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皆入今宵酒》 分卷阅读1 星辰皆入今宵酒作者:易素 文案 我看着你披荆斩棘,终让星辰万千皆入手中樽,杯中酒…… 而我,需得在冷刃入心之前,渡过两岸繁花若烟,中有百鬼争舸的河流, 去捡拾你隐匿在山涧里的一块骸骨,将它握在手中 ——感受,你的温度。 入坑(排雷)须知: 1、 言情文,慢热。 2、 复仇,肯定有点虐,但是男强女强会有妙不可言的小火花儿。 文案番外: 一日,友见我在码字,遂问:“你要在晋江开复仇权谋文?君可知,这无异于作死?” 我“高冷”一笑:“谁说我作死?只要男一够狠,男二够帅,女一够神,女二够美,情节够离奇,谁说没人看?!” 朋友看了我一会儿——“请说点儿和你的文儿有关系的。”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仇恨与你同入骨! 第一章 第一章 惊醒! 山顶上西沉的日头挂着一圈儿参差的光,昏黄黄的刺眼。 大齐皇帝裘赫朝醒过来的时候正靠在虎皮大氅铺就的檀木椅上,有山风过,粘着薄汗的脖颈冰凉。 “什么时候了?”裘赫朝问站在一边的大内总管李康。 “回皇上,刚过了酉时三刻。”李康俯身道,“还早呢,您要是还想歇一会儿,就到帐子里吧,山里风馋,仔细头疼。” “朕是问你,现在是什么年头?”裘赫朝揉着头没有睁开眼睛。 李康顿了顿,这样的情况秋来已经不是一次了。 “皇上,现在是大齐启元十九年,深秋啦。” “哦,十九年,十九年……”裘赫朝重复着,“十九年了……” 大齐启元十九年,深秋。 秋围猎。 黄亭围场要比都城端阳的空气清新些,黄昏时分,草木宜人。 裘赫朝从醒来就一直在出神,想是有了年岁,最近他总是爱回忆起从前的事情,加之科举新录进“著馆”的进士王暖颇有些神来之笔,每每著史造籍,所写所书便如活化一般,这让裘赫朝每日朝后大半时间都流连在了内阁“著馆”,一待就是一整日,一卷一卷翻看王暖的著书,尤其是记载着大齐开国几次关键战役的卷册,入秋以来已看过无数遍,新书都翻烂了边角。不只看,裘赫朝还会出神,一出神便是一两个时辰…… 不过,这会儿子让皇帝“出神”的倒是另有他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有关他三个儿子的事。 裘赫朝打量了一下已经狩猎回来,正在下头坐着喝茶的齐国大皇子——南安王裘凤南。 裘凤南身后的笼子里此时伏着一头黑熊,这是他带着自己的一班护卫在草原西边的山坳子里蹲守了一天的成果。一天时间不算长,“等”是他最擅长的事情,就像现在,凭着身边穿梭布置的人如何匆忙,他只不紧不慢地喝茶,看着茶碗里叶片喝饱了水伸直了腰,然后慢慢翻出青色…… 大齐开国那一年,他十岁,裘赫朝想。 十九年过去了,凤南已然二十有九,近些年帮着自己处理政务,越发历练得成熟稳重,宽厚隐忍,像极了他早逝的母亲景妃,永远与世无争地活着,活了一辈子却没在自己的心里留下太多记忆,甚至有时自己经过景妃生前居住的兰则宫时,都恍惚觉得她大概还是在那里的…… 裘凤南下首坐着的是一个面目极其俊朗的年轻男子,剑眉悬胆,灿然灼目,正是大齐三皇子——北扬王裘凤城,他身后的地上列了一排山鹰,有□□只之数,各个膘肥体壮,其中有几只直被箭矢贯穿了左右眼目,这显然是弓箭极熟才能达到的境地。 “父皇,是不是找人寻寻我二哥?”裘凤城见他父皇望向自己,忙起身上前朗声道。他们这样等裘凤游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了,天色都暗了下来。 裘赫朝看了看小儿子,凤城已经长成大人,两年前封了王赐了府邸,二十出头的年纪,眉间的英气不输自己当年,而且他很好地遗传了他娘粟贵妃的明眸皓齿,说起话来朗朗有声。 想到粟贵妃,裘赫朝又回头望向站在一边儿,如今大齐后宫里当家人——贵妃粟月怡。 想当年裘赫朝的大军在中原林枝城外吃了败仗,恹恹驻扎下来,一时气氛压抑。黄昏时分喝了几杯闷酒,裘赫朝骑着他的爱驹青花玉骢在树林子里遛圈儿,忽一打眼,一个逃难经过林枝城,无处藏身的江南女子进入了他的视线。 俏丽明媚若三春之桃的粟月怡惊恐又含羞的眼神让裘赫朝的热血直冲到了脑门儿…… 马表示:很累。 粟贵妃看皇上定定地看着自己,笑着回身倒了一杯茶来:“这会儿来了山风,皇上可要加件衣裳?” 裘 分卷阅读2 赫朝点了点头,重重咳了两声,他是觉得冷。 连年征战,大伤小伤累积得多了,入了秋,皇帝的咳疾周而复始,身边伺候的内监送了好几回带血的痰盒进太医院,煎药丸药神仙药流水般端进金銮殿,奉入祈年宫,可惜始终也没起什么作用,不过两月来的……竟是渐渐有了些颓势。 凤城看他父皇忽然咳嗽,母妃忙着端水抚背,只得把寻二哥的话放下不提,低头退回了座位。 “皇上还是回大帐里歇息一下吧,等老二回来,再开宴也不迟。”粟贵妃柔声道。 皇帝抬头紧了紧衣裳,起身由着粟贵妃扶回了皇帐,夕阳在他身后拉出浅浅的影子……浅到就要看不清楚了。 按下皇帝回大帐里歇息不提,且说此时皇帐外面的草场上,人们仍在为着今晚盛大的皇家晚宴忙碌着,偶尔驻足闲聊两句,偶尔心照不宣地彼此微笑,看起来波澜不惊,有条不紊,可气氛却在刻意的掩饰下渐渐按捺不住地躁动了起来…… 因为人们都知道,今晚!就在今晚! 大齐皇帝裘赫朝将会宣布一件大齐开国以来最重大的事,一件关乎大齐后继国运的头等大事,那就是 ——皇储的归属! 人们都明白,皇帝特别选择了黄亭围场来宣布皇储,就是要告诉大齐的第二代君主——大齐的天下是从马背上得来的,弓马骑射一刻不能废弛。 当然,为了显示立储的郑重和公开,皇帝特带了一班文武权臣前往,只留下了中书门下丞相管兆旌在朝理事。 不过……其实…… 谁当太子继而将来成为大齐的皇帝,虽然是大事,可实在算不得现在人们最关心的事,因为太子人选也不外乎就是皇帝膝下这老三位:南安王爷裘凤南、北扬王裘凤城,还有消失了半天,现在连个人影儿都不见的二皇子——东靖王爷裘凤游。 要说人们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比选皇储更有意思更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当然是今晚在宣布皇储之前,皇帝裘赫朝要给自己的三个儿子——选!王!妃! 裘赫朝作为开国的帝王,深知江山社稷来之不易,治国颇为严格,对自己的子女更是这样,轻易不肯使其擅权,所以直到五年前,皇帝才给他的长、次二子封王,开府建邸,两年前也才轮到了小儿子裘凤城。 而且因为前朝外戚专权亡国之祸,大齐开国十数年,人们对于外戚专权之乱的遗惧犹在,所以三位王爷就算有了府邸,府邸却没有女主人,三位皇子的正妃之位仍旧空置,一置就又过了数年,直到近日,皇储将立,选定三位王妃之事才被正式排上了议事日程。 皇子们的妃子是什么? 那就是皇家正经八百的儿媳妇! 往差里说是王妃,往好里说……那可就是将来母仪天下的至贵之人——大齐正宫皇后娘娘啊! 大齐开国以来,作为开国皇帝的裘赫朝只在开国之时追封了自己的结发妻子李氏为启元奉天皇后,并且昭告天下,为纪念奉天皇后,启元一号不再立后。 所以,今晚,大齐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活生生的皇后人选就要产生了!这让一众家有适龄女孩儿的高官厚相们都不约而同地紧张了起来。 为了这等旷国大事,来黄亭围场前一个月,各位王公贵族家千金大小姐们的生辰姓氏,就被户部统统登记造了册,生辰八字翻了又翻,官员名册找了又找,千挑万选,千呼万唤,最后才选定了年龄在十五至十八岁的一十二个官家嫡生女孩儿作为王妃的候选人。 来围场之前十日,大齐后宫的当家人粟贵妃,召集这十二家的家眷齐聚在自己的关雎宫…… 第二章 第二章 秋围猎十日前。 端阳,大齐皇城。 粟贵妃关雎宫。 莺莺燕燕的各级诰命夫人,挤挤插插塞满了粟贵妃偌大的暖阁儿,一个个花枝招展,好像待选的是她们一般。 众人一打照面儿,心里就都明白了,今日来的都是朝中地位尊崇,非尊即贵的家主儿。 皇家选妇,自来便是如此。 “娘娘啊,这要怎么选呢?”说话的胡成侯夫人是粟贵妃远房的表姐。天下平定之后,家乡汾岭一片烂石焦土,没了生计,不知道怎么打听到粟月怡进了宫,还颇为得宠,就拼死拼活一路上要饭要到了皇宫门口,后来倚仗着美貌,由贵妃牵线搭桥续弦给了手握京畿重兵的胡成候——胡为添,自此也算一步登了天。 她家的胡琳栯也算是端阳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儿。胡夫人一听说皇帝要给皇子们选妃,高兴得三天没合上嘴,觉得自己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大概一时三刻就能掉进皇家庭苑,从此飞黄腾达,高高在上,她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住? “琳栯也有十五了吧?”粟贵妃持着银镶羊膏玉盖碗儿的手指纤长白皙。 “娘娘好记性,可不就是正月里及笄,这说话就快十六了。”胡夫人道。 “记性 分卷阅读3 也就是那么着罢了,前儿打从姑苏送来的绣帕子,说给琳栯拿一盒子用呢,想了半日都给忘了,一会儿姐姐就给带了去吧。”粟贵妃没有抬眼道。 胡夫人转了转手上的八宝戒指,笑颜如花:“劳娘娘还想着,外甥女儿就爱个苏绣儿,说细致,用着不剌皮面。” 粟月怡笑了笑:“当姨娘的自然记着。” 姐妹俩客套完毕,粟月怡抿了抿朱红的薄唇:“众位夫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人,来之前想是也知道了本宫请各位来的念想儿。”说着一笑,放下玉茶盖,打量了一下众人:“这选儿媳妇的事情,皇上的意思是……” 话说一半,粟月怡忽然停了下来,含笑的目光落在了极远处坐着的一位夫人身上:“相国夫人今日来得晚了,坐得这样远。” 见贵妃问,当朝参知政事,大齐副相翠少平的夫人孟陵澜和稳起身…… 翠夫人看起来约么四十岁不到的年纪,举手投足韵雅明艳,却不是在座一众夫人保养得宜所能达到的境界,一身浅碧色打籽锦更是衬得翠夫人肌肤胜雪,明眸皓齿:“贵妃娘娘莫怪,只因小女近日犯了时疾,臣妾虽并未有症状,怕还是不妨带了病气来,伤了娘娘凤体或是各位夫人玉体皆是不好,故才坐得远了些。” 粟贵妃向前微倾了身子,眼中都是关切道:“赶得这样不巧吗?是三位小姐都病了呢?还是只有一位或者两位?” “回娘娘,只有次女翠姜因为秋来天微凉,一时在花园子里贪玩儿着了风,有些发热。长女和幼女并无异样,多谢娘娘关心。”翠夫人俯首道。 贵妃点了点头,好像踏实了一些:“翠夫人吓着本宫了。本宫还以为我的儿子们没有这等福气,又或者连同本宫都是没有福气的,这次又不得见三位小姐了。”贵妃端起手中盖碗,口中却未停,“说起见过,本宫到现在与三位相府千金也只得一面之缘,仿佛记得她们只几岁时,夫人带了进宫来。哎呦呦,你可别提了,真是水葱儿一把,玉竹三根呢!看得本宫眼都花了,实在不知看哪个好。若记得不错,可是你那大女儿,叫翠忱的最是貌美?” 贵妃边说着,周围的夫人不觉都变了些许颜色,最怕提起的就是翠相国家的三个闺女……不提时对自家的女孩儿还有点子信心,提起来可就剩下面色青黄了。 因为传说中,这三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基本上没人见过的相门千金,那是天姿国色一般地存在着…… 也有一干不愿意相信的人怀疑过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但是抬眼一看翠夫人,就实在没法怀疑下去,鼓起勇气再怀疑一次,又想起了翠相国,脑子里不自觉地就冒出了潘安、宋玉、兰陵王一众人等,就算是不知道这几位爷的,脑子里也会浮现出“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等等一类的无知浅显却又替换不了的词汇…… 所以,翠少平和他夫人生的女儿……哦!天啊!一众人在嫉妒揣测和说不清的困扰里盯着相国夫人看个不住。 “贵妃娘娘过誉了,忱儿不过面目端正,其余二女皆是平庸之质,而且小女翠离尚不满十五岁。”翠夫人低头道。 贵妃一笑,并没有言语,只是满满的笑意表达着——“本宫不信,相国夫人不要过谦”的礼貌! 贵妃的表现让屋子里的醋味迅速遮盖了凤喙香的香气。众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听的是相国夫人谦虚了,难听的更多,就有窃窃私语:别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知道皇家选儿媳,拿不出手,推病吧? “美不美,见着也就知道了,夫人坐吧。”贵妃娘娘见过世面,没有十分搭理众人,微微一笑转而道,“这次为三位皇儿择妃,皇上的意思是……是让皇儿们在黄亭围猎的时候自己选。” 贵妃说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看着众人反应。 夫人们蒙圈了,什么情况?围猎能有几天啊?半个月?半个月时间,自己选?! 就有枢密院副使陈西卢的夫人直接不乐意了,因为按权势,自己家老爷可是手握大齐兵权的实力派,利弊权衡之下,自己的姑娘陈宪蓁必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入选皇家儿媳妇。 可是这个自己选…… 回想了一下自己略微有点,那个好吧,十分黑的姑娘,陈夫人又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翠夫人,心中骇浪滔滔:“贵妃娘娘,这是要带着女孩们去围猎吗?” 粟月怡笑着点了点头。 “可这秋围的时间都算在一起,顶大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这样短的时间,这,这这这,难道说教养门第一概不看了,就单看容貌吗?”陈夫人急道。 这话一出,贵妃虽不露声色,就有一旁的人嫌弃她粗鄙,口无遮拦,露出又不敢露出嫌弃之色。就算是这么回事,也别明说啊!这不是直接说皇子们都是好色之徒吗? 粟贵妃凤眼扫了一眼众人,笑道:“门第?这不是选完了吗?有门有第的都在这儿呢。教养?不是本宫说,真有教养的闺女儿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也就看出来了,十天半月……不短啦……”贵妃说罢笑而不语。 众人也皆低声而笑, 分卷阅读4 陈夫人才知道话说得急了,贵妃虽然没露声色,话说得却软中带硬,一时支吾着不知怎么圆下去。 粟贵妃回身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伺候的大宫女娇茵,娇茵忙应承着下去了,不一会儿捧了个锦盒上来。 “本宫听着,宪蓁最近颇为喜欢西域的露水膏,果然是将军家的千金,用的东西都不俗气。昨儿个有人送了本宫一匣子,本宫用了一只,竟尚好。可惜啊,有了年岁,再好的东西涂在脸上也不及小女孩儿们润泽,放着可惜,给了咱们蓁儿吧,草原风硬,正是这个得用。” 本来还尴尬着,可现在在陈夫人看来,贵妃娘娘待自己的孩子竟是有那么一点特殊吗?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各种美好联想之后,陈夫人转惊为喜,又喜出望外了。 “十日后皇驾就要启程,各位夫人是不方便跟随了。诸位千金就由本宫代为照顾,带她们去见见草原,过过山风儿。裘家的天下是在马背上打出来的,裘家的儿媳自然也不能弱不禁风,而且她们中的一个说不定将来就是我大齐的皇后,需得见得过世面,禁得起风霜,才能与她夫君一起守得住,坐得稳这江山啊。”粟月怡道。 众人见粟贵妃说得郑重,忙起身深深伏下,口中应“是”。 贵妃含笑请起,约略停了半刻:“只是……我们翠姜可怎么办?大夫怎么说?十日可好得了吗?若是到时不能随着皇驾启程,待她好了还请夫人趋了车把姜儿送来围场吧。”粟贵妃似是担忧地对翠夫人道。 翠夫人听闻,起身服了服:“多谢贵妃娘娘体恤,病若得好,是她的福气,臣妾必定送她前往,也可得见天家气象。若不得好,也是她命里注定没有这样的造化,还请娘娘不必挂怀……” 第三章 第三章 黄亭围场离大齐国都端阳城不算远,只在离开京畿向北约三百里的一处环山之地。 草场并不呈现极端的开阔,围拢在黄昏下半眠的群山里,芳草依依,有着得天独厚的局部草原地貌,又因着四周山围而形成的温暖气息流动,秋来尚暖。 此时近黄昏,山风摇曳,约有半人深的洼地下面是匆匆淌过的静谧溪水,甘冽得仿佛一块璞玉冰晶。 一个玫衫长裙的女子正站在溪水边上不宽的扁石头上,聚精会神地看她手里的一株草。这是她新采的,说是新采的,这草此时看来竟在她手中迅速地枯萎着。 “这是什么宝贝?”一个小脸粉噗噗的丫头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们家小姐。 “草。”玫衫女子道。 “哦……草?草!所以就为了一根草?姑娘,你的裙子都被这棵草划破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小丫头拿起玫裙的细荷叶角,又不敢真生气,眼睛里都是委屈,“这裙子可是贵妃娘娘赏的,贵重得很,今晚是要穿着的,现在都破成这样了,就为了这根草?” 玫衫女子仿佛很得意她刚采的这根草,小心翼翼地装进了瓶子,放到怀里,皱着眉把袖子拉了起来,雪白的胳膊上一道鲜血如练。 “天啊,怎么有血?”小丫头也顾不得手里的衣衫角了,忙来看她家小姐的胳膊,“这是马蜂蛰的,还是扒皮子吸的啊?!” “你还……真是舍得我!”玫衫女子白了小丫头茉茉一眼,三两步走到溪边,蹲下来用手掬了点清水想冲一下伤口。 “别沾水,让我看看。”有人从她们身后不易察觉地走来,俯身握住玫衫女子的手腕,熟练地用手托了一下她的手肘,“还好,骨头没事儿。” “你,你是谁?怎么敢这么动手动脚的?”茉茉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哪块石头成精,怎么变出来的,竟然无声无息地就来到了他们身后,而且一上来就对她家小姐动手动脚的,这还了得? “你知道不知道我家小姐是谁?!”茉茉大声道。 男子笑着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打开来将里面的细粉慢慢掸落在她胳膊上:“翠姜?” 想来药有很好的镇痛效果,片刻时间,玫衫女子额上微微渗出的细密汗珠已干了。 丫头要急了,药看起来是管用的,但是不能由着陌生男子一直握着小姐的手腕不松开啊:“你知道我家小姐是谁还不放开?你,你小心我家老爷知道了跟你没完!我家老爷可是最宠我家二小姐的了。随你是哪家的贵公子,也!没!完!我们小姐马上就要当王……” “王爷放开我吧,我家茉茉着急了要口吃的,半个月都治不好。”翠姜抢话道,她并不奇怪眼前的人认识自己,一身贵妃赐的待选女子才着的玫红衣衫,却仍没与皇子们见过面也就只有自己了,其余的十一个女孩子早就来了草原,“茉茉扶我起来给东靖王爷见礼。” “我扶。”男子笑着顺势将翠姜扶起,松开了一直没有松开的手。 “翠姜给东靖王爷请安。”翠姜起身后伏道。 “王……王爷?!”茉茉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心上简直蒙了一层汗,罩了一层水,天啊!这人,是……是二皇子?裘凤 分卷阅读5 游?东靖王爷?幸亏小姐打断了自己的话,看这家伙不松开小姐,大有欺辱之势,自己一紧张差点说——我们小姐马上就要是王妃了,岂容你色胆包天?幸亏没说!说了可就给小姐丢人了。 茉茉抬头看着天,口中念念,感谢救了自己的神仙。 “啊,是啊。”裘凤游看着茉茉一脸汗,微笑道,这一笑风姿卓然。 他的面容很漂亮,却又棱角分明,这两个词很难放在一起用,却一起长在了大齐二皇子裘凤游的脸上,让人忽然间就有些迷惑,继而着迷,他的笑容很暖,好像……好像春风犹有不及,“不过,救你的可不是神仙,是你家小姐,要不是她急着拦了你的话,你这‘骂’本王可就要挨上了,挨上了,我家老爷可跟你家老爷没完。”裘凤游笑道。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知道我在谢神仙?”茉茉睁大眼睛道。 裘凤游认真地点了点头。 “什么你啊我的,这样没规矩。”翠姜将茉茉拉到了身后,虽然听起来像是责备,看起来确实满满地回护之意。 裘凤游一笑。 茉茉还想说什么。 “多谢王爷赐药。”翠姜实在不想茉茉和裘凤游再“聊”下去了,再聊就该聊封神演义了,她要尽快离开裘凤游的视线,因为就在刚才,她的到来让她身为参知政事的爹吃了一大惊!一瞬间表情已经变了三四个来回,只是随后出来迎接自己的女官们让她爹来不及做出把她送回去的反应,只得留下。 所以其实她是被他爹赶到草原上遛弯儿的,为的是尽量减少让皇子们看见自己的时间。 翠姜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她的到来,她爹意外而紧张。 但是翠姜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爹不愿意让她参加选妃,因为别说十天,就算过去十年,她都没生过病了…… 裘凤游拍了拍手上的药粉:“一会儿就要开宴了,你不是应该在准备歌舞或者琴画吗?怎么在这儿?” “翠姜的时疾刚刚痊愈,今日才到围场,娘娘体恤,奴婢被分在了奉茶组。”翠姜低头答道。 裘凤游点了点头,这个丫头把话答了一半儿省了一半儿,避开了自己问她来这儿干什么的问题。这风格果然有几分像她父亲,人称“翠白脸”的大齐副相——翠少平。 没有继续说话,裘凤游只是看着翠姜,翠姜只是低着头。 山风从溪边升起。 气氛忽然略有点小尴尬……因为,他们的关系在几个时辰之后会有另一种相见的打开模式——选妃。初见的陌生和一时片刻后很有可能极其亲近的关系让气氛微妙了起来。 “翠姜出来得久了,此时正该回去,王爷也请便吧。”翠姜道。 凤游未置可否,笑着看了一下翠姜的衣角,从怀里拿了个锦袋出来:“你的伤敷过药了,七日不沾水即可痊愈。这是狐尾丝线,可以不用针直接穿锦而过,料想缝上去夜色中不大看得出来。粟母妃谨细,破了衣衫终归不好。” 翠姜一愣,随即点头道谢。 茉茉忙从凤游仆人的手中接过狐尾丝线,便扶着翠姜转身离开,不过走了三四步,身后凤游清朗的声音追来:“就这么走了啊?不打算还个人情?” 翠姜停住了脚步,显然是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道:“听闻今日皇上宣令围猎,此时天色渐晚,为何不见王爷有所猎获?” 凤游笑了笑:“刚才睡着了。” 茉茉差点没笑出声。 “那这个便赠予王爷,多谢王爷赠药赠线。”翠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茉茉。 夕阳逶迤,光影随着翠姜清秀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山丘之后。 “哎呦,我去的……”翠姜走了以后,凤游摸着胸口,另一只胳膊搭在侍卫廖正肩上。 “主子,您怎么了?”廖正看着主子要昏过去的样子,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瞎啊?你没看见吗?这丫头……翠姜这丫头这么好看!这也太好看了吧!”裘凤游望着翠姜走了的方向道。 廖正想了想:“属下,属下没敢看。” “傻!”凤游拍了一下廖正的头盔,什么东西硌着了他,躲开手是一个大写的“御”字,“我去的!我说翠姜怎么知道我是谁,你带这么个破头套出来干嘛?”裘凤游伸手把廖正的头盔薅下来,嫌弃地扔在他怀里,坐在石头上,怡然地抬头看着夕阳。 夕阳有点嫌弃他,准备下山。 廖正不服气:“就算是看见了我的头盔,翠姜小姐也顶多能猜出您是皇子,也不知道您就是二皇子啊?还不是您游散惯了,都出了名儿。出来打猎也不穿骑装,穿得像个读书的公子一样,还不让人家一猜就知道您是谁。”廖正跟裘凤游一起长大的,没人的地方没大没小不是事儿。 裘凤游翘着二郎腿,看着手里的瓶子:“我现在心情好,不和你一般见识。” 瓶中草叶嫩绿,根茎犹带着赤色泥土。 廖正凑过来看裘凤游手里的瓶子:“主子,这是什么?” 仍旧望着翠姜 分卷阅读6 离开的方向,裘凤游眼波微动,出神道:“这是一株,逛魂草。” 第四章 第四章 夕阳下,裘凤游伸了个懒腰。 “逛魂草是什么?”廖正没听过。 凤游若笼细烟的眸子里看不清有什么内容:“专门用来捉黑狐的。” “黑狐?黑狐!”廖正看着这株小小的草,诧异道,“这么一株小草能抓黑狐?” 裘凤游点了点头。 廖正把琉璃草瓶拿了过来,左看右看:“听闻秋来围场多有黑狐为患,狡猾异常,只见其形,不见其迹,咱们要是能用这株草抓几只回去,可是要比猎鹿猎熊风光多了!不过这草……怎么用啊?” 裘凤游把草抢回来,攥在手里,他也在思考,但是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这个小丫头……怎么会认识这么邪门儿的东西?传闻这种多生于南地的草药每每采撷,采者必以血祭之,方才有用,那么这瓶底鲜红的液体是? 凤游想起了翠姜小臂上的伤口,殷红如练……衬着她如雪的皮肤,还鲜明地落在自己的脑海里。 夕阳没有去管裘凤游的心思,再一次下垂。 廖正看着凤游只是一味出神,半日无语,抬头看了看昏黄的天色,站直了身子,一脸的郑重:“主子,时辰差不多了,薄王爷安排的事情您到底怎么想的?” 凤游好像没有太在意廖正的话,仍旧看着瓶子里的草,半日散漫道:“廖正。” 廖正抱拳正色:“属下在。” “咱们去逮狐狸吧。” 廖正觉得自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一脸“悲壮”:“主子一直不肯答廖正的话,这么说也不行,那么说也不行,主子是不信任廖正吗?廖正之心可昭……” “行行行,行了!‘日月’都嫌你烦了……人家俩天个人天天惹到你了啊?你没事老‘昭’人家?”凤游抬手打住,侧身一脸不解地笑看着廖正,“我当了太子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啊?你们干嘛这么着急?还打算召集群臣众表,你们是怕我死得不快是不是?我爹什么人啊?我亲爹什么人?!就你们这点小伎俩,别让皇上老人家看笑话了行不行?”拍了一下廖正的头,裘凤游抬脚往皇帐的方向走去。 时间差不多了,躺在树底下裹着他的锦绒大氅睡了半天的觉,这会儿凤游觉得饿,是时候回去吃饭了。 廖正“嗖”地挡在了凤游面前:“主子,您这次必须听薄王爷的,这大齐的江山,您不能就这么谦让给北扬王。北扬王年轻气盛,心思浮躁,而且粟贵妃城府深远,表面上对朝政漠不关心,实则各有安插,北扬王若当了皇帝,这江山……这江山怕是不稳啊!” 凤游看着眼前挡风墙一样的廖正,咽了咽口水,“认真”道:“你这么肯定就是凤城啊?还有老大呢。” 廖正梗着脖子:“南安王爷虽然为人沉稳,但是魄力不足,而且早逝的景妃娘娘是那样的出身……他,他当不了太子。” 凤游笑了……“这段话你学了很久吧?说得很不错,难为你了。”他知道廖正为人耿直衷心,却是个嘴极笨的人,这一大篇话自然是一心要把他捧上大齐皇位的定坤王薄宏定教给他的。 廖正委屈地看着凤游,这话他是学了半天。 “你的话都对……但是你们都忘了一点。”凤游眉目舒朗,微笑道。 “忘了什么?”廖正忙问。 “在立储这个问题上,其实……其实我们是什么样人,不重要。”凤游眼中有些不易察觉的黯然,伸手拍了拍廖正的肩,“走吧!饿了。” 夜来…… 篝火通明,皇家大帐明黄的颜色映在烛火里分辨不清,只能看到闪烁间灼眼的光芒。 “李康,人都回来了吗?”裘赫朝坐在大帐里,拿着卷书看得不急不躁,问李康道。 “回皇上,大皇子和三皇子已经回来了,二位王爷英武,猎了棕熊和山鹰。”李康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在皇城内是红透半边天的主儿,自然是个会说话的,此时只捡了好听的说。 “凤游还没回来?”皇上把书放在榻上,向外看了看。 “回皇上,已经派人去找了,眼下还没信儿,想着也就是一时三刻派去的人也就找到了,走不多远。”李康道。 “嗯,未必找得到。”皇帝说着竟是笑了笑。 李康也跟着笑。 他家二皇子,那要是一般人能找到,那还是二皇子吗? 裘凤游第一次“丢”是他三岁的时候,在他母妃菡如妃娘娘的寝宫里和宫女太监玩着玩着捉迷藏,眨眼功夫就生生不见了。 侍卫把宜春殿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也没找到。 菡如妃站在当院里哭了两个时辰,最后发现她儿子从厨房堆放杂物的后院,覆了荷叶的莲藕堆里钻了出来。 “你干什么去了,急死母妃了。”菡如妃连哭带埋怨,一把抱住满脸是泥,手里拿着三节藕的凤游。b 分卷阅读7 r   “母妃,孩儿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种红藕更甜,但是这种粉藕更脆,这种有十三个孔的藕孩儿觉得它很奇特,生了如此多的孔洞。它们为什么不一样呢?”裘凤游摸了摸脸上的泥,看着手中的三节藕道。 菡如妃是个问三句答不出一句话来的人,此时见儿子问,却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他们的产地不同,培养他们的水质泥土不同,所以……”皇帝因为皇子找不到了,一直在宜春殿,此时走来答道。 “所以各尽其美。”凤游道。 所有人都惊异了,这么小的孩子,这个词用得何其准确雅致。 其实皇帝想说的不是这句,他想说的是:“所以想得到更多不同的东西,就要拥有更广袤的土地,就像这红藕产自岭南西道,粉藕产自江浙钱塘,而十三孔藕则出自江城一带,皆在大齐境内,其土特之产才能在这皇宫内院出现,供咱们挑拣食用。”只是裘赫朝不想,这孩子倒是另有一番心思的,当下眯了眯眼睛,点头笑着走了。 没有再继续和李康的话题,裘赫朝把刚才一直看的书复又拿了起来。 这卷书是“著馆”的王暖今天一早呈上来的,墨香尚在。不似王暖平日里大张大合地史书写法,这本书细细萤萤的笔触记载的是百十年来各地有据有考的奇人异士的生平。 一日之中,一卷书,裘赫朝倒是断续看了大半本儿,此时已翻到了最后一章。 这一章讲的是一个前朝南燕九郡最后一郡——云崖郡中一位名医的故事。 零风过帐…… 皇帐之外,包括粟贵妃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为宴席而忙碌,兴奋的情绪一波接一波地高涨。 皇帐之内,裘赫朝剑眉深锁,紧紧盯着正在看的几页书,来回翻动间表情似乎极其痛苦。 猝不及防! 一口鲜血自其口中喷涌而出,半覆在身上的锦被边缘顿时深紫簇簇。 “哎呦……皇上!”李康惊叫到。 “住口!”裘赫朝几乎是在李康出声的同时制止了他。 口中腥甜的血液粘稠,裘赫朝却顾不得,急急抬手道:“去,去王暖的帐子,把他带到这儿来,记住,不要声张!” 李康不明所以,看着皇上嘴角犹挂着的血滴,急得直冒汗:“皇上这会子还宣什么李大人啊?快点儿找太医吧……” “快去!”裘赫朝的脸变成了骇人的金色,指着李康,“就你去,不准透露给别人,快!” 看着皇帝忽然的紧肃骇人,李康不敢怠慢,忙加紧步子冲出了大帐。 不过一时半刻…… 帐外窸窣人声。 第五章 第五章 话说不一时,李康复命而归。 著馆史官王暖阔步走进了皇帐之中,目光不偏不倚的中直,带着清淡的自喜。 与王暖的安然相反,从他一进来,裘赫朝鹰隼一般的目光就始终停在他的脸上,敏锐而威压。 “皇上,王大人……” “出去,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能进来。”裘赫朝打断了李公公的话。 李康忙称是,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皇帐之中,空气有些稀薄,草原的风吹不进来,帐中人的呼吸也传不出去。 “你是谁?”半晌,裘赫朝道,他的声音此时听来尚不及刚才有力。 眼前的人不到三十岁的模样,看起来年轻而单薄:“王暖。” 裘赫朝摇了摇头:“你不姓王。” 王暖:“是,我姓晏。” “晏?这个姓氏不多见。”裘赫朝眯起眼睛。 “是不多见,却并不陌生。”王暖道。 “你见到朕你为何不称臣?又为何不下跪?”裘赫朝道。 王暖笑着掀起了官服的前衿,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跪下,而是原地坐了下来。 用手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一下衣角,才抬头对着裘赫朝:“我为何要称臣?又为何要跪?” 裘赫朝的眼光已从狐疑一点一点变冷,到最后寒光历历:“云崖郡医圣晏梁无是你什么人?” 王暖没有说话,脸上挂着微笑。 “你这书中所写之事是何意?你说大燕云崖郡晏梁无,终其一生研制一药,无色无味,终将仇家杀于无形,报杀妻之仇,家国之恨,这是何意?晏梁无是怎样用药杀死仇人的?”裘赫朝说着,不觉又咳了两口。 王暖看着裘赫朝,半晌,兀自摇头微笑:“书中所书之事是何意,你早已有了答案,为何还来问我?” “朕知道答案?”裘赫朝道。 “当然!不然你问来问去……为何就是不问问医圣的仇人是谁?因为你知道,那个仇人,就是你啊……”王暖微闭了一下眼睛,“至于他是怎么杀死你的,实在不必这么着急知道。饭需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仇……自然也要一点一点地报。你不是爱看我写的书吗? 分卷阅读8 你手中的书还有一页没有看完吧?你看完它,看完或许就知道所有的答案了,到时候咱们再谈不晚。”王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裘赫朝的脑子此时已经转了无数道弯,尽管胸中气血仍旧不平,但是这并挡不住他用他异常清醒的脑袋去思考,尤其是关乎到那件事! 匆匆去翻手中的书页…… 裘赫朝曾经无数次,无数次想过,他这一生是否还能知道那件事的全部真相,又最终会从哪里得知? 知道那件事的人已被全部埋进了厚重的灰土里,十九年了,那里大概早已荒草丛生,沙土之下唯剩白骨一堆,灵魂千缕…… 时间滴答,眼前新制的书已经翻过了最后一页……气血在上涌:“这书,这书没有结局……” 没有理会裘赫朝的询问,王暖从怀里拿出一个笔盒儿,竹胚翠绿,描磨精致,打开来,一支沉香紫毫挺秀静置,笔尖衔墨。 “这是朕赐给你的,朕见过你用他写书。”裘赫朝现在对王暖的每一个动作都感到紧张。 “是,当真好笔,持墨不松,下笔如注,可惜啊……”王暖把笔举到眼前道,“若是在平日里得了这样的笔,我怕是连墨都不舍得轻易蘸取,哪里会用来……蘸毒。” 此言一出,裘赫朝口中血又一次如注而出! 王暖清冷而笑:“我是谁,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亲手让你毒入五脏,病入膏肓了……” “你……”抓着自己烦闷无比的胸口,裘赫朝手抖如瑟。 王暖站了起来,解开身上的官服,嫌弃一般地掷在地上,又蹦上去踩了两脚:“裘老儿,我得劝劝你,这么多年蘸着口水翻书的习惯也该改改了……多污秽腌臜?!不过我实在是要谢谢你这个污秽的习惯,让我的十钱废心草,就在刚才你蘸着口水看完最后一页书的时候全部渗入了你的身体,承蒙你这么喜欢我写的书,没日没夜地看,竟如此快地就用光了足量的药剂!” 裘赫朝觉得气血不顺,心内却稍安,废心草——他听过,这种草常服毁人精神,破人心智,却并不要命!且细心用药并非不能解。此药非毒物,怪不得并未被夹书的银书笺测出。 看到裘赫朝面上一松,王暖知他所想,低头笑道:“光是废心草自然要不了你的命,可惜啊……你太着急了。” 裘赫朝剑眉一紧:“什么意思?” “干嘛这么着急招我来?”王暖眼中已带了轻蔑,“你知不知道?不见我一日,你就多活一日,不见我一时,你就多活一时,这么着急带了我来,你果然是迫不及待要用我身体里的毒引子……去!死!吗!~” 裘赫朝极力控制着就要喷出的浓血,死死盯着王暖……怪不得从刚才王暖一进来,他就闻到了一股异香,起初闻了尚无不妥,可当王暖扔下官袍异香陡然加剧之时,心中烦闷之气直要逼得他昏死过去。 “不过想来,你急着找我来说破,也是天意!”王暖呼了口气,“老天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考虑立储的人选。”王暖指了指放在裘赫朝手边的一封金册,“你那个年轻气盛,傻里傻气的小儿子,会让这场较量变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应该知道,谁要回来了?他回来了……我大燕故国每一寸的山河,每一条性命,都会请你们一~并~还~来~”王暖说罢,眼中希冀顿生。 裘赫朝说不出话来了,口中腥甜,胸中翻滚,半日不过说得几个字:“云崖……那些人……那些人……不是,不是我……” 王暖慢慢凑近裘赫朝:“我知道不是你下的令,我还知道你为此砍了薄宏定那个老匹夫的一条膀子,所以啊……他让我来给你一个痛快,不然你以为你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吗?你要感谢他,还要感谢老天,这样的结局对你来说———太仁慈!你是砍了薄宏定的胳膊。一条胳膊?你当我云崖郡的人都是傻子吗?便是一命抵一命,他薄宏定的九族也应该一个不剩了吧?!”王暖眼中血红,一字一句犹如锥心,“你放心,会一个不剩的……不只他,还有你的家人……你可以去阴曹地府慢慢地数着,一个一个地数。” “他,他来了吗?他,他在哪儿?他在哪儿?”裘赫朝声音嘶哑,手抖抖嗖嗖停不下来。 “当然。当然来了!只是,你没有机会看到了。”王暖笑着,笑得眼中都是星光,“不不不,你能够看到,你可以在阴曹地府看着,看着你的山河倾覆,看着你的臣子,你的儿子们一个一个来和你……团圆……哈哈哈……哈哈哈……” 黄昏幽幽。 王暖被秘密带走的时候,裘赫朝的皇帐里已经被清理干净,带血的被褥李康着人就地掩埋在了山坡后面,连血腥气都被卷起帘子后吹进来的风抨散了,似乎从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一样。 “你去把薄、李二位王爷给朕传进来,另外告诉粟贵妃,晚宴前不用来伺候了,忙去吧。”良久……裘赫朝自己拨了拨帐里的灯烛,吩咐李康道,他此时看起来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竟是还有些熠熠,“半个时辰以后,再把翠相宣来。” 李康忙应声而去。 分卷阅读9 李康知道,从刚才皇帝吐血,与王暖长谈直到现在皇帝恢复淡定如前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大约半个时辰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定是! 而皇帝此时急召的两人皆是位高权重之人,那么这两个人的到来,也一定是标志着什么,但是李康不会去探听,也不会去猜测,这是他的性格,也是这么多年来跟随着皇帝养成的习惯。 不问不猜是在裘赫朝这位开国君主身边得以自顾的唯一的法门,因为你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猜多了会把自己的性命猜进去。 知道这一法门的不只李康,还有粟贵妃,因为李康去传话的时候,粟贵妃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再无他话。 若是还有人称得上能了解裘赫朝半分,那么已经到来的两位爷自然也算得上。 李康出去以后,半盏茶的工夫,两个骑装打扮的人喧笑而至。 第六章 第六章 话说恭乾定坤二位王爷有说有笑走进皇帐。 “真是不服老不行啊,这围场以后就是孩子们的天下了!猎了半日,连只獐熊犬狼都不见,哈哈哈……”说话的是大齐定坤王薄宏定,一身猎袍,阔肩高髯,笑起来声如洪钟,只是行走中,左臂空空。 他身后跟着的是恭乾王李记,花白头发紧束一髻,身材高挑,目光炯炯。 两位王爷是裘赫朝打江山的左膀右臂,天下初定,李记王爷以亲王之尊主管了大齐枢密院,虽然早就不真的去领兵打仗了,但是大齐“虎符”在手却是千真万确的!薄宏定亦以亲王之尊妥妥位列三司史,是手握大齐经济命脉的实权派。 二位王爷这时虽已是年过半百,胡须都有些花白,但是一观之下便知是习武之人,走起来飒飒生风。 “朕就说,你们两个人陪朕下下棋,喝喝茶就罢了,非要去跟孩子们争个什么长短,怎么样?丢人了吧?”裘赫朝指了指大帐两列虎头座椅的首位。 “哈哈哈哈,谢三哥。”两人并不拘礼,笑着落座下来。 清风暖暖,大帐之中一时没了声息,他们在说什么,帐子外的护卫都听不到了。大帐外很热闹,为着一场盛宴而忙碌的人们喜气盈腮。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 “我爹在皇上大帐里,我要进去。”站在侍卫面前的是一个身量不高,脆声脆气,长得甜美娇俏的姑娘,杏核一般的眼睛闪闪,皮肤雪白,一身玫红,风起裙动,十分动人。 “檀湖小姐,皇上吩咐过,任何人不能打扰,属下不能放您进去。”侍卫道。 “哎呀!我也不能啊?!”薄檀湖竖了一下若黛娥眉。 侍卫忙施礼,却是半分也没让出通道。 薄檀湖被扫了兴致,噘着嘴转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听见背后有人唤她。 “檀湖小姐。” 薄檀湖回头的时候看见了翠少平,夕阳下翠相风姿卓然,虽然已有四十开外的年纪,却仍旧在微笑间让人顿生孺慕。 “翠相。”檀湖蹦跳着跑过来笑道,“你也是来议事的吗?” “正是。”翠少平笑道,刚才远远地就看到了薄宏定的独女薄檀湖站在帐子边上和侍卫说着什么,料想是不被允许进去。 “那您快进去吧,我爹和李伯伯在里面了。”檀湖笑道。 “不急。”翠少平微笑着,“我远远地看着檀湖小姐是要进去吗?为何又要走?” “不让进啊,说是皇帝伯伯下令,除了你们三个人谁都不让进去,连我都不行。”薄檀湖有点委屈,转了转手上的梦桃锦帕子。 “哦,这样说应该是有政事,那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进去也罢。”翠少平笑道,说得颇为解慰人心,薄檀湖不由地笑了。 “那我进去了啊。”翠相笑着转身。 “翠,翠相。”薄檀湖支吾唤住,声音低低的。 “檀湖小姐还有何事?”翠相转身温和笑道。 “嗯……那个……那个……”薄檀湖脸上微微带了些红润,手中帕子转得更快。 翠少平看着她微笑。 “翠,翠相啊,您,您知不知道,你们,你们……”薄檀湖迅速指了指大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红得更甚,“要说什么呀?” 翠相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这也是才被宣来,还未曾进去啊。” 薄檀湖听翠少平这样说,失望地叹了口气。 翠少平一笑:“不过,据我猜测……” 薄檀湖听翠少平如此说,知道他大概是想透露一些,双手捧在胸前,兴奋道:“什么,您猜是什么?” 翠少平捋了捋整齐的胡子,低声道:“想来,是和今晚选妃的事情有关,不然我们三个这样的组合搭配,还能是何事?” “啊,啊……是吗?”檀湖想了想,觉得翠相说得十分有道理,此时此刻实在不会有什么大事需要宣召这三位几乎代表了朝廷分立三权的人齐聚 分卷阅读10 了,薄檀湖咬着嘴唇笑推翠少平,“那,那翠伯伯快进去吧,檀湖不耽误您说正事了。” “哈哈哈。”翠相笑道,“刚想起来,忘了官簿在帐子里,待我取来再进去,好在离皇上宣见还有一时半刻,去去就回。”翠少平说着,转身朝自己的帐子走去。 薄檀湖看着翠相走远,转身也走了,不过她没有离开,而是轻手轻脚地绕到了大帐后面,选了一处逆光的所在,轻步靠近了皇帐。 烛火摇摇,帐内密音,似听得清又听不清…… 天色暗了下来,四处的篝火纷粉点燃,就连天上的星星都开始隐约守在原地等着出场,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皇家盛宴,何况今年的盛宴是如此不同,它几乎是决定着裘姓江山未来几十年的兴衰寄予谁手。 草原上的一切都掺杂着兴奋。 东靖王爷裘凤游还是没有回来。 “皇上,凤游还不见回来,去找的人都回来三波儿了,眼看晚宴的时间就要到了,臣妾是不是先让各位将门侯府的千金准备着,等凤游一回来,咱们就开宴?”粟贵妃在二位王爷和翠少平走后,翩翩走了进来。 皇帝点了点头:“照朕看都不用等,他不定又弄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去了,忘了时间也是常事儿,就开始吧。”皇上没有一直坐着,而是歪在行塌上,出神地看着面前桌上红绸覆盖的金鼎。 粟贵妃服了服身,离开时看了一眼皇上近前红绸覆着的物件儿,只看了一眼便赶忙离开了。 粟月怡知道,那里面放的是大齐册立储君用的金册,此时此刻上面还没有字迹,只待皇上今晚皇上宣布立储之后,才会由参政知事,也就是副项翠少平亲笔写上去,以备存典。 但是自己不能多看多问,甚至不能表现出自己“多想”,裘赫朝豪放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生性擅权谋的心,不容得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所以即使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动作,表面上也绝不能露出来,尤其是现在! 自己多年苦心经营,就算是手握京畿重地守防重任的胡成候表姐家,和自己的关系都是恰到好处的远近,每每月中会亲的份例时间,自己倒有一半是不见的,这一直让裘赫朝很是放心,而相比之下,菡如妃那个功盖朝野的兄长——恭乾王李记便来得不是那么让人踏实了。 若就是这样,也就罢了,终究母家的背景没得选…… 粟贵妃笑了笑,但是薄檀湖对于裘凤游的痴恋却实在大大是个有利自己的事情。当年一经发现薄檀湖对于裘凤游的感情,粟月怡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暗自高兴了不知道多少天。要知道薄家一旦有意,这就是裘家于情于理都推不掉的亲事。 如此威赫的两个家族竟然都和裘凤游有了密切的关系,对于颇为忌惮外戚专权的裘赫朝,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甚至说得严重些,这几乎就此断送了裘凤游登上宝座的路都是有可能的。 而自己,粟月怡想,仅是胡成候家还不够,外戚不可多,却又不可没有,只是度的把握尤为重要,现在自己还需要给自己的凤城做一些准备,一些不近不远又重要的准备…… 就在今晚,选妃大殿上,做一些……准备。 月上山巅。 皇家晚宴一切齐备,终是没有等到裘凤游回来,天色却彻底暗了,月朗星稀若碎石。 草原盛宴阵仗大开。 席若瀑展,皇帝裘赫朝举起了三足盘龙杯,凤盏也端在了粟贵妃白皙的手中,凤游他娘菡如妃怯怯懦懦站在一边儿,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 众臣露出了恭谨又喜悦的笑容,火光通明之处,酒香笑声起。 “你是,你是翠姜?参政知事家的二小姐翠姜?”裘凤城发现站在身边为自己斟酒的女子十分眼生,但是看衣着便知也是待选的女子,所以猜出这位应该是因为之前感了时疾,稍稍来迟的翠姜。 “回王爷,正是奴婢。”翠姜微欠身,斟酒的姿势端庄稳重,落在别人眼中却秀丽撩人。 “称什么奴婢啊?你可是翠相国的千金。”裘凤城笑道。 “随王爷怎么说吧。”翠姜微微一笑,嘴角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儿。 裘凤城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喝了几杯酒,脸色有点红:“哦,哦,好好好。来了围场以后其他的妹妹都见过了,唯独不见你,听闻你病了,现在可大安了?”裘凤城说着,盯着翠姜看个不住。 第七章 第七章 裘凤城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喝了几杯酒,脸色有点红:“哦,哦,好好好。来了围场以后其他的妹妹都见过了,唯独不见你,听闻你病了,现在可大安了?”裘凤城说着,盯着翠姜看个不住。 这个动作其实很失礼,翠姜的脸微微沉了一下,只是微微的……可这一个动作却让裘凤城顿时有些局促。 这几日裘凤城的志得意满已经达到了顶峰,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对着谁笑一下,都会引来一片眼光。 谁都知道,既然皇帝说让皇子自 分卷阅读11 己选妃,那就是自己选,选了谁就是谁,皇子这一关,还得各位千金们自己过。所以几日来,各位千金端庄的重端庄之态,风雅的出风雅之姿,极尽秀美娇俏。 不过这其中也有个例外,那就是翠相国的长女——翠忱,她什么也不用做,站着,便周遭她人无颜色。 几次擦肩之后,众女几乎都刻意地回避和翠忱同站同走,这样一来更显得这翠府长女颇有遗世独立之姿。 其实要说众位千金,也并没有谁对某一个皇子显示出特别的留意,这是她们爹和娘嘱咐的。 一则,终究都是大家闺秀,万不肯露出轻浮之态; 二则,她们各自怀了心事,虽说是只要嫁进皇家那就是无上荣耀,但是皇家也有区别,她们来的十二个人中,有六个人会最终入选,三正而三侧。老话道:娶妻娶贤,虽然她翠忱美若天仙,也不一定就会中选正妃,姑娘们觉得也许自己“贤”一点,还是有希望的; 三则,她们不知道自己该侧重哪位皇子更合适,大皇子深沉内敛,稳重自成,二皇子儒雅幽默,风流倜傥,三皇子身份尊贵,英姿不凡。三位皇子在皇上面前没有谁露出一点点侧重,所以,揣着皇后梦的少女们,自然不肯显露一点点倾斜,生怕引来误解,倒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除了翠忱原来还有个例外——裘凤城想,眼前的翠府二小姐翠姜,今晚才是第一次见着,第一次见到就给了自己一个榧子吃。 翠家的女孩…… 真的很特别。 酒过了三五巡。 “小姐,你的手臂受伤了,茉茉拿一会儿酒壶。”茉茉站在翠姜身后道。 “没事儿。”翠姜摇头。 “妹妹的手臂受伤了?让我看看。”不知道裘凤城是不是一直侧着耳朵或者侧着心向着翠姜,总之,茉茉一说话就被他逮了个正着。 “不小心划了一下,没事儿,王爷不必在意。酒壶里没酒了,奴婢去倒一些。”翠姜大大方方地伏下,利落地转身走了。 裘凤城有些失神,又有些莫名地开心,她显示了一点点的不愉快,不过仍旧没有离开自己的身边,一会儿还会回来,这是不是说明她刚刚或许只是有些……害羞? 裘凤城昂首喝了杯中酒,烈烈的甘甜。 “小姐,小姐,你为什么一直站在三皇子身边?您是不是……”茉茉跟上来挤了挤眼睛。 翠姜看着一脸小兴奋的茉茉,这个小丫头从到了草原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耳边叨叨,什么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南安王爷东靖王爷北扬王爷……翠姜觉得自己识数的能力被直接带入了“一二三”的水平:“你觉得我应该站在哪儿?” “小姐愿意站在哪儿,就是哪最好!”茉茉开心道。 翠姜白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其实在酒席最开始的时候,翠姜本来准备端着酒壶去给菡如妃倒酒倒茶的,他们奉茶组的六个女孩儿,三个要给皇帝、贵妃还有菡如妃倒酒,其他三位分别要给三位皇子倒酒。翠姜想了半天,觉得菡如妃的身边应该是今晚最低调的位置,选择一个低调的位置并不是翠姜的主意,她刚来,尚不知道底里,这个要求是他匆匆走来的爹提出的,看他爹当时的表情都恨不得抓把泥涂到她脸上,所以翠姜最先走向的是菡如妃,可惜走到一半儿,却见粟贵妃向她招手。 “翠姜啊,今日好些了吗?”粟贵妃笑起来精致而婉约,颇有江南女子的风韵。 “回娘娘话,今日已大好了,刚才去草场上转了一会儿,觉得神气清爽。”翠姜道。 “那就好。北扬王爷身边儿缺个稳妥的人,你去伺候吧。”粟贵妃说完这话便转到皇上一边儿去凑趣了。 翠姜磨蹭着走向裘凤城时,觉得自己身上粘满了从人群里投来的眼光,这些眼光若都是箭,这会子扎在自己身上的,大概跟诸葛亮草船借来的数量不相上下了。 听姐姐翠忱说,粟贵妃一直也没特意提着谁,十几天了,完全看不出贵妃轻了谁重了谁,就算是今晚是跳舞唱歌还是端茶倒水都是抽签决定的,除了自己来得晚,被直接分在了奉茶组。 且说翠姜兀自走神,身边的茉茉又陷入了唠叨模式……什么三皇子尊贵,二皇子,二皇子,很帅!大皇子稳重……小姐要是选*@¥。 提到大皇子,翠姜是有点好奇的,他和裘凤游在草原上打过照面了,刚刚也认识了裘凤城,可她还没有仔细看过大皇子南安王爷。 翠姜想着,目光不由得投向一个空位上首的裘凤南。 目光所及……裘凤南正在不紧不慢地和周围的大臣喝酒,不过侧颜,亦能看出来是个深眉星目,方正醇厚的标致男儿,谈笑间温暖舒淡,此时站在他旁边斟酒的女子,翠姜认识。 这次被贵妃安排来参加围猎选妃的千金们一共有十二个。在翠姜看来其中最为出色的自然是姐姐翠忱,再说相貌好的便是胡成候家的琳栯,不过要论气质举止,翠姜觉得好的,是这位恭乾王爷李记的女儿,名唤作世珊的,不像姐姐一样貌可 分卷阅读12 倾城,也不像胡琳栯高冷倨傲,不可一世,这个女孩儿巧笑倩兮,娴雅端庄,让人觉得安安稳稳的妥帖。 裘凤南并没有太多地和李世珊说话,只是在她为自己斟满酒的时候,约略点头微笑,似是简短说了什么,想来是感谢之语。 而李世珊也并不多话,站得不近不远地合宜,月光应在她的脸上羞涩而美好。 翠姜觉得这场景真好看,不由得抬头去看今晚的月亮…… 风过,微扬起翠姜的额发,露出翠姜如另一弯新月的小脸儿。 “天啊!天啊!你们快看,那是什么?”翠姜正在出神,人群中忽然传来一连串此起彼伏的惊异之声。 翠姜顺着众人的目光向外张望,只见远远的,打夜色中走来了一个人,当然也不能算是一个人,除了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一群……狐狸?! 是!是狐狸!火红的狐狸! 大致数数,约么有十几只的样子,远远望着就像一丛丛的火焰,蹴蹴然排列,跟在这个人的身后,这个人…… 这个人翠姜认识! 所有的人都认识! 裘凤游回来了,“不负所望”,回来得惊天动地! 一群火狐逶迤地紧随其后,这样的景象让在场打了一辈子仗也打了一辈子猎的武将大臣们瞠目结舌。 一时间,本来热闹的草原落针可闻。 什么情况啊?裘凤游得道成仙了?!不然这种以狡猾高傲著称的火狐,怎么这么听话地排排队,跟着他走的? 所有的人都在吃惊,包括裘凤游的皇帝老子和他的菡如妃娘亲。 除了一个人。 翠姜从人群中挤出半个身子来,有些暗自懊恼地盯着裘凤游的一举一动,自己送的逛魂草应该是猎取黑狐的才对!怎么会是火狐?!这种狐狸狡猾神秘,但实际上火狐专猎小型恶兽,实在算得一种益狐,真正的猎人是不会猎取这种狐狸的。 不说翠姜兀自气闷,且说此时裘凤游缓缓而走,脚步轻而又轻,好像认真呵护着怀里的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直到人们仔细看清楚了,口中不禁又是一阵阵惊呼! 裘凤游怀里竟抱着一只小小的,萌萌的火狐幼崽,小家伙就像一个毛线团儿,火红的绒毛里露出两只晶亮若星的眼睛,似是惊恐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第八章 第八章 凤游脚步极轻,认真呵护着怀中幼小的萌狐,修长的手指轻抓着小家伙的脖颈,惹得小家伙咕咕地轻哼,时不时闭上眼睛,好像很是享受。 据翠姜看,跟在裘凤游身后的应该是一家子,因为年龄的关系,大大小小十来只的狐狸身上的毛发呈现不同的红色,有梅红色,紫红色,桃红色,其中就有一只毛色和裘凤游怀里的很相似,是如火之红,额头上青色一抹形似狐尾的斑迹。 “草原火狐王?!”定坤王爷薄宏定眼明心亮,忽然道。 “王爷怀里抱的……抱的是狐王的幼子?天啊!!”人群中就有人跟着道。 裘凤游一笑,冲着这个人认真道:“幼女。” 一直站在菡如妃身边的薄檀湖见裘凤游回来了,还带着这么一大家子,不由得咯咯而笑,伸手扶了菡如妃的胳膊:“娘娘您看,二哥哥猎了火狐回来。” 菡如妃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拉了檀湖的手,极宠爱道:“就是就是,这可好了……” 薄檀湖目光全在凤游身上,脸上都是难以遮掩的幸福羞涩。 “的确,草原火狐一直是由雌狐为首领的。王爷怀中的狐仔头印狐尾印记,这正是狐族王者的标志。跟在王爷身后的料想就是它的母亲,现在的草原狐王。”在李记王爷下首站着的枢密副使陈西卢捋了捋虎鬃一般蓬乍的胡子笑道。 众人正在纷纷议论,怀抱小火狐的裘凤游已小心地走到了他皇帝父亲面前:“儿臣叩见父皇,贵母妃,母妃,儿子回来晚了,让父皇母妃担忧了。” 皇帝看着他:“这是你的猎物?” “回父皇,儿子惭愧,整个下午也没猎到什么。”裘凤游说着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人群,眼光落在挤在人群里的翠姜身上,不由得一笑。 “哦?可在父皇看来,你的收获倒是颇丰啊。”裘赫朝打了一辈子猎,也只是远远见过传说中的草原狐王。 传闻中草原狐王善于变化,最能蛊惑人心,不想此时竟然温顺地坐在地上,半点不带狡猾狠厉之相,只是静静看着裘凤游怀中的幼崽。 裘凤游抚了一下怀中的小狐狸,小狐狸抬起头来,用稚嫩懵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裘凤游,吐出小舌头舔了一下漆黑湿润的小鼻子。 “它饿了。”翠姜自语道。 操场上很安静,翠姜自言自语没妨碍大家都听见她说话。 于是……很多人看着她。 裘凤游也看着她。 翠姜有些茫然……什么情况? 依着翠姜 分卷阅读13 的性格,她会选择不言语,“泰然自若”地让事情自然而然消化掉。 可是好像一直在“捕捉”她影踪的裘凤城却在此时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酥饼:“那你去喂喂它,敢不敢?” 还依着翠姜的性格,她会说“不敢”,然后低头走开,尽管她跟这些狐狸猫狗兔子鸡从小到大好得跟兄弟姐妹一样,但是她着实不喜欢在一堆人的眼光里干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情。 这样的性格被她娘翠夫人称为——懒 被她爹翠相国称为——懒 被她姐姐翠忱称为——懒。 “你们爱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懒得争辩。”翠姜如是说。 可现在翠姜现在有点气闷,自己送了裘凤游逛魂草,他难道不是应该猎了黑狐回来?怎么把火狐王一家子带回来了? 翠姜一来就听见女孩们叽叽喳喳谈论说,今年草原出了黑狐患。这种黑狐体型硕大且狡猾凶猛,经常袭击其他动物的幼崽,它们捉到别的动物幼崽之后并不是直接吃了完事,而是左咬一口右咬一口,让它们疼痛嘶叫,以便引得母兽回来相护,再借机咬死母兽,把母子俩一起作为美餐,经常一季下来,正值产育的母兽和幼崽折损了大半,所以黑狐是猎人最讨厌却也最奈何不了的东西。 但是遇到黑狐患也并非全无办法,黑狐狡猾,通常捕获一只,一片草原上的黑狐便能迅速警觉起来,继而隐匿或者离开这片区域。 翠姜被她爹“哄”出来走走,不想在一片溪水冲出的溪沟岩石下面看见了一株逛魂草。这可是猎黑狐的宝贝——翠姜想着,带了草回去交给英俊的父亲大人,若能诱捕一只黑狐,说不定能解决黑狐患,却恰好在遇到了刚睡醒的裘凤游,还得了他的丝线,便把草送给了一无所获的裘凤游。 可此时……跟着回来的却是狐王一家!翠姜抿了抿樱红的嘴唇! “敢啊,为什么不敢?”翠姜回身对着裘凤城道。 裘凤城看到翠姜兴致很高,兴奋地笑道:“翠姜妹妹若是真敢去喂这小狐狸,我愿送一件贵重礼物给妹妹。” “好,一言为定。”翠姜道。 “一言为定。”裘凤城伸手拿过翠姜手中的酒壶,放了一块梨蒸松仁饼在她手上。 “这个不行,吃了会掉毛的。”翠姜把饼放在桌子上,顺手撕了几块新炙烤的牛心肉。 夜色有些暗,晃着火狐王如火身躯,翠绿一抹润在它额间,坚毅如神降,它凝视着裘凤游怀中微微发抖的幼崽。 发抖不是因为怕,是见到食物后的激动,呵呵,这个小家伙正在大口吃着翠姜手里的牛肉。 “它受伤了。”翠姜看见小狐的爪子有一道小血口,此时血迹凝结形成了血痂。 “嗯。和你伤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同时看到你们两个,我还以为它就是你变的。”裘凤游笑道。 翠姜没理会他胡言乱语,低声道:“能给我抱抱吗?翠姜和北扬王爷打了赌,如果我不怕这只小狐狸,他就会送一件礼物给我。” 凤游扬了扬眉,想是有些意外翠姜的请求:“什么礼物这么重要?火狐可是个危险的家伙,别看我抱……” “我不怕。”翠姜摇了摇头。 “你想要什么我送给你。”凤游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翠姜可以听见。 “多谢王爷,我只是想抱抱它。”翠姜仍旧坚持。 凤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着:“那要抱好,不要怕,不要抖,也别抓它的脚和尾巴。” 在确认翠姜听明白了之后,凤游非常轻地将狐狸移向翠姜怀里,待放稳了,再把手缓缓抽出,完成交接凤游没有离开,只站在翠姜近前。 众人都在轻声地感叹,眼前的这个身量窈窕,如清风拂柳的小妮子竟然这么大胆子!翠家的女孩儿果然不一样,怪不得翠白脸如此爱惜,几乎都不曾让人家见过。 “姜儿,你真的不怕狐狸?!”裘凤城看到翠姜安然地抱着小狐,欣喜地跑过来时已换了称呼,眼中灼灼有光! 凤城跑来,翠姜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倒不是她怕裘凤城,而是怀里在吃肉的小狐狸被裘凤城的喊声惊到了! 翠姜心中大呼不好! 它这是要攻击人。 野兽终究是野兽,骤然被惊,幼狐脊发直立,身体一缩,小小的狐爪嗖地露出了锋利,夜色下寒光一线。 然而更不好的还在后面…… 幼主有异,一众本来蹲在地上注视着人们一举一动的狐群,迅速站了起来,背上火红的毛发根根直立,雪白犬齿刺出,迅速向着翠姜围拢而来,一时间翠姜三人似被火焰包围了一般。 狐王于月色之下眼光骤紧,森森然带了骇人的光芒。 “保护皇上。”侍卫们的反应没比狐狸慢太多,抽刀拉弓的嘎嘎声一时此起彼伏,包围圈迅速形成,却都不敢贸然上前。 事出突然,所有的人都在或懵懂或者震惊的当口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等等,城儿 分卷阅读14 还在群狐身边,不要动手。”粟贵妃虽然也慌乱不已,但是此时还能勉强镇定地阻拦侍卫。 裘凤游也在包围圈中,菡如妃和一旁的薄檀湖早已开始惊叫。 “大家安静。”包围圈里传出的声音是裘凤游的,展开双臂,制止了一干侍卫,“都远远地站住别动。” 他的声音很稳,一如坐在皇椅上,始终都没有站起来的裘赫朝。 第九章 第九章 僵持……在群狐与侍卫之间展开,空气紧张得都要出水了。 “三弟,你现在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凤游没有看裘凤城,他的目光始终集中在翠姜和她抱着的幼狐身上。 裘凤城眼中都是焦急:“二哥,不如咱们一起下手,了结了这些畜生吧?” “咱们快不过它们,狐王就在翠姜身后,贸然出手,翠姜就危险了,听哥哥话,慢慢退出去。”凤游道。 “王爷,三王爷身后都是狐狸,这样向后退会不会……”侍卫首领韩奇眉心都是汗,这要是让狐狸伤了二位皇子,别说自己的命保不住,身边的一班兄弟一个都别想活。 “按我说的做。”凤游冷声道。 韩奇忙禁声。 凤游没有继续往下说,翠姜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一眼,让凤游觉得安心! 这个丫头身处如此危险之中,竟能没有表现出一个小姑娘正常该有的慌乱,而且她竟然还能和自己一样,迅速判断出裘凤城才是群狐最初认识到的危险来源,从而对自己的一系列要求表示了赞同和信任。 裘凤游的心中生出几分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情绪…… 裘凤城咬了咬牙,移动脚步,慢慢向后退去。 他这一动,群狐呲呲有声。 狐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密切注视着裘凤城的脚步,口中发出低低的吼声…… 但是让人惊异的是,随着裘凤城脚步的移动,群狐始终没有实施攻击,一直弓着身子,皱着鼻子,看着裘凤城慢慢后退,直到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一众侍卫稍稍松了口气,又不得不迅速紧张起来。裘凤城是走了,可裘凤游和翠姜仍处在危险中。 包围圈儿外的菡茹妃看到裘凤城退了出来,却左右不见自己的儿子出来,不禁胡思乱想更甚,腿软到站不住。薄檀湖努力扶着她,自己也颤抖不已。 翠姜怀中的小狐因为受了惊,仍处在一级戒备中,小爪子紧紧刀着翠姜的手臂。 “来,到我这儿来。”凤城走后,裘凤游对着小狐狸道,边说着边把手缓缓凑近了翠姜。 小狐狸受到了惊吓,这会儿似乎对于裘凤游也不能全然信任,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忽然皱起鼻子,伸出小爪子就是一下! 血痕立现! 翠姜心中一惊,本能就要动。 “别动,别动,翠姜,别动……狐狸生性狡猾,你越惊它便越是趁乱偷袭,你一旦稳定,它就会因为好奇你为何不动声色,不会轻易出击,所以别动。”裘凤游没有管自己正在滴血的手,竟是一笑,冲着翠姜低声道:“若是咱们再受伤,你可就救不了这群狐狸了,等咱们脱险,他们会被御林军的白羽箭射成豪猪。” 翠姜不可置信地看着裘凤游,同样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救它们?” 此时的裘凤游狡猾地就像只狐狸:“这就是智慧,没法和你解释清楚。” 要不是身处险境实在瞪不出气势,翠姜一定瞪他,狠狠地,管他是不是皇子,是不是王爷。 裘凤游伤而不动的行为果然引起了一众狐狸的猜忌,一时,狐狸们好像都陷入了沉思…… 时间滴滴答答,东靖王裘凤游的血滴滴答答。 “东南方向的一班侍卫听令,现在收起你们的弓箭,慢慢让出一条通道来,动作要尽量的慢。”僵持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裘凤游觉得时机到了。 因为他发现……狐王在审视当前的状况之后,目光落在了东南方向一处侍卫略少的位置——这里离山最近。 裘凤游想,机会来了。 翠姜看了看裘凤游,明亮的眼睛里咧乎有些光芒在跳跃。 裘凤游知道翠姜懂了自己的意思,轻轻扬了扬嘴角。 “可是,殿下,这……这东南通道就在皇上的龙椅旁边,这万一伤了皇上可怎么是好?”韩奇急得都磕巴了,却不敢动。 “众侍卫听二皇子之令让开通道,朕打了一辈子猎,还能让这几只狐狸伤了?”裘赫朝转了转手上的熊骨扳指,随意道。 草原上火把簇烈,东南通道已在侍卫的后退中逐渐打开,灼灼火把里偶然爆开的噼啪木裂之声是唯一可闻的声响。 “刚才凤城问你怕不怕,你说不怕,现在轮到我问你了,和我一起走,怕不怕?”裘凤游望着翠姜,眼中都是专注,还有一些期待。 “怕。”翠姜道。 分卷阅读15 裘凤游被逗笑了,把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二人可闻:“你自己选择救它们的,现在没办法了,只能跟我走……把你和你的狐狸都交给我吧。” 笑如春风,裘凤游在向后退,翠姜慢慢移动脚步跟上了他…… 群狐,疑惑愤懑。 狐王,抖了抖身上火红的毛,缓缓起身…… 顾念幼主,群狐纷纷跟上了狐王的脚步。群狐行走的队列看似散漫,实际上经常打猎的人都能看出来,它们非常有序,有攻有守的阵型随着脚步的移动呈现开来,狐王则不急不缓走在前面,紧紧跟在怀抱小狐的翠姜后面,走得一丝不乱。 众侍卫不敢凑前,也不敢散开,一时间包围圈跟着两个人和群狐一起慢慢移动开来。 “不要跟着。”裘凤游对众人道,声音里有着不容置疑的自若。 群山暗黑。 一炷香的时间,裘凤游和翠姜的身影伴随着几个不太分明的红点消失在幽暗之中…… “皇上,皇上,怎么办?”菡如妃都要扑倒了,站在皇上跟前,腿一个劲儿哆嗦。 “父皇,孩儿马上率队去追,一定把二哥和翠姜妹妹救回来,一并射杀狐王!”裘凤城从远处跑过来道。 “三弟此时不宜再去,狐性极敏,一旦发现你的气味靠近,想来二弟他们会有危险,父皇,不若孩儿去吧。”裘凤南走过来,向着裘赫朝道。 裘赫朝眯着眼睛,半晌:“都不必了。” 对于皇上的心大,别人不好说什么,菡如妃哭起来可是没完了,咿咿恹恹地惹得众人更是焦虑。 着急的自然还有两个人。 美若月谪的翠忱此时拉着他们英俊的翠相国父亲:“爹呀,怎么办?好半天了,姜儿会不会有危险?”急得头上细细的汗珠冒出,映着身上为舞蹈准备的芙蓉裙摆,真若芙蓉出水一般。 “别急,别急。”翠相其实自己也出了一脑门子汗,口中不住安慰着大女儿,他现在已经忘了两三个时辰前在围场的入口见到翠姜时的生气和吃惊了,他只想着翠姜能平安回来。 等待,从来都是难熬的,尽管可能一甘等待的人中掺杂着各种情绪,期间或许盼望着他们永远都不要回来的人,也是有的…… 皇帝从说完“不必追”之后,就没有再说话,工夫有些长……本来很镇定的皇帝此时看了看大儿子。 裘凤南会意点头,向着东南方向,也就是刚才凤游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去。 “要不要派人跟着大殿下啊?”李康急得老脸上都是皱了。 裘赫朝看了他一眼,体会了一下什么叫皇上不急太监急。 裘凤南的身影还没有完全消失,隐约可见里,一个身影变成了三个。 最先冲过去的是薄檀湖,蝴蝶一般轻盈蹦跳而去:“二哥哥,是二哥哥,他回来啦。” 待众人看清楚,可不就是!两个人真的回来了……完好无损不知道是不是,有说有笑倒是真的。 “嗯,回来了。”裘凤游看起来很开心,笑着伸手刮了刮薄檀湖的鼻子,这个小丫头可是自己以五岁高龄亲眼看着出生的。 “手伤得严重吗?”薄檀湖拿起裘凤游的手看,不忘飞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翠姜。 裘凤游的手现在此时经过了简单的包扎,是用一方白色手帕包上的,手帕……是翠姜的,淡淡幽香传来。 “这是什么啊?怎么能用手帕包扎?这帕子用了不知道一天两天了,干不干净?那畜生的爪子本来就脏,再用不干不净的东西包了,岂不是害了我二哥哥?”薄檀湖恼怒得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一边正在对着翠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的翠忱听了这话着实有些恼,一个大家闺秀这都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如直接说她嫌翠姜脏呢! 翠忱本是温和的人,此时忍不住就要还嘴。 “王爷要是嫌弃就还给我吧。”翠姜拉了一下翠忱,笑着向裘凤游道,说着就真的伸出手做要回状。 被裘凤游领着手迅速向前走去,薄檀湖一个劲儿嘟囔,又不得不跟着裘凤游节奏向前。 在裘凤游身高腿长的不过是走,薄檀湖身材小巧,现在就是跑…… 从背影上两个人的姿态着实滑稽。 翠忱,还有站在边上哭成泪人的茉茉都憋不住笑了。 一时,草场上的气氛因为两个人的平安归来重新欢快起来,纷纷赶着去给皇帝回话报喜。 众人身后,翠姜的目光落在了拉着薄檀湖向前走的裘凤游身上……月色下,清姿健朗…… 刚才,就在刚才……翠姜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衣领。 第十章 第十章 夜色清凉,月色清凉,黑暗的山里,一经进入,山外人声顿时不可闻,好像一下子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与繁华无关。 翠姜怀中抱着小小的火红绒团,身边的裘凤游好似换了另外一张面孔,不是刚见面时略带不羁 分卷阅读16 的温暖如风,也不是带着狐狸回来时候的匪夷所思,更不是被狐狸抓伤时的镇定自若,这个人……怎么形容?有趣? 真的是。 自从他们走进山里之后,他就一边走一边和火狐王聊天,聊的内容?山川湖泊,狼羊鬼怪,家长里短,无所不有,甚至还包括中午饭吃的什么都聊了……对于狐王一脸漠然毫无反应的状态,裘凤游依然故我地自说自话,一点都不尴尬。 “你这样说他们能听懂吗?”翠姜忍不住道,尽管怀里还有一个紧紧地刀着自己手的小家伙,丝丝尖利传来,很疼。 “你能听懂就行。”凤游笑道,“你放松了,它们也就放松了。” 翠姜咬了咬嘴唇,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 两个人,一群狐,已经进入了山里。 秋来之夜,山风有些凉。 不知道是因为进了山,人的气味被远远撇在了身后,还是真的因为翠姜逐渐松弛的状态让狐狸们放下了戒心,大约在只剩星月之光照耀后的一时半刻里,狐王蹲了下来,不再向前走,众狐也跟着他们的狐王蹲了下来。 一时,天地都安静了。 “我,我要怎么做?”翠姜忽然有点小紧张。 裘凤游看了看狐狸,又看了看翠姜,笑道:“丫头,如果一会儿你被这小家伙抓伤了,能不叫吗?” 翠姜想了想:“嗯,我尽力。”她知道,她的叫声会让怀里的小家伙更不适,它还不能像它的妈妈一样,镇定地面对一切。 裘凤游摇头:“真傻!我说不让你叫你就不叫啊?” 翠姜愤怒地瞪了裘凤游一眼,到底要怎样? 呵呵而笑,裘凤游慢慢展开手臂,用极缓极缓的动作靠近翠姜,逐渐形成了一个环护翠姜的姿势:“来,傻丫头,跟着我的节奏蹲下来,然后慢慢把它放在地上。放心……不会让你受伤的。” 翠姜本来还在气愤裘凤游说自己傻,现在看见他的动作,心中一动,知道他用身体隔开了自己和群狐,挡住了自己正面最容易攻击的位置,将她护在了怀里。 他们现在离得那样近,他身上碧砚香的味道清爽自然。 “怎么了?”裘凤游看着几乎是在自己怀里的翠姜一动不动,犹自出神,轻声问道,“没这么近距离看过这么帅的人?” 若是一般的女子此时一定会害羞,会不知所措,可翠姜,不一般! 昂起头,翠姜微笑道:“看过……我爹。” 裘凤游没办法否认,也没办法还嘴。 翠姜还真没说错,在这偌大的都城里,论相貌仪表,裘凤游唯一不想较量的,大概也就是翠姜的爹了。 “那要不要尝试一下没试过的?”裘凤游声音低沉,月光之下暗金色的眼眸闪着弥漫撩拨的光。 气氛在一瞬间忽然有些暖,有些暧昧,有些较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碎…… 翠姜觉得嗓子一阵阵发干。 沉默…… 裘凤游淡然而笑:“来吧,我们先把狐狸放了,跟着我的节奏蹲下来。” 翠姜点头,随着裘凤游的身形缓缓蹲了下去。 “现在把它慢慢放在地上。”裘凤游看着翠姜额头上有微微的汗,但是双臂放下小狐的动作依旧丝毫不乱,眼中都是笑意,“接下来可能有点困难,它离开你的一瞬间,我身后的狐狸可能会发起攻击,当然也可能不会,你感受到什么都不要紧张,不要叫,很快就好了。” 翠姜想问会发生什么,但是她还没有问出声,手里的小狐狸已经撒腿跑走了。 透过裘凤游手臂的空隙,翠姜看到一只硕大的玫红色公狐就在小狐王离开她的瞬间纵身而起! 本能想要提醒裘凤游躲避,却已被他温柔地揽在怀里,凤游高大的身姿,修长有力的手臂已将自己罩住:“别怕,马上就好。” 翠姜看不见周遭的情况,只觉有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撞在了裘凤游背上,撞得二人一个踉跄。 翠姜听到了裘凤游低低的闷哼。 许久, 月色分明…… 山风又能听到了。 “它们……它们走了吗?”尽管是秋天,翠姜还是感觉到两个人接触的身体之间丝丝的汗水。 “别动,还有一只,在石头后面。”裘凤游用下颚抵着翠姜的头,轻声道。 翠姜忙敛声。 又过了约略半炷香的时长。 “还没走吗?”翠姜觉得这样的姿势实在奇怪也有些难耐。 “嗯,早就走了。”裘凤游道,“你看月亮,就要圆了。” 猛地推开他,翠姜雪白的脸颊通红:“王爷!你!” 裘凤游乐不可支,一步步走到山石前面坐下来,一边笑一边咳。 翠姜在书上看见过一种叫做峨眉刺的武器,打起人来能扎出好多血窟窿!现在如果自己有一柄,她就把眼前这个人扎成没有籽的草莓! 裘凤游仍在咳,一阵比一阵紧。 分卷阅读17 “是不是,是不是刚才被撞伤了?”翠姜听到他咳嗽,迟疑着问道。 裘凤游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看着她,看着看着就笑了。 “又骗人的呗?……”翠姜脸更红了,呼了口气,转身往山下走。 裘凤游仍在咳。 翠姜走了四五步,转身拉着脸走了回来,转过裘凤游坐着的石头,按照自己刚才感觉狐狸袭击的位置去看裘凤游的背,目光还没有及到那个位置,却又被裘凤游拉回了面前。 月色之下,他的容色俊朗:“翠姜……” 翠姜想抽回了自己的手,却抽不回来,以为裘凤游还有话说,半日…… 他只是无语。 远远的山石之后,一个红色的身影逶迤离开,翠姜吃惊地看着狐狸:“它……它才走……” “嗯。”裘凤游点头,眼光有些倦倦的迷离,“它要看到我们已经全然不理会它的存在了,才会走。” 翠姜觉得裘凤游这么了解狐狸,大概就是个狐狸变的吧? 男狐狸! “我不是,你才是。”裘凤游笑道。 翠姜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像茉茉说的,他竟然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 “它们不报仇吗?你这么堂而皇之地挟持狐王幼崽,他们为什么只是撞了你一下?”翠姜看着裘凤游。 裘凤游用可以被称作“藐”的眼神回看翠姜:“谁告诉你它们是被我挟持的?!我明明是它们的恩人,它们是来报恩的。” “报恩啊?”翠姜看了看裘凤游的手,还流着血。 裘凤游尴尬地笑了一下:“这个纯属意外。说来这会儿有点疼,你帮我上药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递给她。 翠姜从随身的香囊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垫在凤游的手指下,把药一点一点洒在伤口上,红肿立时便有消减:“这是干净的,你的药也好,不过回去还是得让太医看看。好在幼狐爪子虽锋利,但是没有撕扯过肉,没有残留的腐物,料想没大碍。” 裘凤游嘶嘶地显示着很疼,想延长一下包扎的过程。 翠姜一笑,稍用力裹紧伤口,一点儿时间都没耽搁。 “我说,翠二小姐,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像其他千金那样?”裘凤游道。 翠姜俏然:“要不我试试看和声细语地跟王爷说话?” 裘凤游忙点头。 翠姜一笑,放开系好的手帕,向后退了两步,竟福了下去:“多谢王爷救了幼狐,也救了翠姜。” 裘凤游“不解”:“救了你不假,救了幼狐又是怎么回事” “小狐狸爪子上的伤是咬伤,是黑狐咬的,火狐王虽然可以号令众火狐,但是单打独斗还是和体型硕大的黑狐差得太多,所以王爷其实是救了火狐们的小狐王,也救了大狐王。”翠姜笑了笑,“狐王跟随王爷前来……就像王爷说的,就真的是在报恩。” 裘凤游有些走神:“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还坚持要抱小狐狸?你知道我不会伤害它们。” “王爷不会伤害它们,别人未必不会,皇上,皇上一直叫它们猎物。”翠姜低下了头。 裘凤游呵呵了:“所以你就自己跑去给狐狸当人质,自己抓了小狐狸的伤腿,还把一口黑锅甩给老三背着。” “你都看见了?”翠姜有点不好意思,“那个……说来,我确实有些冒失,我没想到群狐这么大的反应,所以要多谢王爷啊。” 裘凤游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光说没有用!知恩要图报,让别人受了伤总得补偿……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翠姜皱了皱脸:“什么,什么事儿?” 裘凤游温然而笑……只是笑着。 男女之事对于他来说,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慢说生在帝王之家,二十有六在民间都不是什么小年纪,虽未娶正妻,母妃安排来的侍妾前前后后总有七八个人,虽说性格各异,美貌多姿却是必备的。 可此时此刻,裘凤游却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暗自思量,不由地摇头自嘲。 翠姜不明所以。 “以后……和檀湖好好相处,她任性,让着她一些。”伸手拉起傻在当场的翠姜慢慢向山下走,裘凤游能感觉翠姜微抖的手。 再傻的人也知道裘凤游是什么意思!何况是翠姜,一个被她爹称作“精狸子”的翠姜。 定坤王薄宏定的女儿薄檀湖一定会嫁给东靖王裘凤游,这是从小就被默许的姻缘,谁人不知?这次选妃对于薄檀湖来说不过就是一个过场。 裘凤游让自己和薄檀湖,好好相处? 被裘凤游拉着手,望着他的背影,翠姜微微皱眉。 裘凤游,裘凤游,真的就是他了吗? 而母亲的嘱咐……自己这就算是做到了吗? 第十一章 “二小姐,二小姐,你在想什么呀?”茉茉银盘一样的脸在翠姜 分卷阅读18 眼前晃,挡住了她的视线。 “别闹。”翠姜笑着拉开茉茉,却看到了裘凤游……回过头来朝着自己狡黠地挤了一下眼睛,继而消失在簇拥而来的人群中。 翠姜:“……” 茉茉:“……” 草场上终于恢复了刚才的热闹,人们纷纷议论着凤游的事情,以至于越说越神。 “你们听说过没有,当年皇上在幂雪原打猎的时候就遇到过赤炎狐王。” “听说过啊,听说是赤焰狐引着皇上走出了大雪封山的雪原呢。” “那你们说……今晚王爷也遇见了狐王……这是不是……是不是说明……” 对于人群里的躁动,皇帝似乎充耳不闻,只是冲着一直黏在凤游身边的薄檀湖招了招手。 檀湖见皇上唤她,快步跑了过来,甜甜一笑:“皇伯伯,您叫湖儿。” “嗯,丫头,拿这个去给你二哥哥倒杯酒。”皇帝指了指自己的酒壶。 “是。”檀湖脆生生答道,伸手就去端侍女手上的御用八宝银壶。 “父皇,儿子杯中酒是满的。”裘凤游也跟来了,“儿子敬父皇一杯,刚刚让您担心了。”说着举杯过顶。 裘赫朝没有说话,端起了桌子上的酒,一饮而尽。 “去吧。”皇帝饮罢挥了挥手,“多喝两杯。” 凤游笑着告退,向座位上走去。 “二哥哥,你为什么不用皇伯伯的酒壶啊?”薄檀湖追过来,问道。 “父皇喜欢烈酒,那酒我喝一杯就醉了,回来眼花,怎么选妃啊?”裘凤游笑道。 “选……选妃?”薄檀湖听裘凤游这么说,忽地凝起了俏眉,脸上都是委屈,“你还要选妃?” “啊,今晚不就是给我和大哥三弟选妃吗?不然……”凤游看着檀湖的灿玫锦长裙,摊了摊手。 “你!哼!”薄檀湖脸都红成炭了,不是因为害羞,是因为生气!不对,也是因为害羞,更是因为生气,总之,恼羞成怒!怒不可遏! 一跺脚转身就要跑开。 被凤游一把拉住。 “哈哈哈哈,真生气啦?”把薄檀湖拉到身边,抬手为她抿了抿被风吹起的小碎发,毛茸茸得可爱,“你啊……还不放心我吗? “谁生气了?我才没有!”薄檀湖噘着嘴,“倒是你!二哥哥,你太天真了,你当今晚选妃真是让你们自己选啊?” 凤游摸了摸额头:“不然呢?” “也就你这么傻……我告诉你哦……”薄檀湖脸上都是“神秘”的小骄傲,左右看了看,凑近裘凤游低声道,“今晚的人选早就定了! “定了?我怎么不知道?”凤游塞了个奶葡萄进嘴里,欠身坐下。 “谁让你消失了这么大半天的。”薄檀湖白了他一眼,“发生了多大的事情你也不会知道啊。” 凤游摇头:“谁说我不知道?!就算我不知道,也有人告诉我啊。有东靖王妃在,还有什么我这个东靖王爷能不知道?” “东,东靖王妃?”薄檀湖傻了,“谁是东靖王妃?” 伸手掐了掐檀湖小小的下巴,凤游笑道:“还能有谁?” 羞红了一张俏脸,薄檀湖推开凤游的手。 凤游一笑:“你刚说定了……是不是我父皇和你爹还有恭乾王爷说的?” 薄檀湖忙点头:“你怎么知道啊?” 凤游一笑,他当然知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安排好的,一个既没有通知他未来的岳丈薄宏定,也没有通知他舅舅李记的安排。这两个人都太着急太紧张他了,告诉他们反而坏事。 这样的安排,他习惯一个人…… “还有翠相,翠相还带了《临事簿》呢!这可不就是定了!不然带它做什么?还有哦……”檀湖笑道,“侍卫不让我进去,我去偷听了一下,皇伯伯给了我爹还有李伯伯每人一个蜡封金丸!想来,想来上面……上面,便是我,我们的名字了……” 薄檀湖说罢,低头兀自转着手中的帕子……她没有看到,坐在他面前的裘凤游,几乎是在一瞬间—— 脸色铁青! 御制蜡封——黄金丸? 中书门下——《临事簿》? 裘凤游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不过转眼,整个脊背已是冷汗渍渍。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刚才,岳丈薄宏定和舅舅李记都来看过自己…… 都来过…… 他们有太多机会和自己说话! 可是,他们对于金丸……只字未提! 为什么? 裘凤游当然不会像薄檀湖一样,相信那是什么该死的封妃诏书。 如果是封妃诏书,翠少平带着《临事簿》干什么去?当然也不是储位归属,立储用的是金册!不会是这秘而又秘的金丸! 《临事薄》从来只在中书门下和参知政事二位正副相手中掌管,旁人不得染指,那是记录旨意颁布时间,颁布方式的簿 分卷阅读19 子。 凤游想…… 翠少平带着它去只是为了证明金丸旨意的存在!蜡封的金丸,蜡封住的,那就证明,薄宏定和李记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但是他们没有向自己提及,这说明什么?父皇对于金丸,下的是死命令!一人一颗,为的是这道旨意同时打开时核对两封信的内容是否一致,一致才有效! “二哥。”薄檀湖望向凤游的时候看到的是他如常的笑脸。 “嗯。”凤游答道。 “你猜,你猜世珊,我是说世珊姐姐……” “你想什么呢?”凤游皱眉笑道,他知道,自己的表妹世珊一直是檀湖最忌惮的“对手”,因为同样高贵的身份,以及和自己天然的亲密,“她是我妹妹,你放心。”凤游说得斩钉截铁。 果然,檀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转身跑了。 风起清朗…… 裘凤游抬头看着天空,半晌:“廖正。” “属下在。” “我交代的事情办妥了吗?” “回王爷,我刚问过裴镇,他今天午后一直在皇帐外当班,王大人是戌时三刻进的皇帐,两盏茶的时间出来的。”廖正声音极低,低不可闻。 凤游皱着眉:“可是按照我的交代做的?” “大人对王爷一向忠心耿耿,不会错。”廖正道。 裘凤游嚼了嚼口中的酒,王暖没有出错……那究竟…… 皇帐另一边。 翠相国虎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女儿翠姜。 “哎呦,爹……干嘛呀?这样可都不帅了哦。”翠姜晃荡她爹的袖子,撒娇道。 “在家里养兔子养狗养猫还不够,到了这里还不安分一些?!”翠相严肃道。 “那我不是回来了嘛?也没受伤,也没被狐狸拐走,也没……”翠姜嘻嘻笑着,低头看见他爹胸口的衣服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线头儿,下意识伸手一拽。 “歘拉……” 翠相,官服上,的仙鹤,没了,半个脑袋。 尴尬了!要塌了! 翠姜一溜烟儿跑进了人群,拿起自己当值用的酒壶,一本正经地站在了裘凤城身后。 翠相看着眼前随风飘散的丝线……觉得,这要不是亲生的,打死也就打死了。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过去之后,人们不免又是喜气盈腮。 粟贵妃已指挥着宫中乐师坐席停当,笙箫管弦安插若定。草场之上,薄宏定着人加了两排獐子油火把,照得皇帐前后恍若白昼一般。 清篌丝竹管弦悠扬而起,暖场歌舞竟是扬扬散散一曲——《凤求凰》。 人们都道:这实在合了景! 风轻送着和暖的暧昧的意味,撩拨着女儿的心,羞颜红衣的千金们在人们热切的期盼中就要出场了。 第一个献舞的是户部侍郎家的女孩儿,管弦一动翩然而起。 这个姑娘形容尚小,腰胯极瘦,舞动间柔弱无骨,想来是第一个出场太拘谨,并无大开大合的动作,自然也就没什么难度,一曲完毕,勉强称得中规中矩,并无特别出色之处,人们亦只是礼貌地称赞鼓掌。 第二个出场的姑娘只以一曲琵琶现艺,虽说琴技精湛,但是于旷野之上这种需要热闹隆重些的场合就显得寡淡了一些。 时间匆匆而过, 参加表演的六人中已有四人表演完毕,或许是因为过于规矩平淡,始终也看不出三位皇子对谁更为青睐。 人们不免又开始低声议论…… 按照出场次数,此时轮到了倒数第二个上场的女孩儿。 这丫头一上来,就像一轮明月一般照亮了草原,也照亮了人们的心,赢得了一片喝彩!胡成侯爷家胡琳栯,美貌果然名不虚传,眉眼若画,红唇玉肌,顾盼间眼波流转,竟是颇有几份她姨母粟贵妃的神采。 胡琳栯想是见过了这些艳羡的眼光,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只向皇帝和二位妃子行过礼后,便玉指轻展,示意乐起。 舞起,人们又被惊艳了! 胡琳栯在十二个女孩儿里年纪最小,舞姿也不属柔美一路,脚尖时点时转,娇憨肆意,颇显出少时未艾的青春气息,连菡如妃都忍不住在皇上耳边称赞:“胡成候的女儿就是不一般,皇上要是觉得也好,不如就指给咱们凤游吧。” 裘赫朝笑着晃了晃手中的虎睛串子:“朕说了,让他们自己选,着得什么急!” 粟贵妃没有回头,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待胡琳栯一曲舞闭,四下不禁掌声四起,经久不衰,琳栯没有致谢,微昂着头,下场去了,好像周围的一切跟她都没什么关系。 一时人们敬酒的声音又至,纷纷扰扰,推杯换盏,多有饮得多了的人,絮絮讲起当年皇帝裘赫朝率领三十六骑骁勇起兵北海,席卷天下之事。 李记王 分卷阅读20 爷也是喝多了,拍着薄宏定的肩膀:“三十六个兄弟啊,如今就只剩下三哥和你我了……还记得海生吗?还有丁冠良……想当年,你我兄弟并肩为战,何等英武,何等痛快……”说到情深处,看着薄宏定空空的左袖,李记热泪盈眶,百感顿生,“就算剩下你我,也已是风烛残年。” 坐上裘赫朝微微闭目,是啊,江山一统已近二十载,当年辉煌里充斥的杀戮早已不见,曾经血色的山河如今山清水碧,茂林雄川,不复当年踪影。 只是…… 裘赫朝摸了摸胸口…… 人们只道皇帝大概是有些累,却不知此时的裘赫朝由心至咽喉一片虚空升腾。 粟贵妃见裘赫朝脸色微变,适时地递来了一杯酒:“皇上,风有些凉了,你再饮一盏,暖暖身子。” 裘赫朝接过酒,与粟贵妃碰了一杯。 酒杯碰过还未入喉,忽然闻得由远及近,南音四起,悠扬之声似天际飘来,喧哗繁复立即消失,就连人们心头的醉意都少了三分。 绾绾秋风中有若仙之姿缥缈而至,一身白羽,隐隐几分寂寥,迢迢一痕冷禁,于出尘之中带来最静雅的撩人,舞者正是翠家长女,名翠忱。 如果说琳栯一舞让人惊艳,那翠忱之舞则会让人忘了去惊艳,忘却了时间……直至舞闭,翠忱孑然而立,其姿其情足让人见识了什么才是大家闺秀,一时人声皆静。片刻宁静之后,便是山呼一般的赞叹之声! “大小姐太美了,我要晕过去了。”茉茉扯着翠姜的袖子。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的姐姐。”翠姜得意地笑道,“怎么也要随了我几分美貌啊!” “二小姐。”茉茉望着翠姜。 “啊?” “你是不是刚才被狐狸抓了脸?”茉茉认真道。 “没,没啊?怎么了?”翠姜紧张地摸了摸脸。 “有点儿肿。”茉茉呵呵地转过头,继续痴迷翠忱。 “你这个死丫头,刚才还夸我好看!我就知道,看见翠忱我就是浮云!”翠姜掐了一把茉茉,引得茉茉嘶嘶吸凉气,仍旧痴迷翠忱。 台上的粟贵妃灿然而笑,一边笑一边挥手,就有宫中管事的女官们在气氛达到了高潮之时适时来请台下的十一位千金来! 夜风清媚,芬芳的旖旎随着十二位正值如花年华的千金款款上前。 四列三排十二之数,站定后,齐齐一揖而下,口称万岁,莺燕甜声,萦绕不绝。 众人忙放开眼界去观望…… 此时站在最前面一排的依次正是恭乾王李记的女儿李世珊、定坤王薄宏定的女儿薄檀湖、翠相的长女翠忱和枢密副使陈西卢的女儿陈宪蓁。 第二排的就有包括站在首位的胡成候之女胡琳栯和站在末位的翠姜,她们身后的第三排女孩虽均是世家之女,但是身份似乎就要又差了一层。 谁都看得出,这样的排序在看似公平的迎纳里是给出了一些暗示的。 “皇上啊……”粟贵妃端了一杯梨花白靠了过来,盈盈笑道,“臣妾的安排,陛下可还满意?”这话说得得体,总不能问,您看这些丫头好不好啊。 裘赫朝笑着点了点头:“贵妃有心了。” “那姐姐觉得呢?”粟贵妃又转头看着菡如妃笑道。 “娘娘安排得自然是千好万好的。”菡如妃满脸是笑,她其实是个憨实的人,说的也是实话,可听起来怎么都像奉承。 贵妃一笑,向着皇帝道:“这次同咱们来围场的一共有十二个丫头,说来都是咱们裘家天下顶梁之柱,肱骨之臣家中珍藏的宝贝,各个出色!这十几天来,臣妾教习她们宫中礼仪,诗词歌舞,她们啊着实聪慧通透,可以说哪一位都是臣妾的心头之爱啊。”贵妃说罢目光依次看过十二位女子,竟真的便如视珍宝一般。 “是呢是呢,臣妾也是爱得紧。”菡如妃笑道,眼光却只落在了薄檀湖和胡琳栯身上。 粟贵妃收回眼光,殷勤一笑:“那皇上,咱们可说不得要徇私了,必要在这些侯门将府的千金里选了中意的儿媳妇来,才不负皇上爱子之意,众臣拥戴之心,臣妾和菡如姐姐还有仙逝的景妃姐姐也才欢喜啊。” 皇帝没有转头,笑意颇盛:“这个主意甚好!那就由贵妃主持替孩子们张罗着吧……” 大家本来都在迎合欢笑,皇帝一发话,众人忽地就紧张了起来。至于为什么紧张,那当然是琴也弹完了,舞也跳完了,酒也喝完了,鸡腿裘凤游也吃完了,皇帝的儿子们要选妃啦!!! “皇上,这臣妾可就不敢了,虽然咱们的三位王爷臣妾都视作自己的孩儿一般,可臣妾终是城儿的生母,实在不想耽这偏护的嫌疑,虽说他们三个都是自己选妃,可万一有二选其一者,臣妾可是不知道怎样决断,委屈了谁臣妾心里也过不去啊,臣妾不做这苦差事。”贵妃半嗔半笑,眼光略过站在场中的十二位红衣女子,眼光有意无意停在了站在第一排最右边的翠忱身上。 粟贵妃的话说得活泼有趣,把皇帝也说乐了 分卷阅读21 :“偏是你好多心,朕便不会这样想你,朕的贵妃何时露出过一些偏心啊?” 菡如妃也忙道:“娘娘这是多心了,臣妾也不敢这样想,娘娘向来公道。” 众人听贵妃谦逊也忙道不会。 贵妃一笑摇头:“皇上和众位王爷侯爷的,这是偏要难为月怡了!可我实在对这些女孩们爱得紧,图不得了……我便大着胆子说了,自来长幼有序,咱们便从咱们大皇子选起为好。” 贵妃说着并不等皇帝点头,便挥了挥手,就有宫女捧了早就备好的金盘来,上覆着珠络丝光红绸,月光下如水净华。 众人知道,按照前朝皇家选妃沿用至今的规矩,这红绸下面应该覆着一柄玉如意,一只金步摇,正是三位皇子授予自己正副二妃的信物,玉为正金为副,取的正是金镶玉的美意。 一时,贵妃这样的提议似乎就要定了下来! 人们将目光纷纷投向了一直安然静坐的裘凤南。 皇帝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 贵妃看在眼中,只当不见,仍望着长子裘凤南。 依依有风过,裘凤南束好的头发有一丝散落,遮了他修长的双眼,夜色中连目光都不甚明显。 放下握在手中的酒杯,仿佛其中的汁液对是浓稠的,没有丝毫的晃动,南安王裘凤南端然起身,稳步走上前来,向着他父皇极粟贵妃恭敬一拜:“多谢父皇,贵母妃,菡如母妃体恤。” 裘凤南说罢看了一眼宫女捧过的金盘,脸上都是得体的愉悦:“其实……儿臣倒是有一个提议。”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话说裘凤南起身走上前来恭敬一拜:“多谢父皇,贵母妃,菡如母妃体恤……儿臣倒是有一个建议。” 裘赫朝点头:“是何建议?你说说看。” 凤南持手再拜,和声道:“父皇,贵母妃,儿子多谢贵母妃体恤,但是凤南觉得姻缘自来天定,众位千金尊贵,其心其意必要珍惜才是,若是按照长幼之序让儿子先行迎纳,难免于姻缘多了束缚,缺了天成之美,正如今夜开怀畅饮,父皇贵母妃与众臣同乐,父皇有言在先,不尊长幼无谓君臣,若有礼数束缚怎可称美?想来儿臣们的婚姻也当如此,不若……就由天定罢。” 粟月怡笑了笑:“依王爷,天定怎么说?” 裘凤南略顿:“便用,遴签可好?” 此言一出,不光是众人面面相觑,连待选女子们都是一愣,刚才还一脸舍我其谁的美人们,现在听见要“天定”,就有几个忍不住脸上一阵阵青白。 唯有站在最前面一排的李记王爷之女李世珊和翠忱没有什么反应,依然端庄自若。 翠姜低着头,用眼神把地犁了一遍——什么情况?抽签?那岂不是…… 翠姜想起父亲的意思——你给我老实的,不许别人看见你!这三个人一个都不能嫁! 想起裘凤游的意思——要和檀湖好好相处。 还有,母亲的意思…… 翠姜轻轻呼了口气,翠夫人啊,如果裘凤游抽不中可就不怪我了,我尽力了。 不说翠姜自己碎碎念,且说忽然之间的不确定抽走了草场上一半的空气,让人们呼吸都有点急促。 “王爷啊,你这样说可是辜负了父皇的心意,也浪费了母妃的安排,虽说自来姻缘之事多是父母之命,但是皇上顾及着来日你们夫妇和睦才能百事顺遂,故才让你们自选的,此时你竟是想遴签,你说是不是辜负了父皇的心意?”粟贵妃笑着把话说得有理有据却听起来怎么都像带了薄怨。 裘凤南迟疑…… 皇帝也不说话了。 气氛开始有点尴尬。 半晌。 “好办好办,这事儿好办。”拍了拍手上的芙蓉糕点心渣滓,裘凤游站起来悠闲地走到他哥哥身边,看了看宫女捧的金盘,“这个……怎么办呢?要不这样……咱们“天定人选”结合一下,我们三个迎纳的顺序呢,就抽签决定,至于人选……就自定!这样又能让父皇母妃体恤咱们兄弟的心得到安慰,又全了大哥姻缘天定的意思,怎么样?”说完搂着裘凤南的肩膀呵呵一笑,裘凤游的眸子在夜色中灼灼其华。 尴尬的气氛豁然开朗起来,大家都觉得——这个法子实在不错! 裘凤南侧头看着裘凤游,低声道:“二狐狸,你又抢了我的话了。” 裘凤游也笑着低声回道:“不抢你的人就不错了!老大,你这委曲求全演到什么时候算完?演就演呗,还得有助演,天天都不跟我打草稿就开锣。” 裘凤南低头一笑。 这个提议不错,最主要的,大家都知道这是裘凤南作为兄长一贯的谦让,因为再怎么说现在的三位皇子之中,地位最尊贵的都是裘凤城,而且贵妃娘娘的薄怨,其实更像是嗔怪罢了。 “皇上,您看这……”粟贵妃为难道。 皇上一笑,挥了挥手。 就有太监捧了一 分卷阅读22 只箭囊到皇上面前,里面齐齐放了三支箭,拿出来展示,箭矢之上赫然是朱砂描摹的—— 壹、贰、叁。 “依你们,开始吧。”裘赫朝笑道。 看到皇上应允,众人一阵热切地笑意。 夜色有些幽暗,本是清朗的夜空,不知何时飘来了两朵云,缓缓遮住了月亮。 裘凤南本想说让最小的弟弟先抽取的,凤游推了一下他胳膊:“别让了,再让天都亮了,困死了!快抽!” 凤南没法说什么,只得伸手擎了一支无头箭出来。 戏剧性地一幕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处心积虑人的面前,想多了也没什么用。 裘凤南哭笑不得的表情让站在他身后的裘凤游快笑得岔气儿了。 这也太衰了……让了半天没让出去! 箭矢之上赫然写着——“壹”。 内监把箭矢托着送到皇上、贵妃、菡如妃三位面前的时候,众人开始低声笑。 “老大啊,这可是天意了。”粟贵妃笑道。 凤南抱了抱拳,笑着摇头回身,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凤游,脸上一个无奈的表情。 凤游摊了摊手,示意——这是个惊喜,您收好了。 下一个到了裘凤游。 他看起来倒是轻松得很,晃荡着走到箭囊边上,伸出手却停在了半空,似乎在想抽哪只……想来想去犹豫不决,忽地踮起脚尖,向箭囊里伸了一下头。 李康忙用手遮住。 众人哄堂大笑。 连虎皮大氅里的裘赫朝都笑了。 “偏是老二这样,弄得主子不像主子的!”贵妃嗔怪道,还是止不住笑。 “游儿正经一些个,这么大的事情也容得你儿戏呀?”菡如妃道,脸上都是溺爱。 裘凤游想了想:“好吧,我要左边那支。” 李康伸手替他取了,弓腰递过来。 “我就说大哥,出得什么馊主意?”裘凤游把箭矢还给李康,“一脸不悦”地回到他的座位上。 李康替他拿出的箭矢上面写着个“叁”,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当然大家知道裘凤游其实没什么不悦的,他和薄檀湖的事情谁都知道,凤南和凤城自然也知道,谁都不会抢他的。 这么看来,“老天的安排”还真是有道理的,既照顾了皇家的长幼之序,也让大皇子表示了他心中存着的尊卑之序,终究大皇子的生母虽在去世之后被追封景妃,但是谁都知道,景妃娘娘多年无宠,而且出身亦是不好。 至于裘凤游,大概除了薄檀湖,其他人选谁不选谁都无所谓,这位皇子声色犬马一样不差,家中美妾如云,于女人这个问题上不会太计较。 “这样也是好的。”一边的粟贵妃笑着答言,转身拍了拍菡如妃的手,低声道,“姐姐莫担心,薄王爷这门亲家跑不了的。” 菡如妃本来有点小郁闷,此时见粟月怡出声安慰,心中倒觉得也是的,只要有檀湖,其他人都不防,都是出身名门,错不了,随便是个谁都高兴。 众人觉得,就是这样! 老天决定得好! 选妃,在经历一番周折后,终于正式开始了! 贵妃身边的明音姑姑接过侍女手上的金盘,走过来郑重揖了下去,手中捧盘高举过头顶,口中道:“吉时已至,月夕丰美,恭请南安王爷正选王妃一人,赐凤尾合络玉如意,侧妃一人赐八宝石金步摇。” 金盘已到了面前,推无可推,裘凤南只得整了整衣衫端步而上,来到他父皇宝座之前拜倒谢恩,只见他父皇高高在上,脸上除了一贯的傲然表情,并没有多出太多的期许,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欢喜,只是微微点头罢了。 起身回首,裘凤南一步一步走到了众女子面前。明音步步紧随在他身后,手中托着金盘。 “见过南安王爷。”众女一福,声音甜美整齐。 凤南亦是还礼,之后举步慢慢向首位的李世珊而来。 每位女子之间隔着三五步路,凤南走过李世珊身边时并没有停下,甚至都没有去看她一眼,便已走到了檀湖身边。 这出乎了翠姜的预料,按照她猜测的,凤南最有可能选的便是这位恭乾王李记的爱女,论家世,样貌,性格做派,两个人怎么看都合适。而且李世珊在裘凤南身边时始终面露红润,带着淡淡的欢喜的微笑。这是茉茉小朋友在各种乱点鸳鸯谱各种八卦中唯一被翠姜认同的一对,因为他们双双站着的时候,是会让人心生美好的。 可是…… 经过檀湖身边时凤南倒是停了下来,轻松笑道:“檀湖妹妹今日看起来很美。” 薄檀湖抿嘴一笑:“大哥哥也很威武呢。” 不能抬起头来正视裘凤南行走的过程,翠姜感觉裘凤南在薄檀湖之后几乎是一个频率的脚步,并没有在谁的面前多停留一会儿,直到他途径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谨慎的大皇子需要看得更清楚吗 分卷阅读23 ? “程小姐……”就在凤南几乎走过了所有人面前的时候,人们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程小姐。”就在凤南几乎走过了所有人面前的时候,人们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一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下了,因为——程! 这十二个人里只有一个姓程的,那就是当朝盐铁使程余先的女儿——程静绗。 是刚才第三个上场表演双手刺绣的女孩儿,翠姜记得,这个姑娘身量不足却自有一番灵秀态度,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水盈盈似清泉一般,绣工也极好,左杉右竹,两种颇为相似的花木却绣得让人一目了然,秀色各异。 翠姜心中暗暗夸赞,南安王爷竟是眼光不俗。 翠姜觉得好,一众在座的人却表现出了掩饰不住的诧异,就连坐在皇帝左手边文官一列倒数第二个位置上的盐铁使程余先都愣了!自己的女孩儿这是选上了?! 愣在当场的还有程静绗。 虽然父亲身居盐使之位,在别人看来亦是高官,但是在这十二个女子之中,比之薄李,自己算不得家世显赫,比之翠胡,自己算不得国色天香,南安王爷,皇上的大皇子,怎么会……怎么会? 愣愣地看着站在眼前,眉目温和,端正稳健的男子,程静绗在被裘凤南唤了好几声之后,仍然忘记了答言,急的她老爹都要站起来了。 “程小姐。”凤南不急不躁,轻声唤着,见她没有什么反应,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王,王爷,奴婢在,王爷千岁千千岁。”忽然想起了之前贵妃娘娘身边的娇茵姑姑教给的话,程小姐忙一福而下,为着自己的失态,脸红到了耳根。 “嗯。”裘凤南笑了笑,转过身伸手去取金盘上的物件。 等到大家在不算分明的火光中看清楚了,人群中发出了若隐若现松气的声音,原来齐国大皇子南安王手中拿的是一只明晃晃的步摇。 还好还好,只是侧妃。 “静绗妹妹,你可愿意?”凤南笑道。 想是被训练无数遍了,程静绗虽然因为激动不住颤抖着,却还是极尽可能地福了下去:“多谢大皇子垂爱,臣女不胜欣喜,吾皇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千岁。” 轻轻伸手托起静绗的手肘,将金步摇放在程静绗手上,凤南微笑前行。 众人忙举杯向坐在“黑暗角落里”的盐铁使程大人表示祝贺……程余先高兴得一边说话一边喝酒,气息一乱,酒杯里顿时吹起了泡泡,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在一片热闹之中,就有明音姑姑提示一旁随侍的宫女两人,一左一右稳稳扶着程静绗,去往了东边的大帐。那是为今晚入选的皇家儿媳预备的,此时红幔飘飘,烈火烹油般地向人们昭示着百爪挠心的希望。 程静绗于最后一排最不起眼的位置夺得头筹,这让其余十一位千金于不动声色里用力咬着嘴唇。 中选名额就这么少了一个!! 虽然大皇子不是最关键的,但是能中选也是很好啊! 要知道在这刚刚开国不久的大齐,一切皇家以外的选择都是需要苦心经营方得荣华的。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暗潮涌动,以薄宏定为首掌握朝中财政大权的官宦朋党,近年来渐成中天之势,就算是手握兵权又称兄道弟的李记王爷,都不得不在这没仗可打的太平日子里受了他们的挟制,不是今日削减军费,便是明日裁撤节流,更别说文官清流一脉了,薄宏定年初便刚刚以节省朝廷用度之名启奏皇帝降了一众文官的俸禄。 然而即便是这样,竟然没人怨声载道,一切平静如常…… 所以此时,人心难猜,阴晴不定,进入皇家为妃是官宦人家女儿最最好的选择。 不说众女各有思量,此时裘凤南的脚步已回转,人们紧张着,眼睛跟随着他的脚步…… 裘凤南绕过了……胡琳栯? 他又绕过了……翠忱? 月下风清。 裘凤南的脚步,终于又一次停了下来。 李世珊,肯定是!翠姜想。 “世珊,可愿意和大哥在一起?”裘凤南约略低沉的话音一出,四下里的安静紧张骤然地被打破了!对着李记王爷的祝贺之声毫不吝惜地喷薄而出。 翠姜的位置略略抬头刚好能看到李世珊秀美的侧颜,微微带着红润,羞涩的点头,接过凤南递过来的如意,紧紧握在手中。 翠姜想:嗯!真好! 跟着傻笑偷看,却忽地瞥见了正坐在一边认真吃花生的裘凤游,他没有看着场上发生的一切,却有半分笑意含在嘴角,狡黠而笃定。 这个结果他知道! 这是翠姜的第一感觉。 有了这个感觉,翠姜不自觉又极小幅度地去看正在被众人敬酒祝贺的李记王爷。 李记很高兴,翠姜想……他,显得很高兴。 “皇上。 分卷阅读24 ”粟贵妃笑道,“就是这样最好,不嫁入咱们家,谁还配得起李王爷家的千金?那么尊贵的丫头。” 裘赫朝微笑点头,慢慢的,笑意越来越浓:“果然好,果然好……果然好!” 翠姜注意到裘凤游在皇帝连说了三个“果然好”之后,笑着端起了酒杯,迎上正在归座的裘凤南,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碰杯饮酒,然后归座……裘凤游又开始吃花生。 祝贺之声不断,李世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赞叹声中被搀扶进东帐。 “城儿,该你了。”皇上一晚上话不多,此时慈爱地看了看自己的小儿子。 “是,父皇。”裘凤城站起抱拳,满脸的红光,兴奋之情实难控制得住,比之他的大哥二哥,裘凤城于男女之情显然生疏稚嫩了些,也就更紧张急迫。 贵妃掩口一笑:“皇上你看,真是人大心大了,今日选正妃,把他高兴坏了,想来一定是有特别中意的妹妹。看着南儿和世珊的光景,再看看城儿,想来皇上和咱们愿他们夫妇和顺的心倒是成了六七分了的。” 裘赫朝点头:“不奇怪,出类拔萃者不过二三。” 贵妃一笑,不做他语,只挥了挥手命明音托了另一封金盘。 明音看着自家王爷裘凤城长大的,此时见轮到他选妃了,便不似刚才凤南选妃一般郑重,含了笑跟在凤城后面,低声嘱咐:“主子慢着点,王妃就在您眼前了啊,哪里就急在这一时。” 凤城呵呵一笑,他拿着明音就当自己的亲姨娘看待,听到她“奚落”自己,不禁脸红,却又实实挡不住开心,三步两步走到队伍前面。 “翠忱妹妹,拿着。”凤城将盘中的玉如意拿了起来,一下放在了翠忱手中。 翠忱本来持手站立,奈何凤城动作太快,如意几乎是塞到了翠忱手里,翠忱下意识紧紧握住了如意,就像是极怕它掉了一般。 众人不觉笑出声,只道就像贵妃说的,小儿女早就有情,却羞得翠忱本来就美若谪仙的面孔更是红云一朵,微微局促着,真真醉了人去。 “你不高兴?”凤城见她不抬头,问道。 “王爷说笑了。”翠忱脸色更红,“翠忱谢王爷垂爱,吾皇隆恩。” “这就是了,还有件喜事,要一同办了。”裘凤城也不管明音,抓起盘子里的金凤步摇,一步跨到翠姜面前,“这个是你的,这样你们就更和睦了。” 翠姜,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如果可以,她实在想把手里这个金疙瘩扔地上:“这……买一个送一个吗?” 无语问苍天,翠姜实在说不出来教习姑姑教给她们的词儿,因为她一点不想谢谢裘凤城的垂爱,也不想谢主隆恩。 可是……大家都在看着她,等着她高兴,高兴地笑。 前面的翠忱回身拉了拉她的袖子,让她不要再面露这生无可恋的表情了。 “翠……翠姜多谢王爷。”一句也说不下去了,翠姜只低着头。 “不谢。”志得意满的裘凤城凑近翠姜,低声道,“我给你步摇是因为你们长幼有序,我待你的心,你明白的对吧?我会待你们一样好的。” 翠姜使劲往下咽自己的“血”,从全身上下涌上来的“血”——什么心?哪儿来的心?放在一起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也不过三四个时辰,怎么就……天!苍天! 搀扶的姑姑扶着翠忱和翠姜前后去往大帐里了。 一行人路过裘凤游的身边,他仍在自斟自饮,好像眼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如果裘凤南选妃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那裘凤城的可就不一样了。这个身份尊贵的皇子,至今为止是人们猜测中最有可能成为新一代大齐君主的人。 众人纷纷向翠相靠拢! 这位英俊儒雅的相国大人啊,你要知道,你最初贵为参政知事的胜利至少有一部分是来自你的脸,而现在极有可能荣登国仗之位的胜利竟然还是来自你遗传给你女儿的脸。 还有,一个女儿入选也就罢了,你家两个女儿竟然都被三皇子选中,这简直是让人无法直视!本来同朝为官,谁比谁高不了到哪儿去,科若是有朝一日女儿封后,可就是天壤之别了。 所有的人揣着心思,羡慕嫉妒恨,悲伤愤怒怨,虚情假意笑……纷纷上演敬酒桥段。 裘凤南下首。 裘凤游仍然淡定地在喝酒,趁着他大哥三弟选妃时又吃了一个鸡腿。 “主子,你怎么吃这么多?一会儿肚子又疼。”廖正在旁边提醒道。 “化悲愤为食量啊。”裘凤游没看廖正道。 “悲……悲愤?”廖正端了一壶热酒:“那你喝点儿热的。” 裘凤游嘿嘿一笑:“我看我把如意什么步摇的都给你算了,多贴心。” 周围的侍卫都觉得这个主意其实不错。 “父皇,母妃,孩儿选好了。”凤城走上来道。 分卷阅读25 粟贵妃伸手摸了摸凤城的头,笑道:“选得真好,母妃喜欢。” 裘凤城爽朗一笑,看着他的皇帝老子。 裘赫朝点了点头:“你的眼光随了你的母妃,好得很。” 粟贵妃听说俯下身来:“皇上,这可是他自己选的,臣妾可以一句话没提过,皇上不能说臣妾偏心哦。” 裘赫朝端了酒:“朕说过吗?不止朕没说过,他们谁也不敢说,不止不能说朕的贵妃娘娘,还要夸赞,这……可是月怡你的一片苦心啊,朕知道,知道。” 粟贵妃抿了抿鲜红的薄唇,仍旧笑着却约略有些尴尬,裘赫朝话说得声音不大,只是偏偏加重了“苦心”两个字。 “游儿,该你了。”菡如妃实在太激动,向着凤游唤道。 “父……”裘凤游起身,“皇”字还没出口,忽听得人群里一阵骚乱。 “翠大人,翠大人……” “翠相国,您这是怎么了?” 裘凤游循声,只见翠少平仍保持着与人们敬酒姿势,却忽然一手捂住胸口,面色潮红,眼光葳蕤。 身边的人发现异样,纷纷上前搀扶。 “翠相国……翠相国。” “哎呦,这脉搏怎么跳得如此快?” “快去请刘大人来。” “不妨,不妨,想是今晚高兴饮多了酒,有些不胜酒力……”翠少平说着,勉强挤出个笑容,一个晃荡,轰然倒了下去。 月金于暮色。 太医刘珂走出大帐的时候带着笑容:“不碍事,不碍事,翠相喝多了,又因为一时太高兴,血冲了心脉,已经不碍事了,休息一会儿就好。”想是刚施了针灸,刘太医一边放下袖子一边回答帐外众人。 “这么说并无大事,那是不是就不必宣二位王妃前来探视了?”明茵姑姑一直守在门口,她是得了贵妃的旨意,若是翠大人有什么不好,便请翠家二位小姐来探视。 “不必惊动二位姑娘,让翠大人好好休息一会儿就是了,她们来了一时紧张,难免啼哭着慌,倒不好了,放心,全在我身上。”刘珂四十岁上下,总是笑呵呵的,颇有医者之慈。 “刘太医,或者试试这个。”裘凤游从怀里拿出一个木樨花缠枝寸瓶,递给了刘珂。 “呦!七栖木樨散。”刘珂笑道,“王爷这是有备而来啊。” 凤游一笑:“今儿的日子不准备这个,不知道会不会醉死,翠相可合用吗?” “当然了,一滴就够,保管就好,说不定一会儿翠相能去再喝两杯王爷的喜酒呢!”刘珂说着高兴地就往帐子里走。 “刘大人等等,我随大人去看看翠相。”凤游道,“也好给父皇回话。” “好好。”刘珂满口答应,请凤游先走,自己随了进去。 说来神奇,刘珂只是拿着七栖木樨散向着翠少平的口鼻处晃了晃,又晃了晃,一阵幽香传出,不过片刻翠少平的脸色已渐渐恢复如常,头上也没有新汗再冒出来,竟是慢慢转醒。 “翠大人。”裘凤游轻声道,“可好些了?” “啊……呵呵,咳……臣,臣是太高兴了。”翠少平向着裘凤游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亲自探视。” 凤游一笑:“翠相没事儿就好。我也好向父皇去复命,还有,若是一会儿翠相身体无碍了,倒是去喝两杯……凤游的喜酒。” “啊……好,好。”翠少平有些支吾,起身去送裘凤游,却被他按住,“翠相不必起身,凤游这就走了。” 没有人跟随着裘凤游,他的脚步很快,绕过帐子时甚至有一点乱。 “不能乱。”裘凤游在心底对自己说,越说就越乱,直到最后,凤游站住,抬头看着天空。 越来越清晰的判断,在裘凤游冷静的头脑里怎么挥也挥不散!翠少平哪里是醉了酒?根本就是急火攻心! 为什么? 因为自己的一双如珍似宝的女儿意外地同时被凤城选中! 这不是好事吗? 对别人当然是!但是对于眼高于顶的翠少平当然不是! 翠忱,倾国倾城,翠姜,灵窍无双,这样一对养了十几年,现在才肯带到众人面前的珍宝,在翠少平的心里当然不能只是王妃! 近几年中书门下管兆旌与薄宏定走得极近,整个中书机关几乎为三司马首是瞻,翠少平为人心高气傲,不肯合流,颇受排挤,所以他一定是把这次选妃作为翻身的筹码,看得极重的。 那么现在……希望落空了吗?所以才急火攻心? 他怎么知道落空了? 他当然有理由知道。 裘凤游深深吸了口气,不止他知道!舅舅也知道!薄宏定也知道!他们知道父皇选择了自己!选择了自己成为皇储! 但是他们都没有来和自己说。 没有…… 为什么? 裘凤游望着天上的月亮,望了好半天,忽然就笑了,笑得无奈又无奈,自己一番苦心筹谋 分卷阅读26 啊……甚至不惜利用云崖郡这样一颗楔在父皇心上的钉子去刺激他坚定立储的心意! 可是到头来……到最后…… 那颗……该死的金丸! 裘凤游闭上眼睛,感受着风吹过脸颊,辣辣的疼。 月华悠然,烈火灼灼。 凤游回到皇帐前时,已经面色如旧,向皇上回了话,裘赫朝只是点了点头:“也是有些年纪了,一时不适也是有的,好好养着吧。” 时下,选妃仪式重新开始。 裘凤游谢过他的皇帝老爹,回过身来……已换了平时倜傥不羁的言行,一步一步竟走的端然笔直。 人们不禁也跟着他肃然起来,如果说裘凤城因为母妃高贵的身份和皇帝的宠爱最可能继承大统,那么眼前似乎笼罩着光彩的裘凤游其实……更像,更像一个帝王! “有劳姑姑。”裘凤游走到众女面前,冲着笑容温婉的明音姑姑点了点头。 “这是奴婢该做的,能为王爷托着金盘,是明音的福气。”明音笑道。 裘凤游好像对盘子里的东西挺好奇,伸手掀开了真丝红幔,火光映衬的两样东西,玉如意淡雅,金步摇热烈,散发着完全不同的光泽。凤游伸手把步摇拿了起来,仔细看了看:“明音姑姑,我怎么觉得这只步摇和大哥三弟的不一样?” 他这一说,明音忙笑答道:“王爷好眼力,这三只步摇乃是贵妃娘娘让贡饰局按着一个图样做出来的,每一支都用了十九两九的黄金,取的是长久之意。可娘娘说了,终究这三支步摇最后是要定给三位主子的,总该有些区别才好,所以只在凤额之上用了不同的宝石镶嵌。南安王爷那支是一块昌黎国的雪顶红宝,北扬王爷那支是一块欧时国进贡的金边蓝珀,王爷您手中的这支就镶了颖西的翠色碧玺,都是至宝之物。” “原来如此。”凤游转了转手中的金制步摇,放回了盘子里,又随手拿起了玉如意。 众人心中一动,看来二皇子是要先选正妃了。 不想凤游也只是看了看就又放下了,却伸手从明音手上合盘接了过来,端着就往前走。 一时不知所以,明音都愣了。 “喜欢哪个自己拿吧。”裘凤游站在薄檀湖面前,轻快笑道。 众人“嗡”地一声轻叹,裘凤游小朋友,这是不是太儿戏了?陪着媳妇儿逛首饰店呢啊? 还好,薄王爷的女儿倒是不至于跟着他一起儿戏,月光之下,薄檀湖的眼神先是微微一顿,继而都是光彩,俏丽一笑若三春之花:“我要如意,行吗?” 裘凤游侧了一下下巴:“当然。” 薄檀湖笑着把如意抓在了手里,大大的抱在胸前,除了长久期盼以后的兴奋,还有满满的幸福。 只是或许…… 没人看得出来,檀湖明亮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轻轻的,不着痕迹地一闪而过。 是啊,若他唯一,何来自选?就像选的真是一件首饰而已。 裘凤游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继续向后排走去。 他竟然向后排走了!他怎么能向后排走? 有一个人要哭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话说裘凤游在选定薄檀湖之后,信步向后排走去。 人们有些疑惑,虽然前排里出色的是选走了不少,好歹还有胡琳栯,再不济还有枢密副使陈家的女孩儿陈宪蓁,虽然不漂亮吧。 李记王爷理了理胡子,和大家的疑惑不同,他知道裘凤游在做什么。 因为除了他,没有人能继裘赫朝之后挑起大齐这万里的江山,也只有他才能带着自己李家的血液,坐在金銮殿的九龙金椅上。 而现在,这一切就要实现了…… 李记想起了来草原之前裘凤游和自己说的话—— “舅舅,就目前的情势来看,我和薄家的关系是甩不开了,薄家抱定了要把我推上储君之位的心,我这位未来的老泰山一心为了我好,殊不知,为君者依仗亲眷自然是需要的,但是过多亦是累赘。” 李记表示赞同:“历来帝王皆是孤家寡人,江山稳固亲眷友帮之势必不可少,可是从来氏族之用皆是双刃剑,用得好江山稳固,用过则有大权旁落,外戚专权乃至倾巢之危,古来能长治久安者全在其中分寸毫末‘度’的较量。” 凤游点头:“史书上得来终是浅,前朝外戚专权亡国之事可就在眼前,这才是父王最忌惮的。父皇之所以一直没有立储,就是在我与凤城之间抉择不定,说白了就是我母妃李家的势力与凤城背后贵妃一派势力的较量。可现在一旦为我们立正妃,情况就会更复杂起来。本来我便是您的外甥,若檀湖再为我正妻,薄家势重,那这外戚之患想来不输前朝啊。” 李记理了理胡子:“裘凤城也是如此局面。” “这倒不一定。粟贵妃伴我父皇多年,深知我父皇的性情,她虽是女流之辈,但是见识眼光却着实不凡,这里 分卷阅读27 的道理她明白得很,舅舅不信,看着就好,凤城的王妃一定会是个合情合时却不涉军机财政之人……比如……”凤游笑着呼了口气,“翠家!听闻翠姜二位千金皆有倾城之姿,这个理由不要太好!” 李记恍然大悟,果然的。 “那若是你不选薄……” “这不可能!”凤游笑着摆了摆手,我和薄家的姻缘再推不掉的,就像世珊,也一定会嫁入皇家,这不单单是我们的姻缘,而是舅舅你和薄王爷随着父皇出生入死开国立势的情分。” 李记点头深以为是。 “现在薄家的亲事我推脱不了,就算今日我与舅舅所言也不能和薄王爷提起。”凤游道。 李记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凤游一笑:“一朝时局不定,是亲是疏全不知道。薄家与我并无半点血亲,姻亲姻亲,有姻才有亲。” “所以……你究竟有什么打算?你总不会真的像每次我和你提起皇位时一样,全然不在乎吧?”李记有些担忧。 裘凤游望着他舅舅,眼光深邃而敏锐,敏锐而期许。 半晌, “我懂了!既然薄家退不得,那就只能削弱李家和你的联系。” 凤游含笑。 “得让世珊嫁得了无挂碍,甚至嫁得有态度才好,不能再是你,当然也不能是裘凤城,这便是所谓的度。”李记道。 凤游笑着点头:“知我者恭乾王是也。” 凤游预料的一点都没有错,丝丝入扣,滴水不漏。 李记想。 选妃前,皇帝把他和薄宏定召到账内,说笑一般地问起女孩儿们的婚事,薄宏定自然毫不犹豫地支持女儿的心意,非裘凤游不选。而自己,李记笑着告诉皇帝——世珊和凤南的姻缘他很满意。 李记看到了,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裘赫朝如释重负般地点了点头! 李记不知道凤游是怎么让他的父皇下定决心的,至少来草原之前,皇帝的心还是不定的。现在心定了,意也随着就定了,皇帝随即给了他和薄宏定一式两份金丸,并且由后来的翠少平将金丸密旨颁布的时间给予的对象登记在案,并由快马传回了京城。 李记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容,但是就算不知道,他也能猜得出来。 忽然觉得眼睛热辣,就要流下泪来,李记忙端了杯酒一饮而尽,不能感情用事,不能!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什么都不能阻挡裘凤游登上储位…… 不自觉抬头望向皇帝身边站着的自己的妹妹,她总是一副怯懦的样子,笨笨的,依稀还是年少时可爱的模样。 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李记再一次一饮而尽。凤游啊凤游,你知不知道?为了皇位你将失去什么…… 不说李记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且说裘凤游向后排走去。 第一排里,身份高贵的李王爷之女李世珊被裘凤南选走了,倾国倾城的翠忱被三皇子选走了,同样身份尊贵,又是青梅竹马的薄檀湖毫无疑问地被裘老二选走了,所以现在……第一排里就剩下了陈宪蓁,同样拥有一个身居高位的爹,甚至是手握大齐兵权的爹,可自己却要孤零零地站着。 凤游走后,这世界上好像就剩下她了。 陈宪蓁就要忍不住了,好不好的,丢死人完了!倔强地想昂头忍住眼泪,却拼命也忍不住,微有些壮实的肩膀在火光下微微抖动。 人群中,陈宪蓁的爹,枢密副使陈西卢的脸无比僵硬,自己在一众大臣中说是颐指气使有点过分,但是人人畏重那是肯定的。 虽然不是裘赫朝起兵的三十六骁骑中之一,但是自己当年跟随裘赫朝开疆辟土亦是战功赫赫,如果不是自己随着皇帝征战沙场时还是个年轻后生,现在封王都不过分。自从李记虚挂了枢密使之职,不大管事,陈西卢这个枢密副使就是实际上手握大齐兵权之人。 今天选妃兼立储,谁能得到自己的女儿,那一定是在立储的天枰上加了极重的砝码,军权不同儿戏,尤其刚刚立国不过二世当朝,军权是第一要务,除了李、薄二位王爷,放眼朝野,谁还能与自己抗衡?就算管兆旌掌管中书门下,翠少平身居参政知事,乃是当朝正副相位,也要在重武轻文的立国之初让上自己三分,可是为什么现在的情况竟是这样的?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宪蓁就要落选了?! 一旁的薄宏定有些坐不住,碰了碰李记的胳膊:“什么意思?我这乘龙快婿,你这宝贝外甥,怎么不选陈西卢的闺女,往后跑了?” 李记看了看薄宏定:“国丈大人稍安勿躁,” 薄宏定眨了眨喝酒喝多了有些发红的眼睛:“什么意思啊?你什么时候也学起翠白脸那一套了?有话不能痛快说嘛?”薄宏定没好气地转过头去。 李记自是太熟悉薄宏定的脾气,当下也不辩白,给薄宏定倒了一杯酒:“老弟啊,你可知,陈西卢家女孩儿是再不能当这皇家的儿媳妇的。” “为什么?”薄宏定道。 李记微微一笑:“别急别急,我先敬你一杯,国丈大人。我以 分卷阅读28 后可得敬着你了,薄家可是出了正宫娘娘的。” 薄宏定还是不太明白:“我是问你,为嘛老二不选陈……” “嘘……小声点儿,当然不会选。”李记捋了捋胡子,“檀湖和珊儿会嫁进老裘家你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薄宏定道,“她俩不去谁还能去?” 李记笑了笑:“这就是了,选你我之女是情理之中,是他裘家的‘至情至性’,是情分。可陈家呢?你当贵妃的儿子选了翠家两个沉鱼落雁的女孩儿果然是因为美貌吗?” “那还能因为什么?”薄宏定需要一段时间消化一下李记的话,眨了眨眼,盯着刚成为他女婿的裘凤游。 虎皮大氅上,裘赫朝望着裘凤游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嘴角浮现隐隐笑容。 一旁的菡如妃看着裘凤游选了薄檀湖,自是一脸的满意,可此时看见儿子竟然移步向后走去,完全没注意陈家小姐,不禁脸上有些焦急。 看着菡如妃出了一脑门子汗,粟贵妃用手中的软花帕子沾了沾鼻翼掩口一笑。 人们正在各自思索,以为裘凤游会选个不起眼的女孩儿,不想裘凤游只是转了一圈儿,竟转身回来了。 “那步摇便送与陈姑娘吧,不知姑娘是否愿意?”裘凤游对着已经泪到唇边的陈宪蓁道。 泪痕点点之后是莫大的欣喜!陈宪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傻在当场,都没有去接凤游递过来的步摇。 酒到唇边的李记愣了,手有些微微地抖动。 薄宏定冲着他皱了皱鼻子,不屑地仰头喝了口酒,故弄玄虚了半天,就是去转了一圈儿而已嘛! “不喜欢?”凤游笑若清风尤朗。 “不……不是,我……”陈宪蓁咬了咬嘴唇,“宪蓁不胜欣喜。” 凤游一笑:“喜欢就好,我觉得也不错,这三支里面,你的这支最好看。” 没有继续说下去,裘凤游轻轻拉过一直揉在陈宪蓁手里就要碎掉的帕子,抬手为她逝去了挂在眼角的泪痕:“草原风沙大,迷了眼睛疼吧?” 陈宪蓁愣了,所有的人都愣了,众目睽睽之下啊,王爷……这是……开撩? 陈宪蓁抬起头来,望着自己星辰一般明朗的郎君,觉得腿都软了,微黑的肤色之下绯红一片,充满了少女的羞涩与喜悦。 一旁的侍女忙扶了她,簇拥着,进入了饰满铺天盖地红色喜幔的大帐。 此时,大帐里满满充斥着四位女子即将嫁入皇家的未知与惊喜,羞涩和期待。 为嘛是四个?不是六位?因为有人完全没有这种情绪,翠忱只是静静坐着,丝毫声响都没有,而翠府二小姐翠姜现在气闷得可以。 “你怎么了?从进来就一脑门的汗?”翠忱低声问翠姜道,“本来就是什么情况都会发生,现在也不算意外吧?” “这还不意外?”翠姜盯着翠忱,眼神复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且不要说以后……先说眼前,我怎么和咱娘交代得过去? 翠忱摇了摇头,不太明白翠姜的意思:“已经选上了啊。” 翠姜??? 翠忱……她,娘对她的要求是选上就可以?和自己不一样的吗? 掩饰地哼了一声:“我拜托你照照镜子,我的姐,玉皇大帝来选神仙你也选得上啊。” 翠忱瞥了翠姜一眼,半晌安静道:“说实话,我其实挺希望你和我一处的……姜儿,我有些怕。” 看到翠忱忽然而来的黯然,翠姜知道她的感受,其实自己也体会着这种隐隐的不安,因为对她们而言,选妃不是嫁人这样简单的事,关系着太多的利益牵扯,掺杂不清。 握了姐姐的手,翠姜挤了一下眼睛:“不怕啊,小忱忱,小仙女,有我呢。” 翠忱“嘁”地嫌弃了一声,笑着回握了翠姜的手。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翠姜望着大帐中通明的烛火,呼了一口气。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草场上,没有入选的女子被送回了平日休息的大帐,一切似乎在情理之中结束,只是也有个小小的意外,那就是差点当众发彪的胡琳栯,涨红着脸狠狠剜了一眼程静绗刚才站的位置,一个盐铁使的女孩儿,竟是也被选走了,陈宪蓁那样黑不溜秋铁塔一样的也被选走了,剩下的是要样貌有样貌,要身份有身份的孤零零的自己!站在这里,站成了笑话,这简直就是侮辱!□□裸的侮辱~ 人群里陈西卢劫后余生一般抹了抹汗,虽然女儿只是侧妃,好在也是选上了,现在再看裘凤游,嗯!当真是个人物!眼光不浅。 人群中道贺之声此起彼伏。 皇帝裘赫朝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粟贵妃递了一杯酒来:“皇上。” 裘赫朝挥了挥手,粟贵妃马上知趣地退后了两步。 “走吧,咱们去给皇上敬酒,现在可都算是名副其实的亲家啦。 分卷阅读29 ”薄宏定又碰了碰李记。 李记拧着眉,努力想又想不大明白,心中犹自彷徨:这是为何?凤游到底在干什么?计划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想什么呢?自打刚才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说你啊,就别猜了,猜了半天也猜不对,还说凤游不会选陈西卢的闺女,这不是选走了吗?要我说选了就对了,现在凤游可是我和陈西卢的女婿,你的外甥,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本得这天下?”薄宏定看着李记不开晴的脸,追问道。 “这不对劲儿。”李记恍若未闻地看着薄宏定。 “好了好了,快走吧,皇上等着咱们呢。你没看见陈秃子,程老头都已经上前儿了,翠白脸儿都回来了,咱俩也别落了后。”薄宏定用胳膊肘杵着李记,手里端的酒直往外漾。 李记无法,只得暂时放下疑惑,跟着薄宏定向前走。 待五个人都站好,齐齐就要跪下谢恩,膝盖刚挨了地,皇帝“免礼”也出口了,五个人谢过复站了起来。 裘赫朝端了李公公捧来的酒杯,一步步走下了为宴席特别搭建的皇台。不知道是不是坐得久了,脚步有些不稳。 李康跟在一边儿,忙伸手扶住。 见皇帝走下来,五个人又要跪。 裘赫朝弯腰捡着薄宏定扶起:“当日战场之上,咱们论兄弟,共过生死;今日庙堂之上,咱们论君臣,定过社稷;此时此刻,咱们论的可是亲家了,今晚得把这些三拜九叩的事儿都给免了,眼看都是做太公的人了,咱们干了这杯吧。”皇帝看起来很高兴,眼角的风霜都好像润了些光彩,手中杯高高举起。 五个人中属翠少平和陈西卢年纪青些,也是四十余岁的光景了,此时听皇上如是说,一时也都有了些感慨,并不多言,杯中酒尽。 杯中酒尽,一时皇帝没了言语,只是默然站立,然后慢慢回身,一步步向着自己的座椅走去。 与皇帝敬酒的五个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言语。 陈西卢碰了碰站在一旁的翠少平:“翠相,你说点什么吧。” 翠少平摇了摇头。 此时,何情又何必去打扰一个老人的思绪。 天上,云渐渐散开……月亮露出了皎洁的光影。 “宏定,林起啊。”裘赫朝在许久的沉默之后,转身冲着薄宏定和李记王爷道。 李记表字林起,除了皇帝和薄宏定,没人这么称呼他。 这一声叫得苍茫而凝重,二人听得亦是正色,知皇帝有话要说,而且是重要的话,甚至是关乎大齐未来命运的话,二人不敢怠慢,掀起袍子跪了下来。 他二人这一跪,旁边的人纷纷跪下。 裘赫朝看着跪在眼前的人们,觉得不是那么清晰,一阵阵不那么清晰……胸口的疼痛已经从刚开始的隐约变得越来越明显,甚至有些难耐。即使不那么愿意,一切却都不可逆转地昭示着,属于自己的鼎盛年华已然逝去,现在自己应该去做的,必须去做的,就是选择一个自己信任的孩子,将自己戎马半生,金戈浴血打下的江山亲手交给他,亲手。 “皇上,臣在。”薄宏定和李记跪在众人之前,抬头看着眼光有些迷离的裘赫朝,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呈现不太健康的灰色。 裘赫朝挥了挥手:“今日之后,你二人就是我大齐的护国公了,一应事务要帮着他,辅着他,不能凡事都顺着他,你们的心里要像待朕一样待他。” “皇上。”薄宏定知道裘赫朝的这个“他”说的是大齐未来的皇帝,如今就要当立的储君,不觉忽地嗅到了一丝颓息,不详的颓废之息,心中顿时如擂鼓一般。 征战十年,裘赫朝不只是他的皇帝,是他的君上,也是他的主心骨,是不能失去的兄弟。 李记拉住了薄宏定:“听皇上说。” 裘赫朝笑了笑:“你们啊,这么多年了,脾气还是没有变,宏定总是那么沉不住气,也总是那么勇猛。林起仍旧那么稳重,知道什么是大局,懂得如何隐忍。你们随着朕打下这江山,正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两根擎天之柱啊,现在……朕把江山,把孩子们都交给你们啦。” 裘赫朝转头,向着站立在一边的粟贵妃招了招手:“去把世珊、檀湖和翠相的长女都唤上来吧。” 粟贵妃点头,向着明音挥手。 草原微风轻拂,不一时,盛装的三位千金已被贴身的女官搀扶了上来。 众人都知道,皇上这是有大事要宣布,因此只宣了三位皇子的正妻来此。 “到你们的夫君身边去。”粟贵妃向来了解皇帝,温和地对着三人道。 李世珊三人自来也就渐渐明白了目前的状况,心中不禁忐忑,听得贵妃娘娘这样说,便各自持着尽量端庄之步走到了自己的夫婿之侧,却在这紧张的时刻仍旧隐藏不住娇羞之态,不敢抬头,只有薄檀湖偷偷看了看凤游。 凤游并没有转头看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一时,三位姑娘站好,皇帝淡淡而笑:“好,好极了。” “是 分卷阅读30 ,皇上,佳儿佳妇。”粟贵妃的声音都依着皇上有些疲惫或者说虚弱的声音,轻了下去。 裘赫朝抬了抬手:“宣旨吧。” 一边粟贵妃将刚刚准备好的三封宝镶金典递了上来,展在皇上面前,上面檀墨尚新。 明音接过三封金典,郑重向下面走来。 彼时,李康应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赐护国公恭乾王之女李世珊为南安王妃。赐护国公定坤王之女薄檀湖为东靖王妃,赐参政知事翠少平之女翠忱为北扬王妃,钦此。众人谢恩。” 李康宣罢,明音将三封金典分别放到了三人手中。 六人跪地,俱是敛声屏气,叩首谢恩。 一时风雅云祥,喜气盈时,众人贺喜声此起彼伏。 裘赫朝满意地笑着,半晌,向着身边的李康扬了扬手:“去吧,取朕的赤金九龙鼎来……” 他这一说,众人或站或跪皆是一震。 重要的时刻到来了!最最重要的时刻真的到来了。 草原之上顿时一切归于寂静,天上星月齐明,人间就此迎来了一个关乎兴衰的时刻。 普天黎民业已睡去,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十年,他们将是活在一个怎样性情的皇帝统治之下,这样的性情又会带来怎样的国运,怎样的国之气质。 而这一切,似乎就要落定。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听得皇上有旨,李康转身进了大帐,不一时,只见他手捧赤金九龙鼎一步一顿,走了回来。 象征着权力巅峰的九龙鼎铸于大齐元年,赤金锻造,九颗产自东海的龙眼明珠镶嵌其上,成捧月朝阳之势,皇家威严油然而生。当日铸鼎之时裘赫朝有言,此鼎永久置于金銮宝殿之上,只有年号更迭,储君继位之时方呈开启,向天下昭示嗣位大事,其余时间只可立于大殿之上,显示威严。 此时,九龙鼎既出,众人便知道,今晚最大,不!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事就来了,皇上将择立储君! 那只鼎中现在放着的是传国的金册了,不一会儿,将有皇帝亲书立储谕旨,然后会将太子金宝交到新一代储君的手中。 自此,大齐储君当立,后继有人。 气氛凝结般地安静庄严。 皇帝看着赤金九龙鼎又俯视阶下侍立两侧的一班文臣武将,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三个儿子身上,长子凤南稳重高华,次子凤游俊朗敏智,最小的儿子英姿勃勃,果然都是人中龙凤。 裘赫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凤游……你过来。” 此名一唤,波澜壮阔的气场忽地在人们心里炸裂开来——裘凤游!老二裘凤游! 大齐储君,裘凤游! 与众人掩饰不住的情绪相对比,裘凤游本人倒是更淡然一些,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早就了然了……抬头,极合时宜的光彩从眼中透出来,带着安然随喜的气度。 人们都道,裘凤游果然是帝王之相! 可是谁都不知道,裘凤游现在心中氐惆横生。 父皇真的选择了自己! 之前,总有数年的时间,皇储的考量在他和凤城之间始终摇摆不定,包括在来草原的这些日子里,父皇仍在观察,这让他不得不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王暖,这个有着云崖郡血统的人。 这个人是他三年前到南寻书院游学的时候遇到的教书先生,一笔文章锦绣如织,几乎描绘什么都是活灵活现,让人如临其境。凤游将其带回端阳,只留在了浦山寺专心文墨,并未带到众人面前,为的就是有一天为其所用。 现在,裘凤游的目的达成了,最终的胜利就在眼前。 可是裘凤游犹豫了…… 前方,不过十步远的地方,裘赫朝的手已经伸向了九龙鼎的宝盖。就算他走得再慢,也不过片刻就会走到了…… 深深注视着正站在父皇身边的母妃,圆润的脸盘,大大的却从没有太多内容的眼睛,总是那样望着自己,充满了骄傲,也充满了保护,现在她的眼睛里面满是泪水,期待和欣慰就要喷薄而出。是啊,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屈居粟月怡之下隐忍了太多年的母亲最大的宽慰。 裘凤游不爱自己的父皇,生在帝王之家,他从小接受的是最严苛的皇子教育,五更天去书房,四书五经,骑射拳脚无一不是必修的课程。哪怕是病了,父皇也不会开例多放半天假,每每看到母亲的眼泪,凤游都觉得难过,而这样的泪水里倒有一半是因为父皇又留在了关雎宫照看生病的凤城,陪伴着另一个女人。 所以就算是算计到了父皇的头上,投其要害,攻其软肋,裘凤游也丝毫没有手软。 可是现在,自己的目的终于在完美的策划之下就要达成了,父皇果然因为忌惮自己编造出来的所谓云崖郡的复仇,而选择了显然更具有智慧更具备治国能力的自己,而不是他最疼爱的裘凤城。 可是父皇,也同样表现出了他的老谋深算,世 分卷阅读31 珊的旁嫁没有打消他对外戚的忌惮,因为他始终忌惮的是……是自己对母亲千依百顺的“孝”! 呼…… 裘凤游的心被揪得生生的疼。 心疼,脚步依旧稳健,一步一步,就要接近了大齐最高的权力顶点。 “哎呦,哎呦,肚子好疼!好疼啊,疼死我了!”本来庄肃的氛围忽地被一个女子的娇呼打破了。就在裘凤游离着九龙金鼎还差四五步的时候,跪在他身后的新晋东靖王妃薄檀湖忽然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呼叫不止,面色惨白,一头大汗立时滚出。 “檀湖。”凤游听得娇妻呼叫,一时也顾不得到皇上面前去了,忙回身跑过来蹲下查看檀湖情况:“檀湖,你怎么了?” “王爷,我肚子好痛,疼死了,要死了……”薄檀湖伸手紧紧拽抓着凤游的衣衫,手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比凤游还着急的自然是薄宏定,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丫头,丫头,你怎么了?” 檀湖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死死抓着裘凤游,不住淌汗,以至于就要翻滚起来:“好痛,湖儿肚子好痛,快叫大夫啊。” 突然而来的变化,让一众人都急忙围拢过来。 裘凤游抄手把薄檀湖抱了起来,头上微微冒出了汗:“父皇,可否先行医治檀湖?” “大概不适应草原风候,这丫头从昨天开始就闹不好过。”薄宏定着急道,“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耽误皇上的大事,凤游,你把丫头交给我吧。” 薄宏定这话是对着裘凤游说的,但是裘凤游没放手:“还是我来吧,不然我不放心。” 薄檀湖使劲向裘凤游的怀里蜷缩了一下,显然不想离开。 裘赫朝的眼光有些幽暗的迷离,半晌:“罢了,先去医治东靖王妃吧。” 皇帝下旨,裘凤游抱着脸色青白的檀湖迈步进了自己的大帐。 就有随着皇驾的太医匆匆跑了进去。 自从姐姐三个人走了之后,红帐里就剩了翠姜、陈宪蓁和程家千金了。 陈宪蓁此时的表情有些复杂,不甘,欣喜,紧张,嫉妒,得意……足足混杂了她不小的脸盘。 “小姐,你怎么了?”茉茉看着翠姜的脸色发白,低声问道。 “没事儿,这帐子里头闷。”翠姜知道,就算自己再不愿意,从现在开始,命也就是这样了。 茉茉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外面出事儿了。”陈宪蓁的丫头玫荔出去端了杯茶的功夫,回来道。 三个人立时都站了起来,陈宪蓁跟着就问:“怎么了?可是皇储落定?” 程静绗怯怯地看了陈宪蓁一眼。 陈宪蓁微黑的脸忽地一红,低声咳了咳:“我的意思是,此时天晚了,什么时候才能去休息啊?” 翠姜觉得有点好笑,又着实笑不出来,所以一脸无表情。 “不是的,是东靖王妃忽然腹痛不已,王爷把她送回帐子里诊治,进行一半儿的册立储君的仪式就搁在那儿了。”玫荔道。 “檀湖姐姐怎么样?”程静绗道。 翠姜一直没听过这个小姑娘说话,此时乍一闻觉得细细巧巧,很是悦耳。 “回程小姐……” “你是说仪式进行了一半儿?”陈宪蓁打断玫荔的回话,完全没理程静绗的询问。 “啊……是的。”玫荔见她主子有些急切,也只得放下说了一半的话来回答。 “那可有了结果,或者,可有了苗头?”陈宪蓁的眼中都是光彩,语气也开始不避讳的紧张。 翠姜看着天儿,哎……着的什么急,裹得什么乱,屋里这三位姐姐妹妹,充其量都是侧妃啊。就算是裘凤游当了储君,太子妃也是薄檀湖,宪蓁宝宝……哎?宪蓁宝宝手都有点抖。 一边程静绗也在抖,不过她是气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继续问也不是,眼泪不住在眼圈儿里打转了,想是陈宪蓁打断了玫荔回答自己的问题,她觉得难为情。 “程妹妹不用太担心,薄小姐大概是不太适应草原的水土,想来不会有大事,而且太医在的,还有他家二位王爷,你过来坐。”翠姜凑近了程静绗,轻声道,用手扶了她的衣袖,把她带回了座位。 程静绗忙点点头,感激地看了翠姜一眼。 “你说什么?真的是咱家王爷?我……我是说,东靖王爷……你没看错?”陈宪蓁的脸上现在欣喜若狂。 “玫荔没看错,千真万确的。”玫荔也很高兴,扶着她家主子抓着自己的手满口的发誓。 一旁的程静绗拧了拧眉。 翠姜推了推茶碗:“妹妹喝茶吧。” “姐姐不要误会,我不是……不是因为……”程静绗看着翠姜微笑,认定她看见了自己凝眉是因为听到了东靖王爷的名字。 “我只是觉得茶不错。”翠姜一笑道。 “那现在情形怎么样了?”陈宪蓁没有理会翠姜两个人,继续问小丫头道。 玫荔 分卷阅读32 摇头:“奴婢不知道,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只看到王爷带了王妃进大帐医治。想是等王妃好了,仪式还是会继续吧。” “那是当然,有什么能大过皇上立储!”陈宪蓁在帐子里来回走了几步,眼中闪着喜悦和不安的光芒,又抬头看见对坐饮茶的翠姜和程静绗才发现帐子里还有她人,不觉脸上有些喃喃之色,刚要开口遮掩,只听得帐外,一片大乱。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薄檀湖没有真的病。 是裘凤游让她病的,要病得恰到好处,要看着裘凤游的手势而病。于是她看到凤游抬了抬右手整理衣服的时候,倒地不起。 至于为什么要装病,檀湖并不知道,但是她愿意听裘凤游的话,从前就愿意,现在更愿意,因为他从此是她的天,没有什么大过天。 薄檀湖的突然病倒让人们吃了一惊,不过有一件事情,让人们的吃惊紧跟着就达到了顶峰,那就是——裘赫朝在薄檀湖“假倒”后猝然“真得倒了下去”! 对于裘凤游,对于所有人来说,这实在个意外。 裘凤游只是想让薄檀湖拖延立储的时间,最好能病到他们回端阳再立储,这样他就有时间处理金丸密旨的问题。他自信他有办法处理掉,御用的蜂浆琼花蜡虽然每年进贡都是有数的,且只在皇帝一人手中保存,可只要是进贡的东西,总有来源,有来源就难不倒他裘凤游,但是……这需要时间。 可现在!裘赫朝倒了下去,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始终不肯露出颓势,裘赫朝现在终于撑不住了,在裘凤游抱着薄檀湖走入大帐的时候,裘赫朝想回皇帐去休息一下,站起来,复倒下,倒下了就没再站起来。 众人一片大乱!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啊?!皇上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倒了?!”陈宪蓁在内监急匆匆进来送信的时候说道。 内监有些畏惧陈宪蓁竟然敢直接议论皇上的病情,不自觉向后退了退,脸上铁青。 程静绗亦走过来道:“皇上现在如何?公公觉得我们现在过去是添了乱还是能帮些什么?进退哪样好?公公不妨明说。” 内监忙低头:“奴才不敢,哪里说得好进退。” 翠姜知道,皇上的骤然病倒让大家一时慌了手脚,就算是从小教识礼仪的大家闺秀们,此时也会慌乱,只捡了自己关心的说,表现的是自己最本能的反应,比如陈宪蓁一直在关注着谁能当皇帝,程大小姐就一直关注着自己是否得体。当然,慌乱的根源是她们现在已经不能对皇家的事情置身事外了,因为她们现在也是皇家的一份子。 “多谢公公传话。”翠姜觉得都这么尴尬地站着也不是回事儿,走过来道,“想来各位娘娘和诸位王爷、王妃都在侍疾,我们三个这就去皇帐外候着吧。若是里面有吩咐,我们也可以随时应承。” 翠姜想:这样的提议大概二位千金应该都是同意的,而且猜想现在父亲和天仙老姐应该也在那边,离他们近一点,也能随机应变。 小内监有些为难,因为他的差事就是来传个话。 “公公放心,这是妥当的,如是还不放心,你去回了李公公,我们等着便是。”翠姜道。 “那就请三位王妃稍等,奴才这就去回禀。”小内监对着翠姜行了个礼,转身走了。果然不一时又跑了回来,满脸都是点头带动的波纹,“王妃说得是,李公公代各位王爷请三位王妃皇帐外伺候。” 三人忙点头称是,李康这一“代”字用得是相当的有礼。 静静地跪在大帐外,静得就像没有人。 翠姜看到随行的御医们几乎都跪在帐外,面色焦急凝重,商议不断,有人念了就有人写,一张张方子写了出来,内监们便按照药方所写,快步跑去熬药,不消片刻,药性表显容易熬得的药已陆续端了来。 内监们用银盖碗捧着,依次站在皇帐外,等着宣召就送进去。 皇帐前的空气紧张到结露水。 翠姜在帐外没有看到她爹和她姐,不过她知道他爹正在皇帐旁边的配帐内处理着什么事情,烛火晃晃,模糊地映着他奋笔疾书的身影,只是不知写着什么。 而皇帐里此时人影很杂,依稀可以分辨出贵妃、李、薄二位王爷、裘凤南三兄弟和他们身边站着的各自新晋的王妃。 站在最末的是身量最高挑的翠忱,灯晃而影不晃,端庄沉静。 除了一众位高亲近之人,此时其他人都在皇帐外远远跪着,不能走开也不能站起来。与皇族亲疏远近的关系就像扇子一般铺开来,越接近边缘就越是薄,也越是凉。翠姜都能看到黑漆漆的阴影中,有人都要睡着了,还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什么并听不清楚。 时间匆匆。 “翠姐姐,我有些怕……”程小姐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皇帐的帐帘子忽地被掀了开来。 跪着的人们不禁挺腰抬头去看。 只见打头出来的正是一步三回头的贵妃粟月怡, 分卷阅读33 脸上泪痕点点,发丝有些凌乱,好像骤然间老了几岁一般,手轻轻搭在翠忱手上,由她扶着,一步一挨地向外走。 她身后便是菡如妃,她还不如粟月怡,本来就怯懦的脸此时更添了不胜之态,扶着她的自然是薄檀湖,因为皇上病倒,薄檀湖不得不“挣扎”着起来。 后面跟着的是独步前行的李世珊。再后面的是一位御医,翠姜认识,正是经常跑到他们家去的御医院院判刘珂。 他也出来了,那岂不是里面没有御医了? 这让翠姜有些吃惊,不禁心下暗思:此时人们尽数退出,留在皇帐之内的只有三位皇子和两位护国公,还有近身伺候的李康。 这样的人员配备? 是不是说明皇上……不好了?!不好到……不需要太医了?不好到就剩下一件事需要做了。 翠姜望了望在配帐里的忙碌着的父亲的身影,父亲……难道是在代御笔写诏书吗? 翠姜的猜测是对的! 当皇帐放下,一众出来的人掀衣跪倒之时,皇帐中的人影也依次跪了下来。 一脸凝重的翠相从配帐里出来,手里端着金镶宝册,匆忙走进了大帐。 众人现在也都明白了,翠少平此时捧进去的金镶宝册,应该就是拟好的诏书,上面现在差的只有一个名字,一个一会儿从皇上的口中说出的名字,这个名字将代表着大齐皇权的归属。 翠相进去之后,皇帐里层层的棉帐被李康依次放了下来,再看不到人影透光而出,声音也传不出来了,一时间,整个皇帐从外面看陷入了黑暗神秘之中。 而整个草原也陷入了一片寂静。 秋来,山风冷,翠姜紧了紧衣衫。 帐内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帐外的人们屏气凝神等待着,焦急让他们的额头上都涂了一层汗…… 约么半柱香的时间, 李康掀起帐帘,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来:“刘大人,皇上,皇上痰卡了嗓子,此时,此时说不出话来了啊。”李康尖细的嗓音带了嘶哑的哭腔。 想是得了非召不得入的口谕,刘珂跪着往里挪了两步,急急道:“谁捧的是白芥子露,快快送了进去。” 捧着十号药碗的小太监忙上前了一步,将药高高举过头顶。 李康接了便向里跑去,不消片刻,又跑了出来:“刘大人,皇上气截于胸,喘……喘不上气了。” “百佛散并红景顺气汤一并送进去,快快!”刘珂挥舞着手道,就有小太监捧了一碗用紫蔻涂了“七”字的药碗上来,可是“十三”号的红景天尚未熬来。 “先把这个送进去吧。”粟月怡当机立断道。 李康听说,忙跌跌撞撞把药捧了进去。 李康这一来往,气氛紧张得无以复加。只是不想李康前脚刚进去,红景顺气汤就冒着热气被送了上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看着刘珂,刘珂忙跪到皇帐门前,低声急急唤李康出来。 可惜皇上的榻离着门较远,帐内棉帘子放下,又都是手忙脚乱,呼喊取药之声根本传不进去,刘珂喊了半日也未见李康出来。 “娘娘,这药要快些送进去,红景天喧热,凉了就失了药性了。”刘珂抹汗道。 粟贵妃向四下里看了看,谁能去送?? 眼前一众位高之人显然都是皇上“哄”出来的,虽然着急却都不敢贸然入内。 一时,众人都陷入了自危的踟蹰。 “娘娘,翠忱去吧。”翠忱伏下头到地面,“皇上龙体要紧,万一责罚,翠忱也甘愿领受。” “不妥。”贵妃眼神有些散乱迟疑,头上的汗让薄施的胭脂凝涩不匀,一块一块的。 翠忱依旧低沉着眉:“娘娘,不妨的,翠忱只是小辈,我送了药就出来,一眼不多看一句不多听,皇上不会怪罪的。” “母妃知道我忱儿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是你的身份进去不得,你是城儿的正妃,太过尊贵,这个时候……这时候也太过敏感。”贵妃的声音很低,翠忱却听得清楚,脸上亦是多了难色。 “可是总要有个自己人进去才好啊。”贵妃咬着嘴唇,极力在思索,头上也冒起了汗,口中不断絮叨:“这可怎么好,若是有个什么关键的话,关键的事……你家王爷是个心性直的人,又不知曲意转圜,若是现在皇上已经不能……不能言了,可谁替王爷说句话或者给他提个醒啊?” “母妃,我爹在里面。”翠忱低声道。 “翠相自然是会在心里帮着王爷,盼着王爷的,可是老早的规矩,居参政知事之人是在皇帝不能亲书立储金册的时候代御笔之人,所以一句话也不能说,不能言!说了便是死罪,所以帮不得……谁去呢?究竟谁去呢?”粟月怡急道。 翠忱看着粟月怡独自紧张着,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对了!!翠姜……姜儿!对……还有姜儿!”粟月怡忽然抬起头,眼中都是光彩。 听到自己的名字,翠姜心里一惊,集中精神 分卷阅读34 练了半天“隐身术”,还是被贵妃娘娘,自己这位未来的婆婆大人想了起来,翠姜咽了咽口水,起身向前迈了一步。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翠姜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碗时心情实在有些沉重,她知道这一进去虽然不至于掉脑袋,但是也好不到哪儿去,终究是违抗圣旨。 眼前跪着的人皆是贵重之人,都不被允许进去,自己被贵妃派进去,正是因为这个北扬王“侧妃”的身份不高不低,不咸不淡。 “进去以后,若是有人呵斥你,也别怕,退出来便是,有母妃和王爷在呢,若是……没人让你出来,不妨站一会儿,听一听,有什么消息要在心里记牢了,出来说给母妃听。母妃知道你和你姐姐都是聪慧之人,所谓母子连心,你家王爷想来也是这样觉得的。将来你和你姐姐究竟是王妃还是……现在已是关键,你心里可要明白。”贵妃和翠姜说的话几乎低不可闻,还是听得翠姜心里直打鼓,自己这一去果然身负重任。这哪里是送药,根本就是探听敌情的死士啊! 心里明白,脸上却只能“懵懂”着,翠姜点了点头。 “去吧,翠姜,把药送进去。”贵妃说完,复回身跪了下来。 心里活动再复杂,还是不得不迈开脚步往里走,及走到帐前,翠姜勉力定了定神,伸手打起了帐帘。 大帐内,灯火昏黄。 翠姜不敢抬头,一步一步,仔细思量着自己张嘴要说的第一句话,银碗中药汁升腾的温热和苦甜味道缠绕在翠姜面前,迷迷蒙蒙。 “你来了。”有人发现了翠姜。 翠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想把刚准备的话说出来……却发现自己其实想多了……想多了,看多了,命就得多! 不然拿什么活着又拿什么死? 此时,明晃晃的龙床之上…… 大齐开国皇帝裘赫朝正静静地躺在那里,黄绸齐覆……已经没过额发! 皇帝已经……翠姜一惊不小! 脚下不稳,直直跌跪了下去,手里端着的药眼见落地。 不过瞬间,有人伸手稳稳扶住了她,碗中药汁溅出来,点点落在托盘上,犹如鲜血一般。相对而视不过瞬间,翠姜看到了裘凤游通红的眼眸,和初见时的玩世不恭洒脱自在全然不同,是那样的深邃和克制。 “跪稳。”凤游嘶哑的声音道。 翠姜艰难地点了点头,放下药碗,正姿而跪,一伏叩首在地。 帐中的空气好像被抽干了,连同人们的话语和心跳。 李康瘫坐在龙床边上,哀哀其情却不敢出声,只是不住掉眼泪,用袖子擦也擦不尽。 伏在地上,努力稳定下心绪,翠姜才觉得气场有些奇怪。 此时此刻,门外的人并没有收到皇帝已然崩逝的消息,可门里的人竟然也没有出去昭告的意思,谁都不动,他们在干什么? 翠姜跪好,问询的眼光悄悄投向跪在皇帝脚下的父亲,翠少平现在和大家跪着的方向不同,是横着的,脸对着皇帝的脚,手中还端着金册,昏黄的烛火下,右手持着的笔端的墨汁尚未干。 这个姿势……是不是刚刚在听皇帝说什么? 翠姜看着她爹的侧脸,昏黄的烛光下,翠相神色庄穆,如若雕木,只是……他在,在微微颔首吗?如果不是翠相又一次不易察觉地颔首,翠姜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父亲……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吗? 翠姜仍在兀自猜测,忽觉得手上一紧,低头看时,竟是裘凤游紧紧抓着自己,听得他嘶哑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翠姜,你来的正好,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到父皇近前给他老人家行个礼?” 翠姜有点懵……行,行礼?不是一直在行礼吗?而且为什么和裘凤游一起?如果皇帝崩逝,去行礼……难道不应该,不应该是和裘凤城一起吗? “凤游,你不能如此冒失!你告诉舅舅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舅舅不相信你会为了一个女子做这样的决定!更何况这皇位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这是皇上的嘱托,是大齐万民的托付!”李记急道,却不敢太大声。 “你这孩子!是糊涂了吗?!”薄宏定道,“你这样对得起信任你的三哥吗?”薄宏定除了在正式场合,一直唤皇帝三哥。 “二位王爷说得对,这件事不是由得你一个人就能做主的。”裘凤南跪在裘凤游前面,面色郑重。 凤游没有说话,脸上闪过一丝倦意。 翠姜觉得晕头转向的,显然在自己进来的时候他们是在争执什么,争执陷入了僵持,所以大家都沉默着,反应着思索着,现在争执又在继续了……除了不明所以,翠姜还觉得手腕疼,因为裘凤游一直抓着她,非常用力。 “王,王爷,先放开我吧。”翠姜手腕都要断了,呼吸也有点困难,因为不管是薄宏定还是李记,他们此时看着裘凤游的神色都痛惜到了无以复加,而看着自己的表情竟然都充满了愤怒,好像要吃了自己才过瘾,才 分卷阅读35 解恨,好像刚才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女子是自己一样! 出乎意料,裘凤游摇了摇头:“再不会放开了,翠姜,只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给父皇行礼?” 翠姜应该摇头的,不管因为最正常的礼教,还是因为这突如起来的不分明的状况,翠姜都应该摇头,但是翠姜没有动,也没有表示。 找不到头绪,表态,不能轻易。 “王爷,王爷,这不可!万万不可!王爷若是如此,让臣何以安身?以死谢罪也难见先皇啊!殿下,万万不可啊!”猝然冲过来跪倒在裘凤游面前,翠少平磕头如捣蒜。 翠姜发根都立起来了,父亲此时是绝不能说话的!出声便是死罪!除非…… 不过一秒,翠姜明白了! 除非……现在这个帐篷里每个人说的每一句对话都是隐秘的,是隐藏在巨大夜幕下的绝密,绝不会有人说出去,所以父亲才敢说话,即使说出来的话这样惊心动魄,也没关系,因为他说的话不会被传出去。 而父亲……父亲为什么谢罪? 天!翠姜忽然明白了父亲这是要告诉自己……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女子是自己吗?! 那刚才……什么,什么裘凤游用皇位换女子? 难道,难道裘凤游要用皇位换,换自己?! 杂乱巨大的信息向翠姜冲过来,让她瞬间觉得有点儿不知身在何处,魂儿都飞出脑顶了,好在她天性敏锐冷静,不过眨眼已经掩饰好自己的情态。 咬着牙,翠姜伏下来……想要匍匐在比她爹更低的位置。实在心疼她爹,翠姜被凤游扯着手只能勉强半跪着抓住他爹的臂膀:“爹……怎么了?姜儿不明白。” “你个祸水!你不要叫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还不快快着了人拖出去打死!”翠相用力挥开翠姜的手,面色恨恨道,“就是因为你……你!你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迷惑皇子!私定终身!你还好意思叫我爹!拿出去打死!打死!” “我……”情况不明,翠姜不知道怎么接,只好支吾。 “翠姜,别怕!告诉他们,也告诉凤城,我们的约定。”望着翠姜,裘凤游眼中没有一丝犹豫。 翠姜咽了咽口水。 “凤游!你真糊涂了吗?”薄宏定再一次向前一步道。 “王爷。”凤游没有等薄宏定继续说下去,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与翠姜之事不会影响檀湖的正位,她永远都是凤游的正妻,是东靖王妃。翠姜也答应过我,会让着檀湖,是不是?”凤游看着翠姜,目光中都是疼惜。 薄宏定顿了一下,狠狠跺了跺脚:“胡闹!” “闹已经闹了,无从收拾。我已经决定了,而且把这个决定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你们,舅舅包括岳父大人,大哥,凤城,翠相,你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走出大帐,按照父皇的意思,告诉天下人,父皇把皇位传给了我。当然,如果你们这样做了,我要弟媳不要江山的决定一样还是会在七日之内上达北扬郡,下至南安城,你们知道,我从来说到做到。这样的皇家丑闻一经传出,无异于我裘家失信天下,到时候的局面恐怕就像你们说的,不再是我裘凤游一人之事了。”裘凤游冷笑了一下,“你们是知道我的,我并不在乎。 众人头上涔涔。 “当然,你们还有一个选择,一个皆大欢喜的选择。就是……”凤游说罢蹲身下来,看着仍旧一脸泪痕,顾念她爹的翠姜,一字一句道,“许我用皇位换翠姜!” 翠姜:“……” 果然是这样! 凤游凄然一笑:“这样……除了大帐中人,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凤城会是个好皇帝,而我会在国丧百日之后,按照我朝历法带着姜儿和檀湖,前往我的封地,为大齐永守东靖。” 翠姜现在明白了……全明白了,为什么皇帝崩逝秘而不宣,皇位继承秘而不宣,因为,因为裘凤游在皇上宣布传位给他以后竟然拒绝了,而他说出的原因竟然是——要用皇位换自己??? 翠姜当然没有傻到相信和自己认识三个时辰度不到的裘凤游会为了她这么做。 那么他究竟为了什么呢? 翠姜想,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是什么比皇位还重要? 翠姜已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凤游。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话说面对裘凤游的的决定,众人全都沉默了。 他们的表情复杂各异。 薄宏定恼怒不能言,在凤游说出了两个选择之后,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得而复失的国丈地位还有女儿今后岌岌可危的幸福让他郁闷不已,他将恶狠狠的狰狞表情展现给了翠姜,颇有杀而后快的决绝。 李记的眼中都是不甘心,凤游的皇位是他们筹划了这么久的事情,他甚至为了裘赫朝心中的“制约平衡,削弱外戚势力”的想法而让 分卷阅读36 自己的女儿主动接近裘凤南。现在胜利就在眼前,裘凤游究竟为了什么做出了这样荒唐的决定?什么能比皇位更重要?他当然不相信裘凤游是为了一个女人,可……还能是什么? “凤游,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舅舅?”李记疑惑道。 裘凤游苦笑:“舅舅,我说了,我只是用江山换美人而已,我本就无心皇位,不过我现在倒是要感谢这个皇位,至少,他不会再让我为难究竟怎么和凤城开口,要我的翠姜。” 深深吸了口气,裘凤游回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裘凤城:“凤城,我的兄弟,我最亲的弟弟,原谅哥哥,我与翠姜已有情在先,哥哥实实心中有愧,只得将……江山……与你了,请你原谅哥哥。” 凤游说罢将翠姜的手举到众人面前:“这个决定,我并无半点后悔。” 裘凤南一直盯着凤游,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些端倪,半晌却看不出任何不实之处,仿佛他的决定和理由都是真的一般:“可是凤游,你有没有想过,父皇刚才是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大家他传位与你的决定,你现在违背父皇之命,这是欺君之罪。” 众人深以为然。 裘凤南无疑说出了最关键的点。 凤游没有松开翠姜的手腕,用左手搭上凤南的肩,慢慢凑近到凤南的耳边:“大哥……我们……已经失去父皇了。” 凤南的眼中惊恐四起! 这句话何等无情!!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袖口,那里面…… 现在藏着一本书。 这本书是裘凤南在他父皇睡榻锦被下面发现的,原本他只是想把它放到桌子上,却不经意窥见了几行字,几行有关“云崖郡”的字。 于是,他把它藏了起来。 裘凤南想过,如果没有之前与御医刘珂的对话,自己可能不会去藏那本书。一直以来,裘凤南除了帮皇帝处理一部分政事,所余时间皆用在了在书画药理之上,一来二去与御医局的诸多太医有了师友之谊,其中尤以刘珂交往最深,当凤南问起父皇病况的时候,刘珂欲言又止,最终低声倒出了个猜测,这让一贯稳重的裘凤南心惊不已。 刘珂说:“或许可能,皇上并不是久病不治,而是中了某种慢性的毒……但是王爷,臣实在没有切实的依据,绝不敢乱说。” 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就从裘凤南的心里莫名升腾起来,让他忽然觉出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也许并不简单…… 凤南正在兀自惊诧, 裘凤游已抽身站回了翠姜面前。 翠姜抬头,努力地看着裘凤游。 翠姜仍旧无法想明白原因,但是她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帐子里的人现在都毫无办法转圜裘凤游的心意了!而且他们的反对虽然明显,但并不是那么不留余地,他们愤怒,愤怒郁闷到极点,依旧不敢大声喊叫,也不敢直接走出去宣布皇储的真实归属,因为他们忌惮裘凤游,忌惮这个现在看起来像个疯子,却又冷静缜密得吓人的裘凤游,割不断的血亲李家,甚至已经和李家息息相关的裘凤南,薄家的姻亲,现在又因为自己……父亲也牵连其中! 说得明白些,现在帐子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和裘凤游一体同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反抗的余地…… 裘凤游就算是疯!这一甘人等现在也只有陪着他疯的份儿了…… “翠姜。”凤游蹲身下来,用手轻轻托起翠姜小巧的下颚,望着她含泪的眼眸,“答应我,不要想太多,就像在面对群狐时一样,放心地跟着我,好吗?” 事已至此,翠姜知道自己根本无从选择。 不过有一点尚好——她爹应该是同意的!她爹点过头!就在她进帐之后第一次望向她爹的时候。翠姜咬了咬牙,回想了一下那个点头,心下稍定。 还有一点也好,她娘也是同意的,这本来就是她来的目的……只是在意外旁落之后,阴差阳错地又回到了原点罢了。 翠姜呼了一口气…… “回答他……回答他!你回答他!” 众人一震。 比之凤游的热烈笃定,在这出戏里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沉默得像是空气,而当空气幽怨又骇人地凝结之时,裘凤城死死抓着他父皇的床幔,指节已经因为过紧而泛起了青白。 他盯着翠姜,眼中都是戾气! 翠姜被吓了一个机灵。 裘凤游将翠姜拉到了自己身后:“对不起,凤城,这不与翠姜相关,是哥哥的问题,是我情不自禁。” 裘凤城红涨的眼中一颗硕大的眼泪滚落,又迅速用手擦净,回过身去不看众人:“你不要说话,我要她回答。若是……若是她愿意跟你,我不会勉强,但是皇位……还请二哥收回吧,我,我不愿意违背父皇的旨意。”凤城的声音黯然,听起来让人心酸。 翠姜能感觉到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裘凤游震了一下,喉结滚动,干涸而勉强…… 半晌。 “我说了,我只要翠姜。”裘凤游停了停,“选妃大典如此兴师动众,榜文 分卷阅读37 已昭告天下。不要说是我做了抢夺弟媳这样的事再无德行可继皇位,便是姜儿,也只能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的侍妾,就连侧妃的身份都不能有,更别说有朝一日为妃为嫔。所以……我们,你,我,翠姜,事到如今都无从选择了。” 好像隐藏了极大的不忍,凤游吸了口气望着翠姜:“姜儿,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凤城吧,告诉他,你愿意跟着我,哪怕……仅仅是相守。”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所有的人都看着翠姜,看等着她的反应和决定。 良久…… “王爷,请放开我吧。”翠姜说着,轻闭美目,一痕泪光直抵雪白俏丽的下颚,依依跪了下来,在她爹的面前,双手交叠匍匐在地,久久不起。 半晌无语,翠相无奈摇头。 翠姜起身之后,却再也没有看其他人,只是凝望着凤游,就好像她的眼中只有他:“王爷,请回答翠姜一个问题。” 凤游点头。 “王爷你可知道,翠姜头上此时戴着的是什么?”翠姜道。 “凤城送给你的步摇。”凤游道。 “不错,正是北扬王侧妃的金步摇。”有一滴泪在翠姜的眼底聚集未落,煞是动人,“想来王爷是知道的,这只步摇一旦摘下归还给北扬王爷,您还的……便是大齐万里的江山!而王爷得到的不过是一个从此无名无姓的孤女。用一根金羽毛换了一根稻草,王爷可曾想过,若干年后你会后悔?” 拉起翠姜的手,凤游微笑:“对于裘凤游来说,你只是你,比江山更珍贵。我不会后悔,今天,或者是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不会后悔。”裘凤游低声道,“还有……你一点都不像根稻草。” 翠姜慢慢移开了眼神,淡淡而笑:“罢了,既然王爷觉得值得,那翠姜便应了这全部的值得又何妨?” 双双跪倒在皇帝的榻前,裘凤游和翠姜一拜而下。 风,弥漫在整个黄亭围场,甚至惊动了草原狐王,它迎风而立,嗅着飘自山下直冲而上的风。 这风……新鲜而充满悲伤。 由副相翠少平代笔,李记和薄宏定二位护国公监笔的传位诏书,“按照裘贺朝弥留之际的旨意”迅速昭告天下。 裘凤城,成为了大齐新一代的帝王! 这也意味着,大齐先帝裘赫朝为期百日的国丧之礼开始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自从回到端阳之后,翠姜便被圈在了家中,哪里也不能去,每日只在自家花园中拘着。 当然她也再没有见过裘凤游和皇家的其他人,甚至她爹也一直在筹备新君登基大典和国丧之间应接不暇,只回家过两三次,也皆是茉茉说老爷回府了,再听说就是老爷沐浴完毕,匆匆忙忙又走了。 除了翠少平,同样不归家的还有姐姐翠忱,虽未册封,但是作为新帝的正妻,翠忱每日带领着宫人守灵安起,着实省去了贵妃粟月怡的诸多麻烦事。 对于这个儿媳,粟月怡十分满意,也十分心疼,每每看着翠忱妥当地处理着一应事务,总会觉得安心。不过有一件事她觉得很遗憾,就是翠相的二女儿,那个叫翠姜的孩子,那样聪慧灵秀,举手投足自有一番独特的气韵,仿佛天生在骨子里便有着一根洁净的傲骨和另一根魅惑人心的魅骨,动人又神秘。 或许是自己太心急了,只想着这样好的女孩儿要参加皇家的选秀,直催了病中的她来,来了选上了,也病得不成样子,听派去翠府问候的人汇报,这丫头已是不好。 除了贵妃娘娘,几乎所有的人都已不记得这个曾经的北扬王侧妃的存在了,间或有人为了巴结翠忱提个一两句,翠忱也只是凝眉不语,众人看她难过也就不敢再问。 国丧自残秋开始持续了几乎整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在腊月临近之际,皇上停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棺椁也将于明日,正式移入大齐皇陵。 按礼,仙驾启程前一夜只应由新帝带领皇族亲眷,也就是先皇的家人守灵,其他人等一概不允祭拜,直至寅时正刻,先帝棺椁启程,一众臣子侍卫方可起送。 是夜,仙阶殿阴冷而肃穆。 包括新帝裘凤城,南安王裘凤南,东靖王裘凤游,西夷公主裘凤瑶以及翠忱、李世珊、薄檀湖在内的众人皆守在停放灵柩的大殿里。 已被新君下旨奉为太后的粟月怡和菡如太妃二人相对跪在金桶前,其余以裘凤城为首的人纷纷成扇形跪开。 大殿上每过一个时辰便有哀哀哭泣之声伴着焚化的纸钱悠悠飘出殿去,其余时间皆声不可闻。 夜已深…… 星野阑珊,有风从殿外吹进来,裹挟着寒冷,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每个人的脸色或因哀伤或因疲惫都有些恹恹。 裘凤城望着他父皇的金丝楠大棺,上覆的贡缎有些晃眼,让他觉得眼睛酸涩得睁不开。很多次了,他都不敢直视这具棺椁,好像怕极了去想那里面躺着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着什么,念着什么,又是对着谁 分卷阅读38 有怎样的期许,对着谁有怎样的无视。 恍惚记得父皇颤抖的手拉住了跪在三人中间的裘凤游,依稀能听见他含糊的话语——“好好守着大齐的江山,善待你的兄弟,无论怎样,都不要记恨于朕……” 这好像是裘凤城能想起来的他父皇说得最清楚的话了,或许他后来还在说,只是听不懂也听不见了。 裘凤城也还记得自己的悲伤,戎马半生的父亲,高高在上的父亲,神一般的父亲,就那样放下了他并不苍老却已无力的手,紧紧闭上了眼睛,将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皇权远远的抛下了。 而自己的哀伤不只寄予了父亲,也给予了一代君王,或许没有哪个君王的崩逝不是悲壮的,最高峰的孤寂始终伴随着他们,直到最后的这一刻仍是如此,多少恸哭又真是为了这个人的离去? 裘凤城至今仍觉得这一切都不是那么真实,包括自己身上的皇袍似乎都是虚幻的,可是有一幕他忘不了! 他清楚记得父亲崩逝的那一刻,他的二哥裘凤游忽然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吓了所有在场的人一跳,刚刚端药进来的李康甚至跌坐在了地上。 裘凤游闪电一般抢过了翠相国手中的金册——那是代诏新君的旨意,除了最后的名字,其余皆已拟好。翠少平已然写上了裘凤二字,甚至下一笔的“点”笔锋已现,金册却被二哥抢了过去。 接下来二哥说出了一段话,裘凤城仔细想也想不出他说了什么,好像听不懂一般,他只是记得,二哥说了皇位,还说了……翠姜。 裘凤城觉得头疼,眼前交织的昏暗和明黄从他心底翻腾出难耐的氐惆…… 月亮冰冷冷照着宫墙,端阳城的夜肃穆明净。 暗夜里…… 有人自宫门外一路向北而来,月色将来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或许是感知了他们手中捧着的秘密有多么重大,连忽然飘落的隆冬初雪都格外的轻,飞绵扯絮地扬撒于空中,落在来人的肩上化作湿漉漉的水珠,透了衣襟。 “护国公恭乾王李记。” “护国公定坤王薄宏定。” “中书门下管兆旌。” “参知政事翠少平。” “参见圣上。” 所有的人都愣了!包括裘凤城,一时间不明所以。 “二位王爷深夜来此……是有什么事情吗?”说话的是菡如太妃,连日哭得太多,她的眼睛肿得像铃铛一般。 “奉先皇遗命,我二人特来宣旨。”薄宏定说罢高举起捧着在手中的锦盒,神情庄肃,并不下看众人。 李记微微叹了口气,亦是托起一个同样形制的锦盒。 “宣,宣旨?宣什么?”菡如太妃还想问,一边的檀湖拉了拉她的袖子。 薄宏定庄声道:“请中书门下管大人,参知政事翠大人查验我二人手中的先帝金丸密旨是否完好,是否内容相符。”不睬众人疑惑,二人一齐动手将锦盒打开来。金光灼灼,两颗几乎一模一样的密旨金丸镇于琉璃嵌中,闪烁着深重的光彩。 管兆旌和翠少平正步走了过来,先正衣冠,再拂衣袖,后行叩拜,最终慢慢地伸手,将金丸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仔细观看。 众人皆能看到,金丸上封价值可连城的蜂浆琼花蜡,在融化又重新凝固之时自然形成的花朵完整清晰,没有丝毫的模糊错位。这种蜡非常特殊,只可融凝一次,即使有人将上面的蜡刮取收集再行融化,也再不会有花朵出现,只是含混一片,所以证明眼前的金丸,确实自封存后,再没有人打开过。 半晌。 “我二人查验完毕,金丸完好,请皇上验视。”管兆旌声如洪钟,面如青柿,两道深眉生来紧蹙不展,转身向裘凤城恭敬道。 “不必。朕信得过二位大人。” 裘凤城道,“只是这旨意于官簿上可有记载?” 翠少平将官簿呈了上来:“金丸密旨乃是先皇于大齐启元十九年露月二十七日颁于黄亭围场,由先帝亲授,恭乾王李记,定坤王薄宏定人手一册,参知政事翠少平官簿亲书,以证为吾先皇所赐。皇上请过目。” 裘凤城点了点头,上面确有皇帝的手章。 不管一众人等仍在不明中,薄李二人抓住金丸,只轻轻一拧,蜡封纷纷而落,缝隙露了出来,金丸打开,一方明黄丝帛簇簇跳了出来。 众人皆庄严无语,心怀惴惴地跪倒在地,等待二人宣旨。 最先看完遗诏的是李记,看完,双手捧好交给了管兆旌。 翠忱看到,李记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薄宏定也看完了,和李记不同,他的脸上明显多了诧异和惊骇!而且他自从看完就一直盯着裘凤游,好像没有见过一般。 裘凤游面无表情。 “两位王爷,父皇的旨意是什么?”裘凤城看看薄宏定,又看看李记,一脸狐疑不定。 “这!这!嗨……”薄宏定跺脚,不知道说什么。 “密旨确为先皇亲书,且二位王爷所持旨意分毫不差。 分卷阅读39 请二位王爷,宣旨……”管兆旌看吧,朗声道。 裘凤城拜了下去,众人拜了下去。 李记面如九霜:“众人……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避前朝之害,遗万世之业,今孤慎思良久,痛令此鉴。特旨新帝之生母于朕之灵柩入皇陵之日,追随朕于侧,以尽伉俪之情,全母子之意,免天下之疑,除国本之祟。朕责恭乾定坤二王宣旨并以皇后之礼请新君之母上,同朕共入皇陵寝宫,不得有误。新帝当明朕之心亦是天下之心,不可忤逆。钦此。” 时间仿佛凝滞了,连烛火都不再跳跃。 宣完旨意的二位王爷已跪倒在裘凤城的面前:“皇上,当以国事为重,遵先帝遗旨。我,我二人只在殿门外恭候,待……待太后行过大礼,我二人……一力善后。皇上……您,您节哀。” 匆匆而起,四人想要快步走出殿外,终究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时刻。 李记刚走了两步,忽地被一跃而起的裘凤城死死抓住:“你们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父皇的圣旨是什么意思?”一滴眼泪从裘凤城的眼里骤然掉落,摔在了地上,碎成寒冷的光,他死死抓住李记,指节泛白。 李记握住了裘凤城的肩膀,不无遗憾的低下头:“皇上,抓紧时间拜别太后娘娘吧,子时一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灵柩,就要和先帝一起启程了。太后娘娘会尊皇后之礼与先皇后一起陪在先帝左右。老臣想,老臣想,这也是……先帝的心愿吧。” 没有再做停留,李记和薄宏定一起走出大殿的时候,李记回身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已经是菡如太妃的妹妹,傻傻跪在原地,一脸惊恐和茫然。 李记叹了口气,迈步走了出去。 死一般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裘凤城瘫坐在大殿冰冷光洁的琉璃青石地上,口中不住絮叨。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回不过神来,每个人都在努力思索着,又思索不出个所以然。 “你……是你!是你!”半盏茶的时间,裘凤城忽然站了起来,冲过去抓住凤游的衣领,不过瞬间目眦尽裂,“是你!是你!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对不对?怪不得……怪不得!”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薄檀湖从没见过如此狠决相向的兄弟俩,出声都怯了,伸出手想要拉住皇帝,却被裘凤城一把甩开,一旁跪着的李世珊忙把她扶住。 “你们都下去!滚下去!”皇帝吼道。 众人不敢迟疑,忙忙叩首纷纷退出了殿外。 烛火摇摇。 大殿之上,只剩下了兄弟二人和太后粟月怡,以及被粟月怡死死拉住哭泣,不能脱身的翠忱。 “我母妃她从不参政,从不专权!几十年恭谨礼让,没有留下一丝嫌隙包含,粟家没有一位高官厚相,凭什么?凭什么?!!”皇帝的吼声几乎穿透了大殿的房梁,“凭什么陪葬的是她?这本该是你的母妃,本该是你的!!!你有权倾朝野的舅舅,同样权倾朝野的岳丈,甚至枢密副使的女儿都是你的侧妃,大齐的天下都在你的手里,你!裘凤游!!却让我的母亲去死!你不知道,我只有我的母亲了,只有了!!!” 裘凤游一由他抓着摇晃,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说的……全都是真相。他无话可说。 父皇在黄亭围场猝然崩逝和不立储君直接传位的决定,让裘凤游彻底失去了修改这道金丸遗旨的时间。面对着自己内心对皇位的渴求,裘凤游甚至曾经在一瞬间想要蒙蔽自己,告诉自己那封遗旨一定不是事关陪葬的,那只是自己胡乱的猜测!但是当他看到泪眼婆娑凄凄哀哀的母亲时,裘凤游清醒得让自己发狂。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设了王暖这枚攻心的棋子!如果不是父亲骤然受到刺激,如果按照原计划,父皇把储位给了凤城,自己至少还有时间…… 罢了。 裘凤游扬天长叹,罢了……他终究是输给了他的父皇,也输给了自己。 只是,用什么理由去拒绝这个皇位? 裘凤游在留给他有限的思考时间里,忽然想起了那个明眸如星的女子——翠姜! 一旁的粟月怡已经站不起来了,靠在翠忱的怀里,紧紧闭着双目,任由眼泪不住地流:“先皇,这是为什么?月怡还以为这许多年,你是知道我的……知道的啊。” 翠忱咬着嘴唇,用力抱着怀中的太后,看着暴怒的皇上将裘凤游甩倒在地,又复抓起来。 对于眼前的状况,翠忱一点都不吃惊却不得不表现得慌张无措。如果这大殿上有人知道事情的始末,那这个人一定是翠忱——翠相风华绝代的长女,她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从没有出生的时候就不是了。 “太后,太后娘娘。”翠忱轻唤。 粟月怡点了点头,示意她听到了翠忱唤她。 “忱儿听不懂 分卷阅读40 皇上在说什么,太后娘娘您可听得懂?”翠忱道。 粟月怡猛然睁开了眼睛,只陷在自己的委屈难过中,她竟一时忽略了自己的儿子,他该是和自己一样难过吧?可是他在说什么,为什么又拉着东靖王不放? 当粟月怡猛然听清皇帝说话的内容时,浑身上下若如冰铸。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在薄檀湖因为肚子疼病倒之前,裘凤游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了先帝的口中,可是从大帐里出来,皇位却传到了凤城手中,这让粟月怡多少有些意外,莫大的愉快之中始终伴着疑惑。 难道……裘凤游确实做了什么吗? “忱儿不懂,想来别人也还不懂皇上说的什么。可是忱儿知道,皇上不能发这样大的脾气,龙体要紧。”翠忱清雅的声音像一剂清新剂,震醒了粟月怡。 是!一切已成定局,不管皇帝为什么死拉着凤游不放,说一些让人心惊的话,此时最重要的是凤城!是皇帝!绝不能横生枝节。 “皇帝!”当翠忱搀扶着粟月怡勉力起身之时,主宰大齐后宫二十余年的贵妃粟月怡已然表现出了她的沉稳大气,决绝从容。 裘凤城听见了他母亲的呼唤。他现在最怕这个声音。他不怕裘凤游,杀了他都不怕!他现在就想杀了他!他也不怕站在裘凤游身后的大齐半壁江山,当不当皇帝又怎样? 可他怕他娘,怕失去他娘! 可是她的声音,他娘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是如此的镇定,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打算反抗了吗?不打算了吗? 裘凤城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帝王也有的无力感,现在还有什么能救他的娘亲?就连自己想要脱下这皇袍都晚了!晚得彻彻底底……晚得看不到裘凤游的项颈,还真的以为是因为翠姜,自己还真的这样以为。 哈哈哈,这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自己就是个笑话…… “母妃。”当皇帝跪在他母亲面前时,懊恼愤懑让他失声。 “翠忱,东靖王,你们……退下吧。”粟月怡道。 翠忱和裘凤游俯首扣别。 大殿上,空空如秘境……风来,烧乏的纸钱打着卷儿扬起。 “别怕,孩子,别怕。”轻轻抚摸着皇帝柔软的头发,粟月怡觉得或许一切都是值得的,这让她从刚才的恐惧震惊里恢复了过来,“孩子,什么都别怕,我的孩子,听母妃说。” 裘凤城抬头看着他的母亲。 “你听好了,我的孩子,不管过去怎样,将来又如何……从今以后,你都是大齐的皇帝,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事实,谁都不能,就算……”粟月怡转过头去,望着停在大殿上首裘赫朝的灵柩,眼中都是绝厉与悲伤,“就算先帝,都不能!” 裘凤城失声痛哭。 “好好做一个皇帝,用你过人的智慧,强壮的身体,好好做一个皇帝,做一个谁都动摇不了的皇帝,做一个不会任人摆布的皇帝,孩子,你懂吗?”粟月怡的话说得声音不重,听在凤城的耳朵里分外有力。 裘凤城唇已发白,许久……用力地点了点头。 大雪。 在先帝和先粟皇后的灵柩到达秣陵山的时候,渐渐停了,一路前行,行走在雪地里的人们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衣衫和雪的区别。 “你……知道吗?”裘凤城没有理会众人的劝阻,执意扶灵上山,此时问着身侧一身重孝,犹胜冰雪的翠忱。 “什么?”翠忱似乎没太明白皇帝的意思。 “没什么。”裘凤城的声音一如冰铸。 翠忱凝眉想了想,又想了想:“若是皇上觉得翠忱一定知道您所指何事,翠忱也无可辩驳。终究妹妹病得蹊跷,翠忱虽然心有疑惑,不明就里,但是也不敢全说不知。”翠忱伏下身去,却被凤城托住。 “知道不知道还有什么用?!”凄然而笑,皇帝以手掩面,好像要逝去寒冷一般。 “皇上。”翠忱伸手想去扶住他,却被缓缓隔开。 “现在你们满意了?朕当了皇帝,你就要成为皇后,你爹成了国丈,你们都得到了你们想要的……那朕呢?朕想要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翠忱有些心惊……“翠忱不敢这么想。” 裘凤城苦然一笑,大步向山上走去。 翠忱忙跟上,不想脚下一滑,重重跌在了雪中。 身边侍奉的丫鬟赶着上来搀扶,而他的丈夫,大齐王朝的君主——裘凤城,恍若未闻,早已在十米开外,犹自扶着棺椁向着山顶走去。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月入韶华,霜雪沓来,时至腊月。 太后粟月怡的猝然离去,无疑给新帝的裘凤城绷紧的精神雪上加霜,不过一个冬季,双亲尽失,而自己就这么心有余悸地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 裘凤城的心一如残冬的端阳皇城,蒙着一层薄薄的冰。 在裘赫朝的国丧之礼完成之后,礼仪司便开始夜以继日地忙碌新帝的登基大典。 分卷阅读41 自皇城远远望去,礼仪司各馆通宵达旦,诸事繁复,紧张而有序。 望着晃晃的灯火,裘凤城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们都在忙些什么?” 已经陪着皇帝在端阳门城楼上站了两个时辰的翠少平弓着腰:“皇上,礼仪司正在忙着您的登基大典。” 裘凤城觉得有些恍惚:“我的吗?” “正是,再不会有别人的,从来就没有。”翠少平声稳气重。 裘凤城点了点头:“是。”想是城墙上风大,吹得裘凤城有些站不稳,用手撑住城墙上的青砖。 “皇上,连日劳累,此时该歇息了。”翠少平没有抬头,轻声道。 半晌无声。 “翠姜……”裘凤城迟疑着,“还好吗?” 任谁都听得出来,裘凤城的声音里都是落寞,何况翠少平:“小女无福,辜负了皇上眷顾之心,近日来风寒之症加剧,昨日大夫说……恐是已成了女儿痨,从此只能于闺中休息,不宜再面君。” “嗯,朕知道,昨天内庭总管来回了话……已撤了翠姜的封位。”裘凤城努力睁着眼睛,看着皇城之外灯光阑珊的端阳:“朕现在是问……她真的还好吗?和朕说真话。” 翠少平叹了口气:“劳圣上体恤,她很好。” 忽然而来的情绪让裘凤城的眼睛在夜色之下红浊不堪:“翠大人,你就真的忍心让自己的掌上明珠这样无名无分地萎于尘土吗?” 翠少平没有言语,只是弯着腰。 “她是你相爷的千金,是我北扬王的侧妃,无论哪个身份,她都会一生荣华,平安喜乐,我会!我会……待她好。”裘凤城的声音低哑而挣扎,“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你就真的忍心?”凤城扶在城墙青砖上手指发出咯咯的声音。 “皇上,臣为了大齐江山没有什么不忍心的,臣只知道,若是就此大齐风平浪静,国泰民安,就没有什么不值得的。臣想……臣的女儿也会做如此想。”翠少平拱手道。 裘凤城闭上眼睛,两个来月几乎没有休息,即使睡着也会惊醒,本来精壮的身体变得消瘦:“答应朕一个要求,朕有一个要求。” “陛下吩咐,臣赴汤蹈……”翠少平再次拜了下去。 “没有这么严重。”裘凤城伸手将翠少平扶住,声音无奈而温和,丝丝的胡茬让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看起来有了些沧桑,“若是,如是有一日,朕是说如果有一天,翠姜……若是,若是过得不好,我……我……”裘凤城说着,却没有说下去。 翠少平震惊了,眼若灯聚,死死看着地面。 有一种感觉正在他心里滋长,顺着心一路窜进了脑子里而逐渐清晰。 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那一晚,裘凤城选择了翠家姐妹,为的不只是自己位高权不重的身份,为的也是翠忱的美貌端庄,还有……翠姜! 裘凤城喜欢翠姜! 翠少平知道,对于裘凤游用江山换了生母命这件事,裘凤城心有不甘,这不甘可能是来自于欺瞒,这样隐秘的事情裘凤游显然早就知道,但是他裘凤城不知道,几乎是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被动地接受了这个交换。 不甘也可能来自于丧母之痛,裘凤城还年轻,对于早早就在权力的包围里涉足庙堂之事的两个哥哥来说,他显然太稚嫩,他的高高在上里渗透的是母亲的身份,还不是他自己能左右的权柄。 然而大概还有其他,比如……渗透在一个男人心里的夺妻之恨,和江山比起来微不足道却决不能无视的每一个正常男人心里的尊严! 现在,翠少平发现,或许这样的不甘里还有别的……是的,还有翠姜!自己的掌上明珠,敏捷多姿,灵窍动人的翠姜。 作为一个父亲,翠少平在想明白了这个关节之后,心里充满了担心,十万分的担心,担心的不只是翠姜……还有…… “请圣上务必善待我忱儿。”一拜而下,翠少平站了两个时辰的膝盖触到御道上冰冷的石板,钻心的疼,“臣不敢奢望忱儿能有皇后之位,但求圣上怜惜于她,这一切的一切忱儿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孩子心思纯良,不经世事,还请陛下不要将她牵扯进庙堂之事。臣已有一女……已有一女翠姜缠绵病榻,终身不愈!还请……还请陛下体谅臣心,也看在没有福分服侍君王的翠姜身上,务必善待我忱儿。” 护女的本能让翠少平心情起伏不定,裘凤城惦记着得不到的翠姜,那翠忱呢?会不会为此而沦为各种情绪的发泄口。 裘凤城抬头望着天空,半晌闭目轻叹:“起来吧……怎会不善待?她是朕的皇后。”微微的叹息似有似无,让残冬的夜更添了寒意。 “多谢陛下!”翠少平再叩首。 走在端阳皇城狭长的甬道上,翠少平有些步履蹒跚。挣扎纠结慌乱恐惧始终在他心里缠绕着,他的孩子,他如明珠一般璀璨的女儿们,真的每一个都要卷入这场纷争吗?就像她们没有出生时预想的那样……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 想到这八个字,翠少平紧了 分卷阅读42 紧身上的雪敞。 或许曾经的国仇家恨在他翠少平的心里磨出的茧太厚了,让他变得冷酷,让他能在二十年里为了登上大齐权力的巅峰不择手段,一切都在所不惜。 现在,所有的事都朝着好得不能再好的方向发展开来,甚至……他刚刚收获了一个如此好的窦露,一个如此好的暗示,那就是不只自己训练了十八年的长女翠忱即将入主大齐中宫。自己的二女儿,自己一直悉心保护,从没有透露过一点“复仇”之事的二女儿翠姜,竟然意外地入住了大齐皇帝裘凤城的心。 还有什么能比夺走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又夺走了这个男人心头之爱更让人疯狂。或许现在的裘凤城还不知道怎样运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去实现这种疯狂,但是只要这个种子埋下了,翠少平就能让他发芽,滋长……就算他翠少平不能,也一定有一个人能!这个人始终站在他身后,安静得像一潭湖水,现在这潭湖水已经泛起了微澜,那么谁……都挡不住! 翠少平抬头望着天上的月。 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自己背着一个包袱走入了端阳城,那时的他还是一个俊朗入画的年轻人,而现在已过天命之年,儒雅尚在,俊朗尚在,只是心境已不同了。 抚着眉头微微的寒意,翠少平迈步向大街尽头的相国府走去。 一众随从轿马跟在身后,半声都没有。 端阳,夜华悄然寂静,诺诺皇宫灯花点点。 无玊殿也掌着灯。 自从先帝崩逝,无玊殿的灯便昼夜亮着,一是因为无玊殿本是前朝太子妃居住的地方,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新主子的到来让宫人们觉得该多点些灯,趋一趋阴冷之气才好,二是新来的主子这些日子甚是忙碌,并说不好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一应皆是匆匆,所以干脆烛火在夜里也是亮着的。 今夜,翠忱第一次歇在了无玊殿。 因为国丧,无玊殿只是约略打扫了一下,一应床幔巾帐皆是肃穆。 净净的白色贴身的小衣轻薄地挂在翠忱的身上,与露出的皮肤了无参差。 午夜灯下,空落的大殿里,翠忱倾城的脸上有浓浓的倦意。新浴过后,殿里醺着地笼却仍觉清冷,不得不在暖阁里裹了厚实的雪狐敞坐着,只露着小脸儿。修长的手指拿着银挑一下一下轻柔地拨着灯花儿,指甲轻粉的透明光泽,让烛影都有些醉意。 大殿外面,小宫女想是觉得冷,缩了缩脖子,悠悠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眼前已多了个人影,刚要喊叫,已被李康制止:“作死呢!” 小宫女忙跪下来:“皇,皇上。” 裘凤城没有表情,推开殿门,迈步走了进去:“都退下吧,明早也不必叫朕。” “是,皇上,按礼三日不朝,您在无玊殿歇着,养养精神。”李康道。 裘凤城的身影消失在了大殿中厅之中,李康伸手拉紧了门。 “李公公,要不要通禀娘娘一声?”小宫女起身急道。 李康笑了笑,抬头看着高高升起的大月亮:“娘娘?过了今晚……才是娘娘。” 一块儿烛油黏在了挑针上,翠忱皱了皱眉,她刚听见了脚步声,一时仔细分辨又听不清楚了,料想是守夜当值的宫女进来取东西,便也不着意,伸手想去摘掉凝固在针头上的蜡尖尖。 许是蚕丝的衣料太滑腻,许是翠忱雪白的皮肤太过润泽,身上的锦狐大氅在她两只手都伸去拨蜡尖的时候滑了下去…… 有凉意匆匆袭来,翠忱忙去拉扯衣裳。 有人比她的手快。 大氅被一拉落在了榻上。 只觉得自己被重重扑倒,翠忱想要看清是谁,眼睛却被一只冰冷的手遮住,想要喊叫,饱满红润的唇亦被吸住,贪婪而野蛮。 “皇上,皇上您放开我。”翠忱慌乱,但是多年的训练让她把持住了自己的稳定的底线。 裘凤城看着翠忱:“你害怕?” 吃力地拉开裘凤城的手,翠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嗯。” “怕什么?早晚会有这一天。”裘凤城的眼中始终没有消退红色,手中亦是不停,薄衫之下已风光无限。 翠忱细巧的手腕推着凤城坚实的臂膀,如水双瞳依依望向裘凤城:“怕……皇上不知道您身/下的人……是翠忱。” 裘凤城迟疑了,他刚刚遮住了翠忱的眼睛,因为遮住了眼睛,翠忱挺秀的鼻子,饱满的唇,像极了那个人。她们的不一样只在于眼睛,翠忱清冷端雅,楚楚动人,而那个不过惊鸿一瞥的女子,她的目光中总是充满了诱惑,直把人诱惑到死,自己却不存一丝风尘之气,总有万千风情却无半分落红尘。 “朕知道你是翠忱。”裘凤城的喉结在滚动。 “其实没有关系。”翠忱悠悠闭上了眼睛,“没有关系。我和她都是一样的,若现在是她在陛下的怀里,也只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念头罢了——只要陛下愿意,陛下快乐就好。”微微抬起脖颈,轻轻触碰他的唇,一下,又一下…… 世界上想是再 分卷阅读43 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这样的温暖委屈,裘凤城也是,呼吸变得粗重。 翠忱,倾国又倾城,温柔婉转,又是这样的心思灵慧,她不像翠少平说的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她知道翠姜没有得什么女儿痨,而是因为着什么隐匿了行迹。 而她竟然还知道自己的念头,猝然跳跃在心头的温暖,让裘凤城再也把持不住了,当然,他本就无需把持。 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千真万确!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翠少平回到家的时候,径直走到了相府西南角的一个小别院——小梨花轩,这里平时是翠少平春煮棠梨,秋品枫露的地方,除了翠少平和近前的一二文书,很少有人来,所以从翠姜“抱病”,且是会过人的病,便搬到这里独自居住了,平日只有贴身的丫头茉茉和蓉蓬进进出出,其他一应人皆在外头伺候,不传不许进院。 翠少平进来的时候,翠姜正趴在桌上打瞌睡,水青色窄腰宽袖的棉裙穿在身上,柔柔暖暖的。 翠姜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她父亲进来,迷迷糊糊道:“相爷回来了啊?饿不饿,奴婢给您去小厨房端碗新包的馄饨吧。” 翠少平掀衣坐了下来:“称呼改得倒是快,就是哪有奴婢见着相爷回来,还趴在桌子上睡觉的?” “奴婢也困啊。”翠姜打了个哈欠起身笑看着她爹。 “端一碗来吧。”翠少平想和翠姜说说话。 翠姜回身去了小梨花轩的厨房,一会儿端了个盘子回来,盘子上是一只精致的鸢尾花耳钟,打开来热气腾腾的五六只小馄饨冒着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儿。 “丫头包的?”翠少平没抬头道,感叹着这辈子还能吃上闺女亲手做的馄饨。 “丫头她娘包的。”翠姜笑道。 翠少平吃了一个馄饨,将碗放在桌上:“今天都学了些什么活计,可有什么长进” “那个南洋的自鸣钟从我擦完就不响了。”翠姜皱了皱脸,“爹啊,你和东靖王爷说说,要不……你和你皇帝女婿说说,我就别去什么东靖了,留在端阳给东靖王爷看看王府怎么样?我这笨手笨脚的去了,说不多时就让人家嫌弃了。” 她爹没言语。 翠姜知道,这其实不可能的,只是总还是愿意这样说,好像说了会有些转机,末了,连自己都觉得絮叨,只是低头轻轻一笑。 翠少平又吃了一个馄饨,半晌:“腊月尚在国丧里,正月按例也不会启程,你在家还有些时日,把琴棋书画都练习练习,针织女红也别疏淡,去了……便不是这大小姐的身份了,好多事都要自己动手。” 翠姜叹了口气,她最近听茉茉回来跟她说,外面的人都传用东靖府行宫侧院改建的东靖王府已经动工了,很快就能完成,也就是正月一出,裘凤游从端阳出发,约么二、三十日到达东靖的时候,宫殿已经可以迎接它的新主人了。 翠少平放下耳钟:“你嫁与东靖王爷的事不是儿戏,无从改变。你知道了那么大的事情,不留在东靖王身边,也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翠姜有些默然,不用她爹说她也知道,第二条路就是死。杂书看多了,帝王的狠决,皇家的隐秘都是要人命的,半分余地都没有,自己怀揣着那么大的秘密,尽快离开端阳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现在连个身份都没有,将来也不过就是东靖王爷的侍妾。而且当日东靖王爷要你是为了什么……”翠少平停顿了一下,慢慢道,“丫头,你要清楚才是。” 翠姜知道她爹虽然话说得不多,但心里的担忧一定如巨浪一般,忙缓步走近她父亲,拉了衣袖:“父亲不要担心,女儿知道的。” 翠少平看着手中的鸢尾耳钟,勉强笑了笑。 “父女俩在聊些什么?”声音清暖,翠夫人迈步走了进来。 “娘。”翠姜看到他娘抱着自己厚厚的鹅黄锦敞走来,知道娘是趁着夜深来送东西给自己。 “这么大姑娘了,眼看就要出阁,还是不懂照顾自己,穿得这样单薄在风口里站着,仔细着凉。”将衣服披在翠姜身上,翠夫人神色嗔然。 “夫人还没睡?”翠少平道。 “你们一大一小这么有精神,这么晚了还在说话,我哪里睡得着。”翠夫人走过来紧了紧翠相的衣衫。 翠姜察度着两个人的神色是有话要说,忙笑着打了个哈欠:“翠姜送爹娘回房歇息吧,夜深了,女儿也困了。” “你就去吧,不用在这儿立规矩,这里清静,我们就在这儿说说话。”翠夫人笑道。 翠姜看着她爹点头,行了礼笑着转身趁步离开。 月色清冷,翠姜的目色亦清冷,走回小梨花轩最后面的跨院时脚下一个踉跄,伸手扶着院墙,墙上冻落的青苔和着冰雪滑腻腻黏在指尖。 茉茉迎了出来:“小姐,你怎么了?” 没有答言,翠姜一步步走回了屋子,直到坐下来,脸色微微的红。 “真好闻。 分卷阅读44 ”茉茉笑道,“小姐,你又变成香饼子了。” 翠姜凝眉瞪了茉茉一眼:“为什么一直是饼子……还不去打水?我要洗澡。” 因为走得急,鹅黄大氅又着实厚暖,翠姜微微有些薄汗,于是让人着迷的香味便如鬼魅一般地散了出来,霸道而冷醇,清幽而迷蒙,萦绕在身上,纤细的手腕,雪白的脖颈,柔软的腰肢,裸露的脚踝…… 从记事开始,翠姜或者跑得急了,或者登高爬了□□,再或者天气炎热身上出些薄汗,就总是闻到自己身上的这种香味。她也特别注意过姐姐和妹妹的味道,都是淡淡的女儿家的体香,只有自己的香味在出汗的时候才会散出,而一旦散出就是如现在这般恼人,直让人。 翠姜曾经用青瓜粉洗了又洗,也就这个问题和她娘探讨过,她娘只是笑她:“傻丫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样的味道有多好……” 翠姜走后,翠相一直低头不语。 翠夫人笑了笑,转身走出花厅,在昏暗不清的地面上捡起一个银杏儿,又捡起一个…… “为什么要送翠姜去围场?”翠少平跟出来,眼中闪过薄责,好些日子了,自己几乎不怎么归家,今日也才有时间问起:“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翠姜称病,不参加遴选!” 孟陵澜没有说话。 “你早就预谋好了是不是?”翠少平有一些激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瞒着我把姜儿送去,你是……你要她和忱儿走一样的路!你这样做……你这样做我们怎么对得起王爷?对得起王妃?” 银杏儿叶子果子掉了一地,翠夫人并没有让人去打扫,她喜欢秋来这满园落下的叶子,仿佛能想起曾经的一个秋天,满山遍野的银杏叶飞舞。 “我这样做,不正是为了对得起他们吗?”孟陵澜的声音波澜不惊,并没有因为翠少平的质问而变化,相反,更是安稳平淡,“还有谁能比姜儿更有资格走这条路?她可不止是你我的女儿……” 翠少平咬着牙,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只让她去参加选妃,我还让她接近裘凤游,她做到了不是吗?而且做得更出色。不仅成了裘凤游的人……还走进了裘凤城的心,还有比这更好的情况吗?”翠夫人笑道,“天有意助我们,老爷该高兴才是。” “可现在情况如此复杂,姜儿的处境几乎如在锋尖刀刃一般,稍不留神就可能命丧黄泉。裘凤城刚刚继位,他还没有体会到无上的皇权带给他的是什么,一旦他体会到了权力的好处,他就会拼了命地去维护,到时候一概知道这些过往的人……”翠少平说不下去了,望着孟陵澜的眼光都蒙上了薄薄的雾气,“夫人为何不见一些担心?倒比我这个在朝堂混了二十年的人来的从容。” 翠夫人的笑容倦雅,伸手抚了抚翠相紧皱的眉:“少平……” “嗯。”翠少平本能应道。 “二十年已经过去了……你可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而改变了初衷?”翠夫人慢慢道。 翠少平眼中飘过一丝苍茫:“夫人何来此问?你难道不知道我吗?” 翠夫人点了点头:“既然你坚定如初,为何总是不安心呢?” 翠少平的眼神有些躲闪,他面对夫人陵澜的时候总是学不会隐瞒情绪:“是,近来我总是有些心惊的,尤其是在忱儿和姜儿同我们一起走上了这条路之后,我总是想起她们出生的时候,想起……她们第一次喊爹。” 翠夫人将已掬了一小捧的银杏放在手帕里系好,看着翠相,看了许久,忽然笑了:“那日皇帐之中,姜儿可是哪里露出了破绽?终究裘凤游心思过人……” 翠少平抬头看着天:“不……没有什么破绽,翠姜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很难被什么左右,除非是她自己认定的。这么坚定的性格,不大会因为紧张而慌乱,也就露不出什么破绽。” 翠夫人点头:“是,这丫头当真古怪。” 翠少平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自夸,我这丫头并不是古怪,而是太过敏慧。她的心思很难被动摇,是因为大多数时候她都会比别人明白得更快,做出的判断也更准确。还没有人真的被她信服,她又何须多说,何须紧张?” 笑容淡而又淡,翠夫人轻声道:“你总是这样从心里宠溺着姜儿。” 翠少平无奈一笑:“只是现在一切已经不在我的掌握了,二十年的筹谋,该开始已经开始,开始的这样豁然直接。你知道吗?我今天早上听说裘凤城为示恩赏,将端阳城南的那块地划给了胡成候。” “蜀华道?”孟陵澜眼中跳了几点星光,“顾四海?” 翠少平点了点头:“裘凤城因为粟月怡一直谨慎外戚,所以也只有胡成侯这一门亲戚身居高位,现在看来裘凤城便是要树他了。” 翠夫人点头:“顾四海和胡为添这一对老冤家为蜀华道这块地抢了多少时日,真是裘赫朝都没摘清楚的鱼头,裘凤城倒是急着要碰碰。” “顾四海虽是我的同届进士,却不过是个麒麟阁学士的高品闲差。这个人选得好,这个事 分卷阅读45 情选得也好,裘赫朝择不开的鱼头,裘凤城快刀斩了乱麻,就是要告诉大家他立威胡成候的决定,想来胡成候接下来的扩张速度将是惊人的。”翠少平捋了捋胡须,“这样看来裘凤城虽年轻,也并不是全无心思。” 孟陵澜会心一笑,从袖中拿出一方竹帛:“果然……所料不错,这是今晨的传书。” 翠少平接过来,展开竹帛,上面不过简单几个字,苍劲而清秀:“锦上添花时,瑞雪兆丰迟。” “除了胡为添……还有管兆旌?!”翠少平很快明白了信上的意思。 “怕是比胡成候稍晚些就会有动静了。”翠夫人笑道。 “嘶……”翠少平想了想,忽然眉头紧锁,“或许小王爷还在提醒我,身为忱儿的父亲,竟是不在依仗之列的?”翠少平一惊不小,“不会是露出了什么马脚?”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惴惴不安地思度,翠少平更是如此,担心翠忱,更担心翠姜。 “相爷不必紧张,你看,他选的这两句俗话儿用的都是好意思的。”翠夫人微笑着拉了翠相的手,“不过就我来看这信倒不是平白判断个什么,他不是这样白说话的性子。或许……他是要告诉老爷,胡成候和中书门下被新帝依仗并不是什么坏事,老爷不需急于有何动作,静观其变就好。”孟陵澜笑道,“而且……他要来了。” 翠少平几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夫人说什么?小王爷要来端阳?这……这怎么可能?当此国丧重时,前来都城需有当地官府颁发的行令。”翠少平又一思索,“难道他是奔着年后的恩科?但是参加科举的人皆要上查三代祖籍,我等都知道,裘赫朝定下这样的规矩,就是为了防止云崖郡的人渗入朝堂。当年我便是因为祖上不在云崖,才走了如今这一步。小王爷他……这,这太冒险了!” 翠夫人看着翠相:“我本也不敢相信,但是相爷知道吗?今日飞来的鸽子,是他亲手喂养的——长陵信。” 翠少平傻了,眼中忽然泛起了星点泪光:“是家乡的鸽子,难道,难道是……是真的?” 好像能穿过深夜的幽暗看到无限远,翠夫人诚然而笑:“是,家乡的鸽子,该来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云苏潘葛 “帝都端阳,置于大齐西南重地近二十载,红漆广厦,林葱木盛,巍峨峨俯视四海。其东千里,有城东靖与都豁然相望,貌临海而傍山。自我朝开国二十载许,海寇李丸小国屡有自海上犯东靖之行,其心可诛而其备精良,国之军阁与之对弈恐渐成颓势,东靖可危,民心岌岌。间有四族曰‘云苏潘葛’者富可敌国,幕可筹划,奴可戍边而不与国兵参差。而今……” “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府役李洪盛连滚带爬地冲进府尹书房时,脚步震得桐木台板缝隙里“噗”地射出一撮土,腾跃在昏暗的光线里,四处飞散。 东靖府尹彭茂良刚刚写了几行字,被震得手腕一抖,硕大的墨点滴在金缕竹简上,滑下时恰恰抹去了金简上“云苏潘葛”的“云”字。 来不及放下笔,彭茂良抖擞起身:“难道……难道李丸小国果然又来犯我边境?” “是,是,大人!是!李丸国敌船已现身海上,漫天黑旗恍若从天而降,几乎遮住了百里以外的所有海面!雾散之后,连旗子上‘李’字儿都能看清了。”汗顺着李洪盛的脸颊流下来,撑着地面的手都在抖。 “嗨!”彭茂良三步两步走过来,抬腿踹了李洪盛一脚,“还不快去禀报守备黄大人,谁用你在这儿说书?!” “就是……就是黄大人派人来禀报大人您的。禀报的人说这次来的敌兵太多了,而且都是咱们没见过的新式战船,远远地便能看见斗大的火矢口,咱们的船根本靠不上前就得被重火矢射成刺猬,所以出海就是个死,黄大人说,目前……目前只能死守沿岸!”李洪盛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死守沿岸?!”彭茂良虽然文官出身,但是身量魁梧,此时气得瑟瑟发抖,“紧邻着海边儿就是民村,若在陆上开战,东靖临海十六村怎么个结果?背后的东靖府又会如何?军人为国为民战死沙场天经地义!他黄授说得这是什么话?!” 用力跺了两下脚,彭茂良抬头顺着四格窗棱看了看外面的天,早起还浓稠不散的大雾此时已经尽数散去,阳光露出了头。看来李丸小国是观察了天象,算准了大雾聚散的时辰,以此为掩护大军来犯,志在必得。 “黄,黄大人还说……说打也打不过,还请您,请您……速速去见,见云先生!”李洪盛不敢抬头,断断续续道。 彭茂良发狠一样呼出一口气:“云先生,云先生!他就知道云先生!保卫边防,护守黎民本就是兵将当做之事,可如此大事却每每仰仗一民士。传出去,大齐的脸都要丢尽了!丢尽了!” 彭茂良的眼里都是血丝,膨胀得骇人,“再者,就只你们知道云先生,李丸小国不知道吗?六年来,李丸从来都是春夏之际借助西南风势来 分卷阅读46 犯。今时却于隆冬尽出,为的是什么?”彭茂良不停在木台上走来走去,激得板缝土尘四射,“为的不就是那霍云从不曾破的——‘腊月谢客’之例吗?!”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府役王武从外面飞速跑了进来。 “行啦~!还有什么能更不好?说罢……”彭茂良呛声道。 “刚才黄大人派来的亲兵说,海上雾散,视野良好,敌船忽然加速,眼见着离咱们不过二十里地远近,片刻即到。黄大人请大人您速速前往霍府拜访云先生,商量退敌之策。” “若是能去,我何故不去?!”彭茂良跌坐在木台上,脸上都是焦惶。 李洪盛和王武对视了一眼,三人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半晌,李洪盛眼睛转了转,看看彭茂良,试探道:“大人,就算是云先生有‘腊月谢客’之例,想来……这么危急的事情,他也不会真的见死不救吧?小的想着,这所谓的‘腊月谢客’是不是也就是云先生故意做出来的姿态,要知道这几年退李丸来犯之事越发依仗霍家,他会不会是故意摆摆架子,或者是想借此谋个什么也说不定?!” “谋?谋你个球!”彭茂良骂完以后,自己也觉得有辱斯文,喘了口气继续道,“还摆架子?!你见过‘刀架在脖子上’还摆架子的人吗?你问问王武,他见没见过前任府尹曾学庆兵围霍府的架势?刀剑都出窍了,那霍云可曾开得门来?最后他曾学庆可又落下什么好处?还不是治了个恫扰良民的罪,打发到鸟不拉屎的余江府去了?!” 王武忙不迭点头。 “那可怎么办?”李洪盛愁道。 “怎么办?本府哪里知道怎么办?!”彭茂良又站起来开始转圈儿。 时间一分一秒而过,阳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 “大人,要不要咱们去找找别人?看看能不能请动云先生?”王武犹豫道。 “你是说……”彭茂良停下来,眼中有了些光彩,“苏锦衣?” 王武重重点了点头。 当彭茂良一行人撇掉自己一副官架,扔下一台官轿,丢下一班府役急匆匆跑到苏府的时候,一身大红雪敞的苏锦衣正在自家宅子门前送客人。 彭茂良没空儿看主客告别的场景,急急登上了苏府的台阶儿。 “彭大人?稀客啊。”苏锦衣看着气喘吁吁的彭茂良笑道,他笑得特别好看,面如冠玉尤甚,就像大红雪敞上绣着的凤角梅般清雅。 “苏先生,苏先生,本官,本官……彭某……”彭茂良跑得太快,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请里面坐下慢慢说吧。”苏锦衣温然相让道,“锦衣的‘湘江醉’出了第二色,刚刚好请大人品度。” “苏先生,没时间喝茶了,我得马上见到……见到云先生。”彭茂良道。 “霍云?”苏锦衣问。 东靖城里的人称呼霍云之时都叫的是云先生,不是霍先生,一来除了霍家,东靖城内其他三大家族正好契合了百家姓“云苏潘葛”里苏、潘、葛的姓氏,人们自觉这样叫起来颇为齐整有势!二来“霍”乃是东靖大姓,称呼霍家现在主事这一辈的少主——霍云为云先生更显得独特尊重,也似乎从心里上更加腻近一些。 “嗯!”彭茂良道。 “马上吗?” “嗯!” “那大人应该去找他啊,为何来找在下?”苏锦衣笑容郎朗,一个男人,俊美得简直“烦”人。 “苏先生,东靖府的事儿哪有您不知道的?云先生‘腊月谢客’,谁也不见啊!彭某也是没办法,您就不要再和彭某逗闷子了,现在李丸兵临城下,敌至海境,眼看东靖临海十六村的百姓就要遭殃了,还请苏先生帮帮彭某,不是……是帮帮东靖十六村的百姓。您与云先生是至交,此时也只有您能进得霍府内宅了,彭某这厢先给先生行礼了。”彭茂良说着一揖而下。 “大人千万不要如此,您是东靖的府尹,这样是折煞苏某了。”彭茂良想拜下去,还没有弯下腰已被苏锦衣轻轻托住,“不过实话实说,不是在下不帮,是帮不了。既然他‘腊月谢客’东靖谁人都知,您是父母官又怎会不知,倒是来为难苏某?”苏锦衣依旧笑容礼貌。 “可是……”彭茂良咬了咬牙,“可是李丸来犯,朝廷黄将军现无对敌良策,亦无必胜之兵,这可怎么是好?” 苏锦衣看着彭茂良:“要么……苏某府上还有几个府丁,都些许会点子功夫,大人带去,为东靖城出份力也是好的。” 话说到这份上,彭茂良心凉了一半儿:“或者,彭某若是去潘府或者葛府求二位先生帮忙呢?” 苏锦衣抿了抿嘴,点头笑道:“大人可以试试。” 彭茂良到了潘辽家的时候,潘辽不在,说是带着家眷去海边遛弯儿了。 “快些通知你家先生回来,李丸大军来犯,海边实在凶险。”彭茂良扔下一句话,急急转了潘府西边,去往葛家。 葛家与潘府比邻,倒是离得近,可惜得到的答复是这样的——葛骁 分卷阅读47 是和潘辽是一起带着家眷出门儿的。 彭茂良无计可施。 领着一班府役站在大街上惶惶然四顾。 酒馆里的酒香丝丝缕缕飘出来持续不断,茶馆里依旧坐满了人,操着“咕哝惬哆”东靖方言的说书人,正在围着炉子一边拨火一边说着一段新书,讲得正是前朝的一段往事……又好像厌倦了,总是断断续续般私语,惹得一众听书人直嚷嚷着听不清楚。 城外就要燃起的战火和城内的安逸木讷让彭茂良在隆冬之下起了一身白毛汗,汗水凝结在一起顺着官服流下来。 他不是这些普通的市井小民,他担心,不只担心,还害怕!他怕什么?怕他头上高高的乌沙咕噜噜滚下来,还怕乌沙滚下来把头也带下来。 他深知东靖近年的安宁都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他彭茂良,更不是因为那个每天就知道喝酒逛绫春院的守将黄授,而是因为一个普通的民士,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着实不那么普通的人。 可是现在这个人,见不到,自己连霍家的门都进不去! 不行!无论如何他要见到霍云。 彭茂良攥了攥拳头:“走。” “去哪里?”李洪盛问。 “霍府!”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人群熙熙攘攘,不乱往日平静。 彭茂良急行的轿子被风扬起了轿帘,他看见了刺眼的冬日阳光,这阳光像极了六年前的那个午后。 海上小国李丸自从发现了与他们相隔不远的大齐,就像饿狼发现了一块肥肉。 开始不过是假扮渔民前来打探,后来便是一两艘战船试探着前来掠夺沿海民众的物资。时间久了,便感觉到大齐海疆守备着实松懈,于是就在六年前一个夏日多阳的午后,李丸大军乘风破浪大举来犯! 船只排列犹如陆地般坚实,兵士似洪水般自甲板下涌出,武器是一色的手持风燃火矢。 毫无意外,李丸大军踏破了黄授虚弱的防守,几乎是驱赶着十六个村奔逃的人们,直到了东靖城高高的城门之下。 黄授只得退守城内不出,对峙持续开来。 东靖城令官放出,火速请求离东靖最近的固家窑援兵,可是就算是援军日夜兼程,非三日亦不可到。 三日……黄授酒醒了,醒了也就明白了……三日,东靖城怕是等不到了。 和城墙上的剑拔弩张不同,城里已是纷乱不堪,人们争先恐后地收拾东西,准备携子带女向西出城逃难,躲避战乱。绷紧的神经就像拉伸的皮条,再碰就会断,连稍大一点的喊声都会引得人们惊慌地躲避。 时任东靖府尹的曾学庆跌坐在椅子上不断抹着汗,黄授的兵士进来报告一次,曾学庆的汗就畅流一次。 一切陷入了隐隐的却又压迫的绝望里…… 就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当年还是东靖府少尹的彭茂良从行军镜中第一次看到了霍云。 东靖城内四大家族“云苏潘葛”中首屈一指的霍府少主——霍云! 青衫一袭,遥遥肃立在东靖钟楼之侧,就那样一直站着,俊逸而冷漠,就好像一个魂魄,不与众人同在一个空间里一个时间里的魂魄。 直到李丸主帅婆尔提下令撤军,万千兵士从霍云眼前得钟楼城墙下经过时,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隔空影像一般,并不与他相干。 而东靖城的危机……就在这样一个黄昏,毫无征兆地解除了。 后来彭茂良得知了李丸撤兵的原因,他觉得……这简单得就像个孩子的游戏 ——烧船。 彭茂良目瞪口呆。 大火在李丸用铁链拴在一起以抵抗风浪的十三艘巨型战船上燃起,海岸线上火海一片。烧着的战船已有十之四五,能让李丸之敌用以归航的船只仅剩了一半儿。 婆尔提庆幸自己回来救火了,再不回来,他们就真的可以“留”在大齐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或许可以攻破东靖城,掠夺大批的金银财宝,女人和牛羊,但是他们绝不是东靖身后万千大齐兵士的对手,一旦船只被毁,他们就会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等着固家窑,等着林城,等着黄芝城的增兵一到,他们唯有被消灭的下场。 清楚知道这一点的,还有霍云。 “霍云是用何手段烧了李丸的战船的?黄授将军几次试图投掷火矢均不成功。李丸小国擅长水战,战船上装有汲取海水的喷管,火一旦燃起,不过片刻就能被浇灭。云先生是怎么做到的让战船起火的?”曾学庆听得兵士汇报退兵原因时之后,一路奔到了霍府门口。 霍府大门紧闭! 再三敲门,亦无人应答。 曾学庆站了一时片刻,脸上着实挂不住,愤怒地甩袖而去。 “大人留步,锦衣愿向大人解释一二。”来霍府做客的苏锦衣在门口看到了曾学庆。 “你……你是苏家公子?”曾学庆打量 分卷阅读48 道。 苏锦衣抱拳一笑:“正是在下。” “你说你知道霍云是怎样退敌的?” 苏锦衣笑着点头:“说来也不过就是偷梁换柱,偷水换油罢了。东靖临海,最不缺的就是水性好的人,由他们带着煤油筒到达水下,找到三五艘敌船的汲水口,将油桶接上,然后一只火矢射到船板上,便可完成退兵之事。想来曾大人与黄大人一直主持大局,不屑于去想这些微小伎俩,我们替大人做了便是。” 伸手恭送曾学庆,苏锦衣始终微笑着。 曾学庆尴尬却不能发作的纠结表情,让站在身后的彭茂良记忆犹新。 不过霍云的倨傲甚至冷漠,在此事之后显然埋下了官民之间的祸根,也埋下了曾学庆的疑惑,想来对于霍家的调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然而曾学庆用了一年的时间却什么也没查到,霍家就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甚至主营古董生意的“东山阁”在别省别处都没有一家分号。 后来,霍云又拒绝了曾学庆仲秋赏月,官民齐欢的邀请。 再后来,曾学庆不干了! 霍家,没有背景还这么拽,简直就是刁民!敢不给自己这个东靖最高行政长官面子?那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吃不了兜着走的是曾学庆,兵围云府之后,他被广凉路使郑广斌治了个恫扰良民之罪,兜着他一身百十多斤的肥肉踏上了离开东靖的路,连个东靖的苍蝇都没跟着他走。 要说这件事得利的一定是彭茂良了,他在曾学庆走了之后成为了东靖府尹。 上任的第一天,彭茂良穿着崭新的官服前去拜访东靖城四大家族——云苏潘葛。 当然,和曾学庆没什么区别,他吃了霍家的闭门羹,不过彭茂良很聪明,他绝对不能让自己和曾学庆掉进同一个坑里。他不会像曾学庆一样天真地相信自己的“调查结果”,因为真正有能耐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查出来?那“高深莫测”这种词儿是给谁预备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彭茂良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五年来,霍云几乎是在不动声色之间,若撒豆成兵般守护了东靖的安稳,依仗着四大家族,东靖守将黄授有恃无恐更加昏聩,而霍家越发的受到民众的爱戴和依靠,渐渐的,人们似乎已不再看重东靖府和朝廷的能力。 这让彭茂良自心底产生了深深的恐惧甚至猜测,他有过很多想法,却始终不敢实施,几次打算上书天听试探,意图拉拢东靖四大家族的金笺折子写了又废,废了又写……直到早上,那封没有写完的折子还摆在自己的案头。 “大人,不好了,前方来报,李丸,李丸的先锋部队已经上岸了,黄大人正在率兵周旋,请大人速速想办法。”一个府役追到了霍府前向彭茂良报告道。 彭茂良把思绪拽了回来,咬着牙抬头去看霍府的大门,中有隐约可见的镌花石壁,苍劲清雅。 可惜……云府的大门仍紧闭。 时间滴答而过,火矢烧焦树木冒起的黑烟遥遥可见。 “是时候了。”轩阁之内,苏锦衣端坐着自语道。 他身后的榻上躺着一个人,披散的头发焦黄枯槁,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窝深陷而灰黑。瘦,于此人是一种病态,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伤态,就像大量失血之后的样子。但是你若仔细辨认,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极年轻的人,不只年轻,或者还是个很俊朗的年轻人。 “已过了方村吗?”苏锦衣问着下面站着的家仆。 “估计再有半盏茶时间。”下站仆人沉声道,像是怕吵醒了着正在睡觉的人。 “嗯。”苏锦衣道,“我们走。” 大门外,不知何时已乌压压跪了整条街的人,几乎占满了霍府门前的桃乌巷,民众已从李洪盛一众衙役嘴里知道了始末,都随着彭茂良跪在门口。 苏锦衣敛了敛雪敞,从门里走出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微微有些吃惊,忙俯身:“大人快请起吧。” 彭茂良站起来满怀期待地看着苏锦衣。 苏锦衣微微摇头:“霍公子旧疾发作,一时半时实在无法前往襄助黄大人退敌。” 彭茂良的喉结动了动,又动了动,眼神有些空。 “不过……”苏锦衣朗眉若画,踟躇一笑。 “苏先生请讲。”发现苏锦衣的转圜,彭茂良忙追道。 “霍公子说,就算黄大人无法退敌,却不知彭大人愿不愿意试试看?”苏锦衣道。 “我?我一届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可能退得敌?”彭茂良不解。 苏锦衣点了点头。 彭茂良仍旧在犹豫。 远远的……鼓角之声可闻。 “不管何法,大人但请为我东靖百姓一试吧,您和云先生的大恩大德,东靖百姓不会忘记的!”身后,百姓眼见着城外黑烟四起,又见彭茂良还在犹豫,忙纷纷叩首下去。 “好!苏先生请讲。”彭茂良定了定心神,道。 苏锦衣稍请:“大人借一步说 分卷阅读49 话。”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大齐启元十九年。 年三十,除夕。 霍府。 仆人们正在忙碌地安插庭院里的桌椅台案,高几瓶壶。因为霍老爷病势沉疴,已经数年不起,除了侄少爷霍云以外一人不见,一事不管,所以一早起来,他们刚刚结束“腊月谢客”的霍云少爷照例带着一家老小众人祭过祖先,就回到自己的屋里再没出来过了。 霍府在管家老崔的安排照应下烹过晌午四牲八鲜,散过午后银米钱粮,接近黄昏时,一切已经就绪,只等除夕开宴。 “公子,这是府尹彭大人送来的龙珍湾火珊瑚,说是多谢您一直以来提点筹谋,年下给您添个玩意儿,不成敬意,但请随意一置。您看看?”管家老崔捧着一盆红如烈火的珊瑚,体量并不十分巨大,形态却极为玲珑别致,若水含蕴,如火灼烧,一见便知不是凡品。 霍云正在认真地喝一碗药,想来药苦,眉锁不散:“你收着吧。” 老崔见霍云看也不看,忙行了个礼,端着珊瑚走了。 “难为彭茂良刚散了半个家业向李丸求和,换得东靖城这个除夕的太平,此时竟还拿得出银钱来搜罗这稀罕物件给你送来,不过……这样的东西何时能进得你的眼的,竟收下了?”苏锦衣盘腿坐在霍云对面,从他手上接过药碗放在红杉几上,笑道,“对了,刚才潘辽在宛城的分号送信来说,黄授在发配宛城的路上腰间生了寒疮,昨日发作疼死了,广凉路使下令,不允亲眷收尸。你‘谢客’之前说他听不到除夕的炮竹声,果然的……” 霍云没有说话,拿着一颗解药苦的龙眼果子,好像正在思索吃是不吃。 “朝廷刚刚连着给东靖府的年赏官银一起传来了嘉奖——东靖府尹彭茂良因退敌有功嘉奖官戴羽翎一尾。”一旁的潘辽拿起一个苦海橙“嗤”地拨开,把橙皮扔到了茶挑子下面的火里,漫出一屋子清香气,“这家伙倒是得利了,只是这朝廷办事的风格实在是……这等求和之举也算得功劳?”潘辽摇了摇头。 霍云好像没有太着意他们说着什么,他喝过药之后就一直凝神看着窗外,有些呆呆的:“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冷,要多准备些衣物。” 斟了杯热茶递过来,苏锦衣笑道:“罢了,彭茂良不过一个官蠹,所做之事一心只为了保住乌沙,并非真的有爱民之心,但好在还能权衡出‘命’和‘钱’哪个重要,稍稍提点一下便知李丸不过就是想取毫厘之利罢了,只要以利而和,无不成事的。” 拿起红泥茶缶也给潘辽斟了杯茶,苏锦衣继续道:“如今二世当朝,朝廷上下人心不定,没有人有精力来纠结这些边境小事的,不管用何方式解决的,能解决的便是‘功臣’。这条“蛇”的“七寸”你家霍公子拿捏得这样稳当。” 潘辽把最后一块橙子扔进嘴里,道:“就是便宜了这个彭猴头!一并打发去冻死岂不更痛快?!” 几人正说着话,管家老崔又颠颠儿跑了回来:“公子,刚才彭大人又派人来说了一句话,我也听不明白什么意思,送信儿的人也说不明白。他说彭大人说了,说给公子听,公子就明白了,也不用我非得弄明白了,我是想弄明白了,可是……” 潘辽咋着嘴:“老崔,老崔,老崔,你这说的什么婆婆腿儿的饶舌令,快说不就得了!把人都绕迷糊了。” 老崔是极温和的人,嘿嘿一笑:“彭大人派人来说,公子的说的事情再无不妥的,还请公子准备着就是了,大概正月一过就好启程了。” 霍云仍旧看着窗外逐渐明亮的月,手杯中茶散着幽香,雾气弥散在他面前,能看清他“腊月谢客”后渐渐恢复却仍旧苍白的面色,半晌:“知道了,崔叔。” 老崔走了以后,苏锦衣和潘辽都疑惑地看着霍云。 “正月一过……你要去哪儿?”苏锦衣道。 “端阳。”霍云道,好像说着一件极平常的事情。 潘辽正在扔另一个橘皮的手忽然停住了:“哪儿?你说哪儿?” 一直蜷在霍云书房灵杉木榻上迷迷糊糊睡觉的葛骁“噌”地坐了起来:“要回家了?!” 空气里都是橘子皮的甜香……霍云手点了点头。 苏锦衣吃惊地望着霍云,剑眉深蹙:“怎么回?你打算怎么回去?正月……正月一过……难道……”苏锦衣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是……孝廉举选?!” 霍云想来挺喜欢中葛骁新送他的红泥茶缶,一直在仔细地看:“这样回去可以省去些麻烦。” 他这一说,其他两个人迅速站了起来!简直激动得要拍桌子了,不会再有哪个身份比这个合适了!真真太合适了! 潘辽高兴得手足无措:“那……我,我们要准备些什么?” 苏锦衣自然还没有高兴得就去想准备什么东西,他定定地望着霍云,似乎明白了一件事…… 这许多年,他们隐姓埋名于边陲东靖,始终躲避着来自 分卷阅读50 朝廷的追查。可霍云从五年前开始,不仅迅速扩展他们在东靖的势力,直到如今渐成“云苏潘葛”四族之势,而且屡屡襄助官府退敌,原来是为了…… 是啊,大大方方地回端阳,名正言顺走入大齐朝堂,一个合理的身份很重要! 但科举显然不合适,那需要层层核对户籍生属,这对于他们实在是个问题……就像当年,霍云一篇《殇伐之戚》书成于桃乌巷黄昏日落,名扬于端阳城晨曦破晓,惊骇于大齐翰林朝野学间。 只是那位状元不是霍云,是祖籍崇贵郡的翠少平罢了。 科举严苛,可是举孝廉不用! 完全不用! 在科举大行其道的今时今日,举孝廉这个传承已久又几近消亡的选官制度,留下的不过只是形式。 朝廷深谙“选人之道”水清则无鱼,在举孝廉这条不用考试就能被选出来的为官之路,逐渐沦为了地方官亲眷朋属的“福利”之后,也不过就是将孝廉进选届次由三年一选,变为五年一选而已。这也致使所举孝廉之人大多数不会再身居要职,甚至慢慢成为有权有势高官的幕僚家臣,大有不再登堂入室,只求安稳俸禄的趋势。 但是这个身份对于他们……不要太合适!! 苏锦衣笑了:“彭茂良大概高兴坏了,正在府里庆祝成为了你的‘自己人’,殊不知你正是想让别人以为你是彭茂良的‘自己人’。” 霍云饮了一口红泥缶中温热的茶:“他一直有意结交,每每意图上书为我等表功,若是让他把折子送上去了,岂不是添了麻烦?如今这样,省了些麻烦。” “何止省了麻烦,简直太好了,天大的好事!”葛骁是四个人中最小的,人机敏灵活得很,一张娃娃脸,笑起来颇有喜感,挥着他杭金丝阔袖,比划了天大。 “也不过就是一时的途径,将来若有人真的有心查访,是瞒不住的。无妨……后话了,如今且说回家的事吧。”霍云抬头看着高兴得像个孩子的葛骁。 “对对对!先说回家的事情。”潘辽高兴得走来走去,踩得地板嘣嘣的响。 苏锦衣想是在想什么,微皱着眉:“端阳城虽是故乡,现在也是他乡了。二十年未归,此一去前途未知……孝廉方法虽好,我们四个人却不能都去,为的是有危险既可以策应,若……事败,至少还有人在。” “就你天天婆婆妈妈得很,怎么会败?有公子在,我们什么时候败过?这一去必定……” “是不能都去……”潘辽还没说完,霍云道。 “啊?为,为,为什么?”潘辽一屁股坐在霍云旁边,一脸不解。 霍云没有说话。 “你心里就没点数吗?嫂子现在哪里能舟车劳顿跟你去端阳啊?你是打算让我侄子没出生就先会骑马吗?”葛骁绕过潘辽,跑过来蹲在霍云身边,“让他俩留下,我跟你去,咱们坐四驾的马车,我让我沿途的钱庄预备好酒饭,咱们走走停停,连看看风景,好不好?” 霍云还没有说话。 “你算了吧,你那府里的几位奶奶能为谁跟你去端阳闹出人命来,你还去?!你还是老实在家挣你的元宝绫罗吧,也好让我们在端阳有钱用。要去还得我去啊,我的拳脚……”潘辽亮了亮他犹如铁铸的胳膊。 “出了正月就要启程?”苏锦衣问霍云。 霍云点了点头。 “那明日我就开始准备。” 霍云又点了点头。 潘辽和葛骁泄气了,又是苏锦衣!他不就长得好看一点吗?一个男人家那么好看有什么用? “有人要来东靖了,你们留下,替我会会他。”霍云道。 “裘凤游?!”葛骁机敏,迅速反应了过来。 “我们长久地准备了庸吏,刚刚姑息了外患,总还得为他预备好‘朋友’,才算礼全。”霍云起身,将手中小缶放进了洗茶里,“不过……不能举孝廉,也可以去送我们,想来彭府尹是乐于为你们开个行令的,我们一起回家。” 霍云的一句话,让三个人一片欢呼之后又都沉默了,就像这除夕夜忽然于天空炸开的绚丽烟火,澎湃之后留在心里,久久的静静的盛放…… 是啊,回家。 二十年了,该回家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除夕。 月亮照耀得整个海面如曜石一般,安于大齐东南边陲的繁华东靖府,若遥遥玉宇琼楼矗立于山海之间,平静而富足,安生而余幸地经历着一年一度人间最幸福团圆的时刻。 潘辽和葛骁因为已有家眷,到了吃饭的时候都被车马陆续接回了家中,预备除夕团圆守岁。 霍云在书阁门前独自站着,厚厚的斗青文雪敞之下,肩膀上的疼痛密密传来,伸手触摸,瘦骨狰狞嶙峋,仿佛一条不平的路,布满沟壑与悬崖。他的脸也是瘦的,一个月的沉睡过后,他还没有来得及恢复气色,泛青的胡茬雕塑了霍云侧影,清冷而坚毅的侧影。 分卷阅读51 这个冬天确实格外的冷,其他年份腊月谢客结束之时,霍云肩上的伤已经不会再痛了,今年有些特别。 特别的疼,也特别的冷。 “已经通知澜姨了吗?他们知道咱们要回了吧?”苏锦衣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满院迎雪而绽的红梅。 “嗯。”霍云道。 “翠忱已入宫,而且很有可能很快会被册立为后,接下来的路也许会异常艰险。”苏锦衣收拢了一下衣服,有零星雪花落了下来。 霍云点了点头:“翠忱有十八岁了。” “翠忱,多好听的名字。”苏锦衣笑着踹起臂膀,“是我们的小妹妹。还有翠姜,翠离……如果我们还在家乡,想来会看着她们出生,看着她们长大,澜姨家就在咱们身后的巷子里……就算是嫁给翠叔叔,也不会离得太远。只可惜啊,现在连见也没有见过。当年……” “锦衣。”霍云打断了苏锦衣的话。 “嗯?”苏锦衣陷在愉快中,没太注意到霍云的表情,他本来就不太容易有什么表情,“怎么了?” “不必常常忆起。”霍云的声音一贯的平常。 苏锦衣错愕,轻轻叹了口气。 月色朦胧,从海上飘来的云,从海上飘来的风,带着微咸的味道,和着千家万户的年夜饭散在空气里,却渗不入深宅大院。 深宅大院,有幽幽的梅韵。 梅乌巷,夜深愈凝香。 “你去吧,和崔婶孩子们去吃年夜饭吧,今晚不用过来伺候,让我们叔侄俩好好说说话。”霍家东南角的梅园里,一个沙哑的声音自梅树阴处传来,正是霍府的老太爷——霍起,干枯的手自暗影里递出一封福银:“这么多年,老崔,你辛苦了。” “老爷哪里的话?这是老奴的本分。”崔叔笑着道了谢,说了几句吉祥话,告退转身回家过年去了。 庭院里寂寂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一切就要开始了吗?”霍起沙哑的声音问着霍云,“今早我看见你的长陵信飞回来,落在那屋脊上,它,它是从端阳飞回来的吗?” 霍云没有说话。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已经没有什么再能阻挡你了,是不是?”霍起干瘪浑浊的眼中竟是历历的光彩。 霍云仔细看着漫天的烟火,好像它们马上就要消失再看不到一样:“或者,你应该多看看现在的月亮。” 霍老爷的声音有些寂寥,森森干咳着:“公子是说我……看不到明天的月亮了吗?” 温热的气息凝结成的白烟徐徐升腾,带着苦涩的药香,霍云道:“我说过,这由你自己,我并不介意你求生。我是真的让你看看月亮,再过一会儿,它便没有这样明净了。” 霍起抬头望着天空:“你不介意,你不介意,就像当年我主张开城投降之时,王爷也说过……他不介意我求生。你们都不介意……你们都不介意……哈哈哈,二十年了,求生是本能,而我……已经厌恶透了这种本能!”霍起激动道,“既然当日端阳城投降的守将黄授已死,那我这个投降的城主是不是也可以去了?” 推动木轮车转身而去,霍起身后是霍云波澜不惊的声音:“不忙。” 霍起停住了手。 许久,自东靖府中心的钟楼,遥遥传来了轰鸣之音,一声响似一声,久久不断,而天空中的烟花只在半刻之间豁然达到了鼎盛。 火树盈天,人间犹如白昼! 人们纷纷从自己的房子里出来,抬头去看天空,星火漫漫,满天透红,就连月亮也被红光映得一片璀璨喜气,海面上趁着夜色浮上水面的游鱼受了惊,匆匆潜入深海去了。 “九十九声?!这是,这是年号更迭的昭告!”黑暗中,霍起霍然站了起来,嘶哑的声音带了战栗,“公子,当年的二十年之约,你竟能……一天不差!”霍起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一天不差……” 霍云的目光前所未及的远,好像透过深暗的夜幕直能窥看到那个烽火连天的日子:“不必担心你的妻儿子孙。” 频频点头,眼中的光芒从黑暗中射出,仿佛即将到来的明天他已经窥见,霍起从阴郁的光线里走到月光下,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重重叩首:“你一直待他们很好,谢谢公子,谢谢你!霍起去了……公子,珍重。” 起身长笑而去,梅上渐积的霜白微微抖动。 一切,归于安静。 月入髓,露华重。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会来打扰霍云,他们知道,这个时间从来都属于霍云一个人。 从怀中取出酒壶,拔开暖白的橡木塞,霍云将温热的酒缓缓洒在斑驳的梅影之中,直到酒尽。 烈烈的酒香…… “你听到了吧,刚才的钟声?若你能听见钟声,但愿也能听见我的声音。”霍云的声音低沉而温暖。 风来,梅影绰绰,似中有故人依依点头。 “晏暖……我很久不喝酒了,怕喝多了会醉, 分卷阅读52 你便多喝一点,我陪着你就是了……” 雪洋洋洒洒而下,已是一年新历,霍云独自站在雪中,看到了红梅裂雪而绽。 大齐承元元年新春的第一天,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来临了,阳光没有等待谁,自己射出了万道光芒,照亮了每一寸锦绣山河,照亮了每一寸峰峦叠嶂。 一清早,本是红幔坠锦的霍府门口换了一应白绸素绫,霍老太爷霍起于正月归天,可奇怪的是来吊唁的人们并没有见到霍家当家的少爷霍云,前前后后只由老崔一个人张罗,问起来说是少爷悲伤过度病倒了,众人不禁唏嘘。 阁内,霍云拿着一卷书,风过,慢慢地为他翻过书页。有人自外间送来了东靖府尹彭茂良的悼文,并一明黄夹盒御赐封典。 “大人说了,霍云先生请节哀,自古忠孝难两全,还请霍先生安排好霍老爷后事便快快启程,皇命孝廉举荐之人前往都城报道领签之日,一刻也耽误不得。” “自然,多谢。”霍云起身,道。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大齐承元元年正月一过,东靖王前往东靖封地的大队就开拔了,裘凤游在拜别了他的皇上老弟,舅舅李记并岳丈薄宏定之后,领着他新来旧有的家眷一路出了端阳城,一走就是个把月。 这日银菱格子虎辇走在队伍最当中,后面跟着的是菡如太妃的青鸾满绣车辇。 “太妃,这越往东边儿走,天气就越还冷着,您身子又不适,手炉可是一时也不敢离开怀里的。”薄檀湖一身亲王正妃妆,秀丽可人,只是头上一应装饰加了几件精巧的素银进去,为的是还在孝中,此时与菡如太妃共坐在一辆华盖攒缨车上。 “有我檀儿照顾着,为娘的哪里还冷得着?没见我这几日精神都长了,想是再有三五日可就大好了。”菡如太妃头上侧衔的黄糖玉步摇颇为考究,只是仍旧是不用喜色的,不见华丽。 “正月里您和王爷身子都不适,可把檀儿担心坏了。如今好了,咱们离的端阳远了,您这气色也越发好了,听说东靖临海,四季如春,海风清幽,正是将养的好地方,太妃去了……” “不要叫太妃,叫母妃。”菡如太妃笑道,“等咱们到了东靖,你可就是东靖二十四郡县封地的女主人了,在外面跟着游儿登堂入室,左右周旋。进了里面来,咱们就是亲娘儿俩,不叫太妃!没得生分,叫母妃,或者随着游儿,叫母亲。”拉过檀湖娇嫩的小手,菡如太妃笑道,“委屈我檀儿了,本来母妃想给你的……可是那凤冠霞帔。” “母妃可不敢说这话呢。”檀湖咬着嘴唇低声道。 菡如太妃笑得慈爱:“自然只是咱们娘儿两个的体己话,咱们当着王爷都不说,就咱们两个人说,不告诉他。”菡如太妃说着用手捏了薄檀湖的脸,“从今以后咱们也不想这边的事情了,只安安心心跟着你家王爷过日子。你可是要抓紧时间给哀家添几个嫡亲的孙儿,为娘的可是盼着呢。” 菡如太妃说着,薄檀湖已经红了脸,自打自己成了东靖王妃,裘凤游一直忙着国丧,之后又忙着新帝除夕登基之礼,入了正月是闲下来了,偏生又内外交困得久了,日夜咳嗽着闹了大半个月才好,好了就一直在路上,所以她与她家王爷其实……还没有肌肤之亲。 还有一件事,说起来檀湖也是有些遗憾,虽然国丧百日之期已过,但是尚有三年礼要守,所以自己并没有按照该有的亲王正妃嫁娶礼仪风光大办,不过选了日子,将先皇亲赐的宝书拿出来,由着裘凤游为自己簪了花儿,给菡如太妃行了礼而已。 而枢密副使陈西卢的女儿陈宪蓁甚至连簪花的礼都免了,只向着菡如太妃和王爷以及自己行了家礼就算是完事了。 此时,下人已称呼自己王妃,称呼陈宪蓁蓁妃了。 对于这个蓁妃,薄檀湖实在看不上眼,没得冒冒失失,傻不呵呵的,每每想要亲近菡如太妃,说得话却不伦不类。 什么“走了半日,母妃是不是饿了?蓁儿从家带了卤味牛肉干来,您快尝尝!” 母妃都四十好几岁的人了,吃得动你的牛肉干吗?没见菡如太妃拿着咬了三四口,牛肉干上连个牙印都没落下。你还好意思问好不好吃? 还有什么,咱们王爷真是好兴头好箭法,刚才休息的时候,随随便便就射了几只山鹰下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咱们还在守礼的时限里,王爷不过是坐车坐乏了,舒展舒展筋骨也得背着人,你倒说王爷好兴头!还兴高采烈地来告诉母妃,这不是替王爷招骂吗?果不其然被母妃“教训”了一顿! 至此,除了裘凤游还似平时一般待他们,薄檀湖乃至菡如太妃倒是都有些嫌碍着陈宪蓁这个侧妃了。 除了陈宪蓁,薄檀湖更讨厌的还有一个人,说是讨厌,其实一面也没有见过。因为自打跟着王驾出了端阳,这个人就一次也没从车辇上下来过,也别说没有,只是没有和自己、和太妃一起下来。问起来,裘凤游只说是自己的一个老妾,叫着什么翠娘的,因为被自己过了咳疾,怕 分卷阅读53 下来过给她们病气,只到了东靖,好了,再来拜礼。 檀湖也从菡如妃那里委婉打听过,这个翠娘什么的,是什么样的人? 菡如妃却极不上心,草草回忆了一下,就说依稀是记得有这么个人,只是裘凤游的侍妾本就多,自己倒是记不大清楚了。 菡如妃这样说,薄檀湖也不好再追问,一来婆母这样不上心,看来是极默默无闻的人,二来……裘凤游的侍妾果然多!挤挤碰碰地还坐了两辆大车,虽说看起来都还是恭敬有礼,可谁知日后处起来又是个什么光景。 不说裘凤游王驾一路向东,不几日已出了青阳地界,前面便是柳河郡了。 柳河郡地处端阳与东靖中心位置,正好蜿在柳河河套内,历朝历代皆是鱼米之乡,河冲要塞,一季一年柳河大郡日日繁忙,来往水路生意不断,乃至许多南边儿的大商大贾也常来聚集。 说来这几日更巧,东靖王驾一进柳河郡首府津州便听沿途的人说,余杭沈三年这几日便在津州城内住着,说是今年柳河郡的碧水粳米丰产,官粮满了还剩下不少,特来收了,用船下了余杭贩卖。 薄檀湖自小便没出过都城,陈宪蓁虽然小时候跟着父亲到过些地方,奈何也只是住在军营里,少有时间出来逛逛,此时见了柳河郡外围的镇子已经热闹非凡,津州城里更是可想而知,便心痒难忍,撺掇着菡如妃和裘凤游住两日再走。 “这怕是不妥,皇命四月二十之期咱们需要到达东靖封地,因着哀家的病已经耽误了大半月,咱们这才行了一半儿的路,不好停下。”菡如妃道。 裘凤游咳疾好了后人也瘦了一圈儿,此时看来倒是更见棱角分明:“不妨事母亲,赶得及,过了柳河郡就是夷台地界儿,顾名思义,那里就是一片平坦的草甸子,一路荒凉也极好行走,此时正好停下做个补给。母亲一路辛苦,正好歇歇脚。” 听裘凤游这么说,众女眷自然高兴得无可不可。 廖正并路行官先行进了津州城内,通知当地郡守。 因为通关手谕早就颁了下来,郡守自然早就准备好了,一行众官员出外十里迎接,将东靖王一行迎入城内,众人下榻安置不提。 是夜,风朗气清,青草刚刚露出新绿,夜色里嫩香时断时续得让人忍不住追着嗅闻。 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倦了,薄檀湖安置下菡如太妃,走到院子里,看见裘凤游独自站着。 “王爷。”薄檀湖甜美笑道。 “来。”裘凤游微笑着拉过檀湖的手,“一路上辛苦了,多亏你照顾母亲。” “应该的呀。”檀湖甜笑道,月色下眼中有薄薄的露水。 将她揽在怀里,裘凤游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累不累?” “累。”薄檀湖的脸红了,她和她最爱的二哥哥,最爱的王爷还没有这样亲近过,是……是如夫妻一般亲近过。 “要是不累……咱们……” “二哥哥坏死了!”薄檀湖脸如红炭,“才不要,人家累了,要去睡了!二哥哥快回自己房间吧,快走快走。”推开裘凤游,薄檀湖跑向自己的房间,像个小小的蝴蝶般轻盈,又似乎跑出了几分撩拨。 身后是裘凤游的笑声。 听着这样的笑声,薄檀湖跳进门去,回身虚掩了自己的房门,只是虚掩…… 院中,笑声消失了。 裘凤游可能悄悄地凑过来了,准备吓自己一下,他真坏!薄檀湖想着……心里砰砰地跳。 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这个夜晚,她和裘凤游的第一个夜晚会是怎么样的,不想今日就真的到了,一时间,薄檀湖觉得自己身边好像都是火,蜜糖燃着的火。 半晌……门外仍旧雅雀无声。 薄檀湖又站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回身开了房门。 门外,月色照着庭院,庭院映着月色,仅此而已。 津州,最著名的是月色,是老枫山的月色,依在津州城东北角千年的时光,山的北麓便是宽阔流远的柳河。柳河流域富饶,只是这一段水比邻着高山,河滩乱石,没有什么可商用发掘之处,只随着日升月落留下自然雕琢的风景罢了。 风景清美异常。 “闷坏了吧?”凤游拉过翠姜的手,却被她又顺势夺了回去。 “还好。”翠姜道。 凤游一笑:“闷了就说闷了,只是不该这么晚独自出来。”裘凤游去寻翠姜,发现她不在房中,便顺着路寻了过来。 “左右没人认得我,也不算晚,开在山脚的集市还热闹着。”翠姜笑道。 “没人认得你也不能独自出来,你出来的时候没照照镜子吗?”裘凤游今晚宴席上喝了酒,此时眼眸微红。 “照镜子?”翠姜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带着这张脸独自出来……会惹祸的……”裘凤游笑着凑近翠姜,“我不喜欢这么热闹,陪我上山走走。”裘凤游指了指集市尽头上山的路,伸手过来,扣住翠姜的手指。 “还是回去吧,省得王妃寻不到 分卷阅读54 王爷担心。”翠姜本能地想要拒绝。 “走吧。你这招欲擒故纵……”裘凤游笑着,“成功了!” 被裘凤游拉进山路,甩下身后一片繁华,翠姜想说:“裘凤游,你莫名其妙!什么欲擒故纵?!我就是想家了,自己溜达溜达就被你抓住,还欲擒故纵?我,我擒你干什么啊?” 翠姜还没想明白,夜色中,裘凤游略带着玫瑰醉的酒香气骤然靠近,从腰到肩背已被他全数揽入怀中,痒痒的声音贴着耳朵传来:“姜儿……我等不了到东靖了。”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津州。 裘凤游晚宴上饮了酒,与自己的王妃薄檀湖玩笑了几句,亲昵间不觉情动,却不知为何眼前心里恍惚着的却都是翠姜的样子。 裘凤游自己也觉得好笑,几时对这个丫头上了心的?上了心也不要紧,左右都是自己的女人。 一路柳枝暗影迢迢,裘凤游逶迤来到翠姜的房门前。 门没有锁,人也没有在。 “此时月华都浓了,能去哪里?”裘凤游心道。 因为翠姜必须隐瞒身份随同裘凤游离开端阳,所以一概自家伺候的丫头均没带出来,就连茉茉哭闹了两日要跟着,最终也没带出来。一应伺候的人都是裘凤游新指派的。 现在指派的两个人提了洗澡水回来,看见站在大门口发呆的王爷,忙上来行礼。 “你们离开有多久了?”裘凤游问。 “奴婢们去烧水,离开了有半个时辰。”丫头元心道。 没有再问,裘凤游顺着行邸外的大路,一路往下走来。 这么小的行邸,实在转不了半个时辰,而且翠姜也不会在院子里逛,一定是出来了……果然,走了片刻,便远远看见了津州著名的老枫山灯火集市。 集市不大,在老枫山脚下盘亘了不到两里的路,只是店铺林立,商摊挨挤,叫卖声不断,各式灯火彩帜,吃食茶点,应有尽有,带了暖人的烟火气,让人流连忘返。 不过逛了一二百步路,裘凤游便在人群里看到了一身侍女打扮的翠姜,月影灯影下娇影婷婷,明眸如星,手中正拿着一只寸高的琉璃彩瓶,晃动间流光溢彩,映得翠姜的小脸儿斑斑驳驳,甚是可爱。 裘凤游不觉有些痴,酒气涌动,三步两步走上来伸手拉住翠姜的手腕。 老枫山,月下。 “王爷,王爷,您放开我。”翠姜心跳进了嗓子眼儿,用力推裘凤游却推不开。 “别担心,翠姜,我会很温柔……不会弄疼你……就算是有一点,忍一下,很快就过去了……”裘凤游的声音带着压抑有压抑不住的安抚。 “不是!不是,王爷,有个事情,我得跟你说。”翠姜推着裘凤游的胸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忽然出现的状况让翠姜不知怎么应付,她也实在没有什么拒绝一个男子的经验,只是凭着本能觉得若是想摆脱现在的局面,说一些让他烦恼的事情,或许可以“浇一浇”他的“失控”。 “什么事情?”裘凤游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刚才在集市上听人议论,说是最近津州地面上不太平,常有流寇夜里滋扰民户,王爷既然到了这里,不管管吗?”翠姜道。 裘凤游觉得好笑,只当是她害羞得语无伦次,扳过翠姜的脸颊:“你真是个奇怪的丫头,哪有这个时候说什么流寇的?再说了,哪朝哪代还没有个把刁民反骨?更别说是津州这种商贾往来的富庶之地了。这些事情自然有当地官府料理,再不然还有柳河郡上过问,哪里扰得到我一个过路的王爷?”裘凤游说着就要吻下去。 “王爷!”翠姜忙扬头躲闪,“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裘凤游情急,有些不耐。 “他们说,这些……这些流寇的聚窝,就在……就在……这山里。”反手过去指着他们背后黑漆漆的山路,翠姜磕磕绊绊道。 翠姜不是编的,或者说不是全编的,裘凤游一行到了柳河郡也听说了流寇滋扰之事,只是就像他说的,他不必理会这些细末之事。 但是流寇的老巢就在老枫山里确实是翠姜编的,因为能离开现在几乎失控的裘凤游就算初步的胜利。 她这一说,裘凤游倒是有了半分迟疑,流寇不一定,但是周遭确实漆黑一片,山风嗖嗖,尖石嶙峋,夜色森凉幢幢,让人生出些许胆寒,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一会儿……翠姜会不会冷?让一个姑娘的第一个夜晚在这样的地方,确实有些…… “好吧,那咱们回去。”裘凤游不舍得放开,紧紧拉了翠姜的手,又栖身在她耳边道,“我来找你时看见元心她们烧了很多水,够咱们两个人一起用了……” 翠姜心里跑了一片的青蛙杂鱼过去,分不清自己是跳还是游开来。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往回走,眼前是一个转弯,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走得太急,没有注意到这个弯道极其艮僵,山体遮掩,好似直 分卷阅读55 通山谷。 “别磕了头。”凤游先一步转过去,回身用手替翠姜阻挡尖石。 “谢……” “谢”字还未说完,翠姜忽然之间觉得眼前一阵刺痛!仿佛骤然被什么东西灼烧了一般,一时间完全睁不开。 还没有来得及呼叫出声,只听耳边裘凤游急促的声音:“快跑!” 被拉着一路向山上跑去,翠姜只听得身后一众脚步声追来!越追越紧!大概也只跑了一二十步,在眼睛能逐渐睁开之时,身侧一道寒光如练,直奔着裘凤游拉着自己的手飞劈下来。 翠姜大惊!这一刀砍中,自己必将臂膀尽断! 好在裘凤游反应奇快,一把推开翠姜,闪身处,两人已分别向身后退去。 翠姜重重撞在了山石之上,胸中一阵烦闷,再看时,约么能分辨四五个身形已将裘凤游团团围住,寒光四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只听打斗中,裘凤游声音急迫:“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不需多问,只看你们这一身绫罗便知道你们是我们要找的人了!”缠斗中,有人答道,“官府查的严,哥几个在山上蹲了几天了不开张了,今日对不住了!”回答的人手中快刀一闪直奔裘凤游后颈。 凤游只觉耳后生风,心道不好,立手抓住眼前人,回身抛去。持刀之人忙回兵器,见一招未取下裘凤游,跟着就要跳起。 “大哥,这小子武功不弱,且把那个妮子擒来再说。”其间一个黄衣流寇道 “好!”持刀人错身回首,撤离缠斗圈儿,直奔翠姜而来。 “小妮子!今日算你……啊!!!!”持刀人刚刚靠近还未抓住翠姜,忽觉眼前一辣,急忙用手揉时,眼中隔磨生砾,竟是硬生生被翠姜揉了一大把沙子泥土。 刚才几人打斗间,翠姜在一旁虽惊惧不已,但是还能勉力分析——除非凤游全胜,他们今晚才可脱身;若是凤游战败,几人必会再抓她;若是一时缠斗不清,很有可能她会被抓来当做要挟,而且山路崎岖,自己想要跑是跑不了了的。 现在果不其然难分胜负间,这伙流寇里有人想到了她,飞身来擒。 狠狠抓了两把山石上的沙土,翠姜把刚才自己从集市里买的琉璃胭脂瓶里的清凉蜂油全数倒在了沙土上。这种蜂油入眼能让人眼中疼痛三五天不止,本是用来防蚊虫的,不想此时竟用来防贼了! 且说蜂油入眼,持刀流寇翻滚在地,大叫不止。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本与裘凤游打斗逐渐立于上风的三个人此时见他们大哥翻滚在地,纷纷出声询问,这一分神,其中武功较弱一人立时被裘凤游擒住手腕,一翻之下,腕骨尽碎,此人惨叫不已,跌宕着退出战圈儿。 剩下二人聚神再战,已只剩平手。 “这样不行!”其中一人忽然袖出一镖飞出,凤游躲闪之际,二人齐齐退后,再一撤身,手中铁链亮出,抖动间发出嗡嗡轰鸣,直震得人头痛不已。 “你们!”裘凤游立于悬崖边际,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夜色中黄衣流寇又一抖手铁鞭。 翠姜自从刚才撂倒流寇领头的大哥,就一直在观察周边地形,此时被鞭声震得耳膜突突欲裂。 裘凤游向上向下看了看来去两条路,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不必费心,遍地都是‘野草’了。”黄衣流寇道。 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是翠姜猜他说的是黑道暗语,他在说,周围也都是他们的人。 这可怎么办? 翠姜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丧身殒命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更从来没想过,会跟裘凤游一起。 夜色之下,裘凤游的眼光冷得不亚流寇手中之刀,因为紧咬着牙,脸上线条紧绷……忽然一个纵身直奔黄衣流寇而来。 不知这人手中之鞭究竟为何物!裘凤游袭来,只见此人稍一扬鞭,火色迎风而起竟不偏不倚直击凤游肩膀,一声闷喝,裘凤游连人带着火光直落山崖! 没有了生息,连同火光也消失了。 他们将目光转向了紧紧靠着山石的,翠姜。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星辰璀璨,转眼密云满天。 裘凤游顺着藤蔓攀附而下,直落到山脚平地。 抬头去看幽幽鬼魅群山,好似食人之口,肩膀上刚才吃了血涸枯鞭一击,伤口处已被枯鞭发出时携带的烈火灼成焦面,虽然疼痛无比,但是也很好地止住了流血。 血涸枯鞭——御林卫枯鞭营的武器!裘凤游目光如炬。 此武器乃双向之体,鞭尾扫出带着火焰而出,见血封血,虽然看似吓人,但并不伤人命,是枯鞭营教练内训时用的,为的是让人看到鞭子飞来时所带鞭气的范围,即使打伤,伤口也会被高温迅速封住,不会流血至死。 但如果鞭首袭来,火焰不出……中鞭者会因为铁鞭打中犬齿一般交错的伤口无法缝 分卷阅读56 合,最终血流不止,直至血涸而死——这便是血涸鞭名字的来历。 黄衣“流寇”血涸枯鞭一出,裘凤游迅速明白了——来人是胡成侯的人! 胡成侯手握京畿重兵,御林卫更有神机九营,各伺不同兵种,擅长各类战法,这枯鞭营就是其中一只,以暗杀单个目标,例无虚发著称。 这样霸道的武器只在对敌作战中使用,此时亮出自然是要暗示自己来人身份的,这样的风格像极了胡为添!就算杀人,也要杀得明白!但是……裘凤游想,枯鞭发出时带了火焰,这是要告诉自己他们要杀的——不是自己?! 刚才打斗间,裘凤游就觉得这几个人武功路数全不在流寇一路,一招一式攻守兼备,虽然话语衣着极力模仿流寇,但是官气仍在,而且就算是狠辣的招式,用到一半也会迅速收敛,这明显是不愿意伤及自己,同时也给了自己暗示。 他们要杀的是翠姜! 料想,他们是一路尾随自己的王驾至此,第一次找到了翠姜单独出行的机会,却不想自己也跟了出来,措手不及,只得以血涸鞭亮出身份,让自己退却。 裘凤游看了看肩上并不重的伤,又抬头望向刚才自己坠落的地方,那里现在毫无声响。 果然,他们是不肯放过翠姜的……只是,不肯放过翠姜的是胡成侯,还是……裘凤城! 裘凤游觉得心口隐隐的疼,呼了口气,迈步而走,不一时就融入了繁华的山市。 且说裘凤游“坠落悬崖”之后,未受伤两人向翠姜一步步逼来。 “小丫头,别挣扎了,你逃不了了。”其中一人笑道,月色下看清翠姜的脸,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手中刀并没有为此有所放松,仍旧一步一步走近。 左右有路却没有自己的路,翠姜握紧手中的琉璃瓶尖,将身体不断贴紧峭壁,后脚跟慢慢蹬起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声音无法控制地抖动着:“你们,你们别过来。”。 “对不起了!丫头!”黄衣人忽然之间举刀,刀锋破风而来。 “王爷救我!”翠姜大叫,目光直视二人身后。 二人听得翠姜猛然出声,下意识就向两边闪去,同时回头看。 身后空空荡荡,哪有半分裘凤游踪影,恼怒间再行回头,只见一块儿巨大的石头带着飞沙直奔两人而来 一惊不小,二人忙向后退。 来不及拽走尚在捂眼痛呼的大汉,被巨石扫中,吐血不止。 眼见山石下落飞快,所经之处污烟四起,哪里还有半分翠姜踪影。 鹧鸪哨传出,片刻两波人从上下山路上冲了出来。 “可有看到那个丫头?”黄衣侍卫道。 “没有经过!”人回。 哪里去了呢黄衣侍卫屏住呼吸抬头用目光搜索着眼前的峭壁,难道这丫头是个山魈狐媚不成,怎么会凭空消失? 一片空阔,中几个小石子滚落,在旷夜之中簌簌落进耳朵。 “在那儿!追!”黄衣侍卫一经发现正在努力向上攀援的翠姜,手已攀住山石,一跃而上。 原来刚才裘凤游和众人打斗之际,翠姜便发现生在高处一株树上的挂着一棵从山顶掉下来的长藤,两端垂下,刚好形成了一个索道,自己攀上去太慢了,定然会被他们追上,但是如果用石头把自己吊上去,料想至少可以甩开他们一大截。 主意已定,翠姜慌忙寻找可以将自己吊上去的石头。 津州地处东南方向,中有柳河蜿蜒,终年多雨,山石亦被冲得多有松动。翠姜一经找寻,果然在崖坡三四米高处发现一块巨大的石头,晃动间摇摇欲坠。翠姜顺着石下摸索观察,发现巨石没有落下是因为一个片状石头卡在底部,深插入土。 将藤蔓一端系了个活扣在腰上,另一端死死拴住巨石凸起,翠姜开始奋力抵扣扁平石块儿,直到扁平石块露出大半,巨石于半空扇扇,翠姜才安静了下来,顺着山坡滑下,密切注视着裘凤游的情况,一旦有空隙,她就大喊,如果裘凤游能抓住时机攀住藤条或者自己,他们至少可以先于敌人一射之地奔上石壁,如果幸运,山石下坠时继续向下滚动,他们就会被带到更高处。 此招虽险,但陡峭山路貌似是现在唯一可以逃命的方向了,如果能躲进黑漆漆的山里,也许并不容易被寻到,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只是翠姜至此也不知道,裘凤游的意外坠落,其实并不是个意外,打斗间,裘凤游已看到了直通山下的一条藤蔓,他想一有空隙便抓住翠姜,一同攀援而下,但是当他看见血涸枯鞭的时候他犹豫了,因为他知道——带着翠姜,他走不了!枯鞭营历来出动,得的都是死命令! 不杀翠姜,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且说此时,翠姜心中一惊,已无暇多想,借着分散二人注意力之际,猛攀而上,急踹扁石,三五下只觉腰中一紧,自己已迅速飞起,巨石带着砂砾碎石滚落而下。 身边山石突兀,翠姜上升间,只觉左侧肩臂接连重重撞在了石尖上,灼烧感和钝痛感直逼得她要 分卷阅读57 昏死过去,砂石被纷纷蹭落,落得翠姜满脸满头都是灰,气也喘不过来。好在刚才的巨石下降了七八丈的距离,就卡在树缝间不动了。 浑身上下破了不下十数处,翠姜只做稍停,奋力拉开腰间藤蔓,藤蔓许多荆刺已挂进了皮肉,一拽之下生疼不已。极力忍耐,翠姜手脚并用,向上爬行,不过爬出三五丈远,身后人已发现了她,随即追来。 心下惊慌,头脑还清楚,爬了一会儿,翠姜忽然发现,眼前崎岖山路上,竟是有人行过的痕迹,而且脚步清晰,想是刚刚走过,最好的是脚印大小不一,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若是能追上他们,或许自己能获救也说不定。 将自己袖上的布条撕下来两扯,绑在流血的腰间,翠姜获得一点支撑后,开始奋力顺着山路向上爬去。 身后,枯鞭营的人已聚合,十几条彪形大汉,追赶翠姜而来。 月色被密云笼罩,山下集市因为就要到来的雨而逐渐散去,只剩下三三两两货物琐碎的商贩还在赶着收拾。 闪电一碰,雷声轰轰,豆大的雨点从柳河之上一路撒进山里,又带着泥土气息飘入津州城内。 一时热闹的津州市井只剩雨落之声,偶尔几声犬吠呜咽随着西城坊间灯光渐熄也不再响起,徒留东城府衙昼夜不息的灯光仍在骤来的风雨里飘摇。 翠姜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越来越清晰,因为剧烈地攀爬和不断落在身上的大雨,血流得更快。 翠姜异常敏锐的头脑和敏捷轻盈的身体都开始变得笨重,尽管很努力地爬,身后的追兵也已不可避免地越来越近。恐惧和迷茫逐渐占领翠姜的意志。更糟糕的是,刚刚带给她点滴希望的前行的人脚印已经被大雨冲刷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翠姜抬头,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冰冷的雨,麻木的身体,残存的意志…… “爹,娘,姐姐,妹妹……如果翠姜今日死在这里,你们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张书着我暴病的薄纸吧,或者连个真名字都没有,翠娘……真是难听。”翠姜想着,不觉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倒而去,下意识抓住身边的一棵矮树。 □□,翠姜抬头,一个恍惚,似乎看到不远处山路的一个岔口处火光一闪。 这是要一个不太容易发现的岔路,如果不是自己跌倒,几乎看不到,疑心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花了眼,翠姜忙用湿透的衣衫擦了擦眼前的湿发。 没错!是!是火光! 有火光就有人,此时大雨,应该是刚才前行的人遇雨躲进了山洞里,升起火来。 绝处逢生,翠姜高兴得无以复加,身上的每寸血都沸腾了起来,急急便向火光处奔去。 山路难行,半盏茶长,翠姜才走到了火光处。 这是一个形成在半山腰的天然凹陷,上方凸起的山石成了遮雨屏障,怪不得不易被发现,翠姜走了几步,发现脚下的路都开始变得干燥,而且这个凹陷里确实有一个山洞,洞中闪烁着温暖的火光。 扶着光滑的石壁,翠姜一步一挨向着山洞跑来。 不能出声,追踪的人显然对这段山路也不熟悉,虽然一路追赶着自己,但是遇到拐角时,自己的隐藏躲闪还是多少发挥了一些作用,让追踪的人走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冤枉路,这才使自己到现在也没被抓住。 所以现在走进岔路来,翠姜虽然不寄希望于身后追踪自己的人放弃,但是至少给自己一些时间向山洞里的人求救。 跑到山洞口,翠姜刚要迈步向里,却忽然站住了! 雨和着血,顺着翠姜的脸,手向下滴落…… 巨大的挣扎着的求生欲和仅存的一点理智在对抗,委屈、无助、恐惧瞬间占满了翠姜不太清醒的头脑,翠姜感觉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山洞里此时只有两个人,他们正背对着自己铺整着干草,看样子是准备休息。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山洞里确确实实只有两个人!华衣贵氅,一看便知是赶路的商贾遇雨而避。 求助,可以,但是求了,遇难的就是三个人! 不知道是怎么克制住自己求生本能的,翠姜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快速离经开了洞口,又一次无望地走进了黑暗中。 山风潇潇,翠姜就要走过干燥的凹陷,伸出手,前面是无边的大雨,无边的冰冷黑暗…… “就在这儿!刚才我看到一个白影就是顺着这个下坡溜下去的,快追!” 身后,声音骤然清晰,翠姜心下一惊,就要奔入雨中,只觉臂上一紧,忽然被人抓住。 “来。”山风中,有个声音从黑暗处发出,清冷净漠,听在翠姜耳中却如同琳琅天降之音。 下一秒,翠姜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让人不能自持的温暖中。 眼前人,明眸如星辰!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话说翠姜于危难之时不愿意连累无辜之人,独自向前奔去,刚要走出山凹,却被人拉住。 分卷阅读58 “别出声。”硕大的斗篷罩住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翠姜,说话的人声音仍旧没有什么温度,手上力道却不小,直把翠姜紧揽在身侧。 能感觉到揽着自己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略有些消瘦的男子,有类似茶香的清冽香气弥漫在斗篷中,翠姜稍稍心安。 半刻, “你们看,前面有火光,去看看。”翠姜隐约听到有人追来,想是也看到了山洞里的光,不禁心提到了嗓子眼。 “知道有多少人在追你吗?”男子问。 “大约十几个。”翠姜低声道。 “是什么人?”男子问。 “是流寇。”翠姜乍寒回暖,打了个激灵。 男子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身后竟又出现了一个人,手中抱着一捆干枝,想来是出来寻找柴火的。这个人的声音略粗重,听起来底气浑厚,“什么人?” “是流……”翠姜见此二人认识,忙要回答。 “朝廷的人,御林卫,或者京畿兵管。”男子道。 “他们是在追这位姑娘?”来人问。 “恐怕是要下杀手。”男子轻声道。 “他们看见火光了,锦衣他们会不会有麻烦?要不要我去引开他们?”来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调一点也没变,好像说着一件特别平常的事情。 “不用。”抱着翠姜的男子此时将氅衣脱了下来,罩在翠姜身上。 “不能过去!或者,或者还是我去引开他们……”翠姜猜测眼前的人大概是要回到洞中。听刚才的话头,他们与洞中人是一起的,可此时回去……翠姜见识过这伙人的狠辣。 “在这儿等我。”男子的话不多,说出来却颇为不容置疑。 翠姜咬了咬牙,夜色昏暗,伸手不见五指,翠姜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只知道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身体分开的一瞬间,翠姜感受到了不能言状的空虚和恐惧。 “别害怕姑娘,我们很快回来,就为了你路过山洞没有进去求救的义气,你的事儿我们公子是管定了,他要管的事情,还没有管不好的,放心。”声音粗重的男子抱着柴火绕过翠姜,跟着前面的男子一起走了。 “等等。”翠姜一把拉住抱柴的男子。 “怎么了?” “他们,他们手上有一种铁链,或许是鞭子,异常厉害,发出时携带火焰,中招者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翠姜听声音粗重的男子这样说,怕他们轻了敌,忙将自己刚刚见过敌人最厉害的招式和武器说出来。 “火焰?铁链?难不成是……血涸枯鞭?!”男子自言自语道,“公子……公子!真的是御林卫。”男子紧追了两步,低声道。 月色下,翠姜看到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先敌人一步进入了山洞,不过片刻,一行追踪的人已快步而至。 翠姜心中担忧,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害了他们,不住忐忑焦急地张望,却始终按照男子说的,没有离开藏身的山石。 时间,一分一秒,一时一刻,始终没有什么动静。正当翠姜快要沉不住气想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忽见一个身影从洞中仓皇奔逃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片如练如蛇的火光,如同箭射迅速击中此人后心! 被击中之人应声而倒,挣扎了几下就死呆呆再也不动了,片刻后自其后心燃起了熊熊火焰,火光之高,几乎照亮了周遭一射之地。 翠姜一惊不小!有人中鞭了! 管不住自己的脚步,翠姜急奔而去。 四个素未谋面的人啊,难道,难道真的为了自己,丧命于这老枫山中?若是这样……翠姜只觉得自己心口憋闷得就要炸开了,还哪里管得了死活,疾跑两步就欲上前。 “和你说了,不要出来,为何不听?”男子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翠姜觉得自己飞出身体的灵魂回来了。 在长到十七岁大的十七年里,翠姜从没有这么慌乱过,甚至被茉茉不止一次地问过她到底懂不懂得害怕? 现在,翠姜失了分寸!就算刚才慌忙躲避追赶的路上,虽然狼狈,还是会利用山势躲避,还是可以分析逃生之路,可是现在…… “我,我……”翠姜已分不清自己是对陌生人的愧疚,还是什么,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进来吧。”男子虽然声线冷漠,手却温暖有力,拉着翠姜走进了山洞。 山洞里,火光闪闪,翠姜一进来就看到了十几具伏地的尸体,几乎每一个都是面朝下,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伤痕。 这些人,竟然死得悄无声息。 翠姜嗅到山洞中几抹隐约飘散着的特别的香气。 “他们……”翠姜抬头望向自己身边被众人称为“公子”的男子。 这一望,翠姜怔住了! 微微怔住的……还有霍云! 不过短暂视线的交叠,霍云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已消失不见,代替它的是一贯的清冷。 “已经死了 分卷阅读59 。”霍云道。 “多谢,多谢公子相救。”翠姜心中安定,忙谢道。 “公子,有人从两侧包抄过来了。”从外面匆匆跑进来的潘辽道。 “嗯,等他们凑近了一并解决。”霍云道。 “是。”潘辽说着阔步向外。 “我也去,好久没活动拳脚了,真开心!”葛骁笑着追了潘辽出去了,好像去逛个庙会或者去凑个热闹。 “我也去看看周围情况。”苏锦衣看了一眼翠姜,笑道。 三个人都出去以后,山洞里安静了下来…… 翠姜看了看霍云,有些抱歉:“刚才你不让我动,是因为你料定还会有人埋伏在周围,伺机而动?” 霍云点了点头:“这是他们一贯的行动部署,还好这次他们的埋伏点远,不然你一出来,或许就会碰到。” 翠姜头上有微微的冷汗:“对不起。” 霍云摇了摇头:“无妨了。” 一山洞的死尸,相对而立的两个人,气氛着实有点儿诡异尴尬。 霍云话少,翠姜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日:“敢问公子尊名,也好来日报救命之恩。” “霍云。”霍云坐下,伸出手来烤火,自从把外衣给了翠姜,他着实有些冷。 “衣服还给公子……我不冷了。”翠姜忙将外衣脱下来还他。 “穿着吧。”霍云道,“坐下来等,还要一会儿。” “哦。”翠姜想躲开眼前的尸体,就只剩下霍云身边了,翠姜坐了下来。 相对沉默…… 洞外一点声响都没有。 “公子刚刚说他们是御林卫?”翠姜稍缓,想起来刚才霍云说过的话。 “是胡为添派来的。”霍云没有抬头,他自从刚才和翠姜对视之后,就再没有抬头看过翠姜。 “胡成侯?”翠姜震惊了,“是胡成侯!” 翠姜心中急思。 如果是胡成侯,那是不是证明,这伙人……是来杀自己的?!早在自己离开端阳的时候,父亲就提醒过自己,一路上很有可能会碰到不测之事,要自己多加小心,不可离开热闹人多之地,不想今日意外同裘凤游进了山中……还是被人抓住了机会。 这样一想,翠姜不禁回忆自遇险到如今的种种,是啊!流寇若是求财,那跌落山谷的裘凤游身上所佩所饰可值千金之数的物件少说也有四五。而自己为了方便,特意着了侍女衣衫出行,一应首饰皆无,只几朵自己顺手从行邸海棠树上摘的海棠歪插鬓边,他们为何一路追着自己不放?而且大雨难行,几寻不果,若是求财,早会放弃了。 伸手来翻距离最近的一名侍卫的衣领,健壮的脊背上,一道灵蛇刺青栩栩如生!狰狞吐信! 果然,果然是的,灵蛇刺青乃是御林卫固有纹身。 翠姜深深吸了口气,咬着嘴唇抬头看着霍云:“那用毒恐怕就不妥当了。” 霍云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抬头看着翠姜。 不想翠姜不问自己来路,不问自己为何知晓其中缘由,竟是第一时间提到了用毒之事。 翠姜没有闪避他审视的目光,不管霍云是谁,又为什么熟悉御林卫,但是他一定不知道这些人追杀自己的原因!因为这才是最危险的!不能让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就这样卷入这场浩瀚的是非。 “公子若要将计就计以流寇身份处理他们,用毒便不妥当。御林卫训练有素,绝不会在执行任务中贪酒。一旦追查起来,这看似意外之事,倒会落了刻意掩饰的疑点,胡成侯处事老辣,不会善罢甘休的。” 霍云看着翠姜…… 翠姜也看着霍云……眼前人容色清冷,眸如静默深海不可测,在灼灼烟火中,有着魅人心魄又定人心神的气场。 翠姜与霍云正视之下,心中忽地不自觉地生出一个想法——难道…… “难道,公子是刻意要卖这个破绽?”翠姜口中念念,心中骇然! 霍云拨了拨眼前的火堆,焰火更旺,他不期翠姜这么快就能想通其中的关节,只是此时洞外之事尚且未定,霍云并不想多说。 柴越烧越干,火势渐旺。 翠姜觉得热,尤其自己里面的衣衫尽湿,此时水汽蒸腾,便将霍云的外衣脱了下来。 一阵幽香,缓缓飘散。 翠姜首先闻到了,知道这是自己一旦出汗,就会散出的香味儿,忙将外套又披回身上,如此一来就更热,香气愈浓。 一来二去,翠姜尴尬不已。 “姑娘颈间的玉锁很别致,玉色奇特,不知是哪里买的?”霍云没有抬头,道。 翠姜听霍云一说,才发现大概是慌忙奔逃中,衣衫扯开,自己的玉锁从内衣里露了出来:“是我娘给我的,打我记事便戴着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玉种,说是什么都不相似,公子认得?” 霍云没有言语。 洞外一片嘈杂之声。 第三十四章 分卷阅读60 第三十四章 话说霍云正与翠姜说话,洞外一片嘈杂。 听不清楚完整的人声,洞身窄浅,霍云他们坐的地方离洞口也近,却一句完整的人话都听不清楚,含含混混的几声闷吼之后……洞外一片静谧。 “还是用毒?”翠姜问道,“我以为会有争斗。” 霍云没有说话。 翠姜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傻,这种时候自然什么快用什么,自己还以为三个人真是出去打架了,直悬心。 “是拳脚。”霍云道,“刚刚在洞中用的毒叫合身散,需要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散出才会有效,洞外山涧空旷,这种毒不管用。” “散出?毒,毒不是在酒里吗?”翠姜看着一地碎碗有点儿纳闷儿。 “虎涎絮凝香不多,就够沾沾酒碗的,他们死于合身散。”霍云伸手烤着火。 “虎,涎,絮,凝,香?”翠姜一字一字惊异道。 “嗯。”霍云话少得可怜。 翠姜左右看了看山洞各处,她其实是在掩饰自己就要痉挛的脸部表情。 虎涎絮凝香这个东西啊,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乃是皇家御用鸩毒,是宫中赐死罪人之用!只需豆子大小,巨熊猛象也放得倒! 眼前这个人……哪来的这样的东西?他究竟是谁?他把这些毒抹在酒碗上,是要嫁祸给谁吗? 翠姜深深呼了口气。 裘凤游! 只能是裘凤游! 这样秘而不传的皇家鸩毒等闲人哪里得的到?此时除了途径津州的皇家亲王裘凤游,还能有谁有这样的东西? 而且这东西裘凤游确实有,翠姜见他路上打猎的时候用过,射杀一只胡狼獾。这种东西极为可恶,经常突袭村庄,乃至残害人畜。箭上沾了些许虎涎香射入狼獾身体,这畜生吃痛发狂就会什么都不顾发起疯来,拼命撕咬身边的同伴。 一点毒解决了一片恶兽,当真痛快。 可是,这样嫁祸给裘凤游谁会信?胡为添的人就算发现了山洞里的尸体,验出了酒碗里的毒,也不会相信自己派出来的杀手是喝了裘凤游的毒酒被毒死的啊!难道不应该是剑拔弩张,打斗致死更可信吗? “打斗致死是骤然发生的,但是用毒,而且是在酒中放毒……”霍云道。 “那就是预谋了。”翠姜忽然有一点明白了,脱口道同时惊诧于霍云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霍云点了点头:“关键不在于胡为添会不会相信,而在于他愿不愿意相信。” 怪不得!怪不得要卖这么大的破绽……翠姜现在明白了,明白了也就知道这根本就不是卖什么破绽,这个叫霍云的人就是在光明正大地嫁祸裘凤游。 可是为什么? 翠姜的心里拧了个解不开的结。 结越拧越紧,对于霍云的身份翠姜就越疑惑。 这个叫霍云的人知道胡为添,知道裘凤游,而且似乎对于胡为添和裘凤游的性情都是清楚的,那他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是谁? 他究竟是谁?究竟要做什么? “走吧,我们出去看看。”霍云似乎没太理会翠姜的纠结。 两个人走出来的时候,洞外山涧,一夜雨渐停,空气带着微腥的清新,自来芬芳。 “公子,已经处理干净了,一会儿用藤筏子拉到江边儿,顺水漂了就好,有个三四日就能漂到夷台的浅滩子上去,正好能赶上裘凤游他们到达那里。”潘辽道。 “周围已经没有暗哨了,人都在这儿。”苏锦衣从山坡上走下来道。 他这一说,翠姜皱了皱眉,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出来,只是见三人安然无恙,倒也觉心安,忙道:“实在对不住,我刚才若不跑出来,便能免去三位公子拳脚上的麻烦了。” “不用放在心上,不算麻烦。”苏锦衣笑道,“潘辽出手,这十几个人尚嫌不够施展,何况是他们两个人。” “不是三个吗?”翠姜也笑了。 “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打架?”苏锦衣笑着看了看自己一身锦衣,惹了潘辽一个白眼。 天色朦朦而亮,翠姜能看到这个叫苏锦衣的公子容色颇为俊朗,一身锦衣,微微一笑若谪仙一般。 而习惯站在霍云身边的潘辽雄壮威武,深眉豹眼,飒飒生风,一场打斗过后竟然半分喘息不见。 坐在树杈上的葛骁叼着根树枝,现在吐出来正在逗一只翅膀沾了水趴在树枝上倒气的绿头蚱蜢,捅得小家伙一会儿抬这条腿,一会儿抬那条腿,奈何膀重身湿和这个讨厌的人置不了气。 “昨夜雨重,巡山的人上不来,不一会儿日头出来,他们就要上山了,公子,咱们还是早离开的好。”潘辽道,“咱们不走大路,从桔梗路过去,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到柳河滩涂上。我昨晚就叫老金预备好了大船,咱们逆流而上,有个晌午就到得了瑞安。来报说沈兄昨日已到了那里,咱们去拜会他。他走到哪里都会有官府的人往来盘道,咱们只消在他下榻的客栈晃上一晃 分卷阅读61 ,这山上的事情就再疑不到咱们身上了。” “靠!你就是瞎操心,这山上的事儿什么时候会疑到咱们身上啊?要是疑得到,老白不是白去偷虎涎絮凝香了吗?老潘啊……你这脑子什么时候能和拳头一样好用?”葛骁说着用树枝子捅了捅草虫的肚子,小家伙想来实在受不了了,费力一跳,向崖底跌了下去,颇为悲壮。 “啊?”潘辽摸了摸头。 苏锦衣一笑,走过来对着霍云道:“不过潘辽说得是,早下山也好。” 霍云点了点头:“走吧。” 山路崎岖,依着清晨日头的方向,翠姜判断霍云一行是要绕过老枫山,去到山的北麓,山下便是柳河,他们是要乘船去上游的瑞安。裘凤游一行人前几日刚刚经过瑞安,走陆路大约三四天,不想乘船这样快。 又走了约有两盏茶的工夫,天色已大亮,能看到路上遍地都是桔梗。 始终觉得哪里不对,翠姜边随着他们走边念念,不一时就落在了队伍后面,连拉着尸体的潘辽都走到前面去了。 霍云本来走在最前面,现在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翠姜。 翠姜仍在苦思。 霍云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走吧。” 翠姜红了脸:“霍公子,不……” “你回不去了,只能和我们走。”霍云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道。 “我……” “你若是随着裘凤游再向东靖走,危险只会比现在更多,寻找那几个消失的人,最多能拖住胡为添四五日罢了。”霍云道。 “不是……” “我知道你疑惑我的身份,上了船我就告诉你,放心,我若害你,便不会救你。” “我是说,霍公子,放开我吧。”半日,翠姜才低声把活说清楚。 “啊?哦。”霍云只顾自己说话,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是拉着翠姜的手,听她一说,忙放开来,闷声低头独自向前走去。 前面三个回头看热闹的人一齐笑了起来,潘辽扔下藤筏子,一边笑一边活动着手腕。 手腕!手腕…… “我想起来了!”翠姜忽然道,“不止这几个人,不是所有追杀我的人都死了!昨晚,昨晚有两个受伤的人,和裘凤游打斗时受伤的人,还在半山腰!” 翠姜边说着就要向山下跑,跑了两步又跑回来,拉了潘辽就走。霍云的披风很大,翠姜跑起来着实费力,经过葛骁时顺手解了下来,扔在他怀里。 “哎,丫头。”葛骁抱着披风喊了一声。 翠姜没有停步:“他们受伤不轻,兴许现在去还能找到,若让他们跑了,或者被……” “不用回去了,你说的这两个人应该已经被人带走了。”霍云道。 不过三五步,翠姜忽然收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眼中闪闪亮地看着霍云:“裘凤游?他没死。” 潘辽傻了, 葛骁也不明白, 苏锦衣皱了皱眉。 “是。”掀走葛骁手中披风,霍云走过来披在翠姜身上,“早上有飞鸽来报,东靖王爷昨夜已安然回府。此时这两个人被带走是好事。不仅有了“下毒”的人……” “裘凤游还会就此了解胡成侯的意图,了解了就会有防备,有防备了就会被认作早有准备,心存异义……”翠姜道。 霍云一笑,这丫头果然通透。 “他们……他们在说什么?”潘辽比划了一下。 苏锦衣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们互相能听懂对方说什么?”葛骁抓了抓头。 “就算是獐狼虎豹的叫声,也自有自己族类能听得懂,看样子他们倒是一族的。”苏锦衣笑着也找了块儿石头坐下来等。 “你这比喻好,我喜欢,尤其是獐狼虎豹那段儿。”葛骁笑道。 三个人都不管霍云他们了,一时只看着眼前蜿蜒的桔梗路,这里他们不止一次来过,跟随自己的父亲,祖父,来过,现在看起来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朝阳满路,桔梗芬芳。 “走吧,翠姜。”霍云道。 “翠,翠姜?”翠姜道。 “不是吗?” “是。那,去哪里?” “端阳。” “你怎么知道我叫翠姜?” “你颈上的玉锁叫达摩凌霄,你娘是孟陵澜,玉锁上有个澜字。” “啊?什么?达摩凌霄,那是什么?霍公子怎么认得?” “认得就是认得。” “他们两个又在说什么?还是听不懂。”看着两个人早晨妩媚青阳下并肩的身影,葛骁道。 “不懂就不懂吧,獐狼虎豹嘛。”苏锦衣笑了笑,五人一路前行。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翠姜病倒了,就在她登上去往瑞安的船,刚刚安稳下来时,只觉腰间一阵麻痒疼痛,待要避开众人查看,只觉眼前一阵发黑,翠姜 分卷阅读62 昏了过去。 在冰冷与滚烫间来回,迷蒙中翠姜觉得有人抱起自己,没有声音,焦急的惊异的温柔的安抚的声音都没有,只是把她抱起来,安放在床上。 能感觉到衣服从伤口上揭下来时钻心的疼痛,扯扯停停,好像拉开皮肉一般。 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衣衫不能被拉开,可身体又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梦魇,完全挣扎不得。在心思抵迫和温热的血再一次骤然流出时,翠姜彻底昏死了过去。 山草幽幽……春风吹皱了春来柳河。 柳河两岸是柳。 青柳如烟,烟雨匆匆而来,打皱了柳河一江春水,好像昨夜的雨还未下透,需得再呜咽缠绵着诉了昨夜分别人的惆怅与昨夜遇到人的……相思。 “一会儿下了船,你带翠姜找一家客栈安顿下来,按这个方子抓了药煎上,我去去就来。”翠家模糊地听到一个有些熟悉又实在陌生的声音这样说道,随即觉得自己被抱下了船,抱上马车,抱她的人手很轻很稳,好像怕再次碰裂她灼痛蹦跳的伤口。 翠姜想,他是谁啊…… 体温的滚烫在黄昏来临的时候并没有消退,翠姜被时冷时热的感知弄醒了。 “好累。”翠姜无力道。 “起来再喝一遍药。” “我在哪里?”翠姜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约略的清瘦让这个男人棱角分明,充满了说不出的张力,但是他的眼神是冷漠的,冷到人的骨头里,结了冰。 “这里是瑞安。”霍云道。 “你,你是……”翠姜伸手扶了扶自己滚烫的头。 霍云没有说话,把药端了过来:“吃药。” “什么药?我病了吗?”翠姜在极力回想,以便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你怎么会不认识回肠草?!”霍云道,他看起来有些生气! “回肠草?”翠姜不明就里。 “你的腰上密布着回肠草的毒刺,再晚一点儿发现,你就活不成了!真是蠢得可以!”霍云眉眼间全是怒气,话说出来冷得骇人。 翠姜恼了:“我一定要认识什么回肠草吗?我既不是大夫,也来不及在那么危险的时候考虑救命绳子的品种啊!霍公子要救我便救,不救就算了,何苦因为根草来吼我?” 霍云把药碗“咚”地扔在了桌几上,站起来走出门去,一去就没有回来。 翠姜顶着一脑门炭火一样的温度,目送了霍云一个纠结愤怒的表情!虽然还不是太清醒,翠姜已匆匆想起了个大概。 自己也是有点莫名其妙…… 霍云,霍云是谁? 霍云是谁自己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刚一睁眼这是发得什么脾气? 强撑着抖抖嗖嗖的身体,翠姜想坐起来自己把药喝了,撑了几次都起不来,只闹了一身的汗,汗珠子渗进腰上的伤口,蝎蝎螫螫的疼。 腰? 腰啊? 怎么现在自己的腰这么粗呢? 翠家一动之下发现自己的腰好像不似平常柔软轻盈,伸手抚摸,除了厚厚的纱布缠裹着,里面的皮肤好像隆起了老高,颇有些大腹便便坠肉横生的弹拨感。 脑袋疼得更厉害了,翠姜想着,大概其自己的腰是受伤了,逃跑的时候,吊自己的那个藤子勒的,当时只顾着逃命,没觉得这么疼。 那根藤子就是刚才霍云说的回肠草吗? 那是什么东西? 从小母亲就让自己辨识各种草药,知道断肠草,结肠草,回魂草,回春草,可这个回肠草又是什么东西?当医生的也是,起名字是就不能区别大一些吗?! 呼了口气,眼皮沉粘,翠姜放弃了自己起来喝药的念头,打算再睡一下。 “发脾气归发脾气,药还是要喝的,这回肠草厉害得很,如不是你碰到我们,不是,若不是你碰到霍云,想来不用谁杀你,你也就自生自灭了。”门外的声音格外温暖,不似霍云冷淡,“我进来了,翠姜,你盖好被子。” “进来吧。”翠姜虽然这会儿有点没好气儿,但是听到这么温柔的声音,还是不忍心拒绝。 苏锦衣推门走了进来,门外,凉风随入,带了几缕花草香,锦衣忙回身关了门。 “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苏锦衣笑着坐在了翠姜床边的椅子上,随手端起药来,“快点吃药,快点好起来,还要很长的路要赶,虽说咱们的身份不会引起怀疑,但是早一天到端阳,早一日把你送回相府,总是安全得多。”苏锦衣笑着用勺子盛了药送到翠姜嘴边。 翠姜伸手推开。 锦衣皱眉笑了笑:“你不是吧?你把他气得够呛也就算了,一个大男人,左右是没什么事儿。你怎么还真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了?” “不是……”翠姜费力地摇了摇头,觉得身子一动,肥硕的腰也跟着晃了晃。 苏锦衣笑了,他笑起来特别好看,让翠姜不知不觉想起了翠忱,眼底有些微热。 “那你 分卷阅读63 说说看,为什么不喝药?”苏锦衣语气仍旧温柔,像极了和自己最宝贝的妹妹说话。 “公子,你姓什么?”翠姜问。 苏锦衣愣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自己知道翠姜是谁,他们都知道翠姜是谁,在心里已经当她是自己最亲的妹妹了! 但是翠姜并不认识他们啊,甚至除了霍云连他们其余三个人的名字都叫不全。 也是难为这个丫头了,竟然信任他们。 翠姜观察着苏锦衣的表情变了几遍,眨了眨眼睛:“四位公子救了我,而且是冒着那么大风险救的,翠姜怎会不信任?” 苏锦衣笑了,这个小丫头,果然敏慧得很,竟能猜到自己想什么的,而且也是个认定了就不犹豫的性子! 昨天晚上,霍云和他们说,这个骤然闯进他们栖身之地的女孩儿很有可能就是翠姜时,他们都吓了一跳。 他们一路从东靖前往端阳应孝廉之科,脚程不慢,月余就走到了柳河郡。 霍云、苏锦衣、潘辽和葛骁的父亲都曾经在这里常驻,更准确地说,是他们四家人层一起住在这里。 所以小时候霍云四个人常常结伴上山玩儿,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非常。 这次路过津州,难免想着故地重游,不想上山不久便遇到了雨,只得在一处他们也曾避过雨的山洞停了下来,一时听风观雨好不惬意。 只是不期,就在这时,竟遇到了被人追杀的翠姜。 其实,四人一入津州的时候就觉得津州城的气氛不大对,好像比平日里更加隆重繁华,戒备也严了很多,潘辽着自己镖局分号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东靖王爷裘凤游前往封地的路上途径柳河郡,将在此下榻。 霍云点头:“找老白偷些虎涎香和鬃花丸来,不要太多,多了容易被发现。” 老白是津州城府衙的厨子,干这件事,方便得很,也是他很快传来了裘凤游遇险后安然回行邸的消息。 苏锦衣不知道霍云是早就有预谋想做点什么,还是意外顿生时的随机应变,总之他做很多事情都能这样恰到好处,水到渠成,就好像下棋总在十招之前便已谋定。 不!是开局就已谋定。 只是这会儿,这个什么都谋得定的人,被眼前的小丫头气着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呢。 霍云不爱生气,或者说生气别人也看不出来,可能如潘辽、葛骁都未必知道霍云那张终年统一表情的脸什么时候是生气了。 苏锦衣知道,霍云生气了,就爱吃东西。 就像现在,他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面,一大碗! “我姓苏,苏锦衣,你可以叫我苏哥哥,或者锦衣哥哥,要么就都省了,叫哥哥最好。”苏锦衣笑道。 “你又不是我哥哥,为什么这么叫?”翠姜道。 苏锦衣摇了摇头:“还真是够鸡贼,谁说我不是你哥哥?” 翠姜眨了眨眼睛。 “不止你是,你姐姐翠忱,妹妹翠离,都是我的妹妹。”锦衣笑着把药又端了过来,“先喝药,喝完咱们再说话,一路长得很,你还怕自己听不明白吗?你腰上的伤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自己是不是都觉得胀了起来?” 翠姜感受了一下,点点头。 “就是的啊,快喝药。”苏锦衣笑道,像在哄宝宝。 翠姜喝了药,她觉得比起霍云那个冷冰冰又爱生气的人,苏锦衣和蔼也可爱得多。 “这就对了。”苏锦衣看着翠姜喝完药,笑道,“好好睡吧,我就走了。” “什么就走了?”翠姜气道,“不是要把来龙去脉说给我听吗?” 苏锦衣想了想:“那个粗声粗气,有力气没大脑的叫潘辽,那个除了逗蛐蛐就是睡觉的人叫葛骁,那个……那个看起来像冻上的,叫霍云。我们四个人中,我最年长,霍云其次,葛骁最小,等你好了,让葛骁请你吃好吃的,他有钱得很。” 翠姜现在觉得苏锦衣也不可爱了,明显是在敷衍自己,骗自己喝药! 哼! 苏锦衣笑了:“不着急,睡吧,睡醒了才有精神,也听得更明白,是特别复杂的一个故事。总之,丫头啊,要心安!我说我们是你的哥哥,就真的是。” 随手带上了翠姜的房门,苏锦衣站在月下,感受清风微拂面。 “怎么样?喝了吗?”葛骁穿着一件蚕丝月白长衫走过来,一身水滑油光的富贵相。 “喝了。” “这伤着实凶险,难怪他着急。”葛骁冲着霍云的房间挤了挤眼睛,“你要不要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吃个面吗?多吃两碗无妨。”苏锦衣笑着走下台阶,走到院子当中,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展了展修长的双臂。 “呦……这位客官好雅兴啊,出来赏月啊,我们瑞安的月亮可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一声苏入骨头的娇声惹得葛骁一个激灵,忙裹了裹自己的蚕丝睡袍,怕被抢去一样。 “老 分卷阅读64 板娘。”苏锦衣认得,这是他们住的这家叫做“春风渡”客栈的老板娘。 自打他们一住进来,这位老板娘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自己身上,黄昏时分霍云回来,老板娘就又开始盯着他看,直看得眼睛都拔不出来了,看得冒火。 果然就来撩讪了。 “别叫老板娘,没得把人家都叫老了,我叫赛娘,赛西施的赛。”赛娘笑道,甩着帕子靠近苏锦衣。 苏锦衣没有躲,微微笑了笑:“赛娘好,这么晚了,可是来收房钱的?” 葛骁差点没笑出声,一路小跑,保护着自己的蚕丝睡衣回房了,不愿意看着你情你愿我装傻的调调儿。 “这说的什么话啊?公子一身富贵打扮,还能少了奴家几个房钱不成,我来……”赛娘围着苏锦衣转了一圈儿,“我来,就是看看几位公子,可有什么需要赛娘帮忙的。”眼波流转,眉目含露,赛娘依依笑道。 “说来,还真有件事情想请赛娘帮个忙。”苏锦衣抱了个拳。 “公子快说,赛娘听着呢。”眼中跳了几点火花,老板娘心跳突突有声。 “我们兄妹几个走到瑞安,不想舍妹水土不服,发起热来,这会儿喝了药身上尽湿了,换洗衣裳带得不多,赛娘您看看,咱们瑞安可有好的成衣铺子,不拘多少银钱,舒适干净就好,给舍妹买上几件。” “那个小娘子是你们的妹妹?”赛娘中午看见几个人进来,还当那貌似天仙犹胜三分的丫头是谁的娘子,最好不要是那个冷峻公子,也别是眼前这个锦衣公子的,不想竟是妹妹,那是不是自己…… “正是。”苏锦衣道。 “好说好说,咱们瑞安虽然地界儿不大,但是挨着津州,绫罗绸缎想要就有!缀锦阁就在旁边,此时估计还没关门,我这就去替妹妹选上两件,不知……不知妹妹身量如何?” “便如赛娘一般婀娜。”苏锦衣笑道。 赛娘笑得花枝乱颤:“这么说咱家妹妹好身段儿喽。” 锦衣一笑,递过二十两银子:“正是。”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赛娘抱着三件包好的女子衣服回来了,手上竟还端了个大盘子,上面两碗热腾腾的胡辣面,笑着走进苏锦衣的房间。 “不想公子这样斯文,竟和赛娘一样爱吃个胡辣,正好,奴家也没吃晚饭,便和公子一起吧。” “这……”苏锦衣不解。 “不是公子让人去厨下说的吗?要两碗最顶尖辣油浇汁的胡辣面吗?面不扛时候,多吃两碗无妨,公子快坐。”赛娘说着把上面浮了一层辣油红火火亮晶晶的面端到了锦衣面前。 “霍云!你行!”苏锦衣“恨”声道。 “公子快用!”赛娘递过竹筷,笑道。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话说次日清晨,瑞安城日光丰美。 虽然这个小城并不大,但是就像赛娘说的,这里紧挨着柳河又离着津州近,是从都城端阳方向去往津州的必经之处,所以水路陆路皆热闹非常。 天不亮,瑞安普济码头上南来北往卸货的船只就已经密密排起了长队,卸货的苦力肩夫形成游走的长龙,川流不息,只等到天一亮,发往四处的货物便已装上了马车,整齐码放,车辕一动就去往更远的地方贩卖去了。 翠姜醒得早,因为腰疼。 倒不是伤痛,而是因为裹着厚厚的纱布像个粽子一般,翠姜一夜不曾翻得身,不觉浑身酸疼起来。 睁开眼睛四处看看,客栈的房间不大,柳木架床上挂着双层的百金纱,窗上糊着里外四五层的白玉纸,这两样东西名字取得好,其实是最普通人家用的东西,晨曦掩映下一应桌椅陈设也简单得很。 这只是一家最普通的客栈,可在翠姜眼中却不失新鲜,伸手摸摸自己盖的被褥,也是粗布里裹着籽棉花,不似自己家中常用的桑丝鹅绒般轻暖。 自己的腰……翠姜动了动,似乎紧裹的纱布和皮肤之间有了一些空隙,再动一动竟是不那么疼了。 翠姜想试着自己坐起来。 门外,敲门的声音。 “请进。”翠姜知道,这会儿来的大概是赛娘。昨天这位姐姐就来过了,还带了一大盘的生姜梅子,说是又暖胃又驱寒,最适合水土不服进不下饭去的人。 翠姜想说自己不是进不下饭去,是他们,不是,是霍云不让自己吃。 想起来霍云翠姜更气闷,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他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就忽然对着自己发脾气。 发脾气嘛!谁不会! 翠姜在心里愤愤,听着脚步声靠近了窗幔。 “赛娘姐姐这样早,真是麻烦您了。”翠姜笑着撑了撑床板,觉得确实有了点力气。 “躺着。”敛起床幔用竹钩子挂好,霍云坐在了翠姜床边。 翠姜吓了一跳。 “你……你!你,霍公子,这怎么说也是女儿家的房间,你……你怎么说进 分卷阅读65 就进来了?” “我敲门了,是你让我进来的。”霍云伸手捏住翠姜的手腕。 翠姜忙不迭躲开。 霍云没理会翠姜,起身向桌边走去:“脉搏有力了很多,再吃三天的药,就能下地活动了。” 翠姜傻了,这也行?这么快?他的手指几乎只是碰了一下自己而已,就诊断完了? “腰上的肿消了一点吧?纱布已经没有那么紧了,需要重新缠裹一下。”霍云说着从一个青花小瓶里倒了一个龙眼大的丸子出来,放在白瓷药丸中三两下打碎,倒上些清酒,不一时就和成了黑亮的膏药。 “你,你干什么?”翠姜抓着被子。 霍云看着翠姜:“还能干什么?自然是换药。” “不行!”翠姜果断拒绝,“我的伤在腰上,我,你……怎么能你替我换药?” 霍云皱了皱眉:“潘辽?葛骁?你看谁行?” 翠姜想了想:“你叫老板娘进来不就行了?” 霍云叹了口气:“她和锦衣到江边买鱼去了。” “那等她回来。” 霍云摇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那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换。”翠姜仍旧不让步。 “不行,愚公丸里的红虫一旦死了,敷上就不管用了,吸不出毒,换药就得现在。” “死就死了呗,换一丸就好了。”翠姜听见他说什么红虫,什么吸/毒,心里一阵阵发毛,难道自己的腰上现在正有千百条虫子在吸啊吸?心里哆嗦着,翠姜嘴上却不肯服输。 “你这丫头说得倒是轻巧,就这一丸药,能买十几二十间这样的破客栈,你快老老实实让他给你把药换了吧,又不是没看过。”葛骁走进来,左手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青色的古瓷牛耳钟,放到桌子上,揣手看着翠姜。 “什,什么看过?看过什么?”翠姜有点着急,不自觉向里蹭了蹭。 “你以为你腰上的伤是谁给你包扎的?命是谁捡回来的?就差一点儿,一点点儿。”葛骁用手掐着指尖比划了个豆子大小,“你不信看看他,为了给你拔去那些毒刺,手指现在还肿着呢。当然我不是夸奖他,我是在笑话他,就不能用镊子吗?”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她已经不让换药了,你还来说这些。”霍云看着葛骁不悦道,“放下就出去吧。” “行!行!”葛骁“气得”站直了身子,“你就宠着吧,啊,宠着……真是有了个妹妹,兄弟都不要了,昨天就让锦衣吃了一碗辣面,呛得美男子让赛娘灌了四五碗的凉水,胸口后背的着实拍打了遍,今天又一早天不亮就让我去厨房熬什么血燕窝,我看中午你干脆把潘辽炖了给她吃,长气力。” “也是个法子,七寸血倒是大补。”霍云没抬头道。 “谁!谁要吃我?”潘辽抱了几件干衣服从外面进来,顶头听见有人要炖了他,吃七寸血。 “还能有谁?宠妹狂魔呗。”葛骁靠了门板,翘着腿道。 “嘿嘿,宠得好,就要宠!”潘辽把衣服放在翠姜床头,“丫头,一会儿自己换了哈,伤口疼,爱出汗,塌湿了不舒服,我们几个大男人不好伺候,你说,要是你嫂子在就好了。”潘辽说着回头看了看葛骁,“你也是,家里那么多女眷,带一个两个出来多好,此时咱们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唉?唉?我说,是谁不让我带妙音来的,都到了城门口了,你们硬生生让送回去,害得我妙音哭得眼睛都肿了,快心疼人的。”葛骁抗议道。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嘴来。 霍云看着手里的药膏,米粒大小的红虫已经开始翻滚涌动,这种常年生活在云南毒瘴梨嗜毒的小虫子一旦无毒可食,很快就会力竭而死。此时看来,已经饿得紧了。 “你们都出去吧。”霍云道。 葛骁凑过来,扒头看了看霍云手中的白瓷药碗,发现已经有几只红虫已经不动了,忙拉着潘辽一溜烟跑了,一边走一边说:“快走快走,死了两家客栈了,快走。” 太阳升起得高了些,斜进翠姜的房间,房门紧紧关着。 “霍公子,你再向上抹一点儿,竹抹子就塞进我嘴里了啊。”翠姜十分无奈于霍云用衣带捂了眼睛以后的准头儿,药是抹了,可惜有一半儿都抹在了肚子上,一只红豆一样的小虫子蹲在翠姜雪白的肚皮上,左看右看都找不到能吃的东西,一脸懵地倒了下去,饿死了。 翠姜忙用手把它推到自己被毒草扎出来的一个血坑里,不一时,小家伙晃晃荡荡清醒了过来,开始大口地吸食毒血,三五下,便鼓胀得如红宝石一般透亮。 翠姜打了个激灵。 “你不要动!”霍云一头大汗,声音已带了不满。 “哦。”翠姜喃喃答道,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跟霍云生气了,想起来他在山洞里冷峻疏离的样子和眼前这个一头大汗,笨手笨脚的人完全不在一个调子上,翠姜觉得滑稽,不觉笑了。 翠姜一笑,腹部难免颤动,霍云举着竹药抹 分卷阅读66 子本来就找不到伤处,此时更是被一阵颠簸甩了几个药点子出去。 “对,对不起啊,又飞了一间客栈。”翠姜不好意思道。 霍云叹了口气,伸手把衣带从眼睛上拽了下来。 “你,你干什么?”翠姜急道,自己腰间斑驳溃烂的皮肤现在全部呈现在了霍云面前。 “别动。”不耐烦,霍云不管翠姜脸已经红成了炭,开始仔细地涂抹药膏,又将昨日溢出的腐肉悉数刮掉,最后用沸水煮过晾干的纱布一层层将翠姜像裹粽子一样裹了起来。 一切都做完,霍云没有多看翠姜一眼,起身离开。 “霍公子。”翠姜道。 霍云在门前站住了。 “那个……谢谢。”翠姜道,脸色更红。 “嗯。”霍云迈步走了出去。 侧耳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听着听着忽然听到了苏锦衣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 “公子,你猜我在刚刚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谁?我看到了……东靖王王驾!而且瑞安城,正在戒严!”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话说苏锦衣被赛娘缠不过,又因着自他们来了瑞安,翠姜一病,赛娘确实多番照拂,虽是有撩拨之意,倒也不少三分热心,三分的狭义。 四个人是惯了的人,并不因着遇到各色的人各色的情有什么惊异或者不自在,倒是觉得这样不遮遮掩掩的人有几分可爱的地方,当下苏锦衣也不推辞,随着赛娘一早起到柳河普济码头上买鱼。 “不是我自己胡吹乱嚼,别看我们这瑞安地界儿虽小,可是不比那津州差,好几样我们有的稀罕东西,那津州可是求不来的,每年那有钱的人家拿着大把的银钱来买我们的呢。”赛娘三十岁上下年纪,说话其实本来脆脆生生的,只是见了霍云他们不自觉就加了甜腻进去。可惜一两日相处下来,只见得霍云是个冷心冷面的,慢说几乎不怎么说话,就算是出门都不多,出来了也不过是去看他那个水土不服的妹子。 倒是眼前这位公子,不止俊朗非常,人也随和可亲。赛娘看着越看越爱,不觉向着锦衣靠了靠。 锦衣一笑:“倒是有哪几样好东西,赛娘说给我听听。” “旁的也就罢了,柳河里最著名的柳河刀板白鲢,公子可知道?”赛娘道。 苏锦衣摇了摇头:“在下孤陋了,赛娘讲给我听听。” 赛娘斜着眼睛俏然一笑:“你们打津州过来,津州如锦绣阳馆,楚云轩这些大馆子门口的水牌儿上挂的都少不了这刀板白鲢,你们就没看见?还故意支吾我?!真是不老实。” 苏锦衣一笑。 “这东西味道鲜美且在后头,最好的用处便是……祛毒。”赛娘说着,只盯着苏锦衣看。 苏锦衣仍旧微笑着:“想来柳河这大河面上,水又深,长年累月,水蛭毒猛自然生发不少,自来毒物生处,克制毒物的东西也会相距不远而生,不稀奇。只是既然柳河里都有,怎么又成了瑞安的特产?” 赛娘昵了他一眼:“当然是因为瑞安的人好,好东西好人都愿意凑了来。”说罢掩口而笑。 “说得在理。”苏锦衣也笑了。 “咯咯,我就爱苏公子这份温和,没得让人心里暖和和的,不似那位霍公子,人生得那般俊朗,却冷冰冰得吓人。”赛娘说着,“不过看来,倒是很疼你们那天仙一样的妹子,不知道这位妹妹是姓霍啊,还是……姓苏?倒是你们谁的妹子?” 苏锦衣迟疑了一下,她知道赛娘去独自见过翠姜,不知道两人谈起话来是怎么说的,自己不好多言,说差了倒不好。 “是我们四个的妹子。”苏锦衣笑了笑,“这丫头无法无天惯了,是一路跟着我们四个偷跑出来的,事先我们不知道,若是知道,必然着内眷们领了回去,也不至于病在这里。” “哦……”赛娘自是个精明人,只笑了笑,也不再多问。 不远处,柳河普济码头上人头攒动。 今日是个大晴天,很多本地人都趁着刀板白鲢的丰鱼期,赶了新鲜,一大早从渔民手中来买刚打上来的鲢鱼。 “苏公子快来。”赛娘笑着携了锦衣的手向前。 两人快走了两步,还未走到,就觉得码头上的动静不大对。 “哎呦,这是怎么了?”赛娘踮起脚尖望了望,“怎么这么多当兵的?” 苏锦衣自然也发现了,确实,现在普济码头上遍布官兵。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如果是出了什么事儿,这会在这儿的应该是官府的衙役们,现在这些官兵身上着的是一色轻骑营的兵装。 “陈爷,这码头上怎么了?”赛娘地头儿熟得很,见着了熟人,忙拉住问。 “赛娘啊……没大事没大事,说是前些日子经过咱们这儿的那个什么什么王爷……东什么……” “哎呦,就是那个好大排场的王爷啊?什么……东靖王爷!”赛娘说着眼睛里都放了光。 分卷阅读67 “对对对!东靖王爷。”陈爷道。 “他怎么又回来了?难不成舍不得咱们瑞安?还是看上了这瑞安城里的谁?”赛娘用手帕捂着嘴笑道。 “这可说不好,没准就是看上了赛娘你,要带了去封个王妃。”陈爷说着伸手想摸一下赛娘的脸。 “去你的!说着说着就扯上我!”赛娘挥了一下手帕,打开陈爷的手,“快回去吧,小心手里的鱼臭了,你家娘子炖熬了你下酒!” 嘻嘻而笑,翠娘伸手挽住苏锦衣,摇摇摆摆向前走去。 “这老匹夫,日日见了便动手动脚,看哪日老娘着人剁了他那骚爪子!”赛娘拍了拍锦衣的胳膊,“别往着心里去哈……咱们先买鱼要紧,不然一会儿这码头封了,连个鱼鳔子都摸不着!”说着便拉了锦衣快步向前走。 锦衣咳嗽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接。 赛娘也不管锦衣“尴尬”,拖着他的手向码头上凑过来,及到了才发现,码头上已经进不去了,四处布满了瑞安府轻骑营的官兵,各个神色冷峻,站姿笔直。 “这不像是没事儿啊?”赛娘笑道,“前几日这个什么东靖王爷经过的时候,排场是排场,但是出迎的官员都是喜气迎腮的,不像今日这般死了个谁似的,好生奇怪!” 锦衣心中一动,自从刚才听赛娘和那个陈爷对话,锦衣就心中一惊,裘凤游真的去而复返吗? 他没有像他们预料的,弃了翠姜,继续前行,或者停留在津州静观其变,而是回了瑞安,难道…… 苏锦衣现在担心他们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破绽。不会是裘凤游发现了什么,一路追踪他们过来了吗? 不会!苏锦衣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们在津州地面上几乎未做停留,就进了老枫山,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了。 那就是裘凤游先胡为添一步找到了尸体? 这也不会! 御林卫行动之时每两个时辰都会与策应人马联系一次,如果两个时辰一到行动的队伍没有了消息,马上就会有第二波策应人马追寻而来。自己在山洞外观察四周情况的时候还见到他们刚刚放出用以联络的锦鼠时撒落的鼠粮。 裘凤游的人就算是在他到达行邸后马上就行动了,也很难比胡为添的人快,更何况……自己了解御林卫的行动特点,裘凤游更加清楚,如果他放出来的人恰巧遭遇了胡为添的人,岂不是忽然产生了明朗化的对峙! 这样的对峙胡为添不想,因为他亮出了带火焰的血涸鞭,这就告诉了裘凤游他们不想为难裘凤游。 这样的对峙裘凤游自然也不想,因为胡为添身后站着的很有可能是裘凤城! 裘凤游不会因为翠姜的安危和皇帝对峙,他深知裘凤城忌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杀翠姜。 只要裘凤游放弃翠姜,就会相安无事。 裘凤游不会不明白! 那么……他为什么回来? “这不是刘家二小子吗?”苏锦衣正在思索,赛娘好像又遇到了熟人。 “赛娘姐姐,您这是……”一个轻骑营护卫看见赛娘笑道。 “买鱼啊!我来买鱼。”赛娘笑道。 “那姐姐今日可能就要到集市上去买了,江边这会子戒严了,不止江边上,整个瑞安也都戒严了,不许随便出入。”刘家二小子道,“您一会儿到集市买完鱼也快回去吧。” “为什么啊?是不是那个……”赛娘凑近刘家二小子笑道。 刘家二小子左右看了看,见其他兵士正在忙着疏散人群,便低声道:“听闻前儿个晚上东靖王爷在津州地界儿走失了一个重要的姬妾,猜想是被强人掠走了!东靖王爷发狠要治理咱们柳河郡的匪盗呢!” “哎呦!哎呦……那,那位小王妃想来,想来得如天仙一般标致吧?”赛娘笑道。 “那是自然!王爷经过咱们瑞安的时候,正赶上我当值,远远看了一眼,见那东靖王妃美貌非常!人都说贤妻美妾,想来能让王爷这么大动肝火的姬妾,必然比王妃还要美貌,定是个绝色的佳人了。”刘家二小子道。 “绝色……佳人……”赛娘摸了摸脑袋,她在瑞安开春风渡客栈总有十来个年头了,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了,漂亮的可人儿也实在不在少数,可是……她现在能想到的绝色佳人,想来想去就只——那个现在躺在春风渡天字一号房的,大美人了。 赛娘看着苏锦衣。 苏锦衣走到刘家二小子面前:“这位官爷,津州乃是柳河郡首府,这王爷的姬妾又是在津州走失的,为何王爷要来瑞安寻找啊?” 刘家二小子看了看苏锦衣,面色有些发紧。 赛娘忙推了他一下:“哎呀!这是我远方的表弟,来咱们瑞安儿的,瞎打量什么啊?!” “哦,哦,我当是哪里来的这么俊俏的相公,原来是赛娘的娘家人儿。” 赛娘一笑:“你先说说,他为何要来瑞安?” 刘家二小子摇了摇头:“这个就真不知道了…… 分卷阅读68 ” 二人回到“春风渡”的时候,苏锦衣说他想今年新梅子腌的梅子卤肉,赛娘满心欢喜地奔了厨下。 霍云正从翠姜的房里出来,碰到满脸焦急的锦衣。 “我知道。”霍云看着苏锦衣,半晌,忽然笑了,“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来瑞安。”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话说霍云说他知道为何裘凤游要来瑞安。 苏锦衣不解。 “春风渡”是个极小的客栈,算上老板娘自己住的和伙计们住的两间屋子,总共不过七八间的样子。小小的门脸儿紧紧把在西城市井边上,算不得什么繁华地界儿也不荒僻。 霍云选择这里,一来是交通方便,二来符合他们此行的身份,若被盘查起来,孝廉举子太阔绰亦或者太寒酸都不妥当。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霍云他们五个人一住进来,春风渡的客房就满了,再容不下别的人,清净得很。 此时,院子里只一株碧桃,落尽了桃花儿,挂着嫩青叶子摇摆,连个雀儿都没有。 “你是说……胡为添可能在瑞安?!”苏锦衣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霍云。 霍云点头:“你还记得昨日咱们拜访沈兄的时候吗?他并不似往日热忱。” 苏锦衣想了想:“若说长久没有往来,再见面有些生疏也正常。” 霍云摇头:“别人也就罢了,沈三年从一个米粮铺子起家,如今身居豪万,凭的便是一张永远不减热忱的心肠。他与我交情不浅,若不是有突然的变故,想来昨日定会留你我大醉一场不可。可是昨日我说要告辞,他只是客套了一下,并无真的留意,我当时便觉得奇怪,现在想来,兴许和今日之事搭得上干系。” 苏锦衣想了想,点头道:“确实,沈兄昨日是不像往常一般好客。只是就凭这个便判断是胡为添在此,恐怕有些简单吧?” 霍云蹲下来,从客栈的墙根上揪了一根草,拿在手里:“自然,这也只是我联想之下的猜测。” 苏锦衣皱着眉。 两人正说着话,潘辽从二楼上咚咚跑了下来:“公子,老白今早没有信送来,鸽子笼是空的。” 苏锦衣一惊不小,低声对霍云道:“难道,裘凤游发现了我们?” 站起来拍了拍苏锦衣的肩,霍云声稳如钟:“没有,若是真的被裘凤游发现了端倪,老白冒死也会送出信来。” 苏锦衣定了定心神:“这倒是,这倒是……老金的船已经回了津州,若是有风吹草动他也会送信过来。” “是我告诉老白,若是遇到勉强之时,先要保全自己,暂时中断和我们的联系,才不会露出马脚。如果我猜的没错……”霍云顿了顿,“不出一时三刻,待裘凤游登了岸,津州府怕是要出大事了。” “你是说……”苏锦衣念念了两句,忽然吸了口凉气。 霍云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竟是有几分兴致一般:“想来,老枫山上那两个受伤的御林卫还是被裘凤游撬开了嘴。” “胡为添的御林卫号称死士兵团,多有从绿林招来的亡命之徒,裘凤游竟有这等本事能撬开他们的铁嘴刚牙。”苏锦衣道,“只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难道胡为添……” “哎呦,你们三个人怎么站在院子里说话啊?”一旁,赛娘托了个大盘子从后厨走来,见他们三人站着,忙笑道,“一会儿日头上来,没得热坏了你们,快来屋里坐了,梅子卤肉好了,我早上着人泡的枫露茶,出了两色,此时最好,一会儿吃了油腻的饮上一杯,最好不过。快来坐了说话吧。” 赛娘说着,已向苏锦衣的屋子走去。 苏锦衣和潘辽忙收了话,陪笑道谢。 “多谢赛娘,这可是舍妹的药?”霍云看着梅子卤肉旁边的药盅。 “正是,正是,你们快进来安坐,我好把药给妹子送过去。”赛娘见今日霍云竟比昨天随和了些,和她也多说了两句,忙满脸应承。 “不敢劳烦,我送去吧。”伸手端了药盅,霍云回身走了。留下赛娘站在原地,呆呆地有些失神。 已是半日没听到翠姜的动静,猜想她伤中气亏嗜睡,霍云轻手轻脚推开了房门。 “谁?”翠姜的声音轻柔。 霍云放沉了脚步走到桌前:“是我,若是没睡,就起来吃药吧。” 翠姜没有应声。 霍云转过身来,见翠姜正费力地坐在床上,托着自己“肥满”的腰肢想要下床来。 “躺下。”霍云道。 “为什么?躺了这么久了,起来活动一下也有利于血脉运转,好得更……” “躺下。”几乎不由翠姜挣扎,霍云走过来把翠姜按在了床上。 “我……” “你这样乱动,毒瘴梨虫会因为受惊而乱钻,你不想有只虫子钻进身体里和你过上一辈子吧?”霍云道。 翠姜吐了吐舌头,忙规规矩矩躺好。 分卷阅读69 把药端了过来,一匙一匙喂给翠姜,看她老老实实都喝了,霍云声音也缓和了下来:“不用很久了,今晚就可以撤去虫药,改敷草药了。” “毒都去干净了吗?”翠姜感觉了一下尚热辣辣的腰。 “今晚就差不多干净了,不能让它们一直吃下去,他们吃完了毒,就会吃好的血肉,吃多了,你就更瘦了。”霍云把空药碗放在桌子上,“你有没有香囊?” “啊?香囊,有。”翠姜现在有一点崇拜霍云,一点点,在救命之恩的感激之上,又多了一点崇拜。自诩见过很多药,也知道他们的用处,却不知还有这么神奇的疗伤方法,霍云其人还真是个奇人。 递过来香囊,翠姜看着霍云,看他要做什么。 霍云自怀里取了根草出来,放进了翠姜的香囊:“随身带好。” “哦……这是什么?”翠姜问。 “避香婆娑。”霍云道。 “治伤的?”翠姜把香囊的抽带拉开,看了看里面这棵一点也不起眼的草。 “治香的。”霍云道。 “那……是什么?”翠姜瘪了瘪嘴,为什么自从见到霍云就发现自己如此孤陋寡闻呢? “戴着就好了。”霍云不太想多说,起身就要离开。 “那个,霍公子……”翠姜在霍云已经推开了门的时候,喊道。 霍云停住,转头看着她。 翠姜咬了咬嘴唇…… “有什么事吗?”霍云的声音仍旧如惯常清冷。 “刚才……你和苏公子在我门口说的话,可是真的?”翠姜道,“他,我是说裘凤游来了瑞安?” “他不是来找你的。”霍云道。 “哦,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说……” 霍云回过头来,看着翠姜,有些不耐烦。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翠姜“也有点儿不耐烦”,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霍云迈步出了房门。 日转午后,阳光暖暖照进了翠姜的窗子。 一直没有睡着,翠姜躺在床上反复思量着霍云和苏锦衣说的话。 难道真如霍云所料——胡为添真的来了瑞安吗?他为什么要杀自己?难道真的是因为担心立储之事外泄?这样密而又密的事情,裘凤城怎么会这么快就告诉了胡为添? 自来帝王最怕自己的帝位有不正之嫌,裘凤城刚刚登基,朝政尚不稳固,立威自然重要,但是这样着急告诉胡为添来诛杀当日知晓内情之人…… 知晓内情? 翠姜忽然有点紧张,那是不是父亲也有危险?! 不会不会,有姐姐在,父亲是国丈,应该是在被倚重人之列的。 翠姜觉得自己是病的不轻,脑袋一个劲儿不灵光,想事情都慢了很多。 那他为什么会来柳河郡?胡为添手握京畿重兵,按说是不会贸然出京的。 话说翠姜正在兀自忖度,霍云推门又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碗碧油油的粳米饭和一盘子香气扑鼻的雪花鱼肉。 “吃些东西吧,瑞安的刀板白鲢,对你的伤口有好处。”霍云走过来道。 翠姜盯着霍云,想从他脸上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 半晌。 “不要看了,再看你也想不明白,想问什么就问吧,不需要对我设防。”霍云说着坐下来,盛了鱼肉喂到翠姜嘴边。 翠姜咽了咽口水,刀板鲢鱼的肉好香,但是翠姜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想说,想了半日…… “我觉得如果像霍公子猜的那样,胡为添真的来了瑞安,那他也不是奉了……”翠姜伸出手指指了指天,她猜霍云能明白,“也不是奉命来的。” 霍云一笑:“他是奉命来的。” 从来没有见过霍云笑,翠姜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喘不过来气。 “可是……可是……” “但不是杀你的命,他是来找沈三年的。”霍云把鱼肉和饭塞进了翠姜半张的嘴里。 “那个有钱的商人?”翠姜听过几次这个名字了。 “是。国库空虚,胡为添这是替裘凤城打饥荒来的。”霍云看着翠姜咽下饭,又送上一勺子,翠姜忙张开嘴吃了。 “那……”翠姜又想问。 “你先把饭咽干净。”霍云道。 翠姜有些微微脸红,自己这样是不太文雅,忙咽了几下,喃喃一笑。 “他一定是知道了你在江山易主这件事中所起的作用,但是不一定是从裘凤城口中。他现在要守的江山是裘凤城的,但兴许也是他胡家的,端阳来报——胡家贵妃,已有孕在身。” 霍云说完,翠姜明白为什么刚才霍云让她把饭咽干净了,若是口中还有饭,一定喷了。 “你……你知道我,我?你……你究竟是谁?!”翠姜想要坐起来,又被霍云按住。 微微一笑,霍云又向翠姜全张开的嘴里塞了一口饭。 “我娘与你娘曾有八拜金兰之义,你爹 分卷阅读70 翠少平曾是我父亲最敬佩的先生。我,来自云崖郡。” 霍云轻声道。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翠姜曾经仔细想过一件事,从她十一岁那年开始,就一直想。 那时她爹翠少平刚刚升任敷文阁学士三品正职的官位,第一次有机会参加皇帝每年中秋节在皇宫河清海宴殿进行的百官宴请。 那也是母亲第一次带她和姐姐翠忱、妹妹翠离参加由贵妃粟月怡主持的内眷茶话。 对每一样摆在自己眼前的物件翠姜现在都还能记得清楚,因为每一件,母亲都在当时问过她。 “这是吴南国的鸽血琉璃盏,这是暹罗国的绿石葡萄百结灯,这是……苏缎……上面是蜀地名绣……蜀地名绣李含娘子的绣工……”翠姜一一道。 “难为你认得出来,只是迟了半刻,回去再把《锦绣谱》抄上三遍,抄不完不准睡觉。”母亲和自己说着话,脸上仍带着微笑。 “是。”翠姜忙低头。 一旁的翠忱和翠离也低了头。 翠姜无疑是她们三个姐妹中最博闻强记的,这本《锦绣谱》娘亲给了她们不过三天时间,而其间记录了足足两百种不止的绫罗锦缎的织法样式,上到进贡御用的属国织品,下到平民百姓糊窗子的白银纱,粗绡络,不只这些,书的后半部还记载了四五十几种不同地方绣工的特点。 今日苏缎上的百子莲便是蜀地著名绣娘李含娘子的手法,莲叶随风,露珠摇摇,活灵活现。 翠忱头上微微渗出了汗,母亲问翠姜的时候她也在心里忖度着,认定这绣品是苏缎苏绣,怎么会是蜀绣?只待翠姜一说,翠忱才发现原来莲瓣里确实掺进了蜀绣颇爱用的金蚕丝,只是裹在白蚕丝中不易发觉。 而翠离,压根都还没有翻到那页,只能随着姐姐低了头。 茶宴过后,粟贵妃便请了各位夫人到内阁去聊些闲话儿,只等前朝宴闭,再各自跟随自家老爷回府。 各位官家小姐们便被请到了粟贵妃的花园里玩儿,因为年至及笄的千金小姐们不会再被带出门来,所以此时在花园子里玩耍的这些官家小姐们皆是年少未艾,说话儿玩耍全不拘泥,不一时,就嘻嘻哈哈,追跑打闹开来。 “姐姐你慢点,你慢点儿,离离追不上姐姐了,追不上了……”翠离那时候才只七岁,追着兔子一样欢蹦乱跳的翠姜,一会儿摔一跤一会儿一个马趴,仍旧坚持不懈地爬起来追翠姜。翠姜也不管她,犹自围着一棵大槐树奔跑,急得翠忱追在后面一会儿扶妹妹,一会儿吆喝翠姜慢点跑,最后“恼”得不行,干脆把翠离抱起来带她去水塘边洗手看鱼去了。 翠姜仍旧欢快地围着大槐树转圈儿,翠姜后来想,那棵大槐树一定是给自己施了什么法术,好让自己留在众人聚集的地方,以便发现自己的“小怪物”体质。 “哎呦!好疼……”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快去告诉娘娘,刘大人家的小姐被茶碗割破手腕了。”丫头们惊慌失措的声音里好似夹了哭腔。 “快去请御医才是啊,这可怎么办?这么多血,止不住,止不住了……” “娘亲,娘亲……” 在翠姜仍旧痴迷转圈儿停不下来的时候,听得人群里一片哭喊。 扒开人群,那是翠姜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尽管她给兔子小鸟狗子狐狸都包扎过伤口,但是人,还真是第一次! 人!真是比动物麻烦太多! 倒不是受伤的人麻烦,刘娉儿已经昏了过去,面若金纸,气若游丝,不小心打破的茶碗碎片割破了她细嫩的手腕,一道整齐遁深的伤口处血正喷薄而出,这位刑部尚书家的千金嫡女,现在命悬一线! 强忍着对大量粘腻腥滑血液的恐惧,扒开围着刘娉儿还不住摇晃她的众位姐姐妹妹,翠姜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帕迅速系住了刘娉儿的手腕近心端,用力拉紧,抬起头左右环顾…… 秋来,花圃里已经有了枯草。 “烧把枯草来!”翠姜对着一边站着的人道。 “啊?枯,枯草。”大家面面相觑。 “烧那个,小蓟还有紫珠!连着草下土一起烧,快去烧!”翠姜按住刘娉儿的胳膊,看着血的流速一点一点慢了下来,回头…… 一众小姑娘仍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去啊!快去啊!快点,快点,怎么还愣着?”翠姜满满一头汗,有清香飘了出来。 “什么小,小鸡?紫猪?肉吗?烧什么?那是什么?”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儿问。 翠姜傻了……什么情况,这些姑娘们……不认得草药?她们,她们难道不学的吗?! “姜儿,怎么了?”听到这边喧闹,翠忱拉着翠离跑了回来,看见眼前一地是血,又见翠姜正在血泊之中。 “天啊,姜儿,你怎么了?”翠忱急着奔过来在翠姜身上左看右看。 “姐姐,快去烧草木灰。”翠姜看见姐姐回来,忙道。 分卷阅读71 依着翠姜话,翠忱迅速明白了眼前的状况,连同翠离都开始奋力地拔着地上缠绕的枯草,每一次下手,雪白细巧的小手都能准确地薅住一两根止血用的小蓟草和生得极美的紫珠。 收集了一大捧,翠忱从怀里拿出烧线用的小火折子迎风擦燃,按在了枯草间。火势渐渐燃起,翠忱推了两把花圃里的浮土,从下面捏出干净没有掺杂砂砾的黄土慢慢抖落在火焰上,引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好了,好了,先抓一把来。”翠姜见可以用了,忙道。 翠离听见二姐吆喝,用小手捧了一把,一步三晃跑了过来,翠姜接过就手按住刘娉儿的伤口。 “再去捧。”翠姜道。 “嗯!”翠离秀美倔强的小脸已经被草木灰染得一道一道的了,仍旧跑来跑去从大姐那里捧了灰,交到二姐手上。 如此往复,一时三刻。 当粟贵妃和太医听旨赶到的时候,刑部尚书千金刘娉儿的脸上竟是微微有了些生气。 手腕上的血,也不再向外漾出…… “这……这手法……”太医看了看周围一干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眼中都是严肃,“这是谁做的?!” 小姑娘们吓坏了,难道,难道刘娉儿,被治死了不成?! 就有人畏惧,怯怯指了指翠家的三姐妹,最后把手指头戳在空气里停在翠姜的方向。 太医打量着翠姜,小小的身子,脏兮兮的小脸儿,一身月白青牙锦裙被血渍染了大半儿,手上全是血和的草木灰,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小兽儿,一只十分好看却一点儿也不惊慌的小兽儿。 “是我。”翠姜道,“小蓟草,紫珠都是止血良药……那手帕要一时一松,不然……” “这位太医,小女年幼,读了几章医书就胡乱救人,怕是耽误了刘家小姐,还请大人快快医治,不要耽误了病情。”翠姜她娘拉了翠姜,又拉过翠忱和翠离,“还请大人快快医治吧……” “哦,好好……”太医忙从药箱里拿了参片出来,塞进了刘小姐的口中,并慢慢松开翠姜系在她手上的手帕,不消片刻,重新系好,一切处理妥当,太医又回过头来……望着翠姜。 翠姜从她娘的手臂空隙里看到,那个太医望着自己的神情并不是责备的,而是惊奇,十万分的惊奇。 前朝的晚宴还没有结束,翠家的三个女孩儿就被带回了府。 关上内外三层的院门,翠姜身上狠狠挨了孟陵澜十几下的枣木棒子,直打到翠姜骨头都疼了起来,直打到翠忱扑在翠姜身上哭着护住妹妹,直打到翠离站在一边儿咬破了嘴唇,也不肯停手。 “我是怎么教给你的?谁许你去人前卖弄这些粗拙的本事?能翻了几本医术就去救人了?”孟陵澜越说越气,下棒子就越来越狠。 “澜儿,你干什么?”父亲的归来算是救了翠姜,可惜,一身伤的翠姜还是被罚跪,跪到天亮。 “你问我干什么?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吗?”孟陵澜眼中都是恼怒,甩了棒子迈步进了房门。 长了这么大,那是翠姜第一次听见爹娘争吵。 房门紧闭,翠姜听不太清楚内容,但是有一个仿佛是地名的词却落在了翠姜耳朵里,那也是第一次,翠姜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做——云崖郡,后来翠姜还依稀听到爹提到了什么王爷,娘还说了什么……这就是她们的命…… 谁的命?翠姜想,啊……疼死了,这沙枣棒子要命才是真的! 疼痛与迷糊的交替中,翠姜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爹。”翠姜觉得抱自己的是父亲。 “丫头,身上还疼吗?”翠少平道。 “嗯。”翠姜闭着眼睛。 “别怕,丫头,都过去了……爹不会再让你和离儿受委屈了。” 翠姜睁开眼睛看着她的父亲,月光下,父亲的眼中都是疼惜,他说着不会让自己再受委屈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翠姜觉得,父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都是委屈。 还有,父亲为什么说……她和离儿? 那……姐姐呢? 他为什么都没有提到姐姐? 姐姐为了护自己,身上的伤一点都不比自己少。 翠姜深深吸了口气…… 抬头看着坐在床边捧着白米饭,面无表情的霍云。 “云崖郡?”翠姜道。 霍云点了点头。 “江山易主?”翠姜又道。 霍云又点了点头。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不知所谓”的眼神飘过,翠姜伸着脖子看了看霍云手中的饭,“我饿了。” 对于翠姜恍若不知的表情,霍云没恼更没意外,他料定了翠姜不会和他聊这个话题,因为这个话题太过隐秘也太过浩瀚…… 自己说出云崖郡,说出翠姜的娘,甚至说出自己知晓“江山易主”这件事,是为了打消翠姜心中对于自己的疑 分卷阅读72 虑,终究要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仅仅是山上的萍水相逢,仅仅是意外的援手还远远不够! 要一起面对风浪,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信任,甚至是默契…… 霍云摇了摇头,默契? 眼前这个十七八岁未经世事的丫头和自己哪来的默契?还是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将她送回自己翠府,保她安全才是重要的,而自己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多到无心旁骛。 将鱼肉填进翠姜嘴里, 翠姜和霍云,相对无言。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一直以来,翠姜都觉得自己深陷在一个巨大的秘密里,这个秘密爹知道,娘知道,翠忱也知道,可他们像是遵守着某种契约一样,从不对自己说起。 这么多年来,自己所能搜罗到的蛛丝马迹都是靠猜测得来的,比如云崖郡,再比如她娘让她接近裘凤游,一定有目的的,但是这个目的娘不说,翠姜也不问,因为她知道,以她娘的性格,若是不想说的事情,谁也没办法问出来。 就像现在,翠姜觉得霍云也是这样的人。 怀揣着“云崖郡”和“江山易主”如此大的两个秘密,他若是友,一定是最亲密的友!他若是敌……一也定是强大的敌! 不管是敌是友,翠姜知道,她都无力抵抗,现在能做的也只有静观其变了。 霍云看着翠姜半日不语,低头用勺子翻了一下手中的饭菜,他知道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翠姜虽然疑惑于自己一行人的身份,但是当他抛给了她一大份让她猝不及防的“亲近”之后,她至少暂时决定不去顾忌,也不去担忧了。 吃完最后一口鱼肉,翠姜抬头看着霍云:“瑞安乃是柳河郡门户,自来屯兵极重,看样子裘凤游返回瑞安,是要借助瑞安兵力来查办津州衙门吧?亲王在柳河郡津州城因为流寇侵袭丢了要紧的姬妾,又受了伤,治当地官员个护卫不利,治理不严的罪不为过。” 霍云颔首:“是。” 翠姜点了点头:“可这不是真正的原因。霍公子刚才说,裘凤游已经从那两个御林卫的口中得知了一些确切情况。那想来他应该知道了胡为添就是幕后主使,而且胡为添人就在瑞安!裘凤游……”翠姜直了直腰,半起身靠在床架上,“这是打算回来与胡为添正面交锋吗?” 霍云看着翠姜,没有说话。 霍姜继续她的推测:“他既然打算这么做……那他一定是知道了想杀我的不是皇帝!只要不是皇帝的主意,他裘凤游还会忌惮谁?!虽然我未必重要,但是裘凤游向来骄傲,这样的事情他咽不下去……”翠姜修长的手指拉下因为三天没贴在脸颊上的一缕油发,“就算能咽下去也不能咽,此例一开,岂不是落了心虚的口实给胡为添。” 霍云不期眼前这个两天之前还在雨夜狼狈奔逃,一天之前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丫头在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竟还能这般心思清明。她说的这番话,得出的这个结论甚至之前连苏锦衣一时都未能想到! “正面交锋,应该不会。”霍云站起来,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翠姜想了想:“是了,胡为添的脸是朝廷的脸,朝廷的脸也是裘凤游的脸,他们不会撕破了同一张脸。何况事涉君位,行事当秘而又密。不过裘凤游这样来势汹汹……” 霍云在桌边坐了下来盯着手中的茶杯:“胡为添之所以还能稳坐,是因为还有牌在手上。而且……他没有真的杀了你。” 翠姜一愣:“是!还有山洞里的尸首。胡为添手上还有这副牌……御林卫十数精英却有去无回,悉数死在了罕见的毒药之下,而这种毒却只有途径此地的东靖王爷才有……这对他再好不过了,胡为添打算打击的人本就是裘凤游,我就是一块敲门砖,一味药引子而已。” 霍云把杯子举到嘴边,停顿了一下,饮了一口,似乎茶有些涩,霍云皱了皱眉。 “你刚才说他没有杀了我……”翠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又一时揭不开眼前蒙着的一张纸,只是喃喃着。 “他们交不交锋,用什么形式交锋其实不重要。”霍云声音低沉,“重要的是他们一旦交锋,就会有一件事浮出水面。” “我!”翠姜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啊,自己既没有被胡为添掳走或者杀了,也没有回到裘凤游的行邸!只要他们两厢一对峙,就会知道自己——不知所踪。 霍云皱着眉,虽然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并不好。 其实现在霍云也也说不好自己的感受,有些懊恼也有些意外之喜。恼得是他似乎低估了裘凤游,他想到裘凤游会去复返抓走受伤的御林卫,想得到他会了解胡为添的意图。 夙来递到他手中,刻画裘凤游其人的信息讲的都是此人油滑精明,却不想他竟是有些傲骨的!竟然在很多条可以走的路里选择了最直接也是最麻烦的一条——直接正对胡为添! 而霍云喜的是……翠姜远比他想象得聪明,不只聪明,还更了解裘 分卷阅读73 凤。 如果裘凤游真是个对手,那么澜姨安插翠姜在他身边这步棋走得就十分必要了! 霍云看向翠姜,神色安稳:“接下来裘凤游会以收到线索你就在瑞安的名义全城搜捕,直到找到胡为添。猜想胡为添手握御林卫被裘凤游毒死的证据并不会惧怕,而且胡为添此来是奉旨办事,裘凤游不好明里作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暗地里,他一定会让胡为添难受又搔不到痛处。” “他会做什么?”翠姜问。 霍云摇了摇头:“时间太短,我还摸不到根脉。但是,我们一定要卡在这一步出手!一旦胡为添受制于裘凤游,他就会主动和裘凤游接触,这样的姿态一旦放出,你没有死,也不在裘凤游手上的事情就会被知晓,到时掘地三尺,他们也一定会把你找出来,到了那个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会成为裘凤游的弃子,向皇帝表‘大局为重’衷心的弃子!”霍云说完,翠姜觉得腰疼得更厉害了,“其实,裘凤游早就清楚,他留我在身边,有朝一日必遭皇帝忌惮,一旦皇帝忌惮,舍我而表忠心,势在必行!我的路走到头不过就是……” “不会。”霍云打断了翠姜。 翠姜抬头对着霍云灿烂一笑:“自从那日进了大帐,大概一切就都是注定了。霍公子不用安慰我,我没有想不开,这不是努力活着呢吗?被毒草戳了几十个窟窿,到现在还在被虫子咬,也还好好的。” “谁有工夫安慰你?”霍云起身“不屑”道,“睡一会儿吧,我晚上来换草药。” 霍云走后,翠姜躺了下来,腰间疼痛已从最开始的肿胀木麻,慢慢变得清晰,偶然会有被啃食的尖利感传来,咬得翠姜不自觉左一躲又一闪的。 虫子已经开始吃自己了——翠姜想。 真是内忧外患一大堆,外有朝堂两股大势力都想要抓到自己,内有一堆虫子准备把自己当点心,身边就一个,不对,四个不知道是敌是友神出鬼没,神秘兮兮的人。 哎…… 辗转反侧到晚间,消息先霍云一步而来。 推门跑进来的是赛娘,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哎呦我的天仙妹子啊,今日可好些了吗?” “多谢老板娘,已经好了很多了。”翠姜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不知道妹子能不能自己起来动弹啊?”赛娘放下药走过来道。 翠姜想了想虫子陪自己一辈子的事情,忙摇了摇头:“不能不能,明天,明天估计就行了。” 赛娘最初想是有些个为难,最后一拍手:“哎呀,那我便和他们说,让他们明日再来搜我这里,总没有一群臭当兵的进来看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躺在床上的道理,这群家伙虽说是当兵的,有人管着,但是军营帐子里呆久了,一个个馋眼狼似的,没得让他们瞧了去。” “姐姐说什么搜查,搜查什么?谁家丢了什么不成?”翠姜心里猜着了□□分,脸上却装作不知道。 “不就是那个什么东靖王爷吗!听说他有个小侍妾在津州地面上被流寇掳走了,这王爷发狠,抓了两个流寇头子,从他们嘴里得知了这个小妾的去向,说是在咱们瑞安,这不就赶过来找了嘛……”赛娘绘声绘色道。 “呦,那这伙子流寇胆子也真是大,怎么敢动王爷的人?”翠姜忙道。 “我估么着他们掳的时候也不能知道,不然怎么敢啊?”赛娘回头看了看门口,转过身来凑近翠姜,“听闻这东靖王爷动了大气了,刚才听我一个男人在衙门里当差的姐妹说啊,津州府府尹,少尹并一众师爷行走这会儿都下了大狱了,治了个什么勾结匪寇,为祸地方之罪。” 翠姜一惊——难道盗毒之事被发现了?不然勾结匪寇之罪……从何讲起?不能露出声色,翠姜且在心里按下,等一会儿霍云来了再问。 “这……这津州府也是个大地方了,府尹少说也是个四品的官儿,这王爷好大的气派!”翠姜觉得自己聊闲天儿的功夫见长,心里兀自好笑。 “哎呦!那哪儿是一般的王爷啊?那是皇帝的亲哥哥啊!你知道他的封地有多大吗?”赛娘比划了个尽可能大,“他的小妾,那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子,你当是从青楼楚馆乐坊舞阁子收来的啊?不过……”赛娘嘻嘻而笑,“他要是见过那些地方的女孩子,这个小妾找不找的,料想也就不打紧了。” 翠姜咽了咽口水:“啊……姐姐好见识……” 赛娘自己说得高兴,没看见翠姜的白眼儿。 门外,有人扣门。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翠姜和赛娘正在闲话,听得门外有人敲门。 “谁啊?”赛娘笑着起身,开门来是自家的伙计长生。 “老板娘,您快出来!”月光之下,长生的脸色铁青,慌张地一把拉了赛娘的袖口。 “慌什么?!”赛娘掸了一下袖口,“刚收拾完鱼这一身的腥膻,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啊?” 赛娘被长生拉 分卷阅读74 了出去,他们的谈话开始几句话还隐约可闻,接下来的翠姜仔细听也听不见,仿佛是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强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去探听,只感觉腰间的小虫子们一片骚动,尖利的咬灼感密密麻麻,让人心烦。 半盏茶的时间,又有人扣门。 翠姜知道这个时间大概是霍云来换药的。 果然,开门一片明净月色之中,霍云端着药盘走了进来。 清风葳蕤,院子里有白昙的清香。 “刚才……”翠姜想告诉霍云刚才的事情。 “你安静一会儿,沉沉气。”霍云走到桌前,开始搅拌药膏,赤红色的药膏散发着苦涩的异香。 翠姜能辨识出青竹标、芦荟、土茯苓的味道……都是镇痛消炎的好药。 没有太多的话,霍云端着药膏走过来坐下,开始动手解翠姜的裙带,他的手指很长,神情是一贯的清冷,衣衫掀开,翠姜胜雪的肌肤露出,霍云却一丝旁骛,好像换药也只是换药。 可翠姜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脸……纤细的腰肢已经不再肿胀,只是伤口斑驳,加之红色的梨虫蠕动,看起来还是挺吓人,翠姜自己看了一眼,胸口发闷。 “我要开始刮掉虫子了。”霍云道。 “哦。”翠姜红着脸。 拿起光滑的竹板,霍云把目光从伤口处移到了翠姜的脸上。 翠姜正紧紧闭着眼睛,双手用力攥着胸前的衣服,紧张得脸都皱了起来,又强装着镇定一声不吭。 “用得着这么视死如归的吗?”霍云挽袖道。 翠姜听闻,睁开眼睛:“不疼吗?” “不疼。” 霍云话刚出口,翠姜只觉腰上忽然一凉,清爽感迅速环绕着腰肢铺展开来。 霍云的手势不轻,能感觉竹板密合着腰上的皮肤有力地滑动,但是他的手势很快,被惊动的虫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悉数刮了下去。 “好了。”霍云道。 “好,好了?”翠姜睁开眼睛,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么快?” “坐起来吧。”霍云平时话少,今天好像话更少。 “哦。”翠姜依言坐了起来,觉得腰上没有了虫子的负累,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坐好后,翠姜偷偷看着霍云。屋子里的烛火昏暗,他的脸看起来硬朗而疏漠,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没在他的心上,也包括自己。 翠姜低了低头:“刚才伙计把赛娘叫了出去……” 霍云正在把刮下来的虫膏扔进火盆里,火焰跳跃,发出蓝色的光芒:“一时半刻若有人闯进来,不用害怕。” 翠姜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翠姜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就听得自“春风渡”大门一路喊嚷之声,仿佛一行人已进到院子里来。 “我都和你们说了,你们孙都统和我是朋友,我这正要去军营告诉一声,今日我这里不方便搜查,你们这会儿偏要进来,爷啊……你们这是不给我赛娘脸啊?”赛娘尖声尖气的,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想是没有拦住这伙儿硬闯进来的人。 “老板娘,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事出紧急,王令如山,说不得要叨扰了,你有什么话,就和东靖王爷去说吧,没准儿王爷见您有几分姿色,带去封地享荣华富贵也说不定呢。”说话的人身着轻甲兵服,声音粗鲁轻佻。 “扯你娘的屁!”赛娘指着兵士首领,表情恨恨,“要搜便搜,只是你们可得拎清楚些,明日怎么和你们孙都统交代!” “给我搜!”兵士首领瞪了赛娘一眼,大声道。 “是!”齐声道是的大约四五个人之数。 翠姜一惊,忙看霍云,却见他面色如常,手中药匙染在自己腰间,半分不乱。 搜查的人得了令,“咚咚”上了楼去,厚底皮靴敲得楼板直晃。 半刻,葛骁的声音,一刻,潘辽的声音依次传来,并伴有东西落地的噼啪声响。 “仔细老娘的东西了,坏了要赔的!”赛娘喊道。 想是看到了东靖府尹彭茂良的手印进京文牒,搜查的人只满屋看了看,没发现其他人便退了出来。 赛娘的房间也在楼上,屋里这会儿没有人,赛娘叉腰站在当院里,口中仍旧喋喋不休,说要明日去找孙都统要怎样怎样告状。 众兵士下得楼来,伙计们的房间,苏锦衣的房间也依次搜查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打开霍云住的房间,里面没有人。 “这屋子里头的人呢?”兵士首领指着明显有人住的空屋子,问道。 “你管得着吗?”赛娘这会儿已经气得像一只受惊的河豚,粉腮都鼓了起来,杏核一般的眼睛可劲儿瞥着几个兵士。 “我管不着?!若是一时半会儿从你这客栈里拿到个要紧的人,你看我管得着管不着!别废话!快说!这屋里的人呢?”兵士首领道。 “大人莫急,莫急,这房中住的公子乃是我们一路的,只因妹妹病了,公子现正在小妹房 分卷阅读75 中探病。”苏锦衣微笑着指了指翠姜的屋子,随手递了一块儿银饼子过来,“小妹病中,只求几位官爷轻巧些,别惊了舍妹。” 当兵的打量了一下苏锦衣,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伸手接过银子揣进怀里:“这么深更半夜的,在妹妹房中?这怕……不是妹妹吧?啊?哈哈哈哈……” 他这一说,旁边的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若再胡噙,我……”赛娘喊道。 兵士首领也不管她,回身吩咐手下:“去!给我仔细地搜!” 几个兵士说着竟是门也不叫,走到翠姜门前,抬脚踹门闯了进去,打后兵士首领也跟着进去了。 “哎呀,你们要死了,女眷的房间也是你们这样能进的?你当我们‘春风渡’的招牌是假的吗?就这样明目张胆地骚扰客人!还有没有王法?”赛娘说着提裙就要上前。 “赛娘。”苏锦衣向前迈了一步,拉住赛娘,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赛娘转头看着素锦衣,一脸惊奇,忽地又转喜,忙不迭地叫了长生来,低低耳语几句。 长生低头溜出院子去了。 不知道房内发生了什么,葛骁、潘辽,众伙计,以及苏锦衣和赛娘都站在当院里,不过片刻,忽听闻翠姜一声惊呼。 众人忙要去看时,却见之前进去的几个兵士,一个个像被自屋中扔出来一般,呼呼几声,连带刚才他们闯进去时带歪的门板,一起飞落院中,激起一片尘土瓦砾。 这可是把赛娘乐坏了:“哎呦,几位爷啊,这是怎么说的?不是去搜查了吗?这怎么一时半刻还学会飞了呢?”赛娘笑着凑过来,用手里的帕子掸着兵士首领的脸上的灰道。 “你!你们……”兵士首领几乎说不出话来,捂着嗓子一阵咳呛支吾。 月色之下,霍云自房内迈步走了出来,冷冷看着几个还没站起来的人。 潘辽见状一个箭步奔过去,站在他身边:“你怎么和他们动手?和我说一声便是。” “没有动手。”霍云道。 “啊?那他们……” “动脚了。”霍云道,“我胳膊疼,动不了手。” 潘辽想笑,忍住了:“刚才听见翠姜……” “没事儿,她敷了草药,伤口有些蛰疼,并不是因为他们。”霍云道。 “哦。”潘辽挠了挠脑袋。 “你!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和老子动手?你知不知道我们可是奉了东靖王爷之命搜查各处?!”兵士首领嘴角挂血,看起来是被踢中了要害,气息被截,话也说不利索。 “王爷?”霍云冷道,“我便不信天下有这样的王爷。” “我们……我们……”几个兵士被踢得不轻,听霍云道,面露疑惧。 “哎呀!你们几个天杀的,当真没有王法了?刚才进来就和老娘动手动脚的,现在是不是又轻薄人家姑娘家了?老娘特不要这张脸了,非要和你们到那个什么王爷前面分辨分辨,看看是他当王爷的脸皮子厚还是老娘的皮厚!”赛娘怒了,伸手来抓这几个人。 “赛娘莫急。”锦衣拉她。 赛娘回头冲着锦衣忽地一挤眼睛。 苏锦衣一愣。 一旁葛骁揣手而笑。 “几个天杀的,天杀的!”从院子边上堆的柴火垛里抽了根顺手的柴火棍子,赛娘劈头盖脸地给了半躺在院子里的兵士好一顿棍子。 奇怪的是,开始这几个人还能抵挡,此时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赛娘打得痛快了,把棍子扔在一边儿,叉着腰用帕子扇风:“这才几月啊,天就这么热?一动就一身汗,这要是天气爽快,老娘非打得你们半死。” 葛骁笑着走过来,冲着赛娘翘了个大拇指,递上她晾在院子里已风干了的汗巾子。 赛娘笑着抻过来擦汗:“不说把你的给我用用,拿条我自己的来借花献佛。” “我的不及这条香。”葛骁笑道。 赛娘一笑,伸手替葛骁也拂了拂脸:“那送你了。” “不敢。”葛骁笑道,“一会儿让孙统领见了,我的命还要不要?!” “小猴儿!精的你!”赛娘笑着把汗巾子别在了腰间。 门外,九钉皮靴整齐的踏步声音由长生领着进来,打头的是一个面容英武,身材壮硕的军官,一见便知是军中之人,不怒而威。 “孙大人啊,你可来啦……你可要给民女做主啊……”看到来人,赛娘眼泪来得比江城瑞安的雨还快。 孙统领站定,不过一扫,已打量了一遍一院子的人,最后目光落在了翠姜房门前立身霍云身上,口中却在答赛娘的话:“赛老板,你找伙计通知我,可是有事?若无事我还要去前街搜查。” “还不就是这些人!民女倒是不知道,咱们瑞安这个太平的地方儿,一向以治兵严明的孙统领手下,哪里跑来了这几个混货?”赛娘说着哭天抹泪更盛。 孙统领目光如炬,一进来先打量的便是地上躺着的这 分卷阅读76 几个人,虽然这几个人穿着的兵服确属瑞安守兵,但自己从未见过,肯定不是自己的手下! 不是自己的手下,必是匪类! 能这样肯定,倒不是孙斌能记住所有瑞安守军的样子,而是今日瑞安守军奉亲王裘凤游之命调拨三个兵营以雷霆之速查办津州府衙,而自己的骁骑营是唯一一个奉令全城进行戒严,搜查一等可疑人等的军队。 四个兵营——这是亲王所经之处允许调拨的最大兵力,现在已全部用上! 孙斌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而让孙斌意想不到的是东靖王爷裘凤游竟然亲自召见了他! “若遇手持上峰旨令之人,不必紧张,立刻围了,来报与我,不可轻举妄动,亦不可放他离开!”——孙斌出发的时候一直想着裘凤游对自己说的话。 从夜色降临开始,孙斌密如筛网的搜查便从人员芜杂的西城开始了。这里商贾林立,客栈也多,外来的人多数聚住在这里,所以从这里开始,收获也会多。 只是搜查到此时……或许才算是有了些眉目,听得“春风渡”伙计长生来报,孙斌心中一动,快步而来。 云渐遮月,院中伸手无五指。 “点起火来。”孙斌吩咐道,抬头看着霍云:“这几位先生从哪里来?到瑞安有何事?” 苏锦衣忙自怀中拿出通关折子递过来:“禀报大人,我二人乃是本届孝廉举子,昨日途径瑞安。”说着指了指霍云,又转身指着葛骁潘辽,手中捧着几人的文牒,“这二位是我们的朋友,因也想见见帝都气象,故此烦了东靖府尹彭大人,批了进京行走办货的官封,一来送送我们,二来见见世面,不想今日竟赶上了大人官差……只因……只因……哎……”锦衣说着似乎有些为难,退了半步,皱眉不语。 “苏公子还吞吐些什么啊!孙大人啊……我可是受了……” “赛娘,你且稍安勿躁。”孙斌拦了老相好赛娘的话,接过苏锦衣一并递上的四个人进帝都的文书,一观之下,并无异样,便又递了回去,“几位先生,叨扰了。” “好说,好说。”苏锦衣笑道。 “赛娘,你请我来可是为了这几个人?”孙斌对着赛娘道,虽然不改严肃,但也多了几分温和。 “可不就是这几个货!”赛娘道,说着又想去踹上一脚,“你快把你这几个手下带走,好好问问,问问你这几个手下做了什么好事?!” 孙斌摸了摸手中的刀,这个动作落在了霍云眼中,霍云扬了扬嘴角。 “你们是什么人?”孙斌手下一个副官打扮的人问道。 “我……我们……”几个人想要分辩什么,口中却如吞了生石一般哑涩,待要努力再说,却半声也发不出了。 孙斌眯了眯眼睛:“拿纸给他们。” 手下人忙应是。 “大人,不必在此审问。”霍云说着,已走下台阶。 孙斌微微有些阴沉:“这位公子,为何拦阻我审问?” “大人的顾虑在下知道。”霍云道。 “我的……顾虑?”孙斌皱了皱眉。 “这几人并非大人手下——大人只需将这一点在众人面前说清楚便是,至于其中关节,您大可不必为避嫌而在此审问。”霍云道,“想来东靖王爷……也是这意思。” 孙斌吸了一口凉气,自己险些闯了祸!自己今晚的任务不是审问谁,而是遇到可疑的人带回去,心中思忖,孙斌不禁抬头看了看霍云:“这位公子,你怎知这几个人不是我的手下?” 明月又从乌云中露出头来,似是想窥见月下之人卓然风姿,霍云看着孙斌,又看了看地上奄奄的几个人。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地上之人,又看了看孙斌一等人。 “就是啊,就是啊,我就说,这几个人我既不认得,和你们手下热的做派言语全不一样,怪不得呢!”赛娘道,“我就说一见就觉得怪里怪气的,不是咱们瑞安城里当兵的样儿!” “在下虽未到过瑞安,但听朋友说过,瑞安城李治守备治下颇严,骁骑营孙统领更是军中楷模,这几个人身着骁骑营兵服,行动做派实乃流寇一路,便猜他们是趁着夜色出来为非作歹之徒,还有……”霍云说着顿了顿。 “什么?”孙斌向前跨了一步道。 “这几个人身中剧毒,想是派他们来的人只打算用他们一时,用过便不准备留活口。” 霍云话一出口,不止赛娘苏锦衣一干人张口结舌,地上几个快死了的人更是面无人色,因为他们自己能感觉到……个人心中此时正如千万只蚂蚁啃食一般痛苦难当。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救救我们,救救我们……”不约而同,几个人都奋力地爬向霍云。 “对不起,在下,无能为力。”霍云说着,已转身而去。 “带走!”孙斌不等几人再次呼救,高声道。 只待众人散去,“春风渡”又恢复了寂静。 “丫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苏锦衣 分卷阅读77 趁着众人散去,进来问翠姜。 翠姜咬了咬嘴唇……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世上有些事情,原本发生得毫无计划,有的人选择顺势而为,有的人甘愿悉听命运,有的人便能从中得来契机,从而结局各不相同,大抵世事精彩便因如此。 就像此时。 “丫头,刚才发生了什么?”苏锦衣趁着大家收拾场院,来问翠姜。 翠姜蹙着秀气的眉眼,好像也在想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丫头?”苏锦衣在翠姜面前晃了晃手。 “锦衣哥哥。”翠姜把苏锦衣的手拉下来,“霍公子会武功的吗?” 苏锦衣笑了:“你叫我什么?” 翠姜梗着脖子回忆了一下刚才自己不自觉的称呼:“锦衣……哥哥?” “唉!”苏锦衣笑着答应道,“他会武功有什么奇怪的?如果不是……潘辽也未必是对手。” “不是什么?”翠姜问。 “没什么。”苏锦衣一笑,说不上掩饰,却也似乎不太想说下去,“刚刚怎么了?那几个进来的人……” “这几个人可能是胡为添的人。”翠姜道。 苏锦衣笑了笑:“应该是的,但不是胡为添手下的人,是他雇来的,或者从哪个城边城角拉来的,大概为的是……” “为的是横生枝节,混淆视听,他们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怀中鼓鼓囊囊,不知一路搜刮了多少东西。你看,赛娘便忍不住闹了起来,这尚在人来人往做生意的客栈中便是这样,若是进了高门大户,又或者扰了瑞安住着的商贾巨富,不知会闹得怎样。到时候想来东靖王爷处理这些麻烦都处理不过来。”翠姜皱眉道,“胡为添看来真的并不忌惮裘凤游,他们这真是要对上了!” 苏锦衣看着翠姜笑得颇有些深意,“是霍云说给你的?他还真是……什么都和你说。” 翠姜摇了摇头:“不是,他什么也没说。那几个人刚进来就中毒了,然后就被霍公子踢出去了,之后他也出去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啊?毒是……他下的?什么时候,什么毒?他从不随身带什么毒。”苏锦衣觉得自己不太跟得上节奏,尤其是他们遇到翠姜之后,似乎倒是这个小丫头和霍云的想法更契合一些…… 这可怪了,他们认识满打满算不过三天五天时间,倒像是旧相识一般。 “没带不是没有。”霍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发出点声音,大半夜的吓人。”苏锦衣回头笑道。 “知道夜深了,还在这待着?”霍云淡淡的语气里似乎有些薄责。 “我这不是好奇吗?”苏锦衣也不恼,笑着站起来,“他们中的什么毒?你告诉我,我就走了。” 霍云随手一指墙根上的一只桶。 苏锦衣凑过去,只觉一阵异香扑鼻:“梨虫粉?” “嗯。”霍云道。 苏锦衣哈哈大笑:“这可是够这群猢狲受的了,喉咙尽烂,筋骨尽酥……三四个时辰便能化作软泥一滩,不只这几个无法无天的猢狲,恐怕东靖王爷也会被这些烂泥吓一跳。” “为什么会这样?”翠姜觉得这种死法太匪夷所思,而且刚才烧梨虫的香气自己不知道闻了多少去,霍云也闻了,苏锦衣现在也闻了,那岂不是他们也中毒了。 “这种梨虫粉的本不是什么毒,闻了也没什么,不过一时三刻气味散了,再无事的。但是如果初闻此香又被同时踢中中脘、气诲二穴,气截于胸,一时半刻人体内杂浊之气与梨虫粉混合作用,那就,神仙也难救了。看来……”苏锦衣摇了摇头,“看来你的霍公子这次是动了大气了!怎么会呢?”苏锦衣笑道,“他从不为难这些喽啰差事的,难不成……” 翠姜红了脸,刚才,这几个人进来的时候,自己刚刚穿好衣服,想来脸红汗热,衣衫单薄,惹得几个兵士直了眼睛,于是…… “你若没事回去休息吧。”霍云“冷”着脸道。 苏锦衣又是一阵大笑,几乎蹦跳着跑了出去:“丫头叫我锦衣哥哥喽……” 苏锦衣走后,翠姜和霍云之间充斥着一朵云,让两个人最好互相看不见对方的一朵云。 翠姜多希望这朵云存在啊,省得如此燥热又尴尬。 燥热不知道是因为腰上热辣辣的腰,还是,眼前站着的人。 “我,我没事了。”翠姜道。 “我知道,我是来帮你换个屋子的。”霍云说着走过来。 “换?换屋子?”翠姜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换屋子,已被霍云抄手抱了起来。 刚才自己的屋门已经被伙计长生重新装上了,为什么还要换屋子? “天亮大概会有贵客到,你需要到个更隐蔽些的屋子住着。”霍云一边走一边道。 “我自己能走了……我自己走吧。”翠姜被霍云抱着,感受 分卷阅读78 着他起伏的胸膛,难为情死了。 “腰上的草药里有白京,很疼,会疼一个晚上,明日就好了,明日再自己走。”霍云的声音就在耳边,还有他身上带着微苦的药香,翠姜彷徨。 春风渡的楼梯依旧听起来没那么坚固,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因为楼梯狭窄而吱吱作响,翠姜不得不抱紧霍云的脖子,话语就在耳边:“霍云哥哥,谢谢。” 霍云没有回应。 翠姜被抱进赛娘房间的时候,赛娘已经重新铺好了被褥,迎了出来:“今晚就让妹妹住在这儿,明天等那屋子彻底修好了再搬回去,我这里安静。” “谢谢老板娘,今晚还请您多多照拂舍妹。楼下房间和院子的修缮费用,葛公子会照价支付。”霍云道。 “公子哪里的话?这个帐可是要算在当兵的身上的。”赛娘道。 霍云点头,没有多言。 赛娘看了看翠姜,又看了看霍云,见他两人对面相看,似有话说忙笑道:“啊……刚才大家受惊了,我熬了百食汤,给大家压压惊,喝了好睡,我这就去端,你们坐着啊,坐着。” 赛娘离开后,霍云去没有坐下来。 “那个……你,你坐……你。” “因为……”霍云说着,冷消的脸上忽然有些不易察觉的踟蹰,“你叫我哥哥,自然要对你好,不必谢。” “啊,哦,哦……是。”翠姜坐在床上,向后挪了挪,想躺下,又觉得还是坐着的好。 一阵风自窗棂透入,带来了东方鱼肚的白色。 想来今日是个热天,屋子里有些闷。 霍云起身。 “霍云哥哥。”翠姜追道。 “嗯。”霍云站住。 “你刚刚,你刚刚在楼下里房间中和我说的,可是真的?”翠姜的眼中此时充满了希望,她望着霍云的脸,不过侧颜,已让人心中撞撞。 “嗯,是。”霍云道,推门走了出去。 翠姜望着流风一般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 月色已退去,这一天的瑞安没有迎来一个光彩夺目的日头。 黎明时分,细雨轻沾江城的杨柳夏花。 一个急行的身影自东城衙门处快步走了出来,他身后宽轴双辕车逶迤随行。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东方鱼肚渐白,赛娘端百食汤回到自己房中,霍云已经走了,翠姜经过一夜的折腾,伏在床上,累得睡着了。 赛娘觉得这个女孩儿睡着的样子真美,美得就像年轻时的自己。不自觉伸出手去,想摸摸她倾世的容颜,也摸摸自己逝去的年华。 “霍云哥哥,我真的能回去吗……”睡梦中,翠姜声音清清的甜美。 “我不是你的霍云哥哥,可是我知道,他也不是你的哥哥。”赛娘轻声笑道,“哪里有哥哥这样看妹子的,恨不得揣在自己怀里才放心似的,也没有妹子见了自家哥哥还脸红的。”轻轻叹了口气,赛娘软声道,“但愿我这小小的‘春风渡’,没有让你们白相识一场。” 月色已退去,这一天,没有迎来一个光彩夺目的日头。 黎明时分,细雨轻沾江城瑞安。 一个急行的身影自东城瑞安衙门黑漆大门里快步走了出来,他身后宽轴双辕车紧紧逶迤随行。 “王爷,王爷,雨越下越大了,王爷还是坐车去吧。”廖正追在裘凤游身后,举着油布伞,一路奔跑,踩出一溜水花四溅。 翠姜睡得安稳,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霍云翠姜就会觉得安心,又会不自觉的心跳,尽管有好多的怀疑,好多的不明确,甚至自己连他是谁都不那么清楚,可是这种感觉却悄然间生发而出,不可遏制。 就像此时的梦境,惶惶然中有裂雪的冬梅,盛放的春桃,灼灼其华的灿烂。 有风灌了进来,窗幔微动,睡梦中,翠姜觉得大概是窗子被带雨的风吹开来,渗入雨水的芬芳。霍云嘱咐过自己不能着风,翠姜懒懒的想要坐起来,去合上那红影绿纱窗。 潮湿而冰凉的臂膀忽然箍紧。 翠姜能感受到他的有力,连着腰上被挤压的疼痛和心中的惊觉,翠姜骤然苏醒。 裘凤游身上的碧砚香的味道。 裘凤游! 一瞬间,翠姜大惊失色:“王爷!王爷!” “姜儿,真的是你姜儿!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到你。姜儿!是我,我来了……”裘凤游的声音急切热烈,怀抱更紧。 翠姜就要不能呼吸了:“王爷,王爷,姜儿身上有伤。” 伸手摸了摸翠姜的腰,上面确实有绷带缠绕:“你是怎么逃脱流寇荼毒的?又是怎么到的瑞安?快快和我说说,姜儿,你……你没有……”裘凤游抓起翠姜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她,眼中都是明朗的喜悦。 “王爷……并没有的事情,王爷不要担心。”翠姜知道他问 分卷阅读79 自己有没有受到侮辱,终究他们分开也有三四天的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自己可能遭遇的除了性命之忧,自然便是侮辱。 “没事没事,只要你平安就好。”裘凤游摸了摸翠姜的脸,“这几日真要把我急死了!现在见到你安然无恙,我的伤都好了一半。”裘凤游说着用手捂了捂左肩。 “我那日吓坏了,看得不清楚,只仿佛火光一闪,王爷便跌了下去,吓得我魂飞魄散,可是伤在肩上了?让我看看。”翠姜关切道,栖身来看裘凤游的肩膀。 “不碍事,见到你就好了。”裘凤游笑着握了翠姜的手就要向唇边送。 “咳。”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裘凤游和翠姜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听到声响才注意到半敞的门外,霍云正兀自低头侧立。 翠姜面色一红,忙拉了裘凤游的衣袖:“王爷,那日我逃到江边就是这位霍公子和他的朋友救了我。” 裘凤游听说站了起来,审视目色柔和高贵却让人没来由地生距:“还没有敢问先生高姓大名。”裘凤游道。 “不敢,回王爷话,小人姓霍,单名一个云字。”霍云道。 “霍先生。”裘凤游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身后,天色已亮,映出他微微生辉的面容,“先生……” 裘凤游说着说着竟笑了。 霍云仍旧没什么表情。 “王爷,霍公子……”翠姜看起来有点着急,因为裘凤游的脸上虽然一直有笑容,但是气场却并不似意想中该有的友善。 “翠娘。”裘凤游道,语气竟有几分严肃。 翠姜忙敛了声音,有些委屈地看着裘凤游。 裘凤游想是有些不忍:“你好好睡一会儿,门外有廖正带人把守,我带了李嬷嬷来,让她帮你看看身上的伤,你不用担心有人打扰,好好睡。我和霍先生有几句话谈,说完了,咱们便走。” 不等翠姜回应,裘凤游已起身:“霍先生,请吧。” “王爷请。”霍云道。 “春风渡”的西边有个跨院,侍卫提出让赛娘找个清净地方的时候,赛娘满口应承,取了钥匙亲开了,又张罗点心茶水。 “都不必,老板娘自忙生意就好。”裘凤游笑道。 “哎呦,哎呦王爷哪里的话?您来了,我哪里还做生意,闭门谢客啦只等着王爷吩咐。”赛娘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搓搓手又倒了倒脚,“那个,那个可要伙计们进去伺候着?” “不必!老板娘请吧。”裘凤游带来的侍卫用手隔开了越凑越进的赛娘,将裘凤游霍云二人让了进去。 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王爷,赛娘激动得在院子里绕了好几个圈子,东摸西翻的不知道干点什么好,一时又吩咐伙计准备上等的酒席,一会儿又要亲自去明月楼打了瑞安最好的女儿红来早早暖上。 与院子外赛娘自顾自地热闹张罗不同,院内……白昙在清凉凉的雨里刚收了花苞,溅了一苞春深夏浅的粉白。 相对而立。 半日无声。 “王爷,请坐。”霍云说着,让出去往竹亭上首的石凳。 裘凤游坐了下来,仍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霍云。 良久…… “先生……可是津州人士?” 霍云摇头:“在下……东靖府人士。” 裘凤游笑了:“当科孝廉举子,东靖四大家族——‘云苏潘葛’之首,霍云霍公子,可是就在眼前?” 昨晚见到几个烂泥一样的“兵士”,裘凤游便立刻知晓了这几人的路数,细问孙斌之下,裘凤游警觉这几个人或许并不是他最大的收获…… 霍云一揖郑重:“王爷谬称,在下正是霍云。” 裘凤游转了转手上的碧玉扳指:“你着瑞安骁骑营统领孙斌拿了那五名兵士送到我面前来……可是要引我一见?说说看,你为何要见我?” 霍云抬起头,目光沉静笃定:“王爷误会了,在下不过是碰巧请得王爷来此,心里并无成算。自从侥幸于贼人手中救得王爷内眷,一直想要求见王爷,送归夫人,只可惜刚打听到王爷在津州的行邸,王爷已动身不知所往。好在昨日一早便听闻王爷来了瑞安,在下兄友四人乃一介草民,又事关王爷内眷节名,不好贸然前往官府说明,所以实实无门得见王爷尊乘。说来也是天意,刚好昨日就碰到了借王爷搜城之际,出来混事为非的几个人,便‘请’这几个人做了个呈话的帖子。” 从腰间翻了一块白银星子,裘凤游拿在手里把玩:“不止那几个人吧,这个也是。” 霍云忙欠了欠身:“王爷恕罪,在下只怕王爷急着正事,不把这毛贼放在心上,故此才把此夹断了半个的十两官银当做人事送了几个毛贼,为的是王爷搜查的时候注意到。看来……在下没有白冒这个险。” 裘凤游笑了笑:“霍先生倒是思量得周全,只是这官银……” “王爷莫怪,这官银是我碰巧在路上捡的。”霍云道。 分卷阅读80 裘凤游觉得自己算是喜欢胡说八道没正文的人了,不想今日在这个瑞安不起眼的小客栈里,竟然碰到了一个更喜欢胡说八道的人。 碰巧!合着从头到尾不是侥幸,就是碰巧! 这样的巧事,几个人碰得到?! 裘凤游审视着霍云,忽然冷道:“那就说说,先生的意思里什么不是碰巧的吧?” 裘凤游眼神威压而霸气十足,修长的眉眼间精光灼灼,好似霍云一旦说出一句搪塞敷衍亦或者瞎话谎言来,人头立即落地一般。 晨色清郁。 霍云淡淡一笑,从怀中拿出一节长鞭:“都城御林卫枯鞭营血涸枯鞭,在下是特地捡来,送呈东靖王爷的!”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夜,已尽了,多雨的黎明。 街上的灰石板边缘满附青苔,和着雨水薄泥,湿滑得紧。 春风渡的伙计长生用车推着一坛子酒。坛口边缘尚有未清理干净的泥块儿附着,一看便知是从地窖里现启了上来的。 红漆厚胚的酒坛上没有字,但是江城瑞安的老辈子人们,尤其是老叟们一见了,便知这是什么酒。 这是瑞安最最著名的酒楼——明月楼上最最著名的酒——明月女儿红。 长生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压在石板正中往前走,每一步都踏踏实实的,边儿上跟着春风渡另外一个伙计保良,用手紧紧扒着酒坛的边缘,饶是绑得结结实实的也还不放心。 及到了自家客栈门口,老板娘赛娘早就在门口迎着了:“怎么去了这么半天?!呀!怎么才这么一坛子?我不是告诉你要五坛子吗?!” “您别提了,我们去得倒是早,不想还有人比我们去得更早,说是昨个半夜里就定下了。”长生抹着头上的汗,“还五坛子呢?就这一坛子都是我走了人情,好说歹说留下的,不然,哪里还有酒?都被人装到船上,运走了。” “运去哪里?”赛娘用帕子扒拉着坛子上的泥。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顺着水路,一路向上,进了端阳帝都了。不然,怎么我搬出咱们客栈这样的贵客也只讨了一坛子来啊?”长生说着忙招呼了几个伙计,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拆了绑绳,把酒往后厨运。 “你可知道这酒是征了还是采办的?”赛娘凑到长生边上,低声问道。 长生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偷偷打听来着,明月楼的小五子说,买主是给了银钱的,还是大价钱!听说连前朝柳河王为女儿宣静公主出嫁预备的女儿红都从十几米的老窖里启了出来运走了,您就说,那得多少银两?” “别瞎说!”赛娘伸手捶了一下长生的头,“那东西说是酒便是酒,说是私藏前朝旧物,那就是砍头的罪!别没影儿的胡噙!还不快些把酒送进去,预备着中午的席面,仔细出了一点儿的差错,老娘扣你半年的银钱。” “得勒,您忙着。”长生笑着拍了拍肩上的雨,往厨下跑了。 时辰尚早,春风渡门前的巷子里没人往来,清净得很。赛娘左右看了看,退身关了客栈大门,上了门栓,自去后面张罗了。 昨夜,雨疏风骤。 春风渡西跨院的白昙夜来暗自开放,暗自清香,暗自合上了花苞,徒留葳葳蕤蕤几瓣尚未裹得严实,像是在聆听其间谁在谈话。 是两个人! 一人姿若游龙,俊朗倜傥,谈笑间或威严或和蔼张弛有度。 一人态如闲云,清冷坚毅,往来处或进退或持重深藏不露。 不过你言我语,满院的花都有些痴痴了。 “你是说,你救翠娘的时候和手持此鞭的人交过手?”裘凤游目若寒星。 “这条血涸鞭便是从他们手中捡来的。”霍云道。 裘凤游笑了:“捡?这般容易吗?” “自尸体手中,自然是捡。”霍云道。 裘凤游微微吃惊:“他们……” “并没有人活下来。”霍云顿了顿,“王爷放心,这几个手中的血涸鞭已被尽数毁去,沉入柳河江底,至于他们的尸首……身着流寇服饰,他们顺河漂到哪里,又碍什么事?便是沿河的百姓见了,也再没有给他们收尸的道理。” 裘凤游眉间不易察觉地一松,霍云看在眼中,只当未见。 “你知此鞭的名称如此清楚完全,看来霍先生很是知道此鞭来历的?自然也知道用它的人了?”裘凤游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实在也不必拿腔拿调。 眼前这个叫霍云的孝廉举子对于和自己谈话的内容完全不加避讳,如此直奔主题,只有两种可能:一,此人就是一个邀功的登徒子,恰巧救了翠姜,也恰巧有些见识认得此武器。登徒子并不一定都是浮浪之辈,也一定都是笨蛋,他们想要平步青云,自然也会有所计量。 二…… 裘凤游由着思想从头脑里转到心里,又转了回来。 二、此人还是来邀功的,只是他想要的,恐怕不是高 分卷阅读81 官厚禄,投诚依附这么简单!他为数不多的表情和动作总是带着淡淡的距离,仿佛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带着并不愿提及之感。 和裘凤游始终打量着霍云一样,霍云也始终注意着裘凤游的表情变化,却不是用眼睛,眼睛有看得到的,也有看不到的。 裘凤游,没有那么容易看到,所以要用心。 “血涸枯鞭乃是手握京畿重兵的胡成侯胡为添手下御林卫所有,此鞭阴险歹毒,中鞭者皆因伤口参差碎裂血流不止,最终血流尽枯涸而死,故名血涸枯鞭。”霍云道。 裘凤游点了点头:“霍先生好见识。” 霍云一笑:“王爷谬赞,霍云生于南延,长于东靖,皆是边疆偏远之地,不过一介村野之人,实在谈不到什么见识。” “你,不是东靖本土人?”裘凤游问道。 “因小人自幼家中离丧,故年幼时便投奔了在东靖做古董生意的叔父,这些年得叔父婶母庇佑,才得安然成长,如今举于孝廉,也是叔父荫德,东靖乡里老少看中。”霍云说得并不动情,却恳切自然,让人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慨叹。 裘凤游叹了口气:“霍先生也算苦尽甘来,那……”裘凤游还想说下去,忽然停住了,“你刚才说,你……生于南延?” 霍云抱拳,轻轻揖下:“南延普华永溧,坪上。” 裘凤游猛然,站了起来! 半晌…… “永溧坪竟然还有后人?”不知为何,裘凤游的眼中刹那几朵蹦簇簇的火花爆开。 “十八年前一场浩劫,霍云九死一生,也算上天可怜,才能等到今日,有机会……在这汤汤流水,柳河江边再见到这条毁去无数人性命的血涸魔鞭。”霍云说罢,持手而立。 裘凤游眼中似有万千往事一般:“当年……胡成侯立功心切,错伤永溧坪上下三百余户贫民性命,说来……是朝廷愧对了你们。” 霍云只是默默,对于裘凤游颇有些歉意的话并没有表示感谢,又或者只是附和一下,也是没有的。 “当年恩师吕范也是因为阻拦朝廷与南蛮开战而谏死朝堂。只是,仍旧没有阻挡住胡成侯的铁骑……”裘凤游忆起往事,颇有些动情,“所以,霍先生……”裘凤游见他如此,下意识地向霍云面对的方向侧了一步,“先生是打算……” 霍云微微苦笑:“霍云一介草民,就算如今孝廉举子的身份在身,将来也不过就是在端阳帝都某个不起眼衙门的做个誊抄录写微末的小吏罢了,一生之中是否得见胡成侯爷都未可知,还能怎样?” 裘凤游笑了,哈哈大笑。 笑罢,深深凝视着霍云:“霍先生,刚才还坦诚如此,现在就支吾搪塞起来了,看样子……下面的话,还要小王请先生说,方才可以了。” 霍云微笑抱拳。 “王爷。”院门外是廖正低低的声音,“李嬷嬷下来了,说是有事回禀王爷,王爷可要出来听听?” 裘凤游看了一眼霍云。 “王爷请,我自在这里等王爷。”霍云道。 裘凤游出去了。 白昙院又是一片宁静,并听不清楚门外看顾翠姜的李嬷嬷来和裘凤游细细说着什么。 霍云一点都不在意……不过就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罢了,掸了掸落在薄氅上的昙花瓣儿,霍云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 “你是说……”裘凤游眼中满是喜悦。 “王爷放心,都在老身身上,夫人千真万确还是处/子之身,没被那些流寇祸害了去,还有……我问了夫人了,她和这几位公子是在江边遇上的,当时……” 李嬷嬷低低讲着,多说一句,裘凤游的嘴角便多一分笑容。 一时半刻话听完了,裘凤游心中已有计较!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江城的雨骤来骤往,江湖的雨骤来骤往。 今日瑞安,阴晴不定,江面上仍旧淅淅沥沥,城中却慢慢明媚起来。 李嬷嬷是菡如太妃的陪嫁丫头,年轻时便随着菡如妃从李府嫁进了皇宫,是看着裘凤游出生的老人儿了。后来裘凤游封王造府,却没有个正妃操持府里的事情,菡如妃怕儿子事事不上心,委屈了自己,又怕他多宠着哪个妾氏,给了侧妃权柄,到时立了正妃不好过手立威,易生内阁事端,便把李嬷嬷调拨了过去,帮着裘凤游打理府上的事情。 李嬷嬷为人老道持重,待下虽严却从不作威作福,凡事公道,深得裘凤游敬重,所以她说的话,裘凤游再没有不信的。 李嬷嬷既验查过翠姜是完璧归赵,裘凤游自然心安,而且翠姜所述他与霍云四人相遇以及后来种种,与霍云所言几无差池,这让裘凤游又对霍云四人多了几分信任感。 此时裘凤游和李嬷嬷说过话回到西跨院,霍云仍旧在刚才的位置默默站着等他。 “霍先生可用过早饭了?”裘凤游笑问道。 霍云持礼:“回王爷,还没 分卷阅读82 有。” “那便一起吧。”裘凤游笑道,“老板娘盛情难却。” 没有过多的推辞,霍云同着裘凤游一起进了春风渡前面的客堂。 因为裘凤游驾临,来的又过于匆忙,此时瑞安府才收到消息,府尹匆匆带着人赶来,只走到一半就被裘凤游派回来的人又轰了回去。府尹刘大人执意要骁骑营孙斌带着一甘前去兵士把守,奈何裘凤游随从并不应允,且连裘凤游的去向都不肯透露,只得作罢。 府尹刘富悻悻而归,又不放心,便命孙斌全城加紧巡逻,以求这位随心所欲的王爷别在自己的地盘上再出什么事,不然自己的乌沙可就和津州那群倒霉人的一起扔进水里了。 春风渡客堂里,上菜的伙计退下去后就只有裘凤游和霍云了。 裘凤游坐了下来,又让霍云。 霍云告了罪,在裘凤游对面坐下。 赛娘算是见过世面也有些心思的人,此时早膳,并没有鸡鸭鱼肉酒糖茶菜齐齐上来,只简简单单一盘子瑞安山梅酱糟鸭,一盘子红油马兰头,一盘香椿鸡蛋并银麟虾蘸酱,一盘子鸡油茄鲞拌花生碎,另外还有一碟新制的栗子面水窝窝,一小篮枇杷粉米糕。末了一壶刀板白鲢羹。 清清淡淡,颜色香气各异,却看得人食欲顿生。 裘凤游想是饿了,或者心情不错,伸手拿了个水窝窝,就着马兰头大口吃了起来,全无皇贵矜持之态,也丝毫不疑饭菜有它。 霍云笑了笑,却没有动筷子。 “你不饿?”裘凤游抬头看了看霍云,嘴却未停,夹起一大块金黄的鸡蛋塞进口中。 “不是。”霍云语调轻松,“只是觉得王爷这种吃法,这些怕是不够,在下一会儿自去隔壁的油茶铺子吃油茶,不与王爷争了。” 裘凤游兜着嘴,乐不可支,又咬了一口窝窝:“那行!我吃着,你说。”裘凤游喝了一口鱼羹,又捡起一个粉糕。 霍云想了想:“王爷想听我说什么?” 裘凤游扬了扬嘴角,难为他一嘴的吃食还能扬起嘴角:“说说你打算怎么对付胡为添。”不等霍云开口,裘凤游忽然用手一指霍云,摇头道,“别告诉本王说你一介小民什么什么的!说你现在是处心积虑接近我都不为过,一介小民……哼!”裘凤游咽了嘴里的粉糕,“咱们不兜圈子,不兜圈子,是自己人,兜了,就不是了。” 霍云一笑:“王爷果然痛快。” 裘凤游挑了挑他修长的剑眉,伸手递了个窝窝给霍云:“吃,一边吃一边说,这个好吃。” 霍云喜欢吃糟鸭,吃了鸭腿,吃了鸭翅,吃…… “你还是说吧,别吃了。”裘凤游把盘子拉倒自己面前道。 霍云放下筷子:“王爷可是受了伤?” 裘凤游点了点头:“血涸枯鞭,在左肩上,翠娘告诉你的?” “中了血涸枯鞭的人没有几个能活下来的……除非……”霍云微微皱了眉。 皱着眉的还有裘凤游,不止皱眉,裘凤游的目光还有些冷,低着头默默喝着汤。 “除非是同时用出火焰,伤口迅速封死。”霍云说完,看着裘凤游,“王爷,说来这鞭子的用法您没道理不知道啊?” 裘凤游没抬头,好像刀板白鲢羹好喝到停不下来:“知道。” “所以王爷来瑞安,恐怕不只是为了找尊夫人吧?胡为添让王爷咽下的这口气,想来闷心得很。”霍云自从裘凤游说完让他不要兜圈子,果然每一句都直截了当,还多少有点戳心。 裘凤游抬头看了一眼霍云:“翠娘和你说的?” 霍云摇头:“我试探过,尊夫人不像认识这种武器,所以她可能并不知道胡为添一话。但是尊夫人聪明过人,她告诉我她觉得要杀她的人并不是流寇一类。” 裘凤游认真地嚼着嘴里的食物,持着筷子看霍云:“翠娘确实敏锐聪慧,这些人打伤了我,若是流寇本应下到山下找我,我所佩饰物有连城之价的不在少数,翠娘那日出门却打扮朴素,他们若是为财,自然不会追着翠娘不放。” 霍云点头。 裘凤游忽然笑了:“那先生觉得……胡为添又为什么要追杀翠娘?” 霍云摇了摇头:“恕在猜不透。我起初以为是王爷和胡侯爷有朝堂旧怨,不好明面上和亲王之尊为敌,故此选在王爷出游之时小加迫害,但是想想又觉得不对,什么恩怨值得加诸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裘凤游点了点头:“胡为添虽然算不得什么君子,倒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情。” “后来小人又猜想,是否尊夫人府上曾与胡成侯有什么过节,便闲话时问到尊夫人家势,谁知夫人出身便如在下一般,并不是高门女子。”霍云道。 裘凤游“嗯”了一声,继续吃。 “所以在下百思不解。”霍云说完,又沉默了。 这种说着说着话就能随时沉默的人,裘凤游还第一次见,半日听不见霍云得声音,裘凤游抬头寻他在做什么,却见霍云似乎还在 分卷阅读83 冥思苦想,不由地哈哈大笑:“哎呀!我说霍先生,想不出来就别想了,本王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你就别想了别想了啊。” 霍云颔首称是。 一顿饭,眼见吃完。 裘凤游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把布巾扔在桌子上:“我来瑞安,是为了给胡为添一个下马威,他太过嚣张,本王咽不下这口气!我羁押了津州官员为的也是让接下来路过的州府知道,本王在哪里出了事,谁都别想好过!不过……就算是再来势汹汹,也不过是敲山震虎,不一定收得到多好的效果。我在明他在暗……我若想把他怎样,还真是不能!一来,没有证据他与流寇有关,二来……”裘凤游想是真有点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二来,胡为添有皇命在身。”霍云道。 裘凤游目光一闪。半晌…… “霍先生,看来,还真的是不简单啊。” “王爷谬赞,不才,深三年沈先生正是在下故交,若是王爷有意相见……”霍云说着站了起来,抱拳躬身道,“在下十分愿意在明日晌午时分奉上一桌明月楼的全鱼宴,恭请王爷和沈先生一见。” 裘凤游眉峰一挑,慢慢道:“霍先生既知胡为添为沈三年而来,我一个过路的王爷,又为何要见?” 霍云从容不迫:“因为据在下所知——沈先生还尚未应允——做这端阳进钱的铜商。” 裘凤游一愣,随即,一抹笑容浮上!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裘凤游离开“春风渡”的时候带走了翠姜。 已经能缓缓地走路,没有留下的道理,就算是伤没好,以翠姜的身份也没有再留在外面的可能。 由李嬷嬷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上车,翠姜以为会有人来送她,至少……至少霍云…… 然而并没有人,从赛娘的房间一直走到大门口停着的车前,除了李嬷嬷,翠姜甚至连赛娘都没有见到。 是啊,自己是东靖王的侍妾,所经之处自然是要避讳的。 “多谢嬷嬷。”翠姜于车上坐稳,道。 “夫人客气了。”李嬷嬷温和道,于车内翠姜对面坐了,车吱呀呀地动了。“夫人啊,一会儿到了行邸……” “翠娘但凭嬷嬷吩咐,该怎么说,嬷嬷嘱咐就是了。”翠姜恭顺道。 李嬷嬷笑了:“怪不得王爷偏疼夫人,果然是兰质蕙心的人儿。” 翠姜一笑,并不客套。 “一会儿回去,少不得要见人,夫人只说那日你随王爷趁夜色到山上游玩,遇到了流寇,王爷负了伤,你也掉落悬崖之下,幸而被一对来山里拔野笋子的老夫妻救了,后来你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了才发现被老夫妻带到了瑞安他们家中养伤。夫人看,这样可好?”李嬷嬷杏核眉眼,略有些塌瘪的鼻梁几点雀斑浮在上面,圆脸削肩,望之可亲。 “我在老枫山下闲逛的时候倒是听说此时老枫山正是拔野笋子的时间,好多周围的村民,甚至远路的人都会乘了船来,边采边收,贩运了回去售卖,嬷嬷这个说法倒也顺序,只是……这对老夫妻……” “夫人放心,老身都安排下了,林伯林婶儿就是瑞安本地人,夫人也不必见他们,左右以后没什么相见的日子。”李嬷嬷笑道,“太妃是个省事的,我说是我料理的,也看过您的伤了,也就过去了。” “嬷嬷是一等的周全人,全凭嬷嬷担待着。”翠姜明白李嬷嬷的意思,低头顺和道。 “夫人哪里的话?咱们都是为了王爷和太妃的脸面。”李嬷嬷道。 “是。”翠姜扶了扶腰。 “夫人可是腰上的伤又疼了,这伤说来不轻,不知道是那四位公子中哪位公子一直以来照看的啊?我着人问过周围的郎中,近来不曾有人治得这么重的伤。” 李嬷嬷微笑着,像是聊着闲话,却听了翠姜半身的汗。 从裘凤游他们来客栈,前后不过一两个时辰的时间,这期间裘凤游和霍云几乎都是在谈话。李嬷嬷一直在自己身边陪伴侍候,中间出去了两次,一次是给自己端来些清粥,一次是去楼下的厕上,都是很快便回来了。 这些事,是何时打听布置的? 翠姜知道,这自然是裘凤游的主意,自己的声名和王府的脸面必是要顾及的,所以这样的事情裘凤游是不会让廖正他们做的,自然用的都是李嬷嬷的口径。 都道兵贵神速,这李嬷嬷于闺阁内围之中也是会用兵的吗? 翠姜笑了笑,自然地抚着腰 :“精通医术的是那位霍公子。说来也真是难为这位公子,赛娘虽然泼辣爽利,但是见着我的伤如此血烂还是一阵阵发晕,手脚也不利索了,药粉也撒了,多亏了霍公子在门外一遍遍耐心地说,我现在好得这样快,王爷要多谢谢霍公子才是。” 李嬷嬷见翠姜领会,微欠身低头道:“夫人是有礼的人,这是王爷的福气。” 翠姜一笑,不作它言。 不作它言,一来是因为伤 分卷阅读84 口在车的颠簸下一阵阵拧痛。 不作它言,还是因为翠姜现在的心思,不在怎么圆谎,怎么对付行邸中各位太妃、王妃、侧王妃,而在于……她和霍云的约定……那个想起来就会让人心潮澎湃的约定。 靠在车壁上,看着帘子忽而半扬起露出的青石地面,“踏踏”的马蹄是裘凤游的红尾狮子骢,高蹬宽鞍,怡然自得的从容。 “事情闹得这么大,一会儿少不得要见见我娘了。”裘凤游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翠姜直了直身子。 “我本来打算到了东靖再让你见的,现在闹得这么大,躲不过去了。”裘凤游松了松缰绳,“别怕!我只说我喜欢你,向凤城要了你,也不打紧,你有‘痨病’的底子,怎么也进不了宫的,跟着我,虽牵强一些,倒也说得过去。”裘凤游一笑,“好在随心所欲的事情我做得多了去了,若换做别人,怕是要惊掉了下巴了。”裘凤游说完呵呵笑了两声。 “亏得王爷还笑得出来,为了寻我闹了个天翻地覆的,在津州也就罢了,还跑回瑞安来。”翠姜笑着递了手帕出去。 裘凤游接了,并握了握翠姜的手:“我回瑞安,一是为了寻你,二是……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来办。” “什么事?”翠姜好像忽然切中了心里的某一点信息,警觉地扒着窗子,掀开窗帘,看着裘凤游。 “夫人莫要探头出去,仔细着了风,快回来坐着吧。”李嬷嬷拉了翠姜,放下帘子道。 “此时还不便说,你且放在心里吧。”裘凤游说着,“驾”地一声驱着红尾狮子骢先一步踏进了行邸瓮城。 自从走失了翠娘,裘凤游又负伤回来,菡如太妃三魂吓没了七魄,本来病就刚好,这一吓,发根都泛起了些花白,多日来,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屋中休息。 薄檀湖日夜不息,一边照顾菡如太妃,一边又见裘凤游伤中却好像全不顾惜自己,一时找廖正来说些什么,一时又布置前往瑞安之事!每每凝着眉全不似往常嬉笑不羁,便道他是为了翠娘伤神,心疼中不免又添醋意。 与薄檀湖王妃份上倒也还好,侧妃陈宪蓁更是郁闷难解,于婆婆面前总是淡淡的,裘凤游又不知忙的什么,连话都三日没和她说上一句了,心中着实愤恨这个名分颇低的侍妾:“定是个狐媚子!不都说王府里的老人儿都是太妃自己挑的吗?就算是王爷自己个儿选的也都是知书达理的啊?这个翠娘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半夜里不在屋里好好睡觉,勾着王爷出去逛,定是打扮了个浪荡样子,不然怎么就招了流寇了,伤了王爷不说,自己还被掳了去!好不好的,死在外头倒是干净了,大不了损个名声也就罢了,若是被……哼!” 陈宪蓁虽然已是裘凤游侧妃,但是千真万确还是个姑娘家,此时自己妒火中烧说出来的话也把自己下了一跳。 一旁小丫头玫荔听得脸都绿了,忙拉她:“主子,主子,千万小点声儿,这里不比家里大得很。这里房子挨着房子,窗户挨着窗户的,旁边就是王妃的屋子,她本来就爱给主子脸色看,您可不敢大声说这些的。” “怕什么?都是爹在朝中为官做宰的,谁还比谁差了什么?她不过就是仗着从小粘着王爷,王爷脸上过不去,选了来做王妃罢了!我可是王爷从那么多人里亲自挑来的……什么王妃侧妃的,我只认王爷!” “你说什么?!”薄檀湖忽地推门走了进来,粉嫩的小脸已气得没了血色,一双三角丹凤眼死死盯着陈宪蓁有点儿,好吧,很黑的脸,“你再说一次!” 不想薄檀湖会忽然闯进来,陈宪蓁脸上一阵青白,待要分辨,自己的话料想又都落进了薄檀湖的耳朵,一时上不来下不去。 “说啊!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薄檀湖气急了,这些日子的委屈一瞬间都爆发了出来,指着陈宪蓁又黑又红的脸,不依不饶,力逼着她问个究竟所以。 “王妃,王妃恕罪,我们,我们小姐……” “我和侧妃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奴才插嘴?!”一巴掌甩在跪着的玫荔脸上,薄檀湖怒道。 “你!你!”陈宪蓁从小一句大话都没听过的,此时见薄檀湖竟然动手打了自己的丫头,不由得将三分怯意变了满腔的愤恨,就要上前和薄檀湖理论。 “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门外,薄檀湖的小丫头篆儿,从前院跑过来回薄檀湖,却看到二位主子正在剑拔弩张。 听得丈夫回来了,薄檀湖和陈宪蓁本来还都愤怒对峙,此时已全软了下来,一腔怒火全转了委屈。 薄檀湖不由分说,已擦着眼泪疾步向前面迎去。 “主子,主子也要去啊,不能只听着王妃一个人到王爷面前去说,那咱们岂不是连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了。”玫荔捂着鼓胀的腮帮子,拉着陈宪蓁道。 “哦,哦!对,快走!快走!”陈宪蓁也反应过来了,提了裙子就跑。 不想两人一前一后刚出后院门,顶头便见到裘凤游手中半拉半扶着一个姿若棠梨尤雅,面似桃花还艳的女子,亲昵说笑着走了进来。 分卷阅读85 “翠……翠姜?!”薄檀湖失声惊道,手中琥珀手磙落地,摔了一地脆红。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在自己刚刚能记得什么是花什么是茶盏的时候,翠姜就开始记下什么是药又什么是陶了,在自己刚刚学会奔跑的时候,翠姜就开始学习什么舞什么是蹈了,在翠姜刚刚开始知道什么是说话的时候,翠姜就已经开始学习什么是礼仪做派了。 直到现在……翠姜仍觉得自己不太会应对眼前的场面。 局促和紧张包围着翠姜,让她觉得腰痛,痛得如同针扎,可还是必须保持着揖下的姿势,而菡如太妃……并没有在一时三刻里就有让她平身的意思。 “我就说我不曾记得王爷身边有个什么翠娘?原来是你。”菡如妃连日着急的病了,头上绑着青色四季锦额带,中镶东陵碧玉,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指着翠姜。 “回太妃,因臣妾咳疾并未痊愈,恐过了病气给太妃并王妃,故此不敢来相见。”翠姜仍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着实吃力。 “既生了病就该在母家好好休养,怎地就随了王爷去往封地?你这……你这……”菡如太妃是个口内无话心内无成算的人,说话办事全凭着此时想的什么。 “娘啊……”裘凤游坐在一边想答话。 “你闭嘴,有你什么相干?她若谨守当女孩儿家的本分,怎么就能让你冒着这么大的荒唐从家中把她带出来?”菡如太妃瞥了儿子一眼,又不舍得使劲瞪,末了还是嗔怪多一些。 被他娘一说,裘凤游也笑着不说话了。 “你说!说不清楚,必退了你回去的。”菡如太妃指着翠姜道。 菡如太妃这一逼问,在花厅里坐着的薄檀湖倒还算坐得住,一旁的陈宪蓁脸上一阵欣喜,只等着看这个让自家王爷把津州和瑞安闹了个天翻地覆的翠家二小姐,怎么收场? 翠姜抬头看了看裘凤游,呼了口气,答道:“翠姜不知。” 本来以为她会解释一下,结果她说她不知道,裘凤游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你说你不知道?!”菡如太妃有些动气。 翠姜又向下福了一福,顺势站直了腰,觉得舒展了很多:“回太妃娘娘,翠姜确实不知道。自从自黄亭围场归家,翠姜一病昏昏沉沉,饮食起居上除了母亲外,便是贴身的侍女,连爹爹都很少见到,外面发生了什么翠姜真的不知道。直到……直到那日家父和母亲来和我商议……” “商议什么?”陈宪蓁追到。 翠姜垂着头:“父亲和母亲来问翠姜,是否愿意到东靖府。”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菡如太妃问道。 想是有些不好张口,翠姜下了决心一般抬起头:“回太妃,翠姜说,翠姜愿意。” 此言一出,薄檀湖粉白的小脸上满是鄙夷,陈宪蓁更是忍不住了:“你……你真是不知羞耻。” 菡如太妃都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了,擦了擦鼻翼,又捂捂嘴,最后半扭了身子:“伤了风化了,伤了体面啊……你,你好歹也是个大家女孩儿出身,怎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你之前已许了北扬王侧妃之位,就算在民间也是有了嫁娶契约的身子,怎得,怎得自许另嫁?翠大人和翠夫人也是的……怎得来问女孩儿这样的事情?” 翠姜看了看裘凤游,他似乎还是不想说话,只是含笑看着自己。 翠姜提了一口气:“回太妃,臣妾父亲乃是当朝参知,母亲亦有三品诰命在身,再不懂礼仪也不会如此……何况翠姜并未出阁,哪里有自问意见的道理?!” “你什么意思?!”薄檀湖自来也没有言语,此时觉得翠姜悄悄转了话锋,又见裘凤游眼光始终未离翠姜,料想此时翠姜定是要向裘凤游身上引过去了,这样一来,母妃一旦追问,话就必然被堵住了,“自然是你先露了嫁不成当今圣上,进不得宫,又不愿意耽误了终身,便想起来王爷,想求爹娘做主,跟了王爷远走封地,也算逍遥快活。”薄檀湖道。 翠姜笑了笑,她一笑,堂上的朱漆都没了颜色。 裘凤游扬了扬眉,自顾自喝茶去了。 “你笑什么?我们说得不对吗?”陈宪蓁道。 “我笑二位王妃是偏要将这不知廉耻,勾引王爷的罪名按在翠姜身上了。”翠姜说罢扶了扶袖子上挑绣的水仙。 “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翠姜不等陈宪蓁说完毅然回道,明眸清澈,声脆如铃。 陈宪蓁被翠姜吓了一跳,不觉向椅子里退了一退,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怯个什么劲儿?就要站起反击。 不等她站直……翠姜已向前两步,稳稳跪在了菡如太妃面前:“太妃娘娘明鉴,那日我父母和翠姜说,东靖王爷要了我去封地,问我愿不愿意。翠姜惶恐,当即言明翠姜当日黄亭围场之上已被北扬王爷也就是当今圣上选中为侧妃,怎可再随东靖王爷?父母便拿出臣妾的八字身帖 分卷阅读86 ,说臣妾的帖子已自宫中退出,因病今生不得再入宫,就算是病好了,也只得自行嫁娶,再不可参选。” “你自知道,就该好好在家中休养,就算是好了,也该一辈子侍奉父母,怎得病都没好利索,就急着嫁人了?”陈宪蓁刚才被翠姜一吓,心中更加愤愤,此时忙道。 “翠姜回过了,不止回了,翠姜还回绝了三次。”翠姜扬了扬嘴角。 “你,你回绝了?”薄檀湖有些痴意,默默问道,“你怎么肯回了?那,那你如今又为什么跟来了?” “回王妃,翠姜自然是回了,不止回了我爹娘,就算是皇后娘娘着人来劝,我都回了。翠姜回说,等到病好了,便长侍父母终老,请姐姐放心,“至于为什么如今又跟来了?” 翠姜说着脸上已蕴了淡淡的笑容,既然你裘凤游不言语不解围,那就别怪我气着你的王妃侧妃了:“那就要多谢王爷的真情了,翠姜惶恐。” 翠姜说着又拜了下去:“太妃恕罪,翠姜抵住了父母规劝,抵住了阿姊规劝,却抵不住王爷……一番深情厚义,亲自来探。王爷天潢贵胄,人中龙凤,翠姜……翠姜……”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薄檀湖眼中已控制不住地闪烁起来。 “哎……真是!哎!”菡如太妃拍了拍椅子,气得指着裘凤游说不出话来。 裘凤游忙陪笑:“母亲莫生气,莫生气,您是知道儿子的,这……我……我哪里忍得住啊?”说着眼光不禁带过翠姜,一个——“小丫头子的!摆本王一道啊!”的眼锋带过,竟是带了藏不住的宠爱。 翠姜正跪只当不见。 “我可不管了!由着王妃去处理吧,王爷既然喜欢,就收着,只是她身上是有病的,不能生养,王爷可是要仔细的!檀湖你可要对她严加管束。”菡如太妃站起来,由裘凤游扶着,向后面走去歇着了。 因为事关机密,裘凤游让廖正屏退了众人,堂上此时只剩下了薄檀湖和陈宪蓁,。 门口,只有李嬷嬷独自在廊檐上站着。 薄檀湖和陈宪蓁此时心中五味杂陈,说妒火中烧也不全是,还有自怜自哀……只是,她们都不敢再说什么……刚才一时只专注在翠姜怎么能出现在裘凤游身边,竟忘了——翠姜现在不止是参知政事翠少平的女儿,也是大齐正宫皇后翠家长女翠忱的亲妹妹,刚才言语上多带出了对翠家家教质疑,那岂不是连皇后娘娘也带了进去,不觉又焦又怒,又难过又妒忌,又见此时自己婆母也躲开了,倒是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好。 好在,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裘凤游已然安置好母亲,自己晃着扇子回来了。 “起来吧,身上还有伤,仔细再凉着。”裘凤游回来,径直走过来捡了翠姜起来,拉到陈宪蓁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谢王爷。”翠姜道。 拍了拍翠姜的肩膀,裘凤游经过陈宪蓁的时候竟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要敬着王妃,要懂规矩,不能因为我待你好,便乱了规矩,刚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就罚你半年的例银,以后不能再犯了。” 陈宪蓁还在自己既不像翠姜得宠又不像薄檀湖有正妃之位的悲伤处境里打转儿,竟然意外得了裘凤游的话,不觉望着裘凤游就呆住了,眼中都是痴痴,他还是在乎自己的!忙起身答应:“是,是……宪蓁知道,以后再不敢和王妃拌嘴了。” 薄檀湖皱着眉侧了侧身子。 “檀湖,来。”裘凤游伸出手,一脸的笑容:“本王一早上折腾累了,想去你那儿歇会儿。” 薄檀湖依依站了起来,挽着裘凤游走了,小小的委屈,小小的泪光,颇让人怜惜。 王爷王妃这一走。 午饭也没吃…… 晚饭也没吃…… 翠姜病着,饭菜由李嬷嬷亲自嘱咐了送到房里。 陈宪蓁并几个侍妾陪着菡如太妃用了饭,也都恹恹的各自散去了不提。 夜深了,一天风雨过,空气沁心……裘凤游趿着鞋自薄檀湖的房间里出来,用力展了展臂膀。 “王爷。”廖正知他会出来,早已候着。 “嗯。”裘凤游看起来心情不错。 “属下已着人查过了,当年霍姓确实是屏上大姓。刚刚东靖府来报,霍云和苏锦衣也确系此次孝廉举子,另外二人一名潘辽一名葛骁,均是东靖大户子弟,身份无误。” 裘凤游点了点头:“看来这是有心结交了。” “明月楼明日之事已布置好了,定不会让胡成侯看见王爷,王爷放心。”廖正道。 “好……”裘凤游望了望天上的明月,觉得今天的月亮格外的明亮。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江城瑞安,明月楼,青梅酒香。 裘凤游今日一身白衣,做寻常富贵公子态,随身只带了廖正,手中糜竹折扇,乍看不起眼,只是若细观就会发现,这柄糜竹扇骨上斑斑点点,竟是一柄“洒泪潇湘”。 分卷阅读87 这样的东西,有钱也是寻不到的! 裘凤游这是给沈三年看的,便是告诉他,只富不贵,终究人前气短,只有富而贵才可保长久…… 霍云来得早,自己坐在明月楼楼下一个角落里喝酒,先见了沈三年进来,素衣便鞋,不见隆重,也并未和霍云打招呼,兀自上楼去了;后见了裘凤游,一见他手中扇子,霍云便知晓他的意思,不觉微微一笑。 三天前,霍云收到了流风锦书——这阙戒子书是当年于瓜州渡口霍云送予沈三年的,告诉他日后若有困难,着人送给自己,必当全力襄助。 现在沈三年来求襄助,能有何事? 霍云猜想,必是胡为添朝廷以官贵身份压榨沈三年,意图做个只赚不赔的官商买卖。本来并不着急,而现在,裘凤游骤然回归瑞安,这让胡为添感到了压力,于是他把这种压力传给了沈三年,想要快点完成皇命,回都城做他的“文章”,演他的“好事”,造他的“谣言”,回他的“皇命”。 沈三年商海沉浮多年,见得官家多了,只是多以地方文官为主,对他也均是礼遇有嘉,可胡成侯这样出身兵营又官居高位,且是带着皇命来的倒是第一次见,而且他说出的条件更是惊了沈三年一身冷汗,这样的条件不说是让自己倾家荡产,倘若买卖真做成了,大伤元气是一定的! 胡为添要沈三年以普通米粮价格收了自己军粮仓中八年的陈粮,再以低于市面价格三成的价码将军粮仓以新粮填满。 沈三年觉得这还不如直接让自己将全部身家捐了军饷来得痛快些! 这样的做法,买卖便不是买卖,比明抢还坑,饶是倾了家还得落了经营不善的名声,不仅毁了自己二三十年间的积累,也毁了自己数十年的商海名声! 这样的生意断不能做,名声也断不能毁! 可是,胡为添偏偏就像贴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了自己行馆的后院,大有不允便要治罪之势。 怎么办? 沈三年陷入了彻底的彷徨。 好在……那一日他见到了霍云。 霍云走后,沈三年再三思量,最后将流风锦书拿了出来,左看右看,紧紧包好,着人于傍晚时分送了出去。 霍云本就猜测沈三年有异,一见锦书并沈三年请帖便知晓了其意。 可第一日,霍云并未回信。 因为……他在酝酿一件事情,这件事,兵行险招,若做成了,一举三得,只是这件事……于昨日之前还欠了东风! 好在一早,东风便伴着江城朝雨浥得了轻尘——裘凤游,果然来了! 霍云,心下笃定。 裘凤游走后,霍云着潘辽送信给了沈三年——明日晌午,明月楼。 果然,沈三年一约即来。 在万事具备之后,霍云想,还有一个人需要知道自己的想法,这个人就是翠姜。 用最短的时间将全部的计划告诉翠姜,霍云说得很快,但是这个丫头似乎……明白得更快? 霍云疑惑。 她明亮而欣喜的眼睛,轻快而简短的回答,分明得让人惊喜和踏实,甚至在霍云离开房间的时候,她还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霍云哥哥,谢谢你为了翠姜冒这样的险”。 不,霍云想,自己不是为了她,自己从来谁都不为,他的心早已成了一块顽石,水冲不碎,火炼不化,他要做的事情,谁都不为…… 日到正午,有江风透过窗棂洇洇吹了进来。 瑞安最著名也是最显眼儿的明月楼,彼时还是旧国,如今已是新朝,繁华于百年柳河岸,任岁月更迭仍旧风月无边…… 霍云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热闹。 热闹有热闹的好处。 越热闹就越容易混淆人的视听,越热闹,聪明的人就越能分清哪些是攘攘众人,哪些又是有备而来。 霍云来得早,自己坐着喝酒。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有梅子的清香和着明月楼最著名的女儿红幽醇的香气。 这样的酒香惹了周遭一众酒客频频回顾,就有人忍不住招呼小二儿,要和那边那个公子同样的酒。 “哎呦,客官,‘青梅子’今日被那位客官包了坛了,明日的酒明日才开坛,今日还欠火候,卖不得!您这黄梅子也是好的,您尝尝,细细地品,是不是也好得很?”小儿陪笑道。 吃酒的客人一脸络腮胡子,脸上的横肉打着卷儿,上着一道三寸刀疤,看起来并非善类。大汉顺着小二的话果然尝了一口。‘黄梅子’本来也是极好的酒了,可闻了‘青梅子’的怎么喝都不是味儿:“今日你们开了多少酒?他全包了,一个文弱书生自己喝得了吗?你去跟他说,爷有得是钱,让他给爷们匀出一坛子来。” “哎呦客官,这可就不能了,刚才就有人和您一个心思,差小的去问,结果那位爷就是不卖啊,三倍的价钱啊……不卖!”小二抖了抖手,表示自己遗憾也没什么办法。 大汉从背后望了望霍云,站起来。 分卷阅读88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有的人开始担心——这个大汉看起来一脸横肉一身蛮劲,那位公子斯斯文文,单单弱弱的,这要是一问再不卖酒,岂不是眼见着就要吃亏了? 大汉越过三四张桌子,靠近了霍云。 “我说……这位公子,你的酒卖不卖?”大汉道。 “不卖。”霍云没有抬头。 大汉一愣。 霍云提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青花白瓷,琥珀酒香。 “我再问一次,这酒你卖不卖?”大汉横道,用手指着霍云。 霍云还是没有看他:“我又不是卖酒的。” “那你把……” “坐吧。”霍云从桌子上拿了个干净酒杯,给大汉斟了一杯酒,“酒不卖,倒是可以一起喝几杯。” “啊?哦,好,好!”大汉本来一脸怒气,听得霍云说要请他喝两杯,忽地满脸通红,笑着坐了下来,嘿嘿笑着,“多谢先生。” 霍云点头:“酒不错。” 大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意外,忙不迭端起酒一饮而进。 霍云又给他倒了一杯。 一时,两个人竟然没有话了,只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了酒。 小二托了盘手切牛肉放在霍云桌子上:“爷,菜齐了,您看您还要点什么?” 霍云自怀里掏了一串钱,放在了小二的盘子里:“小官儿,我和你打听件事情。” “得嘞,爷,您说。” “你可知今日有没有船去往都城端阳的?”霍云道,“我早起去码头转了一圈儿,竟没看到客船。” “哎呦,爷啊,您问得真是不巧,只因这些日子东来西往南上北下的货船来往得密,客船一时半会儿的排不开入港,以前是日日有的,东下,西上的都有,自打货船多了,那货船上的生鲜粮米又不得耽误,官府就下令客船改了三日一班了,不巧,昨儿个一班刚走了,说不得,您得在咱们瑞安多待上两日了。” 霍云摇了摇头,看起了略显得焦急:“多谢小官儿了,妹妹病重,哪里等得?” 小二走后,大汉看着霍云,眨巴眨巴不大的眼睛:“公子这是要上帝都去啊?” 霍云点了点头:“小妹病重,遍寻名医无果,这正打算带她去端阳看看。” “是,帝都遍地的名医,是该去。”大汉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那盘子牛肉。 霍云推了推:“兄台不要客气,我这里也吃不下什么。” 大汉笑嘻嘻地把肉拨到了自己面前,一边喝酒一边吃起来。 霍云只在一边坐着发呆。 大汉吃了半盘子,见霍云仍旧不动筷子:“哎,你也别愁了,我带你一程可好?” “此话当真?”霍云笑道,“若是能成,银钱上好说。” “看你就是个不缺钱的,不是因为这个。”大汉又塞了一块儿牛肉进嘴,满口油吃麻花地嚼着,“只是我那船腌臜得很,乃是运送咸鱼腐乳杂菜的,你这般打扮,又带着女眷,可坐得?” “不妨,能不耽误时辰就是最好。”霍云笑道。 “那便定了,我的船未时二刻就要动身,你可来得及?”大汉道。 “来得及,来得及,我这就去准备,未时我们便在码头上见。我同行的还有三位朋友,并十坛子明月楼的青梅子,都是上都城去的,可方便?”霍云又给大汉斟了一杯酒。 “有啥不方便的?再有三十个也载得下,只是……” “每人三十两银子,一厘也不还价。”霍云道。 “好!”大汉酒足饭饱,起身又拎了壶酒,“你到了码头着人打听尤老大就是我了,咱们待会儿见,我还要去看看货品装齐了没有。” “尤老大请自便,待会儿见。”霍云恭送道。 船老大走后,霍云又喝了几杯,葛骁从外面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坐在霍云身边的椅子上:“怎么样?搞定了吗?” 霍云点了点头。 葛骁翘了个大拇指:“你越发神了,都会算卦了!你怎么算出来有这么个人在这儿的?咱们几点出发?” 霍云看着葛骁:“未时二刻。你现在回去和锦衣一起收拾,我这里和潘辽忙完了,咱们在码头见,刚才那个人叫尤老大,若是你们先到,到他船上等我们。” 葛骁挺了挺脖子:“尤盛?你昨天着赛娘打听晚间到港货船单据明细,提到的那个人,要贩货回端阳的那个?” 霍云点了点头。 “哎呦我的个天,还道你真会算卦呢,原来是用兵最精的。”葛骁笑着站起来,“你昨天让买明月楼的青梅子酒是为了这个啊?” 霍云又饮了一杯:“也不都是,端阳酒贵,自己带几坛子去。” 葛骁又坐了下来:“端阳历来产酒,酒贵?为什么?” 霍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肩:“今年端阳雨早,青梅未熟便落被了四五成,酒商们此时正在屯老酒,预备着明年高价。” 葛骁眼里都是 分卷阅读89 笑意:“你还有闲心打听这个?!” 霍云没有说话。 霍云抬起头:“赛娘……” “这个你放心,锦衣会安排妥当的。”葛骁左右回头道,“哎……老潘呢?” “他今天的差事估计清闲得很。”霍云道。 “怎么说?”葛骁揣着手凑近霍云。 “东靖王的人果然得力,这会子估计在引着胡为添的人在瑞安的大街小巷闲逛呢,半日,一个也未在这里见到,潘辽说不好在已经睡着了。” 葛骁哈哈一笑,转身走了。 晌午的风渐渐暖了…… 楼上,裘凤游和沈万三就坐的轩阁,吱呀一声,门打开来。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明月楼,风暖酒香。 当沈三年意味深长又藏不住欣喜地望向独坐的霍云时,霍云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微微的。 轻趁步离开明月楼,沈三年乘车匆匆回了行邸。他很高兴,他来明月楼时是怀着忐忑和沮丧的,但是现在已经全然不同了,从明月楼出来的那一刻,他已经不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沈三年看看了自己手中握着的当朝三司使的手谕,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心中升腾的莫名悸动甚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一直都是希望能走上这条皇商之路的,只是不希望是屈从,他追求的是公平的生意往来,就如现在裘凤游提出的第一步计划——贩酒入帝都。 从东靖,穿津州,过瑞安,度刘家陆,经广扶郡,顺着柳河一路码头贩上去,直到繁华酒醉的帝都——端阳! 这行子买卖从前沈三年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柳河作为大齐最重要的水上商路,一直是朝廷把持控制的。小商小贩,一船半槽的货物往来不过就是由当地官府开个商事条子便可,大宗的贩卖往来,私人商贾是不被允许经营的,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沈三年看了看手中的三司使薄宏定朱漆大印的手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霍云啊霍云,这次你果然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可也给自己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一个非此即彼的难题——不是胡为添,就是裘凤游!这样的选择题,其实从来都没有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沈三年的脸上浮着一丝笑容,中有隐隐豪壮,好在也庆幸自己还有一个机会,让自己半世的心血不会付诸东流,沈三年的金字招牌会更加生辉!有了当朝定坤王的支持,料想胡侯爷就算是再强势,也会忌惮三分。霍云啊霍云,当日瓜州渡口一见便知你不凡,如今看来,当真不可测…… 不说沈三年离开明月楼,自去行邸见胡为添,且说霍云摸了一块银子放在桌子上,一步步上了楼。 轩阁之中,裘凤游正在自斟自饮,面色如常,清风如意,见霍云进来,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让了对面的座位。 霍云谢过,坐了下来。 一旁廖正就要撤去沈三年用过的杯箸。 霍云按了廖正手腕:“廖侍卫不必麻烦,我与沈三哥有同箸之谊。” 裘凤游笑了……“当年你自家乡前往东靖之时,得沈三照拂,可是那时结下的情谊?” “说来,我与沈兄也有五年未见了,还是得了东靖葛庄主与沈兄丝绸上的生意往来,我们才得偶有书信,也不知再见,沈兄是否改了一条路走到黑的直性子?”霍云道。 裘凤游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让你失望,也没有让我失望。” 霍云一笑:“那便最好。能入王爷之眼,亦是沈兄之幸。” “所以自来,缘分二字便是如此奇妙,日日相见的未必不是仇人,经年不聚的,倒是互相信任亲熟至此,说来,沈三倒确实不是寻常商贾般只图毫利,倒是个经得住事的人,怪不得如今能有这富可敌国的架势。” 霍云颔首:“自古言无奸不商,其实这话说差了,成大商者倒是多宽容仁厚之人,商是买卖,也是人心。” “这话说得诚恳。” 裘凤游自饮了杯酒,“霍公子刚刚说的葛庄主可是与你同行的那位和中身量,清秀狡黠的少年公子?” “正是。”霍云道,“葛公子乃是东靖人士,若王爷到达封地有何差遣,又或者想熟悉当地风俗商势,葛公子倒是个热心肠。” 裘凤游眼中都是卓然之气,半晌:“那……你呢?” 有大约风过之片刻,霍云起身,语气是一贯的安稳:“为士为差,为左为右,亦或者为路人,皆在王爷。” 裘凤游亦站了起来:“我的脾气,从不为什么坦荡荡的君子名声,只知道‘我愿意’三个字,也还有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小王不知,霍先生是个什么脾气……”裘凤游说罢,只看着霍云。 霍云一笑:“巧了,在下也同王爷一样的脾气。所以王爷……可愿将此推力之事……交于霍云?” 裘凤游捏了一个野山鸡的翅膀:“霍先生, 分卷阅读90 这算是投诚小王了吗?” 霍云低头笑道:“投诚亦有背叛,但若是目标一致,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裘凤游朗然而笑,点头道:“果然,那霍先生现在是不是可以把你全盘的计划,说与小王听听,把小王当做自己人。” “王爷,请。”霍云道。 午后的风,清暖。 明月楼外,人群熙熙攘攘。 潘辽半靠在一个茶馆儿的招牌柱子上,叼着根鹭草杆子,口中都是怡然的淡淡微苦。 约么一个时辰了,刚才看到沈三年匆匆离开,料想这会儿霍云已和裘凤游在说话,刚才葛骁走的时候,冲他打了个手势,潘辽知道,一切顺利。 正在潘辽百无聊赖地等待之时,打街角处远远来了一队官兵打扮的人,他们身后的几辆车上,有大小划一,形制相同的前前后后四只箱子,看起来正是在押送货物。 潘辽经营镖局多年,稍一打眼便知这箱子内装的乃是生鲜一类,厚木箱外面的板子上此时凝结了不少水汽,聚集在一起,淅淅沥沥趟了一路。 潘辽举起手中的鹭草,看了看风向,闭上眼睛,听着耳旁一路官兵吆喝着,自身边走过。 一缕不易察觉的隐约味道…… 落在了潘辽异常灵敏的鼻子里。 “你说什么?!”明月楼上,裘凤游几乎是弹射一般地站了起来。 霍云看着裘凤游,眼光一丝不避。 “你说,你要将翠娘带回端阳?!”裘凤游眼中游移不定,“这不可能!此时送她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胡为添千里迢迢,追至此处,处心积虑要治她于死地,若是此时她回到端阳……”裘凤游有些激动,酒珠挂在两日未理的泛青胡茬上,微微抖动。 霍云慢慢站了起来:“王爷,有一事霍云始终不明,胡为添就算与王爷有过结,为何要为难您的一名姬妾?若说他摆明与您为敌,那日伤您性命亦不是不可能,若说他还不敢对您动手,只是要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略报仇怨,可杀翠夫人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太过愚蠢?!翠夫人……翠夫人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霍云说罢拱手,“王爷恕罪,霍云只是斗胆猜测,虽然夫人于身世并未多言,但是观夫人气度,实在不是小家出身。而且……‘翠’姓并不多见。” 裘凤游气息不匀:“你猜得没错,她父乃是当朝参知政事。” 霍云再拜。 裘凤游摆了摆手,心下起伏,霍云知他是思及储位之事,只当不知,叹了口气:“胡为添虽然出身武官,但是此人心狠手辣,心胸狭窄,此时按兵不动,想来是不敢与亲王之尊有所正面冲突,但是说不好就是在筹划后手之事,王爷此行乃是奉命前往封地,可胡为添却是回端阳,回到皇上身边……” 裘凤游稳了稳心绪:“先生所说不错。我与他此时皆已在明处,他自然不好怎样,而且我想……胡为添如今必已知晓我已寻得翠娘。” “王爷住的瑞安行邸实在不是个秘密的地方。”霍云道。 “这么说,你刚和我说起要带回瑞安的三样东西,第一样是三司使的皇商经办手谕,第二样,便是……翠娘?”裘凤游道。 “正是。”霍云道,“王爷回不去,但是夫人可以,夫人有一个聪明的头脑和一张会说话的嘴,如此千里迢迢,光明正大地回去,不管胡为添为何要戕害夫人,想要再下手,实在是难上加难了,而且,就算是胡为添想对如今发生在津州、瑞安的事情生出什么无中生有的是非,夫人都会是王爷有力的证人。” 裘凤游眯了眯眼睛,他仔细思量着霍云的话,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种感觉一闪即过,迅速被裘凤游自己否定了,不会!立储这种密而又密的事情,这样一个远从千里外来的人怎么会知道?就算他聪敏异常,深不可测,也断然不会知道!那么他应该是在猜测,在猜测胡为添与自己的矛盾点,他不一定能猜得到,但是他诚然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翠姜! 是,裘凤游想,翠姜是个关键! 如果翠姜能回去,那么所有知道立储密事的人就都在皇帝身边了,这会让皇帝安心,也会冲淡胡成侯除掉翠姜的心。 这个做法是对的! 裘凤游思考已毕,不动声色:“那么先生要带的第三样东西呢?” 霍云笑了笑:“这第三样东西,是个不情之请。” “说来一听。”裘凤游道。 “霍云斗胆,讨王爷一封信。” “一封信?”裘凤游道。 “科举日盛,近几届举孝廉之人,虽入端阳皆充的都是微末小吏,霍云若是落得如此差事,想为王爷效力也会力不从心。”霍云说着拱手一笑,“霍云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裘凤游大笑,“前两样我倒是没有料到,这第三样,小王倒真是早早就准备好了。”从怀中掏出一封手签,裘凤游递给了廖正。 “不知,这是哪位大人,我又怎么样 分卷阅读91 前去拜见为妥?”霍云看过后笑道。 裘凤游为自己斟了杯酒,一字一句道:“当朝三司属下盐铁使程余先,他的女孩刚刚选了我大哥南安王爷的侧妃,这个关系不远不近,不会有谁把你一去就划了阵营,合适。” 霍云眼中,光芒一闪。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柳河,贯通大齐东西水路,悠远曲直,船行逆水而上,于滩浅水深中破浪前行。 青衣男子于船头长身而立,面如削玉,姿若清江龙潜。 江风自两岸而来,吹乱他的衣衫,青山隐隐,猿声啼啼里,此一去,凭巨浪翻滚,风雨汹涌亦不可挡。 “霍云哥哥。”翠姜从船舱里一跃而出,蹦跳着跑到霍云面前,脸上绢纱半遮,只露出一双妙目,晶瞳含水。 翠姜自刚才蒙面登船,直到感觉船行速度全起,船工的号子开始整齐有力,才敢探出头来,果见江风飒飒,碧水满江,船已驶离瑞安,进入了两岸青山壁立的荒野水路。 而霍云,正独自立于船头。 “霍云哥哥。”翠姜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连声唤着,提裙跑了过来。 霍云没有回头,眼中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只看船行。 翠姜见他并没有理会自己,笑着吐了吐舌头,走到他身边,静静并肩而立:“啊……好开心,好开心!霍云哥哥,你竟真的要把我带回家了!”翠姜嘻嘻笑道,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伸手拉了拉霍云的袖子,“喂,我跟你说,我在行邸蹲了大半日也不见动静,还以为……” “还以为我做不到。”霍云眸中清冷。 “不是。”翠姜抓着他的袖口,“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危险。” 霍云觉得喉咙发紧。 “好在,现在都好了,就算是有危险,也过去了。”翠姜深深吸了口江上潮湿的空气,满口腥香。 半日,霍云回头看着翠姜:“危险?过去了……” 翠姜咬了咬嘴唇:“裘凤游一定怀疑过的,他一定怀疑过你要带我回端阳的原因——是你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 霍云点了点头:“是,他猜过。” 翠姜伸手将自己的面纱扯了下来,攥在手中:“裘凤游生性多疑,却为人自负,他会怀疑你知道,但也会马上否定这个怀疑,因为他认定知晓那个天大秘密的几个人是绝不会透露出去的,当初他在做放弃皇位决定的时候,就自恃已拿住了在场所有人的‘七寸’,皇帝的、李记的、薄宏定的,还有我爹的,因为这些人的身家荣辱全部牵扯其中,绝不会有人敢透露出去,他也确实做到了……所以就算如今遇到了你,就算你的行为言语充斥了太多匪夷所思,即使你大胆地提出要与他合作,甚至要带我回端阳,他会怀疑你的背景,你的动机,但是最后的重点一定不会落在你是否知道那个秘密上。我说的对不对?霍云哥哥?” 霍云不得不点头,翠姜分析得没错。 “但是好在……”翠姜俏然一笑,“除了这一点……霍云哥哥就再没有其他破绽了。”翠姜笑道,“你的身份是早就准备好的,就算裘凤游一查到底,获得的答案也会是一个真实的霍云,比如东靖的孝廉举子,比如曾经的南延普华永溧。翠姜又说对了吧?”露出雪白的贝齿,翠姜今日的脸色已恢复了七八分,映在涛涛风浪起伏的江面上,如隔岸倾野的山花般灿然美好。 而此时山坡之上,山歌悠悠…… 霍云深深吸了口气——翠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通透聪慧。 翠姜促狭一笑:“霍云哥哥,聪明的翠姜想问一个问题。” 霍云点了点头。 “你究竟……你究竟……”翠姜抿了抿釉瓷般饱满的嘴唇,始终没有放开霍云的衣袖,“你究竟是谁啊?啊……啊……” 忽然惊叫失声,翠姜只觉得自己莫不是腾空而起了?若不是霍云眼疾手快,几乎是在一瞬间抓住了她,同时抓住了船的围栏,固定住两个人,恐怕此时两个人已尽数落在江中了。 “蹲下,抓紧。”霍云在彭波水浪中急道,一手紧紧抓住围栏,一手环着翠姜,将她用力护在臂弯中。 顷刻,死死握住栏杆的翠姜只觉得冰凉的江水如瓢泼盆灌一般拍打在二人身上,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周遭一片银光星点。 船行顺流,滩涂平缓,怎会突然船身倾斜?难道是忽遇礁石暗流?船老大尤盛正在船舱安置货物,忽觉船身似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自船底拱起,顶至将将离水,忽又落回江面,颠簸来回。 尤盛熟悉航道,深知此段水路水深江阔,绝无礁石暗流,此时忽地如此大起伏响动,究竟是何物顶撞船身?! 心下吃惊,待刚能站稳,尤盛双肩一晃,已快步来到舵仓,接过舵手手中摆桨。尤盛充手自如,竟似有千金力量。果然,片刻,刚还摇摆不定的船行已稳健如常。 “老大,是,是什么东西?”舵手小七儿也是个老水路了,此时双腿微微打颤,心中 分卷阅读92 不觉突突直跳,因为根据他的经验,能翻出这样动静儿的,应该不是暗礁之类的死物儿…… 尤盛握着舵,脸色凝重:“此处江深,说不好就能遇见个什么,去通知兄弟并客人们,全部躲进船舱,没有我的招呼谁都不许出来。” “是。”小七答应着,摇摇晃晃出了躲仓。 船身经历剧烈晃动的时候,苏锦衣和葛骁正在下棋,潘辽坐在两人旁边,一边儿嗑瓜子儿,一边儿指手画脚,说苏锦衣这步不好,葛骁那步不行。三人正在互相“仇视”中,忽然连人带棋子儿飞了满仓都是。 潘辽手快,拉住门板,扯住了苏锦衣的衣领,葛骁可就没抓没落地跌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哎呦,棋盘就拍在了屁股上,啪地一声,格外清脆。 “霍云,霍云在甲板。”几乎还没有站起来,潘辽和苏锦衣同时道,又同时跌撞着就要冲出了船舱,却只见霍云正拉着一身湿透的翠姜急急跑了过来。 将二人让进船舱,苏锦衣忙捡起件外衣包住翠姜。 “怎么了?是不是撞到礁石了?你们看清了吗?”潘辽道,“我出去看看。” “不用。”霍云止道,“不是礁石。” “难不成还能撞上其他的船?了船老大喝醉了啊?”葛骁揉着屁股站起来。 “都不是。”霍云拉过翠姜,走到床边,让她安坐在床上,“坐好,抱住这根木柱,这是这艘船的定海柱,就算是船翻了,被撞碎了,这根木头也能把你浮到江边,不要害怕。” 翠姜忙点了点头:“你们也都过来,这根木头大得很,我们都能浮得起来。” “不用,我们还有事情要做。”没等翠姜相问,霍云已回身向外走,边走边抓了抓肩膀,眉心微皱。 “你的……”苏锦衣走过来。 “没事儿。”霍云果断道,“葛骁去问问尤老大,船上可备有生食鱼鲜,如果有,顺江流悉数投喂下去,要一样不留。” “好,我去。”葛骁道,转身出了舱门。 “潘辽放几尾长陵信出去,送信到沿岸镖局……就说……”霍云顿了顿,回头看着翠姜,却没有说下去。 “说什么?”潘辽问道。 霍云回过头:“让他们放出风去,就说——承元元年清和月十四日,柳河百里虎跳涧位置,时隔二十年……青背龙王再次现世,往来船只皆见,龙王正向津州方向急去。” 霍云此言一出,苏锦衣和潘辽皆傻在当场。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不说裘凤游王驾自瑞安一路乘船向东,撇了陆路,只以船行水路全速前进为要,按照圣旨限期,前往封地东靖,且说这一日春末,帝都端阳西南之地,天气午来有些轻躁,橙黄色的阳光落在细叶上灿然跳跃,映出树下斑驳的影子。 端阳城里的人们纷纷躲避着正午清热的太阳,不大出来行走。西城街的商铺半掩着杉木门板,各色货品上盖着冷布。掌柜的谙熟一天的客流时辰,晓得此时并没人来,在门垛子里打起了瞌睡。城门口出入的人好半天也只三三两两,守城的官兵职责在身,没有去阴凉处躲避阳光,却也没十足的精神了。 一辆青辕车打城外远远地颠簸逶迤而来,“吱吱呀呀”地赶着辙,及到了,三赶两步,慢慢停在了端阳城门前。 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从青辕车里掀帘跳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嗯……罗籍花儿的味道!看来咱们真的是到了,你也下来透口气吧。” 半旧的青布车帘掀开,不见帘里人,只见修长的手指:“让苏合他们去找歇脚的地方吧,咱们自己走进去就好。” “走进去?鸿胪寺在东街,不近的。”漂亮的年轻人笑道,这一笑三春无色。 “放心吧,不会有人围观你的。”车里的人声音清沉。 “说不定。”漂亮的年轻人笑道。 也许是因为正午时分来往的人太少了,这两个气场不一般的年轻人轻快而行,并没有引来太多人的注意。 端阳城城阔路深,两个人趁步而行,足足有一个时辰,眼前端阳东街的牌坊已昭示着这里的不同,不再是红砖灰瓦的市井样貌,琉璃呈翠,廊柱嵌鹤,正是朝廷各口衙门所驻之地。 走不多远,鸿胪寺的匾额已看得见了。 鸿胪寺,天子脚下,中书门庭主管科举、孝廉之所。在此处供职之人,不说是识遍了天下顶尖儿英才的,也都是历经宦海官潮,能识善辨之人。 可是此时,鸿胪寺门前负责孝廉儒生登记的主簿官朱七言,眼光却有些发直——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何等舒朗俊逸,竟一时找不出什么描摹的词汇,简直提升了自己对这批儒生的期许啊! “二位……可是此届举荐的孝廉儒生?”朱七言道。 漂亮的年轻人笑道:“回大人话,在下姓苏名锦衣,这位是霍云,我二人正是此次东靖府孝廉举荐之人。” 站在一边的霍云颔首施礼。 分卷阅读93 朱七言一笑,低头去看造册名单。 造册名单上,通过此次五年一选,举于孝廉的共有一十七人,很快,朱七言就找了二人的名字,眼前的两人正来自东靖府。 待查证过两人由府尹彭茂良亲自落印的东靖府举孝廉牒文,朱七言抬头笑道:“难为你们路上辛苦,本来按照规矩,待到后日报道之日一满,你们十七人是可以一起得见参知政事翠大人的,只是赶得不巧,这几日我们大人正在准备皇后娘娘归宁之礼,着实繁忙,你们这回怕是见不到了。”低头做着登记,朱七言不忘又解释了一句,“哦,皇后娘娘正是副相翠大人的长女千金。” 二人忙躬了躬身:“不敢劳烦。” 朱七言登记完了二人的报到时辰,又翻了翻一旁官簿,抬头看着他二人:“查验过孝廉文牒,就是报过到了,你们现在算是身在官籍了,说说你们打算当个什么差事吧。” 苏锦衣看了看霍云,又看着朱七言,笑道:“我二人初来天子脚下,连到大人这里的路都是一道打听过来的,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还多,这要是说什么差事……可是半分也不明白了,少不得还得请大人提点。”苏锦衣说着递了个锦袋过去。 朱七言刚想说话,苏锦衣又忙道:“不是别的,不过就是家乡地界儿上百姓们讨吉利,逢年过节用来敬上尊长的一点子彩头儿,这不正好端午节下,我二人给大人讨个吉利。” 朱七言扯开锦袋,看到里面躺着一个着实分量不轻的“金”鱼,一笑道:“多听得东靖富庶,怎么?老百姓也用得起这个啊?”言罢也不多说,指着官册道,“看东靖府尹彭大人写来的荐折,你二人皆出身商家,这也巧了,历来三司是从不录孝廉出身之人的,不想今年度支使刘大人倒是报来了个司账文书职上的缺儿,你们二位可有谁愿意前往?” “不知是个什么品级?”苏锦衣向前凑了一步,笑道。 朱七言一笑:“说不上说不上,年轻人还需要先历练些日子,倒也不用先想这些品级的事情。” 苏锦衣看起来有些失望,回身看了一眼霍云。 想是见惯了来谋官的人露出这样的神态,朱七言了然一笑:“苏公子这可浅薄了,我手中这一排官位里,三司度支使的司账文书可算是个正经差事了,不然……”官家笑了笑,“还有各府的幕僚参官,你们可去?” “小生不才,幕僚参官又是个什么官职?两厢比较哪个得见大人们多一些呢?还有……”苏锦衣道。 朱七言“哼”地一笑,手指向下继续划看。 对于苏锦衣一直在演“官儿迷”这件事,霍云只是很有耐心地看着,时不时助演一下“懵”,并没有说话,他的注意力在片刻之前集中在了鸿胪寺这位登记官员手中的官簿之上。 那里记载着此次报来的十几个官职空缺,一看之下,霍云已记在了心里,就像这位官员所讲,朝廷给予孝廉举子的正经差事实在不多,除了户部这个小文职,其他的位置几乎全是幕僚家臣,甚至并不是大员之家。 但是霍云也注意到了,在这十几个空缺官职中竟还有两个是文渊阁的将士郎位,官职虽然低得很,平日里只在文渊阁随侍,轻易不得出来,但是比之其他位置明显高出了一截,而且是宫中的职位。 当然,霍云也看到了,在官册最不起眼的位置,录着一行,正是参知政事府上的一个差事——订书。这是做什么的?说白了,就是给翠少平管书库的,还不是个主管,就是个修补书页,誊誊抄抄的。 这是霍云和翠少平约定好的,要在参知政事府上给自己选一个清净独立不惹人注意的所在,为的是接触起来理所当然。 这个订书,果然再合适不过,几近透明啊…… “那就多谢大人了,以后诸事还请大人多多提点,若是以后三司之内有锦衣可以效劳的地方,大人一定别嫌在下微末,吩咐便是。”苏锦衣抱拳道。 “好说好说。”朱七言道,说罢抬头看着霍云,微微笑道:“那……这位霍公子呢?” 被朱七言一问,霍云看起来有些为难,木讷地摇了摇头:“霍某并不知一众官位如何计较,虽说家中虽有生意来往,也并不是我在打理,霍云身无所长,这……还请大人提点。” “他啊,天天就知道看书,是个读书读呆了的。有没有什么不用说话,不用接人待物的去处,最适合他,还请大人垂恩,我这个朋友倒是写了一手不错的字,比如翰林院啊,什么藏书阁什么的……”苏锦衣似是抢着给霍云打了个圆场道。 朱大人一笑,似是轻蔑地摇了摇头:“这些地方,是从不招孝廉之人的。” “哦……哦……”苏锦衣显得有些尴尬,应道。 霍云脸上亦有些局促,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朱七言捋了捋胡子,看看霍云又看了看官薄:“要不,见一见霍先生的墨宝?” 苏锦衣嘴角微扬,知这一问便成了三分了。 霍云看起来些许有些紧张,道过不敢,慢慢走上前,拿起朱大人递过 分卷阅读94 来的笔,犹豫片刻,落笔…… 霍云还没写完,朱七言心中已然吃了一惊,这字照着文渊阁乃至翰林院的修书们也不差什么了吧?!标标准准的瘦金,一笔一划仿佛雕刻,至瘦而不失其肉,风骨尤甚却丝毫不张扬,朱七言不禁惊异地又抬头仔细看了霍云一眼,觉得眼前的年轻人越发得耐看,竟是颇有遗世的清俊之风,只是好像完全不通俗物,从来了便一直沉默着。 “你可愿意到宫中的文渊阁去……” “宫,宫中?”朱七言话没说完,霍云似乎不安更盛。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话说,朱七言向霍云提及了宫中文渊阁的差事。 霍云支吾半日,看起来犹豫不决。 朱七言一笑,此人字写得形神入画,却不想胆小如此:“那这样吧,参知政事翠大人府上缺个订书,你便去吧。” “订书?这个好,这个好。”霍云连声道。 朱七言又是一笑。 苏锦衣抬头看了霍云一眼,眼中闪过几分不解。 “翠大人府上藏书颇丰,年来又得了修整《齐乐大典》的差事,正是个好去处,不过……‘订书’所做之事呢就微末了些,只整日家与书牍刊墨为伍,霍云先生这样年轻,可要耐得住性子。”朱七言望着霍云道。 霍云忙伏身:“微末自不敢说,只是不知副相大人门风如何?在下家中不过区区商贾,怕是很难登得如此高的门第。” “这个倒是不妨,虽然我们翠大人府上乃是高官厚禄,钟鸣鼎食的人家,但是翠大人科举出身,并不是世袭氏族,收纳的才俊秀仕也不拘都是读书人家出身,这你倒是不必担心。再说了,不过就是订书,只在书阁里供事,有司书使管着,你轻易也见不到大人,或者哪日看你严谨了,升了参知政事府的司书,那时候也才会见的多些。”朱大人想是有些乏,说完打了个哈欠。 “这样便最好,最好。”霍云恭敬道。 “罢了,领了官牌各自去吧,本官也该歇了午晌了。”朱大人说着已把二人的名字填在了官薄上,忙忙地收了桌上的书牒,自去了,走时不忘回头对着霍云道,“你若是前往翠大人府上,需在明日晌午之前,后日娘娘归宁,想来明日晚间便要封街。” 再次拜谢鸿胪寺的朱大人,霍苏二人按了手印取了官牌,离开了鸿胪寺。 “你为什么不进宫?多好的机会?!”离开鸿胪寺三五十步,苏锦衣急急低声问霍云道,“还有,你是不是和翠伯伯商量好了,要到他府上?这样太冒险了!之前多少次,多少次你为了避免和翠家扯上关系花心思,绕弯子,咱们安插布置下的人几乎都绕开了参知政事所能涉及的执事脉络,你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不怕了。”霍云道。 “不怕了?此时和之前有什么不同?”苏锦衣道,“因为翠姜?” “因为翠姜。”几乎是异口同声,苏锦衣和霍云同时道,意思却不尽相同。 在霍云不过说得直白,在苏锦衣…… “因为翠姜,你就乱了阵脚了。”苏锦衣哼笑了一声,“因为翠姜,你的行事越发得让人不明白了。” 霍云皱着眉看了看苏锦衣:“不明白什么?” 苏锦衣有些赌气道:“比如从前你有什么事情,都会知会我和老潘,葛骁的,现在呢?从津州到瑞安,现在到了端阳,你行事都是自定自动,不对,还会告诉你的翠姜妹妹,我们三个呢?总是要猜来猜去的。” 霍云眨了眨本来深邃清澈的眼睛,‘颇为不解’:“我并没有见潘辽和葛骁猜什么啊。” 苏锦衣被噎住了:“是!是我爱猜,愿意猜,吃饱了撑的管你要干什么!可从前……从前我都是猜得到六七分的,现在呢……”苏锦衣没有把话说完,他想说,现在倒是那个小丫头翠姜能猜个七八分了! 霍云觉得他“无聊”得很,快步向客栈自顾自走了。 “连去翠府谋职这样重要的事情,你也不提前说一声,弄得我一个劲儿以为你要进宫去,还帮什么腔,写什么字的。”追着霍云一路向客栈走,苏锦衣嘟囔着。 “进宫不急……”霍云停住脚步,想要耐心解释,“既然我们决定要把矛头第一个指向胡为添,那么拉上翠大人……”霍云说到一半说不下去,本来就话少,现在说多了觉得有点气息不顺,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比翠姜慢了半拍。” 帝都的客栈大多建在北城,守着城门儿,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苏锦衣的仆人苏合选了家大客栈给二位公子住下,又送了信儿给已经返程的潘辽和葛骁,让他们放心,自己打点忙和着,看着二位公子回来了,赶着也就利索了。 “扯上翠伯伯有什么好?你还没说。”客栈里,苏锦衣倒了杯茶递给霍云,坐下来。 霍云扬了扬眉……叹了口气。 “你可知如今后宫之中,最得宠的是谁?”霍云倒是拿出了少有的拉家常的姿势。 分卷阅读95 “这……”苏锦衣想了想,“翠忱?又或者是……”苏锦衣说着忽然眼前一亮,“胡为添的女儿,裘凤城的胡贵妃?” 霍云点了点头:“如果猜得没错,胡为添之所以要杀翠姜,是因为他知晓了立储之事,这样的事情,足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加之贵妃有孕,这让他很容易联想到裘凤城的江山兴许将来也有会他胡家的血脉,自己家的事情,怎容有失?” 苏锦衣深以为是:“自然,不只是他,恐怕有朝一日裘凤城了解了权力所能带给他的一切之后,翠姜、裘凤游,乃至薄宏定、李记,翠伯伯,所有知晓其中玄机的人,都将无一幸免。” 霍云一笑:“可叹的是,裘凤城还没有明白,胡为添就先替他动手了,只是他第一个目标就找错了人,他千不该万不该,第一个动起了裘凤游的脑子,动裘凤游也就罢了,若是他能直接杀了裘凤游倒是简单得多,偏偏还是个没有胆色的,思来想去,还是想借皇帝的手,只敢做一些挑拨离间的事。果然还是二十年前的胡为添,胡子长了一大把,狠戾掉了不少,心思却也一点没有长进。” “嗯……”半晌,苏锦衣道,“我现在似乎明白你为什么要把翠府牵扯进来了,胡为添的志得意满和胡贵妃的有孕在身相得益彰,于是他们自然而然联想到了位居中宫的翠忱对不对?那么……翠家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胡成侯的对立面,即使不在明处,暗里也少不了后宫与朝堂势力的分派,更何况翠姜今日就要出现在翠府……这火上浇油的气势一旦铸成,势不两立是一定的!咱们既然摆明了投诚裘凤游,那么投靠翠家,实在理所当然!明白了……明白了……果然一举两得!” 霍云点了点头,却没有话说。 苏锦衣,也不过就想到了这个地步。 “嘶……不对啊……那之前裘凤游给你的手书,让你去找那个盐铁使程余先是什么意思?”苏锦衣道。 霍云一笑:“盐铁使程余先?” “啊。”苏锦衣点头。 霍云笑着起身拍了拍苏锦衣的肩膀:“面对胡成侯这么大的敌人,一个小小的盐铁使,能帮的了我什么?裘凤游给我手签的时候特别强调了,程余先是他大哥裘凤南侧妃之父,又说了他的位置不左不右,不偏不倚,是想告诉我,裘凤南势在中立,不必费心结交罢了。” 苏锦衣想了想,点头道:“现在想来,是这个意思了。” 还在仔细思量,苏锦衣紧皱朗眉。 霍云坐在床沿上,抚了抚肩:“你……现在明白了?” 苏锦衣见他有些倦色,忙道:“赶了一天的路,你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就要到翠府上,我不急,在外面盘亘两天,听听消息,再去。” 霍云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锦衣又不太明白了。 “我是想说……刚才那些话……”霍云想笑,又忍住了,他近来似乎爱笑了很多,“大半是翠姜和我说的。” 苏锦衣觉得——霍云应该因为肩伤疼死才好,至于那个叫翠姜的倒霉丫头,就应该在柳河里喂了青背龙王!!! 次日清晨苏锦衣和霍云辞过店家,二人走至北街口道了别。 这里霍云一行进了东街,走不多远就是当朝参知政事翠府门楣,只见门口一色青砖阔道,壁镶金缕,便知此邸住着的官家品级不低又或者沾着皇亲国戚。 霍云不过家臣,自角门呈了鸿胪寺官牌,便有人引他从侧廊入了府,分了房间,只得简素一隅,和府上有些体面的奴仆房间参差而已。 仆人指给他所能去得的地方也颇为有限,不过翠少平藏书的“巩斋”。通往南面书房的门平日都是锁着的,只有西边的角门开着,直通府邸西门的路是畅通的,其余的活动处再有不过巩斋南面有个小花园。 就有霍云从东靖带来的随从时千帮他安置好东西,摆了霍云平日看的几方书并常用的笔墨,然后看着他发呆。 “去吧。”霍云对时千道。 虽然不放心,时千却是知道霍云脾气的,就算说再多,霍云也可能一声不吭了。当下也不敢说什么,只得独自背着包袱出了西门,走到延颂街约好的地方,等着苏锦衣的仆人苏合,一起会了,去收拾葛骁前年在端阳鹿枝巷置下的一处三进的小院落作为二位公子的宅地,等着盥洗日子,二位公子回来歇息。 霍云入府暂时按下不说,且道春末夏初,端阳皇城朝堂之上,新帝裘凤城因为累日乏劳似乎又轻减了些,午后,只盯着一本奏折凝眉不语,手中白瓷盖碗滑动浮茶之间,玲琅有声。 “皇上可是乏了?这会子是回舒景暖阁儿还是去哪儿散散?皇后娘娘那儿您有三四日没有过去了……沈娘娘的梦桃馆晚桃花儿开了好些,早起送了新制的桃花儿糕来,陛下要不要尝尝?还是干脆去那里吃午膳?”李康托着一块儿从热水里新拧出来的毛巾,双手奉上道。 这些日子裘凤城新帝登基,一应事情还是李康随在左右,谨慎伺候着。 裘凤城揉了揉眉心,随手将折子仍在龙骨案脊上,震 分卷阅读96 开来几行字,依稀写着月前,柳河上青背龙王现世之事……更有“龙王现世,天子渡江”的字样,晃得人想不看都跳不过去。 “今日有些乏,回书房吧。”裘凤城道。 “摆驾舒景暖阁儿。” 至一脚迈进了舒景暖阁儿,裘凤城忽然回身问着李康:“今日可是皇后归宁的日子?”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话说皇帝裘凤城一脚迈进了自己的书房——舒景暖阁儿,忽然回身问李康:“今日可是皇后归宁的日子?” “可不就是今日,国丧百日之期后,今儿个刚好六六三十六日,是咱们皇后娘娘归宁的正日子啦。”李康看着裘凤城的脸色,色色回道,“只是咱们皇后娘娘说了,还在礼里,不可宣敞,只打算午时过后回去翠大人府上,明日用了早膳就回宫。翠府就在东街,离得极近,一概也不用大阵迎送,只乘了车,带了宫人,由一班护卫随行就好。” 裘凤城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不大妥当。 “奴才也回,这太过简单了些,太委屈娘娘了。可娘娘执意如此,奴才想着,这是咱们娘娘知道礼儿,也是中宫给各位后宫的主子们立样子,立规矩呢,皇后娘娘都这么着,以后哪位娘娘能铺张啊?这不是正好应了您的心思吗?咱们娘娘贤德。”李康笑道,“虽说凤驾简素,但是奴才可是想了,护卫上的事儿可马虎不得,这不,李高昨儿晚就来回说,已带着内廷管事的人去翠大人府上查看过,接娘娘归宁的院落是单僻出来的,周围这会子都已布了宫中侍卫,晚上随侍的除了宫里带去伺候的人儿,就是翠夫人和娘娘的亲妹子,再无旁人,奴才听着……也还妥当。皇上,您说呢?”李康一边回着,一边看裘凤城的反应,果见皇帝眉色舒展了些。 “嗯,就着李高去办吧,你给提着点儿,皇后虽然省事,也不能走了大样儿,多住几天也使得。”裘凤城用手扶着后颈,转了转头。 “是,皇上,您放心,李高办事办老了的,一轻半点儿也错不了。”李康说罢,犹豫了片刻:“只是有件事情……” “什么事?吞吞吐吐的。”裘凤城拿着毛笔沾了墨,随手临了几笔半展在龙骧大案上的蜀素帖子。 “这归宁的规矩……”李康哈着腰。 裘凤城没有说话。 “这新嫁女子归宁的规矩都是要‘姑送姊接’的。”李康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忙又低下头。 “怎么说?”裘凤城看着字,应道。 “按咱们大齐民间的风俗,所谓‘姑送姊接’就是新嫁女子归宁之日,夫家的小姑子大姑子按礼要送到家门口,娘家的亲姊妹要在娘家大门前迎着,直迎到家里。” 裘凤城没太理会,嗯了一声。 “可是咱们西夷公主这会子还随着菱太嫔在皇陵呢,日子不到,那是说什么也不能回来的啊。您看……这可怎么给咱们娘娘送宁呢?”李康愁眉道。 裘凤城的笔停在半空,觉得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就算是想到了,也无法,事关祖制,绝不可能把自己唯一的妹子西夷公主这会子从皇陵叫过来啊,那可怎么好? “非要是亲姊妹吗?”裘凤城皱眉道。 “不非得是啊,这就是个民间的规矩,宫里用这个例儿也不过是图个吉利。在民间说,家中没有亲姊妹的,两姨、姑表家的姊妹也都使得,就是表个婆家心念盼归之意罢了。皇上要说此时废了这个例都没什么使不得的,更别说是不是亲姐妹了。”李康笑道。 “那倒不必。这些民间的例儿有趣得很……宫中本就森严刻板,再把这些省了,真把人约束死了。”裘凤城放下笔,“这样,你去宣了琳柠来,前几日贵妃就说要接她妹妹来住几日,一直没得空儿,琳柠也是朕的两姨妹子,让她去送皇后,说得过去。只是让琳柠不大稳重,万事当心些,别毛毛糙糙的,失了礼数。”裘凤城笑着拿起笔继续写他的字。 “哎呦,说得过去,太说得过去了,除了西夷公主,哪还有人比琳柠郡主合适的?要说贵妃娘娘也是您的两姨妹子,本来也可送,只是娘娘现在贵体不便,琳柠郡主可就再合适不过了,奴才这就去办。”李康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说了声是,忙趁步离开了舒景暖阁儿。 院子外面,早就有人等候,李康一出来,等着的人忙凑过来:“公公,可妥了?” “这是什么话?有你李公公在,什么事儿妥不了?”李康弹了弹手指,“快回家让你家二小姐准备去吧,告诉胡夫人,这事儿洒家可是办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一对古玉波兰瓶封得好好的送到您府上去了,知道公公雅致,一般俗物入不了眼,这是海上来的,那玉子可是封过海眼的,极是通灵之物。我们夫人说,就是送给公公玩儿的,不成敬意,以后若是……我们二小姐也能入宫伺候……仰仗公公的地方还多着呢。”来人笑道。 “夫人破费,那就多谢了。”李康笑道,“午时用过膳,便送郡主到无玊殿去吧。” 分卷阅读97 “难道不是送到这儿来?”来人追问道。 “真是急死你了!”李康挥了挥拂尘,嫌弃着嗔道,“这时送到这儿来有什么用?午晌白日的?来往回事儿的大臣多得跟赶集子一样。” “那……”来人不明。 “送皇后娘娘走了以后差事就算办完啦?!那皇后娘娘去了还能不回来吗?到时候,郡主不得去宫门口接去?娘娘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再传郡主,这来来回回的,匆忙从府上赶了来,多不方便?误了时辰更不好!不若郡主这几日晚上就歇在宫里!既是住下来了,怎么说早啊,晚啊的?给皇帝哥哥请安,也是应该的啊……到时候这舒景阁儿里多清净啊,花儿摇叶儿晃,月影稀疏的,皇上也困了,也该歇了……”李康眯着眼笑道。 “哦……对对对……对!对!”来人忙不迭道对,“这事可就仰仗公公了。” 李康一笑:“仰仗不仰仗地不敢说,只是有一节老奴可是有话在先,这事儿不能只是侯爷和夫人的主意,贵妃娘娘——琳柠郡主的亲姐姐可必须得是答应的,若是贵妃娘娘不同意琳柠小主子来,又或者碍着老子娘的脸不好反对,心里郁闷着,动了胎气,侯爷夫人这让琳柠小主子进宫来分皇上恩宠的心思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个自然,自然是我们大小姐愿意的,公公这话都明白到这个地步了,可见公公真是为了我胡家着想,这恩德我们侯爷夫人,哦,还有我们大小姐,一定是记在心里的,公公尽管放心……” “嗯,知道明白就最好了……”李康说罢,左右看看,甩着拂尘扭头走了。 李康回到暖阁儿里的时候,裘凤城已经临完了整张的素雪纸,正在屋里走来走去,手里端着一个盛着冰杨梅的翡翠碟子。 皇宫的冷库极好,阳春日子冻下的头枝儿杨梅,现在吃起来竟还尚鲜灵。 “哎呦,陛下啊,少吃两个,天还冷着,这东西也酸哪……”李康走过来抢道,“就算您这身子骨是铁打金做的,现在可也是天下的金天下的铁了,您不能由着性子吃这酸冷的东西。” 裘凤城好像在想什么,嚼着嘴里的冰杨梅:“李康,你刚才说……皇后归宁要姑送姊接?” “对啊。”李康把盘子装在杉木冷食盒子里,着人放到窗台上去,等冰全化了再拿来。 裘凤城凝眉看了看窗外,此时暖阁外面的树枝上已挤挤插插的都是满绿叶子了,看起来真是初夏了,“那翠府……”放下杨梅,裘凤城擦了擦手,“走吧,去皇后那儿用午膳。” 李康一边应着声往外走,心里不禁“哎呦”了一声儿! 春末夏初…… 无玊殿中几棵旧时海棠已渐残,裘凤城觉得有趣停下来看:“这些日子忙碌,辜负了春光,眼见海棠都要落尽了。” “辜负了春光不打紧,饿着了陛下就是罪过了。”翠忱早就听报迎了出来,此时拿着一方新蒸的薄荷棉巾笑道,“陛下今日劳乏了。” “皇后今日看起来气色好得很。”裘凤城拉过翠忱的手,打量了一番,携着走入房中,坐下来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就有一众翠忱宫里伺候的人去端午膳。 “陛下这是笑话臣妾呢,臣妾哪日气色不好了?”翠忱也笑着坐下,给裘凤城倒了一杯酒,“这是早起我爹着人送的,臣妾家自酿的荷水露,昨天刚从梨树下起了来,陛下尝尝。” 裘凤城端起来尝了一口,扬眉道:“嗯~不错,味道干净,是什么制的?刚才你说这酒叫什么名字?” 翠忱甜美一笑:“荷水露。制法没什么特别,只在封坛的时候加了荷花苞进去,带了些许荷花儿的味道。” 裘凤城又品了一口:“似乎不只是荷花儿的香气,宫中一般也有各色鲜花入酒,荷花也用,没这个味道。” 翠忱笑而不语,她没办法告诉裘凤城,这酒是翠姜酿的,这样美好又特别的香气,来自翠姜…… 皇后宫里的东西从来都不简素,即使翠忱不自己张罗,定规总是那样的。 一顿午膳十二道菜摆了满桌。 “陛下吃不吃榆钱儿?”翠忱笑看着裘凤城,明亮的大眼睛满是暖意,“臣妾看今日天气好,宫里的榆钱儿都新萌萌的,便让小魏子搬着凳子摘了一把,沾着面糊蒸了,刚才臣妾偷吃了一朵儿,可香呢。” 裘凤城依着翠忱的话也尝了一朵,连声夸好吃,就一朵一朵儿地吃起来。 “哎呦,陛下,不能用那么多。”李康看裘凤城小半碗下肚,忙劝道。 “不妨不妨,我去年还自己上树摘呢……母妃……”话说了一半儿,裘凤城没有说下去,嘴里的花儿再吃也没了味道,索性吐出来,用毛巾蘸了嘴。 翠忱本来今日归宁,心情好得很,又有裘凤城来和自己一起吃午膳,也是其情融融,此时不妨裘凤城又想起来了粟贵太妃,自己便不多言,只看着裘凤城。 裘凤城擦完嘴,抬头看翠忱时已带了笑意:“今日回翠府归宁,可带好了礼物?” “带了。”翠忱温柔道 分卷阅读98 ,“陛下赏了那么多东西,足装了满满一大车,臣妾也预备了好些,齐整码在车上了。” “嗯。”凤城拉过翠忱的手,“委屈你了。若不是此时,皇后归宁,车怕是要从宫门口一直排到你相府门前的。” 翠忱眼中都是温和的光:“这样已是很好了,臣妾打心里谢着陛下。陛下赏的蔡伯喈的字,不知道父亲会有多喜欢呢,还有给我娘的碧齿金香笼,乃是皇家重物。陛下真是厚待我翠家。” 裘凤城笑了笑:“这是什么话,本就是一家人。” 翠忱听说忙站起来伏身:“谢陛下。” 裘凤城正是血气方刚,自从表妹胡琳栯入宫,碍于朝堂之上立威胡成侯,裘凤城一直专宠于她,直至有孕,有了孕就更是一日三病八痛的,闹得裘凤游几乎夜夜陪伴,不曾挨得其他嫔妃一刻,此时见翠忱娇声婉转,裘凤城不觉便有些情动。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裘凤城正是血气方刚,已是好几日不入后寝,见翠忱娇声婉转,本稍稍有些情动,刚想伸手扶起翠忱,却见她稍稍后撤几步,礼行得正式,不觉笑了笑,收了亲狎之意。 “皇后不用总是这样多礼。”裘凤城道,“朕来还有一事。” “陛下您说。”翠忱复坐下来。 裘凤城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椴木盒子:“昨日波那海国进贡来了两串南红石串子,朕看着尚好。今日你便带回去,送给小姨吧。” 翠忱有些踟蹰也有些惊心。 吃惊的还有李康…… “哎呦,真漂亮的南红啊!皇后娘娘家的翠离姑娘一定喜欢。不过,陛下啊……这送镯子呢就送一对儿了,送珠子人家可讲究就送一串啊,一串福嘛。” 李康赶着没说完,裘凤城的目色已淡淡的:“朕是要多谢李公公教导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李康忙跪下道。 裘凤城没有理会他,抬头看着翠忱:“此时只有咱们三个人,朕用不着避讳什么。皇后知朕意也罢,不知也罢,并不是什么大事,一份礼物而已。” 默默起身,裘凤城再没说一句话,迈步走出了无玊殿。 李康抹着汗,忙起身跟了出去。 光影斑驳,透过榆钱儿,带来清香的微扰。 殿中……只翠忱一人,握着手中剔透温润的南红串子,心里些许地发慌。 看来……皇帝此行无玊殿便是专程为了赠这珠子的。珠分两串,自然分两人,小妹翠离是份例里的,那这另一串…… 裘凤城念着翠姜,翠忱一直都知道,谁不知道,她都知道,好多个与自己欢好后沉睡的夜里,他都念着姜儿,一声一声,一字一字,模糊不清,又真真切切。 翠忱温婉而笑……姜儿还好吗?已经随着裘凤游到了东靖了吗?她的这条路比自己难走得太多,只是她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翠忱蹙了蹙眉,知道了,就会和自己一般,行何事做何想,半分都不由自己了。 就像现在这皇后的位子!谁稀罕?! 而自己的皇帝丈夫,从来都不是自己倾慕的男儿。翠忱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自己的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淡淡的初绽的荷露莲风轻嗅扑进绣帘来……香炉中熏着的美玉日暖生烟。 且不说翠忱独坐思量,单表皇帝走后不久,便有宫人领着胡成候家的小女儿胡琳柠到翠忱宫里来了。 还没有行完叩拜之礼,胡琳柠已被翠忱拉了起来:“劳烦妹妹了,快起来吧。” “皇后娘娘哪里的话?这是当妹妹该做的。”胡琳柠笑着扬了扬好看的下颚,比着她姐姐胡贵妃的骄傲刁蛮,胡琳柠似乎更随和一些,笑容也更多,虽没有她姐姐琳栯美貌,因为年纪尚小,不过端午一过刚刚行了及笄之礼,此时还有些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态,也显得娇俏精致。 翠忱笑着携她坐下来:“今日烦妹妹来……” “我知道,外面的宫人都嘱咐我了,我是来送皇后娘娘归宁的。”琳柠歪了歪头,端详着翠忱,“皇后娘娘没有我上次见到您时好看了,是不是天气热,娘娘睡得不好?还是今日回家,娘娘激动得睡不着了?这会子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一旁,跟随琳柠进来的嬷嬷忙伸手拉了她一下,又忙对着翠忱赔笑:“娘娘莫怪,我家小姐小呢,言语上不妨头……娘娘多包涵。” “怎会?”翠忱一笑,“这宫里的人说话都爱绕弯子,本宫便喜欢这样的直性子。” “我也喜欢皇后娘娘。比喜欢我姐姐还喜欢呢,我姐姐不爱搭理我,总说我吵,又说我烦,你看,陈妈妈,皇后娘娘就不嫌我。”胡琳柠呵呵笑道。 “不嫌。以后常来我宫中玩,就像在你姐姐那里一样。”翠忱一笑,“等他们收拾好了,咱们就启程。” “是。”胡琳柠笑道。 翠忱挥手,就有人端了杨梅上来。 分卷阅读99 “倒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东西新鲜,这时候还哪里来的杨梅?”胡琳柠伸手捡了一个,拿着仔细看。 “这个时节哪里还有这个?是冰窖里的,一起取出来好大一篮子,陛下知道本宫喜欢吃酸的,就着人送了些来。”翠忱道。 “娘娘喜欢吃酸的?”胡琳柠带来的陈嬷嬷好像铺捉到了一些信息,眼风略略带过翠忱的肚子。 翠忱当然知道她何意,一笑道:“是啊,本宫打小儿就喜欢吃这些梅子,酸姜的,现在也不曾改了这习惯。” “哦,是好吃,是好吃,开胃生津。”陈嬷嬷笑道。 胡琳柠只当全不明白,把杨梅咬了一口,酸了一个激灵:“哪里好吃了?琳柠不喜欢吃酸的东西,我喜欢甜的,皇帝哥哥没和娘娘说啊?他总是把我喜欢吃的东西挂在嘴上。” 翠忱一笑:“想来陛下是总说的,怕是本宫没有着意。既然妹妹喜欢甜的,让他们送桃花冻来吧。” 听翠忱这样说,就有人赶着从后厨端了桃花冻来。 胡琳柠择了一块儿尝了一口:“也不好吃。”之后便放下不再瞧了。 对于胡琳柠看似无意其实有些无礼的行为,翠忱只是一笑而过,在她的心里,自然知道胡贵妃的妹妹进宫是干什么来的……只是装痴卖傻也罢,精明算计也罢,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不是关键,是用不着太费心思的事情,可以留给一甘闲得没事儿的妃嫔们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也已经做了很多,今天归宁,自己可以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情况和父亲好好说一下,不止父亲,也许还有一个人,也可以好好说一下。 算着日子,这个人应该已经到了府上。 翠忱边想着,边闲闲地用手指拨着放在桌上的半盒子米粒大小的湖珠。这是宫里娘娘们发明出来养护手指的方法,自己这一盒子是前天梦桃馆沈妃送来的。 沈妃是裘凤桐封王之前就在身边伺候的老人儿了,也是此时除皇后翠忱、贵妃胡氏以外妃嫔里位份最高的,平日里并不爱多言的一个人。 自打见了这个人,翠忱就觉得,沈妃虽然年纪轻轻却城府极深,裘凤城府中原有的四五个人里,这个沈妃是最快来和翠忱交好的,好是好,却半分阿谀都没有,看起来竟是和翠忱投缘一般的稳妥自如。就算这一盒子珍珠,也并没有选多上乘的东珠,只选了一些不能做饰物的小粒湖珠,圆润细碎,入手很舒适,不贵重却很用心。 只是翠忱也知道,这后宫之交从来不会这么简单,听其他有事没事来嚼舌根的嫔妃们讲,沈妃从前最受裘凤城喜爱,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是在她房子里歇着的。只是现在有了自己和胡贵妃又加之政事繁忙,这四五个月小半年里,只去了沈妃那里三五夜而已。 “这东西是沈新瑶送的吧?”琳柠看着翠忱手里的珠匣子道。 “嗯。”翠忱道。 “专会弄这些破玩意儿送人,连送给皇后娘娘的东西都用这些小米珠子,果然是小家子出身。”琳柠笑道,“娘娘要是喜欢,明儿个琳柠从姐姐那里拿一斛东珠来给娘娘裹手,别用这些东西了。” 翠忱没有说话,只是笑看着胡琳柠。 胡琳柠有些纳闷儿:“娘娘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 翠忱一笑:“觉得妹妹好看。” 琳柠脸上一红,正要说话……门外有人通传,一切就绪,吉时已到,请皇后娘娘上轿归宁。 翠忱端然起身。 没有十分铺张,也没有翠忱主张的简素,十几辆车从皇宫整齐往西街而出。 胡琳柠只送到了宫门前,站立片刻便回去了。 皇后的归宁队伍一行直奔了西官后街。 这里住的大多是朝廷大员,且以文官为主,中书门下管兆旌的府邸就在翠府的前面。离着翠府不算远的便是恭乾王李记的王府,因为皇后归宁,一甘朝臣府邸需要闭门让道,连门前的侍卫都不允许站立,李府此时也是大门紧闭。 至此,街上空无一人,远远望着只有翠府门前花簇芬芳,正是皇宫暖窖里赶着送来的,尤以翠忱喜欢的绿萼兰花为主,青翠欲滴,婷婷自芳。 离宫不过半个时辰,皇后翠忱的车轿已经赫然来到了参知政事——翠少平的府邸。 太监三声宣归,就有人打起轿帘,搀扶翠忱。 早早就等在府门口的翠少平和夫人孟陵澜率府中上下叩拜在地,口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父亲母亲,快请起,女儿回来了。”翠忱说着已是热泪盈眶。 就有翠家最小的妹妹翠离笑着快步下来,搀扶起翠忱。 久不相见,翠忱抚着翠离的小脸亦是看个不住:“这些日子不见,这丫头越发秀气了。” “大姐。”翠离笑道。 “快些进府吧,仔细这街上风冲。”翠夫人一边流泪一边笑道。 于是众人簇簇拥拥,说着话已进了翠府。 身后,大门紧闭。 第五十五章 分卷阅读100 第五十五章 月华凝重不深,树影微摇不散。 其间欢语来往敬持却也轻快,偶有翠少平和翠夫人谢恩的话,是翠忱把自宫中带来的东西赏赐分发,众人品评欣喜;又间或有低语轻泣,想来是诉说别后情。 时,淅淅沥沥几点雨,黄昏渐晚……欢宴已散,相府人声渐寂。夜色好好地隐藏了喧嚣,之后,便有更多风情来往…… 女儿新嫁归来,正是与姊妹娘亲体己私语之时,絮絮念念不停,怕只怕的是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日子,能容的一国之母离开皇宫,夜宿归宁,从皇宫带出来的人如今只守在外面,没人在房中了。 “长姐,皇宫里好不好玩儿?”翠离将温热的水浇上翠忱如玉的肩头,兴奋地笑道。大半日也没有时间和她最亲的阿姐说上话,只能见她被一群打扮隆重的宫人围绕着,直到此时才能近前说话,就像从前一样。 “又不是玩的地方,好自然是好,却不好玩儿。”翠忱笑道着。 翠忱刚说完,翠离却嘤嘤哭了起来。 翠忱吓了一跳,忙拉过翠离的手:“怎么了?丫头,好端端地,怎么说哭就哭啊?” “二姐走了,你又嫁进宫里,就剩下翠离一个人,好孤单。”翠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些日子大姐嫁了,二姐病了好一阵子,又无声无息地走了,都没有见她一面,父亲母亲也似乎也各怀着心事,没有时间照顾到她。 小翠离虽然聪颖,知道近来家里发生的事情极不寻常,可又没人和她解释,自己无从得知,所以一直懂事地忍着,现在见到最亲的姐姐,自然再忍不住哭了起来。 摸着妹妹柔软的头发,翠忱心揪得发疼:“不哭了,离离,长姐以后会常来看你的,好不好?” “你骗人,娘说你不能经常出来的。”翠离如珊瑚一般红润的嘴唇撅起来俏皮得让人心疼,大眼睛噙着泪。 家里的媳妇丫头们都说,翠离长大了会是翠家三位千金里最美的,不同翠忱的端雅,不同翠姜的灵窍,是浓烈的美貌,挺鼻俊目,让人一见难忘。 “那我们就写信啊,姐姐写了着人送来,你写了着人送去给我。”翠忱道。 “可以吗?”翠离抹了抹眼泪。 “当然可以啊,姐姐是皇后,他们都要听我的。”翠忱笑道。 “一言为定。”翠离转悲为喜,眼里却还是泪不断,“只是娘说,离儿不能给二姐写信……” 翠忱红了眼圈儿,她知道,翠离念着翠姜……只是她再怎么安慰,也无法告诉离离关于翠姜的一切。这个姐姐,这个专会“欺负”她又最疼爱她的姐姐就真的是从翠离的生活里消失了,甚至翠姜从前住的院子都已经被堆上了杂物,再不被允许人进出,包括翠离。 “谁说不可以?写就是了,有什么话想和二姐说,你就写,你写了,二姐自然能知道的,你可是见识过她有多神的,你手里的琉璃珠子,她从来都猜得到有几个。”翠忱道。 “还说呢!二姐那时候总是欺负我小,她明明就是事先数过碗里一共有多少个琉璃珠子,等我抓起来,她再看碗里剩下的,自然就知道我手里的了。”翠离道。 “咯咯……”翠忱笑道,“我们离离也聪明啊,三五次过来就知道你二姐使诈,把输掉的铜钱全要回去了不是?”翠忱摸了摸翠离的小脸儿。 “还说呢,差点被她揍死了。”翠离也是笑了,向翠忱的肩上浇了一壶温水。 姐妹俩嘻嘻哈哈地低声说着过去的事情,不觉门外翠离的嬷嬷见夜深了,来这院子里,向门口的守卫告了请,进来催翠离睡觉。 “知道了,吴妈妈在门口候着吧。”翠忱道。 “是,大小姐。”吴妈是府里的老人儿了,看着三姐妹出生,此时还是唤翠忱大小姐,听起来格外亲切。 “站了一天累了吧?夜深了,快去睡吧……明日还能见呢。”翠忱笑道。 “不嘛!晚上我要和长姐睡。”翠离道。 “我可受不了你晚上踹被子,又说梦话的,闹了一天身上乏得很呢。”翠忱道。 翠离一个下午遵着礼,又哭了一鼻子,此时其实也着实累了,只是舍不得姐姐,末了,还是依依不舍又打着哈欠被吴嬷嬷拉走了,口中还不忘念叨着和姐姐写信的约定。 翠离走后,一切又归于安静。 春末的夜,夜凉如水,月光也不忍寒清,带了鹅黄的光晕,投于人间富贵处,也投于思量甚多的人心中,带着些许怆然,些许感慨。 “水有些凉,加一些热的吧。”翠忱轻轻闭着眼睛,忽听得身后有人道。 翠忱一惊不小!这声音……这声音……分明……分明就是…… 有人轻步走过来,提起水桶,温热的水稳稳地从桶边倾入,水雾朦胧里,提水的手白皙修长。 不过一时,幽香传来…… 翠忱呆呆地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看蒸腾地水气里来人微笑的脸庞,轻盈婀娜的身段, 分卷阅读101 还有,还有那多么熟悉又不为外人道的香气。 “姜儿……”伸手抓住翠姜的手,翠忱几乎要从水中站起来。 “忱宝。”抱住姐姐圆润的肩,温柔地拍着她水滑纤腻背,因为热气蒸腾,翠姜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散发着幽香。 “你怎么,你怎么回来了?”翠忱激动得有些抖。 “想回来就回来了呗……东靖的东西不好吃,没得都是什么海鱼海蟹的,吃了满嘴的腥膻,不若咱们云仙江里的鱼虾,带着清甜。”翠姜笑道。 “还是没有一句正经的话。”翠忱笑着拉开翠姜的裙带,“来,洗澡来,这一身的香气,粘的我身上都是了。”翠忱笑道。 “香气?”翠姜忽然也意识到自己身上又开始散发香气了,之前一直没有…… 哦,是了,是因为回到家换过衣服,忘记把霍云给自己的婆娑避香草夹进衣服里了。 翠姜笑着脱掉衣衫长裙,香气越发悠长。 星光旖旎…… 皇后归宁,征用的翠府的一所别院——小梨花轩。 小梨花轩院子不大,不过两进,却颇为幽静,前面是会客的小花厅,东西坠阁是起卧闲话的地方儿,后面一进就是卧室,两边耳房里陈列的皆是书。 院子外面正是相府后花园的围墙,再往外便没了住家,临着端阳名胜——蜈支山,山那边就是刚刚翠姜说过的云仙江,这支水是柳河江的支流,虽说是支流,却水草繁茂,终年丰沛,至此别院借了山景江声,四季风景怡然,甚是静谧舒雅。 此时一甘侍卫只在院外把守,院内低语谈笑皆是听不到的。 自宫里带出的侍儿女官忙了一天,都有些疲乏,由翠忱从相府带去宫里的贴身丫头蓼宜让到厢房去吃点心了。这些人都是在宫里当差当久了的,自是知道看主子眼色,虽然职责在身,却也愿意给皇后取便,和家中人叙旧,说体己话的时间,所以一请便走,也不推辞,此时就换了一批翠府的丫头婆子,由茉茉领着,守在门外。 自从翠姜跟着裘凤游东去,茉茉就跟着翠夫人了,平时只在院里贴身伺候,并不离开半步,此时出现在院子里,众人都道是翠夫人就要来和女儿叙话,便各自散了休息。 “你还真是省了香料脂粉。”翠忱笑着向翠姜身上撩了水,轻柔的水珠落在翠姜胸前柔软的皮肤上,带着一片清光。 水汽蒸腾,翠忱心下忽然觉得有些微微的躁意,越发觉得翠姜身上的香味可亲,再闻下去……竟是有些迷醉。 虽然从前姐妹两个也经常同衾同食,但说来,一起沐浴还真是第一次……自己也是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浸染在妹妹特殊的香气中。 伸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双颊,翠忱心下思度,其实自己洗了也小半个时辰了,水已微凉,却不知为何身子竟渐渐发起热来,一时间,满脑子里竟都与皇帝欢好画面……裘凤城一身精壮的肌肉,满满的男子气息。 “你这香……”翠忱喃喃道,“这样的妮子,东靖王怎受得了?”话一出口,翠忱自己忙低了头。 对于姐姐的反应,翠姜并没有察觉到,她一直闭着眼睛和姐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姐姐调侃她的话也没有接,只是笑着。 “水冷了,再洗要凉着了。”翠忱起身,迈出桶去穿衣服,尤自思索着自己的变化。 翠姜见姐姐离了沐浴,自己也笑着起身穿衣。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回来了?”翠忱由翠姜帮她梳头发时,有一句没一句道。翠姜身上汗气被洗掉,香气也渐渐散了,翠忱也逐渐恢复了清明。 “我是被带回来的。”翠姜慢慢梳着头发,答道。 “东靖王爷回来了?这不会啊,我离宫的……” “不是他。”翠姜笑着,好像说起来都很开心,“是另外一个人。” “谁?”翠忱也笑了,妹妹眼中的笑意并不寻常,好像忽然就飘了很远,这让翠忱觉得紧张也觉得新奇。 “你不认得,但是爹娘认得。”翠姜道。 “是哪位叔伯姑婶吗?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难不成……”翠忱忽然站起来,对着翠姜左看右看,“难不成你在路上病了吗?” 翠姜拧了一下秀眉:“你倒是会咒我得很……我不是病了,是差点儿被人杀了。” “什么?!”翠忱一惊不小,手中攥着的胭脂盒“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轻轻推门而入,翠夫人孟陵澜看着一双如芙蓉出水的女儿,笑道。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话说姐妹俩正在说话,翠夫人孟陵澜,推门走了进来。 “我原本打算遵着礼扣门的,不想刚到了门前,就听见你们又摔物件儿,又蝎蝎螫螫地说话,都这么大的姑娘了?门外虽说只有茉茉带人看着,你们也要注意着点。” 翠夫人笑着,矮身就要给翠忱行礼,却被翠忱一把拉住,嗔道:“娘啊,都闹腾一 分卷阅读102 天了,您乏不乏啊?” “不乏,看见你,娘还乏些什么?”翠夫人说着眼锋带过站在一边,手中握着刚捡起胭脂盒的翠姜。 “娘这话的意思是说看见我就乏了呗?!”翠姜扬了扬下巴,“赌气”地坐在梳妆台前,自顾自梳起了头发。 翠夫人“冷笑”了一声,携着翠忱坐下来,:“我说我乏了,你还能自己现在就回去东靖不成?!这么直眉瞪眼地跑回来,真是长大了,什么大事都能自己做主了。” “娘啊……” 翠姜转身想分辩几句,却被翠夫人一指:“你安静些个,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姐姐归宁,门口多少人看着,由得你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翠姜瘪了瘪嘴,扭过去继续梳头发,口中愤愤:“哼,可见是大女儿当了皇后了,二女儿都懒得理了,同样都是回来娘家,这么天差地别的。” 翠夫人和翠忱都是一笑,翠夫人也懒得理她,只回身握了翠忱的手:“折腾了一天累了吧?” “还好。”翠忱笑道,“夜这么深了,娘还不去睡?明日还有见的时候呢,我明日午后才回去,或者稍晚一刻也无妨的。” 翠夫人一笑:“我来是陪你说说话,怕你困了,挨不到子时就睡着了。” “子时?”翠忱不太明白,看了看她娘,又看了看翠姜。 “嗯,子时。”孟陵澜笑道。 翠姜本来正在假意生气,忽然回身,定定地看着她娘,眼中都是游移不定。 “子时,等你带来的侍女嬷嬷们看你的火烛熄了,都去睡了,娘要带你见两个人。”孟陵澜笑道,就像说着平常的话儿。 翠忱和翠姜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小,小王爷……是小王爷来了吗?娘要带我见小王爷?”翠忱欢喜道。 “娘,你要姐姐带见霍公子?”翠姜道。 两人的话同时出口,翠夫人,却只点了一次头,她们说得……都对! “这些年只闻了小王爷的名,却不曾见过,今日,真的能见了?”翠忱面色欣喜,声音却压得极低,“他是什么时候进的端阳?今日吗?今日咱们街上都戒严了,他,他怎么来得了?” 孟陵澜笑了笑:“一会儿见着了,可不要一口一个他的,这样没规矩,虽说事仍在暗里秘处,该有的规矩可是一定要有的,不要因为你是什么大齐的皇后,就觉得……” “娘,您说什么呢?您和爹自小教导我的,翠忱怎么会记不得?!”翠忱道,手中细绢帕卷卷。 “教导什么?”翠姜自梳妆台前凑了过来,“娘,您和爹还单独教导过翠忱什么啊?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姐姐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霍公子?”夹了翠忱一眼,翠姜扭身坐在了她娘身边,“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孟陵澜看了看翠姜:“听不懂?” 翠姜摇头:“听不懂。” “那你就猜呗,你不是很能猜吗?不只能猜,猜出来猜不出来的,你都敢做不是?!”语气并不是很和善,翠夫人看起来想是真有些生气。 翠姜往后退了两步,口中有些支吾:“娘说的什么?我,我听不懂。” “听不懂?你还有听不懂的事情?!我倒是奇了,连狐狸说话,兔子说话你不是都听得懂吗?我说话你倒是听不懂了……也是的……你现在还哪里听得懂我说话?” “娘啊!”翠姜气得跺了一下脚,却不敢太大声。 “我且问你,自昨夜里回了府,你可把所有的事情都向我和你父亲说了?”孟陵澜道。 “都说了啊……”翠姜道。 “都说了吗?”孟陵澜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那这是什么?”手中握着婆娑避香草,孟陵澜目光冷清。 “这是……这是避香草,一根草而已,有什么可说的?!”翠姜不太明白。 孟陵澜迟疑了一下:“这样的东西,你带在身上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躲避追赶啊,我……我跑得急了身上出汗就会有香气,太容易被找到了,正好看到路边有这种草,就拔了来藏在身上了,有什么奇怪的?”翠姜道。 翠姜没有说实话,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她不太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忽然因为这根草而对自己严肃起来,她不想说这是霍云给她的,因为她也不知道霍云为什么要给她这个。 “躲避追赶?躲谁?为什么要躲?”翠忱也开始不明白母亲和妹妹的对话,满脸狐疑。 孟陵澜审视着翠姜,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翠姜目色镇定,翠忱满脸疑惑,三人竟一时没了话。 门外,茉茉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夫人,宫中孙女官来请皇后娘娘的晚歇,说是夜深了,娘娘该安下了,又问夫人今日是否陪侍娘娘?” “这个自然了,我娘今晚就和本宫歇在这儿了,你们也各自安寝吧,留下蓼宜带几个人在门下就好,其余的人好生睡去吧。”翠忱隔着门道。 “是。”门外约有十几个人的声音远远应 分卷阅读103 着。 “是。”蓼宜道,“皇后娘娘,奴婢有个不情之请,奴婢好些日子没见到茉茉了,能否请茉茉和奴婢一同守夜,长夜漫漫,我们也好闲话……” “你啊……也罢了,就劳烦茉茉一夜吧。”翠忱笑道。 “娘娘哪里的话?奴婢开心还来不及!又守着娘娘,又能和蓼宜姐姐说话,一夜都不困的。”茉茉笑道,“娘娘夜里有什么吩咐,多叫两次茉茉才好。” “本宫不爱起夜的,你们好生歇着吧。”翠忱笑道。 “是!”蓼宜和茉茉齐声道。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宫人们离开别院,另院安置的离去声响。 门外,茉茉咳嗽了两声。 “好了,都走了。”翠姜除了鞋袜,跳到床上。 “你怎么知道人都走了?”翠忱道。 “你没听到茉茉咳嗽吗?我们约好了,人都走光了,她就咳嗽,现在咱们可以大声说话了。”翠姜道。 “那也不行。”翠夫人道,“你今日还是要安分些,一会儿我和你姐姐出去,你要老老实实地躺在这里,若是有人来看,你知道怎么做的吧?” “我?我……我为什么要在这儿?你们去见霍公子,为什么把我留在这儿?我也……” “不行。”翠夫人坚决道。 翠忱看了看目前又看了看翠姜:“姜儿,你认识小王爷?” 翠姜向墙边靠了靠:“如果你们说的小王爷就是霍云哥哥,那自然是认识的。” 翠忱来回踱了几步:“霍云哥哥?叫得这样熟惯,难不成,你说的带你回来的人就是他?” “是。”翠姜点头笑道。 “那你说有人要追踪你,又是谁?不会是……不会是东靖王爷吧?你暴露了什么吗?”翠忱紧张得抓紧手里的帕子。 “暴露?”翠姜抬头看着翠忱,“什么意思?我能暴露什么?” “啊?哦……哦,没什么。”翠忱的心绪乱了,忙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旁,翠夫人一笑,却没有出声。 翠姜也不再问了,左右问不出来,总是这样的……好像总有一层窗纸,明明已经隔着这么薄的一层了,就还是没人真的和她说破。 熄了烛火,翠姜躺在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身边,翠忱已翻了几个来回。 翠夫人没有睡,只安安稳稳坐在桌前喝茶,黑暗里,一丝不乱地,坐着,喝茶。 夜已深沉,偶有鹧鸪低低的叫声远远传来,好像从院外,又像从山外,又或者从星外,周遭一片寂静。 “走吧,忱儿,时辰到了。”翠夫人放下手中杯,轻声道。 “是,娘。”好像一直在等着她娘的召唤,翠忱起身,轻轻穿好衣衫,不一时已随着他娘向后门绕去。 月色清明,风柳如烟。 翠少平的书房一直是掌着灯的,并未因为女儿归宁而丢去了一夜的案牍劳形。 静谧的夜,没有人在近前伺候,翠少平起身合门,免去风来烛影晃动。 门外,轻缓扣门的声响,三短而两长。 “我去开门。”翠少平起身。 “还是我去吧。” 门自外向内被拉开,门前,翠夫人并身后一个锦袍加身,头带云纹纱帽的女子。 “澜姨。”开门的人笑道,“你们来了。” 听得有人开门,口唤澜姨,翠忱将氅帽掀开……只与来开门的人不过眼神一错的片刻,两厢都怔住了…… 苏锦衣修面朗眉眸若星,深雕细琢人如玉,一身家常月白衣衬得品格脱俗已远,月色之下犹如神谪一般。 而翠忱……便是随他一同来到人间的仙子,只是仙子,可有这般娇艳欲滴? “翠忱见过小王爷。”半刻微怔之后,翠忱一揖而下,脸上已红云两朵,好在夜色帮了她,没有被人瞧了去。 “在下苏锦衣,并不是小王爷。是忱儿吧?”苏锦衣笑道。 “嗯,是我。”想起娘说是带她见两个人,那眼前的人便是除去霍云以外的另一位了……翠忱忙又福了福。 “苏锦衣……苏锦衣……”翠忱心中默默念着。 “都进来吧,进来说话。”门内,翠少平和霍云站在了苏锦衣身后。 苏锦衣笑着闪身,让开道路,请澜姨和翠忱进来,待他们经过自己身边,苏锦衣的脸色在月下微微变了变,又,变了变……一种难以名状的氐惆忽然狠狠撞了一下他的心,只觉气血都在上涌。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话说,翠少平书房之中,今夜灯火奕奕,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不寻常的光彩。 房门关闭后,翠少平一手拉着夫人孟陵澜,一手牵着女儿翠忱,郑重跪于霍云面前。 “翠叔伯,澜姨。”霍云忙要伸手扶住,却拦不住三人膝盖硬生生撞在地上,齐齐“咚” 分卷阅读104 地一声响。 “小王爷,这一拜,你务必不要拦阻我们。”翠少平抬起头来看着霍云,眼中都是激动的期许,“这一拜,我们等得太久了,小王爷,太久了。” “是。”翠夫人眼中噙满了泪花,“这一拜,我们拜的不止是云儿你啊,还有霍王爷,还有霍王妃——我的义姐你的母亲,和你身后泱泱的大燕,和为大燕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士们!云儿!你就站直了身,让我们正正式式地拜上这一拜!” 霍云脸上的线条硬朗而分明,眸清如雪。 他知道,这一拜,自己是推辞不了的。 这一拜是故人拜故国,亦是从今往后,这“故国”的重担便交给了自己。 这一拜,拜的也是他们的心,经营筹划,卧薪藏胆这许多年,他们在等自己长大,等自己成为父王一样的人,等了太久……从此以后自己便是他们的依靠,他们的希望,这样的期许情愫都在这一拜……这一拜,自己确实没有权力去拦。 霍云正立,默默无语,待三人礼毕,亦掀衣跪了下来。 “小王爷,你怎么能跪我们?”翠少平几乎是用抱的姿势拦住霍云。 “翠叔伯。”霍云的声音清冷动人,“霍云惭愧,来得晚了。” “不,小王爷,只要你来,何时算晚?!只要大燕忠骨未冷,山河依旧,何时算晚?!”翠少平握住霍云肩头动情道,手掌用力,却握得一片伤骨嶙峋。 似乎不太相信,又或者太过吃惊,翠少平手上一抖,又忙连连握抚:“这……这……这骨伤……怎么,怎么……怎么还未痊愈?” 霍云不无遗憾地一笑。 身边,苏锦衣一手挽住霍云,一手挽住翠少平,待二人起身,苏锦衣又扶起了孟陵澜:“澜姨,翠叔伯起来说话吧,公子的伤这些年一直没有痊愈。” “什么意思?”孟陵澜看到翠少平脸色顿变,又听苏锦衣如此说,忙伸手去摸霍云右肩。 触手!心惊不已! 霍云右肩之上,皮下之骨斑驳如悬崖鳞石一般,整个肩头藏在宽大的衣衫之下尚看不出来,一经触摸,便让人心惊不已,而且比之他们印象中只在肩头部位的伤骨,已经在这些年里长出了三寸许的宽度,着实让人惊心。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你这伤早就好了!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咱们信笺往来不少,我也问过你,你只说已好了,原来都是在骗澜姨,晏暖没有治好你的伤吗?那你到了冬天会不会还是痛不欲生?” 孟陵澜说着,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没关系……没关系!云儿你别急,这端阳这么大,一定能有治这伤的大夫……” “澜姨。”霍云温和笑着,拉了孟陵澜的手,“澜姨,您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这伤虽然没好,也不至于一时半刻就要了我的命,没有很疼了,每年只会在腊月最冷的时候疼上几日,之后便好了,没有大碍,就算是有也无妨……大不了就算是我来不及去代表大燕,料想也尚可代表我自己。” 霍云想让孟陵澜宽心,却不想惹了她更多的惊慌:“孩子,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当然可以代表大燕,你可以……必须可以的!” “好,好,我可以,可以。”霍云笑着轻拍着孟陵澜的背,朗然笑道,“翠叔叔,澜姨,这么多年,谢谢你们。今后的路,今后的事,就交于我吧。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我从没让你们失望过是不是?” 孟陵澜和翠少平不知道说什么,只携着霍云的手,拼命点头,不住地抖。 “还有翠忱妹妹,谢谢你。”霍云道。 始终没有抬头的翠忱听霍云唤她,不自觉地一机灵,忙抬起头道:“小王爷哪里的话?翠忱没有做什么。” 霍云走过来,恭敬颔首:“或者这许多人中,妹妹做的才是最多的。不要叫我小王爷了,叫我霍云,或者霍云哥哥,这位是锦衣,苏锦衣,锦衣哥哥。”霍云指着身边的苏锦衣道。 苏锦衣再次抱拳。 翠忱又福了福,两厢眼神交错,都忙忙错开。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你的伤一定要治,明日我便请了于大夫来看,此时夜深了,我们还是尽快说些正事,我怕一会儿会有宫里的嬷嬷去探看忱儿。” 霍云点头笑道:“这才像我的澜姨,这许多年,你和翠叔叔才是能代表大燕的人。我的伤自然全都依着澜姨,您说哪家医馆好,就在哪里看。” 孟陵澜笑着夹了霍云一眼:“这才是听话的孩子。不似锦衣,自从昨进了端阳,这会子才来看澜姨。” “澜姨,这可是冤枉我了,只怪我心眼儿太实,不像他一样,早早就和翠叔伯约好了,到您这里谋个差事,说是方便消息,其实他就是想吃您做的饭,让您照顾他,没得把我一个人扔到什么三司使去当文书,落了一手铜臭味儿还酸文假醋的,还得等夜深了,才敢溜出来看您,您还说我。” 苏锦衣没说完,翠夫人和翠忱已笑做一团了。 “你这孩子,总看着 分卷阅读105 你稳重,不想拈起酸来也顺溜儿得很啊,说来,这些年,苦了你们四个了……”孟陵澜说着,又掉起眼泪。 “娘啊,别哭了,今日哭得多了,仔细伤了眼睛。”翠忱环着她娘的肩,柔柔替她娘擦着眼泪:“哥哥们这不是都回来了嘛?!” “是!是!你看我……竟说些伤心的事情,”孟陵澜破涕为笑,“就是潘辽和葛骁那两个小子,来了也不说看看我,就回去了。” “他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快些回去,走得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问您们好。”苏锦衣笑道。 “听闻葛骁已有了两个小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儿,潘辽的娘子也有了身孕是不是?”孟陵澜笑道。 “是,这不是赶着回去,也是为了这个。”苏锦衣笑道。 “若真是为这个,我就不恼了。”孟陵澜拍手笑道。 “为着什么,澜姨都不会恼我们。”霍云也笑道。 气氛融洽和美,苏锦衣看了看话不多的翠忱:“澜姨,你刚才说有正事要和我们说,何不快些说,也好早点送翠忱回去,出来时间久了,怕是有不方便。” “哎呦,这又说了许多,可不是。”孟陵澜说着拉过翠忱的手,“翠忱这两日在宫中听了些消息,刚才和我也说了说,你们且听听,听完了便让忱儿回去,也好让姜儿快些离开别院。” “翠姜?翠姜在别院?”霍云道。 “我让她在忱儿的房里歇着呢,怕的是一时有人去查看,她们姐俩身形相仿,隔着帐子看不大分明。”翠夫人道。 霍云不易察觉地微皱了皱眉。 夜静无声。 娘和翠忱走了之后,翠姜一直睁着眼睛,夜色幽暗,什么也看不到,连窗外的月亮也看不到,却又什么也都看得到,看得到自己的踌躇,也看得到自己的欣喜。 一幕幕如此分明地在眼前,躲都躲不掉——雨夜初见的老枫山,布满桔梗的小路,柳河上的江风,隔岸盏盏如灯的渔火,还有那日他说要带自己回家时脸颊边透过来的曙光,还有当青背龙王逆流而归,腾起水面砸中船舷时,霍云抱紧自己得有力的臂膀,他说……“翠姜,别怕。” 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又摸了摸腰肢,那里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皮肤也已经恢复如初,偶有几块掉了血痂的斑驳,料想过去一个夏天也就都好了。 从怀里拿出刚才他娘带过来的婆娑避香草,翠姜在黑暗中看不清草的脉络,用手轻抚,草用蜡油封住了根,好多时日过去了,还没有完全的枯萎腐坏,还是能遮住自己的味道。 霍云,他为什么要送这根草给自己? 翠姜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霍云是谁? 黑暗中,翠姜抱着柔软清香的锦被笑得“肆无忌惮”,好在,不管他是谁,霍云真的像他说的一样,是认识爹娘的,而且不仅仅是认识,简直就像是一家人,甚至爹娘看见霍云和苏锦衣时候的神情,比看到一身破衣烂衫出现在相府门口的自己时还激动。 他们认识就好!他们亲如家人就好……这样,自己就能放心了。“放心?” 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蹦出来的这两个字,翠姜吓了自己一跳,放心什么?放心了,自己又要做什么? 还没有理明白自己的心事,门外忽然两声咳嗽,急切而刻意。 翠姜迅速紧张了起来。 这是茉茉。 茉茉是在提醒自己,夜深人静……有人来探视翠忱了。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夜色苍茫而不得见夜色之下匆匆的人影,仿佛恍然而逝,又好像就从未出现过。 懵懂如路人,只求与己莫关。 但若无法成为路人,便注定劳心劳情地跌入牵扯不断的纠葛中,又或者,是因为她心中有了牵绊,情愿如此…… “茉茉,来。”探视的嬷嬷走后,翠姜一边动手穿起“打籽锦”外衣,一边延着窗棂子低声招呼守在门口的茉茉。 茉茉左右看了看,闪身进了内阁里。 光影明灭不清之下,翠姜卧于床上窈窕饱满的身段像极了姐姐翠忱,就算他们的娘都未必一下子就分得清楚。 来探视翠忱的嬷嬷只探得皇后娘娘安睡,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职责便是如此,谁也没有必要在皇后娘娘的娘家生出太多的踟蹰。 嬷嬷来往得脚步声很轻,宫中软底的厚缎子鞋,走不出什么声响,何况是经年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人,每一步走过去连脚印间的长短宽细都是一般无二的。 可在这轻而又轻的脚步之外,翠姜还“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就出现在嬷嬷推开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的同时,有一个人的脚步极快,快到如修叶划过空气般地从房顶的瓦砖气孔上略过,瞬间带动了月光。 而翠姜“听”到,并不是因为耳力有多好,而是黑暗之下,胸前挂着的玉坠子— 分卷阅读106 —那颗霍云口中被称作“达摩凌霄”的坠子,忽地光彩一闪…… 翠姜抬头望着屋顶,如狐狸般敏锐的眼光一冷。 “小姐……” “嘘。”翠姜修长的手指贴在茉茉小巧的嘴唇上,“别出声,仔细听我说。” 茉茉忙郑重地点了点头。 “茉茉,一会儿你出去以后,就说你困了要去休息,然后绕后廊角门回你的房间,一时半刻之后,换个普通侍女的衣裳,到我爹书房去,如果没人在书房,你就去我住过的小梨花轩找,左不过就是这两个地方就能找到我爹他们。” “找老爷?还他们?谁啊?”茉茉忽闪了一下迷糊的大眼睛。 翠姜叹了口气:“本来就迷糊,还问这么多?!只认真记着我的话,不要走错路去了厨房找吃的就好。” 茉茉忙站好:“你说你说,小姐你说,我不打岔,去了厨房以后干什么?” 翠姜眨了眨眼睛:“那个……茉茉,不是去厨房,是去我爹书房。” “嗯,书房,老爷的书房。”茉茉道。 “进门之后不管看到谁,你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无所谓,只要我爹娘和大小姐在那儿……” “看到谁,无所谓……”茉茉用心记着。 翠姜插着腰怀疑了一下是不是要继续自己“复杂”的嘱咐?茉茉到底能不能抓住重点?! “好吧,我简单说,你进门以后只要看到我爹娘,你就说,二小姐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回来的时候会走正门!” “哈?不能走正门的!大小姐归宁,咱们正门前好多侍卫……你是偷跑回来的,二小姐,不能走正门!”茉茉一脸不同意,摇着手道。 “这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啊!”翠姜敲了一下茉茉的脑袋,“我刚才说的话记住没有?重复一遍给我听。” 茉茉想了想:“出门说困了回去睡觉,回去换普通侍女的衣服到书房找老爷,如果没在就去小梨花轩,找到他们告诉他们——你出去了,一会儿从正门回来,嗯……就这些吧?”茉茉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地把步骤说了一遍。 翠姜忙点头连声夸赞:“真棒,茉茉!就是这样!快去吧。”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老爷要是问我什么意思,我怎么说啊?”茉茉挠着头道。 “放心,会有人明白的。”翠姜咬了咬嘴唇,笑道,“茉茉……还有件事情,你把我回来时穿的衣服放在哪里了?” “在,在厨房,我本来打算烧了的,可大小姐回来,厨下人挤人的,我还没来得及去呢。”茉茉嘟着嘴,“你还要那些衣服做什么啊?料子虽说都是好料子,但是好大的咸鱼腌菜味儿啊,还破了好多地方,咱不能要了小姐!东靖王爷不给你衣服的吗?没关系,咱家有!” “好了好了!”翠姜实在受不了她的“姨妈”茉茉了,忙低声哄道,“好茉茉,快去吧,别忘了路线和说的话啊。” “放心吧。”茉茉举着拳头,开门走了。 翠姜细细地听着,果然听见茉茉依言说自己困了,又听到蓼宜笑话她,说陪自己到天亮,半路就困了。 茉茉嘿嘿笑了几声,打着哈欠走了。 月色凄迷无两。 翠少平是个生性恬淡的人,最喜欢无事时侍弄花草鱼石,园中景致步步生悠,颇得相映生辉之趣,自然也免不了掩映间峰回路转。翠姜借着月色,自屋里出来,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了厨下,找到自己的衣服,向角门去了…… 不说翠姜一路离开了相府,且说茉茉得了小姐的令,心里又紧张又觉得刺激,回到房中换好了普通侍女的衣服,只坐在床沿上数数,待数了足有一百下,便推门出来,急着向着翠少平的书房走去。 “这么说,胡成侯今日送了小女儿进宫?”翠少平问翠忱。 “是,我想着,是因为胡贵妃此时有孕,胡家怕皇帝的恩宠落了别家,所以寻了关窍,此时送了人进来。”翠忱道。 翠夫人点头:“胡成侯的夫人林成碧是先粟贵太妃的表姐,此人虽然生了个精明的心思,却不似粟妃心性大气识体,是个爱经营算计的人,这事儿很是像她办出来的。忱儿身居中宫,样貌出众,大婚以来虽然不似胡贵妃一般专宠,但是皇帝也是礼爱有嘉的,有朝一日若是有了皇嗣,胡贵妃就算是生一百个儿子出来,也越不过中宫正位去。裘赫朝一代上皇后无子,中宫无出,一直是朝堂上这些大臣的心病……所以,现在胡成侯一族如日中天的,自然也会为以后打算。” 众人深知此话不假。 “他们这算盘也是白打了。”翠忱笑道,“他们不会知道,我是不会有孕的。” 霍云身后的苏锦衣微微一愣。 “有了孩子,女子的羁绊就太多了,到时候,仇人可还能是仇人吗?!娘是怕你为难。”翠夫人道。 翠忱一笑:“娘,女儿自然知道的,就看现在,我尚且无子嗣,身边的试探妨碍,乃至陷阱坑渠也处处都是。” “可有什么需要我们做 分卷阅读107 的?”苏锦衣跟着就道。 “谢谢锦衣哥哥,翠忱尚应付得来。”翠忱笑道。 苏锦衣也是微微一笑,低头很好地藏住了眼中的关切。 “长信宫中有一女官,姓韩名春,是我们的人。”霍云道,“若遇危急之事,她可以帮你一二。” “我们的人?我们……还有人在宫中?”惊喜不已,翠忱嘻嘻而笑。 “这有什么奇怪的,云崖郡的人又没有真的死绝,自然除了我们还是有人的……你当你霍云哥哥这声小王爷,是咱们白叫的?”翠夫人说着,不觉叹了口气,“罢了……忱儿,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和小王爷说?” “除了这两三件事,其他的事倒也细末,不必在此时说,等娘每月进宫去看我时,再说来也不迟。”翠忱道,“只是……这顾四海的和胡成侯争地的事情看似平息了,忱儿倒是觉得……” “此事是个好切口,只是还需要等待时机。”霍云道,“不必忧心,我会注意。” “嗯,小王爷若是需要我从旁协助什么,让娘告诉我便是。”翠忱道。 霍云一笑。 “夜色不早了,那咱们……”翠夫人话刚出口,只听得门外三长三短,有人敲门。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夜色不匆忙,茉茉得了翠姜的嘱咐,来得匆忙。 轻轻拍门,三长而三短。 众人皆是一怔,这是翠姜着人来送信的约定暗号。 “咱们还是到后面去。”翠夫人对着霍云三人道。 霍云点头,回身进了后堂的屏风,安于其后,静听来人。 “茉茉?”翠少平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一身三等侍女穿着的茉茉面色微微不济,头上都是汗。 “老爷,二小姐让我来传个话。”茉茉一路上一直在心里重复翠姜的话,现在见到翠少平马上急着就想说出来。 “稍等。”翠少平神色略紧,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见并无人跟随,只有自己的心腹管祥站在院子门口冲着翠少平点了点头,示意他一切正常,便回手合上了房门,“茉茉,二小姐要你传什么话?” “二小姐说,她,她,她一会儿会从正门回来。”茉茉说完,好像回味了一下,继而对于自己的传话能力表示满意,自信地点了点头,“对!她说她一会儿从正门回来。” 翠少平一头雾水:“二小姐不是在大小姐房里吗?” 茉茉想了想:“是,刚才是在的。” “什么意思?茉茉……你把话说……” “二小姐嘱咐你这话大约多久了?”一步从屏风后迈出,霍云面色冷峻。 没有见过霍云,又一直处于比较紧张的状态,茉茉被吓了一跳,忙向翠少平身后躲:“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茉茉,你快说……”翠忱在屏风后听得清楚,也忙出来问道,依她对茉茉的了解,这个丫头虽然对翠姜忠心不二,但是确实口角有些笨笨的,心也实,所以更是着急,生怕她漏了话,“你别怕,不妨的,这二位是我和二小姐的表哥,不妨说话。” 茉茉看见翠忱和翠夫人也同眼前的男子一起出来了,又听翠忱如此说,稍稍放松了些:“二小姐说她一会儿从正门回来。” “就这一句?”翠忱问。 “嗯,就这一句。我也问小姐了,要是老爷夫人问什么意思,我要怎么说。小姐说,会有人明白的。”茉茉道。 翠相,翠夫人和翠忱面面相觑。 “茉茉,你和翠姜分开有多长时间了?”霍云一直在观察茉茉的神情,又一次重复了第一个问题。 茉茉想了想:“有小半个时辰。” 站立一侧的苏锦衣眉间一束清光:“这之前之后发生过什么事吗?” “之前……跟着大小姐从宫里出来的刘嬷嬷来探视过大小姐,但是没有向房里去,只是开门看了一眼就走了。”茉茉道,“之后……哦,二小姐问过她穿回来的脏衣服在哪里,我说在厨房,然后……就没了。” “刘嬷嬷去过?这,这可怎么好?!刘嬷嬷为人精明,一定是发现了屋中人并不是我,可就……不对!”翠忱道,“若是刘嬷嬷真的发现了,翠姜应该马上叫我回去,然后远远走了才是……可她为什么又说是要回来?”翠忱口中念念,焦急不已。 或许是实在不容易有什么表情,又或者脑子里心里过于快速地判断着,霍云在问过茉茉唯一的一个问题以后一直沉默着。 “云儿……你看……”翠夫人见他不语,问道。 “澜姨,翠忱,你们从后门走,马上回到翠忱的别院,一定要快,而且不要被人发现。”霍云回身又对茉茉道,“茉茉现在就回屋休息,有谁问起你什么,都说睡熟了,什么都不知道,睡着的时间——就在你离开别院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回去了就没再出来过,记住了没有?” 茉茉忙点头,点完头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听一个不认识人的话 分卷阅读108 ,忙看着翠夫人。 翠夫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表少爷,茉茉现在就走。”茉茉回身就跑,跑了两步回过头来笑道,“果然是表少爷,你说的语气都和我家二小姐一样样的。” 霍云一愣,喉结滚了滚。 翠忱笑了,本来很是紧张,却被茉茉的话逗笑了,因为——果然像的。 “云儿,据你看这是怎么回事?”翠夫人走近霍云问道。 “一定是发生了很着急的事情,着急到……要先发制人。”霍云道。 “先发制人?”翠夫人蹙了蹙眉。 霍云知道自己解释的时间很少,只能迅速切入重点:“嗯。所以您和翠忱要马上回到别院,一会儿……你们可能会见到翠姜,一切要听她的,我想……” ”霍云皱了皱眉,“我想她很可能是要进宫。” “进宫?”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对于霍云的判断出乎意料。 霍云点头:“我不能完全肯定翠姜的意图,因为我说不好突然发生的事情是什么,但是我觉得翠姜此举……会和胡成候有关。” 他这一说,众人心中俱是一凛! “翠叔伯,若是一会儿有人报翠姜回来了,你就依着她,我想,她可能会要到翠忱面前去。” 霍云道。 “好!”翠相,翠夫人和翠忱心中不明,但看霍云如此笃定,忙一起答应。 “还有,记住,你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她。”霍云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放心,“尤其是翠忱,这一次,恐怕你要和翠姜一起冒个险了。” “会有什么危险?”苏锦衣忙道。 霍云摇了摇头:“来不及细说了。” “你放心。”孟陵澜看起来倒是安稳了很多,对于目前的形势就算是不太明白,也并不十分恐慌,“我们会依着翠姜的意思,随机应变,云儿,锦衣,你们此时才应该快快离开,皇后归宁,外男擅入,这是死罪。你们放心,云儿的话我们都记下了,若是情况有变,我们会着人送信给你们,至于锦衣,就在暂时隐匿,安心在户部供职,静观襄助可好?” 霍云一笑:“好。” 苏锦衣迟疑了一下:“好,澜姨,不用担心我们。” 话说众人迅速散去。 散去时, 锦衣回头, 翠忱亦回头…… 继而各自消失于夜色之中,徒留一院夏明月别枝,雀儿惊离。 “翠姜究竟遇到什么了?这么急匆匆地,都不和咱们研究一下,就自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这样做会让翠忱也陷入危险中。”离开相府,步行匆匆,苏锦衣道。 “走。”霍云道。 “去哪儿?” “找家北城的酒馆坐下说,听消息也方便。”霍云自从暗门出了相府,一路走来,始终眉拧不散。 两个人说着,已绕过端阳官邸密集的东城,来到比邻皇城根的酒肆聚集场所。 夏季炎热,此时北城的酒馆依旧一副热闹景象,来往客人不少,而且与西城市井不同,来这里饮酒的以达官贵人,文者清客居多,所以虽然人多,但并不嘈杂。 找了个靠近路边官道的位置坐下来,霍云给两人各斟了一杯水酿。 “你快点说,到底怎么回事?”苏锦衣今日好像格外容易着急,迫不及待地问道。 霍云没有抬头:“我也不太清楚。” “你不太清楚?那这……” “翠姜说,她要自正门回。”霍云道。 “对啊,那个丫头茉茉是这么说的,而且就这一句。”苏锦衣点头。 “她这样回来了会怎么样?说什么?做什么?翠家人,尤其是翠忱听到她说的这些会怎么样?”霍云饮了一口酒,觉得有点辣。 苏锦衣愣了,刚才一直在心里打转的是霍云口中——关于翠忱和翠姜今晚怕是要冒险的事,现在想想,这确实是问题:“这么说,她是要在今晚闹出些大动静了?借着翠忱归宁?” “翠姜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重大又紧急的事情,大到来不及和咱们商量,大到不惜直接把翠忱卷进来。”霍云又喝了一杯酒。 “有可能是什么?”苏锦衣道,“咱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霍云目光不明,幽幽看向远方。 没错,他们本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胡成候于朝堂之上渐成倚重之势,且胡贵妃有孕,就连李记、薄宏定一众位高权重的异性王都暂避了其锋芒,其他人更不敢多言,一时朝堂之上,竟是无人与之抗衡。 可胡成候终究武将出身,于文治经济多有不通之处,所以暗下里,不少朝臣多有微词,乃至如顾四海之流被胡成候欺负了去却诉苦无门之人更是多有暗自联络。 此时,正是需要一个能抓住实据把柄的人站出来指正胡成候,必成一呼百应之势! 而翠少平一届文官清流,做这个耿直的角色,再好不过!更何况,事关女儿生死!站出来说话, 分卷阅读109 必然能获得多数人的同情! 可是如今,翠姜没有等……甚至直接地绕过了朝堂,直接奔着自己的姐姐——皇后而来!直奔着后宫而来! 究竟怎么了? 霍云目光闪闪,心竟然史无前例地开始不安宁,按下去,又浮上来。 清夜漫长……蝉,在这样一个晚上,张开了嘴,唱出第一声叫。 翠府街口,侍卫众多。 翠姜在墙根下找了两把泥,抹了抹脸,又觉得自己着实抓得太多了,黏糊糊地,干脆又在裙子上擦了擦。 现在好了!不只有咸鱼味儿,还有草泥味儿…… “爹!娘!姜儿回来了!爹!娘!开门啊……”翠姜走近街口,在和侍卫互相看到的同时,忽然放开声音大喊道。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夜色沉郁,中有躁动着的惴惴暗伏的窥探。 当翠姜被带到翠忱面前的时候,已哭得梨花带雨,脸上鼻涕眼泪泥,黏黏糊糊擦也擦不清楚。 “姜儿,姜儿,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你不是随着东靖王爷去往封地了……”翠忱扶住妹妹,满眼心疼。 “长姐,长姐……”翠姜哀哀其声,扑倒在翠忱怀里,“长姐要给姜儿做主啊。” 翠忱被她喊得心慌,若不是手心中有翠姜用手指扭住的力量的暗示,险些真的以为她这一时半刻里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长姐,有人要杀姜儿,有人要杀王爷!”翠姜哭道,好似慌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什么?你说什么?”翠忱“大惊”,“你把话说清楚,谁要杀你?谁这么大的胆子?” “长姐……”翠姜嘤嘤哭着,从怀中取出一截参差破烂的绳子,细看之下,盘根错节,端口上有铁皮缠裹。 “这是什么?”翠忱看着眼前满脸是泥的翠姜,明知其势是假,心里也不由得心疼。一般心疼着,又觉得翠姜演得情真意切,实在好笑,忙忍住,看她手中之物。 “翠姜不知这是什么,只知道就是手持这鞭子的人要杀我,又要杀王爷。”翠姜道。 “你是说东靖王爷?这怎么可能?”翠忱拉起翠姜,让她坐在凳子上,“东靖王爷乃是亲王之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他?” “姜儿怎会说谎?那日津州城,我与王爷同游,不想在山上遇到了流寇……王爷被打落山崖,生死未卜,我也险些丧命。” “流寇?”翠忱惊道。 “那些人穿成了流寇的打扮,可翠姜觉得,并不是!这些人不是流寇!他们的口音全不似津州地界儿的俚语,自始至终一句黑话也没有,而且,而且姜儿觉得,他们并不是在图财……”翠姜抹了抹脸上的泥。 “你一会儿说是流寇,一会儿又说不是!姜儿,你把姐姐说糊涂了……到底……” “这确实不是流寇用得了的东西。”一旁,侍卫白长礼向前迈了一步,“皇后娘娘,翠大人,能否将二小姐手中之物给下官一看?” 翠少平看着白长礼,回身示意管祥将鞭子递了过去。 灯下细细分辨,不过片刻,白长礼面色凝重:“皇后娘娘,翠大人,二小姐带回来的这样东西……果真不是一般流寇用得了的东西,此物名叫血涸枯鞭,乃是……乃是胡侯爷管辖之下御林卫枯鞭营的不传秘器,看来……二小姐所说不错,她遇到的并不是什么流寇。” “胡侯爷?”翠少平看似一惊不小。 “胡为添?”翠忱的语气已不似父亲客气,简直已带了十分的愤懑。因为就在刚刚翠姜伏在她肩上哀哀哭泣的时候,悄悄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这几个字传递的消息震惊了翠忱,翠姜写的是——“姐,胡侯要害你,带我进宫!快!” 胡为添要害自己,为什么?!现在吗?在自己归宁的时间里?若是如此……他要害的可就不只是自己了……一时间,翠忱不明白翠姜为什么这么说,但是她了解翠姜,这个丫头心思笃定沉稳,她这样说就一定有根据! 不说一时间翠忱心中千头万绪,只说翠夫人忙走了过来。 “姜儿,你是不是吓糊涂了?”翠夫人俯身抱住翠姜,好像忽然发现翠姜腰上斑斑点点伤痕褪去的残色,“女儿……你怎么受伤了” “娘啊,何止是受伤,女儿差点就见不到你了!这伤……是女儿逃跑的时候被毒草划伤的,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娘了。”翠姜说罢又哭…… 见翠姜说得倒是情真意切,翠夫人不由得眼窝一红:“可是……可是胡侯爷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翠夫人好像不信一般,道。 翠姜摇了摇头:“女儿也不知道,连这鞭子是胡侯爷手下人的武器,女儿也是第一次听说啊。” “这样的东西,闺中女孩儿自然是不会认得的,就算翠大人身在朝堂,您可认得?”白长礼微笑道。 翠少平摇了摇头:“老夫于兵器拳脚上的事情一窍不通。” “莫 分卷阅读110 说翠相爷这般读书人,便是我,这鬼见愁的血涸枯鞭也不过就是见过一两次,何况小姐和皇后娘娘,恐怕听也是没听过的。”白长礼三十上下岁年纪,是皇帝裘凤桐身边的一等侍卫,这次被派来统管皇后归宁安仪,刚才翠姜回府,便是侍卫报了他,经他允许才带到了翠少平乃至翠忱面前的。 “这怎么会?您是大内一等一的侍卫,这样的东西怎会少见?”翠少平不解道。 白长礼一笑:“大人有何不知的?大内侍卫司并不在胡侯管领之下。” “这个老夫自知道,各位侍卫大人直接受命圣上,是天子侍卫。”翠少平道。 “白大哥能见到皇上?”翠姜忽然站起来,抓住白长礼激动道,“那您快带我去,我要见皇上!他会帮我的!” “姜儿,不要胡闹,今日皇后娘娘归宁,岂容得你胡闹?就算是有再大的冤屈,也要等我明日上朝,慢慢奏来,等皇上定夺。”翠少平道。 “爹……还明日?等到明日,我便没事,王爷……对了!王爷究竟怎么样?一路上姜儿躲在货船里,未听得半分消息,王爷是生是死?都城里可有王爷消息?” 翠姜这一问,白长礼和翠少平忽然对视了一眼。 “难道……东靖王爷在津州地界上如此大的动作,果然是因为着了胡侯的道?”白长礼嘶地一声,本来就极深得眉眼更显得刚直,“只是此时王爷已继续东去封地,并没有听说与胡侯有何计较。二小姐……你……” “白侍卫,今日之事,事发突然,你我皆不知详情,此时还是让老夫将小女带走细问。至于其他,都还是猜测,实在不必惊扰皇后娘娘,大人您看……”翠少平拦了白长礼的话,拱手道。 “大人这样说自然妥当,只是此事……”白长礼有些犹豫,还有些不甘。 翠姜眉心一跳,心中不禁窃喜,不想今晚事出突然,兵行险招,竟是意外得了这个叫白长礼的侍卫支持。这个人貌端气正,而且是手眼通着天的人,若能得他在皇帝面前佐证今夜自己的狼狈之相,实在太好不过了! 默默看向翠忱,翠姜点了点头。 “没有只是!”翠忱微微昂着秀美的下颚道,“爹,本宫若今日不在家中,这事便由爹做主,明日或奏请皇上定夺,或质问胡侯所以,全凭爹爹。但是今日既然赶上本宫归宁,妹妹一身是伤地回来,本宫便不能不管不办了,这是国法,也是家事!没有妹妹受了委屈,姐姐不过问不管的道理!今日事,本宫管定了,既然事涉胡侯,那看来今夜是少不得就要到皇上面前分辨分辨了!”话说得坚决,翠忱端然然一副皇后的架势,“还请父亲,白侍卫随本宫即刻回宫,面见皇上。” 夜色阑珊,一行人急急向皇宫而去。 “姐姐,我问你件事情。”坐在翠忱的凤鸾之上,翠姜握着翠忱略有些冰凉的手。 “你说。”翠忱道。 “你和娘回到房中之后,可有人来过,请娘出去的?”翠姜低声道。 翠忱忙点头:“你怎么知道?” “是谁?”翠姜神色略有些紧张。 “是随我出宫来的黄嬷嬷,我躺在卧榻上听着,她问娘我是不是睡安稳了,若是我睡安稳了,就请娘到厨下看看,准备着我明日早膳的配式。” “这个时间看早膳?”翠姜道。 “娘也这样问,如何这样早?黄嬷嬷说了,‘娘家鸽,凤凰窝’,女儿归宁,要母亲亲自炖一夜的鸽子汤,女儿吃了,容易生养,千叮咛万嘱咐就要母亲此时去厨下。不过还没等母亲走,便听见回说,你来了……”翠忱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回去宫中,想办法处置了这个黄婆子。”翠姜道。 “为什么?这个黄嬷嬷看起来老实本分,并没有什么异样。”翠忱不解。 翠姜又握了握翠忱的手,怕她害怕一样:“忱宝,你知道吗?有人从你住的屋子天窗孔向屋里投——七盏销魂香。” “七盏销魂香?!”一经听到这个名字,翠忱几乎要从车上跳了起来,一身冷汗出透。 七盏销魂香——这样的东西,若不是她们娘从小让他们识药辨毒,女儿家打死也是不会认得的,这么厉害的催/情之药……无论何等贞洁女子,正直男儿,均是躲不过一丝一缕的。而这种药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会马上发挥作用,而是定时的,大约会在投放之后七盏茶的工夫时功效发挥到极致! 七盏茶,不正是黄嬷嬷来请母亲的时候吗?只是这种药初闻颇似枫露之香,初夏时分,混在空气中,几不可闻。 “姜儿,你是怎么察觉到的?”翠忱紧张得面色青白,用这种香对付自己,来人的居心之险可想而知,只待七盏茶的时间一到,只需随意安排一个男子随着黄嬷嬷乔装打扮成侍女而入,那自己……那相府…… 一国之母,归宁之夜,私通外男……翠忱觉得头嘣嘣地痛。 “是它。”翠姜从脖颈抽出达摩凌霄的链子,连同玉坠拽了出来,夜色下灼灼晶亮,“是霍云哥哥告诉我的,它叫达摩 分卷阅读111 凌霄,能识毒识药。我从前见它忽然闪亮,不知何意,今日才知道,原来,它是能护我的。刚才它一闪动,我便知有异,细闻之下……细闻之下……”微微红了脸,翠姜不再向下说。 半晌,翠忱笑道:“这样看来,投毒之人,也是不需猜疑他人了,只怕我此时带你回去,是要吓着正在承欢嬉笑,春宵苦短的小胡妃和身怀有孕,做着国母梦的胡贵妃一跳了!” “不止他们,还有,胡成侯!”紧紧握住姐姐的手,翠姜如云山雾海的动人眼眸中冷光一闪。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是夜,宫门紧闭。 从官邸纵横的东城到达皇宫路程本就极短,今夜就显得更短,姐妹两个不过低声几句话尚未说完,车外,只听得白长礼来报:“娘娘,咱们已到了宫门口了,凤驾车辕归来,侍卫必然要问,属下如何回?请娘娘示下。” “便说本宫有要事回宫,其他不必多说。”翠忱隔帘道。 “是。”手中长剑红缨,白长礼抱拳,得令来到东门外,与守门的侍卫吩咐着什么。 “翠姜,此时夜深,宫禁森严,一会儿你只跟着我,咱们需得先传敬事馆的人,知道皇上现在在何处,然后再去找李康,让他代咱们去通传。”翠忱道。 翠姜看着姐姐,没有言语。 翠忱看起来略有些紧张,手中鲛泪帕攥得紧紧的:“你放心,裘凤城虽然年轻,多少莽撞些,但是心思并不糊涂,他虽然依仗胡成候,但是据我看来,二人之间也并不是全无嫌隙。” 翠姜点头。 翠忱如水的眼眸盯着翠姜,半日,抿了抿玫红色的嘴唇:“翠姜,姐姐觉得你这次回来不太一样了,今日本来想回到房中和你细细说话的,只是又事发突然……我这心里,始终悬着……” 翠姜一笑,握住翠忱的手:“忱宝也不一样了,现在都是皇后了。” 翠忱飞了她一眼:“就难和你说一句正经的话,你哪里知道我的心?”笑着低头间却藏不住几分忧伤。 “我知道的……虽然贵为皇后,但是姐姐并不开心,不开心不是因为后宫纷扰。”望着翠忱,翠姜轻声如吟,“后宫这些女子,精明的,痴拧的,狠辣的,柔弱的,形形色色,只是她们心思都在皇帝身上,可姐姐的心……不在!” 翠忱抬起头惊异地看着妹妹。 “所以后宫琐事虽然时常恼人,但并不会长久困扰,因为皇帝也好,富贵也罢根本就不是姐姐入宫的初衷,翠姜说得对吗?”翠姜轻轻道,轻轻的却将每一句丢落在了翠忱心里。 深深吸了一口气,翠姜看着已策马回来的白长礼和渐渐裂开一条缝隙的宫门,那里面漆黑不见底……仿佛失月光也照不透的所在。 “姐姐,我想问你一件事,一句话。”翠姜的目光不可触及地远。 翠忱犹豫了一下:“你问吧。”翠忱道。 “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翠姜笑着,“你和爹娘,还有霍云哥哥,又还包括苏锦衣,回去东靖的葛骁,潘辽……也许还有更多的人,你们是有秘密的对不对?一直都有。”从来没有相问过,是翠姜觉得问也没有用,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翠姜觉得她至少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才会在接下来的一场可能出现的狂风暴雨里知道自己的立场。 翠忱深深凝着清丽修长的眉:“姜,姜儿,你……” “他是你们口中的小王。小王爷?难道不是应该姓裘吗?我朝异姓封王,当朝不过李记、薄宏定二人,这姓霍……的,可是当朝的小王爷?”翠姜眼光清明,话语温和却有力。 翠忱头上有微微的汗:“听得你和霍云公子同归,你可是从他口中知道了什么?” 翠姜摇了摇头:“他说的还不如我自己猜到的多。” 翠忱局促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入宫为后,霍云入都为官,我随裘凤游前往东靖,以至于追溯到父亲一路仕途,一路披荆斩棘,还有我们如今对付胡为添,乃至日后不可预料的种种……为的可是一个目标?”翠姜道,目光深深。 翠忱嘴角跳跳,半日……轻轻叹了口气:“是,姜儿,是的。” 如今情势,已顾不得太多,翠姜既然已经猜到如此地步,自己虽不能多说,也不能否认。 “好,姐姐,我知道了。”翠姜一笑,心中忽然微微忧伤,又匆匆窃喜,继而仿佛生出晴朗日光般的明媚。翠姜咬着牙,让喜悦丛生,又用最快的速度将它压制住,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不是高兴“她和霍云是一路的”,这件事的时候。 现在,重要的是怎样在这突发的状况之下,既让姐姐,让翠家免于陷入敌人的陷阱,又能完美的达到之前霍云定下的目标——让翠家和胡家在朝堂之上,后宫之中,赫赫扬扬,明刀明枪地对立起来。 对立到胡成候只能明征不能暗战! 翠姜在嗅到七盏销魂香的瞬间,脑子一直在飞快的转,转到如今,心中 分卷阅读112 已笃定! “姜儿,一会儿入宫见到裘凤城,你是怎么打算的?不若,我也把今晚有人偷撒七盏销魂香的事情说了……终究陷害中宫要严重些……” “这件事不能让裘凤城知道。”翠姜摇头,伸手扶了扶翠忱的凤钗,“别说是证据确凿,这些事情就算是一轻半点儿的瓜葛都不能和你粘上。要做皇后,宠不宠不重要,斗不斗,你也不在意,只要守得住本分……姐姐,你本就站在高处。” 翠忱心中震动,这个丫头这次回来,真的变得不太一样…… “可是,姜儿,只用你受伤这件事就想指正胡为添,这太困难了!莫说你自己,便是如今东靖王爷来了,当面锣对面鼓,也未必就能较得出真张,皇帝也未必就会有所动作。”翠忱忧心道。 翠姜微微一笑:“谁说我今日来是为了有所结果?今日能避你受害,能让我见到裘凤城,便是胜利了,至于胡为添……日后自然有人动手的。” “这……”翠忱话未说完,车外,白长礼来报:“娘娘,东门已开,娘娘请回宫。” 没有机会再说下去,车行滚滚,已缓缓进了皇宫东门而来。 帝都皇城,大齐万里江山的首脑咽喉,此时一片寂静,唯有巡夜的侍卫迈着齐整的步子自东、西、南、北四门向中心集中而后径直巡去,直达对面的大门,这一走便是两个时辰,一个交班,天色便亮了。 此时,第一班当值的四队护卫正通过位于皇宫中心的太极殿,围殿一周,依照路线而走。 相距太极殿不远,是大齐皇帝日常理事的书房,便是白日里李康口中的——舒景暖阁。 今日,裘凤城看折子晚了些,未入后宫,只留在了书房东厢休息。 月影摇摇如裙摆随风。 “皇上,夜深了,您安歇了吧,明儿个还有早朝。”李康端了一碗赤糖竹露走过来,捧到裘凤城面前。 “不妨,看完这些。”裘凤城道,五指抓住碗边儿,往唇边儿送了一口,“这东西不是御膳房的手艺,是……表妹那里的?也不像,更甜一点儿。”裘凤城说着,又品了一口,“新竹子水气大了,冲得糖有些腥。” “哎呦,我说皇上啊,您的口味真是到什么时候都这么又叼又娇的,最主要的还就说得那么准乎儿,想辩驳两句都找不出词儿来,可让我们怎么当奴才啊?!”李康笑道。 “你这不是说了一篇了吗?”裘凤城也笑了。 “您说奴才,那是奴才的福分,可是奴才斗胆说一句,这煮东西,有时候吧,嘿嘿,有时候儿也不都在味道,而在心……”李康翘着小指头,用玉羹挑子搅了搅青瓷碗中的汤水,“若是能喝出‘有心’二字,自然味道就好了,皇上不信,您再尝尝。” 裘凤城灯下看折子的工夫有些长,揉了揉眼睛,伸着懒腰道:“偏是你爱故弄玄虚,一碗汤还能喝出……嘶……”又一口竹露入口,裘凤城顿觉得口舌生凉,好似微燥热的夜里一抹忽至的月光般清心,一扫刚才口中的甜腻,而又和甜腻混合起来,颇有生趣。 “琳柠郡主为了做这碗汤,这时候可还没睡呢,您就说,您是不是喝出用心来了?”李康见裘凤城脸色微变,知他喜欢,忙随声附和。 “琳柠?她没回家去吗?” “没有,这不皇后娘娘说话就回来了,小郡主来回跑也麻烦,奴才就着人收拾了贵妃娘娘侧殿的屋子,请郡主住下了。赶巧了,贵妃娘娘侧殿后面的竹子刚拔了嫩节儿,琳柠郡主瞧见了,就说要煮竹露,一煮可就为皇上煮到了这会子。”李康笑道。 裘凤城扬了扬嘴角:“都这般巧吗?皇后归宁,姑送姊接,竹子拔节?” “您就说!这不就是缘分吗?!”李康拍手笑道。 裘凤城笑了笑:“也罢,朕也有时候没见到琳柠了,不知道长高了没有,既然没睡,就唤她来和朕说说话吧。”裘凤城说着又伸了个懒腰,随手解去腰上的紫金盘龙腰带,并上坠的各色配饰,又脱了罩袍,只穿了日常纱袍走下来坐在椅子上。 “遵旨。”李康笑着,一路走下去了。 这里,裘凤城闭目养神,不过片刻,只听得自远及近,有人跑来。 “皇上,禀皇上,皇后娘娘回宫了,此时正在殿外,说有重要事情,要面见圣上。”来报的太监名钟喜,大家都叫他小喜子,正是今晚书房外的当班太监。 “皇后?皇后不是归宁了吗?何事连夜回宫?”裘凤城睁开眼睛,挺身问道。 “奴才不知,只是皇后身边还带了一位姑娘,满身臭气,邋遢得不成样子。”小喜子道。 “什么人会同皇后同行,还如此邋遢?你……便传进来吧。” 小喜子去后,不久,果见殿外,翠忱一身家常衣衫,正是从娘家匆匆赶来,未及大妆的样子,她身后果跟着一个破衣烂衫,发散污面之人,只是远远看着,身姿纤纤,正是小喜子口中随皇后来的姑娘。 “皇后……” “陛下!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裘凤城话未说完 分卷阅读113 ,翠忱已扑倒在他怀中,放声哭了起来。 “忱儿,你这是怎么了?”裘凤城自娶翠忱,从来都以为她端庄不乱,遇事也是稳稳当当,从不见她如此失色,不由得也跟着她焦急起来。 “陛下,陛下,您来看看,你可认得她是谁?!”翠忱边哭边拉身边的女子,边拉又止不住呜呜恹恹。 舒景暖阁灯火通明,燃的正是火岭进贡的海狗油灯,此时灯下,裘凤城凑近脏衣女子,仔细观瞧。 这一瞧,裘凤城大吃一惊:“翠姜!你是……翠姜!” 门外,应召而来的胡琳柠手中帕子忽地随风而飞。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宫墙上,朱漆些许斑驳。 明瓦的宫灯在延廊上随风摇摇。 换了防雨的明瓦是因为今夜有不期而至的雨。 午后时分,天宫司递了“天机”进来,说——今夜三更时分,会有雨落,落端阳。 舒景暖阁,是彻夜不熄灯的地界儿。皇帝歇与不歇,这里都是长夜的灯,自大燕到大齐,一年一季,一时一刻从未熄灭过……为着帝王勤勉的表达,也为着有紧急的要事,皇帝不管从哪里过来,一切都不忙乱。 此时,舒景暖阁儿的灯火,格外地亮,自火山国进攻的深海鲛人油灯燃出淡淡的奇特香气。 “翠姜,真的是你,你怎么会……你不是随了二哥去往封地了吗?朕算着日子,这会儿你们应该到了。” 翠姜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裘凤城的问题。 “皇上。”翠忱跪着挪了两步,拉住裘凤城的胳膊,“皇上,你要为臣妾做主,为翠姜做主,也要为翠家做主啊。” “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二哥他……他不要……” 翠姜摇头,含露的眸子只一动,豆大的泪珠便噙了出来,摔在地上,碎出的水花儿看得人心疼。 “那这是怎么了?”裘凤城越发着急,目光只停留在翠姜脸上,手也握在她肩上,保持着想扶她起来的姿势,“翠姜,你起来,慢慢说。” 翠姜摇头更快,身子向后挪了挪,躲开了裘凤城的手。 裘凤城皱着眉,半年多的时间,他已经渐渐恢复了气色,英俊的面容日渐饱满,不似刚刚登基时消瘦,对于皇帝这个角色,虽然还不算谙熟,但是也不像最初时那般紧张甚至是惶恐了。 “皇上……”翠忱妙目含泪,“您慢慢问,慢慢问,姜儿她吓着了。” “皇后,你来说。”裘凤城面色冷峻,直起腰就着近前的椅子坐下。 翠忱犹豫了一下,转头冷冷看着此时站在殿门口的胡琳柠。 “不妨,琳柠不是外人。”裘凤城看出她的意思,“皇后但说无妨。” 抿了抿玫红色的饱满嘴唇,翠忱正色:“于这件事上,胡郡主倒真是个外人。” 此话一出,不仅胡琳柠惊得忙扶住旁边的侍女,裘凤城脸色都是一紧。 “原来,这位是胡成侯爷家的小郡主?”始终未开口,翠姜听得姐姐如此说,竟是缓缓站起身来。 刚才随姐姐进来,话没来得及和裘凤城说半句,就见此女也迈步进殿,翠姜就疑心这是姐姐说的,胡成侯家新送进来固宠的小女儿。只是这丫头形容十分小,一点也不起眼,并不似她姐姐相貌出众,虽然也是貌美,但是明显还没有长大,看来胡成侯还真的是什么办法都用上了。 “你,你是……”胡琳柠凑了过来,“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鬼啊。”翠姜一身“咸鱼”服,一脸泥垢,一分也看不出美貌,此时站起来看着胡琳柠,眼中气势更是吓人。 虽知她胡说,胡琳柠还是吓得向后退了两步,又忙向裘凤城的方向跑了过去,躲在她身后:“表哥,我怕。” “翠姜……”裘凤城略带薄责,又不忍责怪,最终竟暖声叫了一句。 “姜儿,不要这样,再恨再气都不要这样……有天大的冤屈咱们和皇上说,自然有皇上为你做主,不要失了分寸。”翠忱一边说一边哭了出来,“皇上您也且瞧瞧吧,您是见过她知道她的,若不是遭了天大的祸事,她是连狐王都不怕的人,从小到大,臣妾也没见过她如此害怕。” 翠姜听姐姐说,复眼中含泪跪了下来,只是倔强地,委屈地不愿意再说一句话。 “朕,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难受。”裘凤城又想站起身,怎奈身后胡琳柠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哎呦,这是,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李康见厅上刚才还委委屈屈,忽又剑拔弩张,如今竟又隐隐几分小儿女情态,“这倒是怎么了?皇后娘娘啊,此时夜深了,皇上明日还要早朝。是不是,您看是不是……要么,要么您带着二小姐回您殿里先安歇,明日有什么话再回?” “李康。”裘凤游摆了摆手,“你先下去,把……把琳柠也送回去吧。” 胡琳柠被翠姜一吓,此时又听说表哥要把自己送回 分卷阅读114 去,别的倒是尚可,爹娘交给自己的任务岂不是就泡汤了?! “表哥……此时夜深了,走夜路琳柠害怕!”扭着裘凤城的袖口,琳柠晃着身子撒娇道。 “走夜路就怕了?那你夜里走过山路没有?身后还有一群人追你?追杀你?!”翠姜并不想针对这个小丫头,但是忽然觉得若能让她送个信儿,那是再好不过了!无论是送给胡成侯,还是送给胡贵妃,这场戏都算有对手了,不会被裘凤城按下去。 刚才姐姐归宁,房内无旁人时,拿出南红手串,说是皇帝要赏给翠离的,竟还有一串是送给自己的。谁人都能想到,这是极不妥当的送法,自己是东靖王爷的侍妾,若说皇帝赏赐东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惯理常法是需要自东靖王妃薄檀湖赏起,依次低等下去,甚至如自己这般侍妾身份没有赏赐都是正常的。如今这样的赏法,实在不该,说得严重些,大有轻辱东靖王之嫌。 翠姜也还记得母亲彼时看着自己意味深长的话——世上男子的心啊,得不到的总是好的。 翠姜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想想也便忽然明白了,裘凤城原来竟还念着自己。 “表哥,这个脏兮兮的丫头到底是谁?为什么自来就一直吓唬我?!她……她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吗?”胡琳柠的火气被翠姜勾了起来,“皇后娘娘这么知书达理,温雅娴静,妹妹怎么这样咄咄逼人,还说些奇怪的话?而且,她一点儿也不像皇后娘娘,这么丑!” “哼!”翠姜一笑,“丑?丑得过杀人的武器吗?”从怀中掏出半截鞭子,翠姜双手高高举起,直举到裘凤城面前,“皇上,您可认得此物?” 胡琳柠躲在裘凤城的身后偷眼看了看,她不认得,但是她想记住,回去好和姐姐或者娘亲说,看了半天,只觉得是节破麻绳,没什么稀奇的。 裘凤城心下却是一惊! 翠姜自拿出鞭子,始终密切注视着裘凤城的表情,她从裘凤城送自己南红串子的举动判断,裘凤城他并没有主使胡成侯杀自己,也就是胡成侯要除掉自己的行为是自发的! 这就很好!翠姜想。 胡成侯陆路而行,动作慢于她和霍云一路,听闻午后才到端阳城外一百五十里虎亭驿站上落脚,只待明日朝起才会入城! 哼!人都未入城,心耳神思却已来了,女儿送进了宫,栽赃陷害的人送进了相府,看来这是蓄谋已久的,便是要将翠家一网打尽。 “这是……血涸枯鞭?!”裘凤城显然一惊不小,“难道……胡成侯想要杀人灭……” “皇上!”翠姜直起腰,忽然正色打断了裘凤城的话:“此处不便,翠姜想与皇上单独叙话。” 心下一机灵,裘凤城忙住了口,他忽然明白了翠姜的意思!翠姜拦了他的话,拦了他险些说出的让人生疑的话,她在顾及着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安慰吗? 望着眼前脏兮兮却难掩光彩的翠姜,心中悸悸不已……裘凤城觉得口舌有些发干:“好,半个时辰后,你在皇后的偏殿紫衫馆等朕,只我们两个人。”裘凤城深凝剑眉,道。 “有什么话还是在此处说好!他胡成侯既然能做得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还怕众人知晓吗?”翠忱本来温婉,此时已是努力说出狠话,望着翠姜,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姐姐,你知道姜儿的,我能说得清楚,一字一句都不漏,只是姐姐已被我累了半夜了,你本就咳嗽,此时雨冷,和该早休息的。”轻握姐姐翠忱的手,翠姜道。 “表哥,那我可怎么办?”胡琳柠忽然发觉,自皇帝表哥看见这个脏兮兮的女子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好像被什么忽然牵住了魂魄,竟是半分也不管自己了,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现在竟然要和皇帝表格单独说话?! “哎……罢了,小郡主,奴才送您回府吧,料想明日侯爷回来,夫人这会儿也没安歇呢,您回去也不打扰。”李康道。 “我不!我娘一向睡得早,此时回去吵了老人家,我……我去姐姐殿里!哼!”生气地一跺脚,胡琳柠转身快步走出了舒景暖阁。 “那我们也回去,给你梳洗梳洗,不知道身上有多少伤呢……”翠忱擦泪道。 姐妹两个告辞皇帝,乘着步辇回了翠忱的寝宫。 因为雨,夜,有些清冷。 紫衫馆,邻水而建,本是无玊殿东南角上一个戏水洗浴的温泉馆所。因翠忱畏冷,即使温泉水暖,也从不愿露天洗浴,故此这里只做闲置。 翠姜泡在温暖的泉水中,看着薄衫而立的姐姐:“姐姐。” “嗯。”翠忱皱着眉。 “这里……这里不好。”翠姜想说什么,却不知怎么表达,她不知道紫衫殿是什么地方,及到了,忽见温泉水暖,侍儿娇立!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不止紧张,简直一步也不想踏进来。 这里,一切的陈设都太过……暧昧,太过撩情了。 “我刚才就觉得不妥。这里哪里是谈话的地方?”翠忱急得头上有了汗珠,“你看皇帝的眼神,分明……姜儿,别怕,大不了我 分卷阅读115 死活不离开就是了。” 翠姜左右看了看,服侍的人已被姐姐屏退,便起身从水中走出:“姐姐,今夜皇上在此,跟随的侍卫应该不少,你便告诉白长礼,撤去原本在你门口当值的人吧。” “你要做什么?”翠忱道。 “既然我们已经和胡成侯宣战了,那胡贵妃总不能身处其外啊。” “你还有心思谋划这些,你想想你怎么躲得……” 翠姜咬了咬嘴唇,“不必躲。”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月入枫露,水浸韶华。 翠忱心中担忧,又不得不遵圣旨离开后,紫衫殿温泉水边,只留翠姜,望着几缕青烟于水面上袅散,带出一轮静谧浑圆的月。 目光平宜却掩饰不住心上的惴惴,十七岁,翠姜经历过晨起暮歇,夜半偷光的读书时,经历过草原风起择妃立储的大阵仗,甚至……历经过命悬一线,生死逃亡的绝望时刻。 可这些都不比此时此刻透露出的些许讯息让翠姜觉得无助。 心中纠结着,继而生出惧怕。 捡起侍女送来的簪花绣鞋,翠姜将绫丝雪袜穿好裹紧,又塞进绣鞋里,即塞进去了,又重新脱掉,把脚放回水里,放进去又忍不住想重新包裹好……池水温暖,翠姜深深吸了口气,勉强自己镇静下来,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怎么了?你看起来很紧张。”身后,不知何时,裘凤城已悄无声息地负手立于翠姜身后。 翠姜转过头,果然,如他所言,裘凤城并没有带着一个侍卫或内监,只孤身而来,夜色下,些许冷清,些许克制。 “皇上。”翠姜把脚从水中抽了出来,光影之下,纤细柔和如初雪。 枝头,一只饱睡的雀儿离枝而去,扇扇着新添的薄翼。 “皇上也不着人通传一声,翠姜这般衣着,实在不端,不好面君。”没有抬起头,翠姜亦没有跪下,只相对站着,站着……半干乌发,风缓缓扬起几缕,带着光泽丰盈的健康与生命力。 透骨的香……仿佛吞噬了百花的灵魂,化为了肌骨,自翠姜薄而不现,紧而不裹的轻纱幔衣里弥漫而出,一双雪白的小脚局促地收在纱衣中,努力向里并拢,却因纱裙长不及青花石地,半露着,局促着颠倒。 裘凤城立于暗处,喉结滚了滚。 “皇上,请等臣女去换了衣裳来,陛下稍后。”急急而走,翠姜努力控制自己留下了,就像预想的那样,留下来,将该说的说出来……可身体却抵抗不了的本能地抗拒,就想离开。 “翠姜。”忽然展开右臂拦住翠姜去路,裘凤城并没有直视她。 “臣女马上就回……臣女……” 猝不及防,裘凤城有力的臂膀将翠姜拦腰抱起,落下已在怀中,“别走!别走!别再走了……”将脸埋进翠姜的肩颈,裘凤城声音低哑。 “放开我!放开我!皇上,你放开我。”心中念念,身体止不住地战栗,翠姜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怒,咬牙强忍,只觉全身都充满了抵抗挣扎……就在情绪即将崩溃之时,依稀心中一个人影清明浮现。 翠姜心头一凛! 伸手推开了裘凤城,翠姜匆匆跪倒:“皇上请……请许翠姜自重!翠姜乃是东靖王爷,也就是陛下兄长的侍妾,深夜无人处与陛下言话已然是悖理,只因事涉皇家机密,帝王安危,才不得已请皇上单独相见,若是,若是皇上执意如此……翠姜便只能告辞离去了。” 翠姜话说得句正辞严,然而,裘凤城便似没有她说话听到一般,仍旧一步一步向着翠姜走过来,眼见就要把翠姜刚才用力推开他后退的几步距离走完。 “皇上!”翠姜大声道。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 “皇上请自重!”翠姜急道,起身后退,身后已临近水池边缘。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沈绿蚁……”裘凤城仍旧自顾自说着,眼中都是满含情义的急痛,仿佛,已陷在某种自我的表达中,无法抽离,“莫辞醉……” “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最后一句是翠姜说的,说完忽地寒光一现,袖间雪亮匕首已架自己在颈间,“皇上既愿以这阙词颂此时景,就该知道,此花不与群花比,翠姜不与众女同!” “翠姜!你做什么?!”忽地清醒了过来,裘凤城伸手要夺匕首,却被翠姜忙退几步,躲开了。 “既然你要杀我,那我便如你心愿,只是死,我也要死在你的面前!翠姜要死得明白。”珠子大的眼泪从眼中滚出,翠姜一分气势也不让,死死盯着裘凤城。 “朕……朕何时要杀你?”裘凤城已经从刚才的意乱情迷中彻底清醒了过来,不觉慌了。 “若没有你的旨意,胡成候怎么敢对东靖王爷动手?又怎么会在杀了东靖王之后,对我穷追不舍,非置我于死地不可?陛下既然 分卷阅读116 怕我们把江山易主的秘密说出去!那现在就如陛下所愿,我便明明白白死在你面前,岂不是来得更安心!也算是……也算是对当日黄亭围场之上,你我相遇之缘的一个了结!”话说得动心了意,翠姜一边哭着,手上忽然用力! 眼见翠姜下手极狠,一旦刀下鲜血就要喷出。裘凤城自幼习武,身手何等敏捷,一个虎步飞出,翠姜手上匕首不过刚刚碰破皮肤半分,已被裘凤城抓住手腕,瞬间夺过:“胡说!朕何时派胡成侯杀你?!朕若是想杀你,当日何必放你?!若是舍得……”裘凤城注视着翠姜,眉尖狂跳,目眦欲裂,“若是我舍得……你与裘凤游早死了八百次了!” 裘凤城回身,面色狰狞狠决:“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告诉我,你心中有他……” “嘡啷”一声扔下手中匕首,正正极重香汤池边储水的香汤匙,裘凤城话不成句。 香汤匙薄瓷而制,呼啦啦,碎如粉末。 翠姜跌倒在地,嘤嘤而泣。 各自愁索,半晌无言。 翠姜慢慢起身,复郑重而跪。 “皇上,翠姜失礼了,既已知不是皇上旨意,那便,那便安心了。夜深了……翠姜,翠姜告辞。”低声道别,翠姜就要离开。 “你等等。”裘凤城没有回头,“既然此时只有你我,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把你和我二哥离开端阳以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裘凤城道。 “翠姜说出来,皇上会信吗?”翠姜道,“胡成侯乃是皇上姨父,又是贵妃母家,翠姜人小言轻,我说出来,皇上信吗?” 裘凤城走了过来,从怀中拿出帕子,轻轻地慢慢地,苦笑着试探着将手伸向翠姜雪白的脖颈。 血痕如裁,有着别样的魅力:“你说的,我何时不信过?就像当初,你说你和裘凤游早就两情相悦一般,朕也信了不是吗?不信裘凤游……我却信你,只有等到你的一句话,我才,换了这江山……不是吗?” 裘凤城眼中丝丝未愈的伤痛仍旧那么清晰,这让翠姜忽然觉得有些内疚。 在这一场阴差阳错,错综复杂的争斗里……这个人,从来也不是真正的胜利者,他想得到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好。”翠姜道,“就请陛下听翠姜一言。” 清风梳枝,蝉鸣乍开还歇。 细细密密的谈话总有了小半个时辰,两人双影只在池边并肩而坐。 “若是如你所说,胡成侯意图加害,为何东靖王爷对于此事并无半点上奏,甚至调遣瑞安兵力查办津州官府,也只是以治理流寇不力为题?”裘凤城锁眉道。 “臣女于朝堂之事不通,更不知道王爷为何如此,就连王爷平安无恙,臣女也是今夜回到家中听父亲说的,之前,翠姜一直以为王爷坠崖,凶多吉少。” “姜儿,你受苦了。”扳住翠姜的肩,裘凤城道,眼中情深难却。 翠姜,心又一次跳进了嗓子眼。 “哎呦,贵妃娘娘,您不能进去,皇上有旨,任何人不能打扰!门外的侍卫都是死人啊,怎么就放您……” “你给本宫躲开!”娇声已至,果见紫衫殿外,胡贵妃气势汹汹而来。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话说夜色笼罩的深宫寂静无声,紫衫殿香汤温泉边,翠姜已将自己如何与裘凤游夜游老枫山,又如何遭遇流寇,裘凤游如何坠崖受伤,自己躲避流寇追击逃往后山,后于柳河滩涂之上再次遭遇追杀,不得已投河,索性路遇商船,又不敢显露身份,只藏在货仓里,一路到了端阳之事全部说了出来。 当然,翠姜省略了霍云其人的存在。 “你身上的伤要请御医来看看,山上多荆棘,又浸了水,本就有咳痨的底子,若是再勾起来……”裘凤城说着,伸手解开日常家里穿的苏绣九龙袍给翠姜披在肩上。 相视而笑,翠姜道谢,却忽听得殿外喧哗不已。 胡贵妃不过三个月的身孕于她苗条的身材上本不会显露,可自孕来,燕窝人参犀角鹿茸流水般送入玲珑九霄阁,每日多有进补,又半步不爱走动,人着实丰润了不少,此时冲进紫衫殿,竟是肚子先进来的。 “贵妃?夜如此深,你怎么起来了?”裘凤城自胡琳栯进宫以来,已改了称呼,不称琳栯,也不再称表妹,此时见她来,笑问道。 “表哥……”不同于裘凤城的端正称呼,胡琳栯这一声表哥叫得娇嗔又满含委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孕中多思多痛,你晚上不在,琳栯都睡不着,这不就寻了来。” 裘凤城为着胡琳栯表达得如此直白忽觉得有些尴尬,偷偷看了翠姜一眼。 翠姜刚刚给胡琳栯行礼起来,一旁站着,并没有看皇帝,也没有抬头。 “朕今晚有公务在身,明日便去看你就是,何须这么晚了还来寻朕?跟着的人怎么这般无用?更深露重,此时出行,惊着贵妃怎么办?”裘凤城说着,不禁将目光扫过站在胡琳栯身边的琳柠郡主。 分卷阅读117 翠姜看在眼中,只当不见。 翠姜不见,胡琳栯可是不高兴了:“皇上不能怪妹妹,她还小呢,刚才回到我宫中休息时,吓得脸都白了,我是问了半日才知道,原来是……原来是被人吓得!果然是天黑鬼多,没得出来吓人做什么?!” “此时也见到朕了,舒服一些了吧?朕还有事,着李康送你回去吧,明日下了早朝,朕同你一起用早膳如何?”裘凤城始终陪着笑,伸手摸了摸贵妃的肚子。 “哎呦,皇上,你看你一摸,小皇子都踢我了呢,知道是父皇在逗她。”胡贵妃咯咯笑道。 “姐姐啊,外甥这么小就会踢人了啊?我要看看,我要摸摸。娘说咱们两个都是四五个月上会动的,小外甥这么早就会动了啊?” 一旁,跟着的嬷嬷都抿嘴而笑。 翠姜也笑了,这姐俩都不用搭戏台子拉胡琴儿,自己就唱开了。 “你不是吓着了吗?这么多话?”胡琳栯瞪了妹子一眼,转头向着皇帝道,“我才不走呢,我为何要走?左右回去也睡不着,不如我就在这里陪着皇上,处理公务吧。”黏在皇上身侧,胡琳栯却将头转向了站在一旁的翠姜。倏忽眼光飞过,只见她披着皇上的九龙绣衣,刚才的痴缠意思奄然而熄,已换了骇人的凌厉。 小半年不见,翠姜都不知道,从前目下无尘的胡琳栯竟变得这样能说会道,娇嗔痴怨,嬉笑缠磨,十足十一个后宫之中以搬弄是非为乐的妇人形象了,当下也不理论,只是静默不语。 “皇上这公务——美貌得很啊,若是我没认错……”胡贵妃嘻嘻而笑,“这位可是……黄亭围场之上,与咱们皇后娘娘双双入选的北扬王侧妃——翠大人的千金,翠姜姑娘啊?” 翠姜刚想回答。 “哎呦,本宫错了,现在她可不是什么北扬王侧妃了,婚书都从大内退了回去,这位现在……是东靖王爷的侧妃吧?”胡琳栯吃吃笑着,又腆了腆肚子,“你可是来看皇后姐姐的?皇后不是归宁了吗?这么急就带着你来献宝了啊?连娘家也不住一晚吗?” “人都到道孕中女子多有记性不好的。”翠姜笑道,“看来贵妃娘娘也是如此,而且小皇子如此强健,三个月便可在腹中活动,自然更是聪明非常,看样子是将母亲的智慧都吸了去了,怪不得贵妃娘娘连人都认不准了。” “翠姜,不可妄议皇子。”裘凤城面色有些清冷,很快反应过来,翠姜不饶人的性子,这是在揶揄贵妃。 “东靖王侍妾,翠姜,见过贵妃娘娘。”翠姜没有答言皇帝的解围,又给胡琳栯行了个礼,大大方方地说出了“侍妾”两个字。 胡琳栯秀眉一挑:“哎呦,原来只是个侍妾啊……我还当是什么人呢?这么大的气势,竟然不顾廉耻地当众请皇上密谈,还不许旁人来探,连亲姐姐都被从紫衫殿请出去了,原来只是个侍妾啊。” “臣妾与皇上所谈之事,事涉重大,臣妾无权当众说出,故此请皇上密谈。且时间,地点皆是皇上所定,又在中宫开敞之处,想来皇上也是为了秘而不私,是特意在众人知晓的地方,由臣妾上奏陈表。所以,胡贵妃这句不顾廉耻……恕翠姜不敢领受!”翠姜端然笑道,“至于侍妾的身份……翠姜出身副相府,又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实实改不了自己的出身,虽为侍妾,也得尊着承训,做个不献媚不争宠的侍妾。也没得当不成正妻,就改了品性,学些娇蛮的功夫,娘娘若是看不惯,就还请娘娘海涵了。”翠姜说着又伏了伏。 胡琳栯不傻,她听出来了,翠姜这是在骂她,句句说得在理,噎得人五脏六腑都冒起了火气。 彼时裘凤游党朋权倾朝野,父亲不知坐了多少年的冷板凳,如今表哥荣登九五,倚仗胡家。母家一朝得势,自己又宠惯后宫,恰恰此时有孕,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朝全奔着胡家而来,胡琳栯平日连皇后都不放在眼中的,今日听妹妹回来诉说了所见之事,尤其是皇帝见了个脏婆子就丢了魂一般,早就就憋着一肚子酸火在心里,此时哪里还忍得了? 须臾出手,胡琳栯不顾身怀有孕,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个巴掌重重扇在了翠姜脸上。 “啪”的一声,不止打在翠姜脸上,也打愣了身边众人,太监,宫女,嬷嬷,他妹妹胡琳柠,也打愣了皇帝,裘凤城。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娇滴滴的表妹,眉若远山,目若桃花的表妹,竟有如此狠决之时。 “你……你,你干什么?!”听到吵嚷声,从正殿出来查看的翠忱刚出寝殿门,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提裙奔来,却见翠姜雪白的小脸上已然红涨起来,“胡贵妃!我让你有孕,疏于礼法,一直不和你计较,今日为何无故打我妹妹?” “我……”胡琳栯也是第一次出如此重的手,自己心中也有些许心虚,此时见皇后追问,又想起有翠忱在,自己再受宠,也不过就如翠姜所说,是个侍妾罢了,不觉心头火烧得更旺,“我打了怎样?我是贵妃,打一个小小的王爷侍妾都不可以吗?” “世事皆逃不过一个理字,便是皇上,也尊礼重道,你这般无缘无故地动手 分卷阅读118 ,莫说我妹妹也是重臣家中娇养的女儿,便是贫民女子,也不能如此随意动手。”翠忱温和,此时说出话来也是不能辩驳。 “你们,你们姐妹合起伙来欺负人,欺负我不是正宫,欺负我妹妹年幼!皇上,表哥~你要为琳栯做主啊……”胡琳栯回身伏在裘凤城怀里,恹恹哭了起来,一时又闹腹中疼痛。慌得随行嬷嬷忙喊了春藤椅来,抬了回玲珑九霄阁中…… 皇帝因贵妃腹痛,担心她腹中之子,也便跟了去。 “皇上,皇上,您要处罚这没教养的小蹄子,不然我不依。”躺在藤椅上,胡琳栯仍旧不依不饶。 裘凤城剑眉深蹙:“着人看着皇后妹妹,就让她跪在紫衫殿前,直到日出……再到日落!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起来。” “皇上……”翠忱忙追了两步。 “姐姐。”翠姜拉住翠忱裙摆,“不必追了,不妨。” “你这妮子,就要被打了,如何不躲闪?你平日里那机敏的劲儿呢?”众人走后,翠忱蹲身下来,看着翠姜道,“还有,本来不是要说胡侯种种吗?怎么倒把自己弄得这样凄凄惨惨的?” 翠姜一笑:“这不是说了人家,嘴上缺了德行,总得挨上一巴掌吗?” “还笑得出来,你看看这嘴角上,都有血痕了。”心疼地为翠姜擦着,翠忱不无担忧,“这一跪可什么时候是个头,那胡琳栯不是个好相与的,一会儿等她装过这阵子,缓过劲儿来,是不会干休的,一定会想法子再折磨你,不过别怕,姐姐……” “会有人救我的。” “啊?你说什么?”翠忱没听清楚。 “姐姐,我说……会有人救我的。”翠姜一笑,清朗如紫衫殿女儿墙外微微露出的晨曦。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清晨到来的时候,一切都宁静。 紫衫殿的一池春水,半个皱纹都没有,好像一面镜子,在晨曦微露的时候,反射出淡淡的光彩。 云袅袅,在不算太高远的天空上飘过,看起来,今天并不是一个特别晴朗的日子。 “已经去了两个时辰了。此时是早朝的时间,想来早朝之前你是不会被赦免了。”翠忱坐在翠姜身边道,“凉不凉?” 翠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里有一点儿。” 翠忱噗嗤一声笑了:“果然是只小狐狸,只用鼻子发汗的吗?我问你,你让我撤了无玊殿的侍卫,放胡贵妃进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翠姜一笑:“随着皇帝来的侍卫是不会阻拦胡贵妃的,他们跟着皇帝跟惯了,自然知道贵妃娇宠,到哪里都如无人之境,可你这里的侍卫就不同了,看白长礼白侍卫便知道,是个忠于职守的耿直肠子。他们离开了,胡贵妃才能顺利进来,我也才能既把话说清楚了,也不会吃了亏。” “偏是你,连这些也想得到。”翠忱笑着皱眉,“不过说来奇怪,皇帝到底做了什么?让胡贵妃生了这么大的气?她平日里虽爱拈酸吃醋,但也不至于这么生气,难道是见皇帝对你动了真心?还是她听说了胡侯之事?” “胡侯的事情她不敢轻举妄动,自然只是派人去通知她父亲,你没见她来的并不是很快,想来是派人出城去安排耽误了些时间。她来不过是听了她妹妹的话,心中忌惮着当初黄亭围场之上,我入选之事在皇上心里埋下的种子。至于动心……”翠姜话说了一半,半晌:“姐姐,我总觉得我身上的香气并不是寻常的味道。” 翠忱听说,思索之下忽也有些感觉:“姜儿,你记不记得我们一起沐浴?” 翠姜点了点头。 “浴中水热多汗,你的香气就越发强烈,我当时……我便觉得……便觉得,有些情动……”翠忱红了脸,“难道刚才……” 其实一早,翠姜便对自己的香气有诸多猜测,她和裘凤游在津州夜市相遇的时候,因为走了长路,身上微汗,香气散发出来,裘凤游也是忽地便有些难耐,才拉了自己进老枫山,也才有后来之事。 还有今日,自己一路奔进舒景暖阁,本来阁中就温暖,自己虽然一身鱼腥味道,还是挡不住幽幽的香气。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便觉得裘凤城看着自己的眼神变得不同。 还有刚才,自己沐浴新出,但是温泉蒸腾,自己还是有薄薄的汗水,周身香气缭绕,裘凤城便…… “难道,你这香气竟有暖情魅人的作用?”翠忱自言自语道。 “难道,他送我避香草是因为这个?”翠姜亦自言自语道。 “他?他是谁?”翠忱不解。 话说姐妹两个正在共话,不觉时辰已近天亮,天边本来郁青的颜色变得更暗,天也更低……暗压压地闷热四起。 蓼宜自殿里捧了两件薄薄的金缕蝉衣出来,要换去两人身上略厚的栀子锦,刚走到一半,便听到无玊殿外有皇上口谕宣道的声音,忙命人前去接承,自己转身进了紫衫殿。 “大小姐,自前朝来信儿了。”蓼宜给翠忱换了衣 分卷阅读119 衫,又跪下来,给翠忱换衣服。 “不换了,一会儿坐车回去,身上穿的这个正好挡风。”翠姜道。 “一会儿回去?”蓼宜理了理翠姜已干了头发,帮她挽了个随意的髻子,“皇上刚才不是说二小姐要一直跪在这儿的吗?” “这不就是来宣起的吗?”翠姜说着伸了伸腰。 来宣皇上口谕的人把裘凤城的话说了之后,翠忱和蓼宜都觉得翠姜就不是那翠姜,就是个算命的先生。 裘凤城果然让翠姜回家——皇口谕说,请翠二小姐暂且归家,待查明原因,自还公道。 这可是极体面安抚的话。翠家姐妹都知道,这话的意思,是这件事皇上应承下来了。 只是口谕的最后一句,翠姜可是没想到,皇上说,因为翠姜冲撞,胡贵妃动了胎气,故此,翠姜要被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翠忱立时就要去求恕,却被翠姜拉住:“裘凤城既已应承处理这件事,此时不宜因小事与胡家再生瓜葛。无妨的姐姐,我正好借此回家躺上几日,躲开这些是非。我走以后姐姐也少出门,各自安静了才好。” 翠忱皱着眉:“这个我自知道,要让胡贵妃他们放松警惕,平复心绪,我必然也要装着或愧疚或怄气不出门都可以。只是……你哪里禁得起这二十板子?” “没事儿,趴着不动就好了,我最擅长懒在一个地方不动,正合我意。”翠姜笑道。 翠姜说得好听,真打起来,还是哭得不成样子。 内监走后,翠忱忙来看,只见开了好几处皮肉:“你看看打得如此重……还逞强。”说着不禁抹泪。 身边蓼宜早拿了敛血止痛的药,急急为翠姜洒在腿股之上。 翠姜一头热汗,勉强着抬起头来看她姐姐,又哭又笑:“怎么这么疼啊?我都不知道这么疼,早知道就让你去求情了,疼死我了。” “臭丫头。”翠忱哭着,“这时候怎么不嘴硬了?还说有人会来救你?是谁?怎么救的?” 翠姜趴在藤凳上,闭着眼睛抵抗疼痛,她从刚才便心不在焉,被打板子都有些走神:“姐姐,其实……我也还不是很清楚。”翠姜笑了笑,“等我回去问明白了,就来告诉你,他是怎么救的我。” 一路车辕滚滚,在端阳黎明安静的街道之上行走。 接翠姜的车是翠府的,翠忱自皇帝宣口谕来,便着人给家里送了信,安排车来接。她不放心宫里的车送回去,这宫里多是看着胡家的眼线,尽管路不远,还是要加小心,怕翠姜有个闪失。 出了宫门,翠姜伏在垫了四五层褥子的马车上,仍觉得一颠簸就腿上钻心地疼,口中不禁嘤嘤,车夫听到了,就慢一些,她安静了,就加两鞭子快些。 如此往复,车走得不快。自东边,隆隆几声闷响后,竟是淅淅沥沥几点雨落在路上,越发洗得青石如碧,细柳成烟。 抬不开眼皮,翠姜只想沉沉睡上一觉儿,半梦半醒处,却是雨夜的初见,山间的桔梗路,柳河上的青背龙王,还有他的手,他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 有温柔的轻抚,拢起翠姜因为痛楚汗湿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抚去粘腻的舒适。 有人! 翠姜心中一惊,起身观看时,周围软帘清扬,唯有夹杂着雨的风吹来……在做梦吗?是啊,是在做梦,刚才梦中也是如此。 他,如此清晰,如此近,又如此远。 慢慢伏在被褥之上,翠姜身热难耐,一夜的风,一晨的雨,让她发起热来,好像忽然之间昨夜的一切的忐忑、委屈、耻辱、恐惧都爆发了出来。 是什么硌着了自己的手臂,翠姜伸手触摸,只觉温凉。 是一块儿临竭石,看形状应该像是镶在男子腰带上的,脱了扣,只扁扁一块儿,浅褐色的细密质地,让这种硬朗的石头看起来充满力量。 似乎在哪里见过?翠姜想。 “啊!”翠姜一经想起,忽然惊叫出声,又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慎起身急了,落下已坐实在了褥子上。顿时股上,腿上疼得七荤八素。 顾不得哭,顾不得笑,又哭又笑。 帝都男子多尚富贵奢靡之风,腰间多佩翡翠蓝珀等彩石贵宝,间或有文人雅士不喜此类,也多以白玉为佩,很少有人佩戴这种并不贵重却颇有风骨的石头,听闻这种石头生于海浪怦急之处,终年打磨却不生孔洞,万年临风沐雨,质毅坚硬。 这样的东西翠姜只在他身上见过!只在霍云身上见过。 翠姜笑着,不觉脸若桃花还红。他担心自己,来看自己了,只是为何不肯相见? 也是的,此时路上,多有不便,若是见,自然要在家中无人处,无人时见到。 想着如此,翠姜心中不禁怦怦直跳。 车行一路还算顺利,翠姜的车自角门进了参知政事府邸。 翠少平一早便去上朝了,翠夫人听信早早等在了翠姜的院子里。 “娘,没事儿的。”翠姜趴在自己的床上,由着翠夫 分卷阅读120 人掀开自己的衣服查看伤势,又怕她担心忙道。 “宫中金疮药好,有几日你就能下床了。”翠夫人脸色不愉,“你这丫头太大胆了,也不和我们说清楚,就做这么大的决定,若不是……” 翠姜听着她娘抱怨,忽然又没说下去,忙转头:“如不是什么?如不是谁?” 翠夫人瞪了她一眼:“若不是胡成侯威胁商贾,意图谋财之事爆了出来,你哪里就这么轻易被放过?!” “真的?真的!沈三年的事情皇上知道了?谁这么大本事,能把他送到皇上面前去?”翠姜高兴得坐起来,不觉扯痛了身上,“嘶嘶”直吸凉气。 “老实躺着吧,都这样了还不老实。”翠夫人推翠姜让她老实躺好。 “是……霍云哥哥?”翠姜试探着道。 翠夫人一笑:“事情都被你这个小妮子打乱了,本来还需要筹谋铺垫,一举致命,如今可好,为了你……”话说了一半,翠夫人眉头一皱,起身向外走,“好好趴着吧,这几日不许出门,也不许自作主张,凡事要问过我,才能去做,不然,我就把你送回东靖去。” 翠夫人撂下几句话走了,可翠姜还半斜着身子,眼中都是琢磨,压根就没听见他母亲——“为了你……”这句话后,说的什么。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翠姜被关在了自己的院子里,一关就是好几日,翠夫人不只不让她离开这个小小的院落,就算是外面的消息也都蒸发了一般,一丝丝也传不进来。 每日在院子里伺候的丫头都换了翠夫人的亲信,就连茉茉也一次没混进来。 “萍儿姐姐,好姐姐,你就去打一会儿瞌睡吧。”翠姜伤好了大半,已经能自己走了,拉着母婢萍儿嘻嘻笑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这时候放你出去,腿不打折了我的。”萍儿高挑身材,鸭蛋脸面,一身水红的短衣,精明大方,笑起来亲蔼,正是翠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头。 “我母亲疼你比疼我们都甚,怎么可能打你?我就出去一会儿,一会会儿。”翠姜伸了一个手指头,笑道。 “不行……”萍儿拉长了声音,“若是夫人让你出去了,随你去哪儿,我驮着你都成,可这会子,你还是老实地待着吧,你若是有想看的书,或者想你的兔子鹦鹉了,我让他们送过来。” “不要。”翠姜瞥了一眼萍儿,“把它们带进来也是和我一样关着,哼。” “生气”地躺到榻上,翠姜拿了本书,翻了两页又丢下,对着床幔发呆。 好几天了,既不知道前朝如何,也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胡成侯现在究竟又是个什么情况,还有……霍云呢? 想到霍云,翠姜不禁微微蹙了蹙挺秀的眉。 按说他不会直接参与到这场斗争中,可是为什么他也一点消息都没有? 翠姜随手了拉了床上的璎穗子在手中转,不会没有消息的,只是不需要给自己送信罢了,是啊,自己有多重要?!说来几乎都算是一个不知道内情的人,不知道他们与胡成侯之间的事情,不知道霍云究竟是谁,甚至姐姐翠忱知道的,自己都是不知道的,他们又哪里有时间来和自己说? 心思微微烦乱,翠姜伸手从枕头下面取出自己的荷包,从里面小心地掏出临竭石,坚毅深挚的光彩从石头上折射出来。 这究竟是不是他的? 若是,那日他为何不与自己相见,若不是……不会不是!翠姜忙否定,却始终心下不宁。 过了端午,一日热似一日,好像今年的蝉都比往年爱叫一些,此时午后纷纷站满了树枝,比赛一样地拍打起翅膀,发出‘知了,知了’的叫声。 屋里已穿不住外衣,翠姜罩了薄薄的纱衣,在榻上坐着吃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新湃的葡萄,淡红色的玛瑙碗盛着端阳外三十里葡萄甸出产的葡萄,透亮晶紫,十分饱满诱人,咬一口在嘴里却不是那么浓甜,竟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这种早熟的品种,好就好在些许青涩的花香味道,让人觉得清新。 翠姜拿起来一个,用手剥了皮,葡萄青色的汁水,浸了翠姜一手。 “秀烟,端些水进来,葡萄汁子弄到手腕上了,螫得疼。”翠姜向着窗外招呼。 半晌,并无人应声。 “秀烟……”翠姜又唤了一声,“萍儿姐姐?” 半拢的纱窗外仍旧没有人应声,翠姜扒着头向外看,看不清院里有没有人。 “洗手吧。” 冷不妨,竟是个男子的声音进来。 翠姜吓了一跳,手中葡萄啪地落在的桌上,摔成一滩绿碎。 “霍……霍……” “几日不见就不认得了?”霍云说着,回身把端进来的一盆水放在了檀木架子上。 “不是,只是再想不到是你。”口中说着,翠姜起身又向外望了望,笑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平时这院子里人不少,难不成你连隐身术都学会 分卷阅读121 了不成?” 霍云没有理会翠姜揶揄他:“洗手来。” 翠姜依言走过来,刚要洗手:“你吃不吃葡萄?” 霍云想了想:“好啊。” 翠姜笑着坐回榻上,认真剥起葡萄,直到剥完了却不知道怎么给霍云,送到手上吧,小小的一个,一倒手就沾得满手都是,葡萄也不好吃了,放到碗里吧,还不够铺碗底。 一时便举在半空。 霍云本来坐在桌子对面,翻看翠姜的书,听得半晌无声,抬起头看他,却见翠姜一脸尴尬…… “这样愚钝,连个葡萄都不知道怎么递过来,也敢去闯宫状告胡成侯?”霍云握着书卷,看着翠姜道。 翠姜眉心冒了个火球出来,在意念里把霍云烧成了“木炭”。 “那晚事出紧急,我……” 话没有说完,翠姜已傻在当场,被霍云攥住手腕拉过去,葡萄已稳稳送入他口中。 “不错。”霍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或者发生的是最普通自然的事情一样,低头又去看翠姜的书,“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翠姜,你进宫告状这招以攻为守,真的恰到好处。”抬头望着翠姜,霍云道。 翠姜,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夸奖自己的,或者兵书上的字句……都听不到。 她现在觉得,刚才把霍云烧成炭的那团火,又飞回来,把自己笼罩,燃烧,烧成灰了,连知形神意都烧得没有了。手腕上的力道还在,和着黏黏的清甜的葡萄汁,在心里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汗也从翠姜薄薄的纱衣中透出,带着幽幽的香。 “我……我……”翠姜站起来,“那个……葡萄好吃吧?这个品种叫做朱茉莉……啊……那个……你拿的那个兵书我不常看的,打打杀杀的,不适合女孩儿家,哦……那个,那个你看我今天绣的半团扇子……梅花绣得不好,颜色薄了……额……我……我这……我这说的什么?!”转了两圈儿,翠姜最后坐了下来,嫌弃自己一般地扇着自己没绣好的半团扇子,丝线呼呼飞了起来,香气随着扇子扇出的风不易察觉地直送到了霍云的书页上。 霍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翠姜自顾自说完话,又安静下来,然后兀自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夏日充满阳光的院子里忽然送了一阵风来,自应着日光的窗棂直透进屋子里来,天一时竟阴阴的起来,带着腥气。 “要下雨了。”翠姜掩饰地站起来,在水中洗了洗手,走到门口,站住,看满院子的风起。 半晌……霍云也走了出来,站在翠姜旁边,与她并肩。 “我是来和你辞行的。”霍云轻声道。 “辞行?”翠姜心中擂擂,“你要去哪里?” 霍云一笑:“不远,平安州,去采办《明典》用书。” 翠姜点了点头:“《明典》是要开始了,只是往年都是孙叔叔去的。” “嗯,今年也是,我只是随行。”霍云道。 “现在前朝局势不明,你为何要领这样的闲差出门儿?” “没有什么不明的,只是暂时未定,我此去,也是要将未定之事定下来。”霍云道。 翠姜望着霍云,眼中闪闪:“难道……难道说,这几日,事情已有了进展?”忽然捕捉到霍云眸子里的笑意,翠姜顾不得礼数,拉住霍云衣袖,“是不是,是不是?到底怎么样了?” 霍云被翠姜晃得直皱眉:“是,是,是,别晃了。” 翠姜停下了,目不转睛地望着霍云,等他说下去。 霍云咳了一声:“或者,你晚上问问翠相吧,我要回去准备行置,明日一早便要启程。”霍云说着就向院中走。 “你别混我,我知道你来就是要和我说的。”翠姜拉住霍云,“你说不清,不能走。” “你这丫头!”被翠姜拉住,霍云忽然回头,凑近过来,眼神几乎是直抵住翠姜的脸。靠得如此近,翠姜感受到了霍云呼吸里蒸腾的热气和压抑……“我给你的避香草呢?为什么没有带在身上?” “上面的滴油化掉了,我也不会弄,腐烂了,就丢了。”翠姜踟蹰道,“我已经找人寻了草籽,种在院子里,你看,就在那儿,有些日子就会长出来,到时候,你来帮我一并封上几根,我带在荷包里。”忽然意识到霍云的反常可能是因为自己的香气,翠姜羞得脸通红。 叹了口气,霍云向院门口走过去:“胡成侯已经被暂时革去京畿护防之职,暂时押在羁侯所,胡贵妃也被禁足在自己宫中,无旨意不得出。” “革职?为什么?胡贵妃孕中,竟然也受到了牵连?”翠姜一喜不小,忙追了两步问道。 “我已和澜姨说了,你已经可以到处去了。翠伯伯就在书房,你去问,就明白了。”霍云没有继续说下去,迈步离开了院子。 霍云走后,天上果然飘起了雨,不一时竟淅淅沥沥燥了起来, 分卷阅读122 蹦出半院子水花儿。 从自己的院子到霍云居住的书阁别院去有好长的路,且他肯定要绕开正路。路上泥泞,他还没有到吧……翠姜站在延廊上,手中握着伞,想要去追,又为着刚才的事心里有些犹豫。 “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翠夫人扶着丫头萍儿,撑着伞走进了院子,停下脚来,笑道。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霍云走后,翠姜自顾自出神寻思,不想淅淅沥沥雨落黄昏的时分,母亲来了。 纱窗碧橱,雨凉未透。 “这葡萄没有什么滋味,偏是你喜欢,你爹就不怕费事地每年着人去寻了来。”翠夫人坐在沉香榻上,看着一盘子葡萄笑道。 “还有姐姐喜欢的菱角,离儿喜欢的荔枝,只是这些东西虽然新鲜却不稀罕,爹最上心的可是娘喜欢的白沙南梨,这梨子每年只在云崖山孟娘坡上产出十几斤,爹还不是一样帮娘寻了来。”翠姜笑道,“说来此时云崖山上的南梨花儿应该已经落尽,青梨子也有枣子大小了。” “说得就像你见过一般头头是道。”翠夫人笑道。 “若是有机会,女儿还真是想去看看,看看滋味那样甜美的梨子究竟长了怎样的叶子,又是开得什么样的花儿。”翠姜道。 翠夫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品了品翠姜递到手里的茶:“你这丫头这次回来性子变了不少。” 翠姜剥着一个葡萄给她娘:“有……吗?” “你从前哪里爱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不过是推一推才动一动,这次回来实在是有些闹燥,养个伤都不稳当,只闹着出去。”翠夫人白了翠姜一眼。 翠姜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小梨涡:“娘,听说胡为添被革职了?” “你看,我就说吧,你从前哪里会主动打听这些?和你说你都懒得听。还有……你说你是听说的,你是听谁说的?”翠夫人眼中精光一闪,笑道。 翠姜眨了眨眼睛,咬着嘴唇低头剥葡萄。 翠夫人修长的手指捏着青花碗盖退了退碗中碧绿的茶叶儿,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声音淡淡的:“看来这次你是要在家住些时日了,有句话得嘱咐在前面——以后若再见到霍公子,要恭敬些,不是认得了,熟识了,就能坏了规矩。他虽说只是相府的订书,但是也是官家,是孝廉出身的举子,又是年轻男子,不容得你私自见,又私自说话。” 翠姜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知道了,娘。” 翠夫人轻轻吐了口气,把盖碗放在桌上:“罢了。此来我便是来告诉你,胡成侯确实如你所说,被暂时禁被禁,不过,可不是因为你去告的那一状,你还没这么大的分量。” “因为苛诈商贾?”翠姜跟着就道,“沈三年去见了薄宏定对不对?!” 那日皇帝与自己谈话时,前朝送信来,说有人求见,那个时辰尚早,甚至还未到早朝,敢于惊动皇帝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且所报告之事一定事关重大,所以翠姜当时就猜,这是霍云为了帮助自己脱险,提前了计划,只是翠姜尚不能肯定,直到后来自己受伤送回家中,母亲嗔怪她冒失,说“为了你……”怎样怎样,翠姜才更肯定,霍云的计划大概是真的提前了。 翠夫人点了点头:“说来沈三年能有今日家业,财厚如山,雄踞一方,果然是有道理的,少见商贾出身的人能有如此胆识,竟敢状告现如今如日中天的胡成侯。” 翠姜一笑:“若是只他自己,就算是有胆识,也未必有路可走,就算是有路可走,也走不到薄王爷这既合情合理又位高权重的路上去。” 翠夫人看着翠姜,见她眼中都是灿然,微微笑道:“嗯,薄宏定位居三司使,掌管天下经济,沈万三投了他的门状告胡成侯苛诈商贾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他们一定是将裘凤游做其中桥介之事省去了,由沈三年直接到了恭乾王府上,这样才既显得薄王处事公允,也越发说明沈三年实在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了。只是……”翠姜皱了皱眉,“只是,当时胡侯还在城外驻扎,沈三年也和他在一起,贸然离开,连夜去告状,说来……会不会时机有些刻意。” 翠夫人叹了口气,盯着翠姜:“所以……你冒冒失失地进宫去,也未必都是坏处。” 翠姜眼睛一亮,俏然笑道:“娘啊,您若是想夸姜儿,就直接夸好了,说了这样多,还不是要夸奖。” 翠夫人也撑不住笑了:“偏是你这妮子,人家都还没说什么,你就知道!沈三年连夜离开胡成侯行营,到恭乾王府告状,确实是借了有人到胡侯行营“密报”这个忽然出现的机巧,那夜有人亲眼见人进了胡成侯行邸。” “怎么可能?”翠姜惊讶道,“就算胡侯再草莽,也不可能在商议这样的事情时,让沈三年听到啊?必是严防死守,护卫重重。” 翠夫人捡了颗葡萄在指尖:“你自己想想看。” 翠姜略一沉吟,轻笑出声:“是了,听没听见有什么关系?见了薄王 分卷阅读123 ,沈三年只说他听见了就好!有裘凤游的信在,沈三年又是冒死连夜从胡侯处仓皇逃出,他说什么,薄王能不信?!而且陷害皇后清誉,惧怕被揭发谋害亲王裘凤游的事,足以让胡成侯自己都草木皆兵,就算他自己防守的再严密,一旦沈三年揭发,连他自己都会相信自己和来人的对话被听去了……这……果然好算计!”翠姜说着,不禁脸上微微一片红润,心中翻腾。 “嗯。”翠夫人笑道,“不过……你现在才想到这个……难道,这不是你和霍先生早就商议好的吗?” 翠姜茫然摇头:“事出紧急,我和他……我是说霍公子,都没见到面。” 翠夫人微微咳了一声:“是吗?我以为这是你们说好的。” 翠姜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只看着她站起身来向外去,忙跟上,扶住母亲,娘两个径直走到了门廊上。 院中,雨已渐收,天边一道晚晴的清光。 “不过,娘啊,仅仅因为苛诈商贾,这样一家之言的罪名,胡成侯就受到如此重罚,而且连有孕的胡贵妃也被禁在宫中,不大可能吧?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翠姜心中疑问尚多。 翠夫人一笑,半晌,缓缓道:“听闻,你与霍先生一同回来,水路上曾遇险?” “娘是说……青背龙王?”翠姜一惊。 “那神兽你可亲眼见到了?”翠夫人道。 翠姜摇头:“女儿并没有见到龙王全貌,当时船行平稳,龙王忽地腾水而起,若不是霍公子拉住翠姜,我可就要掉进水里,当了祭品了。” 翠夫人略显惴惴,也是有些后怕:“之后呢?这一节我还没来的及细问你。” 翠姜不敢怠慢:“当时霍公子命葛骁、潘辽散播消息,让周围的镖局商户,哦,潘辽是开镖局的,葛骁除东靖总号外也有很多分号,经营各色生意,想来他们人脉广得很。霍公子让他们去散播消息,说是——说是青背龙王再现柳河。娘,听这说法,这柳河底的青背龙王不多出现吗?” 翠夫人握了翠姜的手,抬头看着渐停的雨,挂在房檐上,汇聚在一起,不堪重负地滴下来,融入水洼中不见了:“何止是不多见?民间传闻……青背龙王只于真龙天子行于水上之时才会现身相见……所以,上一次青背龙王出现在柳河之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翠夫人说着,伸手接了几滴廊上雨。 “二十多年前?” “说来,那时我也不过二十岁不到的年纪,与我的结拜姐姐到津州去玩儿。” “您的结拜姐姐?从没有听您讲过。”翠姜温柔道,因为她发现,母亲在说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姨娘时,语气温柔美好。 “是啊,我的姐姐。”翠夫人笑道,“那时正是初春时节,柳河两岸繁花如烟,碧水如琢……我与姐姐正在江边拾景观水,忽地看到江中翻腾如水沸,一条如巨龙的水兽自江中腾起,那时正有一条游船自江上经过,被水兽砸中船舷,立时翻入水中……” 翠姜听得紧张,却见母亲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娘,后来怎样?船上的人怎样了?那水兽可是传说中的青背龙王?” 翠夫人回了回神,笑道:“正是的,听摆渡的老渔人说,这正是青背龙王。船上的人……船上的人有惊无险,好在那一段水势平缓,几个落水的人都悉数被救上了岸。” 翠姜摸了摸下颚:“娘说,青背龙王传闻只在真龙天子来时才会现身,难道,难道船上人……” 翠夫人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天上所剩无几的云彩。 看了许久许久…… “是啊。那船上,就是大齐开国皇帝,裘赫朝。”翠夫人说着,眼中已都是冷意。 翠姜一惊不小,瞪大了杏核一般的眼睛:“今日胡侯被禁难道和青背龙王有关?” “原来这件事你也不知道。”翠夫人笑道,“那你猜猜看。” 翠姜转身在廊上来回走了几趟,一时并串不起有效的线索。 “你们母女俩原来在这里说体己话,让我好找。”院外来人正是翠少平,一身官服正装,看样子是刚从宫中回来。 “爹。”翠姜笑着跑了几步,躲进父亲的油伞里,拉着她爹的胳膊撒娇,“我都病了这些日子了,爹也不来看我。” “还好意思说,一大堆人忙着处理你闯出的祸来,还有功夫看你?听你娘说,你没什么大事,还很不安分。”翠少平笑道。 “哪有闯祸?听娘说,胡侯都被禁了,难道就没有女儿的功劳?” “你那是听我说得吗?”翠夫人一个眼锋带过,瞥了翠姜一眼。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话说翠姜母女二人正在说话,翠少平冒雨来瞧翠姜。 “女儿刚才还说病好了,要去瞧爹呢,您就来了。”翠姜笑道。 “你还是少离开这院子,对外最好也不要说伤这么快就好了。”翠少平说着,迈步进了房内,只在正厅里坐了。 分卷阅读124 萍儿倒了茶来,低头退下,一时只剩下一家三口人在厅上。 “翠姜。”翠少平饮了几饮温热的茶水,唤了一声。 “爹。”翠姜本来刚坐下,忙起身道。 可翠少平却没说下去,只安稳地饮茶,又是半晌。 翠姜也不急,只笑吟吟看着她父亲,她知道,父亲这阵子自然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有时间安稳地在此饮茶,一定是大事暂定,心里觉得轻松。当下也不打扰,只安静地站着,由他歇歇神。 “老爷。”半晌,翠夫人倒是先开了口,“今日朝堂上倒是怎样了?” 翠少平一笑:“夫人莫急,十停已有八停了。” “果然吗?青背龙王之事,果然起了大作用?”翠夫人眼中都是光彩,不禁向前探了身子。 “嗯,今日朝上,柳河两岸三省七州十八镇上了《万民书》。”翠少平道。 “《万民书》?!”翠夫人立时站了起来,“这可是真的?这样一来,岂不是……岂不是……” “柳河两岸自古来尊青背龙王为真神化身,每每江上有重大渔事或者大宗生意往来运输,渔民商贾皆要焚香沐浴,祭拜龙王。此时……青背龙王却被胡侯所斩杀,不闹得民怨沸腾才怪。”翠少平道。 “龙……龙王被斩杀?!”翠姜简直不能相信父亲所说的话,她虽然没有见过青背龙王全貌,但是那神物只一个翻身几乎不曾将自己所乘的船掀翻,这样的巨物,竟然被胡侯所杀?他又是什么时机,用什么手段做到的? “何止是斩杀,还大卸了八块,堂而皇之地装箱运到了皇帝面前。”翠少平说着,眉头一皱。 “《万民书》是今日到的?”翠夫人知道胡侯被革京畿护卫之职是因为这个原因,却尚不知道今日《万民书》详细之事。 “是的,今日朝堂之上,户部尚书李大人亲捧万民书,承于御前,慷慨陈词,替民请命。听着那意思,前几日胡侯杀龙王之事一经爆出,起先不过零星地方的渔民商贾到本地衙门请愿,各个地方官府尚竭力劝说平息,可说来凑巧,近日柳河上竟是接二连三出事,先是盐官镇盐帮运盐的船漏水沉没,千金之数皆散水中,后来又有新桥镇渔民一十九人于江上渔猎至今未归,三条渔船也不知所踪,民间便传说,龙王被杀,天谴将至,这话就越传越惊心,致使柳河两岸渔民商贾人人自危,不敢再做水上营生,便将满腔怒气全抛向了胡成侯,也才有了《万民书》呈上,要求严惩胡成侯。”翠少平道。 “原来如此。”翠夫人复坐了下来。 翠姜听他父亲说完,低头寻思了一回:“可是,爹,自来“盐不走水”,怕的就是船只出事,盐坨经水化消,再无可寻。且盐漕两帮,自来不容,此时盐走水路遇险,是不是有些蹊跷?皇上没有疑惑吗” 翠少平抬头看了看女儿:“你出去这半年,不想商贾码头上的事情竟也知道了些。” 翠姜咯咯一笑:“女儿觉得有意思,听人说便记了下来,倒是比书上的生动些,爹别笑我。” 翠少平摇了摇头:“不笑不笑,我也是听说罢了,谁不是听来的,我也没真的运过盐。只是,你这话倒是问到了关节儿上了。《万民书》一上,户部尚书陈词民生,立时便有胡侯一派的人提出水运盐坨的质疑,并指这是有人故意兴风作浪,陷害胡侯。” 翠姜一笑:“这是剑指薄王爷了。” 翠夫人拉了翠姜:“你听你爹说,别搅乱。” 翠少平点头:“薄王身居三司使,下设度支使、盐铁使、户部三足,户部上《万民书》,自然是得了薄王准许,胡侯一派指向薄王,也是无法却势在必行之事。” “那后来怎样?老爷快说。”翠夫人紧张道。 翠少平捋了捋胡须:“那个什么都知道的小丫头,你猜猜看。” 翠姜抿了抿秀润的嘴唇,休养了些日子,翠姜气色丰美:“爹还说不取笑我?!不过……女儿猜,是不是这水路运盐之事,竟是与胡侯有关的?” 翠少平双手一拍,指着翠姜笑道:“鬼丫头!哈哈哈哈哈……恐怕众人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这沉没的正是胡侯秘密运送私盐的船只!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胡为添现在在泥潭里,怎么迈步都是困死。” 翠姜也笑了,倒不是因为自己猜中了,只是少见她爹这样忘形活泼,竟是十分有趣:“胡侯一派也是慌了,盐铁之事从来都是官辖生意,水路运盐不是寻常官路,自然有蹊跷,怎不多想想便问?” 翠相纾髯:“想来,他们是不敢想胡侯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并不是小事。” 翠姜点了点头。 一旁翠夫人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急道:“你们倒是把话说清楚,那如今结果怎样?裘凤城可处置了胡侯?” 翠少平止住笑,沉吟道:“新帝年轻,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万民书》摆在御案上,低头半日无语,最后还是一道圣旨,削去胡为添侯位,囚禁宗人府,以待再审。” “这 分卷阅读125 么说,胡为添势倒了?”翠夫人笑道。 “差不多了。”翠少平又品了品薄温的茶,想是觉得不够香甜轻浮,便放下了。 “老爷,夫人,门卫来报,刑部尚书钱大人携夫人前来拜见。”管家从门外跑进来,回报道。 翠少平想是有些腻烦,剑眉微蹙,挥了挥手:“去请进来,前厅坐了。” 管家忙应是,退下去办事。 “这根墙头草从来不与老爷交往,此时来……想来是见胡侯倒了,前来相与的吧?”翠夫人并未起身道。 翠少平摇了摇头:“一朝一代刑部上用这样的人,可见吏治溃漏一斑。管相早已有心换了此人,只是先帝始终不允。” “留着这样的人,不错。”翠夫人笑着也饮了茶。 翠姜观察着父母竟没有急着起身会客的意思,便想把心里颠倒了几个过儿的话说出来:“爹啊……” “罢了,我与老爷去一见吧,这位钱大人是带着夫人来的。”翠夫人已起身,望着翠相,并没有看翠姜。 “嗯,劳动夫人了。”翠少平起身道。 翠姜撅了撅嘴,像吃了个榧子一样紧咽,鼓了好半天勇气,就这样被母亲轻描淡写地漠视了。 父母一离开,小院子又安静了下来,连雀儿也从树上落到院子中间,啄食新发芽的嫩草。 晚饭的时候,茉茉抱来了个大食盒,打开来四五样精致小菜。 翠姜一边吃一边发愣。 “小姐啊,你怎么了?茉茉做得不好吃吗?”茉茉看翠姜一直发呆,夹了炸凤尾鱼到她盘里。 “茉茉,你认识常兴吗?”翠姜道。 “嗯……小姐说老爷书阁的常兴?”茉茉问。 “对!” “认识啊,小姐总是偷老爷的书看,我不认识他,怎么偷出来又放回去的?”茉茉扬着小脸,骄傲道。 “好茉茉,帮我办件事情。”翠姜笑道。 黄昏沉郁,午后一场雨,给渐渐燥热起来的天气添了清凉,时至晚间,更觉爽利。 翠少平因为连日劳心,今日只披了家常衣裳,在书房闲坐,慢慢翻几页书,听窗外木棉树上淋湿了翅膀的蝉细细梳着蝉翼的“擦擦”声。 许久,烛火晃晃,门“吱呀”裂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来。 翠少平微微扬起嘴角:“来啦?” 翠姜回身四下里看看。 “进来吧,不必东张西望的。”翠少平笑道。 “爹……”翠姜端了栀子汤,蹭过来。 “见过常兴了?”翠少平道。 翠姜一个激灵:“翠老爷,你也太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找了常兴。” 翠少平“哼”了一声:“我还知道常兴不肯,你就‘威逼利诱’他,威胁人家说要不同意,就把偷书的事情栽到人家头上!这样的行事做派,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翠姜搬了一把椅子到父亲的书案前,托着腮看她爹。 翠少平一眼都不瞧翠姜,继续看书:“你想都不要想,哪有一个女孩子家打扮成小厮模样跟着一个年轻公子出门的道理?” 翠姜把栀子茶向父亲推了推,继续盯着他爹看:“爹喝茶。” “就算这是一碗迷药,你都别想我答应,就算我答应了,你娘也不可能答应,就算你娘答应了,你知道哪日就有宗人府的人传你去问胡侯之事?自己惹下的祸,要自己料理清楚。”翠少平道。 “爹啊,你看这样哈,若是被问起,就说我咳唠旧疾被这一顿板子的伤勾起来了,夏来怕病气过得快,所以把我移到城外庄子上住着。等病好了才能回话。这个理由好吧?都免了外人探视。”翠姜笑道。 翠少平“哼”了一声。 “霍公子初来端阳,人生地不熟,所去平安州地势虽不险却复杂得很,虽然是陪着刘叔叔同去,但是你肯定不敢告诉刘叔叔霍公子的身份,所以霍公子不过就是一个订书随从,想来杂事粗活儿都会少干,你就不怕亏待了霍公子?”翠姜笑道。 翠少平理了理胡子,还是没有理翠姜。 “最重要的。我猜此时爹和霍公子都在因为一件事伤神吧?”翠姜站起来,转到她爹身后,轻轻捶着翠少平的肩,翠姜一笑道,“这件事!非得我去,才能有几分转机!” 翠少平剑眉一揽,眼中几分微动。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夏来,端阳多雨。 这日清晨尚早,雨就又来了,迷迷蒙蒙笼罩了自鸿胪寺黑漆大门到出城的一路青石板,石缝间长出的草芽尽量舒展了身腰,接受雨露的润泽。 为着大齐四年一度的“明典”大礼就要在秋风起的时候举行,鸿胪寺早早便向平安州的书商颁发了集书令,广集各色书籍。 此时启程,正是为了采办大典用书。 “明典”大礼,均是在每四年一次科举殿试落定的当年秋 分卷阅读126 季举行,为的便是让当科考取的进士共聚文坛清流,弹驳古今,是大齐文坛历来推崇的一项重大盛事。 虽是“文事”,却是由中书门下鸿胪寺举办,宫中翰林院文渊阁协办,所以采办书籍的任务便是这两处派人共同前往。 鸿胪寺今年照例由贤录卿刘广仪前往,翠少平手下文史孙象法携订书霍云同往,而文渊阁,今年派出前往平安州的便是文渊阁大学士——顾四海。 卯时三刻,天仍未亮,从鸿胪寺、文渊阁并翠府出发的车马碌碌于城中东南西北四路汇聚,一路向南,从正门出城,前往相距帝都端阳六百里的平安州,例办公事去了。 “大人,雨越发大了,瞧着这场雨自南边来,正是咱们要去的方向,云皮尚厚,想来一时半时停不下来,大人不若弃了马,乘车吧,免得着了凉,好在城外路平,承车也不算颠簸。”出了城,侍卫李焕身着蓑衣头戴雨帽,走马在刘广仪身边,道。 刘广仪抬头看了看天空,几点雨落在脸上,着实凉:“也罢,便请顾大人、孙大人等也各自上车,待雨停,再换马匹,也好照常赶路。” “是。”李焕应声,忙一扯缰绳,自去传话了。 霍云的车马在队列靠后的位置,身后便是粮草、灶头和空车,空车为的是回来的时候装书所用。李焕一路通知到最后,霍云便回身对随行伺候的翠府书童翠宝道:“翠宝,你也上车吧。” 翠宝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尚小,形容身量也小小的,此时穿着宽大的防雨蓑衣雨帽,压得连脸也看不到,听主人说,忙下马拉住霍云马匹缰绳,待霍云上了车,自也跟了上去。 除侍卫及车夫外,众人皆上了马车,车队行进速度稍减,却仍旧冒雨前行。 车行负重,溅起一路雨泥落花。 “将蓑衣脱去吧。”霍云脱了蓑衣,略拂去雨星,坐了半日,也不见对面的翠宝动手更衣,也不见他说话,只呆呆坐着,随着雨滴滴答答落了一车,出声提道。 翠宝迟疑了一下,开始动手脱蓑衣,随手放在地上,最后将帽子也脱了下来。 窗外雨势见猛,天地一片喧哗。 车内,一片安静。 霍云微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人,微皱着眉。 “那……那,我,不是闷得要死了吗?出来透透气。”翠姜低着头,又不甘心地抬头看了看冷着脸的霍云。 霍云自看到她,已经半天不说话。 “我爹娘都同意了,你为什么不同意啊?”翠姜有点气闷。 昨晚,自己已经振振有词地说服了老爹,甚至说服了爹帮着自己先斩后奏,待走了之后才告诉母亲。 ———————— “胡成侯威逼商贾,贩卖私盐,以至于斩杀青背龙王激起民愤,虽然说这些事情都是大事,但罪不至死。再若陷害皇后,追杀东靖王倒是杀头的罪,但这些事并无实证,只是我的话罢了!而且胡贵妃此时有孕,皇帝始终没有下决心要清除胡氏一党,爹和霍公子想来如今的困扰便是如此吧?”翠姜一边给她爹捶肩,一边笑道。 翠少平不觉放下了手中的书,听她细说。 “我刚刚问了常兴,此去平安州采办“明典”用书的官员名单里,有一个翰林院文渊阁的大学士,叫——顾四海!”翠姜一笑,“霍公子此去,便是为了结交他的吧?” 翠少平看着翠姜,想从她的小脑袋里看见她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顾四海其人是出了名的顽固守旧,门第观念极强,学问确实很好,是宿儒老究,霍云哥哥,我是说霍公子或许可以攀谈甚至结交一二,但是想来,以一个订书的身份想要拉着他一起给胡成侯最后一击,怕是不容易的,就算霍公子打着爹的旗号或者东靖王爷的旗号,顾翰林可会真的相信?轻易相与?但是,若我去……”翠姜转到她爹面前,眼睛晶亮,“女儿若是能去的话……” 翠少平摸了摸岐山送来的砚台,粗糙嶙峋的边缘,让他心中忽然一闪地清明起来。 翠姜,翠姜的身份确实非常合适,自己的女孩儿,东靖王的妾氏,皇后的嫡妹…… 望着翠姜蹦蹦跳跳地拿着自己的书信跑出去的时候,翠少平叹了口气,忽然生出了一点——女大不中留的 ——欢快气场! 为着自己的小计谋得逞,翠姜走得兴高采烈,乔装成爹指派给霍云随行的书童翠宝,掐了婆娑避香草的嫩芽随身带着,一路顺利出了城,满心都是平安州旖旎的初夏风光,开心得不得了,却不想这会儿竟在霍云面前心虚了起来,鼓了好几次勇气,还是有些气馁,全没有了在自己爹面前一句一句由浅及深的剖析能力,而且为着霍云从看到自己后一直冷着脸一言不发,翠姜的心情都跌到了谷底。 “我此行的目的已经和你说清楚了,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我完成了爹的交代就回去,左右不麻烦霍公子便是,还请霍公子以大事为重,人前我就是翠宝,只你我相处之时,权当不认识就好了。”翠姜生气了。 “不行。”霍云道 分卷阅读127 。 “什么不行?孙叔叔是我爹心腹,我爹已经交代过了,还有刘大人,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不要说其他人了?有什么不行?” “我是说的不行,是不能等你完成所谓的任务才回去,一会儿中午午膳之时,车马就会停下,你就乘了车回去,对外我会说你早上吃坏了肚子,回去换了别人来。”霍云道,未改肃然,“至于其他事情,不需你参与,我自有方法。” 翠姜恼了,马车周围有马蹄嘚嘚而过,是寻队的侍卫,无法和霍云争吵,翠姜转身“嚯”的掀开马车帘子,向窗外望去,全不管霍云。 窗外,雨风暴散,落叶葳蕤,娇花纷纷被雨打落,在雨中打着旋乱飞,忽地撞到石块儿树干,横飞进车窗来。 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散土飞泥打了眼睛,翠姜望向窗外一时半刻,轻呼出声,急急以手揉眼。 “我看看。”霍云清冷安静的声音在耳边,一伸手已拉下窗帘锁住,挡住风雨灌入。 “不用。”翠姜赌气背过身去。 “我看一下。”霍云的声音有些恼意。 “我说了,不用!”翠姜赌气——你恼,我还恼呢! 霍云没了声音,感觉他离开了自己身旁,坐到对面去了。 翠姜心下委屈,眼中沙磨,尖利而疼痛,眼泪哗哗流出却仍旧未将异物冲掉,翠姜努力想睁开眼睛,只觉眼前模模糊糊,再一看只吓了一跳,霍云正坐在她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拿了一个药瓶,不待翠姜说话,扳了她的脸,随手点了药进眼中。 “我不……”翠姜扭身挣扎。 “别动,是杀枫叶子,叶边都是锯齿,再动划破了眼睛!”霍云略急,伸手揽住翠姜腰背,不让她动弹。 “划破了也是自己的眼睛,关你什么事?”翠姜仍旧挣扎。 被合手抱住,扶住后颈,翠姜只觉自己被牢牢固定住,一时间动弹不得,片刻,眼中疼痛蛰杀,眼泪如落雨。 “你给我用得什么药?要疼死了啊……”翠姜一边“哭”,一边挣扎不得,伸手用力推霍云,只推了几下,忽觉周身一松,霍云已放开她,起身回了对面,整衣而坐。 翠姜刚想发脾气,却觉得眼中清凉,眼泪似乎也少了,用帕子轻轻擦干,竟真有一尾细碎的杀枫叶子残破地贴在帕子上,细齿如锯。 身上,仍有被他禁锢的力道和温度,清冽的碧砚香一缕尚存,心中存着恼,也存着谢意,最多的,还是失落,深深的,莫名的,却又如此清晰的失落——他见到自己,并不高兴,一点都不,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一点儿也不……他对自己的好,都是来自他与父母之间存在的那个秘密,现在那个秘密将自己和他隔开了,他不允许自己成为这个秘密中的一员,就算自己再努力,也无济于事。 翠姜深深吸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眼睛受了伤还是疼痛仍旧未消去,翠姜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用帕子去擦,怎么擦也擦不净,帕子已湿了一大片。 霍云又递过来一块儿。 翠姜不接。 “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霍云道,轻轻叹了口气。 “什……什么?你说什么?!” 翠姜挺直了脊背 “只是不能擅自行动,你要听我的,此去之事,不容易做成。”霍云道。 翠姜忙点头,点完头又觉得自己不争气,这么容易就不恼了,赧赧转身,还是忍不住微喜。 时间停滞,半晌……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翠姜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问问霍云,省得给他的计划添了麻烦,最主要的,这会儿最好找个话题,不然自己越想心越乱,忙鼓起勇气回头时,脸颊骤然碰到了一星温暖。 霍云的手,正定定停在半空。 他,他好像是要……他,他他他他他他他刚刚,是要来摸自己的……头发吗?却恰巧碰到自己的回头,于是,就碰到了脸。 翠姜心如鹿撞! 一车,两人,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里。 如火的气场蒸腾。 两个人像是静止了,一时间只默默地,定定地看着对方。 “我……你……”翠姜咬着嘴唇,咬得心下一个激灵,鼓足勇气,慢慢地,试探地,颤抖着伸手拉起自己刚才挣扎时散落在额边的一缕头发,把它轻轻放进了仍停在半空的霍云的手中……脸,红如炭烧。 霍云看了看翠姜放在自己手中的头发,先是一怔。 随即,哑然失笑。 放开翠姜的碎发,霍云笑着把翠姜头上一片完整的杀枫叶子摘了下来,拿在手中,乐不可支,最后干脆笑得转过身去。 “你!你笑什么啊?”翠姜现在想找个地缝,不对,车缝钻进去算了,又看着霍云笑得也快钻进车角儿了,又恼又羞,站起来便要立要下车。 “回来好好坐着,我不笑了。”霍云起身,把她拉了回来坐下,“男子的发髻不是你这样梳的。”用手帮她整理着头发,霍云道,“仔细学着,这一路上,还要替我梳头发 分卷阅读128 。” 车行缓慢,雨星渐疏,车里慢慢恢复了平静,翠姜感受着自己的心情从刚才的羞赧中恢复了过来,温馨慢慢充斥。 “噗!” “霍云!你说你不笑了的!霍云!霍云!”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话说,为明典采购书籍的大队出了端阳城,忽路遇暴雨,一行人携风裹泥,人困马乏,勉强前行,直至黄昏,在阳光一线即熄时才将将到了第一处驿馆。 驿馆主事一个月前就接到朝廷指令,知道大队今日到,早早便着人悬起不怕雨的明瓦灯,此时带了人站在门口迎着,左等右等,总算是等到了一行的人马。 “刘大人,孙大人,顾大学士一路辛苦。”驿馆主事迎着在雨厦下车来的三人忙道。 “何主事不必多礼,倒是快快预备些热汤滚水,让刘大人,顾学士他们沐浴更衣,之后咱们再叙话为上,这场雨着实冷,顾大人有些年岁了,倘若病了,前路可怎么走?”刘广仪为人谦和体恤,此时忙忙吩咐驿馆主事何为。 “是是是,下官一看这风雨就不善,已早早命驿馆厨下烧了几大锅并暖桶的热水备下,又着人泡了艾叶、羌活等驱寒祛湿的草药,这会子大人们还请快快沐浴更衣,前路还长,此时病了可了不得。” 当下众人也不再客套叙话,何为并一众驿官便把刘广仪等向里间准备好的十间屋子里让。 翊阳行馆离端阳不远,常常为迎接来朝使臣、边防重臣归朝沐浴洗礼所用,所以建的大气端煌,屋舍也多,前前后后总有五进的院落。 此时后三进已拨出来归了书队,可是一行的人不少,所以除了刘广仪、孙象法并顾四海各有单独房间外,其他众人皆是两人或三人一屋,乃至车夫马夫便住了通屋大炕。 霍云官职不高,但是因为翠府出身,众人又见他一介书生,便照顾着,只带了书童“翠宝”,住了四进院子里的一间狭窄角房。 天色渐暗,周遭一丝落叶捶地的声响也无,兼下了一天的雨,人们热汤沐浴完毕,都有些困顿,只草草进了些饮食,便有几处熄了烛火,裹上暖暖的被子睡去了……只有窗外雨后略带腥鲜的风微微。 “你已经这样站了半个时辰了,再站下去就真的要着凉了,快点去沐浴。”霍云看了一眼站在墙角裹着长衫的翠姜,头发已经渐干,脸上红润一片。 “我不,这屋子里这么窄,连个屏风都没有,怎么洗?”翠姜拧着俏眉道。 霍云叹了口气:“我出去就是。” “不行!你这样湿漉漉地出去,不沐浴不更衣,岂不是让人家怀疑?”翠姜道。 霍云坐了下来,没有看翠姜,低头端起热茶来饮了半口,又连着饮了几口。 “你,你干嘛不说话?”翠姜觉得有些冷,打了个激灵。 “说什么?”霍云低着头道,“来来去去这几句话,咱俩已经说了半个时辰了,你既不沐浴,说屋子狭窄不方便,又不让我出去,说怕人怀疑,又不让我先沐浴,说就这一个浴桶,我用过你怎么用?你倒是说说看,要怎么办?” 翠姜看了看天,这话确实都是她说的,可是……她也说不出什么好主意,而且,不只是洗澡是问题,这间屋里就一张床,睡觉也是问题。 霍云仍旧慢慢喝着茶…… 时间总又过了半刻。 “那,那你转过身去,说……说好了,不许回头。”翠姜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也真不是办法,浑身湿透冰冷的,就算自己夙昔底子强壮,并不爱生病,这样的寒气,也不是闹着玩的,若是病了,这家伙就更有理由让自己回去了。而且……翠姜看了看霍云,自见了他以来,他的脸色总是略有些苍白的,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咳嗽,虽不见他常服药,但是也总不见他面色好起来,此时雨冷衣湿怕是更要添病。翠姜想着,不觉有些揪心,只得咬牙提出让霍云转过身去。 霍云没有转身,端着热茶道:“快些沐浴吧,能不能看见,不在转身。” 翠姜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这个人……总是这样的,好像控制一切的唯有他的意志,而从不在其他。 犹豫了片刻,翠姜伸手拉下长衫带子…… 驿站预备的浴桶皆是暖石所筑,暖石乃是端阳城外暖石山的特产,以常年石体温热为世道稀罕,因为石体沉重异常,无法长途运输,所以只在端阳周围的人家才得用来沐浴储水,别处均不见。 果然是如此的,翠姜乍然进入半个时辰前注入的滚水中,仍旧是裹肌撩骨,竟有半分炽热难耐。 不过尽管热,翠姜还是不敢露出寸许肌肤,只能浸泡在水中使劲忍耐,不一时,头上便汗水淋漓,半日寒凉尽皆去尽,周身舒适温热得很。 偷眼去看霍云,屋子狭小,霍云离着浴桶也不过七八步的距离,就如他之前说的,虽未转身,也并未抬头。翠姜心下略安,不觉又欣喜地轻轻撩了水花来,点点细碎声响。 “ 分卷阅读129 你安分一点儿。”半盏茶的时间,霍云道。 “啊?”翠姜没听清楚。 “我说你安分一些,快些沐浴好了,吃些东西就睡吧,时间久了,难免有驿站的人来催促,天色不早了。”霍云皱眉道。 “哦,马上哈。”看到霍云眉峰微蹙,怕他已经冷透,翠姜忙挽起头发,起身拉过预备好的干爽长衫披在身上,“你别抬头啊,等我换了书童衣裳,去着人给你拎热水进来。” “不用了,外面风冷,你自到床上去暖着吧,我自己去叫就好。”霍云说着起身,他的脸色在灯下愈发的苍白。 “还是我去为好,我现在是你的书童,你这样去……”翠姜忙向外走了两步,有些着急,伸手欲拉住就要开门的霍云。 “老实待着吧。”霍云似乎在躲避什么一样,翠姜不过刚刚碰到他衣袖,霍云已侧身躲开,哑声道。 离得很近,清冽的碧砚香,霍云本来特有的清冷气息,此时感觉起来却炽热无比,直窜到翠姜凌乱的发丝上。 就算半分经验也无,翠姜也不难明白霍云紊乱的气息,躲闪的眼神是因为什么,翠姜不觉傻在若即若离的距离里,心中突突乱跳。 “好好回床上裹紧被子待着,擦干头发。”霍云的话说得艰难,突出的喉结滚了滚,又滚了滚,声音轻而嘶哑,“我知道该做什么,你不用自作聪明。” 翠姜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转身爬到床上,裹了被子,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儿并脖颈,灯下一痕娇艳无双。 霍云开门走了出去,雨夜清冷,立于滴雨不断的檐下,霍云大口呼着气……难以忍耐的身体上的反应,让霍云的心绪又恼又乱,却又莫名地并不抗拒——这始终不愿理解的“并不抗拒”,让霍云更恼。 二十年,他几乎忘了什么是“乱”又什么是“恼”,什么是情绪,什么又是控制不了的情绪。 这让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就像现在的雨,在沟壑不平的屋顶上汇聚,流向哪里,又在哪里碰撞而改变了流经的瓦片,终又怎么汇聚滴落在草地或者石板之上,总无从得知。 “是‘达摩凌霄’的散发出的瑞虎香味道让自己失控了。”霍云想,“一定是。” “真的是吗?”闭上眼睛,霍云觉得燥热已退,“真的是因为达摩凌霄吗?”霍云转着手上的碣石扳指。 二十年了,若能说自己可以一直保持着冷静,一直可以以抽身事外的态度审视着周遭的一切,筹谋着一切,那其实依仗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他从来不会去蒙蔽自己的心! 他的心……霍云咬着牙,分明的棱角呈现在脸上,让这个看起来清瘦甚至消瘦的年轻人迸发出不可言语的魅力,散发于周身的气场让檐下的雨甚至都踟蹰了,一时,落下得缓慢了,缓缓的,填补着青石的坑洼。 天地清冷,时节不经。 脚步声,急而碎蹙。 “李大人快去看看!刘大人这症候来得急啊,小的出来的时候,刘大人的嘴唇都青紫了,此时不晓得怎么样了?李大人快些。” 霍云睁开眼睛,他认得,这一行两人前面带路神色紧张的是贤录卿刘广仪的随从之一,叫做康书的。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队中随行的御医李乾。李乾想是已经睡下了,骤然被叫起来,衣衫还是边走边穿。 “大人从前可有心症?又或者癫痫类症候?”李御医边走边不住问。 “我们大人一直有心悸之症,药是不离身的,一日三餐后服用都是大夫嘱咐过的,刚才饭后还服过,只是刚睡下,便忽然咳喘起来。”康书道。 “听你这话,并不是平日心悸症犯了的样子?”李乾扣好腰带,听说加快了脚步。 “说不像也像,说像也不完全像,总之,大人快去看看吧。这会儿估计孙大人、顾大人也去了。”康书说着不由地伸手搀住大夫,两人匆匆向后走去。 走得匆忙,两人只和霍云打了照面,彼此点了个头,便匆匆而过。 “外面出了什么事?”霍云回到屋里的时候,翠姜已换好了书童的衣服,头发也挽了起来,竟是整整齐齐的男子头冠。 “刘广仪刘大人似是犯了急症,刚才是李御医被请过去了。”霍云说着,动手开始脱身上的外衣。 翠姜忙回身站着。 身后是哗哗作响的水声,不一时,便听到簌簌穿衣的声音。 “你自去取些吃的来吧,估计这会儿驿站的人都在忙着刘大人那里,没人顾你。”霍云说话已坐下,挽发而上,动作迅速。 “你也要去刘大人那里?”翠姜伸手帮他上了发冠,忽地嗅到他的头发上,有隐隐的清香,却不是碧砚香的味道……竟是……竟是自己的味道。 他用了自己沐浴用过的水? 哦,天! 翠姜想。 “嗯。”霍云答了一声,起身推门而去。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夜色正浓,翊阳行馆五进 分卷阅读130 的院落里灯火通明。 刘广仪住在第三进院子的正房东屋,中间的厅堂里此时站满了面色焦急的人。 霍云进来的时候,孙象法和顾四海分坐在堂上左右,均是沉默不语,坐在右手边的孙象法紧蹙眉眼,时不时向东阁探看,倒是一旁的顾四海看不出特别的紧张,只是坐着。 来往的人很多,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里屋的刘广仪身上,没人注意谁进出,自然霍云进来也没谁注意到。选了靠近东屋门口的地方站定,霍云安静得如同空气一般。 “此时夜深,若是连夜着人赶回宫中报告,怕是去的人也要明日晌午才能有回信,刘大人这病症不知是否等得?可听李乾大人的意思,此时刘大人又移动不得,咱们也不能带大人往回赶路,这可怎么好?”孙象法一介文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也没主意起来。 顾四海并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顾大人这是何意?”孙象法探了探身子,向前倾着,小心问着顾四海。 “有李御医诊治照顾就好,孙大人稍安吧。”顾四海团了团衣袖,“生死有命,你我认识刘大人也不是一日了……”顾四海说着竟是闭上了眼睛,只默默养神。 孙象法听他如此说,知道他说的是刘广仪心悸之症多年来已是数次犯险,重的时候几不可救。此时既病在外面,也只能听天命罢了。又见顾四海并不紧张,自己也不好反驳,也不好说是,一时无法,只得自顾自发急,不时遣人进去询问情况。 众人忙碌,有掌灯拨火的,自然也有熬药送水的,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就有不到一盏茶功夫,只见李乾匆匆自里屋跑了出来:“二位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刘大人心悸之症刚才已经见缓相,可是,可是此时,此时忽然脉浮,竟是,竟是……” “竟是怎样?”孙象法慌忙站了起来。 “竟是……已经呈了颓势了。”李乾说着站不稳,将将跪了下来。 “什么?!”孙象法心下一惊,说着就向里走,他知道御医这样说,刘广仪看来是已经不好了。 顾四海也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迈步向里走,步伐倒是仍旧沉稳。 一时,挨得上的随行官员纷纷向里面涌去,无人向后。 李乾见众人向内,忙站起来,跟随着跑去,只跑了两步,忽觉手腕被人拉住,回头看时,拉住他的年轻人有些眼熟。 “李大人,且留步。”拉住李乾的人正是霍云。 “这位先生……”李乾疑惑。 “在下霍云,是翠相府上订书,刚刚咱们在前院见过。”霍云退了半步,抱拳道。 李乾想起来了,这个形容清瘦俊朗的年轻人正是刚才自己来时见到独自站在檐廊下的那位。 “霍先生有何事?咱们先放放,此时刘大人病势凶险,在下需……” “刘大人可是有唇颚肿胀,呼吸急促之态,虽有心悸症状,但又并不典型?”知道此时刘广仪境况凶险,李乾必不肯久站,霍云并未客套,直奔主题。 听他如此说,李乾本来还是向间屋子迈步的前倾之势顿时收了回来:“先生怎知?这……这正是在下为难之处,刘大人之症若说是心悸症发也颇像,但,但这唇颚肿胀于心悸发病初期却不多见,倒有几分……” “倒有几分像是水土风物不伏的敏滞之状?”霍云道。 李乾忙点头:“先生怎知?只是……若是敏滞之症,在下已给大人药中加了千里光、蝉蜕、荆芥进去,为何丝毫不见病退啊?” 霍云自怀中拿出一只昙白瓷瓶:“在下也只是猜测,这是在下家传‘斥敏霜’。” “这……”李乾并没有移步,将瓷瓶接到手中,略有疑惑。 霍云知他疑惑,忙道:“今日午后,在下曾见过刘大人一面。当时,在下便看到刘大人脸上略有些浮肿,只道是赶路辛苦,并未在意,此时回忆起来,或许就是染了无忌草的草籽,敏症发作又引了心疾。” “无忌草籽?”李乾也是聪明人,听得眼前的年轻人如此说,又拿出一只瓷瓶来,猜想他大概是有些办法的,只是事关重大,一时不敢判断。 “咱们上午出城之时,曾途径一片杀枫林,大人可记得?”霍云知道,御医谨慎,不说明,他断不肯用自己的药。 “嗯,在下记得,杀枫叶厉,兴许此时咱们的马车顶子上现在还嵌着不少。”李乾道。 “无忌草多伴杀枫而生,二者正是十步之内相生相克之物,在下家传的斥敏霜药性极厚易融合,此时只需以杀枫研碎共同入药,给刘大人自口鼻灌入,后涂于腋下肘窝等关节要害之处,兴许还可有用,大人乃是御前伺候的医者,您自分辨就是。”霍云说罢恭谨抱拳。 “不敢不敢。”李乾见霍云恳诚沉稳,忙道不敢,但还是拔开盖子,一闻之下,果然芳醇无比,并无其他杂味。 “好,就依先生。”李乾当下定了心,即刻命人自车轿上摘取收集挂在布幔上的杀枫叶子,一同带着转身进了屋中。 夜至三更, 分卷阅读131 时过漏转,几点星雨开始飘落,不一时便有些密密。 自从李乾进入刘广仪卧室,初还有几声,之后屋内声息渐渐不闻。 不易察觉的笑容自霍云嘴角一划而过。 “你笑什么呢?” 霍云转身,发现翠姜正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握着纸伞,知她下雨来给自己送伞,见她一身书童打扮,十分有意思,便随口应道:“笑你。” “嘁……你又不是看到我才笑的,明明是对着里面笑。”翠姜白了他一眼,“刘大人怎么样了?” 霍云摇了摇头:“尚不知道。” 两个人正说着话,只听得屋中一阵骚动,细听,几声叹息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翠姜抿了抿饱满的嘴唇看着霍云:“我猜你刚刚是不是出了什么主意?又或者给了李御医什么什么稀奇古怪的药?听到里边的人安静下来,知道刘大人的病情有缓,这会子才有笑意?” 霍云看着翠姜…… “看什么?”半日,翠姜有点不自在,“是不是在想……这丫头怎么什么都知道?” 霍云咳了一声,转过身去。 翠姜飞了霍云一眼,刚要说话…… “哎呀!霍先生!霍先生……”御医李乾一步自软帘内闯了出来,口中叫着霍云的名字,出门四下寻找,见霍云就在门前,忙一把拉住,“见效了,见效了。” 想来能把人从生死的悬崖边上拉回来,作为医者李乾是有难以言语的成就感的,喜不自胜,忙着出来找寻刚认的“半个同行”霍云来分享喜悦。 霍云忙笑迎:“刘大人可是见好?转危为安了?” “正是正是,不仅呼吸见匀,就连脉象也稳定强劲起来,看样子,是缓过来了。”李乾说着不由激动地来回搓手。 门里,孙象法和顾四海也出来了,众人也在其后退出。 霍云眼光略沉,从怀中又拿出一个和刚才相同的昙白瓷瓶递给李乾:“大人,一个时辰内还是要给刘大人反复擦药,才可保无虞,还要着人清理了大人所乘马车,说不好就还有无忌草籽混在篷布车幔上。” “哎呀,正是,正是,霍先生想得周到,我这就进去给刘大人擦药。”李乾说着接过霍云手中瓷瓶,快步进了内室,忽又转回,“那车棚之事……” “明日一早,我就着人将所有车辆都清理一遍。”驿站管事何大人忙道,刚刚见刘广仪死里逃生,何管事早就攒了一窝的恐急在心里,若是车队在他这里出了事,就算不是意外,只是疾病,他也少不了被嗔责降罪,此时他见刘广仪脱险,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忙殷勤答道。 “有劳有劳。”李乾说着又退了进去。 厅上,一时众人也呈喜悦之气。孙象法早已露出了笑容,捋了捋胡子:“既是刘大人已经脱险,诸位就早些安歇吧,劳动了一天,也都乏了,这里有李御医照顾着,我和顾大人也在,诸位就回去吧。” 众人见孙大人如此说,不免客套一番,最后,也便纷纷离去了。 霍云亦是随着人群向外走。 “这位可是霍先生?”不出所料,还未迈出门去,有人叫住了霍云…… “孙大人。”霍云回身恭敬笑道,“在下正是霍云。” 翠姜也只得跟着回身,低头站在霍云身后。 孙象法上下打量了一番霍云,口中不禁赞叹:“一早就听翠相和下官赞过,说今年孝廉举子中颇有几个出众之人,其中翘楚便是他府中这位霍先生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霍云亦未太谦,只低头恭敬道。 “老夫之前见过霍先生为翠相誊录的奏本,一笔‘瘦金’如同镌刻,足见风骨,今日见到霍先生,竟是这般舒朗俊逸的年轻人,而且不想竟也通晓医术吗?刚才救治刘大人之药可是霍先生的?老夫见过那昙白瓶子……” “不足大人挂齿。药名‘斥敏’,乃是家传,只因家乡东靖多食海产,敏症亦是常见,所以不过寻常随身药物,在下也只是猜测今日经过杀枫林,常见无忌草,刘大人乃是偶感敏症,才斗胆献药,也是李乾御医善于辨别,敢于采纳,才误打误撞救治了刘大人。”霍云说着,仍旧恭敬抱拳。 孙象法又摸了摸胡子,不住面露笑容,转头向顾四海道:“不管怎样,今日之事,还要多谢霍先生,顾大人,是也不是?” 顾四海自从屋里出来,并没有说话,此时正打量着霍云。 霍云也不躲避,只是低着头,微有笑意。 半晌…… “你说,你只是猜的?”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话说霍云献药,救了刘广仪一命,众人正在纷纷称赞,顾四海却在众人散去之后,露出了狐疑表情:“你说,你只是猜的?” “那大人以为如何?”霍云不闪不避,微微笑道。 顾四海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打量着霍云,半晌:“此时夜深,霍 分卷阅读132 先生早些休息吧。” 出乎翠姜的意料,顾四海面露狐疑,言语中似乎对刘广仪的病有些猜测,而且已然出口相问霍云,却在沉吟半刻之后,没有再说下去,竟自顾自离开,去休息了。 翠姜看着霍云,眨了眨眼睛。 “走吧。”堂上除了留下照看刘广仪的仆人并御医李乾,众人都已走光,霍云笑了笑,对翠姜道。 一前一后出了花厅,庭院中,新雨之后,月色如洗,清瑟瑟,几分清冷。 翠姜裹了裹衣衫。 “这驿站外头有条溪水,愿不愿意陪我去走走?”走到自己房间门前的时候,霍云回身对翠姜道。 “好。”翠姜笑着点头。 驿站之中,随着刘广仪的转危为安,人声渐轻,五进的院落承载着一日的劳累,纷纷暗灭了灯光,人们就此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去。 驿站外,夜色凝重,月朗而星稀。 大约向东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树木徐徐紧密了起来,渐有山峰于夜色中袅袅,细听,已可闻水声,不过转弯,眼前正是霍云口中的小溪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条溪水?” “咱们从西边来?这溪水在东边啊。” “这条溪水有名字吗?” “这水通向哪里啊?” 两个人离开驿站时碍于身份,一前一后地走,此时来到了溪边,翠姜快走了两步,和霍云并肩走着,一句句问着。 半晌…… “青夜。”霍云道。 “啊?”翠姜没太清楚。 “这条溪水叫青夜溪。”霍云道。 翠姜稍停了脚步,随后又跟上了霍云,笑道:“这定是个女子取的名字了。” “为什么这么说?”霍云并未去看翠姜,随口答道,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溪水之上,月色灼灼,溪水清亮,映得一水碎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猜便是这溪水名字的出处了。”翠姜昂头莞尔。 霍云摇头‘不屑’:“你这猜测牵强得很,难道不是“君见九龙池上月,莫辞青夜水中看。”更贴切吗? “是吗?!”翠姜俏丽一笑:“若这溪水只是这冰凉凉直白白的意思,你何必深夜来此缅怀?” 霍云的脸上有隐隐的清寒。 “怎么了?干嘛不说话?”翠姜紧了紧身上的书童衣衫,太宽大了,锁不住体温,有些凉风时不时地窜进来,“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姑娘吧?” “是没有见过这么聪明又这么好看的姑娘。”霍云笑着,月色下舒倦温暖。 被霍云的衣衫包住,翠姜的脸庞有点儿烫,从不听他这样称赞过自己,翠姜的心里像翻了蜜罐子,又像这蜜罐子里掺杂了许多的柠檬汁子进去,酸甜不辨,滋味不知。忙快向前走了两步,躲开两个人相对的贴近,翠姜道:“你只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嗯,你说得对。”霍云轻声。 对于霍云多少有点敷衍的回答,翠姜表示很满意:“那……这里真的曾有你的故人吗?” 霍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向前走着。 翠姜觉得隐隐的不安。 只是随口和他聊天,没想过自己会说中什么,能说中霍云的心思,自己尚且还做不到。只是现在……竟然说中了吗? 于此深夜,于此云水之间,他真的,真的是来缅怀的? 他缅怀的是谁,在这清风如醉的夜里,能缅怀的……会是谁? 翠姜心有些乱,霍云不年轻了,哦,不是,他很年轻,只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已经不会年轻到没有娶妻,或者就算是他身后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身份,也不会没有婚约吧? 又或者就算连婚约都没有,他这样的男子…… 这样,这样的男子,也是会有很多女子,很多特别好,特别美的女子喜欢的吧? 那这其中,会不会就有今晚,这淙淙溪水边……相遇的人,同游的人呢? 落后几步,翠姜看着水风带月里霍云略有些消瘦的背影。 “这溪水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霍云没有注意翠姜多少有点纠结的表情,自顾自说着话蹲身下去,捡了一块儿白色的石头握在手里,“这里原本叫白石溪。那年春天,我爹就是在这里见到了我娘,我娘当时正在念一首诗……我爹听到了,于是,他就给这条溪水起了这个名字——青夜溪。”霍云看着手中的石头,眼神有些空,也有些笑意。 翠姜呼了口气,在心中着着实实鄙视嘲笑了一下自己,险些吃了霍云娘的醋啊! “诗啊?是不是我念的那首啊?”翠姜笑着追上来。 “是。”霍云抄手把手中的石头扔进了水里,激起一片细小的水花儿,月光之下格外有生趣。 “啊?啊?……真的是啊?”翠姜愉快了,这误打误撞,实在有意思得很,“你没骗我?” “我也奇怪呢。”霍云摸了摸翠姜的头,笑道,“何时骗过你,更不要 分卷阅读133 说这样的事情。” “有什么奇怪的?或许当时当势与此时此势,我们的心境有几分相同呢,诗就那样几首罢了……”翠姜有些得意。 有不易察觉地一震,霍云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表情,约略正色道:“翠姜,你可知你我如今面临的情势?” “说到这个,我有些事情不太明白,劳烦霍公子给我解释一下吧。”翠姜道。 霍云点头一笑:“你问吧。” “听闻胡成侯最终被削职革俸,羁押宗人府,只保留了侯位虚职,胡贵妃也受到禁足,是因为《万民书》所致?之前我夜闯皇宫,告发胡成侯谋害东靖王,陷害我姐姐均未有实证,虽然是解了姐姐一时之危,却着实对胡侯起不了什么实质的作用,不过是缓兵之计,仗着姐姐和我爹的高位,皇帝不好声张罢了。不过那晚我在姐姐紫衫殿时,胡妃来闹,我眼见躲不开就要吃了她的亏,皇帝却被忽然请走了,我想着……那个天不亮的时辰能急请皇帝的,一定是重臣皇亲,且是有什么重要大事奏报吧?后来我被关在家中,不久前大致听了些事情,听说定坤王薄宏定也站了出来,携公子的朋友沈三年见过了皇帝,告的是恫扰商贾之罪,不过就算是这样,皇帝也未下决心,查办胡侯,直到……转日朝堂,胡侯斩当朝献了“青背龙王”的尸体……消息已经传出,惹的万民请愿,《万民书》献于朝堂,皇帝这才便不能置之不理了,这些事我倒是能勉强串联起来,只是……”翠姜肃然起来,越发明艳,“公子倒是给我讲讲,这青背龙王之事吧,胡侯为何要杀青背龙王,抬到朝堂之上,难道他不知道其中利害?” 翠姜一行说,霍云一行从怀中取出一只红苕柴瓶来,倒在手上一些汁液随手掸在翠姜头上:“胡侯的箱子里本来也不是什么青背龙王,此时的就更不是了,只是柳河中的黑背鲶鱼罢了。” “啊?你我见到的那东西像座山一样,怎么会是条鲶鱼?” “鲶鱼若食草腐则身形狭小,食肉腐则形状壮硕,若是……食人腐,其形便不可限量……” 翠姜听霍云如是说,不觉心里有些翻腾:“人腐?” 霍云点了点头:“咱们行走的那段水路两侧多山,你可还记得?” 翠姜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 “流河两岸富庶,那段水路两侧多山,常有匪盗出没,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一旦杀了人便绑石沉江,所以……那里的鲶鱼经年累月,眼红如血,便是食用人腐所致了,只是这样的东西少有人见过,葛骁着人打捞上来几尾形大如牛的鲶鱼,切割拼凑,剥去胡须,翅鳍,便是普通渔户也分不清这是什么了。” “你把这样的东西装进了胡成侯的箱子里的,那抬上朝堂的箱子……之前装的又是什么?”翠姜不解。 霍云一笑:“我和裘凤游在明月楼相见的时候,潘辽在楼下见到胡成侯的箱子运上了船,当时就有所怀疑,一探才发现,箱子里竟是枯鞭营的侍卫的尸体。” “尸体?”翠姜觉得有些意外。 “是的,这些尸体上青斑浮现。” “你是说……这些人是你在山洞中毒死的那批侍卫,你当时卖了破绽给胡成侯,他果然上当了,以为这些人是悉数被裘凤游特有的虎涎絮凝香毒死的?所以才带了尸体,指正裘凤游?” “他其实并未准备在朝堂之上公开此事,因为他还没有必胜的把握指正东靖王造反,他只是想将重了毒的尸身带给皇帝一看,并言说他在河上见到传说中的“青背龙王”现世,主新君已生,而那时,正是东靖王乘船东去之时。好借此让皇帝相信,裘凤游不臣之心,却不想被薄宏定在他之前将了一军,带了沈兄前往,胡侯眼见局势对自己不利,所以才不得不端出侍卫中毒一事,好让皇帝相信,这一切都是裘凤游的策划,包括薄宏定的奏报。”霍云说着,仍旧不断向翠姜身上撒着什么露水。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翠姜笑道,“散了我一身的香味儿……” “霍公子!霍公子!可是找到你了!快快随我回去!快些快些!” 首先找到霍云的是驿馆主事何大人,熟悉周边的情况,又听人通报霍云带着书童出了大门奔西边散步去了,猜想是到溪边了,便一路跑过来寻找。 见到有人来,翠姜忙退到霍云身后,低着头。 “何大人,这么匆忙,可是刘大人又有不妥?”霍云见何主事神色慌张,忙问。 “不是……不是何大人,是,是……总之,霍公子快快同我回去。” 回到驿馆的时候,情况之复杂,让翠姜大吃一惊。 驿馆之中,此时一片狼藉。 出行采纳书籍的三四十随行人员,此时倒有一半人陆续出现了呼吸急促,面目肿胀,甚至呕吐头昏之状,这其中也包括——顾四海。 孙象法手足无措,倒一时片刻也希望自己赶快也病了才好…… “霍公子。”见到霍云,御医李乾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霍公子,你身上可还有‘斥敏’膏,这无忌草厉害,刘大人因本来体弱, 分卷阅读134 发病较早,此时众人皆陆续发作……若不迅速诊治……” “有的有的,只是所带不多,也只还有两三瓶在行囊中,翠宝快去取来。”霍云忙道。 “那就好那就好,众人虽有症状,但好在均是青壮之人,不似刘大人本就有心症在身,有药就好,就好。”李乾擦着汗,忙自去捧了大药钵来。 就有翠姜腿脚利索,赶着拿了药回来,悉数倒在药钵之中,何主事取来洗净的杀枫叶子,研均匀给众人用上,果然见一时半刻,众人气息渐匀。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月色如洗,风过如心。 霍云在顾四海面前坐定面前的时候,始终保持着缄默,一如他平时的样子。 “这无忌草竟这般厉害吗?”顾四海在一场晕吐交加的折腾之后,眼底青紫,气息略弱,对霍云如是说到。 霍云没有什么表情。 顾四海眉间一跳,不觉挺直了身子,他一直觉得霍云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不论是外貌还是谈吐,都不是一个能被轻易忽略的人,而他现在到自己面前来,应该是有话说的:“霍先生……霍先生可是有事要对老夫说?” “中毒。”霍云道,他的声音总是这样沉静,总能把人带入某种他想要带入的情境,让你相信他说的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咱们一行人大半都中了毒。” 顾四海一惊不小,深拧着花白的眉毛,这个判断曾经一瞬间出现过在他的头脑里。霍云,这个献药的人,果然是知道的:“什么时候?路上吗?” 霍云摇了摇头:“不是,毒行迅猛,发病极快,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慢性的毒药所致,所以在下觉得,中毒是咱们到达驿站之后的事情。” “是……”这次插嘴的是翠姜,她想问——“是什么毒啊?”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看见了霍云略沉的眼神,翠姜便只来得及把“是”字说完,其他的一股脑咽了回去。 顾四海望向翠姜,在她看来,翠姜的“是”自然是在肯定:“翠小姐也知道?” 翠姜傻了,顾四海认识自己吗?他从前并没有见过自己啊?难道是孙象法说的?这一行人里除了霍云,也只有父亲的好友孙叔叔知道自己,见过自己。 “在下刚刚把翠二小姐带了出去,正是前往溪水边去为她解毒,免她在驿站中发病起来,难免惊动李御医,多有不便。”霍云话说得不紧不慢。 翠姜更傻了,眨了眨眼睛,对于眼前的情况生出许多疑问——霍云说的是真的吗?一队人是中毒了?什么人下的毒?自己也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自己全没感觉?也没有症状。 翠姜兀自出神,门口有小厮来报,说李御医来给顾大人送二次煎服的杀枫叶子。 李乾进来的时候看见霍云也在,满脸欢喜:“哎呀,霍先生也在,您的药真是有效,只是实在是惭愧,在下一介医者,竟是仰仗先生才能解这困局,救得众人,多谢多谢,惭愧惭愧。” 霍云见李乾谦逊,起身道:“凑巧罢了,李供奉不必客气,东靖之地多生无忌草,很多人家都是备着的。倒是先生加进去的五味子药性用得颇准,众人才得在敏症消退后马上恢复气力。” “哪里,哪里?”李乾仍旧在谦逊感谢,这边顾四海已将药尽数饮尽,将碗递给小厮,顺口说道,“刚才听闻霍先生的书童也出现了敏症,是霍先生自用的药。李御医这也给霍先生的书童瞧瞧吧,看看恢复的如何?是否还要再煎一剂药,也好尽快恢复。” 话说到这儿,霍云自然明白顾四海的意思,他想知道翠姜是不是真的中了毒。 翠姜也很快明白了,顾四海一直是怀疑霍云的,甚至从他第一次给刘广仪献药,当时在花厅之上,顾四海欲言又止,自然是从那时就起疑了。想想也是,为什么御医都看不出来的病,霍云却知道,还能药到病除,这不是很奇怪吗?或者说,是不是太凑巧了……但现在,这些都来不及想了,因为顾四海让李乾来给自己看病,这可是要坏事,自己虽然夙昔身体强壮,但是女子的脉象再怎么说也不会和男子相同,总是纤细薄弱一些,李乾乃是御医,一诊之下,绝没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翠姜看了看霍云,心中不禁擂鼓。 霍云……仍旧没什么表情。 迟疑着坐到椅子上,翠姜露出手腕,只露出一点点,再露多了会过于细嫩,就露馅儿了。 片刻。 “这位小哥的毒已经解了,只是……脉象强劲,正是毒后心肺兴奋所致,时间久了,难免对心脉有所损伤,还是需要服用在下配了五味子的杀枫叶汤,脉象才能平稳下来。”李乾诊罢对霍云一边说一边微笑道,“小哥没什么大碍了,先生放心。” 翠姜注意到,李乾说“小哥”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霍云一笑谢过,并未言他。 “李御医。”顾四海理了理花白的胡须,“老夫还有一事不明。” “大人请讲。”李乾忙转身。 分卷阅读135 “这无忌草如此厉害,队中大半人都中了敏症,为何还有小半人却能安然无恙呢?”顾四海道。 “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李乾笑道,“所谓敏症并不似中毒,一种毒物可能对所有人都会有用,但是能导致敏症的东西就不是了,因人而异,令人患敏症的东西也千千万万,一根草,一味药,乃至一样食物甚至一样配饰,又或者一阵子花粉子皆可使人患敏,同样也就有会有人接触了完全不会有什么反应,表现各不相同。刘大人因为本就有心悸之症,身体弱一些,所以接触了无忌草,敏症起来发病得就早些,众人体质不同,发病的早晚也就不同了。” 顾四海点了点头:“李御医劳顿了。” 李乾忙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直到李乾的脚步声远了。 顾四海望着霍云,有些意味道:“如此看来,霍先生果然高明,李御医虽然不是圣手,能做御医自然也是有些本事的,还是被先生抢了先机,那现在你能否给老夫解释一下,你是用了什么手段让李乾这样在御前伺候的人对敏症之说都深信不疑的?” 霍云一笑:“在下家传的白鱼白花膏可解上百种毒,只要能解了毒,自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李御医是赤诚之人,自然愿意相信在下。” 翠姜抿嘴一笑,霍云这是说顾四海老奸巨猾呢。 顾四海久居官场,什么话听不明白,当下也不见怪:“白鱼白花膏?可就是你给众人用的所谓‘斥敏膏’?” 霍云点了点头:“乃是用清江白鱼的腮中剧毒和十三叶白凌霄花汁子配成,故名白鱼白花。至于斥敏膏……倒也不是在下临时起的什么名字。两种药物之间,只差了杀枫而已。白鱼白花膏加上一味杀枫,便也有脱敏之效了。李御医倒也不算失了判断。” 翠姜看了看霍云,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和人家解释这些药品的事情。 “这倒是稀奇的很,看来霍先生于药理上极通的。”顾四海道。 霍云一笑,未置可否。 翠姜听出了顾四海的怀疑,从之前怀疑身份现在又疑到了此次中毒之事。 “只是若真是中了毒,那先生说说看,为何另一半的人却无事呢?”顾四海继续道。 霍云想了想:“或许是因为那一半人,自入驿站来,并未食用驿站中的饮食。” 霍云此话一出,不止顾四海,连翠姜都吓了一跳——饭食吗?霍云走后,自己便从厨房拿了些饭菜回来吃,而且还留了一些给霍云呢,板栗、粟米和着面蒸成的窝窝,十分香甜可口,难道竟被人下了毒?那为什么自己没事儿?哎,不对!刚才李乾御医说自己也有毒后心脉强劲的症状,难不成自己真的中了毒?那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翠姜忽然想起了和霍云在溪水边时,霍云不住向她身上撒一种清香扑鼻的药水,难道他是在那个时候真的是在给自己解毒?不是胡说八道的? 不觉有些开心,翠姜偷偷看了霍云一眼。 顾四海蹙着眉,半日:“这些事,先生是怎么发觉的?” “我家二小姐颈上有一块儿祖传的辟毒宝玉,遇毒变色,不巧今日小姐书童装扮,为怕人瞧见,衣领紧束,故她自己竟也没有发现。刚才刘大人中毒,在下当时也并不知内里,直到小姐怕在下饿了,偷偷递给我厨下预备的点心时,在下恍然瞥见小姐因走得急露出的半角玉坠,已经是蓝色了。” “那当时霍先生为何不说破,既是有人下毒,说出来大家有所防范才好啊?”顾四海道。 霍云的脸本是极俊朗的,皆因太瘦了,便显得有些冷,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芒,他:“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第 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话说霍云言顾四海是明知故问。 顾四海摇了摇头:“老夫并不知道。” “大人若是不知道在下为何隐瞒,又为何自始至终皆不问及最要紧的一个问题?”霍云复坐了下来,看着顾四海。 翠姜一直紧跟着霍云的思路,随即豁然! 是啊!为什么?顾四海问来问去,就是没有问——是谁下的毒。 这个问题,是自己在霍云做出众人乃是中毒这个判断的时候闪出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最容易想到的,但偏偏就是这个问题,顾四海一直都没有问过。 这是证明,顾四海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吗?至少他已经有了怀疑的人。 顾四海盯着霍云,眼光闪烁。 霍云目色不移:“因为顾大人从刘广仪大人一早发病,到后来众人陆续病了大半,便猜到是有人下了毒,只是您所怀疑的,却一直都是拿出解药救治众人的在下罢了。” 顾四海开始咳嗽,使劲的咳嗽,咳到最后脸都红了。 “也不怪大人怀疑,这件事情确实过于入扣,巧到让人生疑。”霍云叹了口气,“可惜啊,顾大人,您终是疑错了人。” “我们与这队人 分卷阅读136 马无冤无仇,为何下毒?该疑的自然另有其人!顾伯伯只是之前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罢了,现在知道了,自然不疑。”翠姜几乎是脱口而出。 霍云点了点头,示意这句话翠姜插的好,省去与顾四海这样的学究来回念经一样的周旋麻烦。 “翠小姐。”顾四海缓了口气,道。 “顾伯伯既然认出我了,叫我翠姜吧。不过顾伯伯是怎么认出我的?我打扮得不好吗?”翠姜笑道。 “老夫其实并不知道是翠小姐,尤其不知道竟是翠二小姐驾临,只是觉得霍先生身边跟着的并不是个寻常书童,举手投足虽活泼,终归仔细瞧还是能看出规矩体统来,却实在不是一个书童能有的体统,这也让老夫心有猜忌啊。”顾四海饮了一口翠姜端过来的茶,似乎因为没什么气力,连戒心都少了些,语气也温和了。 翠姜笑道:“原来早就被顾伯伯看出来了。” 顾四海苦笑着挥了挥手。 来之前,翠姜隐约可以猜到霍云此行应该是为了接近一些关键人物,自己固然是为了跟着霍云出来走走,却不想父亲竟答应了,翠姜就更觉得,自己的身份或许能帮上霍云的忙。现在看果然如此,自己的身份至少让顾四海不再怀疑霍云,而这个关键人物也正是——顾四海。 虽然如此说,翠姜却不知道霍云究竟要怎么做,此时也不好再说下去,只是安静地看着霍云。她喜欢看着他,她从来没有从一个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大的吸引力,就像一片看不透的深海,蕴藏着极深的秘密,却又如此的蔚蓝平静。 翠姜见过海,就在她十四岁那年,翠少平刚就任参知政事一职,按朝廷惯例,二品以上大员新就职,需以一年期到达边疆四界,一为体察民情,二为地方官员所熟知。父亲是带着翠姜去的,所以翠姜在到达南海边陲时见到了大海,一见便不忘。 是啊,一见,便不能忘。 顾四海笑了笑,多少有些怅然:“听闻胡侯之事……二小姐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 “翠姜是被逼无奈,谁知胡侯为何忽然就对我家王爷起了杀念呢?不过……这样的秘事顾伯伯竟也知道?若不知道的人全当胡侯下狱是因为恫扰商户,斩杀青背龙王惹来万民书所致呢……看来您一直是留心胡侯举动的。” 翠姜眨了眨明亮的眼睛。 顾四海笑着未置可否。 “二小姐心思单纯,一念只为了东靖王爷,多少有些不记后果,心思却好,结果也好。就算……”霍云一笑,没有说下去。 翠姜观察着顾四海,见他对霍云的话既没有太好奇,也没有太惊异,便知道顾四海大概明白霍云没有说下去的话是——就算是胡侯刺杀裘凤游之事可能皇上之前未必不知,甚至可能有所授意,翠姜这一闹,现在也绝不能承认了。 “皇上英明,深知萧墙之祸自来都是毁国灭家的起源,且王爷虽远走东靖,在朝中的影响却不言而喻,皇上自能知道其中利害。”霍云道。 顾四海想了想:“霍先生这样说确实有些道理,老夫无可辩驳。只是……事到如今,霍先生是不是应该也和老夫知会一下,你,又是谁呢?” 霍云听顾四海相问,站了起来,敛衣凝神郑重作了个揖:“在下参知政事府上订书,霍云。” 翠姜以为顾四海会去谦让一下,这是个不小的礼节,经过这一番谈话,顾四海应该会对霍云另眼相看一些,至少霍云已经非常坦诚了。但是出乎翠姜的意料,顾四海没有动,不止没有动,面色中竟是有渐渐清晰的距离感,这让翠姜觉得心惊。 难道,霍云的努力白费了? “在下,亦是南延普华永溧,坪下人,霍云。”霍云说罢,仍旧揖着没有抬头。 “你?你!”顾四海猛地从塌上起身,手指着霍云,不住抖冻着,显然是因为巨大的震惊所致。 翠姜怕他站不稳,忙扶住。 “你再说一遍。”顾四海道。 霍云直起身:“在下,南延普华永溧,坪下人,霍云。” “怪不得……怪不得!”顾四海有些乌青的眼底跳了两下,转过头去问翠姜,“他见过东靖王爷是不是?” 翠姜“懵懂”地点了点头:“家父告之小女,霍公子与王爷相熟,是可以信赖的。” “怪不得,怪不得你件件事情皆如此清楚,翠少平也同意你带翠小姐出来,老夫还只道你是翠少平之人,原来……你竟是东靖和参知政事府两家之人。”顾四海道。 “王爷与翠大人都是谨慎的人。”霍云道。 “这个自然,他们必是知晓你的身份的。”顾四海迟疑了一下,忽然回首看着翠姜,“难道,难道整件事……我是说胡成侯之事,都是翠大人和王爷一手策划的?”眼现晶亮,顾四海似乎忽然整理出了一个脉络。 “王爷乃是最闲散无争的人,自来人若不犯他,他才懒得管这些。”翠姜拧着俏眉,看起来满满回护之意,“还有,我爹也没有参与什么谋划,目前所动皆因心疼我罢了。” 霍云一笑:“在下失礼 分卷阅读137 ,二小姐见谅。” 话说到这里,霍云知道,以顾四海之算计精明,若是他肯同流,便不必再说下去。 只是,霍云沉默之后,顾四海也不再答话,坐了下来,半日,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罢了,不管霍先生和翠侄女此行目的如何,老夫都是爱莫能助,蜀华道既然已经由陛下做主归了胡侯,在下便不想在此事上再作文章,还请二位回去吧。老夫有些累了。” 翠姜见不好,还欲再说,霍云却拱手告辞,退了出来。 春夏之交,月影西沉,正是黑暗浓得散不开的夏夜天明之前。 “我也吃了晚饭,也中毒了吗?可是……可是……” 和霍云离开顾四海的住处,翠姜问道,低头看了看自己颈子上的达摩凌霄,从没有过什么变化,自己也没有中毒的症状。 “你中的是千骑散,不是毒,我想顾四海对我起疑,会派人注意你我的行踪,也会怀疑为何你我皆无事,所以便给你头上身上撒了一些千骑散。”霍云声音淡淡的,听起来有些累。 “啊?” “就是刚才在溪边我撒的那种香料,里面有提纯过的夹豆粉,会引起脉息强壮,形似解毒不透的反应,不过一时就消了,不打紧。”霍云有点心不在焉。 翠姜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来看霍云,看了许久。 “我脸上挂了灯谜吗?这么一副解不开的样子。”霍云道。 “是胡成侯吗?看样子你是要引着顾伯伯向胡成侯下毒的方向去想,可是为什么?胡成侯为什么要给采办书籍的人马下毒?就因为我在队伍中,杀我之心不死?他现在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顾得了杀人灭口,还顾得了皇帝的江山吗?”翠姜咬着嘴唇,始终找不到最确切的原因。 霍云低头整理了一下刚才在青夜溪边被草棘刮破的袖口:“自然不是因为你,而且,下毒的也不是胡成候。” “不是胡成侯?!”翠姜道。 霍云没有看翠姜,慢慢点了点头:“毒是我下的。” “你?下毒?”翠姜震惊了。 “是,直接放入了刘广仪的饭食,又在众人聚集探病时,随便撒了一些在阁子里,不是什么厉害的药物,勉强算得毒。”霍云看着翠姜,把话说得慢了一些。 翠姜一惊不小,目中伶俐:“为,为什么?” “我需要暂时阻挡队伍的行程,刘广仪赶路过紧了,若是他能在风雨来时停下,也许就不会有此一事。至于胡成侯下毒的理由……”霍云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翠姜如云卷的眉尖蹴蹴然显示着她的不解,甚至,一些埋怨。 诚然,这是翠姜没有想到的,尽管她知道霍云此行一定不简单,也会采取一些手段,但这下毒委实有些惨烈,而且这队采办书籍的人马大多是文官组成,很是禁不起折腾,尤其是霍云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刘广仪,万一真的因此而发生意外,这……翠姜皱着眉不愿意向下想。 霍云的喉结在厚衫高领之下滚了滚,却终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转身走了。 夜色离黎明很近,却又因为费了思量显得格外漫长。 翠姜靠在床上,看着床幔外霍云独坐窗边的身影,黑暗中,一动也不动……有些许的陌生和不真实……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不过一个时辰,天便亮了,东方露出的鱼肚白昭示着今天是大风大雨过后的一个晴天。可惜经过一夜的折腾,采购书籍的队伍不得不停在驿站休整,尤其是领队刘广仪刘大人,更是一直昏睡到晌午之后,才渐渐苏醒,可以进一点饮食。 翠姜有些闷闷的,霍云自昨晚到午饭过后一直都没有说过话,只临窗坐着看书,好像看书是唯一可做的事情。 黄昏时分。 天上忽现自南边移来几块火烧着了一样的云彩,继而霞光漫天。 “这云彩聚火并不是寻常的天相。”孙象法站在院子当中,抬头看着天空说道。 孙象法曾任钦天监副执事,因后来说错了一副天相得罪了前朝陈嫔娘娘,被扔到文渊阁做了誊墨小官,后来是翠少平赏识其一手清雅文章,故聘了他到鸿胪寺文苑作了文史官。 “怎么不寻常?”翠姜站在孙象法身边,也抬头去看,“孙叔叔说给侄女听听。 “云分积层卷雨,又分白赤乌彩,皆因四时风水流动凝聚而成,薄厚深浅皆有定数,此时春夏交集,云相多见薄淡,易催微雨,却少见如此高远火聚之相。”孙象法皱着眉道。 翠姜听了个一知半不解。 “这云是自南而来的,想是……嘶……”孙象法凝眉不散,“想是……” “想是怎样?” “想是自此不远的南地,恐有地火流窜啊。”孙象法作出判断之后,眉头拧得更紧,口中低低自语,“希望钦天监能看到这一天相,早行灭火才是。” “南地,我们不是就要去南边吗?”翠姜道。 “不错,平安州就在南边,不过这云 分卷阅读138 彩飘来至此仍旧通红,可见地火应是燃在很近的地方,能是哪里呢?” “大人,大人不好了。”孙象法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天相,忽打后院跑来了一个侍从。 翠姜认识,这人叫顾成,是顾四海的家丁,昨天他们说话的时候,这个人一直在门外守着。 “顾成,何事惊慌?”孙象法见顾成惊慌,忙问道。 “大人!大人不好了!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刚从马厩里自牵了马,现骑了,奔南边一路奔下去了。” “啊?!”孙象法眼珠瞪得溜圆,“顾大人,顾大人昨夜不是病着,一直在将歇吗?往南边,往南边做什么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快些跟上。” “小的死拦活拦,就是没有拦住老爷,老爷也不许小人跟着,说,说若是小的跟着,便要坏事了,不是,不是小人跟着就要坏事,是……” “是怎么样?快说啊!”孙象法也有五分着急了。 “是已经坏事了!对,已经坏事了!”顾成一脸汗,急得话也说不清楚。 “顾大人为何突然如此?顾成啊,大人走时还有没有说过其他的?去了南边……南边……”孙象法想着顾成说过的话,心里一惊,南边不正是火云来的地方,“顾大人没说究竟是何事走得如此匆忙吗?” “没有啊!若是有,小的还着什么急?我家大人还病着,一天下来饭食也没曾吃几口,本就不擅骑马,这可怎么好?”顾成急得原地直转圈儿。 “什么也没说,什么人也不带着,连你也不带着,那他……那他走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或者见过什么人啊?”孙象法问道。 这句话已经在翠姜心里被问了数个来回了,只是自己一个书童身份实在不好开口,此时见孙象法终于问出来了,忙竖起耳朵听着。 “人……倒是没有,倒是有封书信来,对,书信……小的想起来了!”顾成道,“晚饭前,我家夫人派人送了一封信来!因老爷拆信的时候撕坏了漆封,还说夫人封个家书都这样不小心,又说有什么啰嗦话这不过离开这几日时间便来唠叨,就扔在一边了……小的还笑说一会儿吃完饭帮着老爷拼凑家书呢。是了……小的送碗筷回去,就见老爷在匆忙穿衣,然后就急着走了……想是,想是自己拼看了家书不成?难道是家里出事了?”顾成说着转身就要跑走。 “顾掌事稍等。”眼看着顾成要跑,孙象法忙喊道,“若是家里有事,顾大人为何南边去?不是家里的事情。” 顾成一边跑一边喊道:“小的去找信。” 一时半刻顾成跑回来的时候,自是两手空空。 顾四海是带着信一起跑的。 这一点翠姜一早就想到了,只是仍旧耐着性子等顾成回来,想再听听有没有其他可以获知的信息。说是耐着性子,是因为翠姜现在其实想立刻马上奔回到霍云身边去。她猜,即使顾成不知道,孙象法不知道,谁都不知道顾四海为何匆忙而去,霍云就一定是知道的! 可惜顾成再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又坚持按着顾四海说的不去寻找,孙象法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干着急。 “夜里顾四海回来,就说我着了风寒,早睡下了。”霍云没有抬头,如是对翠姜说。 翠姜眨了眨眼:“他还会回来?” 霍云把书放在桌子上:“自然,他还有采办的皇命在身。再者,他若不回来求我,我费这么多周章为了什么?” “费了很大周章吗?你究竟干了什么?顾大人去了哪里啊?”翠姜“谄笑”着凑近霍云,想从他眼中看出点什么,只看到清冷一片。 半晌…… “这些要劳动您东靖王爷的如夫人关心吗?你还是关心你家王爷吧。”霍云复拿起书,看没两行,又扔在了桌上。 翠姜瞥了他一眼,这是个什么人啊?生气了吗?莫名其妙的。 霍云起身扶了扶自己的右肩:“隔着帘子看了我一夜,可看出了什么?” 翠姜忙否认:“我哪有看你?” 霍云转头:“那你可看到天边的红云了?” “这个自然看到了,孙叔叔说那是地火云。”翠姜道。 “孙象法倒是有些本事……”霍云一笑道,“是蜀华道的地室着火了。” 翠姜几乎惊得坐在了地上……忽然心间一亮。 蜀华道? 是了,顾四海和胡成侯为了这块地争了很多年,每每有所摩擦,乃至最后到了互不相让的地步。先帝裘赫朝几次出面调停,怎奈两人皆有争得这块地的缘由。 听父亲说,蜀华道其实极小,只有两三亩大,是在本朝初立时胡成侯封地内的一块儿柳木林子。但说来奇怪,柳木喜水,在端阳这潮湿地界多见,可在此处却长得不甚好,若不是顾四海想要回这块林子,胡成侯大概想来都不会注意到它。 而顾四海想要回这块地的原因乃是这块地曾是先朝时期顾家祠堂的旧址,按照历朝的规矩,就算是朝代更迭,祠堂建址只要不僭越规矩且有地契在手,也是可以 分卷阅读139 由后人保留的。 故此,顾四海举出老例来想要回这块地。 可惜啊,他就偏偏遇到了胡成候,一个仇视一切旧朝事物乃至规矩的人,对于顾四海的要求不仅不予应允,还公然在朝堂上嗤之以鼻。于是二人水火不容了多年。直到裘凤城成了皇帝,胡成候凭借胡贵妃之贵和裘凤城扶持依仗他的心思,才拿顾四海立了威,生生废了旧契,重立了地契,这块地才算彻底归了胡成侯。 奇怪的是,当大家以为顾四海会大闹一场之时,顾四海竟然悄无声息地作罢了,好像之前那些年的积怨不曾有一般。 “蜀华道有地室?还着火了?”翠姜想到这些,忽然在心里得了一些关窍,紧张得搓着手道,“地室里面是不是藏着顾四海家的金银财宝?这个……是不是又是你干的?” 霍云“嫌弃”地无视了一下翠姜,转过身去,嘴角却不易察觉的微微扬了一下。 今夜,月朗星稀,正是雨后的晴朗星空。 霍云自和翠姜说了话,便把自己关在了房中,门也锁上了,竟是睡得很沉,一丝声响也无。 顾四海回来的时候,果然直奔了霍云的住处。 翠姜正披着一身丝锦衣裳站在门口,书童没有丝绵的衣裳,订书这样的官职也不会有,但是霍云有,上等的姑苏丝绵积雪绣,披在翠姜身上显得宽敞了些,却掩不住风华月半。 “我家公子昨日染了风寒,大人若有事,明日再见吧。”翠姜笑道。 “翠二小姐,老夫……”顾四海看起来有些颓然。 “大人看起来累得很,早些回去休息吧。”翠姜没有相让,笑意温和。 顾四海不傻,知道翠姜是存心谢客了,只得慢慢转过身,踉跄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翠姜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衣衫角上赶路急了,不知被什么带出了几块破损,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忽见顾四海转过身,竟正正跪在了院中…… 翠姜慌了,三步并做两步,伸手来扶,却硬生生拉不起来。 “顾伯伯……这怎么使得?”翠姜急道。 “翠小姐,今日,今日老夫说什么也要见到霍公子啊……” 翠姜有些为难。 半晌, 身后有轻声的咳嗽,月光下不见有人,只听得霍云的声音道:“请顾大人进来说话吧。” 第七十六章 话说翠姜和顾四海正在说话,身后有轻声的咳嗽,听得霍云的声音道:“请顾大人进来说话吧。” 顾四海进屋坐定,霍云只穿了贴身的素白衣衫,脸上看来确是有几分病色,看得翠姜有些心惊,几次确认他是不是涂了雪花脂粉之类的东西装病,看得霍云轻皱了眉头,翠姜忙站好。 “大人深夜造访,可是有事?”霍云缓声道。 顾四海半晌无言,慢慢抱起拳:“哎……事已至此,老夫也无话可说,之前霍先生和翠姜侄女来访老夫,定是有所筹谋,当时老夫也是心有顾忌,不愿深谈,此时……哎……老夫实在无言,但凭霍公子吩咐吧。” 霍云温然而笑:“顾大人言重了。只是此时,霍某已无事可求。” 顾四海一愣:“难道,难道先生也收到传报了?是在何时?先生可知其中底里究竟?胡侯为何会贸然如此?” “比大人稍晚了些,应该就是在大人急着上路去往蜀华道一探究竟的时候,在下收到了传报,说胡侯于昨日夜里越狱而走。待霍云去寻大人的时候,翠姜说,您已经走了。” 胡侯越狱?! 事出意外,翠姜此时心中鼓声雷雷,听霍云说,忙回神应和道:“把顾成掌事急坏了呢,不过顾掌事确实很听您的话,着急得那样也没有跟上去。” 顾四海捋了捋胡子:“真是没料到啊……老朽真是没料到!他,他顾侯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我早就该料到,胡侯性子鲁莽,刚愎自用,加上此番出事,更是一人不信一人不听,此时冒险越狱,定是为了什么大事,他在咱们的饮食里下毒,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抢在老夫前面去找……去找……” 顾四海目现犹豫,踟蹰着不知怎么往下言。 霍云表情一丝未变,看起来恹恹的。 “去找什么?”翠姜只好推道。 “二位有所不知……老夫想,胡侯此番冒险越狱,定是为了蜀华道地窖里那一枚……那一枚顾家祖传的算生子啊!他一定是认为我会借此公务之际进入蜀华道,神鬼不知地去取那算生子。胡侯心急脱罪,定是认为此物一出,皇上一定会借此事将功补过,既往不咎的。” 算生子? 翠姜心下微转,原来是这样,顾四海什么都不顾,拼了命去找的原来是这样东西,可看他回来颓然的样子,像是并没有找到了。 “算生子,可是传说中的钻木之石?”霍云“疑惑”道。 顾四海叹了口气:“先生博文了。这算生子乃是传闻中国上古燧人氏钻木之石,是世代所 分卷阅读140 传击火之物,历朝历代的君王贵臣为了这不灭之石皆是绞尽脑汁寻找,为的就是千秋万代的基业永续。” 霍云一笑:“这算生子不过小小一块火石,能有何力量保家族乃至国家昌盛?不过时间久远,以讹传讹罢了。大人不必担心,即使胡侯寻得此物了,也定不能翻身。” 顾四海见霍云大有不再理会此事之意,叹了口气:“先生只当此物乃是传说中的不实之谈,其实是有所不知啊。” 霍云扬了扬眉。 顾四海亦不管霍云仍旧不屑的表情,自顾自说道:“先生可知,我顾家世代贫苦农户,是因何起家而至我这一辈才考了功名在身上的?” 翠姜一笑:“自然是因为学问,父亲常常夸赞,他这一届贡生中,属您学识渊博。” 顾四海摇了摇头,苦笑道:“翠相谬赞了。其实老夫家中三代皆是经营农庄上活计的,只从曾祖偶然在田间得了这正在燃烧的算生子,才自此得了良田十亩,隆兴了家业啊。” “这话又怎么说?”翠姜道。 “当年家乡,哦,也就这蜀华道所在的顾家庄,一日突然山火弥漫,火势迅猛,不过顷刻冲下山,山脚下一带荒地皆燃了起来,田间乡里众人纷纷躲避逃难去了。曾祖母因怀着我祖父,一惊一吓之间,就要临盆,逃走不得。曾祖急了,便孤身推了水去救火,不想,便自田野中捡拾到此物,上刻“算生子”其名。说来也怪,此物一经捡起,竟忽天降大雨,不过一时,山火尽灭。自此,这块石头便留在了顾家,后来,曾祖父便开垦了山脚下被火烧过的荒地,说来也奇怪,原本的硬薄之地,经大火一烧竟是肥沃异常,无论旱涝又或种植何物,皆丰美无比。我顾家也就此发迹,延续后代,才有的后世子孙如我,不必农耕,可以安心读书选仕。” “这块石头也就成了您的传家之宝了。想来您曾祖也并不知这就是传说中的算生子吧?”翠姜道。 “便是到了我祖上一辈上,读了些书有了见识,才听闻知晓了此事。说来,此物后来又自燃过一次,燎烧了蜀华道一线直至云崖山脚,因烧脆了地表露出河川,自此林密茂盛,果蔬丰产,才有了云崖郡近百年之富庶啊。”顾四海回忆起往事,不禁眼中皆是光彩。 翠姜注意到同样闪烁了些许光彩在眼中的还有霍云,只是轻轻的,轻到翠姜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不过转瞬,又是一片“轻视”之色:“原来如此……不过这样也好,可见胡侯已是强弩之末,黔驴技穷,竟是为了此传说之物,赌上了欺君越狱的死罪,逃出了端阳,真是愚莽之辈。如今看来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去做些什么了,只等着皇上派人捉拿,胡侯定是死罪难逃了。” “不过……”霍云“嘶”了一声。 “怎样?”顾四海有些许紧张。 “说胡侯急于脱罪自然不假,但是若没有此时的越狱之罪,胡侯之前境况委实谈不上穷途末路,何苦这样冒死?大人知道,我……应该说是王爷所希望的正是大人出面,揭露胡侯在蜀华道周围大肆扩张圈地,乃至威胁顾家宗祠之事。大人虽居文职,却颇有些刚直之名,多年来敢与胡侯较量乃至冲突的也只有您了,此时若您站出来指正胡侯,想来朝堂之上必然多有响应。” 听霍云如此说,顾四海面现惊异:“先生难道是不知道的?” “知道什么?”霍云“不解”。 “胡侯之所以出此下策,是因为,是因为胡贵妃,胡贵妃昨日夜里小产了……” “哦?”霍云有微微的吃惊之意。 此时更惊的是翠姜,不只惊,昨天晚上藏在心里的丝丝寒意又不可抑制地升腾了起来,只是已不再是丝丝,而是阵阵,目光也不禁移到了霍云脸上,再难控制好自己的疑惑。翠姜觉得,霍云一定不像他看起来这么吃惊,他一定是知道的,甚至……翠姜不敢往下想。 霍云疏离目光冷冷带过。 “这个孩子乃是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是个贵子,胡侯能够至今未定罪,自然是因为皇帝顾及胡妃,可是此时……”顾四海道,“胡侯是觉得自己穷途末路了,才不得不冒险出来,孤注一掷。” “原来如此。”霍云笑道,当下并不露声色:“不过晚生有些奇怪,算生子一事大人如此看中,想来是秘而又密的不传之事,不知道胡侯是怎么晓得的?” 顾四海“嗨”了一声,复坐下:“说来也是因为老夫过于执着,平日里藏头守拙,偏是在与他争这蜀华道之事上闹得天下皆知。胡侯虽莽,但是身边也不乏能人异士。听闻,其中有个能识五行术数之人,在勘察过蜀华道后曾上表胡侯,说此地下埋有火王,是兴农利土之象,故此,这块地在归了胡侯之后,他不仅严加看管,封路建栏,而且多次翻整查看。老夫虽心惊胆战,但也知道,蜀华道地室秘密,并不是轻易找到的,也便耐下性子来,等待时机。” 霍云咳了一声,想是有些冷,不自觉回头去看向搭在床上的锦裘。 翠姜拎过来给他披上:“由此看来,胡侯也没算料错,顾伯伯果然这次是想借官道途径 分卷阅读141 蜀华道之际去取那算生子了?” 顾四海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也不瞒二位贤侄了,老夫此行,确实想借道蜀华道,去取了那算生子,不想……不想人未到,火已起。哎!真是天佑他胡家!难道说他做了如此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气数还不当绝吗?” “胡侯拿到算生子了?”翠姜惊道。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胡成侯拿到算生子了?” 话说翠姜惊道。 “起初老夫也并不确定,但是等老夫赶到蜀华道中时,忽然天降大雨,地火尽数灭去,等老夫进得地道查看时,那物件,那物件确实已经不见了。嗨!~想来那东西已经落在了顾侯手中,此时说不定他正赶往端阳皇宫去献宝了。”顾四海重重拍了一下膝盖,满脸颓然懊恼。 一番对话之后,包括霍云在内,三人皆沉默了。 月色有些不分明,带着微微的火红之色,星星雨气随南风飘来,从窗棂子里漫延而入。 “既然如此,大人此时来晚生处还有何用呢?”霍云眼中疏离。 顾四海知道是自己之前拒人千里的态度让霍云表现出了如今的不满,但是他管不了这么多了,算生子一旦经由胡为添交到了皇帝手中,莫说顾家从此失了宝,便是皇帝也会看在他胡为添献宝之举上赦免于他。胡侯若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绝然会隐匿算生子乃是顾家所有之事,到时候杀人绝患,自己哪里还有葬身之地? “霍先生,明人不说暗话,老夫知道老夫之前的举动是藏了私心,不肯与先生相与,但是此时此势,王爷、翠相、老夫还有先生,二小姐,也算是同仇敌忾,但请先生看在天下太平的大事上,既往不咎,快快拿主意,与老夫谋定此事才好啊。” 翠姜看得出,顾四海是真的急了,不禁去看霍云。 霍云,依旧是一副——我也无能为力的,猪死了的样子。说是猪也不太合适霍云的形象,说死了也不太忍得下心……翠姜一时纠结在自己的小情绪里不出来。不过纠结了片刻,翠姜忽然发觉一件事,那就是从顾四海进来再到如今的危急情势皆放在眼前了,霍云确实不那么着急了,除非他早有谋定,不然这和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相符。 翠姜不禁心中一动。 “顾大人,其实在下也不是不着急,只是……”霍云看起来似乎也是踌躇的,“只是在下确实没有办法。大人细想,你我皆知胡侯越狱,翠相怎会不知?但是整个晌午过后至今,并没有只字半语自端阳传来与我。在下身份顾大人是知晓的,凡事并不能做主,不过是办事的人罢了。打从顾大人拒绝了在下之后,霍云也就失了算计,说不定已然见罪于王爷和翠相。所以此时也确实无法,还请大人原谅。” 霍云如是说,顾四海总有一肚子委屈疑问,却再也提不起精神,一时便如锤破了的鼓一般,起身而去,踉跄缓慢。 翠姜望着他的背影,略有不忍,回头再霍云时,却见他竟然已经兀自回到床上去了,棉被紧覆,半点声息也无。 翠姜有些默默,想去问,又犹豫,最后,终是带上了门,到隔壁去安置了。 夜色葳葳蕤蕤,因为火和雨的骤来骤往,月亮变得阴晴不定,天亮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也并不见亮堂,好像昭示着今天的一切都不寻常,不确定…… 锣声响起!紧而又紧! 翠姜猛然醒来,知道这是采办队伍紧急集合的号令。 一定是出事了! 好歹洗漱,匆忙挽了书童发髻出门,只见院子里人们正在匆匆忙忙向大门口跑去。 “小哥,这是怎么了?”翠姜抓住一个看起来眼熟,像是刘广仪随从的人问道。 “快走,路上说。”忽然被擦身而过的霍云拉着向前,只见他已收拾整齐,手上亦是拿齐了他们的包裹物品。 来不及多做解释,大多数人还处在猜测中,队伍已然开拔。 车行迅速,几乎是在霍云刚刚粗略叙述完目前情形时,队伍就停了下来。翠姜打起帘子,远远望去,只见几个御林军士打扮的士兵长长吆喝着,他们身后大路当中已竖起来栏架。 刘广仪的随从跳下车马,跑过去,向设卡的士兵出示了通关文牒,却意外地没有被放行。 不一时,口信传来,前方确实出了事,大队不能通行,一时,队伍只得在路边安顿了下来。 “你在车上等我,别跟着。”霍云对翠姜道。 “不行,我也要去。”翠姜很坚决。 “不行也得行。”霍云更坚决,并没有理会翠姜的反对,兀自就要下车。 “你既设计放了顾四海独自去和胡为添拼命,那如今前方怕是最最紧要的时刻了,而且御林军突然于此官道上设卡,肯定事发不小,我当然要跟着你去。”翠姜的语气坚持,而且并不客气。 霍云转过身,耐着性子道:“之前筹谋商榷你同来自然很好,可现在情势已发展至此,千钧一发,究竟会 分卷阅读142 怎样,谁都无法控制,你去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只会徒生枝节。” “怎么没有用?!你将我爹,还有,还有东靖王爷都牵扯了进来,此时怎么会说没有我的事了呢?”翠姜争辩道。 “你在怪我?”霍云道。 “不敢。”翠姜说着,却挡不住自己言不由衷的心思,和不友善的语气,“我都不知道你是谁,只知道我爹娘姐姐对你都是恭敬的。我怎么敢怪你?” “不敢就好好待着。”末了,霍云的话说得无情,伸手推开门,就要下车。 翠姜心中又急又气又怕,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急又气又怕,只眼见霍云并不理会,径直就要下车去,心中便生出无数担心,也顾不得避嫌,伸手去抓他肩膀。 不过触手,却忽地向后倒去。 原来,一经紧握他肩头,霍云竟不自觉转身,面现难掩的急痛之色。而翠姜由于是半立的姿势,力量全在霍云肩上,不想他忽然回身,险险就要摔倒,身后便是粗木凳,并不精致优软,摔在上面轻则疼痛,重则擦伤挂破再所难免。 不可遏制地倒将下去,翠姜只觉一瞬间自己身下脑后,忽地被紧紧护住,自己落下时重重跌在了霍云的臂膀之上。 呼吸,如此近。 他清冷的碧砚香,清冷的身躯,一滴同样清冷的汗水落在翠姜的额头上。 “你……你……” 没等翠姜说完她的话,霍云已然起身,推门而去,只留下一句话:“待在车里。” 车中,一片静寂,翠姜犹在想着刚才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车下,霍云疾步而去,转过一棵能遮挡住身躯的大树,忽然紧紧握住右肩,珠大的汗滴簌簌而下,不过转眼,脸上一点血色也无,挫骨般地剧烈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地侵袭着他清醒的头脑,让他愈发清醒…… 阴霾的天气,时时几朵无稽的云彩偶尔飘来窥探,不过转瞬便移走,似乎也怕沾染上地上发生的一切。 大地上皆是烧焦的痕迹,葱茏着烟熏的味道,在眼前形成一片荒芜,荒芜有尽头,但是人心……没有。 蜀华道,自山脚以下,山风凛冽,不似春末初夏的妩媚。远远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 当刘广仪、孙象法还有太医李乾以及霍云,因为顾四海之事获准前来的时候,他们看见空地上站着的两个人。 本来霍云并没有可能跟来,无论是官职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但是刘广仪还不够硬朗的身体让太医不得不跟着,于是孙象法便提议,不若霍云也跟着同往,多少通些医理,而且人也年轻,比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去,保险一些。 当然,这个“提议”是早就被计划好的。其实,也不单单是这一个提议,霍云“出身”翠府,自是孙象法愿意时时带着的人。 风过无声。 及四人走近了荒原,身边自端阳府调集而来的侍卫忙跟上。 直到能依稀看清楚荒原上站着的两个人,以及在他们周围围了数十个身穿劲装的人时,四人才辨认出这两个人正是因为很久没有梳洗,一脸碳灰的胡成候——胡为添,和被火势燎去半边胡须,满眼通红的顾四海。 在他们身后,长长的因突袭造成的黄土泛起的痕迹落在烧焦的黑色土块间分外明显。 相持,似乎有了一段时间了,不再有对话,也没有动作,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禁止了。 霍云眯了眯修长的眼睛。 “顾大人啊,顾大人……”先说话的是刘广仪,或许是因为过于虚弱,或者此时的蜀华道太过辽阔,刘广仪颤抖激烈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就被吞没了,这两声“顾大人”一丝也没有传到顾四海的耳中。 此时的顾四海,眼中一片死寂。 “顾大人……有什么话好好说……胡成侯虽然身犯重罪,但是获罪与否,是重是轻,自有皇上定夺,朝廷发落,顾大人啊,您饱读圣贤书,可不能做这糊涂事啊……顾大人啊,请听下官一言,撤去家兵,放了胡成侯,哦不,胡大人回朝廷为是啊!”孙象法也跟着大声喊道。 顾四海仍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一射之外,众人的包围圈内,一身夜行衣打扮的胡成侯侧着眼看了看进来的四个人。 半晌,只听得他问道:“那个年轻人……你是谁?”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话说刘广仪和孙象法因为所居驿站离蜀华道相近,故临危受命,被丞相管兆旌当机立断,指往蜀华道,意图说服顾四海,能够放掉被围困在蜀华道中的胡成侯。 听到消息,一来是有命在身,二来也是因为多年同僚,刘广仪也顾不得自己尚在病中,慌忙召集众人赶路,直奔了蜀华道中来,却正巧遇到了顾四海的家兵已将胡成候层层围困于内。而出城捉拿胡为添的御林军此时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顾四海和胡成侯等人围在了里面,可惜中有胡成侯成为人质掣肘,几次尝试,始终不敢贸然上前,僵持的局面就此形成 分卷阅读143 。 胡成侯虽武将出身,奈何有了年岁,几个时辰战下来,身边仅有的四个随从已经尽数被杀,就连自己身上也中了深浅不一的数刀,鲜血直流,拿在手中的刀微微抖动,浑浊不清的眼眸看着众人,直到看到了包围圈外的四个人。 胡侯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刘广仪、孙象法、御医李乾,他都能认出,那另外一个人呢…… 另外一个人是谁? 胡成侯觉得大概是自己战得太久了,眼睛都被血模糊住了,不然这个人为什么自己不认识,不认识……却又为何觉得如此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吗?昨天吗?一个月前吗?还是…… 用手用力抹了抹眼前的血糊,胡成侯死死盯着这个站在最边上的年轻人。 “你是谁?”胸口有说不出的压抑感,比之前眼前晃动的无数把刀剑还来得让人压抑,刀有形,而人无形,人心更无形。 霍云没有回答。 “你是谁?”胡成侯再次催促道。 霍云始终未答,他不想回答,他并没有什么话想和胡为添说,一个字都是徒费…… 胡为添,这个曾经赫赫扬扬不可一世的胡成侯如今已经走到了绝路,一条由自己亲自设计的绝路,这个结局……其实早就注定了不是吗? 从他在狱中收到胡妃滑胎继而被打入冷宫的假消息开始,从他认为自己大势已去冒险越狱逃走开始,从苏锦衣乔装出城以算生子一把火燃了蜀华道开始,或者更早些从他胡侯逼迫沈三年收购陈粮开始,又大概是从他想保住裘凤城的江山一意孤行追杀翠姜开始…… 还有……是啊,还有……还有从他胡为添的军马踏破云崖郡的那天开始,这个结局就已经在路上了,从未能,回头。 霍云笑了,只是这笑在心中,笑到无声……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听到。 刘广仪还在拼命地大声地劝告着。 荒原上还有偶尔焦枝折断的噼啪声响。 只是这一切早已成了背景。 霍云目色清淡,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有几只雁自远远的林稍经过,转眼便不见了。 他的眼眸便如同今日天空的颜色。 “胡为添,我再说一遍,快将那东西拿出来。”草木灰飞散的荒野上,顾四海面目颓废而急切,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不止。 胡成侯干涸的喉结滚了滚,又滚了滚,仿佛完全没有在意顾四海的命令,他一直在说着什么,又一直说不清。 “好,既然你不肯交出来,那今日……今日……”顾四海脸上已现决绝,不过转瞬生欲尽灭。 箭矢,仿佛无数飞出的催命符!不过瞬间,飞雨流星般尽数没入胡侯的身躯。 就如一具行尸,胡侯在身中十数箭后口中的鲜血喷洒,在嘴边鼓起无数粘腻的泡沫,诡异而鲜红,可是他仍向前走着…… 风过,胡为添在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十数步之后,轰然倒了下去,倒在了焦黑血红之间,就像一棵被风拔起栽倒的树,露出无数狰狞的张牙舞爪的树根,伸直的手臂在空中舞舞着尘土。 他指的方向是刘广仪他们站立的方向,所有人都当胡为添在做最后的求救。 只有霍云知道……胡为添是在指向自己,只是,他再也走不到了。 御林军一拥而上,迅速制服了顾四海和他的家兵,但是没有人再去看一眼胡为添,再去在意他的死活,就像一部闹剧的落幕,没有人愿意回味其中枯燥甚至恼人的情节,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凑近过去,听听他喷着血沫的口中,最后的陈词。 只有风知道。 除了风,还有霍云。 霍云知道,胡为添其实是在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霍惜彦。 后来,翠姜问起过霍云那天的事情,问他胡成侯究竟说了什么?她躲在大树的后面,完完整整看到了这一切,她一直在注意胡成侯,但是看不清他的口型。 “我其实也并不十分像我的父亲,他们说,我更像我娘。”霍云笑着对翠姜道。 御林军将顾四海和他的家兵带走的时候,队伍经过了刘广仪四人的身侧。顾四海注意到了霍云,他正径直走到已经僵硬的胡侯身边,低头观察着什么,又伸出手探了探他的衣衫。 顾四海站住了……已经枯萎的眼中忽然蹦出了几分希冀,他看到霍云起身,冲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眼中老泪四起,顾四海紧紧抱拳,重重拜了下去,。 夕阳,西下…… 一切复安静了下来,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御林军大宛马粗壮马蹄激起的尘嚣已落尽,就连荒原上烧焦的味道也薄淡了。 “你为什么要引着顾大人走这条路?你是知道的,虽然胡侯其罪当诛,但是顾大人这样滥用私刑,诛杀逃犯亦是会被国法不容的。”夕阳下,翠姜清秀的面庞有些激动又有些苍白。 “是吗……”霍云道。 “不得不承认,你的谋划确实高明, 分卷阅读144 想来胡侯致死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死在了谁的手中。就连顾大人明日获罪了,想来也还在感激你寻到了算生子,还与他顾家子孙了呢。”翠姜拢了拢自己的臂膀,觉得有些冷。 目光始终停留在高远之处,霍云没有答话。 翠姜转身而去。 “翠姜。”走了三四步,翠姜听到霍云唤她,停了脚步,她知道自己想听他解释,一直想听他解释,听他说自己这样做是有苦衷的,或者干脆说他是无可奈何,又或者不能控制局面的形成……那样,她会少些难过,会努力释怀。 “你会去吗?”霍云道。 “啊?”翠姜不明白。 “你会去东靖吗?”霍云没有看翠姜。 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翠姜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说会,还是不会。 时间仿佛停滞,又仿佛匆匆就溜走了。 “你说错了,翠姜。”霍云的声音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冷静。 “什么说错了?” “都说错了。”霍云回过身来,夕阳在他身后,投来赤红色的光芒,“胡为添,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死在了谁的手中。” 翠姜一怔。 “至于顾四海,他不是困在了我的局中,而是困在了自己的心魔里。还有……我也没打算将算生子交给顾家的子孙,这从来都不是顾家的东西。”一步步向田埂边走去,一丝留恋的气息都没有留下,霍云消瘦的背影在余晖中显得格外寂寥。 “你,你……”翠姜说不出话来。 是通透的人,翠姜知道自己的心,即便会害羞,但是自己知道,自从霍云从老枫山上救了自己,把他带回了端阳,她的心里便时时的,满满的,都是他,是那个虽然整天冷着脸,其实却温暖包容的人。 可是现在…… “我当然会回去。”翠姜道,“我是王爷身边的人,伤好了,事情办完了,自然会回去。王爷待我那么好……我也……我也念着王爷。”强忍着眼中的泪,翠姜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地绕过霍云,向着队伍驻扎的营地跑过去。 风过,林叶飒飒,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 翠姜没有听到,难过几乎吞没了她,让她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 “翠姜!趴下!” 这是翠姜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霍云的声音。 只觉被强大的力量扑倒在地,头撞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翠姜陷入了一片迷茫……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头上,凉凉的,很舒服。 翠姜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忆不太清楚昏过去时那一下的闷痛了,只觉得额头上有清凉的感觉,止血用的茜草和降香味道裹挟在一起,从头顶飘来,清香宜人。 自己是受伤了吧? 试探着慢慢转动头,有光从厚实的鹿皮窗纸透进来,映在清淡的棕黄色水柳窗棂上,生出氤氲的薄烟。 这是一处翠姜并不认识的所在,不认识的宅子,自己也没有躺在床上,身下有流动的温热,是透过被打磨的光滑无比又拼接紧凑的木板传来的。自己和木板紧贴的衣衫里此时有层薄薄的汗,蒸出翠姜身上特有的香气,但是这香气并没有扩散,只似有似无地在挪动间露出点滴。 这是因为避香草,翠姜想,是霍云吗?仿佛记得自己……是被他扑倒的。 心中一惊,翠姜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 “受伤了还不老实得躺着,一会儿又头疼,都闹了一天一夜了。”尽管好些日子不见了,但是眼前这个人一点都不难认,实在是很好看的人,身姿高挑,宽肩窄腰,清秀舒朗的脸上,一笑便带着隐隐雕刻般的棱角。 后来翠姜经常问苏锦衣,他是怎么把“漂亮”这个词这么贴切的表现在一个男人身上的,漂亮的男人很容易就着了脂粉气,他却一点都没有,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苏锦衣说——爹娘生的。 这很让翠姜有点无奈,一个爹娘生的,她却既没有翠忱的天姿,又没有翠离的英气。 苏锦衣说:“哪会每个孩子都能完整地沿袭爹娘的美貌啊?翠忱是长出了翠叔叔和澜姨所有的优姿了,翠离是在好的基础上自成一派独辟蹊径了,至于你……你大约在娘胎里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长心眼儿了,容貌也就只能顺其自然,好在因为翠叔叔和澜姨的长相,就算你马马虎虎一长,也是现在这般美貌。” 翠姜对他的言论嗤之以鼻。 霍云也是…… “锦衣哥哥,我这是在哪儿?”翠姜索性坐好,看着苏锦衣端着一盘苦海橙,脱去鞋子走上木板,到她身边坐好。 “这是你家在都城郊外的一个宅子,这个地方叫鹿山。”苏锦衣拿了个橙子拨开递过来,“哦,这儿离蜀华道不远。” 翠姜接过橙子,闻到类苦的香味儿:“我家的宅子?我怎么不知道?” “说是你家的,其实是霍云买 分卷阅读145 的,挂了翠家的名字。他……他大概觉得这个地方好吧。”锦衣一笑,“尝尝这橙子,是潘辽特地托人捎来的,东靖海地,不产什么水果,就是这橙子,倒还不错。” 翠姜掰了一牙放进嘴里,皱着眉就想吐出来:“这叫不错啊?你们都是怎么长大的?呵呵,长这么大真不容易,呵呵……” 苏锦衣飞了翠姜一眼:“你再吃一片。” 翠姜摇头。 苏锦衣伸手把橙子抢过来,硬生生又塞进翠姜口中一片。 苦涩还是充满着唇舌,翠姜一脸嫌弃。 苏锦衣忍不住笑了:“你们……吵架啦?” 翠姜低着头,不知道怎么管理自己的神色:“谁,谁们?” 苏锦衣没有说话。 “他和你说的啊?”翠姜又剥了一片橙子塞进嘴里,“也,也说不上……我们,我是说霍公子和我,也没有……没有,没有什么……谈不到,谈不到吵架。” 口中支吾着,翠姜始终不抬头看苏锦衣。 苏锦衣一笑:“哦,原来二妹妹是这样想的啊?那看来,是我多心了。” 翠姜抬起头,不自觉扯了扯嘴角:“他,我是说霍公子,和你说什么吗?” 苏锦衣摇了摇头,神色颇有些无奈。 “那,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吵架的?”翠姜又塞了一片橙子到嘴里,撑在腮里,鼓出一个小小的包,很可爱。 苏锦衣笑了:“还用猜?你睡的这一天一夜,足足问了二十七遍为什么?我也是很佩服你,睡觉也能睡出演义来,急的茉茉直要拿笔记下来,去寻霍云问个清楚。” “哈啊……”翠姜郁闷了,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啊?她倒是不担心说了关于什么胡成侯之类的事情,总之也没有什么外人在,可是万一……翠姜觉得脸要烧着了,“茉茉呢?” “我刚才让她帮我熬药去了,那治骨伤的药不能离火,需要专门有人盯着,我估摸着你要醒了,所以来看你。”苏锦衣笑道。 “哦……我伤到骨头了吗?”翠姜下意识摸了摸额头,还没有摸到,“骨……伤?” 苏锦衣点了点头,下颚的棱角清晰地现了出来。 撑着地站起来就向外走,多少有点眩晕却没挡住翠姜很快调整好了脚步:“他在哪儿?他受伤了?” “你来坐下。”苏锦衣没有起身,安静道。 “我,我得去看看他啊,他是不是因为我受的伤?我恍惚记得他提醒我趴下,然后,然后我是被他扑倒的,他骨头受了伤,伤在哪里?是谁要伤我?”翠姜急道。 “来,坐下,姜儿。”锦衣依旧语调安稳沉郁。 翠姜只得回来,依言坐下。 “告诉锦衣哥哥一件事。”半晌,苏锦衣道,语气竟多了些正式。 翠姜疑惑着点了点头。 苏锦衣深呼了一口气:“你想回东靖去吗?” 不期此时苏锦衣竟是和霍云之前问了同样的问题,翠姜有些恍惚,不知应该怎么说:“锦衣哥哥,这件事,从头便不是翠姜的主意,只是,我并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无论是从前,或者现在。” 翠姜敏慧,虽然不期苏锦衣会问起,但是一想之下,也不是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或许……自己在刚刚昏睡中说了什么吧。 苏锦衣咬了咬牙:“若是……不去呢?” “不去?!”翠姜道。 两个人的话似乎都没有说完,却又再没继续下去,于苏锦衣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有更多不能问下去的理由,于翠姜……她不知道能说什么。 “在林中袭击你的是胡成侯的一个侍卫,打斗中被顾四海家兵砍了一刀,以为死了,不想众人走后竟醒了过来,猜想这个人是见过你的,心中怀恨,拼死一搏要治你死地。”苏锦衣温声道,生怕翠姜再受惊。 “是,霍公子救了我?”翠姜问。 苏锦衣点了点头。 “他伤在哪里?”翠姜又要起身。 “只是被飞来的箭擦伤了脊背,破了一层皮。”苏锦衣道。 “那,那为什么茉茉要熬治骨伤的药?”翠姜道。 苏锦衣站了起来,走下台阶:“来吧,翠姜,我们去看看他。” 夕阳,已经不再留恋今天的初夏人间,慢慢隐去了光辉。 茉茉把药端过来的时候,苏锦衣推开了一扇门。 门内,寂静无声。 霍云,独自躺在和刚才翠姜睡的那间形制相同的房子里,安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 踏上去地上有温热,可是,霍云看起来整个人是清冷的。 翠姜想试着去叫醒他。 苏锦衣挥了挥手:“该醒的时候,自己就会醒来了,不然之前,你是叫不醒他的。他这次恢复得算是很快了,估计今天夜里就会醒来,醒过来的时候需要有人在他旁边。” 翠姜点了点头。 锦衣一笑:“但是我要赶回去了,只请了一日盥洗假,明 分卷阅读146 日还有差事,你便陪着他吧。” “我吗?”翠姜道。 “自然,实际上应该说是你在这里养伤。不然茉茉是怎么来的?”锦衣道,“霍云不过府上订书,没人太在意他的行踪。” 翠姜点头:“茉茉自是爹娘派来照看我的,看来我受伤的事情也随着胡侯之事一并入了众人耳目了。 苏锦衣笑道:“这倒不是什么坏事,这鹿山盛产温泉,这木屋便是建在温泉之上的,地热持续,倒是对霍云这陈年的骨伤很有好处,你们可以安心在这里休整月余。” “是吗?那……”翠姜道。 “不用担心,官的私的,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不妥当的……”苏锦衣笑得有些疏泛。 “什么不妥当?都妥当了的。”茉茉放下药,转过来紧张地看着苏锦衣。 “没什么。”苏锦衣笑道,“茉茉啊,你忘了?我可是嘱咐你,这药煎好后是要盛在碣石药壶里,浸泡在温泉中九个时辰的,还不快去。” “哦哦哦,天啊,差点就忘记了,我这就去,亲自盯着,一步都不离开,这是霍公子的药,霍公子可是救我们小姐的人,小姐念着霍公子的恩情,睡着了都叫着霍公子的名字呢,茉茉自然更要尽心竭力的。” 茉茉一路小跑抱着药碗而去……徒留一脸了然“嘲笑”的苏锦衣和一脸尴尬通红的翠姜。 “我,我那个……我……”翠姜句不成句。 “他今天夜里醒了,你就将那药端来喂他。”苏锦衣道。 翠姜点头。 “还有,那苦海橙,清热凉血,对你额头上的淤血是最好的。” 翠姜只得又点了点头。 “那我便走了,有事可以让茉茉去找我。” 翠姜也只能还点点头。 及走下台阶两步,苏锦衣忽然回过身来:“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话说苏锦衣走下台阶正准备离开翠家在鹿山的别院——初照台,忽然回身:“翠姜,有一件事还需要告诉你。” 翠姜见苏锦衣正式,忙起身,走到近前。 “他这陈年骨伤发病时疼痛剧烈,所以我给他的药中有大量的费麻散并伊藤,这会让他在服药后有短时的亢奋。你可以在他喝过药后暂时离开。这屋里我收拾过了,没有什么能伤到他的,你可以放心,只别伤到你自己就好了……”苏锦衣道。 “这么严重?会伤到旁人?”翠姜将信将疑,低声嘀咕,“那会很难受的吧。” 苏锦衣将翠姜的神色看在眼中,一笑道:“我不过是嘱咐一句,怕你到时不知他为何如此,会被吓到,你不必过于担心,服下这么大剂量的止痛药,于旁人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恢复平静,于霍云很快就好了,他的意志力超乎常人。” 拍了拍翠姜的肩膀,苏锦衣下了初照台一十二级台阶,出了院门去了。 一切归于寂静,有山风自花深露重处移来…… 明月别枝,蛙声初沸,院门外溪水淙淙,月光细碎洒在溪上,有着春末夏初的细巧灵动。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难怪这里叫初照台,一切于古朴暗沉中,于悠远的过往里翻出今夜的初见。 翠姜抬起头,清冷的花香拂过衣衫,始终吹不散一丝纷扰。 不知就这样独自站着,站了有多久。 身后房门内有微微的响动。 醒了吗?翠姜想着,便提裙向屋子里走,推开滑动的木门,欺身进来,果然,刚才向里而卧的霍云已经翻了个身,此时正面朝外,不过还是沉沉睡着,半点声息也无。 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还没有坐稳。 “我便是这样……”霍云的声音很轻。 翠姜抿了抿已经恢复了些许颜色的饱满的嘴唇,她显然听到了霍云的话。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改不了了!”霍云沉浸在梦魇中,额上有些许汗。 翠姜回身拿了个帕子想要替他擦一下。 “翠姜……”霍云的声音变得不是很清晰。 翠姜一愣,他醒了吗? “翠姜。”又是一声低呼。 “我在呢。”翠姜想,按照苏锦衣说的,霍云大概快醒了,便轻声应道。 “翠姜……” 茉茉抱着碣石药壶跑进来的时候,脚下生风:“来了来了,还热着呢,快趁热吧。” 倒出橙黄色的药汁子,翠姜把细白瓷碗递到霍云面前:“锦衣哥哥给的药,喝了就不那么疼了。” “谁说我疼?”霍云接过药,并没有什么表情,一饮而下,“锦衣哥哥?你倒是叫得亲切。” “那个……茉茉啊,眼见就要天亮了,你去帮霍云公子准备些吃的吧,清淡些。”翠姜道。 “这还早呢,再过一个时辰也不迟啊。”茉茉嘟着嘴。 “那 分卷阅读147 ,粥熬的时间久些,才能香甜,再加些百合进去,我刚才见石阶边的水盆子里栽着好多,你去采些……还有芦根,你也采一些在滚水里煨上,白日能喝上一整天。” 茉茉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妥当,又说不清,抱着尚有余温的碣石药壶走了。 “你也去吧。”茉茉走后,霍云沉声道,“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是吗?”翠姜笑道,微微扬着俏眉,“难道不是因为一会儿会变得异于往常,疯癫不已吗?” “你……你这是听谁说的?!”霍云没好气道。 “这你就别管了,只说是不是吧?” “当然不是……我,我怎么会有异常?还,还什么疯癫不已?怎么可能?”霍云有些躲闪支吾着侧身。 “这样啊?那我更要留下来看看了,看看霍大公子在这大剂量的费麻散之下会不会还能这么冷静?”翠姜第一次见霍云这么“慌里慌张”的表情,觉得实在好笑,起身走到窗下的蒲垫上坐下来,笑看着霍云。 翠姜观察过了,自己坐的地方离开霍云有些距离,即使他一会儿有些亢奋的举动,自己也不会被波及,终究只是药物的作用,苏锦衣也说了,霍云的意志力超乎常人。 自己既然担心,就留下来看着他,待他药力过了,再睡着,自己也好放心。 “这怎么也是男子的房间,此时更深,你……” “这话没意思,你醒来之前,我都在这里待了一晚上了,再说,我受伤的时候,你也在我这个女子的房间坐上过整夜啊。”翠姜笑道。 霍云有点儿被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噎着了,刚想还嘴,忽觉得胸中气血翻涌,肩上的疼痛在迅速地缓解中。知道自己可能一时半刻便控制不住情绪,霍云干脆起身走到翠姜面前,伸手拎起她的膀子,连推再护地就要将她向门外送去。 “那我走了,你就睡下吧?”翠姜回身来对霍云道。 “快走,出去,不要啰嗦。” “什么啰嗦?锦衣哥哥……” “就知道是他!” “他也是为了你好嘛……” “他是怕气不死我……别啰嗦了快出去。” “你等一下。”翠姜推了一下霍云的胳膊,一支碧青的草在挣扎中掉了下来,落在光滑的木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昏暗之中,亦没被注意到,“我还有话问你,锦衣哥哥说,那算生子本是潘辽哥哥家……” “这样的事情改日见了你去问他就好。”心中戾气汹涌,霍云觉得周身火热。 “好了,好了,走就是了。”翠姜回身,一缕幽香。 盈盈绕绕的幽香。 这是,这是自己的香气……翠姜想,怎么散出来了?低头看时,果见昏暗处,一支避香草已在两人挣扎时被无意间被踢开远远地,落在了柜子边上。 能让人忘情又痴枉的香气随即蒸腾了出来。 鹿山里四季温泉水暖,初照台就建在鹿山温泉水眼之侧,以阴沉木为基建成,终年不腐,又以最轻薄香郁的香樟为板,不仅无虫蛀,且散热极好,人在其中,不筑床榻,只席地而卧,正是养伤的去处,可是居于内,满屋子都热热的,薄汗却是难免的。 香气越来越醇美,自翠姜颈窝儿,胸前,腰间,缓缓散出。 推着她向外的手,霍云的手……有些犹豫,有些迟缓。 翠姜,感受到了霍云的变化,推着自己的手掌开始慢慢地,有力的握住了自己的胳膊,火热的温度自掌心传来……聪慧如她,自是知晓,此时霍云体内药力使然,又被自己的香气困扰,怕是……怕是一时就要把持不住。 要快些离开!心下明了,翠姜慌忙伸手去拉门板,纤细的手指还未触到门栓,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忽地被向后拉了回去。 “霍云哥哥,霍公子,霍云,不要……不要。”被紧紧抱住腰身,霍云清朗倦疏的脸,带着病容的消瘦的脸,伊藤苦涩清冽的味道,碧砚香的味道,还有……还有自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混合在他们几乎贴合的没有缝隙的身体之间,让翠姜觉得一阵一阵眩晕。 让她眩晕的还有霍云的唇,已不似他平时的清冷,热烈而无序,在自己的发间,颈间不住游走。 “霍云哥哥,你清醒一些,你醒醒。”翠姜努力抑制着自己就要跳出来的心脏,用力推着霍云,想要唤醒他,“霍云哥哥,我是翠姜,翠姜啊……” “我知道。”有嘶哑的不清晰的声音从霍云的喉咙里发出。 翠姜傻了:“你……可……可是……” 伸手托住翠姜的后腰,霍云有力的手指抓住翠姜束腰的打籽棉绫带,一扯而松。 翠姜如雪的肌肤在温冷的月光之下,散发着动人心魄的光泽。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月光就要隐去,由着黎明还人间一片清白宁静。 可是,初照台的这个夜晚却注定没有办法平静 分卷阅读148 。 “霍云哥哥,你放开我。”翠姜只觉霍云周身火热,知他药中又遇自己的香气,神智并不清醒,只是,若这样下去,自己怕就要……可是费尽力气,实在躲闪不开,慌乱之中,翠姜伸手抓起放在一旁矮几上尚未收走的药碗,用力又不敢用力地砸向霍云的头。 只听嘭的一声,碗边正中霍云的脑壳。霍云随即翻身而起,坐在一边捂着头,却半点声音也不出。 一经感知身上一轻,能动弹了,翠姜忙起身就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忙乱地将衣衫系好,直至推门出去,站在房门外面,才回头来看霍云。他仍旧保持半坐着揉头的姿势,好像并不清醒,也没有起身追来的意思,甚至没有抬头看翠姜。 翠姜心中慌乱,忙掩了门,一路快跑回自己的房间,锁紧了门坐下来大口喘着气,心仍旧怦怦跳,脸上更是桃色一片。直缓了半晌,方心下稍定。就听得脚步声从木台阶上传来…… “二小姐,吃早饭了。”门外是茉茉的声音。 心提到嗓子眼的翠姜听见是茉茉,一时方松了口气,待要想站起来,才发现浑身因为刚刚奋力的挣扎,现在半分力气也没有,腰间胸前尚有隐约酸痛,回想刚才细节,脸上不觉又是绯红一片,只要懊恼死了……又怕茉茉见了自己觉得异样,勉强挣扎着起来开门。 “这么早啊?翠姜遮掩着笑道。 “早吗?”茉茉回身看了看已经升起的日头。 翠姜咽了咽口水:“哦,那个我还没有梳洗,你先去打了水来吧。” “这不是?”茉茉奇怪地看了翠姜一眼。 翠姜嚼了嚼空气,自己只想着快把茉茉暂时支走,好有时间再整理一下思绪,竟没看见她左手拎着食盒,右手上拎着一个铜壶,正是连洗漱的水也带来了。 “哦……那进,进来吧。”翠姜侧身,让开路,站在一边道。 “小姐没睡好吧?”茉茉走进来,放下手里的东西笑道。 “啊?什么没睡好?!怎么会没睡好?好着呢啊……可香呢……”翠姜忙着道。 茉茉纳闷儿地盯着她家小姐,咬了咬嘴唇:“怎么会睡好了?小姐不是一直看顾着霍公子吗?刚才我去给霍公子送早膳和热水,霍公子说你刚刚离开的啊?” 翠姜觉得吧,自己就是个傻子,此地无银三万两是也!不过转瞬心里又是一惊! “你去过他那里了?你怎么能自己去?你有没有……”急忙跑过来拉着茉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看得茉茉更懵了,翠姜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多虑了,茉茉好好地,衣衫整齐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如平时有点呆又有点可爱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异常,自然是没遇到和自己一样的事情。 “你怎么了小姐?看起来怪怪的。是不是脑袋上的伤还没有好?”伸手摸了摸翠姜的额头,“哎呀,这么烫?” 茉茉转身就跑。 “你干什么去?”忙拉住她,翠姜急道。 “刚才我去霍公子那里,他说你要是今天还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去向他要醒神的药,若是没有不舒服就不要吃了,醒神丸寒凉,吃多了会伤脾胃元气。刚才摸小姐的头那么烫,不若茉茉再去向霍公子讨些药来吃。” “不用不用。”翠姜急了,死死拉住茉茉,她知道茉茉虽然脑袋不是那么灵光,腿脚可是敏捷得很,一个拉不住一溜烟就不见了,若是让霍云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浑身发烫…… 努力恢复自己的理智,翠姜稳下心神,以便能思考:“你刚才去,霍云,哦,我是说霍公子他看起来……看起来正常吗?和平时一样吗?” 茉茉想了想,忽然睁大了眼睛。 翠姜心里一惊。 “不一样!好像,好像头上多了一块伤,糊了一块儿膏药在上面,黑呼呼的……呵呵,有点滑稽,霍公子那么好看一个人来着,现在……咯咯……像个走街串巷算卦的……咯咯”茉茉把自己给说笑了。 翠姜咳了两声:“还有……别的吗?” 茉茉摇了摇头:“还能有什么?!就是平时的样子啊,半句话都嫌多的样子。” “哦。”翠姜心不在焉地应道,看样子是恢复了,翠姜想。 没有再问下去,翠姜洗漱完毕,由茉茉陪伴着吃了早饭,收拾碗筷下去了,自己便坐在窗前的蒲团上发呆,一时又想起昨晚的事,就觉得屋子里太热了,起身去开北面的窗子,好让凉风进来一下。 窗外,山树林风,清新宜然,一人,伫立。 霍云。 翠姜惊羞得就要关上窗子,却被霍云不动声色地挡住。 “怕了?”霍云道。 “怕,怕什么?”翠姜觉得自己就是在死撑,这一点也不像她的性格,她不喜欢这种死撑的争论,但是话一说出来却还是不服输。 霍云没有说话。 “你,你本就是药力使然,又闻了……所以,所以才会那样,现在,现在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恢复了,有,有什么好怕的?”翠姜说着还是紧紧拉着窗子 分卷阅读149 ,也始终不敢抬头去看霍云。 霍云笑了。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在做了那么有损德行的事情以后。 “我还没有急着解释,你倒是先替我解释上了。” “你……”翠姜有点恼,是应该恼,占了……的便宜不算,嘴上还要占便宜,她翠姜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你说什么?!你……” “把门打开吧,我想进来坐坐。”霍云道。 “我不!”翠姜坚决道。 霍云叹了口气,然后……然后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叶子,直落在了翠姜眼前。 当然,是在屋中。 至于他究竟怎么进来的,翠姜实在是没有看清楚。 没有看清楚不妨碍敏捷的翠姜逃跑…… 还没有跑到门口。 “别跑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再见了。”霍云道。 翠姜停了下来,蹭蹭地转过身来:“谁说的?为什么不能?你我本就不算熟识,昨晚,昨晚你又冒犯了本姑娘,本来就该不再见了。还有,昨晚的事我不想追究,只是为了我的名声,还有锦衣哥哥的嘱托……” “我想追究。”霍云说着,开始慢慢地向翠姜走过来。 “你?你追究什么?”翠姜道。 霍云没有回到,直走到了翠姜面前:“追究你对我的疑心,追究你误会我,追究你以为我心思狠毒,不择手段,追究你……竟然以为我会用对待你的方式,对待茉茉……” 翠姜瘪了瘪嘴:“我自有我疑心的理由啊,还有,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摆在眼前,被你算计得天衣无缝,难道,难道不算不择手段吗?说给谁听,让谁看了都会和我一样认为啊……” “你不能!别人都可以……唯独你不能。”霍云的声音带着强大的威势,听到最后竟是隐隐有些微伤。 翠姜有些怔住了,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霍云叹了口气,回身走到窗前的蒲团上,斟了一杯茶,悠悠饮着,竟许久再没说一句话。 门口,茉茉在敲门。 翠姜打开门,茉茉是来送药的:“霍公子,这是您晌午的药,已经在温泉里浸好了,刚才给您送去见您没在,留了字条说在二小姐这里,我就寻来了。” “多谢,辛苦了,茉茉。”霍云微笑道。 茉茉欢快地把药递过来,并送了一盘蜜汁山楂,转身就要离开。 “啊,茉茉,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中午的糖梨糕。”翠姜想适时跟出去。 “不用了小姐,你的伤还没好,虽然不用喝药了,但是也别出去招风,就在这里吧,看看书,和霍公子下下棋。”茉茉笑道。 翠姜白了她一眼:“用你安排得这么周到?我还是去看你蒸……” “茉茉都说不用了。”霍云端起碗慢慢地喝药,随口道。 茉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欢快地跑了之后,翠姜气鼓鼓地跑到霍云眼前坐下:“你究竟要干什么?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或者说你们,我爹娘,姐姐,锦衣哥哥,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不能告诉我吗?我,我明明已经深陷其中了啊?还是不能说吗?” 霍云的喉结滚了滚,有难以自洽的艰难在眼底浮现,随即又隐灭了:“翠姜,我若是以一物换你永不相问,你可愿意?” “什么?你要用什么来换?”翠姜直起身子,问道。 “我。”霍云望着翠姜,眼中竟是历历抹不去的期许。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在经历了很多事之后,那个相见的雨夜,让人恐惧到极点又如此奇妙的老枫山的雨夜。离她而去的裘凤游,这个原本以为自己会跟着一辈子的男子,独自留她面对生死的男子,只在一瞬间便将两个人今生的缘分抛得远远的了,而霍云,就在那片刻之后,如命中注定一般猝不及防地走进了自己的生命,命运骤然改变,完全来不及躲闪,来不及选择。 翠姜不能否认她曾经想象过,尽管那想象出来的画面让自己从脸颊红到了颈窝儿,又自颈窝儿一直红到了心里,但是翠姜仍然没办法否认,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去想,想真实存在过的,她与霍云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也想并不真实存在的,关于今后的每一点每一滴…… 然而更多的是辗转反侧于自己的大胆,她,翠姜,终究是裘凤游的侍妾,尽管尚没有夫妻之实,但是这亲王妾室的名分定了,便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除非自己死了,可就算是死了,怕是也无法改变会被埋在亲王陵冢之侧哪个不起眼的角落中,立一块再不会有人祭扫的石碑罢了。 想得透彻,透彻了也无法,还是不由得在一思一念一恍一惚中离着本该有的人生轨迹越来越远,这是怎样的困顿无助……可这些无助就只能放在心里,最亲的娘亲,最疼自己的爹,最知心的姐姐,最衷心的翠离,这些曾经可以无话不说的亲人,此时却一个字的心事也不能吐露,更不要说旁人。被人知晓了,漫说自己和霍 分卷阅读150 云死无葬身之地,就算是位极人臣的爹,诰命在身的母亲,母仪天下的姐姐,怕是也难逃厄运。 翠姜彷徨着,而这样的彷徨在昨晚之后更加变本加厉。 因为霍云的“失控”,更因为他在梦中念着的人——除了娘,还有……自己。 那一刻,翠姜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擦了又擦,。她喜悦,她害怕,她无所适从……翠姜想,若是可以,请将她就这样留在鹿山初照台的时光里吧,就留在他的身边,不归亦不念。 可是现在…… 当心事把自己缠绕出一身伤痕却挣脱不得的时候,霍云,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毫不隐瞒地对着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 难道,他全然没有如自己这般的顾虑吗? 就算他和翠家无亲无故,他也不怕自己的家族因此获罪吗?听闻东靖霍家富甲一方,支系庞大。不对,他与自己家不是无亲无故,虽然不知底里,但霍云与翠家绝不是无亲无故的,相反,也许还很亲密,这“亲密”本身就是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一定很重大!重大到——连自己和霍云之间这其罪当诛的感情都不能与之相比。 那能是什么?翠姜觉得一阵阵害怕。 看出她眼中的思量,霍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离开了翠姜的房间,只留下一个选择给:“你可以选择知道所有的真相,然后继续走你的路,去做你的东靖王侍妾,不,不只是侍妾,以你的聪慧,迟早会成为东靖王的侧妃,王妃。或者……你选择留下来,什么也不问,安心地同我在一起,至于你的顾虑,都交予我就好。翠姜,你仔细想清楚……我等着你的决定。” 由着庭前日光从浅黄明媚变得赤金沉郁,又悄然逝去;由着月光朦胧,青冥冥几点雨整夜落在阶前,一如思量落在了枕边。 一整日,时光在思量里飞逝,翠姜始终没有离开过屋子。 茉茉送了几次茶点进来,只看着之前送的一口未动的留在桌上,问话,翠姜也是一句回应都没有,只得悻悻离开。 如此,一日的时光,两日的时光……不见人烟往来,只有空山晓翠,低草斜阳。 第三日,黄昏。 “出去走走吧,就算不吃东西,总要活动一下。” 霍云来到翠姜屋前,道。 半晌,房门吱呀而响。 苏锦衣的药很好,不过三日,再见面,两人头上的红肿已都消了。翠姜头上的霍云扑倒她时撞的,霍云头上翠姜挣扎时打的,都好了…… 一前一后,两人依依出了山门。 门外溪水潺潺自云深处来。 “你……” “我。”无声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听霍云出声,翠姜忙道,“我不知道,我是说,我还没有想清楚。” “不急。”霍云一笑。 继续向前走,依旧无声。 “你的骨伤,听锦衣哥哥说是旧伤了,怎么弄的?”翠姜看着霍云又见消瘦的背影,一时半刻还是忍不住问道。 霍云没有回答。 翠姜有些诧异,继而也明白了:“也是不能问的。” 霍云点了点头,回身拉起翠姜的手:“前面的山路不好走,当心。” 由他领着自己,温暖自指尖悠悠传来,眼前的路越来越狭窄,翠姜注意到,他们已经离开大路越来越远,眼前是一条夕阳下崎岖多草的小山路,野花葱茏娇羸。 “我小时常瞒着母亲同几个伙伴来这里玩耍。”霍云道。 “你小时候来过这里?你不是从东……” “我在端阳出生,长到九岁时离开,先去过南延普华永塛 ,在二十岁上下,才辗转到了东靖。” “普华永塛 ?你和顾四海提起的那个地方?” 霍云点了点头:“那是我娘的家乡。” 翠姜有些震惊,因为她听过关于普华永塛的传闻,那个地方曾发生过一件事,一个叫坪下的小村一夜之间被屠城,鸡犬未留,难道霍云…… “我当时就在那里,准确地说,我刚刚离开那里。”霍云想是走累了,拉着翠姜的手把她带进了路边的一个山洞。 “之后呢?”翠姜紧张道。 霍云拿出火折子,不紧不慢地擦亮,待一丛火光生起,翠姜发现这个山洞竟不是完全荒废的,甚至有两个水罐放在角落里,但是看起来像是很久之前放在那里的了,已被深浅不一的杂草半掩。 “之后……我就在你面前了啊。”霍云笑道。 霍云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很爱笑,笑起来温暖又迷人,清朗疏俊,一如明月在空。 “你别混我,快说之后呢?”翠姜道。 霍云将翠姜带到火堆旁一块平整的山石上坐了,蹲身下来,望着她,目光柔和而深邃。 离得如此近,翠姜有些微微的局促,想把他一直握着的手缩回来,却被握得更紧。 “之后……都不重要。”霍云道,“对于我来说,离开端阳后的日子,离开普华永塛后的 分卷阅读151 日子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不重要。或许等我有了年岁,能够忆起的,除了端阳,除了普华永塛,就唯有现在了。不对,还会有老枫山,那天,有只受伤的小鹿撞进了我怀里。”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翠姜有些看呆了,眼前不自觉的模糊,忙侧过身去,免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他疯魔了,一定是!翠姜想,可自己要冷静,不能陷在这样的柔情里,更不能和他一起陷进这样的糊涂里。 洞外的光线再一次西沉,沉得就要消失不见了。 “我们回去吧。”笑着,努力压抑着自己时时就要压抑不住的心思,想要随他天涯而去的心思,翠姜起身道。 总该留个笑容,在他们为数不多了,还不知能不能再有的独处的时光里。 随着她站起来,却没有随着她的话离开,霍云只是展开右臂将翠姜揽在了怀里。 翠姜恨自己不能躲开,却又深刻地明了自己是多么贪恋这个怀抱。 半晌。 “我的左肩太疼了,翠姜,你帮我抱着它吧……”霍云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的,充满了依赖。 夕阳偷走了最后一缕光,隐没了霍云因为死死咬着牙绷紧在脸上刀削般的棱角。 翠姜犹豫着伸出手,终是抱紧了他骨伤嶙峋的手臂。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这个夕阳隐没山林时分的拥抱,在很多年之后还会被翠姜忆起,在每一个独自度过的夕阳西沉的暮色中…… 一如那年绯红如血的嫁衣。 苏锦衣找到霍云和翠姜的时候,吃惊意外担心各种情绪瞬间纠结在了一起,最后却只站在洞口说了一句:“你果然在这里。” 霍云紧了紧自己的臂膀,低头吻了一下靠在自己怀里睡着的翠姜细细的头发:“你轻声一些,别吵醒她,好几天没睡好了,这会儿才睡沉。” 苏锦衣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更希望能吵醒的是你。” 霍云一笑,却没有答言,只是低下头,借着灼灼跳跃的火光,看着翠姜明媚如春风的脸,带着浅浅的笑容。 苏锦衣与霍云一起长大,自认为是最了解霍云的人,然自问,却从没见过如此温柔的霍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样很危险,非常危险。” “嘘……”霍云将手指举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苏锦衣觉得氐愁。 霍云,无疑是他见过心智最坚定的人,他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一起经历惨烈的离散,一起走到现在,霍云没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可越是知道就越是怕。霍云的意志,除了他自己,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左右,就是这样铁一般的意志才支撑着他在这条复仇的路上一直走到了现在,坚持到了现在,看着胡成侯,看着顾四海,看着裘凤游一步步走进自己的算计,看着一切形势正向着他们预想的推进,甚至,几天前,算生子都已经按照计划经由薄宏定之手送到了皇帝裘凤城面前,一场呼之欲出的山河变色正在他们面前展开。 可是如今……他被打扰到了吗?他看起来已经不再像从前的霍云了,他的话语他的神情变得这样柔软,这样柔软的心还能做那么坚定的事情吗? 苏锦衣的喉结动了动,随即有些后悔,他不应该这样想,二十年了,他不应该这样想霍云,他一直都知道,没有什么能改变这条复仇的路,一路走来,血雨腥风亦然,而这血不只是敌人的,还有朋友的,甚至亲人的……沐血而来,霍云亦不会为翠姜停下脚步。 “你想没想过?你的路不是你一个人的路?这条路上,我们的同路人太多,他们不会允许你做任何一件不利于……的事情?尤其是澜……”苏锦衣星眉朗目,深蹙不开。 “你是来带信的吧?”霍云打断了苏锦衣的话,“胡侯伏诛,胡妃薨逝,又或者还有原因,顾四海也以死明志,与胡侯不共戴天。” 苏锦衣点了点头:“除此之外还有……” “我不需要做什么。”霍云道。 苏锦衣不解,目光有些犹疑。 “我什么都不能做。一会儿澜姨派人接走翠姜以后,就借用你的马车,陪我去趟仙鹤巷吧。”霍云道,就像说着一件平常的事。 “你知道澜姨要来接翠姜?”苏锦衣诧异道。 “你专程跑来自然不是告诉我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那些事,有什么好说的?”霍云虽然一直和苏锦衣在说话,但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翠姜,从她如云的发到她秀丽的脸,只是看不够一般。 苏锦衣无话可说,他确实不是来专程说什么胡成侯顾四海的,他来是因为他今天去翠家的时候,看到翠家的后花园中摆满了朱漆青鸾的嫁衣箱子,上面的丝绸簇新,一看便知是刚刚送来的,一看也知这样的东西只属于亲王侧妃的规格。 果然,一问之下,这些东西正是东靖王裘凤游得到端阳密报,胡侯已伏法,便马上传书派人自端阳王府家中置办了亲王侧 分卷阅读152 妃的聘礼规格,于今日黄昏特特送到了翠姜家中,几乎是一刻都没有耽误。 苏锦衣立刻便明白了,这固然是为了表示嘉许翠家在此次事件中的功劳,更是为了告诉翠家,自此翠姜有了东靖王侧妃的正式名分,他翠家与东靖就再也分不开了。翠家从现在开始不仅仅是国丈之家,也和他东靖王爷依仗的人家,而且这种关系更加千丝万缕,更加牵藤拌枝,因为他们一起共谋过事,共谋过不足为人说的事。 一路匆匆前往鹿山,苏锦衣心绪沉重,他怕他比翠家的人来的晚……敏锐如他,已切实感知了霍云和翠姜之间不寻常的感情,尽管他们一路到达端阳的时日里他也曾捕捉到这种来自他们二人之间的讯息,但是还没有如此浓烈。他以为他们都知晓自己的身份,明白如今的境况如刀上起舞,以为他们会克制,让初初相逢的喜悦在责任和压力面前蒸发掉,至少是压制住……就像自己一样,在无数个夜里都梦到过那张如青云出岫般倾国倾城的面容,那张不过一面之缘,却再也无法忘记的脸,却也绝不敢提起,不敢去承认…… 努力将思绪拉回到眼前,苏锦衣叹了口气:“你要去松鹤巷干什么?” “取些东西。”霍云没有再说什么,抬手轻轻碰了碰翠姜的脸,“姜儿,醒醒,回去睡了,小心着凉。” 翠姜睡得很沉,这一觉睡得无梦。 “几时了?霍云哥哥。”翠姜呢喃着,仍旧闭着眼睛,不愿醒来。 “天已经黑了,想来戌时要过了。”霍云低声道,语气温柔得凝出水。 “嗯……”翠姜笑了笑,“好困。” “回去睡吧,这里冷。”霍云也不着急,只是慢慢说着话。 苏锦衣咳嗽了一声,他心惊于两个人的亲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这可怎么办? 翠府里已经预备翠姜正式的嫁妆了,绯红嫁衣,虽然并非正妃正色,却着实红得刺眼。 翠姜吓了一跳!忙睁开眼睛。 “锦衣哥哥?”脸上潮红一片,翠姜站在当地,转过身又转回来,想躲又躲不开,一时真不知哪里有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霍云站了起来,拉住她手:“不用担心,锦衣不是外人。” 苏锦衣瞪了霍云一眼,走近翠姜笑着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姜儿,别吓着了,并没有别人来。” 翠姜也瞪了霍云一眼,又瞪了苏锦衣一眼,低头支吾:“不是担心……我……” “害羞就更不必了,此时就害羞,来日嫁给我时,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霍云笑道。 翠姜连同苏锦衣,都要晕过去了。 为了早早结束眼前这让人惊心动魄的场面,苏锦衣建议,确实要快点回初照台,山风太大,容易闪了脸…… 为了早早结束眼前这让人恼羞得要死的场面,翠姜建议,确实要快点回初照台,山路太崎岖,容易崴了脚…… 霍云说:“那,要不要我背着你?” 翠姜,跑了,比兔子还敏捷,一路就跑上了初照台的二十级台阶。 “小姐,小姐,你可算回来了。”黑暗中,茉茉拎着明瓦琉璃灯笼站在台阶上,正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向大门外张望,看见翠姜跑进来啊,赶快迎了上来。 “茉茉,你,你怎么拎着,这个灯笼?”翠姜注意到了茉茉手中的灯,心里一瞬间的下沉。这是自己家的灯笼,初照台器物天然,用的皆是皮纸灯,不着色灯框也没有漆,拙朴得很,没有这种华丽丽的官灯。 这是……家中有人来了吧?来做什么? “夫人着人来接你了啊……张姑姑和萍儿姐姐都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一直追问我你去了哪里,我怎么不跟着,问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我也不知道小姐去了哪里啊。”茉茉委屈道。 翠姜抚了抚胸口,勉强笑道:“没事儿的,我就是想自己出去走走,萍儿姐姐他们见我回来了,就不会说你了,没事儿的。” 随着茉茉进了自己的屋子,果见母亲身边的大侍女萍儿并家中专管女眷出行的张姑姑站在窗前说着话,见她进来,都过来行礼。 翠姜忙让坐下叙话。 待四人坐定,张姑姑拉住翠姜手慈爱笑道:“我家二姑娘,大喜了。” 翠姜脸色一沉,心中顿惊!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坐在回翠府的车上,翠姜不想打开车帘去看黑暗的夜幕,即使夜有星辰,天有月,亦是让人心慌得无法平静。就算是曾经皇帐中皇储易主的身不由己,就算是老枫山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也不及现在这般让人心意烦乱。 翠姜叹了口气,靠在车板上。自从张姑姑和萍儿姐姐来了,自己就没见到霍云了,见不到霍云能见到苏锦衣也是好的啊,至少能商量个主意。可他们终究是外男,本就不该和自己见面,无论是翠家二小姐的身份还是如今东靖王爷侧妃的身份,都是不能相见的,何况于一处养伤更是不合规矩,不能被人知晓。 分卷阅读153 所以他们定是要躲起来的,躲起来也无妨,传个信给自己不好吗? 自己现在怎么办呢? 不说翠姜在车上思量,且说来接的一行人得了连夜便要将翠姜带回去的命令,一刻不停地赶路,只在天蒙蒙亮,端阳城门刚刚打开的时分就已经进了城,来至翠府门前。 翠府,红绸迎风,鲜花盈门,虽皆不用正色,却因都是东靖王府的花匠精心挑选了送来的,中有月桂蘅芜,龙字仙兰不计其数,不让国色。 翠姜从角门进了府,走至内宅,听见母亲的院子里已有洒扫庭厨的声响。 “夫人嘱咐,小姐回府且不必梳洗,先去见了夫人为要。”张姑姑笑道。 翠姜一笑:“一夜舟车,身上头上都是尘土,待我先回房梳洗了,再去见母亲吧。” “很是不必。”张姑姑微微欺身,竟是有挡住翠姜去路的意思。 翠姜不解,也没动。 “夫人房里预备了小姐梳洗的东西,一早就着人搬去了。”萍儿见翠姜神色略有不解,忙道。 “难道……是东靖王爷的人已在府中了?”翠姜想了想,问道。 张姑姑和萍儿对视了一眼,无奈点了点头。 萍儿叹了口气,走过来握了翠姜的手:“小姐,昨日我们匆忙连夜去接小姐也是因为这个。你有所不知,昨日来咱们家给你下侧妃聘礼的人是先皇的一位小美人,因没生养,先皇薨逝后,就依附了菡如太妃,沾着光勉强封了庶太嫔。又因宫中居所不足,便请到东靖王府陪伴菡如太妃。这不,王爷遵旨去了东靖,这位主子就留在了端阳东靖王府帮着打理打理事务。这次为了王爷办给你下聘的事,这位主子很是尽心,你没见昨个儿一来了见你不在府内,就连连说不妥当,力逼着咱家夫人去鹿山接你。嗨,这位主子说大不大,却是先皇老人了,又带着亲王的王旨,老爷夫人也不好和她一般见识,这才连夜派我们去接您。” 翠姜道:“可是那位许美人?我曾经听东靖王爷提过两句。不过,这一大早的她就又来了吗?” 张姑姑点了点头:“咱们刚才绕过侧门时见到的车辇就是她的了。要说真是无礼,这样早起家就来……想来她此时应该在花厅上和夫人说话呢。” 翠姜叹了口气,摇头笑道:“未必的。” 张姑姑见翠姜摇头:“您是说她不无礼吗?” “我是说,母亲未必理她。” 萍儿和张姑姑面面相觑。 三人一行走进孟陵澜的院子时,果见孟夫人的另一个大侍女,名唤作芍烟的正从屋里出来,手中拿着一封红笺,远远望着,正是贵族妇人来往呈拜用的拜帖。 “你哪里去?”萍儿紧走两步,迎着芍烟问道。 芍烟笑着过来给翠姜伏了伏,口道给二小姐请安,待翠姜微笑点头,芍烟便道:“还不是那勤谨的‘许庶太嫔’来接咱们小姐了,没得就像抢一样,这么早就来了坐着,也不管天都没亮。咱们小姐是个宝,也得等宝睡好了啊?!” 芍烟不似萍儿稳重,是个快人快语的,说的三个人都笑起来。 “母亲怎么说?”翠姜道。 “咱们夫人是谁?”芍烟挤了挤灵透的大眼睛,“夫人说了,让她等着,就说昨晚小姐赶路着凉了,此时大夫用药呢。” “这样说怕是她要来探视小姐的吧?”萍儿道。 “不妨,夫人让我告诉这位庶太嫔,小姐自在宫里挨了打受了伤,便受了惊吓,又因昨日太嫔催得太急,小姐自鹿山连夜赶路,惊上加扰,此时劳累惊惧,最是见不得生人,所以连探望都免了。太嫔若是愿意坐着,就坐着,不愿意,回去等着就好,待小姐大安再着人请她。”芍烟笑道。 萍儿和张姑姑听芍烟如此说都颇为释然,连说这才是咱家夫人的性子,若是来人有礼自是好好相待,如此这般的人自是要给个榧子吃,管他是不是亲王派来的人,再说了,东靖王这样给名给分的隆重下聘,自是厚待小姐的意思,这位太嫔想来是赶着巴结王爷和菡如太妃,才会自作主张如此心急想办好差事。 “那你快去吧,也要缓和着些说。”萍儿笑着嘱咐芍烟道。 “知道的。”芍烟笑着一径去了。 这里张姑姑和萍儿犹自开心,只翠姜些许有些黯然。 是啊,今日的做派确实是母亲的性格,可母亲何时改过性格?改成昨天那般迁就无礼之人的样子?漫说一个太嫔,便是曾经权倾后宫的贵妃粟月怡若是这般无礼,母亲也未必给她面子。母亲是不会因为一个无礼的太嫔上门就会找急忙慌地催她回来的,所以此时看来……这样急着把自己接回来,应该全是母亲的意思了,难道?! 翠姜心中一惊! 难道母亲知道了自己和霍云之事吗? 不会,不会,翠姜马上否认了自己的想法,自己与霍云心意相通不过短短半日时间,甚至比裘凤游来下侧妃聘礼还晚些。 那是为何? 翠姜想,难道是因为 分卷阅读154 那个秘密?那个霍云和父母、姐姐都知道的秘密。 那个霍云要用他自己来换永不相问的秘密吗? “门外是翠姜吧?”门里,孟陵澜的声音。 听得母亲唤自己,翠姜整理了一下精神,提裙上阶,口中应道:“是翠姜,女儿进来了。” 几日不见,母亲似乎面容有些疲惫,坐在海棠式样的铜镜前,依旧散着头发未上妆,身后侍女正在用犀角梳子为她缓缓梳着头。 翠姜忙靠近,接了侍女手中梳子,为母亲通起头发来,不过几梳,忽地看到几丝灰白跳了出来,跳得翠姜有些心惊,有些伤情。 “人上了年纪都会有白头发的,有什么难过的?”翠夫人笑道,“尤其是女子,如你们姐妹这般鲜艳妩媚的时辰,能有几年?” 翠姜一笑:“不过几根灰发,我也有呢,翠忱那么好看,我给她洗头发的时候也看见一两根呢,娘这话哄人的,鲜艳妩媚怎么到了我们这就成了几个时辰,在娘这里就从未变过呢?” 孟陵澜被翠姜都得笑了起来,直拍她的手说贫嘴。 翠姜随手将母亲的灰发藏进黑发里挽成髻子盘了起来,伸手去取桌上的海棠环鬓,却被翠夫人递了一只芍药花钿。 翠姜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母亲甚少用这么喜庆的头饰。” 翠夫人笑而不语。 总有小半个时辰,发髻算是梳好了,翠夫人站起来,笑拉了翠姜的手:“来,丫头,陪母亲看看,哪件喜服好,更配你的嫁衣。午后送你出门,娘得握着你的手,咱们娘俩站在一起,得漂亮!” “娘……我……”翠姜蹙着秀眉,一点抗拒。 翠夫人笑了笑,抬手示意让众侍女都下去。 “怎么了?害羞了?”等到房中就剩下母女两人,翠夫人笑道。 “母亲,女儿,女儿觉得有点累,想回房去,去躺一下……”翠姜低着头,始终不愿意随母亲去往束衣阁。 翠夫人笑着回身走到翠姜近前:“丫头累了啊?此时觉得累了……那昨晚呢?前日呢?三日前呢?与外男私定终身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害羞啊?!” 翠姜应声而跪。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晨曦渐醒。 帝都端阳离着鹿山很近,鹿山的夜晴朗,可端阳在这个季节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似乎总是被水汽笼罩着,经夜风露滋养,枝叶葳蕤舒展,在充满水汽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透饱满。 翠姜跪在檐廊下面整整一个时辰了,天已经大亮。 院子里静静的,一干伺候的人早就被萍儿派走,只留了芍烟,两人在门口守着,谁都不让进去,对外只说小姐睡着,不便探视。 “我问你,你是铁了心不开口说话,还是铁了心要连累父母爹娘长姊,同你一起背负这不忠贞不节烈的罪名?”翠夫人立在廊下,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翠姜道。 她的声音并不大,听在耳里却格外得让人觉得压迫。 翠姜忙摇头:“翠姜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翠夫人道,“掉脑袋的事情你都敢做了。” 这样的话母亲已经说了三四次,每一次只会更气,话只会说得更重,但是翠姜始终都不知道怎么说,她想过可能面对的情况,但是没想过情况会如现在这般复杂。 翠姜觉得难堪,她无言以对,母亲没有哪句话说错了,她反驳不了,只得重重叩首在地,不起来也不知声。 湿漉漉的风吹过来,带着蘅芜的花香,粘湿了翠姜的头发。 “罢了,你既不想说话,我也不必再与你多费口舌,你不顾母家安危名声,我们便也不需要顾及你。本就是跟着东靖王爷走了的人,此时回来,在翠家就是客,更可况你现在乃是东靖王爷的侧妃,身份也算贵重,不用跪着,起来吧。”翠夫人脸色清冷,听得翠姜一个激灵。 “娘不要这样说,翠姜是翠家的女儿。”翠姜的头快要低到地下去了。 翠夫人喘了口长气:“我们当不起呀。翠家文官门风,最尊法度,最守礼仪,哪里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进来的时候可见到东靖王府来人的轿子了?不瞒你说,我着人去传话许太嫔,用了那样不客气的语气,也没见人家就走了,仍旧坐在前厅里不紧不慢地等,这是定要等了你去的,你知道不知道?!” 翠姜咬着呀。 翠夫人沉了沉语气,显是有些伤心:“几次三番嘱咐你莫与外男接近,你爹也是糊涂得很,怎能容你随了外人出门?你和那霍云是年轻之人,又皆如此品貌,这一去还能不生出事来吗?” 翠姜忙摇头:“是翠姜一人之错,爹爹自是为了顾伯伯之事能顺利,才叫女儿去的。我与霍公子,初遇确实是偶然,翠姜之前也没有刻意接近于他,而且,我们相处皆止于礼,并没有……没有……至于此次平安州……” “至于此次平安州之行,是你自己藏了私心了?” 分卷阅读155 翠夫人眼光敏锐。 “女儿不敢欺瞒母亲,若说全是私心也不是的,若说没有私心,诚不是实话。只是,母亲细想,既然女儿生出了私心要随同霍公子前往,自然我对霍公子之意便不是在这次行程中生出的。我……”翠姜不安地挪了挪膝盖,一片密密地疼痛,“女儿不敢说因为偶遇动情就是不得已的,就是自然地,女儿错了就是错了,于爹娘姊妹,于东靖王爷,女儿都是错了。” 眼中晶莹,翠姜强忍着不掉下眼泪来。 翠夫人见状,叹了口气,伸手将翠姜拉起来,缓声道:“姜儿,母亲知道你不是糊涂孩子,心性灵透,自然一切都想得明白。母亲也是急了,怕这事酿出大祸来,所以话说得重了些。娘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情之一字,最是难为的……”为发丝略显凌乱的翠姜抿了抿松散的云鬓,翠夫人摇头,“既然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说什么了,你便起来,细细梳洗了,将嫁衣换好,日过午时便去吧,自此,这事就不要再提起了。你只放在心里,时间久了,连心里都不要放便是最好的……我和你爹都有了年纪,你长姐在宫中也是如履薄冰,先有胡妃处处为难,现在虽去了胡家,但是皇帝为了胡妃腹中胎儿没了之事,未必不怨,翠忱离得近,自然首当其冲被牵连,虽不至于有损身份,但日子未必好过,咱们家中此时不能再有它事了,若是你和霍云之事外露了,怕是会有人兴风作浪,就算凭着你爹能够遮掩过去,你当东靖王爷是谁?这样的事情,是男子都揉不得沙子进眼中的。” 言到这里,翠姜已经无话可说,不仅无话可说,似乎也无路可走了…… “去吧,水已经准备好了。”翠夫人道,伸手扶住翠姜的胳膊,“东靖王裘凤游人中龙凤,我看他待你极好的,此时你去了又是有名分的侧妃。姜儿,你信娘,不需要太久,你的心里就会有王爷的,而且娘也信……”翠夫人笑着,凑近翠姜,柔声道,“不需要太久,王爷的心里也就会只有你的。” 并肩走了四五步…… 不过四五步,翠姜听着母亲说给自己的体己话,这本应是母女之间最亲密最贴心最让人羞涩又甜蜜的体己话,却让翠姜觉得像被热油浇头一样的难熬,从头痛到脚,这痛停在心口,凝结成一点,要逼出心血来。 母亲每说一句,霍云的脸,他的气息,他的话语,他臂膀的力度都会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心里,身体上,挥不去,打不散,让痛更痛。 翠姜觉得一阵阵眩晕。 这是个闷热的日子,热得不像初夏,蝉鸣似乎比平常的年份早了些,雨,也早了些,淅淅沥沥挂在天边,挂在屋檐。 翠姜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像是黄昏。 “小姐,你醒了?你可是醒了,吓死茉茉了。”一旁,眼睛哭成桃子的茉茉见翠姜醒了,忙起身扶她。 “茉茉,你怎么在这儿?”翠姜伸手摸了摸茉茉圆圆的小脸儿,不经意看到脖下一道红痕,“茉茉,你怎么了?这是……” “没事儿小姐。” “告诉我这是怎么弄的?”翠姜翻身而起,抓住茉茉的衣衫,拉开领子,一道鲜红的鞭痕,“这是打的,谁打了你?告诉我,快说。” “小姐,小姐。”茉茉眼泪婆娑,“小姐你别问了,别问了。茉茉对不起你,对不起……” 翠姜觉得头痛,心里电闪雷鸣一般:“是你告诉了母亲,我和霍公子的事?是……是母亲着人,着人打了你吗?” “小姐,对不起。”茉茉哽咽落泪,自比嚎啕大哭还让人难受。 有半晌的迟疑,翠姜心下明白过来。怪不得母亲这么快知道了自己和霍云的事情,怪不得自己从离了鹿山就没见到茉茉,只道是萍儿和张姑姑奉命陪伴自己,原来,茉茉早就被母亲拿去。母亲何等聪敏,定是猜透了自己随行的心思,或者说,她早就有所察觉…… 心下难过,翠姜想碰碰茉茉的伤口,却被她躲过:“小姐别摸了,小心脏,茉茉对不起小姐。” “傻丫头,这哪里是你的错啊。” 翠姜流着泪道,“是我连累了你,你怎么这么傻,夫人问你,你就该实话实说啊,怎么还等到挨了打?”伸手抱过茉茉,翠姜拍着她的背,“还打了哪里,疼死了吧?” “不疼,不疼,小姐不要怪茉茉……其实茉茉一直没说的,是后来夫人说,再不说出来,就着人去抓霍公子来。茉茉想着,霍公子本来就为了救小姐受伤了,若是他也挨打,小姐一定难过死了,小姐就要走了,茉茉不能让小姐这么难过着离开,至少霍公子平安,小姐也能宽心一些。”茉茉哭得断续,也轻轻拍着翠姜的背。 安心,我能吗?翠姜想。 自己预想的全部困难都在眼前了,自己预想不到的困难,比如裘凤游忽然而来的王旨,还有母亲的态度,她甚至为了这件事打了茉茉,她一向是宽待下人的,何况自己和茉茉一起长大,茉茉平时迷迷糊糊,母亲都不肯说重她一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面对的困难越多,自己的心似乎越发向着霍云,自己被逼得越紧,越是觉得从心 分卷阅读156 里迸发出越多的坚持? “小姐,夫人说了,你去东靖,即使你有了正式的侧妃身份,茉茉还是不能跟着去,你自己要保重啊,还有小姐,你别抱着茉茉哭了,小心弄脏了吉服。” 茉茉这一说,翠姜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绯红的青鸾嫁衣已经穿在了自己身上,晃晃然青鸾欲飞,绣工可见传神,却说不出得让人周身难耐。 “二小姐,许太嫔已经等急了,说不可错过吉时,问小姐若是醒了,就预备着梳妆启程了……” 门外,是萍儿的声音。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话说翠姜正在因为茉茉受伤难过,门外萍儿来回,迎亲的许太嫔又催,说是吉时已到,请小姐无论如何也要装扮起来了。 “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了?”外面天色昏暗恍惚,翠姜问茉茉。 “小姐睡了两个时辰了,此时过了正午,未时总有了。”茉茉眼中含泪,摸了摸翠姜越发单薄的肩,“小姐不是正娶,按礼只能过了正午才可出门,你看,这不一过了午时许太嫔就又来催。” “茉茉。”翠姜撑着坐直。 “嗯,小姐你说。” “你可知道,现在霍公子在何处?或者苏公子呢?或者你有没有收到什么口讯?”翠姜问。 茉茉咬着嘴唇,一脸的委屈:“茉茉不知道他们的去向,也没收到消息。小姐走了,茉茉也被带走了,没有见到二位公子,不过茉茉知道,他们总不在咱们府里就是了,夫人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若是在,一定被抓起来了。呀!”茉茉忽然捂着嘴,“二位公子是不是已经被……” “不会的。”翠姜没时间给茉茉解释为什么霍云不会被母亲抓起来,但是她也解释不了为何自己处在这样困难焦灼的境地,一向足智多谋,甚至深不可测的霍云竟是半点音讯也没有传进来。 难道……他以为自己没有答应吗?答应那个用他自己换永不相问的要求…… 答应了的,翠姜想,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答应过了啊,心下黯然,翠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茉茉……二小姐醒了吗?”门外,萍儿又在催。 茉茉焦急地看着翠姜。 “罢了。”翠姜昂起头,尽量不作他想,她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要解决她和霍云的问题,而是不能嫁给裘凤游的问题。 “萍儿姐姐,我醒了,你去回禀母亲并许太嫔,我这就起来梳妆,让他们略等一等。”翠姜道,听起来竟是有几分含羞的愉悦。 “小姐,你……”茉茉惊道。 “嘘。”翠姜噤声,伸手自怀中拿了件东西放在茉茉手中。 “是,我这就唤喜娘来,让芍烟去回话。”萍儿在院中听闻,开心得忙回身。 “萍儿姐姐,你略站站。”即萍儿刚到院门前,茉茉走了出来。 “怎么了丫头?”萍儿笑道。 “这个……请芍烟姐姐带去。”茉茉笑道,手中拿着一方雕樱珠帕,“这是咱家姑娘的,说是请迎亲的太嫔亲自放进嫁妆里。” “樱帕子啊。”萍儿喜道,“这就太好了。樱便是‘应’,这是咱们姑娘应了,又是由迎亲的人放进去,是最和睦的意头了,真好。” “嗯。”茉茉也笑道。 阴雨,在午后更甚,暗压压几片连天的云,将端阳城罩了个结结实实,不过一个时辰不到,雨便下来了,在阶前点点滴滴,落在翠府,也落在了松鹤巷一个三进的院落里,梅枝郁郁,不似冬日着红染白,几分清落沉安。 “事到如今到底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啊!”苏锦衣站在竹床前,催促着一直不语的霍云,“你说让我陪你来取东西,到底取什么?” 见霍云不语,苏锦衣又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显得无可奈何,他太了解霍云了,他若是不想开口,任谁说什么也是没用的。 自他们从鹿山回来,霍云就一直坐在竹床上临窗喝茶,茶淡了就重新泡,不对口味就拿来洗茶具,再用清水煮了,重新拨火燎茶。不厌其烦。 他们甚至比翠姜更早回到端阳,但是回来了,似乎只是为了喝茶一般。 “刚才刘商送信来,说过了午时许太嫔一再催促,你是要等迎亲队伍出了端阳再后悔吗?”苏锦恼了,他其实早就恼了,只是这么多年跟着霍云,习惯了顺从他的意思,跟着他的脚步,可现在他没法淡定,“翠姜罚跪你不去,昏倒你也不去,你告诉我你是打算去劫迎亲的队伍,还是打算干脆提前起兵发难,灭了大齐,一了百了?!” 话一出口,苏锦衣自己都惊了,半晌缓不过神来,这样的话,怎么能说出口? 霍云看了看苏锦衣:“坐下吧。” “我不坐!”苏锦衣赌气道。 “既然你不想坐下,那你就去吧。”霍云的喉结滚了滚,将刚泡好的雀山白眉咽下去。 “去哪里?”苏锦衣皱眉道。 “你这么紧张 分卷阅读157 ,自然是去看看,不然我怕你会疯魔。”霍云道。 “疯了?疯了?难道这个时候疯魔的不应该是你吗?”苏锦衣嘭地一声坐在霍云对面,盯着他道。 霍云一笑:“我自疯魔我的,你这又是为何?” “你有心吗?你有感情吗?还是……你根本就是想利用翠姜,你一早看到了皇帝对她有情,所以你想留她在端阳,你觉得,她留在端阳比去东靖更好对不对?”苏锦衣知道自己口不择言,但是他实在忍不住! 霍云放下茶杯,看着苏锦衣,目光深邃清冷,一丝杂念甚至意念都没有:“锦衣。”他唤了一声。 “说!“苏锦衣不看他,侧过身。 “你会怎样?”霍云道。 苏锦衣想了想,扭头看着霍云:“什么我会怎样?现在说的你……” “你”字出口,苏锦衣忽然愣了,继而有些喃喃,有些掩饰,有些不能控制表情。 “告诉我,若为了翠忱,你会怎样?” 霍云的话如同冰锥,陡然锥在苏锦衣的心上,顿时让他打了个寒颤。 “我……我……”无措,苏锦衣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事竟这么显而易见吗?而这个问题他甚至从来不敢问自己,从来不敢。 半晌,鼎上的茶汤渐渐沸了。 “若是……若是她,若是翠忱待我之心,亦如我待她,不……不必如我,只需要她愿意同我在一处,我……我便是拼了性命,我……”忽然眼角湿润,苏锦衣忙回过头去,许多年了,他已经忘了哭是什么感觉,七岁之后他就没再哭过,眼泪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去吧,去代我看看翠姜,代我送她出嫁吧。”霍云微微笑着,他的笑太好看,恍若一抹便颠倒众生。 “你去时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切不可暴露刘商让翠相和澜姨知道。”霍云在苏锦衣出门之时,道。 “知道了。”没有再废言语,苏锦衣快走了两步,想要逃离这个“怪物”,待走了两步又硬生生停下,“你有什么话带给她吗?我去了,她总会问。” 沉默良久…… “不必。”霍云道。 松鹤巷离着翠府不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苏锦衣就到了。从霍云等家幕惯常出入的角门进去直通书院,自是有之前翠少平给的出入令牌,苏锦衣的车也没被拦阻,但是若想进得后院,苏锦衣的身份自是不行。赶着将拜帖着人送去翠少平处,等了许久,见翠少平的一个书童,唤做陈小的来了。 “苏大人,老爷说了,此时相见不妥,您要是不忙,去老爷书房里坐着吧,老爷需得安排安排,方才得见。”陈小道。 苏锦衣待要相问,又知道陈小不过就是按着翠少平的话说了,不会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多问无意,便点头,由他带着去书房里等。 这一等,总有一盏滚茶的时间。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时间不知不觉已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翠姜梳妆完毕,安静坐着,铜镜照佳人,憔悴亦清舒恬秀。 “你们都下去吧。”翠姜吩咐十二个伴嫁喜娘,低头不去看青鸾坠坠金缕衣,不去抚鬓边摇摇八宝珠。 裘凤游也是有心了,这样的东西,不低于宫中嫔位所用,想来自己若不是如今心境的自己,到了东靖王府,兴许真的会别有一番天地。但如今东靖这番天地……已在心里化作一片牢笼。 “小姐,你今天好美啊。”众人走后,茉茉附身抱住翠姜的肩膀,“茉茉舍不得小姐。” 摸了摸她哭花的小脸,翠姜笑道:“我知道。” “翠姜小姐,小姐……”门外轻唤的人声音很熟悉,却不是近前的人。 翠姜心中一惊,这是翠离的奶母刘嬢嬢的声音,示意茉茉请她进来,翠姜心下疑惑她此时来是有它事。 果然,刘嬢嬢带来的信息让翠姜惊喜不已——有人来了,就在父亲的书房等她! 自从回到家被催嫁,又是罚跪又是昏倒的,父亲却始终没有露面,翠姜想过,大概是两个原因,一是自己不是正嫁,只是东靖王的侧妃,这样出门按礼是不需要高官在位的父亲相送的。不过这也只是礼上的意思,父亲疼自己,哪里舍得不来看她出门。当日无名无分跟了裘凤游去,父亲也送出了门的。那原因一定就是第二个了,大概内院里面的消息已被封锁,关于自己的情形,母亲一个字都没让父亲知道。 翠姜这样想着,只是她再想不到,翠少平哪里是“不该来”,“不知道”这么简单,他是进不来!偌大翠府,作为尊之又尊的主人,还有翠少平不能来的地方吗?有,便是他夫人孟陵澜的院子。平日自然无妨,只是此时,孟陵澜早就和翠少平说下了,翠姜之事翠少平不能再插手! “老爷安排翠姜跟随采办队伍,又送她去鹿山养伤,这是有意将姜儿送到云儿面前去了?”在得知霍云亦在鹿山初照台养伤时,孟陵澜几乎是冲进了翠少平的书房。 翠 分卷阅读158 少平放下手中持墨的笔,也有些激动:“夫人还要来问质问我吗?这话难道不该我来问夫人吗?咱们早有约定,既然已经牺牲了忱儿,其他两个女孩儿,姜儿和离儿就都不能参与到我们的事中来,作为他们的爹,我要给她们属于她们自己的日子。” 孟陵澜的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老爷,您不觉得,咱们作为云崖 ‘余孽’,自由……太奢侈了吗?!姜儿‘自己’的日子?这只是老爷自己的想法,一厢情愿罢了。老爷怎么会不知道?姜儿身赋达摩凌霄,从那玉认了她开始,她哪里来的自己的日子?” 深深凝眉,孟陵澜话说得冰冷甚至轻蔑,让翠少平不由得周身一震。 达摩凌霄——这是他最不愿意提及的,是他的噩梦,是云崖山的噩梦。 翠少平后退了一步,又一步,跌坐在铺着半旧锦褥的太师椅上…… 孟陵澜转过身来:“达摩凌霄现世,一世只认一主,可它却在短短数十年内连识我义姐和姜儿两人为主,老爷不会不知道为什么吧?” 这些年,这个问题,翠少平想过很多次,却始终不愿意想明白。传说中被誉为倾世祸根的达摩凌霄,三十年前现于柳河岸,飘香于霍云之母景澜触手之时的场景他还历历在目。而自景澜离世,这块再也没有散发出香味的石头,竟然因为翠姜的不经意拿起再次散发出迷人的香气,那一日,翠少平和孟陵澜的震惊几乎到了极点。 但是他们随后出现的情绪却是不同的,翠少平清楚记得,孟陵澜从最终的震惊变成了一副奇怪复杂的神色,有一点恐惧,有一点遗憾,还有……浓烈的希望! 这让翠少平不断升腾的恐惧越来越深,这促使他他急急和孟陵澜定下不能让翠姜参与大事的约定,可是如今,孟陵澜显然没把这个约定放在心上,她始终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培养着翠姜,所以,她要把翠姜送走,送到裘凤游的身边去,去完成她布置的任务。 而这个任务,一点都不难想象。 云崖郡的血海深仇——翠姜将躲无可躲。 翠少平定了定神,看着孟陵澜波澜不惊的脸:“所以,你其实早就和翠姜说明白了吗?” 孟陵澜摇了摇头:“我遗憾没有早点这么做,致使现在她心里除了最不能有的云儿,什么也装不下。老爷知道,达摩凌霄是宿命,无论姜儿是在裘凤游又或者裘凤城,再不济她就算是在裘凤南身边,大齐江山的倾覆都将是注定的,这是老天给大燕复国的机会。可是……她唯独不能在霍云身边!绝不可以!” 翠少平觉得颓然。 自己的夫人孟陵澜此时此刻,或者说一直以来都要比自己清醒得多。 可……那是翠姜!是自己最聪慧最玲珑剔透的女儿。想想送翠忱走进皇宫深处的时候自己锥心的痛,仿佛一把便将自己的宝贝扔进万劫不复的熔炉一般,现在,又要将自己的另一个宝贝送到远在天边的东靖去吗?而她将要面对的……几乎是孤立无援的境地,甚至不若翠忱,至少还在端阳,还有高高在上的皇后之位。 翠少平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能再想下去:“但是夫人也要知道……她和……” “她和谁有情,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允许她再一次迷惑了大燕之主,就像当年我义姐景澜对霍惜彦一般。”孟陵澜眼中都是坚定决绝。 翠少平无话可说,他在孟陵澜面前似乎总是无话可说,这许多年,他们朝朝暮暮在一起,他却朝朝暮暮——无不相思。 他对她,从来都没有办法…… 话说不知其中就里,翠姜听过刘嬢嬢传话,在嫁衣外披了日常衣服,躲开众人视线,依着阴绵绵的天,穿花度柳借雨而来,一心想着是霍云来了,进门便看到苏锦衣独坐在窗下,并无他人。 “锦衣哥哥。” 翠姜一声,满是委屈,叫得苏锦衣疼在心里,却不敢太露难过,怕惹得她更伤心:“姜儿。” “霍云哥哥呢?他在哪里?”翠姜顾不得其他,一把拉住苏锦衣。 苏锦衣眼神有些迟疑,又马上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他听你要远嫁,伤势复发了,此时还没有醒过来。你别急,姜儿,我们已做了准备,现在抗王旨并不是好时候,你还是依照东靖王旨启程,左右到东靖还需要四五个月的时间,咱们可以想办法。你想想,到达东靖需要经过十山瘴,我们着人在那里设伏,将你带走,藏匿起来,再不必回端阳,也不必去东靖,从此隐姓埋名……” “锦衣哥哥。”自说自话的苏锦衣被叫得一个激灵,翠姜的语气清冷。 她不信? “他不预备来了,是吗?”眼中含泪,翠姜跪坐在苏锦衣面前。 苏锦衣想说不是,却没办法说出口,眼前的翠姜何其清透,她如此容易就戳穿了自己的话,自己的谎,即便自己没说谎。他苏锦衣就是这么打算的,他不想管霍云的打算如何,他已经计划好了,自己着人埋伏在翠姜去往东靖的路上,他知道,翠忱一定愿意他这样做,一定愿意让翠姜开心。 可是苏锦衣还是说 分卷阅读159 不出话来,他骗不了翠姜,这个他打心里喜欢的妹妹。 时间匆匆…… 相对无言。 翠姜站了起来,有些不稳,又没什么躲闪。 苏锦衣忙站起来扶她。 “他,有什么难处吧?”翠姜的话说得艰难。 苏锦衣迟疑着,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话没说完,翠姜的眼泪如断线的珠翠般,无论如何也守不住。 “姜儿……他……”苏锦衣难过得要命。 “没关系,锦衣哥哥。我知道他有难处,也知道你们都有。”翠姜向门口走去,每一步都重得人心慌,“可是……” “你说,姜儿你说,可是怎样?”苏锦衣现在太盼着翠姜能说这句“可是”。 “可是,可是我遇到霍云哥哥了啊……我们遇到了不是吗?他说,他说只要我不问……他要用自己向我换,换我不问……翠姜,翠姜答应了啊,锦衣哥哥,翠姜,答应了啊。” 苏锦衣觉得心都要碎了,他不知道霍云为什么会选择辜负,若是他,他就算死也要带心爱的人离开,死也要! 门外,有人轻拍门,轻而急促。 “小姐。”是茉茉的声音,“快出来,快出来,夫人,夫人她昏过去了!” 苏锦衣和翠姜大惊!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雨势渐收,翠姜穿着半湿的嫁衣跑到后院花厅,也就是许太嫔一直宾坐的地方时,翠夫人已苏醒了过来,淡青的唇色让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 翠姜心中擂鼓,母亲虽然身量纤雅,但是底里一直很好,少见什么病痛,自己姐妹三个也仗着母亲健康的身子得了矫捷的手脚,一直一来强壮健朗。 “娘。”翠姜越过众人,扶住倚在常春藤靠上的翠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翠夫人抚着翠姜的手:“你怎么来了?这里有迎亲的人在,也不怕羞了?” 翠姜听说,不得已站起来给一旁的许太嫔行了周全礼。 自打翠姜一进来,许太嫔早就看呆了,这穿红的姑娘一定是翠姜没错了,怎么有这么美的女孩儿?难怪当初能被当今皇帝选了去,后来得了痨病被宫中内务府退了婚书,如今竟还能被东靖王爷这么显贵的人直接册了侧妃的位份,原来是这般容貌,这般气度的人。 “哎呦,贵人,快起来,我正是来迎贵人的。”许太嫔拉了翠姜,不住地笑。 翠姜勉强点头应道:“还要烦请许太嫔一等,此时母亲病了,翠姜还要待母亲转安,才能安心上路。” “翠姜啊……这个倒是很不必了,母亲知你孝顺,可也自知并没什么大碍,只是连日忙着你出嫁之事,有些累罢了,等你上路,为娘的心就安稳了,细致将养两日,便能好。”翠夫人笑着,竟拒绝了。 “夫人这话说得有理,等贵人上了路,家里清净下来,当娘的了了大心事,自然就顺遂了。贵人还是别耽误了吉时,让夫人操心才是。”许太嫔本来担心翠夫人这一病,翠姜不好启程,耽误了自己的差事,不想翠夫人倒是个明理的,一时忙跟着帮腔。 翠姜皱了皱眉。 翠夫人扶着额头,撑着藤椅站了起来:“不信你看,是没什么事吧?” 翠姜忙扶,待两人靠得极近时,忽听得翠夫人低声耳语:“不要再耍什么把戏了,你再做什么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你用药我就受药,你用毒我就受毒,这次是扶桑散,下次你打算给那许太嫔用些什么?为娘的说不得都得先试试,比如这樱帕子,为娘自然不能让旁人放进你的嫁妆。” 翠夫人说罢,一分颜色也不改,竟是笑盈盈看着翠姜。 翠姜不觉后退了两步,直感到喉咙里一股火热的浓烟,要烧焦了一般。母亲……母亲识破了自己撒在樱帕子上的扶桑散?!本是想让许太嫔着道的,这个东西并不伤身,只是会让人暂时昏厥,翠姜将它的用量控制在两三个时辰,便能等到天黑,一旦错过了吉时,启程就要等到明日,那样至少还有一夜的时间,自己说不定能想办法见到霍云。 可是现在,母亲识破了,不只识破了,竟然还代许太嫔受了药。 翠姜觉得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如今的自己,没有了父亲的援助,没有了母亲的支持,苏锦衣也来过了,他来了——霍云……却不来。 他,就这么放过自己。 翠姜觉得,天色好阴沉了,阴沉得拨不开浓云,拨不开密雨。 就在翠姜觉得心和身体都走投无路的时候,门外忽地响起了鞭炮锣鼓之声,炸裂如同焦雷。 “走吧,你爹就在前厅等着,你到前厅给我们行个礼,就该启程了。”翠夫人由着萍儿将衣饰稍作整理,依依对翠姜说道。 “是啊,是啊,哀家也先出去了,到西侧门去等着,送我们翠王妃启程。”许太嫔的话说得客气,只以王妃称翠姜,又加了翠字显得不是正妃,合规矩。 分卷阅读160 翠夫人称谢,吩咐众喜娘道:“你们都陪了太嫔去,由我亲送小姐出门,这就来。” 许太嫔听说忙道了喜,欢天喜地地由着喜娘陪伴,先往了西门外。 一时,众人逶迤而去,花厅之上只剩了翠夫人,翠姜并萍儿,茉茉。 “娘,刚刚让您委屈了,女儿不孝。”翠姜容色淡淡的,眼中没有波澜。 孟陵澜叹了口气:“姜儿,别怪娘狠心,总有一天你能明白,这条路,不是你或者娘可以选择走或者不走的……”挽了翠姜的手,翠夫人眼中一抹泪花稍纵,似乎也有些不忍,不过只是一抹便看不见了。 雨色清明,空气潮湿得粘在头发上,风一吹,微微凉意。 不知道是不是头上的伤没有痊愈,翠姜自出了屋子就觉得头疼,剧烈得疼,从花厅经过后院三进的院落,一步一步走过去,翠姜越走就越觉得模糊,周遭的一切,变得不清晰,变得斗转星移……直到驻足于后院最后一道门前,翠姜才真实地感觉到,一切,已不可逆转。出了这里,就会看到父亲,再向前,就是许太嫔等待的西侧门了,再向前,便是——东靖。 翠姜,微微含笑。 “我走以后,要好好照顾夫人。”翠姜没有去看穿着海棠水粉窄腰裙的茉茉。 “嗯。”茉茉点头,强忍着不哭出来。 “寒暑增减衣,三餐常劝食。你要学着萍儿姐姐,不要总是贪玩。” “嗯。”茉茉越发难过,打着伞努力靠得翠姜近一些。 翠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翠姜挽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很用力,好像很紧张,也很不舍…… 触手,只觉翠姜十指冰凉,想要握住,却忽然,抓空了! 绯红如劲雨! 翠夫人心道不好的一瞬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本能地紧随着绯红扑去,只落入一片忽然狂密的暴雨之中。 “小姐!” “姜儿!” 随着众人大喊出声,翠姜已如一簇崩出伤口的鲜血,一朵吹落在狂风中的落花一般,重重投向了翠家后院最后一道朱漆大门! 众人多想自己的喊声能如锁链,锁住狂奔而去的翠姜。 但是她们已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在眼前。 翠姜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她自洽过,在走过这三进院落,百十步的时间里,翠姜将一切都想了一遍,尽管头痛欲裂。最后她不知道自己想明白了什么,因为有一个想法越来越明显地占据了她的头脑,让她不再糊涂,也不想犹豫,那就是她不要走出这个院子! 翠姜甩开了众人,做了一个极蠢的又是这世间最无法救赎的决定。 可是……这个决定,就真的……被救赎了。 只在一瞬间,翠姜觉得自己的头意外地没有触及到冰冷湿滑的朱漆大门,而是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她听到一声微微的闷哼,这声音好熟悉,随即被人揽在了怀中,这怀抱也好熟悉,只是比“熟悉的”更用力!用力到翠姜觉得腰身微微的疼。 “霍公子!”紧随其后的茉茉惊叫出声。 惊魂未定,翠夫人显然也看到了霍云。 想是被撞痛了胸口,霍云皱着眉,并不说一句话。 翠姜也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现在并不迷糊。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是霍云来了。他就在自己眼前,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睫毛上的雨。 “澜姨。”霍云稍平了气息,轻声道,“请屏退众人,霍云有事相禀。”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时,约略近黄昏。 霍云自与孟陵澜在花厅内谈话已有了半盏茶时间。 翠姜在门外扒着门缝向里看,似听得见似听不见,站得腰都酸了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话。 “小姐,你到底听到什么了啊?”茉茉急得不行,又不敢大声。 “隐隐约约的听不清,他们在茶房里,没在厅上坐着。”翠姜懊恼地回过身,走了两步,干脆坐在石阶上抱着双膝发呆。 自霍云来了,院子里的人都被遣走了,只有茉茉和翠姜在,还有淅淅沥沥渐停的阶前雨。 “小姐,你怎么这么大胆子?竟然要去撞门?就算是你伤心难过到了极点,也要想想翠家,想想老爷夫人还有大小姐啊!不是茉茉说,小姐你也太任性了。”茉茉和翠姜并肩坐下,嘟着嘴批评翠姜道。 翠姜瞪了茉茉一眼,没有说话。 茉茉撇着嘴:“茉茉从小跟着小姐,从不见你这样,那架势简直执拗糊涂得不像你!不管为什么都不能走这条路啊。今天若不是霍公子挡着,你还真是打算不要我们了吗?不要老爷夫人,不要大小姐三小姐,不要霍云公子,也不要茉茉了吗?” 茉茉越说越气,翠姜却仍旧在出神。她在想,想茉茉说的话,说她冲动的话。事实上,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她仔细回想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 分卷阅读161 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忽然冲向那个大门,就像茉茉说的,这一点也不像自己,难道是自己太急了,急到控制不了自己? 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那是怎么控制了自己的决定的?这么一个赴死的决定。办法还会有,就像苏锦衣说的,东靖路漫漫,还有很多办法的……根本就没有道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什么要急着去寻死呢?! 翠姜越想越觉得疑惑,越想就越觉得值得疑惑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小姐……” “茉茉。”翠姜忽然定睛看着茉茉,看得茉茉一个小激灵,向离着翠姜远的地方挪了挪。翠姜的眼神有些不同,和她刚才呆呆的样子不同,充满了星芒月华,是平日里清明的样子。 “你是怎么知道我与霍公子之事的?”翠姜伸出手指“逼”近茉茉,“你一直在煎药送药,做饭送饭,以你的脑袋怎么可能还分神去注意我们俩?” 茉茉想了想:“小姐……小姐是在说茉茉笨啊?” “不笨吗?!脖子上的颜色都掉了!”翠姜白了茉茉一眼,“说吧!怎么回事?” 茉茉发现翠姜乍她,死都不言语了,任翠姜怎么催,怎么晃,都不言语! 身后,门吱呀而响。 首先迈步出来的是翠夫人,一脸的怒色。 翠姜吓了一跳,忙拉着茉茉站起来,低头侍立。 “你的计划自然是好的,一切凭你小王爷做主,但是这件事没有商量。”翠夫人这话显然是说给紧随其后的霍云听的。 翠姜一愣,小王爷? 是说霍云吗?他是王爷? “即便小王爷拿出身份来压我,也绝不行!”翠夫人神色坚决,一眼不看霍云。 “云儿不敢。”霍云抱拳行礼,不起身。 空气有些凝重,时间停滞了一朵落花的时间,孟陵澜愠色稍缓:“不必如此。时辰不早了,许太嫔那里等急了,翠姜该上轿了。” “娘~”翠姜唤道。 “闭嘴!你个不知廉耻的丫头!莲姑来报你行事隐秘,与云儿同进同出,我还当是你们两情相悦,原来是你一味痴缠。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还不赶快上路!若是这样的话传出去一轻半点儿,东靖王府哪里还有你立身之地?”翠夫人颜色又严厉了起来。 果然不是什么屈打成招!果然不是茉茉……是那个粗使的婆子,莲姑,翠姜想,不过…… “我?痴缠?”翠姜懵了,不自觉看向霍云,他……和母亲是这么说的? 茉茉也懵了……就要张嘴,却被翠姜拉住。 翠姜,有些疑惑,有些不解,一切都发生的太过匆忙,自初照台霍云表露心事,到自己被催婚,再到如今霍云对母亲的说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翠姜望着霍云,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到些暗示,哪怕一个窦露都是好的,她就能明白这一切都是霍云计划好的。 可是,他依旧冷漠地站在那里,仿佛从不认识自己一般,冷得像一尊雕塑……让人觉得,这一切就真的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一点雨丝随风飘了进来,落在翠姜脸上,忽地生出一些怨意来。这可能是霍云计划的,这个可能性很大,之前的一切,包括可能到来的结果,但是……为什么之前他不和自己提起呢?他明明可以说的啊。翠姜觉得心在不由控制地向下沉,一直沉,她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她可能不愿意接受了,她不喜欢这种不自控不自知的感觉,何况给她这样感觉的人是她心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且说众人各怀心思,忽听得门上有人来报,说老爷进来了。 翠夫人只得沉了沉怒气,由茉茉打着伞,迈步迎了下来。 “许太嫔来催,问为何又耽误了这些时候,眼见日转西沉,再耽误天就黑了。”翠少平看到了翠夫人的脸色,自然也看到了霍云和翠姜。 “老爷就等着罢了,有什么可催的?左不过是你这不愿意出门的女儿闹出许多事来。”翠夫人不好说其他,又浅浅递了个眼神给翠少平。 翠少平心下明了,也不做他言,笑道:“这是女儿舍不得爹娘呢!” “哪里是……”翠夫人欲言又止,气头更胜,当下也不再废话,转向翠姜,“走吧,既然你爹也来了,我们一同送你出去。” 翠姜向后退了两步。 翠少平一笑,劝道:“既然这样,就走吧,早晚是要走的,别误了吉时啊,丫头。” “爹,我……”见到父亲,翠姜本来就觉得所有委屈忽然全都迸发出来了,此时又见平时对她千依百顺的爹竟然也催她走,心中痛极,就要跪下来求,“爹,女儿……” “不必了。”就在翠姜屈膝下跪的时候,忽地被人拉住了胳膊。 是霍云,霍云拉住了她。 翠姜下意识地低头不愿意去看他,似乎面对成了天下最难的事。 “不必了,妹妹求过了,若还需求,也该是我来求。”掀开前襟,霍云竟真的,跪了下来。 霍云这一跪,翠少 分卷阅读162 平先慌了,忙地伸手就来搀扶。 孟陵澜也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便收敛了怯色,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审视着霍云,准确地说是死死盯着他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些什么。 “云儿,不,小王爷,不是,云儿,你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夫妇怎么受得起?”翠少平边说边要扶起霍云。 “翠叔,霍云有话要说,请您听我说完。” 霍云开口称呼的与以往不同,并不是翠相,而是“叔叔”,语气颇为郑重,叫得翠少平一个踟蹰,忙道:“不管有什么话,都起来说,这使不得。” “使得!”霍云抬头道,“无论因为霍云是翠叔和澜姨的外甥,还是因为……霍云本应就是二老的女婿,这一拜,都使得。” 深深拜服于地,霍云声入众人耳。 翠少平的手停在了半空,孟陵澜眼光微微有些游移,都显示着不同程度的震惊。 当然,最震惊的还是翠姜。 “本来?”——刚才,霍云说本来?翠姜听清楚了这个词,这是什么意思? “霍云本是病躯,不知所剩时日,所以本不打算将此旧事重提,而且霍云一直服食‘织心散’控制骨伤,七情六欲渐渐疏离,大可不必耽误妹妹终身。可此时……”霍云说着竟笑了笑,“可此时翠姜妹妹既如此钟情于我,乃至在鹿山我三番两次劝阻,依旧愿同生死,不做他嫁。那霍云也就不必太过绝情,或太过执拗于我之愿望如何。矫情太甚,亦是违背了当日澜姨与我母亲的约定。不过……左右还请妹妹见谅,恐怕此一嫁,霍云很难相伴终老,亦少情致安慰,也是辜负了妹妹的。”霍云说着,并没有去看翠姜,只是对着翠少平和孟陵澜。 说实话,翠少平有点尴尬,他是有点尴尬,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接,好像,好像霍云刚才那一番话,就是把翠姜和他的亲事就那么给定了一样。 “那个……啊,也好也好,你起来,起来再说。”翠少平笑道。 霍云温和挽了翠少平的手,十分恭敬,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小王爷……你是否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如今的翠姜……恐不是你勉为其难接受就能娶的了吧?她如今是有东靖王旨在身的人。”半晌,孟陵澜忽然笑道。 风过,送来了雨停的讯息。 霍云叹了口气,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沉香锦盒,高举过头顶:“那就请翠伯伯和澜姨决定,是要遵当今大齐东靖王裘凤游之旨,还是要遵霍云手中这道旨意吧。”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翠姜愣愣地站着,她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明白,她很少这样不明白,但正是这份不明白给了她莫大的吸引力,好像一切都呼之欲出,关于霍云,关于爹娘,关于他们共同的秘密……但是翠姜也清楚地知道,就算自己在无限接近这个秘密,但始终都无法到达,因为霍云不想让她到达,他要用他自己换,换翠姜永不相问。 现在,他也许正在实现这个“交易”。 认真盯着霍云捧在手中的一方沉香锦盒,翠少平和孟陵澜的眼中都是难解的情愫,云龙纹饰,弥贵沉香,这都昭示着这方盒子只能够是皇家所有。 孟陵澜颤抖着伸出手,犹豫着慢慢地接近,她想要去碰触这个盒子的意愿如此强烈,可不过就是在轻触的一瞬间,孟陵澜已泪流满面,不能自持,伏身摔倒在翠少平身边。 翠少平扶住她,亦泪不自持。 “草民云崖郡翠少平携拙荆孟氏郑重叩首,谨遵里尔王霍惜彦王旨,遂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不惜。”翠少平说罢,郑重叩首,又忙道,“小王爷手持王旨,跪着不妥,还请起身宣旨为恭。” 身边,孟陵澜亦扣下,伏在地上无声哽咽,眼泪不过短短一时已在石阶上聚集起来,观之,比嚎啕更让人凄恻不忍。 霍云深深吸了口气,似有话想说,又一时语塞:“翠叔叔,澜姨,我……” 霍云没有想到,他有些责备自己,他该想到的,他该想到自己手中父亲的沉香怀盒对于翠少平和孟陵澜来说是分量多重的东西。 他其实想到了,他想到了也许走到最后,这道来自父王的旨意是唯一能将翠姜留在自己身边的筹码。只是他一直不忍心,他不忍心让他的翠叔澜姨,这对如父如母的亲人,这对为了同他一起走复仇之路什么都能舍弃的亲人,跌入这一场深深的旧梦里,与故人之物如此相见。 这方锦帕本该是自己在某一个尘归尘土归土的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捧到他们二老面前的,又或者,随着他长眠地下,永不为人所知。 现在拿出,却是最不该的时候,旧梦未醒,喋血路重。 纠结在心中裂开来,霍云之所以拿出父亲的旨意,是因为他已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之前的一切安排,甚至自己狠心放翠姜独自面对,直到拼死要挟都没有打动翠叔和澜姨,霍云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了,他不能像苏锦衣说的,半路上劫走翠姜,这是对翠少平和澜姨的不坦诚,也是 分卷阅读163 对翠姜的不公平。 翠姜…… 霍云看向翠姜,站在那里的翠姜,美好得如初夏薄雨一般的翠姜,已让自己失了方寸的翠姜。 他给不了翠她什么,除了告诉她——她是谁。 霍云深深吸了口气,纠结是有的,负罪感是有的,愧疚是有的,可这些感觉,似乎都已不能再和翠姜相提并论。 郑重起身,霍云的脸色依旧苍白,慢慢将盒子打开了,他的手在抖。 同样有些抖的,是拜伏在地上的翠家夫妇。 翠姜看到了一张明黄的绢帕,但是不同于皇帝圣旨所用颜色,这张锦帕的四角缀了暗金色的丝线,这显示着这帕子是皇族所用,但并非上用之物。 果然,霍云说——这方锦帕是大燕里尔王霍惜彦旨。 他还说——尊霍翠两家夫人盟约,定霍翠两家百年秦晋之好。 他还说了什么,他说——翠家若得长女,尊皇礼入选宫闱,若得次女,嫁入里尔王府,婚配霍家长子——霍云! 翠姜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想,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旨意是真的吗? 这是谁的旨意? 里尔王是谁?霍惜彦是谁?他与父母认识吗?为什么说是霍翠两家夫人的盟约,那上面提到了姐姐,说是翠家长女要按礼入选宫闱,这个宫闱显然不是大齐的宫闱,因为那个里尔王,那个霍惜彦——是大燕的王爷! 翠姜的脑子乱了,她以为自己乱了,她应该乱,但是……翠姜知道,知道自己异常的清醒。 这就是那个不能相问的秘密啊! 霍云、霍惜彦、爹、娘,他们无疑是属于大燕的。 大燕,这个陌生的前朝国号,从没有人和她提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忽然离自己这么近? 隐约可以猜到,翠姜觉得自己猜到了!猜到一直以来他们在做的事都是为了什么。 但这些都不是让翠姜最惊心的! 最让她觉得惊心的是——原来,原来自己…… 翠姜陷在自己的震惊里,她看到他的爹娘从霍云手中接过那明黄坠金的帕子,看到了他们叩首。 然后……他们都看向了自己。 他们为什么看自己? 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能感觉到自己不顺畅的呼吸。翠姜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能被自己控制,就在一瞬间,仿佛被一种外力催促着,不,不是外力,是来自于身体的一种强大的力量,就像……翠姜霎时记起这种感觉,就在刚刚自己要走出后院的时候,是有一种力量,准确地说是控制头脑的力量驱使着自己冲向了大门,现在这种力量又出现了,这一次…… 忽然之间,喉咙中一阵甜腻直冲脑门的气血,奔涌而出的热浪从口中直落地上,翠姜半扶廊柱,只觉眼前青紫斑红。 自己是在呕血吗? 耳边,霍云的声音,爹娘的声音,一直一直,越来越远…… 时间匆匆,初夏的时光似乎总是短暂,转眼,空气中已都是温热。 这一日,夏花摇摇,林风昼暖,午夜幽昙裂开一瓣,氤氲了周遭潮湿的空气,撒了半路清香。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翠姜觉得自己没有睡着,却又无法醒来,似乎总在半梦半醒里。周遭时而有人说话,时而一片静谧,时而有两三声哭泣。 然后,便又陷在一片迷蒙之中。 现在,翠姜醒了,在一个漆黑的夜里。 有风灌进了窗帘,不是屋中的窗帘。是车,正在行进中的车。 颠颠簸簸,车轮下的路不平坦,翠姜从睡着的毯子上起身,觉得意外地并不虚弱,除了有刚刚醒来的无力感,并没有其他的不舒服,稍稍活动,无力感便都没有了,相反,只觉神气健朗,车窗外的花香木香涌进来,舒爽清新。 “是谁?”翠姜问,车里没有其他人,她只能提高声音去问赶车人。 没有人回答,车却慢慢停了下来。 感觉马被牵引着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想是赶车的人把马栓好了。 翠姜有些紧张,是谁? 车门吱呀而开,霍云手中拎着一个鼓胀的鹿皮壶站在车旁,月光下,依稀见他面带微笑,恍若谪仙,皎洁肃然。 “醒了?”霍云笑道。 翠姜点了点头。 “有力气下来站站吗?这里景色很好。”霍云笑着。 翠姜又点了点头,猫身走到车边,由着霍云将她扶下了车。 “这是哪里?”翠姜站在车下环顾了一下四周,林木茂盛,中有溪水浅流,月光如灯,照得周遭恍若隔世仙地。 “这是狸木林。”霍云道。 “狸木林?”翠姜喃喃,这个地方她听过,在端阳西南方,最是大齐炎热之地,几乎与东靖西路的十里毒瘴牧野相闻名。听人讲这里因为终年湿热,林木茂盛,虽物资丰饶,却毒虫毒兽遍布,不适宜人居住,倒是有很多获罪之人在这里劳作 分卷阅读164 ,专门伐木采药,正是个辛苦的地界。只是因为裘凤城登基大赦天下,终年在这里劳作的人已被准许归家,所以,这里此时,应是片鸟兽做主的地方。 霍云为何带自己来这里?难不成?是带她私奔? “你在想什么?”看着翠姜不断变化的表情,霍云笑着伸手刮了一下翠姜的鼻子。 这个动作太亲昵,翠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不想,霍云却追了一步,伸手揽住翠姜纤细的腰/身:“不用担心,不是私逃,也不是隐匿,我是光明正大带你来看病的。”霍云的声音离得这样近,近得人心慌。 “我是病了吧?我就说我是病了。”翠姜道,“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昏过去,又无缘无故吐血,还,还无缘无故去寻死?” 翠姜表情认真。 霍云面色不虞。 “无缘无故吗?难道不是因为我?”霍云盯着翠姜,紧了紧手上的力道。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情多自扰,然后相顾而扰。 青山月下无事,绿水林中多意,而渐渐不能自持。 霍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会有这一样的时刻。他以为岁月艰辛,已无可琢磨翻覆,不过是就这样走下去,喋血凶途,筚路蓝缕。 可是现在,眼前的人只一个微笑,便能将一切冰冷化去,群山皆摧,江湖俱老。 霍云想,所谓宿命于自己,不只都是那样的残酷,也还有一息尚存。 “翠姜,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狸木林吗?”霍云放开翠姜的腰身,为她覆了暮色薄衫,拉过她有些冷的手,牵着她向前走。 翠姜木讷地摇了摇头,她还没有明白眼前的一切,哪里有心思想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霍云一笑,知道她的“敷衍”。 “其实这里原来叫狸墓林,坟墓的墓,大燕的时候,这里是个没有人烟的地方。”霍云并没有顺着翠姜的心思去解释她心中的疑惑。 “狸墓林?”翠姜想了想,“是因为这里葬着一只狸子,还是……很多狸子?” 霍云笑了:“都不是,这里叫狸墓林是因为传说中狸族人起源于此,他们的祖先狸圣人就葬在这里。” “狸圣人?嗯……高渐离?”翠姜道。 霍云回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翠姜,审视得“不怀好意”:“这样的野史你也看过?看来我丈人家的门风学气也不是传闻的古板端正啊。” 翠姜瞥了他一眼:“只许你当成新鲜事向我说起,我答了一句就成看野书的野人了。” 霍云用手做了个“嘘”的动作:“在这里别说野人,说不好一会儿就有个野人出来,把咱们捉了去。在我如此倜傥俊朗尚可,你现在这般憔悴模样,也就落得个当点心的下场,还不是正膳。” 翠姜露出个窄细的眼缝给他看……惹得霍云又笑了。 他今晚真爱笑。翠姜想。 两人牵着手,顺着一条月色下发光的小溪向前走着。 刚刚入夜,随着夏热散去,林中树木皆尽吐纳着白日吸取的热息,不一时,林中雾气慢慢升腾了起来,前途变得迷蒙。 翠姜不觉得慌,她知道他的手牵着她,不会放开,虽然自己心中只是淡淡的,并不浓烈的喜悦,还有太多绕不过去的心结,但是这并不影响她还是愿意这样随着他。 “翠姜。”走了有二三十步,霍云轻声道。 “嗯。”翠姜也轻声答了一句。 “我想……”霍云停顿了一下,“我现在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翠姜抿了抿仍然发白的嘴唇:“此时吗?在这里?” “嗯。” “好。” 没有再说下去,两个人依旧走着。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雾色重重里,翠姜分不清东西,分不请南北,分不清模样重复的林木哪棵是哪棵。 总有两盏茶的时间。雾色之中,就在他们的正前方,在溪水的尽头,翠姜隐约看到了一片空地,说是空地也不算准确,应该说是一片杂草地。杂草地不新鲜,只是在树木丛生的林中,有这样一射见方的地界,显然不是天然而成,略有些突兀。 “到了。”霍云停了下来,轻声对翠姜道。 翠姜等着他再说话,可霍云只是蹲身了下来,用手扯了三根草,然后又慢慢放在地上,之后,就再没有声音,只是安静地待着,静得和山林同声。 “翠姜,这是我娘。”许久之后,他说。 翠姜一惊,忙伏身下来跪好,却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安静跪着。 四周静谧,只能听到不知名小兽的呜咽。 “娘,你看,这是你自己选的媳妇,我把她带来了。”霍云笑道,“不太好看,也不太可爱。” 翠姜瞪了霍云一眼,又忙跪好,她今天被“欺负”好几次了,此时此景越发没法还嘴,很是“气闷”。 “但 分卷阅读165 是儿子很喜欢……很喜欢。谢谢娘。”霍云道。 翠姜低着头,忍不住脸上烧烧的,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霍云这样说。 “我娘是普华永塛人,也是狸族人。” 翠姜看了看眼前实在算不上墓的墓,想问:“是不是狸族人在过世后都会葬在这里,墓制这么特别,怎么无碑也无冢?”但是翠姜还没有问出口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霍云是爹娘口中的小王爷,是前朝里尔王霍惜彦的儿子,那他娘……应该是王妃了。王妃墓冢规格格式严谨,无论母族规矩如何,只要嫁了皇室,便要舍了本族规矩的,历来便是如此。 霍云坐了下来,拉着翠姜的手,示意她也坐下。 翠姜也坐了下来。 霍云的目色淡淡的安稳,只凝视在翠姜的脸上,她的脸色不算好:“翠姜,你知道你颈间的达摩凌霄上刻有字吗?”霍云道。 翠姜点了点头:“是我娘的名字——‘澜’,想来是我爹娘把它给我的时候刻上去的。”翠姜伸手从衣服里把玉牌掏了出来,月光下,达摩凌霄晶莹饱满,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那不是你娘的名字。”霍云看着翠姜,眼光如水。 “不,不是我娘的名字?”翠姜疑惑。 “不是,那是我娘的名字。”霍云道。 翠姜惊诧了,支吾不已:“你……你,你娘?” 霍云点了点头:“我娘叫洪澜,达摩凌霄是她戴了一生的东西,在她去世的时候留给了儿媳,也就是留给你的。我娘和澜姨是结拜的姐妹,咱们的婚约便是她们定下的。” 翠姜张大了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在这一片夜色静谧,深邃无底的林中,面对着荒冢一片,翠姜感受到自己好像那戏文里的人一般,充满了离奇玄妙的过往,甚至从没出生就开始了。 “那,为什么我娘还要……”翠姜想问,但是她不知道能不能问。 霍云的脸色有些暗淡,远没有之前来时轻松舒缓:“关于我和你爹娘之间的秘密,我们是约定过的,若我不说你便不相问。现在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你了,无论是我的心,还是我的人,所以你不要问,好不好?” 翠姜想了想,一笑:“那我换个问题。” 霍云扬了扬眉。 “我问你,这个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总觉得它有些怪怪的。会时不时散发出香味,能识毒避毒,而且……而且我觉得……”翠姜皱着眉,像是不知道怎么说。 “你是想说,它还能控制人的心智。”霍云看着翠姜,眼中有了笑意。 翠姜打了个响指:“是了!就是这个词……这么说你知道?” 霍云拉了翠姜的手:“你安静些,这是在我娘坟前。” 翠姜吐了吐舌头。 “它不是能控制人的心智,而是护主。”霍云拿了翠姜修长手指在手中缠绕着,慢慢道。 “护主?”翠姜看了看玉牌,又转过头看了看荒草覆满的坟冢。 霍云笑了:“当然是你,你现在是它的主人。” “我啊?~”翠姜一脸嗔怨,“护主啊?~” “自然,不然为何能避毒,还能散发出香气,你还因它救了翠忱。” “我还差点被它害死呢。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昏过去两次,还差一点就寻了死。”翠姜哭丧着脸道,“我就奇怪自己身体哪有那么虚弱?就算头受了伤,意志也没有这么薄弱啊?寻死?怎么会?!” 霍云笑了,笑得很开心。 翠姜莫名其妙:“喂,这是在伯母的坟前呢……” “不妨,我娘一直宠着我,她喜欢看我笑。”霍云道,“而且我娘知道我为什么笑。” “为什么?”翠姜小心翼翼地问道,“傻了?” 霍云伸手刮了一下翠姜的鼻子。 “因为我娘知道达摩凌霄是能助涨心智的,它会让它的主人变得更加聪明,更能了解别人的心思,也更能了解——自己的心思。”霍云说着,已站起身来。 翠姜只得随着他站起身来:“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块石头知道我会为了和你在一起而不惜走上绝路?天啊……这是什么石头?”翠姜仔细端详这块跟了她十八年的玉牌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竟然知道?” 霍云脸上有琢磨不透的神色,若能分辨,翠姜觉得那是一份深深的怜惜,或者还有一份不易察觉的痛苦。 想要伸手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翠姜的手在半空便被霍云抓住了,又被缓缓送到了他的腰上。 现在是相拥了,没有一点间隙。 “翠姜,对不起。”把翠姜抱得更牢,霍云道,“对不起。我不能让澜姨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所以我不敢出现,只能放你一个人孤军奋战。我手上的筹码不多,就算是有我爹的王旨,我也不知道澜姨会不会放弃你得来不易的身份,我没有把握……必须在这之前一重一重地把筹码加上去。” 翠姜在想霍云的话,他的意思:“我看到茉茉胛骨上的伤,那不是真的伤吧?” 分卷阅读166 霍云点了点:“我知道茉茉不想让你走,所以我和她说我可以留下你。” 翠姜叹了口气,嗔道:“这丫头竟然听你的?一起来骗我,让我着急,还真以为她被我娘逼问了。” 霍云轻笑:“翠相送茉茉到鹿山初照台照顾你的时候告诉她,一切要听我的,就连你的话都可以不听,但是我的话一定要听。这是茉茉的好处,也是……翠叔叔的好处。” 翠姜又惊又喜,推开霍云,抓着他的手臂:“你是说,你是说……我爹他,我爹是知道的……而且他是帮着咱们的?” 霍云狡黠一笑,拉翠姜入怀:“我自然是将里应外合的人都安排好了,连丈人也拉进自己的阵营,才敢放手去谋你啊……”轻轻捏了一下翠姜小巧的下巴,霍云笑道,“还真是困难。” “是什么事让咱们霍大公子都觉得难啊?还不快说给我听听。”林中,忽闻人声。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晏医袅袅婷婷出现在狸木林时,如出世之花一般清淡,说话总是带着笑的。 翠姜还道她只是霍云的故友,就和苏锦衣他们一样,也属于云崖郡,属于前朝大燕,只是翠姜不知道这个女子将是她了解霍云身世最关键的人,而且……她不止属于云崖郡,不止属于大燕,她也属于霍云。 “晏医姑娘,霍云去做什么了?”站在霍云为她准备的,准确地说是晏医为她准备的房间里,翠姜问晏医。 晏医一笑:“我不叫晏医,我叫晏寒。你叫我晏寒吧。晏医是葛骁、潘辽他们叫着图省事的。也不用叫晏寒姑娘,我不是姑娘。” 翠姜点了点头,她在想“不是姑娘”的意思。 “霍云没告诉你?”晏寒笑道,“我是他妻子。” 翠姜没露出太吃惊的神色:“妻子……啊?呵呵。” 晏寒修长的手指摸了摸自己修长的眉:“嗯,是啊。” “哦……那,姐姐好。”翠姜觉得晏寒在和自己开玩笑,终究他遇到的属于云崖郡的人,除了霍云比较严肃,大家其实都很爱开玩笑。 “你不信?”晏寒现在有点挑衅的意味了。 翠姜也笑了:“若姐姐说自己是霍云的亲妹子我都信的,只是妻子……姐姐却是说到正主身上了。” 晏寒眼中略带了轻色:“不信算了,我也懒得和你解释。” 霍云回来的时候,晏寒已经整理完了药柜子,将一张方子放在翠姜眼前的桌子上,问翠姜道:“药材认得吧?” 翠姜点了点头。 “出门向右便是厨房,天亮了就要开始服药,第一例要煎一个时辰,注水后再煎一个时辰,然后隔着罐子用门外的溪水拔凉,记得要凉凉的再喝下去,别怪我没嘱咐你,若带半点温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抱着翠姜床上的锦被,晏寒向门外走。 “还是留下被子吧……”霍云道。 晏寒转了头:“还道你有多喜欢这个妮子,看来也不过如此,留下这个,你是想她死吗?” 霍云好像没法辩驳,只得由着晏寒抱了被子自顾自走了。 “你去做什么了?”房中只剩下霍云和翠姜后,翠姜问道。 “去看看周围的布置妥不妥当。”霍云道。 翠姜一笑:“怪不得晏寒生气。” “生气?” “你不信任她吗?”翠姜拿起方子在手中看。 霍云想了想,摇头苦笑:“我还真是疏忽了,总觉得把你自己放在这里不太放心,就去转了一圈儿,倒是让晏医不快了,一会儿要去道个歉。她准备得很周密,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疏于防卫,没有刻意的痕迹,是个日常医者住所的样子。” 翠姜撅了撅樱红的嘴唇,声音有些犹疑,话出口也有些离神:“自然是周道了……” 坐下来看手中的方子,越看越心惊……翠姜从小在母亲的要求下识医书,虽然没有为人看过病,并不真正懂得行医,但是一张方子总还是看得懂。这张方子……药性何等猛烈,若如不是出自霍云朋友之手,翠姜都可断定这是一张要人命的毒/药方子。 察觉到也听到了翠姜的异样,霍云在翠姜的身边坐了下来,却没有说话,只等她把方子尽数看完了,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自己,才微微一笑。 “若不是这样的方子用下去,你当能瞒过裘凤游吗?本来对你时时不离相府东行,来接亲的人就抱着疑问,此时带你出来问药,又找的不是御医,只寻了狸木林中的晏医,他们就更是会疑上加疑了。虽然你爹娘已报了你病重,暂不能东行,但是料想王府又甚至皇家不日都会亲来查看的。”霍云道,“这方子是摧心散,世上敢用这样方子的人怕也只有晏寒了。你听过云崖郡对吧?那你听过云崖郡有位医圣叫晏梁无吗?” 翠姜咂了咂嘴:“我曾看过一本医术就是他写的,精妙得很,用来害人着实不错。” 霍云握了翠姜的手,笑道:“那是晏寒的父 分卷阅读167 亲,晏寒和她哥哥都得了父亲真传,所以不要担心。只会在你身体里留下一点催心散的药力,这样就算再高明的医生为你把脉,得出的结论也会是你疾入脏器,非要细心调养才得好。不过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事的,带需要痊愈时,一两剂药就可疏散,便如自愈一般。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我本来建议用一些药力轻的,但是……” “但是什么?”翠姜观察着霍云的表情,看到他有一丝无奈。 “你身上的达摩凌霄会助你抗药,一般的毒虫毒花药力会被尽数散去,别说脏器,便是血脉都难入。”霍云道。 “那我把这劳什子摘下来不就好了?我本来也不是很喜欢。”翠姜说罢,又嘿嘿一笑,“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伯母送的东西,只是这样的东西,我总觉得我不能相匹配,总觉得它似乎比我强大得多,我都不知道怎么和它相处。” 霍云被翠姜逗笑了:“说说看,怎么强大到让你都怕?我怎么觉得你从来都没怕过?这块真是个好东西……” 翠姜也不理他,掰着手指道:“它能产生异香,这个你知道吗?别说不知道啊,你给过我避香草。” 霍云点了点头,“认真”道:“这个异能我也不喜欢,太危险。不过话说回来翠姜,其实……达摩的香气是因人而异的。” “什么意思?”翠姜不解。 “达摩凌霄并非石质,据我看它应该是一块骨头。”霍云说着,凑近,自翠姜的脖颈上将达摩凌霄摘了下来,拿在手中,“你看这里,是不是很像一块骨质。 他这一说,翠姜也发现,就在达摩凌霄颇似石头的质地下,竟真的有些纹理像是骨头。 “它不是随便在谁的身上都会散发出味道,这就是所谓的‘识主’,传说中达摩凌霄是识主的,而它识主的方式就是——散香。”霍云道。 “你接着说。”翠姜好奇道。 “我在我娘的身上闻到过达摩的香气,因为有它,我娘从不用香粉香饼,可常年都会香气萦绕,那种味道类似花香,某一种山野花香,很清淡宜神。”霍云道。 “是吗?可是我的……”翠姜低下头,想着自己恼人的香气。 “据说啊,这东西颇有灵气,随着主人的性子会散出不同的味道。母亲是狸族女子,自小生长在田野间,不受约束,烂漫天然,达摩带给她的香气天然自由的味道,不似某人。”霍云的眼神有些慵懒。 “你什么意思啊?不……不似我怎么?”翠姜拧了眉,忽然有点小小的心虚,低头念念,她一直以来都因为这种香气觉得恼羞,如今听霍云如此说,觉得实在太难为情了。 “哈哈哈哈。”霍云乐不可支。 “你骗人……这也能拿来开笑话人的!”翠姜知道自己这又是被骗了,就要从霍云手里把石头抢过来,打它一下,却被霍云拉住,抱紧怀里,他手很温柔,翠姜能感觉他从她的头发一直到脸颊,又慢慢环住自己,他的手上还拿着达摩凌霄,散发着淡淡的属于自己的香气。 翠姜的脸在发烧,在霍云愈加暧昧的动作下,她觉得可能是屋子里暖,自己有些薄汗:“霍云哥哥……那个,我去梳洗一下,是凌霄的气息,你……你……不要着了道……” “不是。”霍云靠在翠姜的耳边,轻笑着,“不是它,从来都不是因为它,是你。” 感受着霍云的怀抱越来越热,翠姜有些难耐。 “我们来说第二个吧。”推开霍云,翠姜笑道,“来说第二个。” 霍云知她害羞,也不勉强,坐下来笑道:“好。” “它识毒,它救过我姐姐。”翠姜道,“而且你说一般的药物都不能伤害我,所以你们才用了催心散这样的猛药。” “嗯,基本属性。”霍云点头。 “还有,它竟然能控制我的意识,我,我之前没有想寻死啊,却被它带着一路冲向大门。”翠姜皱眉道。 “嗯,你大概没这么想,看来是达摩凌霄比你想得多。”霍云玩笑道。 “你还说它能护主,在我看来这太可怕了,不知道哪天,它说不好就把我弄死了,带着我去撞墙,要么投河什么的。” “不会的。”霍云道。 “怎么不会?我又控制不了它。”翠姜想辩驳。 “因为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霍云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温柔有力。 翠姜被他说愣住了,想要辩驳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要谢谢这块石头”,霍云说着,闲闲地翻转着手中的达摩,“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对你来说我是这么重要的人。” 霍云的眼中都是灿若星辰的光彩,让他本来有些苍白的脸,看起来生动而健朗。 “是吗……”翠姜眼中崩了几点星芒出来,“那,霍云公子啊,你就给我解释一下吧,晏医刚刚和我说,说她是你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霍云的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石头:“她没有说谎。” 分卷阅读168 翠姜一惊不小。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霍云承认了晏医的身份,这让翠姜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只得等他说下去。 “这件事说来话有些长。”霍云道。 “不怕,还有两个时辰天亮了,我就要去煎药,左右睡不得了,我听你说。”翠姜在霍云对面坐了下来,语气干脆,“这件事要是也在不能相问的范畴,那我可真是要考虑这个‘交易’要不要继续了……” 看她不问到底是不会罢休了,霍云笑着将达摩凌霄重新戴到翠姜的颈间:“以后别说不要这‘劳什子’的话,也别起这个念头。我从不信关于它的传言,却信它能避毒生香,是能救命的东西。还有,它是我娘送给儿媳的,上面还有我娘的名字,所以好好收着它,避香草也要常戴在身上。” “行!我记着了。说吧,说你和晏医的事。”翠姜正襟坐好道。 霍云笑着皱了皱眉:“明天开始,你就一直住在这里,这里只有晏医,轻易不会有人来。要听晏医的话,虽然她看起来有些冷淡严肃,但是心是好的,和锦衣他们一样,是值得信任的人。” “什么意思?”翠姜凑得近一些:“你,你不在这里吗?” 霍云握了翠姜的手在掌心,声音轻淡:“我天亮就要回去了。算生子自薄宏定手献于朝堂,捎带着也提起了蜀华道一事。裘凤城,裘凤城要见见我。” “你!”翠姜吃惊得无以复加,“你是说,你要,你要去见皇上?” 霍云一笑,忙抚了翠姜的肩:“别担心,不是意外,也不是什么坏事。” 翠姜觉得心下稍安,却又很快被复杂覆盖。 半晌, “霍云。”翠姜紧紧盯着霍云的脸,“你们的目标不是什么胡成候,你们的目标是……是,是……”翠姜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忽然发现了什么,而且这个发现—— 也许是对的! 霍云的身体有些微微地晃动,脸上却还是笑的:“我若是你,便不猜,没有人给你答案,你猜它做什么?好好待在这里,我会时常来看你,若是我来的时候高兴,就和我一起高兴,如果我来的时候不高兴,你就安慰我吧……要是你也不高兴了,我就带你去云崖,那里四季都好……如果,如果我有很长时间不来,你也别着急,总会来的,给你带庆丰楼的烧鸭,鸿宾楼的桂粉糖糕,或者你喜欢吃什么,告诉锦衣,他也会来看你的,让他告诉我,我再带给你。” 翠姜知道这个问题霍云不会回答,他是铁了心要瞒着自己。 “呼……”霍云挺了挺背,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至于我和晏医的婚约啊,倒是千真万确的。医圣晏梁无晏叔叔过世的时候将他一身绝学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就是晏寒的哥哥——晏暖。这是晏家历代家学的规矩,传男不传女,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刻板轻女的念头,而是晏家医学多以毒疗为主,用的都是险方毒谱,乃至有些药都是要亲尝的,这些药对女子身体损伤极大,所以晏家为了保护女子,一概不准她们学毒方,只教些普通医药。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若是晏家女子已经嫁人,又经夫家同意,也是可以研习的,只是以女子体质,若研习晏家毒方,年恐不能过三十之数。” “是因为这个,你娶了晏寒?”翠姜猜到了一些。 霍云点头,知她总是敏捷过常人太多:“晏寒的哥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且……而且一去,便不会再回来。所以只能将晏家的绝学尽数传给晏寒了,但是医圣家传规矩在他们兄妹心中不可破。” “这么说,是真的了,是因为晏家这个规矩,所以……”翠姜低下头喃喃,她在前个片刻,还当霍云也许是逗她的,不想此时郑重,竟是真的。翠姜知道,这其中事怕不像霍云说得这般轻易,一定是纠结挣扎的,在他们身上,似乎从来什么事都不是那么容易。 “是,所以我娶了晏寒。”霍云笑着伸手去提翠姜小巧的下巴,“怎么了?生气了?” 翠姜躲开了他的手,却不言语。 “她知道你的。”霍云道。 “知道我?知道我什么?”翠姜语气有点不虞。 “知道我有婚约,知道我有你,我和她说得很清楚,在他们兄妹找到我的时候,我说得很清楚。”霍云始终微微笑着,他喜欢这个表情,好像是新学习来的一般让人愉快,“但是晏寒说,她要承袭晏家的毒谱就要有婆家,未嫁之身是不能承袭的,所以她必须嫁人,而我是最合适的人,她便是需要一个不能和她有夫妻之实的人。” “为什么?”翠姜微微脸红,又忍不住想问。 霍云摊了摊手,似乎是在想怎么说:“自是……因为她需亲试毒药,体内会累积毒疴,不能……过于他人。” “这样的话你也信?!”翠姜瞥了霍云一眼,侧过身去,“那男子继承为何就不会?若说过毒于人,男子其实不是更容易些?” 翠姜话一出口,忽觉不妥!脸瞬间红成了一片, 分卷阅读169 忙低头不语。 霍云顿了一下,慢慢眯了眼睛。 “你……倒是很清楚啊?”霍云起身,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到翠姜眼前,“你这个小丫头……” “啊!”翠姜红着脸推开他,口中遮掩,“医书总看过几本啊,随口瞎说的。” “哪本医术上说这个?你找来我瞧瞧。”霍云不依不饶。 “你,你,你不要岔开话题,我问你,你和晏寒是什么时候的事?咱们见面不过月余。她什么时候知道我的?”翠姜道。 霍云的眼神有些游移,不过很快就收拾好了:“那时候咱们还没有见过。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本来就是注定的事情。” 翠姜想了想:“所以……你们就做了这有名无实的夫妻?” 霍云点头:“不过,翠姜,这样的身份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他们兄妹对我来说,是亲人,我们之间不止是有过命的交情,更有一样的前路。” “那……”翠姜转着手中粉白瓷釉的凤凰花钟,“那我呢?” “你是我的妻子,有母亲和澜姨的约定,有我父王的王旨,还有……我。”拉起翠姜的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霍云觉得安心,也想让她和自己一样安心。 时间静静流淌,窗外风停,天明似乎来得早了些。 “霍云,晏寒喜欢你的。”翠姜靠在霍云胸前,轻声道,“不止是晏家的规矩的……你知道吗?” “嗯。”霍云点头,下巴碰了翠姜的头,胡茬扎得人心痒,“那时我不懂。” “不懂?” “不懂。我知道,但是不懂。”霍云道。 “那怎么现在又懂了?”翠姜道。 “不是现在,是在老枫山的时候。”霍云用力扎了一下翠姜,扎得她直躲,他不许她躲。 …… 月华渐退,晨曦微凉。 狸木林中,晏医宅邸,清晨的炊烟袅袅升起,一驾马车踏露而去……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自霍云走后,翠姜总会在夕阳隐没林梢的时候在门前站一会儿,站得久了便会腿酸。一个月了,她觉得身体在催心散的作用下变得不太好,时时有些疲惫,神思也会倦怠。 霍云没有很好地遵守他的诺言,他没有经常来看望翠姜,自从别过,已有月余未见。 在这段时间内,唯一和翠姜相伴的晏医几乎是不说话的,每日晨起便去采药,晌午过后才会回来,回来了就是在房间里制药,或者在院子里晾晒药材,至于翠姜,她只当没有她一样。开始时翠姜还和她说话,她并不理会,时间久了,翠姜本来就慵懒的性子让她们的相处变成了相安无事。 这段独自度过的时间里值得一提的是三个人的到访,一个便是裘凤游端阳府邸的陈大夫,一日清晨驱车前来,细细看了翠姜的病。正像霍云说的,这位陈大夫捋着胡子拧着眉头想了半天,终是在得不出什么结论又不想显得自己孤陋之后,按照晏医的说法得出了一个结论——侧王妃怕是头伤未愈又淋了雨,引起邪气入体,肌肤血液里都着了不小的感染症候,若不细心调养,就算身体无碍,怕也会不像从前一般敏捷聪慧了。 翠姜在心里暗笑,可不是真要傻掉了,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不傻才怪。 陈大夫把过脉还煞有介事地把晏医的住所四周瞧了一遍,又赞叹翠少平想得周到,交友也广,竟寻得这么一位良医和这么一个洁净幽深的地界,正是侧王妃养伤的好去处,比之人口稠密的端阳,人来人往的参知政事府,这里实在太合适不过了。末了他又用同行的身份嘱咐了晏医,侧王妃这病怕是不会如晏医所说的三个月才能见好,兴许需要半年才得痊愈。 晏医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还麻烦陈大人给王爷缓和些说,翠姜这不是什么大症候,请王爷别惦记才好,我来晏大夫这里养病,也是怕过了病气给家里人。”翠姜送出来的时候福身谢道。 “侧王妃这病势头不轻,老朽昏庸,怕耽误了侧王妃病情,不然也不敢劳翠大人费心,该接您回王府中调养才是。只是府中尚有几位太妃太嫔在,老朽也是担心……” “翠姜知道的,哪里是大人医术有不妥的地方,自然是您要照顾着府中几位太妃太嫔的身子,她们都有年纪了,若是因为我过了病气,王爷心里怎么过得去?所以父亲送我来这里也是这个意思。今日还多谢陈大夫跑这一趟,方才听您说了我这病治得好,翠姜就安心了,晏大夫虽然医术高明,终究年轻,不及陈大夫见多识广。”翠姜笑道。 陈大夫夹着一脑门子汗,谢着走了,留下晏医和翠姜互相望了一眼,各自散去。 临散去的时候,晏医冷冷说了一句:“人也来过了,停了药吧,没得瘦得都像只山猴子一样。” 对于晏医的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刀子嘴刀子心,翠姜都觉得不用太在意,总之她不会害霍云就是了,那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 和陈大夫晚 分卷阅读170 了三日来的是苏锦衣,带了很多吃的用的给晏医和翠姜,除此之外,他还带来了一些前朝的消息,霍云见到裘凤城之后,一切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两人从一见如故,很快便成了“知己”,如今霍云已经凭借着献宝“算生子”有功以及孝廉举子的身份,冠冕堂皇出任了前庭行走。 庭前行走不是什么关键的官职,这个位置最好的出路便是将来到翰林院去做一个翰林闲职,修修书制制典,但是比之这个出路,倒是没做翰林之前,这个不大的官职更令人羡慕,因为这个官职意味着他一日可以有早朝后的两个时辰陪侍在御书房,午膳前才需离开。 所有的人都知道,霍云能获得这个不大却重要的官职,凭借的自然不是什么献宝又或者什么孝廉举子的原因,这就是糊弄人的,真正的原因是皇帝裘凤城对霍云的信任,于这个俊朗沉默的年轻人,裘凤城几乎是像信任兄长一样信赖着。 翠姜觉得很开心,她虽然不知道霍云最终的目的,但是她知道他正朝着他的目标在靠近,而且很顺利。她也觉得忧心,霍云没来看过她,这证明他很忙,他的忙一定是伴随着危险的,越忙,就越危险。 在这样的忐忑中,翠姜又等来了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娘,当朝参知政事的夫人,孟陵澜。 彼时已是黄昏渐晚,翠姜在林中溪边站得累了,正准备回房里,远远听到马车吱吱呀呀的声音,高兴得像只燕子一样就要飞过去,却发现这并不是一架普通的马车,锦幔如水,香气随风,正是贵族女眷的华盖四辕车。 这车翠姜认识,是母亲的。 “你来车上和我说话。”意外的是,母亲没有下车,只是让随行的萍儿传话。 翠姜只得打起并不太好的精神,欠着身子上了车。 林中晚风轻扬,月色如汐。 马车外,随来的萍儿围着马车,不远不近地闲步,远处,驾车的车夫靠着一棵树闭目休息,一声也无。一切静谧安逸。 车内,同样安静,空气里都是罗帐香甜的气息。 “娘。”半晌,翠姜唤了一声,月余不见,母亲虽然半分美貌不减,细观之下却略有些憔悴之色,翠姜有些心疼。 “丫头,你可还好?听云儿说,催心散的药力猛烈,你可还受得住?”翠夫人摸了摸翠姜的小脸儿,满眼都是惦念。 “好,一切都好呢,陈大夫走后已停了药了,这几日精神见长。”翠姜笑着,“娘怎么这么晚来?来了何不进去?这么晚了,住下便是,也好说话。” 翠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光明正大地看你来,自然无妨……” 翠姜笑着蹙了蹙眉:“这里名义上是爹找来为我瞧病的,娘来探望再正常不过,怎么还说不是光明正大?还有耳目不成?” 翠夫人笑着携了翠姜的手:“我为躲的倒不是白日里的耳目,而且这几日瞧着狸木林周遭,倒也说不上有耳目。” 翠姜心里一凛,如果不是为了躲耳目,那……这里便没有别人了,娘,难道是,是在躲晏医吗?晏医因每日一早要到山上采药,所以睡得早,此时确实已经睡下了。 可是,娘为什么要躲晏医?翠姜不觉踟蹰。 翠夫人目下了然,知翠姜想得到她话中的意思:“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一直有个疑问,总在娘心里装着,那日匆忙,不及细细问你,今日特来看看你,只是要等那孩子睡了,才好说话。” “娘,您说。”翠姜当下也不想再问原因,伸手为翠夫人敛了敛衣领,有风自窗外透进来,不凉。 翠夫人叹了口:“咱们娘两个也不必藏着,娘想问你的是……娘知道你心里有云儿。莫说他乃是故人之子,便是寻常不认得人家的公子,这般样貌气度,也难不让人动情。只是……姜儿啊,娘想知道,你们是何时生情的?怎么就定下了终身?你说与娘听听,娘也安心,知道你们不仅仅是因为王旨,更是因为两情相悦才走到一起的,也才不枉咱们费了这么大周折,冒险瞒住东靖王爷。而且以后的路何其难走,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还得你们彼此坚定才好啊。” 翠姜脸上微微发红,低头微笑不语。 翠夫人嗔笑:“此时害羞了?没见当日你们的勇气,还真是吓了娘一跳。你倒也罢了,从小一副任性心肠,只是云儿,从不是这样的性格,竟然为了你捧出王旨,可见情真。” 翠姜被她娘一说更是脸红:“娘啊,这样的事您也取笑。我,我们……” “不怕,给娘说说。”翠夫人笑道。 翠姜笑道,脸上红云如翡,半日,喃喃道:“大概,大概是从老枫山相遇时吧,霍云救了我,带我回端阳开始。” “那他是什么时候说要娶你的呢?”翠夫人问道。 翠姜转过身,扶住车窗:“娘啊,您就别问了,说来,终究是私定的终身,女儿本不该的。” “可是在初照台?”翠夫人笑道,语声轻密。 翠姜不好意思,又拗不过她娘,只得点了点头:“就是在初照台。” 翠夫人一笑 分卷阅读171 ,重新坐直了身子:“你现在已是云儿的妻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只是如今虽你们心定了,所面临的事却变数极多,所以,你们行事还要有分寸,不能忘情,姜儿……你明白娘的意思吧?” 翠姜起初不懂,细一想不觉脸红到了耳根,忙推他娘。 “罢了,娘一来瞧瞧你,同你说说体己话,二来是送些夏日的衣服给你的。”自车座上拿了包袱给翠姜,翠夫人满面笑意,“回去睡吧,别耽搁久了惊动了晏医那孩子,你知道她是谁对吧?与她相处凡事还是要耐些性子。” “嗯,我知道,娘,晏姑娘虽然性子冷淡些,人却很好,待我也好。”翠姜笑着接过她娘手中包袱。 看着她娘的马车咿呀地消失在林深处,翠姜的脸上有些许倦意,怀中的包裹里露出一个衣角,正是端阳城达官贵人内院里时下最流行也最昂贵的飞花银丝缂纱衣,月光之下,纱衣缠绵如绯烟。 翠姜轻轻叹了口气…… 缓行的马车上,孟陵澜闭目靠着窗棂。 “夫人啊,这可怎么办?”萍儿蹙着眉,焦急低声道,“小王爷他,他真的喜欢了咱们家二姑娘,那,那达摩凌霄……那……” 孟陵澜没有睁开眼睛。 “夫人,若是这石骨的箴言再次应验,岂不是……岂不是?” “不用担心。”翠夫人睁开眼睛笑道。 “啊?您不是一直担心小王爷动了真情吗?此时果然是真的了,你倒是不担心了?”萍儿不解。 “什么动情?你被翠姜这丫头骗了。”孟陵澜笑着又闭上了眼睛,“不必担心,此时看来,这件事倒真是咱们翠姜一厢情愿了。若是这样,这边的事倒是可以暂时放一放。你此时也养养神,明日是翠忱的生辰,一早你便随我进宫去吧……”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自停了催心散的药,翠姜倒是觉得身上松泛了一些。 夏花繁茂,夏阳娇憨。 这一日,繁花着锦,正是国母翠忱的生辰,大齐的千秋之岁。按大齐国典礼,皇后千秋之岁可按皇后年岁,选三日、五日、乃至最高七日不等。 因为翠忱是大齐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皇后,且姿容出众,端秀之名遍天下,皇帝裘凤城便有意忽略翠忱年轻,要隆重大办,早早定下了五日庆贺之数,以壮声威。至此属国封地诏令一下,十停属国倒是有九停揣摩着圣意齐齐赶来,只有南地黄岭、都桑小国因为春来便报了涝灾,大水毁了关冲要道,人畜不得过,所以被准举国于千秋正日焚香遥祝。 话说第一日便是正日子——“千秋寿诞”。一大早天不亮,翠忱便在众人簇拥下大妆起来。太阳初升,翠忱随着皇帝裘凤城在前殿迎接各属国使者朝贺,直至中午就在四方赏时殿排宴席,皇帝在前厅宴请各国使者,翠忱受过朝拜便在后殿接待使国女眷。第二日便是“仪征议政”,皇帝照例会借机会和各国使臣并朝中文武共商国事;第三日便是“共赏河山”,皇帝带着使节,皇后带着女眷共游,意图为共赏河山,其实就是在端阳周围转转。三日后便是使臣们停驻在帝都欣赏美景民风的自由活动时间,有事独奏的属国可来单独见皇帝,没事儿的五日之后便可辞行回去。但是因为此时大齐立国已有两代,战乱之后得以休整,民生逐渐富足,所以属国来使既来之则安之,除了几个有急事的,倒是大半都留了下来,在端阳流连,不觉街上往来,又是十日余。 翠姜知道,这段时间众人皆是忙碌。所以爹娘、苏锦衣还有霍云谁都不会来,自己每日只独自在水边儿洗着只夏日里才产自水中的番菱角,不觉想起每年姐姐的生辰全家人都会在一起,虽然简单却其乐融融,尤其姐姐的生辰是在盛夏时分,各色瓜果齐备,父亲朝事忙碌,陪着大家用过午膳便回去书房。母亲就同他们姐妹三个一处,说说笑笑,品尝瓜果直至黄昏。 今年,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姐姐已是国母,而自己……自己现在,实在是有点复杂。 翠姜笑着摇了摇头,甩了甩手上的水。 不觉水光波动,溪水对岸恍惚有个人影。 翠姜站了起来,以为是晏医采药回来,想要招呼她喝粥。自己熬了一下午的番菱角百合粥此时从厨房飘出了淡淡的水香气。 “你……”待看清了站在对岸的人,翠姜不觉欣喜雀跃。 “有这么久没见了吗?都不认识了?”霍云一笑,自溪水上踩了石头走过来。 “只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你会来。”翠姜笑着,把手上的菱角扔进竹篮里,想放下绑起的宽袖。 “我也没想到。”伸手把翠姜抱进怀里,霍云只用了一边的臂膀,“不知不觉走来的。” 举着胳膊没法回抱,手上都是水珠,晶莹滑腻,翠姜觉得霍云只一条胳膊用力,却快把自己挤进他的胸膛里了。 许久……就连夕阳都沉下去了一点,连手上的水都被风吹干了,霍云仍旧保持着他的姿势和力道,没有 分卷阅读172 放开,也不言语。 “不累啊?”翠姜红着脸问。 “不累,不过胳膊酸了。”霍云道,冲着厨房扬了扬头。“菱角粥?” 翠姜一笑:“鼻子倒是很灵,熬了一下午了。” “走。我带了炭烧鸡茸。”霍云拉着翠姜的手,向厨房去。 “哦,原来随便走着走着,还能买到桂花小月楼的名菜啊?”翠姜笑道。 “嗯,随便走着走着,还能见到洗菱角的美人儿呢。”霍云一边走一边说,“可惜啊,仔细一看,是自家的。” 被翠姜掐了一下手,霍云“嘶嘶”地笑着,却没有放开她。 夕阳还没有完全沉下去,门前溪水淙淙,林中青叶飒飒,对坐着喝粥,两个人偶尔相顾,只是微笑。 “澜姨来过了?”粥就要吃完了,霍云闲闲问翠姜。 “嗯。东靖王府的人,锦衣哥哥,还有我娘,都来过了。”翠姜把勺子放进碗中,碰出一些菱角清香和鸡茸的荤香。 霍云没有说话,挑了满满一勺菱角放到翠姜碗里。 翠姜挑了一个放进口中,清甜芬芳。 “让你为难了。”霍云道。 “可不是。”翠姜道,“没有想到,竟有一日要骗自己的娘。” 霍云有些抱歉。 “你也是有够不坦诚,这样的事,你该早早告诉我,不该让我猜。”翠姜挑拨着碗里的琐碎鸡茸。 霍云没有否认。 “你怕我怪你啊?”翠姜问。 霍云点头又抬头仔细观察着翠姜的表情。 翠姜夹了他一眼:“你只担心说破了我会怪你,就不怕我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吗?我那天本来就被达摩凌霄支使得糊里糊涂的,万一我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说是奉旨娶我,为什么自始至终也没有向我爹娘提起你对我的情义,为什么这么多日都不来看我。万一我要是没想明白这些问题的原因,要怎么办?” 霍云笑了:“我知道你能想明白,没有万一。” 翠姜撇了撇嘴角:“你不愿意和我明说,却让我自己绞尽脑汁去想,又让我想明白了去主动骗我娘。说实话,若不是知道你和我爹娘本是故交,一定不是坏人,我都觉得你真不是什么好人……够阴险的。” 霍云放下手里的勺子,低着头不说话,像极了一个犯错的孩子。 不想气氛会突然严肃起来,翠姜想说她是开玩笑的,她能想明白,或者说明白一部分霍云想要隐藏自己感情的原因,但是霍云显然有话说。 她想听他说。 半晌。 “翠姜,自从遇见你,我便有些慌乱。”霍云在管理自己的情绪。 “看不出来。”翠姜摇了摇头,“你这叫慌乱?!我一直以为你缺少这个技能呢。” 霍云一笑,也不理翠姜揶揄他:“所以自从我回到端阳,进了你家,我的全副精神都在怎么瞒过澜姨,在澜姨面前,咱们一点儿错处都不能有。我若是和你说明白了,会因骗了澜姨而心生愧疚,你的行为会不自觉起了变化,会被澜姨看破的。我不敢冒这个险,所以就管不了你心里难不难过,自不自责!就算你怨我也好,你总跑不了的。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这么自信啊?说不好哪天我觉得无趣,就跑了。”翠姜笑道,“我可是出了名…… “想都不要想。”忽然起身将翠姜拉进怀里,霍云的声音简短的嘶哑。 “我,我,我可是出了名的懒,在,在哪里待下来,就,不愿意走的……”翠姜眼中有濛濛的水汽,面如云霞。能感觉到这次霍云是用双臂抱住自己,左臂更用力,却也更无力,“霍云,你的伤……” “没关系,不用管。”霍云在翠姜耳边道。 夏天,即便黄昏也微热,相拥得久了,翠姜的香气蒸腾。 “那……我是骗过我娘了吧?她相信了我只是一厢情愿,相信了你只是尊父王之旨才娶我的?”翠姜觉得有必要有些距离才好。 霍云了然,拍了拍翠姜的背,示意她安心:“我想是的。这几日翠忱生辰,澜姨心情颇好,看起来是暂时放下了你我之事。那日她问了你什么?” “我娘问了咱们之间是不是早有情义。” “想来你是不肯骗澜姨的。”霍云微笑道。 “既然我日日张望,你日日不来,你又为了瞒过裘凤游给我用了催心散这样毒性凶猛的药,痴心如晏医对我的态度却平淡随和,就连我身上的衣裳还是初春旧衣,可见,你是没把我放在心上的,事情都摆在眼前,我又何必再撒谎骗我娘,左右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我娘从来只信她看到的,我又何必再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谎话呢。”翠姜低着头,想得透彻,却又不愿多想。 知道翠姜聪慧,却不想她竟如此通透,自己有意所做的事件件她都看明白了,心疼得揽住翠姜的肩,霍云一句话也解释不出来。自己一直以来太想要一个结果,太想将翠姜留在自己身边,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苇子,只想能快 分卷阅读173 些上岸,哪管得了手上被锋利的草边划出的千沟万壑,即使再疼也不能放手,放手就会没命吧…… 相拥无言,只觉时光匆匆。 真正的夜晚已至。 “要赶着回去吧?”翠姜问。 “可以明早再走的。”霍云轻声答道。 翠姜觉得还不如不问,现在怎么办?尴尬,也不是尴尬……是……总之,干嘛要问啊?真是白痴得可以。 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晏医的声音算是解除了翠姜的“尴尬”危机。 “霍云你出来,出事了。”晏医冷声道。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话说霍云正与翠姜叙话,门外,晏医急唤霍云:“霍云,出事了。” 晏医的小院外,刚刚的清风朗月因为忽至的厚云朵挡住月光而消散,天色暗沉了下来,林中风驻,一切静谧得让人心头不静。 晏医看了一眼同霍云一同出来的翠姜,又看看霍云。 “她能知道吗?”晏医问。 翠姜有些默默,她真的不知道也没有底气说自己能知道。 “是不是翠忱出了什么事?”霍云道,“昨日御书房见到她,气色不好。”事实上,霍云从昨日在御书房见到翠忱,确实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是说不确切,她眉心极隐约一点紫色究竟是因为这几日劳累所致还是另有它因。 晏医有些意外霍云一猜就准,又觉得没什么意外,霍云总是这样的。 真正意外的是翠姜,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突突直跳。千秋之岁刚过,姐姐难道是累病了? 不会!翠姜想,晏医来得这样急,说得这样郑重,应该不是病了,何况晏医什么病没见过,不至于急迫如此。 那会是什么? “翠忱今日晌午在琉璃露风殿与几位使臣女眷一同用餐的时候,昏过去了。”晏医向霍云道。 “真的是病了?”翠姜马上追到。 晏医的声音听起来凝重:“连这个一并传来的消息是——当朝国母有孕,已经月余。” 霍云目色微动。 “有孕为什么会昏倒?”比之有孕,翠姜更担心姐姐的状况。 “听闻是晌午和几位使国王妃一起用膳的时候,忽觉腹痛难当,然后就昏了过去。一般妇人初初有孕或有腹痛症状,但是‘昏过去’……至少不会是单纯的有孕所致。”晏医说得简洁,不禁也拧了眉,“好在刚才来人讲,他离开皇宫送信出来时,翠忱已经醒了,据太医说并无大碍,只是体弱,而且听闻皇帝高兴得很。” 翠姜实在想推上晏医一把,这样说话起起落落的说书一般,真是恼人。 晏医看着翠姜脸色稍缓,哼地一笑:“你这般沉不住气的吗?我刚才一来便说出事了,若只是如此,怎么叫出事了?” 翠姜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儿:“求你把话一次说完吧,晏大夫,晏姐姐。” “别急,听晏医说。”霍云拉了翠姜的手,到自己身边。 晏医看了二人极其自然的亲昵,略略侧头只当不见:“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出事了,是因为中午和翠忱一起吃饭的人中,有狄罗斯国的王妃。” 霍云霍然皱眉。 “狄罗斯国?”翠姜不解。 “此时可有人在翠忱身边?有没有启用最快的消息途径?”霍云显然已经开始警觉。 “韩春在,自翠忱昏倒一步也未离开。最快的消息途径已经启用了,一有风吹草动,不出半个时辰,我这里就会收到消息。你别急。” 晏医一脸关切道。 霍云点了点头。 “韩春是谁?”翠姜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蓼宜在不在?” 蓼宜是自家里跟着姐姐进宫的,最是稳妥聪慧的人,若是霍云担心姐姐有危险,身边需要人,首选一定是姐姐身边的大侍女蓼宜。 “韩春是咱们的人,以前是长信宫的掌事宫女,一早翠忱就把她调到身边了。别急,蓼宜自然也是在的。”霍云道。 翠姜心里稍安:“那个狄罗斯国可是传闻中的莲母国?” 晏医不想翠姜还有些见识,吊着眼睛没说话。 翠姜稍一思索,心下又是一惊:“可是有人……要拿姐姐腹中的胎儿兴风作浪?” 不想翠姜竟能很快联想至此,晏医忙抢着道:“不错!莲母国的巫师最擅长的便是可断妇人腹中胎儿的命数!” “难道是,难道是姐姐这孩子被他们断出……命数有异?!”翠姜口中喃喃,心下骇然,忽地迈步就向着停在房后的车马跑去。 “翠姜!”霍云知翠姜心性敏捷,若论猜测,□□总不离十,更知她行动起来最是敏捷,让自己措手不及的事也不是一件了,忙一把拉住她。 “不要拦着我,若真是这样,姐姐岂不是危险了?裘凤城生性鲁莽多疑,若有人说了什么有关胎儿不利的话,一时间他是想不明白的,你放我去。”翠姜急道。b 分卷阅读174 r   “你听晏医说完。”霍云拉住翠姜,回头对着晏医,目光中已有冷色,沉声道,“我已经耐了半日性子,你便是这样传递消息的?” 晏医本来神色倨傲,此时听说,慌忙欠了身子:“小王爷莫怪,晏医不是有意的。” 霍云不语。 晏医忙匆匆把整件事说了出来:“皇帝知翠忱有孕,十分高兴,于翠忱宫中对众人言——‘自胡妃胎随母去,宫中便无喜事,此时皇后有孕,又是朕千真万确的嫡出贵子,所以要大大地庆祝一番。’后又赏了无数岭南燕窝、长山鹿茸并安胎用的东海三角地珊瑚进去,又,又急招了澜姨入宫陪侍。不想……” “不想什么?”翠姜急道。 “正如你所想,狄罗斯国主听王妃叙述皇后有孕,便求见皇帝,荐巫师入宫为皇后诊脉。那之后……那之后澜姨……澜姨就自宫中又被送了出来,而且皇帝还借让皇后静养,裁撤了皇后宫中一大半的宫人……”晏医抿了抿极薄的嘴唇,抬头偷偷看了一眼霍云,眼中都是怯色并委屈。 “果然是的,御医说翠忱并胎儿无恙,娘被招来,却在巫师觐见之后又被急匆匆送了出来……还裁撤了宫人,这不合常理,一定是巫师说了什么。”翠姜头上渗出了薄汗,怔怔望着同样在思索的霍云,“你们有没有最快能联络到我娘的方法?” “送消息的人说已由澜姨处传来消息——翠忱和孩子无恙。只是巫师对皇帝回话是背着所有人进行的。后来皇帝传旨后宫,说的是——巫师言,‘皇后之胎,龙兆天定’。”晏医说完又怯怯看了一眼霍云,“就是,就是这些了。” “翠姜,我回去一趟。”片刻,霍云对翠姜道,一如往常的安稳。 翠姜忙点头,拉住霍云急切又小心地道:“你明白的对吧?这‘龙兆天定’的话定是假的,是皇帝放出来遮人耳目的,那巫师一定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你回去可以从巫师身上着手。她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就算她会什么巫术,自认能断胎儿命数,就算胎儿命数有异,借给她八个胆子她也不敢说的,我想,是……是有人让她这么说的,你明白的对吧?” 霍云拍了拍翠姜的头:“嗯,明白,这次恰巧我也明白了。不过,我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像这次一样很快想明白,至少有时候没有你来的敏捷,比如,直闯皇宫去状告胡侯。” 翠姜脸微红,低头嗔道:“这点事,要说几遍啊?” 霍云一笑:“翠忱的事情,你要沉住气,不要自作主张地跑回端阳,你的境况也不比翠忱得好。你既然能想明白,便知皇帝既然对外显示他重视翠忱的胎儿,那一时半会儿翠忱便不会有危险,况且还有韩春在,她是极稳妥的人。就像你说的,咱们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巫师背后的人,找到了,翠忱就安全了。而且眼前这一切尚是猜测,我还需要回去仔细再查看分析,才能动手。” 翠姜忙点头。 霍云向马车走去,又似乎有些疑虑地转过身来:“不过有一点……” “什么?”翠姜忙追了两步道。 霍云停顿了片刻:“再说吧。”便转身三步两步上了车,车行见远。 霍云离开之后,天上的厚云朵很快就飘走了,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林中,月朗风清。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按下霍云去后,翠姜忐忑,心中时时不安不提。 且说霍云行了半夜路程,赶在天亮自城西门入了端阳,穿过松阳大街,径直回到小松枝巷中自己的府邸内。一是为了一月一次的盥洗日自己本应在家中休憩,二是霍云想,这个时间苏锦衣也应在家里,需要见他一面。 若说现在可能获得消息最快最灵通的,一定不是晏医那里,应该是苏锦衣。他有一条自己并不知道的消息线,这是霍云一早交代给他的,让他不必告诉自己,为的是一旦出现问题,某一线暴露了,还有后手准备,不至于一败涂地。包括葛骁、潘辽,也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和指挥系统,是建筑在霍云这条庞杂繁复的主线之外的,只听命于各自,互不联系知晓。 清晨,阳光有些刺眼,自窗棂射进来,让室内慢慢生出燥热。 霍云推门进来的时候,下意识留了门,让风能涌进来,冲一冲屋里的酒气。 “把门关上吧。”苏锦衣的声音暗沉嘶哑。 霍云看到角落里的苏锦衣,他背着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颀长挺拔的身体此时蜷缩在一起,低头靠着砚台架子。 霍云没有言语,走过来,扶起倒在桌角的酒坛。 他知道苏锦衣的性子,虽然平日里淡定清雅,又让人觉得极温暖亲近,其实他是个很孤独的人。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是,自云崖郡走出来的,或者说逃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憨厚又心思缜密的潘辽,玩世不恭,酒色皆沾的葛骁。每一个在表象里健康正常的人,都会在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犹自生出排解不开的阴兀和孤独。 “我想进宫。”苏锦衣抬起头,定定 分卷阅读175 望着前方,风华无量的眼中充满了血丝,也充满着悲苦,还有……哀求。 霍云坐下来,拿起矮几上的自斟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送入口中,是甜梅酒。 苏锦衣不喜欢甜梅酒,他喜欢苦梅,说是吃起来后味生甘。此时这壶甜梅只剩了酒底,看来是喝干了,喝干了,也没有挡住他心里自生的苦涩。 “行。”霍云道。 苏锦衣转头望着霍云,眼中闪过巨大的惊喜,随即又消失了:“你,你哄我呢?你怎么肯,就算你肯……别人……别人怎么肯?” 霍云觉得口中甜梅酒的滋味确实有些热闹,便起身自酒架上又取了一坛去年新制的竹叶青,注到壶里:“别人是谁?” “别人是谁?”苏锦衣颓然地笑了笑,“别人是谁你不清楚吗?你比我清楚得多……”拎起酒壶往口中灌,灌得脸颊脖颈上滴滴哒哒,“别人是澜姨,别人是翠叔,别人是晏暖,还有晏寒,还有葛骁潘辽,还有……还有埋在云崖下的每一个人,还有每一滴没从他们身上流干的血,每一块风蚀碎裂的骨头。” 霍云拿着空空的酒杯,有些嫌弃又有些心疼地看着苏锦衣把酒都喝光了,当然,他是在心疼酒。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不对,不对……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了!”苏锦衣半靠在扁玉竹簟上,笑道,“我知道你有多难受……知道你为了留住翠姜,为了翠姜……” 霍云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喝我的酒?你要是想喝,可以回你自己的屋里,我这酒……很贵的。” “霍云!霍云……”苏锦衣忽然匍匐着凑过来,拉住霍云的衣服,用力拍他的胸口,边拍边哭,“这里,这里好疼,疼!你也疼吧……疼吧?” 被拍的气息不顺,猛咳了两声,霍云干脆站起来,免得被拍死。 “你这样拍法,谁不疼?”霍云努力恢复了一下喘气的能力,又往后退了两步,免得苏锦衣追上来。 “哈哈哈哈,那你拍我,拍死我,死了……死了就不疼了。”苏锦衣干脆躺了下来,酒言酒语道。 半晌,闷热的屋里,苏锦衣好像醉过去了。 霍云走了一圈儿,把所有的窗子并房门都打开来,总是早晨,风一旦通流,总是清新一些。 回头看了看苏锦衣,霍云也不打算再问他什么了,依他对苏锦衣的了解,如果有什么变化或者更重要的事,他会先“说”再“醉”,现在看来,他是无能为力的,无能为力,才会醉。 当然,这也证明着,正如他们所想,翠忱的境况果然是不好,不过好在眼前这家伙还有时间喝酒,那就证明,翠忱暂时也无大碍。 “睡醒了想三件事。” 霍云刚刚开窗门的时候确认过,房外没有人,所以也不避讳,“有答案之前,别来‘拍’我啊,疼。”霍云揉了揉胸口。 “三,三件事?”苏锦衣迷迷糊糊道。 “对,三件。听好记住了。”霍云走过来,蹲在锦衣头前,有意无意地用手指在锦衣的头上反复画一个圈儿,“一、想想看翠忱和你自己,谁更重要?二、再想想翠忱和你说的那些人,谁在你心里更重要?三……”霍云的目色有些不易捉摸,“你说的那些人,究竟是谁?” 满院盛夏暖风,浊浪翻腾。 霍云离开自己的房间,便一头扎进了书房,直到晚膳的时候才见他出来。彼时已换了夏日家常衣服,青衫白履,散着裤腿,手里一卷书,整个人看起来清清倦倦的。 苏锦衣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其实没睡着,只是比之早上时看起来清醒了不少,也换了月白银丝对襟夏纱衣,坐在霍云对面,闷闷地吃着碗里的米粥。 “听刘伯说,你下午一直在书房?”苏锦衣数着吃了几粒米,试探着问道。 “没有,出去了一趟,他们没看到罢了。”霍云修长的手指抓起白瓷捧碗,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米汤,一边喝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手中的书。 “你入宫了?!”苏锦衣一震。 霍云把眼睛从书页上移开,看了一眼苏锦衣,又很快转回到书页,好像苏锦衣完全没有书上的字句来的重要。 苏锦衣想了想:“此时进宫没什么用处,而且如今宫中是个是非之地,你不会去。那你……去了哪儿?” 霍云把书扔在桌子上,咋着嘴无奈道:“我给你的脑袋开了半天天井,也没有哪跟筋能跳出来,暂时不去想翠忱吗?” 苏锦衣瞥了一眼霍云:“就像你有哪个时间能忘了翠姜一般。” “随时可以。”霍云道。 “嘁……”苏锦衣不信,不过唏嘘得并不肯定。 “若不能做到随时不想,怎么能做到随时清醒,若是不能随时清醒……你拿什么保护她们?”霍云说罢,又拿起桌上的书。 沉默,不知是在想霍云的话,还是有一袭清风忽至,让人心下顿生了清明。 “我下午去了一趟参知政事府,见了翠叔叔。”霍云看了看苏锦衣,笑道,“管兆旌要回来 分卷阅读176 了。” 苏锦衣放下手中的勺子,定定看着霍云,忽然眼中蹦出了几朵火花:“果然好……” 第九十八章 “我下午去了一趟参知政事府,见了翠叔叔。”霍云道,“管兆旌回来了。” 苏锦衣放下手中的勺子,定定看着霍云,眼中忽然蹦出了几朵火花:“果然好!” 这一句“果然好”,被印证在了翌日早朝之后。 当然,这对于大齐的帝王裘凤城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不是什么容易解决的事。 舒景暖阁儿的大门被薄宏定推开的时候,大内总管李康被吓了一跳。 早上伺候皇帝早朝起得太早,李康正靠在书房外间的紫檀架子上打盹儿,只听得门外小太监匆匆忙忙报说定坤王求见,还没等宣进,薄宏定已经自己推门进来了。 这样的事在先帝裘赫朝在时实在不是什么大事,薄宏定和李记觐见压根也不用什么“求见”,也不用等宣。 “求”字是客气,不求也是本分。 可是到了新帝裘凤城…… 皇帝看着站在面前,半天并没有请安意思的薄宏定,只得自龙椅上站了起来。此时的薄宏定已经不止是定坤王,而是摄政定坤王爷。 “哎呦,王爷,皇上刚下了早朝,这会儿茶还没吃两口呢。王爷您既来了,就陪皇上吃两口茶?”李康猫着腰,赔笑道。 “皇上的茶是给有功的人吃的,本王如何吃得?”薄宏定没有领情。 李康忙又赔笑:“刚自徽州贡的新云顶,好着呢。” “李康下去吧。”裘凤城挥了挥手。 李康见皇帝说,忙恭顺道:“那奴才去泡茶来。” 李康退了下去,将守在门内的太监撤到了门口,一并关上了舒景暖阁的门。 “薄叔父怎么此时来了?可是有事?刚才朝堂上不见叔父提起。”裘凤城笑道,称呼并没有和自己还是北扬王的时候有什么区别。这是他们的父皇的旨意,无论何时,无论他们成了谁,除了正式场合,私下里这声叔父要叫到“再无相见日”。 “皇上,老夫有一事要请皇上明示。”薄宏定虽然生气,张口还是称了皇上。 “叔父坐下说。”裘凤城耐着性子道。 “不必,有根钢杵子支在肚子里,吐不出来怕坐下戳烂肠子,还是站着好。”薄宏定道。 裘凤城一笑:“那您说吧。” “老夫敢问皇上,我这三司是要被裁撤了吗?”薄宏定一眼不错地盯着裘凤城。 裘凤城皱了皱眉:“这话从何说起?三司乃是大齐民生经济命脉,裁撤三司?朕是不打算过日子了啊?” 薄宏定哼了一声:“既然这样,为何赈济黄岭、都桑小国这等本应三司出使之事,皇上却交给了管相?” 裘凤城现在终于明白了,薄宏定此来原来是为了管兆旌出使一事。 薄宏定这话说的没错,赈济属国广施恩惠,确实该是三司出钱出人的事情。但是此次赈济,裘凤城还交给了管兆旌另外一件事,就是要到黄岭、都桑并周边的土山番并陈南小国去传业。 所谓传业,其实就是带去了一百名大齐各业的出色匠人,以三年为期,向属国传播中原文化并手工、农业、制造等技法,除此之外自然还有书籍赠与、文化传授之事。这样的事情三司一众满脑子经济学问的人做不了,薄宏定也做不了,需要一个精通文化,能识断属国意向的人来完成。而历来这样的传业之举因侧重不同并没有定数,全凭皇帝之意,所以考虑再三,裘凤城还是决定让中书门下,当朝宰相管兆旌前往。 一来,这是裘凤城继位以来的第一次“传业”,需要隆而重之,广施恩惠。管兆旌位高,可让属国见到大齐对于他们的重视;二来管兆旌虽久居中书门下之职,但是功绩大多只在文政,于经济仕途,并与属国交往上管得极少。自胡成候一脉倒了,裘凤城急需一个立得住的人,这个人既不可能是薄宏定也不可能是李记,这两个人虽然衷心于大齐,但是他们忠于的未必是自己的大齐,更何况两人一管经济一掌兵马,实在已经是位高权重,不可一世,自己需得令立一人为心腹,以达到制衡朝野的目的。 这个人选,管兆旌十分合适。 其实这并不是皇帝裘凤城最初的想法,裘凤城最中意的人,一度其实是他的国丈——翠少平。 因着皇后翠忱,皇帝和翠家有着天然的统一立场,只是这个立场在一直以来是有妨碍的,是有瑕疵的,这个妨碍这个瑕疵就是翠家的二女儿,翠姜。 翠家的两位姑娘嫁给了裘家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这让本就身居参知政事,位极人臣的翠家一时风光无两。只是,这也表明了,翠家在朝堂上将从此没有真正的立场,至少私心里是如此的,至少裘凤城是这样认为的,因为翠少平是知道皇储真相的人。 如果有一天,真相被揭开,自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失了皇位,那么翠少平和他的家族 分卷阅读177 也并不会因此倾覆,因为他还有翠姜,那个灵窍如狐的女子。 裘凤城始终相信,只要翠姜想,总有一天,翠姜会成为东靖王的正妃,即使薄檀湖身后有强大的薄家,她依然不是翠姜的对手。就比如现在,翠姜从裘凤游的侍妾,一跃成了侧妃,这看似简单的一步,其实是质的飞跃,翠姜有了名分!她曾经是自己的侧妃啊,被裘凤游带走的时候无名无分,现在竟然堂而皇之的有了名分,而且是一个尊贵的名分!这样的进展让裘凤城十分恼火,因为裘凤游此举明显就是在奖励翠姜,奖励她在扳倒胡成侯的事件里立了功。 于是进一步,裘凤城想,胡成侯是谁,胡成侯是自己依仗的人,是自己贵妃的父亲,是自己的姨夫,可以说是这个朝堂里对自己最没有二心的人。 可是……他们对付了胡侯!这是证明他们在试图瓦解皇权势力吗?当初裘凤游为了他娘的性命放弃了皇位,他就真的甘心吗? 裘凤城疑惑,帝王的心容不得疑惑! 他慢慢在自己的想象里,觉得自己想的一切都是对的,是有一股势力在包围自己!是裘凤游的势力。 在对裘凤游的忌惮中,他冷落了可能和裘凤游车上一丝丝关系所有人,包括翠忱,转而将宠爱和封赏转移向了北扬王时期的几个旧妃,比如,沈妃,静婕妤,虽然这几个人的母家并不显赫,但是安分。 但是后来…… 裘凤城的这个疑虑打消了,让他打消这个疑虑的人,是一个叫霍云的人。 这个年轻人刚刚出现在裘凤城面前时,裘凤城一心只沉浸在得到“算生子”的喜悦里,在礼节性接见的过程中,裘凤城渐渐发觉这个和自己大哥裘凤南年纪相仿的人,谈吐不俗,文墨皆通,如清风雅月一般的温和气质里有让人无法忽略的气场。 裘凤城着人查看霍云的出身境况,知晓他不过是个孝廉举子,虽然出身东靖,但实际上是还在父皇当朝时期就已选定的,皆因突然的国丧才延缓了进帝都的时间,实实和裘凤游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这一点让裘凤城感到很放心,但是有一点是裘凤城在意的,便是霍云现在在翠少平府上的,虽然只是个订书,但这个订书竟千真万确地参与到了胡成候一事中。 裘凤城觉得遗憾。 霍云告诉他——不用觉得遗憾,自己是翠少平的人,更是皇帝的人! 裘凤城在霍云如此直率坦诚的话语中惊诧了…… “翠姜小姐不会接受东靖王裘凤游的安排前往东靖为侧妃,原因是她生病了,还有一个原因是,翠相不愿意。”霍云道。 “翠相……不愿意?”裘凤城道,“翠相为何不愿意?他不愿意,那翠姜的态度呢?若是她自己愿意……” “小人不知。”这个问题霍云不愿解释,干脆回道。 裘凤城点了点头,是啊,他怎么会知道?犹自思索着,裘凤城眼底有一丝欣喜。对于翠姜没有远赴东靖之事,他曾经怀疑过,听闻翠姜头上受了伤,但是并没有多重,为何忽然就送到了狸木林那样静僻的地方去养伤?原来果然是有蹊跷的。 如今看来,这是翠相的意思,也许还不只是翠相的意思…… 霍云始终低着头,他知道裘凤城在高兴,这高兴让霍云眼中飘过一丝肃然的冷杀。 裘凤城没有注意霍云,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恢复到正常的议事状态:“既然是这样,那想来你是替翠相传话的吧?” 霍云的目光始终落在龙案之上,没有丝微闪烁:“正是。霍云今日有三句话要和皇上讲。” 裘凤城点了点头,他很愿意听。 “一、请皇上明鉴翠相之心,翠相之女皇后为长,而翠姜为次,皇后身家关系翠家荣辱,而翠姜不过亲王侧妃,即便有朝一日为王妃,又怎能与皇后之尊相比?不过,为免皇上忧心,翠姜且从此不会前往东靖,以明翠家立场。二、请皇上知晓,外戚祸于人心久矣,非一朝一夕能除,故,翠家不可重用,只可暗中辅佐,以彰皇权清明,帝心慎独;三、胡侯跋扈狂狷,除之实乃陛下大幸,从此君威甚固,朝堂安宁,君可长久谋划,必不忧矣。” “这是翠相的意思?”裘凤城道。 霍云点了点头。 “那这有何不可直说?”裘凤城笑道。 “因为陛下现在有一件大事在眼前,此事不宜与翠家有何瓜葛。此事落定之前,翠相不宜私下面圣,故派霍云前来。”霍云道。 裘凤城拧紧了眉头,在他听完霍云的话之后,几乎心中是豁然开朗的,他觉得他之前想的是有失偏颇的,翠少平的决定和他的分析,有道理,也有决心。 那么翠相说的事…… 霍云抬起头一笑,笑如无尘之镜:“乱世之功莫如拓土阔疆,□□定国,盛世之功最是传道受业,百行俱兴。皇上,今年是有属国报了受灾的。” “可是赈灾之事,当属三司……” “但是传业之事,从无定规。皇上既想立皇权之势,管相位高权重,为人刚直,颇有上古之风,当为首选!” 分卷阅读178 霍云抱拳颔首。 裘凤城觉得忽然有人说中了自己的心,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震撼,又觉得似乎忽然在某个悬而未决的角落里,多了一重依靠。 “你……你与翠相可有过往来历?”半晌,裘凤城忽然问道。 霍云一笑,他知道,裘凤城相信了自己,现在只需要消除他最后一重疑虑。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话说裘凤城问起霍云是否与翠少平有旧。 霍云知道,裘凤城相信了自己,现在只需要消除他最后一重疑虑。 “回陛下,霍云一介草民,来端阳之前从未有缘得见翠相端貌,若说有来历……霍云曾在举孝廉之前,读过翠相的《殇伐之戚》。” “这是当年翠相高中榜首之书,你读过?”裘凤城道。 “回陛下,霍云不止读过,还深以为是。霍云是普华永溧坪下人。” 在霍云报出身家之后,裘凤城眼光顿燃,闪着不易察觉的狐疑和审视。 “你说,你说你是……普华永溧人?” 霍云颔首。 裘凤城震惊了。 “怪不得你会参与到胡侯的事件中,怪不得你会投奔翠相,当年普华永溧灭族案中,曾激烈反对灭族的文渊阁学士吕范与翠相便是莫逆故交。”裘凤城道,“朕记得翠相在《殇伐之戚》曾言——外戚之祸起于宠惰而顷于颠覆,是中杀伐残暴迭起,民不为生,国不相宁。” “待人人自危,而是于无辜者遭累,众人皆若寒蝉惊,起必随之,反矣。” 霍云言罢,直视裘凤城。 裘凤城长长呼了一口冷气:“当年之事,胡侯借口平定南蛮一族,实则是认定刘妃外戚余孽藏于普华永溧,故下令坪下一族限期交人,若不交出,必灭全族!今日想起,外戚之祸虽重,怎重得过无端殃所造成的伤害?更何况刘妃的两个兄弟已无势无权,无翻身之日,就算真的藏匿于普华,细细查找就是,何必为此造成如此多的伤害?” 霍云默然。 “想必你也知道……”裘凤城忽然眼波微动,凝视霍云,“父皇其实已经下旨制止胡侯了,只是普华偏僻,圣旨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这不是假话,不是朝廷为了遮掩这件事加诸上去的。” “来得及。”霍云冷声道。 “你说什么?!”裘凤城深蹙剑眉。 “我说,来得及。胡为添他接到了……他接到了圣旨,但是他没有遵旨住手。”霍云的语气平淡得就好像说着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不止他听接了,我的族人都接到了。所以我们至死,恨的都不是先皇。” 裘凤城几乎跌坐在龙椅上,霍云的话让他年轻的心受到了极大的冲撞。当年,坪下一族惨案发生的时候,他还太小了,这件事他只是隐约有所耳闻。 但如今回忆起来,竟有一些细节是清晰的,比如父皇那几日的颓然,整日坐在书房里,就连他最宠爱的自己的母亲也不被允许进入……还有传言当时八百里加急颁布圣旨的一队人马全部死于乱军之中,圣旨也不翼而飞了。这其实听起来是匪夷所思的。他们着黄衣托圣书,所经之地皆是大齐王土,即便真的路遇交战,也闯不到南蛮腹地,怎会如传言所讲,寻得尸首时一概血肉模糊,圣旨丢失?! 裘凤城想,还有此后十数年父皇对胡成侯的冷落,以及为撞柱而死的吕范吕翰林赐配享太庙之荣的行为,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在霍云的话里得到了验证。胡成侯当年果真违抗了父皇的意思?而这抗旨不尊的大罪,是因为自己母亲粟贵妃与胡家的关系而被隐匿了?还是因为……父皇顾及着自己的声誉? “坪下一族除你之外,是否还有旁人血脉?你又是如何躲过屠城的?”裘凤城道。 “我不清楚是否还有族人,多年寻访无所踪迹。当年胡侯屠城之时,我因放牛困乏,正在后山的山洞里睡觉,回来的时候……” 霍云说着,已渐次不愿再说下去。 裘凤城点了点头。 “我虽不是翠相故人……但却有因缘索骥,所以一来便得翠相信任。”霍云道,语气轻松了起来。 “朕想看看你的南族刺青,传闻你们的刺青非常动人心魄!”裘凤城笑道。 霍云缓缓颔首,拉起左臂衣袖,只见无甚血色的大臂外侧一尾湛青翠狐如活现一般深透骨血之中,根根毛发便如能随波舞动一般真实,傲傲然星眸如灯! 裘凤城“嘶”一口冷气直抵心窝,竟渐渐地生出一些喜悦。 后来,裘凤城看似随意地和翠相提及,想彰显霍云献宝之功,让他来上书房伺候笔墨。 翠少平也只做这是寻常小事态,满口应承了。 一个多月相处,皇帝觉得霍云真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才。闲来听他讲经论法,谈史绘书,全不让文渊阁的鸿儒。就是有一点不好,一旦和他谈及朝政,尤其是闲话大臣的时候,霍云总是沉默的时候多,最多逼急了,他便引一两句旁的话来 分卷阅读179 ,并不直言。 就比如现在…… “朕前儿让你读的《齐礼》你可读了?” 裘凤城正坐在他的龙椅上,气息不平,随口问霍云道,手中深碧色数珠念念,这是真生了气了。 霍云伏身:“回陛下,还未读完。” “昨一日了过去了,还没读完?你若是读书这般速度,你与朕说的那些史记,谈的那些历代朝纲可都是做梦梦见的?”裘凤城把数珠扔在桌子上,满脸怒色,也不看霍云。 霍云推了推被数珠碰得就快掉下来的一摞折子:“是,臣读得是过于慢了,但是读过的倒是都记住了,没有一目十行,总有过目不忘。” “哦?说来听听。”裘凤城端起李康刚送进来的茶,品了一口。 臣读到《迎礼篇》中,有一篇是这样写的——‘朝中三品以上大员获功者回朝,可由下一阶品官员出城二十里迎接;惯常公事而无大功返者,可由下两阶官员出城十里迎接,余者无功之人,无需迎接;三品以下官员回朝无迎接者。” 裘凤城听罢,手拍龙案:“所以朕有什么错?翠相又有什么错?他薄宏定是一品大员,朕中书门下管兆旌亦是副一品大员,此次震灾而归,当属大功,怎就不可由翠相迎接?” 霍云没有言语。 “你别不说话,一沾着朕说朝臣之事你就不言语,朕都屏退左右了,你有什么可顾忌的?你说话,朕要听你说话。”裘凤城有些着急,挺直了腰对霍云道。 霍云一笑,还是没有言语。 裘凤城盯着霍云,满脸没有好颜色,又不忍心责怪,只得一边叹气,一边拎了把扇子扇:“朕和你从头说……” “臣听到了,刚才就在门外。” 裘凤城拿扇子无奈地拍了拍肩膀:“这么大声音的吗?” “嗯。”霍云笑道。 裘凤城叹了口大气,自己在薄宏定面前窝囊的样子真实丢人丢大了。 刚刚霍云按例到皇帝书房伺候笔墨的时候,见李康在门口站着,远远地便朝他挥手。 “李公公今日这样四肢健硕,可是吃了什么好东西?”霍云笑道。 李康白了霍云一眼:“说得什么话?本来看你是个老实人,不想也拿洒家打趣?健硕,我健硕有个屁用?”李康说完自己也笑了。 霍云看了看舒景暖阁门户紧闭:“这么热的天,书房关着门,可是有人在里间回话?” “哪里是回话?回话还需要洒家在门外站着?”李康凑近霍云道。 “即便如此,皇上也不该派翠少平出城相迎!参知政事位居副相,乃是正二品大员!除非是老夫和李记,谁可由二品大员出城相迎?”薄宏定的声音远远自没有关紧的窗格透了出来。 霍云和李康尴尬地笑了笑……只好当未听见,又继续聊些其他的。 不一时,门阁豁然打开。 李康忙迎过去,还没跑到门口,便见薄宏定急匆匆迈步走了出来,脸上怒气似比来时更重。 李康回头看了看霍云,霍云咂了咂嘴:“公公啊,你就说我今日告假了吧。” “霍云进来。”霍云还没说完,只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 霍云只得勉为其难地迈步进了暖阁。 “那你说说看,薄宏定……”裘凤城叹了口气,“朕是说薄叔父,这脾气是不是发得没有道理!” “是。”霍云道。 裘凤城眯着眼睛,盯着霍云:“好好说话,听到没有。” 霍云想了想:“其实薄王爷说得也没错……” “那是朕错了?!”裘凤城起身道,“管相此去传业赈灾,不算功劳吗?他不是官居一品吗?翠相与管相乃是一门同僚,迎接分属当然。” “所以,皇上自然也没错。”霍云道。 “你不要两头说话。”裘凤城气道。 “其实问题出在翠相身上,他的身份不比几日之前。”霍云道。 “怎么不……”裘凤城话到一半突然停住,脸上阴晴不定,从表情上看他似乎陷入了对另一件事情的思考中。 霍云有他的目的,他要混淆皇帝的视听,在他郁闷憋屈交织的档口提起另一件事,以便能看到他最真实的反应。 此时皇帝的反应霍云看在了眼中,只当未见:“如今的翠相在人们眼中显赫已极,本来由他迎接,并无不妥,只是如今,自然有些惹人眼热,尤其是薄王爷和李王爷。” “那怎么办?迎已是迎了。”裘凤城道。 “好办。”霍云道。 “好办?”裘凤城刚才一直因为薄宏定质问的态度而生气,一时并没有思考到对策上,此时听霍云说好办,不禁竖起耳朵,听他说法。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话说裘凤城听得霍云道管兆旌一事并不难办,遂静听其言。 “皇上当初派遣管相出使一事所为何来?”霍云并不急于说出办法。b 分卷阅读180 r   “自然是为了立管相之威,文治武功功绩不缺,才可真正实权在握,中书门下虽说位极人臣,但是终究分属文治。”裘凤城道。 霍云点头道:“正是了,皇上,既然现在管相凯旋而归,所办之事皆是顺利,那岂不是正合皇上之意……” 裘凤城深蹙剑眉:“你是说……” 霍云微笑不语。 裘凤城恍然大悟:“对!对啊!既要中书门下与三司使、枢密院并立,首先官职上就要对等!对对!既然薄王提出管相乃是副一品大员,翠相迎接实属牵强,那朕……那朕大可以让它不牵强!” 霍云抱拳:“自此,朝堂之上,三足鼎力之势即成。三足之鼎,天下稳矣,恭喜陛下,一直以来的筹划可名正言顺了。” 裘凤城很高兴,忽然又皱眉:“可是这样一来,薄王岂不是更恼?” 霍云似乎也想了想,半晌,将手中一个淡雅匀墨的琉璃瓶子放在御案上:“自臣认识薄王以来,从未见薄王顺遂愉悦过一日,似乎总有些不快装在心里。臣想着,薄王位极人臣,一人之下,可有什么不满足呢?想来想去,大概薄王爷总是在为陛下江山殚精竭虑吧,故此终日愁眉。比如翠相出迎一事,皇上作法虽略有违《齐礼》之处,但说来并不是太大的事情,提与不提皆不重要,薄王却如此提出,可见薄王谨细。薄王既如此为着皇上,那皇上此时及时纠错,将此事顺了情理,薄王自然不会更恼,皇上多虑了。” “你又开始搪塞我。”裘凤城听出了霍云半讽半戏的语气。 “不敢!”霍云笑道,“那臣可就说句实在话了。说了,皇上可别降罪。” “你说你说。”裘凤城现在饶有兴致。 “他恼他也没办法,于情于理,都没办法。”霍云笑道。 “这就对了嘛!” 裘凤城击掌一笑,“不过说回来,薄王其实也没有要怎么样……” “所以,皇上就做些封赏吧,管相凯旋,皇后娘娘有孕,皆是大喜事,封赏众人,实不为过,薄王,李王为众臣之首,得头份亦不为过啊。”霍云说吧,不再言语。 裘凤城深深点头,把霍云带来的小琉璃瓶拿起来看:“真是好主意……这墨子茶……也好!” 霍云一笑,眼见裘凤城手中琉璃瓶,光彩闪动。 管兆旌加封一品大员,皇后有孕,朝中百官共贺嘉奖的旨意在同一天颁布了下来。 薄宏定坐在自己书房中,看着京郊六百亩桃花封地的地契落上了“薄宏定”的大名,高兴得合不拢嘴,抬头却看见一旁李记一脸忧色。 “咋了?一脸死了婆娘的样子?”薄宏定拿了一块儿烟膏塞进烟壶里,吧嗒吧嗒抽着,斜眼看看李记。 “世珊的娘死了十几年了,你现在是说她吗?”李记不高兴,也没太不高兴。 “哎呀哎呀,口无遮拦,呸呸呸,老嫂子莫怪莫怪。”薄宏定忙拜了拜:“不是,你到底怎么了?皇侄子可是给了你五百亩的流水林子,虽然不比我这桃花地来的肥沃,但是实实在在是好地界儿,几处林庄子也齐整。” “你不觉得奇怪吗?”李记坐了下来,“皇侄的脾气向来不是这样求全的,他像极了他娘粟贵妃,是个精细人。如今他封管兆旌是真,大赏满朝文武实际上可是为了平你我之意。虽说如今国库尚充盈,但是这手笔也太大了,而且听说给你封地的时候又下旨三司,拨款赈灾,救济灾民。今年来,各地旱的旱,涝的涝,你是最清楚今年国库进项的,可有去年一半?如今这样倒腾,岂不是要搬空了国库。” 薄宏定眨了眨眼,又想了想,手一挥:“唉……不至于不至于!国库还厚得很。再说了,赈灾一事,有老规矩在,大可以在赈灾款子上让地方去做做文章,三司说是三百万两的出项,我只出在一百上下就成事了,其他的由地方去解决罢了。” 李记皱眉:“这个做法在先皇在时尚可,你我皆知他每次拨款赈灾救济说的都是虚数,实拨三百,便报六百,为的一是数目好听,二来先皇是深知地方历有私募税款之事,为的就是让他们吐吐搜刮的膏脂。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皇帝年轻,自继位以来,锋芒正盛,多有查办地方私募之事,为此各地私募势头有所收敛。你如今若是还按照三分数目拨款怕有不妥啊,漫说这三分本就不足,就是那各地官员见平日捞不到肥水,哪有此时不贪的道理?” 薄宏定有些不耐烦,他实在不想听李记给他分析,事实上他最近很不耐烦李记总是在他耳边唠叨,规劝他收敛之话,之前他因为管兆旌之事去找皇帝理论,李记就拦着他,幸亏自己没有听他的,不然,这六百亩桃花地从何而来?! 薄宏定现在的心皆在自己新得的桃花地上,听闻桃花地上的桃花村,村民自来擅歌舞,尤其是女子,自三岁上便习舞,到了十四五岁上,各个身姿婀娜,多有入宫入府为舞姬者,最是风流富庶之地。 对于薄宏定的态度,李记倒是习惯得很,虽然总有隐隐担忧,但是细想来,也并无大碍,一是自己和薄宏定的身份不可动摇; 分卷阅读181 二是裘凤城之举,虽然有立管兆旌的意思,但是管兆旌本就是两朝元老了。先帝在时大齐刚刚立国,重视江山稳固,重武治重经济。此时二世国势平稳,扶植文官治理国家亦在情理之中。 于国事自己并没有太多需要忧心的,何况此时儿子世玙刚得了第二个嫡子。而女儿世珊已有孕在身,这可正经是他裘家的血脉,袭安南王爵指日可待,李家正处在鼎盛时期,自己又谨言慎行,不似薄宏定高调,倒实实是不必担心。 至此,李记也觉得不需要和薄宏定因为一些小事再多口舌。 且不说朝中事事纷扰。 只说十日之后,这一日风和日丽,霍云自上书房归府,正在用午膳,苏锦衣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量瘦小的小厮,低着头。 “你看谁来了。”两人进了门,苏锦衣笑道。 霍云放下手中筷著,待看清来人颜面,不禁皱眉,口道“胡闹”,却不禁微微扬了扬嘴角。 纱幔纶巾之下,来人一笑:“我是来胡闹的,却不是来闹你的。”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话说前朝众文武在接受赏赐之后,各个喜气洋洋,一时四方来朝之盛,皇后千岁加之有孕之喜,又有管兆旌回朝受封之彩,让端阳的这个盛夏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繁盛。 比之大齐朝堂的热闹,端阳市井的繁华,小松枝巷霍云并苏锦衣小小的三进宅邸就清净了许多。 平日里不过三五个心腹仆人往来,并没有生人到访,间或霍云到御前行走之后有人慕名来拜访,也都是文官清流一族。其他巴结奉承的人来过一两次,但见仆人多推霍云不在,也就知晓霍云并不是喜欢结交往来的人,而且自他入书房伺候,也并未见皇上多有赏赐或赞誉流出,便渐渐不再奉迎这位出身不高的孝廉举子了。 此时盛夏午后,小松枝巷上连个飞蛾都没有,一切都热乎乎懒洋洋地闲适着。 “你这里好清静啊。”翠姜用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霍云书房里一缸小舞妃水莲花的花瓣,星星的水珠挂在细如脂玉的指尖上,晶莹剔透。 霍云自进了书房,便坐在书案前,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由翠姜在屋里自己走动,时而评论两句,时而玩笑两句,并不答言。 翠姜也不闷,左右遇见他时他就是这样,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料想以后也还是这样,习惯就好了。只是翠姜知道,他不说话,但是他在听的,自己说的,他都听见了。 “你不用担心的,刚才锦衣哥哥带我来的时候,并没有遇到人,进了你们宅子,连个仆人都没有瞧见,没人知道我来了。晏医泼了药渣在我屋后,都是安眠的药,就算有人去查看,回说我睡着就好了,而且近来并没有人关注我的,我娘都没有,她一心只在翠忱身上。我这几日听见有人给晏医那里送信,说是皇帝暂时并没有举动,虽说去姐姐那里不勤,也没有十分冷落,不过平常样子,想来是前朝事忙。”翠姜看起来心情不错,有一句没一句道,“你也忙吧?忙着让皇帝忙。” 霍云仍旧在写,没什么表情。 翠姜凑了过来,想看看霍云在写什么,却见他已经写完了,折起来,放在信封中。 “你在写什么?这么重要,我不能看啊?”翠姜嘻嘻笑道。 霍云起身,走到墙壁前敲了敲,隔壁便是苏锦衣的书房。 不一时,苏锦衣果然推门走了进来。 “你亲自走一趟吧。”霍云道。 “好,只是,若我回来晚了,姜儿她……”苏锦衣有些犹豫。 “不妨,她怎么也要等到夜深了才能回去了,白日里还是有人来往的,虽然未必是看顾咱们的,瞧见了面生的人总不好。”霍云道,“三司院正在准备六宫巧月礼,入后宫送礼,他们总是你会选体面的人去的,你去瞧瞧吧。” 苏锦衣一顿,随即点了点头,当下也不说什么,低头走了。 他知道霍云说的对,小松枝巷子临近的大松枝巷子里住着不少官宦人家,往来人杂,难免有各色眼线混入。他还知道,霍云是想让他借着这个时候,有机会去瞧瞧翠忱。 对于翠忱的感情,苏锦衣不想瞒霍云。他们一起长大,是童年的玩伴,是过命的兄弟,尽管霍云不喜欢说话,很多事情只一个人放在心里,但是苏锦衣知道,如果霍云想让人知道,想对人说,他苏锦衣一定是第一个人。就算是翠姜,这个已经让霍云乱了方寸,入了骨血的人,也一样不是无话不谈的。 所以,那夜宿醉之后,苏锦衣回答了霍云的三个问题:一、翠忱比自己更重要,就算也许在她的心里,如今的苏锦衣不过就是家乡的哥哥,就是一起谋大事的亲人罢了,并没有别的心思,可在苏锦衣心里,她却已经比自己重要成千上万倍。二、翠忱和晏寒晏暖,和翠叔叔澜姨,还有所有云崖郡的人在苏锦衣心里一样重要,只是为了他们,苏锦衣可以无谓生死,但是为了翠忱,他想活下来,活下来和她在一起。三、那些人是晏寒 分卷阅读182 是晏暖,是澜姨,是霍王爷,是王妃娘娘,也是邻家的刘婶,隔壁的陈娘,还是所有云崖郡故去的人,是自己的亲人。 霍云点了点:“所以,亲人都是希望我们好的……我和翠姜是。你和忱儿也是一样……” 苏锦衣看到了霍云的笑容,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霍云这样的笑容了,纯真而温暖,像极了小时候,在林中玩耍时招呼自己快些追上来一样,他在为自己高兴,也在为他自己高兴。 苏锦衣想,如今情势,自己和翠忱的路怕是要比霍云和翠姜的还难走,只是他忽然间就有了信心,他甚至有那么一刻想到了自己的爹娘。 他们应该很喜欢翠忱吧。 苏锦衣走了,翠姜看看霍云,他没有解释书信内容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又回到书案前面,拿起一本书闲闲翻着。 翠姜便觉得有点闷闷的,蹭到书案前。 “你还真的生气了啊?我是观察了好几天才决定来你们这里的……虽然说翠忱那里暂时是稳定了下来,不过最关键的……啊!” 翠姜还没说完,只觉腰上一紧,已被拉坐在霍云怀里:“啰嗦得可以。” 有过这样的亲近,无论是心还是身体,甚至初照台上,若不是自己砸了霍云跑掉了,说不定他们之间夫妻之实就早于夫妻之名了。还有初照台下的山洞里,他说出想用自己换她永不相问的时候,他的吻深情而热烈,带着无数的诱惑,让自己不能抗拒。 但是……那时的都不似现在。 现在,他舒展的臂膀,轻触的湿漉漉的嘴唇,带着熟悉温暖的气息,身上淡淡的赭石香气清凉悠然,而他们的亲昵,就好像是发生过无数次了,自然而然,只属于最亲近的人,没有一丝担忧和犹豫,除了因为相爱而生发出的最真实的吸引,再无其他…… “这里虽清静,但难免还是有人注意,除非特别紧急的情况,以后不要来这里。”霍云道,并不愿意移开眼神,又吻了过去,在她饱满的唇上,甜美的下颚上,芬芳的颈窝儿里,“我不忙了,就会去看你,不要着急也别担心,相信我。” 灿若轻薄红云罩面,翠姜瞥了霍云一眼,不屑地低声“回敬”道:“啰嗦得可以。” 霍云停下了动作,眼光落在翠姜如星的眼眸上,那里都是让他沉醉迷离的光。手上用力握紧翠姜纤细的腰肢,侧过脸去笑了笑,又笑了笑:“每一次见到你我都会想,自己还可以君子多久?是不是可以等到一切结束?是不是还能等到红烛高升?” 翠姜还没有完全明白,只听得耳边霍云道:“看来是等不到了。” 合身抱起,霍云低头经过身后屏风架,那里有一条路,直通着自己的卧室…… 寂静的午后,端阳清雅静谧的小松枝巷,一朵盈枝的扶桑悄然绽放开,裂出饱满芬芳的花蕊,带着初初迎世的喜悦和羞涩。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苏锦衣回来的时候,翠姜睡着了。在霍云书房窗下的蒲垫上,枕着银丝夏凉纱枕,散着如云秀发,半星赘饰也无,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 “薄宏定怎么说?”霍云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翠姜身边,给她覆了覆纱被。 “薄宏定近来似乎精神差了一些,我去时,他竟然正在内庭里看歌舞,若不是有礼部这样的外部求见,只是自己手下三司来人,想来歌舞都不会停下。”苏锦衣喝了一口凉茶,道,“他倒是没说别的,只说沈妃的娘家近来确实递了孝呈到三司门下,只是他尚无暇顾及。” 霍云点了点头:“那就好,少不得咱们提起沈家,他就会留意了,只要他留意了,接下来怎么做,理或者不理,都无所谓,咱们要的不过是他们一来一往的证据。” 苏锦衣亦是明了:“只是你一直做东靖王和薄宏定的转接信使,这件事事关重大,你还是要多留心旁人,信也要及时烧掉。” 霍云一笑:“不妨,裘凤游信上从不写什么要紧的话,不过皆是和我论东靖风土人情,再有便是感谢东靖当地商贾支持,犹以潘辽的镖局,葛骁的各色绸缎烟草生意为重。看来他们进展得不错。” 苏锦衣也笑了:“潘辽看似憨厚忠诚,葛骁从不着意政局,最喜玩乐,这便是裘凤游最喜欢的商贾姿态,再加上东靖民风淳朴,想来东靖王爷如今正如鱼得水,有花不完的金银,赏不尽的风光呢。只是……他若在信中只写这些,又何必通过你?薄王的女儿乃是东靖王正妻,这来往家书不是正常的很吗?” 霍云坐在书案前面,手中正捻着几片药叶子,捻得极细致碎破:“寻常家书自然还是有的,没有岂不是不正常?我便曾见过。” 苏锦衣一惊:“你见过?在哪里?” “在皇帝的御案书箱里。东靖王亲笔,东靖王妃亲笔,薄王亲笔,乃至恭乾王李记王爷亲笔……皆曾见过。”霍云笑道。 苏锦衣愣了:“当真?!” 霍云端起放在旁边的半盏风露荷花蜜,倒进药罐:“所以你现在知道 分卷阅读183 为何裘凤游要通过我来传递消息了吧?自是东靖与薄王、李王有关的书信消息,乃至物品货运,皆会经过皇帝的目视,想来这样的做法是胡成侯当初建议的,如今已成了皇帝的习惯。” 苏锦衣一拍手笑道:“皇帝这个习惯好得很啊!咱们得帮着他延续这个习惯。裘凤城真是很好地延续了他爹裘赫朝的苟且猜疑,大权在握,兄弟便是敌人了。” 霍云点了点头:“‘窥视’是人性使然,何况对于敌人的窥视?裘凤游本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只是当年皇帝还没有习惯高高在上的权力,如今裘凤城已经开始享受手中的权力了,越享受就越怕失去,越怕失去就会抓得越紧……” 苏锦衣想了想:“你刚才说,裘凤游给你的信上并无要紧内容……那你怎么知道需要传递什么消息?他和你有暗语吗?” 抬眼看了看苏锦衣,霍云欣赏了一下“自从深陷爱恋,便思虑谋划清零”的东靖第一美男——苏锦衣兄弟。 “哦……这个自然不会告诉你,裘凤游不笨。”苏锦衣走了两步,自顾自道。 “有时信来,信尾会绘有一些不同的香草时花。”霍云道。 “这乃是亲近随和之意啊,时下颇为盛行,并不见奇。”苏锦衣道。 “若是你,你会画什么?”霍云饶有兴致地看着苏锦衣,“白栀?” 苏锦衣昂头笑道:“自然,我最喜白栀,画得不要太好!” 霍云面露“鄙夷”。 苏锦衣把手中青鹏纱罩衣扔在椅背上:“快说正事儿!” “那些花草是不是画得都不大好?裘凤游不擅画。” 不知何时,翠姜已经睁开眼睛,撑着枕簟坐起来,挽起头发用簪子束好,只觉臂膀有些微微吃力,又觉腰肢酸楚,忙低头掩饰已经红透的耳根脸颊。 好在苏锦衣正在想她的话,没有注意翠姜的变化。 霍云也没有转过头去,只是不急不缓和弄着手中的药罐子,脸上笑容淡淡。 苏锦衣恍然大悟:“一般信尾赘画,皆是取风雅亲近的意思,自是要画最拿手的,为的是博观信人一赏。若是画得不好,大可不画!我大胆一猜,裘凤游是在通过这画传递消息?不被外人知晓的,只有他和薄宏定或者李记知晓的某些暗语消息!” 霍云轻巧点头:“所以其实每次我需要给薄王转交的信里,只有一株水墨花草罢了,若是信来没有香草,我便不需转信。” “画一株香草时花给一个王爷,这,这若被人瞧见,岂不是很奇怪?”苏锦衣道。 “画得不好就很奇怪,若是画得好……便没什么奇怪的。”翠姜笑道,“我见他那桌上有好些求画求字的帖子。若是薄王来求,面子总是不好驳的……” 苏锦衣明白了:“这裘凤游和他老爹果然也是一路的……那你知道这些花草是什么意思吗?” 霍云看了一眼翠姜,停下手自的药捶,自一叠公文里抽出一封信:“你来看看,这是今日到的信。” 翠姜站得有些勉强,又怕苏锦衣看出端倪,强撑着走过来,接了信。 苏锦衣凑过来同看。 雪浪纸上,裘凤游一手刚劲草书颇有怀素临世之风,便如其人,风姿卓越,让人观之即心动。 只是这信中所言之事确如霍云所言,皆是平常寒暄。末尾……翠姜皱了皱眉,末尾竟是一支有些歪歪扭扭的——蜀葵花。 若是不知,看到这里真是无人不笑的。 可是翠姜笑不出来…… “之前,可是有荷花?再之前是不是还有石榴?”翠姜想了想,定定望着霍云。 霍云不语,自公文堆里又抽出两封信笺…… 果然,信尾所缀之花,皆被翠姜言中。 “什么意思?”苏锦衣觉得,从前的从前,自己还是能跟上霍云半分节奏的,可是自从霍云遇到了翠姜,他们的节奏便稳稳契合在了一起,几乎甩掉了所有的人,包括自诩最了解霍云的自己。 叹了口气,苏锦衣觉得又心酸,又欣慰。 “这是什么时候的信?”翠姜发现信尾除了花并没有落款,这不是写信的规矩,自是裘凤游刻意没有写上去。 “一封是你入宫状告胡侯之后那晚收到的,一封信是胡侯倒亡之时。”霍云沉声道。 “难道……这些花草?”苏锦衣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觉得裘凤游画蜀葵这种花草实在奇怪,蜀葵不常见,不名贵,实在画不出什么风采。如今翠姜忽然提到荷花、石榴,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香草时花,究竟有什么联系? “是月数!他们代表了不同的月数!五月石榴、六月荷花,七月……蜀葵!”苏锦衣道,“他们在数时间?数时间做什么?” 感慨苏锦衣总算灵魂归位,只是归得还不彻底,霍云笑了笑。 “怕只怕是月数,也不是月数……”翠姜摇头思索,“裘凤游信中未置落款时间,这不难让人想到这花草是与时间有关的,但这不像裘凤游的行事……” 分卷阅读184 “你倒是很了解他。”霍云把药罐推远,离开书案,径直走到蒲团上坐了下来,脸色有些阴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是东靖兵马之数。蜀葵乃是七月之花,如今看来,东靖兵马已有十七万之数。这和潘辽半月前来信提到的十五万,已有足足两万之差……” 苏锦衣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半个月,两万人,在一向地广人稀的东靖,裘凤游他能撒豆成兵不成? 第一百零三章 日向西沉,眼见黄昏将至,燥热几分退去。 苏锦衣在屋子正中走来走去。 “裘凤游屯兵本是向好之事,为何我总觉得哪里不妥当?”苏锦衣说得出疑惑,却说不出所以。 更不知所以的是翠姜,不过她清楚一点,便是裘凤游此时屯兵一定不是秘密进行的,一定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除了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藏这么大的秘密,这是谋反的罪!杀头的罪!至少到现在为止,裘凤游实在是没有理由冒这样的险。 但是兵士的数量呢……翠姜想,屯兵的数量却一定是个秘密,不然何故用这样的心思与薄宏定通晓?就连如身处东靖,耳目众多的潘辽,竟也不能全部掌握数目,那么朝廷就更不可能完全知晓了。 裘凤游没有理由冒险私募兵士,却又千真万确地在储兵,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准备着什么,至少是在警惕着什么…… 他在警惕着皇帝! 翠姜想,这样的警惕大概是从老枫山一众刺客到来的时候就开始产生了,又或者……这样的警惕从黄亭围场易储那日,便开始了。 裘凤游是个可怕的人,他不做无准备的事,不做没把握的事,可他又是个不怕冒险的人,还是一个冒了险就一定要成功的人,他有这样的心思,也有这样的能力。连江山易主这样的事情他也能做到,还有什么会令他恐惧? “裘凤游屯兵十七万,这样的兵力足够控制整个东靖,甚至再向西,以流沙草甸为屏障,说不定可以直抵柳河大郡,如果是这样……”苏锦衣站定,目色深迷。 霍云的视线本来一直停在一旁静静思索的翠姜身上,见苏锦衣问,笑了笑:“他目前不过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破敌之战在做准备,你想得太远了。” 苏锦衣打了个激灵:“破敌之战?东靖并无战事啊?” “很快就会有了。”霍云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苏锦衣在原地打了个转。 “你是说……你是说裘凤游已经打算攻打李丸了吗?”苏锦衣显得有些激动。 霍云点头:“不然呢?私募兵众,这可是杀头的罪,你当裘凤游是胡成侯一般狂鲁无成算之人吗?你大可以去你司管的三司往来文书里翻翻,是否有盐铁事项向东供给?你这些日子心思不整齐,不然这样的讯息你应该先于我捕捉到的。” 苏锦衣干咳了两声,忙道:“我明日就去,看看供给情况,便知朝廷公开招募兵士的数量。” 霍云转着手里的杯子:“再参看一下东靖王爷向葛骁一众商贾募集的银两,便知募兵官数了。”霍云笑了笑,并没有说下去。 “可是,你刚说十七万兵士?打个李丸小国,五万兵士足够了,何用十七万之众?”苏锦衣不解。 “嗯,顶多五万,怕是朝廷都嫌多了。自然是用不到十七万。即便东靖富庶,也绝不能有余力长时间地供养这么多的兵力。” 霍云道。 “所以……”苏锦衣紧张地握着手腕,眼中充斥着不可抑制的光彩,怀疑又确定的兴奋,“你难道是觉得……裘凤游攻打李丸是为了什么?” 霍云慢慢地喝酒,竹叶清澈的味道自酒杯中浸出:“如果我猜得没错……裘凤游到东靖不久,便向朝廷秘密提议攻打李丸,表面上自然为民请命,解多年边境滋扰之苦,还有一层不言明,但是所有人也都能明白的意思,就是东靖新主立威,构铸人心,这虽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但是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若说……”霍云一笑,“若说见不得人的心思……我猜,便是裘凤游要借此举获得一块神不知鬼不觉的——屯兵之地!” 苏锦衣眼光顿热,中有赤潮激荡。 他们多年养虎培痈,纵容辖制李丸,拥戴懦弱官吏的成果竟然这么快便在裘凤游手上发挥了作用,而且按照霍云的判断,这个作用不只发挥了,还发挥到了极致。不止给了裘凤游立威东靖,掌控一方的赫赫声威,竟然还意外地给了他一块秘密的养兵之地,这简直——不要太好! 好!果然是好!李丸身处海上,比邻东靖,若是臣服定是会划归东靖府管理,那这里的岂不是就成了裘凤游最好的后花园,莫说养兵养银,便是养神仙也不奇怪了。 苏锦衣想着,又复看了看好像一直在专注于喝酒的霍云:“你每天这么忙,是何时想明白这些事的?” 霍云纳闷儿地眨了眨眼睛:“忙吗?不过每日两个时辰的公差,加上往返路程,也没有三个时辰。” 分卷阅读185 苏锦衣呵呵了,向着坐在一边儿的翠姜歪了歪嘴:“不……忙……吗?” 翠姜一直没有插嘴,她不了解东靖,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李丸小国在哪里,只能静静地看着霍云和苏锦衣,一点点抽丝剥茧,谋划着他们的事情。 翠姜知道这些事有多危险。 他们谋的事情,便如深渊悬丝,刀口舔血一般惊心动魄,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判断都不是儿戏。但正是这样的危险,却让眼前的两个人时时迸发着不能言语的魅力,苏锦衣的淡定周全,心思细密,霍云的清晰冷静,睿智张力,尽管他看起来总是波澜不惊,但是翠姜知道,他清冷甚至严肃的外表之下,有一颗多么火热心和一副多么火热的身体…… 翠姜想着,想着……正想到此处,忽听苏锦衣竟和霍云牵扯到了自己,又挤眉弄眼地暗示着什么,不觉便联想到了午后刚刚发生的事。 夏日风暖,温香旖旎,兹人情真,摇曳深沉……顿时脸上红泽一片,心中突突乱蹦,慌忙转过身,却引得苏锦衣讥笑更甚。 “翠忱怎么样?”霍云放下酒杯,轻松笑道。 “啊……她啊,她……她还好,有些轻减,听御医说无妨的,是妇人初孕正常的征兆,啊……那个……那个人太多,送了官礼便退出来了,也没有说上话。”苏锦衣道。 翠姜“扑哧”一笑,霍云这弯转的,真是神救场,此时脸红心热的可不止自己了。 “那个,我来去匆忙,还没有吃晚饭,你们慢慢聊啊,左右离着夜半还有个把时辰,我吃了饭,再送翠姜回去。”苏锦衣也不知是真慌忙还是假慌忙地一溜烟跑了。 月华渐上,阁院寂静,夏夜晴朗,月光悠悠撒进来,屋中没有点起灯。 霍云仍在喝酒,眼见酒壶都空了。 “这酒很好喝吗?你一直喝得没完。”翠姜凑过来,端起霍云的酒杯在唇边品了品。 “是陈酒,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烈一些。”霍云道。 “那干什么一直喝起来没完?”翠姜笑着,目光能沁出水来。 霍云似乎有一些喝醉了,慢慢起身,便有些不稳。 翠姜忙伸手来扶,猝不及防,已被合身扑在松软的蒲垫上。 “我怕我太清醒,你走不了……”耳边轻语,皆是竹叶清香。 第一百零四章 想是白日闷热得久了,夜半时分,星星凌凌几点山雨,林子里倒是凉快。 夏风香凝,浸月水透。 翠姜靠在颠簸的车壁上,有点儿失神,她现在不愿意离开霍云,离了就像失了魂魄,心里扎扎得空落。可她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因为,霍云已经表现得够明显了,若是自己再不舍得,他们会真的会分不开。 翠姜还担心翠忱,霍云和苏锦衣只匆匆提了两句姐姐的情况便不说了。不过她知道,她现在可以问苏锦衣,苏锦衣现在对于姐姐,是不同的人了…… 霍云也是有意想把这话让他们留在路上慢慢说的吧。 “锦衣哥哥,忱宝还好吧?”翠姜靠着车箱壁轻声问。 外面驾车的就是苏锦衣,此时换了辎重夜行的衣裳,身姿修长,面可入画,隐隐约约的胡茬,约略憔悴消瘦,偶尔望向遥远的前路,目光深茫得让人揪心。 ——后来的后来,翠忱和翠姜说过这样的话——锦衣,他和小王爷不同,小王爷是一见便不敢再想的人,可锦衣,是一见便不能忘记的人。 翠姜想,姐姐说得真的对,曾几何时他们便是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锦衣温暖得像阳光,如兄长般关怀备至,妥帖温柔,让人无法忘却;而霍云,清冷得便如月上霜华,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总不能到达…… 好在,这束月色始终在自己身边,清冷却始终相随。 “不是太好。”夜色中,苏锦衣的声音听起来寥寥落落的,打断了翠姜的思绪。 翠姜紧张地直起腰身。 “你别着急,这只是我的感觉,我觉得她的情绪不太好……不过她现在还是安全的,有韩春和廖宜在,除非裘凤城的旨意她们挡不住,只要是暗地里下手的,都不会有什么机会。至于裘凤城……翠忱贵为国母,裘凤城想来一时也不会对她怎么样?况且让裘凤城不快的也不是翠忱,而是他自己的孩子。”苏锦衣侧了侧头,目色中闪过一丝冷意。 “你们总是提这位韩春姑姑,她是谁?”翠姜靠得车壁近一些,“我是说,她从前是谁?” “她是霍云的母婢,虽然年纪不算大,倒是咱们正经的姑姑。” “霍云的母婢?”翠姜道。 “嗯,王妃过世的时候,韩春姑姑年纪还小,只有十四五岁,所以如今也不过三十余。韩春姑姑很漂亮,你见了一眼便能从人堆里挑出来的。”苏锦衣笑道。 翠姜修长的手指扒住车门,从小小的缝隙向外看,声音轻巧甜美:“锦衣哥哥,我发现一个问题,自云崖郡……我是说自咱们家乡来的人虽然长相并 分卷阅读186 不相似,但是都很漂亮。” 苏锦衣略一愣,温暖而笑:“是,咱们家乡自来富庶多产,水草丰美,林丰木秀,生得女孩儿便如你与忱儿、离儿这般,貌若谪仙,男儿……” “便像锦衣哥哥这样的。”翠姜抢着道。 苏锦衣笑着点头:“那是。” 两人的对话俏然温馨,一路行来,让整个狸木林都罩上了淡淡的光辉。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韩春姑姑谨醒,廖宜衷心,可后宫自来人心难测,手段极多,难保时日久了……不会出问题。”翠姜扶着窗棂,有些担忧。 “嗯,所以,我们一直在抓紧时间,要尽快掀掉沈妃一党。”苏锦衣面色毅然。 “沈妃?!沈新瑶?裘凤城的沈妃?”翠姜想了想道。 “是。如今看来,正是这个沈妃策划了这起狄罗斯巫医的事情,这个人心思细密,选的时机太好太自然,裘凤城再想不到这背后有鬼的。”苏锦衣道。 “我曾经听姐姐提起过这个沈妃,是裘凤城还是北扬王时身边的老人了,之前也颇受宠爱,虽然出身不高,但是裘凤城登基以后,也封在了妃位。姐姐说这个人平时看来虽不喜结交,却并不是个多事的人,对姐姐也恭谨,当时胡贵妃身份显贵,赫赫扬扬之时,沈新瑶也从不巴结,倒是常伴姐姐。这次的事情,果然是她在背后吗?” 苏锦衣点了点头:“沈新瑶聪明得很,从一早便开始了谋划,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就是预备着哪一天翠忱有孕,好有所准备,果然就让她筹谋定了,她知道能动皇后之尊的除了子嗣再无其他,所以下手真的稳准。不过……虽然此人心思细腻,怎奈出身不高,能用的人也不多,左不过就是自己母家,并不难查。”苏锦衣将马鞭放在身侧,由着马儿放慢了脚步溜达,“我们也是顺着狄罗斯国巫师这条线追下去,才发现沈新瑶的爹当官的地方,也就是沈新瑶的家乡,离着狄罗斯国不过十数里路程,两国通商频繁,商贾多有交往。狄罗斯国巫医盛行,巫术与医术几不分家,所以巫医在狄国不过就是个职业,是个职业便有圈子,虽说能入狄罗斯国宫行医的不多,但是狄斯国本就很小,若是寻找门路,以利诱之,并不难找到能手眼通天之人。这个人已经被潘辽的人寻得,我们暂时将他控制了起来,沈妃不会发现异常。” “真会有人为了‘利益’就敢诽谤当朝国母腹中胎儿?这可是皇帝的孩子,一个差池,莫说是小小的巫医,便是狄罗斯国君怕也吃罪不起啊。”翠姜表示怀疑。 “他们又没说什么不好的话,这诽谤皇肆的罪名实在落不在他们头上,所以说,沈新瑶的聪明也在于此。”苏锦衣道。 “没,没,没说?”翠姜想不明白。 “没有……”苏锦衣侧过头向身后的翠姜,“你可还记得晏医同你和霍云说起此事时提到的那句话? 翠姜略一思索:“皇后之胎,龙兆天定!” “嗯,是这句。”苏锦衣道。 “这,这难道不是裘凤城自己编出来掩人耳目的吗?若巫师说的是这句,那皇帝不应该是欢天喜地的吗?”翠姜真是不懂了。 “是这两句没错,只是这两句之后还有两句。”苏锦衣道。 “还有两句,是什么?” “皇后之胎,龙兆天定,子神一降,鸿雁齐征。”苏锦衣说罢,催马前行。 翠姜咬着嘴唇,心下突突直跳:“子神乃是鼠相,来年便是鼠岁,姐姐的孩子必是鼠相一定,鸿雁齐征……这表面上是说姐姐的孩子生于冬季,鸿雁远去之时,可是如今算来姐姐的孩子应是春季出生,正是鸿雁北回之时,这是说……孩子一出生,鸿雁亦走?” “这样的话其实于一般人并不会多想,只是……你可知去年黄亭秋季围场围猎之时,发生过一件异事?”苏锦衣道。 “去年围猎时我便在围场,并没有听说什么异事?裘凤游领回狐王算吗?再有怕就是这天下最大的秘密——易储了,此外,并没有其他听说。”翠姜仔细回想着,找不到头绪。 “这件事发生在你来围场之前,秘而不宣,你想来是不知道。”苏锦衣叹了口气,“听闻当年裘凤城和其亲信兵士围猎之际,走到一孤山之后,发现一列鸿雁正自南向北而去,行至匆忙。那时正当深秋,正是北雁南飞之时,黄亭地处莫涟山脉以南,正是应该看到鸿雁南去之象的。便有上年纪的兵士言,曾梁王程瑜被其子修改诏书撺夺皇位时,便见鸿雁逆时而飞,天降冰魄之事。虽此事后来并无人再提起,但是听者有心……若是落在裘凤城这样共情之人身上,便更是易成心结。” “可这样的事情,连当日在围场之人也不知晓,狄罗国的人怎么会知晓?”翠姜道。 “就是因为他们不会知晓,判词才更可信。”苏锦衣道。 翠姜恍然大悟…… 苏锦衣点了点头:“狄罗国的人不知道,但是一定有人是知晓的。” 翠姜边回忆边道:“若真是这样说来,沈新瑶倒是很有机会知道,当年陪伴裘凤城围猎的侍妾, 分卷阅读187 就有沈新瑶,还有一个叫民芳的女子,因为后来我们在皇帐外跪着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是跪在我们身后的,我记得很清楚。只是后来那个女子并没有加封,后宫里也并没有这样一位民芳。” “这样的异事裘凤城不会对她们提起,但是裘凤城身边的心腹的家眷多有在内院伺候的,妇人闲来无事,偶尔当个新鲜事说起,并不是不可能。”苏锦衣道。 “不过说来,就算沈新瑶编造这样的判词,我觉得她其实也并不可能知道裘凤城最大的秘密的,只是投了皇帝最浅一层的忌讳,那便是皇后之子会很快让江山易主……”翠姜自语揣测道。 “对,这是历来帝王都有的忌讳,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不到他愿意拱手江山的时候也是不行的,何况裘凤城心中有结。”苏锦衣冷笑了一声道,“沈新瑶也算误打误撞,她若真的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怕是也活不到今天了,看看你们一众知晓之人如今是什么境况便知道了。” “可她要做什么?难道沈新瑶意在后位吗?这也委实过于困难……莫不说这许多年她并非盛宠,不过是普通不过的人,便是她律水县丞的母家出身,也绝不能入了裘家人的眼,成为正宫皇后啊?当年姐姐以母家二品的身份成了国母,也受人非议了许久。”翠姜道,“当年皇后之位是不出薄李二家的。” “从前不知,此时难讲。”苏锦衣摇了摇头,笑道。 第一百零五章 话说苏锦衣言沈新瑶:“从前不知,此时难讲。” “为什么?”翠姜道。 “因为沈妃如今也有了身有孕,就在昨日,已禀明皇帝,说是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裘凤城大喜……” 翠姜心下一惊,随即了然。 “多年未有身孕,如今一朝有子,便有了十足的理由去争,早早预备下的心思,此时得用。至于身份一条……倒不是一成不变的!听我们的密线回报,沈妃之父一年之间已连升多级,自地方县丞,已升至副知州。这也能看出她今日之举并不是临时起意,如今沈互衷正在筹划着……到端阳朝堂上来。” “通过薄宏定吗?”翠姜道。 苏锦衣一笑:“我就知道你那时并没睡着,一直偷听的吧?难为霍云又是盖被子,又是摸额头看你冷不冷的。” 翠姜脸上顿红,霍云哪里是在盖被子,苏锦衣进来之前……霍云明明一直就是在自己身边躺着的,是听到脚步声,起来时带开了被子,这才回来给自己盖好,而且,他哪里是在探什么冷不冷,他是……他是一直在问——“疼不疼?” 好在夜色浓稠,翠姜又在车里,绯红脸色不得使人瞧见。 “她本来选的不是薄宏定,而是此时正风头无两的管相。”苏锦衣拉了拉缰绳。 “管兆旌没有理会沈家是不是?”翠姜道。 “嗯,管相此人刚直,若不是如此,怎么会一直位列中书门下却声势不及三司和枢密使两门?他若是个好结交的,也不至于此时才得重用。”苏锦衣道。 “这是一重。”翠姜笑道。 “哦,那另一重呢?”苏锦衣笑着问,却没有意外。 “嘁……你们做了这么多功课怎么会不知道?我不过是顺着答一句话,你倒真来问我了。”翠姜抿着嘴,顺着窗棂看窗外月光。 苏锦衣展颜而笑,他喜欢极了和翠姜说话,从小没有亲姐妹兄弟相伴,便是霍云、潘辽几人,也是说正事多,闲话少,如今有了翠姜,聪慧可人,又水土同根,一见便亲厚非常,后来又见到了翠忱,情根深种,便在心中当翠姜亲妹妹一般疼爱,几次生怕霍云“冷心冷面”伤了这个小丫头,好在…… 他了解霍云,知道这块冷铁已经被融化了,融化得无从重铸。 “是啊,管相可不只是刚直,还很老谋深算,不止心有城府,还耐得住性子,等得了时机,先时朝中三权并立,三司和枢密使掌权之人皆是随着裘赫朝征战开国之人,地位不可撼动,唯有中书门下一线皆是科举文官出身,历来不受重视,所以隐忍是唯一的办法。如今……新帝登基,薄宏定日渐骄纵,醉心酒色。李记年事渐高,于枢密史军事上事已是空架子,且并无大战事。所以此两人占着高位动不得,又有功高盖主之嫌,对皇帝来说其实更多的是妨碍。裘凤城最初想依仗胡侯抗衡两人,怎奈此人刚愎自用,愚鲁有余心机不足……” “哪里是他愚鲁有余心机不足?明明是你们算计了人家。”翠姜揶揄道。 苏锦衣也是一笑:“不只是我们,他得罪了裘凤游,便是我们不动手,裘凤游也不会放过他的,只是没有这么快,让他这么快倒势的人,是你……是因为胡成侯得罪了你。霍云怎么可能容他多看几日天亮?” 翠姜淡淡一笑,没有答言。 “怎么了?”半晌,苏锦衣见她没有声音,问道。 “还因为他想害翠忱吧?你便也不许他多看几日月亮了……” 苏锦衣,也不说话了。 林风飒飒。 分卷阅读188 “锦衣哥哥……”许久,翠姜轻声。 “嗯。”苏锦衣应着。 “忱宝……是我家最好的女儿,是我爹娘最疼爱的女儿,是我和翠离最依赖的姐姐……她和我走的路不一样……我虽然如今身处纠结困顿之中,但是我的心是自在的,是喜悦的。可是忱宝不一样,她直面的是最最艰难的,危险的,她枕边的人,是她的敌人……忱宝是我们中被困得最牢的人,她的心一定是疼的。”有一滴眼泪从翠姜的眼底滑落,她忙用手抹去,笑道,“可是你知道吗?锦衣哥哥,其实她是三个人里最活泼纯真的人,不像我‘奸猾懒废’,这是我娘说我的,呵呵,也不像离儿,‘离经叛道’的,这句是我爹说的。”翠姜咯咯笑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安然。 “澜姨和翠叔叔这两句话形容得尽。”苏锦衣也笑了,不能控制而滴落的一颗眼泪,藏在深暗的夜色里,不见踪迹。 “所以,锦衣哥哥……”翠姜的声音忽然变得正式。 “嗯,我在听。”苏锦衣道。 “若是可以……若是可以……无论将来如何,就算是天地变色,就算是血雨腥风,也请你保重你自己,陪在她身边,好好的,一直陪在她身边。”翠姜靠在车篷上,轻声而有力地对着门外的苏锦衣道。 半晌。 “我会的。”锦衣道。 一路再无话,唯有清风明月,千里江山暮色远。 苏锦衣和翠姜到达狸木林的时候,远远看见晏医的身影在月光下站着,不住张望,看起来有几分焦急,见有马车来了,便立刻迎上来。 “你们可是回来了!”晏医迎着苏锦衣道。 “怎么了?”将翠姜扶下马车,苏锦衣问。 “刚才翠府着人来接,让翠姜即刻回府。”晏医道。 “你是怎么回他们的?”苏锦衣忙问。 “我自然说她今日有些风热,喝了安神的药睡了,药性醇厚,就算现在叫醒,也需要一些时候才能启程。”晏医道。 “现在他们人呢?我家的人呢?”翠姜心里惴惴,不知道出了何事。 “我让他们去林子外等着,说月落这林子里有瘴气升腾,吸多了要命,就算吸进去一轻半点也要生病,等我唤醒你,着人用药木车送出去就是了。”晏医道,“可左等你们也不会来,右等也不回来,真是急死了,时间久了,别人还好,澜姨难免就会起疑心。” “那我现在便去吧,母亲这么着急让我回去,一定是出事了。”翠姜说着便要进屋去换衣裳。 “你等等,先要探听清楚是什么事情才好。”苏锦衣拉住翠姜道。 “我也问了,可来人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催促翠姜回去。”晏医道。 “来的人是谁?是萍儿姐姐吗?”翠姜看着晏医。 “就是澜姨上次来看你,身边跟来的那位姑娘。”晏医道。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母亲让萍儿姐姐来,便是怕我不信。我换了衣裳马上走,路上再问吧。锦衣哥哥,你也换另一条路快些回去,若是出了什么大事,母亲怕是也要找你们。”翠姜道。 苏锦衣点头:“是这话。若是有事,你就着人送信到石头巷估衣刘家,那是我的线,霍云也不知道……你用着更方便。这个拿好。”随手递了腰上一块璧色琳琅给翠姜,苏锦衣转身上马,很快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苏锦衣走后,翠姜急忙回到屋中,换了正常家居衣裳,遂出来,便要寻药木车。 “你等等。”晏医走过来,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手中拎着一个巴掌大的小葫芦。 翠姜不解。 “催心散。你这样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地去,若是遇到旁人,岂不是引人怀疑?带着吧。”晏医道。 翠姜一笑:“带着不妥,被人发现更不好,我便喝了最好,想来不会只是家里的事情,说不定真要见什么人。”翠姜说着已经拔开瓶塞,尽数喝了下去。 “你这人,说你聪明也是聪明,说你蠢真是蠢,这样的东西喝下去,若是一会儿真有什么危险,又或者什么废思量的事,你可有精神应付?” “不妨。”翠姜笑道,“一半的脑力也够用了。” 晏医长长叹了口气。 翠姜笑着刚要上车,忽地转身,竟伸手来抱住了站在车边的晏医:“谢谢你,晏医。” “免了,我并不是为了你。”晏医推开翠姜,并没有领情,转身走了。 翠姜一笑,矮身上了药木车,关上车门:“可我谢的就千真万确是你了。” 月色之下,晏医站定……眼角眉间有淡淡的苦涩蕴出,这一生,无缘于霍云,便是为着他,也但求他心中人安好吧。 只是这一去,不知她会遇到什么事…… 第一百零六章 夜行逶迤。 当接送翠姜的车马停在皇宫北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今天是个阴霾的日子,惊雷远远落在西边的天 分卷阅读189 际,惊乍不已。 由宫女引导着一路向翠忱的无玊殿来,翠姜几次催促,脚步快上加快,只觉胸中憋闷气弱,正是催心散的药力尾声,像极了伤后失于调养的症状。 “侧王妃不要着急,慢些走,皇上和众位娘娘并全御医局的人都在呢,相国夫人也在。”小宫女搀扶着翠姜一路向前,见她气息急促不匀,时时便要倒下似的,几次安慰。 翠姜一路上刚刚听萍儿说了说经过。 昨日晨起,翠忱便觉腹痛,先时请了御医来,把了脉只说不妨,胎儿尚安,可能是多进了饮食或者暑热所致,后来三司给各宫进礼时,翠忱便越发觉得难挨。众人走后,又请了太医来,不想太医开了安胎的方子,还未等药煎好,翠忱便见了红,不到一个时辰就血流不止,小产了,人也昏了过去。 皇帝大怒,将先时看顾的御医打了八十板子,几乎不曾打死,拖拽着下了大狱,又将伺候的人也打了板子,言伺候的人不得力,急命母家女眷皆入宫陪侍。 就是这样,翠夫人才遵旨命人来接在外养伤的翠姜,自己等不得,先带了翠离并两房贴身服侍的心腹姑姑入宫去看皇后。 萍儿说一句,翠姜的心就沉一分,她不知道翠忱究竟是为何落胎的,但是她觉得这事蹊跷,苏锦衣下午是见过翠忱的,以他如今对翠忱的上心,必是会注意到微末细节里去,锦衣说她情况还好,只是情绪差一些罢了。腹痛小产不比平常,若是真的此时翠忱已觉得难以忍耐,苏锦衣是一定可以看出问题的…… 翠姜心下思量着,人已到了无玊殿外,只听得殿中雅雀无声,进得殿来,果然一众妃嫔跪在紫衣寝殿外的院子里,各个低头不语,丝毫不敢移动出声。周遭散落着无数瓷器琉璃碎片,并蓝田进贡的名贵无比的玉架屏风也摔了个稀碎,倒在院中。 想来,这是皇帝发了极大的火儿所致。 翠姜心下骤紧。 且说院中宫人见翠姜进来了,就有人报皇后亲妹,东靖王侧妃,翠王妃到,不一时便有人轻手轻脚打开帘子请进。 进得殿内,翠姜只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到面前,心下不由大惊。已经一夜了,此时姐姐殿内竟还有如此鲜重的血腥味,难道……难道血还没有止住吗?! 心下着慌,翠姜急匆匆向里走,不妨过门槛入内帘之时硬生生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皇上。”翠姜看清来人,忙跪下来。 “起来吧。”裘凤城声音有些低沉嘶哑,伸手拉住翠姜手肘,顺势把她拉了起来,手却没有放开,只将翠姜纤细的手肘握在手中,“几个月不见……你清瘦了。” “谢皇上关心,臣妾尚好,姐姐如今怎样?”翠姜将手肘撤了回来,向后退一步,急问道。 皇帝的手仍停滞在半空,慢慢才放了下去:“皇后……不大好,你便进去看看吧。” 听得裘凤城说姐姐不好,翠姜已管不了许多,飞快地向翠忱的卧室跑去。 紫衣殿,窗门紧闭,灯火摇摇…… 翠忱的情况比翠姜预想的还要糟。 惨白静谧,没有颜色,也没有声息,只是静静躺着,躺在属于她的明黄色的锦被中,仿佛一夜之间,那个饱满圆润,风华无双的翠忱便干瘪了,消散了一般,连呼吸都没有了起伏。 一旁守着的翠离已经哭得哭不出声音,只是不住握着翠忱的手,想让她暖一点,再暖一点。 母亲坐在翠忱床边的一盏美人榻上,靠着紫檀桌撑着,好在自来性子端稳,虽憔悴不堪,却也还勉强撑得住。 翠姜顾不得她娘,只伏了伏,唤了一声娘,便急忙走到翠忱床边,握着她的手伏身下。她的手冰凉,厚厚的锦被上皆是湿哒哒的鲜血浸濡,这让翠姜觉得窒息。 “忱宝,忱宝……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翠姜。”翠姜轻声唤道。 “大姐一直睡着,喂药也吃不下,唤也唤不醒。”翠离看到翠姜来了,就要哭出声,又怕扰了一直昏迷不醒的翠忱,捂着嘴强忍着。 “不怕,离离,你去歇一下,我看看大姐。”翠姜心疼道。 或许是听到了翠姜的声音,又或者梦中吃痛,翠忱竟幽幽醒了过来,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见到了翠姜略有些苍白的脸。 “你怎么了姜儿?病了吗?”翠忱想要摸摸翠姜的脸,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翠姜忍不住了,眼泪滴滴答答落在锦被上:“我没事啊,冬日里吃胖了不少,如今有些苦夏,瘦了多好看。” “哪里胖了?我的姜儿明明一直那么美……”翠忱笑着,眼中恍然飘忽。 恐惧直弥翠姜心头! “药来,止血提气的药来。”翠姜转过头,急声道。 一旁,一个宫女打扮的人立时自暖盒里捧了药盏出来,利索地送到翠姜手上。 众人皆屏气,看着翠姜将药一匙一匙喂进时昏迷时清醒的翠忱口中。 想来御医院已经连看家的本事都用上了,药也是最珍贵的,药性醇厚浓郁,翠 分卷阅读190 忱喝了药,不一时果然气息稍缓,又沉沉睡去了。 翠姜心下稍安,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脸上有伤却不肯离开的蓼宜,又转头看了看站在另一侧,一个三十岁年纪上下,五官极标致的女子。翠姜知道,她是韩春。 蓼宜和韩春都点了点头。 翠姜起身出了内室。 “御医在哪里?叫进来回话。“翠姜气色冷沉,亦不管远处角椅上颓然坐着的皇帝还在,自顾自命令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道。 小太监看了看总管李康,李康看了看皇帝。 裘凤城挥了挥手。 不一时,便有殿外御医局执事匆匆赶了进来,跪下道:“王妃,小人御医局执事陈斌,王妃吩咐。” “我问你,皇后为何会如此虚弱?我侄儿不过月余大小,即便此时小产,怎会伤及母体至此?”翠姜在等着御医回答,若是他待会儿说出个不同寻常的答案来,她会掀了无玊殿也说不定。 “回王妃,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早起的安胎药里,安胎药里……”陈斌边说边不住用袖子擦汗。 “安胎药里怎样?快说!”翠姜眼中火光燎燎。 “皇后娘娘的安胎药被人动了手脚,下了,下了藏琼。”陈斌说罢,脊背湿透。 “藏琼?”翠姜几乎要跌坐在椅子上,“你们……你们都是死人吗?!皇后的安胎药,安胎药里竟然会有臧琼?“ “老臣该死,老臣该死。“陈斌磕头不止,”王妃明鉴,皇后和沈妃娘娘的安胎药每日都是专人熬制,专人盯守的,方子都是十几个人参详的,绝不会出差错的啊!这臧琼入药即化,后检药渣也实在难发现……老臣,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掺进去的啊。 “姜儿,这是在皇宫……“皇帝提醒翠姜,口中唤的不是王妃,不是翠姜,是姜儿。这让一旁的李康不禁提着气打了个冷颤。 不过……让他打冷颤的事还在后头。 翠姜盯着裘凤城,语气丝毫也不恭敬:“是谁?是谁干的?一夜过去了,皇上可查清楚了” 李康见势头不对忙要去拦翠姜,却忽一打眼,看到他的皇帝主子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满脸愧疚又心疼地看着翠王妃,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忙收了脚步,只在一旁站着,好像从来没有拦阻的意头一样自然。 翠姜咬了咬牙,转向跪着的陈斌:“陈御医,我问你,这安胎药中可是下了分量极重的臧琼?” 陈斌忙摆手:“并没有,看皇后娘娘和沈妃娘娘的脉象,虽有臧琼入药的特殊亢奋之相,但是并不猛烈,想来臧琼的分量轻微。” 翠姜点了点头:“那可有长久服食的脉象。” 陈斌不禁抬头看了看翠姜,又忙低下头:“回王妃,也没有,臧琼长服,胎儿脉象会渐次减弱,可早上为皇后娘娘初诊的刘御医并没有发现胎儿有异样。” “你还敢提刘常!若不是他,朕的儿……” “御医刚才说,沈妃也服了这药?”翠姜没有等皇帝说完,又问御医道。 一旁李康斜眼看了看皇帝,又安然站好。 “回王妃,正是。沈妃娘娘腹中胎儿和皇后娘娘腹中胎儿时月相仿,故用药相同,若无其他情况,每日的药都是同煮的。”陈斌不敢抬头,回道。 “这么说来,沈妃也用了这带藏琼的安胎药。”翠姜目若举火,”那她如今胎相可好?“ “回王妃。”陈斌忙敛汗道,“回王妃,好在老天庇佑我大齐皇嗣,沈妃娘娘素昔体质强健,藏琼之量并未伤及沈妃娘娘腹中胎儿,只是沈妃娘娘略感心悸,此时已无大碍。” “是吗?”翠姜竟然微微有了些笑意,“那小女不恭,能不能去瞧瞧那个挑了龙胎来保佑大齐的药罐子和御医局的各位执事啊?” 陈斌看向翠姜,冷汗立透。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大齐御医局,为各宫制药成汤,烹煮仁丹的地方——烹草庐。 众人立于当院,皆不敢作声。 不是因为此时站在草庐当中,正在环视整个院落的翠姜,此女身份虽也算贵重,却没尊贵到需要有这么多人敛声静气陪着的地步。 众人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皆是因为皇帝裘凤城对待这个女子的态度。 翠姜要来御医局查看皇后烹煮药物用过的器皿并药渣,皇帝抬脚便随着她来,连问也没问一句。这样的举动,让久居宫闱精于观察的人们迅速明白了眼前的情势,皇帝在迁就翠姜…… 与其说是迁就,不如说是“宠溺”! 这个词对翠姜的身份不合适,不合适,不是不会存在。 完全没有顾忌翠姜是自己庶嫂的身份,皇帝对这位在北扬王时期曾短暂是自己侧妃的女子似乎有着太多的与众不同。自她来了,皇帝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脚步,她的情绪。 或许是不自觉,也或许是,不自禁。 众人看得出,翠 分卷阅读191 姜自然也知道。 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了。她在老枫山见过裘凤游热烈的眼神,在初照台感受过霍云霸道的亲近。还有……虽然还称不上谙熟,却也不再陌生的真正的□□。 所以对于皇帝裘凤城眼神中透露出的讯息,翠姜心中虽不屑不喜,却也并不害怕。不止不怕,她还清楚地知道,要想查出姐姐被人用计落胎背后的主谋,自己需要利用这一点,利用皇帝的态度。究竟是谁在对姐姐动手?是见皇帝并没有对姐姐和胎儿有何举动就贼心不死,又起邪念的沈新瑶?还是前朝后宫另有他人?迅速地挖出这个人太关键了!姐姐的平安,霍云的计划,都不能允许这个藏在暗处的人出来破坏。 翠姜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不多,霍云明显是有意要将自己保护起来,不参与到这场也许是血雨腥风的斗争中,可是如今,她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也许不是霍云希望的,却是自己要做的。 翠姜深深吸了口气,暂时放下情绪,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在脑子中快速整理了一遍。从母亲派人来接,到自己进宫看到翠忱,在门口碰到皇帝,到后来母亲的态度,以及如今眼前跪着御医局的当家执事,翠姜都完完整整想了一遍。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最关键的一点——那就在刚刚自己给姐姐喂药的时候,韩春姑姑借着递来药碗的时候,向翠姜传递了一个口型。周围人太多,韩春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只是匆匆一个示意,以至于翠姜并没有看懂她在说什么,待再递过眼神询问时,韩春已没有什么机会再有反应。 翠姜心里焦急,却也只能暂时按住心性,再等待机会。 直到…… 直到现在!当翠姜忽然听到了“陈斌”这个名字的时候! 这个名字一出,翠姜只觉醍醐灌顶! 是了!韩春姑姑的口型,翠姜仔细回忆着!是陈斌! 翠姜又想了一遍。 没错!一定是。 当然,能肯定这一点,除了韩春的提示,还基于翠姜自己的观察。自从陈斌进来,翠姜就注意到了一个不寻常的细节,陈斌除了正常的紧张以外,他还在不停地做一个动作,非常细微,无心的人看起来肯定是以为是他紧张所致,再正常不过。那就是他在不停地搓手。 搓手,会搓手掌,翠姜想,可他为什么一直在搓手指? 这让翠姜再一次肯定,这个陈斌有问题。 决断要快,不然有一些证据会稍纵即逝,既然是药出了问题,那么自己就要亲自去看看这熬药的地界,并观察一众在药上伺候的人。 “王妃请看,这便是烹煮皇后娘娘并沈妃娘娘安胎药所用的器皿,并封存的药渣,一分不少,全敛了来。”由内务府暂时封存看管的药器送至,李康亲自捧了过来。 “多谢李公公。”翠姜道。 李康哈了一下腰。 翠姜一笑:“这些东西李公公可亲自看了?” “哎呦,老奴哪里懂这些?已经着御医局众位供奉看了,皇上不放心,怕他们伙同,又特地请了在慈安宫伺候各位太妃的御医来看过了,这里面并没有臧琼加进去,药罐子,药渣子里都没有。大概正如陈斌御医说的,这样的东西是见热即化的吧。” 翠姜点了点头,恭敬道:“翠姜信公公并慈安宫各位御医,都是宫中积年的老人了,最是慈心仁术,定会不偏不倚。” 李康忙称谢,并有人群中一位御医打扮的老者也出列拱了拱手,正是慈安宫御医执事。 翠姜揖下还礼。 正坐上一直默默不语的裘凤城砸了咂嘴,脸上有淡淡的微笑,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始终不离翠姜。 翠姜揖罢,环顾四周:“这烹草庐的执事是谁?” 见翠姜问,便有宗室局看管犯人的兵丁,自草庐的杂物间里推出一个已上了手铐脚镣,尚未撤去御医打扮的人,来至院中,推搡着跪下。 下跪之人整了整身子,抬眼大致看了一下院中之人,口道:“微臣御医局烹草庐执事曹猛,叩见吾皇万岁……这位小主……” “这是东靖王侧妃,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妹子,翠王妃。”李康郑重提道。 “王妃万安。”曹猛约有四十岁上下,一应举动看起来沉稳自然,就算锁链加身,也未见太过狼狈。 翠姜点了点头:“曹供奉好,我今日来有要事要问执事,客套的话就不说了……我……” “王妃有话请问。”曹猛沉声道。 翠姜一笑,铁镣加身,倒还是个利索人。 “好,那曹执事便和我说说看,皇后娘娘的安胎药每日是什么时候熬煮,什么时辰熬得,由谁熬煮,又是谁奉进两宫去的?”翠姜在宫人一早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只觉气息并不顺畅,知道是催心散因为这会儿气血翻涌带出后劲儿来。 曹猛抬头看了看翠姜,脸上略有一点审视,尔后恭敬答道:“王妃所问之事,内务府和宗室局也已派人问过了。皇后娘娘和沈妃娘娘的安胎药,每日卯时一 分卷阅读192 刻开炉熬制,药皆是按照前面送来的方子由臣亲自抓取,亲自清洗入水,亲自看火熬制的,药汤倒不是御医局的人供奉进两宫的,而是由各宫的宫人亲自来取,皇后宫中是韩春姑姑,沈妃宫中是温霞姑姑。” “那昨日呢?”翠姜道。 “昨日并无什么异样,依旧如此。”曹猛答道 “这样啊。”翠姜揽了揽衣袖,“那曹执事在熬药过程中,可有什么人来,这药你又发现了什么异样吗?” “这安胎药药性最纯,熬制过程中火不可断,不可不匀,不可过猛,所以臣特选了小药房独自煎制。昨日煎药中途并无人进入,自始至终只有臣一人,药汤也是封在琉璃罐子中,由臣亲自交到二位姑姑手上的,至于二位姑姑在中途是否遇到什么人,有没有机会投入臧琼粉,在下实在就不能知晓了。”曹猛说着又一次恭敬叩首,语气中却并没有惶恐之意。 翠姜点了点头:“那这样说来并不会有人在熬制药品的过程中做手脚了,当然,除了……曹执事。” 曹猛见问,叹了口气:“还请王妃娘娘明鉴,韩春姑姑和温霞姑姑都是宫中老人了,温霞姑姑一直在沈妃娘娘身边,韩春姑姑也是皇后娘娘亲自调到无玊殿中得以重用的,若是说这两位姑姑在途中下手,微臣也是再不信的。而且王妃询问之前,内务府和宗室局均查问过,二位姑姑均言无他人在途中经手药物,那此时看来,也确实是微臣向这药中投放臧琼的嫌疑最大。只是……微臣并没有做过,便是到了宗室局,下官也这样说。”曹猛说罢,抬头看着翠姜。 翠姜盯着曹猛,眼神细碎而凌厉,让人缓缓生出畏惧。 众人皆不敢言。 “王妃娘娘,还是交给在下吧,带回宗室局中,保证三个时辰就能撬开这厮的嘴。”宗室局执事李骁一脸横肉,对于曹猛不屑宗室局手段的说法,多少有点不忿。 翠姜笑了笑,闲闲捻着手指:“我倒是相信李执事有这个本事,只是为何昨晚一夜都没有动手啊?” 李骁见问,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正坐在上的皇帝,不敢言语了。 翠姜看到了,也只做未见,继续道:“我朝自来不尚重刑,忌讳屈打成招的事情,而且药渣之中臧琼并无迹可寻。没有实据,也不便下狱审问,只能暂时扣着,这也是难为宗室局李执事,有本事也无处用了。”翠姜笑了笑,“但在翠姜看来……” 众人听得翠姜话锋一转,不由跟着她忙往下听。 “对于药渣中没有臧琼痕迹可寻,曹执事是胸有成竹的吧?” 曹猛挺了挺胸膛:“微臣没有做过,自然不怕。” 翠姜笑了,她笑得很好看,笑得众人都不得不随着她笑。 “是吗?没有做过啊?是没有做过,还是……深谙药性啊?”翠姜笑着。 “王妃此话怎讲?”曹猛直身皱眉道。 第一百零八章 话说众人都屏声听翠姜说话。 翠姜摇了摇头,似乎有一点惋惜似的轻声道:“臧琼花乃是藏地伴红花所生,因为生性纯白净美,故极容易染红花药性,却不似红花霸道,是妇人经血不调,又禁不住猛药之时所用的温厚药物……因为药性缓和,又不多得,故医者得了,多提纯保存来用,所得药末清白芬芳。” 翠姜说罢,看了看曹猛,接着道:“这些药末一旦加入熬煮的沸汤,不消片刻便会融入,药渣中再不可见。但是有一点……此药的香气特殊,需得经过七八个时辰才会彻底挥发,至此才算无迹可寻。七八个时辰……七八个时辰,”翠姜来回说着,“刚刚好够皇后落胎,众人慌忙一阵,各位御医也还要诊治一会儿,才能发现臧琼这种本就不多见的药性使然,然后先是会查药方,继而才是烹草庐和韩春、温霞两位姑姑,等查到药渣的时候,七八个时辰早就过了……于是臧琼的气味便再不会在药渣中被发现了……我说的……是也不是?” 翠姜说罢,只定定看着曹猛。 曹猛始终听着翠姜的话,此时疑惑:“这……这不可能,臧琼芬芳无比,若是加入药中,臣怎么可能闻不到?” 翠姜没说话,李康倒是笑了:“您自然是闻到了的,这话,大人留着骗鬼吧。药是大人自己熬的,您都说了,可是单独的熬药房,别人再进不去的。” 曹猛一头冷汗。 翠姜抿了抿秀气的嘴唇:“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药是后加进去的,不过这也不甚合理,臧琼药性含蓄,需要大煮大沸,才能发挥药性,单投粉剂,怕是都难很快融进药汤里,会有零星半点儿轻飘飘浮在上面,那样的药谁肯喝?但若是说此药是单独熬制好再注入药汤的,这烹草庐、御医局皆是用药高手,此药芬芳,必定惹人注意。” “那会不会是自别处熬制了,带了来再混进药汤里的呢?”曹猛道。 “自然可能,不过若说这药是自别处煮的,不是在这里……那下药之人是怎么将煮好的药液同时混进二位娘娘的药中的?就算一位姑姑 分卷阅读193 不谨慎,两位姑姑竟都没有发觉吗?”翠姜道。 “若是这个说法,那曹大人这里怕也难逃能同时混入药物地点的‘唯一’二字了。”李康笑道。 曹猛跌坐在地上,一时无言可答,恐惧一点点在心中升腾起来。现在所有的证据,还有这位翠王妃合情合理的分析将矛头全部指向了自己……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那敢问娘娘,臣为何要这样做?”片刻,曹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挣扎道。 翠姜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自己如玉雕般光洁的手指:“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裘凤城扬着嘴角笑了笑,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李康。 李康会意,这位王妃细巧甜懒,竟真是个厉害角色,此时该是做粗活的时候了,实在不适合美如玉狐般的王妃娘娘张口。 “这原因,怕是大人要到宗室府的李骁执事那里去说了。”李康说罢,一挥手中拂尘。 事李骁忙不迭跑了出来,亲自动手拉了曹猛起来。 大齐开国,曾追随裘赫朝征战之人皆列氏族大家,这些人经过二十余年扩张,如今已是肥土满疆,金银满盆,加之裘赫朝宽待众人,有罪亦宽,所以宗室局这些年都没什么“营生”,便同虚设一般,此时竟是遇见个大事,李骁好不高兴起来。 但见曹猛被拉走之时,依旧死死看着翠姜。 翠姜慢合秀目,深吸了口气。 人们,包括皇帝裘凤城,此时只道真相就要呼之欲出了。可他们不知道,此时的翠姜一点都不轻松了,相反,她在祈祷,她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人,希望这个叫曹猛的执事,这个看起来有些骨头的人能挨得过宗室局的一个时辰。 这样,她就可以有机会去接近真相。 晨光依稀,无玊殿,翠姜坐在翠忱身边,看着她惨白却依旧秀美无双的脸,因为失血过多,翠忱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翠姜转到翠忱身后,小心地抱起她靠在自己身上,只觉她饱满的身体已经有些轻飘飘的,不觉红了眼眶。 “别哭,傻丫头,我这不是已经熬过来了。”翠忱笑着。 “差一点就没有熬过来,你知不知道?”翠姜紧了紧臂膀,挨着翠忱的头。 翠忱笑着:“娘呢?离离呢?我总是恍恍惚惚的,总觉得她们也来了吧?” “嗯,娘和离离守了你一夜,都累了,我让她们去侧殿休息,我陪着你。”翠姜轻声道。 “嗯。你陪着我,你陪着我我觉得安心。”翠忱笑着,闭上眼睛。 “要不要吃一点东西?廖宜熬了红枣桂圆粥来。”翠姜道。 “这会儿谁吃这个,没得甜腻腻的。”翠忱仍旧闭着眼睛。 翠姜不说话…… 半晌,翠忱叹气道:“罢了,终究也拗不过你,端来就好了。” 翠姜笑着吩咐人送粥来。 一时,翠忱也只吃了三五口,便又躺下静静待着。 翠姜只道她乏了要睡,自己走到桌子边上安静坐着,慢慢吃廖宜也给她备了一份的红枣桂圆粥。 “姜儿……”约么半碗粥的时间,翠忱轻声道,“韩春姑姑呢?” 翠姜有些无奈,自己一回来便找韩春,想问清楚她的意思,却得知韩春并沈妃身边的温霞已经被内务府提走,各自关押,等待真相水落石出,再行分辨是非,此时无法得见。 “韩春姑姑被带去内务府了,不妨,不会受苦,娘已经知会过李康。”翠姜答道。 “嗯。”翠忱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此时殿内外还有何人?” 翠姜见她警醒,知她有话说,忙起身凑到近处:“门外只有蓼宜,不相干的人我都支开了,说不能扰你休息,你放心。” 翠忱点了点头:“姜儿,有件事,我觉得奇怪……” 翠姜一直不敢说也不敢问,怕翠忱伤心,病得更重。但是翠姜知道姐姐心细如发,她若发现端倪,多半是有根据的,不像自己,凡事大着胆子猜得成分多。 “你去瞧瞧我平日裹手用的珠子,就在那边的榻上。”翠忱道。 翠姜听说,依言起身来到榻边查看,果见一个水沉木牡丹花型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半盒细珠,成色不见好,珍珠也并不圆润饱满。 “这是……”翠姜疑惑。 “你仔细瞧瞧。”翠忱道。 翠姜将珠子抓了一把,在光下细瞧,半日并看不出异样,又拿在鼻下嗅了嗅,有淡淡的脂粉香,正是姐姐常用的凤喙香,并无杂香。 “有什么不妥吗?”翠姜问。 “你拿过来几颗。”翠忱道。 翠姜果抓了五六粒,走来放到翠忱手中。 翠忱手心因失血破气不住虚汗,不一时……异香传出。 翠忱摇了摇头,一滴眼泪自修长的凤目中滚了下来:“这珠子,这珠子,是沈新瑶送我的……” 翠姜早已心中大惊,忙从翠忱手中抓过小珠,扔回珠匣子。 “来人! 分卷阅读194 ”翠姜眼中充血,已怒不可遏。 门外,蓼宜匆匆跑了进来。 “着人吩咐内务府,将这东西封了!看顾好皇后娘娘,等我回来。”抬脚向外,翠姜目色深寒。 第一百零九章 真相,在翠姜匆匆前往宗室局的脚步中越来越清晰…… 宗室局黑漆大门,高石门槛,翠姜一步跨进去的时候,吓了李骁一跳,手中粘血的鞭子还硬挺挺挥在空中。 “哎呦,王妃娘娘,这可不敢,这样的地方您可来不得,见不得。”李骁跑过来赔笑道,“您若是想听案情,不若到隔墙院子里的花厅坐着,臣向您回禀就是了。” “再见不得的肮脏人心也见了,还有何见不得。”忽然抬手指着被绑在铁荆棘凳子上的曹猛,翠姜口中恨恨,“李执事可问出什么了?” “这……这……王妃息怒,这厮嘴硬得很,暂且……暂且……马上就可以了。来人,来人,抬木狗上来。”李骁抹了抹汗,急忙吩咐道。 翠姜自进来,一直盯着曹猛,在她知道曹猛还没有承认时,心下一安,又见他听到抬木狗的命令时眼中惧意顿现。 翠姜知道,时机来了。 木狗乃是朝中酷刑,裘赫朝时只用来惩治过反叛之人,怕是十几年来都没再用,手段残忍至极,一套刑具用下来,肌骨尽碎而人血脉无损,仍旧可以活很久……这样的久着实可怖。 “不,不!不要!我说,我说……”想是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曹猛一介医者文人,终是承受不住,失措喊道。 李骁兴奋得无以复加,忙一连声召唤典录官准备好纸笔。 曹猛喘着粗气,“但,但是,我……我只想和翠王妃说。” “嗨,你个老匹夫……”李骁撸着袖子就要上前。 “可以。”翠姜端然站着,神色肃静答道。 “王妃娘娘,这……这太危险了,万一……”李骁担心。 “不妨,你们不是有铁隔帘吗?拉上就是。”翠姜也不废话,抬脚向刑房后面的屋子走去。翠姜没有来过牢房,但是她读过大齐的《刑典》,知道这宗室局和刑部一样,刑讯室墙壁皆有三尺厚,为的是防犯人逃脱,又防供词外泄,所以翠姜哪里也不想去,这里就很好。 接下来,她需要独自面对曹猛,她衷心地希望,这个人够聪明。 宗室局,刑房,翠姜在铁帘后坐了。 帘子那侧,曹猛喘着粗气靠在椅子上,身上血色斑驳。 “曹供奉受委屈了。”安稳片刻,翠姜开口道。 想是被打得都迷糊了,曹猛一时没听清:“不是老臣下的药,真的不是……王妃娘娘,娘娘明鉴。” “我知道。”翠姜道,“自然是明鉴的,不然你哪里活得到现在。” 这句曹猛听清楚了,猛一起身,浑身疼痛,不禁哎呦:“王妃说……您刚才说……” 翠姜点了点头:“我知道不是你,所以一进来我才说,曹供奉委屈了。” 曹猛懵了。 翠姜笑了笑,语气干脆,没有半分客气:“虽不是你做的,但是你也没有全然说了实话,这半个时辰的刑罚,算是教训。” 放下手中茶,翠姜不等曹猛搭话继续说道:“事到如今,你需得自己想清楚,是保住你自己,让你的妻子老来有靠,阖家平安重要些,还是保住暗藏之人为你的儿子挣个前程重要些?”翠姜笑了笑,“其实这样的思量也是多余,就算你今日不说出那个人来,便以为能换得他为你的儿子去讨一份前程吗?” “为何不能?”曹猛不是个糊涂人,他觉得很必要听听这位翠王妃的分析。他自从在烹草庐见到这个女子,就觉得她着实不简单,小小年纪,不止心思缜密,丝毫不怯场,而且她似乎知道很多事情,这不会是她这个年纪和见识能想到的,她的身后一定另有其人,这人或许还不是一个,东靖王,翠家,又或者……是皇上?! 曹猛这样想着,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可他不知道,翠姜知道的真的不多,绝大多数的判断都来自于凤毛麟角的讯息,他不知道她就是这么有主意,这么有决断的人。 翠姜自铁帘的缝隙中,观察着曹猛的表情,笑着拨了拨刑房中的油灯,缓缓道:“大人想想看,此事是终会有个分辨结局的,事关龙嗣,怎么会因为你的不肯招认就不了了之?若是最后还是问不出真凶,曹大人你便只能是真凶了,屈打成招也罢,死无对证也罢,得到的真相未必是真相也罢,其实都无所谓。大人想想,翠姜说得可有道理?”翠姜说罢停了停,“到那时,大人是‘真凶’,您的大公子就算再家学深远,再勤勉刻苦,也不会被留在御医局,不一同获罪就算是开恩了。你拿命从来都是换不来他的前程的……” 翠姜笑着,将手中一张字条放到刑室的油盏上,随火化了。 字条是刚刚无玊殿外蓼宜给她的。这上面的字翠姜再熟悉不过,是她娘翠夫人左手写成,劲秀大气。 上面写的话翠姜 分卷阅读195 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曹猛果然隐瞒了一些事,为着他同在御医局的长子的前程隐瞒了一些事。 “罢了……”半晌,曹猛揉了揉被牛皮绳子困得紫红的手腕,抬起头,想透过铁帘看见翠姜,“正如王妃娘娘所料,确实是有人来过微臣烹煮安胎药的药房,可是,可是……是在药汤送走之后他才来的。” “是谁?”翠姜道。 曹猛咬了咬牙:“王妃明鉴,是御医局统领执事——陈斌。” “是陈大人啊?”翠姜顿了顿,笑道,“他……果然是之后……才来的吗?除了曹大人你,可有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曹猛吸了口凉气,忽然明白了翠姜的意思:“老臣,老臣想来刚才是昏头了,现在仔细想了想,是中途,是熬药的中途陈大人来过的。” 翠姜秀眉一扬,面露笑意。 谈话,进行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翠姜再走出宗室局刑室的时候,已换了冷肃神情。 “有请李骁执事派录官入内,替曹大人做了笔录画押,并着人请了李康公公来,翠姜有事烦请。”翠姜道。 李骁稍一犹豫间,忽见大门之外,竟是李康带了一众内务府人走来,见着翠姜,行礼道:“老奴给娘娘请安了,皇上知道您在此,特命老奴来伺候,怕李大人们不惯照应,您有什么吩咐,让老奴去做就好。此时早朝刚过,皇上还要见几位大人,见完了,会御驾亲来,与娘娘共商。” 翠姜听着李康一声声唤自己“娘娘”,干脆连侧王妃的称呼都省了,不觉心里有些腻烦,面上只微笑颔首:“劳动公公了。翠姜刚刚还说要去请公公,您自己就来了。” 李康躬身一笑:“是皇上圣意周全。” 李康来了,一切似乎变得更顺利,谁都知道他此时代表的是皇上,谁也都知道,皇上这是由着翠姜去查了。 由着便好,由着,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当曹猛用沾满鲜血不停颤抖的手指认陈斌的时候,众人似乎都没有想象中的吃惊!李康李骁已看过曹猛押书,虽惊愕也并不意外,宫中之事不过如此。 “就是陈执事,他说今日沈娘娘脉象略有虚浮,需要加一料三味白术药汁进去。臣当时并未多想,此时想来这所谓白术其实就是臧琼的药汤无疑。臣……臣……臣医术不精,竟没有仔细分辨药味,致使臧琼混入,有失察之罪,还请,还请,还请王妃娘娘降罪。”曹猛说着,声泪俱下,拖着半残的身体匍匐在地。 “曹猛!曹老儿,你胡说!你胡说!”不等翠姜发话,陈斌已蹦了起来,就要冲到曹猛面前,恨不得拳脚相加,“你为何冤枉本执事?” 宗室局的打手慌忙奔过去,拉住陈斌,使他不能动弹。 “陈大人,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深受皇恩,怎可做此伤害皇嗣国本之事?”曹猛越说越激动,不住颤抖。 “曹猛,曹猛!是谁,是谁指使你诬赖本官的,是谁?!”陈斌眼圈儿都红了,被人拉着,仍叫道。 “这话应该问大人吧?医者仁心,你却下此毒手,背后谁人指示,大人还是快说了吧。”曹猛亦不相让。 “本官何时下过什么白术药汤?!那臧琼气味芬芳,若真是下药,你身为烹草庐执事怎会察觉不到?还有!刚在烹草庐你为何不说是本官?想来是受不过宗室局的刑罚,胡乱牵扯本官的吧?!曹猛,你个小人。”陈斌激动不已,一时间竟然破口大骂。 就有李骁欲找棉布堵了他的嘴。 翠姜挥了挥手,李骁忙命人退下。 “大人不必激动,是非曲直,真相假意,细细说来,总会分辨清楚的,再叫喊也不当事。”翠姜靠了靠身后的椅背,觉得有些头晕。 且说陈斌正在吵嚷。 门外,有人报,皇帝来了…… 众人皆要行礼。 “免了,你们继续,朕听着就是。”皇帝片身坐在了上座,翘起腿来喝茶。 “皇上,皇上,老臣冤枉……”看见皇帝,陈斌哪里忍得住,慌忙爬过来,就要陈情。 “朕只是来听的,你和娘娘说就是。”裘凤城道。 陈斌咽了咽口水,回头看了看翠姜。 翠姜起身,谢过皇帝。 “娘娘,臣没有做过。”陈斌如今只得到了翠姜面前。 “是吗?”翠姜笑着,“我不信啊。” 这话一出口,温温柔柔,娇俏可人,众人都撑不住笑了。 “臣真的……” “来人,取了甜靛硝来。”翠姜不等他说完,立时吩咐人道。 就有御医局的人听说,忙取了甜硝来。 “把他的双手按进去。”翠姜道。 宗室局的两个壮汉抓住陈斌的手就塞了进去。 “这是什么?为何要按我双手?”陈斌慌乱了。 “大人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既然不知道,稍等片刻便知了。”翠姜悠悠道。 众人不知翠姜在做什么,只有一甘御 分卷阅读196 医局诊治过翠忱,此时被带来问话的御医不禁口吸凉气,窃窃私语。 半盏茶的时间不到。 “好了,拿出来吧。”翠姜道。 当陈斌闪着淡淡荧光的双手被举在空中之时,一众御医纷纷跪倒:“皇上明鉴,陈大人就是下药之人无疑了。” 裘凤城眯着双眼,他看得不是众人,而是翠姜,他想听翠姜给他解释,他想听翠姜说话。 翠姜咳嗽了一声:“皇上,这法子还是刚才慈安宫的那位老太医提点翠姜的,说凡是碰触或者熬煮过臧琼的人,手上多少都会蘸取一些粉末,因为此粉极细,易入肌肤,几日都很难洗掉。而这种粉剂只要一遇到甜靛硝,便会呈现淡淡的荧紫色。皇上瞧瞧,是也不是?” 下跪御医纷纷称是,虽不敢说其他,但是此药物特性却是千真万确的。 裘凤城转了转手上的虎眼花纹晶,看着陈斌:“陈斌,你可还有话说?” 陈斌跌坐在地上,他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没用了,就算自己其实真的是在皇后和沈妃的安胎药送走之后才进的煮药房倒腾的臧琼,就算皇后的臧琼真的不是自己放进去的,只要此时自己手上有臧琼药粉,说什么也就都没用了。 裘凤城厌恶地挥了挥手:“送去刑部,斩。” “斩”字一出,陈斌立时颓废。 “等等……还有一事未清。”翠姜觉得此时已有些力尽,只是她该做的还没有做完,强撑着道,“不急,说不定,陈大人还有同谋呢,不然一个小小御医,怎么敢冒此天下不为之事?”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话说翠姜已被催心散药性拿得力尽神危,却见皇帝竟要草草了结此事,心中不禁存了疑惑,只是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只能强撑心力阻拦住皇帝的命令。 “姜儿,你今日乏了,既然陈斌已经无可辩驳,今日便到此吧,其余的事交给内务府和宗室局处。你面色极不好,还是去休息一下,找个太医瞧瞧病情。”皇帝道。 翠姜拒绝:“皇上,翠姜尚好,这事说不清楚,翠姜的病才会更厉害些。” 皇帝看着翠姜,但见她目色坚定,终不舍太过拗她的意,便点了点头:“你吩咐他们便是,不要太费心。” 翠姜笑着点了点头:“多谢皇上。” 裘凤城无话,眼中都是肆意的心疼。 翠姜只做不见,转过头看着发髻凌乱,神色颓废的陈斌:“陈大人,你也听到圣上的话了,若是此时想了结你,是太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我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想清楚,此时摆在你面前的不过两条路,一是你自己供出幕后主使之人,你可留全尸,家中妻儿老小,我可保他们不受此事牵连,一并送回老家安置。二是,你进了宗室局亦或者刑部仍要力保你那主子,一力承担下此事,那后果想来就不言而喻,在两位有孕的娘娘药中下落胎之物,致使皇后娘娘小产,这样的罪过……够你合族死上十次了。” 翠姜说一句,陈斌的脸上便多一分笑意,到最后竟然笑出了声:“这位王妃娘娘,不对,是东靖王爷的侧妃娘娘,你小小年纪好生厉害啊!真是比你那娇柔的皇后姐姐顶事多了。我在药中放的不过就是微量的臧琼罢了,若是她胎儿强壮,这样的剂量就算吃上十日八日,也不会落胎的,非得月余才可效,真是不想这一剂下去,她就如此不堪了。你看看沈娘娘,一剂下去,还肌肤润泽,面色红润呢……” 就有御医局执事回道:“王妃娘娘,陈大人家中父母早已亡故,且并无娶妻生子,不过两房妾氏,且无子女,再远的已无五代内亲属了。” 翠姜本来还奇怪陈斌为何发笑,现在明了了:“怪不得大人不怕这诛杀全族的罪名,肯做这样的事,原来除缺一身,便是了无牵挂了的人了。不过说来奇怪,大人孑然一身,却拼尽全力做了御医局的统领执事,看来……并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人啊!如此说来,翠姜可要大着胆子一猜了……难道,难道大人是为了更远的前程,一直在谋划?而这前程……需在险中求来吗?险到……需要没有亲眷,没有家人?” 翠姜这一说,人群之中顿时哗然,议论纷纷,深以为是。 原来陈斌的计划是早就有的,或者说,一直为着什么准备着。 陈斌不语亦不屑,身子却不自觉挪了挪。 翠姜眼中精光一闪:“既然大人不说,那我便再来猜猜吧。可是有人许诺了大人什么?比如……若是自己的孩子成了太子,大人便可平步青云……终究一个御医局统领执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差事罢了。” 话说至此,陈斌泛着荧紫光泽的手不禁一抖。 身后,皇帝裘凤城的眉间蹙蹙。 “王妃此话着实不合规矩,您若是在暗指谁,大可大大方方说出来,有什么坐实的证据也拿出来,这样妄加揣测可是大不敬,臣不似侧妃娘娘,不会凭空捏造莫须有的东西,拉扯旁人。”陈斌冷笑道,停了挺脊背。 分卷阅读197 对于翠姜的提问,他着实有些心惊,因为翠姜提到了太子,太子是什么?那便是现在各位妃子腹中的孩儿,谁现在还有孩子?她这样说……难道是?! 不会!陈斌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漫说害皇后落胎的人本来就不是新瑶,就算是,他们也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眼前这个小丫头不可能掌握到什么实据,只是在诈自己而已,利用自己已经被坐实的罪名,逃无可逃万念俱灰之际,先是用家人,现在又开始猜测幕后之人,就是想让自己抓住救命稻草,说出些什么来。一定是这样! 定住心神,陈斌又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从昨日一早,为皇后腹痛初诊的太医回来向他报告,说皇后娘娘的脉象像又不像是服食了什么令人血脉浮动的药物开始,到午后自己去请平安脉,发现皇后疑似臧琼脉象,并将此事在请平安脉时一并告知沈妃,再到沈妃心下恐慌,怕疑到她头上,因为臧琼正是她家乡多产之物,又怕查下去会牵扯出巫医之事。最后还是自己想出一个极好的办法,就是到烹草庐小药房,秘密熬制了分量极轻,绝不会伤及胎儿的臧琼汁子也给沈妃服下。这一招果然就奏效了,昨日一夜直到现在,好几宫的妃嫔均被传召乃至禁足待查,唯有沈妃,被当作同样的受害者,不仅没有人怀疑,皇帝还多次安慰,不令人去打扰。这整件事中唯一不巧的就是自己竟然在小药庐碰到了曹猛这个匹夫,致使他挨不过刑罚,胡乱把自己被牵扯了出来。 不过……这其中曲折,翠姜一定不会知道!这个小丫头不可能想到这一层!若是她能掌握什么实据,以她这样小小的年纪怎么可能沉得住气不着急说出来?所以她既不知道真正幕后主使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和新瑶做了什么。陈斌觉得骄傲……他的主意看样子是保护了新瑶的,能保护她就好,至于自己……这么多年为了她,最后也为了她,这是多让人欣慰的事情…… 翠姜没有打扰他出神,他的出神皇帝和众人也会看在眼中,这很好。 等到陈斌的眼神轻松了一些,甚至似乎愉快了一些,翠姜叹了口气,笑道:“要想这么久啊,陈大人?久到都可以把你做的事情再做一遍了!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翠姜拂了拂袖子,抬手摸了摸云谣海棠簪,随后端然道,“来人,有请沈妃娘娘。” 此话一出,不止在场的所有随从都愣了,就连皇帝也深蹙剑眉,不知翠姜意欲何为。 人群之中,只有李康看起来镇定自若,走到皇帝身边,伏身道:“皇上……你看这……” 裘凤城扬手止住,欠了身子向翠姜:“沈妃有孕,且昨日也服了那汤药,闹了一日一夜不安宁了,有何事要叫她来?” 翠姜听说忙起身,恭敬道:“是翠姜鲁莽了,一时疏忽了沈妃娘娘身怀龙嗣之事,还请陛下赎罪。” 翠姜语气轻婉,裘凤城半分怨埋早就飞得没影子了,忙道:“不妨事,朕不是怪你,只是……你有何事?” “陛下,翠姜自然是有事的。既然沈妃娘娘不便前来,翠姜去就是了,不知道陛下愿不愿同往?”浅浅而笑,略带病容的小脸儿,在近午的阳光之下,格外惹人怜爱。 裘凤城拒绝不了…… “好,正好今日朕也还没有去看过沈妃,那便一同去吧。”皇帝起身,竟真的按照翠姜说的,径直往沈新瑶所住的颂波殿来。 众人忙纷纷跟上。 就有几个人偷偷观察镣铐俱锁的陈斌,只见他面色如土。 翠姜却看也不看,提裙由宫女搀扶着,跟上了皇帝。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沈新瑶,正如翠忱描述的,貌不惊人观之却温柔平和,若是不曾知道她的心思,见了说不定还有几分喜欢。 只是此时,翠姜一点都不想多看她几眼,摧心散并从昨夜劳神至今,翠姜面无血色。 “不若明日再说吧,朕觉得你现在需要休息。”皇帝进了颂波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还是和翠姜说的,这让出来迎驾的沈新瑶眼光微微波动,再看皇上神色并翠姜形制,不觉喉底微热。 “不需要很久。”翠姜笑了笑,轻声道,“只要皇上待会儿秉公处置,便并无太多需要分辩的话。” 裘凤城没有再说什么,走过去捡起伏在地上的沈妃:“起来吧,进去说话。” 进入正房中厅,皇帝落座,沈新瑶亦是走到皇上面前,这里属她位份最高,皇帝下首的位置自然是她的。 “你也过来坐这边,小心头晕。”这话皇帝是对着翠姜说的,指着沈新瑶对面的椅子。 翠姜也不推辞,谢过皇帝便落了座。 皇帝这话和这个位置都不合规矩,不过自昨天开始,这样不合规矩的事情发生了无数次了,随来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唯有沈妃愣在当场。 “皇上……这位姑娘,若是臣妾没有认错……” “娘娘没有认错,我是翠姜。”翠姜坐定,没等沈新瑶把话说完,抬起 分卷阅读198 头来直面她笑道,“我虽没有我姐姐相貌出众,却也有几分像,娘娘是看了心惊吧?” 沈新瑶挑了挑修眉:“这是怎么说的?本宫为何心惊?” 翠姜一笑:“没什么,听闻娘娘同我姐姐一样,也服了那带有臧琼的安胎药,这药活血强心,怕娘娘不安,白问一句。” 沈新瑶用手帕沾了沾鼻翼,仍旧尽量保持着端庄:“若是这意思,倒是多谢侧王妃惦记,本宫这会儿已经好多了。皇上派来的御医看过几轮,说是已经无碍。只可惜……可惜了皇后娘娘的孩子,那可是咱们大齐嫡出的皇嗣……竟然……”说到这里,沈新瑶落了几点泪下来,“皇上可有查到,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子,竟敢做这样的事情?” 裘凤城没有回答,只看了看翠姜。 翠姜一笑:“娘娘别急,今日便是为这事来的,一定得让娘娘明白是谁要害您的孩子,又是谁真害了皇后娘娘的孩子。来人,带上来。” 陈斌被宗室局的人连推带搡扔在地上的时候,沈新瑶的脸上忽地闪过一丝不自在,又马上恢复了自然。 “娘娘可认识此人?”翠姜道。 沈新瑶瞧了一眼:“这不是御医局的陈大人吗?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翠姜扬了扬好看的嘴角:“沈娘娘聪慧无双,刚还在问是谁下药害您和我姐姐,此时人押上来了,您倒糊涂了?” 沈新瑶立时站了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陈大人是御医局的老人儿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谋害皇嗣?” “老人儿?”翠姜皱眉笑道,“皇上登基周年未到,御医局刚刚重构架制不久,陈大人老到哪里了?” 沈新瑶一时语塞:“我是说,在一众御医中,陈大人算是供奉时间久的了。” “是吗?沈妃娘娘是这个意思吗?还是说,陈御医其实……是和您相识的久了啊?”翠姜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新瑶恼了,自来皇上看翠姜的眼神,到坐下的次序,如今又是陈斌被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沈新瑶的火气已经快把翠姜撩了起来,“你一个小小的亲王侧妃,怎敢用这样质问的口气和本宫说话?” 翠姜仿佛受了惊一般,喃喃地“哦”了一声:“这样啊,那好吧,我不问了。”说着竟真的不说话了,低头去拨茶。 忽然之间的转弯,让众人本来已经提起来的心跟着她掉进了肚子里,就有通透的,暗暗觉得好笑。 皇帝皱着眉:“翠姜没有规矩了。” 翠姜忙放下茶碗,起来行礼。 皇上叹了口气,示意她坐下:“要问便好好问,沈妃性子弱,又怀着孩子……” “是。”翠姜恭顺道,嘴角含笑。 “皇上,皇上,您怎能容一个亲王侧妃这样羞辱臣妾?臣妾可是有孕在身,怀着皇上骨肉的人。”沈新瑶都要被气哭了,不因为翠姜的态度,是因为皇帝,皇帝这样的责怪看似是责怪,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告诉自己,一个小小的亲王侧妃来问询甚至是责问自己,是皇上首肯的。 “沈妃娘娘,皇上的态度已是好的了,若不是您现在身怀龙裔,哪里还是这个待遇?谋害嫡皇嗣,还差一点害了国母性命,你当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腹中的胎儿。”翠姜不再客气道,目色已冷。 “你……你胡说什么?本宫何时谋害皇嗣了,若真是如此,便让本宫……便让本宫……” 翠姜看着沈新瑶想要赌咒发誓,却半晌也说不出来狠话,摇了摇头道:“沈妃娘娘,你此时身怀龙嗣,倒是不要轻易发什么誓的好。只是您做过什么,还是早早说了吧。” “本宫做过什么?”沈新瑶站起来,走到翠姜面前,盯着她道。 此时盯着翠姜的不止沈新瑶。 皇帝,一并众人,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了翠姜身上,大家不仅好奇于这位翠家二小姐的胆量,更有甚者实在愿意看看这位二小姐接下来的惊人之举,或者说得夸张一些,这位二小姐自入宫来查“臧琼”一事,始终带着谋定而动的从容睿智,这样的睿智在这样一位美丽灵动的女子身上呈现,实在动人心魄。怪不得皇帝从不肯责怪,怪不得皇帝也不能自持…… 翠姜笑了笑:“看来沈妃娘娘果然是孕中健忘,那我便来提个醒吧。你与皇后娘娘安胎药中的臧琼,便是沈妃娘娘指使御医局执事陈斌所下,娘娘说,是也不是?” 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失望,连同地上跪着的陈斌都松了一口气。 沈新瑶果然得意地笑了笑:“这位侧妃娘娘,本宫念你年纪小,不与你计较,还是快回宫照顾你姐姐,皇后娘娘去吧。” 裘凤城约略有些坐不住:“翠姜,沈妃的安胎药与皇后一锅同制,其中也有臧琼,就算她有心害皇后之子,她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孩子?” “皇上,臣妾怎么会有心害皇后娘娘的孩子?!”沈新瑶就算知道皇帝说得是假设,听起来还是觉得刺耳,委屈娇嗔道。 话没说完,但见皇 分卷阅读199 上挥了挥手,制止她的话。 翠姜笑了笑,并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站了起来走到地上跪着的陈斌旁边,又依次经过众人,最后回到了沈妃面前,目色锐利:“沈新瑶!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怎会这般狠心?!为事发能保自己抽身,竟然全然不顾腹中孩儿?” “翠姜!不要逞口舌之快!若有实证便拿出来,若没有,便不要胡闹了。”裘凤城加重了语气。 翠姜回头看着裘凤城,形容单薄,看得裘凤城一阵揪心,可是大厅之上,翠姜的行为确实失了分寸。 “哎……既然大家都力逼着要看实证,少不得便拿出来同大家一起瞧瞧吧,只是人心可怖如此,翠姜如今想来还心惊不已,大家也请有所准备吧。”翠姜说着,抬头对站在皇帝身边的李康道,“李公公……就请您把从我姐姐,皇后娘娘宫中拿来的东西送上来吧。” 翠姜回到座位上,敛裙而坐,并不看众人。 “是!老奴已着人封好,自从皇后娘娘宫中取出,这东西便没离老奴的眼,娘娘放心。”李康说着,便招呼一旁站着的內监上前,将他手中捧着的盒子上的白绸撤去,一方紫檀方盒露了出来。 沈新瑶一直紧张地注视着翠姜的一举一动,此时看见这个盒子不禁皱眉:“这……这……这……” “娘娘可认得?要不要仔细看看?”翠姜道。 “这是我送给皇后娘娘的龙凤紫檀珠盒。”沈新瑶道。 “娘娘承认就好,省去了好些麻烦。”翠姜扬了扬手,李康便捧起盒子走到皇上身边,掀起盖子。 翠姜郑重对皇帝道:“皇上瞧瞧这里面的珠子,可有什么不妥?” 裘凤城依言瞧了瞧,又用手掀了掀:“除了细碎些,成色也不好外,朕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妥。” 翠姜点了点头:“李公公再捧去,请各位御医瞧瞧吧。” 李康依言捧着珠盒到几位随来的御医身边。 “这东西能有什么不妥?这乃是本宫特意选了上等紫檀,着内务府工匠局造的,龙凤纹饰上镶嵌的翡翠也是上好的,里面不过是宫中惯用的珍珠罢了,都是不会损伤胎气的东西,能有什么不妥?”沈新瑶道。 “这么说,这里面的珠子也是你放进去的了?”翠姜坐下,端然道。 沈新瑶想了想,警觉道:“送去时自然是本宫装了裹手的珠子给皇后,后来是不是换着装了什么,本宫可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那我们便等等看御医们如何说吧。”翠姜端了茶,低头不语。 就有御医几人忙围来细观,又捧起珠子闻嗅,只是看了半日,竟全不得头绪。 领头的御医犹豫着要回秉皇帝,还没来到御前,忽闻一位稍长的御医神色紧张道:“慢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话说几位御医久看不出端倪,就要前去回奏,一位御医忽道“且慢”,几人忙听其祥,一时嘀嘀咕咕,面上均有恍然大悟之色。 “回皇上,这珠子,这珠子曾浸了大量的红花汁水。”几位御医纷纷跪下,叩头不起,“因为时间久了,汁水已入珠理,非要有薄汗浸入方可有药性渗出,刚刚刘御医也是拿得久了,手上有了汗液,才得发现此玄机,臣下几人也方才醒悟。” 裘凤城的眉已经拧成了疙瘩:“红花?” 打头的一位御医忙道:“正是,嗅其味,应是纯度极高的伴生红花。” “伴生红花?朕从未听过……”裘凤城道。 回话的御医抬起头来,看了看沈妃,眼中都是深味,又转向皇帝道:“回陛下,伴生红花因生长地所限,极其难得,便是臣这一行当中人,见过这东西的也是少之又少,非要特别去寻,兴许才有机会在狄罗斯与我大齐边界处的果儿山寻得如此纯净的伴生药材。这种红花之所以被称为伴生红花……是因为它伴随着,伴随着……”御医有些犹豫。 “说下去!”裘凤城目色冷寒。 “是因为它伴随着——皇后娘娘和沈妃娘娘所食安胎药中的——臧琼所生。”御医说罢又叩首。 此话一出口,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红花虽可活血,但若要妇人落胎则需要较大剂量。红花赤红,药汤金黄,容易辨出,很是不容易混入药物中。而臧琼虽气味芬芳,但几个时辰气味散去之后,实是几无迹可寻。这两种药若都是单用,并不会很快奏效,食之用之都不易直接落胎,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裘凤城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除非臧琼与其伴生的红花共用,便十拿九稳了。”翠姜已半日没有说话,此时抬起头,孤单单一颗眼泪自眼眶中落出,滴在唇边,“一早把这浸透红花汁子的珠子送给我姐姐,一来可使姐姐久不成孕,就算不慎有孕,一剂神不知鬼不觉的臧琼,便可了事……真是干净又利索,此心何其远谋又何其歹毒?” “你胡说!”沈新瑶起身,就要奔向翠姜 分卷阅读200 ,“本宫什么时候送过浸了红花的珠子给皇后?红花带色,若是真浸染,皇后怎么肯用?而且那带有臧琼的安胎药本宫也有饮用,本宫不会拿自己的孩子冒险啊?分明是你翠家见皇后落胎,就要失宠,不甘心拉了我来做垫。” “沈妃慎言,前朝事也是你能议论的吗?”裘凤城低着头,似乎思量着什么,沉声道。 “皇上,臣妾冤枉啊……”沈新瑶跪倒在地,哭出了声音。 “这便是沈妃娘娘的高明之处了……”翠姜稳了稳心神,伸手利落地抓起几粒珍珠,“若是平常嫔妃赠送皇后珍珠,必定会选色鲜珠浑,成色上好的。可珍珠在这宫中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就算是好的,我翠家也不是没见过,皇上也不是没赏过,姐姐见了只会做平常,收起来完事。可偏偏就是这盒珍珠,细碎暗黄,成色污涂,姐姐却没法不用,因为它是由位份不低的沈妃娘娘顶了皇上初初登基,中宫克俭为众妃做表率的美名送进来的,姐姐便不得不用了……用了……便是今日的下场。” 沈新瑶眼神飘忽,心下着慌,指着翠姜:“不!这一定不是我送进去的珍珠!一定是你预备下谋害本宫的。” “皇上,从此珠质地颜色来看,这盒珠子浸润红花的时间应该是在大半年左右或者更早的时间了,并不是当下预备的,女子若是经常把玩,久之不孕极是可能,就算有了身孕,也必不稳固。”之前发现端倪的御医说着拿起一颗珠子,自药箱中取了药锤,轻轻砸开,果见珠心半分已变色。 “好,很好。”裘凤城气息冷冷,声音沉闷得让人发慌。 “皇上,皇上明鉴啊,那臧琼厉害,臣妾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孩子做赌去害皇后的孩子?这说不过去啊?万一剂量掌握不好,岂不是害了自己?皇上您想,您想想啊。”沈新瑶抱住皇帝的腿,泣不成声。 翠姜沉默不语。 “药的剂量您拿捏不好,自然有人拿捏的好,我大齐御医局统领执事的医术可是不欺人的。陈大人说过,这样的剂量,喝上十天半个月的,都未必有事,只是……没事的是您,可不是咱们已经红花侵体的皇后娘娘。”适时说话的是李康。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臣妾没有啊,皇上,皇上一直以来对臣妾宠爱备至,臣妾如今又有了龙裔,还有何不足,何苦冒险害皇后娘娘?” “是啊……娘娘还有何不足,非要害我姐姐?莲母巫师都说了,我那未出世的小外甥可是……可是龙兆天定的孩子。”翠姜说着转过身去,眼泪簌簌。 裘凤城,目色红透,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沈新瑶:“莲母巫师……莲母巫师……莲母巫师?若是朕记得不错,沈妃的家乡便于有莲母国之称的狄罗斯相距咫尺吧?” 沈新瑶傻在当场,半分不敢言语。 翠姜只做神危,只是靠在椅子上不语。 空气,凝水一般。 “皇上,皇上明鉴,沈妃娘娘对皇上一片忠诚,此事是罪臣一人所为,与沈妃娘娘完全不相干,是臣一人所为,是臣!”陈斌匍匐在地,急切道。 裘凤城没有看陈斌,只一字一句对沈新瑶道:“他肯替你认罪啊……他肯替你认这诛九族的罪……难不成,真的像姜儿说的,你与陈斌是认识得太久了吗?还是……朕的江山,太子之位,真的在你们的谋划中?!” 裘凤城“中”字一出口,手中虎鲸串子应声着地,四散崩飞,正是龙颜大怒,天地变色! 在场众人皆慌忙跪下,瑟瑟然不敢抬头。 翠姜由侍女搀扶着,也跪了下来。 大厅之上,鸦雀无声,连之前嘤嘤哭泣的沈新瑶也不敢辩白,直护着肚子,一口口倒气,眼见着就要昏死过去一般。 许久…… 裘凤城缓缓站了起来,众人只道皇帝怒极,就要处置了陈斌并沈妃,可他只是一步步直走到翠姜身边,看起来有些疲惫,有些颓废。 “跟朕走。”裘凤城道。 翠姜咬着牙,摇头:“翠姜不敢。” “你还有不敢的事情?天大的事情你也敢了。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现在又要失去另一个了……你还不肯来吗?”裘凤城没有再等翠姜答复,低头拉住翠姜的手,将她拉起便向外走。 “皇上,稚子无辜。”翠姜被拉着,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却无暇自保,她想要保住沈妃的孩子,因为有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在场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在她抽丝剥茧,不断的思考印证中渐渐清晰了起来,所以即便沈新瑶必除,但是她腹中的孩子……翠姜不忍也不能。 “好,全都听你的,你要怎样就怎样……朕已经不在乎了。”皇帝裘凤城的声音听起来痛苦又沉重,说罢回头手指着李康,“传旨,着沈妃新瑶降为美人,待生产后,贬为奴籍,充入边疆军甲库为奴,永生不得入端阳……御医局统领执事陈斌,斩!” “是!”李康一抖拂尘,郑重应声。 “还有……你们,你们都不要跟来,不准跟着朕!” 拉起翠姜,裘凤城脚下薄底快龙靴疾走 分卷阅读201 而去,连同翠姜便如风筝一般被扯走。 夏风飒飒着雨,久久不散,惊了颂波殿一滩池塘边的鸦雀。 翠姜曾经想过有一天她会面临现在这样的危机和窘境,但是她以为自己最大的危险可能是来自裘凤游的,因为她众所周知的身份是东靖王爷的侧妃。裘凤游若是要她,她怎么回绝,怎么躲避?除了身体不适这些不能长久推诿的理由,几乎是避无可避。 可是她没有想到,原来自己面临的最大危机,竟然是来自皇帝的。 眼前的裘凤城一如当初第一次遇见时那般莽撞而不计后果,甚至自己庶嫂的身份都挡不住他的冲动。竟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带走。 端阳皇宫狭长的甬道,夏日午后的闷热难耐,让翠姜本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经历着新一轮的考验。她不敢动,不敢反抗,并不是因为皇帝的威严,而是她知道自己越是反抗,越是会激起眼前这个男人的欲望。 这样的欲望一旦到达顶峰,自己便连最后一点思考对策的时间都没有了。 “皇上,这里不行,而且翠姜现在实在是不舒服,头上的伤很疼。”翠姜慌乱已极,试着制止裘凤城。 “没关系,没关系……这里很好……很好的,姜儿,朕会小心,不会弄疼你……”裘凤城显然已经听不进去翠姜的话了,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这个让他纠结不得,爱恨不是又终是无法自拔的女子。还好,无论如何,无论她是谁,此时此刻她都在自己怀里,芳香饱满,充满了诱人的甜美。 翠姜绝望了,她知道,自己可能拦不住这一切的发生了,如今能做的…… 艰难地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甬道偏僻却被打扫得连根落地的树枝都没有,不要说石块棍棒这样的东西。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翠姜忽然想到了头发上的海棠簪子! 对,还有它。 伸手摘下来,翠姜把簪子握在手中,就要用力扎向皇帝。 不行! 翠姜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对皇帝动手,因为无论她是否能制止皇帝,这一簪子扎下去,牵扯的都不会是她一个人,爹,娘,最主要的还有现在虚弱不堪的姐姐。 翠姜眼底凝红,怎么办?为今之计……翠姜咬了咬牙,手起簪落,直奔自己脖颈而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翠姜没有想过就此结束自己的性命,就在她握紧海棠发簪的一瞬间,还用手指试了试簪尖的锋利度。 在十八年并无所谓艰苦的官家少女生活结束之时,翠姜已不再迷惘于前路,她觉得自己在变得坚韧,她欣喜于这种变化。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还有好多好多的时光要和霍云一起度过。即使霍云现在显然有比和她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要去筹谋,甚至大多数的时间她都需要在等待中消磨,但是她仍然觉得值得,因为她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在每个晨曦黄昏,在每次餐饮定食,在每种一颦一笑中度过……也会经历困难,但无畏前路。 就如现在,藏于衣袖中的海棠钗就要接近自己柔细的脖颈了,翠姜想——无论如何,要再醒过来,就算历险,也要完整安全的再见到霍云。 锋利,刺骨,尖锐,疼痛。 在一片可以预想的感受之后,翠姜应声倒地,手中的海棠簪飞出数米远,“叮铃铃”落在了青石板的缝隙里,端阳皇城内狭长的甬道中,回声三两。 下一秒…… 裘凤城,愣住了。 翠姜,也愣住了。 “姐姐,你怎么……你怎么来了?”抚着热辣辣的脸,翠姜忽然意识到疼痛并不是来自飞出的海棠簪,而是来自翠忱的手,伤处也没有在脖颈,而是在脸上。 翠忱给了自己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为什么? 翠姜想…… 眼前,一身缟素轻纱,面无血色却尤胜梨花带雨,轻霜带风的翠忱,手扶朱砂宫壁,颤巍巍的手正指着倒地的翠姜,半日搜肠刮肚也说不出半句话,只重重喘息着。这一巴掌打在翠姜的脸上,翠忱似乎已用尽了全力,既打散了翠姜和皇帝,她自己也撑不住倒在了墙边。 而此时翠忱身边搀扶着她的蓼宜,眼中明显又不敢太过表露的鄙夷之色,倒是让翠姜顿时明白了眼前的局面—— 自己和当属自己姐夫——皇帝裘凤城的“奸情”被撞破了! 翠忱望着翠姜,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掠过,忽而变得狠厉而悲切:“你个……你个贱丫头!贱丫头!” “我……我,姐姐……我。”翠姜知道自己最好什么都说不出来,不解释是最好的状态,作为东靖王的侧妃,皇后的妹妹,她此时确实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 “皇后……忱儿。”裘凤城也有些意外和支吾,半分愧色呈现在脸上,但他并不是因为翠姜的身份,他是皇帝,他想要的女人,其实身份是什么并没那么重要……他只是面对翠忱 分卷阅读202 时心中确实有些愧疚,终究如今自己对翠姜已爱之入骨,情难自禁,而翠忱是自己的中宫,是翠姜的姐姐,又是刚刚失了他们亲骨肉的人。 翠忱,一眼也没有去看裘凤城。 “你不要唤我姐姐!谁是你的姐姐?!若我是你姐姐,你怎会在如此不堪的时候,竟然在这里……在这里和……”声音渐次低沉下去,翠忱撑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在青石板上,“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我刚刚失了我的孩儿,我刚刚……” 紧紧抱着翠忱瘦弱得可怜的肩膀,蓼宜也满面是泪:“二小姐,大小姐自小便是最疼你的,什么好的东西都给你留着,什么好玩儿事情都想着你,自己病成这个样子,还担心你性子急,不要吃了亏,不听劝寻了出来。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对得起大小姐?” “姐姐,姐姐……”翠姜哭着爬过来,拉住翠忱衣角,伏在地上,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叫我姐姐,我翠家哪有你这样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儿?本宫又哪里有你这样不知自爱的妹妹?你将皇上和王爷的兄弟之义,将我们的姐妹之情,将爹的脸面,翠家的清誉放在哪里?”翠忱用力推了一下翠姜的肩膀,仿佛及其厌恶失望一般,让她远离自己,“若你还有半分廉耻之心,便速速离开这里,从此之后别再踏入这皇城半步,安分守己做你自己的侧王妃。为了翠家的脸面,皇上的脸面,我这个皇后的脸面,你知道我不会拿你怎样!但……若是你不肯,还要,还要一意孤行强留在这里,你就不要怪我不顾我们姐妹一场了……” 气息不匀,翠忱咳嗽不止,眼角绯红,一见便是动了真气了。 “我……”翠姜哽咽难言地看着翠忱。 “走!你走啊!”翠忱倾起身子,不等翠姜把话说完,就抓住翠姜的胳膊用力推她。 无法安慰妹妹,翠忱必须始终要表现得悲伤而愤怒,只得用陷在翠姜宽大衣袖中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她知道自己的妹妹有多聪明,知道她了解自己的心,更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救她的办法了,她一定知道自己尽力了。 背对着裘凤城,翠姜不必像翠忱一样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她太难过了,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姐姐几乎是在用生命保护着自己,她还在流血,她刚刚失去了孩子…… 翠忱的手,再一次用力:“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也不要让娘再看到你!” 翠姜站了起来…… 深深凝望着翠忱,翠姜不敢点头,不敢有动作,她怕自己哪怕一个小动作也会引起裘凤城的怀疑,这会让翠忱陷入困境……眼中都是不舍,这一去,她就要抛下身如飘萍的翠忱了,留下她独自面对一切。 “皇后……你听朕解释,不是你看到……”裘凤城看到翠姜站了起来,一阵莫名的心慌,急走了两步,就要解释。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翠姜提起裙子便向着长长的甬道尽头跑去。她跑得飞快,真的像躲避一场亏心的耻辱一般,真的像做错了事情一般,跑得飞快。很快,就消失在了甬道的拐角。 越过了甬道的拐角,翠姜仍旧没有停下来。 跑过了端阳皇城后宫栉次鳞比的红砖碧瓦,仍然没有停下来。 跑出了皇城西门,翠姜仍旧没有停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跑着跑着,似乎就要飞起来,飘起来一般,眼前一一切都已经模糊了,胸中的血气涌起来又跌下去,勾得五脏六腑都翻腾开来。 夕阳,就在面前,自端阳皇城西门外远远就能望见夕阳下的百灵山,巍峨清丽。 翠姜记得那里有一座曾厝庵,庵里有一方泉水,清澈柔凉。 小时候,每年的盛夏时分,母亲都会带着家中的女眷去那里住上几日,自己与姐姐和离儿便常在那里戏水……轻衣薄衫,欢笑至月上露浓。 可是如今…… 翠姜已经跑不动了,三步两步,轻飘飘倒了下去。 “姜儿。”只听道耳畔有人急切地低声唤她,而后便陷入了一片迷蒙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俏俏林中翠羽鹦哥,悄悄月下碧杓溪河。 狸木林最美也最毒的深夏,微风一停,瘴气便冉冉升腾而起。 最是夜半时分,蛇虫都尽数退去,唯有夜枭在高高的楠木之上,低头寻找瘴气中偶尔来不及躲避而翻倒的硕鼠走兔,却来回试探着,始终不敢乍羽而入。 “这三剂药,总要有一碗得喂下去,再不济这满露丸能暂时服下去也好,就算弱,总能护住她心脉不受损。她不是不通医理,服了摧心散怎能用如此大的心力?情绪又怎可如此大起大落?一个不妨,虽不至于要了性命,也不是闹着玩儿的。”晏医熬好了第三剂药送进来,却见桌子上之前放着的两个药盅仍旧满满的,不曾动分毫,一旁盛着满露丸的琉璃盒子打开来,已被碾碎的丸药剩了大半个还多,可见是喂不下去。 晏医不觉叹气:“是 分卷阅读203 我的过错了,该给她带一颗满露丸去,那摧心散平日里用……” “你去吧,晏寒。”昏暗的烛火照不亮说话人的脸,也没暖了他的声音。 晏医又一次叹了口气,低头走出了房门。 夜色,浓得好像某种毒/药,化不开人的心肠,始终蒸腾围绕,就如梦魇中的翠姜,走不出一片困顿,醒不过来。 “忱宝,娘……”翠姜呓语,“霍云……霍云,你在吗?救救我姐姐……救救她……救!”梦中疾痛,乍然清醒,翠姜只看到眼前一片黑暗,摇摇远处有一盏烛火朦胧,伸手却无法触及。 “你醒了。”昏暗中有人说话,就在身边。 “是你吗?”翠姜猛地坐起来,紧紧抓住眼前人的衣袖。 “是我。”将她裹入怀中,霍云不敢太用力,怕她害怕,又不敢不用力,也怕她害怕。 他还不能确定她在跑出皇城之前最后的时间里经历了什么,皇帝带走了她,不准人跟随,所以那段时间自己的眼线跟不到。不过一盏茶功夫的失控,却让一直守在皇宫西门之外马车里的霍云倍感焦灼和愤怒,他快速起身走出了马车,却被苏锦衣死死拉住。 苏锦衣显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你现在去有什么用?那是后宫,你连她的影子可能还没有找到就被侍卫发现了。就算勉强让你横冲直撞救下了翠姜,那接下来呢?你……不!不只是你,是所有人拼了命挣来的局面也会因此毁之一旦,你觉得翠姜将来如果知道了真相,她还能好好活着吗?” “进去再说,总有办法。”霍云执意前行。 “你别着急,还有一个人!”苏锦衣忙道,他知道再不说,霍云会马上消失在他面前,“如今能顺利成章去救她,又能救得下的恐怕只有一人了……我已经送了信给她!” “放开。”霍云冷然道,“翠忱去不了。你我都知道眼前的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翠忱怎么可能在此时走得出无玊殿?” 苏锦衣的眼光闪了又闪,又闪了闪,中有无限坚毅和骄傲:“她去得了。” 果然,话音未落,就有人传递消息,正如苏锦衣所言,翠忱收到了皇帝带走翠姜的消息,不顾身体孱弱,带着蓼宜一径往颂波殿后面去了。 不久,霍云便迎到了昏倒在西门之外的翠姜。 一路带她回狸木林,探子回报,帝后大吵于无玊殿,皇帝拂袖而去…… 室内温热,霍云能感觉到自己怀中翠姜隐隐的,又实实隐藏不住的战栗。 轻拍她的背,霍云同样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别怕,别怕,我在这儿。” 有半盏茶的时间,翠姜在霍云的怀里渐渐恢复了平静,指着桌子道:“你带我到那里去。” “便在床上靠着吧,我把药热了,你吃了才能好起来。”霍云轻声道。 “你带我去那里。”翠姜没有回应,只是重复了一下她说的话。 霍云迟疑了一下,俯下身为她穿好鞋子,领着她走到烛火前。 烛火摇摇,翠姜拿着银剪剪了剪灯花,转过头,看着坐在身边的霍云,只是认真地看着,像是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些什么一样的专注。 “病得糊涂了?连我也不认识了?”霍云拉了她的手,用另一只手理了理翠姜有些松散的头发,又捧了捧她的脸。 翠姜只是不语,仍旧呆呆看着他。 许久…… 四目相接,霍云一笑低头,竟淡淡红了眼眶,将翠姜的手举到唇边轻轻吻上,又侧过头去:“若是你有话想问我,便问吧。” 翠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面对凶险或许可以,面对困难也可以,但是在霍云面前,她无法平静无法淡然:“你知道的是不是?你都知道的……霍云,是不是?是不是……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霍云不语,只把翠姜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手里,一分不敢放松,怕一放手就再也回不来了。 “翠姜……”半晌,霍云唤道,却无法再说下去,从来在翠姜面前都是他最坦然放松的时候,可是现在,他一句都没有办法解释。 要怎么说? 说这一切是孟陵澜,是她们最爱的娘亲设计的吗?是她让翠忱喝下的臧琼,是她安排了红花浸过的珍珠栽赃沈新瑶,还是要说其实除了翠忱,就连翠姜的聪慧以及她要为姐姐报仇的急切之心,甚至皇帝对翠姜的思恋也都在她的策划算计之中吗? 这样的谋划是如此的丝丝入扣,不漏滴水,又是如此的让人胆寒心惊,不寒而栗。自己的感受尚且如此,何况翠姜和翠忱……他们是至亲的母女。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翠姜眉尖紧蹙,语气冰冷。 霍云摇了摇头,亦是剑眉深蹙:“这不重要,翠姜。” “告诉我。”翠姜坚持。 霍云叹了口气,轻轻抚着翠姜的小臂,试图让她稳定情绪:“应该是和你差不多的时间。” “是我从宗室局出来,曹猛的口供便改成了——陈斌是在煎煮安胎药的档口进入过烹草 分卷阅读204 庐的时候?”翠姜道。 霍云点了点头:“是。这不是事实,其中的关窍也不是曹猛自己能够想通的,所以我想是你让他这么做的……你应该是已经察觉了什么。” “我和姐姐从小学习识香断药,别说那浸了十足十红花的珍珠还能用来裹手,别说那气味芳香的臧琼还能喝下去,便是这样的东西十步之外从面前过去,翠忱也能分辨出来!若不是被人用什么大义‘勉强’了心意,谁能让她喝下这样的东西?还有韩春姑姑那个‘陈斌’的提示,看似合情合理,给了我极好的切入点,其实陈斌根本就不是下药之人,他是在姐姐已然药发之时为了避祸才熬了臧琼端给沈新瑶的。这是幕后策划的人看准了我的心思,知道我会利用烹草庐的曹猛咬定陈斌。想来,能如此了解我和翠忱的人,还能有谁?更何况……更何况……”翠姜越说越激动,不住就要向外呕那刚吃进去的半丸药。 霍云蹙眉轻拍她背:“好好说便是。” “更何况……离离……”翠姜喘息道。 “翠离?”霍云一惊不小。 自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翠姜道:“这是离离的荷包,她见我入宫时脸色不好,便特等母亲休息了,拿了这个给我放在身上,她说这里面的珠子特别好闻,有一种醒脑的香味,是上次母亲进宫照料姐姐初初有孕时,给姐姐换珠匣里的珠子废了准备碾碎冲花肥的,她觉得好闻就捡了一些放在袋子里。她不知道,这是翠忱凤喙香的味道……” 霍云,无话可说。 翠姜已经把整件事都串联完整了,想得通透了,这其中有过怎样的挣扎往复的心思,霍云几乎不忍去想。 只是挣扎到最后,却是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翠姜恍惚侧面,一滴眼泪自眼中滑出,落在霍云手上:“我宁愿是你……霍云,我真的宁愿是你!这样我就可以恨,我可以不再见你,我可以忘了你。至少这样,翠忱就不会这么难过……” “翠姜。”霍云用力抚住翠姜的后颈,强迫她冷静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我不听!我还可以听你说,翠忱呢?谁会和她说?谁会和她去解释为什么要让她成为仇人的妻子,谁会和她解释为什么要给仇人怀了孩子,既然有了孩子,又为什么要用这么痛苦的方法失去?又谁能去给她解释!今日是我娘,是翠忱……来日,是不是就是你了,就是我了?!” 翠姜想要推开霍云,却被抱得更紧。 霍云心疼得无以复加,他知道以翠姜的聪慧,落胎这件事瞒不住,可他不想翠姜竟然会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联想到这么多,这么准确……这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话说翠姜想要推开霍云,却被他抱得更紧。 霍云心疼不已。 自己在听说翠忱坠胎的一瞬间,曾经于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个念头,就是这件事说不定是澜姨策划的,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想法,自从有了翠姜,他便有意无意间愿意去柔化澜姨的性格,愿意相信能有翠忱和姜儿这样温柔美好女儿的澜姨,在时间的磨砺之中,已有些,哪怕是一点点变得柔软。 可是当他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之后,霍云几乎是在一瞬间坠入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惨烈的往事里,久久不能自持。 孟陵澜,始终还是二十年前的孟陵澜。 为了复仇,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包括自己的女儿,就像当初自己坚决反对将翠忱和翠姜送入裘家却依然没有改变澜姨的心意一样。 如今,澜姨仍旧是整个云崖郡唯一游离在自己命令之外的人,也是始终游离在自己命令之外的人,她所认定的事情自己几乎无从改变,而现在……她手上的砝码更重了。 霍云想,她有翠姜。 这是自己的命。 “沈新瑶并不无辜。”霍云抽回思绪,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如今他再说什么也很难挽回翠姜自己一步一步揭示的事实了,她那样敏慧,又那样心性坚定。 他如今还能做的只有尽力减轻翠姜心头上的负担,也许她能慢慢想明白一些,不会这么痛苦:“好好听我说,翠姜,一句一句听我说,你是知道我的,我可以不对你说,但是我对你从不撒谎。” 翠姜不再挣扎,在霍云怀里点了点头。 “既然你已猜出裘家是咱们的仇人,那我今日便告诉你,咱们和裘家的仇是注定解不开的,这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翠忱的孩子生下来……他会面对怎样的人生?你我都是没有为人父母的,可澜姨是……”霍云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说不下去,他明显感受到了翠姜的忍耐,“翠姜,其实有一些事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尤其是忱儿。” “是吗?”翠姜闭上眼睛,“你没有看到她醒来时候的样子,她分明是绝望了……翠忱自小柔和,可我知道她是如何坚毅的性子,若不是难过到了极点,她的眼神不会这样绝望的。如今她为了救我忤逆了皇帝,也是违背了娘的意思,如 分卷阅读205 此境遇,她要如何自处?” “忱儿和你一样聪明,她已自请去了百灵山的大相国寺,这是一步非常好的路,既可以避开裘凤城的懊丧迁怒,又可以暂时休息养好身体。最主要的,我想经此一事,澜姨的注意力也可以暂时不在翠忱的身上了。”霍云道。 翠姜愣了,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霍云点了点头:“忱儿已经启程了。在咱们回狸木林的路上收到的来报——国母因未护龙裔周全,自谓德行有亏,已请到百灵山皇家寺院大相国寺幽居养德,以增国泽,裘凤城已准了,翠忱在黄昏的时候便启程了。” 翠姜思量片刻:“这说辞可是真的?不会……” “你放心,真的是翠忱自己的决定。而且我还要告诉你,锦衣已请了官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会一直在百灵山。你还不知道锦衣的本事,他会护翠忱周全的,而且无论其中内理纠葛如何,翠忱的国母之尊尚在,宫中也不会让翠忱有事的。”霍云深深蹙眉,疼爱地捏了一下翠姜小巧的下巴,“至于其他的,算我求你,便不要再想了。” 听得翠忱离开皇宫,翠姜心下稍安,又听得有苏锦衣相陪,心下更着了几分踏实,只是回想这件事,还是忍不住难过。 霍云明了。 “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会有源源不断的好消息自百灵山传来的。”把尚存温热的最后一碗药端到翠姜面前,霍云用上了命令的口气,“裘凤城已免了三日早朝批书,我有三日会在这里陪你,现在你要安心地睡了。” 翠姜明亮的眼睛在月光与烛火中盈满了泪光,却没有再落下来。 霍云不忍,将翠姜慢慢拉进怀里,亲端起药送到她唇边,看她一点点喝下去。 月色,如水分明。 狸木林充满瘴气的夜并不那么美,飒飒风中,瘴气凝绕窜动,远远便似鬼魅出没一般。 翠姜已经睡着了,尽管睡得不踏实,好在晏医给的药里有安神的夜交藤,半个时辰,也见她呼吸沉了。 霍云望着熟睡中的翠姜,目光温柔清冷如月色,他的心里始终有一种冲动,想要告诉她——不要怪澜姨,其实她做的事情,本该是自己做的。她已经为云崖郡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女儿,只是她不能在乎。 他也想问翠姜,若是有一日……自己也不能在乎了,她会像她说的那样不再见自己吗? 霍云想,也不敢想,日初雾尽时趴在翠姜的身边,沉沉睡着了。 百灵山的晨雾,在这样一个清晨格外的浓,好像要把整座山都与世隔绝了一般。 山寺清冷,因为皇后来得匆忙,大相国寺只得把山寺之后的桃花林空出来,请皇后并一众随人住进去。 周围侍卫安插完毕,已是东方鱼白微露。 翠忱靠在并不华丽的禅房床榻上,由着蓼宜带领三五侍女进进出出收拾摆放东西。 并没有带太多的宫女来,只带了贴身的三五人是翠忱的意思。就连韩春,翠忱也让她留在了无玊殿。 “大小姐,你睡一会儿吧,路上颠簸也没有睡好,此时尚早,还不到用早膳的时候。”蓼宜走过来,伏身在翠忱身侧,轻声道。 “好,我便睡一下,一会儿用早膳时也不必唤我,吃了一肚子的药,也不觉得饿。”翠忱淡淡笑着。 “也罢,左右到了这里也不需要那些晨昏定省的繁文缛节,小姐只管随自己的意就好了。早膳送来我给您留下就是,醒了再吃也是一样。”蓼宜自来都是个有主意有见识的大家丫头,此时便不似随常伺候的人一般唠叨,只由着翠忱自在。 “好。”本就没有盛装,翠忱只将头上两三只翡翠小蝶摘下来,便就卧安歇了。 山中总比闹市来得清冷,尤其是山风一来,便不能只覆薄被轻衫。 不知睡了多久,翠忱微微觉得有些冷,出声唤蓼宜,唤了两三声并无人答,便昏昏沉沉自起来,但见窗格外并不清亮,颇似黄昏景象。 “娘娘。”随着翠忱来此的丫头汀月托了药盏进来,“蓼宜姐姐去山寺外的灶上给您取晚膳了,因寺院里皆是素食,蓼宜姐姐说您如今身子虚,需要些荤食才得快补元气,在寺中又冲撞,故此命人出去预备了。” 翠忱点了点头:“也是费心,其实素食也可养气血精神,我并吃不下什么。” 汀月一笑:“娘娘一点儿也别操心才好,只由着我们怎么伺候就行了。” 翠忱也笑了:“罢了,自然是由你们。” “奴婢手里的药正是空腹吃的,娘娘快趁热喝了吧。”汀月走过来,手中端着个碧玉小盏。 翠忱也不多话,就着她的手细细喝了,又随手拈了一只蜜渍海棠就要放进口中,忽觉口中味道有些异样,细品之下,竟不是自己这两日喝的玉荣养血汤。 “可是换了方子?”翠忱问道。 “娘娘真是说对了,您一到了这里,就有方丈荐了一位女大夫进来,说来真是位高人,不过稍一切脉,就连娘娘因何 分卷阅读206 药小产,又体内有红花残药都能说得一清二楚。”汀月言辞爽利,“这不,这药就是那女大夫给的方子,娘娘放心,大相国寺的方丈乃是得道高人,他荐的人定是没错的。” 翠忱点了点头:“这位大夫脉息倒是轻,我竟都没有醒过来。” “您不知道,这位女大夫年纪轻轻,不止脉息好,竟还有极好的容貌……我们几个都说,这女子做个娘娘都使得了,当大夫真是屈了这品格。” 翠忱淡淡的:“当娘娘又有何好?不若悬壶济世,来得逍遥又救人危难,在我看来才是最好不过的。” 汀月一笑,也不和她争,只端了药盏出去,留了翠忱一个人围着棉被独坐。 日暮就要西沉。 “大夫来了,您真是守时。”听得出这是蓼宜的声音,却未听到陌生人的回话。 “好呢,这吃食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做的,您带进去也好,有什么吩咐的,我们就在门口,您吩咐就是了。”仍旧是蓼宜的声音,细听之下,仍旧不辨他人之声。 翠忱留心听着,不过片刻,便有人推门,随即门又关上了。 一个素帽覆额,不见面目的人拎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远远瞧着,来人身材高挑清瘦,腰间流苏委婉…… 第一百一十六章 端阳城外,百灵之山,皇家寺庙大相国寺已经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修建,又是哪朝那代重新修葺过的了。自霍家的大燕王朝因外戚纵横,把持朝政,起初尚能政务分明,礼法从容,随着几世而往,后宫高位后妃多出陈世自一族,致使陈氏子弟多纨绔,做不思进取,只恃宠而骄,渐渐国本不固,乃至最终亡国之祸后,这大相国寺的皇家寺庙地位也一落千丈,门庭疏稀,香烟寥落,直到先帝裘赫朝后期,才又渐渐得到重视,香火又重新旺盛了起来。 然而王朝的衰落与复兴,似乎都与这尘外之地并无甚关系,大相国寺只于晨钟暮鼓之间,迎接属于它的朝夕,从不因为谁到来或者离开,而改变早课的诵经之声,木鱼的敲打之声,一声一声,嘚嘚其鸣。 一如现在翠忱的心,静如秋水。 不过这一切在来人掀开素帽,露出容颜时便悄悄然发生了了改变。当他将眼中深情毫不掩饰地投向自己,翠忱隐约觉得那便是开在宿命之中的花,让自己黑白混沌的人生背景,蓦然缤纷…… 两个月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后来,翠姜和翠忱依偎在云崖山夕阳下的山风中絮絮谈着姐们间私房话的时候,曾聊起过这段时光。 翠忱说,那是她一生中思虑最少的时光,一切身外心外的事都不那么重要,不过一餐一食,一汤一药,两人双影罢了。 翠姜说,这却是她思虑最多的时光……尽管关于霍云的过往,关于云崖山的过往,依旧按照她与霍云之间的约定,从没有被问起,可是翠姜越来越清楚地知道,那绝不是能随着她的意愿而改变的事,甚至,那也不是霍云可以左右的,无论是他的意愿,又或者他的命运。 当一张织了二十年的复仇之网疯狂地向着大齐王朝全面扑来的时候,风雨满国城。 先是薄宏定在自己的封地——桃花村上选的十几个艳丽舞娘中,有一人因偷窃府中财物被薄宏定的如夫人戚氏抓了个正着。本不是太大的事情,不想这戚氏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因这几个舞娘得宠早泡了一坛子飞醋在那里,此时好不容易有了把柄,一时竟闹了出来。 薄宏定终日醉酒,不管这等小事,这戚氏因便以此女乃是民籍,不能随意处理为借口,竟扭送了端阳府,却不想在验明被盗财务的时候,自包裹里露了一封皇笺出来。 本来薄宏定家中有这样的东西全没什么新鲜,皇帝与亲近臣子通信往来,乃至谈史论道皆属平常,只是这封皇笺一经端阳府尹刘荫过目,便知并非皇帝笔记,所以几乎没有经过谁便直落在皇帝的龙案上。 端阳府尹说来并不是什么大官,但是因为乃是国都端阳的父母官,故朝中重臣衣食府邸皆在此,难免诸事皆会有瓜葛往来,刘荫本人更是耳聪目明,手眼通天之人,非天子手笔,用的却是皇帝专用的手笺,这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你怎么看?”近日入秋,皇帝咳嗽不断,咳得肺气亏损,人也渐次有些消瘦萎靡,看了半日皇笺,此时抬头问着一旁正在研磨的霍云。 霍云眼光一如既往的冷淡,这些日子以来他有些不大言语,皇帝知他素来如此,并没有疑到别处去,有事仍旧愿意和他商议。 “臣不敢。”霍云答道。 裘凤城知道他不喜议论朝政,便扬了扬手:“老规矩,你说什么朕只做论中言,不做正议就是。” 霍云仍旧没有说话。 裘凤城眯了眯眼睛,审视着今天格外沉默的霍云。 半晌。 “你说的不敢……不敢的是规矩,还是……看法?”裘凤城并不糊涂。 霍云眼神微倦,好像藏着了然许久的不耐:“皇上并没有给臣看 分卷阅读207 皇笺上的内容,何故问臣?” 裘凤城想了想,打开皇笺,半晌又合上,仍旧没有递给霍云。 霍云也不看他,沉声道:“皇上已有了决断,不需臣再提什么意见,一切自别人口中说出的意见,都是增筑您原本的意思罢了。皇上是心智坚定的人,既有明断,不需臣多言。” 裘凤城笑了:“你未见到这皇笺上的内容,却如你见到一般笃定,可见你是早就看清楚了一些事。” 霍云也不恭维,语气仍旧淡淡的:“皇上比臣早了太久便看清楚了,只是您不舍得。” 裘凤城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舍得?朕……没什么不舍得的。只是若行此招,就这一本从舞娘身上抓来的脏可是远远不够的,莫说这上只有些兵器谱子并数量,便是真有什么反叛的证据,抓不住刺向朕的枪头,薄宏定都是搬不动的,不要说他还有一个和他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枢密使——李记,还有朕的二哥东靖王爷。” “自来铜墙铁壁之毁皆锈蚀于一缝一角,楼台广厦之倾皆瓦解于一砖一石。陛下若是踌躇于此,竟是大可不必,李王暮年,儿女多全;东靖遥远,鞭长莫及……”霍云语气平淡,“至于所谓证据,若用心搜罗,自不会只有这小小一本皇笺。” 裘凤城拧着眉,化不开。 霍云见裘凤城半日不语,便忽然也住了口,不往下说,眼神中微微露出,只是微微的似乎都不能看出的不屑只在一瞬间刮伤了裘凤城的脸。 等皇帝再想看清楚,霍云的脸色已然恢复如常。 裘凤城陷入了沉思…… 时光匆匆而过。 当这个秋天就快结束,漫长的冬日就要到来的时候,狸木林落叶纷纷,红黄相间处秋意已浓。 翠姜的精神已经养好了大半,起初还在担心翠忱回到宫中会再次陷入往事里,等她接到翠忱书信,看到她字里行间的平和愉快,翠姜便觉得安心,更何况,这封信是苏锦衣带来的。 “霍云晚些也会来,他最近事情多,薄宏定一倒,之前布置的诸多伏线需要迅速撤走。桃花村的,三司的,还有藏书阁的,都要撤走,以便不留痕迹,才不会日后被翻了案。裘凤游其人心思缜密,此次薄王私募军队,通过地方官员结交属国,意图谋反之事证据确凿,如此大阵仗他作为女婿竟然都未被牵连进来,可见此人城府之深。虽然裘凤游如今不得不明哲保身,暂时隐匿,但也属无奈之举,难保他日后不会发现蛛丝马迹,意图翻案。所以我们,尤其是霍云,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马虎……”苏锦衣道,他的脸足足瘦了一圈儿,看起来愈发棱角分明,矫健俊朗。 “嗯,我知道了。”翠姜没有多语,仍旧不抬头地看着翠忱的信。 “翠姜?”半日,苏锦衣小心地试探道。 翠姜扬了扬好看的嘴角:“要说什么别支支吾吾的,自来了话到嘴边咽了七八次,吃自己的话,锦衣哥哥都要吃饱了吧?” 苏锦衣笑着皱了皱眉:“一个的娘生出的孩子,为何忱儿就温柔恬静,你就这样牙尖嘴利的不饶人?” “有嘛?”翠姜笑着将手中姐姐的信举到火上,又有些不忍,最后还是重看了一遍才点燃烧掉,“锦衣哥哥如今看姜儿哪里都不好了,当初初见时,霍云整日对我冷着脸,倒是锦衣哥哥对我便像待自己妹妹一样关怀备至,如今……可见是有了姐姐……这亲妹妹就要变成邻家的妹妹了。” 苏锦衣伸手刮了一下翠姜的鼻子,满眼都是宠溺微笑。 翠姜被刮得鼻子一酸,手里的信纸不由落进了火中燃起来,不一时便不见了踪影。 本来以为翠姜会假意恼自己,却见她只是呆呆望着火束,并未言语。 “姜儿……”苏锦衣轻唤。 翠姜移过视线,与苏锦衣相对。 苏锦衣沉了沉,似乎有些犹豫,却又觉得大概真的该对她说些什么,只是一时又不知如何说…… “我知道翠忱不会怪我娘。”先说话的是翠姜,目色浅浅,叹息轻轻,“她可能会伤心,会难过,但是等她冷静下来,伤口没有那么疼了,她就会原谅了,更何况那是我娘,更何况翠忱从头到尾都是知道原因的,关于你们的往事,云崖郡的过去,她都知道。她是你们这一群人中的一个……”翠姜顿了顿,“可是……锦衣哥哥啊,翠姜不是的,我从来都被你们保护在这一切之外。你若劝我全然释怀,便太难为翠姜了。” 苏锦衣皱了皱眉,骤然的疼痛在胸,不止因为翠忱确确实实如翠姜所说的隐忍而温柔,也因为翠姜的——明了和孤单。 苏锦衣添了一支柴在火堆中。 “其实……”翠姜低下头,淡淡笑着。 第一百一十七章 林中秋风骤冷,溪水蹦跳流急。 与锦衣共话已有了些时间,翠姜紧了紧衣衫:“其实没关系的,我被你们保护着,不用直面危险,衣食都很好,就连心情你们都知道,比起姐姐已经好了太多。”翠姜低 分卷阅读208 下头,淡淡笑道。 “姜儿,真的不要怨澜姨,也别怨霍云。”苏锦衣凝视着翠姜,“有些话,霍云没有办法也没有立场和你说,可翠姜你得知道,关于云崖郡的过往并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 “我从来都没有把它想得很简单。”翠姜抬头,语气坚定温和,“它怎么会简单?简单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此身处险境?简单的话哪有你们这么多的不得已?简单的话……霍云,怎么会姓霍?这是大燕的皇族姓氏对吧?”翠姜低下头,不去看他,“锦衣哥哥,若是你还是想说这些,便不必了。我和霍云有约定的,我不能知道的太多。” 苏锦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既然你这么理解,我便说些眼前的。已经两个多月了,他有事不能来看你,你也不去见他,甚至我提议带一封信过去,再不济带一句话过去,你也不肯,再这样下去……” “这也是我们的事。”翠姜打断了苏锦衣。 “不是!这不是你们之间的事,这是云崖郡的事。他的性命健康,都关系着云崖郡!你没有看到现在的他,今天的他。翠姜,他已经把自己折磨得就要没了人形了。冬天于他是最凶险不过的季节,若是骨伤再加心劫,能不能熬得过去……” 猛然住口,是因为苏锦衣注意到了翠姜的神情。 她有些迷茫,微微不解,更多的是惊恐。 苏锦衣马上意识到——自己所说的关于霍云的骨伤之事,翠姜也许是并不清楚的。霍云甚至连这个都没有和翠姜提起吗?他究竟保护这个女子到了什么程度? “你刚刚说什么?”翠姜明亮的眼睛死死不离苏锦衣的表情,不管他也同样的不知所措,“什么骨伤?什么不成人形?什么冬天熬不熬的过去?锦衣哥哥……你在说什么?” “我……我……”苏锦衣不知道怎么说。 也曾于亲昵之时,感觉霍云似乎总是喜欢用一条臂膀揽紧自己,虽然左臂并不是全无力气,可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因为亲密的时候本就不多,又或者是自己初初经历,全然还在紧张害羞之中,并没有特别地关注霍云的左臂。 如今苏锦衣谈起霍云骨伤,翠姜不觉想起在初照台的时候,霍云也是因为这个骨伤发病服了苏锦衣加了大量沸麻散和伊藤的药,才一时情绪失控。 可那时苏锦衣只说是陈年的骨伤罢了,陈年的骨伤,怎么会到——熬不熬得过去的地步? 难道,那并不是寻常的伤? 林中,飒飒秋风过,传来人声:“不必问他,我亲来告诉你不是更好。” 翠姜应声回头。 林中昏暗处,人影绰绰。 就像苏锦衣说的,两个月的时间不见,秋幕深沉将眼前的霍云也带入了一片萧瑟,憔悴凌落如林中枯木,向着翠姜走过来时,每走一步整个人似乎都在晃动,苍白的脸色深陷的双腮已全然掩住了霍云原本的清秀俊朗,徒留微笑间的舒倦,一个皱眉便能带去了人的魂魄。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翠姜的脸上,皆是相思的困顿。 “霍云,霍云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不知何时,晏医从屋里跑了出来,直奔着霍云而去,慌乱间来不及诊他的脉,来不及看他的气色,只扑进他怀中,嘤嘤哭了起来。 霍云停住了脚步,被晏医紧紧抱住,他没有力气向前,只低低咳嗽了几声。 翠姜本来已经迈出的脚步没有再向前。 相距数步,只定定望着对方,望着望着便将一切都望成了背景。 “小寒,来。”苏锦衣拉过仍不愿放手的晏医。 “他需要大夫。”晏医哭着想要留下来。 “他的大夫不是你,也不是我,陪我去看看咱们的家人吧。”苏锦衣像是颇为“遗憾”的一笑,拉着晏医的手离开了。 林中又一次静谧,黄昏时分,篝火不旺只小小一堆,散出的温暖零星。 “翠姜,我有些站不住,扶我一下可好?”霍云又咳了几声,面色泛起并不健康的潮红。 翠姜看着眼前这个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的人,迈了一步,继而是两三步,然后越走越快,到最后干脆提起裙子跑了起来。 他在召唤自己,那些纠结在心里两个月的无奈别扭迁怒只在他召唤自己的一瞬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翠姜只恨不得瞬间就能到他的面前,给他所有的支撑。 眼见就要跑到了,翠姜还来不伸出手臂接住霍云摇摇欲坠的身体,只感觉一股威压的力量向她倾倒而来。 霍云已不由自主地倒向她,只在一瞬间,毫无离合的贴近。 “你来了啊?”霍云闭着眼睛,脸上都是淡淡的笑意,声音轻得没有重量,高挑消瘦的身体只以娇小的翠姜为支撑,修长的手臂挂在她的背上腰间,亦不管她是否撑得住。 他已管不了这些,他现在只顾得了自己,如果再不能看到她,抱着她,听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温暖和柔软,霍云觉得自己怕是下一刻就要撑不下去了。 过去的二十年里,他是从不 分卷阅读209 需要支撑的人,腥风血雨的追杀也好,冰雪刺骨的寒夜也罢,他也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谁,可就这样的铁筋铜骨自从遇到了翠姜,便时时会觉得无助,仿佛便是好像唯有在她面前,方得安心,方能笃定…… 两个月了,霍云深知翠姜的煎熬却无能为力,甚至连陪伴也做不到,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于薄家这座大山就要倾倒的重要时刻,这是他们计划了太久又极其关键的一步,为了这一步,整个桃花村献出了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女儿;为了这一步,他们启用了大半埋在朝野中数年十数年的眼线;为了这一步,澜姨甚至不惜以翠忱的孩子为代价,迅速引出沈妃母家一族与薄宏定的往来。 当这一切东拼西凑的所谓“证据”被举到早已对薄宏定心生恨念的裘凤城的面前时,薄宏定甚至还没有自他长夜的宿醉中醒来。 李记还没有从他的天伦之乐中腾出手来拯救他的兄弟。 远在东靖的裘凤游也只来得及静默不语,独善其身,将所有的一切撇得一干二净。 可是这一切的谋定与胜利,却没有带给霍云太多的欣慰,空虚感来的强烈而唐突,霍云只觉得自己手臂就要从骨缝里裂开了,一如二十年前那只挂在悬崖冷柏上的断臂一般,随风血腥摇曳…… “是你来了,傻子,这里是狸木林。”翠姜勉力支撑着霍云的身体,没有办法伸出手来擦自己的眼泪,干脆将脸埋在他怀里,由着眼泪湿了他的衣襟,一口一口深深地呼吸,依旧泣不成声。 “是你来了啊……翠姜,是你来了。我走不到你身边……我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了,可是你不肯靠近我,你不肯……求你过来,翠姜,求你……”话没有说完,霍云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色昏沉,狸木林在秋天将逝去的时候瘴气已不再浓烈,只残留一抹,薄薄笼罩着月亮。 翠姜守了一夜,三五碗药细细喂了下去,但见霍云气息已稍匀,便伏在床榻上小憩。 只觉头上有人在轻轻抚摸…… “到床上来睡。”是霍云的声音。 翠姜迷蒙中心头一喜,忙抬头来借着烛火看他神色。 “来。”霍云微微笑着,竟是真的醒了。 翠姜摇了摇头,柔声道:“一时晏医就要送药进来,看到了不好。” 霍云握了她手,只不言语。 翠姜无法,脸上红云浅浅,犹豫着起身钻进了被子里。 有霍云身上依旧淡淡的赭石气息,还有药的苦涩……只是没有预想的温暖。 “抱着我。”霍云道。 伸手揽住他瘦到无物的腰,翠姜低着头,许久没有半分动作。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霍云笑道,“不用这么害羞吧?哪里没见过呢?” 翠姜夹了他一眼,仍旧低下头,不理他。 霍云有些费力,伸出手想捧起她的脸。 门外,轻而又轻的脚步声果然传来。 翠姜数着,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方药了,霍云的药一共六方,每半个时辰晏医便会熬好送进来,一刻都不差。晏医说这最后一方药是止疼的,喝下去,霍云便不会太难挨了。 翠姜问为什么不第一方便服这个,可以少受些折磨。 晏医眼中有复杂的情绪,半日只淡淡道:“大概疼痛才会提醒他,自己还活着吧。” 听到脚步声,翠姜忙着就要下床,却被霍云自棉被中拉住手,因为臂膀扯痛,口中嘶嘶有声。 “你干什么?胳膊有伤就别乱动。”翠姜顾不得已经进门来的晏医,起身去检查霍云的胳膊。 一经接触,翠姜的手抖了。 晏医从昨晚就一直在提醒她不要触摸霍云的肩膀,因为每碰一下他便会如刀剜一般疼痛。 现在翠姜明白晏医的警告是因为什么了,那是一种不能接受的触感,好像其中的骨尖随时会割破他的皮肉刺出来一般,尤其是霍云越发消瘦之后,那里似乎是竖起了三五利剑…… 翠姜肯定,这里从前不是这样的。 曾经在自己咬着牙忍耐他时,这里是被自己攀附过的,那时,并没有如此可怕的起伏,如今这哪里是起伏,是已经不堪了,不堪的嶙峋伴随着不堪的疼痛! “霍云。” 翠姜的眼泪落在霍云的胸前,只换来他寻常的笑容:“没事儿,只要你别再跑,我不动弹就不疼了。晏医的六方药霸道得很,只要喝下去,一时半刻就不疼了。再过三五夕,连骨头都好了。” 晏医自进门便看到了两个人,自然也听到了霍云的话,走过来把药盅递给翠姜:“他没有撒谎。” 翠姜看着晏医,眼中崩出感激和惊喜,忙伸手接过药来。 “除了一句……”晏医看着翠姜的喜悦,眼中闪过一丝苦涩,紧随霍云。 霍云的眼中同样有晏医,还有难得的温暖,却又轻轻摇了摇头。 为着这难 分卷阅读210 得的温度,晏医终是湿了眼眶:“除了……除了不会那么快好的,总要过了冬天,过了腊月,过了腊月会好一些。”转身离开,晏医随手带上了房门,犹自拎起草药篓走入薄雾深寒之中,却忘了已是深秋,草木早已凋落。 房中,翠姜有些狐疑,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到霍云口中,一边小心翼翼看他的神色。 喂到第三勺,霍云实在忍不住笑,推床坐起,将翠姜手中的药碗抢过去,一扬头将药全数倒进了口中。 “你,你能乱动吗?”翠姜拿着勺子,手足无措地看着霍云把药喝完又自己侧身把药碗放到一旁的高几上,全然忘了帮忙。 “若是这都不能动,那接下来还能做什么?”目色迷离,霍云忽然凑近翠姜,捏住她小小的下巴,就要吻上去。 “你别闹,刚还昏迷不醒,醒了就这样。”翠姜有点恼,又舍不得恼,向后躲了躲。 不想霍云竟不放手,整个人都追随了过来,声音低沉而嘶哑:“别躲。” “霍云。”翠姜推开他,使劲摇头,“不行!你不能动。” 霍云呼了口气,稍用力掐了一下翠姜的脸:“那……你来。” 天色大亮的时候,翠姜笑着将煮好的红枣粥端了进来,看着没好气的霍云躺在床上盯着顶帐发呆,一副预谋没达成的“委屈”的表情。 “要是肩膀不疼了,起来吃点粥吧。”翠姜笑道。 霍云没说话。 “起来吧。”翠姜哄道,走过来,却在床沿三尺外停住。 霍云的脸色确实正在很快的恢复中,正如他自己说的晏医的药是他用惯的,十分有效。又或者是因为,他现在心情很好。 “你过来。”霍云坐了起来,稍稍扬脸。 翠姜笑着不动。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翠姜看着他正经了一些,倒也不像诓她过去:“有正事啊?” 霍云想了想:“算是。” “什么叫算是?”翠姜嘟囔着,“好吧。” 翠姜凑近霍云身边,坐下来,认真听他说。 “不要很久了……”霍云握着翠姜的手,闲闲地编排着她的手指玩。 “什么?什么不要很久了?”翠姜感觉他的手暖了。 “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也许就要有结果了。”霍云道。 “真的?”翠姜又惊又喜。 “嗯。”霍云不想她这么开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她的脸,又忍不住送到口边亲吻。 这一吻颇有停不下的趋势,翠姜忙推开来:“好好把话说完啊,真的要结束了?难不成薄宏定一倒,东靖有所异动?” 霍云知她聪慧,一笑:“当初胡为添倒台,裘凤城便已对东靖王存了戒心,要知道,你那时可是……”霍云有点儿说不下去,脸色也不好看。 “好了,早就不是了,从没是过。”翠姜娇声道,知道霍云对裘凤城从不屑一顾,对裘凤游却总是有点儿愤懑的,终究当年……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抗拒裘凤游。 狡黠敏锐如霍云,他怎会不知? 听翠姜一说,霍云只好按下,接着道:“对于胡为添的倒台,其实裘凤城一直都不甘心,一来是他们的母族关系,二来胡为添虽然是咎由自取,惹了众怒,不得不身败名裂致死,但是他对裘凤城来说却是衷心的。他一直都在向皇帝进言,要早除薄李一派,更要压制削弱乃至彻底毁掉东靖,这虽然给初初登基的裘凤城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但是不得不说,这样的念头其实从来不曾间断于裘凤城的心里。终究裘凤游也算得他的杀母仇人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怎会不恨?只是那时他羽翼未丰,心力不足,可如今薄宏定已除,三司财户大权落回了皇帝手中,李记又一病不起……枢密使的兵权如今由管兆旌代行。如今,在裘凤城的心理大势已全然倒向了自己,正是心得意满,要预备寻仇的时候了……他现在需要的,不过就剩一个藉口。” “李王病了?什么病,怎么病的?”翠姜对于霍云的分析和谋定全然安于心,只是好奇李记怎么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候病了,这岂不是向东靖,向裘凤游传达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吗?这相当于告诉裘凤游,他所有在朝中的支柱都倒了吗? 霍云好像很不解也很“不屑”地看着翠姜:“很……奇怪吗?” 翠姜眯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指对着霍云:“哦??……” 霍云扬了扬眉,露出得意的笑容,忽而又有些遗憾一样:“呵呵,其实……还真不是我。我是要动手的,可只顾着想你,还没来得及,李王爷就主动‘献计献策’了。” 翠姜咯咯而笑。霍云,原来这么有趣。 看她笑得开心,霍云不想往下说了,凑近过来黏在翠姜的身上。 “快点说,然后呢?”翠姜催他。 霍云叹了口气,无奈地蹭着翠姜柔细的脖颈,只觉芬芳诱人,一时忍耐不住,又不得不继续说:“薄宏定一倒,李记一病,裘凤游自然自危, 分卷阅读211 所以前日东靖送来消息,裘凤游驻扎在李丸的大军忽然集结。而且,裘凤游在五日前向潘辽征武师三千,运至李丸上岛,名义上是训练守军之用,可送回来的消息却是这三千人已秘密组成一只军队,正在训练一项特殊的任务。” “会是什么?”翠姜思索片刻仍不得要领,好奇道。对于他们的事情,翠姜知道得有效信息太少。 “说不好,我也并不想猜,我很乐于静观其变。”霍云笑着,含了翠姜的嘴唇。 “还有呢?”翠姜抽出微喘的气息。 霍云皱着眉,看起来辛苦得要疯了:“我发现你一个女孩儿家,对打打杀杀的事情倒是很感兴趣啊。” 翠姜“哼”了一声:“这是你自己要和我的说的,现在说了一半,听得我心痒难耐,你又不肯说了。” “你也知道什么叫心痒难耐?!!!”霍云幽深如涧的目色急光一闪,不顾她躲闪,合身扑了过来…… “你说完,说完啊……”翠姜的声音停止在一片含混中。 狸木林中,还似春日上游,秋阳正满路。 第一百一十九章 霍云的伤如他自己所说,好得很快,一日六方药下去,皮肤中尖锐的骨刺竟渐渐塌平了,摸上去和之前并无两样,人的气色也好起来,不过六七日有限,原本清秀俊逸的面容便又现了出来。 翠姜时常看着他发呆…… 她一发呆,霍云便会笑。 再呆下去,入了夜翠姜就会“自食其果”,可还是挡不住翠姜明日继续看着他发呆。 说来也怪,前几日天气总是阴沉沉的,霍云来了几日,狸木林便晴了几日,竟是温暖舒意,全不见秋寒。 翠姜说:“这林子认识你呢。你来了,它都明朗了。” “怎么会不认识?亲人都在里面,我娘在,妹妹也在。”霍云的语气并不悲伤,让翠姜觉得心安。 霍云这一住就是十日。 这日午后,秋阳温暖如棉。 霍云坐在门口的溪水前,拿了一尾翠绿毛竹做成的鱼竿钓鱼。 秋来,溪水清澈见底,偶尔几片落叶围着鱼线打转勾拨,扰了钓鱼人观察鱼漂起伏,霍云也不在意,只是安静地等着它们自己离开,或者水流把它们冲开,要是缠得深了冲不走,也不必自己动手,一边的翠姜便耐不住性子动手来摘了。 霍云太喜欢现在的她,比之之前敏慧多思的翠姜,现在这样活泼快乐的翠姜更让她着迷,迷恋到无法控制,迷恋到希望可以时时刻刻不离,生生世世如是…… 见霍云半日也没有钓上来一条鱼,翠姜闲得无聊,从屋里捧了一把炒熟的花生出来,盘坐在霍云身边的溪石上,剥了壳子,一个一个往自己嘴里塞。 溪边经年腐叶沤出来的土地极其肥沃,种出的花生果实饱满果衣鲜红,一经炒熟了,果衣红粉的颜色仿佛美人的胭脂,十分甜美诱人。 “给我一个。”忍了半天,见翠姜也不给他,霍云出声道。 “你能吃吗?晏医可是让你忌口。”翠姜又塞了一个到自己嘴里。 “一个花生,忌什么口?又不是鱼虾?”霍云伸出手想从翠姜手里抢一颗,不想还没碰到花生,翠姜已经把捻下来的果衣悉数撒到溪水里了。 “没有了,我去拿。”站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回屋里,回来时拎了一小篓子花生塞到霍云怀里,“刚刚问了晏医,说这个对你好得很,多吃一点儿吧。” 霍云一手擎着鱼竿,一手掏了一颗出来,用手捏开,不由皱眉对着翠姜道:“这么小?” “大的被我挑走了,就剩下这个了。”翠姜笑道,伸手自篓子里又掏了一把出来,从里面挑出大的,又把小的扔回去,自顾自接着吃。 “你……娶回家要把夫君饿死了……” “我求你娶我啦?不知道是谁又是跪求,又是拿出王旨要挟,死皮赖脸要娶我进门。”翠姜满不在乎,又剥了一个极大的花生正往嘴里塞,忽然发现水下一条健硕非常的雪花大鲤鱼硬生生叼住了霍云的鱼钩,“……哎呀,鱼!鱼!鱼啊!” 翠姜边喊边蹦起来,去抢霍云手里的鱼竿,口中犹半叼着一颗肥白的花生。 霍云正在看着她,完全没注意水里的情况。不抢还好,这一抢,两人一错身,霍云怀里的花生篓子应声翻了下去,直直掉进了溪水里。 竹篓本是晏医盛药的,因怕轻飘倾倒,特别在篓底编了扁石进去配重,如今连着篓子一起半沉入水中。 水中鲤鱼猛然受惊,奋力挣脱了鱼线游走了…… 尴尬了。 鱼没了,钩丢了,花生浸水了,篓子也沉水了…… 翠姜看着霍云,满脸又羞愧又死撑的“呵呵呵”。 霍云也看着翠姜,一脸“嫌弃”。 “你赔我鱼吧。”霍云想了想,开口道,“花生重新炒还需要时间。” 翠姜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钩子都没 分卷阅读212 了。 “那就只能赔花生了。”霍云觉得自己太亏了。 翠姜看了看水里的花生篓,又看看霍云……只得叹气俯下身试着伸手去捞竹篓,手指还没有沾到水…… “算了吧,捞上来也不能吃了,就把这半颗赔给我吧。”翠姜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自己被霍云从容地拉到怀里,口中被自己咬去半颗的花生立时被霍云咬走了,一起咬走的还有自己的气息,自己的清醒,自己的意志。 翠姜不知道霍云在做什么,这几天日夜相伴,亲昵之事不可尽数,每每让自己,生死不知。 可是现在,霍云的吻很复杂。 是,翠姜想,这个词很准确,是复杂。 轻推他的胸膛,翠姜想看清楚他的眼睛,却只看到一抹狡黠轻松的笑意,好像刚刚自己感知的复杂,只是多心罢了。 “怎么了?在这里不习惯?要不要去房间里……”霍云深邃如星辰的双眼在明媚的秋阳里格外迷人,藏着无数诱惑和痴情,让人无从拒绝。 “你真是……”翠姜满脸通红,藉口去看水里,躲闪霍云的追随,“啊!啊!啊!天啊……”一经望向水中,翠姜欢喜大叫,“鱼啊!好多鱼。” 来不及再亲亲我我下去,看到如此多的鱼挤在水里,两个人几乎同时飞起来,争先恐后地冲进屋里,七手八脚自屋里拿来渔网、竹篓、水桶、勺子,反正能用上的都搬了来,一并连拉带扯地拽上了正在睡午觉的苏锦衣,和正在制药的晏医。 四个人连喊带叫,连捞带抓的一顿忙碌之后,十几尾大小不等但肥硕健壮的各色溪鱼被塞满了大篓小盆,其中还有几只青背毛脚的大螃蟹也被慌忙间网了上来,扒着桶底吐泡泡。 原来落在水中的花生散发出的香气引来了诸多鱼虾争食,一个小意外,竟带来了这么大的收获,这让晚饭喝了足有三碗鱼汤的翠姜感叹自己是如此的兰心蕙质,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引鱼上钩。 霍云只看着她笑,又给她剥了螃蟹黄子,并不揭穿。 悠闲清美的时光总是匆匆,不过十日的病假转眼便过,霍云的气色已经恢复了大半。 这一日苏锦衣自端阳回来,带了不少冬日的衣物并吃食用度,并一起带回了皇帝的口谕,命霍云若是休整好了,便回去御书房伺候。 “晌午宫里着人来过咱们宅子上,我推说你吃了药正在午睡,来人想是得了皇帝嘱咐,倒也识趣,只说不打扰了,问你明日可否去得御书房,若是不好,可以从宫里请御医再来瞧瞧。我看这架势,你若再不去,怕是御医真要亲来了,便应了说你已经好了大半了,明日正准备去书房伺候。”苏锦衣说完只看着翠姜。 翠姜无奈一笑:“看我做什么?左右我也拦不下。” 苏锦衣也笑了:“说不好,我倒是觉得你没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尤其是对他。” “是吗?”翠姜扭了扭俏丽的下颚,对着霍云道,“那好啊,你别回去皇宫了。” “好。”霍云答道,并没有抬头,只看着手中一封图册。 他自吃了晚饭就一直在灯下看这个图册。 翠姜走过时只瞄了一眼就不愿意再看了,上面的图画和字迹密密麻麻得让人头疼。自霍云在这里养伤这十日,她便不喜欢去看去想太繁复的事情,她喜欢如今的简单,特别喜欢。 翠姜有点意外,霍云说“好”,不像在敷衍或者玩笑。 苏锦衣也看出了这一点:“你说真的?这可不行,今日已经回过宫里来的人了,明日你若……” “你来看这个。”霍云忽然抬起头来,眼睛被烛火映照着,灼灼其华。 第一百二十章 对于苏锦衣和霍云接下来的谈话,翠姜没有主动退出去,因为她发现,霍云经翠忱一事后,关于他们秘密进行的事情已经并没有太过刻意回避自己,这十日来一直如此。或许是因为自己多了解一点,便能更加共情一点,再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也许能不像个一无所知的孩子一样无助和难过。 这是霍云的心,也是他的斟酌,只是每每自己在,他与锦衣议事就不得不将一些话隐藏下去,只说他的部署,而不表达太多的情绪。 比如他现在指着那张密密麻麻得让人心生烦躁的图,和苏锦衣说着:“这是裘凤游首先会挖掉的前哨,要给他留下,不要动,要动找个。”霍云拿着碳签在图上的一个拐角标识上画出一个黑色的小点,“这是官方的布防图,以我对管兆旌其人的了解,他一定会在布防图之外,多加几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策应点,这个最外围的明哨之后肯定不止一个暗哨,一定会再加一个,为的就是前哨一倒,暗哨若是也被发现了,还有这个更隐秘的布线在,这个拐角就是最好的位置,这里一定有人,所以这个卡口要事先拔除。” 对于霍云的判断,苏锦衣一点都不怀疑,只是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通道,□□要在大典之前的十天前就埋好,不能提前也不能错后,提前了,天气 分卷阅读213 寒冷多雨,□□容易受潮,错后,我们就进不去了。” 苏锦衣仔细观察了一下位置,认真记好。 “当日只有我与翠相随着裘凤城的队伍进去就可以,你的人一概都在外围散游,不要因为风吹草动就进去冒险。锦衣,你要稳得住,不要因为……” “我知道,我已经和忱儿说好了,她会加倍小心的。”苏锦衣知道霍云说的是翠忱,“进去的人越少,你的掣肘就越少,翠叔叔和忱儿就交给你了。到时候潘辽的人会护送你们出来。” 霍云了然,也不再多言,继续他的部署。 两个人絮絮说着话,声音和情绪都并没有太大起伏,显然这已经是他们谋划过商量过谙熟的事情了,可一旁的翠姜却听得心惊胆战。 “你们是要……”翠姜可以肯定,她现在听到的是一个作战计划,至少是一个和作战相关的计划。 霍云没有去看一直靠在床沿上假意看书的翠姜,只轻声道:“听不下去,就出去走走吧,穿好秋氅,外面凉。” “你们是要在皇陵动手吗?”翠姜侧目,眼中狐疑。 苏锦衣笑着看了看翠姜:“你能看懂布防图?” 翠姜摇头:“看不懂。但是我听到你们说——大典,还有什么多雨受潮……朝廷的大典都会选在春秋进行,为的就是躲开雨水。如今秋季已过,春季尚远,你们此时谋划,又言多雨……眼前的,除了先帝裘赫朝的周年祭祀,还能有什么?你们要在祭祀那日做什么?” 苏锦衣挑了一下长眉,笑道:“有什么意见吗?说来听听。” 翠姜刚要说话。 “你去吧,出去走走,半个时辰回来就好。”语气温和,霍云起身拿了翠姜的外衣,给她披上。 翠姜望着霍云,有好多话想说,又说不出口,半日叹了口气,低头推门走了出去。 月色长宁。 翠姜站在溪水边,觉得阵阵清凉却不冷,料想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刚刚霍云说他不走,可是真的?可他不走,这么重要的计划会不会有所延误。 这个计划……让翠姜觉得担忧。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大概需要三五天回来。”晏医不知道什么时候披着衣服从屋里走来出来,同翠姜并肩站着。 “嗯,小心。”翠姜道。 晏医望着溪水有些出神:“翠姜……” “嗯。”翠姜答道。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晏医转过身郑重地向翠姜道。 翠姜深深吸了一口气,溪水清冽香腥,瞬间将整个人都漱干净了:“关于霍云的伤吗?” “那不是伤。”晏医的眼睛是修长的,嵌在雪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秀美冷俊,不得不说,晏医其实是一个非常美的女子,如轻云一朵般无尘。和所有云崖郡的人一样,美得天然自在。 “不是伤?”翠姜咬了咬嘴唇,“可他皮下顿挫增生的骨刺很像是伤……” “是很像,但不是。如果是伤,我的药不会这么见效……也不会,也不会这么久了,仍不见效。”晏医皱着眉,看起来很难过。 “你听说过附骨疽吗?”晏医低下头,看着脚下匆匆而过的溪水。 翠姜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牢牢抓住溪边一支樟木树干,头上豆大汗珠顿时冒了出来。 晏医一笑摇头,嘴角满是苦涩:“若只是附骨疽,我自问尚有本事治愈,何况他自来身体健壮,并不是太过难为的事。” 翠姜不可置信地望着晏医:“还……还能更严重?” 晏医用手抹了一下眼底,月光之下,都是闪烁:“如果你见过他小的时候,十岁的时候,你就知道若不是这骨病,他会长成一个怎样英武的男子。一定和王爷一样的高大俊朗,战无不胜,一定和王妃一样漂亮……” 翠姜想着霍云的脸,想着他的样子。 “如今的他,便如一块枯木,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样子。”晏医哽咽,挡不住眼泪直落。 “所以呢?”翠姜急道,“所以究竟是什么病?会,会怎样?我不关心他的样子,只要他好好地健康地活着。” 晏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病,我只知道,如今……如今他的肩骨已空了,至于里面是什么样子,我不敢想,也不敢看。” “空了?空了是什么意思?”翠姜不能相信。 “附骨疽难治,但是只要病人身体强壮可受得下猛药,三五载“六方”用下来,就算伤了内脏,减了寿命,也总能去掉病根,不至于立时就有性命之忧,总有数十年好活。可是……可是,可是这药霍云已经用了二十年了,只有用的时候能解一时之危,一旦不用,便险象环生,几次险些性命不保。” “那便用啊?”翠姜听得心气起伏不定。 “一直用着……人就如你所见,越来越憔悴,根本,根本就是在消耗所剩无几的精元。一旦元气耗尽,便,便是油尽灯枯了。”勉强说完,晏医已经半分力气也没有了,跌坐在溪石上 分卷阅读214 ,哀哀喘着气。 翠姜连坐在溪石上的气力都没有了,直跌坐在地上,半日缓不过神来。 “所以呢?”半晌,翠姜抬起头看着晏医,“所以呢……晏医。” 晏医知道翠姜问话的意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所谓的油尽灯枯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只知道他会在每年最冷的时间里睡得越来越久,最初的时候他只睡十天半月的样子,近几年,他已需要睡腊月一个整月了。去年,就是来端阳前的那年腊月,他足足睡了四十天。东靖临海,气候温润,尚且如此。端阳,端阳的冬天,更冷一些吧?更何况,这大半年里他谋划计算,每每耗损心力,你看他如今……已有了下势,不是吗?” “为什么会这样?你说他夙昔强壮,十岁之前是健康的,为什么会突然得了这样的病?”翠姜觉得也许知道原因,尚可有一线对症医治的机会。尽管晏医的医术已近乎神迹,但是自己不听到原因总不甘心。 晏医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便是霍云的禁区,尽管这是云崖郡每个人都知道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唯独不能对翠姜说起。 这是霍云的命令,死命令! 就算是今日自己对翠姜说的一切,已然是触犯了霍云的命令了,被他知道,自己虽然不至于受罚,怕是从此以后怕是再无缘和他说上一句话,吃上一餐饭了。 可是晏医知道她必须说,尽管她不喜欢翠姜,她甚至是恨她的,恨她的美貌狡黠,恨她的敏慧多姿,恨她有王爷王妃亲定的儿媳身份,最恨的莫过于她有霍云从不肯给予旁人一丝一厘的深情。 “我不能说。”晏医站了起来,自顾自向着屋里走去,“或许有朝一日,他会自己对你说起吧。我今日和你说起这些,只是想告诉你……若我是你,便从此刻开始再不离开他半步。还怕什么身份败露?这天下已经就要不是他齐家的天下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夜月朗星稀,清晨,果见是个晴天。 霍云自醒了,一直坐在桌边看着翠姜忙来忙去地收拾东西。 “我说了今日不走,你这么着急收拾东西干什么?”忍不住发问,霍云伸出手想拉住翠姜匆匆而过的身影,却抓了个空,被她轻巧躲过。 “这里每日都是毒瘴笼罩的,住下去有什么意思?不若小松枝巷来得清爽。”翠姜笑着把手里的小鹿丝花披肩放进了箱笼里。 霍云笑看着翠姜:“你这是一早上不肯没吃东西,眼睛都饿花了吧?那是你的衣裳……”霍云话说到一半忽然愣了一下,因为他发现翠姜除了在收拾自己的东西,现在正在把她自己的衣服也装进箱子里,不独小鹿披肩。 翠姜没抬头:“我也不住这里了,我喜欢你那里,院子好,屋子好,酒也好。”翠姜说着,更快地把东西悉数放进了箱子里。 霍云未置可否,捡了一块儿桌上放着的松仁儿卷子吃。 “怎么了?不愿意啊?”翠姜见他不言语,停下手里的事,转身笑看他。 “这可不妥当,你现在的身份可是……”说话的是一步迈进来的苏锦衣,他今日特地被准了假,说是在家里帮着霍云打点。 “我不是!”翠姜坚决道。 苏锦衣眨了眨眼睛,咳嗽了一声:“好吧,就算你不是裘凤游的侧妃,那你病好了,也需得回翠府住着,你总不能不是翠相的女儿吧?怎么可能住在小松枝巷?” “我,我……”翠姜想回嘴,却无话可说。 “无妨。”霍云道,“就去吧。我和翠相澜姨知会一声就好,离得不远,就算有事,马上过去也来得及。只是,有一件事……”低头思量,霍云没有说下去,继续吃着手中的卷子,他觉得今天的松仁卷子格外的好吃。 翠姜一笑,坐下来也和他一起吃。 “呵呵,果然都疯了。”苏锦衣想说什么,最后只哼哼了两声,叹着气搬箱子去了。 小松枝巷,巷如其名,蜿蜒拐艮,路不笔直,当初修路围墙的时候便是取各家各户能稍稍独立门户的意思。所以如今这里虽并没有住着什么大官大吏,倒也都是读书人家,更显得清淡逸静。 一路车行,并没有遇到什么人,马车停在宅子门口,苏锦衣特别招呼了家丁卸车,搬运粮米碳薪,正是准备过冬的架势,近来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没人疑心了去。 霍云亦站在门口,不时伸展伸展筋骨,人们都道霍公子病愈出来走走,今日好气色。霍云笑着和众人打招呼,并不多言,末了只带了一个“随从”往后院书房去了。 半日无话,晚饭的时候苏锦衣散了家丁,三个人独坐着吃饭,正是自狸木林带回来的鱼饼,清香可口,苏锦衣一叠声夸好吃,又说家中有了女眷果然就是不一样。 已撤去随从装扮,换了家常女仕装扮的翠姜就呵呵了:“我说锦衣哥哥你是不是因为太好看了,脑子就不太好用?还女眷,我哪里像女眷,足足看了一下午的书好吧?卧室门都不让出去,要闷死了。那饼子不是 分卷阅读215 我弄的,是带来的。” “你还可以来书房。”霍云道,“只是白日里不方便,难免有人打扫,晚饭后就可以了,卧室……” “卧室最安全,什么时候都是不许人进,我知道了!说了好多遍了……”翠姜没好气地道,“女眷?呵呵,我都快成书童了。” “书童不在卧室。”霍云一直在吃一块儿鱼饼,每一句话都安安静静地说,不急也不躁。 “啊?”翠姜愣了一下。 苏锦衣一口鱼饼呛了出去,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哎呀!”翠姜脸红了,起身跑了,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拿了一块儿鱼饼并红烧排骨,昂着头走了。 惹得霍云和苏锦衣都笑起来。 奇怪的是,翠姜回了卧室,霍云这一夜却没有回来。 半夜里等得久了,翠姜轻手轻脚溜到书房,果然看见霍云合衣睡在书房的月台塌上。 想问他回去睡,又怕他刚睡沉,难得安稳,便回房去抱了棉被过来,给他盖好,又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方自己回房睡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翠姜刚蒙蒙醒来,便看见房间的桌子上已摆了不少吃食,各色点心干果并秋梨葡萄皆有,翠姜也不管它,自洗漱了,就拿起昨日没看完的书,偎在被子里一看又是半日。 午后,霍云从宫里回来,只脱去外衣和翠姜打了招呼就又去了书房,一直到晚上都不曾见。 夕阳清透高远,盈盈绕绕几朵晚霞,正是深秋黄昏。 翠姜合上已看完的书稿,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桌上一日未曾动过的吃食,忽然回想起儿时和姐妹燃烛共读的日子,也是这样,不管一日里母亲着人七八次地催,三个人也不曾放下手里的书,直看到眼花头晕,便到院子里去疯跑疯闹,全没有大家小姐的样子,爹娘也从不说一句,只由着她们。 如今……霍云也是这样待自己的,翠姜想,是宠进了心里,虽然风雨欲来,心却自在。 屋子里暗暗的,翠姜犹自出神忽觉窗外一亮,走过去瞧,竟看到院子里不知何时挂起了红色的灯笼,自窗棂隐隐望去,竟有七八个。 一个人影自窗前经过,不仔细分辨也知道,是苏锦衣。 “嗨,锦衣哥哥,院子里怎么换了红灯笼?”翠姜从窗子里问道。 苏锦衣停下脚步,仿佛是带着笑意:“今日宫中摆宴席,庆贺南安王爷裘凤南喜得嫡子。所以各官吏家,凡愿意的,可以燃起红灯共贺。你再过半个时辰便来吃饭吧,我把家丁都打发到前院去。” “哦。”翠姜应了一声。还记得裘凤南的正妃是李记的独女,叫做世珊的,是个秀雅大气,温柔如水的女孩儿,那时和裘凤南站在一起会无端让人觉得美好。如今裘凤南与李世珊已得了嫡子。 是啊,一晃已然一年的时间了,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姐姐和自己被送到了黄亭围场,从此命运便如戏剧一般急转而不可把握。忱宝做了千难万险的皇后,自己一路奔忙,从端阳顺着柳河一路向东,却又恰巧遇到了霍云。 遇到便是一生! 无论这一生是长是短…… 翠姜想起晏医的话,抬起明媚眼眸,不让眼泪落下来。 院中的灯笼是明瓦的,随着里面烛火烤灼的时间越长,温度越高,便会越明亮。翠姜想,看来这红灯笼是要一夜不熄,直到天亮的,才燃了这耐时的明瓦灯笼。 “小姐饿不饿?一日都不曾吃东西。我做了小姐喜欢的芙蓉面来,快来吃一点吧,一会儿可是要忙了。” 翠姜还在在出神,忽然听得门口有个熟悉的声音唤她“小姐”,不禁心中一跳,忙回头来看。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话说翠姜正在房中独自出神,听得有人唤她,忙回身来看。眼前甜美娇憨的小茉茉一身初荷粉玲珑别致,腰上红涤如酥,手中正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芙蓉面,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更让翠姜意外的是,在她身边,母亲的婢女萍儿姐姐已放下手中红绸覆盖的龙凤盘,并将一对红烛安置好。 “二小姐别发呆了,吉时就到了,要快些。姑爷也真是的,这样晚才让我们来,好在茉茉这丫头平日家憨头憨脑的,自家小姐的东西倒是收得谨慎清楚,一说便拿得出来。”萍儿言辞爽利,好像并不意外今日之事一样平常。 “那是自然,茉茉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你看我身上陪嫁的衣裳,都做成好多日子了。”茉茉笑着凑近翠姜,“你怎么还傻站着,是要吃面还是现在就装扮起来?” “你们说……姑爷?”有薄薄的汗从翠姜的额头上渗出,达摩凌霄的香气迅速透了出来。 “自然是姑爷,没有姑爷,你自己装扮起来做什么?像小时一样扮家家酒啊?”茉茉笑道。 “二小姐小时还扮过出嫁的家家酒啊?好在外人不知道,不然这大家小姐是要被人笑话的。”萍儿掀开红绸,拿出一对凤钗端详着,边和茉茉聊天。 “她小时可不愿扮 分卷阅读216 新娘,都是抓了大小姐来演,她不是在一边指手画脚,便是穿上袍子当新郎官。今日可是跑不了了,这新娘子算是当定了,只不想竟还是个王妃……”茉茉笑着放下手里的芙蓉面,也帮着萍儿收拾钗环。 “王妃……”翠姜觉得声音都凝涩了。 萍儿和茉茉说——王妃? 站不稳跌坐在椅子上,翠姜一头热汗——这个时候,裘凤游要来迎娶自己?难道是薄宏定倒了,薄檀湖的地位不保?难不成是裘凤游起兵在即,要以自己为筹码,掌握翠家?还是母亲……难道还是母亲终还是不念自己与霍云之情,要让自己去往东靖? 不管因为,现实都在眼前了,自己要怎么办? 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翠姜想了想个中缘由,为何此时要去东靖?这么匆忙。 裘凤游如今万事俱备,只还缺一个起兵的理由,若是自己现在能带去一个理由,或者一个真相——比如皇帝已经发现东靖私募屯兵,有不臣之心,率先起兵讨伐,是不是就可以了?自己是不是就要去充当最后一根燃薪。 翠姜脑中乱成一团,这里萍儿只是兀自笑着收拾东西,茉茉走过来,纳闷儿地端详满脸是汗的翠姜:“你在做什么啊?二小姐,还不快一点?” “我娘呢?怎么不见我娘?”翠姜道。 茉茉摇了摇头。 翠姜心下一紧:“茉茉,你去和夫人说,我要去见她,或者请娘移步到我院子里来。” “你的院子?傻小姐,这里哪是你的院子啊?”茉茉笑道。 翠姜忽然愣了。 这里不是翠府啊!! 一天恍恍惚惚不作他想,黄昏十分又全然沉浸在儿时自在里,果然影影绰绰间全然忘了身在何处…… 这里是霍云的小松枝巷。 若是裘凤游迎亲,怎么会来这里? 所以…… 她们口中的王爷……她们口中的姑爷…… 是…… 翠姜觉得心下一阵狂跳不已。 “小姐啊……”茉茉在翠姜对面坐下来,叹了口气,“茉茉从前一直觉得我家二小姐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一直一直这么觉得,不过现在看来,姑爷才是。哎……你这一辈子,岂不是要被这个男人看得死死的?连你看到我们是什么反应,姑爷都猜得这么清楚,你真是完了二小姐,真是完了。” “你这小丫头!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完了完了的话?!那是姑爷晓得咱们二小姐的心思。还有,你既然佩服姑爷,那为何不听他的话,好好和小姐说,偏要左一句王妃,又一句准备衣裳的,果不其然是把小姐吓到了吧?小心咱家姑爷心疼。”萍儿笑着,把面推到翠姜面前,“二小姐快点吃,吉时可真的要到了,莫要让外面的人等久了。” 翠姜看着萍儿,又看了看茉茉,拿起凤箸,却迟迟没有下箸,心下思量原来霍云一早都把自己会被吓一跳这件事也想到了,可见这件事他也许早做了打算。挑起一根芙蓉面放进口中,翠姜一边出神一边吃……吃了半日也没将一根吃进去。 “这面好长。”翠姜道。 “喜面自然长,这一碗只一根的,一生一世,长长久久的意思。”茉茉手肘支在桌子上,捧着自己苹果一样的圆脸,看着翠姜,“姑爷足足搓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做好。”茉茉举起一根手指,“一个时辰,还是我帮忙,不然一缸面都要搓没了。”茉茉无奈道,“小姐啊,说起这个,姑爷也好像不是那么聪明。” 翠姜停口,看着茉茉:“你是说这面是……” “哎呀,你到现在不会还以为我说的姑爷是那个什么东靖王爷吧?”茉茉皱着眉毛,生气道,“别说他是个什么王爷,就算是他皇上又怎么样?怎么配得上我家小姐?” 茉茉——“唯有她家二小姐是最好的”理论一出,一旁的萍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了,你看看二小姐的样子,也知道她早就明白过来了,不然怎么肯吃面?早就又用头撞门去了。” “你们俩有完没完啊?真是,真是要反了,告诉我娘,打你们板子!”翠姜瞪了两个人一眼,嘟囔着低下头吃面,吃着吃着却不禁笑了,这一笑,口中含着的面条都跟着抖动起来。 且不说房中萍儿和茉茉七手八脚地给翠姜梳洗装扮,只说房外,此时明月高升,翠羽蓝竹迎风飒飒,愈加苍劲挺拔,上披红绸随风舞动,称得内院喜气盈盈。 明瓦红灯已经燃透,坠在屋檐下,照出一片欣然从容,中有翩翩红衣君子迎光而立,风动其发,若临风玉树一般。 没有丝竹管乐,亦没有宾朋相贺,小松枝巷寂静的夜里,唯有这一抹红色乍然开启,让整个端阳城都为之瞩目一般。 “新娘子来了。”茉茉欢快地自屋里跑出来,也不管她家二小姐蒙着盖头,看不看得清脚下的路。 “小姐慢一点,前面是个门槛,要一步迈过去的,迈过去从此一切顺遂。”萍儿在翠姜耳边轻声提示道。 “萍儿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近前只有萍儿,翠姜出 分卷阅读217 声问道,“我是说……霍云……” 萍儿一笑:“我自来就知道,我也是云崖郡的人。茉茉是个把月前知道的,夫人要把她送你做陪嫁丫头,不过夫人只是告诉她你被东靖退了婚,另作他嫁,并没有说其他的,你倒是放心,这个丫头看起来呆呆的,却与你一处长大,心诚得很。” 翠姜点头:“我知道。” 萍儿又笑:“我们若是不知道,哪有时间准备你身上这些东西?这可不是裘凤游预备的侧妃吉服,这可是咱们大燕正经百八的正妃礼服。” “是我娘让你们准备的?”翠姜问。 萍儿一笑:“新娘子可不能总说话,小心让人家听见笑话。” 已听到有人就在近前,翠姜只得噤声。 随着萍儿慢慢地走,翠姜分辨不出周围有谁,猜想应该苏锦衣是在的,还有谁…… 还没有来的及想明白,只觉自己的手中已有人放了一柄和田暖玉如意,玉暖生烟,是最上等的羊脂。 翠姜来不及品玉…… 因为送玉的这只手……好熟悉!修长温暖,中指上一颗痣明显得映入自己的眼帘,翠姜猛然间掀起了自己的盖头:“爹!” 翠姜没办法抑制自己的震惊,情急之下已顾不得其他,惊喜地叫着,蹦起来抓着翠少平欢喜出声。 “爹!爹!你怎么来了?” 翠少平一脸地疼爱又嫌弃,嫌弃又故作端正,故作端正又端不住的表情纠结在一起:“哪里有个出嫁女儿的样子?咱们好歹也是读书人家,这么不持重端淑,嫁过去是要被婆家嫌的。” “还有这盖头,要等你夫君来揭。”有人说着,已转到翠姜身前,将盖头接过来就要盖在翠姜头上。 “娘!”翠姜看到了和她说话的人,不由得热泪盈出。 “自然是的,不然呢?!”孟陵澜没有抬头看翠姜,只将喜帕盖在翠姜头上。 “我,我是想说,娘今日漂亮得很,女儿都被比下去了。”翠姜在喜帕下笑道。 “自然是的,不然呢?!”孟陵澜道,“总共生了你们三个,相貌一个不如一个争气,也只忱儿能和我相仿罢了。” “娘啊,我还都没有长大呢,怎么见得就没有大姐漂亮?” “离离?”翠姜听出来了,这是妹妹的声音。 “二姐不要说话,没得让姐夫笑话,以为咱家的女孩儿都和你一样呢。”翠离一本正经道。 “我怎么了?”翠姜还嘴。 “从来都是最好的。” 这是……霍云的声音。 翠姜在一阵欣喜紧张交杂的感觉顿生之时,只觉自己握着玉如意的已经落在了霍云手中。 一阵暖意袭来,就连这深秋寒蝉,明灯初上的时分,也一如花月正春风…… 第一百二十三章 怪不得霍云昨夜未和自己在一处,翠姜想,就是故意要像寻常人家嫁娶一样,拜堂之前,新郎官和新娘子按规矩是不见门面的。翠姜微微笑着,这一点儿都不像平日的他。 平日的他,从不肯放过自己一时一刻…… 独自坐在床榻上,看着窗外红色的灯笼随风摇曳,晃出一片喜色。翠姜觉得其实自己早就应该想到,霍云从前都是不肯让自己来小松枝巷探望的,如今竟然许自己在这里长久住着。自己因为听了晏医说起霍云的骨伤难愈,什么尚未婚嫁,什么身份,什么危险,一时都顾不得了,只想着每时每刻都能留在他身边,才任性要来这里的,这其实很冒险,也很危险,可就是这样危险的事情,霍云竟然答应了,便是早就筹谋着这样一场婚礼了吧? 而且还不止霍云,还有爹娘,兴许有很多人……姐姐也知道的吧?还有远在东靖的潘辽、葛骁,他们也知道的吧?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间,几乎是风雨欲来的时刻,举行这样一场婚礼?翠姜不是太愿意想,想多了便觉得一阵阵寒意从心底生出,这寒意让翠姜觉得不安,不由得晃了晃头,起身摸索着走到窗前。 能听到门外花厅里几人絮絮的谈话声。 翠姜探着身子想要听清他们的话,只是听了半日也不过只字片语。 爹的托付,娘的叮嘱,离离的欢笑,苏锦衣的打趣,还有霍云的声音…… 他的话不多,极认真听着似乎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个——“是”字。 恭顺,诚恳,而含蓄。 屋外微冷,将竹窗关起,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翠姜回到了床榻边坐着,触手是崭新的龙凤喜被,光滑而躁动,一如现在翠姜的心情。 翠姜以为自己可以专注于此时的喜悦平和,就如普通的新嫁娘一样,坐在喜房中,想象着相公俊朗的容颜,想象着儿女绕膝的欢乐,想象着终有一日可以白首相携,用浑浊的目光看朝云暮雨……这一切似乎呼之欲出的清晰,可又似乎沉甸甸的遥远。 月光慢慢柔和下来,帝都端阳的喜庆已接近了尾声,几盏三司盐铁局制造的十六 分卷阅读218 瓣礼炮渐次在空中燃尽,残留芳香的烟火气徐徐自空中落下,弥漫在端阳大大小小的街道里,沾染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泛出几朵不一样的碱花儿。 深秋的清冷逐渐占了上风,却在这样一个晚上不肯露出萧瑟,葳葳蕤蕤几片落叶,是未尽黄透的意难平。 有淡淡的碣石清香。 翠姜知道,是霍云回来了,在人声渐寂的夜里,听得他回身关了房门。 烛火摇了摇,翠姜自盖头里能看到他的身影,走到龙凤烛前,拿起剪子剪了剪灯花儿。 灯花儿没听话,自己爆了个响栗。 翠姜忍不住一笑。 霍云也笑了,灯花爆开,这是喜庆的征兆…… 放下金剪走到翠姜近前,霍云自盖头里捏了捏翠姜的下巴:“一天没吃东西,还有力气笑我?” “吃了你做的面。”翠姜道,“茉茉睡了吗?让她送些吃的来吧,你也吃得不多,我听你们一直在说话。”翠姜说着就要起身去唤茉茉。 “茉茉回去了。”霍云拉住了翠姜的手,没有让她起身,“茉茉刚才同爹娘一起回府了,晚些日子再让她来陪你,这几日不方便。” “爹娘……”翠姜反应了一下这“两个人”是谁,又体会了一下所谓——不方便。 “嗯,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府中。锦衣忙和了一日,刚才又喝了酒,估计也已经睡下了。”霍云说着向翠姜身前凑过来,低声道,“这会儿院子里没人。” 气息却被拦在了喜帕之外。 “哦。”慢了半拍,翠姜应了一声,“你今日累了吧?早些睡吧,最后一剂药喝了吗?” 霍云一笑,没有答言,自床边的金盘上拿起喜秤,稳稳挑开了翠姜的喜帕。 烛火下,翠姜容若盈光,浅浅一笑,仿若初春已至,饱满的红唇被茉茉用蔻丹反复涂了好几次,衬得翠姜娇艳欲滴,让人不觉心驰。 可是翠姜却没有看到霍云直面她温柔的眼眸和微笑的脸,他只是望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将喜帕细细叠好和喜秤一起放进了金盘,并没有再看翠姜。 翠姜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空气有微微的凝滞,好像时间只在烛火偶动中才会流逝一般。 “那个,我娘……没有为难你吧?”翠姜两手支着床沿,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儿。 霍云点头,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说服她的?”翠姜靠近霍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不是我,是翠忱。”霍云道。 “姐姐?”翠姜跳了起来,“她肯和娘聊起这些了?那是不是她们已经不再有心结了?是不是锦衣哥哥开解的?锦衣哥哥果然厉害。” “翠姜啊。”霍云忽然抬起头看着翠姜,打断了她的话。 “嗯。”翠姜一直高兴着,应声道。 “你知不知道现在此时此刻,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最重要的人是谁吗?”霍云皱着眉头,看着一脸愉快到飞起的翠姜,不觉有些“醋”意。 翠姜用舌头舔了舔唇尖,霍云看起来有点儿“生气”,大概是自己一直在絮絮叨叨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人,忽略了他吗? 嘻嘻而笑,翠姜拉着霍云的衣袖:“‘合卺酒’,咱们来喝合卺酒吧。不过……你们晚上喝的什么酒啊?现在院子里没人,你能不能去寻一坛来?刚才我太渴了,这屋里也没有水,合卺酒都被我自己喝了。”翠姜有点不好意思道。 霍云叹了口气,想来实在无奈自己这位新嫁娘,没有说话,起身自开了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只澄玉瓶子出来,回来递到翠姜手里。 翠姜没见过这只瓶子,拔开橡木塞子,一股清香之气飘了出来,并不像酒。 翠姜尝了一口,瓶子里是水,淡淡的没有别的味道,不过说是水也不准确,这水带了香气。 “这是什么?”翠姜喝了几口,觉得好喝,就又喝了几口,问霍云。 霍云的喉结滚了滚:“渴了就快喝吧,总不会害你。” 翠姜觉得今晚霍云有点儿奇怪,平日里两人相处,从不见他如此“清淡”,如今洞房花烛,他倒像是坐在书房看书一样不急不躁。 翠姜一边想一边一口一口把水送进口中,越喝越觉得这水十分清甜,不过一会儿,大半瓶已经灌进了肚子里。 可奇怪的是,这水为什么好像越喝越渴呢? 翠姜用一只眼睛透过瓶口向瓶子里瞧了瞧:“这里有什么啊?喝下去起初清淡,继而甘甜,现在嗓子里都火烧火燎的。不止嗓子,我现在……浑身都好热啊……你是不是开了地烟?”翠姜问霍云,“这也太早了些吧?蒸得人难受。” “没有。”霍云把瓶子拿过来。 “这水……”翠姜起身,向着桌子走了两步,忽觉脚底如踏棉絮一般无力,“霍云,这水有问题,你不要喝。” “我用不着,也不是水。”霍云伸手扶住有些摇晃的翠姜,顺势把她抱了起来,只觉她浑身香暖温热 分卷阅读219 ,蜷缩在自己怀里,像一只初生的小狐狸般柔软诱人。 “不是水,那是什么?”翠姜心里不住突突乱跳,身上的衣衫已沾了薄薄的汗,却顾不得霍云的手臂抱起自己会不会吃力,只想黏在他胸前,只恐贴得还不够近。 “是前几天我在狸木林养病的时候闲翻医书看到的方子。”霍云似乎有点儿心疼又有点儿得意,只看着怀里的翠姜,吻她越发湿润的唇。 “天啊……”翠姜残存的意志让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刚刚喝下的是什么,“你……你……霍云!”翠姜“恨”道,“谁,谁会给自己的新娘喝这个?我……我是明媒正娶的好不好?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翠姜欲哭无泪,简直要气死了!又气又羞又恼,翠姜却挡不住自己的意志逐渐崩溃,不觉牢牢缠绕住霍云,翠姜一阵阵浑身发烫。 霍云这药制的,还真是药性醇猛。 “放心,不会伤身,都是温厚补药,很适合你。”将翠姜放在床上,霍云栖身而来,轻吻她的唇角。 当然知道他用药一定不会伤害自己,可翠姜仍是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想要赌气躲开他,可是手碰到他的胸膛,碰到他隐隐的胡茬,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微笑,却又怎么也躲不开了。 “这样的事说与谁听都不会信的,平日冷得像块冰一样的霍公子,竟然会用这样的东西。”朦胧中,翠姜嗔道。 “这话你要说准了。”霍云抓住翠姜雪白柔熙的肩,重重吻下去,就要把她吃进肚子里,“我从来都不需要……姜儿,你就是我的药,救我命的药,也是要我命的药……我不想每一次都忍得太辛苦……你在意我的伤,就不担心……” “忍?你何时忍了?!”翠姜在一片沉溺中,觉得霍云就是在强词夺理。 “哦?那你便试试我不忍吧……”狡黠一笑,霍云不再多言。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齐承元元年,深秋,夜。 帝都端阳迎来了入秋的第二场雨。 小松枝巷子一个三进的小院落里,雨打落了仅存在枝头的几束枯叶,添了寒意。 屋中的红烛就要燃尽,尚余的光柔和温暖。 霍云披着衣裳靠在床头,舒适的棉布交襟寝衣,干净而秀挺,一如他的眉目,在深浓得化不开的寒夜里,格外清朗。 他的脸上有难得的光泽,他看起来很开心,他的手轻轻地落在身边人披散如绦的头发上,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与贪恋。 “不要再摸我的脸了,也别摸我的头发,让我睡一会儿。”翠姜没有睁开眼睛,声音懒懒的。 “好。”霍云道,“我等着你睡醒。” 翠姜睁开惺忪的眼睛,眼底仍旧微微桃红:“你再敢过来,我就咬你。” 霍云指着肩膀和胸口,那里清晰的咬痕还在:“这样的?” 翠姜觉得“崩溃”,不止自己软绵绵的身体,还有意志,都被摧毁得一丝不剩。晏医还说他的骨伤很危险?现在看起来比较危险的是自己。 见翠姜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霍云附身附在翠姜的肩头:“天就要亮了,要不要……等下再睡?” 翠姜死死裹着被子,身子转向里面,不理他。 明朗一笑,轻吻翠姜的后颈,霍云起身,开始一件一件穿起衣服。 “夜还这么深,你去哪里?”等他差不多穿好了外氅,看样子是要出去,翠姜忍不住回过身来问道。 “有客人来。”霍云笑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这个时间?客人?”翠姜不信。 “嗯,睡吧,我去去就来。”没有再多说,霍云推门出了房间。 房中,燃了彻夜的红烛恰时冒了一缕幽香的青烟,半刻黑暗之后,月光投进了窗子,雨竟渐渐停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雨后云散,月亮露了出来。 满秋的落叶踩在脚下,因为浸透了雨水,没有干枯碎裂的声音。 霍云走得不快,不时抬起头来看看空中一两点雨星,夜幕之下,偶尔闪亮,带着夙夜芬芳。 苏锦衣已在院门外等候多时,看起来很是闲适平常。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经过回廊,向前院来。及要走到,苏锦衣停下了脚步:“我问你一句话。” 霍云回身看着他:“问。” “你真的决定了?”苏锦衣裹了一下松香秋氅,把自己全包了起来,“霍云,你得知道,这样的决定不应该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代替他们舍弃。” 霍云眼中有微微的笑意:“当然。” “可……” “我自始至终也没有替谁做过决定。”霍云道,“我向云崖郡每一个人承诺过的,我都会做到。” 苏锦衣看着霍云,凝神半日,默然点了点头:“仔细想来,真是这样的。就如当初晏暖一心要进著馆修史以接近裘赫朝,我们大家都知道这是一条无归的路,你纵然有千般不愿,最终也没有 分卷阅读220 阻拦,因为你知道若不能让裘老儿尝尽苦楚而死,就算有朝一日能杀之,亦非晏家兄妹之愿,难平他们心中多年之苦。” 有一闪而过的遗憾嵌在了霍云深邃的眉眼之中,如夜里的风过,中有万千话语,无从说起。 拍了拍霍云的肩,一路走来,苏锦衣自然明了霍云心中所想,只是一句话也劝不出口,这样的无奈和痛苦,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几乎从云崖郡覆灭的那一刻开始,无论是清醒或是睡梦,这样的感受便如影随形,从未离开过。于自己是,于晏暖是,于云崖郡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果有机会手刃仇人,那会是不惜性命的事,若是能在仇人死之前,让他们感受一下自己曾经历的痛苦,那便再好不过了。 所以即便是霍云,也无法阻挡,无法阻拦他们为自己的父母、丈夫、妻子、兄弟姐妹去报仇,他们共情,然而最深的痛苦,却永远都是孤单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霍云即使再怕失去翠姜,怕到殚精竭虑,怕到骨伤复发,也只会用尽全力去保护罢了,从未肯对澜姨有过半分埋怨,甚至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 自己也是这样的。 “罢了,你要怎么做,我随着你便是。”苏锦衣轻快笑道,“你的决定我不再阻拦,我的事情你可以决定,就算是……就算是死。” 霍云从自己肩上拉下锦衣的手,用力地攥着他的手腕,这许多年,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身边,是兄长是挚友,更是亲人。 “放心,不会有事的。”霍云一笑,“你若有事,翠忱怎么办?翠忱若是伤心,姜儿会怨我的。” 语声轻缓却饱含力量,一如他每次做出的决定,只给人仰视的机会,从不给人怀疑的余地。 苏锦衣笑了:“你现在是不是每做一件事,都会首先想到姜儿。姜儿会怎么想?她安不安全,开不开心?” 霍云忽然把苏锦衣的手腕猛地推过去,砸到胸口发出“嘭”的一声响,几乎砸了苏锦衣一个踉跄,不住咳嗽。 “你干什么?”苏锦衣捂着胸口道。 “若是不想,便会如此。”霍云笑着转身,几步跨进了前院。 雨刚停下,云彩尚未全然散去,偶有飘过月亮面前的,使得天色半遮半掩。 小松枝巷,霍邸前厅此时大门紧闭,只在东厢有微微烛光透出。 大齐南安王爷裘凤南方正的脸面在他见到霍云之前并不自然舒展,大概是因为雨水酝酿出檐栏的松香味道,让他闻惯了沉香的鼻子不大适应,又或者是这里太冷了,他预备的秋氅不太能抵御这样的潮冷。 总之他无法安坐下来,只在屋里来回地踱步。 这样的踱步已有了半个时辰。 让客人等半个时辰,这样的待客之道实在不礼貌,尤其是对裘凤南这样尊贵的客人。 可是裘凤南既没有离开,也没有生气,他只是在踱步,一遍又一遍。 “请坐。”霍云走进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掀起衣襟就近坐了下来,并没有等裘凤南回话,也没有等他坐下,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事实上,他们真的不是第一次见到…… 二十年前,他们就见过。 彼时,霍云站在云崖郡的城防之上,裘凤南坐在裘赫朝的马背上,隔着熊熊战火,遥遥相望,是从不由己的对立。 “真像……真像……你真像……”半晌,裘凤南慢慢坐了下来,目光始终不离霍云的脸。 “你还记得?”霍云不急不缓道。 “自然!大燕李尔王,面如冠玉,身若矫鹰,是一见难忘的人。只是……你比你父亲单薄些,看起来不像习武的人,面目……面目更漂亮,像你的母亲。”裘凤南说着,有些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霍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随手拨亮了灯烛,将金针扔到了瓷盘里,发出“叮”的一声。 明烛晃晃,猝声入耳,裘凤南一惊,已迅速恢复了端然严肃,全将曾经的回忆按了下去,他此次诚然不是来叙旧的,他有很重要的事情来见霍云。 “你!好大的胆子!”半刻对峙,裘凤南忽然道,“你可知道,从我父皇开始到当今皇上,清剿云崖余孽一事从未停止。你一个小小的云崖余孽,竟然堂而皇之地到端阳来,到朝堂上来。你怎么敢来?!” 霍云并没有因为裘凤南的怒火而变得有半分不自在,只是笑了笑:“云崖余孽?呵……说起这四个字,我倒是很想问一句,你裘凤南,不是吗?如果不是,你我今日又何需一见?”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面对裘凤南的怒压,霍云只是笑了笑:“云崖余孽?说起这四个字,我倒是很想问王爷一句,你,裘凤南,不是吗?如果不是,你我今日何需一见?” 没有打算和他讨论太多往事,霍云将问题直接送进了裘凤南的心。 霍云知道,为了这次见面,裘凤南一定做了无数准备,这样的见面在裘凤南 分卷阅读221 看来无异于曾经的大燕和今日大齐之间的对话,每一句都关乎着江山社稷,关乎着生死存亡。霍云觉得裘凤南此时的心里压力一定是巨大的,让他快速放下负担芥蒂,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击即中他的困惑,让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跌落在地上,最好能粘上一身尘土,才能尽快说出他的目的。 裘凤南的母亲,裘赫朝一度最宠爱的景妃,生自云崖郡,长自云崖郡,就在云崖城破,家乡亲人都付之一炬而自己无力回天的那一日,自裁于云崖山迎风的梨木之上。 这是裘凤南二十年的尴尬和痛苦,是埋在心里仇恨的种子,是二十年来裘凤南从一个得宠的甚至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闲散王爷的愤懑。 事实上在最初的日子里,霍云并没有太过关注裘凤南的存在,相对于裘凤城皇帝的身份,相对于裘凤游庞大的朝廷势力和敏锐的头脑,裘凤南确实太安静了,安静得朝野上下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甚至在他成为了李记的女婿之后,连李记都变得安静了,好像安享富贵是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一样。 直到霍云发现——自翠忱落胎自求出宫修行,翠家受到牵连,紧接着薄宏定倒台,而唯一与裘凤游骨血相连的李记竟在这个关键时候忽然地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全然不理朝堂之事! 这件事看似只是个巧合,甚至从顾念一起出生入死的薄宏定的情感上,李记病倒都说得通,但是这个巧合对于远在东靖的裘凤游来说几乎是致命的!这就是告诉裘凤游,他在朝廷上所有的支撑势力都岌岌可危了。而且这个危险还不止是来自从此以后在朝堂之上他裘凤游再难有什么话语权,更来自于曾经的皇位之“让”——这件秘而又密的事情。 这对于如今已经坐稳皇位,了解到皇权所能带给他的无上愉悦的裘凤城来说,无疑是一个越发过不去的心结。 所以一切知晓当时之事的人,一切能够指出他皇位来之有瑕的人,他都要铲除!! 薄宏定,李记,甚至翠家! 李记久沐官场风雨,他怎会不懂这些?既然他懂,只要有一口气在,也不会宣告自己病了,还如此严重。 可这一切就这么轻易的发生了,这一定证明着什么? 霍云在想明白其中关节之后,不禁嘴角上扬——原来,等待这场萧墙之争,兄弟之祸的人,不只是自己! 皇家,果真没有什么所谓父母兄弟,血缘之亲在权力面前,就是个笑话。 裘凤南按捺不住自己的“不甘心”,终是要卷入了这场是非之争。想来李记的病倒,便是他们自为的杰作了。 果然好时机!霍云想。 有裘凤城野心勃勃要铲除异己的决心,有裘凤游的狡猾多谋又被逼无奈的境地,他裘凤南果然可以放手一搏,鱼死网破之时便是他东山再起之日。 所以如今…… 他谋得皇位最大的阻碍竟是自己了? 他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的存在的? 霍云曾经不解,甚至暗暗心惊。后来霍云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所谓“云崖余孽”的存在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秘密,只是这么多年以来,朝廷无法完全掌握云崖郡的动向,或者说无法抓住核心的力量,他们不知道领导这股势力的人究竟是谁,他们再不会想到自己的存在,在他们的印象里,自己早就死于普华永溧的屠城之中,便是那几十上百孩童中的一个,面目不可辨,尸骨不可存。 所以除了自己,对于其他人,裘赫朝没有必要动手,也不屑于费尽心机地去动手。 大概这样的想法在他遇到晏暖的时候发生了动摇吧?他后悔了吧? 霍云想。 只是对于裘赫朝来说,一切都晚了,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他的儿子们,除了裘凤南,没有人对那场战争有印象。他们沉溺在太平年间的争权夺利中,谁会想到正有一股势力包围着他们,正在跃跃欲试夺回曾经的故土。 是啊,他们不认得自己,也许能认出自己的胡成侯,薄宏定,在没来得及发声的时候已经销声于沉寂,现在能认出自己的只剩下李记了。 不愧是李记! 霍云微笑。 自己不过就见过李记两面,一是献“算生子”面圣之时,一是在裘凤城书房的匆匆一面,仅此而已! 李记竟然注意到了…… 是啊,这也不是很困难。 自己像极了父亲,也像极了母亲。 自己从未隐姓埋名…… 可是李记没有行动,完全没有,这说明了什么? 在谙然了这一切之后,怀揣着好奇甚至愉快的心情,霍云在狸木林养伤的日子里,着人注视着裘凤南的一举一动,他果然还像平日里一样,不是照顾有孕的妻子,就是在李记床前尽孝,大不了偶尔闷了,听听戏文,出门打打猎罢了,最是一副闲散模样,并没有给霍云太多有用的讯息。 不过就在不久之后,霍云还是等来了时机。 晏医按照惯常的时间,每五日便到位于端阳正西的大齐皇陵 分卷阅读222 走上一趟,这一趟虽然走得习惯了,但是绝对隐秘,不会惊扰皇陵侍卫,甚至就连脚印也留不下一个。 因为这一趟,晏医走的是一趟地下的路,这条路直通裘赫朝的棺室,除了霍云和晏医,没有别人知道。 就在这一日,晏医按照平常的日子来到齐陵的时候忽然有了一个发现,那就是裘凤南的到来。 裘凤南是独自来的,缁衣寒靴,面色沉郁,绕过重兵把守的皇陵四门,独自从山上迂回进了皇陵。 晏医自宝顶的孔缝听到土层外面的脚步声时,料定此人并不是一般的侍卫,虽然夜色凄迷,此人却走的一丝不乱。 更让晏医觉得惊讶的是,来人竟然在坟冢前坐了下来,絮絮说起了一些往事。晏医通过声音和这个人自言自语的内容辨认出,来人正是大齐南安王爷——裘凤南。 “他说了些什么?”当晏医把这个情况告诉霍云的时候,霍云问道。 “他说,他如今做的事情,是要拿回他应得的东西,他说他娘吊死在梨木上的一幕现在还在他眼前……他还说,他就是要违背父皇的意思,等他有朝一日掌握了大齐玉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设云崖郡,将母妃的陵寝移到那里。”晏医道。 霍云的眼光有些凄迷,晏医知道他在思考,但是她猜不透霍云在思考什么,他不知道霍云的心里是怎样的翻江倒海,他不知道几乎是在一瞬间,霍云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有一股汹涌的浪潮正推着霍云的心,让他忽然嗅到了胜利的味道,这样霍云觉得兴奋。 “他还会再来的,你可以适时地把陵寝里的秘密泄露一些给他。”半晌,霍云道。 “什么?你要我把,把秘密泄露给裘凤南?”晏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行?那咱们的计划岂不是要功亏一篑?!” “我非常有兴趣裘凤南会怎么做。我也非常有兴趣李记会怎么做?”霍云笑道,“非常有兴趣……” 晏医不明白,但她还是按照霍云的吩咐,就在霍云离开狸木林的当天,又一次前往了大齐的陵寝。 于是她给霍云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当裘凤南听到晏医打开通风口,让墓室里的声音传出宝顶缝隙的一瞬间,裘凤南先是震惊,继而探看,但最后……他竟独自离开了,既没有吩咐人来查看,也没有任何停留,甚至至此之后再没有来过。 “很好。”霍云笑道。 “为什么?”晏医不明白,“那是他的父亲,他不会听不出他的声音,裘赫朝几乎是提着裘凤南的名字招呼他的。” 没有给晏医太多的解释,霍云在这之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忙着自己的婚礼,除了这个,他似乎什么都不关心。甚至在新婚之夜,只顾着自己的新娘,将忽然上门的裘凤南足足晾在一旁半个时辰才来见他。 “王爷坐吧。”前厅东暖阁里,霍云又一次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话说,深夜小松枝巷子里,霍云来见贸然上门的裘凤南。 “王爷坐吧。”霍云对着因为着恼直视他的裘凤南。 裘凤南没有动,凌厉的眼神仍旧在霍云的脸上停住。 “在下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以后我就要回房去了,不巧,今晚是在下的洞房花烛之夜,在下实在不好也不愿撇下内子来会王爷。”霍云道。 裘凤南沉了沉语气:“你今日娶亲?” 霍云点头。 “你还真是有雅兴,风雨欲来,命数长短尚未可知,竟在此时娶亲?”裘凤南不屑道。 霍云也不恼,低头一笑,竟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来,也是因为内子太过美貌贤淑,在下实在等不到大事落定时再行嫁娶之礼。好在翠姜她并不在乎何时何地过门,只要是嫁我就好。” 裘凤南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说谁?你说你娶了谁?” 霍云没有回避裘凤南的惊讶和质询:“翠姜。” 裘凤南诧异了:“你说的翠姜便是当朝副相——参知政事翠少平的女儿,皇后的嫡亲妹妹,我二弟东靖王爷的侧福晋,翠姜?” 霍云咋了咋嘴,皱着眉头:“前两个身份勉强算是对的,最后一个……王爷大可以说她是我的妻子,霍云的妻子,翠姜。” 裘凤南无语了,半日尚在震惊中:“原来已经这个程度了吗?你们的势力已经……已经渗透到这个地步了?你竟然敢,你竟然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娶亲王侧妃?” 霍云站了起来,走到裘凤南近前,俯下身子直视着裘凤南,眼神不偏不倚,不错不离:“竟然敢的,不是我……翠姜从来都是我的妻子,大燕里尔王霍惜彦,也就是我爹亲赐的姻缘。翠姜与他裘凤游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与你们的皇帝也没有,与你们大齐也没有,她是我大燕的王妃,是我霍云的妻子!裘王爷,你可听清楚了?” 裘凤南看着霍云,感受着自他眼睛中迸发出的骄傲与不屑……不自觉有些怯怯,很快又掩饰好。 分卷阅读223 霍云看在眼中,只当未觉,笑了笑,回到座位上:“罢了,这说来也不过是私事,王爷不必听进去,王爷还是说说来意吧。” 经过了“戳破”“威吓”,霍云已经把巨大的信息量甚至该有的情绪都递到了裘凤南面前,他现在只需要等着裘凤南自己消化,自己想明白,自己决定就好,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 裘凤南,在想…… 诚然,他来见霍云之前,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自他从岳父老泰山李记那里知道了霍云其人,知道了他就是云崖后人,就陷入了深深的矛盾。 一个云崖郡的后人,一个前朝大燕的皇族嫡系子孙,他来大齐的朝堂之上做什么? 不言而喻,他是来报仇的! 他会通过什么方法报仇呢?刺杀皇帝吗?裘凤南想,不,不是,他不打算这么做,他一直在皇帝身边,应该有好多的机会这么做,但他没有……所以他意不在于刺杀皇帝?是啊,若论仇恨,霍云与皇帝裘凤城并没有直接的仇恨,杀死他怕是也难消心头之恨,那他要做什么?要夺回大燕的江山吗!? 一经想到此处,裘凤南不禁胆寒! 大燕的江山?大燕一旦复国,那自己是什么?阶下囚?就算是自己有云崖的血脉,可自己还是裘赫朝的孩子,是大齐的王爷,被屠戮侮辱也不是不可能。 那自己要怎么办? “你去见见他吧,一来探听一下他们的计划进程,二来就算是结交,也没有什么坏处。”李记如是说。 “这怎么行?我一个大齐王爷和反贼来往,若是被皇帝知道了……” “反贼?”李记一笑,“你不是吗?就算没有私藏皇袍,就算没有私募兵士,你的心里怕是从来都是不少‘反’这个字的吧?更何况,凤游和凤城一战在所难免,你总需要有个立场,是依附皇权还是倾向足智多谋,本就应该坐拥江山的凤游,你可想好了?” “爹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本就该坐拥江山?”裘凤南傻了,一年前储位之事历历在目,自己不是没有过疑惑,因为在自己看来以父亲的性格,就算再忌惮凤游身后的外戚势力,他还是更愿意把江山交给自己最器重的儿子。 还记得当时自己曾经和为父皇诊治病情的太医了解过,太医说父皇不像是积劳成疾,更像是中了某种□□。只是……事关机密,情势所迫,终究无法探究,所以这个疑问一直藏在自己心里。 如今看来…… “爹,女婿有一件事想和您说。”裘凤南将自己在皇陵里清楚地听到了裘赫朝的声音之事告诉了李记。 一生戎马,又深知裘凤南稳重,李记当然不会怀疑裘凤南是听错了或者中了什么邪,他略一思索便相信这是云崖郡人的所为,而且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霍云!就是霍云!这个大燕皇室的霍家血脉甚至都不愿意更换自己的姓氏…… 这是怎样的骄傲?! 他的样子,像极了霍惜彦,那个大燕永远不可战胜的里尔王。 也像极了洪澜,那个让他们所有的人都仰视而永不可得的女子。 “你去吧,去见霍云!用一个云崖郡后裔的身份,你们之间或许有可以谈的话。”这是李记最后告诉裘凤南的话,他有些累,他想睡了。 对于裘凤南的秘密到来,霍云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了解李记,如果说当年的裘赫朝和薄宏定在攻陷云崖郡,疯狂地搜寻自己母亲的时候都已经丧心病狂了,那当年唯一清醒的人就是李记了,他也是唯一一个站出来阻拦的人…… 他的清醒会在此时救他一命。 霍云想。 果然,裘凤南来了。 “我……我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做?”裘凤南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和霍云一样有气度,但是他做不到,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颤栗。 霍云笑了笑:“这件事,我没有想过要和南安王爷讨论,在这个问题上咱们是敌人。” 裘凤南又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是啊,他怎么会和自己说。 “不过,既然王爷如此坦诚相问,霍某倒是不妨和王爷说说看我想达到的结果,或许在这个问题上咱们倒是一致的。”霍云道,他看起来从容又随和。 裘凤南没有办法拒绝,犹豫着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霍云微微调正自己的坐姿,显得郑重了些:“王爷可知我,准确地说是云崖一族这许多年来精心谋划,培植势力,所谓何来?” 裘凤南皱了皱眉:“报仇,复国,赢回大燕的天下。” 霍云一笑:“嗯,王爷说对了一半。” “那还有什么?”裘凤南心底有点凉意。 “不是少了一半,是多说了一半。”霍云道,“我们没有想过复国,我们所想,只有报仇罢了。” 裘凤南心中一惊:“这怎么可能?你们苦心经营多年,为的竟然只有过去之事,全不图未来之事?” 霍云笑了笑,不禁淡淡唏嘘:“大燕立国数百年,到了我叔伯手中,已 分卷阅读224 然吏治腐朽,破败不堪,才会使外戚横行,民不聊生。我小的时候曾听父王与家臣谈论起史籍故话,父亲曾言,朝代更迭乃是不可阻挡之事,若能以优进之势摧枯拉朽,救民于水火,其实谁坐这天下,又有何妨?我父王本是闲云野鹤之人,才会固守云崖郡,为的不过就是闲于世外。这样的性情使然,给我请的老师也皆是这样的人品,故此我自开蒙受教以来,江山社稷就从未在我心中。” “霍小王爷没有这样的心思,你云崖众人未必没有。你不愿坐这天下,你云崖之人未必没有人愿意。”裘凤南道。 霍云点了点头:“王爷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谈何容易?你大齐对于私募兵士之事治理极为严苛,上百人之数即为死罪,就算我有满心智谋,也变不出百万雄兵来对抗大齐二十年来早已整肃齐备的兵力,何来夺取天下之说?更可况就算我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大齐立国二十余载,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百废俱兴,正是有盛世之兆,我又何必为这天下平添战火?这非我云崖之人所愿,也非家父所愿。” 裘凤南想了想,他觉得霍云说得有理有据,一时并找不出什么破绽。 他在和李记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记也曾说过霍云不会强攻,但是不强攻又何以得天下?他们百思不解。 现在裘凤南虽然不全信霍云之话,倒是也有一点明白了。 “所以小王爷要的结果究竟是什么?”裘凤南话说得困难而犹豫。 霍云知他渐渐明了,转动着手中的白瓷茶杯,半晌,声如冷月欺光尤寒,“我要的,从来都是裘家人的命。” 裘凤南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知道这一点一直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现在听到这话从霍云口中说出,还是让人心惊不已。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也姓裘。”裘凤南渗出薄薄冷汗。 霍云带了一些笑容:“是吗?” 霍云说过之后,再也无语……只是带笑看着裘凤南。 “难道……难道你愿意将这万里河山,拱手让我?”裘凤南道。 霍云叹了口气:“报仇之后,天下归谁所有,又姓字名谁,霍云一点儿都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管……若是我云崖郡中有可治理天下之才,我当然乐见,若是没有……只要是心系云崖,心系天百姓,又或者能和我们同仇敌忾的人来坐这天下,霍云自然也乐于在草莽之地,食萍之野,遥祝这位既不姓‘燕’也不姓‘齐’的明君能给天下百姓带来繁盛喜乐,一世长安了……” 霍云说罢,竟缓缓抱起了拳。 裘凤南的气息再一次不稳了,他看到了霍云眼中的光彩,当然,他也感受到了自己胸中无限的波澜。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夜色如洗,明月如镜。 裘凤南走后,霍云自前院慢慢踱步而归,却没有回到卧室,独自走到书房,亦不燃烛火,只是安静坐着。 坐得久了便觉得身上有些冷,左肩的骨缝之间零落空洞的感觉让人觉得心慌。 “果然在这儿。”抱着厚厚的外氅,翠姜婷婷的身影映在月色里格外窈窕秀美。 霍云一笑倦然:“醒啦?” 翠姜未答,将大氅披在霍云身上,又绕过来帮他系好带子。 霍云握她的手,一握之下只觉冰凉,霍云怔了一下,抬起头来却了然,嘴角斜挂着微笑:“还是跟去了……不放心我啊?” 翠姜转身自棉套子里拎出茶壶,斟了一盏捧给霍云。 霍云饮了一口,放下茶盏,将翠姜拉到怀里坐着,用大氅包裹了她:“听了也好,听了就不担心。” “你为何都不问问裘凤南此行的目的?或者提出一两个条件也好,即使不是真心与他共识,也要做得像一些才是,他才不会疑心。”翠姜在霍云走后,便偷偷跟了出去,藏在前院东厢的夹层里,一直听着他们的谈话,越听就越心惊,开始心惊于裘凤南竟然敢独自深夜来访,后来心惊于霍云竟有意向裘凤南说起,他并不热心于复国。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实,简直是不可能的,报仇雪恨固然重要,但是报仇之后呢?一众云崖人安身立命不重要吗?倾覆了裘家却不要他们的天下,还要归还给裘凤南。安知他如果皇权在手不会意图报复?那岂不是又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霍云的许诺一定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又想让裘凤南相信,那一定得谈条件,而且是要非常重的条件,只有条件对等了,裘凤南才会相信。 翠姜不明白,霍云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 看着翠姜不住皱眉,霍云忍不住一笑,伸手去展她眉头。 “你别闹,回答我的话。”翠姜推他,推的霍云一晃,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他知道的。”霍云道,“裘凤南自己知道。” “什么意思?”翠姜不懂。 “他知道我让他干什么。”霍云道。 翠姜还是不明白。 霍云笑了笑 分卷阅读225 ,捏起翠姜的手指亲吻:“你觉得裘凤南聪明吗?或者你觉得他够不够狠?” 翠姜皱着眉。 霍云忍不住笑出声:“这么认真想啊?” 听出来霍云一直就是在敷衍自己,他还是不愿意和自己说太多,翠姜从霍云怀里挣脱,向内室里走。 “哎呀好了好了,还真生气了。”霍云笑着拉她,没拉住,忙从身后抱住,又把她裹紧大氅里,“别生气,只是说来话太长,又太复杂,牵扯前因后果,每个人的利益心思,我此时有些累了。” 想起他还病着,一夜没睡又劳神劳力,翠姜有些小忐忑,自胸前握了他手,叹气道:“我只是太担心了,我知道你有成算的,我,我就是太担心了。” “嗯。”霍云闭着眼睛,有些瞌睡又一脸愉悦地在伏翠姜肩上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的姜儿最好了。” “回去睡吧,一会儿就要天亮了。”翠姜道。 “你放心。”霍云知道不说些什么,翠姜会一直担心,“裘凤南不糊涂,对李记装病之事的谋划算计,对裘赫朝未死之事的秘而不宣,深夜来访云崖后人的胆魄见识,亲自请命筹备皇陵祭奠大礼的力量,足见裘凤南对于整件事的谋划已经成竹在胸,至少是已经心志坚定了。他来的目的是为了试一试能不能让我成为他的盟友,如果我们暂时可以在共同的目的驱使下化敌为友,他岂不是放心很多,能够放手一搏了。你知道的,他的母亲景妃是云崖郡人,曾经在云崖城破之前苦劝裘赫朝无果,自裁于云崖山。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确实存在着联盟的可能,他这次来也是来看看我的见识气魄的,看看我够不够资格成为他的盟友,这既是试探也是表示他的诚意……” “若是不能呢,不能成为盟友呢?虽然你们的目的暂时是相同的,但是终究他是要江山的,这几乎是你不能让的东西!”翠姜道。 霍云忽然笑了,好像在说着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若是不能为友,在他看来就是多费一道手除掉我就是了。刚刚就在小松枝外,驻扎了裘凤南至少一千的亲兵。” 翠姜一惊不小:“所以刚刚我们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吗?原来你是知道了裘凤南的意图,虚意答应的,怪不得……” 霍云实在忍不了了,睁开惺忪的眼睛,把翠姜转了过来,面对着她:“夫人,我的夫人。为夫在你眼中这么‘白菜’的吗?莫说是他这一千……” 翠姜眨了眨眼睛,打断了霍云:“你说,哪方面啊?” 被“惹”的炸起毛来,霍云扭了翠姜的下巴,‘恶狠狠’道:“小丫头,挑衅是不是?” 翠姜咯咯笑着推开他的手:“不敢不敢,谁敢挑衅我家王爷?我再问一个问题,就一个,我实在太好奇了。”知道裘凤南的目的准备全然都在霍云眼里,自然知道他已有了对策,翠姜略略安心,转而捕捉起他感兴趣的事情。 看着翠姜闪闪亮亮的眼睛,终是拗不过她,霍云叹了口气,知道她要问什么:“对啊,裘赫朝就是没有死。大事未成,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意外吧?厉害吧?不过不是我……是晏寒的哥哥,晏暖,是他的药让裘赫朝假死之后,又复醒于皇陵之内,之后便人不人鬼不鬼地在陵墓里活了一年了。” “晏医每隔几天就会消失一日,她是去了……去了皇陵?”翠姜恍然大悟。 霍云的手已经顺着翠姜的腰不断向上,温暖而轻柔:“能不能不要在今晚聊这些了,刚才见裘凤南都要烦死了,如今实在懒得想。明日咱们再谈,好不好?” 看惯了霍云的霸道,很少见他这么温柔粘腻,翠姜也笑了,踮起脚尖,在霍云耳边轻声道:“好啊。” 霍云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痴迷,痴迷于怀里这个娇美柔软又通透得像个水晶玻璃一样的人儿,不觉倾身来吻。 “霍云。”门外是苏锦衣的声音。 “嗯。”放开翠姜,霍云听出苏锦衣的声音有些不同寻常。 “又有人来了,说要见你,你要不要见?”苏锦衣迟疑了一下,“不如我就说此时夜深,不便相见,推了吧?” 霍云想了想苏锦衣的话:“不便?” 苏锦衣咳嗽了两声:“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来人,来人是位,是位夫人。” 霍云低头片刻,随即一笑:“无妨,既然来了,便见吧。” “可……”苏锦衣还是犹豫。 “既然是夫人来访,我便也携夫人一见便是。”霍云笑道。 翠姜看着霍云,见他眼中有盈盈笑意,忽然便猜着了来人的身份,又见霍云对着她点头,忙回身向窗外的苏锦衣道:“锦衣哥哥,此时外面风冷,夫人身子孱弱,不若就请这位夫人到我内室来吧,且告诉夫人,我已备好厚褥暖炉,热茶醇香,敬请安心来便是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时近腊月,自那夜裘凤南和神秘访客去后,端阳寒冷的初冬日子超乎往常的平静。 民间生意稀疏,歌舞乐坊皆因祭祀之期将 分卷阅读226 到停了营生。 朝堂之上三司各部准备着祭祀大典一应器物的最后查点,枢密各属在管兆旌的暂管下负责大典安全防卫一应事宜,实际上管相经手更多的还是大典一应文书,祭祀典文的准备,守卫布置之事的执行细节还是落在枢密副使陈西庐的身上,不过三五日,管相巡视一次,做个别调整罢了。 众人皆忙,各自安插停放,也一样的沉郁多思,没人顾及得到久病的东靖王侧妃。 翠姜大多数时候待在小松枝巷子里,时而会回到狸木林去住一日,从晏医那里取来药材。时令冬来,霍云的骨伤越发严重,夜里常见他起身独自坐着,或干脆到书房里去燃灯看上半夜的书,虽没有痛声,翠姜也知他是在极力忍耐,脸色枯槁甚至发尾焦黄,都是瞒不了人的。 每日早起,翠姜费时为他剪去焦黄发尾,并熬煮燕窝滋养,晚时又闷焙人身肉桂提住精神,一日里总不离药。 翠姜时时担心霍云的伤,霍云看起来倒并不焦虑,除了偶尔日间也会贪睡,醒了倒是与平时无异。 这日黄昏,三个人仍像平时一样坐着吃饭。 苏锦衣几次抬头观察霍云,似乎有话想说,又都咽了回去。 “有什么话说就是了,可见翠姜说你吃自己咽下去的话都能吃饱了,一点都不假。”霍云给翠姜添了一些马蹄甜汤,又给苏锦衣添了一碗,道。 “潘辽前日进了端阳。”苏锦衣道。 霍云提着勺子尝了一口今日的汤,觉得滋味香浓:“日子倒是不错的。” 苏锦衣叹了口气:“他是进了端阳,转了半日又奉命去了皇陵,可是……裘凤游却没有。” 霍云扬了扬眉。 “什么意思?”翠姜紧张道,“下个月初九就是大典的日子,裘凤游按说这几日就要到达端阳,准备祭祀前的沐浴斋戒才是。” “潘辽说裘凤游病了,想是舟车劳顿,天气又寒冷,裘凤游一路奔波,此时病在了韩县。”苏锦衣道。 “韩县?韩县离端阳不过五日不到的路程,加紧些,三日也可到了,怎么会停在那里?”翠姜道,“可知道是什么病?” 霍云看了看翠姜,眼神中有些询问。 翠姜推了他手一下:“你正经些,这不是小事,若来不及斋戒沐浴十九日,裘凤游就进不了皇陵祭祀,他进不了皇陵,计划怎么办?” 霍云叹了口气,好像极不愿意回归正经的话题:“这消息可属实?今日我在裘凤城的书房半日,也没有听说。” 苏锦衣点了点头:“亲王病在外不是太小的事情,若是上奏了,朝野会顿时传遍,我今日也没有听说任何消息,所以着人问了潘辽。潘辽也说,裘凤游并没有上报,也没有让别人知道,但他说裘凤游这病似乎倒是真的,听闻是自夏来因为误食了一些海贝,便染了咳症,入秋越发严重,此时初进端阳,气候乍然变化,病情自然更重。” 霍云没有说话了,只是端着碗饮汤,半晌对苏锦衣道:“你刚才说潘辽进了端阳?” “嗯,从前日开始,裘凤游就派人陆续进入了端阳。”苏锦衣眉色肃正。 “以什么身份?”霍云问。 “如今大典在即,没有官文的大宗人马已经进不了端阳了,除非是各地运输趟银祭礼的镖局押所,还要是官府登记在册的大局子,裘凤游的人是用了潘辽镖局的身份进来的,很顺利,这部分人没有在端阳多做停留,只是联络好了各处,便很快离开,然后……到皇陵周围与其他人汇合。”苏锦衣道。 “那潘辽进来是做什么的?”霍云皱眉道。 “说来奇怪,按说裘凤游到达东靖时日尚短,就算他要依仗当地豪绅富户,潘辽葛骁是不二人选,但是说来反叛这样的大事,他怎会如此轻易与潘辽共事?他当初秘密调集潘辽的三千武师,也只是说训练之用,从未与潘辽提及他的意图。此次潘辽进来,竟然是去了陈府。” “枢密副使,陈西庐?”霍云道。 苏锦衣点了点头:“潘辽去送了一封信给陈西庐。” “信有没有打开?”霍云忽然紧张起来,目色暗深。 这让苏锦衣和翠姜顿时也紧张了起来。 苏锦衣忙摇头:“没有,潘辽说本来打算找人化蜡拆开的,但是一想不妥,裘凤游此人谨慎异常,若是拆这金花蜡时有个闪失,一旦暴露还有其他力量介入大典之中,他定然会有所防备,说不好会前功尽弃了,而且想来信中也就是他所谋之事,故没有打开了。” 霍云深深皱着眉,似乎松了口气。 “怎么?有什么不妥当吗?”苏锦衣道。 翠姜坐在一边,头上已有微微薄汗:“陈西庐和薄宏定是一样的,他们都是都是东靖王的丈人,陈西庐的女儿陈宪蓁是裘凤游的侧妃。这样明显的身份摆在那里,陈西庐在这个时候根本就是裘凤游的弃子一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启用?送信有什么用?就算是要送家书,光明正大的就好,为何要用潘辽?” 苏锦衣眼光顿寒:“会吗? 分卷阅读227 陈西庐一直因为女儿陈宪蓁与薄檀湖不合之事,对裘凤游多有微词,甚至多次让陈夫人书信菡如太妃,请她照顾女儿。又因为此事与薄宏定也颇多不睦。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了,人尽皆知。而且这次祭祀大典,裘凤城可是全未避讳陈西庐,将一众护卫工作全部……”苏锦衣话说到一半,自己停了下来,“难道。裘凤游意不在陈西庐?而在潘辽?!” 话一出口,苏锦衣着实被自己吓到了,头上冷汗森森而下。 霍云目光如炬,他显然也在思考,不止思考,霍云几乎是肯定哪里出了问题,哪里出了问题?哪里出了问题?裘凤游为什么会在如此关键的时间里,对潘辽做出了试探性的行为? 是李记?他难道不只裘凤南这一个立场? 不会! 霍云想,裘凤南和裘凤游已经决不是一个立场了,李记必须在他们两个之间做出一个选择,而他没有选择裘凤游,即使顾念自己的妹妹菡如太妃,也总不及自己女儿和外孙的身家性命来得重要。不然,那晚李记的女儿李世珊怎么会来见自己?裘凤南来意尚可商榷,但是李世珊的来访,至少证明着李记的立场,他已经不是站在大齐的角度去谋划事情了,而是站在裘凤南的角度,只要裘凤南能够在这场角逐中胜利,管它天下是不是有个无关痛痒的国号——“齐”了。 “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终究这样的大事裘凤游不得不留一个心思,试探也是人之常情,他若是真的怀疑了,葛骁怎么会被留在东靖,随时待命于李丸岛上的十万大军?”苏锦衣道。 “不会。”说话的是翠姜,“这不是裘凤游的习惯,他虽然谨慎,但是他太自负了,他若是认准的人,便不会生疑惑,若是他真的有意让潘辽暴露……” “那他就一定是在挑衅。”霍云目光速冷,“他觉得云崖郡的人一定是耐不住这样的挑衅的,一旦耐不住性子,我们就会暴露得更多。” 第一百二十九章 忽然意识到了暴露的可能,霍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锦衣说得没有错,翠姜说得也没有错,如果裘凤游一早就知道潘辽是“云崖余孽”,那自然会联想到葛骁,自然会联想到自己,东靖所有人都不会被排除在外。那为什么还要把李丸驻扎的兵力的副指挥权交给葛骁?这是不是证明着,裘凤游在离开东靖的时候还不知道“云崖”势力的存在。 他是在路上知道的!甚至,很可能是在离着端阳很近以后才知道的,近到……葛骁还没有来得及收到任何收回兵权的命令。 他是怎么知道的? 霍云稍一思考便放下了,这不是现在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裘凤游现在打算怎么办。 当霍云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一点儿也不愿意承认的判断最终还是应验了,不觉有些唏嘘。 裘凤游,还是会成为自己最终的敌手。 “裘凤游会不会改变他的计划?他现在称病不入端阳,会不会是因为在着手摸清我们的势力?”苏锦衣道。 “裘凤游从不缺少胆识,他想做的事情,他重登皇位的想法不会改变,尤其是在折损的羽翼越来越多的时候,重登皇位已经不是权力的问题,而是性命生死的问题。”霍云道,“至于他停在了韩县,我倒是觉得,或许……” “或许什么?”苏锦衣道。 霍云没有说话,半晌:“说不好,他是真的病了。” 翠姜赞成:“嗯,若这病症是不入皇陵的托辞,那自然裘凤游很快就会让皇帝知道了,如今风平浪静,想来倒是裘凤游真病了才有意隐瞒。” “明日听听音信再说,不急,现在裘凤游潜入了暗处,咱们倒是需要耐下性子。”霍云又喝了一口甜汤,仍旧觉得很好喝。 翠姜的推测在第二天的一早得到了验证。 裘凤游病了的消息,一丝一毫也没有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朝堂之上一切如旧,甚至在晌午时分,礼部负责一众参与大典之人斋戒之礼的司官还来回奏,斋戒需预备的东西已一切齐备,只待三日之后,也就是大典十九日前,众人可一并由大相国寺住持进行加持之礼,后开始斋戒,直至大典当日。 而入宫的名单上,东靖王爷裘凤游赫然在主祭之列,并未被提及需有其他准备。 此次入皇陵之人包括帝后裘凤城和翠忱,南安东靖两位亲王及正妃,并西夷公主裘凤瑶携驸马,孙辈上因为皇帝和裘凤游正氏尚无所出,便由南安正妃,也就是李世珊刚刚诞育的嫡出小世子作为代表,入皇陵祭祀。 另外就是恭乾王李记,并中枢门下管兆旌携夫人一品诰命王氏,参知政事当朝国丈翠少平携二品诰命孟氏入皇陵祭祀。 其余三品以上的官员则携自己有封诰的正室夫人,于皇陵之外随祭。 当然除这些人外,还有一众负责典礼祭文礼制的官员并御林卫也会进入皇陵,负责一众事宜。这其中就有皇帝带入的随侍八人,这八人之中就有霍云。 分卷阅读228 对于霍云能够随侍这件事,众人都没有觉得意外,因为早在两个月前,大典筹备之时,皇帝便下令朝野上下无论文武,皆要撰写祭祀先帝文章,择优者作为祭奠当日典文诵读,文章入选者官加一品,俸赏半年,同赏入皇陵祭祀随礼。 文章收了一大摞,歌功颂德者有之,哀悼悲音者有之,评述功绩者有之,瞻望盛世者有之。 裘凤城取了其中一篇,坐在他的龙椅上看了足有半日。 “这是你写的?”裘凤城抬头看着在一旁正在整理书稿的霍云。 霍云一怔:“笔者官职一概腊封,皇上怎知是臣?” 裘凤城一笑:“难为你还改了字体,不写惯用的瘦金。” 霍云肃然:“祭祀文章当用隶书,臣不敢擅自改体。” 裘凤城点了点头:“嗯,笔力甚好。” 霍云俯首不语。 “你似乎对先帝生平极是了解,情真意切却全不露堆砌颂扬之辞。”裘凤城道,“文渊阁的那些老学究被你比下去了,就连翠相似乎也失了些锐利敢言。” 霍云抱拳:“不敢,皇上谬赞了。” 裘凤城亦是感慨:“那就用此文吧……合朕之情。” 于是霍云作为祭文的撰写者,得以随侍,不起眼,也并不默默。 霍云这几日并看不出太多波澜,唯有翠姜知道,霍云是焦虑的。裘凤游是霍云费了最大力量筹划围猎的人,也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人,现在忽然横生的枝节,显然让霍云有些措手不及。 三日之后,霍云就要和一众参与祭祀的人一起集中到大相国寺的济延堂去斋戒,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霍云几乎不能和外界联系。本来按照之前的安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是如今的情况,留给霍云重新运筹一切的时间简直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唯一可以值得欣慰的是,裘凤游发现这件事应该也不早,而且他没有对上称病,这就说明他也会如期进入斋戒,在这三天时间里,他能了解多少,又能做多少,改变什么,一样也是未知数。 霍云的焦虑持续着,在这一日的黄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之中。 晏医冲到霍云面前的时候,几乎面无人色。 “墓穴门口的‘滴泉’被人动过。”晏医满脸是汗道。 霍云蓦然起身,心中电光火石一般警醒。 “我今日去送吃的,发现门口的滴泉不滴水了,而且下面碗中的水已经干了,推测时间,进去的人至少是在三日之前来的。一定是裘凤南!他来见过裘赫朝了,咱们要不要提前动手?或者我可以用药,让裘赫南忽然病倒,不能说也醒不过来。”晏医急于提供解决办法。 裘赫朝墓道外的滴泉是筑墓常用的一种设置在墓室外部的防盗方法,是为守陵人经常查看之用,将精度极高的一条水带连接墓室外道的某几块石砖,一旦石砖被人踩踏发生倾斜,就会带连着水带的角度发生变化,水带尽头,藏在隐秘石砖内的末端就不会再滴落水滴到下盛的碗中。 守墓人一日一寻,一旦发现水不再低落,就知道有人进入了墓道。而墓道石壁坚固厚重,一般盗墓之人很难在一天之内便挖通进入。 当初晏医于地下通道埋设滴泉机关,里面又修建多个岔口干扰行进。如今查看,但见滴泉下面盛着水的碗已经干涸,便知进入裘赫朝陵寝的人很可能就是在自己上次离开之后马上就进入了,也很可能是尾随着自己进去的。 事关重大,晏医不敢耽误,急急忙忙就来见霍云。 “你自皇陵出来回过狸木林吗?”霍云稳了稳心神,问道。 “没有,狸木林是我挂牌行医的地方,并不隐蔽,翠姜不在狸木林,我也需要隐藏身份,所以从没有回去过,一直在端阳的宅子里,今日也是自皇陵一路回来的。我路上注意过,并没有人尾随。”晏医道。 晏医正说这话,苏锦衣自外面走了进来,向着霍云点了点头:“人已经走了。” 晏医听闻,顿时急了,忙跪下:“小王爷赎罪,晏医心中着急来报,千万谨慎还是被人跟踪了……我……” “没事儿。”看到晏医自责得快要哭了,霍云伸手把她拉了起来,“他不是跟着你来的,而是一直在这儿,他是为了验证一些事而等在这里。这件事要怪也是怪我,我一直以为裘凤游的突破口会是某一个细节,比如某一个镖师或者朝堂之上某一个对我有所注意的人,不想……这个突破口会如此直接。” 晏医不明白,瞪大了眼睛。 晏医不明白,霍云却忽然明白了很多。 “我想,我们的行动已经有一部分在裘凤游的眼中了。”霍云道,声音仍旧波澜不惊。 “裘凤游?裘凤游!难道……难道进入墓室的,不是不是裘凤南?”晏医道。 霍云摇了摇头,声沉似铁:“不是裘凤南,是裘凤游。” 晏医一惊不小:“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没有给晏医做太多解释,霍云看了看苏 分卷阅读229 锦衣:“除了对陵寝周边的布置以及和潘辽的联络依旧进行以外,其他的联系线,自今日起全部中断,等待我的命令,尤其是——翠家。” 苏锦衣眼中闪过一丝微痛,重重点头,回身就要离开。 “小王爷!晏医有罪,晏医有负王爷众望,陷一众亲人于危难!”晏医知道霍云下了这样的命令,证明局势已岌岌可危,不觉泪如雨下…… “不怪你。”霍云面对着晏医,心思却有些不知在哪里,“如果我猜得没错,裘凤游的人碰到你也许是个意外,最初并不是有心为之,他有可能也像我们一样……在为一些事做着准备,需要进到皇陵中。” 晏医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就在她看到滴泉不再落水,冲进裘赫朝棺室的时候,他似乎感受到了裘赫朝不同于以往的兴奋。 一年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让裘赫朝已经时而木讷,时而狂躁,但是这次再见他时,他却是清醒的,甚至眼神都是活泛的。 而且他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晏医想,是,他一直在说:“不晚,不晚,还是他,还是他……” 果然是的,是裘凤游! “锦衣。”霍云的喉结动了动。 没有再多说什么,苏锦衣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准备一下,今晚就送翠姜回家。” 第一百三十章 翠姜不想离开,不舍得离开,但是翠姜也知道她不能留下了,不止不能留下,她还要走得让霍云安心。 就像这不过是暂时的分离。 夜色寂寂, 秋月一如当时初见…… 仿佛还是老枫山的雨,遮住了整个天幕,天地之间唯留下她一个人的挣扎往生,而霍云就若一轮明月,为她安静地撕开恐惧的黑暗,将她带入了可以窥见星辰的怀抱。 翠姜想,若是只有这短短的不足一年相遇相知的时光,是不是就够了? 或者残生只有回忆相伴,是不是,就够了…… 想着想着就不能再想。 本来就所剩无几的时间现在变得更短,当苏锦衣来告诉翠姜一切,并告诉她一会儿就要秘密送她回翠府时,她与霍云在一起的时间,还能在一起的时间就从两天变成了一个时辰。 当一身白衣的霍云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们的时间就连一个时辰都没有了。 被他拥入怀里,感受他的温度,翠姜在心里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记住这样的怀抱,记住这个时刻吧,一会儿自己走的时候就不能回头,不能贪恋了。 “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再见的。”霍云想让翠姜安心,但是他知道这是徒劳的,他的翠姜太聪明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只要自己送走她,只要自己切断了和翠家的一切联系,就是摆明了要让翠家置身事外了。 这是后路,也是绝了翠家和云崖共命运的路。 翠姜笑了笑,伸出手挽住霍云的衣领,和他靠的更近一些,声音清清淡淡的恬静:“我知道,没关系啊……不用顾念我的,我知道我这一去,你就没有牵挂了,可以摆脱所有的束缚放手一搏。霍云啊……”翠姜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霍云的脸,“若你有了这样的心,天下还有何人能与你为敌?还有何人能与我的丈夫为敌?” 将翠姜紧紧抱在怀里,霍云努力让气息变得轻松。 “你别怕也别担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安心地做你自己的事情吧,这是二十年来你一直准备着,如今已准备好的事情。我知道它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也知道就算是裘凤游发现了一切,就算是他身后有裘赫朝,你也半分不曾怕过,你担心的唯有你的亲人而已,唯有我而已。如今我走了,我安全了,你就什么都不怕了。”有一滴眼泪在翠姜絮絮的安慰声中自霍云的眼中滑落,没有第二滴。 “翠姜。”把头深深埋进翠姜的颈窝里,霍云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本来预备了好多的话,好多,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他的翠姜不止聪明,还如此地了解自己的心,不止了解自己的心,还在这颗心上埋上一颗种子,继而生出根来,缠绕生长着,一生都会郁郁葱葱,枝叶繁茂,从无谓这一生的长短。 门外,月光变得幽暗,苏锦衣轻轻敲了敲窗棂。 翠姜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霍云也是,越敲就抱得越紧。 苏锦衣轻轻叹了口气:“我在北门外面等着,一会儿姜儿自己出来吧,这会儿雨要来了,早走些好。” 月色已不太分明,看得出这并不是一个晴朗的夜晚,若是雨落,一定是冷的吧。 许多年之后翠姜仍然记得这个晚上,那个晚上,她觉得她放开了霍云的手就像放掉了整个人生…… “我走了,这几日要记得吃药,晏医把六方做成了丸药,说是效果不如现熬煮的汤药好,但是还是要记得吃。”翠姜低着头,她不敢抬头。 “好。”霍云的声音很安静。 “多带两件衣服去大相国寺,天越发冷了。”翠姜的气息越来越短。 分卷阅读230 “好。”霍云道。 “嗯,那我走了。”翠姜转过身,停了一会儿,抱起自己的包袱,向外走去。 翠姜越走越远了,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在夜色之中,在风里,她就要转过去了,然后她会消失在拐角处。——霍云想。 霍云站着,觉得脚底生了火,烫得他站不住。 实实站不住。 “别走,别走翠姜!”就在翠姜就要转过拐角处的时候,霍云三步两步跑了过去,自身后抱住了她:“别走,翠姜,别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走。我已经没有爹了,没有娘,没有了妹妹,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你了翠姜,我只有你了……你不要走,我们生死都在一处好不好?生死都在一处。” “我不会离开的,我会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看着你,我向你保证。”紧紧抓着霍云横在自己肩上始终绷紧不松的臂膀,翠姜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我向你保证,若是你得以完成心愿,我就随你去你想去的天涯海角,然后我们一起住在云崖,守着爹娘,守着妹妹,若是……”翠姜笑着回手摸了摸霍云的脸,“若是没有,我们也很快就会见面的……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我们死生不离,都会在一处。” 有不成声不落泪的哭泣,霍云紧紧抓着门楣上的横木,就要把它抓碎了,没有办法像想象中一样冲过去抱住翠姜,没有办法告诉她自己有多想让她留下,告诉她就算再凶险的事情,也比不上这一刻的煎熬。 他不能去……他知道哪怕自己窦露出一丝的不舍,对于翠姜来说都是凶险的。 那就让她离开吧,趁着裘凤游还不能确定自己与翠家的牵连,就让她走吧……他能为她做的已然到此为止了。 现在的他只是站在房门口,不能说也不能动,甚至不能叹息,只能在意识里一遍一遍承诺着,一遍一遍要求着——此生不离。 以为自己经历了人世间最残酷的分离,在云崖高高的山巅,看着站在对面山峰上,自己的娘带着已有九个月的身孕纵身跳下云崖的时候,看着她的身体撞在突起的岩石上,血花四溅,看着娘腹中的妹妹从娘的身体里跌落出来,挂落碰撞在嶙峋的岩石上,变得支离破碎的时候,霍云以为自己已经疯了,已经死了。 哭不出来,叫不出来,仿佛压在一块巨石之下沉入海底,霍云以为自此之后他能够记住的唯有裘赫朝的嘴脸,万念皆是仇恨。 可是他遇到了翠姜,好多次,他都在狸木林的乱坟岗前久久站立,那是母亲跌落的地方,那是云崖郡一众妇孺孩童随着他们的里尔王妃一起跳下的地方……霍云都在想,或许这是母亲给与他的,是云崖郡所有的故人给与他灰暗人生的一寸天光,让他能够在万劫不复的跋涉中,抬起头便可见的星辰。 星辰——霍云想,他孤单地抬起了头,久久望着天空,那里已没有星辰。 他曾经的满天星辰已随着云崖郡而去,如今,最后的一颗也被自己藏进了厚厚的云朵。 自己还有何顾? 就让该来的一切,如期而至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月色尽如霜。 百灵山大相国寺。 如许暮鼓之声“耿耿”而过。 大齐东靖王裘凤游双手合十,拜了下去,抬头时目色如尘,他看起来精神有些不太好,人也消瘦了几分,更显得长身玉立,风过,秋氅时起,青丝微乱。 “王爷,皇上已经安歇了,您也稍事休息一下吧,今晚冷,这一夜怕是不好熬。”廖正站在裘凤游身边,向一边早就安置好的棉包坐塌做了个请的动作。 裘凤游笑了笑:“没关系,我已经好了,佛前供香,□□逸自在,心便不诚了。” 廖正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裘凤游看看他,一笑:“这几日辛苦。” 廖正摇头:“辛苦不怕,属下就是担心,云崖众人忽然隐去踪影,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们起初按照老爷子的指示追到了霍云,追到了潘辽一行人,看似收获颇丰,可是追到了也就追到了,再追下去,就完全没了踪影,好像一切都戛然而止。属下担心……” 裘凤游“嗯”了一声,看起来竟是一点也不意外:“就像咱们发现了他们一样,他们自然也发现了咱们。这不奇怪,若是他没有这个本事,怎能于东靖如此繁华大都隐匿多年,所谓大隐隐于市,其实说来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树欲静风不止,我父皇多年追查云崖众人,竟没有发觉半分。”裘凤游说着又不禁感慨,“不止我父皇,就算咱们当初在柳河郡碰着了,一样也认了这个朋友,初见便可谋事,谋事便可谋成,如此心地城府,他就算明日坐了天下,我都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轻轻叹了口气,裘凤游向大门之外走了两步,让门外的风并月光落到自己身上。 廖正皱着眉跟了上来:“王爷说的是,只是属下担心——这十几日晨昏定省,咱们也见过霍云几次,竟是全然看不出破绽,连 分卷阅读231 半分紧张也没有,如此大事当前,若不是成竹在胸,他一介草莽之人,怎会如此淡定自若?可要若说成竹在胸,他的底牌是什么?潘辽的三千精兵如今已全然暴露了,均在咱们掌控之中,只要陈西庐大人一声令下,诛杀刺客殆尽全在分毫刹那间,而且从表面上会看合情合理,皇上连个疑心都不会有。” 裘凤游摇了摇头:“这么容易吗?终究这三千人全是自东靖来的,我如何脱得了干系?更何况潘辽知晓李丸屯兵一事,若是这件事败露了,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皇上终究是您的弟弟,当初薄王一事何等惊天,您都没有被牵扯进来,此时一个小小的镖局之为,怎会牵扯到您?就算他有机会说出李丸屯兵之事,皇帝派人千里迢迢去查证,仍需要时日,咱们也来得及安排布置,就算有所察觉收获,皇上也未必就能尽信。”廖正道。 裘凤游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清朗皎洁,一如春风拂面:“你是说……我的弟弟?” 廖正不太明白裘凤游的意思,裘凤游也没有再解释,他喜欢端阳深秋的月,尽管天气有些冷,他还是愿意站在这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这几日,他有些费神,有些挣扎,一些思量却在心中慢慢清晰起来。 这些思量自从他那日秘密到皇陵之中祭祀便开始了。说来机缘巧合,其实亦是天意,自己只是想在进入端阳之前,独自到皇陵去和父皇说说话,也瞧一瞧粟贵妃,不,应该说是粟皇后的墓,扫上一扫,拜上一拜,怕只怕大典当日自己已来不及祭拜…… 不想,就在自己要离开的时候,于幽暗的暮色中竟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哥裘凤南。 裘凤游后来想明白了,裘凤南大概也是来独自祭拜的,虽与自己心境不同,目的却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想于极度的不安之中寻找一丝心安,都是想提前告诉父亲,自己有多少的不得已。 可彼时,裘凤南在宝顶之前的话无疑是让凤游吃惊的,吃惊于一直安分有余的大哥竟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更让裘凤游吃惊的是,当他隐匿在暗处听裘凤南絮絮说过心事之后,他倏忽听到了一个声音——父皇裘赫朝的声音,这声音如此嘶哑却如此竭尽全力,他在提着名字呼唤自己的长子,他甚至能清楚地说出自己所在的位置。 然而,他的长子,从来都以敦厚宽容示人的长子在最初的呆哑顿然之后,竟然一声不响地转身而去。 裘凤游浸淫朝堂数年,对于尔虞我诈,敛权倾轧之事已然看惯,如今却震惊于大哥的凉薄。 然而不过转念,裘凤游已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件事本身。 “父皇尚在人间?”裘凤游想,嘴角不觉带了微笑,“这真是太好了!那么父皇若愿意拨乱反正,提出当年立储之事,是不是他们兄弟之间就可以不必兵戎相见?” 没有声张,裘凤游请来高人探穴,竟自后山发现了一条洁净整齐的另辟墓道直通裘赫朝的墓室。 当父子相见,裘赫朝说出自己是被云崖人囚禁于此,而且他们秘密谋划多年,正在意图江山之时,裘凤游如梦初醒! 原来谋这江山的不止自己,不止大哥……还有云崖之人,那当前之势便不再是兄弟之争,而是亡家亡国,你死我活的战争了。 裘凤游觉得透骨的冷……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大哥呢?凤城呢?裘凤游想。 皇位之争在每个皇子的心里从来都是不缺分量的,自己当初为了保全母妃的性命,不得不避储君锋芒,可这天下依然在自己心里,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于是兄不为兄,弟不是弟,他们之间注定是水火之势。 更令裘凤游苦恼无奈的是,竟然有人比他更早的看清了这一切。 这个人叫霍云。 霍云是自己名副其实,从不隐瞒的敌人,甚至当初除胡侯,入朝堂,他都不曾迂回,是堂而皇之地从自己的眼前经过,竟然还带走了自己的女人作为对付胡成侯的武器。 果然,胡侯倒势不过是垫脚之石,敲门之砖罢了,而后的管兆旌,而后的薄宏定,而后的……裘凤游现在越发的相信,就算自己的舅舅李记,就算自己的大哥裘凤南,其实都在霍云的手中,不过棋子罢了。 而自己,在发现皇陵之秘之前,同样是一颗棋子,一颗他用来倾覆大齐皇朝的致命棋子。 所以,裘凤游在心中暗暗盘算——或许自己该忍耐,若是自己能忍过明日大典的机会,若是自己能旁观于明日大典之上凤城、大哥和云崖之争,自己是不是可以以旁观者的姿态最终取得胜利。 谁都有不放手的原因。 凤城不会放过自己来端阳的时机,再等这样的时机就是三年以后了。三年,对于自己来说,丰满羽翼,对峙天下,绰绰有余。 大哥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自己与凤城一争是龙虎之势,渊中之蛟怎会不出水面? 云崖人自然也不会,莫不说他们的计划自己只窥之一隅,便是全盘知晓,以霍云其人,他怎么放手这二十年来的等待。 那么……为今之计 分卷阅读232 ,若想大齐江山不动,放弃的,至少暂时放弃的只能是自己。 裘凤游,无疑是兄弟三个中最清醒的人。 他甚至没有被裘赫朝仍在人世的巨大意外震惊得无法思考,他甚至没有因为裘赫朝再次亲笔而书的传位诏书,以及承诺要在众人之前言明当日立储之事的诱惑控制了心性。 他现在清醒地知道,若是想保住大齐的江山,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当今的皇帝,视自己为杀母仇人,反叛逆贼的弟弟——裘凤城。 裘凤游嘘嘘而叹,一年前,自己为了母妃放弃江山,如今,自己还是要为江山而放弃江山了。 没关系,只要此时能够消灭云崖叛逆,压制大哥起势,暂时稳住裘凤城,一切都还有转机…… 要做到这些谈何容易,他面对的是霍云。 裘凤游想起了与霍云的初见。 柳河郡,客栈四方天地,清冷如霜。 夜色深沉如许。 廖正陪着裘凤游守夜佛堂,困倦得靠在柱子上打起了瞌睡。 裘凤自佛前跪着,微微闭目。 风自殿外玲珑而来。 随风而来的似有淡淡木兰清香,细细品来,又不似。 裘凤游猛然回首,眼前人额发风扬,裙摆净透,立于大殿之外,恍若谪仙犹轻,暮雨犹凉……轻轻唤道:“王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齐承元元年,冬。 皇家寺院,大相国寺,于百灵山间晨钟落音,香烟袅袅起。 一众飞禽走兽皆隐匿,松柏低头,群山雾隐,缥缈缈不见来时之路。 由大齐二世帝王裘凤城率领的一众祭祀之人逶迤出了山寺。 队伍浩荡前行,一概摒去车辇,为表祭祀虔诚之心,随帝后携足而行。 大相国寺住持严空高僧并不随祭,只送帝驾出了寺,便合闭山门,率众僧侣至大雄宝殿,至此诵经三日不息。 大齐皇陵选址就在百灵山间。 这里终年晴朗温润,是乃风水龙翔之地,所经溪水缠绵,几尾青鱼漂持不动,偶尔摆尾,煽动水草掀根,缓缓顺流而下。 “忱儿。”帝后行于前,空山静寂,裘凤城这一声唤得亲切。 “皇上。”翠忱应了一声。 “这里你还熟悉吧?”裘凤城想拉了翠忱的手,却被她自然地躲开。翠忱回臂轻挽裘凤城的胳膊,相距仍是不远不近,动作不亲昵却得体自然。 裘凤城笑了笑,翠忱一直是这样,无论是当初新嫁,还是日常相处,又或者失了他们的孩子之后,依旧是如此,好像天生来便是如此,端庄温柔,又天赋倾城。 只是她也有介意的事情,裘凤城想,自那日自己与翠姜在颂波殿后亲昵之事被翠忱发现,她便总有些沉默,虽从大相国寺休整归来之后一切如旧,可似乎情分总是差了些。 “熟悉的,其实说来前段时间到大相国寺小住,也算是故地重游呢。”翠忱道。 “怎么说?”裘凤城见翠忱愿意说话,便随她饶有兴致地说下去。 “臣妾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夏天带着我们来大相国寺对面的增厝安住些日子,一为了礼佛,二为避暑,这也算的上臣妾和……和妹妹们长大的地方。”翠忱轻声道。 裘凤城看翠忱提到翠姜仍有些迟迟,便拍了拍翠忱的手:“不要总是放在心里。” 翠忱没有说话,她知道裘凤城说的是什么,此时她的心里充满了不屑,但是她不会表露出来,就像一直以来一样,不屑但不露。 “臣妾知道,自来以皇后之尊,‘善妒’便为第一之诫。翠忱虽然年轻莽撞些,有些时日总能想通的,皇上待忱儿一直很好,忱儿也明白这多半是因为我与姜儿容貌相仿罢了。”翠忱有些恹恹淡淡的,这是此时该有的情形。 裘凤城微微笑了,不被别人看到的笑了。 祭祀之礼,当为庄重,好在此时他们前方无人,除了自己的皇后,别人并不知道他的愉快,裘凤城不需要避讳自己的皇后,他对翠忱虽然不及翠姜之情来得动心涤魄,勾魂牵梦,却也是喜欢的。 她站在自己身边,总能给自己带来发自心底的荣耀与愉悦,她是那样美好,而且她是属于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或许最初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朕喜欢姜儿,你自来就是知道的。”裘凤城没有看翠忱,仰着头看山路,想起翠姜,脸上竟有几分怡然自得,“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朕也喜欢你,待你们的心就像当年咱们在黄亭围场上时一样,你是姐姐,如今更是朕的皇后,至于姜儿……” 翠忱的眼光有些冷,嘴角淡淡几分微笑:“皇上这是要给妹妹名分了吗?” 裘凤城侧过脸,看着一直低着头的翠忱:“你说好不好?你们在一处,好不好?” 翠忱抿了一下樱红的嘴唇,今晨她粉黛不施,轻撩撩几分绝色,蕴在眉间的秀气好像薄雾一般动人:“臣妾如今不担心别的,也愿 分卷阅读233 意妹妹来,不为其他,便为皇上待我们姐妹的真心,翠忱也是愿意的。只是……妹妹如今的身份……皇上却要怎么处理才能不落人话柄?虽说皇上是九五之尊,喜欢谁都无妨,可臣妾乃是皇后,总不希望这后宫的事情影响了皇上的声誉,还有,妹妹若是入宫了,便需长长久久一生在此度日,若没有一个合情合理,清清白白的身家,皇上的一众爱妃宠妾,哪个是好相与的啊?” 翠忱的话说得温和熨帖,句句落在裘凤城心上。 “这个皇后倒是可以放心,朕已然有了安排,一定会是一个不能再合情合理,又水到渠成的好说法了。”眼中灼灼精光,裘凤城笑看翠忱,“如今你倒是想想看,让翠姜住在哪里好?” 翠忱顿了顿,一笑:“无玊殿吧,皇上说好不好?” 裘凤城一愣,随即满目欣喜:“可那里是你的住处啊。” “臣妾自小产之后最是怕水汽,无玊殿三围环水,紫衣殿又终年温泉蒸腾,臣妾自从大相国寺归来,便一直住在馆棠宫里,住得久了,觉得那里很好,虽远些,倒温暖清净,皇上便把馆棠宫赏了臣妾,把无玊殿给了妹妹吧,她自小喜欢水,您没见她养得小鱼小虾,水豚白鸭,都十分有趣。”翠忱道。 “真的吗?”裘凤城眼中灼灼有光,便恨不得一时亲见一般。 “自然。”翠忱轻声道。 “那好,祭祀大礼之后朕便命人将馆棠宫好好收拾一下,明年春天再多种一些海棠,你喜欢海棠,朕知道。”裘凤城犹自抬头看着前行山路,眼中说不出的欣喜。 翠忱笑了笑,亦不做他语。 宽袖之中,皓腕之上,玉石翠镯黎黎一株木棉淡雅玲珑,这才是她爱的花,是她爱的人用三天三夜雕琢上去的,就像刻在她的心上,从此就再不会抹去。 前行不久,山坳之中一众巍峨的陵寝建筑显现出来,青砖肃穆,白墙洁净,早就戍守在陵寝周围的羽林卫整装齐备,悲壮哀肃。 天色渐亮,明亮的阳光自云层射下万丈光辉,竟是秋来难得的好天气。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祭祀众人已来到大齐皇陵之前。裘凤城自陵前甬道站好,由随侍的人整理衣冠,换下龙靴,踏上祭祀专用的孝靴,而后迈步走进陵园南苑。 两旁碑亭林立,神厨神库经过一年风霜不见颓色,依旧如一年之前那个扶馆入陵的日子,冰雪如衣,箫声如咽。 裘凤城脚下略缓,不禁有些神危。 “皇上请保重龙体。”身边,侍官秉承劝慰之责,时时劝解皇帝节哀。 裘凤城点头,略整了整情绪,继续迈步向前。 身后,裘凤游咳嗽了两声,听起来病症甚是埋深,似乎比前几日更重了些。 裘凤城回头看了看他的二哥:“东靖王身体可还撑得住?” 裘凤游抱拳:“皇上关怀,臣无妨。”说罢又低低咳嗽了两声,低头间,目色绯红。 裘凤城没有再言其他,缓缓继续向前,所经之处,一众甬道之外站立之人尽皆跪下,自皇陵之外,一直通向中苑,身后黑色猛虎旗随风而起,铮铮鸣响。 眼前,连通南苑和中苑的石门在阳光下格外皎白刺眼,皇帝抬头看了一眼,便迈步走了过去,身后,裘凤南、裘凤游、公主凤瑶,并嫡亲家眷随行,官居于一品的李记与三人并肩而入,管兆旌、翠少平携家眷皆随其后,其余人等便留在了中院门外,之后便在这里随祭,不再进入。 一众皇帝随侍的从仆便绕道而行,至北苑外侍立等宣。 霍云一身青衫,与众随从衣饰皆同,走在随从队伍之中,自来便无半分表情。 翠少平没有回头,只在随从的队伍隐入周边小路时,目光闪过,稍纵即停,随着皇帝走入皇陵中苑。 皇陵中苑,正是祭殿所在。 甬道侧站,典礼官屈膝跪下,口宣恭请皇帝入祭殿。 万般皆肃穆,整个皇寝除飒飒秋风,几无声响。 众人知道,在正式的祭奠开始之前,皇帝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还要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到祭殿之中长跪,聆听先人生平。 这是民间的传统,亦是皇家重典。 “来。”裘凤城向着翠忱伸出手。 翠忱伏下,身后,裘凤瑶、李世珊、薄檀湖,并其他女眷皆伏下。 起身之后,翠忱把手放在了裘凤城手中,由他牵着差半步并肩走入祭殿。 殿外,典乐悲壮而起。 不知是不是奏乐忽起惊起过于隆重。 众人只听得乐曲响时,李世珊怀中的孩童竟在此时哇哇大哭起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话说众人就要进入祭殿之中听典官宣讲先帝生平,行九扣之礼,呈祭拜大典,待正时一过,再进入北苑宝顶之外,叩拜先帝裘赫朝。 不想典乐一鸣,本来在南安王妃李世珊怀中熟睡的南安王小世子忽然醒来,啼哭不止。 “皇上恕 分卷阅读234 罪,小世子想是饿了才会啼哭。”李世珊忙抱着孩子跪了下来。 一旁裘凤南亦拱手:“皇上恕罪。” “不妨事。”裘凤城微微笑道,“这本就是该哭的日子,朕的侄儿倒是比咱们都率真直接些。” 挥了挥手让李世珊到一旁偏殿去照顾孩子,皇帝转过身走入了祭祀大殿之中。 祭祀大殿于典礼月前刚刚修葺一新,此时环顾四周,肃穆庄严。正面祭坛之上先帝裘赫朝的画像栩栩如生,容长脸面,豹眼环伺,尽管画师已故意柔和了先帝的长相,仍让人望之便生出些许畏惧来。 裘凤城注目着自己的父皇,掀开皇袍跪了下来。 身后一众人纷纷跪下。 典乐稍刻而停,典官走到皇帝面前,展开祭祀颂文—— “大齐承元元年,暮秋桂芳之时,携……” “父皇,儿子来了!”一扣到地,皇帝裘凤城打断了典官宣读开祭颂文的洋洋之辞,伏在地上,哀哀其声,一时竟泪如雨下。 身后,裘凤南先是一愣,随即伏倒在地,亦是哭出了声音。 当即众人谁也不敢怠慢,纷纷扣倒随着皇帝落下泪来。 东靖王妃薄檀湖今日花容略显憔悴,自进了端阳以来,她便想去祭祀父亲薄宏定,怎奈薄宏定是谋反入刑,株连九族之罪念其开国功勋在身未曾施加到外嫁之女身上,已是天大的恩典,薄檀湖几次想要开口,又见裘凤游病体不健,不敢说出来,又恐被人发现连累了裘凤游,故此每夜每时都难过心痛,此时有机会放声一哭,更是忍将不住,直哭得梨花带雨,不胜娇弱。 不想悲鸣之中,忽然发觉身边并无半点声息,薄檀湖不禁转头看时,众人皆哭倒,只有自己的丈夫裘凤游仍旧跪着,不止一声不出,脸上连泪痕都没有一滴。 “二哥,二哥。”薄檀湖自嫁了裘凤游,仍没改了称呼。 裘凤游看也不看薄檀湖一眼,目光半分温度也没有,乍然几分骇人的红色,着实吓了薄檀湖一跳。 “二哥你怎么了?”薄檀湖心惊不已,以为他病症发作,忙忙就要起身来摸他额头脉搏。 “不要碰我。”裘凤游冷声道。 薄檀湖惊在当场。 这边且说皇帝并没有按照礼制由典官诵读开祭颂文。一旁,提礼官见皇帝不大对劲儿,已错了礼了,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忙跪着上前提醒:“皇上,皇上……此时尚不可悲声,且听了典文……” “你们都去吧,此时只朕家中之人在,还不许朕哭一哭吗?一会儿还怕没有你们长篇累牍的时候吗?都出去吧,出去!” 略带薄怒哀伤,裘凤城再一次叩首在地,失声痛哭。 众人纷纷随着皇帝痛哭。 陵外,薄雾已散,耀眼的阳光洒满了这个山峰,仿佛金光万束,梵音婆娑。 陪祭众人皆跪,半点声息也无,只由飒飒秋风抚起衣角,连接情致。 人群中裘凤游仍旧未动,绯红的眼眸中半分含悲之意都没有,尽管身侧薄檀湖一直在竭力提醒,然而裘凤游依旧不为所动。 这样的举动过于特立独行,尤其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二哥……为何不哭?”当众人哭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之后,皇帝虽没有回过身来,却终是问道,“可是心中不悲,还是比之朕,二哥更懂礼数周全?” 裘凤游笑了笑,好像皇帝在说一个笑话:“哭?为何事需哭?” 裘凤城,剑眉深蹙。 一旁提礼官脸都绿了,忙叩首到皇帝近前:“皇上莫怪,王爷本就身体不适,昨日守佛堂一夜不曾合眼,御医嘱咐是要少哭的,皇上莫怪,一时到了北苑宝顶,王爷自然守不住这样的嘱咐,此时……” “朕问东靖王,哪里有你插话……” “到了宝顶本王也没什么好哭的。”裘凤游打断了皇帝的话,也没有给提礼官的解释回护半分感谢之意,“一年之前,本王已经哭过了。每每思及父皇,本王并无所亏欠不尽之处,父皇生前我身为人子已尽纯孝,谋吏治,克时弊,振三司,勤谨守业;父皇过世……呵,父皇过世,我隐忍恬淡,按照规矩早早归于东靖,于德于行,已尽人子之道,臣子之责。”裘凤游略低了低头,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风霜,“若说不孝之处,也不过就是没能按照父皇的意愿继承大统,承袭这江山罢了……所以本王无需哭,也无需伤感……不似弟弟你,还有未能散去的心头之羞愧,故此大哭不止。” 裘凤游的话说得不敬,对皇帝裘凤城的不敬,大不敬! 不止不敬,还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周围,一众人皆惊! 就有明白当前情势的人将目光投向了裘凤南,此时尚可一劝的唯有裘凤南了,于情于理,于亲于位也只有身为二人兄长的裘凤南了。 可惜……面似秋水还沉的裘凤南此时竟是半点表情也没有,只巍巍跪着,既不出声也不斜视。 裘凤城朗目寒如星辰,慢慢站起身来:“东靖王爷…… 分卷阅读235 这话是什么意思?” 裘凤游并不畏惧,竟也站起身来,他的身量较凤城犹高些,站起来面对凤城竟略有俯视之感:“我是什么意思,皇上不知道吗?皇上若是不知道,那皇陵之外羽林卫为何剑做双刃,弩带毒尖?这恐怕不是戍守皇陵的规格架势吧?” 裘凤城忽然全身绷紧,自幼习武,此时微微生风,虎目圆睁,尽是历历寒光:“东靖王爷说话可是要三思了。羽林卫戍守之责在身,守卫朕的安全,采用什么样的规格设置,按理说就算是东靖王爷你,也是不能知晓的。” 裘凤游笑了笑,尽管病了些时日,仍旧风姿俊雅,不输兄弟半分:“弟弟觉得,我说这话……何止是三思?”不等裘凤城再做反应,裘凤游裹了裹雪色大氅,正色道,“若弟弟要哭粟贵妃,为人之子就要大声的哭,念着母亲的位份哭,念着母妃哭!大可不必借着哭父皇来哭。若是弟弟哭得是心中之愧,那也大可以念着心中之愧来哭,岂不是痛快?” 裘凤游说罢,并不看裘凤城,脸上竟全是轻蔑不屑之色。 “二哥,二哥你怎么了?”对于忽然而来的紧张态势,薄檀湖全然懵了,站起来死死抓住裘凤游的胳膊,“王爷,王爷想是病糊涂了,三哥,我是说皇上怎么会……”薄檀湖连裘凤游的话也不敢重复出来,只敢苦苦而劝。 裘凤游全然不为所动。 “皇上莫气,就算是一向清明自制的人也难免被病拿了心智,何况王爷大病初愈,如今还是祭祀要紧,兄弟间口角,等祭祀结束多少说不得。”翠忱站了起来,立于裘凤城身边,安稳说道。 裘凤城尚未说话,裘凤游笑了笑:“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我只当是劝和,娘娘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并不是息事宁人的啊,难道皇后娘娘不知道我这话什么意思吗?”裘凤游说罢,回头看了看跪在众人最后的翠相夫妇,了然一笑。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翠忱涵养再好,也不禁有些薄怒。 身旁,裘凤城上前一步:“放肆!东靖王,你怎敢和皇后如此说话?!” “王爷这话是说皇后娘娘,还是说老臣,说翠家?终究王爷此时如此发难又是何故?还要说清楚才好。”翠少平看起来也有些着急,只不敢站起来,跪着抱拳道。 裘凤游不答,只盯着翠少平一笑:“翠大人啊,你不说话,本王倒是忘记问了。你那掌上明珠,我那侧妃——翠姜,可还好?哦,这话本王问起来也是多余了,自然是好的,不日就要入宫去做贵妃娘娘了,能不好吗?翠大人可是凭着这一对如珍似宝的女儿坐稳了大齐的国丈了。” “这……这……”翠少平一时支吾,抬头怯怯看了看皇帝裘凤城,又忙低下头。 “呵呵,原来如此啊。”裘凤城笑了笑,“看来真如皇后所言,王爷果然清明自制,半分也不糊涂,这样内帏后院的消息,也如此通明。那么……是不是王爷此时之言,朕也不需要当做什么病重之言了?” 眼中尽是凶悍之光,裘凤城手中虎晶串子高举而起之时,只听得殿后脚步声忽然围聚而起。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话说,裘凤游于祭殿中忽现不敬之言,裘凤城大怒,手中虎睛碎地之号尚未发出,众人只听得门外簌簌厚靴捶地之声,窗棂之外人影攒动,又立时停住,仿佛在等待命令。 裘凤城心下一惊,常在羽林卫校场习武操练,皇帝颇识得官靴踢踏快行之音,此时听得门外脚步生疏,并不是自己安排之人,待要目光询问管兆旌,却裘凤游道:“弟弟不必惊慌,不过是兄长贴身之人罢了,既是我贴身之人,便是大齐的将士,大齐的将士怎会伤害大齐的帝王?只是担心守卫皇陵之人剑弩紧张,戾气过重,帮助皇上整纲肃纪一下而已,不需惊慌。” 众人闻言大惊,除去薄檀湖外,纷纷向皇帝身边聚拢而去,呈护驾之势。 “凤游,你此时收手尚可有回旋之地,皇上定念及手足之情,从轻发落,万不可做此反叛之事。”说话的是李记。 裘凤游看着李记,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笑得不可抑制:“这话,舅舅该在一年之前说给我听,该在你拿到父皇金丸密旨之时就告诉外甥,该在我去往东靖的时候就时时和我联系,或者最晚也该在我到了端阳城外就该派人和我知会。取之任何一处,我都谢谢舅舅,还拿我这个外甥当做内甥,还拿自己的妹妹当做亲妹妹,只是此时……不嫌太晚了吗?”长叹一口气,裘凤游摇头:‘或者……舅舅就是在等此时吧,等着我无可回头,等着我与凤城你死我活之时,舅舅便可与您的贵婿一起坐收渔翁之利了。” “裘凤游!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你的亲舅舅!”李记虎须倒竖,指着裘凤游,手指抖抖不已。 裘凤城心底一跳,回首看了看裘凤南。 裘凤南忙摇头抱拳:“皇上,当次危难之际,皇上不可听此挑拨之言,臣之心日月可鉴,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裘凤城点了点头:“大哥说得对。” “但 分卷阅读236 愿大哥不会使日月蒙羞吧。”裘凤游眼光带过,中有桀骜孤冷之意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光彩,伸手指着北向殿外:“多说无益,皇上这边请吧,此处乃大齐祭殿,恩怨如何,我们到父皇面前分说清楚,或许您还可得见更多的真相也说不定。” 裘凤城面色如冰:“看来,今日东靖王爷是志在必得了,若是如此,在哪里还不是一样?何故要到父皇面前,让他老人家见此兄弟之争,萧墙之祸?” 裘凤游扬了扬眉,笑道:“弟弟不敢?” 裘凤城摸着挺直的鼻梁,半晌似有唏嘘之意:“朕是怕,走出这大殿,哥哥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口中叹息,裘凤城有些默默…… “王爷,您在做什么?您可要想清楚,你要想想母妃,想想我们,你现在若是回头,一切,一切还来得及啊。”薄檀湖跪了下来,拉住裘凤游的衣襟。 有忽然的动容在裘凤游的心中如一股热血般迸发了出来,似乎头脑都跟着清明了些:“回头?哥哥?母妃?”心抽凉气而紧,裘凤游觉得有些恍惚,“自己在做什么?” “皇上,王爷今日之举怕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吧?王爷最是随性谦和的性子,并不是做这事的人,前日薄王谋逆,王爷半点也不曾知道,今日之事皇上还要斟酌……”翠忱看了裘凤游一眼,在裘凤城耳边低声道。 低声并不是不可闻。 “挑唆?”裘凤游眼中忽然又迸笑意,刚刚消退的绯红复充盈,“‘话有不真’才是为挑唆,若句句属实,可是挑唆?皇后不出声我倒是忘了,翠家大小姐可真是大度,竟容得自己才貌双全的妹妹也进入后宫,不怕终有一日您的后位不保吗?我这弟弟可是痴心我妻已久啊……怕是在他心里,你皇后娘娘也无法与翠姜相较吧?” “你!”翠忱面色青郁,眼含薄泪。 裘凤城眼光速冷:“罢了,果然多说无益。”迈步而走,裘凤城手推北苑大门,竟是一步跨了出去。 门外重甲重兵,面落黑纱,竟乌央央有五六百人有余。裘凤城看也不看,径直向前而去,身边之人速速围拢过来,护在裘凤城周围。 裘凤游随后而出,竟是几步迈在前,与裘凤城并肩,一同往北苑来。 大齐皇陵北苑。 正是先帝裘赫朝陵寝所在之地,正北之相向,朝南而建,硕大的宝顶高耸,昭示着这是大齐开国皇帝裘赫朝的陵墓,之后所立之帝只得分列于两侧,且宝顶的高度均不可超过裘赫朝之墓。 宝顶之上青砖紧密排列,日光之下,青白一色,庄严巍峨,颇为壮观。 众人且观且进,不一时已尽数来到北苑。 裘凤城站定,掸了掸身上的龙袍。 就有早早预备在这里的典官随侍接了过来,其中就有随侍皇帝的八人,自然也有霍云。 霍云走在最后,并没有抬头观察周围,好像观礼也就是观礼而已。 随着皇帝来到北苑的人,除了一众亲眷官员,还有很多辎衣蒙面之人。这些人的来到自然突兀而不寻常,但是皇帝看起来的平静,让一众接迎之人虽诧异而不敢轻举妄动。 “皇上,您看……”管兆旌凑到裘凤城身边,轻声询问。 “不忙,他要做什么就让他尽管做,需得将他的意图都暴露出来,做实了谋逆之实才好动手。”裘凤城道,“而且他也说了,还有别的真相要朕知晓。朕需听得完整了,才不留后患。” 管兆旌点了点头,按下不言。 这里裘凤游看着管兆旌和皇帝私语,不觉嘴角扬了扬。 “东靖王,此时咱们已到了先皇宝顶,众人皆在此,你有何事要说,就快些请吧。”管兆旌捋了捋长髯向裘凤游道。 “不忙。”裘凤游笑道,“管相也歇歇神,年纪大了,容易身体精神都不好。既已至此,我们兄弟当先祭上一祭,祭过再言。” 不等皇帝先跪,裘凤游竟掀开衣襟先行跪了下来,一扣到地,看起来颇为虔诚。 众人傻在当场,不为裘凤□□祭拜之礼,为的是他全不顾君臣之别,竟是先裘凤城拜了下去。 “大胆!东靖王此举不合君臣之礼,此乃先帝陵寝,你竟然……竟……竟……”典官的话没有说完,日光闪烁之下,可见血色剑锋透胸而过,已被截住气息,随着话说出来的,皆是血沫浓胆。 人群中,众人惊呼而不敢呼,只觉身后黑衣人纷纷围拢,气场之压已全然明了,中有敏锐之人忙看皇帝面色,以判断其状态究竟在不在裘凤游控制之中。 裘凤城没有什么表情。 正位之下,裘凤游身不起礼,目不斜视,仍旧跪拜着。 裘凤城剑眉深蹙,语出沉郁:“二哥,好歹也应在朕率众祭拜父皇之后再做此举吧,是不是过于心急了?” 裘凤游挺起身姿,并没有看皇帝:“谁说我是在祭拜父皇?我明明是在祭拜粟贵妃,实实敬佩这位用性命换了儿子江山的贵妃娘娘。可惜啊……可惜她用性命换来的江山,不过年余便要归还其主,还 分卷阅读237 要落得个谋篡皇位的连株之罪!” “你说什么?!”裘凤城龙颜震怒,他想到了裘凤游此举,却不想他竟然在反叛的同时要给自己加诸如此罪过,其心之险真是始料未及。 “皇上。”裘凤游慢慢站起身来,“这是臣最后一次称呼您皇上了,大梦总有需醒时,如今还请皇上早些醒来吧。来人……” 裘凤游此话一出便是发难之意,众人惊呼护驾之时竟是一时没有人真的上前,所有的人都知道,裘凤游从不是言出不行之人,一时心惊胆怯,人人自危。 眼见裘凤城危难即至,片刻却并未见有裘凤游的无大队人马赶至,只是自人群之中由几个辎衣之人簇拥着,走出一垂垂老朽。 第一百三十五章 话说众人见裘凤游道“来人”,皆知他要发难于皇陵,也深知一旦他成功,不仅裘凤城性命不保,在此众人皆是要丧身殒命才可保此篡位弑君之事最后只由裘凤游一个人一张嘴去向天下交代,交代成什么样子,又是怎样留史只由他自己罢了。 所以此时正是人人自危,惊慌不可言说,不想人群之中,竟有一老者被缓缓簇拥而出。 劲风过山岗,刚还晴光灿烂的天空,骤然阴霾,云积压压而下,聚在百灵山顶,中有闪烁不定之色忽隐忽现,竟是如书中所现异象一般应时应景。 “你是……”比之裘凤游的淡定自若,裘凤城已陷在无限的震惊里,急忙忙几步向前,全部目光锥在老者的脸上。 “三哥?!”比裘凤城更快几步,李记几乎是冲到了裘赫朝面前,眼中涌泪,手上抖颤,半日只能问出一句。 裘赫朝今日挽了发髻,自被囚禁墓室,终日不见阳光,裘赫朝的皮肤呈现死人一般的苍白无色,加之目光迟缓,全不负当年风采,此时淡淡咳嗽了两声:“恭乾王别来无恙啊。” 这一句“恭乾王”叫了李记一个激灵,不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抓住裘赫朝的衣摆。 身后……裘凤南的眼中此时复杂不堪。 “父皇,是你吗?真的是您,您怎么会……”裘凤城抑制不住眼泪,这一句“父皇”唤出,身后众人尽皆跪倒。 裘赫朝又咳了一声,也轻轻唤道:“城儿。” “父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得意识有些不清,裘凤城本能地跪了下来,就如他年轻的时候每每见到自己的父亲一般,总是威压庄严先于亲近天性,好像只有这一跪才能舒展心中之惧,再抬起头才能对着父皇笑出来,“您竟还在人世吗?父皇,一年了,您在哪里?今日又为何在此?”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情势……”裘赫朝说着,目光不禁在人群中搜索开来,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直看到霍云时,裘赫朝一个踉跄,生生被人扶住未倒。 人群中,霍云淡淡一笑,天上层云倏忽裂出一缕天光,转瞬即逝。 “如今情势?”裘凤城皱了皱深浓剑眉,他在想父亲眼中现在的情势是怎样的? “城儿,听父皇的话,你如今要听从你二哥的意思……你不知道现在……” “父皇!”裘凤城打断了裘赫朝的话,他看到裘凤游的手下握紧了裘赫朝的胳膊,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裘凤游的时候,目光已冷峻不可雕刻,口内慢道,“如果父皇的意思就是二哥的意思,那么朕就不必听了,而且父皇也请放心,咱们父子是不会受人要挟的!朕是大齐的皇帝!” 裘赫朝昏黄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犹豫,又游移着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裘凤游,最终不得不转过头来直面裘凤城,仿佛有些叹息:“父皇?皇帝?你篡改遗诏,谋夺你哥哥的江山时,朕便不再是你的父皇了,你也并不是大齐的皇帝。” “篡改遗诏?”裘凤城愣了,愣了也懂了,原来裘凤游说的‘谋篡皇位的连株之罪’果然是有出处的,也果然是谋划好的。 众人都被裘赫朝的话说得愣住了。 站在后排的翠少平举目看了看同样站在对面队尾的霍云。 霍云面如青霜,只轻轻点了点头。 “城儿啊,是时候把江山还给你的哥哥了,你放心,你哥哥答应寡人了,不会为难你,你仍旧是北扬王,你母妃仍旧是寡人的继后。”裘赫朝看着裘凤城,眼中几点急切。 有薄薄的汗从裘凤城的心尖上冒出来,凝结成一滴,落在五脏六腑里既冰凉又滚烫,烫得他不能忍耐。 “朕知道了……”半晌,裘凤城起身向后退了两步,目色尽红,有半分笑意蕴在嘴角,似乎在嘲笑,也似乎在自嘲,“这么说,父皇是已经在我们兄弟之间做出选择了?” 裘赫朝看了看裘凤游,又看了看裘凤城:“这本来就是朕的决定,当年是,现在依旧是,只有你哥哥才能承继大齐的江山,而且如今……” 裘赫朝话说了一半,又咽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了裘凤游的目光,冰冷而潮红,好似血凝结成冰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裘凤游会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之前和自己说好了,要先平 分卷阅读238 定云崖之乱,再谈江山社稷,可是就在昨天晚上,他来见自己,只是面无表情地放下了一句“他要收回属于他的江山”的话就走了,好像他的决定只是决定罢了,不需要自己参与意见。 而最让裘赫朝无奈的是——自己并无力反抗。 不过还好,他的决定依旧是有利于大齐的,裘赫朝想,为着裘凤游这个决定,他愿意随着裘凤游的意思去做。事实上,他也没有其他选择,裘凤南和他印象里年轻冲动的裘凤城都可能不是云崖人的对手,更何况裘凤南在知道自己还在人世的时候,没有选择自己……他是最先发现自己还活着的人,但是他走了,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无声的离开,这是对自己的宣判和不谅解,也是他们的决定。 一年的囚禁,裘赫朝觉得自己的胆识已经被困住了,困在了恐惧与愤怒的交织错落里,而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恐惧”逐渐占据了上风,那个经常重复在梦里的魔障,近来几乎夜夜都挥不去离不开,就连洪澜如谪仙一般的脸在自己的梦里都变得不再有笑容,不再有温度,不会轻声问自己:“你怎么样了?起来喝一碗姜汤吧。” “先帝是不是糊涂了?皇帝就是皇帝,是名正言顺,金册金笔宣告天下无可叛驳的大齐之主,篡位之说何来?”人群中一人稳稳站出,声如钟鸣。 当所有的人都陷在震惊里。 当人们甩开了萧墙之祸的争端,甩开了先帝仍活着的事实给他们带来的震惊之后,一众人灵活的脑袋都被同一件事占据着,这就是——其实谁应该是真正的皇帝根本无关紧要,现在自己能够站对方向才重要!!此时自己站在谁的身边,裘凤城或者裘凤游,才是自己能不能活下来的关键。 而这样的决定谁敢轻易做出? 裘凤城,帝权在握,皇陵内外尽皆羽林卫,只要他一声令下,活过来的裘赫朝还会再死过去,活着的裘凤游也会死去,死无葬身之地。 可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为何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个羽林卫出现? 裘凤游已经亮明了他的反叛身份,不,应该是“正统储君”的身份,甚至他都能把“死”了一年的先帝从坟里挖出来,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对自己的身份已有了十足的把握,无论是昭告天下的身份,还是统帅天下的军队,都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所以……怎么办? 怎么办还没想明白,已有人做了决定。 就是这一声,犹如天边惊雷炸开。 裘凤城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中书门下时兼枢密使的——管兆旌。 “先帝诏书已大白天下一年许,吾皇凤储龙兆,年轻有为,一年来四海归心,天下富足,此时先帝言吾皇乃是篡位,那臣请问,这一年来先帝为何不站出来言明,却在此时东靖王爷重兵围陵才说出来,难道是先皇此时有何难言之隐吗?还是迫于形势?若是如此,您大可不必,只要吾皇一声皇令,这皇陵之内反叛之人定然尸骨无存。” 裘赫朝抿了抿干枯的嘴唇。 “管相这话差了,自来武力定天下易,定人心却难,若想天下归心,必得是名正言顺之人……就算是再如何的兵多将广,自来逆天者无一能有好下场。”说这话的是李记,他说着已向着裘凤游身侧迈了一步,口中道:“三哥,如今身体如何?怎会一年来……” “舅舅,此事说来话长。”裘凤游一笑止住李记话头。 李记伏了伏身,点头:“王爷说得对,先解决眼前之事再叙话不迟。”说着又回首看向一旁的裘凤南,“凤南,还不赶快来拜见你父皇。”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裘凤南。 裘凤南,一动未动,半晌:“岳父大人,您唤错了,是……先皇。” 对于大哥的选择,裘凤城目色顿暖,转过头看着裘凤南,脸上些许笑意。 裘凤南点了点头:“皇上安心。” 几位举足轻重的人接连作出了选择,用一种聊天一样的方式做出了选择,好像这本来就是他们的选择一样,合情又合理。 人群中,霍云目色淡淡,只盯着草窝里几只冬初乍寒,仍然挣扎着求活的蚱蜢蹦跳着想要扎进更暖和一点的荒草之中。 一时,皇陵之内,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人们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参知政事翠少平和他美丽的夫人。 “翠相,你是当年亲书诏书之人,亦是朕的岳丈。”裘凤城先说话了,他现在更希望的不只是朝堂上的支持,名分上的支持,他现在更想要到是翠少平的支持,翠家的支持。 他没有太想明白自己一瞬间的期待是为了什么,翠家既无兵权,官职也不及在场众人,难道是因为翠忱吗? 自从裘凤游亮明反叛之意,翠忱始终未离自己身边,进退一致,休戚与共,是不可分的,事实上就算自己一败涂地,翠忱也会是最后陪着自己一败涂地的人,她是自己的妻子,没有人会因为她的“选择”而放过她,所以她其实没有选择。 可是翠家不同,翠少平是 分卷阅读239 有“选择”的——裘凤城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认为,或许在自己内心深处是认为如果翠少平现在选择了站在自己一边,那么便是翠姜选择了,至少她别无选择,至少……不会再是裘凤游。 众人都等着翠少平的回答。 翠少平英俊儒雅的面容似乎并没有因为岁月而变得暗淡,就像他的夫人,二十年了,两人站在一起依旧璧人一双,只是多了岁月里温暖的相濡以沫,让人觉得美好。 裘赫朝的目光也落在孟陵澜身上,似乎有些遥远。 他想起了什么…… 这个女人!!! 嘶哑着就要出声,伸手想要指过去,裘赫朝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出声,也没有办法动弹,只在一瞬,除了尚能看到听到,能力尽失。 裘赫朝,悲恐速极。 而此时,站在远处的孟陵澜美丽的眼眸已转向了他,中有万千利剑奔射而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云崖,山巅入云端,几百里绵延,峰垂云深处,缥缈缈不知其所踪。 洪澜拖着逐渐下垂的肚子,蹚着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染成的血坳子一路跑上云崖绝壁之时,追兵已出现在了山石倔强拐亘的转弯处。 剑戟丛丛,寒光冷芒。 除了从小腹时时传来的疼痛有些难捱,一路之上洪澜并不觉得怕,她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快乐,因为她的目的达到了,她把反贼的兵马引上了云崖的绝巅。 若说还有遗憾,便是自己边誓死要同自己在一处,始终不肯离开云崖郡的乡亲们了。 这里太高了,洪澜想,高到她已经看不见丈夫的身影,也看不见那满是焦土的战场。 百里云崖,血色山河。 残肢挂蔓,衷肠缠藤。 七天七夜的战事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洪澜觉得这也不错,很快了,很快她就可以见到她的王爷了…… 想到自己的丈夫,洪澜觉得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一些。可能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放松,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一声。 “你醒啦?你每天都这个时候才醒过来,真是个懒丫头。”洪澜停下来,温柔地摸了摸肚子。 肚子上鼓起了一个圆圆的小包,像是肚子里的孩子在回应母亲的询问。 洪澜笑了,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晏大夫说,这是一个女孩儿,一个健壮漂亮的女孩儿。 洪澜已经没有力气了,山爬得太高,血也流得太多,她已经不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索性找了块平整的山石坐了下来。现在她苍白无色的脸上呈现出几近透明的颜色,透明得像是蕴了淡淡的金粉,轻盈而薄光,让她本就无瑕的脸仿佛坠入了云里,分不清哪里是人间的容颜,又哪里是仙境的绝色。 身边,跟随着洪澜跑上山的一众老弱妇孺看到他们的王妃坐了下来,也纷纷悄无声息地席地而坐,将她团团围住,目光也不由自主的地随着王妃投向了山下。 那里……是他们的家乡,那里有倒在血泊中的,他们的亲人。 山风从谷底涌起,吹散了洪澜如云的秀发,感叹着她惊世的美貌,曾经也是在这座山巅,她回眸的惊鸿迷醉了大燕里尔王霍惜彦的心。 十年相伴,唯有日渐日深的爱恋。 十年时光,朝朝暮暮的含笑里他们相守在如世外桃源一般丰足富庶的云崖郡,也有了他们孩子—— “就叫他云儿,云崖山的云。”霍惜彦清朗的面容犹在眼前,洪澜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现在应该安全了吧?应该在自己义妹孟陵澜的保护下和云崖山的孩子们一起离开了吧?马上就要是他十岁的生辰了,自己给他编的箭篓还没有编好,就放在床头……他爹答应送给他的佩剑已镶嵌好了蓝田的碧玉,特别的漂亮……云儿,他那么像自己的丈夫,也那么地像自己,不知道这个小伙子长大了会迷倒多少姑娘,又会不会让这山河都为他着迷…… “可娘希望,你就像你爹一样钟情,一生一世,只喜欢一个人就好。澜姨那么美,那么聪明,她的女儿也一定是这云崖山上最美的花朵,云儿啊,你要好好疼惜她啊……要和她相携终老,给娘生好多孙儿孙女。”洪澜笑着,不觉一滴泪水落在鼓鼓的肚子上。 可是……洪澜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哪怕再等一个月也好啊。”洪澜絮絮地说,“一个月也好啊……” “王妃。”身边的丫头晓棠护着洪澜的肚子,哽咽着说不下去,她家王妃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叛军大军压境的时候,王爷要送王妃走,回她的老家——狸木林,可王妃不肯。 王妃说:“去哪里呢?哪里还是家乡?狸木林还是普华永溧?哪里都不是了……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王爷发了脾气,这是这么多年来,晓棠第一次看见王爷对王妃发脾气,发了狠要送走她。 可王妃说:“那好吧,你就送云儿走吧,我和女儿留下来陪你。你知道, 分卷阅读240 若你不能活,我也不能,我若不能,叆儿就不能……但是云儿可以,他是霍家最后的血脉,就让他独自于这世上吧。他若独自在这世上,他还能姓霍,可若是我还在……他和叆儿就都不能姓霍了,就都不能再是大燕的孩子……” 晓棠恨极了,她想起了她们在柳河畔救的那个人,那个叫裘赫朝的人。 当年初遇,她们都以为他是翩翩的君子,心怀天下,智慧超群,是王爷可以谈得来的朋友……可是他爱上了他不该喜欢的人,他爱上了大燕的里尔王妃。 晓棠不知道,裘赫朝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是不是真的因为他们的王妃才造的反,虽然别人都是这样说,朝堂上的人都是这样说,可是在云崖郡,这样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他们谁都不会相信他们善良美丽犹如仙子一般的王妃会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 可是现在,在裘赫朝那个反贼大军的铁蹄已经踏破了云崖郡——这座大燕皇庭最后一道屏障之后,他竟然没有急着去朝堂之上竖起他写着“齐”字的大旗,而是全城搜索着王妃的下落,最终一路追上了云崖绝壁! 难道……传说是真的吗?关于达摩凌霄的传说…… 晓棠看了看洪澜的脖颈,那里已经没有了传说中能够惑乱人心,颠倒乾坤的达摩凌霄,它已不知了所踪。 就在众人静默相守片刻之后,烈然然大齐追兵已无声地自山石转弯处而来,手中告持的剑戟通红。 众人皆知,那上面都是云崖亲人的血肉。 “孩子,你还没有见过你的爹,他是世上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爹,你也还没有见过你的哥哥,他那样盼着你,每天都会在娘怀里听你的心跳,就连你的名字都是哥哥抢在爹前面帮你取好了,他说,你叫霍叆……你知道为什么吗?”洪澜微微笑着,笑得那样美:“因为哥哥说他叫霍云,你叫霍叆,这样他就会永远在你的身旁,守护着你,爱护着你……” 血顺着洪澜天青色的裙摆流到了冰冷的石头上,冰冷又顺着石头传回到身上,洪澜深深呼了一口气,挣扎着站了起来。众人都站了起来,挤在洪澜周围。 “洪澜,我再说一次,只要你肯同我下山,我就放了你云崖山一众老小妇孺之命,我还保证,对待你腹中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我想你也愿意给霍王爷留下一条血脉吧?”裘赫朝在离云崖众人约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站定,他的声音很稳,一如他平时说话的语气波澜不惊,他的目光始终不离洪澜的脸,好像无论如何也移不开,唯一能让人看出他心绪不平的是他的手,他的手在抖,时时就会抬起来,举向洪澜的方向,好像希望他能长得长一些,以便可以将他心里的人拉过来,拉进自己的心里。 洪澜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 一丝笑容引起了追兵队伍里的一片嘘声:“太漂亮了,皇上好福气啊。” “我也再说一次。”洪澜笑道,“我是大燕里尔王妃,我腹中之女是大燕里尔王的郡主,就算是今日我母女丧命于此,也绝不会委身屈尊给一只狗……你痴心妄想的时候,应该先在山脚下的梦溪河照照样子再说!” 羞恼成怒和馋而不得的急躁在一瞬间点燃了裘赫朝的怒火:“好!那我就先杀五十人以儆效尤!我倒是要看看,你的尊严重要,还是你云崖山的百姓重要。就让霍惜彦没闭上的眼睛在山脚下看着,等到这最后的三百人杀尽了,我倒是看看你肯不肯?” 有一瞬间的战栗,洪澜紧紧捂住自己的肚子。 “王妃!王妃!我们不怕死!就算我们都死了,您也不能答应这个畜生!”被拖拽着匍匐在地的几位老人高声喊道,话声未落已血溅荒草。 又有几个年轻些的妇人被拖拽着向血染的草地爬滚而去。 洪澜觉得眼前发黑,“住手”的话已到嘴边。 “王妃,王妃你看。”就在洪澜觉得神经就要绷断的一瞬间,晓棠拉了一下洪澜的衣衫,低声道。 洪澜依声侧过头去,只见云雾时隐时散处,对面的山崖已逐渐显露,就在藤蔓掩盖,乱石交错的绝壁之上,十几张稚嫩的小脸儿露了出来。 洪澜失神了…… 孩子们!那是云崖郡的孩子们! 本能地想要在几个簇拥的小脑袋里找寻霍云,洪澜却忽然停住了眼光。 不能被身后的裘赫朝发现她的异常!更不能被他们发现对面山洞里的秘密! 可是……眼前的雾气就要散了,对面的山崖会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到时候不止裘赫朝会看到孩子们,孩子们也会看到对面山崖上的一切,看到他们的娘,他们爷爷奶奶面临的绝境,看到他们的亲人死于叛军的刀下,也许会有孩子因为害怕而喊叫…… 不行!这绝对不行!那是云崖郡的希望,是云崖人的血脉,是他们最后的守护。 挣脱开想最后看一眼霍云而不能的撕心裂肺的疼,洪澜回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住手!”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话说在云朵飘渺间,洪澜看到了 分卷阅读241 对面山崖洞中的孩子们,不能再犹豫,洪澜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住手!” 裘赫朝举起的屠刀停在半空,脸上惊喜顿现,急切问道:“怎么,你愿意了?你愿意了吗?” 洪澜回身,轻轻一笑。 这一笑,山河无色。 裘赫朝激动得心跳出了胸腔,多年的希望就要达成了吗?就要在这一刻成真了? 忙忙伸出手向着洪澜:“澜儿你来,到我这里来,澜儿,我保证,我保证会比霍惜彦待你更好,我保证会给你腹中的孩子公主的名分,她会是我最宠爱的公主,你也会是我的……” “你不用再做梦了!我只是想告诉。”打断了裘赫朝的话,她甚至连听他再说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了,洪澜慢慢抬起手,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指向裘赫朝,“我只是想告诉你,裘赫朝——我会一直在这崖底等着看的,等着看有一天,你和你的山河,你的亲人在我面前一个一个,一寸一寸被——碾!碎!成!渣!这是狸木林人的诅咒,云崖人的诅咒!裘赫朝,我等着!!” 纵身而下,在人们的悲戚呼喊中,洪澜如飞燕一只,青云一朵,直落云崖青天外。 身边的丫头晓棠看着手中徒留的青纱披肩,惊叫失声,追随而下。 主仆二人骤然之举,惊住了裘赫朝,也惊呆了留在崖上的所有人。 云崖郡的人痛急了,痛疯了,奔到崖边去看他们的王妃。 下坠中的洪澜水青色的长衫如青云一朵,随着她的下落,山崖上嶙峋的石头和伸出的老藤枯枝不断碰撞剐蹭着她的身体,一丝丝一条条鲜红的血色飞出……散落在空中,被雾气吞噬。 在人们的呼喊中,洪澜已经落到半山腰,一块儿经年横亘在半山腰的尖利石块击中了洪澜的腰身! 骤然! 一个粉红的团子自她的身体被剥离抨击了出来,竟是在一瞬间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哭声。本能的母性让已经就要痛死过去的洪澜在急速的下坠中想要抓住自己的孩子,她抓住了,她抓住了孩子的手…… 只是不想,这一世第一次的母女相依也是最后一次……山石突兀,洪澜挣扎间又一次重重撞在了凸起的山石上。 血花飞溅! 看到这一幕的云崖人神经彻底绷断了! 他们呼喊着,咆哮着,带着仇恨,带着疯狂,他们前赴后继,只在片刻之间跃下了千刃云崖!! 想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也或者是被自己的心虚弥漫出的恐怖支配着,裘赫朝在看到人们如幽灵一般前赴后继纵身而下时,面对着空荡荡的山崖忽然再也不敢停留了,带着自己的一众兵士逃也似的迅速下了山。 就在那一日,端阳城破!当薄宏定带着他的先锋冲进大燕宫殿的时候,他们看到了燃自云崖郡熊熊的烈火,这火自云崖郡的密林中燃起,直烧了十日不断! 直“烧”了十日的还有裘赫朝。 一路自北反叛而来,风霜雪雨催拉不垮的身体倒在了端阳镶嵌着金边的龙榻之上,一病就是十日,而当他醒来成为大齐皇帝的第一日,他下的第一道皇命就是—— 永锁云崖山门! 这一锁,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 他始终不能忘记洪澜跳下山崖时眼中利箭一样的光芒…… 就像现在,同样有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向他投来的目光。 裘赫朝动了动他昏花的老眼,看了看现在站在他身边的众人。 他的儿子,他的朝臣,还有…… 孟陵澜!这个女人是孟陵澜! 当朝参知政事翠少平的夫人,竟然是当年与洪澜并称“云崖双澜”的女子——孟陵澜。 依稀还记得当年柳河边,霍惜彦夫妇救起了因为青背龙王掀翻了行船而溺水的自己,她们身边还有一个女子,同洪澜的容色出尘不同,这个女子英气热烈,便如红云一朵,烈火一簇。云崖城破,洪澜坠崖,众人也曾苦苦寻找这个美貌可与洪澜并称的女子,却半分踪迹也无,有人说她已死于战乱…… 原来,原来这么多年,她竟然就在如此近在咫尺的地方! 裘赫朝觉得心惊,他的眼更花了。 “你……”裘赫朝的声音不是声音,如同沙砾,还不如沙砾,沙砾尚有声,他已经发不出声音,类似“你”的声音只在他的喉腔之中,完全不能被人听到。 裘赫朝觉得五脏六腑都已经燃着,深刻的懊恼让他觉得疼痛,浑身都痛,痛得好像这许多年来身上的伤都一起崩裂开来一样,继而伤口在腐朽溃烂,不可逆转地垂坠在地…… 原来,翠家竟也是云崖之人,原来云崖之人已如破竹之刀,深深切插入大齐的肋骨之中,这么多年,自己竟然全未发觉,这样的速度和胆识简直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不只是自己的,如今情势大概也超出了自己所依仗的二儿子裘凤游的想象。 裘赫朝觉得胆寒,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为什么?为什么裘凤游没有按照和自己商榷的既定方针去做?为什 分卷阅读242 么没有暂时隐忍?为什么没有以大局为重,而是在此时迫不及待地要收回大权?甚至不惜将自己——他的父亲作为筹码。而又是为什么,自己竟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甚至不能做出动作? 裘赫朝心胆俱寒,不住冷汗直冒。 可是他错了,他连冷汗都冒不出来,好像所有的毛孔都堵住了,堵住了他与外界的一切交流。 如今,他只能将目光投降孟陵澜,这个美得如同在他眼中如同罂粟毒株一般的女人。 孟陵澜也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间就浅浅而笑,这一笑是笑给裘赫朝看的,只有他能看得到,也只有他能看得懂。 伸手挽住站在自己身边的丈夫,孟陵澜道:“老爷,咱们翠家虽然只是一介文官之家,亦不是如管相,李王一般的显赫高位,可是自来老爷教导女儿自如教导儿子一般,最是读书之人得气节不可少,若是老爷真如皇上所言知道当日立储之事的内情,还请老爷不必顾念妻女,要将事实说出来才好。此时皇上和东靖王爷皆在,今日定要将事情分说明白才是老爷的气节。” 此话一处,站在裘凤游身边的李记先道:“翠夫人好见地,果然是女中丈夫。” 这边秋风同身边,翠忱眼中含泪:“娘怎么可以这样说?您这样说把皇上放在何种境地,又把女儿放在哪里?岂不是怀疑当今圣上?” 孟陵澜摇了摇头:“皇后,你不要怪娘,娘有你和翠姜也是左右为难,只是此时社稷江山更重于咱们的性命身家,你权且忍耐,细听你父亲纷说当日之事。” 翠少平看了看翠忱,不住满眼心疼之色。 “爹。”翠忱唤道。 “嗨!”难做决定又挡不住大义在前之状,翠少平嗨气一声,噗通跪倒在裘赫朝之前,口中絮絮而语言,竟将当日立储之时,裘赫朝如何吩咐自己和李薄二人,又如何传位给裘凤游全数说了出来。直说的一旁李记频频点头,并和翠少平一路说一路补充,一字不差,一毫不添。 只是说到最后,李记却愣了,因为翠少平竟改了版本,在他的叙述中,竟将裘凤游皇帐之中以翠姜换江山之事全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裘凤城可能真的是私改了诏书,他们三人听到的皇帝传位皆是凤游,而金瓶内的储君诏书打开来,竟是——裘凤城。三人虽有辩白,奈何金瓶诏书白纸黑字,众人无奈,且裘赫朝已然崩逝,口谕无可对症,故此这件事便被隐匿下来。如今先帝不曾逝去,出面说出其中原委,翠少平不敢自专,将当日之事说出,自然真相大白。 李记看着翠少平,有些分辨不出他此时的用意,翠家长女乃是当朝皇后,这是翠家的既得利益,若说他真的大义在胸,不顾小我,该说出来的也是真相啊……可如今他如此说,岂不是将裘凤城彻底放在万劫不复之地?!裘凤城万劫不复,那么翠忱安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不说知晓其中所有内情的李记心中纳闷儿,不住思量,且说此时皇陵之内,宝顶之前,皇帝和东靖王两派分派已然清晰,李记和翠少平站到了裘凤游一边,而当朝皇帝裘凤游身边,兵权在握的当朝宰相兼枢密使管兆旌和南安王爷裘凤南也已站定。 只在一瞬间,当翠少平长身而起,站在裘凤城身边之时,一切皆已成剑拔弩张之势,一切,皆不可逆转。 人群中,霍云慢慢抬起头,倦然疏离,这一面,群山失色。 第一百三十八章 艰难粗重的呼吸。 裘凤城背上崩裂的疼痛缠绕骚扰不定,让他有些麻木的神经尚存一些知觉。 他看不清楚周围还有谁在,血落在他的额前,封住了他的视线,却没有凝固。 这就是宿命吧。 或许在裘凤城的心里甚至梦里,这样的一刻已经呈现了无数遍,每每梦里惊醒,闭上眼睛皆是母妃带血的眼睛,睁开来都是漆黑的无边宫阙…… 又或许,他一直是在等着这一刻的,在他年轻的心里实在隐瞒不了这太多的秘密,他想把这些秘密纷纷踩于脚下,把它们踩碎,用他有力的脚把它们一一踩碎。 可是这些秘密太坚硬了,踩下去只有刺骨的疼痛。 他不想再命令,他的旨意已经发出了很多次,给管兆旌的,给羽林卫的,给他的随从的,甚至给李康的……而他们已经纷纷倒下了,他不知道裘凤游是怎么做到的,他以为自己已经贵为皇帝,以为自己已经一步一步蚕食了裘凤游的势力,原来……他们还是差得如此之远,原来裘凤游想要的,依然可以如此轻易地拿回去。 裘凤城已经没有谁可以命令了。 凭借着残存的感知,裘凤城觉得或许还有十几个人在自己身边吧,分不清楚他们是穿着羽林卫银亮的铠甲,还是穿着血色的衣衫。 他们都是好样的,裘凤城想,他们是这个世上最后相信自己保护自己的人。 本来还有自己的大哥,可是他被抓住了,轻而易举的被抓住了,裘凤城总觉得不该这么容易,只在一瞬间,便没有再反抗 分卷阅读243 。 本来还有翠忱,她现在被人用刀架在她美丽的脖颈上,和一群人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重重包围之中,自己一败涂地的丈夫,日光映出她绝色的脸。 还有谁? 没有了。 裘凤城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终究是败了。 只在半个时辰里……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驻守皇陵的百十羽林卫冲进北苑护驾之后,就再没有援军赶到,不过他也能肯定——他们是再也赶不到了。 走出这座皇陵,他一定不会失败! 裘凤城想……这江山是他的,他有代表皇权的龙符,整个枢密院,整个大齐都是他的,可是现在,他被困在这小小的皇陵里,他号令天下的旨意传不出去,这局促的一方天地会成为他的坟墓。 裘凤城忽然觉得滑稽,抬起头看着四周的崇山峻岭,又看了看大齐隆重巍峨的陵寝,这里不就是他的坟墓吗?不过无论早去还是晚归,终究还是这里啊。 “呃……” 裘凤城因为流了太多的血,自己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了,但是这个声音他还是听到了,这是父皇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就在裘凤游的身边。 他想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他在这个时候才说话吗?在自己的身上中了无数刀,在自己拼命抵抗的过程中,他为什么一言不发? 他如今说的话,可是笑话? 他真的觉得自己谋夺了他的皇位吗? 可是自己并没有,没有觊觎他的皇位,也没有觊觎大齐的江山! 是裘凤游!是那个陪着自己一起长大,教给自己骑射弓马,带着自己翻过皇城的高墙溜出宫去玩儿的二哥裘凤游,为了保全他母亲的性命,便将殉葬的“光荣”让给了自己的母亲,不只如此,他还找了那样一个借口,那样一个荒唐的借口! 他不只让自己失去了母亲……还有翠姜…… 翠姜! 裘凤城已经不太清醒的头脑忽然分明了起来。 翠姜,还有翠姜,她在哪儿?她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她还在等着自己祭祀之后,迎娶她回宫。 可自己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她怎么办? 翠姜,翠姜。 也许事情就是如此的巧合,也或者,这并不是巧合。 当裘凤城模糊的意识里只剩下了翠姜。 这个故事的另一个主角——裘凤游,也忽然想起了这个女子。 和裘凤城常常的午夜梦回不同,在裘凤游的心里,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真实,一年之前当他离开端阳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甘心的,而现在他发现自己或许还没有那么了解自己,当他的平淡隐忍在某一刻被激发了起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可收拾,不能控制。 就像昨晚…… 他不能确定翠姜在他心里有多重要,又或者这不过就是一个借口,一个让他最终能觉醒心中所想的借口!昨夜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带来了殿外清冷的初冬。 一年未见,这个说来与自己相处并无太多时日却似乎从不缺席“大事”的女子,来之便如殿外的清风明月一般安静,话都不多却每一句都落在了自己心上。 “王爷。”翠姜跪了下来,整理裙摆,双手合十。 “翠姜?”裘凤游觉得意外,又向殿外看了看。 廖正起身,走了出去,殿外,似乎比大殿内更安静些。 “相国寺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裘凤游有些警觉。 翠姜笑了笑:“我从来就没有出去啊。” 裘凤游皱眉。 “今年今朝翠姜来这相国寺还是隐藏回避之事,想来明年……也就名正言顺了。”翠姜说着轻轻一拜。 裘凤游不解:“明正言顺?檀湖她……” 翠姜雪白的手指碰上自己的嘴唇,轻轻嘘了一下。 “只有这一点点的时间了,王爷不必提起她人……只陪着翠姜就好。”翠姜没有看裘凤游,面向佛祖,目现柔和肃然。 裘凤游果然没有再说话了,他和翠姜相处不多,但是他觉得他了解翠姜,从黄亭围场夕阳下的初遇之喜,到放狐王归山的默契在心,到皇帐之中与自己同进退的勇气,再到老枫山下繁华夜市的华灯初上,还有自己不曾得见的力告胡侯之勇慧,这个女子从来都是不缺乏智慧和胆量的,她此时来一定是有什么要事和自己说。 片刻的安宁,翠姜望着凤游,自颈上慢慢取下一条链子,链子下面是一块儿鸽蛋大小的美玉,月光摇曳之间散发着魅人的光彩,一如一年未见的翠姜,平添了无限的风韵与柔美,纤白素手持着玉坠子,眼中都是历历憧憬。 月光下犹见她面如桃红,目如露轻:“王爷,翠姜与王爷相识一场,今日就算告别了吧。这玉坠子是陪着翠姜出生的,娘说,这是翠姜的陪嫁。”有一滴轻如云散的泪光从翠姜的脸上滑落,消失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不见,“现在……翠姜把它送给王爷的了。” 分卷阅读244 将手指放入口中,秀眉轻蹙,一抹血痕落在玉坠之上,转刻透入,把坠子放在凤游的手上,翠姜深深拜下。 裘凤游有些茫然,接过翠姜递来的玉坠在手中,尚不明了他的意思,却只觉心中猛然一动,又是一动,仿佛被什么击中,很久也无法平静。 “三日前,皇上传了密旨到我家中,大祭之后……翠姜将入宫为妃。皇命不可违,翠姜不愿爹娘长姐为难,所以今日特来向王爷辞别。”翠姜看着裘凤游,蕴着薄雾清愁的眉宇间秀色如远峰,“王爷,翠姜今日别过后,望君寒来多添衣,春夏有闲时,你我如同梁上之燕岁岁可相见,若是,若是不得见,也请王爷安好,顾自珍重……” 手中的玉坠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裘凤游记得这种香味,是翠姜的香味,已经浸染了这块玉石。 而翠姜一拜之后已起身离去,月色空茫,大殿寂静,仿佛从无人至。 裘凤游心惊了,他衡量不出翠姜在他心里的重量,若说不喜欢那是不可能的,一年前黄亭初见,他便喜欢上了这个女子,皎皎如明月,灼灼如繁星。可若说太喜欢,裘凤游想了想,大概也不过就是如此。在他心里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和自己相比较的,自己才是唯一重要的,当然这也包括他的意愿,他的意愿是“左”,天下便是“左”,他的意愿里这天下是裘凤游的,就绝不会是裘凤城的。 廖正回来的时候,裘凤游一如往常,静静目视着大殿之上的佛祖金身,一动不动,由着风吹过。 没有去打扰他,廖正靠在柱子上睡着了,所以他没有看到——裘凤游澄清的眼眸中逐渐升腾而起的血红之色。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今日本是晴朗的天气,时近正午却见云朵纷纷自远方凑来,密密遮住山峰。 裘凤城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似乎都在告诉着他,属于他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而此时觉得更困难的是裘赫朝。 不能动不能说的无形桎梏让他窒息,裘赫朝的眼光离不开近在咫尺却不能相顾的小儿子,裘凤城就要倒下了,让他倒下的同样是自己心爱的孩子,甚至是曾经托付过江山,托付过信任的孩子,之前他还答应过自己不伤害他的弟弟……可是如今他怎么了?究竟怎么了?为何就在一瞬间决定痛下杀手? 裘赫朝想着,却想不明白,只觉得撕心裂骨的痛苦已占据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如果还剩下直觉…… 直觉…… 他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一个年轻人的脸上,他知道,那是霍云,霍惜彦和洪澜的儿子。 他像极了霍惜彦,也像极了洪澜,无论站在怎样众多的人里,只要一眼便会被记住。 裘赫朝以为,霍云不会看自己,他以为霍云更重视的是发生在皇陵之中的火拼结果,就像在场的所有人一样! 可是他错了,从这场厮杀开始到现在几成定局的当下,霍云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脸上,带着清冷,带着安静,清冷安静得让人心慌,慌到无法与他对视,慌到想要大声喊出救命。 可是现在没有人能解救他,因为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裘凤游和裘凤城这一对兄弟的战斗中。 自己与霍云,就好像与旁人并不在一个时空里。 旁人正在上演着或者旁观着一出大戏,而自己和霍云便是看戏的人…… 裘赫朝的喉咙里发出如撕裂一般奇怪的声音。 他终于明白了! 这本来就是霍云的目的。 一步又一步计较,一场又一场的谋划,从始至终,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天——在自己面前,让自己看到却不能说也不能动,看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倒下,却只有无能为力地看着,看着而已…… 裘赫朝忽然想起了什么,在他异常清醒的头脑中,他想起了洪澜,这个让他至死不能忘的女人,她在坠落悬崖的一瞬间曾经有一个目光落在了对面的山崖上,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又似乎努力让自己不去搜寻什么,她的情绪在他们最后的对话中是有起伏的,自己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她,只是当时太着急了,以为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没有太多去思考分析她的表情。 难道…… 难道……裘赫朝看着霍云,不可置信地看着霍云。 难道当时他就在对面的山上?就在那里吗?!洪澜那样决绝甚至可以说仓促地跳下了悬崖,至死不肯委身于自己,固然是因为她与霍惜彦之间的矢志不渝,也许更是因为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保护大燕唯一的皇族血脉。 裘赫朝如今想要努力看清楚霍云的表情。 还没有看得分明,却忽然清楚地听到了人群中一瞬间爆发的惊叫。 裘赫朝的心揪在了一起,因为人们的惊呼显然是来自眼前被重重围困的皇帝。 裘凤城,在苦战了一个时辰之后,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脸依旧英俊,可是他的眼睛已 分卷阅读245 经不再清澈了。 “姜儿……”面贴着黄土,他的声音很微弱,没有人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人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属于裘凤城的时代结束了,不过匆匆一年,这个显示了活力与抱负的君主匆匆完结了他的王朝,在片山只水之间,过早地埋入了这片属于他的皇陵。 而杀死他的,他的哥哥裘凤游此时正将目光缓缓转向了他们的父亲。 裘赫朝咳嗽着,喘息着。他还来不及从丧子之痛里自拔,却不得不面对另一个孩子!不得不告诉他,自己同意了,同意他成为大齐的新帝,他一千一万地同意了,现在他需要做的事情是赶快除掉那个叫霍云的人和他的云崖势力,其他的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因为裘赫朝意识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裘凤城的倒下一定不是整件事的终了,他要报复的人是自己,自己现在还没有失去全部!那么……云崖郡的人就不会放手,霍云就不会放手。 所以,现在一个足够有力的人能够成为大齐的新主,太重要了!比什么都重要!! 好在,裘凤游不像他的弟弟一样糊涂……不止不糊涂,他从来都清楚自己要什么!裘凤游的目光在经过了裘赫朝的脸之后,缓缓移向了人群之中。 人群之中,有霍云。 霍云,端然而立。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间,霍云笑了笑。 “来人。”裘凤游慢慢道,面向人群,裘凤游脸上浮现出一些不寻常的愉快。 裘赫朝也很高兴,没关系,没有了裘凤城,还有凤游!他是明白的,是清醒的!他了解现在的局势!不亏是自己最聪明的孩子! 又重新鼓舞起了斗志,裘赫朝也同样等待着还不算晚也不算差的结局。 然而……裘凤游的命令发出了,也就发出了,身边只有风过。 立在当场的一众刚刚还听命于裘凤游,全力狙杀皇帝裘凤城的人此时目光如蜡,冰冷无为。也不是全无为,他们微微侧了身,现在开始面对裘凤游…… 裘赫朝的血涌如注,直从胸腔喷向了脑海! 这些人也是云崖郡的人? 本来一动不动的霍云,移了移脚步,但是并没有从人群里走出来,好像只是站得久了,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真正走出来的人,是裘凤南。 大齐王朝一直默默无闻的南安王爷,裘赫朝的长子——裘凤南。 刚才还押解着他的兵士,此时放开手,纷纷垂目,恭敬地站在一边。 裘凤南活动了活动手腕,抬头面对凤游:“不忙,不忙,不忙着说别人家的事情。我们自己的事情还没有说完。” 这一句,让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也让现在的局势悉数落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对于裘凤南的突然发难,裘凤游有些微微的错愕,却没有太过吃惊,自从听父皇说了关于裘凤南探陵之后秘而不宣的事情,裘凤游的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他觉得裘凤南其实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如果他刚刚能在自己和凤城火拼的时候突然发难,于慌乱间错手杀死自己,要比现在的时机好得的,这样他就能作为大齐唯一的儿王,名正言顺地成为大齐的帝王,而在这之前帝王之位不是裘凤城就是自己,人们还没有或者一直以来都没有过裘凤南能够成为大齐君主的想法。 可是他选择了这样的时机,当自己已经掌握了局势,却忽然站出来。如果不是他太笨,就是,他已有了把握。 裘凤游笑了,眼前这些经过厮杀已经是残兵败将的人就是裘凤南的把握吗?裘凤游觉得可笑。 这些人,根本就是云崖郡的人,为首的潘辽可不就是千真万确的云崖余孽!入陵之前,自己再三考虑之后,决定还是要借着云崖人的手诛杀裘凤城夺取皇位,这不仅会让霍云放松警惕,就算是将来有人疑惑裘凤城的死,自己也可以推得干干净净。 果然,这些人很好,很英勇。 裘凤游笑了笑。 奇怪的是,裘凤南也笑了笑。 裘凤游笑着皱了皱眉。 裘凤南却没有皱眉。 风势渐猛,仿佛有雨将至。 “难道……大哥……”裘凤游几乎是和裘赫朝一起明白了一件事,就在裘凤南变化了却又没怎么变化的表情里。 “大哥,从来都是云崖郡的人,何曾变过?我娘的尸骨,如今还葬在云崖之上呢,不是吗?”裘凤南道。 裘凤游目光速冷! 裘赫朝已经站不住了,他的意志已经支撑不住他久不见光,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僵硬地堆叠下来。 周围的侍从忙忙扶住。 扶起来,复跌下去。 就有侍从想要去报告一下裘赫朝的情况,只是分辨了半日也不知该报向裘凤游还是裘凤南去报告,就连李记等人也并无暇分神。看目前的情况,并没有谁能帮助一下自己,侍从开始自己寻找一个地方或者椅子,能让先帝坐下来。 只是宝顶之内场合庄重,从无坐席,故此找了半日,并没有能安置裘赫朝的 分卷阅读246 地方,也找不到能帮助他安置裘赫朝的人。 侍从无法,只能灰溜溜退回到裘赫朝身边,由着他自己堆在地上,只在一旁看顾着罢了。 人群之中,有人慢慢走了过来…… 来人手中拎了一个蒲团。 裘赫朝本能地想向后退一退,但是他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侍从打扮的晏医将蒲团放下。起初裘赫朝的仆侍是警惕的,但是晏医看起来单弱而安静,而且手中只拿着一个蒲团,所以他们犹豫着最终接受了这个蒲团,又将还是堆坐着裘赫朝移了上去。 裘赫朝拒绝,他现在惧怕有关霍云的一切,有关云崖郡的一切,甚至包括这个小小蒲团,但是让人绝望的是他拒绝不了…… 裘凤南和裘凤游的战争爆发了。 他们之间没有所谓谁是真正皇储的废话好讲,裘凤南既然清楚地表示了他的意图,裘凤游从来也不是一个积粘的人。而且他不是裘凤城,他自负却不莽撞。 对于他来说,大哥裘凤南从来都不值一提,就像现在,当他手中赤色虎符举起,火光四射!他自信,不过顷刻,大批军队便会如巨浪一般,迅速涌入皇陵宝顶,片刻之间结束这场争斗! 果然! 就在人们还在仰视虎符发出的赤色火焰时,山呼海啸一般的军履整齐一致地涌动而起,踏地之声越来越近,听得人心泛起层层白汗。 这样的阵势,怕是踩也能把人踩死。裘凤南看起来今日死无葬身之地了。 人们认真听着,等着,等着一切的谋划一切的祸端,在如此强大的军队面前被踩碎。他们也庆幸着,庆幸自己站对了阵营。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章 裘赫朝想笑,他太想笑了,对着霍云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想笑,但是霍云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想哭呢?难道他不是应该觉得难过吗? 就算他三头六臂,就算他谋划至深,可是如今大齐的军队千真万确就在裘凤游的手中……虎符鸣火,大军立至。 他,为什么还不哭?甚至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倾覆,他都不害怕? 不害怕的不止霍云。 裘凤南也不怕,和裘赫朝只能在心里笑不同,他笑出了声。 他怎么笑得出来?! 轰鸣!如天塌地陷一般的轰鸣! 人们本能地抱头蹲下来,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轰鸣!就有熟悉皇陵地形的人意识到,这轰鸣之声来自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四个方向。 这是皇陵四条甬道的方向——进入宝顶甬道! 百灵山,山势险要,皇陵处于山坳积暖之地,想要到达这里只有东西南北四道,开凿这四条路,修建皇陵的上千工匠几乎了二十年……而除了这四条路,其他的地方皆是悬峭之壁! 所以,这是不是说明着此时外面的军队越是庞大,就越是无用!因为他们行进的路被炸毁了,毁了。 毁的何止是路? 当轰鸣来去匆匆,只留下一片烟尘之时,眼前的数百人,属于裘凤南的数百人,又一次成为了这小小的山坳里能决定胜负的唯一力量。 裘凤游点了点头:“很好!果然很好,果然是有云崖血脉的人,果然你并不在乎大齐的龙脉,在这皇陵之中竟用上了□□?那么接下来就像我杀了凤城,一切的话语权都会全落在我的口中一样,看来如今一切也可以由哥哥掌握了。”裘凤游笑道,“所以……哥哥也会杀了我吗?” “哥哥?”裘凤南笑道,“凤城也唤过这一句吧。” 没有再多的言语,在硝烟尚且弥漫,耳膜尚未复原的漫天烟火气中,又一场兄弟之间的争斗猝然上演。 裘凤南知道,就算是他炸毁了眼前的路,也会很快就有小部分的部队自四面渗透而来。 裘凤游侧妃的娘家正是当朝枢密副使陈家,他们对裘凤游的效忠是一荣俱荣的死心塌地,他们定在不惜一切代价进入宝顶!对于自己来讲,这些人不一定救得了裘凤游,但是一定会看到现在宝顶之内的情况,自己可以控制眼前的十数人,但是控制不住悠悠众人之口,他和裘凤游不一样,他名不正言不顺,他唯一的筹码就是——在父皇的三个儿子中只剩下自己,这样父皇就无从选择,因为他要对付云崖郡的人,相对于自己的忤逆,他更忌惮的是云崖郡的人,更关心的是大齐的存亡,这是自己唯一的筹码,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可以获得皇位的办法。 所以现在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快速除掉裘凤游,没有了这个劲敌,一切就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包括——霍云! 与上一场惨烈的厮杀没有什么不同,或者现在的裘凤游还不如裘凤城,他身边没有谁……纵然年少习武,他也挡不住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攻势,很快,就遍体鳞伤。 如果说这场厮杀里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裘赫朝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声音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手忽然就可以抬 分卷阅读247 起来了,甚至腿也有了一点力气,当他终于觉得自己能站起来的时候,他看见了裘凤游的惯常的笑容倏忽定格于眼前,然后重重倒了下去。 裘赫朝甩开侍卫,没命地跑过去,伸出手却再没有抓到裘凤游的身体…… 山风微袭。 躺在地上的裘凤游还在微微的动弹着,逐渐失去的力量显示着生命的缓缓离开,最后残留在他身体里的,是思想,是他灵活的头脑。 或许人的一生中留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是他自己之前都意识不到的,就像裘凤城,一生荣耀,帝王之尊,留在生命最后时刻的不是他万里的江山,竟是一个叫翠姜的女子。 而裘凤游…… 满是血污的修长手指,在最后的时间里慢慢伸向了自己的怀里,慢慢的,慢慢的,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猜测都没有价值,只要阻止就可以了! 就在裘凤游就要触摸到自己胸膛的时候,一柄尖枪再一次刺中了他的心!无论他想干什么,现在都无所谓了…… 跌坐在裘凤游的旁边,裘赫朝干声叫喊着,叫喊不出声,直到叫喊出声,无力地握着□□,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痛苦让裘赫朝觉得麻木。 “好好好!也罢也罢!”裘赫朝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就在近前的裘凤南,呵呵而笑,“杀了他,杀了他天下就是你的!你不必向天下解释,有我在,你想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的!你就是大齐的帝王!” 手指向近在眼前的霍云,裘赫朝的脸呈现着扭曲的狰狞。 兵士之中,潘辽扔下了罩在脸上的面罩,仿佛极其厌恶手上的血渍一般,拿出一方帕子擦手:“用什么杀?我们吗?” 兵士们纷纷摘下了面罩,相视而笑地轻松气场莫名在宝顶之外的一方地界蔓延开来。 裘赫朝虚弱的身体上起了一层冷汗,他意识到了,眼前的人并不是裘凤游的人,显然也并不是裘凤南的人,而是云崖郡的人,是霍云的人。 怎么会?怎么会? 这不可能!除非…… 裘赫朝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长子,这个看起来温厚不争的人仍然带着微笑:“难道,这一切都是你们一起谋划的?你和云崖郡的人?和,和霍云……” 裘凤南一笑未语。 “你糊涂啊!糊涂!”裘赫朝面对裘凤南,“就算你身上有云崖血脉,也同样有我的血脉啊,他们怎么可能拿你当自己人,怎么可能让他们谋划了二十年的反叛争权最后落到你的手里?你糊涂啊!” “是吗?”裘凤南笑道,“看来父皇就是父皇,果然是帝王,从不相信什么信约盟誓,也从不讲什么良心道义。您果然信的只有权力……那么作为您的儿子……我也不能太差啊。” 甩开裘赫朝的手,裘凤南眼中都是不屑,慢慢转过身面对霍云。 霍云不语。 裘凤南笑了笑:“如今局势已然在手,霍先生待如何?是按照咱们的约定,你带着你的人离开,还是……先生也要背弃盟约,又不舍得这万里江山了?” 霍云仍旧没有说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裘凤南扬了扬嘴角:“霍先生不肯走吗?我可是要提醒霍先生,我杀了谁都好,我是大齐的亲王,先帝儿臣,大军涌入,看到裘凤游和凤城已死,自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你不同,就算你用你手里的这点兵力杀了我,你和这群人也会被以反叛罪名诛杀于此!绝技分辨不清。不若,现在早早离去……” 诚然如此,霍云点了点头:“可是东南西北四路皆毁,我往哪里走呢?” “哎呦!”裘凤南一拍手,“霍先生不是早就预备好了西南一路的小道吗?你是打量本王……哦,不对,你是打量朕……不知道吗?” 霍云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如初冬时节一缕春风无羁。 “说来也要感谢霍先生,要不是你在退路上早早埋下□□以备后路,我还想不到要在东西南北四条甬道上也埋上□□阻挡凤游的大军进入这样的好法子呢!对了,还要多谢霍先生早早提示我,凤游入城之前就和他那丑妇的爹联系甚密,这才让我,哦,不,朕意识到他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动用军队!” 有轻声的叹息……霍云自人群中走了出来,这是自皇陵事发一来,霍云第一次走出人群,天空中,云卷了卷。 “可惜,王爷似乎并没有领情。怕是此时,我那退身甬道之上已站满了桃花村的老小几百口人了吧?” 裘凤南哈哈大笑,对于霍云知晓自己的计划,知道自己背弃了和他的约定一点儿也不觉得羞耻,他甚至有些洋洋自得,他知道就算霍云智谋过人,但是自己显然掌握了他的软肋,那就是存在于他心里的情义,存在他心里的——云崖。 只要掌握了云崖老小后裔,霍云就无计可施。 他现在做到了,霍云只是站在那里,看起来,穷途末路。 裘凤南听到了自东边有窸窣的脚步声摸索而来,这是官靴的声音,很近了。裘凤南知道,只要他们中的一个 分卷阅读248 人从那些乱石堆里走出来,走到自己和父皇面前,一切就都结束了,属于自己的时代就来临了。 “自来帝王之尊便当如我父皇一般,若是有情,怎可成就天下?”裘凤南站得直了些,竟有些帝王的气势了。 霍云点了点头:“我确实无话可说。” 霍云话音一落,周围兵士纷纷亮剑出鞘。 裘凤南仰天长啸:“看来霍公子也是要这天下了,你连桃花村七百村民老小的性命也不要了吗?那可是你云崖后代……他们绝了,你们这几个人活着还有什么用?如今,只要我一声令下,云崖余脉顷刻便成齑粉。” “你的令?”潘辽摸了摸刀柄,“你下令吧。只要你下令,你的妻儿便算认祖归宗了。” 裘凤南愣在当场。 潘辽点了点头:“你当李家千金也如你一般短视吗?你当你的儿子也和你一样,甘愿承受大燕和大齐两代的反叛骂名吗?你可知,李家千金深明大义,早早就到了我家公子府上,只求今日一事不牵连孩提。所以此时,李世珊已经带着你的孩子混入桃花村民之中,就在西南小路之上。你自然可以下令了……陛下。” 裘凤南摸了摸脸上的薄汗,这薄汗很快就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可真是和朕一样的卑鄙,竟然也用妇孺要挟于我?!你们以为我会和你们一样为了妇孺小儿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江山吗?我告诉你!绝不可能!”手中火令举起,裘凤南就势就要拉开绳索。 众人皆惊,这绳索一旦拉开,火信飞出,裘凤南埋伏在小路暗处的兵士就会点燃雷炸,不想他竟如此至妻儿性命于不顾! 霍云眼中冰冷似铁,又有万千火光压于深邃的幽暗之中。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话说身后,自东边坍塌甬道,一众军士在枢密俯视陈西庐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护驾……保护……”裘赫朝看到了希望,他看到了不远处有星星点点大齐的亮甲红樱。 可就在裘赫朝意图振臂大呼的时候,眼前,令人难以置信的几乎是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一丛带着血色的长剑自裘凤南的胸膛之中破血而出!而长剑的另一端,就握在大齐开国亲王李记的手中。 病后初愈全身抖动,李记显然用尽了全力,刀身尽没在裘凤南身后。 “岳,岳……”裘凤南的声音干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记。 “谁是你的岳父?你枉为人子,枉为人夫!不顾我珊儿性命!我要你何用?!”李记眼中亦是血红一片。 “我……我已得到,得到江山……我……”裘凤南咳嗽着,血沫喷薄,“ “你说得没错,这江山你是得了,可以你没有命坐,不过你也尽可以安心。皇帝,不,应该说是先帝裘凤城膝下无子!裘凤游虽有子,可惜远在东靖那个偏远之地,且都是庶出。大齐如今只有我珊儿产下嫡子,所以你就放心吧,我会辅佐你的儿子成为大齐三世新帝,他有我这个外公辅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李记说着眼中既有恨意又有得意,“你若待我珊儿好也就罢了,自娶以来,从无真诚之意,你当我这为父的不心疼不怨恨吗?今日,咱们的恩怨便一并尘归尘土归土了!” 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李记最后的话,裘凤南倒了下去,再无声。 “众兵士听令!先皇在此!” 看着裘凤南倒了下去,李记站到先帝裘赫朝面前骤然举起手中长剑,对着已经冲到众人面前的大齐兵士道,“速速诛杀云崖余孽!保护先皇!” 裘赫朝木讷地看着李记,他分辨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是痛苦,是震惊还是自己根本就是已经彻底疯了…… 他听清楚了李记的话,然而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本就不属意于裘凤南,更何况如今连裘凤南都不是,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孩童,自己已没有了力量,这江山岂不是要落在了李记的手中了? 更可况…… 裘赫朝抬起昏黄的眼睛转过脸来看着霍云。 就在裘赫朝看着霍云的时候,刚刚从甬道冲出来的将士在枢密副使陈西庐也在进行着判断。 陈西庐自一冲出甬道,就认出了先帝裘赫朝。但是裘赫朝没有和他说话,似乎傻了,似乎不能说话,只是在死死盯着一个方向看,所以陈西庐没有从裘赫朝的口中得到指示。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陈西庐发现——裘凤游死了!他的乘龙快婿,他给予了无数希望的女婿如今沉尸荒野,这样的变故让陈西庐始料未及,他长久以来盼望的薄家倒台实现了,他以为自己的女儿陈宪臻可以凭借自己的兵权,一跃成为裘凤游面前不二的王妃人选,继而有朝一日成为母仪天下之人。 可是现在…… 女儿非但没有成为母仪天下的人,却变成了一个寡妇,还不是正位的寡妇,最后不过在一个凄凉地东靖做一个凄凉的人罢了。 陈西庐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他本不聪明的 分卷阅读249 脑袋如今越发糊涂起来,一时只是傻站着…… 他的反应不及时给了潘辽足够的时间,云崖众人开始慢慢向着西南方向的小路不动声色地小步转移。 “陈将军,速速保护先帝并本宫,眼前诸人皆是反叛,您的女婿东靖王爷为保护吾皇而战死,乃是忠王,您的女儿亦可以节烈王妃之名回到端阳。还请陈将军速速保护先帝并本宫,一切待诛杀叛贼之后自然可以水落石出。本宫已有皇嗣在身,保护先帝皇嗣要紧啊!”生如铃急,翠忱于众人乱杀之时躲于山石之后,此时狼狈奔出,匍匐在地,向着陈西庐嘶声喊道。 这一句喊醒了陈西庐,也喊醒了众将士。是啊!如今大齐的正统皇室仍在,还需分辨什么是非对错?! 众人不敢怠慢迅速将皇后翠忱围拢过来,移至裘赫朝身边。 这一句同样喊醒了裘赫朝。 他本来死鱼一样的眼睛忽然活泛起来,凤城竟然有了皇嗣……可是……可是这皇嗣……这皇嗣…… “不!不是!你……你也是……”裘赫朝想要说话,话说到一半,觉得口舌又一次混沌了起来。 “父皇省省力气吧,那醒神的蒲垫子如今药力过了,您自然就只能看着了。”翠忱在众人之后于裘赫朝耳边轻声道。 裘赫朝目眦尽裂,口内崩血。 “给我擒住这起反贼!”陈西庐昂声道。 众兵手中豁豁然剑戟同出!力压着逼近云崖众人。 可是当两厢真正对峙,情形明朗之时,局势又一次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潘辽一众人围着霍云退到西南甬道岔口,却因着两厢基本相当的人数,没有哪方真的敢轻易动起手来。 霍云与众人不住后退,眼见着不一时竟要隐没在狭长的山体之间。 众人身后,翠忱轻轻点了点,安然微笑,一如秋菊净霜。 人群中,霍云亦点了点头,回身与众人一起隐入小路,从容而去。 一众陈西庐的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要寻路向下追踪。 “不要进去!刚刚,刚刚他们说这路上有埋有□□。”翠忱“焦急”道,“速速寻找火令!点燃甬道雷爆。” “不可,不可,我珊儿还在甬道之中。”一旁李记投鼠忌器,忙阻止。 “一个妇人孩童重要,还是铲除云崖余孽重要?来人,速速燃着火令!再晚,他们一旦撤出皇陵躲进山里就来不及了。”陈西庐大喊道。 “我看谁敢!”李记亦是不管陈西庐之令,拦阻众人。 一来一去,众人皆不知所措,当场唯有陈西庐与李记争执不下,陈西庐已从死去的裘凤南手中拉出火令,又被李记死死攥住令信。 情之所急,陈西庐终究年轻且惯于习武,三四争执之下摆脱了李记,眼看手中火令就要打开! 一旦火令打开,裘凤南埋伏在西南甬道上不知内里的兵士就会点燃雷爆,刚刚退入甬道之人身处狭窄之地,根本无从藏身,必被炸为齑粉无疑。 千钧一发之刻,李记手中长剑调转方向,剑柄向外,多年戎马,兵剑谙熟,饶是少了一些力道,准头却是不错的,不过转瞬李记手中长剑柄已点中陈西庐手肘并前胸数个穴位。 陈西庐吃痛,无暇思考,手中短戟本能击出,不想一击之下,竟准准刺入了李记前胸!手中火令也落在了地上。 这一变故使众人皆惊在当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大胆李记老贼!竟敢忤逆先皇,意图谋反!承蒙陈大人诛反有功,力克老贼,下官一定禀明朝堂,为大人记一大功,皇后娘娘自有分断。”翠少平稳稳走出,不慌不忙道。 翠少平这一说,众人又见皇后颔首,裘赫朝无语,自是忙迎合。 陈西庐忙道:“承蒙大人了。” “好说好说。”翠少平笑道,“只是此时天色已晚,料想那云崖之人已逃出皇陵遁入大山,如今追踪恐不是上策,而且先帝和皇后娘娘皆受了大惊吓了,你我此时还应早早打开通道,回宫之后再从长计议为上……况且……”翠少平走到陈西庐面前,低声道,“除了你我和大人心腹,在场的还有几人,他们可是看到了李记王爷的,大人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风卷而去,微微几点山雨在黄昏时分落在了地上,靡靡硝烟仍旧四散,裹挟着白灵山的落日。 当这一场皇陵之中的大剧落幕在一个并不重视“云崖余孽”何去何从,甚至并不关心大齐皇族众人是生是死的兵莽手中善后之时,翠少平和孟陵澜只静静地护在他们的女儿翠忱身边,等待着众人清出一条路来,好离开皇陵。 “忱儿受苦了。”孟陵澜轻声安慰道。 翠忱笑了笑,闭上眼睛靠在她娘的肩头:“娘啊,忱儿不想回去了……” 许久,孟陵澜点了点头:“娘知道,你就去吧。” “那娘呢?”翠忱问。 “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要做啊。”孟陵澜摩挲着女儿的脸庞轻声道。 黄昏葳蕤。 或许是太过 分卷阅读250 于虚弱,也或许是为了什么事急痛攻心,当甬道的开挖进行了一大半的时候,先帝裘赫朝忽然无声地口吐鲜血,倒下去却仍旧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宝顶……手指向站在一旁的翠家夫妇,久久不垂。 于是在翠少平的建议下,陈西庐当机立断,将先帝裘赫朝重新移入本就属于他的宝顶。 而皇后娘娘因为伤心过度,暂且回到翠府休养,不过拖了月余,终究不治,薨逝于隆冬时节,随先帝裘凤城同葬于皇陵之中。 冬阳丰美,站在绣顶马车边上无声而笑,翠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知道那里有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家伙,一定像极了他的爹。 “我们走了,你爹在云崖等着咱们呢,还有你的小姨,姨夫,还有好多好多的亲人,他们一定都喜欢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月色清如薄雾,尤其是在云崖之上,自山顶遥望月亮,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总要掀开一层薄纱。 “这一季的春色真好。”翠忱扶着腰坐下来。 “都是晚春了,你才来赞。”翠姜笑着搬了竹晒到院子里,“没见他钓了一下午钓了这些鳜鱼,今日风好,我便拾掇了风干,等这一季过了,好有鳜鱼给你吃,真是个嘴刁的。” “哪里是我嘴刁?我以前也是什么都喜欢吃的。”翠忱笑着摸了摸已经隆起的肚子。 翠姜放下袖子,坐到了翠忱身边,拉过她的手:“想来这位小爷可是不好伺候的,还在娘胎里,就只挑了精贵的东西来吃。” “那是他姨丈宠着他,我们有什么办法?”翠忱笑道。 翠姜夹了翠忱一眼:“还好意思说?他不过刚起来,就为你家小爷做这杂使的活儿,姐夫也是的,不止不劝,还陪着去。” 翠忱一笑:“不过是看他躺了两个月了,早该出去走走,长长筋骨。哪里就真是为了鱼,不过赶上今日上游的水丰,鱼跟着下来了,多钓了一些。我看他的兴致好得很呢。你就这样心疼起来,哪日你们得了孩子,你还不让他浆洗尿垫不成?” “嗯,不让他洗,请锦衣哥哥洗,有经验的。”翠姜笑道。 翠忱也笑了起来。 一时又听到屋子里面,霍云和苏锦衣的声音,好像是为着拴鱼钩的手法起了争执。 “那日……吓着了吧?我站在大相国寺的山顶上向这边望,手脚都是抖的。”半日,翠姜抿了抿嘴唇,握紧翠忱的手。 翠忱目色轻轻,笑道:“都这么久了,你一直不问,今日才问,是怕我再想起来害怕还是你自己害怕啊?” 翠姜叹了口气。 见翠姜有些默默,翠忱眉头一紧:“今日晏医来过,难道……” 有一闪而过的晶莹,翠姜忙笑道:“没事的。” 翠忱不放心,还要追问。 屋中,霍云与苏锦衣已走了出来。 春深月色之下,霍云一笑,伸出手向翠姜:“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吧。” “好。”翠姜答道。 挽了他臂膀,翠姜随着他一起走出了翠忱的院子,行走在山间路上。 春来,野花烂漫,时而落在翠姜的鞋子上,沾了满满清香。 霍云看起来虽然清瘦,但是精神很好,自那日白灵山回来,他们就住进了云崖山,霍云每日仍旧话不多,时而和翠姜下下棋,时而独自临窗看书。 其间,苏锦衣将桃花村一众老小安置好,又等了三五日,将李世珊母子打扮了憔悴样子,送进了宫,直送到了正宫之位。 宫中,自有翠少平料理。 待一切落定的那一日,霍云却忽然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两个月不起。 “腊月里没有歇息,倒是劳心劳神,这一睡,说不好什么时候他才能醒了。”晏医看着翠姜,“把你身上那劳什子藏好了,他现在可禁不起那些东西熏蒸,这屋子里又暖,你……” “没有了。”翠姜摇头道。 “没有了?”翠忱一惊,忙看翠忱脖颈,只有一片白皙而已。 “达摩凌霄呢?”翠忱问。 “被他偷了。”翠姜看着霍云,矮身为他塞了塞被角。 一旁,苏锦衣咳了一声。 翠姜一笑:“好在……姐夫帮我偷回来了。” “为了这件事,他已几个月不曾搭理我了。”苏锦衣苦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完事。” 翠忱冰雪聪明:“难道……” “是。”翠姜道,“想来霍云早就猜透这达摩凌霄其实并不是乱人心智之物,而是明人心智之物。”翠姜道,“所谓达摩识主散香,其实不过就是体质相配,又最是慵懒纯粹之人,才被人们认为是它识主,比如我,比如王妃,本就是不存太多欲望之人。我唯一一次被它控制,便是为霍云情不自控之时,险些轻生。” 翠姜说着脸色微红。 翠忱握了握她的手。 “那 分卷阅读251 日我离开小松枝巷回家时,霍云借着分别之机,从我颈上取下达摩,说要留下来陪着他,等相见时再归还。我本不疑有它……可是后来,娘提了一句,说,说霍云就要去相国寺,终日跟随裘凤城,你这样东西裘凤城虽不知是什么,却也可能见过,霍云戴着多有不便,且此物可能乱人心性,他如今是最需要定力清明之时,怎么可能要了它去?我才有所疑惑……细想之下也才明白。” 翠忱疑惑着:“那为何锦衣又偷了它?偷了它又给了谁?” 翠姜笑了笑:“自是送还给我,我便把它送给了东靖王,想来此时……它已随着裘凤游长埋地下了。” 翠忱冰雪聪明,眼中一时一分明,望着翠姜道:“他是怕娘早就晓得了达摩之性,又执着于达摩之谶,会按照裘凤城的意思,送你入宫。这是他身陷大相国寺和裘凤游已知云崖之事的夹困之下仍在惦记着你了。” 翠姜点了点头。 “这样说来……”翠忱思道,“怪不得当日当时皇陵之中众人皆做狂悖,我还以为他们为了权力皇位皆失了本性。原来……原来是这达摩凌霄,原来……” “原来,那才是他们的本性。”苏锦衣伸手揽住翠忱,“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要安心。” 翠忱微笑点头。 “在想什么?”山路之上,霍云看着翠姜一直出神。 “没有什么了……刚才在想,现在什么都不想了。”翠姜笑道。 霍云点了点头:“不若我们做件事情吧。” “做什么?”翠姜问。 “翠姜,是时候为我生个孩子了。”霍云笑道。 “在……在这里啊?”翠姜面色红透。 “不好吗?春暖无边,月色如濯。”霍云笑着伏身在翠姜耳边低语,“放心,草虫小兽是不会去向人说起他们看到了什么的……说也不怕,自然都是精彩的。” 翠姜扶住他肩膀:“孩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只是恐怕要再等上七个月余。” “妇人怀胎总要十月……怎么你只需……”霍云还没有说完,已凝神狂喜。 翠姜一笑,轻轻扶起霍云的脸,望向漫天繁星:“夫君你看,好多的星星,不若,我陪你去喝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