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请当家》 分卷阅读1 大小姐请当家 作者:梨斯坦 路遇 北方的春天总是带着与万物复落不相干的寒冷与凛冽。转眼间,白雪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就覆盖了苍茫大地。 叶昭剧烈地咳嗽着,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腹部,每咳嗽一声,就牵动腹部伤口汩汩地渗出血来。树林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体,红色的热血融化了白色的雪,在地上蜿蜒出一条刺目的溪流。他费力地从尸体上拔出自己的刀,方才自己这一刀刺得太深,来不及拔出,所以腹上才被敌人所伤。如若不是躲得快……恐怕现在连肠子也被掏出来了。 冰冷的雪花落在伤口上,瞬间就被热血融化,叶昭只觉天旋地转,勉强靠树坐下,努力放缓呼吸。本已破旧的衣服更加破烂,简直找不到一块干净完整的地方来包扎伤口。 细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叶昭握紧刀,一个头两个大:“不会吧,今天这么背?”他在心里默默叹口气。一手摸向腰间,咔哒打开一个小盒子,想了想,又阖上盖子,勉强蹭着着树站起来。 血腥气惹得马儿轻嘶起来,一辆轻便马车缓缓来到面前。赶车的是个青衫少年,眼里满是警惕和掩盖不住的兴奋,马儿一叫,手便搭上了腰间剑鞘。待走近看到是有人受伤,马上就像街上看见杂耍的孩童一样,激动地往前凑,眼睛滴溜乱转:“ 遭劫了?”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 ,毫不畏惧散落在周围的尸体,在叶昭面前弯下腰,”你受伤了?” 一看就是个初出江湖的雏儿,老油条看到这场景,谁不抽马一鞭子赶紧走人。叶昭懒得答理他,抬眼望望来时方向:“有没有人追我不知道,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小心等会儿走不了了。” 少年嘁了一声,拿鞭柄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好大的口气,再来一波人,我看你往哪跑。既然碰到本少爷,算你走运,最好给我安分点儿。”边说着,边从袖里掏出止血药,撒在他伤口处。 上好的金创药,一撒在伤口上,血流也减缓下来。不过这一看就不是个靠谱的主儿,手脚挺重,叶昭疼得“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清新的药味让他精神一振,靠着树休息了半个来时辰,竟能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他浮皮潦草地抱拳道:“多谢”,便要离开,岂料那少年一个错步拦在他面前,刚才还笑吟吟的脸居然拉了下来。 “怎么?”叶昭不解。 “救你一命,你还来劲了。”那少年不屑道,“不怕伤口崩开啊?本少爷救人救到底,说吧,去哪儿?” 叶昭估摸了一下,的确,倘若自己走,恐怕今天都出不了这林子,便道:“去永乐镇。” “那行吧。正好顺路。”少年皱着眉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叶昭刚刚混战一番,此时身上血迹与灰泥混在一处,身上头上还有枯草棍,活像个叫花子。“你……把那身上抖一抖再上车。” 叶昭一进马车立马明白为啥少年让他抖一抖。马车不大,但很是干净舒适。座位上放几个鹅绒靠垫,还有条毯子,脚下则是装满炭火的脚炉,就算途中赶不上住店,车里凑合一晚也不受罪。少年装备齐全,扶叶昭坐好,转身从座位下抽出个大药箱一顿翻腾。叶昭定睛,只见里面名贵药材真不少,还有一副全套的正骨器材。 他赶紧把药箱接过来,忙不迭道:“我来,我来,男女授受不亲,姑娘你还是安心赶你的车吧。” “你……”被人一眼看穿身份,“小伙儿”腾地脸红了起来,把药箱往叶昭怀里一塞,没好气地掀开帘子,到前座去赶车。憋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脆生生的声音从帘外飘进来,叶昭呵呵一笑,麻利地从药箱翻出干净布条,绕着腹部缠几圈,漂亮地打个结。顺手从腰间小盒摸出一枚药丸,生嚼咽了。他掀开帘子打趣:若是天底下男人出门都像你这么齐整,还要娶老婆干什么? 那姑娘撇撇嘴,拿眼瞟着他反驳:“那可不一定,我就知道有好些不论什么时候都齐齐整整的男人。” “哦?”叶昭继续逗她,“姑娘好大口气,知道好些男人?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姑娘若是男人,定有不少女子芳心相许,做姑娘嘛,少了点韵味。” 那始娘脸一红,登时恼怒,回手一鞭向他头上抽去,叶昭嘻嘻笑着,一把攥住鞭梢,任她怎拽也拽不回去。 “开个玩笑,唐突姑娘了。在下姓叶名昭,敢问姑娘贵姓?” 抽不回马鞭,那姑娘一直板着脸,半天吐出一个字:沈。 “沈是个好姓氏,姓沈的姑娘心肠好,要不是姑娘今日搭救,在下恐怕明年坟头草都齐腰了。”见这沈姑娘真有点生气,叶昭就连撩带逗地恭维了几句。沈姑娘脸色这才稍稍好转,但还是没有丝毫笑意 ,冷冷道:闭嘴,再不放开鞭子,马车要翻到沟里去啦。 叶昭嘿嘿一笑,松开了鞭子。 傍晚时分,两人到达永乐镇。这是靠近边关的商旅重镇,北方的马贩子、南方的茶商都在这里落脚。 分卷阅读2 镇中居民也大多围绕着互市贸易讨生活,上至重商巨贾,下至挑夫走卒,在这商业重镇各占一方势力。巨额的白银在这里流入汇出,奇珍异宝在市场上进行着或明或暗的交易,每逢过年,镇上几家巨贾便会出资请戏班、放烟火、挑花灯,从初一一直热闹到十五。 在远离边关的都城,甚至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永乐镇的几家大店铺,连围墙都是用银子堆砌起来的,在外面封上泥土,夯实而成。 然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随着大齐王朝国势衰微,边关屡遭侵扰,短短十年间,这个距离边关重镇叶城不足百里的商旅重镇也凋零了下来。酒肆茶坊再不似当年繁华景象,只有在逢年过节,府衙照例燃上一串千响鞭炮时,人们才能在这噼啪炮仗声和稀薄的硝石硫磺味道里,咂摸感怀着当年的气象。 生意不景气,商贩们收摊也早,眼见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沿街的摊主们已纷纷闲聊着,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东西。忽见一队镖车从东匆匆而来,踏起满街雪泥,领头的马车上旗帜飘扬,商贩们一见这旗,百无聊赖的脸上顿时兴奋了起来。 “德威镖局的来了。” “走了走了,明天早早起来出摊。妈的,这天气总也不晴。” “上次还欠着三钱酒钱呢,我以为要不回来了……” 那沈姑娘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抖抖缰绳,不远不近地跟在镖车队伍后面,一路走到德威镖局在永乐镇的分庄。那里正一片忙乱,卸货的卸货、记档的记档,永乐分庄管事的正是德威镖局的三当家雷德泰。此刻正跟这趟镖的镖头寒暄,抬眼看见后面跟的小马车,大吃一惊。 “频频?你怎地到此地来?” 沈姑娘喜笑颜开,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拉住雷德泰先行一礼,“雷三叔,我好久没见您啦。就想着来看看您。” 雷德泰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德威镖局一门四师兄弟,除了老大沈德佩坐镇洛阳总庄、老四杜德清早逝以外,老二梅德广、老三雷德泰分别坐镇杭州、永乐两个分庄。沈德佩发妻早逝,膝下唯有一女,闺名频频。虽然是江湖中人,但沈德佩不知怎的,死活不愿独女习武,从小按京里那些贵族家似的养在深闺里,但自己又没那个能耐按贵族家培养,生生将闺女养成了个文不成武不就,武功稀松平常,琴棋书画也练个二五眼,唯有那一身骄矜劲儿,倒是跟那些名门闺秀是一样一样的。长大后更是谁也管不住,每次她一出门,沈老大便得大动干戈地到处找她。 沈归雪假装没看见雷德泰的表情,她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眼色会卖乖,从小把几个师叔哄得团团转。她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去,“我这次可不是偷跑出来的,是给我爹跑腿,专门给雷三叔送东西。”雷镖头接过信,一边狐疑地打量着跟着下车的叶昭,衣服破破烂烂,还挂着血迹。“这位是……” 沈归雪看看从车上跟下来的叶昭,随口道,“请了个保镖护送。路上遇见个打劫的,他便受了点伤。麻烦三叔也给他安排个住处。” 叶昭:…… 雷德泰明显不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叫人给他安排个住处,拿两身衣裳。叶昭哭笑不得,方才镖师们一口一个“大小姐”时,他还真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丫头居然是德威镖局东家的大小姐。德威镖局号称江湖第一大镖局,黑白两道俱有威名,素闻东家沈德佩是个八面玲珑又武功深厚的谨慎人,没想到闺女不仅功夫不行,行事也是像是个没心眼儿的冤大头。 “德威镖局这是要到头。”叶昭暗忖。 夜赌 说话间,雷德泰问道:“桐儿怎么没来?” 沈归雪立马变了脸色,满脸不高兴。“我出来办事,干嘛非得他跟在身边?雷三叔也是,难道我爹爹就只能让他办事,不能让我办事吗?” 雷德泰让抢白得哑口无言,但他打死都不相信,她爹会让她单独跑出来办事。永乐分庄毕竟简陋,连做饭的大师傅都是男的,突然来了这么个搅事精,还得单独配置伺候她的人,无奈却只得转了话头,吩咐文书伙计临时去城里大户人家借个丫鬟。 趁着他忙乱,沈归雪将叶昭一拉,悄悄道,“我救你一命,你待怎么报答?等下我要去沐浴更衣,劳烦你门外守卫一下,怎么样?” “沈大小姐!”听到这不客气的要求,叶昭简直哭笑不得,“你这是怕人劫财还是劫色?在你们德威镖局的地盘上,洗个澡还要人放哨?”然而看见沈归雪瞬间虎起脸来,他又赶紧改口,“行行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吩咐什么就是什么,说吧,怕谁来抢亲?” 沈归雪眨眨眼,“抢亲不至于,只要雷三叔进后院,你敲门提醒我一下就行。” 接下来他便后悔了。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永乐分庄就两进院子,沈归雪住在后院二层临时打扫出来的一间房,底下就是仓库。来来往往的镖客伙计只需一仰头,就能见叶昭杵在沈归雪门口当门神,纷纷投来探究的眼神,还不时窃窃私语。汩汩水声隐约在门后响起,有氤氲的热气从背后散 分卷阅读3 逸出来,带着一股湿漉漉的花香,惹得叶昭心里一阵烦乱,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 沈归雪哪知道他等得辛苦,雷德泰是支嘴儿的当家,只知道开口找丫鬟,这时候哪来的丫鬟,奉命去找人的伙计一合计,直接去镇上妓院找自己相好借了个丫头。歪打正着的正好会伺候人。赶路劳累,沈归雪泡在水里微微打了个盹。直到水温微凉,丫鬟才将她唤醒,体贴地替她擦干头发上的水,换上身女子装束,描眉涂粉,打扮起来。 “你——”叶昭不耐烦,正待锤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沈归雪穿一身浅碧色长裙,头发松松地挽将起来,倚着门看他。她有一双长而慧黠的眼睛,以及一个长在姑娘脸上略显生硬,长在小伙儿脸上正好的棱角分明的下颌,不过脸上搽了些胭脂,到底比先前男装时柔和了许多。这气质南辕北辙地组合在一张脸上,竟也不违和,只是缺些妩媚,凭添几分冷清硬朗。 她一开门,便见叶昭举起拳头,唬地愣了一下,叶昭也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沈归雪噗嗤一笑,推他下楼吃饭。 这趟镖走的是京城几家大铺在永乐镇分号的银钱货物。一路跋山涉水提心吊胆,直到此时,镖师们才卸下了重担,在前厅里吵吵闹闹地喝酒扯淡。见到沈归雪过来,纷纷行礼打招呼,沈归雪倒是丝毫没矜持,一一回应劝酒。酒至酣处,索性掏出一叠银票拍在账台,大声道:“各位师傅走镖辛苦了,今儿晚上放松乐上一乐,等下回去好好休息,拿骰子来。”话音刚落,欢呼声迭起,连素来清净严肃的雷镖头都被众人拉了过去,猜拳声、掷骰声几乎掀掉房顶。 叶昭搞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端着碗在一旁看热闹,悄悄问:“你还会这个?” 沈归雪道:“一般。我不擅长这个。” “你擅长什么?” “打马吊。” “哦。”叶昭面无表情地讽刺一句,“您可真有出息。” 三圈之后,沈归雪悄悄离席,轻轻拉了拉叶昭衣袖,低声道:“走,出去吃。” 叶昭看着她发亮的眸子和坨红的双颊:你确定自己没喝醉?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街上冷冷清清。两人找了家尚未打烊的酒肆,点上几样小菜,一壶酒,临窗对雪,边吃边聊。 叶昭发觉自己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一时半会儿又不知从何问起。东拉西扯了半天,突然脱口问道,“你为何救我?” 沈归雪一愣,似乎理所当然地答道:“出门在外,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但叶昭简直不敢相信,这家伙居然能孤身一人一路顺遂地从洛阳来而没被人卖了。“你不怕我是坏人?还带我去你们德威镖局分庄?” 沈归雪嘁了一声,“是不是坏人,这我还是认得清的。再说了,”她眼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我们德威镖局高手济济,又有雷三叔坐镇,我还会怕你不成。” 良好的自我感觉,令叶昭无言以对。今夜他格外怕冷场,又试探道:“那你……今天为何让我给你守门?不会有什么为难事吧?” 沈归雪正埋头跟一盘炒香干作斗争,听叶昭唠唠叨叨问个没完,顺手拍了一下桌子,不耐烦道:“你干嘛的,从哪来,到哪去,做什么,我问过你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话?” 叶昭没想到聊得好好的,这姑娘说翻脸就翻脸,正待开口辩解,只听一声轻笑打断了两人谈话,不知何时,一个身影已站在叶昭身后。 叶昭大骇,下意识手中酒杯往后一甩,带着一股劲风向那人门面打将过去。来人轻轻一挡,手掌反转,酒杯稳稳地捞在掌中,竟连一滴酒都没洒出去。“还是这么个性子,咋咋呼呼的。” 沈归雪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掩饰不住惊喜意外的神色:“轻寒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昭顿时震惊,急忙回头打量,来的是个俊朗温和的男子,一枝竹笛斜插在腰间,没想到沈归雪居然叫他轻寒大哥——难道是莫轻寒?那个“第一剑”莫轻寒? 一代代年轻人成长、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自然离不开比试切磋,武学也因此而不断发展。然十年前江北突然出现个莫轻寒,一苇渡江,顷刻间斩杀数十长江水匪,声名大噪。 此后便再未有人在与他的切磋中胜过,却亦从未有人败落至死——本来,刀剑无眼,挑战中生死有命。然莫轻寒谦谦公子,跟人比试向来点到为止,有时碰见投缘的,还会指点一二。年轻谦逊武功好,因此又被称为“君子剑”,一时间,江湖人皆以与莫轻寒过招为荣。 没想到沈大小姐居然认识这么号人物。 莫轻寒一抖前襟,坐了下来,“我去叶城——一进永乐镇就看见你了,怎么,不请我喝一杯?” 沈归雪撅嘴道,“你这一走,一年多都没音信,凭什么请你喝酒?”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推过去一副杯盏。 “这顿酒我请了。”一叶昭突然开了口,“在下想请莫公子赐教。” “你有病吗?”沈归雪伸手挡在两人 分卷阅读4 中间 ,眉头一皱,“干什么啊?让不让人吃饭。” “领教第一剑的威名。”叶昭毫无感情地吐出这几个字,手中竹筷势如闪电,直取莫轻寒胸口。 “你疯了吗?”沈归雪不顾油腻,伸手并指一截,手腕翻转,夹住筷子,脸上又挂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你今天受伤,如何与他比试?想比试另外约时间去,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别来搅和饭局。” 但她如何挡得住叶昭的攻势,就在她言语间,叶昭已将筷子从她指间抽走,如短刀在手,连劈带削,筷尖轻颤,转眼便出了七招,簌簌带声。莫轻寒却也不急,甚至向沈归雪笑了一笑道:“不错,有长进。”随即抄起方才撂下的酒杯,手腕翻转,倒转杯口向外,只一式,便套住了竹筷。叶昭攻势未减,只听哧啦一声脆响,筷子竟硬生生刺入杯底,深入一分。 却只有一分,再不能前进穿透杯底。两个男人就这样僵持着,沈归雪坐在一旁,看看叶昭看看莫轻寒,看两人如何收场,她倒不担心莫轻寒,相比之下,那姓叶的小子未免太不自量力,竟敢以伤病之躯挑战第一剑。 轻微的断裂声在莫轻寒手中响起,像瓷器开片,又像春天河流破冰般细碎,那套住竹筷的酒杯沿着被刺入的裂纹破裂开来,瞬间布满了整个杯身,下一瞬,裂成千片万片,簌簌落下,而竹筷攻势亦消弥殆尽,叶昭进退皆不着力,有点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这位兄弟负伤在身,在下胜之不武。”莫轻寒还是微笑着,脸上带着愉悦的表情,像个和稀泥的老好人,又似乎完全不在意输赢之事,只想聊天喝酒。伸手拂掉桌上碎片,唤老板再拿套新的杯盏来。倒是叶昭,放下筷子,有点讪讪的。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对莫轻寒是打心眼里佩服了,而一种莫名的空虚爬上心头——那是对于武功上巨大差距的失落。他颔首行礼,“莫公子客气,第一剑名不虚传,在下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又一个清冷冷的声音在窗边响起:“好一个名不虚传第一剑,不知值不值得在下比一比?” 公子敬卿 沈归雪时常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就是个看家的命,只要出远门,保准没好事。 座中三人齐抬头,只见说话那人站在窗外,藏青色长衫被雪水打湿,洇成深色。他的神色却比雪更冷,气氛一时间凝重了起来。 她瞬间一个头两个大:她理解不了江湖人士这种莫名其妙的狂热,跟第一剑动手、被揍得人仰马翻,是件很光荣的事吗? 她皱皱眉,起身一撑窗台,直接从窗边翻了出去,一手按在来人刀上,“你凑什么热闹——你犯得着跟他比吗?你怎么来了?” 来人紧紧握着刀,手冻得冰凉,蓦然触到沈归雪温热的手,手指不禁神经质地抖动了两下,但语气仍是冷硬如铁,“请吧。”咔嚓一声轻响,刀已弹出吞口。 沈归雪就是再傻,也看出了情形不对——这哪是比试挑战的架势,这是来干架的。“干什么干什么?你跟他什么仇什么怨?都是我朋友,不许在我面前动手。” 莫轻寒打量着来人的刀,乌黑的鲨皮刀鞘已斑驳,刀柄上一颗暗红的宝石,俨然是名刀断水。他隐隐诧异,诧异的是,这沈归雪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居然是个“半道街”——小小年纪,什么人都认识,连这少在江湖走动的断水刀也称兄道弟的。 “重华!”看那男子沉默不言,杀意未收,沈归雪有点慌,“有话好好说。” 她不用再说下去,啪嗒一声,断水刀收入刀鞘。“后会有期。”那男子不知是对莫轻寒说还是对沈归雪说了一句,转身便走。沈归雪匆匆向窗内喊了声“等我回来”,扭头便追了上去。 “重华!”男子走得很快,沈归雪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直到快出城才一把拽住他。“重华——叶敬卿你给我站住,你到永乐镇来干什么?你可别告诉我,你也是没事就想争个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头。” 叶敬卿沉默着,此地远离镇中心,灯火寥落,夜色里,两人互相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见飞雪斜斜地打在对方身上。半晌,叶敬卿淡淡道,“没事,你回去吧。” 沈归雪皱眉,不满道:“你怎么回事?”然想来叶敬卿不会给她答复,于是下一句硬生生把质问咽下去,换了个问题:“明月如今如何了?” 叶敬卿道:“还是老样子。”停顿一下又接道,“或许越发不好了。” 沈归雪轻轻叹口气,抬手从腰间荷包里翻出个巴掌大小的纸包。“碧潭雪芽,我给你带过来了。我要去叶城,本想着顺路先去看看明月,今儿既然遇上了你,先给你带回去。省得我天天揣身上。” 叶敬卿没接,有些犹豫地问道:“你究竟从哪搞来这么多碧潭雪芽?” 有清冽的草药味道隔着纸包隐隐透出。“你问这作甚——自然是买的,难道我家还能长出来不成?”沈归雪大大咧咧说道。 “碧潭雪芽长在万仞山绝壁之下,你德威镖局就算再有钱,如何能买得这么多?”叶敬卿不理会她的玩笑 分卷阅读5 ,语气冷淡中透着警惕。一寸雪芽一寸金,他不相信,就算德威镖局做得再大,能容得她一个不管事的大小姐,年年斥巨资买这样珍贵的药材。 抬眼,叶敬卿神色严肃。沈归雪的声音便软了下去。“重华,你别老提钱钱钱的事,成么?明月治病要紧。你明知以她目前无法离开你的照顾,你又怎能亲自去搞雪芽。”沈归雪顿了一顿,“德威镖局的名头还是有些用的,这次我托爹爹出面,价格比市面上还要低上几分。” 叶敬卿神色稍弛,有些愧疚道,“频频,谢谢你。” 沈归雪灿然一笑,“好啦,你别见外。这点儿也不是今年的新药,之前跟你说的那个药贩子,我跟他约了在叶城见,今年多收一些。今日之事,你不说,我亦不好问。但轻寒大哥是个好人,我想你也不会无聊到去挑战第一剑。早日回去陪明月,他日我北上叶城,路过你家再去看她。”说罢,略施一礼,便原路折了回去。 叶敬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她走远,街边屋顶一响,一个人影飘落而下来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叶昭见过二公子。” 叶敬卿没有看他,漠然道:“你若是来劝我的,就不必了,请走吧。” 叶昭没抬头,但态度却不退缩,急切道:“城主一直很牵挂您。如今西凉虎视眈眈,叶城压力极大,城主独木难撑。他若倒了,您和甘姑娘又如何自保?别的不说,单说甘姑娘这病,城主几次三番给您送药,您都拒绝了,凭沈归雪去买,她一个江湖女子,有多少钱多大能耐能支撑甘姑娘所需呢?” 他说得急切,声音也不知不觉响了几分,叶敬卿冷哼一声道,“回去禀告城主,他的牵挂我收到了。”说罢一提袍角,转身离开。 等沈归雪返回酒馆,已近二更天。 莫轻寒还在等着。他了解沈归雪,知她一定会回来,也就不急不躁地自酌自饮。他七岁学剑,十八岁起游历江湖,到如今,也飘荡了十来年了。江湖夜雨十年灯,让他练就了比别人更沉稳的耐性,也让他有了比别人更沧桑的心事。手掌上磨起的茧子和伤痕一步步奠定了他“第一剑”的声名地位,所谓的仰望和毁誉他已不太看重,只是对一轮轮的挑战有着微微的倦意。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欲望与杀戮。这一路走来,所遇之人无不跃跃欲试,想与“第一剑”一争高低,只有沈归雪,这个不识人间疾苦的镖局大小姐是残酷江湖里一朵大奇葩,她被保护得太好,对江湖有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绮丽想象,却没什么争名夺利的概念,比起复杂的门派关系,她更关注的是那些名人轶事和江湖八卦。 说来奇怪,她虽生在武林世家,跟大大小小的门派都混个脸熟,但对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却一知半解的,这让她更多一些天真的懵懂。也正因如此,莫轻寒每每见着她,会故意避开了讲那些纷争打斗,只刻意拣些行侠仗义、风花雪月、秘闻八卦说与她听。看她那一脸的跃跃欲试的样儿,有时竟会忍不住羡慕那股热情和活力,当然,也就更加理解沈庄主为何不允许女儿沾惹江湖是非——这姑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就知道你还没走。怎么就你自己了?”沈归雪打断了他的沉思,拉开面前的凳子,大大咧咧坐下来。雪水顺着鬓发流下,裙角上满是污泥,她却一点都不在乎。莫轻寒微笑,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差一点就走了,这么久,叫我好等。那位兄弟等了一会儿,说是先回去了。” 沈归雪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眼里闪过探究的神色,“轻寒大哥,你跟重华有什么过节?他这人我知道,他轻易不动手的,更不像那些争名夺利之辈,就为试试挑战第一剑的名头,有什么误会,我可以帮忙说清楚,我可不想你们动起手来——我、我有点担心你。”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但眼睛还是坦诚地落在莫轻寒脸上。 莫轻寒哑然,纵江湖儿女比起闺阁小姐已经算是不拘礼法,但也难如此坦然地对一个男人说“很担心你”,他一边斟酒一边道,“我真不知道,我从未跟他打过交道。你方才追出去,我以为你会问清楚——你跟他很熟吗?” 沈归雪点点头又摇摇头。“熟归熟,但他不肯说,我也不敢问。他那人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却不是不讲理的人。我此去叶城,本想着路过他家跟他见一面,没想到居然在这儿遇上了。” “你去叶城?”莫轻寒有点意外,“叶城现在很乱,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沈归雪有些语塞,“我替我爹爹办些事。” 莫轻寒哦了一声,放下酒杯看着她。沈归雪被盯得不自在,心虚地低下了头。“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你爹的事不是一向交给白镖头来办么?他没陪你来?” 本来听到前半句,沈归雪还有些底气不足,可“白镖头”三个字犹如火星,一下子点燃了她心头的燎原之火。“白镖头白镖头,什么事都要提白镖头,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行动都要经过他同意么?” “他不是……”莫轻寒狐疑地看向马上要爆炸的沈归雪,默默咽下了后 分卷阅读6 半句话。换了话题:“行吧,快点喝,喝完送你回去。三月初三前我定已在叶城,你若到了,就去如归客栈找我。” 沈归雪干脆利落地仰脖喝下最后一杯,莫轻寒便送她返回到德威镖局分庄。夜赌的镖师们早已散局。她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刚摸上二楼,门口一个人影吓得她差点尖叫起来 “你……” 定睛一看,是叶昭。沈归雪不由得跳脚,含住差点被自己咬断的舌头,压低声音:“我以为你早回来睡了,大半夜吓什么人!” 昏暗中,她看不清叶昭脸上的表情,半晌,叶昭吐出一句话:“你认识的男人,果然都很厉害。” 逃离永乐镇 叶昭很快就知道,沈归雪头一天为何沐浴都得找个把门的。第二天一早,德威镖局总部的信便插着鸡毛送进了永乐分庄。待沈归雪起床发现大事不妙,已经晚了。车马都被锁在后院,雷德泰带了五六个人,不由分说把她架回房间。 雷德泰猜得没错,沈德佩本安排白承桐陪她一起来,只是沈归雪自己提前跑了。这一路上,沈归雪跟自己亲爹玩起了捉迷藏,她在前头跑,白承桐在后面追,沈德佩的信也玩命似地赶,终于在永乐镇追上了她。雷德泰举着沈德佩的信读给她听:白承桐不日便到,什么时候见到白承桐,什么时候才可以放沈归雪走。 “所以,大小姐必须等到白镖头才能出门。叶少侠自可在这儿养伤,若是还有事,也不必等他们。”雷德泰客客气气地给叶昭下了逐客令。 敢情,这家伙是洗澡都不敢放松警惕,时刻准备逃跑,生怕雷德泰得信儿扣她个措手不及。 这下叶昭不得不走了,本来两人打算休息个两三天,待叶昭养养伤,再结伴去叶城。收到逐客令,叶昭笑嘻嘻地跟雷德泰打着哈哈,“客气客气,谢谢雷三爷”,一边厚着脸皮磨磨蹭蹭地收拾行李,硬是从清早拖到了午后。 沈归雪被扣,发了天大的脾气,几次想跳窗逃跑,雷德泰好不容易逮住她,哪敢放人,叫了四五个镖师站在楼下守着,前院后门专门安排了人盯着。午饭时分,见叶昭还没走,看守的镖师们便招呼他一起吃饭,叶昭也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还豪爽地出钱买了一壶好酒,跟镖师们边吃边聊,不出一顿饭,俨然成了相交多年的好兄弟。气得沈归雪从窗口砸下好几个茶盏。 午饭之后,叶昭一直磨蹭到申时,才背起行囊与镖师们一一道别,走时还专门来到沈归雪门前,装模作样对着房门一揖,放声道:“多谢大小姐搭救,叶昭去了,后会有期。”然后嘻嘻一笑,转身便走。 直到掌灯时分,庄上文书伙计向雷德泰禀报,大小姐一天没吃饭,这会儿兴许累了,也不闹了,似是睡着了。雷德泰一惊,大呼不好,奔上楼去一把推开门,哪有什么大小姐,分明是那送饭的丫头被绑了放在床上,嘴里塞了手绢。窗户大开,沈归雪早已不见踪影。 出了镖局的门,叶昭就去马市买了两匹快马,骑一匹牵一匹,慢悠悠向城外走去。钱,自然是沈归雪的钱,叶昭住在她隔壁,早上沈归雪被扣后,可怜巴巴地敲墙求救,“我路上救你一命,你是不是该还这个人情了?” 叶昭道:“昨天给你当门神,不算还人情?” 沈归雪气得直锤墙,“一码归一码,那是我救你的人情。昨天晚上请吃饭不算了?要不是因为我,你能有机会跟第一剑比试吗?” 叶昭发誓,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比他脸皮还厚的人,居然还是个女人。 只是他没料到沈归雪轻功这样好。收拾好行囊后,叶昭故意没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严实便下楼吃饭。为了看守她,镖师们就扎堆儿举在沈归雪住的楼下仓库里吃饭。给沈归雪送饭的丫头一上楼,叶昭松松垮垮地支棱着脑袋讲了个半荤不素的段子,逗得众镖师哄堂大笑,就那么半刻不到,只见楼上一道白影倏忽闪过,快得几乎好像只是一道微风吹了一下,二楼便恢复了平静。 沈归雪无声无息地潜进了叶昭的房间。叶昭窗正对着分庄后门,后门边上是一人高的柴火垛,捱到晚饭之前,悄悄从窗边翻出去,轻飘飘地落在柴火堆上,不动不声不响,像一片羽毛落在上面,文书伙计一报,雷德泰发现房中无人,德威镖局顿时乱了,那还顾得上做晚饭,翻天覆地地找人。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柴火垛上的大小姐才跳墙离开,直奔城外。 城外一人二马等得无聊,叶昭百无聊赖地拿着树枝逗马,一边怀疑这沈归雪的逃跑大计能不能成功。好在沈归雪没让他多等,没等月亮升过树梢,只见她逃难一般,挎着一把剑,咣当咣当不要命地从城门处奔来。 “说真的,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女扮男装了。”看沈归雪手忙脚乱地把头发盘成男子发髻,叶昭调侃道,“扮成男的,我倒担心一路上会有大姑娘缠上你。” 沈归雪瞪他:“你懂什么,被大姑娘缠上总比被臭男人缠上强。”嘴上虽这么说,表情却沉了一沉。叶昭不怕她发火,笑嘻嘻继续逗她,“就算你女装出行,哪个大男人敢缠上你?” 分卷阅读7 这下,沈归雪几乎恼羞成怒,举手又要甩鞭子,但手楞在半空又收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貌似不经意地说道:“你们男人就知道讨论女人漂不漂亮。” 两人并肩向平宁关飞驰而去。沈归雪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噎得叶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多嘴:“这话说的,我可没招你啊,你跟别人置气不要迁怒于我。” 一顿饭时间,足以让叶昭打探清楚这个让沈大小姐不惜跳窗逃跑的白镖头来历,原来竟是近几年有名的后起之秀白承桐。白承桐从小被沈德佩收养,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样,还送到不鸣老人门下。北刀南剑南宫拳,南剑便是不鸣老人。那是上一辈江湖人口口相传的神仙人物,绝少在江湖出现,但沈德佩就是有本事,硬把白承桐塞到了不鸣老人门下——也是江湖人所知的不鸣老人唯一一个弟子。 白承桐出师的第一趟镖,就是与恶人谷的群盗打了个照面。 本来,这曾是前朝流放犯人的聚集地,各种身负重案之人大多流放至此;后来亡命之徒也在此聚集,随着前朝覆灭,这些在乱世中无人顾及的亡命之徒逐渐形成一个松散的帮派。对外,他们或结盟打劫,对内,他们亦自相残杀,甚至有“恶人十进九不出”之说。商旅往来中原到西北,往往宁愿绕上上百里远路,也要避开这地方。 白承桐学的是剑,但他没拔剑,他用了一串菩提子。 群盗先动手。匪头子一刀劈来,却没使全力,意欲试探这个年轻剑客的虚实。刀锋擦袖而过,割断了白承桐手中的菩提子串。那是一条普通的菩提子手串,星月菩提颗颗如小拇指甲盖大小,白承桐反手牵住被挑断的菩提子串,顺手一撸一扬,行云流水,菩提子便如弹丸一般疾飞。只听得噗噗声响,便有五六人中弹,为首的盗匪一弹毙命,那颗菩提子从他身后打去,直嵌在脑壳上。 白承桐一战成名。 此事叶昭也有耳闻,白承桐名声不错,可称正直妥帖。德威镖局能一家坐大,很大程度上源自沈德佩笼络得一批本领高强的人,或好友,或客户,或手下。而白承桐,无疑是德威镖局高手中的佼佼者。早有传言称,沈德佩有意栽培白承桐为自己的继任者。今日一聊,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原来沈德佩的算盘在这儿打着,培养白承桐,然后将女儿嫁给他。这样,女儿的终身依靠和德威镖局未来几十年的发展,就都有着落了。 而这个脾气火爆的沈归雪,就是未来的“白夫人”。初听到这个消息,叶昭头一个反应就是,赶紧给沈归雪作揖告罪,大喊失敬,然后脚底抹油走人。如今看她这满脸恼怒,想来或许另有隐情——毕竟,再舍不得独女,沈归雪也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就算江湖儿女比不得书香门第官宦小姐嫁得早,但沈家好歹也是武林世家,何至于让女儿年华蹉跎至此。 “她不会是逃婚了吧?”这个念头一闪现,叶昭头嗡地就大了,白承桐的未婚妻逃婚,跟自己跑了好几天,这……想想就刺激,要是传出去,自己在江湖上,就别想混了。 “少废话。”沈归雪冷冰冰地回道。 叶昭识相地闭上了嘴。平宁关离永乐镇不算远,一个多时辰后,城中灯火便远远地闪耀起来。 出了永乐镇,实际上就脱离了朝廷的直接控制,来到了异姓藩王叶氏的管辖范围。此去帝都遥远,即使是快马加鞭也需半月。到了平宁关,人们的衣食住行也渐渐偏向了异域风情,边关各部各族都有人在这里生活,是以夜幕虽已降临,这小小城镇却一点都不寂寞。 叶、沈二人一进城便引得路人侧目。两个中原打扮的年轻人,俱是年轻俊俏的,身背武器,□□骏马,走到哪儿都招眼。 沈归雪一进城便四处张望,也不说话,她也是第一次来,大道上来来回回绕了三遍也不停脚。 “你到底在看什么?”叶昭忍不住开口问道。 “引凤楼。”沈归雪说,“今晚住这儿。” 叶昭“啧”了一声,非常识眼色地没说话。 “怎么?”沈归雪回头,满眼不解。 “大小姐选这客栈,听名字着实不太像正经地方。”他一本正经回答道。 午夜兰香 “你知道个……”沈归雪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说到最后一个字才想到自己身份,不好屎尿屁挂在嘴边,只得硬生生咽了回去。带着“你这个土包子”的可怜表情瞟了叶昭一眼,道:“你知道什么,引凤楼可是帝都钱氏的产业,钱氏家大业大,客栈遍天下,就是到边关,这客栈的环境饭菜和护卫都跟帝都也是一样的。这大晚上的,不吃好点住舒服点,明天怎么赶路。” 叶昭心里呵呵冷笑一声。从大齐的地图上看,永乐镇——平宁关——叶城三城成一线,犹如三颗耀眼明珠镶在边关广袤的土地上,而围绕着三座城,则是大大小小的村落和小镇,叶昭虽常常天南海北地跑动,却是冷清荒凉之地去的比城市多,自然赶上哪住哪,赶上没客栈的地方,荒郊野岭凑合一晚上是常有的事。“比不了比不了, 分卷阅读8 我们出门有张床睡就不错了,哪还敢挑舒服不舒服。” 引凤楼排场大,价格贵,因此客人不多。说是要吃好睡好,但沈归雪却没吃饭,只是仔仔细细地挑了一遍客房,便称累了要休息,关了房门。叶昭自然住在她隔壁,他觉得出了永乐镇,沈归雪便有些古怪,他有心问个清楚,一想人家毕竟是已订了亲的姑娘家,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月光明亮,照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盘膝而坐,吐纳运气。但思绪常常飘到一边,沈归雪种种怪异的表现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说她是为了躲未婚夫吧,也不太像,说她是深藏什么重要秘密吧,看那心大漏风的样,也不像。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一缕缥缈尖锐的箫音在寂静夜色中响起,叶昭心里一动,闻到有似有若无的香气从窗外飘过。他悄然翻身下床,轻轻推开窗户一角向外看去。 只一眼,便觉头发都要根根直立起来,客房楼下是一片苗圃,眼下春寒料峭,本该是冻土将化未化之时,惨白的月光之下,一株兰花却凭空出现在苗圃之中,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开放。那本来优雅沁人心脾的兰花香气,此时此刻比毒物还令他恐惧。 “居然跟到这儿。”叶昭暗自头疼。估摸了一下对方的人数和自己的伤势,决定走为上策。提刀悄悄推开房门。 他没往前门去,而是径直往楼上走——前门定有人蹲守,他一向自诩轻功过人,走上面或许还便于脱身。路过沈归雪门口时,稍稍犹豫一下,便继续往前。兰花既开,便是黑风堂中的杀手头子之一玄魅出动,一株兰花取一人,既然只开了一株,此时自己尽快离开,或许才能让沈归雪更安全。 一道劲风从他脑后掠过,嗖地一声,带着某种尖锐的冷感,径直向沈归雪的房门上射去。只听得哗啦一声,桌椅翻倒,沈归雪房间内传来打斗声。 “糟了!”叶昭心中一紧,来不及细想自己的敌人为什么盯上沈归雪,折身奔回来,一脚踢开房门。 屋里没亮灯,借着月光,只见有两人已从窗外翻入,向沈归雪发起了进攻。房间内兰香浓郁,熏得人窒息。此种兰香原不是什么要紧毒物,但沾衣不散,能让人手脚麻痹十数日,就算目标一时侥幸逃脱,杀手也能循着香味千里追踪,而目标往往在逃跑过程中手脚麻痹无力反抗,难以摆脱如附骨之疽般的追杀。 黑暗中,沈归雪略微慌乱。方才兰花香起,她一时好奇开窗看,一开窗便知是埋伏,只见两个杀手攀着墙迅速掠上来。她应敌经验少,虽长剑在手,居高临下,抵挡了几招,但还是放两个杀手攀进窗来。慌乱中她且战且向门口退去,一把扯下床边帷幕抖开,试图挡住对方进攻,却并没什么效果。 “横江飞渡!”叶昭扯着嗓子喊。手中火折子一招,房间亮起,照得墙上全是飞舞的黑影。他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劈翻了一个从正门冲上来的刺客,眼见来不及回手救沈归雪,只得出声提醒。 从踢门进来到劈翻刺客,短短刹那,他看清楚了沈归雪的招式。三招,一招“童子拜佛”,一招“蝴蝶穿花”,还有一招“大辟刀法”,便知她所学庞杂,却不是什么高深功夫。此时此刻自己先乱了阵脚,只得想起来什么用上什么。 本来,应敌不该暴露自己招数,好在玄魅擅长用毒,武功稍逊一筹,是以叶昭硬着头皮喊了一声。蓦然听见有人在背后指导,沈归雪只觉心中一定,左足一弓,回剑横掠,斜下劈了下去,她受了惊,此时调动起全身的力气,竟将那杀手逼得无法近身。这一挡,给叶昭赢得了时间,他冲过来,挥刀砍翻两人,一把架起沈归雪,“快走!” 箫声停顿了一下,接着更凄厉地催促起来。叶昭知道,那是玄魅在催促剩余的杀手去追逐他们。关于玄魅,江湖上传说颇多,传说施法者可不断裂变出□□杀手来追杀目标,虽然每一个□□力量有限,但只要纵术者不死,□□就会循着兰香的指引,无休无止地追杀,直到目标到下或施法者本身力竭而死。 “用来对付她倒是一点不浪费。”虽然有些狼狈,叶昭还溜神儿蹦出这么个念头。两人飞快向城外掠去,沈归雪轻功不错,这会儿逃命,更是一点儿不用人催促。 忽觉脚下一软,叶昭重重地崴了一下,再想提气,发现全身力气像退潮一般散去。终究是有伤在身,刚才打斗,伤口崩裂,血洇开了伤口上的绷带,兰毒浸染更快。 “喂!怎么了你?起来!”沈归雪着急,伸手去扯他,发觉自己也渐渐使不上劲。举目四望,只见十几步外有间破庙,便连拖带扶地拖着叶昭奔过去。 “大小姐你有没有搞错?”叶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瓮中捉鳖?” “闭嘴。”沈归雪咬牙道。费力抄起门杠架在门上,拨住门栓,整个人都靠在门杠上顶着,“不然去哪儿?还瓮中捉鳖,显你读书多。你可知什么是曝尸荒野?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招惹上这些人?” “这话该我问你。他们明显是朝着你来的。”叶昭咬牙切齿道,他没心思跟沈归雪掰扯此次行刺目标究竟是谁 分卷阅读9 ,他耳聪目明,纵门外脚步声轻盈如风,他也听得出,至少还有四五个杀手。只是手已经酸软得几乎提不动刀,“别跟我说你是离家出走来玩的,你到底去叶城做什么?还是身上带了什么值钱东西——小心!” 话音刚落,他拼尽全力向沈归雪扑去。那庙门破得连风都挡不住,两柄长剑,一上一下,正好从门杠的上下两方破门而入,一剑攻沈归雪头面,一剑刺向她腹部。叶昭一掌将她推开,全力甩出一刀,向着门杠上方剑刺进来的方向劈了出去。只闻闷哼两声,门外攻势弱下来,叶昭却是再也支撑不住,晃悠两下,朝后倒去。 “喂!”沈归雪被他一掌推开,躲过杀招。眼见着叶昭往后栽去,赶紧冲过来扶住他。她焦急万分,眼看着叶昭像犯困似的,眼睛将闭未闭,但却不敢大声呼喊。刚才叶昭那一刀凌厉凶猛,好像伤到了对方,暂时镇住了敌人,但门外究竟几人,她并不得知。她摇晃了叶昭几下,急得直掉眼泪,咬牙将他护在身后,勉力提剑,直指门口。 风声呜咽。搅动四野如鬼哭,沈归雪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她从没见过这架势,眼下能打那个已经倒了,她却连门外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一股微小的力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裙角。沈归雪的心一顿,得知是叶昭还清醒着,稍微安心些,眼睛却谨慎地没离开门口。 “别怕。”叶昭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他们是……” 然后就没声了。 沈归雪欲哭无泪,往日听说书中的场景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说书先生讲寻仇故事,孩子扑在亲人身上,亲人说,“杀我的人是——”没是出来个所以然就断了气,然后孩子就抱着尸首撕心裂肺地哭喊。可此时此刻,她连狂摇“尸体”撕心裂肺的机会都没有。 门外敌人踌躇了一会儿,再度进攻。那木门摇摇欲坠,沈归雪越来越紧张。持剑的手也越来越重,只听得门咔嚓一响,终于被卸了下来,与此同时,沈归雪挽起剑花,拼命向着门倒下的方向尽力刺出。 这一刺毫无章法可言,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不能让敌人跨进来。这拼死一搏激发出几许凌厉,剑如寒芒,逼得敌人后退了一步。 对方虽被剑气逼得一退,却看清沈归雪已无再抵抗的能力,再度欺上。此时沈归雪气力已尽,倚着墙半跪在地,只能尽力往旁边一滚,顺手扔出两个小弹丸,噼啪炸出两声响动来。 未婚夫 那弹丸好似长了尾巴,一脱手便“嗖”地往外窜去。敌人似乎特别畏惧似的,连接后退,但沈归雪已经没什么力气想这些问题了,整个人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松弛,只能听到两个信号丸升空尖锐的呼声,中间夹杂着些许噼里啪啦的奇怪爆破声。 “雪妹!”一个焦急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夜雾中传来,“雪妹,是你吗?” 沈归雪心里一松,撑住马上就没知觉的身体,拼命喊道,“桐哥,我在这里!”她不知道,自己只是发出了喃喃自语般的声音。 再迟钝的感官也感觉到了剑风拂到面前。没等喉间最后的惊呼喊出来,只觉另一股强大的杀气追到,带来森森的寒意。 那杀手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这一幕沈归雪没看见。她眼前俱是重影,但她知道,是白承桐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当啷一声,她放心地扔掉剑,人随后便昏了归去。 “雪妹。”在昏过去之前,一双手扶住了她。是白承桐。 本来这趟出门,沈德佩是安排他和沈归雪一同前行的,沈归雪却提前偷偷跑掉,而沈德佩还以为她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于是大发雷霆,立即修书快马加鞭传给永乐分庄,要求截住沈归雪。白承桐当晚就整顿出发,一路向西追了过来。然而毕竟此行随从众多,一路追赶,还是晚了一两天。 等他们一行到达永乐分庄,沈归雪已经逃跑两个多时辰了。白承桐让其他人在分庄休整,第二天再走,一人一马直奔平宁关。进来一路直奔最好的客栈,沈归雪娇生惯养惯了,但凡有条件,总要吃最好的住最好的。只见大半夜“引凤楼”门洞大开,血腥冲鼻,白承桐急忙抢至客房,看见窗外兰花盛开,赶紧一路循着打斗的痕迹,追了过来。 这番折腾沈归雪自是不知,好在那浓重兰香不过麻痹筋骨、迷惑心智的迷药,没什么大碍。只是她修为不深,连中毒带惊吓,昏昏沉沉睡了两三日。 半明半暗,半梦半醒中,沈归雪只觉一直没有逃脱那种如附骨之疽般的追杀。荒野四周,悄无一人。背后杀意大盛,她只能跑,跑到胸口几乎憋炸,想大喝一声拔剑而战,或生或死,只想要个痛快,蓦地发现掌中无剑。想找娘亲,想起娘亲已去世许久,想找爹爹,想起爹爹将她托付给了白承桐,想找白承桐,突然又想起,白承桐从不在她身边。 恐惧似潮水般地蔓延,直至令人窒息。混沌中,有个背影半沉半浮地出现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梦里冷汗涔涔,她奋力突破一切禁锢,拼命向那人追去,却怎么追都追不上,怎么喊也喊不出来。b 分卷阅读10 r   “雪妹,醒醒,是我。”一双手按住了她无意识中扭来扭去的的肩膀。这声呼唤刺进她脑中,意识开始聚集。有冰凉的手巾覆在额头,令人瞬间清明。沈归雪定定神,吃力地睁开眼睛,坐在床边的俨然是白承桐。 这是平宁关城内唯一一家医馆,条件不算好,一屋里有几张床。叶昭跟她隔了两三张床,毕竟根底深厚,他早醒了过来,身上的伤口也已被重新包扎好。甚至欠起身跟白承桐打招呼,互报姓名——当然,他没全说真话,看上去白承桐也不尽信,不过是真真假假地应付了几句。 此时正到晌午,阳光大盛,沈归雪落了一身冷汗,愣愣地瞅着白承桐半刻,眼神才聚焦,又花了半刻中才意识到自己已平安脱险,于是开口问道:“这是在哪里?叶昭呢?” 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未婚夫另一个男人在哪里,叶昭顿时大为尴尬,恨不得死在那破庙里,眼一闭,假装自己又昏睡过去。 白承桐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盛一勺汤药放在唇边吹了吹,喂沈归雪服下。他神色渐渐地收敛起来,严肃代替了担忧,数落道:“早告诉你江湖险恶,出门不要胡乱结交人,你少在外走动,偏不听,惹出这些祸端来。万一有个好歹,你要我如何向你爹交代?早知如此,不如好生在洛阳待着。” 哟,突然就成了“胡乱结交”的人。叶昭忍不住心里翻了个白眼。白承桐那神态语调,颇似师傅教训徒弟,哪像是对未婚妻说话,还是刚从杀手手下捡回一条命的未婚妻。叶昭听在耳朵里,颇为不忍,想要开口劝解,又想起自己毕竟是个外人,满腔的义正辞严只能忿忿地咽下去。 沈归雪没吱声,默默地听白承桐一顿埋怨,尔后语气平静道,“我晓得了,谢谢桐哥。药且放下便是,我等会儿就喝。” 她既不辩解,也不反驳,跟那日面对雷德泰时判若两人。白承桐不好继续发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药碗放在床头小桌上,起身道,“你好好休息”。便走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沈归雪就挣扎着坐起来,不顾那汤药烫,端起碗来,一勺接一勺地灌下去。喝了两口,怔怔地捧着药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像是怕被叶昭瞧见似的,飞快地转头看他一眼——装死的叶昭大气都不敢出——又赶紧举袖擦掉眼泪。 随着体力的恢复,那一夜混战的情形也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是了,沈归雪想起,在最后那刻,是白承桐破门而入,一剑刺向了攻击她的刺客,那刺客的刀差点当头劈下。这些年来,白承桐甚少拔剑,这一次为了她,也算是动了杀招。 ——多少还是在意她性命的。意识到这一点,沈归雪心里略有暖意,也是后怕也是懊恼,也是一想到那人刚才说话的态度,又凭添许多不称意来。 “这又是哭哪一出。”叶昭哪知她心里弯弯绕,默默地把方才两人对话又咀嚼了一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傻子也看得出来,自从白承桐赶到,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这对未婚情侣,压根就不像江湖所言那般神仙眷侣。更何况叶昭不傻,这时才不会上赶着给沈归雪添堵。 跟着白承桐的一众随从也赶到了平宁关。此来边关,德威镖局阵仗甚大,除了钦点的女婿白承桐,还有杭州分庄的二当家梅若霜,以及沈家的老管家沈三爷,此外,随行镖师、伙计足有二三十人。 沈归雪一恢复气力,马上就找沈三爷,“平宁关耽搁了太久,来不及去明月山庄了。我给重华公子写了封信,还请三爷帮我发出去。”沈归雪把信装在信封里,递给沈三爷。“——三爷你别生气,那些人真不是我招惹的。我多少年才出一次门,是吧?再说我现在这不好好的吗?” 沈三爷的山羊胡一抖一抖,眼睛因生气而瞪大:“我哪敢生大小姐的气,啊哟,生气的是庄主,这番话你留着回洛阳给庄主解释吧。” 沈归雪撒娇道:“你不说桐哥不说,等回洛阳我爹早忘这事儿了。三爷一向疼我,我知道你不会看着我被我爹罚的,对不对?” 不提白承桐还好,一提白承桐,沈三爷就想起了“和大小姐一起逃跑”的叶昭。自从见了他,沈三爷就没给过好脸色,瞟过来的眼神里只有六个字:诱、拐、良、家、妇、女。听沈归雪这么一说,沈三爷欲言又止地叹口气,揣起信扭头要走,又被沈归雪叫住:“你记得跟那人说,我要在叶城亲自跟他见上一见,让他准备最好的碧潭雪芽,价格嘛还是老价,我们要的多,给的又是现银,他没理由拒绝。” 沈三爷却有些踌躇:“大小姐还是跟庄主或者白镖头知会一声得好。就算他卖得便宜些,要这么多,千数两银子还是要的,府上也不能给小姐一下挪这么多钱。” 听闻这话,正在隔壁收拾行囊的叶昭忍不住竖起耳朵,悄悄觑着门帘缝瞧那两人。他此去永乐镇,本是得知叶敬卿要见一个故人,专门去堵人的。叶氏兄弟失和,叶敬卿的心上人又总是病恹恹的,据探子传回消息,似乎二人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想来该是有“故人”帮衬,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故人,竟然就是这个半路捡他 分卷阅读11 回来的大小姐。 更让他纳闷的是,不当家的沈归雪如何拿出这么多钱来补贴叶敬卿二人。下一刻他便知道了,只见沈归雪毫不犹豫,袖子一撸,解下腕间那串镂空万字赤金珠的手链,递给沈三爷。 “这……”沈三爷犯了难。 叶昭也大感意外。他瞟见过沈归雪这串珠子,做工精细,金珠颗颗黄豆大小,浑圆均匀,价值不菲。没想到她竟眼睛都不眨就给了出去。 “这是订金。你跟他说,让他保管好,等见了面我自是能凑够银子的。”看沈三爷一面不情愿,沈归雪声音沉了一沉,有些不高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怎么用,好像还用不着跟我爹或者桐哥报备吧?” 明月山庄 一行人第二天便往西北去,直奔叶城。不知是赌气还是真着急,沈归雪取消了去的行程——其实明月山庄并不远,向北一路坦途,到靠近焉支山的地方便是。若是骑快马,不过一天的脚程。 也不知是因了那日白承桐说话生硬,还是没去成明月山庄,反正,一路上沈归雪情绪不高。叶昭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她与叶敬卿的交情,也只得到“少时便是好友”这样敷衍的回答。 这边叶敬卿没等到沈归雪人来,先等来一帮不速之客。 背靠焉支山,明月山庄说不上大,布置却精巧。门前一条大路蜿蜒直接官道,不过一炷香路程,周边村镇集市一应俱全,倒也便利。小小一座山庄孤零零地伫立在山脚之下,那大门常年紧闭,附近村民皆传这是京城王爷的私宅,养着一个外室和她的儿子。 的确少有人能跨过那道门。这些年来,除了每旬有附近菜农挑担菜送进去之外,谁也不知里面什么样子,那些试图闯进山庄的人,往往来不及进入院中,便葬送在断水刀之下。 但总有源源不断的闯入者试图打破禁忌。这一夜,闯入者猝然发动了攻击。 八个杀手悄无声息地落入明月山庄,目的明确,一进前厅,便轻车熟路地绕过照壁,直奔后院。 来人行动一致,进退有度,警惕地边走边观望。这明月山庄安静得诡异,夜寒霜重,明明整个山庄笼罩在一股奇异的清冽药香之中,却偏偏不见人影,连个仆从或守夜人都没有,就像一座鬼宅,亦或是仙宅,散发着袅袅的冷气。 直到一柄刀破空而出。月光之下,那刀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干脆利落地直取为首的杀手头颅。只见一高大的影子一旋一折,翩然落地,回刀在手,身形快如鬼魅,而那为首的闯入者头颅咕噜噜地滚在地上,鲜血溅落,甚至那声惨呼还是在身首分家之后才发出来的。 知是已被发现,一声呼啸,剩下的杀手齐齐行动起来,四人分别占住东南西北四角,将叶敬卿围在了中间,剩下三人则飞速向后院掠去。 除不掉叶敬卿,就除掉甘明月。围攻叶敬卿那四人是必死无疑了,他们的任务,就是拖住他的脚步,给剩下三人留足铲除甘明月的时间。 月光虽亮,照不明朗叶敬卿阴恻恻的表情。“自寻死路。”他冷冷道,手轻抚过断水刀,毫不畏惧地将后背留给对方,直指北角持剑杀手。 他很少失手,因此也就丝毫不畏惧自己的空门是否暴露,反正,杀手总是没他快的。 断水刀乃江湖名器,它比一般的刀更薄,更锋利,月光照下来,刀身反射出冰冷的光芒。这四人俱是长兵刃,一起向他攻来,叶敬卿足尖一点,刀起,大开大合,搅得流霜都改变了方向。 然就是这四人稍一拖延,剩下三名杀手如野狐一样,几个跳跃,消失在月下。 后院有房间若干。三名杀手像是知道这院子部署一样,直奔最深一间。清冽的药香味便是此处最浓。深色帷幕低垂,将那张精致的雕花木床包围起来,大门霍然被推开,催得帷幕飘动,偌大房间竟没有一丝声响。为首的杀手一把挑开帷幕,火折子一闪,久病的甘明月双目紧闭,神色安详,看上去睡得正酣。这等机会难得,杀手掌中剑冲着她喉咙刺了下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甘明月霍然睁眼 ,侧身一翻,滚向床里面,从枕下抽出一把精钢短刀,一个反手,格开刺向自己喉咙的那柄长剑。杀手也没想到她竟如此凌厉,人还在床上伏着,手肘向后一划,短刀长吟,一招长虹贯日,在周身划出一道弧光,将自己护在一片刀风之中。 甘明月虽难以以一敌三,但给自己赢得了喘息的时间。只在片刻间,叶敬卿半身挂血,直抢入门中,他已解决掉门外刺客,剩下三人只顾与甘明月缠斗,哪想到断水刀竟能如此迅速地解决自己的同伙,猝然回防,杀红了眼的叶敬卿被激起了凌厉的怒气,断水刀快成一道残影,毫不犹豫地将来犯者斩杀于刀下。 那日在永乐镇,沈归雪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莫轻寒是当世难寻的武学奇才不假,但他性子平和谦谦君子,来江湖好像只为这么轻松地走一遭,看看风花雪月,闲云野鹤地游历一番;叶敬卿却不是如此,他身上有种时刻准备搏命的疯劲,机警而狠厉,这两人若是交手,莫轻寒还真不一定 分卷阅读12 能占到便宜。 叶敬卿的刀法师承“北刀”一系,刀圣陆光曾是与“南剑”不鸣老人齐名的侠客,但“北刀”却不像“南剑”那般避世,如今北边的用刀名家,往前推二十年,或多或少都受到过“北刀”的影响,大焱名将甘将军戍边时,也曾向北刀讨教过一二,后结合军人阵前杀敌的刀法,创造了一套刀术,名为“大辟刀法”。 只可惜没等这套刀术广传于军中,甘将军便身死朝堂,有限几个传人,便是如今重病的女儿,以及叶城老城主家那几个孩子。 短暂的爆发耗尽了甘明月的体力,见是叶敬卿进来,她勉强笑了笑,心里一松,手中也就没了力,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小心些。”叶敬卿赶紧上前扶她缓缓躺下,盖好被子。他伸手探了探甘明月的脉搏,尚算平稳,只是她猝然应敌,惊出一头的汗。 见她没事,叶敬卿这才放下心来。只有面对甘明时,他才会难得多些耐心。安抚好甘明月,叶敬卿起身亮了灯,几个黑影般的仆从默默地从门外跨出来,拖走了杀手尸体,沉默而迅速地擦洗干净青砖。屋里恢复平静,如若不是那杀手扯坏了帷幕,堆落在地上,这房间甚至看不出曾发生过一场激战。 甘明月疲惫地微笑着,简短道:“刀。” 叶敬卿捡起刀放在她手边,甘明月轻轻抚摸着刀身,眼里流露出一丝光彩,“原来我功夫还未荒废。” “你习武都十几年了,怎么会荒废。”叶敬卿屈起手指,轻轻拭去她额角细汗,安慰道。他动作轻柔,好像稍稍使力就会弄疼她一般,“这不是好了许多吗?这药还是管用的。你莫心急,且慢慢调理,天长日久总会见效。” 甘明月幽幽叹口气,勉强支起身子:“也是,吃了这药,我倒觉得身上有些力气。只是苦了频频,碧潭雪芽一向难买,她又是个不当家的,如今边关正乱,不知她找了多少人才能买下这么多。重华,你抱我去外边坐坐吧,我瞧着今晚月色好,不知还能见着几次。” “别胡说。”叶敬卿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下,取过貂裘将女子细细裹起来,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穿过腿弯,将她打横抱起。她是那么轻,那么苍白,露在貂裘之外的手瘦骨嶙峋,“只一刻钟,好么?” 叶敬卿拥着她,就着门廊坐下,月光如水,倾泻在花圃之中,然而暖风不到,花圃一片荒芜,只有微风摇动树影婆娑,枝条杂乱,在方砖上划出纵横的阴影来,颇有一番野趣。 “前几天我在永乐镇见到频频,她又捎来一些雪芽——她跟我说,她也要去叶城。”叶敬卿将甘明月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细声慢语地说,“我们也有三四年没见她了吧,都成大姑娘了。别的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走哪都大呼小叫的。” “叶城兵荒马乱,她去凑什么热闹,你也不问问她。”甘明月难得听到外面消息,嘴角不由自主弯起来,“就她那三拳两脚的功夫,边关又不比内地,有那么多熟人罩着,她这人没什么江湖经验,又一向爱多管闲事,这次出来可是与人结伴?白承桐跟着来的吗?” 叶敬卿略一犹豫,还是如实道:“她此去叶城,恐怕是要去见我大哥,我见他身边那个叶昭与她同行。”停顿了一会儿又接道,“还有莫轻寒。” 甘明月一声叹息,眼神又黯了几分。“我就知你此去一定不是小事,不然怎会轻易离开家。”她从貂裘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叶敬卿前襟,“重华,我知你心中有这个心结,但咱们不是查过吗,去年三月,莫轻寒并不在西北。亲眼所见都未必为实,更何况那人告诉你的,未必就是实话。频频与莫轻寒关系那么近,我倒宁愿你直接去问她。总好过大家藏着掖着互相试探。” “就是因为知道他与频频走得近,我才没法问。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怎么告诉她,莫轻寒可能是条毒蛇?”叶敬卿被她的话搅得心里一阵烦乱,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他是与不是,其实一试便知,但频频不让我与他交手。明月,我说过今生绝不隐瞒于你,即便不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叶城的安危。我跟莫轻寒之间也迟早会有这么一场。” 甘公令 高达十数丈的城墙用熟土夯实,绵延不绝,烽火台远远互相守望。历经战火,这座边塞名城伤痕累累,但仍旧固若金汤。眼下战事方休,新一轮的筑城、补缺、防御工作也紧锣密寂地开展起来。这些年来,战事吃紧,边关形势一天天微妙,但最近,城中人却不减反增、操着各地口音的人好像一时间骤集于此。 听闻叶昭与德威镖局一行正往叶城开拔,叶钧卿的眉头总算舒展一些,吩咐道:“再派人沿路暗中守护,务必保证德威镖局的人平安进城。” “是。"属下领命,却迟疑着没有离开,“今早有报,有杀手潜入明月山庄。” 叶钧卿神色微动,语气却波澜不惊。.”二公子可曾受伤?” “二公子将敌手全部击毙.,无人受伤。” 见他若有所思,立在一旁的中年谋士轻声提醒道:“城主不 分卷阅读13 妨再派人去劝劝二公子,请他搬回叶城。杀手来历还不清楚,他与甘姑娘住在外面,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叶钧卿的神情黯了下去,苦笑道:“重华……大概是不会回来的。他连父亲的遗命都不顾,哪还会在乎我这个大哥。” 那中年谋士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听城主提起过,德威镖局沈大小姐与二公子交好,此次德威镖局来叶城,何不请她出面说合?” “先生以为本王没试过?沈大小姐与甘姑娘交好,一向是站在他们那边的。"叶钧卿摇摇头,“大概除非他自己想通,这世上没人能劝得了他。” 只感慨了一刻,叶钧卿便收住了情绪,向那谋士吩咐道:“穆先生先生今日代本王去见一下莫轻寒,探查一下是否能为我所用。就说,如若莫公子方便,还请来王府一叙。” 穆先生胸有成竹道:“莫轻寒必定会为城主所用,只是城主少不了又要背上勾结江湖势力的名,挨上一顿骂了。” 这穆先生名为穆雁南,乃是叶城第一谋士,深得叶钧卿倚重。虽听他这么说,叶钧卿仍有些不放心:“传闻这莫轻寒乃是江湖一闲散人,谁也指挥不动他,此次卖了南宫盟主一个面子才来叶城,想让他为本王所用,恐怕还得想想其他法子。” 穆雁南轻笑道:“闲散人归闲散人,但他一日无败绩,一日就是个比武的活靶子。若没人推他保他,那些比输了失了面子的名门大派,岂不是要天天派高手找他比,累都累死了。现武林长辈众口一词称赞,小辈以其为楷模,还不是有盟主力捧着,冲这份人情,他也断无袖手旁观的道理。” 一袭洗得发旧的青衫,剑是古朴的青钢长剑,却有个好听的名字“画影”;笛是摩挲得温润光滑的普通竹笛,莫轻寒独坐在客栈庭院中喝茶。他神色安定,面上挂着温和微笑,举手投足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剑客,倒真像是个江南清贵公子。连常在王侯身边走动的穆雁南也不得不暗赞他气度不凡。 “莫公子好悠闲。”穆雁南含笑行礼道,“边陲不比内地繁华,公子也能怡然自得——可还住得惯吃得惯么?” “这般好客栈,即便江南亦不多见。何以见得边陲便不比内地。”莫轻寒朗朗笑道,“客栈里外都是先生的人,在下吃什么住不住得惯,先生最是了解,又何必多问。” 被点破设暗桩监视,穆雁南也不恼,微微一笑:“如今叶城局势紧迫,公子代南宫盟主而来,是城主的贵客,自然不能有丝毫闪失。还望海涵。公子能来,于城主和叶城而言是意外之喜。在下知道,若非自愿,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也请不动第一剑,在下恳请公子看在叶城百姓安居、边陲安定的份上,切莫推辞。” 这一顿话说得甚是恳切,莫轻寒沉思了一会儿,斟酌着发问:“穆先生言重了,城主运筹帷幄,不是早已将大统领叶昭派到了德威镖局那边么?南宫盟主曾有言,叶城主想要寻求江湖力量协助,想来德威镖局此来,就是来襄助城主的,不是么?” 穆雁南哭笑不得:“我就说好事撞在一起,不是刻意也成了刻意。叶统领与德威镖局相遇,纯属意外。当然,德威镖局也的确是城主请来的。叶城本是个商贸重镇,这些年被战乱扰的,大商户都不肯往这边来。” 他一开口便滔滔不绝,“以叶城如今的财力兵力,想要再抵抗一次西凉大军进犯,实属为难。叶氏世代守卫边城,倘若没了城主,想必支撑不了多久。这些年西凉咄咄逼人,一边不断派兵试探,一边屡屡派杀手刺杀城主。叶城但凡失守,中原必乱,届时中原武林也不免动荡。这些想必南宫盟主一定对公子说过,今日在下斗胆问一句,公子既然来了,可是为了城主而来?” 莫轻寒静静听完他的话没马上表态,只是又问道:“来叶城后,我才知道断水刀的主人是城主的亲弟弟。以断水刀之修为,护城主周全绰绰有余,为何他不在叶城?” 穆雁南犹豫了,沉吟一会儿,抬眼道:“公子可知甘姑娘的身份?” 莫轻寒道,“这就不清楚了,只是听沈家小姐说过,这位甘姑娘身体似乎不好,要用到碧潭雪芽这般药材,想来病得很重。” 穆雁南道,“不错。甘姑娘的确身体不好,但不是病,是中毒所致。” “中毒?”莫轻寒眉头一蹙,“我从未听闻此事。” “甘姑娘的父亲,便是当年名震四海的镇北大将军甘念。”穆雁南道,“甘将军出身草野,与德威镖局的沈庄主交情颇深。先帝在世时,甘将军数次解叶城之围,与老城主也颇有些渊源。正因如此,二公子才会认识甘姑娘和沈家小姐。” “先帝薨逝,旧臣自然靠边站。建成二年,甘将军被奸人所诬,廷杖至死,甘家男子斩首,女眷充入宫中为奴。当时老城主已死,二公子为了救甘将军一家女眷,四处求援,可惜彼时城主刚刚受封,羽翼尚未丰满,为求自保,没有答应弟弟的请求。” “为救甘姑娘,二公子闯宫面圣,惹得圣上雷霆大怒。最后,碍着叶城历代城主的功勋,和刚刚登基收买人心,圣上才将甘姑娘放出宫去。为此二 分卷阅读14 公子以挂冠辞爵为代价——本来那时他已拜少将军,但出宫不久后,甘姑娘就毒发了。” 莫轻寒略略颔首:“原来如此。” “甘将军戍边时,与边关各部交好,还救过边关四大部落之一宓部的首领。传闻,宓部首领为感谢甘将军救命之恩,曾送给甘将军一枚令牌,若有人执令求援,宓部必倾力助之。”穆雁南叹道,”可叹甘将军一代名将,驰骋沙场二十年,竟死于权力争斗中。在甘家被抄家时,今上遍寻令牌而不得,想来甘姑娘这中毒,怕是与这甘公令脱不了干系。” 莫轻寒只知沈归雪与那个“甘明月”关系甚笃,整天挂在嘴边,却没想到她竟是重臣遗孤。不禁道:“飞鸟尽,良弓藏。找不到甘公令,想来今上也不敢将甘家人赶尽杀绝。”他恍惚一下,想起那夜踏雪持刀而来那人,“位高者果然凉薄寡恩,甘将军一家下场如此令人心寒,今上难道还指望,万一边患再起,再用甘公令解围么?” 穆雁南淡淡道,“公子人在江湖,对朝堂知之甚少。帝王之术,在于制衡。边患不可不除,但边军力量不能过大。边境安定了,朝廷的重心自然就转移到收兵权上——开国八位领兵藩王,如今剩几个?若不是先帝有遗诏,此时叶氏早就不知道去哪凉快着了。” “这十年来,叶城赋税愈重,但军费物资却一年比一年少——如今这位圣上,疑心重得很。比起战时有没有甘公援军,他更在乎的,是甘公令落在谁手里。” “所以……”莫轻寒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没等他说出口,穆雁南就道,“圣上最忌惮的,就是跟甘将军交好、又舍命救甘姑娘的叶氏。为了掣肘叶氏,进宫时一个跨马弄刀的将门虎女,出来后便是不死不活、吊着一口气的废人了。” “是当今圣上?”虽然隐约猜到是这个回答,但莫轻寒仍不敢置信,“今上竟如此对待功臣之后、一介孤女,不怕寒了文武百官的心么?” 穆雁南嘴角扯起一丝讽笑:“宫墙之内,比这更残酷的事多了去了。再说,甘姑娘出宫时人好好的,谁有证据能证明这是圣上所为?不过此后,宫里每年都会以后宫娘娘的名义赏些宫里太医署的碧潭雪芽给叶城,也不太多,这些年也就是沈家小姐明里暗里帮衬,才一年年捱过来。至少在皇家看来,二公子就是再不忿,也不敢不受皇家这份赏赐,甘姑娘想要吊住这条命,就不能轻易动用甘公令这张牌——这就意味着,叶氏不敢轻易反。” “二公子再未回叶城,他埋怨城主当年没出面帮他救甘姑娘,其实城主身处要位,有他的不得已。小公子心结未解是一方面,再者,他是聪明人,皇上忌惮叶氏,他又能如何带甘姑娘回到叶城,来救护城主?” 真意 出了平宁关,下一站便是叶城。一路上,白承桐和沈归雪常在队伍前面,叶昭和沈三爷并着两三个文书伙计随后,押在队尾的,则是杭州分庄的梅若霜和一众镖师。那梅若霜身材娇小,生得妩媚娇俏,操着一口吴侬软语,行事却颇为干脆精明,一路上住店、打尖、管束镖师们,着实利索。 虽说白沈二人并肩持辔,白承桐对沈归雪也颇为照顾,但两人甚少说话。出了平宁关,一路平安顺遂,白承桐始终紧绷着闷头带队,沈归雪觉得无聊,便时常跑到队中,缠着叶昭东拉西扯,让他讲些叶城风土人情故事什么的,或是跑到队尾找梅若霜和镖师们聊天。 她性格开朗天真,嘴又甜,又不摆什么架子,镖师们也乐得顺水推舟巴结巴结东家大小姐。是以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倒也不算烦闷。 叶昭下意识地避免与沈归雪多闲聊。人家一个订婚的姑娘,自己再像从前那般口无遮拦,便是僭越了。白承桐一来,叶昭发现自己发挥的余地小了很多,在永乐镇分庄时,雷德泰手下的镖师们都对他印象颇佳,但这次德威镖局上下二十来口随行人员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暧昧而戒备的,沈三爷干脆贴身跟着他,只要沈归雪凑近他,老人家就摆出一张臭脸,像一条机警的猎犬般竖起耳朵。 偶尔,沈归雪从队伍前头跑到中间后面的时候,白承桐会向后瞟上几眼,有几次目光与叶昭对上,便瞬间转开。有那么几次错觉,叶昭似乎在那一刹的目光接触中,看到几许复杂的意味。 “或许这便是至亲至疏夫妻罢。”没来由地,他觉得意兴阑珊,沈归雪再缠着他东拉西扯,他就三言五语打发过去,不再跟她开玩笑。 沈归雪爱与人切磋功夫,一路上但凡有休息时,总提着剑找这个找那个比试。洛阳总舵的镖师早见惯了她那三拳两脚,知道是个不靠谱的主儿,真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伤了她反倒不好,自然能推就推,于是她便缠上了杭州分舵调来的一位姓丁名一鸣的的镖师。 那丁师傅毕竟年轻,东家大小姐几次三番邀战,兴许是存了出人头地之心,满脸通红地起身应战。一起手叶昭便瞧出,这丁师傅是雁荡十三门弟子——想来或许还是哪一门当家的亲传弟子,人虽年轻,功夫却是扎实稳当的。 和名门大派不同,雁荡十三门原本是占山为王的地头 分卷阅读15 蛇,近十几年才有了自己的产业,渐渐做起正经生意,门□□夫多是狠辣霸蛮那一路数。沈归雪哪晓得这么多,一板一眼地倒转剑柄行礼,然后手腕翻转,挽个剑花,长剑一化为三,三点寒芒便直奔丁一鸣而去。 起初,丁一鸣还顾忌着沈归雪身份,不敢出手,十来个回合后,两人渐渐放开了手脚。沈归雪功夫一般,与白承桐、叶昭等人相比,自是差了一截,但跟丁一鸣相比却不逊多让,女子行剑本轻灵,仗着身形快,沈归雪越斗越勇,一时半会儿反倒占了上风,逼得丁一鸣只得频频招架。 雁荡十三门胜在招式刁钻,沈归雪毕竟甚少应敌,眼见着长剑递到丁一鸣眼前,却莫名犹豫了一下,那剑势便没送出去。只一刹,这破绽便被丁一鸣捉到,一手持剑格开她攻式,另一手状如鹰爪,直奔她门面抓去。 沈归雪显然没做好这准备,眼见丁一鸣手抓过来,呆了一呆,急忙撤剑回防,孰知早被对方缠住,脱不开身,一个慌张,便落了下乘。 眼见丁一鸣五指如钩,已伸至沈归雪眼前,叶昭心里咯噔一声,不觉站起身来,方跨出一步,只见一袭白衫倏地从二人身边掠过,一抓一退,抬臂挡住了丁一鸣的攻势,把沈归雪拦在了身后。 白承桐出手了。 正在打斗的二人之力顿时消弥。沈归雪怔了一怔,只见白承桐表情严肃,眉头微皱道:“你又胡闹。”停顿一下,许是觉得在人前跟沈归雪说话这般严肃地说话,略微不妥,又放缓语气道:“应敌时,不能随机应变还不是最可怕的,心智软弱是大忌,犹犹豫豫就给人以可乘之机。可记住了?点到为止就行了,你安安静静待会儿,不要去招惹别人。” 叶昭瞧在眼里,自觉失态,讪讪地坐了下去。白承桐说完便转身去忙,只留沈归雪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白承桐的背影。 方才白承桐抓着她的手急退,两人掌心相触,那常年持用兵器的粗糙和掌心的温热,让她觉得熟悉而陌生。 这种感觉有多久违呢,上一次,依稀还是她幼时。 白承桐来时,她才刚记事。她看着爹爹拉着他的手走进庭院,脸上疼爱之意甚重。“这个孩子以后就是我们沈家的人。”她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好孩子,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他俯身抚摸着男孩的头顶道。 对,那时候,她身边还有母亲。 那个叫白承桐的孩子对谁都冷冷淡淡,平日里只知道拿着一柄木剑挥舞,唯独见到父亲时,话才多些。“桐哥哥以后是我们家的人,他对我们家不熟悉,你要多陪陪他。”父亲曾这样叮嘱她。 她懵懵懂懂地执行着父亲交代的任务,像个小尾巴一样天天黏着白承桐。白承桐也不甚理她,常常是她在一边闷坐着,他在另一侧练剑,两人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直到母亲去世那一日。 她眼睁睁看着佣人们从母亲房间里出出进进,神色凝重,想进去看看,但只要走到门口,就有人拦住她。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房间里开始传出啜泣声,先是低低的,后来就哭成一片。她竖着耳朵听,父亲一直在房间里,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沈归雪越来越害怕,日头那么足,晒得她全身发冷,哇的一声,她哭了出来。 “别怕。”白承桐一把抱起了她,将她抱离母亲所住的小院,“别怕。”他说。 沈归雪看着他,男孩眼里分明也有惧意和泪光,却咬紧牙关,硬是没让眼泪落下来。她迷迷瞪瞪地想,“桐哥也会害怕娘亲离开吗?”两个孩子就在书房里等着沈德佩,父亲一直没来,她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抱着白承桐的脖子,沉沉睡去。 之后没多久,白承桐就被送去不鸣老人门下。那些年他们甚少见面,白承桐一年只回来几次,沈德佩还要考校他的武功,带他去镖局转转熟悉下人事和业务,让他补几天文书功课。她也只能在白承桐回来补文书功课时,在教书先生林夫子的书房里见上他一面。 但她始终记得母亲去世那一日,白承桐一把抱起她的那一刻,怀中依稀的暖意。 她自小便知将来是要嫁给白承桐的——她没想过有别的可能,也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可能。只是在白承桐学成归来的那一年,沈归雪突然发现,好像一切都不对。 白承桐依旧是那个寡言少语的少年郎,她也依旧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他护着她,顺着她,只是两人依旧甚少交流。白承桐练剑、处理镖局事务,她便在一旁坐着发呆、读书,有时不耐烦,干脆走出去,离开他的身边反而不那么憋闷。可就算这样,她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终将嫁与他这件事。 沈德佩倚重白承桐,有时连她这个女儿都比不上。曾有几次,她试图参与到父亲与白承桐的对话中,想了解镖局的事务,父亲总是岔开话题。问得紧了,换来一脸不悦。“一个姑娘,处理好家里事务、管好钱账是本分。男人们杀来打去的事情,你管它做甚!” 但她向往那个父亲和未婚夫驰骋的江湖。她敬佩他们,渴望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她开始隔三岔五从家里跑出去,先是洛 分卷阅读16 阳城内大街小巷逛遍,然后是近郊,慢慢地,到临近的城镇,最远一次甚至去了杭州。 一开始还畏惧着父亲的雷霆震怒,每每白天出去游荡,晚上便赶在父亲之前回家。被发现过几次,跪也跪过,罚也罚过,后来沈德佩也渐渐管得不是那么严了,甚至让她跟过一次短镖,当然,是在白承桐的陪同下。 那是她头一次见识到行走江湖的艰辛,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大小姐走了这趟镖,就再也不想出洛阳了吧?”在路上,镖师们跟她开玩笑道。 “怎么会呢?”沈归雪暗忖。这一路上,她遇过淳朴善良的路人,也遇过装流民妄图劫镖的匪盗,还在闹市里抓过贼。她头一次见识到什么是月出惊山鸟,什么是长河落日圆,当镖车在一片苍茫而开阔的原野上歇息整顿时,抬眼,她被那壮烈的余晖惊到,竟呆呆望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那落日完全看不见,树梢上只余冷紫色的霞光为止。 镖师们笑她,她也不在乎,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胸膛。见识过这世界,怎会甘心回到那个小小的四方天地里去。 叶城 这日不到正午,一行人远远望见的城门。 毕竟春天到了,边地早晚虽冷,冰河未开,但正午艳阳高照,晒得人微微出汗。沈归雪摘下头巾,捋了捋被头巾压乱的鬓发,极目远眺。连日的赶路让她有些憔悴,却眼神熠熠,满是兴奋的光彩。她策马从队伍的最前面折返到叶昭身边,与他并肩同行,开心问道:“哎,叶城到了,等会儿我们要先去见城主,晚上你有没有空?咱们去那个什么楼去吃烧鸽子?” 叶昭哭笑不得,侧目看看周围德威镖局的人,老猎狗沈三爷绷着脸,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生硬地咳嗽两声。 有那么一瞬,叶昭脑海突然飞快地蹦出一个念头:这大概是沈归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待到这二人成亲之后,或许沈归雪就此长居洛阳,像那种清贵人家的女眷一样,从一个深宅大院走进另一个深宅大院——在她这儿连门都不用出,做一个当家主母,打理全家上下,拉扯孩子,再不能驰骋山水,游历天下。 至于他和她在平宁关生死相护那一晚,不过是漫漫人生中刹那的交汇,甚至难算得上一小段惊心动魄的回忆,就这么过去了。 那个生机盎然的姑娘,那个只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敢半路捡人的姑娘,那个对江湖兴致勃勃无限向往、一次次试图推开掣肘的姑娘,终究要回到温暖而狭小的天地里,像一株名贵而精美的盆栽,被好好地养在温室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只是偶尔被端出来欣赏一番。 想到这些,叶昭竟微微有些惆怅,而他作为萍水相逢的路人,却实在对此奈何不得。 入了叶城,一行人直接去了客栈。在客栈门口白承桐勒马对叶昭道:“叶兄弟,此行亏得有你照应。现已到叶城,接下来我们要去拜见城主,处理琐事,就不敢多耽搁叶兄弟行程了。待到手头事情忙完,得闲一定与叶兄弟喝上两杯。” 这便是拜别之话了,叶昭如何听不出来,急忙抱拳笑道:“白镖头哪里话,若不是白镖头出手相救,恐怕小弟此时还在医馆躺着。既然你还有要事在身,小弟也不敢打扰。来日再见。”言罢,少不得与镖队诸人一一道别,方得脱身。 “那是哪个楼来着——你来不来?”沈归雪一心惦记着吃,道别时还不忘追问一句。这一问不要紧,叶昭既不敢应承,又莫名觉得失信于小女子,甚是狼狈,赶紧逃一般地离开。逃了又觉后悔,暗下决心,不过一顿烧鸽子,抽空还是要请了的,就当是还了德威镖局搭救的人情。 却说德威镖局一行人安顿之后,白承桐便与沈归雪、梅若霜一并前往叶城王府。 “兹事体大,庄主还没来,你跟着去便是了,只是在城主面前切莫乱说话,免得惹出麻烦来。”走之前,白承桐不放心,专门对沈归雪耳提面命了一番。 沈归雪眼皮一掀,懒懒地嘟囔了一声什么。白承桐不满,声音又严肃了几分:“问你话呢,听见了没?” “听见了!”当着梅若霜的面,沈归雪被训得有些下不了台面,调门也略微抬高了些。 由于叶钧卿袭爵却一直未得封号,府邸是王府制式,门前却只有叶府二字。镖局三人递了名帖进府,少顷,便见穆雁南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白少侠大名,即便穆某远离江湖,也早有听闻。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才,气度不凡。”穆雁南道。三人立马齐齐行礼,穆雁南到为首的白承桐面前,抬手虚扶,接道,“在下穆雁南,是城主家臣。此时城主正处理些事情,且由在下带领几位去书房等候。” 叶王府看着不大,纵深极长,穿过前厅,庭中孤零零一座正殿,正殿四周空旷,一览无余。周围十步一岗,俱是精壮的守卫,绕过正殿,只见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花圃点缀其中,小路相连,甚是雅致。 穆雁南将一行人带至书房,不一会儿,叶钧卿不见其人,声音先飘了进来:“……本王在洛阳 分卷阅读17 时,倒是去过沈庄主家一两次。” 他一进门,沈归雪等人齐刷刷站起来,但未及行礼,便各自暗暗惊讶起来。 等等,站在叶钧卿身边守卫的年轻人,不是这几日一直结伴的……叶昭吗? 正在沈归雪愣神间,梅若霜暗暗扯她袖子,叫她行礼。沈归雪迷迷瞪瞪地跟着行礼,眼睛钉在叶昭身上,脑子飞速地转成了一只陀螺,从两人第一次相遇开始翻篇。 叶钧卿看到沈归雪的表情,微微一笑,也不点破,亲自扶起了白承桐道:“久闻白少侠英姿勃发,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白承桐应承着“不敢、不敢”,便落了座,几番客套话说一轮,有些冷场。沈归雪与叶敬卿甘明月交好,白承桐是知道的,虽不常在洛阳,叶氏兄弟这点纠葛他也有所耳闻。此番来叶城之前,沈归雪还特意叮嘱他,千万别在叶城主面前主动提这位二公子,免得夹在兄弟之间不好做人。 倒是叶钧卿自己先提了起来。他向白承桐笑道:“本王少时曾暂居洛阳,只是那时白少侠已投入不鸣老人门下学艺去了,不曾见过。倒是重华,时常去府上叨扰,不知白少侠可与他见过?” 白承桐只得欠身,略有些尴尬道:“在下常年在外行镖,少在洛阳,见过二公子几面,只是遗憾未能尽地主之谊,还望城主莫要见怪。” 沈归雪听着对话,思绪却飞到一边。她越想越觉得迷惑,叶昭路上几次三番提起叶敬卿,他定是设计与自己相遇!一定是这样!叶氏兄弟反目,城主几次三番想让弟弟回叶城,是了,这个叶昭,一定是城主派来策反她的,先博得她的好感,然后让她出面劝叶敬卿与兄长重归于好的。 想到这里,沈归雪忍不住有些生气地抬头瞪了叶昭一眼。看她那表情,叶昭想笑,碍着众人在场不便失态,便假意咳嗽了两声,揉了揉鼻子,把笑意揉了回去。 叶钧卿和白承桐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过来,她好歹也听出个大概。叶城本是重要的茶马互市之地,边关贸易繁荣。近年来因了战乱,商贸萎靡。此次叶城主主动邀德威镖局前来,便是希望镖局能在叶城建立分庄,为来往商旅提供行镖看护。 白承桐说了几句虚话,把各种行商条例都细细问了一遍。沈归雪听在耳朵里,忍不住皱眉插嘴道:“这么仓促设庄可不大妥,叶城距离永乐镇不过百里,永乐镇已经有了分庄,能覆盖到叶城范围,再来叶城设庄太多余了,且驻庄镖师还要重新调配,一时半会儿哪来的这么多人手。” 白承桐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作揖回复道:“城主的意思在下明了,此事还需禀明沈庄主方可再议。待庄主有了回复,在下自当来禀告城主。” 叶钧卿笑道:“那是自然”。然后不紧不慢地跟沈归雪拉起家长里短。沈归雪摸不清他的意思,又觉得叶昭是他授意刻意接近,当下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回答也是三两个字简单回复。 她虽见叶钧卿不多,但可见这个城主不好当——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比相去甚远。领兵藩王须留子女在帝都为质,叶钧卿少时就在帝都好些年,也去过洛阳几回。叶氏兄弟年龄差了五六岁,后来叶钧卿跟老城主回边关学习军务了,毛孩子叶敬卿就接替兄长继续留在帝都,当然,彼时君臣关系融洽,他三天两头地往洛阳跑,先帝也不太管他。 叶钧卿虽不像弟弟一般,是在江湖上挂名的好刀客,但也是能跨马杀敌的少年将军。沈归雪印象中的叶钧卿熟读兵法,少年老成,那会儿他眉眼初开,是个英俊儒雅的挂相,可眼前这城主,明明刚过而立之年,却仿佛长年缺觉气血两虚的样子,眼下挂着两道浓重的黑,衬得皮肤白也不像正经的白,蜡白蜡白的,脸上线条有如刀刻,倒是一如往年,只是两颊无肉,腮帮子陷进去,更显出一脸的没精打采来。 只有那对眼睛依旧亮着,如风中之炬,凝聚精神光采。 茶水喝了三遍,宾主双方一直捱到干巴巴的客套话都没的说,白承桐三人便起身告辞,眼见得沈归雪直到出门时一脸不服气,人走远了,声音还远远飘来。“桐哥你倒是说话呀,这么明显的账你算不过来?” 穆雁南望着三人背影,若有所思,回首对叶昭打趣道:“这位沈家大小姐倒不似传闻那般不谙世事,像是个心思玲珑人。跟她一道回来,想来叶统领这一路没少受罪。” 叶昭苦笑,“这下我就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了。你瞧瞧她那架势,刚才要不是城主在,恨不得能把我给撕吧了吃了。” “哎,无巧不成书嘛。”穆雁南还乐呵呵地追道,“放在话本里,这就是上等的缘分,没准既能解了城主之急,又能给叶统领你结下一段好姻缘。” 叶昭唬得赶紧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大小姐可真是个母老虎,同来那个白镖头,那不是沈庄主看对的好女婿,你瞧让这大小姐呛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下可无福消受。” 叶钧卿负手而立,淡淡道,“沈归雪嫁谁不重要,紧要的是尽快将德威镖局安顿在叶城里。” 近两年来,边关冬季雪灾频频,逼得周边小部 分卷阅读18 落也不断骚扰抢掠。眼瞅着如今的叶城缺钱少粮的,重开互市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窗下语 入夜,叶城街道上灯笼一排排亮起,白腾腾的烟气从各酒肆茶坊、路边摊位上升腾起来。四大街八小巷一派热闹,豪商巨贾多在荟萃楼聚集,这里是叶城第一的酒楼,从南海的海味到极北之地的熊掌应有尽有,至于莺歌燕舞、丝竹管弦,比起帝都亦不逊多让。 因了战事吃紧,叶城实行宵禁,人们才会在宵禁前抓紧这一天中最后的时间,寻欢作乐或讨生计。 沈归雪没出门,事实上,从王府出来返回客栈之后,她就一直没出门。傍晚时分,梅若霜和白承桐分别来敲门叫她吃饭,都被一一回绝。 “你根本就不知镖局事务,就在城主面前胡乱讲话,难道就不觉得自己有错么!”耐着性子哄了一会儿,见沈归雪软硬不吃,白承桐有些恼怒,声音不知不觉就冷了下来。 沈归雪猛然打开了门。 回到客栈,钗环便卸了去,一头长发闲闲散落,衬得那脸越发冷淡倔强。她挡在门口,满脸不悦,“这笔账还用知晓镖局事务才能算清楚?我看桐哥跟城主相谈甚欢,哪还用得着跟爹爹说,恨不得明天直接在叶城开张分庄。倒不知是谁不知镖局事务!” 被她这么一抢白,白承桐倒不知该怎么发作。滞了一滞,语气软了下来,耐着性子哄道:“叶城是商贸重地,倘若有朝一日边患平定,以永乐分庄的体量,必定吃不下这行镖市场。虽然咱们德威镖局独占鳌头,但承顺镖局、永通镖局,以及新近崛起的百福庄镖局也不可小觑。眼下西北一线的确没有别的镖局入主,但现在不抢先拿下盘子,倘若被别家占了先,于我们是很大的损失。就算庄主在,他也会这么想。” 他试图缓和气氛,伸手去拉沈归雪衣袖,“想问题不能只看眼前利益,要为长远计。好了,快下楼吃饭吧。” 本来听到前半句,沈归雪还存了好好跟他讨论一番的心,然而听得后半句是打心眼糊弄她,便更来气,重重哼了一声,砰地关上了门。 但生气归生气,饿是真的饿……早知道就先下去吃饭了。沈归雪悻悻地想。又不肯丢了面子,便坐在镜前发呆。 笃笃笃。突然窗外传来三声敲击。 “谁?”沈归雪心里一荡,小心地拔剑在手,悄悄踱至窗边。没等推开窗,便闻见一股浓郁的烤肉香从窗外飘了进来。 “是我,荟萃楼的烧鸽子。”一个熟悉的嬉皮笑脸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哎呦!”沈归雪猛地推开窗户,窗扇直接拍在叶昭脸上,差点将他拍下去。只见他像只蝙蝠一样倒挂金钩悬在窗外,手里拎着一串油纸包着的烧鸽子,在窗前轻轻摇晃。 沈归雪的微笑沉了沉。“是你。”她堵在窗边,不放他进屋。 “是我。”叶昭笑嘻嘻地把烧鸽子晃了晃,倒挂着很快血液冲上脑袋,憋得他头脑发胀,“我说,沈大小姐,杀人容易救人难,你好不容易救回来一条命,现在是要我吊死在你窗前吗?” 沈归雪只得让开窗户放他进来,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原来是城主身边的大统领。真是难为你伪装了这么久,憋不死你,你怎么没想着换张面皮再来见我呢,嗯?” “我也没想到救我的美人儿居然是德威镖局的大小姐呀,真是失敬失敬。”叶昭大大咧咧地倚着窗边墙坐下,“更没想到我们二公子的故人就是你——不对,什么叫我在你们身边伪装了那么久,我明明是去见二公子的,跟大小姐相遇纯属意外好不好,这叫不打不相识,无巧不成书。” 叶昭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沈归雪不由翻了个白眼:“受伤受得真巧。” “喂喂喂,没证据不能乱讲话啊,半道捡我的人是你吧?我说自己走,非不让走的也是你吧?”叶昭半恼不恼地逗她,“放话说不问我从哪来到哪去干什么的也是你吧?再说我骗你了吗!我姓叶名昭要去叶城,没一个字是假的吧?” 沈归雪:…… 这他娘的还动真格跟姑娘抬杠。沈归雪不服气地嘟囔着:“堂堂大统领,被人撵得跟个耗子似的。真是开眼了。” “我被撵明明是因为救你好不好!”叶昭无语,“谁知道你怎么惹上黑风堂那帮人。功夫还那么差,但凡是个武功靠谱一点的同伴,我们早跑了。再说了,”他剑眉一扬,略带自豪道,“初见时我可是一打六哎,西凉黑风堂,就算是莫轻寒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吧?” 沈归雪懒得跟他掰扯,随口问道,“你怎地不走正门,偏要爬窗户?登徒子。” 叶昭撕开油纸包,扯下一只鸽子腿递给沈归雪,一边道:“我倒想走正门,刚进客栈碰上你家那位沈三爷,他说大小姐你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我一想不对啊,下午还在王府活蹦乱跳,怎地一下就不适了?” 回到叶城,叶昭便洗去一路上风尘疲惫和血气,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暗色常服,外头罩着一件狐皮大氅,一下就挺拔了起来,丝毫没有路上穿得破破烂烂那种穷酸劲。 分卷阅读19 那双灵活的带着笑意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着独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沈归雪撇撇嘴,“跳窗你可仔细些,小心桐哥误将你当做贼人,一剑砍了去。” 叶昭短促地冷笑一声:“白承桐想砍我,还等得到我上房顶?他才懒得管。” 话音刚落便觉不妥,只见沈归雪目光闪烁了一下,神情跟着黯淡了下去。叶昭便恨自己嘴快,恨不得将那话和舌头一同吞下去,又急忙找补道:“我是说,以白承桐的功夫,他一定是没感觉到有危险,对吧?有危险他早就过来了,我又不劫财又不劫色的,就过来请你吃个饭,哪有什么危险。” “得了得了。”沈归雪一口打断他的话,“别无事献殷勤,你今天来,不会是专门请我吃烧鸽子的吧?来给城主做说客?那你可找错了人,镖局的事,我一向不沾手的。” 叶昭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何以如此不看好德威镖局在叶城设立分庄一事?要知道,叶城互市兴盛的时候,那可是永乐镇没法比的。如今城主有心振兴叶城边贸,给德威镖局的条件也是独一无二的——免收三年赋税,这对你们百利无一害。” “什么百利无一害?”沈归雪撕下一块鸽子肉塞进嘴里,嘟嘟囔囔道,“城主为什么急着重开边贸?因为没钱。为什么没钱?因为连年打仗。战事吃紧而朝廷拨不够饷银。藩王有自行收取税赋之权,他这是筹措军费来了,关门打狗,也得先把狗放进来。” 她草草拿来手帕擦去手上油污,细长的眼梢上挂着精明的光芒。“我问你,跟西凉打仗打了多少年了?两国哪还有互市?叶城封锁了这么久,瞧这局势,说边境很快安定,我瞧着难。” 看着她侃侃而谈,叶昭有些发呆。沈归雪话多,咋咋呼呼的,但一路上都没说过这些话,没想到还是个心思弯弯绕的姑娘。想到这里,叶昭又努力说服道:“可叶城乃是国之重镇,如今围困许久,独木难支。如若有变,整个大齐都要跟着遭殃。” 沈归雪毫不示弱:“既是国之重镇,朝廷自该重视。再说,”她顿一顿,似在斟酌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旋即嘴角一勾,浮起一个嘲讽的薄笑,“我朝那么多名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打仗朝廷不出力,我德威镖局就是把分庄开到西凉上都,又有什么用呢?” 叶昭在心里暗自为白承桐鞠了一把同情的老泪——他深切怀疑,白承桐与沈归雪生分,绝对是被沈归雪给怼出来的。“可是事关国运,又岂能仅仅是朝廷之事,这也是百姓之事。国若有难,江湖也将动荡,那时候德威镖局又岂能独善其身呢?” “百姓之事?”沈归雪冷笑一声,“哦,朝廷是皇上的朝廷,大齐就是百姓的大齐啦?叶统领,你说的这个百姓,包括甘将军一门吗?” 叶昭语塞。 沈归雪把吃剩的骨头往油纸上一丢,淡淡道:“叶统领忠孝仁义,这些话你留着说给甘家遗孤听好不好?”她眸子清亮,黑白分明,“——也是,你们不是隔三差五就去找重华和明月嘛,怎么就请不动呢?” “有话我们敞亮讲,重华和他哥哥的事我不想掺和,劝他回叶城,这事我做不来,你们还是从别处想办法罢。至于什么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德威镖局为国尽忠的事明着暗着做了多少,你们心里清楚得很。为国尽忠倒也罢了,趟朝廷的浑水我们犯不上。现在明摆着朝堂上狗咬狗,拿你们叶城作阀子——你打量我出门少见识短,不晓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么?” 她说得一口好官话,一个字是一个字,一句是一句,“雷三叔在永乐镇,这些年帮叶城多少忙,大统领心里没数么?” 这般牙尖嘴利,怼得叶昭无话可说,只好悻悻地跳窗准备打道回府。攀上窗沿,忍不住又回头道:“三月初三重开互市。你可不可以先别走,到街上去看一看我们叶城?” 他眼里有期待的欲言又止,想来是还有一肚子的话,只是被沈归雪堵得说不出来,但又不肯放弃,蹲在窗户上双手攀着窗沿,猴子似的回首。沈归雪忍不住促狭一笑。 “好。我留下看一看。”她听见自己说。 半师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抬杠高手,若早生个几百年,赶上诸国割据,没准能纵横捭阖有所作为。”莫轻寒笑道。 来叶城第二天,沈归雪便按着之前与莫轻寒的约定,来如归客栈找他,一股脑地把叶昭所说的话照搬了一遍。“不是我跟他抬杠,先前隐瞒身份的事就让我很不痛快。”沈归雪攀着根蓟草杆子在窗框上拂来拂去,满脸愤愤不平。“我不管事归不管事,但不是二五眼,拿这种场面话糊弄我。桐哥也真是的,这点账都算不过来。” 温暖春风还未至边关,新一茬的蓟草也还没长出来,往年干枯的蓟草干枯硬挺,攥在手里还有点扎手心。莫轻寒默默听完她抱怨,开口道:“他所说并非没有道理,你只看到当下局势未稳,此时贸然设庄不够稳妥——当然,这也是没错的,但两国不会永远打下去,总有一天要和,总有一天要重开商道。我想,为长远计,沈庄主也会考虑接受这个提议。 分卷阅读20 ” “要开也不是现在开,谁知道这仗还要打多久,这种消耗法,等不到打完仗,先把镖局耗死了。我倒要看看三月初三互市能开成什么样——左不过也就永乐镇现在的规模。”沈归雪抬起头,满眼不爽,“不是吧,你可别告诉我,你此次来叶城,也是为着城主而来的。” 莫轻寒泡茶的手停顿一下,“毕竟我是代南宫盟主来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要惹这位大小姐不高兴,但还是诚实地说,“你因为不喜白承桐,就否定他一切想法,这样不好。” 沈归雪直接忽略了这句话,不屑道:“叶城主面子这般大,武林盟主也抬得出来,第一剑也请得过来——也难怪重华不肯原谅他,他能调动这么多方力量,单单救不了一个甘明月?不愿出力罢了。” “十年岂可同日而语。或许他当时的确有心无力。”莫轻寒给她斟上茶,轻声劝道,“边境一乱,江湖自然也会跟着乱,南宫盟主有他的为难处,要平衡江湖各方势力,不能不顾国运。” 终是接受了穆雁南的提议,莫轻寒去见了叶钧卿一面。三人相对而坐,先是唠叨了一番闲话,叶钧卿起身向莫轻寒郑重行了一礼。“十年十战,死有何俱,大丈夫为国捐躯乃是本分,死不足惜,然而叶城久战成空,眼看就要坚持不住,本王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见叶城城破。请公子助我一臂之力,守住叶城。” 是动了真情,也是真到了不得不相求的地步。说这话时,一向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叶钧卿,绷得紧紧的身体竟微微颤抖。 叶氏守护叶城已久,这既是开国时定下的八位异姓藩王的封地,也是边军大本营。叶钧卿号称“西北战神”,但真实情况只有他这个“战神”心里清楚,十年来,西凉数次举兵攻城皆不可得,又屡屡派杀手来刺杀,亦被他一一躲过。然而十年备战,朝廷拨付的军需十不能及六七,且远水不解近渴,无论兵力、钱粮,依靠的还是叶城往昔丰厚的家底。久战不下,任他这城主殚精竭虑地周旋,这曾经誉满边关的商贸之城还是一日凋敝更似一日,甚至在持续的暗杀行动中,连他贴身护卫的“影卫”都消耗过半。 打仗靠的是钱,叶钧卿想休养生息,决定趁三月初三重开边关互市,一来缓和矛盾,二来筹措更多的军需和银钱。然穆雁南得到线报,西凉也盯准这次重开互市,派出黑风堂精锐,准备在互市开放、往来人员混杂之时,再次刺杀叶钧卿。 “叶城再也耗不起了,甚至未必能再抗得过下次大战。必须积蓄力量,一举逼退西凉。”叶钧卿正色道,“请公子怜悯叶城百姓。” 莫轻寒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此次西凉派来的杀手是谁?” 见他有松动之意,穆雁南连忙答道:“是黑风堂座下的杀手罗勒。” 听闻这个名字,莫轻寒沉默了。叶钧卿见他不答,许久暗叹一声道:“穆先生经营鸢信已久,为搜集西凉情报苦心筹谋,只是罗勒久不见于江湖,世人只知他是黑风堂绝顶高手,究竟武功如何,使的什么路数,确是一概不知。倘若莫公子有所疑虑,也不必为难。” 莫轻寒抬眼笑了笑,他本是个温润平和的人,这一笑更显得谦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城主见笑了。罗勒的确少在江湖走动,只不过在下恰好略有所闻——这人几乎与家师同辈,略比家师年轻几岁。只是这般年岁居然还亲自动手,着实少见。”他顿一顿道,“他的确是个厉害的角色。也罢,我且代城主去会一会他。” 莫轻寒早就料定沈归雪不会放弃凑热闹的机会,顺着她道:“去吧。重开互市,德威镖局必定要观望一阵,你难道日日在客栈关着不成?庄主不在,白承桐哪管得住你。”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一饮而尽,起身跟沈归雪说:“走,去瞧瞧你轻功练得如何了。老规矩,我打你躲。” 沈归雪顿时耷拉下脑袋:“哪有你这样的,不教些真功夫,净教些跑路的法子,是打定主意让我遇事就跑么?” 莫轻寒挑眉道:“遇上事能跑路就算好的了,你还想跟人动手比划?” 沈归雪嘁了一声,讨价还价道:“那得看遇上谁,遇见你这种的我肯定掉头就跑,遇见叶昭那样的直接跑也太丢人了。” “叶昭?”莫轻寒忍不住笑了,“你太小看那位叶统领了,对付黑风堂杀手一挑六,中原几大掌门也未必能做到。你想赶上他,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沈归雪自然相信莫轻寒的话,但平宁关那一夜,叶昭的表现实在狼狈。事后,她还领着白承桐去破庙指认过,满地的木头片子,连个血丝的没有。虽然后来叶昭讲起西凉毒王分形化影术,利用木傀儡做杀手之类云云,但,木头片子就是木头片子,打不过木头片子,的确有失尊严。 “不过他的确有些奇怪。”莫轻寒说,“还记得我跟他交手那次么?他刀法造诣颇高,但内力一般——至少配不上他的刀法,这很不寻常。” 沈归雪却不以为然:“他毕竟走的是军中的路子嘛,不像你 分卷阅读21 们正儿八经习武的,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哪边都不敢放下。” 说话间两人来到客栈后院,莫轻寒头也未回,忽地伸手一拂,袖子带起风直扫向沈归雪。沈归雪本来跟在他后面,忽见袖风扫来,连忙猛地往后连跳两步,避其锋芒。莫轻寒脚步不动,只用一只右臂划来扫去,从指间到袖角,无一不是剑气盈沛,沈归雪走到哪,他便追到哪,就在不到一丈的方圆里,沈归雪竟被他逼得无处躲藏。 眼见剑风越逼越紧,沈归雪足尖一点,飞身上了庭院中那棵老榆树,以树为屏障,左右挪腾,躲避着莫轻寒追过来的攻势。 寻常人看来,两人如老鹰捉小鸡般逗着玩,然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莫轻寒乃是信手指指而已,而沈归雪却是实打实的提足一口气。眼见十几招下来,莫轻寒未能沾到她分毫,沈归雪不禁有些得意,甫一高兴,只见莫轻收指变掌,在那树干上轻轻一拍,沈归雪便觉一股大力顺着树干传到自己身上,立马慌了。 那力道重而不霸蛮,若不是知道莫轻寒绝无伤害自己之意,沈归雪是万万不敢接的——她也的确接不下来,只见她借着力道来的方向,像团柳絮一般顺势飘去,足飘出去两丈多,一个空翻,稳稳落地。 “有长进。”莫轻寒颔首道。 “切,只是有长进吗?”沈归雪对这个评价十分不满,“家传的轻功,好歹也是第一剑亲自点拨的,你就这评价,传出去也不怕掉价。” 莫轻寒忍俊不禁:“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再丢人也丢不到我头上。” 是了,终究是有点惋惜,如若没有奇迹,纵使再勤学苦练,她此生的武学修为也是看得见头的。 “你也是来见南宫盟主的么?”他忽想起与沈归雪初见那日,帝都初雪,那个小小的,稚气的女娃子裹在貂裘里,手里还捧着个暖炉,坐在南宫盟主家的会客厅里,端着小大人式的姿态。“你是谁?” 被一个半大孩子盘问,他有些哭笑不得,有心逗她道,“我是莫轻寒,你又是谁?” 小娃子哦了一声,懒懒地将目光扫向他腰间长剑,慢吞吞说,“第一剑。” 他没想到这小娃子居然还知道“第一剑”。接下来他便瞠目结舌了,南宫盟主一进来,那沈归雪一提溜从椅子上滑下来,亲亲热热行了个礼。听言语似是南宫家常客,约莫是过年时节来送些年礼,寒暄几句话里,这门派那山头的,似乎都认识。 “哪来的这么个小当家。”他暗忖。南宫盟主送走了沈归雪,与他坐下相谈,他才知道,这是德威镖局东家的大小姐。当时还纳罕,这德威镖局的东家沈德佩可真行,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这么小的孩子就跟大人物应酬走动,谈笑风生了,瞧那说话一套一套的,长大可不是个场面人。 那日他与南宫盟主谈了许久,走出门时天色已暗,门口那轻便马车闲闲伸出一只手挑开帘子。“第一剑,”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能向你讨教几招吗?” 黑风堂 二月二十,夜,阴,无月。 饮马河冰封将解未解,在黑暗中好似一条蛰伏的长龙,安静而危险。黑衣人坐在河边石头上,他已坐了很久,不急不躁的,好像跟这夜色融为一体。 他在等那个从夜雾中走来的人。并且,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来。 “罗勒对叶昭,你说谁会赢?”夜雾中,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不管谁赢,输的一定是城主。”黑衣人的声音斯斯文文,俨然是叶府谋士穆雁南。“ 城主想要依靠互市拉拢赋税收入,再招兵买马,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眼下二公子是不会回来的,他手上只有这一张牌,就算罗勒输了,影卫也必将损失惨重。” 来人沉默,许久叹道:“毕竟罗勒是黑风堂第一杀手。叶钧卿只剩一张底牌,难道我们还有更好的牌可打吗?” “折一个罗勒,换城主再无人可用,还是值得的。”穆雁南冷然道,“看看你们派来的都是些什么角色——墨离?玄魅?叶昭好歹是影卫大统领,沈归雪再差,身边一干德威镖局的人,何苦让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来送命——还是你不信任我,尚未派出精锐?” 来人有些戏谑道:“叶城消耗殆尽,西凉也举步维艰,双方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说到这里,那人似乎一点都不慌张恼怒,反而笑出声来,“穆先生,有时在下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边的人。你并不像是那种为了名利而搅动风云之人,该不会是大齐皇帝安插来的吧——既削弱了叶钧卿,又拖住了西凉。” 穆雁南冷哼一声,“天家无情,为他们办事,最后不免狡兔死走狗烹。你以为西凉皇帝就不是如此么?”他说道,“至于叶氏,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可曾听说过例外的?叶氏几代积攒下能让皇帝忌惮的家底,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能瓦解。在下用十年时间,让叶城外无可用之兵,内无运转之钱,文先生认为还不够么?” 来人轻笑一声,声音渐渐远去,飘飘渺渺,“先生最好万无一失,不要让罗勒这条命白白浪费。”话到最后 分卷阅读22 ,已是从河的对岸传过来。须臾,万籁俱寂。 却说自那日德威镖局几人见完叶城城主之后,双方俱没了动作。叶钧卿再未派人来找白承桐商议设立分庄之事,白承桐亦没提这茬,在叶城、永乐镇来回跑了一趟,一时半会儿顾不上管沈归雪。倒是穆雁南,隔三差五派人来问问德威镖局诸人有没有什么短缺的,来人十次有九次是叶昭。 “你说你们好歹也是叶城重要人物,谋士不像谋士,统领不像统领,那穆先生跟个管家似的。”沈归雪微微皱眉,“你不去干你大统领该干的事,见天往我们这儿跑,像什么话。” “听城主安排就是我大统领该干的事。”叶昭笑嘻嘻道,他和穆雁南是城主的左膀右臂,但藩地自有一套官员系统,除了统领影卫,他不过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一块砖而已。“城主说你们人生地不熟的,让我勤照拂,可不是得听你大小姐差遣么。” 沈归雪哼了一声,在路边摊上挑挑拣拣了半天,一摸腰间没带钱袋,便伸手道:“你带钱了么?” 叶昭一个没反应过来:“你问我?” “那是自然。”沈归雪理直气壮,“我可没少在你家二公子身上花钱,这笔账我还没跟你们城主算呢——这钱你找他要。” 叶昭哑然,瞅了瞅摊子,是个卖短刀的兵器摊铺,陈列的俱是些粗糙货,只不过因了刀鞘多些异域风情的花纹,涂得五彩斑斓的,装饰些松石、羽毛,颇受小姑娘喜欢,打架防身却是不行的。于是随口道:“这不是什么好刀,你喜欢回头我送你把好的。” “公子此言差矣。”摊主是个穿羊皮袄的中年人,抄着手笑嘻嘻道:“什么绝世名刀,凡是姑娘喜欢的,那就是好刀。”这话听得叶昭耳朵一热,沈归雪倒没听出什么来,随口应道:“就是,喜欢就得了,付钱吧。” 她就攥着刀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叶昭等他付钱。她的睫毛生得又浓又密,专心看人时,像一只机警又可爱的小兽,显出一副与她那偏硬朗的长相不太相称的温柔来。 只要不挂上那副大小姐做派的高傲和不耐烦表情,一开口就着三不着两地怼人,叶昭真要怀疑,这家伙是个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小女子。 叶昭无语,只得掏钱买下这柄小短刀来。 “就这么一把破刀要五钱银子?”付完了钱,他震惊了。 “也还好吧。”沈归雪一边把玩着刀,一边向如归客栈走去。 “大小姐,请问您一个月零用多少?”叶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钱银子买一把砍干柴都嫌费劲的刀,居然“也还好”。 沈归雪不解地看他一眼,“百八十两还是有的,怎么啦?” 叶昭几乎跌倒:“所以你买东西完全不看价格……大小姐,贵镖局还招人吗?或者你缺保镖吗?” “也不能这么说,显得我不识民间疾苦似的。”沈归雪道,“你一个月月俸多少?” 叶昭默默闭上了嘴。 他自小跟在城主身边,一步步成长为大统领,虽说是有宅子有月俸,但长住王府,府内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出府无外乎喝几碗酒买些零碎东西,挂了账自然会有店主月末去找叶府管家结。一来二去,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月俸多少,有几多积蓄。 见他答不上来,沈归雪嗤地一笑,翻个白眼,进了客栈。 莫轻寒见着两人一点不惊讶,招呼一声“叶统领来了”,便让座看茶。说起那日叶、沈二人被追杀之事,沈归雪不满道:“早跟你说还是要教我些我真本事,这下可好,区区一个玄魅,被人家追出三里地。” “区区?”叶昭实在忍不下去,“区区一个玄魅?” “这不你说的嘛,他在黑风堂里算武功比较差的。”沈归雪反唇相讥。 “玄魅在黑风堂里不算武功最高的,但并不代表他不是一流高手。毕竟下毒才是他的专长。”莫轻寒打断了两人斗嘴,“你运气好,只是遇上分形化影术,他本人并不没你想象那么好对付。” 沈归雪皱眉道:“那他要一直躲起来用分形化影术,岂不是没人能除得了这妖人了?” “那倒不至于,”叶昭解释道,“分形化影术毕竟是邪术,消耗的是他自己的内力与气血,分得越多,每个分形的能量也就越少,同时他自己受损也就越严重。那日我们至少解决了七八个,想来这一回他也元气大损。” “哦……”沈归雪将这番话好好消化了一会儿,追问道,“那他为何不直接找我,非得用分形化影术呢?” “可能,他觉得对付你不需要亲自出马,弄个木头片就行,没想到会遇上小爷我——哎呦!”叶昭话没说完,就被沈归雪用新买的那柄刀,狠狠戳了一下肋骨。 莫轻寒看向叶昭,赞道:“叶统领毕竟那时有伤,能带你避开已是不易。他能单挑墨离外加五个杀手,可见身手了得。” 叶昭苦笑:“如今墨离既死,玄魅元气大伤,我是不是该让南宫盟主给我来个嘉奖令?黑风堂这些年也折得七零八落,就剩罗勒、危九和霜照——危九霜照不足为惧,只要拿下罗勒, 分卷阅读23 黑风堂的危机便可解除,届时中原武林也能松一口气,不怕重蹈覆辙了。” 他说的“重蹈覆辙”乃是二十多年前,西凉黑风堂渗透至中原武林一事,半年之内,中原十六江湖家门派被尽数屠戮。直到南宫家仓皇反应,带领众帮派力挽狂澜,才抵挡住了西凉江湖势力向东推进,南宫家一时声望无两,当家人南宫霆更是被推上了武林盟主之位——自然,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南宫霆自那一役后双腿残废,经脉俱断,昔日打遍江湖而鲜有败绩的南宫拳,从此也就成了离不开轮椅的人。 提及此,莫轻寒也不禁敛容:“八大门派、十六世家,曾是何等的繁荣。经那一折腾,中原武学至少停滞十年。域外武学竟悄无声息地发展到这种地步,着实令人心惊。” 西凉的武学一日千里,而彼时,大齐朝堂却秉持着“侠以武犯禁”的态度,本来正愁武林人士不好约束,乐见他们受受挫、削弱削弱力量的,于是坐视中原武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中原武学力量几乎被打垮,而西凉的军事力量,伴随着武学的发展,一日强似一日地逼了上来。最后无奈,还是得把离心离德的江湖人士再拢一拢。推举武功已废声望却高南宫霆为武林盟主,做个庙堂与江湖的平衡者。 其实那时叶昭和莫轻寒也不过是毛孩子,沈归雪还未出生,对那场浩劫也只是听说而无亲身经历,但那是整个中原武林的隐痛,分崩离析、妻离子散的例子能说上三天三夜。提及此,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沈归雪眼巴巴地等着听,但莫轻寒却似乎并不想多提这一段。叶昭对沈氏父女越来越好奇了,说来沈氏双刀和掌法威名赫赫,干的又是行镖生意,何以独生女功夫如此稀松不堪;若说她耐不住练武吃苦吧,也不像,瞧这姑娘对混江湖热情大极了,好比中原武林一朵交际花,看见谁都恨不得上前攀攀交情。 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可能就是这姑娘悟性实在差,练不了武,沈庄主没办法,只好给她配个一脸正气的女婿保驾护航。 “也怪可怜的。”叶昭暗搓搓地想。 南山自言高 坐了半日,叶昭便送沈归雪回去,莫轻寒烧上水,摩挲着笛子陷入沉思。 他有些无聊,干脆琢磨起叶昭和沈归雪二人来。其实沈归雪带谁来见他,他都不会太吃惊,江湖上多的是那种嘴大吃四方、到处打秋风的人,沈归雪心大,对江湖的理解还停留在说书讲故事层面,平时在家憋坏了,偶尔出趟门,恨不得见着个带兵器的就跟人家称兄道弟拜把子,没少被打秋风的人当冤大头。 倒是白承桐,虽然是她的未婚夫,但倘若这俩人突然同时出现在他面前,或许他会惊讶一二。沈归雪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什么少女内心芝麻大小曲里拐弯的事也能叨叨几句,但偏偏甚少提起白承桐。 当然,其实就算她提起,他也的确给不了她什么回答。事实上,除了剑法,他也教不了什么别的东西。 “令堂剑虽好,与你却是极为不趁的。”初为她指点剑法,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女。认认真真地在“第一剑”面前将那套母亲传下来的剑谱上学来的招式演练了一遍,却换来一句不咸不淡的评价。沈归雪有些恼怒,她母亲方芸乃是江南名门,一套蝴蝶穿花的剑法,一身“踏流云”的轻功,当年令多少江湖才俊倾慕。沈归雪没随父亲学刀,而是从了母亲学剑,初次试手就得了这么个评价,心中失望可想而知。 但碍着第一剑的身份,又是自己求人家指点,不便发作。沈归雪嘴一抿,默默垂下眼帘,学着大人模样拱手道:“请赐教。” 莫轻寒轻弹剑身,淡淡道:“蝴蝶穿花,意在轻灵。令堂乃是武林世家出身,自小习武,底子打得好,对剑法领悟颇深。但你十一岁方才习武,底子上便比令堂弱了些,力量又不够,剑势滞了,这轻灵又从何谈起?” 沈归雪听得认真,但眼里犹豫不减。“可,剑是我娘的遗物,我想她是想让我继承她的衣钵。” “先有名剑士,才有传世剑。不然,名剑又何尝不是剑士的负累。”莫轻寒顺手折下一截树枝,向窗外桃花丛一刺,“去!”花丛便为剑气一荡,簌簌落下花瓣来。 好在她虽底子差,却是个听得进话的人。两人就此别过,再次相见,她已换下那柄祖传长剑,老老实实地从头练起。 “你说,有朝一日,我能不能成为你这样的大侠?”得到第一剑“有进步”的首肯,十五岁的沈归雪雀跃问道。 莫轻寒哑然失笑,道:“不太可能。” 沈归雪不服气:“为什么?” “习武之事,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我说过,你习武太迟,底子比从小习武的人差。”莫轻寒道,“再说,你觉得你的天赋可比别人强许多么?所以我才教你先练好轻功,轻功上乘者,内力自然不弱,于武学进益亦是大有好处的。” 看她神色气馁,莫轻寒忍不住问:“大小姐当得好好的,怎么老想闯荡江湖?” “南山自言高,故与北山齐。”沈归雪一扬眉 分卷阅读24 ,眼底骄傲顿现。“我沈家德威镖局走的就是江湖的路子,身为沈家人,习武行侠是本分。频频虽不是男儿,也有男儿的志气。再说,桐哥如今学武有成,我自不能跟他相差太远。” 一转念,沈归雪脸上又罩上一层沮丧。“只可惜我爹估计打算培养我当个账房先生,天天学算账、打理内府、读书习字——我不是说读书不好啊,可你想那些闺阁小姐读的是什么,我总觉得我爹大概拉不下脸让我学那些东西。” 莫轻寒被她逗笑了。“那你读的什么?” “我可正儿八经请了先生学《四书》——别笑,反正论语还是读了半本的。林夫子大概应试不行,一门心思拍我爹马屁,想着我们镖局行开门做生意,隔三差五讲陶朱公商训,讲得还行,只可惜马屁拍到马腿上,让我爹知道很是痛心疾首了一番。《史记》我也曾读得,那里头不也写甚么刺客列传,专诸、荆轲之类的。”她说得兴奋,眸子晶亮,“反正我觉得走江湖当大侠挺好的。” 这个回答令莫轻寒有些意外,他反问道:“你觉得,侠客都是以何为生呢?” “啊……?”沈归雪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问题,张口结舌。 “侠客可能是一个名头,但不是一种身份。就像白承桐,他是镖头;四川唐门,他们家卖各种暗器,也做保镖;长江水帮,他们攥住航运业;少林武当,他们也各自有产业,你呢?” “在成为一个侠客之前,你先要确定的是,你想要靠什么来立足于这个江湖上。” “啊……这样。”沈归雪若有所思,“那你靠什么在江湖上立足?” “我吗?靠教别人武功。”莫轻寒笑着逗她,“十两黄金一日师,教你却只得几壶酒,你说亏不亏?” 沈归雪皱眉:“你这师傅当得也忒不用心了,但凡你教我几招绝世剑法,我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就,但我一直练我娘的家传剑法,你又只是稍加纠正,我都觉得不值那点酒钱。” “方家蝴蝶剑法并不差,不然你外祖家何以成为江南四家之一。”莫轻寒道,“天下功夫没有完美无缺的,或多或少总有破绽。有人练得好,破绽便少些,这就是为什么同一套功夫,却有高下之分。我说教你,不过是依照你自家的功夫,让你减少破绽罢了。至于能练到什么水平,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莫轻寒陷入沉思中,竟没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忽闻门前笃笃两声,是叶昭送沈归雪回客栈后,折返回来。 有时心有灵犀的人无需说话,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有些话,莫轻寒不想当着沈归雪的面说,便岔开了话题,叶昭是聪明人,不着痕迹地顺着话揭了过去。送完沈归雪又回来找莫轻寒。 他实在看不下去沈三爷那张老猎狗似的脸,好似随时要扑上来撕咬他两口。有句话他忍了很久,实在想问莫轻寒,同样是跟沈归雪有交情,凭什么提到莫轻寒,沈家人就赞誉有加,提到他就一脸防备,好像一不留神,他就要将这“白夫人”拐到集市上卖了。 莫轻寒不跟他客套,直奔主题发问道:“叶统领可知最近西凉武林有什么新起之秀么?” 叶昭愣了一下,答道:“这倒没听说,二十年前一战,西凉也折损了不少人,这些年来叶城的,影卫也大都定点拔除,目前看来除了危九、霜照和罗勒,没发现什么能威胁到中原武林的高手。” 莫轻寒轻轻叩击着桌子,思量道:“不对,上次我见城主和穆先生就觉得有些奇怪,罗勒辈分甚高,二十年前在黑风堂中就排名第一高手,屠戮中原武林都没让他出手,没道理这么多年后,还要亲自出马只为刺杀一人。” 听他这么一说,叶昭心里犯了嘀咕。思忖半天才道:“他们也的确没什么人了,公子此来叶城天下皆知,除了罗勒的确没有堪与你一战的。总不能派危九霜照来送人头。如果真有新的高手现世,穆先生那边一定会得知。” 莫轻寒也琢磨不透。“我就是觉得罗勒动用得太轻易了,叶城有你,还有二公子,他虽与城主不睦,毕竟是亲兄弟,如果你是黑风堂的首领,你会在不知对手究竟还有有几张牌的情况下,贸然把王牌打出来么?” 他的话有道理,但眼下瞎琢磨也琢磨不出什么缘由来,只能兵来将挡了。沉默了一会儿,莫轻寒道:“她爱凑热闹,到那日还请大统领多留意着她,别让她裹乱。” 这个“她”自然是指沈归雪,叶昭忍不住有点酸,笑道:“那是自然,德威镖局是城主的贵客,沈家小姐安危我等岂能不放在心上。说来沈家小姐也是有福,足不出户的,几壶酒就能请到第一剑当授业恩师。” “授业恩师?”莫轻寒假装没听出来叶昭这点酸意,故意道:“随意指点几下,频频不是练武那块料。她若是有大统领一半天赋,我又何必替她操心。” “还频频,连闺名都出来了。”叶昭心里暗道。 看着叶昭一脸憋闷表情,莫轻寒忍不住起了捉弄之心,问道:“大统领表字为何?” 叶昭一愣,旋即不以为意道:“表字?不曾起过,我一介武夫 分卷阅读25 ,能认全常用字已经了不得了,也没个长辈先生什么的顾得上这些。” 莫轻寒颇为愉悦地笑道:“频频小时候没什么机会出门,就四处寻摸些话本小说看,中了那些才子佳人故事的毒。她曾跟我说过,将来若是有了心上人,一定要给心上人绣条带名字的帕子。可惜呀可惜,这么些年来,别管是白镖头还是我,甚至是南宫家的二公子,谁都没得到这份大礼。” 他一边说,一边还似乎惋惜地轻摇着头,叶昭哪里分辨得清莫轻寒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听闻此言,脸上表情突然就丰富了起来。 集市占卜 转眼便是三月初二。叶城城门大开,进出城皆需严格盘查。 从三月初三起,连续十五日取消宵禁,重开互市。此消息一出,叶城最繁华的西集马上热闹起来——这里曾是叶城最早的互市街道,早些年一年到头都是商贩,还有大商铺专门在这里设售卖点。在西凉与大齐关系融洽的年头,西集逐渐发展成为叶城最繁华的商业街道,帝都有的大店家这里都有,更兼有边关各部的特色商品,叶城历代城主重商,早前还特意请过旨,在西集设下钱庄,专为往来行商提供便宜。 城外,十里长篷沿着饮马河早就搭了起来,“城主说了,就算设不起摊位的小老百姓,也能登记在这儿支个点。明天拿上十来坛君莫笑。我跟你说,保证卖得好。”一个壮汉与沈归雪擦肩而过,跟身边另一个年轻人兴奋地讨论着。看上去像是哥儿俩,只是那哥哥缺了一条腿,左腿膝盖以下,潦草地支着一条木棍。衣衫干净却打着补丁,肩上垫着一块皮革肩章,上面绷着铁质的星星。沈归雪认得,那是叶城军人受勋的标志,想来这是个退伍军人,那肩上是赫赫军功的标志,或许也是断腿的来由。 没来由地,一点怆然涌入心里,沈归雪暗暗记下了这两兄弟在饮马河畔摊位的号码,决定第二天去照顾下生意,顺便尝尝这“君莫笑”到底有多好。 也有周边部落的人在城外聚集,占地方的占地方,支棚子的支棚子,为第二天的互市做准备。人们脸上都是笑盈盈的,热烈地讨论起十来年来最大的一次互市,仿佛明天的太阳一升起来,就能让人们远离恐惧与萧瑟的日子,重归昔日的繁盛与安定。 沈归雪边走边看,她对这边关部落不是很熟,只听叶昭说过,四大部中,胡罗部多做皮货、牛羊生意;宓部最强盛,是边关地区药草和马匹贸易的重要力量;夏那塔氏人少,跟西南边马帮有来往,边关的茶叶和宝石生意都要经他们手;多勒氏是四个部落里唯一定居的,虽然人少地方小,却无人敢惹,因为他们掌握着铁矿和盐矿。 叶城之外,便是饮马河与万仞山,越过万仞山,就是西凉天塞城。几百年来,几股势力一起聚集在饮马河河谷地生活,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四大部落夹在大齐与西凉之间,靠跟两边做生意维持,纵两国战战停停,但却并没有哪一方能吞并四部,也没有哪一支部落明显地衰落下去。 走着走着,沈归雪忽然目光一沉,越过人群,落在了一个背影上。那男人腰里麻绳一扎,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跟着人群往前走。重点是他手上拎着一柄用破布缠着的刀,缠得也不甚讲究,露出一截冷硬的刀背。沈归雪犹豫了一下,她这几日出门没带剑,袖中只揣了那柄前几日买的破刀,眼看那人挤在人群中稍纵即逝,她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姻缘、财富、官运——这位贵女,可要来卜上一卦?”不知不觉,她路过一顶帐篷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追踪。沈归雪被这吆喝声惊了一跳,一愣神,那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她懊恼地转头,看是谁搅局,却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异族少女,脸色黑黑黄黄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脖子上套着花纹琐碎的银项圈,腰间挎着骨刀,操着生硬的官话招揽着来往的人,帐篷外的招牌都已撤了下来,看情况是占好了摊位,只待明日开张。 略一犹豫,那姑娘便已经掀开帐篷帘子,做了个“请”的动作,沈归雪就这点脸皮薄,别人只要可怜巴巴地求她,她就硬不起心肠来,只好无奈地冲小姑娘笑笑,钻了进去。 她一钻进去便被闷得呼吸一滞。纵使边关清凉,这帐篷里明晃晃点了十来支粗大的蜡烛,帘子一放下,闷得厉害,方一进去,热浪轰地迎面扑来,烤得人睁不开眼睛,还有一股浓烈的香料味道。沈归雪勉强定住心神,只见帐篷深处坐着一个黑衣女人,脸上罩着一副白铁面具,那衣服已是破旧不堪,大半张脸在面具之下,只能见到一副薄薄的嘴唇和弧度尖锐的下颚,在烛火映照下颇为诡异。 “贵女请坐。不知贵女今日所求为何?”那巫女开口,竟是个年轻的女人。 “嗯……”沈归雪一时语塞,她并未想好要算什么卦,只是走到这儿被叫住,随意进来看看。此刻突然被问起,大脑一片空白。 那巫女见她犹豫,也不催促,提起案上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喝茶。那茶不像是平时常喝的龙井或普洱,颜色艳红如血,这下沈归雪就算再心大,也不得不心生警惕,毕竟边关紧张, 分卷阅读26 鱼龙混杂,别人的茶是万万不敢喝的。好在此时适应了帐篷里的温度,脑子也慢慢地转了起来,于是道:“就、就算算姻缘吧。” 那巫女示意沈归雪伸出手来。沈归雪摊开手掌递到她面前,半晌那巫女轻轻道,“贵女姻缘颇为波折呢。” 沈归雪扬了扬眉毛,有些失望。不置可否地追问道:“哦?如何波折?是……”她说不下去。 姻缘已然跟白承桐绑在了一起,她算是见得到来路与尽头了,虽然说不上多满意吧,但在世俗眼里也算是一段佳话。她能想到的姻缘不顺,除了晚出嫁,便是早丧夫——很显然这都不是什么好事。作为一个天大地大舒服最大的人,这种自己咒自己事,她打死都做不出来。 巫女扫了她一眼:“贵女只需记得,凡事莫起执念,或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如果说刚伸出手掌时,她还对这算命占卜有点期待,此时听到巫女讲这种着三不着两的虚套子,便是一点兴趣都没了。便淡淡道:“笑话,我此生姻缘已定,哪来的什么东隅桑榆。” 话虽这么说,但脑子里却微微挣扎出一簇小小的、好奇的光亮来。 ——难道还要改嫁一次?不不不,这什么破想法…… 她想要抽回手,没想到那巫女却不愿松开,复低头看去,“看贵女这掌纹,不像是闺阁女子,倒颇有些远大前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前程虽远大,坎坷也必不会少。” “坎坷?”沈归雪撇撇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哪个坎坷都不少。多谢吉言,竟然还能看出几分事业运。倘若真有什么远大前程挣一挣,就算有些坎坷,又有什么关系呢?” 像是听出了她言语中的不以为然,巫女抬眼,面具之后的眸子如古潭静水,深不可测。她放开沈归雪的手,笑道:“贵女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不过世间万物,得失终有其代价,过强易折慧极必伤,懂得适可而止才能长久。” 那巫女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也颇为悦耳,字字句句传到沈归雪耳中,却勾起她心底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失落来。 一个声音却在她心里毫无底气地提醒:你出身武林名门,父亲与未婚夫皆是赫赫有名之人,一出生就在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终点,哪还有什么不满足,哪还需要什么适可而止。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被她飞快地按了下去。 “无稽之谈。”沈归雪声音平淡,毫无情绪。“什么是适可而止?先得有想法,才谈得上适可而止,想法都谈不上的人谈何适可而止呢?” 巫女不答,伸手飞快地往案上烛火一掠,只见她宽袖一闪,不但没被火灼伤,反倒见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手指上燃起来,跳跃着,灼烧着。 “这火,就好比贵女心底的欲望。”刹那间,帐篷里其他火烛都暗了一暗,只有她指尖那一点烛火光芒大盛,照耀她脸上那张面具狰狞又诡异。“贵女知道怎么用火吧?火若过小,便会熄灭;火若过盛,则会焚尽三界。”那巫女道,“适可而止,就是要让这欲望成为贵女的助力,而别让它反过来吞噬自己。” 她手指一捻,火苗在她指尖熄灭了。一缕小小的青烟从她指尖升腾起来,随后,巫女便陷入了沉默,对面前愣神的沈归雪视而不见。这一番话让沈归雪心里慌慌的,急忙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含糊道,“多谢。”便起身离开。 门口那小姑娘见她出来,急忙打起帘子。帐篷外毕竟温度低,一出来便觉神清气爽。她本不太信这种鬼神之说,今日却被个巫女三哄两糊弄,差点摄去心神,十分怪哉。她将这归结于帐篷里太热,烤得人迷糊。 正待拔脚走人,看见门口那小姑娘送她出门后,站在帐篷边费力地拆着帐篷,不由得又心生怜悯。两国战事不断,边地四部的百姓生活比叶城更加艰难,她是知道的,于是停下脚步,摸出几钱碎银子塞给了她。 “好好寻么点别的生意,别再搞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啦。”她竭力扮出一副温柔大姐姐的模样,摸了摸那小女孩的头顶。 开市 三月初三,晴。宜入宅,宜。 寅时刚过,整个叶城就已经热闹起来。德威镖局诸人也忙得脚不点地——春江水暖鸭先知,早在叶城重开互市一事还没摆到明面上,那些巨贾富商便开始准备。在永乐镇设有分号的王记衣料、严记茶庄、陈记胭脂等七八家大铺子近水楼台先得月,纷纷派人携着货物来探风向,现银与重要货物一干,自然是委托给德威镖局来押送。 的确没人顾得上管沈归雪。几日前沈德佩就从洛阳传来书信,说要亲自来一趟叶城。早先来的人便忙忙碌碌地打点起来。随着从各分庄抽调过来的人手越来越多,白承桐干脆包下了一座带阁楼的两进院子作为镖局临时的落脚点。 沈归雪一大早起来,只见镖局乱糟糟的,梅若霜熬得眼下乌青,面前堆着一摞账单,算盘打得飞快。伙计们出出进进,货单雪片一样飞进来,沈归雪有心帮忙记账誊写, 分卷阅读27 刚一开口,就被白承桐拦下来。 “今日这里乱得很,你切莫乱翻,仔细弄丢了账单。”他微微蹙眉,语气还是温和的。见沈归雪似有不悦,又哄道,“你若想出去走走,就去西集看看,想买些什么就买些什么,只是切莫走远,早点回来。” 沈归雪的不悦就表现得更明显了。眼看两人要僵在当场,梅若霜急忙走过来和稀泥,一边推着白承桐去清点刚运到的货物数量,一边安抚沈归雪,打发她去西集,记一记有多少内地大店新设的分号,顺便招呼去送货的伙计们早点回来。 沈归雪自觉无趣得很,知是梅若霜怕她闲着生事,随便安排个差事——想知道有多少内地大店新设分号,查查行镖登记不得了。她本想告知白承桐一声,今日约了叶昭去互市,大概就在外面吃饭了。想来他也无心过问,干脆换了一身行动方便的衣裳,直奔西集而去。 白承桐和她那个爹一样,控制欲爆棚,但就这点好,知道她跟不少男子来往密切,但从来不管。也是,他自己师出名门,本就少年得志,同辈能胜过他的没几个,他实在没必要生出这些危机感来。 更何况,他的确不怎么在乎。 西集多是大商铺所在,沈归雪手端一碗桂花牛乳边走边吃,走马观花地逛着,甚是无聊。若是以商品来看,西集商品之花样繁盛、新奇不逊于帝都与洛阳,从王记衣料铺子里挤一遭出来,那里今日最吃香的,是帝都最流行的“宝花罗”,在边关百姓和商贩眼里自然稀罕,但在沈归雪看来,远不及街头那牵骆驼变戏法的、卖各族首饰的、卖小吃的有意思。 转了一会儿,想起前日在街头碰到的兄弟俩,以及他们口中的“君莫笑”,沈归雪便拔腿向城外走去。路上碰见自家押镖的伙计还不忘叮嘱,“倘若叶统领来找,就让他往城外饮马河边去。” 城外又是另一番景象。沿着饮马河,十里长篷挨挨挤挤全是小摊位。边儿上还有赶着牛羊牲口的,到处是牲畜的叫声、膻味和奶香味。各种服饰打扮的边部百姓挤在一处讨价还价,甚至还有西凉百姓偷偷渡河拿些小玩意儿来卖——自然,少不了叶城军人十步一岗,二十步一哨,警惕地盯着商铺中来来往往的人群。 沈归雪不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那卖酒的兄弟俩。摊位不大,只两张破旧的方桌,四条长凳。好在人们忙着赶集,顾不上坐下来喝酒,多是要上一碗站着喝完便走。兄弟俩看上去也无心卖酒,断腿的哥哥心思全在隔壁摊卖羊肉汤的年轻姑娘身上,隔一会儿就借故跟人家搭上两句话。 沈归雪不动声色地要了一壶“君莫笑”,坐在桌边慢慢喝,一边偷听他跟隔壁姑娘说话。 “这位贵女酒量好的嘛。我家这君莫笑,冷喝容易醉,要热热地喝才有味道。”弟弟倒是热情来招呼,“味道怎么样?” 酒是自酿的酒,还有些渣滓,但味道醇厚。沈归雪咂咂嘴,惜字如金地评价:“不算差。”那哥哥哈哈大笑起来,“有酒无肉,喝不出味道来。”手一指那隔壁卖羊肉的姑娘,“贵女问她要一碗羊肉嘛,一口酒一口肉,保证你再也离不开我家的酒。” 那隔壁卖肉汤的是个机灵姑娘,听卖酒的大哥这么一说,立马端来热热的一盆羊肉放在沈归雪面前,是边关有名的“炕羊排肉”,一块有小儿手掌那么大,肥瘦正好,油光滋滋,带胡椒味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冒出来,令人食指大动。沈归雪正待道谢,只见一只手伸向酒壶,抬眼,正是叶昭。 “有眼光。”叶昭大大咧咧地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回头冲着哥俩喊:“曹大,你这遇上贵客喽。” 那木腿大哥笑嘻嘻地一摆手,“还用你说,贵女一来我就知道是贵客。” 沈归雪大感惊讶,悄悄问叶昭:“你认识他呀?”叶昭一边目光逡巡四周,一边回答道:“那可不,他叫曹诚,当年差点进了影卫。只不过后来弟弟也参了军,他放心不下老娘,受伤后退伍回家照看他老娘去了。” 叶昭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目光却警惕地不断巡视着——靠近城门边,是边关各部摊位聚集的地方,人多杂乱,维持秩序的人手显然不够用。沈归雪给两人斟上酒,漫不经心问道:“问你个事儿,谷不谷是在叶城吗?” 可这漫不经心漫得有点刻意,叶昭收回目光,讶异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个姑娘:“你还认识谷不谷?”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沈归雪道,“不过那刀——千锋,还挺有名的对吧?昨天我好像看见了——他不是早就死了么?我听说他被恶人谷里的人给联合弄死了。” 谷不谷这个名字,已经没多少人知道了,但二十多年前,臭名昭著的恶人谷好歹也是个松散的成型帮派,帮主就是可止小儿夜啼的谷不谷。恶人谷内互相残杀从不停歇,听说凡是有欲刺杀谷不谷的,皆被斩于千锋刀下,他还会将敌人的心肝剖出来爆炒下酒。 后来,恶人谷中众恶人趁他受伤的契机,联合起来刺杀他,听说此役将排名靠前的几大恶人都折了进去,才杀了谷不谷,但从此也再没谁敢号称恶人谷头号恶人,本就松散的联 分卷阅读28 盟更是一团散沙,山头林立,时常为打劫分赃不均而内讧。 “你还认得千锋刀?懂得不少。”叶昭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心不在焉地转移话题。 “你先说是不是吧——”她话没说完,便被欢呼声打断。只见一队军人吆喝着开道,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一辆车往河边来。那车由四匹高头大马牵引着,三面垂下流苏,叶钧卿端坐车中,向两旁百姓招手。人们欢腾起来,喊着“叶城主”、“叶城主”跑到路边去看,喊声直上云霄。 “哟,今儿连正主都出来了,你让我来看互市,就是为了看这个么?”沈归雪笑道,也站起身来往前凑了凑。明知此时叶钧卿出门游览互市,不过是为了显示边境安定商旅繁荣,一城之主管理有方,给观望的商贩们吃个定心丸。但不得不说,此举还挺拉好感的,至少让她在这一刻,不那么讨厌叶敬卿这个兄长。 “——你说什么?”欢呼声在耳边,叶昭听不太清她说话,便侧过头靠近她,大声问道。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人群,今日城主出巡,莫轻寒会在暗处照应,叶昭并不担心,但他没想到沈归雪也会来到城外——他原本以为她会在西集看热闹,毕竟那才是本次互市的中心地带。 “我说,你一个大统领,今天这么重大的日子,怎么不在城主身边照看,在这里躲清闲?”沈归雪大声道。她料定叶昭不会告诉她谷不谷的事,干脆换了话题。她挤在人群中看叶城百姓夹道向叶钧卿行礼,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种热烈的氛围包围着她,让她产生一种“大约叶城最繁盛之时,也是此情此景”的感觉。 “若互市持续下去,这般盛况在边城重现,倒也是美事一件。”她暗暗思忖道。 叶昭嘻嘻一笑:“你是城主贵客,城主一听说你今天要逛集市,吩咐我好好陪着大小姐,务必让大小姐逛好了,看看我们叶城盛景——当然以前比这还要热闹许多。怎么样,是不是很有面子?” 沈归雪有些不好意思,举手作势要打叶昭。没等手挨着旁边那人,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地跟着颤了几下,凉篷塌下,砸得满地尘土飞扬。 一瞬间,沈归雪只觉心脏猛地一晃,好似下楼梯时踏空台阶那种感觉,再放大一千倍,周围时空也跟着扭曲起来,整个人好像身陷幻境之中,无论声音还是眼前景物,刹那都被抽走,抛到了极远的地方。 下一刻,只见叶昭摔了酒碗,风也似地掠了出去。 刺杀 尖叫声在耳边回响,似有无穷无尽的杀手从人群中钻出来,直奔向叶钧卿的卫队杀去,沈归雪呆立在当地,脑子飞快地转,想到之事却偏偏跟这眼前景象没关系,她脑海里茫然蹦出来的第一件事是,这杀手打扮这般不同,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是怎么混迹在人群中而未被发现的? 她一边浑浑噩噩地想,一边跟随众人往后退。商贩游人们谁能想到这刺杀突如其来,几乎吓破了胆,连同边上受惊的牛羊牲畜也四处奔走,一时间,踩踏推搡,哭喊震天。 她紧紧盯着叶钧卿,只见他持辔之手微微颤抖。座下骏马显然是受过训练的,虽然感知到情况危急,却只是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没有撒腿狂奔。杀手们身形快如鬼魅,一拥而上,护卫们一开始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接连被砍翻好几个。只见叶昭一个呼哨,折身冲进阵中,长刀在手,左劈右挡,高喊道:“保护城主!回城去!” 这一喊喊回了护卫的魂儿。护卫们将叶钧卿围在中间,与冲过来的杀手们厮杀起来。 “等到城主回城时,在城门口,我会撤掉影卫,此时是城主身边防卫最薄弱的时候,西凉杀手定会在此时下手,罗勒交给公子,其他人交给周将军,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五个时辰前,他刚刚将这句话告诉莫轻寒。这也是穆雁南的计划,提前让鸢信透出风去,叶钧卿的守卫将在回城门时换防。 不知为何,杀手提前动了手。 叶昭头皮炸裂,刀风迅猛地一扫,与刺客们砍杀起来。此时按照部署,莫轻寒和周将军均在城门附近,若是寻常黑风堂杀手前来,影卫还能阻挡一阵,但倘若是罗勒前来,叶昭自己也没把握能与之抗衡。 护卫们在叶昭的召唤中迅速结阵,但那些杀手似乎并无杀意,见一击不中,丝毫不恋战,扭头就撤。 有那么一瞬间,沈归雪聚拢起一点意识,脑海里拼凑出一个不成型的想法——这些人不是来杀叶钧卿的,不过她没时间顺着这思路想下去,耳边叫声骤然尖利起来。 饮马河边乱做一团,杀手想要从这乱哄哄的一锅粥中逃离,只能杀出去。那些人疯了一样,拿武器在人群中辟开生路逃窜,惊吓和受伤的人们互相踩踏,挤倒了更多的人和凉篷。 沈归雪眼见着一柄带血的长剑夹着风声扫来,耳边约莫是叶昭喊了一声,喊的什么她也没听见,只见那剑尖轻颤,血珠拧成一线,接下来她便猛地向后退去,手向腰间一摸,佩剑没带出来,身后是曹诚护着那卖羊肉的姑娘躲闪,避无可避,她头脑乱糟糟的,下意识足尖一点,向着那杀手撞去。剑到 分卷阅读29 眼前,她侧身让过,手腕一翻,那柄在集市上买的粗制滥造的佩刀亮了刃。 杀手没想到人群中还有个带家伙的,抬手便是当胸一刺。长剑对短刀,沈归雪原是不占什么优势的,冥冥中好像有谁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她毕竟轻功了得,借那一推,足下发力,硬生生旱地拔葱,半空一个翻转让过剑锋,手中短刀想也不想就往前送,没有任何花哨,干脆利落地捅进杀手胸膛。 其实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落在沈归雪眼里,却仿佛别人在动,自己定在了杀手冲出来的那一刻。她用力太大,刀没入身只剩刀柄,直到热血溅到她手上,才将她从茫然中拉回来。她呆呆地松了手,那杀手便直直滑落下去,匍匐在她脚下。 叶昭尚在十步之外,看见了这一幕。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杀手一撤,他马上反应过来,那些个杀手不过是来开路的,猝然发难,硬生生把城主身边的守卫撕出一个缺口,紧接着,斜里一个高瘦的男人窜出来,飞身入阵,直取叶钧卿项上人头。 叶钧卿的瞳孔骤然紧缩,这才是今天的大鱼。 叶昭纵身扑上去,将自己送到那人刀下,举刀挡住那大力一劈,对方这一劈力道之大,震得他后退一步。紧接着心中再度揪了起来—— “不是罗勒?” 就在他分神间,对方连续斩出十三刀,直将他逼到叶钧卿马前三步。暴戾的刀气激得马儿不安地扬蹄长嘶,叶昭右脚再往后一步,侧身让过兜头一劈,便再不退让半分。他刀刀扎实凛冽,刀过之处,杀意汹涌而连绵,硬是一步一步将那来人反逼退三四步。 叶昭——如果沈归雪回过神,就会发现那个好脾气又嬉皮笑脸的叶昭已经不在了。他半身浴血,犹如疯兽,脸上是渴血的疯意,只听半空中“嘀”的一声如裂帛,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叶昭突然撤刀,飞身扑向叶钧卿。 日头晃了一晃,杀手的刀擦着他的肩头而过,而叶昭整个人不要命似地飞身上马,手腕翻转,原本朝着叶钧卿的刀刃横摆,尽力向虚空劈去。 叮叮两声脆响,一支朝着叶钧卿飞过去的袖箭被叶昭打到一边,另一道身影疾风般掠到,剑光一闪,挡住了杀手追向叶昭的刀。 青衫,长剑,长身而立挡在叶钧卿马前,正是莫轻寒。 “还有刺客!”叶昭疾呼,他举刀踏在马车上,像张开翅膀的鹰一样机警地巡视着周围。剩下的影卫结阵围在马车旁,提防着不知从哪射出来的暗器。 “危九。”莫轻寒语气平平,好似跟那杀手打了个招呼。未及周围人看清,长剑如一道灿烂的光芒,划出,将对方困在其中。不过呼吸吐纳间,只闻叮叮当当十数声金铁交鸣。一刀一剑的杀气激起扬尘无数,令在场人呼吸为之一窒。 世人皆知莫轻寒剑术超人,但正儿八经跟他约战的,他漫不经心地收着打。今日画魂剑出鞘,叶昭总算见识到,莫轻寒这“第一剑”当真不是白来。 快到甚至看不出多少招上下,莫轻寒一剑挑飞危九手中白刃,剑尖指向对方喉间。 危九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败落,先是一愣,然后桀桀笑道:“好,好个第一剑!今日我算开眼了。” 他话没说完,叶昭转身向他抢去,一拳打向他的下颚。但终究迟了一步,只听危九喉咙里格格两声,黑气便蔓延上了面庞,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从他摔了酒碗到危九倒下,全程,不过一盏茶时间而已。 青天白日之下,唯见松了一口气的城主,和周围闹哄哄伤亡哭喊的摊贩行人,以及被脚下一具尸体吓破了胆的沈归雪。 眼下情况混乱,发射袖箭的杀手一击不中,便不再露头,叶昭只得吩咐了手下护好城主,疏散人群。这一次,原本按照穆雁南的安排,是叶钧卿以亲身为饵,钓出罗勒,再借莫轻寒之手除掉罗勒,可为何来的却是危九;而躲在暗处发出袖箭的又是谁,叶昭一时间思绪万千,完全摸不着头脑。 叶昭此时才觉肩头的伤此发起痛来,他亦无暇顾及,安顿好影卫,便径直穿过人群,来到沈归雪面前,捉住她的袖子,大力地拽了拽。 沈归雪命比心还大,自从匕首刺进杀手胸口后,她就再也一步都没挪动,直到叶钧卿这边完全控制了局面,莫轻寒和叶昭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刺入脑海中。 “频频。没事了。”莫轻寒从尸体上拔下刀,在尸体上擦干血迹,归刀入鞘,塞在她手里,“你别怕,没事了。” 她一阵恶心,手一松刀又掉在地上。“不是吧,她这是吓着了吗?”这是叶昭的声音。 “频频?”温暖有力的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我送你回去。”这是莫轻寒。 “这样子怎么送回去?出来赶个集,回去人就吓傻了,他们那个沈三爷,还有白承桐,怎么向人家交代?”叶昭反驳道。 周将军带着兵,艰难地逆着人流赶过来维持秩序,人群聚拢又被驱赶着散开,叶钧卿从车上下来,拨开围在沈归雪身边的人,也凑到眼前。他没受伤,但脸色却很不 分卷阅读30 好看,活像被人砍了一刀忍着痛似的。“要不……先送到王府上?就说我今日留沈小姐聊聊敬卿的事。” “……这是闹市杀人……”叶昭有点想翻白眼,也是,毕竟是城主,平时只有别人绞尽脑汁应付他,他用不着对别人扯谎,自然也就不会编造什么合理的谎言。“不消半天满叶城的人都能知道,德威镖局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知是谁拿一团蘸了水的手绢塞到她手里,初春冰凉沁骨的冷水让沈归雪缓过劲儿来,“我没事。”她听到自己恍惚道,意识到自己被人扶着坐在尚未倒塌的棚子底下,嫌恶地不停擦着手。 直到感觉脚不那么软了,沈归雪站起身来,谁问也不答话,一步三晃地往城里走去。 “哎——”叶昭急得喊了一声,碍着城主在侧,他不便追过去。莫轻寒急忙跟在她后头,回头用口型示意叶昭,“我送她回去”。 “就这样就吓傻了?”叶昭也顾不上讲究礼数了,与叶钧卿面面相觑,直愣愣地发出天问。“这真是江湖大佬的女儿吗?” 两个江湖 沈归雪一回镖局就三步并作两步钻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闹市杀人毕竟动静大,莫轻寒不敢不跟德威镖局的人交代一声,思忖再三,他告诉了沈三爷。 沈三爷素来对莫轻寒礼遇有加,听他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倒没流露出太震惊的表情,甚至没问一句,这三脚猫功夫的大小姐究竟是怎么击毙杀手的,只道了句“多谢莫公子送小姐回来”。 莫轻寒怀疑自己眼花,他似乎在沈三爷那张波澜不惊老脸上,看到一点点类似“我家大小姐果然厉害”的无原则护犊子的骄傲。 消息传得飞快,不到半日,叶城上下都知道城主在城外遇刺,幸有叶大统领和周将军带人救护,才得以脱险。自然,德威镖局上下也得知此事,只不过沈三爷向白承桐禀报,只说大小姐在城外闲逛,亲眼目睹了城主遇刺,受了些惊吓,并无受伤,被莫轻寒给送了回来。 白承桐忙得脚不沾地,听闻沈归雪又跑出去裹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梅若霜赶紧拉住他好言劝慰,不让他找沈归雪生气发作。忙到傍晚时分,白、梅二人分别上楼去看,只见沈归雪果真无大碍,只是懒懒地歪在窗边看话本,便安抚了几句就又去忙了。 推开窗去,叶城十年宵禁一夕解除,人们不顾春寒料峭,夜深露重,尽情地在街头玩闹或做生意,比过年还热闹。虽然白日里有恶人行凶,但满街林立的士兵,让人们觉得或许危险并不在身边。也或许是压抑凋敝的生活让人们按捺不住对往昔繁荣的渴望,总之,好像白日里的一切,并没有影响到人们对重开互市的热情。 唯一受影响的大概只有沈归雪自己。她不禁抱起双臂,眺望窗外,江南的丝竹声和边地的羯鼓响在一处,远远地传来,踌躇了一会儿,她披上大氅,悄无声息地从窗边跳了出去。 出门一拐弯,沈归雪便愣了一下。叶昭坐在路边树上最矮一根枝干上,百无聊赖地抠着树皮。他一袭黑衣,融进夜色里也不显眼,想来是坐了许久,正举手在嘴边呵气取暖,一抬手见到沈归雪抬头看他,便麻溜地从树上一跃而下。 沈归雪头一个反应就先扭头,从这树上朝德威镖局院子的方向看,能不能看到自己房间。这君子不是跳窗就是爬树的,明摆着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你怎么来了?”沈归雪问道。 叶昭弯弯笑的浓眉大眼里写满了刻意而虚伪的体贴:“城主不放心,教我来看看你有事没事,要是吓傻了,府里可以派个大夫给你扎两针,实在不行请个宓巫来回回魂也行,你放心,城主说了,这事儿赖我们王府,请大夫的钱城主包了。” 沈归雪懒得听他胡说八道,没搭腔,信步往灯火明亮处走去。叶昭与她并肩缓缓行着,见她不吭声,也不好意思东拉西扯,正色道:“你还好么?白镖头说你了?” 沈归雪一回去就闭门不出,哪知道莫轻寒如何对沈三爷说,沈三爷又如何告诉白承桐。听他这么问,有点不明所以,怔了一下回道:“嗯?他能说什么?” 叶昭只怪自己是个矛盾体,他本担心白承桐会责备沈归雪,可听说白承桐什么都没说,心里却又有些不是滋味:这位白镖头也忒不上心了。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走着,走了许久,沈归雪突然开口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之前,我连鸡鸭鱼都没杀过。” 叶昭非常识眼色地闭上嘴,此时他只需要听她说。 “我之前伤过一次人。是从洛阳到沧州跟了一趟短镖。”她说,“其实有桐哥他们在,我不担心会碰上劫镖什么的,碰上也不用我管。那是一趟拼镖,有好几个主顾的货。去时正好碰上沧州春荒,流民多,围着镖队要吃的,有几个人趁乱就摸了货主托运的小金锞子。” 越走,灯火越盛,沈归雪一半脸浸在街边的灯火之下,比平时多了几分柔和。 “——我们几个人分头去追,我第一次跟镖,正在兴头上,没听吩咐便冲了出去。追个半大小 分卷阅读31 子,追上后我一招就擒住了他,夺回金锞子,手上力气大了些,那小子胳膊咔嚓一声就折了——那是我头一次知道,不习武之人,身体竟是如此脆弱,也是头一次真切触摸到,骨头在自己手下断裂的那种感觉。” “我当时就呆了,反应过来后揣起金锞子就跑。这事也没敢跟任何人说起。后来我还问过轻寒大哥,我问你杀过人吗?他说杀过,而且很多。我那才头一次认真地考虑闯荡江湖这件事,以前总觉得闯荡江湖就是为了行侠仗义,却从没想过行走江湖,是会见血甚至杀人的。” 她声音里装了些许惘然。“后来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江湖人手尽沾血,哪怕是第一剑,哪怕是行侠仗义的侠客。我总想着吧,那我就尽量别掺和到别人的恩怨情仇里,就,看一看这花花世界就满足了,但没想到自己还是免不了这一日。” 她抬起细长的眼梢,认真看向叶昭:“你第一次杀人也会觉得害怕么?” 两人不知不觉来到西集路口。灯火愈加繁盛,她那双眼睛愈显黑白分明。叶昭觉得似乎没有必要撒谎,于是老老实实回答,“那倒没有,我不记得了,大约只觉得庆幸吧。” “庆幸?”沈归雪不解。 “我爹是西凉人——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娘是大齐人,反正从我记事起,就生活在西凉,我和我娘都是奴仆——她生前是个很好的烧饭娘子,只可惜去世得早,那会儿我才七八岁。” 沈归雪震惊地盯住叶昭的脸。之前,她从未问起过叶昭身世,还以为他和叶钧卿手下大多数将领一样,是叶氏的家臣之后。但叶昭耸耸肩,无视她眼里的震惊和抱歉,继续讲道:“那时西凉贵族间有种很残酷的游戏,把奴隶和野兽关在一个笼子里搏斗——成年奴隶对的是狮虎,小孩是恶犬,或者狼,或者年纪相仿的其他小孩。贵族们就在笼外下注。我都忘了自己是被主家给卖了,还是被拐骗到那里,你问我第一次杀人什么感觉,其实我都不记得我第一次杀的活物是狼还是别的小孩。总之站在我面前的,我和它就只能活一个。” “那会儿西凉和大齐关系还不错,有次老城主带大公子,也就是现在的城主去西凉,西凉贵族带他们看表演,下注的时候,城主解下腰间那么大那么翠的一块玉放在桌上,手一指笼子说,如果他胜了,我要他。那是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我的命这么值钱。那也是我头一次觉得,或许我可以换一种活法。” “我还记得,为了城主这个赌注,那次庄家牵来一匹饿狼。”叶昭忍不住笑了,“可能是从来没有那么想要活下来吧,我最后居然杀了那只饿狼。然后就跟着老城主来到叶城,他给我改了名字,让我跟着城主读书习武,就这么当上了城主的护卫统领。” 他看向沈归雪,声音温柔平静。只要不是面对敌人,叶昭总是吊儿郎当又温和的,根本想象不出他曾有过如此血腥的过往。“很抱歉在这件事上我没法给你安慰。江湖带给我的第一印象的确不太好——我理解的江湖跟你也不一样。城主待我如同兄长,他花了很大功夫化解我的戾气,一点点把我从那个只知道扑出去撕咬搏命的野兽重新变成了人。后来你也看到了,十年兵戈,见的杀戮多了,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幸运,自然也更不会再去想这些问题,只要觉得自己做的事是对的,无愧于心,又何必在意谁手上的血更多一些呢?” 沈归雪发觉自己从来没认真看过叶昭这个人,毫无疑问,这个年轻的大统领是英俊的,但她身边从来不缺乏皮相出众之人——莫轻寒温润如玉,叶敬卿冷冽如刀,白承桐阳刚硬朗,就连那些一年打个两三次交道的世家子弟,也各有各的风采。但只有他是不同的,他少有正经,总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胡说八道,撩骚大姑娘。但只要稍微靠近,就能察觉到在那吊儿郎当的平和之下,隐藏着一点危险感和紧绷感,如同锥在袋中,不显山露水,却锋利逼人。 盯着叶昭走了一会儿神,沈归雪不好意思地把话题拉回来:“谁能保证桩桩件件事都无愧于心呢?我有点担心,杀戮之门一旦打开,便再无回头之路。我不想走到杀很多人都不再去想的那一天。” 叶昭抬手,捻去她头上不知何时粘上的一根稻草。轻声道:“我有点理解沈庄主为何执意让你远离江湖了。见识过江湖残酷,还要不要混江湖,你还有得选。有沈庄主和白镖头,他们自会护你周全,只要你不愿意,大可不必沾染这些事情。” 沈归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转移话题道:“今日我离开时,把刀丢在那边了,不知还找得回来找不回来。” 叶昭有些别扭地从怀里掏出那柄刀,刀上血迹已被清理干净,连血腥味都没有分毫。“给你。还以为你不要了。” 沈归雪顺嘴接到:“怎么会,这是……”话说到一半,突然收了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开了目光。叶昭多聪明,沈归雪话虽没说完,下面的脑补也能脑补出个大概吧? ——无非就是“这是你送的”啊、“这是有特殊含义的”啊之类之类的。 叶昭耳朵尖有点发烧,这姑娘可以啊,挺上道,熟读话本三千册, 分卷阅读32 不会勾搭也会撩。 沈归雪目光转回来,碰上叶昭眼里的灼灼之色,警惕地后退一步。“看什么?”她说。想了想,努力给自己找补道,“朋友送的礼物我从不乱丢的。” ——哦,原来只是“朋友送的礼物”啊。叶昭懒得再逗她,挂上一脸的嫌弃:“早跟你说这刀不行,割草都嫌钝,你还拿去跟人对砍。今天你真是命大。” 沈归雪接刀在手,颠了颠,突然一笑:“那你要不送我一把更好的?” 谁是卧底 另一个没被互市的热闹所浸染的地方,就是叶城王府了。夜黑如墨,府内亮如白昼,卫兵们如临大敌,一列列地在各个角落往返巡逻。然除了卫兵行进的脚步声和报时的梆子声,偌大王府再无其他声响。 午时,叶钧卿与叶昭从集市上回来,穆雁南已在叶钧卿书房里跪了许久。 “穆先生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叶钧卿疲惫地说道。他脸色十分不好看,叶昭的伤也还未来得及处理,结了痂,张牙舞爪地横在肩上,他不敢乱动,一动就疼。 穆雁南看在眼里,郑重一拜:“属下有负城主所托,出了岔子,请城主责罚。”他说,“此事的确是在下未曾料到的,鸢信也从未报过危九有什么活动的迹象。” 叶钧卿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先生请起吧。鸢信线报一向准确,本王相信你并不知道此次突然换了危九。只是此事疑点众多,还需一一排查。” 城门之下,以城主本人为饵,亲身诱敌。具体知晓这件事的人只有叶钧卿、叶昭、穆雁南和莫轻寒。莫轻寒是临时才知道具体计划,负责搜集情报的“鸢信”负责人鹤夫人,也只接到命令,放出城主亲自出城巡视互市的消息;被调去布置包围圈的周将军,也只接到了在城门处布防的简单任务。 而“影卫与周将军的豹骑在城门交接,此时城主守卫最为空虚”的消息,则是穆雁南亲自放出去的。 座中三人,谁也不相信西凉杀手提前发动刺杀,是一个意外。 一个是最信任的亲卫统领,一个是最得力的谋士,还有一个是最重要的盟友派来的人。叶钧卿按着眉心,好一阵没有说话。危险的光芒从他眼里一闪而过,“先从鸢信查起,然后查影卫,还有王府中的侍女仆从。”叶钧卿道。尽管他知道,从大概率上讲,从这几个地方查是查不出来的,但这还不算坏事,反而是大大的好事,倘若这三处被查出来有通敌之人,他这个当城主的怕是只能马上去地下跟祖宗谢罪了。 “其他的该整顿也整顿,周将军那边军务,叶昭你去传一声。其他的……看到我们整顿了,自然也上心些。”叶钧卿吩咐道。 长久以来,叶氏作为唯一一个还留有兵权的藩王,受到的不待见已经够多了。虽然在叶城势力范围之内,军权仍是铁板一块,但治理一城毕竟事务繁杂。以往,各藩王在封地之内有各项官员的任免权,只要拱卫好皇室、缴纳足赋税、一年进个几次京表表忠心送送礼,也就够了。如今可不行了,朝廷不断往叶城里派人,美其名曰“后生晚辈,可造之材,需去地方锻炼实务”,几年下来,叶氏辖区内,倒有十几个主要部门中的副手,皆是朝廷的人。 年轻时的叶钧卿还曾气盛地在府内掀过香炉,骂过人。“什么去地方锻炼实务,普天之下只有我叶城一个地方能锻炼吗?”后来他想开了,开国八个藩王中,五个异姓王爷,如今只剩叶氏一门,也是,正儿八经皇族血脉分出去的藩王都成了空领饷的花架子,他叶氏凭什么还留有这么大的军权呢? 好歹还剩叶氏的威名,和他强硬又机巧的手段,以及抗骂的强大精神力,他这个叶城城主也就有惊无险、惨惨淡淡地当了下来。掣肘是肯定的,只不过皇帝再看他不爽,到底还是在乎边城安危,也就没有对叶氏进一步削权。 他的头和肩膀越来越疼,带得全身上下都有些虚浮,他一按桌角机关,书桌上“啪”地弹出暗格,里面放了个小药匣。叶钧卿手指无意识地吧嗒吧嗒按着药匣的铜扣,却没有服药的意思。站在一边的叶昭看不下去,拎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了叶钧卿手边。 叶钧卿叹了一口气,摸出药丸就着茶一口气喝了下去。 “你今日不要当值了,想必他们一击不中,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伤口处理一下,好好回去休息。”叶钧卿的目光落在叶昭的肩膀上,“抽空去德威镖局看看那沈小姐有没有事,有事请大夫,毕竟是我们请来的人,账从王府上走。穆先生如若没事就留在府里歇下,这会儿恐怕府里比外面还安全些。” 但叶昭和穆雁南都没留在王府里,出门一左一右,叶昭径直去了德威镖局,穆雁南披着一身夜色和倦意回到家中。为了往来王府方便,叶钧卿将王府外紧挨着的东北角宅子赐予穆雁南,今日还特意吩咐卫兵,加强穆先生住宅的防卫。他疲惫地捏了捏额头,点上一支烛,斗室瞬间被暖光填满,停顿一下,沉声道:“文先生,出来罢。” 无人应答,一道似有若无的指风擦着他身边飞过,灭了案上烛火。“ 分卷阅读33 穆先生。”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第一剑出手。可真是个大大的惊喜。” “文先生不也给了在下一个惊喜。”穆雁南冷冷道,“罗勒没来,来的是危九。你不也信不过在下么,大家彼此彼此。” 那男人恻恻一笑:“第一剑对付危九,杀鸡焉用牛刀啊。穆先生想好怎么跟睿王交代了吗?” 穆雁南倒是不慌不忙,“丢一个危九还是罗勒,睿王才不会在意,倒是太子殿下那边,文先生恐怕不好交代。” 文先生满不在乎:“无非是个江湖杀手而已,有什么好交代的。” 穆雁南接道:“那在下就更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莫轻寒与周将军都在城门处,根本来不及赶到,本来罗勒对叶昭,胜算有七八成,你们却派了危九,我早说过,你们太小看叶昭了。这次就算莫轻寒不赶过来,叶昭对付一个危九,也是绰绰有余的。” 文先生冷哼一声:“危九一向野心大得很,这些日子几乎成了睿王门下走狗,越发不把本座放在眼里。我就派他过来,看看他到底有多大本事,敢给自己再找个主人。” 穆雁南轻叹,“你自己都说了,危九就是一条欲求不满的狗,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坏了部署。”他正色道,“本来,此次行动,罗勒若是胜了叶昭最好,胜不过,至少他俩两败俱伤;危九和霜照两个人对付叶敬卿绰绰有余,剩下一个莫轻寒,解决他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些,穆某早已禀告太子殿下和睿王。谁知文先生临时改派了人来,现在白白折了危九,霜照又不是叶昭对手——相当于你只有一个半人,但城主手上有叶昭和莫轻寒两个人,文先生,你可怎么办?” 文先生沉默了。半刻后冷冷道:“原来穆先生早已把两边都打点好了,只瞒着我一个。” 穆雁南的声音更愉悦了:“文先生这是说得什么话,不论是靠太子殿下,还是靠睿王,归根结底是在为西凉朝廷办事,在为陛下办事。文先生是跟太子殿下太近了,忘了自己本该是站在哪一头。在下是睿王的人,这点太子知道,但文先生你对太子殿下却阳奉阴违,扰乱部署,造成了此次行动的失败,这点,恐怕要向太子殿下好好解释了。” 话音刚落,劲风骤起。隐没在黑暗中的文先生忽然抢至穆雁南眼前,一把扼住他的喉咙。“你以为我手中只有一个罗勒么?”他的声音在穆雁南耳后响起,有种刀片刮在刚解冻的肉上面的钝感。“巧言令色或许对两位殿下有用,但在我这里一点用都没有。再耍小心思,嘿嘿,老子才不管你是谁的人。” 喉间的手猝然松开,隐入黑暗。穆雁南弯下腰,猛地干呕了起来,咳喘许久方直起身子,摸索着点燃烛火,冷汗涔涔。脸上犹自挂着笑容道:“我就知道,文先生不会没有后招,果然是把精锐杀手藏了起来。” 但来人已经像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果然……罗勒之外还有别的部署,他和文保童各自留了一手。 穆雁南抚摸着脖子上被掐出来的指印,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文保童存了私心……反倒好办。他说的不假,的确,一个江湖杀手,无论死的是谁,都不会惊动到西凉朝堂的两大势力。只不过文保童还是有点蠢,江湖杀手死不足惜,这是贵族的想法也就罢了,你一个杀手头子也这么想,底下人没二心才怪。 想到这里,穆雁南甚至有些可怜他。与权力周旋就是这样,可叹文保童,眼见得自己与权贵同出同游,利益一致,权贵也对其信任有加,便以为自己爬到了权力的中心,分享了权贵的一杯羹,甚至成为权贵的一份子——事实上权贵们利用他,却鄙视他,在权贵的心里,他从来就只是趁手的杀人工具而已,甚至他越用力,越无法靠近那个阶层,因为他们更会警惕一个工具的反噬。 只是这些,身在局中,又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的文保童,怎么会知道呢? 他匆匆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开门吩咐道:去给叶统领送趟信……算了,给鹤夫人,让她去跟叶统领会面。 千羽楼 三月初八,互市开了五天,再没发生什么刺杀事件,倒是王记衣料铺子因为促销引发哄抢,差点引起一场踩踏事故。沈归雪没去凑那个热闹,远远看着那些平日里穿盔戴甲、威风凛凛的战士们,在集市上吃力地维护秩序,稍不留神还要被抢货的大姑娘小媳妇挠一指甲,颇有种屠龙术杀鸡之感。 “王记衣料。可以的,这是一桩好买卖。”她暗暗在心里记下。 因了刺杀事件,她着实闷了两日,那夜跟叶昭谈天散心,本来胸中郁结之气稍散,没想到一回住处,又被白承桐惹了一身不痛快。 她跳窗回屋,打开门大摇大摆走出去,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开门遇上白承桐。 擦身而过,沈归雪略一颔首:“桐哥。” “等等。”白承桐叫住了她。从上到下地扫了她两眼,语气严肃地警告:“野得没边儿了你。” 她被锁在墙边,白承桐遮住了廊上的光,投下一片暗影。旁人看来,这二人正郎情妾意说着悄悄 分卷阅读34 话,但沈归雪很难将白承桐点过来的手指认作打情骂俏,心里蓦地紧张起来,低头识相地没回嘴。 “庄主快来了,你安分点。别整天出去惹是生非。”白承桐撂下这句话,便又去忙了。 但终究闲不住,沈归雪安分了两天又出了门,这下出门先带兵器,长剑在手,短刃在怀,虽知自己功夫稀松平常,到底还是能增加点底气的。 互市这点儿东西,她两天就逛完了,正思忖着去哪里打发时间,抬头看到高楼之上临窗一个背影,忍不住惊喜叫道:“——叶昭!” 却说叶昭倚窗而坐,正在等鹤夫人。如果说荟萃楼有叶城最好的菜色最好的酒,那么与荟萃楼分处西集两端遥遥相望的千羽楼,就有着最美的姑娘和最好看的男人。 叶昭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丝竹袅袅,歌声婉转,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千羽居总是很香,但闻多了脑袋疼,因此他每次总是选择靠窗的位置坐。膝上伏着的人雪肌乌发,面如芙蓉。一曲方罢,那姑娘坐直了身子,遣了歌舞,团扇掩面打趣道:“瞧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儿,怎么,今日不想见我?想见莺莺还是鹃娘?我给你叫来。” “找鹤夫人办正事。”叶昭随手拾起那姑娘一缕头发在指尖打了个卷,“雁姑娘爱吃醋,你都这么主动过来陪我了,我哪敢见别人。” 明面上,千羽楼是个花天酒地的销金窟,实则是穆雁南一手操办起来的网罗情报的中心“鸢信”所在地。鹤夫人便是“鸢信”的负责人。叶昭还曾问过穆先生,为何情报中心总是选择这种三教九流汇聚之地——那时他毕竟年轻,没好意思明说是“风月场所”,穆先生则高深莫测地丢来一句话:万事皆与床/帏有关,而床/帏则与权力有关。 那会儿他还是个雏/儿,这话听不明白,后来就成了这里常客。旁人看来,他是城主亲信,年少位高权重,又尚未成亲,没家没业的,自是风流佳客。这是最好的掩护,顺理成章的,他也就有了几位“相好”,真情假意地送过些钗环首饰,度过些难眠的夜晚,获得些聊胜于无的慰藉。 偶尔也会觉得心里空落落,少年听雨歌楼上,倒也不全是红烛罗帐的缱绻。罗衾再暖,暖不热一颗长年在血与火中摸爬滚打的心。这些时日他极少来此,自从德威镖局进了城,各种大大小小的破事就纷杳而来,今日又被香熏得头晕,总觉得有双慧黠而清冷的眼睛,狐狸似的,在脑海里浮浮沉沉地来回打量着他。 怕什么来什么,沈归雪脆生生开嗓一喊,好似平地一个炸雷,炸得叶昭一个趔趄。等回头向楼下看去,只见这又猛又憨的大小姐看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兴兴头头地便往里跑。 这边沈归雪炸雷一喊,叶昭并雁姑娘下意识地便往窗外看去,雁姑娘掩嘴笑道:“哦,原来你想见之人不在楼里。”她的目光沉了沉,“德威镖局大小姐?” 叶昭突然手就不知该举起还是放下了。千羽楼二楼临窗座位乃是一张张方榻,能坐三四个人,上设方桌,靠垫香炉一应俱全,三面用珠帘做分隔,唱曲的人就在帘外唱,客人自可在榻上喝茶吃瓜聊天,或坐或卧。此刻叶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慌忙从榻上起身,下地穿鞋。 “你不等夫人了么?现在出去,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雁姑娘在身后懒懒道,“又不是你家娘子,这般害怕做什么?” 倘若叶昭此时回头,一定会看出些端倪。雁姑娘语气懒懒散散的,还带着笑话似的戏谑,一双美目静如平湖,一直扎在叶昭背上。像是在赌,叶昭究竟会为公事留下等鹤夫人,还是为沈归雪而离去。 叶昭没回头回答她的问题,他也没法回头,因为沈归雪已经上来了。 也不怪沈归雪不认得千羽楼是什么场所。在她印象里,烟花之地起名无非就是红呀翠呀,金啊玉啊之类的,千羽楼乍一听起来是个秀秀气气的名字。招牌也是堂皇规矩的,没有老鸨在门口招揽客人,正对大门乃是一个小戏台,从门外看去,只能看到有人咿咿呀呀地奏着胡琴,那琴音也是流畅雅致的,像个高档茶馆。 进去才觉不对,空气里弥漫着香味,有熏香,有各色脂粉香。一楼大厅,舞台两侧茶座列次排开,人人俱有伴当。姑娘们虽然不是花红柳绿的艳俗之色,但举目望去,那满堂的莺歌燕语,举手投足俱是一股风流媚态。更令她窘迫的是,一进来,便有一两个清秀小生上前扶她,殷勤相问小姐想要喝茶还是请相公。 沈归雪脸一红,推开二人便往楼上跑去。 一上楼便见叶昭站在当地,身后珠帘低垂,榻上分明还有女子斜倚着方桌朝外看。一时间,沈归雪只觉心里五味陈杂,不知如何自处。 虽然十来年看过的话本没一千也有八百,但看话本归看话本,头一遭上这种地方,扑面而来的刺激感还是让她顿时涨红了脸,她赶紧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声音比蚊子还小,讷讷道:“我……我以为这是茶楼,想着上来讨杯茶喝。” 哗啦一声,雁姑娘起身含笑掀开了珠帘,不经意似地把敞领拢了一拢,嫣然笑道:“哟,贵客到了,茶已烹好,还请尝上 分卷阅读35 一尝。” 沈归雪偷偷抬眼一瞥,将这姑娘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禁有些自惭形秽。“怕是梅姐姐都比不上这姑娘好看”,她暗想。越想便越窘迫,含混道:“不必了不必了”、“打扰打扰”,便转身要走。 “贵女可是头一次来,走错了地方?”背后,一个声音含笑带嗔地响起。沈归雪回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来者是个中年美妇。如果说雁姑娘清丽妩媚,巧笑倩兮,那么这位夫人则高贵极了。沈归雪想不出,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般女人。她的确不如那雁姑娘年轻,但那诗怎么说来着,“水是眼波横”,她活了这些年,总算明白为何有人这般形容水,或是美人明眸;这夫人穿金戴银,若是换了旁人,定是怎么看怎么俗的暴发户气质,但上了她的身,却是首饰因她才显得分外精巧夺目。 “走错也不打紧,喜欢什么样的相公,妾身定为你寻个满意的来。” 叶昭只想一头撞死在楼梯上,急忙截断道:“鹤夫人!”这一声喝醒了沈归雪,她含混地道了一声“不用了”,转身便向楼下跑去。 “哎——”叶昭正欲起身去追,只听鹤夫人突然道:“站住。”她笑容未敛,声音却如腊月一盆冰水,“大统领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要告诉人家这里是鸢信吗?” 论身份,叶昭可是城主身边最亲近的护卫统领,鹤夫人只是穆先生手下,但叶昭却对她不敢不恭敬。听她这么说,只好停下脚步,躬身行礼道:“夫人说的是。” 鹤夫人给他让了座。“妾身是要告知叶统领一些事情,黑风堂那边恐怕还留了后手,我们派出人去查探没有太多收获,只知文保童手里可能有比罗勒更难对付的人。” 叶昭一脸严肃:“什么叫比罗勒更难对付?多久了?这等厉害的人物,为何鸢信一直没发现?” 鹤夫人道:“大统领可知道,当年黑罗刹前来中原,为首胡僧么?” 叶昭说:“知道。他后来不是败在南宫霆手下了么?” 那场江湖动乱来得猛去得也快,像叶昭这种晚辈,其实只是听说过个一星半点。鹤夫人说:“不错,当年罗勒与胡僧在伯仲之间,胡僧败在南宫霆手下,罗勒没参与那场武林浩劫,我们一直都以为,胡僧一死,他就是黑风堂排名第一的高手。但穆先生传来消息,黑风堂可能近年又有新的高手加入。罗勒一向自视甚高,为人狂傲,据我们了解,自从去年他去了一次万仞山,回西凉之后性情大变,再也不对任务挑三拣四了。” 叶昭蹙眉:“夫人的意思是,西凉有个高手在万仞山里?” 跨过饮马河,便是绵延百里的万仞山。北方的山不似南方的山一般郁郁葱葱,群山皆是怪石嶙峋,峰似剑,崖似壁。伫立在两国边界上,却是个两国都管不着的地方。偏偏山里有深谷幽潭,温泉雪峰,奇花异草,碧潭雪芽就生长在其间,是以总有各色人铤而走险,深入山谷中采药,也时有人毙命其中。 鹤夫人缓缓摇头道:“我们派人去山中寻找,但没见到。听药农说,碧潭旁边的山崖上住了个神仙,曾经救过失足受伤的药农。你想想,以前可有过这种传言?” 叶昭嘴角微微抽搐:“您意思救人的是黑风堂的杀手?——还有这么好心的杀手” 鹤夫人道:“我们会尽快派人再搜一次山,总之此人身份目前尚未得知,穆先生的意思是,如果他还尚且不是黑风堂的人,最好能把他争取过来,如果是黑风堂的人,恐怕之前的部署都要推翻了,一个第一剑没法同时应付两个绝世高手,得尽快将二公子请回来。” 叶昭扶额苦笑:“夫人……不是我说丧气话,最有可能把二公子请回来的人,方才被气走了。” 鹭夫人 沈归雪面红耳赤地从千羽楼跑出来,就差掩面而逃。 “男人果然……都要去那种地方的。”她心里暗骂道。 她悻悻地扭头躲进千羽楼旁边的早点铺子里平复心情。此时早已过了早饭时间,是以铺子里只卖些汤汤水水,六个大桶靠墙一字排开,什么豆浆、油茶、米汤,谁要喝只管招呼老板娘舀一碗过来。她找了一张挨着柜台的桌坐下,把剑往柜台边一靠,正好陷进柜台的阴影里——从这里朝门外看去,正好能看到那座“不正经”的小楼。 “来碗豆浆。”她气鼓鼓地说。 老板娘是个微跛的半老妇人,粗声粗气,态度绝对算不上好。一碗豆浆重重墩在桌上,溅得水渍交横。转身到沈归雪面前,手一伸:“付钱。” 沈归雪无语:“什么道理,客人还没用呢就先让结账。” 老板娘不依不饶,“在我家就这规矩,先结账后吃饭。付钱。” 沈归雪扫了她一眼,对这铺子和老板娘有点印象——这老板娘好像曾是个军医。叶城军民在抗敌这件事上一向心齐,这点沈归雪很是欣赏,于是懒得跟她纠缠,问:“多少钱。” 老板娘说:“一百两。” 沈归雪霍地跳起来,眉毛蹙成一团,看老板娘跛着脚颠着勺 分卷阅读36 ,生生忍住了那句“我信你的邪!”她真觉得自己今天撞了邪,上趟街接连碰上各种破事,连个卖早点的都敢讹她。忍不住大声道:“你讹人么?一碗豆浆这么贵,我不要了!” 老板娘冷冷道:“舀出来的汤,哪有倒回去的道理,你不喝可以倒掉,钱必须付。” 沈归雪这一上午的窝囊气简直达到了顶峰,她手一叉腰,一脚把凳子踢开:“你好不讲理,我看你身有残疾,不忍与你相争,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倒要问问,这碗豆浆是什么材地?”——她手一指门口,“比那什么荟萃楼千羽楼还贵?” 老板娘往地上啐了一口:“拿我这儿和那窑子比,我道德威镖局大小姐是个什么人才,原来也是个不分好赖、逛青楼、找相公的败类。” 她说得如此义愤填膺,噎得沈归雪一下子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这老板娘跟千羽楼有仇怨,见她从楼里出来,拿她作阀子撒气。想到这里沈归雪怒极反笑,连声道:“行,行!”她索性缩坐在柜台一角的阴影里,也不喝,双手一收,参起禅来。 毕竟德威镖局名头在那儿摆着,有名有面儿的,她沈大小姐也不算没名没姓的人,掀桌子或是吃霸王餐肯定不行,沈归雪盘算着,不如坐下来耗着,等到老板娘熬不住放她走,或者镖局人来寻她回去吃饭,自然有的是说理的时候,看谁耗得过谁。 但老天打算把她的霉运一次性足量发放,没坐一会儿,四个明晃晃的身影跨进了店门,当门围着方桌坐下。 老板娘粗声问道:“喝什么?”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一开口声音堆着笑:“一寸青。” 老板娘一愣,“什么一寸青一寸黄的?没有。” 为首男子笑道:“鹭夫人说笑,要是你没有,那这世上就没人有了。”他腔调奇特,明明看上去是个硬朗男人,说话却满含着令人腻烦的谄媚笑意,偏偏令人笑不出来,反而让人有种森然的威胁感。 沈归雪就是再迟钝,此时也瞧明白了,这早点铺老板娘想来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这“一寸青”也不是什么寻常物件。“陆夫人……?”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称呼,把自己知道的姓陆或路所有武林人士都过一遍,也想不到有什么人会在这边陲之地。一边悄悄地伸手握住靠在柜台边的剑。 只见老板娘冷哼一声,重重地把舀汤的勺子往柜台上一搁,不知是骂来人还是骂他们要的东西,“什么杂碎?” 坐在最外面的男人马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照在老板娘身上的阳光,正欲上前,却被为首那男人按住。他嘴角向上,眼里却无笑意。“装聋作哑可没用,夫人偷走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他轻声道,“你以为你躲在叶城,就没人找得到你么?” 说着,四人都站了起来挡住门口,一人还拉上了虚掩的半扇门。沈归雪躲在柜台边角落里暗自叫苦,人在店中坐,麻烦天上来,一犹豫就晚了一步,照现在这情形,恐怕自己也被困在这场纠纷中。 只见那老板娘不慌不忙地拿抹布抹着柜台,淡淡道:“说这些有什么用,一寸青我确是没了,你又能怎样?” 那人格格一笑,“那在下不得不带夫人头颅回去复命了。”话音刚落,右手一拍,那桌子轰的一声坍成碎片,塌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直缩在柜台边阴影里安静围观的沈归雪,紧张之下,猛地站起来,抬手掀了桌子。没喝的那碗豆浆稀稀拉拉泼了一地,碗摔在地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渣;桌子一个侧翻,滑出三步远。 老板娘:…… 来的四人俱是一愣,没料到半路杀出个大姑娘。她坐在柜台转角处的小桌边,缩在阴影里,从门口看极难看到,但她却可以看到门口。沈归雪紧张地转着脑子,想来这四人也不是什么靠谱杀手,进门来也没先勘察一番,清清场。这么想来,或许还能有一丝逃命的余地。 她掀了桌,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站在当地,甚至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拿不准要不要开口说话。老板娘率先反应了过来,怒骂一声“蠢材!”没等沈归雪看清,她手持汤勺唰地跳出柜台,对准为首那男人的头便敲了下去。 小小店面空间马上紧迫起来。老板娘独斗那为首的男人,剩下三人大概以为沈归雪跟老板娘是一伙儿的,直向她扑去。 看出那老板娘也是个厉害人物,沈归雪打起精神提剑应敌——实际上,她也无暇顾得上旁人的事,那三人武功不弱,打法也是中原少见的路数,一人持剑,一人带钩,一人挥掌,几次齐齐杀到她身前,她只得仗着轻功出众勉强避过。 然她毕竟应敌少,时间一长便觉难以支持。眼见重剑砍到眼前,沈归雪提气一挡,人便借力朝后飘了出去。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这是莫轻寒教她的保命口诀。她内力羸弱,功夫也不行,从来不硬抗,但脚底抹油顺着别人的攻势走,可谓练得纯熟。 持剑那人耐性差了些,见追着沈归雪半天沾不到人,怪叫一声,剑气骤密,劈头盖脸斩下,那气势压得沈归雪一滞。 分卷阅读37 来不及避让,她只能咬牙硬接,双剑当啷碰在一起,沈归雪只觉一股大力顺着剑传来,手中长剑差点脱手。 她拼死抵住,将那兜头一剑稳稳架开,这倒让她愣了一愣,没想到自己能接住这一剑。就在恍神瞬间,一钩一掌已迎面抢到。 身后是墙,脚下是桌,避无可避,沈归雪倏忽抬手,只听嗖的一声,漫天银光飞洒,细碎闪亮,如流星般迅疾飞出,直奔三人门面而去。 下一秒惨呼迭起,再有噗噗两声闷响,老板娘和那男人亦分开去,老板娘肩背处让人家撕去一大块血肉,淋漓可怖,而那男人则连退数步,吐出口血来。 老板娘回头一望,只见满地亮晶晶的小箭,地下躺着三个人已被扎成刺猬,沈归雪提着剑呆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于是两步窜过来,老鹰抓小鸡似地拽起她,直奔后门而去。 沈归雪被老板娘半拎半拽,迷迷噔噔地跟着人家跑,后门外是沈归雪从来没来过的一大片相连的暗巷,七拐八拐跑出三里地,老板娘闷哼一声,停了脚步,摇摇晃晃地委顿下去。 “前辈?”沈归雪一把扶住她,小心翼翼地跟着蹲下去,只见她伤口血流不止,丝毫没有结痂的迹象,且伤口处隐隐发黑。“你……你可是中了毒?” 老板娘的脸皱成一团,勉强支撑着问道:“有刀没有?”沈归雪从怀中掏出刀递给她,只见她毫不犹豫,一刀顺着伤口平平削下,疼得“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沈归雪实在不敢看,那刀刚一挨着皮肉,便满脸扭曲地转过头去。 吧嗒一声,刀归入鞘。“行了,别躲了。”老板娘冷冷道,“沈德佩好歹是个人物,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废物点心。又不是第一次杀人,怕血怕成这样。” “第二次……”沈归雪弱弱说。 这三个字让对话迅速陷入冷场。老板娘盯着她,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接着实在忍不住,竟哈哈哈笑起来。她一笑,牵动伤口流血更多,沈归雪看不下去,胡乱翻出一条帕子,帮她包扎起来。 “前辈可是江州陆氏?”不知老板娘真实身份,沈归雪胡乱猜测,试探着问道。“还是……” 只见老板娘双目微闭,一声不吭,沈归雪又怕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于是又惴惴不安地住口。半晌,老板娘轻轻叹口气,言语软了下来:“你这娃子,什么都不知道就瞎问——难道你在江湖上混,也这么莽莽撞撞地靠运气?” “嗯?”沈归雪一愣,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算了,你叫我曹三娘便是。”老板娘说。 曹三娘 沈归雪心里咯噔一声,心道瞧这功夫定不是什么平常人。当下赔笑道:“我先带前辈找个医馆,寻些金创药可好?” 曹三娘开口便带着一股虚弱之相:“我怕是走不了啦,这老毒物这些年又不知研制出什么新花样,感觉现在快要毒发啦。” 沈归雪顿时方寸大乱:“什么?你别吓我……前辈你想想还能有什么办法……方才你不是已经及时削去染毒血肉了吗?你要什么药,我现在就去找。” 曹三娘缓缓摇头,皱眉道:“我就是不知道中了什么毒,此刻只觉得如万蚁噬身,也无法运气封毒,唉,恐怕是迟啦。” 沈归雪突然眼睛一亮,惊喜道:“碧潭雪芽!我还有两株碧潭雪芽,这是上等的解毒药材,纵使不能对症解毒,至少能争取点时间,让前辈寻找解毒之法。你且等等,我去去就回。” 她从曹三娘肋下伸手过去,半拖半抱地把她拉到暗巷边破烂的柴房里,藏在一堆柴禾、破铜烂铁的后面,又从外面搜寻了两块像是饭店大锅灶的笼布,又油又破,松松地搭在柴禾上面。 跨出门后,沈归雪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有斑斑血迹。也顾不上那么多,伸手在那烂泥墙上蹭了几下,抹在衣服上,弄得前襟后背都一团灰黑,才向住处奔去。 她到底对叶城不甚熟悉,竟不知有这般多陋街暗巷,绕了小半个时辰才绕到大路上。 回到住处,沈归雪直奔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找出剩下的两株碧潭雪芽揣在怀里,犹豫一下,又翻出两张银票,一些碎银子,胡乱塞在身上,折身便向门外跑。方下楼,只见白承桐与梅若霜两人各自搬了一摞文书,一边说着话,一边迎面走来。 见是她,白承桐皱眉道:“站住。你要去哪儿?庄主这几日就要来了,你切莫闯祸,小心挨罚。” 沈归雪压根没听在耳朵里,胡乱嗯了两声便要走。梅若霜到底心细,一把拉住她问道:“频频,你可是惹上了麻烦?怎么这般狼狈?” 沈归雪此时哪有心情解释来龙去脉,更没法交待自己又杀了两个人。只好按捺住心中焦急,含糊道:“我在周将军那儿,豹骑今日有演练,演武场乱哄哄的。” 梅若霜狐疑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人家叶城守军练兵,你一个外人去干什么?那是军事重地,你好歹避讳些。” 沈归雪勉强笑道:“叶统领带我去的,人家练兵我怎么可能上场,瞧个新鲜罢了。 分卷阅读38 ” 白承桐目光扫过沈归雪满是泥灰的衣裳,略略停留了一会儿,开口道:“去吧,别乱来,别跟叶王府的人走得太近,早些回来。” 沈归雪如蒙大赦,却不敢跑,默默加快脚步走了。看她走远,梅若霜眉头一蹙,若有所思地对白承桐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自从来了叶城,频频有些不一样了?” 白承桐把目光收回到梅若霜脸上,“豹骑练兵,影卫大统领领她去观看,这种话你也信?” 梅若霜道:“不信你还不拦住她。” 白承桐复向前走去,“我拦她有何用,她又不听我的。” 沈归雪循着记忆回到暗巷之中,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曹三娘——一拐进那条寂静小巷子里,只听得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此刻正午阳光甚好,白剌剌得直晃眼,更显得这巷子寂静如死。她一把掀开虚虚堆在曹三娘头上的遮盖物,只见她蜷缩成一团,双臂环膝,不住颤抖,牙齿格格作响,脸上蒙上一层死灰色,眼睛都快翻得只剩眼白。 “前辈,我回来了。”沈归雪摇了摇她手臂,曹三娘完全没反应。她犹豫了一下,将一整棵碧潭雪芽放入自己口中嚼碎,然后吐出来,掰开曹三娘的嘴,逼她吞下。一手扶她坐好,掌心抵住她后背,缓缓输入内力,助她化解。 她内力也是修习母亲传下来的那一套,实在稀松平常,后来莫轻寒实在看不下眼,另教了她一套心法。两刻之后,曹三娘的呼吸慢慢平稳了下来,沈归雪悬着的心才掉回肚里——她一直担心自己内力不足续不上,然小周天一圈循环下来,只觉绵绵之力在脉络中缓缓地流动着,虽谈不上多深厚,但好在细水长流,绵延不绝,倒也够用。 “好了姑娘。”曹三娘哑哑地开了口,态度也大为好转。沈归雪仔细地查看一番,问道:“前辈,要我送你去医馆或者药铺吗?” 曹三娘摇摇头道:“医馆定是没这药的,若能找到金叶重楼,或许还有得救。” 沈归雪有些犹豫,一听这名字就不像常见的药,暗暗在心里叹口气,抱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的心态问:“金叶重楼是什么?您铺子里有吗?我回去给你寻来。” 曹三娘脸上换上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没啦,被你一掀桌子全泼了。” 沈归雪一口气没换上来,差点把自己憋死,还连带着不可置信与莫名其妙。“不是,你说什么玩意儿?你到底是谁,干嘛给我豆浆里掺别的东西?” 路遇绝世高人赠药传功,这难道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桥段吗?真在现实中遇到,就算赠的是奇药,偷偷下在别人豆浆里也够膈应的吧! 曹三娘瞥了她一眼:“难道给贼人?” 如此理直气壮,噎得沈归雪翻了个白眼,决定不跟她抬杠:“那前辈你说,哪里有金叶重楼?你还能走吗?如不嫌弃,我可以代劳去买。” 接下来她只想抽自己两耳光。她话刚一出口,曹三娘眼睛亮了亮,一把抓住她的手:“万仞山,我要去万仞山。” 沈归雪:…… 这曹三娘听话抓不住重点,重点明明是哪里有卖,可以直接买到的那个意思好吗? 曹三娘身体虚弱,骑不了马,沈归雪也不敢回去借镖局的车,只得扶了她走出暗巷,就近找了家车马行租下一辆轻便马车,赶着出了城。 一开始,她还想请个车夫赶车,但车夫一听要去万仞山,都纷纷摆手。人没请到,反而招来了掌柜探头探脑的试探:“姑娘,这采药季都快过去了,你这时候去万仞山做什么?” 她也不敢说有人中了奇毒急需奇药,生怕牵连出命案来,无奈只好亲自上手赶车。很快她就理解为什么没人愿意接这单生意:出了叶城不到十里地,就是饮马河。摆渡的只有五六只小船,按点发船,虽然过了采药季,仍有零零星星的药农还往万仞山去,那小船多载一个人都费劲。 沈归雪不愿放弃:“就没有什么能过河的桥吗?” 艄公是个精壮汉子,瞥她一眼哂道:“有桥。从这儿往下三十里,有座浮桥。姑娘这马若是龙王爷三太子变的,大概也能过。” 沈归雪眉头一皱,十分不爽这艄公的语气。没等她说话,曹三娘扯了扯她袖子,制止了她。“船家,我们坐船过去,两个船位。” 沈归雪担心地看她一眼:“前辈,你确定自己可以吗?” 曹三娘的脸色有点发白,但还撑得住,她轻轻点了点头,扶着沈归雪的胳膊上了船。 那船不大,十来个人坐下便挨挨挤挤。脚下全是药农们的筐——夹在其他药农中间,沈归雪和曹三娘格外扎眼。她俩没带筐,也没工具,甚至没像其他人那样穿着厚厚的棉衣。上船之后,打量她们的眼神就一直没停过。 有个年轻小伙子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沈归雪,采药危险又辛苦,本就少有姑娘干这行,沈归雪虽然身上脏兮兮的,但通身的派头在那儿,到底和周围人格格不入。船至河中央,那小伙子主动来搭讪:“姑娘也是进山采药的?” 沈归雪微 分卷阅读39 笑不言,装牙疼。她对药草一类一窍不通,除了知道冬天有柿饼夏天有西瓜,连什么时节长什么草都不知道。说多错多,不如不说。 曹三娘替她解了围:“这时节哪有什么好药,我们女人家体弱力小,也进不了深处,去挖些七叶一枝花之类的,换点钱对付日子罢了。” 一船男人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看“孤儿寡母”的怜悯。那小伙子咂么咂么嘴道:“这倒是,七叶一枝花正是花期——不过也够深的了。大婶子跟姑娘穿这么单薄,怕是扛不住山里风雪。” 曹三娘笑道:“我们也采不了许多,拣那向阳处好采的挖些便是了。” 小伙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七叶一枝花不值钱,花这力气也挣不了多少。我们会去碧潭那边,你们采完七叶一枝花出来后,不妨在河边等等,倘若我们顺利,出来我给你们带点杜桑子和碧潭雪芽,比七叶一枝花卖得好。” 他说得真诚,沈归雪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但他话没说完,身边几个药农便“噫——”地哄笑起来。一个四十来岁的药农一掌挥到他头上,笑骂道:“陈大眼,你小子自己还是第一次进山,自己屁股拿瓦盖,还说大话照顾人家。” 叫陈大眼的小伙子讪讪的,不好意思再说话。渡了河,两拨人分头行动,直到走出几十步,陈大眼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沈归雪。 沈归雪的心思全在曹三娘身上,有话憋了一路,好容易逮着空问:“前辈,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我这么贵重的药?” 曹三娘冷哼一声,“你喝了我的酒,救了我儿子,不知道我是谁?” 沈归雪“哈”了一声,一下子高兴起来,颇有些他乡逢故知之感:“君莫笑?前辈你是曹大哥的……娘吗?” 曹三娘正色强调道:“我儿武艺精湛,解决个把杀手不成问题,本不需你搭救。” 停顿一下又道,“不过你这丫头,功夫不行,心气挺正,危难之中还能惦记着救别人。是个好孩子。” 一寸青 被她这么一夸,沈归雪自豪又有点不好意思,嘴上马屁不断:“那是,我一瞧就知道曹大哥身手好,我出手纯属偶然,这不是正好被推到那儿了么,见了血可是恶心了半宿。” 此时天色已暗,两人只得在野外凑合一宿。她出城时顺手买了几个馒头,捡来柴禾架起火堆翻烤着。虽是娇生惯养,但她并不娇气,有条件必须是好吃好喝摆谱,实在没条件也能将就。 “前辈,你是哪个门派的呀?”沈归雪咬着馒头,含混不清地问道,“我瞧你见多识广,还这么熟悉药性,就是比起药师谷的秦谷主也不差,你也是药师谷出来的吗?” 火焰照耀之下,曹三娘的眼神雪亮。其实除了粗衫荆钗,头发微有花白,她是个很有风韵的中年妇人。她微微笑道:“你还认识秦谷主?” 沈归雪道:“那是自然,药师谷每年售出的名贵药材,都是通过我们德威镖局转到各大医馆药铺的。”她认真地在火上翻转着馒头,“凡是跟我们德威镖局有业务往来的门派,当家的我差不多都见过吧。十三岁以后,给各大门派送个什么年礼啊,下个帖啊,就都是我做了——对了,一寸青是什么?” 曹三娘没回答她的问题,懒洋洋地烤着火道:“沈德佩功夫排得上名的,怎你的功夫如此一般?我瞧你这沈门的摘星手、推云掌、开山拳是一个都没学会,剑也学得也不好,也就轻功靠点谱。” 这戳中了沈归雪的痛处。沉默一会儿她答道:“我学武迟,底子打得不好。” 曹三娘道:“净找借口。学武不过是学招式套路,迟也就罢了,这武林世家的孩子哪个不是从小就修习内力,怎的你内力也如此稀松平常?昔日方芸的蝴蝶穿花剑法也算是名盛一时,你说这话也不怕你娘托梦教训你。” 沈归雪心道我娘要是托梦找我倒好了,正好问问她。这问题她也百思不得其解,莫轻寒传她心法之后,她没有一日不练,但总觉迟滞不通,于是低眉顺眼答道:“是了,后来习武之后我也练过心法,修过内力,但可能不得其法,总觉得进步甚微。” 曹三娘道:“你且伸手过来,我给你探探。” 沈归雪温顺地伸给曹三娘一只手,双眼微闭,默念心法运气,调动内力在体内流转。 曹三娘咦了一声:“心法是好心法,不知是哪一派的。只可惜让你修习是浪费了。你这底子也忒弱了,我问你,你可是生过什么大病或受过什么重伤?或是你娘生过什么病,受过什么重伤?” 沈归雪有些茫然,“没有呀,我自小很少生病,没受过重伤。我娘去得早,我也不知她生什么病。” 曹三娘道:“我虽不知你母亲究竟什么病,但看你经脉羸弱,似是胎里带的,恐怕是你母亲怀你时便不足。这就没法子了,先天条件所限,就好比溪流蜿蜒,水量再大也比不上江河奔腾。” 此话听在沈归雪耳朵里,好似兜头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她不甘心地问:“前辈意思是,我此生就算再努力修习, 分卷阅读40 也无法在武学上有大长进了?” 她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委屈,曹三娘听在耳朵里,隐约觉得她有些可怜,便出言安慰道:“那倒也未必,际遇的事说不准。”停顿一下,还是忍不住憋了半天的话,“就比如,有人好心好意准备了上好的金叶重楼,只要一百两,还被某个不识货的买家整个泼了出去。” 听闻这话,沈归雪比丢了一百两黄金还心痛。 曹三娘哪知她心疼那碗泼了的神药,继续好奇发问:“所以你爹看你不是个学武的材地,就给你配了个功夫好的女婿?他倒是想得长远。” 沈归雪心里暗暗不爽,这人说话也忒不中听了。但还是嘟囔回道:“他说男主外女主内。我把家里的事管好就行了,这样桐哥才能安心打理镖局业务。他常说我娘是贤内助,希望我以后也像我娘一样,但我总觉得我娘过得也没甚意思。” 曹三娘认真地听着沈归雪叨叨,神情不由自主放温柔了些,末了开口劝慰:“这为人父母,没有不想自己儿女轻轻松松便能平安富贵的。沈庄主身为人父,自然也免不了这想法。” 她一改白日里的粗声大气,言语柔和仿佛是对自己女儿说话,“只是清闲有清闲的不如意,漂泊有漂泊的辛苦。你父亲尝尽了刀头舔血的辛苦,便觉得将你养在深闺里,弄个如意女婿就是上等的福气。沈姑娘,可怜天下父母心,但话说回来,父母只能看得见自己的苦,以为让儿女走另一条道便是不苦,可这道是好是坏,还是要你自己走,自己拿主意。” 沈归雪自从娘亲去世后,哪听过这些来自年长女性苦口婆心的话,此时不禁内心翻涌,眼睛都酸了起来,赶紧换话题道:“前辈,我要是服了那金叶重楼,是不就能功力大增呀?” 曹三娘不屑道:“你底子就那样,大增又能增到哪儿去,能进益个一成不错了。金叶重楼乃是难得的奇药,滋补阳气,对你这底子也就是个垫补。”言罢,她突然一把捉过沈归雪左臂,双指并拢在她手心重重一戳,沈归雪大惊,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觉一股真气顺着掌心逆流而上,登时手臂又酸又麻。 曹三娘道:“今日中的这毒怪有意思,我在你身上渡了一些过去,你看看能不能逼出来。” 沈归雪听到这话,几乎要跳起来骂娘。这曹三娘说话办事一阵一阵的,刚觉得她有些和蔼,就整出这么些幺蛾子。她自然知道曹三娘是要教她修习之法,可这教法也忒不讲理,听上去颇有些“要么学,要么死”的意思。 她当下坐定运气,聚起全身之力注在左臂上,阻止那股带毒的真气蔓延。一时间,只觉两股力量在体内相互推拉,几乎涨破经脉。 曹三娘嫌弃地摇头道:“慌什么,如常吐纳便是,堵而抑之,不如疏而导之。将这股气导至你的气门。” 沈归雪依她所言,调整呼吸,由着自己的气息流转,只觉一股不同于己的内力,带来细微的针刺感,顺着气息一路奔流,她小心地引导着这股内力流动,既不敢蛮力逼压,也不敢任其在自己体内乱窜,蓦地心头一紧,针刺之感从心脉处流过,微微一痛,便顺着吐纳之气游了过去,不到三炷香时间,一呼一吸间,针刺之感瞬间消散。 沈归雪惊喜道:“前辈!我晓得了!”凝神再运气,只觉内力流转比以往更为流畅,但终究是基础薄弱,运转个两周便觉得四肢酸软。曹三娘脸上浮起微微笑意,嘴上却道:“你这娃儿,悟性可真不咋地。之前教你的定是个高人,但那套对你来说太高深了,你试着按我教你的练一段时间。” 沈归雪心中有无数问题,之前碍着曹三娘老是拉着脸,不敢多话,此时乍着胆子问道:“前辈,今天那些人可是找你寻仇么?我瞧前辈身手不寻常,不是一般人不敢来找你麻烦的,是不是?” 曹三娘叹气:“我先前就说过,你这娃子功夫不行,话倒不少,看来你爹是真没教过你走江湖的规矩。你可知道黑风堂?” 沈归雪一怔,脱口道:“我知道,我还跟其中那个玄魅交过手。” 曹三娘眉头一挑:“就你?跟玄魅交手?” 沈归雪底气不足地嗯了一声,解释道:“还有叶王府的叶统领呢。当然也不是玄魅本人了,他修习了一种什么分形化影的邪术,整出一堆木头傀儡来追杀我们。” 曹三娘唔了一声。“分形化影不是什么稀奇招数。那老家伙最厉害的是用毒,千变万化,令人防不胜防。虽然医毒本是一家,但我看秦谷主比不了他。他若说自己用毒排第二,怕是没人敢排第一了。”话到最后,竟隐隐有赞赏之意。 沈归雪深知,高手之间虽立场有不同见面是生死,但棋逢对手,难免惺惺相惜。然她忍不住嘀咕,这曹三娘对死敌的态度也忒热情了。嘴上却乖巧接道:“原来前辈惹了他。不过前辈武功高深,想来疗好了伤,对付他不成问题。” 曹三娘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他曾是我相公,我曾是他婆娘。” 沈归雪顿时寒毛陡立,一句话都接不下去。她没爆过粗口,但现在满心满脸都写满了三个字:“我他娘……”脑 分卷阅读41 子瞬间千回百转,不知这曹三娘是敌是友,手不禁攥紧了长剑。 曹三娘看在眼里,也不理她,兀自往下说:“西凉女人没什么地位,那老东西糟蹋了不少姑娘,也就是我这个药师,他高看一眼,才稍稍舒坦点。一寸青三年一开花,他一共就培育了两株,我都偷了回来,也算是解气了。” 沈归雪这才又松弛下来,心道这曹三娘说话大喘气,一惊一乍的,迟早吓死。“原来是因神药而起。前辈是想自己培植一寸青么?” 曹三娘瞪了她一眼,颇为嫌弃她不上道,耐着性子解释:“这叶城夏短冬长,穷山恶水的,到哪去栽培。一株给了城主,另一株给了秦谷主。” 沈归雪大喜道:“我就知道前辈绝对不是一般人,懂这么多珍贵药材药性,只有药师谷的人了,你是药师谷的——” 火光照耀着沈归雪雀跃的脸,曹三娘看她高兴,脸上也浮起笑容来,仿佛是看自己疼爱的小女儿:“我是秦竹的师姐。” 寻人 城外,沈归雪跟曹三娘烤着馒头谈天说地,城里,德威镖局乱了套。过了申时,叶城城门就闭了,白、梅二人一直等到掌灯时分也没见沈归雪回来,差人去找,才知叶昭今日一直在城里,压根没去军营。 曹三娘的铺子不临正街,快正午时,有去铺子里打汤的孩童推开半掩的门,见到一片狼藉中陈着四具尸体,一声惊叫,引来百姓围观,紧接着官兵便将铺子围了起来。 千羽楼眼皮子底下出人命,鹤夫人脸色十分不好。轻声问道:“鹭夫人呢?” 侍女嗫嚅着回答:“没见到鹭夫人踪迹,想是暂且避开了。之前咱们时常派人上门照看鹭夫人,都被她给骂了回来。鹭夫人天天盯着咱们,每天都能看见人,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呀。” 叶昭第一时间去了铺子里,只见满地短箭,三人死于□□,一人则被当胸一掌震碎心脉,看着像鹭夫人掌法,便知鹭夫人是占了上风的,当下心里稍安。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这蜀中唐门怎会来此地,还被牵扯进鹭夫人的恩怨中?” 他循着血迹从后门穿出去。血迹时断时续,在一间柴房门前停止,便进门去找,却只见有人来过的痕迹,不见人影,想来是鹭夫人在此歇过脚。正待再找,只闻嘈杂脚步声响起,有影卫来报,城主急着找大统领。 虽然互市平稳地进行着,但叶城的匮乏远不是几天互市就能解决。眼下暮春将至,夏粮收获还早,即便边军有屯田的传统,但两城三镇十八村,军需缺口还很大,为此叶钧卿早早发出急报请朝廷支援。 到底是边关重镇,朝廷爽快地批了。为防万一,叶钧卿决定让叶昭带人去接应粮草。 叶昭犹豫了,跟穆雁南交换了一个眼神,斟酌着开了口:“属下以为,是不是派周将军去接应比较合适?眼下刺杀危急却尚未解除,城主身边所剩影卫已不多,这时候从您身边抽调人手,太不安全了。” 叶钧卿却毫不在意。“这个无妨。上次刺杀死了一个危九,他们定不会再轻易动手。听闻沈庄主近几日便会来叶城,届时我在府上设宴,将德威镖局众人和莫轻寒都请过来。有这么多高手在场,就是罗勒亲自来了也不怕。此时粮草比什么都重要,你务必保证万无一失。” 叶昭没吭声,心想就算这些都是高手,毕竟都是外人,再说了,莫轻寒是南宫盟主的人情邀请来应付顶级杀手的,那心高气傲的,哪能当做贴身保镖的用? 叶钧卿哪知叶昭这些想法,铺开地图道:“你且去永乐镇接应,但这一次不走平宁关,经长宁关过来。” 近年来,运送至叶城的军需物资屡次出现意外,有粮草被烧的,有马匹被下毒的,每一次都引来天颜震怒,斥责的旨意语气一道比一道严厉。但又有什么用呢,从朝野到江湖,各方势力查了多次,什么都没查出来,后来大内高手,御林军统领宋炎亲自押送过一次辎重,结果连本人都折了进去。 叶昭踌躇,“可长宁关是夏将军把守,您是不是先知会夏将军一声?” 昔日甘将军领兵,驻军就在长宁关。此距叶城不过百余里,山路险峻,但精锐骑兵一日便可到达。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数次解叶城之困。后来先帝执政末期,慢慢将边关兵权一一收回,再从帝都派遣武将去领兵。至新帝登基,叶氏受排挤,附近驻军的各将领,自然也不会像甘将军当年那般慷慨驰援。 叶钧卿道:“夏将军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路过长宁关,此批粮草给他留下两成。” 叶昭心里万千句话堵在胸口骂不出来。粮草转运,走得是官府的专用路线,经手部门谁都要薅一把毛,除去层层克扣和损耗,长宁驻军再拿走两成,恐怕真正运到叶城的也没多少。 虽然朝廷有命,各地拨付的粮草军费必须专地专用,紧急调配事后都要上折子报备,但天高皇帝远,边军之间互相帮衬,或者互薅羊毛的事情并不少见。叶钧卿苦心筹谋,四处调动关系要来的粮草,反而还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一直没开口的穆雁 分卷阅读42 南说了话:“其他驻军与城主并不是一条心,此非长远之计,还是要想办法,及早得到边城四部的支持。” 叶钧卿微微叹气,截住了穆雁南的话:“只要互市继续推行,边城四部自会倒向我们这边。甘公令或可调动四部军队,但最终能收服四部的,还是要靠人心。” 三人陷入冷场,眼见得讨论下去再无必要,穆雁南与叶昭便先后告辞出来。瞧着穆雁南面有愠色,叶昭喊了声“穆先生”便追了上去。 “先生也知道,甘公令上维系着甘姑娘的性命,城主为了二公子,必定不会逼甘姑娘,你又何必生气。”叶昭劝道。 “哼,妇人之仁。”穆雁南一甩袖,冷冷说道。“互市之利在于细水长流,大统领可知,西凉为了赢得各部的支持,花了多少钱,送了多少兵械马匹?叶城如今这情况,还等得起细水长流么?” 眼见穆雁南在气头上,叶昭不欲与他争辩。方出王府大门,只见沈三爷带着几个镖局的人急匆匆赶过来,一见到叶昭,礼都顾不得行,劈头盖脸就问道:“大统领可有见着我家大小姐?” 叶昭一愣,这沈三爷一向不待见自己,可面子上的礼数从来不含糊。如今这么急匆匆地找来,必是有事发生。 他回道:“她没和我一道。”他本想说“不曾见过”,但想起上午在千羽楼那尴尬的一幕,又不好解释,只得含混说,“我今日有事,不曾陪她,她不在莫公子处么?” 沈三爷一摊手道:“莫公子也没见她。白镖头和梅当家说,今日大小姐晌午时回去一趟,说是跟你去看周将军演武,一直到现在也没回去。” 叶昭身上骤然一冷。沈归雪这王八蛋,扣锅扣得一点都不走心。他顿时想到,这货绝对跟鹭夫人铺子里那四具尸体脱离不了干系。 他艰难地对上沈三爷那双狐疑的眼睛,解释道:“今天没有演武,就算有,怎么会让她一个外人看,除非我脑袋不想要了。穆先生——”他求助似地转向穆雁南,穆雁南马上领会地道:“你去吧,我派人帮着找找。” 叶昭不敢拖延,跟着沈三爷去见白承桐,只见德威镖局住处灯火通明,不停有人来向白、梅二人汇报,想来是去了不同地方遍寻她不得。白承桐眉头越皱越紧,在屋里来回踱步,见叶昭进来,忍不住向他埋怨道:“她就是跟大统领走得太近了,才有这么大胆子,敢拿大统领做挡箭牌。” 叶昭眼皮一跳,怒火不知不觉烧起来,心道这货找了这么蹩脚个借口,你们德威镖局两大管事的都没察觉,摆明了就是没当回事。如今人没了,反而怪怨起别人来。 心里这般想,但忍住没说。莫轻寒跟他前后脚进来,不紧不慢安慰道:“频频一向有主意,她想做什么事,谁也拦不住。白镖头还是想想,她今日有什么反常之处?” 叶昭也说:“是了,今日有我们的人在西集灭了四个西凉杀手,我想大小姐可能当时出手相助。杀手毙命,想来至少是安全的。”他赶忙加上了后半句。“只是我见有唐门的暗器,不知唐门是否参与其中。” 梅若霜道:“不是唐门的朋友。那千针弩是去年茂川——就是杜四叔的独子杜瑾——送给她的礼物,虽不及暴雨梨花针那般厉害,用来防身也是够的。频频有一套,但也是一锤子买卖,用完就完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她,免得她再遇上其他强敌。” 白承桐点头称是,“她回来时我便觉得她身上有血腥气,没想到竟掺和到别人的仇杀之中。眼下庄主马上就来了,必得赶紧找到她。” 叶昭瞟了他一眼,按捺住挥拳的冲动——这白承桐,不担心人丢了出意外,只担心不好跟沈庄主交待。一早就发现她身上有血腥气,却没阻止这个愣头青。当即冷冷道:“我去问问白天戍卫城门的兄弟有没有见她。” 他扭头便走,转身带起的风带动披风在身后飘扬。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停下来道:“你若不在意她,又何必……” 何必什么他说不出来,何必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似乎太过不雅,何必在意她在哪里?这似乎也不太像话。他顿了一顿,终究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何必耽误她。”他在心里默默说。 却说穆雁南目送叶昭随沈三爷离开,径自回家,叫人去千羽楼跟鹤夫人说一声,探探沈归雪行踪。打发走人,他摆好棋盘,没人对弈,他便交替着黑白子,自己下起棋来。 “左右互搏,无论哪方输,赢的都是先生啊。”一个声音从窗外响起。 “不过消磨时间罢了,哪有什么输赢。”穆雁南淡淡道,“回去问问文先生,今年的碧潭雪芽可都准备好了?” 永乐镇外 如若不是任务在身,恐怕叶昭早就自己去寻人了。但第二日一早,他带领十余名从影卫和军中调来的高手,赶去了永乐镇。 从叶城去永乐镇,若是轻装上阵,不过三四日脚程。但叶昭心下惦记着突然失联的沈归雪,一气地催促着赶路,饶是手下训练有素,也熬不住他这般催命式地赶法。 “ 分卷阅读43 老大,就算咱提前过去,但人家钦差没到,咱也是在那儿干等。”阿义是影卫里最年轻的成员,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小心翼翼地站在叶昭跟前,斟酌着词句劝道,“咱是不是也压一压脚程?” 叶昭嘴里嚼着一根草根,眼皮都懒得抬。这十来个人中,只有三个影卫,剩下的都是从军中调过来的,一个个兵油子精巴得要死。眼瞅着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叶大统领自打上路就绷着脸,谁都不愿触这个霉头,你推我我推他,最后撺掇出影卫中这个最小的、又是他亲自教授武功的毛头小子来提意见。 叶昭把草根一吐,起身拍了拍阿义肩膀道:“叫大家伙儿原地歇息,我先去前面探探路,后天正午,我们在永乐镇十里亭处汇合。” 说是出了永乐镇就到叶氏藩地实际控制范围,实际上从永乐镇到平宁关几乎是个三不管地带。一来,叶钧卿并不好直接把手伸到永乐镇城门外,而永乐镇的主官也乐得跟叶氏划清界限;二来这一带村落稀少,壮劳力多去当商贩走卒,几片零零星星的薄田甚至谈不上赋税可收,叶钧卿正是捉襟见肘之时,哪有人手精力来管这片地方,一来二去,这地方便越发衰败下去。 朝廷拨往叶城的钱粮军需,几次出事都是在这儿。更令叶钧卿头痛的是,无论事先布置多精密,增派多少人手,对方似乎总能得知他的部署。几次安排诱捕行动俱以失败告终。 是以叶钧卿才决定,拼着将两成粮草拱手送人,也要取道长宁关,务必要将粮草安全运送回来。运粮草不比轻骑,加上绕路,少说也得六七天。 “不知这惹祸精现在在哪里,回去没有。”叶昭人在马上,一路飞驰,没来由地,突然想起和沈归雪同去平宁关那夜,月色也是如现在一般好。 只是今夜月亮只照他一人一马踏破夜霜。两天一夜未下马,他绷成一张弓的身体已有些僵硬,思绪却是清楚的。十里亭就在眼前,叶昭一勒马,转身上了亭边土坡,只见永乐镇的城郭在夜色中隐隐绰绰,四下荒野一览无余,只一条河从城外蜿蜒绕过,那是饮马河的支流,眼下河冰已开,哗啦啦的水声清脆,衬得静谧夜色温柔而活泼。 绕一圈,没发现什么其他可以藏身的地方,他来到亭里坐下休息。一闭眼就觉眼睛干涩,他干脆头枕着胳膊,舒服地伸直脚假寐。 月色这样亮,这般夜是睡不着的,好在他只需安静地休息就能恢复体力。叶昭从来不担心偷袭、冷箭,黑暗中,没人比他眼睛更雪亮,精神更机警,这是自幼时便从残酷中习得的本能,这种本能助他在一次次杀戮中活下来,但头一次,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始有了疲倦之意。 这种倦意仿佛春天细小的草,松动着他那如冻土般坚硬的精神,这倦意又令他暗自警惕,他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倦了便会软弱,那就离死不远了。可是这种倦意实在舒服,就像小草毛茸茸地挠着他的脸颊,又暖又痒,就像那个惹祸精一样。 那惹祸精喜欢帝都、洛阳与江南,因了出远门的次数不多,但凡出去一次就记忆深刻,颠来倒去地说。叶昭细细回忆,这些地方自己去过不止一回,但却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看上一眼。很多平常人压根留意不到的边边角角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怪有意思的。 对,那个惹祸精。他现在非常确定,沈归雪对白承桐没什么特别深厚的感情,至于白承桐对她,叶昭只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不以为然。再没有比这一对更别扭的情侣了,他深切怀疑沈德佩这个眼力不行,不知白承桐与沈归雪二人在沈德佩面前怎么演,才能演出那份郎情妾意。 “难道她喜欢莫轻寒?”想到这里,心不由得沉了沉——是了,莫轻寒也待她与常人不同,他叫她“频频”。但他又说,沈归雪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定情信物。 日头就在他胡思乱想半梦半醒中爬上树梢。未及正午,阿义及剩下随从也赶到了永乐镇外十里亭。远远瞅见车队从城门方向走来,见头不见尾,扬起半路烟尘,叶昭带人策马从坡上奔下,至队前猛地一勒马,朗声道:“叶城护卫统领叶昭,奉城主之命,特来接应钦差大人。” 只见车队一分为二,一辆轻便马车驶上前来,帘子一掀,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不慌不忙地下车道:“兵部侍郎刘坤奉旨押送军需。叶统领,有劳了。” 这人看着干巴巴的,但一说话脸上就带笑,身子还微微地前躬,整个人透着一种滑不溜丢的圆润。叶昭跟着城主,领旨挨骂不知挨了多少回,从没见过这样的钦差,一时有点不适应。见着钦差下车,叶昭赶紧翻身下马去扶,身子躬得比这钦差都低,“刘大人言重了。卑职职责所在,哪敢耽误。” 刘坤拍拍手,愉快地一指车队:“二十车粮草,叶统领点点?” 叶昭绕着车队走了一圈,随意拍了拍捆得结结实实的车子,心里暗骂这帮抽髓吸血的家伙们,二十车粮草松松垮垮,若是实打实地装,怕是连十五车都不到。嘴上还得陪着笑,“刘大人辛苦,还得劳烦刘大人再多走几天,随卑职去叶城看一看,歇一歇再回去复命,我们边城比不得帝都繁华,但城 分卷阅读44 主一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您来呢。” 两人一番虚情假意地客套,叶昭鞠躬几乎要一躬到地,好容易把这刘坤哄上车,开拔便向北行。没走几步,刘坤一掀帘子,“叶统领,怎么不走大路从平宁关过呀?” 叶昭赔笑道:“哦,平宁关这几日闹春荒,城里流民多,见着官差肯定又要围,为了安全起见,城主让我带刘大人从长宁关回。” 刘坤狐疑地打断:“闹春荒?这才几月就闹春荒?本官从永乐镇来时,可没听李大人说这里闹春荒。倒是有些时疫,莫不是传到了平宁关?” 叶昭一勒马,“时疫?” 刘坤道:“是呀,李大人说有个十来天了。连本官带来的人也倒了一半多,又吐又泻的,要不是本官身体强健,这会儿估计也得在驿馆躺着。幸亏李大人叫人调了一批永乐镇的守军护送,要不然,叶统领你这批粮草且得等等喽。” 他话音没落,只听叶昭暴喝一声:“都别动!”,人便从马上飞了出去。一只黑色长箭呼啸着直向钦差马车射去,叶昭长刀一甩,叮叮两声将那长箭打到一边,用力之大,飞出去的刀径直削掉了半片车顶棚。 猝不及防地,护送粮草的队伍混乱起来,一半人抽刀砍向另一半人,霎时间刀光血影,人仰马翻。叶昭一边喊道“保护刘大人”,一边陷入战中,可这混战两边乃是相同服装,相同武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哪些是刘坤从帝都带出来的,哪些是永乐镇临时调来的。一时间,他亦不敢出重手,手起刀落,全尽着不是要害处下手。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这个“李大人”李永利本是京官,派到永乐镇当主官不过是近两年的事,他曾听叶钧卿嘀咕过一句,说李永利乃是太子门下人,京官外放,无非是攒资历镀金,如若这些蛰伏在粮草运队里的人是李永利的人,那么很显然,敌国势力已经渗透到朝堂之中;如若这些人不是李永利的人,那么李永利的脑袋就算别在了裤腰带上——说不准什么时候、什么人就会要了他的命,然后从叶城的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 叶昭带来的十来个人冲进队中,试图将扭打成一团的人分开——这着实不好办,又要防着敌人痛下杀手,又要手脚不能太重,免得伤了自己人,束手束脚,好几个人都挂了轻彩。少年阿义毕竟年少沉不住气,哪耐得住这般收着打,他身手奇快,干脆弃了兵器,手刀上身,不分敌我,一手一个直接砍晕。 有混在其中的敌军机灵,见叶昭难缠,疾步向刘坤的马车撞去,伸手从怀中掏出个什么,另一只手一晃,火折子便亮了起来。 “他要炸车!”叶昭厉声喊道,长刀已追至那人身后。只听有人喊道“住手”,嗖嗖两声,一颗圆滚滚的核桃打在他刀上,震得他几乎刀脱了手去;而企图炸车那人已捂着眼倒在地下。 沈庄主 他们这些人打得热闹,没留意有两人打马从这乱纷纷的打斗中心穿过。为首那中年男人催着马靠近过来喊了一声:“阁下可是遇着贼人?” 叶昭下意识地攥紧了刀,抬头,跟在那男人身后的人出声道:“啊——叶少侠?怎么又是你?”恰是德威镖局永乐分庄的当家雷德泰。 一句“怎么又是你”,非常恰当地点出了叶昭的招麻烦体质。叶昭带的人毕竟精锐,此时已控制住了局面。刘坤哆哆嗦嗦地从车上下来,辨认着哪些是自己随从,哪些是在永乐新调配的人手——其实根本不用辨认,混迹在队伍中的杀手一旦被夺了刃或被制服,立马咬破嘴中毒囊自尽。虽然叶昭控制了局面,但竟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叶昭无奈地笑笑,收刀行礼道:“雷当家,许久不见——可让您说着了,晚辈又惹了麻烦。”他想,就算沈归雪不说,白承桐也是一定会将“拐走”沈归雪的人的身份告诉雷德泰的,这情形也犯不上再隐瞒,索性直说:“叶城护卫统领叶昭,在此接应钦差,不想遇了贼人。多谢二位出手相救。” “叶昭?”为首那男人中等身材,但精气神中自有一股威慑之力。他目光灼灼,转脸跟雷德泰嗬嗬笑道:“老三,你说巧不巧,没到叶城。在这儿先遇上了。”言罢对着叶昭一抱拳,“早听说叶统领少年英才,果然不凡。在下乃德威镖局沈德佩。” 叶昭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沈德佩,愣了一愣,慌忙还礼道:“原来是沈庄主,晚辈眼拙了。” 刘坤一一辨认着手下的人,忍不住气急败坏。连押送人员带守卫人员三四十,有一多半不是他的人。除了自尽的,剩下从帝都跟过来的随从死的死伤的伤,着实狼狈。剩这么点儿人,想把物资运到叶城,简直是天方夜谭。 “岂有此理。这李永利居然敢勾结外敌,妄图杀害朝廷命官,抢夺军饷。”刘坤生气地一摆袖,“桩桩件件都是死罪,本官这就给圣上写信,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勾结外敌!” “刘大人且慢。”叶昭慌忙拦道,“您说李大人是让底下人调了一批守军来护送,现在谁也不确定这些守军是李大人的人,还是别人调换了李大人的人。” 他一个 分卷阅读45 头两个大,打心眼里拿这些从京里来的大人们无可奈何,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如果有人假借李大人之手安排人手,一旦打草惊蛇,李大人也会有危险。何况还有您的一些随从在驿馆养病,届时他们恐怕也性命难保了。” “叶统领说得有理,眼下要紧的是确保大人和粮饷的安全,不能走漏风声。”沈德佩说。他踱到刘坤面前行礼道,“刘大人。” 刘坤不做声,只点点头。叶昭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德威镖局一向黑白两道关系都不错,且与官家交好,看这情形,沈德佩与刘坤应该也是旧相识。 不过既然这两人装不熟,叶昭觉得自己没必要多管闲事。顺着沈德佩的话道:“是这个理,眼下还请刘大人随下官速回叶城,就算要奏报,回叶城也更安全些。” 刘坤虽是兵部侍郎,却是个没出过京的官。本想着借押送之事外出游历一番,一来增添些遍揽山水的阅历谈资,二来感受下当钦差的威风。没想一路艰辛不说,还遇上这等变故,早就骇得没了主意。急得跺脚道:“可眼下就剩这么些人,这可怎么是好?” 沈德佩与雷德泰交换了下眼神,沈德佩道:“德威镖局在永乐镇设有分庄,如不嫌弃,倒是可以叫上十几个伙计送上一程。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刘坤一听便愿意,只是不好开口拿主意,更不敢自作主张就把物资半路上托付给沈德佩一个江湖人士——尽管每年年节,德威镖局都会给朝中官员送年礼,一处都没落下,但这遭受了这么大暗算,他确是有点杯弓蛇影了。只是捻着须看叶昭。 叶昭思忖一下,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对沈德佩道:“多谢沈庄主了!德威镖局开门做生意,自然没有让您白亏的道理,到了叶城,在下即刻禀报城主结清车马费用。” 兴许是因了沈归雪的原因,一番场面话说下来,叶昭对沈德佩颇有好感。虽说沈德佩已是江湖成名多年的之人,却没什么架子,十成十一个和气生意人。 但目光转向满地死尸,叶昭的心情和态度就变了。 “一一搜查,看身上有没有能确认身份的东西。”他下令道,血与残肢收入眼底,激得他瞳孔都紧缩起来,声音不由得冷了下去。“没有就一把火烧了。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走漏风声。” 正待吩咐整顿车马,沈德佩又道:“且慢,随从人员可以混进敌人,想必调换着粮草也不是不可能。何不在此就先验过了再上路?这样大家心里都有个底。” 他说得隐晦,叶昭不得不在心里赞一句这老江湖的心思缜密。德威镖局半路主动提出帮忙,如若什么事都没有自然好说,倘若到了叶城发现粮草有异,德威镖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嫌疑。 叶昭当即命人查验粮草。属下当即从各车粮食、草料里分别抽出少许,混杂了喂给马吃,倒是没有马儿倒地口吐白沫,但一时三刻后,还是有五匹马开始窜稀,哀哀地卧在地上动弹不了。 刘坤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军粮有异,他这个押送的钦差脱不了干系。叶昭瞧他那样子,晓得是个不更事也指望不上的,心便又凉了几分。挥手让人记下是哪几车抽检有问题,做好标记。 不及一个时辰,只见雷德泰带着十来个镖师、趟子手和十来匹快马折返回来。虽然人手仍吃紧,但勉强够用。一行人就这样勉勉强强地上了路,中间夹杂着十几个伤病歪歪的随从,叶昭一咬牙,吩咐调转车头,从平宁关回城。 别人自是领头怎么说就怎么做,只有那毛头小子阿义啊了一声,噔噔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大统领,你不是说城主让咱们取道长宁关吗?” 叶昭看他一眼,脸上写满了“不上道”三个字:“不去了。有德威镖局这两位在,走哪条路都一样。” 还有一层想法他不敢表露:二十车粮草,检出五车有问题,这到了长宁关,雁过拔毛是给还是不给?给了,自己运回来一批不能吃的粮食算什么事;更别提没检出毒的那几车,谁知道是真没毒,还是下了什么其他东西,这得回城找人慢慢看,万一给长宁关守军吃出个好歹来,那就不是挨顿骂就能解决的事了。 他料定刘坤跟他想法相同,只是不想这话由自己说出来而已。听叶昭这么指挥,刘坤什么意见也没发表,只催着赶紧走。一路上小马车都不敢离开叶昭三步外。 有叶昭带来的精锐与德威镖局的镖师压阵,这一行也不算太紧张。过了平宁关,叶昭明显松了一口气,骑马和沈、雷二人在队伍前面带路,一路相谈甚欢。他听出沈德佩早已得知当时他与沈归雪在平宁关遇险一事,干脆不再隐瞒,抱拳请罪道:“在下当时的确处置不当,让大小姐遇险受惊了。” 沈德佩不以为意地挥手道,“哎,这丫头一心想着闯江湖,就该让她稍微吃点苦头,晓得些江湖的不容易,就不敢乱跑了。” 话虽这么说,脸上却瞬间挂满了一个父亲提起女儿时的宠爱和心疼,“有桐儿在,她能出什么大事,倒是她平常没大没小的,见了城主说话也口无遮拦。叫你们见笑了——她这几日可还给你们添了麻烦?” 分卷阅读46 沈德佩这话说得圆润极了,独生女大半夜跟一个陌生男人出走,这种事哪个老父亲听了都不会高兴,但沈德佩就没什么气性,开口闭口都是“桐儿这个桐儿那个”,言外之意,就是他压根不担心叶昭拐走他这个宝贝闺女——有白承桐呢,他叶昭算老几。 叶昭一颗心瞬间坠到了肚脐眼。他没想到白承桐弹压不住沈归雪,却是个告状的一把好手,“难怪惹祸精不喜欢这家伙。”他暗想道。 他几乎可以确定,沈归雪走失一事,白承桐没告诉沈德佩——不知是不敢说,还是沈归雪已经回去了。叶昭斟酌再三,觉得三十六计,闭嘴为上。心里却觉得这沈庄主挺周到一个人,就这点眼力差,还“有桐儿在,她能出什么大事”,明明有白承桐在,沈归雪才会忍不住闹事乃至出走。 他已经许久没想起来白承桐这个人了。一语敲醒梦中人,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无论沈德佩如何夸赞他少年英才,但在其眼里,能算得上数、入得了眼的,只有那个从小看到大、独一无二的佳婿人选白承桐。 壁花小姐 钦差遇袭这事第二天就传到了叶城。虽然损失惨重,但总好过全军覆没或搭上钦差一条命,这个结果已经足以让叶钧卿烧一把高香了,将在外情况自行判断,他也就没过问叶昭执意从平宁关回而没绕道长宁关之事。 “文先生好像对这个结果不满意。”穆雁南回了府,只见文保童如枯竹一般坐在书房角落。他没问文保童怎么进来的,径直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在下早就跟你说过。你不要小看叶昭,他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护卫统领,自然有过人之处。” 文保童重重地哼了一声:“穆先生做事向来不计较代价。但这笔账,文某还是要记在你身上。倘若最后不能成事,文某一定向你讨回来。” 穆雁南道:“在下一向很自信,就是不知道文先生怕什么,是信不过太子殿下?睿王殿下?还是你自己?” 文保童起身冷冷道:“今年的碧潭雪芽也到时候了,你要的我都准备齐全,回头让刘齐一道放出去。”他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桌上,“你看这个。” 那是一串赤金珠的手串,颗颗黄豆大小,浑圆精致,上面刻着万字花纹。穆雁南细细地看了一遍,笑道:“自然是那位大主顾的。沈家小姐颇有乃父风范,这等名贵首饰也舍得拿出来。” 文保童嘴角一咧,从穆雁南手中拿回手串。“刘齐给我时我也吃了一惊。只可惜是个女人,要不然我倒想将其收入麾下,或许能成一番事——这东西就不留给穆先生了,文某另有用处。”言罢披风一抖,推开门去,转眼便不见踪迹。 “可惜是个女人?”穆雁南摇头低声自言自语道,“女人怎么了?” 这边沈归雪扶着曹三娘,十步一歇地往万仞山而去,丝毫不知为了找她,德威镖局的人几乎将叶城翻了个个儿。 一出城,她就像撒欢的羊羔子,没人管得住,早把镖局忘在脑后了。曹三娘虽然态度粗暴,但架不住她三哄四哄,哄出若干武林旧事。沈归雪最爱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一来二去,这两人倒像是一对亲亲热热的母女。 “你说你见过秦谷主,他可还好?”他乡得知故人消息,曹三娘最是关心,“我这个小师弟,当年就最是聪明,师父把药师谷交给他也算是安心了。” 沈归雪脆生生道:“药师谷好着呢。秦谷主医术天下无双,只不过嘛,我瞧着做生意不咋地。” “此话怎讲?”曹三娘不解。 “秦谷主医术好,又有悬壶济世之心。他给药师谷周边百姓看病不要钱,可这药师谷养着这么多人,还要种药,总得吃饭吧,秦谷主为了补药师谷的亏空,药卖得死贵死贵的。” “那又如何?”曹三娘追问道。 “但凡上档次的药铺医馆,珍奇药材都跟药师谷买的。他这个人又怕药铺医馆加价,老百姓买不起,于是给药铺医馆限价。一来二去,其他药铺医馆都苦不堪言。又不敢提价,又不敢不进药师谷的药,只好在其他地方想法子。药引子提价,药方子提价,坐馆医生诊金提价,总之啊,到最后穷人还是用不起药,谷主还白挨上好多骂。”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曹三娘,怕她听自己这样说她师弟而生气。见曹三娘脸色无异,才乍着胆子继续道:“秦谷主人好不假,就是太迂了。这世上病人千万万,岂是他一人能救得过来。去不了药师谷的病人总要去其他医馆,却被诊金拦在门外;医馆有心救济贫病,却用一味药就亏一味药的钱,这不是把病人往外赶嘛!不如放开药价,让药铺医馆有利可图,老百姓多精呐,才不会去那种特别贵的地方看病。千千万万的医馆救命,不比他一个人救命强?” 曹三娘听得出神:“你这娃娃怪有想法的。你既知道这样做不对,为何不对他说?” 沈归雪噗嗤一笑:“秦谷主毕竟是长辈,我一个晚辈说这些也太不自量力了。还是让章太医去跟他说吧。” 这下曹三娘真对这小姑娘刮目相看了。 分卷阅读47 她缓缓道:“章太医?那是我大师兄。早听说德威镖局关系遍布天下,果然不假。你这小女娃子武功不咋地,人情理得蛮顺。难为你以后要撑起这么大片家业。” 沈归雪尴尬地住了口。 这个曹三娘,人是不错,就是不会聊天,明知道自己这个大小姐当得窝囊,还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撑起这么大片家业”,家业跟她有关系吗? 建成四年,德威镖局西北分庄设在了永乐镇,之前在洛阳总部的雷德泰调到永乐镇任当家。那一年,她爹和白承桐大半年都没着家,听说光扫清从沧州一路向西的各种牛鬼蛇神,就花了四五个月。 镖局行当,自然是能和气生财就和气生财,和气不了就只能硬打,白承桐大大小小十余战无一败绩,荡平了向西一路的障碍,从此,向西镖路德威镖局一家独大,西北十三城行镖行当尽为德威镖局囊中之物。 建成七年,江南一十六家商户、钱庄联合抵制德威镖局。江南本是商贸繁盛之地,德威镖局之前,小镖局就山头林立,但彼此压价,竞争惨烈。德威镖局杭州分庄壮大之后,建立了一系列行镖标准,并在长江以南建立起一个松散的行镖行当联盟,很快,长江以南的镖局行镖都按照德威镖局那一套标准来,行业风气一振,价格也高了许多。这便惹得那些大商户们不满,决定拿德威镖局开刀。 十七岁的梅若霜三个月踏遍江南八家镖局、一十六家商户钱庄,既安抚了小镖局,又利用商户钱庄之间的矛盾瓦解其联盟,令江南分庄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次危机。 从那之后,梅若霜便逐渐接手了梅德广的位子,成为了杭州分庄事实上的当家。 建成八年,十五岁的杜瑾正式接过亡父的担子。本来,那会儿德威镖局在西南的生意并不多,杜德清去世早,沈德佩几个师兄弟一合计,将西南分庄留给了杜德清的遗孀和儿子,算是给孤儿寡母一份糊口的产业。 七八年来,在几个忠心耿耿的镖头的扶持下,西南分庄硬是没倒,当时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杜瑾单枪匹马来洛阳,联络起多年未见的大师伯,带着德威镖局总庄的拨款,让半死不活的西南分庄缓过一口气,从此一日千里壮大起来。 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同辈人都在崭露头角,洛阳那所深深的宅院却好像停在了母亲去世的那一刻,把流逝的光阴都挡在门外——白梅开花凋零年复一年,一直都没什么变化。 她偷偷摸摸地练剑,没人教导总是不得要领,攒上大半年,才能碰见一次莫轻寒或是叶敬卿,把不懂的地方问清楚;零零碎碎地跟着林夫子读书习字,读完《论语》读《孟子》,读完《诗经》读《春秋》,可她又不能去考状元,学是三心二意地学,林夫子教也是三心二意地教。 有时读书困倦,她便偷懒打瞌睡,一醒来已是夕阳西斜,才茫然地有种光阴虚度的无力感。林夫子平日也不甚管她,只有看她郁郁寡欢时,为哄她开心,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给她讲讲九章算术、陶朱公商训,或是本朝前代的一些八卦秘闻——末了还要摇头晃脑地总结上一大段。 就这样,林夫子也在她及笄之年过了没多久,就离开了沈府,云游去了。偌大的沈宅,她守着孤零零几个仆妇,每天算着鸡毛蒜皮的家常开支用度,不知今夕何夕。 那时候她最喜欢过年,倒不是因为过年热闹,而是只有过年时,给各大门派送年礼、写拜帖,才能让她有上一点用武之地。这事她做得极为上心,往往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准备。江湖门派之间联姻复杂,数算起来各家都连着什么姑叔伯婶的关系,她都摸得门儿清。 她是德威镖局锦上那朵花,有也好没有也行,其实并不是多么重要。 曹三娘见她敛容缄口,知是又触动了她的伤心处,态度加倍地和风细雨起来。“好孩子,你老说你想当个闯江湖的大侠,那你来说一说,你觉得江湖到底是什么?” 沈归雪语塞。她虽然见过不少大人物,也沾了血,但说到底,这都不算见过真正的江湖什么样。 “你听那陈年八卦,好像江湖就是刀光剑影,比谁狠,比谁有手段,比谁的拳头硬。其实也不尽然。”曹三娘一门心思地认定沈归雪的心结在于先天不足,武学难以有所长进,因此也顺着这道劝慰她。 “——奇兵利刃,不世神功,这些都是手段,江湖呐,就是人心种种。有光明磊落,就有人心鬼蜮,在这其中游趟,就叫过江湖。孩子啊,拳头再硬,比不过人心硬,话反过来,武功再高,做人不坦荡,怎么在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与其一门心思琢磨武功长进,不如问问自己,到底打算以什么在江湖上立足。” 万仞山 曹三娘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将沈归雪直愣愣地拍在当地。之前,莫轻寒也跟她说过类似的话,但她那时还小,也未曾见过天地,也未曾问过自己的心,到底是懵懵懂懂不知所以。 走这一遭,见了山外有山,知了人间险恶,以前书上读到的那些不够用了,更是妄自菲薄,觉得自己是那个井底之蛙,困难都大得 分卷阅读48 看不见边儿,自己困在井底跳也跳不出来。 说受挫心灰意冷吧,大概是有那么点。加上几次应对强敌,对江湖存了莫名的畏惧之心,非得有个什么人当头棒喝,才能把她从那点畏葸中震醒过来。 沈归雪抬眼,即被眼前巨大的阴影所震撼。放眼望去,万仞山高耸入云,就在眼前。进山只窄窄一条道,四下了无人迹,之前和她们一起来的药农兴许早就进了山,沈归雪也拿不定主意,回头探究地问道:“前辈,这便是万仞山么?” 曹三娘轻车熟路地指挥道:“对,从这条路进去便是。不打紧,这都是多少人走过的熟路了。” 进了山丛,山风凛冽,日光幽微。到背阴处,沈归雪冷得打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二人出来得着急,也没带厚衣裳。于是问道:“前辈,你能撑得住吗?这金叶重楼究竟在什么地方?还有多远?” 曹三娘只觉胸间一口闷气翻涌,想来是靠碧潭雪芽暂时压制的体内之毒又抬头,赶紧运功护住心脉。抬头望望前路道:“药在西峰下的山谷里,我们要绕过北峰,底下有个千尺潭,过了千尺潭就行。不打紧,西峰那边有温泉泉眼,山谷里甚是暖和。” 沈归雪一听她说“不打紧”就头疼,她每次说“不打紧”,实际上都能要人半条命。沈归雪暗自叹了口气,捡了根棍子在前面探路。眼见路越来越窄,最后隐没在草丛里,路的尽头是半人多高的巨石截断。远远看去,有七零八落的栈道在巨石后很远的地方挂着,绕北峰,这是唯一一条道路。 她留了半分心眼儿在身后,自从曹三娘说起自己跟玄魅有过一段之后,她便不敢尽信曹三娘的话。眼见得这路断在这里,她忍不住心里暗骂一句“我信你个鬼。” 打死她都不相信那些看上去毫无功夫的药农是从这条路过去的。 “前辈,你确定只有这一条路吗?”沈归雪犹疑地回头问道。 曹三娘四处看了看,非常确定地说,“应该不是,那些没功夫的药农应该走的是另一条道,但是要远得多,我们采药都走这一条,谁耐烦多绕一天半的。” 沈归雪认命地叹了口气,怀疑自己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会揽上这种事——曹三娘中毒是她导致的吗?她瞎表现什么劲呢?热心助人之前,为什么就没先跟曹三娘说清楚,我出力听我的,前辈请多给几条路选择,并不要瞎指挥呢? 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她只好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上巨石。 沈归雪身轻如羽,半空一个折身,翩然落在巨石上,连一丝土气都没带起来,她反手来拉曹三娘,谁知这巨石并非实实在在地压在路中间,只是压了半个,另外半个悬空在悬崖外,恰恰巧勉强维持平衡而已。猝然加上两个人的重量,只听得碎石咔啦一响,那块巨大的石头便向一边山崖滚落了下去。 幸好沈归雪反应快,手刚拉上曹三娘便觉不好,猛地一踩石块,手上不由加重了力,握着曹三娘的手顺势一甩,整个人带着曹三娘便往巨石后面扑了出去,这一用力太猛,两人就地滚了两滚,擦着山崖的边儿停下来。 她花了好大劲才将嗓子眼儿里那声尖叫压下去。方才这一摔,简直把胆子摔到了山崖底下,她两腿发软,哆嗦着爬都爬不起来,双手蹭过山石,蹭掉两块皮,血丝顺着灰黑的手背就渗了出来。她趴在地上,喘了好久才把狂跳的心压下来,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到曹三娘身边,查看她的情况。 曹三娘大概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别看她一条腿微跛,胆子好歹还在,就地滚了黎昂滚,率先从地上站起身,掸掸身上的土,伸手把跪在地方爬不起来的沈归雪给拽了起来,还颇为嫌弃地啧啧了两声,看在沈归雪拼尽全力护她的份上,刻薄话总算没说出口。 栈道就在眼前,也是年久失修,一副马上要散架的样子。沈归雪在山风里薅了近一刻才下定决心,咬牙从臂上拆下已经空了的千针□□囊,绑在曹三娘臂上。 千针没了,但里头还装了一套牵机线,那也是唐门的精品,细若蚕丝,但韧性强劲,之前有人将牵机线当做杀人武器,但杜瑾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妹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主,特地请唐门师傅将其改造成了保命神器,去年做生日礼物送给她。 当然,也是用一次就报废,她原想着这东西这辈子都用不上,没想到几天之内连针带线全给打发了出去。 “再遇险时,前辈切记一定要按下这边机簧——只能按一次。”沈归雪指着按钮道。 曹三娘看了她一眼,大为震惊,她没想到,沈归雪竟将这保命东西让给了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沈归雪重重吸了吸鼻子,勉强挂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我轻功自保足矣,但不敢保证两人无虞。前辈,你现在有伤在身,多重保险总是好的。” 她牵起曹三娘,一脚一脚探着栈道往前走去。那栈道乃是木板绳索捆绑而成,好几处破烂至两三步宽的大洞。若是直接跃过去,那摇摇欲坠的栈道怕是承受不起“咚”地落地那一瞬的重量。好在沈归雪身轻如蝶,往往是她先过去,曹三娘再过。纵使曹三娘落地 分卷阅读49 稍重,有沈归雪接着,倒也不至于踩塌木板。 行至险处,山壁如削,两面山壁各自延伸出去,在尽头相交,形成一个陡峭的角,人贴着这边山壁走到尽头,想要转到另一边,非得冒险悬空一试。这一路沈归雪走得气喘吁吁,走到这里,真是直接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但这时想退回去已经不可能。她捋了捋汗湿的头发,抬眼估摸了一下距离,提气定住左脚,右脚转,本来后背贴着山壁,半空中一个转身,整个人飘飘几乎从山涧坠下去,却飞快地收住,向另一侧山壁上撞去,翻转成为前胸贴着山壁,差点蹭个花容尽毁。 她的心又是一阵狂跳,好半天才稳住,攀着山壁低低说道:“前辈,我觉得,你在这儿就把牵机线钉上吧。” 曹三娘有些犹豫,后面还有一半路,这时就将牵机线用了,往后若再遇险,就只能硬上了。沈归雪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话,有点不耐烦催促道:“太陡了,你过不来,这地儿太窄,你硬翻我也接不住你。你且用吧,不然咱只能在这儿耗着了。不打紧,后面我拼着一条命也把你送到地方,好不好?” 言罢她自己也愣了一愣,一路上她甚是烦曹三娘说“不打紧”,此时紧急中却咂摸出滋味来。想来曹三娘每次说“不打紧”,或许心中也是忐忑没底的,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罢了。 曹三娘听她这番话,脸上竟有些淡淡微笑,道:“这倒怪了,我行走江湖三十多年,岂能把性命交付在你个小娃子身上。若不能把你全须全尾带回去,我岂不是在你们德威镖局面前没脸。”言罢,她如沈归雪那般紧贴山壁,飞快伸脚一跨,向这一侧山壁转过来。 但她毕竟身有重伤兼带奇毒,无论力气还是机敏程度,都比沈归雪差得多,她一步跨出,身子在半空翻转之时,未及够得着另一边栈道,身子便往下坠了下去。曹三娘毫不迟疑一按臂上机簧,只闻尖啸一声,沈归雪急忙低头,只听砰的一声,有爪钩从她头顶飞过,稳稳地扎进她方才站着的正上方的山崖石缝中。 曹三娘只觉自己飞快地掉落下去,山风顶得人无法呼吸,然后猛地一挣,停在半空。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往立壁靠去,勉强脚尖蹬住山石。细细的牵机线拉扯着手臂,扥得伤口又渗出血来,沈归雪也顾不上害怕,跪在窄窄的栈道上,探下手去拽住牵机线,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拉,细细的牵机线将她的手也勒出深深浅浅的血痕。过了一炷香多时剑,才见着曹三娘那勒得发青的手指尖够着了栈道边。 曹三娘上来之后,两人俱累得脱了力,靠着山崖喘气,相视一笑,颇有些同生共死的情谊从心底滋生出来。山间风大,沈归雪方才用力出了一身汗,这时风一吹,才觉得衣服被冷汗浸透,湿冷难耐。于是问道:“这地方也没法子给你包扎,前辈可还能走?” 曹三娘摇摇头道:“不打紧。”言罢,两人忍不住都大声笑了起来。 曹三娘往事 往后半截路依旧难走,但总算有惊无险。两人跋涉大半日,眼见着日头西斜,总算绕过北峰,下到山谷里,来到千尺潭边。 这夜是又得露宿了,沈归雪拾来枯木柴禾,点了一堆火,两人相倚着坐着烤火,继续每晚的“江湖小故事”话题,沈归雪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一寸青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怎么会偷……他的一寸青呢?” 她不敢提玄魅的名字,也不知二人恩怨,但忍不住好奇心。她从未想过曹诚兄弟俩可能是西凉血统,但这两人分明是叶城忠心赤胆的战士、热情淳朴的百姓,她喜欢他们,此时此刻却不知该拿什么态度来对待这母子三人。 曹三娘看她一眼,淡淡道:“穆先生让我去,我便去了。” “你是穆先生的人?”沈归雪大感意外,“你不是药师谷的人吗?” 曹三娘抬手一略鬓边头发,缓缓道:“我离开药师谷时,师傅曾说,若是在外受了委屈,回来踏踏实实做个医者也好。那时我才不到二十岁,自诩学有所成,一心想着出头给师门添光,这一晃三十多年啦,终究还是辜负师傅的期望。” 她嘴上说得平静,面容上却带了说不出的惆怅,沈归雪听在耳朵里,心里顿时一阵难过。药师谷的徒弟都要出谷行医三年,之后或是出谷开馆行医,或是回谷修习医术,任凭己愿。她想象不出来,眼前的曹三娘究竟是怎么误入歧途,认识了那个西凉毒王,乃至于这么多年都不敢回药师谷。 曹三娘道:“那会儿子我就是个医生,会些内功心法,功夫也就你这水平,哪有本事跟武林中人打交道。” 沈归雪无语。 这曹三娘你就不能跟她好声好气地说话,你好声好气,她就得噎你两句。 “我外出行医时认识了我第一个丈夫,是个秀才。”她说,“他那会儿病得很重,我在医馆坐诊,救了他一命。他说我是他救命恩人,日日来医馆看我,拿好话哄我,说此生非我不娶。我那时小,哪懂得这些,看他长得俊,被他几句好话糊弄住,以为自己幸运得很,一出谷就遇得良人。” “ 分卷阅读50 师傅其实是属意我游历之后回谷的。但三年之后,我回谷见师傅,无论如何一定要出谷自己开医馆。师傅知道秀才的存在,明白拗不过我,便让我去了。” “成亲之后,我开医馆供他读书应试。药师谷你是晓得的,师傅从来都教我们悬壶济世,不要强求名利。时间久了,他便有了怨言,先是说我御医的心丫鬟的命,后来他应试不顺,想寻个捐官的路子也没钱没门路,脾气日益暴躁,对我动辄打骂。” 沈归雪义愤填膺,此时便插嘴道:“岂有此理,这大男人没能耐养家就算了,还要对妻子这般无理。” 曹三娘道:“他觉得我既已离开药师谷,又生了孩子,便不可能离开他——我当时的确也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你想,我在药师谷,除了师兄弟姐妹,我也不知外面这夫妻都是什么样的。只知道跟了他,那便是一辈子的事。那会儿我大儿刚出生,我一忍再忍,不想让我儿从小便没了父亲。直到有一次,他喝了酒,对我拳打脚踢,打断了我的腿,还给了我一根绳子,让我去自杀,他好再寻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这是他喝醉了之后亲口对我说的。他说,我不自杀,他便将我和我儿都砍死,反正他再娶一个老婆,还能生儿子。” “简直猪狗不如!”沈归雪气得声音发颤,“所以你就带着儿子走了?” “我杀了他。”曹三娘一字一顿,“半夜我用柴刀割了他喉咙,那会儿我是真恨他,恨他骗我、欺我、辱我。庖丁解牛——你听说过吧,每一个药师谷的人都会,要不是因为天快亮了,我真想用庖丁解牛,把他一块、一块地切下来。” 她语气平静,沈归雪却被惊得打了个寒战。曹三娘脸上蒙上了一丝疯疯癫癫的狂热,她声音一压低,就带着一股沙哑的阴狠,好像又陷入到了往日那种深切的仇恨当中。 “杀了他之后,我就带我儿出逃。我没脸回谷,又怕被官府逮了去,几经辗转,便到了叶城。”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吓到了沈归雪,曹三娘停顿了一会儿,直到恢复平静才又讲道,“我带着孩子仓皇出逃,身上又背着命案。从名门正派的弟子成了残花败柳的杀人犯,简直活不下去,那时我只想把孩子托付个好人家,然后一死了之。是穆先生一席话救了我,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她没法忘记那双眼睛,细长而深邃,好像一眼就能把人看透。那时他也不过是个普通谋士,在老城主麾下干些文书工作,寻觅着出头人地的机会,但她这一次没看错人,这个年轻的文士胸中自有丘壑,眼中……也有依稀的真诚与温情。 “做女子难,做母亲更不易。但挣扎着活下去,比抱着悔恨与不甘死去,更难,却更有意义。你担得起这份意义。”那么冷的深秋,那么冰的河水,那个中年文士从饮马河边救起了她,急切而严厉地开导着她,紧紧握着她冻得冰冷的手,生怕她再一头向河水扎下去。 身后亭子里,襁褓中的孩子吹了凉风,哇地哭出了声。才将她的神志拉了回来,手里攥着那个男人紧握着她的温暖,耳边是孩子的哭声,一心寻死的曹三娘忍不住失声痛哭。 为了这句话,亦或是这个人,从那天之后,江湖上再无药师谷曹三娘,鸢信多了一个寡言少语的鹭夫人。“我那时拼命练武,虽然迟,但内力功底在那里,到底也不算差——所以你就别说什么自己习武迟的废话啦,底子不行就说底子不行。”曹三娘说着说着,话就拐了弯开始教训沈归雪。 “所以是穆先生让你嫁给那个谁?是为了卧底?”沈归雪不想听她教训,及时拉回话题。 曹三娘默然。 沈归雪心道,看曹三娘这情深义重的架势,别说是去西凉卧底,就算是穆雁南让她去趟刀山火海,想来她亦不会拒绝。“那会儿中原对黑风堂知之甚少,想要得知那边的情况,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曹三娘道。“原本我只需要搞清楚黑风堂与西凉朝廷之间的关系即可,但我在他那里见到了一寸青。那是世间解毒的奇药,有起死回生之效,这么说吧,碧潭雪芽和金叶重楼吊不住的命,一寸青一定保得住。那是我头一次在医书之外见到一寸青,实在舍不得,就连根带了回来。” 沈归雪一时无话。对于这位前辈异于常人的道德观和理直气壮的程度,她觉得不发表意见是最明智的选择,更何况她对这个玄魅没什么好感,曹三娘偷他两株草,实在算不得什么过错。于是问道:“你是穆先生的人,那回来不是该回鸢信吗?为何我没在那个什么千羽楼见过你?” 曹三娘重重哼了一声道:“因为他没有让我当鸢信的负责人,而是把鸢信交给了鹤夫人。” “满川惊鹭,长空瑞鹤,联翩来下,翔舞徘徊——是不是很美?”她自嘲地笑了笑,“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因此我号为鹭。这男人啊,你就不能对他们有任何期待,原本我就该想到,他是更属意她的。只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她看向沈归雪,眼中有急切期待的神色,似是在寻求她的认同。沈归雪刚对鸢信这个组织有个懵懵懂懂的概念,还在消化中,就顺着她同情地点点头,“这点穆先生是有 分卷阅读51 些过河拆桥了。” “什么过河拆桥不拆桥的。”见沈归雪没理解到点子上,曹三娘有点失望,又道,“不过我又凭什么怨恨呢,在西凉那些年,我家老大一直跟着他,就是他亲爹也没对他这般好;后来我又带着小儿从西凉回来时,一开始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大儿说。他将我大儿教导得极好,让他心无芥蒂地接受我这个母亲和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乱世中人命如草芥,两儿得幸长大成人,兄弟和睦,他又从未向我承诺过什么,我又凭什么向他要求更多呢?” 她的话里裹着深深的失落,这是沈归雪头一次听到跟穆雁南相关的往事,震惊之余,着实觉得曹三娘可怜。她仔细地观察这个看上去有点粗粝的女人,在历经了磨难与求而不得的失望之后,她眼里已不再有光彩,也不再有期待,但仍有骄傲在眼底跳跃,如风中之烛,支撑着整个人的精神不灭。 她有心安慰曹三娘,但她这前言后语一会儿怨,一会儿又不怨的,倒让她不知从何说起。 “穆先生那样的男人,居然也会有女人喜欢吗?”她在心里暗暗想。 寻药 其实绕过北峰,接下来的路好走多了,第二日两人便涉水而去。千尺潭边有之前采药人留下的小筏子,沈、曹二人解开筏子,慢悠悠地一杆一杆向对岸撑去,倘若不是急着,倒是颇有一番悠闲趣味。 沈归雪寻思着,来都来了,干脆自己采一些碧潭雪芽回去,现成的制药行家在侧,还能省不少钱。便问了不少碧潭雪芽的事。曹三娘听得奇怪,问道:“之前我就觉得奇怪,这碧潭雪芽乃是少用之药,你这娃子怎么随身带着这般药?还想要再采这么多?” 想到前夜曹三娘对自己推心置腹,沈归雪如实相告:“一个朋友生了重病,需要碧潭雪芽配药。” 曹三娘道:“你德威镖局与药师谷关系那么好,朋友生病直接送到药师谷不就行了?再说碧潭雪芽是解毒之物,你莫要骗我,怕不是你这朋友中了什么奇毒吧?” 说到奇毒,曹三娘兴奋得两眼放光。自古医毒不分家,纵使在药师谷,一门师兄弟也都有个自己专长。秦谷主是治病圣手,曹三娘则爱毒成痴,这会儿听闻有这么个病例,好比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摩拳擦掌,非得问个清楚不成。 沈归雪道:“是中毒,也请秦谷主看过,但因为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诊治又迟了些,就耽误了时机,总也不好,身上一年有大半年都病病歪歪的,全靠碧潭雪芽吊着。” 曹三娘撇撇嘴,“我那小师弟治病一流,论解毒比我还是差些。好歹我跟那老毒物一起六年,快快给我讲讲,是个什么情况?” 沈归雪犹豫了。 甘明月销声匿迹这么些年,世人对她知之甚少,大约除了叶氏与沈家几位当家人,已经没人记得甘将军还有这么一位遗孤。 当年叶敬卿背着甘明月闯进她家门时,甘明月已是奄奄一息,据叶敬卿称,他刚将甘明月从皇宫接出来当晚,甘明月就毒发了。他一路相护,沿途经几家医馆下重药抑制毒发,跑死两匹马,才将甘明月带到洛阳。 恰巧秦竹谷主在洛阳办事,被请过来诊治,只是没人知道她是何时中毒,中了什么毒,沿途不同医生又下了不同的药,内息早已紊乱至难做诊断。秦谷主无奈,只好开了一张万能方子,对症不对病那种,勉强护着她不至毒发身亡,然后就一年年这么拖下来, 她不知该如何向曹三娘解释这前因后果,也不知该不该道明这位朋友的身份。曹三娘见她不答话,试探道:“什么朋友让你这么挂念——这碧潭雪芽不好找,支撑这么多年,想来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算是我们家世交吧。”沈归雪敷衍着。转念一想,又追问道,“前辈,你可知宫里有什么了不得的毒药,可下毒于无形无色之间——我那个朋友很小心,她也想不通是什么时候中的毒,所以应该是那种伤人于无形之中的毒药——其解药是要用到碧潭雪芽的?” 曹三娘是何等聪明之人,以往又与穆雁南走得近,便问道,“你说那位将军之后?” 沈归雪不作声,算是默认。曹三娘是聪明人,没追问,但脑子却飞快地转了起来。 穆雁南想要甘公令,已经想了十来年了。他早就说过,光凭叶钧卿一门支撑叶城,是断然扛不住西凉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但叶钧卿自觉愧对兄弟,说什么也不愿逼迫叶敬卿和甘明月交出甘公令。她突然想,这沈家小姐看来与甘家遗孤关系不错,如果制住沈归雪,用她来逼迫甘家遗孤,没准真得可以得到甘公令。 曹三娘这个人,治病救人的事干得不少,杀人越货的事也没少做,是非观不能以常人观之。长久以来,她一直以穆雁南之愿为愿,以穆雁南之想为想,此时此刻哪还想得到一路上跟沈归雪关系融洽,满脑子只想的是“拿她换了甘公令,也算了了穆先生一桩心事”,想着,手在袖中不知不觉就屈了起来。 沈归雪哪知她想了这么多,仰着头道:“前辈,找到金叶重楼后,咱们还得原路返回吗?你还能 分卷阅读52 支撑到回去吗?” 曹三娘愣了一下,心里顿时滋味复杂了起来,既搁不下一时起的念头,又觉得愧对沈归雪。她思考了一下,说道:“还有一条路好走些,但西凉那边的药农走得多些,等下咱们可以走那条路,这时节药草采得差不多了,应该不会遇上什么拦路的人。” 筏子轻轻地靠岸,两人上了岸,依照曹三娘的指路继续前行,复行五六里,一个转弯,潺潺流水声渐响,有湿漉漉的暖意和花香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这山谷之间草木茂盛,蝴蝶翩跹,两面皆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天光丝丝缕缕地从上面漏下来,让山谷幽而不暗。 沈归雪惊得睁大眼睛,回头看看曹三娘:“前辈,就是这里吗?” 谷里处处青草鲜花,却了无人迹。不知陈大眼他们是不是已经采完药出了谷,反正沿途都没见到他们的踪迹。沈归雪沿着温泉暗流走了一会儿,发现在这山谷深处,还有一座座小土包似的坟堆。 “前辈你看,这里好像是坟墓。”沈归雪唤道。 曹三娘见怪不怪,“这有什么,这里出入之路艰险,药农死在这里便埋在这里,难道还要背出去不成。” 应是每年来采药的药农们时有祭奠留在这里的同伴和前人,那些小小的土包边还有些粗陶碗、饭团子。草被拔得干干净净,却有小小的白花编织成的小花环摆在顶端。当然,过不了多久,这片坟茔就又会被青草覆盖,只待一年一期,那些从家乡而来的乡亲们来采药时,顺便鞠一杯悼念的酒。 “碧潭雪芽就长在山壁上,不过现在花期已过,基本上都采不到好的了。”曹三娘指给她看。即便进了谷,也需用爪钩绳索攀着,吊在绝壁上去采摘药草。这对于有功夫的人来讲自然不难,但对于普通药农来讲还是很危险的,稍有不慎便会从高处摔下。 沈归雪把目光从山崖上收回,问道:“金叶重楼长什么样?我去寻来。” 曹三娘指向温泉从地上转为暗流的交界处,那里草植稀疏,却有几株大树稀稀拉拉东一棵西一棵地长着,甚是挺拔。曹三娘道:“金叶重楼就在那边树上,你若看见开白色花、金色蕊的便是。” 沈归雪应了一声,足尖一点,人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如若穿着华丽些,当真轻盈如蝶。只可惜连接几日摸爬滚打,一身短打早已污迹斑斑,灰头土脸倒像只蛾子。 那大树枝繁叶茂,绿盈盈地遮下好大一片树荫。沈归雪人至树前,一蹬树干,人便倏地蹿了上去,左手轻轻拨开枝干,寻找着一片绿荫之中的白色。 被她拨开的枝叶抖了抖,有绿影一闪而过,没等她松开树枝,只见一截青色便缠上了手腕。 毕竟反应机敏,沈归雪刚觉有什么凉凉的、滑滑的东西缠上手腕,便向下看去,只见手腕上懒洋洋绕上来条四五寸长的小蛇,通体碧绿,嘶嘶地吐着舌头,好似个翡翠镯子。女孩十个有八个怕蛇鼠,沈归雪嗷地一声尖叫,脚下一滑,人便从树顶翻了下来,猛地甩起手臂来。 那小蛇还没缠稳,被她一甩甩出老远,一头撞在地上动弹不得。她仔细瞧了了两眼那树,赶紧一蹦三丈远。那树大约自成一个门派,满树苔藓葱茏,间或长几个蘑菇,招来蜂蝶虫蚁,小蛇或许就靠这蜂蝶虫蚁为食,懒洋洋地卧在树上,连蠕动都懒得蠕动。因是绿色,沈归雪一开始没看清,此时定睛看,一棵树上少说也有个四五六条的。 曹三娘不怕蛇,快步向前一把将蛇捏起,那蛇被沈归雪甩下来,没有摔死,只是撞晕了脑袋。此刻被曹三娘捏住要害提起来,绝望地在半空中扭动着小小的身子。 “前辈!这是什么蛇?看着怪嚇人的!”沈归雪心有余悸。方才猝然上树,惊动了小蛇,只见树上的蛇纷纷游蹿,游得她背上一凉。她有些埋怨曹三娘没提醒她。 “这是青药子蛇。”曹三娘脸上完完全全是“捡到宝贝”的神色,丝毫没注意沈归雪扭曲的神情,离她三丈远。“金叶重楼靠汲取毒液而生,却是解毒的好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如此奇妙,是不是?” 她语气温柔中带着惊喜,仿佛手里抓的不是蛇而是她儿子,这一番话听得沈归雪头皮发麻,这研究毒物的人真可怕,她就丝毫感受不到这种东西有何“奇妙的美感”可言。 有蛇,但还是得上树,她咬咬牙,从怀里掏出短刀,反手插入树干约寸深,脚在刀上一踩,使出那一身精妙的“踏流云”,风一般轻轻卷上树梢。 这回她学乖了,用了十成十的精神提气,选了最细最远的一根枝条,微风一来,人在枝条上随风摇摆,仿佛就是树上的一片叶子,再没有惊动其余的青药子蛇,继而聚精会神地寻找了起来。 同去不同归 树只有几棵,沈归雪细细搜索,前后却花了一个时辰。每搜寻过一棵树,她的心便向下沉了一分。最后一棵树,她上上下下了三次,从树上落下来后,软弱地看向曹三娘,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前辈……”她绞着双手,嗫嚅了几次,说不出话来,只好摇摇头。 分卷阅读53 曹三娘见她那神情,心里已明白了□□分,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罢了罢了,时也命也——”她突然收了声,眼眶一红。 她出身名门却半生坎坷,自傲又自卑,一颗心全拴在穆雁南身上,方才千般纠结,掂量要不要拿住沈归雪换甘公令,只是心软才拖至此时,此刻得知活命无望,那争强好胜之心、摇摇摆摆的歹意,一齐丢没了。 她用手捋了捋头发,将青药子蛇轻轻放回树上,对沈归雪说,“好孩子,难为你跟我走一趟。走吧,我们回去。” 她声音是那般低沉温柔,眼里含泪,双眸盈盈的,虽然头发花白面孔憔悴,但此时此刻却显出一番别样的柔美与慈祥。想来年轻时必是风姿绰约的女子,只是经历了世事的磨难,才变作了那般粗粝刻薄的妇人。 沈归雪泪窝子浅,哇地一声哭出来,一把拉住曹三娘,语无伦次道:“前辈你别着急,我这儿还有一棵碧潭雪芽。”话到这里她迟疑一下,这碧潭雪芽是奇药无疑,虽然能暂且拖一阵,但毕竟不对症。若是要拖到找到金叶重楼那日,不知要拖多久。 她为甘明月寻药已是捉襟见肘,再多一个曹三娘,她真不知道去哪找更多的碧潭雪芽。但眼下人命关天,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回去就拿碧潭雪芽给你,你不是说这东西就算不完全对症,用来一时压制毒性也是很好的么?然后去找秦谷主,或许他已经培育出一寸青了。” 曹三娘将鬓角汗湿的头发别在耳后,缓缓道:“恐怕我等不到那时候啦——你不要难过,人命数自有天定,二十多年前,我想死却不该死,于是遇上了穆先生。多活这二十年,好事坏事做够了,这一次老天若要收我,凡人谁又能奈何呢?” 她执意要马上回叶城,沈归雪只好依她。搀着她,按照她指引的方向出谷。山路依旧陡峭,但却比来路顺坦得多。走了大半日,曹三娘头上沁出冷汗,牙齿又开始格格作响。 知是她毒发,沈归雪赶紧从怀里掏出剩下一株碧潭雪芽递给她,道:“前辈再忍忍,今天我们连夜赶路,明晚就能到叶城。”她忍不住声带哽咽,“我一定让你见到曹大哥他们。” 曹三娘听着她说话,嘴角微微翘起,忽然截住了她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都不担心,你有什么好哭的?”她叹了口,缓缓道,“唯一的遗憾,我这一辈子所学,连个传人也没有。罢了,我写了一本书在我儿子那里,你且拿去看看,实在没兴趣就转交给秦谷主,也算是我对师门有所交待了。” 曹三娘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第二棵碧潭雪芽的叶子一片一片扯下来,仔细送入口中。碧潭雪芽一株有七八片叶子,茎细而优美,叶片好似雨后茶般大小。阴干了的植株有些蔫儿,但不失颜色和香气。沈归雪原本是打算全让叶敬卿带回去的,只是想着来叶城或许能找到好药商,便留了两株准备做比对,有植株完整干净的再多买些。没想到居然派上了救人的用场。 曹三娘一声不吭地将那碧潭雪芽尽数咽下,阖上眼歇了一会儿,问道:“我问你,你这碧潭雪芽,可是为了那位朋友准备的?” 沈归雪连忙道:“是。” 曹三娘道:“你替她买药,买了有多少年了?” 沈归雪微微蹙眉,回忆道:“她中毒有十多年了,早两年宫里会赐一些,许是病情加重,渐渐赐出来的就不够用了,本来是她……我另一个朋友给她买药,后来她慢慢离不了人了,我才接手这件事。大概也就是这三四年的事儿吧。” 曹三娘微微皱眉:“这三四年,你一直从同一个人手里买药么?” 沈归雪道:“不是,一开始是到处东拼西凑地买,她这个药用得多,零买总也凑不够,前年年底寻到个药商,我就直接跟他收药,他一从药农那里收了新雪芽,就全卖给我。” 曹三娘长长叹口气道:“你这孩子,心是好的,只可惜让歹人骗了也不得知。”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说才能委婉一些,“碧潭雪芽是金贵又广谱的解毒药,你一个人买那么多,你让那些卖百毒灵的人,拿什么去配药?傻孩子,这碧潭雪芽,是个“二茬”。” 沈归雪一愣,“什么是二茬?” 曹三娘道:这药已经被药商蒸煮过一遍,然后用特殊手法晾干当成新药卖给你。药力不足倒也罢了,只是你这些“二茬”,怕是药商拿别的东西泡过——闻上去像是拿阿芙蓉泡的。那阿芙蓉初用会令人有种精神十足的感觉,实则是渐渐掏空了人的身子,你那位朋友长年久月用这样的碧潭雪芽配药,恐怕身子只能一日坏似一日,且离不了你的药啦。 此言一出,沈归雪五雷轰顶,三魂七魄丢了一大半,半晌回不过神来。愣了许久,才哆嗦着嘴唇问道:“你说什么?” 曹三娘看她这样子,大为不忍。叹道:“我说你让人骗啦!我中毒那日是你喂给我的,当时我自顾不暇,没觉出这药有异,今日一尝才发觉不对——你那日没觉得这草气味有些不同吗?” 沈归雪只觉心肝都搅在一起隐隐作痛。她思绪茫然,想将曹三娘的话拼凑在一起 分卷阅读54 ,但脑子空空荡荡,只是嘴上顺着她道:“没有,我又从来用不到碧潭雪芽,这药该是什么气味?” 她虽胎里弱根基浅,但自小被细心地养在家里,一向没什么大病痛,自是用不到这样的珍贵药材。也就是这几年四处为甘明月寻药,才稍微上心些,却没想在这细微处着了人家的道。 曹三娘见她如此,知她心里内疚难过。便起身道,“走罢,早一日回去跟你那朋友说明情况,再给我那小师弟写封信,或许他有法子。”言罢先自往前走去。这阿芙蓉效力强劲,服下后能令人精力暴涨,曹三娘此时竟能甩开沈归雪的手,自己往前走。 但越是如此,她便越替沈归雪觉得可惜,须知阿芙蓉之效毕竟虚幻,服用之人短时间之内或许觉得身体大有好转,实则成瘾只会越来越深,天长日久,只怕即便神医在世,也无力扭转她这位朋友的状况。 回程漫长,沈归雪不再叽叽喳喳,只一个劲往前走。有时顾着曹三娘不得不稍作休息,也是头埋在双膝之间一言不发。曹三娘看在眼里,奈何劝之不得,只得由她去。回程绕路,也得亏了曹三娘熟识小道,一路躲避,倒也未曾见到什么西凉人,还在路上捡了两把采药人不要的破柴刀防身。就这样转了两日,终于转出重山,回到当初渡河的地方。 车还在,马儿被拴在河边八角亭旁,托给饮马河上艄公帮忙照看。三四天没人遛,马儿早把周围刚刚泛青的灌木啃了一层,此刻不耐烦地用前蹄刨着土。听见脚步声打了个响鼻,歪头看着走近两人。 沈归雪解开缰绳,正待调转马头,忽觉脚上一紧,一低头,骇得几乎魂飞魄散—— 一只手突然从灌木丛中伸出,紧紧地攥住她的脚腕,那手漆黑如墨。沈归雪下意识地往前一踢,竟把那人生生从灌木丛中拽出来,那人形貌可怖,脸上也是青黑一片,正是当时一道渡河采药的陈大眼。 曹三娘眼疾手快,一掌就将沈归雪从马车边推开,脚下对着陈大眼大力踹去。陈大眼那伸手一抓,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双目瞪大,更显得面容狰狞;牙齿格格作响,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被曹三娘一脚踢出丈把远,登时就没了气。 “什——”沈归雪话还没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嘴巴、屏住呼吸,恐惧几乎将她淹没。那股她此生再也忘不了的、浓烈的兰花香气在空中飘荡开。之前去采药的其他几个药农横七竖八地倒在灌木丛中,死状可怖。而那灌木丛深处,兰花盛开,美得动人心魄。 想来是药农们从未见过灌木中盛开如此美丽而浓郁的兰花,以为是什么稀罕品种,便上前探看,不料中了毒,无力逃跑,才成了这般样子。 曹三娘轻哼了一声,手一扬带起一道白尘,香味与兰花便顿时在一种辛辣刺鼻的味道中萎缩了下去。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怕那兰花,冷冷地扫了一眼死走,扬声道:“来都来了,闹这些虚套子做什么?” 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迎着她们走过来,山羊胡在山风中微微飘着,颇有仙风道骨之意,看见沈归雪,先微微颔首笑道:“沈大小姐。”他说,转向曹三娘道:“好久不见,云霓。” 西凉毒王 走失了沈归雪,焦心的不止叶昭一个。遍寻人不着,白承桐素日的谦和有礼此时全换成无言的暴躁,连着熬了好几宿,双眼全是血丝,连嘴角都起了一层皮。 “你放心不下,就该再多派些人手出城找,光着急有什么用。”梅若霜见他满屋子乱转,忍不住开口道。 “城主那边传来消息,说她租了车去往万仞山了。我这不是已经拜托莫轻寒赶去了么,如果有消息,早该传回来了。”白承桐道。他搂不住火,但这火又不能冲着梅若霜发,只好冲着不在跟前的沈归雪发:“庄主不日就到,我看她回来怎么跟她爹交代。” 梅若霜本不想接话,但此时实在忍不住皱眉:“她回不来,首先需要交待的是你。频频跑没了,你自己怎么不去找,倒让莫轻寒去找?” “我怎么去?把这边一摊子事都丢给你一个人么?”白承桐用力按着眉心,好像要把“抽死沈归雪”的念头按回去,“让莫轻寒去也好,梅梅,有些事我不能太冲在前面,才能让雪妹慢慢放弃,你……明白么?” 但白承桐这次显然所托非人,虽然受到托付,但莫轻寒在城里磨磨唧唧拖了三天。直到发现沈归雪始终没回来,才按着叶昭所说,一路往万仞山方向而去。 “雪妹一向听你的话。说实在的,倘若她在外玩疯了,恐怕我们谁去了也带她不回来。”出发之前,白承桐如是说。 寻不见沈归雪,白承桐是慌张的,只是慌张中还带着些许心不在焉。莫轻寒看在眼里,却微笑道:“这个自然,白镖头放心便是。” 他骑着马儿不疾不徐地往城外而去。马是黑马,威风凛凛,只有四足雪白,唤做“白蹄乌”,是叶钧卿的坐骑之一。鸢信给叶钧卿报信称,沈归雪曾向车马行租过车,随行的还有一个中年妇人。不用问,这中年妇人就是鹭夫人。 得知跟沈归雪在一起的是叶王府治 分卷阅读55 下鸢信的人,莫轻寒更不急了——他本就是个泰山崩于前都懒得挪动的人,没有强烈的危险感,没人能打破他这不慌不忙的节奏。至于沈归雪为什么不告而别,把德威镖局慌得人仰马翻,他才不再乎。 沈归雪压抑得慌,他是知道的,爹跟未婚夫把她管得跟个三孙子似的,所以才逮着点机会就想出去撒欢儿冒险。有时他觉得自己比沈庄主更像个不忍苛责孩子贪玩的爹,盯着沈归雪一举一动的人已经够多了,他愿意当个适当放放水的大哥哥。 但这一次他真感觉错了,错得离谱。饮马河边,沈归雪、曹三娘与毒王玄魅对峙,沈归雪左算右算,总觉得自己应该就会交待在这儿,享年……不到二十。 曹三娘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好久不见?哪个狗屁王八蛋前几日派人去找我。一寸青已经没了,你就是掐死我,我也再给你变不出来。” 玄魅不屑道:“一寸青再珍贵,也不过是棵草罢了,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此事。” 曹三娘道:“你待如何?我俩的恩怨,老娘与你在此解决便是。” 玄魅干巴巴地笑道:“你是我老婆,自然要跟我走,改日得空,我亲自去接我儿子回去。至于这位大小姐,我想今日也不得不跟我走一趟了。” 他话音未落,曹三娘与沈归雪同时出了手。 沈归雪仔细地盘算过,曹三娘带毒在身,功夫大打折扣,自己千针弩已然用完,真打起来,能倚仗的只有实实在在的功夫了。玄魅擅用毒,但叶昭之前说过,这厮功夫并不算高,若是打个出其不意,没准还能得一线生机。 下一刻她便后悔。叶昭所说的“功夫不算高”,和她所理解的“功夫不算高”,显然不是一个层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武功不高”的顶级杀手比她更是强上许多。甫一交手,她便觉得吃力,对方身形快如鬼魅,饶是她觉得自己轻功已臻一流,不过是勉强跟上对方节奏罢了。 这边她掌中长剑闪闪,那边曹三娘将两柄破柴刀舞得虎虎生风,两人一左一右,将西凉毒王困在中间。但玄魅毕竟是黑罗刹中排得上名的杀手,两方夹击之下,仍有能力左右挪腾,寻得空档,抽出一条长鞭反击。那长鞭通体乌黑,鞭梢有细小的五爪尖钩,若是挨上一下,定会被撕去一大块皮肉。 曹三娘沉声提醒道:“小心他长鞭!” 但提醒也没用,这柔软长鞭专克二人的硬武器,一旦被缠住就难以抽将出来。一时间,沈归雪的剑势就变得束手束脚起来,那鞭走得极为霸道,只听得嗖嗖鞭子抽动空气的声音,将裹在阵里的玄魅护成一团黑影。 年轻人应敌,最不缺的便是血勇,哪怕功夫不是那么高,有时也能撞上“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运气。 但很显然,沈归雪有这血勇,却没这运气,她仗着轻功出众,左右挪腾倒也不算紧张,一边缠斗一边盘算,曹三娘注定是耗不久的,倘若她体力不支,自己便只有挨打的份,必须速战速决。 正琢磨到这儿,对手就瞌睡给递了个枕头,忽见对方招中似有破绽,她长剑一挺,分开鞭影,从那破绽中直刺了过去。 曹三娘惊呼一声:“小心!他掌中有毒!” 毕竟是顶级杀手,哪有那么轻易就露出破绽,眼见长剑抢到,玄魅一躲不躲,左掌挟着劲风拍过来。他的掌比沈归雪的剑还快,沈归雪冲到半路,不得不侧身让过这威风凛凛的一掌,拖着长剑的手还没来得及变招,对方右手长鞭便又跟到,双手交替,绵延不绝。 沈归雪被困在其中,左支右绌,越躲空间越小。避是避不开了,她咬牙挥剑,企图把掌风撕开一个口子,玄魅岂能不知她的心思,掌风愈密,险险地直奔她胸口而去,听砰的一声闷响,一个身影抢至自己面前,然后摔了出去。曹三娘抢在她前面,硬生生接了一掌。 “前辈!”沈归雪惊叫一声,飞扑过去扶她,只见曹三娘面色惨白如纸,胸前塌了下去,想是胸骨震碎,血沫不断地从嘴角溢出来。玄魅收了鞭,来到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曹三娘,惨惨笑道:“你杀我侍妾、携子出逃时那般狠心,如今倒是替外人仗义。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跟我回去,云霓,你死也得死在西凉。” 没等他说完,沈归雪便从地上弹了起来,长剑化刀,狠狠当头划下。这些年来,她虽习的是家传的蝴蝶穿花剑法,但在启蒙时却是跟着叶敬卿练刀,怒极之时哪想着进退,由着性子横冲直撞。玄魅早料到她不甘束手就擒,身形一挫,长鞭便再度展开,直取她心口。 忽闻风啸声动,松涛如吟,白日暗了一暗,然后一切静了下来。长剑轻挑,彷如美人卷帘一般,刷刷地将鞭子卷了起来,表面上看似是鞭将剑困住,然苍龙如何被绳索所缚,只见剑身一抖,星芒颤动炸裂,那长鞭便寸寸断裂,纷纷地落在地下。 青衫在侧,长剑在手,莫轻寒到了。 玄魅岂是等闲之辈,长鞭方一缠住长剑,他便知自己不是对手,干脆撇开沈归雪,一把掣起曹三娘疾退。沈归雪哪里肯让,刚迈出一步,只听他冷冷道:“不许动。你想让她死么 分卷阅读56 ?” 曹三娘垂着头,气息奄奄,沈、莫二人忌惮他挟着曹三娘,果然一步不敢上前。玄魅桀桀笑道:“好,好,我就说你为何要逃回叶城,在那人手下当个□□也比留在我身边做夫人强,对吧?云霓你看看,这么多人顾惜你的性命,你是不是特别欢喜,嗯?” 他粗鲁地一把薅起她的头发,逼迫她抬头面对着沈归雪。那张尽力压制着暴怒的脸扭曲而阴沉。曹三娘嘴角流下的血沫顺着脖子浸湿了衣裳,狰狞可怖,忽然间,她骤然睁开眼,双眸精光爆射,低垂的手上柴刀未松,拼尽全力回首就是一劈。 玄魅大吃一惊,猛推一掌将她拍了出去。曹三娘被他一推,踉踉跄跄往前绊了两步,抬眼看了一眼沈归雪,呼道:“沈姑娘,将我头颅带给穆先生!”话音未落,她毫不犹豫地持起柴刀,往自己脖子里砍去。沈归雪那句“住手”尚未喊出,只见血光飞溅,腥味令人呼吸一滞,她飞身扑过去,已然是迟了。 玄魅在推出曹三娘的同时,手一扬撒出一把细如牛毛的针。莫轻寒见状,急忙挥剑上前。按理说,唐门千针弩已是一等一的暗器,轻巧而杀伤力大,但与此毒针相比,仍然笨重得多。这毒针名为“蝎尾”,蓬地一把撒来,细密如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撞在剑上竟了无声响。幸得莫轻寒出手快,剑如白练,挡在了沈归雪和曹三娘之前,粘密地将毒针一一拦下。 血润湿了土地,溅了沈归雪满身满脸,曹三娘用力之大,将自己脖颈都砍掉一大半,只剩半边皮肉软软地挂着,倒是干脆利落,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三步之外,玄魅也被惊得呆了一呆,随即便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纵他此刻惊怒交加,奈何不敢轻易抢人,冷冷一笑,扭头几个起落,便不见了人影。 卿问归期 越接近叶城,叶昭越沉不住气。他押送着粮草走得慢,但跟城主的飞鸽传书却是隔天一封。眼瞅着距离叶城只剩一天脚程,接到的信息却是沈归雪仍未归城。 他笃定沈归雪是奔着万仞山方向去了——除此之外,城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不见?但白承桐装作无事发生,他不知该如何向沈庄主开口。 他算看出沈庄主有多倚重白承桐了。一路上只要提起德威镖局或跟沈归雪有关的事,有一大半都是“这些交给桐儿去办便是”。雷德泰虽是长辈,到底不是沈归雪亲爹,只能“好好好”、“是是是”地应和着。 有一日沈德佩跟雷德泰打趣道:“老三,倘若以后真在叶城设了分庄,少不了往后得让你来回跑。桐儿一年四季地在外头,忙得连成亲的时间都没有,再等下去,频频都要变成老姑娘了。你这个当三叔的,得多担待着点,给他们小年轻留些时间啊。” 叶昭疑心这德威镖局怕是只有沈德佩不知白、沈二人离心。他分明看见雷德泰飞快地向自己这边瞟了一眼,嘴上却答道:“那是自然。” 按规矩,钦差到来,接旨人是该提前候着的。临近叶城城门,叶昭按捺不住,便以此通知城主准备为由,命随从继续护送刘坤弛行,自己辞了钦差和沈德佩,一人一马率先进城,径直向王府奔去。他要确定沈归雪到底回来没有,以便早做对策。 “庙堂靠不住,那只能靠江湖啊,没办法。”早在上一次大战之后,西凉大军退去,穆雁南和他带着人去抚恤伤员和阵亡士兵时,穆雁南就如是说道,“但江湖中人一盘散沙,靠什么家国大义来拉拢他们,终究不稳妥。当然,南宫霆要是愿意出头,多几个帮手也好。但德威镖局却可以做长久计,因为我们有着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商道。若能拿下德威镖局,叶城或可扭转乾坤。” 叶钧卿如今是摆明了只有拉拢江湖力量这一条道,倘若此时德威镖局的大小姐在这地界上失踪,一切筹谋都将是白忙。 叶昭勉强压制着心乱如麻,催马向王府赶去。他不知道沈归雪已经归来,而且一入叶城,便径直去了王府。 遁了玄魅,天地间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有沈归雪抚尸痛哭。这大约是她十多年来唯一一次失声痛哭,为了一个只认识几天、甚至几度想破口大骂的人。 这一路上憋着的担忧、懊悔、内疚——千难万险进入山谷却没找到药的绝望;许下诺言却未能完成的沮丧;以及未来得及询问甘明月病情的忧心,此刻如洪水一般,终于冲垮了她内心本就不结实的堤坝。 莫轻寒在旁边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许久,她哭累了,抬起头来,抹了两把眼泪,手上的血污全抹到了脸上,那一张脸黑的、红的、白的混在一起,滑稽又可怜。 “走吧。”她简短地说。莫轻寒弯腰抱起起曹三娘的尸体,她轻轻地扶着只剩一些皮肉连着的头颅,两人合力将曹三娘的尸身抬上马车。 车上还有曹三娘为破兰香施放的那一股子浓烈气息,呛得人眼睛喉咙都辛辣辣地疼。莫轻寒丝毫不以为意,车帘卷起半截,牵来白蹄乌套在车上。马儿哪知这短短数刻便是生死之变,缰绳一抖,便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叶城奔驰而去。 “先 分卷阅读57 去叶王府。”沈归雪哑声道。 莫轻寒也没想先送她回德威镖局住处。她一身狼狈还带着曹三娘的尸首,回去不好解释。便直奔叶钧卿处。 得知沈归雪回来了,叶钧卿与穆雁南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这沈大小姐的惨状令两人大吃一惊。帘子一掀,沈归雪抱膝坐在车厢里,满身污泥血渍,两只眼睛都哭肿了,身边陈列一具尸体,头歪向一边,几乎掉下来,正是脱离鸢信许久的鹭夫人。 她失魂落魄地从车上下来,抬眼见是穆雁南,忍不住眼泪又滚滚而出,在一张花脸上冲出两道白沟。 “她让我把她头颅带给你。”沈归雪嘴唇颤抖,只这一句,便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她迫切地望向穆雁南,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但穆雁南一挑帘看见曹三娘的尸体,便迅速地放下了帘子,让侍女将沈归雪扶进王府里伺候梳洗,接着唤人将鹭夫人尸体抬出来收敛,然后通知曹诚曹谦兄弟。 有条不紊,神色未变。 等叶昭回府时,沈归雪已收拾停当,从那日进到曹三娘的小店讲起,讲到了两人从万仞山出来遇到玄魅。连日疲劳加上伤心,她已无力再悲伤,只是哑着嗓子强打精神讲述。 听完她的叙述,穆雁南眉头便皱了起来:“此事怪哉,来人说要一寸青,但玄魅又说一寸青并不重要,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沈小姐,她可还跟你说过什么其他事?” 沈归雪本就对穆雁南的无动于衷大为不满,此时见他脸上毫无痛惜之色,一心只追问缘由,更为三娘不值。当即冷冷道:“先生若是早些去见她,大概早就知道其中缘由了。我与前辈相识甚短,比不了先生跟前辈的交情。前辈或许有话不会对我说,但从来不会瞒着先生的,不是么?” 她语气平静,但言辞却是尖刻的。几日不见,她明显瘦了下去,人也因遭受连番打击而憔悴——叶昭最熟悉那种表情,那是从斗兽场上活下来的孩子们常见的神情。先是木然,等回望笼中颓然死去猛兽或对手,知道自己赢了、活下来了,厮杀时受伤流血的伤口的痛感,才会一点点地回来,当然,随之回来的,还有死过一次的累和空虚。 一直没吭声的叶钧卿道:“罢了,叶昭去通知德威镖局,就说沈小姐找到了。”然后又转向沈归雪,“沈庄主今日来了,现在应该刚进城。” 顿了顿,似是觉沈归雪此时状态实在不佳,又吩咐道:“就说本王今日留莫公子和沈小姐用膳,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若是镖局此时忙,不妨让小姐在王府留宿一晚,明日本王派车把她送回去。” 叶昭领命转身即走,穆雁南也跟着退出来。他离席时竟也未向城主行礼,起身拂袖便走,行至门前,也没注意到脚下门槛,踉踉跄跄绊个跟头,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穆先生。”叶昭一把搀住他。穆雁南摔倒时以手撑地,手掌蹭破一大块皮,他却好似无感一般,挣扎着站起身来,甩开叶昭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扶着栏杆挪了下去。 叶昭跟在他后面,不再搀扶。鹭夫人倾慕穆先生,他早就知道。在她孤身潜伏西凉那些年,只跟穆先生单线联系,穆先生对曹诚也很好,就像教儿子一样悉心教育他,叶昭甚至以为两人或可为眷侣——当然,站在他的角度看,也确实觉得鹭夫人有些高攀穆先生了。可鹭夫人又带了一个孩子回来,后来还脱离了鸢信,慢慢的,那点“可能”好像就再也没人提起。 可是叶昭知道的事,他穆雁南难道不知道吗? 她敬他、爱他、热切地追随他,却始终不敢向前一步;而他,也就那么揣着明白,默默地、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没有伸出手去给过她一丝一毫的回应。 直到那日他把鸢信交给交给鹤夫人负责,她推开千羽楼的门便走。 直到曹诚在战场上失去一条腿,她抱着儿子的断肢,哭得肝肠寸断。他却只能虚弱地许她一个虚名——让曹诚进影卫,可是,一个断了腿的军人,就算进了城主最精锐的卫队,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那双热切的眼睛永远闭上。 桩桩件件都在无声地质问,他是否真得问心无愧。 “望美人兮天一方……”穆雁南失魂落魄,手指紧紧地扣在栏杆上,几乎要把手指拗断。他含混不清地吐出这一句来,双眼雪亮,中有疯狂之色,最终只反复嗫嚅这一句,“望美人兮天一方”。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也是这样的月色,她唱着这样的歌,将儿子哄睡着了,打开房间门,见是他来,抬手拢了拢头发,嫣然一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去了西凉,去了那个他们谁都没能探明底细的杀手组织。 即便没有爱,但是感激、愧疚,总还是有的。他亦想过有朝一日会补偿她,安慰她,但这个“有朝一日”,被他三推四阻地推到了叶城平定之后——他其实也没想过,到底该拿什么来补偿。 没等这一天到来,她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千万思绪压下来,几乎将这个一向冷静文士压 分卷阅读58 垮。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他头一次厌恶地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一直跟在身后的叶昭无声地从他肋下穿过双手,将他扶起。“我先送先生回家。” 失态只一瞬,一句“先生”让穆雁南稍稍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失焦地看了叶昭一会儿,才哑哑道:“穆某有何脸面让大统领相送……大统领还是去办你的差事吧。” 江湖女儿 钦差和沈德佩一行到叶城城门时,周将军早已带人候着多时。两边道别之后,沈德佩与雷德泰便直奔德威镖局暂住的地方。 沈德佩一进堂屋,白承桐与梅若霜便迎了上来。“梅梅这几日辛苦了。忙完回杭州好好休息几天。”沈德佩笑呵呵地把披风递给白承桐,环顾四周不见沈归雪,便问,“频频呢?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你们没告知她我今天来么?” “她——”白承桐语塞,正待心一横,告诉沈德佩,沈归雪跑丢了。却见有人来报,说叶城王府的大统领来了。 叶昭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打马前来,一见沈德佩便恭敬行礼道:“沈庄主,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见是他来,知道定是找到了人,白承桐悬着的心便当啷落在肚里。只听叶昭道:“在下是奉城主之命来的。城主今日请大小姐去府上做客,问问二公子近况,晚上留了莫公子和大小姐吃饭,高兴便多喝了两杯,倒是无碍。城主知您今天来,让在下过来说一声,免得您担心。明日大小姐酒醒了,一准送回来。” 沈德佩眉头微皱,嘴上客气道:“劳烦城主费心,这丫头竟跑到王府上叨扰,想来没少惹麻烦。”转头便向白承吩咐,“现在就去把她接回来,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叫你陪她玩两天,你也太纵着她了。” 白承桐自不敢违抗,便叫套了一辆车,骑马与叶昭同去王府去接人。两人一路无话,临近王府时,白承桐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雪妹她可曾受伤?”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叶昭更生气,冷冷道:“大约是伤了脑子。” 白承桐大惊失色,“伤了脑子?谁伤的?严重么?” 叶昭:…… 他默默想,不仅沈归雪伤了脑子,她爹大概也伤了脑子,才会觉得这么个货是个宝贝。 说话间便到王府。莫轻寒已经走了,叶钧卿命人收拾好客房,劝沈归雪在王府留宿一晚,待第二天精神稍好再回去,但沈归雪料定了沈德佩不会允许她留宿,干脆在花厅等。叶钧卿便留下一个影卫和两个侍女陪着她,自己回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待两人进屋,沈归雪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侍女贴心地撤了近处的烛火,给远处烛火笼上灯罩。屋里光线昏暗,在屏风上打出一个黯淡朦胧的影子来。 白承桐轻轻地拍了拍她肩头,唤道:“雪妹,回家了。”沈归雪动了一下,没醒来,想来是疲劳太久,睡得极沉。白承桐犹豫一下,将她打横抱起,朝叶昭略一点头,悄声道:“多谢大统领,我带她回去了。” 本来叶昭一进屋,看见沈归雪趴在桌上,尽着快走两步,一边动手解下披风,想搭在她身上,白承桐一句“雪妹”,生生截住了他的动作。沈归雪头靠在白承桐肩上,睫毛微微颤抖,像只恬然的小兽。叶昭颔首,脚步顿住,吩咐侍女送二人出门。 马车渐渐远去,奉命守着她的影卫拿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叶昭,“哎老大,别看了,人家正主都来领人了。” 叶昭摸摸鼻尖,挑眉道:“这么明显吗?” 那影卫咂咂嘴:“就差追着人车跑了。” 回到住处,沈归雪睡得正酣,沈德佩纵憋着一肚子火,也舍不得把女儿唤醒了教训,但第二天一早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沈归雪规规矩矩地低头站一边不敢吭声。训斥之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数着“蒸羊羔蒸熊掌烧花鸭烧子鹅”来打发时间,零星两句“快出嫁的女子,还在外喝酒喝到人家要留宿,不像话”、“纵你与莫轻寒两相清白,也须顾忌人言,维护你爹和你桐哥哥的体面”等等,就当没听见。 训了半个时辰,沈德佩火气稍消,茶杯一放,沈归雪赶紧识相地给她爹续上茶。沈德佩抬头看她,微微叹口气道:“这几日见瘦了,这边毕竟条件苦,可是吃不惯睡不好?等事情办完,你就回洛阳去,年内爹就把你跟桐儿的婚事操办好,也算了了多年心愿,将来我去见你娘才好跟她交代。” 沈归雪这半月来遭了这辈子没受过的委屈,听前半句,便觉得世上还是亲爹好,到了后半截提起早逝的母亲,更是情难自禁,眼圈又是一红。低声道:“频频只想留在爹身边。” 沈德佩道:“又说混账话,这女子哪有不嫁人的。爹要是一直把你留在身边,那成了当父亲的不是了。这些年爹用心栽培你桐哥,就是为长远计。爹也老了,待到你们成亲后,就让他学着打理镖局吧,早些年爹也没好好陪过你,交付了镖局的事,爹就在洛阳含饴弄孙,多陪陪你。” 一听这话又拐到了成亲上,沈归雪不知 分卷阅读59 不觉拉下了脸。沈德佩没注意到女儿脸色,继续絮叨道:“四月二十七是你生日,怕是来不及回洛阳过了,虽是在边地,也要好好操办下,就着生日宴把亲定了,这样让他们去准备婚事也名正言顺。回头你就给你茂川哥哥写封信,让他有空也来叶城一趟。这么大的事,该到的人尽量都到。” 沈归雪低着头,眼神微微变了变,温顺答道:“是。” 德威镖局师门四人子嗣都不算旺,杜德清早年在蜀地走镖时与一异族女子相恋,后来索性就在蜀中设立了分桩,蜀地往来洛阳不便,这个杜四叔以及同年早几个月出生的小哥哥杜瑾,沈归雪也没见过几面。 西南本不是德威镖局的重点,沈德佩只求其不亏便好。没想到这师侄杜瑾是个利落人,功夫过得去,人也实干,看准了川蜀一带的茶马生意,其中提供行镖、运银便利,每年居然能给镖局总部上交些盈利。只是碍着他一年才回洛阳一次,素日里只靠书信联系,他和这位师侄也不算亲近。 装完了乖,沈归雪退出房间,换了身便利衣裳,悄悄地出了门。 曹三娘的铺门早被封上,不知为何,连接暗巷的后门却没有封,黑洞洞地张着大口,好像正在等候猎物的陷阱。沈归雪犹豫了一下,提剑从后门进到铺子里。 四个杀手的尸首早已被收拾了去,只是桌翻凳倒,乱七八糟一如那日。地上的血迹发黑,零落散布着小小的劲弩,那是她当天用的千针弩留下来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铺外再度有脚步声响起,却是堂皇地从前门而过,脚步一顿,只听得来人光明正大地撕掉了封条,推门进来,正是叶昭。 他一早就派人在德威镖局门口盯着,吩咐手下,只要一见沈归雪出门便来禀告。到了半上午,手下报说沈归雪没大碍,精神抖擞地出了门。想来没准连骂都没挨,叶昭便赶紧屁颠屁颠出来找她。 “你们这封条贴得有意义吗?想贴就贴,想撕就撕。”见是他,沈归雪眼都懒得抬。 叶昭一屁股坐在她身边,背着的手伸过来,献宝似地递上一坛酒。“贴封条的也是本人,自然想撕就撕。” 沈归雪嘁了一声,不为所动。“我不喝,要喝就去千羽楼喝。” 叶昭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知她还在为之前千羽楼一幕耿耿于怀,只恨这世间武功少一门隐形术。冷场了一会儿,讨好地拍开了坛上封土,捧到沈归雪面前道:“真不喝?这坛君莫笑,可是曹大专门让我带给你的。感谢你将他娘的遗体带回来。” 沈归雪扭头看他:“若不是认识他们,我会以为你在骂人。” 她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接过酒饮了一口,又递给叶昭。叶昭哭笑不得,学她样子饮了一口道:“你瞧瞧你说的这些话,可真不像是个大家闺秀啊。” 沈归雪道:“我本就不是大家闺秀。” 叶昭道:“不是大家闺秀学那没用东西干啥——你瞧瞧江湖女儿谁学你学的那些。” 沈归雪挑挑眉。也是。还不如学学大家闺秀那些东西——针线活儿,女四书,或许学了那些,她也就像大家闺秀一样,不肖想外头的世界什么样了,反正什么都比林夫子教她的那些强,空是撑大了她的心,却没告诉她怎么才能迈好步。 “江湖女儿什么样?”她歪着头问叶昭。 “……反正没你家这样的,管这么严,还宵禁。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归雪不屑道:“说得好像江湖女子成亲都不需父母首肯一般。就说她吧,”她手指在虚空里一指,“丈夫是她自己选的吧,就比媒妁之言好吗?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只可惜这世间女子总以为自己是例外的那个。”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沈归雪问道:“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嗯?”叶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鹭夫人。她叫曹云霓。”沈归雪一字一句道,“她是药师谷座下弟子,秦谷主的师姐。她去过很多地方,是个极好的药师。她比较喜欢别人叫她三娘,而不是什么鹭夫人。” “她酿得一手好酒,起名君莫笑。第一坛酒开封时,正赶上叶城打了一场大胜仗。迎接战士们归城时,她摆出了百坛酒为他们接风。”叶昭打断了她的话,接道,“她还在军中当过军医,凶巴巴的,军中的兄弟们都怕她。她老嫌叶城风沙大冬天冷,说有朝一日定要带两个儿子回宿州看看,那是她的家乡。但春天来了,她比谁都高兴,因为春天来了就有新鲜便宜的药草,她常常接济看不起病的百姓。” 叶昭喝掉最后一口酒,缓声道:“频频,我们——穆先生、我,还有城主,我们也并非无情。” 寻宝 沈归雪喝酒上脸,半坛酒下肚,两坨红悄悄爬上脸颊,眼睛闪闪发亮,看人时蒙了一层朦胧的水汽。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叶昭一声“频频”引发的震动,俩字一出,沈归雪不仅仅是脸红,连耳朵也倏地红成一块烙铁。 她胡乱地用手一指墙根,强行扭转话题:“我想了想穆先生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如 分卷阅读60 果他们真正要找的不是一寸青,那是什么呢?如果连曹大哥他们都不知道的话,想必曹三娘一定把东西就在这铺子中。” 这一切被叶昭看在眼里,但沈归雪并没有反对他这么叫,这让他心里不动声色地乐开了花。看她窘迫,叶昭见好就收,免得过头她又要炸毛,于是便非常给面子地顺着她的手指扭转了话题,起身拍拍手上泥土道:“我就说小姐跟在下心有灵犀一点通,这都能想到一块儿去,来吧,我们找找有什么东西。” 两人在这间小铺子里细细地翻起来。寸方之间,不过是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翻检起来倒也快。两人一边翻一边聊天,叶昭道:“你还生穆先生气呐?” 沈归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扭出一个不屑的表情。“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替三娘看不下眼去。他这人——”她斟酌了半天字眼,“缺心少肺。” 叶昭轻笑一声,“他不像你,他是谋士,若轻易被感情左右,在叶城这种地方,早死一千次了。” “别拿他跟我比,比不着。”沈归雪当即把话头撅了回去,“说得好像特了解我似的,我们沈家干不出这种事来。” 叶昭直了直腰,“你别说,我还真就很早就听说过您这位百年难遇的大小姐。” 沈归雪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少拍马屁,前十九年我就没出过几次远门,你从哪听说。” “自然是城主说的。”叶昭答道,“早年老城主在时,城主跟二公子不是轮流留值帝都么,二公子见天儿往洛阳跑。那会儿城主已经回叶城了,也去洛阳看过他几次,回来就说起过你。”他顿一顿,“那时候你应该还是个小娃娃。” 沈归雪有印象。一开始,质子是叶钧卿,等她稍微记事时,叶钧卿回了叶城,留值帝都的是叶敬卿,甘明月长住洛阳,叶敬卿隔三差五就往洛阳跑。 那时候君臣关系尚好,帝都与洛阳又不远,先帝也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年甘将军春节前回京述职,朝堂上君臣还乐呵呵地拿这事打趣他,臊得甘将军那年春节说什么也不让叶敬卿上门拜年。 沈归雪记得,那年直到初五,叶敬卿一大早就来家里拜年,磨磨蹭蹭茶水喝了一碗又一碗,点心吃了一盘又一盘,硬是等到了甘将军带着甘明月来到她家串门。 她这个红娘当得忠心耿耿义不容辞,仔细想来,那也是她童年为数不多的乐趣,只有甘明月来了,叶敬卿往她家跑得才勤些;而只有他俩来了,她在那所人丁稀少的大宅子里,才不会那么无聊。 叶钧卿是去过洛阳几次,也曾登门拜访,但毕竟比她大十来岁,谈不上什么交情。后又兼着甘门受辱、叶敬卿出走一系列事,她自然站队站到了叶敬卿一边。 听闻此言,她有点好奇,又不想表现出来在乎的样子,便装作不经意问道:“我跟他又不熟,他能说我什么?” 叶钧卿的原话是“那丫头伶俐乖巧,只可惜沈夫人去得早,孤零零的也没个伴,整天跟在重华和甘姑娘后头。”但话到叶昭嘴边就打了个对折,“说你是个小跟屁虫,整天就知道跟在二公子屁股后头。” 话音没落,沈归雪顺手拾起半个碗,当啷一声砸过去。叶昭早有准备,嘻嘻笑着躲开,嘴上还继续犯贱,“我听这话,还想着,这大概是个温柔娇弱的小姑娘吧,啧啧啧,百闻不如一见,小姑娘咋样不知道,大姑娘是又猛又憨——唉哟!” 他洋洋自得地说着,没留意沈归雪已经从柜台另一边绕过去,用上了应敌时才会十成十展现的轻功,倏忽飘到他身后,抬脚对准他屁股就是一踢。“你说谁又猛又憨呢?” 叶昭被踢得一个双膝跪地,咧着嘴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大小姐饶命。哪能又猛又憨呢,那必须是胆大心细脑子好。” 笑闹一阵,两人什么都没找到,干脆坐在地上,背靠着砸得只剩一半的柜台休息。叶昭伸直两条长腿,假意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你心里向着甘姑娘和二公子,只是城主跟二公子各有各的委屈。前几日你跟鹭夫人去了万仞山,城主对这事颇为上心——他是真心把你当二公子的朋友照顾,不仅仅是德威镖局的大小姐。频频,为着这点,只求你往后也不要拒绝他的好意。” 沈归雪一愣,哭笑不得,“不是,你是嫌我那天没听城主安排在王府留宿,非要回去是吧?我爹那个老古董想法多,要是有个女伴儿跟我一道儿也就算了,你们王府连个女主人也没有,我留宿算怎么个说法?” 话到嘴边,她干脆挑明了隐藏许久的八卦之心:“话说,城主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至今还没娶亲?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就他这样儿,不会还等着帝都那位赐婚吧?那位估计巴不得叶家绝后。” 叶昭道:“娶谁?城主眼光还是很高的。” 沈归雪不屑道:“眼光高还得实力跟得上,瞧瞧叶城现在这情况,就他在皇帝眼里那地位,哪个达官贵人家小姐敢嫁过来。”她眼珠一转,八卦之心又开始作妖,“哎,他不是想拉拢江湖力量么,南宫家小姐可以考虑一下。” 叶昭无语:“想什么呢,再 分卷阅读61 不受待见,城主也是王爷的爵位,娶王妃是要册封的。娶个武林世家姑娘,朝廷册封这关就过不去,当侧王妃,南宫家能同意么?” 沈归雪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也是,好端端的武林盟主家小姐,凭什么给人做侧室呢? 但现实就是如此,什么武林世家,名门正派,面子上,各有各的家业,各有各的地位,江湖势力与朝堂势力也维持着平衡与和气,实际上,在上位者眼里,这些江湖客不过是没有功名傍身的“白衣”而已。 士农工商,德威镖局沾个“商”的边儿,勉强赶上末流,而那些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门派如什么少林武当,闲散人士如莫轻寒之流,用可以用,交朋友可以交,但说到联姻,乡绅也行,秀才也可以,江湖人士是万万不行的。 武林世家的女子跟名门望族的公子互相爱慕的故事,当朝有,她听说过,但没一对儿成的。那些簪缨之家抬出个“侧室”的名头,仿佛赏了个什么大不了的恩典,可是人家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十多年费心教养,习得一手好功夫,行走江湖见过天地宽的,凭什么受这份委屈呢? 气氛陡然就冷了下来。 叶昭却好似没感觉到气氛不对似的,眼睛突然一亮,拉了拉她袖子道:“你瞧,那是什么?” 那是砸烂成一堆的炊具,坛坛罐罐都碎得不成样子。在那一堆破烂里,有把块磨刀石引起了叶昭的注意——那磨刀石没什么稀奇,甚至用得太久,外头衬着的木板都开裂,曹三娘勤俭地在木板外箍了一圈继续用。此时磨刀石跌落在地上,木头底座碎裂,叶昭才发现,原来这磨刀石并不是一整块石头做成,其中一角居然是块成色不好的玉石。那玉石黯淡、杂质多,灰不溜秋的,小孩巴掌大小,工工整整的牌状,一面被刀磨得纵横交错,另一面则朝着木头底座,上面一左一右雕刻着两株草彼此缠绕。 沈归雪眼睛一亮,皱眉道:“奇怪。” 叶昭不解地嗯了一声,沈归雪指指那牌子上的草木纹样道:“虽然我没见过实物,但是……他们所说的一寸青,会不会就是这个?” 这牌子来得蹊跷,叶昭不敢大意,便收入怀里,两人又翻了一阵,眼看没什么像模像样的东西了,只能离开。刚阖上门,只见叶昭从怀里掏出一副新封条和一个小瓶子,叶大统领像是在给自家门上贴春联一般,动作麻利地把小瓶一扣,在封条背后草草涂了两下浆糊,啪地往门上一拍,手掌顺着一捋,顺便将手指上残余的浆糊汁抹在封条上。 沈归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叶昭无所谓地耸耸肩:“城主让我暗中查查。做戏做全套。” 大统领如斯,沈归雪实在为叶城的一城之主的安危感到忧虑。“你这叫暗中查?暗中查你干嘛不从后门走?” 叶昭道:“你从后门进,我从前门来,这样显得我们是偶然相遇,比较有缘分。” 沈归雪嘴角抽搐了一下,知道这家伙有所收获,又开始得意忘形油嘴滑舌,决定不接他的茬。转身冷淡道:“你找到你要的东西了,那我回去了。” 叶昭抬脚拦在她面前:“别别,别走啊,好容易今日得空,带你去荟萃楼尝新菜?” 沈归雪眼珠滴溜溜一转道:“不去荟萃楼,要去就去千羽楼。” 叶昭一张笑脸马上就垮了下去。沈归雪淡淡地哼了一声,侧身从他身边让过便要走,叶昭一把拽住她袖子,咬牙道:“去就去,走,去千羽楼。” 以粮换铁 刚到千羽楼门口,迎宾的小厮就像是知道二人会来似的,殷勤地往进引,叶昭不住地丢眼神示意,那小厮也是人精,没把两人往楼上带,而是安排在一楼僻静的雅座听曲喝茶,周围姑娘来来去去,也不过是陪客人吃吃喝喝,无伤大雅。 沈归雪一点不客气,坐下点了一壶明前龙井,几盘茶点。上次来这里时,啥都没见着,自己先吓了个丢盔弃甲,都没好好看看这里到底长什么样子,这次光明正大来了,她竭力装出一副“本大小姐见得多了”的架势,端起架子上下左右地将这里看了个遍。 一楼就是茶座,雅音袅袅,往来的姑娘们调笑声也是低低的。也有嘈嘈切切谈正事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进耳朵里来,“所以桐哥、甚至梅姐姐他们,也会来这种地方谈事情么?”她忍不住思绪飘到了一边。 叶昭却好像坐在了钉板上。他是这里常客,自然是跟姑娘们惯了的,那雅座三面糊着半透明的轻纱,一面对着戏台,很明显挡不住花朵似的姑娘来来回回地晃,谁看见叶大统领都得过来打个招呼,敬杯茶或敬杯酒,顺带着对叶大统领带来的女客投去好奇的眼神。一时间满堂莺莺燕燕排着队来给叶统领请安,臊得叶昭直后悔没借个□□来装不熟。 沈归雪坐得极稳,一边喝茶,一边看戏似地看姑娘们把个叶大统领调戏得手不知该往哪摆。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瞅着空档,沈归雪压低声音,附在叶昭耳边说。 分卷阅读62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叶昭只觉头皮一炸,干笑几声,虚弱地把辩解咽了下去。沈归雪话说得像开玩笑,表情不像,混合着玩味,以及“你这个禽兽”的控诉。 “你说你图什么,非得来这儿找不痛快。”叶昭咬着后槽牙哼哼道。 沈归雪丢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有什么好不痛快的?” 叶昭啧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有股醋味儿。” “不好意思,不喜欢吃醋,喜欢看大统领吃瘪。”沈归雪翻了个大白眼。 叶昭没做声。身后耳语般的谈话声勾得他走了神。“……就是把叶城拢共的铁器都拿出来又能有多少?老百姓手里可以没有刀,但肚里可不能没米啊。” 隔着纱,看不清说话之人的相貌,只能看见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沈归雪也听到了说话声,跟叶昭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侧耳细听。 叶城耕地少,向来三分靠屯田,五分靠朝廷,还有两分靠四处化缘——搁在和平年代,钱不是问题,粮食不够买来便是。但这些年屯田只是勉力维持着,朝廷拨付十次总有那么两三次要出些事,买粮也是处处紧缺。每年总有几个月要闹闹饥荒,为此,叶钧卿每年都得愁破几次脑袋,既不能不许百姓自行筹措粮食,又不能放任各路粮商随意占据市场,平衡得颇为艰难。今年好容易重开互市,边贸隐隐有复苏之相,便有人打起了搅乱市场的主意。 谈话二人中另一人道:“话是这么个话,可俗话说有多大肚吃多少饭,这么大的摊子,你好大的口气,别吃不下撑死了自己。” 先前说话那人哼了一声,道:“自然有人吃得下。再说,急需粮的人多了,铁就贱了。老哥哥你混了这么大身家,这点家底都舍不得掏出来?挣钱的买卖,耽误了可别怨兄弟没想着你。”言罢,两人不再说话,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离开。 叶、沈二人急忙起身跟了,跟到门口,只看见一蓝一黑两个背影分头而去。 “一人一个?”沈归雪道。 叶昭犹豫一刻:“你可以吗?” 沈归雪略一点头,便跟着那矮胖子向西集而去,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两三丈处,集市挨挨挤挤,也走不快,连“踏流云”的绝技也不必施展。 “雪妹?你怎么还在外面?”忽有人开口喊她。白承桐夹着两本账册,拦住了她的去路。微微蹙眉道,“几时了,还不回去。”他轻轻吸了吸鼻子,“你这是去了哪里?身上什么味道。” 沈归雪愣了一下,越过他肩头向前看去,那矮胖子已不见踪影。 三日之后,城主令突然颁发,互市暂停,重开待日。 官办互市十五天之后,本来叶城上下引颈期盼互市能继续开下去,谁知这才延了几日,春日里一派热热闹闹花团锦簇的景象,瞬间又冷了下来。 “——这终究是权宜之计,迟早要重开互市,迟不过今年秋节。”穆雁南凉凉道,“秋节一过,饮马河又该结冰了,城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呐。” 那日与沈归雪分别之后,叶昭便追在那瘦高个后面,行至王府附近,正好碰上穆雁南牵头小毛驴,驼着刚买回来的书,手上还捧着一盆花从外面回来,见到叶昭,大老远打招呼,“叶统领!” 穆雁南一开口,那人略略一侧头,立马脚底抹油就跑了。 既被发现,叶昭也不便再追,便跟穆雁南回王府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叶钧卿。 “以铁换粮。”叶钧卿轻轻敲着桌子,若有所思,“查查谁想做这笔生意,胃口不小。” 叶城缺粮,倘若有人鼓吹以铁换粮,缺粮的百姓自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找铁换粮食,但铁对于叶城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资源——要么就老百姓勒紧裤腰带缺粮食,要么就士兵们缺兵器,横竖都得委屈一头。 “要是普通生意人倒也罢了。如果背后是西凉在操控呢?”穆雁南道,“说明多勒部已经倒向了西凉。” 倘若真是西凉有意借机倾销粮食抽空叶城铁器储备,恐怕不是他们这些人,再拼死周转些、再能熬些,就能解决的问题。除非—— ——“要么在秋节之前,备下足够的粮,百姓用不着以铁换粮;要么,有足够多的铁,多到对方吃不下。”穆雁南道。他看向叶钧卿,但叶钧卿没发话,在坐三人心里都明白,这两条中的哪一条,对于捉襟见肘的叶城来说,都很难办。 但决不能不开互市——边地最热闹的怕还不是过年,而是秋分前后,百姓们过“秋节”,这是一年当中贸易最兴盛的时候,所谓秋收冬藏,家家户户都在为冬天的到来做准备,囤粮的囤粮,买棉皮的买棉皮。就是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到秋分前后,也得缓上两天,松一松戒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百姓们私下买卖些东西。 如若彻底管死,恐怕没等外敌杀进来,城内就先乱了。 叶钧卿衡量再三道:“如果多勒部倒向了西凉,那么筹铁比筹粮定要难得多。先按筹粮准备吧,今年比往年早些做准备,尽量多筹一些。”他反复掂量,反 分卷阅读63 正叶城没有铁矿,多勒部若是偷偷归顺了西凉,铁矿短缺只是迟早之事。 昔有锦帛灭梁鲁的先例,这是为政者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之事。不管是锦帛铁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倘若被人以粮食为计大量倾销或收购,都将是一场灾难。 穆雁南对自家城主这份自信非常没把握:“筹粮早晚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要把粮安全地运到叶城来——朝廷是靠不住的,太子和三皇子都在想办法揪对方的错处,这节骨眼上,筹运军需的事自然能推就推——咱们这边的可不比西凉那两位,他们是争功打得头破血流,咱们倒好,想尽办法一推二六五。” 叶钧卿听出了穆雁南声音里深深的失望,不管怎么说,争着做事总比争着躲事,听上去有希望一点。 此时此刻,德威镖局的态度就尤为重要了。德威镖局向来行镖运费不菲——逢十抽一,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断是值不得这个运价的——也正因此,德威镖局才养得起那么多武艺高强的镖师,打点得起各个门路。但筹运军需这种事,钱少事多风险还大,只可惜沈德佩这只老狐狸,话说得漂亮,就是死活不松口。 叶钧卿也无奈,只好让穆雁南先安排鸢信去查今日商量以铁换粮那两人的身份。待穆雁南走后,叶昭把在曹三娘铺中找到的玉牌交给了叶钧卿。 叶钧卿反复摩挲着这块材料下乘雕工粗劣的玉牌,他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物,便问道:“你给穆先生看过么?” 叶昭摇头道:“没有。” 他心中疑惑愈盛,去曹三娘铺子这件事,叶钧卿特意吩咐他“悄悄去查”,但曹三娘的铺子就在千羽楼对过,在“鸢信”眼皮子底下悄悄行事,他还没学会隐身。算定了沈归雪一定会再去曹三娘铺子,他才专门卡着点儿去的,就是为了看上去像是去“偶遇”沈归雪。 “城主信不过穆先生?”他问道。 叶钧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穆先生心思缜密,但做事不免狠绝。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语重心长,这个从虎口中救下的孩子从小跟他一起长大,说实话,着实比那个负气出走、令他头疼的亲弟弟更为亲近。“圣人有云,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有所为容易做到,但有所不为其实才是更难的。” 曹氏兄弟 沈归雪跟着白承桐回到住处后,乖巧地回房间里闷着去了。过了晌午,避开人,将镖师丁一鸣叫进自己房间中。 丁一鸣自从来路上跟沈归雪比试,被白承桐拦下之后,一直再未跟沈归雪说过话。他本是杭州分庄调过来的,上次放开拳脚险些伤到东家大小姐,虽然梅若霜没说什么,但他还是忐忑了很久。 在德威镖局中,功夫最好、经验丰富的镖师不是在洛阳总部,就是在各分庄做镖头,一等镖师则是功夫一流、但人脉经验略少些的少壮精锐,给他们配的趟子手,往往是分庄所在地的当地人、有些当地关系的江湖子弟;二等镖师多是从名门大派里出来的弟子,沈德佩在江湖中关系深厚,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初入江湖,自然乐得送到德威镖局门下历练两年。 而像他这样师承背景一般,武功只堪称过得去的,不是给二等镖师做趟子手,就是混个三等镖师当当——三等镖师可是连趟子手都没有,路线是前辈踩了千八百遍万无一失的短线,货物是货主甚至不愿保价的货物,走一趟镖的薪钱,也不过是将将够用。 但他还是踏踏实实地干了下去,甚至主动拒绝了当二等镖师的趟子手,埋头在三等镖师的行列里干了两年。虽然少年人的心志在这两年里被磨去不少,但好在他功夫扎实,杭州的管事镖头对他印象颇深,此来叶城人手不够,于是便将他抽调过来。 丁一鸣甚是珍惜这趟差事。下山前,师父曾跟他说,“若论武功,我门剑不算利,刀不算快,但我门祖师爷,也曾是江湖中扛过大旗留过名的人。功夫或有高下,可学武之人那点志气却无高下之分。下山之后,莫因为自己技不如人就妄自菲薄,把自己精气神都一齐丢了。” 少年人最容易被这种豪言壮语谆谆教诲感染,下山之后,见着江湖果然高人甚多,德威镖局人才济济,更是一刻都不敢放松。这一趟见到了“南剑”不鸣老人的关门弟子白承桐,颇有种“开眼了”之感,留心看,着意学,干活也丝毫不敢偷懒。这不是,这就被东家大小姐召见了,丁一鸣激动得面皮紫红。 “丁师傅坐。”沈归雪没在意他有些紧张的神色,笑吟吟让座,还顺手倒了一杯茶给他。丁一鸣坐下接茶,手指不禁微微颤抖。沈归雪道:“之前跟丁师傅讨教过几招,后来我反复琢磨,觉得丁师傅的剑法颇有意思,只做个区区三等镖师,着实有些委屈了。” 一瞬间,师傅从小教育的万千谦辞都涌到嘴边,偏偏只吐出来一串“过奖”、“不敢当”。沈归雪微微一笑,东拉西扯地聊起些行镖事务,江湖传闻,甚至雁荡山地区的风土人情。直把丁一鸣绕得摸不着头脑。他云山雾罩地应付着,心中却纳罕这大小姐也不像传说中的“一问三不知”,相反还颇为体察他们这些底层干活儿的人, 分卷阅读64 晓得“走镇”是件多么辛苦的事。 德威镖局只有三处分庄,但行镖路线却有几十条。镖局行当每日发送诸多货物,自然不可能趟趟都送到货主家门口去,大些的城镇还能一一送到,至于那小村小镇的,都是寄在附近城镇中镖局常落脚的酒肆茶楼,待货主自己去取。德威镖局算是镖局行的良心代表了,财大气不粗,颇为体贴地将乡野的货物下放到镇一级别的店中,是为“走镇”。但这最后二里地,一等二等镖师是懒得去的,受累跑腿的自然是像丁师傅这样的三等镖师。 闲扯了一会儿,沈归雪道:“眼下有件要紧事,我思来想去只有丁师傅是个靠得住的,不知丁师傅能否帮我走一趟?” 丁一鸣自从当上镖师就没接过重要任务,当下便要立誓万死不辞云云,沈归雪抬手制止道:“区区小事,犯不上万死不辞。你现在回洛阳,去宅子上找管家娘子,给我取个东西。”她推一张百两银票在他面前,“回来时绕道沧州,有个专跑这条线的镖师叫齐袅袅的,是个女师傅,你把这银票给齐师傅。” 丁一鸣有些犹豫,正待开口问要不要先禀报沈德佩或白承桐,沈归雪像是看出他的心思,笑盈盈道:“丁师傅,好锥子要放在布袋里,才能显现出来。齐师傅就是好锥放进布袋里,才从三等镖师提成了二等镖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丁一鸣想也没想就赶紧点头:明白明白 打发了丁一鸣,沈归雪换了身素色衣裳,随身揣两张银票,一路打听来到曹诚家。 曹三娘虽然脱离“鸢信”许久,骂骂咧咧地跟鹤夫人、跟鸢信以及穆先生较劲了半辈子,但到底是为守护叶城做出莫大贡献的人。叶钧卿吩咐将她的牌位安放在余音堂中。 从叶氏受封叶城起,影卫、探子、间谍,这三种人就单独秘密地埋葬,除了亲属,没人知道在哪里——甚至没有墓碑,只有编号,曹三娘是第八百零一个。祭拜,也只能去余音堂祭拜。 八百多个英魂,生前总在暗处,隐姓埋名变换身份,编织着巨大的情报网和安全系统,死后沉默地葬于故土某个角落,继续守护着这座苦难而坚毅的边城。 曹诚打开门,见是沈归雪,愣了一下,拖着一条木头假腿,倒身便拜。 沈归雪一把扶住了他。那热热闹闹爱笑的汉子如今红着眼圈,憔悴的脸上煞气极重。曹家老二曹谦立在门边,也是一样的孝服打扮,卖羊肉的姑娘则是一身黑忙前忙后,想来,是真的将自己当成了这家的媳妇,操持着丧期大大小小的事情。 “我去祭拜过曹前辈了,过来看看你们。”沈归雪掏出白信封,里面是一百两银票,交到曹诚手里,“曹大哥节哀。前辈自己决断得干脆利落,没受什么苦。” 婚丧嫁娶,人情往来,她这番场面话说得极熟。但这是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逝者家属的眼睛,忍着要把心血呕出来的疼痛,郑重其事地道一声“节哀”。 她迅速地转开了话题。曹谦身份尴尬,她甚至不知道,曹谦自己知不知道自己亲爹是西凉毒王,但毫无疑问,曹诚是知道弟弟的父亲是西凉人的。两国交恶,父亲杀死母亲,国仇家恨集中在这一个小小的家庭里,实在太过残忍。 “我此次前来,是想问问曹大哥有什么打算。前辈之前跟我说过,曹二哥现在周将军麾下,但大哥退伍后,前辈并不希望曹大哥再去影卫,不知曹大哥可想好接下来做什么?” 曹诚的腿是前一年战时断的。休养几个月,好容易习惯了木腿,又送了弟弟参军,匆匆忙忙一年过去,又赶上了母亲去世。显然还没空想这个问题。此时被沈归雪一问,不由得愣了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影卫地位重要,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既然穆先生提过让你进影卫,说明曹大哥你功夫过人——你可还挥得动刀,骑得了马?”沈归雪问道。 曹诚眉头一蹙,随即展开,顺手抄起放在桌上一把给沈归雪削苹果的小刀,朝门外一甩,他腕力极强,只听嗖的一声,小刀钉在院中一块大石头上,刀身没入石中过半。 沈归雪脸上有了一丝稀薄的笑意,她看向曹诚:“曹大哥,你可愿意来德威镖局,去永乐镇的分庄?” 曹氏兄弟并那卖羊肉汤的姑娘都愣住了。 德威镖局在江湖上名头正盛,镖局中人要么来头大,要么武功高强。在镖局里随便做什么,都比在别的地方做同样的工月俸更高。如果在德威镖局混成个一等镖师甚至镖头,那是件很体面的事。此时突然接到沈归雪的邀请,曹诚有点转不过弯来。 “叶城重开互市势在必行,届时永乐分庄一定压力倍增。曹大哥对叶城情况熟悉,如若愿去永乐分庄再好不过。眼下虽然永乐至叶城一线生意清淡,但理顺两城的商户和关系越早越好。”沈归雪道,“曹大哥若是去了,可先帮着探探各大商户的底。” 她看向那卖羊肉的姑娘,犹豫了一下,她还不知这姑娘的名字。 羊肉的姑娘是个精明人,见沈归雪眼神扫过来,立马手在围裙上一擦,蹲身行礼道:“小倩——” 分卷阅读65 “曹大哥要是不放心小倩嫂子,让她一起随行去永乐镇。”沈归雪甚至没等她说完话,张口就扣了个大帽子。说得曹诚和小倩两人脸上一红。“曹大哥,我现在需要人帮忙,你可愿帮我一把?” “哥,你去吧。家里有我,初一十五我会去给娘上香。”一直没开口的曹谦开了口。和曹诚相比,他没那么爱说话,此刻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咧嘴一笑道,“带着嫂子去永乐镇也好。咱家不能所有的人都拴在这里。” 曹诚慌慌张张地把目光转向小倩,只见小倩走到沈归雪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道:“但听大小姐吩咐。” 毒经 此次来曹诚家,沈归雪装了一肚子的问题,但曹三娘身前身份特殊,她不知道曹氏兄弟对曹三娘的身份到底知道多少,她也只好一点一点试探。 “此次来找曹大哥,还有件事。我曾与前辈说过我一位朋友生病的事,前辈说有治好的可能,但话只说了一半。我今日来,是想问问前辈可有什么医书一类的东西,能借给我看看。” 曹氏兄弟对视了一眼,曹谦慢吞吞道:“有的,但不是什么医书。” 这哥俩对曹三娘的了解,大概不比沈归雪多多少。只知道他们的娘是军医,医术深浅不知,反正对付的都是战场上下来的皮肉伤和骨伤,加之曹三娘脾气差,军中兄弟都怕她,医嘱朝东不敢往西,让喝汤就不敢吃肉,倒是既麻利又见效。 后来曹诚受伤退伍,曹三娘伤了心,便不愿干军医,开个小铺子做起了生意。曹诚知道得多些——毕竟曹三娘只身去西凉时,他已经有了记忆,跟在穆先生身边几年,他隐隐感觉到,母亲大概是在做一些只能告诉穆先生的事。 直到母亲的牌位进了余音堂,兄弟俩才知道,这个平日里脾气大,老骂骂咧咧的母亲居然是鸢信的人。 曹谦告诉沈归雪,曹三娘生前一直在写书,兄弟二人一直以为她在写医书,直到曹三娘故去,整理遗物时才发现,曹三娘在编撰的居然是一本“毒物大全”。 曹谦犹豫了一会儿,将那本没来得及写完的书交给沈归雪。“大小姐若是有兴趣就拿去好了,只是这不是什么好书。”他说。兄弟二人行伍出身,对医学和毒物有着朴素而黑白分明的认识——研究医术就是救人的,研究毒物就是害人的。乍一得知母亲生前研究的都是这些东西,兄弟二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很是藏着掖着了几天。 沈归雪掂着这本未完成的书,心情复杂。自古医毒一体两面,曹三娘大概是从来没对儿子说过这些,也没告诉他们自己出身药师谷——或许她心里,终究是觉得自己有负药师谷弟子身份,难以释怀吧。 药师谷的弟子,要么出谷行医,要么在谷内做研究。前半生,她辜负了师傅的期望,伤人伤己地走了那么多弯路,最后落脚边城;后半生,兴许是带着无尽的悔意和对那个回不去的地方的眷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这卷《毒经》。 沈归雪道了谢,又道:“两位大哥,我还有一事相问,你们可知城里有个叫谷不谷的人?” 这话本来只是有枣没枣打三竿子地问了一句。她本想着,曹氏兄弟二人不算江湖人,看情形曹三娘也不会给俩儿子讲些有的没的,谷不谷又销声匿迹了很多年——比她记事的年头都长。要不是因为那把有名的“千锋”,她是断然想不起这号人的。 但曹诚的表情在一瞬间起了微妙的变化,转眼就恢复了平静。沈归雪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变化,没等他说话,抢先开口打断了他敷衍的念头:“——曹大哥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知道对不对?不想说可以不说,别编故事糊弄我。” 这话说得派头足极了,像是个明察秋毫的主人。曹诚沉默了一下,说:“我只听说过千锋,没见过他的主人——我不认识谷不谷,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个聪明人,沈归雪以后就是自己的东家大小姐,他犯不上这时候为个不相干的人让自己老板不痛快,干脆摊开了说,“大小姐去黑市打听比较好,不过叶统领是一定不会让您自己去的,您还是跟他说上一声比较好。” 沈归雪的好奇心就像烟花一样,砰地炸了个漫天花。 她跟恶人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隔着十万八千里,本来只是好奇“千锋刀”的突然出现:神兵现世,江湖上已死之人复活——这本是话本里常见的桥段,突然听曹诚说起叶城还藏着个“黑市”,她那好不容易按捺住的心又开始活泛了起来。 回了住处,沈归雪就找雷德泰走后门,安排曹诚和他那个未过门的小媳妇小倩去永乐镇。雷德泰皱着眉头听她唧唧歪歪了半天,最后看在“曹诚熟悉叶城商铺,万一重开互市,可以让他往来叶城与永乐镇之间,拓展业务”的份上,勉强给他安排了些事做。 “我就知道雷三叔最疼我啦。”雷德泰一松口,沈归雪就蹬鼻子上脸地撒娇。手一直没闲着,利利索索剥了一碟子松子仁,乖巧地递到雷德泰眼皮子底下。“还是雷三叔好,频频一心想给镖局帮忙,别人却都觉 分卷阅读66 得频频添乱。” 沈德佩几个师兄弟中,只有雷德泰一直没娶妻生子,也因此更宠沈归雪一些。对于“东家大小姐不理自家生意”这件事,他不太赞同沈德佩的做法,但人家亲爹只想给闺女找个终身依靠,白承桐又一向靠谱且有礼,他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此刻听沈归雪发牢骚,宠归宠,还是板起脸点了点她脑门:“你呀,你别一天到晚乱跑,给你爹跟你桐哥惹事,就是帮大忙了你。” 沈归雪暗暗地撇撇嘴,见好就收,嘻嘻笑着退了出去。 出门迎面撞见白承桐,一见她,白承桐立马一个头三个大,眉头不知不觉就微微地蹙起来。“你怎么跑来叨扰雷三叔了?” 沈归雪心情好,没理会他一脸“你又作什么妖”的表情,阳光灿烂地叫了一声:“桐哥!” 她甚少这般高高兴兴地跟白承桐打招呼,白承桐狐疑地后退一步,感觉更不好了:“你今天跑哪去了?你爹今天没出门,你可消停着点。” 沈归雪避重就轻地敷衍道:“那是那是,今天我不出门了。” 白承桐有些无奈:“我们还尚未决定要在叶城设庄,你别跟叶王府的人来往过密,更别出去乱说话。——桌上那书又是从哪来的?看看就罢,别当真捣鼓那些毒物,你一个从来不接触这些东西的人,掌握不好分量,惹出事情来不好处理……” 沈归雪脊背一僵。白承桐居然趁她不在,进了她的房间? 心里虽不爽。脸上却是漫不经心地答:“知道了,我就随便翻翻。” 白承桐看着她那一脸不当回事儿的表情,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他突然跨前一步,将沈归雪逼在角落的阴影里。 “你忘了答应我的事了么?”他声音低不可闻,语气仍是平和的,但眼神冷冽难测,“别敷衍我。别瞎尝试你干不了的事。嗯?” 沈归雪的心重重地跳了两下,低下头不说话。 “听到没有?”没听到沈归雪回答,他眉头微蹙,严厉地逼问道。“还是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 “听见了。”沈归雪迅速地小声回答道。 满腔如火的好心情瞬间被冰水打湿,一寸一寸地灭了下去。 这么多年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她这个东家大小姐还是当得窝窝囊囊,镖局的事务一句话都插不上,在分庄安排个人难如登天,像个犯人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向别人报备。 白承桐后退了两步,盯着她。“你爹说你给茂川写信了,找他做什么?” 沈归雪不着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来恭恭敬敬答道:“千针弩让我打没了,找他再要份生日礼物。” 白承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道:“去吧。”自己便转身离开。 他并不太相信沈归雪这九真一假的话——她甚少这么配合地有问有答。长大后,这姑娘主意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反感他过问她的事,稍微多问几句就炸毛。 不过大多数时候,白承桐还是任着她闹的。旁人看了去,只道这大小姐作天作地娇蛮任性,白承桐好脾气一直包容她,忍着她,实际上沈归雪炸毛是光打雷不下雨,嚷嚷得厉害,却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最后总是无可奈何地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闭了嘴。 “桐哥。”沈归雪在他背后叫了一声。“今年生日桐哥送我什么礼物?” 白承桐抿了抿嘴,头也没回:“你看中什么,我送你便是。回头告诉你梅姐姐,我俩一人送一份。” 直到白承桐的背影在拐角消失,沈归雪的笑容都没散去。扣在脸上,像一个温情而坚硬的壳。 “——反正已经忍了这么久。”她闭紧了嘴,咬紧牙关,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直到把那点怒火压下去。反正已经忍了这么久,没关系,她不介意再多忍一些时日。 她转身进了屋,默默地翻起曹三娘那本《毒经》来。 斯人已逝,追悔已是晚了,不如将心思放在那些尚可补救的人和事上。万仞山上,曹三娘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如此说来,甘明月服用阿芙蓉也有两三年了,毒伤未愈,再加成瘾,就算送到药师谷也是个令人摇头的病人。 但不知怎的,曹三娘之死,硬生生逼出她一身的不甘心,脑子里一个想法从最初的混沌慢慢清晰起来:她要想办法找到对症解药,把甘明月从旷日持久的折磨中捞出来。 黑市(1) 一场声势浩大的重开互市,在勉强撑过二十天后,就这样仓皇关闭。来叶城的几大商号又悻悻地收拾货物打道回府。这一来一回,走的依旧是德威镖局的镖,因此这几日沈德佩并几个管事的镖头一点儿不得闲,既要打点货物,又要应酬各大商号的掌柜们,间或还要见见江湖朋友、王府来人。 按理说,随着商家逐渐撤走,德威镖局理应让镖师们跟着分批撤回去,只留一小部分殿后即可。却不知沈德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货物钱银一趟趟送回去,人却源源不断地往叶城调,大有在这里设庄开站之意。 但,就是迟迟再没去王府 分卷阅读67 与叶钧卿会面。 “沈庄主所图甚大,那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穆雁南全神贯注盯着黑白棋盘,左边放一坛黑子,右边放一坛白子,面前棋盘上,黑白棋子胶着,对弈位置却空无一人。他一转棋盘,那棋盘便颠倒个个儿,他又捻起白子,掂量许久,稳稳下子。 也不知他在跟谁说话:“回去告诉文先生,让他稳住,别急急忙忙的,城主和沈德佩谁先沉不住气,都跟他没关系。”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叶昭。沈归雪从曹诚那里回去后,一连数日没出门,叶昭变着花儿地找理由登门,愣是次次被沈三爷堵回来,连人影都没见到。 沈归雪反常的安静,令德威镖局上下也觉得稀罕,从沈德佩雷德泰,到白承桐梅若霜,都以为她精神上受了什么刺激,沈归雪懒得说什么,任由他们去揣测,自己呆在屋子里翻看曹三娘那本《毒经》。 这书写得循序渐进,章节分明,分为草木、动物、金石三类毒物介绍,并配有中毒特征、制毒原理和解毒方法,饶是沈归雪自负在武林人士中读书算比较成器的,一时半会儿也消化不了这多东西。她随手往后翻了翻,后面还零零散散记载了些各少数民族的巫蛊之术,可见曹三娘见多识广,居然能搜罗出这么多鸡零狗碎的东西来。 随着大地回春,边地的夜逐渐变得清明起来,待到亥时一过,街上楼阁店铺的烛火也燃到了倦怠的时候,光海模糊而柔和,带着朦朦胧胧的睡意。沈归雪伸个懒腰,换了身衣裳,怀里揣了刀,手上提着剑,推开窗户打量了一下四周情况,两个起落,人已经到了墙外的街道上。 她专门找了一身灰不溜秋的短打——她没有夜行衣,平日里虽不爱花红柳绿,但也甚少这种暗沉沉颜色的衣裳,但毫无疑问,这种灰不溜秋的颜色融入夜色是极好的。 白日里,叶城就是一座坚硬而无聊的边城——这座城市起于驻军而繁荣于商贸,军户众多,因此城市面貌上总是带些板正的严肃气。但每月十五到十七,那些白日里不起眼的普通人,以及不被叶城王府约束的力量——江湖势力也好,怪力乱神也罢,都会在这黑市开张的三天里,运行着另一套法则:买卖消息、交易奇珍异宝、各方势力斡旋…… 靠近黑市的时候,沈归雪踌躇了。 嘈杂的人声好像被扣在罩子里,飘入耳中是沉闷的窃窃私语,味道却是浓烈的——有香有臭,香有酒香、脂粉香、香料香、水果香,臭嘛,则是一种菜市场收摊后沉闷的腐败味道,夹杂着油腻的陈年老油炒菜味、猪羊人犬的尿骚味……她皱了皱眉头,轻轻用手掩上口鼻,没错,这黑市就在曹三娘铺子后门连着的那一串破败、简陋、死气沉沉的暗巷中。 她有些后悔没叫莫轻寒一起来,但莫轻寒不爱凑热闹,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来这种地方,没准还得听上一耳朵唠叨;但她又不愿招叶昭,先前向叶昭打听谷不谷,叶昭那表情分明就是知道些什么的样子,却不肯透露一个字。沈归雪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相,人家不愿说的,从来不多问。 但她不知道的是,叶昭既没有在千羽楼醉生梦死会美人儿,也没有在王府守卫叶钧卿左右,他就在暗巷深处。打铁。 冰冷的水浇在烧得通红的铁上,让小小的一间房充满了热腾腾的蒸汽。叶昭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就着熊熊炉火,聚精会神地下刀一划—— “嘶……”他轻轻叹了一声,仔细对着光亮看,划下来的黑色皮子上有一块淡淡的疤痕。 “我说,你已经废了两块了。你以为这是织出来的布吗,一点疤都没有。”旁边的赤膊男人忍不住开口,他颇为嫌弃地看了叶昭一眼,“这是鲨皮,懂吗?海中之王,浪里来礁上走,凶狠残暴,身上伤痕多的,才是凶猛的鲨。” 叶昭头也没抬:“啰嗦。又不是不给钱。” 男人摇摇头:“你说你何苦?有本事匕首你自己打,刃你自己开。关键的部位都是我做的,你在那刀把子刀鞘上做文章,假不假?” 叶昭笑嘻嘻地捞起身边酒壶喝了一口,递给那男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要能做,何必花大价钱找你。”他面前放着一张案,案上匕首刀身已好,尚未开刃,但森森的寒气已经附在精巧的冷铁之上。那看上去像是边城姑娘们常用的一种防身小匕首,柄是象骨做的柄,刀鞘还未完工,漆了一遍又一遍,就差裹一张好鲨皮。 男人走过来翻看着叶昭的成品,就着炉火,只见一道伤疤贯穿他整个胸腹,好像曾经被人劈开又仓促缝上一般。他拿那块裁下来的鲨皮比划了一下道:“就这块吧。鞘子上还要做装饰吗?” 叶昭忙不迭地点头,手一指桌角,桌角小盒子里盛了几粒绿豆大小的珠子,颗颗闪着幽白的光芒。 “净整这花架子。”男人嫌弃道,“弄个摆设吧,浪费我这么好的材料;弄个正儿八经的兵刃吧,谁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是给她的?——德威镖局那女子?” 叶昭一愣,随即懒洋洋地问道:“我说你们,一个个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老子一天上几次茅房是不是都数得门儿清? 分卷阅读68 ” 男人嗤笑一声:“都长着眼睛呢,看出来的不止我一个。”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你越关注她,盯着她的眼睛越多。再说,那女子定亲了吧?” 叶昭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男人嘿嘿笑道:“好小子,一人单挑恶人谷,有点能耐。你这墙角不好挖。” 叶昭这会儿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说白承桐好,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拈酸吃醋。“又不是单挑了什么重要人物,几个盗匪罢了,谁不会似的。你窝在这儿久不动手了是吧,见打几个毛贼也了不起了,什么毛病。”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带千锋刀出门?她好像认识你,或者认得千锋刀。” 这男人自然就是谷不谷,当然,叶城的人只知道他叫张铁匠。听到叶昭这话,谷不谷表情里微微带上一丝骄傲:“她认识个屁,老子来叶城她还不认字呢。” 叶昭没理会他的得意,紧盯着他道:“你带千锋去做什么?谁来了叶城?” “谁也没来。”谷不谷神色一黯,转头又去摆弄打铁工具。 “千锋是我做的第十一柄刀,也是我生平做的最好的一柄。我来叶城二十年,千锋藏鞘二十年,那天我拿出来擦拭,发现刀鞘跟刀柄接口处已经有锈了。” 刀上的锈又何尝不是心上的锈。谷不谷脸上浮现出一种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声音里有种像嘲讽又像哀悼的腔调:“神兵利刃……神兵利刃,不见于世算什么神兵利刃,破铜烂铁也比它强。我那天就是想让它见见风,见见太阳。” 一代恶人谷枭雄如今落魄如斯,叶昭瞧在眼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正待安慰,只听外面清脆地响起三声梆子响,铛铛铛—— 黑市的重头戏开始了。 却说沈归雪在巷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跨了进去。别人闯阵靠艺高人胆大,她全凭两条跑得快的腿。这黑市跟她以为的集市都不一样,既没有那种摩肩接踵的商贩和顾客,也没有她想象的那种俩人鬼鬼祟祟蹲在一处,手指揣在袖子里摸价格的景象。暗巷还是那几条暗巷,一幢幢低矮的房子亮起灯来,像一个个灯笼。人们从这个小房子钻出来,又钻进那个小房子里,行色匆匆,不在巷中做停留。 沈归雪想了想,便钻进了左手第一间屋子中。 一进去她就有点后悔,这间屋子是个赌坊。 赌坊没什么稀奇,但她一进去,一屋子人马上安静下来扭头看她,吓得沈归雪跨进去的脚又出来半个,结结巴巴地问:“干……干吗?” 没人理她,只安静了一瞬,人们便又都漠然地转过去下注。这情景似曾相识,像极了洛阳城的地下赌坊,防着抓赌的衙门公差时,也是这幅样子。 “难道叶城还有人手管这档事?”她暗自摇了摇头。 黑市(2) 凑近赌桌,沈归雪才发现 ,这赌局跟她平常所见的也不太一样。 坐庄的是个戴斗笠的女人,全身上下只有手露在外面,拿起一摞筹码,一点一点地磕着赌桌。那手好像是象牙雕琢一般,洁白无瑕,她手边堆了一堆赢过来的东西,金银珠宝不算什么,里面还有一套鲛绫纱衣,一双碧蚕丝手套,还有一个怪模怪样的剑匣。 鲛绫纱衣是上好的护甲,别看轻软如绫罗,一般刀剑都穿不透;碧蚕丝则是难得的防毒之物,也不怕烧,戴上碧蚕丝手套,手取毒物可毫无顾虑——当然,口呼鼻吸吸进去毒气是另说。照这个规格,想来那剑匣里也是个了不起的名兵器。坐在庄家对面的则是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手里已没了筹码,仍不愿离开。 他突然伸手向袖子里一摸,周围人惊呼,只见他捏出一条手指粗的青药子蛇来,那蛇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送上赌桌,还在打着瞌睡,懒懒地摇头摆尾。 沈归雪立马头皮一炸,悄悄后退两步。 “再来。”那男人低声道。 那男人选的是最简单的赌法,开大小。围观的人兴奋起来,一连串地喊:大!大!大!沈归雪抬头看了一眼桌边的牌子,连开六把小,把把庄家赢,也难怪围观的人都在喊“大”。 但不知怎的,直觉偏在这时涌上心头,沈归雪夹在人群里,弱弱地喊了声“小!” 偏偏是这声“小”,就被男人听了去。他回头看向沈归雪,“你说什么?” 沈归雪就不敢说话了。 赌大小点这种事,只要不出老千,就是个撞大运的事儿。她看了周围一圈人,感觉都不像是好相与的,应该没人敢出老千。从一踏进暗巷开始,她谨慎地提醒自己闭嘴,但直觉就是这么好死不死地冒出来,她看了看门口,盘算着,万一这赌红了眼的男人等下输了,拿自己出气时,赶紧找条退路就跑。 那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说,“小。” “买定离手。”那女人说,声音悦耳却无丝毫感情,“开。”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叹,谁也没想到,这一把居然真的是“小”,那男人赢了。 分卷阅读69 庄家那女人道:“问吧。” 男人将青药子蛇塞回袖里,好像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愣了一愣才问道:“她在哪里?” “玉门关外百步亭东。”那女子答得干脆,看见男人的表情,似乎心有不忍,又买一赠一地附赠了一句答案,“她已经去世了。” 周围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喟叹,有零星的议论飘来,沈归雪听了一耳朵,似乎是这男人的妻子与人私奔了,他遍寻不得,连续两年每月来上赌桌求问妻子的去处,有时赢了,得到答案就去追寻,但恰恰好每次都晚一步。两年来就这么输尽家财,全身上下就剩这么一条蛇。 她有些怜悯地看着这男人,只见他猛地咬紧牙关,咬得腮帮子都狰狞地凸出来,好似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再度发问道:“那他呢?” 庄家不言,再度摆好骰子。 男人愣了一下,知道这又是一个新问题了,微微苦笑起来,不再赌,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也是,输得身无长物,也得知了最想知道的那件事的答案,纵还有其他枝节,也无法挽回既定的结局,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分别呢? 一时间,赌坊安安静静的,竟没人再坐到庄家对面的椅子上。沈归雪正待悄悄溜走,只听那庄家说:“这位贵女好手气,不坐下来试一把吗?” 轰的一声,周围人又开始起哄来。 沈归雪转过身,有点无奈地说:“我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银票。” 庄家女郎一摊手:“一百两起。” 沈归雪心道这些人是真有钱呢,还是不知钱为何物,开口就是一百两。饶是她向来用钱大方,一百两也是平时一个月的用度——二十两就够小门小户用一年呢。她迅速地掂量了一下,这地界到底值不值得贡献一个月的零花钱,片刻之后坐到女郎对面,微笑道:“请吧。” 骰子在盅里当啷当啷响,旋即归于平静。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沈归雪做出选择。她甚少真正上桌参与赌博,瞬间的沉默后,再次屈服于直觉:“就,小吧。” 盅一开,是“小”。众人惊叹,庄家女郎声调还是如一坨冰一样,说:“贵女有什么想问的?” 原来这赌局来人拿着奇珍异宝,赢了就能问个问题,输了就得把宝贝交出去,沈归雪心里暗赞一声“好划算的买卖”,面上却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我没什么特别想知道的。” 人群哗然。纷纷言道今日来了个无欲无求的高人。 她沉静地望着那庄家女郎,黑溜溜的眼睛在灯下流光溢彩。她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为什么叶钧卿一定要选择德威镖局?甘明月的毒到底是谁下的?怎么解?玄魅要找的一寸青到底是草药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曹三娘铺子里那块粗劣的玉牌到底是什么? 前十九年所有的问题加起来都没来叶城这一个月多,且不说沈归雪不信对面这女郎能回答这些问题,就让她现挑一个来问,她也不知挑哪个。 那庄家也少见这样的赌客。将骰子轻轻一推:“问什么都可以——贵女年纪轻轻的,不像修炼出一副不困不惑无欲无求的样子。” 沈归雪笑了笑说:“我真没什么好问的,不如你把那个给我 ?” 她手一指碧蚕丝手套。周围议论声再起——恐怕这是赌局开设以来,头一个从庄家手里赢东西的人。庄家女郎也不犹豫,捏起碧蚕丝手套推给她。“拿去。” 沈归雪将手套拢在袖里,也不客气,道声“多谢”便要起身离开。 “贵女留步,再赌一局如何?”庄家女郎见她起身,突然开口道。 沈归雪回头:“赌什么?” “赌贵女那柄刀。”庄家女郎开口道。 方才坐下时,沈归雪袖中的刀滑出来一半,又被她粗暴地塞了回去。就这么一下就被人家给看到了,她整个转过身来,将那庄家女郎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仿佛连斗笠垂下来的面纱之后的面庞也看了去。 她脸上笑意不散,淡淡道:“我那刀可不值一百两。庄家若是起了赌意,就离输不远了。”随即转身,一步不停地往外走去,“小赌怡情,见好就收。我没那么大的赌性。” 跨出门去,沈归雪心情甚好,抬头看看天上马上就圆的月亮,觉得连这低矮肮脏的暗巷也没那么碍眼了。一溜小房子逛过去,有倒卖各种宝石的,也有卖各种山河舆图、拳谱剑谱的,其中有间小屋,还卖各种稀奇古怪的兵器。 顾客多是江湖人,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沈归雪溜过去拣了几样趁手的看看,有的是仿制名家兵器,有的则是收了人家原样暗器,重新安装的二手货——这以唐门暗器最多。沈归雪心里暗暗嘁了一声,她虽然武功不行,但胜在家底厚见识广,唐门暗器胜在机簧,机簧打一次废了,捡回来安个其他机簧再倒卖二手货,力道上要差得多。 忽有淡淡的草木清香飘来,沈归雪定住脚步,弯腰进了那屋子。这是一家卖草药的店铺,当地堆着四五个大筐,筐后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各色样 分卷阅读70 品。沈归雪原本对这些没什么研究,这几日专心研读曹三娘的书,居然也能认得其中一二种毒草。 她一瞥,居然在其中看到了阿芙蓉。 沈归雪若无其事地抬头问:“有碧潭雪芽吗?” 摊主是个皮肤有些黝黑的年轻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回答道:“没有雪芽,有新制的百毒灵。贵女来上两瓶?” 百毒灵,顾名思义解百毒。主要成分就是广谱解毒神药碧潭雪芽,因此也格外价高。沈归雪拿起摊主递过来的百毒灵,打开瓶塞嗅了一下:“不算好。味道这么淡,哪家的?兑了这么多水。” 摊主笑了笑:“贵女是行家,咱们这个卖的也便宜,整株煮发的雪芽百毒灵那一瓶得上百两,咱们这是“二茬”,但确确实实也是药师秘制,加了不少其他解毒的好药,卖得还便宜。” 沈归雪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两下。“二茬是什么?” 摊主道:“贵女不知,这药师谷的百毒灵吧,用的是浸煮法,它费药材。咱家百毒灵乃是用蒸煮法,将整株碧潭雪芽放在锅子里蒸,用蒸馏的药水做出来的,虽然药性略有减弱,但毕竟价格便宜,对付一般毒也是不差的。” 沈归雪一颗心好像被人捏了起来,又酸又痛。面上不动声色,凉凉道:“这便宜货我不要,你还不如将那二茬卖给我,我回家一气炖了,绞出来的药渣子没准都比你这百毒灵药性强。” 摊主赔着笑道:“贵女说什么笑话,二茬的雪芽,怎么还能拿出来卖。” 沈归雪正待再要问,只听见三声梆子响,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暗巷中,好似号令一般,陆陆续续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向着暗巷深处走去。 黑市(3) 听到梆子响,那摊主将药一拢,从沈归雪手中拿回药瓶道:“贵女买不买?不买我可要去赶集了。” “赶集?”沈归雪没听懂,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往暗巷深处走,九曲十八弯之后,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古旧的戏台,砖瓦都破落得不成样子,偏偏两侧火把高悬,将这副破败相照得异常清楚。这大概是今夜夜市的重头戏,来人陆陆续续地站在戏台前的空地上,有相熟的还互相寒暄着,沈归雪站在后面,听到耳朵里是天南海北哪儿的话都有,甚至还有两广、闽南那边的带着方言腔的官话。她简直怀疑自己混了一个假江湖——就这破败小城,居然……是个豪杰集聚的地方? 梆子猛地一敲,一个侏儒站上台来,对着台下四方鞠躬道:“四海平安,八方来财,开——市——啰——” 这一梆子咚地敲响,谷不谷屋里的两个人却都没动身。叶昭抄着手站在窗边向外打量:“怎么,你最近就没有什么要买或者要卖的?” 谷不谷摇摇头:“来来回回就是那些东西,没意思。” 叶昭道:“你要锻几把兵器,开张就能吃三年,何必苦哈哈地每天替人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谷不谷说:“最近铁不行。你若是寻着好铁,送我一块,这匕首就算我白给你做了。” 那侏儒鞠躬之后,一把扯下身后第一块红布,露出一整张用几块羊皮钉起来的地图。 “□□昔日平定江山埋剑处,名剑龙骧埋于此地,几百年来尚未见于世间,诸位看好了,请——” 底下窃窃私语起来,沈归雪伸长脖子瞟了一眼,就又缩回了头,对于这种兵刃,她向来没什么兴趣,反正历朝历代总能出几个说得上来历的兵器,她就想看看到底谁会买这种东西。 ——的确有人喜欢,尤其是一些成名又不那么太出名的剑客,似乎格外喜欢这种有来历的兵器。有时她读些乱七八糟的话本,私心觉得这些喜欢收集名剑的剑客,就跟喜欢勾引大哥的女人的人一样,有种缺什么就集什么炫什么的感觉,不上档次。 她生来就有赫赫有名的爹,少年英才的未婚夫,以及登峰造极的“师傅”莫轻寒保驾护航,莫轻寒,给他根草棍也能使出神兵利刃的架势,这在无形中抬高了沈大小姐的眼界。 底下人群中有人开始报价,很快,这张地图就被抬到了白银五百两,被一个操着生硬官话的中年男人获得。 她等得无聊,开始左顾右盼起来,想从人群中找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却发现没人顾上说话,大家都伸长脖子等着下一件物品的揭晓。 “汲汲营营,蜗角虚名。”旁边一个声音温柔地叹道。沈归雪一激灵,莫名觉得这声音有点熟,侧过头去看,身边那人全身罩在斗篷里,压低的帽子里,隐隐露出一角白铁。 “……嗯?”她模模糊糊有点印象,觉得这人好像是曾在宓部帐篷里给她算命那个女人,但宓部多巫医,她也不知这人是不是就是那天那个,因而试着唤了一声,“你是……?” 身边那人不言不语。沈归雪没来得及再问,第二张红布揭开,是一整块约丈把长、四尺宽,纯黑、闪着坚硬光泽的铁矿石。 “多勒部天降神铁,诸位掌眼了,请——”那侏儒唱道。 人群的嗡嗡声大了些。 分卷阅读71 毕竟都是江湖人,可能金银财宝一类的没多上心,但诸如秘籍精兵、神功异术之类的绝对有吸引力,这陨铁一露,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是块极好的材料,倘若拿给好匠人精心制作,不出意外又是一件神兵利器。 只听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从前排传来:“唉哟,张铁匠今儿没来,可要后悔死啦。萧姑娘,除了天罗伞,我看没什么能配得上这好铁了。” 另一个女声不紧不慢道:“我可要不起,今日多买了几样首饰,叫不动价啦,您老人家自便。后天我卖伞,您老可得来给我撑撑场子” 先前那老叟干巴巴地笑了两下:“老夫却之不恭,多谢萧姑娘割爱,回头一定让小子们孝敬几样好首饰。” 想来这人定是个有来历的,一放话,连人群的议论声也低了下去。既然有人志在必得,竞价就意意思思地来了几轮,最后这块“天降神铁”以三百两的价格被人拿了去。 沈归雪定睛一看,那胜出者赫然是饮马河上老艄公,当即一颗心荡秋千似的晃了几晃。她的确没想到,这看上去干巴瘦、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沉默老艄公,居然也是号不好惹的人物。 没容她想太多,侏儒扯下了第三块红布——这一块布格外大,像是罩在一个什么架子上,一掀,只见布底下是一个笼子,那笼子里畏畏缩缩,站着一个小姑娘。 沈归雪倒吸一口凉气,转向身边带斗篷的女人,她现在确定身边这人就是给自己算命的宓部巫师,因为笼子里站着的,不就是那个平头正脸又面黄肌瘦的宓部小女孩吗? “能通过去、晓未来,识祝祷,驭水火的宓部雀奴,诸位看好了,年龄正当的黄花小闺女——请。” 沈归雪想也不想便叫价道:“五百两。” 人群中有人吃惊地回头看她,一时间,沈归雪似乎有点不安,一下就把价格抬得这么高,她今晚上风头算出够了。但很显然想要这个小女孩的并不止沈归雪一个人,很快,另一个声音从前排传过来:“六百两。” 沈归雪抿了抿嘴,继续报价:“七百。” “八百。”那男人跟杠上了,又加了一百两。 沈归雪道:“九百。” 那男人似乎没有继续跟她别下去的耐心,直接叫出高价想要压下沈归雪——“一千五百两。” 沈归雪微微一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清晰地说道:“三千两。”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周遭只有火星噼啪的声音。谁也没想到竟然有客如此大手笔,片刻沉默之后,那侏儒尖叫道:“请贵客上台。” 人群分出一条道来,沈归雪不紧不慢地踱着四方步,走上台去。那侏儒抬起浑浊的双眼,“贵客验验货,如无问题,交了钱,人就是你的了。” 沈归雪不以为意地扫了眼台下众人,慢悠悠道:“我没钱。” “你——”台下方才与他叫阵的男人顿时怒了,上前一步道,“没钱叫什么价?滚一边去。” “大齐律法,哪条规定可以私贩人口?”沈归雪冷笑一声,“卖个破铜烂铁劳什子兵器也就罢了,就算是奴仆杂役,获罪没为奴籍的,也不是这么个卖法。怎么,这事儿到了叶城还有了别的说法不成?” 那侏儒的瞳孔骤然一缩,慢慢道:“这可轮不着贵客说三道四了,请下去吧。”他放低了音量,嗓音好像指甲刮过铁板一样尖利,有种说不出的阴冷。 沈归雪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不屑道:“说三道四?怎么,这事还管不得了?” 身后的铁笼子咔啦咔啦响,那小姑娘怯怯地晃了晃笼子,无声无息地淌下泪来。沈归雪没去看她,她的目光放得极远,盯着站在黑暗之中的宓巫,极有深意道:“就算我管不得,也有别人管得。” 下一刻她便有些慌了。沉默如风,那宓巫并未像她想象那般走上前来认领自己的族人。 那一心想买宓部小姑娘的男人不再废话,两步跨上前来,突然出了手。 劲风袭来,一条粗长的钢鞭朝着沈归雪当头抽去,沈归雪老早就防备着他恼羞成怒,没等鞭梢扫过,整个人便随着鞭梢带起的风飘了出去。她身姿优美,只可惜这身衣裳配不起这番行云流水的轻功,映在火光里,好像一只灰扑扑的大蛾子。 那男人武功走得是刚烈一路,一鞭抽下来,方才沈归雪所站的地方砖石碎裂,卷起尘土来。但沈归雪正是走得轻灵路线,又是跟西凉顶级杀手交过手的,纵一时占不了上风,却也不吃亏。她衣袂翻飞,卷进夜色之中,轻轻巧巧落在那大铁笼子之上,没等长鞭追到,长剑出鞘,她俯身便向铁笼上的锁劈去。那锁原本只是普通的锁,禁不住这削铁如泥的宝剑一劈,应声断作两半,掉在地上。 男人怒吼,长鞭一抖,竟如同钢棍一般戳了过来,好像要把沈归雪当胸穿透。沈归雪方落地,眼见得铁棍长鞭刺来,身子猛地往后一挫,整个人在半空中扭了一个漂亮的花儿,让过鞭梢。 “还不快跑!”沈归雪吼道。她长剑当胸一封,长鞭从剑上扫过,力道之大, 分卷阅读72 震得她手一麻。她隐隐约约有些懊恼——不是后悔出手,而是懊恼这小姑娘不上道,锁都下了,居然不抓紧时间逃跑? 她不敢分神,自然看不见小姑娘早被吓没了魂——她也跑不了,锁一下,那侏儒四肢一缩,轱辘轱辘滚到笼子前,守着笼子脚下不动,手上却一点没停,对着沈归雪背后便一掌挥了过去。 他身材矮小,掌只到沈归雪腰那么高,沈归雪没想到这矮子居然也是个练家子,眼前长鞭袭来,身后掌风凌厉,她被夹在中间,应付得颇为狼狈,侧身让开鞭子,飞起一脚打算踢开那矮子攻来的一掌。 却忽地失了准头。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往后一扯,只听沉闷声响,有人与那侏儒硬生生对了一掌。 叶大统领 沈归雪撞在了一面坚硬的、有弹性的“墙”上。她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是被人一把揽在怀里,鼻尖正好撞在人家锁骨上,狠狠地酸了一把,差点酸出眼泪来。 这人胸膛坚实,身上有着灼热的气息,薄薄的汗味混合着一丝铁锈气,在这清凉的夜里格外与众不同。沈归雪顿时慌乱,微微挣扎,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地禁锢在臂弯里,抬头,侧脸硬朗如削,眉毛斜飞入鬓,整个人紧绷如出鞘之刀,坚硬锐利。 “看样子,我是太久没过来了,由着你们乱搞,嗯?”叶昭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他话说得轻飘飘的,但沈归雪心里突然一紧张,莫名有点害怕:他生气了。 侏儒桀桀一笑,态度恭敬地说:“原来是大统领来了,失敬失敬。方才这位姑娘搅了客人的买卖,惹得客人不高兴,有些误会。幸亏大统领来得及时,要不然可就伤了和气了。” “误会?”叶昭不依不饶,“什么误会?在叶城私自贩卖人口,也是个误会么?” 一阵尴尬的沉默,那侏儒慢吞吞地开了口:“大统领,黑市开张,百鬼夜行,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出这个头。我们有言在先,你切莫忘了。” 叶昭故作惊讶道:“有言在先?我倒是记不清,什么时候有言在先允许你们干私贩人口这种勾当了,嗯?” 与沈归雪叫价的男人冷冷道:“大统领,这是你们叶城的事,跟我们买家没关系。我就是来参加黑市的,看中了这第三件货。怎么,你要来教训在下的不成?” 叶昭一哂道:“有文牒么?有奴籍证明么?什么都没有,今晚谁都不能把她带走。” 那男人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卷起长鞭,鞭柄指向叶昭:“叶大统领,江湖的事,你一个官家的人掺和进来,这是要跟我们抬杠么?” 叶昭道:“你们?你们是谁们?”他环顾四周,“这孩子今夜谁都别想带走。谁有意见,尽管放胆朝本统领来。” 他说得淡定,沈归雪却听得心惊,不由得微微动了一下,几乎不可闻地唤了声:“叶昭……” 她还没说完,箍在身上的手臂又加力几分,将她死死地压在怀里。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只听台下艄公老头和那先前说话的姑娘又开始一唱一和地拱火: “今夜这集是没白赶哈?精彩精彩,老夫已经多少年没看人像模像样打架了。”这是那老艄公说的。 “我出十两,跟您打赌今晚打不起来。”这慵懒没精神的声音是萧姑娘。 “嗬,萧姑娘小气,打赌才出十两,你这是看不起大统领呢,还是看不起萨掌柜呀?” “冯老您可别拱火,我一个姑娘家家,谁也得罪不起。”萧姑娘不着他套,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腔调,“为个半大毛孩子,打个什么劲,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你们男人可真没意思,毛孩子也不放过。” 这话倒是轻轻巧巧递了个台阶,叶昭就坡下驴,冲台下眨了眨眼睛道:“萧姑娘,你可别乱说,我可担不起这名头。”转而又向那侏儒道,“萨掌柜,你与我再在这里耗着,不是引来长老,就是引来巡逻士兵。我瞧今日大家新鲜也瞧够了,不如就此散了,如何?萧姑娘说得不错,一个毛丫头而已,改日我亲自给你拿个好东西——大内都没几件。” 那侏儒思忖了一会儿,重重哼了一声,从铁笼旁让开。叶昭手指轻弹,叩开铁笼的门,对那惊魂未定的小女孩一点头道:“快走吧。” 那小女孩吓得浑身哆嗦,战战兢兢地从笼子里出来,不敢抬眼看台上众人,连滚带爬地下了戏台,隐没在黑暗之中。 叶昭故意拖了一会儿,直到小女孩身影消失,才两手抻着沈归雪下了戏台,不顾她挣扎,连拖带拉地向人群之外走去。 “大统领。”身后响起叫价那男人阴沉的声音,“你能救她一次,你能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么?” 沈归雪只觉揽住自己肩头的胳膊一僵。但叶昭并未回答,不停脚地将她带离暗巷,拐了两条街才停下脚步来。 “你……”沈归雪有些恼,张口刚说出一个字,只见叶昭额上汗涔涔,一边胳膊软软地垂下来。 “你怎么了?”话到 分卷阅读73 嘴边,恼羞拐了个弯变成了担心。此时已近二更,巡夜的卫兵刚刚走过这条街,马蹄声越来越远。借着月光与街边屋檐下摇摇欲灭的烛火,她拉起叶昭的衣袖,翻开他的手掌。细细看了半天,以她粗浅看了几天曹三娘的书的“经验”来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中毒的迹象,但即便隔着衣袖,她也能感觉到,叶昭与侏儒对过一掌的手掌与胳膊极烫。 “没事。”叶昭挣开她,一把将她推在墙边,眼里噼啪闪着愤怒的火光,咬牙问道:“谁告诉你,让你去那里的?你可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 沈归雪吓了一跳,心砰砰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叶昭手劲大,捏得她肩头生疼,她还没见过叶昭生气,但此刻却无比清楚地知道,叶昭是真生气了。 她宁愿叶昭像她爹一样,发起火来暴跳如雷,也怕见他如此状态,语气冷冷的,似乎在竭力压制着要把她撕吧了的怒意,但又好像下一秒就要爆发出来。 两人挨得如此之近,叶昭呼吸的热气就在她额间。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仰头看着他,脸上头一次显出些许迷茫和害怕,睫毛微微抖动,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昭看在眼里,心一下就软了下来。 “罢了罢了……”他生气又无奈地想。狠狠瞪她一眼,悻悻地放下手,“瞧把你厉害的,那是铁手萨金刚。方才你那脚要真踢上去,现在估计得爬着出来。” 沈归雪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萨金刚”三个字,的确没什么确切印象。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此时此刻乖乖低下头道歉:“对不起……我……你受伤了怎么办?我带你去医馆?” 见她这副模样,叶昭忍不住叹了口气,安慰道:“不打紧,他伤不了我。只是方才情急之下动用真气,手掌有些脱力,歇几日便好了。你怎么去了那里?嗯?方才真吓死我了。” 他卸去了怒气,就又变回那个没脾气的叶昭了。沈归雪哪还敢说自己是去打听谷不谷的,胡乱找话搪塞道:“那,不去医馆去哪里?我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贱笑又回到叶大统领的脸上,“大小姐这么主动啊?受宠若惊。” 沈归雪有点不好意思,轻轻踢了他一脚。“少废话,快走。” 叶昭是有自己的宅子的,这点沈归雪倒没想到。她只知叶昭平时住在叶王府上,原意也是送他回王府。没想到叶昭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七绕八绕,绕到了自己真正的“家”里。 他的宅院也是城主赐的,与穆雁南的宅子类似,都在王府之外不远,一南一北,像两个忠实的守卫拱卫着叶王府。 一推开门沈归雪就震惊了。这宅子也不算小,但跟破庙相比,也就是顶不破、窗不漏。破庙尚且有行人暂避风雪的痕迹,有吃剩的干粮和烧过的柴禾,还有老鼠,久无人住的空宅吧还有荒草蔓生,但叶昭这宅子,边角连棵杂草都没有,就是个硬邦邦冷冰冰的空壳。 “你家可真……干净。”沈归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想了半天才找出个形容词,“比大姑娘脸都干净。” 灯还是有的,就是没火,幸亏沈归雪身上带了个火折子。灯一亮,偌大的屋子光亮又寒碜。一床,一桌,门口架子上搁着个脸盆。床上连被褥也没有,桌上倒扣着一副茶具,连茶具带桌面都铺了一层灰。 这宅子他一天也没住过。王府里给他准备了房间,吃穿收拾一律不用操心,连这宅子都有王府的管家隔几个月来稍作打理。他一个未曾娶亲的年轻男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乐得省心,这些年他除了住在王府,就是宿在千羽楼——自然,这后一处是万万不敢说的。 沈归雪嫌弃地看他一眼,热茶没得奢望,她端起盆到院里水井打了半盆水回来,掏出块手帕,将那蒙尘的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路过叶昭身旁,顺势轻轻踢了他一脚,“起来,坐地上干什么,坐凳上去。” “我早就说过,男人要是都干干净净的,还要老婆做什么。”叶昭不坐床,而是背靠着床坐在地上,目光懒懒地挂在沈归雪身上。看她将手帕扔进盆里洗两遍,拧出水来,还要擦。 有时候气氛是感觉的绝妙催化。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就着昏暗灯光,在这荒宅中低声私语,的确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叶昭一伸手,将沈归雪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别费这劲了,反正明天我还是要回王府住的。” 沈归雪瞪他:“……你有毛病,回王府住干嘛让我送你到这儿?” “啧。我倒是不想住王府啊。可是没办法,孤家寡人当完值,回家又没个知冷知热的老婆给口热茶喝。”叶昭低声笑道:“不过,大半夜的,让王府的人看到沈大小姐送我回去,这会给他们多大的胡说八道的空间。我怎么能由着别人编排沈大小姐呢,嗯?” 他的手顺着方才拉沈归雪的衣袖滑下去,紧紧攥住沈归雪的手:“水凉,手冷不冷?” 沈归雪心如擂鼓,瞬间像吞了哑药,一声不吭。手指徒劳地动了动,却没从他的掌心逃离。 她的头发上有清淡的花香味,方才在戏台上,叶昭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时就闻 分卷阅读74 到了这股味道,和千羽楼的姑娘不同,沈归雪甚少用那种香香的粉儿蜜儿,那味道叶昭一闻就头昏脑涨。可这淡香却是另一重功效,激得他心似平原跑马,一时半刻涌出千千万万的想法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归雪无奈地先开了口:“你捏疼我了。” 承诺 叶钧卿本来睡得就轻,梦中乍然惊醒,沁出一头冷汗。 左手好像挨了谁一掌,从掌心到小臂,仿佛骨头寸寸断裂一般疼痛,激得他“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翻身下床摸过茶盏,倒了半盏冷茶一饮而尽,瞬间赶跑了睡意。 灯下,摊开手掌再握成拳,小臂上青筋突显,那是瘦削却有力的男人的胳膊,没有丝毫伤痕,脉搏还好端端地有力地跳动着。 叶钧卿低声唤道:“琳琅。” 值夜的侍女琳琅吱呀一声推开门,躬身道:“城主有何吩咐?” 叶钧卿轻轻皱眉:“大统领今夜值守么?” 琳琅回复:“禀城主,大统领今日休沐,出府去了,明日一早回来。” 叶钧卿怔了一会儿,琳琅便一直保持着半蹲行礼姿势,片刻,叶钧卿揉揉太阳穴,将灯挑得亮些,拿过手边军报翻看起来,一边道:“明日大统领回来,你让他直接来找我。” 叶昭有些窘,赶紧放开沈归雪的手。那只手带上了他的温度,另一只手上还沾着水没干。此刻温度的差异好似冰与火,沈归雪默默地低下头去,假装突然对鞋上的泥点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叶昭的目光顺着她的侧脸一路逡巡过去,从额头,到眼睛,到鼻尖,最后在唇边停留了一会儿,费了很大劲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装作无事地双手交叉垫在脑后,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说说吧,今天去黑市买了什么?” 沈归雪乖乖掏出碧蚕丝手套。“这个。”她停顿了一下又忍不住炫耀,“不是买的,是我赌赢的。” 叶昭被她气笑了:“大小姐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啊,能耐大了你。” 沈归雪问道:“那个萨掌柜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跟你说有言在先?还有那个买主,他是什么人?” 叶昭掂量着寻找着合适的词。沈归雪见他这表情,急忙找补道:“当然要是你们叶城机密的话,我就不问了啊。” 叶昭思忖了一下,“没什么不能问的,萨金刚是丐帮的人。那个买主叫严方,平宁关做生意的。他这个人缺点就是好色,以前老跑西凉,一来二去也学西凉人蓄奴——的确够寒碜的,毛孩子也不放过,什么毛病。” 沈归雪蹙眉,“丐帮?丐帮为什么掺和这种生意?我得跟我爹说说,让他问问赵帮主。” 叶昭短促地冷笑一声:“我劝你别自讨没趣,你以为赵帮主不知道这些事?管着叶城这边的是个九袋长老——萨金刚原本是个边地富商家的私生子,做得一手好买卖,只可惜出身见不得光,加之身材有缺陷,他爹死后没法继承家业,这才投靠了丐帮。明面儿上没个几袋的级别,但给丐帮挣了不少钱,地位跟个九袋长老也差不多。” 沈归雪有点难以置信:“丐帮还有这种事?哎,在你们地盘上搞黑市,鬼鬼祟祟的,你们也不管管?” 叶昭夸张地摇头叹了一口气:“大小姐你可真是不识人间疾苦啊,叶城封锁了这么些年,多少紧要的药材、情报、乃至物资都是从黑市上流进来的。这么多张嘴等吃饭,你以为光靠零星互市跟朝廷救济就能扛下来?” 说白了,就是走私。这些人俱是家大业大的,闯荡在剑拔弩张的两国之间,从西凉和边关四部往进倒腾东西。还有一些叶昭没说,黑市大集委托给丐帮经营,两成利润归叶城。叶王府抽成走私活动,是以叶钧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归雪吸了吸鼻子,对叶城这种的行为不做评价。 叶昭追问:“你一晚上也没句实话,到底去黑市干什么了?” 沈归雪双手攥在一起,一开口,委屈就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 “在万仞山时,曹三娘跟我提起,我给明月买的碧潭雪芽大概有些问题。” 自打回来,她这些话就没跟任何人说过,此时突然提起,萦绕多日绕成一团的思绪好像稍稍有了些眉目。“我替她买药有三四年了,她这个情况,用药量越来越大,一开始是跟各大药铺凑着买,那些个药铺都跟药师谷相熟,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后来便渐渐不够了,直至两年前西北大雪雪芽减产,特别不好买。” 叶昭对那年冬天印象深刻。那年冬天格外冷,雪下雪停,直到开春还没消停。连春播都耽搁了。 “我甚至求到了秦谷主那儿也没凑到足量的药。但偏偏就碰上这么一个人,说自己是万仞山一带的药商,手里有上好的雪芽。”沈归雪低低地说道,“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笑话,那一年那么多药铺掌柜都买不到药,怎地就让沈三爷遇上这么个人,雪芽价格炒得那么高,怎地就愿意按批发价卖给我。” 她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可是我当时太心急了,一看有人 分卷阅读75 愿意卖,赶紧收进来。而且……说实话,买那么多雪芽,我着实有些捉襟见肘。我不敢说当时不是因为价格低就故意忽略了一些疑惑……叶昭,我怕是真的做了错事了。” 叶昭只见过甘明月一次,印象不深,后来叶敬卿负气出走,传回到叶钧卿这边的消息,就无非是谁又去找二公子的麻烦、二公子又全歼敌手此类事情。他本就和叶敬卿没什么太多交集,又不忿他一再无视城主好意,然此时此刻,听闻沈归雪说起这对挚友,一字一句地委屈难过,忍不住就连眼前这人带那对苦命鸳鸯,一起装进了心疼里。 当英雄也好,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好,世人喜欢讲这类故事,是因为这样的人的确难当。轻则一掷千金,重则割头换命,一锤子买卖倒也罢了,经年累月地操心,谁又能保证没有一刻的疲惫动摇,掣肘为难之时。 但世事难测,很多时候,就是一刻的松懈动摇,就可能导致前功尽弃,或者难以挽回。 “你该把这事告诉他们,二公子和甘姑娘定不会怪你。”叶昭偏过头看着沈归雪,认真道,“倘若还有补救之法,我定助你竭力补救——频频,天无绝人之路。” 沈归雪眼圈微红,她把脸蒙在臂弯里,闷闷地说道:“我知道……我就是怕他明明生气,却不肯怪我。我怕现在已经来不及补救了。” “我帮你好不好?”叶昭举起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我帮你。”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沈归雪闹了半夜,不一会儿就乏了,先还矜持地抱膝缩成一团,头点在膝盖上打瞌睡,等迷糊着了,身体放松,头不由自主就歪在了叶昭的肩上。 她的呼吸均匀轻浅,鼻息呼在叶昭肩头,带着暧昧的温热,束成一束的长发扫下来,正好垂在他手边。叶昭也累,但神志却分外清醒,他微微动了一下,想从沈归雪背后伸过去搂住她的腰,让她靠得更舒服点,方一抬手又改变了主意,沉默地握起她的一绺头发,在指尖轻轻缠绕着,看着灯火一点点地暗下去。 初只是好奇。势力庞大的武林世家怎么出了个这么懵懂的孩子,伶伶俐俐一个姑娘,热血一上头,就敢在满地的尸体中随便捡受伤的男人;后来则是有些惋惜不平,她尚未见过乾坤之大,装着满肚子行侠仗义的故事想要飞出去看看山河,却不得不被锁在那个盛名之下的家族里,温柔狭窄的金丝笼中,和一个根本不在意她的男人身边。 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是困惑。这么好个大姑娘,白承桐怎么就是不喜欢呢?眼瞎么?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或许白承桐就是跟她白首如新那个人,那么,跟她能倾盖如故的是谁呢? 莫轻寒吗? 他努力地回避过,越回避,越忍不住去注视,越注视,越忍不住沦陷。 谷不谷的话冷静地刺进他心里,他和她都是身份特殊的人,他越关注她,盯着她的眼睛就越多;而严方的话也没错,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在她身边。 但这些话都比不上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渐成燎原之势——“他又不爱她,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什么,不能是我?” 脑子里那根弦嗡地响了一声。 娘的。完了。 满室灯火就在他胡思乱想中逐渐灭了下去,天光丝丝地渗进来,沈归雪猛地惊醒,发觉自己靠在叶昭肩上,一下坐直了身子。 “天,居然睡着了。天都亮了。”她有点慌乱,“我睡了这么久。” “一个多时辰而已。”叶昭松动了一下肩膀,捏了捏拳头。昨夜硬接了萨金刚一掌的左臂已不太疼,倒是指尖好像沾染上了一丝花香的气息,痒痒的。 沈归雪起身掸了掸土,说道:“我回去了,再晚该被人发现了。”她心虚地不敢回头看叶昭,刻意用上了轻松语调。 “频频。”叶昭在身后叫了一声。他声音不高不低,还是平日那般漫不经心的,但嗓音里无端染上一丝沙哑,轻轻摩擦着沈归雪的耳朵。“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你等等我。” 等我一一兑现,等我万事周全,等我将你从困境中拉出来。 他不是木讷不懂风月的小青年,要不然也不会在千羽楼有那么些个“红颜知己”,他一向觉得自己面对女人知情知趣,进退有度,可偏偏碰上沈归雪,靠不近是她,舍不得也是她,那些个平日里跟姑娘们调笑起来随口就能说出的话,此刻一句都说不出来。 说多了显得轻浮,不说又怕她不懂。 沈归雪落荒而逃。 叶昭莫名心情大好,哈哈大笑起来着从地上爬起来,伸个懒腰,走到桌边,水盆边儿上还晾着沈归雪拧成一团的手帕,他将帕子抚平叠好,揣在怀里,大踏步地向王府走去。 布局 破天荒地,叶大统领休沐归来,迟到了。 他平日就在王府里住着,偶尔休沐,也是在城里转转就回来。身为影卫统领,他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接到城主密令外出办事之外,他的目光、步伐和身家性命,永远都只紧 分卷阅读76 紧围绕着叶钧卿。 琳琅一见他,立马摆出一副同情的表情,朝书房努努嘴,“呐,快去吧,昨儿半夜就问起你了。” 叶昭急忙拦住她:“好姐姐,你可别吓我。”他摆出一副苦脸,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快对对供词,你怎么说的?” 琳琅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能怎么说,我又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说完腰肢一扭,春风摆柳地端着食盒走开。 叶钧卿看了半宿军报,一大清早又接过一摞政务文书。“你瞧瞧这个。”叶钧卿看完了信,顺手递给站在一边垂手侍立的叶昭,“永乐镇太守李永利暴毙。鸢信说他手下一个亲信失踪了,鹤夫人正在派人追查。刘大人在这儿也呆了有些时日了,这个结果拿给他,让他回去复命去吧——我写个折子,让他转呈皇上,再向朝廷要一批粮草。这是在永乐镇出的差错,怎么算都算不到咱们头上。” 边地是别有一番风味,但呆久了也让京里养尊处优的大人吃不消。刘坤在叶城呆了十多天,周将军格外热情地邀请他看了两场演兵。叶城守军悍勇善战,加之边地气候恶劣,刘坤结结实实吃了两天风沙土石,从此窝在驿馆,再不出门。此时此刻有了调查结果,又能启程返京,巴不得马上就走。 叶昭会意地应了一声。 叶钧卿又吩咐了些别的事,说了几句闲话,不经意问道:“昨夜里可是受伤了?” 叶昭抿了抿嘴,立刻单膝跪地道:“属下该死,昨夜与丐帮人起了些冲突。并未受伤。” 他从来不瞒着叶钧卿任何事,有鸢信在,隐瞒实情是徒劳的。叶钧卿微微一笑道:“起来说话。你每隔几天就该死一次,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沈家小姐可有受伤?” 叶昭一听就明白,叶钧卿什么都知道。忙说:“她也不曾受伤。昨夜黑市确实闹得有些不像话了,居然抓了个宓部的小姑娘当雀奴卖。那沈家小姐是个不知轻重的,看见贩卖女奴,就大闹了起来。属下把那小姑娘放了——毕竟是宓部的人,属下想着,反正我们要拉拢宓部,不如送他们个人情。” 叶钧卿笑骂道:“送宓部人情?我看是你想送沈归雪人情罢。”他笑容沉了一沉,“回头给他们些教训,叶城还是本王说了算的。容不得他们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你且再去拿些药,实在受伤难受别忍着,只是你须记得,鹭夫人去了,这药吃一粒少一粒——药师谷那边是否能配出更多的药来,本王也不知道,话不用我多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叶昭脸色一凛:“是,属下该死,惊动城主了。” 叶钧卿摆摆手:“不碍事。你我俱是战场上挨过刀枪的人,区区小痛不足挂齿。说起来本王这半条命还依赖于你,你也好歹惜命些。” 叶昭低头笑了笑,正待退下,只听叶钧卿突然又问道:“你……是很喜欢沈家那姑娘么?” 叶昭一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这您都看出来了?还是哪个小子在您面前嚼舌根儿?” 他自小就跟在叶钧卿身边,说话并不十分拘谨,叶钧卿的笑意却又退下去几分,组织了一会儿措辞,缓慢开了口:“这孩子心有敬畏,行有所止,又很聪明,你喜欢她,本王心里是高兴的,不愧是我府中的人,眼光好。只是沈庄主一门心思认定白承桐是个良配,眼下我们需要德威镖局的助力,恐怕我并不能让你惹他不快。” 非常配合地,一声沉闷的春雷,紧急叫停了这番尴尬的说辞。叶昭的心先是一紧,随后慢慢地沉了下去。 叶钧卿的话还没说完:“……至少,不要总去主动找她。” 叶昭低声道:“属下明白。” 叶钧卿似有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难为你了,倘若……”他后半句没倘若出来,只是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先下去吧。” 这春雷是个哑雷,光响了一声,不下雨。伴着雷声,沈归雪飞快地脱下灰扑扑的短打,换了套看上去就不打算出门的衣裳,还迅速地描眉上妆一番,推门出去给沈德佩请安。 白承桐比她去得还早,等沈归雪进门时,他已将这几日的事禀报完了。见沈归雪来,沈德佩干脆让二人一同留下早饭。方摆好碗筷坐下,沈三爷便敲门进来送信。 沈德佩扫了一眼信封便直接递给沈归雪。信是杜瑾的回信,沈德佩常年在外忙镖局事务,家信一般由沈归雪代笔,他跟这个师侄不熟,沈归雪却跟这个同年的小哥哥亲近些,他乐得见下一辈关系亲近,因此,联系杜瑾几乎成了沈归雪的专属差事。 白承桐喝着粥,随口问道:“茂川说什么?” 沈归雪手微微一抖,心里略有不快,但看过了信,还是温顺自觉地递给白承桐道:“也没什么,说今年送我份大礼——也不知什么礼。其他事桐哥你看吧。”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镖局事务,杜瑾从来都是直接报给洛阳总部。给沈归雪的信里除了问大师伯好,就是问白镖头好,再就是又见到什么稀奇玩意儿回头买给她。 白承桐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回信,一边道:“对 分卷阅读77 了,之前茂川还给总部去过一封信,说百福庄镖局有意来叶城拓展地盘。” 沈德佩见怪不怪地“哦”了一声:“这百福庄镖局没开几年,倒是锐气很足。” 与德威镖局相比,百福庄镖局着实不算大。兴起不过四五年时间,走的也多是西南西北一带的短镖。但沈德佩早在百福庄镖局刚一成立时,便让杜瑾细细打探过,东家是倥侗派现任掌门的一个师叔,江湖上排名一百以内——意思就是,还不算数不上名。一儿一女,女儿是峨嵋弟子,儿子还在崆峒派学武。跟德威镖局的业务没太多纠葛,沈德佩就叮嘱杜瑾每年送份年礼,结个善缘就罢了。 没想到这小小镖局,几年间避开中原繁华城镇,一路向北拓展行镖路线,竟与德威镖局在叶城短兵相接了。 白承桐道:“叶城迟早是商家必争之地。先前我听说,永通镖局也有来叶城之意。依我看,我们现在既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如早早布局,趁着叶城主着急,把叶城先拿下来再说。一旦我们把局面打开,别的镖局再想插足就难了。” 沈德佩半闭着眼睛听他说完,淡淡道:“年轻人果然锐气足。”这话听不出来褒贬,但接下来他说道:“只是叶城现在最需要运送的,是军需粮草。这种东西量大利薄也就算了,只是军需一向由朝廷专线运输,桐儿你想想,叶钧卿为何非得找我们一个民间镖局承运?接这种事,就是挑明了要跟朝堂那些人争利了。” 一讲到镖局事务,沈归雪就不言不语地埋头喝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听得沈德佩推开碗,站起身道:“也罢,桐儿今日随我去趟叶王府。频频今日做什么?” 沈归雪没想到父亲突然提问自己,一口热粥囫囵咽下去,烫得眼泪差点流出来。含混答道:“我哪也不去。在屋里呆着。” 沈德佩略略皱眉,吩咐道:“女孩子家稳重些,急什么?不出去也好,看看你梅姐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去帮她做些事,省得无聊。” 两人一出门,沈归雪放下碗,挂了半个时辰的笑容顿时敛了去。 推开门,沈三爷还在门口候着。沈归雪便道:“劳烦三爷再给茂川哥哥去个口信,请他不必急着来叶城,就算来了也先在附近寻个地方休息几日,等我消息。” 沈三爷的脸挂上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三爷。”沈归雪沉下脸冷声道,“你若觉得不妥,大可现在去告诉我爹,告诉桐哥。” 沈三爷从未见过她这般严肃——从小到大,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漫不经心的——这世上的确少有需要她操心的事,但渐渐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大小姐的心思也变得难琢磨起来。 “老奴自当以小姐为马首是瞻。”沈三爷躬身道,“只是……老奴虽不知小姐要做什么,还请小姐不要让庄主伤心。” 沈归雪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一字一句道:“三爷,如果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荆棘遍布,只要走过一定会受伤,另一条则是鲜花满径,但泥土底下或许有陷阱,或许没有,你会选择哪一条?” 沈三爷叹口气:“小姐自己也说了,鲜花那条路或许有陷阱,或许没有。倘若那条路没有陷阱,你岂不是白白受伤?就算这条路有陷阱,可走荆棘路受的伤害,就一定比踩进陷阱要少么?” 沈归雪抬头一笑:“伤有何惧,即便受伤,也得伤得明明白白,总比一脚踏空踩进陷阱里强。” 动心 萨金刚很喜欢千羽楼。确切地说,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不喜欢千羽楼的。 他小小的身躯团在太师椅中,两条腿都挨不着地。喝着茶,吃着点心,听着姑娘一边弹琵琶,一边唱小曲。身后两个随从看着弹唱的姑娘,眼里快要冒出火来,但萨金刚却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着,好像看不见那姑娘媚眼如丝地向他投来浓浓的目光。 他不是不知道,千羽楼的姑娘们开了赌局,赌谁第一个拿下萨掌柜——身为一个男人,能让这么多好看姑娘立下这样的赌约,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但他的确不知道,开这个赌局是因为有传言称他不能人道。 珠帘一响,叶昭带了两个随从走进来,笑着拱手道:“哟,萨掌柜好兴致。” 他毫不客气地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萨金刚在黑市上被他闹了个没脸,但碍着叶昭的身份又不好翻脸,只好眼皮一垂,不咸不淡地招呼道:“大统领也好兴致。” “你看你,还拉着个脸。我今儿不就给你送大礼来了。”叶昭也没在乎他脸色,伸手掏出个小木盒摆在桌上,“别生气啦,你也想一想,好歹我也是叶城大统领,放个小女奴要是被闹个没脸,往后怎么干差事。萨掌柜是生意人,你给我脸面,我自然给你实惠,是不是?” 萨金刚脸色稍微好了些,但没动手,只是瞧着木盒问:“什么东西?” 叶昭动手开了木盒,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香气熏得人呼吸一滞,“蛟香,三两三,换个小毛丫头,你不亏。” 萨金刚脸上瞬间变出个灿烂的笑容来:“哎呀,大 分卷阅读78 统领这么大方。一个雀奴而已,您这份大礼,倒显得那小女娃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历。” 叶昭挥挥手让唱曲的姑娘下去,淡淡道:“我哪有这些东西,这是城主大方。小毛丫头不是什么金贵人,但萨掌柜的面子,城主觉得还是很金贵的。” 他突然声音一变,厉声道,“拿下!” 两个随从都是影卫的人,听到叶昭吩咐,倏然一动,制住了萨金刚身后随从。 萨金刚的瞳孔一缩,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像一条蛇。“大统领。”他轻声道,“您这是做什么?” 叶昭笑道:“萨掌柜日理万机,忙起来忘了叶城的规矩,让下面的人钻了空子,干出贩卖人口这种事来。我若是今日不来,萨掌柜日后怕就不是清理门户这么简单的了。” 一声惨叫,那随从左手手掌便掉落下来,血溅到屏风上,盛开出一枝凄厉的花。叶昭吹了吹茶沫,轻描淡写地说:“萨掌柜,城主是为了你好。” 下一瞬间,萨金刚绷紧的脸松弛了下来,他咧开嘴哈哈一笑,干巴巴道:“大统领教训的是。城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他将那木盒盖好,收紧袖中,吩咐另一个随从将受伤的伙伴扶下去。叶昭茶盏一放,周身尖锐的煞气顿时弥散,方才仿佛一下子隔绝的歌舞丝竹,温热香甜又重新笼罩了整个雅间。他和煦地拍拍萨金刚的手臂,起身走了出去。丝毫不在意萨金刚那如同毒蛇一样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他后背上。 四月十七,蓟花初生。 叶昭不想这么早就回王府去,但又不知该去何处——城主禁止他与沈归雪走得太近。几日前,沈德佩和白承桐突然来王府求见叶钧卿,茶喝了三盏还在兜圈子,但话里话外意思是明确的,德威镖局有意在叶城设庄,开拓商路,但协运军需这件事,沈德佩是打定主意不松口,一说到此就打岔。 也得亏叶钧卿有耐性,他站在叶钧卿身后,在心里默默朝白承桐翻了八十一个大白眼。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白承桐站在沈德佩身边,全程没说一句话,怎么看怎么像个三脚踹不出屁的角色,沈德佩怎么就对这么个人青睐有加呢? “莫轻寒比他强多了。”叶昭想着。不知不觉向着如归客栈走去。他有点希望沈归雪在莫轻寒那里练剑,这样还能见上一见,但令他失望的是,莫轻寒并不在客栈里。 “——德威镖局协运军需,这是迟早的事。”穆雁南裹在一条薄薄的被子里,眼睛仍盯在棋盘上。这些天他感染风寒,告了假在府中休息,但文保童不管他生不生病,也不管白天黑夜,大喇喇地坐在他对面,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穆先生就没有其他事情告诉我么?” “没有。莫轻寒今日一早出了城,你猜他去做了什么?”穆雁南说道。 “做什么?”文保童追问。 “不知道啊。”穆雁南嗬嗬笑了起来,“文先生不是也跟丢了么?” 文保童反唇相讥道:“原来鸢信也有跟不住人的时候。” 穆雁南毫不在意这番揶揄,“毕竟是第一剑。别说是鸢信,就是叶昭亲自出马也未必跟得住。文先生,现在砝码可是在城主这一边,你们也忒不小心了,哪找来这么两个蠢货,怎么不去王府门口敲锣打鼓宣告一下,嗯?” 文保童有些吃瘪:“那两个废物已经处理掉了。多勒部那边也没什么话说。” 穆雁南道:“秋节一定会再开市,有多勒部襄助,文先生回去准备便是。眼下朝廷尚未给叶城拨付军需,叶钧卿就是再筹措,一时半会儿也找不来这许多粮。只是不知太子殿下为了拉拢多勒部,又提出了什么条件呢?” “这就不是你我该管的事了。”文保童凉凉道,“你看好叶钧卿,还有德威镖局是正经事。” “你又不是叶昭,可以从正门进来的。”沈归雪翻了一页书,心不在焉地说道。 进入四月,风也变得温柔舒爽起来,一改之前刮起来就风沙弥漫的架势。沈归雪坐在窗边看书,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微微飘动,整个人都随着春天的来临而变得柔和许多。窗边花瓶里是一簇还没开放的蓟花,杆子又直又硬挺,叶片刺拉拉地舒展着,顶端顶着一个未开的花球。 “可以,但没必要。”莫轻寒坐在远离窗口的桌前,随手拣了个果子吃。“碰上沈庄主或者白镖头又得说半天场面话。”他想了想,问道:“为什么叶昭不能从正门进?——等等,我听见了什么?叶昭偷偷跳窗进来?” 沈归雪白了他一眼:“吃你的,少多嘴。” 青天白日的,沈归雪这里却安静得有点凄凉。早在沈德佩来叶城之前,德威镖局就专门租了一所大宅,随着在叶城设立分庄的事逐渐眉目清晰,白承桐连两边的宅院也一并租了下来,拓展门面,安置人员。 有意无意地,沈归雪被安置在院落最深处的独栋小楼,远离镖局的其他人。楼下就是院墙,墙外就是小巷。先前梅若霜住在她隔壁,随着镖局繁杂事务增多,她便搬去了前院,整个小楼只沈归雪一人住。 分庄 分卷阅读79 没有洛阳那么人手齐全,她想吃饭喝茶,自己去厨房取,但她若不出门,一整天也没个人来问上一句。虽然这并不能困住沈归雪,但凡她想偷偷出去,从来都直接翻窗——轻功一般的人需要从窗边先跃到墙上,再从墙上跳下去,她则可以一步到位直接落出墙外。大概白承桐也不想困住她,但这境遇,肯定谈不上多舒服,莫轻寒还是微微地为她不值。 他把果核一丢,走到她身边抽走书卷,拿起来看了看,“你怎么又研究起这些了——你猜今天有谁跟着我?” “还能有谁,叶王府的人呗。”沈归雪头也没抬,“跟你做什么?怕你跑了呀?” 曹三娘撰写《毒经》本是极成体系的,但奇怪的是,关于一寸青的记录,却在好几个地方都出现,却又都语焉不详,最后在秘术一章七零八落地记了几笔,便消失了。她一个草药都认不全的人,书也是三跳两跳地看,想要将这些零碎的笔记串起来,还真是不得要领。此时思绪被莫轻寒打断,索性从书里抽离出来:“影卫?还是鸢信?” “鸢信。”莫轻寒道,“不过他们没跟上,穆雁南这控制欲也忒强了。” “穆先生控制欲强?不是城主派的吗?”沈归雪不解,但旋即反应了过来,“啊,我知道了,要是城主想跟你,一定会派功夫更好的影卫,没准直接就让叶昭跟了。” 莫轻寒轻轻哼了一声,“沈大小姐,你是不是稍微收敛点?三句话不离叶统领。” 沈归雪托着腮嘻嘻一笑,眉眼弯弯,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以前没觉得他多厉害,吊儿郎当的,那天晚上还真挺有大统领风范的。你不知道,他跟萨金刚对了一掌,一掌就把那人给镇住了,震得整个胳膊都烫了半宿。” 莫轻寒若有所思。 “唔?”沈归雪一撩眼皮,不解地看向他。 “叶昭的刀稳而刁,有一股暴戾之气,绝对是经过高人指点加苦练出来的,并非军中那种砍杀之术。”莫轻寒道,“我觉得他功夫未必会在白镖头之下。这样的刀术,不该跟萨金刚这种人对一掌就这样——你以为你呢。” “怎么说话呢?”沈归雪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他也没受伤,就是情急之下用力太猛,内力震荡了一下。” “倘若白镖头跟萨金刚对一掌,你觉得他会内力震荡至此么?”莫轻寒想不通,摇摇头,“武功高出内力这么多,这不正常,该不会用了什么特殊的提升之法吧?” 大小姐的想法 从叶王府回来后,沈德佩两天没出门,只在第二天晚上将雷德泰叫了去。 “老三,你看看这个。”他将书信递给雷德泰,雷德泰看完,四四方方的板正脸拧成一团抹布,半晌才道:“这不太像是突然发生的事。” 中原商道,历来有官道与民道之分。官道三纵五横加两江一河,连接一十八州,条条大道平坦宽阔,驿馆众多,民间行镖走官道也行,就是路卡交得钱多些,遇到官家办差需要让路。民道则由各势力把持,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说法,当然了,大家都只是为了混口饭,民道也保持了相对平衡的局面,镖局有的赚,各个山头上连着的一串老小才有钱收,才有生意做,有饭吃。 加之南宫盟主二十年来兢兢业业游走于官家与江湖各方势力之间,该弹压弹压,该敲打敲打,该扶持扶持,让武林都呈现出一种不太恰当的友好和谐气质来。 德威镖局家大业大,镖路都是官道民道混着走,跟两边关系都不错。可是进入四月来,几件事的发生,让沈德佩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先是东南起了海患。十来年没打过仗的东南海防卫一溃千里,消息传回朝廷,天颜震怒,虽然大军很快压了上去,逼退了进犯者,但零星的小打小闹一直没消停,大军正面打过一仗之后,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索性驻扎在东南,除了官道,朝廷不得不征用了一部分民道拨运军需。 然后就是长江水帮的老帮主周清突然称病休养,日常事务都是几个舵主商量着办。东南商道紧张,走水路的货运就多,长江水帮一涨价,连带着漕运、黄河各道口都跟着涨了起来。 再然后就是东南和江南的粮价跟着涨了两成。粮价一涨,流言跟着就多了,官府管不到的地方,平日里能过得去的山民这会儿也紧吧起来,拿起锄头是老百姓,拿起刀叉剑戟就是山贼,各大镖局向来以德威镖局马首是瞻,此时是被高昂的过路费、越来越贵的物价和越来越难走的山道,折磨得头昏脑涨,推出一个代表给沈德佩来了封信,请他出面协调水帮运费,以及东南地区的商道重新向民间开放。 “东南以前是宁王的封地。宁王在时,治军哪是这光景。”雷德泰放下信。“东南海防卫的将领,是以前宁王麾下楼船军出来的吧?哪至于败成这样,倒像是为宁王撒不平气似的。” 宁王是倒数第二个被夺了实权的异姓王,还是六七年前,老范王爷薨逝,继承爵位的小范王爷年不及弱冠,前二十年有十几年都在帝都生活,匆匆回封地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就又匆匆忙忙回到帝都。 分卷阅读80 一年之后,范氏封地四城分属两个州管,楼船军被编到东南海防卫中。小范王爷嘛,每年春节时,会以宁王名义赐下年礼给昔日封地旧军官、政务官,但旧部有官阶高的,去帝都述职想去探望一下这位小王爷,去一次一个闭门羹。 “不管是不是撒气,这对小范王爷都是百害无一利。”沈德佩说,“此事一出,叶钧卿更是个活靶子。咱们这位皇帝正当盛年,断不会容忍叶钧卿这种掌握实权的异姓王。叶钧卿想要一举击溃西凉,胜败都是麻烦。” 今上坐了三十多年冷板凳才登上皇位,没点手腕是万万走不到这步的,眼下只剩叶氏这么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异姓藩王,若不是看叶钧卿对边境还有点控制力,估计早就掀翻在地了。眼下朝中以太子和三皇子拉着六部站队,斗得死去活来,但愣是没人敢拉拢叶钧卿,凡是跟叶城有关的差事,变着花儿地互相推。 雷德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哥,你是拿定主意,要帮叶钧卿了?” 沈德佩道:“难道坐视边境动乱,百姓受苦,西凉势力再来搅动江湖么?再来一次,我们哪还有人挡得住。南宫盟主把莫轻寒派到这里,我想也是这个意思。” “建成四年,镖局在永乐设庄,就是受盟主之托,为叶城往来内地商道打通行镖镖路,解决叶城军需物资筹运之困。为此,我们专门开拓了中原向西北的三条镖路,实际上用得最多的只有一条。”雷德泰突然数算起来,“建成五年,永乐分庄出面为叶城筹措十万件冬衣,建成八年,周老将军战死沙场,叶城主受伤,也是咱们的人拼死保他回城。建成十一年……大哥,我没有不愿出力的意思,私下我们怎么帮都没问题,可是如果按照叶城主的意思,接管军需物资运送,这是明着抢了吏部和兵部的肉啊。” 沈德佩叹一口气,回答道:“若是能避开与朝廷的利益冲突,那自然最好,倘若实在避不开……” 他突然声音沉了一沉:“老三,孩子们做事不免冒进。我瞧着桐儿对这事很上心,他说得没错,倘若德威镖局能独占往来叶城商道的行镖便利,总有一天仗打完了,将会迎来边贸大发展的时代。但他还不知德威镖局独占这份利,就好比如今的叶钧卿一样,成为众矢之的。倘若真有这么一天德威镖局成了出头鸟,我这把老骨头还得去挡一挡。你呢,得提点着点他,压着点他,千万不要让频频受委屈。” 这话听得雷德泰眼皮一跳,急忙打断他:“大哥你说些什么话。桐儿历练这么些年,对镖局发展自有看法,也比一般人成熟。至于频频,那丫头自小就聪明,她要是个男孩,本事不在桐儿之下。” “自小聪明”的沈归雪平白无故打了个大喷嚏,惊动了坐在一边下棋的叶昭和莫轻寒。 叶昭是臭棋篓子,下一盘输一盘,到最后忍不住伸手拂乱了棋盘:“哎呀不下了不下了,你爱下棋去找穆先生下去,单虐我有什么意思。” 莫轻寒抿嘴一笑:“虐渣有虐渣的乐趣。” 当然,如果叶昭的注意力不在沈归雪身上,或许还不会输得这么快这么惨。她今天没练剑,而是坐在一边专心地读着曹三娘那本《毒经》,她专心沉思的时候,脸上便少了几分平时的狡黠和冷清,还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自从黑市相遇之后,两人再未谈起那夜说过的话。叶昭这几日正是惴惴不安,也不知沈归雪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就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挠心挠肺地痒。想见她一面,又不好违抗城主的命令。好在莫轻寒是个靠谱人,一大早就打发人去请叶大统领,只称是有要事商量。等他一进门看见沈归雪,便知莫轻寒是给他提供便利来的。 莫轻寒伸手移走了桌上花瓶,里面插了一大捧蓟花,他以为是蓟花惹得沈归雪打喷嚏。 “放下放下,跟那玩意儿没关系。”沈归雪揉了揉鼻子。“别拿走,摆这儿挺好看的,我什么茉莉玫瑰桂花的,哪个没用过,哪怕这个。” “你来不是为躲清静的吧?”莫轻寒听她这么说,又把花瓶移了回去,“躲白镖头?” “来找你问个事儿。”沈归雪把书一阖,交叉起双手垫在下巴下,“曹三娘书里说,东南之海有一种特别名贵的鱼叫“竹午鱼”,但捕捞之后非常容易死,那些买鱼的达官贵人们想要活鱼,怎么办?” “原来他来自东南。”叶昭默默地捕捉到一个与问题无关的信息。 莫轻寒一愣,回忆了一下道:“捕鱼嘛,总是一网下去什么鱼都有,以往都是先把竹午鱼挑出来,汇聚到一起,然后专线送到各买家。这样费时不说,挑拣的过程本身就容易导致鱼的死亡。后来渔民们干脆设立了几个点,捕完鱼之后直接按照既定路线运送到对应鱼市,路上碰见买竹午鱼的买家,就从自己的货里现挑。” “但怎么能保证自己今天捕捞的鱼里面,竹午鱼绝对满足对应的买家呢?”沈归雪追问。 “倘若这天这条路线鱼多买家少,那么在交付给所有的买家之后,渔民会把多出来的竹午鱼送到最近的点上。如果这天这条路线买家多鱼少,那么渔民就会在附近的点上 分卷阅读81 拿别人的竹午鱼去补充——多退少补在定点上有记录,一算就清楚。”莫轻寒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突然想到,其实这跟镖路有着类似之处。”她起身来到桌前铺开一张纸,拿起笔浓浓地蘸了墨,大笔一挥几个点。“这是洛阳,这是永乐镇、杭州、蜀中。”她刷刷几笔,将几个点连起来,“现在的镖路吧,虽然总部跟分庄之间路有很多条,但镖队每次只是根据道路情况,走其中的一条到达分庄。” “嗯?”叶昭也被吸引过来看。沈归雪接着说道,“货物必须到分庄,再由分庄进行调配。实际上,德威镖局有很多像药师谷这种大客户,他们的货物遍布大焱境内每一座医馆。倘若能在几个大城市都配置上站点,彼此之间可以互相调配货物,岂不省力得多?” 叶昭讶然地抬头看了沈归雪一眼,平日里,沈归雪从不说正事,他也从未想过沈归雪思考正事是什么样子。只见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满是雀跃,越说越激动,在在纸上指点江山,看上去格外意气风发。 叶昭忽就走神了,沈归雪清细的声音渐成轰鸣,震得他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口干舌燥,魂魄飞到九霄云外。 “……那时就能比拟三纵五横的官道——不,比官道都快。真正实现镖行天下!” 沈归雪发表完自己一番高见,转眼见叶昭一脸傻呆震惊的表情盯着自己,拿胳膊肘戳了戳他。“哎,你说有没有道理嘛!” “……啊?……对。有理。”叶昭被这一胳膊肘戳回了魂,急忙低下头去,含糊不清地糊弄道。 蝴蝶剑法 四月十九,春林初盛。 叶昭觉得这天朗气清非常配得上自己的快活,一大早,那位时常冷着一张老猎狗脸的沈三爷就来找他,说沈归雪邀请他和莫轻寒今晚去德威镖局吃饭一叙。 虽然城主禁止他跟沈归雪走得太近,那是不让他主动撩骚沈归雪,架不住沈归雪非要主动邀请自己。禀明了城主之后,叶昭脚不停歇地回到房间,烧水沐浴,并骚包地把自己几套衣服全翻出来,一套套地在身上试穿。 青色是万万不可的,容易跟莫轻寒撞衫;白色也不妥,白承桐时常穿白衫,自从他开始讨厌白承桐后,捎带着连白衣裳也不怎么看顺眼。剩下不过灰黑等暗色常服,他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大统领,为了增加威严,素日里俱是这种颜色暗沉沉的衣裳。 一套套地选过去,叶昭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自己发痴。换衣服间,沈归雪那日落下的手帕掉在地上,叶昭赶紧捡起来,宝贝地叠成方块,小心翼翼揣进袖里。 但沈归雪怎么会知道叶大统领此时的骚包状态。她正在莫轻寒处打坐,将曹三娘教她的那种内功修习之术运转了一遍。莫轻寒一手切在她腕上,探到她真气在体内流转,绵延不绝,一时三刻,方才首肯道:“是长进了些。” 往日听到莫轻寒一句夸,她马上就喜形于色,但如今听进耳朵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从万仞山回来,她一日不敢松懈,只要得空便练习。明面上,曹三娘之死只是让她痛哭过一回便再无影响,可是无数午夜梦回,想起曹三娘惨死在她眼前,再想想那黑罗刹杀手高深莫测的身手,她便觉得浑身发紧。 说来也是机缘深厚,这江湖中半数高手,皆跟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高手虽如林,个个待她却如看待不更事的孩童,愿意逗她,宠她,或因她父亲而讨好于她,从没人在她面前展现过武学高深恐怖的一面。如今来叶城见过高山,才知高山仰止,是多难逾越一番光景,自己那点微末功夫,怕是直接被人碾死,连个冤都来不及喊。 她从未有过如此深重的危机感。以前习武好比半吊子秀才考功名,重在参与;如今却不同了,走一遭便知,所谓潇洒恣意只是表象,江湖是数不清的暗流涌动,步步杀机。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呵护她、顺着她,甚至有上来就动刀拔剑的,连句讲理的话都不容她说。想要活命,就必须拿出猎物逃命的架势,即便打不过,也得给自己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更何况,她还有更多想做的事。那日在莫轻寒处说起构建镖路网,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回去之后,她翻来覆去地想,一个成型的东西渐渐在她脑子里建立起来,越来越清晰。 但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之前,她妥帖地沉默着,只在心里一遍遍打磨,连同着自己那稀松平常的武功,小心地收起来不给人看见,独自默默地反复锤炼。 碍着沈德佩在,沈归雪不便在他面前舞刀弄剑的,常在脑海里拆解母亲那套“蝴蝶穿花”的剑法。以前她总觉这套剑法娘里娘气,好看是好看,但跟跳舞似的,观赏价值远大于实战价值。从她记事起就没见过她娘动过兵刃,听曹三娘提起“方芸也曾名动一时”,实在有些怀疑。 拆解了几夜,她似乎模模糊糊地撞破了一些横亘许久的疑惑。 莫轻寒指导她武功时常说两句话,一句是“不够快不够准”。她便一次次地练拔剑出剑,一招一式都严格依那剑法来。家里后院竖着的连招的草人 分卷阅读82 ,她闭着眼都能刺到准确的位置去——她甚至觉得,就算她母亲也未必能比她出剑更快更准。 另一句则是,“不够轻不够稳”。 莫轻寒有个理论,即天下武功莫有无破绽的,制敌之道不在于学多高深的功夫,而在于能不能准确看出对方的破绽。 看得出,还得能抓得住。如何抓得住?要么比对方快,赶在破绽一露的瞬间一击即中;要么力量比对方大,利用力量的悬殊将对手打倒。 “在这点上,叶昭可谓做到极致,他不是没破绽,但绝少人能抓住他的破绽。”莫轻寒如是评价。这点她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她已足够快,出招足够准,但却似乎招招皆有破绽,她时常觉得,每每与莫轻寒喂招,莫轻寒什么时候出手,只在于他什么时候不想陪她玩了,便出手破她剑势而已。 蝴蝶穿花的剑招在脑海里演示千百回,到她半睡半醒间,逐渐幻化成一只蝶,在一片虚空中轻盈飞舞。绕树穿花,蹁跹萦绕,她想伸手去捉,却怎么都捉不到。 “……母亲?”那蝶飞着飞着,渐渐变成一个白衣轻灵的女人,身起身落,如回风流雪,潇洒至极。她定睛看那身形,却发现那一招一式似乎皆为剑谱所示,但又不完全是,看似并没有如她那般剑剑精准如医师下针般不差分毫,但胜在随心所欲不逾矩,剑,就好比人肢体的延伸,挥动起来,就如同挥动手臂那般自如精妙。 忽有狂风袭来,白衣如蝶,随风而起,半梦半醒中她心头一紧,却发现那一抹柔弱的洁白并未被狂风撕碎,而是好似浮在风里,任凭风力如同惊涛骇浪,兀自似小舟顺势弄潮,渐渐远去。 “母亲!”沈归雪骤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趁着梦中之意尚未退却,赶紧闭上眼睛重新将那一招一式拆解开,这一次颇有些“拨得云开见月明”之意,甚至微微走神打个岔,理解了莫轻寒为何总少在剑招上给她点拨,只是一味地催她修内功、练轻功。 “今日不动了,文斗吧。”沈归雪说着,抽了两支线香点燃,分一支给莫轻寒。“今晚我爹也要一起吃饭。真刀真枪练一遭回去还得重新梳洗,被他知道又要挨骂。”她起手一个“斩”,自上而下削向莫轻寒手里的线香,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是不是又要作妖?”莫轻寒手腕一抖,顺着沈归雪手背擦过,香头火光莹莹,灼热的气息危险地划过她手背,却小心控制着力道,没有烫到她。沈归雪没有撤剑回防,而是顺着力滑出去,半途变招,直刺向莫轻寒肘部。这一招倒是略出乎莫轻寒意料,然毕竟是第一剑,只见他不慌不忙将胳膊肘一拧,手中线香自下而上挑过,也击向沈归雪肘部,比她更快,更锐利。“庄主近日不是很忙么?为何这时邀我吃饭,同时还叫了叶昭?” 沈归雪不怕烧伤,当即手指轻绕,将手中线香掉个个儿倒握在手,同时攻出去的手臂缩回来挡住莫轻寒这一挑。文斗虽不如一拳一脚地拆招好看,但论见真章,这才是容不得半点偷奸耍滑的比试。这一招给沈归雪头上逼出了薄薄一层汗来。她调整一下吐纳,竭力改变以往自己行剑时一板一眼的习惯,顺着势头试探对方来意,只见两点萤火在斗室之间迅如闪电,互相兜着圈子。 找莫轻寒的破绽并不容易,她只能循着本能,一剑逼开攻势之后,手腕一沉,迅速砍下。 须知她虽精进练剑,但入门却是随着叶敬卿学刀,运用起来总是不自觉地少些剑的飘逸与雅意,多了一分凛冽干脆。莫轻寒摇头,眼里却有薄薄笑意,“太贪心。我早说你不如专心练刀,叶敬卿是个好师傅,入门基本功给你打得不错。” 话说着,手上不停,优雅一格,便将沈归雪那砍下的力道卸了去。沈归雪面无表情道:“我爹说,这个月我生日时就把我跟桐哥亲事定了。就在叶城。” 莫轻寒掌力一吐,手不动,剑意却如蛟龙出海,奔腾着从香头涌出,逼灭了沈归雪手中的香。沈归雪看着那香头冒出缕缕白烟,满不在乎地往桌上一扔,“又输了。” “不必在乎输赢,我倒觉得你近来领悟上了一层楼。”莫轻寒轻轻拂去桌上香灰问道,“所以呢?你要做什么?” 沈归雪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有没有偶尔会想回罗浮山去?” 她问得小心翼翼,似是怕惹得莫轻寒不快。但莫轻寒不以为意地笑道:“想啊,相看两不厌,唯有飞云顶上之闲云也。” 他回答得真挚而没意义,沈归雪无话可说,起身一理衣裳催促道:“走了,我爹一来,我这出入都得有时有卯的,回晚了要挨训。” 两人一道往德威镖局住处走。没等走到门口,便见着叶昭在拐弯处等候——叶大统领难得精心打扮,一身蓝灰色常服,腰带勒出一副猿臂蜂腰来,衣角金线和黑线交替绣着低调的花纹,衬得这个年轻人沉稳而威猛,他安静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眉目锋利,见莫、沈二人走来,高兴地招招手,眉眼雀跃,一下又变回那个爱热闹的青年。 “你眼光还是很不错的。”莫轻寒轻轻对沈归雪道。 下一刻,沈归 分卷阅读83 雪突然绽开一个热情过度的笑容,扭着腰肢向叶昭迎了上去。“叶——大——统——领——抱歉抱歉,久等了。” “等、等一等?”叶昭打了个哆嗦,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一脸假笑的沈归雪,不祥的预感冒出来这么热情?——鸿门宴,绝对是鸿门宴。 挖坑 叶昭一看沈归雪这架势,就知道自己被坑了,走到门前,看见沈德佩一瞬间意外又迅速恢复平静的神情,更加明白,人家沈德佩今天请的是莫轻寒,自己完全是被沈归雪叫来当添头的。 但具体是来给人家当枪使,还是当挡箭牌,还是未知数。他暗自感慨一番自己命途多舛,沈归雪啊沈归雪,一搞事情就不管不顾,疯起来连自己都坑,他早该想到,这家伙莫名其妙乖了好几天,一准憋着坏。 “大小姐你要干什么?好歹给个提示,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入席前,他实在忍不住扯住沈归雪,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搞突袭,别搞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那可就亏大了。” 然今日的沈归雪好像又有点不一样,那副温顺而克制的笑容就像长在脸上一样,什么话都没说,凉凉地看了叶昭一眼,扭头就走。 这顿饭吃得别别扭扭。德威镖局的管事都在,沈德佩和雷德泰东拉西扯,白承桐陪坐一边,梅若霜和沈归雪不住窃窃私语,莫轻寒是沈府常客,兼着与沈归雪有半师之谊,坐得稳稳当当,间或跟两位长辈聊两句,只一个叶昭,也没人搭理他,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不住拿眼睛瞟沈归雪看她要做何动作。 说话间,梅若霜问:“频频,听说你打发丁师傅去了沧州?” 沈归雪眨巴眨巴眼道:“是。我让丁师傅跑了趟洛阳替我取样东西,回程路过沧州给齐师傅送点钱,忘了跟梅姐姐说,梅姐姐勿怪。” 梅若霜性格虽麻利,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是江南女子那种娇俏温婉的风流。她掩嘴笑道:“你啊,有点零用钱全补贴给别人了,什么要紧东西,非得让人现在去取?” “齐师傅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她儿子今年要进学堂,我就给她添了点。”沈归雪淡淡说道。唠家常一样回答着梅若霜的话:“我让丁师傅把桐哥以前送我那个镯子给我送过来。” 她声音不高不低,在座的人都听见了。沈德佩眉头一皱,斥道:“胡闹。” 沈归雪眼神轻轻落在白承桐身上,话头却是向着沈德佩。“爹爹,您说就算边地诸事不便,订亲也要有个订亲的样子。这是桐哥送我的第一件首饰,我想着还算有些意义,订亲这日应该戴在身上,这才让丁师傅专门跑了一趟。爹爹盼我与桐哥,能像您和娘亲当年那般琴瑟和谐,若是娘亲在,爹爹送她的东西定是片刻不离身。”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有种别样的郑重其事。此言一出,座中诸人除了莫轻寒,齐齐变了脸色。 沈德佩被这一番话勾起思念亡妻之情,看向沈归雪的眼神一改往日佯装的严肃,甚至隐隐带些内疚与不舍;雷德泰脸上则一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样子,看起来,他也还并不知道沈德佩打算在叶城操办定亲之事;沈归雪一脸淡定地迎上白承桐的目光,而梅若霜的目光也一动不动地盯在白承桐脸上。 白承桐脊背一僵,生硬道:“边城的确诸多不便……” “不便就简单些,何必在乎那些虚套子。回了洛阳,桐哥又要忙了。”沈归雪一口截断了他的话。 叶昭放下了筷子。就在一瞬间,这筷子格外不趁手。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沈归雪大概话里有话,但却来不及琢磨这些,酸意已经漫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叫我来听这番话呢?”他茫然地想,“是在对那晚的话给我的回应吗?” 他明白自己该说句好听的场面话,但说不出口。搅局吗?白承桐是人家父母看上的,从小着力栽培的佳婿,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话,又有什么理由出言呢? 雷德泰首先反应过来,哈哈笑道:“看样子我这把老骨头还得多奔劳几年,给你们年轻人多腾点时间。”但场下无人接话,一时间,那几声“哈哈哈哈”吊在空气里,上不去下不来,颇为尴尬。 沈三爷进来,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请梅若霜到前厅处理些事务,梅若霜便匆匆起身告退,众人又聊了一会儿,白承桐亦告退去张罗明日待办的事项。如此一来,叶昭与莫轻寒也不便多留,一盏茶之后,二人行礼告辞,沈德佩便让沈归雪送他们出去。 “她专程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个?”叶昭心里七上八下,惊惧犹疑占了个遍。他们三人走得极慢,谁也没开口,眼见马上就要绕过前厅到大门口,沈归雪却仍旧没有说别的话的意思。 除却公务,他极少想弯弯绕的心事,总是直来直往。一个人倘若总是过着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往往不耐烦什么曲里拐弯地表达。 可偏偏碰上沈归雪,他总觉得有好些话缺一个说出口的契机,譬如叶城夏夜凉爽,星河灿烂,可是不到夏夜,贸然说这些不是很突兀么?然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有 分卷阅读84 些话该说不说,就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罢了。” 他想,一颗心沉甸甸地就坠了下去。 这个念头刚浮现出来,沈归雪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看得他失魂落魄不知所以。叶昭似有错觉,她的目光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越过了自己;好像有话对自己说,又好像只是吝啬地留给自己一个喻意不明的微笑。 有细细的啜泣声随着夜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白承桐站在梅若霜面前,局促得手脚都没地方放,梅若霜双眼微红,只管翻着账簿,咬住嘴唇不说话,情急之下,白承桐一个单膝跪地,跪在梅若霜面前。 梅若霜惊了一惊,抬眼见房间里没人,恼怒道:“你这又是何必?与其在此跪我,方才怎么不跪庄主去!” 白承桐语塞。见他不答话,梅若霜黯然道:“我就知道迟早会是这结果。早就跟你说,有些事就该及早禀明,你若不是贪恋总镖头这个名头,早早跟我回杭州,何至于此!既然舍不下这虚名,又为何来招惹我?” 眼见梅若霜眼睛一红就要落泪,白承桐牵起她的手,急急辩解道:“梅梅,我如何待你,如何看你,你是知道的,这又不是一朝一夕的情分,又岂是一个总镖头能换的。我和雪妹迟迟没有订亲,就是因为心里只有你一人,你怎能疑我呢?” 梅若霜道:“我就是知道这事为难,才让你早做决断。我原想着,哪怕庄主责罚,我和你一起担着便是,最差不过我们离开德威镖局,江湖之大,你我二人也不算没本事,难道还怕没有立足之地么?可你就是拖着,拖到今日,我看你如何收场!” 白承桐将她手贴在自己脸上,认真道:“梅梅,我早与你说过,梅家于德威镖局而言,不可或缺。你从小在镖局长大,镖局就是你的家,我既心里有你,又怎能让你抛家弃父跟我走。再者,我自小便是庄主抚养长大,他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将镖局操持好,有这份恩情在,我更不能轻易离开镖局,辜负他老人家期望。”他声音里有深深的沮丧,“我知道情义两难全,只是不甘心地存着个荒谬的想法,或许能找到个法子,能不负庄主亦不负你。” 梅若霜问道:“那频频呢?你说不愿负庄主,不愿负我,但你终究负了频频。她迟早知道你不愿与她成亲,到那时你又该如何开口?” 白承桐愣了一会儿,道:“既已如此,也只能负了她了。实不相瞒,我犹豫至今,的确是心中有愧。往后就算庄主百年之后,我待她定如亲妹子一般,给她寻门好亲事,保她一世幸福——你可明白我的用心?” 叶昭听在耳里,好似凭空一个炸雷,炸得他一颗心差点裂成几瓣震出胸膛。他早看出沈归雪与白承桐二人是强扭的瓜甜不了,心中时常替沈归雪觉得不值。不曾想白承桐这兔子不仅窝边草啃得溜光,还想着姑爷变兄长,乱点鸳鸯谱,牛不喝水强按头。 梅若霜此时心里既甜蜜,又为白承桐委屈,忍不住拭泪道:“你这话跟我说有何用,我岂能不懂,奈何庄主和频频不知你一片苦心。你为何就是不能把事情摊开了说,哪怕我先禀明我爹,让我爹去跟庄主说。看在他们师兄弟的份上,庄主也不会为难你。” 在沈老爷子创立德威镖局之初,其实除了亲儿子沈德佩之外,只收了一个徒弟梅德广。雷德泰和杜德清,一为早逝故人之后,一为殉职总镖头之后,皆被沈老爷子收养,是以一门四师兄弟,沈德佩与梅德广关系也比另外两个师兄弟更近些。后来德威镖局做大,师兄弟几个参股设立分庄,沈德佩让梅德广去业务最多的杭州,难说一点私心没有。直到后来杜德清去得早、梅德广身体变差,主事的是小辈,他身边又没个同辈人作陪,这才跟长驻西北的雷德泰走动多起来。 白承桐安慰道:“我不怕为难,也不会让你受委屈。镖局一半业务来自杭州,谁不知全靠你这些年勉力支撑,又有谁会对你说三道四。雪妹一向不理镖局事务,既不精于武艺也少走动江湖,把镖局交给她才是辜负了庄主的期望。我就想着,让她一辈子做个安安稳稳的大小姐,成全她,也是成全我们。” 叶昭猛地将目光转向沈归雪,他心里疑惑愈盛,今晚一切发生得太过巧合,巧合到刻意,倒像是沈归雪有意引导。他甚至有种念头——该不会是沈归雪与白承桐不想定亲,联合起来演的一出戏吧? 没等他细想,那声震怒、惊诧的声音顺应着所有人的愿望,将那对自叹可怜的情侣钉在了当处: “桐儿,你说甚么?” 羌笛何须怨杨柳 听闻此声暴喝,沈归雪的嘴角浮起一个凉薄而怪异的微笑。整整一夜,她的表情始终像装在壳子里一样,直至此刻方像卸下什么重担一般。 刹那间,她眼里蒙上一层水雾,看得叶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是真难过还是戏精上身,但见她一言不发甩门而去,叶昭还是赶紧跟上,一出门,沈归雪就越走越快,等拐到大路上,直接施展轻功向城外奔去。叶昭紧紧相跟,生怕她恼怒之下再度离城出走。一边还抽空看看 分卷阅读85 身后,莫轻寒竟没跟上来。 沈归雪没出城,此时城门已关,她奔到城墙脚下便停了下来。 追到她,叶昭反而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带她登上城墙。月亮洒下一片清辉,将四野照得透亮,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就算在边关之地,春意也渐渐弥漫开去,河水在月光之下反射着温柔的银光,有清亮婉转的笛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是关内人人会唱的小曲《折杨柳》,沈归雪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神情微动,流露出细小的伤感来。 毕竟还是被辜负的那个。叶昭看在眼里,一时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生气。 “我觉得你挺好看的,不比那个梅若霜差。”他脱口而出,话才出口便觉不妥,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而且武功也没那么差——虽然算不上一流,但也不差。以往笑话你多有得罪,其实只是开玩笑。” 沈归雪将目光收回来,面无表情道:“谢谢。”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和梅姐姐的事。”憋了半天,沈归雪没忍住。她望向叶城之外黑魆魆的起伏山峦,突然笑起来,那是一种如释重负又有点无奈的笑容,叶昭瞬间哑然——本来,他还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安慰的话,但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今天这一出,搞不好还真是沈归雪自己搞出来的。 “你早就知道?”叶昭大感意外。 骄矜而莽撞,缜密又狡猾,到底哪个才是她的真面目呢? “几年前,我曾在杭州见过他俩。”沈归雪踌躇了一会儿,然而心事只要说个开头,很难不讲下去,索性不吐不快。“他一向话少,却跟我提过好几次杭州,说是个风景秀美的好地方。我那时还没出过那么远的门,筹备好久才找到机会南下。杭州是很美,我按照他讲的那些地方,一个个逛过去,然后在茶楼上,看到了他和梅姐姐。” 本来是挺丢脸一件事,但沈归雪讲时,笑意却一直未消散。她头发扎成一束,晚风拂来,发梢拂过她那俏生生的下巴,颇有些孤傲之意,“我看到他陪梅姐姐在茶楼下跟卖花郎担子里挑花,他……说了很多话。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他从未跟我说过那么多话,我也没什么想跟他说的。看到那一幕我才明白,不是他天生话少,而是他并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娇纵任性、武功不济、事事倚仗父兄、文不成武不就。”沈归雪冷笑一声,“梅姐姐武艺高强,貌美能干,镖局里没有不喜欢她的,这怨不得他,可这能怨得了我吗?” “我记得我娘还在时,爹爹常说,我要让你们娘俩再不用受江湖的苦——他的确做到了,但他不知道,记忆中我娘总是郁郁寡欢,我极少见她笑。后来我娘去了,他成天不在家,就请了个先生教我我读书习字,就是不许我学功夫。小时候我习武都是偷着练,就这点防身都不够用的三拳两脚,还是硬跟敬卿明月偷师学来的,若是练功被他瞧见就会挨一顿骂。” 沈归雪发出一声短促的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我就是不明白,我一江湖人家的孩子,怎么就不许习武呢?” 得到母亲的剑谱,还是管家娘子发现她在夜里偷偷拿把破木刀练刀。母亲在去世前将剑谱托付给管家娘子——“夫人说,若是大小姐将来有意学武,可将剑谱给你,若你自己不愿,也就算了。”管家娘子告诉她。 可终究是晚了。第一次拿起剑时,她已经十一岁。彼时,梅德广遍寻江南名家,为梅若霜请了位剑术老师,白承桐也已在不鸣老人门下五年多。她却只能每晚照着剑谱,半懂不懂地比划。武功入门不比读书识字,打基础时可以不求甚解囫囵吞枣,练武内修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但她遇到问题,只能寻着机会问叶敬卿,或是避开沈德佩,偷偷逮着镖师询问一二——她怎么和别人去比,拿什么和别人去比。 “母亲从心底里,或许也是怨他的吧。”无数个夜晚里,她拿着剑谱翻来覆去地看,关窍不通又无人可问,练习许久却不见长进……那种道阻且长的挫败感磋磨着她,让她一次次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来。 “我爹着意栽培桐哥。只是,桐哥毕竟不是他,我也不是我娘——我娘为了爹爹而甘愿困在深宅大院里,但我又凭什么要被困住呢?”她垂头丧气地说。 “从杭州回去后,我求爹爹收回婚约,他气急了,甚至叫正在外面办事的桐哥日夜兼程赶回来,狠狠训斥了一番,逼问他,为什么我突然要反对十多年前就定下的亲事。然后桐哥就给他跪下,也求他收回婚约。” “我爹震怒,直道桐哥辜负了他的期望——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告诉爹爹实情,但他没有,任凭我爹百般逼问,就是没任何解释。”沈归雪道,“后来我干脆推门进去,跟他一起求我爹。我爹以为是我俩怄了多大的气,说了句胡闹,你们就在这儿跪着吧。就走了。” 那一夜,少年剑客和少女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跪着。沈归雪几时受过这种罪,跪得头晕眼花膝盖酸麻,还是白承桐搀着她撑着她,陪她一起沉默反抗。这对少年情侣第一次贴得这么近、彼此扶持,却是为了分开。 分卷阅读86 “后来怎么结束的,我已不记得。不知是累极晕了过去还是睡着了,反正醒来已在自己房间。我不知道我爹跟他说了什么,总之,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谁都没有再提起。也就是从那之后,我爹才偶尔允许我跟镖队出门走走,年底镖局清账时,允许我在一旁听听。” 叶昭默不作声地听她说着,这是她从那次闹市杀人之后,第二次讲起自己的事。其实在此之前,他着实没法对沈归雪感同身受。 其实在遇到沈归雪之前,除了叶钧卿,他对什么名门望族、世家子弟多少有些敬而远之。作为一个从斗兽场出来、一路靠自己摸爬滚打上来的年轻人,一方面,他略微看不上那种含着金汤匙出身、生来什么都有的人,另一方面,家族大了,势力也广,平衡起来也难,这些家庭里出来的孩子,似乎天生就套着一层保护壳,油光水滑的,虽然不一定个个是坏心眼,但打起交道来总归有些费劲。 而沈归雪吧,不能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至少也算得上众星拱月,外有有头有脸的朋友,内有镖局一大家子从上到下捧着,虽然沈德佩在选女婿这件事上眼光差点,态度固执点,但对于从小失去父母庇护的叶昭而言,这种呵护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只是今日听她一说,叶昭看她觉得也是怪可怜。 “所以你从那时候起,就准备着有朝一日戳破他俩这层关系?”信息量太大,他有点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会儿才问,“那时候你多大?” “十五。”沈归雪波澜不惊地答道。“我那时想不通,他到底是为了梅姐姐而不敢跟我爹说呢,还是为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这么些年来,她不是在等他回心转意,而是没有捅破这件事的机会。白承桐时常不在洛阳,就算见梅若霜,二人也是在杭州见得多。但他人不在洛阳,德威镖局洛阳总部早就是这个准姑爷、总镖头的半壁天下,沈德佩又是个粗心人,忙起来自然顾不上体察小女孩的微妙心思。 她比那话本里病恹恹娇滴滴的小姐还不如,小姐还能有个贴心的丫鬟,在她这儿,从家宅到镖局,随便调用个人,去哪里、做什么,白承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就连我跟茂川哥哥来往书信,他也一定会过目。小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学我爹,将我当个金丝雀地养起来。后来觉得不是滋味——你又不在意我,天天盯着我图什么呢?长大慢慢就晓得了,于他而言,德威镖局也是他的家,梅姐姐、镖局,他都想要,唯一不想要的,只是我而已。但是没有我,德威镖局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想到这么个男人,将要心里藏着另一个女人窝窝囊囊地跟我成亲,我就觉得恶心。” 她抬头看叶昭,眼里嘲讽与失落混杂,好像是在嘲笑白承桐,也好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软弱。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欣慰,那是筹备多年突然一击,报复成功而带来的畅意。 “可是……你今日为何叫我来?”叶昭听见自己机械地问道。他不是不知趣的人,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此刻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澎湃,心上巨大的期待和紧张山呼海啸地刮过去。“频频,你想告诉我什么?” 夜色沉静,而她目光灼灼,“我就想让你知道。” 她慌里慌张地说了这么半句,又骤然停住。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接道:“来到叶城,我才终于有了这个机会……认识你我也很高兴,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 叶昭心头骤然升腾起一阵巨大的快乐,星垂平野,此时是不是夏夜凉爽星河灿烂又有什么重要,他只想在这茫茫夜色里大笑,呼喊,夜风浸骨,比不上他此时内心惊涛骇浪,他犹豫了一下,突然俯身拉起沈归雪的手,举到脸边。 沈归雪一惊,本能地想缩手,但叶昭紧紧攥着她,不让她抽出分毫。微凉的指尖微微颤抖,像蜷在他手心里一颗跳动的心脏。 “别动。”叶昭低声说。贪恋地攥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拽起沈归雪大踏步地往城墙下走去。他身高腿长,沈归雪被他提溜在身边像个鸡崽儿,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一溜小跑。 “我先送你回去。”下了城墙,叶昭道。他有点懊恼自己今天格外嘴笨。话刚说出口又担心沈归雪误解,连忙又补充道:“频频,我有重要事做,你相信我,明日我就去看你。” 倾盖如故 中夜,明月高悬。 互市结束后,如归客栈迅速冷清了下来。莫轻寒在房间里打坐了一会儿,拿了一盏茶,推开房门,悠悠在中庭石凳上坐下。 说来也奇怪,年轻人行走江湖,多少总免不了争强好胜热血冲动,他却像个异类,年岁不大,但整个人丝毫没有少年人那种锐意进取的精神头,只爱流连于碧水青山之间。 兴许是在罗浮山上待得太久,初下山,他对这世间一切都抱着善意的好奇,莫名打了几场奠定江湖地位的架,赢得一个难以超越的名,结果引来更多的挑战,盛名久了,甚至惹来猜测、暗算、攻讦,等他终于理解了江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罗浮山,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倒 分卷阅读87 不如当时被那人收回一身的武艺,放下山去,做个命如草芥随波逐流的平凡人,一辈子活到哪里算哪里来得痛快。 这些年他刻意不去想起那地方,白日里被沈归雪一提,倒带出许多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他甚至开始怀疑,当初那人几次三番举起手,却始终没废去他的武功,或许并非出于不忍,只是这样的放逐,对于他是更加持久和残忍的惩罚吧。 “师傅。”他在心里默默想,“你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出了一会儿神,莫轻寒收回心思,微微皱眉,对着庭中黑暗之处道:“叶统领,来了许久了吧?出来坐下说话。” 树影沙沙一动,叶昭从黑暗中走出来,有些尴尬地走到莫轻寒面前。 他应该是来了一会儿,发梢和衣上沾了些露水。直挺挺站在那儿,颇像尊雕像。莫轻寒仔细端详一番才发现他有点不对劲,主要是那张平时吊儿郎当的脸突然变成紧绷绷一块,的确令人觉得陌生而诡异。 他轻轻抬手让座:“坐。频频回去了?” “我有话问你。”叶昭硬邦邦地开了口。方才躲在树影里,他准备了好几种开场白,见到莫轻寒时,又觉得似乎用不着拐弯抹角。这闷骚的“第一剑”可比那假正经的白承桐靠谱多了,几次交道打下来,他宁愿跟莫轻寒打一架,也不想跟白承桐多说一句话。 组织了一下语言,叶昭说道:“你与频频相识多年,关系又好。你——你可是喜欢她么?” 莫轻寒一刹错愕,紧接着像是听到个笑话般轻咳掩饰住一声笑,但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他饶有趣味地审视着叶昭,声音里带了笑意道:“我若说是,你要来抢亲?” 叶昭目光如星,“若是她也心仪于你,我无话可说。”他直勾勾地盯着莫轻寒,仿佛立誓般一口气说下去,“但她一日没选定,我便一日念着她,不让她为难,也不让她伤心。你是第一剑也好,与她相识已久也罢,我比不了,也没这个运气,但我拼尽全力爱护她之心,绝不在你之下,更比那不长眼的白承桐真得多。” 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刀为爱决斗。莫轻寒像看傻子一样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没有。” “嗯?”叶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与频频没有男女之情。”莫轻寒整了整衣领,就着早已变凉的茶喝了一口,“但我很佩服你方才说那番话的勇气,也很欣慰今晚你去追她回来。” “我刚认识她时,她才这么高。还是个孩子。”莫轻寒抬手,略略比了个高度,“才十三岁。” 不过是南宫盟主家门前一相逢,为了见他一面,她在马车上等了好几个时辰——彼时他已是名动天下的剑客,多少人排着队、耐着性子想见他一面,跟他比试一番,而她还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娃娃。 本来,他已是见惯了这般阵仗的,打算随便应付两句,把这孩子打发走。沈归雪死乞白赖硬要请他去帝都最好的酒楼吃一顿饭,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小的挑战者,觉得有趣,正好也没什么事,便跟着她走,想看看她到底能玩儿出什么花来。 却不想她是求他指点剑法——当然,莫轻寒也并不打算真的指点她剑法,这娃娃看起来就不像个练武的,他还没这个耐性教人入门——这就好比让大学士教小毛孩学说话,是皇子皇孙么?整这么大阵仗。 吃饭间,邻桌说起本朝一桩风月笑话—— “这四皇子本是有力竞争者,只可惜是个情种,还偏偏好龙阳之风。本来嘛,养个把小倌儿也没什么,但他想不开啊,跟个府里的侍卫来真的,最后因小失大,失了圣心。” 十三岁的沈归雪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被他看在眼里,有心逗她,便道:“怎么,你小小年纪,还听得懂这个?” 沈归雪故作老成道:“这有什么听不懂的。” 莫轻寒深深地为眼前这姑娘的家庭教育担忧了一把。 沈归雪搁下碗筷,认真地说:“什么因小失大,重权势地位,才会觉得权势地位是大,真情实感是小,要我看来都是些俗人之见。” 其实那会儿她并不懂那些话,小小个人儿,偷偷读过什么崔莺莺霍小玉之类的故事,懵懵懂懂地知道这是写的什么情呀爱呀,也谈不上理解,就是瞧着故事新鲜,有哭有笑有恨有叹的。 酒楼嘈杂,但这小不点姑娘的话却一字一句地撞进莫轻寒耳中。“一个人,只要感情是真的便好,心中那人是男是女,是贵是贱,又有什么关系。倘若只是因了性别、地位的不同而犹豫、抉择,那才是虚伪之士。” 他看着眼前这孩子,这么小的孩子,眼里有着清冷硬净的光。莫轻寒突然没来由地羞愧起来。但同时,又有一丝光亮重新撑开他心上层层叠叠的枷锁,他困在这副枷锁中许久,原以为要与这心魔缠斗一辈子,但在这小姑娘话里,却不过只是一份天然生出的真挚情感而已。 “其实那会儿我不太会和小孩打交道。她太小了,又老关在家里,没见过什么世面。”莫轻寒微笑着回忆,他耐着性子纠正了沈归 分卷阅读88 雪几招,发现这孩子完全就是照猫画虎地瞎练,于是又传授了她一套简单的心法。 本来缘尽于此了,但一年后他偶然路过洛阳,突然模模糊糊想起那个小姑娘。 “不知那孩子如今练得如何了。”他想着。 于是又见了这个孩子一面,练了一年,她的剑法依旧稀烂没什么长进,逼得他忍不住回想,自己练剑练了三四年时,到底是个什么水平,然后又耐着性子给她纠正了一下午。 就这样,这俩江湖地位一点儿都不匹配的人,生生结下一份交情来。每年总要见上一两回,小孩子见风长,很快她就从小孩长成了少女,又很快初见大姑娘的眉目,以前年龄智识上的沟壑,慢慢地也就填平了。 “频频看着心无城府,似乎喜怒都写在脸上,实际上心小得很,要紧事都在心里收着。”莫轻寒评价。“今天闹这一出,一定是准备了很久。” 叶昭本已做好慷慨陈词的准备,却没想拳头打在棉花上,登时泄了气,别扭爬满脊背。他挨着石桌另一边坐下来,讪讪道:“白承桐那番话太混账了。” 莫轻寒没吭声,这让叶昭莫名有些尴尬。敌情一解除,他对莫轻寒的心态便自动切换到“大舅哥”的模式。莫轻寒道:“你常说城主有恩于你,假如有一天,城主认为你的命就是他给的,让你做不愿做的事情,你会去做么?” 叶昭一愣:“不用假如,我的命就是城主给的。城主有吩咐,自然万死不辞。” “不用万死——比如永远留在叶城,比如此生再不见频频,或者其他你并不想做的事——如果你做到,或许还能得到更多,你会这样做吗?” 叶昭沉默了一会儿道:“城主仁厚,断不会提这样的要求。” “可白承桐没你这样的好运气。”莫轻寒道,“以德威镖局如今的声势地位,不论是武林世家还是富商巨贾,想求娶频频、与德威镖局联姻的绝不在少数。但沈庄主却偏偏选中了无根无基的白承桐。为什么?” “难道因为他从小习武根骨就比别人好,是可造之材?”莫轻寒自问自答,“不见得。” 他思忖了一下这话该怎么说,“德威镖局能壮大到如今声势,沈庄主一力操持,其手段眼界与控制力必有过人之处,白承桐受恩于沈家,从小只知自己必须娶频频、必须担起镖局重任、必须成为这一代中的翘楚——背负太多但选择太少。我觉得,他自己心里一定也挣扎过,不愿辜负频频移情梅若霜的,只是情不知所起啊叶统领,这点你自己不也深有体会么。” 莫轻寒眼中有惋惜之色:“频频可惜,白承桐也可怜。” 叶昭此前从未想过这些,对于白承桐,江湖上传闻多的是沈庄主如何慧眼识才,对他如何恩重如山,他如何少年才俊,沈归雪与他又是如何佳偶天成,净是好话。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是绝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谁,会对命运这样的安排不满。 层层好话包裹着的却是金丝囚笼,他和她皆被困在其中,身不由己。 “总听人说第一剑是谦谦君子,今日才知何为君子。”叶昭说。莫轻寒这一番话,让他的敬佩更多几分,一转念又接道,“幸亏频频对你无意,不然我觉得自己没准真的会输——幸也幸也,就是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姐,哪个女侠。”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说沈归雪眼瞎,倘若沈归雪在,一定会当场跳脚。听闻此言,莫轻寒大笑,假装没听出话里的八卦之意,问道:“频频不会留在叶城,你怎么办?” 叶昭沉默了。 “其实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什么大统领这个那个的,都是蜗角虚名。我孤身一人,自然是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叶昭斟酌着开了口,“但男儿一生不为功名,有些事却不得不做,并且不得不排在情爱前面。叶城如今危急,我走不得。如若叶城得保,我就跟她走。” 心迹 当天夜里,白承桐就一人一马离开叶城,被沈德佩打发回了洛阳。待沈归雪返回住处,沈德佩已经发作完了,唯一见证者雷德泰讳莫如深,任凭沈归雪旁敲侧击哭闹求问,就是没告诉她当晚的情形。 叶昭第二日就食了言,没去找沈归雪。当晚,鸢信接到线报,有敌国探子潜入军中。周将军率人来了个瓮中捉鳖,捉到人之后,就回禀了城主,扭送到影卫。 “审!”叶昭一宿未睡,但精神头足得很。他眼神一凛,吩咐道,“不掏出点实在东西,一个都不许死。” 这场审讯一直持续到月上西楼,叶昭忙得脚不点地,等审完揉着眼睛出来,突然眼里咯噔一下,想起今天本来是要去见沈归雪的,赶紧拔腿就走。 刚进书房给叶钧卿送去审讯的笔录,就见穆雁南也在书房,一见到他便作揖道,“恭喜大统领心想事成。” 好事出不出门比较难说,坏事一定会传到鸢信耳朵里。就在他忙着审敌国探子的时候,白承桐出走的前因后果,就详细地摆到了叶钧卿的案头。 叶昭无奈:“我就知道,叶城之内绝无秘密。 分卷阅读89 ”叶钧卿的眉头也难得舒展一回,顺手把笔录放在一边,跟着打趣道:“这可了不得,不知是谁,曾说人家沈家小姐是母老虎,哎呀,现在有人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说罢瞪了叶昭一眼道:“要干什么赶紧去,杵在这儿作什么?” 叶昭心道您要脸吗,这翻脸比翻书还快,先前还拦着自己不让跟沈归雪多说话,现在白承桐刚栽个跟头,立马就让我乘胜追击。想是这么想,脸上却不由自主绽开个大大的笑容,急忙告退,出府直奔德威镖局。 避开叶昭,叶钧卿和穆雁南相对无言。 “眼下的局面,总归对我们是有利的。”叶钧卿说道,“我看这丫头对叶昭也颇有情意。只是如今白承桐在德威镖局地位已稳固,恐怕连沈庄主也未必能弹压住他。” 穆雁南摇头轻叹:“沈庄主对他看中这位女婿,倾注的心血太多了。现在白承桐已成大势,倘若二人婚约取消,沈庄主要么为女儿另择佳婿,分了白承桐的权,要么任白承桐与梅若霜强强联合,让自己的女儿做个架空的大小姐。若城主身在沈庄主之位,会怎么选?” 气氛愈加沉闷,叶钧卿不说话,但穆雁南从他脸上看到了答案。“单一个白承桐,势力再大,不过是个入赘的女婿,但梅家在杭州经营着德威镖局最大的分庄,他们也是仅次于沈家的股东,倘若最后不是白、梅联手掌控德威镖局,则这两人一损俱损。您若身处梅若霜或梅德广之位,又该怎么选?” “削弱沈德佩的力量,尽快掌控镖局。”叶钧卿脱口道。“但如果这样做,德威镖局必然受损,对他们也百害无一利。” “是对沈庄主百害无一利。”穆雁南纠正道,“德威镖局的利益盘根错节,绝非一股简单的江湖势力。谁能控制德威镖局,相当于控制了南北商道以及官府的门路,只要沈庄主倒了,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波折,跟巨大的利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叶钧卿沉思着,脸上神色渐渐坚定起来。片刻之后吩咐道:“先生去见一见沈庄主,让他早做决定吧。倘若叶昭与沈归雪两情相悦,我们不妨扶沈归雪一把,给她一点支持。” 叶昭来到德威镖局后巷,习惯性地抬眼望去,这里一看便能看到沈归雪的窗口。只见小楼灯火明亮,沈归雪坐在窗边写东西,长发闲闲铺满肩头,身影沉静,跟桌上花瓶里插着的一枝蓟花相映成辉。 叶昭不由地“啧”了一声,心里不太光明正大地荡漾了一回。 “这姑娘真好看。”他想道,“非常适合娶回来做老婆。” 非常适合在春末夏初的傍晚,他交接完值守之后回家,看着她在案边忙着自己的事,自己偷偷走到她身后,揽着她的腰,抱个满怀,在她发上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吻。那么爱干净的姑娘,一定会嗔怪地催他去收拾沐浴,待他收拾停当,酒菜已备置齐全,两人花前月下闲聊喝酒,直至夜深再造一造娃娃。 早在他还是个纯情而血气方刚的小年轻时,偶去军中,碰上曹诚半真半假地抱怨,说在军中好几个月也见不上一个女的,“轮休走在街上,哪个姑娘看我一眼,我连孩子以后叫什么都想好了。”他当时还嫌弃曹诚猥琐变态不上档次来着。如今看来,这话绝对是每一个单身男青年心声。 叶昭暗自一笑,腾地窜上巷口大树,对着沈归雪的窗口吹了个口哨。 沈归雪抬头,循着口哨声望去,只见寥落灯火之处,树上影影绰绰坐着个人,知是叶昭来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叶昭两个起落,便从她窗边翻了进来。 “你下次可以走正门,没人把你当讨饭的轰出去。”沈归雪皱眉道。“跳窗也太不像话了。” 说起来略微尴尬,自从沈归雪来到叶城,叶昭找过她两次,都是翻墙敲窗进来的,这会儿两人捅破那层窗户纸,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我可不敢,沈三爷能吃了我。”叶昭靠着窗,抱臂注视着她。半边脸在光下,半边脸在影中,只要他不嬉皮笑脸,站在那儿就很有些遗世独立的样子。“怎么样?没挨骂吧?” 这突如其来一本正经地关心,让沈归雪怔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道:“没。” 梅若霜还留在叶城,称病一天都没跨出房门,沈归雪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出这种事儿到底脸上无光。昨日撞见那幕众人皆闭嘴装傻,只是流言蜚语向来传得飞快。德威镖局两个管事的一个突然病了,一个突然被打发回去了,庄主和大小姐一整天都没个好脸色。 都是走江湖惯了的人精,谁还看不出来个子丑寅卯,今天说话都压低了声音,走路夹着尾巴,生怕沾惹东家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霉头。 “在写什么?”叶昭问。 “你看。”沈归雪招手让他凑近过来,把纸调了个个儿,只见那张舆图上被她圈出大大小小好些个圈来,四个红色的圈,是洛阳、杭州、永乐镇和蜀中,其余的黑圈旁边还潦草地标注着不同的记号。 “这是……你那天设想的镖路网?”叶昭扫了一眼,“这么多。” 分卷阅读90 “这只是一部分,以目前镖局的人力,也就够这样了。”沈归雪兴致勃勃地指给他看,“我想了一下,不能太削弱分庄的中转、调配之权,否则就乱了。所以,我又在这四点之间新设置了十四个站点,都是境内行镖途中重点城镇。” “……唔?”叶昭耐心地听她往下说。 “镖局业务分三块,第一是像药师谷这样的大主顾,他们每年定期定量向各地运送物资;第二则是各大商铺,他们除了总部之外还有分店,常常需要调配货物,甚至调拨银两;第三类,才是那些散客,别管多贵重的东西吧,那都是有数的。”沈归雪认真说道。 “以往像药师谷这类大主顾,都是提前半年就把各地单子确定好,统一下到西南分庄。每年药期,总部要抽调大量人手去西南分庄帮忙。万一赶上灾年或者疫病,临时加调非常麻烦。”她在蜀中的红圈旁边画了一个三角。 “而像大商铺这种情况,多在杭州、帝都这种富商密集之地——他们各个时节、各地分店的情况不同,变数要比第一类主顾大,他们要是临时需要调配,也是一样的,报给最近的分庄,再由分庄派人转运。而且商铺的单,还有个问题就是有些分店有时需要大量的钱银周转,这些也是需要镖局出面协调的——这个等叶城打完仗,估计也免不了。”她又在洛阳、杭州的红圈旁点了两点。 “以前,除了重点货物,行镖货物都下在镖路沿途的定点客栈里,我们镖局算好的了,碰上重点城镇,还会让镖师多跑一趟。我在想,是不是在这些重点城镇上设点,不用很多人,三两个吧。也不用像分庄那么周全,就负责中转。” “这几个地方——”她迅速地画出一条线,“四通八达,水陆交通都方便,可以租些地,盖几个仓库,租给大商户,让他们存储些货物,万一有分店需要调配,可以就近调,不用再经分庄。” 她侃侃而谈,叶昭不禁被她的话吸引了过去,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图道:“有道理,但就像你之前说的,各个城镇的市场容量并不相同,运力范围也不一样,你选的这些城镇虽然都是水陆交通的重镇,但有些范围有重叠,而且摊子铺得这样大,前期对于镖局而言压力极重。” “当然,这只是个初步设想,我还要去问问我爹。”沈归雪说。 叶昭笑了,伸手敲了敲纸,“活儿做得太糙,蜀中附近就布了三个,九省通衢之地却只一个点。药师谷多大的生意啊?你把这个拿给你爹看,就等着他挑错吧。” 沈归雪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从他手里抽走舆图。“现阶段的确是纸上谈兵。等叶城这边的事办完,我想去这些地方都走走看看。第一个就去蜀中,茂川哥哥对那地方很熟的。”她抬头看向叶昭,“嗯……你……” 叶昭犹豫了。 这个问题迟早要摊开说,叶昭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频频,我不在乎当什么大统领,你想去哪,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但不是现在,可能也不是近几个月。”他的心砰砰直跳,但话已至此,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因此说得格外快,生怕被沈归雪打断,“如今西凉困境未解,我若离开,就真的只有城主一人勉力苦撑了。” “我不知道这局面到底什么时候结束,但我保证快了。”他顿了一下,试探问道,“你……能再等等我吗?” “好。” 叶昭一愣。沈归雪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看到他那表情,扬眉笑道:“我相信大统领不会失信于我一个小女子。只不过,别让我等太久,否则我爹可能会扒了你的皮。” 沈氏三绝 不出三天,整个影卫都知道了“大统领好事将近”这件事。这日叶昭交了班检查值守,只见十多个影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刚走近,人群哄地散开,阿义愣头愣脑地迎着他过来。“大统领。”他行礼道,“兄弟们说,您不日就要给德威镖局下聘礼,咱兄弟们要凑个份子给您添添喜气,让我来问问需要置办些什么?” ……这帮孙子。 叶昭叹口气,伸手摸了摸阿义的脑袋,这孩子习武悟性高,人也踏实,还目力极佳,是他亲自挑选进影卫,甚至下场教习他武功。但此时此刻他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力。“你是不是最近练功有长进?我看你精神头好得很,是不是武功不够练?” 阿义得了长官夸奖,激动得脸都憋红了,立正回复道:“谢大统领指教,阿义一日不敢放松。” “武功不够练,就去周将军营里搬兵器去。”叶昭挥手让他滚蛋。他深切觉得,倘若叶城哪天有泄密之事,这事儿绝对不会发生在鸢信头上,而会发生在自己手下这帮嘴大漏风的货身上。 那日西凉探子审了一整天,没审出什么跟叶城有关的东西,但意外捕获一个细节:多勒部新勘探到一个铁矿,距离长宁关不足五十里,于是多勒部想跟长宁关守军首领夏衍做笔生意,拿下长宁关铁器的原料供应。 “但我们之前就怀疑多勒部可能已经投向西凉。难道是西凉觉得叶城不好啃,转向了长宁关?”叶钧卿 分卷阅读91 皱眉,“夏衍这人爱贪点小便宜,为防万一,我们还是得找人探探多勒部虚实。” 却说梅若霜躲了好几天,又不能什么事都不管,这日捧一摞文书刚跨出房间,就碰见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沈归雪。 见是沈归雪,梅若霜刷地红了脸,她未施粉黛,想来这些天没少哭,眼睛还微微肿着。有些慌乱地唤了声“频频”,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尴尬地住了口。 沈归雪心里暗自叹了一声,想来梅若霜也不好过。这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她便自然地从她手上接过一半文书道:“我帮你拿吧。” 二人并肩进走了一会儿。梅若霜一路无言,尴尬中,沈归雪率先打破沉默:“我早知道桐哥心仪于你。” 梅若霜眼中有内疚,却不见意外之色。沈归雪道:“我与桐哥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梅姐姐,我不怪你,我早就想过求爹爹取消婚约,成全你和他,总胜过我们三个人白白受折磨。只是……只是,桐哥那么说我,让那么多人听见,我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毕竟是从小不曾受过这么大委屈,又是当着不少人的面被撞破此事,说到这里,沈归雪还是忍不住声音发颤。梅若霜听闻此言大为感动,急忙放下文书安慰道:“频频……是我们不对,这些年来,你受的委屈不比我们少。” 沈归雪低头道:“梅姐姐,我不想因为桐哥而跟你生分了,倘若你跟桐哥因此离开镖局,虽然我舍不得,但也不怪你们。” 梅若霜脸色僵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低声安慰起沈归雪来。平日里她是干脆麻利一个人,几乎让人忘了她是个地道的江南女子,此时一口吴侬软语极尽温柔软糯:“频频,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待我如此好,我怎会与你生分。往后——”她叹了一口气,“待禀明了庄主,我便让他跟我回杭州。德威镖局是你我姐妹二人的家,有我们在一日,定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沈归雪几乎肉眼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从梅若霜手里接过另一半文书道:“眼下我爹还没消气,还是我去送进去吧。” 沈德佩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平和与威严,但显然这些天被这闹心事整得力有不逮。见是沈归雪进来,他用手捏了捏紧蹙的眉头,脸色仍是阴沉着,点点头示意沈归雪将文书放在桌上。 沈归雪把文书放在桌上,心一横,转身对着沈德佩跪了下去。 “请爹爹传我排云掌。”她一字一句道。 沈德佩看着长身而跪的女儿,忽觉无力感如藤蔓缠遍全身,这些年来他走南闯北,壮大镖局,一步步奠定了自己和德威镖局在江湖上的地位,从未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精力不逮、觉得自己逐渐走向了暮年。 他忽而觉得陌生——眼前这个大姑娘,真是自己的女儿吗?记忆中她好像一直还是那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从小心思玲珑,很会看人眼色,就是心野,一个看不住就想溜出去东游西逛。八岁时她走丢过一次,是正月里白承桐带着她去看花灯,这孩子在人群里挣脱了白承桐瞎跑,闹得全家上下翻天覆地地找,也差点吓死他这个当爹的。后来人寻着了,他生气,白承桐罚跪,也是这个小东西,眼泪巴巴地攥着他的衣角,将过失全揽在自己身上,求他饶过白承桐。 那时候……不是端得正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么? 沈德佩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频频——” 愣了一会儿,他说:“桐儿跟梅梅当日那事,是你故意设计的吧?” 沈归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你若早些告诉我,爹去找桐儿谈谈,或许还能补救。他不是想不通的人,你也不用白受委屈。”他叹了一口气,突然发觉自己不知该怎样跟女儿说话,酝酿了许久才接着说道:“你娘在生你之前,人家都说是个男孩,那会儿我便想,这孩子以后不管习文还是习武,考状元还是当将军,还是接管镖局,我都一力支持他。可是生个女孩儿,我就没了主意。爹不是嫌女孩不好,只是这女孩,天生就比男孩出路窄一些,难一些。” 他说得缓慢,说两句停一停,好像在努力找些安慰的词句。“你娘走得早,我也不知人家爹娘是怎么教养姑娘的,只知道人家姑娘有的,我家姑娘也不能缺了。原想着既然姑娘家的出路少,爹就给你一铺到底,找个如意郎君,让你下半辈子都有所托付,没想到你自己却是个有想法的人。” “江湖艰险,你一踏进来,可能此生都没法再抽身出去,频频,你晓得么?” 沈归雪紧盯沈德佩,双眸深处却聚着两点火。 “频频晓得。”她说。 沈德佩站起来缓缓道:“我只演示一遍,你学好了。” 沈归雪刚一起身,一道凌厉的掌风便劈到面前。 她急忙侧身避过,第二道掌风就又追了过来,压得她几乎不能喘息。沈德佩以掌法闻名于江湖,“摘星”千变万化,“排云”绵延不绝,“开山”凌厉霸道,三招组合成一套打出去,只见千万道掌影密不透风,将沈归雪逼得只能狼狈躲藏。 沈德佩却毫不留情,掌掌 分卷阅读92 推到极致。二十年前,他曾在武林浩劫中与南宫霆联手击毙胡僧,靠的就是这套掌法。那次联手他与南宫霆皆受重创,药师谷的老谷主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几次把他从命悬一线上拉回来——也得亏那时候年轻,竟被他挺了过来,而南宫霆则以一双腿的代价,将南宫家托上了武林至尊的地位。 此后盛名奠定,地位稳固,他亦再未对人施展过全套掌法,一般像沈德佩这般高大威猛、又是练硬功夫的人,功夫总是扎实而沉重的,以千钧之力制敌,对对手形成绝对性的压制,但此时面对女儿,步步杀招,他的身形却出乎意料地灵活。 沈归雪每躲过一掌,心便兀自猛跳几下。她以前只知自己父亲厉害,却不知到底有多厉害;她只知道父亲掌法天下无敌,没想到这刚猛之下,轻功竟也如此不凡,他力道猛而密,不大的屋子里,除了掌风,竞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当啷一声,沈归雪拔了剑。 她原本心存忌惮,不敢在父亲面前拔剑,但很快发现,再不拔剑,可能会被自己父亲一掌削死。于是长剑一抖,摆个“封”的姿势,整个人尽力向后仰去,身体几乎弯成一张弓,矮矮地从沈德佩横着削过来的掌风之下让过去。 没等她直起身,沈德佩重拳接掌,直直向着沈归雪胸口砸去,同时出腿横扫下盘,沈归雪借着“封”的余势,手腕翻转,将长剑钉在地上,整个人以剑为轴,硬生生围着剑腾空而起,半空中转了个花。 这是一招险招,她用力之猛,长剑剑尖直接钉进地板寸许。借着长剑之力,身子在半空飞转,解了下盘之危,但几乎迎着沈德佩的铁拳撞上去。若不是沈德佩最后一刹那放缓了拳速,稍稍偏离一分,那拳头就直接怼到沈归雪门面上了。 他在刹那间稍稍走了神。 沈归雪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衣裳,长发利落地扎成一束。方才人以剑借力,跃起转身,身形潇洒蹁跹,整个人如同一只白色的蝴蝶般轻巧地绕着剑飞舞,片叶不沾身。 像极了她的母亲。 昔日方芸名列江南四美,风华绝代。偏偏生了女儿面容和性子都像沈德佩。沈德佩之前一直觉得甚是遗憾,频频没能继承方芸的柔美,虽然倒也不像他一样方头正脸,但那一模一样生硬的下颚折角,平直突出的眉骨,尖瘦的下巴,生生让一个小姑娘生了副清冷又倔强的男相。要不是从小娇惯,那双眉眼时常摆出一副撒娇派头,乍一看上去,倒像是个苦大仇深的薄命相。 然而方才这白衣飘动,灵动绰约,不是方芸的女儿,又能是谁呢? 就这么一瞬间的走神,眼见拳头已到了沈归雪面前,沈德佩生生偏过一分,擦着她的脸颊过去。 两人同时收手站定,沈归雪的颊边被拳风刮到,瞬间红了一片,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沈德佩手往后一摆,哼了一声:“这些年跟着莫轻寒学,都学了些什么?回去好好练吧,还差得很远。” 杜瑾小哥哥 沈归雪惊魂未定,脸颊还微微发着烫,肿了起来。讪讪地道了声“是”。她原本觉得自己最近长进不少,连莫轻寒也夸奖过,没想到父亲一出手,还是被全方位压着打,不禁有些气馁。 沈德佩看在眼里,满心的怜爱几乎要溢出来,脸上却仍是淡淡的,出言安慰道:“轻功倒还像话,没堕了你外祖和你娘的名声。练剑需得练心,心志不坚定,剑意便是浮的。” 正说间,沈三爷敲门而入。一进来先愣了,只见沈归雪站在当地,脸红肿了一块,鬓边头发都散下来几绺,以为她被沈德佩教训了一番。但这爷俩看上去心平气和的,完全没有动怒的痕迹。 于是只好一边觑着爷俩的脸色一边报道:“杜当家来了,此刻正在前厅候着。” 沈德佩脸色实在没法好起来,转头向沈归雪道:“本来叫你茂川哥哥来,是想着趁你订婚,你们同辈师兄妹也见一见……如今人来了,却搞出这么一场笑话。” 走了两步,他又停住脚步吩咐:“去收拾收拾,一起来见你茂川哥哥。” 杜瑾刚看到沈归雪时,和沈三爷的反应一模一样——沈归雪重新梳了头,擦了点蜜粉,颊边红是不红了,肿是掩盖不了的肿,乍一眼看去,两颊苍白地不对称着,凄惨又好笑。 沈归雪站在沈德佩身后,悄悄地打手势,证明自己没挨打。 杜瑾身在西南分庄,一年回一次洛阳,不比梅若霜跟这几位师叔师伯熟悉亲近,沈德佩对这个师侄也有些生分,让了座看了茶,寒暄了几句,竟有些冷场。 杜德清去世得早,当年为了要不要将他的灵柩运回洛阳,沈德佩三师兄弟与杜德清的妻子还有些小小的争执——按照当地的习俗,人死了就一把火烧掉,骨灰埋在树下或撒在江水里便是了。最终,三师兄弟遵从了未亡人的决定,但有些嫌隙,此后多年未有联系,直至杜瑾十五岁接任了镖局西南分庄的少当家,专程去洛阳拜访师伯,两边才重拾联系。 沈德佩咳嗽一声,有些尴尬地客套道:“你母亲身体 分卷阅读93 可好?”杜瑾立刻放开茶盏,规规矩矩垂手道:“堂萱身体尚安,劳烦师伯记挂,小侄不胜感激,在此替家母一并谢过。” 沈归雪扶额。 杜瑾的母亲是南疆土司的女儿,后来跟着杜德清长居蜀中。杜瑾官话说得不错,但平日里打交道的多为马帮茶商和土匪之类的人,能接触的最高级别也就是母族部落的土司。看得出,他母亲是下功夫让这个孩子读书的,此刻他想显示下客气和尊重,却用力过猛,扯出这么大一串说辞来。 沈德佩显然也没想到,杜瑾居然拽出这么一长串文绉绉的话,顿时呛了一口茶,赶紧转换话题,问起西南的生意情况。 往常这时候,沈归雪就自觉地退出去了,即便不退出去,白承桐也会“体贴”地说,“你先回去休息,不必为这些事劳神”。此时沈德佩没发话,她便默默地站在沈德佩身后,竭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沈德佩淡淡地瞟她一眼道:“频频,你坐下。听你茂川哥哥讲讲西南那边的事。” 杜瑾大概讲了讲西南这一年来的情况,以及百福庄镖局近来的发展势头。西南分庄一向与茶马、淘金的生意走得近,百福庄镖局则避其锋芒,一开始专注缅玉生意,也因此跟胡罗部攀上了关系——此次百福庄镖局有意进军叶城,也是看好这条商道,希望能将边境宝石生意全抓在手里。 沈归雪没吱声。她一直跟杜瑾保持着联系,这些情况杜瑾也辗转通过其他途径告知于她,但她并不想在父亲面前表露出来。好不容易谈完了,沈德佩吩咐沈归雪:“带你茂川哥哥去吃饭,今日不许闹他,让他早点休息,这几日带他在叶城转转。” 长辈一走,二人立马活泛起来。沈归雪一边给他安顿房间,一边喋喋不休地从离开洛阳开始说书,而杜瑾离开压迫感十足的大师伯,也放松下来,说话也不神叨叨拿腔拿调了。 “我要的东西,你给我带了吗?”一进屋,沈归雪就双眼就充满期待地看向杜瑾。 “你要什么我没给你。”杜瑾伸手点了点沈归雪脑门,从随身行李里翻出一个大大的布包袱,解开包袱,只见包袱内就像医生铺开药囊针袋般,是一长条,缝着十来个小兜,每个小兜封口都用针缝得紧紧的。 沈归雪脸上顿时堆满满意又畏惧的神色,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小心。”杜瑾一把打开她的手,“好几样都是剧毒之物,你多大了,看见什么都乱摸?” “不摸不摸,我搞了双碧蚕丝手套,等回去再看。”沈归雪嘻嘻笑着,忍不住卖弄起来。 “有几样我也没用过,你可别玩儿脱了。”杜瑾警告道,“你让我转交给秦谷主的东西我已送到,这会儿正是采药季,他要来也得等上个把月。你要在他来之前把自己给毒倒了,我可没本事救你。” 他又在行李里摸了半天,掏出个手掌大小的盒子递给沈归雪,甫一打开,清香扑鼻而来,整朵整朵金色的干花挨挨挤挤地躺在盒子里,正是曹三娘所说的奇药金叶重楼。 “谢谢茂川哥哥。”沈归雪感激涕零:“我让你随便带点,你居然带了这么多,花了不少钱吧……” 杜瑾唉声叹气了一回:“要不是认识你这么些年,我会以为你是在跟我真客气。” 论理,他与她也就见过两三回,就算一年回一趟洛阳,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杜瑾记忆中,她还是那个眉眼未曾长开的半大姑娘,人前周全乖顺,像是个金宝珠玉雕琢出来的人偶,乖巧而了无生气,人后则像一只警惕而狡诈的小狐狸,远远观望着,蛰伏着,不紧不慢地等待着捕猎的时机。 彼时他只是个德威镖局不尴不尬的晚辈,顶着西南分庄少当家的空衔,来洛阳与生分了七八年的师伯重修旧好。那次他在洛阳呆了一个多月,好几次发觉,这个比他小几个月的师妹在不着意处默默观察着他,同时他也听说,这个小师妹虽然头顶东家大小姐的名号,实际上也是个说不上话的壁花。 “我现在手头上只有一千两,茂川哥哥都拿去。”那一次他在洛阳收获甚微。德威镖局在西南生意不多,三位长辈的态度,也不过是“给孤儿寡母留个档口”,没指望他能撑起整个西南分庄来。 是这个小师妹出手给了他第一笔钱,彼时,他也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哪来的这么多钱。“你要是一年内能将本金翻番,明年我再给你追加五倍——你不用管这钱从哪儿来,不过西南的生意,我要占一份,不是以沈家或是镖局的名义,以我自己的名义。” 那个小小的,老像缩在壳子里的小女孩冷静地跟他谈着生意,眼里是小心掩饰的精明和不甘,他看着她,几乎本能地就觉得,她一定会是自己今后的伙伴,于是毫不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好。倘若明年你追加五倍,我让你当大东家。” 其实他第二年没能翻番,但她还是给他追加了本金——当然,也没有五倍。三千两银票送到他手上,压得他心直往下掉,好几宿都睡不踏实。 就这么一年一年攒着,积少成多,撑了起来。 “我就是真客气。”沈归雪道,“累不?请你去最好 分卷阅读94 的酒楼吃饭。” 杜瑾急忙讨饶:“累累累,简单点行吗?” 下一刻,他就想收回自己的话。沈归雪真给他来了个最简单的,拉到面摊上,一碗面,一壶酒,一碟花生米。长条板凳连个靠背都没有,坐得他腰疼,偏偏这位大小姐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圈,把那镖路网的设想一股脑地倒出来。 杜瑾盯着她的筷子头出神,直到水迹变干才道:“想法是很好,但这几个地方选得不好——这里是马匹贸易重镇,你在这地方建什么仓库,建马厩吗?还有这儿,虽然渡口有名,但这地方水流湍急,长期以往必受限制。” 沈归雪脸上不见气馁之色,一粒一粒夹着花生米吃。“我就是个设想,地方还得多走走看看,反正那边具体操办还得你来。” “这不是个小工程。”杜瑾认真地看着她,“频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沈归雪不解。 “白承桐在镖局管事已久,你此时介入镖局事务,就算想做出些功绩,肯定也是越稳当越好。镖路网这个想法有些冒进,大师伯要是不同意,你很难找到支持者。”杜瑾说,“还是,你想踢他出局?” “我没想踢他出局。”沈归雪平静道。“现在这种行镖方式太慢了,镖路网是迟早的事,我们不做,也会有别家去做,干嘛不先下手为强。叶昭——就是叶城主身边的大统领,他说过叶城昔日繁华时盛景,还说有朝一日仗打完了,希望边境也能像江南一样商贸繁荣,百姓人人有可干的营生。”她慢慢地挑着面,“不过他们这种人吧,运筹帷幄杀人灭口还行,走路看天不看地。商贸繁荣须得镖路通达,将来,我们不仅要把边境和内地的镖路连成网,四通八达,还要把镖路铺到西凉,南洋,北疆南疆。真正做成货通天下的第一镖局。” “哦——”杜瑾拖长声调,尾音带着笑意。“原来你让我在城外呆了这么久,戳破白承桐,就是为了他呀——你那局要是不成怎么办?拉拢你小哥哥,逼宫你爹么?” 沈归雪翻了个白眼:“您瞧瞧您说的这是人话吗?” “你说你是不是个操心的命,以前是大师伯和白承桐不让你干实事,你就天天琢磨送礼下帖拉关系,现在看上个官家大统领,又开始替人家操心起货通天下。”杜瑾晃晃酒壶,倒干净了最后一口酒。 “那不一样。”沈归雪说,“这次是我自己选的。” 碧潭雪芽 四月二十四,春雨如油。 饶是边地苦寒,这时也已春意大盛,青草遍地。只在一夜间,千株万株杏花、沙枣花、蓟花齐放,让这座略显苍凉的雄伟古城别有一番娇媚。 夜深了,酒馆里人逐渐散去。此时宵禁尚未解除,人们纷纷赶着子时之前回家。只有一个戴斗笠的白衣女郎独自凭窗吃菜喝酒。老板也不敢催,只是一会儿就过来问问姑娘还要添点儿什么。 按着是非之地江湖人多的惯例,这情形定是个等人的江湖客,老板只盼着等下若是打起来,不要殃及自家的小店。 其实要是女郎掀开斗笠纱帘,老板也就能认出来,这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德威镖局那位出手阔绰的大小姐,她之前来过两三回,不是跟叶昭,就是跟莫轻寒。只是今夜不仅神叨叨蒙着面,并且话少语气差,好像不太高兴。 蒙面,是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江湖之大,八卦传得飞快,虽然白承桐只是被遣回洛阳,德威镖局上下亦未对外说过什么,但江湖上已然有变了味的传言——说白承桐被沈归雪捉奸在床,沈庄主一怒之下将其逐出镖局。 话少,是因为留着气力等来人。 语气差,则是因为她本想让叶昭陪同,去王府找他,才晓得叶昭离开叶城去办事,至今未归。去了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差一刻子时,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肩膀微塌,两撇小胡子没精打采地耷拉着,但眉眼却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这奇怪的组合让那张脸显得局促又谄媚,他走进酒馆,故作玄虚地四下打量一番,然后走到唯一一张还有人的桌前,深深鞠一躬道:“大小姐万福。” 沈归雪问:“你就是刘掌柜?” 中年人道:“小的就是刘齐,是沈三爷让小的来见大小姐,说大小姐有事吩咐。” 沈归雪道:“也没甚吩咐,从你这儿进碧潭雪芽有几年了,就想问问你,你手上还有多少?如果我还多要些,价格能不能再低了?” 刘齐没想到这年轻姑娘如此大手笔,犯了难:“姑娘是大主顾,我之前报的就是最低价。”他为难地搅动着双手,“姑娘,不是我不卖给您,只是往年姑娘所买已经占我十之六七,我也有别的客户不好得罪。”他偷瞟着沈归雪,“再说,小人这都是跟药农直接收购,给您的价格已经是贴着收购价了,您总不能让小人做赔钱买卖。” “赔钱买卖?”沈归雪冷笑一声,“刘掌柜是生意人,怎么会做赔钱买卖。碧潭雪芽那么难买,为何要贴着收购价 分卷阅读95 卖给我?你那百毒灵是什么做法?二茬又是什么做法?你到底在这药上做了什么手脚?” 话音刚落,她的手便出其不意地一掌平推了出去。 那刘齐身手敏捷,沈归雪甫一伸手,他便一推桌子,坐在凳上滑了出去。凳子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啸声。眨眼功夫,只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便蹿出门外,吓得躲在柜台后面擦酒杯的老板赶紧一缩脑袋,心里还暗自庆幸这俩瘟神没在店里动手,糟蹋桌椅板凳。 刘齐身手极快,脚不点地地往街上逃去,沈归雪在后面追,她轻功卓越,几个起落便跟上。斗笠上的面纱本来被春雨浸得湿哒哒,沉沉地垂着,此刻被她疾跑带起,向后飘扬,露出一张饱蘸怒意的脸。 拐至街角,沈归雪追上了刘齐,她冷笑一声,长剑出手,当头斩下。 须知人动手好比划拳,总有习惯的起手方式——沈归雪的习惯便是斩——当然,这也被莫轻寒屡次批评,他说武无定势,总是这么起手,迟早被人家寻到规律,“到时候人家一招克敌,你就创下了起手就输的纪录了。”他说。 但她一直没什么机会试验其他的起手式。斩,是大辟刀法的第一式,最基础,也最迅猛。当年叶敬卿就教了她这一式,便一走小半年,这小半年里,她来来回回练的就这一下子。是以后面虽三瓜俩枣地学入门剑法达摩剑,后又专攻家学蝴蝶穿花剑法,但每每遇变,总是习惯性迎头就斩。 刘齐像是等她一般,眼见长剑斩下,整个人尽力向后一仰,让过剑风,手里忽然多了一物,尽力向沈归雪戳去。 沈归雪使大力一斩,整个人的重心便落在下方。眼见对方机警躲过,武器直愣愣向自己小腹扎过来,那是一根尺把长戥秤杆,一头尖尖,比峨眉刺长,比剑短,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沈归雪收自然是收不住了,好在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磨练,应敌经验比从前大有长进,脚下一蹬,就地硬生生拔起,凌空一个前翻,让过了刘齐一刺,落在他身后。 刘齐冷笑一声,缓缓亮出兵刃,两根秤杆一左一右,尖端如刺。他身法奇特,那两根尺把长的秤杆在他手里好似两柄短剑,但剑法又和中原常见路数不同,他进退有度,招式多为刺和劈,直击沈归雪面部和胸部。手速极快,不论刺中刺不中,一击即退,而实际上每一击力道极大,撞在沈归雪剑上,声声沉闷结实。 一时间,沈归雪被其压制,只有格挡之力。格挡十几次,沈归雪便觉震得虎口发麻。她认得这种剑法,之前有来自波斯的客商和白承桐比划过一二,只不过那客商的剑更长,看上去也更像“剑”,一招一式,甚是优美。 “那日是怎么打来着?”她猛地一仰,让过戳向自己面前的一刺,斗笠掀翻在地。扎成一束的长发被细密的春雨打湿,湿哒哒地一绺一绺地垂落着。眼看着刘齐再度欺上,她干脆不再格挡,深吸一口气,人随剑势,拼尽全力向后飘去。 刘齐见她猛退,自然不肯错过这好时机,足下一挫,追了上去。他轻功甚是高明,像一条盯准猎物的毒蛇紧追不放。 但沈归雪的轻功已臻一流,论速度比刘齐快上那么一些,整个人好似全然无处借力,如同一张纸般晃晃悠悠地飘着。“制敌之道,在于抓住对方的破绽”,莫轻寒这句话算死死印在她脑子里了,她没对方力大,只能比对方快,眼下刘齐追得紧,她只能尽量拖着他兜圈子。 换做从前,她是个容易急躁的人,可自打从万仞山回来之后,越在修炼内功上下心思,越觉得人反而能够沉下心来。深夜入定,常常两三个时辰便不知不觉过去。 追至灯火明亮处,沈归雪突然一笑,脸上倏忽闪过一个玩味的表情,脚下一顿,速度便慢了下来。刘齐瞬间出手,左手封住她向旁边躲的路,右手几乎同时迅速刺出。 但他刺了个空。他本料定沈归雪脚步一慢,必是躲不过这一击的,因而也是用上了十成十的力度,只见那秤杆尖尖儿带着威猛的力道探出去,直至力道弥散殆尽也没收回来。 沈归雪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在脚下一顿的下一瞬,用上几乎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再度向后掠去。就在对方力道用尽而没收回的刹那,长剑出手。 电光火石间,莫轻寒曾经说过的那些让她一知半解的话,一齐涌入脑中。 涌入脑中,却好比潮水冲上沙滩又退去,根本不容她细细琢磨,但人已如应战过千百次一样,循着本能反扑上去。剑如素练,在胸前一横,狠狠向刘齐伸出的秤杆削去。她用力那么猛,只闻金铁相交,那秤杆竟从刘齐手中飞脱出去,在半空中划一道弧线,摔得老远。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间,然刘齐毕竟经验老到,右手秤杆一脱手,左手中秤杆便斜挑向沈归雪肋下,沈归雪眼见退不及,腰身一挫,侧身向刘齐撞上,秤杆从她脊背上划过,冰凉沁骨;撞过去的同时,她手腕翻转,长剑尽力向刘齐肩膀砍去。 一黑一白身形交错而过,各自冲出两步才止住,刘齐闷哼一声,右半边身子鲜血淋漓。沈归雪胜意当头,才止步便一个折身杀回来,连人带剑 分卷阅读96 化作白虹一道,直向刘齐扑上。 却闻劲风在耳边响起,她心中一凛,果断回剑防身,只听叮当两声脆响,两支袖箭掉在地上,撤了沈归雪的剑势,解了刘齐的困。然沈归雪已冲到刘齐面前,距离如此之近,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千针弩机簧弹开的“嗡”的一声。 “完了!”电光火石间,她呆呆地想。 忽有一物破空而来,带着劲风从两人之间掠过,沈归雪只觉脸颊一凉,还带着一股暗香从鼻尖蹭过。只闻哧啦啦裂帛之音,一柄小小的团扇跌落在泥水之中。 两人同时愣住,下一刻,刘齐猝然疾退,沈归雪想也不想,提剑便追,转眼间就撵了上去。岂料接二连三的袖箭破空而来,逼得她不得不一路叮叮当当地挡开,眼见刘齐就在伸手可及之处,沈归雪一声断喝,举剑要刺,只听一声尖锐的口哨,忽然有什么东西软软地缠上了她的腰,将她大力扯开,拽得她脚下一个踉跄,刹那间,只见三道明亮的火光迅如流星,从黑暗的虚空中给了过来,直接将刘齐贯穿,想来是没受什么苦,刘齐惨叫都没惨叫一声,“嘭”地一声闷响,街中心便炸出一个火球。 街是日间繁华的西集大街,深夜里家家店铺闭户,如此大的动静,竟没有一家门口有响声,长长的街道上,只有火焰噼里啪啦地响,映红了夜色,更显诡异。 沈归雪惊呼一声,便要扑出去。她并不想杀刘齐,只是想逼问出碧潭雪芽一事,岂料有人比她动作快一步,当街杀人灭口。 鸢信 但她没能扑出去,有人紧紧拉住她,在她耳边低低喝道:“别动!你就算过去他也已经死了。” 声音轻柔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归雪回头,“是你?” 鹤夫人攥着一条长练,紧紧地缠在沈归雪腰上,拽着她又往后避了避。两人蹲在千羽楼门前的大石狮子后头,一时间,除了噼里啪啦的火声,竟再无其他声响。待到四下安静,再无任何动静后,鹤夫人捏着沈归雪的手腕,将她拖进千羽楼中。 沈归雪没挣扎,顺从地跟着她上了二楼。大门一关,千羽楼内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楼演奏的琴师早已退了,红烛将近燃尽,缱绻着昏暗暧昧的暖光,剩几个醉得东倒西歪的酒客还在喝酒。二楼以上,笙歌细细,间或有低低的调笑声,伴着各种混杂的香味飘来,此时夜深,楼中去了高烛明灯,只留细小的烛火照路,更显得珠帘朦胧,温柔如梦。 她没坐下,腰背挺得直直的,抿紧嘴不发一言,等鹤夫人先说话。背后的窗户半开,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从窗边向外望去,只见巡防人马赶来收拾残局。细雨微风从窗里飞入,打在她肩头,此时她甚是狼狈,头发湿哒哒地垂着,发梢还滴着水,打斗中,后背被刘齐秤杆扫到,划出长长一道伤口,虽不深,但也勾破衣裳见了血,将后背染出一条绯色。 “等会儿收拾停当,我自会派人送你回去。”回到千羽楼,鹤夫人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娇媚,“我是——” “鹤夫人。”沈归雪说,“我知道。曹三娘之前跟我说过。” 鹤夫人笑了,“也是,我倒忘了她跟你有些交情。那你自然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沈大小姐是城主的贵客,咱们不敢怠慢,但请大小姐不该管的别多管。免得有牵扯时误伤,惹城主不高兴。” 她唤人拿来毛巾和干净衣服,来人正是那日与叶昭一道的雁姑娘,见是沈归雪,先愣了一下,接着温顺地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湿了,拧好,恭恭敬敬地递给沈归雪。 沈归雪接过毛巾,边擦边道:“哪些是不该管的?以铁换粮吗?” 鹤夫人本欲转身离去,听闻这话,脚步顿了一下。沈归雪知道鸢信一向纪律森严,没指望她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问道:“刚才是我跟刘齐的私怨,论道理不算不该管。不过除了夫人,方才在场应该还有一个高手,您知道是谁吗?” 鹤夫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沈归雪大感意外,“您不是……那什么的管事人么?怎么会不知道?都说你们连最机密的情报都能掌握,这您都不知道,明日怎么给城主汇报?” 恼火暗暗滋生,言语上就带了些咄咄逼人。 “照实说不知道。”鹤夫人道,“情报是搜集出来的,又不是编出来的。哪怕他是昨天出生,我也得派人今天去现查。今日这人躲在暗处,身手又了得,莫说是你,我也没看清他究竟长什么样。线索只有这一个。” 她话只说一半。重开互市第一天,叶钧卿在城外遇刺时,也有人在人群中放了袖箭,跟今夜拾到的一模一样。那袖箭模样寻常,没有标记,他们查了一个多月,也没查出来是谁的。 沈归雪的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直觉告诉她,鹤夫人没说实话:“两国交战已久,叶城防备森严,情报又如此出色,在这城内,怎么会有……这些人呢?” 她本想说“在这城里,怎会有这么多鱼龙混杂的人”,但听上去像是在嘲讽叶钧卿和鸢信业 分卷阅读97 务不够精湛,于是话到嘴边乖巧地拐了个弯儿。鹤夫人微微一笑,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温和地说道:“沈小姐可听过一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 月亮沉了下去,鹤夫人闲闲地坐在那儿,手持一把小剪刀,剪去劈啪作响的灯花。黎明前,千羽楼终于迎来了最安静的时刻。烛光照着她的脸,就算是这疲乏危险的一夜,沈归雪也没法忽视她的风姿绰约。 她想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从何讲起。沈归雪暗道不好,这一思考就说明源远流长讲不完,果然,鹤夫人一开口,话头就又往前推了好几十年:“沈小姐出身武林世家,可知中原武林,有谁能称得上绝顶高手的?” 沈归雪说:“这个我知道,北刀南剑太史嘴,沈掌陈腿南宫拳——”说到这里她脸微微一红,这“沈掌”自然是她爹,但丝毫没传承到她身上。 北刀说得是刀术名家关岳,北方不少名家刀法都是跟北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南剑自然是不鸣老人,传说他行事乖戾孤僻,脾气古怪,曾与关岳为莫逆之交,关岳不知所踪后,不鸣老人也神隐,唯一见世的徒弟便是白承桐。 当年,沈德佩亲自送白承桐去的不鸣老人门下,自然沈归雪是为数不多知道他下落的人——罗浮山——论起来,白承桐见到莫轻寒,是当叫一声“师兄”的,但莫轻寒从未提过自己师承何处,她知道,莫轻寒也知道她知道,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点破。 江湖虽是个用拳头说话的地方,但也讲究论资排辈,前有南剑“不鸣老人”,后有“第一剑”莫轻寒,白承桐虽然功夫好,但一时半会儿还排不上座次。 南宫拳,自然是武林盟主南宫霆;而以腿法闻江北的山东陈家,则是二十年前江湖浩劫第一个被灭门的;沈掌固然还在江湖立有威名,只是沈德佩干行镖生意,和气生财,十几年都没动真格挥过手;太史嘴是江湖隐士,说这当朝江太史有个弟弟,不爱当官,就爱跑江湖,好多江湖谜案秘史八卦都是这位爷翻出来的,由此惹恼了不少黑道白道的人。但奇怪的是,不知这位太史家人是功夫特别好还是背景特别深,不管多少人找他麻烦,反正连人都寻不着。 细数起来,中原武林近些年的确成了个空有其名的花架子,没落的没落,那些占着三山五岳的名门正派,在朝廷重文轻武、打压江湖门派的态度下,各自关紧门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教教徒弟收收租子,听说有几个门派都不兴以武会友,几个掌门人每年找时间凑在一起,烹着茶坐以论道,逍遥得很。 沈归雪虽不混门派圈子,也不爱打打杀杀,但念及此,不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鹤夫人道:“不错,中原武林许久没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倒是边地各路神仙齐聚——西凉黑风堂你可是听说过了?” 沈归雪点头嗯了一声。 鹤夫人敛容道:“黑风堂座下七大高手,其中胡僧、百里赢和墨离都已先后死了——胡僧当年输在南宫盟主拳下,危九前些日子被莫轻寒斩于马前,玄魅又被你和莫轻寒所伤,如今只剩霜照和罗勒二人。” 沈归雪眉头一蹙:“百里赢?百里金弓?方那人便是用袖箭,会不会——” “你想问是不是跟百里赢有关?他没收过徒弟。他的头是我亲手砍下来的,估计现在转世还没来得及习武。”鹤夫人淡淡道,“百里赢金弓玄铁箭,三十丈之外将一个影卫钉死在城主府的围墙上。方才袖箭那点微末之技算什么。” 鹤夫人微微想了一下,念出一串顺口溜来: “买伞莫找雨伞萧,渡河莫欺艄公老,行路莫嫌乞丐多,行商莫比金刚奸,买酒莫怨酒婆凶,打铁莫欠铁匠钱。这说的是边关的几方江湖势力。” 这一串顺口溜里,沈归雪只听懂一句“买酒莫怨酒婆凶”,想起曹三娘,不禁黯然。鹤夫人看出她心中所想,安慰道:“鹭夫人——就是三娘,当年她在西凉卧底,墨离便是她设计所杀。其余人想必沈小姐也在黑市上见了——城东卖伞的萧染萧姑娘是兰陵堂遗孤,兰陵堂被灭之后,一个老仆将她带到了叶城,兰陵堂虽没了,但有南宫盟主和城主撑腰,萧姑娘在叶城也不容小觑;饮马河艄公冯斌,是这边关水陆两路行运的大当家,你父亲见了他也得叫声大哥;丐帮就不说了,走哪儿都有他们的人,萨掌柜么,几方势力大概都跟他有些关系。” 鹤夫人风韵十足,看上去也年轻,只是这一说话,几个“想当年”资历辈分便显出来了。说着说着,她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神,陷入久远的回忆中,末了抱歉一笑,似是对自己的絮絮叨叨有些不好意思。 “沈小姐,打仗不单单用的是人,更打的是钱。在叶城,随便拽个人出来,兴许背后就有一股势力扶持。叶城几次危在旦夕却安然无恙,靠的就是各方关系角力平衡,这滩水不清不浊,浑得正好,又何必查得那么仔细呢?” 沈归雪明白,鹤夫人这是在提点自己叶城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心下感激,暗暗地记下来。脑子里还不合时宜地蹦出些念头:这莫不是叶钧卿在示好? 在她跟白承桐没崩到明 分卷阅读98 面儿上之前,叶昭这人一阵一阵地忽近忽远,她想见一面难死了,还得求莫轻寒给搭线创造机会;眼下没了白承桐在中间,鸢信的负责人居然主动给她讲起叶城江湖关系?这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暗示她可以借着跟叶昭的关系,好好利用一下叶城的江湖资源么? 一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天光渐渐亮了,鹤夫人说完最后这一句,吹熄了蜡烛。熬了一宿,这个美丽的女人眼下也挂了淡淡的乌青,她起身款款往外走去,一边道:“需要我派人送你么?不需要的话,沈小姐自己回去便是,我想,今夜之事,即便我不说,叶大统领也一定会去找你。” 水不清才有鱼 半夜,叶昭披着一身月色悄然回到王府。 叶钧卿没睡,还在等着他。这几日,叶昭悄悄潜到多勒部新铁矿附近打探,意外发现,这铁矿并非多勒一部吃下来的,上桌的至少有三家:多勒部的贵族,还有西凉的贵族,以及萨金刚。 “萨金刚跟西凉坐到一条板凳上?我看未必。”沉闷的春雷打破宁静夜色,叶钧卿听完叶昭的话,放下手中狼毫,沉吟道:“他这人给钱就是爹有奶便是娘,但屁股歪到西凉那边,他还没那个胆子。找个人盯紧他,看看最近他都跟什么人来往。” 叶昭领命。正待下去,只听叶钧卿又问道: “沈归雪一向站在重华那边,本王曾请她递过几次话,请她劝重华回来,都被她拒绝了,此时却突然主动提起让他回叶城,为什么?” 他突然心情很好地打趣问道:“难不成是为了你,所以卖本王个面子?本王这个大统领挑得好。” ——自然是为了补救好心办下的坏事,甘明月中毒已深,兴许还沾染了阿芙蓉之瘾。始作俑者沈归雪是万万不敢对叶敬卿直接说实话的,只好硬着头皮上,让二人先回叶城,再寻解救之道。 只是这事太过隐秘,叶昭犹豫了一下,替她遮瞒了过去,回道:“不知道。” 叶钧卿按了按眉间,说:“罢了,她肯出这份力也是好的,重华若是肯回来,那自然最好不过。改日你上门去请沈庄主,就说本王请他到王府一叙。等到解了叶城之困,本王一定替你做这个媒。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该给你向朝廷求个品级,没准还能替沈归雪讨个诰命。” 叶昭迟疑了一下,低头谢恩。 “怎么?有话就讲。”毕竟是从小跟到大的贴身侍卫,叶昭一迟疑,叶钧卿便觉察出他有话要说。 “叶昭想向主子求个恩典。”叶昭一掠袍角,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他甚少这样郑重其事,“主子”二字一出口,叶钧卿的脸色便沉了沉。 “倘若叶城危机解除,二公子回来,请城主准我……跟她回洛阳。” 叶钧卿眼里先是闪过一道不明所以的光,随即黯了下去:“你要走?” 叶昭头也不抬,语气却是坚定的。“我许诺过她,绝不像她父亲,像白承桐一样,将她束缚在某个地方。天高海阔,她愿去哪里便去哪里。”他说,“求城主成全。” 这番话从嘴里说出来,叶昭自己也有点恍惚。 在遇到沈归雪之前,他从未想过离开叶城,离开叶钧卿。自从从斗兽场上被叶钧卿带出来,他的根就扎在了这座城市里,他甚至没想过成家,他的命就是为叶钧卿而战,为叶钧卿而死。 但遇到沈归雪,突然就忍不住心底的那点悸动和渴望了,觉得自己的人生或许还有其他的活法。 可是叶钧卿,他身上流着叶氏的血,被牢牢禁锢在这座恢弘而冰冷的城里,面前是经年不退的强敌,背后是忌惮甚深的朝廷,手足情淡,自己再一走……他就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一刹那,似有怒火从叶钧卿的躯体上迸发出来,但一瞬间便熄灭了下去,只剩冷灰余烬,散发着了无生气的青烟。在那一瞬间,这个殚精竭虑的城主,被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包围,但很快这愤怒很快就变成无尽的无力与疲惫。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开了口:“阿诺。她能天高海阔,你呢?你我身上连着双续一事,她知道么?” 这埋葬了快二十年的名字突然从叶钧卿的嘴里说出来,恍惚间时光倒流,回到那个血腥而黑暗的童年。那时他身上的伤永远没有消退完的一天,直到来了叶城很久,他仍会在噩梦中感受到身体被猛兽撕咬、抓伤的痛楚,然后尖叫着醒来。 “你已经不是阿诺了。也不会再回斗兽场。这样吧,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叶昭好不好?从今往后,阿诺这两个字跟你的人生没关系。”大公子从小就有一双温和而敏锐的眼睛,“看着我。你叫什么?” “叶昭。”他低低地说。 叶昭的视线飞快地变模糊又变清晰,地板上落下两滴圆圆的水渍。“属下此生姓叶名昭。其余种种皆为前世,来了叶城才有新生。不管身在何处,属下都心向叶城。”他抿了抿嘴,竭力忍住声音中的颤抖,“双续的事,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属下只是想,不管此身寿命长短,如有可能,至少兑现 分卷阅读99 她一个愿望。” 叶钧卿内心一颤。叶昭与他虽是主仆,但自小他待这孩子如兄弟。此刻他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想来是下定了决心。 他看着叶昭,一时间,十几年来宠辱危难从眼前飘过,那些血、火与泪,俱是眼前这个人陪他一步步走下来,他对那个困在斗兽场的孩子伸出手,这个孩子便回报他以忠诚和生命。叶钧卿竟不知,此刻他自己究竟是骄傲的,还是失落的。 “也罢,等叶城安全了,想来你我也没什么性命之忧了,到时候我就好好在这王府里呆着就是。”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失落,“有危险的是你,但你若想走,我不拦你。你欠我这条命早就还清了。” 叶昭只觉千言万语梗在喉中,但终究什么都没说,沉重地磕了个头,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叶昭。”叶钧卿突然又唤道,“你……可曾怪本王?” “属下不敢。”叶昭答道。 宵禁还有一刻结束,沈归雪出了千羽楼,向镖局走去,一边细心地闻着衣袖有没有沾染千羽楼那别致而令人印象深刻的香味。走到门外恍惚一下,巡逻队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刘齐的尸体,道路上干干净净的,没有血,也没有烧过的痕迹,似乎是春雨润物细无声地冲刷走了一切,看不出这里曾有过一场激烈打斗,更别提有人死于非命。 人命也可以消失得如此无声无息么?她怅然地想。 她从后巷翻进了房间,昨夜走时,特意没关窗,细雨打湿了窗边案上几张纸。没等换下身上染血的衣裳,只听门外轻轻地响起叩门声。 沈归雪吓了一跳,刚放下的剑又拿在手中,低声问道:“谁?” “是我。”门外杜瑾的声音同样又轻又低。 门一开。杜瑾脸上挂着一丝坏笑:“夜不归宿,会情郎去啦——你怎么受伤了?” 见是杜瑾,沈归雪放松下来,一转身,一背的血就大喇喇地展现在杜瑾面前。她把手伸到脑后想解开绑着头发的发绳,手臂一动,牵动后背肌肉,疼得龇牙咧嘴。“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不止我知道,梅若霜也知道。可能也就大师伯不知道。”杜瑾看不下去,伸手一抹,粗暴地将那发绳直接拽下来,一头黑发顿时倾泻而下。在镖局里,同辈他只跟沈归雪亲近,其余人一律直呼其名,不过倒也没人跟他计较礼数,“她找不到你,还去敲门问我——她盯你盯得可是很紧呐。” “你怎么跟她说的?”沈归雪问。 “我说——这个女大不中留,频频去找谁也不会跟我说。她可能以为你去找那位大统领去了,也没多问。”杜瑾说,“所以,你不是去找他了对吧,他怎么会让一个女人伤成这样。” “切。别套话。”沈归雪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桐哥走了,梅姐姐不会对我怎样。她找我,是因为我答应她向爹爹求情,让桐哥跟她回杭州。” 杜瑾憋出一个牙疼的表情,无言地瞪着她,他的眼眸与中原人相比格外黑,被清晨的太阳映射得深邃而流光溢彩。 “怎么?”看到他表情怪异,沈归雪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还真想得开。” “他想要梅姐姐,我有什么好想不开的。”杜瑾不太识眼色,沈归雪又不便将他轰出去出去换衣服,只好随意找个披风挂在身上,挡住伤口。“镖局将近一半的业务都在江南,把他们逼走有什么好处?桐哥当总镖头已久,他若是走了,哪个能马上接替他?” “叶统领?”杜瑾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牙。“能当上大统领,身手一定很好。” 沈归雪翻了个白眼,不说话。 “频频,你能找到喜欢的男儿,我很为你高兴。我也不想你只靠着争一口气而活。”杜瑾正色道,“但是对白承桐,你不要太心慈手软,他想要的绝对不仅仅是梅若霜。你忘了他是如何待你的了?” “行行行了”沈归雪一口截住了他。“别说了。” 是她十六岁那年,镖局春节清账。 杜瑾回洛阳来报账,顺便将二人私开镖局的小账给她看。第一年他们小打小闹,盈利也不多,账做得粗糙。趁着清账人多手杂,沈归雪偷偷去镖局总部顺了本账册回来,打算学一学镖局的账都是怎么分条目,怎么记的。 谁知当天账房偏偏该合那笔账,不见了账本,乱作一团。偏偏白承桐回家,看到了沈归雪坐那儿悠然自得地翻账本,两条腿还一晃一晃的,丝毫不知自己闹得人仰马翻。 偏偏那时,沈德佩不在洛阳。 她从未见过白承桐生那么大的气。 杜瑾每次回洛阳都借住在沈德佩宅中。直到晚上合完了账,才发现沈归雪不见踪影。遍寻不着,路过祠堂时,只听得祠堂内有细小的声响,混杂在冬天冰冷的朔风中,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他急忙推门去看,只见沈归雪蜷缩在角落,被人以特殊手法点住了哑穴和麻穴,说不得动不得,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麻,没有一处不痛。叫不出的声响化成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弄湿了地板也弄脏 分卷阅读100 了脸,她就像只被捆住的小兽一样,头顶着墙,可怜巴巴地颤抖着,脑袋一下一下轻微磕着墙。 杜瑾吓坏了,急忙伸手要给她解穴,但解不开,直到一个时辰后,沈归雪才慢慢恢复平静。 她被以这种痛苦的手法封了整整四个时辰。这真是岂有此理,杜瑾生气,要去找雷德泰告状,沈归雪伸出虚浮无力的手,拉住了他。 “别去。茂川哥哥。” 她哭得眼睛发红,拉住他的手微微颤抖。 生日会 毫无意外地,叶昭一离开叶钧卿书房,就知道了沈归雪与人交手受伤之事。 “我早跟你说过,我来叶城是要见个人,你不在我有什么办法。”沈归雪脑袋一缩,躲过叶昭一指头弹过来的脑瓜崩,弱弱辩解道。 叶昭眯起眼,危险地按了按手指关节。“我有事,你不会叫莫轻寒?不会叫上杜瑾?”他突然发现,沈德佩对沈归雪严加管束是有道理的,正常人看见麻烦通常都绕道走,但沈归雪这个人,碰上麻烦总是有意无意地想去试探一番这麻烦到底有多大,一旦拥有这种作死的天性,那么遇上真麻烦就是大概率事件。 沈归雪嘿嘿一笑,狗腿地夹个包子放在叶昭碗里,讨好地看着他。 叶昭一手撑着头,侧过脸去看她,自从白承桐离开,沈德佩默许沈归雪参与镖局事务之后,她的精神头就变了。以往她不是咋咋呼呼就是变着方儿闹人,好像竭力在扮演一个骄横而不抗事的角色,只有远离德威镖局那一大帮子人时,才能舒上一口气。但现在不一样了,少了些压抑与管束,她反而沉稳了下来,那是一种意气风发的沉稳,一个人如果有了力量或权力傍身,就不需要再通过张牙舞爪来吓唬别人了。 叶昭的话在心里千回百转,终究还是压了下去——白承桐失势,沈归雪属意于他,于是城主便有意扶持沈归雪,这听上去,好像总是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竭力把心中那点不安压下去,反复安慰自己,城主与沈归雪互相需要借对方的力,这是好事,虽然听上去有些互相利用的意思,可是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重要的是,频频的心现在在自己这里。他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个。 但显然,他这点愿望并不好实现,白承桐虽然回了洛阳,但沈德佩尚未公布解除二人婚约,这些天他有空就往德威镖局驻地跑,但沈德佩一见他总是板个脸,眼里只写着四个字:臭不要脸。 咋的,不是您那宝贝准女婿不成器,反倒是我这个有为大好男青年强拐良家妇女了?他悻悻地想。 叶昭想多了。沈德佩这会儿还真不顾上想他。早在老爷子刚来叶城时,就说要在此为沈归雪做生日宴,顺便为白、沈二人订婚,请柬早已发了出去,但没等到日子,白、梅二人之事已掀到明面上,发出去的帖子是收不回来了,想来少不得要丢些脸面。 “要不你跟你爹说说,干脆顺水推重,宣布咱俩订亲得了。”叶昭凑上前来,嬉皮笑脸道。 沈归雪眼睛一横他:“来来,大统领胆子跟脸一样大,你去说?” 虽是边关,然沈德佩既然要大操大办给女儿过生日,中原各大门派,就算来不了的,也该回帖回帖,该送礼送礼——大家都知道这生日是什么意思,再不赶紧订亲,这沈家大小姐都快拖成老姑娘了。 叶钧卿审视着礼单,若有所思。奇珍异宝他不缺,只是叶城连年战事,缺兵少粮,奇珍异宝也不是那么容易换成钱粮的。他愿意把那些个奇珍异宝都给沈归雪,换德威镖局出手相助,在“秋节”之前解决筹粮之事,但这是不可能的。 穆雁南瞧他脸色,轻轻提醒道:“这些东西沈家自然不缺,庄主既然要送,不如送沈庄主一份大人情。” 叶钧卿抬眼笑道:“先生可真是一点机会都不错过。别了,人家小姑娘今天过生日,犯不着抬出她的脸面来当人情。” 言罢,他伸手打开案上一方锦盒,取出一支宫式珠花。乌木簪身用金线密密地缠着,在顶端攒成珊瑚枝状,枝头镶嵌十一颗东海珍珠,颗颗光华灿烂。他端详了一会儿,唤过叶昭:“既然你心里有她,不妨将此物送给沈姑娘。这是我曾命人精心打造的,不要轻易浪费。”咔嗒一声锦盒落锁,“待到一举击破西凉,本王亲自为你去向沈姑娘提亲。” 叶昭:…… 这是叶钧卿的念想,时常放在桌边把看,就这么给了他,他当真不敢收。沈归雪呢,也从来不耐烦这些珠呀玉呀的,未必识得这种宫里出来的好货,送她这个,真不如到黑市上找张铁匠打个好兵器。 中原门派来得不多,但南宫家的二公子南宫琪岳居然亲自赶来,此外,还来了一些在叶城附近活动的江湖人士,沈归雪少不得出面一一拜谢应酬。 来人十个有九个要提起白承桐——但南宫琪岳没提,只是笑吟吟地道了句“频频妹妹许久不见了”。这也难怪,南宫家族都是什么人,南宫霆坐稳了武林盟主的位置,自然把这各大门派的破事打听得清清楚楚——沈归雪倒是真想谢谢他,毕竟,每听到一次“白 分卷阅读101 承桐”这三个字,她的笑容几乎都要挂不住掉下来。 不是没想过对策。前一天她特意去找莫轻寒,“我保证没人缠着你挑战约剑。”她央求道,“你就现一下身,坐在那儿吃顿饭,分散一下人们的注意力。我求求你了。” 莫轻寒不为所动。“不去。” 沈归雪:…… “不相干的人你何必放在心上。”莫轻寒道,“我不爱凑那热闹,说好晚上荟萃楼给你开席,你中午就随便应付一下就是了。” “怎么应付嘛!”沈归雪悻悻道,“人家问起来,我就装聋作哑?我不要颜面的么?” 尴尬的不止沈归雪,梅若霜早早就找了借口,回永乐分庄处理事务去了。应付了一会儿,沈归雪就开溜躲回院中,闷闷地靠着廊下柱子发呆。 “大小姐今日是正主,为何却在这里躲清闲。”一个闲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激得她一个激灵。青衫缁冠,正是穆雁南,旁边跟着一个端礼盒的小厮。 沈归雪敛容行礼,淡淡道:“原来是穆先生。” “树欲静而风不止。大小姐何必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语。”穆雁南道,一双小而黑的眼睛精明地看向她,“如果大小姐介怀,在下倒是可以设法为你排忧解难。” 沈归雪语塞。也是,在这叶城,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这位先生的眼睛。但她对穆雁南实在没有好感,冷淡道:“不必了,穆先生的忙从不白帮,我一介女流,没什么人情能还给穆先生。” 听闻此言,穆雁南却一点没有被冒犯到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大小姐聪慧,又恩怨分明,又怎会只是区区一介女流。在下相信,大小姐有朝一日必能得偿所愿,届时在下这点人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言罢一行礼,便向正厅而去,人走出去老远声音却飘过来,“这份人情,在下自会找叶统领讨要。大小姐若要还,就还给叶统领吧。” “叶昭?”沈归雪怔了一怔。 酒过三巡,场面话也讲了一轮,气氛慢慢地淡了下来。如果不出意外,这时候沈德佩本应起身宣布给爱女择了佳婿,再让白承桐和沈归雪出来亮亮相,接受一遍来客的恭贺和恭维。 但现在没有这个环节,沈归雪只好一言不发,埋头吃饭。 穆雁南突然站起身来,命身边小厮给沈德佩递上礼盒。 穆雁南是叶城城主派来的代表,此刻突然起身,堂中群雄一时都住了嘴,齐望过来看他动作。只见穆雁南走至堂前,郑重其事对叶钧卿行了一礼道:“城主感念沈庄主救叶城之急,今日特命在下前来,借大小姐寿日,向沈庄主再奉一礼。” 四下静寂,众人皆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沈德佩神色微变,但仍笑道:“穆先生说笑了,承蒙城主礼遇,实乃我德威镖局的荣幸。”话说着,手却没动,没有打开礼盒的意思。 沈德佩手不动,穆雁南便不回座,坚持躬身催道:“如今西凉虎狼之师在侧,叶城十万百姓十万兵,都盼着能有打完仗,重现边贸繁盛的一天,幸而这些年有诸位江湖朋友的襄助,叶城才能在夹缝中喘息一口。城主希望各路英雄朋友能勠力同心,再助叶城一把,沈庄主,你是江湖德高望重的前辈,又是镖局行当之首,今日之礼,还请庄主切莫推辞。” 此话一出,在座群雄面面相觑,有几个听说过传闻的心里暗想:几个意思?这是家丑不能外扬,临时定亲宴改誓师宴了? 沈归雪终究年轻,眼见父亲为难,当即冷下脸道:“穆先生这是作甚么,城主今日送来的礼已经够多了,我们德威镖局什么时候与叶城主攀上这等交情了?” “频频。”沈德佩警告地看她一眼,打开了礼盒。“城主这份心意,老夫心领了。” 礼盒很轻,一符,一纸而已。 符是叶城官道通行符,有了这张符,德威镖局从此可以借官道行镖,遇官驿无需避让,此符在手,相当于叶钧卿将边境商贸来往的便利,统统交给了德威镖局;而纸则是调令,夏粮承运在即,从全国一十八处军需处调运,这一切,自然也压在了德威镖局肩上。 “叶城围困许久,边地有您在此,中原有南宫盟主坐镇,非您两位振臂一呼,不能聚江湖之力。还请庄主为叶城百姓和中原武林,守望相助。”穆雁南没给沈德佩犹豫的机会,适时又补了一句。 穆雁南话音刚落,只见一直安静吃饭没什么存在感的南宫琪岳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沈德佩也行了一礼道:“江湖义气,肝胆相照。沈庄主义举令人敬佩,南宫家与诸位一条心,为为叶城百姓和中原武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沈归雪眉头一蹙,几乎要拍案而起,手方一动,杜瑾便按住了她。 南宫家来的的代表发了话,也就意味着南宫盟主的表态,堂中众人见状,亦纷纷跟着表态。沈归雪气得手在案下微微颤抖,“你还看不出来么?”杜瑾死死压着她,低声道,“他们早就都商量好了,木已成舟,大师伯没第二条路可选。” 小宴(1) 分卷阅读102 散席之后,头一个过来跟她打招呼的仍是穆雁南。 “大小姐对在下解围可还满意?” “呵。”沈归雪忍不住冷笑道,“就算不为我解围,穆先生迟早会找别的理由来让德威镖局接下这档事,这个人情,不知该算我欠先生的,还是先生欠我的?” 穆雁南似是没听出她话中的怒意,笑道:“德威镖局逢十抽一,现在城主把整个叶城商路的通行许可都给了德威镖局,大小姐可知道,这是多大一笔生意?” 逢十抽一,是德威镖局的收费,远比其他镖局要高。正是靠着这高价镖资,德威镖局才能收罗诸多高手,遍交江湖门派。沈德佩苦心经营十几年,才算趟开了黑白官商道。饶是如此,每年花在打点关系上的钱财也不是个小数目。好在有此良性循环,达官贵人商贾巨富要运送个什么值钱东西,也大多选择会德威镖局。 “去年朝廷调拨粮草四次,只有一次全须全尾地到达叶城。今年东南海患迭起,钱银粮草全先紧着那边用。这节骨眼上,挤出来一点填牙缝的物资给叶城,要是栽在我们德威镖局手上,算谁的?”沈归雪反唇相讥,“穆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扯什么家国大义,叶城如今这局势,朝廷但凡给点增援,边患早解决了。天子忌惮城主,两位皇子兼着朝臣们斗成了乌眼鸡,这时候,你把我们都给裹进去?” 穆雁南倒也不恼:“传闻大小姐从不涉足江湖事务,依在下看,倒像是心里清楚得很。” 沈归雪道:“官道通行特许、军需粮草转运,这要动了多少人的好处,一下子户部跟兵部都得罪了——穆先生,你这是将我们德威镖局架在火上烤。” 穆雁南微微一笑,“德威镖局不会倒。大小姐能想到的事,沈庄主如何想不到?大小姐与其在这儿忧心,不如去问问庄主,看他如何筹划。” 这边叶昭还不知道穆雁南在沈归雪的生日宴上,威逼利诱地拿下了沈德佩,兀自美滋滋地沐浴更衣。他知道沈归雪对应酬江湖豪杰没什么兴趣,于是早早在荟萃楼订了雅间,请了莫轻寒和杜瑾给沈归雪开小灶。 他还没见过杜瑾,不过爱屋及乌,既然沈归雪成天把这个“小哥哥”挂在嘴边,他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接待这个“小舅哥”。天刚擦黑,叶昭就精神抖擞地在王府各处视察一圈,交待交待影卫值守,准备告假去荟萃楼。 “本王去面圣都没这么打扮过。”叶钧卿笑骂道。他放下笔搓搓手,似乎兴致颇高,“本王也好久没出去了,今日想沾你个光,去凑个热闹,不知大统领同不同意?” 叶昭:…… 也是。这位爷是叶城老大,这当惯了主子的总会有一种错觉,哪怕属于不请自来,还觉得自己是给足了别人面子。 叶昭苦笑一声,赶紧劝阻道:“入夜了,城里人多眼杂,城主还是不要轻易出府的好。” “不碍事,我们悄悄出去便是。”叶钧卿说着便起身取下披风。“也不带别人了。本王有大统领在,怕什么?” 主子发了话,叶昭还能说什么,只好暗自祈祷沈归雪看在过生日的份上,心情好一点,别作。 沈归雪那人吧,莫轻寒说她心事藏得深,叶昭觉得这话只说对一半。这货心里憋的都是大招,一放出来准伤筋动骨那种,平日里说话办事大半由着性子来,高兴了什么都好说,不高兴马上就掉脸。至于城主……并不是能让沈归雪高兴起来的人。 很显然,沈归雪心情也并不属于高兴的范畴。小二打起帘子,莫轻寒一只脚还没迈进来,就听见的是“啪”地响亮一声拍桌子,入眼的是一个白皙而眉目深刻的年轻公子,被这一拍震得个愣怔。 不用问,拍桌子的肯定是沈归雪。 莫轻寒与杜瑾也是第一次见面,但不巧撞上沈归雪余怒未消,一见莫轻寒来,立马就叽里咕噜地讲起穆雁南如何当着群雄的面逼迫她爹的事来,连介绍都忘了做。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颇为尴尬。莫轻寒倒还好,长期只靠书信跟沈归雪联系的杜瑾还没见过她发火,这个小师妹写信惜字如金,没想到情绪上来话又快又密,根本让别人插不上话。 “你且喝口茶歇歇吧。”非常精准地,莫轻寒在沈归雪换气时接过了话头,并往她手里塞了个杯子。他微笑颔首转向杜瑾道,“在下莫轻寒,阁下想必就是杜当家。” “杜瑾杜茂川。”杜瑾急忙起身行礼,话到嘴边却卡了壳。按他生平所学的中原礼仪,此时莫轻寒难道不应该说“在下姓甚名谁字什么号某某久仰久仰”之类的,可莫轻寒就这么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这让他脑子头一个蹦出的想法就是,“他……可是看我不顺眼?” “……?”莫轻寒看他说话说了半句突然收住,也是不解。 “……茂川哥哥,你还把那咬文嚼字的收一收吧。”沈归雪头一个反应过来,无力扶额。“这儿除了你,没人那么多讲究。你随便叫,好吧?都动刀动枪的粗人,还字啊号啊的,常用字能认全就不错了。” 莫轻寒抿嘴一笑,明明早已波澜不惊,但还是生 分卷阅读103 出一丝感激来。 ……不是没有字号的,只是在携剑下山那一刻,除了这一身的功夫,就全留在罗浮山上了。字号,师承,来历,还有……跟他一模一样的行楷。 “……哦。”杜瑾显然被沈归雪这番话糊弄住了,一抱拳道,“见过莫大哥。” 几人没聊几句,叶钧卿与叶昭二人便也走了上来。 荟萃楼伙计有眼力见儿,一见叶大统领跟在叶钧卿身后,知是来了贵客,急忙打起帘子,点头哈腰地将二人迎进去。荟萃楼名字起得俗,雅间却不俗,四壁净白,唯留一副黄玉碧翡拼接的水仙浮雕。帘子一放下来,便隔绝了外面的声响,退出时,伙计顺手点上了门边琉璃灯盏,只见四壁八盏琉璃灯便渐次亮起,明亮柔和,那火油添加了香料,没有普通灯盏点燃时的刺鼻味道,反而浮起清冽的花香。 五人围坐桌边,只听铃声叮铃一响,只见浮雕缓缓向上推去,露出一个暗格来,暗格中乃是不断运转的滚轴,菜便是放在滚轴上传过来。 这间雅间是除了城主府围墙以外,城里最高的建筑。此时正逢西集晚上最热闹之时,从窗边向外望去,只见灯海如昼,向远处逶迤而去,西集灯火密集,越往外散,灯火越少,星星点点疏密相间,散落在辽阔夜色里,甚是温柔可爱。 先上的是冷菜和酒,菜是专门点的沈归雪爱吃的江南菜,酒是竹叶青,但寿星一看见叶钧卿就拉长了脸。虽说还勉为其难地起身行了一礼,但愣是抿紧了嘴一句话没说。 叶钧卿打趣道:“完了,本王不请自来,本想着向寿星讨杯酒喝,看样子寿星不欢迎。” 沈归雪俊秀的眼梢浮起一丝不爽,但态度还是很好的。起身倒了一杯酒敬道:“城主亲临,何等荣幸,哪敢吝啬这一杯酒。我竟不知自己这么大面子,中午穆先生刚送了份大礼还没来得及消化,晚上城主居然亲自来了,是还有大礼等着我么?” 叶昭手一僵。知是穆雁南终是拿下了德威镖局,使计让沈德佩同意协运军需物资。 沈归雪神色平静,俨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她其实心里清楚,穆雁南说得不错,沈德佩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逼迫就范,他愿意接下这档差事是迟早的。 何况,白承桐在镖局里已成气候,沈德佩这时候想要扶她上位,只能揽下这摊事,换取叶钧卿对她的支持。 ……只是,叶昭,难道只有我成为叶钧卿的同盟,你才能下定决心,跨出这一步么? 倘若没有叶钧卿的首肯,你还会毫不犹豫地来到我身边吗? 你,最后真的能跟我走吗? 叶钧卿打断她千回百转的遐想,笑道:“大统领不是早就给寿星备下了贺礼,之前一直捂着不让人知道,怎么,现在还不拿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 众目睽睽之下,叶昭有点不好意思地掏出个狭长的盒子,打开搁在桌上。四壁灯光映照下,盒中匕首的鲨皮刀鞘乌黑而有光泽,镶嵌着几枚贝珠作饰,刀未出鞘,但森然之气却令在座之人都为之一凛。 沈归雪忍不住嘴角微微提了一下,又抹平笑意。锵地将匕首□□,只见那刀刃薄而利,闪烁着冷然的光。“谢谢。”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她这表情,叶钧卿摇头笑道:“本王输了。” 莫轻寒本来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匕首,听闻叶钧卿发话,忍不住问:“城主送了什么?” “本王俗了,送了些钗环首饰。”叶钧卿说,“莫公子送了什么?” “我?”莫轻寒苦笑,伸手摇了摇酒壶,“我一个穷鬼,能送壶酒就不错了。这姑娘就是个讨债鬼,方才听杜当家说,给她备一次礼,差点连家底都掏空了。”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气氛便和缓许多。沈归雪撇了撇嘴,“小气鬼,重华跟明月都送了一副可贵可贵的护心甲呢。” 叶钧卿有些意外,没想到沈归雪会主动提起弟弟的名字,犹豫了一下也没多问。沈归雪继续说道,“好在现在天气暖和了,明月能稍微好过点,重华才有心思出去给我置办礼物。看看人家,轻寒大哥你自己说,你这礼送得像话吗?” 知是这番话其实是告诉自己弟弟近况,叶钧卿心里微微一动。没等座中谁接话,只听得门外一声轻笑:“频频妹妹收了这么多好东西,怎么就不请我来开开眼呢?” 众人齐齐抬头,叶昭更是先人一步,侧身挡在叶钧卿前面。 只见帘子一掀,南宫琪岳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几年不见,频频妹妹跟我生分了,也不请我进去喝杯酒。” 叶昭面色大变。这人来得无声无息,不仅躲开了楼里伙计,连在座诸位高手也未曾留意到他的到来,可见功夫了得。 更重要的是,这人似乎与沈归雪相识已久,一开口就是“频频妹妹”,这让他登时有些不快。 小宴(2) 有种说法,世间女子天生对情敌有种敏锐的直觉,只消看一眼,便知人群中谁是竞争者,以前叶昭对此不屑一顾,如今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掌握了 分卷阅读104 这种技能。 面对莫轻寒,叶昭尚能直接相问,也不过是求个心安,实则觉得莫轻寒毫无威胁感;前正牌未婚夫白承桐,他也没放在眼里,那棒槌跟频频完全就扭不到一块儿去。 但南宫琪岳,他不一样。叶昭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 他老是含着笑,春风和煦的,却不如莫轻寒那般自然亲切;人倒是风度翩翩,但那双桃花眼未免太招人。一个男人,长着一双这样的眼睛,未免显得有些脂粉气。 毕竟是南宫家二公子,不管是叶钧卿还是沈归雪,面子都给得足足的,自然也就没有叶昭发表意见的余地。 沈归雪又挂上了那副招牌式的微笑,起身招呼道:“频频以为乐之哥哥有正事与父亲商量,故而不敢叨扰,快请坐。” “……啊,乐之。这应该是南宫公子的表字。”杜瑾条件反射先分析了一通,是了,毕竟是南宫家,世家子弟读书多,是个讲究人。 南宫琪岳先对叶钧卿行了礼,又对莫轻寒和杜瑾微微颔首,之后便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叶昭与沈归雪之间。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只见一枝海棠将放未放,连枝带叶地摆在桌上,叶梢还带着水珠。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南宫琪岳凑近沈归雪,笑眯眯地问道。“专门从苏州“苞园”带过来的,喜不喜欢?” 他刻意压低声音,但整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南宫家在帝都,这殷勤献的,按照他的说法,先从帝都去了江南苞园买花,再一路带到边地来,可算是费了心了。海棠无香,但这苞园不知用了什么培育花草的法子,竟让海棠也带上一丝似有若无的清香味,路上这么些天,那花依旧精精神神的。 叶昭长居边地,哪见过这般附庸风雅的架势,心里先把这酸唧唧的两句呕了一遍。沈归雪偷偷向他眨眨眼,嘴上还笑吟吟道:“喜欢啊,乐之哥哥此来路途遥远,还随身侍弄着这等娇弱鲜花,有心了。” “有心个屁。装腔作势。”叶昭在心里默默说。 他不是没见过玩儿得雅的,以前跟叶钧卿去帝都,那些什么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一个赛一个奢靡精细,他不大看得惯。但这次不一样,他不喜欢是他不喜欢,但他知道,没有姑娘不喜欢这一套。 这时恰好叮铃一声,浮雕向上推去,菜来了。叶昭借机收了花,随手插在窗边,嘴上道:“菜来了,别光顾着说话,快腾开桌子——南宫公子,您的一枝春,先让它在这儿招展招展。” 莫轻寒咳了一声,杜瑾则低下头去假装自己没笑。那海棠被夜风一吹,本来将放未放的,猝然被夜风吹动,花瓣松开去,在光海中骤然盛放。南宫琪岳更来了兴致,伸手拉拉沈归雪袖子,兴致勃勃地指着窗间海棠对她说:“频频你看,花开了。” 那副旁若无人的洒脱劲儿,那副只为博沈归雪一笑的殷勤劲儿,那副一掷千金只为风流的纨绔劲儿,堵得叶昭无话可说。 “……还来劲了。”叶昭闷闷不乐地想。 沈归雪看看叶昭脸色,心里笑得几乎抽过去,面上还保持着那种八面玲珑的表情应和着。叶昭的喉咙不愉快地滚动了两下,他突然发现,从某些方面来看,南宫琪岳和沈归雪有种相通的气质,就是那种那种世家——甭管是贵族世家还是武林世家吧——□□出来的孩子,笑容也是一模一样的得体,态度也是一模一样的得体,只要他们愿意,就始终能让谈话的气氛热烈得恰到好处。 假。但就是挑不出任何错来, 只不过沈归雪毕竟历练少,私下在熟人面前会由着性子来,但这个南宫琪岳却始终进退得当,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他讨厌的人。 酒过三巡,沈归雪喝得上了脸,眼睛闪闪发亮。她撑着头听杜瑾跟莫轻寒聊南疆,眼神深处渐渐朦胧了起来。叶昭刚想给她倒杯茶醒醒酒,却见南宫琪岳突然开口道:“频频妹妹,如今镖局既有意在叶城开拓,想来接下来一段时间,庄主必然在这边操劳,你如何打算?” 沈归雪转向他,嘴角微笑还没来得及褪下去:“我?自然是镖局哪里忙,我就在哪里。镖局接下来忙,还要多谢城主跟乐之哥哥呢。” 她火还没消,一开口就夹枪带棒,但喝过了酒声音软软的,抱怨听上去也像撒娇。叶钧卿装聋作哑不答话,南宫琪岳微微皱起眉头,缓声道:“叶城这边有庄主坐镇,自然不会出什么乱子,频频妹妹,你该回洛阳或者去江南看看才是。” 他说得隐晦,沈归雪挑了挑眉,坐直了身子,醉意一敛。“乐之哥哥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这里如今也都算不得外人了。” 南宫琪岳尴尬地扫了一眼众人,开口问道:“白总镖头……接下来是要调到杭州分庄么?” 事到如今不如摊开了说,沈归雪盈盈一笑,“桐哥不管调到哪里,也是我们镖局的总镖头。他做什么,我爹自有安排。不知道盟主的吩咐是什么?还请乐之哥哥明示。” “我爹倒是没什么吩咐,只是我自己出于关心的提醒。”南宫琪岳依旧好脾气地回答。“这次来,其实也是我主动跟我爹 分卷阅读105 说,代他跑这一趟。频频妹妹,且不说将来会怎样,眼下你们抽调这么多人手来叶城,中原的业务还做不做了?江南是商贾重地,顺承镖局在湖广闵做得风生水起,眼下东南那边运输正吃紧,你若是一直在这里耽搁,后方的生意,难道要让白镖头和梅小姐去主持么?” 这倒是句大实话,正正好戳中了沈归雪的尴尬,虽然她是东家大小姐,但在镖局里毕竟根基浅,比不得有实实际际功劳的白承桐和梅若霜。眼下那两人碍着理亏,又有沈德佩给她保驾护航,的确是她在镖局里做出一番成绩、立威的好时候,这时候不赶紧出点成绩,时间一长,江湖人认辈分认拳头,谁认她这个架空的大小姐。 沈归雪沉默不语。 南宫琪岳叹了口气,趁热打铁道:“家父与沈庄主素来交好,你我又自幼相识,如今你有难处,南宫家断是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频频妹妹,不怕你笑话,听说白镖头回洛阳一事,我心里是既喜又忧,怕你吃亏,因此才亲自跑这一趟,就想问问你心里是什么个想法,你若是已有了主意,我必定全力支持你。” 这□□裸的暗示简直不要太过分。叶昭皱眉,正待开口,却听得细细小小“啵”的一声,南宫琪岳面前的酒杯,突然炸起寸许高的一簇火苗来。 “谁?”叶昭利刃出鞘,厉声喝道,起身护在叶钧卿身前。南宫琪岳愣了一下,挥手欲挥灭那火焰,谁知那火在掌风之下歪了一歪,居然没有熄灭,而是顽强地又挺立了起来。 南宫琪岳脸色疾变,用两指夹着酒杯便向地上泼去。酒渍落地,那小小的一团火却触地反弹,鬼火一般在屋里飘来飘去,飘到莫轻寒眼前,莫轻寒抬手内力一吐,迫着那团火往墙边走去,只听“啪”的一声,火星四迸,那团火在墙上烫出黑色的焦痕来。 座中众人看得惊住。片刻,叶钧卿突然抚掌笑道:“好高超的幻火术。今日本王也算开了眼,不知是哪位朋友来了,快快请出来。” 一阵脚步声响起,门帘一挑,一个身量尚小的姑娘恭敬地打起帘子,迎着一个女人款款地走进来。她一袭黑衣,衣袖衣角用暗红色的线绣着繁复的火焰纹饰,优美细长的脖子上套着同样繁复精致的项圈,面上罩着一具黄金面具,那面具就像一片金箔纸一样贴合在脸的上半部,只露出下半张脸来。 她的下半张脸极瘦,嘴唇极薄,在灯下艳红如血,因此看上去说不出的刻薄凌厉。 “你、你是……”沈归雪疑惑地站起身来,她认出了那个小女孩,正是当夜在黑市上救出的姑娘,“宓部巫女?” 黑衣女子薄薄一笑,“沈大小姐,别来无恙。” 众人错愕,唯有叶钧卿颇为玩味地看了沈归雪一眼:“沈大小姐真是交际甚广,连宓部的大巫都认识,看样子,本王是不及你啊。” 那巫女向他略一颔首:“叶城主过奖,我只在恰在集市上与沈大小姐有过一面之缘罢了。承蒙沈大小姐救过我身边一个孩子,今日既然遇见了,特意来道谢。” 叶钧卿敛了笑容,“宓部修习此法的人不多,如此高超的幻火术,就是巫女也不见得人人都会。”他停顿一下,“除非是大巫本人——不是么?塔雅公主?” 叶昭眼皮重重地跳了两下。除了互市,宓部已有十来年没在叶城里活动过了,就连他这个贴身陪伴城主的人都少有听说他们的消息,宓部巫女在关内鲜有人知,但在边关巫风盛行,不管喜事还是丧事,总得请个巫女来祝祷一番,宓部的大巫则是部落的巫术最高传承者,传说大巫能洞彻人心,通晓过去与未来,还会施法术,还兼着招魂驱病的职责。当然,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传说了。 “沈大小姐成日在叶城里走动,公主想要找她易如反掌,甚至大可去德威镖局找她。”叶钧卿问道。“所以,公主今日前来,到底是为了找谁?” 那名叫塔雅的大巫看向叶钧卿,嘴唇一勾,勾起一个漂亮的微笑。 “自然是为了找城主。”她轻声说。 夜谈 “所以这个宓部的大巫,是主动来找城主合作的?”沈归雪问。 夏夜,微风舒爽,送来阵阵蛙声蝉鸣,叶昭与沈归雪一前一后地在城墙上走着。从高高的城墙向外看去,星星灿烂地缀满夜空,伴着潺潺流水,暗夜也显得温柔而壮丽。 叶昭爱极了这夜下缓步慢行。借着瞭望台上的火把余光,他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沈归雪。 “你别打岔。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他毫不客气地扳过沈归雪肩头,让她面对着自己。“我觉得那个南宫琪岳不怀好意。他是觉得白承桐被你爹轰回洛阳,下一个该上场的就是他了?” “他呀。”沈归雪不以为然,“南宫家的人这么想,不稀奇。” “嗯——?”叶昭拖长了声调,尾音威胁地提了提。 “他们家联姻向来眼高,他大姐嫁的是武当首徒,二姐尚未婚配,他大哥娶了衡山派一个旁支的姑娘,立马被嫌亲家不够档次,因此南宫家下一任族长也就无缘了。南宫琪岳吧, 分卷阅读106 他也算是南宫家这一辈的翘楚了,对下任家主之位很有些想法。”沈归雪无所谓地说,“承蒙他青睐,不过吧,也得问问我看得上看不上。” 在叶昭面前,沈归雪说话一向直接,有时甚至堪称刻薄,不过只要呛得不是自己,听起来还是很爽的。对于这个回答,叶昭很是满意,啧啧感慨道:“我一直觉得南宫盟主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南宫家也有这种狗屁倒灶的事。” “盟主是挺好的。不然轻寒大哥也不会那么尊敬他,但架不住南宫家家大业大啊,他虽是武林盟主,可在家族内,未必他一个人说了算。”沈归雪道,“反正吧,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叶昭无声地笑了。沈归雪刻薄起来,带一点点娇生惯养捧出来的骄矜,既不针对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也不巴结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说什么风凉话全看心情,简言之就是,“我想怼,爱谁谁”。 叶昭伸手将她鬓边被风吹散的头发别到耳后,“这么看来,我还挺走运的,承蒙小姐看得上,是不是?” 他没像以往那般跟沈归雪斗嘴,认真说话时,就连声音都跟平时不一样,低低的,莫名染上一丝沙哑的哑火。夜风一来,他本能地想做些什么,比如把眼前的姑娘揉进怀里,但他不敢,因此只是生硬地虚扶了一把她的肩,一分一分地追逐着她的目光。 “频频,我至今都觉得像做梦,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不是我的妄念。” 他不算是风月老手,但从千羽楼万花丛中过,跟姑娘该说什么漂亮话,从来是张口就来,可对上沈归雪,就忍不住瞻前顾后,总想去确认些什么。 沈归雪就像一片琉璃,玲珑剔透但脆弱,稍一用力就会捏碎;像狐狸,靠得太近追得太紧就会逃跑。她在严厉的父亲,以及虚情假意的未婚夫羽翼下生活了太久,不管面上如何骄纵,内里总吊着一份小心翼翼的警惕。 叶昭有时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见不着面的时候,只要一想她,就恨不得将一颗心剖出来捧在她面前,生怕她不知道自己一片心意,但见了面,他又动都不敢大动,生怕吓着她,于是只好一遍遍地看着她,贪婪地把她装进眼中。 沈归雪:……你……好好说话,别酸。 话虽这么说,心却狠狠晃荡了两下,耳朵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悄悄变红。 哪有姑娘不喜欢听心上人这么说情话的呢。 但总有隐忧在心头萦绕。 “有事就说。怎么了?”莫轻寒第七次击落了她的剑,她没有一次在他手下能走过三十招。 她收剑入鞘,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脸埋进双手中。 “其实,我爹跟我都不太想掺和协运军需物资的事。我爹可能愿意在叶城设个分庄,就算帮衬叶城也是暗地里帮衬一把就算了,不要掀到明面上。但桐哥是很希望抓住机会一举拿下官道通行特许的,梅姐姐心里也是支持他的,我知道。” “嗯。白承桐是那种锐意进取的人,看得出来。”莫轻寒道,“所以?” “所以,如果我爹一直不松口,城主其实是有可能去扶持桐哥的。我既然想要进入镖局,光靠我爹是不行的。我爹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同意城主的事吧。”沈归雪说,“还有……叶昭。城主就是拿准了我们会跟他绑在同一条船上,才允许他接近我的。我能感觉到。” 莫轻寒若有所思,“你觉得叶昭接近你是受叶钧卿的指使?” “不是。”沈归雪飞快地答道,“我是觉得,城主就是看中了我跟他的大统领情投意合,才愿意在我身上下注,我呢,为了争取到城主的支持,也就任由他不清不楚地裹进来。”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这是不对的,不是吗?我以前看话本,最恨的就是这种桥段。我讨厌不清不楚地搅在一起。这跟南宫琪岳想与我们家联姻,桐哥迟迟没坦白他和梅姐姐的事有什么区别?现在城主的事搅在中间,我也分不清到底心里到底有几分……有些本该问清楚的事也就问不出来了。” ——为什么是我?除了德威镖局东家大小姐的身份外,文不成武不就,江湖美人榜也从来没上过榜,为什么是我? 如果最后我没能成功入主镖局呢? 你让我再等等你,究竟要等多久?城主会愿意放你走吗? 你真的会跟我走吗? 沈归雪仔细地想了一下,道:“他们考虑的都是大事,边疆平定,各部归顺,重振边贸。叶昭跟在城主身边,每天想的也都是这种事。可我只是个普通人,连大侠都算不上。想做的也就是把镖局开好,把镖路打通。说实话,就连这些事,我都觉得做起来很难。” “不要妄自菲薄。”莫轻寒打断了她的话,“现在你们是在同一条船上,将来战争结束,叶钧卿想要实现的边境安定边贸繁荣,和你想要的镖路通达,又何尝不是同一个结果呢?频频,殊途同归,只要是同一个终点,就不要惧怕殊途。你心里喜欢叶昭,他只是正好站在了这个阵营里,别因为有利益的纠葛,就否认了他接近你的初衷。” 夜风 分卷阅读107 轻柔地拂过两人的面颊,沈归雪和叶昭并排站在城墙上向城外山峦望去,叶昭的手臂虚虚扶在她身后,恋恋不舍地问,“所以你要回洛阳或者去杭州么?” “暂时不回去。”沈归雪答道。“眼下我爹既然接了这档事,我自然要留下来帮忙。但南宫琪岳的话也不无道理,我已经给永乐分庄去了信,让梅姐姐暂时留在永乐分庄,等着接应这批物资。” 叶昭有些惊诧:“所以让白承桐在洛阳总庄主持事务?” 眼下东南地区物资运输紧急,承顺镖局借机在东南扩张,隐隐有取代德威镖局之势。但德威镖局此次不但无法专注于东南业务,还得抽调大把人手北上。若是沈归雪来负责此次协运的调度,着实困难。 况且白承桐在镖局中管事已久,早就有了自己的心腹,几位当家现都在西北边城,中原管事的就有他一个。对于德威镖局来说,顺承镖局或许暂时不足为患,但沈归雪根基尚浅,此时把大本营让给白承桐,的确不是什么好做法。 “我爹让茂川哥哥和三爷回洛阳,跟梅二叔说了一声,暂时封账查账。”沈归雪说,“让桐哥带人去玉门关等着接应。我仔细想了一下,军需是从全国一十八处调拨的,就算谁想动手脚,也不可能在这一十八处动。之前出问题都是在出了永乐镇之后的三不管地带,在叶氏的封地上。朝堂上打成什么样,屎盆子都往叶城头上一扣就完事。” 叶昭没吭声,不管是商铺、钱庄还是镖局,一般都是一年封账清账一次,年中突然搞这么大动作,会让人觉得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反正,这事儿要是搁在大商铺,不到要撤换几个大掌柜的地步,是万万不会年中封账的。 他没想到,为了扶沈归雪进镖局,沈德佩不得不捏着鼻子封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归雪又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去接重华回来?” “等秋节过完之后吧。眼前也腾不开人手。”叶昭说,“你怎么突然同意劝二公子回来了?” ——如果敬卿回来了,能够帮衬城主,是不是你就可以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可以离开叶城了呢? 大概每个姑娘在少女时期,都希望自己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家国天下和心上人一齐抗在肩上,可是少女很少会想到,大部分情况下,不负家国不负卿实在是个难以实现的遥远理想。 “我倒宁愿希望你是个会点武功的江湖闲散人士。”沈归雪有些内疚地想。 当然,这番话是决计不会说出来的。 “那个大巫主动找过来,就是想要跟城主合作吧,那就是有没有甘公令也就不是很重要。”她机灵地眨眨眼,“甘公令吊着明月的命,又系着重华跟城主的恩怨,我想着,寻个什么法子把她身上的毒去了,没准他俩这份恩怨也就解开了,这么多年,我看着都累。” 叶昭垂下眼帘。“要解甘明月身上的毒谈何容易。其实,若是这毒不致命,就算一辈子用碧潭雪芽养着又如何。” “明月好歹是甘家之后,将门虎女好不好。要不是为了重华,绝不会这样熬一口气半死不活。”沈归雪认真说道,“反正换我,宁死都不愿这般活,难道你愿意么?” 叶昭哑然。生得壮烈死得痛快,这样的人生或许听上去豪爽壮阔,实则对人生的理解太过理想简单。这世上大部分人生如蝼蚁,能在乱世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能活下去,为什么要赴死?而还有一些人,实则是不能死,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是因为这世上还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 但他不愿讲这些煞风景的话,于是问:“你想好怎么给甘明月解毒了么?请秦谷主来?” “嗯……”沈归雪顿时底气不足。“我近来一直在钻研三娘留下来的《毒经》,还让茂川哥哥给我寻来一些可能用得到的药来。当然秦谷主忙完也会来叶城。”她最后找补道。 叶昭假模假式地鼓鼓掌。“所以你打算亲自动手给甘明月解毒?您可真厉害。大小姐,人身上多少个穴位,您认全了吗?” 塔雅公主 夜深了,回望叶城城内,灯火阑珊,一点没有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的样子,相反,因了夏夜的清风鸣蝉,而生出几分可爱的生机来。 此时叶钧卿与塔雅正在王府喝茶,叶城城主的府邸是城中围墙最高、最恢弘的建筑。围墙由巨石堆砌而成,石块之间严丝合缝,连最薄的刀刃都难以从中插进去。宫中极尽奢华,此时只是初夏,但机械的风扇已开启,从冒着寒气的冰块上方扇过,带来丝丝缕缕的凉风。府里奇珍异宝不算稀罕,一方小小花园,遍植奇花异草,还专门引来一渠温泉暗流,到了冬日,只要开闸引温泉流入,花园便温暖如春。 塔雅将目光从窗外盛放的花丛中收回,“城主好会享受,只是不知二公子若知道苦苦所求的碧潭雪芽就在王府花园里,会是什么心情。” “重华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低头罢了。这园子本就是为给他培育雪芽才开辟,这是我欠他的。”叶钧卿道,“他不肯回来,偌大院子空着难 分卷阅读108 看,底下人也就这种一些,那种一些,慢慢就种满了。” 塔雅的目光闪过一丝讶异,“城主是个好兄长。” “当兄长可比城主难当多了。”叶钧卿展眉笑道,话锋一转,“塔雅公主此来叶城,是为了宓部来,还是为了兄长来?” 塔雅一愣,掩嘴笑道:“早就听说什么都逃不出城主的眼睛,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宓部巫医之风盛行,“大巫”则被认为是“神的使者”,是从族内修习法术的孩子中,挑选出资质最好的那个加以培养,最后在前任大巫去世前,任命下一任。每逢盛典、祭祀,都要由“大巫”来主持。如果说部落首领掌握着世俗力量,那么大巫则象征着宓部精神力量。 “宓部的首领乌索有个双胞胎妹妹。但在乌索继任之后,就再没听说过塔雅公主的消息。”叶钧卿淡淡道,“在宓部,双胞胎被视作神选中的孩子,断不会似中原皇权争斗那样残酷,双生子只能留其一,因此,公主一定是继承了大巫的尊位,从此不会再被人提起名字罢了。” “差不多,不过也没有城主这种手足相亲的戏码。”塔雅呷了一口茶,“乌索担任首领之后,曾想将我送到大齐或西凉和亲。只不过前任大巫觉得我资质不错,这才把我留下来。” 叶钧卿慢悠悠地说道:“公主是聪明人,明白贵部夹在大齐与西凉之间,是无法一直中立的。如今前来叶城,本王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公主看来,与大齐合作,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声音不高,但极有震慑力。塔雅久久未能作答,半晌才抿嘴一笑:“不错,虽然选择大齐还是西凉,无非是狼与虎之间的抉择,但我还是倾向于大齐。不过现在看来,叶城自顾不暇,我倒想听听,城主想要什么,又能给宓部什么?” 叶钧卿沉声道:“我要宓部助我彻底打垮西凉的军队。一旦边境平定,我有信心将互市规模扩大到现有的三倍——这也是宓部所求的。这些年边境不宁,草原又连遭雪灾,宓部百姓也不好过。公主若能助我一臂之力,那么宓部在周边诸部中的地位,将是无可撼动的。” 塔雅笑道:“城主打得一手好算盘,大齐的税比西凉重多了,这对我们宓部可不算划算买卖。再者,西凉有王储之争,你们大齐就没有么?我可不想掺合大齐内斗——没有甘公令,我部无论如何不会出兵。看看你们皇帝怎么对待甘公后人就知道了,叶城主,你想步甘公后尘么?” 叶钧卿愣了一愣,“公主这话,真不像是大巫说出来的。” “大巫还是首领又有何分别,我首先要考虑的是宓部儿郎的性命。” 塔雅摆弄着茶盏,控干净最后一滴水,将茶盏倒扣在茶盘上。“叶城主运筹帷幄,你想不想算一下自己的命运?” “我不相信算命一事。”叶钧卿说,“叶氏世代镇守边关,要么胜,要么死,从无例外。我的命运也无非就是这两种。” 他的淡定让塔雅大感意外。月光打在黄金面罩上,折射出一层冷冷的光芒。毕竟夏天,塔雅发际和面罩相接的地方渗出细密汗水。兴是略感沉重,叶钧卿岔开话题道:“此处除了你我再无他人,公主若是觉得炎热,不妨摘掉面罩。” 塔雅的薄唇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成为大巫之后,这面罩便摘不得了。倘若所有人都能看清大巫的真容,谁还会敬畏呢?”说到这里,她突然眼神一动,掩嘴笑道:“不过塔雅还有一门绝学,不知城主可有兴趣一试?” 叶钧卿被这话吸引,不由问道:“公主绝学是何?” “我可以看到城主内心的欲望。你信不信?”塔雅轻轻说。 一时沉默,接着,两人同时大笑起来。笑罢,叶钧卿接道:“大巫在宓部身份尊贵,又为族人所崇敬,公主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当宓部的首领?” 塔雅目光一凛,反问道:“大齐朝堂乌烟瘴气,皇帝忌惮功臣,叶氏举步维艰,城主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取而代之?” 此话一出,叶钧卿脸色顿时变了变。 塔雅半张脸笼罩在面罩之下,只能看到一双含笑的眼睛和微微勾起的薄唇。半晌,叶钧卿坦然道:“入主帝都?君临天下?这可并非本王之愿。” “皇上忌惮功臣不假,叶城困难也是真。但他并非昏聩之主,至少在百姓们心中,仍算得上一位不错的皇帝。叶氏世代守卫叶城,本王深知战争残酷,又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百姓受苦呢?” 塔雅的目光中带着洞察的笑意,悠悠道:“城主这份胸襟值得佩服。果然,能入沛国公家小姐之眼的人,必不是等闲之辈。” 叶钧卿一愣,旋即哈哈笑起来,神色颇为愉悦。他转头看向月下花园,眼中依稀深情。“沛国公一门忠良,出过两位帝师,自然值得皇上倚重。她如今得配良缘,身居一品诰命夫人,也是应得的尊荣。” 他曾发誓再也不会提起那个名字,从他决定长守叶城的那一刻起。当年叶敬卿怒闯皇宫,讨要甘明月自由身,惹得龙颜震怒,他就知道,有一些遗憾,他此生是无法避免了。 “五 分卷阅读109 日之后是我的生辰,重泽哥哥送我什么?”记忆中也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夏夜,筵席刚刚结束,人还未曾散去,那个聪慧而善解人意的少女在灯火阑珊之处拦住了他,含笑问道。 叶氏长子刚继任城主,就连遭三道圣旨训斥,明明是藩王身份,却不尴不尬地一直没有封号,人只称为叶城主。京城贵胄避之不及,嘲笑亦有之,只有这个身份高贵的重臣之女,不着痕迹地维护他,鼓励他。亲手送上请帖——想要巴结沛国公的人多不胜数,这份邀请,自然也是沛国公默许的。 自然早就备下了礼物,但他着意想逗一逗这个向来矜持的姑娘,故意摆出一副犯难的神色,“我还真没想好,嘉容妹妹最想要什么礼物,说来听听?” “我想去叶城看看。”柳嘉容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说道。话刚说完,脸上飞红一片,又急忙找补:“早听爹爹说过叶城乃是边境第一雄关,天地宽阔,不比帝都人稠地窄。嘉容还未去过这等地方。” 很多很多年间,他总是在梦里梦到这个瞬间,直到那个少女的眉目越来越模糊,只剩一个轮廓,他渐渐记不清她当时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声音也不记得了,只剩那道目光萦绕不散。 但他终究没能实现她这个愿望。当晚,他就接到第四道圣旨,令他马上返回叶城,无诏不得归。甚至连那一份早已备下的礼物也未能送出去,那是一支乌木簪身的珠花,金线缠绕,状若珊瑚,顶端十一颗东海明珠,颗颗熠熠生辉。 一年以后,柳嘉容许配荣国公之子,成亲两年受封一等诰命夫人。 他再未提起过她,也再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她。未送出的礼物就摆在案头,而没说出口的话,也都变成了午夜梦回自伤的叹息。 多年之后,这点忌讳被这个边部女子提起,叶钧卿却发现,也只剩些山河仍在故人已远的淡淡憾意罢了。 塔雅突然道:“塔雅想送城主这一份大礼,只要塔雅能做到,有没有甘公令,其实都无所谓。” 叶钧卿摩挲着杯子,单刀直入地说:“公主这份人情,本王记下了。只是,公主想要的,在下并不敢保证能帮公主得到。” 塔雅惊讶,“我还没说我想要什么,城主何必急着拒绝。” “公主想要当宓部首领。”叶钧卿淡淡道,“说到底,调动宓部兵力的权力在乌索手里。公主若不是想自己当首领,又谈何大礼呢?”他犹豫了一下,“你已经是大巫了,又何必冒险背叛乌索?如你所说,他并不是一个念及手足之情的人。” 塔雅的半张脸又浮现起那种略带讽刺的微笑:“城主可有听说过西凉能言鸟的说法?” 叶钧卿犹豫了一下。在西凉,女人们被称作“能言鸟”,这是西凉的一则古老的传说——有个穷人家养了一只会说话的鸟儿,指点他从地下挖出一箱银锭,教他拿这箱银锭当本钱做生意,还几次救他于危难之中。最后能言鸟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嫁给了他。因此,西凉还有种说法,家有能言鸟,能使家主平安富庶。 “宓部尚巫风,因而会些巫术的宓部女子也多为西凉男子青睐。西凉钱财丰厚,求娶一个宓部女子,动辄便是上万钱,这也是乌索中意西凉的原因。”塔雅说道。 西凉这些年着意扩张,富庶倒是富庶得很,只是民风封闭,家中明媒正娶的女主人尚且不能抛头露面,事事需征得丈夫同意,若有违背丈夫意愿,被打被杀也是常有的事,况且买来的妾妇。 “宓部的男子,卖掉了他们的姐妹,装作不知姐妹在那里生活如何——有宓部女子嫁与西凉人做妾室,生了女儿,年不及十便要许配出去,为父亲换取钱财,母亲不忍母女分离,欲带女儿逃回宓部,被夫族抓回去,母女二人被乱石活活砸死。”谈及此,塔雅神色凛然,“投向西凉能获得权力,金钱,至于族中姐妹、女儿将会生活在什么样的境地中,在乌索看来不值一提。我身为大巫不能坐视不管——我宓部女子的性命与尊严不能任由他人践踏。” 叶钧卿颇有深意地看了塔雅一眼,心里有些敬佩。说道:“公主深谋远虑,可这天下女子,走到哪里又不是三从四德,夫为妻纲呢。大齐女子境遇是比西凉好一些,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就算是亲近大焱,本王觉得,公主的宏愿恐怕也难以实现。” “事在人为。” 塔雅淡淡道,“至少,我不就坐在城主面前,跟城主谈起这件事了么?” 她涂了蔻丹的指尖轻轻一弹,墙角摇摇摇摇欲坠,马上就要熄灭一盏灯突然就重新亮了起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叶城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来赴宴的群雄本来就是来打一顿秋风,打完就走,南宫琪岳见沈归雪没有回洛阳之意,留了几天便告辞。丁一鸣回到叶城,杜瑾和沈三爷则快马加鞭地向洛阳赶去。 十八处军需站筹运需要一定的时间,雷德泰带了一部分人回永乐分庄,跟梅若霜一道做接应准备。沈德佩则处理着各个分庄的日常事务,隔三差五地差沈归雪跑一趟叶王府,向叶钧卿汇报筹 分卷阅读110 备进展。 以前沈归雪总是支棱起精神,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偷偷了解镖局调度运转事务,真开始介入后,才发现这是个麻烦细致的活儿。虽然目前干得最多的只是跑腿工作,但头一次获准参与镖局事务,还一上来就是个重任,干什么都干得兴兴头头。 “你可消停点,这个月不许再去黑市。”叶昭警告她。军需物资的折子批下来,叶王府上下也跟着忙碌打点。是以沈归雪时常往叶王府跑,但两人却不常能见到。 沈归雪眼皮一翻,不耐烦道:“忙死了,叫我去我都不去。” 黑市是个什么地方,瞧一次新鲜就知道个差不多了。江湖人的稀罕玩意儿还是少数,大部分黑市上走俏的东西,还是叶城急需的物资,盐、铁、粮食、药品。 上次去过之后,沈归雪把能记住的名字都打听了打听,兰陵堂当年也是造兵器的名家,那个萧染萧姑娘来叶城时年纪还小,功夫一般,好在家学还没丢,卖卖伞打打兵器,还给叶钧卿设计了好多种远程攻击武器。老艄公名叫冯斌,年轻时好像也是行伍出身,后来不知怎么就来到叶城,成了掌管边关水陆两路行运的总把子。 小船队载人渡河才有几个钱,沈归雪一早看出,他的生意绝不在这点小钱上。于是有事没事就去饮马河边转转,找机会跟冯斌搭话。好在冯斌这种老派地头蛇,当土匪当得也是彬彬有礼,他看出了沈归雪套近乎的企图,却没有冷冰冰地拒绝她。 当然,也有可能是冯斌年纪大了,人一老,总会对那种叽叽咕咕又爱热闹的年轻人格外宽容一些。在抓尖儿卖乖,讨老人高兴这件事上,沈归雪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所以,当她拿一些货物调配方面的问题去问冯斌的时候,她甚至有种感觉,冯斌有意无意地向她展露出一些自己的生意渠道和运货量。 当她连看带猜地估摸出冯斌靠走私运进了多少货之后,忍不住大大地震惊了一回。 “我觉得我但凡意志软弱点,现在已经上了冯斌的贼船了。”午后阳光正好,她趴在如归客栈后院的石桌上哀叹,“看看人家那个利润,再看看我们镖局这个利润。我觉的冯斌就是在暗示我入伙。这么大的走货量,我不信叶城主不知道,啧啧,这城主比土匪还狠。” 莫轻寒见怪不怪,“不然叶城那么庞大的军费支出哪里来。”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吧,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说到这里,沈归雪忍不住又踌躇满志起来,“轻寒大哥你就看着吧,等镖局站点铺开之后,镖局行当一定会迎来大发展。那时候才是真正的镖行四海,货通天下。商路通行了,要什么没有!” 莫轻寒嗤笑一声:“这话你该跟叶昭多说说,他一定爱听。” “我可不敢,说我怀疑你们城主暗许冯斌走私,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好?”沈归雪摇摇头,又埋头研究起《毒经》来。这些天,她除了要参与镖局事务,也就去找找莫轻寒,要么练剑,要么拿《毒经》上看不懂的地方去问他。莫轻寒对于药理也就略知个大概,两个人都不懂的地方,就摸索着搞。 她第一次配药,就把莫轻寒房间里的桌子腐蚀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坑。 “我觉得你还是放弃这条路吧。哪怕研究研究行针渡气之法,都比研究配药靠谱。”又一次,沈归雪试图配副无色无味的化尸水,那药剂加热到一半,冒出一道不祥的紫烟。莫轻寒眼疾手快,长袖一拂将锅子带翻在地,两人赶忙掩鼻——为了保证安全,后来的尝试都转移到了户外,沈归雪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锅心血泼在地上,将地砖染出一片黑,整整齐齐排队觅食的蚂蚁立马绕开两丈远,贴着墙根慌张地逃开。 她在书上做了个记号。这表示配这一剂药的原材料已经用完了,只能暂时搁在一旁。“那怎么行,当年秦谷主都给她施过大金针法了,都没什么用,我哪有那本事走秦谷主这条路。” 莫轻寒哭笑不得,“你哪来的本事走曹三娘那条路?连个师傅都没有。”停了一下又问道,“茂川能给你弄来这么多东西,他是不是精通药理?” “也就能糊弄个小病小痛吧。”沈归雪说。她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仔细一掂量,“——茂川?你才认识他几天,就跟他这么熟了?” 姑娘家到底心细,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轻寒大哥?” 莫轻寒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过脸去不看她。 沈归雪叹了口气:“我……你确定茂川哥哥荤素不忌……吗?” 莫轻寒皱了皱眉头:“什么荤素不忌,又是看话本学来的?你说你爹天天把你管那么严,怎么就没想起管管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沈归雪干笑一声:“他能瞅见我读书就不错了。书都是林夫子借给我的,他老人家绝对是个奇人。本姑娘遍览群书,全凭师傅教得好。” 莫轻寒轻轻问道:“你在意么?” 沈归雪诧异道:“我有什么好在意的?”想了想,干脆放下笔认真地看他。“不过茂川哥哥知道你的心思吗?” 莫轻寒沉默。b 分卷阅读111 r   有那么一段时日,他时常想,如若自己没有裹在流民中辗转,没有遇到师父,人生将会是一番什么境遇,首先他不会成为“第一剑”,可能年纪轻轻就在背井离乡的途中死掉,但也不会在五雷轰顶的痛苦和羞愧难当的煎熬中辗转反侧。 那时候他只是个手提打狗棍,会些粗浅功夫的小孩,师父已经是名震江湖的“南剑”了,不过还不是后来被神化的“不鸣老人”,那个粗布白衣的中年人就那样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温和地说,“要不跟我去罗浮山?” 是了,他根本就不是世人传说的那个性格古怪、喜怒无常的人,就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是个武痴,酒鬼,剑术超群的侠客。 他就这样来到了罗浮山,一边学武,一边尽心尽力地服侍他,劈柴烧火,洗衣做饭。穷人家的孩子有眼色,知道遇高人照拂不容易,因此更加拼命地想要变好,让那个人高兴——他的确是个有天赋的孩子。有时那人喝了酒,醉眼朦胧地检查他的功课,手持一根树枝,与他一招一式地比划,那副潇洒自得的样子,让他觉得,恐怕天上的谪仙人也不过是如此风姿。 感情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从仰视,到眷恋,到爱恋。少年爱上了自己的师傅,这令他羞愧而慌乱,但越羞愧,越情不自禁,他临摹师傅的字,读师傅看的书,模仿师傅的一举一动,收拾衣服时,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摩挲着他的衣服,闭上眼睛,嗅着衣服上独属于他的余温和味道。 直到被发现的那一刻。 他想他此生都无法忘记那一刻,那个眼神。那个眼神甚至没有震惊,愤怒,只有深深的恶心和厌恶。 南剑几次抬手,意欲废掉他的武功,但最终只是冷冷地挥手叫他滚下山去,再也不要回来。“罔顾伦常,我没你这个徒弟。”那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你也不要说师出我门。” 他就这么孤魂野鬼似地在江湖上漂了很多年,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浑浑噩噩地与人交手,莫名其妙成了“第一剑”。江湖之大,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能说出口的师承来历,深夜辗转反侧时,忍不住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真是个罔顾伦常的畜生么?” 直到遇到那个女娃子。 她年纪不大,想法却多,明明自有一套看法,却非常自如地和光同尘。 “一个人,只要感情是真的便好,心中那人是男还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倘若只是因了性别、地位的不同而犹豫、抉择,那多半也不是什么真挚的感情。” 她一句不以为然的话,字字句句地扎进他心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初见杜瑾,这个来自南疆的年轻人就总惹得他想多看两眼。然他已不是那个青涩而慌乱的青年,江湖十年老尽少年心,他想,记住这惊鸿一瞥,然后就让它过去吧。 说到底,心底里那份自卑与自怜仍旧死死地压着他。谁说第一剑就无所畏惧呢? 沈归雪突然脱口而出问道:“你放得下你师父么?” 莫轻寒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沈归雪斟酌着怎么开口才会不太突兀,半晌才道:“茂川哥哥人很好的,他身在南疆,那边没这么多纲常破事,就算他不喜欢你,也不会像……你师父那样对待你。可是,你心里会一直忘不了你师父么?一边是你,一边是对我最好的小哥哥,谁受了委屈,我心里都不会好过。” 她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把莫轻寒怼了个哑口无言。愣了一会儿,莫轻寒笑起来,“忘是忘不了了,除非你配一副解忧给我。不过很有可能喝了你的药,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 往日种种皆成今我,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曾是南剑着意栽培雕琢而成,倘若真得忘了,恐怕莫轻寒也就不再是那个谦谦君子第一剑了。 集结 五月底,西凉纠结了一支三万人的队伍,绕至长宁关进行突袭。鸢信提前截获情报,叶钧卿快马传给长宁关的夏衍将军,长宁守军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夏衍率领一万人马将来犯者杀了个措手不及,西凉三万人马损失过半。 而这场失败,则使得西凉朝堂洗牌,太子失势,睿王迅速崛起,这个在军事上不那么强势的皇子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回了隔着西凉河,与叶城遥遥相望的天塞城的将领。 “虽然睿王上位,但危机尚未解除。毕竟真正想用兵的不是太子,而是皇位上那位。”叶钧卿道。“不过,这对于我们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穆先生,是时候加点火,推一把了。” 十八处军需站的文书汇总到帝都,加盖了兵部的印,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叶王府中。叶钧卿读完文书,忍不住击案而起。他甚少这般情绪外露,此时像是完成什么了不得的心愿,在书房里不住地踱来踱去。 “看样子朝廷此次拨付甚合城主心心意。”穆雁南揣度着叶钧卿的脸色说道。 “自然还要看粮食能不能顺利运进来。”叶钧卿收起一瞬间的狂喜,恢复了往日镇定之态。十八路军需,九路经长江道,三路经运河 分卷阅读112 道,剩下则经关中道,在嘉峪关汇合,在南宫盟主的配合下,途径各处皆有当地武林人士照拂,到了嘉峪关,则由德威镖局接应,一路向西,直达叶城。 有了这批粮草军需钱银,秋节可以大大方方地开市,老百姓家家有粮,谁还在意勒紧裤腰带砸锅卖铁,去算计今年冬天如何度过。 城外,塔雅在与他取得一致之后,悄然消失在饮马河畔;城内,十万精兵严阵以待,就等着最后的号角吹响——这一切一切,天时地利人和,似乎都倾斜在了叶城这一端。 十年饮冰,举步维艰,似乎都要在这一年的冬天来临之前,宣告终结。 沈归雪立在饮马河边,望着滔滔河水,陷入了沉思。 她心里翻江倒海,有惶恐也有激动。年轻人就是这样,赶上太平花花盛世,恨自己没有出头之日,赶上波诡云谲的时代,觉得自己将会是那个弄潮儿,却又担心会被潮头打翻。 朝廷的文书发到叶城,一十八处军需物资开始踏上向西北运进的路,此时,退是没法退了,她也只好硬着头皮上。连着熬了十来天,拿出具体的方案去给沈德佩汇报,汇报完之后,沈德佩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看不出反对还是赞许。 沈归雪最烦这种态度,无端让她想起坊间传闻,说皇帝批奏章也是这个套路,不说行不行,就说“朕已阅”,具体意思全凭底下人琢磨。每每跟父亲汇报,她总有些紧张,明明事无巨细地都报过了,却忍不住在脑子里回想一遍又一遍,生怕有什么错漏,冷场了一会儿,她硬着头皮道:“当然,明日还要再去跟城主报一声,听听他的意思。” 最后这句纯属没话找话,沈德佩把目光从文书上抬起来,突然发问道:“频频,你可想过以后要走何道?” “……”沈归雪被考了个措手不及,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勉强组织起一番说辞,“自然是把广开镖路,光大镖局。” 沈德佩显然对这番说辞不满意,轻轻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个。” “行镖,走的是商道,亦是江湖道。商取生财,江湖取义气,这两者虽不冲突,但终究走不到一条道上。”沈德佩说,“叶氏再不受待见,也是藩王,接了这趟差事,在朝廷那些大人们眼里,我们是不知死活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但在江湖人眼里,我们就相当于半个皇商了。” “爹爹是担心……我们两边都不落好?”沈归雪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知半解地问道。 “做生意自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但自古皇商却少有做长久的,原因林夫子应该给你讲过。走江湖道,则是另一种苦法,每时每刻,都会有明枪暗箭来刺探你的力量和能耐,稍有不慎亦是粉身碎骨。但倘若你足够强,就没人能把你打翻在地。” 他以前甚少跟沈归雪说这些,此时却总怕叮嘱太晚。“爹爹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想起你娘。但更多是想起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越想越怕,大概是真老了,怕事了。有些选择,你只能选一次,万一选错,那恐怕此生都难以挽回,频频,你要想好。” 这番话给她带来巨大的压力。她隐约揣摩得出父亲想让她选择哪条道,但内心却不由自主地想选择离叶昭更近的那一条。 离叶昭近一点,是她无法抗拒的诱惑,也是叶钧卿想要的结果。当然,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坏的选择。背靠大树的确好乘凉,不是谁都有那份勇气离开大树的庇荫。 就这么纠结了好多天,一路纠结着从叶城去永乐镇跟雷德泰确认准备事宜,再纠结回来。路上碰见不知是哪方势力派出的人拦截她,不是个多强的小喽啰,本该沉住气拿下,问出来历,偏她急躁之下动手,失了分寸,将那蹩脚的拦截者捅了个对穿。 “所以走江湖道这么麻烦么?没完没了的。”她失魂落魄地擦干净剑上血迹,翻出帕子包住自己臂上伤口。“这还没正式接管镖局事务呢,就开始来了?” 水面破开,冯斌叼着个烟袋,躺在一叶小舟上慢悠悠地飘过来。饮马河颇宽,水流也急,但他身形极稳,好像躺在床上一样悠然自得。 沈归雪将目光收回来,远远颔首打招呼:“冯老好。” 冯斌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翻了个身,侧肘支起上半身,招呼她走近些。沈归雪顺从地走过去,老艄公胡须一抖一抖,眯着眼打量了她几回,开口道:“不大个女娃娃,成天愁眉苦脸的,你也不怕嫁不出去。” 沈归雪没心情跟他开玩笑,应付道:“这就不劳您操心了,出嫁第一个通知您,少不了您那杯喜酒。” 老艄公啧啧地翻了翻眼皮,“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女子,学学萧姑娘,柳暗花明又一村,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乱七八糟的一番话把沈归雪从沉思中拽出来,再不知好歹,也能听出冯斌是在安慰她,沈归雪勉强笑道:“冯老拿我跟萧姐姐比,人家可是兰陵堂的,南宫盟主尚且高看一眼,我怎敢跟她比。” “聊什么呢?”叶昭抄着手,慢悠悠地从她身后冒出来。 “我说,这女娃娃可不能愁眉 分卷阅读113 苦脸的,不然嫁都嫁不出去。”老艄公吧嗒又抽了一口烟,跟叶昭告起状来,“她还不满意。叶统领,你这往后有罪受。” 叶昭干笑一声:“您编排不过萧姑娘,找软柿子来了。沈姑娘嘴比萧姑娘还厉害,别怨我没提醒您。” 老艄公摇摇头,叹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又悠悠地飘走了。 “明日我就出发去嘉峪关。”沈归雪说。她有些紧张,默默地将路线、时间推算千万遍,好像每一个环节都有纰漏,但细想又环环相扣,找不出漏洞来。一颗心被直觉吊得七上八下,不知所以。 叶昭点点头,问道:“洛阳可有回信?” “茂川哥哥他们到了。”沈归雪飞快地说着,“洛阳那边有齐袅袅照应,出不了事。” “行了,听上去没差漏。”叶昭安慰地拍了拍她胳膊,“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难免紧张。一回生二回熟。明天我跟你一起走。” “你跟我去嘉峪关?”沈归雪大感意外。“你出了城,城主怎么办?” “自然是城主派我去的。城里有穆先生盯着,影卫都安排妥当,出不了事。”叶昭舒舒服服地往树上一靠,双臂交叉垫在脑袋后面,“再说了,我可信不过白承桐,万一他在洛阳关几天禁闭,想起你诸多好,死乞白赖又想跟你和好怎么办?除非你爹松口,把咱俩的事儿定了,绝了他的非分之想。” 沈归雪翻了个白眼,不接这茬。 这日穆雁南感了风寒,告了假在家里休息,摆弄着棋盘打发时间。 “我实在理解不了,自己跟自己下棋到底有什么意思?”房间门轻轻一响,不用问,定是文保童来了。“先生到底是想赢,还是不想赢?我以前很好奇,后来发现,先生才不在乎到底是黑棋赢还是白棋赢,你只想做操纵棋盘的人。” 穆雁南低下头去,不动声色道:“文先生说笑了。” 文保童冷笑一声:“曾有人跟我说穆先生是墙头草,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先生是已经做出选择了。” “我一直都选择睿王。”穆雁南道,“就是面对太子殿下,我仍是这句话,文先生又何必试探呢?” 文保童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容:“选择睿王也行,我就怕穆先生在叶城太久,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的人。选错主子不要紧,站错队就要命了。” 穆雁南执棋的手顿了一下,漫不经心问道:“文先生是何意?” 文保童伸手按住了他刚刚放下的那枚黑子。“穆先生,叶城此次筹措军需,未免太顺利。我听说这次是穆先生在帝都的筹谋,大齐的太子和三皇子居然合力劝皇帝向叶城增兵添粮。穆先生,你这行为有点怪异啊。”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你猜皇帝对叶钧卿的耐心还有几分?”穆雁南从他手下抽出自己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在袖子上揩了一下,淡淡道:“南宫霆的人会在暗中保护到渭城,德威镖局则在嘉峪关接应,叶昭跟着去。朝廷的转运使则一路跟到永乐镇,然后接下来的路由德威镖局全权负责。什么时候动手,文先生筹谋便是。只要这批军需没法按时运到叶城……” 他不再说话。文保童咧嘴一笑,“多谢。” 釜底抽薪 六月初五,十八路军需物资,走水路的走水路,走陆路的走陆路,源源不断地运往嘉峪关外。 德威镖局从四地共抽调了十二名高手,在嘉峪关集结,听候白承桐调遣。 叶昭带领四名豹骑精锐,陪同沈归雪日夜兼程赶往嘉峪关与白承桐汇合。 每日喝茶参禅走马观花的莫轻寒,悄么声地离开了叶城。 准备工作如同静水深流,不动声色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胶着十年的边城局势,一步步地向着明朗而去。 “想什么呢?”夜深了,这夜没赶上进城找客栈,叶昭一行人宿在野外,好在天气已经热了,露宿也不冷,几人点起火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各自去歇息。沈归雪抱着膝发呆,叶昭见状,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拿胳膊肘捣了捣她。 “在想这次朝廷对于叶城的态度,是不是转变得太快了点。”沈归雪说。“忽然之间,皇上也不找茬了,两位皇子也不推三阻四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东南海患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搞这么久,其实就是两位皇子在拖。”叶昭道,“但太子和三皇子不管怎么争,都不敢在西北边境动歪心思,西凉可跟海上那几个小毛贼不是一个概念。再说,城主和穆先生在朝中也有些关系推一推,我们只是跟朝廷要些军需物资而已,又不是要干什么,朝廷断没有拒绝的理由。” 沈归雪侧过头看他,突然轻轻地唤了一声:“叶昭。” “嗯?”顺着她的声音,叶昭也不知不觉声音低了八度。“怎么了?” “城主负责运筹帷幄,穆先生负责出谋划策,你一个大统领,天天围着城主转,要么当贴身保镖,要么干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沈归雪说到这里住了嘴,她本想说“不觉得有些可惜么”,但想想叶钧卿救 分卷阅读114 叶昭回叶城的情分,又觉得这句话似乎不该问出口。 “哎你不要看不起贴身保镖好不好?”叶昭扬眉笑道,“当年城主亲自上阵,小爷也是伴随左右,上阵杀敌的。要不是因为身负统领之职,凭小爷的本事,现在在豹骑至少也是个副将了。” 他果然是放不下叶城的。沈归雪心里沉了沉,避开了话头,问道:“城主亲自上阵?他功夫很好吗?” 她没见过叶钧卿出手,尽管他“西北战神”的名号人尽皆知,但自她了解世事起,关于叶钧卿的全部印象,就只有对弟弟的一再忍让和对朝廷为难的百般懦弱。此来叶城,见到的也多是叶钧卿作为行政长官的焦头烂额和殚精竭虑。 反正,就是一副气血两虚提不起刀的样子。 “你不知道城主当年刀法多精湛。”叶昭半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忆起当年沙场峥嵘,那个他一心一意追随的主人,是怎样趁着雾夜火烧连营,又是怎样率领铁骑冲入敌营,刀卷流沙,硬生生地将敌阵破开一个口子,一刀斩下对方将旗。 快、暴烈而凄美,带着不容忤逆的王者霸气之刀。 “就连二公子也比不上城主的刀法。”叶昭说。 这个评价相当之高了。在沈归雪认识的人当中,比叶敬卿造诣更高的同辈人,只有莫轻寒与白承桐二人,至于叶昭、南宫琪岳之流,大概也就跟叶敬卿打个平手。尽管江湖上排行榜众多,什么“三十岁以下青年剑客十人”之类的,沈归雪向来不怎么看得上这种排行榜,但凡真材实料的名侠士,根本就懒得争这种排名,但是吧,这种排名每次还都能引来江湖上一阵追捧,不管她看得上看不上,这种互相捧臭脚的行为,永远都有着广泛的市场。 沈归雪笑了笑,不再接叶昭的茬,推说自己累了,裹紧了披风便阖眼休息。而叶昭只要在外就精神抖擞,只是靠坐在沈归雪身边假寐。 却说杜瑾在洛阳,封账查账折腾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沈归雪所说之人齐袅袅。 齐袅袅在德威镖局只是个二等镖师,职位是挂在洛阳总庄上的,实际上一年到头大半时间待在沧州,负责沧州附近的短镖中转。 她三十来岁,模样素净而寡淡,两条眉微微下垂,有点苦相。齐袅袅的相公原本也是德威镖局的镖师,在一次行镖途中遇敌身故。 德威镖局对殉职镖师的抚恤金还算丰厚,但齐袅袅当时有了个遗腹子,并没有拿着抚恤金改嫁或是购房置地,而是在生产之后,拿起亡夫的刀,硬是跟一群男人们风里来雨里去,趟泥趟水流血流汗地干起了行镖营生,把个遗腹子拉扯得好好的,送进学堂,自己也从三等镖师提拔成了二等镖师。 镖局行当认实力,齐袅袅做到这份上,虽然只是个二等镖师,但说起她,谁都得敬佩地竖个大拇指,即便杜瑾远在西南,对她也略知一二。东家大小姐沈归雪能伸手的地方不多,便做主安排,托人把齐袅袅的儿子送进洛阳一个有名的学堂。 齐袅袅见到杜瑾便拜,“见过杜当家。”杜瑾虚虚一扶道:“齐师傅坐,频频说让我在此等齐师傅,不知是为何事?” 齐袅袅掏出两张文书单来,展平了放在杜瑾眼前。 沧州本不是什么重要中转地,德威镖局没设庄,只在当地最大的酒楼客栈设了个点,每旬派镖师处理一下从沧州中转的不太重要的货物。因了齐袅袅是沧州人,又兼着踏实心细,后来索性沧州事务都交给她去做。 杜瑾看了看手中两张文书,皆是从沧州中转的货物单,一张是德威镖局的,一张是承顺镖局的,两批货是同一个主顾,只不过德威镖局的那张单子上落款是两年前,而承顺镖局的落款则是三个月前。 “承顺还有这么远的生意?不过同一个主顾,找两家镖局托运也是有的——”杜瑾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抬头看齐袅袅,“你怀疑镖局内部有人吃里扒外,将主顾介绍给承顺镖局?” “不止是吃里扒外。”齐袅袅起身绕到杜瑾身边,指点给他看承顺镖局那张单子。那是一张收讫过的单据,时间、地点、货主姓名、镖局印章、镖师签名,一应俱全。边角有撕掉半拉的“承顺”二字,杜瑾盯着那半个“承”,目光紧了起来—— 那本该是承顺镖局盖章的地方,但货主临时加了货,上面多写了一个货物记录,想是经手之人并未随身携带镖局印章,便在记录下方,添了手写的“承顺镖局”和一个指纹印。那“承”字最右一捺潦草而潇洒地拐了一道弯,好像水波纹一样。 他对这一捺不能更熟悉,“这是……频频的字?” “不是。”齐袅袅道,“大小姐和白镖头都师从林夫子,这是白镖头的字。” 杜瑾呆了一呆,这么明显的破绽,居然能堂而皇之存在这么多年,实在……太可笑了。 “齐师傅,你是说白镖头偷偷自己开了个镖局,还抢了德威镖局的客户?”杜瑾低声问道,“我刚刚跟杭州分庄对过账,那边的账一点问题都没有。你还有什么证据?不妨一起拿出来。” 齐袅袅摇头道:“白镖头很仔 分卷阅读115 细,大小姐让我盯着这事好几年了,我也只拿到这么一份证据。”她抿了抿嘴,“杭州分庄体量本来就大,他也没有挖客户,只不过是分了一部分行镖业务给承顺镖局,至于做平账,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杜瑾不说话了。他发现齐袅袅很聪明,说话只说五分,同时他发现,齐袅袅一定是沈归雪的心腹,在那没说的五分话里,齐袅袅摆明了是要告诉他,“你跟沈归雪那点把戏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错,十五岁的沈归雪偷偷给他钱入股,靠的就是做大小账。沈德佩常年忙镖局的事,沈归雪自小学着理家。只不过她能接触到的只是沈宅平日开销,沈德佩手再松,家用的数也有限,刚起步那两年,她变出花来做账,能挪出来的也不多,为了凑本金,她甚至偷偷动了她娘给她留的嫁妆本。 只是杜瑾没想到,白承桐居然敢在德威镖局的公账上也玩这一手,一时间他震惊而茫然——如果白承桐偷偷入股了承顺,光凭他一个人,能做平杭州分庄的账吗?梅若霜帮了他吗?如果梅若霜帮了他,那么梅德广呢,他知道吗? 略一沉吟,杜瑾问道:“频频什么时候开始让你查这件事的?” 齐袅袅道:“大概四年前。两个月前,大小姐还让我查了一个叫严方的商人,说是在平宁关活动。承顺主要在东南一带,杭州也有些生意不假,但往西走,镖局业务原本只有我们德威镖局一家,但这个严方往来西凉和内地的货物,从没有走过德威镖局的单,妾身查过,他的货入了关之后,走的都是承顺镖局的单。” “暗度陈仓。”杜瑾想道。若说没有白承桐的授意,一个没有在西北设点的镖局,又怎么能从德威镖局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撬走单子呢? 四年前……他不由想起那个在祠堂里被点住麻穴,难受得牙齿格格作响却动弹不得的少女。想起此来叶城,沈归雪跟他聊起白承桐与梅若霜一事,似有深意地说,“偷账本耽误镖局清账事小,偷了杭州分庄的账本才事大”,当时他只道沈归雪还在因这事怄气,言语上酸白、梅二人几句,如今见了证据,所有的线索便都串了起来。 杜瑾当机立断:“齐师傅,收拾东西,拿上证据,马上随我回叶城。” 不想给男人打辅助了 又行了两日,沈归雪一行来到嘉峪关,与白承桐和众镖师在预先约定的客栈见了面。 两人相见,倒并未如同想象中那般难堪,沈归雪甚至主动点头打了个招呼道:“桐哥。” 白承桐扫了一眼与沈归雪并肩而立的叶昭,脸上并未有不快之色,稍事寒暄,便给沈归雪介绍起此次调配的镖师来。此次调配皆是从各分庄的一等镖师,经验丰富,其中不少沈归雪也是第一次见,少不得一一寒暄几句。 转运使第二日才到,当晚,沈归雪便召集镖师们开会,商讨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一番布置之后,就连白承桐也不得不承认,沈归雪此次部署极为稳妥。 “这些日子下了不少功夫。”散了会,白承桐专门迟走一步,犹豫了些会儿才跟沈归雪说道。“你辛苦了。” 沈归雪笑了笑,没吭声。 “梅梅如何了?”白承桐硬着头皮问道,“我听说她去了永乐分庄,给她去了好几封信,她一封都没回我。庄主……” “我爹没再追究这件事。”沈归雪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梅姐姐是这次任务接洽的最后一站,最近忙了些,等我们去了永乐分庄,你便能见到她了。” 白承桐眼里的热切一寸一寸燃烧起来,半晌,他抿了抿嘴,有些愧疚道:“雪妹,谢谢你。” 沈归雪深深地看向他,将鬓边长发一掠,淡然笑道:“也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吧,再耗下去,我都要为梅姐姐觉得不值了。桐哥,这么些年,你一直迟迟不做决断,我就想知道……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知道,你心里可曾对我有过半分情意?” 白承桐先是一顿,尔后迎上她的目光:“我不知道。”他略微想了想要怎么开口,然后说,“如果不是你逼着推了一把——你不用摆出那副表情,我知道那日是你设计将庄主引过去的——我的确不知该怎么办,但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那一刻,至少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梅梅。” “对不起。”他说。“看到你跟叶统领情投意合,我也替你高兴。你跟了他,将来就是个官夫人,没准还能挣个诰命,到时候叶城设庄,有你照应着,庄主也就放心了。” 沈归雪凉凉一笑,没反驳他,转身便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身道:“桐哥你知道你跟叶昭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吗?” “嗯?” 灯影之下,沈归雪嘴角微微一勾,“我不想再给男人打辅助了。你会找出无数个打辅助好的理由,但叶昭只会说,好。” 翌日,嘉峪关城门一开,便见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东而来,踏起一路扬尘。 转运使与叶昭一行人见面办理交接手续时,着实被眼前一大帮子人给唬了一跳。 二十来个人,除了叶昭人模狗样穿着官服, 分卷阅读116 其他人皆是一身短打,也没个统一制式、颜色,个个精壮剽悍,人手一件武器,不像是来交接军需的,像是山野劫匪。为首的一男一女说话办事倒还算体面周全,只是那女的长着一张硬邦邦的男人相,言语也没个柔顺卑弱的样子,生生把转运使来之前听说“德威镖局派东家大小姐来接洽”那点怜惜,一竿子支到了东海去。 “江湖女子到底不行。”转运使心里暗自咂吧咂吧,决定回去再好好抓一抓自家女公子的教育情况。 转运使巴不得赶紧把这趟差事交待了。早听上头说,此次叶城主找了一干江湖人帮忙盯着军需运输,但他依旧一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几年来,折在西北一线的军需物资不计其数,钦差转运使也折进去两三个,前不久连永乐镇的主官都让人摸黑砍了脑袋。办趟差而已,丢了性命可就不值当了。 更何况,此次朝廷眼巴巴地盯着这批军需运输。两皇子相争,此次却不约而同传了话,不许给这批军需作梗。也难怪,以前给叶城的军需物资,出问题都出在永乐镇附近,挨骂也是叶城主挨骂。这次叶城主巴巴派人来嘉峪关接应,兵部是太子的人,转运使是三皇子的人,谁都怕对方这时候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白公子,沈小姐,有劳二位了。”转运使客客气气地拿出文书来。只要这文书一交,数目一点,物资安全运送到永乐镇,接下来的责任就是叶城的了,转运使也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打道回府。 沈归雪接了文书笑道:“有劳大人,请喝杯茶歇歇脚。我们不过是个小小镖局,受叶城主所托,借朝廷余荫做点小生意,协同官驿为国出点小力。大人才是劳苦功高,我等怎敢居功呐。” 话说着,有人送进茶来,茶盏下压了一封银票。 “还挺会来事儿。”转运使心里嘀咕。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茶碗一摆,连带着硬邦邦的沈归雪,看上去也顺眼多了。 不过他自然不知道,这会来事的东家大小姐,一大早就跟总镖头较上了劲。 白承桐要一一开箱验货之后再做交接,沈归雪不同意。耐着性子听完白承桐长篇大论,结论就俩字:不行。 “兵部的封你说拆就拆?只要到了叶城,封条没事,我们就算完成任务,你在嘉峪关动了封,万一朝中哪个弄出些不规不矩的东西,到了叶城货不对版,桐哥你说得清楚?”她转向众镖师,“各位师傅你们担得起这个责?” 众镖师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莫名其妙。”白承桐气到拂袖。“开箱验货自然是当着转运使的面验,你到底懂不懂行镖前先验镖的规矩?” 豹骑跟过来的都是常年打仗的糙汉子,不晓得德威镖局这些弯弯绕的关系,但叶大统领喜欢德威镖局大小姐这件事已然衍生出无数版本。看着沈归雪和白承桐互不相让,豹骑几人都有点懵,悄悄戳叶昭:“快打起来了,哎,大统领你到底行不行,管不管。” “滚,老子行不行用你们知道?”叶昭笑骂了一句却没动弹,只是冷眼瞧着。十来个镖师是从不同的分庄派来的,基本上都只听从白承桐的调遣,沈归雪现在要立威,自然不能让外人插嘴。 “大统领在此,大可一同验过签字。这怎么会出现货不对版呢?”白承桐也只道是沈归雪急于立威,干脆连验镖程序也不顾了。当即便有些不快,又不好当众与沈归雪纠缠,只得搬出叶昭来,“大统领,你们之前交接军需物资,难道不需要验货么?” 听到自己的名字,叶昭云淡风轻地清清喉咙:“城主将筹运事宜委托给德威镖局,沈庄主派大小姐来交接,自然是大小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在下只是陪同而已。” 豹骑几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切”了一声,纷纷鄙视叶昭毫无底线。 沈归雪拿了文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干脆没给白承桐看,直接递给身边一个镖师道:“有劳陈师傅带人去验封。”便陪着转运使说话,不到一个时辰,陈师傅回来禀报,封条完好无损。 沈归雪笑吟吟地拿来朱砂,请转运使、叶昭都签字按手印。白承桐在一旁不发一言,也不签字也不按手印,铁青着脸推门便走。 当晚,叶昭正待铺床睡觉,却听得有人敲门,开门只见白承桐擎着一壶酒冲他晃晃,“大统领来一杯?” 叶昭犹豫了一下,随他走到庭中,两人一杯一杯地分了那壶酒。 “她今天所为实在是犯了行镖大忌讳。大统领其实是知道的。但还是由着她那么做。”白承桐道,“雪妹到底没经过事,不知轻重,这么重要的任务也意气用事,拿来跟我赌气。” 叶昭笑了笑:“白镖头仔细,不过频频说得倒也没错。这时候开箱,倒显得不信任朝廷。” “大统领对雪妹如此上心,这点确实我不如。”白承桐叹了口气,“你们在一起,确是良配。” “白镖头确实不如。”叶昭毫不客气。“你倾慕梅小姐无可厚非,但未免对频频太不公平。” “嗯,有道理。我既对不起庄主,也对不起她。”白承桐倒是很干脆地承认。 分卷阅读117 “从我进德威镖局那一刻,不,从我遇到庄主的那刻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的责任,就是守护好雪妹,守护好镖局。”白承桐道,“我的一切都是庄主给的,其实,之前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其他选择。” 他伸手抚了抚眉心,脸上浮现出惘然若失的神色,“夫人去世时雪妹还小,那时候,庄主看上去就像是魂儿都随着夫人去了一样。他跟我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他那模样真是令人害怕,我当时甚至想,他可能就要追随夫人而去了,才要把雪妹托付给我,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惶恐?” “直到我见到梅梅,才突然明白,庄主和夫人之间那种伉俪情深。就是天上地下,什么都可以不要,就只要眼前这个人。” 说到这里,白承桐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带了些自嘲的笑意。 梅德广身体不好,平日里杭州分庄的事务主要由梅若霜打理。他往来杭州便与梅若霜对接。梅若霜自小习武,两人在武学、打理生意等方面颇有共同语言,每次他到杭州,梅若霜总会陪他逛一逛,有时兴之所至,两人在西湖边上,就着月色和水榭歌台的灯火,一来一回地拆招,甚至直到天色微明。 他跑杭州越来越勤,梅若霜对他也并非无意,他是知道的。只是他是沈德佩的接班人、沈归雪的夫婿,这件事德威镖局上下都知道,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要是梅梅是庄主的女儿就好了。”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阻止自己。 但念头一旦萌生便会疯长,最终蔓延成无法收敛的心魔。他试过挣扎,想过什么都不要,带着梅若霜离开。然而就连放弃都不可得,十数年的养育之情、栽培之恩,夫人去世后的谆谆嘱托,以及对梅若霜的担忧,对沈归雪的不忍……他能找出一千个留下的理由,却找不到一个能坦然离开的理由。 “叶城毕竟偏远,往后雪妹远离家乡,还请大统领多照顾。”白承桐突然发话。 叶昭挑眉看了他一眼,凉凉道:“我以为你会跟梅小姐去杭州。” 双续 穆雁南最近心里格外不平静。 文保童自从上次走后便再无消息,叶昭那边一路顺利,仿佛一夜之间,西凉的各路杀手就蛰伏了下去,不见动静。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放心不下,只得加紧派鸢信的人盯着,并嘱咐影卫,在大统领不在的时候加强王府守卫。 “或许这就是大战前的平静吧。”盯了两个多时辰的棋盘,黑白子胶着在一起,他的眼睛微微有些酸涩。叶城有鸢信,西凉自然也有自己的情报系统,这时反常的平静令这个一向胸有成竹的谋士,反而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穆先生。”老管家恭敬地扣门道,“鹤夫人传信过来,说四号带了不少人去往明月山庄,问您要不要派人去看一眼。” “知道了。”穆雁南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四号?二公子那边有数,不用管。” 下一刻他怔了一下,突然脸色煞白,直愣愣站起身一头冲了出去,撞翻棋盘刮了一地棋子。 从嘉峪关启程的第一天,叶昭察觉出德威镖局的镖师们那种隐约的不友好。 之前他在永乐镇分庄时,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灿莲花,把分庄的几个镖师都哄得恨不得马上能按头结拜,但这次随行的镖师站队站得太明显,态度客套而疏离,甚至带着古怪的敌意。 他将这原因归结于沈归雪太光明正大地与自己有说有笑并辔而行,叶昭有时忍不住偷偷看看白承桐,大概是错觉,他总觉得白承桐的脸色几乎与边城翠柳一样绿意盎然。 白承桐与梅若霜之事,在叶城闹得沸沸扬扬,但对于远在洛阳总庄和杭州的镖师来说,怕是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回去要不跟你爹说说,把婚约解除得了。反正都这样了,你爹总不能一掌拍死我。”叶昭说道。 “反正哪样?”沈归雪翻了一个白眼。 “反正天下人都知道,我心仪沈大小姐不可自拔,横刀夺爱。”叶昭笑道, “——哎哎,你往哪劈?” 再有两日便到永乐镇,用过晚膳,一行人在驿馆休息,沈归雪照例找个空地练剑,叶昭跟过来,一边看一边絮絮叨叨,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上手把住沈归雪手腕亲自教她。 从右上至左下迅速一劈,没等到剑势拖到底便迅速收住,丝毫不拖泥带水。“收剑要利落轻巧,使那么大劲儿,你劈柴呐?对方要是别你一下,你收都收不回来——啧,莫轻寒这师傅当得真不行。” 他的手大而有力,骨节分明。覆上沈归雪手腕时,温度微微比她高些。沈归雪倏地红了脸。 “到了永乐镇见到梅姐姐,什么都明了了。你也别太在意他们。”仗着天黑看不出脸红,沈归雪咳嗽一声,掩饰了下不好意思,“你还挺会教人的,比轻寒大哥上心多了。” 叶昭心道这不废话么,我这是教媳妇,他那是骗酒,能相提并论么?但沈归雪面皮薄,他怕她恼 分卷阅读118 了,没敢说出来。 不过想想那个光长武功不长脑子的阿义,和眼前这个浑身小聪明武功不太行的沈频频,还是前者比较省心。 光长武功不长脑子的阿义今夜不值守,刚跨出城主府,便见穆先生几乎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城主呢?快去找城主!”穆雁南一把攥住阿义的胳膊,失声喊道。 月在当空,琳琅来小花园,去水井边取用井水湃着的水果。看城主的架势,今夜大概又要熬到后半夜了。她暗暗叹了口气,作为照顾叶钧卿的贴身侍女,她多少有点心疼这个从小就服侍的主子。 “要是个男儿就好了,像大统领那样,或许还能为他分担些什么。”琳琅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边摇着轱辘,把水果从井里摇上来。 一弯腰,琳琅的后背僵了僵,摇上来的果子湿淋淋的,握在手里,却不是熟悉的冰冰凉凉,而是温热的。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使自己看上去像平常一样,不是错觉,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气丝丝袅袅地散发着,可这院子她走过千遍万遍,何时种过兰花。 琳琅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托着果盘向书房走去,她本是个轻快活泼的女子,此时竭力压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脏,走得又轻又快。她只会三拳两脚粗浅功夫,但不傻,此时示警,恐怕没等影卫反应过来,自己就会先命丧于此。 但刚转入廊下,琳琅便再也坚持不下去,手一软,盘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有刺客!保护城主!” 叫声一起,花园深处黑影便冒了出来,同时,府中值守的影卫也鬼魅似地从各处钻了出来。 琳琅拼尽全力撑起最后的力气向书房跑去。灯火就在眼前,双腿却越来越使不上劲。身后有风袭来,她尽力往旁边一闪,反应迟钝,但背上传来的痛感却一点都不迟钝,琳琅闷哼一声,心却突然平静下来——或许活是活不下去了,不如在这里替他抵挡一下。 她徒劳地举起手臂,只觉身体忽地一轻,有人把她从地上拎起来,甩到身后光亮处。 “来的不少啊。”叶钧卿冷冷道。手起刀落,刀过之处,摧枯拉朽,冲在最前面的杀手头颅高高飞起,落时却轻飘飘化作木屑,散落在地。 “分形化影?正主还是出来吧。” 越来越多的黑衣杀手,满头满身湿漉漉地冲出来,一看便知是从引温泉的暗渠中进来的。 “原来这儿还有个漏洞。”叶钧卿暗暗头疼,决定回头就把温泉堵上。他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略感无趣地转身离开。值守的影卫已经赶到,与杀手杀在一处。杀手虽多,但却都是些不入流的送人头货,十几个影卫便足够应付。他一手扶起趴在地上了无知觉的琳琅,正待回到书房,只闻尖利的笛声短促地响了一下,下一瞬,叶钧卿一掌将琳琅推了出去。 本来瘫倒在地的琳琅踉跄了几步,居然又站稳了,摇摇晃晃地立在花影中,失魂地寻找着方向。 “琳琅?”他轻轻唤了一声自己的侍女,神情肃然。没等琳琅说话,一道剑风便从他耳边掠过。 叶钧卿急忙闪避,抽刀格开。 “罗勒?” 瘦削男子阴柔而惨白,浑身上下滴着水,好像刚从湖里爬出来的水鬼一样。他持剑而立,空气在他身边也迟滞了下来。抬眼,杀手惨惨一笑,并不急于对叶钧卿动手,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露出了颇为惋惜的神色——叶昭与莫轻寒都不在,他这个杀手之王,来得有点浪费。 叶钧卿顿时心下明了——□□化影术只用来破开花园地下温泉闸口,纠缠住影卫,给真正的杀手腾出动手的余地。 “别磨叽,赶紧动手。”另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花丛中响起,叶钧卿瞳孔一缩,“霜照?” 罗勒长剑一甩,狠辣地当胸削来。叶钧卿也不是吃素的,重锋无影,沉沉地压下来,将杀招一一化解。 五十招上下,叶钧卿有些吃力地喘起来。 他的刀仍是沉重的、迅猛的,这套刀法他练了二十几年,一招一式形成了深刻的肌肉记忆,无数次在战场上大显威风,狠辣干脆地斩下对方将领的头颅。此刻对上罗勒,一刀一剑在月下飞闪,快得只能见到两片冷硬的残影,花园中枝叶卷入两人阵中,纷纷被搅碎,被刀风剑气和流光带起,在两人周围形成一道细碎而凌厉的屏障。 分形化影毕竟战力有限,影卫迅速地解决之后,合力扑向霜照。 铁链哗啦啦地响,霜照铁爪闪着森森寒光,收放自如地穿梭在影卫之中。七个影卫,各持一位,成北斗七星之阵,将霜照牢牢困住,毕竟是叶昭亲自□□过的,霜照被困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另外四个影卫则合力向罗勒扑去。 阿义被穆雁南抓住,愣了一下,转身便往回跑,但穆雁南又拉住了他,急切吩咐道:“去,把所有不在值的影卫都召集起来。”他手指一夹一搓,只见一支信号烟火嗖地窜上天空,这是召集鸢信的信号。 “快去呀!”他推了一把阿义,转身一头扎进府中。 分卷阅读119 叶钧卿已经开始有些眼花,他喉咙发紧,再不速战速决,恐怕不死在罗勒剑下,也会力竭而死。电光火石间,叶钧卿咬牙冒险露出个破绽,引罗勒向他近身袭来。罗勒瞅到破绽,挺剑便上,叶钧卿斜斜让过这一剑,借着对方剑势未了,手腕一转,大力压了下来。 这一招险而又险,拼的就是谁更快,谁更猛。 就在这时,那短促的笛声又响了一下,一直站在花影之中的琳琅突然动了——她拖着半瘫不瘫的脚步,突然闯进围困霜照的阵中,北斗变八方,阵一破,霜照立马铁爪暴涨,势如破竹地连接放倒好几个影卫。 “城主——”穆雁南连滚带爬地带人往后院跑,恰好看到这一幕,伸手再捻一枚信号烟火,想都不想,一把扔进了花木之中。 霜照比他动作更快一步,铁链一甩,铁爪长开,向着茫然又瘫软的琳琅抓去。叶钧卿仿佛脑后勺长了眼睛,压下去的刀锋没尽全力,胳膊肘一扭,潇洒地从罗勒肩上带过,直挑向霜照的铁爪。 然后他就后悔了。 霜照突然转而攻向最柔弱的琳琅,而不惜背后空门大露,只一瞬,四条影卫的长剑便齐齐向他砍去,每一剑都没落空,每一剑都致命。 叶钧卿本不用去救她的,然而这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却给了这天下第一杀手,一个几乎要了他命的机会。 穆雁南目眦欲裂,在噼啪爆炸的火声和火光中,却发不出半声声响,眼睁睁地看着四条剑落在霜照身上,罗勒那惊世一剑,闪电般探向叶钧卿胸膛。 另一边,月下,客栈外,沈归雪还沉浸在刚练完剑的复盘中,没留意身侧叶昭越来越沉默,呼吸一次比一次深,五指微张,似在忍受着什么。突然一抬手,沉沉地扣住她的肩膀。 “干嘛你……” 沈归雪吓了一大跳,下一刻,只见叶昭猛地向自己砸了过来。 双续(2) 时间在刹那间静止。一眨眼,影卫率先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向罗勒冲过去。 杀手之王轻蔑地哼了一声,影卫虽然身手不凡,但跟杀手之王比仍不值一提,他无心恋战,冷漠地看了一眼霜照尸体,便拔剑腾空而去。 “别追了!”叶钧卿的血喷溅出来,穆雁南扑上前去,死命按住他的伤口,血喷了他一脸一身,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狰狞可怖。此时此刻他反倒冷静下来,抬头喊道道:“灭火,封锁城主府。请大夫。快!” 叶昭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倒下去,整个人就像死了一般,几乎摸不到脉搏,也探不到鼻息。 沈归雪差点吓晕过去,勉强撑着叶昭,将他扶到树边坐下。叶昭长腿长手的,软软地垂下来,沉重好似一具尸体。叫人来帮忙显然不现实,此时叶昭这副样子不能被任何人看到,沈归雪抬眼望了一下客栈,将叶昭平放在地上,捻起火折子就地探查起来。 她几乎将叶昭胸膛按塌了下去,才勉强感受到心脏微弱的跳动。她犹豫了一下,动手解开叶昭的衣衫,从头皮开始,一寸一寸地检查。脸色正常,身体温热,鼻息几近于无,身上没有伤口,没有针眼,骨骼肌肉俱没有任何损伤,除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全身皮肉没有一处是不正常的颜色。 沈归雪一颗心狂跳不止,几乎哭出来,大脑疯狂运转:“不是毒烟一类,否则不会只他一个人中毒。”她想,“没伤口,骨头也没断,经脉皆通,说明不是内力受损。”她试着给他输入一丝内力,但出乎意料的是,叶昭的身体像海绵一样,内力被吸进去之后了无反应,不见催动他本身内力流转,也不相斥,好像水融于海,转瞬即逝。 “叶昭!”沈归雪急了,伏在他耳边慌乱地摇晃,“……你别吓我,喂!” 叶王府从来没有像现在一般戒备而死寂。 最先赶来的是周将军,来时只见王府花园被烧焦一大片,穆雁南跌坐在地上,满手满身的血。他压住叶钧卿的伤口时,就有影卫迅速封住城主全身脉络,护住最后一丝心跳,但穆雁南像疯了一样不愿从叶钧卿身边起开,一直按到医生赶到,众人强行把他从城主身上扒下来。刚一被扒下来,穆雁南也没有丝毫的避讳,在城主的房间里疯狂地翻找着什么。 杀手一撤,琳琅便两眼一翻,彻底没了知觉。叶钧卿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尚在归途,一个人事不省,穆雁南翻了半天一无所获,只是把刚才因惊吓而暴增的力气耗尽了,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的重量,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穆先生。”周将军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神情严肃。 穆雁南怔怔地擦了一把脸,当然,也只是徒劳地在溅满血的脸上再抹上一把土。 片刻之后,那个冷静的谋士就又回来了。 “所有影卫都守在内院。让鹤夫人安排鸢信的人守在城主府前厅,然后请鹤夫人来内院找我,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出入城主府。”他叹了口气,转向周将军,“将军请安排全程戒严吧……再派些人去永乐镇接应叶统领他们,眼下这情形,在下怕是应付不了了 分卷阅读120 。” 沈归雪检查完叶昭,心乱如麻。迫不得已又哆哆嗦嗦地翻起他的衣服来,啪嗒一声,小匣掉落在地,她伸手扭开盒子,十一粒小小的药丸静静地躺在匣中。 她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两下。认识这么久,她从未听说或发现叶昭有什么隐疾,除了莫轻寒曾唠叨过两句,说叶昭这刀法造诣之高,与他稀松平常的内力不相称之类云云。犹豫了一下,沈归雪咬牙孤注一掷,捏起一枚药丸,强行掰开叶昭的嘴送进去,俯身对准他的嘴唇吻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行镖的队伍一起来,只见大小姐已经收拾齐整,坐在客栈厅里,慢悠悠地吃着面。 “叶大统领昨夜接到城主密令,要去办件重要差事。”白承桐和转运使一出现,她便起身打招呼道, “受城主之托,我得在这儿等他回来。” 白承桐的眉头当下皱了起来。 沈归雪一脸不容置疑,不给白承桐说话的机会。“任务重要,不能停。桐哥,我昨夜已给永乐分庄去了信儿说明情况,你先带队走——二位将军,接下来两天劳烦你们多帮衬留意,等叶统领一回来,我们马上动身去追赶你们。” 叶昭带出来的那两名副将和两个总兵面面相觑,没想到临时来了这一出。过了一会儿,试探问道:“沈小姐可知大统领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他就算接的是城主密令,总得跟兄弟们交代一声。” 沈归雪一问三不知地摊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城主交待给他的事,他自然不会跟我说。” 副将有些为难:“这……我们跟白镖头到了永乐镇,是在永乐镇等你们,还是交接完继续回叶城?” “到了永乐镇,后续事宜听雷当家便是。”沈归雪道。 白承桐不快愈盛:“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算大统领是接到密令离开,也不妨走前先碰个头,安排好了再走。再说,他去办事,你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白承桐此时心里一言难尽,怎么看沈归雪怎么像是个扶不起的恋爱脑。 “这你得回叶城问城主去。城主让我这儿等他。”沈归雪一脸无辜,一竿子将责任支得八丈远。 叶昭的马已不在厩里,几方人商量了一下,只能大队伍先行一步,留沈归雪一人在客栈等——尽管大家也没闹明白,叶统领接到密令办事,她有什么好等的,但沈归雪一口咬定这是城主安排。最后,顶着镖师们的狐疑的目光,沈大小姐带着一丝雀跃的微笑,送走了队伍。 “我看呀,这大小姐就是跟咱们大统领一刻也分不开。故意想避开咱们单独等他。”豹骑几个人嘀嘀咕咕,而队中几个镖师默默地表情僵硬,眼观鼻鼻观口地不去看白承桐。 走之前,白承桐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一肚子话也被沈归雪谜一样的微笑给噎了回去。嘉峪关之后,这对“青梅竹马”还没单独相处过,沈归雪坦坦荡荡地站在叶昭身边,跟他说话公事公办,镖师们好奇又带着同情的目光贴上来,让他有点微微的不自在。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解决之道罢。”他想。却忍不住浮起一丝难言的遗憾。 少年之誓,或许懵懵懂懂,或许并非本意,但终归是生拉硬拽拽出一份习惯性的责任感。如今这份责任被沈归雪亲手斩断,白承桐反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毕竟,谁愿意自己是被毫不犹豫割舍的那一个呢? “频频。”他在心里悄悄地叫了一声。这么多年来,那些宠爱她的长辈都是这般称呼她的小名,但他却一直矜持地叫她“雪妹”,不知情的人以为是两人特殊的默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执意要跟那个亲昵的称呼划清界限,略微抗拒地把她推离自己的世界。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又怎能指责她的决绝呢? 叶昭觉得自己在混沌中漂浮了很久,先是如溺水般窒息,之后仿佛身体被洞穿,心脏每跳动一下,就牵扯着四肢百骸撕裂疼痛,再之后就失去了直觉。灵魂挣脱□□,神游天地之外,无边无垠,苍茫空洞。 熟悉的药味入喉,曾短暂地带回一丝清明,但很快就又不省人事。挣扎在清明和昏迷中徘徊了好几圈,总算模模糊糊地想起似还有未竞之愿,神志才一分一分地聚拢起来。 睁眼,是入夜时分,神志回来了,身体却是与疼痛拉扯后的疲惫。他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昏暗的光线,放在床边的手触到一丝温热,沈归雪胳膊撑在床沿边,长发凌乱地缠着,人坐在地上,枕在胳膊上睡着了。 叶昭心尖抽抽着疼起来,他没舍得叫醒沈归雪,只是轻轻地捞起一绺发梢,在指尖打着卷,摩挲着,沉默地看着沈归雪在昏暗中的剪影。 沈归雪哪敢真睡过去,不过是累极了,故意找个不那么舒服的姿势打个盹。叶昭一动,她倏地抬起头来,伸手拨亮桌上的灯。 还是在之前住的客栈房间里,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许久,沈归雪的声音冷冷响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忘了告诉我?” 叶昭支撑起半个身子,他闭了闭眼,探寻了一下身体中莫名的压迫与疼痛来 分卷阅读121 自何处。过了一会儿才拉起沈归雪的手,用两只手将她的手包起来,低声道:“频频,对不起。” 沈归雪在他掌中的手猛地一攥,想挣脱,叶昭却牢牢握住不放。他的手硬而有力,长年握刀的右手掌心有着厚厚的茧,粗糙且伤痕累累。叶昭目光一扫,落在桌上,曹三娘那本《毒经》摊开放在一边,他顿了顿道,“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沈归雪咬牙,低声道:“双续?”她声音有些颤抖,“你跟谁用了双续……叶钧卿么?他现在到底是个活人还是死人?” “当然是活人。”叶昭斩钉截铁地截断了她的话。“只要我活着,他就是个活人。” 她对着叶昭的症状,一条一条地找,《毒经》关于这部分的记载极乱,分散在不同的章节。等她把东一句西一句的记叙拼凑起来之后,全身的血一下子凉了下去。 “双续,用一人之力,担两人之命。” “是毒亦是存续之法,从此二人性命相连,一损俱损,一活俱活。” 说白了,就是让一个人的呼吸心跳,带动另一个人的呼吸心跳,以供体自己的性命,供养着另一个人苟延残喘。两人五感相连,生命和内力分去一半,痛苦却无法平摊,两人只要其一受到伤害,另一个人也会承受着同等的痛苦。 而承担着供体角色的这个人,蜡烛两头烧,寿命缩短一半,往往壮年暴毙。 沈归雪失去血色的嘴唇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询问:“……多久了?” 叶昭垂下眼帘。“五年。” 双续(3) 五年前,西凉发起了叶钧卿接管叶城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围城。 彼时叶钧卿已有了“西北战神”之名,叶城被困两月,他决定主动出击破敌。 如果放在五年后的叶钧卿身上,他一定会把头低得更低,军报写得更急、措辞更加卑微,向朝廷求援,但年轻的西北战神没有。三封军报,三次告急,已是他求援的极限,他的战绩与热血不允许他将头颅压得再低一些,而朝廷的刁难、皇帝的斥责,也使得这个年轻人焦虑惶惑——这狗皇帝,莫不是想借西凉之手困死他,或者是等着他兵败找理由为难他吧? 放在如今,叶钧卿自然明白,皇帝再不喜欢他这个异姓藩王,也不会拿江山基业为代价扳倒他。可彼时君臣猜忌,这个年轻的城主不敢等,也不敢拖,更怀着一腔被抛弃的悲愤,打开城门,身先士卒地冲了出去。 是壮烈,同时也是此生最后悔的一战。 那一战西凉大败,周老将军、叶昭和穆雁南都劝他不要轻易追击,但他铁了心想乘胜追击,歼灭西凉最精锐的部队。叶昭被留下清理战场、处置战俘,叶钧卿则带着周老将军和一千铁骑追击,然而两日之后,回来的不是凯旋的战士,而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一进城便摔下马的周老将军,以及中毒濒死的年轻城主。 是曹三娘找到了“双续”的法子,没等她说完前因后果,叶昭就抢着说,“我来。” 那时,叶昭是真恨不得以命换命救下叶钧卿。士为知己者死,毕竟他的全部身心和性命,都在那个把他从斗兽场救下来的主人身上,他也没想过,在今后的人生里,会遇到一个令他心动怜惜,想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女子。 “从那之后,城主就甚少动刀,也很少出府。叶城不能无主,他急着劝二公子回来也是为此。”叶昭缓缓地说道,“一开始总觉得喘不上气,也很累,习惯后也不过如此,只是内力跟以前不能比——你又是何时得知的呢?” “有段时日了。”沈归雪带着鼻音说道。伸手拨开眼前乱发,这些天她憔悴了不少,只有在瞪人时一如往常精神抖擞。“轻寒大哥说你刀法精湛而内力差得太远,我就觉得不对劲。只是当时以为你走的军中习武的路子,并不注重内修。” 叶昭无声地笑起了,他嘴唇干得开裂,一笑便牵得生疼。沈归雪不太会照顾人,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但显然易见的,沈归雪一口水都没给他喝过。 “那药……”沈归雪低声问道,“是要一直服用么?” “是在其中一人受到重伤之时,暂且阻断痛感相连的。”叶昭飞快地解释道。“以往是我跟城主一人一半,这药是用一寸青所配,极其难得,曹三娘去世后,城主便全给了我。” “可是三娘不在了,也没有新的一寸青,以后药用完了会怎样?”她不想听叶昭唠叨叶钧卿是个如何重情义宽下的主人,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叶昭不说话。 水色渐渐布满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沈归雪盯着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曹三娘在书里写,这用双续的,多是那些准备同生共死的情侣。到了大统领这儿,用来给城主续命了。”沈归雪嘴唇轻微地动了动,声音轻轻送喉咙里挤出来,好像在说件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嘴角上扬。她挣脱了叶昭的手,将脸埋在手掌中,笑出了声,笑着笑着,肩膀便一抽一抽起来。 “频频。”叶昭倾过身子,犹豫了 分卷阅读122 片刻,伸手缓缓将她环在怀里。她哭得那么伤心,让他忍不住想抱紧她,却又近乡情怯,于是就这么抬着胳膊,虚虚地试探着把她圈起来,额头抵着她的耳朵。 “频频,别哭。乖,别哭了,求你。”他听见自己虚弱地说。 似乎也只能颠来倒去地说这么软弱的一句话。 ——求你不要怪我。因为即便重来一次,即便当时我已遇到了你,也依旧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你喜欢的那个叶昭,是他所救,是他给予重生,是他所教,是他所塑造,没有他,或许那个叫阿诺的孩子早就死在斗兽场内,怎么会站在你面前,配得上被你喜欢呢?因此,在他濒死之时,你喜欢的这个叶昭,又怎么能放任不管。 情与义,在这儿从来不是先后顺序的问题。 叶昭温柔而徒劳地拭去沈归雪鬓边的泪水,但更多的眼泪从她指缝中滑落。“如果有什么遗憾,就是恐怕不能陪你到很老很老,但曹三娘说我身体强健,是个长命百岁的料,人生百年,五十年都给你,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帮你实现,好不好?哎,别哭嘛,这辈子不够还有下辈子,我要是先死了,你有什么新愿望就上坟烧给我,我绝不喝孟婆汤,没兑现的我下辈子,下下辈子还给你,一直到还清为止,说到做到。” 他的声音哑哑的,额头与她相抵,鼻尖在她耳边,贪婪地嗅着她的温热。突然间,他微微侧过头,试探地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 有湿漉漉的液体滑落,落在他唇间,热的苦的咸的。叶昭用心抿去了那滴液体,不知滚烫的到底是自己的嘴唇还是沈归雪的泪。 意识到自己的奢望和残忍,他讷讷地住了口。如果他再坚强些,再无私些,就该在告诉她实情之后,自己主动一刀两断;不,应该从一开始就离她远点。可是他舍不得,他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寤寐思服,什么叫辗转反侧,他这辈子就想自私这么一回,忍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走到她身边,怎么能主动离开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失魂落魄地想,“这是不对的。” 自私是不对的,把选择权交到那个珍爱的人手上,逼她做出选择;追逐她是不对的,她不回应是无情,回应就是一步步陷入两难之境;甚至,接近她或许也是不对的,对她好注定不得长久,不对她好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无爱的牢笼里逐渐凋谢。 叶昭发现,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沈归雪选择什么。 沈归雪突然甩开了他的怀抱,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 “我不信这个邪。”她眼里腾地冒起火来,脸上挂着泪,鼻尖还泛着红,一字一句说道,“我笃信天无绝人之路。你若活只能活五十年,我替你寻医寻到四十九岁半,我不信你就非得跟城主困死在一起。” 人生前二十年,她的精力大半用于脱困——不甘困于方寸宅院,便年纪轻轻联手杜瑾,暗度陈仓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生意;不想嫁与白承桐,她隐忍布局良久,终于让沈三爷先意识到,从小照看的大小姐受了委屈,从而揭开了白、梅二人之事;不想当作壁上观的大小姐,她更是抓紧一切机会学习镖局事务,安插自己的人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如今苦心经营的一切,没有一个不是强求来的。 一个人,若周身所有皆是通过努力争取而得,是很难质疑自己的能力和信念的。她终究年轻,还不曾知晓,有些事情并非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好结果。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终于甩掉貌合神离的未婚夫,终于有了一点点说话的分量,终于遇到一个动心的人,而恰好这个人也钟情于她,有什么理由,能阻止她不顾一切拼尽全力去抓住呢? 沈德佩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尽人事听天命”,但她不信这一套,年轻人相信的,是“拼尽全力去尽人事,天命就没有理由不站在自己这一边”。 叶昭被她一把甩开,愣了一下,见她眼睛红肿,一脸孩子气的恼怒,忍不住笑起来。好脾气地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有你这份心,我活长活短也没什么好遗憾。你说找到四十九岁半,我就等到四十九岁半。频频,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行吗?” 下一刻便又恢复一贯的嬉皮笑脸,好死不死地凑近问道:“哎,那你倒是说说嘛,你排名前三想做的事是什么?咱从现在就开始一件件完成,好不好?” 能解开他与城主相连的命运固然好,但叶昭已不敢奢望,沈归雪的话又引起他新的忧虑,他怕这姑娘一根筋,明明是人力不可为之事,非耗费半生去求一个结果,最后再憾恨后半生。 一想到这一层,他心里就忍不住惊涛骇浪地翻滚起来。 沈归雪不满他的态度,狠狠剜了他一眼。 以前她最想做的事便是求个自由身、管管镖局事、看看好河山,遇上了叶昭,就不管什么事,都把他纳入到计划之中了。 为叶昭求个自由身,跟叶昭一起管管镖局事,跟叶昭一起看看好河山。 虽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多一个人,意义就大不一样。 “过段时间秦谷主会来叶城,让他好好给你看看。 分卷阅读123 ”叶昭一番柔声细语让沈归雪冷静下来,她起身将头发一扎,“桐哥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永乐镇,我们现在走,应该能在回叶城前赶上他们。” “不。”叶昭摇头。“事发突然,城主情况应该很不好,你先回去安顿物资押送之事,我去想其他办法。” 他艰难地从床上搬下一条腿,胸口的撕裂痛感带得他不得不一口一口,沉重又深刻地呼吸。沈归雪伸手搀了他一把,眉头紧蹙起来。“你要去干什么?” 这句“城主情况很不好”,四舍五入约等于叶昭自己很不好。但具体怎么个不好法,感同身受的叶昭知道,守着叶钧卿的医生大概知道,但沈归雪无从得知——如果叶钧卿撑不过去,这个人只会毫无征兆地倒下。 叶昭略思忖:“我去找二公子。” 她思索了一下,“你和城主用双续的事,除了曹三娘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叶昭道:“只有穆先生和城主身边的琳琅知道个大概,这两位都是靠得住的人。” 沈归雪既不放心让他一人去明月山庄,又放心不下那边行镖之事。正在犹豫间,叶昭已拿过桌上药盒,吞了一枚药丸,披衣起身,窸窸窣窣地收拾起东西来。 他的肩宽而平,穿一身利索的短打,弓着身整理东西,一根皮带将腰身扎得又细又精神。沈归雪看着他的背影,认命地叹口气:“我跟你一起去。” 重返叶城 “还有十里!”两人一马,拼命朝北而去。 为了做戏做足套,叶昭的马早被沈归雪放了去。好在明月山庄距离不算远,两人一马也不用担心马会体力不支。但沈归雪总觉得叶昭是故意的,因为临行前,他专程去买了张硬弓,却一口咬定时间紧急,来不及再去挑选一匹好马。 雨急急地下着,不算大,但两人策马疾行,也被雨水迎头砸得睁不开眼。马蹄所过之处,泥水飞溅。沈归雪在前,束发绑带一头紧紧咬在嘴里,眉头紧蹙,水滴不停地从鬓间脸上淌下来;叶昭坐在她后面,身上挂了几处彩,一身黑衣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也看不出究竟染了几多鲜血。 只听耳后风鸣,叶昭一把将沈归雪掼在马背上,自己身体随之一歪,向右偏去,两人方伏低身子,几只箭便擦着衣裳而过,若是慢上一点,此时便应该成了刺猬。 复行五里,箭声愈密。沈归雪一手持辔,一手拔剑,乒乒乓乓地挡开箭雨。叶昭反手从背上抽箭,一次四支,看也不看便挽弓向着箭雨来处而去。一手拉完弓便立马回手再抽箭,只听得簌簌箭声在周身响成一片。 叶昭专注于射箭,背后空门大开,眼见有箭朝他而去,沈归雪挥剑不及,硬生生伸手向他侧后方一捞,试图捞住射向叶昭的箭。但那箭来势凶猛,虽然她眼疾手快,毕竟又要策马又要格挡,手一抓虽然抓住了箭,却失了力,箭从掌心擦过,只没到箭尾羽毛方才止住杀势,在她掌心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沈归雪闷哼了一声,想也不想,倒转剑柄便是一撬,生生将入肉的箭拔了出来。箭头一出,血便溅在脸上,溅起一股咸咸的腥气,痛得她全身发冷,止不住打颤。 “频频,你可是受了伤?”马上颠簸,叶昭喊声的尾音也带着颤抖。 三十丈。白马中箭,奋力扬起前蹄一声哀鸣,尔后便跪了下去。叶沈二人直接被甩了出去,泥水里就地一滚,迅速站起来,背靠着对方抽出了兵器。 就在这摔落片刻,七八个身影围了过来,直取二人项上人头。 沈归雪身上有伤,叶昭气力不济,对付七八个杀手着实吃力。叶昭更输一筹,百里之外,叶钧卿毕竟还未脱离危险,此时他已拼尽全力,不下两刻,挥刀的手便越来越沉重。 眼见敌手剑落到眼前,沈归雪用力将叶昭推开,足尖一点,向前迎了上去,同时挥剑格挡。这一进一格,快如闪电,用力之大,几乎将对方长剑震开,自己的虎口也被震得发麻。 叶昭被她一推,借力扑出去两步,咬牙劈翻了距离自己最近之人。 “快走!”沈归雪怒吼。眼前,明月山庄已影影绰绰可见轮廓,她拼尽全力,一把将叶昭向明月山庄的方向推出去,右手持剑圈出个三尺防护,左手拼着前胸后背不设防护,用尽全力一记排云掌,给最近的杀手当胸一击。 骨头碎裂的声音伴着叶昭跌跌撞撞地向着明月山庄狂奔而去,奔跑时呼吸急促,让本来就气力不济的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次跌倒,又爬起来继续狂奔。沈归雪且战且退,始终跟叶昭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给他圈出二十步的安全区。血与伤激发了她内心的狠厉与杀意,她招招紧逼,对方一时也占不了上风,僵持片刻,倏忽间,三人结阵一齐向她扑了上去,另外两人则夺路追向叶昭。 “叶敬卿!”沈归雪凄厉狂喊,一剑荡开三人结阵,不管眼前杀手招招狠辣夺命,反身便扑去保护叶昭。此刻她亦到了强弩之末,“叶敬卿,你他娘的再不出来,我真要死了!” 有金属声在空中凄厉地响起,乌黑的窄刀破空而出, 分卷阅读124 迎头斩向追着叶昭的两杀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没等在场人看清这杀招究竟如何,血便溅了满地。 十丈。断水刀现世,沈归雪心里蓦地一松。叶敬卿是何等警惕,怎能容忍有杀手靠近明月山庄。眼见得沈归雪左支右绌,力有不逮,叶敬卿一手便将她扯过来,往身后一甩,身形快而奇异,侧身让过攻来长剑,伸手疾点,一指弹在剑脊上弹偏剑锋,反手便扭断了杀手之一的手臂。 一切只在弹指之间,那先前飞出去斩杀追击叶昭的杀手的长刀又回到他手里,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斩落杀手头颅 “二公子。”叶昭此时仆倒在地,精疲力竭。膝行拦住了叶敬卿回去的道路,“叶城危难,请二公子回叶城!” 叶敬卿冷冷看他一眼,弯腰扶起沈归雪,绕过他径自跨入山庄。叶昭抬眼,见那山庄之门并未关上,于是踉踉跄跄地跟了进去。 “请二公子回城!”进山庄后,叶敬卿一声不吭地来到前厅,叶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前厅大而空旷,他的说话声与磕头的声音带着回音,“城主重伤,叶城危在旦夕,请二公子回城!” 叶敬卿默许他进了明月山庄,但也仅仅允许他跨过那道门。在前厅里,他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阻挡他再前进一步。沈归雪像个小鸡仔一样,被他提起来扔在椅子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厅堂说道:“送些止血药过来。” 厅堂静悄悄,他好像在跟鬼魂说话一般。沈归雪忍着疼,勉强扬起脸拽了拽叶敬卿的袖子:“重华……” “与你无关,你好好呆着别乱动。”叶敬卿不给她帮腔的机会。 他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叶昭,脸色冷然。夕阳渐渐沉下去,他刀锋一般的轮廓隐没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旁人瞧不见那张石雕般的脸上深深的纠结与痛苦。 “他也会重伤?他也会有求人的一天?”他用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低声嘲讽道,“西北战神,呵。上一次他拿甘将军满门的命换叶城城主之位,怎么,这一次没得换了?” “转告城主,就说我早与他断绝兄弟之情,不会回去了。”叶敬卿冷酷道。“叶城主长袖善舞,边城四部,武林盟会,还有什么力量是他借用不到的。” “城主真得受了重伤。!倘若公子不回去,恐怕这一次叶城是真的保不住了。”叶昭支撑不住,委顿在地,仍大声喊道。“城主一直心存内疚,为甘姑娘耗尽心力,在府内培育雪芽,他从未负你,你为何就是不肯原谅城主?” “为了明月?”叶敬卿冷冷回道,“明月如今重病缠身,皆是因他而起,她能活到现在,也皆是因了甘公令之由。他为了明月?他是为了甘公令!要是这一次宓部以支持叶城为交换要甘公令,她还能活下去吗?!” 说到最后,叶敬卿几乎咆哮起来。 “二公子这么多年没回去,你不知道城主为了你重了满园的碧潭雪芽!大战在即,西凉即将对边贸全线封锁。现在唯一有碧潭雪芽的地方只有叶城。”叶昭伏在地上不住颤抖,身上几处伤,暗红的血不住滴落,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潭小小的血洼。“倘若叶城失守,甘姑娘一样会有危险,请二公子回城!” 叶敬卿的眼睛眯起来,嘴唇抿得紧紧的,杀气在周身聚集,但终究忍了下来,转身欲走。 “二公子——”叶昭厉声喝道:“是甘姑娘的命重要,还是你跟城主怄气的那点尊严重要?公子只知自己委屈,难道城主就不委屈么?!” 叶昭忽而挺直上半身,“当朝宰辅沛国公柳家小姐——他亦不是未有倾心之人。可你既拼死护下甘姑娘,他不得不为你与皇上周旋。自古帝王之心不可测啊二公子,边城藩王,将门遗孤,重臣之女,皇上怎会容忍叶氏坐大,城主何尝不是为你舍弃了自己所爱!” 叶敬卿停下脚步,右手狠狠掐着左手虎口,竭力让自己平静,却控制不住内心翻江倒海。 “你身为叶氏后人,从小食君俸禄,受万民供养,你要看着叶城百姓受难、兄长无援而死吗?你看得下去吗?”叶昭厉声诘问。 有虚浮的脚步声从厅外响起,只见甘明月挑着一盏灯,慢慢地走进前厅来,身后还跟着个侍女,手里端着水盆手巾。叶昭抬头见是她,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只在小时候跟叶钧卿回帝都,见过甘明月一两次,自从叶氏兄弟翻脸,叶敬卿带甘明月隐居之后,这二人便与叶城彻底失去了联系。叶昭早已不记得甘明月长得什么样子,但印象中是个明媚矫健的小姑娘。而此时此刻,站在眼前之人周身散发着病骨支离之感,因为消瘦,眼睛显得格外大,在并不明亮的小灯的映衬下,亮得瘆人。整个人就像个美人灯笼,风一吹就能刮灭那种。 “你不好好休息,怎么出来了?”见是她来,叶敬卿急忙上前接过灯,轻轻地托住她。甘明月吩咐侍女去给沈归雪擦洗包扎,眼睛一刻没离开叶敬卿。 “重华,我们回叶城吧。”她微微一笑,“我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趁着现在还能动,出去走一走。”她环顾着这空旷的前厅,“我在这儿 分卷阅读125 耽搁了太久啦,都快忘了边地的风是什么味道,山是什么颜色,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她说得平静,眉眼间俱是温柔,但听在众人耳朵里,却是令人心惊胆战地不祥。沈归雪手一松,从捂着的伤口上垂下来,血便汩汩地从伤口漫出。没等她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来说什么,叶敬卿微微皱眉,面有不悦,却仍是不忍心责备甘明月,只是轻轻攥住她的手:“说什么胡话。” “回叶城。”甘明月坚持道。 叶敬卿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回叶城。” 夺镖 镖行至永乐镇外三十里,夕阳西下,众人皆松了半口气,只盼着进了永乐镇赶紧交接,转运使就算完成了任务,脚夫也能卸货回家。往后,就是在藩王叶氏的封地里,出什么事都怪怨不到朝廷、怪怨不到两位皇子和一干官员头上去了。 没人注意到白承桐避开众人往河边去,他走得极快,脸色也不太好看。河边有人早早等候,见白承桐过来,大老远就拱了拱手打招呼。 “我不能久留。”白承桐竭力忍着不快,连寒暄都省了,上来就直接道,“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那边有交待,这批物资不能进叶城。”来人倒是不紧不慢。“这事不用白镖头亲自动手,只消你别出手就行。” 白承桐眉头一蹙,开口打断:“岂有此理,严公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那人正是严方,见白承桐如此,也不恼,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自己说什么,是白镖头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境地。沈庄主是什么人,这么大的事送给自己闺女当历练,白镖头,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沈大小姐上了位,你就该靠边站了。离开沈大小姐,你,什么都不是。” “多谢严公子提醒。”白承桐不去理会严方语气中恶意的揶揄,冷哼一声道,“庄主一向公私分明,你在这儿挑拨我们德威镖局是何居心?纵使庄主要让雪妹管一部分业务,我白某人受些委屈,也断不会拿军务重事、国家安危来为自己谋私利!” 严方凉凉一笑:“白镖头现在说这些可是有些晚了。您早这么说,在下也不敢搭您这条船啊。” 白承桐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文先生一向欣赏白镖头,你人也见了,茶也喝了,钱也拿了,这时候想甩开我们,是不是不太厚道?” “我什么时——”白承桐怒道,但话说到一半突然硬生生住了嘴。僵硬的表情,微妙地逐渐变化着,眉梢嘴角带出一丝愤怒与绝望。 “你给我下套?”白承桐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这怎么能算下套呢。白镖头想要自立门户,一番壮志雄心令在下很是感动。只是在下的确没那么多钱。文先生愿意搭把手,也是有惜才之意。”严方的声音像毒蛇一般缠了上来,“如今承顺镖局在东南一带已隐隐有可与德威镖局分庭抗礼之势,这都是白镖头的功劳啊。白镖头,无论你我还是文先生,我们都是生意人,在商言商,我们为承顺镖局注资这么些年,只是要求白镖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你——”白承桐气结,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雪妹现在不在队中,这批货要是出了差池,那就是我的责任!严公子,你为承顺镖局注资这么多年,也不想看着钱打水漂吧?” “抗雷自有人抗,只要你白镖头别往前冲就行。”严方冷冷道,“最多就是你离开德威镖局,公开入主承顺镖局——白镖头,你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你就算现在去找叶城主,找沈德佩,怕是也晚了。德威镖局最大的竞争对手、中原第二大镖局、背后是西凉注资扶持。”看白承桐仍在犹豫,严方一敛方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严厉道。“至于是在进永乐镇之前动手,还是进了永乐镇跟梅小姐交接后再动手,白镖头,就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他转身欲离开,白承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严公子。”他说,“白某只需将你拿下送到城主面前即可。你这可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严家在平宁关独大这么些年,统统不要了?” “通敌叛国?不不,在下只是个生意人。叶城边贸做到如今这规模,有我一份。”严方夸张地叹了一声,有点惋惜,“白镖头还是没懂呐。西凉和大齐打得再厉害,也管不住老百姓做买卖讨生计。但此次东南战事吃紧时,刚刚被朝廷嘉奖过,民间行镖协运的承顺镖局,金主居然是西凉人,这跟老百姓做买卖是一回事儿吗?” “白镖头,你好自为之吧。”扔下这句话,严方毫不介意地把后背留给白承桐,一摇折扇,慢悠悠地离开了。 这天夜里,明月山庄的大门缓缓打开,百八十年不见有人出来一趟的神秘山庄里驶出一辆马车,向着叶城方向疾驰而去。 叶昭本想和沈归雪先赶回去,谁知沈归雪在当晚发起烧来。包扎止血之后,好不容易人稍微精神了点儿,到了后半夜就不行了。四个人,一个病秧子,一个发烧,还有一人只能算半个战斗力,无奈只好一起坐车动身。 马车虽 分卷阅读126 然宽敞豪华,但毕竟跑起来颠簸,颠得人连皮带骨地疼。半睡半醒间,沈归雪只觉自己被整个抱起来,靠在一个人怀里,没有坐在车厢里那么疼。就这样一会儿昏睡一会儿难受醒,直到晨光熹微。 高烧使她视线有些模糊,嗅觉也不太灵敏,但仍能闻到身侧这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带着薄薄的铁的味道,凛冽而灼热。 “叶昭。”她微微抬手攥住叶昭衣袖,撒娇似地恍惚道:“我冷。” 她从来都是矜持的,喜怒虽都搁在脸上,但耍赖撒娇嗔怒,好像都是为了应景摆出来的,极少流露出这般软弱而依赖的神情。 当着叶敬卿和甘明月的面,其实本不该如此唐突一个姑娘,但叶昭此时顾不上许多了,抱着她的臂弯更紧了些。他从未这样紧地抱过沈归雪,今日才发现她竟如此瘦,稍微用力一箍,骨头便突兀地硌人,脸烧得通红,嘴唇却不祥地灰白着,整个人挂着一层衰败相。 这情形对于叶昭来说,其实并不少见。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的兄弟,尤其是炎热的夏天,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伤痛感染,但军人们皮糙肉厚受伤多,偶有感染发烧,只要不严重,军医两碗药灌下去躺几天就好。沈归雪从小娇惯,又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该用的药已经用了,剩下只能靠她自己硬熬,叶昭也无法,只能不间断地给她喂些水,指望她能赶紧发汗降温。 其实刀口舔血过日子的人,难免受伤感染烧这么一两次。可叶昭还是生出满心无能力为的痛惜、恨不得能以身替之。 叶敬卿瞥了二人一眼,似乎下了很大勇气才让自己开口问道:“白承桐退婚了?” 叶昭摇头:“尚未。但沈庄主断不会让频频再受委屈。” 叶敬卿略一点头。“也好。” 叶昭心里更不是滋味,不知沈归雪默默受了多少委屈,才会让这位“除了甘明月其余都不是事儿”的二公子说出这句“也好”来。 没等他说什么,叶敬卿又道:“她心思单纯,又少在江湖走动,以后她想不到的地方,你多替她想着。” “心思单纯?”叶昭心道,二公子你怕是认识个假的沈频频吧。 甘明月毕竟想得长远些,开口问道:“叶统领,接下来是你跟频频回洛阳,还是频频留在叶城?” 叶昭犹豫了一下。本来他是打定主意跟沈归雪回洛阳的,可是叶钧卿的遇刺让他心里多了一分顾虑。倘若叶敬卿愿意留在叶城襄助城主,他或许还能心无旁骛地离开,但看甘明月这病怏怏的样儿,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倘若甘明月死了,这位二公子会不会再度迁怒于城主,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想到这里,叶昭含混道:“我们没商量过这些事,总之频频在哪我便在哪就是了。” 叶敬卿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换了个话头:“莫轻寒也在叶城?” 叶昭头就更大了。永乐镇一见,叶敬卿对于莫轻寒的杀意溢于言表,只是碍着沈归雪的情面才收手。此时此刻叶敬卿突然问起,他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好恭敬地说“是”,没说是叶钧卿请来的。不过想来以叶敬卿的本事,得知莫轻寒是受南宫盟主委托,也不是什么难事。 叶敬卿没多问,兀自闭目养神起来。这大概是叶昭所见过的最惨的外援队伍:四名江湖人,三个病秧子,加起来大约只有一个半人的武力值,真正能打的只有叶敬卿一个,倘若这时候再来大批围堵的敌手,恐怕他们四个都得交待在半路。 白承桐回到行镖队伍里,马上有手下镖师来问,今日是否要赶一赶夜路,早点进永乐镇。白承桐思忖了一会儿,吩咐人就地休息一宿,明日一早再启程。 “转运使大人,过了前方小山林,就是永乐镇了。但夜路走山林多为不便。”白承桐走到转运使乘坐的马车前恭敬道:“还请大人再委屈一晚,我们明日进永乐镇。” 转运使略略撩开车帘,矜持道:“白镖头熟悉镖路,本官没意见。只是夜间还需加强看护,最好能让贵镖局的人明天前来接应。” 这夜到了后半夜,只闻几声山鸟啼叫,一名随行镖师倏然睁开了眼睛。 有道是月明惊山鸟,此时薄薄云雾笼罩星月,再侧耳倾听,四野之下静极了,透露着一丝不正常的诡异。那镖师心里嘀咕一句,起身四顾,人马安详,毫无异动,二十几大车的物资安安稳稳地排成一行,夜班看守,头尾两个伙计是最为要紧的,通常都是镖师们轮着值班。他揉揉眼睛,队尾值夜的同僚似乎打起了瞌睡,他便悄悄地踱过去,伸手在他肩头一推:“哎,醒醒,让看见该扣月俸了——” 话没说完,同僚被他一推,便软软向一侧倒去,心口处一枚袖箭钉入胸中,直没箭尾。 “有——”镖师大骇,急忙喊人,刚说出一个字,便见一截寒光透胸而过。紧接着,焦油的气味在镖队中砰地炸开,火星从天而降,无数黑色身影如鬼魅般踏火而来,冲入队中一阵砍杀。 白承桐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剑砍翻离自己最近的杀手,目眦欲裂,暴喝道:“快去保护转运使大人!” 分卷阅读127 清理门户 叶钧卿昏迷了八日,总算睁开了眼睛。穆雁南没给他倒腾过这一口气的机会,就连滚带爬地推开房门滚进来,汇报了物资在永乐镇外被劫之事。 这八天熬得穆雁南心力交瘁。叶钧卿生死一线,城外,有小股的西凉部队始终在饮马河对岸徘徊,周将军夜不解甲地守了八天,长宁关附近的多勒部又因铁矿的归属问题,小小地闹了起来。本来以为,此次行镖是沈庄主亲自部署,派出德威镖局几乎所有精锐,却不料折得更彻底——折了四名豹骑副将、六名一等镖师,朝廷派来的脚夫无一生还。白承桐受伤,转运使先是吓破了胆,等反应过来之后跳脚大怒,声称立马就要上折子。为了求转运使等叶钧卿醒过来再兴师问罪,穆雁南连拦腰抱都使上了。 叶钧卿精神头不足,听不进这番长篇大论,直接问道:“叶昭呢?” 穆雁南道:“叶统领刚进城,此时正在送沈大小姐回德威镖局。听说沈大小姐受了重伤。”他顿了顿道,“他们把二公子和甘姑娘给接回来了。” 叶钧卿半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 穆雁南惴惴地等着叶钧卿发话,但叶钧卿最终只是虚弱地跌回床榻,道了句:“今年雨水充沛,希望是个好年景。” 沈德佩自打听说镖队被劫,一下子就老了十岁。当夜敌情来得突然,等永乐镇分庄得知镖队出事,梅若霜领人冲出去接应时,二十车粮草已经烧得没影儿了。 一队残兵败将歪歪斜斜地回叶城领罚,沈德佩才见到真实情况有多惨。白承桐肩膀被捅了个对穿,还活着的六个一等镖师皆受了伤,看情形,半年内斗难以再领队走镖。 等叶昭一行回了叶城,马车门打开,身上绑着几处绷带,脸色煞白的沈归雪被扶下车时,老爷子的强装的镇定终于崩了。三两步跨出门去亲自接闺女,一张脸红了变白白了变黑,不知该摆出心疼还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 东家大小姐首次出手,亲爹给安顿了个大活计撑腰,结果一出手就折了,还折得这么狼狈,这么彻底,少不了还得亲爹出面收拾烂摊子。 只是寻常货物出问题赔的是钱,朝廷的军需物资出了问题,就不是钱能打发的了。 叶昭自然也得知了此次军需尽毁之事,匆匆安顿了叶敬卿甘明月二人,便赶紧来到叶钧卿门外,二话不说跪倒在门口磕头。 这等大事,是没法轻易揭过去了。嫌朝廷几次运粮草不力的也是你叶钧卿,非要安插江湖人参与协运的也是你叶钧卿,最后还是出了问题——还是在进永乐镇之前。此等罪责,远非沈归雪,不,德威镖局能抗得起的了。 叶昭心乱如麻,此时除了先将沈归雪那份罪责揽在自己头上,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这是作甚么。”叶钧卿不耐烦道,“滚进来。” 叶昭起身推门进去,侍立在床边,不敢多说一句。叶钧卿懒得跟他废话,微微撩开床帏问道:“重华可好?” 叶昭急忙点头称是。叶钧卿又道:“罢了,这会儿也没精神见他。听说沈小姐受了伤,可还严重?” 叶昭回道:“沈大小姐有些炎症,烧了两三日,现已无碍。属下……”他停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又拜倒在地砰砰磕了两个响头,“本来属下苏醒后,沈大小姐是要去追赶镖队的,是属下执意要去接二公子,是属下判断失误,请城主降罪。” 叶钧卿几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起来。此时还顾不上跟你计较这些。你马上带人去找冯斌。” 叶昭猛然抬头。纱幕之后,半卧着的叶钧卿好像在笑。“找完冯斌后,你直接去德威镖局,带些上好的上药,就说本王说,让沈大小姐受累了。” 沈归雪甫一回来,德威镖局便关了门,挂上了今日休息的木牌。 她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便来到主厅。只见沈德佩坐在上座,脸色铁青,沈三爷侍立一旁,白承桐并着六位受伤镖师站在厅中,其余人等都在厅外候着。 沈归雪目不斜视行礼道:“爹爹。” 此时正是正午热时,沈德佩不说话,没人敢发言,热加上沉闷,让在场所有人淌了一身的汗。过了许久,沈德佩淡淡道:“桐儿,你再将那夜情形说一遍。” 白承桐低头称是,又将那晚劫镖之事复述了一遍。沈归雪越听眉头拧得越紧,待他说完,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夜明明可以赶一赶路程,当晚就进永乐镇,为何要宿在野外?” 白承桐道:“那夜天色不太好,进城还要两个多时辰,随行的有转运使大人,还有不少功夫不好的脚夫,中间要穿林子,我担心有敌手会趁天色不好埋伏在密林里,就在林外歇脚了。” 沈归雪道:“难怪。只是不知来的是哪方的高手,竟能将我们镖局总镖头伤成这样。” 白承桐眉头也微微一蹙,“这是什么话。” “就是感慨谁有本事伤得了桐哥。”沈归雪凉凉道。“南剑传人,德威镖局总镖头,单挑恶人谷十四匪头,桐哥,我已派人查过 分卷阅读128 那晚打斗现场,敌人死者二十一人,究竟是什么人,能连杀我镖局六名一级镖师、四名豹骑副将,重伤总镖头?” 没等白承桐说话,沈归雪又道:“豹骑四人皆是用刀,我们的师傅只有两人用剑,加上桐哥你,用剑的一共只有三人。对方死者只有六人死于剑伤——你当晚在干什么?” 她声音低下来,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低低拂过场中。白承桐心里紧了一下,坦然道:“那晚我守在转运使大人车旁。火起得突然,根本来不及抢救,倘若转运使再出意外,别说我们,叶城主也没法向朝廷交代。”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沈归雪转向沈德佩,“之前朝廷派大内高手押送军需,可是连大内高手都折进去了,这次为何杀手却放过了转运使?” “放过转运使?”白承桐不解。 “擒贼先擒王,对方若是蓄意想破坏这次军需运送,没道理放过主官。相反,首要目标就该是转运使大人。桐哥你说你一直保护在转运使身边,那么敌人死者最多的,难道不该是死于剑伤么?” 说到最后几个字,沈归雪微微眯起眼,声音里多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胡闹。”沈德佩轻斥道。 “可白镖头并未部署失当。当时混战成一片,对方来人何止二十来个,足有五六十号人。”有镖师忍不住开口辩解,“当时起火已是措手不及,白镖头还喊了声,留几个活口,故而我们下手都是留了三分余地的。只是对方并不恋战,伤了即退,最后死了的才只有那几个。” 此话一出,其余镖师纷纷附和,称来人似乎只为拖延时间,让他们无力抢救物资,根本没将转运使当做目标。 “况且,在嘉峪关时,叶城那位统领说此次全权由大小姐负责,但中途大小姐却说要留下来等那位统领,让我们先走,也没交代到永乐分庄究竟怎么走怎么交接。”那镖师飞快道,“大小姐若是提前安排,当晚我们自是不睡也要赶到永乐镇的。” 这话更是激起了众人议论。本来,这些一等镖师们俱是在德威镖局干了多年的老人儿,像白承桐沈归雪之流,在他们面前都算小辈,沈归雪又没什么资历,头次挑重担便碰上这事,众人更是不服。 “当时在嘉峪关该开箱验货时就没验货,现在连到底损失几何都不知道。” “就算当时开箱验货,这是朝廷的差,哪是赔钱就能摆平的买卖。” “那个叶统领是什么来历?那会儿非得上赶着等他,这会儿不先从外面查,倒先怀疑起自己人来了。” “这下白镖头白给人家扛了个雷。” “这不是明摆着排挤人嘛,大家都看得到,这什么意思?难道镖局以后要改姓叶?” 声音都不大,但字字句句都传入到沈归雪耳朵里。沈归雪扬起脸微微一笑,快步上前走到那说“镖局姓叶”的镖师面前,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孙镖头。”沈归雪一字一句道,“德威镖局当家人,还在这儿坐着呢。你想让谁做主?” 一句话使得大厅里再度安静下来。 “雪妹。你这是在诛心啊。”白承桐目光钉在她身上,也一字一句说道。 “那就来点实际的。”厅外,杜瑾的声音远远传来,众人听见,纷纷回头,自动让开一条道,只见杜瑾随手将马鞭丢给廊下一人,大跨步走进来,汗都来不及擦,后面跟着洛阳总庄的齐袅袅。一进来先给沈德佩行了个礼:“大师伯。” 他转向白承桐,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此时显得森冷异常,“白镖头。承顺镖局,是怎么一回事?” 白承桐的心顿时被狠狠捏了一把,酸得他差点哼出声来。 “承顺镖局开了十多年了,之前一直在闽南一地行镖——怕是连泉州周边都没出。四年前突然就铺开了镖路,一路扩张,不仅拿下了东南大部分行镖路线,去年还新开了路线,把手到了江南。”杜瑾在厅中踱步,目光一刻都没离开白承桐,“扩张这么快,钱哪儿来的?不过承顺镖局的业务还没到沧州那么远,更到不了平宁关,北边的业务,是怎么跑下来的,嗯?白镖头。” 他慢慢地说着,掏出了那张承顺镖局沧州的调货单。沈归雪接过便呈给沈德佩。沈德佩自然认识白承桐的字,低头一看,便变了脸色。 “齐师傅,你说。”杜瑾将目光一收,跟沈归雪站在一起,吩咐道。 齐袅袅向沈德佩行了个礼,道:“四年前,大小姐托我留意承顺镖局在北边的活动,我便留了个心眼。发现以前的承顺镖局东家余顺安早就回家置地买田去了,镖局还挂在余家门下,主理人却换了人。后来才知道就是白镖头。承顺镖局在北边没设分庄,因此他们在北边只接散货,拼在咱们镖局的货里跟着走。” “荒谬!”白承桐蓦地喝道,他声音颤抖,对着沈归雪道,“我原以为我们在嘉峪关已将事情说开,你何必拿这些话来诬陷我?” “诬陷?”沈归雪冷冷一笑,“诬陷你偷偷入主承顺镖局?诬陷你动了公账?还是诬陷你用镖局的镖路接私活儿? 分卷阅读129 ” 出走 “齐师傅。”一直冷眼旁观的沈德佩开了口。他对这坚韧踏实的女镖师印象深刻,因此态度也就格外和蔼,“你可有什么证据?” 齐袅袅躬身道:“有的。庄主看到的这张单据,妾身去查过,收货人是沧州附近的一座山寺,中转地是沧州醉客吟酒楼。酒楼老板和去取货的寺里小师傅均指认,这货主是个善人,多次给寺里托带过东西,来办交接的是咱们镖局的孙师傅和蒋师傅。”她从袖中又掏出一物,“妾身让老板写了个证明。” 廊下的窃窃私语风一样卷了进来,白承桐和站在厅里的孙师傅齐齐变了脸色。 “桐儿。”沈德佩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神色难测,“你有什么要说的?” 时间在沉默中好像流逝了一千年一万年,许久,白承桐后退一步,恭恭敬敬跪下道:“我无话可说。” 一瞬间,沈归雪觉得父亲脸色平静得不正常,没有愤怒,一丝也没有,只有深深的失望。 “你有没有挪用过镖局账上的钱?”半晌,他问道。 白承桐飞快地答道:“没有。” 杜瑾冷哼一声,“承顺镖局一年之内开了六条镖路,白镖头,你是亲自趟过路的人,趟路需要花多少钱,你不会不知道。买镖局,开新路,没挪过账上的钱,你从哪来的钱?” 白承桐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你有没有用我们德威镖局的人和镖车,行过私活儿?”沈德佩再问道。 白承桐依旧一言不发。 “好!好!”沈德佩脸色虽未变,但指着白承桐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白镖头长进了,师从南剑,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上挂了名的,德威镖局装不下你,这么着急自立门户,这么多人,这么多年的心意都当成你自己的铺路石,你真是出息了!” “庄主!”听沈德佩这么说,白承桐不敢再辩,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请庄主息怒,请庄主责罚。” “白镖头,就算是责罚,也要先说清子丑寅卯。”杜瑾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他平时热情爽朗,甚少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势。“你只消说明一件事,你动没动过德威镖局账上的钱?承顺镖局扩张,你哪来的钱?说清楚这点,庄主自会划出道来。” 白承桐肩膀一抖,不说话,又重重地磕下头去,血很快就从额头上流下来,滴在地板上。 “频频,查清牵涉在其中的镖师,全部清退。”沈德佩将茶碗重重甩在桌上,看了白承桐一眼,没说如何处置便拂袖离开。 厅里廊下,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间无人言语。沈德佩走了,白承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抬袖擦去额上血迹,恍恍惚惚地扭头便向外走去。 “白镖头,说不清楚,这门恐怕不是那么好出的。”杜瑾身形一挫,拦住他去路。“你真以为长辈不发话,就没人管得了你么?” 还真是。虽然杜瑾与白承桐是同辈,白承桐是总镖头,但杜瑾已是分庄正儿八经的当家,跟梅德广、雷德泰是同级别的人。梅若霜虽是杭州分庄实际的主理人,也只能称一句“梅小姐”或“梅二当家。”此时杜瑾发问,就算是那些素日信服跟随白承桐的镖师们,也都无话可说。 白承桐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这番话根本没听进耳朵里,只顾迷迷瞪瞪往外走。杜瑾不忿,当胸一掌就推了过去,这一掌存了给频频出头的气,用了十成十的功力,白承桐不躲,甚至没费神运功挡一下,生生受了一掌,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一声闷响摔出好几步之外。 “私立门户、忤逆庄主、挪用公账、背叛婚约、朝三暮四,白承桐,忠孝礼义信,你居然一项都不占。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杜瑾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到最后索性吼起来。 白承桐生受了这一掌,脸色瞬间变了三变。这一掌拍得他稍微回了回神,咬牙从地上爬起来,又向门外走去。 “你——” 杜瑾见他这样油盐不进,怒从心生,两步上前亮了兵刃。没等他下一步动作,只见白承桐身边亮光一闪,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杜瑾只感到一股森然剑气袭来,急忙偏头,鬓边几缕头发便飘落了下来。 “茂川哥哥。”沈归雪拦住他,“让他走。” 她背对着白承桐,沉声道:“白镖头,你若不想走,说清楚承顺镖局资金来源,或许我爹会让你去杭州。出了这个门,你就算离开德威镖局了。下次我们再见,或许就是对手了。” 白承桐顿了顿脚步。他一向爱穿白衫,方才被杜瑾打翻在地,滚了一身灰,着实狼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挺了挺腰背,径直走了出去。 “还有哪位师傅有话说?”沈归雪环视全场,冷静问道。须臾,受伤的六位一等镖师,又有四位解下腰牌,向杜瑾和沈归雪行过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至此,德威镖局十二名一等镖师只剩两人。沈归雪有些难以消化这个结果,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今日便就散了吧。 分卷阅读130 接下来如何处理,且等庄主回洛阳再说。” 叶昭在饮马河渡口站了大半日,人都晒蔫儿了,也没等来冯斌。一颗心还七上八下地吊在沈归雪身上,出来时便听说德威镖局今日早早关了门,想来定是在处理丢镖一事,沈归雪作为行动的负责人,抗雷是逃不过了。 这还只是镖局层面,万一惹得当朝天子雷霆震怒,就不是掉几颗脑袋的问题了。 小舟悠悠飘来,冯斌弓着背坐在舟中,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靠近渡口,随手将绳往渡口木桩上一套,牵住小舟。他看着叶昭一脸凝重,不耐烦道:“你们这些个小年轻,年纪不大,成天吊着个脸。你要么离远些,看着就堵心,好像老汉欺负你似的。” 叶昭将目光收回来,挂上笑脸道:“您这可说笑了,冯老是谁啊,边城水陆运输总把子,别说欺负我,您就是现下非得打我两下,我也得站这儿让您打的不是?” 冯斌啧啧不满,“什么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怎么就你自己来了?” 叶昭神情古怪地看着冯斌,看得他莫名其妙。“怎么?” “沈家那个女子呢?”冯斌眯起眼八卦,“咋?吵架了?老汉早就说过,你降不住那个女子。” “冯老。”叶昭暗叹一声,“别说风凉话了,交个底吧,城主托付给您办什么事儿了?城主都让我来找您了,您就别兜着了——出了这么大事儿,晚辈这颗脑袋还能留到现在,连骂都没挨上一顿,傻子也知道城主留了后手。” 冯斌嘿了一声,猛吸了两口烟:“你啊,真不如沈家那女子灵光。媳妇家大业大人聪明,以后有你受的。” 叶昭不以为然:“家大业大人聪明还不好,娶个傻婆娘放家里,就能显出自己厉害啦?男子汉的尊严怎能建立于碾压小女子一头——您别打岔,到底什么事?” “不知道。”冯斌狡黠一笑,“城主就向我借了三十个人,去了小口渡。别的老汉就不知道了。你这个人好生奇怪,城主有什么事,能是瞒着你这个大统领,向我这个老头子说的道理。”他眯着眼,又看似无心地补了一句,“不过莫轻寒前几天也离开了叶城。” 叶昭心重重跳了几下,追问道:“莫公子?他哪天走的?” “八天前吧。”冯斌不再说话,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发起呆来。 四天前,莫轻寒来到小口渡。他来得有点早,干脆在附近城镇转了转。 钱,管够,叶城主给拨的,算公差,能住最好的客栈,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馆子,但转一圈下来发现,小口渡附近城镇规模都不大,没什么好吃好喝的地方,不如早早在渡口呆着,赏赏清风明月,黄河流水。 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竹笛信口吹,和月色一般清亮。到会吹的曲调都奏遍,水声就响了,暗夜里现了明晃晃的灯,船队破开黄河夜雾,一路向西而来。 饮马河边,一老者一年轻人不再说话,一个坐在舟中,一个坐在岸边,静默地等待着,俩人面朝东方,太阳落在后头。晚霞铺满了整个饮马河,染得河面金波粼粼,忽然间,只听得悠长的号子声响起,先是一声,惊起水鸟,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的号子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震得满河金波尽碎。 叶昭猛地站起身来,只见数十轻舟逆流而上,破开流水的方向,向着他们疾驶而来。为首的是个精壮剽悍的汉子,□□着上半身,一身的腱子肉浸在晚霞余晖中反着光,手撑长篙,一篙便是一篙,气势恢宏地向着叶城开来。 而在他身边的,赫然是神定气闲的莫轻寒。 叶昭的心猛地燃起希望来,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生生压下来,不敢说不敢喊。只是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船队。几丈开外,为首那汉子遥遥拱手喊道:“黄河十八舵老总把子向冯老问好。冯老,您交待的货,我们十八舵给您送来喽。” 紧接着,整齐的船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原本排成一字型的船队渐渐变了阵势,横四纵五,浩浩荡荡地占满了整个河面。 冯斌吧嗒吧嗒抽完最后一口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跟叶昭说:“十八舵。还行。到底比饮马河气派。” 没等首船那船夫将缆绳系好,莫轻寒一步就跳到了岸上。面对着先震惊、尔后一脸狂喜的叶昭,矜持地微笑着挥挥手—— “二十船军需物资,叶统领,验收吧。” 挨训 当天下午,德威镖局大小姐沈频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训斥。 训斥的中心只有一个,身为此次行镖的负责人,没交待好后续交接问题就中途脱队,严重违反了德威镖局的行镖纪律,给德威镖局规矩、谨慎的良好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沈庄主从沈老庄主建立德威镖局那一日开始讲,训了两个多时辰,一直讲到掌了灯。沈归雪低眉顺眼地站在当地,左右腿来回倒腾着重心,艰难地靠回忆看过的话本故事挪时间。 陪训的杜瑾虽然分了个座儿,但连屁股都没敢坐实了。他哪见过正颜厉色的大师伯,沈德 分卷阅读131 佩嗓门一提高、放茶盏重些,都得吓得心里一哆嗦。好容易趁着沈德佩说累了喝茶,乍着胆子劝道:“大师伯,频频也知错了,她才退了烧,身上还有伤,让她静养几天,好好反思去吧。” 沈德佩这才重重哼了一声,吩咐道:“叶王府来人说货运到了。明日你去复命吧。”言罢起身离开,算是宣告此次训话结束。 亲爹一离开,沈归雪立马瘫倒在椅子中,就着冷茶一饮而尽,丝毫不讲究地捶打着两条酸麻的腿。“可以的茂川哥哥,今天要不是你在,估计还得再训两个时辰。” 杜瑾一脸震惊同情:“大师伯训一次人这么久?怪不得你在洛阳那么听话。” “这也算不上久吧,以前我还被训过一整夜呢。”沈归雪顿了一下,“今日这么多事,白承桐走了,他心里有气,权当做听他发牢骚了。” 杜瑾有些担忧。“频频,照理说,跟白承桐有关的事,轮不着我说什么,但大师伯培养了他将近二十年,他的一切,武功、名声、人脉、镖局业务,都是大师伯教给他的,你就这么让他走了,无异于放虎归山。”他那琉璃似的眼睛带着深深的忧思,“他定会公开自己是承顺镖局的主事人,光明正大跟德威镖局叫阵了。” 沈归雪疲惫地撑了撑头,“不然呢?废了他武功?再向江湖邸报发一纸告示,历数白承桐背叛德威镖局十大罪状,逐出家门?请南宫盟主号召各家门派各路豪杰抵制他?大师傅就剩两个了,这时候不能再把梅姐姐逼走。” 杜瑾摇摇头:“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频频,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俩这就是错绑在一起,白承桐想法极多,你对他还有什么可心软的?” “其实他也有对我很好的时候的……以前小的时候。”沈归雪小声辩解了一句,“茂川哥哥,我们是做生意,不是非得你死我活。如今他走了,我们不能让梅姐姐这时候跟他离开,杭州现在没人坐镇,梅姐姐要是这时跟他走了,咱们中原的镖路一条都守不住。我让雷三叔去杭州时,带着梅二叔一起回永乐镇。有梅二叔在,梅姐姐走不了。” 杜瑾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可真行,在这儿等着呢。” 两人正说着,只见门口丁一鸣鬼鬼祟祟探头看了一眼,见沈德佩已经走了,才道:“杜当家,大小姐,叶统领来了,在前厅等着呢。” 却说叶昭那边等到了物资,心中狂喜,急忙叫来叶城守军清点。自己来不及等到清点完毕,把事情往周将军身上一推,飞也似的回叶王府复命。这连续好几天心情大起大落,面对叶钧卿,话都说不利索了。 叶钧卿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笑道:“怎么,这事没提前告诉你,有意见了?” 此次行镖虚晃一枪,除了叶钧卿、沈德佩与沈归雪之外,无人知晓。真实的军需物资被分散成二十四批,跟普通的货物一起,不起眼地夹杂在繁忙的水路运输中,汇聚至黄河十八舵,再整队向西。德威镖局上下只知接镖,冯斌只知派人,黄河十八舵只知武林盟主出面作保,运送了一批贵重货物,连莫轻寒也是见到了黄河十八舵的人,才猜出了这批货究竟是什么,至于叶钧卿身边影子一样的哼哈二将,此次更是被瞒得死死的。 这明暗两线同时操作的调运,从十八路军需处就需筹谋,自然离不开朝廷内部的运作——说熟人也是熟人,荣国公之子宣平伯、柳嘉容的夫婿。 一别经年,少时情愫,就这样化作一份再也说不出口、只能遥遥相助的情义。 “此次事关重大,不容有失,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叶钧卿看他心不在焉,干脆眼不见心静,挥手让他滚蛋,“想去德威镖局?去吧。” 去时路过人家院子,叶大统领稍作犹豫,眼见四下无人,翻进去折了一捧蓟花,滚了一身的毛毛刺。 那会儿沈德佩还没训完,丁一鸣一见他,老远就热情打招呼。“叶统领来得正好,大小姐正挨训着呢。我这就让人去通报庄主,就说叶王府来人了。” 慌得叶昭赶紧拉住他。“别别别,别去。今儿白承桐刚走,你现在去说我来,这是给庄主火上浇油啊。”德威镖局清理门户这事儿,鸢信当天下午就了解得门儿清,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我就在这儿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叶昭一天没吃饭,整个人都要饿趴下了,抬眼哀怨地向丁一鸣抱怨:“庄主可真能训啊……大小姐这还伤病未愈呢吧,是不是亲生的啊?” 丁一鸣腼腆笑道,“叶统领稍等,我给您看看去。” 一身月色里,沈归雪看见怀抱蓟花的叶昭。 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笑,于是低下头去咬嘴角。叶昭早被满怀的毛毛刺弄得又扎又痒,正在不耐烦间,蓦然回首,见灯下廊中,有一清瘦人影踟蹰不前,灯火在她发间打上一层柔光,本来苍白的面颊也也染上了温柔的颜色。 佳人不来,叶昭便过去。叶大统领掸了掸身上的毛毛刺,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廊下,将花往沈归雪面前一递,“这就是传说中的等得花儿都谢了啊,大小姐,你再不来,花都谢 分卷阅读132 了。赶紧拿个瓶养养。” 杜瑾含笑退开半步:“大统领来了,那你带频频去吃点东西。饿了大半天了。”他下巴微微向沈归雪抬了抬,示意叶昭,“刚又挨了训,好好安慰一下。” 叶昭感激地看了杜瑾一眼,这小舅哥真上道。 沈归雪没领会杜瑾这番好意,吃惊地看他一眼:“你不吃?” 叶昭:…… 杜瑾:…… 沈归雪想了想又道:“轻寒大哥也回来了,他应该也还没吃饭,你确定不吃?” 半个时辰之后,四人聚首在城南头一家小酒馆。 比起西集,城南就凋敝破落多了。实际上,叶城堪称繁盛之处,也就从城主府到西集一路,越往外城走越破落。战乱之地,贫富差距越大,有钱有权的人抓紧时间一掷千金,或通过倒卖挣更多的钱,贫穷的人苦苦挣扎艰难求生。互市,承载着无数百姓的期待,曾一度几乎成为现实,现在又变得遥遥无期。 沈归雪原以为自己已经把叶城转遍了,却没留意到这凋敝的城南居然有一家专做江南菜的馆子。比起荟萃楼来,自然差了许多,俱是些家常菜,清蒸鱼、煮干丝、梅渍排骨素什锦,就这么几样,倒是样样鲜嫩。莫轻寒其实已经吃过饭了,依旧跟了来,坐着看他们三人一人一碗阳春面吃得痛快。 “这件事吧,其实是城主决定的。直到出发前我才知道具体的情况。”沈归雪小心地看着叶昭的表情解释,“城主说得很严重,消息若是传出去,按泄露军机处理。喂,你别生气。” 叶昭一筷子敲掉她伸向酒壶的手,额外叫了一小盅红枣当归银耳粥推到她面前。“城主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消停点,伤还没好就馋酒,今天不许喝。” 沈归雪悻悻地缩回了手。经这一折腾,她的确苍白得厉害,淡青的血管突兀得几乎要刺破皮肤。她低头搅了搅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一顿,皱眉道:“他在防谁?穆先生?” 在座三人俱是一愣。沈归雪不喜欢穆雁南,这点人尽皆知。叶昭无奈叹口气,“穆先生从老城主在时就在王府了。他跟了城主这么多年,在叶城最危急之时也未背主,没道理这时候背叛城主。” 需要防的人太多了,从公文一批下来开始,宣平伯就亲自部署两部四司十八处的筹备——叶钧卿常年皇上不疼朝廷不爱地困守孤城,也谈不上是哪方势力的政治盟友——沛国公和荣国公两门最多算是政治理念相合罢了;上了路,光德威镖局就上下牵动几十号人,沿途南宫盟主又暗地调动各地方势力暗中护航,若说出问题,的确哪个环节都有可能走漏风声。沈归雪直到现在,才想起后怕来。 “以后就又要多担心一个人了。”杜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说道。“白承桐。城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他跟下了这趟镖,对于镖局的部署非常清楚。他要是想动些手脚易如反掌。” 一阵沉默。沈归雪看了莫轻寒一眼,拿不准他对这便宜小师弟是什么态度。白承桐拜入南剑门下时,莫轻寒已被逐出师门。白承桐或许不知道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大师兄,但对于莫轻寒而言,白承桐是他跟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师门唯一的联系。 有那么一刻的恍神,沈归雪突然想到,莫轻寒浪迹江湖这么多年,却保持着每年来一两次洛阳,或许也是希望从白承桐口中听到关于南剑的只言片语吧。 这么想想,似乎他也很可怜。 于是沈归雪便道:“茂川哥哥,固然以后承顺镖局会给咱们造成一点麻烦,但这跟阻碍军需物资运输不是一个性质。”她蹙了蹙眉,“那是叛国。白承桐不蠢,干不出这样的事。” 杜瑾心头闪过“妇人之仁”四个字,但还是按捺住情绪:“频频,有言道,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没有霹雳手段,心肠好不过是任人鱼肉罢了。白承桐绝非你想象那么简单,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比较好。” “别别,千万别。”沈归雪吃完最后一口粥,嘟嘟囔囔说道,“茂川哥哥你可别扣这大帽子,我就想好好把镖局做大。菩萨管的事我可管不了。” 分道扬镳 惊雷劈开夜色,天空骤然亮了一亮,紧接着雨声便盖过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 梅若霜连接几日都没睡好。确切地说,自从来到永乐镇之后,她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先是忙忙碌碌的接应准备,本想着忙完这件事,拼死也要求沈德佩准许白承桐跟她回杭州。沈归雪心有所属,梅家又在整个德威镖局中分量极重,沈庄主不得不顾及梅德广父女的面子。纵使有些亏欠,到底是给三个人都松绑。没想到就在离永乐镇三十多里的地方,遭遇了劫匪焚车。 梅若霜带人打马冲出去接应的时候,整个人都快疯了。看到白承桐肩膀淌着血,衣服上脸上被烟熏得黑一道灰一道,愣愣地看着满地狼藉与死伤的同僚,如遭重击,梅若霜隔着十几步远,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本来她是打算陪白承桐一道上叶城请罪的,但 分卷阅读133 白承桐不同意,那几日,他神志有如疯狂,抵死不愿梅若霜沾半点责任。没过几天又得知是叶城主耍了一套暗度陈仓,物资顺利运到,没人会因此受罚,她稍稍松了口气,便传来白承桐挪用公账,私立门户,被逐出镖局的消息。 梅若霜急得不得了,正待去叶城找白承桐,雷德泰回来了,还带回了她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亲爹梅德广。 梅德广身体不好,之前她与白承桐在叶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当日在场之人都默契地没有告知梅德广。眼见梅德广手颤脚颤地扶着雷德泰跨进来,梅若霜知道,这一次是瞒不过去了。 雨越下越大,梅若霜惊醒后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倒茶。闪电一亮,照出窗边一个模糊的轮廓。 “——桐哥!”梅若霜大惊,不顾雨大,猛地打开了窗。 白承桐立在窗下,浑身都湿透了。灯光昏暗,映着他神情萧索,雨点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肩上的伤没好,被水一沾,又洇出点点浅红。他就那么失魂落魄地站着,哪还有半点往昔意气风发的神采。 “桐哥……”梅若霜顿时哽咽,连伞都顾不上撑,推开门跑进雨中拉他。 白承桐没动,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了一句话,却淹没在磅礴的雨声里。 “你说什么?”梅若霜疑惑问道。 “我说,我离开德威镖局了。我自由了。梅梅,你跟不跟我走?”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白承桐用尽力气大声地重复道,“你跟不跟我走?” 梅若霜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慢慢松开了他的衣袖。 “走?去哪里?”大雨中,不知是冷还是震惊,她牙齿打着磕,结结巴巴地问道,“桐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私立门户,是不是挪用了公账的钱?” “是。我是入主了承顺镖局,那时候余老镖头正想卖掉镖局。”白承桐一把攥住梅若霜肩膀。“可我没有挪用过公账的钱。梅梅,他们不信我,你也不信我吗?” “那你为什么不跟庄主说清楚?”梅若霜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哭出来,如果有,泪水与雨水混杂交织在一起,也早已没了滚烫的温度。“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哪来那么多钱?” 白承桐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梅若霜突然暴起,怒吼着质问道。“就算自立门户,为什么不把这些交待得清清楚楚?这些说不清楚,你怎么挺直脊梁在江湖行走?你要跟德威镖局势不两立么?” “我从入主承顺镖局起,就注定跟德威镖局势不两立了!”白承桐吼了回去,眼神激变。“梅梅,你怎么还不明白,只要我拒绝娶雪妹,离开就是迟早的。或许以前你我还抱有幻想,现在也该明白过来了,庄主宁愿把镖局糟蹋了,毁了,交待在雪妹手里,也不会留下我!” 暴吼完这句话,白、梅二人一时都被对方镇住了,天地之间,唯有雨声。 “我不想再顶着沈德佩接班人的名头了,这些年来我在镖局做了这么多,所得皆是我一手一脚挣来的,可别人看我,皆以为我所得皆是因沈庄主钦点的女婿。梅梅,我不甘心。跟我一起走吧,你之前不也说,凭我们两个做些什么都能在江湖上立足,我们可以把承顺镖局做起来,我们可以做成中原第一大镖局的。” 梅若霜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满贮着悲伤,凝视着状若疯狂的白承桐。犹豫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乞求的颤音。 “嗯?你同意了!”白承桐狂喜,将她肩膀攥得生疼,“我就知道,就算天下人都不信我,你也会信我爱我。” 雷声大震,尔后突然雨声远去,另一个颤抖的声音将两人炸醒在当地: “梅梅,你要做什么?” 雷德泰撑着伞,扶着梅德广站在雨中。梅德广瘦得伶仃,说话声气都不那么足,在他身上很难看出,这就是当年名动江南的“折梅六十四式”梅家功夫的传人。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梅若霜心上。 “你这是要抛下爹爹,跟这个欺师灭祖背叛镖局的人走么?” “欺师灭祖?”白承桐冷冷一笑,抬手抹了一把脸,“我师父是南剑不鸣老人,我在镖局这么些年,走的是最难的镖,趟的是最险的路,自问对镖局、对庄主问心无愧,我欺了谁的师,灭了谁的祖?” “没有庄主,你谈何拜师南剑门下,谈何当上总镖头!”梅德广厉声斥道。“梅梅,爹爹来这几日一直没问你这件事,以为你迷途知返,没想到你竟然……”说至伤心处,梅德广一阵剧咳。 “爹爹!”梅若霜二话不说便跪下颤声道,“是女儿不孝,女儿不对,求爹爹千万不要动气。” “你若要跟他走,我就算气死了,又与你有何相干?”梅德广一指白承桐,“梅家身为德威镖局股东二十几年,你现在要帮着他,主理着用挪用公账的钱买来的镖局,抢你爹打开的镖路吗?啊?” 梅若霜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哭道:“爹——” 直起身来又回手去够白承桐的衣袖:“桐哥,你说句话呀,你把事情说清楚——” 分卷阅读134 夜色漆黑,飘摇的灯火照不明梅德广的脸。白承桐就这么隔着雨幕看着,好像自己在一个罩子里,而雨中跪着的梅若霜和站着的梅德广、雷德泰则是在罩子外的另一个世界。不知过了多久,他惨然一笑,不再理会痛哭的梅若霜,转身跌跌撞撞地向暗夜深处走去。 就这么……离开了。 两日后,沈归雪接到曹诚从永乐分庄传来的讯息。看过之后,默默地用火折子点了去。 “其实,若是没查出来账目有什么,我倾向于相信白承桐说的是实话,他真没动过公账的钱。”沈归雪苦恼地揉了揉眼睛。“茂川哥哥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原本我只想让他去杭州,没想闹成如今这样。” 自从上次物资顺利运到之后,更多的事务转移到了沈归雪手里。真得忙碌起来,倒让她有点怀念白天无事走四方的生活。日常琐碎事务还没理顺,她不敢事事去问沈德佩,只得求杜瑾多留几日帮她,闲暇就往冯斌那儿跑,打听水陆运输相关事宜。 杜瑾放下笔,沉吟道:“不管如何,他的资金来源肯定有问题。总镖头有几个钱?你东家大小姐才有几个钱?够在一年内开那么多条镖路?百福庄镖局能开起来,那还是有你娘的嫁妆帮衬,到现在也就不到承顺一半的体量。” “挪用公账就那么几种方式。不可能查不出来。他跟我可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沈归雪道。 杜瑾无奈。“一开始你给我那一千两银子,那不也是你们沈宅家账挪出来的么?你那账做平了么?能让别人看出来么?” 沈归雪:…… “还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手段都差不多。”杜瑾说。 叶昭也忙,但再忙,每隔三天必定折一怀的蓟花大清早送来。有次碰上沈德佩,沈德佩给了个好脸,请他进门喝茶,俩人自从上了茶就再没话说,憋得叶昭不顾烫嘴,以最快的速度喝完告辞走人,并深切地怀念了一下初见沈德佩时,老前辈的谈笑风生。 “你爹也是,这明明是白承桐自作孽,干嘛老跟我强抢了他闺女似的,还跟我板着个脸。”叶昭不满地跟沈归雪嘀咕。 沈归雪无奈:“你俩可真有意思,我爹昨日还说,那个叶昭是心里藏着什么鬼,喝杯茶跟催命似的,三口下肚喝完就跑。” 叶昭:…… 她懒得再理哀叹的叶大统领,低头看文书,拿笔批注了几行字。清晨微风吹来,带着舒爽的气息,沈归雪突然觉得有道比夏风还灼人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抬头,见叶大统领坐在书桌对面,一手撑着头,一脸春意盎然地看过来。 沈归雪挑挑眉:“干嘛?” “在思考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难题。”叶昭笑眯眯地说道,“得下什么样的聘礼,才能把眼前这个好姑娘给娶过来。” 沈归雪:“跟城主说说,免德威镖局叶城分庄十年税。” “沈频频你有没有良心。”叶昭义正辞严。“你们这种大户不交税,叶城就没钱,叶城没钱,城主就没钱给我发月银,我没有月银,拿什么给你买吃的喝的买花儿戴?” 沈归雪低头浅浅一笑,“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得去问问城主了,大统领的月俸到底是城主发还是德威镖局发。” “走走走。”叶昭伸了个懒腰,继续哀怨,“还没成亲呢,就不想看我了。” 他吊儿郎当地转身离开,准备回府。只听身后沈归雪突然又叫了他一句。“叶昭。” 她声音平静,蕴含着淡淡的笑意。“找十坛好酒埋饮马河边树下,等我六十,不,七十岁时起封,每年开一坛。就拿这个做聘礼,如何?” 太阳日复一日东升西落,照耀着饮马河奔腾不息,凡人见不到沧海桑田,能见的只有长河一直鲜活着、奔流着,从远古到遥远的未来,永不停歇。 五十年太短,百年是长到没法想象,那么就折个中,再加一点点贪心,加一点点奢望,多出来的二十年,大概也就跟“长久”、“永恒”差不多了。 叶昭没回头,嘴角微微上扬。“好。”他说。 心结 “你指望我说你干得好?”穆雁南愠怒。“告诉你粮草运输时间和路线,是让你早做安排,不是让你借机刺杀城主——叶钧卿是那么容易死的?现在好了,城主活得好好的,二公子也回来了。你看看你手下还剩几个人?” 文保童脸上有古怪的笑意:“穆先生朝我发哪门子的火。就算我带人亲自去截粮草,也不过是截个空壳子。穆先生,叶城主这次行动,特意瞒过了你,想来你在叶城处境不太妙啊。” 穆雁南冷冷道:“我不仅在叶城处境不妙,睿王殿下眼下也不太妙,你想说的是这个,对吧?”他满不在乎地撩起眼皮看了文保童一眼,“太子殿下刚禁闭完,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黑风堂能打的就剩一个半,怎么,再组织一次暗杀么?” 文保童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完全不理会穆雁南言语中的挑衅,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西凉江湖上的事,就不劳穆 分卷阅读135 先生费心了。” “新的不来?”穆雁南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文保童啧了一声,起身欲走。走之前,突然俯下身来凑近穆雁南,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微微抬起,“穆先生自己保重,文某难得碰到个棋逢对手的,你可千万别折在叶城,文某盼着在上都与你相见呢。” 叶钧卿的确连续十天没有召见过穆雁南。才半个多月,重伤的城主已经能挣扎着下床,处理日常政务。叶敬卿中间来探望过一次,兄弟俩十多年没见过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相对无言了半个时辰。 刚能下床,叶钧卿便急着将弟弟请到书房来坐。 花园焚毁了一半,连带着满园珍奇药材也在那日的大火中折损不少。叶敬卿向窗外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但就这一眼也被叶钧卿捕捉到,似是有些愧疚地解释道:“本来种了一片雪芽的,去年和今年收的还有些,晚些时候我让管家给你送过去。我原想着等你回来,将这园子扩大些,再多种点。但他们执意不肯,说这暗渠就是漏洞,硬给填上了。” 叶敬卿把着空杯,应了一声。“是个漏洞,不填上的确是个隐患。” “这些年……一直是沈姑娘在帮衬着吧?”叶钧卿看向弟弟,“德威镖局分庄离城主府不太远,等甘姑娘身体好些,你可以带她出去转转,或者去瞧瞧沈姑娘。” 叶敬卿摇摇头:“明月出不了门。这次来已是极为勉强了。我们跟频频也不常见。” 叶钧卿似乎对沈归雪很感兴趣,“哦?不常见居然还能保持这么多年友谊,实在难得。” 叶敬卿面无表情道:“她爱说话。每次她来家里,自己一个人就能说很多,明月喜欢听。” “如今德威镖局与我们合作,沈姑娘也常进府来。到时候让她去陪甘姑娘。”叶钧卿道,“听沈姑娘提过一句,说你们雪芽的用量越来越大,明年我再让人去多寻些来。重华你……” 叶钧卿突然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十多年前兄弟阋墙之缘由,是扎在两人心上的一根刺。说起来,甘将军当年的确数次驰援叶城,但他那时自身难保,无法为甘家出力也是实情。为了这事,十多年来,兄弟反目,他自己亦为朝中清流所鄙,中个取舍抉择、为难煎熬,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思量许久,叶钧卿道:“当年是我有负于甘将军一门,不过想略做些补救,为了甘姑娘,你别再推辞了。” 叶敬卿踌躇再三,“我们没有甘公令。” 叶钧卿一摆手:“不说这个,重华,我希望你信我一回,真的不是为了甘公令。而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叶敬卿张了张口,半晌才道:“频频的雪芽有问题,估计她自己都不知道——想来她也是没辙了。她给我们找了四年药,从第二年起,我便觉出不对来,但没法子,明月需要的雪芽量太大,我只能给她掺着用,尽量少用频频给的。要是能寻来更多,自然是好。” 这便是接受了。叶钧卿展眉笑了一下,兄弟俩小时候总有一个留质帝都,相处时间有限,他实在不知这个弟弟喜欢什么,每次相见,总得淘些新鲜玩意儿讨好他,才能换来他亲近几分,当几天跟屁虫。如今反倒简单了,只要照料好甘明月,对这个兄弟而言,比什么金银玉翠、官职爵位、秘籍心法都有用得多。 叶敬卿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聊下去,便转换话题:“听闻西凉人行刺那夜,第一个来的是穆先生。经营鸢信这么些年,对方如此大动作居然没能提前获知,却又在行刺之后第一个现身。很奇怪。” 叶钧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抬手给他倒了杯茶:“重华,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叶敬卿道:“你相信他?”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叶钧卿悠然道。 却说从白承桐走后,沈归雪连轴转了十来天,总算理顺手头上的事,才抽空去城主府探望甘明月。 近乡情怯,兼着寻药出了问题,出发前她竟有些退缩。本想求叶昭陪她一同探望,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自己去见甘明月了。两人甫一见面,沈归雪话都没说就红了眼。 甘明月见一次憔悴几分,如今夏日苦热,她却手若寒冰。沈归雪将曹三娘如何发现药有问题、如何赠她《毒经》,如何去黑市上探访、如何跟药商动手一股脑倒了出来,没想到甘明月听后并未震惊,轻轻拉过她手安慰道:“此事我跟重华早已得知。就算这药有几分不妥,可有药总胜过无药,这些年我一直克制着,不敢多用,频频,你不用这药,自然瞧不出不对头来,千万切莫自责太过。” 她越这么说,沈归雪心里越难受。甘明月身上的毒全凭药压着,不敢多用,意味着不到发作到痛不欲生便不用。想到这里,沈归雪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我已经去请过药师谷秦谷主了,他过几日便来。明月,之前谷主治不了,大约用毒并非是他擅长,现在有曹三娘的《毒经》,或许这次就能断个章程。” “我自然信你。”甘明月一笑,“我熬了这么多年,不 分卷阅读136 就是因为信你么,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么?”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沈归雪才起身告辞。叶敬卿送她出府,一路上,她欲言又止,直到快到大门时才问道:“你到底跟轻寒大哥有什么过节?这次城主也找了他来帮忙,他可是受盟主所托来的。你不会还要去找他麻烦吧?” 叶敬卿轻哼一声:“武林盟主与我何干,我又不是武林盟中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归雪脸一下就垮了下来,微微怒道,“叶重华你给我站住。花钱还得听个响呢,我这给你鞍前马后掏心掏肺地跑了这么些年,连句实话也听不得了?轻寒大哥一向为人正派,又不与人结仇,我倒要听听,到底是多大的事,值得你这么大动干戈?!” “为人正派?”叶敬卿忍不住出言讽刺,“你看谁不正派?刘齐在你眼里不也是好心药商么?” 一句话戳到沈归雪痛处,沈归雪立马又红了眼圈,咬牙不吭声。 “抱歉,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叶敬卿顿了顿,又换上了千年不变的毫无起伏的声线。“我调查刘齐很久了。万仞山这边的药草市场,一向是西凉做得多些。刘齐说是跟药农直接收药,实际上他哪来的本事跟西凉散户收药,西凉那边也有一个药商,比刘齐做得还大,基本可算坐稳了西凉药材的垄断地位。刘齐有一部分药是跟他收的。” 沈归雪愣了一下,“你是说刘齐跟西凉人勾结,专门给我下套?这跟莫轻寒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人是个用剑高手。”叶敬卿冷冷道,“我曾在万仞山中与他打过一次照面,只可惜让他跑了……他使出一招决浮云。” “……决浮云……?” “尘不染、过无痕;决浮云、乘长风。南剑绝技。能使出这招的,要么是南剑,要么是南剑传人。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莫轻寒曾是南剑弟子,南剑两个弟子,不是莫轻寒就是白承桐——白承桐整天在你爹眼皮子底下,你觉得有这个可能么?” 沈归雪语塞。有些不甚清晰的想法,突然从纷纷扰扰一团乱麻般似的念头中冒出来。 “你别轻举妄动,我定给你个答复。”沈归雪说着,抬脚便向外走去。 叶敬卿一皱眉,“倘若是他,你拿什么答复?” “倘若是他,连他头带我头都赔给你。”沈归雪笃定道,“我现在跟你说不清,但自会证明给你看。” 她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头撞上闻声而来的叶昭——叶昭今日奉叶钧卿之命检查军务,刚忙完便听说沈归雪去探望二公子和甘姑娘,于是赶紧回了城主,便来叶敬卿住处找人。才进门,俩人撞了个满怀,沈归雪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儿,丝毫没有热恋中人见到情郎时应有的惊喜,浮皮潦草地摆摆手:“你先忙,回头我再来找你。”便大踏步地迈了出去。 叶昭一句“频频”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便被噎了回去,瞪着沈归雪的背影噎了半天,无语地转向自家二公子:“您又惹她了?” 叶敬卿:…… 叶昭微微委屈,严肃而满怀哀怨地说,“我现在很后悔把您请回来。她本来就爱管闲事,现在又多分出去一份心——频频以前不这样对我的。” 叶敬卿嘴角微微抽了抽:“那是因为她以前跟你不熟。” 药师谷谷主 沈归雪出门便拐到莫轻寒住处,却没想杜瑾也在。 莫轻寒喜喝茶,爱下棋,跟不熟的人彬彬有礼,跟熟的人好谈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是个正儿八经的真名士;杜瑾爱动,小时候虽然没少被他娘逼着读书,但请的师傅大约都是半吊子,经史子集学个不伦不类,爱憎分明到极端,他喜欢的恨不得贴上去对人家好,他不喜欢的变着方儿整人家。这些年主持西南分庄后说话办事稍微圆滑了些,但在德威镖局同辈里,跟沈归雪、梅若霜这种八面玲珑的小狐狸相比,简直就是直愣愣一根棒槌。 这南辕北辙的两人居然能和谐无碍地聊上大半天,也是很出乎沈归雪意料。 不过沈归雪今日没凑上去加入话题,推门进去招呼也没打,踱到两人旁边,突然一记排云掌,卯足力气向莫轻寒击去。 沈氏三绝中,“开山”大开大阖,刚猛至极,沈德佩也因此而闻名江湖,但以沈归雪的内力,使不出她父亲那种霸气与凌厉来,“摘星”千变万化,沈德佩曾指点她,什么时候练到“随心所欲不逾矩”,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学会摘星的精髓,沈归雪一听他爹掉书袋就脑壳痛,听这架势没个十年八年,摘星难有大成,她便着意在“排云”上下功夫。这套掌法与她承袭母亲方芸的蝴蝶剑法颇有相通之处,轻盈凌厉,绵延不绝,着重一个“灵”和一个“缠”,剑法与掌法配合着练,这些时日颇有小成。 杜瑾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但立马按捺住了。沈归雪之前与莫轻寒也常这么玩儿,当然,从来没成功过。若是沈归雪在江湖上混,赫赫败绩大概能成个歇后语,沈归雪跟人比武——绝无胜算。 莫轻寒目光都没往沈归雪身上 分卷阅读137 移,右手一翻,避开掌风,疾点向她手腕。 其实他大可硬接这一掌,直接把沈归雪拍回去——这叫恃强凌弱。好歹白喝了沈大小姐这么些年的酒,这半个师傅当得尽心尽力。他知道沈归雪内力不行,只能在速度和机巧上找补,因此格外注意引着她往这个方向训练。 眼见莫轻寒手指点到,沈归雪胳膊肘一拧,手上耍了个花,迅速切下,向莫轻寒肩头砍去。莫轻寒半途并指变爪,反手擒向沈归雪伸来的手刀。谁料沈归雪等的就是这一下——排云掌本是双掌交替拍出,取的就是绵延不绝之意,但她却只用一掌。莫轻寒这一反手,身子微微转了下方向,两人本来距离就近,电光火石间,沈归雪左手疾扬,冷光一闪,叶昭送的那柄匕首出了鞘。 她是真的动了杀招,拼着右手被擒,狠辣地一刀直刺向莫轻寒心窝。 没等杜瑾那句“频频住手”喊出来,只见莫轻寒仰身一让,胸膛从刀尖挪开几寸,没等沈归雪刀尖送到,就这一呼吸的空档,莫轻寒顺手抄起放在桌上的竹笛,以笛为剑,竖直抵住沈归雪的刀。 竹笛哪抵得住谷不谷亲打的神兵利刃,一瞬间,莫轻寒内力暴吐,剑气顺着笛身逼出来,沈归雪只觉手腕酸麻,几乎握不住刀,勉强向下一压,刀刃顺着竹笛斜斜劈下,莫轻寒手中笛子便裂开了几道纹。 然后刀的攻势便消弥了,堪堪停在莫轻寒肘上一寸,在他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 沈归雪呼了一口气,收了刀。脸上是在座两位看不懂的……有些如释重负的表情。莫轻寒低头检查了一下竹笛,惋惜地摇摇头:“你倒是长进了,我就得破财。这师傅当得真不划算。” 沈归雪心情颇好:“你尽管挑,我送你。别说竹笛,你挑个玉的也行。” 杜瑾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这可了不得,大小姐掌了权,连月例银子都涨了,这么财大气粗。” 沈归雪眼睛一转,谨慎地依次扫过莫轻寒与杜瑾,问道:“茂川哥哥,你怎么来了?” 杜茂川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时间几何,一下子站起身来道:“哦,我是来找你的,我以为你在轻寒兄这里,这不坐下聊到现在。秦谷主今晚就到叶城,大师伯今晚要招待秦谷主,让你早点回去。” 沈归雪心道我信你个鬼,早上出门分明跟你说我去城主府的。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异样,就答了声,“哦,那走吧。” 没走两步,杜瑾又回头问莫轻寒:“轻寒兄不一起吗?” 沈归雪:…… 莫轻寒:…… “方才你不是问了好些药理问题,秦谷主人很好的,很愿意跟后辈答疑。”杜瑾没理解那一瞬间房间里诡异的沉默,不解道,“怎么?” 莫轻寒大笑,一指沈归雪:“替频频问的,她来我这儿炼药,糟蹋了好些东西,连我这个外行都看不下去了。”不是错觉,莫轻寒那一向平静如湖的双眸里,蓦地多了几分跃动,这让他看上去不再像那个过于老成端着的第一剑,“来日方长,我改日再去拜访。”他说。 回去路上,沈归雪实在憋不住,八卦道:“茂川哥哥,你跟轻寒大哥,挺聊得来的?” 杜瑾认真地嗯了一声,“轻寒兄见多识广,见识不凡,与他谈话甚是有趣。他还去过蜀中呢,你该早介绍我与他相识。不过他没去过南疆,我已与他说好,待这边事情了了,他若愿去南疆游历,我可以略尽地主之谊。” 沈归雪噗嗤一笑:“你尽什么地主之谊?茉莉花炒蘑菇?” 杜瑾正色:“家母茹素,对客人又没要求。南疆美食还有很多,你个没开眼的知道什么,茉莉花入菜鲜嫩,待你有空过去,我带你吃茉莉花炒鸡蛋。” 沈归雪干笑一声,强行扭转话题:“你几时回蜀中?” 杜瑾犹豫:“三四日之后吧。那边事情多,也不能由着我一直在外面逛荡。你这边还有什么事?” 沈归雪点头道:“茂川哥哥,我还需要你帮我办两件事,一是查查严方这个人,他有些茶生意跟你那边有交集。按理说,他跟白承桐之前的常走线路没交集,他是怎么跟承顺拉上业务关系的呢?二是回蜀中找几个合适的地方——先找两个地方吧,招几个人,我想尽快在蜀中设立中转点,开始铺镖路网。” 杜瑾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你觉得哪里不妥?”沈归雪察觉出杜瑾的犹豫,直接问道。 “你为何不从西北开始?反正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跟叶城主合作,设站更顺理成章。”杜瑾不解,“眼下一等镖师只剩两个,招人迫在眉睫,西北一时半会儿用人量又大,你这时候在西南铺摊子,成本太高了。” 沈归雪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从这边开始。但叶城设了分庄,往后必定会跟永乐镇互为掣肘,按照这两地的体量,其实应该在叶城设庄,永乐降为站,这段时间粮草转运跟冯老合作走水路。但这样做雷三叔恐怕不乐意。洛阳总庄那边,镖师损失惨重,一时半会儿谈不上设点,江南那边……梅姐姐大概心结还未解,放在最后吧。”她低声道,“我现 分卷阅读138 在既没钱又没人,茂川哥哥,我心里没底得很。” 她一示弱杜瑾就心软了。“行行行,我回去就办。不过你已经走过一道水路,不管阻碍叶城军需物资的力量来自朝廷还是西凉,今后肯定会盯上这条路线,你还是再准备一条比较好。” 他没提白承桐,但沈归雪一下就猜出了他的意思。偏过头看他,“你就这么忌惮他吗?” 杜瑾默然。 许久他说,“频频,白承桐要比你想象得复杂。虽然我与他交集并不深,但这些天我也同其他人聊起他,我觉得,不管是你还是大师伯,大概都只见到了白承桐的某一面而已,甚至连梅若霜也未必了解他的每一面。” 沈归雪仔细听着,“是了,其实他与我、与我爹,都不亲近。就是在我们最融洽那些年,也是我进一步他退一步,倘若我退一步,他又进一步,始终是那么个距离。累得很。” 她看向杜瑾,目光灼灼,“但我相信他对梅姐姐的真心。实不相瞒,我不想放梅姐姐回杭州,一来是此时镖局主力在西北,我的确得把她安顿在身边,避免白承桐趁机搅合杭州分庄,二来,有梅姐姐在,他一定不会让梅姐姐过手的镖出问题。” 杜瑾挑挑眉,沈归雪这番安排,倒出乎他的意料。“所以,为了留下梅若霜,梅师伯也得在这儿呆着了?” 沈归雪:“茂川哥哥,你要有天跟我拆伙了,我一定下毒弄死你。” 说话间两人回到镖局。天色将将擦黑,药师谷的秦谷主和夫人以及两三个弟子便来到德威镖局。沈德佩与秦竹是老相识,药师谷又是德威镖局的大主顾,少不得七碟八碗地招待一番。沈归雪好容易耐着性子捱到散席,强拉起微醉的杜瑾,捧着《毒经》敲开秦谷主的房门,一五一十地把曹三娘的生前身后事交待了一番。讲到最后曹三娘惨烈就死,一时之间,在座四人无不动容。 秦夫人入药师谷门下晚,是前任谷主的关门弟子。等她拜师时,曹三娘已经离谷。这么多年来,只在曹三娘回谷拜别师傅时,浮光掠影地看过那个师姐一眼。长什么样早已不记得,只记得是个骄傲而美丽的女子。世事翻云覆雨手,二十年后再听到故人消息,唯剩喟叹。 听完沈归雪描述甘明月的近况和叶昭的“双续”,秦谷主沉思了很久。话没说尽,只言要先看下曹三娘这些年的研究。秦谷主专攻医理,曹三娘专攻毒物,而秦夫人专攻药草。十多年来,甘明月身上之毒一直是秦谷主难以放下的一块心病,两口子潜心研究了十来年,总算有些进展,此次正好一试。但“双续”之事,曹三娘之前从未跟秦谷主提起过。 多年前那株来之不易的“一寸青”已经在秦夫人的精心侍弄下,成功地栽培在药师谷中。听到这话沈归雪稍松口气,至少叶城主和叶昭不用断药,忍受牵连之苦。但这远远不够,她迫切地希望能斩断两人命运相连的枷锁,让叶昭寿命加速消耗的步伐停下来。 山河印 整个六月,边关局势如同天气一般闷而不发。西凉增兵十万,天天在天塞城演练,隔着饮马河,叶城与长宁关戒备森严,连带着边关各部,零零散散的互市贸易更少了,甚至晴天白日的,城外都见不到赶着牲畜、拉着驴车的小贩。 与此相对的是,黑市更加活跃。六月十五,沈归雪跟着叶昭又走了一趟黑市,敏锐地发现,卖各种稀奇玩意儿的少了,卖粮行提粮票的、卖铁器的、以及各类药材的摊子多了许多。 一路看过去,沈、叶二人内心都有点沉重。 萨金刚也来了黑市,见到叶昭,遥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子时前后,他刚跟兰陵堂萧姑娘竞价,购下五千石的铁矿石,凭票去铁矿提货。不知为何,一贯喜欢囤货再坐地起价的冯斌没出手,而叶城最大的私营兵器商谷不谷——不,张铁匠,干脆没出现在现场。 逛了半夜,叶昭见沈归雪没甚兴趣,便要送她回去休息。半道上,沈归雪突然问道:“局势现在很严重,对吗?” 叶昭怔了一怔,轻描淡写道:“那倒不至于,夏日饮马河河水暴涨,没人会选择这时候动兵。” “我不是说现在,但肯定会有一场大战,对不对?”沈归雪低声道,“朝廷那点军需物资根本不够招架,打是迟早的事,城主只是想办法往后拖而已——老百姓不傻,平白无故,谁会囤粮券铁券和药?” 战争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铁剑,落下是灾祸,未落之时是挥之不去的恐惧。阴影笼罩在人们的心头,战争,对于远离它的人而言是个壮怀激烈的词语,可对于叶城百姓而言,意味着生离死别,或许吃不饱饭,或许缺医少药,或许不得不化犁为铁,拿起兵器保护自己的家人。 沈归雪突然觉得很沉重。 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问叶昭:“你准备什么时候向我爹提亲?” 话一出口,她便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好在黑夜里叶昭看不清她的脸,她不动声色地稍微拉开些与叶昭的距离,好像怕身上的热气传到叶昭身上似的。 叶昭一颗心 分卷阅读139 好像火苗掉进沸油里,滋啦一声炸个满天花。他突然停下脚步,乃至沈归雪没来得及停住,一头撞在他背上。他一把将沈归雪捞到自己面前,双手微微颤抖地按住她的肩,低头看着她,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喉咙,“频频……你说什么?” 沈归雪的脸更热了。“过一阵子,我爹就要离开叶城了,等把城主这边的粮草货运路线理顺了,我也得走……迟不过这个月月底。”她有些窘,开口解释道,“我让茂川哥哥回蜀中去布局镖路网,接下来的事还有很多。你不是说,叶城迟早会变成边关互市重镇吗,我把西北分庄从永乐镇搬到叶城来好不好?只是这些事都需要筹谋。” “秦谷主也来了,改天你来镖局让他给你看看。你跟我一起走吗?”她突然抬头看着黑暗中叶昭朦胧的脸,有些期待地问道。 叶昭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搭在沈归雪肩膀上的手不知不觉加重了力。 他明白沈归雪的意思。叶敬卿回来了,城主身边不再没人照应;叶钧卿最头疼的粮草承运一事,武林盟会和德威镖局接过去一大半。沈归雪大马金刀地推行镖路网,镖局的重任和权力正在逐渐向她肩上过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在此时此刻跟她回洛阳,都是合情合理的。 可跟人一大姑娘回家,总得有个过得去的说法和身份吧。 “频频。”叶昭一开口,感觉舌头起火似地疼。“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离开叶城。对不起——我不是要拖延提亲的意思。你说的没错,的确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战,关系到叶城的存亡和两国的命运,可能是下个月,也可能是这个冬天,也可能是明年。在这之前,我……我不能走。” 沈归雪的心从高处迅速跌落下去。半晌勉强笑道:“我明白。得等打完这一仗,叶城主彻底解除后顾之忧,你才能放心离开……行吧。” 叶昭一下子着急起来。什么叫行吧,行吧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埋好了酒。”他急冲冲地脱口而出,“十五坛。荟萃楼最好的酒,名叫浮生。等你启封。” 沈归雪小心翼翼地收起失望,笑道:“好,我等着。可是有件事等不了,你尽快来见秦谷主,早日把跟城主的双续解了,也了我一桩心事。” 她心事不止这一桩。东南海患来得突然,去得也诡异,如今已经迅速平息了下去,与此同时,发迹于东南的承顺镖局突然发力,不仅降低了行镖资费,还又开辟了两条线路,直逼江南。 德威镖局虽家大业大,但沈归雪毕竟不能全盘做主,行动都要向沈德佩汇报。此时与承顺镖局正面刚也不是办法——德威镖局行镖线路多且长,全面降价根本维系不了多久,她立马提拔了两个在德威镖局效力多年的二等镖师为一等镖师,并央她爹出面,请来黄河十八舵的首徒和武当掌门的关门弟子,直接聘为一等镖师。 六个一等镖师坐镇洛阳,暂且够用,杜瑾回了蜀中,沈归雪避开承顺镖局的锋芒,在帝都至叶城的西北线路上,开始如下棋落子一般部署中转站——有了黄河十八舵的助力,她布点也尽量挨着十八舵的渡口城镇。中转站需要人也需要仓库,银子泼水似地花出去,一个月之内,她在帝都和叶城的线路上铺设了六个点,花掉去年德威镖局全部利润的四分之一。 承顺镖局一点点蚕食着江南的业务,江南、东南小镖局林立,之前唯德威镖局马首是瞻,这会儿也都缩起头来看两大镖局斗争,有的还跟着承顺镖局偷偷降了价。 多年之后,沈归雪想起这段,仍会为自己当年的选择而懊悔——她本该让梅德广和梅若霜父女回杭州去主持大局,稳住江南业务,但是她不敢。她怕梅若霜一走了之,更怕梅若霜为了白承桐,而弃镖局利益不顾,与承顺镖局暗中合作。 于是梅若霜和梅德广就继续留在永乐镇。边关干燥炎热,梅德广虽然没说什么,身体日渐不好,梅若霜也日益消沉。反而是西北分庄的当家雷德泰去了杭州,代为主持江南的事务。 这一系列的调动,沈德佩都看在眼里,但愣是一句表态都没有。只是某一天突然将沈归雪叫到身边,推给她一枚印章。 “这是……”沈归雪拿起那枚印章仔细查看。 “这是山河印。”沈德佩道。“帝都南宫家、洛阳沈家、蜀中唐门、宁波陈家、广西梁家。这五大家族俱是江湖上家底丰厚的家族,当年在武林浩劫中,本是为了抵御外族江湖势力屠戮而结盟,同气连枝说不上,但一家有难,另外四家帮衬总是有的。爹爹今日把它给你。” 沈归雪像被烫到了似的,赶紧把印章放下。“好端端的,给我这东西做什么?” “你小的时候,其实南宫盟主上门提过亲。”沈德佩有点感怀又有些伤感地打开了话匣子,“当时爹爹想,怕你嫁到大家族受委屈,与其选南宫家,不如选个称心如意的从小培养、继承家业,但你不喜欢。要爹爹说,选择叶昭,不如选同为武林世家的南宫家。可爹有什么法子,你自己喜欢。” 沈归雪脸红了,咬咬嘴唇道:“爹爹,叶昭不是贪图功名利禄之人,待到叶城打完仗,他就会辞去大统领一职 分卷阅读140 去洛阳。” 沈德佩叹了口气,“不说他了。这印章你收好,必要时可以寻求帮助,待到你需要财力支援时,只要山河印家族过半同意,其余四家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只是人情借起来容易还起来难,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轻易动用。” 沈归雪点头称是,将印章收了起来。正待告退,突然回首踌躇道:“爹爹,咱们家……到底还有些什么样的关系?” 沈德佩平静道:“什么什么关系?” “林夫子,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落第秀才吧。”沈归雪说,“还有小时候,甘将军带明月来家做客,曾给过我一块玉牌。那玉粗陋得很,只是因着是明月所赠我才一直收着。可是曹三娘有一块玉质一模一样的牌子,上面有草木的图案——我那块上面是火焰图案;茂川哥哥也有一块,说是杜四叔当年跟人做茶马生意时人家给的,上面是水波图案。” 她的猜测因杜瑾来到而更深一层。之前特意让丁一鸣从洛阳取来妆奁匣子,杜瑾一见那玉牌便稀罕道,“这跟我家那个差不多。”沈归雪皱皱眉,“所以我的那一块,是甘公令吗?甘将军为了避免家小怀璧其罪,把它当个小玩意儿留在了我们家。” 沈德佩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人在江湖混,自然关系路子越多越好,但终究想要别人看重你,还是要凭实力。否则关系再多,终会成为负累。” 话说到这份上,沈归雪不敢再多嘴,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这些天她也累了,太多的事纠缠在一起,此时此刻她只想休息。 从沈德佩房间中出来,她愣了一下,叶昭靠在影壁前等她,像是等了许久,怀抱一捧蓟花,有些微微的不耐烦。灯影之下,大统领一身利落打扮,更显蜂腰猿臂,俊朗而神采飞扬的面孔在灯光中,蒙上一层淡淡的温柔。 沈归雪快步走到他跟前:“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你。”叶昭笑道。手臂一揽,将沈归雪带离沈德佩窗口的目视范围,转到影壁的另一侧。“过几天要出去一趟,这次要走十天半个月,我怕等我回来,你已经回洛阳了。” 沈归雪有些疲惫,一靠近叶昭,整个人不由自主就松懈下来。张口便道:“不会。等你回来我再走。” “真的?”叶昭大感意外,有些惊喜。 “嗯。近期还有一批药材要运进叶城,我再盯一趟。”沈归雪懒懒道。她有些困倦,但又不想现在就回去。“还没让你见秦谷主呢,总得让他看完,我才能放心走。” 恶人谷 秦谷主花了两天时间,把叶钧卿和叶昭上上下下瞧了个遍,出来后,对上沈归雪殷切期待的目光,尴尬而不忍地轻轻摇了摇头。 关于“双续”,曹三娘记载得也不是很清晰,大约是在她自己也没很明白时就仓促用上了,秦谷主将相关记录仔仔细细研究了一般,再探两位患者身体,叶昭一向强健,除了内息略弱、呼吸太深之外,全身上下没病没痛的,相应的,叶钧卿虽然一脸病容,但也没有任何不妥,只一样,用金针刺叶昭的穴位时,叶钧卿也会有感觉,反之亦然。 搜不到毒,探不到蛊,这更像是一种……巫术。医者谨慎,虽然嘴上不说怪力乱神,但对这种诡异之术始终敬畏。此时既没法说有救,也没法说没希望。 沈归雪一看秦谷主那表情,便明白了□□分。勉强笑道:“辛苦谷主了。” “往好的方面看,至少现在有一寸青,城主和叶统领的药还能继续配出来,好在这药方,曹师姐写得详细,待我再从药理上分析分析,或许会有进展。”终是不忍心看沈归雪那副表情,秦谷主低声安慰道。“医术也是慢慢发展的,之前甘姑娘的毒也没法解,你瞧现在不也有了能缓解之法了么?耐心等待,总有能解出来的一天。” 沈归雪硬生生咽下那句“可他没那么多时间等”,向秦谷主行了一礼,便去看叶昭。 一进门便晃了眼。 她从未见过叶昭这副打扮。叶昭本就眉眼浓重,脸上线条利落,又兼着年少位高得城主宠信,不论穿官服还是常服,总是有种意气风发的张扬之感,如今换了一身戎装,轻甲在身,面色沉静,竟凭添几分威猛狰狞的冷硬。 按理说,身为城主大统领,叶昭要么替叶钧卿私下办事,要么就长伴叶钧卿左右,只要城主不上战场,断没有大统领单独出战的道理。上一次他一身戎装,还是五年前叶钧卿作为主将上战场时他伴随左右。 叶昭时常替叶钧卿处理一些秘密事务,他不主动说,沈归雪便不能问。沉默了一会儿,沈归雪先开口道:“待我去帝都,再找找章太医。他是秦谷主的师兄,主攻的方向也略有不同,或许会有新发现。当然,你要能抽空一道去就更好了,让大夫当面看,总胜过光凭一张嘴说。” 这个结果,当事两人自是知道的,叶昭见沈归雪一脸故作轻松,眼里却冒着不甘的火苗,便知她期望过高受了打击。暗叹一声,招手道:“频频过来。” 沈归雪顺从地坐在他对面,叶昭伸手,用两只 分卷阅读141 手包住沈归雪的一只手,举到眼前。铁质的护腕挨着她的皮肤,一片冰凉。 叶昭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克制住自己想亲一下沈归雪的手的冲动,越是此时,他反而不敢放肆唐突。他往前拉了拉她手臂,两人面对面,彼此只一掌的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影子。 “别灰心好不好?也别伤心。还有时间,我们慢慢找。”叶昭放低声音说话时,嗓音温柔而沙哑,一声一声撞击着沈归雪的耳膜和心脏。沈归雪也低低地回应:“嗯。” 温馨宁静并没持续多久。一刻之后,叶昭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手,把刀一拢,起身道:“我走了,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事儿?” 沈归雪想了想,“之前在黑市上买雀奴的那个严方,你了解多少?”话刚出口又道,“算了,回来再说,这会儿顾不上,明日我也得动身,等你回来估计这趟事儿也就办完了,我在镖局等你。” 几日前,穆雁南突然来报,称鸢信截获西凉密报,玄魅研制出一种新毒,症状与时疫类似,还能互相传染,将会在夏末秋初投放到叶城。 “胡说八道。”现成的医圣在叶城,听完这一出,忍不住皱眉,“什么样的时疫之症能在夏末秋初爆发?时疫要么是在春末夏初爆发,要么在寒冬爆发。这边关夏末秋初之时,既不热、风也大,怎么可能爆发时疫?” “它只是类似时疫,本质上是毒。”穆雁南平静道。“的确,夏末初秋干燥疏朗,不是瘟疫传播之季。但有一样我们没法绕过去——水源。如果他们在饮马河下毒,城里所有的取水口则会无一幸免。”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人都沉默了。 “此人用毒千变万化,穆某相信,他能做到令鱼虾不死但人必染毒之事,还请城主早做准备。” 叶钧卿的眼深得看不清底色。他端详了穆雁南好一阵,“穆先生的消息可准确?” 穆雁南躬下去的身子顿了一下,旋即答道:“与以往并无不同。” 意思就是反正情报来源就这么一条,你看着办吧,以前相信,难道现在还能不信了? 最终为了保险起见,叶钧卿还是决定先把筹备粮草的事情放一放,秦谷主列出了一些针对于水源投毒可能需要的解毒药物,紧急调配人手,筹了一批药材。 路程倒不是很远,从甘南一个挺大的药材互市上集结出发,十来天就能到叶城。只是骤然筹备这么多时疫解毒类的药物,恐会引起百姓恐慌,为此,此次筹药乃是悄悄进行的,由药师谷从甘南周边医馆药铺筹了一部分,做草药生意的宓部筹了一部分。 宓部大巫塔雅公主倒是痛快,迅速地准备好了药材派人送到甘南,但要价要得也狠——自从上次在城主府夜谈之后,叶钧卿与塔雅始终保持着联系。这个女人对部落的利益寸步不让,当然,也正因如此,在乌索大权独揽、宓部逐渐倒向西凉、女人地位一步步降低的宓部,她始终牢牢掌握着一部分权力和忠实的追随者。 甘南至叶城的镖路尚未开通,虽沿途也有不少大城镇,免不了得花些功夫、走些弯路。一等镖师都派回了总庄,西北吃紧,后方也不容乐观,沈归雪决定亲自跟这趟镖。 这些天她被承顺镖局逼急了。自白承桐与德威镖局公开决裂,蛰伏多年的承顺镖局猛然抬头,强势向江南地区开拓,而德威镖局的主力耽搁在西北,一时抽调不开人手,连续被承顺镖局压着打。 趁着雷德泰在杭州主持日常事务,沈归雪让其联系江南各家镖局,联手压了江南地区三个月的短镖价格,为此,她甚至调用了她和杜瑾秘密办下的“百福庄镖局”一年的利润来打这场价格战。同时又动用了些德威镖局在朝中的关系,找两江都督衙门出面,挑了些承顺镖局的毛病,暂时遏制住了承顺镖局扩张的势头。 杜瑾的信恰在这时寄到,信中称,承顺镖局的股份,很有可能来源于“严记”,也就是在内地名不见经传、但在边关却低调地富甲一方的严家,其掌事的大公子,就是沈归雪之前在黑市见过的严方。 用不着沈归雪吩咐,杜瑾便直接动手,向严家的茶叶生意下了手。整个西北西南,行茶马镖就德威镖局一家,只要稍稍将货款结算逼得紧一点,严家一时周转困难,也抽不出更多钱银输送给承顺镖局。 “这条路线要经过恶人谷,你亲自跟镖会不会有危险?”叶昭皱眉,“你带谁去?” “六个二等镖师,城主又给拨了二十来个人。”沈归雪道,“这次不是朝廷的镖,恶人谷一段也早在我爹他们当年探路时就打老实了。这些年我们该给的钱没少给,他们犯不上为难我。” 很显然,沈归雪低估了“恶人谷”的无耻程度。进谷十里,恰到最难走的一段,忽闻几声鹧鸪叫,丁一鸣一把攥住了沈归雪的辔头。 “唔?”沈归雪不解地看向他。 “大小姐且等一等。”丁一鸣道。他放眼四周望了一望,放声道,“哪位道上的朋友在此等候,还请出来见见。这哨声也忒见外了,连装都懒得装得像些。” 几声讽笑,只听边上草丛声动 分卷阅读142 ,十来个精壮汉子溜溜地现身挡在路前,皆身着短打,手持武器。为首的是个独眼,含笑道:“听闻沈大小姐亲自押运,兄弟特来会会大小姐。” 丁一鸣皱眉道:“周山主,你莫不是在说笑吧。兄弟也不是第一次途径贵谷了,以往都通行无虞,为何今日偏偏要为难兄弟。今日兄弟的确着急,没法子跟周山主切磋,不如先请周山主带贵谷的兄弟们喝喝酒,等下次路过时,再跟周山主请教。” 周独眼桀桀笑道:“丁镖头好会说话,只不过以往通行无虞,是谁准许的,咱家可不知道。我们这山的兄弟只认功夫,不认人情。今天正主既然到了,不让咱们开开眼,莫不是看不起咱们兄弟?” 丁一鸣暗叫不好。这恶人谷十个山头,各有各的山主,山主之间彼此竞争,也是谁的拳头硬谁当老大。谷不谷死后,勉强能弹压住各山头的山主姓孙,但这恶人谷争斗严重,看这情况,莫不是又窝里斗,姓孙的败给姓周的,姓周的翻脸不认德威镖局之前的约定了? 想着如此,丁一鸣却笑道:“周山主这话就诛心了。您那双刀谁敢藐视。只是咱们之前跟孙山主有约,镖局路过不惊扰谷中兄弟,这时候动刀动枪的,咱们也不好跟孙山主交待。” 姓周那独眼男人阴冷道:“放屁。这话你到了他山头再说,在我的山头,我可没跟你们有过什么约定。” 话音刚落,只听半空中一声轻笑,“什么山头,大话说多了不怕变成坟头。”一帮人惊得抬头四顾,只见一灰衫中年人身如飞燕,从绝壁上飞速掠下。沈归雪一眼瞧去便惊叹,这等轻功,着实非一般人修为可得。 来人是个面容白皙的中年男子,一身道士打扮,但很显然不是什么善茬。他持一拂尘,虚虚搭在臂弯上,虽然姓周的独眼方才出言不逊,但他似乎懒得搭理,只是面向德威镖局众人,轻飘飘开口道:“要交待,也是跟白镖头有交待,跟沈大小姐没交待。沈大小姐初来乍到,本山主还未曾招待过,不给兄弟们露两手说不过去。沈大小姐,你说是不是?” 绑架 这简直岂有此理,哪有换了个镖头就不认镖局的面子。丁一鸣正待开口,沈归雪抬手制止了他。 “孙山主。”沈归雪淡淡道,“你的话可能代表贵谷十山主的意思么?” 这话问得有些坑。孙道人虽然暂时在恶人谷十山头中暂时实力最强,但并非所有的山主都服他。此言一出,一旁的周独眼微微眯起了眼。但老江湖毕竟是老江湖,岂会因小年轻一句挑拨就翻脸的。眼下自然是见见沈归雪真章更重要。那姓孙的道人微微一笑,傲然道:“那是自然。” 话音未落,只听嘣的一声闷响,漫天银光铺天盖地地射出去。沈归雪才懒得废话,抬手就是一捧唐门千针弩。 一套唐门千针弩价值百两,打出去却只是一瞬的事。上次那一套用在曹三娘的铺子里,杜瑾得知,又给沈归雪弄来一套。后发制人敌不动我不动那是高手的做法,不是绝顶高手,应敌便少不得抢占先机。千针弩一发,沈归雪毫不犹豫抽剑欺上,用了十足的力道,迎头劈向孙道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丁一鸣也亮了兵刃,紧跟在沈归雪身侧,护住她左侧空档,干脆狠辣地杀入群盗阵中。 千针弩的确给德威镖局众人赢来一瞬的优势。群盗愕然,距离如此近,千针弩的力量发挥到了最大,当即有人措手不及受伤。但孙、周二位山主毕竟功夫高强,在银针打来之前,便亮了兵刃防守。孙道人的拂尘看着软塌塌轻飘飘,却是以柔克刚的好兵器,内力一注,只见拂尘根根直立,倘若被扫上一下,定是要见血的。沈归雪与丁一鸣跟两个领头的缠斗在一起,余下镖师便跟剩余群盗斗作一团。 孙道人轻功了得,沈归雪轻功臻于出神入化,这两人好似一青一灰两道影子,在狭窄的山道上穿梭。沈归雪本来这段时日武功大有长进,只是往日喂招皆是莫轻寒这种清正刚直的路数,没想到居然碰上了个以柔克刚的对手,一时间近身不得,还几次差点被拂尘扫到了身,只得拖着对方兜圈子。她无暇分神顾及丁一鸣,但很显然,丁一鸣跟周独眼也是半斤八两,暂时分不出高下。 忽闻一声带着颤音的金铁之声,没等混战双方反应过来,周独眼头颅飞了出去,一腔子血随着头颅喷出老远。刀光闪烁,幻化清影万千,在山谷之中闪烁着骇人的凌厉光芒。 “千锋!是千锋!”有人喊道。持刀之人身着叶城兵士服装,半边脸溅了血,狰狞可怖,那刀身见了血,好像一下子活了一般,刀身与刀柄接口处还有斑斑锈迹,在血的滋润下,凄艳如花。 “谷老大。”孙道人也顾不得沈归雪了,手中拂尘一拂,脚下错步挪开,逼退沈归雪剑尖,往后跳一步,眼睛眯起来。“你还活着,想不到,孙某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千锋出鞘。” 谷不谷的表情要吃人,一句话不说,转身向孙道人劈来,刀刀沉重如山,凌厉如电,转眼劈出七刀,逼得孙道人一退再退。 沈归雪顿时来了精神,挺剑上前,逼住孙道人退路, 分卷阅读143 谷不谷立马怒吼:“滚开,少管闲事!”千锋更是一刀紧胜一刀地凌空斩下。 混战中,忽闻嗖嗖几声破空而来,小小的铁箭一支撞歪了谷不谷的千锋刀,一支撞歪了孙道人的拂尘,还有一支击在沈归雪剑脊上,力道之大,差点让她长剑脱手。 她猛地扭头,还没搞明白到底来人是敌是友,只见一袭白衣突然冲入阵中,剑如银龙,轻挑向孙道人颈间,另一手迅猛地抓向沈归雪。 来人正是与德威镖局决裂的白承桐。饶是沈归雪冰雪聪明,此时此刻也想不通,白承桐究竟玩得是哪一出,站的是哪一派。白承桐剑走蛇龙,拂尘一入剑网,顿时被搅成一堆毛毛,只剩一根秃杆儿。但他的目标不是孙道人,与沈归雪交错而过时,白承桐反臂抓向她胳膊,似要将她拖开。 沈归雪:…… 这边打斗引来更多山头群盗。镖师和军士们陷在人海里艰难砍杀。丁一鸣倒是看到了白承桐身影,反手放倒身边敌人,拼命向沈归雪这边靠拢。 但终究敌人太多,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沈归雪心里一顿,知道硬碰硬自己不是白承桐的对手,脚下错步疾退,避开白承桐锋芒,向着来路退去。 镖旗还在车上飘扬,但此时什么人在旗在,旗毁人亡,都顾不上了。沈归雪心里冷静盘算,山谷狭窄,如果白承桐的目标只是自己,那么越是开阔之地,越适合施展自己那出神入化的逃命术。至于谷里众匪,有丁一鸣和谷不谷,摆平只是时间问题。 白承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没给沈归雪退出谷的机会,长剑探出,矫若游龙,一剑封住她的去路,直将她向山壁挤去。 这下沈归雪避无可避,身后是山壁,身前是起了杀心的白承桐。后背靠上山壁,狼狈地向侧面一滚,堪堪让过一剑,沈归雪咬牙,屈膝向后一蹬,几乎抱着必死之心迎上去,使出一招“越沧海”,连人带剑化作一道白虹扑出,剑影层层,将白承桐笼罩在清辉之中。 然她终究力道弱上几分,只听得双剑相交,叮叮当当数十声,每相交一次,她便觉虎口手腕震得生疼,几乎把不住剑。四十招上下,白承桐一剑奋起,撕开沈归雪的剑网,将她的剑远远地挑飞了去。 “终究是输人一筹。”沈归雪蓦地心里一空,电光火石间,脑海里浮上一个念头——原以为自己如今大有长进,能在莫轻寒手下走过六七十招,其实不过是莫轻寒在陪自己玩儿罢了,真碰上高手起了杀心,她还是躲不过。 悲哀滋味弥漫了整个世界,像浓重的雾气遮过山谷里的喊杀声,直到这一刻,她才见识到自己跟白承桐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没有武器,别论输赢,她连逃命的可能性都没有。 沈归雪微微闭了眼,等着白承桐的最后一剑。但白承桐挑飞了她的剑就收了手,归剑入鞘,伸手猛地一抓一拧,卸了她一条膀子,疼得沈归雪一声惨呼,随即,他便半拖半抱着沈归雪,迅速向谷外退去。 “大小姐!”丁一鸣在身后怒吼。他满身挂伤,一剑刺穿眼前小盗,扑出去抢人。白承桐显然懒得跟他浪费感情,连拦都没拦一下,足尖轻点掠出谷,一个呼哨唤来骏马,抱着沈归雪飞身上马向西而去。 沈归雪从来没跟白承桐靠得这么近过。先是胳膊疼得沁出一身冷汗,又兼着害怕,心砰砰地激烈跳动,难受得差点吐出来。不知过了多久,这股劲儿过去了,她反倒平静下来,微微转了下身,想从白承桐的怀抱中探头看一眼,要去往何方。 “别动。”白承桐生硬地说道。“否则我就把你扔山沟子里。” 沈大小姐非常识时务地缩回了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道:“说点有用的吧。你要能把我扔山沟子里,当初在恶人谷就干脆给我一剑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马蹄得得,好像踏在山路上,颠簸不停。白承桐再没回答她。两人一马,三天三夜未歇,等到白承桐将她打横抱下马时,沈归雪连颠带困,拖着一条不能动的胳膊,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正逢正午时分,太阳高悬,灼得人睁不开眼。沈归雪抿了抿嘴唇,环顾四周,这是一座矗立在山巅之上的小小院落,苗圃荒废,但两间屋子却窗明几净。从窗口向外眺望,群山静寂肃穆,高耸入云,看上去却有些眼熟,似乎是万仞山,但万仞山绵延百里,她也只走过那一条路,因此并不知晓具体位置。 三天水米未进,一抿嘴就满嘴的血锈气。沈归雪懒得说话,撩起眼看白承桐,白承桐抬手,毫不怜惜地咔嚓一声接回了她的膀子,疼得沈归雪猛地倒抽一口气。 没等她这口气倒过来,白承桐便掌心吐力,连封八处大穴。他下手极重,点得沈归雪顿时全身酸麻,几乎瘫在椅子上。 “雪妹。”白承桐开口道,“好久不见,大有长进。” 沈归雪一口浊气憋在胸中,差点厥过去。半晌才匀回口气,道:“你想要什么?” 白承桐:“要你在这儿呆上几天。” 沈归雪皱眉,抬手拢了拢头发。此战可谓狼狈至极,她受了不少伤,摔打得灰头土脸。“你若是 分卷阅读144 想扣着我换梅姐姐,还是算了。杀我呢,你肯定不会,梅姐姐还在我爹手里。所以你挟持我其实一点用都没有。”她脸上写满嘲讽和不解,“这招很是失策,完全有失平时的水准。” 白承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冷声道:“你就会耍这些小儿科的东西,以扣留梅梅要挟我——” “我从未扣留过梅姐姐。”沈归雪打断了他的话。“是梅姐姐在你跟梅二叔之间,选择了她爹。” 白承桐怒极反笑,“是,他在杭州好好的,非让你给弄到永乐镇,逼着梅梅在我和她爹之间做选择,我猜你直到现在也没把他送回杭州吧——他在永乐镇一天,梅梅就半步不得离开。” 沈归雪看着他,忽地噗嗤一笑:“你居然这么了解我,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桐哥。” 她声音沙哑,话音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砸出几分伤感来。砸得白承桐一怔,脸色不由自主挂上几分难以言说的表情。终究看不过去沈归雪满身伤血,他转身出去,片刻拎个药匣回来,硬邦邦甩在桌上。沈归雪也不客气,翻翻拣拣找出金创药涂抹,还把手臂上的伤包扎起来。 “我了解你比你想象得要深多了。”沉默片刻后,白承桐开口道。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惋惜。“有些地方,你跟你父亲像得很。有野心,也有手段。只可惜这镖局你的确担不起。说到底,走镖靠硬功夫,你搞左右逢源那一套花架子,又有什么用呢?” 沈归雪扬眉:“各有各的道,我倒不觉得行镖全靠拳脚。你若这么想,承顺镖局一天都离不开你,可是你看,我在与不在,德威镖局还是一样运转。” 白承桐简直被她气笑了:“你在不在德威镖部都不受影响,是因为你的确不重要。倘若行镖不靠拳头,你又何至于在恶人谷如此狼狈。” “我若不重要,你何必强掳我来此。”沈归雪反唇相讥。顿了一顿,眼中流露出了然神色。“你有大动作,需要时间。你劫持我,是为了逼停德威镖局的运转,给自己争取时间。”她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有我爹、雷三叔和茂川哥哥,就算我不在,德威镖局也能正常运转。反倒是你,你要打算在这儿看着我,承顺镖局怕是没人照看。” 白承桐难得给了一个带些欣赏的眼神。“你果真与以前不同了。” “你跨出那道门,我们从此就生意场上见真章了。能跟你做对手,也不算没面子。”沈归雪淡淡道。 审讯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沈归雪索性在山巅小屋里安心住下,她与白承桐一人一间房,两人互不干涉。小屋有厨房,每隔几天,白承桐会带些蔬菜水果肉回来,她饿了就自己去做饭,盛回房间里吃。除了前几天做得夹生,后来竟也做得有模有样。 山中寂寞无聊,有时沈归雪不耐烦,就将吃饭地点挪到苗圃中一棵大树下,树下有块大青石板,待午间暑气散去,石板温度逐渐降下来,她就在石板上布上两三盘菜,端个碗背靠大树,望着群岚发呆。 有那么一两回,白承桐默不作声地挨着青石板另一侧坐下。但沈归雪丝毫没有跟他交流的欲望,一想到亲爹跟叶昭现在正不知如何火急火燎地找自己,她便恨得牙根痒痒,只是手无缚鸡之力,再不爽也只能忍着,把白承桐当空气。 期间有次白承桐刚坐下,沈归雪拿刀给自己削黄瓜吃。甫一抬手,白承桐的手指便警惕地动了动。沈归雪看在眼里,挑眉凉凉道:“怎么?又想点我?我现在可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你可悠着点,跟以前那样一点三四个时辰,我可撑不住。” 白承桐愣了一愣,没想到沈归雪会突然提起这茬。半晌低低道:“你小时候是挺能折腾的,作起妖来花样繁多。那会儿我也没什么耐心,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对不起。” 他说得便是沈归雪没开始管家、他还是个毛头少年那些年。沈归雪老爱偷偷往外跑,又能闯祸,闯了祸总是他挨罚挨训。有时他从罗浮山偶尔回来一趟,赶上沈德佩不在家,沈归雪一闹,他就粗暴简单地把她点穴放倒,有时还会略施惩戒,点了她的哑穴和麻穴,就让她在全身又酸又麻却说不出话中挨上好几个时辰。 但令他讶异的是,沈归雪从未告过状。直至她及笄之后开始管家,两人越发生疏,沈归雪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这些事。 沈归雪道:“你不是没耐心,只是对我没耐心。” 白承桐不言。 沈归雪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有些轻蔑道:“我替我爹不值。他是真信任你器重你,没想到养了个白眼狼。” 白承桐不以为意,接过她话道:“对,我是白眼狼,我是没出息。如果这么想能让你不那么恨我,那也行。” 沈归雪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恶心。你若不愿,当初何必跟我爹走,如今闹到这步地,说这些有意思么?” 白承桐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群山,“我没得选啊。我是我爹娘卖给你爹的。”他头一偏,看到沈归雪有些惊讶,不禁嘴角微微上扬,“你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你爹路上捡的?我是军户之 分卷阅读145 后,十五两银子,我爹娘做主把我卖给了沈家。” 他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与慨叹中,眼望着白云悠悠,自言自语道:“不管你信与不信,其实我是真心感激过你父亲,也是真心想过对你好。只是我更希望人生能由自己主宰一次……不管是立业还是姻缘。罢了,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世上一念之间错过的缘分何其多,你我也都不是最可怜那人。” 说到这里白承桐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串赤金珠手链推到沈归雪面前,“有一点我还是很佩服你的,为了朋友,连母亲的遗物也舍得给出去。我常想着若是自己没到你家就好了,江湖之大,或许某时某刻相遇,我与你也能如同你跟莫轻寒一般,当个无关风月的好朋友。” 沈归雪瞧见那串手链,脑海里那根弦“嗡”地响了一声。面上却微哂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如果你没来我们家,也有可能是你普普通通地长大,当个普普通通的军户,然后有日发觉爹娘真无能,为什么就没那个本事把你送进大侠门下,白浪费了你一身的习武好天赋——你看,我都在你手心里攥着了,你都不能坦诚点,身份,地位,成就,姻缘,你什么都想要,但凡得不到就是别人对不起你。” 白承桐有些惊讶于沈归雪居然能说出这番话,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淡淡道:“算是吧。可扪心自问,论武功论功劳苦劳,这些没什么是我不该得的。” “你既然如此认为,当日为何不说出来?你若坦诚跟我爹说你就想要梅姐姐,或许还能让我不那么鄙视你。”沈归雪叹了一口气,“要不这样,你放我走,我让梅二叔回杭州,梅姐姐若愿意跟你走,我绝不拦着,如何?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也曾是真盼着你俩能在一起。” 白承桐起身掸了掸土,“我只盼着德威、承顺有一日短兵相接时,你别那么恨我。” 沈归雪在山上被禁锢一个多月,山下闹得人仰马翻。 丁一鸣灰头土脸地带着剩下的人和货物回到叶城,货物损失十之三四。按理说,遭到劫匪、舍命保镖有功,损失德威镖局照价赔上便是。但此次购进药材之事,叶钧卿并未将其列入军需采购调运之列,花费也是一半走叶王府的账,一半走了叶城藩地财税中可自由支用那部分。 问题就出在这“藩地财税自由使用”的部分——叶氏辖区乃是大齐王朝中最后一块异姓王封地,其他地区的财政支出,早已由朝廷统一调拨,用钱就得上报。一时间,这买药材用的钱就有点说不明白了。 虽然各地封疆大吏都会截留挪用一些资金,以备不时之需,这是一方主政者公开的秘密,但架不住朝中突然一窝蜂地上奏,一时间,要求查账的、撤藩的、质问叶钧卿不用朝廷调运系统而聘用民间镖局的,纷纷砸过来。 叶钧卿焦头烂额地写请罪折,秘密派穆雁南去了趟帝都,运动人情。德威镖局十年未曾丢镖了,此事一出,少不了出钱赔偿,这还是小事,沈德佩又做主,由德威镖局补上了叶城财税自由使用那部分钱,又给朝中相熟的大人们送了圈礼,好不容易才将这话圆回来——此批药材,由叶王府与义商共同出资支援前线,没动用叶城财税一分一毫。 与此同时,大小姐被人劫走一个多月,杳无音讯。在场众人俱认得带走大小姐的是白承桐,沈德佩迫不得已,向武林盟主请了悬赏令,撒开网找白承桐。 趁着德威镖局焦头烂额,被钳制的承顺镖局猛然发力,终于拿下了通往江南的两条镖路。七月初,又到了下半年朝廷陆驿选择民间镖局合作之期,两江总督府连续五天拒绝德威镖局雷德泰的拜访,第六日,宣布两江陆驿的合作方为承顺镖局。 老江湖们敏锐地嗅到风雨将至的味道,这江湖的力量格局,大概是要变一变了。 “继续审。”叶昭听完属下来报,冷酷地吩咐道。 这大概是这些天来最平静的地方,叶城天牢。丁一鸣他们俘获了孙道人和几个小喽啰,带回叶城。孙道人被谷不谷一掌劈掉半条命,始终在昏迷中。叶昭一办完事就连夜换马返回叶城,匆匆禀了叶钧卿,就一头扎进天牢,半个月没出来。 昔日那个爱开玩笑好说话的大统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沉而疯狂的狂魔。这半个月来,叶昭几乎没连续睡过一个时辰以上的觉,熬得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可小喽啰又能知道什么核心内情,酷刑用遍了也审不出来。 第一个被审的是周独眼的副手,叶昭亲自审的,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他不许人靠近,下属们只能心惊胆战地地隔着墙听,犯人凄厉如鬼哭的嚎叫持续了五六个时辰,最后逐渐弱了下去,叶大统领从牢房里出来时,一身浓重的血腥味,像是在血水里泡过一遭。他脸白如纸,双手却是触目的暗红,要来净水慢条斯理地洗手,将一盆水连带手巾都染上血色,缓缓道:“下一个。找个大夫来看看那道人,务必让他醒过来。” 但孙道人一直没醒来,时间一天天过去,叶昭越发压抑狂躁。听闻此事,叶敬卿来过天牢一回,站在叶昭面前许久,叶昭也没抬头,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膝盖。 分卷阅读146 叶敬卿皱眉,叶昭被他哥从斗兽场上捡回来这事儿他知道,早年这孩子身上有股戾气,在两任城主的教育下,当初那股狠厉劲儿已经磋磨得差不多了,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个武艺高强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说是个清贵公子也不为过。 如今沈归雪失踪,叶昭骨子里嗜血的狂性便压抑不住爆发了出来。 叶敬卿把一卷文书递到他眼前,“你看看这个,杜瑾刚刚寄来的。” 叶昭茫然抬头,接过杜瑾的信,却没有立马打开。手指微微痉挛地抚摸过信封皮,失魂落魄道,“一个多月了,她定是吃了不少苦。” 叶敬卿安慰道:“那倒未必,梅若霜现在在永乐镇,白承桐不会把频频怎样的。” 叶昭苦笑一下,“她那个人呐,吃软不吃硬,又爱作,没条件倒罢了,但凡有点条件,总要捯饬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吃好菜喝好酒,吃不好喝不好就闹脾气。别人如果强迫她做什么事,她就非得拗着来,白承桐哪有心思哄着她,少不得使强手段……” 叶昭说不下去了。一想到这茬,他脑海里就忍不住浮现出沈归雪明里暗里跟白承桐对着干的场景,或许挨了打受伤,或许被废了武功,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饱受折磨,奄奄一息,或许…… 他抬手揉揉眼睛,拆开杜瑾的信,匆匆扫了两眼,瞳孔骤然一紧。 那是杜瑾列出的,关于平宁关富商严氏茶马生意的部分账簿。 他蓦地想起沈归雪走之前的那句话,“在黑市上买雀奴的那个严方,你了解多少?”难道沈归雪和杜瑾那会儿就在怀疑严方么? 叶昭腾地起身,大踏步往外走去,一边吩咐跟在身边的影卫下属道:“继续盯着这个道人,把嘴里实话给我撬出来。通知鸢信查严家。” 逃命 白承桐已经三天没回到山巅小屋了。 沈归雪立在崖边,默默掂量了一下山崖高度。崖在云之上,云雾缭绕,往下看去并不真切,没法估计到底有多高。 江湖悬赏令只让他冷笑一声,但梅若霜的出走却让他脸色大变。看到他那神色,沈归雪凉凉讽刺道:“这是迟早的,梅姐姐惦记你,你这么长时间杳无音信,她肯定以为你不知道江湖悬赏令的事,想跑出来通知你。” 白承桐神色冷然,瞟了沈归雪一眼,没搭腔。 三日前,两人又同在树下大青石板旁吃饭。若不是有挟持这个前提在,这大概是两人相处时间最长也最平和的一段日子了。 沈归雪吃了两口便撂下筷子,白承桐也不管她,自顾自夹菜吃。扭身过去时,侧颈堪堪就在沈归雪眼前。 沈归雪心中一动,乖顺地低下头去。叶昭送她那柄匕首一直藏在袖里,白承桐并未搜去她的武器。或许是不知这柄匕首的存在,或许只是不想与她有任何接触,也或许,只是单纯不把她放在眼里。 距离这样近,她只有一次机会,但她又内力全无,倘若不能一击得中,白承桐举手就能将她立毙于掌下。眼瞅着菜越来越少,就在白承桐探身夹起一片菜叶时,沈归雪猝然亮了兵刃,袖中匕首悍然向其颈上划去。 白承桐反应敏捷,身子猛地一偏,右手拍向沈归雪持刀的手腕夺刃,左手当胸平推出去。沈归雪不避不让,闲着那手一记排云掌,直愣愣跟白承桐对了一掌。 结果自不必说,失了内力的沈归雪掌力虚浮,直接被白承桐一掌拍出丈把远,对掌那胳膊好像寸寸断裂般,火烧火燎地疼。胸腔也隐隐作痛,带着喉头一阵腥甜。 白承桐有些恼火,一把攥住沈归雪的咽喉,强迫她面对自己。“你有病?自己找死?” 沈归雪费力吞咽,硬是将口中那血沫子吞了下去。咽喉蠕动,碰上白承桐坚硬灼热的掌心。“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强。有本事你杀了我。”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你可不能死。”白承桐眯起了眼睛,他的手松开沈归雪的咽喉,却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上,抚摸过唇角颊边。“你那个小情人还在到处找你呢。不过你还没跟他订亲?那现在你就还是我的未婚妻,是不是?” 战栗传遍沈归雪全身。白承桐的手粗糙而有坚硬的茧,从她脸上轻轻拂过,沈归雪顿时全身绷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恶不恶心,口口声声非梅姐姐不要,这会儿在这儿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白承桐冷笑一声,收回了手。“我对你没兴趣。但是,如果能恶心一下沈庄主和那位叶统领,我也不介意做些没兴趣的事。所以雪妹,你最好老实一些,别惹我生气。” 沈归雪叹了口气,试着运了运功,虽然内力运转起来依然迟滞,但总归比气海空空荡荡强。她拼着挨了白承桐一掌,在双掌相对时,用曹三娘曾教授的修习之法,强行引白承桐的内力震开被封的穴道。如同冰封之河水解冻,之后几天,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引导真气归位,推动着一个多月没流转的内力再度游走。 要是放在过去,她根本不畏惧这山崖高度,有绝世轻功傍身,多高的山也是一 分卷阅读147 样的,但如今她只能祈祷老天再给些运气加持,白承桐不在,这是最好的脱身时机,沈归雪咬咬牙,眼一闭,抬脚便从崖上跳了下去。 千针弩打空之后,空壳里还留有一副牵机线。沈归雪跳下时便按下左臂机簧,爪钩噗嗤一声钉在崖壁上,急速下坠扯得她心脏几乎跳出胸膛,然后猛地一停,手臂差点被拽断,就这样停在半空,被山风吹得飘飘荡荡。 沈归雪呸地吐出一嘴沙土,不出声地骂了句粗话。放眼四周,皆不是什么好的着力点,唯有一尺之外破壁而生的一棵草。须知生在这山壁夹缝中生长的植物,根系极为强劲,这该是沈归雪最好的选择,她手脚并用地蹬着山壁,挪到草前,右手攀着草株,侧过头去用牙咬开了绑在手臂内侧的千针弩的扣搭。 扣搭有两处,一处在臂弯,一处在手腕,手腕那处在内衬还缝了一圈铁丝。她咬了好几次才咬住臂弯处扣搭,用力撕扯,皮质的绑绳磨得嘴角破皮流血,扣搭一开,千针弩护臂猛然四散,但手腕那处扣搭未解,应着她身体下坠的重量,硬生生从手上刮过去,疼得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很显然,山壁间的草也承不住一个活人的体重,被她往下这么一扥,土石碎裂,草株被连根拔了出来。 就这一拽一扥,沈归雪借力提气,双足往山壁上一踩,整个身体跟山壁保持着一个窄窄的夹角,两脚飞速来回轮换,勉力保持着比直接掉下去慢一些的速度,一步步往下蹭去。上山容易下山难,直到今日,她总算理解了这句话,为了下山,她使出了轻功中最难的“登云梯”——登云梯是为了爬峭壁,她还得倒着来,中途沿着山壁微微凸出的石块,借了两回力,腿都抽筋了,才看到了深谷底部的景象。 满眼碧色葱茏,水声淙淙,山谷尽头几棵高大树木,正是万仞山深处的药谷。沈归雪心下一松,最后一截连滚带爬地出溜下去,还有丈把高时就索性直接往下跳,连着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摔得天旋地转,浑身疼痛,只想像死狗一样躺在这里再不动弹。 但她只歇不到半柱□□夫,翻身爬起便依着当年与曹三娘走过的路向外逃去。她并不知道白承桐什么时候会发现她逃走,一定得赶在他回来之前回叶城。 叶城之内,沈德佩亲率三四个随从,打马出城,一路向万仞山方向寻去。 孙道人到底醒了过来,叶敬卿亲自下狱审讯,然恶人谷众盗只是得知白承桐叛出德威镖局,沈家大小姐掌事,想着挑衅探探虚实,万一能抓到只大肥羊就赚了,没想到白承桐又半路杀来搅局,还把沈家大小姐给劫走了。 德威镖局与恶人谷群盗有过协议,每年会给群盗一笔过路费,恶人谷群盗不得打劫德威镖局的镖车。德威镖局的镖车,只有寥寥几条线是从中原竟恶人谷到西北,但孙道人提到,之前在白承桐任总镖头时,有那么几次,是从万仞山回中原时,取道恶人谷。 叶敬卿立马派人通知沈庄主,并派鸢信的人赶往平宁关告知叶昭。 平宁关现在也乱成了一锅粥。叶昭直接从酒楼把严方带回府衙大牢,严家是当地富商大户,又有几分江湖势力,听说自家大公子被扣,直接找人围了平宁关府衙。 平宁关是个小城镇,主官是个文人出身,哪见过这架势,一边是叶城主身边的大统领,一边是当地有江湖势力的地头蛇,谁都弹压不住,直将个堂堂太守逼得躲在府衙内告病不出。 严方还算镇定自若,“叶统领说得什么,在下一介布衣,是真的不知道,叶统领该不会是想屈打成招罢?” “屈打成招?”叶昭一边嘴角提起,勾起薄薄的冷笑,“油盐不进就得用点手段,屈打不屈打另说。严大公子,从前年起,严氏茶庄每年有一笔巨额的现银进账,但跟贵号的茶叶生意都对不上啊,你怎么解释?” 严方脸色僵了僵,低声道:“严家产业很多,各商铺之间钱银调配是常有的事,叶统领突然问起这一出,我如何知道是哪笔款项!” “哦——”叶昭拉长声调,“那要不我现在下令封账,将你这笔款项从哪来流向哪都查一遍?还是我们来点更迅速的,严大公子,你知道经我审讯的人,最长能保持清醒多久吗?” 他的声音又轻又慢又沙哑,好像羽毛拂过心尖般令人颤抖。严方的瞳孔微微扩张,仍勉强维持镇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统领非要动用私刑,在下也奈何不得,可城主一向重商扶商,严家为叶城缴了多少税金,如今竟遭这般对待,大统领,你就不怕人说城主过河拆桥么!” 说话间,有府衙小厮战战兢兢来报,“大……大统领,严家、严家老爷来了,说想求见大统领。” 叶昭冷哼一声,倏然抽刀砍向严方,只听严方连声惨呼,一截小指掉在地上。叶昭冷冷地将一卷账本扔在地上,吩咐道:“把这两样给严家老爷送过去,告诉他,想好了说辞再来求见,收取敌国资金恶意压价,严家有多少人够用来给叛国陪葬!” 严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彻底褪得干干净净。 一个时辰后,叶昭揉着太阳穴从大牢中走出,恰好遇到 分卷阅读148 鸢信使者来报,沈家大小姐极有可能在万仞山,沈庄主已带人赶去。 叶昭犹豫了片刻。方才严方所说消息甚为机密,必须马上禀告城主,但沈归雪或许仍身处危险之中,一想到这点,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到万仞山去。 思忖了一下,叶昭决定道:“沈大小姐那边有沈庄主照看,出不了问题,我们现在回叶城。你回去立马调些人手去追沈庄主。” 沈归雪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般夺命狂奔。甫一踏出万仞山,十数黑衣人便从天而降,试图截住她。虽然内力尚未完全恢复,但毕竟轻功好,脚下错步,晃开迎面扑上的杀手,猛一提气,玩命地往西凉河边跑,竟将那些黑衣杀手甩开十来步之远。 杀手似有顾忌,不敢伤她,只紧追不舍,未动兵刃。眼瞅着沈归雪越跑越远,其中一人沉不住气,撒手几枚梅花钉便直向她后背而去。 “频频!”忽闻一声暴吼,两枚文玩核桃破空而来,跟梅花钉撞在一起,叮当落地。一个魁梧的身影侧里袭来,一把将沈归雪揽在怀里。紧接着几匹快马驶来,恰是沈德佩带人来寻她,大老远便见宝贝闺女撒腿狂奔,十来个人在后面追,情急之下,竟也顾不上策马靠近,马上一跃,轻功几个起落来到女儿身边。 黑衣杀手见有人前来,警惕地停下脚步,呈半扇型包抄过来,沈德佩带来的镖师也纷纷下马,亮了兵刃。沈德佩只见宝贝女儿灰头土脸,浑身是伤,一只手几乎褪了一层皮,心疼得无以复加,当即变了脸色,冷声吩咐道:“丁一鸣,先带小姐离开。” 死敌 “去哪里?”一个平平的声音在身侧炸开,众人侧目,不知何时,白承桐已在五步开外,怀抱长剑大步走来。 沈归雪骇然。她原以为白承桐精于剑术,未曾料到其轻功也如此不凡。不仅自己没察觉,大概连父亲也未察觉他不知不觉地靠近。 遍寻梅若霜不得,白承桐有些恼怒,面对着沈德佩父女,神色也有些绷不住。“梅梅在哪里?” 沈德佩一听这话便来气,厉声喝道:“孽障!自己做下这等不仁不义之事,现在反倒向我要人!你若还对梅梅有半分情意,现在就随我回去向武林盟会请罪,或许还能见上梅梅一面。” 白承桐充耳不闻,反而又向前跨一步,瞪着眼问道:“梅梅在哪里?!” 沈德佩抬手便是一掌劈了过去。白承桐身后,黑衣人猝然发动,与沈德佩带来的众人斗在一处。丁一鸣丝毫不恋战,当机立断,拉起沈归雪便跑。沈归雪急得一挣,要回去帮父亲,丁一鸣扣住她手腕,沉声道:“大小姐,你若不走,庄主该分心了!” 一语叫醒沈归雪,沈归雪咬咬牙,扭头便走。白承桐抽剑便要追撵,沈德佩拦在二人之间,四人一边打,一边向饮马河退去。 不打不知道,沈德佩也暗自为白承桐的剑术惊讶。之前送白承桐去南剑门下,就是看中这孩子是练武的好资质,这些年白承桐任总镖头从无败绩,他亦从未考量过这孩子的武学究竟精进到何种地步,今日真动起手来,才发现江山代有才人出,曾经威震四海,挫败武林浩劫的名侠沈德佩,与后辈动起手来,已是有些吃力了。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丁一鸣从腰间摸出一枚信号弹,一捻抛上天空。此时还是白天,信号弹光亮不强,但半空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转弯便是饮马河,河面宽阔无船,丁一鸣一个转身,拉着沈归雪便进了河畔芦苇丛中,伏在地上躲避。 沈德佩和白承桐沿着河岸,你来我往地过了两百多招。沈德佩练得是刚猛的路子,鼎盛时,一掌能劈碎一块巨石,掀翻一头牛,但掌掌消耗也大,如今年纪渐长,时间久了,便渐渐落了下风。 沈归雪看在眼里,心急得几次想扑出去,丁一鸣此时也顾不得她是不是东家大小姐了,反手将她一条胳膊拧在身后,死死地压住她不让她动。三百招上下,沈德佩一掌劈了个空,露了背后空门,白承桐一肘击猛地正中他后心,沈德佩被拍得踉跄几步,面如金纸。 沈德佩死死地盯着白承桐,粗声骂道:“畜生!” 白承桐不以为意地笑了,“我是畜生。庄主当初把我买回来,不就是想要一条既能看家护院,又能扑出去要人的看家狗么?” 沈德佩既悲怆又愕然:“这些年我如何待你,你不清楚么?送你去名师门下,许你重任、将女儿也托付给你——即便是对频频也未见得有这么上心。”他一手指着白承桐,心中悲凉愈盛,“我把你当儿子养,你倒说说哪里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自己把自己当狗,可惜了别人一片苦心,枉费我识人三十年,怎么就养出这么个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白承桐脸上掠过一丝近乎哀伤的神情。他盯着不住喘着粗气的沈德佩,久久没说话。 “庄主……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生病,你让下人喂我吃药,跟我说乖乖吃完药,就给我买糖吃么?”他局促地笑了一下,“买糖买零食,这是对雪妹才有用的法子,我那会儿都那么大了,就想叫你一 分卷阅读149 声爹爹,或者义父,什么都行,那会儿你对我是真的很好。我是真的很想有个爹。但你皱着眉把袖子从我手中抽出来,告诉我,我不能叫你父亲,只能叫你庄主。” 沈德佩有些不敢置信:“你就为这件事记恨?以至于背叛德威镖局?” “我从未想过背叛镖局。我只是希望我的人生能自己做主。”白承桐抬眼道。“你对我的好,是因为我对镖局有用,对雪妹有用,如果雪妹不需要我,你是绝对不会把镖局交给一个白白收养的……连义子都算不上的外人。” “这些年来,我做的比梅梅差么?比杜瑾差么?可是他们立足是靠功绩,我立足却是靠……当女婿?我是想过若能和梅梅在一起,一定好好孝敬你,照顾好雪妹,把她当亲妹子。但是你多厉害啊,一旦我失去了当女婿的价值,马上就弃我如敝履。” 沉默如风,猎猎地刮过两人心头。白承桐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讲,嘴唇动了动,最终却道:“罢了,有些事我不否认我做错了,将来有什么报应,我一力担着便是。只是走出去就回不了头。我很抱歉,辜负你多年栽培。其实你若将这功夫花在自己女儿身上,雪妹如今也不至于此。我是看门狗,她是什么?宠物?哈巴狗?天天抓尖卖乖的,逗得这个前辈那个掌门开心罢了。你把镖局的重担交给她?” 他的话像刀子,说一句就在沈归雪心上捅一刀,带出血淋淋的真相。他有意无意地向芦苇丛扫过一眼,仿佛是知道沈归雪伏在其中,专门说给她听的。白承桐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转身欲走,“沈庄主,欠你的我是还不了了。不过我保证,德威镖局与承顺镖局若发展有冲突,我会让雪妹两次,就当是偿还她这些年的委屈。这一切跟梅梅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为难她。” 沈德佩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他暴怒,抬手便向白承桐扇去,白承桐一愣,本想着说出这番打脸的话,足够让这个一向注重颜面的长辈羞赧了,没想到沈德佩居然还要动手。但他动作比脑子更快,沈德佩甫一抬手,白承桐忽地长剑一弹,白影如电,刺入沈德佩肋下。 被压制得不能动弹的沈归雪心脏骤然缩紧,酸痛得眼前发黑。她目眦欲裂,不住地挣扎,丁一鸣死死捂着她的嘴,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低沉的呜呜声隐没在风里,比虫鸣水流还微弱,一条胳膊被丁一鸣柠在身后,另一只手猛地攥住丁一鸣的胳膊,指甲狠狠掐进肉里。 这一剑,让白承桐和沈德佩也双双愣住了。沈德佩没想到白承桐会真的对自己拔剑,似乎白承桐也没想到沈德佩居然没避开。那一剑刺得并不深,有那么一瞬间,白承桐手指微动,似是想撤剑给沈德佩止血。但没等他做出反应,嗡嗡两声尖锐蜂鸣,两支袖箭破空而来,角度刁钻,正中沈德佩胸口与腹部。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白承桐又向芦苇丛中轻微地瞟了一眼。隔着飘摇的芦苇,不能言不能动的沈归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我在这里,白承桐,他知道我在这里看着。” 突然脑后一痛,丁一鸣抽手,一记手刀,重重地向沈归雪后脖颈砍了下去。 叶昭马不停蹄地赶回叶王府。在门口将马鞭往仆人手里一塞,来不及通报,便直接冲进叶钧卿的书房。 严方那小子不经吓,一根手指,一本账本,足以挖出些叶昭想要的东西来。鸢信截获西凉密报,称黑风堂准备用毒,这事他知道。但严方却告诉他,西凉最大的药商刘记,早在春末夏初之时,就在长宁关收空了所有药铺的北芪和银毫草。 北芪尚算用途广泛,但银毫草本来用处就少,各大药店存货就不多。此消息一来,叶钧卿顿时头就大了。虽然长宁关守军时不时也跟着朝廷踩叶城一脚,占占便宜,但在边关,两城互为守望。如果说叶城叶家军是刀尖,那长宁守军便是刀脊,哪方出了问题,都会给边防带来很大问题。 好在上次药材损失之后,宓部的塔雅公主便迅速将短缺的药材补上。叶钧卿投桃报李,助塔雅公主一举软禁了她的兄长乌索,从那之后,宓部首领乌索便生了重病,公主兼大巫贴身照顾首领,行动命令都由公主发布。 叶钧卿眉头一蹙,吩咐道:“明日我就给夏将军写信,你将一半的药材和这药方一齐送去长宁关,让他早做准备。” 说话间,只见有仆人匆匆来报,附在叶钧卿耳边说了几句,叶钧卿猛地抬头,表情震惊。愣怔了片刻对叶昭道:“你去趟德威镖局……沈庄主出事了。” 叶昭赶到德威镖局时,天刚刚擦黑。 莫轻寒叶敬卿都在,两人隔了几丈远。镖局上下行色匆匆,如临大敌,彼此只用眼神交流,好像谁一说话,就会打破罩在镖局上空沉闷而诡异的罩子,引下天上洪水,将这巴掌大小的地方彻底毁灭。 “频频呢?”叶昭一跨进院中,迎面碰上丁一鸣,丁一鸣双眼通红,没等说话,叶昭一把推搡开他,大步向沈归雪房间奔去。 “大统领请慢。”叶昭方奔上楼,又跟刚从沈归雪房间出来的齐袅袅打了个对脸。齐袅袅见是他,先是一愣,随即俯身行了个礼道,“大小姐 分卷阅读150 现在不方便见人。” “她可是受了伤?”房门虚掩着,只能看到沈归雪床帏低垂,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叶昭不耐烦,才不理会齐袅袅说什么,径自越过她一把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才撩开看了一眼,叶昭便摔了帘子退出来,半是尴尬,半是心疼得呼吸难以为续。 沈归雪趴在床上,身上虚虚地搭了一方凉被,露出一条胳膊和半边背。那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或青或红,旧伤已近愈合,新伤周围还红肿着,涂了药触目惊心。手掌被整个包扎起来,露出五根手指伤痕累累,好像被什么利器刮过一般,整个掀去半张皮。她还昏迷着,长发散乱地铺了满床,盖住了脸。 叶昭一步步退出了房间,手指不住地颤抖。齐袅袅也有些尴尬,赶紧阖上门,劝慰道:“大小姐的伤都已经处理好了,等她醒了妾身定马上派人告知大统领。” 叶昭双目赤红,一言不发,转身奔下楼冲了出去。 停灵 沈归雪自从醒了便将自己关在灵堂里。沈德佩去得仓促,镖局里大多都是年轻人,没经过这种事,还是沈三爷操持着,吩咐花厅临时改成灵堂。 德威镖局经此动荡,折了不少人,雷德泰没法赶回来,洛阳杭州两地跑,勉力维持着中原两大分庄的正常运转,至于永乐镇和蜀中分庄,已是顾不上许多了。 叶钧卿体恤叶昭,改派了叶敬卿去长宁关送信和东西,给叶昭行了方便,这些天他日日都来,但任吊唁者是谁,沈归雪一概不见。 “她想自己呆着,你让她自己呆着便是。”走之前,叶敬卿特意叮嘱叶昭,“频频没那么脆弱,她只是……没受过这般打击。” 是夜,暑气散去,微风送凉。边境夏日短,转眼间晚间已有凉意。叶昭抿了抿嘴,垂目道:“谁家好端端的姑娘,平白无故得受这种打击呢。” 早先沈归雪稍微受些委屈,他就看不过眼,只是碍着人家有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心疼,好不容易沈大小姐翻身做了主,两人一对无事忙,见面的日子比从前还少,乃至她受了这么大罪,他却不在身旁。 那夜奔出去,叶昭在饮马河畔徘徊良久,却发现自己没什么能做的。 担忧和恐惧在他心头呼啸而过。两次了,他在叶城和沈归雪之间,选择了叶城。 那夜他恨不得翻遍江湖,将白承桐找出来,用遍一百零八种刑,一种一种地折磨他,沈归雪受的气,受的苦,统统让他受一遍。但叶城局势一触即发,他走不了,即便能走,一时半会儿也不知白承桐究竟在何地。他算不得江湖人,江湖关系并没有莫轻寒、杜瑾那么多;碍着叶城大统领的名号,很多事情不方便亲自出面。 天地茫茫,他突然发现,自己能为沈归雪做的屈指可数。 他希望能在沈归雪身边,哪怕她哭也好,打他骂他发泄也好,他一定都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自己错了,他再也不会为别的事而耽搁,再也不会让她独自面对险境。 但是沈归雪不愿见他。 叶敬卿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沮丧,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频频她或许不想见我。”叶昭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有些局促地转过身,借着月色掩盖过去。“我在平宁关时便接到消息,但我回了叶城,没去救她。有时我觉得这个大统领做得无趣得很,她需要的那些扶助,我一样都给不了;可有时又想想,如果我不是大统领,能为她做得就更少了,拿什么跟那些武林世家的公子比呢?” “她此时的确不需要你,但以后会非常需要。”叶敬卿静静地听他说完,偏头问道。“你以为她需要什么?诰命?江湖势力的帮衬?还是一个能大包大揽的丈夫?” 叶敬卿甚少说这么多话,突然要他好言好语安慰别人,倒让他极不适应。“她小时侯被管得太严,行动只有许与不许两样。物极必反,反而成了个惹祸精。一开始她习武就像闹着玩,是我和明月一鳞半爪地教她。后来甘将军殁了,明月被贬入宫为奴,这期间谁也无暇顾及她。庄主有偌大家业要管,白承桐又与她不亲近,她……其实孤独得很。” “现在沈庄主没了,雷当家年纪越来越大,杜瑾行事冒进不留余地,莫轻寒是个好好先生——这两人一人促着她,一人纵着她,江湖上想拉拢德威镖局的势力又多,她突然接过德威镖局的担子,其实拿捏不好该如何行事。相较于其他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她更需要的是那个为她托底、拉着她、不让她迷失的人。” “我……” “你就是那个拽着她,让她不致走歪的人。”叶昭心下犹豫,正待开口,被叶敬卿一口截断。“前几日我还觉得你会因怒急失了分寸,到底最后也没冲严方下手。你幼时从那种地方出来,我一直担心那段经历会对你产生影响,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频频朋友再多,毕竟各有各的一摊事。你就替我们好好照看着她,勿让她堕入邪道。”走之前,叶敬卿轻轻拍了拍叶昭的肩头。 停灵第 分卷阅读151 五夜,杜瑾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 得知消息他便快马加鞭地往叶城赶,自从沈归雪失踪以来,德威镖局就没一天好日子。承顺镖局崛起,好几家大客商都转投了承顺镖局。本来,德威镖局除了镖局业务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产业,只是其他产业账期都长,平日里周转最快的就是镖局了,镖局进账少,其他产业一时挪腾得就有点挪腾不开。 一想到这些事,杜瑾就一个头六个大,心里还有些替自己这个小师妹不忿。德威镖局还没倒,俨然已经有了众人推的架势。 迈进院子杜瑾愣了一下。莫轻寒与叶昭都在。莫轻寒这几日一直在镖局帮忙,叶昭则是有空就跑来守着,但谁都没见到沈归雪的面,只好陪在院中说话。边地夏短,此时夜里已有了凉意,无风,经幡在月色之下沉默地垂着,惨白如霜,怎么看怎么凄凉。 莫轻寒一见杜瑾便起身迎上去,杜瑾呆了呆,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下来,也不知是感激还是伤感,带出心尖儿上一缕酸软。 杜瑾抿抿嘴,“我去看看频频。” 沈归雪不许别人进灵堂,杜瑾推开门,蜡烛、明灯灭了一多半,剩下的也都将灭未灭了,棺椁和跪坐着的女子陷在昏暗中,连影子都黯淡得跟夜色混在一处,看不甚清楚。 杜瑾一一点上新烛、给灯盏添上油,灵堂内瞬间亮堂起来。沈归雪跪坐在棺材前用来磕头的蒲团上,垂着头,眼皮都没动一下。这些天,她一直跪着这里,中间几次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太过疲惫睡着了,睁眼发现自己伏在地上,也就那么死狗一般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什么时候再昏昏沉沉地直起身来。 不言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频频,是我。”杜瑾平静地跪在她面前,拉过她受伤的手,在地板滚爬几天,那缠着伤口的绷带已经变得灰不溜秋,进来时,叶昭就让杜瑾带了新绷带,他耐心地将旧绷带拆下,换上新的。 沈归雪垂着眼睑望向地面,一动不动。 “我要跟你说件事情。武林盟会发现了梅若霜的行迹。”杜瑾顿了一下,“本来这事与她无关,毕竟悬赏令针对的是白承桐。但她非要出去找白承桐,人家都以为她知道白承桐下落,逼得紧了,她出手伤了几个人。” 沈归雪毫无反应。 “这事可大可小,我来问问你的意思。”杜瑾问道。 叶昭和莫轻寒就在门外候着,听不到沈归雪的回答,叶昭忍不住要进去,却被莫轻寒一把拉住,轻轻摇头制止了他。 许久,沈归雪开了口,“派人跟着她,迟早能找到白承桐。”她声音粗哑,好像把喉咙按在粗砂纸上打磨过一番,“放些风声出去,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 叶昭心里紧了紧,这是打定主意要拿梅若霜为饵,诱白承桐出来,再让更多的人去围捕他了。 “那梅若霜呢?”杜瑾紧追了一句。 隔了很久,沈归雪才说,“她毕竟是镖局的人。若要罚,也得德威镖局来罚。” 杜瑾点头。缓缓道:“后日便要出殡了,还需操持一整天,频频,让叶昭送你回去,好不好?” 沈归雪再度垂眸不言。叶昭等了半天,此时是再也等不得了,大步跨进来,弯腰便要搀沈归雪起来,沈归雪哪里还站得起来,叶昭一拉便觉不对,也顾不上什么唐突不唐突了,顺势将沈归雪打横抱起,转身便向灵堂外走去。 抱起人来叶昭心里一惊。以往他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的,环肥燕瘦,抱在怀里满满实实,但叶昭从未这样打横抱起过哪个姑娘,只觉轻得不像话,不是因她身量娇小的那种轻,而是抱在怀里却总感觉隔着些什么,轻飘飘的抱不踏实,好像拢着一只蝴蝶,捏着一张纸,没处用力,稍不留意就会被风吹走一般。 “频频。”不知怎的,叶昭心里一阵慌乱,手上加重了些力。从灵堂回沈归雪房间,路程并不远,但他却足足走了一刻多。 沈归雪的头靠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叶昭只觉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走着走着,眼前模糊复又清晰,夜风一吹,脸上冰冷一片。 男儿有泪不轻弹,沈归雪没哭,先落泪的却是叶昭。 莫轻寒和杜瑾并肩看着叶昭抱沈归雪离开,半晌,莫轻寒问道:“茂川,你觉得,频频的武功与白承桐相比,差距有多大?” 杜瑾一愣:“她哪是白承桐对手……若论武功,她也就堪堪自保。我是不会让她去找白承桐复仇的。” 莫轻寒摇头:“白承桐已武功大成,与他一较频频必输无疑,但频频的长处在武功之外。”他说,“这次德威镖局吃了这么大亏,连沈庄主都……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杜瑾黯然:“往前倒推三四个月,若有人说德威镖局会败,我是不信的。可如今白承桐背后有势力扶持,我也不敢说这话了。” 莫轻寒偏头看他,“你要帮她么?” 德威镖局四个分庄的当家各有各的股份,当年沈归雪背着沈德佩偷偷设立百福庄镖局时,许以杜瑾四成半的干股。杜瑾的娘亲是 分卷阅读152 滇南土司的女儿,德威镖局蜀中分庄垄断了茶马道的行镖生意,他自己又占百福庄的四成半干股,若以长远计,假使沈归雪一意孤行要跟白承桐及承顺镖局死扛,他完全可以自立门户,或者坚决反对沈归雪,保护好蜀中的家底才是上策。 杜瑾叹了口气:“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出殡 这一日天朗气清,前夜下了一场雨,但第二日阳光大盛,颇有些秋高气爽的态势了。 经幡如雪树般林立,纸钱随风飘扬,诵经之声呢喃,从白昼到黑夜,连续不绝,让整个德威镖局都淹没在一片肃穆之中。 在出殡的前一夜,有鸢信冒雨来报,说梅若霜与白承桐在麦积山附近接头,几大门派黄雀在后,将两人堵了个正着,打斗中,梅若霜坠崖,白承桐连伤十一人,负伤突围,不知所终。 沈归雪得此消息,微微冷笑,当即修书一封命人连夜送到南宫盟主那里去。杜瑾和叶昭问她如何打算,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经此两个多月的折腾,德威镖局元气大损。庄主死得窝囊糊涂,原本青年一辈的翘楚白、梅,死的死,逃的逃,镖头也死伤无数,一时人丁寥落,头上还顶着丢饷的恶名。偌大一个德威镖局,内外交困,连丧事都是在远离洛阳的边城,靠沈三爷带着零零散散的人张罗。 幸好,来吊唁的人也不多,几人尚且能应付得来——这又何尝不是莫大讽刺呢,想当初沈归雪一个简单的生日宴,多少江湖名流道贺。如今命运翻覆,来送沈庄主的人寥寥无几,那个曾让她心心念向往的江湖,她以为的热血沸腾、行侠仗义的江湖,以最残酷的方式给了她重重一击。 沈三爷带着七八个镖局弟子,身披麻衣站在廊下,等着沈归雪出来。这是德威镖局在叶城仅剩的人手。叶钧卿派了穆雁南作为叶王府的代表,莫轻寒、叶昭只做是沈归雪的朋友来帮忙。来吊唁的江湖人士不过十数。 令叶昭意外的是,南宫琪岳居然也赶了过来,代表南宫霆送来挽联。 他一来俨然将自己当了半个主人,拉过沈三爷细细询问扶灵回乡相关事宜,还跟来的江湖人士一一应酬,说什么“频频妹妹哀思过度切莫怪罪”。叶昭看在心里,微微不快,碍着沈家人没说什么,他也不好这个时候跳出来多说话。 正在说话间,只听门声一响,沈归雪一身素缟,抱剑缓缓走出门来。 阳光直射在她脸上,映出一层釉色,显得她面色如白瓷一般。嘴唇也失了血色,短短数日,那个曾无忧天真的姑娘瘦脱了形,棱角分明,神情冷峻。 叶昭不由得跨出一步,恨不得立即奔到门边握住她的手。但沈三爷比他更快一步,带着镖局众人呼啦啦地围了上去。 “大小姐……”沈三爷刚说出三个字便哽咽了。雷德泰如今在洛阳坐镇,除了沈归雪,眼下没有其他人能堪称德威镖局的主心骨。 一阵静默,唯闻风刮动树叶沙沙作响,庭中众人俱看向沈归雪,等她开口。半晌,沈归雪开口道:“德威镖局不会倒。” 她声音沙哑,带着说不尽的疲惫,语气却是坚定的。 其实南宫琪岳在出殡的前夜就赶来了叶城,赶在出殡前与她密谈。 “只要与南宫家联姻,南宫家自会照拂德威镖局,名义上你仍是德威镖局的下一任庄主,雷当家和杜当家也能继续在分庄上主事,只是万事自有南宫家和整个武林盟会来抗,频频妹妹,镖局现在这状况,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南宫琪岳耳朵有些发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这沈归雪,诚恳道,“庄主为人所害,我爹、我……我们都是难过的。定不会放过凶手。可是从私心来讲,我不怕你骂我,我心里是有些不合时宜的期待的。世人都说南宫家挑媳妇女婿只看门第,可我想这至少能证明我待你的一片真心,我想娶你为妻,与你身份地位无关。” “德威镖局立于江湖三十载,上承妥善运输财物之责,下奉维护江湖道义之任,虽道阻且长,然家父立下人在货在、货损必偿,匡扶正义、护弱救急的十六字规矩,镖局上下万万不敢忘。” 沈归雪环顾四周,缓缓道:“如今镖局前途未卜,若各位师傅愿留下来重振镖局,妾身必不敢辜负期望,艰难险阻,万死不辞。若想另谋出路,德威镖局也必定不会亏待诸位。” 震惊如风掠过人群之中,沈三爷当即老泪纵横,单膝跪地,从腰间抽出匕首当掌一划,举着流血的左手大声道:“老奴愿追随大小姐,重振镖局,严惩凶手,不死不休。” 沈三爷一跪,镖局其余人也跟着单膝跪下道:“我等愿追随大小姐,重振镖局,严惩凶手,不死不休。” 话音刚落,穆雁南首先从人群中跨出,对沈归雪作揖道:“大小姐心怀壮志,不让须眉。有德威镖局襄助叶城的物资运输,我边关将士定无后顾之忧,在下代城主谢过大小姐。” 南宫琪岳也拱手道:“沈庄主一代名侠却受此辱,身死敌手,武林盟会定会为他讨个公道,有大小姐接过沈庄主的担子,德威 分卷阅读153 镖局必定威名不堕。” 叶城主的代表和武林盟主的代表都发话了,庭中众人自然顺水推舟,纷纷表态。等到场面话说过一轮,沈归雪又道:“既然如今我当起德威镖局的家,有些事情势必要向各路朋友有个交代。家父身死敌手,并非因之前江湖传闻因我与白承桐婚事有变,他被逐出镖局,怀恨在心才痛下黑手。而是家父发现他通敌叛国,拦截军资。” 此言一出,庭中众人皆惊了一跳,议论纷纷。其实在此之前,沈归雪也并无十分把握确定,承顺镖局背后的金主就是西凉,但她那串赤金珠手链让沈三爷给了刘齐,如何到了白承桐手里,她不信两人一点牵扯都没有。 “家父本已应允他与梅姐姐之事,梅姐姐想劝他迷途知返,就私下去寻他,但他已入魔障,竟将梅姐姐打落山崖。”沈归雪语气冰冷,一字一句道:“不忠不孝,无情无义。德威镖局的悬赏令不会撤销,恳请诸位英雄勠力同心捉拿此人,绝不允许此败类败坏武林风气。” 这便是扯淡了。据鸢信传回来的消息,梅若霜是先跟白承桐见了面,被一波尾随其后的江湖人士给围堵了。混战之中,梅若霜被人狠打一掌,跌落山崖,白承桐来不及施救,眼睁睁看着梅若霜掉落山崖,当即一口鲜血便喷了出去。 但沈归雪是拿定主意,让白承桐在身死之前先身败名裂,干脆将所有的事都推到他头上。不论那一掌是谁打的,那日去追白、梅二人的都有谁,此时都巴不得跟这事儿撇清关系——毕竟,沈归雪是放过话的,梅若霜是镖局的人,要罚也得由德威镖局来罚,谁将梅若霜打下去都不太好向德威镖局交待。现在沈归雪给了个顺水人情,亲口指认梅若霜是被白承桐打下去的,这话传出去,白承桐辩无可辩,今后在江湖世世代代口口相传中,梅若霜就是死于白承桐之手。 杀人诛心,白承桐通敌叛国,辜负将他抚养大的沈德佩,已然让他无法在江湖立足,而“为私情背叛未婚妻,却又为私利而杀害情人”,无疑在他心上狠狠插一刀。 叶昭站在人群中看着沈归雪,心情复杂。 静默中,沈三爷附到沈归雪耳边,告诉她时候到了,沈归雪将短剑往腰间一系,抱起瓦盆向门外走去。 庭中众人为她分出一条道来,德威镖局的镖师和仆从们紧随其后。经幡在云中飘转,纸钱漫天飞舞,没有吹打,没有诵经,也没有哭送拜别,一支零落的队伍便从这门中跨出去,沿着叶城的中轴线缓慢而行。 边城局势紧张,德威镖局江南的业务被瓜分了一半,唯有西北一支运转正常,而其中以叶城军需物资运送量最大。沈归雪不得不留下来处理事务,只能送到城外十里亭,先由沈三爷带人扶棺回洛阳。 叶钧卿在王府的望楼上看到了这支零落的队伍。他翻转手腕,将杯中热酒倾洒在地,为沈德佩送行。 队伍穿城门而出,出了城门,就是饮马河,饮马河外便是群山,便是叶城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不惜一死也要守住的故土国门。 一路上,人群中有零零星星的江湖打扮的人,有些沈归雪认识,有些从未见过,他们在人群之中,见到送葬的队伍,遥遥躬身行礼。 群山蜿蜒,在渐起的秋风里慢慢褪去青色,饮马河宽阔,无数大小货船客船在河上列队,那是冯斌带领饮马河水帮和黄河十八舵的船只,在河边等候送行。忽闻一声火器锐响,只听得有人扬声道:“送——沈庄主回乡——!”只见大小船一齐开动,在河面上陪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向着十里亭的方向缓慢而去。 沈归雪鼻子一酸,努力忍住满眼的泪,一步一步走得沉重而坚决。 “砰——嘶”。□□升空,响声沉闷。日头隐于薄云之后,苍山肃穆,风声呼啸若哭,沈归雪脚步不乱,目不斜视,只向那荒草萋萋的山坡而去。 “砰——嘶”。□□升空,边陲的风吹乱她鬓边碎发,吹得她眼底尽染风霜。那个曾经对江湖怀着无数绮思想象的少女,娇生惯养了十九年,却在几个月间,被仓促地揠苗助长,歪歪斜斜地当成了顶梁柱。 “砰——嘶”。狂风忽起,卷起纸钱纷纷向云端飞去,待风势一弱,又簌簌落下,纷纷扬扬,遮天蔽日,如千万白蝶漫舞,指引亡魂走向归途。 七响之后,群山静寂,唯见秋阳耀眼,河上百船落帆,组成一曲静默而宏大的安魂曲。 误会 鸢信千算万算算错了一件事,等秋风四起的时候,时疫爆发的地点不在叶城,而在长宁关。 先是零星有人发热,由于正在换季时节,有个小病小痛的没人当真,紧接着,城中高烧的人越来越多,医馆门外排起了长队,有病人排着排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长宁守军虽然早早就得到了叶城的警报和药物,加强食物和水源的检查和防范,但那点药物连长宁守军军队都不够用,且因着鸢信前期得到的线报并不那么准——只说是类似时疫,因此秦谷主吩咐备下的药,多是预防时疫的药物。仓促间,长宁馆守军不得已向叶城求援,请求增派大夫 分卷阅读154 和药材到长宁关去。 “穆先生啊……”得知消息后,叶钧卿对着穆雁南,长长地叹了口气。 穆雁南面色平静,跪下回复道:“是属下情报不准,请城主责罚。” 叶钧卿轻轻摇了摇头,“穆先生,你来叶城多少年了?” 穆雁南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愣了一下才道:“十四年。” “十四年。”叶钧卿竟微微有些伤感,“从辅佐父王到辅佐本王,穆先生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么?” 穆雁南直起身子道:“属下唯愿西凉永远消失在舆图之上。” 叶钧卿轻轻一笑,“塔雅曾说,西凉的男人向来是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就当做是能言鸟。可是依旧有先生这样的人为了母亲与姐妹卧薪尝胆十四年。” 穆雁南:“那毕竟是属下的生母和同胞姊妹,姊妹被卖,母亲遭囚禁虐待致疯,属下若是无动于衷,那还叫人么?” “西凉王大概怎么都想不到,他有一天要败,会是败在一个儿子的复仇上。”叶钧卿说,“只是先生并非只有这一个任务吧。十年来,叶城与西凉彼此消耗,等到双方都拖不下去,先生大概也能回帝都复命了。” 穆雁南伏在地上,好像让人当头浇了一兜冷水,手指在袖中攥紧,身形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先生一定会想,本王是如何得知的。”叶钧卿不紧不慢地说道,“京城又不止先生一个人有关系。本王早就知道,先生当时来叶城,是为了削藩而来。确切地说,是父王早就知道,先帝就有削藩的意图。只是如今皇上做得更绝一点罢了。” “若是往前几年,本王有机会一定要问问皇上,问问先生,我叶氏镇守边关,拥戴朝廷从无二心,朝廷为何就一定要忌惮叶氏?倘若像那些个削了藩入朝的异姓王一样,要么领着空饷、要么跟一帮朝臣们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就是好的么?可是这些年,本王也不想问了,没意思,大一统的王朝没有哪个会允许藩地长久存在,削藩是必然的。” “这几年,本王倒是老想着刚刚继任那会儿,先生给本王讲《左传》、讲兵法。先生又要跟西凉虚与委蛇,又要应付皇上的差事,还得费尽心思为叶氏周旋,尽量让本王的损失降到最低,也是为难得很吧——先生起来吧,待一举挫败西凉,本王自会向皇上请辞,在此之前,请先生不要再徒增叶城的消耗了。” 穆雁南重重地磕了个头,颤声道:“属下一日为叶氏家臣,一生为叶氏家臣。还请城主恕罪!” 叶钧卿已经离开,吩咐将往长宁关运送药材的差事安排下去。 叶敬卿直接请命道:“我去吧。” 叶昭果然再未离开叶城一步,除了在叶王府安排值守,便是去德威镖局找沈归雪,但十次里有七八次见不到人。沈归雪隔三差五便要往返永乐镇,即便就在叶城,也是从早忙到晚。叶昭心中不好的感觉越来越重,他隐隐觉得沈归雪在躲他,但待见了面,看沈归雪殚精竭虑,熬得形销骨立,便又懊悔自己不该疑她。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叶昭。此番紧急调运药材,从药师谷在各地的医馆调是来不及了,只能先由宓部牵头筹措紧缺的药材。这日,沈归雪去了叶王府与塔雅公主协商运输事由,顺道去探望甘明月,叶敬卿一见她便奇问道:“你来都来了,有空探望明月,不去看看叶昭么?” 沈归雪道:“等下我还有事,他在当值,不好此时去碍着他干正事。” 叶敬卿陪她向甘明月所居的小楼走去,沉默了一会儿道:“明月身子不好,我还要离开她去长宁关,就为了让叶昭多陪陪你,你却躲着他。” 沈归雪淡淡道:“那你留下陪明月,让叶昭去吧。” 叶敬卿眉头微蹙:“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是认真的。”沈归雪停下脚步,“倘若我是叶昭,审严方审出那么重要的情报,我也会先回叶城。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终究是我自己太弱,我也不能这辈子就指着叶昭一直在身边,万事都靠他救我。” ——“我是看门狗,她是什么?” ——“宠物?哈巴狗?逗这个前辈那个掌门开心罢了。” 白承桐的话一句一句扎在心里,每夜每夜折磨着她不得安寝,一闭上眼睛,就是父亲倒下时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仿佛隔着苇丛望向她,无声地责备着,你不堪重任。 沈归雪不想讨论这个,便换了话题道,“我今日来有事要告诉你——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之前你说刘齐的上家是南剑或南剑传人,那人是白承桐。” 叶敬卿道:“因为你抵给刘齐的手链最后到了白承桐手里?” “你之前说见过他使过一招决浮云。高手过招不容出错,若是对上你,想来即便是南剑弟子,也不得不使出全力吧。”沈归雪淡淡道,“决浮云中有一式用的是左手,但轻寒大哥左手曾受过伤,他对你使这一招,必定会落于下风——那日我还专门找他去试了一试,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我要给你的答复。” 叶敬卿咂摸着沈归雪的话,有些喟叹道:“他 分卷阅读155 怎么就走上了这条道呢?” 正说间,两人来到甘明月房间外。经过秦谷主一段时间的调养,甘明月略有起色。虽然身体仍然虚弱,但往年这时节,已经又该上地龙拿手炉了。 见沈归雪来,甘明月很是高兴,打起精神来陪坐了一会儿,沈归雪看了看叶敬卿,突然开口道:“明月,我想求你一件事。” 甘明月一愣,沈归雪还是头一回如此郑重其事,“你说。” 沈归雪道:“我想要甘公令。” 话音刚落,叶敬卿与甘明月齐齐变了脸色。“你说什么?”叶敬卿问。 “我说,我想要甘公令。”沈归雪重复道。 甘明月沉默良久才说:“频频,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甘公令从来就不在我手上。当年甘府被抄,翻了三天三夜都没翻出甘公令来,我是真不知道在哪里。我只是必须让朝廷相信,甘公令就在我手里。” “我知道。”沈归雪一伸手,一块粗糙的玉佩“啪”地掉在床上,“你还记不记得,是我们小时候,学人家手帕交,交换物件。我给了你一把小银锁,甘将军让你把这块玉牌给了我。” 叶敬卿走上前来,拾起玉牌端详,那玉牌刻着火焰纹饰,雕工粗糙,材质也不是上佳材质,“你说这就是甘公令?” “我觉得应该是。曹三娘死后,我们在她铺子里发现一块同样质地的玉牌,上面刻着草木纹,西凉人也在找这东西。茂川哥哥也有一块同样质地的,刻着水波纹,他说是杜四叔当年跟边部做马匹生意时,人家给他的。”沈归雪解释道,“我猜想甘公令大概并非什么调动边部的令符,也不止一块,而是甘将军当年与边部表示友好的信物。” “但这些缘由,皇帝并不知道。”叶敬卿不快,“他就是忌惮着有这么一块可以调动四部的令牌在明月手里,明月才能活到现在。甘公令是什么不重要,在谁手里也不重要,但如果你用这东西调动宓部为你做事,让皇帝知道有人得到了这东西,还用它调动了边部,你觉得他还会给明月一条活路吗?” 沈归雪打定主意不去看叶敬卿,也不理会他恼怒的质问,只紧紧地盯着甘明月,“明月,我需要甘公令。” “不行。”叶敬卿冷冷打断她的话,“这东西不能用。” 甘明月叹了口气,幽幽道:“频频,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要用它来做什么?” 沈归雪犹豫了一下,道:“现在还不到用的时候,但肯定会用到——明月,宓部已经在跟城主合作了,秦谷主也有了给你诊疗的新法子,皇帝没理由也不可能再拿什么把柄来对付你。我保证,这次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什么威胁。” “你够了!”叶敬卿低低地咆哮了一句,“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 “重华。”甘明月拉住了马上要爆发的叶敬卿,目光转向沈归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好。我信你,甘公令你拿去用。” 叶昭听说沈归雪来探望甘明月,便忙不迭地来找她,在门外听得沈归雪讨要甘公令,心中五味陈杂。他本欲劝沈归雪将甘公令交予叶城主,但沈归雪不说为何这么急着要甘公令,他这话也就说不出口。 沈归雪出来见叶昭在门口等她,先是愣了一下,尔后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地将甘明月给她带的点心交给叶昭拿着,两人一道向叶王府门外走去。 她疲惫极了,眼下乌青明显。叶昭一手拎着点心盒子,一手越过沈归雪的背,轻轻揽着她肩头。有些不满道:“都这时候了,在王府里歇歇吧,我叫厨房给你弄些吃的,吃完送你回去。” 沈归雪摇摇头。 “再忙也不在这吃饭一刻钟上。”叶昭索性打开点心盒,随意取了块松子酥喂到沈归雪嘴边,“一边走一边吃,省下大小姐半刻时间,这半刻能不能请大小姐不吝赐给在下呢?” 沈归雪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挡下了松子酥。“过两日我再来看你,今日我约了人谈事。” 嫉妒一下攫住叶昭的心脏。沈庄主出殡后,南宫琪岳一直都没离开叶城,还隔三差五就去德威镖局,这让叶昭心里十分不爽。他不由地停下脚步:“你要见的人是南宫琪岳么?见他作甚?镖局接二连三出事,南宫家乃至武林盟会一点正事都没做,他来献什么殷勤!” 两人好几日都没见了,今天他都堵到门口了,沈归雪还是要舍下他去见别人。 “我见他能作甚么,肯定是谈事了。”沈归雪说。 果然是他。 叶昭不快,“行啊,我陪你去。大小姐现在身份特殊,身边不能没有照应的人。既然要谈正事,我去给你当保镖。” 沈归雪不言。叶昭见她如此,心里蹿出一股子邪火,“什么正事这么要紧?甘公令?”他凉凉道,“能让你拿甘明月的安危去冒险,去跟南宫家谈事。” 沈归雪神情冷了下来,一把甩开叶昭的手,“莫名其妙。”尔后拂袖而去。 交易 当晚在荟萃楼雅间,沈归雪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 分卷阅读156 四个人了。 沈归雪一一行礼打招呼,除了南宫琪岳,蜀中唐家、海宁陈家来人她还认得,广西梁家一向少在江湖走动,家主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她还摸不清是个什么脾性。 南宫琪岳起身笑道:“请客的来了,快快入席,再不来我都以为你要逃单了。” 梁家家主将沈归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开口道:“吃饭是次要,咱们有话直说吧,山河印五家一向互相帮衬,这话没错,倘若沈庄主今日在此,我们梁家绝无异议,可是沈……姑娘毕竟将将接手,连个道都没划出来就让四家出钱出力,我等还是不放心呐。” 南宫琪岳道:“方才晚辈说……” 梁家家主举起一只手:“南宫公子,你方才说的已经很明白了,我现在想听沈姑娘说。” 沈归雪道:“情况我想乐之哥哥已经说过了,承顺镖局背后的金主是西凉。梁前辈,不是我不愿划出个道道,而是没时间了。照承顺镖局这个速度,吞下全东南、江南的镖局行当不过就在今年,我大齐一半以上的民间行镖、三四成的朝廷协运重任都在民间镖局身上,倘若这些运输线都被承顺镖局控制——不,被西凉控制,后果比当年的武林浩劫更严重。” 当年的武林浩劫,是西凉的势力渗透入中原江湖,行的是各个击破之法。当年的中原武林各家族之间联系并不紧密,仓皇抱团之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扶持承顺镖局,看上去似乎没有当年挨个屠杀武林家族那么动静大,但这种渗透却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承顺镖局掌控了整个中原的镖路和镖局行,只消一声令下断上一个月的行镖业务,从朝廷到民间都得被卡死。 这份利害,座中几位谁不知道。一番沉默后,梁家家主道:“你要什么?” 沈归雪道:“我要钱。现在德威镖局蜀中分庄在西南设了两个点,洛阳与永乐分庄之间设了三个点。我还需要在中原地区设二十个镖局站点,这样,即便往后哪条镖路出了问题,都会有临近的站点灵活调配。” 她的目光依次扫过座中其余四人,“至于江南和东南地区,现在已没其他办法,只能靠砸钱硬抗了。” 在座四家,她有把握蜀中唐门一定会支持她,杜瑾在蜀中这些年,跟唐门关系一向不错,唐门的产业也大,在西南地区,与德威镖局的联系紧密。但海宁陈家和广西梁家则不好说,而直到今夜聚首之前,南宫家都未明确表态。 梁家家主问道:“既然承顺镖局背后站的是西凉朝廷,你又有几分把握,凭我们五家之力来与其抗衡?沈姑娘,我们知道德威镖局路子广面子大,但行镖终究靠的是硬功夫,面子能顶多少年呢?” 倘若沈德佩在,没人敢说这种话,但沈家大小姐文不成武不就,这在江湖上都是挂了名的。以前有个同辈堪称第一的未婚夫顶着,现在两人撕破脸唱对台戏,知根知底的,拿什么跟人家抗衡? 沈归雪稳稳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我要直接斩断西凉对承顺镖局的输送。开镖局是做生意,承顺镖局拳头再硬,总不能每条路都靠拳头开道吧。” 梁家家主冷笑一声:“斩断西凉对承顺镖局的输送?你?凭什么?” 沈归雪微微抬首,下颚抬出一个冷傲的角度,“凭甘公令在我手上。” 江湖人自然不知所谓“甘公令”不止一块,不过是每部一块人情牌。边关四部的态度左右着两国的局势,意义不可小觑。梁家家主干笑道:“沈姑娘大手笔,就是不知甘家后人知不知道,他们的性命,就这样被沈家拿出来抵押了。” “甘家后人若是不同意,沈大小姐今日也不会说这话了。”此次来的是唐家家主的大儿子唐宁,论辈分,沈归雪该称一声大哥的。唐宁显然懒得多废话,直接掏出山河印放在桌上,“唐门同意德威镖局的提议。” 一时间,在座几人都沉默了。蜀中唐门一票,沈归雪自己一票,至少还得有一票,这事才有的商量。约莫半盏茶时间,南宫琪岳拿出了山河印,“南宫家也同意。” 沈归雪心中蓦地一松。 就在昨夜,南宫琪岳与她密谈了一个多时辰,依旧没松口。 南宫琪岳眼中的惘然一闪而过,语气却遮掩不住,带着淡淡的恨铁不成钢,“频频妹妹,南宫家若是投了赞成票,你可知道,这就意味着南宫家和沈家是绝不可能联姻了。因为这的确不是一个对南宫家有利的选择,族中长辈们会质疑我会为私情而做出有损南宫家利益的事情。” 沈归雪道:“我明白。频频不敢说别的,只求乐之哥哥别只是站在南宫家下一任家主的立场上,而是站在南宫盟主的角度上想想,此时支持德威镖局,是最好的,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是两家联姻。”南宫琪岳蹙眉,“南宫家接管德威镖局,你是沈家大小姐,自然仍是镖局的主人。有南宫家和整个武林盟会做后盾,德威镖局要做什么都名正言顺,比贸然动用山河印要稳妥多了——山河印启动,成便罢了,万一稍有闪失,则要搭进去五家利益,他们一定会提各种要 分卷阅读157 求。频频,你为何一定要选那条更难的路?” 沈归雪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我天生不知好歹吧。” “你是为了叶统领吧?”南宫琪岳明显一顿,黯然而不甘地问道,“他究竟哪里好?你就非他不可?” “他……”一提到叶昭,沈归雪的脸色不知不觉就柔和了下来。想了许久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没头没尾地说道:“白承桐曾说过一句话,他说,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能主宰自己的人生。以前其实我并不那么理解这句话,但换到我这里,我想,我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不被任何得失衡量而左右的感情。” 白承桐在自尊和江湖地位中反复拉扯,南宫琪岳不得不衡量着整个家族的利益。只有叶昭说,我跟你走。 他是严寒中的一壶热酒,将人熨帖得舒舒服服,只要一想起来,就让人忍不住想眯眼微笑。 “我也不是为他,我是为了我自己。”沈归雪说。 山河印搁上桌的那一刻,南宫琪岳带出了一丝怪异的神情。 他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但看上去那表情更像是牙疼,目光落在沈归雪身上,有转瞬即逝的热切,随后又收敛为平时的那种圆融和煦。 那么一点转瞬即逝的热切目光,被沈归雪捕捉到了。她的目光还回来,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一句带着歉意的“谢谢”。 可自己明明想要的不是道歉和谢谢啊……南宫琪岳有些茫然地想。 ——如果你不要守护,不要那条好走一点的路,如果这是你坚持想要的,那么,我也愿意把这一生中唯一一点不掺杂任何衡量的真心,换成通向你目的地的铺路石。 三比二,其实山河令已经可以启动。一直没吭声的海宁陈家家主轻叹一声道:“既然大多数都同意,我们陈家自然也不反对。但陈家跟在座几位不一样,我们不是武林世家,没那么深厚的江湖背景,风险自然也更大些。沈小姐,我需要再多一重抵押——两年为限,如若德威镖局没能如你所说,顺利扳倒承顺镖局,我要镖局江南分庄一半的股份。” 这趁火打劫都摆到了台面上,沈归雪心里憋着的火几乎要顶翻饭桌,面上却仍旧挂着笑。默默在心里数了十个数,开口道: “陈世叔,虽然我沈家是德威镖局的大东家,但毕竟还有其他股东,并非我一人说了算。陈家的确不是武林世家,但提起生意遍天下的海宁陈家,江湖中又有哪个门派不知,哪个门派不敬的。江南分庄一半的股份,这个我的确做不了主,但十分之一的股份我是可以做主的,另外,德威镖局在江南还有些其他生意,陈家与其拿这打打杀杀的一半的镖局股份,不如操持些更精熟的业务。” 陈家家主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好,沈小姐有魄力,我们陈家同意。两年为期,希望沈小姐能早日扳倒承顺镖局。” “两年。”沈归雪低声道。 梁家家主也掏出了山河令,道:“沈小姐既然要在中原地方布局镖局站点,那么两广地区,我们梁家自然愿意效劳。” 话说到这份上,梁家的人用也得用,不想用也得用。沈归雪琢磨得脑壳痛,只想赶紧应付完,于是赔笑道:“那是自然。” 蜀中唐门虽然没说什么,估计也跟杜瑾早就谈好了筹码,至于南宫家更是一文钱的亏都不会吃的主,此时不提要求,迟早也会讨回来的。 五人一起喝了一杯,吃了会儿菜,说些场面话,唐家、梁家和陈家的人便先后告辞。房间里只剩沈归雪和南宫琪岳,气氛便有些尴尬。沈归雪想了想,决定把话说开,“乐之哥哥,我……” “对不起。”最终,她缓缓道。 南宫琪岳摇摇酒壶,两人把最后一点酒分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举了举杯笑道,“没关系。这是他们这儿最好的酒,叫做浮生。今天沾你的光喝到了。” 这名字勾起沈归雪一刹那的走神。随即笑了笑,“那可得好好品尝,以后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喝不起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南宫琪岳起身道:“我去寻把伞送你回去。”沈归雪便先下楼等候,一下楼便愣住了,荟萃楼一楼被清了场,依门站了七八个姿势挺拔的门神,掌柜早吓得躲在柜台后面去了,只一桌坐着黑衣的大统领,慢悠悠地吃菜喝酒,桌边还放着一碗醒酒汤。 “叶昭?” 叶昭虎着脸站起身来。没等说话,见南宫琪岳夹着把伞也从楼上下来,也是一愣。 “对待女人不能一味地宠,必要时要划出道道来,让她知道底线,不然要翻天。”白天沈归雪从城主府拂袖而去,留下叶昭不知所措,被前来找城主汇报城防事宜的周将军看了个准。周将军同情地拍拍年轻的为情所困的叶大统领的肩,传授经验道。 于是叶大统领就气势汹汹地带着人,清了场,来给沈归雪划道道来了。没等脸拉下来,先看见了情敌。 于是脸色一瞬间又弹了回去。叶昭扯起一个牙疼的笑容,一把揽过沈归雪,端起桌上醒酒汤,温柔道:“怎么谈到这么晚,料想你是喝多 分卷阅读158 了,我给你准备了醒酒汤。” 摩拳擦掌准备跟着大统领痛殴撬墙角人渣的众影卫:…… 沈归雪给台阶就下,顺从地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 “我先送频频回去了,多谢南宫公子。”叶昭毫不客气地走到南宫琪岳身边,抽走了他手里的伞,“哦对了,南宫公子也快回去吧,这雨啊,待会儿越下越大。” 沈归雪:…… 南宫琪岳:…… 拓经脉 又过了几日,沈归雪命人将杜瑾、莫轻寒与秦谷主都请来。 “不行。”一听完沈归雪的话,杜瑾立马反对。本来他这几日就要返回蜀中,就是兼着沈德佩丧事刚刚办完,沈归雪万千头绪没理清楚,这才多留了几日帮沈归雪打理日常事务。没想到沈归雪初掌权,事情还没理顺,幺蛾子的想法是一个接一个地出。 “金叶重楼我已经全都用了,”沈归雪凉凉道,“按照曹三娘所说,七日之内,倘若不拓经脉,稍动内力就会涨破经脉,造成内伤,轻寒大哥,你帮我不帮?” 莫轻寒沉默了那么久,久到杜瑾以为他会拒绝,才开口道,“强行拓宽经脉,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吧?欲速则不达。” 沈归雪身子先天有些弱,在内力修习上进步甚微。如果将内力比作滔滔不绝的江水,那么经脉则如同河道,她私下里用了那么多金叶重楼,本是补气增加内力的好药材,只是经脉不拓难免造成“洪水泛滥”,不过有莫轻寒和秦谷主在身边,其实将这股内力化解掉也并非难事,但眼下她铁了心想要强行拓宽经络,就好比为了容下更多的水量,而人为短时间内拓宽加深河道,此法险而又险,稍有不慎,可能在过程中就会岔气而经脉俱断。 “我若是再遇上白承桐,他还会给我慢慢修习的机会么?”沈归雪道。“我还不想死。” “你疯了!不想死?你不怕现在就死在这儿!”杜瑾有些急了,嗓门也不知不觉提高了几分。 “死不了,欠下那么一大笔债呢。现在死了你拿什么还。”金叶重楼已在慢慢发挥作用,一股一股的力冲撞着她的经脉,但她自身却无法消化这一切,被这股内力憋得头昏脑胀,想安慰杜瑾,连笑容都恍惚,“茂川哥哥,德威镖局若是倒了,我迟一天早一天死,又有什么分别?” 房间内众人俱无言以对。片刻之后,莫轻寒叹道:“秦谷主……请施针吧。” 秦谷主施了大金针法,莫轻寒则按在她肩胛下方,缓缓渡力,如同铁犁一般,一寸一寸地撑开她的经络。 杜瑾转身走出房间。掩上门的那刻,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沈归雪梗着脖子,额上青筋狰狞,双手紧紧攥住被单,喉间压抑不住沉闷的痛哼声。 “派人去请叶统领。”杜瑾低声吩咐道。 自那夜叶昭送沈归雪回来后,两人再未见过面,似乎还争吵了几句。杜瑾有些不忿叶昭,尽管他心里清楚,频频此时内外交困,的确使了些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手段,不单单是甘公令。但,她走到如今这一步,可不是被一步一步逼上来的么? 杜瑾也恼沈归雪自作主张请动山河印,可思来想去,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叶昭来时,天色已黑了下来。长宁关最近着实艰难。城中伤寒尚未平息,西凉的小股军队频频骚扰,叶钧卿不得已派了两次兵去支援长宁守军。虽然再未派他去,但留在叶城,每日也是心神不宁,既要盯着叶钧卿的安全,又要来回在军营跑。 晚上回了王府,甲还未及卸下,就听得有人来报,说是德威镖局的杜当家请他过去一趟。 沈归雪倔起来是真倔。叶昭那夜吵完便觉得后悔,第二天再上门,沈归雪愣是没见。后来他事情一多,从早忙到晚,想着或许两人各自冷静几天或许有缓和,但到了德威镖局,叶昭就发现自己想多了,这货怕是依旧在赌气,杜瑾见他来,也没说什么,一脸严肃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沈归雪房间去找她。 此时莫轻寒与秦谷主给她拓经脉已经结束。叶昭叩门无人应答,犹豫了一下,径自推门而入。房间只暗暗地点了一支小烛,沈归雪半靠在床头,整个人都笼在暗影里一动不动,像是在休息。 叶昭犹豫地唤了一声:“频频?” 阴影里的人动了动,伸手要去点灯。叶昭两步跨上前去,端起短烛,将桌上一盏四枝灯全点亮。 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叶昭才看到,沈归雪微微仰着头,靠在一摞枕头上,长发散落铺了一床,眉心插着一支令人骇然的银针,颈中,双肩,双臂上大穴上也都还扎着针,脸上是病态的倦色。见是他来,沈归雪先是一怔,尔后虚浮地抬了抬手,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软弱。 “叶昭。”她软软地开口说话,“我疼。” 叶昭知道,此时此刻他唯一该做的,就是坐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好言好语地安慰,或者干脆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遍遍地说不怕有我在。但他忍了许久,只觉心里冷意与痛意愈盛,压了几天的火气在看到沈归雪的一刻,就好像火把扔 分卷阅读159 进了油桶里。 “你这是干什么?”他声音不知不觉地冷了下去,“你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嗯?” 沈归雪的脸色沉了沉,“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拓宽经脉时,全身经脉好像要被撑破一般,身上每一寸有如刀割,结束后还要再要封十二个时辰的针,来引导真气顺位。与疼痛抵抗消耗了太多精力,她甚至连情绪波动都无力波动,闭了闭眼放软了语气,“别生气好不好,我很累,陪我一会儿。” 她去拉叶昭衣袖,叶昭反手压住了她的手。“频频,看着我。”他不容置疑地说,“你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 他说不下去了。 那些事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她放任武林中人追赶梅若霜、将梅若霜落崖之事扣在白承桐头上、白承桐叛出后,她连废七名曾追随白承桐的镖师。 这倒也罢了,毕竟是清理门户,后来她派丁一鸣回雁荡山,借雁荡十三门与长江水帮的旧日恩怨,挑起争端;在她被白承桐掳走那段时日,江南一众小镖局抗不过承顺镖局的强势,倒向了承顺镖局,沈归雪腾出手来,跟承顺镖局抢地盘,拿这些小镖局做筏子,生生逼得钱塘一家小镖局破产,东家服毒自杀,一时惹得众人非议;拿了甘家的保命符甘公令,挟了茶马道逼迫几家茶老板断绝平宁关严氏的生意,前几日,她还背着叶昭找了一回谷不谷,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总之,谷不谷很生气。 桩桩件件踩在线上走。好像每件事都师出有名,每件事又做得过火又不留余地。 叶昭一桩桩看着,直到这一次,她把刀尖对准自己。 沈归雪撒娇装可怜不成,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我拓了经脉。” 叶昭心里猛地疼起来,好像有人在心尖上用力一攥,堪堪攥出一把血来。“你……” “我为什么要拓经脉?因为我不想死得那么容易。”沈归雪继续说,“梅若霜没了,再没有什么能拦得住白承桐,他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你要再往回倒腾,问我梅若霜为什么会坠崖,镖局为什么会败落,我给不了你答案。”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行行好吧大统领,我自己都来不及回想为什么会这样。” “你来不及回想?”叶昭喉咙发紧,“你是来不及回想,还是不敢想?你自己数数沾上多少人命?” “大统领这是来算人命账了。”听他这么说,沈归雪语气陡然一冷,“沾过几条命?我不记得了,第一个是城主遇刺那天吧。” 她知道说什么能戳痛叶昭,果然,叶昭脸色一僵。城主遇刺那日他只顾着守护叶钧卿,把一帮急于突围的杀手留给没真正见过血的沈归雪。 “第二条第三条命都是去刺杀曹三娘的杀手,再往后,我就记不得了。你想说什么?说我变了?说不想看到这样的我?叶统领,你自己杀了那么多人才活下来,为什么偏要跟我计较这些?”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叶昭火气愈盛。沈归雪在避重就轻,她知道自己在意的不是她杀了几个亡命徒杀手,而是行事越来越过火,但她轻巧地回避了这个话题。 “我就是希望你手上干干净净的。”叶昭忽然也觉得很疲倦,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频频,我怕你有朝一日会后悔,会觉得不值。” 不知从何时起,沈归雪的眼里裹上了挥之不去的雾气,无端让他想起风暴将起的大海,烛火映在其中,像极了风暴中极远的船桅上一点微弱的灯光。可记忆中,她的双眸明明清澈见底黑白分明——她不是个牙尖嘴利、仗义火热又爱耍小聪明的姑娘吗? 沈归雪突然笑了一下。“很失望吗?” “是。”叶昭沉声道,“我怕你有一日想做回那个坦坦荡荡,想要行侠仗义的频频,却发现没有回头路了。” 沈归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眼不答。片刻之后,叶昭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算了。她在心里默默说道。 莫轻寒正在院中与秦谷主说话,只见叶昭头一扎从楼上冲下来,甫一照面,想也不想,挥拳便打了过来。 这一拳没有任何招数可言,就是地痞流氓打架一样直接往脸上抡,叶昭用力如此猛,几人都听到了这一拳带起的风声,莫轻寒疾退,伸掌正对着叶昭那一拳而去,就像两人头次见面过招一样,正面刚上,拳掌相交,发出一声沉闷的皮肉相触的声响。 叶昭咬牙切齿,两步上前揪住莫轻寒前襟一搡,“她让你给她拓经脉你就给她拓经脉?她自己作死,你不劝她?你就看着?” “叶昭!”莫轻寒蹙眉,切上了叶昭揪住他前襟的手。“频频想做什么,你能劝住吗?即便我不同意她也会去找别人,由我跟秦谷主来,至少她是安全的。” “她想做什么你都同意,你还算是个朋友吗?”叶昭被这番话激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你看看她最近做的事,下那么大赌注、得罪那么多人,你还不拉住她,你要看着她一步步越陷越深,将来落得个孤立无援吗?!” 分卷阅读160 “她还没到那一步,叶昭。”莫轻寒说,“她的一些做法我的确不赞成,但却是她唯一能走通的路。频频初入江湖便接连遭到打击,任谁也会孤木难支,行事未免偏激,叶昭,你不能强求她在四面环敌的时候还不做抵抗自保,别不信任她,也别就这么放弃她。” “你喜欢她聪慧,就得容忍她工于心计;喜欢她有志气,就得容忍她杀伐决断。叶昭,正反两面都是频频,你不能只要她的好,不要她的坏。” “别拿这副话忽悠我。我只知道马车在山路上行走,别管车夫技术多好,最好离悬崖越远越好。”叶昭冷笑道,“她已经走偏了,她当局者迷,你看不出来?等到哪天她偏得太远,就回不了头了。你是她最信任的朋友。杜瑾是她最亲近的小哥哥。她在困境中挣扎,你们反而向深渊推了她一把。你们就不怕她堕入邪道吗!” “唯一能拉住她的只有你。”莫轻寒静静看着叶昭的眼睛,“我无法一直看顾她,至于茂川,从频频接任镖局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只是小哥哥了,他还是蜀中的分庄当家。” 情敌 八月一过,边地立马变了颜色。 倒还没下雪,但见天阴沉沉的。八月十五后,“秋节”过得整个叶王府上下如临大敌。穆雁南提前十天指挥人向城里各大粮商供粮,又托冯斌从多勒部倒腾了足够的铁铜充盈市场,没等秋节开市,来参市的十万钱以上的商家名册已经放在了叶钧卿的案头。 为了防止西凉暗中派商户来扰乱秋节,叶城此次秋节开市慎而又慎,制定了一系列的入市要求。可想而知,要求一多,这开市也就开得马马虎虎,靠贸易而生的边地四部都不太高兴,纷纷派了人前来叶城说合,要求增长秋节互市的时间。 “城主想要我们宓部合作,还得再拿出点诚意来。”塔雅公主道。虽然她囚禁兄长乌索,已经是事实上宓部的首领,但还是一身大巫打扮,罩着黄金面罩。“总不能我回去交待,我们站在叶城这边,是因为叶城主是个实实在在的君子。老百姓是要吃饭的。” 叶钧卿笑道:“公主不是早就跟德威镖局协商好了,本王也给你们行了方便,德威镖局在叶城本就免了三年赋税——公主跟沈大小姐,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薅起本王的羊毛来一点都不手软。” 塔雅妩媚笑道:“我部和叶城唇齿之交,城主对我部好些,最后还不是回报在叶城头上。” 沈归雪又独自去了黑市。 黑市凋敝了许多,既少了许多江湖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又因为粮铁供应充足,没有这些物资的大宗买卖。间或有人擦肩而过,神色警惕,也不太像买家或卖家,倒像是叶王府派来密切监视的探子。沈归雪索然无味地在巷子里走着,略觉讽刺。 江湖人总觉得,在这铁桶一般的叶城里仍有一块独属于江湖的逍遥之地,却不料这块地本身就是铁桶的一部分,牢牢掌握在叶钧卿手里。 “贵女可是要问事?”沈归雪不知不觉迈入一间小屋。刚踏进一只脚,听到这话便反应过来,是又到了那问事赌坊。只是这晚屋里太冷清,只有那戴着面纱的庄家独自在那儿坐着。 沈归雪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摇摇头道:“不,我没什么可问的。” 却没想那庄家女子身形一动,已挡在门前拦住她,“贵女来开一盘吧,不问事,也可以赌东西。” 沈归雪问:“赌什么?” “贵女若是赢了,我就告诉贵女,令沈庄主致命的两枚袖箭从何而来。” 沈归雪的瞳孔骤然缩紧。 “我若是赢了,就要贵女那柄匕首。” 沈归雪紧盯着庄家女子看了一会儿,“我赌这个作甚么,左不过就是西凉那些人。我若真想知道,大可以直接去问鹤夫人。是不是?千羽楼的雁姑娘。” 那庄家女子也没想到沈归雪竟然看穿自己身份,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沈归雪淡淡笑了一下,侧身欲从她身边挤过去,却不想雁姑娘伸手便扣住她手腕。“你为何如此对他?他尽心竭力待你,你却避而不见。”雁姑娘的声音失了平静,“大统领愿为你舍弃那么多,你莫不是只想利用他的感情吧?” 沈归雪略略挑眉,“我与他如何,与你何干?” 自打拓经脉一事两人争吵之后,她和叶昭便再未见过面。叶昭每日抱一捧蓟花送去德威镖局,一直到秋风催黄了草木,连生命力健壮的蓟花都干成了割手的枯草,却只有齐袅袅出来应酬——她如今跟在沈归雪左右,说辞永远只那一套,沈归雪忙、忙、忙。 见不到人,叶昭便去后街张望。沈归雪忙是真的,窗间灯火几次彻夜不熄,大概不想见叶昭也是真的,有一夜沈归雪的灯一直没熄,叶昭就在街上看了一夜。站得双眼酸涩身体发僵,早上,沈归雪起身向窗外看,与叶昭四目相对,遥遥望了一阵,便砰地关了窗。 说什么呢?诸事未定之前,说什么都不过是徒增嫌隙罢了。 山河印五家的钱一到,她马不停蹄地开始布点。但布点不仅需要钱,还需要 分卷阅读161 人手。德威镖局这大半年损失惨重,支离破碎,能派出去的人皆被她悉数派出。承顺镖局显然也意识到了她的意图,加紧开拓镖路,甚至也像她一般,在一些重要的交通枢纽城市布点。她还是小看了白承桐。小看了他的野心和多年经营的能力。 也是,都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她会的白承桐怎能不会。就算五家富可敌国,江湖关系深厚,但毕竟承顺镖局身后是整个西凉的支持。 几日前她收到了章太医的回信,章太医称,对于“双续”这种情况,中原的确没见过真实病例,有记载也是一笔带过,还不如曹三娘记录得详细。章太医的意思是,将人先带到帝都来慢慢试方子,一边再去溯源这双续之法的来历。 沈归雪看完后,将信折起放好不提。吩咐人回洛阳转告沈三爷,让他继续寻找名医。 四面八方皆无路,就是叶昭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雁姑娘道:“你若对他好,自然与我不相干。但你若不想要他,又何必吊着他,让他白白受苦。大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顺遂惯了,难道就能把别人一颗心踩在脚下玩儿么?” 沈归雪气笑了,“雁姑娘,你确实有些多管闲事。感情一事,你情我愿,我犯不着把别人真心踩在脚下玩——他愿为我豁出一条命,可我要他的命来做什么呢?” 她的手挣了挣,想从雁姑娘的手中抽出来,“你如此待他,可觉得他把你真心踩在脚下了?恕我直言,叶昭特意为我而制的东西,你就算赢走又能如何?赢的不过就是把普通匕首。” 她话音刚落,雁姑娘便已出了手。 此时的沈归雪经过拓经脉,内力早已不是先前可比。她身手又向来敏捷,却不知怎的,只是侧身错步让开雁姑娘的杀招,抬手堪堪一挡。她好像累极了,又好像不屑于去躲避,就那么任由峨眉刺在自己臂上拖出一道三四寸长的伤口,一时血流如注。 雁姑娘也没想到自己一招就伤了沈归雪,当即收了手,愣在当地。 “我就当你是给叶昭出气了。”沈归雪疼得皱眉,眼睛盯着血顺着手臂流下,汇聚在指尖,一滴滴滴落在地上。“你该庆幸没伤我太重。德威镖局如今跟叶城唇亡齿寒,我要是有个闪失,从城主到叶昭都不会放过你。走吧。” 雁姑娘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转身便走。走出两三步,又转头道:“西凉文保童。” 沈归雪:“嗯?” “最后那两支袖箭的主人,是西凉一个叫文保童的人。他是黑风堂的座主,背地里效忠西凉王太子。”雁姑娘低声道,“鹤夫人早就查出来了,但穆先生不让鹤夫人告诉你。”雁姑娘眼睛略弯出一个薄薄的讽笑,“穆先生怕你急于报仇,只盯着文保童和白承桐,耽误了叶城抗敌的大事——说到底,身不由己的也不仅仅是我们这种人,沈小姐你也一样,不是吗?” 沈归雪愣在当地,雁姑娘的话轰地在脑海里爆炸开来,将这几个月的记忆炸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千羽楼……穆先生……穆先生?” 穆雁南一直忙到下半夜才写完最后一道文书,谢绝了叶钧卿让他在王府留宿,自己挑了一盏灯,慢慢地回家去。 连日的疲劳让他迈不动脚,拖着腿挪向自己府邸,转个弯即到时,只见一道寒芒无声无息地贴上了他的脖子。 “你究竟是谁?”下一刻,一个冰冷微颤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穆雁南,你究竟是什么人?” 穆雁南喉咙中的那声惊叫生生地压了下去。“沈小姐?” 剑架在脖子上,他不敢偏头,自然看不见沈归雪那浓雾一样的眸子里刮起强烈的风暴。然而举剑的手却是平稳的,轻轻将剑尖一送,穆雁南只觉颈里一凉,也不觉得痛,但血丝却顺着细细的伤口渗了出来。 沈归雪一字一句问道:“能言鸟,千羽楼。你究竟是叶氏家臣,还是西凉间谍?” “频频住手。”叶昭的声音在身后炸起。沈归雪不为所动,双肩紧绷,她警惕着叶昭出手弹开她的剑强抢穆雁南,剑刃一分不偏地挨着穆雁南的脖子。“说!” “我是西凉人,也是叶氏家臣。”夜风一过,灯中烛火被吹得摇摇欲坠,更显穆雁南双眸如同两口深井般幽暗,他平静答道,“城主和大统领早就知情,大小姐,你信他们不信?” 沈归雪冷笑:“好个叶氏家臣。你早就知道文保童,是不是?你早就知道白承桐投靠了西凉,故意放任他们做大,然后拿德威镖局做局,把我们镖局上下百十号人都拖进来!” “频频!”叶昭抽刀出鞘,刀尖指向沈归雪,冷然道,“放下剑。我来给你解释,我带你去见城主。”话音未落,眼神落在沈归雪另一只垂着的手上,眼神便是一紧,另一只胳膊上有三四寸长的伤口,染得衣袖都红了大半,但她也未作任何处理,就那么任血痂将衣袖粘连在一起。 穆雁南艰难地向侧偏头一分,脖颈上的伤口便再长一分。他毫无惧色地看向沈归雪,眼神里罕见地隐隐带上些许怜悯与抱歉。 “我只知道文保童手里留 分卷阅读162 了一招,但并不知道他这招后手就是白承桐。抱歉。” “我不信你。”沈归雪冷冷道, “边关第一谋士穆雁南,手上握着如此庞大的情报网,算无遗策,拿捏着叶昭,跟我亲疏远近每一步都算得准准的,居然不知道文保童手上有几张牌!” 叶昭呼吸一窒,万千滋味漫上心头,一时竟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穆雁南道:“在下无可辩解。若大小姐愿意,此刻便可取我性命先为庄主解恨。可是大小姐,逞一时之血勇,于大局何用,于沈庄主的大仇又有何用?这世上多的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之辈,在下这条命就在这里,大小姐随时可以来取,何不再信在下一次,信城主和大统领一次,待城主完成大业,在下保证,一举奉上文保童和白承桐的头颅为庄主报仇。” 巷子里安静如斯,叶昭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提心吊胆地盯着沈归雪,剑就架在穆雁南脖子上,太近了,他根本来不及施救,而且,就算沈归雪真起了杀心,他难道要跟沈归雪动手吗? 叶昭握紧手中刀,头脑乱糟糟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归雪慢慢放下剑,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甚至没归剑入鞘。 “频频!”叶昭急忙去追。只见沈归雪猛地抬剑便斩,叶昭没料到她会出手,举刀便挡,只闻乒乓两声,他硬接两剑,竟被带得踉跄了一下。 “我不管你今日是跟踪他还是跟踪我。”沈归雪冷然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决裂 叶昭怒从心来,也不管不顾了,两步上前,直接把沈归雪按进自己怀里。 他不知沈归雪为何近来脾气一日比一日古怪,也不想知道她今日为何生这么大气。他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想:“去他娘的,有本事一剑捅死老子。” 她背上新旧交错的伤,因拓经脉忍痛而青筋暴露的脸,流着血却毫不在意的伤口,在他气炸了的脑海里反复交替出现。 “你到底要做什么?”叶昭咬着牙,恶狠狠地粗声道。他是真拿沈归雪没办法,劝阻不听,安慰不要,送个东西连人都见不着,他想狠狠地咬她,想把她揉进怀里,让她痛,让她哭,这样他就能像从前一样,疼惜地为她擦去眼泪,再用各种方式把她逗笑。 “这伤又是哪来的?你这是在惩罚我跟你吵架,故意气我,故意折磨我?你知不知道你一受伤,我心都快疼死了,比双续都痛。频频,你就仗着我喜欢你,你非得这样折磨我么!” 沈归雪一开始挣扎了两下,尔后不再动弹,就这么一声不吭任由叶昭抱着。叶昭颤抖地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心中慌乱越来越重,沈归雪是不挣扎了,但整个人紧绷绷的,丝毫没有放松下来倚靠在他怀里的意思,她好像只是在等他松开手,她好像就是一片羽毛,只要他松开手就会随风飞走。 他更不敢松手。“频频啊,”他声音暗哑地叹道,“你这是一刀一刀剜我的心。” 许久,沈归雪轻轻挣脱他的怀抱,抬头道:“章太医来信,希望你能去帝都,他可慢慢试药,或许有用。” 叶昭听得一头雾水。他本能地反应,沈归雪连日来喜怒无常并不是因为这个,但话既然说到了这儿,他也只好顺着往下说道:“好,等这边事了了,我就跟你去帝都。”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说错了,沈归雪看着他,眼里决绝慢慢聚拢。清晨的风一吹,将衣服刮得裹在身上,更显得身形伶仃。 “半个月后,我就回洛阳了。”沈归雪道,“雷三叔会来叶城,以后叶城这边运输事宜,都由雷三叔负责。你……多多保重。” 叶昭全身的血一下子冲进了心房,凝固住,几乎将心脏憋炸。“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回洛阳了。你多多保重。”沈归雪一字一句地说,“往后,不必刻意去洛阳找我。当然,倘若你来洛阳办公事,我定在最好的酒楼给你接风。” 叶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几乎把她骨头捏碎,“为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抑制不住满心的暴怒,“明明说好等这边事情结束我就跟你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事情结束?什么时候?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沈归雪打断他,“我不想等了,我等不起。我怕我回洛阳等了很久,等到的是你已经死了的消息。” “我不想要一个短命的丈夫。”沈归雪残酷地说。每个字一出口,就被晨风吹得七零八落。“叶昭,我承受不起失去更多了,你……明白么?” 叶昭愣在了当地。他当然明白沈归雪说的每一个字,他想过无数他们可能面临的困难,却从未想过,沈归雪会用双续这个理由,这个他注定无法逆转的选择。 兴许是上一句话说得有些软弱,沈归雪很快扯起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就像她曾无数次面对那些不喜欢的人一样。“是我忘恩负义,我食言了。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今日之后,我们两个就此别过。” 叶昭做梦一样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打你骂你作甚么?”他低头,眼里嘱满恳求, 分卷阅读163 “频频……” “是南宫琪岳吗?”最初的慌乱褪去,一个念头涌进脑海,叶昭只觉全身上下仿佛架在火上烤。他眼神带刀,一把攫住沈归雪的肩,将她逼在墙边上,“是他吗?南宫家势力大,他们拿德威镖局胁迫你,是不是?” 沈归雪微微闭了闭眼,淡淡道,“别瞎猜了,不是他。” “我小的时候,看了很多话本。”她换了一副语气,就好像在解释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别人都爱看公子小姐山盟海誓分分合合,我就喜欢那种轰轰烈烈,为了一个人豁出命去移山倒海的故事。” 她眼里有水色一闪而过,“但长大后心大了,想要的多了,担子也重了,就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去移山倒海,世上万般事也容不得人随心所欲。镖局现在这个样子,叶昭,你看着我说,我若让你现在走,你能放下叶城和城主跟我走么?你能长久地陪在我身边,同我担着镖局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么?” 叶昭身上的血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但还是没放开手,他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得等沈归雪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 “你非让我行至半途,再经历一次丧夫之痛么?” 沈归雪那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张一阖,轻轻吐出这句话。话一出口,人也好像随之撕裂成两半,一半瞬间湮为尘土,分崩离析地洒落三千世界,再也聚拢不起来,另一半却像个支离破碎的木门,明明风一吹就歪歪扭扭要倒,却仍虚张声势地立着不肯倒下。 叶昭颓然地放开了她。“好……好。”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最后一丝清明提醒着他远离沈归雪,不然很有可能会上前掐死她,咬死她,像碾死一只虫一样毁灭她,让她再也不能说出这般绝情的话。 他头一次发现,原来爱也可以转化成如此强烈的恨意和绝望。同时他悲哀地发现,即便现在恨惨了眼前这个人,但仍舍不得伤害她一根指头。 叶昭双目赤红,神经质地笑起来,举起一只手指着沈归雪,“不错,我死得早,祝你找个长命百岁的丈夫,我做鬼也日日夜夜地看着你跟别人白头偕老!” 最后几个字,叶昭喊破了音。随即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带起一阵风,没看见身后女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目送他远去,慢慢顺墙滑下去坐在地上。身体渐渐发起抖来,越抖越厉害,几乎抖成一把破筛子。 天渐渐亮了,早行的人出街,路过她身边投来奇怪的眼神。这女子好似寒冬腊月一条落水狗,只会发抖喘息。有人乍着胆子上前询问,都被她刀子一样的眼神逼了回去,血腥翻卷逼入口腔,她忍不住皱眉干呕起来,但一口浊气堵在胸间,既呕不出血,也流不出泪。 有人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沈归雪失神地抬头看,是莫轻寒。原来两人不知不觉是在如归客栈附近吵起来的。 莫轻寒一掌抵在她背上,缓缓渡气,助她将紊乱的内息一一归位,直到她慢慢平复下来。“频频。”他叹了一口气,“你何必自苦。” 何必自苦……何必自苦?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自从接手镖局之后,沈归雪无数次想,她要的不多,只要多一点时间。只要多一点喘息的时间,她就能带领镖局上下脱困翻身,她有这个信心。 可是充足的时间,本身就是运气或是实力的一部分。她被白承桐缀着打,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既没有这个运气,也没有这个实力。 请山河印这件事,一旦败了,将会赔上德威镖局的所有产业。甚至连一向支持她的杜瑾都反对,百福庄虽说是她出资建立,但却是杜瑾在一手操持,他自然不愿连百福庄都跟着砸进去。说到底,留着百福庄,杜瑾还有一条退路,但她呢?她的退路是什么? 是跟着南宫琪岳回南宫家,从此当个傀儡? 是凭借着她那点二流功夫,在江湖飘荡? 还是干脆任由德威镖局散了,拿着母亲留下的嫁妆底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买个宅子,从此窝窝囊囊苟活一世? 这都不是她的退路。南宫家不会要这种便宜媳妇,她那点功夫也不足以应付德威镖局这么多年结下的仇家,至于埋名避世,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败了,大概只有死路一条。 杜瑾比沈归雪要早一步离开叶城,这几日正在收拾行装。想着早起约莫轻寒一起吃早饭,便朝着如归客栈而来,半道上看见前面是叶昭跌跌撞撞的身影,追上前去一巴掌拍在肩上,“叶昭!” 他一向心疼沈归雪,早就把自己带入大舅哥身份中,从不与叶昭客气。正想着叫上叶昭一道,吃完带他回镖局给沈归雪说说好话。哪想着叶昭此时正眼看不见他物,耳听不得他声,突然被人拍肩膀,想也不想,噌地拔刀,回头就斩。 杜瑾吓了一跳,急忙闪避,刀锋带着一股暴戾之气,不管不顾地席卷而来,似漫天狂风顶得人无法呼吸。叶昭转眼出了十一刀,刀刀凌厉,杜瑾被逼得好不狼狈,一个躲闪不及,臂上就见了血。 “… 分卷阅读164 …神经病啊。”杜瑾恼了,不知不觉也动了真章。这十一刀劈得他心惊胆战,莫轻寒说得不错,叶昭的确是天赋极佳的高手,杜瑾是绝对不敢想象,一个身负“双续”之人,以一人的内力和气息维持着两个人的生命,还能使出如此威力的刀法。 完他还不能还手,毕竟,眼前这个是以后要成为自己“妹夫”的人。 杜瑾手一扬扔出三四个弹丸,半空中噼啪声响,窄巷内顿时烟雾缭绕,眨眼的功夫,叶昭就软了下去。 杜瑾一把扶住他,让他坐下。怕他再发疯,先下手为强一手刀砍在他麻筋上。 烟只是普通迷烟,效力不强,三流采花贼都不爱用那种,常见于偷鸡摸狗的场合,还是他从别的不长眼的小毛贼身上搜刮来的。本来对付叶昭这种高手是洒洒水,但叶昭根本就是奔着发疯的打法来泄愤,压根不在乎吸进去几口迷烟。 杜瑾缓缓吐出一口窝囊气,决定记下这笔账,回去跟沈归雪讨要。叶昭吸了好几口迷烟,手脚酸软,任由杜瑾摆布,过了好一会儿才失魂落魄地说:“她不要我了。她想要南宫琪岳。” 杜瑾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觉得这个“妹夫”有点不上道,看这两人这几天的架势,他相信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纯属扯淡。 杜瑾并不赞成沈归雪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九百九的做法,他算看出来了,没人管着,这个小师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赌徒,但让他想,他其实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时代是那只翻云覆雨手,德威镖局这情形,不赌上一把,就只能随波逐流逐渐消亡。 要么重生,要么快点死,要么慢刀子割肉慢慢死。 只是这中个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杜瑾同情地看了叶昭一眼,不痛不痒地安慰了一句:“你……想开些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倘若频频有一日想明白,她会回来找你的。” 告辞 半月时间转瞬即逝,杜瑾先一步回了蜀中,沈归雪将叶城和永乐镇两处的事务打点得差不多后,便着手先将行李运回洛阳。 来时只一架轻便小马车,回时装了满满四大箱。她本是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小姐,爱享受也会享受,拉拉杂杂买了好些东西,一样都舍不得丢。 去向叶钧卿辞行,一番场面话之后,叶钧卿突然道:“频频——你不反对本王这样称呼吧?本王是重华的哥哥,虚担你一个大哥的身份不为过。你陪本王去城墙上走一走,如何?” 沈归雪垂了垂眼:“城主千金之子身份贵重,原是不该随意外出的。” 比中原镖局行当形势更波诡云谲的,就是边关局势了。长宁关伤寒之毒势头稍遏,西凉发动了六万铁骑连夜奇袭。长宁关不像叶城,有饮马河为护,虽然守军森严严阵以待,还是被打了个手忙脚乱,消息传回帝都,惹得今上震怒,连下三道旨意斥责长宁守军夏衍将军,又颁布旨意,令叶钧卿出兵援助长宁关。 叶钧卿已经对来自朝廷的斥责或嘉奖宠辱不惊了。打一巴掌给个枣,都无所谓。思忖再三,决定派五千豹骑增援长宁关。 “六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长宁本就有四万守军,我们不用派太多。待到饮马河结冰,西凉的目标一定是叶城,我们自己也要做好准备。”叶钧卿说。 领兵的是城主的亲弟弟叶敬卿,依旧是脸冷话冷心也冷。“派多少人无所谓,关键是朝廷派的那个监军钦差,阵前斩了长宁军两个副将。怎么没把主将头砍下来?他娘的懂不懂打仗。” 叶敬卿没经历过朝堂上乌七八糟的事,牢骚话张口就来。想起这茬,叶钧卿忍不住挂上些许笑意,“本王算得上什么千金之子——叶城还是很安全的。本王也许久没看过外头什么样了。你此番回洛阳,重华是来不及回来送你,你就陪本王出去走走吧。” 沈归雪顺从地跟着他上了城墙。周将军一见城主亲自来视察城墙布防,慌得急忙派人保护,叶钧卿一挥手,制止了随从靠近,只让沈归雪一人跟在身边。 两人走了许久,叶钧卿突然问:“频频,前朝帝都在哪里?” 沈归雪答道:“金陵。” “再前朝呢?” “长安。” “再往前呢?” 沈归雪疑惑地抬头。再往前,便是乱世了,群雄割据各立为王,打得乱七八糟,哪还有什么帝都可言。 “你看这人生代谢、天下分分合合,能史上留名的,又有几个人,几座城?叶城在三五百年前是什么地儿?莫说你,本王也不知道;三五百年后又什么样?那都是老天操心的事了。更别提边地诸城来来回回打仗,无名无姓地埋进黄沙的不计其数。可是人不一样,人这一辈子,活时有个念想,死后有人怀念,就比那些石头筑的城要有意义得多。” 沈归雪隐隐察觉他想说什么,低头沉默不言。 “还记得皇上刚登基之时,本王曾在帝都见过小范王爷一面。”叶钧卿说道,“本王觉得他窝囊。皇上强势,他就连父辈祖辈 分卷阅读165 的心血、老部下的心和命都不要了,窝在帝都当富贵闲人。本王不甘,本王那时候不懂,觉得我叶氏世代忠良,叶城又是祖辈世代坚守的地方,皇上为何就非得打压我。我就偏想守住叶城,好好把叶城操持好,让他知道叶城没我叶氏不行。” “不过现在本王渐渐想开了。叶城并非叶氏之城,而是百姓之城,千百年后,这里或许也会渐渐没落,也或者会成为边塞第一贸易名城,这都说不准。但归根结底,叶氏在这里待一天,不是为了要证明自己对于这座城不可或缺,而是要证明叶氏自己的心是坚定的:守土有责。” “人生百年,是非成败转头空,本王就后悔得很,不要为了一些虚妄的功业,就错过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沈归雪笑了一下,“人生七十古来稀,叶昭……他哪来的百年。” 叶钧卿目光微动,“抱歉。” “我不是怪城主。”叶钧卿比沈归雪高很多,她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其实有件事我很好奇,城主和叶昭性命相连,照理说,把叶昭日夜带在身边,留在府上才是最稳妥的,能最大限度保证两人都少受伤遇险。城主你为何要频频派他出去呢?” 叶钧卿淡淡道:“叶昭有赤子心。” 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群岚,“年轻人都想建功立业,但叶昭却是发自内心想要守护这城里的一草一木。他幼时吃过不少苦,大约因此格外珍惜来叶城后的生活吧。本王又怎能将这么个大好青年拘在王府里。” “是啊。来叶城前,他跟斗兽场里那些野狼野狗没什么分别,来了叶城大概才算是有了自己的人生。”沈归雪说。“没有你和老城主,没有叶城,他其实什么都不是。叶城救了他,也塑造了他,这是他真正想守护的东西。” 她的眼角微微有些发红,但声音却是平稳的。“我想过把他带走。我想,等叶城安定之后,只要城主你好好待在王府,别被人刺杀,只要我把他好好地藏在洛阳,不让他出门,那他至少可以平平安安活个四十来岁。可是那成了什么事了?难不成我还能把他锁起来?他想上战场,他想守护叶城,我看得出来。” “可这都不是最让我伤心的,我伤心的是,他自己压根就不相信双续能解开,他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把这条命留给叶城了,都是为了哄我、让我不难过,才假意配合求医问药,他自己根本不上心。” 说到这里,沈归雪忍不住委屈声颤,“他既有了选择,我又能奈他何,不如放他做些他真正想做的事。” 叶钧卿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可惜了。” 沈归雪勉强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七八,别人也苦,我又凭何比别人多幸运几分呢。”言罢,便寻了个理由,辞了叶钧卿下城墙去。 正往下走时,碰见宓部的塔雅公主上城墙来找叶钧卿。沈归雪心不在焉地行了一礼,寒暄几句就想离开。她早有耳闻,城主跟这位边部公主搞到一块儿去了,只不过没挑明。搁在以前,她对这种八卦密辛兴趣十足,但现在俨然是没心思想这些事了。 “公主。”走出两步,沈归雪突然又停下来,伸手从怀中掏出玉牌递给塔雅。“这个给你。这就是甘公令,对吧?公主如今跟城主交好,其实有没有这东西,也定会襄助城主、照拂明月的。德威镖局与宓部在接下来多有合作,想来公主也不会不帮衬我。” 塔雅淡淡一笑:“大小姐想用甘公令求什么?” 沈归雪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半晌苦笑道:“我想要的?那可太多了。算了,若是有朝一日打起来,或他陷入险境,还请公主看在甘公令的份上,救他一回。” “大小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话么?”塔雅在她身后说道。 沈归雪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凡事过犹不及,懂得适可而止才能长久。你的欲望太过强烈了,要克制一些,让欲望成为你的助力,别让它反过来吞噬自己。” 沈归雪已经走远。 不知不觉来到千羽楼门口,她踌躇再三,硬着头皮直奔二楼。 依旧是酒香与胭脂香熏得人沉醉,丝竹声缠绵悠扬;依旧是明烛高照,珠帘缱绻,耳边尽是暧昧的调笑声,只是此时再来,与当日兴兴头头一头撞进来,心情又有几多不同。 还是同一个靠窗方榻,同一个妩媚动人的女人。 沈归雪站在帘外,脸色难看。隔着珠帘,叶昭醉眼朦胧地半倚在榻上,胳膊随意架着,雁姑娘温婉柔顺地靠在他臂弯里。 见沈归雪来,雁姑娘膝行过来打起珠帘。她发髻微乱,半敞的衣领里露出一截雪白的肩头和胸脯,她微微一笑,挑衅似地恭声请道:“请沈大小姐上座喝茶。” 沈归雪没动。早有嚼舌根的跟她说过,近来叶昭不当值时,夜夜宿在千羽楼。尽管早就知道了,真当看到这场景,心里还是像被一刀劈裂,疼得只想皱眉头。 但她着实摆不出什么表情来。人一旦麻木,就是换上再刺激香艳十分的场景,恐怕也激不起什么涟漪。 算了。她在心里反复自语。 分卷阅读166 “沈小姐来了。”叶昭没挪窝,依旧懒懒地靠着,举起一只手浮皮潦草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有何见教?” “我哪有什么见教。”沈归雪眼神黯了黯。虽说已下定决心与叶昭一刀两断,此情此景仍忍不住带上三分火气,“城主还说大统领一心想上战场保家卫国,我瞧着大统领在这里乐不思蜀,快活得很——你这副样子又是给谁看?” “反正不是给城主看。”叶昭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是冷的。他手中把玩一支金钗,顺手插在雁姑娘发间。“我跟雁姑娘相识十来年,城主才不会管到我们头上。怎么,沈大小姐要管?来来来,坐。我给你讲细节。” 一句话就是一记耳光,抽得沈归雪浑身发抖,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是,叶昭在她面前向来体贴,顺着她让着她,她竟忘了他本是个不留余地的人。 沉默半晌,沈归雪当真一步步走到方榻前,将一张对折的信笺放在桌上,然后转身离开。 叶昭的目光追着她背影下楼,伸手拿过那信笺。是章太医给沈归雪的回信,最下面一行是沈归雪的簪花小楷,写着章太医在帝都的地址。 叶昭手一攥,将那信笺揉皱。手微微地颤抖着。 雁姑娘温顺地伏在他怀里,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再过三日,我就要去西凉了。”她捻起一枚葡萄送进叶昭嘴里。“大统领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叶昭目光沉沉的,半倚在榻上,在雁姑娘光洁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隔了很久才道:“你不该伤她。否则也不会被派到西凉去,你这又是何苦。” 毕竟是生来多情的护花使者,纵使心上人狠狠在他心上戳了一刀,他亦忍不住去关心;纵使身侧美人做了弥天错事,他亦舍不得多加苛责。 这世间□□不如意,难道就是你辜负我,我辜负她,大家互相辜负么?他有些厌倦地想。 雁姑娘不以为然,柔弱无骨地缠在叶昭身上:“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反正,那夜的确是我伤了沈大小姐。是惩罚也好是重任也罢,我无所谓。鹭夫人之后,鸢信还没有过那么出色的谍者,也该是换换名字的时候了。”她眼波流转,妩媚一笑,“不管怎么说,能在你心里排第二,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空气中旖旎混杂着别离的感伤,许久,叶昭在她发顶轻轻一吻道:“抱歉。” 归去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沈归雪走这日,身边只一个齐袅袅。 丁一鸣被她打发回杭州接替雷德泰,他毕竟是雁荡十三门的弟子,在江南多少有些人脉;雷德泰在叶城接应接下来的官家物资运输,永乐镇的分庄则扔给干了十几年的老镖师和曹诚夫妇。 能用的人就这么多,接下来她便要带着齐袅袅,把已经设立站点和将要设立站点的地方都走一遍。这事行得仓促,镖局的老人都被分到各地去暂管站点事务,新招上来的人良莠不齐。 前几日还有少林那边发来信函,称有骗子一边对德威镖局假称少林俗家弟子,报名站点驻站镖师,一边对少林说自己是德威镖局驻站管事,要向少林寺收取行镖“年费”。 ——德威镖局从未对大客户收取过“年费”,来信的是久不问俗务的慈信方丈,言语之间,暗暗敲打沈归雪约束好自家镖师,免得堕了名声。 莫轻寒来送她,从五里亭送到十里亭,最后在十里亭摆了一道送行酒,从清晨一直喝到日头西斜。沈归雪今日话不多,每有马蹄声响,车行带起烟尘,就向着叶城方向瞟一眼,一次次都是隐忍的失落和惘然。 “难道还指望他来送一程么?”她自嘲地想。 兴许是觉得气氛太压抑,沈归雪主动找了个话题问:“你还要在叶城待多久?” 莫轻寒道:“怎么都得过完今年冬天了。我既然答应了南宫盟主,总归得等到有个结果。”顿了一顿,他又说,“希望叶城主不要拖太久,拖个三五年的,我就亏大了。” 沈归雪噗嗤一笑:“反正你也没事,住如归客栈还是城主掏钱,就住着呗。” 莫轻寒正色道:“我答应了茂川,等这边事了了,要去蜀中看望他,与他一道去南疆。” 沈归雪八卦,“你……挑明了?” 莫轻寒摇头:“没有。” 沈归雪浅浅地翻了个白眼:“出息。” 莫轻寒失笑:“你还说我。我还没问你,前阵子传闻南宫家二公子向你提亲,可有此事?” 沈归雪叹气:“这你都知道。江湖果然没一丝秘密。” 莫轻寒问道:“你拒绝了?” 沈归雪只觉这话问得不寻常,疑惑地将莫轻寒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昂。怎么?传闻说我答应了?” 莫轻寒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那倒不是。” 迎着沈归雪质问的目光,莫轻寒讪讪道,“说叶大统领和南宫家二公子先后向你提亲,你谁也没答应,引得两人决斗了一场。叶大统领败了,南宫公子 分卷阅读167 虽胜,但南宫家觉得你不是个省油的灯,因此以将他逐出家门为威胁,禁止他娶你。于是德威镖局大小姐机关算尽,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归雪一口酒喷出来。“这他娘的编话本呢?真是警世啊。” 几杯酒下肚,几句闲话八卦,惹得沈归雪眉眼稍稍活泛,不再如前阵那般死气沉沉。莫轻寒突然正色道:“我总有种感觉,无论是西凉与大齐,还是德威镖局与承顺镖局之争,最后还是会回到这个地方。频频,或许我们重逢之时不远。” 沈归雪一怔:“所以呢?” “无论如何,届时一定会有个分晓。”莫轻寒道,“你何不再给自己和叶昭一个机会。” 沈归雪喝得微微上了头,此时只觉通体舒畅,脑子转得慢了些,心头沉甸甸的烦心事也暂时退到角落,她苦笑道:“说什么呢。主动权一直在他手里。他心有牵挂,我既不能为他留下,又不能逼他做选择,实在无奈地很。” 顿一顿她又道:“罢了罢了,说这有什么意思。我俩既谈不上背叛,更谈不上怨恨,只是各有各的路要走,这已经算结束得很体面了。将来若是再见,也不会太难看。” 两人就这样一杯一杯分掉了整整一坛酒,等道别时,沈归雪已是微醺脚步不稳了。头重脚轻地跨上马,身子向一侧微微歪着,齐袅袅不得不一手持着缰绳,一手还要伸出去扶着沈归雪。 莫轻寒慢悠悠地向叶城方向走去,走到五里亭时,眼神倏然紧了紧。 叶昭一动不动地伫立在亭中,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他怔怔地望向去路,可即便这路上一览无余,从五里亭到十里亭,他也望不见沈归雪离去的身影。 莫轻寒长叹道:“你们两个,一个是盼着十八相送,一个是隔了五里隔空诉衷肠。图什么呢?” 叶昭黯然。两人并肩向叶城走去,许久,叶昭才鼓起勇气问道:“她……可有提起我什么吗?” 莫轻寒无言。 “我有点理解沈庄主当年的做法。我真是……有点后悔让她卷进江湖恩怨里。”叶昭说。 莫轻寒:“这你可拦不住。她自愿的。她是明珠,你非得让她藏在盒子里,就真的好么?” 叶昭摇头,“不是。”他说,“我只是……以后她要受苦了。” 江湖势力暗流涌动。自沈归雪离开叶城后,德威镖局好像突然注入了一股新力量,一口气连开十二个站点,以洛阳为中心,覆盖了中原将近一半的地区。 站点各自设仓库,大商家可以在德威镖局的仓库中寄存货物,若要调配,可就近从附近的站点调配,而非从总部单独派货。 沈归雪还“慷慨”地允许小镖局在自家仓库中拼单,镖局行当何时见过这种调配法?一时间,德威镖局的连驻站镖师带仓库,都不够用。 与此同时,承顺镖局势如破竹,连接拿下了七个州的官驿协理转运权。虽然没像德威镖局那般铺开站点,但胜在商贸繁华之地镖路开得多,路线开得巧妙,省时省力,原来与德威镖局有生意往来的官驿,一半以上都转向了承顺镖局合作。 两方斗得势同水火,沈归雪明知承顺镖局背后的金主是西凉,但苦于没确凿证据,只能咬牙砸钱,联合其他小镖局降价,希望能借助山河令五家的财力,在江南地区将民间的行镖业务抢回来。 “承顺镖局接下来如何运转,我自有分寸。”白承桐的声音一分分冷下去,“我做镖局行七八年,自然懂得。” 文保童紧盯着他,阴恻恻道:“你懂得什么?” 白承桐突然暴怒,一掌将桌上茶盏扫了下去:“我懂得什么?我懂得镖路如何开!客户如何争取!他娘的,我最恨别人对我指手画脚,你跟严方联手给我下套,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叛国么?你别忘了,给我注资的是平宁关严氏,你文保童算什么东西!” 文保童面不改色:“白镖头发什么脾气?文某让你叛国了么?文某只不过让你给德威镖局一点颜色瞧瞧。” 他靠近白承桐,低低附耳道:“文某只是个江湖人,再说,你不想彻底打败沈归雪,打败德威镖局么?” 他看了看白承桐铁青的脸,嗤笑道:“白镖头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你看穆先生,胸中有丘壑,什么事都平平稳稳的,文某从未见他慌过。” 白承桐冷冷道:“我与沈归雪之间只是私怨,承顺镖局与德威镖局也只是生意竞争而已,你想拿我做筏子动摇国本,简直是痴心妄想。白某万万干不出这种事来。” 文保童短促地冷笑一声:“白镖头。若是江湖人知道,这承顺镖局的总部不再闽南,而在万仞山,你猜你们大齐的江湖人会怎么想?” “你想把自己摘出去?晚了!你以为你们武林盟会会把你跟沈归雪之间的事、把德威镖局跟承顺镖局的事当做纯粹的私人之争?早在你接受严方的襄助时,你我二人就在一条船上了。沈归雪向你泼得那些脏水,你以为江湖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会去辨别真伪?他们只想把你踏翻在地,狠狠踩上一万只脚,再 分卷阅读168 吐一口唾沫!” “你摘不清了,白镖头。”白承桐坐在椅子上,文保童突然居高临下地向他俯身,暧昧地用手指从他脸上轻轻带了一下。 白承桐手指紧了紧,厌恶道:“别逼人太甚。” 九月初八,西凉再发五万精兵围困长宁关,长宁守军坚守十三天,夏衍将军战死,城将破时,叶城二公子率两万精兵驰援长宁关,逼退了西凉军队。 十月初十,西凉毒王玄魅死在床上,喉间插了半截断掉的碧玉簪。传说黑风堂的座主震怒,令人严查杀手身份,但杀手宛如水消失在海里,查了半天,连这人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 十月二十八,多勒部内部发生叛乱,曾经表面上勉强维持着不偏不倚、跟大齐西凉都做生意的首领被杀于帐中,新头领倒向西凉,反过来对最近的长宁关形成了新的威胁。 “原以为多勒部只是首鼠两端,没想到还藏着反心,长宁关刚显势弱,就这么急着倒向了西凉。”叶昭凉凉道。 “大统领这是要去多勒部吗?”阿义在一旁伺候着,帮他穿戴好战甲,急切道:“大统领带我去吧,多个人多个照应,那些跑腿的事就交给阿义来做。” 少年人长得快,一年不到,人就像抽枝的树苗,初现些男人的模样。叶昭无语,这孩子光长个儿不长脑子,“动动脑子,人家已经明着跟咱们撕破脸,站到西凉那边了,我去他们那儿干啥?上赶着送人头吗——奉城主之命去联络余下三部,我不在这些天,你排好班,务必保证城主府安全,连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知道吗?” 阿义连忙点头称是。停顿一下又说:“莫公子今早来了一趟,说秦谷主给您捎来一株奇药。”阿义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大统领,您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身子虚?要不要向城主禀报一声,让您休息几天?” 叶昭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心里暗自长叹一声。 每隔一段时间,莫轻寒就会送些稀奇古怪的药物和方子过来。有些是说自己偶然所得,有些则称是秦谷主送来试药的。 他其实知道,这其实都是“那个人”送来的。那个人曾说,他若只能活五十年,她便陪他求医到四十九岁半。 可那个人也说,从此不必再见。 又逢君 边地苦寒,一入了冬,隔三差五来一场雪,还不像中原或江南那边,边下边融边结冰。这边地的雪下一场厚一层,下面的雪踩实了,上面的浮雪能有齐膝深。 莫轻寒推开酒家的门,一股热风扑来,挂在大氅上的雪花瞬间被热气蒸成水雾,虚虚地笼在他周身。 沈归雪已坐了许久。炭盆烧得旺,还未上酒,一张脸已被烤得粉红。莫轻寒在她面前坐下,一眼看过去,只见她左颊鬓角处挂了一道伤,结了痂,脖颈上也有两三道淡淡的痕迹。 若是位置再偏些,可不是要伤在女子最珍视的脸上,轻则留疤,重则毁容了。 莫轻寒心里一顿,知是这几个月来,沈归雪着实不容易。 德威镖局人手不够,新设站点得一个个跑,沈归雪只能亲自出马。 虽然沈德佩昔日的人情牌面犹在,南宫盟主看在跟沈德佩的旧交情、以及山河印五门中南宫家的利益上,暗中给她使了不少方便,但有一点是无论谁都绕不开的:江湖最看重的,到底是个人的实力。 明枪不太多,暗箭一点不少。再有人帮衬,也避免不了争斗、纷扰、刀剑相向,血战前行。 莫轻寒眉头微蹙道:“伸手来,这些时日经脉可有不适?” 沈归雪把手伸出去。其实这番担心实属多余,之前依着金叶重楼的一阵恶补,正是内力充沛之时,拓了经脉之后,经脉通畅,宛如深邃宽阔的河道,承载着滔滔江水深沉而有力地流转着。手指刚点在腕上,就能感受到脉搏有力而平稳的跳动。 沈归雪笑道:“自然是无碍的,不瞒你说,自从拓了经脉,我连悟性都比以前高多了,进步也快。” 莫轻寒道:“拓经脉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就好比河道倘若水流减缓,终将会泥沙淤塞。你要勤加练习,尽量减缓经脉萎缩的速度。” 沈归雪点头称是:“那是自然。我现在除了每日练功外,一直不敢停金叶重楼,没准这两年我自己的功力大涨,赶上了你之前拓经脉的深厚程度,说不定经脉也就不会萎缩了。” 莫轻寒一脸欲言又止,心想我信你个鬼,你也不看看给你拓经脉的是什么级别的高手,凭你的悟性跟能力,两年时间就想赶平这么大的差距,练武之人都去拓经脉好了,谁还去下苦功夫。 这表情自然逃不过沈归雪的眼睛。她自嘲一笑道:“说笑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过两三年时间也够了,最差不过是再当回三流水平的沈频频,只要那时候镖局运转正常,我功夫高不高又有什么关系。” 十月,德威镖局和承顺镖局在江南地区的争夺白热化,双方就相当于对着砸钱了。德威镖局在中原地区的站点刚刚铺开,投入甚大,为了跟承顺镖 分卷阅读169 局争,沈归雪豁出去,抽调了百福庄镖局这些年的全部家底,还将沈家一部分家业都抵了出去。 杜瑾自然不乐意,但此时的沈归雪已是谁也劝不住了,据听说,两人一天一封书信吵架吵了半个月,沈归雪格外强硬,硬是把杜瑾跟说动了——也得亏如此,砸到最后,不知承顺镖局那边出了什么状况,竟让德威镖局稍稍占了上风。 两家就这样胶着着。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德威镖局的主心骨大小姐,居然又来到永乐镇,并在这里约了莫轻寒。 “叶城这边还有一批冬衣粮草,预计这两天就到,我过来看看。”沈归雪说,“不过线路都是熟路,自从设了站点,中转方便了许多,曹诚办事精细,不用操心的。” 她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德威镖局和承顺镖局在江南的争斗。承顺镖局大本营在东南,梁家在两广地区动作,来了个釜底抽薪,逼得承顺镖局不得不从江南抽调了一批人手回东南,是以江南地区才能稍稍喘口气。 西北这边,本来就是德威镖局一家独大,冯斌出面联结北方水陆道上的朋友,暗暗动了些手脚,西凉在大齐边境设立的商铺,运转就不灵了。 这些商铺既是暗桩,又为西凉在大齐境内活动提供资金周转,如今严家被杜瑾联合西南一线的茶马商户压得死死的,纵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承顺镖局勾结西凉的确切证据,但背后给承顺镖局输送资金的那两只手,算是被钳制住了。 这一系列紧锣密鼓的操作,从她嘴里说出来轻描淡写的,听不出过程有多惊心动魄。莫轻寒听完颔首道:“频频,你成熟多了。” 几个月不见,沈归雪越发消瘦。以往一双眼睛最灵动娇憨,小聪明藏也藏不住,如今沉静多了,配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硬是撑出一副当家做主的严肃气派。 沈归雪莞尔一笑,“这才哪到哪。叶城最近有什么动静吗?城主打算主动出击么?” 莫轻寒摇了摇头,“估计还是要等西凉先动手。”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西凉现在太子和睿王之间争斗也很厉害,依我看,这里面少不了叶城主的人在推波助澜。若是真的让主和的睿王上位,没准这仗打不起来,这倒也是件好事。” “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这事儿没个三年五载完不了。”沈归雪晃了晃酒壶,想听听里面还有多少酒,却被莫轻寒一把夺了去——“伤还没好,喝什么酒。” 她眼馋地看着莫轻寒给自己倒了一杯,“反正今年肯定是打不起来了吧?我听说西凉皇帝摔了一跤,情况不是很好呢,再往后万仞山大雪封山,缺心眼儿才会这时候出兵。再拖,转了年饮马河就又解冻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交战的阴影像一把刀,始终悬在叶城百姓的头上,他们怕它落下来,又恨不得它早些落下一了百了。 就在这令人焦心的等待中,时间年复一年地向前走着,红颜渐渐苍老,年岁渐渐蹉跎,那个对叶城有着格外深厚执念与眷恋的人,一日看不到最终的结果,便是一日虚耗着比别人更珍贵的时间和热血。 “他最近还好么?”沉默了一会儿,沈归雪问道,“叶昭。” “还好。”莫轻寒言简意赅。“零星打了几次小仗,长宁关那边损失厉害,二公子带人去那边增援,近来他常在周将军那里。” 沈归雪和莫轻寒每半个月便书信来往一次,说起来,这些消息早就在平日里书信中提过。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那些药……” “约莫着也用了,但估计不对,前些时候叶昭伤了腿,城主就又闭门谢客十来天,估计受了影响。” 沈归雪默然。 “你……不去叶城见见他?”莫轻寒试探着问。 沈归雪摇摇头:“我接到密报,白承桐最近又来到叶城附近,我这次来,就是想瞧瞧他到底想做什么。” 莫轻寒冷静地审视着她,半晌才道:“其实在庄主刚去世时,我们都有些担心你会去找白承桐复仇,那时你要去了,那才是以卵击石。” “唔?”沈归雪挑眉,“我在你们心中这么有勇气,这么冲动,这么傻么?” 莫轻寒噗嗤一笑,眼里有微微的赞赏之意。“谁都会有一时意气血勇之时,我倒是不怕你冲动,我怕的是你看不清自己的心。” “意气之下,是一死了之追随所爱之人而去,还是忍辱负重血债血偿,这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看清世道艰险,依旧理智地活下去。”莫轻寒说。 “这些话其实我早该跟你说——有很多人明明认清了世道的艰险无常,却没能熬过去,忍不住跟着世道一起沉沦,他们没明白,无论如何选择,都只是不得不经历的一段过程,而不是人生的目的。频频,即便你选择了最难、最痛苦的那条路,你也应当明白,这不是你的全部。” 他说的不是白承桐,沈归雪心中了然。之前她清理门户,将追随白承桐的镖师全部逐了出去,后来这七位镖师先后武功被废。江湖上尽称这是沈家大小姐的手段,既为震慑手下,又断了这些人转投到白承桐门下 分卷阅读170 的路。 她也没辩解,江湖人就当她默认了。那话怎么说来着,黄泥巴掉进□□里,不是屎也成了屎,人道沈家大小姐比她爹还不讲情面,对待叛徒赶尽杀绝,顶着这么个恶名头,倒是让一些有贼心没本事的人望而却步。 至于什么挑起雁荡十三门跟长江水帮的矛盾啦,设计骗取故友甘公令啦,逼死钱塘小镖局东家一家老小啦,真真假假,有她略动过手段的,也有夸大其词的,这会儿子也顾不上掰扯清白了,仓皇之间,她能善后的也都尽量弄个好收梢。 只一件她是格外在信中向莫轻寒解释,便是钱塘李家镖行的东家自尽之事。 之前承顺镖局在江南扩张,蓄意压低镖资以抢生意,沈归雪便联合江南一众镖局与之抗衡。 李家镖局号小人少,力量微薄,两边都不敢得罪,战战兢兢地降价以求自保,但底子薄,砸不起那么多钱,便借了高利贷。谁知德威承顺两镖局打价格战,一打就是三个月,李家镖局被高利贷逼得没办法,东家便一根绳子上了吊。 得知此事沈归雪亦唏嘘了一番,替李家镖局还了高利贷,盘下了整个镖局,设为德威镖局钱塘分站,东家的儿子和伙计都留用,算是替他们寻了条活路。 莫轻寒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寻了个话头,将这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叶昭。 得知此事的叶昭久久沉默。凝视着案上干枯的蓟花——那是沈归雪走后,统统留在叶城德威镖局中,她住过的房间里。花都干枯失了颜色了,但杆子仍旧支棱着坚硬不折。 他从前不知,为何沈归雪会喜欢这般不起眼的花草,明明南宫琪岳送她的海棠,用足了心思花足了钱,千娇百媚,那才该是姑娘们喜欢的花。可如今看这眼前蓟草,静静铺满案头,冷硬又温柔,似是沈归雪站在他面前傲然宣示:我无愧于心。 沈归雪一听莫轻寒唠叨就脑仁儿疼,不禁苦恼道:“你再没完没了,我师傅林夫子可能会跟你打起来。毕竟我这么出色的学生,谁都想当我的老师,而我只有一个师傅的名额。” 莫轻寒莞尔。 铁马冰河 沈归雪还真错判了一件事。就在她和莫轻寒两人围炉谈天这一夜,西凉集结的十五万大军,越过结了厚厚一层冰的饮马河。 这其实既在叶钧卿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计划之外。 西凉主战主和之争一直存在,此时主战派略占上风,这一仗迟早要打。早在几个月前,穆雁南就已经接到了确切信报,西凉的确已经开始备战。凭借着高超的翻云覆雨手的能力,穆雁南一直通过西凉的主和派使绊子,使得西凉的备战磕磕绊绊。 但是战是和分歧再大,西凉贵族们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最后,西凉还是出动了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 这是举全国之力的一场大战。以往,西凉要么集中进攻长宁关,要么集中进攻叶城,这一次,大约也是感知到,这将是决定两国国运之战,为了避免两城互为援助,西凉竟几乎同时向两城发动攻击。 烽火在长长的城墙上渐次燃起,狼烟在呼号的寒风中飘荡。千军万马奔袭而来,踏得大地都微微颤抖,在呵气成霜的寒冬中,洁白的雪被踏得肮脏而坚实,冰冷的刀枪剑戟穿透人的身躯,抛洒出鲜热的血落在雪地上,染出狰狞的颜色;血腥味和火石的焦味、铁器的锈味混在一起,弥漫出凛冽的味道来。 那是死亡的残酷味道。 饶是叶城备战充足,这城守得也艰难。长宁关被困,叶城分了一部分兵力去驰援长宁关,剩下十万守军死守叶城。 前几日,叶钧卿带领军士们以守为主。弓箭、投石机、火油和长矛交替使用,连连逼退敌军,令西凉大军连续十天不得前进一步。 但毕竟西凉大军来势凶猛,时间久了肯定守不住,军报一封封地送回帝都,引来满朝哗然,急得皇帝刚下朝就吐出一口血,这下谁都不敢再耽误叶城战局,连忙组织军需物资,并抽调西北其他驻军赶去支援叶城和长宁关。 得知消息时,叶昭还在夏尔塔部跟首领艰难谈判,有手下突然附耳来报,不多时,只见夏尔塔部也有人匆匆向首领说了句什么话,帐中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冷场了一会儿,夏尔塔部的首领道:“叶统领,叶城主的意思我们已经明白了,我部不像宓部一般兵强马壮,且我部做马匹生意,西凉是很好的合作伙伴,恕我直言,此时此刻我部的确不适合掺和到你们两国之间的争斗中。” 叶昭微微一笑,道:“叶昭没读过几天书,尚且知道有个词叫做唇亡齿寒。当然,贵部跟西凉的马匹生意往来密切,的确看上去更像是唇齿相依,但西凉虎狼之师,绝不会仅仅满足于与边关各部做生意。恕我直言,倘若眼下边关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受损的绝不会仅仅是叶城一城。” 他起身将一块刻着水波纹的玉牌放在夏尔塔部首领面前桌上,那是杜瑾托莫轻寒送给叶钧卿的。 “这块玉牌,乃是贵部曾赠与西南马帮的信物,如今转了一圈,也该到了物归 分卷阅读171 原主的时候。大头领,就算贵部跟西凉生意往来多,可这生意有来有往的,总不能光顾着下家,不顾上家吧?” 言罢,他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退出帐来,吩咐启程回叶城。 “大统领,就这么走了吗?”阿义犹豫道,“夏尔塔部还没给咱们准话呢……他们会不会觉得您在威胁他们呀?” “你说话前再不动脑子,我就把你打发到周将军那儿当一年的烧饭伙夫。”叶昭冷冷地敲了他一个爆栗,“他跟西凉做马匹生意,也得有马匹可卖。眼下马帮跟茶马道都在咱们这儿,他不得考虑考虑得罪咱们的后果。” 阿义立马摆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也就是说,别看夏尔塔部现在拿腔拿调的,最后肯定会向着我们,对不对?这样四部里有三部站在我们这边,冬衣粮草又充足,我看这一仗咱们必胜无疑。” 冬衣粮草?叶昭怔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就到……昨晚文书官跟您汇报的。”阿义这时难得机灵了一次,觑着叶昭的脸色答道,“听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了,那谁指不定要来叶城交接,您不去问问吗?” 自从两人分开,非常心照不宣地,沈归雪的名字成了整个影卫的禁忌,甚至叶昭走到哪,叶王府、军营、千羽楼,不得不提到她都时候,大家都会用“那一位”来指代。叶昭愣了一会儿,其实他是想多听别人提几次沈归雪的名字,多说说她的事的。 在一起时,两人就各自忙着一摊事聚少离多,跟人家那种形影不离,或者心意相通、目标一致的眷侣都不一样。 仔细想来,他们好像只是短暂地同行了一段路,如两颗星短暂相遇,然后就各自沿着轨迹行进了下去。都说有缘的人即便分开,兜兜转转总会再相逢,但沈归雪这么重要的业务还在叶城,偏偏两个人就再也没遇到过。 大概就是有缘无分的最好注解。只是当时已惘然。 沈归雪好几个月没好好睡过觉,好不容易到永乐镇能稍微休整一下,没过两天,叶城开战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已经打起来了?”沈归雪目光骤然一紧。“怪不得白承桐会来这边活动。” 但已经来不及了,这批物资已经过了平宁关,正在向叶城方向而去。 沈归雪立刻吩咐曹诚带上永乐镇所有人,去追镖车车队,自己跟莫轻寒则轻骑追赶。果然,在距离叶城三十里的地方,遇到了带领了四五十人劫镖的文保童。 “快去叶城,叫雷当家带上所有人来接应!”沈归雪冲入混战阵中,一剑将对方的杀手挑下马,厉声喝道。“轻寒大哥!助我!” 莫轻寒犹豫地看她一眼,毅然策马冲开路,直向叶城奔去。 自从白承桐带队在永乐镇外被劫过一次后,德威镖局对于叶城的军需物资便慎之又慎。沈归雪耳提面命地交待了好多次,凡是叶城的镖,必须全部用防火布再包一层,别管多麻烦也别管耗费多少。 当然,成本因此也增加不少,这笔账沈归雪毫不客气地算在了叶钧卿头上。 再加上本来此次押送军需的镖队就人手众多,其实文保童并未占到便宜。沈归雪杀入阵中不久,曹诚就带人及时赶到,眼见得德威镖局来了增援,文保童也不恋战,冷哼一声,竟也不管跟德威镖局镖师缠斗在一起的手下,抽身便撤。 沈归雪挡住了他的去路。“打不过就想跑?这德性是怎么当上黑风堂座主的?”她冷冷道。 文保童不言语,缓缓亮了兵刃,是一杆乌铁□□。 沈归雪毫不畏惧,提剑欺身而上。自从拓经脉之后,她功夫一日千里,早不是那个当初只能靠轻功和花架子保命的三流水准。 尽管她知道,靠金叶重楼短时间内积蓄的内力,并非自己真正的内力水平,对上真正苦练二十多年的黑风堂座主,只怕还是差很远,但没办法,既然遇上了,也只能拿命硬抗。 况且说白了,受了那么多罪、做了那么多准备,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么? 说什么“剑未佩妥出门便是江湖”,哪个青年初入江湖是配妥了剑的?不都得被浪打过几次跟头、吃过几次亏、受过几次伤、晓得天外有天,才能渐渐知道该如何在江湖上立足的。 只是她前二十年受了太多的照拂,等自己真入了江湖,才知道该踩的坑一个都绕不过,该吃的亏一个都少不了。 甚至比别人更惨,别人没那么瞩目的身世,吃点小亏受点小伤也就罢了,她一出山便吃的是大亏,摔的是大跟头。 一枪一剑缠在一起,愈斗愈烈。沈归雪本就占了身子轻巧的便宜,如今终于不用再像以前一味躲着了,剑剑都是正面进攻,狠辣如毒蛇吐信。 文保童也是奇怪,一柄重枪横扫过来,明明威力沉重,逼得沈归雪不得不让过避其锋芒,他却偏偏不一鼓作气攻上,而是边战边退,渐渐地,两人打着打着远离了镖队。 沈归雪显然也意识到了,文保童在将她带离大部队。她想尽量缠住对方,但无奈自己的确略输一筹,不知不觉就被对方带远。 分卷阅读172 沈归雪剑招极快,舞动起来水泼不进,文保童走得是刚猛一路,打久了自然耗费力气。只听他闷厚一声,回首一枪,逼退了沈归雪刺来的剑影,没等沈归雪再度欺上,只听噗嗤几声声响,数枚袖箭直向沈归雪门面而去。 沈归雪疾退,连着空翻四五圈避开,终还是没躲开,臂上中了一箭。文保童是真不恋战,袖箭一出,人便要退。 然而当时沈庄主便是最后死于袖箭之下,沈归雪今日又不慎被袖箭所伤,新仇旧恨,早就杀红了眼。她冷笑一声,反手一把将臂上袖箭拔掉,提剑便追,劈头斩下,因了悲愤交加,那剑势竟有了银河垂落的磅礴架势。 但有人比她更快。只听见一声如蜂鸣般的细微声响,忽见银光闪过,沈归雪的剑在最后一瞬被弹了开去,紧接着,一截剑便刺透文保童的胸膛,从他背后穿出来。 沈归雪愣在了当地。 来人是白承桐。 一击便中,白承桐嘴角微提,竟回头朝沈归雪笑了一下。文保童哪料到这背后竟有人下此黑手,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胸前窟窿血流如注,喉咙里发出格格声,但终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扑通一声仆倒在地。 白承桐行动如行云流水,一剑洞穿文保童之后便干脆拔剑,一夹马肚疾驰而去。 经过沈归雪身边时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也说不上那眼神究竟是什么样,沈归雪却觉得毛骨悚然。愤怒、惊惧、仇恨绞在一起,让她差点将自己的剑扔出去。 只一分神,沈归雪立马反应过来,纵着马向白承桐狂奔追去。 另一边,莫轻寒带着雷德泰和一干镖局人手回来接应。未等靠近,曹诚便指向文保童和沈归雪离去方向厉声喊道:“快去救大小姐!” 莫轻寒立马策马掉头,向两人追去。五里之外,文保童的横尸在地,身下血染红了一片雪地。伤口整洁干脆,一剑致命,看那伤口,是南剑门下那招“决浮云”。 莫轻寒一怔:“频频!” 决战时刻 叶城守军的弓箭已经用完了。内城里,百姓家家户户顶实门户,操起铁器,等候着最后的决战。如若最后真的外城破了,还有内城,内城破了,还有巷战,还有拼死也要守住的家门口。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叶钧卿来到了城墙之上。沿着饮马河,千里雪原上伏尸无数,昔日互市之处如今一片断壁残垣,他久久地凝视着,突然伸手,从身边亲卫手中接过大旗,拄旗在手吼道:“出城迎战!” 沉重的城门大开,叶城守军冲向城外山一般的西凉大军。 为首的就是周将军带领的豹骑,这是整个叶城守军中的精锐,战马身披铁甲,所向披靡,硬生生将西凉山阵撕开一个小口子。 但西凉大军也不是吃素的,迅速结阵反扑,豹骑突入阵中,后续的步兵还在山阵外围艰难厮杀。 叶昭与周将军配合,领着一队骑兵,从侧面突围而去。自从五年前上战场之后,他绝少能如此恣意地持刀杀敌。刀锋所过之处,凌厉凄美,那精湛而强悍的刀术让敌人节节后退,眼见刀影闪过,凡人莫不心生敬畏,不敢上前。 五年了。自从和叶钧卿连成“双续”之后,他的命便不再是自己的命。他变得束手束脚,能不出城尽量不出城,能跑时绝不动手,能不受伤,即使被追打成狗熊,也尽量不受伤。 时间久了,他甚至都快忘了,在刚开始学刀时,老城主曾告诉他的八个字: 心无恐惧,所向披靡。 猎猎的风吹动着战旗飘扬,叶钧卿脸上阴晴不定。西凉大军的确厉害,将叶城军队绞在阵里,分块围之,一时间战势胶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城下战况,没留意角楼之上,一袭白衣悄然登楼。 咚咚——咚——咚咚。 战鼓声突然变了一个调,不是特别响,但清晰、坚定,被风送得极远。有老兵听到鼓声,微怔一下,随即精神大振,更加奋不顾身地冲入敌阵中。 登楼的是甘明月,鼓点是当年甘家军的鼓点。甘将军身殁后,甘家军打散编入其他军队,叶钧卿虽然没能保住甘门上下,但暗中接收了不少甘家军的兵。 那些曾在有名的“甘家军”中效力的铁血军人,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被剥夺了荣誉名号,被世人遗忘,在十多年的风霜里渐渐老去,埋在边城的黄沙里。 他们自己也没想到,时隔十多年,还能再听到了熟悉的鼓令,浑身的热血都被鼓声点燃,狂吼着、流着泪,带着不甘与对故去战友和将军的怀念,再次为保卫家园和亲人,举起刀,杀向潮水一样绵延不绝的敌人。 冯斌的泪簌簌落下,寒风一吹,几乎冻在脸上。他狠狠一抹脸,大声招呼道:“行动!” 连串的霹雳爆炸声在饮马河上响起,好似山崩地裂。厮杀中的西凉兵士惊惧地向后看去,只见饮马河冰层上,裂纹蔓延开去,就好像是开片的瓷器,布满了整个河面。 早在大战之前,穆雁南便让冯斌凿开冰层,用油布包着□□埋 分卷阅读173 下去,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身后是冰裂之下暗流涌动的大河,面前是抵死守土的叶城士兵,脚下是被惨烈赤红的土地,城上是那个曾被称为“西北战神”的叶城城主叶钧卿。 他不是很多年来,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吗? 一个常年不出府的城主,凭什么被叫做西北战神呢? 边地战事频繁,老兵一茬茬死去,新兵一茬茬补充进来。从军两三年的,就可称是老兵了,又怎么知道五年以前,叶城那个年轻的城主,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睥睨天下。 有弓箭遥遥从城下直向叶钧卿射来,叶钧卿身形未动,没等那箭来到眼前,只见身边亲兵打扮的人不慌不忙地撑开一把铁伞护在叶钧卿面前。 兰陵堂萧染姑娘。 叶钧卿笑了笑,“萧姑娘一把伞价值千金,如今用来挡普通弓箭,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影卫和鸢信的人,被叶钧卿悉数派到城中各府衙部署去。虽然平时藩王自设的官员和朝廷派来的官员多有嫌隙,大战临头,叶钧卿还是做了最后的吩咐,倘若城破,影卫和鸢信的人则要拼死护送这些官员撤出叶城。 他已经做好与叶城共存亡的准备了。 萧染浅浅笑道:“当年老城主护下被灭门的兰陵堂遗孤,不也是不计成本么?” 种下什么因,便得什么果。 白承桐与沈归雪夙怨至此,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但白承桐看上去,却似乎并不想杀她,只是打马狂奔,引逗着她一路追随。 “……你有什么可跑的呢?”沈归雪略一犹豫。她料想到了白承桐是故意引她去什么地方,但还是追了过去。 或许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仇人就在眼前,过了今日,再想要找到白承桐,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饮马河追赶,宽阔结冰的饮马河隔绝不了震天的喊杀声,冲天的血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霜,沾惹在身,挥之不去。 沈归雪忍不住分心向河对岸遥遥望了一眼。 叶昭此时在哪里?是在阵前杀敌,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叶钧卿身边? 听说谷不谷在回叶城之后,就将“千锋”赠与了叶昭。这样的神兵利器握在叶昭的手里,又会显现出怎样的魄力来呢? 说起来,从两人第一面起,叶昭就始终是那个懒洋洋的架势,先发制人在他这里似乎从不存在,能吵吵绝不动手。屈指可数的几次动手,不是被人抢了先机被迫应战,就是冲出去保护别人。 保护她,保护叶钧卿,保护那些各种头衔的大人们。 她从未见过他尽全力施展刀法的样子,也不知道莫轻寒所说的,叶昭那本该惊世绝艳的刀法。 那般风姿,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陷在阵中杀红了眼的叶昭,不经意中抬头向河对岸看了一眼。 他觉得要么是自己苦战半日花了眼,要么是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他看见了他的频频。 就这么一瞥,似乎有一白一青两道影子,隔着遥远的河岸,策马疾驰而去。 “频频!”叶昭蓦然暴吼。他面前有五六个人擎着刀,形成半个包围圈,一齐向他攻来。盾在眼前立成一座山,刀与剑沉甸甸地压下来,叶昭暴起,千锋有如龙吟,长长地划过向自己递过来的刀尖,猛然劈下。 血雾迷了他的眼,他想也不想,一脚踢上对方竖在雪地里的盾牌,凌空而起,手中长刀凌厉挥舞,刀势太猛,竟一刀劈翻两人,硬是将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让他得以再向饮马河靠近两步。 沈归雪说得什么,人长大了才发现自己没有那种为了爱人移山倒海的本事。还是不够爱!还是不够爱。 但他可以,也有这个本事。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叶昭觉得,那道青色的影子在消失之前,似乎,头略微往河这边偏了一偏。 虽然知道这么远的距离,河对岸是绝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自己其实也看不真切河对岸到底是什么,但世事似乎总是有这么玄乎的一面。 “沈归雪!”一字一刀,一刀好似千军万马,等闲之辈莫有能抵挡住的,犹如被砍瓜切菜一样,倒伏在叶昭刀下。 “沈归雪!”一字一步,一步如有千钧之重,千锋饱尝了血,在他手中颤栗长吟,一刀刀破开的不仅仅是涌上来的敌人,还有那隔在两人之间难言的彼此猜测与抉择,以及荒谬的“不得已”。 “沈归雪!”最后一声,叶昭已喊到喉咙发哑,他自己听不出来,喊声在心底和脑海疯狂震荡,好像能顺着寒风,牵住对岸那个模糊的影子,但实际上发出来的只是喉咙间一声支离破碎的吼叫。 他已抢到了饮马河岸边,眼前是千里茫茫冰雪,身后惨烈的砍杀声依旧。血战十丈杀出一条路来,刀锋遂着涛涛怒海的余韵,一刀斩在冰河之上。那本就被□□炸得开裂的冰,在冷灿灿的刀尖之下,在叶昭恍惚间狂吐如汹涌海浪的内力压迫之下,裂纹越来 分卷阅读174 越多,越来越细,从刀尖迅速向外蔓延开去,发出持续不断的碎裂之音,最终汇聚成轰鸣。 饮马河的河面就这样轰然开裂,近尺厚的坚冰碎成一片一片,彼此碰撞,冬日本该在冰下驯服的河水波浪涌动,推着浮冰,浩浩荡荡地向下游奔流而去。 河对岸,早已枯萎的芦苇与蓟草重重叠叠地压在白雪之下,茫茫四野,哪有人影。 就在沈归雪一分神时 ,白承桐已与她拉开了丈把远。 “你若此时过河,或许还能见叶昭一面,不过这仇这辈子是报不了了。” 寒风送来白承桐的话,带着倨傲的笑意。 沈归雪眼神冷了冷,策马追上。白承桐似乎有意控制着速度,直到两人冲进万仞山丛之中,白承桐突然一勒马,落后大半个马身的沈归雪猝不及防,□□骏马差点就撞了上去。 两人俱是反应迅速之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弃马,白承桐一个翻滚稳稳落地,而沈归雪则在马镫子上发力一踏,整个人向后飘去,三步之外翩然落地。 人落地时,剑已出鞘,稳稳指向白承桐。 “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是不是?”白承桐嘴角噙着笑问道。他身姿仍是挺拔的,面容也依旧是俊朗的,但周身罩着一层阴翳,显得阴晴不定。 他的语气含混而轻蔑,上下两片嘴唇好像就是那么轻轻碰了一下。“我和文保童,可算是你心头大患,恨不得能亲手宰了我们吧?可惜,文保童也是我的心头大恨,我就替你解决了。” “你再不动手,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寻仇的机会了。” “远游”九式 他话音未落,沈归雪已经飞身扑过来。白承桐早有提防,未及她近身便躲开。 照以前的情形,因为晓得自己功夫不行,沈归雪总是见人自动怯三分,时刻准备着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 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出手就是杀招。她知道自己比起白承桐差得很远,索性也不讲求策略,弓身一跃,直接向他撞过去。 这大大出乎白承桐的意料。他并不知道沈归雪已拓过经脉,原本存了慢慢戏弄之心,岂料沈归雪剑锋擦过,剑气森然,带着一丝凉意贴着他头皮滑过。 白承桐敛了笑意,缓缓亮出长剑。 平心而论,白承桐如今的功力,与莫轻寒相较也不逊多让。沈归雪原想仗着自己轻功出众、出手快,而将白承桐困住,白承桐看出了她的企图,起手便是一招“决浮云”,粘密地将她的剑势缠住,双剑叮叮当当细密地挨在一起。 沈归雪轻灵归轻灵,碰上白承桐,就好比蝴蝶撞进网里,左右突围不得。 她也不恼,转身绕到白承桐身侧,缠斗间,忽而猛地一抬臂。 白承桐惊了一跳,这平平常常一抬臂,自然不是要出拳或掌,沈归雪诡计多端,身上又老装着奇奇怪怪的机簧暗器,白承桐以为她又要用千针弩,在她抬臂的时候,自己就一步向后跨去,微微让开。 就这刹那的退让,让沈归雪抓住了机会,长剑猛地一挑,破开白承桐的剑网,顺着剑势,斜斜地扫向白承桐颈中。 白承桐自然下一瞬就明白了,沈归雪身上根本没有暗器可用。剑尖走过颊边时,割下他一缕头发,白承桐不退反进,身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转,几乎咽喉紧贴着剑锋让过去,持剑之手反拧,狠辣地刺向沈归雪肋下。 沈归雪自然要避让,她剑势已尽,也像着白承桐一样,右足一挫,身躯自然而然跟着扭过,想要刺向肋下这一剑堪堪贴着身子让过去。 白承桐等的就是这一下,沈归雪身躯刚转,两人交错那一瞬,他空着的那只手对着沈归雪背心,狠狠拍了下去。 沈归雪摔出去丈把远,站都站不起来。 这一掌,白承桐用足了力,若是放在从前,沈归雪说不准已一命呜呼。即便现在内力深厚了许多,生挨这一掌,只觉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齐齐一震,腥味一下子就冲进口鼻中。 她硬生生咽回去了口中的血,但抑制不住鲜血从鼻子里流出来。臂上被文保童所伤的伤口撕裂,袖子浸了血,又被冻上,硬邦邦地裹在胳膊上。 白承桐一掌拍出,便迅速跟了上去,没等沈归雪站起来,伸手掐上她的脖子,微微将她提起来一点,迫使她仰起头,直起上半身,向后折成一张将要崩断的弓。 “你方才,看见叶昭了么?嗯?你猜他有没有看见你?”白承桐贴近她耳朵,低声说道。 沈归雪透不过气,眼泪挤出了眼眶,她用力扣着白承桐的手腕,想掰开他掐在脖子上那只手,但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我觉得他没看见。下一次他听到你的消息,应当就是得知你死在这里了吧。如果他还能活过这一战的话。”白承桐慢声细语地说着,“梅梅当时是当着我的面中了一掌,落下山崖的。啧,这么一比较,我都不知道叶昭是比我惨还是比我幸运,见不到你最后这一面。” 沈归雪憋得神志恍惚,灌进耳朵的几句话, 分卷阅读175 比胸腔的刺痛更令她痛苦。她努力挣扎着,尽管这挣扎的力气在白承桐看来,不过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疯……子……”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白承桐桀桀笑起来,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弄死沈归雪,手指稍微松了松,“你听见了吗?开始攻城了。你猜今天是谁会赢?是西凉人,还是叶氏兄弟?” 然而他想让西凉战马的铁蹄踏平叶城吗?白承桐曾无数次想,他并不想啊。他只想成就一点点被人景仰的功名,就像那个抚养他长大的男人一样,再要一个心爱的女人陪伴在身边。 可是这些话已再没有去辩解、去说的意义。无人听,无人信,所有的一切,在沈归雪轻飘飘一句“梅姐姐是被白承桐打落山崖”的诛心谎言中,湮为灰烬。 痛失所爱,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也正好,干脆拉上整个叶城来为自己的心陪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时代的车轮碾过,两国旷日持久的对峙,就这样在万千条命运的共同推动下,走向了最终的对决,两家镖局,两个人,真是他们催化了这场战争吗?可他们最终也裹挟在其中,无可奈何地走向覆灭。 白承桐面似陶醉地半闭上眼睛,“你听,你听。” 隐隐的战鼓声好似在云端响起,喊杀、马鸣、还有嘶喊的声音。但细细听去,实际只有风穿林梢的簌簌之声掠过耳边,那属于战场的声响反而飘飘渺渺,不甚真切。 下一瞬,只听萧萧马鸣迫近,白承桐猛地放开沈归雪疾退。沈归雪喉咙一松,身子失去支撑,跌倒在雪上,猛地咳嗽起来,口鼻中喷出点点血迹洒在雪地之上,灿如桃花。 一袭青布棉袍闪过,拦在沈归雪身前。莫轻寒抱剑而立,雪花落在剑上和他身上俱不化开,他仿佛就是冰雕玉砌而成,整个人带着坚实的冷意,身体紧绷着,和画魂剑化作一体,迸发出迫人的气势。 他没去扶沈归雪,而是冷冷地看向白承桐:“小师弟,今日你我师兄弟之间,怕是不得不有个了断了。” 两个剑客各自持剑相对。静默之中,白承桐突然纵声大笑:“有趣有趣,白某为家所弃,为国所弃,为整个江湖所弃,但偏偏是师门唯一一个承认的传人。你呢?师父生前不许你再踏入谷中,连生平最得意之绝学都没传给你,你算哪门子的大、师、兄。” 莫轻寒波澜不惊,“师父他老人家恃才傲物,一辈子只知钻研精进,不问世事。他老人家不问,不代表他会允许门下之徒为非作歹,我虽不肖,但也见不得你如此辱没师门。” 白承桐扯起一个轻蔑的笑容,诘问道:“你想清理门户?先问问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说罢,举剑便刺向莫轻寒。 两人身形同时动了,方圆十步之内,仿佛有个无形的罩子扣在两人身上,雪一落在这个范围之内就蒸腾成雾气,一时三刻的,两人身影竟都裹在淡淡白雾中。 一直都没有兵器相交的声音响起,但莫名的压力却源源不断地弥漫开来。沈归雪也被困在这两人的剑气范围之内,那种森然之感仿佛一柄利剑在体内搅动,几乎将她内脏搅碎。 她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往外挪动,她看出来了,莫轻寒在尽力地将白承桐往远离她的方向带,而白承桐却极力向她靠近,企图将她困在二人的范围之内,用她来向莫轻寒形成掣肘。 两人在寂静中过招,唯有脚步划过雪地发出簌簌之声。不知过了多久,忽有大力震荡开来,震得积雪纷纷扬起,将两人身影都裹了进去,然后一声凄厉的尖锐声音响起,好像两样铁器互相剐蹭,尔后砰的一声闷响,山中突然静了,莫轻寒猛地后退几步,左臂软软地垂了下来,画魂剑砍出几处缺口来。 沈归雪呼吸猛地一滞,带得胃都抽痛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败得怎么会是莫轻寒?怎么会是莫轻寒! 若是连莫轻寒都败了,他二人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万仞山。 莫轻寒有些狼狈地抹去嘴角血迹,抬手制止了沈归雪上前。挺直腰板,不徐不疾地道:“你居然用了锻体之术。” 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扬起的雪在白承桐周身打个旋儿,复落在地方。白承桐满意地看着莫轻寒震惊、怀疑的表情,勾起嘴角笑道:“锻体之术有什么了不起,师父可是将 ‘远游’九式都传与了我呢。” “远游”九式乃是南剑此生所创的最后一套剑法,相传也是无人可敌之剑法。江湖上没人见过,甚至没人知道这套剑法真得传了下来。这套剑法从莫轻寒没离开罗浮山时就开始编创,直到他离开,南剑都未能将其创出来。 没想到最后真有这么一套剑法。 白承桐看着莫轻寒的表情,轻轻地笑起来。这大概是他此生中最畅快的一次笑。 他当然不会告诉莫轻寒,在他求南剑传授“远游”九式时,南剑摇头微叹,“这世上唯一配传这套剑法的人已经不在山上了。桐儿,你修为不够,为师传了你这套剑法,你也未必降得住,何苦为难自己。” 为了“配 分卷阅读176 得上”修习这套剑法,为了成为师父口中降得住这套剑法的人,是的,他偷偷休息了锻体之术。比拓经脉更残忍、更痛苦,也更为有效地提高了自己的内力。 初次使用,就用在了那个师傅曾说的“配得上”的人身上。 反噬之力催得白承桐眼前模糊,恨意与痛快交缠,他隐隐觉得,这有可能也是他最后一次这么畅快如意了。 是了,无论他怎样努力,还是先后在爱情、功业上折戟。他没有显赫家世,也没有诸多江湖名流为他保驾护航,这一切一切的不公平都加诸于他身上,就连天赋和师傅的喜爱程度,都比不上那个被逐出师门的逆徒。 可是那逆徒再有天赋又怎样,就算用上了锻体之术又怎样,“远游”九式还不是传给了他。 他才是南剑唯一的、真正的传人。 莫轻寒深吸了一口气。 透过模糊的视线,白承桐不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手下败将,他怎么还不羞赧,还不震惊绝望,为什么……竟还挂上了一副虚伪的怜悯。 莫轻寒再度举剑,一招“乘长风”,平平常常地当胸掠去。 与从未现世的“远游”相比,见过“尘不染”、“过无痕”、“决浮云”、“乘长风”的人就多多了。当然,南剑所传庞杂,莫轻寒博览众家剑法,什么都会一点,人前也少用南剑独门剑法。此时对上白承桐,也使出了同门剑招。 白承桐冷笑一声,“不自量力”,也挺剑迎上去。“远游”九式号称无破绽之招,他自从修习以来,无数次想破解这套剑法而不得,他有这个自信,他破解不了的剑法,莫轻寒也定破解不了。 莫轻寒不闪不避,径自将左臂送上剑端,电光火石间,他左臂被白承桐的剑捅了个对穿,同时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入对方腹中。 同时动身的,还有沈归雪。 两人身影再动之时,她便提一口气,从地上一跃而起。就在白承桐的长剑穿透莫轻寒肩臂来不及拔出之时,她弓身向白承桐撞去,手中匕首寒芒四射,狠狠地插进白承桐背心。匕首没入体内,直至手柄。 尾声 白承桐不敢置信地僵硬转过半个身,手指着沈归雪,喉咙格格作响。 沈归雪唇间咬着自己一缕头发,口鼻中的血不断滴下,染得薄唇鲜红。她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着,像是生怕白承桐再垂死挣扎伤人,她眉头一皱,眼中狠戾顿显,攥住匕首手柄,在白承桐体内狠狠一转。 匕首应该是卡在了骨头之间,被她狠狠一转,带出沉闷而令人心惊的声音。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流出来,流了沈归雪一手,像极了很久之前,她第一次在西凉互市集市上,贯穿那个杀手的身体的那一瞬间。 她颤抖着松了手,莫轻寒也撤了剑,失了支撑的白承桐颓然倒地。 他仍不甘心地抬头看着莫轻寒,而后者一直警惕地用剑间直指向他。 “你想问为何我会破了远游九式吧?”莫轻寒垂着一只手臂。疼痛让他皱眉,但声音仍是平稳的。“我不信师傅没跟你说过,天下没有无破绽的招数。” “我还在罗浮山时,师傅就开始研究远游九式了。”莫轻寒说,“其实破远游九式并不难,只要舍得一条臂膀——可是你舍不得,因为这条胳膊还能使出师傅的另一套绝学——决浮云。小师弟,你学到了远游九式不假,但却没有悟到,师父他老人家创这套剑法的精髓,在于舍得。” 白承桐的眼眸从疯狂,到绝望,又到逐渐清明,直勾勾地盯着莫轻寒,直到那对眼睛失去光彩,也未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尔后,厮杀声如时断时续的波涛,远远地传入山中来。 可是距离这么远,怎么还能听得见叶城那边的厮杀声呢。 沈归雪低头看着白承桐的尸体。心里一松,之前强行压制的血气翻涌上来,她忍不住弯腰,口鼻中喷出血来。 她觉得很累,身上似乎没有一处不痛,于是干脆躺倒在雪地里。姑娘家这姿势实在不甚雅观,但她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天地空旷,她的敌人终于死了,但她既不觉得轻松,也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 “你怎么样?”躺了许久,她才微微聚集起些精神,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莫轻寒身边,费力地将他从地上搀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我这就带你去找个医馆处理一下。” 莫轻寒虚弱地摇头,“这恐怕不是普通医馆能处理得了的。” 沈归雪抿了抿嘴,苦笑道:“那只好去药师谷了,第一剑因我而伤,这么大的责任我可担不起。” 她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思飞到了饮马河边,飞到了叶城城下。白承桐已死,她恨不得马上就奔去找叶昭。但挚友在侧,身负重伤,她只能勉强按捺住纷乱心绪,搀着莫轻寒,缓缓向山外走去。 万仞山与饮马河,相隔不过咫尺,但总有什么东西,一次次地挡在她和叶昭之间,责任、情义……那些曾让叶昭不得不排在她之前的东西,转 分卷阅读177 个圈摆在她眼前,她亦不得不将优先级排在去见他之前。 就这么再次错过了。 厮杀声的确比之前更响,那不是错觉,战至午后,眼看叶城守军且战且退,将退至城下之时,忽见一群黑压压的骑兵,踏起飞雪,向着饮马河畔杀了过来。 那是宓部、夏尔塔部和胡罗部的援军。除了倒向西凉的多勒部,另外三部组织了一万五千骑兵,站到了叶城守军这边,向着悍勇的西凉大军亮出刀剑。 军号与鼓声越来越密,催着战士们发起最后一击。西凉大军在叶城守军和边部联军的夹击下溃败,退去时,半解冻的饮马河冰层承受不住那么沉重的重量而断裂,踩踏淹死之人不计其数。 穆雁南站在高高的角楼之上,看着如潮水一般退去的西凉军队,看着夕阳在苍茫雪原投下的金色光辉,猛地跪下身去,朝着叶钧卿站立的方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半月之后,叶昭整装,向叶钧卿辞行。 那一战,叶昭没撑到最后。等到边部援军赶到,将西凉大军赶至饮马河边时,坚守城门直至脱力的叶大统领从马上摔落下去,是周将军冒着被马踩踏的风险,将他从马蹄下拖了出来。 他昏迷了十余天,其实也没受多大伤,醒来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求见宓部大巫,不,公主塔雅。 “其实你早就知道解双续之法在我这里,是不是?”塔雅挑眉问道。 她摘了面具,姣好精致的面容上带着洞察一切的微笑。宓部的塔雅公主,跟叶城城主叶钧卿好上了,这在叶城不是什么秘密,反正她现在是宓部的首领,没人管得了她,至于大巫,则由她指派了族中另一个女孩子。 “曹三娘当时在实施双续之术时,曾提过一句这是宓部的秘术。至于为什么没写在那本书上,大概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叶昭叩首道,“请公主成全。” “你若是早一点来找我,或者干脆告诉沈归雪,她也就用不着天南海北地跑,还找这个名医那个国手地浪费时间了。”塔雅笑道。 她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我就想问一个问题,大统领,你为何之前一直不肯来找我,现在突然又肯试试了?” “西凉攻城那日,我好像看到频频了。”叶昭起身看向叶钧卿,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愧疚,但随即坦然地迎着叶钧卿的目光。“曹三娘原提过,她自己并不会解这双续之术,恐怕即便要解开,也是九死一生,极度危险。之前一直不想问,是不知这双续究竟能不能解开,我既不敢让城主承担解开双续的风险,也不敢想若是最后无解,自己会不会后悔。” 叶昭有些自嘲地笑笑,“我原想着,有多少时日便陪她多少时日就是了。可是那天我觉得好像看到了她在河对岸,我就什么都不想多考虑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哪怕需要我找到四十九岁半,我也想试试。我就想跟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不是有一天算一天,而是能多一天就多一天。” 叶钧卿与塔雅相视一笑,目光转向叶昭,满是理解。 “本王还是那句话,你不欠本王什么。”叶钧卿说。 他还是有些微微的伤感。那一日大战之后有人来报,穆雁南在角楼自尽。据当时看见的人说,穆先生在自尽之前,曾向着城主所在的方向遥遥叩首,然后从角楼上一跃而下;而另一个陪他从小长大的心腹、生死之交,也选择了离自己而去,海角天涯,去追寻守护另一个人。 塔雅掩嘴笑道:“先别忙着激动。我就算知道法子,其实也未必就能成功。” 叶昭心里一沉:“为何?” “传说中解开双续之术,需要极北之境的冰凌草。”塔雅道,“极北之境本就严寒,这冰凌草又只在极北之境的冬季才有。据说在极北之境,冬天没有光,只有无尽的寒冷和黑暗。实不相瞒,就是在宓部,也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冰凌草长什么样,也没人能从极北之境的冬天中把冰凌草带回来,更别提知道这东西究竟怎么用了。” 叶昭扬眉大笑起来,沉沉的眼眸里是尽是喜色:“那又怎样,待我去将这冰凌草寻来。到时候公主就能给你们宓部秘术上好好补一笔。前无古人能解的双续,就在公主这儿解开了!” 十里亭外,白雪皑皑。 “真不要给频频去封信?说一下你去极北之境的事?”甘明月问道。 叶敬卿和甘明月前来送他。叶敬卿之前倒是去过北境,只是没进入到那么深,此时正细细地给他讲述入北境的路线。甘明月还是畏寒,捧着手炉坐在车里,隔着帘子试探问道。“就算你此时不愿让她担忧,我们稍微提一两句也好。倘若让频频知道,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去了极北之境,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她一定会大发脾气,搅得大家都不安生。” 叶昭摇头:“算了,她如今事情多,重振镖局百废待兴,还是别让她分心了。若是能平安寻得冰凌草回来,找塔雅公主解开这双续,我自会去找她。若是……” 若是身死北境之地,或空手而归,或者双续解法根本只是宓部故纸堆里一句没根没据的话,与其 分卷阅读178 让她空期待一场,不如让她渐渐遗忘他这个人。 白承桐身死万仞山,大战之后,叶钧卿腾出手来彻查了平宁关严家,总算从故纸堆的账册里找到了严家与西凉往来并给承顺镖局提供资金的证据,整理出来上报给朝廷。 没了承顺镖局打擂台,德威镖局布局从容多了,中原如今已设了一十三个站点,那些小镖局见势,纷纷以德威镖局为马首是瞻,一时间,中原最能呛行的镖局行当,竟空前团结在一起。 叶敬卿如何不知叶昭心思,顺着他答道:“也是。她前阵来信说是挺忙的,站点设得太多,镖师都不够用了,接下来可能还会办武学学堂,收些没饭吃没钱读书的孩子,请各大门派来教教入门功夫,培养些驻站镖师来。” 叶敬卿停顿了一下。关于沈归雪之前一些过火之举,他亦有听说,叶昭与沈归雪之间争吵与分歧他也能猜个大概。“频频是个能成事的人,只是江湖利益纷杂,有时她免不了要使些手段,叶昭,你一定要找了冰凌草回来,替我们好好守住她。” 叶昭笑道:“以前我一直有点嫉妒南宫琪岳,觉得他拥有与她更配的身份,能为频频提供更多的助力,甚至命也更长,可以陪频频更久。”叶昭道。“我是应该守着她,以前是我懦弱,让她失望了。” “不过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她失望。”叶昭翻身上马,朝叶敬卿一挥手,“借二公子吉言,叶昭此去必寻得冰凌草,解除双续,去洛阳将她找回来。” “好,届时我与明月在洛阳为你设宴接风,等大统领与频频的好消息。” 最后这句话叶昭大概没听到。叶敬卿话音还没落,骏马扬蹄,载着他向极北之境的永夜疾驰而去。 番外 三年后 三个寒暑转眼过去,德威镖局还稳稳当当地立在江湖之上。 白承桐身死万仞山,背后资金被连根拔起,承顺镖局分崩离析,东南的业务迅速被当地的小镖局瓜分殆尽。 只是德威镖局与承顺镖局之前的内耗,终究折了太多精力、损失了太多精锐,连小金库百福庄镖局的家底都掏空了,才勉强坚持到了最后。 倒是白白让一直明哲保身闷声发财的永通镖局占了便宜。西凉战败,之前一直不得势的主和派睿王上位,派出使臣与大齐修订盟约,叶城互市重开,虽然德威镖局有专属通行证,但德威镖局元气大伤,一家吃不下这么大的市场,是以永通镖局反而在边城迅速地发展起来。 本在壮年的大齐皇帝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可能人在病中心肠会软一些,看着自己的儿子朝臣斗来斗去心烦意乱,突然想起了远在边城、任劳任怨守土并背锅的叶氏兄弟,下旨嘉奖,顺带着给甘将军一门平了反。 只是叶钧卿早在大战之后就上表挂冠赐爵。宓部上了归顺表,塔雅进了趟帝都,请求皇帝赐婚,指名道姓要叶钧卿。 皇帝乐得连削藩带联姻一箭双雕,叶氏藩地划归朝廷管理后,给叶氏二公子叶敬卿挂了个安北侯的虚衔,没兵权。叶敬卿也不想像其他侯爵一样在帝都生活,索性就跟甘明月长居于叶城。 而叶钧卿则过上了靠老婆吃软饭的日子,昔日叶城城主对边关人事、商贸关系摸得门儿清,胳膊肘往外拐起来那叫一个轻车熟路,朝廷派到叶城的主官一年换一个,愣是被前任城主苍蝇腿上刮肉刮得哭爹喊娘。 南宫琪岳成了亲,妻子是峨眉首徒,喜帖送到德威镖局时,沈归雪正忙着修葺沈宅。人没到,回了一封厚厚的贺礼,随贺礼捎了两根百年老山参,特地写明是给南宫盟主的。 传闻南宫琪岳收到回礼,独自在海棠树下喝了一宿的酒,醉了还狂呼“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之类之类的。 今年春节格外早,小年刚过,德威镖局的当家和各站点的镖头便齐聚洛阳,查账的查账,送礼的送礼,热热闹闹地把年前最后这点事情办完,便松快着忙了一年的筋骨,养起懒骨头来。 最惨的还是齐袅袅的儿子,平日里他娘忙,没精力督促他,这大年根儿上可算有时间,一年的功课从头检查到尾。搞得半大小子战战兢兢,起得比鸡还早,睡得还狗晚。 丁一鸣则要赶着年三十之前回雁荡山,今年春节对他而言无比重要,他要去小师妹家提亲。听闻这事儿,沈归雪痛快地从私房钱里抠出来一百两,催着丁一鸣在洛阳体体面面做两身衣裳,再买些姑娘喜欢的小玩意儿,别给德威镖局丢脸。 “回雁荡山之前,你能不能再绕一下杭州,安顿安顿梅二叔?”丁一鸣走之前,沈归雪犹豫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提了出来。 梅若霜身陨,德威镖局内乱,这位身体本就不太好的老人连续遭到打击,没过多久,他就糊涂了起来,先头老是忘事,后来就逮着谁都叫谁梅梅,去年刚开春时摔了一跤,花甲不到的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沈归雪几次想把他接到洛阳,但不知怎地,只要一提离开杭州,神志不清的梅德广就闹。她也没法子,只好把他安顿在杭州分庄。杭州分庄的当家丁一鸣是个仗义人, 分卷阅读179 从杭州分庄的三等镖师一路提拔起来,还记得老当家的好,专门请了人伺候他,也算照顾得无微不至。 “行,我多在杭州待两天,安顿好老爷子再走。”丁一鸣上了马,对上沈归雪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睛,出言安慰道,“大小姐你就放心吧。” 沈归雪有点不好意思,搓搓手道:“这样吧,今年初五开工宴你不用急着回来,多给你放两天假,好好哄哄丈母娘跟老丈人。” 丁一鸣一听这话立马眉开眼笑,拱手道一句“谢谢大小姐”,便一骑绝尘向南奔去。 他和齐袅袅仍然称沈归雪为“大小姐”,也是,叫沈庄主吧,镖局的老人总觉得别扭;叫大东家吧,沈归雪自己嫌老气,一来二去,新来的仆人和镖师含含混混地混着叫,最后就不约而同地叫成了“大当家”。 “初五丁当家回不来,初六程二爷那边谁去?”阴了两天,这会子又开始下雪。沈三爷擎着一袭狐裘到处追着沈归雪跑,总算逮住了她,正好听见这一句,不由得多嘴问道,“齐当家?还是杜当家——杜当家跟莫公子来了。” 沈归雪轻快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道:“齐当家要去视察西北一线的站点,我去呗,见个主顾而已,丁一鸣不在还能没人了?” “见什么?”杜瑾一手拂去她头上的雪花,问道。 “见个土财主。路短钱多那种。”沈归雪说。大大咧咧往桌前一坐,冲莫轻寒伸出手,“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吗?” 杜瑾啧了一声,啪地伸筷子打了下她的手。“你多大了?” “茂川,别逗她了,等下又跟你急。”莫轻寒笑眯眯地说,弯腰从脚下拎起一小坛酒。“这个行吗?” “行。”沈归雪眉开眼笑。 夜深了,铁架上滋滋地烤着肉,房间窗户大开,风从窗外吹进来,满室都是肉香和梅花香,炭火和烛火烘得屋里温暖如春,有雪花从窗外飞入,一下子就变成了水汽。 几人临窗而坐,边吃边聊,酒过三巡,沈归雪上了脸,醉眼迷离地分着桌上一把围棋子,一边絮絮叨叨。 “叶钧卿那人吧,狗掀门帘只凭嘴。”沈归雪蹙眉骂道,“我觉得他是早就存了撂挑子的心了,瞧那这便宜人情送的,有跟没有一个样。跟塔雅两人那真是铁公鸡凑一对儿。我跟重华说,你哥你嫂子明年让不了五个点的利,你干脆也别来看我了。结果他跟明月就真没来,跑人家那儿过年去了,你说说这干的叫人事儿么?” 虽然叶钧卿在任时,给德威镖局发了专属通行证,但一任长官一任规矩,叶城调任过两轮长官后,当初说好的给德威镖局的免收赋税的承诺,便一推二六五,谁也不认了。 “曹大哥来信说,小倩又生了个儿子,仨儿子了,我看他以后怎么给儿子说媳妇。他们家就没闺女命,他还说让我给他儿子起个小名,我寻思着要不就叫招妹吧……” “还有沈三爷,老人家年纪大了,我都不想说他,前几天不知从哪找了沈家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说给我过继个儿子。我一看那生辰八字,今年都十六了,气得我。我还没嫌丢人呢,那一表三千里的亲戚还有意见,嫌我是个大龄未嫁的老小姐,说恐怕福气不长久。” 拉拉杂杂说了那么多,将一年来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后,生硬地戛然而止。 其实是没说完的,想问的话说不出口,想问的那个人提都不敢提。 两个好看的男人坐在对面,也不搭腔,也不劝她少喝些去休息,反正就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醉卧窗前。 杜瑾伸手关了窗户,将手炉挪到莫轻寒左手边,低声道:“手臂难受不难受?这边不比南疆,冬天冷,要是不舒服我让人再去拿个手炉来。” 莫轻寒摇头道:“不碍事。” 经那一役,他的左手算是废掉了。不过不碍事,第一剑不是左撇子。就算再不能使“决浮云”,第一剑仍旧是第一剑。 何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如今长年在蜀中安安稳稳呆着,着实没什么需要动刀动剑的地方。 大年初六,霁雪初晴。 不管什么时候,洛阳的酒楼永远是满的。沈归雪早早在沁月居订下了酒席,场面话一套一套,把今年的大主顾程老二哄一个心花怒放。 “这点小生意,原是不好劳动沈大当家的,倒叫老夫脸红了。”程庄主几杯酒下肚,脸笑成了一朵花,话说得客气,但眉眼盛满了理所当然。 也是,这程家是广西梁家介绍来的,那叫一个财大气粗,两广地区,凡是有绸缎庄胭脂铺的地方,都有程家的货。这样的大金主,任谁都得好言好语地伺候着,哪怕是镖局行当的老大德威镖局。 “程二爷是哪里话,能入了您的眼,这才说明我们德威镖局有奔头。”沈归雪那叫一个识眼色,程二爷一举杯,她二话不说自己先干为敬。但心里快腻歪死了,这程老二,酒喝着,奉承话听着,就是不动笔墨签合同。 当年请山河印的时候,就梁家毛病多,后来跟承顺镖局较劲险胜,梁家家主又到处腆着脸 分卷阅读180 说,自己早就看出沈家大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个人物。 再后来沈归雪去还印,梁家家主硬是留她住了半个月,派儿子天天陪着玩,还叽叽歪歪说了一大通什么秦晋之好啊之类暗示联姻的酸话。沈归雪哼哼唧唧地应付,假装听不懂。 她觉得,那半个月,几乎把广西能爬的山头都爬了一遍,每天累得要死。可是没办法,谁跟钱、跟主顾过不去呢?再难受也得捏着鼻子忍下去。 前一夜的酒还没醒,今天又续上了,沈归雪明显不胜酒力。眼看着程二爷还没有停的意思,她有些虚,摇摇酒壶已经空了,无奈只好吩咐小二再上一壶。 酒刚端上来,凭空里便伸过一只手,按住了她将要拎起酒壶的手。 沈归雪抬头,蓦地愣住了。 “大小姐今日喝了不少了,还请程二爷见谅。” 来人一点都不见外,扯过凳子在他们身边坐下。啪地酒壶敲桌,殷勤地给程二爷和自己都满上。那酒一倒出来便知是好酒,色泽透明温润,馨香扑鼻。 来人废话不多说,先喝三杯,“大小姐醉了,在下且代她自罚三杯,还请程二爷莫怪。这可是边关有名的’浮生’,程二爷,您可千万不要辜负美酒啊。” 程二爷一愣:“这位是……” “在下只是德威镖局的一个小人物、沈家内宅护院……”来人戏谑地看了一眼脸色绯红、瞬间瞪大眼睛站起身来的沈归雪—— “大小姐的私人保镖,叶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