1 来害怕的兄弟们把害怕打在公屏上! 术士可以怀疑鬼神的存在吗? 非典型灵异直播,张仪×阮绛,全程很甜 我们的目标是:看文的同时,每天一个玄学小知识! 第一章·直播中 “再往前走不去了。” 出租车司机把烟头就手按灭,看了眼前面黑灯瞎火的土路悠悠说。他回头打量了眼后座的年轻人,最后把目光落在固定好了支架的手机摄像头上,又重复说:“去不了。” 屏幕中的直播间网络有延迟,过了几秒钟才飘出来寥寥几个弹幕:怎么去不了,讲讲呗? 阮绛扫了眼公屏上的id,嚯,都是老熟人。他往前坐了些,干脆把那些弹幕念了出来,“师傅,怎么不能去您给讲讲呗?” 要说出租车司机就没有不能侃的,师傅来了劲儿,也不管一直提示有新订单的约车平台,又点上烟吸了口,眯着眼说:“就十来天前,我拉了两个小年轻到前面、就面前凰山公墓,跟你一个地方。” 他夹着烟的手指了指阮绛的手机,“都是做直播的。俩人叫我在公墓门口等着再把他们拉走,结果没过半拉小时就搀着出来了,其中一个,嘿。”师傅意味不明地一笑,“说了一路胡话,直接就让我又拉到医院去了。” 他瞥着孤身前来的阮绛,咂嘴说:“咱们老关州人谁不知道,凰山这儿,邪得很!” “嗨,没事。”阮绛一听乐了,笑嘻嘻地把自己直播间的名字指给师傅看。 师傅凑近了看完,大手一挥,“成吧,这年头还真是干什么的都有。”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阮绛的直播间名字叫“小阮探灵纪实”,可不正是哪儿邪往哪儿钻。司机师傅调头扬尘而去,远光灯一走,四周黑咕隆咚只剩下了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公屏上总算是滚动快了一些。 “啊啊啊小软快走这儿好黑!” “你不会又忘带手电筒了吧?” 阮绛边从背包里往外摸出手电筒,边对着手机说:“当然带了,大家别慌。来害怕的兄弟们把害怕打在弹幕上!” 没人理他,阮绛早也习惯了。事实上,由于某些不可抗力影响,他这直播间经常被封——或者干脆封号,再来很多时候一整夜都黑咕隆咚啥也看不出来,屏幕又晃,很难留住观众。 “小阮探灵纪实”常年就那么十几二十个观众,个个id他都叫得出来,还有一半是冲着探灵以外的理由留下来的女孩子,一有什么怪力乱神就退。阮绛打开手电筒顺着土楼慢悠悠地往前走,直筒的灯束晃来晃去,此刻突然有人是比没人更恐怖的。 凰山公墓有些年头了,偏僻又缺乏正规管理,如今同野坟也没什么区别。阮绛哼着歌不说话,倒是直播间里有个id是颜文字的人发言道:小软这几年真是胆子见长,这都一点不慌的。 阮绛看到了,半真半假说:“该害怕的时候还得害怕,这不,马上到了。” 墓园外修了围墙,大铁门上布满了锈红,根本没锁。有些地方的习俗是晚上扫墓,加上这儿本来就管理不善,进进出出根本没人管。阮绛手扶在铁门上摸了满手的灰,看着他那“在线观看:24”说:“那我进去了。” 远离城市,头顶上有几颗碎星子,弯月倒是挺亮,阮绛干脆关了手电筒拎在手里。排列整齐的黑色矮石碑一眼望不到头,刻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名,其实想想看这儿也就是死人的筒子楼呗,有啥好怕的?阮绛沿着石子铺的路慢慢往深处走,胡乱打量四周,不经意间又瞥到了直播间,在线人数涨到了三十多个,看来是有老观众觉得今天有戏上线了。 有些墓碑上积满了厚厚的白灰,把墓主人的照片都糊住了,看不清相貌,只有个眼睛鼻子笑脸的轮廓。还有的却摆满了贡品鲜花,台子上剩下一个燃尽的烟屁股。凰山公墓那些贡品常年没人收走,基本都是招来了成片的苍蝇才会有工作人员处理。阮绛左手边的墓碑前放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有个弹幕发:主播你把苹果吃了呗,反正也没人。 阮绛还没开口,立刻有人回他:新来的吧?我们小软从不干那些作死的事哦。 那人继续发:探灵直播已经够作死了。 眼看公屏上要吵起来,阮绛连忙打圆场,“咱们再往里走转一大圈,要是没什么就回去了。” 他刚说完一愣,直播间竟然有七十多个人,已经是上一个号的人气巅峰了。阮绛嘶了声,对着手机说:“老邢,在不在?” 老邢是阮绛从第一个号第一个平台就场场直播都看的骨灰级观众,公屏上一个ID是老邢的人回:在,咋了? “没事,我点点名嘛。”阮绛嬉皮笑脸道。 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再回头时几乎已经看不见大铁门了。夜里多云,月亮被云一遮就只能开手电筒。光束一一扫过里面这些明显有些年头儿的墓碑,阮绛不由地在心中默念着逝者名字,他蓦地有点发寒,加快了脚步,出声说:“我看我现在可以叫车了,大家吃夜宵了没?” 公屏上陆陆续续几个“吃了”或“没”,阮绛往屏幕上一瞥,瞬间头皮一炸,手抖了下。直播间的在线人数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九百多人,弹幕却还是时不时有那么几条。他硬着头皮往前走,不动声色地问说:“今天咱们直播间人气挺高呀。” 弹幕:二十来个人叫人气高,你也就这点追求了。 阮绛干笑了两声,站住脚说:“我下播一下,几秒钟,马上回来。” 说着,他关闭了直播,月光再度大亮,他往前走了几步背靠树站好,感觉稍微安全了些,自言自语说:“是不是出bug了?” 重新上播,在线人数:954人,并且还在零零星星地往上涨。阮绛手又抖了下,情不自禁道:“操。” 他刚骂完赶紧捂住嘴此地无银三百两,开玩笑,这档子里要再被封了岂不雪上加霜。几个老观众在公屏上刷:小软咋了,信号不好? 阮绛把摄像头挑回前置,露出自己那张有双圆眼睛的脸。他挠挠头,干脆席地而坐,“  2 兄弟们,可能出了点小状况……” 直播间在线人数已经跳到了974,阮绛干脆用手指捂着那个数眼不见心不慌,他刚说完,公屏上几个id明显是女孩的刷:啊啊啊要叫张哥了吗! “张哥张哥,快叫张哥!” 阮绛只笑不答,轻车熟路摸出背包里另一部手机刚要拨通,余光从屏幕中瞄到树后,有个白影猝不及防一闪而过。他大叫了声“卧槽”从地上弹起来拔腿就跑,一片不明所以的弹幕中唯有老邢看见了,发出来的话眨眼就被刷没:小软你手机掉了! 一路狂奔出去半里地阮绛才放慢了速度,低头发现自己另一部手机没了,他心里咯噔一声,顾不上别的,直接快捷键拨通了电话,整个直播间的人跟他一起听着嘟嘟了好几声那边才接通,有个男声不咸不淡地说:“喂?” 阮绛刚要开口,屏幕上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树旁又探出了个白影,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整个人就蹿了出去,大喊道:“张仪救命啊啊啊啊!” “哦。”电话对面那个叫张仪的人还是不咸不淡、没啥反应。阮绛简直感到那不明白影要摸到自己的后背了,他浑身发凉朝着公墓大门飞奔,嘴里喊道:“凰山!我在凰山公墓!” 弹幕也和他一起喊:张哥救命啊啊啊! 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张软张软! 阮绛才顾不了看屏幕,攥着手机冲到大铁门火急火燎地推开,扑通撞到了人。大半夜在疑似闹鬼了的公墓撞到东西足够吓得人痴呆了,阮绛捂着头“我操”了一声,倒退了两步抬头,就见刚才电话里的人站在眼前,一手还搭在铁门上,面无表情。 “你咋来得这么快!”阮绛又惊又喜,揉了揉脑门问道。 张仪不答,瞥了眼他身后。阮绛立刻也顺着他视线回头,见张仪没有阻止,他胆子又大起来,干脆转过了身去,一片昏暗中只有墓碑与墨绿色的树影安静矗立,哪里有什么白影。想到还没下播,他调回后置摄像头举起来道:“来兄弟们好好看看,刚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张仪在身后说:“你还在直播?” “那不然呢?”阮绛扬扬眉转过半个身子。黑暗中张仪穿着黑衬衣牛仔裤,脸看得不太真切,但属实是大帅哥的眉目。他理顺了气,又问,“你怎么这么快?” “我在看你的直播。”张仪答道。 阮绛顾不上看弹幕,笑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啊。” 张仪抱起胳膊,“从你上出租车。” 弹幕比刚才那白影时多了好几倍,阮绛瞄了眼,终于想起还有直播间的老铁们。他笑嘻嘻地把手机也转过来,镜头框住了张仪,面无表情,眼里可能有点嫌弃。 阮绛挥了挥手:“说点什么呗,张哥?” “关掉。”张仪大手一挥,拿过手机就下了播。直播间里诸位只感到镜头天旋地转,一双修长的手晃过去,然后就是冷酷无情的“直播已经结束”。 阮绛自知理亏,见张仪关了直播直接把手机揣到自己兜里,凑过去说:“你是不是有镜头恐惧症?” 他说着舔了舔嘴,刚才大呼小叫地跑了一路,嘴上干得不行。张仪瞥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他的车直接横在公墓大门口。 张仪拉开车门把矿泉水丢给阮绛,简短道:“回家。” 第二章·兼职 洗完澡出来,阮绛边擦头发边往外走。客厅里张仪对着笔记本在研究,见他出来抬头说:“凰山公墓不要再去了。” “怎么?”阮绛眨眨眼睛,餐桌前的张仪干脆把笔记本转了个个儿。屏幕上有张视频截图,是阮绛正在低头掏手机的样子,他背靠着树,树旁边探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只有个头部的轮廓,眼睛是俩黑洞,像个骷髅。 阮绛:“……” 张仪道:“还有。”他说着又划到下一张,还是截图,阮绛举着胳膊张嘴,身后不远处一个白色残影。 “真的有啊!”阮绛不擦头发了,张大嘴说。 张仪没理他,把两张截图拖进了一个叫“收集”的文件夹中,又把直播的录屏拖进了“探灵”。阮绛从背后冒出来,指指最旁边的文件夹说:“不应该放这儿吗?” 他带一点点雾气的手指着的文件夹名字叫“待办”,张仪满脸莫名其妙,转头看他,“为什么?” “你不去处理一下?”阮绛问说。 “处理什么?”张仪更不明所以了,“人家招你惹你了,明明是你半夜带着一堆人跑去那儿打扰人家。” 阮绛理亏,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不去了。” 张仪倒也没再说什么,阮绛这个作死直播从俩人大二开始每周至少一次,整整坚持到了今年——张仪博一。但只要他说哪儿不能去了,阮绛也就不会再去,属实作死得很有分寸。 “那边打电话叫我们明天去一趟。”张仪说着,随手把“收集”和“待办”两个文件夹压缩了发给一个微信名叫“韩英”的人。阮绛本来要去把毛巾放回去,听见了又转回头问说:“哪儿?” 张仪答说:“兼职。” “难得周六我们都不加班哎。”阮绛叹气道。 张仪见“韩英”回了个“ok”的表情,把笔记本扣上,“这不加班来了。” 他抬头看了眼表,已经一点多了,“赶紧睡觉。” 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不是因为那份所谓的兼职有啥早班要求,而是因为关州市一到双休就堵车严重,偏偏要去的还是路窄的老城区。车七拐八拐进了一个不大的家属院,门口“启东小区”的牌子脏兮兮的,违章搭建的阳台探出几支碧绿的叶。家属院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张仪找了半天停车位,他在小区里转,阮绛在旁边喝豆浆,递到他嘴边,“你看看她们把车停哪儿了,干脆扎她们后面得了,别挡着别人就行。” 张仪就着他手喝了口,干脆把车停到了家属院外。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单元楼的二层,防盗门很快就开了,有个长发披散的女人探出头,看见两人愣了下,说:“你们咋来了?” 她说着打开门让两人进来,阮绛环顾一圈顺口问说:“霍雀呢?” “补觉,”女人摊手,“今天星期六啊!” 张仪眉角一跳,“不是你 3 叫我们来的吗?” “我不是把待办发回去给你了嘛!”女人又一摊手,冲张仪道。 三人互相看看,张仪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里“韩英”的对话框,“没有。” 聊天界面还是那个“OK”,韩仕英趴上去眯着眼看了几秒钟,像是只小狐狸似的。她念叨了句“不是吧”摸出自己的手机,果然消息条前有个红圈。 “怎么又没网了!”韩仕英气急败坏,顺手重新点了发送进屋去鼓捣路由器,阮绛跟过去叹气道:“你们就不能再给楼上装个路由器吗,这信号多不好啊。” “没有经费。”韩仕英一本正经道。 趁着两人在屋里修路由器,张仪把韩仕英发回来的那个文件夹点开大致看了看,只有几张图片,从三个角度拍的一栋住宅楼,还有个记有姓名地址手机号的文档。张仪对那个名字有些印象,主要因为重寒的重姓挺少见的。 “阮绛,走了。”张仪冲屋里喊道。 地址在城区边缘一处新开发的楼盘,目前只零零星星有几户入住,好些都还整栋楼是空的。路上,阮绛随口问说:“是那个,就那个话特别多的女孩是吗?” 张仪回忆了下,好像是,就恩了声。阮绛挑挑眉,又说:“是那次吧。她把发生了啥写成了小故事发微博,结果根本没人理,她一怒之下就干脆又发了具体的地址,结果被开发商找上门去,几经辗转被霍雀知道了。” “就是她。”这次,张仪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女孩虽然压根不知道他们,但她在俩人兼职那儿算是个传奇人物。倒不是因为典型的招阴体质——论招阴体质她还是差点火候,但连续几年年关里白日撞邪也不简单。韩仕英默默关注了她微博,方便真出事了处理。 他们兼职的地方一般被叫作处里,处里全名是啥到底是做什么的,在那儿兼职了小半年的张仪和阮绛至今不知道,反正工资照发。他们的工作内容只是把阮绛平时直播里真的遇上灵异事件的部分截图分类发过去,被韩仕英亲切称为“我处优秀情报人员”。偶尔,韩仕英会额外派一些外勤给俩人,或者说是给张仪。 譬如今天,去处理一个时隔了五个月的灵异事件。 地址中的小区紧邻车道,比处里所在的那个家属院大不了多少,因此楼间距很窄,再加上是高层,下层住户能照到的阳光少得可怜。一进小区便有种压迫感,半圆形排列的几栋高楼好像要压到脸上去了。张仪不发表风水之见,半桶水都算不上的阮绛也知道这种小区不能买。两人按照单元上到十七楼,敲了半天门也没开,有个女声隔着防盗门问说:“干嘛?” 看来重寒一点没因为敲门的是俩大帅哥就放松安全意识。 阮绛上前冲猫眼挥挥手,“重女士?” 阮绛的大眼睛长睫毛到底比张仪那张冷脸有亲和力,门内安静了须臾,挂着门栓开了条缝。缝隙内是顶着厚眼镜的重寒,满头卷毛穿着睡衣。眯着眼睛打量两人片刻,重寒道:“你们哪位?” “我姓张,”张仪自我介绍说,“我们看了你发在微博上的——” “你们不会又是物业的人吧?”重寒直接打断了张仪,“我已经删过了,别再来烦我了行不行。” “误会了重小姐,”阮绛急忙道,“我是个主播,那种灵异直播的主播!”他说着摸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把账号指给她看,刚要继续,重寒瞪起眼睛,“这能赚到钱吗?” 张仪眉角抽了一下。 阮绛干笑了两声,“不是正职,业余爱好。都是灵异爱好者,聊聊呗。” “我不是灵异爱好者啊!”重寒说罢,看了看门外两人,还是取下了门栓放人进来。屋里很大,窗帘拉着,谈不上井井有条,但也不乱。张仪刚进来就蹙起了眉,毫不避讳道:“重小姐,你该做一做净宅了。” “我知道。”想不到,重寒头也不回地说,“你也觉得屋里挺挤是吧?” 的确,屋里空旷的位置与留白不少,但走进去莫名令人有种拥堵闭塞之感。重寒拿了饮料出来,三人面对面在沙发上坐好,茶几上的笔记本没关,阮绛见状问说:“在工作?” “算是吧。”重寒推推眼镜,“写小说。” 张仪不催两人进入正题,往常阮绛总会先和对方聊几句,一来有些了解交流,二是能让人放松。想到她的事能被处里发现就是因为写小说,阮绛笑眯眯地问说:“我能看看吗?” 重寒明显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笔记本转了过去,“行吧,刚写了个开头。” 阮绛看屏幕,重寒垂着眼看阮绛,张仪就观察她。脸色不好,眼睛下乌眼圈挺深,印堂发黑,估摸着时运不济。阮绛看完了抬头,眼里瞬间的一言难尽。写得其实还行,但就是让人觉得……看不下去。 他还没开口,重寒眼睛扫了下他,就说:“让人看不下去,是吧?” 阮绛刚想说点什么挽救,张仪在旁边道:“重女士,你写的那篇微博我看了,你能保证细节属实吗?” 重寒翻了个白眼,“你是警察吗,我写的又不是纪实文学。” 张仪长出了口气。阮绛只能继续干笑,刚想打圆场,重寒道:“我是除夕前一天才搬进来的。”她说着,指了指厨房门把手上挂的一个福字布挂件,“正月初一那天我下楼买菜没戴眼镜,上错单元了。” 重寒说着,推了下眼镜,“这儿是十二单元,我那天上去了十三单元,新小区,我也是刚搬来不熟,坐电梯到了十七层下来都没发现。” “那天我朋友来家里玩,我也没拿钥匙。下电梯发现防盗门门把手上夹了两张楼盘的广告,我还挺奇怪的,走时还没有呢。”重寒讲话时没什么动作和表情,“我把广告页取下来敲门,敲了两下门开了,先没看到人一股阴冷风就扑脸。” 门开后,重寒自然不会看到自己的朋友,门内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脸色青黑得吓人。她以为这儿是自己家,乍一看见生人呆了下,垂眼看到中年人穿着个亮黄色的缎料上衣。 “就像那种茶叶包装盒的里子用的料,亮黄色,都见过吧。”重寒咧嘴笑了下,“我头皮一炸,脑袋里就俩字,寿衣。” 电梯上到十七层后停在远处,她头也不回地蹿上电梯就跑了。 但整件事,邪的并不是“疑似穿着  4 寿衣的中年人”,而是这个小区里的十三单元根本还没开售,入户为零。 第三章·八卦镜 张仪大概回忆了下,和她写的那篇小说对得上,除非重寒是表演型人格。难怪开发商找她的麻烦。 “你们可以去隔壁看看,现在住人了。”重寒最后道。 毕竟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张仪当然还是更想去实地考察,而不是坐这儿听一个格外话多的人转述。和阮绛客套了几句,两人下楼去了隔壁单元。 电梯里,阮绛说:“也没有话很多啊?” 十三单元仍没有住满,同隔壁一样每层四户,是个抱孩子的女人开的门。三人都还没说什么,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是张仪最不擅长的情况。那女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手忙脚乱地哄也没什么成效。还是阮绛有办法,逗得孩子忘了哭盯着他直瞧。女人见状松了口气,“唉,谢谢你们,我姐的孩子,我带不好。” 张仪直言道:“能进去看看吗?” 他一说,女人总算警觉起来,阮绛在旁边忙说:“我们想买这栋楼的房子,业主在外地,让我们找楼上的看。” 女人抱着孩子回头看了眼屋里,“那我得和我姐夫说一声。” 几句话的功夫,又一个中年人从屋里出来,睡眼惺忪的。他把两人让进屋,随手拿起鞋柜上的烟盒要发烟,嘴上说:“不好意思,上夜班。” 两人没接,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屋里。户型和十二单元重寒家差不多,但房主品味堪忧导致屋内采光很差。抱孩子的女人住在本来是书房的屋里,东西很多,大概是跟着姐姐一家在住,厨房里有些剩菜,没看见女主人。 张仪直皱眉,高层阴沉阳升,住了一家子人还经常开火做饭,应该不会有这种阴冷粘稠之感。阮绛虽然没他灵敏,但闯惯了闹鬼圣地也熟悉这种体感。两人站在玄关对望一眼,他刚想开口合计,张仪直接冲一旁的男主人道:“你这房子里不干净。” “你们是开发商找来的人?”男主人只惊讶了一下。阮绛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不是。” 张仪接说:“我们是专门解决这种事的人。” 男人点了根烟,“我们搬进来之前就听说过。” 重寒的那篇微博闹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小区里很多业主都听说过。这家人来看房时也听过小区里的人神神秘秘地过来提醒,但他和他老婆都不信邪,装修好就搬了进来。没多久,一家人便听见夜里频繁有走动声。先开始姐姐以为是妹子,妹子以为是姐姐两口,后来才发现不对劲。那个“人”到了夜里不停地走,就像是贴着墙根转圈一样。而后男主人开始整宿整宿做梦梦见一个看不见脸的中年人坐在床头问他,你怎么在我家,你怎么在我家呀? “是不是穿着明黄色的衣服?”阮绛问, “对,”男主人铁青着脸点头,“就是他。” 但拖家带口的,他们也不可能立刻卖了新房跑路,男人和他老婆只能轮流倒班尽量上夜班,白天倒是没梦到过。 “我小姨子没工作,只能在家干害怕,但除了我她们都没做梦。我请了个八卦镜给挂到她房里了。”男人叹气道。 张仪看了眼书房,刚才倒是没看到有八卦镜。见他往那边看,男人走过去拉门,从门后取下了八卦镜递给张仪,“您给看看。” 哪有人这么挂八卦镜的。张仪接过刚看了一眼,就直接说:“你们被坑了。” “我看看我看看。”阮绛凑过去,反正是没看明白。张仪解释说:“八卦镜是凸面镜或凹面镜,没有平面的。” 第四章·草灰 “大师,能不能您给想想办法,一直倒班也不行啊!”男人大师都直接叫上了,张仪不开口,阮绛笑眯眯地说:“您要是信得过我们,今晚全家出去住宾馆,明天我们给您答复。” 他又补充说:“当然我们也不会一整夜在这儿的,不放心的话也可以等我们一起走。” 三人快刀斩乱麻商量了一下,男主人想留下来看看,主要是好奇大师要怎么做法。约定好了九点再来,张仪和阮绛回去准备东西。路上,张仪蓦地说:“你现在业务很娴熟啊。” “唉,”阮绛煞有介事地叹气,“还不是因为你不爱说话。” 他嘟囔说:“高中的时候,你话也不是很少啊。” 张仪心道那是因为我当时想追你不知道该咋办。他刚想完,阮绛又说:“可能因为那时候我在追你。” 张仪叹了口气。 两人家里的杂物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阮绛站在门口见张仪挑捡半天,拎着一个黑塑料袋出来了,他好奇道:“这什么?” 大塑料袋装得很满,张仪答说:“带这一样就行了,草灰。” “为什么我们家里连这种东西都有。”阮绛懵了,问说。 张仪指了指角落里一堆黑塑料袋,“上回我妈拿来的。” 张仪父亲是六壬法脉传人,母亲则是个俗称“看事儿的”术士。老两口偶尔过来看望,带的最多的礼物就是这些东西,阮绛了然了。 反正时间还早,两人窝在沙发上商量中午吃什么,没一会儿就跑了题。阮绛倚着他说:“明天跟我去直播呗,我发现一个好地方,绝对好玩。” 张仪:“这周不是播过了?” “下星期工作任务重啊,万一没空呢。”阮绛道,“你可以写个报告书给你导师,说不定他挺有兴趣。” 张仪面无表情道:“我看他要杀了我。” 两人在关大读完了本硕,阮绛去了单位工作,张仪继续在他的民俗学读博,怕是前半辈子都卯在关大,整天累得像狗。有段时间阮绛做梦梦见他秃了,吓得天天给他吃黑芝麻糊,吃得张仪现在闻见那个味儿就想吐。 “绝对有意思,”阮绛说着要点开手机,“我给你看看。” “不看。”张仪直截了当地扭过头,“我不去。” 阮绛乐了,“你快点承认吧,你就是怕鬼!”他有模有样地叹气,“不知道我们交往六十年纪念日能不能听到你亲口承认你怕鬼。” 两人在家窝到晚上,期间韩仕英来过一条消息,过问下进度。到十三单元时男主人等在楼下,见两人还是穿着白天的衣服,手里就拎着个黑塑料袋,他愣了 5 下,没说什么。屋里比下午来时整齐了些,两人要了俩碗,把塑料袋里的草灰沿着墙根铺了二三拃宽,围上了整个屋子。幸好只用薄薄一层,要不张仪带的那些可能还不够。最后,关门前,阮绛在门框内又撒了稍厚的草灰。 三人立在门外,男主人抽着烟懵了,“怎么关门了?” “结束了,明天再来。”阮绛把俩碗摞上递给他。 男主人眼神复杂,张仪早习惯了,拉着阮绛回家。两人路上买了点吃的,韩仕英又在微信里交待要两人明天也过去十二单元和重寒讲一声后续。吃饭的时候,张仪顺口问了句对十三单元有什么看法,阮绛立刻放下筷子结合自己多年来逛论坛搜罗的各种素材编了个有头有尾的故事。 阮绛从小最喜欢鬼故事,是灵异论坛中广泛存在的招阴体质,还是假童子命,对神神鬼鬼天生就敏感。张仪听罢发表评价道:“胡扯。” 难得的清闲周末,最后又落个工作缠身。阮绛是没把直播当成工作,但不代表张仪也这样想。他回了几条下午漏掉的消息,有个叫“同福客栈”的群不停地被顶上来,主要因为阮绛正在和群里的人讨论明天的加播。这个群里有十几个人,都是阮绛一路走来的忠诚观众,群主就是老邢。张仪点开了大致翻了翻,抬头问阮绛说:“你要去水隆市场?” 阮绛放下手机,“对,那个市场里有个店儿,店主门都没锁就回家开煤气自杀了。现在已经成了探险圣地,好几个主播都去过了。”他挑挑眉,“不过啥也没拍到。” 这件事本地新闻报道过,警察把店封了几天,排除他杀后就把警戒线撤了。店主没有家里人,铺面也就一直没落锁。 张仪道:“算了,我明天跟你一块儿去。” 就当是去约会了,张仪安慰自己,在几十个人面前直播约会,也挺刺激的。 阮绛心里藏不住事,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听见这话喜上眉梢,乐滋滋地按手机,“那我在群里和大家说一声。” 张仪刚想说别,奈何他手快得很,群里已经开始花式“欢迎张哥”了。 “……” “但凡你肯跟我卖卖腐——” “你的号就被封了。” “唉,”阮绛叹气,“太心酸了吧。” 谈着谈着就把十三单元的事彻底给忘了,早上险些睡过头。早急忙慌地过去,男主人早等在门口了,楼道里一地烟屁股,又惦记自己家里,又不敢自己开门进去。见张仪和阮绛这次干脆是空手来的,他总算憋不住了,边开门边问说:“大师,您不用带点东西?” 阮绛替他答说:“没事,需要的时候自然有。” 张仪先两人走到墙边,环顾了圈草灰铺出来的圈蹙起了眉。男主人没往地上看,四处乱转像是担心随时会有污秽跳出来似的。他跟着阮绛走到张仪旁边,“啊”了声,夹着的烟头掉在了地上。 草灰上布满了脚印,脚尖朝着一个方向,一圈有一圈,层层叠叠的。张仪蹲下拿手指沾了一点灰,说:“他在找门出去。” “怎么看出来的?”阮绛弯下腰问说。 “注意观察。”张仪指了指门口起身,他走到鞋柜旁示意两人朝着儿看,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门前的草灰上干干净净,同三人走时一样。 第五章·水隆市场 三个人站在楼道里,男主人不停地抽烟,他下意识地又点了递给张仪,张仪想了想顺手接过了,屋门没关,他瞥了眼空无一人的室内,说:“应该只是路过的。” 说着,他看了眼阮绛,“估计是隔壁单元撞邪后开发商找了不靠谱的人来处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他一直被困在高层找不到阴路。” 男主人对重寒的遭遇略有耳闻,但不太清楚。两人索性也没同他细说,张仪只道:“说白了是他先来的,也没伤到你们。找个师父来超度一下就行了。” 男主人目瞪口呆,“那要是再找来不靠谱的人怎么办?”他眼巴巴地看着张仪,意思不言而喻。阮绛觉得这家人也挺可怜的,买来新房子住不安生还接二连三被坑。他也眨巴着眼睛看张仪,这可就有杀伤力了。张仪抿抿嘴,摸出手机说:“这样吧,你找这个道长。” 这边微信扫了二维码,男主人又犹豫着问说:“师父,您看能不能直接给他整……”他顿了下才从电视剧的台词里找到了这个词,“灰飞烟灭?” 阮绛低头笑了声,张仪面无表情,眉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下,“没必要。” 这件事在张仪这儿就算是暂时结束了,因为后续完全可以找他介绍过去的那位道长问。车上阮绛还念叨起来,“好久没见李道长了。” “是有段时间没见了。”张仪应说。 论起来这位道长本名李希静,是张仪的表哥,现如今在城外的道观挂单,阮绛见过几次,但也不算很熟。他靠在座椅上说:“我记得,你还有个亲戚也是成年就出家了,是和尚,对吧?” 张仪刚恩了声,阮绛又道:“怎么说吧,就那种感觉。咱俩要有个小孩儿,他肯定也跟这方面这行当逃不了干系——” “算了吧。”张仪揉了下眼睛。 下午,阮绛把后续发给了韩仕英,俩人闲谈了几句。 韩仕英:“我听着感觉你能拍到东西的可能性不大。” 阮绛:“别吧,水隆市场邪在本地很有名的。” 韩仕英回了个带问号的表情包。阮绛这才想起来她不是关州人,就顺势给科普了几句。 水隆市场那附近本来是老居民楼,几十年前拆迁重建时就闹出了事故,有工人在工地里坠楼身亡。市场修好后入驻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商贩,基本上是个拥挤的批发市场,但生意一直不好,如今里面的商铺已经倒闭得七七八八了。据说是因为这市场有二层,加上步梯啥的,从高空看就像是个“困”字。 对于最后这个说法,张仪持保留意见。他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关州人,但好歹生活了这么多年,总也是去过水隆市场几次的,那地方给人的感觉确实不太好。 晚上十点,两人开车出发。阮绛直播时背的包仍在后座上,比往日沉,他反正是没看过张仪往里塞了什么东西。平时阮绛自己直播基本上了出租车就开播,今天多了死活不同意车上就开始的张仪,饶是  6 如此微信群里也炸开了锅,不停地有人在里面发:我们要看张哥! 开播的第一句话就是阮绛在叹气,“唉,我看以后把这个号交给张仪来播吧。” 张仪接都不接,拎着包就往里走。 水隆市场是开放式的,夜里并不会锁门。但里面生意惨淡,这个点儿早就关门了。路灯很远才有一个,不是很亮。二楼没装,更是黑漆漆一片,步梯也停了。张仪走在前面些,阮绛把手机举在胸前四处乱晃,“大家白天来过水隆市场吗,感觉晚上还没白天吓人呢。” 公屏上诸位嗷嗷直叫:“别晃别晃,我们要看张哥!” “不行,”阮绛把摄像头调回前置,“不许你们一直盯着张仪看。” 话音刚落,飞过一片“嗑到了嗑到了”的弹幕。阮绛笑笑,追上了张仪,“在二楼,从前面那个步梯上去右转走到头。” 第六章·理发店 两人一前一后从停运的步梯上去,二楼有很重的灰味,卷帘门一个比一个脏,几乎都贴着招租的字样。阮绛看着看着唏嘘不已道:“小时候我妈老骑车带我来这儿买春联呢。那时候里面生意还可以,特别挤,人也多货也多,让人上不来气儿似的。” 越走到里面越黑,路灯微弱的光线再进不来了,张仪拿出手电筒,俩人一人一个。很多商铺连卷帘门都没装,卖什么的都有,几个惨白的大眼睛模特横七竖八地躺在玻璃门后,身前是掉在地上的“清仓大处理”横幅。假发店在右面尽头处,手电筒圆形的光束照来照去,所有头模的眼睛一亮,又随着灯光离去灭了。 阮绛对屏幕说道:“同志们,就这儿了。” “进去了。”张仪说着,推开了玻璃门。 铺面不大,货架上摆了零零星星几个头模,但不是每个都戴着假发,大光头看着有点搞笑。两人环顾一圈,到处是灰,店里一踩一个脚印。柜台后面的东西当初也全部被警察收走了,总共十几秒钟,假发店探险好像结束了。 张仪还没说什么,公屏上有人发:“就这?” “你怎么又同意过来了?”阮绛举着手机在店里转了一圈,柜台旁有个木门,后面大约是仓库。 张仪答说:“有种不好的预感。” “有这种预感,就对了。”阮绛本是在开玩笑,手上试着推了下木门。谁知话还没说完,木门很配合地吱呀一声开了。 张仪:“……”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劣质香精混杂着霉味苦味的刺鼻气息,阮绛用手电筒照了下,里面竟然密密麻麻摆满了戴着假发的头模。他刚想进去,张仪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电筒一起往里照,才发现这间仓库的面积丝毫不比外面小,甚至可能更宽敞些。三面货架上放满了套好假发的头模,架子很高,最高处的头模顶到了天花板。更古怪的是这些假发全部未经修剪,就连短发的也像片帘子挡着,全部看不见脸。 公屏上成片的星号,后面接着“太诡异了吧!” 张仪转头问阮绛,“要进去吗?” 阮绛啧了声,扯着张仪走到柜台前,“这题我会,先挡门。” 两人掂了掂,柜台后的木椅子挺沉,就搬了过来抵住门防止它因为某些不可抗力突然关闭。做完这些,阮绛才又抓住了张仪的手,两人走进仓库里左顾右盼,虽然很黑,其实看习惯后也还好,就是直播间的观众们几乎只能瞧见一个手电筒的光了。 阮绛盯着身旁的一个头模说:“按照正常的剧本,这里面是不是应该有个被杀人藏尸的人头?” 他说着,掀开了盖在头模脸上的假发。这头模的眼睛上竟然被刀割出了两个大大的叉号,阮绛愣了下,小声说:“张仪。” 张仪从进来后就在盯着什么东西看个没完,听见叫才回过头来。阮绛放开张仪的手一连掀起了好几顶假发,下面的头模眼睛全部被刀刻花了。 阮绛懵了,直播间也不看了,望着张仪。 张仪眉头一皱,也开始掀那些假发,两人把身前货架上的头模看了个遍,无一例外都被划花了眼睛的位置。公屏上已经炸了,张仪抿了下嘴,对阮绛道:“先不说这个,我发现还有扇门。” 阮绛睁大眼睛,“还有?” “恩,”张仪点头,指了指最左面的角落,“在那儿,门是白的不好发现。” “进吗?”阮绛问说。 张仪顿了几秒钟,走过去道:“在这后面。” 仔细一看才发现货架后真的有扇白色的木门,两人把货架挪开了些,但这扇门和仓库不一样,是朝外开的,除非把货架整个挪开才能进去人。关键在于,另外两面墙的货架刚好卡住,必须要把另外俩也搬出屋外,这门还有可能打开。 这么大的工程真要做,估计也被附近的人报警抓了。张仪思考了片刻,突然上前一把捂住了手机的话筒。 “我有个方法,把闪光灯打开,手机伸进去拍照。”张仪道,“但是我有种感觉,这事可能得往处里上报了。”他说着松开了捂住话筒的手,摸出自己的手机。阮绛了然,冲观众们解释道:“不好意思同志们,今天下播啦!” 说着,他关闭了直播间。几乎是刚一退出,微信群里就炸了锅,老邢在里面问:小阮张哥你们没事吧? 阮绛回了个“没事”,抬头张仪已经打开了闪光灯。两人对望一眼,张仪把手机从打开的门缝伸进去,按了好几下拍照键。 刚拍完,他就直接按灭了手机,拉着阮绛道:“走。”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从仓库出来,张仪的手很凉,两人推开玻璃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阮绛也心慌起来。他刚想张口说话,张仪握了下他的手,阮绛立刻收声,两人一直走到路灯下也没有开口,直到要拉车门,张仪才出声道:“先跺跺脚。” 回到家里,两人坐在餐桌前盯着张仪的手机干看,半晌,阮绛才小心翼翼地说:“要看吗?” 张仪脸色是挺白的,阮绛拿过那手机点开相册。一张全黑的照片跳了出来,他暗暗松了口气,往后一翻,还是全黑的,阮绛一笑,刚想说话,下一张照片划了出来,黑漆漆的照片,中央凭空出现了一张人脸。 第七章·人脸 张仪把几张照片直接发给了韩仕英,没一会儿对面回了消  7 息:擦,不愧是我处优秀情报人员。 两人看看那句话,又看看彼此,还没反应过来,韩仕英继续发:交给你俩处理了,我现在归档。 阮绛看张仪回:我感觉这事我能力有限,处理不了。 韩仕英回得热情洋溢:张仪,相信你自己! 张仪:“……倒也不必。”他翻出那张照片盯着看了几秒钟又关了,微信再次弹出消息:你的能力我非常清楚,要不也不会招你俩进处里。我们这边有事情走不开。 她紧接着发了个定位过来,这人上午还在家属院,现在已经在邻省了。 张仪叹了口气,阮绛倒还挺有兴致,当即就抱来了笔记本要查查资料,没过几分钟韩仕英又来了消息:不想去不用勉强,我才是你们的上司,她和你们一样是打工的。 张仪把手机举给阮绛看,阮绛眨巴两下眼睛,“是霍雀哎。”他看看张仪,“她这话是在替我们找台阶下,但怎么说吧……” “听起来更加让人觉得不去不行。”张仪面无表情地接道。 稀里糊涂地又要加班,张仪对水隆市场这事没什么头绪,也不需要有头绪,无非是再抽个空挑白天过去看看情况。他睡觉的时候阮绛靠着枕头在查,睡醒一觉了睁眼,旁边笔记本的白光微弱,阮绛还在瞪着眼睛查。 “睡觉。”张仪抬手把笔记本给他扣上了。 阮绛平躺了片刻,突然低声说:“我看了店老板自杀前后那段时间本地论坛里的好多帖子——” 张仪立刻翻了个身,“你别讲了。” “不是,”阮绛也翻了个身摸他的发梢,“我感觉,我好像找到那个店主发的帖子了。” 上午趁着空闲的时候,张仪把阮绛发来的几个帖子看完了,帖主自称做小生意的,在本市一个地段有点邪的地方开店,近来感到自己好似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他陆陆续续在里面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说经常在自家店铺的仓库中看见有个人影在地上爬来爬去。大家都是本地的,很快就有人猜出了帖主是在水隆市场开店,但他本人没有回应。 这个账号发了四五个帖子询问大家有没有办法解决,楼里有各路神仙出主意,或是要帖主加自己微信详谈。那些主意在张仪眼中一个比一个添乱,甚至有个人要帖主把仓库全部漆成暗红色的。 张仪想想那几张照片,难怪开着闪光灯还是黑得不正常。这些方法显然也没一个奏效的,因为帖主在最后说自己去了医院,医院说他患上了精神分裂,此后就再没更新过了。 店主所谓的在地上爬来爬去的人影,估计就是当初坠楼的那个工人,也是照片中的人脸了。店主应该确实也精神失常了,才会把那些头模的眼睛都划花。张仪在备忘录上列了个清单,回家后对着在仓库里找了找,还少一样。 于是,阮绛下班回家时,听见张仪在打电话给他俩的一个同学,问能不能叫他家的萨摩耶放点血给自己,一点点就够。 阮绛头都大了,又打过去解释说是在凑偏方治病,被同学教育了一番要去大医院别信偏方,愈描愈黑愈发变态。张仪只好又给韩仕英打电话,韩仕英不知道在哪儿,滋滋啦啦信号不好,“没有白狗血你用雄鸡血不就行了!” “你那儿也没有吗?”张仪问说。 韩仕英大声回,“我怎么会有!” 没办法,狗血难找,鸡血还不容易,只能凑合了。阮绛凑过来问说:“她们在哪儿呢?” “听着好像在山里。”张仪道,“信号不好。” 第八章·鸡血 两人抽了个空白天过去,水隆市场仍然有些铺面开着,店主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抽烟,陡然见两个模样很好的拎着包径直往里,叫住他们说:“哎,前面没店儿了。” 阮绛回头冲他笑笑,“不是来逛街的。” 两人轻车熟路,进到假发店里关好玻璃门,张仪把包里的东西依次拿出来放在地上。瓷碗,一些大米,四根蜡烛,还有矿泉水瓶里装着的鸡血。他刚想喊阮绛,抬头看见刚才那个店主趴在玻璃门上盯着俩人。阮绛顺着他目光回头,也瞧见了,那店主丝毫不觉得尴尬,掐灭了烟走进来,自我介绍说:“我姓许。” 阮绛只好握住了他的手,“许老板有事吗?” “没事,你们忙你们忙,我就看看。”许老板说着站到了角落,阮绛只好硬着头皮跟张仪说话,“你刚才想叫我干啥来着?” 张仪面色如常,把矿泉水瓶递给阮绛,“和米一起放到碗里混起来。” 说完,他转身开了仓库的门进去,许老板也跟着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相当自来熟地跟张仪搭话说:“听说这儿的老板是因为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才自杀的,真的吗?” 张仪头也不回道:“可能吧。” 他把门用椅子抵住,又进去准备搬货架,阮绛也混好了鸡血和大米端进来,许老板见两人要挪货架,主动帮忙搭了把手。三人把货架挪到最外面,总算是打开了里间的门。 这间仓库里同样没有窗子,整个被刷成了暗红色,大白天也黑咕隆咚,看着吓人,屋里更是有股难闻的怪味。许老板“嚯”了声,站在门口看张仪把碗里红红白白的东西倒在房间四角,又在鸡血米堆上插了根蜡烛点好。做完这些,张仪把门重新关了起来,冲阮绛道:“走吧。” “没了?”阮绛还没等问,许老板插嘴说。 张仪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至少过个一天一夜再来吧。” 阮绛冲许老板摆了摆手,两人把那只碗装进塑料袋里,收拾了下就要走,许老板终于憋不住了,拦下俩人说:“小同志,能不能也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张仪没接茬,阮绛看了他一眼,张仪其实并不喜欢接触这些事,关于这点他在高中时就已经清楚了。 许老板继续道:“我有个出租屋,老是租一段时间房客就不愿意再住了。说是特阴冷,晚上还老做噩梦,明明是个阳面的房子。” 他看出两人犹豫,掏出手机说:“这样吧,不急,加个微信,你们要是觉得行再找我。” 这就不好再推脱了。加了微信许老板将两人一直送到了大马路,车上阮绛看他朋友圈才发现这个小老板竟然是卖寿材的,水隆市场附近连个医院都没有,难  8 怪生意惨淡。 “我找好周五晚上要去的地方了,十九中的废弃宿舍。”阮绛随口道,“你不用等我,我估计哪儿啥都没有,本地论坛里我都看过了。” 阮绛是趁着午休出来的,张仪也还要回学校,他顺手就把十九中废弃宿舍查了,难怪,这儿是个探险圣地,很多十九中的学生会半夜去探险,屁事没有。 他刚要关手机,有人发了一张图片,附言:儿,找找。 图是一张黑夜中的火堆,从上往下拍的,隐约能看见些还没烧尽的纸钱和纸八卦镜,张仪看了一眼就点开了编辑图片,看似随意地圈了个圈儿发了回去。他想了想,把原图也发给了阮绛。 没一会儿,阮绛也圈了圈儿发回来,和张仪圈的位置一模一样。 发消息的人回道:对了,就是这儿,胎灵有显化。 张仪面露无奈,不等对方问,就直接答、顺带也替阮绛答说:凭感觉圈的。 这番插曲过后,两人直到星期三才又腾出空来回水隆市场。打开最里间的门,那些四角中的蜡烛像是没有燃烧过似的,只化了一点点,几乎看不出来。连带着鸡血米一起回收,阮绛拉开门板,门后面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残缺的手印,像是沾着灰拍上去的。 阮绛莫名其妙地愣了片刻,转头问张仪说:“他去哪儿了?” “不见了。”张仪简短回道,“也是种解脱。” 阮绛看着张仪把门全部打开通风,他似乎掌握了一些关于神神鬼鬼的规则,又刻意对阴阳的真相懵懂。阮绛蓦地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他问张仪为什么明明不喜欢这些事,却还是选择了去考关大的民俗宗教系。 “我想知道为什么。” 而张仪毫无所觉阮绛在想些什么,只是招手道:“走了。” 两人在市场里又遇见了许老板,今天时间还算充裕,干脆答应了过去看看。张仪从他店里抽走了一根香,许老板想得周到,怕那香路上断掉干脆拿了一盒过去,三人上车,许老板手朝前虚指,“牧西,在牧西区。” 他嘿嘿一笑,“老家属院,导航也不好找。” 跟着许老板的指挥,张仪和阮绛越来越觉得微妙,最后果不其然,车开到了启东小区的门口。 张仪和阮绛无言了片刻,许老板介绍说:“在四单元,一楼。” 好家伙,还是处里隔壁单元。 “自从租客又退房了以后就没再往外租了,房租很合适的,唉。”许老板的出租房里收拾得相当干净整洁,也没有老房子厕所常会生的绿霉。张仪就手把门关上,借了他的打火机点了根香,站在客厅中不动了。 “他在干啥?”许老板问说。 阮绛笑道:“等一下你看香烟。” 没过多久,香的轻烟不再直着上升,而是像被风吹过似的四处乱散。许老板看窗户,嘟囔说:“漏风,不该啊?” “不是漏风。”阮绛可算逮住了个机会,解释说,“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你这房子确实该做做净宅了。” 张仪把香在地板上按灭,他抿了下嘴,问说:“许老板,你这房子还往外租吗?” 第九章·饭局 今天对于许老板来说简直是天降好运,遇上的小同志热心助人不收钱,还替自己找到了新租客。 当时的张仪全然不解韩仕英挂电话时的那句“我谢谢你啊”到底有什么可咬牙切齿的。 没错,韩仕英一直和三人的顶头上司霍雀挤在处里的宿舍,就住三楼,至今没装无线网,直接用楼下的。许老板答应一个月便宜五百块钱,押一付三,不过张仪想韩仕英是不在乎这点钱的,她只是想住得离处里越近越好,毕竟这份工作对她来说是全职。 “说定了?”阮绛凑过去问,“霍姐怎么说?” 张仪莫名其妙,“搬家还要领导同意吗?” “人家两个还是室友好吧!”阮绛直傻乐,乐完了和许老板讲说,“她应该明后天就能回来签合同,净宅的事也不用管了,她自己会处理的。” 接下来的两天俩人把这茬都忘了,等星期五再想起来时,韩仕英已经搬进去过了。她打电话邀众人过来燎锅底,这个面子还是不能不给的,张仪和阮绛去超市买了菜,问都不用问,肯定是涮火锅。 到时是霍雀开的门,房子里和上次来没什么大变化,但就是有种焕然一新之感。阮绛眼尖瞥见她袖子下的手腕上缠了几圈绷带,问说:“霍姐,你手怎么了?” 霍雀比张仪和阮绛还大一岁,今年二十六,常年一脸冷肃没什么笑意,和她比起来张仪简直是温和可亲。她接过了装菜的袋子答说:“工伤。” 张仪这才想起上次她们突然跑到了邻省,随口问说:“你们上次去哪儿了?” 韩仕英从厨房里端着锅底出来,眯着眼睛笑,“工作呗。” 吃饭时,霍雀问阮绛说:“你这周打算去哪儿来着?” “十九中的老宿舍。”张仪替正在吃涮羊肉的阮绛答。 霍雀没什么反应,放下筷子道:“十九中啊,我就是十九中毕业的,初中。” 话音刚落,韩仕英竖起耳朵坐直了,阮绛也颇为感兴趣,毕竟她很少谈自己的事。他问道:“那你住过老宿舍吗?” “住过,”霍雀面不改色,“住了三年。” 几个人都放下了筷子,正准备听她讲点亲身经历,谁料霍雀自己拿起了筷子,“总是跳闸,爆水管。有时候睡到半夜低头一瞧,拖鞋在水里飘着,整层楼都被淹了。” 张仪和阮绛:“……” “没了?”韩仕英说。 霍雀想了想,“那批楼七几年就落成了,一直用到了现在,年久失修呗。” 韩仕英转头对阮绛道:“我估计你这次啥也拍不到。” 听霍雀这么说张仪反而安心多了,阮绛倒也没很失望,毕竟不可能每次都真的能碰上。 大抵就是因此这次饭局,阮绛没太对十九中上心,当天也就没再看论坛中的新情况。 开播时人数比往常多了十几个,阮绛在路上问了,才知道这几个人都是十九中的学生,并且特意周六放学也没急着走,留在旧校区里看的。他干笑了几声,说:“放学了还是早点回家哈,别给保安大叔添麻烦  9 。” 公屏上有人发:主播,等会儿我们说不定能从窗户看到你呢。 十九中有新旧两个区,只隔了一条街。老宿舍虽然停用了,但老校区没搬,还在正常使用。阮绛正好刚到学校后面,他回身看了眼教学楼,也没见哪个班的窗户亮着。 公屏发:别找了,当然不可能开灯啦。 阮绛叹了口气,穿过一小片树林到了废弃的宿舍区。正门没锁,他悠悠地走到宿舍楼下,门大开着,整顿衣着用的镜子直接冲着他,阮绛摸出手电筒,冲屏幕道:“那我进去啦。” 第十章·女寝 宿舍区废弃了大半年,灰不算大,但本身是老楼,没了朝气蓬勃的学生在里面进出,立刻就掩饰不住了死气沉沉。阮绛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长廊中,木门有的紧闭有的大敞。 公屏:这是原来的男生宿舍。 老邢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隔间里是六人的上下铺,更没有独卫,确实挺像从前上学时的条件。阮绛调侃说:“有没有谁想起了自己上学时宿舍的灵异传闻的,讲给大家听听?” 这栋楼临街,里面不算很黑。眼睛适应后阮绛干脆关掉了手电筒,直播间里观众都在忙着分享上学时的鬼故事,也没人嚷嚷看不见了。气氛简直可以说是其乐融融,阮绛走完了整个一楼,干脆进到了隔间里,靠着窗户看大家都发了点什么。 一看才知道越说越离谱了,他赶忙制止,“好了好了,再发要封了。” 公屏上安静了片刻,几个人一起刷道:主播,去后面女生宿舍看看呗,学校都说就是那儿闹鬼才搬的。 往常阮绛是不太理会那些非常明显的怂恿的,但这次架不住学生们手速惊人,老邢的帮腔很快就被刷下去了。他从窗户往外看,正好就能瞧见百米外的女生宿舍楼。阮绛犹豫了片刻,说道:“好吧,去看看。” 怕是很难找出一个没有灵异传说的女生宿舍。阮绛走过去了才发现路边和来往车辆的灯已经照不到这儿了,他重新打开手电筒,走进了楼道。 进去后倒也没有感觉到有问题的房子该有的体感,阮绛对自己的灵敏度还是挺有信心的。他面色如常,干脆上到了二楼。老房子有个很大的坏处就是夜里总有些古怪的声响,这儿安静极了,脚步声来回回荡,听起来像是好几个。阮绛和忠实观众自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但那几个新来的学生哪里知道,他故意不说话,公屏上空了,直播间莫名多了份凝重的味道。 手电筒在花得快不透明了的玻璃窗上一晃而过,映出张人脸。公屏上有人尖叫道:啊啊啊啊啊怎么有张脸。 阮绛揉了揉眉心差点气笑,“那是我的脸。” 他不紧不慢地上到三楼,奇怪的是,这层所有隔间的门都开着。阮绛边走边往里看,女寝的大衣柜和男寝的颜色不一样,是深棕色的,一没人住就显得很旧。他走到尾间停下了脚步,径直走了进去。 这间宿舍中的大衣柜门开着,里面放了个什么东西。阮绛没看到公屏上的尖叫,走到柜子前拿手电筒一照,是件红棉袄。 “可能是搬宿舍的时候不要的,干脆没拿走吧。”阮绛冲屏幕说道。 他眨巴了下眼睛,这棉袄上没有太落灰,但很旧——是款式上的那种旧,就像自家奶奶给絮的一样。他心里觉得有点怪,干脆用手把棉袄拎了起来。 棉袄底下竟然是个香炉,里面还有些香灰和小截儿的香头在。公屏上瞬间又炸开了锅,老邢也在发:小软不行撤吧,不太对劲啊。 突然冒出来一个香炉确实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让人不舒服的地方。阮绛看了眼表,十二点多了,收工也行。 他对直播间的观众们说:“那就撤啦。” 阮绛不紧不慢地下楼,走到门口,他抬头看了眼远处,校区中有间教室亮着灯。阮绛失笑,对屏幕说:“同学们快逃吧,被发现了小心处分。”说着,他活动了一下肩膀,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 他下了播,微信里“同福客栈”的众人问:小软没事吧,是真的没发生什么吧? 他打字:啥也没有,收工回家了。 有个备注是小芒的人发道:啊啊啊cp粉头尖叫! 阮绛笑笑,坐上了车。 开门声响时,张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掉了录屏视频,打开文档。 阮绛毫无所觉,走进书房随口问说:“你干嘛呢?” “写论文。”张仪面不改色道。 阮绛哦了声,坐在椅子的扶手上看,看了半天打哈欠,“你怎么还不睡觉?” “写论文。”张仪道。 阮绛挑了挑眉,突然揽过他肩膀说:“少不承认,你等我回来呢。” 张仪不置可否,偏头看见阮绛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小声说:“别写了,干点成年人这个点儿该干的事呗。” “成年人这个点儿该干的事是睡觉。”张仪嘴上这么说着,手却勾住了阮绛的腰。 两个成年人贴在一起,张仪抬头,亲着亲着手也不安分起来。阮绛也不知道在那儿傻笑什么,抬手去解张仪的扣子,结果张仪扯掉他上衣的那只手却停了。 他一顿,顺着张仪的目光往自己肩膀上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儿黑青。 “这什么时候弄的?”阮绛懵了,伸手按了下,倒没有什么痛感。但看着挺骇人,像打的。张仪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说:“是那个时候吧,你拿开棉袄的时候。” 阮绛回忆了下,实在没觉得当时有什么异常,但好像从宿舍楼出来后肩膀确实不太舒服,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又开车了。 “等下,”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棉袄的?” 张仪避而不答,“艾叶家里还有,我去煮点水,你冲一下。”他说着就往外走,阮绛追上去道:“别转移话题!哎——不做了?” 张仪在心中道:可以等下。 第十一章·托梦 用艾草叶煮水洗过后,第二天那个黑印就消了下去。阮绛把事情的经过上报给了韩仕英,消息栏刚巧有了新的弹窗,隔壁省一桩恶性凶杀案宣布告破。他对这条新闻早先有过印象,受害者死状惨烈,那几天本地论坛里都人心惶惶的。 10 阮绛把通告读给张仪听,奇怪的是这份通报语焉不详,大概是怕有人模仿。张仪在厨房做饭,听罢把蒜递给阮绛,“把皮儿剥了。” 剥着剥着他就又开始惦记昨天晚上的事,干脆上十九中的贴吧里以学生的口气发了个贴子问有没有人知道女生旧宿舍到底怎么了,等吃完饭再去看时,什么千奇百怪的故事都出来了。还有个学生直接把昨天他的直播经历发了上来,阮绛哭笑不得,却有了头绪。 他用“红棉袄”和“香炉”为关键词在本地和各大灵异论坛搜了近一年内的贴子,果然找到了。有个人称自己做梦梦到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说自己冷,想让她给自己一件红棉袄,她思来想去决定上来问问大家的意见。 阮绛给这个账号发了私信,刚发完张仪从背后冒出来,“下周去不去桃源村玩?” “那直播怎么办?”阮绛按灭了手机,“不过我也还没想好下周去哪儿呢。” 张仪想想说:“你可以来个山里探险什么的。” “有道理。”阮绛点头,“周五去星期天回来呗。” 半下午的时候,那个账号回了消息。两人加了微信,一问才知道,账号的主人竟然是个初中生,之前就住在那间宿舍里。这个女生从住进宿舍开始就经常做梦,发帖后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见解,她觉得梦里那个女人挺可怜,就干脆按照她在梦里的指示照做了。 张仪听罢眉头一皱,“是梦里的那个女的教她这样的?” “对,”阮绛点头,张仪一皱眉那就是有不对劲儿的地方,他继续道,“但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个女孩是搬宿舍那天晚上的时候照做的,因为反正要搬走了嘛。” 按照梦中无脸女人的要求,女孩要在宿舍里供四炷香,等烧完以后再盖上红棉袄。但当时宿管阿姨来催,她没等香烧完就盖了上去。 阮绛挑眉,“我看没引起火灾就是万幸了。” 他刚说完,张仪的微信弹出了新消息。是霍雀发来的一张旧报纸的影印,工厂女工大冬天在宿舍里烧煤自杀。张仪退出来上网一查,果不其然,工厂的宿舍后来改建成了十九中的旧宿舍。 初中生挺害怕,小心翼翼地问说:“我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呀?” “难说。”张仪揉了揉眉心。 先人托梦找上门姑且都不是好事,更何况是这种情况。两人干瞪眼了片刻,霍雀又来了新消息:这件事你们不用操心,韩仕英去了。 张仪默了须臾说:“韩仕英处理的那些事,和我们去的比起来简直是难度升维。”他想着不由有些后怕,幸好阮绛没什么事。 后面几天,阮绛因为十九中的那个贴子陆陆续续涨了些粉,可惜还是连底层主播的边儿都够不上。韩仕英这几天看起来很忙,朋友圈都不怎么发了,并对阮绛的灵异雷达表示了由衷的敬佩。 转眼到了出发去桃源村的日子,这是个近几年才开发的风景区,人很少,民宿倒挺多。张仪订好了民宿,有一面落地玻璃窗,可以眺望远处的山和绿林,阮绛看了看图片,乐了,“你说晚上不拉窗帘会不会能看见什么东西?” 张仪头瞬间大了。 两人只带了件换洗衣服就轻装出发,阮绛这几年坐办公室肩颈不好,一般都是张仪开车。手机卡在支架上导航还没说几句话,微信韩仕英的消息弹个不停:你们去玩了啊?去哪儿了! 阮绛把手机拿下来一句句回,顺便关心一下十九中的进度:你和那个女孩没事吧? 韩仕英带来的新消息,那个初中生没事,但她并非这起灵异事件的第一个受害者,之前还有个女生因为这个无脸女人被诊断为精神分裂退学了。不过听韩仕英的口气,应是完美解决了。 第十二章·隧道 两人从家里出来时日近黄昏,绯红的夕阳煞是好看。桃源村距离市区六十多公里,一小段高速后要下到省道上,张仪也是头回走这条路,导航的女声干巴巴的,阮绛听得昏昏欲睡,靠在窗户上小声说:“我睡一小会儿。” 张仪恩了声,把导航的声音调小了。 阮绛本身就长得很显小,经常被错认成大学生,张仪瞄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他专心开车,不知不觉天也黑了。这条省道不宽,车很少,半天才有一辆车从后面超过去。前方不远处就是长隧道,白色的灯光亮堂极了,导航提醒道:“前方长隧道,全长2.1公里,请注意安全。” 张仪瞥了眼还在睡的阮绛,那边窗外“东渠隧道”四个字一闪而过。 隧道很长,两侧窄窄的人行道很高,可供车子开进去临时停靠的应急连接洞被锈红色的门锁着,隐约还能看见一辆“僵尸”车在里面停着。前后左右都再没了别的车辆,张仪开出隧道,一亮一暗,阮绛迷迷糊糊地睁开看了一眼,问说:“还有多远?” “快到了。”张仪答说。 驶出隧道后一条直路,张仪刚想开口要阮绛盖件外套,还没出声就被导航打断了,“前方即将驶入隧道。” 女声奇怪地卡顿了一下,大约是网络有延迟。张仪看了眼手机,冲阮绛说:“盖件衣服,下车要冷了。” 阮绛眯着眼睛爬起来从后座上捞过来张仪的外套,直接盖住了脸。 “前方长隧道,全长2.1公里,请注意安全。” 导航的女声再度提醒道,这声音蓦地更加生硬干涩了些,如今人声产品早已没有从前那种机械感,张仪看向支架才发现屏幕灭了,这一晃眼的功夫已经开进了隧道中。某种异样感觉涌上心头,他不由地看了眼周围,仍是没有别的车。 但省道上又能有什么大差别?他出了口气,提了点速驶出隧道。 导航没声音了,或许刚才只是错觉。张仪开车时不喜欢听音乐,他瞄一眼还是黑屏的手机,打开了车载音乐。音量很小,轻柔地流淌在车内,张仪盯着路放慢了些速度。 “前、前方即将驶入隧道。” 导航再度突兀响起,几乎是在同时,音乐卡顿了一下,嘶嘶的电流声听得人牙酸。前方又出现了一个隧道,张仪再度提速,白灯太亮,显得空荡,张仪朝左一看,应急连接道没有完全放下的铁门内有辆银灰色的车停着。 他面无表情地开出隧道,后视镜里,隧道旁刻着东渠隧道四个红字。张仪又开出去了几里  11 远,停在了应急车道上。 刚一停下,阮绛把衣服扒拉下来,半坐直身子问说:“到了?” “没有。”张仪低声说着,把车窗开了条缝点烟。阮绛揉着烟环顾四周,显然有点不解,他还没问,张仪把烟递了过来。 阮绛更懵了,接过抽了一口递回给张仪,“停这儿干嘛,车坏了?” “更糟。”张仪解开安全带,指了指后面,“你可以开播了。” 他极其简短地把两人刚才已经路过了三次东渠隧道的经过讲了一下,阮绛脸色一言难尽,张仪刚想再开口,阮绛拍手道:“这也太刺激了,上回我们遇见这种事还是高中吧!” 张仪呛了一下。他看了看表,眼下已经九点多了,和民宿老板说好的是八九点钟就能到。他干脆拿手机试着给韩仕英打了个电话过去,占线。 阮绛见状也摸出手机打给了霍雀,同样无人接听。不提韩仕英,霍雀可是个无论几点打过去都一定会接的主。两人面面相觑,张仪又试着给阮绛打过去,这次电话却接通了。 张仪:“……” 阮绛睁大眼睛,“怎么办?” “民宿老板给我们打电话估计是接不到了。”张仪叹气道。 阮绛一时有点想笑,张仪看着他哭笑不得的脸沉默半晌,低声道:“我们还得再走一次,这次开慢点,试着找找原因。” 他把那根烟按灭,两人提了提神,再次上路。 这次倒完全不必再担心道路安全问题了,张仪把车速保持在四十迈左右,车子第四次驶入了东渠隧道。这条省道拓宽过,隧道内的白灯在此时非但没让人觉得安全,反而把空无一物的宽敞衬得叫人心慌。 阮绛左顾右盼,张仪抿了抿嘴,说:“你看右面。” 隧道两侧分别有四个应急连接洞,张仪果不其然又看到了那辆挡在铁门后的僵尸车,他啧了声,突然听见阮绛低声说:“张仪,那边有个人。” 他赶忙回头,只看见阮绛那一侧的洞内有个人影一闪而过。阮绛两手还扒在窗户玻璃上,回过头瞪着眼睛,“你看见了吗?” 张仪不答,提速一口气开出了隧道。 车子再次停在应急车道上,张仪把安全带解开,打开窗户看了眼身后明晃晃的隧道入口。他有点头疼,问阮绛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阮绛想了想,答说:“没太看清。站在连接洞的阴影里,一身黑,男的女的看不出来,但戴着斗笠一样的东西。” 第十三章·斗笠 张仪两手搭在方向盘上低头思索,结果旁边阮绛拿出手机咔嚓拍了张两人的合照。 “非常有纪念意义,简直可以当作定情信物。”阮绛满意极了,看着那张照片笑眯眯地说。 他拍完,张仪重新系好安全带,“再来一次。” 两人留心着一侧,这次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穿着一身很普通的黑衣黑裤,戴了个脏兮兮的斗笠遮住了脸,只是他并不站在洞里,而是已经走出到了洞外,面朝前直挺挺地立着。 张仪面不改色,冲阮绛低声吩咐道:“找零钱,要硬币。” “硬币?”阮绛傻了,一面伸手去够两人的钱包,“上哪儿找硬币去,你有吗?” 移动支付发达,谁还带硬币出门。眼前黑了,车子驶入夜色,这回张仪没停,反而提了速。阮绛手忙脚乱地从两人钱包的夹层和包底儿翻出了六个硬币,问张仪说:“五个五毛一个一块的,够不够啊?” “够了。”张仪一脚油门踩下去,“你不要盯着他看。” 车飞快地穿过隧道,两人发现那个戴斗笠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距离隧道出口不远不近的位置了。阮绛总算有点紧张了起来,握着硬币屏息,张仪低声说:“开窗户朝着他把硬币扔出去。” 话音刚落,阮绛打开车窗,朝着那个从车身一闪而过的怪人把硬币全抛了过去。 “别回头!”张仪道,阮绛这些年经验丰富,听见张仪声音立刻就硬生生止住了自己要动的脖子。不知是不是因为车速太快,他总感觉并没有听到硬币落地的声音。 车冲出隧道,阮绛眼睛刚要看后视镜,张仪又提醒道:“别看。” 两人都不说话,开出去了几分钟,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车,从旁边超了过去。前面的路笔直平坦,那诡异的隧道总是没再出现! 阮绛松了口气,问道:“幸好幸好,怎么回事啊?” 张仪想了想,不咸不淡地答说:“没什么,要买路钱的罢了。” 阮绛哦了声,靠回了椅背上。 “距离桃源村还有,二十三公里。” 导航猝不及防播报路况,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阮绛呆了下,低头笑了,“真是难忘的晚上。” 张仪本来没出声,隔过半晌,他蓦地说:“其实想想看,要是两个人被困在走不出去的隧道里,也挺浪漫的。” 阮绛偏头,张仪轻轻笑了下,“不过还是算了吧。” 两人到民宿后认真给民宿老板道了个歉,洗了个热水澡就睡觉了。 等早上张仪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他拿靠枕遮光,瞄了眼阮绛。阮绛穿着浴袍坐在玻璃窗前的椅子上在看手机,张仪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在查昨天晚上的事,闷声问说:“查到什么?” “啥也没查到。”阮绛放下手机,“倒也是好事,别人估计没遇到。” 他看向床头,张仪把枕头放在旁边,直挺挺地睁眼躺着就是不起来。阮绛笑笑,干脆趴在床头旁边,小声说:“毕竟他们没有我家张仪呗。” 张仪还是没反应。 阮绛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唉,多大的人了。”他说着在张仪脸上亲了下,刚亲完,张仪坐起来,面无表情道:“吃饭去了。” 第十四章·上山 中午的时候,张仪想了想还是把整件事上报给了韩仕英。韩仕英回了个收到,又发说:你们去山里了那能不能够点香椿回来啊,吃香椿炒鸡蛋。 张仪揉了揉眉心:香椿是清明前去摘的。 韩仕英不回了。 阮绛在旁边笑了半天,“她怎么这么没常识呢?” 张仪想起一茬来,讲说:“她以前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的大小姐 12 ,霍雀照顾她估计挺不容易的。” “还有这回事?”阮绛略一回忆,好像是有点那个意思。据霍雀说韩仕英刚来处里的时候天天被她催着去考驾照,不过那个时候俩人还没去,不太清楚。韩仕英是几个人里年纪最小的,今年才二十一,很多人这个年纪还在念大学呢。 “那她怎么跑来这种地方上班,”阮绛脑补起来,“叛逆期吗?” 张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差不多吧,她自己说是和家里吵架了。” 阮绛倒是知道张仪本家和她家是很远很远的那种表亲,要不怎么想也是不会放心去“处里”这种听起来有点像非法组织的地方兼职。 老实说,这份兼职阮绛简直满意得不行,既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又有钱拿,何乐而不为呢?说起这个他想起晚上的直播来,“我晚上就去附近山上转转好了,这附近都开发的挺好,不会迷路的,你不用陪我去。” “不行。”张仪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万一有事我找都找不到你。” 阮绛折中说:“那我们一起去?” 张仪不答,过了半天才叹气说:“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就没个怕吗?” 两人也算是老夫老妻了,阮绛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答应的意思,勾着他的脖子在“同福客栈”的群里给众人预告了一下晚上。刚发完,小芒冒出来尖叫道:啊啊啊山中约会,太浪漫了吧! 阮绛回了个表情,顺口道:“小芒也是关大的学生,说不定以后你俩还能遇见。” 张仪哦了声,“得了吧,我又不认识她。” “她认识你啊,”阮绛一脸骄傲,“她追我们的直播一年多了,从之前那个平台就在看来着。” 张仪对阮绛那些直播时认识的朋友不甚清楚,尽管他就在同福客栈的群里——除了老邢——老邢有张仪的手机号码,会在阮绛电话打不出去的时候通风报信。 两人整个下午无所事事,晚上还在民宿的院子里烧烤吃,阮绛发了个朋友圈,附上了那张合影。他盯着那张合影看了半天,戳了一下张仪,“我老公真好看,比他高中的时候还好看。” 张仪老脸一僵,捏了下阮绛的鼻子。 两人十点准时出发准备上山,据民宿老板说附近还有在山上野营的,也就对两人半夜出门见怪不怪了。不过走的时候他还是提醒说:“山上有蛇,小心点哦。” 阮绛开了直播,一面和观众们互动,张仪不想入镜干脆走在了前面,拿着手电筒,走几步回头提醒说:“阮绛看着路。” 公屏上又开始起哄:看看张哥看看张哥! 阮绛把摄像头调成后置,张仪挺拔的身影在昏暗的山间若隐若现,他就跟后脑勺张了眼睛似的不回头了专心看路,阮绛和直播间一问一答说:“没有,没有。我俩出来玩的,总得歇歇吧?” 两人溜达进了树林里,张仪在心中默念道:“仪方不见蛇。” 身后,阮绛还在闲聊,“对,我俩高中同学,同桌。不是,我先追的他——好了好了不能再讲了,再讲封号了。” 夜风有点凉,一摇树影像是无数人在拍手。阮绛赶上来和张仪并排走,说:“你给大家讲讲进山要注意些什么呗?” 张仪想了想,慢慢说:“嘴里不要讲乱七八糟的话,尤其是在树底下。” “还有呢?”阮绛又问。 张仪瞥了眼背包,“东西莫名其妙丢了也不要骂骂咧咧的,小心被听到。” 他这样讲,直播间里有人发道:怎么突然凉飕飕的? 又有人问:张哥到底是干什么的? 阮绛抢说:“张仪是关大的学生。” 公屏还忘不了刚才的话题:张哥再说几句呗? “还有,不要作死。”张仪这会正经地盯着屏幕,把脸转了过去,“不要模仿你们小软。” 气氛顿时又轻松起来,阮绛对今天能拍到什么东西没报希望,只当是饭后散步了。老观众们也都知道张仪不爱说话,和阮绛闲聊起来。两人走到了山顶上,眺望远方,附近的民宿亮起的橙色暖光影影绰绰,头顶上半轮明月,启明星亮闪闪的点缀在不算多的星子中格外显眼。 “给大家看看星星吧。”阮绛笑眯眯的,把手机举到头顶。 直播间众人刷屏:啥也看不见,一片黑。 阮绛拿石头支起来手机对着身后远处的山景,把背包垫着坐在了地上。张仪看了他一眼,默默也坐在了他身旁,还顺手把直播间静音了。手电筒被两人放在身旁,张仪沉默了片刻,把头靠在阮绛肩膀上道:“你说我们是不是俩傻逼?” “也挺清净的,”阮绛被他说的乐了,“难得清净。” 张仪抬头,两人对望片刻,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楚,阮绛的眼睛却雪亮。也不知道谁贴过去,两人吻在一起,阮绛身上冰凉,张仪心想是该回去了。他舔了下阮绛嘴唇,刚要继续,阮绛蓦地撇开头,“等下,直播间在说什么?” 张仪眉头一皱,阮绛已经错开他够到了手机。 直播间的观众们在尖叫:小软呢!你们在干什么啊后面有个东西过去了! 弹幕成片的“啊啊啊”,还有人不停地问说:你们看见了吗,你们都看见了吗? 阮绛赶忙把静音关了,往上翻公屏看看是什么情况,身旁张仪摸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眼同福客栈的微信群,老邢和小芒也在里面问:你俩是不是静音了?刚才你们身后有好几个白影飘过去了! 张仪和阮绛对视一眼,朝身后看去。 第十五章·神像 身后黑咕隆咚啥也没有,山风打了个旋儿,吹起一片落叶。 张仪起身,冲阮绛吩咐道:“在这儿等着别过去。” 他说完自己拿起手电筒朝着身后的树丛走了过去。平时张仪不来的时候都会给阮绛录屏,没想到自己在跟前居然错过了。山林里能出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张仪举着手电筒扫了圈周围,最后在一棵树后发现了几座小小的神像。 这些神像有菩萨有关公,大概十来个,都是二三十厘米高的陶瓷制,是很常见的那种信众家里就会供奉的小像。林林总总在树下摆了一地,有些底座还被磕坏了,碎片就扔在旁边。 大晚上看见这些是有够诡异的,张仪转身  13 ,阮绛还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见他看过来忙说:“怎么了,没事吧?” 张仪点点头,又摇摇头。阮绛见他没什么大反应,自己也走了过去,探头朝树后一看,啧了声问说:“怎么会在这儿呢?” “可能是附近住的人不想供奉了就扔在山上了。”张仪低声道,“这种情况,只要有了第一个就会有人有样学样的。” 阮绛的摄像头对着自己,又看了一眼问道:“可以拍吗?” “别拍。”张仪刚说完,阮绛突然打了个哆嗦,念叨说:“好冷。” 张仪立刻拉着他走远了些,两人站到刚才那片稍空旷些的地方,阮绛对着摄像头干巴巴地笑,解释说:“今天先下播啦,你们张哥不让我拍了。” 关掉直播,张仪才道:“你跟我念,婆珊婆演底摄。” “婆什么,婆什么?”阮绛懵了,“再说一遍。” 张仪一字一句教他说:“婆珊婆,演底摄。” 阮绛照着重复了几次,蓦地感到眉心一阵发热,刚才那种阴寒感消了下去。张仪这才放心,抓起他手道:“回去了。” 两人匆匆忙忙地下山回了民宿,老板看两人脸色都不太好还调侃了几句是不是真遇见蛇了。张仪犹豫了片刻,还是问说:“老板,附近有寺院吗?” 老板不太明白怎么突然提这个,回忆了须臾答说:“有,你们沿着省道往东开几公里,有个小庙叫祥云寺。” 两人回了房间里,阮绛才憋不住了,“要处理一下吗?” “恩,”张仪点头,“放在那儿不太好。” 阮绛好奇道:“要怎么处理啊?” 张仪倒了点热茶递给阮绛,“一般来说,如果信众要在家里供奉神像,是要请师父开光的,哪怕没有大能开光也至少要用柚子皮擦擦处理下。自己请了就供奉在家里,或者根本不是信众的,反而容易会招惹外邪入驻。” “那我们明天早上再上山去?”阮绛问说。 “恩,我们得送去庙里。”张仪简短道。 睡觉前,阮绛本来没拉窗帘——反正外面对着山连个人影都没有,岂料张仪刷地就给拉上了,“和你说过多少次,睡觉时拉窗帘不留灯。” 阮绛傻笑道:“你说的是进行造人运动的时候。”他又爬起来,“你是不是在暗示我?” 张仪呛了一下,“你也得能造的出来。” 第十六章·二手 第二天,张仪起了个大早,换成了阮绛赖床,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凉,鼻音闷闷的。张仪摸了摸他头倒是也没发烧,“可能是冲撞了,你真是个灵异雷达,随便找座山都能遇到这事。” 阮绛来劲儿了,撒娇说:“那大师得亲我一下给我驱驱邪。” 回家我就烧艾草叶水和你一块儿洗澡。张仪在心中答了一句,这种不正行的话他是不会讲出来的。任劳任怨哄完了阮绛,张仪才出去找民宿老板,想要点红布,还不是要一块儿,要好几块儿。 老板一脸迷惑,还是帮张仪找了找,主要是现在的民宿走网红极简风,一般也不会买红床单。两个人在仓库里翻翻找找半天,最后把茶叶礼盒中的内衬红绸布都给撕下来用了。 张仪数了数,正好够。 他准备完,阮绛也爬起来了,两人沿着昨天的土路重新上山,找到了昨天那棵树。被遗弃的神像积满了灰尘和泥点子,这些曾经被顶礼供奉的偶像们如今可怜兮兮地摆在树下,再没了昨天那种惊悚感,反而莫名让人有些心酸。 张仪教阮绛用红布把神像包起来带到山下,两人驱车前往几公里外的祥云寺。 祥云寺在看殿的居士本来听完张仪讲的情况一脸了然,结果等看到十来个用红布包着的神像时表情僵硬了。张仪只得又详细讲了几句,居士这才明白过来,念说:“随喜随喜。” 忙完了这件事,两人在桃源村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期间阮绛发现自己涨的那几个粉又掉回去了,评论里说他故弄玄虚,阮绛和老观众自然懒得和他们吵嘴,把评论关了一了百了。 工作日的时候韩仕英很少会因为兼职的事找他俩,但存在感一点都不弱,因为她总是发自己和霍雀的日常。韩仕英对霍雀的狂热崇拜有点让人觉得变态,给她顺手买的早餐也要发,把霍雀烦得不行。 但这个星期她倒是又沉默了,阮绛刚提完一嘴,张仪那边就收到了韩仕英的消息,他凑过去看了几眼,发现她在跟张仪打听一个人,听起来似乎是个失散联系很久了的童年玩伴。可惜张仪并不认识这个人,他和韩仕英的亲缘关系远到可以忽略不计。 两人都没再管这一茬,韩仕英想一出是一出不是一两天了,惹出事来也有她霍姐管教。 这天阮绛意外收到了小芒的好友申请,除了老邢他其实并没有单独加其他人的微信。阮绛不明所以通过了,小芒立刻就发消息说:小软,你可不可以帮我问张哥件事情? 阮绛问:怎么了? 一问才知道,小芒前段时间在二手交易软件上买了件衣服,低价急转让的奢侈品,她本来挺高兴自己捡了漏,拿去清洁了一下就美滋滋地穿上身了。结果,从穿上那件衣服开始就连连倒霉,丢钱包,平地摔,崴脚……但她平时也迷迷糊糊的,没很在意。 令阮绛哭笑不得的是,她真的意识到出了问题是因为在手机上的斗地主把把输。 “我从来没有手气这么差过,”小芒崩溃道,“这绝对是运气的问题,我一夜之间把豆子全输光了!” 她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那件衣服,毕竟是一路追着阮绛的直播看过来的,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感兴趣。以前听人说过二手的东西也不能随便收,但从没放在心上过,今天她翻了一遍出物人的账户,才发现那个人是自称家里有变故急用钱才大量出二手奢侈品的。 阮绛安慰她说:知道了,我给你问问张仪。 他给张仪打了个电话,张仪听完了道:“再转出去啊。” “没了?”阮绛目瞪口呆。 张仪默了片刻,补充说:“她要是想积这个德,可以再彻底清洁一遍拿太阳底下曝晒几天再转手。不过,这样处理过以后自己留着也行。” 挂了电话,阮绛把张仪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小芒,小芒千恩万谢,非要直播的 14 时候给阮绛刷飞机,把他反而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小芒最后还是按照张仪说的、把那件衣服处理过后转手掉了。她心里不安,又折了点价,最后连带着清洁费用还倒赔了点钱,得不偿失。张仪解释说随身的物品是会沾染上主人气运的,如果主人凑巧这段日子时运不济,那要不要收他的二手可就要三思了。 至于阮绛,他在群里和诸位讨论这星期上哪儿作死取材去聊得正欢。 群里众人刷本地论坛的时候都会帮他留意着,但阮绛已经快把关州的邪门地方都探灵个遍,张仪有时候非常怀疑等本市的“景点”真的都去完了,他会不会开始往邻市跑。 他拿起手机一瞧,有个人发了张图片:小软你知道这地方不,市郊的烂尾楼。 这地方张仪和阮绛还真的知道,他俩当初准备买房子的时候还看过楼盘的广告。老邢也在底下回道:我知道,上宅花园,供暖没跟上。 阮绛打字:这儿怎么了? 那人答:论坛里说上个星期有几个小混混半夜进去置业部瞎胡搞,结果在里面迷路了,绕到天亮才出来。 老邢和他一唱一和的:我也听说了,那个置业部总共就两层楼。 阮绛啧了声,讲说:实不相瞒,我们星期五刚来一回鬼打墙。 这下群里炸了,都是自己人,阮绛大致讲了讲经过,但也没说的太细。众人又讨论一番,觉得上宅花园置业部可以一去,阮绛就在账号的动态里更新了直播预告。 他回过头,张仪刚好也看过来。俩人对望了片刻,张仪道:“我不去。” 阮绛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你不去我多害怕啊!” 张仪差点没给他气笑了,“还有你怕的时候?” 阮绛凑过来搂住张仪的脖子,“没有张仪在的时候我都挺害怕的。” 张仪不为所动,只说:“那张仪在的时候呢?” 阮绛笑嘻嘻地说:“张仪会说,‘别怕,你抓着我的手吧。’。” 张仪脑袋里瞬间冒出了往事画面,老脸一红。他弹了一下阮绛额头,小声道:“别乱讲,我没这样说过。” 第十七章·置业部 上宅花园的房子阮绛到今天还隐约有印象,因为张仪说户型设计不好——准切来讲,他的原话是“奇形怪状、乱七八糟,不周正。” 阮绛正在手机上浏览网页,随便一搜就是开发商和业主扯皮的消息,他不由感慨说:“幸亏没买那儿的房子。” 张仪哼了声,“风水都不考虑的开发商能有多靠谱?” 他发动车,阮绛一手摆弄手机,一手拿着奶茶在喝,随口道:“这次要不要准备点硬币啊?” “置业部是路吗?”张仪淡淡地说。 阮绛愣愣地摇头,“不是啊。” “那要什么‘买路钱’?”张仪道。 两人驱车前往上宅花园,下车阮绛就开了直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结束后有新观众在哪个论坛里发帖了,今天涌进来一大堆眼生的ID在公屏上发消息,并且很快就演变成了剑拔弩张。 阮绛开始还对着屏幕好声好气打着哈哈应付,后面干脆不说话了。张仪走在前面,他回头看阮绛一声不响地举着手机,抬手就抢了过去,说道:“别吵了,再吵下播了。” 阮绛直播以来也不是头回遇到这种事,把手机拿了回来调成后置摄像头,小声冲张仪道:“算了,置业部还没到吗?” 上宅花园的置业部并不在一进小区大门的位置,而是稍往里走些,穿过小广场才到。四周昏暗,绿化带无人打理早已干枯,住宅楼都漆成了土黄色,一旦没了万家灯火映衬就显幽气森森。 置业部修成了小别墅的样子,玻璃幕墙上印着张仪和阮绛的影子,两人摸出手电筒推门进去。满地都是泥乎乎的脚印子,小区置业部往往都会装修得比较豪华,里面稍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人偷偷拿走了,包括沙发罩和玻璃茶几。 一进到这种鬼屋似的地方,弹幕中总算没有吵架的人了。阮绛抽空瞥了眼公屏,发现好多新观众在问刚才那个抢手机的人是谁。老观众们见刚才气氛不好集体闭麦,阮绛笑笑,刚要张口,张仪从他背后冒出来,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他老公。” 公屏上沸腾了,阮绛揉揉眉心,有气无力道:“我这号要被封了你得赔我。” 张仪却已经走开了,他低头寻着满地烟头往里走,置业部一层进门后左右两手是大堂,稍往里有两级下沉的台阶,台阶后是一面大屏风,上去二楼的楼梯也在右手边。 “真够闲得慌。”张仪看了眼屏风前小山似的啤酒瓶和烟头,低声道。 阮绛也跟过来,只见地上除了啤酒瓶和烟头还摆了点油腻的塑料饭盒和袋子,看来那几个小混混是把这儿当成野餐地了。两人转过屏风一瞧,屏风后面有座等身高的关公立像,再走几十步就是后门,能直接从这个门进到小区里面。 “本来还是个穿堂煞,倒知道摆面屏风挡一挡,可惜关公像放得还不是位置。”张仪简短地评价道。 阮绛指指关公像前的香炉道:“佩服,这都谁想出来的。” 原来香灰里并排插着三个烟头,大抵是那几个小混混以烟代香拜了拜关二爷。张仪也挺无语的,顺手就把那三个烟头捡出来扔了。 公屏上有人说道:这地方也能迷路,胡扯呢吧! 的确,一楼大虽大一眼四角望到底,除了左手边有个厕所勉强能算是单间。阮绛问张仪说:“上楼看看?” 两人沿着右手边的楼梯上去,许是考虑到二楼是健身房,楼梯转角做的是镜面。阮绛走在张仪后面,两人不紧不慢地上去,二楼迎面是健身器材,跑步机动感单车还摆在原地,哑铃全让人给顺走了。往左看是一面玻璃墙,手电筒一晃而过,里面似乎就是游泳池。 见张仪站在原地半天不动,本想先去看看游泳池的阮绛站住了,“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张仪蹙着眉沉默半晌,摇头说:“倒也不是。” 两人从玻璃墙旁边的门进到游泳池的更衣室和淋浴间,淋浴间这种地方大白天自己一个还有点吓人呢,何况是晚上。淋浴间的花洒管道把锈红一路从天花板洇到了地砖的排水孔,乍一看像血迹似的。张仪面不改色 15 ,领着阮绛穿过淋浴间,两人猝不及防踉跄了下,鞋都湿了。 只顾着前面,根本没看清楚脚下还有个小涮脚池子。所幸池子里的水只剩个底儿了,张仪长出了口气,脸上阴晴不定的。 阮绛哭笑不得,拉着他走到泳池旁边,池里倒是没水,蓝色的瓷砖上有些古怪的深色污渍,可能是苔藓。池子不深,张仪一眼没看住,阮绛直接跳了下去,举着手机说:“来害怕的兄弟们把害怕打在公屏上。” 几个老观众配合地发:害怕。 张仪疲惫地闭上眼叹了口气,冲他低声道:“你快点上来。” 阮绛笑眯眯地哦了声,过去顺着扶手要爬上来,张仪刚要伸手拉他,阮绛整个人突然像是被拽下去了似的往下一滑!张仪脑袋一空,猛地抓着了阮绛的手,阮绛短促地“啊”了一声,手机飞了出去。 第十八章·关二爷 “我的脚……”阮绛呲牙咧嘴,两人低头看看,虚惊一场。是游泳池扶手最底下供人垫脚的部分断开了。他一跳一跳地去捡手机,钢化膜碎了,屏幕没事。公屏上一片问号,观众们都在发:主播怎么回事啊? “没事没事,脚滑了。”阮绛尴尬地冲着屏幕解释,抓着张仪的手被拽了上来。 张仪蹲下卷起阮绛的裤脚,他看了看,不由分说道:“回去了,一会儿脚腕要肿起来了怎么办?” “不会吧?我感觉还行。”阮绛弱弱地举手说,他试着活动了下脚,麻麻的,但也不算很疼。但看看张仪脸色,他也没再说什么,毕竟自己直播以来很少有纯倒霉受伤的,看来今天确实有点儿背。 阮绛冲直播间的观众说道:“你们也看到啦,主播今天负伤,要回去了。” 张仪掺着阮绛往前走,还没下播,阮绛蓦地有点不适应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尽管观众们其实啥也看不见。他停下来说:“算了,不疼,你不用扶着我。还是老样子,你走前面。” 张仪确认了下他脸色,确定阮绛是真的没事,这才自己走到了前面。 两人下楼,张仪走得很慢,阮绛跟在后面心里有点闷,毕竟今天是张仪在场自己还能“负伤”了。张仪那个沉闷的性子,肯定自己在心里乱想。也顾不得楼梯扶手上的灰了,阮绛扶着扶手、在离一楼还有几级台阶的位置停下,开始酝酿说点什么。他抬头瞥了眼黑漆漆的大堂,米黄色的地砖、实木屏风、香案。 关公像不见了。 阮绛先是一愣,以为太黑自己看晃了眼。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风后面,那座等身高的关公铜像真的不见了!而张仪似乎还没发现,下到一楼走了几步才发现阮绛没跟上来,回头说:“我背你?” 阮绛眨了眨眼睛,直接把直播间关了。 张仪见他不答,这才用手电筒照到了阮绛身上,走回来问说:“怎么?” 阮绛怔怔地走下来,极小声地贴着他道:“张仪,你没发现关公像不见了吗?” 张仪一顿,回头看向身后的屏风。关二爷还拎着那把大刀立在香案后,张仪皱眉,阮绛脸都白了,瞪着眼盯着关公像的位置一动不动。 “你看不到吗?没了。”阮绛吸着气小声道。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有够古怪,张仪顺着他的目光看,关公像确实还好好放在原处。他怔了几秒钟,突然拉着阮绛退开了几步,沉声说:“阮绛,有东西遮住你的眼睛了。” 阮绛头皮一炸,腾地抓住张仪的手,“我操,你不要吓我。” 张仪眉心紧锁,站在原地回忆了片刻,他们进来后根本没有乱碰什么东西,硬要说那也是他自己拿走了香炉中的烟头。不过污秽本身欺软怕硬,挑“软酱”捏也不是不可能。 他抓着阮绛往前走,两人走到关公像前,张仪轻声说:“还是看不见?” 阮绛满脸不可思议,伸手摸了下关公像,结结实实地碰到了凉手的铜面儿,“我操,怎么回事,为什么?” 张仪拉着他又往外走了几米,阮绛几步一回头,小声说:“真的看不到,这怎么回事啊!” “只有关公像不对劲儿?”张仪停下来问说。 阮绛拿过他手里的手电筒环顾四周,“应该是,别的好像没变化。” “得回楼上看看,”张仪低声道,“咱们不能分开。你还能上楼吗,我背你?” 阮绛摇摇头表示不用,两人拉着手转回楼梯,这次贴得近了很多。张仪的手指收得很紧,阮绛脑袋还晕乎乎的,恐惧却减退了些。他有点想喊张仪,刚要动嘴,张仪忽然回过了头,说:“是有东西捂住你的眼睛了。” 他面色铁青,阮绛脑子里还没消化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瞥眼从张仪身后的镜面墙上瞧见,自己的脸上有一双半透明的白手,正捂在他眼睛上! 第十九章·遮眼 “我操!我操张仪——” 阮绛不受控制大叫了声,下意识地就蹿到了张仪身上。张仪比他反应还快,瞥了眼身旁的镜面墙两指一并刺向阮绛眉心,“点天天清点地地明!” 耳畔仿佛炸开了一声锐物划玻璃似的声音,阮绛只感到肩上一轻,眼前好像恍惚了刹那。张仪把他整个人拽到了身后,两人看向镜面,那双惨白的手消失不见。阮绛惊魂未定,音量不知不到大了起来,“跑了吗,怎么了!” “下楼,不上去了。”张仪简短道,拉着阮绛三步并两步跑到了楼下。两人站在关二爷香案前,张仪始终保持搂着阮绛的姿势摸出手机一通狂按,阮绛瞥了眼,见他在给霍雀发消息:帮我查查上宅花园出没出过命案。 霍雀秒回了个逗号示意收到。张仪转头对阮绛说:“捏拳头,把你拇指包进掌心里,地藏菩萨法号会念吧?” 阮绛赶忙照做,还不忘嘟囔说:“老天爷关二爷面前啊这可是!” “你忘了我们才处理过的那些神像吗?”张仪不忘答了句,趁着这档子他从包里摸出个矿泉水瓶晃了晃,里面有些黏稠的深色液体挂在瓶壁上。“我看还剩个底儿就顺手拿上了。” 他把盖子拧开指头伸进去沾那些液体,阮绛一闻才发现是血,说道:“鸡血吗,这坏不坏啊!” 张仪懒得理他奇奇怪怪的重点,刚拧上瓶子手机响了,霍雀回消息说:没有命案。要我叫醒韩仕英吗? 16 张仪松了口气,回了不用。 阮绛也晓得没有命案大抵只是外邪入内,他小声道:“我们撤吗?” 张仪皮笑肉不笑,右手再次并拢成剑指,“来都来了,给它一剑再走。” 他眼睛一瞥,“我让你念你念了吗?” “在念了在念了。”阮绛忙眼观鼻鼻观心不吭声了。 两人心神定了不少,阮绛很少见到张仪真的和污秽较劲——他向来秉承得饶人处且饶人,得饶鬼处且饶鬼。几乎是在阮绛走神同时,张仪浑身一绷,健步上前抓了把香炉中的香灰抬手扬了出去! 白色的香灰四散,阮绛咳嗽了下,那香灰下落,前方的空中竟现出了半个模糊的人影,挂着香灰向旁飞快地飘去。张仪直接上前,沾满雄鸡血的两指刺向那人影,口中呼道:“老君赐我伏魔剑,急急如律令,敕!” 剑指横出,好似真的碰到了人影,香灰立刻像是又被空气托起四散,这次落了满地。阮绛目瞪口呆,张仪已经扯住了他往门口走,“行了,走吧。” 阮绛愣愣道:“回——” “走了。”张仪直接打断了阮绛。 两人快步出了置业部,门好似被气压抵住,很沉,用力推了下才开。张仪把门大开着没关,拉着阮绛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绛一路还是晕头转向的,直到车跟前张仪拿湿纸巾擦干净了鸡血才回过神来,问说:“就没了?” “它就是个外邪,”张仪翻了个白眼,“你当写小说呢?” 阮绛哦了声,刚哦完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韩仕英尖着嗓子叫唤道:“没事吧?你俩没事吧!” 张仪把手机拿过去,“没事,准备走了。” “吓死我了,”韩仕英嚷嚷说,“要出点事你妈得杀了我!” 张仪叹了口气,叹得阮绛莫名其妙。他平静道:“没事我挂了。” “哦,”韩仕英干巴巴地说,“那你们明天来我家吃饭哈。” 张仪:“……” 阮绛把手机抢了过去,“知道了,带点什么过去?” “明天再说吧。”听筒那头,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替她答说。 挂了电话,阮绛又懵了,“霍姐和她在一块儿哎……”他看看表,“两点多了。” “刚才被我们给吓醒了呗。”张仪不咸不淡道。 两人开车回家,一路上阮绛都神经兮兮地看后视镜。关州到底是大城市,夜里两点了车辆仍是川流不息,彩色的霓虹灯催人心安,阮绛看了眼张仪,小声说:“我错了……” 张仪蓦地笑了,“我们从高中谈恋爱到现在,你当我还没习惯吗?” 他这样说,反正把阮绛说得更坐立难安起来,刚要再说点什么,张仪又道:“就算没有我你也还是会去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阮绛坐直了看过去。 张仪面无表情,“幸好有我呗。” 第二十章·饭局 回家当晚,阮绛的脚腕不出张仪预料肿了。 阮绛在同福客栈的微信群里给众人报了个平安,附上一张自己的腿,表示真的只是“因为脚肿了张仪不让播了才下播的”,小芒在里面拼命发嗑到了嗑到了。 本来,张仪是想推掉今天去韩仕英家里吃饭的事,但阮绛想想答应都答应了,也不是动不了,反正来去都是开车,张仪也很少喝酒。两人去超市里买了点菜带过去,到了才发现失策,竟然不是涮火锅。 霍雀在厨房里炒菜,韩仕英坐在外面沙发上探头探脑。 阮绛见状调侃说:“你咋不去帮忙呢?” “我去切菜了,”韩仕英说着举起手,拇指被缠得老高。“然后她把我赶出去了。” “巧了。”阮绛乐呵呵地抬起他那条腿。 张仪任劳任怨,“我去吧。”他拎着菜要进去厨房,塑料袋里一捆芹菜叶子绿油油的,韩仕英忙说:“小霍姐不吃芹菜。” 张仪一顿,老实说霍雀实在不像那种会挑食的人。见两人都看过来,韩仕英又补充道:“她闻都闻不了,别炒了,你放冰箱里吧。” 在座诸位除了韩仕英都是一把年纪了,很快就收拾出了一桌子菜。两个伤员帮忙摆了下桌,霍雀一数,说道:“七个,再凑个吧。” 她过去拉开冰箱门,看到那捆芹菜愣了下,转头说:“张仪你把它炒了吧,凑个整。” 吃饭的时候,阮绛发现霍雀果然一筷子都不夹芹菜。韩仕英把芹菜也摆到了离她最远的地方,她俩里韩仕英才像是那个挑食的人,阮绛随口说:“张仪也不吃黑鱼来着。” 韩仕英挑了挑眉,“放生过?” 张仪恩了声,“小时候。” 韩仕英想了想说:“我好像也不该吃。一般,信鬼神、尤其是佛道信徒都不会吃黑鱼的。” 阮绛听过这说法,张仪自己不吃,也不让他吃黑鱼。他又问说:“霍姐你为啥不吃芹菜?” 霍雀垂着眼把菜夹到碗里,再抬头发现三个人都在看自己。尤其是韩仕英,那双好奇的眼睛已经快要喷出光来了。她抿了下嘴,放下筷子对她说:“你想知道啊?” 韩仕英拼命点头。 霍雀那张常年冷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放下筷子,这一瞬间里张仪蓦地有点不好的预感,他开口道:“算了,谁还——” “我小时候,我妈给我做完午饭,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出去了。”霍雀说,“我吃着芹菜炒肉等他和我爸回来,等啊等啊他们都不回来。我妈最爱吃芹菜炒肉,我每天都做了等他们回来。然后有一天又接了个电话,他们跟我说,我爸妈死了。” 阮绛屏住了呼吸。 “我当时就把吃下去的芹菜炒肉全吐了,从此吃不了芹菜了。”霍雀瞥了眼众人,又拿起了筷子。 张仪抿着嘴揉了下眉心。 阮绛看看他,又看看低着头的韩仕英,知道自己惹祸了。他如鲠在喉,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点什么缓解凝重的气氛,最后还是霍雀没事人似的,瞥了眼众人,“吃呗。” 韩仕英第一个拿起筷子,干笑道:“哦,今天菜都挺好吃的。” 在座诸位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了,张仪和阮绛都知道霍雀说不出来缓和场面的话,配合地拿起 17 筷子试图掀过去。阮绛干巴巴地说:“谁喝汽水,买了汽水在冰箱里呢。” “我去拿吧。”霍雀起身道。 饭局气氛过于尴尬,韩仕英只能生硬地岔开,“你们昨天到底怎么回事啊,阮绛怎么还受伤了?” 张仪同阮绛对望一眼,阮绛接过话茬把昨晚的遭遇讲了,他说得绘声绘色,临了还不忘加一句“这还用归档吗?” 韩仕英看看霍雀,霍雀摇头说:“没必要了。” 散场的时候,阮绛在车里叹气道:“我有心理阴影了,再也不乱问了。” 张仪不置可否,只问说:“脚还疼吗?” “有点,”阮绛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腕,“看来要请假了。” 两人到了楼下,虽说有电梯,还是架不住阮绛撒娇,“你把我背上去呗?” 张仪弹了下他脑门,把人背起来进了电梯。阮绛一手按楼层,一手搂着张仪的脖子,刚按完手机就响了,他自言自语说:“啥东西落那儿了?” “没有。”张仪道。 阮绛摸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他拿给张仪瞧,张仪也摇头表示不知道。阮绛啧了声接通,电梯里信号不好,对面喂喂了好几声,才问说:“是……阮绛吗,是阮绛的手机号吗?” 声音嗓子很哑,阮绛莫名觉得有点耳熟。他趴在张仪肩膀上答说:“我是,您哪位?” “是我呀,高鸣,你还记得吧,老同学?”那个人干涩地笑了下,“最近挺好吧?” 高鸣?阮绛更懵了,从没有联系过的高中同学怎么打了电话过来。他冲着张仪做了个“高鸣”的嘴形。 “一直没联系过,说起来也挺尴尬的,实在是有事麻烦。”高鸣的尴尬像是要从听筒里冒出来了,阮绛蓦地明白了过来,果然,他又道:“我听说,你和张仪现在还联系呢?” 第二十一章·老同学 阮绛直接把电话递了过去,张仪接过说:“我在,你讲。” 高鸣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深更半夜了俩人怎么还在一块儿。他磕磕绊绊说:“张仪,老同学,我听说……你是那方面懂点儿行的人,是吗?” 电梯门开了,张仪一手托着阮绛一手接电话,阮绛笑嘻嘻地摸出来钥匙开门,他也不用问,反正看张仪表情就知道,还能有什么事啊。 挂了电话,张仪才交待说:“高鸣结婚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阮绛打了个哈欠,“反正也没叫咱俩。” “他太太得了精神分裂,去医院看不好,正在家里闹呢。”张仪简短道,“我答应了明天去看看,你就在家待着吧。” 阮绛哦了声,“怎么回事啊?” “没细讲,明天再说吧。”张仪答说。 隔天早上,阮绛看着张仪在杂物间里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啥也没带走了。 两人上学的时候在班里并没有很要好的朋友,毕业后自然而然就不联系了。张仪按照高鸣给的地址找过去,他住在一个还不错的小区,看来这些年过得挺好。 高鸣站在楼下等,俩黑眼圈重得快要拖到下巴上了,一见张仪就不停地嘟囔说:“急死了,我几天没合眼。” 张仪也没和他寒暄,两人进了屋,除了他太太,丈母娘也在,正抹眼泪呢。高太太坐在沙发上,眼神看起来愣愣的,见人进来也没反应,高鸣小声说:“医院说是精神分裂,吃了几天药一点不见好,我一想,会不会——” 话还没说完,高太太突然从沙发上像是动物样弓起背跳了起来,蹲在沙发上又喊又叫。丈母娘手疾眼快地扑过去按住她,高鸣也忙过去试图安抚太太。高太太抻着脖子喊完了就开始哈哈笑,冲着窗外喊,“你们来接我啦,你们来接我啦!” 丈母娘一听这话脸都白了,高太太还在叫唤,“谢谢,谢谢菩萨,你们来接我啦!” 张仪一动不动地看了会儿扭成团都三个人,这才走近了弯腰盯着高太太的眼睛。高太太的眼睛刚才还失神似的直愣愣,现在蓦地有些黑亮的精光。张仪面无表情道:“你是谁?” 本来还在大喊的高太太瞬间收住了声,转头直勾勾地看着张仪,嘴角抽搐了两下,身子一软躺回了沙发上。 高鸣显然也被吓住了,松开太太嘟囔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仪和他稍走远了些,两人点了烟,原本瘫在沙发上的高太太扭头看了过来。张仪还是没什么反应,也看着她,夹着烟的手往前伸了下,“抽吗?” “我太太不抽烟。”高鸣话音刚落,高太太已经忙不迭点起了头。张仪又点了根烟递给她,高太太像是老烟民一样娴熟地吐了口烟。 丈母娘和高鸣都看呆了,张仪平静道:“抽完就走吧。” 高太太贼兮兮地咯咯笑了声,并不回答。张仪见状又走回高鸣身边低声问,“你们之前去哪儿了,干什么了?” 高鸣眼睛眨了两下,有点胆怯地瞥了眼太太,神神叨叨的,“我就说嘛,我就说嘛。之前我们好几家去山里烧烤,遇上一只黄大仙偷火腿肠吃,我想着吃就吃了嘛算了……” “结果你太太又打又骂地给赶走了?”张仪接道。 高鸣连忙点头,看向高太太的眼神更小心翼翼起来。张仪回头看了眼,高太太已经抽完了那根烟,把烟头扔在地上,正歪着头看两人。 “你家里有现成的肉和酒吗?”张仪问说。 高鸣从冰箱里拿了点熟食出来,好巧不巧是鸡肝。张仪倒了一小杯酒、连同鸡肝一起摆到了茶几上,“吃完了回去吧。” 他看了眼老太太,老太太收到眼神轻手轻脚地站起来退到了一旁,高太太不动,蹲在沙发上咧着嘴笑,看着张仪。 第二十二章·菜刀 两人僵持了片刻,张仪见她不动,小声说了句“行吧”,他走回高鸣身旁,低声道:“你和我到厨房来。” 两人进了厨房,丈母娘在外面不安地张望着,没多会儿高鸣从厨房里大步流星地冲了出来,一手拎砧板一手举着菜刀,大步流星地冲到高太太面前,“滚!” 他怒目圆睁,一声暴喝吓得丈母娘缩了下脖子。高鸣吼完立刻举起菜刀在砧板上狠狠地砍了下,目光凶狠得像是要杀人。 高太太一顿,盯着他不笑了  18 。高鸣浑身一抽,下意识地想回头,他想到刚才张仪说的话,不退反进,抄着菜刀咣咣猛砍,呲牙咧嘴破口大骂起来。他骂得很难听,额上青筋暴起,高太太往后缩了一步,高鸣骂着骂着火从心上来,口水都喷到了太太脸上,高太太浑身哆嗦了下,她蓦地转头,见张仪倚着厨房的门框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高鸣大怒道:“滚——滚出我家!” 随着他震耳的大吼,高太太两眼翻白,歪倒身子坐回了沙发上,闭眼不动了。 “快掐人中。”张仪不紧不慢地吩咐说。 高鸣扔下砧板,和丈母娘一起手忙脚乱地掐高太太的人中,折腾了半晌,高太太猛抽了口气,睁开眼醒了。她看看围在身边的丈夫和母亲,又发现屋里还有个陌生人,沙哑着嗓子茫然道:“怎么回事……” 送张仪出来的时候,高鸣千恩万谢,要改日请他吃饭。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是没有张仪的联系方式,两人加了微信,他随口说:“嗨,幸好昨天联系上了阮绛。你和阮绛挺好呢吧?老同桌,上学的时候关系就好。” 张仪不咸不淡地应了几句,最后叮嘱说:“近日还是别去荒郊野岭的地方了,有事再联系吧。” 这件事了,回去时刚到中午饭点。阮绛在家做好了饭,他倒也不打听,只问说:“还顺利吧?” “恩,”张仪答说,“没什么大事。” 吃饭时,阮绛又道:“上午你妈来电话了。” 张仪心里咯噔一声,“你没和她说我去干什么了吧?” “我说学校有事找你,”阮绛得意洋洋,一脸“我聪明吧”的表情。“她知道你去给人看事儿肯定要偷着乐呗。” 张仪撇撇嘴,“然后就又提让我回去继承衣钵的事。” “没继承也难不倒你。”阮绛笑眯眯地说。 吃完了饭张仪去洗碗,阮绛蹭过来提说:“对了,我喊了韩仕英和霍姐明天来家里吃饭。” 他挠挠头,“就……回去后还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霍姐肯定明白什么意思,她就是和你一样不爱说话呗。” 张仪恩了声,“那我晚上去买点菜。” 他买完菜回来又从自家冰箱里看到了捆倒霉芹菜,想想拿出来扔了,再这样下去俩人怕不是也要对芹菜有心理阴影了。上午韩仕英和霍雀来的时候拎了点啤酒,两人是头回上门,霍雀有点拘谨,倒是韩仕英探头探脑的,“用不用我帮忙啊?” 张仪和阮绛瞥了眼她拇指上老高的纱布,意思是“你歇歇吧”。 结果没一会儿韩仕英把纱布解了,没小指甲盖长的一个伤口。 霍雀似乎有点替她感到丢脸,难得叹了口气。 张仪在厨房里做饭,把阮绛赶回了沙发上歇着,他和韩仕英眼瞪眼了片刻,韩仕英摸出手机兴奋道:“我这儿有个好地方,给你看看。” 阮绛接过去一看,又黑又糊一张图,放大了才能发现似乎是个厂房一类的地方。 韩仕英笑道:“这儿有意思,得你们本地人去看看。” 张仪从厨房里端菜出来,“你别给他乱介绍,你去的地方是我们能应付了的?” “没那么夸张,”韩仕英拿回手机,“下周你们可以去看看,要是阮绛想去的话。” 阮绛确实还没定下周去哪儿直播,就让韩仕英把图片和地址发了过来。霍雀插话说:“算了,休息日别谈工作。” 张仪不由看了她一眼,也对,阮绛兴趣使然,他和霍雀确实只当成一份工作。至于他这个远亲韩仕英千里迢迢离家出走跑过来到底是干什么……难说。 饭后,众人没急着收桌。闲聊起来阮绛又有点懵了,霍雀几乎不谈自己的事,他怕又冷不防提了不该提的话。韩仕英就像是看出了他是怎么想的,两眼一弯,笑得跟小狐狸似的,“哎,讲讲你俩呗。” 张仪立刻说:“没啥可讲的。” 霍雀破天荒插了一句,“你俩谁追的追啊?” “我追的他。”张仪和阮绛异口同声道。 韩仕英偏头,“这还能不统一结果啊?” 阮绛嚷嚷说:“他不承认是我先追的他!” “为啥?”韩仕英顺着打听说。 阮绛乐了,瞥着张仪道:“因为他一开始对我冷漠无情,让人心寒。” 霍雀和韩仕英看向张仪,想想他的性格,应该是真的。 阮绛之前还真没有机会讲过两人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见状兴奋道:“来来来我给大家讲一讲,张仪怕丢脸我不怕!”他说着开了罐啤酒,还没拿到嘴边,张仪看了过来,又放下了。 “我俩是高中同学这个你们知道——” 第二十三章·高中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很少会有人拿来睡觉,但瞌睡偏偏就是挡不住。学校取消了整个高三的课间操,外面“一二一”的号子喊得震耳欲聋,丝毫影响不到教室里睡得天昏地暗的学子。阮绛盖着校服、眯眼看黑板上面的表——已经睡了十分钟了。 他犹豫了几秒钟爬起来还是继续睡,旁边空了一整个学期的板凳却突然被人拉开了。阮绛皱眉,看到有个陌生人正把一摞书往桌上放。崭新的校服,干净极了的白球鞋,他揉了揉眼,强打起精神问说:“转校的?” “恩,”那个人不咸不淡地答了句,轻手轻脚地坐了下来。阮绛把脸重新埋回臂弯,闷声说:“我叫阮绛。” “张仪。”那个人低声道。 阮绛原本的同桌因为意外不会再来上学了,他主动要求调到了教室最后排临窗的位置,冬天有点冷,也就一直没有同桌。这个叫张仪的转校生长着张会叫女生频频回头偷瞄的脸,可惜人闷得很,两人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最后一学期转到重点高中冲刺并不少见,但阮绛所在的重点班很难进,张仪大概不是学习很好就是家里有钱。阮绛的成绩很好,或者说这个班里就没有成绩不好的人,但他仍然会在早读时一头栽倒在参考书后面“昏迷”十分钟,然后揉着眼爬起来继续。 他没有什么目标,更没有什么想去的专业。跑神的时候,阮绛会偷偷瞧张仪在做什么——张仪好像从不趴下补觉,但偶尔,他会一手撑着头闭上眼睛。阮绛对他有点好奇,主要因为至今  19 不知道张仪的仪到底是哪个仪,这真是个古怪的名字。 “别看了,班主任在后面。” 就在他出神时,张仪蓦地低声提醒道。 阮绛一个激灵,眼睛往后面一瞥,班主任果然藏在后门的玻璃窗下面,露出一双眼睛。阮绛赶忙把头正了回去,动动嘴说:“谢了。” 下课后,阮绛终于憋不住了,主动搭话说:“哎,你的仪是哪个仪?” 张仪不说话,把课本封面翻开了递给他。阮绛恍然大悟,笑嘻嘻地说:“你的名字可够奇怪的。” “你名字也挺奇怪的。”张仪面无表情道。 阮绛不置可否,但张仪的这句话却令他后知后觉,原来那并不是一个死板极了的无聊的人。两人稍微熟络起来,很快周考的成绩也出来了,果不其然,张仪的成绩很好,挤掉了原来的第五名,比阮绛还高一个名次。 他把之前就想问的杂七杂八的问题全抛了出来,“张仪,你之前在哪儿上学?” 张仪边写题边说了个名字,吓了阮绛一大跳,是别省的重点名校。他凑过来问道:“那你为什么最后一个学期还转学啊?” 张仪头也不抬,“搬家到这儿了。” 倒是个很普通的答案。阮绛脱口而出说:“你想考哪儿?” 张仪一顿,抬起头来。阮绛几乎要以为他会和自己一样说“不知道”了,张仪低声说:“关大。” 阮绛抿了下嘴,“你肯定行。” 阮绛说得是大实话,关大是老牌名校,但以张仪的成绩只要好好保持正常发挥,应该不难。他突然有点羡慕,自己还是个茫然不知未来的人。他转过身翻开书,本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没想到张仪问说:“你呢?” 阮绛在这一瞬间窘迫起来,磕磕巴巴说:“不知道。” 第二十四章·怪梦 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也很难熬。 阮绛已经和张仪熟到了能勾肩搭背的程度,虽然张仪看起来和第一天见面时没什么不同。天气回温,阮绛没那么容易会在上课的时候栽倒了,何况最多眯上五分钟张仪就会把他拖起来。 两人大课间的时候轮流去小卖铺买零食,大部分都进了阮绛的肚子。张仪买了很多糖塞在课桌里,只要阮绛拉拉他的袖子,就塞过去一颗。晚自习十一点下课,轮到两人值日,张仪涮完拖把回来,发现阮绛手里拎着扫把坐在窗户大开的窗台上往下看。他站在门口愣了下,才开口说:“阮绛,我有件事问你。” 阮绛听见声音回头,他乐呵呵地从窗台上下来,“问呗。” “之前,坐在我这个位置的人怎么了?”张仪低声道。 阮绛很明显地顿了下,笑得没平常那么灿烂了。他抿了半天嘴,才抬头答说:“他下了晚自习以后从这儿跳下去了。” 阮绛以为张仪那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至少会有一点点惊讶,但他好似早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在确认一般。两人眼瞪眼僵持了半天,张仪突然干巴巴地说:“那个……节哀。” 阮绛缓缓摇了摇头。 两人在古怪的气氛中打扫完了教室,期间再没说过一句话。阮绛越想却越觉得奇怪,学校严令不许学生议论这件事,张仪更不是那种会私下里瞎打听的人。他站在旁边盯着张仪锁门,走廊上的声控灯暗了下去,他不由道:“你是不是知道?” 张仪转动钥匙的手没有停顿,隔了半晌,他嗯了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绛也没急着追上他,反正两人家不在一个方向。他到车棚时张仪早没了影子,阮绛慢悠悠地骑着他那辆电动车出了校门,拐过路口,脚蹬子猛得像是踩空了,他心里咯噔一声,下来看看,车链子掉了。 阮绛头疼地叹了口气,电动车车链掉了自己不会修。宽敞的马路上没什么车子行人,校门口的修车摊也早收了,他干脆坐在了马路牙子上,两手撑着头,像是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了。 阮绛在路边干坐了十来分钟,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动,如果时间可以停在此刻也好。他呆望着绿化带发愣,直到听见有人喊道:“阮绛——” “阮绛!” 阮绛抬头,看见张仪不知何时停在了路边,电动车的车灯明晃晃,照得他微微眯眼。张仪仍是没什么表情,“车坏了?” “链子掉了。”阮绛回过神,站起来答说,“你怎么在这儿?” 张仪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出了口气,小声道:“你把车锁路边吧,我送你回去。” 幸好张仪莫名其妙找了过来,不然阮绛真的有可能在路边坐到半夜。他坐在后座上吹着冷风终于彻底回了神,又问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张仪把校服领子立起来挡风,没有出声。他懒得答的问题都直接当没听到,阮绛早也习惯了,揉着眼睛刚要岔开话题,张仪答说:“预感。” 阮绛乐了,明显不信。他刚要调侃几句,张仪又说:“我在那个位置坐着的时候,只要一睡着就经常做梦,梦见一个男生把鞋脱下来放在了窗台上,然后从你挨着的那面窗户跳下去了。” 夜风里,阮绛怔住了几秒钟,后脖颈上的汗毛全立起来了。他把头从侧面探向前,两手掐着张仪的衣服大声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鞋的事!” 张仪又沉默了须臾,才说道:“我说了,梦到的。” 那双鞋就算是班里也没几个人清楚,当初是阮绛替班主任亲手交给家长的。他抓着张仪的衣角呆楞了半晌,“那你一直不打瞌睡……” 张仪正在骑车当然不会回头,但阮绛仿佛在此刻想象出了他的表情、他比较常出现的表情,基本等于脸色一黑。 张仪低声道:“虽然我这么说你前同桌有点过分,但真挺吓人的——” 第二十五章·教学楼 阮绛从那晚后好似和张仪建立起了特殊的革命友谊,他在第二天课间的时候喋喋不休、问题百出,“这怎么会能是梦到的呢?你是、你是灵媒,或者……童子命,你是童子命?” 张仪眉角跳了跳,纠正道:“我不是童子命,我是假童子命——这二者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两人对望片刻,眼神都有点奇怪。 高中的课本可不会教什么是童 20 子命。 “你也是灵异爱好者啊!”阮绛有点兴奋,刚凑近了,张仪把习题册抛过去,“我不是。你这题又写错了。” 天气很快就真正地暖和了起来。 在阮绛软磨硬泡下,张仪总算是讲了一点自己的事情。出生在六壬法师和术士组成的家庭,阮绛在灵异论坛泡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离活得这么近。尽管张仪直言他什么都没跟着父母学也丝毫不影响阮绛的热情,何况他要去考关大的民俗系,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对张仪的了解更深了一个层次,张仪是个目标从大到小都清晰明确、头脑清醒的人。 阮绛还挺羡慕的。 五一的时候高三只放半天假,周二休息一个上午。天一热阮绛又开始打瞌睡起来,最后一节晚自习彻底撑不住了,趴在桌上“昏迷不醒”。学校为了调休已经连上了整整十四天,全班都陷入了某种近乎癫狂的状态,班主任心疼学生,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阮绛睡得异常沉,甚至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和从前的同桌一起打球。 再睁眼时,教室空无一人,连灯都关了。阮绛看表,已经十二点了。他赶忙收拾东西起身,好在值日生没把自己锁屋里。阮绛开门,一张脸猝不及防闯入视线—— 声控灯没亮,他和外面的人都被吓了个激灵。看清楚对方是谁,阮绛松了口气,“你咋回来了?” “忘拿东西。”张仪简短道。他走到两人座位前拿走了最上面的参考书,转头冲阮绛说:“走吧。” “这本你不是早写完了?”阮绛扫了眼封皮。 张仪不答,两人并排在走廊上慢悠悠地走。整个学校都熄灯了,偏偏时好时坏的声控灯把脚都跺烂了也不亮。蹑手蹑脚地下楼,阮绛蓦地打了个喷嚏,“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还好。”张仪答说。 高三的教室在顶楼,从台阶的间隙往下看,六层在黑暗中也深不见底起来。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阮绛不由地放慢了脚步,“怎么这么黑,声控灯全坏了?” 张仪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加快脚步道:“快走。” 阮绛被拖着三步并两步从台阶上往下,张仪的手非常凉,阮绛忽然心里觉得有点怪异。他甩开了张仪的手,“在下楼梯哎,你走那么快干嘛。” 张仪回头看了他一眼,老教学楼的楼梯嵌在内部,黑得快要看不见彼此的脸了。阮绛被他盯得心里更加古怪,刚想再开口,张仪一把抓住了他手腕在楼梯上跑了起来。 “我操你干什么!”阮绛俩脚一绊差点摔倒,被张仪手疾眼快地一拖险险站稳。张仪像是没听见似的迈开长腿拽着他狂奔。心里一股无名火顿时窜了上来,阮绛大声道:“张仪你干什么!” “别出声快跑!”张仪头也不回,攥着他的那只手更紧了。阮绛不敢再甩手带倒俩人,脏话都要骂出口了,蓦地听见了几声不紧不慢的“噔噔”。 他心里一抽,两人跑得飞快,脚步声急促后,头上的“噔噔噔”开始清晰起来。又重又有节奏,但并不脆,阮绛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有一个人光着脚在下楼。 第二十六章·同桌 “我操!我操张仪——”阮绛瞬间就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你听见没有!” “别操了!不是,”张仪大抵是被他搞得耐心耗尽了,语气也有点急躁起来,“别说话!” 阮绛头皮阵阵发麻,手和脚都凉了。他被张仪一训张着嘴不敢再说话,那光脚下楼的声音在头上清晰无比,但仿佛始终隔着距离。张仪拉着他蹿下好几层楼一停,抬头竟还从楼梯缝隙间往上张望。阮绛逮住机会小声问说:“怎么了怎么了?” “你数我们刚才跑下几层楼了吗?”张仪皱着眉,阮绛闻言一愣,也探头、只不过朝下看了去。楼梯的缝隙下面是层层叠叠的台阶转角,黑暗中深不见底。教学楼只有六层,这怎么可能? 头上,那个诡异的东西还在下楼,一刻未停。 张仪只顿了几秒钟,就拽起阮绛进了左侧的长廊,“不能这样了,走!” 教室的玻璃窗上,两人的影子一闪而过,张仪快步过去挨个推教室的门,可惜没有一扇能被打开的。阮绛见状忙说:“去五班,我听五班的学生说他们后门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张仪刹住了脚下,“五班在另一头!” 他不等阮绛开口,回身探头看了眼空荡的长廊和一团黑中快看不清楚了的楼梯。那个光着脚下楼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张仪咬牙,抓起阮绛跑,“快走,别乱看!” 两人一口气冲到了右侧最尽头五班的教室,张仪推门,果然只是虚绊着,一前一后刚进去,张仪立刻拉着阮绛蹲了下来。两人背抵着门蹲下,张仪嘴里还在念叨说:“老楼修得太拧巴了,晦气积在里面散不出去。” “张仪,你听……”他一顿,阮绛整个人已经贴到了他身上,脸色惨白道。 张仪低下头才发现刚才跑得急自己抓的是阮绛的手而不是腕子。他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噤声,长廊上确实有些奇怪声响,像是一个人拖着脚在地上缓慢蹭地前行。他眼皮一跳,阮绛恨不得把自己缩到他怀里,“我操,你听见了没?” 很快,另一种声音在吐息间清晰起来。断断续续的咯咯响,伴着某些莫名使人窒息的咕噜,好像是一个人努力想说话,喉咙里却源源不断在涌出液体。脚步拖动和咕噜声越来越近,阮绛突然浑身一凛,瞪大了眼睛。 “阮……绛……” 他下意识地要张嘴,一只手飞快地伸过来捂住了他下半张脸。张仪的手死死扣在他嘴上,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为了让阮绛听清只能人也整个贴了过来,“别出声,别出声,嘘。” 那些呼唤非常模糊,像是些吐气声组成的发音。阮绛发现张仪的手也和自己一样微微发抖,他在这一刻心跳到了极点,快得好像要在胸膛里炸开。眼前不远处就是门上玻璃窗投下的倒影,有一个黑色的轮廓缓缓从玻璃左一高一低地走到了右边,圆圆的脑袋折在肩膀上。 两人瞪大眼看着那折断了脖子的黑影从玻璃窗倒影中消失,脚步拖动与咕噜声也一并远了。张仪像是被定住了,仍没有松开捂住阮绛嘴的手。黑暗中阮绛的脑袋也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令他出了一后背冷汗,心跳好  21 像只要张仪松开手就会被所有人听到,他在这一刻模糊地想,张仪身上丝毫没有这个年纪常有的邋遢或是打完篮球的汗臭味。 就在这时,张仪松了手,挪远了点,小声道:“阮绛——阮绛!” 阮绛这才回神,愣愣地说:“怎么了?” 张仪顿了几秒钟,突然又贴过来伸手摸了下阮绛的额头,自言自语说:“没事,没发烧。”他松开手,盯着阮绛的眼睛,“我们得走了,现在。” 两人开门,老教学楼两侧尽头处都还有一部楼梯,张仪在前面贴着墙和阮绛快步走到了楼梯口,回头说:“你一直跟着我跑,我不停你也不要停。” 阮绛只能拼命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部楼梯没有缝隙,阮绛跟着张仪撒开腿狂奔,张仪的后背好像是他眼睛里唯一能注意到的事。 “阮绛!” 就在此时,吐气声突然在耳旁炸开,阮绛头皮一紧,不由地转头看向肩膀。他分不清到底是谁喊了自己的名字,张嘴“啊”了一声。几乎是在同时,他看到自己肩上像是有半张似笑非笑的脸!阮绛两脚一软,脑袋也空了,本能地正过头只见张仪回身抓住了自己。 他一把将阮绛扶住,右手二指一并极快地在阮绛胸口画了一团,阮绛感到耳边像是刮过了团风,然后张仪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阮绛,阮绛!”张仪声音终于扬了起来,“没事吧,听得见吗!” “听、听见了……”阮绛缓缓答说,他头又沉又涨,刚才肩膀那张笑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阮绛脸色一白,“张仪——” “别想!”张仪立刻出声截断了,他急促地喘气,两手板着阮绛的脸让他盯着自己看,“不要想!对不起,我不该也喊你名字的。” “别怕。”张仪极力放轻自己的呼吸,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我们必须得快点走了。” 说着,他朝阮绛伸出了一只手,“相信我。” 阮绛瞪大眼睛,恐惧带来的凉意传达到了指尖,他望着张仪心如擂鼓,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快步下楼,这次一口气跑到了一楼,微弱的月光近在咫尺,张仪仍没有停下,而是拉着阮绛直接跑到了校门口。 果不其然被值班的保安大叔逮住狠狠训了一通,两人听着他唾沫横飞训话不停,偷瞄了眼彼此,都松了口气。被保安大叔押着去车棚推车出来,两人一句话也讲不出,默默走到了岔路口准备分开。 “张仪,”阮绛推着车叫住了他。“你刚才画的是什么?” “是‘唵’的藏文写法。”张仪站住脚,解释说,“六字大明咒的唵。” 阮绛又默了须臾,脱口而出道:“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个?” 等了半晌那边没声音,阮绛心跳蓦地又有点加速,他感觉怪怪的,刚想打声招呼赶紧溜走,张仪突然支起车走了过来。 他拉起阮绛的手,在摊开的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张仪 阮绛来上学的时候,发现张仪难得一见地趴在桌上睡觉,他轻手轻脚地在旁边坐下,还没摸出早读用的英语书来,张仪就醒了,高挺的鼻梁上压出了一道红印子,睡眼惺忪地问说:“几点了?” “还有五分钟早读,”阮绛答说,把豆浆贴到他脸上,“快喝,一会儿凉了。” 张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把吸管扎进去,一手撑着头喝起来。他两眼发懵,不知道出神在哪儿,也丝毫不知道阮绛在盯着他的侧脸瞧。 张仪确实长得很好看,就算是高三还有人传纸条表白。他很白,一看就是那种晒不黑的白,因此也显得人有点难以接近。 阮绛脱口而出道:“张仪,你想不想和我谈恋爱?” 张仪先是“嗯?”了一声,然后才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摇头说:“不想。” 阮绛原本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话吓了一跳,但张仪反应稀松平常,他也蓦地就不忐忑了。阮绛笑嘻嘻地问说:“为什么?” “下周月考。”张仪冷漠道。他把喝了几口的热豆浆也贴到阮绛脸上,“你为什么这么说?” “喜欢你呗。”阮绛也学着他一手撑头,“那不然呢?” “你觉得你喜欢我,那是吊桥效应。”张仪把吸管戳进阮绛嘴里,“你应该冷静一下。” “哦。”阮绛拿过豆浆,“你不喝了?” 张仪转头道:“齁甜的。” 阮绛的话变得比平时更多了,但大抵是张仪没什么自习课讲话的经验,被看班的老师逮住了好几次,只能站着上完这节。张仪瞥眼,阮绛趴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在偷着乐,张仪翻了个白眼,拍了他脑袋一下。 五月过得很快,再迷茫的人也必须得考虑未来了。 阮绛还是偶尔会睡着,张仪只能把人拖起来往他嘴里塞一颗薄荷糖。他嚼碎那颗糖,突然对张仪说:“我想和你考同一所大学。” “别了吧。”张仪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考不上我岂不是要赔你一辈子?” 阮绛乐了,岔开话题邀请张仪放学后去操场上散散步,鉴于上次夜晚留校后的惨痛遭遇,张仪犹豫了半晌才同意。学校为了阻止学生们放学后不回家在校园里谈恋爱,下了晚自习十五分钟就熄路灯,整个操场上黑咕隆咚,一个人也没有。 张仪跟在阮绛后面,两人沿着跑道慢慢走,绕过了半边操场,阮绛才说:“那月考完了,你能不能和我谈恋爱?” 张仪不言,过了片刻才说:“看情况。”他刚想继续讲,身后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喊道:“你们两个!不回家干嘛呢——” 于是,张仪和阮绛被查纪律的教导主任逮住了。教导主任拿手电筒一扫,劈头盖脸骂道:“你们两个男同学放学不回家在操场上散步?散什么步,你俩谈恋爱?” 阮绛和张仪低着头挨训,教导主任怒火中烧,“强调多少次了放学赶紧回家不要在校园里逗留!你们两个明天早读罚站。” “知道了……”两个人有气无力地回答。 教导主任俩手拍得啪啪响,“给我手拉手站在班外面罚站,看你们还长不长记性!” 多年以后张仪都还清楚记得那时自己心里的第一反应,那时,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还有这种好事  22 ? 第二十八章·谁追谁 “这还不是阮绛先追的你?”韩仕英问说。 “对啊!”阮绛见霍雀也在旁边点头,来了劲儿挺直腰板,“就这他都死活不承认是我先追的他!” 三人一起转头看向张仪,张仪老脸有点挂不住,喝啤酒掩饰尴尬。霍雀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道:“但是那本练习册已经写完了吧,写完了有必要半夜还拐回去拿吗?” “对!”阮绛疯狂点头,“他死活不承认是回去找我的!” 张仪脸都要红了,垂着眼半晌才气急败坏道:“是我先喜欢他的好吧!” “哎?”一听这话,韩仕英和霍雀都往前探身子,异口同声道:“我怎么没听出来呢?” “当然没听出来,比他给你们讲的早得多。”张仪放下啤酒罐瞥了眼阮绛。 韩仕英一脸洗耳恭听,然而张仪死活不再讲了。一直到把韩仕英和霍雀送走,俩人也没打听出来,走的时候就连霍雀都显得有点遗憾,可见没有人是不八卦的。 阮绛在水池边洗碗,也忘不了这茬,“我们都老夫老妻多少年了,你不告诉她们总得给我个明白吧?” 张仪拿过碗假装听不到,“脚扭了就安生点回沙发上坐着去。” “是那次?”阮绛还不死心,“我拼命偷看讲到哪一页了你和我说别看了二十四页那次?” 张仪不答,阮绛又道:“那是笔掉了咱俩一块儿捡头撞到一起那次?” 张仪还是不言语,听着阮绛靠在旁边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上学时的小事。很多他其实不记得了,但阮绛像倒豆子似的,不用冥思苦想也能拎出来。 张仪把洗完的碗放好,弯着腰随口说:“有一次,你发烧了,不想去食堂买早饭,让我帮你带回来。” “然后呢?”阮绛也弯腰盯着他的脸追问说。 “我回来的时候下雪了,走到楼下,突然听到头顶上有人喊我。”张仪看也不看阮绛,站起来擦着手上的水。“我一抬头,看见他红着脸兴冲冲地从教室里跑出来,趴在走廊的护栏上冲我大喊,张仪,下雪了。” 阮绛眨了眨眼睛。 张仪波澜不惊,“我以前和他说,我长大的那个城市不下雪,我从来没见过雪。” “你像个傻子一样脸烧得通红还跑出来跟在外面的我说下雪了,”张仪垂着眼笑笑,“我抬头看你,你头发上落得都是雪。那一瞬间我想,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阮绛腾地一下脸红了。 他憋了半天,磕磕绊绊说:“有这回事?” “有,”张仪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漠脸,“然后你就被送去医院了。” 这次饭局后,阮绛的脚腕养了个把星期就好了,但直播还是破天荒叫停了一次,虽然他自己觉得没啥事,但为了照顾自家张仪的情绪,还是认真地发了动态请假。 小芒和几个女孩子在群里哭得天昏地暗,不知道的还以为阮绛出了什么大事,老邢他们倒是觉得歇歇也好,听说最近又要净网严打。 阮绛和韩仕英又问了几句上次那张图片的情况,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这个工厂修建于八十年代,已经停业好想些年了,位置比较特殊,是在一个家属院的后面。有两个八岁的小女孩晚上溜进去厂房的院子里玩,回家后哇哇大哭高烧不止,找了懂行的人才治好的。 但孩子年纪小,问话问不清楚,韩仕英和霍雀两个工作特殊的人也不方便找上门,一来二去这事只是归了档一直没有后续,已经小半个月了。 “这个工厂,我在网上搜了搜,没搜到什么结果。”阮绛边翻手机边说,“停工原因是车床设备老化严重。” “可能有些事网上搜不到,需要霍雀帮忙查影印的报纸。”张仪在旁边顺口答。看样子阮绛是对这件事上了心,不过能拖了半个月韩仕英都没看,应该并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由着他去折腾了。 两人商定好周六过去,张仪除了给手电筒换了块儿电池,啥也没多准备。 第二十九章·厂房 “你怎么最近连东西都不带了?”阮绛在车上调侃起来。 张仪挑挑眉,“不用那么麻烦。” 记得阮绛刚去去直播时没敢告诉张仪,被发现后挨训了一天一夜,气得人头晕。后来张仪收拾了整整一大包东西跟去,那天并没能录到东西。再后来,阮绛的直播间冒出来了个八卦嗅觉敏锐的女孩,问他俩是不是情侣,那个人就是小芒。 厂房的大院因为拆迁规划已经被整个围了起来,只能穿过家属院过去。张仪和阮绛把车停在外面,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关州有很多像处里所在的启东小区这样的老家属院,路灯隔得很远才有一个。两人从后门离开小区,又七拐八拐了几百米就到了厂房外面,四周有几栋还没有封顶的高楼和吊车,黑得看不见对方的脸。 阮绛感慨说:“那俩小姑娘敢跑来这儿探险,胆儿也够大了。” 韩仕英发来的更详细的情报中说两个小姑娘就住在家属院中,院里很多孩子都会晚上来探险,但八九岁的孩子,最晚也就是九点左右回家。 张仪看看那扇大铁门,“要是锁着咱们就打道回府,翻墙进被抓进局子里解释都解释不清。” 阮绛的直播下车后才开,今天看客少得可怜,全是同福客栈里的熟人,他也就没怎么管直播间。一看才知道,老邢在里面嗷嗷叫半天了:我擦,你们怎么在我家后面! 阮绛惊呆了,说道:“老邢,你住这儿啊?” 老邢在公屏上发:可不是,一会儿万一有事喊我一声。 趁着他俩一来一回的时候,张仪过去推了门,略感失望,因为门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他轻轻喊了声阮绛,两人一前一后没打手电筒就进到了院子里。工厂很大,眼前的门推不开,张仪干脆领着阮绛绕着墙转一圈,要是进不去也算皆大欢喜。 工厂的墙很高,最上面隔不远就有一扇为了采光好开出来的玻璃窗。阮绛边走边四处张望,玻璃窗上全是灰,他抬头看看,低头继续和直播间的观众聊天,“嗨,估计今天进不去了。” 张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阮绛又抬头看顶上,发现玻璃窗上有一些红红紫紫的霓虹灯倒影。他心里一嘀咕,站住脚正要去找这是从哪儿折射  23 来的,张仪喊说:“这儿能进去。” 前面转角处有一扇木门已经被拉开了,张仪站在旁边。阮绛“哎”了声,赶忙举着手机跑了过去。 阮绛心里没太在意,毕竟这里不是荒郊野岭,而是光污染严重的市里,甚至还能隐约听见不远处车水马龙的汽笛声。两人轻手轻脚地进到了门里,才发现这是一间单独的传达室。 里面有很大的灰味,玻璃窗则是用报纸贴了个严实。除了一张行军床,地上堆满了杂物,简直找不到下脚的位置。张仪七扭八扭地过去研究里面那扇木门能不能打开进到生产车间,阮绛就站在几个垒起来的纸箱前,没有打手电筒直播间等于黑屏,老观众们也不抱怨,还开玩笑说:小软你可别突然开灯,该吓着我们了。 阮绛探头看了眼还没踩过去的张仪,含笑道:“一会儿进了车间开。” 张仪终于避开满地的杂物到了木门前,他摸出手电筒,传达室不大,一盏手电筒就让直播间稍微能看清了点东西。张仪照向那门锁,转头说:“没上锁,就是关上了,但是好像锈里头了不知道能不能打开。” 阮绛刚要回答,蓦地听到了几声突兀的敲锣打鼓。那声音是飘忽忽传过来的,刚才老邢还说过家属院外面有个KTV吵得很。他没答张仪,敏感地竖起了耳朵,发现悠长的唢呐声中还有几句一板一眼的唱词,是有人在搭台子唱戏。他发现那唱戏声的位置很难判断,与其说是离得远——不如说是离得近,但声音很轻很小。 阮绛头皮一炸,踩着杂物冲到了张仪身旁,小声说:“老公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唱戏的,听见了。”张仪想也不想答,“进不进去了?” “快跑!”阮绛拽着他不由分说就往外蹿,张仪不明所以,只能跟着他跑,阮绛边跑还边抬头看厂房上的玻璃窗,紫红的霓虹灯光闪烁不定。 他满头冷汗,边跑边说:“在唱诸葛亮吊孝,我们这儿白事才请人唱!” 第三十章·处理 两人狂奔出厂房,老邢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阮绛一手抓张仪一手接了,老邢的粗嗓子大喊道:“六单元,来我家楼下!” 张仪进来时扫了眼有印象六单元,两人当即跑了过去,楼道口真的站着个叼烟的大汉,阮绛大声道:“老邢!” 老邢也看见了他俩,忙说:“你们没事吧?” 阮绛喘了几口气,“没事,没事。” 大抵是觉得网友突然见面这事有点尴尬,张仪没说话,老邢也了解他性格,只掏出手机说:“刚才往公屏上发消息你们好像没看见——” 阮绛低头一看手机,发现公屏早在几分钟前就停止了滚动,他这才想起来还没下播,赶忙说了声关掉了。老邢打开同福客栈群递给阮绛,“小芒截到的图,你们看看。” 阮绛和张仪点开图片一瞧,发现是刚才在传达室时阮绛身旁那些纸箱子放大后的截图。最上面的箱子没封严实,透明胶带开了,露出了里面满满一箱子的纸元宝。 阮绛顿时不寒而栗,“我和张仪刚才在里面听到了有人在唱诸葛亮吊孝,不是一个人在唱,是白事戏班子那种连唢呐带敲锣打鼓的。” 老邢摇摇头,“直播间里啥也没听见。” 外面当然没有了唱戏声,张仪不是关州本地人,不清楚地方上的白事习俗,但老邢非常清楚,他又是家属院内部人员,告诉了阮绛更详细的小道消息。 原来那俩小姑娘就是在后门看到了厂房里有灯光才溜进去的,也是进到了传达室里,听见有人在唱戏,其中一个小姑娘听出来了是在唱诸葛亮吊孝,赶忙拉着另一个跑了。 “我听我妈说,这工厂以前机器老化绞死了个工人,厂长掏了一大笔钱安抚家属,也就没闹大。”老邢最后补充说。 他原本还想邀请两人上楼坐坐,但到底半夜了,还是怪打扰的,张仪和阮绛原路打道回府。 到了家里阮绛还在想这件事,问说:“要不要去处理一下?” 张仪莫名其妙的,“处理什么?也没怎么样啊。以后拆迁动工也肯定看好日子白天开工,不会有事的,工人比我们还讲究这个。” 阮绛想想也有道理,那么大的厂房总不可能叫几个人夜里拆。他趴在旁边看张仪上报给了韩仕英,两人收拾收拾就睡觉了。 隔天早上,阮绛听见张仪的手机大周末的消息响个不停,他挤着眼睛摸过来打开一瞧,是韩仕英发的微信,末了交代任务说:知道了,劳烦你们去解决一下。 他晃醒张仪,拿给他瞧。张仪皱着眉看完了,把手机一扔,“这有什么好解决的?” 阮绛也有点为难,张仪这种“得饶鬼处且饶鬼”的心态不是一两天了,他本身并不能做超度的法事,凡是能保持“人不去打搅就不会出问题”这种阴阳两界微妙的平衡,他基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它过去了。 但韩仕英显然和他想法不同:阴阳有隔,人鬼殊途,该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霍雀也明显是赞成她这种想法的,尽管这几年来四人没有因此起过争执,但韩仕英那小狐狸是清楚张仪心态的。 “要不我替你回绝了吧。”阮绛忧心忡忡道。 张仪也没心情补觉了,坐起来说:“韩仕英也做不了超度的法事,拉倒吧,给李静希打个电话劳烦他帮帮忙。” 李静希就是张仪正在市外道观里挂单的表哥,他起身去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回来了,冲阮绛道:“说好了择日设坛,但具体点的信息还是得到霍雀那儿去叫她用系统查。” 但张仪今天要回学校一趟,阮绛凑巧也要在家赶项目,两人定了下晚上过去处里找霍雀,各忙各的去了。 第三十一章·日记 七点多,两人腾出空来去了趟处里,敲门没人,往旁边看看,韩仕英家倒是亮着灯。 门是霍雀开的,进屋一瞧,就她自己。霍雀还挺奇怪的,“你俩怎么过来了?” “厂房的事,得让你进系统里查查信息。”张仪答说。 霍雀更奇怪了,“厂房韩仕英下午去了啊,还没回来。” 张仪和阮绛对望一眼,张仪摸出手机一看,头疼起来。今天忙得晕头转向,韩仕英的那条消息根本没回。张仪瞧着有点懊恼,啧了声想说什么,还是憋了回去。 24 霍雀给俩人倒了点水,“坐会儿呗,她马上就回来了。” 两人刚一坐下,霍雀拿过来一个牛皮纸袋,放在茶几上说:“来得正好,这件事得托你们走一趟。” 阮绛有点好奇,很少在处里接触纸质文件。他倒出来发现是厚厚一沓文件,装订整齐。霍雀在对面道:“这件事有点敏感,我和韩仕英凑巧还要去远点的地方跑一趟腾不出手,要不该是我去的。” 张仪拿过文件翻了翻,最上面是些照片,又是个学校!阮绛也在旁边探头,看了几秒钟,恍然大悟道:“这是新区小学吧?” “对,”韩仕英点头,“新区小学骆湾校区,剩下的你们拿回家慢慢看吧,下周六前要结,你们尽快去。” 下周六前,还不如直接说你们明天就去。张仪叹了口气,两人干脆也不等韩仕英了,打道回府做功课。 新区小学有两个校区,一个如其名在新区,一个则在骆湾区、是关州市老城区类似于城中村的位置,纠纷极多一直没办法拆迁。骆湾校区就在城中村的中心地带,很小,只有六个班在这个校区,都是五六年级。阮绛和张仪在桌前一起看那份文件,难怪不是电子版,后面很厚一沓全是一个小学生日记的复印件,在最后夹着份刑警的调查报告。 两人先看那份报告,上面大致说的是骆湾校区女老师在教室中上吊自杀的事。阮绛一惊,上网搜了搜,发现还真有其事,发生在三月底,那以后骆湾校区就停学了。网上众说纷纭,什么为情所困、抑郁症……越是这样才越说明消息封锁极好。两人往后看,似乎发现了封锁消息的原因,老师自杀前在教室内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奇怪符号,疑似同邪教有关,而且班上还有一个学生在她自杀后失踪了,这本日记就来自于失踪的学生。 张仪翻了翻那些被画满红色符号的教室照片就坐直了,愣愣地说:“这个明显是韩仕英该负责的问题吧。” “是哦,”阮绛也觉得有点古怪,“一般前面有命案的不会分给我们吧?” 看来霍雀和韩仕英确实有走不开的事。张仪半分没有去看那些日记复印件的意思,脸上带着焦虑地到杂物间找东西去了。阮绛自己窝在沙发上慢慢地看,这个失踪的学生名叫郭思雨,是个小姑娘,今年五年级。日记是从寒假开始记的,虽然很短,但几乎每天都在写,直到三月中旬时才明显减少,到月底的这十几天内只写了三篇。 阮绛看看最后那三篇,又翻回去看了看前面的。这三篇很短,内容一篇比一篇诡异,第一篇是写郭思雨在家中听到奇怪的脚步声,她很害怕;第二篇写她发现自己经常找不到东西,睡觉前清清楚楚记得放在床头的水杯,早上醒来后却发现在餐桌上。第三篇只有一句话:妈妈,我来了。 阮绛发现了两件让他汗毛直立的事:第一,最后一篇日记的笔迹变化得很明显。第二,在那位警官的报告中,郭思雨的父母过世了,她是独居。 第三十二章·夜访 阮绛躺在床上,把自己的发现讲给了张仪听。张仪躺在旁边,平静地说:“阮绛,我们辞职吧。” 听起来是有点难为他了,阮绛拿着手机给韩仕英发微信,韩仕英半天才回:实在腾不开。 两人协商了半晌,最后达成协议:明晚八点,过去看看再说。 去之前,阮绛还偷偷看了看张仪往包里都塞了什么,他连香都拿了,表情也是视死如归。阮绛倒是平静,去死过人的地方直播也不是第一回了——虽然这次不能直播。 霍雀和留校的保安队打了招呼,两人顺利地进到了不大的校园里,女教师自杀的地方就是郭思雨所在的班级,在二楼尽头。一边上楼,阮绛小声说:“那个徐老师不带郭思雨他们班,只是替过几次课,郭思雨很喜欢她,因为她特温柔。日记里说‘像妈妈一样’。” 女教师已经按自杀结案,但这件事被打到处里,显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两人很快就到了案发的教室门口,拉着的警戒带垂落在地,门没锁。阮绛迈进去打开了灯,大概是好久不开,灯管发出的光灰蒙蒙的,不怎么亮,饶是如此总比没有好。墙上用红墨水画满了奇怪的符号,老师就是在正中间的电风扇上用鞋带自杀的。阮绛也有点怂了,手脚冰凉地站在黑板前不知道该干啥,倒是张仪表现出了专业素养,在墙根用手机照着仔细瞧那些符号。 他看了半天,转头对阮绛说:“我知道她画的是什么了。” “啥?”阮绛忙走过去,只见张仪拿手机搜了下“辟邪符号大全”随便点开了一个网页递了过去。阮绛接过一对,还真是! 就在此时,门碰得一声关上了,两人下意识地扭头看门,头上的灯管也倏地灭掉了。 两人吓了一跳,顿时只剩下了手机屏幕的光亮,阮绛几乎是在四周暗下去的同时低声骂了句“我操”,扑过去捂住了张仪的手机。 张仪一动不动,刚想问怎么了,阮绛贴着他耳朵用气音道:“教室后面有个人。” 张仪瞬间头皮一炸,他顿了下,抓着阮绛的手慢慢放下来。屏幕已经灭了,眼睛适应后勉强可以视物,张仪僵硬地转了点头,朝教室后面看去,角落里倒着俩扫帚,并没有人。 他松了口气,转回来对阮绛道:“没有了。” 话音刚落,灯管闪烁着亮了几下,张仪看到阮绛脸色大变,他心里一跳回头,只见教室最后真的隐约有个瘦长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灯管再度灭了下去,来不及反应,那人影又在黑暗中不见了。 “我操,”张仪也骂了句,拉着阮绛往后退,刚走出几步,灯管再亮,人影已经到了教室中间,离俩人仅剩几米远了。阮绛整个人被张仪推到了门板上,他手缩在背后拉了下,门纹丝不动。 他赶忙捏了下张仪的手指,谁也不知道灯下一次亮起会发生什么,张仪当机立断,从包里摸出了一个小袋子,朝着门撒了过去,噼里啪啦落在门板上,阮绛时机配合得当,立刻就拽开了门。 两人头也不回地狂奔下楼,从楼下再往上看,教室的灯半晌也没再亮起。那诡异的人影还叫人大喘气,张仪和阮绛坐在车里沉默了半晌,给韩仕英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韩仕英带来了新情报,徐老师上小学的女儿也在几年前去世了,据同办公室的老师说,她非常照顾现由亲戚抚养但大多数时间独居的郭思雨  25 。张仪从车窗看了眼二楼黑漆漆的教室,自言自语说:“不是吧……” 阮绛常年混迹灵异论坛,当然也能想到,问说:“会不会是……徐老师的女儿回来了,不是说夭折的小孩很容易找不到阴路去该去的地方吗?” 第三十三章·徐老师 张仪不答,沉默半晌又给霍雀打了个电话,想去郭思雨家里看看。 可惜,以霍雀的权限这种要求做不到。两人只能先回家再商量,这件事无论如何看起来都超出了两人能力范畴,阮绛本打算再给处里打个电话,但转回头一看张仪拿着牛皮纸袋里的文件在翻看。 “你是不是上头了?”阮绛坐在旁边道。 张仪不置可否,只说:“现在那个失踪了的郭思雨未必死了,但拖到她俩腾出时间就不一定了。” 徐老师用红墨水在教室里画满了乱七八糟的驱邪符号,看样子她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张仪挑灯夜读、把郭思雨的日记仔细看了好几遍,阮绛的猜测很合理,或许徐老师夭折的孩子真的回来了,小孩加冤魂这种组合是最难缠的。 “你说郭思雨为啥失踪了呢?”阮绛也在动用自己那套方法调查,他按照时间点慢慢看论坛里的帖子,或许能找到徐老师的求助,虽然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总比没有强。 张仪盯着日记的最后一篇在看,“确实,徐老师死了,就没郭思雨啥事了。” 这件事想不通,怕是上班也心不在焉了。张仪趁着午休拿出拍下来的文件看,看着看着就突然有了新想法,刚发完消息核实,阮绛分享过来了一个帖子。 张仪回:郭思雨的父母是今年年初过世的。 阮绛发的那个帖子是一个人在论坛里议论骆湾小区女教师自杀,这种帖子在那个时间段很多,但这篇与众不同,既没有“我朋友在那儿工作”,“我听邻居说”这种前缀,也没有最后神神叨叨的总结,只说徐老师是因为把一个学生当成女儿才惹祸上身的,奇怪的是,郭思雨失踪的消息并没有被报道,看其他帖子,显然也没有广泛传播。 张仪道:我晚上要再去一趟骆湾校区,你不要跟来,在家等。 阮绛回来的比张仪晚,他进家门时张仪已经在检查东西准备出发了。他瞥了眼那背包,发现昨天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拿出去了,里面只有瓶矿泉水和一副碗筷。他到底有点不放心,说:“要不一块儿去,我在车里等你。” 张仪想想也成,两人再度去了新区小区。 阮绛看着张仪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校园里,点了根烟自言自语道:“要不还是辞职吧。” 有了上次的遭遇,张仪进了教室后干脆没有开灯,他在教室里来回踱步了几圈,把碗放在地上,从矿泉水瓶子里倒了浅浅一层水没过碗底。做完这些,他把那双筷子斜着插进碗口里,坐在了碗前。 张仪吸了口气,轻声喊说:“郭思雨。” 教室里静悄悄的,张仪心里没什么波澜,他揉了揉眉心,轻声说:“徐凤丽?” 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啧了声,反应过来,改口喊道:“徐老师。” 话音刚落,碗中的那双筷子自己站了起来,稳稳当当地立在了碗底。 张仪笑了,低声说:“别装了,你是陈敏。” 他刚说完,那双筷子啪得一声倒了,直接翻到了碗外。 第三十四章·第三个人 张仪没啥大反应,又道:“徐凤丽对你女儿照顾有加,弄死她可有点说不过去。” 面前,一碗一筷静静地放在地上,张仪把那双筷子再次斜插进碗口,“阴阳有隔,你女儿尚且好好活在世上,有亲朋好友照顾,何必强求把人带走?” 话音将落,那筷子突然贴着碗口在碗中转了起来!筷子愈旋愈快,张仪放在腿上的两手有点僵硬,他再次问说:“郭思雨在哪儿?” 旋转着的筷子忽然从中整齐折断,一半啪得声落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半则滑回了碗中。张仪见状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也走了,后面会有你更不想见到的人来处理这件事。” 他强作镇定,稳步走到教室门口,果不其然一阵邪风刮来狠狠摔上了门。几乎是在同时,张仪口中默念有词,两指并拢在门板上画了两叠似字似图的符号,门外再度推来阵风将门顶开,张仪抬腿迈了出去,耳边传来声如指甲刮黑板似的尖细怪响,轻得好像是耳鸣。 张仪低头看了眼,门口的地上和外面窗台被他在白天提前过来铺上了五谷。他头也不回快步下楼,阮绛等在车里,见他坐上来忙问说:“你没事吧?” “没事,”张仪摇摇头,“能稳住她两三天,我和韩仕英确认过了,她后天就能过来处理。” 阮绛发动车,“真是郭思雨她妈想把她也带走、把主意打到徐老师身上了?” 张仪恩了声,从窗户看向教学楼的二层,这位的母爱无论从方方面面来讲都只有惊悚没有温情,很难想象到竟是这种情况。多亏了阮绛翻到了那个帖子让人联想到这方面,只是那个发帖人想想就又有点毛骨悚然了。 不管怎么说,张仪暂时稳住了这边的情况,看郭思雨她妈陈敏的反应,郭思雨显然还活着,后续和那个神秘发帖人就交给韩仕英和霍雀去处理,此事在他俩这儿到此了结。 韩仕英言出必行,说后天去,后天晚上就在市郊荒郊野岭的一处小庙里找到了郭思雨,孩子没事,就是被吓到了,一个劲儿地说看到了徐老师,自己被徐老师带走藏起来了。张仪和阮绛彻底松了口气,安心回归各自的工作,阮绛这周直播的地方也想好了,周四中午却意外接到了自己表姐的电话。 他听罢答应下来,“成,那我和他说一声。” 于是,图书馆那边张仪接到了阮绛的电话,上来就喊“老公”,他脑袋一大,问说:“又给我找麻烦了吧?” 阮绛嬉皮笑脸装可怜,“求你了,我表姐的孩子。” 阮绛的姐某方面来讲就是张仪的姐,两人回了话晚上过去看看,临到根儿阮绛在电梯里却没话了,显得有点紧张。 张仪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小声说:“放心吧。我能说几句话,不会说漏嘴的。” 阮绛在旁边叹气,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阮绛虽然对父母出柜了,但  26 他爸妈终究不是像张仪父母那么开明的家长,其他亲戚到现在也只大概知道老和他一起的张仪是合租的室友。 开门的是阮绛表姐夫,夫妻俩都顶着黑眼圈,看着没睡好的样子,他表姐迎出来,小声说:“你们来啦,好久不见啊张仪。” 张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打招呼,表姐夫着急忙慌说:“来得巧了,希希正好醒着。” 两人进到屋里,见表姐今年三个月大的女儿醒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里的角落看。阮绛站在旁边弯腰,顺着她的视角也往那边看,像个傻子。他看看张仪,抬头小声说:“不会是……” 张仪不答,在屋里看了一圈,阮绛他表姐家在修缮装潢。他明白过来,走到客厅里对忧心忡忡的新晋父母道:“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胎神尚在家中,最好是不要动土装修,就连敲敲打打也应该避开。” 阮绛也走出来,在旁边翻译,“意思是,问题不大。” 张仪瞥他一眼,继续道:“非要装修,避开胎神位。” 表姐呆呆地问说:“怎么避开啊?” 张仪答道:“你手机上下个风水罗盘对着上面的看就行了,现在软件做得很方便,写的有。” 表姐把两人一直送到了楼下,张仪过去开车,阮绛和表姐唠了几句家长里短,听见她突然说:“你那个室友有对象吗?” 还没开口,她又道:“长得这么帅,我可以给他介绍介绍。” 阮绛心里蓦地有点堵,他仍是二皮脸似的,笑呵呵地说:“姐,你咋不给我介绍给对象啊?” “拉倒吧!”表姐拍他一下,“就你那个周六灵异直播,谁能受得了陪你闹。” 第三十五章·防空洞 刚起床阮绛就被微信群里的消息刷爆了,打开一看,原来同福客栈群里转发了篇文章,介绍说关州老城区的防空洞重新开放了。 阮绛一个打挺坐起来,推身旁还闭着眼的张仪,“快看,快看群里!” 张仪打开手机一目十行看罢,把手机一扔,“不去。” “你不去那我晚上可去直播了啊?”阮绛兴奋极了,“我查了,那个入口会一直开放,不锁。” 既然能重新开放,估计没什么安全隐患。张仪恩了声,不再往下接话。 阮绛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他小的时候大部分城市里的防空洞都因为安全隐患封锁了,少部分没封的则挤满了商贩囤的菜还有卖假古董的摊贩。到他上初中以后,城市里已经没有开放的防空洞了。 这次开放的防空洞阮绛没去过,但离处里还挺近的,阮绛就顺手也告诉了韩仕英和霍雀,韩仕英从没见过防空洞,好奇得很,说是晚上也要看着直播工作。 在众人的期待中,九点半到来,阮绛打了个车去老城区。到了地方刚开直播,有个名字是系统自动生成的id进入直播间,哐哐哐刷了一堆礼物,屏幕上特效满天应接不暇,老观众们都看傻了。 阮绛干笑道:“我朋友,我朋友,这是我朋友。” 富二代果然出手阔绰,阮绛慢悠悠地走到防空洞口,又傻了。原来外面围了五六个举着手机支架的主播,哪个平台的都有,个个助手带着补光灯。阮绛看看寒酸的自己,叹气道:“唉,大家今天就当看个热闹。” 主播们顺着螺旋台阶陆陆续续下去,台阶很陡,本来黑咕隆咚的防空洞立刻被美颜补光灯和嘈杂的人声填满了,阮绛走在不前不后的位置,沮丧极了,“唉,应该错峰来的。” 他身后,有个打扮很像“精神小伙”的凑上来问说:“唉,你是哪个平台的?” 阮绛只能勉强和他打了几句哈哈,今天简直是探灵主播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他眼睛四处乱看,心里打定主意岔开人群直接往小路上走。 这个防空洞地下结构错综复杂,但并不算大,隔一段位置还有指示图,阮绛倒也不用担心迷路。他故意选了条根本没人走的小道,又黑又窄,没了乱七八糟的“老铁双击666”和“给主播点下关注”,体感立刻变得阴冷潮湿起来。 阮绛拿手电筒照着路,昏暗中还可以听到老远处其他主播直播的声音,他停下来照着褪色的指示图看,前面还有三个岔路口。 “我们再往里走一段看看。” 地下传声很好,又拐过了一个弯仍然能听到那些主播的声音。这种单纯很黑的地方早就已经吓不到阮绛了,他打了个哈欠,蓦地站住了脚。 阮绛竖起耳朵环顾四周,迈开腿朝右岔口走去。公屏上狂刷礼物的那个人发说:你走错方向了,这边绕不回入口,是死路。 “我知道,”阮绛看见了她发的话,小声说,“你们没听见这边有声音吗?” 就在刚才,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小孩的哭声,万一真有缺心眼的家长把孩子落在这儿了怎么办。阮绛一直走到了右岔口的尽头,角落里什么也没有,有只大老鼠被光一扫,飞快地蹿了。 他眨眨眼睛,脑袋里刚冒出一句“坏了”,另一部手机电话打了进来。阮绛把直播间静音了接通,韩仕英着急忙慌道:“快出来,那边之前塌方死了十六个人!” 第三十六章·事故 阮绛头皮一麻,忘了再打开声音,转头就走。他快步走了不远,干脆小跑起来,电话又响,是张仪打来的,“你先去处里,我到那儿接你。” 阮绛应了,埋头往前跑,离那些主播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抬头看才发现原来还是刚才那个精神小伙,正要往里进,看阮绛那脸也不知是被美颜灯照的还是怎样煞白,调侃说:“你要撤了啊?” “别往那边走。”阮绛点了点头,“我要下播了,再见。” 他揉了揉眉心,定住心神,刚才乍一听韩仕英的话时随之而起的毛骨悚然还未散去。阮绛不再回头,快步朝入口而去。 至于那个小主播,他嬉笑着骂了句“神经病吧”,刚要往里走,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眼阮绛。 补光灯照过去,阮绛瘦长的影子后仿佛一闪而过了个圆头圆脑的矮黑影映在墙上。他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小主播骂了句脏话,转头一看,自己直播间被封了。 阮绛出来后直接打车去了启东小区,韩仕英家窗户 27 是黑的,处里房子亮着灯。他上到楼上,是霍雀开的门,嗓子哑哑地说:“来了。” 刚一说完,韩仕英从屋里跑出来,冲着阮绛撒了把什么东西,呛得他和霍雀都咳嗽起来。霍雀本来就听着嗓子哑,这一咳厉害得像要吐血了,韩仕英立刻就顾不上了阮绛,挨着霍雀问说:“小霍姐你没事吧?我给你倒点热水!” “你撒的这什么,”阮绛进到屋里,“给我也倒一杯。” 他到了里屋才发现电脑开着,办公桌上堆满了纸质的文件,再看看霍雀那松散了的马尾辫和眼里的红血丝,看来俩人还在加班。阮绛好奇道:“你们还在查那个发帖人啊?” “算是吧,晕头转向的。”霍雀答说,“熬了一天一夜了。” 阮绛不好再扰她俩,自己坐在沙发上喝着热水等,奇怪的是,一大杯热水下肚,身体丝毫没有暖和起来。但韩仕英刚才撒过东西,或许只是心有余悸。 没一会儿张仪来了,韩仕英从高高一摞旧报纸后面探出头道:“来都来了,你俩就手把防空洞归下档吧。” 两人任劳任怨,把防空洞写成了纸质文件,不知是否因为张仪在身旁,阮绛感觉好多了,等写完文件已经忘了刚才隐约的不舒服。把文件锁进玻璃柜里,两人打招呼回家,韩仕英又扬头说:“张仪,叫你表哥来安排一下防空洞的超度法事吧,费用我承担。” 张仪有点意外,但也只挑挑眉应了句“知道了”。 两人慢慢下楼,阮绛若有所思道:“以小韩一贯的行事作风,是想不到超度这一茬的吧。”他说着摊开手掌做了个吹灰的动作,暗示了韩仕英向来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 张仪点头同意,阮绛又道:“不过我听她说最近认识了关大一个教梵语的教授,说不定她思想得到了升华呢。” 张仪面不改色说:“是不是姓程?” “你咋知道!”阮绛大惊失色。 “本科的时候上过他的课。”张仪不咸不淡地答,余光瞥见了阮绛的影子,路灯下,他的影子仿佛晃动了一下。张仪蹙眉,没说什么,拉开了车门。 第三十七·影子 回到家里,阮绛洗了个热水澡,今天收工实在有点早,张仪还要回书房写东西,闲来无事阮绛干脆趴在床头看书。他看了会儿就觉得身上寒颤,不是冷,而是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仿佛皮肤无形中滚过了阴风。阮绛有点奇怪,但应该不会真的有东西能在张仪和韩仕英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两次,可能到底算是撞了邪,有些敏感。 等他睡着了,张仪才轻手轻脚地进屋把灯关了。阮绛迷迷糊糊想睁眼,但眼皮沉得厉害,只感觉张仪似乎把窗帘拉开了点,这才在自己身边躺了下来。 “有点冷。”阮绛含糊着说。 张仪侧躺着,和他挨得很近,“一会儿就不冷了。” 阮绛心想他这话怎么听着莫名其妙有点吓人呢,一头又扎进了梦里。 睡到半夜,阮绛直觉自己的身体内部好像有什么在拉扯,快要把思绪都抽出脑外了,他想睁眼,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自己整个人像是飘了起来又重重跌回床上。 阮绛手胡乱往身边抓,“张仪……” 一只手伸过来十指相扣,把自己的手按在了头侧。阮绛强撑着睁开了眼,昏暗中只看到张仪翻身压了上来,一只手按着自己,一只手高举起了尖头利器,腾地刺了下来—— 阮绛一动不动,那尖头的利器刺到了他脑袋左侧。阮绛偏过头,只见原来张仪握着的是支看起来就沉甸甸的金刚杵。张仪也不动,目光死死盯着金刚杵的底部。阮绛有些奇怪,这法器当然还没锐利到能刺破床铺的程度,只是深深地戳下去了一个坑,张仪完全不打算松手,像是在与什么较劲。 阮绛轻轻吸气,再度偏头。透过窗帘的缝隙,有团暗色蛰伏在枕旁,他蓦地明白过来,张仪刺的是影子! 张仪紧盯着那团暗色,突然低声道:“阮绛别松手,起来!” 他说着身上卸力,阮绛配合默契,立刻就抓着他的手翻身起来,余光瞥见自己连人带影子齐动,本来床头那块儿黑影却如同撕扯了出去,仍被金刚杵钉在床头。 那影子看起来圆头圆脑,阮绛想到在防空洞内听到的是个小孩的哭声,不禁毛骨悚然。从阮绛的影子扯出去后,小孩影子挣扎起来,床头空有影子扭动,着实诡异。 “还冷吗?”张仪头也不扭,问阮绛说。 阮绛忙道:“不冷了。” “那我松手了,你点三根香拿给我。”张仪不慌不忙交代说。 阮绛点头,张仪松开了两人掌心紧扣的手。他小跑着去储物间找出了香点上,白烟在屋里弯弯绕绕,散发出挥之不去的香气。张仪拿过了香一手仍按住金刚杵,一手将三根并拢、拿笔似捏在手里,口中默念便在床头画了起来。 片刻,他左手缓缓放开,金刚杵竟然自己立在了床头!小孩影子渐渐不再挣扎,随着张仪画的那些似图似符的标记结束,暗影散成了一团,不再呈现人的形状。张仪将那金刚杵一拔,黑影原处消失。 阮绛松了口气,小声问说:“你刚才是在画花字吗?” 张仪点了点头,嘟囔说:“好险,可得感谢师公扶持了。” 第三十八章·童子命 影子的事,韩仕英恼得狠,竟然能在她眼皮子底下逃了。张仪安慰她说:“你还年轻,总有经验不足的时候。” “但你到底是个半瓶水,一天都没正经学过。”韩仕英颇有挫败感,“你有用不完的天赋,姨妈他们想让你把法传下去。” 阮绛在旁边笑而不语,果然,张仪低声说:“谁爱要这样的天赋谁要。” 张仪对神神鬼鬼表现出厌烦消极的态度不是第一回,众人见怪不怪。办公桌后霍雀站起来,边揉眼睛边把一份纸质的文件放在张仪身前的茶几上,“你看看。” 趁着他俩说话,阮绛突然想起来韩仕英小时候和张仪是相处过一段时间的,没话找话,他翻身半趴在沙发靠背上、回身问韩仕英说:“哎,张仪小时候也这个态度吗?” 张仪当然也听到了,不咸不淡地接道:“你别问她。兄弟姐妹多,我们也没见过几次,她能记得住什么。” “我当然记得!”韩仕英不愧是小人  28 精,张口反驳,“我们只要一讲鬼故事,他就没影子了!” 张仪不置可否,继续看霍雀拿来的文件,阮绛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电话响了都没顾上接。等气顺过去了,铃声也没了,他赶忙起身去阳台回,三个人隔着玻璃窗看见他本来嘴角还带着笑意,讲了几句电话面色就凝重起来。 阮绛挂了电话进屋,冲张仪道:“李璐璐的儿子快不行了,咱们得去看一眼。” “人命案?”霍雀站起来,“人命案我和韩仕英去吧。” “不是你想的那种。”张仪边拿车钥匙边说。 赶路的时候,张仪和阮绛都不怎么讲话,两人莫名有种预感,结果不会遂人心意。李璐璐也是两人的高中同学,就坐在阮绛前面,她结婚比较早,儿子已经四岁了。她儿子刚生下来时就多灾多难的,李璐璐算是俩人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的同学,张仪和阮绛自然得去看看。 结果,一看不得了,这孩子是正经的真童子命,送了替身也不一定能长留的那种。张仪和父母商量了一下,最后死马当作活马医出了个主意,就是尽量不让孩子接触任何神鬼及宗教方面的事情,年节里也不带孩子去上坟祭祖。 两人赶到李璐璐家,进门家里老人也都在,基本上是哭作一团。李璐璐的老公也没了精力再接待客人,是李璐璐强打起精神想客套几句,张仪直接打断说:“算了,先看看孩子吧。” 孩子还差几个月满五岁,此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昏迷不醒。李璐璐边哭边说:“医生说住院没必要了,就是能活……这、这辈子也就是植物人了……” 阮绛偷瞄张仪,张仪黑着脸不说话,他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回是凶多吉少了。隔了半晌张仪才把李璐璐拉到角落里,小声说:“你们是不是带孩子去宗教场所了?” “不会的,不会的。”李璐璐连连摇头,“就算我们想,现在也不让未成年人进去的。” 她擦着眼泪又说:“前段时间,我们有个亲戚去旅游,记着孩子是童子命,特地求了个护身符给我们带回来我都没敢给他,赶紧给收起来了。” 阮绛小声问说:“在哪儿求的?” 李璐璐答了个以灵验著称的宗教道场,张仪当即心里也咯噔一声,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孩子你们留不住了,准备后事吧。” 第三十九章·命 回去的路上,阮绛一想到李璐璐哭得要晕过去的样子就难受,她儿子又乖巧又聪明、但凡是个不厌弃小孩的人都喜欢,何况是亲妈呢。张仪也叹气,低声说:“下凡来的真童子命,又接触到了感应,要把孩子收回去了。” “就没有办法了吗?”阮绛也叹气,心里堵得慌。 张仪摇摇头,又点头,“该做的都做了,终究是命。留不住的,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低声道,“想开点,小仙童要回去了。” 阮绛在电梯口恍惚了一秒钟,蓦地问,“张仪,你真的相信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吗?” 按理说,两人别说难以解释、就是鬼都见了不少个,是不该问这种“蠢问题”的。但灵异爱好者阮绛仍然在思索着究竟是什么让一部分人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还有另一个世界”,张仪像是钥匙、连通了清晰与模糊的门,却并没有给出答案。 张仪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太多反应,甚至差不多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一手按着电梯的按键不松、以防把人关在外头,一手冲阮绛伸出,“我也不知道。” 阮绛懵懵的,抓着他的手迈进电梯,张仪继续道:“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讨厌这些事,也讨厌身为术士的自己。” 电梯上行,阮绛心里更堵了,拉着张仪的手小声说:“我绝对不是因为你是个术士而喜欢你的,但也不讨厌你身为术士的那一部分。” “我知道,”张仪不看他,“我现在……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家门前,张仪摸出钥匙开门,阮绛还在想他刚才的话,傻兮兮地问说:“为啥?” 他思绪忽然有点混乱,“我以前觉得你讨厌这些是因为你其实很怕鬼,不是,为什么现在没那么讨厌了——张仪,你真是个特别难懂的人——” 张仪挑眉,一手推门把阮绛“请”进屋里,“你还有后半辈子可以慢慢搞懂。” 李璐璐的儿子果然没有撑过月底,半夜在睡梦中过世了,不知是否爱子心切,李璐璐在当晚梦到孩子穿着广袖宽袍同她挥手道别,“妈妈,我走啦,有缘我们再见吧。” 阮绛也是唏嘘不已,命运果真难以捉摸,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突然没了。阮绛瘫倒在沙发上心里也突然有点厌弃,嘟囔道:“张仪,你说的对,我好像也有点讨厌了。” 张仪挑了挑眉,坐在阮绛身边,“不要去想这些。我只知道有些问题我恰好有解决的办法,这就行了。” 阮绛自己闷了会儿,小声说:“这周不想去直播了。” “那就请个假呗。”张仪满不在乎,“反正也没人给你发工资。” 话音刚落,微信来了电话,阮绛拿起来看了眼,递给张仪说:“成了,活儿来了。” 电话接通,韩仕英急匆匆地说:“你们快去龙庭花园一趟,那个重寒又出事了!” 张仪叹了口气,意味不明道:“怎么又是她……” 第四十章·窗外 数日不见,重女士还是老样子,看着有点颓、有点不近人情。她开了门,打着哈欠说:“又是你们,你们是专管这种事的网警吗?” 阮绛笑眯眯地说:“怎么,你又发到网上啦?” 重寒直接把手机抛了过去,“你们看呗。” 张仪和他头挨头一瞧,好家伙,她直接发到了国内最大的灵异论坛里。不过还是老样子,无人问津,也不知道韩仕英是怎么从几千个帖子里把她给找出来的。这次的事总算不是发生在小区里了,简单来说,就是重寒回另一个家里时从隔壁的空屋子里看到了“小孩儿”。 “你是不是跟空屋子有仇?”阮绛啧啧称奇,这剧情看着可太眼熟了。旁边,张仪不动声色说:“你能再给我们讲一遍吗?” 重寒指了指沙发,意思是“请坐”,自己先一屁股坐下讲说:“前几天我回那边打扫卫生,我们那层只有我家卖出去了,别的房子一直没人住。大  29 中午的我打扫完卫生出来发现自己把车钥匙落屋里了,就回去拿,上去后莫名其妙就闻见一股烧香的味儿。” 那层楼类似小公寓,她家最里面,一路走过去要路过邻居两户总共四扇窗户。重寒上去后发现隔壁家里的灯亮着,她第一反应是回身走到总电箱前把整层楼的电闸都给拉了。 “我们也不咋去那儿住,电闸常年都是扳下去关着的,那天不知道为啥开了。”重寒撇撇嘴,“反正是中午回去的,我进屋前也没开开。” 她拉完电闸往家走,再次路过邻居窗户时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叠着一个戴眼镜穿粉衬衣的小男孩的影子,一路跟着她一直走到窗户尽头。重寒眼不见心不烦,进屋拿了钥匙就跑了。 阮绛贴着张仪小声说:“不会跟着她回来了吧?” “这屋里现在有佛像有护法神,她信佛。”张仪也小声答说。 阮绛还没开口,重寒先道:“对,上回你们走了以后我把佛堂又请回来了。” 阮绛大惊,“你不问问他咋知道的?” 重寒说:“屋里有香堂,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一闻就闻出来了。” 阮绛抽着鼻子一闻,这才发现屋里确实有种酥油灯混杂着贡香的味道,最主要的是,上次来那种拥挤堵塞之感消失不见了。重寒又说:“你们可以去看看,就在桃源村旁边。” 她抽了张纸,刷刷刷把地址写了下来。 出了门,张仪啧了声,“你可以开直播了。” 两人边走边聊,阮绛问道:“你说她之前为什么没有设佛龛呢?” “可能是没坚持早晚课,干脆就没摆。”张仪答说,“现在有些年轻信众平时不做早晚课诵经,或者家里没有合适的位置,就不设佛堂了。” “那……”阮绛想了会儿,表情古怪道,“那这样不会……嗯、不恭敬吗?” 张仪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说:“恭不恭敬是在心里的。而且所谓的不恭敬,其实在乎的不是菩萨是护法神,护法神、天龙八部毕竟没有成就果位,你不能期望他们像佛菩萨一样宽容的。” 阮绛似懂非懂,今天反正来不及开车过去了,他晚上可以好好补补课。 第四十一章·玻璃 上次去桃源村留下了心理阴影,好在这次是中午去的,路上车辆川流不息,顺利地到了地方。重寒家所在的这个小区只有几栋楼,是典型的度假公寓楼,面积不大,精装修。 阮绛和张仪一前一后坐电梯上去,四楼如重寒所说只有尽头最里面她家拉上了窗帘。其他户可以从玻璃窗看到屋里统一的软装家具和包着塑料膜的电灶,显然是没卖出去的。张仪一言不发地打开配电箱,电闸不知何时又被人推上去了。 他回头,看见阮绛一脸迷茫站在5402的门口,防盗门是开着的,他手还放在把手上没松开,保持着下压的动作。 张仪:“……” 不等他开口,阮绛自己关上了门。张仪过去试着推了推另外几户的门,发现竟然都是没上锁的。 “进5403看看。”张仪简短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去,没有关上门。屋里有股灰和劣质家具混合的古怪气味,刚走进客厅,碰得一声,防盗门被风甩上了。 不知为何,两人一点也不意外。 大抵是因为青天白日,没什么紧张气氛,阮绛过到门口去按下门把手拉开,终于顿了一下。他转动锁闩,发现像是卡住了似的,根本拧不动,张仪见状也走过来问说:“打不开了?” “反锁上了,锁闩拧不动。”阮绛干巴巴地答说。 张仪不慌不忙,摸出手机一瞧,信号满格。他在本就面积不大的屋里转悠完了,冲阮绛道:“屋里不太像有外邪的样子。” “也许是上次重寒看到的那个小孩子跑了。”阮绛道,“怎么办,打电话求助?” 张仪沉默了须臾,又走回了防盗门前,他使劲儿压了两下门把手,用力一拉,门竟然开了,底下的锁扣根本没有弹出来,可见刚才并不是反锁。 阮绛拿眼神询问他什么意思,张仪不答,只说:“再去5402看看。” 两人又去隔壁,仍是把门大敞着。张仪抱起胳膊站在门前看阮绛,阮绛东看看西瞧瞧,觉得也没什么不对劲,便转回头道:“没什么——” 一只半透明的小手从紧挨着防盗门的玻璃窗里伸了出来,摸到门边上轻轻一推,防盗门碰上了! 张仪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关上了的防盗门,又转回去看阮绛说:“啥?” 阮绛目瞪口呆地指了指玻璃窗,又指指门,“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张仪点头,瞥着玻璃窗道,“你想干什么?” 阮绛:“……” 当然没有人回答,张仪啧了声,又说:“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了。” “你在和谁说话……?”阮绛更懵了。 话音刚落,从窗底伸出来两只手,有个戴眼镜的小孩的倒影在玻璃窗上探出头来,他的影子看起来和同样映上去的阮绛的影子乍一看没有区别,仿佛是他身旁真的还站着个小孩。阮绛刚经历了藏在自己影子里的鬼小孩,吓了一跳,蹿到张仪身旁抓住了他胳膊,“我靠!” “我要吃零食!”小男孩脸色泛青,笑嘻嘻地侧头看两人说。 说话的声音并不清楚,类似指甲刮黑板勉强组成了人声。他一开口,阮绛身上就开始冒寒气,小男孩又道:“我要玩具!” “还有呢?”张仪问说。 “没有了!”小男孩宣布。 阮绛有点想笑,张仪看着也挺无语的,揉了揉太阳穴说:“把门打开,我们去给你买。” 第四十二章·烧纸 两人开车在附近的几个村里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了丧葬用品店。旁边就是超市,张仪和阮绛干脆分头行动,张仪买了点纸糊的小汽车、飞机什么的,又问老板说:“纸钱在哪儿?” “那边,自己拿。”老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手指了指角落。张仪走过去瞧,发现角落里是一沓沓以假乱真的百元大钞,只不过上面印着的是阎王爷,发行自“天地银行”。 张仪叹了口气,回头说:“老板,不要这种,要元宝和黄表纸  30 。” “黄表纸有的,”老板又指指另一边,“元宝只有纸,你自己叠吧。” 于是,阮绛拎着一大袋零嘴儿回来时,看见张仪开着车门坐在后座上叠黄纸。长腿岔着,中间放了个大塑料袋,叠好的纸元宝刚没过底儿,他两指翻飞,叠来奇快,阮绛凑到车门旁问说:“你在干嘛?” “过来帮忙,快点叠完了回去。”张仪说着,把一摞黄纸递给他。 阮绛先开始还不太熟练,叠了几个速度也开始快起来,两人坐在后座上,他随口又说:“那个小孩子不是没有要纸钱嘛。” 张仪无奈道:“他现在不知道要,等发现需要了又得再要。” 等两人好不容易叠完了,张仪又想起件事,回了店里问说:“老板有粉笔吗?” 老板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支拿上来,挥了挥手。 两人赶在黄昏时分回到了小区四楼,上电梯前,张仪特意交代说:“咱们回来晚了,待会儿你不要说话。” 两人进了5402屋内,窗外天色已晚,屋里昏暗,刚进来门就被摔上了,像是有个怒气冲冲的人发脾气。阮绛瞄了眼张仪,他不慌不忙的,估计因为这回遇上的是个“小孩儿”。张仪把拎着的零食和纸钱啥的放在地上,先开口说:“回来晚了,现在非年非节的,这些东西不好买。” 没有声音,阮绛身前的那个塑料袋却突然自己倒了,里面的零食糖果哗啦啦散了一大半。他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张仪拽住了他袖子,低声说:“还有什么要求和我说,这个哥哥胆儿小,别捉弄他。” 阮绛蓦地让张仪逗笑了,他没敢表现太明显,捂着嘴趴在张仪肩头偷乐了下就赶紧起来了。张仪还是面无表情,慢慢说:“你想要的东西我们都买回来了,但是这儿是别人家,不是我们的房子,在这儿烧会有人报警的,你跟我们下楼去楼后面。” 他指了指窗外,“看到了没,那儿,水泥地上。” 又等了须臾,屋里静悄悄一片,张仪吸了口气,捡起那些零食装回塑料袋中,“你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就下去了。” 两人拎上东西,阮绛刚准备去按电梯,张仪从后面扯住他,小声说:“走楼梯。” 楼后面还没开发好,是一片建材废墟。张仪拿刚才丧葬用品店老板给的粉笔在地上画了个有开口的圆圈,他先在圈儿外面点了几张纸钱,口中念念有词。阮绛本来没在仔细看,把那些纸做的玩具通通拿出来,回头却发现一阵小小的漩涡风带着那些纸钱灰矮矮旋在人腰际的位置。 他忍不住问说:“这啥,为什么会这样?” 张仪把他拉远了些,等那团风卷着纸灰消失了,才答说:“先施了些给过路的孤魂野鬼。那是他们在分纸钱,看到了要离远点,从这中间穿过去会破法的。” 阮绛笑嘻嘻地调侃说:“我也没有法呀。” 张仪撇撇嘴,弹了他脑门儿一下。 两人蹲在那个圆圈旁边慢慢地把零零碎碎放进去点着儿,阮绛把小汽车放进火堆,小声道:“孩子,别再来淘气了,幸好你遇上的是张仪。” 走的时候,阮绛突然脑子一抽,想拍张照片,张仪头疼地揉眼睛,但还是同意了。两人回去开车,阮绛想到那小男孩,突然心里有点难过,他刚想回头,张仪一把扶住了他后脑勺,让他转不了头。 阮绛不解,只能侧眼看张仪。 张仪手按着他头,边走边说:“命轻的人别回头。” 第四十三章·问路 天色已晚,两人打开导航准备回家,谁料刚驶出去不远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最开始不大,上了省道后却如瓢泼,幸好路上没几辆车,张仪开得很慢,啧了声问阮绛说:“我估计今天没法回家了,我们就近找个地方歇歇算了。” 靠边停车后,玻璃窗上不知从哪儿折射来一些紫红色的光,阮绛看到就想起了上次的工厂探险,神叨叨地打开车窗确认了好几次周围没有异常,这才给桃源村的那个民宿老板打了个电话。 “怎么说?”张仪问。 阮绛摇头,“老板说度假村今天爆满了,他让我们去定县招待所。” 张仪表情一言难尽,打动车子道:“招待所就招待所吧。” 导航显示下了省道再开上十几公里就是定县,水泥路又颠又窄,前后更是没有路灯。阮绛趁着搜了下,发现两人走的是小路,难怪这么吓人。雨中连车大灯都雾蒙蒙的,照不透黑暗,张仪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头轻轻敲了下,小声说:“阮绛你给我点根儿烟。” 阮绛“啊?”了声,“下这么大雨呢你专心开车吧。” “不是,我不抽。”张仪说话间眉头拧了起来,他车速一减再减,把窗户开了条缝,时不时朝外瞥。阮绛闻言点了烟要递,张仪不接,让车靠边停下了。 四周是漫野地,张仪打开车门迈腿就要下车,阮绛见状愣愣地也想下去,刚一动张仪就小声说:“你在车上等着。” 外面雨下得不小,张仪一手拢着烟头防止熄灭,淋着雨走到了路旁。阮绛在车窗里隔着布满雨点儿的玻璃,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蹲在了路边。他把车窗放下来,问说:“老公你干什么呢!” 张仪不答,把烟摆在了路边,用手在上面挡雨,低声说:“各位麻烦指条明路,烟还有。” 阮绛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地抬头扫视四周,瞬间头皮一麻。原来不知何时两人把车开到了野地中,四面八方有不少土坟包,堆起来比灰色的石碑还高,像一座座小山。 张仪淋着雨,脸比平时更有种毫无血色的白,他遮在烟上的那只手,冰凉的雨滴顺着指缝往下流。阮绛大气也不敢出,紧盯着张仪。几乎是在他视线转过去同时,雨里不知哪儿吹来一阵腥湿的风,卷到两人身前,那根烟倏地飞速烧到了过滤嘴,余烟飘飘荡荡,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转了个方向,顶着风飘了回去! 阮绛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紧张地望着张仪。张仪却是一震,忙冲阮绛说:“再点两根。” 手忙脚乱地点好了烟递过去,张仪原样摆在了路边,诡异的是,那两根烟火星子一明一灭,仿佛真的有两个看不见的人在吸!张仪瞥了眼阮绛,雨水把他两鬓的头发贴在脸侧,他扬了扬下巴。 阮绛立刻会意 31 ,从副驾驶直接跨到了驾驶室。张仪低头,只见那两根烟又到底了,两缕白烟在雨中直直上升,然后再度突兀地打了个弯儿,指向两人来时的方向! “往回开。”张仪拉开车门迈进来,斩钉截铁道。 第四十四章·农家院 上了车,阮绛一脚油门直接蹿了出去,还不忘把抽纸拿给张仪,“赶紧擦擦。” 两人谁也没透过倒车镜回头,张仪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一到车上连带进股水汽,他拿抽纸擦了擦脸,靠在椅背上说:“开到第一个岔路口就拐。” 雨刷器摆来摆去,阮绛有点紧张,身体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聚精会神地顶着前面的路,意外的是,张仪按了下他肩膀,说:“往后,别太专注于一个点儿。正常开,我们能拐出去。” 闻言,阮绛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张仪,头发还往下滴答水,脸也是煞白的。他啧了声,念叨说:“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是,”张仪揉着额头低头乐了,“确实没看。” 他摸出手机随手翻开黄历,果然是不利出行。 说话间,阮绛发现前方路旁有条往右的岔路,是个勉强够车通行的土路,刚才过来时可压根没看见什么岔路!张仪显然也看到了,低声说:“从这儿拐。”阮绛猛打方向盘,车子驶上土路更加颠簸,开出去不到十分钟,前面又有了灯光,雨虽然不小,阮绛还是看清楚了,兴奋道:“好像是农家乐哎!” 挨家挨户都是带院子的农家乐,阮绛放慢了车速,围墙的广告布上都印有主人的手机号,连打了几个都是客满,老板也挺无奈,指路说:“你们往里面再走点,我们这儿平时生意就很好的。” 两人只能往里开,路况倒是好了很多,只是已经七拐八拐地上山了。路上很黑,有户又豪华又土的农家乐大敞着门,老太太坐在房檐下嗑瓜子,见车缓缓停在门口,她操着口音招手说:“有房,有空房!” 阮绛松了口气,看看张仪。两人下车被老太太领到屋里,有个看起来像是她女儿的人给办了入住手续,阮绛挨了挨张仪,手冰凉的,额头却有点烫。前台的女人还不忘调侃说:“呦,二位帅哥干什么去了,怎么一个淋成这样啊。” 张仪干巴巴地笑了下,没吭声。女人也不觉得尴尬,把拴着红布的钥匙递过来,“不好意思,只有三楼最角房间了。” 两人出到院子里,雨不知不觉间小了点,张仪抬头环顾四周,还没开口,阮绛在旁边低声说:“我知道,风水不好,只能凑合一晚上了。” 的确,这个农家院修得简直可以用诡异来形容,足足四层,连上大门修成了口字型,站在院子里就跟从井里往上看似的。好死不死还挂满了大红灯笼,在雨夜里血红刺眼。张仪点了点头,两人慢慢上楼,阮绛又道:“你好像有点发烧,赶紧进屋洗个澡。” 张仪不置可否,只说:“没换洗衣服。” “你脱光了睡不就得了,”阮绛歪头,“明天早上肯定就干了啊!” 张仪懒得理他,两人走到三楼尽头的尾房开了门,屋里不大,好在很干净。阮绛进去厕所试热水,张仪没动,站在门口看着外面一列列的房间,从一层到四层基本都黑着灯。 他走进来慢腾腾地说:“这家根本没住进来什么人。” 第四十五章·婴灵 阮绛啊了声,出来一看这才注意到,小声说:“好像是哎。”他话锋一转,推张仪,“你赶紧去洗澡吧你。” 湿答答的衣服贴在身上着实不好受,阮绛把自己的外套脱了让他洗完澡先凑合穿,自己下楼借充电器去了。张仪打开热水器,热水挺烫,他洗着洗着就开始头晕,哗啦啦的水声中,头上传来了几声咚咚,像是有人在跺脚。 张仪没在意,闭上眼时,那声音又咚咚响了起来,他眉心一拧,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这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估摸着每个住过楼房的人都经历过,其实也没啥好奇怪的。他出了口气,擦了把脸。 阮绛下楼去找老板借充电器,前台的女人确实是老太太的女儿,看着比他俩虚长几岁,要阮绛叫她王姐。阮绛顺势和王姐聊了几句,侧推旁敲农家院到底住了多少人,不知是王姐心理素质太好还是两人真的想多了,一点异常没有,王姐反而还摆手说:“你们最多住个两三天,我们有常客的。” 反正借到了充电器,阮绛闲来无事,在同福客栈微信群里发了个“大家在吗”,打开了平台直播,都是群里的朋友们在线观看,阮绛坐在房檐下介绍了几句情况,站起来道:“要不我带大家瞧瞧吧。” 他刚要上楼,王姐在屋里探头说:“小阮啊,四楼挺多客人睡觉了,安静点。” “知道了。”阮绛比了个“嘘”,降低了声音。 农家院的楼梯是修在外面的,雨滴刮在脸上凉丝丝,远离城市空气倒是很清新,阮绛和直播间众人小声闲聊着,一楼其实有几间房亮着白灯,但二楼整个一层都是黑的。因为没拉窗帘,阮绛干脆趴在窗户上往里看了看,和三楼他们住的房间布置一样。 公屏上,小芒起哄说,张哥呢? 阮绛一手扒在走廊栏杆上,一手举着手机,答说:“淋了雨屋里洗澡。” 小芒嗷嗷嗷刷表情,其他人也不知道她兴奋啥呢,阮绛更是没看到,盯着对面的四层看了起来。众人注意到他半天没说话,又发弹幕问,小软咋不说话了? 阮绛看看公屏上,又看看外面,把手机举起来换成后置摄像头,对着对面的四楼伸手说:“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红点?” 对面的房间里好似真的有个红色的光点,从玻璃窗透出来,在手机的屏幕上看反而比肉眼更清楚。直播间里观众和阮绛一起呆呆地看了须臾,齐刷刷地发,好像真的是哎! 今天直播间里都是老熟人,没人起哄他上去看看,阮绛犹豫了两三秒,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楼梯前。那间房并没有拉窗帘,上去看一眼也成,直播间公屏上有人发:这也才刺激了吧! 阮绛又比了个噤声,小声说:“我们上去看一眼就下来,老板说四楼的客人都睡觉了。” 在几条“太刺激了吧”中,老邢的话格外扎眼:小软,四楼的窗帘全都没有拉上。 可惜,这句话阮绛并没有看见,他三步并两步走到那个红色光点的窗口,趴  32 在玻璃上往里一看。 屋里有张供桌,那光点正是供桌上的红色彩灯发出来的,彩灯中间簇拥着一个几十厘米高的胖娃娃像,表面光滑,在灯光下呈现出古怪的深棕色,笑嘻嘻地看着阮绛。 第四十六章·死人财 阮绛被屋里那阴森怪笑着的胖娃娃像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直播间里也是“啊啊啊”连连,他往后倒退了几步,暗骂了句脏话。几个相熟的朋友在公屏上问道:小软,这是那个东西吧?是那个东西吧! 阮绛忙说:“别别别别发出来,要封号的!” 小芒也说:小软你快回去吧,一会儿张哥找不着你了。 阮绛也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这东西,举着手机边下楼边和直播间众人又叨叨了几句,匆匆下播。他进屋时张仪刚好从厕所出来,围着浴巾正擦头发,见阮绛一脸活见鬼似的蹿进屋里,蹙眉道:“你去哪儿了?” “我靠!”阮绛心有余悸,望着他道,“张仪,这家人养古曼童!” “哈?”张仪表情古怪了一两秒,“你在哪儿看见的。” “四楼!”阮绛虚指指头上,“四楼有个房间供着古曼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的。” 本来,张仪的湿衣服已经挂在衣架上晾起来了,闻言又去拿,把拧干了水的衬衣往身上套,阮绛懵了,过去把他刚系上的扣子又解开,愣愣地说:“你干嘛?” “上去看看。”张仪拨开他的手简短道。 他把衣服又穿上,和阮绛出到走廊、俩人莫名做贼心虚地往下看了看,见王姐和老太太都进屋了,一楼前台熄了灯,这才放心地上楼。阮绛拉着张仪到了刚才看见胖娃娃像的房门口,两人头挨头扒在玻璃上一起往里看,张仪啧了声,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淡淡地说:“还真是古曼童。” 供桌上摆满了拆开包装的零食和小玩具,还有几瓶插上了吸管的养乐多。张仪揉了揉眼眶,“我真是服了,怎么会有你这么灵的雷达呢。” “咋办?”阮绛眨巴着眼睛问。 “不咋办,回去睡觉。”张仪说着,拉着他就要往楼梯走。四楼的窗帘全部都没有拉上,显示根本没人住,张仪习惯性地扫视四周,余光看见隔壁房间,一顿,停在了门口。 他又皱眉,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脸色总算是变了点儿。张仪拽着阮绛往回走,接连看了三四间房,脸色越来越不好,阮绛心里咯噔一声,坏了,张仪这表情就是出事了。 “靠。”终于,张仪也骂了句脏话。 阮绛见他额上出了层薄汗,手不由地伸过去探了探,真是雪上加霜,张仪在发烧。他低声问说:“怎么了?” “你看,”张仪也低声答,手指了指玻璃窗,“看这些房间的桌上。” 阮绛顺着他的话过去仔细看了看屋里,发现客房的桌子上放了个雪白的大馒头,但这馒头上斜插了一根香,正慢慢地燃烧着。张仪拉着他回了房间,关上门才道:“这家店既做活人生意也做死人生意。” “什么?”阮绛大惊,“你的意思是他们杀人越货?” 张仪翻了个白眼,把湿衣服往下脱,“老婆,现在是法治社会。” 他解释说:“养古曼童是小事,问题是他们阳路阴路的财都赚。这家店既接待活人,夜里也点独炷香招待孤魂野鬼赚阴财,这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长期下去肯定会出大问题。” 张仪说着,闭上眼坐了下来,“你同韩仕英说一声,我们在这儿观望一晚上试试,不行明天再说。我头太晕了,得睡觉。” 第四十七章·发烧 他躺下来,阮绛坐在床沿上说:“那你先睡觉,我去楼下给你倒杯水。” 张仪恩了声,又交代道:“别乱看,倒完水就赶紧回来。” 阮绛点头,披衣下去。夜色已深,农家院房间的灯大多熄灭了,红灯笼布下透出白色的灯泡。阮绛牢记着张仪的话眼观鼻鼻观心倒好了水就上楼,再回来时张仪已经睡着了,两眼下有点红。他把水杯放在床头,小心翼翼地进到被子里关上了灯。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阮绛很快就睡着了。他平躺在木板床上,感觉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好似睁开了眼睛,看见天花板上来到处都是黑色的人影走来走去。他还听到外面有点吵闹,似乎是来了旅行团,有很多男女老少的笑闹声。 眼前隐约有光亮,难道天这么快就亮了?阮绛脑袋里像有团浆糊,半梦半醒间,小腿压上了重量,连带着脚也麻麻的,他试着动了下,脚麻得很厉害。阮绛朝旁边摸索,含糊道:“张仪别闹,我脚麻了……” 他手放在了张仪脸上,亲昵地揉了两把,张仪还在烧,脸比平常烫。阮绛一面想着我老公鼻子好挺,一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张仪躺在旁边,压在自己腿上的是谁? “怎么了?” 哑哑的嗓子彻底惊醒了阮绛,他睁眼,只见张仪揉着眼半爬起来,随着他开口,压在自己小腿上的重量也骤然消失了,阮绛愣愣地活动了下腕关节,脚的麻木挥之不散。 张仪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边够边晕晕乎乎地说:“老婆你要叫醒我晃晃就行了,别在我身上跳来跳去,你压得我上不来气。” 阮绛要疯了,抓着他肩膀道:“你醒醒,我那个重量在你身上跳一下能把你肋骨踩断好吗!” 不过张仪也彻底清醒了,因为床头柜上那杯水不知在何时打翻了,水泼下来,杯子却没滚下去摔碎。阮绛神经兮兮地看了圈屋里,贴过去小声说:“刚才有人坐在我腿上,我还以为是你!” “靠。”张仪骂了句,疲惫不堪地揉着太阳穴,“我刚才以为天都亮了,原来是做梦。” 阮绛张张嘴,“我也梦见天亮了,还梦见咱们头上有人走来走去、外头好像有个旅游团,好多人说话。” “烦死了,”张仪腾地躺回去,“别管他们,我们睡我们的。” 阮绛也躺下去,翻身面冲着张仪,难得来了一句,“怪吓人的……” “是挺吓人的,”张仪答说,把阮绛搂到怀里。他身上没穿衣服,加上发烧体温升高,阮绛贴着他很快刚才那点凉意就消失了。张仪鼻音有点重,把脸埋在阮绛柔软的头发上,突然又委委屈屈地念叨说:“好吓人啊……” 阮绛愣了半  33 秒钟,有点想笑,他蓦地又有点心潮澎湃,挤着张仪在他鼻尖上亲了下,低声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做点啥?不吓人,带点颜色那种。”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行不通。张仪睁开眼睛,凉飕飕地说:“小流氓,考过的知识点了。” “知道了知道了,”阮绛半真半假地撇撇嘴,“这儿凑齐了婴灵和野鬼,我们现在做,等会儿他们就能站一屋子。” 张仪闭上眼平静道:“你别讲了。” 第四十八章·招待 阮绛彻底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揶揄说:“你的口头禅是不是‘你别讲了’和‘我们辞职吧’?” 张仪不理他,闭着眼不太舒服的样子,阮绛见此,又不免担心,“明天我找王姐要点退烧药给你吃,或者坚持一下,我开车咱们直接去医院。” “不打紧,”张仪闷声道,“明天就好了。” 正说着话,头上传来几声咚咚咚,像是有人在四楼蹦蹦跳跳,阮绛下意识地往头上看,张仪伸手过去捂住他的眼睛,“别管。” 如果说之前怪异的响动还可以用物理解释,那么现在的声音很明显是走动的脚步、很轻快灵活,随之而来的是拍球声,四楼古曼童的供桌上就放了一个小皮球玩具! 阮绛没敢告诉张仪,两人侧身脸对脸贴得很近。空无一人的四楼不停地传来声响,叫人怎么睡得着?他只好看张仪,张仪皱着眉,脸烧得泛红,阮绛又往他身前缩了缩,蓦地听见细细甜甜的声音在头顶上说话。他瞬间浑身一僵,动也不敢动,更不敢移眼睛,只听那声音似乎是从楼上传下来的,小孩一样尖尖的、甜丝丝的,但又听不清到底在讲什么。阮绛只当没听到,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竟然也慢慢地睡着了。 不知昏睡过去了多久,他感到自己的脚腕子又麻了,但这次没有重量压在腿上,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拍球声和家具被挪来挪去的拖拽声,吵得让人心里发毛。阮绛半醒过来,脑子里像有团浆糊,困得要说胡话了,他感到张仪好像翻了个身——张仪确实翻了个身,半直起身子坐起来,突然严厉地训斥道:“闹什么呢!安静点——” 话音刚落,那些声音逃走似褪去了。阮绛一手扒在张仪腰上,又昏睡过去。 下半夜里,他又做梦了,梦见自己在四楼的走廊上徘徊。往屋里看,每个房间都有看不清脸的人在走动,馒头上插着的那根香静静燃烧。 阮绛起来时面如菜色,张仪比他醒得早,已经穿好了衣服在洗漱。他半爬起来披着被子,边揉眼睛边说:“你还发烧吗?” “不烧了,”张仪答,指了指桌上,“喝点水。” 阮绛过去摸了摸他额头,嘿,真的不烧了。他回忆下昨天晚上,真是一波三折打仗似的累,“我们撤吗?” “不撤,”张仪摇头,“我看了韩仕英回的话,她俩手上有案子来不了。这件事非比寻常,我们现在不能走。” 话是这么说,人家农家乐证件齐全正规经营,阮绛心里也清楚,这种事换了韩仕英和霍雀来也多半无济于事,张仪现在无非是想再了解些情况。他虽然其实厌烦鬼神之事,但见到这种作大死的能出手拉一把还是会出手的,就看这家人有没有造化接住他这手了。 两人从房间里出来,清晨山里的空气将无精打采一扫而空,阮绛觉得自己好多了,转头问说:“那我们现在干嘛呀?” “上楼看看。”张仪答。 四楼当然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一想到昨天这儿大抵招待了孤魂野鬼,便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张仪和阮绛趴在玻璃上往里瞧,昨天桌上放着的大馒头、上面的香已经完全燃尽了,灰白的香灰落在面皮上,并没有散开,是一段一段的。 阮绛想说什么,玻璃倒影上,王姐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后。 第四十九章·关门大吉 张仪和阮绛被这个大活人吓了一跳,王姐不紧不慢地走上前,问说:“你俩看啥呢?” “没啥,哈哈。”阮绛干笑着挠挠头,“姐,你这屋里咋还放个馒头呢?” 王姐没事人似的,摆手道:“没啥,我们村儿的风俗,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个的。” 她这样说,阮绛打了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张仪说的对,法治社会,总不会为这点事杀人灭口。王姐扭身下楼,还不忘提醒两人灶上有粥和大馒头,记得下去吃。等她走了,阮绛也有点头疼,问说:“怎么办?” 张仪不答,两手撑在走廊扶手上往下瞧。从高处看,农家院的格局更像是口井了,他思考了片刻,冲阮绛答说:“分工吧。你下去套套王姐的话,打听打听生意到底好不好,还有尽量套套她什么时候开始摆的。我得和韩仕英商量一下专业问题。” 阮绛点头,两人一个下楼,一个回房。 王姐人很利落,阮绛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怎么唠,干脆和她家老太太一起坐在椅子上嗑瓜子。陆陆续续又来了三批客人,阮绛听见王姐通通给他们开了二三楼的房间。他估摸着是开口的好时机了,站起来笑说:“姐,生意挺好呀。” “嗨,好什么?”王姐直摇头,“人前面那些家才是真的好呢,我们这段时间刚有起色,以前你是没见过,整季整季的没人。” 就势聊起来,阮绛绞尽脑汁,把自己直播的账号都拿出来给她瞧了,说要给农家乐引流,王姐倒也没嫌弃他那三千多粉丝的号。见聊得差不多了,阮绛站起来说去喊张仪下来吃饭,扭身上了楼。 屋里,张仪也刚商量完,“保险起见,我和韩仕英都觉得直接让店关门大吉最好。” 阮绛“啊?”了声,“王姐她丈夫过世了,自己和老太太过得也不容易,就没有什么折衷点儿的办法吗?” 张仪拍拍他,“不是,我的意思是关掉夜里的生意。” 阮绛挑眉,“怎么操作。” 张仪叹了口气,走到门口道:“不太好操作。一般来讲,需要主人家夜里过去一根根用嘴吹灭香,然后请走客人,说上一句关门大吉。或者还有个方案,用五色线把农家乐大门的门栓缠起来打死结,骗那些东西关门了。” “现在上哪儿找五色线?”阮绛张大嘴说。 张仪抿着嘴默了片刻,说:“后备箱里有。” 当即下楼,阮绛看着张仪  34 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了个塑料盒,里面常用的那些蜡烛香灰单独包装码放整齐,可谓一应俱全。他不由竖起了大拇指,“真有你的!” 张仪摸出来五色线,边拆边说:“王姐的生意是最近才变好的吧?” “你怎么知道?”阮绛见怪不怪,问道。 张仪啧了声,“简单,做这种生意的都开不久活不长。” 阮绛叹气说:“拉王姐一把吧,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真就没了。” 原本,五色线必须要在黄昏前绑在门栓上,但农家院是不可能这个点儿关门的。张仪只能冒险等十点多老太太锁门的时候再下去系线,两人原本还担心别出什么岔子,想不到一帆风顺,阮绛躺在床上还不忘问说:“要是我们走后王姐发现了再开起来怎么办?” 张仪闭上眼道:“慈悲不度自绝人。” 第五十章·长夜 起了个大早。张仪一如既往话少,阮绛自己不知为何也有点恍惚,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退房走人。张仪平时开车很稳,今天不知道是路颠还是怎么,晃悠得人想吐。他抬眼看头上的路标,随着车子的颠簸,蓝底白字好像搅成了奇怪的符号,怎么也认不出来。阮绛张着嘴从倒车镜里往后看,不知不觉间,车又开进了来时迷路的那段。 路中央站着个小男孩,张仪像是没看见似的,并没有减速。阮绛吓了一跳,车猛刹住停在了小孩脚前,他慌忙下车,弯腰问小孩说:“没事吧,你家大人呢?” 小孩痴痴呆呆地摇头,问什么都不答。阮绛有点头疼,牵着他的手回头,发现车子不见了,张仪也不见了。他有点迷茫,但也没有太惊讶,拉着小孩的手慢慢地沿着路走,小孩说:“你要去哪儿啊?” “回家。”阮绛答道,“你知道往哪儿走吗?” 小男孩点点头,说:“往这边走。” 一大一小沿着路缓缓走,倒也不觉得累,只是仿佛走得很慢。天黑了,阮绛揉着眼睛,小男孩的手掌凉丝丝的,这让他想到张仪的手,不是一种凉。他揉着眼抬头,农家院大红色的灯笼很刺眼。小孩扯着他不由分说地进了院子,无数没有脸的人凑了过来,把两人团团围住,问说:“店怎么不开了?” 阮绛想把手抽出来,挣扎了下,小男孩的手像是铁钳拽都拽不动,他瞪着阮绛,大声喊道:“为什么关我妈妈的店!” 他拽着阮绛,没有脸的灰暗的人影也跟着,小孩把阮绛拽到门后,指着门栓说:“你把门打开。” “不行。”阮绛摇头,那小男孩好像被激怒了,呲牙咧嘴刚要说话,阮绛蓦地感到额头一疼,眼前骤然变黑,继而又是一白—— 阮绛短促地“啊”了声,猛地坐了起来。 他喘着气往左看,张仪坐在床沿上长出了口气,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莫名清楚。阮绛呆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是一场梦,他揉揉额头,张仪低声问说:“疼不疼,回神了没有?” 阮绛摇头,“我做了个怪梦……” “我知道,我也是。”张仪叹气,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阮绛,“我先醒了,叫你叫不醒,干脆拿这个拍了你脑门儿一下。” 是块儿小木板,这题阮绛晓得,是霹雳木。他看看拉上帘的窗户,小声说:“别的就算了,楼上那个婴灵不是个善茬儿的样子。” 他话音刚落,房间的门板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像是有个八尺大汉在凿门。阮绛被吓得差点跳起来,转头看张仪,张仪也是白着脸,僵持了一下抽走霹雳木板,三步并两步过去朝着门狠狠摔了过去。 两木相撞,霹雳木板掉在地上,门也瞬间不动了。两人松了口气,阮绛赶忙穿好衣服下床,他和张仪眼瞪眼半晌,干巴巴地说:“咋办?” 张仪强作镇定,“院里现在只有一个婴灵,他翻不出花来,无非是在吓唬我们。天亮后朝露一散我们撤退。”他说着,靠在墙上掀起窗帘往外看,窗外扒着很多双淡色的手、无数没有脸的人影头挨头,像他俩在四楼时一样往里看。张仪瞬间头皮一炸,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我操——” 阮绛当然也看见了,脑袋一木,颤声道:“不是只有一个婴灵吗……” “完了,五色线估计被拆下来了。”张仪啧啧两声,在屋里踱了两圈,“我们可能碰上师娘了。” “啥?”阮绛顿时又忘了害怕,“啥玩意儿?” “就是巫师,其实和术士差不多,非要说的话我也能算是个师娘。”张仪答说。 第五十一章·对手 “那你俩谁水平比较高啊?”阮绛挠挠头。 张仪又沉默了须臾,“不好说,毕竟在她的地盘上。” 真没想到随便找的一个农家乐就能遇上师娘,阮绛瞥了眼窗帘,又道:“看样子她是不想放我们走。”话音刚落,张仪问说:“你梦到那个小孩了没,他什么样子,能看清脸吗?” “能!”阮绛忙点头,仔细回忆了下,背后一寒,“他和王姐长得挺像。” “这就对了,”张仪点头,“我怀疑她养的小鬼就是自己夭折的孩子。” 他再度贴着墙缓缓揭开了点窗帘,外面漆黑一团,不知何时起了大雾,朦胧雾气中对面屋层上挂着的红灯笼像是巨大怪物的两只眼睛。那些趴在玻璃上的“人”消失了,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张仪刚要开口,阮绛说:“我们别再管了,交给真专业人士处理吧。等到天亮就走,我不信王姐加一个老太太能制伏咱俩。” 张仪本来要说的话憋了回去,他顿了下,“我也不是没有信心斗不过她……” “不是!”阮绛大声道,“这是斗不斗的过的问题吗,我是不想你出一点点事!” 张仪盯着阮绛,刚要再开口,门板突然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就连玻璃窗也一起、发出短促的震动声,像是下一秒便有东西要闯进来了。两人同时回头,木板门的合叶竟然已经开始松动,张仪扭身到床头的地下拎起从后备箱拿来的小箱,飞快地取东西,“阮绛拿着这个,听我说,王姐刚才去解开了五色线肯定还没睡在哪儿观察情况,你试着找找她,然后拿香点着了烫她的眉心——” “啥,什么?”阮绛一手攥着他塞过来的香,一手攥着打火机,“那你呢?” “她是养  35 小鬼的师娘,你拿香烫她她是不会有感觉——”门板猛烈晃动,张仪只能提高了声音,“我要去楼上制住那个小孩,别怕,脏东西会跟着我走,你拿上霹雳木和这个。” 他说着,把一个小布袋递给阮绛,阮绛接过一捏就知道了,里面是某种灰,用来撒的。他刚想说什么,这会终于让张仪把他堵了回去,张仪倏地吻了他一下,两人头碰着头,他轻声道:“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阮绛瞬间把心咽了回去,门板被无形之物撞开,摔在墙上发出巨响,一阵湿冷的劲风眨眼刮到了两人眼前!与此同时,张仪抬手将两个三角符纸包用力扔了出去,符纸包掉在了左侧的走廊上,阴风在两人额前旋了个弯儿,朝着纸包刮了过去! “快走!” 张仪抓着阮绛的手腕,两人从门内闪出跑向右侧,临到楼梯不必开口,默契十足地分头,一个向上一个向下。阮绛长腿几节几节地往下迈,他微微侧头,只见刚才张仪丢出去的符纸包已经被阴风在走廊上卷了起来,阴风已显出形状,黑色的漩涡间两个三角形状的纸包似乎隐约发出了微弱的光芒。 然而阮绛不敢回头细瞧,他冲到一楼按动打火机,低头准备点香。大雾中打火机按了几次也没着,阮绛脚步不停,急得冷汗都下来了才点好了香,刚要抬头,却蓦地撞上了人,香头也猝不及防戳到了那人身上。 “啊!”女人痛叫一声,整个人差点弹起来。阮绛看清了人,竟然是王姐!两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同时后退半步,阮绛往后一退又踩到了人,他脑子来不及反应直接回头,只见老太太悄无声息地就站到了后面,那截燃烧着的香头正戳在她手背上。 老太太看看淡红色的香头,冲着阮绛缓缓一笑。 第五十二章·黑绳 张仪快步上楼冲到四层供着古曼童的房间前,门是开着的,屋里红色的彩灯像是要坏了似的一闪一闪。他拧开手里黑乎乎的玻璃瓶,瓶盖上吊着根细棉线,满屋子香烛与食物甜味,随着瓶口的打开,一丝丝清雅的墨香掺杂进来。他把泡在墨中的棉线扯下来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三步并两步冲上前掀下供桌上的零碎儿,半条腿撑在桌面上将那墨线朝娃娃像上绕。 张仪拼命在脑海中回忆着童年时父亲绕线的模样,墨线转过一圈在娃娃像的膝盖前打了个结儿,近乎是在同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敞开口的零食洒出来了些,像是有个人被绊倒了摔在地上,碰洒了一地贡品。张仪冷汗直冒,两指缠着墨线正要向上,突然感到后衣摆被什么拉扯了下,湿冷感瞬间爬了满背,他想也不想、扬手将玻璃瓶中还没干掉的那点墨汁全朝背后泼了出去! 墨汁将一泼出便诡异的“刺啦”一声,拽着自己衣摆的力猛松,张仪站起身子绕到娃娃像身后—— 昏暗的房间内,墨汁淋出来了一个小孩的形状,在地板上疯狂扭动!那小孩像是腿被绑住,双膝始终紧紧并在一起,它边扭动边试图爬起来,张仪不敢怠慢,墨线直接绕住了娃娃像的手腕,一抽打好第二个结儿。 地上的墨影、本来向前伸出摆动的两手随之腾地并在一起,像是条蛇,只剩个脑袋在晃。他站在娃娃像背后飞快地在它胸口打结,最后将墨线绕到了它短粗的脖子上。张仪食指一挑,将墨线勾上指尖,冲着地下那团东西朗声道:“我给你个选择,跟我们走去道观里待着修行,或者我松手了!” 那团墨影顿了两三秒不动了,半晌,一个尖细飘忽的声音传进了耳朵:“我和你们走,你把我的腿解开,我下楼和我妈说。” 张仪手指勾着线,余光瞥见三楼旋风中的符纸包落地,他头皮一麻,空着的那手从供桌下抽出装香的纸盒,打火机就在盒中,可惜没办法单手点香。正在此时,那小孩形状的墨影从地上拧着站起,朝着供桌跳了过来! 张仪当机立断松开了食指,棉线绷回娃娃像脖子上,那团墨影应声而散,墨汁飞溅!他抽回手直接抓起三柱香点上,用拿笔的姿势捏在手里,此时阴风也吹进屋里,张仪以香画出花字,香烟破开湿冷的风稳稳上升,他快步迈出房间朝下张望,只见浓雾中隐约能看见阮绛站在屋檐下,身前身后分别是王姐和老太太。 “阮绛!” 他喊得声音并不大,但在此刻,阮绛心有灵犀,手飞快地抬起就要将香头戳上老太太眉心,他刚一动,王姐也扑了上去,“你干什么!” 一楼三人一动,王姐按住阮绛手,那老太太退后半步,口中嘟囔了句,她得意洋洋地看向和王姐拉扯的阮绛,还没扬起嘴角,却发现预料中的并没有到。 老太太仰头朝上,终于看见了趴在四楼扶手上的张仪,手里还捏着那截香。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张仪快步下楼。 第五十三章·收尾 一楼走廊,四个人站着僵持不下。老太太眼睛睨着张仪,张仪盯着阮绛,只有王姐懵了,按着阮绛的那只手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她呆了几秒,终于转向老太太,大声道:“妈?” 老太太瞥了眼王姐,示意她松手。阮绛忙站到张仪身旁,两人手里的香都还没熄灭,香味四散。老太太瞪眼睛半晌,皮笑肉不笑地说:“本事不到家我服输,店不会再开下去了,但是你们得把孩子还给我女。” “什么孩子?”王姐晕头转向的,走到老太太跟前,“妈你说什么呢?店怎么就不开了!” “那个孩子只能跟我们走了。”张仪面无表情,将适才并过墨线的手指举起来,黑里透红的墨汁刚干。老太太顿时表情又变了,恶狠狠地说:“你们两个路过人,来我生意里横插一脚不说,还要拿香破我的法,绑我的孙儿?” “妈你在说什么呢!”王姐急了,摇了下老太太胳膊,老太太直接甩开了,刚要继续开口,这一晃间阮绛张仪对视眼,阮绛朗声道:“王姐,你真的知道你家四楼在做什么吗?” 王姐目瞪口呆了须臾,总算有点回过劲儿来,“妈……” 张仪接道:“王姐,你不知道四楼那个娃娃像是用你夭折小孩的骨灰炼的吧?” “什么?”王姐尖声道,“妈——” “你闭嘴!”老太太打断了她,背着手厉声说:“年轻人别太过分——” “阿姨,”张仪又截住了老太太的话,“我们本来只是在门上绑了五色线,你看到也该知道  36 是有人劝你收手、救你一命了,就算不愿意,再拆下来我们也不会再管。” “但你想害我们俩这说不过去吧!”阮绛大声道。 老太太理亏,斜着眼睛闭嘴了。王姐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猜到了大概,含着眼泪说:“妈,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难怪、难怪我老梦见他和我说话……” “还不是因为生意不好!”老太太见她哭,大骂道:“都怪你那个死人把房子修成这副鬼样子!” 王姐捂着脸哭起来,老太太碎嘴训斥,张仪和阮绛眼瞪眼,阮绛比口型说:“哥,咋办啊?” 张仪不答,揉了下太阳穴。他偷偷看表,已经快要天亮了,东方渐渐翻起了鱼肚白,两人手中的香头也不知何时只剩下一小截,灭掉了。张仪头疼道:“阿姨,那孩子被我缠了墨线,你是师娘,该知道现在他只能跟我们走了。离开后我会把他送去道观修行,比起现在是个好归宿。” 王姐听了,放声大哭起来,老太太看也不看两人,还在不停地数落她。张仪和阮绛有点无语,这情况属实棘手,从前没遇到过。阮绛想说什么,身体凑了过来。张仪半侧过去,刚要开口,余光瞥见老太太飞快地从袖口中倒出来了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陶器,出其不意摔在了地上! 张仪下意识地一手把阮绛扯到身后,一手抬起香头——土陶器中迅速蹿起团半透明的红色,像人似的扑了过来!他手半抬起才想到香头已经熄了,当机立断松手,二指并出刺向红影! 剑指凌空而出,横在红影间刺破,与此同时,一道铜色抛了过来,将那团刺散了的红影彻底打碎! 那铜色的东西铛一声摔在地上,刀柄上连着铜环、铜环缀了数枚古旧的铜钱,是把师刀。老太太一见地上那师刀神色再变,几人一起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韩仕英保持着扔的动作气喘吁吁,她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大声道:“靠,可算赶上了!” 第五十四章·回家 韩仕英慢条斯理地走过来,猫下腰抄起师刀拿在手中掂了掂,“阿姨,养鬼养得挺开心哈。” 这下可谓“人多势众”了,王姐已经被刚才那团红影吓懵,捂着嘴说不出话来。老太太的眼光落在师刀晃动时发出脆响的铜钱上,几人僵持半晌,她抿了下嘴,张仪见状将手中那香重新点起,递到了她手边。 老太太扫了眼对面三人,不情不愿地将香烟吹灭了。 有了韩仕英接手,张仪和阮绛闲下来。两人帮忙用布将娃娃像包好放进了车后备箱里,张仪余光瞥见门前的土地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他多瞧了几眼,阮绛注意到了,挨过来问说:“看什么呢?” “她进来前在这儿埋了东西。”张仪小声指指那块儿土地,“恐怕是浓茶水泡过的一类东西。” “干什么用的?”阮绛好奇道。 “意思是,送客。”张仪解释说,“就算那个老太太以后想把生意再做起来,想不通这儿,就不会能做成的。” 说话间,韩仕英从院子里走了出来,阮绛顺腿在那土上蹭了几脚,把新土的痕迹抹匀了。韩仕英再三跟王姐保证把孩子送去道观修行才是最好的归宿,王姐眼泪汪汪地把几人送出来,最后和那娃娃像念叨了几句,算是道别。 回去的时候,韩仕英坐在后座,她不会开车,是打的来的。阮绛有一肚子问题,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聊了起来,“你咋过来了,霍姐呢?” “这事小霍姐也帮不上忙,我先把她送回处里了才过来的。”韩仕英说着,随手把师刀扔在座位上。张仪从后视镜里瞥了眼,“怎么说也是老古董了,你就那么扔出去。” “这不是急着过来嘛,随手拿的。”韩仕英道,“我要是看见你当时已经解决了,我也不会扔出去了,没反应过来。” “哈?”阮绛眨眨眼,“不是扔着用的啊。” “是这么用的。”韩仕英说着,重新抄起师刀拿在手里摇了摇,铜钱与铜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阮绛又涨了知识,他打了个哈欠,两个人到底折腾了半夜,眼下一松懈便有点困了。他眯上眼说:“我睡会儿,过会儿换我开吧。” “好。”张仪点头。还没安静几秒钟,阮绛又蓦地道:“想不通那个老太太图什么,为什么非要赚死人钱,就算赚,有必要把自己外孙做成小鬼嘛。” 韩仕英笑笑,解释说:“四面八方阴路广开,阴路广开,财源广进。师娘的想法和学到了这类术法的普通人还是不一样的,她需要一个阴界的人来帮她管理阴路的生意罢了。” 阮绛撇嘴,“也没见生意多好啊。” “财也有很多种嘛,她赚的是阴财。”韩仕英又道。 阮绛一知半解,点了点头,终于闭上了眼,很快便睡着了。待他睡熟,张仪才轻声开口说:“那个土陶里的红衣鬼……” “我捡起来闻了,”韩仕英打断说,“是坟头土烧的。你是担心她还有吧?我觉得不会,老太太年纪很大了,没有心力养那么多。把她杀手锏都逼出来了,结果还一击就破,你这么年轻,她估计也开始怀疑人生了吧。” 张仪又不说话了,他看了眼阮绛,阮绛歪倒在车窗上,呼吸很匀。张仪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韩仕英,“红衣鬼的事,不要告诉他。” 韩仕英又笑,说:“好。” 第五十五章·休憩 张仪和阮绛帮忙把娃娃像抬到处里的办公室,霍雀也在屋里,见到几人先问说:“都没事吧?” 三人摇摇头,韩仕英顺手把师刀摆在了娃娃像前头,由她和霍雀腾出手来送去道观,张仪阮绛请了一天的假,终于可以回家。 还是自己家好。两人洗完澡躺在床上,沉默了半晌,同时长长叹了口气。阮绛小声说:“这是个好结局了,是吧?” 张仪反问说:“什么叫好结局?” 阮绛又想了会儿,答不上来,干脆翻身抱着他的胳膊嘟囔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自己最爱的人死了,现在有个方法能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话,很难有人不心动吧。” 张仪很明显地张嘴就要反驳,他余光稍向下扫了眼阮绛。蓦地,张仪把话又咽了回去。两个人眼对着眼许久,他才说:“婴灵不好投胎,但夭折的孩子是可以的。” “就算不能立刻投胎,也可以超度  37 。”张仪说着,收回目光盯着天花板。“佛教,道教,法教,随便什么,总有比将他们留在身边更好的办法。” 天光大亮,拉着的窗帘透出丝丝缕缕薄光,张仪慢慢道:“一段缘分若是结束了,没必要强留在手上。我们这个世界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 阮绛不置可否,半天没出声,张仪原本以为他睡着了,刚想也闭上眼,突然听见阮绛轻声说:“遇见你之前,虽然我是灵异爱好者,但并不太真的相信鬼神。遇见你之后,我希望世界上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张仪也翻过身看着他问说。 “如果你先死了,希望你能常回来看看我。”阮绛说着,眨眨眼一笑,“要是我先死了,我也一样。” 张仪愣了半晌,在一瞬间里,他向来自洽的那套鬼神观又有了些许动摇。他腾地伸手弹了下阮绛的脑门儿,弹得阮绛“哎”了一声,捂着额头道:“你干嘛啊你!” “知道了……”张仪说着说着,整个人转过去改为背对着阮绛,“等我要死了,我会教给你怎么样就是我来看你了。” 阮绛傻傻地哦了声,看着他背影想了片刻,翻身坐起来推张仪,“你转过去干嘛,你是不是脸红了,是不是——” 张仪闭上眼只当没听见,阮绛边乐得不行边推他,“老天,一把年纪了你要不要这样啊!” 这一番小插曲后,工作与生活都还是得回到正轨,紧张刺激的冒险固然有趣,天天来还是遭不住的。 休息了大半个月,奇妙之处在于阮绛一件灵异相关的都没碰上,直播快变成在黑咕隆咚的地方唠嗑了。新的粉丝来了又走,同福客栈群里的众人急得不行,老邢更是乱出主意说:要不让张哥跳大神吧。 阮绛回:张哥不会跳大神。 会不会其实阮绛也不知道,好在这种无聊没有维持多久,星期五晚上,韩仕英打来电话说:“好事,不是加班。” “啥事?”阮绛兴奋不已。 韩仕英宣布说:“咱们处里要去团建了,两天一夜!” 第五十六章·团建 原本,团建算是件高兴的事,结果等张仪听完了要去哪儿,瞬间两眼一黑。 她们要去市郊一个很有名的鬼屋团建,这和加班有什么区别! “不去,”张仪直摇头,“她们这是变相加班!” 阮绛晃他,“去呗去呗,听起来就很好玩啊!” 总之,韩仕英已经买好了门票,因为没有提前预约,时间排到了星期六早上。霍雀的车等在楼下,阮绛边穿鞋子边念叨说:“充电宝带了,自拍杆带了,还差啥吗?” “鬼屋怎么会让你直播。”张仪道。 不过他预判有误,这家鬼屋名气大质量高,欢迎各路主播前来探险。 路上,霍雀开车,和平时一样话少。韩仕英笑眯眯的,反正也不知道这主意到底是谁出的。阮绛在后排说:“我还一直想去那儿玩来着,就是没机会。” 韩仕英见状半转过身来,“我们俩走前头哦,别拍到我俩。” 鬼屋在市郊,有一整栋不同主题,星期六早上人居然也不少。到了张仪才知道韩仕英预约的是这家最吓人的主题,挑战成功走完全程的人可以退一半门票钱。阮绛已经打开了直播,早上没什么新观众都是熟人,工作人员拿着手牌和四份“认怂书”过来,说是签了以后大声尖叫的话可以适当减少一些惊悚环节。 直播间公屏上列队:小软给张哥签一份吧! 阮绛边乐边说:“去!假的鬼张哥才不害怕。” 他前面,韩仕英接过手牌,扫了眼白着脸的张仪笑而不语。她把手牌递给霍雀,霍雀戴上还理了理衣摆,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 于是,处里第一次团建正式开始。阮绛提前预告了“要和同事一起”,直播间的观众们当然听到了“同事”是两个女孩子,还挺好奇的。他一手拉着张仪一手举着手机说话,不知不觉间韩仕英和霍雀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们预约的主题是“厉鬼影院”,刚进门后有一小段商场布景,阮绛抬头时,韩仕英和霍雀已经走到了“放映厅”门口,有个穿着打扮都很寻常的工作人员在检票,她俩把手牌给他看了下,还回头冲两人招手,“赶紧啊!” 阮绛拽着张仪跑过来,张仪边进场边回头看那个工作人员。可惜阮绛还要兼顾直播间,只注意到了公屏上发的“布景好真实啊”。 四人进到了小放映厅中,分开成了两排坐。刚一坐下灯就关掉了,一片黑暗中,张仪蓦地小声对阮绛道:“一会儿刚才那个人肯定要进来吓我们了。” “你咋知道?”阮绛也小声问说。 “因为他鞋面上滴到的血浆没擦干净。”前排,霍雀接道。 话音刚落,幕布上放起了电影,画面配合着诡异的音乐,在频繁闪屏后,众人总算是看清楚了在放什么,正是他们坐在座椅上的样子。阮绛把举着手机的那只手搭在椅背上,说:“来老铁们,猜猜再闪几回画面里就要出现人了。” 刚说完,幕布一闪,有个披头散发皮肤青白的人出现在了放映厅角落。四个人配合地回头,角落里果然啥也没有,但幕布闪动越来越快,那青白胳膊的人也就越来越近,阮绛想起什么,转回来说道:“张仪,你看这像不像骆湾小学——” 画面里那个人正站在张仪身后,长长的假指甲即将碰到他肩膀。 阮绛酝酿了一秒钟,直播间刚才被他调成了后置摄像头,里面已经尖叫连连了。大约韩仕英和霍雀也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看见那个“鬼”,没憋住噗嗤笑了一声。 张仪疲惫不堪,叹了口气转头说:“别把颜料滴我衣服上。” 第五十七章·午夜场 没有人尖叫,阮绛轻车熟路到预判了一大半扮鬼的人从哪里冒出来,以至于后半程韩仕英哈欠连连。不知不觉他俩走到了后面,张仪和霍雀在更前面些,边走边小声交谈着。 直播间里的诸位倒是被吓得不轻,纷纷表示得空了要来逛逛。阮绛问韩仕英,“他俩聊什么呢?” “我猜是工作,”韩仕英挑眉,“你懂的,小霍姐嘛。” 从布景出来的时候才刚十二点钟,几个人在鬼屋的餐厅吃饭,韩仕英在旁边刷手机,霍雀宣布说:“  38 这是一次失败的团建。” 大家当然都知道,但领导才能宣布。她刚说完,韩仕英举起手机说:“咱们接下来去这儿吧。” 张仪和阮绛凑过去瞧,是建在县城附近的一家惊悚主题的游乐园,占地面积惊人,主打沉浸式体验。游乐园建成了小镇的样式,游客可以在镇中接任务自由探索。张仪掐指一算,这没个一天一夜打不住,当机立断摇头,“说好的不加班。” 当然,反对无效。 游乐园离得挺远,算算时间等到了起码得晚上九十点钟。阮绛在平台上发了晚上加播的预告,到服务区休息的时候,趁着韩仕英和霍雀下去买水,他才问张仪说:“上次在处里我就发现了,霍姐和你说什么呢?” 张仪抿了下嘴,“她拜托我出差。” “啥?”阮绛大惊,“出差,这是我们的工作范围吗?” “不是我们,是我。”张仪道,“出差只是我这么说,实际上她是以个人的名义拜托我,我也可以拒绝。” 阮绛刚想再问问,韩仕英已经拎着塑料袋拉车门了。她显然注意到了两个人在说什么,但一句也没有问,只是坐进副驾驶蓦地说:“表哥,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学开车?” 张仪嘴角抽了一下,“你不要突然叫我哥,这样很不好。” 阮绛在旁边乐得不行,笑完了直起背说:“不过你确实该考个驾照了,这样去远的地方可以和霍姐换着开。” 韩仕英笑笑不说话了。 路比想象中要远,下了高速后换省道,四个人里有俩不爱说话的,加上霍雀熟悉省道没开导航,车里闷得不行。阮绛开始还和张仪聊几句,韩仕英偶尔插插嘴,但霍雀始终不搭话,他们三个也就各自沉默了。天黑后省道不好开,车里一暗,阮绛犯起困来,干脆枕到张仪腿上小睡。他开始睡得不实,几乎能听到张仪很轻的呼吸声,路灯一明一灭闪烁而过,像是催眠,阮绛渐渐发现自己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前方的蓝色路牌下站着一个拄拐的老人,穿着中式的藏蓝色绸衫,他用拐杖敲了两下地面。 咚咚两声,阮绛一下子惊醒了。他呆滞了几秒钟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感、从张仪腿上爬起来,“到哪儿了?” “应该快了。”张仪小声答。 阮绛揉着眼坐起来,蓝色的路牌从车顶迅速掠过。 第五十八章·夜车 张仪和阮绛还是第一次和她俩一起开夜车。省道渐渐上山,这是条老路,没有灯,只有两侧贴着的反光条。车大灯打上去带来短暂的光亮,又眨眼扎进了黑暗里。几乎没有别的车,此时此刻要是再来点午夜电台什么的,简直是上演鬼故事的绝佳时机。 阮绛倚在张仪身上看窗外,远处的山空有个轮廓。他突然觉得说不定该听张仪的把团建叫停,但那个游乐园看上去确实挺好玩的。他正胡思乱想着,霍雀握着方向盘探头往韩仕英那边窗外看了眼,蹙眉说:“我怎么觉得这条路和平时不一样了。” 韩仕英和霍雀向来是极靠谱的人,因此她说这话就有点吓人了。剩下三人都看过来,她面不改色,又说:“可能是太久没开过这条路了。” “开个导航吧。”韩仕英说着,把手机卡到了支架上。后排的阮绛蓦地觉得这剧情也太眼熟了,以至于给了他种接下来会看见隧道的错觉,可惜并没有,导航正常工作,除了路更窄了些,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他又打了个哈欠,脑袋枕在张仪肩膀上闭眼。 半夜开山路属实是件危险又讨厌的事,霍雀开得慢,也得亏开的慢,几个人老远就看见前面的山体滑坡把路堵上了。导航没有出声提醒,她靠边停下,说:“估计是因为前段时间下暴雨。” 阮绛也醒了,四个人坐在车里沉默了半晌,张仪开口道:“掉头吧。” 他和霍雀研究了半天地图,发现可以从出口下去后走小道去游乐园,只是比走省道要再远一点。四人重新出发,换成了张仪开,霍雀到了后排以后阮绛睡不着了,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山景。手机在前面任劳任怨,“您已偏离道路,请掉头。”喊了几声后,突然来了句“GPS信号弱”。 阮绛摸出手机一看,“没信号了。” 他一说,霍雀也看自己的,果然没有。张仪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还没说什么,阮绛把窗户打开了些,指着外面说:“不过快到了吧,那边——” 韩仕英和霍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山下有一片灯火通明的地方,似乎正是镇子。几个人松了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开到了山下,驶入村口时,导航突然又开始了工作,女声重复起来,“您已偏离道路。掉头,掉头。” 不用它提醒,车上的众人都已经发现走错地方了。这小镇看起来又破又旧,外面也没有售票处和停车场,显然不会是游乐园。此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路上没人,阮绛趴在张仪的座椅靠背上说:“这儿是常县吧?这附近以前有生态区,县里肯定有不少招待所。” 往镇中心开倒是繁华了些,如阮绛所说,确实有招待所。虽然破旧,进屋也有股怪味、前台的老板娘看着电视几乎没转过来眼睛,也总好过在车上睡一晚上。张仪进屋后习惯性地到洗手池去开水龙头放了点水,他出来后发现阮绛瞪着眼睛坐在床沿上,有点呆滞。 “想什么呢?”张仪问说。 霍雀刚把马尾的皮筋解下来,门就被人叩响了。她看了眼站在窗前不知看什么看得起劲儿的韩仕英,走过去开门。 门外,张仪和阮绛面色铁青,阮绛干巴巴地笑了下,说:“霍姐,你俩手机有信号吗?” 霍雀不言,摸出手机看了眼,摇头。她突然明白了阮绛的意思,怎么在小镇里还是没信号。 只听阮绛道:“我刚才想起来,常县几年前因为政府规划集体搬迁了,现在是无人镇。” 第五十九章·无人镇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当作不知道,明天早上起来就走。”韩仕英道。 车里,她和霍雀在前排,张仪和阮绛在后。说完众人又沉默了片刻,张仪终于忍不住了,不停地揉着太阳穴说:“为什么这种事你没有发现呢!” 韩仕英又沉默,半晌才答说:“人都有翻车的时候嘛。” 此时此刻,张仪已经开始怀 39 疑人生了,“真的不是你俩把我们骗过来加班的吧?” “怎么可能。”霍雀淡淡地说。 阮绛在旁边冥思苦想了半天,插话说:“我感觉,在车里的时候我好像做梦了,但实在想不起来梦见啥了。”他抬头看大家,“你们懂那种感觉吧,就是记得几个无法描述的画面,但就是回想不起来。” “那你再想想。”韩仕英说着,扭过半个身子看张仪,“你有没有别的打算?” 张仪答非所问道:“大概是因为,平时像是找一个黑影,现在直接走进黑影中,反而迷进去了。” 韩仕英转回去自言自语,“政府搬迁,又不是遇上了大灾集体死在这儿了,怎么会这样。” 霍雀不参与专业人士对话,两手握在方向盘上不知在想什么,后边张仪头疼得厉害,叹气道:“偏偏开的还是你们的车,趁手的东西都没有。” 韩仕英闻言,突然打开车门就要下去。几个人吓了一跳,霍雀直接拽住了她胳膊,大声道:“你干嘛!” 那架势好像车外面就是万丈悬崖似的,韩仕英笑笑,冲众人道:“找办法呗。” 她下车去走远了几步,舔了下食指指腹,然后将那根手指冲外站了半分钟,这才回车上冲张仪说:“气口乱七八糟上蹿下跳。” 张仪刚要说什么,阮绛两手一拍,扬声道:“我想起来了,我梦见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头儿拄着拐站在路灯下面冲我敲地面!” “他在赶我们走。”张仪明白过来,他刚说完,韩仕英接道:“小霍姐开车吧,我们得找到那个老头儿。” 阮绛懵了,“要往回开吗?” “不是,”张仪解释说,“从你梦醒,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范围和情况都不像是本地山神,说明从那里开始就是“界线”。老人站在那儿是想通过最有灵感的人提醒我们不要再往前了,他在敲地赶人。” 韩仕英还不忘笑嘻嘻插一句,“我就说招你们进来很不错,灵异雷达灵到灵异。” 就连霍雀都点了点头,反而搞得阮绛不好意思起来,要是能当时就想起来发现异常,说不定也不会有今晚这一出了。张仪看出他有点内疚,低声说:“算了,说到底都是缘分,别想。” 车在镇内四处乱走,开进了偏僻的居民区。一栋栋平房门窗紧闭,并不像是旧无人居,若在平时尚且能给人些安全感,此时知道了这儿竟然是无人镇,后背阵阵发冷。霍雀开得很慢,车突然抛锚再打不着火时众人也没有太惊讶,阮绛甚至还调侃了句“常规剧情”。 “常规剧情”刚落,街角突然传来了响亮的锣声。铛的一声层层回荡,把四个人都吓了一跳,紧接着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传了过来,伴随着锣很有节奏。呲——哗啦——呲——哗啦—— 这是很熟悉的声音,就在嘴边。张仪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拽住了阮绛的手腕,旁边的霍雀和韩仕英倒是还好,浑身绷紧戒备着。那些诡异的呲啦声拖在地上,催命符似的,霍雀往后退了几步,推了下路旁平房的门,竟然是开着的。她招手示意大家过去,几个人跑进昏暗中,阮绛一个激灵,贴着张仪的耳朵低声说:“我知道了,是纸在地上蹭过去的声音!” 韩仕英恍然大悟,“是纸人!纸人膝盖不会打弯,只能蹭地走!” 第六十章·纸人 话音刚落,那锣已经转过了街角。众人只见一双伸直的白手先漏出来,左手腕上挂着锣,右手包着棰。为首的纸人一敲,连带着它自己、身后浩浩荡荡十几个纸人整齐划一地左右晃动着身体蹭地前行。 积满了黑絮的玻璃窗正好隐藏四人。张仪和韩仕英几乎同时把阮绛和霍雀的脑袋从窗前按了下去,俩人自己贴墙小心翼翼地往外看。那些纸人穿着红褂黑裤,乍看很一模一样,仔细瞧才发现白纸脸上绘着的表情无一相同,笔触做了微妙的改变便有哭有笑,有的眯眼有的圆睁,有目视前方也有斜眼乱瞧。这种似像非像带来了更大的惊悚感,别说张仪,就连韩仕英大气都不敢出。 为首的纸人经过路灯下,暖黄色的灯照透了它外层糊的纸,透光透出了内部竹扎的骨架。它两胳膊碰在一起敲锣,排成队的纸人缓缓走过,留下涂成了黑色的后脑勺。队末却猝不及防冒出一双眼睛,原来有个纸人被扎成了回头的样子,弯着两眼和嘴角,一手做成了捂嘴的样子、正鬼鬼祟祟地回头看向与别的纸人相反的方向! “我靠——”不知道是不是到底年轻,韩仕英脖子一缩,反应奇快地把张仪的脑袋也按了下去,四人缩在玻璃窗下的墙角。“有个纸人是回着头的!” “快快快往后退退到两边墙角!”阮绛瞪着眼睛摆手,“它一会儿肯定要走过来!恐怖片里都是这么演的——” 张仪和韩仕英一人扯一个各自退到了玻璃窗这面墙的墙角,刚藏好,月光下有个影子肩膀一高一低地蹭过来朝着屋里看。张仪攥着阮绛的手,侧着脸也朝窗户看,这一刻里阮绛突然想起了高中时的事,他的心仍然噗通噗通地狂跳,有一部分是因为恐惧,有一部分是因为张仪。 终于,那回头的纸人慢悠悠地归队。从韩仕英的角度能勉强看到窗外,她见队列彻底转过街消失不见才松了口气,招手示意。 四个人干脆围坐在地上,霍雀顺手一把拉上了窗帘。 “出师不利啊,”韩仕英叹了口气,问说,“有没有打火机?” 张仪和阮绛对望了眼,异口同声道:“在车上。” 韩仕英又叹气,“算了,估计也烧不着。” “不一定,”张仪想了想,“试试往火上吹一口气再烧。” 韩仕英表情古怪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你不要总是企图自己制造术法。” 她刚说完,身旁一言不发地霍雀站起来,她贴在墙上把门开了条缝,又观察了下外面才闪身出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拉开车门就把打火机和韩仕英的包拿了回来。 张仪简直看呆了,“她平时也这样吗?” 韩仕英点了点头,阮绛在旁边鼓掌,“职业的就是不一样。” 几人当即来了个翻包,巧就巧在韩仕英职业病没有那么严重,包里除了化妆品小镜子这几样东西外就只有一个很小的瓷瓶吊坠。张仪满心期待地拿起来,起码能有一样趁手的东西用了。  40 阮绛凑过去好奇道:“这是什么?” “我爷爷的骨灰。”韩仕英答说。 张仪立刻又放下了。 第六十一章·巡街 “这个屋子就不错。我们藏到天亮,明早车好了皆大欢喜,不好就走出去。”霍雀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抱起胳膊,“我认为现在在外面乱走不太安全,我得对你们的人身安全负责。” 阮绛心道是韩仕英对你的安全负责还差不多,不过吐槽归吐槽,霍雀说的挺对。阮绛举手说:“我也觉得。” 张仪想了想,摇头道:“怕就怕没那么容易天亮,我们被迷在镇上走不去麻烦就大了。” 韩仕英也点头同意,接说:“我觉得那些纸人应该不是只能察觉会动的东西,就是只能察觉会喘气的。如果能摸清楚这个,我们在镇上走动问题不大。” 她这样一说,众人反应过来,张仪道:“镇上有东西在做法,它们有个领头的。” 霍雀插话说:“试试不就知道了?把那个回头的纸人骗过来,试完把它点了。” “要是点不着呢?”阮绛问说。 霍雀一脸莫名其妙,“它只是个纸扎的人啊,纸能有多结实?” 剩下三人眼瞪眼,貌似被她的话说服了,韩仕英猛地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首要目的是找到那个蓝布衫的老人,要是再碰上了,有机会试试也成。” 说完,众人站起来准备离开屋子。这座平房前后临街,穿过客厅,厨房还有一扇门可以打开出去。四人蹑手蹑脚地进到客厅,习惯性地打量起来。眼睛虽然已经适应了黑暗,但环境终究不熟悉,张仪嘱咐阮绛说:“尽量不要碰屋里的东西。” 那边韩仕英随手摸了下桌子,搓着指尖上的灰若有所思。霍雀道:“屋里留下的都是很旧的家具,这里可能确实是搬迁了的常县。” “国内其实有不少这样的‘鬼城’,有的是烂尾建筑群,有的是集体搬迁。”霍雀继续道,“但关州附近寸土寸金的,按理说不会规划了这么久还不动工。” 客厅里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厨房的木门是关着的,霍雀照例身体贴墙把门开了条缝看了几眼,才敞开了些,轻声说:“走吧。” 厨房没有窗户更加黑暗,几个人摸黑鱼贯而入。张仪走在最后,他和阮绛是情侣众所周知,大大方方地拉着对方的手,阮绛打量一番厨房回头,冲张仪说:“能——” 木门后站着一个笑嘻嘻的纸人,墨点的纯黑眼睛里仿佛闪着嘲弄的光,它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只有白纸糊的手慢慢抬起,将厨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我操——”阮绛下意识地拽着张仪的手朝自己猛扯,大喊了一声。 他一喊,韩仕英和霍雀同时回头,看见了这骇人一幕。随着阮绛动作,那纸人两手伸出便要掐向张仪脖子,张仪反应极快,把阮绛推到韩仕英那边两指就刺向了纸人的眉心。幸好他手长胳膊长,点的那纸人像是卡带似的停顿了半秒—— “韩仕英!”张仪头也不回喊道,不用他提醒,韩仕英已经从包里摸出打火机丢了过去。张仪两手一抬接过,那纸人却比众人想象中要灵活,又扑到了他眼前,张仪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松手让打火机又半掉半丢了出去。 阮绛伸手抄起打火机,点火对着纸人吹了过去—— 第六十二章·养虎 往常应该一吹就熄的打火机非但没灭,火苗反而顺着那口吐息扑了出去,瞬间点燃了纸人一条胳膊。张仪顺势接过打火机直接丢在了纸人身上,四个人转身就跑,冲出去了几百米才停下来。 除了霍雀,几个人都大喘气,她没事人似的回头看,“不会着火吧?” “不会,”韩仕英摆手,“烧完了纸人火会自己灭。” 霍雀表情明显有点怀疑,但没再说什么。四人站在路灯的影子下面面相觑了半天,韩仕英才说:“刚才的纸人比巡街队伍里为首的那个还要精致灵活,是极高级的东西。又是鬼又是纸扎,咱们这是遇上高手了啊。” 阮绛愣愣地问道:“什么样的高手啊?” 张仪答说:“和韩仕英等级差不多的高手吧。” 韩仕英立刻接,“你不要捧杀我,没趁手的东西我很难发挥的。” 说罢,四人再次眼瞪眼了起来。半晌,韩仕英举手说:“我有个主意。我和小霍姐去找那个高人,张仪和阮绛去找那个蓝布衫老人。我们四个聚在一起生人气太重了,加上也没磨合过,根本打不了配合,不如按从前的阵容来。” 霍雀和阮绛异口同声道:“不好。” 两人对望一眼,霍雀抬手,“你先说。” 阮绛干笑了下,“恐怖片里分开行动不是大忌吗?”霍雀抱着胳膊在旁边点头,“我也认为不安全。” 于是,三个人一起转头看张仪,张仪目光从三个人身上依次扫过,顿了须臾道:“就按韩仕英说的来吧。” 霍雀没辙了,抿了下嘴道:“那就下个路口分开吧。” 她说完,张仪先走了出去,阮绛跟在后面,回头看了眼韩仕英和霍雀。后面俩人对望一眼,跟了上去。路灯接二连三,街旁甚至还有些屋舍亮着灯,四人好似不过误入了一座普通的老旧小镇。 踩着那些暖色的光影越走越困,越走越头重脚轻,一切景物在心底突然勾出了种异样的熟悉,仿佛顺着这条路便能一直走回家去。张仪眼前恍了下,慢慢转过街角的弯,在这一晃里,眼前的虚幻与真实两相重叠,好像眼前正是那条他和阮绛蹬着车、下晚自习后回家的夜路。他揉了下眉心,站住脚回头说:“阮绛……” 身后站着的人也在揉着额头,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呆滞了几秒钟,抬起头说:“霍雀?” 张仪和韩仕英对视了几秒钟,同时骂道:“靠!” 两个人拔腿就往回跑,然而转回刚才那条路,长长的马路上不但空无一人,反而起了层灰蒙蒙的烟气。韩仕英张嘴小小吸了口那烟气,蹙眉说:“是酥油和阴沉木!那个人在施食。” 张仪简直要抓狂了,偏偏是阮绛和霍雀走散了。韩仕英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强作镇定道:“往好的想,他俩要是遇上那个高手了,至少霍雀可以立刻制伏他。” “韩仕  41 英,你再藏着掖着我可真火了。”张仪把太阳穴都揉红了,冲她阴恻恻地说,“先找他们。” 第六十三章·走散以后 明明张仪刚才还走在前面。 阮绛闻到了股又呛又香甜的烟味,他突然有点头晕,只是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便发现眼前没人了。他站在原地茫然地看了看左右两侧的路,回过头只见霍雀在自己身后几步。她只呆愣住了一下,就立刻挂上警觉,走到阮绛身旁说:“走散了?” “恩,”阮绛欲哭无泪,点点头,“希望你职业带来的戾气能有点用,不然咱俩今天可能得交代了。” 霍雀看看四周,明明就是刚才几个人一起走的那条路,她问说:“我们就等在原地,不必要时不移动行吗?” 阮绛想了想答说:“根据以往张仪不情不愿断断续续教给我的来看,不是我们、就是他俩被那什么迷障了眼,已经走到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了。我们等在原地,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再和他们碰上头。” “既然如此,我们往回走,要不回车里,要不回招待所试试。”霍雀抱着胳膊扫了眼马路,“这个镇子路规划的很直,我大概摸清楚路形了。我们不穿平房绕到那条路的路口回去。” 阮绛想想,总比干瞪眼强。两人并排往回拐,路确实和他们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看来是张仪和韩仕英走到别的地方去了的可能性比较大。街上暗涌着阵阵灰蒙蒙的烟气,直觉告诉两个人最好不要靠近,但那股又呛又甜的味道还是不时被吸了进去,阮绛小声说:“闻着好像是酥油灯,但是好呛,像啥东西烧糊了。” “我刚想说闻着像木头烧糊了。”霍雀淡淡地接道。 阮绛找不出话题了,两人沉默着往前走了段路,很快尴尬就盖过了不安。霍雀性格实在太闷了,张仪和她比起来简直是开朗可人。阮绛只好没话找话,“你俩出外勤的时候小韩会不会顺带教你点东西?” 霍雀歪着头想了会儿,说:“我负责制伏活人,死人的那部分归她。但问题在于,我们一般遇不上活人。” 阮绛又没话了,两人一条直路走到头,刚转过街角,便似乎能从灰蒙蒙的烟气中看到车轮廓了。霍雀到底靠谱,阮绛松了口气,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霍姐,你是不是拜托了张仪去外地办事?” 阮绛本以为她会至少顿一下,没料到霍雀想也不想直接就点了头,大大方方道:“没错,我不方便出面。韩仕英作为安排给我的搭档自然也不合适过去,但那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知道。” 阮绛抿了抿嘴,站定脚步说:“如果是很危险的事,我想替张仪拒绝。” 霍雀似乎猜到了他这样说,只是也站住了脚。阮绛继续道:“我们共事有段时间了,你也知道张仪虽然怕鬼死不承认偶尔胆子比我还小,但有些事,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不管。” 阮绛突然有点词穷,磕磕绊绊地挠了挠头,“但是,怎么说吧……他和小韩不一样,说到底,他连一天都没正经学过。我们去做探灵直播、他陪我瞎胡闹也好,归根结底是因为我觉得好玩,他愿意陪我。如果是很危险的事情,那一点也不好,我宁愿自私点替他拒绝。” 霍雀的表情瞬间变了,说实话,和霍雀单独相处时阮绛不但有点尴尬,还有点摸不清她的想法——这点上她和韩仕英简直一模一样——阮绛正胡思乱想着,霍雀突然健步上前,半托半架着他的同时一脚踹开了身旁平房的门,闪身躲了进去。 “别说话,对面有个舌头拖在地上的女人过来了。” 第六十四章·施烟 “张仪,你就是小时候恐怖片看多了,鬼有什么可怕的?” 为了找人接连走出两条街后,张仪和韩仕英发现自己彻底迷失了方向。四周街景看上去和刚才几人在时很像,实际上却是别的地方。这大抵算是高级的鬼打墙,在比较小的范围内可以靠各种脏的凶的办法破掉,但到此处反而没了用武之地。鬼打墙说白了就是看不见的东西出于某种目的使手段阻止你往前,顺着转几圈总能有所突破的。 张仪本来懒得理它,听到这句话后总算给了点反应,反问说:“鬼难道不可怕吗?” 韩仕英摇头,“明明挺可怜的。” 张仪眼也不眨地接说:“可怜归可怜,可怕归可怕。” 韩仕英不和他辩了,说不定张仪怕鬼其实是基因问题。但说实在的,她讲这种话确实是没话找话,随便说点什么驱散心慌罢了。 韩仕英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到“害怕”了,这种心慌和恐惧感受起来究竟有没有区别,她想不起来。在意识到往回走是找不回阮绛和霍雀的以后,张仪很快便冷静下来,他的冷静在韩仕英看来是反常的——他或许应该表现的再害怕一点。 “如果我们找不到阮绛呢?”韩仕英脱口而出道。 张仪眉头一蹙,似乎有些反感她的问题,但还是耐心回答道:“以前,我们两个直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走散过。”他顿了顿,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做‘这种’假设。” 韩仕英不置可否,两个人又快步往前走出去了好远,张仪好似终于绷不住了,问说:“你可有点反常,你平时不会说这种话的。” “哪种?”韩仕英问。 “你刚才那话听起来有点情商堪忧,”张仪道,“不太符合你‘人精儿’的设定。” 韩仕英半真半假道:“那我也得说点什么缓解下情绪呗。” 张仪表情古怪,似乎是觉得她这回答耐人寻味,但也没空细想,因为两个人身前的路灯上赫然挂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人”,焦黑的皮肤仿佛正冒出糊味来。张仪抬头就看见这一幕,猝不及防差点撅过去,捂着额头断断续续地说:“操,你、你往上看——” 韩仕英顺着往上看,面色顿时也凝重起来。不知何时,两人所在的这一侧街道,房子墙面变成了焦黑色,满地的玻璃碎渣散落在人行道上,有的甚至还沾有血迹。那股灰蒙蒙的烟气正从街对面一折一折翻滚过来,它所到之处,二楼不知何时站满了焦黑烧糊的“人”,或爬或走,纷纷挤在窗口,把头探出窗外陶醉地吞咽着那些烟气。 阴沉木和酥油混在一起燃烧的烟配上那些烧焦的人,原本不算难闻的焦味变得恶心起来。两人连连后退好几步,韩仕 42 英捏着鼻子大声道:“这哪儿是施食,分明是在养鬼啊!” 张仪盯着那街景冷汗直冒,“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几年前常县有过大新闻。煤气泄漏引发爆炸,半条街都给烧没了。” 第六十五章·尸解仙 被霍雀拖进屋里后,阮绛才思考完了她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两人从窗户往外瞧,正看见灰烟中有个鲜红长舌一直拖到了地上的女人晃晃悠悠地往这边走,她的脖子比常人要长,有点软塌塌地偏着,阮绛气音都掩饰不住激动,对霍雀道:“这是个缢伥!” “异什么?”霍雀没听清楚,问说。 “缢伥,”阮绛两手扒在窗框上,“就是吊死鬼,要找替身的!” 估计是今天不可思议的东西太多,阮绛已经习惯乃至不害怕了。那缢伥左摇右晃地往前走,身后的灰烟里隐隐约约出现了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影!这些人影无一例外、跟随缢伥的步伐游街似的往前,边走边大口吞咽着那些灰烟,然后变得又哭又笑,癫狂地重复着一些奇怪的动作。 霍雀皱着眉观察了片刻,低声道:“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自然死亡的,怕不是附近横死的人全过来了。” 那些灰烟漫散在整条街,马路上到处是行动怪异的“人”,个个眉宇间环绕着黑气。霍雀走到另一边窗户往外看,见这边虽然没有孤魂徘徊,但也布满了灰烟,她正犹豫着,回头却发现阮绛也开始行动怪异起来。 他把鞋脱了一只,背冲自己跪在地上,两手拿着那鞋念念有词说:“各位祖师爷、师公在上,救救你们徒弟媳妇儿吧——”说着,阮绛两手一扬,把鞋扔了出去。 霍雀:“……” 鞋嘭一声撞到了木门板上,阮绛回过身,霍雀抱起胳膊说:“你干什么呢?” “张仪教我的,”阮绛站起身,“试试呗。” “这要有用就有鬼了。”霍雀话音刚落,刚才被鞋砸中的那扇门吱呀一声。原来那扇门本就是虚掩着的,眼下被砸了下大敞开来。阮绛跳着过去捡起鞋子穿上,指了指窗外,意思是,“外面到处都是鬼”。 门后伸手不见五指,是一间半地下的储物室。霍雀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往下迈了几级台阶。阮绛跟在后面,突然说:“霍姐,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叫《招魂》的电影?” 霍雀没搭话,两人小心翼翼地踩着嘎吱作响的台阶下去,储物间面积不小,黑暗中有股怪味,是阮绛从前在灵异现场没闻过的。他正冥思苦想,霍雀下意识伸出了胳膊拦住他,浑身绷紧了道:“这儿死过人,这是死人味。” 两人一动,手机的闪光灯一晃而过,照亮了墙根的大箱子。霍雀快步上前,一张干枯脱水了的人脸赫然出现!那哪里是什么大箱子,而是口棺材,棺材中平躺着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尸! 阮绛终于脸色白了,别说干尸,这是他头回见到死人。这具干尸彻底脱水,身上一丝不挂,皮色紫黑,最古怪的是,他的肚脐上插着一柱只燃了一小截的香。 阮绛头皮发麻,霍雀却把自己的手机塞过来,伸出手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阮绛呆呆地照做,只见霍雀借着打光咔嚓咔嚓拍了一堆照片,不但拍干尸,还拍了储物室四周,自言自语说:“几乎成鞣尸了。” “你在干什么……”阮绛问说。 “拍照取证。”霍雀翻看着刚才的照片答说。阮绛想看看那具干尸又有点不敢,他挤着眼睛扫了几眼,最终盯着那柱香吞吞吐吐道:“霍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现在说……” 霍雀看了过来,阮绛指着那根香道:“张仪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就是说,有两个法师斗法,其中一个在现世里斗不过对方,干脆在肚脐眼里插香,尸解成仙了……” 第六十六章·上僮 张仪和韩仕英往后退回街口,转过弯来另一条街上烟气很薄,韩仕英边跑边说:“我们不该躲,应该顶着烟气跑,找烟是从哪儿散出来就能找到背后那个在操控这些的人!” 张仪说:“回去以后我要辞职!” 韩仕英才不当真,一口气跑出去了几百米,回头发现灰烟并没有被吹进这条街。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些奇怪,韩仕英扫了圈四周,眼前一亮,指着路灯下说:“你看那边!” 张仪回头,只见路灯下突兀地放着一枚木制物件,中间四方两头削尖,冲上的面上刻了个“意”字。两人走过去低头看,张仪道:“是地藏占察轮。” 韩仕英想捡,她刚弯腰,那枚木轮竟自己滚动了起来!它滚下马路牙子、在平坦的柏油路上朝前,韩仕英推张仪,“快快快跟着它!” 两人跟着那占察轮朝前,木轮滚滚停停,在两栋平房的缝隙间自己转弯,朝着灰烟滚滚的大街而去,韩仕英看看张仪,张仪咬牙道:“走。” 木轮滚到之处隐隐破开了烟气,张仪和韩仕英眼观鼻鼻观心,从缝隙间挤过去,尽量憋着气飞速穿过了大街。另一条道上也没有多少灰烟,这些烟果然是按照一定轨迹散开的。两人追着那木轮七拐八拐,木轮越来越快,顺着路旁的坡道一溜烟消失了。旁边是个小旅馆,木轮滚下去的坡道是旅馆的地下车库,韩仕英目瞪口呆道:“到底就是往那边去还是意外滚下去了啊?” “下去看看再说。”张仪接道,两人贴着边下到地下车库中,里面竟然通了电,白织灯管颇有恐怖片氛围一闪一闪,灯管灭下的一瞬间,韩仕英只感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她头也不回,只看地上那占察轮,木轮在原地顺时针打转。韩仕英抬头,张仪走到了稍远些的位置在观察四周,她把手拢到嘴前小声说:“我身上带着东西上不了僮,你找他吧。” 那木轮停下不转了。 地下车库里没有车,但是有几滩不知道从哪儿流下来的水渍,张仪后脑勺被轻轻地拍了一巴掌,他刚想训一句叫韩仕英别胡闹,回头的刹那意识到不对劲儿,可惜半个脑袋已经转回去了,张仪余光一瞥,只见地上那水渍、自己身后有一双穿着布鞋的脚,还有根拐杖。 他不受控制地张嘴,双腿一软,眼前黑了。 在韩仕英眼里,张仪没有倒下去,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地角度直挺挺地往后倒、然后又直挺挺地站了回来。“张仪”盯着她,张口噼里啪啦讲了一大串话,既像声调奇怪  43 的方言又像是外语,韩仕英摇头说:“讲普通话,我听不懂上方话!” “张仪”两手向前空叠在一起、像是在拄拐,重新开口。 意识回来后,眼前天旋地转。张仪捂着脑袋强撑着才没倒地,他嘴里又冰又麻,刚才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韩仕英见他回神,赶忙道:“刚才有个白仙上僮,讲了一堆仙家话,我大致听懂了——” 张仪捂着脑袋说:“等找到了阮绛,我俩要当场跟霍雀辞职……” 第六十七章·峰回路转 “还能有这种事?”霍雀半信半疑问说。 阮绛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两人对望片刻,他瞥了眼棺材里的干尸,叹气说:“现在呢?也不知道街上的烟气散了没有。” 正说着话,一声铜锣震响,两人毫无防备都吓了一跳,铜锣几乎可以说就响在屋外,是那队巡街的纸人过来了!霍雀手握紧挥了两下,咬牙拽着阮绛就噔噔噔往楼梯上跑。还没上去,只见被她踹开的大门已经有双纸扎的手又顶开了。现代房屋很少再有门槛,敲铜锣的纸人顺畅无阻地蹭进来,霍雀骂了句脏话,换成了阮绛拽着她往回跑,两人被逼回地下室里,眼看纸人队就要跳下来了,阮绛冷汗直冒还不忘小声道:“好歹给个棺材盖啊!这样咱们还能进去凑合凑合——” 储物间里的杂物大多是些搬迁也没带走的破烂,霍雀干脆从架子上抄起扳手,递给阮绛一个说:“我倒要看看纸扎能有多结实!” 幸好储物室中有几个木架可以挡一下,阮绛用气音道:“霍姐,我们要不要试试小韩说的闭气先别动?” 霍雀点了点头,两人站在房间两个角落的木架后,墙角堆满了用旧床单盖着的杂物,此时此刻顾不上别的只能往上踩。刚站好,为首的纸人已经跳下了台阶,每敲锣一下,整队的纸人便跟着它齐刷刷地跳下台阶,像是僵尸电影中才有的画面。阮绛一手握着扳手一手捂嘴,他悄悄侧眼看了下不远处的霍雀,霍雀脚下踩着的布一陷,露出来底下的东西竟然是个空的纸箱,眼看就要撑不住她了。 阮绛吓得太阳穴突突跳,悄悄冲霍雀比划。为首的纸人却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阮绛藏身的木架前,墨画的眼睛仿佛藏着活络的精光正打量着他,而阮绛毫无所觉,还在扭头用手指霍雀脚下的油箱。 霍雀眼见这幕把心一横,脚下略动,谁料纸箱被彻底踩憋了,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手下意识地抓了把前面的木架。木架上搭着的布是连在一起的,被她一拽阮绛身前的架子也倒了,两人眼前天旋地转,只来得及往对方那边看,自己后背先是重重地撞到了墙上,然后又是一空—— 一切来得太快,阮绛的脑袋狠狠磕了下,撞得他眼晕了半天才回过劲儿来发生了什么:墙上安有翻板门,自己和霍雀被架子撞到了不同的房间里。他浑身上下像是要散架了,爬也爬不起来,稍稍一动却能听到沙沙的纸声,还有些硬条硌着后腰。 阮绛活动了下手腕,指尖蓦地碰到了什么东西。细细软软的丝状物,是头发。他吓了一跳,这个房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这儿摸到头发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阮绛触电似的把手指缩了回来,他想不动声色地爬起来,可只要一动身下的那些纸便响动明显。他在心中暗骂了句脏话,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忍不住嘟囔说:“操,你再不来救我我可要折在这儿了……” 彻底的黑暗中,阮绛感到自己刚才碰到的东西动了,他心一横,学张仪的样子把手捏成剑指,不管怎样,先给它一剑再说! 那东西悄无声息地挨了过来,带着一点点凉气、阮绛飞快抬手就要刺,那东西倏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下一刻,有张凉丝丝的嘴唇贴了上来,舌尖儿轻轻舔了下阮绛的嘴唇,他头皮一麻,心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道:“是我。” 第六十八章·房间 阮绛要吓死了,呆愣住了好几秒才仰头,两手捧着对面那人的脸连亲带啃了好几下,嘴唇与嘴唇间错杂着喘息,他顶着张仪的额头低声道:“吓死我了!” 黑暗中张仪轻轻笑了下,一手顺着阮绛头发往下摸索着,嘴上道:“没事吧,受伤了没?” “没有,”阮绛赶忙摇头,“霍姐摔进另一间暗室了!” “没事,这栋房子储藏室四角有另外修的四间暗室,应该都是进不来阴物的那种。”张仪小声解释,手往下摸伸到阮绛腰际,“没磕到吧?屋里有很多纸扎的边角料,满地都是竹条。” 阮绛赶忙抓着他那只手说道:“我说怎么一动就沙沙响,吓死我了。你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张仪重重叹了口气,可算想起了拿手机打个亮儿。他摸出手机举到两人脸前,骤然凉气的白光略微刺眼,两人同时眯了眯眼睛,只见阮绛的脑袋旁边还凑着一张脸,圆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仪,底下却没嘴。 张仪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把阮绛往自己身边拎,“我操!” 阮绛眼瞧着他神色巨变,也不由自主地回头,差点和那张脸亲密接触。他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蹿到张仪怀里大声道:“我操!” 张仪面色铁青,“是个纸人,是个纸人。” 手机的光照过去才发现是个还没扎完的纸人,底下没嘴也是因为还没画上去颜色。张仪打了圈光,阮绛这才看清楚这间暗室里没来得及完成的纸扎林林总总,既有仙子也有童男童女。白色的高头大马刚扎好了个头,剩下的还是竹骨架。 暗室内的纸扎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无一例外都点过了眼睛,此时所有纸扎都面冲两人,在闪光灯强烈白光的反射下、纯黑的眼睛仿佛在随着光源的移换转动着。 张仪和阮绛看得心里发毛,赶忙收回视线。两人看着对方,借着光,张仪总算看清了阮绛确实安然无恙,他松了口气,贴过去又轻轻亲了下阮绛,这才说道:“这个镇子来头不小,养鬼之风盛行,正道之士寡不敌众反而无能为力了。” 说着,他瞥了眼旁边的纸扎,“镇上有个很厉害的邪法师,这栋房子、还有街上那些纸人,孤魂,都是他放烟施食养的。镇上有户人家有缘,家中有保家仙,这些事就是那个白仙告诉我们的。” 一说这个,阮绛匆匆问说:“对了,小韩呢  44 !” “她没事,这地方翻出花来也轮不到她有事。”张仪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讲道,“那家人本来也不太相信这些,只是出于传承继续供奉着白仙。白仙也感慨这地方邪术压正不怎么过眼,直到常县煤气泄漏引发爆炸、你还记得吗,我们看过新闻的。” 阮绛回忆了须臾猛点头,“想起来了!没多久这儿就搬迁了,当时好多人来探险,你不让我去。” 张仪恩了声,“白仙说,那场事故也是因为有养鬼的人没控制好才闹出的大事,白仙保的那家人也在事故中全家遇难了,都是命。”他说着,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清醒过后自己满脸是泪,想必那白仙说的声泪俱下。 “是不是邪法师偷偷留了下来没有搬迁,白仙悔不当初和邪法师斗法,邪法师斗不过就在肚脐中插香干脆尸解成仙了!”阮绛激动道。 “你怎么知道?”张仪一顿,略微想了下,脸色更难看了,“……不会吧?” 阮绛点头,“尸体就在外头。” “出去看看,”张仪说着站起身,他打着光走到角落,从那里放着的大箱子中拎出了两件湿乎乎的东西,似乎本就是泡在水里的。阮绛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竟然是两件蓑衣! 张仪低声道:“白仙说四间暗室贴的到处都是飘零,他都进不来,拜托我们来拿这两件蓑衣。霍姐如果在另一个房间比跟着我们到处跑反而更安全点,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去看看吧。” 他并没有去阮绛翻进来的那面墙前,而是在房间另一头的墙上摸索了会儿,推开了一扇极隐蔽的门,窄窄的木梯通往上面,“走了。” 阮绛跟上,张仪侧身关门。暗门掩上的刹那,屋里所有没完成的纸扎,甚至地上那些被阮绛摔进来时压坏的也一起转动眼睛、慢慢回头,望向了暗门。 第六十九章·阴宅 两人顺着楼梯上去,这个楼梯竟然通往旁边宗教用品店的后院。阮绛猜测说:“这不会是那个邪法师明面上的生意吧?” 张仪点点头,“白仙要我们从这儿下去,他说你们误打误撞摔进来的门不一定能打开。” 说到这个“们”,阮绛又问说:“小韩去哪儿了?” “和我分开走了,她猜霍姐可能会带着你去车跟前或者回旅馆,就去那边了。”张仪答说。 韩仕英还是了解霍雀的,如果没出意外,他们指不定现在已经汇合了。见到张仪后阮绛便彻底安心了,问题一个接一个,张仪只好先回答他的,继续讲说:“邪法师尸解后,一直和白仙有来有往抗衡,这些年谁也没占到对方大便宜。直到前段时间,回家乡居所的时候,路上意外塌方把它的洞府埋了,他真身陷入困境落了下风,当初本想找个灵感最强的敲地提醒我们回头,没成想还是连人带车进来了,想来都是造化,就干脆现身看看我们能不能救他。” 张仪一口气说完了,可算插了一句,“你和霍姐怎么回事?” 阮绛赶忙把刚才在储物间里发生的事讲了,张仪听罢脸刷的一下白了,“地下有纸人进来了?” 阮绛瞪着眼睛点点头。 “完了,”张仪抓着阮绛就往街道上跑,“快去救霍姐!” 两人跑到平房门口,街上的灰烟不知何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形色各异的游魂也不见了,只有风中夹杂的一丝半缕的酥油香还在提醒着自己那不是幻觉。张仪在门前停下,把自己怀里抱着的蓑衣分出一件先给阮绛披在头上,嘱咐说:“我们进去把霍姐接出来,一会儿进去后不要用嘴吐气。见到人了我把蓑衣给她穿,我们两个披一件。” 阮绛点点头,两人像是挡雨似的用手把蓑衣拢在头上,一前一后再次下到了储物间。底下一片狼藉,柜子东倒西歪,灰味呛得人想咳嗽,所有能落脚的地方都站着巡街的纸人,分成两队面朝着阮绛和霍雀翻进去的那两面墙,神态各异各怀鬼胎。为首的敲锣纸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墨汁画出来的眼睛竟在纸面上缓慢地转动着,似乎是在思考刚才的两个人去哪儿了。 张仪示意阮绛别动,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个杂物,朝着楼梯顶上一丢,纸人顿时全原地转身,看向了发出声响的方向。为首的纸人朝楼梯蹭了一步,剩下的便也跟着动了起来,两人缩在角落里看纸人往楼上涌去,阮绛这才踩着杂物过到霍雀翻进去的墙前,用力一推,和墙体严丝合缝的暗门一旋开出了缝隙。 张仪抢先进去,把阮绛挡在身后回手关了门,还没站稳,他感觉头皮一麻,下意识地闪身——带着呼呼风响的东西擦着他肩打了下去,猛一抬就要朝着他天灵盖再砸过来! 张仪和阮绛异口同声嚷嚷说:“霍姐霍姐是我俩!” 阮绛边喊边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照明,只见霍雀一手抄着扳手、高马尾散了,一面捋碎发一面说:“哈?” 她的脚边,一个竹骨彻底散架了的纸人被撕的脑袋都没了。 第七十章·蓑衣 “韩仕英呢,你怎么在这儿?”霍雀握着扳手,顺脚把那具被她砸散件了的纸人踢到一旁。披着蓑衣的两个人看得目瞪口呆,阮绛忍不住说道:“霍姐,咱们能不能出去靠你了。” 霍雀说:“我觉得我和它搏斗了十分钟,累死我也不够用的。” 不管怎么说,徒手制服玄学纸人还是挺令人敬佩的。张仪把蓑衣递给霍雀道:“韩仕英去车跟前找你们了,不用担心。披上这个我们走,不要用嘴吐气。” 湿答答的蓑衣还挺沉的,霍雀学着阮绛的样子披好了才问说:“这有什么用?” “是用无根水浸泡过的蓑衣,极阴之物,能掩盖生人气。”张仪答说。霍雀又问:“那你呢?” 张仪不答,只是交待阮绛道:“一会儿跑起来也要记得别用嘴喘气。” 阮绛刚想完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意思,已经来不及阻拦了,张仪推开翻板门闪身出去,他的呼吸声很重,刚一出去,挤在楼梯和入口处的纸人倏地一下全回过身来,沙沙声听得人头皮发麻。他踩着地上的东西三步并两步迈到另一扇翻板门前,纸人动作突然快了起来,追着他空出了楼梯间。 阮绛骂人的话还没来得及吐出口,霍雀一手捏着蓑衣两角、一手抓着他就往楼梯间冲。阮绛只好硬闭上了嘴,他边跑边回头,张仪的身影已经进到暗室中看不 45 见了,门板自动合上,往里挤的纸人被卡住动弹不得。 张仪迈进暗室便不由自主背上一寒,他立刻意识到这儿的纸人也被生人气激起有了变化。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只靠脑补那些半面还是竹骨架的纸人在盯着自己就足够吓人了。身后的纸人也在往里涌,瞬间满屋都是沙沙的纸声,他啧了声,张开手掌。 阮绛被霍雀拽着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出了大门,幸好门锁没被彻底踹坏,还能再碰上。刚一上来就换成了阮绛在前面跑,他转过平房冲到宗教用品店门口,只听到巨大的摔门声传来,紧接着张仪就面色凝重地跑了出来,一气呵成冲到他面前掀起蓑衣。 “嘘——” 张仪腾地亲过来,阮绛闭着气不敢呼吸,他也看不见身后到底怎么样了,只能听见不远处连霍雀都急了,“他妈的,烦死这些死人了!” 算了,和张仪死在一块儿也挺好的。 阮绛这样想着,和张仪的嘴唇慢慢分开,对上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里分明带着笑意。 张仪低声笑了下,退到蓑衣外面,冲阮绛摊开手。手心上用鲜红的颜色一个叠一个地画了团似字非字的符号,是花字。 张仪道:“没事了,我把纸人都关在里面了。” 旁边哐铛一声,两人转头,原来霍雀还揣着那把扳手,听见张仪的话把扳手扔在了地上。她把蓑衣搭在臂弯处,淡淡地说:“回去我要扣你的工资。” 张仪还没说话,阮绛突然腾地给了张仪一掌,“好玩吗!” 张仪也不躲,任由阮绛捶他,没憋住还是偷偷乐了。阮绛气得头疼,一面捶他一面大声道:“很好玩吗!你笑,你还笑——”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几声汽笛响,几人回头,只见车子一个猛刹停在了路旁,韩仕英从驾驶室探出头来,两手黑乎乎的,“都在呢?” 霍雀吼道:“谁让你开我的车的,给我下来!” 第七十一章·白仙 四人坐在车里,韩仕英满手不知什么东西,把方向盘也给摸黑了。霍雀握了下,看看自己两手,表情显然已经逼近抓狂了。这一晚上的,天竟然还没有亮! 韩仕英凑过来主动道:“是灶底灰。我一路过来看见有院子里还是土灶的,就刮了点,车发动不起来是因为底盘上扒了个小鬼,我糊了他一脸灰,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跑了。” “我这儿有朱砂,还有枣木。”张仪说着递了过去,韩仕英接过问说,“哪儿来的啊?” “宗教用品店。”张仪答说,“没啥能用的了,枣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纸人呢?”韩仕英又问。 “我下去之前在门上画好了符咒,都关底下了。敲锣的那个跟着我被关到了暗室里,翻板门从里面推不开,剩下的那些没有它不会能从正门出的来的。”张仪刚说完,在旁边抱着胳膊的阮绛哼了声,韩仕英回头看看他俩,又看看霍雀。 张仪去抓阮绛的手,阮绛缩了下,半推半就地被抓住了,还是扭头不看他。韩仕英问道:“领导,怎么说?” 霍雀不答,张仪握着阮绛的手接说:“白仙要我们原路回到塌方那儿把他救出来,然后就可以顺利离开了。”他看了眼放在脚下的蓑衣,“穿着蓑衣就能掩盖住活人气开车过去,当然,我们也可以不管他,直接回家。” 韩仕英若有所思道:“难怪他只给了两件蓑衣。” 张仪蹙眉说:“不是,这件蓑衣是邪法师做的吧,毕竟锁在他的阴宅里。” 霍雀终于出声道:“阴宅?” 韩仕英解释说:“恩,那个连着暗室的地下室是他给自己修的阴宅。你想想看,规格是不是有点像地宫耳室?还有,纸人和施食的烟气都只围绕着那栋房子发散开。” 三个人在旁边讨论,阮绛盯着窗外开始胡思乱想。他脑袋里有点乱,但大家总算能喘口气了,干脆也没讲出来。不管怎么说,只有两件蓑衣就意味着得留下两个人在镇里,他们如果不想抛弃同伴,就只能先披衣去救白仙,白仙被解救后和邪法师抗衡,四个人自然也能一起离开了。 霍雀主动道:“我和韩仕英留下吧,只要不出意外,无非就是找个地方再躲着。” 韩仕英也点了点头。 四个人一合计,拆了两根鞋带把蓑衣系好,张仪开车载着阮绛马不停蹄出镇。路上顺畅无阻得不可思议,更奇妙的是,离开镇子没多久,天色突然便亮了很多,看上去像是临近天明了。 一路上阮绛都没和张仪说话,张仪也就边开车边酝酿了一路道歉的话。眼前已经能看到塌方的位置了,张仪干咳了声,“阮绛……” “我刚才已经在想和你死在一起也不错了。”阮绛突然道,“下次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 张仪哽了下,正色说:“我错了,对不起。” 车停在旁边,过来的路上并没有遇到别的车,两人明白他们仍没有脱险。张仪顺着塌方的土坡往上爬,果然看到了几块半臂宽的碎石堆叠在一起,只漏出了条不易察觉的缝隙能显示出这是个洞口。 两人费劲搬开了碎石,蹲在洞口。片刻后,洞中探出了一只小小的刺猬,通体雪白,看上去奄奄一息,很是虚弱。小刺猬一点也不怕人,直立起来用前爪作了个揖,然后飞快地蹿进了树丛。 “就是它?”阮绛睁大眼睛问说。 “恩。动物仙的真身很脆弱,要小心隐藏。”张仪点头,“我们可以回家了。” 第七十二章·离开 驱车回去的路上,天光已经翻出了浅白。整夜没睡,大家精力都快耗光了,阮绛本来昏昏欲睡,瞧见车道对面,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是车!” 路对面真的有辆车开了过来,阮绛盯着那辆车,开车的看上去是活人的样子,倒是那辆车主看他俩的眼神怪怪的。张仪总算松了口气,他俩仍系着蓑衣,想了想还是没取。 不知是不是被天亮照破真相、镇子看上去比夜里时要破败了许多。韩仕英和霍雀藏身在阴宅几条街外、一栋平房的院内,几人把蓑衣就手挂在了门口,终于可以打道回府。 霍雀开车,松懈下来后,剩下三人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韩仕英怕她也打瞌睡,强瞪着俩眼说:“我再也不想去鬼屋了。”  46 “还有呢?”张仪听见了,从后排问说。 “还有以后永远带着趁手的东西。”韩仕英继续道,“起码放点朱砂吧。” 四个人一起笑笑,阮绛枕着张仪的肩膀刚想眯一会儿,瞥见头上的蓝路标,莫名有点怵得慌,愣是没合眼。 回去以后,四人睡了一天一夜,星期一早上不得不起床上班的时候,阮绛整个人都精神恍惚了。他看看手机,失踪了两天,微信群快炸了,以老邢和小芒为首,朋友们不停地在问人呢。 阮绛跟大家报了个平安,坐在床沿说,“我好羡慕小韩和霍姐,至少她们可以不上白班。”大抵是脑袋还没清醒,已经快要说胡话了,“我现在想变成小韩,有钱又清闲谁不羡慕呢?” “别说胡话,”张仪头重脚轻地站起来系衬衣的扣子,“别和韩仕英学,在镇上的时候她还让白仙上我的身呢,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啊?你可没和我讲这段啊!”阮绛来了精神,“什么感觉,你怎么发现的?” 张仪漫不经心道:“旁边有滩水,我低头一看,正好从水里看见身后有双穿布鞋的脚,就发现了。” 阮绛也猜到了张仪不会细讲,“哦”了声穿上拖鞋出去倒水,刚走出去,整个人打了个寒战,跑回来说:“布鞋?” “恩。”张仪点头。 “那个老头儿穿的不是布鞋!他只是穿着蓝布衫,脚上是皮鞋!”阮绛大声道。 张仪愣了下,瞬间头皮发麻。他看看阮绛,抓起手机就去了阳台,自然是给韩仕英打电话去了。 阮绛从头凉到了脚,人傻了。不多时,张仪走回来,面色铁青道:“霍姐今早起来后把当时拿手机拍的照片重新看了一遍,那个人……是被勒死的。” 两个人沉默半晌,阮绛才愣愣地问说:“怎么办?” 张仪抿了抿嘴,“她们俩已经抄家伙又杀过去了,有新情况,韩仕英会告诉我们的。” 突如其来的消息太过惊悚,以至于阮绛上班的时候还很恍惚,在搜索引擎里变着花样搜了无数遍“尸解仙的死因是什么”。网上五花八门啥都有,总之不会是勒死的。 傍晚,韩仕英发来了新消息:那间地下室里一片狼藉,尸体还在,根本没有什么纸人。 第七十三章·道理 到星期二时,张仪就已经不再去想此事了,阮绛自己天天晚上睡觉前瞪着大眼睛冥思苦想,还打开他这些年来收藏的灵异论坛查稀奇古怪的资料。 跟他状态差不多的还有韩仕英,人精儿哪里被耍得团团转过,简直奇耻大辱!得亏阮绛还要上班,不然只怕他俩要天天往常县跑。 霍雀嘴上没说啥,倒是从处里堆积成山的牛皮纸袋里翻出了一份文件,是常县煤气泄漏引发爆炸的报告书。她捏着纸袋在手心上拍了拍,用头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这份文件能送到这儿来,就说明爆炸一定有问题。” 张仪瞥了眼面色不善的图书管理员,用手捂着嘴小声说:“我知道了,周末再说吧。” 刚挂了这个,那边又来了。张仪赶紧走出去,才一接起来,韩仕英便急匆匆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是在招待所,我们进房间后车被动了手脚。”她也不等张仪接,机关枪似的,“开始我觉得是我们做了两个术士一定会做的事情,所以务必会中招。但转念一想霍姐和阮绛不会啊,必须是我们四个都做了的事,只能是在车里动手脚!车抛锚也是因为有小鬼扒底盘,没准儿他在车上藏了符咒布了阵。” 张仪问,“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韩仕英答说,“气死我了!” 晚上睡觉时照例是张仪关的灯。他闭上眼睛,困的同时脑袋里也乱,迷迷糊糊往旁边一瞥,阮绛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张仪被吓了一跳,疲惫不堪,揉着太阳穴说:“老婆,你睡觉吧……” “到底为什么呢?”阮绛百思不得其解,转身面冲着张仪,“为什么呢?” 张仪叹气,“我看你们是准备先把我磨死。” 他伸手把床头灯打开,暖色的灯影铺满了房间。张仪起身出去,没一会儿走回来冲阮绛摊开手掌,是在镇上时从宗教用品店顺走的那一小瓶朱砂。 阮绛腾地翻身起来,静候下文。 张仪就势坐在床沿,轻声说:“韩仕英说的那句‘难怪只有两件蓑衣’,我路上越想越奇怪,到家后就拧开闻了闻。”他看着阮绛,把瓶口拧开了放在他鼻子底下。阮绛闻了闻,这味道但凡是个上过学的就不会不知道,他脱口而出道:“墨水。” “恩。”张仪点头,把瓶子拧好。“只是调和好的普通红墨水,根本不是朱砂。无论画在手上还是门上,这东西都不会有用的。我们很有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 阮绛一点没觉得有所安慰,反而心里更冰凉了,“为什么要这样?” 张仪想了想,慢慢说:“有一种可能,敲地提醒我们的确实是出于好心,或许是本地福德正神,或许是过路的孤魂。然后,他和白仙不是一个人,反而所谓的邪法师和白仙是同一个。动物仙真身脆弱,他确实因为塌方身陷险境,必须找人来救自己。” “那他随便给我们谁托个梦要我们救他不就行了,至于这么吓人嘛!”阮绛觉得更不可理喻了,气道。 张仪看看他,叹了口气,突然又笑起来,说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的。更多人或邪见傍身,或唯恐避之不及,动物仙只会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 第七十四章·张太太 “细想起来,我们手无寸铁地进去,没一个人受了伤、毫发无损地走出来,未免太幸运了。”张仪继续说,“他摆我们一道,吓得我们走投无路,出于活命,我们也一定会将他真身救出来。” 阮绛撇撇嘴,似乎是觉得他的猜测太过理想化。但张仪向来不会先入为主以恶的角度去揣测那些非人,这猜测至少从大体上说得通,大抵真是如此吧。 “做术士久了就会知道世上无法窥见全貌的事多了去了,”张仪低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只是个普通人,韩仕英……可能不太普通吧,但她太年轻了,稍施些障眼法把我们骗过去不足为奇。如果当时我们身上带着东西或许还能发现,当时又累又乱,缺乏经验,对  47 上的又是白仙。” 张仪摊手,“过去的,就算了吧。” 想想也是,所谓人鬼殊途,看不见的朋友们死后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想法难以揣测是常事,更何况在镇上遇到的压根连人都不是呢? 阮绛心里轻松了些,翻篇儿过去,干脆调侃张仪道:“你又是术士了?” 张仪没什么反应,倒到他身上,“偶尔可以是。” 放下此事后几周,阮绛掐指一算,灵异直播虽然还在如约进行,但属实有段时间没带老铁们看过“真东西”了。他在网上挑来选去,大抵是前两次的事心有余悸,筛掉荒郊野岭,剩下能把节目效果拉满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周五晚上,阮绛随手接了个电话,他也没看号码,接起来后对方“喂”了声,是个陌生女人。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她的尴尬,停顿了几秒钟,她才问说:“是……张太太吗?” “哈?”阮绛懵了,“打错了吧。” 对面连忙说:“我是于莉的朋友!是她介绍来的……” 阮绛一听,这不是自家表姐嘛!他还有点懵,但大致猜到了这种口气没别的事,便答说:“我是于莉的表弟,我叫阮绛,你是要找张仪吧?” “对对对,我是要找张先生!”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叫赵萍萍,你姐说让我打这个电话,说这是张先生对象的电话,不好意思啊小阮……” “没事,”阮绛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还有点忐忑,和赵萍萍打完电话便又开始给表姐发微信。 等张仪进屋的时候,正看见阮绛平躺在床上一脸“当场去世”的表情。张仪奇怪道:“怎么了?” 阮绛不答,直挺挺地躺了半天,才开口说:“我姐从同城里刷到我的直播了。” “然后呢?”张仪更奇怪了。 “然后我在那场直播的时候叫了你好几声老公!”阮绛弹起来,抓着张仪一通乱摇,“就上星期那次,我还被管理员警告了来着!” 好家伙,原来不是“当场死亡”,是当场出柜。张仪还是没什么反应,又问说:“所以你姐啥反应?” “我姐说,本来觉得有点奇怪,但一想到我从大学毕业后就和你同居到现在,她也不是不上网——”阮绛说着说着猛摇头,“不是!重点是,我姐说和她的朋友说,‘我和张仪不熟,把他对象的电话给你吧。’然后她朋友打过来,张口就叫我张太太!” 张仪本来有点想笑,但考虑阮绛心情,愣是把脸板了回去。倒也不必想,还能再有别的事嘛,张仪咳嗽了声,正经道:“怎么回事?” 阮绛道:“就是这个赵姐,她小孩生病发烧,退烧后就开始说胡话。”他顿了顿,又道,“赵姐她父亲才过世。” 第七十五章·回煞 本以为赵姐的孩子和阮绛表姐家差不多大,没想到已经五岁了。小孩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整个人看着病怏怏的,赵姐说退烧后仍然大多时间都在睡觉,醒了就说胡话。 “我爸这不是刚没嘛,我也怕……怕是和这个有关系。”赵姐急得团团转,眼神也是疲惫到了极点。毕竟自己父亲前脚刚去世,孩子后脚又出了这种事。 张仪在屋里转了一圈,这孩子如今自己睡,房间开了门正对着厨房。他想了想,看看阮绛,阮绛不明所以,也眨巴着眼睛看他。赵姐在旁边虽然搞出了“张太太”事件,但压根没回过劲儿来这是两口子,一见如此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吓得捂着嘴说:“不会是风水有问题吧!我妈以前老念叨说厨房厕所隔面墙不好——” 张仪忙道:“不是不是,赵姐你误会了……” 他就是习惯性地看看阮绛。张仪解释说:“厕所和厨房挨着是不太好,但和孩子的事没关系。” 阮绛本来也以为是风水问题,两双眼睛盯着,张仪扫了眼赵姐袖子上别着的“孝”章,问道:“赵姐,不好意思,我想问下令尊是几号去世的?” 赵姐哽咽了下,答说:“上个月的事了。” 她报出日期,张仪摸出手机打开万年历翻回那天,看罢了随口说:“己丑日,一丈七。” 听他念叨,阮绛明白了,小声说:“是回煞吧。” 张仪恩了声,赵姐也听到了,问道:“回煞?” 张仪点头道:“也就是俗称的回魂夜,原本生人应该离开避煞的,但现在没什么人遵守习俗了。” “不是头七回魂吗?”赵姐更不明白了。 张仪不答,只说:“孩子是两天前发烧的吧?两天前是令尊过世十七天后的回煞夜。孩子的房间正对着厨房灶台,应该是半夜起来的时候冲煞了。” “啊,这可怎么办呀!”赵姐两眼含泪,“那是我爸呀,我爸最疼我儿子了。” 阮绛安慰道:“赵姐,令尊没有恶意的,这也不是他主观意愿……” 张仪接说:“赵姐,家里有铁器吗?还有挂鞭。” 赵姐想想说:“有铁锅和铁炒菜铲儿,但现在非年非节的,上哪儿找挂鞭去呀?” 阮绛嘿嘿一笑,“我家有。” 两人又回了趟家,拿来了挂鞭。按照吩咐,赵姐把房门和窗户大敞开,张仪把挂鞭给阮绛说:“挂门把手上,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你点起来。” 阮绛点头,那边张仪一手拿着大铁锅,一手抄起炒菜铲子,腾地就开始敲打起来。咣当一声,赵姐懵了。大帅哥在屋里敲锅,场面颇为滑稽,要不是人家孩子还病着,阮绛只怕能笑出声音。 只见张仪敲打着铁锅在屋里转了一圈,缓步走到门口,用眼神示意阮绛。阮绛赶忙点着了挂鞭,躲进屋里,一时间又是咣当咣当敲锅打铁又是噼里啪啦鞭炮大响,隔壁邻居开门探出头来看了眼,又赶紧缩回去了。 等挂鞭放完时,张仪也放下了锅铲,对赵姐道:“没事了。” 赵姐还有点迷茫,眼看他俩已经准备打道回府,她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卧室的孩子。 当晚,赵姐打来电话道谢,喜气洋洋地告诉两人孩子已经醒来没事了,不过因为在楼道里放鞭炮,居委会罚她打扫卫生。 第七十六章·花园幼儿园 据阮绛所知,关州市内还有好几个探灵或是探险主播,每个都有团队,每个都比他火 48 。平时闲下来他也会看看别的团队出视频,拉着张仪一块儿看吧,张仪看着看着人就滑到被子里,没了。 像是什么废弃的精神病院、大型商场这类地方,他就是想播也播不太出来别的花样。人家那夜视镜头绿得跟白天似的,拍那么清楚都还只能靠音乐烘托气氛,让他这个拿手机直播的咋办? 群里的人给他出了些主意,与其说出主意,不如说是这些人想看的地方。阮绛干脆让张仪决定,张仪表情微妙地扫完了,翻回到第一张图片,“就这儿吧。” 当晚,两人驱车前往花园幼儿园。阮绛趁着张仪开车时揣摩了一下他的心理——幼儿园就是再废弃再破败那也是建在居民区里,而且不会有那么多犄角旮旯的位置。 所以,眼见着车拐进老街里越开越深,路变得很窄、路灯也消失不见,张仪重重地叹了口气。 花园幼儿园坐落在这条花园老街里,已经停办有二十余年之久。奈何老街拆迁都拆不动,里面的幼儿园自然也一直保持着原样。两人把车停在好掉头的位置,一个打开手电筒,一个打开摄像头。 “走吧。”张仪说着,用光束扫了一下围墙,上面画着的卡通形象在风吹日晒下颜料鼓起密密麻麻的空包,咧嘴大笑的小动物画技拙劣,白天姑且还算憨态可掬,到了晚上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张仪又叹了口气。 幼儿园的大院子里满地都是枯树枝和干掉的爬山虎,阮绛还要顾着直播间,张仪怕他摔倒、一手打着光一手牵他,阮绛边走边介绍说:“来,带大家看看那边的水池。” 他扫了眼,几个陌生id进入了直播间,估计是从“附近”功能进来的。阮绛走到池塘边,把摄像头调成后置。 从铁门进来后,两侧是小树林,各有些滑滑梯秋千这类玩耍的设施,中间是教学楼,楼前有个不算大的方形水池。里面的水当然早就没了,但前阵子刚下过雨,池底有一层浓绿色的污水,飘着几片枯黄树叶。 阮绛探头看了眼,不由道:“嚯,还挺深。” 的确,这个池子起码得有一米五往上的深度,这对于幼儿园来说是个不小的安全隐患。再抬头往上看,池子中间有一座汲水少女的大理石像,半举着水瓶,衣衫滑落露出曼妙身姿。 公屏上陆陆续续有人发:幼儿园里放这种风格的雕塑,好奇怪呀! 主播往小树林里逛逛呗。 这么深的水池也不怕小孩儿掉下去! 你们是不是在花园街道? 阮绛没细看弹幕,因为那边张仪在招手示意自己过去。他小跑到那边,见张仪盯着黑漆漆的小树林,眼睛也一样黑漆漆的。 “咋了?”阮绛问说。 张仪偏偏头似乎想说什么,他又顿了下,才道:“可能是风吧,刚才我一转头就看见那边的秋千在晃。” “哈?”阮绛赶忙把摄像头对过去,公屏上更是刷新出了一大堆消息:不是吧张哥,你不要一开口就这么吓人啊! 张仪啧了声,“可能就是风,只晃了一下。” 话音刚落,秋千自己飞起来了一点儿,在半空中打了半个转儿,又落了下去。 公屏一片省略号,阮绛笑笑说:“就是风嘛。” 张仪不置可否,两人重新前往教学楼。身后,本来一边落在地上的跷跷板突然抬了起来,诡异地在半空中保持着水平,哪边也没有落下。 第七十七章·磁带 幼儿园实在上了年纪,是一座很大的平房分割成许多小教室的那种老式格局,或者说这其实是个托儿所。阮绛随便开了扇门,刷着绿漆的木门也相当有年代感,探头进去一看,小教室里竟然没有窗户,不知是不是因为本就在夜里,看上去逼仄而压抑。 墙上虽然也画着各种可爱的童画,但都大片大片的剥落了,很多墙皮掉在墙角没有搬走的小床上。屋里的家具基本都没有搬走,小号的桌子椅子摆放并不整齐,还有的翻倒在地。 有人发:好有年代感,这种不就是我们小时候上过的托儿所嘛。 阮绛和观众们聊了几句,他顺手往上翻评论,终于发现了那条“你们是不是在花园街道?” 他不动声色,点点那条评论示意张仪看,张仪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阮绛直播的时候为了防止有人看到后模仿出事,很少会透露出具体的地址。关州毕竟很大,不是骨灰级探灵爱好者很难靠黑乎乎的直播找出位置。 从小教室里出来,旁边有道走廊看样子是通往食堂或者活动室的。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走廊尽头是双开的磨砂门,里面果然是食堂,有一面墙是拱形的,从敞亮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后面的小树林。 阮绛走在后面,两人四处看了看,他忍不住道:“别说,这儿真是风格各异,反正不太像幼儿园。” 食堂里摆着小孩尺寸的长桌和小圆凳,张仪抱起胳膊说:“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阮绛答说:“霉味?好像不是,说不上来。” 直播间插话说:屋里没有霉斑哎。 的确,平房里很干燥,张仪拿着手电筒扫了好几遍,一点点霉斑都没有,那股味道并不是发霉。他想了想,试探道:“是土腥味吧,下过雨的那种水汽。” 阮绛刚想往前走,脚下一绊差点扑到地上。幸好张仪就在旁边,赶忙扯了把才没又一次造成直播事故。两人蹲下,发现地上竟然是几盒磁带和光盘。 小芒发道:哇!好久没见到磁带了。 两人谁也没捡,那几盒磁带和光盘都没有介绍纸。阮绛起身,手机屏幕顶端刚巧弹出来一条陌生人的私信,他一怔,对着屏幕说道:“大家稍等。” 张仪闻言也凑过来,只见阮绛把那条私信点开,消息弹了出来:你们是在花园托儿所吧,现在赶紧出来。 张仪蹙眉,看了眼周围,抓起阮绛道:“走。” 直播间里一看张仪抓着阮绛大步流星就往外走,熟人们都明白过来,小心翼翼地发:你们看见什么了? 阮绛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张仪说:“不好意思啊大家,今天可能到此为止了——” 门口,两扇磨砂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观众们顿时尖叫连连,张仪面色不善,拉着阮绛快步过去,抬脚刚 49 要踹门,却发现刚才在桌子旁的那几盘磁带光盘出现在了门口。 公屏道:这不是刚才的磁带吗,怎么到这儿了! 卧槽,怎么回事,瞬移吗? 张仪看看阮绛,阮绛赶忙下播。他犹豫了一下,附身将光盘和磁带捡起,刚直起背,门就开了条缝。 张仪扯过阮绛就跑。 第七十八章·光盘 为防节外生枝牵连别人,阮绛没有回复那条陌生人的私信。回家以后他摆弄了半晌磁带和光盘,走时匆忙,一样就带走了一盘。拿都拿回家了,肯定得看看内容。不过现在不太好找来播放的机器,张仪给霍雀打了个电话,处里的仓库果然啥都有,但DVD机属于公家的东西,不能拿走。 隔天上午,果不其然全员到齐,韩仕英顺手把窗帘拉上,坐到了霍雀的办公桌上。霍雀伏案在看文件,似乎没什么兴趣。阮绛把光盘放进去回来,沙发上张仪面无表情,但胳膊抱着靠枕。 “霍姐,星期六哎,别加班了。”阮绛扭头说。 霍雀头也不抬,“你们现在不就加班加得乐此不疲。” 电视先是蓝屏,足足过了半分钟才开始播放,出现了一个模糊得像是打了马赛克的片头,花花绿绿,颇有现在流行的复古迪斯科风格,然后是“花园幼儿园文艺汇演”几个大字从顶端落下。 光盘的内容根本没有在座诸位想象中离奇,真的就只是幼儿园汇演录刻的纪念碟片。一群小孩无论男女都涂着大红嘴唇、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唱歌跳舞,韩仕英先打了个哈欠。画质实在糟糕,几个人都有点打瞌睡,阮绛刚靠到张仪肩头,电视机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噪音,画面成了雪花屏,然后又一跳回到了正常画面、直接开始报幕:“下一个节目,大2班儿童诗朗诵。” 几个人同时一激灵坐直了,阮绛过去把光盘取出来调整位置重新播放,试了两三遍都是在同一个节目自动跳了过去。 “拿来我看看。”正在三个人眼瞪眼时,霍雀抬头说道。 韩仕英就手把光盘递给她,霍雀接过来翻到反射层看了看,指着上面说:“这儿划伤了,放不了,会自己跳过去。” “还看吗?”阮绛看看张仪,问说。 “你们有没有发现……”张仪抿了下嘴,接说,“录像的人有意无意间一直在拍一个小姑娘,比别人的镜头多了好几倍。” 阮绛和韩仕英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变态?” “不是,”张仪摇摇头,又有点犹豫,“应该不是吧?看那个小姑娘对镜头的反应,应该和录像的人很亲近,还从队伍里招手了。” “哪个小姑娘?”阮绛下意识地问说。 张仪揉了揉太阳穴,“忘了……片头有介绍,可以再看一遍。” “叫钱姗姗,大1班的,就是跳过去了的那个班。”身后,霍雀从几叠文件里抬起头来,“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在看。” 阮绛赶忙把光盘又塞回机器里,三个人盯着电视屏幕,片头过后的大合照底下标上了班级姓名,果然有个叫钱姗姗的小女孩,穿着蓝色的纱裙! 再往后看,镜头的确经常会拍向列队中的钱姗姗。小姑娘很活泼,有时发现了还会对着镜头甜丝丝的笑,并不怯场,而镜头也会上下一点,似乎是掌镜的人在回应。 看起来确实像是钱姗姗熟悉的人。霍雀把文件放在一旁说:“看到最后,应该会有承接光盘录刻的公司简介。” 光盘播到汇演结束,弹出了介绍字幕,录影与制作都是由“乾空影视工作室”接手。霍雀啪嗒啪嗒敲键盘,然后把显示屏半转过去给众人看。 “这个工作室的老板也姓钱,叫钱振豪,二十年前跳楼自杀了。” 第七十九章·录音条 霍雀从系统里找出了当时刊登了此事的报纸影印件,四个人只看了几眼就确认了这个钱振豪是钱姗姗的亲爸,俩人长得一模一样。既然事情已经从直播意外变成了公事公办,霍雀干脆把影印件连同磁带机DVD机一起打包给了张仪和阮绛,让他俩回家慢慢研究,争取在周一前归档。 “这下真成加班了。”阮绛拎着袋子感慨说。 影印版的报纸都在微信上,阮绛看了一路,到家就开始给张仪讲,“这个钱振豪跳楼,是因为钱姗姗失踪了。” “失踪?”张仪有点意外,问说。 阮绛点头,“钱姗姗失踪的时候六岁,老天,如果她好好的话,现在年龄比我们还要大几岁呢。钱振豪接受采访的时候说钱姗姗是在幼儿园失踪的,但园方坚称钱姗姗放学后自己回家了。双方一直在扯皮,钱振豪为了找女儿把工作室赔了,妻子也带着儿子改嫁,他一时接受不了,就跳楼了。” 没成想是这么一段故事,张仪叹了口气,“那钱姗姗最后也还是没找到?” “后面没有相关的报道,应该是没有吧。”阮绛答说。 两人都有点难过,毕竟钱家儿女双全,听起来原本是个很幸福的小家。 张仪还有自己的课题要做,到书房研究去了,阮绛在客厅里摆弄那盘磁带。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上次用这东西还是初高中的时候听英语,现在都快忘记怎么用了。 卡槽内,录音条开始转动,磁带机实在年龄太大,杂音很刺耳,阮绛调小了声音,没一会儿滋滋啦啦声音更奇怪了。他仔细听了会儿,发现大部分都是空带,只是可能没洗干净,隔一会儿有些音调奇怪的声音,放大一听倒是很容易认出来,是歌声。 看来这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一盘随身听歌曲磁带,这一盘有三十分钟,等阮绛听完已经十二点了,刚巧张仪从书房开门,走过来问说:“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发现,”阮绛如实说,“好像是个没洗干净的空白带。你呢,你在研究啥?” 张仪想了想,答,“恩……落花洞女。” 阮绛又看了眼磁带机,就手放在了茶几上,两人打了个哈欠,洗漱睡觉。 隔天早上,阮绛醒的比张仪早。他推推张仪,张仪眼睛不睁,含糊道:“不想起。” 阮绛乐了,自己起来去做早饭,他进到厨房,眨巴了两下眼睛,又冲了出来。 “啊啊啊怎么成这样了!” 张仪乍听见他嚎吓了一 50 跳,跑出来只见阮绛两手捧着磁带机,卡槽开了,但磁带黑色的录音条全跑了出来,一大团搅在一起。阮绛欲哭无泪,“我一打开全涌出来了!” 这可好,阮绛继续做早饭,张仪只能大早上起床拿着铅笔慢慢把录音条往回卷。阮绛一会儿跑出来看看,问说:“没绞带吧?” “没,”张仪随口说,“你昨天听了多久啊?” “就半个小时。”阮绛坐到他旁边,“半个小时空白带。” 张仪卷录音带的手顿了一下,“你是不是忘了听另一面?” 阮绛愣了两秒钟,从沙发上跳起来,“我的鸡蛋糊了!”他跑进厨房,又嚷嚷说,“是忘记听反面了,你放来听听!” 卷好磁带后,两人边吃饭边听磁带反面,这面倒不是空白带,而是一个年轻女人在唱歌。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女人唱得还算不错,都是些那个年代流行的歌。张仪看看表,眼看这面也要播完了。 阮绛道:“这看来是个音乐爱好者的磁带,她洗了用来录自己唱歌。” “啊——!!” 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两人手同时一抖,那女人唱着唱着突然尖叫起来,像是受惊的鸟。歌声中断,只录下了她大口大口地吸气声…… 第八十章·尖叫 张仪和阮绛硬着头皮、把磁带反反复复又听了几遍,发现在这声尖叫后,还有几句慌乱的嘟囔,“怎么办……怎么办……” 两人合计下,还是交给专业的好,便立刻开车去了处里。专业的到底还是不一样,霍雀戴着耳机听了两次,冲众人说:“这个女的一开始是在一个固定的位置站或坐着,然后她站起来走动了,边唱边走气不够足,她看到了什么东西,所以开始尖叫,然后倒退着说,‘怎么办怎么办’。” 韩仕英在旁边竖起大拇指。 霍雀看看张仪,“你猜猜,她看到了什么?” “可能和钱姗姗的失踪有关吧。”张仪答说。 霍雀点头,韩仕英道:“不行你们再去一趟幼儿园查查看。”说着,她随手打开霍雀办公桌的抽屉,“光盘上次落这儿了,都没发现吧?” 回家路上,阮绛犹犹豫豫道:“你说,她那个反应,如果看到的真是钱姗姗,恐怕凶多吉少了吧。” 张仪恩了声,脑袋里盘算着晚上要用的东西。他把阮绛送回家,转身就又要走,“没有合适的东西,我得去现买。”说着,他啧了声,“刚才应该找韩仕英要一件的。” 阮绛若有所思,自己念叨,“你说……不会是鬼把录音带翻出来的吧?为了让我们听到这一面。” 张仪手下一顿,阮绛看了过来,“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它已经跟到家里来了?” 两人不由自主、同时环顾了一圈家里。张仪干笑着说:“怎么会呢。” “那我走了,”他打开门,手捏在把手上,腾地又转身抓起阮绛,“算了,你别自己在家了,一块儿去。” 阮绛本以为张仪是要去买些奇怪的东西,没成想他转了一大圈,买来的东西实在奇怪过了头——是根足有二指粗细上宽下窄的铁钉和一把小铁锤,而且张仪反复跟老板强调了,一定要是纯铁的。 等再回家时,阮绛已经忘了自己刚进门说过什么惊悚的话了,倒是张仪在屋里转了一圈,才又放下心来。两人各忙各的,一个在客厅一个在书房。阮绛闲来无事,把光盘拿在手里看。其实反射层上布满了细密的划伤,这种光盘的寿命本身也并不长。他干脆把DVD机接上,又播放文艺汇演的录像看,钱姗姗古灵精怪的,跟同学们看起来关系都不错,在等待汇演的时候还老往老师怀里钻,惹得大家哈哈直笑。 阮绛正看得聚精会神,电视突然闪屏一下,看来是播到磨损的地方了。他揉揉眼,站起来准备取出重放,雪花屏却又闪、蓦地出现了一间小教室。浓绿色的墙体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逼仄的房间内,十来个小孩端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阮绛。教室前有台老式电视机,昏暗的教室内只有电视屏幕在发出刺眼的白光,老师坐在最前面,身旁也有个扎小辫的女孩,所有人盯着那台只有白屏的电视在瞧。 他们像是发现了角落里的阮绛。小孩们一起僵硬地回头,圆溜溜的脑袋上没有脸,只剩一张痴傻长着的嘴在流口水。而老师好像也发现了小孩子们的走神,她和扎小辫的女孩慢慢地也回过头—— “阮绛。” 阮绛猛地回神,见张仪蹙着眉头站在电视旁,手里拿着遥控器。电视已经被关掉了,他说:“你对着雪花屏在发呆。” “不是,不是雪花屏!”阮绛彻底清醒过来,拿过遥控器,“我看见钱姗姗了,光盘的内容变了!” 电视机再度打开,只剩下了伴随着沙沙杂音的雪花屏,无论怎么快进重播,都再也播放不了录像。 看来光盘彻底坏了。 第八十一章·石子 “我看到钱姗姗和那个老师坐在一起,就是她的班主任。”阮绛匆忙说。 张仪啧了声,“我在后面看你半天了,电视里一直都是雪花屏,是你盯着雪花屏看。”他顿了下,“不过你又通灵了这种事我一点都不奇怪。” “大概是有积怨附着在上面吧,凑巧和你连上线了。”张仪说着,把光盘取出来收好,“晚上我们去看看再说吧。” 再来花园幼儿园时,心境有所变化,墙上那些凸起变形的卡通画变得更诡异了。拟人的动物们黑溜溜的眼睛好像会跟着人转,阮绛干脆不再看它们,举着手机咔嚓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了朋友圈。 两人在小树林里转悠了一圈,张仪的包里看着沉甸甸的,很让人有安全感,阮绛甚至还晃了几下秋千。他玩完秋千不够还要去抬跷跷板,微信却响起了消息提醒。 张仪看过来,阮绛摸出手机一瞧,是老邢转发过来的一段聊天记录。点开先是张直播间的截图,画面是池塘里的汲水女孩雕像。 “张仪……”阮绛拉拉张仪的衣角,示意他看,“这个雕像怎么和上次我们来是看到的,反过来了……” 直播间截图中,女孩是用左手托着水瓶,而眼前的雕像分明用的是右手! 两人背后一寒,老邢又弹出了条语音,“这个人上次你直播完以后加进咱们群里来的,他说你一直没同 51 意他的好友申请,只能来加我了。” 转发的消息记录最后还有一句:叫他们快点离开! 阮绛看看张仪,张仪摇头说:“再看看。” 两人往里走,阮绛凭借着“在电视上”看到的画面找出了那间教室,黑板前糊着张泛黄的奖状:花园幼儿园文艺汇演歌唱组第一名。 他们回到食堂里,上次在门口挡路的磁带却不见了。张仪走到墙根随手去开餐柜,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阮绛莫名其妙地发了会儿愣,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砸了自己一下。他忍不住哎呦了声,捂着后脑勺回头。 身后啥也没有。 听见声音,张仪跑过来问说:“怎么了?” “好像有东西砸了我一下,”阮绛揉揉后脑勺,“怪疼的。” 他说着,弯腰在地上找了起来,两人身后还真有一粒小石子,“找到了——” “别捡!”张仪脱口而出,可惜已经迟了。阮绛捏着小石子,表情又变,“好、好像是湿的……” 张仪接过捻了下,确实是湿的。他蹙起眉刚想说什么,一声清脆的啪嗒又响了起来。 身后,走廊上被扔进了一颗不小的石头,洇出块儿不规则的水渍。 张仪把那粒小石子丢了,抓起阮绛的手就往外走。几乎是在两人刚走到石头前时,第二块儿石头被扔在了十几步开外。张仪没有说话,但抓着阮绛的那只手紧得让人有点疼。两人跟着那些不断被扔过来的石头一路走出教学楼,地上落下了片片濡湿的水迹。阮绛脑袋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还没等说出来,两人已经走到了池塘前。 本来只剩个污水底儿了的小池塘不知何时灌满了浓绿色的脏水,黑暗中,张仪和阮绛模糊的影子倒映在池面上。微微闪动的水波令阮绛恍惚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探身向池塘,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倏地从水里伸了出来—— 第八十二章·池塘 小手张着五指就要去搂阮绛,张仪一面骂娘一面两手抓着就把阮绛拖到了自己身后,那手也不挑人,湿滑的指头触感像是某种爬行动物,抓住了张仪的手腕。不知到底是小手的主人极沉还是力气太大,张仪上半身被拽得猛地弯下去,得亏阮绛反应也够快,又一把擒住了他。 两人一扽,小手松开了张仪,水里直挺挺地浮出来了颗人头,青白的脸破开水面,黑色湿发贴在脸上,是个小女孩!两人一鬼滞在原地不动,张仪和阮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颗水面上的头,她余下的身子还浸在池下,像是站在水中似的,正是钱姗姗!愣神的瞬间,钱姗姗从水里爬了出来,两手搭着池塘边缘眼看就要上岸了。张仪抓着阮绛往后退,“快跑,大红大绿!” 两人朝大门口狂奔,阮绛还回头看了眼,钱姗姗的鬼魂站在池塘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穿着的紫裙子鲜艳到艳俗的程度,和她晦暗灰白的皮肤比很违和。百米开外的大铁门无风自己撞上,张仪想也不想、手刚伸进包里,阮绛突然拉了拉他衣角,小声说:“等一下,我觉得她有话要说……” 两人回头,见钱姗姗一步一步正缓慢地走过来,她的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浮肿,走过的地上一路都是湿乎乎的水迹。张仪整个人都抿着嘴绷紧了,阮绛看着倒是还算镇定,甚至还想上前一步,他注意到钱姗姗裙子侧面的两个口袋全都鼓鼓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钱姗姗面无表情,走到距离他们还有几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离近看,她的双眼上覆盖了一层灰膜,浑浊的两眼看看张仪,又看看阮绛。 张仪拼命把阮绛按到自己后面,快把他手腕都掐紫了。钱姗姗慢慢地伸出手,肉肉的手指,缝隙间布满了淤泥。她张开手掌,摊开的掌心上是一块儿石头,生满了青苔。张仪犹豫了下,试探着伸出手拿过石头。 把石块儿握在手中的同时,钱姗姗消失了。两人抬头去看池塘里的雕像,汲水少女不知在何时又变回了左手托水瓶!一个没拉住,阮绛跑过去朝下看,池中和上次来同样,只有薄薄一层积水。 张仪赶忙过去,两人对望一眼,张仪张开手,那块儿石头冰凉,从他指缝嗒嗒地滴着水。 张仪把石头放在了池塘前的地上。从幼儿园急匆匆地出来,迎面的胡同里跑出来了个男的,边跑边冲两人招手, 大声喊道:“你们没事吧!” 这个陌生男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在两人面前撑着腰喘了好几大口气。张仪同阮绛都不认识眼前的人,但莫名觉得他有点眼熟。阮绛偷瞄了他几眼,反应过来,惊讶道:“钱姗姗!” 男人连忙摆手,表情尴尬中带点欲言又止。他瞥了眼幼儿园的铁门,说:“不是,我叫钱明明,钱姗姗是我妹妹。” “你是那个发私信的人?”张仪问说。 钱明明点点头,“对,就是我!我想告诉你们,每隔一段时间的二十号,当那个雕像变成水中倒影时,我妹妹的冤魂就会出现!” 第八十三章·钱姗姗 “二位,要不上来坐坐,我家就在那边儿。”钱明明说着指指后面的筒子楼。张仪和阮绛想了想,没有同意,几个人在车跟前一人发了根烟,钱明明接过了就直叹气,“我没想到你们还会再去,真是太危险了。” 阮绛拿着打火机挨过去给张仪点着了,这才问说:“钱先生,我能问问你怎么会在这附近住吗,你不是同令堂……” 钱明明愣了下,没想到他们竟然知道这些,但他还是开口答说:“我母亲改嫁后我们是搬走了,但你们也看出来了。”钱明明苦笑一下,“我比姗姗大几岁,这些年来也一直一直在想,那么小一个女孩子,又没有陌生人出入过,她怎么就能失踪了呢。” 张仪明白过来,“所以你搬回了这儿?” 钱明明点点头,“我大了以后尽自己所能去查,可惜当时哪像现在这样方便,什么也没查出来。反而是搬回来后,我家窗户能看见幼儿园里面,我搬过来三年,观察了三年,每隔一段时间的20号,姗姗都会从水塘里走出来。” 阮绛下意识地问说:“邻居没看到过吗?” 钱明明摇头,“没有,至少我打听没打听着,我猜可能也是姗姗在向我这个至亲伸冤吧。”他说着猛吸了口烟,“你们也看到了,我想她可能是溺水了,20号也正好是她失踪的日子。” “实在  52 是太不合常理了,如果我妹真是在水塘里溺亡的,为什么幼儿园停学的时候没通知我和我母亲呢!”钱明明看了眼幼儿园,“我知道我们搬走了,但是……” 张仪和阮绛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也接不上话来。阮绛拍拍钱明明的肩膀,说:“钱先生,节哀。”他不由脱口而出,“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张仪咳嗽了声,钱明明夹着烟的手一顿,抬头道:“你、你们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你们是什么人?” 阮绛刚想含糊过去,张仪蓦地拉开了车门,“你就当我们是管这种事的网警吧。” 钱明明“啊?”了声,那边阮绛已经上了车,张仪淡淡道:“再见。” 车顺着小道开出去老远,阮绛才说:“钱明明说的对,这件事我自己在网上也搜了搜,一点都查不到。” 张仪不答,只说:“你看见她的口袋了吧,全是鼓的,里面可能装满了石块儿。” “但如果是谋杀小女孩,那、那这件事不该是这样的啊。”阮绛撑着下巴若有所思,“而且那个水池对于六岁的小女孩来说很深,足够让她溺亡了啊……” 张仪把车停好,就手打开车窗又点上了烟。他也不接话,就听阮绛自己在旁边嘀咕,阮绛冥思苦想,顺手把他那根烟拿过来抽了口。 张仪道:“装石子是在——” “藏尸!”阮绛脱口而出道。 张仪冲他勾勾手,意思是把烟拿回来,结果阮绛不知道怎么想的,探身过去亲了他一下,然后立刻又说:“那个唱歌的女人是看到钱姗姗溺亡后的尸体了,她一定觉得这件事有自己的责任,所以在她口袋里装了石头,把尸体又沉了下去!” 张仪啧了声,顺着问说:“那她是谁呢?” “钱姗姗的班主任老师!”阮绛一拍手,“全对上了!钱振豪跳楼前在采访中说钱姗姗放学没有回家,她平时不会自己回家,是在幼儿园里等家长来接的。但是那天钱振豪去晚了,钱姗姗不在幼儿园,两方便开始扯皮了。” 第八十四章·伸冤 上了电梯,张仪按下楼层。镜子里的两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无精打采,他不由暗下决心这件事后必须得休息一段时间,找个绝对不会撞邪的地方。阮绛还沉浸在自己的推理里,说:“老师可能没有注意到钱姗姗跑出去了,自己在屋里录歌,等她发现钱姗姗半晌没影儿了的时候再走出去,却发现钱姗姗已经溺亡了。” 张仪叹了口气,接道:“为了逃避责任,她在钱姗姗的口袋里装满了石头,把尸体又给沉回了池塘底,营造出失踪的假象。”他随手摸出手机,似乎在发消息,嘴上说,“钱姗姗的鬼魂是在伸冤,我们得找到那个女老师。” 阮绛回家后情绪明显低落,他还挺喜欢小孩子的,钱姗姗年仅六岁便以这种形式夭折,饶是厉鬼形象也不觉得吓人了。阮绛边开电脑边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她伸冤,他回头看了眼抱着笔记本的张仪,“加油啊老公!” 张仪瞥他一眼,淡淡道:“明天还要上班,别太晚。” 仅仅过了半个小时,张仪就一把合上了笔记本,站起来道:“如钱明明所说,连这家幼儿园的法人是谁都找不到,更别说再联系上那个女老师了。” 阮绛早也发现了,两手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抬起头看看张仪,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两人直勾勾地对视了半天,阮绛一拍手,“把咱俩的兼职都给忘了,肯定是处里封存资料了,去那边找啊!” “等等,”张仪说着,拿出手机看了眼微信,微微一笑,“霍姐她们加完班回来了,我们现在可以过去。” 阮绛这才想起他在电梯里鼓捣什么,抬手拍了他一巴掌,“你想到了还不告诉我!” 张仪挑眉,“我只是问问她们加完班了没,能不能过去一趟。” 当即两人开车赶过去,半夜三更家属院里大多熄灯,老远便能看见处里灯火通明的。开门的人是韩仕英,她打了个哈欠,把桌上打包来的咖啡递给他俩,“霍姐在资料室,咱们四个现在一起找,争取能在天亮前找到。” “什么,不是分好类的吗?”阮绛大惊。三个人一起走进资料室,铁架上垒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牛皮纸袋,全都是按照年代归类好的。韩仕英意味不明地笑笑,走到头打开最里面的门,“外面霍姐找过了,不是没有,就是在这儿——” 按照房子户型来看,这儿应该是副卧,里面连个架子都没有,满地全是资料袋和褪色的文件纸,甚至下不进脚。一股灰味呛得阮绛差点打了个喷嚏,只见霍雀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好几份装订好的文件正在翻。她见三人七扭八拐地绕过一地资料进来,头也不抬地说:“不好意思,你们没来上班之前我只有空整理了近十年的文件。再往前的,我最近刚理到十五年前。” 还能有什么办法,全处人员只好一起坐在地上翻文件。张仪随口道:“还得做好其实里面没有关于幼儿园资料的准备。” 找到后面,阮绛和韩仕英都在眨个眼的功夫蓦地睡着了。张仪把阮绛的脑袋挪到自己腿上,马上就要天亮了。 他瞥了眼韩仕英,韩仕英靠着霍雀,手里攥着牛皮纸袋。霍雀拨了下碎发,表情突然变了,说:“是这个。” 她说着,往后翻了一页,蹙起眉头,“那个老师已经死了。” 第八十五章·二十年前 张仪倾身去接文件,他俩一动,阮绛和韩仕英都醒了。四个人围坐在一起,霍雀总结道:“这个老师姓王,和钱姗姗是同一年死的。钱振豪于年底跳楼身亡,王老师也于年底在幼儿园的池塘中离奇溺毙了。” 张仪和韩仕英眼瞪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专业人士的疑惑”。倒是阮绛倚着张仪问说:“怎么离奇?” 霍雀面不改色道:“王老师被发现时,上半身浸在水中,下半身甚至还在池塘外面。把尸体从水里拉上来时她脖子上还卡着双手,那双手是钱姗姗的,连带着把钱姗姗的尸体也一起拖了上来。”她扬扬手里的文件袋,“还有现场的照片和尸检报告,谁看?” 三个人同时摇了摇头,韩仕英抿抿嘴,硬着头皮又伸手,“给我看看吧。” 她飞快地过了几眼,冲张仪点了点头。 阮绛懵了,“人也都给她整死了,她还想干嘛啊!” 53 霍雀道:“你们负责钱姗姗,钱明明那边我会出面去结案。那个年代处里缺少能处理案子的专业人士,接手或者调查的案件似乎都只是整理并且封存了相关的资料。如今能碰上一个算一个,我们也能给还活着的人个交代。” 时隔多年,处里重新运转;尘封多年的案件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不管活着的人是否还在等待答案,这座城市中始终有一隅记挂着枉死的人。 不管钱姗姗案有多少疑点,总之诸位是该收拾收拾去上班了。张仪问说:“霍姐,你们今天还要出去吗?” 韩仕英替她点头,“我们手里还有别的案子。”她用手卡住脖子,把头拧到一旁,“是你绝对不会想跟我们换的那种。” 她俩手里的十有八九都是命案,张仪才不想换。俩人在处里简单收拾了下,张仪把阮绛送去上班。 事情到了这一步,众人都没了头绪,看来钱姗姗还在徘徊的目的根本不是伸冤。小孩子的心思最难猜,何况老从池塘里爬出来的还是个鬼小孩。午休的时候,阮绛想起来件事,干脆给钱明明发了条消息:钱先生,冒昧问一句,为什么没有请人为姗姗超度呢? 对话框顶上“对方正在输入”断断续续,停顿了好久,钱明明才回说:刚发现这件事时,我想过请和尚道士去做法事,但是后来我想到做完法事以后姗姗去往生,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阮绛被他的答复惊呆了,他一时间既觉得钱明明有些自私,又觉得似乎有点能理解他。阮绛在茶水间站了半天,把聊天记录转发给了张仪。 张仪没有回,而是把电话打了过来,“你帮我转告钱明明,真是为他妹妹好,还是早日做法事吧。”他顿了顿,又说,“我们争取在这几天腾出空来结案归档,但是别告诉钱明明,让他该去请师父还是去,这样好歹他能感觉自己为姗姗做了些什么,也叫他有点心理安慰。” 阮绛听罢,抓着手机愣了半晌,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张仪,我好喜欢你。” 电话那边也默,还在通话中的听筒连结了呼吸与彼此空间中的杂音,阮绛仿佛看见张仪笑了下。 张仪说:“我知道。”他好像往前走了几步,匆忙道,“导师来了,我挂了。” 阮绛傻笑了下,刚要开门出去,手机震动起来,弹出了新消息。 张仪:我也爱你。 第八十六·来不及 张仪今天比阮绛早到家,他神叨叨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把那盘磁带和光盘收到了储物间里。再出来时,阮绛刚巧开门进屋,见他从那边出来,问说:“你干嘛呢?” “没干嘛,”张仪说,“等结束后把那盘光盘给钱明明吧,磁带就算了。” 阮绛也是这么想的。睡觉前,两人靠在一块儿,他随口问,“你说钱姗姗到底想干什么呢?” 张仪摇了摇头,阮绛拿着手机看了看朋友圈,凑巧刷到赵姐发的她家孩子的视频。阮绛顺手点开了,和张仪一起看,小孩子蹦蹦跳跳,拍几步就要回头看看妈妈。 昨天晚上几乎通宵,两人早早就睡了,但张仪莫名地睡不踏实。他翻来覆去,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自己很小时候的那些事。在还没有遇到阮绛前——寡言,冷眼看着家中的香坛时甚至有些厌弃;也有他第一次庆幸自己耳濡目染来的东西,是在拉着阮绛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那个字之后。 他还久违地梦到了疼爱自己的外公外婆,梦到被他们所照顾的童年。张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只是盯着天花板半天,才突然意识到,梦里只不过是一段回忆罢了。 他心里五味杂陈,坐起身子够床头的水杯,阮绛背对着自己睡得很沉。他看看他,蓦地就想,也不知道我们谁先死,谁先梦到谁。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滚,张仪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抓起手机给钱明明打了过去。等待的提示音越听越烦躁,张仪夹着手机去晃阮绛,“老婆,醒醒醒醒,我知道钱姗姗要干什么了!” 阮绛迷迷糊糊地睁眼,听清楚张仪的话后腾地坐起来,“什么?啥!” “打不通……”张仪自言自语,他站起来穿衣服,抬头说,“她想带走钱明明和她妈,这样他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但钱姗姗是溺鬼走不出那个池塘,钱明明如果进到幼儿园里去就完了!” 两人急匆匆地下楼开车,阮绛一路都在给钱明明疯狂打电话发消息,奈何对方一直没有回复。他心里凉了半截,说道:“坏了,别等我们赶过去,他人已经进池塘了……” “讲点吉利的,”张仪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安定,没准儿就是自己白天的那些话才让钱明明动了进幼儿园去接触钱姗姗的心思。两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离老远便能看见大门敞开着,张仪拽着阮绛冲进去,池塘沿儿趴了个人,正直愣愣地盯着绿色的水面,眼看就要扎进去了! “钱明明!” “钱姗姗!” 张仪和阮绛一同大喊,两人停在几步远外,钱明明置若罔闻,上半身离水面反而更近了些。张仪回身冲阮绛低声说了句“不要上前”,自己扔下背包跑过去拉钱明明。他一手拽着他后脖领子,一手扳钱明明肩膀,钱明明肩是往后捎了点儿,脖子和头却纹丝不动地看着水面。 张仪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去瞧,一瞬间直觉有只带着水腥味的手腾地抓住了自己的衣领,整个人被摔进了池塘中! 张仪呛了下,模模糊糊听见阮绛大喊:“她骑在钱明明脖子上!” 第八十七章·水面 随着张仪摔进池塘,水面骑在钱明明脖子上的小孩影子被波纹搅碎。池塘虽然挺深,但以张仪的身高不至于够不到底儿,谁料他蹬了下竟一脚踩空,池塘底儿好似不见了。所幸不算太慌,他刚要浮出水面,却感到脚腕被什么箍住,然后猛地往下一扯! 张仪扭头,在水中勉强睁开眼睛,只看到青白如大理石的手抓着自己的脚腕,池底平躺着一个陌生女人,正瞪着全黑的眼看向自己。他后背一麻,强屏住气使劲儿蹬了下那只手,身体刚浮出水面,骑在钱明明脖子上的钱姗姗尖叫一声,伸手就要把他脑袋按回去—— 与此同时,阮绛手伸进包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就奔过去朝着钱家兄妹扔,黑暗中那个亮晶晶的小东西竟然砸到了钱姗姗的脑袋上 54 ,把她砸得捂着额头尖利地叫起来,缩回了要按张仪的手。那小玩意儿落进水里,钱姗姗的身影倏地没了,钱明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头扎进了水里。 阮绛赶忙去拉张仪,两人一起把胡乱扑腾地钱明明也拽上来,钱明明彻底清醒了,嘴里胡乱地说着,“怎么回事,我怎么了……” “赶紧上来!”张仪呵斥了他一句,把人提溜上来,转头又吩咐阮绛,“进食堂。” 两人驾着钱明明跑进食堂里,阮绛习惯性地关上门,张仪弯腰贴着门底放下了个什么东西。三人跑到桌子前,他头发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直接又去翻包,“你把什么丢出去了?” “好像是安忍水!”阮绛边答边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钱明明在旁边牙关打抖,一刻不停地念叨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看见我妹了——” “就是你妹。”张仪检查完了包里的东西,少了个瓶子,看来阮绛扔出去的真是安忍水。他顾不上理钱明明,把黄纸包成的小口袋拿出来塞到阮绛手里,“再看见了还朝她摔。” 阮绛顺手晃了下,里面沙沙响,“五谷?” 张仪点头,从包里抽出了把折着的扇子拿在手上,自言自语了句“祖师爷保佑不肖弟子”,将扇柄捏在手上。一旁,钱明明突然喊道:“姗姗,姗姗!” 两人赶忙回头,只见磨砂的玻璃门后真的站着一个穿着紫裙的小孩身影!她湿漉漉的两手手掌贴在门上,隔着玻璃竟然也能看清五指之间有层薄薄的蹼。钱姗姗猛地拍打着玻璃,大声尖叫,“我要我妈妈,我要我哥哥!” 整个门板剧烈晃动起来,但门底部却像是被钉死了一般纹丝不动。张仪手按了下阮绛脑袋说“别过来”,自己握紧扇子快步上前。钱姗姗像是得不到玩具在撒泼取闹,不停地嘶声喊叫,拿脑袋去撞门,门框快速地抖动着,她浑身上下都是水,贴在玻璃上的脸越来越清晰可见,钱明明又怕又伤心,眼泪直流、绷着嘴欲言又止。 阮绛握紧了手里的五谷,低声说道:“嘘,钱先生你别出声,你越喊她越激动!” 张仪走到那玻璃门前,抄起扇子猛地打向了木头边框,扇骨与之相撞仿佛击碎了钱姗姗的尖叫,张仪呵道:“滚回去!” 他一喊,钱姗姗的身影飞了出去,一下子摔到了几步远外!张仪立刻再次抬手,蹙着眉再敲打,厉声道:“滚!” 第八十八章·符扇 钱姗姗扑倒在地上倏地消失,后面,阮绛和钱明明松了口气。张仪转身走回来,刚迈出去几步,便见阮绛瞪大眼睛喊道:“快蹲下!” 应声而来的是脆响和飞溅的玻璃碎片,一块儿拳头大的石头砸在了张仪脚边!他护着头半转身,只见钱姗姗站在走廊里怒气冲冲地看着屋里,手中还攥着石头。钱明明看清楚了钱姗姗浮肿而青灰的脸,再也控制不住爬起来喊道:“姗姗!姗姗是我啊!” 他哭得鼻涕眼泪横流,要不是阮绛扯着只怕人都要冲出去了。张仪握着折扇咬牙,钱姗姗听到哥哥的呼喊后张着嘴也开始尖叫,刺耳的童声回荡在走廊里,门板再次开始晃动,她健步上前,却无论如何也穿不透只剩个花边框了的门。 张仪看了阮绛一眼,对上他目光,阮绛心里一凉,蹿起来按住钱明明,他一动,张仪一手甩开折扇,口念咒语,回身朝着门扇了过去—— 那风吹到尽头似有形可见一般,隐隐成刀刃状刮到钱姗姗身上!紫色的裙子当场被拦腰破开,钱姗姗嘶喊着、身影如雾气一般散去。几乎是在她身影消失的同时,门板失压似的开了条缝隙,弹开了张仪放下的东西。阮绛松开钱明明,他脱了力坐在地上,突然抓着阮绛的衣领问说:“她死了吗,她是不是死了?” 张仪毫不客气、拿着扇子敲在钱明明手上,面无表情道:“她本来就死了。” 钱明明捂着脸大哭起来,阮绛心里五味杂陈,抬眼看看张仪。 张仪默默地叹了口气,说:“钱先生,你有心的话,请个师父做场法事,送你妹妹去往生吧。” “真的吗?”钱明明一顿,仰头急切问说,“还能这样吗?” 张仪不答,只是点了点头,他把阮绛拽起来,冲钱明明道:“走吧,我们要回家了。” 钱明明失魂落魄地跟着两人走出来,他最后回头看了眼池塘,汲水的少女用左手托瓶,池中只有浅浅一层污水。 回去是阮绛开的车,张仪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阮绛侧头看看他,打开了空调,“你冷不冷,回去肯定要发烧了。” “还好。”张仪答说,靠在座椅上闭眼。阮绛趁着红灯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这可好,已经发烧了。他捋了捋他头发,小声说:“别睡啊,我可抬不动你。” “知道了,”张仪说着,眼睛倒没睁开。阮绛找话问说:“扇子是啥,我看上面画了好多符。” 张仪像是被他逗笑了,答道:“符扇呗,那还能是什么。” “哪儿来的?”阮绛顺着和他聊天,又问,“还有你放在门后的东西是啥。” 张仪半睁开眼,天大概就快亮了,总之明天是可以在家休息,他坐直了些,“前段时间我自己回忆着画的。放在门后的东西是老门槛儿劈成的,以前从老家顺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句话搞笑,俩人都傻笑起来,半晌,阮绛才蓦地道:“是真的吗?” 张仪就不笑了。他侧眼去看窗外,悄无声息的雨便落了。细密的雨滴把灯红酒绿的都市染成一片,他低声道:“不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第八十九章·又发烧了 午休的时候阮绛回了家,窗帘全拉着,张仪果然没起床,眼下一圈儿红缩在被子里。他过去摸摸他额头,张仪迷迷糊糊地说:“怎么回来了?” “下午不去了,”阮绛坐到床侧,“请假了。” 下午阮绛在家里办公,方便照顾病号。不过张仪生病的时候向来不折腾,一下午除了喝过几回水,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阮绛熬了粥,正盛呢,霍雀的电话打了过来,“辛苦了。晚上我和韩仕英去看看他。” 阮绛赶忙说:“不用不用,没啥大事。他一使法术就容易发烧,加上还受了凉,以前就这样。” 劝住了霍雀,阮绛把粥端进卧室,张仪刚巧爬起来,他顺势坐在旁边盛  55 好一勺粥放到他嘴边。张仪顿了下,自己拿过了勺子和碗边吹边喝。阮绛半真半假地撇撇嘴,嘟囔说:“老夫老妻了你跟我腼腆什么呢。” 张仪笑笑,抬手喂了他一勺。反正是堵不住阮绛的嘴,他自顾自讲道:“你记不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第一次直播,直接走到了人家村子的土坟地去。然后我账号被封了,电话也没信号,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张仪心道那是因为我一直在看你直播,面上啥反应也没有,“记得。” “你把我骂了一顿揪回去,晚上我在宿舍做梦梦见好多人在我身上走、问我还敢不敢了,我半夜给你打电话让你下楼找我。”阮绛继续道。 “记得,”张仪说,“那次差点就当众出柜了。” 阮绛哈哈笑了两声,“那次你也发烧了。” 这段张仪反而不太记得清楚了,阮绛伸手摸摸张仪的额头,低声说:“晚上要是还烧就去医院喽。” 张仪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说来他这个人虽然看着很稳重,但除了死不承认的怕鬼外还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怕去医院,能不去就不去,非得阮绛软磨硬泡软硬兼施一番才行。阮绛心里盘算着晚上他要是敢反悔就放《咒怨》给他看,把碗端回了厨房。 到晚上的时候,张仪差不多退烧了,阮绛稍稍放心,贴着他小声说:“等腾出空来我们就去度个假,这一天天就是我也有点受不了了。” 张仪刚恩了声,阮绛便又道:“找个就是那种,大声叫床都不会有人敲墙的地方。” 张仪翻了白眼,伸手弹了下他额头,“不去深山老林里。” 阮绛傻笑起来。 张仪很快就睡熟了,阮绛却翻来覆去在想别的。他睁着眼睛半晌,摸出手机看了会儿,在直播账号的动态里更新了一条:几经考虑,本账号将暂时停止直播活动。如有复播提前通知,祝大家生活工作顺利平安。 做完这些,阮绛才松了口气,阖眼睡觉。 夜里他半梦半醒时,只感到张仪翻了个身,滚烫地额头贴到了他手腕上。阮绛瞬间清醒了,半坐起身子去摸张仪的额头,比白天的时候还烫。他吓了一跳,赶忙下床柔声道:“张仪,醒醒。你又发烧了,我们去医院。” “不……”张仪往被子里缩了缩,哑着嗓子小声抵抗。 “不行,快起来。”阮绛不吃他这一套,把他半揪起来套衣服,“别撒娇,把你烧傻了以后谁来救我。” 张仪几乎是眯着眼睛被套上了外套和帽子,阮绛甚至还找了条围巾把他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这才开门。张仪磨磨蹭蹭地去按电梯,阮绛刚要关门,蓦地想起忘拿车钥匙了,他赶忙又进去拿,余光瞥见了桌上放着张仪之前买回来的那根铁钉。他顿了两秒,抓起铁钉和车钥匙跑了出去。 第九十章·社区医院 “去社区医院了,”阮绛侧头看看张仪,“马上就到。” 张仪半斜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小声说:“我老感觉我们不该出来,一去医院准没好事。” “别说傻话,三十八度多了。”阮绛说道。 离家最近的社区医院在菜市场和杂货结合的商业街尽头,夜里一个人也没有。门诊大厅只有一位护士坐在问诊台后面,亮堂的白织灯把空间衬得更加空旷,脚步声层层回荡。护士把输液单递给阮绛,轻声说:“对面二楼输液大厅。” “对面?”阮绛接过单子,回头看了眼身后几步远处的张仪。他半边脸缩在围巾里,眯着眼睛,整个人可怜巴巴儿的。 “对面,”护士虚指着外面,“穿过马路,那边是住院部和输液大厅。” 阮绛一手拿着单子、一手拉着张仪,马路对面的住院部不像这边一样灯火通明,一楼只开了走廊上的灯。进门后有股消毒水的味儿,两人上到二楼,输液大厅在两开的玻璃门后,值班的护士把吊针打好,交代说:“输完这瓶就可以回家了,到前面护士站喊我拔针。” 阮绛赶忙点头,张仪已经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像是又睡着了。 此时输液大厅里只有俩人,阮绛可算松了口气,坐在他旁边。刚一坐下,张仪靠了过来,把头枕在他肩上小声说:“你睡会儿吧。” 阮绛嘴上说着不困,但听着张仪的呼吸声,很快也打了个哈欠。他浑然未觉自己一闭眼也昏睡了过去,只是愈发感到身上很冷,是种直往骨缝里钻的冷,再往衣服里缩也不够,倒是旁边的张仪身上是烫的。 阮绛不由地往张仪怀里靠,放在扶手上的胳膊肘一下子滑了下去。他上半身一荡顿时清醒了,但那种冷仿佛从梦中带到了现实,阮绛摸摸自己鼻尖,鼻尖冰凉的。他看向张仪,张仪手上的输液管里一段深红,阮绛赶忙轻轻去够他的手,“回血了。” 张仪半梦半醒地抓住阮绛的手,嗓音哑哑的,“咱们现在回家吧,叫护士拔针。” “说什么呢你,烧傻了?”阮绛说着又去探他额头,也不知是不是身上太冷,这一摸他额头上好像比来的时候更烫了。阮绛心里莫名地慌了神,站起来说:“我去叫护士。” 他急匆匆地走到外面,护士站离输液大厅的门大概五十米远,一到走廊,灯管上了年纪,眼前反而暗下来。阮绛快步走过去,却发现护士站里并没有人。他有点懵,左右看了看,试探着再往前走了几米远,再回头时发现走廊上正走过来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她穿的比较单薄,只有件长袖的裙子,手里提着个篮子,慢吞吞地走过护士站,和阮绛擦肩而过。 阮绛有点奇怪,皱眉多看了眼。反正找不到护士,他只好回了输液大厅。张仪仰头靠在椅子顶上,闭着眼睛呼吸的声音很重。阮绛把他脑袋搂到自己怀里,低声道:“护士站没人,倒是走廊里有个怪怪的女人。” 张仪不答,没扎针的那只手抱住他。阮绛总觉得忽略了什么,歪着头想了须臾,随口说:“她提了个没有底儿的篮子。” 他一怔,突然明白了怪在哪儿。输液大厅到护士站之间的走廊上根本没有别的房间,当时输液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那个女人是从哪儿走出来的? 第九十一章·篮子 “拿着个什么?”张仪唔了声,抬起头问说。 “就是那种探望病人的时候用的果篮。”阮绛垂眼看他,“但是里面  56 啥也没有,而且没有底儿。” 话音刚落,张仪腾地站起来,他看看手上的针头,看那样子像是想自己拔。阮绛赶忙按住他的手,“你干什么,我知道她可能不是人了,但你也不用拔针啊!” “快走!”张仪犹豫了两秒钟,从支架上取下吊瓶举着,另一手拉起阮绛,“趁她还没转回来快跑!” 他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握着阮绛就往外跑,阮绛拍他,“回血了回血了,给我!” 换成阮绛举着吊瓶,两人跑过护士站,里面果然仍是没人。张仪刚要下楼,却发现那女人磨磨蹭蹭地又转了上来!他脱口而出了句脏话,一个急转拉着阮绛就往楼上跑。 不知是不是这种事做多了,两人跑得不慢,动作却没有多大,住院部也就静悄悄的。张仪拉着阮绛隐在三楼的楼梯缝隙处,用气音说:“先别藏,看看她要往哪儿。” 人在躲避时的归巢本能不一定会把事态导向好的方面,张仪强撑着头昏脑胀往下瞄,那女人两手抓着把手的最顶上,把篮子提在胸前;走起来路来时也不是阮绛刚才看到的样子,而是佝偻着背的小碎步,像是某种动物一样。她动作本就诡异,此时两眼还神经兮兮地左右乱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女人缩着头往上看,张仪瞬间脑袋都凉了,按着阮绛猛一捎,低声道:“她在找我们,走走走。” 阮绛只顾着看张仪的手回血了没有,心里反而不太慌了。两人也是头回来这个医院,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藏。张仪拉着阮绛找了扇门上没有透明窗户的房间,刚打开门要进去,脚下一停,自言自语说:“不能藏,和她错开出去。” 他说着赶忙领阮绛又往三楼跑,才上完楼梯,阮绛已经能听见他风箱似的喘气声了。三楼左侧是用一扇扇屏风隔开的输液床区域,空间很大,但没有开灯。两人藏在隐秘性最好又随时可以从另一侧撤出来的角落,张仪腾地把阮绛拉到怀里,小声说:“你怕不怕?”他把阮绛还举着吊瓶的手按下来,“别举着,外面能看见。” “不怕。”阮绛刚说完,张仪俩胳膊搂着阮绛,直接在他背后把手上的针头拔了。阮绛要气死了,训他说:“感染了怎么办!” 张仪把吊瓶和输液管放在旁边的铁柜子上,仍搂着阮绛,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别乱动,我不行了,让我歇会儿。” 听他这么说阮绛心里蓦地又有点难受,张仪预感很准,如果一开始就听他的,说不定也不会遇到楼下那个怪女人了。张仪就像是看穿了他怎么想似的,轻轻抚了抚他后背,小声说:“幸好来医院了,要不今晚得烧傻了。” “少胡说八道——”阮绛还没说完,倏地闭上了嘴。他下意识地搂住张仪,贴着他耳朵用气音道:“她上来了。你要是太困就闭上眼吧,这次我救你。” 第九十二章·怪女人 张仪强撑着自己站稳,两眼烧得湿漉漉的。他贴着阮绛慢吞吞地说:“相信你,但是也别逞强,发个烧而已。” 阮绛心里大致有些计划,手伸进口袋里握紧了出门时拿走的那枚铁钉。女人保持着将篮子提在胸前的动作鬼鬼祟祟地上到楼上,她环顾了一圈,迈着小碎步先去看那些房间。她背贴在门上,扬起下巴抬眼从透明的玻璃窗偷窥里面,没有窗子的门则贴着耳朵细细地听。阮绛从屏风之间的缝隙偷偷观察她,在亮堂的白光下,女人浑身上下都有种怪异的灰白感,她查完了那些房间突然一转身,阮绛赶紧搂着张仪缩到外面看不见的位置。张仪也不知道是不是昏睡过去,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紧握着铁钉的手不知不觉绷紧了,阮绛根本看不见外面到底怎样,却清楚地感觉到了女人正一步一步地靠过来。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屏风的白布会透光,鬼魅的剪影没有脚步起伏地缓缓走近,终于,两人与她仅仅隔着屏风上一层薄薄的布了。 他几乎不敢呼吸,女人停在了屏风后面。阮绛分辨不出来她是面对还是背对着的,只看到她慢慢地放下了一条胳膊,改成了单手提着篮子。女人空出来的那只手伸向了屏风边缘,阮绛在这一刻明白了,她要探头往这里看! 几乎是在她骨瘦如柴的手指要抓住屏风边框的同时,阮绛口袋里的铁钉蓦地变得滚烫,即使隔着衣料也炙得人有点受不了。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女人的手也缩了下。她站在屏风后面,似乎是在犹豫或者思考,阮绛咬咬牙再度握住了铁钉,准备随时给她眉心来一下。 就在此时,女人转了个身,再次两手提起篮子,自行离开了。 说也奇怪,她一离开三楼,阮绛身心都猛地一松。他赶忙轻手轻脚地把张仪挪到输液床上,张仪坐下又清醒了,一手搭在阮绛肩上,一手揉额角,“怎么回事,我睡着了……她走了?” “下去了,”阮绛低声说,“我们是不是要趁这个时候跑路。” “是个好机会。”张仪喘了两口气,点头道。 阮绛嘴上说着“我去看看”,小心翼翼地走到楼梯口往下瞥。看了眼才知道,女人提着篮子正在二楼走廊上来回踱步,像是仍在找什么东西。他暗自庆幸刚才两人没冒冒失失地下楼,小跑回来说:“在走廊上。她到底要干什么,看颜色也没有很夸张啊,是很凶的那种吗?” 张仪先是点了点头,想想,又摇头说:“不算很凶,但是特别难缠。我最怕遇上这种,先礼后兵,理她不讲,‘兵’又罪不至此。” 阮绛听得一知半解,“那篮子是干什么的?” 张仪咳嗽了两声,拜女人所赐,他咳也不敢使劲儿,更难受了。阮绛刚想叫他还是别讲趁机休息,张仪揉着眼睛说:“就是因为她太难缠了,之前一定也缠过别人,所以一定有人给出了主意:烧个没有底儿的篮子给她,然后告诉她去找某样东西装在篮子里,装满了,她的诉求就能实现了。” 第九十三章·铁钉 阮绛听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鬼有这么好哄吗?” 但随即想想鬼毕竟已经是鬼而非人了,尤其是这种不去投胎常年在原地制造麻烦的、大多已经不清明了,很多道理自然不能拿阳间的想法往里套。他莫名有点同情还在楼下徘徊的女人,正胡思乱想着,张仪头疼地念叨说:“又是空着手,又是什么也没带。” 阮绛默默从口袋里摸出了铁钉,“我有这个。” 张仪看清楚是什么后 57 着实一愣,他眨两下眼睛,腾地站起来亲了阮绛一口,“老婆真靠谱!” 阮绛这才想起来刚才铁钉的异常,仔细地讲了,张仪没啥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说:“她应该不是新死鬼,但一直徘徊在此处不算懂地下的规矩,只是本能地感到铁器护身起效让她不舒服就走掉了。” 他说着,把铁钉拿在手里。张仪眼睑下红彤彤的,阮绛看得又心疼了,捧着他的脸用拇指轻轻抚了下他眼眶。张仪似乎在犹豫,半晌才道:“我们可以找机会出去,给韩仕英她们打电话,叫她们来处理。或者,如果能搞清楚她的诉求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帮帮她。”他盯着那枚铁钉,“不到万不得已,可以不用这个。” 阮绛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问题是怎么知道她想干什么呢?” 张仪不答,想了想,断断续续地说:“得看看她对投胎——感不感兴趣……” 阮绛起先完全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差点没喊出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张仪,你是不是烧傻了!” 张仪把铁钉塞到输液床的枕头底下,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让她不带攻击性的自己过来,眼下这种情况我现在就想到这一个方法。” 张仪虽然偶尔脑子搭错线儿了会干点不着调儿的事,但其实脸皮挺薄,应该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阮绛看着他一时半会也分不清到底他是发烧还是真的在脸红,犹豫了几秒钟,把心一横,搂着他的脖子亲了过去。 “不灵一会儿我连你一起捅!”阮绛吸了口气,贴着他又亲上去。张仪身上滚烫,口腔中的温度比平时更高,唇舌才刚相触,阮绛倏地一缩,盯着张仪道:“我不行了,我做不下去。” 他刚说完便觉身上一寒,脱口而出道:“不是,她好像要上来了——” 张仪轻轻出了口气,看起来也没有很从容不迫的样子,“你来坐我腿上。” 阮绛实在是没料到自己已经够魔幻了的人生中还能有这种体验。那种直入心底的寒气很不舒服,于是张仪无论脸颊还是嘴唇都像有把火在烧似的。他两手搂着张仪的脖子、舌尖儿与舌尖儿在津液的润泽下让每一次勾缠都有些头皮发麻的感觉,张仪回应的游刃有余,阮绛闭着眼睛,能感觉到他似乎一面把手悄无声息地伸到了枕头底下,一面去解阮绛衣领的扣子。 阮绛心里砰砰直跳,寒意如芒在背,张仪体温很高的手指稍一摸过,他就像是过了电似的,膝盖条件反射地去夹张仪的腰。阮绛与他稍稍分开,吐息之间两人都敏感地发现了好像有点微妙的不对劲儿,张仪贴着他的额头低声道:“专心点,别太假了。” 他说完又吻了过来,阮绛咬了他一下,两人再度分开些许,阮绛边喘气边用气音说:“那你呢,太坐怀不乱了吧。” 阮绛领口的扣子已经被解到第二颗了,他刚把心一横想着来真的就来真的看我们谁脸皮薄,余光瞥见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几步远外。他浑身一僵,张仪当然马上也感觉到了,朝那边一瞥,一动未动。 女人两手提着篮子,突然脖子前倾,头歪到了吓人的角度。 “继续啊。” 第九十四章·诉求 阮绛傻了,张仪大概也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要求,两人一齐看向女人,女人保持着脖颈扭曲的姿势又道:“继续啊。”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直接吹进耳朵里的。张仪刚想暗示阮绛不要说话,阮绛已经张口道:“继续什么?” “生孩子。”女人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阮绛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靠”了一句,大姐,你看我们哪个像是能生的样子啊! 也许是为了防止阮绛再乱讲话,张仪在他大腿上掐了下,阮绛顿时闭嘴了。两人保持着谁看了都脸红的姿势,张仪问道:“你在找孩子吗?” 女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我的孩子没了。” 阮绛趁机从张仪腿上慢慢下来,女人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张仪不动声色,又问说:“你在找什么?” “鞋子,”女人回答,用枯瘦的手指了指篮子,“小孩的鞋子。装满篮子,我的孩子就回来了。” 张仪一直藏在枕头下的手、把铁钉藏进了袖子里。他缓缓站起身,说道:“我们带你去找鞋子,你带我们下去。” 女人正过头来,似乎是在思考,半晌,她点了点头,手里拎着篮子转身。两人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阮绛看张仪,拿眼神询问他这是缓兵之计还是来真的,张仪捏了捏他的手示意稍安勿躁,终于能好好咳嗽几声。 女人和他们一起下到一楼,住院部里像是再没有第三个活人了。大门近在几米外,张仪半点反应没有,阮绛偷偷瞥了眼,外面的马路上竟然起了厚重的雾气,连街对岸的门诊部都看不到,只有几个涣散的灯影点缀其间。女人在一楼排排座椅前弯着腰耐心寻找,张仪站在旁边,突然问说:“我们帮你去对面找吧。” 女人没有反应,阮绛顺势接着道:“就那边,”他指了指大门,“对面的屋里。”阮绛顿了下,想到了什么,又不动声色地补充,“行吗?” 张仪轻轻捏了下他的手指。 女人直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略微一点头,“好。” 她刚说罢,张仪拉着阮绛就走,两人不紧不慢地迈向大门,阮绛下意识地想回头看眼女人在做什么,被张仪一拽顿住了。从住院部的楼梯上下去,张仪毫不犹豫地领着阮绛走进了弥漫的大雾。马路好似被无限延长,走了半天离那些灯影一点也没靠近。他脑袋又疼又重,停下脚步说:“歇会儿。” 雾中潮气重,阮绛两手捧着他的脸哄道:“心疼死我了,老公遭老大罪了。” 张仪眯起眼放慢呼吸想缓解头疼,两人贴在一起,猝不及防间有个人喊说:“哎,你们!” 这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两人一惊,同时回头,只见身旁的雾气竟在眨眼中消失了!护士披着大衣站在门口挥手又喊说:“说你们呢!站在马路中间干什么——” 张仪和阮绛脸腾地一红,赶忙分开了。两人这才发现他们竟然一直站在路中央的黄线上,阮绛拉着张仪回去,小声说:“不好意思哈,屋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护士看看张仪手上,“针呢?你们俩跑哪儿  58 去了半天找不到人,我就去拿了件外套的功夫。” “实在不好意思,”张仪低声道,“我给自己拔了。” 第九十五章·护士的话 护士简直要给他俩气得讲不出来话了,张仪和阮绛自知理亏,只能连连道歉。再走入住院部,内里没有任何变化,但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不见了。此时已到后半夜,护士把俩人押到楼上,给张仪手上的针孔重新消了毒,千叮咛万嘱咐道:“下次不要再自己拔了!” 她看张仪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把体温计又拿了过来,问说:“你把吊瓶和针头放哪儿了?” “在三楼,输液床那边。”阮绛替他回答道。 护士点了点头,交代说:“你们别再乱跑了,我去拿下来。” 话音未落,张仪和阮绛同时站起来,异口同声道:“我们和你一起去吧!” “你得坐下把那半瓶打完,”护士冲张仪道,又转头对阮绛说,“你也坐下陪他吧。” “我们不输了准备回家,陪你上去拿完就走。”张仪赶忙道。 护士一听,当即又劝他们还是输完液再走,阮绛拿不定主意,但张仪坚持要走,也只能由着他了。护士见拗不过两人,只好同意,两人跟在后面上楼去拿吊瓶,张仪嗓音还是哑哑的,状似漫不经心道:“护士,你自己在这边上夜班不害怕吗?” 护士头也不回,“有啥好怕的,再说,也不是天天晚上都跟今天似的没啥人。” 她说完,看看空无一人的三楼一愣,转回身说:“你们……” 阮绛趁此机会又补充道:“比如你怕不怕鬼啊?” “啊,你们不会是梦见她了吧?”护士神情复杂,快步走到最里头拿了吊瓶,冲两人摆手,“下去说。” 两人看她虽然有点紧张,但不算讳莫如深的样子。护士把吊瓶收好,三人站在护士站明晃晃的灯下,她才道:“你们是不是梦见个女的、手里提着篮子在找东西,还不停地找你要孩子,这才吓得跑到大马路上去了?” 阮绛没好意思跟她提我们直接见到她了,只是点了点头。护士一脸了然,点点头说:“我是没梦见过她,可能因为忙起来也没啥机会在医院睡觉。但是我们医院、包括附近好多人都知道那女的的事儿。”说着,她看两人的眼神又有点奇怪,“一般都是女的或者带小孩的才会梦到啊,从来没听说俩大男人梦见她的。” 阮绛赶忙打哈哈,笑着说:“护士,不怪我们八卦,梦见她多吓人呀,总得了解了解吧。” “理解理解,”护士说着,从护士站里挪了把椅子出来让张仪坐下。“那个女的怪可怜的,她有精神分裂,老觉得自己怀孕了,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因为自杀和觉得自己流产了被送进我们这儿好几回,坚持认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流产了,后来从我们住院部楼上跳下去自杀了。” 阮绛一呆,“这儿不是就三层吗?” “对呀!”护士叹气道,“好巧不巧她竖直头朝下跳下去的,把脖子摔断死了。” 张仪插话说:“她手里提着的篮子,是谁出的主意?” 护士愣了下,将信将疑道:“应该是……停车场以前的保安大叔。因为她死了以后,我们医院一到晚上就有孕妇呀,女病号或者带小孩的家长梦见她追着人家要孩子。更吓人的是我们医院一直不停地丢小宝宝的鞋子,来医院一趟,回家发现两脚的鞋子都没了,你说吓人不。” 阮绛知道张仪到底想问什么,直接替他道:“那个保安大叔现在呢?” “哦,回老家了。”护士说,“他说是他们老家的土方子,要是被啥东西缠住了,就给他烧个没有底儿的篮子,让他去找个什么东西装满那个篮子,篮子满了就能实现。但是篮子没底儿嘛,也就——” 听见保安回老家了,张仪暗松了口气。这方法其实不是长久之计,那“东西”一旦有天反应过来,第一个就去找出主意的人。 第九十六章·小鞋子 了解完情况,张仪和阮绛打道回府。大抵是深夜聊了这种话题,护士也有点害怕了,跟两人走到门口,又嘱咐要是明天仍在发烧,还是得来医院。 阮绛开车,张仪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短暂的路程他却睡得很熟。到家时阮绛拍拍他,张仪捂着头睁开眼睛,含糊地说:“阮绛,你会叠花篮吗?” “什么?”阮绛还以为他睡迷糊了。张仪从车上下来,说道:“我们明天中午起来,下午去买东西,赶在黄昏前烧过去,对她和医院来说都是解脱。” 阮绛这才反应过来,看一眼晕晕乎乎的他,笑道:“这才是张仪嘛。” 经过夜里这一闹,第二日中午时,张仪的烧奇迹般退了,阮绛摸着他的额头嘟囔说:“积德了积德了,这可真是积德了!” “别乱说。”张仪扒开他的手,虽然还是无精打采的,但比昨天好了太多。两人开车去了商厦,到以后阮绛才想起问问要买什么,张仪不答,拉着他直奔母婴用品区。 俩人本来也没觉得有啥尴尬的,直到导购笑着走了过来,问正拿着婴儿软鞋在看的张仪说:“是买给多大的宝宝穿呀?” “额……”张仪显然被问住了,抿着嘴试探道,“给、小宝宝穿?” 导购听得也是一愣,追问说:“多小?” 张仪表情古怪的拿着鞋,用两手比了下,“这么小?” 阮绛在旁边简直要笑死了,走过来替张仪解围,“刚出生的那种。” 这下表情怪异的人换成导购了,幸好她颇有职业素养,马上收了从货架上拿下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阮绛说:“那拿这个吧,料子很好的。自己买还是送人都很合适。” 阮绛道了谢,等导购走后,他在手掌上比了比,冲张仪道:“比我想的要大啊,不知道叠完了能装进去不能。” 路上张仪开车,阮绛把从家里拿的黄表纸折来折去,张仪瞥了眼说:“可别叠毁了,没地方现买纸。” 黄表纸又软又粗糙很难塑形,但阮绛笑眯眯地鼓捣了须臾便叠出来了,还是莲花形状的。他把买来的婴儿鞋外包装拆了,放进去试了下,“刚好一双装满!” 时间正好,两人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再次来到住院部,与深夜不同,此时尚有不少来看病的穿梭其间  59 。张仪鬼鬼祟祟地把那双婴儿鞋放在了输液大厅的座椅下,阮绛若有所思,问说:“放这儿不会再吓到别人吧。” “有道理。”张仪点头道。 两人最终选了个更隐秘的地方,把婴儿鞋放好,这才下楼到了住院部后面。按照护士的话,这附近就是女人的死亡地点。张仪照例在地上画圈,然后转头对阮绛道:“望风,别被保安看见了。” 他动作飞快地点燃了仅剩的几张纸钱,口中念念有词。两人压根不知道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张仪到底是怎么操作的,总之他把阮绛叠好的莲花花篮在最后丢进小小的火堆,低声道:“你捡到鞋子就能去领孩子了。顺着前面的大路往东走,走到头儿,到那儿去。” 莲花篮子在火中卷曲、燃尽,不知是不是眼花,阮绛好似从火堆中看见有一道烟升起,直直上升然后往东边飘去了。他下意识地抬头顺着大路往东瞧,火红的夕阳下商业街人头攒动。 土生土长的关州人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城隍庙。 而同情的人也至多送她到此,剩下的,便要看冥界的造化了。 第九十七章·一个邀请 医院的事情结束没多久,某天早起张仪打开手机,微信弹出韩仕英的消息,一连串的哈哈哈后还有一句张仪真有你的。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阮绛把那日在住院部的遭遇讲给了韩仕英听。张仪懒得理她,只是回:最近你们忙不忙,过段时间我们要出门一趟。 韩仕英很快就回复说:应该不忙。你们最近确实有点太背了,出去玩玩就玩玩呗。霍姐也说要给你们放假。 即使是对于阮绛这样的灵异雷达来说,频繁撞邪也不是一件好事。“小阮探灵纪实”更新的暂停直播通知把微信群里的观众们吓得不轻,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出事。毕竟,众人心知肚明,探灵直播的职业寿命并不长,再命硬的人也经不起折腾。阮绛再三和大家保证真的没有大事、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这才作罢。 不出去直播,下班以后和张仪在家腻腻歪歪,偶尔放个恐怖片、张仪看人演的鬼他看张仪也挺有趣的。霍雀更是难得的良心领导,真的没怎么再下发案件,仅有的一两件那都不是事儿,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阮绛终于有点闲不住了,正琢磨着找点事做,却没想到张仪先开口了。 “要不要去我同学家的休闲山庄玩?” 阮绛懵了半天,“谁?你同学,那不也是我同学吗?” 张仪摇头道:“不是,初中同学,原来学校的。他们家在省界交际的地方承包了山头,建了休闲山庄,邀请我们过去玩几天。” 阮绛睁大眼睛看了他几秒钟,使劲儿点头,“我同意!” 张仪这人一向独来独往不爱交际,别说是初中同学,就是他俩的大学同学现在邀请估计都不会点头。他能同意肯定是关系不一般的同学,阮绛还挺好奇的。 张仪明显看出来了他的心思,揉着眉心道:“从前关系不错,是好多年没见了。能找个僻静的地方让咱俩歇歇也不错。” “那你岂不是要向他出柜?”阮绛抓错了重点,问说。 “……他知道。”张仪答说。 这下阮绛更好奇了,那得是关系多不一般的同学! 很快,打点好手边的事,两人驱车前往休闲山庄。出发前张仪简直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但精挑细选黄道吉日,还把能装上的家伙什儿全塞车上了。休闲山庄所在的位置不近,早上出发也得开到晚上能到,阮绛闲着没事,边吃零食边问说:“你给我说说你同学呗,要不多尴尬。” 张仪想了想,开口说:“是我初中同桌,叫周淼。瘦高个儿,人挺好,对谁都笑呵呵的。” “没了?”阮绛问说。 张仪沉默了两三秒,又道:“初中的时候我比较叛逆,不想看到家里的神堂,干脆出去住校了。那个时候我俩还是一个宿舍的。” 阮绛把饼干往他嘴里塞过去,张仪摇头说了句“不吃”。阮绛调侃说:“那他知不知道张哥的本事?” 张仪点头答说:“知道。师公想让我回家去住,有天晚上就托梦过来喊我回去,结果他也感应到了,被吓得不轻。” 第九十八章·山 这一路终于没再遇上各种邪魔歪道,两人畅通无阻、赶在黄昏到了休闲山庄。来了才知道占地有多广,最近的村子开车过去也要十五分钟。山庄修建得相当不错,两座山头规划过后确实是个青山秀水的好度假点。阮绛见到了周淼,果然如张仪所说,瘦高个子,人很随和。 他和张仪见面后也没有过多寒暄,就像是所有老友相聚一般自然,这让阮绛也不再暗自尴尬,三人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周淼开着游览车带两人参观,听他介绍才知道他们一大家子如今都住在山庄里,节假日时生意挺好,只是如今是淡季,酒店统共也就住了几个常客。 回到酒店房间后,天已经彻底黑了。周淼和家人并不住酒店,而是在附近的自建房住。安顿好后往外拿行李,阮绛看上去心情不错,扬着嘴角道:“这儿是挺不错的。” 周淼给两人安排的房间有一整面落地窗——这不是张仪会喜欢的设计,但受人邀请而来,他也不会多说什么。张仪手里抓着窗帘、站在窗前眺望远处,青山轮廓隐现,满天星斗更是城市中没有的风景。他隔了好久也没回答,阮绛回头看看,又叫了一声,“张仪?” “……嗯?”张仪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上窗帘走回来。阮绛探头往窗帘看了眼,问说:“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张仪摇头。但阮绛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两手拉着窗帘只把脑袋从缝隙中露出来,隔着落地玻璃看了半天。他回头说:“你看,从这儿能看见周淼家的自建房哎。” 张仪明显顿了下,走过去把半扇窗帘又给拉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如阮绛所言,可以隐隐看到温暖的灯光,既给了酒店的客人安全感,又不至于让自家人没有隐私。 张仪看了眼窗外,抱着胳膊很明显地想说什么,但并没有开口。阮绛原本想追问,没等张口,客房的门铃响了。他暂且咽下,过去开门,是个年轻的女服务生推着餐车,冲两人道:“先生您好,老板交代把晚饭给二位送上来。” 阮绛道了谢,女服务生把餐车推进屋里。他 60 余光瞥见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看上去没精打采,很是疲惫,像是操劳许久都没好好休息的样子。阮绛随口问说:“女士,酒店里住了大概多少人?” 女服务生愣了下,赶忙答说:“叫我小苗吧。现在是淡季,咱们这儿也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只有几位老来钓鱼的常客,加一块儿大概……五六个人吧。” 张仪突然插话说:“他们都住在这一层吗?” “不在,”小苗摇头,“老板说二位喜静,特意没安排在一层。” 她走后,阮绛才嘟囔说:“周老板是不是雇的人太少了,这个小苗看上去很累哎。” 张仪不答,走过去拿起筷子夹了口餐车上的菜吃。他只嚼了两下,就拿起纸巾捂着嘴吐掉丢进了垃圾桶。阮绛看懵了,问说:“你干嘛?” “不合口。”张仪简短道,阮绛一脸“奇了怪了”的表情,刚要走过去也尝尝,被他一把抓住了衣角。张仪从行李箱里摸出个小瓶子,冲阮绛晃了晃,“要不先干点别的?可食用的。” 阮绛眯着眼睛一笑,张仪拖着抱上来的阮绛过去重新拉上了窗帘,拍拍他的脑袋,“小点声叫。” 第九十九章·不能见 阮绛早上起来时,张仪并不在房里。 昨天路上他吃零食的嘴都没有停过,加上晚上被张仪折腾完太累,饭还没吃就晕晕乎乎睡着了。等再爬起来时餐车早就不见了,阮绛赖了会儿床才爬起来洗漱,早晨山中空气很好,阳光明媚而不刺眼,一切恰到好处。他收拾好了张仪刚巧推门回来,手里拎着个袋子。 阮绛好奇,凑过去一瞧,哭笑不得,“你就去干这个了啊?” 袋子里是一些还没开封的面包和牛奶,想必是张仪从楼下的自助餐厅拿来的,阮绛其实还挺想喝点热粥什么的,但拿都拿上来了。他随手拆开包装,问说:“你吃过了吗?” 张仪点头,阮绛又问说:“我们去干嘛,你又不钓鱼,爬山吗?” 像钓鱼这种杀生取乐的活动,张仪肯定是不感兴趣的。阮绛倚着他吃面包,隔了半晌才说:“去爬山吧。” 下楼的时候,周淼和几个钓友模样的人在大厅里有说有笑,没看见两人。阮绛听见其中一人拍着他的肩膀调侃说:“你们这儿啥都好,就是大厨烧菜差点火候。” 周淼哈哈大笑,说道:“以后一定改进!” 看来饭菜确实跟张仪说的一样“不合口”,到此为止还没见到别的服务生,指不定菜也是那个小苗烧的,难怪她看上去睡眠不足的样子。 周淼看见两人下来,忙小跑过来打招呼说:“老同学,睡得咋样,我这儿还不错吧?” 张仪点了点头,阮绛道:“我们去前面山上散散步,今天天气真好。” “可不是,”周淼附和道,“要不我把你俩送到山脚下?” 反正走过去确实还有段距离,阮绛欣然同意。周淼去开游览车,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只是车上还坐着个女人,和他长得很像,但是要更年长几岁。一见到两人,女人热情地拍拍座位说:“小张,还有小阮是吧?快上来坐!” 周淼回身招呼说:“张仪你还记得吧,这是我二姐周珂,比咱们大两届来着。” 张仪眼里有点只有阮绛才能觉出来的尴尬,阮绛笑眯眯地替他解围道:“周姐好。” 两人本想坐在后一排,实在架不住周珂盛情邀请,坐在了她旁边。这可好,别说阮绛,就是张仪都没见过她几回,两人尴尬得不行,只能扭头看风景。周珂满面笑容,对张仪说:“小张啊,你家搬走后再没和我们淼淼出来玩过吧?你们以前可好了,还是一个屋头住过的舍友,就该联络联络感情。” 周淼一听这话,不动声色地从后视镜里瞥了眼阮绛脸色。奈何阮绛才不在乎这些,俩人视线刚巧碰上,让周淼闹了个脸红,忙收回了视线。 周珂絮絮叨叨一路,临到山脚跟,她冷不丁道:“小张啊,我听淼淼说你也是懂行儿的人。你不知道我现在也信佛吧,我常睡前念地藏经呢。” 这种方式开头的话,张仪和阮绛这些年来听过了太多遍。他俩对视一眼,可算明白了周珂突然出现的原因。 周珂继续道:“有时候我念着念着,就觉得声音不是自己的了,我整个人也僵住了,甚至还能听见有人跟着我念。你说这种情况要不要紧,我该咋办呀?” 第一百章·第二晚 张仪想了下,问说:“周姐,你读经前有记得念香赞、恭请诸佛菩萨及众护法,念完后有回向吗?” “什么?”周珂一脸茫然,摇了摇头,“我刚开始信,不太懂。” 周淼回头插嘴道:“我早跟你说叫你不要想当然随心所欲吧!既然要信就用点心好好信嘛。” 周珂瞪他一眼训说:“好好开你的车!” 看来周珂是个还没摸到山门的。他俩说话的空里,阮绛已经查好了香赞和回向文,举着手机冲她道:“周姐,要不我给你发过去?” 周珂立刻点头,两人加了微信发图,周珂又随口问了几句两人如今工作生活一类的问题,最后心满意足地自己走回去了。周淼在旁边听得有些尴尬,干巴巴地解释说:“不好意思哈张仪,我姐一听是你非要跟过来。” 张仪只摇摇头,“你忙去吧,我们自己转转。” 周淼走后,两人慢悠悠地上山,阮绛问说:“为什么会那样啊?” “嗯?”张仪有点心不在焉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牵起阮绛的手说,“其实那些东西站在旁边听、跟着你念本也是亲近佛教,算是在修行。他们大部分本身是没有恶意的,但会不会吓到人就难说了。” 阮绛点了点头,张仪又道:“还有些小心眼儿的会怨你没有把功德回向出去,也会存心捉弄一下。其实都没什么真的恶意。” 山路不算好走,两人走走停停,回头眺望、山下是面碧绿的湖,头顶则是湛蓝的天。阮绛伸了个懒腰,偶尔出来爬山是挺放松的,他看看张仪,发现张仪站在树荫下按手机。 阮绛撇撇嘴,张仪今天其实有点心不在焉儿的,停下歇脚的一小会儿里也得看看手机。他刚要走过去,张仪抬头说:“发暴雨预警了,下午阴转晴,我们回去吧。” “不是吧,上午刚说完天气好啊  61 !”阮绛上前一看他手机,果然发布了暴雨预警。两人只能原路返回,几乎是刚回到酒店,乌云便盖了顶,倾盆大雨打在瓦檐上发出嘈嘈急响。酒店门口,阮绛感慨说:“幸亏你看到的及时,要不可就得淋雨了。” 张仪好像还是在跑神,望着灰蒙蒙的雨幕,搭在胳膊上的手指轻轻点着。阮绛已经愈发觉出来他状态不对了,但仍是没开口,张仪不是那种一直闷在心里的人,现在不讲应该有自己的考量。 两人在酒店的房间里窝了一个下午,期间周淼打过一次电话,说雨下得太大他在自家房里就不过去了,交代了小苗仍是把饭送上来。 中午在山上就没好好吃饭,一天下来阮绛早饿了,他吃了两口就表情古怪地放下了筷子。张仪看过来,说:“如何?” “啧,”阮绛啧了声,“好淡啊。” 张仪走过来就着他的手也尝了口,简短道:“和昨天一样。” 阮绛蹙眉说:“也不是盐放少了那种口淡,就是……没味儿,说不定是食材不新鲜?我看这儿没自己种菜,可能没法儿天天送新鲜菜吧。” 饭菜味道实在不行,两人自然没吃多少,阮绛严重怀疑自己半夜会饿醒。果然睡到夜里他自己就醒了,山里不比城市,入夜后很黑,阮绛睡得头昏脑胀,嘴里也有点干。他翻了个身半爬起来准备去够床头灯的开关,蓦地却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不知是不是酒店的排风系统设计不好,那股饭菜的味道若隐若现,香而诱人。阮绛心里想着是哪位食客大半夜叫饭——大抵是不熟悉位置,他摸了半晌也没摸到开关,干脆蹬上拖鞋坐起来。 这一踩,猜到了个小长条的东西往前一滚。阮绛抬脚,拿手机照过去。 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根竹筷子。 第一百零一章·晚归 阮绛愣了下,没有捡起来。这根筷子绝对不会是从餐车上掉下的,因为餐车上送来的是种黑色顶头包金筷子,而地下的是根竹子原色的、两头同样粗细,比一般的筷子还要长些,有点像煮面条用的。 阮绛打开床头灯,暖色的光一亮,张仪就醒了。他只愣了几秒钟,就倏地清醒了,坐起来说:“怎么?” 阮绛指指床底,“地下有根筷子。” “啥?”张仪一愣,爬过去低头瞧见了那根筷子。他顿了下,伸手一捞把筷子捡起,借着床头灯看了片刻,低声道:“这不是筷子,是算筹。” “什么?”阮绛没听清,“什么东西?” “算筹,”张仪把那根算筹随手放到床头柜上,“就是用来计数的那个东西。” 阮绛这才对上号,两人毕竟经验丰富,大半夜里的屋里突然冒出个这玩意儿,心里怪怵的。但张仪此时却没什么反应,阮绛这才想到自己为什么爬起来,问说:“对了,你有没有闻见刚才有股饭菜香味,好像有人在厨房炒菜。” 张仪略一蹙眉,摇了摇头。阮绛仔细又闻,发现那股味儿一丁点儿也寻不见了。张仪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把床头灯关掉,对阮绛轻声道:“没事,睡吧。” 等再睁眼时,天已大亮。阮绛看看表,竟然已经中午了。他抬头,只见张仪坐在落地窗旁的椅子上看杂志,餐车都推进来了。阮绛爬起来洗漱完了,随口问说:“我们去哪儿啊,还去爬山吗?” “爬呗。”张仪头也不抬,绝口不提夜里的事。要不是那根算筹还摆在桌上,阮绛几乎要以为是在做梦了。饭菜照例味同嚼蜡,但两人吃得比昨天多,收拾了下便出门上山了。 下过雨空气更加干净,但山路有点湿滑,两人爬上山顶,找了块儿地方坐下歇歇。阮绛想起上次去爬山就好死不死地撞了邪,笑眯眯地突然问说:“张仪,你是不是有啥事还没和我说?” 张仪顿了下,没有答,只是看了眼表道:“我们天黑前要下山赶回酒店。” 他不说,阮绛干脆也不问了,只当刚才没有发生。 大抵是没考虑好雨后下山更难,日近黄昏时两人才到半山腰。张仪怕阮绛滑倒、一路拉着他,但两人仍是走得很慢,天很快就黑了,阮绛感到张仪眼里有点急躁。每走出去不远,他都要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即使下山后也没有松懈。 从山脚下走回酒店仍有段距离,草地和树林空无一人,仅有的几盏大功率地灯也相隔甚远。张仪握着阮绛的那手越攥越紧,两人快步在泥泞的小路上往回走,阮绛蓦地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小声抽泣,他浑身一顿,腾地站住了脚,“等下,有人在哭!” 张仪背后一麻,阮绛回身找那哭声,“是个女的,她挺害怕的。” 张仪刚想拽起人狂奔,却发现那哭声很耳熟,他愣了下,同阮绛异口同声道:“小苗!” 阮绛大声喊说:“小苗,是你吗!” 听见有人喊,不远处的树林后面果然走出来一个瑟缩的人影,正是小苗。她还穿着服务生制服,见到有人立刻小跑了过来,像是见到了救星似的,强行止住哭声说:“两位先生……哥……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阮绛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像是恐惧到了极点。他赶忙扬起笑容,上前说:“我姓阮,你叫他张哥就行了——你是不是怕黑,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吧。” 小苗一个劲儿点头,在她点头的同时,身后的树林里有个黑影飞快地一闪而过,又消失不见。张仪头皮一炸,他瞥了眼阮绛,阮绛就站在自己身旁,显然也看到了。两人不等小苗反应,张仪抓起阮绛、阮绛扯着小苗快步往回—— 近乎是在三个人再度踏上小道同时,身后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眨眼就追到了背后!三人手心都出了冷汗,拔腿狂奔。 第一百零二章·小苗 没有人敢回头。三人埋头狂奔,小苗个子小小,跟不上两个长腿的男人,被半拖着两脚打绊。她边跑边大喘着哭,那串脚步声很重,动静甚至不比三个人的脚步差多少,而且离得极近,仿佛就贴在背后,甚至能感觉到不知是风还是追着的那东西的吐息吹在脖子上! 小苗不敢回头,但又不受控制地想回头确认一下距离,她几次想动脖子,阮绛都敏感地发现了,低声呵道:“不要回头看!” 然而越强调她便越控制不住自己,在经过地灯时,小苗下意识地低头一瞥,灯 62 面反射出了个和人差不多高的怪物,长得似人非人、嘴角咧着似笑非笑地正追着三人跑,近到几乎快贴上她后脑勺了! 小苗吓得大叫一声,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头。她一叫,阮绛也后背都麻了。旁边的张仪骂了句脏话,手伸进兜里摸出了面亮闪闪的东西,在背面并起剑指飞快地画着,阮绛匆匆一瞄,只看清是面小镜子,然后它便被一扬手朝后扔了出去! 张仪抓着阮绛拼命往前跑,阮绛拎着小苗,只感觉那镜子被丢出去后,怪物脚步声似乎轻了、远了许多。眼前已经能看到酒店门上的灯了,三人一口气冲进了门里,张仪和阮绛一左一右关上了玻璃门。 两人扶着把手喘气,只见灯光照射不到的远处黑暗中立着个人形的东西,即使看不见五官,他们也知道,它正看向这里。 大堂里没有人,但灯都开着。小苗进屋后根本不敢朝外看,瘫坐在地上连哭带喘,仰头说:“张哥……阮哥……它、它会不会进来啊?” 张仪还算冷静,深吸了口气揉着眉心问,“你以前见过吗,它进来过没有?” 小苗疯狂地点了点头,“见、见过!但它没有进来,只是离远了看……” 阮绛毛骨悚然,再看门外,那人形怪物已经消失不见了。两人干脆也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好久才缓过来。敞亮的大厅给了人些许安全感,小苗慢慢也平复了些,抽抽着冲两人道:“张哥,阮哥,谢谢你们。” 阮绛摆了摆手,张仪蓦地说:“小苗,我们房间里的算筹是你带进来的吗?” 他说着,从袖口一抽,把那根算筹抽了出来。阮绛都不知道他竟然带着,小苗则是茫然地摇了摇头,看了几眼说:“你说这根筷子吗,我没带上来,但可能是拿错了,厨房的仓库里好多这玩意儿,不知道是不是老板买的,总是隔段时间就出现在厨房里,我和刘阿姨看到了就会收进仓库。有一次我问老板,老板似乎被吓到了,我带他去看,又突然找不着了。” 阮绛看了眼张仪。张仪对周淼知道算筹的存在毫不意外,只是又问说:“你刚才是去干嘛了,既然知道那个东西存在,为什么不喊别人陪你去?” 听到这话,小苗哇得一声又大哭起来,“我给老板家送宵夜,我是想喊刘阿姨跟我一起去,但刘阿姨太累了不肯——” 她哭起来惊天动地,又恐惧又委屈,“酒店里的服务员就剩我和刘阿姨了,其他人都被那个东西吓走了!我本来想着在天黑前快点回来就行了,谁知道今天下雨路不好走,我又莫名其妙地在树林里迷了路……它经常站在窗外看,有时候还挥手叫人过去,所有人都被吓走了——” 阮绛蓦地回忆起了前天晚上,张仪站在窗户前跑神,他看向张仪,张仪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低声道:“恩,那天我也看到了。” 第一百零三章·算筹 哭声震得两人耳朵里嗡嗡响,张仪只能赶紧转移小苗的注意力,“那几个钓友知道这回事吗?” 小苗强收了哭脸儿摇头,“不知道吧?他们白天钓完鱼都很累的,吃完饭就回房间睡觉了。” 想也是,那怪物跟张仪差不多高,却比他壮了快两圈,这样个玩意儿天天夜里徘徊在酒店外面招手让人过去,客人早跑了。阮绛把手帕纸递给小苗,谁料小苗怵到了极点情绪转怒,大声道:“所有人都被吓走了!因为这个东西我和刘阿姨每天还要打扫卫生做饭,要不是老板一直给涨工资,我也早回老家不干了——” 阮绛哭笑不得,小声安慰了她几句,这期间,张仪站起来立在玻璃门前朝外看。怪物早已又回到了黑暗中,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观察什么。半晌,张仪道:“走,上楼。” 阮绛和小苗一起抬头,张仪把那根算筹递给小苗,“这个东西都存在哪儿,麻烦你带我们过去。” 有了目标就容易定下心神,小苗边擦眼泪边带着两人从货运电梯上楼,来到了三楼的仓库。里面储存着食物和一些厨房用品,她在货架子上翻翻找找半天,抱来了个纸箱,往金属操作台上哗啦啦一道—— 阮绛目瞪口呆,足足有半箱的算筹。张仪拿起几根仔细闻了闻,他不着痕迹地蹙起眉,冲大家说:“我们一起数,看看是不是双数。” 三人一人数一部分,小半分钟就数完了,果然是双数。张仪叹了口气,又问小苗,“你在老板家里见过这东西吗?” 小苗回忆了片刻,点头说:“见过。” 阮绛犹豫了下,低声问张仪说:“是用什么做的,用来干嘛?” “棺材板。”张仪沉声答说。 阮绛眨巴了两下眼,“这你都能闻得出来啊?” 张仪脸色一黑,小苗偷偷笑了声,赶忙又憋住了。张仪伸手弹了下他脑门儿,“不止是闻出来的。” “至于干什么用的……”张仪说着,把大部分算筹都拨回了纸箱,只留下五根、并排横着摆在了桌上。他把仓库门打开,示意阮绛和小苗过到外面的厨房里,自己则握着门把手,冲屋里低声说:“我想知道,除了我们、外面还有几个人?” 阮绛完全没看懂他是在干什么,刚想探头往里看,张仪推着他的脑袋、自己也关上门出去了。厨房里的白织灯格外亮,三人沉默着站在门前,阮绛突然注意到备菜的桌子上有四个圆口深底儿的瓷碗,盛了四样不同的菜。他想到什么,刚要叫张仪,张仪蓦地上前拉开了仓库门。 他径直往操作台走去,阮绛紧随其后,等到看清楚桌面上时不由倒吸了口气凉气。 那五根横过来的算筹,在三人出去的一会儿空档里,最上头的一根被挪成了竖过来的。而且,竖过来的那根对着第二根横着的算筹正中间,五根算筹变成了最顶上一根竖棍、底下四根横棍。 “九……”张仪说道,“这个酒店里至少有九个鬼……” 他说着,上前一把将算筹再度拨回箱子,只留下了一根,横着摆好。张仪抓起阮绛走到门口,看着算筹再次问说:“你认不认识周淼,竖是是,横是否。” 两人关门出去,小苗已经被吓得又不敢动了。那只握着阮绛腕子的手毫不自知太过用力,阮绛看看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张仪这两天的反常。此时此刻,明亮的白织灯丝毫没有给人安全感,刺眼的白、锋利的刀具,反倒寒意丛生。 片刻,张仪再度开门 63 。门内,算筹静静竖直,有问必答。 第一百零四章·奇怪酒店 张仪吸了口气,低声冲着空气说:“谢谢。” 说完,他从箱子里拿了两根算筹,带着阮绛关门走出了仓库。小苗瑟瑟发抖,问说:“张哥阮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呀?” 阮绛小声冲张仪道:“你说,是不是得给霍姐和小韩打个电话,九个——有点超纲了啊。” 张仪犹豫了两三秒钟,刚要开口,突然一阵噼里啪啦声急急打在了窗户上。小苗猝不及防,吓得捂着脑袋大叫一声蹲下了。张仪倒是被她那一嗓子吓得一顿,阮绛哭笑不得说:“没事没事,是雨,下暴雨了,今晚还有雨。” “看来打不成电话了,”张仪低声道,“就是能打,下过雨后的山路她俩也赶不过来。”他转头问小苗,“你和刘阿姨住宿舍吗?” 小苗蹲在地上点了点头,张仪又道:“我们送你回宿舍吧,酒店内其实是安全的。之前没有出过事,今晚也不会出事的,别担心。” 小苗明显有点犹豫,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把她送回了一楼的员工宿舍后,两人慢悠悠地回房间,阮绛问说:“你问他认不认识周淼,是不是怀疑仇鬼作祟?” 张仪点了点头。阮绛又问说:“那你憋着不说,是不是觉得本来好好的假期,又给搞成了探灵环节、打算自己圆过去圆到我们回家?” 这次张仪没反应,阮绛本来有点生气,见他眼神躲闪可怜兮兮的又有点想笑,半晌才说:“跟你一起干什么都好。” 虽说酒店闹鬼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两人还是坐电梯回去了房间。张仪从阮绛说完这句话后便一言不发,他抿了抿嘴似乎准备开口,电梯却突然停了。两人住在八层,抬头一瞧,电梯停在了五楼,厢门自动开启,外面却没有人。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像是个无声的邀约,张仪把话咽了回去,拉起阮绛走出了电梯。 他慢慢往前走,很快便瞥见了一扇房门前的地上摆了根算筹。张仪刚弯腰捡起来,阮绛小声说:“那边也有!” 另一扇房门前的地上摆了两根算筹,两人把整个五层转了一遍,发现有六间房门口都摆了算筹,正对上钓友的人数。那些算筹数量不同,有一根的有三根的,张仪抓着一把算筹,脸色越来越难看,“百日一算,三根的三百日,都够一纪了。大者才夺纪,这些钓鱼的人——”他想想,钓鱼在宗教中确实业障很重,但理不是这样论的。 阮绛是没听懂他在这儿念叨什么,张仪拉着他重新走上电梯,解释说:“算筹是计数工具,但同时也可以用来问卜。一算是一百日,一纪是三百日,把算筹放在钓友门口的人是在计寿——” “啊,他们最多也就能活一年了?”阮绛大惊道。 “不是,”张仪摇头,“是用来算夺走的寿命的记号,我们捡走了,今晚算是过去了。有些人做鬼都不好好做,整天琢磨些歪门邪道,借阳寿补阴寿,毫无意义。” “但是既然是鬼干的,电梯为啥还会停这儿呢?”阮绛问说,“咱们床底下也有哎,不会也被借了吧。” 张仪想了须臾,道:“我有个猜测,但是还得再想想。” 阮绛点了点头,蓦地想起还有件事忘说了,“对了,厨房里摆了四碗菜。” “白瓷碗,四样?”张仪抬头道。 阮绛点头,张仪啧了声,说:“那么我猜的应该没错,那些鬼分成了两派,回答我们问题的可能是恩鬼。恩鬼把算筹直接摆进我们脚下,是在给我们提供线索。” 电梯叮了一声,门开了。 第一百零五章·牌位 大抵是经历多了这种事,两人仍是回屋睡到了下午才起。天灰蒙蒙的,还在下大雨,照这样下去,所有人都没法离开酒店。晚饭自然还是小苗送上来的,她犹豫了下,说:“张哥阮哥,我想起件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张仪让她进来,小苗小声道:“从我来这儿上班开始,那时候还有大厨做饭。老板每次都会交待师傅把菜盛出来四样摆在厨房里,隔天再换成新的。我们都知道老板比较信这个,所以也没问过为什么,但是,不知道你们发现了没有……” 她瞥瞥餐车,“盛出来的那四样菜,总是特别没味道……现在没有师傅了,都是刘阿姨炒菜我打下手,一回也就出四样菜,所以每天的饭钓友都说不好吃。” 张仪点头,只问说:“老板也吃餐厅的饭吗?” “不吃,”小苗摇摇头,“老板自己在家做饭,很少来这边吃,但也会叫点这边才能做的夜宵。”她说着,想起什么,“对了,昨天我给老板送的那些板栗酥还有些在冰箱里!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两人当即跟着小苗去了厨房,保鲜盒里的板栗酥还很新鲜,张仪捏了一小点儿放进嘴里,是正常的糕点味道。他掰了一小块儿递给阮绛,阮绛尝了尝,说:“有点甜儿?” 张仪洗干净手,低声道:“我们去周淼家一趟。” 小苗找来两件雨衣,两人当即踩着满地水坑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周家的自建房。开门的人是周淼,他见两人突然过来有些惊讶,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像是想挡住什么东西,嘴上道:“哎呀,你们咋来了,下这么大雨。” 张仪只当没看见他的小动作,阮绛在旁边笑眯眯地说:“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周淼干笑了声,赶忙把两人让进来。进屋便能看见大厅原来供奉了两个牌位,还有些水果糕点什么的摆在供桌上,正是周淼刚才想要挡住的东西。阮绛偷瞄了眼,发现一个姓周,一个则是写的孙氏,看来供奉的可能是周淼的祖父母辈。 雨下得太大,穿着雨衣两人额前的碎发也有点淋湿。周淼仿佛被两人突然登门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半天才说:“坐、坐呀。” 张仪和阮绛泰然自若,阮绛瞥见茶几盘子上盛着的正是小苗送来的那些板栗酥。他笑嘻嘻地看看周淼,指着盘子说:“我能吃一块儿吗?” “哦,吃呗,吃呗。”周淼在两人对面坐下来,挥手干巴巴地让两人吃,“张仪你也尝尝呗,挺好吃的。” 他既然这样讲,两人便拿起咬了一口。周淼家的这些板栗酥和冰箱保鲜盒里的尝起来完全不同,像是在吃干面,根本没有滋味! 张仪撇了眼阮绛, 64 两人把只咬了一口的板栗酥不动声色地放下了。他额前的碎发被雨打湿后更加乌黑,周淼看看两人,腾地一下站起来说:“你看我这脑子,淋雨了吧?我去给你们拿块儿毛巾!” 他刚从客厅出去,身影消失,张仪立刻也站了起来,走到供桌前直接拿起了那块儿孙氏牌位!阮绛被他吓了一跳,跑过来小声说:“你干嘛呀……” 张仪不答,看了眼牌位背面,然后转过来让阮绛瞧。这一看才知道牌位后面竟然也刻了字,是五个陌生的名字。阮绛看呆了,伸手把周姓的牌位也拿下来,后面果然刻上了四个名字! 张仪把牌位重新摆好,刚摆好没多久,周淼拿着两块儿毛巾小跑着回来了。他一见张仪立在牌位前,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牌位上的字一动不动,顿时脸都白了。周淼张张嘴想说什么,看了眼张仪身后不远处的阮绛,阮绛笑笑,上前拿过了毛巾,低声道:“谢谢。” “周淼,原来爷爷奶奶已经过世了啊……”张仪说着,从供桌上抽出三柱香,慢悠悠地点上,“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好让我也给长辈们上柱香。” 周淼浑身微微颤抖,他眼看着张仪点燃了香,将冒着薄烟的三柱香插进了炉灰里。客厅的窗户开着,风从几人背后吹进屋,那三缕清香非但没有被刮上牌位,反而直接顶着风飘向了张仪的方向。 阮绛站在周淼身边,慢条斯理道:“你家里好像供奉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呀。” 第一百零六章·谎话连篇 张仪不言,直接把三柱香又取下来,将烟再度对准牌位,这次烟不但没有落在牌位、反而直接反扑到了他脸上。他把那香随手又胡乱戳回香炉中,走到阮绛身旁把毛巾放到他脑袋上,“赶紧擦擦。” 周淼根本不敢看张仪,此刻这客厅里像是被反客为主了。张仪冲周淼说:“周淼,第四天了,你这山庄里可真是什么都有。老同学一场,讲句实话吧。” 周淼煞白着脸上前几步,“张仪,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我是把你、不、把你们骗过来了,但是我真的没有害人的心!我也是没办法了,这些东西整日不停地闹不停地闹,我大姐二姐也都给他们搞得神神叨叨,我真的没办法了!” 他说着说着,声泪俱下,捂着脸瘫坐在沙发上,“他们闹,要供奉,要吃的,我都满足了,哪怕有一天忘了他们就上我大姐的身用她的头撞墙!我二姐更是被他们骗得晕头转向,你原来告诉我的那个,什么,正信,对,她根本不是正信——” 周淼或许确实走投无路,但没安好心不必多说。阮绛本来心里挺恼火,但听他边哭边嚎,蓦地心又软了。周淼大哭道:“张仪,我知道你有本事,咱们老同学一场这么多年我都没再同你联系过——我这儿闹得这么凶,我真是怕你不来才不敢说实话啊!” 阮绛心道那你可真是太不了解张仪了,他正胡思乱想,突然见张仪紧抿起嘴,上前怒道:“你大可以跟我说实话,就算我不来,同学一场肯定会找人来帮你,你把我爱人也骗过来算什么意思!” 阮绛刚有点被张仪突然发火吓到,结果听见那句“爱人”,多年风雨不动的老脸倏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身体比脑袋还快,拉着张仪僵硬地打圆场说:“算了算了,算了张仪,来都来了,我也没事不是——” 他拉着张仪,把他硬按到周淼对面坐下,“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先听他怎么说。” 周淼压抑许久,借此机会终于发泄了个痛快。他哭完才觉得尴尬,拿桌上的抽纸擦了半天,才咳嗽了几声慢慢讲起来。 起先,是家里的筷子开始变少了。 最开始,周淼的大姐洗筷子的时候,发现筷子少了一双;过几天后,筷子少了第二双,第三双……一直少到第九双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有点害怕起来,告诉了周淼。 周家两代人住在一起,父母到天冷后会搬回更便利的城里住。其他人这些年来一直姻缘坎坷,周淼大姐二姐都离了婚,他本人则是单身,三姐弟住在自建房里,吃饭是用不了那么多筷子的。周淼只当是大姐收错了位置,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一双筷子凭空出现,插在供奉他爷爷奶奶牌位用的香炉里。 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噩梦就此开始。周家三姐弟整夜整夜地做梦,梦见九个看不见脸的人在自己床边围成一圈,管他们要饭吃,要供奉要牌位。周淼按照他们的要求一步一步地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后刻字,供饭—— “他们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周淼捂着头颤声道,“他们还要我用棺材板做算筹给他们,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收到一张葬过死人的棺材板做算筹。我按照他们的要求把算筹放在酒店里,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拿它干嘛了,还有那些饭菜,我根本不敢在酒店吃饭,菜永远是没味道的,像是已经被他们吃过了一样……” 张仪听着听着,从口袋里抽出了拿走的算筹,“是这个吗?” 周淼不接,看了看便点头,“对,就是这个!” 阮绛心头却突然感到了些许异样,他一时半晌想不起来是什么,目光突然瞥到了桌上的那盘栗子酥。他腾地拿起来,递给周淼说:“你尝尝!” 周淼虽然不解,仍是拿起来咬了一口,这一咬他脸色大变,“不可能,这个没有供过,怎么会没有味道呢!这是小苗昨天刚给我拿过来的,没有上香供过——” 第一百零七章·鬼鬼鬼 张仪和阮绛心里咯噔一声,人算鬼算处处算计,怕不是又给算计进去了。张仪揉揉眉心先不想小苗的事,对周淼说:“板栗酥先放一放,那些算筹是被用来做夺寿的标记了。这件事不可能等到我们来才发生,一定之前也有过但是没有成功,不然你的酒店早该出大事了。我们怀疑酒店的那些鬼魂中有你或你家的恩鬼,你好好想想那些鬼里有没有你认识或者觉得熟悉的人。” 周淼呆愣了两三秒,“看不见脸,真的看不见脸。看身型和名字只知道是五个女的四个男的,真的没有我认识的。” 张仪重重地叹了口气,阮绛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指,这才冲周淼说:“让我们单独聊两句行吗?” 周淼点头,起身去走廊了。他走后,阮绛侧了下身子,离张仪更近了些,小声说:“如果小苗真的有问题的话,为什么我们两个一点 65 都没感觉到呢。” “不能太自信,”张仪只摇摇头,“别忘了上次咱们四个一块儿被困常县的惨剧。何况,灵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很有可能一段时间非常灵敏,一段时间反而木了。咱们前段时间实在太背,撞邪撞到身体累了,雷达不灵也是可能的。” 他犹豫了下,低声说:“周淼还是可信的。不然他大可不必主动要我吃那块儿板栗酥,而且……他为人不坏。” 阮绛直勾勾地盯着张仪看了半天,蓦地一笑,飞快地在张仪脸上亲了下,小声说:“他一点也不了解你。会这么说才是张仪。” 不知不觉时间已晚,接连暴雨,天本就阴沉。两人喊回来周淼,重新披上雨衣,“天马上就要彻底黑了,我们得在那之前赶回酒店。” “是是,”周淼寻了把伞撑开,“我晚上很少在山庄里转悠,就怕看见他们。” 张仪一顿,问说:“你知道你的酒店山里有山魈吗?” “那个怪物原来是山魈啊!”阮绛接说。 周淼傻了,一个劲儿地追问道:“什么、什么怪物,什么山魈,哪里有山魈?” 张仪再度重重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了面小镜子递给他,“拿着,万一再遇到了,就朝它扔过去。” 周淼不停地念叨说:“以前有客人说过夜里外面好像有东西,我以为是‘他们’在闹……” 张仪和阮绛懒得再接茬,三人冒雨赶回酒店,一路倒是没再遇到那山魈。周淼似乎对晚上来酒店相当抗拒,一进门便四处乱看。张仪低声冲阮绛说:“我们找找小苗。”他转头问周淼,“员工这个时间应该在哪儿,宿舍吗?” 周淼点头,领着他俩快步去了员工宿舍,敲门后没有她人,只有个睡眼惺忪的陈阿姨。三人在一楼找了一圈没能找到,面面相觑走回了大厅,张仪又问周淼说:“她还可能去哪儿?” 周淼刚要回答,张仪却突然被阮绛扯了一下。他回头,只见阮绛瞪大眼睛紧盯着玻璃门外,漆黑的雨幕中似乎隐约还站着什么东西! 张仪头皮一麻,当即转身。酒店檐下暖光照不见的黑暗中,并排立着好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黑影。那些黑影被雨幕淋出了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雨滴却又直直穿透落在了地上。明亮玻璃门内的三人好似被暴露在了危险中,被那些鬼魅影子肆无忌惮地打量。 阮绛嘴唇微动,慢慢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他腾地抓紧了张仪的手,“多了一个。” 第一百零八章·大雨 玻璃门外的雨夜中立着整整十个鬼影,张仪后背发凉,来回看了几遍那些一动不动的影子。此时门内还是门外都如同静止一般,周淼浑身发抖,生怕自己的动作惊动了外面,眼神不停地飘向张仪。 张仪只动嘴,对阮绛说:“你看我们正对面,是不是有两个影子和别的不一样。” 阮绛赶忙看过去。他们正对面的两个人影相对于其他的来说整体更小一些,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轮廓外没有雨打!阮绛呆住了一两秒,用气音道:“因为他们站在我们身后,不是外面。” 这话听得张仪头皮发麻,周淼也隐约听见了,被阮绛点破后,仿佛有两道目光正死死黏在自己背上,令人汗毛倒立。此时此刻没人敢动,僵持须臾,阮绛能感到张仪的手指都僵了,余光一瞥只见他试探着挪了下空着的左手,似乎想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 “老板?张哥阮哥——你们怎么在这儿?” 就在此时,脚步声和惊呼打破了沉寂,小苗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众人下意识地回身,只见小苗从楼梯间出来,朝着周淼走了过来。她一上前,周淼啥也顾不得了,立刻就往后倒退。小苗满脸茫然,见他惊恐的模样,不解道:“老板?” 她一走近,身影映在玻璃上,阮绛心中一惊,“她的脸——” 玻璃上不但照出了小苗,在她的五官上还叠着另一张死气沉沉的中年女人的脸!那张脸白如纸,两只手死死抓着小苗的肩膀,小苗见他俩都回头看玻璃,不由也侧过身,正看见这一幕,吓得放声尖叫,瘫倒在地上用手拍打自己的肩膀。 她一动,众人这才看清楚那女鬼是趴在她背上。周淼顿时也张着嘴喊起来,屋里乱作一团,门外那些鬼影也蠢蠢欲动。张仪在混乱中大声道:“是十一个!” 他飞速从口袋中摸出了根金刚杵,冲阮绛说:“按住小苗手腕!” 小苗在地上蹬腿尖叫,脸上惊恐与凶相交替变换,仿佛是两个人在争夺这具躯壳。阮绛闪身过去,一下子就抓住了她正往自己脸上挠的那只右手按在地上,小苗却力气骇人,险些掀翻阮绛坐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张仪双手抓着金刚杵刺了下她的眉心。这一下不轻不重,在她眉心留下了个红点,小苗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尖叫,张仪一刻不停又刺向阮绛按着她的手心,小苗半面身体顿时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张仪一手行云流水直接把阮绛拉起来,两人转身查看外面,只见那些鬼影眨眼间已经全趴在了玻璃门上,眼神怨毒地盯着屋内众人! 然而他们没能进来,因为还有两个影子此刻张开手臂拦在门口,与那些鬼对峙。所有鬼影都清晰起来,张仪见外面暂时进不来,立刻又绕回小苗身边,把一小瓶黑乎乎的水倏地倒进了小苗嘴里,然后伸手捏住了她鼻子。 小苗猛地呛了下,歪头将那黑水又吐了出来,身上一下腾出团黑气立刻散了,她整个人两眼一翻晕倒在地,张仪将金刚杵直接抛了出去,“阮绛!” 阮绛抬手接住,嘴上胡乱嚷嚷着,“让一让让一让!” 那俩堵在门口的鬼影往后一捎,他正好接上、将金刚杵朝地上一杵,尖头的金刚杵自己立在了地上,趴在玻璃门上的鬼影嚎叫一声落荒而逃! 周淼也瘫坐在地上,他看着离金刚杵远远的俩鬼影,难以置信,“……爷爷奶奶?” 第一百零九章·山庄 那俩鬼影确实是对年迈的老人,听到周淼的声音后却消失在了原地。危机暂时解除,张仪和阮绛对望一眼,也干脆坐在了地上。周淼如遭雷击,不停地念叨说:“爷爷奶奶……那是我爷爷奶奶……” 张仪疲惫不堪,揉了下眉心,“难怪。” 阮绛坐在他旁边,看了看还在昏迷  66 的小苗,问说:“她没事吧,你给她喝了什么?” “符水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张仪答,“你不会想知道的。她醒了就没事了,我们现在还有八个要对付。” 周淼对两人的话置若罔闻,自言自语道:“我爷爷奶奶没走,一直在酒店里……” 张仪叹了口气,冲他说:“看来在酒店里回答我们问题的恩鬼就是他们。你家里的牌位刻了字,他们回不去,只能在酒店里,之前应该也是他们捡走了那些算筹。好歹也算是主人在守家,难怪那些鬼影进不来。” “可是既然那些鬼也进不来,是谁扔下了算筹呢?”阮绛刚问完,看了眼小苗,“哦,是她身上那个。” 张仪点头,“确实,上了人身老人也拿她没办法了。应该是小苗夜里出去的时候被上了身,那鬼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迷住她,她自己都没发现。” “都怪我,”周淼捂着脸说,“我不该让她送东西的……” 两人懒得理他,张仪站起来道,“我们上去再拿点东西来吧,顺带有事得请霍姐查一下,希望消息能发出去。” 知道那些鬼影进不来酒店后,阮绛安心了些,两人没管周淼回了房间,张仪把装着各种驱邪道具的大包递给阮降,“挑着拿。” 他走到窗边打电话,趁着“嘟嘟”声时又回头,“把鞭炮和烟带上。” “你还拿了鞭炮?”阮绛哭笑不得,在包里翻翻找找,真的找到了一小串鞭炮。那边电话顺利地打了出去,只是断断续续的。阮绛没注意,只听见张仪在最后说:“帮我们查一下这附近是不是有驴友失踪过,尽量快些,辛苦你和韩仕英了。” 阮绛回忆了下,那些鬼影显形后,穿着打扮确实很像登山的驴友,但装备也不算很专业,可能是在这片区域开发前来旅游、然后不幸出了意外。 阮绛把自己挑出来的东西给张仪看了下,张仪赞许地揉了揉他头发。阮绛探头看窗外,暴雨未停,他忧心忡忡道:“那个山魈怎么办?” 张仪摇头说:“只要不正面遇到就不是问题。让周淼有空上山多放几挂鞭炮,然后散养几条大型猎犬就完了。这东西以前……还挺多的,最好能投毒直接毒死一了百了,但其实也没必要。”他顿了下,又说:“棘手的地方在剩下那八个人,如果他们是真的在附近遇难的,那周淼这个山庄还能不能要也不好说了。” 两人本以为霍雀她们要找消息起码得到后半夜,想不到一小时后就收到了回复,大抵因为事件发生在近年,霍雀整理过有印象。消息是韩仕英发来的:有,九名驴友失踪,五女四男。 她继续发:你们不要紧吧? 张仪回:我们没事,这个山庄不好说。 阮绛问说:“是不是很难处理?” 张仪点头,“一个两个还好,问题在于,礼不会管用,他们保不齐会反悔继续回来折腾。兵……这地方太大了,要布阵,那我自己不成。” 两人对望了两三秒钟,张仪给韩仕英发消息:要不你们还是来一趟吧。 韩仕英秒回:就等你这句话了! 第一百一十章·布阵 “也不知道霍姐的车能开进来不能。”阮绛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屋外的雨小了些,但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两人拿了东西下去看了眼小苗和周淼,小苗醒了,但头疼得厉害,回员工宿舍休息去了。周淼自己坐在大厅里给他大姐二姐打电话,她俩碰巧今天进城,不然指不定张仪还得拐回自建房里救人。 天亮前,雨终于停了。阮绛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灰蓝色的阴影下显得很安静,好似连呼吸都变轻了。张仪倒是没睡,手机震了下,霍雀言简意赅:中午到。 他赶紧回:不急,慢点开。 周淼来敲过一次门,把阮绛给吵醒了,语无伦次地问了一堆爷爷奶奶该怎么办一类的话。虽说整座山庄都是他的,但张仪仍然没有请他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说了“超度”,而这类法事 无论自己还是“一会儿要过来的人都爱莫能助”。 周淼走后,阮绛打了个哈欠,挪到床上躺下,晕晕乎乎地说:“到底还有没有安全点的地方了……” “有,”张仪说着,在他身旁躺下,“家。” 霍雀说到做到,中午果然就把车直接开到了酒店楼下。车上到处是泥,韩仕英从后车座把一个白色的行李箱往外搬。周淼没想到来的是俩陌生女人,呆呆地站在旁边看张仪帮韩仕英把箱子拎到大厅里。 霍雀走到他面前摸出证件展开,“警察,特殊危机应对处,这是我的证件和警号,请您核实。” 周淼木怔地点了下头,那边却已经摊开行李箱开始小声商量了,阮绛在旁边听着,霍雀见状也走了过去。韩仕英的箱子里基本被一捆捆坠着铜钱的红线装满了,张仪同她一起往外拽,脸色不太好看,“这就是你想的方法?先不说够不够长,大小姐,你知道工作量有多大吗?” 大抵因为连夜赶路——虽然开车的不是她——韩仕英状态不太好的样子,时不时停下手里的动作偏头咳嗽一声。听见这话,她笑眯眯地对答道:“我也没说要全埋起来啊,来不及剪,就全塞里了。”说着,她从箱子里掏出来了个透明的塑料板,上面绘制的似乎是罗盘。韩仕英递给张仪,阮绛探头,好奇道:“这是立极尺吗?” 韩仕英点头,接着从箱里又摸出平板电脑,打开了一张卫星地图。 张仪蹙眉道:“我忘跟你说了,山里有山魈。” 韩仕英没什么反应,继续在箱里面翻,拿出了对又黄又旧的骨头棒放到地上。阮绛伸手摸了下,问说:“这是啥?” “虎骨。”韩仕英答说。 霍雀立在她身后抱起胳膊,“韩仕英,虎骨制品是违法的。” 韩仕英仰起头,“这是古董。” 张仪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韩仕英毫无所觉,把立极尺放在平板上,点了点其中一个位置说:“太极点。” 四个人凑在一起看了下,韩仕英指出的那个位置在后山里。张仪斩钉截铁道:“我们两个去埋,他俩留下。” “他俩留下拴门绳,我们上山去布阵。”韩仕英说着,干脆把红绳全倒了出来。“开工吧。” 旁边,阮绛问霍雀,“姐,你听懂他俩在说什么了吗 67 ?” 霍雀说:“没有。” 第一百一十一章·太极点 不管两个人听懂了没,总之张仪管周淼要了两把剪刀和卷尺、和韩仕英席地而坐,一手捏指掐算,嘴里念叨着什么,念叨几句就开始量长度,剪红绳。一时间酒店大堂仿佛中邪现场,把出来的几个钓友吓得不轻。周淼挨个把人请到一旁道歉,好似是退了钱清走客人,钓友们见此情景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张仪把剪好的一部分红绳递给阮绛和霍雀,“所有两开的门,红绳两端拴在俩门把手上打死结,然后用打火机把中间烧开。从外侧系。”他把另一些拿给周淼,“你家的,自己回去系吧。” “你们两个要进山吗?”阮绛问说。 张仪点头,“我们要把那些算筹全部拴在一起、埋在韩仕英指的那个位置,这样可以镇住山庄里剩下的八个。但这样并非一劳永逸,如果被人为破坏或者红绳腐烂,阵法也就破掉了。”说着,他看了眼周淼,“而且山庄的生意不会好到哪儿去了。” 实话实说,这一登山队的鬼影对周家来说就是飞来横祸。投资这里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周淼这已经不止是倒霉了。韩仕英还在剪红绳,头也不抬道:“你命里有这一劫,现在已经是遇到贵人化解了。” 周淼当然也知道说的是自己,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仪和韩仕英忙活到下午才把能找来的算筹都用一种特殊的绳结捆在了一起,四人终于分头开工。 酒店里两开的门不少,霍雀职业习惯,非要让阮绛站在她视线内。两个人默默把红绳往门把手上拴,酒店里两开门不少,尤其是安全出口,基本都是两开的防火门。阮绛想了想,觉得这种门的“外侧”应该是在安全通道里,他拿着线出去,铁门闭合时骤然一阵凉意,有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旁说:“等一下,让我们出去。” 阮绛手一僵,拼命克制自己回头的冲动。他把铁门重新拉开,有两道风从身侧刮了过去,走廊尽头的消防栓玻璃框上映出了两位互相搀扶的老人。 阮绛脑袋一抽,下意识地追出去几步,喊说:“等等,爷爷奶奶,等一下!” 走廊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霍雀听见了他的喊声,看看四周退后了几步,怕自己身上的戾气惊到鬼魂。 阮绛等了半天不见虚空中再有回应,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问说:“我想问问二老,为什么会留下?” 又过许久,有个沙哑的老太太的声音轻轻吹到了阮绛耳畔,“不肖子孙,怎么放得下心啊。” 阮绛顿了下,又试探着问说:“那如果……子孙有福,放心可靠,二位是不是也不会来了。” 这次,一个老头子的声音答说:“是啊。” “我知道了。”阮绛点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琢磨半天,最后没头没尾道:“那,祝你们不再来了。” 也不知道那二位究竟有没有听到,总之不再有声音响起。足足过了半分钟,霍雀才敢慢慢走回来,问说:“你在和鬼说话?” 阮绛点头,“周淼的爷爷奶奶。就是……突然有点事想问。” 两人沉默片刻,霍雀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干活吧。” 赶在天黑前,四人结束了工作会合。张仪熬了将近一天一夜没合眼,此时已经开始反应慢半拍了,四人只能在酒店中再休息一晚。 因此他半夜惊醒,扯开窗帘只见到那长着人脸怪笑的山魈又站在酒店外面招手、就蓦地七窍生烟,一把推开窗户,把拉开着的包里的虎骨一下子朝它摔了下去。 虎骨从八楼掉落发出闷响,山魈闻出味道惊叫一声落荒而逃。隔壁房间的窗子开了,韩仕英披头散发,半个身子探出来,大叫道:“张仪,我掐死你!” 张仪火冒三丈,吼了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老家顺的,我老家!” 他俩一折腾,阮绛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生无可恋道:“快点回家吧,我再也不想出来旅游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阮绛 山庄一事结束后,就连阮绛也老实了不少。没办法,这样下去怕不是要把张仪累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安静下来,生活真的恢复了正轨。韩仕英和霍雀在忙着处理需要权限的案件,他俩也帮不上忙,一晃一个多月,要不是打开储物间的门就能看见满屋子的巫术道具,阮绛简直要忘记频繁撞邪是什么感觉了。 张仪倒是对这种状态非常满意,因此他看见下班回来的阮绛愁眉苦脸时,第一反应就是“你不会惹上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了吧?” 阮绛摇摇头,“不是神神鬼鬼,是我爸妈,喊我们明天晚上吃个饭。” 虽说是在一个城市,不到年节里,张仪其实很少会见到阮绛的父母。他挑挑眉,合上电脑说:“那就去呗。” 阮绛撇撇嘴,“你也尴尬,我爸妈也尴尬,都尴尬。” 尴尬归尴尬,还是不能不去的。两人上午买了点东西,晚饭前准时上门。阮父阮母、也是阮绛从前的家在一个职工家属院内,开门的是阮父,笑得时候有点干巴,极力地想表现热情,反而显得气氛更加尴尬了。他伸手拍拍张仪的肩膀,双方打了个招呼,在茶几两侧对坐无言。饭桌上摆着做好的家常菜,但阮母不知为何还没回来,阮绛和阮父很快就开始坐立难安,倒是张仪稳坐钓鱼台,隔过许久,阮绛才问说:“爸,我妈呢?” “出门买饮料了,马上就回来。”阮父赶忙回答。 阮绛大学期间出柜,一度同家里闹得很僵。所幸张仪除了性格闷了点,各方各面都算是个无可挑剔的对象,最终还是阮母先点了头。果然几分钟后她回了家,气氛缓和许多。众人坐下吃饭,桌上也没有几句话。饭后收完桌,阮父似乎觉得对着张仪尴尬,进到里屋看电视去了。剩下三人在客厅里闲谈,阮绛本来和张仪说好了不提近段时间种种邪门事,奈何自己先说漏了嘴。阮母忧心忡忡道:“你看,幸好有小张,没有他你早死八百回了。” “唉,”她长叹了口气,“从前也没机会和小张说,阮绛刚开始学说话那会儿,老指着角落或者天花板上说有人,吓死我们了!” “我怎么不知道?”阮绛大惊,在他印象里自己小时候确实对神鬼之事很有兴趣,但并非灵异体质。阮母哼了一 68 声,“你那个猪脑子能记住什么!” 张仪含笑看了眼阮绛,被瞪了回去,阮母倒没看见他俩眉来眼去,又说:“不过这些事早该问问张仪了,确实挺神奇的。”她指指右眼皮,“阮绛刚生下来的时候,右眼皮上有一颗很小的红痣,所以我和他爸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此事别说张仪,就连阮绛自己都不知道。两人立刻坐直了,阮母继续道:“后来他八九岁的时候,说的话是越来越吓人了。有回他奶奶带他出去,都那么大竟然还给走丢了,整整过了一天一夜,有个女的才把他给送回到小区门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发高烧住了好几天医院。问他怎么了,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阮母神神秘秘的,“最奇的是,那女的走的时候点了下他眼皮,从那以后他眼皮上的痣就没了,也不再说奇奇怪怪的话了。” 按理说,八九岁早已是记事的年龄,何况这是走丢了一天一夜。但阮绛当真对整件事情一星半点的印象都没有,他不由目瞪口呆,“妈,你不是在编故事吧?” “我骗你们干嘛!”阮母没好气道。 张仪不言,脑海里回忆了下阮绛闭眼后薄薄的眼睑,偶尔他一哭确实有些淡粉色的血管,但从没有什么红痣——他回忆着回忆着冒出来的就都成了不可言状的画面,赶忙咳嗽了声。 他突然一咳嗽,阮母茫然地看了过来,阮绛盯着他看了两秒钟,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着痕迹地掐了他一下。 张仪低声道:“命遇贵人,封住了你的阴阳眼。” 第一百一十三章·糖盒 “对对,可能是。”阮母连连点头,“那个女的把他送回来的时候,他手腕上戴了个手绳——”阮母砸砸嘴,“唉,年纪大了我也记不得了,好像被我随手塞进阮绛抽屉的哪个盒子里了。得空我找找拿给你看。” 张仪点头,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一只大金毛。阮绛见它出来,扑通就跪坐在地下、摸着狗脑袋说:“哎呀我们毛毛醒啦,好久不见!” “和狗最亲,你爸妈怎么没见你这么亲!”阮母半真半假地训完了,冲张仪说,“你俩在家玩吧,我和他爸出去跳广场舞了,九点四十才回来,你们要待不住就自己锁门走,不用管我们!” 阮父阮母出门,张仪陪阮母闲聊着,将二老送到了楼下。再上楼进门时,见阮绛和毛毛侧躺在地板上。大金毛今年十五岁,是个货真价实的“老伯伯”了,阮绛和它面对面躺在地板上,一人一狗都眯着眼睛。 张仪慢慢走过去,也席地坐下。他先摸了摸阮绛的头,然后又摸了摸大金毛,轻声说:“好乖。” 阮绛笑笑,睁开眼睛也摸了摸金毛,问道:“谁好乖,我乖还是狗乖?” “都乖,”张仪也笑,倒是谁也不得罪,“老婆最乖。” 大金毛这片刻功夫又睡着了,阮绛轻手轻脚地起身,把张仪也给拉起来,“给你看样东西。” 他拉着张仪走到里间开门,门后便是阮绛的房间。虽然放了些杂物,但整体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干净整齐,一点儿灰都没有落。阮绛开了桌子上的台灯,屋内有股类似蚊香或是花露水的味道,使人回想起童年的夏夜。他边拉开桌子抽屉边说:“把门关上。” 张仪听话地把门掩上,桌前阮绛从抽屉里摸出了个圆形的铁糖盒,笑嘻嘻地递给他看。张仪微讶道:“你还留着啊?” 上高中的时候,张仪总是把给阮绛买的糖装进去摆在他桌上,阮绛吃完了糖,会写小纸条再装回去,基本上都是些“张仪世界第一好”这类的话搭配一个吐舌头的笑脸。 “我要永远留着,”阮绛说着,打开糖盒,把里面叠着的一张纸条展开给张仪看。“我今天想起来了还说要带回咱们家来着。” 纸条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一句话:张仪,你想不想和我谈恋爱? 这行话下面规矩地写着一个“好”字。张仪把那张纸条拿过来,直接塞进了自己兜里,然后横着躺在了阮绛的床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目瞪口呆。 阮绛在他旁边坐下,问说:“你干嘛?” 半明半晦间,张仪沉默了半晌才突然道:“这儿让我感到特别安全,这是我爱人长大的地方。” 阮绛一怔。张仪两手交叠搭在身上,他的眼睛总是很安静、深沉而认真。 张仪继续道:“神明保佑他平安长大。不知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没有梦到过我。”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清浅呼吸声,阮绛足足呆住了半分钟才老脸一红,从脸颊一路烧到了耳垂。他腾地也倒下来,两手合十闭上眼说:“神明一直在保佑我,他保佑张仪也喜欢阮绛。” 第一百一十四章·长命缕 张仪笑了下,侧头看阮绛。只有一隅被白色的台灯照亮、他的爱人缩在沉静的阴影里双手合十,既像是忐忑,又像是兴奋地剖白。他说完以后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自己,张仪半撑起身子,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说道:“这部分可不是神明保佑的。我喜欢谁,他可管不了。” 两人一动,衣角碰到了铁糖盒,小圆盒一翻,从里面又掉出了个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一声脆响,滚进了床底下。 “什么东西掉了。”张仪刚说完,阮绛已经趴在床旁边伸手去够了。幸好他身子还算灵活,手摸到了那东西,边往外拿边说,“好像是个手绳。” 阮绛举到两人眼前摊开手掌,是个有些年头了的五色手绳,一端打了金刚结,坠了枚古旧的铜钱。阮绛懵了,自言自语说:“我妈收进去的吗?这是什么……” 他看向张仪,却发现张仪睁大了眼睛盯着那手绳,两人停滞须臾,张仪拿起手绳对着灯看了半晌,才颤声道:“这是你的吗……不是、你从哪里……不是,天啊——” “哈?你在说什么啊。”阮绛见他语无伦次,凑上前拿过手绳看了看,大惊道,“该不会是不好的东西吧!” “不是,”张仪摇摇头,神情愈发复杂。他斟酌许久,才缓缓道,“这是……我小时候带过的手绳。” 阮绛眨巴了两下眼睛,半天才消化完了张仪这话。他目瞪口呆,“把我送回来那个女的该不会是你妈吧!” “不是不是,那个女的是谁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妈也没有那种点 69 一下就封住了你阴阳眼的本事。”张仪连连摆手,“这个手绳我带到八岁,然后就丢了——” 他说着,指指五色线缕,“这是药师佛十二药叉长命缕。”指尖移到铜钱上,张仪又道,“这是传家的老古董,大五帝钱。而且线缕和铜钱都做过额外的加持。” 阮绛被巨大的信息量击溃,脑袋已经停转、张仪也好不到哪儿去,声音颤抖,“据我爸妈说,当时他们带我来关州看望朋友,我自己跑出去了没回来他们也没管——我爸妈一直心很大你也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手绳丢了,还发烧大病一场,醒来以后把整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也没细想,我们就直接回家了。” 他说着,揉了下眉心,“我一直以为是他们没看好我找的借口……” “如果是真的……”阮绛莫名其妙地脸红了,他怔了半晌,才突然又将双手合十,嘴里念叨说,“感谢菩萨,感谢菩萨让我再遇见张仪!” 他说完,将那手绳解开重新绕在了张仪的腕子上。线缕本来保持着孩子的尺寸绕了足足三圈,如今缠一圈也只松那么一丁点了。阮绛垂着眼边重新打结,边道:“物归原主。” 可惜他手指头和线缕搏斗半天都没系好,张仪无奈笑笑,推开他的手指将线缕取下来,拉过阮绛的手,娴熟地打了个金刚结系在他的腕子上。 “如果我遇到的是你,那么现在才是真的物归原主。” 第一百一十五章·柚子叶 从阮父阮母那儿回来后好几天,阮绛闲着没事就会盯着那条手绳美滋滋地看。长命缕本身已经很旧了,张仪见他如此,忍不住道:“你要是喜欢,我托我爸妈请一条新的给你,把铜钱也重新编一下,尺寸更合适。” “不要,”阮绛立刻摇头,“我就戴这个,永远也不摘下来。” “少胡说八道,”张仪弹了下他脑门,“行房的时候要取下来。” 总之这手绳在阮绛心里的纪念意义已经超过了它的功能本身,虽然两个人合计了好几个晚上,都还是没有一星半点“小时候曾见过对方”的记忆。一旦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它本身是殊胜之物倒被忘记了。星期六两人去处里帮忙,阮绛随手把袖子卷起来,韩仕英本来坐在沙发上写东西,看了他手腕子一眼,低头继续动笔。 写了几个字,她笔一顿,抬起头又看看阮绛。阮绛不明所以,问说:“咋了?” 韩仕英继续看他的手腕,两个人眼瞪眼半晌,她腾地站起来,“不是吧,你找到了啊!” 张仪抱着一沓文件袋探头进来,看看阮绛又看看韩仕英,不咸不淡地说:“才找到的。” “这都能找到,真是你原来那个吗?”韩仕英大惊,走到阮绛旁边拽着他看了半天,“还真是原来那个!” 阮绛说:“这么有名吗……” 韩仕英点了点头,“这个长命缕是高人亲手念经加持捻线的,铜钱也不是普通的大五帝钱。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个人有,后来给弄丢了,把我姨妈差点气死。” “啥?”阮绛懵了,“是很贵重的东西吗!” 韩仕英点点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凑巧张仪进屋,瞥了眼韩仕英接道:“别听她胡说,只有我一个人有是因为他们还有别的。” “要是很重要的东西那我还是还给你吧……”阮绛话音刚落,一直在办公桌后面默不作声的霍雀抬起头,气定神闲道,“你就当是张仪爸妈给你买的大翡翠镯子。这东西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她这话似乎把众人都给镇住了,总之讨论暂停。临走的时候,韩仕英拿了俩黑塑料袋递给两人,阮绛稀里糊涂地接过来,等回家才想起看看是什么。 一袋是柚子叶,一袋是颜色各异的花瓣、底下似乎还有些树叶。张仪凑过来也看了眼,“太好了,省得我再去找。” “是要用来洗澡吗,”阮绛随手拿了些出来,竟然都是已经淘洗过了的,很干净。“那些花瓣和树叶呢?” 张仪答说:“是杨树叶,和花瓣一起捣成泥,也是用来洗澡的。先用柚子叶驱晦,再用花泥增运。” 他扫了眼看似一大包其实也没多少的树叶,心道这要是够用四次才怪。 阮绛当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嘟囔说:“这感觉也不够用啊,要不我们一起洗算了。” 张仪心道就等你这句话了,面上倒是不动声色的。他起身拎起塑料袋,“我去煮水。” 第一百一十六章·拜访 张仪翻了个身。 刚洗完澡,阮绛身上有股淡淡的草木气息,脖颈处的发尾还有点湿。张仪从背后搂住他,手机在身后的床头柜上片刻一闪,亮起微弱的白光,他静默了半晌,松开阮绛半起身,拿过手机。 发消息的是个叫“张神娘”的人,张仪还没来得及往上翻,只看到她最新过来的一条:怎么还没有睡觉? 张仪撇撇嘴,回道:问完马上。 对面回了个“哦”,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讲话”。张仪赶忙又回:阮绛睡觉了。 张神娘不再讲话,打字又发:你猜的没错,我和老张也是这么想的。但很难说那个女的我们认不认识,关州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不然咱们家不会搬过来,你小韩表妹也不会追到这儿。 张仪还没回复,那人继续发消息:你也不必关心则乱,这么多年都没事,不偶然聊起这个,你们怕不是一直都不知道。各有各的机缘,随它去吧。 张仪叹了口气,回说:我知道了。 他刚打完“您也早点睡”,张神娘打字飞快,说:我和老张下星期六回家,我们会记着帮你打听一下的。 夜里的这番小插曲,张仪没有告诉阮绛,事后回想,要是当时说了,指不定后面也不会闹个脸红。 到下个星期六时,张仪把“回家”两个字忘得一干二净,两人都没有事情要忙,可以好好过个安逸周末。阮绛穿着睡衣听见门铃,心里想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打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对颇有夫妻相的夫妇,两个人笑起来时眼睛眯着的弧度一模一样,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他呆愣了几秒钟,脸腾地红了,赶忙把人让进来,“伯父伯母你们来了啊,快坐快坐——我去换个衣服——”  70 “嗨,你换,我们自己倒点水喝。张仪呢?”张神娘笑眯眯道。 “去超市了,”阮绛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左侧颈子,“一会儿就回来!” 张家父母突然造访,阮绛三步并两步逃回卧室,只觉得脸上烧得滚烫滚烫,也不知道脖子上被张仪的狗牙啃出来的红印儿叫他们看见了没有。 于是类似的尴尬在张仪回来时又重演了一遍,罪魁祸首开门,人还没进屋,声音先传了进来,“老婆你猜我买——” 张仪腿迈进来,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俩人和穿着高领上衣的阮绛后,整个人如遭雷击。他尴尬得抿了抿嘴,把买来的东西放下,嘴上说:“爸妈,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张仪回来了,”张父招手,把他拎来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打开,说道。“快来看看我给你们拿了什么!” 张仪一个头两个大,老老实实地坐在阮绛旁边。张父从包里往外拿,还给阮绛介绍,“你看,这是张仪上回顺走的门槛木,我又拿来几个。张仪你看,这是你小韩表妹那次顺走的虎骨,这玩意儿没几个了可别弄丢了,还有——” 张神娘在旁边笑而不语。张仪父母都姓张,阮绛在刚听到他妈大名时简直不敢相信是真名,后来才知道这种名字是所谓的神事名,他莫名有点害怕张神娘,总感觉张仪沉默不语时深不见底的眼睛就是遗传自她。 “小阮,这个给你。”张神娘打断了张父,把手伸了出来。阮绛看不见她握着什么,只能摊开手掌去接。 掉在手心的是一把小巧的铜钥匙。阮绛不解,旁边的张仪却是微怔,冷不防伸手一把抢过了,“你们干嘛。” 第一百一十七章·铜钥匙 张父笑呵呵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嘛?” 阮绛不明所以。张仪道:“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看了眼钥匙,隐约觉得有些熟悉,问说:“这是什么?” 张神娘稍正色了些,说:“有件事我们得告诉你,仕英可能没和你说。因为她爷爷的事情……”她顿了顿,意思是“点到为止”,又说,“总之,分家已经闹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什么,分家?韩仕英知道吗……”张仪微讶,揉着眉心自言自语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指不定是计划好的——” “我分到了唐岗的那栋现在荒废了的宅院。”张神娘说着,手指了指那把铜钥匙,“当然了,咱们家这种不争不抢的边缘人,也只能分到没人要的东西。” 她说着,意味不明地笑笑,“但是张仪,你心里是清楚唐岗的那栋宅子里有什么东西的。” 张仪似乎是被一连串的事整懵了,张父也在旁边笑而不语。张神娘站起身悠悠地说:“话我带到了。那个东西,你如果不要,就把钥匙给仕英,宅子原本的主人是和韩家连宗不是我们姓张的,你要是不要,也只有给她我才放心。 ” 说完,张父张母起身,一副要走的样子。阮绛虽然一头雾水,仍赶忙站起来招呼,两人呆呆地送走了长辈,他才问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张仪看看那把被搁在桌上的钥匙,瘫坐在沙发上道:“是我的童年阴影。” “啥,”阮绛在他旁边坐下,“是关于你老家那边的事情?” “差不多,”张仪点头,“这是唐岗一处老宅的钥匙,我们小时候放长假就会被送去那儿学法、听经,荒郊野岭的跑都没地方跑,痛苦得要命。我烦死了,每次都藏起来,但是每次都会被韩仕英找到。” 即便老夫老妻如此,张仪也很少谈及自己的家庭,阮降只隐约知道他来自一个大家庭,或者家族。每次张仪谈到自己家,都会让阮降小小的震惊一下。第一次是张仪的父母都姓张并且张神娘就叫神娘。第二次是张仪的父亲原来是入赘。 第三次,关于韩仕英母亲是张神娘最小的妹妹。也就是说,他和韩仕英是货真价实的表亲,并不是所谓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但奇怪的是,韩仕英本人也默认了张仪的这种说法,更加让阮降脑补出了一场豪门恩怨狗血大戏。正胡思乱想着,张仪突然牵过阮绛的手,那枚铜钱从袖口滑落,张仪道:“这枚铜钱就是宅子曾经的主人送给我的,准确的说,是谁找到了就送给谁、被我阴差阳错间找到了。” 阮绛好像蓦地明白了张神娘刚才到底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 “恩,”张仪点头,“还有一枚铜钱在那栋宅子里没被找到,只有当初那几个人知道。” 阮绛呆呆地说:“还是先给小韩打个电话问她要不要吧,听起来这好像是韩家的事……” 张仪不置可否,真的拿过手机给韩仕英发微信。他打了很长一段话,阮绛没凑过去看,大抵是在说家事。 但韩仕英回得很快,只有短短一行字:我不要,而且我觉得我也找不到。你找到了就是你的,你们去拿回来吧,别糟蹋了好东西。 第一百一十八章·荒宅 张仪瞪着眼睛瞪到了后半夜,似乎还在想关于唐岗荒宅和另一枚铜钱的事。阮绛没打搅他想事情,翻了个身睡自己的,等再翻身翻回来时,他还在纠结。阮绛干脆半坐起来,问说:“你不想要吗?” 张仪想也不想道:“你已经有了,我要不要无所谓。” 阮绛乐了,“那你纠结什么呢?” 张仪一动不动,半天才说:“我也觉得把这样一枚殊胜之物留在荒宅里不好,不止是糟蹋东西的事,还有……它被尘封在那儿一定不会是宅子的主人想看到的。” “但是,你不太想要老家分的东西,对吧?”阮绛接说。 张仪想了会儿,慢慢地点了下头。 阮绛扑通一声倒下来,“张仪,你到底是不是富二代、或者富好几代。”他开了句玩笑,又继续说,“回到你手上,就说明还是你和它最有缘分呗。这和老家什么的没有关系吧,从一开始就是只属于几个人的秘密。” 张仪听罢似乎更纠结了,但总算是闭上了眼睛。 隔天早上,阮绛是被张仪叫醒的。一面收拾东西、张仪一面道:“快起床,我们去拿回来那枚铜钱。” 阮绛愣了须臾,爬起来说:“现在?” “现在。”张仪道,“那栋宅子的主人曾经跟我说,‘如果你只找到一个,以  71 后就会失去它;如果你找到一对,那么它们就永远不会再分开了’我觉得还是去找到比较好。”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像……”阮绛刚说到一半,张仪点头道,“恩,宅子的主人是位僧人。” 难怪莫名有点禅语的味道,阮绛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包,和张仪直接开车赶往唐岗。上高速后,他给韩仕英发了个微信,韩仕英回说:今天?你们没看黄历吧,今天不宜出行。 阮绛念给张仪听,张仪头疼道:“是没看。不宜出行就是会被莫名其妙的事情绊住脚到不了目的地,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就当缘分未到,我们原路回家。” 看过导航,阮绛才知道唐岗在省外不远,是个很小的山中村落。他上网查了查,甚至没法确定现在还有没有人家居住,张仪回忆了下摇头说:“有没有都一样。宅院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印象中是要走半个小时才能到村里的小卖铺。” 阮绛问道:“那我们晚上住哪儿啊?” 张仪面无表情道:“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大概收拾一下,可以凑合一晚。实在不行,还可以睡车里。” 阮绛这才想起张仪似乎拿了被子。他心里怪怪的,既有点期待这场不同寻常的旅途,又对那栋神秘的荒宅有点忐忑。 而车才不管他忐忑不忐忑,一路顺畅无阻地开进了山林中。越往山路里开越颠簸,车大灯的白光照亮摆动着的树冠,这个时候就是撞上什么邪都不奇怪。阮绛侧头看窗外,极远处的旷野上跃动着一小团蓝绿色的冷光,他愣了下,坐直了道:“磷火!张仪,那边有磷火哎!” 张仪瞥了眼,见怪不怪,“这边土葬的很多。” 导航只能导到唐岗,村落不出所料早已无人居住,灰黄的土房子有些歪歪扭扭,有些则干脆塌了。车又开了足足十五分钟,才终于照见了一扇深色的木门。 阮绛拎着包下车,并不敞亮的月光下,他抬头看了眼这栋荒宅,竟然有足足三层。 第一百一十九章·板床 宅院大门根本没有落锁,张仪把门推开,打开手电筒道:“这里原来就没有通水电,里面大得要命,抓紧我。” 阮绛抓住张仪的手,两人迈进院落。 天井中荒草丛生,手电筒的光束在膝盖高的草尖儿上一晃而过,阮绛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两人走到厅前,门上挂了把铜锁,样式古朴,张仪拿出张神娘给的钥匙开门,阮绛小声说:“你发现了没,这里好像没有蚊虫。” 张仪开了门,将锁和钥匙一起收好。他没说什么,迈进门槛,又向阮绛伸手。 屋里几乎没有呛鼻的灰尘,反而有股极淡的香烛混杂草药似的味道。但仔细看看,落灰其实不少。前厅相当大,不知为何,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张仪道:“我们直接上楼休息,白天再找铜钱。” 张仪拉着阮绛从前厅左侧拐进了屋子,阮绛根本分辨不出来布局,只能从保留在屋内的家具勉强猜测。过了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后是条长长的走廊,阮绛问说:“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啊?” “有,”张仪低声道,“绝对不要乱跑。这里面真的很大,而且我已经记不清楚布局了。” 其实阮绛已经开始怀疑单单一楼就足够让他迷路了。拐过走廊后,两人踩着嘎吱作响的深红色木梯上楼,向左再次过了半个长廊,七拐八拐终于进到了一扇有窗户的房间。张仪把包放下,随手关上门,说道:“千万不要去三楼,一定不要自己走动。” “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房间?”阮绛却好奇问说。 张仪点了下头,从包里摸出两根蜡烛点上立在桌角,橙红的暖光照亮彼此的脸,阮绛感慨道:“我要是住这儿,肯定会迷路很长时间。” “正常,”张仪说着,开始铺床。这屋里贴墙放了张架子床,张仪又道:“被子明天不用拿走了。” 此时阮绛好奇心已经盖过了忐忑,在屋里转了圈儿,又问,“那你小时候在这儿迷路过吗?” 张仪头也不抬,“大家都迷过路,但小孩子记性好嘛,很快就摸清楚布局了。”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总是藏起来了,”阮绛笑说,“这么大这么绕,等找到你也下课了。” 那边张仪已经大致铺好了,拍了拍床板接道:“所以他们总是喊韩仕英来找我。她直觉很准,有谁东西不小心掉了,喊她来找基本都能找到,直觉也是灵感的一部分。” “那你呢?”阮绛坐在他旁边道。 张仪枕在包上,离烛火一远,他的五官在变幻的光影中奇妙的有点模糊。他说:“你记不记得上学的时候,我连丢的车钥匙都找不到,每次都是你发现在哪儿的。” 阮绛不置可否,爬到里侧躺下。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阮绛突然翻了个身,面冲张仪小声道:“本来,我打算像上次你去我家的时候一样,说点那种我现在想起来都要脸烫的话。” 张仪侧头看他,“我那是真心的!” “我知道,”阮绛离近了些,“但是我没说,因为我感觉你不喜欢这个地方。” 他不等张仪开口,继续道:“而且你那么怕那啥,这地方简直不用布置就可以直接拍恐怖片了,万一我真的撩拨得你——” 张仪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快闭嘴吧。” 番外·这将要发生(上) 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 还不到最热的时候,但知了仍是叫了一整天。日光落在树梢上变成了种近乎透明的白金色,热浪隐隐开始翻腾。阮绛浑浑噩噩睡到半下午才醒,刚好把一天中最热的时段错过去。他穿好衣服,忽然觉得好似很久都没见过张仪了。 他在沙发上呆坐了会儿,从冰箱里拿了根冰棍儿,边吃边决定给张仪打个电话。 阮绛一手拿固定电话的听筒,一手举着冰棍儿。“嘟——嘟——”响了几声,进而被人接听。对面说:“喂?” 是张仪的声音。阮绛也跟着“喂”,然后蓦地就没话说了。 张仪听出是阮绛,他主动问说:“怎么了?” “没事,”阮绛嘴里含着冰棍儿,含糊不清道,“没事就不能打电话找你吗?” 他说完,双方又沉默了。电话里传来丝丝缕缕兹啦啦的电流声,张仪顿了下,声音透过听筒再回  72 到身边来,有点点的失真。他说:“……要不要来我家玩?我父母都不在家。” 阮绛想也不想道,好。 挂掉电话,他慢腾腾地又拾掇了下自己,这才同父母讲了声要出门。阮绛把冰棒的棍子丢进垃圾桶,想了想,去拿塑料袋,再装了几根冰糕,这才出门。 阮绛知道张仪家在哪儿,只是从来没去过。张仪家离这边家属院不近不远,是个挺高档的小区。天闷热闷热,似乎憋了场大雨,阮绛悠悠地走到地方,他凭着印象上到二层敲门,里面的人很快就开了。 张仪一手兀自搭在门锁上,半面身子探出来,“阮绛?” 阮绛把塑料袋递给他,“给你的。” 说着,他自己打开塑料袋看看,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变了形状。他从里面拎出一袋,“化了。” 张仪笑笑,拿过塑料袋,“冰箱里还有。” 屋里干净整洁,引人注目的是那面神坛,阮绛偷瞄了眼就不敢再看。他跟着张仪进到他的房间,和外头一样干净简单。 张仪穿了件黑色的短袖和居家短裤,他不太怕热,也就没开空调,只有一个电扇对着床嗡嗡地转。他随手从桌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空调,冲阮绛道:“坐。” 阮绛不动,问说:“叔叔阿姨呢?” 张仪拉开书桌前的椅子,自己坐下,“不知道。” 他像是看出阮绛有点拘谨,干脆拉着阮绛又坐在了地垫上,“喝汽水吗?” 阮绛摇摇头,张仪又问说:“见我干什么?” 阮绛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没事就不能见你吗?” 张仪又笑,望着他道:“那你看吧,我就在这儿。” 被他一噎,阮绛脸有点红,干脆站起来去看书架。离近看,他才发现原来紧凑排满的书架上整整放了两层书,里一层,外一层,大抵是书太多实在放不下了。有些书他认识,但更多的是些闻所未闻和看上去像是古籍的装订本。阮绛小心翼翼地抽了本下来,问说:“这是古董吗?” “我看的没有太老的,”张仪答说。“古董在书房里,要戴手套。你想看看吗?” 阮绛想想,还是算了。他把书放回去,两人再次无言,半晌,张仪先开口说:“等下次,挑个不晒的日子,我们出去玩吧。” 阮绛恩了声,张仪又道:“看电视吗?” 客厅里,张仪把电视遥控器递给阮绛,两人挨着坐下,阮绛随便调了几个台,都在放西游记,他把遥控器放在身旁,大圣三打白骨精,从小看到大的回目。他看着看着就开始跑神,客厅里有一张张父张母的合影,相框是木头的,颇有年代感。 阮绛心想:张仪的爸妈看上去挺恩爱的。 张仪注意到他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发现阮绛原来在看那张照片。他无端想起了高考前夜、张神娘准备睡觉了,她把枕头拍松软,张仪手叩了下开着的门,他低声道:“妈……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张神娘头也不抬,“说呗。” “我谈恋爱了。”张仪停了两三秒,“和阮绛,你见过的那个男孩,我同桌。” “哦,”张神娘总算把头抬了起来,“还有事吗?” 张仪表情古怪了一瞬间,“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张神娘莫名其妙的,“你谈恋爱就谈恋爱呗,还和我报备什么。反正,总不会有我和你爸恩爱!” 张仪在心底道那可不一定,他猜张神娘会不会是没当真,干脆正色道:“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在和他谈恋爱,会一直谈下去那种。” 张神娘总算笑了笑,“日久天长,那可不一定。” “张仪?张仪——” 阮绛拍了下他,“发什么呆?” 张仪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事。” 阮绛哦了声,两人继续看电视。张仪看着屏幕里孙行者一棍子打倒村姑,阮绛突然没骨头似的靠了过来,两手搂住他,“不想看了。” 张仪倾身去够遥控器,把电视关上。阮绛闭着眼睛扒在他身上,突然隔着衣服亲了他一下。 张仪一僵,伸手推他的脸,“干嘛呢,别乱亲。” “想你了。”阮绛把脸继续埋在他身上,闷闷地说,“感觉好像好久没见到你了。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说着又亲张仪,张仪赶忙站起来,阮绛却不松手,还扒在他腰上。张仪揉他的头发,“起来,这屋热。” 他把阮绛半拖半抱回自己房间,冷气清爽,激得人一顿。张仪坐到床沿上,阮绛也在旁边坐下。他看着阮绛,阮绛傻兮兮地看着他笑,撒娇似的、小声说:“你亲我一下呗。” 张仪飞快地在阮绛嘴唇上亲了下,他无奈分开了些,阮绛还闭着眼睛,半扬着下巴,“再亲一下呗。” 他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显然无比惬意、放松。嘴唇也软软的,比将化未化的雪糕还软。张仪看着看着,突然腾地把阮降压到了床上。他手长腿长,一下就把阮降按住了动弹不得。 阮绛吓了一跳,睁开眼道:“放开!” “不放,”张仪把手腕按在他头顶上,一双眼睛好似微微眯着。他眼仁儿墨似的黑,叫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你让我亲的。” “我没让你这样亲!”阮绛面颊上发烫,挣扎一下,“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啊——” 张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说点好听的,我就松手。” 同桌的时候,阮降什么软乎话没说过,到了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脸上烫得好像快要烧到了眼眶,连身上胸口都烫了起来,哼哼道:“胡扯八道,说什么……” “不知道,”张仪大方承认了自己也没经过大脑,“就是想听。” 他想想,亲阮降一下,“那你叫我一声老公。” 阮降立刻对答如流道:“老公——” 他话音未落,张仪再度欺身吻了过来,唇舌相触,他把舌尖不由分说地往阮降口中顶,湿漉漉的津液润泽下满屋都是动情的水声,还有过速的吸气。阮绛的眼睛也湿漉漉起来,张仪按住他腕子的手松了些,阮降趁此机会轻轻推他肩膀,“上不来气了,张仪我上不来气了……” 某种无法言状的情愫比冷气更快弥散在房 73 间里,知了一声盖过一声,那些阻塞在胸口的便也愈加强烈。 还不够,不想只是亲亲他。 张仪同他鼻尖儿贴着鼻尖儿、等阮绛喘了几口气,这就又连亲带啃地低下头。有种连头皮都发紧的感觉在两人身上滚过,自纠缠的舌头顺着喉咙蔓延下胸口,下腹。还不够,可是又不能真的把他吃掉,两个男人之间要怎么做爱? 他凭着本能扯开身下人衬衣的扣子、褪他的上衣,从阮降嘴唇一路吻到颈子。他趴在肌理细腻的胸膛舔吮敏感两点,阮降瞬间绷紧了脚背,咬着嘴唇轻轻哼了一声。他鼓起勇气伸手朝着张仪下身摸索着,嘴里蚊子哼哼似的说:“张、张仪……你硬了……” “恩,”张仪半抬起头,又亲了下他嘴角。“你也一样。” 下身的变化阮降自己当然清楚,但更要紧的是张仪那东西已经硬硬地顶到了自己身上。下一刻,他张口就说出了更要命的话,“我想操你,但我不知道怎么做。” 阮降又羞又臊,头皮发麻道:“我、我看今天亲亲就算了,我们可以回去丰富一下理论知识再继续。” 他说着,推开张仪坐了起来,张仪也爬起来,语调不明,“回去?” 他凑过来,眯着眼睛,彼此呼吸时的热气喷在对方裸露的脖颈上。张仪蓦地朝他下身摸索,嘴上道:“我可以自己在家里解决,反正我家也没人。你呢,准备就这么硬着回家吗?” 阮降被他说得脸红到了耳朵,又要去推他,“别摸,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 张仪才不管他说什么,灵巧地解开他裤子扣,手握住他要紧处就套弄起来。阮降猝不及防,浑身上下都绷住了,短促地“啊”了一声。张仪摸他还不够,手又突然松开顺着他内侧的腿缝去摸他大腿根儿,修长的手指陷进雪白的腿肉里,阮降又痒又酥麻,嘴里哼哼唧唧不止,张仪却贴着他说:“别绷,绷太紧阮降可不够软了。” “你是个变态吧你!”阮降恼羞成怒,骂归骂声音倒是软的。仿佛为了回敬他一般,张仪再次握住了他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温热,从反方向快速地上下弄着,阮降整个人彻底软了,半趴半扒在张仪怀里求饶道:“停停,我不说了……呜……” 快感中夹杂着强烈的羞耻,同爱人第一次坦诚相见竟然是背着父母躲在他的房间里,阮降尾椎骨阵阵地发酥,眼圈儿也红了,只能趴在张仪肩头要哭了似的小声哼哼。张仪自己还硬着,心底却涌出种别样的满足感,他侧头吻阮降耳垂,贴着他低声说:“爽吗老婆,我觉得我操你会更爽,可惜我现在还不会。” 阮降被他这话激得简直要哭了,声音颤巍巍道:“你再胡说八道,我不和你好了……” “那可不行,”张仪说着,含住他耳垂吮,手下动作更快。“你知道什么叫幽媾吗?就是女人在梦中被鬼侵犯、同鬼交媾。我就是做鬼也要缠着你。” 【张仪你到底在干嘛啊张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是番外不是正文哦!晚上十点左右正文会正常更新。(下)我还没写出来,争取这周六写完发上来。正文完结后会把番外移到章节最底下。 番外·这将要发生(下) 阮绛面红耳赤,被张仪那舌尖儿舔得头皮发麻,后背也酥了。他想反驳他,但一张口就有轻轻的喘息声冒出来,像撒娇似的。他不敢再开口,咬紧下嘴唇,人没骨头一样快要瘫倒在张仪怀里。张仪向来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很快就发现了阮绛喜欢什么,每收拢五指,阮绛便会后腰似躲似迎地一顶。他另一手顺着他脊梁骨往下摸,像摸小动物,阮绛受不了了,腾地贴到他嘴边,“亲我,快点!我不要叫。” 张仪闭着眼亲他,阮绛柔软的嘴唇被彼此的津液染得亮晶晶,却没想到声音还是从口中泄了出来。 在张仪手里,他既像委屈又像控诉地“呜”了声,红着眼框射了出来。唇与唇慢慢分开,阮绛嘴唇下意识地又含了下张仪下唇。屋里隐隐弥散着精液的腥气,被空调的冷风搅散了送进各种角落。张仪把手拿起来给阮绛看,白色的浊液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挂着,阮绛羞得快哭了,两手去抓着往下压那只手,“你快放我回家吧呜……” “你爽完了就想跑吗,”张仪反手按住了他,抓起他那只手往自己胯间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阮绛。“帮帮我嘛老婆,今天又不操你。” 阮绛最受不住他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样子,手指发颤地去扯开他的裤扣,张仪那玩意儿尺寸惊人,随着体温飙升,被空调房吹僵硬了的指尖一碰竟然发烫。他倏地缩手,这一缩差点藏到背后,但张仪反应奇快地拽住了,抓着他的手握住了自己下身,“不许反悔。” “好、好烫。”阮绛垂着眼不敢看张仪,眼神朝下正好瞥见他那东西全貌,脑袋里嗡了声赶忙又抬眼,正和张仪的目光撞到一块儿。他把心一横想着我又不是没有,再度垂眼,张仪的手上还沾着精液,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手背,把两只手都弄得滑腻起来。那些滑腻被带到张仪那东西上,微弱的水泽声。阮绛手一顿,被掌心立刻察觉到了,张仪五指拢着他五指哄,“是空调开太凉了。” 阮绛眼下只想让他快点射出来“爽完了”好遁走,手终于上下套弄起来,他开始主动,张仪眼中从容总算退下去些,随着阮绛的动作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阮绛抬头吻上,张嘴迎合他的深入,舌头急躁地缠着阮绛的搅,他又上不来气儿了,每亲一会儿便要把张仪下巴连扒带推地移开喘气。张仪的眼睛越来越深,目光定定、好似要把他生吞了。 阮绛突然有点害怕,又有些异样的满足感涌上胸口。他被这种复杂的感情充满了,嘴上胡乱说道:“你为什么还不射……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弄得你不舒服吗……” “喜欢。”张仪低声说着,干净的那只手点在阮绛肩膀,像是想再次把他按在床上。“永远喜欢,日久天长。” “别推,”阮绛轻轻道,“躺着不好弄,我也永远喜欢你。” 到最后阮绛只觉得自己手麻了,腕子也没感觉了张仪才射。这让他颇为担心自己的未来——尽管他也不知道两个男的到底怎么做爱。两人凑在洗手池前一起慢腾腾地洗手,微腥的精液被水一冲,指头上有种稀薄的粘滑。张仪突然擒住阮绛的手,掌心相扣,五指扣着他的掌心一缩一缩,仿佛光天化日之下一场苟合。阮  74 绛才退下去的红晕立刻又回来了,挣脱他的手,带起一串水珠落到镜子上,“你干什么呢!” 张仪委屈兮兮地看了眼阮绛,两人擦干手出来,他拿着遥控器把空调调高了两度,回头道:“那啥,我爸妈其实去旅游了,这几天都不在家。” 闻言,阮绛呼吸一滞,扑上去拧他,“你故意的是不是!想干什么你,所以呢!” “所以,要不要睡一会儿?”被拧的张仪眉梢嘴角都带着笑,一把搂住阮绛躺倒在床上。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浑成了靛青的,阮绛阵仗比动作大地捶了他好几下,慢慢安静下来。两人翻了个身,面对着彼此,用眼描摹对方的心。张仪手放松地虚握着,放在枕上、他自己的脸前。 “你说,我能考上关大吗?”阮绛轻声问说。 “能。”张仪刚答完,阮绛挪近了一点,把自己的脸贴在他那只手上,用鼻尖与侧脸轻轻蹭着他指根与指背。鼻尖有点凉,手上痒痒的,胆大包天的阮降有时候确实很像小动物。 张仪忍不住去摸他的侧脸,阮绛果真微阖上眼睛,他顿了下,闭着眼吻张仪的手心,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阮绛道:“就算变成鬼,我也要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偷蜷缩进你怀里。” 嘿嘿嘿嘿宝贝们想不到吧! 没有校对,我拿手机写完就发了,等我回家了再改! 各位晚安! 天呐,我是个白痴吧!这一整章的阮绛都写成降了我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发现! 第一百二十章·烛火 将要坠入梦网时,阮绛仍在模糊地想:这里好像真的没有蚊虫,一点叫声都没有。 身旁的张仪已经睡着了,阮绛翻身面朝内,一头栽进了思绪的黑暗里。架子床不远处的蜡烛烧到了一半,烛泪还没落在桌上就凝固,堆积成了古怪的形状。在他翻身后片刻,火光突然冒出白烟一熄,然后又迅速蹿起了幽幽的绿光。 阮绛开始听到有人在喊他。 “喂,喂——” 他拼命打败困意睁眼,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陌生的土路上。有个胡子花白的老人站在前面,阮绛晕晕乎乎,那老人又说:“喂,后生!起来帮帮我。” 他头重脚轻地上前问说:“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双眼眼白浑浊发黄,他背着手慢慢说:“我迷路了,你帮帮我。” 思绪像是凝滞了,阮绛几乎无法思考,但仍是点头道:“好。” 老人走在前,阮绛慢慢跟在后面。两侧是树林,脚下的土路好像被无限拉长了,老人嘴上说着迷路,却闷头走在前面,他看上去腿脚不便,一只脚有点跛,阮绛揉着眼睛说:“老人家,我扶着您吧。” “不必。”老人头也不回,凶巴巴地回道。 阮绛无法分辨走了多久,只是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越来越模糊,老人的背影也愈加远了。他刚想快步追上,却听到一声呵斥,“还往前?不看看你来了什么地方!” 老人终于站住了脚回头,呵道:“回去吧!” 这呵斥好似当头一棒,他一个激灵,倏地醒了。待看清眼前后,阮绛倒吸了口寒气,赶忙连连倒退。原来他不知何时走到了二楼楼梯前,半只脚尖已经踩空,再稍微挪动一点点,整个人就会从楼上翻下去。以楼梯的高度,撞到头把人摔死都不稀罕。 阮绛瞬间起了一后背的冷汗,二层很黑,手机却被放在了枕头旁,没带在身上。阮绛只能半摸黑、凭着记忆往回走。走廊上糊着纸的雕花窗棂半透月光,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门后再次陷入黑暗。 这里不是张仪走过的那条路。 阮绛呆愣了几秒钟,从心里刷地凉到了脚底。不可能,楼梯上来只有一个小玄关,然后就是往左往右两条走廊,他既然走了左边,再怎么走也不可能出错! 他犹豫了几秒钟,沿着原路返回到了楼梯口,拐进了右侧的走廊。 不出所料,右侧也是完全没有印象的场景。阮绛懵懵地走回楼梯前,冷静了片刻后,他张口喊道:“张仪!” 爱人的名字一喊出口,阮绛仿佛有了点底气,再次放声道,“张仪——” 喊了许久,并没有得到回应。这种木制的老宅隔音并不算好,张仪不可能听不到。阮绛心里再度凉了半截,正拿不定主意,蓦地听见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浑身一僵,顺着传来的方向看。声音似乎是从一楼传上来的,有些耳熟。先是一声轻却沉闷的“咚”,然后是难以形容的细碎声响,二者有节奏的配合着。 阮绛下意识地贴着墙站住,心道不会又是纸人吧。他小心翼翼地往走廊上挪动几步,后背紧贴着木窗发出细小的声响,阮绛一顿。 是衣料,衣料在地板上摩擦拖动的声音。 有一个人在地上爬。 下一刻,木梯嘎吱,衣料再度蹭了上来。阮绛不敢犹豫,转身飞快拉开走廊尽头的门,闪身入内。 第一百二十一章·没有窗 张仪翻身时下意识地朝旁边捞了一把,想搂住阮绛。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他愣了几秒,腾地坐起身。 身侧的被子上冰凉的,阮绛显然离开有段时间了。张仪在刹那间只感到血脉倒流、眼前发黑。他抓起包就往外跑,跑出去了才想起没拿手电筒,赶忙又退回来,抓了下没拿稳,这才发现连指尖都僵了。 “阮绛!”张仪打着手电,边喊边找到了楼梯口。不知不觉冷汗直冒,这种恐惧与面对鬼魂截然不同,无法安定的慌乱搅动心神,他只能借着喊声发泄,“阮绛!” 没有人回应,他去照地上的脚印,连串的脚印无法分辨去向。张仪心里咯噔一声,从右侧的走廊一路跑到房子里侧。通向三层的木梯修在这儿,他照了照,见灰尘完好没有脚印,心稍微定了些,继续挨个照亮房间。 冷色白光,褪漆的梁柱,木制结构受潮后不时发出怪响。一切堆叠在眼前,恍惚间路与路、记忆与现实好似重叠在了一起、尽头燃起如豆的火光。张仪仿佛看见转角处站着幼年的自己、他把一枚小巧的物什轻轻放在路尽头处僧人的掌心上。僧人穿着褐色的僧衣,他借着微弱的光看清物什,笑着说:“还有一枚,你可以找出来。” 他仰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  75 眨,“我找不到,这枚也只是碰巧。” 僧人笑而不语,半晌,他轻声道:“真的找不到吗?” 张仪头晕目眩,不由地扶住了身旁的墙壁。眼前恢复黑暗,他试图驱散那些突然冒出来的画面专心去找阮绛,记忆却不受控制地涌现:自己摇了摇头,僧人把那枚铜币放回他手上,半俯下身道:“如果你只找到一个,以后就会失去它;如果你找到一对,那么它们就永远不会再分开。” 张仪的手卡着身侧房间的窗棂站稳,木框与窗纸积了层厚厚的灰尘。他干脆丢下手电筒捂着嗡嗡响的脑袋,冲空无一人的走廊大声道:“我知道了!我会找到的,我能找到他——” 他喊完了,深吸一口气闭眼。宅邸没有丝毫虫鸣鸟叫,安静得骇人。纯黑中张仪放缓呼吸,将脑海里一刻不停闪现的画面通通止住,他在心底默念爱人的名字,“阮绛。” “阮绛,阮绛。” 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任何回应。才被压下去的心绪愈加搅动翻涌,楼梯口好似再度出现了幻影。男孩把系在手腕上的铜币取下,抛给了站在不远处的小女孩,轻描淡写道:“给你了。” 小女孩双手接住了看清,呆了下,“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她重新递给他,“我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孩只得接回铜币,垂眼说,“我是觉得我用不上。你知道的,我讨厌这些事,也没什么天赋。” 小女孩瞥了他一眼,说了句“不用妄自菲薄”便飞快地跑下楼了。 张仪空着那手揉了下眉心,自言自语说:“我知道了……” 阮绛。他深呼吸了片刻,再度默念。卡着窗棂的那只手不自知地发力。阮绛,黑暗中,不知究竟是外界还是心底,隐约间模糊的声音开始浮现—— 突然,手指穿破了窗纸,张仪半面身体都在靠这只手借力,整个人扑了个踉跄。他赶忙站稳,却听到有声音好似蓦地清晰,忽远忽近地从前方传来。 “张仪!” 第一百二十二章·怎么找 “阮绛!” 张仪脑袋一空,边跑边大声喊说:“阮绛!” 他推开门冲出去,发现玄关与楼梯消失了,门后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走廊!微弱的月光在没有手电筒的情况下勉强散落下些许银光,张仪只愣了两三秒,就继续穿过走廊,喊道:“阮绛,别再走了,等我去找你!” 他打开走廊的门,进到了完全陌生的厅堂。张仪对此处没有印象,加上采光不佳,基本等于摸黑在走。阮绛也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可声音仍然时远时近。他只能再往深走,听到回应后,张仪总算冷静了点,他不禁开始怀疑,找到阮绛后,自己又有没有把握能带他出去。 张仪对宅里每层大致的面积心里差不多有底儿,而现在他七拐八拐走过了五六个房间,仍没有走到头,宅子应该根本没有这么宽。更糟糕的是,阮绛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张仪在喊他,隔过片刻大喊一嗓子,声音也在移动。 张仪干脆不喊了,闭上眼直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双目紧闭,张仪没有一点看路的意思,甚至不管会不会撞上墙壁。他一心顺着阮绛的方向走,却只是小腿擦了下家具,根本没有碰壁。张仪抿了下嘴,突然加快脚步近乎是朝前冲去、耳畔一阵风似的擦过了尖利的女声,“再走他要踩空掉下去了!” 与此同时,阮绛的声音陡然出现在了另一个方向!张仪脚下一拐,朝着变化后的方向而去,砰一声撞到了木头上。 他睁开眼,发现是一道长长的木隔墙,上半面雕花糊了窗纸,并不透光,大抵墙后也是没有窗户的房间。 “张仪!” 呼喊传来,阮绛的声音似乎就在墙后,而且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声,他像是在沿着墙跑。张仪一怔,扑上去拍着窗框大声道:“阮绛!” 随着他声音落下,脚步声一顿,窗纸后慢慢靠近了一个人影,试探着说:“……张仪?” “是我!”张仪说着,把五指张开放在窗棂上,让墙后的阮绛也能看见手的影子。他边走边说,“我在,找到你了,跟着我走。” 他引着阮绛一口气向前走出了百米,墙仍然没有尽头,更没有什么门。张仪背后一凉,站住脚说:“你那边看到出入口了吗?” 阮绛从墙内喊说:“没有,前面一眼都望不到头!” 张仪顿了下,突然直接伸手戳破了窗纸。他两三下把糊在上半部分的窗纸往下撕,雕花窗棂的间隙大小不一,那纸也并没有想象中好往下扯。他把两人之间的窗纸扯出了个不规则的大洞,只有木框还拦在其间。终于,步步锦纹样的木框后露出了阮绛惊魂未定的脸。 阮绛一见张仪,两手抓着窗棂扑上来大声道:“刚才有东西上来了!”他语无伦次,一股脑地说,“我不是故意乱跑的,一睁眼不知道怎么就跑出来了!不是,有东西、刚才有个在地上爬的东西、可能是人,他爬上楼梯了!但是他爬不快,追了会儿我就甩开他了!他有没有追你唔——” 张仪两手按在窗棂上,隔着木框、他贴过去从间隙处吻住了阮绛。 第一百二十三章·半扇窗 “别怕。”两人缓缓分开,张仪低声道,“不会有事的,找到你了。” 幸好宅内足够黑,看不清楚阮绛滚烫的脸颊。他把指头从缝隙探出去,摸了摸张仪的指尖,“我没事,你没受伤吧?” 张仪摇摇头,两人好似一对被分开的苦命鸳鸯,他问说:“你是不是梦到有人喊你出去,再睁开眼就发现走到外面去了?” 阮绛点头,把梦里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了张仪,他回忆了下发现怎么都想不起来老人的相貌,只记得他行动不便,一只脚有点跛。 听到这儿,张仪明显顿了下,问道:“他有没有拄了个龙头拐杖?” 阮绛摇头道:“没有。” 张仪啧了声,岔开话题道:“我们先找出口吧,再往前走走。” 两人隔着木墙步调一致地朝前走,阮绛想起什么,转头说:“你没拿手电筒吗?” “我扔了。”张仪简短答说。 阮绛停下脚步,指指张仪拎着的包,“你扔了干嘛,里面应该还有一个。” “不用,”张仪摇头,“外界的条件 76 没有用,只会干扰感受。我必须纯粹靠灵感找到你。” 他这样说,阮绛一下子就明白了,不由自主又趴到了窗棂上,“有人故意把我们分开的。” 张仪犹豫片刻,贴近了些,低声说:“我想……可能是家鬼吧。”他看看阮绛,半晌才慢吞吞道,“他们暗示我用灵感找到你,我明明已经找到了,却仍然遮着我们两个的眼睛引着我们在屋里绕圈子——我想了下,干脆闭着眼睛闷头朝前跑,他们果然妥协了。所以,我猜可能是宅主的家鬼,并不想真的害我们。” “你闭着眼在这儿跑?!”阮绛脸都白了,后怕起来。张仪含糊说:“是他们出尔反尔在先,不怪我耍小聪明……” “这是重点吗!”阮绛又怕又气,“万一不是家鬼呢,万一就是要害我们呢!” “嘘嘘小点声——”张仪连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但随即想想指不定人家就站在旁边看呢,小点声也不过是个心理安慰,遂作罢。 阮绛张嘴还要说什么,整个人一下滞住,眼睛盯着张仪不动了。张仪眼皮一跳,不由又挨近了些,问说:“怎——” “我操!”阮绛突然猛地转身,半面后背紧贴着窗棂还要往上缩,“我操救命救命救命张仪有人摸我!” 张仪滞了半秒,朝后撤步抬腿直接踹上了阮绛身旁的窗棂!阮绛所处的墙内比张仪这边更黑,他胡乱踢蹬了两下都没碰到任何实物,那种有人摸自己脚踝的触感也已消失,张仪二话不说还在试图暴力拆墙,把木板踹得抖动起来,窗框却仍然连开裂都没有。阮绛人傻了,贴着墙颤声道:“别别别别踹了,没有了……” “你把裤腿挽起来我看看!”张仪一点都没放松,冲阮绛道。 “这我怎么给你看……”阮绛嘴上这么说,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裤脚挽起,往后退了点,把脚蹬到窗棂边缘让他检查。张仪从包里摸出手电筒,照亮后见脚腕上并没有留下深色的不明淤青,这才松了口气。 他顺手照了下阮绛身后,发现他竟然在一条没有任何窗口的走廊上。阮绛放下裤腿跟着手电筒的光束也看了圈,用眼睛亲自确认身后没有东西后,他稍微安心了些。 张仪关了手电筒,灯光消失,阮绛心里下意识地一缩。但下一刻,张仪的声音安稳沉静,“走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半盏油灯 两人已记不清走了多久。这条好似没有尽头的走廊并非一直是直路,隔段距离会有转弯。张仪试了些破除鬼打墙的方式,都没什么效果。墙内,阮绛本来就基本没睡实几分钟,又接连惊吓几回,喘气声渐渐明显起来。张仪听见了,停下说:“坐下歇会儿吧。” “不要,”阮绛两手卡着腰吸了几口气,瞄了眼张仪,“坐下看不到你。” 张仪笑笑,轻声说:“那我站着,你坐下吧。” 阮绛舔了下干燥的嘴唇,说道:“算了,你也歇会儿吧。” 两人隔着木墙各自坐下。沉默半天后,张仪听到那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他暗松了口气,阮绛又扬声道:“包里有水吗,渴了。” “有。”张仪说着,从包里拿出瓶装水站起来。他看了看空隙,很明显塞不过去,便拧开瓶盖说:“我可以喂你喝。” 阮绛恩了声,刚贴过去,发现张仪并没有把瓶口凑上前,而是自己喝了一口要贴过来。他脸腾地一下红了,连连摆手,“你给我停!” 张仪面无表情地把水咽了,阮绛要给他气死了,两手抓着窗框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有一屋子的那啥在看着我们!你让我怎么喝,是不是想让我从楼上跳下去!” 张仪偷偷笑了下,把瓶口从间隙伸过去道:“别说不吉利的话,不逗你了。” 半侧过头,阮绛一手把鬓侧的碎发挂在耳后,微微张口、让张仪把水慢慢灌进他嘴里。他脸红得能感觉到血气直往脑袋上涌,偏生水还洒了些出来,沿着下颌淌到了颈子上。 张仪低声说:“要洒了,你好好喝,张大嘴。” 阮绛听见这话差点呛住,赶忙用指尖顶开瓶口,“不喝了。” 他蹭了下嘴角,不着痕迹地用手背降温,嘴上转移话题,“你拿手机了吗,我觉得我们得走出去一公里远了。” 张仪摇了摇头,只说:“要再歇会儿吗?” 别说屋内本身,就是带上整个院子也不可能有这么大。两人心知肚明,但也都没有点破。阮绛有点沮丧,他望着张仪,看了又看,张仪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也很安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明安稳。阮绛心里的不安就此压下,慢慢道:“有烟吗?” “找找。”张仪说着,在包里摸索了片刻,还真的翻到了个压瘪了的烟盒。他打开看看,苦笑说:“还有一根,没打火机。” “我有。”阮绛一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 张仪把那根烟递过去,打火机上跃起微弱而艳丽的火苗,将阮绛的脸短暂照亮。爱人深深吸了口,眉目也随着小火星与烟雾一明一灭。张仪隔着窗棂看他,轻声说:“给我抽一口。” 阮绛不言,默默将烟小心翼翼地递给他。张仪接过了、把微微涩苦的烟雾含在口中,他稍微离阮绛远了些,慢慢吐出。浅色的雾上升,烟头还在冒出一缕灰白的烟,在暗里看不太真切。张仪瞥了眼,一愣,把烟举到眼前,说道:“阮绛,打个火。” 阮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按下了打火机。火苗再次跳了出来,张仪盯着燃烧的烟头看了半天,那缕灰烟相当稳定、直直上升。他突然骂了句脏话,从包里取出手电筒打开直接朝着阮绛那边的墙根照,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阮绛回头,顺着他照的方向看,问说:“找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油灯。”张仪抿了下嘴,“中计了,我们一直在二楼最外层的暗道里兜圈子……明明小孩中是我最先发现还有一层暗道的。难怪破遮眼的方法不管用,他根本就没有跟着我们。” “什么?”阮绛惊呆了,追问说,“我们不是在鬼打墙?” 张仪眯了下眼,“是,但没有那么玄乎。”他试了下,手电筒塞不过去,只好再举起来,“听我说,你那侧的墙角每隔一段距离应该会有一盏油灯,按照宅子的结构,是有四盏,其中一盏的旁边就是出入门。一直走不出去是因为有鬼站在门前  77 挡住了我们的眼睛,现在我们要把四盏油灯都点燃,找出那个在作怪的鬼。” 第一百二十五章·半面光 “为什么会在自家房子里修这种暗道啊?”阮绛低头找油灯,边走边问说。 张仪朝内打着手电筒方便他往里看,答说:“是用来布阵做法的,但具体怎么用我也不清楚。法不传六耳,据说他家的法也因为善智师父出家断了传承。” 往前走了一段路,阮绛眼尖,蓦地瞥见光束擦着一个反光的东西晃了过去。他赶忙喊张仪停下,光打过去,贴墙果然立着盏小油灯。阮绛上前确认了下,里面残余的灯油虽然不多,但足够点起来了。刚摸出打火机,张仪却又招手示意他过来。 阮绛走到窗棂前,张仪低声说:“如果灯亮以后真的有东西,而且他要伤害你的话,就拿系着铜钱的右手去挡。”他叹了口气,从包里取出个小纸袋拿在手里,关掉手电筒叮嘱说:“小心。” 阮绛点头,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半跪下,伸手点燃。 微弱的火光从灯盏上蹿了起来,迅速吞噬黑暗,两人却同时屏住了呼吸。僵持片刻,张仪先松了口气,说:“没事。走吧,找下一盏。” 走出油灯的光亮范围后张仪也没再打开手电筒,阮绛自知是个灵感很强的人,既然都不开口说话,他便偷偷试着集中注意力、找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可惜半天也没觉得有啥不一样,他没话找话,问道:“你为什么又把手电筒关了?” “我怕他们觉得我们在作弊。”张仪说着,意味深长地环顾了圈四周,倏地惊起阮绛一身寒意。 张仪继续道:“还是用灵感找灯盏吧。用手电找,或许他会跟我们玩捉迷藏。” 阮绛是没看出来刚才那盏油灯是否特殊,不禁奇怪这也可以靠灵感找嘛。他没问出来,又走了段距离,张仪突然脚步一停,“这儿。” 他语气肯定,阮绛便径直走到墙根,弯腰摸索了下,真的摸到了油灯。他按下打火机点燃,温暖的光再次亮起,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了第一次,后面就容易许多。两人很快找到了第三盏,仍然没什么别的东西。如果张仪判断无误,那么一直在作乱的鬼必然藏在第四盏灯前。 一旦做出这种预设,在张仪站住后,阮绛愈悬愈高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他两手扣着窗棂,小声说:“我去点了……” 张仪也知道他紧张,突然偏头亲了下他手指,沉声道:“恩。隔着窗框我也会保护你的,别怕。” 阮绛恩了声,沉下心转身。他飞快地点燃灯芯,火光亮起的一刹那,心悬到了极点。他不由转头看四周,墙上仍然只有自己的倒影。张仪虽然没表现出来,紧抿的嘴唇也暴露了紧张。可是墙上分明只有一面俯着身的黑影,正是阮绛的。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两人措手不及。阮绛有点懵,茫然道:“难道还有油灯吗?” 他站起来转身走向张仪,却发现张仪猛地把手抬起。阮绛心中一跳,身体下意识地被默契支配,他腾地蹲了下去,与此同时,张仪直接将手中一捧灰似的东西朝他吹了出去! 随着阮绛的身体蹲下,影子亦下沉。身后墙面,他的影子下却现出了一个人形的黑影,鬼魅地印在火光中央! 第一百二十六章·上楼 那灰骤然吹出铺天盖地。灰尘很轻,半晌仍飘在空中没有落下,饶是阮绛张仪都有心理准备,仍然被迷了眼睛和喉咙。两人眼里火辣辣、更是咳得说不出话来,张仪拼命揉眼,断断续续地喊说:“阮绛——阮绛没事吧——” “咳咳,”阮绛咳得地动山摇,拿手擦着被迷出来的眼泪,“没事,我没事!你呢——” “没、咳,没事。”张仪勉强答。两人双眼通红,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眼睛一能睁开,他们赶忙回头去看墙,墙上那鬼影早已消失不见。覆在眼前的模糊退去后,阮绛惊讶地发现墙上多出了一扇严丝合缝的门!他抓着窗棂一掰,终于走出暗道。 阮绛想也不想,扑过去抱住张仪大声道:“别说话快亲我!” 张仪乐了,真捧着他的脸亲了过去。两人半天才分开,手上有灰,一摸他脸,把阮绛脸侧摸出好几道印子。张仪笑笑,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蹭了下他脸,说道:“去拿手机。天快亮了,我们取完铜钱就走。” 张仪拉着阮绛,这次,宅内布局似乎恢复正常,两人很快便回到了睡觉的房间。拿完东西,阮绛才想起来,问说:“你刚才吹出去的是什么?” “灰,”张仪道,“符灰,香灰,普通的灰,有的没的各种灰混合在一块儿做的。说不定回家以后我们还得去看眼科。” 阮绛乐了,又问,“铜钱在哪儿?” 张仪顿了下,牵起他的手走出屋外,“三楼。” 通向三楼的木梯每级很窄、角度陡峭,年久失修,踩上去能感到木板明显的下沉,阮绛此时只担心可别踩坏踩空,把这宅子里闹鬼都快忘完了。上来以后,玄关处两侧各有油灯,张仪犹豫片刻,选择关掉手电筒点灯。两人慢慢往里走,三楼格局又变得奇怪起来,能明显地感到天花板变低了,折来折去的走廊风水不佳,似乎是在分割空间。路旁虽留有油灯,却反而更添压抑。 现代人的眼睛早已不再适应明火照亮,阮绛两眼被晃得有点疼,随口说:“这房子是纯木制的老宅吧?不生虫我还能理解,可能是用了草药,但是放这么多油灯不怕失火吗?” 张仪只摇了摇头。两眼实在刺痛,阮绛往后躲了些。他伸手揉眼,睁开的瞬间似乎瞥见身后的灯火变了颜色。他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只见橘红的灯火安静燃烧,并无异常。他啧了声,想告诉张仪,还未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了奇怪的摩擦声。 阮绛一滞,腾地抓住张仪的袖口,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用气音说:“你听到了吗?那个在地上爬的人在我们身后!” 话音刚落,张仪余光睨见转角后爬出来了个伏在地上的人形东西!那东西披头散发,膝盖以后下都没了,正用两手同时往前按地,撑着自己爬过来!张仪浑身一麻,抓起阮绛拔腿就跑,下一刻,那不人不鬼的东西突然两手交替、飞快地朝着两人爬了过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三楼 张仪抓着阮绛在路线复杂的走廊里七扭八拐,阮绛  78 不敢回头,尽管已经刻意压低、声线还是上扬着飘了起来,“刚才是这东西在追我吗?刚才他没有这么快啊!” 那不人不鬼的东西纯靠两只手运动,速度却不慢,两人只跟他岔开了一个转角。在接连转过两个弯、进到油灯照耀不及的位置后,怪人倏地身影消失不见了。丝毫没让人松口气,反而感觉他像是融入了黑暗。 被拉着一通狂奔,阮绛早迷失了方向,怪人消失,张仪速度也一收,将脚步放慢了些,边走边嘴里碎碎地念叨说:“这就是不许小孩上三楼的原因吗,幸好我当年听话……” 他仍然抓着阮绛的手,快步在走廊上绕来绕去,阮绛听见他自言自语,大惊道:“这东西一直在三楼吗,你爸妈能放心把你留在这儿?!” 张仪不答,突然站住脚,手伸进阮绛衣兜里摸出打火机要点。阮绛腾地拉住他,“点了不会又出现吗?” 张仪摇摇头,飞快道:“还是要全都点起来,我明白了,这是个迷魂阵!” 灯火照亮这段走廊,阮绛反而不安起来。张仪拉着他找油灯,嘴上解释说:“以前,三楼灯火长明不熄,后来几个小孩都说听到楼上有东西在爬,我们就猜是师父把不好处理但也不忍心下狠招的东西用迷魂阵困在楼上了。我听说他们家接手这房子前房主是个双腿截肢硬爬到楼梯旁自杀坠亡的,估计就是那个人了。” “这也心太大了吧!”阮绛目瞪口呆,“小孩多熊啊,哪怕有一个不听话的呢!” “所以我才觉得他应该追不上我们,只是视觉效果比较惊悚罢了。”张仪虽然这么说,表现的却一点没放松。“铜钱在正中间的屋子里,我们要先找到入口。” “你不会是让……”阮绛心里咯噔一声,只见张仪点头,“对,你来找,我盯着那个人。”他轻轻捏了下他的手指,“随心即可。” 张仪连续点燃了三盏灯,目所及处几乎没有黑暗了。他从包里取出了那枚二指宽的铁钉,蹙着眉朝前。阮绛毫无信心,他看看张仪,张仪全神贯注,阮绛深吸了口气,干脆闭上了双眼。 光感并没有完全消失。张仪的呼吸声,张仪的脚步声,张仪凉凉的手心,五感时而灵敏时而模糊,阮绛只是渐渐感到两人的呼吸叠在了一起。他不再去想别的,心里突然顿了下,腾地转向左边,“是这儿。” 张仪顺着他面朝的方向看,左侧是一小段走廊,两侧并没有油灯,尽头细看才发现有扇木门。他心中一顿,拉着阮绛快步走过去打开门。 黑暗中,张仪按下火机勉强照亮,隐约可见门后是个不大的房间,挨墙放了张书案,上面有盏油灯,还有个小木盒。阮绛赶紧关门,和他一起走到书案前点燃油灯,屋内有股淡淡的酥油灯香味,让人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张仪拿过木盒塞到阮绛手上,低声道:“先走,车上再打开。”他说着反手握住铁钉,将门开了条缝隙朝外看,一小段黑暗后便是暖色的火光。两人快步走上走廊,阮绛小声道:“不用熄油灯吗,会不会着火……” “不——”张仪正说着,天花板上突然落下了个黑影,直接砸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推了把阮绛,两人摔倒在地,阮绛看清是那怪人跳到地上、伸出两手抓住了张仪的脚腕!一摔在地上便立刻要爬起来的张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鬼穿堂”砸懵了,头晕目眩没站起来,又被怪人两手一扽,铁钉脱手—— 阮绛心中微跳,朝前一扑抓起铁钉。 第一百二十八章·开 阮绛抄起铁钉起身、朝着那怪人便刺,他两手握着铁钉,这一下使了十足十的力气,那铁钉穿透怪人的胳膊直接钉上了地板,发出一声闷响!铁钉并不尖锐,却因为用力过猛刺进地板里,一抽手也没给拔出来。 拔的这下里,怪人嘶叫一声转脸去看阮绛,覆盖在脸上的头发仿佛蹭过了他手背。这一缓神的瞬间,张仪腾地翻身坐起来,张口大声道:“阮绛——” 阮绛拔出铁钉,双目圆睁、腾地又朝着那怪人脑袋刺去!铁钉阵阵发烫,阮绛忽然感到自己右眼皮上也一阵滚热,铁钉尖头顿时从怪人脑后刺入,将他钉上地板!钉下冒出一阵腥气,怪人竟挣扎着要再次支起身子! 就在此时,张仪突然倾身,指尖从阮绛右手上一滑将那枚手绳上的铜钱带到阮绛手背、然后两手抓着阮绛的手狠狠朝下压去,呵斥道:“退!” “退”字掷地有声,铁钉下涌出股黑烟,怪人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蓦地没了任何生息,在下一刻随着黑烟转瞬消失! 两人谁也没动,保持着动作半晌,阮绛才松了口气,腾地瘫坐在地。他一动,张仪也长长出了口气,干脆人又仰倒在了地上。两人大口大口地喘气了半天,阮绛才笑嘻嘻地调侃说:“你腰可真够好的,刚才换我肯定一下子折不过来。” 张仪还在喘气,顿了几秒钟才慢慢笑起来,问说:“这下完了,回去得你开车了。” 他爬起来,阮绛想到他刚才被鬼抓了脚腕,赶忙挪过去掀开张仪的裤腿。果然两边脚踝上都有两道青黑的印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玩了什么奇怪游戏呢。张仪拨开他手把裤脚放下,转移话题道:“盒子呢?” “这儿?”阮绛伸手从地上捞过来。这盒子上只有一个朝下绊住的铜锁扣,他掰了下,竟然纹丝未动,问道:“不会锈死了吧?” 张仪不答,只伸手接过,他掰了半天,发现真的打不开,脸上现出点茫然来。 他看看阮绛,又环顾四周,突然了然,拉着阮绛站起来走回那个房间,把木盒重新放到了书案上。 阮绛不明所以,张仪拉着他在案前站好,深吸了口气道:“承蒙各位师公、前辈照料,我是张家、张神娘与张处季的儿子张仪,这是我爱人阮绛。” 阮绛顿时屏住了呼吸,这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有股要拜堂的氛围。 只听张仪继续道:“无意叨扰各位清修,这枚铜币,是善智师父答应赠予我的,今天机缘已至,我来取走。” 话音刚落,那锁扣“嗒”的一声自己弹开了。张仪看看阮绛,阮绛赶忙取下木盒打开,里面果真躺着枚古旧的通宝,和自己手上那枚一模一样。张仪攥了下阮绛的手,让阮绛把铜币握在掌心中,他把木盒关好放回原处,低声道:“感谢诸位扶持。” 说罢,他拉着阮绛走出屋外。  79 不知何时,外面的油灯全部熄灭了,好似从未亮起过。 第一百二十九章·疑云 从宅院出来后,两人灰头土脸地回到车里。张仪把两个铜币都系在了那根长命缕上,阮绛看着他重新打结,小声说:“这是不是独一无二的情侣款。” 张仪低低恩了声,调平座椅,“睡一觉再开车,先找个招待所洗洗澡。” 阮绛见他躺倒,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你当初是不是把两个都找到了?” 张仪想也不想,直接点了点头。阮绛又问,“那你为什么只拿了一个?” “你看三楼那个样子,我敢上去吗?”张仪意味不明道。 阮绛笑笑,还没收敛,张仪继续说:“我当时只是感觉到有东西,但是不知道是好的还是坏的。三楼不许我们上去嘛,我就找出来了二楼的,怕是有人做局才拿给了善智师父看,结果他才说过铜币谁找到了就送给谁。” 阮绛想想,说道:“‘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虽然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但就是一瞬间的事,没什么特别的……” “对,”张仪闭上眼,慢慢说,“就像是能察觉到别人的视线、电话响起前一秒突然有预感,没什么特别的。” 阮绛也躺下来,两人沉默半天,他再次开口说:“那个人为什么会在楼上呢。” 张仪半侧过脸,耐心讲道:“怨气太深,无法用一般的法事超度,需要火供一类的特殊法门才行。但他大约没害过人,用无可挽回的手段又于心不忍,干脆布了迷魂阵叫他耗尽阴寿吧。” 半晌,阮绛才说:“刚才真的很危险吧。如果……师公们都在看着我们的话,为什么——” “如果他们出手的话,我想铜钱我们也带不走了。”张仪打断他道。 相伴多年,阮绛明显地感到张仪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了。他不再说话,只是拉了拉张仪的手,张仪反握了下他的,低声说:“睡吧。” 车窗外,第一缕阳光正缓缓而来。 阮绛睡得很沉,以至于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间放置着书案的房间时有点茫然。他站起来走了圈儿,张仪不在,刚转回来,发现自己身后多了几个人。 离得最近的是个穿裙子的小姑娘,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嬉皮笑脸地盯着阮绛看。屋里还有几个看不见脸的人,因此也无法分辨年龄。书案前站着个拄拐的白胡子老头,他见转绛回来,转过身拿拐杖敲了下地板,朗声道:“你过来!” 阮绛一愣,这不是把自己引出屋外的老人嘛!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那小姑娘笑嘻嘻地给他让了下,但还好奇地探头探脑着。白胡子老头伸手摸了摸阮绛的头顶,又摸了摸他眼皮,点头说:“倒确实是个好苗子。” 他咳了声,严肃道:“在二楼的时候,吓唬你的人是我们,我向你道歉。你便也替我们和张神娘的儿子道个歉吧,是我们出尔反尔在先,不怪他反过来将我们。” 阮绛懵懵地点点头,他心里已经知道了这些人大抵便是所谓的“师公与前辈”,但仍然有点茫然。他张张嘴,刚要说话,那小姑娘像是会读心似的,站在他身后道:“不是我们不帮你,我们都在看呢,真的出事了不会不管你们的。” 老人拿拐杖敲地。似乎是不满小姑娘插话。他的眼睛很有神,望着阮绛继续说:“张家的孩子不愿接张神娘的法,也不愿接张处季的神坛,和他父母一样离经叛道!” 阮绛差点没憋住笑出来,紧抿住了嘴。老人没发现,又说:“你看,不逼他一把,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好苗子的。他再厌弃,再不喜欢,也是事实!” 老人说着转身,张着嘴开始絮叨起来。阮绛只感到那小姑娘晃悠到了自己身前,小声说:“他又要开始唠叨了。” 说着,她突然伸手猛地推了阮绛一把,“你快跑吧!” 第一百三十章·回家 阮绛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 他呆住半天,环顾四周才发现车停在服务区。张仪倚着车门在外边抽烟,他没出声,但张仪蓦地像是感觉到他醒了,掐了烟上车,问说:“醒了?” 阮绛点点头,“怎么不叫醒我,你能开车吗?” “没事,没感觉。”张仪摇头,“你再睡会儿都快到家了。” “有人给我托梦了。”阮绛挠挠头,看向张仪,“有几个看不清脸;有一个白胡子老头,拄拐杖,有点絮叨;还有一个穿裙子的小女孩,十来岁的模样。他们认识你爸妈。” 张仪愣了下,不咸不淡地答,“恩,是个爷爷辈的长辈,你说的那个小女孩……应该是个早夭的姑姑辈。”他说着,发动车子,“有和你说什么吗?” 阮绛想了想,试探着说:“让我替他们给你道歉?” 张仪笑笑,把车窗开了条缝隙,随口道:“回家想干什么?” “洗澡,”阮绛顺着答说,“然后做手工,给你搓条五色绳。” 话音刚落,张仪的手机弹出了条新消息。阮绛拿过了点开,“是小韩。” 还没来得及阻止,阮绛已经点开了那条长语音。只听韩仕英讲道:不可能,我小时候跑上去看过,屋前走廊上有七星灯。如果你们没看到,说明是他们故意藏起来的,他们在激你! 阮绛这才意识到闯祸了,干巴巴地把手机放下。张仪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没事,我没有不想让你听。我大概也猜到了。”他手放在方向盘上,目光并不看阮绛,“就是不该带你来的。” 半晌,阮绛才小声道:“他说,你再厌弃,再不喜欢,是个好苗子也是事实。” 张仪没说话,车已经被打着了,清晨的服务区没什么过客,两人无声地在车里坐了半天,阮绛才蓦地说:“善智师父不会这样做的。所以他不接他们家的法,对吧?” 张仪看向阮绛,嘴动了动,阮绛直接打断他,“我知道这样说长辈不太好,可是你们家不是只有你一个好苗子。就算你不会那些稀奇古怪的方术、没办法每天跑来救我我也还是会喜欢你,因为我不是喜欢术士的那个你,而是喜欢你善良又温柔,喜欢你怜悯鬼神。我是喜欢张仪,然后才喜欢作为术士的那部分你。” 张仪像是被这一段话镇住了,他怔了许久才倏地趴到了方  80 向盘上,汽笛嘟的一声长响,差点盖过了他。 “如果没有你,我说不定会一直讨厌自己。” 阮绛靠在座椅上傻笑了下,伸手把他揪起来,“我刚才在跟你深情表白哎,请你也说点超爱我超喜欢我这类话好吗?” 张仪垂眼笑笑,靠过去亲了他一下,两人稍稍分开,他刚启唇,余光却瞥见了阮绛眼皮,登时愣了,停下动作说:“等下,你眼睛上怎么了?” “什么,”阮绛本来等着他再亲,闻言也是一顿,揉揉眼皮道,“我不会真要去看眼科吧?” “不是,别揉!”张仪赶忙掰下来他的手,“你眼皮上有个浅浅的红点。” 他把遮光板上的镜子打开,阮绛凑近了看,发现自己右眼皮上真的有个极淡的红点。 “不是吧……” 他自言自语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没了 阮绛一路上都在担心,隔段时间便碎碎念叨说:“我不会有阴阳眼了吧?我不想每天都能看见鬼啊……” 张仪也不确定,但等到了家里,他仔细一瞧,发现那红点又不见了。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赶紧洗澡休息。张仪趁着空档给张家父母发了消息,问问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打听的怎么样了,没想到张神娘回说:打听是打听了,但人选有点多,你也晓得咱们这儿卧虎藏龙嘛。 张仪差点眼前一黑,幸好这事也不很要紧,睡觉起来阮绛就给忘了。 之后该上班的上班,该回学校的回学校,阮绛真的亲手捻了条五色绳给张仪把另一枚铜币编了起来。韩仕英一看,想也给她小霍姐做条,向阮绛学了怎么捻。可惜霍雀不喜欢戴首饰,拿来绑头发了。 阮绛短期内不会去直播作死,韩仕英和霍雀又不知道在忙什么案子,总之他俩是闲了下来。张仪偶尔半夜醒来,会偷偷凑过去看阮绛睡着时阖上的眼睛,眼皮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红痣的影子。 两周后,韩仕英发消息说:搓个局吧,来我家。 阮绛挺乐意,和张仪买好东西过去,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开。过会儿是霍雀上来开了门,几人开始张罗饭菜,韩仕英才悠悠地回来了,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换鞋。霍雀注意到她肩膀上落了片小小的纸灰屑,拍了下。 可惜霍雀到底和张仪没有默契,愣是没接收到他拼命使眼色,问说:“你干嘛去了?” 韩仕英笑笑,边进屋边说:“十字路口,给我爸妈烧纸去了。”她走到桌边看看,又问,“有没有啤酒?”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把霍雀和阮绛都震住了。在座诸位只有张仪一个人清楚此事,难怪他刚才拼命咳嗽。霍雀抿抿嘴,干巴巴地说:“不好意思……” “没事,忌日。”韩仕英摆手,“再叛逆不孝也得烧点纸。” 当即没人接茬,直到吃饭时气氛才算好了些。“父母双亡二人组”坐在一边,霍雀面上没表现,却能看出来在懊悔不该多嘴那一句。韩仕英偏生还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甜丝丝一口一个“小霍姐”,看得阮绛目瞪口呆。 张仪咳嗽了声,看了眼韩仕英,不知为何,阮绛从中咂摸出了点“适可而止”的意思。 韩仕英高深莫测地笑笑,端起身子不再缠着霍雀,“对了,有样东西给你俩看看。”她起身拿外套,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从口袋里取出一小沓纸铜钱。 张仪眉角微跳,咬牙切齿低声道:“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霍雀插话说:“他们两个刚休息没两天,你就安排加班?” “没办法,”韩仕英摊手,把圆圆的纸铜钱推到张仪和阮绛那边。“这件事不适合我们两个去查。” 韩仕英始终没有在饭局上提过那些纸钱到底有什么问题,但阮绛好歹比霍雀“懂行儿”点,知道既然是祭祀用的东西,又这种表现,大抵是对父母双亡至亲去世者有影响或是诱惑的。 不过,阮绛不觉得霍雀是那种会被影响到的人。 回家后,阮绛才说:“我觉得小韩今天怪怪的。” 张仪把那叠纸钱收进储物间,朗声道:“你是指她父母的事吗?没啥,她爸妈在她记事前就因为酒驾过世了,她又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所以和父母根本不亲。” “还有这种事……”阮绛欲言又止,半天凑到张仪身旁,莫名其妙鬼鬼祟祟起来。“不是,你不觉得她今天是在利用这件事向霍姐博取同情吗……不是,她为什么要和霍姐博取同情,我脑子里好乱……” 张仪不答,心里也觉得是有点反常,韩仕英和霍雀其实也没认识很久,按理说不该友谊这么……深厚。他摇摇头放弃,只说:“她确实不太在乎。因为从小就被说成命硬克亲,父母过世也被说成是克亲,但她爸妈是酒后开车出事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第一百三十二章·扁担 临睡前,韩仕英才把来龙去脉发给张仪。原来这件事根本不是处里的卷宗,而是她自己发现的,难怪霍雀毫不知情。 处里所在的家属院年轻人很少,韩仕英没事就扶老头儿老太太过马路,或是在院子里陪他们打牌下棋,她漂亮又嘴甜,一来二去混得很熟。老人的倾诉欲其实很强,无意间把关于纸钱的事讲给了她听。 这些纸钱是从一个走街串巷卖货的人手里买来的。他早上六点挑着扁担出来,卖到七点,非年非节的,这玩意儿不算吉利,却总能抢购一空。 “难怪她希望我们两个去查,”张仪放下手机,“确实有点奇怪。” 原来,这是一把“一定会灵验”的纸钱。每个买走的人都说,只要把这些纸钱烧给亲人,就一定会得到托梦。韩仕英蹲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卖纸钱的人,可惜他声称这些纸钱并非由他制作,只是拿到城里来卖罢了。 最后,韩仕英把生产纸钱的地址发了过来:文野县倘子口村西13号。 阮绛听了经过,蹙眉说:“我怎么感觉像是营销啊?” 张仪道:“她既然要我们去查,肯定是有问题的。不……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他啧了声,看向阮绛,“那个人少说也把纸钱卖给几十号人了,这些人的过世亲人中,怎么可能一个去投胎了的都没有?一定会被托梦这根本就是伪命题。”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往小了说,可能就是有人利  81 用群体效应、心理暗示在赚损阴德的钱;往大了说,可能还得牵扯到城隍庙去,那这事其实就不该由张仪阮绛、亦或者处里出面,而该送去宗教协会。 张仪显然觉得这件事有点棘手,他确定韩仕英是不会“以身试法”的,那么他自己会不会呢?扪心自问,一个再见到离去之人的机会摆在眼前,真的有人会没有一星半点的心动吗? 他正胡思乱想着,阮绛突然坐到他旁边,轻声道:“要不,我试试吧。” 张仪顿了下,摇头,“不用,我们明天直接开车去那个倘子口村看看就行了。” “但是,这样不是不清不楚的。”阮绛小声说,“反正,我对我爷爷奶奶也没啥印象了,不会因为被托梦就影响情绪的。” 张仪看看他,一言不发。阮绛蓦地被盯着有点发毛,但还是坚持道:“总归是逃不过去这一茬。我觉得小韩大概也有点这种意思吧,从她的角度看我没有难以忘怀的亲人。” 张仪揉了下眉心,看上去似乎有点累,“我就是最不喜欢她这一点。” “什么呀,”阮绛推了把张仪,“那你的意思是她还把我当外人呗。我觉得不是这样,和她相处起来其实很单纯,带着城府去试探她,她就会回你十倍;不带目的的对她好,她也会如此回馈。只不过我“以身试法”和“我们相处融洽”在她眼里是分开的两码事,我去试试是没有损失没有害处的,因此她希望我来试,无关于我们相处如何。”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段话,张仪挑了挑眉,“你是有够了解她的,我看你可以做她表哥了。” 他们俩的分析确实没错,其实无论谁来试试都不一定会有坏处,只是让阮绛来确实更保险罢了。张仪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同意,陪阮绛下去找了个十字路口,把那些纸钱烧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阮绛开口的第一句话,“我真的梦见我爷爷奶奶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倘子口村 阮绛眨巴两下眼睛,“真是太奇怪了,我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张仪昨晚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冲他道:“路上说。” 文野县隶属于关州市,还挺繁华,但倘子口村是个小地方,两人都没去过。路上,张仪边开车边问说:“你都梦到点啥?” 阮绛答说:“就是普通的托梦内容。梦见我爷爷奶奶,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常去看看他们,别忘了烧纸什么的。”他琢磨了下,“有点模糊,醒了以后就断断续续的,脸……说不上来,醒了以后就没办法拼起来了。” 阮绛前段时间才刚被托过梦,但二者之间感受不太相似。他犹豫了下,问说:“会不会……其实只是普通的梦?” 张仪不答,只说:“过去看看再说。” 开进倘子口后,两人只能靠打听找西面13号的位置。这村里都是土路,村民也只能指个大概的方向,开一段就得再停下问问。阮绛趴在车窗上问说:“婆婆,村西13号怎么走呀?” 老婆婆牙都掉没了,“什么?” 阮绛只好大声喊说:“村西——13号——怎么走!” “你们要去老徐家啊,”老婆婆慢悠悠地说,“他家早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阮绛看看张仪,干脆下车站在老婆婆身边。“没有人了是搬走还是……” “死完了,死完了!”老婆婆背着手,边摇头边答,“就剩一个徐聋子,失踪了!” 老婆婆瞥了眼两人,说:“你们不会也是来拿纸钱的吧?” 阮绛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老婆婆砸嘴,念叨说:“现在的小年轻,怎么迷信的很。” 阮绛干巴巴地笑了下,老太太却又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们,他可邪门了,因为疑神疑鬼觉得能听见鬼在耳朵旁说话,就用针把自己给捅聋了,所以村里都叫他徐聋子。出了这邪门事后,他在家整天整天的打纸钱,后来就失踪了。我们村儿有游手好闲的小混混,说他灵,拿他留在家里的纸钱去城里卖掉,换了辆新摩托。” 老婆婆和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最后仍是指了位置。 阮绛说:“原来纸钱是这么流出去的。你觉得那个故事是真的吗?” 张仪想想,道:“不一定,先去看看吧。” 13号徐聋子家在最西面,房子又破又小,院门没有落锁,一眼就望到了头。两人下车进到了院子里,此时正值下午,日头不足,阮绛朗声喊了几句,“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张仪从窗户看了眼,窗户后就是卧室,床上没有褥子,看起来实在不像还有人住着。一面角落冲墙放了把椅子,如老婆婆所言,旁边堆满了黄纸。有整张整张的,裁剪成圆形的,还有一些已经制作完成的。张仪犹豫了下,径直进去。 阮绛赶忙跟过去,张仪蹲在纸钱堆前翻了几下,拎起样东西,乍一看像是个螺丝刀。 阮绛凑过来问说:“这是什么东西?” “冲子。”张仪环顾四周,将那所谓冲子放回座椅上,“给纸钱打孔用的,看来确实是从这儿流出去的。” 张仪蹲在椅子前还在研究那些黄纸,阮绛哦了声,在屋里转悠起来。他瞥了眼旁边柜子,发现上面放了本摊开的旧书。阮绛走过去把书托起,看看封面,是本经书。 他磕磕绊绊地念起来,刚念了几句,张仪腾地站起,走过来说:“你在干嘛?” “柜子上有本摊开的经书。”阮绛说着,把摊开的那页冲张仪一摊。 张仪匆匆扫了眼,额角一跳,抓起阮绛,“快走,这房子里真的闹鬼。” 第一百三十四章·第二张纸 “什么?”阮绛被拉着和他一起跑出去,“哪儿闹鬼,怎么就闹鬼了?” 两人跑回到车上,张仪才放松下来,就手把瓶装水拧开递给阮绛,解释说:“记好了老婆,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包括宾馆,出租屋,有经书不一定有什么问题,但要是翻开哪一页摆着的,快逃。” “啥?”阮绛喝了口水,递回给张仪。 张仪接过,看一眼大门,“十有八九那一页是驱邪的经文,这地方闹鬼。” “不是都镇上了吗,那我们跑什么?”阮绛好奇说。 张仪摇头,“治标不治本,能管得了一时还 82 能管得了一世。办法不是这样的。” 阮绛似懂非懂,须臾问说:“现在怎么办啊?” 张仪不言,他啧了声,说:“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徐聋子家闹鬼,他失踪了,似乎由他制作的纸钱可以通灵,可他却在屋里用了驱邪的方法。” 阮绛想想,是横竖都说不通。他念叨起来,“这个案子有点意思哦。” “是,”张仪点头,“我想晚上再点一次纸钱试试——我来点。” “你?”阮绛看他一眼,又道,“小韩给的没有了。” 张仪目不转睛地看着路面,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纸铜钱。 当晚,两人找了个招待所落脚。张仪虽然只从徐聋子家带出薄薄几张纸铜钱,但仍是按照规矩认真地焚化完了。他站起来,目色很深,阮绛一时难辨他心情,正要开口,张仪先道:“你同韩仕英讲讲今天的发现吧。” 阮绛赶紧点头,两人回到房间,张仪开了一天车这会儿乏得不行,干脆去洗澡了。阮绛趴在床上给韩仕英发消息,大致讲了讲情况,片刻,韩仕英回说:我知道了,注意安全。 他刚放下手机,张仪衣冠整齐地从卫生间冲了出来,“那些纸钱,还有冲子、椅子都是干净的,说明才有人动过,我们应该在那边蹲人的!” 两人当即又折回徐聋子家,附近黑灯瞎火的,张仪把车停下,阮绛问说:“会不会打草惊蛇呀?” 总之莫名其妙有点心虚,两人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也不敢贸然拿手机照明。阮绛瞥了眼窗户,只见角落的椅子上竟然坐着个人! 他在黑暗中背对外面,一手拿着还没打孔的圆纸,一手拿着冲子,戳一下,便开口念说:“金纸钱,银纸钱,给谁就管谁要钱。” 他说话的声音很古怪,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气音,并且听起来像是个女人。但整体还算吐字清晰,不太想听力障碍。阮绛瞬间头皮发麻,拉了下张仪的衣角,两人腾地蹲到窗下,只听屋里的人把刚才那句话又重复了遍,这次却又变成了男人的声音。 阮绛心跳停了一拍,趴在张仪肩头飞快道:“这是在梦里我爷爷奶奶的声音!” 张仪顿时明白了过来,小声回说:“我知道了,他们在骗供!” 话音刚落,两人只感到头顶一黑,下意识地抬眼——徐聋子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前,笑容恨不得咧开到耳朵、正垂头看向两人。 “给谁就管谁要钱。” 他说着,一把推开窗户将纸钱撒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聋子 纸钱洋洋洒洒飞出,两人站起、张仪一手半拖半甩把阮绛挡在身后,一手猛地就给了徐聋子一巴掌! 这一巴掌似乎把徐聋子给打懵了,就连阮绛都在后面惊得说不出话来。徐聋子没有光彩的眼睛盯着张仪,张仪还举着那只扇他的手,腕上五色线缕坠着一枚小巧的铜钱。徐聋子面部肌肉略微抽动,张仪另一手飞快地把铜钱拽下来二指并拢捏住,厉声道:“滚出来!” 窗内,徐聋子一动不动,张仪并着铜钱的两指直接逼近他眉心,又大声道:“滚出来,我放过你们!” 徐聋子眼珠子转了圈儿,缓缓后退转身,他从屋里慢悠悠地出来,磨磨蹭蹭走向两人。就在此时,徐聋子隐在背后的手倏地冲着张仪眼睛就扎了过来,冲子的尖儿闪闪发亮—— 阮绛比他还快,抬腿给他一脚,直接把徐聋子踹翻在地。刚一倒地,张仪俯身将那铜币按在徐聋子头顶,另一手抢过脱手的冲子就去戳他手背!戳这下不轻,徐聋子怪叫了声,两眼翻白,趴在地上不动了。 张仪拿着铜币起身,把冲子随手扔远了些,冲阮绛道:“没事了。” “我反应是不是很快?”阮绛凑上前邀功道。 张仪恩了声,顺手揉揉他的头发。 两人等了几分钟,徐聋子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先是看了看自己微微流血的手,又看看张仪和阮绛,突然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张仪叹了口气,摸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字:没事了。你的手是被我戳破的,情况紧急,为了驱邪。 他递给徐聋子看,徐聋子还能简单地讲些话,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们。” 张仪给徐聋子留了个自己的电话,告诉他如果有事可以联系。这便领着阮绛回了车上,过五分钟阮绛才如梦初醒,问说:“没了?” “没了,”张仪肯定道。“我和韩仕英还是太年轻了,这事换个稍微经验丰富点的人,一下就能看出来是野鬼在骗供。” “哈?”阮绛更懵了。 张仪见他没明白,耐心解释说:“那两个野鬼上了徐聋子的身,他们应该是看上徐聋子做纸钱的手艺,鬼分阴供人分阳财想要说服徐聋子一起。徐聋子不同意,才在家里摆了经书想要驱走他们,所谓的失踪应该也是躲到某些场所去了,可惜小鬼难缠,总有他出来的时候。” 阮绛头一次听说还有这种事,张大嘴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托梦啊?” “因为不够像。”张仪淡淡道,“但如果有了纸钱先入为主,就很容易相信了吧。” “这俩鬼还挺聪明的……”阮绛啧啧称奇。 张仪笑笑,看了眼时间,“现在开回家也来得及,这折腾的,不知道处里能不能给我报销油钱。” 到家后已是深夜,小区内的人家大多熄了灯。张仪开了玄关的小灯,转头只见阮绛望着自己出神。他顿了下,问说:“怎么了?” 阮绛坐在沙发上,抿抿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呗。”张仪走到他身边。阮绛抬眼看他,咬了咬下嘴唇,含含糊糊道:“烧纸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瞬间希望自己真的能梦到他们?” 张仪像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他也看阮绛,如同突然充满了疲惫,伸手揉着眉心低声说:“我不知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装进脑海 阮绛心里瞬间一紧,站起来抱住张仪,“对不起,我不会再问这种问题了。” 须臾,张仪揉揉阮绛的后脑勺。他把阮绛从身上扒拉下来,两手抓着他的胳膊说:“这没什么,我当时确实没有太往这方面想,你有点问住我了。” 阮绛抿下嘴,看着可怜巴巴的,还没开 83 口,张仪继续道:“但如果你现在问我的话,不希望。”他说着,松开阮绛,想拉着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阮绛没动,张仪自己坐下了,一手还轻轻拉着他手腕。 “我宁愿他们去投胎了,或是已经往生。能再见到过世的亲人,对他们来说或许是有点自私的事。”张仪抬头正色道。 两人无声地对望片刻,阮绛缓缓俯下身,他半跪半坐在地板上,一手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看张仪,以一个近乎撒娇的姿势凝视他。阮绛没有笑,他望他半晌,突然轻声道:“可是我希望你能梦见我。 我一定会去你的梦里。” 这次张仪像是猜到了他会说什么。他的手慢慢从他脸颊而过,像是在描摹那些早已牢记入梦的眉目。张仪柔声道:“我知道。” 阮绛心里又酸又涨,干脆趴在他腿上藏起脸,半晌才闷声说:“你这样忽然搞得我有点难过。” 张仪不说话只笑,又去摸他头发,阮绛腾地抓着他的手不许他乱动,半真半假道:“你笑什么,我难过你很高兴吗!” “没有,那我不笑了。”张仪说着板起脸,一本正经道,“我们还有很多日子一起过,我还会梦到你很多次,你也同样。” 阮绛把头猛地抬起来,刚想仰头亲他,电话催命似的响了起来。他撇撇嘴,从张仪口袋里摸出来手机,“是小韩哎。” “挂了挂了。”张仪立刻道。 当然,说归说,阮绛还是接起来了。韩仕英“喂”一声,火急火燎道:“你们回家了吗?小霍姐联系不上了。” 阮绛懵了,赶忙道:“刚到家——”说着,他把手机递给张仪,“霍姐联系不上了。” 张仪接过了,对面似乎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他边低低“恩”了几声,边站起身去拿外套,嘴上道:“我知道了,你出来在路口等我。” 阮绛立刻把外套帮他披上,张仪匆匆挂了电话,冲阮绛说:“在家等我。” 他抓起车钥匙就走,握住门把的手停顿了下,又退回来,往阮绛手机上发了个电话号码,正色道:“如果天亮前我们还没回来,打这个电话,告诉接电话的那个人去兰安口找我们。” 说完,张仪快步出门。 在听到“兰安口”这个名字后,阮绛心里便咯噔一声。随便一个本地人都清楚,“兰安口”是附近山里一块儿很“邪”的地界,几十年前出过特大命案,间接导致全村搬迁。 阮绛哪里还有休息的心思,顿时坐立难安起来。他在家里心惊胆战地等,客厅的窗帘拉着,第一缕天光慢慢攀上他搅着的手指,阮绛脑袋一空,站起来腾地拉开窗帘。 太阳正在升起。 他手指发颤去拨那串号码,嘟嘟响了几下、很快就通了,“喂,哪位?” 对面是个声音尖尖细细的女人。阮绛头一阵阵发紧,愣愣地说:“您好,我是……张仪的爱人,我叫阮绛。他可能出了点事,麻烦您去兰安口找他。” 接电话的人安静须臾,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别担心”就挂断了。阮绛懵懵地抓着手机发愣片刻,大门却突然推开了。 张仪风尘仆仆、三步并两步冲进来,他看向阮绛,边喘气边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们仨手机都没电了——” 他猝不及防撞进视线,阮绛心先是莫名悬到了最高,然后才重重落下。他扑过去抱住张仪,这才说:“那啥,我电话已经打出去过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兰安口 张仪表情僵了下,赶忙说:“没事,怪我忘带充电宝。” 他摸出自己的手机走到窗边打电话,冲那头说了声自己和韩仕英都没事。那个女人尖尖的声音穿透听筒,“我刚穿好衣服准备过去!” 张仪还没等说啥,她又道:“没事就好,挂了。” “这是谁呀?”阮绛站在旁边问说。 张仪出了口气,解释道:“额……远亲吧。” “你们怎么能有那么多远亲!”阮绛吐槽了一句,问说,“小韩和霍姐呢?” “没事,”张仪摆手,终于能瘫倒在沙发上喘口气。“霍姐晚上有公务要去兰安县城,回来的时候顺道去看了下兰安口一个新案子的现场。韩仕英不知道兰安口邪得很,以为就是普通的小案子,想着看看就看看吧——” “然后呢?”阮绛顺手给他倒了杯热水。 “霍姐只在外围看了看,结果从土坡上滑下去了。”张仪道。 “手机——”阮绛伸手一根手指。 张仪偏头,配合道,“没电了——” “虚惊一场就好。”阮绛道。 张仪突然又神情复杂说:“但是,因为她崴到了脚,韩仕英要照顾她——” “兰安口的案子发给咱俩了。”阮绛接道。 张仪捧说:“老婆真聪明!” 这一唱一和的,阮绛彻底松懈下来,坐到他旁边,“啥时候去?” “下周六。”张仪答说,靠在了他身上。“我看了文件,确实是小事。有个青年吃饱了撑的去那边祭孤魂野鬼冲到了,人没什么事,只是发现在兰安口才敏感些。因为他人没事也就不急,我们下周去收尾就好了。” 难怪韩仕英同意霍雀自己去看一眼现场,这种事多了去,十件里有九件可能都送不到处里,大抵这个小青年也是把经过发到网上有了一定影响才被注意到的。 韩仕英已经把几张图片发给了张仪,是那个小青年当时拍的。照片很暗,但能看出来是在一片破破烂烂的砖头墙后,地上有些干枯的枝条和蕨类植物,土里间隔不一插了很多香,还有两根红蜡烛。蜡烛前是火堆,能看见些没烧尽的纸钱。 几张图拍的都是这幅画面,只是角度不同,内容上分辨不出什么新的信息。张仪还没细看,把手机拿回来道:“别看了,不急。” 那些图片有十来张,阮绛还没翻到最底下,被抽走的时候只瞥见最后一张拍的好像是不同内容。 “先休息吧,知道你没睡,恢复精神了我们再去看看霍姐。”张仪说着,从沙发上把阮绛拽起来。两人已经快记不清楚多久没休息了,张仪实在太累,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阮绛躺在旁边静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心跳仍然很乱,像是还没被抚平。 于是他略微挨近张仪了一点  84 点,把睡到近乎昏迷不醒的张仪的手抬起来,放在自己胸口上。他侧头看他,天光大亮,拉着窗帘也不显得暗。 阮绛突然想:他把那个电话给我,并不是真的为了让我打过去求助,只是为了让我在等待的时候能做点什么。 真是太好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山坡 霍雀脚踝肿得老高,但索性没伤到骨头。晚上去的时候,她和韩仕英已经从医院回了处里,把脚垫起来坐在沙发上,旁边放着小山一样的文件,看来已经恢复了工作。 兰安口的案子当年通告含糊,如今几乎成了都市传说,什么风言风语都有。阮绛本想趁着过来同霍姐打听下,但霍雀摇头,只说:“那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我也就是个小孩,何况当年已经结案,处里没有档案。” 看来新案子所谓的收尾就是去把那些香烛纸灰清理干净,只当郊外踏青了。工作日里张仪和阮绛很快便把这茬忘了、回归本职,霍雀手里留下的差不多全是命案,韩仕英没有单独去查的权限,算是放了个假。 周六出发时赶巧下雨,天色灰蒙蒙,湿寒的空气顺着围巾缝隙往里钻,刚下楼两分钟阮绛就紧了好几次衣领。 “冷你就上去坐着啊。”张仪在后备箱整理东西。阮绛站在旁边,把手缩进口袋里,“我看看你在干什么。” 细密的雨丝被风吹得阵阵往脸上扑,打伞没什么用。阮绛睫毛上很快就挂了层水雾,他拿纸蹭干净,又去帮忙递东西。张仪瞥了眼他关节泛红的手,问说:“你手套呢?” “不想带。”阮绛说着,把手赶紧又藏了起来。 张仪戴着双黑色的皮手套,他把后备箱关上,接说:“不想带就不带吧,冷了你戴我的。” 兰安口离市里不远,两人还算悠闲,甚至拐去县城吃了一家很有名的手擀面。结果没想到霍雀发的那个定位并不好找,全是林子中的土路,顺着导航开错好几次才接近。前面有个大土坡,车是开不进去了,阮绛下来看看四周,啧啧称奇,“不愧是霍姐,大晚上敢自己来这种地方。” 费劲爬上土坡,张仪也啧了声。他回身拉一把阮绛,眺望远方道:“小心点儿,这儿土很松。” 此时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阴的。两人从坡上走了半晌,阮绛也没看到哪儿有村落的影子,他信口道:“你俩怎么找到的霍姐,靠喊吗?” “靠韩仕英。”张仪答说。 又往前走了几分钟,从坡上下来、阮绛隐约感觉这儿的地势低了不少,总算是看见了几栋破砖瓦房,似乎是村子外围。张仪道:“那个青年是兰安县城的,喝了点酒跟人打赌才跑来这边。村头有大路可以开车进去,但我查了下要绕很远,不如从村尾走过去近。” 阮绛这会儿才觉得手冷得要僵了,他一手拿着手机对比图片,一手干脆放进了张仪口袋里,被他拖着走。张仪挽着他的胳膊,低声说:“是那边吧?” 两人站定脚步,不远处有面红砖墙,隐约能看见那些乱七八糟插着的香头。 走到跟前,阮绛手指滑动图片,一面看看眼前,“是这儿啊,但怎么不太一样……” 张仪接过手机看,图片上那些线香总共插了五丛,每丛两根香,间隔不同,正中间则是两支蜡烛,都插的很直。眼前的现场无论香还是蜡烛都歪七扭八,或许是被风吹倒了。 “我来收,你别动。”张仪说着,过去俯身,刚要拔正中间的那炷香,阮绛突然说:“怎么最后一张是自拍?” 第一百三十九章·自拍照 张仪拿过一看,最后还真是张“自拍照”。画面中的小青年两个胳膊抻直老远,只露出半张脸,眼中惊魂未定,闪光灯下脸色差得像是要发绿了。他目光盯着屏幕,但并没有笑,最古怪的,是他明明在拍自己,却把手机横了过来。 两人都是第一次翻到这张照片,张仪看了两眼直觉不舒服,还没说出口,阮绛突然捂着右眼“嘶”了声。 他抬头看阮绛,“怎么了?” “突然有点疼,眼睛。”阮绛拿手指揉了下。 “我看看。”张仪说着,拿开他的手凑近了检查,“是不是飞进去脏东西了?” “不知道,”阮绛飞快地眨了两下眼,泪水不受控地往下淌,倒也没有那种磨眼睛的感觉。但他还是说道:“那你给我吹吹。” 张仪嘴上不答,拇指轻轻压着他下眼睑,刚要贴过去,阮绛大喊了声“等下”,差点没把他掀翻出去。 阮绛夺过手机,右眼还在淌眼泪,“你看见了吗?” 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张仪蹙眉道:“你看见什么了?” “人!”阮绛瞪大眼睛,擦干净眼泪,“到处都是人!” 这话叫人毛骨悚然,右眼因为泪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当视线模糊时,那张自拍上便会隐隐浮现出许多白影,排排站在小青年身后左右。一擦干眼泪却又没有了,阮绛打开编辑给张仪圈那些人影的位置,张仪盯着圈儿里看了半晌,这才发现真的都是些不易察觉的灵界显化,有些是白烟,有些则清晰到差不多可以分辨五官。 阮绛圈完自拍又往前翻看那些画面大同小异的照片,发现几乎每张照片左右都有半个半个的影子,像是每当小青年按下快门时,那“影子”便飞快地跑了,故意不让他拍到一样。 张仪那眉心越拧越紧,沉声说:“摄像机在很多时候比人更敏感,他拍了这么多一样的照片,是在找那些跟在身边的东西到底在哪儿。” 答案不言而喻——全部站在他身后。 此时仍是白天,张仪阮绛再环视四周,背上却一阵阵的发寒。空气中有股潮湿的土腥气,阮绛干笑了下,冲张仪道:“我有点冷……这是正常的吗?” 张仪握着他的手重新揣回口袋里,看看表,此时是下午五点。他面色不善道:“再有一个小时就天黑了。” 他说着,把手机收起来,两手搓热捂住阮绛脸颊,“那个人本来就是来祭孤魂野鬼的,这边又全是空屋,身边围点东西过来是正常的。他被吓到应该也就是因为这个,保险起见,我们检查下附近再回去。” 阮绛若有所思,偏头道:“我怎么感觉,最近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张仪直接在他脸上掐了把,“走。”  85 他们沿着土路往前走了些,这面墙后是个小院子,阮绛探头往里看看,腾地抓紧了张仪手腕,“你看那边。” 屋门没关,几根警戒线垂在地上。向屋内客厅看,地上画满了颜色鲜亮的彩绘,还有好几滩不明深色痕迹。 张仪心里咯噔一声,好家伙,遇上案发现场了。 第一百四十章·现场 两人鬼鬼祟祟地扒在门槛上探头朝里看,那些深色痕迹想必便是血泊了,要放在平时,说不定还会让人惊悚一下,可惜现在这屋里有更古怪的东西。 这间空屋中堂的地面上布满了彩绘的老虎和秃鹫。用色大胆活波,风格虽然不写实,但神态威仪活灵活现。阮绛总觉得这风格突兀之余又有些眼熟,小山村内一户人家的客厅是绝不会画这种地绘的,屋里屋外都太过突兀了些。眼熟则是,他总觉得在哪儿看过这种风格。 张仪眉头紧促,似乎在观察那些血迹。阮绛顺着他视线去瞧,发现几滩血渍都恰好是在虎口或是鸟喙之下。 霍雀以前曾给两人科普过,现场痕迹线这种技术如今已被淘汰,中堂怕不是完美保留了当时的样子。这也很奇怪,在阮绛印象中并不是案发后兰安口村就马上搬迁了的,照理说怎么也该“处理”下才对。 他正胡思乱想着,张仪突然按了下阮绛脑袋,自己走进了屋里。他径直朝墙走,墙角似乎放了两样东西,阮绛跟上去,和他一起俯身。只见墙角有一张小小的祭坛,祭坛上一左一右放着白色蚌壳和白螺。张仪越看越脸色不好,抓起身旁人走到屋外,阮绛边走边回头说:“为什么我觉得那些画的风格有点眼熟?” “钦则画派。”张仪头也不回,还伸手把阮绛的脑袋扳正,“是唐卡的画派。” “什么,唐卡?”阮绛微讶,又忍不住想回头,“这儿还有会画唐卡的人?” “别乱看!”张仪拎着阮绛、把他带到了百米开外,这才小声说:“屋里地上那些老虎、秃鹫分食尸块儿,祭坛上的白螺蚌壳,很明显了,尸林怙主。” “什么?”阮绛更惊讶了,“那不是护法神吗!不是……坟场和天葬台的护法神吗?” “是,”张仪点头,他又看了眼那间屋子,随口说,“你怎么知道的?” 阮绛舔舔嘴,“以前看小说看到过。” “……”张仪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理了下阮绛额前的碎发,“这事说来话长,没有胜乐金刚传承是不能修此密法的,自己想当然走火入魔可不是小事。得想办法请霍姐找当年那场碎尸案的详细情报,不然不好处理。” 说罢,张仪才拉着阮绛往回走,阮绛走了几步,突然懵懵地说:“我们不是来处理一个简单的小案子的吗……” 张仪又叹气,“中奖了。”他沉默须臾,“如果小青年拍到的那些东西根本不是见他祭奠才围过来的,而是本来就聚集在这儿的,那问题就有点大了。不止是……额……”他突然词穷了下,干脆绕了过去,“我们有没有权限接手也有问题。” 两人刚才谈话时并没有往屋后走,眼下走回来,还没来得及拔掉的香仍然插在地下。阮绛见张仪眉目紧锁、很是头疼,干脆不说话了,朝旁边一瞥,发现墙后正中间的一炷香竟不知在何时被点燃了,正冒出缕缕轻烟! 他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由扽了张仪一下。 番外·七夕干什么(上) 大早上有人敲宿舍的门。 学校八月中旬就要求学生返校,张仪的室友跟着别的教授田调去了,这几天不在。他自己也是昨天中午才田调完回来的,一觉躺到现在。睡眼惺忪地去开门,果然是阮绛,拎着豆浆糖果和鸡蛋灌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星期天,”张仪打了个哈欠,腾地倒回床铺,“你怎么起这么早?” 阮绛把给他带的吃食放下,指指手表,“大哥,现在十点半了。” “啊?”张仪睁开眼,拽着他的手腕一看,还真是。他又闭上眼躺回去,阮绛顺势在床沿坐下,说道:“起来嘛,出去玩。今天是七夕哎!” 张仪大抵是职业病犯了,眼都不睁,嘴上却道:“七夕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过女儿节嘛。是要穿针斗巧、还是化生求子?” 阮绛说不过他,气死了,干脆耍无赖道:“我不管,大家都当情人节过,你也得带我过。” “好好,”张仪投降,“再睡十分钟。” 阮绛看着他那副样子,简直想给他一巴掌。张仪还是不睁眼,却往里挪了挪、又挪了挪,然后朝着阮绛摊开了手。 阮绛哼了声,躺到他怀里。 这十分钟里他当然没有睡着,而是看着表。张仪抱着他腰,把脸埋在他颈间,轻轻浅浅的呼吸,明明是睡着了,但就好似心里有秒表似的,十分钟刚过十几秒就爬了起来。 他伸了个懒腰,理了下阮绛蹭翘起来的碎头发,“想去哪儿玩?” 阮绛也不知道,摇摇头。 张仪假装冥思苦想了会儿,“要不去我家吧——我爸妈凑巧又不在家,可以看看古董什么的。” “去你的!”阮绛拿枕头丢他,高三暑假张仪耍流氓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虽说如今已经大三,该做的也都不差啥了,饶是如此,阮绛还是快对他的房间有心理阴影了。 “开玩笑开玩笑。”张仪接过枕头,从床铺上起来,把阮绛也拉下来,“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阮绛其实也没有想去哪儿。就算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也还是会跑来跟张仪黏在一起。他想了想,转头看见张仪嘴里含着棒棒糖,腮帮子鼓鼓的,便有主意了,“我们去公园吧。” 路上,阮绛一直在想,即使是张仪这样的人,相爱约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看电影压马路去公园这些俗事。陈词滥调,可一想到是跟张仪一起,阮绛心就雀跃得像是要飞起来了。他们很少在大庭广众下牵手,就像同学中也并没有人知道两人的恋人关系一样。阮绛有时候想告诉全世界张仪也喜欢他,有时候又觉得无所谓他人知道与否。但此刻他突然很想拉他的手,张仪右手中指左侧有个茧子,他说是小时候帮他父母裁黄纸、剪纸人时磨出来的,后来上学又拿笔,就很难再褪下去了。 阮绛走在张仪身后,他胡思乱想着,眉心突然落了一小滴凉丝丝的东  86 西。他伸手摸了下,才反应过来,是秋雨。 阮绛回过神,停在原地。张仪也正好回头,正从包里摸出折叠伞慢慢撑开,“发什么愣?” “在想你右手上那个茧。”阮绛如实答说。他上前去,左手抓住了伞柄。张仪的右手就在他的手底下。 张仪“哈?”了声,瞥他一眼,眯了眯眼睛,蓦地松开抓着伞柄的手朝下移,有茧的中指暧昧地从阮绛指背上蹭了过去,然后慢慢握住了他的手。“走了。” 阮绛莫名脸一红,骂他道:“流氓。” 雨下得不大,丝丝缕缕只能算是提供了个同撑伞的机会。两人逛到公园时,公交站牌下挤着三三两两避雨的情侣。阮绛心道大夏天的贴一起取暖呢?低头看看自己和张仪,好嘛,也差不离。 等两人进到园内时,雨已经停了。天气仍是凉爽的,张仪把伞收了拎在手里慢慢走,阮绛在他右边,两人绕着湖谁也不说话。旁边陆续有手拉着手的情侣超过去,张仪看看他们,低头冲阮绛伸出了手,“反正也没人认识咱俩。” “有道理。”阮绛笑嘻嘻地抓住那手。 先开始,他有些畏惧陌生人的注目。有点像张仪把那张写着“你想不想和我谈恋爱?”的纸条扔回来时,他假装不在意,却紧张到不敢展开。 但张仪的手握得很紧。河堤上垂柳浓绿,抚在湖面上绽开圈圈的涟漪。阮绛的心绪再度轻快起来,丝毫不减他看到张仪在那句话后写了“好”时。 “我真喜欢你。”一不小心,阮绛就把心里话讲了出来。他讲完有点害臊,不看张仪,心道说就说了嘛。哪知张仪笑笑,问说:“你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阮绛大大方方地摇头。“好像什么都喜欢,又好像什么都不足以回答为什么喜欢。” 路旁的碧草随风徐徐摇动,草尖尖儿在张仪腿上柔柔地扫,有点痒,像心里一样。张仪扬着眉,看起来心情颇佳。他攥了下阮绛的手,说道:“我也是。” 番外·七夕干什么(下) 阮绛睡醒以后腰酸背疼,怪不了别人,主要怪张仪不知轻重。 挺奇怪的,怎么就梦见了大学时候的事。他翻个身,张仪已经起来了,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阮绛推推张仪,“哎,你猜我梦见啥了?” “梦见某一年咱俩一起过七夕。”张仪头也不回道。 “要不要这么灵啊……”阮绛爬起来,趴在他肩膀上,“你咋知道的?” 张仪面无表情道:“猜的。” 可惜眼下这个七夕并不是周末,两人也早已不再是有寒暑假的学生。阮绛下床,人一过二十五岁身体明显滑坡儿,以后第二天不休息不能再由着张仪来了。他打个哈欠的空,张仪突然又回过头来,说道:“是大三那次、咱俩去逛公园,后来下大雨了把咱俩淋了个透透的那次?” “这都能猜出来?”阮绛目瞪口呆。 张仪挑眉,“我灵呗。” 午休的时候,阮绛在茶水间泡咖啡,心不在焉地想那天。是哦,他俩躲到河堤没人的树底下闲坐,张仪想亲他来着,刚亲上舌头还没伸出来呢,下暴雨了。一把伞根本不够遮的,两人最后从头浇到脚。那天张仪好像最后有事要做、但没做成来着,也不知到底要干嘛。 这些小事,张仪其实很少往心里去。他们未来的每一天每一天都还是会在一起,张仪不会总是抓着过去。但阮绛不一样,他从小就记性好,总是会记着所有小事。估计张仪那天要干嘛,如今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阮绛忍不住给张仪发了条微信:你那天想干嘛来着? 想不到,张仪反问说:你那天本来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阮绛念完字,回忆了下,脸刷地红了。他岔开话题:我腰疼。 更想不到,张仪不要脸地回道:我也是。 晚上是张仪先到家的,阮绛进门他已经把饭都做好了。天气凉爽,有所爱之人,有热腾腾的饭菜,张仪还做了阮绛喜欢吃的芋头排骨,瞬间腰不疼腿也不僵了,真是幸福。 张仪倒了点酒,把杯子举起来,微笑道:“节日快乐。” 阮绛乐呵呵地和他捧杯,“快乐!” 饭后月光大亮。阮绛本来在看论坛,回头发现阳台上张仪不知鼓捣些什么。他溜达过去,吓了他家小心脏一跳,张仪赶忙蹲下,按住他的脚腕道:“别乱动别乱动,掉地上了,别扎着你。” “什么啊?”阮绛弯着腰,话音刚落,张仪从地上捏起了枚亮晶晶的小细条,放在掌心上托到他眼前。 “针啊。”阮绛好气又无奈道,“干嘛,真让我乞巧呢。” 张仪面无改色,指指小茶桌上放着的水碗,“不是你问我那天到底想干嘛的吗?” “那天没找到针,”他把手往前送,“现在有了。” “浮针就浮针,我肯定能浮起来。”阮绛瞥他一眼,从他手心儿里小心翼翼地捏起针。那针不知为何异常得滑溜,大抵是阮绛太久没摸过这玩意儿、记忆有了偏差。说归说,他并没有真的浮过针,也不清楚能浮起来不。 他不由有点紧张,莫名像是“糗媳妇见公婆”的心态。偷瞄一眼张仪,他干脆蹲下和茶桌水碗持平。手捏着针碰到凉丝丝的水面,阮绛慢慢松手——针竟然真的一次就浮起来了! 阮绛得意了,指指水面。张仪只笑,他不笑的时候一看就是个礼貌但难以接近的人,一笑却很柔和。他亲了下阮绛,夸道:“老婆真棒,手真巧。” 这夸的也不算多好听。阮绛瞪他一眼,被张仪笑着搂过来,两人腻腻歪歪地坐在阳台的靠椅上看月亮。阮绛嘟囔说:“我记了这么多年呢,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记得,”张仪圈着他的腰,今夜是个妙极了的上弦月,月亮两角打的那个弯儿、简直把人心都勾去了。“都记得。” “那我考考你,”阮绛说着,稍微坐开了些,侧过身子望着他,“下雨,你亲我之前,咱俩在说什么来着?也是你还没说,光顾着耍流氓,然后就被下雨打断了。” 张仪挑挑眉假装冥思苦想,他嘶了声,慢悠悠道:“你问我,会不会有时候觉得咱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有点无聊,又普通——同桌见面,又傻气,都没问问对方叫什么名字。” 阮绛 87 立刻点头,“对对对,那你当时想说什么来着。” 张仪盯着他,直勾勾的,把阮绛给盯怕了,往后缩了缩。结果张仪一把把他搂回来,正色道:“不会。能遇见你,我心满意足了。” 阮绛眨了几下眼睛,蹭过去搂住了张仪脖子,他刚想张口,便听见张仪轻声道:“我真喜欢你。” “我也是。”他在他耳旁答道。 半晌,谁也没松手。张仪亲了亲阮绛耳垂,蓦地又说:“老婆,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啥?”阮绛心里正甜呢,美滋滋地问说。 “其实那根针上我抹了油,因为怕你浮不起来。我老婆是笨蛋嘛,万一真的浮不起来你伤自尊了怎么办——” 阮绛咬牙切齿,难怪那针摸着那么滑溜。 他捉住张仪右手,这才道:“那天我其实是想告诉你,你中指上的这个茧子做的时候在我身体里感觉很明显。”他在他中指上抚弄两下,那茧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但现在嘛,感觉不到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不要走 张仪停下脚步,顺着他视线去瞧,这一瞧脸色更黑,小声道:“鬼点香。” 两人再次走到香丛前蹲下,张仪口中念念有词,阮绛离得很近仍是没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反应,张仪突然伸手、用戴着黑色手套的两指直接去捻灭那香。 他指尖一捻,香被掐灭。阮绛把他手拉回来,皮子倒没被烫坏,但留下了一点儿灰白的印儿。他摸了下,问说:“烫不烫啊?” “不烫。”张仪摇头,刚要站起来,余光却发现那香被寒风一吹,再度飘起了轻烟!阮绛扒着他胳膊,张仪伸手把香第二次掐灭。两人定睛看了须臾,这才起身。 “到车上我给霍姐打电话。你饿不,我有点饿了。”阮绛稍稍心有余悸,仍是挽着张仪胳膊,两人快步往前走,几乎是话音刚落,张仪眼睛一眯,站住脚腾地回头。 阮绛也跟着回头,那炷香不知何时又燃了起来,香烟非但没有上升,反而像是倒流香似的、盘桓落地。 张仪啧了声,两人第三次转回来蹲在香前。张仪盯着香线,仿佛隔着它与什么无声对峙。阮绛不敢出声,紧张得不行,他偷瞄眼张仪,张仪又开始念念有词,慢悠悠地取下了手套,然后腾地伸出左手、直接把掌心盖在了红彤彤的香头上。 阮绛下意识地要拽他的手,不过张仪早有准备,右手按了下阮绛示意稍安勿躁。他缓缓移开手掌,香已经灭掉,掌心也完好无损。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在两人眼前,香头第四次凭空燃起亮红,喷出了白烟! 张仪轻轻出了口气,目光看上去有些阴晴不定。他冲着那香道:“事不过三。” 香当然是听不懂他讲话的,兀自燃烧。张仪把手套递给阮绛,将铜币从长命缕上取了下来,他用一个奇怪的手势拿住铜钱——像是古人两手端酒杯的样子,将铜钱笼罩在香头上。 香烟上升、碰到铜币竟被破开。张仪两手持着铜币,把香从铜币的方孔中穿了过去,刚下移了两三厘米,香自己灭了。 两人对望一眼,张仪伸出手腕。 阮绛不言,默默把铜币和长命缕重新系回去。又等了半分钟,那香似乎彻底熄灭了,两人这才站起身,往车的方向走。 走到快看不见那面墙,阮绛松了口气,小声问说:“那个香怎么回事?” “有人不想我们离开。”张仪沉声道。 “哈,”阮绛茫然说,“用这种方式吗?” 张仪点头,“就是因为这种方式,所以才凶吉难定。想要我们留下的未必存了坏心眼,但……” “我们不会留在这儿过夜的。”他蓦地转头,话里话外都明显不是在对阮绛,“你休想。” 阮绛背后一寒,赶紧又把手揣进了张仪口袋里。 两人有惊无险回了车上,张仪发动车,阮绛在副驾驶座位上给霍雀打电话,简单说明了下情况。 意外的,霍雀听罢不语片刻,沉声道:“难为你们了。” “唉,”阮绛半真半假说,“早习惯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调查 当晚两人到家,张仪不让阮绛进屋,自己先去储物间翻出了一把高粱糜子扎的苕帚出来。那苕帚上还拴了些各种颜色的细线,不过这打扫卫生的工具未必比地上干净多少。 他让阮绛手心朝外举手,拿着那苕帚把他从上到下拍拍打打了一遍,阮绛心道这会儿要是突然有个邻居回来,只怕他俩要身败名裂了。 总之他自己脑补到了奇怪的地方,也就怪不了张仪。阮绛脸越来越红,声音颤巍巍的,“还没好吗?” “别急。”张仪干活干得一丝不苟,答说。 等他一番敲打结束,阮绛进屋脸上那点温度还没消退下去。他咳嗽了声,那边张仪收起苕帚,朗声说:“霍姐好像发消息了,你看下。” 阮绛抱着靠垫儿翻手机,霍雀托她原来的同事查了下,原来当年各方人马都想过处理下那间中堂,或者至少铲掉血迹,但都总是莫名其妙动不了工。有干活的人来时路上突然崴脚的,有刚进屋低血糖晕倒的,总之千奇百怪,一来二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那个犯人,早就执行过死刑了。他的故事也和阮绛猜的八九不离十:做生意失败后欠下巨款、精神失常。整天在家里翻古书,研究各种“法术”,然后接连杀了几个外乡人和村里人,又在家中分尸。他许久闭门不出,家中传出恶臭,村里又有人失踪,村民破门而入,这才发现。 他慢慢把霍雀发来的调查看完,张仪也洗完了澡出来。他拿毛巾擦头发,坐到阮绛身旁,有股好闻的洗发水味。阮绛顺势挪到他身后接过了毛巾给他擦头发,嘴上道:“那个犯人杀了一男一女后,把尸体摆在祭坛上,完全没有处理,不像其他尸块儿似的。结果就是那两具尸体腐烂发臭,村民才破门而入的。” 张仪半天没说话,阮绛干脆也不想了,认真蹭他的头发,蹭着蹭着就跑了神。 他一面擦一面在心里偷偷乐:好像毛毛哦,好乖好乖。 半晌,张仪略显疲惫地叹气,闭着眼睛“恩”了声,“尸林怙主的形象就是男女两尊,男尊踩白蚌,女尊踩白螺。他做生意失 88 败,恐怕是为求财。修持尸林怙主法可以增大财消大难。” 说到这儿,阮绛总算正行了些,不再把张仪脑补成大狗狗。他停下给他擦头发的手趴在张仪肩膀上,“为什么会有骷髅形象的护法神?” 张仪抿抿嘴,半偏过身看阮绛,“尸林怙主这种形象,其实是在表达“皮囊以下,俱是白骨”,好比写文章用比喻句一样,是代指、表象罢了。说回案子,那个犯人本身精神失常,案子当年也没有被存进处里,我不认为案件本身有灵异状况,反而是案子引发了之后的灵异状况。” 阮绛似懂非懂,张仪见状只是摊手,“不过嘛,我其实已经差不多想到怎么处理了,霍姐有说这事还交给我们吗?” 阮绛摇头,“她说你自行判断,如果是比较危险的,就等伤好了她和小韩去处理。” “不用,叫她好好养伤吧。”张仪说着,伸手扒拉阮绛,“洗澡睡觉。” 第一百四十三章·聚众 “等这件事结束,”张仪瞥了眼车窗外,也不知是不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就好好休个假。” 出发前,阮绛在早餐摊买了点吃的。酥脆的炸油条配上热豆浆,他吃得正满足,陡然听见张仪说这话,吓得赶忙咽了,“你不要突然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他把油条送过去试图堵上他的嘴,张仪摇头道:“不吃,太油。” “不油!”阮绛为油条不平,“谁上学的时候天天早上和我一块儿吃油条来着,你现在嫌弃了,以后是不是也要嫌弃我!” “这怎么还作上了……”张仪念叨一句,张嘴咬了口。 阮绛这才满意,“不吃早饭小心低血糖。” 谁也别嫌谁,都挺不吉利的。 后备箱放了俩大块红布包起来的收纳箱,里面林林总总好些样东西。阮绛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问说:“香不会颠断吧?” “带了好几盒,应该不会。”张仪答说。 阮绛应一声,靠着座椅闭上眼。有时候他搞不太清楚张仪是怎么想的,同样是“鬼窝”,上回在山庄张仪就显得很紧张,这次瞧着却挺轻松,大抵因为有备而来。 他又睁开眼,随口道:“那结束了我们去哪儿玩啊?” 张仪目不转睛开车,“先在家里待几天,家里最安全。”他顿了顿,“或者—— 叫霍姐和韩仕英给我们挑个地方,咱们这情况,自己选去了可能就又是加班。” 阮绛不置可否。和爱人在一起,所有平凡的小事都有了魔力,就算只窝在家里也是好的。 再来兰安口,阮绛下车就连打了三个喷嚏,张仪见状说:“你在车上等我也行,应该用不了太久。” “不,我要看着你。”阮绛说着,跟到后备箱要帮他搬东西。张仪忙说:“那个先不用拿,但愿用不上。” 阮绛哦了声,看着张仪解下来那块儿红布叠好。塑料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两人慢悠悠地往那面墙后走,不知是否因为近日无风,那些香保持着阮绛印象中的样子插在原地,连歪斜的角度好像都没变化过。 张仪似乎松了口气,把箱子放在一旁,“好事,希望可以速战速决。” 说罢,他从香盒里抽香,先点了三支口中默念片刻,走远了些插到了树下的土地里。 阮绛忍不住问说:“为什么插那边去啊?” 张仪答说:“那是供给本地土地的,虽然……这边可能没人管。” 他边说边取出了个香炉,炉灰都用保鲜膜仔细地封好、这才没在路上撒出来。阮绛看着他一样样往外拿东西,不禁道:“这都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不是家里的香炉吧?” “有些东西是家里现成的,还有些,香炉啥的、是你早上起床前。”张仪说着,撕掉保鲜膜,“供神佛的香炉和供冤亲债主鬼魂的香炉不能用一个。” 他看阮绛闲着没事,干脆把那一大把香都递了过去,“点吧,能点多少点多少。” 拿打火机在有小风的地方点这么多香还是有点困难的,阮绛点着点着就分了心,歪头看张仪,“你在干嘛?” 第一百四十四章·放火 张仪把香粉似的东西铺在另一个平底小炉上,他拿防风打火机点燃了,炉中倏地冒出火光和香烟来。他拽了阮绛一把,让他到自己身侧,“站上风口,别飘到你身上。” 他把防风打火机递给阮绛,两人点完整盒线香插进香炉,连同小炉一起,大把的香、大把的烟气袅袅上升。张仪把香炉端到墙后,阮绛看着连成片的白烟,忧心忡忡,“这要是着火了,我们俩能把牢底座穿,也不知道霍姐有没有路子把咱俩分到一个屋头。” 张仪被他气得头疼,“你说点吉利的话吧!” “也是哦,”阮绛拍拍手上的香末,“霍姐要是有路子,也不会被发配到处里。” 张仪懒得接他话茬,指指上风口,意思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等阮绛转身走了,又忍不住交待说:“别站树底下!” 从阮绛的方向,他只能看见张仪像是一面念念有词,一面把一些木头块儿放进火堆,大概是香木。不知是不是风向,那些烟过了片刻才飘到张仪身上。缭绕的白烟将他整个人笼罩其间,张仪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阮绛莫名觉得那眉目有股悲天悯人的味道。这让他突然无端一阵眼眶发酸,白烟缓缓上升,张仪抬手从箱子里取出了金铃,每念过片刻,便摇响一下金铃。 这幅画面有种别样的沉凝,阮绛眼睛越来越酸,悲从心起,但很快他便发现这种感觉相当割裂,并不是“他自己”的,而像是有人在借着他的口宣泄情绪。 悲痛,委屈,还有些许怒火,这些情绪翻来滚去在胸口,阮绛脑子里却呆愣愣地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鬼也会爱张仪的。 他不知过去了多久,随着香柱渐渐变短,身心慢慢安宁。再回神时,张仪已经走了过来,见阮绛眼眶里湿漉漉的,他蹙起眉,“怎么——” 阮绛张开胳膊环住他,把脸埋在他衣领上,“你身上好香。” “不抱,”张仪说着,把他往下扒拉。“香气别沾你身上,回家再抱。”他说着,伸手擦了下他眼里含着的眼泪,“不哭。” 阮绛哼哼唧唧了半天撒娇,这才反应过来,“结束了?” “恩,” 89 张仪点头,“这么长时间了才发现,说明没惹过什么事,都挺好说话的。” 他不让阮绛沾手,自己把那些香灰小心地撒在了附近和案发的屋子里。阮绛帮他把剩下的东西装回去,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问说:“这是在烟供?” “算是吧。”张仪把收纳箱重新包上红布,“你坐后面,尽量离远点。” 阮绛调侃了句,“你咋不让我自己坐城际大巴回去呢。” 张仪想想,有道理,又说:“那你开车回去,我坐城际大巴回去。” 阮绛怕他来真的,赶忙岔开话题,“那这边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朵玛。”张仪关上后备箱,拉开后座车门。 “啥,”阮绛见他忘了刚才那茬,赶忙上车,“什么?” 张仪看了眼后备箱,“是藏语,汉话叫食子,也是烟供施食用的。但是也可以用来诛邪。” “哦,我懂了,先礼后兵。”阮绛说着,充满期待道,“我能不能看看啥样?” 张仪立刻道:“不行。” 第一百四十五章·难得 回家后,张仪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换下来的衣服也被放进了洗衣篮,塞进洗衣机前,阮绛偷偷闻了下,其实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洗到一半时,门开了条缝,他只把脑袋探进来。张仪回头问说:“干嘛?” “没,”阮绛摇头,“我就看看你。” 氤氲水汽中,张仪挑眉,气定神闲地说:“一起洗?” 阮绛落荒而逃,“想都别想,我明天上班。” 原本说好等这件事结束就休息段时间,哪成想,本职工作上开始忙碌起来。等忙完这阵子,霍雀的脚都好了——当然和她好得实在太快也有关系。领导就是领导,工作等于她的生命,刚不用拄拐杖,霍雀就马不停蹄出外勤去了,韩仕英跟在后面端茶倒水,像个小尾巴。 好不容易又到星期五,终于有空一起看个恐怖片放松身心。说实话,张仪的反应比鬼可有意思多了,要不是怕号被封,阮绛甚至想过直播。最经典一版的《咒怨》在今天看来已经特效过时,但张仪看见伽椰子爬出来还是整个人一震、瞪大了双眼,目光惊恐中还略带一丝丝的怀疑。 阮绛上初中就已看过这片子好几遍了,此刻憋笑憋得两眼睛一眯一眯。张仪好似兀自在巨大的震动中,屏幕里是浑身惨白的大眼睛俊雄躲在桌下,阮绛靠在他身上,只感觉张仪后背都僵了。 太有意思了,怎么这么可爱! 阮绛在心里冒泡泡,抱着张仪一条胳膊,趴在他耳边问说:“好看吗?” 张仪面部同样僵硬,缓缓地点头,又缓缓地摇头,意思是“一言难尽”。 阮绛憋不住了,笑倒在沙发上。 晚上睡觉时,张仪背冲着阮绛关了灯。黑暗中他突然往被子里缩了缩,然后又翻身,往阮绛怀里缩。 阮绛绷着嘴,只听张仪小声道:“被子里有鬼,这也太恐怖了吧……” “睡吧你,”阮绛笑完了才和他缩在一起,眼睛在黑暗中也亮闪闪的。他小声安慰他,“被子里没有鬼,只有你的老婆!” 他刚说完,张仪又往他身上缩,他贴着他的胸口。 “是哦,”张仪闭上眼,闷着声音,“有你在我总是感觉很安全。” 阮绛心中一动,胸口又软又酸涩。他揉狗似的揉揉张仪的头发,轻声说:“那真是太好了。” 两人腻歪都还没腻歪起来呢,手机煞风景地响了。阮绛伸手一捞,是他的,来电人是韩仕英。他随口道:“小韩哎。” “挂了挂了。”张仪毫不犹豫道。 “有你这样当哥的嘛,万一是求救呢!”阮绛说着接通了,对面喂了声,韩仕英说:“没睡呢吧?” 张仪直接开口道:“睡了,你不看看现在几点钟。” 韩仕英不答,只说:“明天团建哈,早上走后天晚上回来。” “怎么又团建!”张仪痛苦地“唔”了一声,阮绛干脆举着手机让他俩唠。韩仕英道:“这不大家最近都忙,难得有空了,出来放松一下呗!你放心,我仔细调查过了,附近方圆十里一个命案都没有!” 第一百四十六章·天要下雨 “我发现,”阮绛把包放进后备箱,顺口道,“咱们怎么一出远门就下雨。” 据韩仕英所言,本次行程由她精心策划,从卫星图一直看到黄历,保证不会出问题——显然她忘记看天气预报了。张仪听到这话就头疼,倒不是不相信她的能力,而是话说太满了就容易出问题。 上次团建出了什么事,众人历历在目,这回干脆开了两辆车。张仪那后备箱里塞满里有的没的巫术道具,再看霍雀车里,一整套烧烤的东西,还有箱啤酒。 “完蛋了。”张仪简短道。 当然,实际上韩仕英的安排也没有那么离谱。她订了一整栋民宿,院子里可以烧烤,虽说是在山里,实际上步行十分钟就能找到民宿的管理人员。无论装修布局都挑不出来什么大毛病,是现在很流行的风格,除了客厅里还是有面玻璃墙。 天不算阴沉,细密的小雨打伞也会被吹到身上。霍雀把连帽衫的帽子戴上,把她和韩仕英的包往屋里拎。阮绛和张仪刚跟过去帮忙,便听见霍雀冲韩仕英道:“你要睡哪儿,我给你拿过去。” “哈?”韩仕英先是一愣,干巴巴地笑了下,“都行,你先挑吧。” 这对话凑巧被门口的张仪听见,他背冲着她俩,眉头蹙了下,回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韩仕英。 “我刚看了天气预报,中午就不下雨了。”凑巧阮绛进来,出声道。张仪点了点头,跟他上楼放东西去了。 旅游这事说不定就是换个地方躺尸,等雨停的时候,阮绛和韩仕英在客厅里拿投影仪看喜剧片,霍雀嫌他俩吵,从包里摸出文件进屋看去了。她穿过走廊,正看见张仪站在尽头处,手里拿着烟盒。 她莫名觉得有些怪异,她的直觉虽然没法跟这一屋子怪力乱神比,但好歹并不弱。于是霍雀站住脚,问说:“怎么?” “没事,”张仪面无表情地晃了晃手里的烟盒。“去阳台抽烟。” 霍雀抱起胳膊,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摆摆手示意  90 “那你去吧”。她刚要转身回自己房间,听见张仪突然道:“霍姐,之前你说的事——” 霍雀的手停在了门把上,面色如常打断说:“如果你说的跟我想的是一件事,那阮绛已经替你拒绝过了。” 张仪笑笑,语气有点无奈,“我大概猜到了。” “不用愧疚,”霍雀总算是回过了头,“你没有义务去帮我查这件事,确实是不情之请。阮绛会替你拒绝我其实也想到了,没什么,忘掉吧。” 张仪捏着烟盒默了须臾,两人谁也没动。霍雀看着他,有一瞬间里她忽然觉得张仪和自己有点像,是不畏惧直视别人眼睛的人。她还没思考完,张仪道:“不是,我是想和你说,我会去的,只是要再过一小段时间。” 霍雀没什么反应,放下手重新面对张仪,“你会告诉阮绛吗?” “会。”张仪点头。 霍雀似乎松了口气,又说:“那别吵架。” “不会的。”张仪笑道。 霍雀点了点头,第二次把手伸向门把,她按下去,松开,再度回头,“你帮我查这件事,是看在韩仕英的面子上吗?” “不是,”这次张仪答的很快,“作为同事、朋友,或者仅仅只是陌生人,我意识到我有能力做这件事,我也愿意。” 他说着,顿了下,“我本来就打算这几天给你答复的,但确实有点事,如果有合适的时机的话,会问问她。和你的这件事情没关系。” 第一百四十七章·一支烟 这一段小插曲,张仪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在阳台上抽烟,白瓷烟灰缸里附着层薄薄的烟灰。张仪夹着烟,突然想起自己还没组织和韩仕英要说的话,结果一构思才发现自己词穷,翻来覆去都是当年。 自己当时是怎么出柜来着的? 好像没有这回事,张神娘和张处季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阮绛同家里大吵一架,他爸从没打过他,那天气得抡起了塑料板凳。 张仪正胡思乱想着,韩仕英蓦地拉开阳台门走了进来。张仪被她吓一跳,险些把烟灰缸掀下去。他回身道:“你干什么?” “透透气,”韩仕英气定神闲地走到他旁边,“你老婆在沙发上睡着了哦。” 张仪无奈,顺手把烟按灭,“怎么看到一半还睡着了?” “我们开了一个超级无聊的电影,看得我头昏脑胀。”韩仕英说着,背靠在扶手上抱起胳膊。张仪两手也搭在上面眺望远方,小雨刚停,空气中有股好闻的水汽味。兄妹俩默契地安静半晌,韩仕英道:“你有啥事就直说。” 张仪也没犹豫,直接开口道:“你和霍姐的事,你家里是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呀。”话音刚落,韩仕英便笑眯眯地答说。 张仪没什么反应,“你是真心的吧。” 他手指在扶栏上点了点,“我了解你,知道你是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但,这和你喜欢男的女的没关系,我只是得问问你。” 兄妹俩各讲各的,韩仕英答非所问说:“我爸妈他们当时同意了吗——算了,不说他俩。你爸妈他们同意了吗?姨妈姨丈给你起两个字的名字,他们同意了吗?家里不同意的事多了去了,我要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张仪想想也是,嘴上道:“成吧。” 韩仕英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也不知到底是“别担心”还是“别管我”的意思,自己拉开门走了。她走后,张仪又点上烟,继续胡思乱想。 阮绛打算同家里出柜的时候根本没同他讲,只说了句周六家里有事要回去,不在学校。结果电话打不通,周一也没来上课,问问辅导员,竟然是家里给请的假。 张仪问完站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思考了几分钟,决定去阮绛家。结果还没走到校门口,阮绛拖着个硕大的行李箱回来了。 两人从此开始了勤工俭学的生活,阮绛的腰说不定其实从那会儿就出了毛病。但相较之下、幸运的是阮母深思熟虑,偷偷打听着他俩在哪儿打工,跑去看了很多次,甚至还摸到上课的教室观察张仪,最终点了头。 张仪还没回忆完,又被门吓了一跳。他回头,见阮绛裹着条毯子走过来,嘴上说:“你站这儿不冷吗?” “不冷。”张仪刚说完,阮绛摸摸他的手,又道:“不冷什么,手冰凉的。” 两人干脆坐在阳台的靠椅上。阮绛把毯子搭好也盖住张仪,随口道:“你妹又跑去烦霍姐,霍姐把她赶出来了。” 他往张仪身上缩了缩,“我问你,你有没有发现她俩好像——” “发现了,”张仪打断他,“刚发现。你呢?” 阮绛干咳了声,“我也刚发现。” 张仪就叹气,“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目前还是她在单箭头。” “什么?”阮绛大惊失色,“你妹怕不是个傻子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清闲 霍雀不清楚张仪到底要跟韩仕英谈什么,她不喜欢揣摹交际,加上自己话不多,实际人还挺孤僻的。来到处里以后,和这“一家子”相处是为数不多令她感到舒服放松的人际关系,因此她也不会多问别人的私生活一句。 那叠带来的资料,霍雀实际已经看过许多次了。白纸黑字刺眼,她打了个哈欠,连轴转的身体终于稍微放松下来,干脆把文件收好躺下休息,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等她再起来时,发现阮绛在客厅的桌上给蔬菜和腌制好的肉串签子,他见霍雀出来,笑道:“霍姐你醒啦?” 透过落地玻璃,能看见张仪和韩仕英在外面的院里架烧烤炉。阮绛低头把玉米串好,又道:“我还想着得去叫你呢。” 霍雀敏感地察觉到,至少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张仪并没有把事情告诉阮绛。其实阮绛也未必会表现出来,但直觉是这样告诉自己的。霍雀应了声,去洗完手,自然而然地站在阮绛对面开始帮忙。她也懒得问他们咋知道自己在睡觉,肯定是韩仕英又进来了。 外面,韩仕英果断放弃了协助她哥,小跑进屋里来,扒在门上探出脑袋,“小霍姐你醒啦!” 霍雀笑笑,说道:“过来帮忙吧。” 窗外晚霞刚落,淡粉色云中层层叠叠橘红的夕晖。屋里正是暖和而不干燥的温度,按理说很少有人在天凉时节跑去室外  91 烧烤,但今天只不作美了一会儿就变出个好天。阮绛看着满桌子好吃的、心情愈发好,他悄无声息勾起嘴角,偷瞄了眼窗外。张仪刚收拾好烧烤炉,一并把桌椅摆好。他走进屋里,张口就道:“老婆——” 他喊完了,对上屋里三双抬起看过来的眼睛。霍雀难得开了个玩笑,“团建呢,注意点哈。” 张仪老脸一红,捂着嘴干咳声。倒是被喊的那个满脸坦荡荡,问说:“干嘛?” “没事。”张仪干巴巴地答。 当然韩仕英和霍雀也不会真让张仪下不来台,调侃罢了便继续串签。人一多干活麻利,张仪把串好的那些拿出去烤,剩下三个人把餐具饮料摆好。阮绛瘫坐在椅子上开啤酒,绵密的气泡涌出来,他不由道:“真清闲啊。” 滋滋冒油的烤肉摆上桌时,众人才终于开始感到饿了。张仪吃了没几口就站起来继续烤,还是阮绛心疼他,凑过去喂,大秀恩爱,好不客气。本来霍雀下意识地也站起来想帮忙,奈何那炉子真没多大,站不下仨人,韩仕英顺势就把她按坐下了,“别管他俩,腻歪呢。” 余光一瞥,韩仕英原来带了白酒,还是好酒。韩仕英注意到霍雀目光,干脆拿来打开,朗声问说:“有没有人不喝白的?” “给我少倒点儿。”阮绛回过头举手说。 他话音刚落,张仪也回身瞥了眼酒瓶子,不咸不淡道:“你有没有点出息,不会还从家里顺酒吧?” 霍雀偷笑了下,韩仕英怒道:“这是我自己买的!” 她瞥一眼张仪,眼光又转到也在偷乐的阮绛脸上,阮绛没往这边看,只是贴着张仪耳朵讲着什么小话。 韩仕英把张仪杯里倒满,心中打定主意:看我今晚不把你喝到桌子底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白酒 事实证明,张仪跟韩仕英的酒量根本差不了多少。 但差不了多少不等于喝得少,俩人眼里明显都有点不清明。阮绛不太会喝白酒,没有多倒。霍雀曾经也是双拿枪的手,大多数时候尝口就算了。她身旁,韩仕英手保持着撑下巴的姿势,但脑袋整个歪倒在她身上,脸也红了,正嘿嘿傻笑。 她正打算观察下张仪,结果对上了阮绛的目光。两人僵持须臾,霍雀先开口说:“张仪喝多了会干嘛?” 阮绛想也不想、不知是否在胡扯八道,“抱着我哭。” 霍雀表情古怪地挑了下眉,“那……收摊儿?” 阮绛点点头,俩清醒的站起身大致归拢了下桌上,霍雀拎着韩仕英就走了。阮绛看得咂舌,她俩都是一米七的个头,霍雀是怎么如此轻松单手把人拎走的—— 苦了他得把自家的架走,所幸张仪也没有真的喝到神志不清,半搂半抱着阮绛。嘴里含糊道:“老婆……阮绛……” “哎,听到了。”阮绛嘴上应说。他们住的房间在二楼,上楼梯时张仪像是生怕他听不见,一个劲儿地往阮绛身上凑,嘴唇贴着他耳朵道:“阮绛——” “哎,”热乎乎的吐气令阮绛有点痒,缩了下哭笑不得道,“别闹,上楼呢。” 好不容易把人搬回房间,又给他喂了几口水喝,阮绛去洗毛巾了。等他再回来时,张仪平躺在床上,看样子好像回过劲儿了点儿。 阮绛坐到他旁边,不由自主傻笑起来。郊外有种不同寻常的安静,吃好喝足,频繁撞邪所带来的身体上的疲惫与沉重一扫而空。他伸了个懒腰,听见张仪道:“亲我一下,快点。” “不亲,”阮绛故意说,“你是刚谈恋爱的小情侣吗?” “不管,”张仪保持着一动不动姿势面冲上,“快点快点快亲。” 阮绛乐得不行,作势要摸手机,“再撒娇我录像了啊。” 张仪坦然道:“录吧,反正录完也是你天天看。” 这还耍起无赖了。阮绛俯身在张仪眼皮上亲了下,张仪顺势阖眼,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他干脆也侧躺在旁边撑着头看他。床头灯在身后,暖光向前晕染,适当的昏暗交界令宽敞房间也产生了种隐秘而安全的感觉。阮绛的影子映在张仪身上,他的阴影把他的爱人笼罩,他知道如果自己顺着那道影子趴下去,嘴唇便会碰到嘴唇,胸口会挨着胸口。 阮绛莫名觉得自己看怔了,晃神的片刻,张仪蓦地睁开了眼睛,半侧过脸也在看他。 两人无声地对望,张仪突然伸手抚了下阮绛眼眶。指尖慢慢摩挲过卷长的睫毛,阮绛温驯地垂下眼,张仪道:“这是我们一起的第八年了。” 阮绛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低低恩了声。张仪的手指在他眼睑上抚过,继续道:“其实,我写下那个‘好’字的时候,没想过会和你过一辈子。” 阮绛心顿了下,没有人听到爱人突如其来说这种话会不紧张。但只紧张了瞬间,阮绛便静了下来。张仪撩起眼眸只看他眼睫,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微微蹙眉,“不对,是没想到会和你过一辈子。那个时候我只有十来岁,每天想的都是明天。明天跟你去哪儿、干什么,每天。” 阮绛笑起来,闭上眼任由张仪手指在他眼眶上抚着,“我知道你的意思。” “恩,”张仪低声应,“我知道你知道。” 他像说绕口令似的接了句,安静了半晌。阮绛还以为他说完了,刚想去拿热毛巾,便听见张仪继续道:“高考完了我打算跟我妈谈谈咱俩的事,我说我是认真跟你谈恋爱的,会一直谈下去。我妈当时跟我说,‘那可不一定,日久天长’。” 阮绛一愣,这半部分细节他可不知道。张仪再次闭上眼,放下了手揉自己眉心。他静静地躺着,“我还记得自己当时,一点也不觉得恼火,也不觉得被泼了冷水。” 他蓦地睁开眼望着阮绛,“我知道我不是想和你‘一直谈下去’、每天想着明天去干什么。我要我不再考虑这个问题,我要睁开眼就能看到你,我这辈子都要爱你,日久天长。” 事实证明,张仪跟韩仕英的酒量根本差不了多少。 第一百五十章·快停 张仪的眼睛在灯下流转出剔透的光。他看着阮绛,神情分明带点喝醉后的迷朦,深邃的眼却又像是清醒的。阮绛心中情动,直感到浑身上下都热,但他仍是把张仪胳膊半抬起来,自己枕着他肩膀,躺到了他怀里。 “你到底 92 喝醉了没有啊,不是在骗我吧……”阮绛一面嘟囔,手指勾着他下巴,在他脖颈上画圈儿。 张仪含糊说:“有点……” 反正是不知道到底有点啥。 “虽然是第八年了……”阮绛说着,往他怀里缩了缩,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他搂紧张仪,慢吞吞地说:“你每次靠近我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心快要从嗓子跳出来了。” 他自己说得脸上都有点发烧,先笑了。张仪跟着笑,边笑边用他枕着那边的手摸阮绛脊梁骨,“是嘛……” 他带着笑意道:“那我们做爱的时候你岂不是要心率过速了——” 阮绛被他噎住,支起身子瞪他,“你再胡说八道。” “好好,”张仪见好就收,摸阮绛的发梢顺毛,妥协道,“不是你心率过速,是我心率过速。我每次都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阮绛要气死了,刚准备把他捶醒,张仪闭眼、扑通又倒回去,“你像落在我鼻尖儿的雪一样,小小的,凉凉的。我好想把你吃掉。” 阮绛当然心动,被他一连串话说得快要头晕目眩。他拿不饶人掩饰脸红,腾地跨到张仪腰上,嘴上道:“小什么,哪儿小,你给我说清楚!” 张仪只笑,他一笑阮绛更挂不住了,伸手去解他腰间皮带,张仪忙按住那手,“等下等下先别耍流氓,你研究过这房子隔音吗,隔音不好我们明天起床就可以直接从阳台跳下去了。” “不管,”阮绛边说边解,“我今天让你知道啥叫心率过速。” 房间陷入昏暗,床上交叠的身躯、理智也仿佛顺着黑暗往下陷。 阮绛一手手指插在张仪的黑发间,一手反撂在脑袋旁、无意识地抓身下的床单。张仪那东西深深顶在他身体里,舌头也一样。看来他真是喝多了,胡乱啃咬着他下唇,腻歪而黏糊地亲他。阮绛被他顶弄地微微蹙眉,张仪略起身给他一点点大口呼吸的间隙。阮绛半昂着颈子,张口断断续续地喘息,潮热滚遍全身,他眼眶里不由自主地往上涌眼泪。张仪奖励似的在他耳垂上亲了亲,然后顺着脸侧一路向下吻。他额前的碎发微湿,也尽情沦陷在情欲间,眉眼与吻有多轻柔、身下就有多凶狠。阮绛腹腔发酸,脑袋里像有团薄薄的雾。他透过雾看张仪,眼中模模糊糊的,只看到张仪半阖眼、从脖根往胸膛都是自己咬出来的殷红齿痕。 阮绛整个身子都在随着张仪的动作摇晃,那实木的床虽没有作响,厚实的弹簧床垫却随着抽插发出嘎吱声。嘎——吱——每响动一下,阮绛便克制不住地轻轻偏头、又浅又轻地嗯一声。 他的思绪是一团浆糊,眼泪是雾中的雨露,张仪俯身吻他眼角,阮绛果然呼吸乱了节奏,蹭到他耳旁求饶,“轻点好不好……” 润滑液被身体升温,随着情潮与交媾的性器又往下淌,濡湿臀缝与腿间,屋内有粗重的喘息,也有阮绛细而含糊的呻吟。 第一百五十一章·快晴 两人确实攒了几天没做,加上张仪喝了酒,他不管不顾地贯穿,阮绛下身随着快感一浪浪也有些坠痛,他控制着自己想往后逃的动作,只是挺着腰蹙眉。张仪本来放轻柔了几分钟,这几分钟里阮绛得了喘口气的机会,合不拢的嘴吸气,口涎顺着唇角流淌下来,整个嘴唇在窗帘微弱的透光下有种釉质的晶莹。 他拧着腰,承受着张仪的插入,张仪脑子里气血上涌,握着他的腰又挺到了最里面。阮绛只想让他更舒服,他自知其实是个口拙之人,虽说显然是自己话更多,但常常讲不出来能回应张仪的话。 该怎样才能让他知道他到底有多爱他? 他要最快,最猛烈的方式;他要把身体与理智都交付出去,即使死在他身上都没关系。 眼前是一团团被水汽混开的光斑与色块,他被灵与肉的快感淹没了,快要喘不过气了。他两手抓着张仪的肩膀,张仪也微微拧着眉心,垂着眼仿佛在看他们媾合处。发麻的快感如浪潮般沿着耻骨朝上攀升,越来越高,越来越满,终于,白光与色块盖过了雾,阮绛射了,在高潮的暖韵中他深深地吸气。 他突然控制不住地微笑起来,张仪也射了,微凉的精液在滚烫的身躯中格外明显,阮绛手胡乱朝自己下腹摸索,好像能估到那些精液被吞到了哪儿。 在这儿。 他感到张仪没有退出来,他望着他,目光随着浅薄透进的光一起落到他脸上。张仪手指拨弄了下阮绛被津水濡湿的嘴唇,声音在高潮后有些哑,“笑什么?” “不告诉你。”阮绛低声道。 他能在黑暗中捕捉到张仪的眼光。 我只在目光中就感到如此爱你。 阮绛是被刺眼的光线弄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眼,忍不住伸手挡了下视线。白光从窗帘的缝隙照上了床,瞧着便知道这是个大晴天。阮绛身上死沉,他低头,发现张仪趴在自己胸口上睡得正恬。 他一动,张仪也醒了,眯着眼睛半爬起来,瓮声翁气的,“靠……我怎么这么累……” “别装,”阮绛把他扒拉下来,“没喝断片儿,你装什么失忆呢。” 张仪揉着眼躺到旁边,又把阮绛搂到怀里,“几点了,再睡会儿。” 阮绛眯缝着眼睛翻身,突然亲了下他喉结,说:“你昨天晚上一句乱七八糟的荤话都没讲,我都不记得上回这样是啥时候的事了。” “恩,”张仪眼都不睁,“光操你了,没顾上讲。” 阮绛咬他一口,半真半假地嗔道:“天天装大尾巴狼,人前正经得不行,光会在床上欺负自己对象!” 张仪闭着眼等了片刻,见怀里不吭气了,睁开眼道:“没了?” 阮绛莫名其妙的,“你还想听什么啊?” “再作一会儿啊!”张仪挑眉,“多可爱啊,我骨头都酥了——” 阮绛坐起来,拿枕头往他怀里塞,“我更酥,我不但骨头酥,我还腰也酥,浑身都酥——搂你的枕头再睡去吧!” 他起身去洗漱,张仪在床上又挺尸了会儿,刚准备爬起来,阮绛握着牙刷从卫生间冲出来,大声道:“我操张仪快起来!十二点了——我们要身败名裂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出差 等阮绛发现他和张仪的浅领毛衣根本遮不住被彼此连啃带亲弄出来的各种红印 93 子时,已经快要一点钟了。穿上外套吧,又太刻意,他对着镜子看颈侧,忍不住训张仪,“你属狗的吗!” “你也咬我了。”张仪指指自己。 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出去。下楼才发现韩仕英和霍雀竟然不在,桌上放着便签条,原来是去附近转悠了。有了这种落差,等她俩真回来时倒也没有特别尴尬。 四人无所事事到下午,打道回府。真是一次顺利的团建,反正张仪是很满意。 但阮绛的尴尬还没结束,因为那些红印还没消退下去,他就得出差。阮绛其实很少出差,但工作嘛,这种事难免。这次只去两天,就在邻省。鉴于这段时间频频撞大运,张仪干脆把外宿注意事项写成了备忘录,千叮咛万嘱咐“什么进屋前先敲门洗手台放水”一类的话。 住的宾馆条件不错,但位置相当偏僻,基本上已经到了城市尽头。阮绛洗完澡没一会儿,就听见手机在响,弹出了视频邀请。他随手把手机立起来接了,边擦头发边说:“怎么了?你还没睡啊。” “没事,看看你。”张仪的声音和画面稍微有些延迟,他在家里书房,只开了盏台灯,大抵在看文献。他一手支着下巴,问说:“累不累?” “有点。”阮绛点头。 两人又说了几句毫无营养的情侣之间的废话,这才挂了电话。阮绛确实有点累,最后核对了一遍工作上的文件,就关灯休息了。 他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很沉,再睁开眼却发现外面还是黑天。阮绛到处都找不到自己手机。他蹬上鞋子打算去敲隔壁同事的门,路过穿衣镜前,他发现自己衣冠整齐,一丝不苟。 阮绛有点茫然,有点奇怪。他打开房门,在走廊上路过了一个房间,刚要叩门,门缝之间传来微弱的白光,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原来门没锁。他按下门把手走进去,屋内没开灯,床前的电视机正调到戏曲频道,里面的角儿画着油彩,随着敲锣打鼓唱。那些画面奇怪地变了形,不停地拉伸扭动着,同事却静坐在床沿看得津津有味。 他的侧脸被光镀了层白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阮绛很想移开目光或是脚步,但浑身像是灌了铅。他想喊同事,张口竟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同事一动不动,先开口道:“帮帮我。” 阮绛张嘴,努力发出微弱的声音,“帮你什么?” “帮帮我。”同事呆呆地重复说。他兀自盯着电视,台上的人神情悲戚、身着白衣。他僵硬地说道:“只有你能帮帮我。” “帮你做什么!”阮绛试图大声喊道。 “帮帮我,我要一副六合板——”同事说着,终于把头侧向阮绛。他看不见的右脸脸颊上生出了整面陌生人的脸,是个长满皱纹和斑点的老人。四只眼睛一起盯着阮绛,同事身体保持着朝向电视的姿势,脑袋拧到了夸张的角度,老人的脸看上去仿佛才是他本来的五官。 “帮帮我——” 阮绛只感到身体一抽,好似从高空坠落。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出了冷汗,便胡乱擦了下扭头。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第一百五十三章·视频电话 阮绛呆了几秒钟,转头去摸枕头旁的手机。他摸到冰凉的金属,心里蓦地平静了些,好像摸到了张仪的手似的。 床头灯的光线铺陈开来,阮绛把枕头垫在身后拨通了张仪的视频电话。对面嘟嘟响了几声,接通后卡了一秒。张仪那边完全是黑的,但他迷迷糊糊的声音传了过来,“……老婆?” 张仪伸手够到灯打开,揉着眼爬起来,“怎么了?” 阮绛抿了抿嘴,突然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但撞邪这件事上他俩就没出错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阮绛往被子里缩了缩,尽量详细地将刚才怪梦讲给他,末了还不忘试探道:“要不,我现在过去看看?” “不用。”张仪看上去已经清醒了,轻轻摇头,“换了个新环境、还是宾馆这种地方,做噩梦很正常。睡吧。” “……”阮绛又缩,往下边滑边道,“其实……我有点害怕,感觉怪怪的,你又不在。你要是在的话,我光顾着想你害不害怕了,就忘了。” 张仪在不甚清楚的画面中笑了下,说道:“好,那我不挂。你把手机立到床头吧,我陪你睡。” 阮绛想想,这倒也行。他把手机立住,又把灯调暗了些,重新躺好,“怪不好意思的。” 画面那边,张仪起身,似乎摸黑走到了外间。摄像头捕捉不住黑暗中的画面,只能听见椅子轻轻拉动,张仪似乎是坐在了桌前。阮绛又睁开眼道:“你上外面干嘛,回去啊。” “你睡吧,我举着手机累,”张仪慢慢道,“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阮绛“哦”了一声。夜很安静,张仪虽然不再说话,呼吸却轻轻地传了过来。阮绛闭上眼,仿佛枕住了那呼吸,也枕住了张仪。很快,他再次睡着了。 这一觉总算安稳,再睁眼时已经天亮。 阮绛睁眼后发现对面根本没有挂断。客厅的窗帘半遮半掩,清晨第一缕薄光从后偷溜到张仪身上。他穿着件单薄的衬衣,胳膊垫在脑袋底下,正沉沉地睡着。他的睫毛长而密,像是把小刷子,会蹭得人痒到心底。恍惚间阮绛以为这还是高中的某个早上,他还不是他的爱人,但似乎已经知晓了他们密不可分。 手机发烫,屏幕已经自动降到了最暗。阮绛赶忙轻手轻脚连上充电宝,然后截了个图,这才悄悄挂掉电话。 隔壁房间,同事也已经收拾好了。阮绛拿着文件找过去,他犹豫了下,磕磕绊绊道:“那个——你昨天,睡得好吗?” 同事有点奇怪,开玩笑道:“当然了,又是赶路又是工作,累都累死了。你没睡好?” “还行吧。”阮绛含糊答说。 看他如此,大抵真的是自己做了个怪梦。阮绛按下不表,转而和他商讨起工作上的细节。 张仪今天不必去泡图书馆,可以自己在家看资料。忘了定闹钟,他多睡了几分钟,等再爬起来时才发现手机没电了。黑屏让他不由心跳漏了半拍,生怕错过阮绛的消息。 张仪跑去插上充电器,刚开机,跳出的第一条消息果然是阮绛。他心倏地悬起,点开发现先有张照片弹出来,是自己睡着了的样子。 下 94 一条消息紧跟着跳了出来,阮绛发道:趁你睡着的时候,我偷偷吻了你一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有完没 工作关系,阮绛晚上喝了点酒。周围没有高楼大厦,宾馆的窗帘又很遮光,灯一关屋里黑得不行。他躺了会儿,好似隐隐从枕下听见了自己心跳。阮绛把手机按亮,借着光去看自己指缝内侧,蓝紫色的血管很明显。 看来没了张仪我也是个胆小鬼嘛,阮绛自嘲了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张仪昨天趴在桌上睡了一夜,阮绛到底心疼他,虽然仍然心底毛毛的,但没再打过去电话。他强迫自己把怪梦的画面清出脑海,借着微醺酒劲儿栽进梦乡。 阮绛很讨厌即将入睡前、思绪不受控制的那段时间。毫无逻辑的画面闪现变幻,一瞬间只感到有什么混入其间,刚要捕捉,整个人却醒了。他啧了声——这时如果拼命去回忆刚才的感觉与画面,是很容易失眠的。 “不管了。”阮绛嘟囔句,翻了个身再次闭眼。他乏且困,思绪又开始涣散,混乱拼凑的画面中黑色一闪而过——有个人站在床头,正弯腰看着自己! 阮绛身体跟着心猛一沉、抽筋儿似地顿了下。眼前被黑暗占据,只能感到好似真的有东西在盯着自己看,离得极近,就在床头。阮绛浑身动弹不得,那站在床头的东西也一动不动,半晌,他听见他一字一顿道:“六——合——板——” 阮绛挪动了下自己的手腕,长命缕上系着的铜钱垂在床上,他一缩手,指尖碰到铜钱,眼前顿时光芒大作,吞噬黑暗,略微可见床头的东西是个佝偻人影。 有完没完! 阮绛惊醒,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越想越生气,他干脆打开手机上网查了查,六合板是什么东西。 搜出来一瞧,建材。这肯定不对,他把灯打开往下翻,订购电话。翻着翻着,阮绛突然福至心灵,自己明白过来。 正好六块儿板,是棺材。 他抿抿嘴,飞快地编辑好消息,发给了张仪。没想到张仪很快就回了,而且很短:我知道了,是“托梦请埋”。那个老人应该是身体有部分露出土外、或者干脆曝尸荒野,只能托梦给附近灵感强的人请埋,他没有恶意。 所谓“身体”肯定就是尸体了,阮绛得了张仪答复,心里最后一点点犯怵也消散得一干二净,打字回说:要不我去跟前台借把铲子,出去找找赶紧给他埋了吧。一个老人家,怪可怜的。 对话框最顶上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停停顿顿几下后,张仪似乎是组织不出语言,干脆直接电话打过来,“大半夜的你想什么呢。” “但是……不能就这么让他不得安宁吧?”听到他声音后,阮绛一时上头的情绪也冷静下来,但仍是弱弱地犟嘴。张仪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我给霍姐她们打电话了,接下来由她们接手。” “啊?”阮绛一愣,“有必要吗?” 张仪缓缓道:“有,现在大部分人都是火葬,我小时候托梦请埋就已经很少见了。他离你不会太远,否则也托梦不过来。离得这么近有尸体暴露在外面,万一是刑事案件呢?” 阮绛想想,还是张仪说的有道理,幸好自己没头脑一热真的爬起来找尸体去了。 有了韩仕英和霍雀接手,这事他俩彻底不用操心。饶是如此,阮绛仍记挂着,半下午的时候,韩仕英发来了新消息,原来没那么复杂,是个孤寡老人自己在家中过世,无人收尸,已经妥当处理。 张仪和阮绛心酸劲儿还没过呢,下一刻,韩仕英又发道:你俩这个频率,随便换个人,早离死不远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停顿 张仪要给韩仕英气死了,回:少胡说八道! 难听归难听,她说的确实是大实话。除了半只脚迈进鬼门关的,很少有人能“灵”到这种程度。幸好阮绛不讨厌这些事,要不绝对影响正常生活了。 阮绛出差回来后几天夜里一直睡不好,不是做噩梦就是惊醒。半梦半醒间腿抽醒了,他一动,张仪也醒了,低声问说:“又做噩梦?” 阮绛鼻尖上出了点冷汗,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钻。张仪一手搂着他,一手去够灯,亮光叫他眼睛眯缝。他拽着阮绛的手、对光看他指缝内侧,蓝紫色的血管异常明显。张仪叹气,把灯关掉,“明天给你收收惊。” 阮绛始终闭着眼,把手抽回来垫到脑袋底下恩了声。这次他倒是终于踏实了,张仪却合不上眼,等他睡着了,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还不忘掖好被角。 他抓着手机走到阳台上,把通讯录从头到尾翻了个遍,突然感到无所适从。张仪回去拿烟点上,黑暗中只有火星子随着心跳频率一明一灭。他无可避免地在想,如果阮绛没有遇到自己,他遇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办——还是说,是因为遇到自己,才离这些事愈发近了。 正想着,手一滑,拨到了韩仕英的电话。张仪顿了下,干脆也没挂,说不定跟“专业人士”聊聊能让大脑清醒点。 对面接通后,直言道:“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明天不是不上班嘛。”张仪淡淡道。 “开玩笑,”韩仕英似乎啪得一声按开了灯,“我们这种工作,有所谓的休息日吗?” 也是,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亡者徘徊在路上。张仪沉默,韩仕英停了一两秒钟,道:“你是不是还在想我说的话?” 张仪不置可否,韩仕英崩溃似的“啊啊啊”嚎了几嗓子,气急败坏,“我就是随口说的!又不是你俩走哪儿鬼跟到哪儿,是那儿本来就有鬼你俩又凑巧很灵。” 这倒又是句大实话,张仪肯定道:“也是,何况这是个大城市……”他不由自言自语,“也不是阴阳眼、可以做法事封住,他就是个灵异雷达——” 韩仕英给气笑了,“你不觉得,你俩简直天生一对,天生就该做这种事吗?” “不觉得。”张仪毫不犹豫地反驳,又赶忙补充,“我说的是‘天生就该做这种事’。” 兄妹俩忽然一起沉默无言,半晌,韩仕英才道:“但是你现在没有那么讨厌这些事了,不是吗?” 不等他答,韩仕英继续说:“好吧,我承认我有一点点的羡慕你……” 张仪笑笑,岔开话题,“对了,说件正经的。霍姐拜托我去查的她父母 95 当年调查的落花洞女案——” “你答应了?”韩仕英忙说。 “恩,就咱们去团建那天。”张仪道。 韩仕英顿了下,突然絮絮叨叨说:“她父母查案的时候在那边过世了,是火化后运回来的,你知道吧?我和她因为处里各种规定条例不可以自己去查,我觉得她一直从没有放下过父母过世的事……你会带阮绛去吗?” “会。”张仪慢慢道,“本来,我不太想带他去,但一想还是我俩一起做事更顺利,而且他自己在家鬼知道又会碰见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韩仕英匆匆道:“你可想好了,那个案子不是有死人的案子,是至人死亡的案子,听起来就是‘我俩的级别’——” “我知道,”张仪不但打断了她,甚至顺着开了个玩笑,“我觉得,现在说不定也可以是我和阮绛的级别了。” 半晌,韩仕英笑道:“那,恭喜你迈过那道坎儿了,哥。” 不等她再说什么,张仪冷漠道:“你敢告诉你姨,过年不回家的时候别叫我帮你圆谎。” 第一百五十六章·收惊 当然,玩笑归玩笑,张仪同阮绛到底是处里的编外人员,其实并没有权限去查这样的案子。韩仕英会猜到张仪同意,是因为无意间瞥见过几次霍雀在做的申报材料,只是没多嘴问罢了。但到底是陈年旧案,又涉及两个警察殉职,总之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还不清楚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张仪要给阮绛收惊,在家里翻翻找找半天,最后发现缺了一样东西。阮绛还挺想知道,什么样的巫术道具他们家都没有?一问才知道不是因为需要什么多特殊的东西,而是因为他俩不做针线活儿,缺个顶针。 就为这东西,开车在市里转了一下午才买到,等回家时天将黑,时间正好。张仪叫阮绛先不要进门,自己进屋去点了三炷香出来,在他背后比划了半天。 阮绛进屋后被直接领到了卧室。张仪要他在床沿上坐下,自己用个底儿比较深的盘子接了一小盘水摆在床头柜上。阮绛好奇说:“顶针什么时候用啊?” “现在。”张仪说着,在盘子里倒扣了个平时喝水用的玻璃杯,然后又在杯底儿用顶针压上了几张黄表纸。做完这些,他俯身下来,用打火机点燃了那些黄表纸。 纸飞速燃烧,灰烬落尽水中,结成小块儿。张仪随着翻飞的火焰低声默念,阮绛莫名被燃烧着的黄表纸吸引了全部注意,根本没听到他念了什么。等回过神来时,那些纸丝毫没被顶针影响、全部烧尽。只见张仪并起食指中指、沾了下盘底的水,朝着阮绛脸上点了过来…… 阮绛脑袋一抽,突然张口含住了他两指。 这下张仪傻了,他自己也傻了。张仪把手抽出来,还被他尖利利的小虎牙刮了下,“干嘛呢你,脏不脏啊。” 阮绛傻笑两声掩饰,捧说:“嘿嘿,你手真好看!” 张仪白他一眼,“垮了,还得重新来。”说着,他把顶针和玻璃杯一起取下来,盘底的水中一下子又散开了许多纸灰,原来有些灰烬被吸进了杯底下。张仪啧了声,站起去换水重新摆好,又道:“别再捣乱了啊。” “知道了。”阮绛不好意思地点头。 这次他仍然在黄表纸燃烧的时候晕晕乎乎,但没被完全吸引过去,隐约只听见张仪在念叨什么“送我老婆到家门口”—— 等纸再次烧完,张仪沾着盘底水在阮绛眉心涂了涂,凉凉的指尖激得阮绛浑身一凛,继而身体蓦地放松了。 “好了。”张仪沉声道。 阮绛这才敢说话,“你刚才说的什么啊?” 张仪面不改色,“哦,那个口诀很灵活的,可以修改,管用就行。”他掩饰似的、立刻抓起阮绛,“还没全结束。” 他把那些盘子玻璃杯端出去,又拿来剪刀,坐在沙发上剪起来。阮绛趴在沙发靠背上看,发现张仪在剪的是那种连串儿的手拉手小人。他没打底稿,上手就剪,阮绛随口道:“你还挺娴熟。” 张仪把剪好的小纸人展开看看,“小时候老帮我爸妈剪。” 他拿了只白瓷碗,左手拎着一袋黄表纸,右手拎着阮绛下楼。 第一百五十七章·红痣 两人找了个没啥人的小十字路口,路灯下影子被拉长,张仪蹲在路边将那些小纸人点燃,用白瓷碗扣上就不管了。他取出些黄表纸递给阮绛,“烧吧。” 两人蹲在地上将纸慢慢点燃,火堆慢慢扩大,明艳的红灰随风而扬。张仪边朝里面添纸钱,边轻轻道:“阮绛。” “哎。”阮绛下意识地也轻轻答说。 张仪愣了下,抬目看他一眼,低头笑笑,继续往里加黄纸,“阮绛。” “哎。”阮绛又应了声,同他一起往火堆里添黄纸。摇曳的火光模糊了阮绛的眉目,他慢慢地不再拿了,一手撑着下巴看张仪在旁默默地烧纸。这实在是挺诡异的,但阮绛就是觉得张仪做这种事时和别人都不一样。他看着看着,突然垂眼,两手合十许愿,“希望四路八方、天下地上,保佑张仪平平安安。” 张仪添纸的手顿住,看他一眼,眉角微跳,“阮绛——”他手腾地朝他伸过去,阮绛嬉笑着要躲,“好了我知道我又犯傻,你不觉得刚才很有气氛嘛!” “不是,”张仪两手按着阮绛太阳穴,“你快闭眼!” 阮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火光与路灯交织,伴随着飞舞的灰烬、使得视线仿佛蒙上了层似真似幻的颜色。阮绛安静地闭上眼,右眼上一粒红痣鲜艳极了。张仪目瞪口呆,忍不住伸手碰了下,“怎么又回来了……” 阮绛明白过来,兀自闭着眼,问道:“是不是那颗痣又出现了?” “恩,”张仪松开他,“而且好像是短期内不会没有的样子。” 阮绛睁开眼睛,“那、会不会有点难看啊?” 张仪失笑,“好看。而且不闭眼也看不到。” 两人等火彻底灭了,收拾了下上楼。张仪拿钥匙开门,锁孔转动一圈,他蓦地说:“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但讲完这句,他又沉默了。两人进到屋里,阮绛抿抿嘴,先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答应了霍姐去帮忙查案。” 张仪叹了口气,顺势去掐他  96 的脸,“怎么什么事都逃不过你呢……” 谁料,阮绛毫不客气拍开他的手,正色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张仪不言,阮绛上前板着他的脸一股脑说:“没有我你不行,没有我你会害怕。只有保护我的时候你才什么都不怕。” 张仪面无表情盯着他半晌,绷不住了,“你说的对,我本来就打算一起去的。” 他倒是乐了,阮绛恼羞成怒,推他道:“去你的!” 两人忙了会儿各自的事,阮绛躺在床上看手机。虽然他现在不直播了,但和从前的观众还是朋友,众人休息日晚上总会叽叽喳喳起来。张仪躺在旁边、眯起眼看阮绛举着手机回消息。 他突然没头没脑道:“老婆你在干嘛?” “问的傻问题,”阮绛给他气笑了,“你说我在干嘛?” 张仪不答,磨磨蹭蹭挪过来,翻了个身压到阮绛身上,嘴上更是粘人道:“老婆老婆老婆——”他含糊说着,低头去亲阮绛的脖子。阮绛还在回,腾出一手搂住他,哄说:“好了好了你是我的宝贝,啧,痒——” 正说着,张仪忽然半撑起身子,阮绛对上他视线,张仪的眼睛永远是深沉安静的。他心里一跳,张仪俯身下来,他不由地闭上眼。 张仪轻轻在他眼皮上吻了一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回首 “嚯,”韩仕英摸摸下巴,“还真是够神奇的。” 说着,她突然伸出两手,“我再瞧瞧——” “哎哎哎看归看不要动手动脚——”张仪从里间探出上半身,阻止道。韩仕英切了声,眼乌子滴溜溜一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阮绛嘿嘿笑笑,再次闭上眼说:“那你再看看。” 韩仕英冲张仪扬眉,又摆手道:“回去回去,霍姐说了,机密资料不能拿出那个房间。” “没拿出来!”张仪也扬扬手上装订好的纸张,退回到了屋里。 韩仕英研究完了,坐回沙发上。阮绛睁开眼,随口问说:“霍姐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韩仕英摊手,“估计半夜吧。她说最快也要月底才能批下来。” 阮绛又问说:“你不出外勤?” “我自己怎么出。而且最近还算事少,到年底就又该扎堆儿了。”韩仕英答,她看看表,又自言自语,“到点儿了我买点东西去晚上吃,你俩看资料吧。” 阮绛进到内间时,张仪正倚在铁柜上、低头看手里的文件。他微微蹙着眉,天就快黑了,这间屋子的窗户是封死的,灯管也不太明亮。阮绛轻声问说:“你看到哪儿了?” 张仪这才回神,抬头说:“快看完了,本来……其实也没几页。” 屋里铁架子上的牛皮纸袋数量惊人,很难想象这些竟都是霍雀这些年来独自归档整理的。角落挨着墙放了张行军床,枕头有个黑皮笔记本,上面印着刑警支队的钢戳,打开的牛皮纸袋放在床上。 张仪从牛皮纸袋里取出几页纸递给阮绛,又把笔记本也拿给他,“这里是霍姐自己写的,更一目了然点。” 这些文件几乎都是没有公章的复印件,霍雀“光杆司令”当了这么久,有公章才怪,指不定里面有些文件其实也是不合规的。阮绛干脆只看笔记,笔记翻开就是霍雀自己整理的内容,倒着往前翻,是些乱七八糟的涂涂画画,大多都又被描黑了。 张仪道:“她说这个本子我们可以拿走。” 阮绛已经大致翻了一遍,轻声说:“这不太合适吧……” 他翻到本子最后举起来。只见白纸上写了行小字:秋秋七岁生日快乐,爸爸妈妈,99年9月。 张仪对着白纸蓝墨水眨了两下眼睛,伸手腾地合上了笔记本。 他呆呆地说:“我们是不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 阮绛也呆呆地道:“秋秋是霍姐小名吗?好可爱哦……” “你把该拍的内容拍下来,笔记本我们给她留下吧。”张仪说着,摸出手机递给阮绛。 两人消化完资料出去时,韩仕英刚好回来,拎着些食材。她进门喊说:“哎,走了没?在这儿做还是上我那儿啊。” 处里的厨房还能用,就是油烟机不太好使。张仪接过了就手做点吃的,阮绛在旁边切菜,小厨房站里俩人就要满了,韩仕英靠在门上看他俩在里面忙活,抱起胳膊突然说:“你们看完了吧。9月底霍姐父母跨省查案,10月在永顺失踪,11月发现遗体,火化后运回下葬。” 张仪啧了声,求救般看了眼阮绛。阮绛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三人都安静下来。 半晌,韩仕英刚想张嘴说什么,门又开了。霍雀风尘仆仆走进来,边取围巾边道:“你们还没吃饭啊?” 她大抵没发现气氛有些诡异,顺手拍了下韩仕英,“你就站着看他俩做饭不知道帮忙?” 韩仕英变脸比翻书还快,甜丝丝地笑笑挽起袖子,“来了来了,现在洗手。” “你帮张仪吧,我正好有事想跟阮绛说。”霍雀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新的 从厨房出来,阮绛擦干净手上的水滴过去。阳台是封死的,墙面很旧,但被收拾得很干净、井井有条的。见阮绛进来,霍雀拉开窗子道:“我觉得这些话还是跟你说合适。” “咋了?”阮绛问。 “这个程序是第一次走,有点困难,韩仕英应该同你们说了,最快也得月底。”霍雀正色说道。她顿了下,人仍是站得笔直笔直的,“我当然希望你们能直接查明真相,但这是很困难,很危险的事。” 阮绛没料到她突然如此郑重,不由也站直了。他看看霍雀,犹豫了下,还是磕磕绊绊说了心里话,“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信心能真的查明真相,毕竟不是专业的……不是,查案我们不是专业的,你才是,只是……我们想帮帮你,张仪也想帮帮你,作为朋友。” 霍雀难得温和地笑起来,慢慢道:“我知道。”她摆手示意阮绛稍安勿躁,“我希望你们重新走一遍我父母当年走过的路,住过的地方,只要知道他们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就感激不尽了。” 这其实也是张仪的想法,阮绛看一眼霍雀,就知道这些她全都明白。霍雀抿了下嘴,“虽然这也是很困难,很危险的事情——在文件审批下来 97 前,你们随时可以退出。” 虽说阮绛认为他和张仪不会再“退出”了,但仍是认真点头道:“好。” 说完这些,霍雀咳嗽了声,走到屋里她的办公桌前拿过一个牛皮纸袋,递给阮绛,“然后——” 阮绛听罢,惊得差点下巴掉地,惊讶之余又有点情理之中的感觉。 饭后两人回到家,张仪也没问他俩到底谈点啥,阮绛在屋里转悠了两圈,憋不住了,坐到张仪身边,眨巴着眼睛。 “有事快说啊。”张仪波澜不惊。 “张仪,霍姐问你,要不要毕业以后,正式来处里工作。”阮绛慢吞吞道,“和小韩一个待遇——” “不要。”张仪想也不想拒绝道。 阮绛推他,“说正经的呢!出了新政策,你和小韩办新手续入职算是外聘的专家。说实话我觉得你比小韩更适合这份工作,我现在算是知道了,她跑来这里上班就是冲着霍姐来的。” 张仪叹气道:“认真考量,处里确实需要人来处理我们平时经手的那类案子。韩仕英不是不能处理,也不是……大材小用的问题,而是那些事不该用她的手段去处理。”说着,他捂胸口,“但是为我的心脏考量——” “你快点承认你怕鬼吧,大家都知道的事有什么好害臊的!”阮绛哭笑不得,腾地把他按到沙发上。俩人打闹起来,张仪叫他压得要上不来气儿了,嘴上挣扎道,“不是,这不是一回事……” 睡觉前,张仪发现阮绛在查案发当地的资料看。他自己这几日也一直在看地形图和天气预报,考虑带什么样的东西趁手合适的同时还不至于安检出问题。 但是眼前的这一幕,莫名让张仪觉得他同阮绛是如此契合。既有相伴多年所培养的默契,也有某种天造地设、与生俱来的东西。 他正发怔着,蓦地发现阮绛在拉他的袖口。张仪回过神,正听见阮绛道:“我突然有种感觉,我们人生的新篇章开始了。” 第一百六十章·准备 月底,文件正式批了下来。张仪和阮绛会以田调员的身份去当地走访取材,各方各面都挺符合气质的。接下来就是订票,收拾行李和请假什么的杂事,阮绛在微信群里提了一嘴要和张仪去旅行几天,可能不怎么看消息,大家倒是只顾着起哄多拍点照片,主要“有点想张哥”。 票买在三天后,霍雀陆陆续续给两人交代了不少事,直接导致张仪难得一见失眠了。阮绛睡到半夜眯缝着眼往旁边瞧,发现他瞪着俩眼睛两手交叠平躺,总算有点明白为啥每次自己睡不着时都能把张仪吓一跳了。他背过身去缩进被子里,摸手机给韩仕英发消息:快开导开导你哥,他的小心脏好像快不行了。 阮绛只看见她回了个“OK”的表情,底下那句话还没瞥到,张仪两手搂过来,低声道:“偷偷摸摸干嘛呢?” 阮绛把手机一扣闭眼,“看黄片。” “……”张仪懒得理他的胡说八道,两人都不说话,阮绛把上半张脸钻出被子,装睡装得又快真睡着了。 张仪闷声道:“要不我脱光了让你看?” 阮绛立刻转移话题,“你在想什么呢?” 他转回来撑着头趴到张仪身边,张仪答说:“想铁锤和铁钉能不能过高铁站的安检。” 换阮绛沉默,他再次摸手机,“查查不就得了。” 须臾,阮绛放下手机说:“好像收好的那种可以带过去,小铁锤。” 张仪点头,闭上眼道:“睡了。” 阮绛挨着他躺好,刚闭上眼,便听见张仪问说:“你刚才真的在看黄片吗?” “没有!”阮绛边掐他边道。 阮绛请了年假,加上周末,满打满算九天时间。回头看看,张仪钻进储物间不知在研究什么,门铃响了也没听见。阮绛过去开门,外面是韩仕英,大冷天的也不穿厚外套,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咋过来了?”阮绛给她拿拖鞋,问说。 韩仕英把拎着的袋子随手放在柜子上,“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嘛。” 阮绛这才想到没看完的那条消息。张仪总算也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冷酷无情道:“你最好别是空着手来吃饭的。” “谁说我空着手,”韩仕英又拎起袋子,走到桌前,“我就是来送东西的。”她说着,伸手取出里面装的东西,张仪立刻道:“别往桌上放!” 不巧,韩仕英已经放下过了,幸好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巫术用具,是那把她拿过一次的师刀。 阮绛凑上前道:“这个不是很贵重的东西吗……等下,古董能过安检吗?” “能过。”她倒肯定,又说,“借你们用的,别弄坏了。” 阮绛接过袋子看,除了师刀,里面还有俩小袋子,一个装了小捆的枝条,一个里面是些粉末,闻起来像药材。他刚闻了下,张仪给抢了过去,“什么东西你拿起就闻,呛到怎么办。” 韩仕英笑笑,“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你们用不上吧。” 来都来了,肯定得蹭顿饭再走。阮绛想着一个人也是多、两个人也是多,干脆把霍雀也喊了过来。出发在即,霍雀主动举杯道:“一路平安。” 张仪阮绛转头看对方,相视一笑。四个杯子碰在一起,清脆一声响。 “出行大吉。” 第一百六十一章·出发 出发当日,不巧韩仕英与霍雀要出外勤,没法相送,两人自己打车去的高铁站。冬天衣服虽厚,但满打满算也就塞了两个箱子,这说明张仪并没有带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两人莫名做贼心虚,过安检的时候都挺紧张。阮绛突然感冒了,声音有点瓮声瓮气的,贴着张仪小声嘟囔说:“黄历不是说今天宜出行嘛。实在不行寄快递也来得及。” 所幸也就被叫去看了看那把师刀到底是什么东西,开箱子时,阮绛眼尖瞥见旁边还有个小针线包。两人到候车厅坐下,他好奇道:“你是不是带了个针线包啊?” “恩,”张仪点头,“主要是带针。” 阮绛更好奇了,“带针干什么?” 张仪抿抿嘴,神情复杂道:“不好说。” 他说“不好说”,那就是真的不好说的意思,阮绛也不再问了。高铁站一年四季总是 98 人来人往,拎着行李的旅者来去匆匆,阮绛漫无目的地看了会儿人群,心里忐忑又期待。他不知道后面将会遇到些什么,但一想到是跟张仪一起的,就会动心。 “等过年放假的时候,我们就去旅游吧。”阮绛正愣神着,张仪在他耳畔轻声说。这倒是不谋而合,阮绛猛点头同意。 安静片刻,张仪又道:“我们到站以后要在当地租车,然后再自驾过去镇上,大概两个半小时路程。先去镇上他们住过的招待所看看。” 高铁要坐整整六个小时,这节车厢里没什么人,非常安静。闲着也是闲着,张仪拿平板看他的paper看得认真,阮绛凑过去看了几行,小声问了些傻问题,也不知到底是真想知道还是单纯在烦张仪。 张仪无奈,捏他的鼻子,“乖啊,别粘人,学习呢。” “我又不能看书看电影,”阮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会晕车哎。” “那你看窗外,”张仪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平板暂时放下了。他用脖子贴贴阮绛的额头,恩,好像没发展成发烧。张仪道:“找找有没有什么牛啊羊啊。” 阮绛笑骂道:“去你的,哄小孩呢!”他说着,侧身又往张仪身上倚了倚,“忘了这个扶手推不上去了。” 张仪也笑,手扶了下他腰,“硌不硌啊。” 阮绛却真的不说话了,微微含笑靠着他看窗外。景色在眼前飞驰而过,张仪侧头跟他一起看了片刻,低头笑笑。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两人身上,再次打开了平板。 他慢慢看那一行行,车里很安静,伴随着白纸黑字的只有行驶时微弱的噪音和阮绛的呼吸声。这让张仪觉得很安宁,他出了几秒钟的神,突然感到有人在衣服下面轻轻拉他的尾指。张仪低头,只见阮绛半眯缝着眼睛、仍是望着窗外。他藏在外套下的手虚攥住张仪小拇指,轻轻道:“牛——” 张仪一愣,抬头发现远处田野的草甸上真的有牛一闪而过。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阮绛额角,贴着他低声答说:“看到了。” 阮绛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刚想补个觉,张仪隐在衣服下的胳膊慢悠悠地把阮绛整个圈进怀里。玻璃窗上倒映出两个人依偎的样子,张仪从倒影里看着阮绛的眼睛。 他慢慢道:“有时候,我们两个中,我觉得你才是会法术的那一个。” 番外·不求(上) 八月中旬,最热最晒的时候。 临近开学报到,阮绛东西还没买齐,不过仍是在一个市里,倒也不必急。天气太热,他整日躲在空调房里不动弹,有时闲着,会趴在窗户上往楼下看。 家属院的绿化很不错,树荫下总有两个小男孩中午头出来踢皮球,踢得满身大汗,几天下来就肉眼可见的黑了不少。阮绛看着都替他们热,小孩子的精力旺盛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他这样想着,伸手摸了下窗玻璃,微微有些发烫。 鬼天气,我才不出门呢。 阮绛忍不住在心里抱怨完了,便听见他妈从客厅喊,“阮绛,你同学打电话找你!” 不用想也知道是张仪,他只有这一个会往家里打电话的“同学”。阮绛小跑过去接电话,鬼使神差地拿另只手悄悄捂上了点听筒,自从他和张仪谈恋爱后,当着家长的面儿打电话,阮绛总有点心虚,又有点头皮发麻的刺激。 “喂?”他不经意间瞄了眼自己妈,阮母想着孩子也大了,转身去了别的房间。阮绛这才把捂着听筒的那只手放下,继续道:“干嘛?”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张仪还记着刚放暑假时那一茬,半真半假地挤兑他。阮绛一想起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脸就腾地发烧。他佯怒,“我挂了啊!” “啧,”张仪意味深长地啧了声,阮绛觉得他肯定偷偷笑了下,更恼了,压低声音道,“怎么,专程打电话调戏我?” 这回张仪真的笑了,阮绛气死了,刚要骂他,张仪蓦地截住了,飞快地说:“要不要去庙里拜拜?” “什么?”阮绛呆住了,这还是张仪第一次主动邀约他去进行如此“术士”风格的活动。“去庙里,山上?” “嗯,”张仪应了声,“定山,去吗?” 阮绛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又问说:“明天吗?” “你可以晚上来我家睡,我爸妈……又不在家。”张仪邀约道。 “我才不去呢!”阮绛大声堵回去,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他更心虚了,探头看了眼父母的房间。 听筒里,张仪淡淡道:“也行,那你别后悔。我们早上八点前要踏过庙门,别迟到。” 他说完就把听筒撂下,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等了不到一分钟,电话果然响了起来。阮绛咬牙切齿道:“你真好意思!” 和父母说明后,阮绛收拾了下东西,背上包出了门。 暑假里,他又来过张仪家几次,有一次张仪父母在家。阮绛发现张仪鼻子嘴像他爸爸,眼睛像他妈妈。 阮绛莫名其妙有点怕张神娘,整个人紧张地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奇怪的是,张仪的性格跟他父母都不像。阮绛观察了会儿,又突然放松了,这令他有种张仪在某个方面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满足感。 他到的时候,张仪果然又没开空调,房间里有个电扇对着床嗡嗡地吹。阮绛坐在电扇前凉快了会儿,背后,张仪已经把空调打开了,他随手把遥控器放回去,问说:“你收拾好东西了吗?” “还没呢,不急。”阮绛答说,他坐在地上,闻声调了个个儿面冲张仪。“你怎么会突然想上山去庙里?” 张仪坐在床上,不知为何,他总是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阮绛这样想,觉得他比空调还解暑,于是又挪了挪,趴在他腿上。 张仪低头笑笑,摸了下阮绛柔软的头发,“你没有什么想求的吗?” 番外·不求(中) 他反问起来,阮绛才觉得好像确实有挺多想求的。听说像神佛一次只能许一个愿望,否则是不灵的,这样一想,他就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可求了。也不知道这说法是不是真的,应该问问张仪。 但还没等开口,张仪又道:“我去我爸妈房间睡,你在这儿睡吧。” 阮绛“哦”了声。 这是人生最无所事事、也永远不会再来的一个暑假。两人看完电 99 视,又打了会儿游戏。阮绛给张仪讲了个刚从论坛里看到的鬼故事,把张仪吓得脸都白了,没一会儿,就看见张仪给神坛的香炉里上了炷香。 阮绛偷摸着笑:张仪真是个可爱的人! 晚上睡觉前,阮绛发现张仪的枕头低得让他有点不习惯。前几次来都是枕的张仪胳膊,压根没注意过。张仪站在门口,门半掩着,他轻声说:“那我关灯了。” 他说着,按灭了顶灯。屋里倏地暗下来,张仪身后客厅的廊灯开着,光从他背后镀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阮绛侧头看看他,张口没头没脑道:“天,你这样好像我爸。” 张仪撇撇嘴,似乎很是无语。但他还是走进屋里,在阮绛嘴唇上亲了下,贴着他轻轻说:“快睡吧,明天六点要起床。” 他挨得很近,说话时两人软软的嘴唇微微相触,像在交换语句和秘密。阮绛仰头又亲了他一下,也轻声道:“晚安,张仪。” 阮绛睡眠质量向来不错,今夜却失眠了,不知是否因为枕头太低。他没有开灯,眼睛适应后,仍是看清了房间的大部分角落。他睡不着,这房间里的一切都属于张仪,甚至包括他自己。阮绛翻来覆去,犹豫了许久,还是爬了起来。 走廊内没有屋里亮,但神坛前点着长明灯,暖色的火光并未在黑暗中令阮绛感到安心,甚至有那种面对张神娘时的畏惧。他侧头看了会儿,蓦地有点不敢直视了,悄无声息走到张仪父母房间的门前。 想见张仪。 阮绛试探着敲了下门。他敲了两下,觉得自己未免太神经质了点,刚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溜回去,门却开了。张仪睡眼惺忪,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阮绛咬咬下嘴唇,小声说:“我想和你一起睡。” “你吓我一跳。”张仪的嗓子听起来有点哑哑的。阮绛问说:“你睡着了?” “睡着了。”张仪揉着眼睛,人却从门后走了出来,揽着阮绛胳膊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两人重新躺下,阮绛先是平躺,滞了须臾,他翻身面朝张仪,小声说:“我睡不着。你的屋子里好香。” “香?”张仪闭着眼睛,“香烛的味道吗?我没注意,可能闻习惯了。” 阮绛本来已经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看张仪,突然又脱口而出道:“不是,是有张仪的味道。” 张仪眼睛还是没睁开,闻言却笑了起来,“你这话说的,真像小流氓。” 他看起来似乎很困。阮绛切了声,干脆翻身背对着他,不吭声了。隔了半晌,张仪忽然慢慢说:“其实,我初中的时候住宿舍,总觉得别人的呼吸声很吵。” 阮绛心里一顿。 张仪话越说越慢,像是下一秒钟就要睡着了。阮绛不由自主地开始控制自己的呼吸声,嘴上嘟囔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要是同居了还得分床睡?” 他忍不住回头,结果鼻子差点和转过身来的张仪鼻梁磕在一起。张仪搂着他说道:“你不一样。听你的呼吸声,让我觉得很安全。” 番外·不求(下) 大抵因为睡太晚,阮绛早晨起不来了。 从这儿到定山要坐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还要再走二十分钟上山。张仪先开始不急着叫阮绛起来,自己洗漱完还去做了个早饭。他再探头往屋里看,阮绛人缩在被子里,一点儿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看看表,再不起要来不及吃早饭了。他把阮绛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快起来,到点儿了。” “能不能下午再去……”阮绛晕晕乎乎,又往被子里缩。 “不行,上香要赶早,而且下午热。”张仪毫不留情,把他薅起来。 阮绛痛苦不堪,撒娇道:“上山是不是还要走路,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我背你。”张仪对答如流,“快,粥要凉了。” 四十分钟的公交车,阮绛昏昏欲睡。车上冷气很足,两人坐在后排,窗外先是老城区,然后楼房渐渐消失,变成了盘桓而上的山路。枝繁叶茂,大片大片的绿荫看得人心里轻快,阮绛小的时候和家里人来过几回,定山上的千年古刹香火很旺,但他只进去过一次,根本没见到菩萨。 “今天是十五。” 正胡思乱想着,张仪突然轻声道。 出了城后,车上几乎没什么人了。有个老太太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布兜里斜插着一大把香。阮绛看了眼她,凑到张仪耳旁小声说:“我们不带香吗?” “不用,”张仪小声回道,“庙里有。” 山里很凉快,幽静的山路旁有水渠,虽说是人工开凿的,水却很清冽。阮绛沿着水渠往上走,随口问说:“你是不是常来?” “也不算吧。”张仪也信口答,“初一十五,有空会来。” 今天不是周末,到庙里时还不到八点,没什么人。这儿的正门几乎不开,要从侧门入内,阮绛跟着张仪进去,见大雄宝殿前的香炉内飘出滚滚香烟。灰白的烟雾随着风上扬,倒是出乎阮绛预料,他以为这个时间不该的。 要求什么呢? 他望着那飘渺的香烟,突然呆住了。张仪轻车熟路地从点香用的火桶旁抽了六支香出来,递给阮绛三支,打断了他的恍神,“你会吗?” 阮绛接过香,呆呆地摇头。 “来。”张仪只道。他领着阮绛到火桶前,把三支香并在手里,伸进火苗中。“不要用嘴吹或者用手扇,慢慢把火挥灭。” 他这样说着,把点好的三炷香拿给了阮绛。阮绛其实偷偷观察过张仪在神坛前点香的样子,他总是微微垂着眉眼,但似乎并非是种低顺虔诚。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但站在山中千年古刹、盛大的香火前并不违和。 道旁生长着百岁老树,遮天蔽日的树荫在地砖上投下片片光斑。树上系着红绳,以身上承光阴,下载难以想象的祈祷。 阮绛本想学着张仪的样子拜向大雄宝殿,他拿着三柱清香瞄张仪,蓦地看呆了。殿筑于高位,尚有一个平台。汉白玉上结成了种近乎于亮金色的光,香炉同它不近不远,袅袅白烟托着数不尽的愿就从此处与之联结。风向不稳,烟气阵阵向远,阵阵裹挟向张仪。张仪拢着细细的香阖眼,不知向菩萨发了个什么愿。 阮绛回过神时,张仪已经走向香炉、要把香插进香灰里。他赶忙 100 回忆着张仪的样子,心中仿佛胆战心惊的,不知是为佛还是为张仪。阮绛上前去,香灰里插满了大把大把的香,刚挨近就烫得人伸不进去手。他正犯难,张仪在一旁道:“给我。” 阮绛把香递给张仪,看着他熟稔地把香飞快插好。他边把香摆进去,边随口问阮绛,“求了什么?” 阮绛怔怔的,小声地说:“求菩萨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那句“你呢”还没出口,他听见张仪轻声道:“不求。” 第一百六十二章·到达 阮绛到底还是不太舒服,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张仪略微侧身让他倚着更放松点儿,又给掖了掖衣角,这才重新看自己的。谁料阮绛睡着睡着不知怎么就整个钻进了衣服底下,只露出一点点脑袋顶。 张仪怕他闷着,把阮绛脸前的位置拽松,但仍是引起了乘务的注意。乘务员走过来低声问张仪说:“这位乘客怎么了?” “没事,是我老婆。”张仪冲她一笑,“他不太舒服,睡着了。” 乘务这才了然,走了。 这一觉阮绛睡了三个多小时,他自己睡精神了,张仪半边身子发麻。阮绛把衣服垫到张仪腰后面,问说:“要不你也枕着我睡会儿?” 张仪只摇头,两人干脆闲聊起来,东扯西扯几句后,他突然说:“这次去的地方特殊,其实我心里也挺没底儿的。” 一路往南,铁道两侧的窗外、景色似乎渐渐又绿了起来。阮绛傻兮兮地问说:“为什么?” 张仪叹了口气,小声说:“湘西山太多了,山与山之间可能就有村寨、过得与世隔绝,巫傩文化保存得也就很完好。方术,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巫术,自然就有共通之处。好比那边傩戏会演的上刀山,广东的跳茅山也有。方术‘为什么这样做’,背后大多有个大致的原因、解释。能理解背后的原因,自然就融会贯通,这也是我自创的一些术能管用的原因——但就跟韩仕英反对我自创术法一样,总会有‘不一样’、‘说不通的地方’,不然也算不上怪力乱神了。” 他一口气讲了半天,阮绛似懂非懂,干脆直言说:“明白了,你是怕你这个外来的和尚到那儿念经不管用。” “……”张仪沉默不语半晌,放弃了,“你说的对。” 六个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取到租的车,打开导航往镇上开。又两个半小时的路上,张仪话很少,阮绛以为他累了,说道:“要不换我开?” 张仪摇头,“我在想事情。” 阮绛顺着问想什么,他却又不开口了。 霍雀父母当年落脚的小镇经过十几年变迁,如今已经开发成了旅游景区。今日是个阴天,山水都是墨绿的,乳白色的雾气缠绕其间,是幅瑰丽的水墨画,却又不似江南秀气,而是有股阴冷神秘韵味的。 但他们当年住过的招待所在景区外面,车从仿古建筑中的窄道上绕来绕去,阮绛很快就迷了方向,嘟囔说:“完了,我们晚上还有机会去景区里转转吗?” 等车开进招待所的小停车场后,两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是对着那破旧的四方楼愣神了几秒钟。这栋房子整体漆白,破归破,修得其实中规中矩。只是,前面不远处就是和景区相配合的仿古风格建筑,因此显得格格不入。招待所几乎可以说是整栋背阴的,一楼又没开灯,走廊上黑咕隆咚,勉强能看清楚深棕色的房门。阮绛推着行李箱大致扫了眼,大多数房间都没有拉窗帘,估计没什么住客——也对,游客不是住景区里就是住民宿,有太多比这儿好的选择。 “走了。”张仪从身后轻轻拍了下阮绛的肩头。他顺手拉过俩箱子,和阮绛一前一后迈进屋。玻璃门一边开着,尽头的屋里跳出来个小姑娘,怀里抱着皮球,从两人身旁一溜烟地跑走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走廊尽头 前台登记的就是老板,自称姓李,是个中年人。登记的时候,阮绛和他聊了几句。回头看,张仪不动声色地在四处打量。李老板笑笑,递烟给阮绛,问说:“你们就是地方上派过来走访取材的调查员吧?” 阮绛点点头,接过那烟没点。老板又道:“这个老师看着就像是搞学问的嘛。” 不知何时,张仪已经走到了那边的小会客厅。墙上挂了一副壁画,落了层薄灰,是很普通的那种彩绘,画的应该是当地的山水,不知哪里引起了他的注意。阮绛顺着老板的目光看他,又笑着调侃说:“那老板你看我像干嘛的?” “嘿,你像大学生。”老板一乐,唠起没完了,打听说,“你们是要去哪个村寨?” 这回把阮绛问住了,那个寨子的名儿有点绕口,他一直没记住。要穿帮,正尴尬着,张仪从后面走过来,替他解了围,“榜留寨,老板知道吗?” 李老板夹着烟“哦”了声,没说什么。但他脸上一瞬间的僵硬还是被两人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若无其事点头,这才悠悠地说:“那边啊,我知道。那个地方的山路,你们外地人开车不一定开得好。” 榜留寨路况不好张仪略有准备,本来也考虑过要不要干脆在当地找个司机。他刚想再问问,老板却岔开话题道:“对了,你们看见我女儿了吗?七八九气死狗的年纪,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刚才他俩进门时有个小女孩正跑出去,阮绛比划了下,“大概这么高,抱着球、扎俩小辫子?” “对对,”老板点头,“跑出去玩了?” 张仪点头。李老板把房卡递给两人,摆手说:“嗨,调皮死了——” 当爹的还没说完,那个小姑娘抱着球又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见俩陌生人还站在那儿,钻到前台后面抱住了李老板。李老板推推她,又给张仪和阮绛介绍说:“我女儿沛沛。来,叫叔叔。” 沛沛眨着眼睛看阮绛,怯生生地喊说:“哥哥好——” “孩子嘴真甜!”阮绛高兴了。张仪又冒出来,插嘴说:“沛,雨水充沛的那个沛?” 小女孩自己点点头。张仪不易察觉地蹙着眉,幸好老板和沛沛都没注意到。这当然逃不过阮绛的眼睛,他立刻就发现了张仪神色变化,不动声色地把他挤到一旁,又弯下腰跟沛沛搭话,“你几岁了呀?” 屋里很暗,小孩子到底有点怕生,往后缩了缩,拿手比了个“七”。 谁料, 101 张仪再次凑上前,这次竟然盯着小姑娘的脸打量起来。李老板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张仪的视线,刚抬起头,阮绛一把拽过张仪,把行李箱的拉杆塞进他手里,“先不说了,我们坐一天车累坏了,老板回来再聊哈!” 他拽着张仪往电梯走,又挥挥手,“沛沛再见!” 电梯门关上,阮绛才推推张仪,说:“你干嘛啊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人家小孩看,会被当成变态的。” 张仪不答,还保持着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抱起胳膊靠在角落里,还没出神呢,电梯“叮”一声,提示到达楼层了。 “等什么呢。”阮绛捏捏他脸,抓起行李箱。 此时电梯正巧缓缓打开,露出门外。走廊上正对着梯口挂了一副壁画,绿林幽深,泉水掩映其间。张仪顺着方向看,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他出了口气,望着那画意味不明道:“怎么又是水……” 第一百六十四章·水 张仪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自然而然揽过阮绛,边走边说:“那个小女孩面色不太好,看上去也没什么精气神,还有,眼神也飘忽不定。” 回忆下,只感觉一楼太阴暗,沛沛的脸色究竟如何,阮绛还真说不上来。两人停在房门前,他用房卡开门,立刻一股潮气涌了出来。阮绛蹙眉,嘴上继续道:“指不定是小孩儿怕生,你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也不敢直视你。” “谁说的,”张仪把箱子搬进屋,他“砰”的关上门,把本来要说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怎么不敢了,你看的还少?” 被一搅合,阮绛忘了问下电梯时他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阮绛进屋后坐在床上,摸着床褥子,他呆了,说道:“好潮……” 刚说罢,那边张仪打开空调,又是一股古怪的霉味扑出来。他把空调遥控器放回桌上,随口道:“没办法,咱们北方人嘛,得适应适应。开着空调别关就好了。” 一旦发现了潮气,摸什么都变得潮乎乎起来。阮绛不太习惯,干脆坐到椅子上。他出了口气,嘟囔说:“幸好你接过去了话头,不然刚才差点穿帮。开玩笑,来走访不晓得人家寨的名字,我这脑子……那个榜、榜留寨的名字真绕口,是有什么意思在里面吗?” 张仪在洗手间里,只能听见他不停地打开水龙头,放水——关上——再放水的声音。须臾,他走出来,边擦拭手上的水,边答说:“榜留,是苗语‘蝴蝶’的意思。” 阮绛微讶,“你怎么还懂苗语啊。” 天已经黑了,张仪走过去拉上窗帘,客房内只在四角装有壁灯,不甚明亮。他啧了声,干脆又打开床头灯,“不懂。但我看过一点关于妹榜妹留的书。妹榜妹留就是蝴蝶妈妈,是苗族很重要的创世神话,自然就也记得蝴蝶叫做‘榜留’。” 阮绛自然不会放过听故事的机会,缠着张仪要他讲讲。张仪无奈,真就坐下认认真真地给他从头讲了起来,末了还不忘补充上一句这是黔南苗族的创世神话,他也不知道湘西这边的支系认不认——少数民族文化和他研究的完全是俩方向。 “而且,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土苗混居区,土家族我知道的更不多——”张仪正说着,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水声从身后传来。两人一起回头,发现从卫生间里正往外淌着水。张仪赶忙进去,这才发现水龙头没有关,洗手池的水漫出来流得到处都是。 “多大的人了还忘关水龙头!”阮绛轻轻推了他脑门儿一下,拿防滑毛巾擦水。 门外,张仪不言,他竟然真的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到底关没关了。满地的水淌到他鞋旁,白毛巾吸饱了水,再落到地上擦时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他蹲下和阮绛一起收拾干净,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两人总算是搞到筋疲力尽,洗澡睡觉。 大抵因为不适应潮气,阮绛做了个同样感觉的梦。湿冷的潮湿感挥之不去,在梦里他站在一片乳白色的雾中,湿漉漉的雾气近乎快叫他上不来气。半梦半醒间,阮绛够到了张仪。 他身上也不算暖和,但有另一种温暖、只要抓住他的手指,便会一直暖到心底。 第一百六十五章·占 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房间,阮绛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眼前。他晕晕乎乎地翻身,差点滚下去,吓了一大跳。阮绛坐起身,不由扭头找张仪。睡觉前把两张床拼在了一起,另一床被子铺得很整齐,只是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刚醒过来,就感到那种潮气如影随形,阮绛赶忙换下睡衣,结果挂起来的衣服也摸着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太冰还是湿了。他穿好衣服,边看手机边刷牙,果然有张仪发的消息:去买早饭了,一会儿回来。 七点多钟的时候,张仪回来了,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买了几样。阮绛吃着吃着,想起那个简单却令人不适的梦,冲张仪道:“可能是因为太潮了,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下大雾,难受死了。” “下雾?”张仪一顿,自言自语道,“水……” “我昨天就想问了,”阮绛想起忘掉的那茬来,问说,“你从昨天就一直在念叨水水水,干嘛啊?” 也不知这些吃食是他走去哪儿买的,外面气温很低,带回来后便微微有些冷了。刚起床本就没什么食欲,阮绛干脆放下筷子,望向张仪。张仪意味不明地抿起嘴,犹豫了下,还是道:“我们这一路过来,我都在不停地……见到水。” 倾身挨近了些,阮绛从上往下看张仪的眼睛,“你在说什么啊,水多常见啊!” 张仪伸手托着他下巴,把人给推回去,“不是一种感觉。这算是种……物情占吧。” 物情占阮绛倒是有听说过,他只顺着问说:“那你占出什么了?” 谁料张仪又不说话了。他回身、似乎是想够手机,胳膊肘却一不小心把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给碰翻了。水还是撒得到处都是,张仪神情复杂地指指那滩水,“一路不停的水,总感觉有些困难重重、难上加难的味道。” 阮绛是不清楚他到底怎么占出来这种结果来的,他嘶了声,算是安慰道:“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哎——除了真的很潮。” 想不到,张仪竟然应声点了点头,肯定道:“没错,我也觉得奇怪。这跟我的感觉对不上,虽说也没什么具体的方向,但就是很微妙。” “那,保险起见,我们俩都离什么水库水  102 潭远点。”阮绛凑过去捏了捏他的手指头,冲张仪眨眼睛。他站起来拿布擦水,张仪仍若有所思地坐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还在琢磨。 霍雀的父母当年在这个招待所住了两晚。早起下楼时,张仪又跟李老板打听了几句。这些年来,他一直同太太经营招待所,尽管生意半死不活,也还是出钱翻新过好几回。宾馆本就是属性特殊的地方,他们二位当年并非在此处遭遇意外,加上翻新,恐怕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张仪——” 正出神着,思路猝不及防被呼唤打断。张仪抬头,只见阮绛握着门把手回身道:“别发愣了,下去转转。” 楼层本就不高,两人干脆走楼梯下去。楼梯间在最尽头,走到转角处就能看见一层。一楼最里头的这几间房是李老板自家在住,其中一扇门开着。沛沛抱着她的小皮球站在门口,正往门内瞧。 阮绛抬手想喊她,却被张仪一把又按了下去。两人莫名停在转角不动,阴暗的走廊上只能看见沛沛侧身,她全然没注意到有人下楼,兀自直勾勾地盯着门内,突然伸手把皮球抛进了屋里。 阮绛右眼皮倏地麻了。 下一刻,只见那皮球从屋里笔直地滚了出来,停在沛沛脚下。 第一百六十六章·皮球 张仪抓起阮绛的手三步并两步下楼。沛沛声置若罔闻,俩手将球托在胸前,似乎还想继续朝屋里丢。两人大步流星迈到她身前,听见嗒嗒脚步声、沛沛如梦初醒般猛一激灵,仰头看看他们,绷着嘴捡起球,撒腿就跑。 “哎,沛沛!”阮绛转身想喊,又被张仪扽了下。他回头顺着他的视线往屋里看,门内明显是个小女孩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是——里面并没有人。 这个房间很大,门正对面并非墙,而是一整面落地窗,是阳台连着房间的设计。阮绛扫了几眼便头皮发麻,就算沛沛力气大到能直接把球抛向玻璃,球也应该是跳着弹回来,而不是按照路线笔直地滚回她脚下。 “巧、巧合吧……”阮绛干笑两声,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张仪。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右眼、又或者说,自己右眼皮上的那颗红痣在方才有了感应。身旁张仪眉头紧锁,没有接话。 他们都很清楚,刚才绝对没有落地回弹或是撞到东西的声音。球被抛进屋里,仿佛被双无形的手接住一推,准确地滚回到沛沛脚下。 “现在几点?” 蓦地,张仪出声问说。 拿起手机看了眼表,阮绛小声答道:“刚八点过一刻。” 张仪意味不明地出了口气,两人刚转身,那边沛沛一手搂着她的皮球,一手拽着李老板小跑过来。三个大人猝不及防对上视线,都尴尬了几秒钟。李老板满头雾水,张仪和阮绛更是不知怎么解释他俩站在人家小姑娘房门口研究啥呢。 还是阮绛脑子转得快,和李老板打了声招呼,便蹲下身反客为主道:“沛沛,你刚才和谁玩球呢?我们喊你你都没听见。” 阮绛笑起来本就很有亲和力,跟小孩子沟通不成问题。他讲话时,张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老板。说到玩球时,李老板脸上僵了下,但即刻就又收住了,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笑说:“这么怕生可不行,叔叔喊你你跑了多没礼貌啊。” 说着,他突然伸手拿过沛沛的皮球,动作甚至有些粗暴地往走廊尽头一扔。皮球一蹦一跳,“砰砰”的声音在楼梯间内回荡。沛沛咬住下嘴唇,看看李老板,又看了眼张仪和阮绛,扭头跑了。 “孩子太小了,不懂事,见谅。”李老板干笑着冲两人摆手,“我先回前台了。” 父女俩走了,张仪仍一声不响地站在原地。阮绛刚要开口,张仪先低道:“阮绛,你把那个球捡回来。” “训狗呢你……”阮绛嘴上嘟囔,动作却麻利地将皮球捡了回来。他走到张仪身旁,两手托着球,刚想递给他,张仪侧身盯着沛沛房间内,说道:“你把球扔回去,轻点扔。” 虽然不明所以,阮绛仍是照做。他也摸不清楚“轻”到底是有多轻,几乎没施力,两人眼看着那小皮球掉到地上,弹了几下蹦进屋里,撞到了床板歪歪扭扭地滚回来,正好滚到张仪脚边。 张仪弯腰单手拿起球,他牵着阮绛,把人领到了几米远外。他手指扣着球时的关节很漂亮,阮绛忍不住开玩笑说:“干嘛,你不会想要人家小姑娘的球吧——” 话音未落,张仪倏地回身,近乎是用了十足的力气,把球猛地摔回了屋里。 第一百六十七章·沛沛 当时,电光石火、转瞬之间,阮绛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完蛋了,要赔人家玻璃钱了。 他脑子里的想法还没来得及转变,张仪腾地半抱住他身子猛一压。闷响传来,却不是从屋里,而是张仪背上——球从屋里甩出来,狠狠砸在了张仪背上。没有落地声,像是在半空中自己转了个圈。 “我操,”阮绛整个人都懵了,搂着张仪道,“你没事吧?” 球停在墙角不动,张仪摇摇头,眉头紧蹙地嘶了声。他把阮绛扒拉下来,阮绛心惊肉跳此刻已被恼火压过,怒气冲冲大步迈回沛沛房间门口。此时他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恨不得跟那个把球砸回来的鬼东西打一架。 屋里仍然空无一人,皮球正砸到脊梁骨上,张仪反手捶了两下被砸到的位置,旋身想叫阮绛回来,余光却瞥见沛沛扒在走廊那头的墙角朝这边看。张仪灵机一动,轻声喊说:“阮绛。” 阮绛闻声回头,也看见了沛沛。小姑娘缩缩身子,似乎在犹豫,阮绛不给她逃跑的机会,快步走过去弯腰平视她,笑眯眯地问道:“沛沛,能告诉我你到底在和谁玩吗?” 说着,他指指张仪,“你看,他把球砸到那个哥哥背上了,应该要道个歉吧?” “哥哥……”沛沛两手背在身后,“我、我告诉你们,你叫那个哥哥不要生气好不好?他只是想和我玩……” 阮绛一听有戏,再抬头,张仪也走了过来,轻声冲沛沛说:“我不生气。” 沛沛来回看了几眼两人,抬手指向自己的房间,“我屋里有个小朋友,我们经常一起玩球,夜里他还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唱歌。” 阮绛头皮发麻,他看了眼张仪,张仪只抬头看沛沛身后。原来李老板不知何时也过来  103 了,大抵是找沛沛的。他显然听见了刚才那番话,脸色发白地把女儿拉到身边。 “李老板——”阮绛出声。谁料,李老板直接蹲下,拉着沛沛急匆匆道:“沛沛,你房间里又回来了?又、又有了,又有小孩了?” 沛沛被三个神色各异的大人围着,快吓哭了。她眼泪憋在眼眶里点头,李老板失魂落魄道:“为什么又来了呢……” 还以为李老板要打孩子呢,看样子他是知情的。张仪看看阮绛,过去把李老板拽起来,低声说:“老板,其实刚才下楼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你女儿在空房间玩球了,只是怕贸然说出来吓到你。这么说吧,我们是这方面懂点行的人……” 他说着,给阮绛使眼色,阮绛立刻会意,把沛沛领到了走廊那头。李老板抓住了救命稻草,拽着张仪的袖子一股脑倒了个干净,“张先生,我,我女儿那个房间里有东西——” “我知道,”张仪把他手拽下来,“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已经好几次了,已经好几次了!找人看过的,”李老板语无伦次道,“看过当时没有了,过一段时间,又来了!从她记事开始,得有三四回了。” 张仪和他确认完情况后,叫李老板领走了沛沛。那个倒霉皮球还在墙角,阮绛在旁边小声问说:“怎么样?” 张仪思量片刻,答道:“不是第一回了,反反复复。而且沛沛三四岁的时候就发生过,所以她根本不害怕,为了‘小朋友’不被赶跑,甚至不告诉家长。” 第一百六十八章·阳台 “初生牛犊不怕虎呀。”阮绛感慨道。 李老板说了叫两人随便看,迈进房间后,阮绛两眼发直,足足呆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不为别的,这房间里的阴郁阻塞之感太过强烈,如同有形的泥潭,让人背后发沉,快要喘不过气。他扭头看看张仪,张仪没说什么,但基本可以说是脸色一黑。 沛沛的房间能明显地看出墙体很旧,颜色发灰。这个房间如它所表现的一般整洁,玩具和文具规矩地摆在桌上,被子枕头也都叠放整齐。只是整洁并不等于“干净”,屋内仿佛蒙上了层灰蒙蒙的湿寒晦气,几乎快要在肉眼中显现出来。 如果这个房间里真的有污秽之物的话,那么绝不会只有一个。 正想着,张仪突然贴近了阮绛,在他肩头轻声道:“挺庆幸咱俩看不见这些东西吧?不然现在,应该能看见这屋里站了挺多人的,指不定就在咱俩旁边听呢。” 张仪嘴上调侃着,浑身却绷紧了,显然有点紧张。阮绛干脆拉着他一口气走到房间门外,奇怪的是,只要踏出门外,污秽之感便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单纯的湿冷罢了。阮绛细声问说:“好办吗?” 张仪啧了声,答道:“难说……” 正说着,沛沛房间内蓦地传来了阵又尖又脆的碰撞声,叮叮咣咣连续不断,乍一听有点像风铃,但并不悦耳,甚至可以说是有点难听的。张仪倏地闭上嘴,仔细去听。碰撞声时强时弱,还有呼呼的风响。 “这什么动静……风铃?”阮绛道。 张仪拉起他快步回到屋里,两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只见阳台顶的晾衣架上挂满了合金的三角衣撑,窗户半开着,被风一吹,就这样热闹地左右摇晃起来。张仪盯着那可以上下升降的晾衣架看了半晌,眨眨眼,脸色一下就更难看了,他冲阮绛道:“我知道了。” 边说,张仪边拽着阮绛往外走,朝前台的方向而去,“这是个‘请君入瓮’。” 两人到了前台,发现大厅里还站着个陌生女人、沛沛正亲昵地扒在她身上。张仪脚步一顿,还是李老板先看见他俩,匆忙对女人说:“老婆你先带女儿出去吧,我有点事。” 女人一顿,往这边看了眼,领着两步一回头的沛沛走了。 “张老师,怎么了?”李老板又换了个称呼,跟着张仪阮绛来到房门口。此时衣架已经不响了,张仪径直过去,把衣架摇低,用手拨了下,叮叮咣咣离近了更刺耳、听得人心发慌。 李老板不明所以,张仪问说:“老板,这个衣架装了多久了?” 到此,李老板这个外行不懂,耳濡目染的阮绛却有点明白了——问题恐怕就出在这个声响上。 李老板冷汗直冒,回忆了下答说:“得有好几年了,沛沛小的时候方便晾衣服装的。” “老板,你是本地人,应该听过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张仪说着,又拨弄了下衣架。“你不觉得,这个声音很像经常和赶尸匠搭配出现的东西吗?” 果然是声音。阮绛思索须臾,分析道:“尖、脆,急促。合金材料撞起来很响,而且因为轻巧可以响很久;房间又空旷,能传得极远……” “简直像招魂铃一样——” 两人异口同声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瓮 “招……招魂铃?”李老板擦了把冷汗,快步过去连拉带扯掉了好几个三角衣撑,“我把这些换掉,全都换掉行吗?” 张仪摇了摇头,他瞥眼见阮绛站在旁边不停地揉眼睛,走过去把他手不动声色地拉下来,小声说:“别揉,眼睛红了。” “我们出去说。”他回头冲李老板道。 三人回到走廊,张仪继续说:“李老板,你女儿房间里有个‘请君入瓮’。这是一种局,或者通俗点,算是个阵法吧。” 看来之前找的那些神汉神婆也很难说靠谱不靠谱,因为李老板大惊失色,可见是毫不知情。阮绛眼睛还不太舒服,干脆眯起那边,顺着张仪的话继续道:“所以,老板,你最好回忆回忆,自己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张仪补充说:“这是术士的法子,所以他应该是个汉人。” 恰在此时,沛沛房间内那些衣架又叮咣作响起来,本就尖锐牙酸的声响在被点破后更加显得诡异了。李老板两手抹擦把脸,颤声问说:“张老师,我不明白,怎么就是个‘局’了呢?我,我一时半会真想不起来自己得罪过什么人呀!” “你跟我来。”张仪道,要领着李老板再回去。阮绛下意识地也迈开脚步跟上,被张仪瞥了眼,“你站着。” “哦。”阮绛听话地应了声,不动了。 那些衣架实在响得人心烦意乱,张仪干脆过去关上了窗户。他站在衣架底下,声  104 音故意提高了些,好让外面的阮绛听到,“这个衣架响起来,相当于一个招魂的装置。一般,会被这种叮当响的招来的东西,都是那种贪玩调皮、没有太大恶意的孩童,所以你女儿至今没什么大事,会说自己梦到的是小孩子。” 他说着,信步走到墙根,“但是,这间房是个‘瓮’。被引来后困在屋内,没法离开,只能徘徊在这里,久而久之,自然积怨。” “有点像养蛊,你们当地的传说。”张仪目光落在墙壁上,慢条斯理的,“一般要做这种局,需要动土,比较麻烦。所以老一辈人才会说不要得罪装修师傅,工匠如果在你家动手脚,防不胜防。但你这招待所实在有些年头了,我想问题应该不是在动土的时候出的,而是——” 他并起两指,从墙面上慢慢抚过,“你们上次粉墙是什么时间?” 房门外,阮绛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张仪会讲得这么清楚,基本是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这样,只要在墙漆里混入些东西就行了,我还以为要凿墙呢……” 话音刚落,身旁有个人匆匆越了过去,阮绛抬头,是刚才前台的那女人、李老板的老婆。她不知听到了多少,眉头紧锁地走到门口,张口便道:“十九年前。” 如此准确的数字脱口而出,在场几位神色各异。张仪和阮绛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心都倏地悬了起来。不为别的,霍雀的父母殉职,正是在十九年前! 而李太太能记得如此清楚,一定是因为当年发生过什么记忆犹新的事。 果然,李老板满头大汗,转回头来,蠕动着嘴唇问道:“你、你们跟霍警官夫妇是一个单位的吧……你们认识他们吧?” 阮绛再憋不住了,冲进屋里。 第一百七十章·霍警官 十九年前,霍雀只有七岁,李老板夫妻俩说的“霍警官”,只能是霍雀父亲。阮绛冲进屋里,“霍哲和杨云燕警官——”他顿了下,“我们……我们是一个单位的!” 李老板看看李太太,李太太瞪大眼睛,绞着两手手指上前似乎想拉阮绛,蓦地又把手抽了回来,她说:“走,咱们上客厅说!”她转身就往外走,自言自语,“终于来了,终于有人来查当年了……” 阮绛看看张仪,张仪无声地出了口气,走到他身旁轻轻说:“走吧。” 四人没有去前台沙发,而是被李太太领到了私人的会客厅里。李老板要拿茶来泡,被张仪谢绝了,屋里涌动着一种古怪的氛围。李太太自己连喝了半杯热水后回过劲儿来,一张口说出个惊天消息。 她竟然是榜留寨人! 沙发对面,李老板犹豫了下,缓缓道:“看老师们的年龄,应该跟霍警官杨警官夫妇俩不是同辈吧……二位看起来像是做文职工作的。”他说的磕磕绊绊,阮绛此时也冷静了,接道:“我们是一个单位的,但情况不方便细说。要走访的事件也确实同他们有关系。如果你需要看证明的话,我们有文件,就在楼上。” 李老板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师,说实话,当时的事,我们记了很多年。””李太太往前坐了些,手里捧着茶杯,“我们粉墙的时候,我下楼梯踩空,脚伤得很严重。夜里找不着车,那么远,是他们夫妻俩和我老公一起轮流把我背到卫生所的。霍警官夫妻俩对我有恩,我不会忘的。”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去榜留寨了,我们当时还在卫生所里,希望等他们出完任务回来,好好答谢他们,至少请人家吃顿饭。”李太太说着说着,眼睛渐渐暗淡下来,垂头叹气。“结果,他们夫妻俩没有回来。再后来就听说十多公里外的水潭边发现了他们的……他们的遗体……” 李老板夫妇是当地人,知道“遗体在水潭边”并不稀罕。但霍哲同杨云燕殉职的案子被发回了处里,这就意味着对外、后续的消息戛然而止。 李老板拉过妻子的手,看向张仪和阮绛,“老师,我们不清楚霍警官夫妻俩当时到底是来查什么的。这十多年来,我和我老婆睡不着觉就常常想,总觉得他们的事,和另外一件事有关联。” 当年到底是来调查什么的,卷宗里只大致说明了是桩人口失踪案。霍雀自己查到了榜留寨接连有未婚少女落洞失踪,补全了一些细节。听到这儿,张仪心里蓦地一悬,脱口而出道:“粉墙时候来过特别的人,对吧?” 李太太赶忙点头,她在斟酌语句时嘴角微微颤动了下,神色愈发紧张。阮绛敏感地意识到,这是种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 “是个……是个男的。”李太太看了眼丈夫,抓紧他的手。“我是从榜留寨出来的,我们是为数不多还有落洞这种事的寨子,那个男人当年去过我们寨。” “那时候我十来岁,那个男的看着也就二十多出头吧。他自称是来采风的,摄影师。我们寨里几乎不来外乡人,他还扛着相机,印象挺深刻的。”李太太越讲声音越小,语气也更小心翼翼起来。“我现在也记不清究竟是他来之前就有落洞的,还是他走后才开始了。” 张仪和阮绛同时屏住了呼吸。仿佛无形之中,命运的手已悄然降临在了诸位之上,即将拨弄因缘际会,使过去与如今纵横交错。 “霍警官夫妇走的那天晚上,他来了我们招待所,想要住宿。我一下子就认出他了。”李太太直愣愣地抬头看两人,举起一只手,指向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右眼,装的是只绿眼珠的玻璃义眼。” 第一百七十一章·油漆 绿眼珠的玻璃义眼,确实是个不同寻常的面部特征。但这个怪人令李老板夫妻俩印象深刻的部分远不止如此。当时,招待所正在粉刷内部的墙壁,自然会对社会旅客停业,只留出了几间给有公务在身的提供客房。这人不但非要住宿,甚至还趁机敲竹杠,搞价搞到了最低。 李老板挠挠头,苦笑说:“那会儿我也就二十出头,太年轻了,不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想着不赚白不赚。他觉得自己捡便宜了,我也觉得自己捡便宜了嘛。”他瞄一眼李太太,“我老婆脚伤不方便出屋,等看到他的时候,都已经住下好几天了。” 阮绛顺着往下接,“他住的客房改成了沛沛现在的房间,对吧?” “对,”李老板看向阮绛,“因为他住进去了,那间客房粉了个头就没再动  105 了。住进去后我才想起油漆都没搬出来,他当时也一句都没抱怨。” 听到此处,张仪心里顿了下,微微转头,正对上阮绛的视线。两人对望须臾,便知道对方清楚了自己所想:入住期间,沛沛房间的墙面停工,他在油漆中动手脚不是针对那间房的,而是随机的——没人知道那桶搬出去的油漆最后到底被用来涂了哪些墙。 阮绛自言自语道:“这说不通啊……”他一陷入思考就无意中捉住了张仪的手指头摆弄,张仪也不管他,直到被李太太看到了,阮绛才回过神,赶忙尴尬地收回手。李太太又是叹气,“我老公对人不设防,那个男的有意无意打听,我老公嘴快,就把霍警官他们来过的事告诉他了。” 张仪了然道:“然后他退房消失了?” 李老板和李太太同时点了点头。 两人又试着问了下细节,包括那个人身材特征或是有没有带着什么特殊的行李。但大抵是绿玻璃义眼太过印象深刻,把别的反而都模糊了。实在找不出新线索后,阮绛客套了几句,和张仪一起上楼。 刚关上门,两人异口同声道:“这根本说不通——” 又是同时一停,张仪拉着他坐下,“你先说。” “如果油漆是随机的,那沛沛的房间会成‘请君入瓮’真的就是纯属巧合啊!”阮绛摊手,睁着大眼睛,直接比划起来,“万一没装衣架呢,万一是个塑料衣架呢?万一——那桶漆刷的是好几个客房的好几面东墙没刷西墙呢?” 张仪把他作乱的两手按下来,想了想,没松开,干脆抓在手里,缓缓道:“只要没被拿来刷走廊,其实都是一样的……”他抿了下嘴,松开一面,抬手拿指背轻轻抚了下阮绛右眼眼角。被揉出来的红痕还没完全褪下去,张仪说道:“都揉红了——你还记得咱们在十三单元十七楼遇到的那个案子吗?误入高层的阴魂找不到出路,只能在原地徘徊。其实是一样的,沛沛的房间就算没有挂金属衣架,也还是会被困住,只是没有了招魂铃,不会再吸引那么多过来罢了。” 他瞥一眼阮绛,“至于你说的只刷好几间房的东墙、西墙换另一桶刷,我觉得一般人都不会这样做吧。” “那不是又说通了?”阮绛被他解释懵了,眨巴着眼睛问道。 张仪叹气,摇头说:“解释不通。因为如果是随机的,就很有可能被改造成‘请君入瓮’的只是一件客房而已。客房意味着没有人会久住,不是体质敏感的人,可能根本发现不了屋里有问题。” “那么,他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意义 “吃饱了撑的?”阮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张仪。 张仪无奈,伸手捏了他鼻子一下,叹气道:“不管怎么说,跟霍姐讲讲经过吧。她毕竟是专业人士,兴许能有更好的见解。” 开玩笑归玩笑,阮绛是明白张仪觉得奇怪的地方在哪儿的。即便这个人是出于报复给李老板夫妻俩使绊子,用这种方式的效果也微乎其微。人家住客根本没发现房间在闹鬼,坏名声自然也就传不开。至于体质敏感的,鬼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来一个呢。 一上午就这么给折腾过去了。两人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下午阮绛在房间里把情况尽量详细地报告给霍雀,顺带也给韩仕英发了一份。张仪自己下楼去招待所里转悠,不忘跟李老板又交代叫沛沛搬出来,赶快去把墙皮铲掉重整。 招待所越往上走潮气越轻些,李老板吩咐了员工只要张仪想看空客房,随时给开门。他从一楼转到顶楼,又从顶楼转回一楼,最终还是来到了走廊上,盯着灰白的墙壁蹙眉。 到底又过去许多年,墙体有些污渍是难免的。张仪凝视片刻,突然整个人几乎趴在墙上,去闻那些白色墙漆的味道。他只吸了一口气就赶忙又起身了,真是犯傻,整整十九年,混进去的就算是榴莲,味道也早散掉了。 两人都一无所获,阮绛那边是因为韩仕英和霍雀都没回消息,大抵是出外勤没空看手机。明早就要动身去榜留寨了,招待所这边看似收获颇多,实际上可以利用的信息却没有多少,就连张仪都有点焦躁起来,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面无表情。 阮绛抱着平板在旁边划,不知在查什么。好半天,他才推推张仪,“你说,刷完墙后,起码还得十来年沛沛才住进那屋里去的吧?这十来年,就一个雷达都遇不上?” 张仪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你以为你这样的体质是大白菜,超市里就有?” “切,”阮绛瞥他,脚也够过去蹬他,“我这个大白菜还是不被你挑中了。” 正说着,张仪蓦地卡了下,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但又抓不住。他爬起来,坐到床沿上决定先不想了,这种时候越死磕越不行,没准儿过会儿就自己冒出来了。他刚要站起来喝口水,却感到阮绛的脚尖儿从背后蹭了下,然后又往下挪,去挑他的衣摆。 张仪穿着件长袖T恤,阮绛拿脚背掀他衣服,掀了下,没掀开。抬头只看见张仪回过身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瞧。阮绛本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调戏他下,结果被他给盯怵了,倏地把脚缩回来,岂料张仪比他更快,伸手就钳住了那只脚踝,猛地往下一拽—— “啊!”阮绛被他拽得仰倒在床上,原本垫在腰后的枕头一翻,埋到了头顶上。他笑着挣了下,张仪手一点没有松开的意思,阮绛抄起枕头拍他,“流氓!” “你先调戏我的。”张仪脸不红心不跳点破。他松开手腕,去够放在凳子上的衣袋,“你得补偿我。” 他抽出一件叠好的衣服丢给阮绛,“穿这个。” 阮绛坐起身拿过来,是件宽大异常的白T恤。心里莫名还有点失望,阮绛冲着张仪展开,“你就想看我穿这个啊?” 张仪毫不掩饰期待,“我特意买的。” “唉。”阮绛又是莫名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七十三章·睡不着 这也太容易满足了。阮绛险些给他气笑了,真就开始解扣子,他到要看看张仪在唱哪出戏。等他脱到只剩内衣真套上那件T恤时,才终于明白了,难怪是特意买的,这衣服半长不短的,刚盖到大腿根。 “好看吗?”阮绛跪坐在床上,歪着脑袋问张仪说。 “还行吧——”张仪话音未落,阮绛抄起枕头又往  106 他脸上拍。“还行吧,什么叫还行吧?给我重新说!” 张仪一手把枕头按下去,另一手投降,“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我的意思是再紧一点点就好了……” 阮绛不说话,仍是两手抓着枕头、枕头刚好在两腿之间压住了衣服下摆。他从下往上睨着张仪,半真半假地骂说:“变态!”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想这些,”阮绛说着,支起身子。“我要跟你领导告状。” 膝盖一撑,T恤下摆垂在腿侧,他作势要去够手机,人还没爬过去,张仪突然伸手,虎口卡在他大腿外侧往上挪,于是连带着那衣摆也一起往上掀—— 房间里的空调不算太暖和,因而衬得张仪掌心格外热。阮绛心里一漾,腾地把他手按住,张仪见好就收,抽回手嘴上仍是不满道:“干嘛,只许你掀我,不许我掀你是吧?” “那能一样嘛。”阮绛干脆又坐下来,摊手说,“我掀你,那就是单纯想摸摸你;你掀我,我们明天早上还能出发去榜留寨吗?” 阮绛往前挪了挪,贴到张仪身上,暧昧地往他眼睫毛上吹起,“你说,你难道也就是单纯想摸摸我?” 行吧,虽然张仪也可以不承认,但问题就出在他不想不承认上。大抵是被戳破,张仪垮了,飞快地在阮绛嘴上亲了下,然后探身从包里摸出一个水杯放在床头柜上,顺手就把灯关了自己躺好,“成吧,睡觉。” 黑暗中,张仪的呼吸声很轻,他裹着被子背冲阮绛,看上去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委屈。阮绛眨巴两下眼睛,爬过去脑袋凑到他颈间,嘴唇蹭着他后脖颈,轻声问说:“真睡觉了?” 张仪微微偏头,因为凑得极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能看得清楚,深邃又带点假骄矜的埋怨。阮绛乐了,埋头亲他嘴角一下。 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张仪腾地翻身,把阮绛按到了旁边。 夜里那股近乎要凝聚出水珠的潮湿仍然附着在皮肤上,是种不同寻常的湿冷黏腻。阮绛后半夜睡得不太安稳,这不该,按理说应该是累到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他确实很累,虽然张仪有在考虑明天要赶路,但架不住他们太过熟悉彼此的身体。 只是,眉心中间总隔一阵子就嗡嗡的,像是过了电似的,称不上疼,但就是叫人难受。阮绛不舒服,用力地闭着眼睛。直觉告诉自己这不是那种“不好的事”,但一次来得比一次强烈,阮绛受不了了,眯着眼睛爬起来,想找找原因。 他本来窝在张仪怀里,一挣,张仪自然而然也醒了,眯着眼睛,嗓音有点沙哑,“这么快就天亮了?” “不是,我睡不着。”阮绛低声回应,“头不舒服,眉心有点疼。” 张仪又闭上眼,冲阮绛摊开胳膊,“过来躺下,我给你揉揉。” 招待所的窗帘非常遮光,即使适应了大半晌,也还是看不太清楚屋内的陈设。阮绛疑神疑鬼的,仍是让视线从屋里环了一圈,这才重新躺下。 张仪兀自闭眼,把阮绛抱回怀里,用拇指轻轻按摩着阮绛眉心。他像是还半梦半醒,揉着揉着,无意识地凑上去在眉间亲了下,然后就挨在上面睡着了。阮绛认命,笑了笑保持着这个姿势打算再睡一觉,刚闭上眼,眉心儿猛地一抽。 “嘶……”猝不及防,阮绛被疼地嘶气,把张仪又惊醒了。张仪看他眉头紧促的样子,总算是清醒了,坐起来开灯,“是受凉了吗?” 阮绛摇头,“不是,感觉嗡嗡的,而且我有点精神亢奋。” 张仪目光从他身上过了遍,瞥见床头那睡前被他放下的水杯,一下子明白过来,了然道:“我知道了,是因为这个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提示 “我把安忍水放床头了,”张仪说着,拿过那水杯让阮绛看,“有时候这东西确实会让人睡不着。” 水杯是个深色的随身杯,半透明的,能看见杯底有层厚厚的盐,还有几枚五毛一块的硬币。阮绛目瞪口呆,接过了问说:“你做了这么一大杯啊?” “有备无患嘛。”张仪答道。他从阮绛手里拿过那一大瓶安忍水,“我放远点,还收回包里,这样就不会影响睡眠了。” 他回头挑挑眉,一语双关道:“你真是太敏感了。” “去你的敏感!”阮绛嘴上这样骂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窝进张仪怀里,小声说:“好像是,你把它一拿走立刻就不嗡嗡响了。” 床头灯熄灭,房间再度陷入黑暗,灯灭下去的一瞬间,阮绛闭上了眼睛。于是张仪能看见他右眼上那颗红痣很是鲜艳,他情不自禁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低声说:“可能是因为红痣吧。以前你只是容易遇到这种事,但在灵感上没有我准。现在……可真是难说了。” 说到这儿,张仪只感到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睁大眼睛呆住了几秒钟,以至于阮绛听旁边没声了又睁开眼看他,半坐起来问道:“怎么了?” 怀中人身躯温热,空调干燥的风也轻柔地落在发梢上。饶是如此,张仪仍觉得寒意从心底而起,他毫无所觉自己已经坐了起来,定定道:“你觉不觉得……” “哈?”阮绛也爬起来,他看不见张仪脸色发白,干脆凑过去捧住他的脑袋,鼻尖碰着鼻尖,“你想起什么了。” “你觉不觉得,他这样做其实是给下一批来查案的人……一个线索。”张仪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斟酌,最终还是用上了“线索”这个词。他愈发觉得好像踩住了那个玻璃眼珠怪人的影,一下子就被笼罩进了黑暗。 张仪抓住阮绛一只手握住,声音轻到近乎成了气音,仿佛怕被什么人窥听似的,“他好像已经知道了霍警官夫妇会死,并且死于不可思议案件。因此,下一个来查案的人,一定是个能发现房间被做了手脚的人。一个体质敏感的人——” “一个术士……”阮绛同他齐声道。 张仪说到一半时,阮绛便也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猜测无论正确与否,武断还是合理,都足以先在冬夜里让两人不寒而栗。 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人到底是敌是友?这是个好心的提示,还是干脆就是挑衅呢? 握在一起的手都有些僵硬起来。沉默半晌,阮绛才捏了捏张仪的手指,柔声道:“不想了,睡觉吧。无论是什么,明天都会揭晓的。” 他搂着张仪的腰缓缓躺下,  107 张仪抓着他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同他十指相扣。渐渐的,枕边人呼吸放平、放稳。他睡着了,不知是否仍带着不安与心事。阮绛半撑起头,就着茫茫黑暗,眯起眼勉强看他。张仪,因为太过安静,眉眼总是沉沉的。 阮绛在他眉心吻了一下,他又搂着他侧躺下。不远处,凳子上放着装衣服的包,包的缝隙中横插着那装了安忍水的杯子,杯底朝上。 雪白而细密的盐粒在水中旋转着。 第一百七十五章·榜留寨 早上,张仪醒来的时候阮绛还在睡,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冷,人半蜷缩着。他把被子牢牢掖严实了,洗漱下楼。李老板在前台用电脑打牌,看见张仪下来,赶忙招手。 一问才知道,李太太特意嘱咐丈夫,把自家旧房子的钥匙给两人,若是不嫌弃,可以过去住。这倒是省了一桩大麻烦,本来按照和霍雀先定的计划,他们到了以后要像霍哲杨云燕当年一样、现找村长家商量住宿的事。据李太太说,他们家老早就没人住了,一直空着。因为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留在屋里,也只挂了把小锁。 张仪连连道谢,李老板只苦笑着说:“要亲手把钥匙还给我老婆啊。” “会的。”张仪认真道。 搬行李箱的时候,张仪把这件事同阮绛说了,阮绛笑笑,调侃说:“像不像隐藏任务通关后掉落的奖励?” 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够,他人迷迷糊糊的,讲完了就要凑过来抱住张仪撒娇。张仪拿着手机看导航,半面胳膊搂住他,答说:“像。” 阮绛把脸埋在他衣服深处蹭,胳膊用力抱他,结果被什么东西硌到了。他舔舔嘴唇,略微分开了些去摸张仪外套内侧的口袋,“什么东西,打火机吗?” “不是,”张仪打开他的手,瞥他一眼把手机收起来,“光天化日别乱摸。针线包。” “你贴身带个针线包干嘛?”阮绛扬起眉梢揶揄他,“准备随时给我缝扣子啊?好贤惠一老婆。” 张仪懒得理他,弹了他脑门一下。 如今有句话,是说导航能导过去的地方,都不算真正的偏僻。来前阮绛在网上查过,榜留寨几年前被一个导演组采风过,基本通了路,也有信号。他发出去报告线索的消息,韩仕英和霍雀两个人还是没有回复,这隐约让人有些不安,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天气不算好,越往山里走雾越低。墨绿的水,墨绿的山,一切景色像是被罩上了层灰冷的镜。阮绛看着看着,靠在车窗上睡着了。到底不是自己车,他没找到最合适的角度,不多时就被颠醒了,脑袋在窗户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下。 这是个多水的地方,水道间又有连绵起伏的山,风水上把山脉称为“龙”,把水道称为“脉”,榜留寨不知就藏在哪一个龙与脉的转角间。阮绛心里装着对未知的忐忑,再次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了,门开着,张仪贴的很近,说话时唇齿间呵出温暖的白气。他轻轻摸了他的脸,温声说:“阮绛,起来了,到了。” 阮绛晕乎乎地睁开眼,只看见车停在树下,前方不远处是一座不宽的石桥,横跨在深不见底的碧绿江面上,桥对岸,黑瓦的是吊脚楼。 “要走进去吗?”阮绛揉揉眼睛,迈下车。 “嗯。”张仪低声应道。 两人提着行李箱往村寨里走,这里的房子其实看上去和外面旅游景区的区别不大,只是没有那么拥挤热闹。很容易就打听到了村长家,人也并不难相处。村长家的老太太穿着蓝布的传统服饰坐在门口抽土烟,张仪身上学者气质重些,他费劲跟村长说明两人身份来意,阮绛则站在门口摸出手机看,没信号。 “不该啊……”他自言自语说。 老阿嬷放下土烟,嘟囔了一句话,带着浓厚的乡音。阮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讲话,他弯下腰,大声道:“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举高一点就有了!”阿嬷也大声回他。 阮绛点点头,将手机高高举起,脚也掂了起来。胳膊不稳当地晃了晃,手机果然有了一格信号。 “真的有了!”阮绛扬着眉梢,喜滋滋地笑起来。他低头,只见阿嬷也仰着头看他,得意地咧开嘴角。 第一百七十六章·吊脚楼 李太太曾经的屋子在河后,没有几户人家挨在一起,基本已经算是村尾了。村长把两人领过去,絮絮叨叨地交代着诸如小心虫蛇、不要未经允许拍村民的脸一类的话。他的口音也很重,阮绛费劲地听了会儿,就开始打量四周,反正张仪会仔细听的。 说是河,其实该说是条不到膝盖深的小溪,水流湍急,架了一座窄窄的石桥,差不多只够两人并排通过。四周的一切都很新奇,张仪时不时回头瞥一眼阮绛有没有冒冒失失,别不小心踩进水里。 张仪和村长商量好了交伙食费请他家里送饭过来,他道完谢给村长递烟,村长摆了摆手,提醒说:“夜里很黑,出门拿手电筒。” 阮绛凑过来,指着水道问说:“这条河通向哪里呀?” 大抵觉得说也说不清楚,村长摆了摆手,只笑。他走后,张仪开门,果然只挂了把小锁。屋里几乎没什么灰尘,但有些若有似无的霉味,窗户打开通风后很快就散了。两人在房子里转悠了圈摸清楚结构如何,穿过堂屋找到了李老板所说的卧室,床有点窄,勉强够睡俩人。 “李老板说还有间闺女房,嫌窄可以去那边睡。”张仪把两人自带的铺盖往上收拾,阮绛四处乱看,嘴上倒接话很快,“我不,我要和你一起睡。” 堂屋很开阔,地上放着烧火盆,有面敞亮的窗户。阮绛两手撑在上面往外看,离这里最近的另一户人家也在百米开外,倒是那条小溪的另一段弯弯绕绕从屋后而过。他吸了口冷而润的空气,感慨说:“这里真僻静。” 张仪应了声,拿出手机检查信号——这儿已经算是地势高的位置了,信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他往窗边走,说:“一会儿村长来送饭和木炭,请他帮你把火盆点起来,别烫到你;把屋里也擦擦——” “哎哎哎你去干嘛啊?”阮绛长腿一横,拦住去路。 原来张仪把罗盘从行李箱内翻了出来,小巧一个托在手上。他指指窗外的小溪流,答说:“我去看看水道的走向,顺着看看,不会走太远的。”  108 阮绛不由也转头看,小溪流清澈见底,他有点不放心,但张仪面无表情地拿着罗盘站在旁边,他蓦地又乐了,小声说:“你这样好专业哦。” 张仪不说话,揉了下他的头发,意思是“走了”。 他在楼下仰头往上看,阮绛身子探出窗户,冲他招手,“小心一点哦!” 溪水清冽澄澈,靠近了就能感到股湿冷的水汽,别说城市中见不到,现在很多风景区都没有这样的野水系了。他眺望远方,山峦望不见头。阴阳交互相生,山巍巍雄壮为阳,岿然不动又可为阴;水至柔冷冽为阴,湍急回环又可为阳。意识形态的不同或许稍带来了些许阻力,但太极大道安之若素。张仪顺着水道不知走出了多远,四周既无人烟也无杂音,他一路紧绷而不自知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不少。回头看看,吊脚楼早已连瓦檐都看不见了。 “这趟能成。”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将罗盘随手挂在了背包外的系带上,慢悠悠地往回走。在他无法察觉的身后,罗盘指针忽然摇摆不定、左右抖动起来。张仪毫无所觉,信步走着,下一刻,指针在盘内快速自转,平稳而不止。 第一百七十七章·罗盘 新鲜感渐渐落下,屋里开始让人觉得有点冷了。阮绛又翻出了一件张仪的风衣罩上,裹得厚到胳膊要打不过来弯儿。饭菜放在火盆旁扣上碗防凉,他走到开着的窗户边朝外看,远远就看见了张仪。 “张仪!”阮绛扬起嘴角,开始冲着他招手。 他站得略高,也不知在笑什么,这幅模样令张仪立刻就回忆起了高中的时候。他自己也低头笑笑,快步回去,上楼。 “饭给送来了,”阮绛蹭过去,随手接过他的包,“你走到哪儿去了?” “没走多远,先别放——”张仪说着,从包侧面取出了几片绿色的叶子,“有清水吗,泡水里。” “这什么东西?”阮绛好奇问了句,把包放好,余光瞥见了系带上的罗盘。他顿了顿,把罗盘解下来,回头道:“张仪,这个指针……是该这样的吗?” 张仪闻言,把绿叶子放在桌上走过来,接过罗盘。他一瞧顿时皱眉,轻声道:“指针失灵了。先别管了,我一会儿修修看,没事,还有一个备用的。” 阮绛哦了声,不管了。他过去把扣在碗下面的饭菜摆好,顺口又问,“哎,你还没告诉我树叶是干嘛的呢。” 张仪只得把泡在水碗里的树叶子端过去给他看,解释说:“这是抹草,就是防风草,辟邪的。我看见路边有,顺手摘了点。” 原本打算休整一晚,明天再正式开工,饭后两人无事可做,干脆围在火盆旁有模有样讨论起案情来。霍哲和杨云燕遗体被发现时,是在距离榜留寨几公里外的水道下游,两人用霍哲的鞋带把手腕绑在一起,鞋带挂在了岸旁的石滩上。 大部分时间,其实是阮绛在自言自语。这年头谁没看过几本推理小说,可等真的轮到自己,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当年的技术有限,有用的信息其实不多。阮绛分析的时候,张仪就坐在旁边修那个罗盘,他拆开看了几眼,又装回去,拿出手机自带的指南针对了对,发现似乎又好了。 “修好了?”阮绛歪头看一眼。 “嗯。”但修好了张仪也并没有开心,反而皱着眉有点忧心忡忡的。他把罗盘搁在旁边的桌上,信口道:“算了,换另一个用吧。” 天黑以后,两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面一点人造灯光都没有,习惯了城市中的光污染与永不停止的杂音后,四周静得可怕。阮绛感觉快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他无意识地用手敲着身下的小板凳弄出点声响,冲张仪道:“这也太黑了,现在几点啊?” “七点半。”张仪看了眼手机,“李老板说屋里通了电的,有插座板,但现在没有灯泡。用手机凑合凑合吧。”说着,他抓起阮绛的手,“走,窗边看星星。” 两人搂搂抱抱,在窗户口仰头看。满天星斗阮绛也只认识北斗七星和启明星,他窝在张仪怀里看了会儿,突然问说:“你会占星吗?” “不会。”张仪如实道。 “哦,”阮绛微微侧头,“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呢。” 张仪把下巴搁在他肩头,笑道:“怎么可能什么都会。” 两人沉默片刻,阮绛蓦地又开口说:“我知道为什么以前的人可劲儿生孩子了,天黑以后没事做,只好做爱了呗。” 张仪愣了下,干巴巴地说:“这是别人家里,不太好吧……” 阮绛哈哈大笑,笑罢了板起脸拧他腰一下,严肃道:“想太远了你!” 八点,两人熄灭火盆,和衣而眠。 第一百七十八章·溪水 如果说这趟旅程中有什么事是阮绛有所预料的,那必然是关于梦的部分。 倒也不是说一定会做些带有寓意的,而是必定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先开始,他仍是有点冷,但睡觉总不能还穿着外套,只能往张仪怀里钻。床小,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张仪半侧着身,吐息热热地呼在他前额上,睡着的倒是快。 好不容易,阮绛熬睡着了,却又开始做梦。梦里是驱不走的稠白雾气,身体也又沉又冷。阮绛听到一个女孩在唱歌,用着异族的语言、长而婉转的调子。他认真地听了会儿,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寻觅,脚下突然一空,顿时从梦中惊醒—— 他猛地睁眼,喘了几口气发现张仪把自己搂太紧了,大抵是因为这个才做了噩梦。阮绛稍微往上挪了挪,把张仪垫在自己脑袋下的那条胳膊放好,小声嘟囔说:“也不知道自己抽走胳膊,明天要麻得不会打弯儿了……” 正说着,飘渺的音调蓦地从窗缝吹了进来。断断续续的低沉声音,阮绛愣了几秒钟。 窗外怎么有女人在哭? 他后背一寒,慢慢起身下床。张仪还在熟睡中,阮绛犹豫须臾,悄悄登上鞋子挪到了窗边。他鬼鬼祟祟蹲在地上,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看。 微弱月光下溪水潺潺,有个穿着蓝布苗服的女孩两脚踩进水中,正捂着脸哭。她身上像是笼罩着一层灰白而模糊的颜色,捂着脸边哭边顺着河道往村外走。女孩哭得很伤心,她往前走出了百米远,拐过身子又往回走,到了最开始所站的位置时,继续转身朝村外,反反复复。 阮绛头皮都  109 麻了,他不敢站起来,猫着腰溜回床前,用气音匆忙唤道:“张仪!张仪——快醒醒,外面有个人!” 张仪先是蹙眉,睁开眼就被蹲在床边的阮绛吓了一跳,他整个人猛顿,然后长出了口气,“靠,老婆你吓死我了……” “你赶紧过来!”阮绛急死了,压着嗓子晃他,“窗户外面他妈的有个小女孩!” 还没见着真人,冷不丁又被吓住了。张仪蹬上鞋和阮绛一起挪到窗下,他先做了番心理准备,这才朝外看。溪水中,那女孩子又走到了百米开外,阮绛看了片刻,差点没压住声音,“不对啊,她怎么不来回转了!她应该拐回来了啊——” “追!”还没来得及反应,张仪拽起阮绛,起身直接就往楼下冲。十几秒钟出到屋外的功夫,女孩身影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呜咽倒是又轻又尖,仍随着风往回飘。 张仪攥着阮绛的手,两人顺着河岸狂奔,那女孩的背影愈发影影绰绰,甚至开始像要融化似的晃动起来。张仪咬牙,拼了老命跑得更快。 “我操!” 他手上猛一扽,人差点歪倒,心也随着手上突如其来的劲儿悬到最高!回头,阮绛人扑进了水里,张仪下意识一拽,勉强又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他大声道:“摔到哪儿没有!” “没事!”阮绛大声回,“我操!她人没了——” 只顾盯着她,根本没注意路,阮绛脚下沾了水的石块儿一滑,把他人也连带着滑进了水中。眼前花了,女孩的背影也花了,下一刻她凭空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中,像是一缕轻烟。 阮绛爬起来,心里突然比湿透了的身上还冷:四周黑到看不清楚脚下的路,那女孩在几百米开外,怎么会能一眼就看得到呢? 第一百七十九章·消失以后 “我靠,她是会发光吗!”阮绛反应过来,不禁大声道。 撞邪的时候,两人会尽量嘴里话不干净点,一来壮胆,二来可以为自己增加些戾气。他前额碎发和眼睫毛上都挂着冰凉的水滴,张仪哪里还顾得上追那个女孩,下意识就要脱自己的外套,结果一伸手才发现俩人着急忙慌跑出来,都穿得单薄,根本没外套。 他拎着阮绛就转身,“快回去。” “不管了?”阮绛边走边回头,“这一跑我一点都不冷了。” “发烧了怎么办,你知道这儿离医院有多远吗?”张仪脸色一黑,凶巴巴的,“先不管了,快回去。” 匆忙赶回屋里,张仪马不停蹄又往外,嘴上吩咐阮绛说:“把衣服脱了裹被子里,我去烧水。” 阮绛本来想说擦擦算了,但张仪看着真的挺着急上火,遂又把话咽了回去。饶是如此,他钻进被褥里,还是探头朗声道:“你摸黑去小心点!你害怕不害怕,我陪你去吧——” 隔着几间屋,张仪也朗声回道:“不用!” 走到堂屋时,张仪无意间瞥了眼矮桌上。手机的手电筒顺着照过去,有个杯子射出微弱的反光。他看清楚了,脚下猛地一顿,上前抄起那水杯快步往绕间烧水。 张仪把手机扣着搁在旁边照明,那水杯也放在,杯底沉淀着厚厚一层盐粒,正是让阮绛睡不着的安忍水。此刻,水浑浊异常。黑暗中,张仪没忍住看它一眼,浑身上下就多紧绷一分。他看着火,须臾便又无法克制地回头朝卧室的方向看。心慌让五指发冷发僵,安忍水变得如此浑浊,意味着这间房子、这附近——有不干净的东西进来过了。 到此,张仪控制不住了,回头大喊了声,“阮绛!” 话音刚落,阮绛便回说:“听到了!怎么了——” “没事,”张仪应了句,想起他听不见,忙又高声喊说,“没事,别动!” 爱人的名字是这个世界上最给人勇气的咒语,张仪神经稍稍放松了些,干脆走到窗口把一整瓶水都倒了出去。生锈的硬币落进草地里无声无息,炉子上的水壶则发出尖锐的气鸣。他定了定心神,拎走水壶。 记忆中,这还是阮绛第一次摸黑洗澡。他泡进木盆里,张仪从他背后拿毛巾淋水,嘴里机关枪似的,“洗快点,水凉得快。冷不冷?安忍水变浑了——” “我想洗头,没吹风机能洗头吗?”阮绛打断他,愣了下,立刻又道,“不是,你最后说什么?” 张仪答非所问说:“你想洗就洗吧,我带了。” 之前随手拽的那些抹草现在也派上了用场,张仪把叶子水端过来,用指尖沾着在阮绛眉心轻轻划过。阮绛不由闭上眼,干脆也自顾自讲道:“你没醒之前那个小姑娘一直在来回转悠,走过来,走过去。” “嗯,”张仪低低应了声,把凉丝丝的叶子水点在阮绛唇间,“我们应该是遇上生魂哭坟了。她最终会死在水道里,在提前给自己哭坟。” “什么?”阮绛一说话,水珠顺着滑进嘴里。张仪啧了声,正要再点,阮绛又道:“她死在我们窗户底下,我们难道没看见吗?” 张仪抬着他下颌把他嘴推上,“不是。我们还是得沿着河道走,要快,她应该还活着。” 他把水再度点在阮绛嘴唇,然后亲了上去,堵住他的嘴。 第一百八十章·河道 阮绛腾地把他脸挪开,“那我们还等什么呢,快去啊!” 用手捧了点水淋在阮绛肩膀上,张仪低声道:“夜里黑,太危险了,我们不能现在就出去。” 屋里没再打光,只能勉强看到张仪明亮的眼睛微微垂着。阮绛刚要张口反驳,张仪继续道:“万一山里有别的精怪,以我们手里现有的东西是应付不及的。我刚才追上去,是想看看她会沿着河道走还是去别的地方。” 那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大,就这样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生死未卜。见阮绛似乎还不死心,张仪默了须臾,选择了实话实话,“哭坟这种情况……基本都救不回来。生死有命,是已该绝。生死簿上,到头了。” 话已至此,阮绛这些年并非没有见过所谓“命已该绝”,虽然心里难受——那到底是个小女孩,在外面还是高中生的年龄呢——但再说什么未免强人所难。张仪没那么大本事,尽人事,听天命吧。 屋里没有插座板,阮绛只能裹着衣服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让张仪给吹头发。整夜静悄悄的,哭声没有了,折叠吹风机带着焦糊  110 味的嗡嗡声取代了它。阮绛心里不太舒服,他不说话,张仪就也不说话。他的手指拨弄着他湿漉漉的头发。阮绛穿着自己的外套,还套了件张仪的大衣。他缩在厚实的衣服里,心里不禁胡思乱想: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 他莫名有些神伤,于是往大衣更深处躲。阮绛轻轻偏头,把脸埋在衣领里,衣领里有张仪的味道:洗发水,和一丝半缕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香火气。 他安心了些,吹风机巨大的噪音里,张仪低声道:“我喜欢你的善良。你的什么我都喜欢。” 然而阮绛还是听清了,他略显疲惫地笑笑,故意把声音提高、想显得放松些,“这算什么善良,没有人会见死不救的。” 他没有回头,但却莫名地感觉到张仪好像也笑了。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张仪替阮绛吹干了头发,他把充电器插上,确认了它正常工作后,这才轻声道:“去睡觉吧,天大亮了我们立刻出发。” 大抵因为洗了澡,再躺下反而感觉没那么潮了。阮绛本以为自己会总想着关于小姑娘的事睡不着,但这天舟车劳累,他没多久便睡熟了,并且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明。 窗外有鸟在叫,和城里听到的不是一个腔调。阮绛晕晕乎乎坐起来呆愣了须臾,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他瞧见张仪,张仪从卧室走了出去,站在走栏上朝下看。他身后的地上有一串水渍,阮绛打了个哈欠,终于清醒了,站起来朝他走去,“你看什么呢?怎么不叫我,快去找人了——” 张仪一言不发。阮绛走到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发现还是在瞧河道。他发现张仪握在栏杆上的五指都在暗自使劲儿,阮绛偷瞄一眼张仪,张仪脸色发白,眉头紧促,嘴唇也微微抿着。他太熟悉这种神情了,这是不安。 阮绛微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水渍,再观察才发现那串水渍从走栏一直通到床边,似乎是两小滩汇在了一起,左右稍微错开。他总觉得在哪儿看过类似的痕迹。 沿着那水渍走出去一步,阮绛蓦地明白了,这是一串脚印。比他迈开的距离更近,这是女人的步幅。难怪张仪盯着河道看,在他们熟睡的时候,有个女人从河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两人床前。 “她死了。”张仪忽然出声道。 第一百八十一章·少女 阮绛下意识地问说:“你咋知道她死了啊?” 张仪指了指走栏地下,又指指床前的水渍,“看看楼梯上有没有脚印。这是从走栏直接出现的,你觉得活人能做到吗?” 从水里走出来,那大抵跟花园幼儿园的钱姗姗一样,是溺鬼模样的。半夜,这个皮肤被水泡得青紫肿胀的女人,就立在床边用覆着灰膜的眼仁儿一眨不眨盯着两人瞧,阮绛想想就屏住了呼吸,难怪张仪刚才那么紧张。 张仪看出阮绛被自己传染了,安慰性质地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小声说:“不急着走了。我们得想办法打听打听村里有没有少女失踪的,或者说……有没有少女落洞。” 事到如今,再说“要是昨晚直接就去找她”这种话也没有意义了,真的昨天晚上就出去,指不定半个月后韩仕英和霍雀还得再过来查他俩的失踪案。阮绛趁着洗漱的时间一并理了理情绪和头绪,他们是两个突然出现的外乡人,前面有女孩儿失踪,后脚他俩就开始打听,实在太让人怀疑了。 恰好村长来送早饭,阮绛还在楼上,却已经听见了张仪在问话。他问的直白,但措辞还算讨巧,毕竟有一层田调员的身份在,村长似乎没多怀疑,实话实说了他们村寨确实是为数不多还出过落洞的,并且“巧得很”,六七天前就有个十七岁的女孩落洞,自己走到山里面去了。 阮绛竖起耳朵听着,下楼插话说:“家里人没去找吗?” “其实,咱们现在都不太信这个了,肯定出去找的。”村长边说边叹气,“但是山太多了,山洞也太多了,就算是村里人,也很难能找到人。” 送走村长后,两人边吃饭边分析,那个落洞的小姑娘去的地方不会太近,十有八九有水——村里人既找不到,也有水源可以短暂地维持生命,和之前的占卜以及生魂哭坟也完美地合上了。 张仪这几天话都不算多,在吃过饭后,简直可以说是一言不发了。原因阮绛也大致清楚,在霍雀先前给的报告里,霍哲和杨云燕正是溺亡。 隐含的不安很快也传染了阮绛,他在屋里平白转悠了好几圈,去翻随身的背包。张仪把所有施术的道具都放在里面,方便可以拎着就走,至于那个不知道到底为啥带着的针线包,还被揣在他外套的内兜里。阮绛把东西拿出来一样样检查了,张仪跟个魂儿似的,悄无声息就站在了阮绛身后,把他人吓了一大跳。 “你把我吓死算了!”阮绛回手捶他一下。 张仪一动不动,“你发现没有。” 他面无表情的,扫了眼那包,随手把韩仕英送来的师刀拎出来,包上塑料袋,“别锈了,这肯定是她从家里顺的,以后被发现指不定要她还回去。” “什么?发现什么!”阮绛刚问完,就又被“豪门轶事”吸引了注意力。“什么叫还回去?” “她爷爷去世的时候,只给她留了一笔数额巨大的钱,还有自己的骨灰。”张仪面无表情地解释说。他把师刀放回去,继续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阮绛目瞪口呆,“数额巨大的钱还不够吗……骨灰又是,我不明白了……” “那个家里,真正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是这种东西。”张仪说着,拿指节轻轻敲了下师刀的柄。“我想她爷爷的意思其实是叫她不要接他的班,可是韩仕英不明白……又或者,假装不明白吧。” 她明不明白不清楚,但阮绛隐约有点懂了,“所以除了钱外,还把骨灰也留给了她。” “嗯。”张仪点头,言归正传。“还有,我刚才是想说,如果山中真的有山神或者精怪在迷惑少女落洞的话,她应该是微笑着离开的。” “而无论哭坟还是站在我们床头,都是在——” 第一百八十二章·撞针 “喊我们收尸和鸣冤!”阮绛福至心灵,接道。 张仪摸摸他的脑袋,“真聪明。” 他夸的倒也不是多么真诚,阮绛撇撇嘴,拍开他手,“那现在怎么办?”  111 思考片刻后,张仪轻轻摇了摇头,“其实,这里面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她既然向我们鸣冤,就说明她知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假设这个‘落洞’的‘洞’是真的,如果不是被山神精怪迷惑,那么她走出来一次后为什么还要再返回去?” 好像确实说不通。阮绛想了半天,试探着说:“有没有可能……回来的不是她呢?” 也不知是不是灵异论坛和都市传说看多了,他一开口假设就让人毛骨悚然。张仪赶忙摇了摇头,过去拿罗盘,“不管怎么说,先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所谓山洞吧。我们顺着水道走。” 两人收拾了下随身带的东西,反正还得顺着水道走上很远,张仪干脆把罗盘又挂回了包带上。今天不算冷,阮绛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态好了些,他用手机计算着路程,随口冲张仪道:“你说,以小女孩的脚程,她最远能走到哪儿呢?” “不一定,”张仪摇摇头,打量四周,这似乎已经到了他自己探索过的位置。“山里长大的孩子,比咱们还能走的可能性比较大。” 到底是城市中长大的,骤然被森林芬馥包围,张仪另一方面的感官变得迟钝起来。鲜有人烟的山林织成了张密网,将他牢牢笼罩其中。张仪隐约只感到清冽的空气中还有一种略显违和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想去细细感受,瞬间的嘈杂却吞没了五感,猝不及防让人头晕…… “张仪!” 他感觉胳膊一紧,身体被人托了把。张仪猝然回神,发现自己竟然险些歪倒进溪水里,是阮绛拽住了他胳膊,把他又给扶住了。 “怎么突然就跑神了?”阮绛埋怨说,“小心点儿,你再掉水里可怎么办。” 把张仪拉远了些,阮绛注意到他面上发白,眉心也微微拧着,似乎还没完全回过劲儿来。他干脆两手捧着他脸颊,一本正经盯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感觉……不太对劲儿。”张仪实话实说道。他摸了摸阮绛的手指,有点凉。张仪继续道:“形容不出来,就是感觉,不舒服。” 阮绛轻轻用额头顶了下张仪的额头,两人慢慢分开,阮绛正色道:“其实我也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我不知道形容的对不对。就是感觉很沉,身体像是落在漩涡里一样,旋转着往下坠……” 张仪愣了下,漩涡,对,就是漩涡! 他腾地一下抓住阮绛肩膀,“老婆,就是漩涡,你形容的太准确了!” 那种所谓的嘈杂,藏在清冷的植被芬芳与湿润的空气里,让人一时分辨不出来,险些就被迷惑。一样的寒冷,一样的阴郁——是阴气与怨恨在此处徘徊不定,回环反复罢了! 阮绛不明所以,张仪吧唧在他脸上猛亲了口,大声道:“罗盘!” 他从背包上取下罗盘拿给阮绛看,果不其然,罗盘指针的针头比平时更加突兀地下沉着,并且摇摆不定、指针一圈又一圈地自转着!张仪抓住阮绛的手握紧,低声道:“就在附近,绝对不可以走散了。” 两人试探着深入丛林,阮绛先开始还时不时地回头,试着去记住路线,但很快就眼晕了。罗盘仍然在自转、无法正常使用,但是随着身后小溪的消失不见,指针愈旋愈快。张仪既然还大步朝前,就是有把握走回起点的,阮绛干脆不讲话叫他分心,只是攥紧了他的手掌。 第一百八十三章·找寻 在密林中转悠了十来分钟后,阮绛开始明显地感觉不舒服起来。他时不时咬嘴唇,没来由地隐隐有些烦躁。这个地方让人焦虑,前后都杳无尽头,有好几次,他都想冲动张口说“我们快回去吧!” 强忍住了,阮绛偷偷观察张仪。张仪表面上没什么反应,但紧抿的嘴唇似乎暴露了他的内心也并不甚安宁。终于,在挣扎到了极点之时,张仪脚下一顿,轻声道:“找到了,在前面——” 两人加快脚步穿过绿林,前方不远处真的有个隐蔽的山洞!洞口只有成年人胸口高,斑驳的青苔是天生的密纹,交织在石块儿上,奇怪地向内延伸。更里面幽暗湿冷,不知能有多深。 不可否认,阮绛看呆了,大部分人出于对幽闭的天然恐惧,多多少少都会抗拒这样的地方。但此时身后茂密的树林仿佛更加散发出危险而令人不适的气息,山洞隐约传来的幽冷被反衬出了种别样的静谧。 奇异的,他竟有种想要躲进山洞的冲动。 阮绛不由地来回转身,看看山洞,又看看身后。越瞧,他越着了魔似的觉得山洞弥散出漩涡样的吸引力。此时两人身处密林深处,雾气使得四周有些昏暗,那片碧绿的森林幽静无声,阮绛每回头一次,心里便更心惊胆战一分。他缩在袖子下的两手不知是否因为寒冷而微微打起抖来,心慌得厉害。阮绛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抓起张仪的手腕,“快走,我们得进去,森林里面有东西!” 他说着就想跑,拽了下,手上一扽。原来张仪并没有动,只是皱眉看着他。阮绛下意识地盯着树林,又急又怕地猛扯他手,“快走啊!” 张仪一动不动。四周无风,面前的整片树林连叶脉都静止着,像是一副不真实的壁画。违和感令阮绛血液回流、浑身上下都绷紧了,他一刻都不敢再停留在森林中,更不敢放开张仪的手,瞬间里他又委屈又慌到极点,要哭了似的拖着张仪,“快走啊!” 话音刚落,张仪腾地把他搂到自己怀里,轻声哄道:“嘘,没事,不害怕。” 他低声哄着,悄无声息地调了个个儿,从背后抱住阮绛,让阮绛面冲着山洞。他用下颌贴着他脸侧,哄说:“不怕,我们不看那边了。” 背后是张仪的身躯,阮绛感到安全了些,整个身子却还是在打颤,嘴里碎碎地念,“你……你不要背冲着森林……” 张仪把他箍得很近,隔着厚厚的衣服,温暖半晌才得以专递,他浑身微微发抖,绷着嘴委屈又害怕,突然一挣,转身过来面对面扑进了张仪怀里。 看来爱人怀抱的安全感战胜了神秘的山洞,阮绛崩溃大声道:“你干嘛不跑啊!你算准了我不会自己走的是吧——混蛋——” 张仪愣是叫他给逗笑了,捧着他脸无奈道:“老婆,森林里什么都没有,你中术了。” 说着,他突然伸手,飞快地在阮绛脑门上拍了一下。阮绛猝不及防,先是给拍懵了,然后蓦地又灵台清明。整个人如梦初醒般,瞬 112 间出了一后背的汗。 他扒拉开张仪胳膊,怀疑地看了眼森林,再看看山洞。好嘛,清醒过来后怎么看怎么是山洞更可疑。 阮绛忍不住捂着脑门,恍然大悟,“那些女孩子,就是这样慌不择路跑进了山洞里!” “嗯,”张仪点头。他望向树林,微微眯起眼睛,“这里有个迷魂阵。” 第一百八十四章·迷失 “迷魂阵?”阮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是我想的那个迷魂阵吗?” 张仪登时又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勉强道:“差不多吧。” 他走到山洞前弯下腰,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朝内照了照,“迷魂阵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有点像是……用阴气制作的、人为的鬼打墙。但它的时效性和可用程度都很难控制,在现代社会中已经很难发挥大作用了。” 张仪收势,冷笑一声,“在这儿嘛,倒是个合适的地方。” 树林仍然时刻散发出毛骨悚然之感。阮绛挨近了些张仪,推测道:“所以,这是个术士布下的阵法,并且很有可能就是十几年前那个玻璃眼珠做的?” “嗯,”张仪应声,他不咸不淡地说,“好消息是,他是个汉人,这是场公平的,知根知底的对决。”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阮绛好歹跟张仪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大抵也是知道究竟是否“知根知底”的。在这个“玄学”几乎等于“骗子”的年代,每天都有秘术在失传。十多年的时间差,可能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差异。林中的迷魂阵没有失效,山洞里的阴谋诡计,八成也还在正常运转。 阮绛正左右考量着,却见张仪取下了手绳上的那枚铜币,用食指抵在了罗盘指针正下方。 铜币刚一碰上,罗盘指针像是被双无形的手给抵住了,倏地回归中线、恢复正常。 “如果没有这个,我们可能得一路点香回去,很麻烦,效率也低。”张仪随口道。 阮绛又看了眼山洞,“那现在呢?” “顺着往北走,回去就行了。”张仪淡淡道。 回到林子中,阮绛下意识地抓住了张仪胳膊肘的袖子,他一直提心吊胆的,直到走回溪水边才稍稍放下心来。 到底要不要进去那个山洞看看,阮绛一路心里都在纠结。他们走到这里,感觉上似乎发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仔细一想,又好像也没什么。如果到此折返,未来会不会仍然有人遇害,山洞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令霍哲和杨云燕葬身水底。 阮绛心神不宁太过明显,回来后整个人都有点呆愣愣的。张仪心里同样也在考虑,如果那个女孩子尚且活着,他们无论如何都要进去看看,但既然已经没法挽回了,还有必要冒险吗? “试试给霍姐她们发个消息吧。”阮绛举着手机道。 不过,站在楼上信号也还是一下有一下没的。阮绛四处乱晃找信号,随口说:“老奶奶说要举高了才有信号。” 张仪只说:“你来。” 片刻后,阮绛骑在张仪脖子上,把手机举了起来。他那句“有了!”喊了一半,张仪晃悠了下,吓得阮绛心里一滞,大声道:“你行不行啊你!” 不可否认,阮绛比他印象中要沉了点儿。张仪扶住他腿,嘴硬道:“怎么就不行了,以前不都是这样翻墙的吗?” 短信是阮绛提前编辑好的,两人在走栏上来来回回找信号,倘若被村里人看到,只怕会以为见鬼了。可惜即使勉强有了一格信号,那条信息到底也没发出去。 张仪把阮绛放下来,阮绛趴在栏杆上郁闷了会儿,揉了揉张仪的脖颈,说道:“我有个猜想,你听听对不对。” 张仪简短道:“说。” “那些女孩子回到家中,是因为跑魂。” 之前才有过收惊的经历,阮绛结合着丰富的鬼故事储备,推断说:“或者,回家的那一部分才是掉了的魂,因此只能做些简单的反应,症状在当地人看起来就像落洞一样。真正的女孩,还被困在洞里。” 他本来是不想说这种话叫人心里堵的,但一张嘴,就还是脱口而出,“如果我们早一点来的话,说不定就能救下她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山洞 隔过半晌,张仪低声道:“进去看看吧。” 阮绛借着微弱的月光抬头看他,张仪慢慢笑了笑,又说:“之前那个来不及了,之后的……就别再有了。” 这天晚上,阮绛睡了出发以来最安稳的一觉。他窝在早睡着了的张仪怀里,心想,谁都会喜欢张仪,因为张仪什么都好。但张仪竟然也喜欢我,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闭上眼贴紧张仪,右眼睑上那颗红痣轻轻挨着他的嘴角。 进山洞前,阮绛心底意外的平静,因为张仪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这一瞬间里阮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仪总说他令他感到安全,他也一样。阮绛那点又暖又酸的心绪还没荡漾起来,张仪转头正色道:“约法三章。如果里面要经过两个以上岔路口,我们就立刻退出来。” 阮绛对答如流,接道:“不乱摸,乱看,乱讲话。” 张仪赞许又敷衍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阮绛笑道:“就差拿出手机开直播了。” “嗯,”想不到,张仪真的把手机系在了阮绛肩带上,“录着吧,就当执法记录仪了。” 山洞入口很狭窄,往里走了百米左右,光就基本投不进来了。弯腰走无可避免地要摸到石壁上的湿滑青苔,触感像是某种爬行动物,很不舒服。张仪在前面打着手电筒,四周太过安静,他的呼吸声很明显。 阮绛蓦地从后面轻轻拉了他一下,“你吸气太快了。” 张仪啧了声,没有说话,不过呼吸确实又慢慢放缓了。 没了参照物后很难再判断到底走出去了多远,表显示两人又走了不到十分钟。终于,山洞一下开阔起来,张仪回手拉了阮绛一把,捶了捶自己的腰板,“再这样走我腰要折了。” 他说话时用的是正常音量,隐约有回声传来,手电筒朝上打,洞顶上有些深红色渗出来,可能是某种矿物质,坡道似乎是微微向下的。朝前,根本照不到头。阮绛一下又犯难了,“靠,这黑咕隆咚的,谁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大,一会儿走不回来了。” “跟着水声走吧。”张  113 仪淡淡道。 他一提醒,阮绛才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哗哗水流声。 往前走出去又十来分钟,猝不及防脚下一冰,两人同时“嘶”了声。张仪把手电筒往下照,阮绛抬起了半边腿,还哗啦啦往下滴答水呢。他扶了张仪一下,“怎么就突然走到水里了,刚才你看见了吗?” 张仪不答,只意味深长道:“说实话,半年之前,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跑来这种地方。” 往两旁照,四面八方都是微波荡漾的水面,说不上来深浅。张仪犹豫了,半弯下腰观察冷得刺骨的水面,“万一前面突然深了,咱俩今天就交待在这儿了。” 阮绛不置可否,水太冰了,他下意识地想活动活动防止脚腕冻僵。往旁边小心翼翼地迈了几步,鞋尖腾地踢到了个东西。 “等一下等一下,我踢到了个树杈。”他朗声说着,弯腰就想捡起来。 在他弯下腰的刹那,异样感席卷而来。张仪下意识地想出声阻止,话音还未脱口,阮绛已经猫腰抄起了那东西,摸上去冰而光滑。 阮绛抓起那东西同时就也觉得不对劲儿了,他僵硬地直起腰,甚至不忘干笑一下,颤声说:“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手电筒打过去,他手上拎着一段黄白而光滑的棍状物。张仪已经说不话来了,阮绛自己侧头看看,继续干笑道:“这个长度,我猜可能是腿骨吧。” 说罢,他嗷嗷叫了声,烫手似的把那截骨头扔了,整个人跳到了张仪身上。 第一百八十六章·水流 张仪有点准备,没让阮绛给扑倒了,勉强接住他。两人狂喘气了半天,张仪才强作镇定道:“我们在这儿就捡到疑似人骨头的东西,是个非常不好的征兆。” 这倒也不是阮绛第一次见到死人,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陌生人、还上来就上手了的。他手上带着水,胡乱在衣服下摆上蹭着,还是觉得甩不掉那种湿滑的触感。好好的心理建设在顷刻间就崩塌得差不多了,阮绛崩溃道:“我操,一会儿再捡到头盖骨,我可能会晕过去!” 张仪考虑了片刻,摸出罗盘,“往回走吧,我看霍姐应该找地质探险队来,找个术士应付不了。” 大抵是刚进来不到二十分钟就摸到了死人骨头这件事给阮绛带来的冲击太大,他挣扎了会儿,便跟着张仪默默往回走了。两人往回走了几步,阮绛蓦地觉得不对劲儿,刚想站住脚开口,张仪却自己先停下了。 在死寂的黑暗里,手电筒的光束朝下,水波缓慢地向两人背后退却。阮绛头皮发麻,不由地用气音道:“我们刚才踩进水里后……就没有往前再走吧?” 他指指脚下浅浅的水潭,“为什么往回走,还是望不到头的水啊……” 张仪不言,把罗盘默默递给阮绛看,不知是不是光线映衬,他的脸白得毫无血色。 罗盘指针小幅度地摇摆不定,无论怎么变化角度都无法对齐中线。阮绛感觉那股脚底下的寒意一直冲上了脑袋,他干巴巴地问说:“又失灵了?” “不算失灵吧。”张仪说着,把手绳整个取了下来,抵在罗盘底下。指针没有丝毫变化,他语气听着倒是气定神闲的,“这叫搪针。代表附近可能埋藏有古物,或者……奇怪的地下洞穴、水系。” 两人对着罗盘和手电筒干站了片刻,张仪咳嗽了声,平静道:“你一向运气不错。往前还是往后,你说吧。” 阮绛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捏了他一下,“你让我决定,那要是我们走不出去了,我要后悔死了。” 意外的,张仪竟然笑了,缓缓道:“我觉得,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做这种假设。” 刹那间,阮绛蓦地就把过去很多时刻在脑海中重演了一遍。从张仪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以来,他永远都能帮助阮绛解决那些麻烦。但此时此刻,他又毫不犹豫地把决定权交给了自己,这倒也挺符合张仪的作风。毕竟,有时候,其实是他推着他往前走。 阮绛拍了下脸颊定定心神,他思量片刻,轻声道:“往回走吧。这么大一片水,总该有个流进来的源头。看水波是往前流的,我们逆着往上走,说不定能找到是从哪儿流进来的。” 这是他们来时的方向——至少从主观感觉上是。阮绛本来走在后面,现在已经抓住了张仪的手。他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问说:“我还是觉得不科学,为什么突然就迷失方向了?” 张仪捏捏他的手掌,“老婆,你前半辈子经历过的不科学的事情还少吗?” “但是这也太不科学了!”阮绛反驳说。 张仪想了想,道:“咱们在常县的时候,不也是一眨眼就走散了吗。” 阮绛又默了会儿,问说:“那你觉得,常县的白仙术士和玻璃眼珠,哪个更厉害一点?” “要是我们一天从这儿走出去了,就是常县的术士厉害。”张仪慢悠悠地答说。“要是我们两天才走出去,就是玻璃眼珠厉害。” 第一百八十七章·猜测 张仪这种“反正我们肯定会走出去”的盲目自信给了阮绛些许力量,他半开玩笑道:“往好的想,至少和霍警官他们相比,咱们有坚实的后备力量。咱俩失联太久,你妹肯定会来救人的。” 已经快到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在地下水系中徒步,阮绛的脚很快就冻僵了。他不想提,只是一个劲儿地找话题,“那你说,小韩和这两个术士比,谁比较厉害?” 本以为张仪会坚定表示韩仕英更强点儿,结果张仪自己犹豫了,须臾才神情复杂道:“难说。” 他一面打着手电筒观察四周,一面道:“要是在城市里,那我觉得不难。”他另起开头,继续说,“在这种地方施术,是件很难得到收益的事情。因为无论求财求运,都离得太远了。好比阳宅风水无论再好再坏,人才是魂,没有人,就是个壳子罢了。这儿也是一个道理,打个不好的比方,你在这儿下了捕兽夹,十多年却不来收猎物,那不是——” “吃饱了撑的。”阮绛接上大白话道。 张仪点了点头,“嗯。我猜,施术的目的是那种莫名其妙的邪教邪法。不为求财,求世俗之物,是求莫名其妙。” 阮绛也听得莫名其妙,但别提十多年前,就是现在这个行当里有真本事脑袋却不清醒的人都不少,加上这又是个来钱极快的行业 114 ,有钱吃饱了撑挺的人真不少。 “如果是在城市里,参照物都是我们熟悉的东西,有机器辅助也会更容易破解障眼法,机器不像人一样轻易就被迷惑。”张仪慢慢道。 “机器吗……”阮绛眨巴两下眼睛,“我在录像啊。” 张仪脚下一顿。 “我靠,把这茬忘了!”他转回身,把手机从阮绛肩带往下解,“来来来,直播间回放一下。” 两人头挨头,站在水里把屏幕调到最亮,开始看录像。 虽然只有手电筒在打光,但不直播而是直接录像,看着似乎比平时直播间里还要清楚不少。两人怕跳着看错过什么线索,只能从爬进狭窄的洞口开始看。干站着比走动要更冷,阮绛忍不住把两脚交错着从水中抬起来。 在这段路程,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张仪看得聚精会神,阮绛在一旁小声说:“根据我上学时看的冒险小说,我猜是山洞里有啥致幻气体,咱俩吸气太快了。” 张仪没接茬,手机录像已经播放到了两人通过、进到洞穴深处。手电筒光束一闪而过,阮绛右眼突然抽疼了下,眼泪哗就涌了出来。他下意识地“啊”了声揉眼,张仪竟然没看他,腾地把录像暂停了。 “怎么暂停了?”阮绛揉着眼睛问说。 “我看看。”张仪这才道。他没用手电,拿手机屏幕的光照了下阮绛眼皮,不知是否因为打光,眼睑上那颗红痣鲜亮得很。张仪抿抿嘴,“你慢慢睁开眼睛,来看。” 他把录像点到播放,然后往前倒了十来秒种。画面回到两人刚进入宽阔地带,阮绛蓦地心整个悬了起来—— 黑暗中,手电筒的光束一晃而过,两人身前分明是个角度曲折到难以描述的岔口,一面是折射出粼粼水纹的浅滩,一面则是继续向下延伸的坡道。如论走在前面的张仪、还是他身后的阮绛都仿佛对岔口视而不见,径直转向了浅滩。 在他们身边,赫然伸出了一双灰白肿胀的手,捂到了两人眼上。 第一百八十八章·障 阮绛头皮发麻,为了照顾张仪的小心脏,仍是干巴巴地开玩笑说:“她这个姿势,还挺高难度的。” 那双泡肿的手长着弯曲的长指甲,一前一后准确无误挡在了两人眼前。张仪用手抹了把脸,愣了几秒钟,又抹了一把。他举着手机,录像还在播放,张仪强作镇定道:“咱们遇到过这种情况。在上宅花园置业部的时候,因为那双白手捂着你的眼睛,那么大一个关公像你就是看不到,我想——” 说到这儿,他突然噤声,连呼吸都猛地滞住了。张仪盯着阮绛,欲言又止,阮绛顺着他的话想了须臾,登时也起了一背冷汗,明白了。 刚才那双手的主人极有可能还站在两人身后、迷障着双眼,才让他们到此为止仍找不着北。 阮绛不由地也抹了把脸。 此时,手机播放完了录像自动熄屏,张仪手里的灯筒垂着,光束散在水里,两人借着看对方神情。张仪慢慢点了点自己右眼皮,然后手指微动,做了个转圈的动作,又摇摇头。得亏两人多年相伴,默契十足,阮绛懂了他的意思,是说这里气场杂乱,张仪的感觉不准,需要借助自己的眼睛。 他冲他点了点头。阮绛往前挪了小半步,离张仪更近了些。两人贴在一起,张仪按灭了手电筒。 偌大洞穴归于纯黑的刹那,被身体自动屏蔽的琐碎声音一同放大,这一恍间阮绛甚至感觉到了种嘈杂。他自己的呼吸声,张仪的呼吸声。他自己的心跳声,或许还有张仪的心跳声。远处哗啦啦的流水声,不知从洞穴那个缝隙落水的滴滴答答。阮绛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却奇异地感到自己的感官异常灵敏:窸窸窣窣由远及近,水中有像是游鱼划开水波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朝下看,能看到半丈远外有个人形状的黑影、鱼似的在地面上左右摆动着游了过来!右眼发烫,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一切真实存在或不存在的声音在此刻放大,他听清了那些由远及近的窸窸窣窣,是无数声音细细的人在讲着听不懂的怪语,山洞目不能视的黑暗中仿佛站着三三两两的少女,在议论打量着不速之客。 人形的黑影体态肿胀,却如鱼得水、悠闲地划开水波向两人而来,阮绛腾地抬手抓住了身边人袖子,大声道:“张仪!” 话音未落,那阴影从水中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听到“铛”的一声巨响,金属相撞的声音在洞壁中层层漾开回荡,产生了种比以往更沉稳庄严的金石之声。随着震响,那人影往后踉跄几步,回音仍未落下,那声音震得阮绛脑袋里嗡嗡响,但人却一个激灵灵台清明。他感到张仪把手电筒塞了过来,于是伸手拿过了对着那人影就照—— 白色光束亮起刹那,一个肿胀到五官变形的灰白鬼影近到几步之外!灯筒亮起瞬间,张仪抄起手里那东西朝着身侧狠狠一挥,立刻又是金石震响,火星一并与铜器连续相撞的声音回环不止。那鬼影发出声怪叫,倏地散进了水里不见踪影。阮绛狂喘了几口气,身体也随之一轻。 他脑中空白,张仪拉着他往左迈了几步,这下,连水中的阻力感都消失了。阮绛还没回过神来,但是有个带着寒气的怀抱令他心生安宁,微热的吐息呼出在颈间。 张仪低声道:“完了,可能得赔钱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回头 阮绛被他给说懵了,“赔钱,赔什么钱?” 低头一看,原来刚才张仪挥出去的东西竟然是那把师刀!此时上面缀着的铜钱也已经安静下来,只是少不得上面布满了崭新的划痕。阮绛头大了,感觉没比刚才好多少,问说:“这得多少钱?” “难说。”张仪撇撇嘴道。 这一出搞得阮绛彻底回神了,他扒拉开张仪观察四周,身侧不远处就是浅滩,一侧水波粼粼,一侧则是半干燥的。原来两人刚才一直踩在浅滩里、贴着洞壁在走,张仪更是直接把师刀挥在了洞壁上撞击出声响,这老古董,没给直接砸断了都算好的。 这隧道并没有被迷障双眼时所看到的宽敞,向前仍然扩散着薄薄雾气,深不见底。阮绛莫名有种感觉,这条浅滩就是外面那条小溪不知从哪里流淌进来的。他把自己的猜测和张仪说了,张仪也点头同意,拉着他往前走道:“我们得继续往前走。别在这儿停太久,指不定还有什  115 么幺蛾子。” 此时此刻,阮绛却有点犹豫了,跟着他往前,小心翼翼问说:“不能……往回吗?” 张仪顿了下,轻声道:“不走回头路——现在这种情况。” 他打着手电筒,仔细照向脚下,“枉死在这种地方,想要害人也能理解。” 洞壁中回荡着两人加快的脚步,大抵因为地质结构,那些声音仍然层层叠叠漾开,听起来甚至不像只有两个人。张仪把手电筒递给阮绛,边走边从包里摸出了个小袋子,就是出发前韩仕英送来的那个。他把袋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了根一头削尖的小木枝递过去,把手电筒又接了回来。 “这是桃木枝吗?”阮绛拿在手里,问道。 “嗯。”张仪答说,“拿手里,再有头重脚轻的感觉就用尖儿戳自己手心。” “啊?”阮绛一有疑问,不由又站住了。“要多用力啊?” 张仪翻了个白眼,“多用力?把手戳破!” “真的吗?”阮绛更迷惑了。 “问的傻问题!”张仪见他还愣在原地,拉着他往前走,“戳到那种感觉消失了。” 阮绛被他拉着往前走,脑袋里的问题还没问完,“那你呢?” 张仪道:“你戳我也是一样的。” “那我下不去手啊,”阮绛又站住了,“我又不知道你疼不疼。” “你哪次在床上咬我挠我的时候不知道我疼不疼!”张仪头也不回道。 阮绛气死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黄腔!” 不管张仪有意无意,总之是把阮绛搅合得精神放松下来了。他不怕黑,张仪也是为数不多怕怪力乱神不怕黑的人,两人沿着浅滩走了许久,手指头却绞在一起没有松开。洞穴内温度低,鞋子里的水踩出去了,刺骨的寒冷一点未散。阮绛走着走着速度放慢,拉拉张仪轻声道:“歇会儿,累了。” 张仪一顿,意识到自己仍是太绷着神经了。他拉着阮绛贴到洞壁旁,“坐下歇会儿,喝口水。” 保温杯里的水还是滚烫的。阮绛小心地吹了吹抿一口。他把杯子递给张仪,看着他慢慢喝水,突然笑道:“老实说,我觉得如果什么都不发生,就这么走,也挺浪漫的。” 张仪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 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第一百九十章·石壁 手电筒放在中间的背包上照明,阮绛倚着石壁默不作声休息,保持体力。他四处乱看了会儿,又看看张仪。张仪盘腿坐在左前侧,微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上去很累。 阮绛有点心疼了,倾过上半身,亲了一下他的脸,又亲了一下。他慢慢抬眼打量他,问说:“想什么呢?” 张仪摇摇头,意思是没什么。他揉了揉眉心,在阮绛看来像是强打精神的样子。张仪往那边挪了挪,挪到阮绛身侧,揽住他肩膀,“冷不冷?” “有点。”阮绛也揽着他的腰,两人靠在一起。隔了半晌,阮绛又闷声道:“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张仪只是笑了笑,没问怎么不一样。他一手搂着阮绛,一手从外套的内兜里摸出了那个小针线包。针线包很小,半个手掌大,上面有个按扣。张仪打开按扣,里面有个透明塑料的小针盒,装了一小把银光闪闪的针。 他单手把针盒盖子拔开,将那些崭新的针倒在手掌上。 白生生的灯束打着光,耀武扬威地扑向他的脸,有点刺眼。张仪一言不发,慢慢地、一根根数着手上的针。他数针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细密的阴影。阮绛靠在他怀里,额头顶着他下巴。他看了会儿张仪默默数针,打了个哈欠,“你干嘛?” “没干嘛。”张仪道。 身体一旦松懈下来,疲惫就铺天盖地袭来。阮绛哈欠连连,因为冷往张仪怀里缩得久了,开始往又困又冷发展。张仪见状,忙把人拉起来。看看表,此时竟然已经快到下午了,看来两人晕头转向的时间比感觉上要久多了。 “吃点东西吗?”张仪问说,“最好是别在这儿过夜,但现在难说了。” 阮绛摇摇头,“不饿。” 两人加快脚步,沿着浅滩前行。走了这么远,能大致感到整个隧道是向下倾斜的,只是坡度不大,水流也很慢,几乎没什么声音。但滴滴答答的声音时近时远不止,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在滴水——以这儿的地质结构来看,大抵是钟乳石在往下淌水。 在这种黑夜与白昼近乎混淆的地方,阮绛不清楚天黑以后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会不会变本加厉,看张仪的意思,估摸着是不太妙的。 张仪累的时候更不喜欢说话,阮绛也就不搭茬儿。两人稍微错开半身,一前一后走着。石壁坑坑洼洼,影子映在上面略微变形。他又有点不舒服了,拿小木枝戳戳自己手掌心,好像没什么反应。 一种胆战淡淡笼罩在心头,心绪也有点恍惚,这种恍惚有点像是低血糖,阮绛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其实该吃东西了,他刚想叫住张仪,余光瞥见身前投在洞壁上的影子,顿住了。 他心跳瞬间像是快要停滞了,略微上前和张仪并肩,手按住张仪打着光的腕子,微微晃悠了下。 张仪不明所以,瞥一眼阮绛。阮绛没在看他,只是小心地睨着旁边。 影子于是也亲密地叠在一起。 张仪愣了两秒钟,登时血气冲头,阮绛已经抓着他手腕,脚步快得要跑起来了。那些影子随着加速也在壁上加速,这是理所当然的。 问题是,以两人打光的角度,根本就不该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快跑!”阮绛扯着猝不及防的张仪匆匆道。 两人身旁,那影子竟滞后了一瞬,然后才紧随不舍、倏地追上。 第一百九十一章·人 “影子”跟着两人跑,阮绛头皮发麻,想跟张仪说话,张着的嘴却只顾狂喘气。那两个“影子”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有意掉了队,跃进一旁的黑暗中倏地消失了。两人不敢停下,埋头往前,片刻的功夫,跑掉的影子从黑暗中又偷偷溜了回来,并且身后接二连三、带着一大群影子挤进白光! 数个影子快要把两侧被光明照亮的洞壁挤满了,影子追着张仪和阮绛跑。被凹凸起伏的石壁拉扯抻展,它们似乎不打算再隐藏 116 ,扭动成了颀长纤细的模样,甚至依稀可以看到垂散在身后的长发。细长到夸张的五指全都举了起来,随时准备跳出石壁,伸向两人! 大抵是跑得太急,阮绛肺叶刺痛、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眼前有点花,那些穷追不舍的影子头部全是侧脸,像是在“转头”观察着两人。察觉到此,阮绛心悸到极点,一下岔了气,顿时咳嗽地眼前发黑。张仪扽了他一下,两人刹住停在原地,“影子”们也停了,白光的投影被挤成了碎片,石壁外与石壁之上无声对峙。 师刀被斜插在包侧,张仪动作行云流水、反手抓起刀柄一拔,手上使劲儿挥动,登时铜环上所有铜币晃动,就连两人手腕长命缕上的铜币也一起晃动起来!黑影在石壁上扭动了下,飞快地跳进了没被照亮的黑暗中。 阮绛勉强顺过气,不由地拉了下张仪。师刀上的铜币自己停了,两人刚要说话,那些影蓦地又从黑暗中纷纷探出头来。 “靠!”张仪大骂一句,立刻又晃动手腕使师刀发出声响,这次那些黑影非但没缩回去,反而蠢蠢欲动,上半身都冒了出来!体态变形的黑影像是皮影戏似的、张牙舞爪地扭动,阮绛心立刻悬到了嗓子眼,他余光一扫,两人身后斜侧,一个骨瘦如柴的黑影从洞壁上滑了下来,悄无声息向着两人脚下移动,长长的指节近乎要碰到张仪脚腕! “我操快跑!”阮绛大呵,抓起张仪就跑。张仪手里还晃动着师刀,声浪在隧道内回环,阮绛隐隐又听到了滴滴答答的水声。他边跑边胡乱骂了几句,喊道:“能不能把手电筒关了!” 张仪人像是怔住了,被阮绛拽着跑了半天,才大声应说:“这个手电筒是谁买的,能换成黄灯吗!” 他答非所问,阮绛睨着那些愈发贴近的黑影,恨不得把张仪手腕捏断了。 “给我!”他大声回,一把抓过手电筒,“我买的,能拧!” 他说着一拧,手电随之亮起了暖黄色的光束。阮绛下意识地将光打向石壁,光束划向左侧,瞬间色调由冷转暖,黑影扭曲抖动,如潮水般即刻退下几分! “再拧亮点!”张仪喊道。 光扩大一圈,两人脚下马不停蹄,眼睛盯着石壁一刻也不敢移开。影子像卡带似的疯狂抖动着,仍想凑上前来,阮绛两手抓着手电乱照,滴滴答答的水声时近时远,下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声尖叫,大脑还未作出反应,脚下猛地踩空,浑身一凉—— 阮绛侧眼看张仪,张仪长大了嘴,手伸过来,似乎想扯住他。他好像喊了他的名字,但阮绛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只看到他的半侧身体都陷进了浓稠的白雾里。 指尖慢慢拉开距离。 第一百九十二章·时间 再回过神时,阮绛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躺在隧道的地上。 没有张仪,没有背包,也没有手电筒。四周是染成一片的黑暗,因此也就无法分辨那些纤长的影子去哪儿了。电子表是户外型,按下按钮可以短暂地发出光亮,看看时间,似乎刚过去了三四分钟。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实在是回忆不起来。更奇怪的是,他也不想动弹,于是在地上足足又躺了五分钟才爬起身。 浑身上下有种均匀的冷,往常人如果觉得冷,该是手脚感受格外明显的。但现在,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冷,反而让他觉得有点茫然了。阮绛站起来活动了几下,终于不情不愿地意识到,张仪不在。 如果不是遇到了十万火急的情况,张仪是断断不会留下自己的。阮绛心里无比清楚这个理,但是有些淡淡的失落。失落感甚至盖过了落单的恐惧,他思考片刻,决定还是留在原地,防止两人走散太远。 脆生生、湿答答的水声仍然回荡在空旷幽长的隧道上。小范围地徘徊了几分钟后,那些水声好像比刚才离得近了。阮绛站在原地,回头盯着身后。彻底的黑暗使人近乎没法分辨自己的躯体与环境,意识也快要融化在无穷无尽的漆黑里,滴水声被放大,阮绛仔细分辨,声音果然在一点一点靠近,很近、他没法分辨还有多远,或许五十米,或许一百米。 他不敢再耽搁,用手表暂时打了下光,只看见几步之遥外、皮肤惨白如半透明般的少女正挪动着双腿缓缓靠近,长发在空中仍像是泡在水里似的微微浮动。水把她泡得浮肿膨胀,几乎没有褶皱了,那些滴答声正是她身上的水滴落在地的声音。 光晃了她一下,阮绛头皮发麻,转身就跑。他听不见她移动的脚步,只能听见那些滴水声有条不紊地靠近。 鬼魂穷追不舍,看来今天是有交待在此的可能了。这是阮绛曾经设想过的自己最糟糕的结局——在没有张仪的陪伴时独自死去。这样一想,他心里就委屈极了,忍不住大声喊道:“张仪!” 腕子上突然烫了起来。阮绛低头,火烧火燎似的烫、是腕上的长命缕与铜钱在发热,与此同时,他好像闻到了溺鬼身上独有的水腥味飘到了脑后。阮绛后脖颈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拼命喊道:“张仪别藏了,我要不行了!” 烫——先是手腕,然后是脸上——阮绛分心低头,只看到腕上的铜钱竟在黑暗中散发出了淡淡温暖柔和的金光!脸上也很烫,烫得他胸口痒痒,眼眶里也像是有流泪的冲动。 他感到背后那只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下一刻,金光闪闪。阮绛什么都看不清了,又感觉身体冷而沉,像块儿冰似的,动弹不得半分。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倒是脑袋底下枕着什么东西。 有些热乎乎的气呵在他手上,阮绛试着掀起眼帘,眼前先是模糊不清的一团光斑,然后慢慢清晰,手电筒暖黄色的光束打在洞壁顶上。他听见什么声音在引导着自己的魂魄归位,有点沙哑、焦急不已…… “阮绛——” “阮绛!” 阮绛晕头转向,尝试着朝旁边看。半面光中,张仪跪坐在自己身旁,见他睁眼,出了很长的一口气。他两手攥着阮绛的手拢到自己嘴边,像是想再呵一口气,又突然脱了力,只是把脸埋在了他掌心里。 张仪的眼眶好像红了——阮绛心想。 第一百九十三章·六个小时 “怎么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哑比刚才张仪喊的那几声还夸张。阮绛咳嗽了几下,想半坐起来,身体却僵硬得愣是没起来。他嘶了声,再度问说:“怎么了?”  117 张仪缓缓抬起头,光亮下,他眼圈子真的红红的。阮绛反而有点被他给吓到了,硬撑着支起身,用还被张仪攥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侧脸,“你怎么了?” 一连问了三个“怎么”张仪都不答,阮绛蹙眉,忽然又觉得自己脸上有点黏,下意识地蹭了下看看指头,自己蹭了一手的血。 “靠,不是吧!”阮绛腾地又伸手摸自己五官,“我不是毁容了吧?” 张仪终于勉强弯了弯嘴角,把他手扯下来,微微张口小声道:“你脸没事,你没受伤。” 清醒过来后,他再一开口,阮绛立刻就发现了问题,身体一下子倾过去扳住他下巴,“你嘴怎么了!” 张仪也下意识地往后仰,“没事,不疼。” “我看看!”阮绛手一动不动地扳着他下巴。对上他视线后,阮绛心扑通扑通狂跳了几下,原来刚才什么少女鬼魂、自己被留在隧道里都是昏迷时的癔梦。张仪躲躲闪闪的样子让他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开口时语气重了不少,“张仪,张嘴!” 张仪抿着嘴不动声色须臾,无奈轻轻张口。手电筒被放在一旁的背包上,两人这个姿势算是背光,饶是如此,阮绛仍然看见他的舌尖上全是伤口,几乎没什么好地方。阮绛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松开他,两手往自己脸上摸,摸到两手都是血。 他声音颤抖,盯着两手问说:“这是你的血?” 张仪不应,拉开拉链拿了包湿巾几下子擦干净阮绛的脸,“擦擦,一会儿要不好擦了。” “问你话呢!”阮绛一下又恼,淡淡的铁锈腥味在空中弥散开来,钻进五脏六腑,连带着心肺也像是都蜷了起来。阮绛腾地打开他手,又扳住张仪下巴,“这么多血,你跟我说你不疼?” 两人较劲似的死盯着对方滞了几秒,张仪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垂下眼帘,低声道:“好吧,疼。” 话音未落,阮绛吻了过来,他像是不够解气、咬了他下嘴唇一下,但也轻轻的、然后舌尖儿才探了进去。他的舌尖柔软地扫了下张仪布满伤口的,矛盾极了,既像是发泄,又生怕弄疼了他。张仪愣了须臾,这才两手搂住阮绛,慢慢地回应。阮绛却蓦地又分开了些,贴着他的脸颤声问说:“疼吗?” “疼。” 张仪低声应。阮绛贴过去继续吻他,这一声“疼”里,阮绛终于听到了他该有的无限委屈,饱含着劫后余生的心悸、惶恐。他慢慢吻他,唇舌吮过伤口带来头皮发麻的刺疼,阮绛吸气的声音越来越快,他两手抓着张仪肩膀猛地分开两人,咬着下嘴唇紧盯着张仪看。 张仪看见他整个人都在微微打抖,眼尾眼睑都红通通的。他闭上眼,似乎想止住自己胸口强烈的刺痛,眼皮子上那颗红痣突然就衬得人充满了怜悯。 “不哭。”张仪用拇指轻轻抚了下阮绛眼眶。他挨近了,“不哭,你别哭。” “没哭!”阮绛挥开他的手,却又把张仪手指紧紧攥住。 “你昏迷了整整六个小时。”张仪说着,嘴唇也颤抖起来。“前五个小时里,我把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叫不醒你。” 第一百九十四章·争分夺秒 时间于隧道中飞速流逝。在癔梦里,阮绛感觉好像只过去了十来分钟,梦外,这六个小时张仪度秒如年。甚至来不及想自己怎么就晕了过去,阮绛搂住张仪脑袋,小声安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剩下一个小时你不是也把我叫醒了嘛。” “剩下一个小时,我在想……”张仪声音更加颤抖,把脸埋在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隔过半晌,才缓缓闷声道,“在想要是你死在这儿了,我下辈子怎么活。” 阮绛鼻子一酸,搂着他的胳膊更收紧了,强笑道:“你不是从不做这种假设嘛。” “是呀,”张仪两手环住他腰,听上去有点委屈。“我也不想的。” 暖色的光束给了人稍纵休息的间隙。两人安静相拥,潮湿的衣服没能再隔绝体温,阮绛听着张仪呼吸渐渐平复了,又安抚地摸了摸他脑袋,轻声道:“我怎么就晕过去了呢?” 半晌,张仪才和他分开,自己平复了下,开口说:“我也不清楚……你还记得咱们被影子追着跑的时候吗?你当时一脚又踩进浅滩的水里了。幸好我一把拎住了,不然可能会整个人摔进去。我一拎,发现你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阮绛记得这部分,忙点头说:“那些影子——” “暂时没事了,”张仪摇头,“我们太依赖‘光亮’了,实际上能驱散他们的是火光。” 阮绛明白过来,“以前你和我说过,冷光灯只是光亮,暖光才能代表‘灯火’!” 张仪点头,“嗯。你晕过去的时候,我以为你碰到头,快吓死我了,结果一检查,根本没有伤,更吓人的还在后头,科学的不科学的方法我都试了,就是叫不醒你。” 他心有余悸,拉过阮绛的手呵了口气,“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身上开始凉了,呼吸越来越缓——”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阮绛赶忙打断他。 张仪出了口气,令起话题,“你有做梦吗,梦到什么了?” 经他提醒,阮绛浑身一激灵,赶忙把梦里见闻详详细细地给张仪讲了,讲到后面,他眼见着张仪表情愈发复杂,蹙眉道:“怎么了?” 张仪不答,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阮绛愣住了几秒钟,后知后觉地听到了滴水声——仍然回荡在两人身后不远处,滴答,滴答。 或许,那些滴答声正是阮绛在梦中听到的,而非梦到的。两人不敢细想,不由自主地都站起身子。张仪低声匆匆道:“不管怎么说,你觉得好些了我们就快往前走吧。被困在这儿的时间越长,突发情况越多。” 再次启程后,谁也没有办法忽略那些滴水声了。如果阮绛梦到的情况属实,溺死鬼少女从两人进入山洞后,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阮绛仍然感觉自己忘掉了什么极要紧的事,这种感觉之前不是没有过,大抵只有在需要用到的时候才能回忆起来。渐渐的,对滴水声的关注盖过了回忆不起来的焦躁,他想回头确认一下情况,心里又明知道是不可以随便回头的。 两人随着手电筒黄澄澄的光束继续向前,身后的黑暗忙不迭跟上了吞噬着隧道仅有的光亮。在明  118 暗交接之处,模糊人影拖着沉重的双腿,始终藏在暗里。 第一百九十五章·参照 整整六个小时的空白打乱了两人的时间感和距离感。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两人几乎失去了判断力,说不清楚到底在山洞中走了多远。只有手表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提醒着张仪和阮绛,表针已经转向了夜半。 安静太久了,阮绛心里也开始毛毛的,不禁主动挑起话茬儿,“你说,这儿到底有多深?” 张仪如实答说:“不知道。但我想顺着水走,我们就能出去。假设霍哲和杨云燕夫妇当初走进隧道,他们的尸体于河道中被发现——是不是有可能,他们当时也遇到了像你一样的事、人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跌进了河道,最终溺亡。” 别说,这种猜测真挺有道理。阮绛点头,蓦地又想起来张仪舌头上全是伤口,说话大抵不舒服,于是不再开口,只是抓住他的手指晃悠了一下。张仪明白他的意思,反倒开口说:“你饿吗?” “不饿。”阮绛摇头。 万籁俱静,心跳和着脚步声填满了幽长。在进入隧道数个小时后,两人第一次看见了岔路口。阮绛没说什么,张仪自己顿住了,先深呼吸了两回,慢慢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做好心理准备,防止看到了什么东西跳起来。” 阮绛心道是你自己跳起来还差不多。等张仪做好心理建设,两人没多想就跟着浅滩流向拐进了左侧。刚迈进去,阮绛猝不及防、身子竟然往后捎了一下,他直觉刚才有什么东西勾住了自己包的肩带,下意识地回了头。 一只手正从转角的黑暗中伸出来,似乎没想到阮绛会回头,手猛一顿,倏地缩了回去。 “我操!”这下阮绛确实吓得快跳起来了。那手看上去和人手没什么区别,只是泛起一层雾蒙蒙的白芒。阮绛跳到了张仪脚上,踩得张仪嘶了声,也回过头,“干嘛?” “我操,有手!”阮绛语无伦次,“有手!” “有什么?”张仪说着,顺着他的视线看,正瞧见那只手从转角后诡异而缓慢地再度伸了出来,似乎兀自要抓住阮绛的包。他浑身一凉,下意识地拽着阮绛就朝后退,两人这一动,藏在黑暗中的东西终于显出全貌,正是阮绛梦里那个溺死的少女! 她的脸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五官,全身像是笼罩着层灰蒙蒙的滤镜,似清非清。张仪突然眉心一跳,心里有种感觉,这就是那个曾徘徊在吊脚楼下的生魂! 可惜她现在已经成了呆滞怪异的鬼魂,两人脚下腾腾腾撤步,她也抬着手跟了上来,甚至张开嘴想要说话,只是一开口水便从嘴里冒了出来,滴在地上,看的人毛骨悚然。 “别动……别动!”阮绛蓦地扯住张仪,他眼中盯着女孩,两人停在她四五步远外。两人一鬼僵持了几秒钟,张仪藏在背后的那只手已经伸到了包里,他刚要摸出东西,阮绛竟然拽着他上前了一步。 他俩动,鬼魂也动,少女往后倒退了一步。 张仪怔了须臾,福至心灵,“跟她走,我们选错方向了!” 两人加快脚步,少女倒退着挪回了黑暗。张仪拉起阮绛走上另一条岔道,悄声回头,身后已经没有了显化的鬼魂,只有水声滴滴,仍然不远不近,如影随形。 第一百九十六章·开朗 后半夜,张仪先撑不住了,两人垫好包倚着对方,原本打算休息片刻,不知不觉睡着了。 照理说,阮绛比张仪足足多躺了六个小时,谁料还是张仪先醒过来的。他睁开眼时,仿佛在一瞬间看见山洞成了半透明的、站着数个黑色的人影,将两人围在中间。阮绛心猛一跳,右眼刺疼得不行,坐直身子醒了。 张仪轻声问,“怎么了?” 阮绛揉揉眼睛,“好疼……” 张仪侧着打光看了看,光下,阮绛温驯地阖眼。这一恍里他们仿佛不是被困在隧道中不见天日,只是在家里,一个普通的夜晚。张仪情不自禁凑过去,轻轻吻了下他的眼皮,这才低声道:“走吧。” 看看时间,外面应该已经天亮了。看来还是玻璃眼珠道高一筹,阮绛胡思乱想着,张仪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突然顿了下。他回过神,往前远望,惊讶发现几百米外看起来似乎就是隧道的尽头! 阮绛还没来得及欣喜,人恍惚了,快步走过去,果然没那么简单:眼前豁然开朗,空间极大,地上是一片浅滩,水微微流动着,是活水。四周钟乳石和石笋林立,乍一看像是站满了人,不知究竟该敬畏自然还是敬畏鬼神。往上看,顶不算矮,但不知何处的石缝接连漏下白生生的光,整个空洞内并不太暗。 张仪关了手电筒,两人谁也不说话,目光都被浅滩的中心吸引了过去。在浅滩的中心,有用石块儿堆出的凸起,大约到成年人小腿的高度,清澈的泉水源源不断地从石块儿中心涌出来,是个泉眼! “祭坛……” 张仪喃喃道。 “站着别动。”他说着,重新打开手电筒,自己贴着边往深处走,手在洞壁上摸索着。洞壁不像是人工开凿的,他打着光在石壁上看了半天,又拿出罗盘对着看,阮绛不知道他在干嘛,干脆观察自己的,目光一晃,发现浅滩中心、“祭坛”后面有团黑色的东西随水流动。 他犹豫了下,没乱走动,喊道:“张仪!” 张仪抬头,阮绛指指祭坛,“那边有东西!” 在这个空腔里,回音很大,流水声也清脆敞亮。水波倒影在洞顶上层层流动,张仪收起罗盘,他思考了几秒钟,踩进水里往祭坛挪动。因为换了个方向,他一眼就看见了阮绛身后不远处,黑暗的隧道中,那个溺死的少女定定地站在原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远方。 张仪抿了下嘴,还是打手势示意阮绛跟过来。两人慢慢靠近祭坛,终于看清楚了那团黑色的东西。 那是一团头发,五官肿胀灰白的尸体依稀可以分辨是个女人。她穿着和那鬼魂一模一样的民族服饰、躺在水里,头枕着祭坛,祭坛泉眼冒出的水带动她的长发、像是活物似的上下浮动。然而最古怪的,是这具尸体的手直挺挺地朝前举着,伸出手指。 这姿势活人也保持不了多久,她又是湿尸,能保持这个姿势不变,只能是些怪力乱神的理由了。不提别的,光是陌生人死相凄惨的尸体就足够令人心慌了。阮绛不敢 119 再看,转过身去,他余光瞥向张仪,发现张仪竟然没动,甚至半俯下身子,口中轻轻念了起来。 阮绛听出他念的大抵是什么咒言,听着听着悲从心起,慢慢也正过了身子,勉强注视着女人尸骸。张仪一连念了好些遍,然后微微张口、吸气,再冲着尸体轻轻吹了过去。 甫一呼气,尸体举着的手,赫然落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泉眼 尸体手臂垂下,张仪侧头扫了眼隧道,那鬼魂果然也不见踪影了。他心中微叹,出声道:“谢谢。” 阮绛似懂非懂,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却听见张仪正色说:“找到祭坛,我们就走到了阵眼,离出去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话倒是挺振奋人心的。阮绛定了定心绪,先不想别的,刚要问,瞥见张仪竟然弯腰、将组成祭坛顶部的那块大石头挪开了!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望了眼,探头朝着突突跃出清泉的水中瞧。花白的水浪被大石块儿牢牢围了起来,仔细瞧,最底下似乎还垫了块儿石板,形成了一个不断有活水灌入的“盒子”。张仪眼尖瞥见了那泉眼中有个什么圆形的东西,亮晶晶的,随着水流一蹦一跳。 没了祭坛顶部石块儿的阻挡,那圆球被水流冲了出来,张仪下意识地伸手一捞—— “别捡!”阮绛喊道,正在那圆球冲出泉眼的瞬间,他右眼皮随着心脏狂跳了几下!他大声阻拦,可惜来不及了,张仪手里接着那圆球,展开手掌。 手心里躺着的是枚冲刷得晶莹剔透的玻璃眼球,眼珠子是半透明的绿色,完全不追求真实,倒像是一件工艺品。或许因为泡在水里太久,眼球水灵灵透光,散发出幽幽寒气,张仪感觉那股寒气顺着手掌往上,他脑中空白了几秒钟,发现四面八方、不知何时涌出了大片浓稠厚重的白雾,雾中,石笋全部动了起来,化为颀长人影,藏在雾中向着两人靠近。 绝望的呼喊在洞穴内此起彼伏,枉死的少女们在呼救,徒劳地向前伸出双手。白雾中,那些人影像是溺水了似的,四肢抽动挣扎,尖叫和求救声令张仪眼前发黑,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听见了这些声音,还是仅仅响彻于脑海。回头,阮绛不见踪影! 张仪下意识地将玻璃眼珠又丢回了泉眼中,圆球扑通一声砸回水里,白雾随之消散。他立刻找阮绛,无论哪个方向,阮绛都不可能在眨眼的功夫里走出去这么远。 冷静了须臾后,张仪后知后觉地发现,祭坛前那具女尸也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呆了几秒钟,将视线重新落回了祭坛上。那枚玻璃绿眼珠在水中也亮闪闪的,像是尾游鱼、欢快地在小小鱼笼中嬉戏。 与此同时,阮绛只看见四下涌出的白雾半吞没了张仪,蓦地,他终于想起自己究竟遗忘掉了什么,在自己昏迷之前,他看见张仪的半面身体陷进了白雾里! “张仪!张仪——” 阮绛没能及时抓住他,张仪人半边都摔进了水里,双眼紧闭。白雾中带着水腥和淡淡的咸味,阮绛把他人连拖带抱地挪到岸边上相对干燥的位置。他隐约听到了洞中有很多女人的说话声,空洞而幽怨、像是说话的人消失了,只有回音久久徘徊在洞穴内没有散去。窸窸窣窣的,有人说“留下吧”,也有人说“救救我”。 “张仪……张仪……”阮绛咬咬牙,念叨着爱人的名字,试图驱散那些怨语。他能感觉到,开阔的空间内不止有他们两个人,有许多视线在静静注视着自己。 那些眼睛不知藏在哪里,山洞中,阮绛朝着张仪身上的口袋摸索,他自言自语,“针——针盒——” 石笋高矮不一,林立在四周,像是具具风化了的骨骸。 第一百九十八章·针 先是烫—— 眉心与鼻梁滚烫,从灵台往下烧,一路烧到胸口。然后是酸涩,难耐至极,令人眼眶发酸,情不自禁地蹙眉—— 于是张仪真的蹙眉,倏地坐了起来。 他转头,正对上阮绛的脸。阮绛坐在旁边,一手撑着下巴,略微歪头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张仪急促地呼吸了几次,低声问说:“过去多久了?” “不到一个小时。”阮绛也低声答,声音微不可闻地颤动着。他说罢,熟稔地拿湿巾胡乱蹭张仪的脸,张仪也熟稔地把他手扒拉下来,结果阮绛嘶了声,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张仪一顿,拉着他手腕仔细看,阮绛却拼命抽手。他看看张仪,皱着眉,又强笑道:“我也想学你刺破舌尖来着……” 他说着,眼眶腾地红了,把手朝身后缩,“可我疼得眼泪都下来了,也还是没弄出那么多血,我就刺的指尖……” 张仪心里一抽,阮绛人已经扑了过来,抱着他脖子碎碎地念叨,尾音已经带了哭腔,“我知道那一个小时里你在想什么了。真的好疼——都说指尖是心头血,我在你眉心和鼻梁上涂了,你还是不醒,我又继续刺舌头,真的好疼——” 他把张仪越搂越紧,仿佛生怕一松手张仪就消失似的。每个尾音的颤抖都使得张仪心揪了起来,不知不觉呼吸愈发沉了。 “我翻来覆去地想着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怎么向你妹妹交代,我怎么向我自己交代。你要是死了,下半辈子我该怎么活呀——” 这一刻,张仪胸口一抽一抽地疼,他抱着阮绛,原来他当时心里便是此时此刻自己的感受。即使眼前人完好无损地醒了过来,不安也仍是无法驱散,心悸反复碾过,将声音碾颤、魂不守舍地惶恐唯有抱紧对方才能定住些许。 张仪拍拍阮绛,眼眶不知不觉也红了,“好了好了,不害怕了,我们要回家了。” 阮绛置若罔闻,不停地念,“张仪……” “嗯,”张仪闭上眼侧头亲了亲他发鬓,“嗯,嗯,老婆我爱你。疼就哭吧,我知道你疼——” 话音刚落,阮绛唔了一声,大声道:“我想回家了。” 张仪眼眶酸了,把阮绛半搂半抱拖起来,他对着光检查阮绛的手指,如他所言,十个指头上全是针眼,伤口深得吓人。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疼。鼻子也酸,他硬掰开阮绛嘴,舌头没比自己强多少。阮绛像是还没回魂,仍然不停地“张仪”“张仪”喊着,他喊一声,张仪就应一声。 洞顶上,白光比刚进来时 120 更加刺眼了。张仪手摸了下外套口袋,意外摸到了那枚玻璃眼珠,他摸出来,转移阮绛的注意力,小声解释说:“你看,阵眼现在被我们破坏掉了,隧道似乎也走到头了,我们回家。” 他回忆着那具女尸手指着的方向,半搂着失魂落魄的阮绛朝那边走。在尽头处,半人高的洞口缓缓向上延伸,隐约能看见几缕光线。 走到这面,两人才发现此处远不是洞穴尽头,天地自然鬼斧神工,凹凸不平的石壁隐藏着数个大小不一的岔口,有的幽深无垠,有的则同样透出光亮,大部分都流着湍急的清泉水。 张仪最后望了眼指路女尸,拉着阮绛弯腰进入岔口。 先是几株绿植交叠在洞口,继而是刺眼的白光。阮绛下意识地伸手遮光,张仪回身拉了他一把,两人重新直起腰。 眼前是成片茂密的浓绿,在冬日里也恣意生长着;奔腾的溪水深浅难辨,乱石缝隙间生着长长的水草,丝丝缕缕交叠。头上是峡谷,寒气直往太阳穴钻,两人身上都是湿的,但在此刻,风竟生出种清爽之感;再远处,树林中升腾起白色的蒸汽,冬日里也惊飞一群蝴蝶。 阮绛张了张嘴,终于如梦初醒。 第一百九十九章·走了 谷底,张仪的罗盘全都恢复了正常,更令人咋舌的是,这地方竟然有两格的信号。 思考片刻后,两人一致决定先给处里打个电话。用的是张仪的号码,提示音没响两声就接通了,双方说话都滋滋啦啦断断续续,但还算不影响交谈。两人先报了平安,还是头回听见霍雀咋咋唬唬。 罗盘恢复正常,手机有了信号后甚至可以靠导航辅助,两人在半下午的时候走回了榜留寨。村寨里没有人发现异乡客不见踪影一天一夜,阵眼虽破,到底怕再出意外,张仪最终没有告诉村里人落洞失踪的小姑娘葬身何方,只是千叮咛万嘱咐了村长那附近地貌特殊,不要乱闯。 稍作整顿后便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多留。张仪拜托村长在寨子里雇了个司机开车,两人买了高价票连夜回家。韩仕英和霍雀本来开车去接,没成想路上堵车,这俩人也不带等的,直接打车回家,双方错过。 等进到家门后,张仪和阮绛都已经算不清楚究竟有几个小时没真正休息过了。两人冲了个热水澡倒头就睡,那枚从榜留寨带回来的玻璃眼珠就这么扔在张仪的衣服口袋里,整整过去一天一夜,两人彻底睡醒了,才赶忙拿出来装到盒子里放好。 回来后第三天,全处终于会晤。霍雀手里拿着那个黑皮笔记本,把两人说的话做笔录似,一句句记。事态有了前所未有的进展,霍雀父母的离世,同玻璃眼珠术士脱不了干系。 阮绛尽量事无巨细地讲,回到家睡醒后,两人才意识到自己留下的那些伤口比看起来更重,直接导致了张仪一句话也不想多说。阮绛比他强点儿,加上实在有倾诉欲,在旁边语速飞快。他讲的时候,张仪看了眼对面,韩仕英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狐狸眼,看着就让人心烦。 他刚想开口,韩仕英低声道:“辛苦了。” 张仪本来想说的又给忘了,忍不住也低声问说:“你们不会平时都在出这种类型的案子吧?” “差不多吧。”韩仕英笑笑,“就是一般不会去深山老林啦。” 如张仪所料,没进村寨前她俩失联是在出外勤。张仪叹了口气,突然不晓得该同韩仕英说点什么好了。 送走两人后,阮绛人又安静了,可见这次外出实在消耗了太多精力。假还有几天,大抵是睡太久,到了夜里阮绛反而睡不着了,先是在微信群里跟以前直播间的观众们聊天,然后又翻朋友圈,翻韩仕英的、霍雀的,翻张仪父母的,还从张神娘的朋友圈里意外发现了张张仪小时候的照片,和现在没什么大变化,整一个缩小版。 “手不疼了。”张仪倒还算睡得着,半夜醒了见他还在玩手机,夺了过来。 “别捣乱,”阮绛要再抢,“霍姐,讨论案情呢。” 刚才霍雀确实突然连着发了好几条消息,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点开就被张仪拿走了手机。霍雀很少会半夜扰人,十有八九是跟案子有关系。 张仪半坐起来,点开一看,还真是讨论案情:霍雀这些年来整理过数不清的卷宗,她凭借着印象,筛出了几份证词中包含有“义眼”的案件,然后顺藤摸瓜,翻出了一份年代久远的内部通缉令! 这算是份特殊的通缉令,不但没有真实姓名,甚至没有太清晰的照片。语焉不详地说着这人是个邪教组织的创始人,涉案金额巨大,并且身背数条命案。 几张监控截图中,只有一张算是正脸,可以看清楚那玻璃义眼的面貌特征。这眼珠子在脸上极其违和,令这个人光看图片就让人毛骨悚然的。 “他长得……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阮绛面色复杂道。 张仪躺了回去,他心里也觉得有点怪,按照霍雀的说法,这些图片是三四年前的,就算他有很多可以替换的义眼,截图上这个人看着也就三四十来岁,年龄对不上。 张仪顺着道:“是,他看着,长得还挺一表人才。” 这人绰号叫“独眼”,光是一个拘留所里可能就有俩独眼,霍雀究竟能否逮到这个重大嫌疑人、为父母报仇雪恨,实在难说,总之抓嫌疑犯是她这个处长兼刑警的工作,此事在张仪和阮绛这儿,终于彻底告于段落。 阮绛缠着张仪问了一个晚上,撬开了他的嘴,张仪不情不愿地解释说:“我猜,榜留寨的那个迷魂阵实际上是用来炼他的眼珠子的。极阴之地,未婚少女算是童女吧,童女冤魂不散,他做这个眼珠子,可能是为了看见什么东西。” 阮绛听得有点发凉,往被子里缩了缩。 第二百章·尾声 “我本来还想着,那个眼珠子可能是特殊的材料做的。”张仪说着,翻身面冲阮绛。“但是结果你也知道,霍姐拿去化验了,至少从成分上来说,就是玻璃无误。” 玻璃义眼已经被霍雀拿回处里,算是证物。阮绛本来想拍个照片,但想想看,又觉得有点慎得慌,说不定手机会坏掉呢,遂作罢。 他抿抿嘴,小心翼翼地问说:“你觉得,霍姐能逮住这个人吗?” 张仪出了口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城市中夜晚的安静与 121 榜留寨里截然不同,其实安静是同一种安静,不同的仅仅是心。两人安静了片刻,阮绛往张仪怀里挪了挪,他闭上眼,刚想睡觉,便听见张仪突然低声问,“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吗?” 阮绛好笑又无奈道:“如果没有,那我们这些天、这些年都是在干嘛啊。” 这个安静安宁的夜,他在张仪长久的沉默里看见了种不明显的茫然。张仪阖着眼,眉心微微拧着,像是终于把多年来的困惑不解与迷惘宣之于口,“如果有,为什么我外公外婆从没有托个梦来看看我呢?” 这个问题,阮绛在度假山庄时,也曾替张仪问过一次。他贴过去亲了亲张仪眉心,轻声细语的,“我问过。” 他还没往下继续讲,张仪蓦地一股脑道:“我仍然不敢坚信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甚至一想到如果真的有,这个火宅般的世界还要再来就很难过。” 阮绛稍稍和他分开些,眼梢含着笑意凝视着张仪。 “可是在心底,我又矛盾的,希望它存在。因为如果死后没有另一个世界,我就永远失去了你。”张仪睁开眼,正对上阮绛的目光。他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比自己还要了解他的人,他的爱人——于是,长久的迷惘日渐弥合,答案自心口眼宣现,他得以慢慢展眉。 “我希望你能来我的梦里,让我见你。” 张仪眉心缓缓舒展,他略微侧着头看阮绛,阮绛不说话,只是低头,在他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 心事付之于口,两人睡得比刚回家那一晚还好。 阮绛醒的比张仪早了点,他边穿衣服边扭头看张仪的脸,仔细回忆着、“来我梦里,让我见你”。他知道即使张仪作为一个合格的、出色的术士,也仍然会在今后反复无常地怀疑着所谓“鬼神”,所谓“另一个世界”,但这消极的态度并不妨碍他重生起的希冀。 “来我梦里,让我见你。” 或许,这正是那个与阳间相反、地下有知最初生起的缘由。 阮绛洗漱时,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舌头,他的都没怎么见好,何况张仪。索性往张仪手机上发了条消息交代一声,自己便下楼买药去了。等他拎着一袋子帮助口腔伤口愈合的药回家时,张仪已经做好了早饭。 满屋子都是粥软糯的清香,桌上摆着提前乘好晾凉的两碗。阮绛喝粥的时候,张仪在他对面边小心翼翼地喝,边看回学校后要用上的资料。阮绛看着他这幅模样,突然乐了,放下勺子说道:“辛苦你了,怕鬼怕得要死,还要经常陪我去那种地方。” 张仪顿了一下,抬起头,“倒也没有怕鬼怕得要死……” 阮绛乐不可支,猫儿似的眯着眼睛,“你看,又不承认了!众所周知的事,什么时候你才能大大方方承认呢。” “好吧。”张仪放下资料和勺子,抽了张纸擦嘴。阮绛不明所以,却听张仪突然正色道:“我承认我很怕鬼,只是想保护你。” 【正文终了】 后记 写完啦。 这是我写完的第三篇小说,也是第一次写连载。我仍然喜欢在文中不自觉地输出一些观点,写一个啰嗦冗长的后记。奇妙的是,写这篇文的时候,才算是真正体会了一把当作者的感觉。一些以前常常留言的读者不见了,会想他是取关走了,还是最近生活太忙,没时间看了。会想每个取收的人为什么取收,是我这章写了雷到他的情节,还是单纯地觉得这个故事不再吸引人了。尝试连载,我遭遇了方方面面的意外,因为卡文做了很多调整,比如把每章改成一千多字,把身边的小故事收拾收拾直接写进去。故事总是没头没尾的结束,有一部分是因为那些动笔前就设计好了的故事,是按照张阮加韩霍这种思路编的,二来我想让故事更真一点点。等我想去再调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让故事在表面上看是比较闭合的,抱歉抱歉。 道歉完了,来吧,亲爱的朋友们,我们谈谈心。 在之前的两本,我问出了“如何平衡爱与信仰”,“人可以实现非人之物的愿望吗”这两个问题。这一本,则是“术士可以怀疑鬼神的存在吗?” 我在最后一章的时候,貌似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那么,关于这个答案,我们必须先来谈谈张仪。 众所周知,你张哥怕鬼且怂,但同时他对鬼神消极的态度中还有一种很明显的厌烦。张仪的这种厌烦正是我的厌烦——一方面,我想到这样一个五浊恶世竟然还要再来,就难过得快要呕出来;一方面,如果死后真的还有另一个世界,我希望“你”能常来看我。 张仪的鬼神观,是这个故事的核心。大多数时间,他渴望做一个无神论者,但迫于种种,不得不去面对鬼神,成为一个彻底的有神论。他也渴望做一个真正的有神论者,因为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在设计上诚有幽冥,他只能改变自己——这种矛盾与撕扯令他讨厌自己的术士家庭,讨厌自己的天赋,直到他遇到了阮绛。 撕扯并没有结束,但他找到了令自己不那么讨厌的方式——我承认我很怕鬼,只是想保护你。 张仪虽然怕鬼,却总是能冷静地解决问题,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找到了与冥界和解的方式:阮绛。我想着这个故事的时候去分析,会觉得张仪怕鬼跟我一样,其实是害怕那种永不相见的分离。“分离”和“冥界究竟如何”的未知让他恐惧,所以他宁愿希望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鬼、没有另一个世界。 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连带着的那份痛苦也就消失了。没有鬼鬼便不再痛苦,而活着的人无论有多痛苦,也只要等到死掉就好了。这也是我自己的想法,可能因为我是佛教信众,这种形式在我看来是接近涅槃的。如果没有死后的世界,死亡就是一切痛苦的终止,但是阮绛让他对“死后有另一个世界”重新生起了希望。“如果死后有另一个世界,请你常来看我。”阮绛改变了张仪的人生:术是有用的,它是拿来保护人的,不是用来让人与鬼痛苦的。 但阮降的可爱之处,正在于他并不会产生这种想法。他永远都会觉得自己是处里最普通的人,他意识不到自己的难得并不是灵异雷达,而是温柔温暖的心、与张仪不谋而合。他们的关系不止于张仪保护阮降,天不怕地不怕的阮降对怕鬼的张仪来说无疑是个强大的人。阮降也确实如此,乐观,积极,勇敢——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阮降在保  122 护张仪。但他们的内心都不够坚定果敢,爱人是定住彼此心神的那个人,他们使彼此成为更好的人。 张仪向阮绛展示了那个世界不止是神秘与猎奇,更多时候只是充满了心酸与苦痛的故事。而阮绛则教会了张仪与另一个世界的妥协:“存在”并不是什么一直痛苦的事,因为我还有你。 最后最后,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故事能有这么多人愿意看,讲小韩霍姐的那本“少办中”和独眼的故事以及夫夫、这三本的主线我是一起编完的,本来就是交织在一起的,实在并非我故意留悬念!会加油提上日程,感兴趣的话可以关注一下! 那么,我亲爱的朋友,有缘下个故事再见。 番外·日久天长 闹市中吵吵嚷嚷,接连擦肩的人没有低头,因而也就没瞧见游离于热闹之外的小孩。早市开张到八点半,此时已快要结束,有些摊贩菜卖完了,蹬着三轮车先行离场,便冲那站在入口处的小孩喊,“哎,你站远点!” 阮绛被吆喝了一声,赶忙往旁边让了让。他随手拉住身旁匆匆经过老太太的袖子,细声细气地问说:“奶奶,你知道新源家属院往哪儿走吗?” 老太太低下头,见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孩,推推老花镜,“新源家属院?那离这儿好远的,你家大人呢?” 她说着,余光瞥见卖新鲜莲藕的小推车要挪地方,扬声喊着“卖菜的等一下”追了上去。 阮绛眼中难掩失望,这地方他从没有来过。 早知道就先不叫他回去了……阮绛在心中后悔,打了个哈欠。他眯眼张开嘴,等嘴巴再合上时,眼前出现了一根包装纸花花绿绿的棒棒糖。他顺着糖纸抬头往上瞧,看见了个极明艳漂亮的女人,正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个女人年龄难辨,但小孩子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大姐姐”。他抿抿嘴,接过了棒棒糖没吃,把手背在身后,乖乖巧巧道:“谢谢阿姨。” 女人见他不吃,只直起腰板,站在他旁边问说:“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阮绛犹豫了下,如实答道:“我不是跟大人出来的,我找不到家了。”他抬头看着女人,日光下她挎着个篮子,应该也是来买菜的。 “阿姨,你知道新源家属院离这儿多远吗?” “可真是不近。”女人仍是含着笑意的,和他说话的时候也颇有耐心。“坐车的话,大概也要十分钟吧。走路嘛,二十来分钟?” 阮绛沉默了,他抓着棒棒糖糖棍儿的手从背后垂下来,小小地哦了声,点头道:“谢谢阿姨。” 女人没说话,一大一小站在早市人来人往中沉默半晌,她再次弯腰,冲阮绛说:“这样吧,阿姨带路,把你送回家。”说完,她往前走了几步,也不拉阮绛的手,只是回头笑盈盈地看他。 她突然这样,阮绛心里有点害怕,但内心更深处,他莫名感觉这不是个坏人。这个阿姨身上有种他描述不出来的东西,有点像是昨天晚上那个人。 “走吧。”女人说着,迈开脚步。 阮绛挣扎须臾,跟了上去。 早市挨着河堤,低垂的柳条蹭过水面,泛起圈圈细密的涟漪。河对岸,这个时间段车辆也不少,黑色的轿车飞驰而过。车道上有不少自行车骑进了机动车道,轿车的司机只能放缓了速度,刚松油,就听见后排一个女人说:“老张,开慢点,这儿人多。” 说话的人侧眼看看旁边,小男孩抱着胳膊看窗外,微微抿着嘴,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于是伸手戳了下他,问道:“张仪,想什么呢?” “没什么。”张仪被戳了下,看看张神娘,不咸不淡道。 张处季和张神娘从后视镜里看眼对方,夫妻俩同时笑了下。张处季从后视镜里瞄着张仪,开口道:“儿子,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张仪稍微坐正了点,“你们发现我昨晚不见了啊?” 张神娘挠挠下巴,“怎么可能没发现呢!你这小孩子太有想法,一跑跑一夜,鬼知道你干嘛去了。” “我们在和人家聊天嘛,也不好出去找你。”张处季顺势接道。 张神娘夫唱妇随,立刻点头,“你这么大人了还能丢了不成?是不是谈恋爱去了!” 张仪总算有了点表情,放下胳膊,两手垂在身侧、按到了座椅上,“妈,我今年八岁。” 张处季笑呵呵地接道:“再有十年,我就遇见你妈了。” 张仪叹了口气,再度抱起胳膊,靠在椅背上不吭声了。旁边,张神娘也抱起胳膊,娘俩各看各的窗外,姿势一样,眼睛也十足像。张处季只笑,专心开他的车,从这条路一直往北开就能上省道,他刚估摸完几点能到家,便听见张神娘蓦地开口说:“日久天长,张仪。” 这个年龄的孩子其实脸上藏不住事。张仪顿时露出一副听得耳根长茧子的表情,但嘴上还是认真说:“我知道。就算不找个同样术士家庭出身的,最起码也得找个家里特迷信的。” 张神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从车窗的倒影里看自己的脸:瞳孔的颜色是幽深的,和张仪的一模一样,只是她的这双眼下已经开始生出了一丝半缕细小的皱纹。张神娘慢慢地说:“日久天长,孩子。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和不信鬼神的人相爱,是很难走下去的。” 这话张仪从记事开始就常常能听见张神娘念叨,她只是说,但从不再往下说。张仪总觉得是因为她和张处季的爱情并没有得到家里人的支持祝福,才会过早的把焦虑传递到自己身上。在孩子小小的世界里,所有的书籍,电影,电视剧,都在告诉他应该与自己最爱的人“日久天长”,这件事张神娘做到了,但她还是从来不能带张处季一起回到她自己出生长大的那个家。 “凑巧找到了信鬼神的人也还是于事无补。”张仪这样想着,却从不会真的说出来,说出来太伤人心,他清楚。 在小小的车厢内,他的思绪已经飘出了九霄云外。 “并非因为生活中真的常有事鬼神。”张神娘蓦地又道。 张仪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转过脑袋,正对上张神娘的脸。他没想到怎么今天猝不及防就往下延伸了,不由坐直了些。张神娘笑着摸了他的头发一把,轻声道:“不是因为生活中真的常常事鬼神。而是日久天长,一些细小的  123 、思想上习惯上的琐碎,磨碎了你们的生活,让彼此渐渐无法理解,也就无法再走下去。” 凑巧红灯,开车的张处季也回过头来。他瞄一眼自己如临大敌、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的儿子,语气和缓,“你妈的意思,是要你找个真正懂你的人过完这辈子。” 张神娘不言,把头又扭向了窗户。他伸手拍了下张仪的脑袋,“算了,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但这些话,对你来说太早了。” 绿灯亮起。 阮绛走快了几步,追上女人的步伐。她似乎是不想吓到自己,过马路的时候也不拉,只是尽量走慢了些。阮绛看着她菜篮子里几把茼蒿绿油油、随着步伐一晃一晃。他抬头,小心翼翼地问说:“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心电动车。”女人啰嗦一句,回头道,“我姓君。” “哦,君阿姨。”阮绛能感受到她的好意,渐渐放松下来,“你住在早市附近吗?” 女人变戏法似的从菜篮子摸出几颗菱角塞给他,“不在。这儿的菜可新鲜了,我也跑了老远。” 她一句话也不打听阮绛,反而让阮绛心里更安全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君阿姨,你有小孩吗?” 女人笑笑,终于摸了下他的头,“有,跟你差不多大。” 再往前走,街道开始熟悉起来。阮绛难掩兴奋,声音也提高了,“阿姨,再往前走好像就到我家了!” 见阮绛不吃只是抓在手里,女人又摸出一个菱角几下子扒开了,递给他说:“对,再走两个路口。” 路旁的小卖铺里摆着几个塑料圆盒,里面塞满了酸得人流口水的话梅。这是奶奶给买过糖的店!那边的裁缝铺,妈妈有时候会去改短衣服,阮绛数着熟悉的小店,走到了女人前头。他又兴奋又有点委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刚要放下胳膊,手腕却倏地被女人抓住了。 阮绛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吓到他了,松手站在他正对面轻声说:“阿姨愣神了,对不起。” 乍一凑近,阮绛屏住了呼吸,手也忘了放下去。女人指指自己的眼皮,“你能闭上眼,让我看看你的眼皮吗?” 阮绛明白了,他右眼眼皮子上有颗红色的痣,奶奶总说不吉利,长大了要给他用药水点了。睁开眼时是瞧不见的,女人大抵刚刚才发现。阮绛点点头,闭上眼睛。 半晌,挡在身前的阴影缓缓离开。阮绛睁眼,听见她含笑着说:“你是个跟我有点缘分的孩子呀。” 缘分是什么,这对阮绛来说太深奥。他不明所以,女人又道:“闭上眼睛。” 阮绛只好又阖眼,黑暗刚刚覆盖视线,只感到有个凉丝丝的指尖儿轻轻碰了自己的那颗痣一下。阮绛吓了一跳,慌忙睁开眼,却发现女人又在菜篮子里翻翻找找,拿出了面小折叠镜,伸到自己眼前。 “没有了……”阮绛长大了嘴。 “这是一颗命里有贵人的痣。”女人把小镜子收起来,“阿姨只保护了你一小段路。等你再重逢那个能永远保护你的人时,它会再来的。” 说着,她点了下自己的眼皮。 阮绛似懂非懂,“阿姨,命有贵人,那我是不是也要报答他?” “不必。”女人笑了,“你也是他的贵人。” 到家属院门口时,阮绛老远就看见了在门岗的妈妈。他拼命招手,边跑边大喊道:“妈妈!” 阮母听见声音回头,尖叫了一嗓子,冲过来抱住了他,边哭边道:“你跑哪里去了!吓死妈妈了——没伤着吧?我看看!”她说着把阮绛上下扒拉了一遍,余光一瞥,又尖声道,“儿子,你眼皮上的痣呢?” 阮母不可置信地抚摸了下儿子的眼皮,原本在右眼睑上的那颗红痣消失不见,只有白净细嫩一片。她眨巴几下眼睛,阮绛拿开她手,答说:“阿姨给我点掉了。” “点掉了?”阮母懵了,阮绛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想起还没谢过君阿姨,他转身,却发现刚才还跟在自己后面的女人也不见了。 点掉了?就是点掉了,也该有个小坑慢慢愈合吧!阮母心急如焚,顺着阮绛的视线去找,街上车来车往,无人驻足。她后知后觉露出活见鬼的惊恐来,刚想低头再细问,瞥见阮绛正拆开棒棒糖的糖纸。他把糖球塞进嘴里,含糊着说:“妈妈,她走了,她走路可快了。” 张仪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张相片。他赶忙捡起来,意识到自己动作太大了,回身看了眼。 枕边人睡得正熟,右眼皮上有粒鲜艳的红痣。张仪看了眼那相片,是他小时候拍的,前段时间被阮绛从张神娘的朋友圈里发现的,软磨硬泡要了过来,天天瞧,睡觉也恨不得压在枕头底下。 张仪无意间把相片翻到反面,发现阮绛不知何时在下角写了四个字:日久天长。 日久天长——这个词好像许久未曾提起过了。张仪这样想着,突然就睡不着了。他慢慢靠回床头,回忆起了张神娘第一次对他解释“日久天长”的时候。他知道,对于父母来说,日久天长其实意味着不被祝福的爱情,随时可能会戛然而止的惶恐。 “日久天长……”张仪轻声念叨了一句,重新躺下。他翻了个身,把阮绛轻轻搂住,再度阖眼。 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日久天长的人。从此以后,日久天长只是日久天长。 番外·千金不换 客厅里传来的阵阵笑声在静谧夏夜中有些吵,张仪翻了个身,用手捂住了耳朵。 不是自己家,他本就有点睡不着,大人们似乎也把他的存在给忘了,声音没有丝毫收敛。第三次半梦半醒间被吵醒后,张仪翻身坐起,穿上了鞋子。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外面,自家爸妈和主人家谈笑风生,张处季先发现了儿子的身影,转头问说:“怎么起来了?” 张仪没好意思说太吵,只是道:“睡不着,我能出去转转吗?” 张处季对面,男主人扬声道:“孩子,这附近基本没啥人在,而且黑。” “他不怕黑,”张神娘插话说,她也转头看张仪,“你自己注意点,去吧。” 出门以后,河岸边凉爽的风吹得人头脑一清。如主人家所言,这里基本到了人工河的尽头,他家是个独栋的小院儿,方圆几百米外都没有别 124 的住户,只有个废弃的水闸站。从这家院门口能隐约看见闸室深蓝色的玻璃碎了个大洞,深幽幽,像是一张大口。 院外不远就是河堤,张仪小时候听过太多关于柳树的鬼故事,心里挣扎了半天,才沿着水泥台阶慢慢下到了底下。盛夏中水边有点寒气,草丛里竟然有几只萤火虫。张仪站着看了会儿,突然就听见了几声细碎的呜咽。他乍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刚竖起耳朵,便又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小猫儿似的喊道:“有人吗!救命啊——” 张仪浑身一激灵,转身就想逃。他无意间听父母提过几嘴,这家人住在这儿,就是因为附近“不太平”。看来大半夜的,这“不太平”的东西出来找替死鬼了。他转身想走,哭声似乎靠近了些,仔细听,倒像是个小孩子。 “还是喊大人来看看吧……”张仪自言自语着,脚刚踏上一级台阶,那哭声陡然变调,倏地扬了起来,“救命啊!啊——” 他抿了下嘴唇,踟蹰须臾,转身飞快地跑到了水闸站的台阶、三步并两步上到门口。离近了,更能听出是个半大的小孩在求救,张仪推了下门,里面漆黑一片。 头上,有人在跑动着,闷闷的脚步色很凌乱。张仪把两手拢在嘴边,大喊道:“喂——” 没人回应,他再度喊道:“喂!你往下跑——” 那个小孩子像是受惊过度,时不时尖叫一声,张仪见他不回应,正待犹豫,楼上突然喊道:“有人吗!你救救我,我找不到下去的楼梯了——” 张仪浑身上下瞬间绷了起来,他迈进闸室,里面充斥着股霉湿和铁锈混杂的古怪味道。整个一层非常空旷,最角落里有张破了皮的沙发,沙发旁边就是上楼的楼梯。他咬了咬下嘴唇,一口气冲到楼梯口,噔噔噔跑上二层。 “你在哪儿——”张仪喊道。 二层结构复杂,贴着深色玻璃纸的窗户隔绝了大部分月光,黑得只能勉强看清哪里是墙哪里是门。张仪不怕黑,但敏感体质让他刚一踏入就开始身后发凉,心里也堵得慌。 这地方不干净。他只想快点离开,于是扬声喊,“喂——你听到了吗——” “救命啊!”那个孩子的呼救声近乎变成了尖叫,张仪发现声音似乎就在不远处。他顿了下,跑去打开第一扇门。里面没人,但惊声尖叫更近了,他右手两指头下意识一并,冲过去推开了第二扇门—— 猝不及防,他被一个黑影撞个满怀,重重摔在了地上。张仪登时手都僵了,却没想到那小小影子抓起他手就往前拖,嘴里胡乱喊道:“快跑!站起来快跑,他要追上来了!” 张仪仰头,只看见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眼角通红还含着眼泪。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那小男孩拖着他就跑,两人跑进第一个房间,却根本没看见楼梯口,而是又一扇关着门的卧室! “别跑了!”张仪猛地站住脚,小男孩差点被他扽倒。他回头,又惊又急,大声道:“你干嘛!” 张仪没理,甩开他手快步走到门口,从腕子上取下了个坠着铜钱的手绳挂在了门把手上,这才道:“别再乱跑了,越跑越找不到出路。” 小男孩眼里除了眼泪还有茫然,张仪朝前走了一步,没想到,小孩竟然倒退了半步,颤抖着声音问说:“你是鬼吗?” “嘘!”张仪头皮一麻,立刻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上,轻声道:“别说那个字!他会听到的。” 小男孩吓得脖子一缩,他穿着件T恤和短裤,此时都脏兮兮的,大抵是在里面乱闯时蹭上的。他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张仪,时刻保持着准备逃走的姿势,张仪无奈,站在原地道:“我在附近,听见你喊救命。” 他冲他伸出手,“我是人,你摸摸看。” 犹豫了半晌,男孩身体不靠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捏了捏张仪的指尖。软的,温热的。他明显松了口气,总算上前了些,怯怯问说:“他、他不会进来吗?” 从这个门不会,那边嘛……不知道。张仪在心里回答完了,嘴上却道:“不会,你别碰门。” 小男孩点了点头。 这个屋子从前应该是看站人的休息室,屋里有张桌子和床板,地上,几个空易拉罐和烟头,到处都脏兮兮的。左侧是窗子,隐约能看见河渠,还有他去做客的小院子。张仪从他身侧走过,试着推推窗子,是封死的。他两手拢在嘴边,拼尽全力朝外喊:“爸——妈——” 他喊了两声,余光瞥见那个小男孩正在悄悄打量自己,蓦地感觉这样有点傻气,于是尴尬地放下手,小声嘟囔说:“算了,能听见才怪。” “你这样喊会不会把他喊过来?”小男孩蹭了下眼角,“哦,他进不来。” 他看上去稍微安心了些,又问说:“你住在附近?” 张仪不答,反问道:“什么东西在追你?” 小孩立刻又惊魂未定,绷起嘴小声说:“一个没有脸的白衣服的人,身上在滴水……” 张仪嘶了声,头皮又是阵阵发麻,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象,岔开话题,“你一个小孩自己跑到这儿来干嘛?” “我八岁了!”想不到,小男孩声音一扬,“那你跑来这儿干嘛?” 张仪被他呛了下,“那我们俩一样大,我听到你在喊救命……” 黑暗中,张仪看见小男孩脸一红,两手背在了身后。半晌,他含含糊糊道:“我……我叫阮绛,你叫什么名字?” 张仪又无视了他的问题,只是指指床板,“坐下歇会儿吧,运气好的话,我爸妈一会儿会出来找人的。” 阮绛哦了声,乖乖过去坐到了床板上。他抬头,看见张仪不坐下,只是抱起胳膊靠在窗户上,不知在想什么。他心悸还没止住,只能没话找话,“你、你爸妈怕不怕……那个东西?” 张仪像是在跑神,半晌才“嗯?”了声,抬眼说:“哦,不怕。我爸妈是术士,就是……你就当是专门对付那个东西的人吧。” “哇!”阮绛稍微安心了点,“那你也是术士吗?” 没成想,张仪皱起眉反驳道:“我不是。” 阮绛敏感地注意到他似乎不喜欢这个问题,刚想说声对不起,张仪又道:“你还没回答我,你自己跑来这儿做什么?” 整个闸室内很安静,阮绛的呼吸声很重,他小脸一皱,  125 竟然委屈起来,“我奶奶骑车带我出来的,结果我在河堤上跟她走散了,我看见这儿,还以为是警岗,就进来了。” 他说着说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走上来的时候天快黑了,然后,然后那个男的追着我跑,拽我的衣服,哇——” 哭得倒是挺响。张仪捂了下耳朵,他扫一眼窗外,自己声音也扬了起来,“我也不知道鬼……打墙该怎么办,我爸妈要是不来找我,那就在这儿等到天亮再出去。日出的时候,你跟我一口气跑出去就行了。” 也许是等到日出才能出去又吓到了阮绛,他哭得更大声了。张仪重重叹了口气,走到他身前,“你要是害怕,就躺下睡觉。” 床板上落满灰尘,阮绛犹豫了片刻,还是侧着躺下、把胳膊垫在脑袋底下。两个小孩一站一躺,屋里只剩下了略快的呼吸声,阮绛不闭上眼,他直勾勾地盯着张仪看了会儿,反而把张仪看毛了,背过身去。 好半天,张仪听见他小声问说:“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张仪。”张仪头也不转,答说。 “好奇怪的名字,”阮绛声音越来越小,“不过,挺好听的……” 他像是累坏了,等张仪再回头时,真的躺在床板上睡着过去,身体蜷缩着,看上去又脏又可怜兮兮。张仪抱着胳膊仔细观察了片刻,叹一口气,走到窗户边朝外看。 不远处,小院二楼的灯大亮。他用手指点了下玻璃,轻声道:“师公,提醒我爸妈一声,他们肯定忘记我自己出来了。” 到底也是个小孩子,张仪估摸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自己也开始昏昏欲睡起来。他坐在床尾,脑袋困得一点一点,脚跟不受控制地踢了一下床板,咚得一声。 张仪一个激灵醒了。 “咚,咚。” 但咚、咚的声音并没有停下来,顿着,顿着。他浑身再度绷紧了,有人在敲门,是那扇没有挂手绳的门! 还没来的及反应,门外的人像是突然恼了,使劲拍起门板,破旧的木门甚至晃动了起来。这声音惊醒了阮绛,他腾地从床上弹起来,下意识张嘴就想喊—— “别喊!”张仪比他更快,扑过去捂住他嘴,用气音警告道,“别出声,他进不来!” 咚!咚!门外的人像是在踹,张仪感到阮绛身子在发抖,他自己也手脚发凉,声音不知不觉微微发颤,“听我说,把手捏起来。” “这样。”他并拢两指,比出一个剑指给阮绛看。阮绛瞪大两眼,在他指尖与门来回看了两圈,伸出右手学着他的样子捏起来,只是拇指整个压在了无名指和小指上面。 “不对,这样!”张仪飞速扫他一眼,见他不得要领,干脆压着他的拇指摆好,“用拇指第一个指节抵住无名指和小指。听我念,老君赐我伏魔剑,点天天清点地地明急急如律令,敕。” 他也不管阮绛记住了没有,盯着门板,“如果他进来了,边念边用指头点他!” 说着,张仪松开他,快步跑到另一边门前取下那手绳挂在了这边,几乎是在挂上去的同时,那敲门的声音停了!阮绛好像听见有人摔倒,他悄悄瞥一眼张仪,张仪一动不动,也捏着剑指,抿嘴守在门口。 许久,门外未曾再传来声响,张仪略微放松了些,走了回来。 阮绛缩在床板上,用气音道:“你在发烧,你头好烫。” 张仪翻了个白眼,“别管我了,你也在发烧。” 话音刚落,阮绛瘪着嘴缩了缩。张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点太凶了,声音放轻,“别担心。应该是我们受了惊,回家收惊就好了。” 结果,阮绛更紧张了。“可是我家人不会收惊怎么办?” 张仪刚要说话,余光一瞥,精神一振,跑到窗边两手按在玻璃上。 不知何时,天边飞来第一缕鱼肚白,目所及处尽头,金光缕缕,红日即将升起。张仪难掩激动,回来抓起阮绛手腕,“可以出去了,闭上眼跟我走!” 他原本做好了再费一番口舌解释的准备,想不到阮绛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脆生生道:“好。” 张仪拉着他把手绳捏在掌心里,深吸了口气,他刚想对阮绛说“闭眼”,回头一看,阮绛已经闭上了眼睛。 门开启的刹那,张仪屏住呼吸,自己也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到鼻息间有股湿冷的水汽,耳畔充斥着另一个呼吸,听上去比他自己更紧张—— 张仪攥紧他的手,埋头朝前跑,两人身后,一个带着“啪唧”水声的脚步远远地跟了上来!张仪心跳快到极点,闭眼狂奔,与此同时,眉心刺痛。 可以了! 他睁开眼,楼梯口近在咫尺! 张仪抓着阮绛一口气冲到了河堤上才停下来,此时红日已升起半轮,朝露挂在草尖上,河畔被含在薄薄的雾气间。他回头,发现身后的小孩还紧闭着双眼,嘴唇紧张地抿着。 张仪缓缓松开手,轻声道:“我们出来了,睁眼吧。” 他看见,阮绛试探着睁开眼,在发现真的已经跑出来后,他嘴唇一抿,似乎又要放声大哭。张仪赶忙把手绳塞给他,截住了那哭声,“这个,拿去吧。” 阮绛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两手捧着手绳,“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家里人不会收惊。”张仪看了眼小院的方向,“带在身上。” 阮绛又犹豫了,“可是我怎么还给你呢?” 张仪总算是笑了一下,答说:“有缘分的话,自然会再见面的。” 他看向阮绛,阮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蓦地也扬起嘴角,“你说话真不像个小孩!”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错了,只见红日光辉中张仪脸红了下,干脆转过了身。 “我要走了,”他说着,真的就朝着台阶走了过去,“别再乱跑了。” 阮绛捧着手绳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蓦地,他心里有点说不清的难过,脱口而出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台阶上,张仪半回头过,他冲他摆了摆手,“一定。” 张处季和张神娘早上推开门时,才想起来儿子根本没在内间睡觉,而是半夜就自己跑出去了。张神娘一会儿骂自己没心没肺,一会儿又骂张处季也是个不操心的,两人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只看见自己儿  126 子倒在院外不远处的石凳上,人昏睡不醒。 “完了,好像发烧了。”张神娘伸手摸摸张仪额头,“好像已经退下去了。” 张处季赶忙背起儿子,这一动把张仪给颠醒了,他两眼都睁不开、趴在大人背上迷迷糊糊地说:“妈妈……” 张神娘哎了声,刚想问问,却听见张仪口齿不清问道:“鬼打墙的时候……应该怎么做……” 张神娘心里一跳,不由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水闸站。张仪像是又睡着了,他不舒服地唔了声,又念叨说:“有个小孩,你问问他家在哪儿,把他送回去。” 张处季和张神娘对望一眼,同时打量四下,哪里有什么小孩的影子?张神娘看眼丈夫,小声嘟囔说:“撞邪了吧……” 两个大人赶忙背着张仪往小院走,张处季安慰妻子,“没事,收下惊,一个小时后准活蹦乱跳。” 张神娘怀疑地又看了眼四周,刚想说句“我去水闸站看看”,蓦地,她听见张仪低声道:“一定。” 番外·正在外出 周五。 下午没几节课,往常从这个时段开始,张仪同阮绛有事没事都会粘在一起。不巧今天错开了,宿舍不在同个楼层,阮绛正打算上去找张仪,刚出到楼梯口便瞥见他下来。 张仪站在走廊上,面露歉意,“今天陪不了你了,家里有点事。” 阮绛本来想告诉他的,听见他说“家里有事”,赶忙又吞了回去。他点点头,没开口打听,张仪自己又说:“我有个远房表妹从老家过来这边几天,好几年没见了,得去瞧瞧。” “你去吧,”阮绛拍拍他肩膀,“我晚上也要出去一趟,忙完再说。” “那你穿厚点,晚上冷。”张仪又交待完了,上楼换了件稍厚的大衣,这才不紧不慢地下楼,去校门口。离得老远便能看见路旁站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托着小行李箱,长得十分漂亮。她一身裙装穿得很得体,按理说得体这种词是用不来形容十几岁的孩子的,但用在她身上就是合适的,不显老成。女孩看见张仪,冲他招了招手。 张仪走到她身边,顺手接过了行李箱,两人突然异口同声道:“好久不见。” 说完后,兄妹俩眼瞪眼,都没话了。诡异的尴尬与生分在两人之间蔓延,张仪心中默默算了下她年龄,总算找出了下一句话头来,“该中考了吧?” “我跳级了,”韩仕英笑眯眯地答说,“现在上高中。” 他妹妹从小在各方各面都是人精儿,这事张仪早有领教。他一时拿不定接句什么,正待犹豫,韩仕英偏头冲他笑,“得有一两年没见了吧?家里管的严,姨妈也不回去。别这么生疏嘛,张仪。”她拍了拍他,“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张仪无奈,慢慢也笑了笑,问说:“晚上住哪儿,我家?” 韩仕英摇了摇头,答道:“钟家,君夫人那儿。” 倒是住到更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那儿去了。张仪没再追问,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小心翼翼问说:“你找到韩朝露了吗?” “没有,”韩仕英轻描淡写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又说,“亲姐姐没找到,倒是有种感觉,好像找到‘那个姐姐’了,只是感觉罢了。” 张仪实在想不出来怎么接她家那套乱七八糟的茬,干脆拉起行李箱边往前走边说:“想吃什么?” 韩仕英跟着走,三步一回头,“嫂子呢?” 话音刚落,张仪脸差点挂不住了,扭头训她,“嫂子什么嫂子,别乱叫!” “哦。”韩仕英把脑袋正过来,张仪一吵她,气氛好像突然没那么僵硬了。她跟上去和张仪并排,张仪道:“有事出去了。” 韩仕英又“哦”了声,兄妹俩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这次的沉默不显尴尬。隔了好久,韩仕英才小声问说:“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张仪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韩仕英是在说谁。一想到阮绛,他不自觉地眼梢就带出了笑意,嘴上却只淡淡道:“善良人。” 这个回答在别人听来恐怕有点敷衍,但韩仕英知道大抵这才是张仪能给人的最高评价。她张了张嘴,站定脚步,望着他说:“张仪,哥——” 张仪一顿,可真是有几年没听到过韩仕英喊哥了。他回头看,韩仕英微微一笑,“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番外·正在外出 把韩仕英送走,回到宿舍张仪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他给阮绛发了条短信,半天没回。宿舍里没别人,张仪躺着发了会儿愣,心中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仔细回忆——还拿出手机翻了翻,手机上装了款最近刚兴起的视频软件,主播可以在上面直播。张仪盯着愣了几秒钟,顶端正好弹出了“小阮探灵纪实开播啦”! 他腾地从床上弹起来,毁了,把阮绛忘了! 前段时间,阮绛提过一次想模仿早年港台的那种探灵节目,做一个探灵主播。他找到的第一个地方是个都市论坛里经常提到的小村子,夜有鬼火追人,坐公交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过去。张仪倒也没很放在心上,鬼火追人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走近科学》都讲了八百回了。他不觉得,阮绛这个“灵”能探得成。 想归想,张仪还是赶忙拿上外套出门赶晚班公交去了。路上他打开直播间,里面只有几个观众,镜头对着已经盖满小洋楼的村子。网络断断续续,几乎一直在卡顿,阮绛也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往前越走越黑,要去的地方也不好跟村民打听。阮绛打开了手电筒,乡村的树木恣意生长,树冠在风中摇动着叶片,像有人在拍手。阮绛呼吸不由自主加速了,他瞄一眼在线人数,发现又少了位。 “真难做……”他嘟囔了声,再低头一看,直播间黑屏,竟然被禁播了七天,原因是有人举报涉黄。 “靠!”阮绛骂了一句,这可真是误会大了。 来都来了,阮绛仍是走到了荒郊野岭。手电筒打过去,晃到了几个四方的石碑和小土堆。阮绛心里咯噔一声,坏了,走到野坟地去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决定知难而退,刚想给张仪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信号了。 “开局不利呀。”阮绛小声念叨着,原路返回。他走了几分钟,村庄的灯火就在前方不远处,是几个  127 橙红色亮点。手电筒再照,还是几个方碑,阮绛蓦地感觉背后一凉,仔细地看了眼碑文,仍旧是刚才那几个名字。 “毁了。”阮绛站定住,简短总结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这个村子不算大,张仪看了看道路走向,心中大致算了下风水位,挑出了最有可能下葬的方向。他胳膊上搭着件给阮绛拿的厚外套,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果然从田埂的几棵树下看到了手电筒的亮光。张仪健步冲过去,手电筒的光芒中阮绛看起来茫然又手足无措,倒也不像太害怕的样子。他跑过去直接按住阮绛的脑袋、同自己一起朝着四方鞠躬,嘴里大声道:“得罪各位前辈,无意叨扰冒犯!” 阮绛反而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惊喜道:“张仪!” 张仪拎着他转了个方向,又把他兴奋的脑袋压下去,大喊说:“得罪各位!” 俩人把东南西北四角都拜过了,张仪才把外套递给阮绛,小声问说:“没事吧?” 阮绛傻笑起来,摇了摇头,“你怎么找到我的?” 张仪不答,从随身带的包里摸出一沓黄表纸,拉着阮绛走到一方墓碑前蹲下,低声道:“去找个树枝。” 四下静得可怕,但时不时几声犬吠划破夜空。阮绛听话地去捡了根树枝回来,只见张仪在土包儿前画了个圈儿,然后把黄表纸点燃了,嘴里絮絮叨叨小声说:“得罪了,得罪各位,无意冒犯。” 阮绛在旁边看他挨个把黄表纸烧完了,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好像闯祸了,他刚想说话,张仪直接拽着他闷头就走。这次,两人顺利地走回了村里。 阮绛松了口气,又想开口。没成想,张仪瞥他一眼,没好气道:“回去我再收拾你。” 番外·正在外出 把阮绛押送回宿舍的路上,张仪没讲几句话。阮绛心里忐忑,连撒娇带耍无赖讲了一大堆的软话,他倒是看得出来张仪没生气,但架不住自己理亏。把人送回宿舍门前,张仪才道:“我跟你说穿厚点,你衣服呢?” 阮绛嘿嘿一笑,见走廊上没人在,飞快地亲了他脸一下,“不冷嘛。” 张仪没再说什么,捏了捏他鼻子,转身上楼了。 宿舍里,室友都休息了。阮绛轻手轻脚地洗漱完了睡觉,紧张感延迟了许久冒上来,他翻身面冲墙,打了个哈欠,很快也睡着了。 梦里,阮绛又回到了那片漫野地。只是这次他躺在地上,几个看不见脸的白影在他身上不停地走来走去,踩得他很疼,却又动弹不得。那几个人走着走着,低头问他,“还敢不敢了?” 阮绛想张口回答,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个白影越来越沉,阮绛突然怒从心起,一下子发出了声音,大吼道:“不是收了我们的纸钱吗!” 吼完,他才发现自己醒了,鼻尖上出了层薄薄的冷汗。阮绛回忆了下梦中,心里有点慌了神,干脆穿鞋出到走廊上,打了个电话,“我做梦了。” “等我。”张仪只道。 片刻以后,张仪下来了。两人站在宿舍门口,阮绛赶忙小声讲了讲梦中。张仪看着蔫蔫儿、迷糊地眯缝着眼睛。等阮绛讲完,他抱着他,低声安慰说:“好了好了不怕,我陪着你。” 阮绛心中一动,贴过去亲了亲他。这一挨过去才发现张仪额头很烫,像是在发烧。他和他微微分开,刚要说什么,宿舍的门响了。两人火烧火燎地分开,只见室友从里面揉着眼睛出来,看到门口杵俩人,吓了一大跳,“你们干嘛呢?” “没事,没事!”阮绛比他更害怕,心脏都要蹦出来了,“他发烧了,我陪他去校医院看看。你咋起来了?” “上厕所啊。”室友继续揉眼睛,摆摆手走了。 两人默默走到楼梯转角的黑暗处,阮绛又贴了贴张仪额头,“你好像真的发烧了。” “老婆……”张仪眯着眼睛,贴着他的额头不分开,嘴里含糊说,“我不去医院……” 阮绛好气道:“那你想干什么啊?” 张仪搂着他黏黏糊糊就要亲,不依不饶道:“我想抱着你睡觉……” 幸好看上去不严重,阮绛斟酌片刻,无奈说:“那我们去外面吧。” 学校不查寝,两人找了个快捷酒店。张仪进了门就直接倒在床上不起来,阮绛头大无比,心道这就是乱跑的代价。他刚想去买点退烧药,那边张仪也不知是不是烧迷糊了,张开手臂就开始找,嘴里含糊地念叨说:“老婆……阮绛……” 阮绛只得又回来,坐在他旁边调侃道:“你怎么回事,在宿舍也这样吗?逼自己当众出柜啊?” “不会,”想不到张仪闭着眼睛摇摇头,无比正经说,“宿舍里没有你,我闭着眼睛也知道。” 这句可把阮绛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心跳又快起来,挨着张仪躺下,张仪翻了个身抱住他,埋头说:“冷。” “冷你就躺好,把被子盖上。”阮绛说着,就要伸手去够被子。结果听见张仪吐字清晰道:“我想操你。” 阮绛不可置信,转回头只见张仪两手交叠放在身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他轻轻推了他脑袋一下,“你给我下套呢?” “没有,”张仪认真地摇了摇头,“突发奇想。” 阮绛简直要给他气笑了,摸摸他额头提醒道:“你发烧呢。” “我知道,”张仪说着,开始解自己衬衣上的扣子,“做完我保证明天就好。” 他说着,靠过来盯着阮绛,“真的,我哪次答应你的没做到。” 这是保证不保证的问题吗!阮绛哭笑不得,他犹豫了两三秒钟,心中开始考虑:算了,看他也不像有事的样子。卫生间的洗手台上就有润滑剂,大家都是成年人,也不是不能进行下一步。 阮绛瞥他一眼,看张仪眼睛直愣愣的,好像其实还是不太清醒。他腾地躺平了,自言自语说:“算了,反正你要是真在犯迷糊,明天后悔的不是我。” 番外·正在外出 床头灯被调到了最暗,衣物散落在床上。说起来暑假的时候倒也不是没有干过带颜色的节目,但那是穿着衣服的,真脱光了坦诚相见还是第一回。 阮绛躺着,张仪的重量半压在自己身上,他能感觉到张仪身下那物硬挺地杵在自己小腹上,阮绛脸颊发  128 烫,总觉得莫不是自己也发烧了。他身下也抬了头,觉得自己不愧是个正当青春的大好青年。张仪低头吻了他鼻梁一下,低声说:“老婆,你要这样躺着吗?” 这倒是把阮绛给问懵了,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不然呢,你还指望我自己来啊?” “你这样躺着我不好下手哎。”张仪眨两下眼睛,小声道。 阮绛心跳得快从嗓子眼冒出来了,他顿了两秒钟,拽着张仪翻起来,大怒道:“你可真是个混球儿!” 他拉着张仪走到电视旁边的写字台上,自己倚着墙半躺半坐。屋里空调暖风很足,但肩膀靠上去还是激起了一阵战栗。阮绛蓦地心里又紧张起来,他微微分开两腿,张仪挤进他膝盖间,沾满润滑剂的手指在微弱灯光下亮闪闪的。 阮绛微微眯起眼睛,声音微不可闻,“轻点……” 修长的手指探入股缝,在润滑的作用下轻易地带进了一指指节。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发烧,张仪那根手指格外的烫。阮绛抿起嘴,干脆把一条腿蹬在了桌角上,很快一枚手指便进出顺利,异物感并未减轻,阮绛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桌沿。 “别抓桌子,抓我。”张仪委屈道。 他说着,第二枚手指不由分说地探了进去。鼓胀感猝不及防,阮绛没好气道:“我这个姿势怎么抓你啊!” 张仪更委屈了,上半身挨近含含糊糊去吻阮绛,身下那两根手指倒是毫不留情地在他体内旋转开拓。异物感愈发强烈,连小腹也开始酸胀起来。阮绛咬牙哼唧了几声,那些润滑剂仿佛顺着腿根往下滴,带来些不适的黏腻感。他咬了张仪一口,没耐心了,“可以了,你直接进吧。” 张仪慢慢抬头看他,如墨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像是在确认他的反应一样。他顿了下,把手指退了出来,一手卡住阮绛膝窝,扶着自己下身挺了进去。 瑟缩的穴口全然未料尺寸惊人的异物突然侵入,一下就含紧了,甚至痉挛着要将之送到更深处。阮绛控制不住地“啊”了一声,胀痛感只往天灵盖冲。他腾地捏住张仪手腕,声音颤抖道:“轻点——” 张仪委屈得眼梢都垂下来了,撒娇似的吻了他好几下,“老婆,我已经很轻了啊。我慢慢往里进……” 性器被送到底,像是蓦地擦过了某个位置,阮绛下半身一麻,不受控地缩了下。他唔了声,张仪跟着也低低喘了口气。仿佛没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阮绛绷着嘴唇眼眶倏地湿了,张仪微微张着嘴低声道:“老婆别夹。” 他说着挺腰动了起来,性器再度擦过了那个要命的位置,胀痛伴随着酥麻的感觉骤然传遍了全身。阮绛眼眶里的眼泪含不住了,一下子涌了出来,张仪蓦地又停了,空出那手捧着他侧脸抹掉眼泪,凑到他耳畔说:“别哭啊,弄疼你了?” “没有。”阮绛蹭着他的手摇摇头,咬牙说,“你可真是个混球儿。” 体内因为发烧而滚烫的性器慢慢抽送,烫得阮绛仰头微微张嘴。张仪闭着眼微微蹙眉,不知是谁先沉溺进去。润滑剂被抽送的动作带出黏糊糊的水声,继而被胯骨撞击身体的声音盖过,那阵酸痛渐渐被越来越强烈的酥麻漫过,阮绛呼吸也越来越快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也发了烧,浑身上下哪儿都是热的,哪儿都被填满了,就连脑袋也不清醒起来。模糊的视线中只有张仪,他半含着眼,眼下发红。 张仪一手卡着他膝盖,一手突然板过阮绛下巴要他低头,“老婆你看。” 股缝间性器顶开软肉进进出出,恍惚间只有密不可分的交合。然后视线也粘在一起难舍难分,阮绛在一晃里仿佛回到了高三的那个夜晚,他紧张得心跳如鼓,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张仪捂着自己嘴的那只手。 张仪也不知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趴在阮绛耳边不停地念叨,“阮绛我爱你,老婆我好爱你,你爱不爱我?” 阮绛开始觉得涌出的眼泪不是因为生理,而是为他真的想哭。他两手搂住张仪脖颈,喃喃道:“你想象不到,我有多爱你。” 番外·沙发与时钟 【霍雀】 霍雀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她天生不太爱笑——或者说是不太会刻意去笑。因而沙发旁边摆放的那张全家福上,中间的小孩牵起嘴角时有些干巴巴的。她坐了一小会儿,门蓦地开了,杨云燕拎着纸盒和一大兜子菜、风风火火进门,“蛋糕来啦!” 霍雀过去帮妈妈把东西放好,又把菜拿进了厨房。杨云燕从挎兜里摸出个黑皮笔记本,上面盖着刑警支队的钢戳。她把本子递到霍雀眼前,微笑着道:“秋秋,补给你的生日礼物,爸爸一会儿就回来啦!” 霍雀惊喜地笑了起来,这次不再干巴巴、而是甜丝丝的。她把笔记本两手抱在胸前,大声道:“谢谢妈妈,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察!” 杨云燕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自己进到厨房里做菜去了。她把菜淘洗干净,转头冲客厅里喊说:“秋秋,你不用帮妈妈,把蛋糕拿出来摆好吧!” 很快,杨云燕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了一桌菜。芹菜炒肉是她爱吃的,麻辣藕块儿是霍哲爱吃的,剩下的全部是霍雀喜欢的。还有几个凉菜没拌好,杨云燕从厨房瞄了眼,见霍雀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她在这一瞬间里有点心酸,真是不称职的父母,连生日都错过,应该分出点时间多陪陪孩子了。 “秋秋,吃完了饭,爸爸妈妈带你去公园坐旋转木马。”杨云燕朗声道。 霍雀听见声音,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把最后几个菜放在桌上,刚想去擦擦手上的水滴,座机叮铃铃响了起来。杨云燕心里咯噔了声,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喂?” 霍雀坐在沙发上看杨云燕打电话,她边听边点头低声应句“嗯”,电话打了许久,久到墙上的时钟、长针走过两格。杨云燕挂掉电话,冲霍雀露出了个充满无奈与疲倦的笑脸,“秋秋,妈妈得出去一趟了。” “妈妈,你和爸爸要去抓坏人了吗?”霍雀两手放在膝盖上,抬起头小声道。 孩子懂事得令人心疼,杨云燕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她抓起自己的挎兜蹬上鞋子刚要开门,忽然又于心不忍,转身许下了今日注定不能兑现的承诺。 “妈妈争取早点回来,咱们不等爸爸了一起去公园!你饿了就自己先吃吧,芹  129 菜炒肉记得给妈妈留点啊。”杨云燕最后道,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拿上钥匙跑下了楼。 霍雀又愣愣地在沙发上坐着。她发了会儿呆,小跑去屋里拿着黑皮笔记本和霍哲的警察制服出来,盖好躺在了沙发上。满桌菜肴使得屋里味道诱人,霍雀看了眼时钟,把笔记本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她不记得自己睡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再醒来时、时钟的短针又走过了好几格。菜全部都冷掉了,表面凝结出一层泛白的浮油。小小蛋糕,鲜红的罐头樱桃把奶油压出个小坑,连带着也染出了一小片红颜色。霍雀有点饿了,她走过去拿起筷子,夹了点芹菜炒肉放进碗里慢慢地吃,这是1999年的夏天。时钟始终滴滴答答不肯停下,向前,向前。 谁也没有回来。 霍雀吃着吃着,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韩仕英】 韩仕英坐在真皮沙发上,呆呆地看着那些来来去去走动的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穿着令人情不自禁屏息的黑衣服。他们走来走去,或是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韩仕英有点茫然,像是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干什么了。她呆了好一大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父母的葬礼。 听声音的时候,那些脚步声、交谈声,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很模糊、很朦胧。只有钟表的报时很清晰,金属质感缓慢而有节奏的当当当起来。她想起来了,下一个正点会出发去火葬场,从此她的父母会从温暖的身躯变成一把灰。 韩仕英继续呆坐着,她感到有人拉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孩走到了身前。她抬头努力聚起视线看了看,是姨妈。她把比自己大几岁的表兄推过来,小声说:“看好你妹妹,我们先去忙了。” 大人走了,剩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声不响地愣在原地。韩仕英像是回过了魂儿,拍拍身旁的沙发,“张仪,坐啊。” 她好像听见张仪叹了口气,这才安静地坐下了。 这个小女孩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裙,肩上别着孝章,胸口戴了个白玉兰胸针。她漂亮得像个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瓷娃娃,是整间屋子那些“兄弟姐妹”中为数不多同自己血脉相连的。张仪想跟她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口半天实在讲不出来,只好闭上了嘴。 “张仪,你喝茶吗,我给你倒点。” 他愣神的片刻,听见韩仕英小声说。张仪赶忙摇了摇头,反问她说,“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水?” 韩仕英轻轻摇头,又不说话了,直挺挺地端坐在沙发上。 人群中一晃而过了个十来岁的黑衣少年,张仪一顿,拍了下韩仕英示意,站起身追了上去。他拦住黑衣服的少年,低声道:“大哥,你去看看她吧,我实在招架不来。” “哪有空啊,”黑衣少年看上去有点不耐烦,“我和她才见过几次,还没你俩熟!这可是你妈最疼的亲妹妹的亲女儿,你不去看着她谁去?” 张仪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黑衣少年抱起胳膊看着他,倒也没走。半晌,张仪才道:“我怕她想不开——” “算了吧,”黑衣少年打断他,“她哭都不哭,不会想不开的。” 张仪只好慢腾腾地回去,坐到了韩仕英身边。两人沉默了半晌,指针飞快地又转过了半圈。张仪在脑袋里拼命搜罗着说些什么,韩仕英蓦地靠近了些,小声说:“张仪,你见过死人吗?” 张仪犹豫了须臾,轻轻点头,“见过,葬礼上。” “我没见过呢。”韩仕英再度低声道。 当所有人开始走动时,韩仕英感到张仪和自己被一起塞上了车。轿车飞速驶过,张仪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韩仕英把头偏过来也看指针,一个小时后,焚化炉会准时启动。 张仪下车后,好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韩仕英突然就不见了。他急疯了,跑来跑去到处找也没找到。张仪看看手表,他不记得过去多久,转悠得满头是汗,终于在人群角落中看到了低头站着的韩仕英,旁边是刚才那个黑衣少年。 张仪小跑过去,黑衣少年劈头盖脸训道:“你怎么看孩子的?她刚才跑去焚化炉,被大人发现拎出来了!” 黑衣少年训完他就走了,张仪哑口无言,领着韩仕英一前一后往外走了不远。他想回头看一眼韩仕英,却感到她突然扑了过来,抓起他的手腕捋开袖子。 韩仕英看了眼指针,倏地攥紧了张仪的手。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嘴角抽动了两下,突然放声大哭道:“哥,我没有妈妈了——” 这是2003年的秋天,韩仕英六岁。 【张仪】 张仪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客厅里的人。张处季进里屋准备斗法的东西去了,张神娘不放心,也跟了进去。客厅里只剩下张仪和对面沙发上的那个女人,还有神坛,几缕幽幽淡淡的香。 张仪早习惯了这些香火的味道,甚至毫不怀疑自己早也被沾满了,怎么洗都洗不掉。对面那个女人打扮妖异,两眼神经兮兮地瞥来瞥去。她像是有点畏惧神坛,低着头偷偷扫了眼,又赶忙收回视线看向张仪,两眼珠子不易察觉地微微晃动着。张仪讨厌这个陌生女人的视线,他偏了偏头,坐立不安地看了眼立钟,想要回到自己屋里。 “你知道吗,我被人下了邪法,”女人突然开口说话,声音也断断续续哆嗦着,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我你——他要抓我、抓你、抓我做僮子。” 她涂着大红色的嘴唇发抖,看得张仪心里越来越烦,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我爸会帮你破掉的,不用着急。” 女人又两眼乱颤着“我你”了好一会儿,张处季同张神娘终于从屋里拿着东西出来了。张仪如释重负,往沙发的角落里缩了缩。他看着张处季开坛行法,张神娘把女人领到坛前的板凳上坐好,娴熟地拿起铜锣在她背后敲打起来。 女人突然开始上半身乱晃着说话,但声音断断续续,在吵闹的锣声中什么也听不清楚。张处季与张神娘手下不停,一时间场面甚至有些滑稽。张仪的眼睛越来越冷,他把身子尽量缩在沙发里,闭上眼不去看眼前的“闹剧”。 明明没有开刃的利器,张处季的手指却蓦地破了,鲜血直流。等安静下来后,张仪再睁开眼,那血已被张神娘擦去,并没见什么伤口。女人在板凳上呆坐了会儿,好似恢复了神志。她站起  130 来问说:“我能去上个厕所吗?” 张神娘指了个方向。 张仪看了眼立钟,好似刚过去了一个小时,真快。他松了口气,想要回房,于是站起身子。恰逢女人从洗手间出来,她擦去了浓艳口红,看上去清秀了不少。女人拦了下张仪,俏皮地笑了笑,小声问说:“你是师父们的小徒弟?” “儿子。”张仪蹙眉,简短回答道。 女人微讶,“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肯定很有趣吧。” 张仪没有说话,想了想,他礼貌地冲女人说了句“再见”,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他把门关好,随手抽了本旧书摊开坐下。桌上有个圆形的小立钟,时间刚好过去一个小时,又浪费过去了他一个小时。这是两千年的夏天,张仪七岁。 “真是毫无意义……”他说。 【阮绛】 阮绛坐在沙发上。有点困,他打了个哈欠。右眼有点痒痒,阮绛伸手揉了揉,不由地涌出点眼泪来模糊了视线。他蔫蔫儿地放下手,齐芳桂如临大敌、跑过来坐下,拿开他的手,“阮绛,眼睛不舒服吗?妈妈看看!” 阮绛听话地闭上眼睛。他右眼皮上本来有颗小红痣,前几天突然就消失了。齐芳桂说他走丢了一天一夜,有个陌生女人把自己送了回来,然后那颗痣好似也被她“点掉”了。阮绛回家后开始发烧,今早退了,但把什么女人什么痣快忘完了。 齐桂芳这几天都很紧张。他也很紧张,总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更重要的事。 是什么事呢? 阮绛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好似得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又失去了。齐桂芳看他愣愣的样子,越想越后怕,把阮绛扳过来,“你再跟妈妈说说,那天晚上到底去哪儿了?” “不记得了,妈妈。”阮绛摇摇头,“真的想不起来了……” 阮绛不自觉地扫了眼钟表,早上四点,天还未大亮。他哈欠连连,莫名有点委屈起来。阮晋勇也在旁边急得团团转,焦躁地开口道:“不行再去医院瞧瞧吧,别是遇上拍花子的了!” “这个点儿医院门诊还没开门呢,他现在又挂不了急诊!”齐桂芳被他转来转去转得眼烦,训斥道,“别在这儿晃悠了,吓着孩子!” 阮晋勇唉呦了声,走远了些。齐桂芳看看阮绛委屈又不敢说的样子,柔声道:“儿子别怕,天亮了爸爸妈妈带你去医院再瞧瞧。” “我不想打针……”阮绛小声嘟囔道。 齐桂芳忙说:“不打针,就去瞧瞧。” 阮绛放心了些。他窝在沙发上,看父母站起来开始轮流用座机打电话。太困了,他愈发迷糊,不知不觉间他听不清大人打电话的声音了。阮绛眯瞪着眼睛去瞧表,快五点钟,窗外已经蒙上了层浅浅的银光。他忽然安心了些,好像有人曾说日出时会带他出去,他有一个古怪的名字。 阮绛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是2001年的暑假,阮绛八岁。 沙发,时钟。它连通了未来与过去,连通了四双审视的眼睛。它将四个命运各有不同但紧密结合的人连结在一起。它们消失在记忆的角落,又出现在今日毫不引人注意。没有人知道它也在审视着故事,无形之中,它们又在今日与之遭逢。 阮绛把手机设好定时拍照夹在支架上,他飞快地跑回来,差点跳到张仪身上,“快坐好快坐好,马上要拍了!” 墙上的表指向圆圆满满的十二点钟。沙发上四人坐直身体整顿了下身形,韩仕英腾地挽住了霍雀的胳膊,张仪伸手,揽过阮绛。 微笑在镜头中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