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1 夜奔 作者: 不存在的荷德森 文案: 年上,攻第一人称。 原创小说 BL 长篇 完结 HE 第一人称 骨科 01 我跟晏阳的这段故事有个最俗套的开始。 13岁我才被领进家门,或者说,是被领进他的家门。 那会儿我穿着老邻居家的哥哥不要的旧校服,被一身少爷打扮的他热情地拉住了手。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个画面是最刺激我神经的。 晏阳是我弟弟,打从他出生我就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直到我走进他的家门才第一次看见了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究竟长了个什么样的脸。 事实上,我2岁的时候我爸妈离婚,我跟着我那个疯疯癫癫的妈一起生活,直到6岁才知道原来我有个活着的爸爸。 不过那个时候,我爸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新老婆,一个精神正常的老婆,除此之外,还有个比我小3岁的儿子。 我爸跟我们是不相往来的,不过每个月他会定期打款,用来做我们的生活费。 法院判的那点生活费对于现在的生活来说实在有点儿少,加上我妈离婚之后整个人处于半疯状态,我能顺利活下来,顺利读到中学,多亏了左邻右舍的好心人。 我妈从来不给我好好做饭,我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这“百家饭”里,不包括我爸家里的饭。 从小到大,我的吃穿用度都是捡别人的,邻居家有个大我2岁的哥哥,他淘汰下来的东西就都被送到了我家。 我没穿过新衣服,过年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换上新衣服出去玩,当然我知道,玩是其次,炫耀才是本质,而我穿着别人的旧衣服盯着我妈不让她摔东西。 日子就这么过了13年,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我妈死了,自己跳楼死的,那天我放学回来走到楼下,邻居家的爷爷跑过来捂住我的眼睛。 我的那些邻居都挺疼我的,但我的亲人从来没疼过我。 我妈死了,我需要新的监护人,就这样才终于被我爸给接了回来。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们一定离得很远,远到他这么多年都没法来看看我们。 后来我坐着他的黑色轿车来到他家才知道,我跟他的距离只有半小时的车程。 黑泥沼泽地和幸福甜蜜的花园,中间只相隔半小时车程。 我为此,恨得牙痒痒。 人学会憎恶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要让这个人知道原本他可以不用过苦日子。 我爸来接我的那天,我收拾好了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书包和几件衣服。 我爸说:“你就背著书包走吧,那些破衣服别要了。” 破衣服? 确实是破衣服,我就靠着这些破衣服遮羞呢。 最后我还是把它们带着了,因为这个,我爸还抱怨了一路。 他不仅抱怨被放在他车上的那些破衣服,还有我身上这套。 旧、袖扣磨得都破了,裤子不知道洒上了什么,还有脏兮兮的水印。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给我的时候就有了,洗不掉。” 有些东西就是洗不掉的,就像我那时候开始滋生的对我爸的憎恶。 但憎恶归憎恶,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从小到大,我最会看人脸色,最会讨人欢心,最会见风使舵,最知道想把日子过下去得用什么样的表情去对待什么样的人。 所以我在我爸面前装可怜,让他觉得我跟我那个疯了的妈不是一路人。 我乖巧,我懂事,我未来会是他的好儿子。 他带着我回家,进门前还在说:“你薛阿姨和你弟弟都等着你呢。” 我表现得很怯懦:“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 我爸大概就喜欢我这唯唯诺诺的样子,笑着抬手扒拉了一下我的头发:“明天让你薛阿姨带你去买点衣服,再把这头发好好剪剪。” 然后他就开了门。 我第一次见到晏阳,他10岁,小大人似的穿着白衬衫还打着领结。 我这弟弟长得跟我还真挺像的,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一听见开门声就跑了过来,看见我的时候似乎有些紧张,先冲屋里喊了一声“妈”,然后转过来伸出手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哥哥,我叫晏阳。” 他叫晏阳。 是艳阳高照,繁花盛开。 我叫殷冥。 是阴雨晦冥,灾祸连绵。 我爸说:“你这名字得改,她给你胡乱改的什么破名字!” 我一边拉住我弟弟的手,一边听话地点头。 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户口本上我的曾用名是晏阳。 02 当年我还是晏阳的时候,我爸在身边,我妈还没疯,遗憾的是,那会儿我还不记事儿。 爸妈离婚之后,我被改了名字,从此随母姓。 在他说自己叫晏阳之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没想到我爸能干出这种事儿来,真的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厌恶像黑水,几乎把不会游泳的我吞没,那种溺水感让我浑身发抖,却还得强撑着笑着往这屋子里走。 他拉着我的手,软乎乎的,暖烘烘的,他整个人身上也干净泛着清香,而被他拉着的我,是他最鲜明的对比,最丑陋的衬托。 我硬邦邦的,冷冰冰的,整个人倒是跟我身上这套旧校服很搭。 我是被遗弃的晏阳,被抹去的那个儿子。 如今被迫认领回来,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晏阳带着我去见他妈,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 我听我妈说是这个女人抢走了我爸,她恶毒、虚伪、手段高明,她破坏了我们的家庭,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我应该像憎恶我爸一样憎恶她,我也必须这样做。 不仅仅是她,连带着她的儿子也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要是可以死就好了。 最好一个一个牵着手从阳台上跳下去,就像当初我妈跳下去时一样。 晏阳说:“妈!哥来了!” 他的声音又清又凉,有些人连声音都能传递关于幸福的讯息。 过得好的孩子,纯得很。 他懂什么叫家破人亡吗? 晏阳一把拉开厨房的玻璃拉门,一股浓重的香味冲进我的鼻子里。 那个女人系着围裙在做菜,看见我的时候满脸堆笑,像是生怕我感受不到她的欢迎。 她长得很漂亮,说话时眼睛也会笑。 她说:“累不累?咱们马上就吃饭。” 整个家,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表演一出“其乐融融”,我微笑着说:“不累,阿姨辛苦了。” 13岁的我,早就学会说漂亮话了。 我把她哄得很开心,把我爸也哄得很开心。 晏阳始终  2 拉着我的手,等我跟他妈妈说完话,他似乎有些激动地说:“哥!我带你去看我们的卧室!” 来这里之前,我跟我妈住在老房子里,破旧的客厅,破旧的一间卧室,破旧的床,破旧的我们。 我从来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我妈睡在床上,我每晚打地铺,就那样睡了13年。 冬天很冷,我睡在地上,晚上都不敢脱衣服,穿着厚厚的棉衣裹着棉被,到晚上还是会被冻醒。 来到这里,我不用睡在地上了。 我被晏阳拉着走出厨房,路过客厅,走进了一个房间。 当人从小就活在阴沟里,是不敢奢望花园的,我这样的苔藓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花丛。 所以当晏阳推开门拉着我进去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是我应该、可以住进来的地方。 一间屋子比我曾经的整个家都大,窗帘拉开着,过分耀眼的阳光把这里照得容不得一丝阴暗存在。 半面墙大的窗户,玻璃擦得干干净净。 靠墙的书架上面不仅有书,还有红色的几本证书和奖杯。 书桌很大,一半放著书本,一半是空出来的。 木质的上下铺,两套床单被罩都是一模一样的。 晏阳问我:“哥,你要睡上面还是下面?” 我盯着那床看,没说话。 他说:“这是爸妈新换的床,我选的床品,你喜欢吗?” 我不喜欢。 这个家里里外外,没有一处是我喜欢的。 “喜欢。”我说,“麻烦你们了。” 晏阳笑得脸通红,他说:“不要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就有点可笑了。 “哥,你选吧,我睡哪里都行。” 我拉着他的手,对他说:“这样,我们石头剪刀布,赢了的那个先选。” 晏阳注定比我运气好,在这种时候也是他赢。 他看了看我,然后说:“那我睡上面吧,每天爬上爬下不方便,下铺留给你!” 我弟弟可真贴心。 10岁的晏阳,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把他自以为好的东西留给我。 可是他怎么不想想,我到底稀不稀罕呢? 03 察言观色才是生存之道,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 当我走进这个家门的时候,很快就摸清了门路,知道在这个屋檐下我最应该讨好谁。 不是我那令人作呕的爸,也不是对我巧言令色的后妈,而是这个弟弟。 我进门的第一天他就不停地为我展示他们一家给我准备的一切——分给我一半的书架、分给我一半的书桌,还有原本完全属于他现在也不得不分给我一半的卧室。 他说:“哥,我还有个礼物送给你。” 他表现得像是期待已久,一直盼着我进门。 这两口子还真是把孩子教育得很好,才10岁就学会了虚伪。 晏阳送了我一个钥匙扣,说是他亲手做的,用彩色的粗绳子打的结而已,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这东西称之为“钥匙扣”,但对于我来说,重要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那上面还拴着一枚钥匙。 他说:“哥,这是咱家的钥匙,爸让我直接给你。” “还有一个!”他神秘兮兮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小很薄的金属钥匙交给我,“这个是桌子抽屉的钥匙。” 我不稀罕他的抽屉,也不稀罕他的钥匙扣,他献来的宝贝里,我只想留下家门的钥匙而已,但就算嫌弃,我也知道不能表现出来,寄人篱下的我的得哄人家的宝贝开心。 我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真诚,收下他的礼物,笑着对他道谢。 他可能天生愚蠢,真当我是好人。 晏阳拉着我走出卧室,跟我说:“哥,我给你弹琴。” 他穿得这么漂亮,原来是为了这场演出。 客厅很大,除了家具以外还摆着一架钢琴。 他拉着我过去,刚坐下就被他妈给叫了回去。 她让我们先吃饭。 晏阳有些丧气,噘起了嘴,我哄他说:“没关系,等吃完饭你再给我弹。” 我爸还在那边洋洋得意地说:“看这小兄弟俩相处得还挺好。” 是挺好,不对,不是挺好,是会很好。 我会好好宠着哄着我的这个宝贝弟弟,他们大可以放心。 这顿饭吃得我也是别扭,但别扭归别扭,忍着。 四个人吃饭,又没有观众,他们过分殷勤的演出让我浑身都不自在,尤其是晏阳和他妈,像是生怕让人觉得他们对我不好,不停地给我夹菜。 到底是在演给谁看? 但我多听话啊,必然要做他们的好儿子好哥哥,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最后的结果就是吃得太多太油腻,吐了。 我爸对着我那后妈抱怨说:“以后别逼着他吃,他又不傻,自己知道好赖。” 后妈倒是个好脾气的人,看我难受,又是倒水又是给医生打电话询问。 晏阳紧张兮兮地站在一边,我实在难受,但还是要想着哄他。 我拉他的手说:“哥难受,你给哥弹个钢琴听听。” 晏阳笑了,二话不说跑过去,坐在了琴凳上。 我坐在软到几乎让我整个身体都陷进去的沙发上,看着他在我爸的帮助下掀开琴盖,然后打开了琴谱。 我对钢琴没有任何了解,对钢琴曲更是,只知道这东西贵,是我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他穿着漂亮的小衬衫坐在那里弹昂贵的钢琴,指尖流出我听不懂的高雅曲子,而我,这个穿着旧校服没见过世面的人拥有的唯一一件乐器就是在路过的垃圾桶旁边捡来的笛子。 那笛子后来也被我扔了,因为它成了我妈打我的武器。 我不知道如何分辨钢琴演奏技巧的高低,也不知道怎么欣赏一首曲子的好坏。 我只知道,在后来,晏阳19岁的时候,坐在我腿上弹这首曲子,他只弹了一半就弹不下去了,因为我把他干得手指都没法发力了。 04 我很会说场面话,虽然那些话听起来毫无水准甚至土里土气,但依旧把晏阳哄得害羞到躲去了我爸身后。 我爸说:“你弟天天盼着你来,自从知道这事儿,每天都得问好几遍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虚伪。 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如果真的希望我过来,那过去这些年为什么毫无表示?不仅没有表示,甚至连一句问候都没有。现在来说这些话,太虚伪了一点儿吧。 我13岁,不是3岁,养尊处优的人也完全想象不到13岁的孩子心里能藏着多少事。 我从小就被邻居们夸,被老师夸,说我聪明,说我机灵。 其实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得绞尽脑汁才能确保自己好好活着,但我所谓的好好活  3 着到了晏阳面前突然变得有些可笑,跟他一比,我那能叫活着吗? 我斜着身子越过我爸去看躲在后面的晏阳,笑着说:“弟,谢谢你。” 晏阳吓坏了似的,连连摆手,然后跑进了卧室。 我爸笑:“你弟脸皮薄。” 我看着卧室的方向,觉得他倒是挺有意思的,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软柿子,以后我可以随便捏的那种。 “我去帮阿姨洗碗。”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结果我爸一把拉住了我:“你去找你弟玩吧,家务事不用你操心。” 我说:“爸,没事,我都干习惯了。” 我爸皱了皱眉,这时候我余光扫到卧室,看见晏阳探出头在偷看。 “去吧,他等着你呢。” 既然这样,我也不再装模作样地去争取,乖乖听话往卧室走。 我还没到卧室,晏阳先躲了起来,我进去的时候他竟然傻子一样把自己藏在了窗帘后面。 我在心里冷笑,笑他是个白痴,但表面上却装得像个好哥哥,陪着他玩捉迷藏。 晏阳确实挺喜欢我,对于他来说我不像是抢走了他一半生活的人,反倒是多了个玩伴。 笨蛋就是笨蛋。 他是笨蛋,但他爸妈不是。 我走到卧室门口,没打算偷听他们说话,只是想去个厕所,结果听见他们俩在客厅讨论我上学的事情。 晏阳他妈想让我转学到好一点的中学去,觉得我现在那个学校名声不好,师资和生源也都差劲,会对我有不好的影响。 可我爸却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地方,突然给他转到好学校,到时候他不适应,也是麻烦事。” 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有自己的考量,唯独没人问一句我的意思。 我正想,听见晏阳小声问我:“哥,你想去哪个学校啊?” “随便。”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在晏阳面前破功,虽然现在说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有些情绪失控。 我跑进厕所,再出来的时候晏阳跟他爸妈都在客厅,我爸说:“你过来,咱们研究一下你户口和上学的事。” 晏阳坐在茶几旁的一个小垫子上,他看着我说:“哥,我想跟你在一个学校。” 我本来还奇怪,他才小学,说什么跟我一个学校的鬼话。 后来才知道,人家有钱人读的学校是小学中学一体的,光是择校费就花了好几万。 我故意贴着晏阳坐下,低着头,做出一副怯懦没主意的样子:“我都行,听你们的。” 晏阳他妈好声好气地跟我商量,想让我转到好学校去。 我倒是无所谓,这样更好。 第二天他们一家三口先带着我去了商场,买了新衣服新鞋,晏阳吵着想买新书包,就这样,我们拥有了第一件相同的东西。 下午,我爸带我去办那些麻烦的手续,我再一次改掉了名字。 当时我盯着户口本上的曾用名看,我爸大概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跟我解释说:“阳阳不知道你以前叫这个名字,我没跟他说过。” 明白,他怕是不仅没告诉自己的宝贝儿子我曾经的名字,连我这个人也是在逼不得已的时候才坦白我的存在。 “嗯,”我说,“我不会告诉他的。” 我是他的乖儿子,最懂事的那一个。 我爸欣慰地揉了揉我刚剪完的头发,答应我给我一个奖励。 我才不稀罕他的奖励,因为我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我可以不告诉他儿子我曾经也叫晏阳,反正我也不喜欢,谁想要就拿去,没关系,不过一物抵一物,我爸当年把晏阳这个名字从我这里收回又送给我弟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有一天我用另一种方式占有了“晏阳”。 05 我被改名为晏暄,取“风和日暄”的一个“暄”字,从幽冥之地被拉回了阳光之下。 可悲的是,即便是名字也看得出,我只是晏阳的陪衬。 但当他们问我喜不喜欢这个名字时,我得感恩,谢谢他们给了我一个像是人类的名字。 我说:“喜欢,我太喜欢这个名字了。” 从此,户口本上多了一个我,我的曾用名从“晏阳”被替换成了“殷冥”。 关于我曾经是晏阳的证据就这样被抹掉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晏阳似乎比我还喜欢这个新名字,他趴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看户口本,也不知道能看出什么新花样来。 有了新名字,有了新衣服,我被我爸带着走进了新学校。 那时候的我像什么呢? 像是从贫民窟出来的见识短浅的鼠辈,从前都是侧着身子走阴暗潮湿的窄路,如今踩着这柔软的塑胶跑道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校园里,怎么都有些格格不入。 新衣服并不能掩饰住我长在骨头上的苔藓,即便穿上了跟晏阳同品牌的运动鞋,我走的也依旧不是和他一样的路。 我来报道那天,晏阳在上课,我爸说:“你往西边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越过足球场,再越过篮球场,另一边有一排白色的小楼。 “晏阳就在那边上课。” 小学部,距离我要上课的教学楼大概就只有几百米远。 “你们俩上学时间是一样的,就是你放学的时间会比他晚半个小时。”我爸说,“以后每天我接送你们,今天晏阳放学了就会来找你。”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不知道为了让我进这所学校我爸花了多少钱,但后来听说初中转进来的话择校费更高,可能超过了十万。 我并没有因为这个稍微对他有一丁点儿的好感,反倒更加怨恨。 他可以轻松拿出十万块来,却不肯多给曾经的我和我妈一点生活费。 对于他来说,我们两个怕是连烂泥都不如。 越想越恨,越恨就越希望他死。 不过有一点他说的很对,从以前那种破烂学校转过来,我很不适应,这里的阳光似乎都比从前那所学校要炽烈,坐在教室里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入学第一天,坐在最后一排,因为别人的座位都是按照入学成绩排的,我是个特例,所以只能坐在这里。 同学倒是都很友好,坐在我附近的会主动和我说话。 我没什么可跟他们聊的,一开口就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聊什么? 聊上个假期去了哪个国家旅游。 聊周末要先学钢琴再学画画。 聊某个歌星出了新的专辑。 聊自己又拿了个什么奖。 我呢? 我哪里都没去过,什么都不会,一个歌星都不认识,什么奖都没得过。 不过无所谓,这些并不是我在乎的。 那天上课,我听得吃力,突然发现好像老师把课本上  4 的很多都讲得很简略,后来问了前桌的女生才知道,原来老师们都默认学生在假期时已经报了补习班学过了一遍课本知识,所以现在课堂上讲的会更深一些。 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如果说有什么让我受挫,那大概就是这个。 尽管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也知道我爸压根没指望我能有什么好的成绩,但我还是想至少在这方面做得比晏阳好,我不能真的一无是处让他们瞧不起。 很头疼,我看着练习册上的题,一道都不会做。 放学的时候,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两三个值日生在擦黑板扫地,我坐在那里继续盯着练习册发呆。 突然门口有人叫我,我抬头看见晏阳,他正试探着想进来却又不太敢。 他朝我挥手,对我说:“哥!放学回家啦!” 那会儿的晏阳个子小小的,穿着校服背著书包站在我的教室门口像个玩偶。 我冷眼看着他,手指捏着一页练习册,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纸张都被我捏破了。 “回家。”我收拾东西起身,到了门口笑着对他说,“是不是等我半天了?” 晏阳双手抓着他的书包带,笑得眼角都挂着一缕夕阳在闪闪发光,他说:“好半天了,但是我愿意等你!” 愿意等我? 是,他一直都愿意等我。 从那天开始,他每天都在等我。 一开始是在学校等我放学,后来他长大了,晚上在床上等我干他。 是他自愿的,我可从来没有逼过他。 06 自从我住进来,每个人都对我很不错,至少表面上看是相当好的。 我那个应该从来没什么良心的爸竟然洗心革面关心起我,我的后妈似乎也并不心机恶毒对我照顾有加,至于我弟,我们晏阳,更是听话得很,什么好东西都先拿来给我,他甚至把过年时他姥姥偷偷塞给他的大红包都拿回来放在了我的枕头下面。 对于他给的东西,我从来都照单全收,在他面前我不需要假惺惺的客气。 那时候,我学习吃力,知道其他同学都在外面有补习班,我却不好意思跟我爸他们开口,怕他们觉得我这是在“要账”或者……“讨饭”。 但我有我的办法。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挑灯夜读,连续几天都熬到很晚。 一开始晏阳以为我只是作业很多,一边趴在桌子上抱怨初中好可怕,一边哈欠连天地陪着我熬夜。 几天下来,晏阳病了,打针的时候我陪着他,他问我:“哥,你每天这样学习,不累吗?” 怎么可能不累? “累啊,可是没办法。”演戏我还是很在行的,“等你上了初中就知道了,班里其他人都在课外班把课本上的知识点学过一遍了,我什么都不会,老师讲的跟不上,只能自己回来多用点功。” 第二天我爸就来跟我商量报补习班的事了。 所以,我当初来的时候真的没看错,在这个家只要拿捏住了晏阳,基本上就是我说了算了。 因为晏阳,我顺利开始上补习班,但我的基础原本就比别人差,再怎么补也需要一个过程。 很多时候我都憋着一口气,很急,很想证明自己,然而初一一整年的考试,我最好的成绩也仅仅能在班里保持中游。 初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因为成绩不理想,心情很差,晏阳他妈大概看出来我不开心,商量着不如一家人找时间出去旅游。 我没什么兴致,表示要上补习班的课程,就不去了,晏阳看看我,原本很期待出去玩的他蹭到了我身边,说他也不想去了。 那天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跟晏阳发了脾气。 当时我爸和他妈都出去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拿葡萄给我,一粒一粒摘下来洗得干干净净,当然不是他洗的,他只是拿过来给我。 我那时候心情糟透了,觉得自己实在差劲,火山正要喷发,他自己来送命。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葡萄粒散落一地,圆咕噜的葡萄滚得到处都是,晏阳愣在那里,手背被我打得通红。 我说:“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意?你想出去玩就去,学我干什么?” 晏阳哭了,一抽一抽的,哭得鼻尖都红彤彤的。 他说:“哥,你别不开心。” “你别叫我哥。”我那天真的烦透了,冲着他嚷嚷。 我一吼他他就抖一下,胆子小得很。 其实那天我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后来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晏阳一边哭一边跟我道歉,但问题是明明发火骂人的是我,他也从来没做错过任何事。 我很无理取闹,自己也清楚是把对大人们的怨恨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都发泄到了他的身上,他很无辜。 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恶虎一样欺负着他。 晏阳的眼泪特别多,估计从小也没怎么受过委屈,别人说几句就受不了了。 我懒得再理他,最烦别人哭哭啼啼的。 吼了一通,心气儿也顺了不少。 我起身回屋,使劲儿摔上了门。 本来以为晏阳肯定会跟过来,但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敲门。 这种感觉挺不是滋味的,欺负他不是我本意,我憎恶的也从来都不是他,对他所有的怨气也只是因为我爸把本该属于我的人生拿走给了他。 我从来不想真的欺负他,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挖出一个自己位置的工具,但我没想过要毁了这个工具。 我不想毁了他,我要的是他永远被我利用,仅此而已。 我开门出去,看见晏阳正蹲在地上拿着水果盘一颗一颗捡葡萄,他一边捡还一边抹眼泪,看见我出来紧张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惹他哭让我非但没有成就感,还觉得心里很憋闷,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 我走过去,一言不发地跟他一起把葡萄都捡起来,又去重新洗了一遍。 我们俩站在厨房,晏阳在我身后。 他说:“哥,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这次的事情该道歉的其实是我,但我说不出口。 他抽出纸巾擤鼻涕,吞吞吐吐地说:“我惹你不开心了。” 他扯我的衣角,对我说:“那暑假……我们还出去玩吗?” 最后的结果是,在我的补习班开课前一周,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了周边的古镇,在那里悠闲地住了一个星期,晏阳终于开心了,每天拉着我到处跑,用他的零花钱买好玩的小东西给我,我们回来的时候,我书包里一半的空间都被他买来的奇怪东西给占了。 好几年之后我们搬家,晏阳看见我放在盒子里的这些东西时还有些惊讶,他对我说:“我还以为你早就扔了呢。” 07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晏阳是真的傻还是在装傻,我是不相信有人会对 5 我真心实意这么好,进这个家门前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每天活在彼此的算计里,然而我担心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从来不会对晏阳说心里话,每一句都是半掺着假。 我观察晏阳,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我始终对他防备有加,他却从来没有露出过马脚。 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表现得很喜欢我,在学校,到处跟人说我是他哥,家附近只要是认识他的人也都知道了我的存在。 有一次晏阳说:“哥,你带我回你以前住的地方看看呗。” 我从来没跟他提起过我以前的事情,关于我、我妈、我们曾经的生活,我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过。 我不想让他知道,但又有些想让他知道。 那种试图报复这一家人的念头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但我又告诉自己,我过去生活的始作俑者并不是晏阳,我不应该把痛苦强加给他,他只需要负责帮助我得到我想要的。 比如初二那年学校组织的夏令营,比如初三毕业的电脑。 我想要什么,只需要装作不经意对他提起,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到。 晏阳像个小传话筒,重点是,这些都是他去要的,当我爸或者他妈来找我商量的时候,我只需要惺惺作态,即便我拒绝,还是能得到。 因为晏阳对他们说——让我哥去吧!给我哥买吧!那我自己赚钱给哥买! 他是家里的小祖宗,我的要求别人可以不听不允,但他开了口,没人会拒绝。 唯一会拒绝他的人,是我。 那年他小学毕业,我也准备上高中了。 暑假里,我带着他去动物园,晏阳没什么兴致,走得累了我们就坐在动物园的椅子上吃冰淇淋。 他提出想去我以前生活的地方看看。 我说:“去不了了,已经拆迁了。” 其实并没有,那个地方不会拆迁,因为不会被看见。 我只是不想让他去。 离开那里之后我有回去过,几乎每个月都会回去一次,打扫一下房间,跟左邻右舍打个招呼。 那地方原本就不是什么干净整洁的好去处,这几年原本的老邻居也都搬走得差不多了,上了岁数的那些被儿女送去了养老院,年轻的一批继续不着四六地混着。 我回去不是因为念旧,我对那里也实在没什么感情,只是总觉得有那么一天我还是会回到这里来,我的根长在这个地方,我逃不掉的。 我还是会被抛弃,然后不得已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我身上的这身衣服也会被扒光,换回我那洗得褪了色的旧校服。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想的。 晏阳坐在长椅上,吃着他的冰淇淋,皱着眉说:“那好可惜。” “可惜什么?” “我想看看你以前的家啊,”晏阳说,“不过也没关系,看不到就算了,反正以后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了。” 那天我问了晏阳一个从我进门第一天就想问他的问题。 我问:“晏阳,你真的觉得我来你家是好事?” “什么‘你家’?”晏阳伸出手,手指上沾着冰淇淋,我掏出纸巾给他擦手,他说,“是咱们家啊。” 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我来了之后,抢走了很多原本完全属于他的东西。 “哥,我说了的话你别生气。” 我没说话,晏阳舔了舔他的冰淇淋,说:“我妈不让我跟你说,也不让我告诉爸,但是咱们俩好,我偷偷告诉你。” 晏阳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跟我说:“你来之前我妈特意告诉我要好好照顾你,说爸对你不好,让我帮爸爸补偿你。” 我是不相信他妈会对他说这种话的,但晏阳的眼神又过分真诚。 我问他:“那你自己呢?你怎么想?” 他继续舔他的冰淇淋,然后说:“我才不管爸呢,我跟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能陪我。”晏阳说,“从小就没人陪我玩,小时候我总跟爸妈说想要个弟弟,后来知道有个哥哥,我发现哥哥比弟弟好。” 他看着我笑,笑得我直皱眉。 “以前放假的时候爸妈去上班就把我锁在家里,太无聊了,你来了之后就不会了。”晏阳靠到我肩膀上,“你跟我在一起他们就可以放心让我出来玩。” 是,我大他三岁,单独带他在家或者出来玩,大人们都不会太担心。 但就是因为他们的这种放心才发生后来的事。 “你想看我以前的家?” “嗯,不过看不到了也没关系。”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我说,“拆迁了,但还有遗址。” 后来我真的带他回去了,带我这干干净净的弟弟踩着破败的楼梯走进了脏兮兮的小屋子,我在那张我都没怎么睡过的床上干他,他呻吟的声音连隔壁都听得见。 08 不管怎么说,我都还是不信晏阳真心待我,虽然不清楚他装腔作势对我好是为什么,但找不到理由并不代表我就可以信任他。 就像他以为我是全心全意宠着他,疼着他,实际上不过是在通过他谋取我想要的东西。 我从来没对他真心过。 他上了初中,我到了高中。 高中部离初中部远了一些,甚至分了校区,晏阳穿着初中部的校服再也不能顺利进来找我。 不仅如此,我们的上学时间也已经完全不同,我每天比他早出门半小时,晚上八点才放学。 我爸的意思是早上可以让晏阳早点出门和我一起,晚上我爸接他,我自己打车或者坐公交回家。 晏阳跑过来问我:“哥,我想学骑自行车,你会吗?” 就因为他的这句话,我爸买了两辆自行车给我们,一模一样的两辆。 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在小区里教晏阳骑自行车。 在这方面他挺笨的,平衡能力不好,得一直我扶着,他才能骑出几十米远,一旦我要放手,他立刻哀嚎着停下来。 晏阳第一次摔倒是因为我,我告诉他让他放心往前骑,我会在后面扶着后座帮他保持平衡。 原本我以为他就是心理作用所以才迟迟学不会,哪想到,他是真的不行,我刚一放手他握着车把的手就开始抖,从抖到晃,最后我还没来得及赶过去他已经摔了,人倒在地上,身上还压着自行车。 晏阳摔得应该挺疼,当时他穿着休闲短裤,短裤到他膝盖,我过去的时候发现他小腿被划破了,正在流血。 当时我挺害怕的,不是害怕他疼,是怕我爸或者他妈责怪我。 他皱着眉看自己的腿,疼得满脸通红,汗珠顺着鬓角滚了下来。 我帮他把自行车扶起来,锁在一边,带着他去了小区门口的诊所。 我是背着他过去的,他  6 说他疼得走不了路。 我觉得晏阳就是在耍赖,受了这么点伤就不想走了。 但为了不让他在大人面前说我坏话,我只能像个心疼弟弟的哥哥,背着他往小区外面走。 晏阳还是很瘦,那会儿他13岁,跟我来这个家的时候同龄,但比我当时个子矮,还特别轻。 他胳膊搭在我肩膀上,荡来荡去的,手腕系着一根红绳,我手腕上也有一根,是之前他姥姥去寺庙给求的,说是避灾挡邪,我不信这些,但得听话。 晏阳去诊所处理了伤口,我们坐在那里等着他妈过来交钱带我们回家。 他妈来的时候我都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但最后没有人骂我,没有任何人怪我。 晏阳说:“我太笨了,还是不学了。” 后来晏阳的那辆自行车被我爸卖掉了,他早上还是坐我爸的车去上学,偶尔会早早跑出来,非让我载他。 晚上我爸去接他,不过偶尔也有他自己回家的情况。 那会儿我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中考的时候在年级排进了前十,但晏阳成绩不好,每次我们一起学习,到后来他都会趴桌子上睡着或者干脆爬上床去。 我是懒得管他的,他学习越差,我其实越开心,因为我们走在外面,别人都会说哥哥学习好,又是夸奖又是羡慕。 不过他虽然不喜欢学习,但也不是不听话的孩子,永远都规规矩矩的。 13岁的晏阳依旧干净漂亮,一群穿着校服的中学生里,一眼就能发现他。 他太白了,长得又好看,实在没法不引人注意。 我跟晏阳不在一个校区之后几乎很少会在上学时间见面,有一天我到了学校突然发现晏阳的零钱包竟然在我的书包里。 这零钱包是他自己买的,之前有一次我们去公园,他看到小动物形状的零钱包,十块钱一个,于是就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两个,一个自己用,一个自然是给我。 我当下肯定要表现出喜欢的样子,实际上却嫌他幼稚,它也幼稚,拿回来之后一次都没用过,随手丢在了抽屉里,但晏阳每天都带着。 他的钱都在零钱包里,没钱中午就没法吃饭。 我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的时间比他晚十分钟,下了课就匆匆往初中部赶。 我过去的时候初中部大门口已经没多少人,大家都已经吃饭去了,但我看见了晏阳,他背靠着校门另一侧小路的墙壁,被两个同样穿着校服的男生堵在那儿。 学生时代谁都见识过校园小混混的模样,关于校园暴力也都有了解。 我打眼一看就知道那俩人在欺负晏阳,但晏阳却倚着墙壁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当时的晏阳让我很意外,他不说话,不挣扎,只是安静地靠墙站着,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突然意识到原来晏阳并不是会讨好每一个人,只是对我才无限度表现出近乎谄媚的一面。 我当时离他们不远,但面前有个报停挡着,晏阳没有注意到我。 我站在那儿看了他们一会儿,原本不想管,却在其中一人揪住晏阳衣领的时候,骂着脏话快步走了过去。 晏阳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过去,瞬间就变了样子,惊喜得像是看到胡萝卜的兔子。 我把晏阳拉到身后,把瘦瘦矮矮的他彻底挡住了。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那两个男生甚至只是对看了一眼就走了,没给我打架的机会。 晏阳惊喜地拉着我的手腕问我为什么会来,我把他那幼稚的零钱包丢给他,搂着他的脖子带他吃午饭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是不希望他受委屈的,不管怎么说这是我弟弟,我可以算计他,别人想都别想。 也是那天之后,晏阳对我似乎更好了,可以说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甚至很多他的小秘密也只告诉我。 比如他收到了女生的情书。 比如他梦遗了。 09 我人生第一次梦遗确实被吓到了,那时候没人告诉过我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发生了也没人告诉我它为什么发生而我又应该怎么面对,甚至没人告诉我它意味着什么。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同龄人里性早熟的一批,那会儿我才12,是来晏家前一年发生的事。 它发生在我被迫看了AV之后。 那时候我还住在那个鱼龙混杂又脏乱无比的地方,周围除了那些老邻居,还有一些小混混,当然,这些小混混也是老邻居中的一部分,他们出生在那里,也长于那里,我曾经想,如果后来我没有被接走,是不是我长大了也会变得更那些人一样,整日游手好闲到街上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也可能在某天偷东西的时候或是跟人打架的时候被抓,然后被丢进监狱里。 如此想来,我还算是幸运的。 算是吧? 说回梦遗。 我那天不过是想出门找点吃的,我妈发疯,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都给砸了,我饿得不行,就跑了出来。 在外面遇到住在这里的小混混,他们几个其实岁数也不大,十六七岁,手里拿着一盒碟片,像抓小鸡仔一样把我抓去,说是给我看好东西。 看什么我倒是不在意,就问他们有没有吃的给我。 后来他们真的给了我吃的。 我们一起去了一个小混混家里,他们把我拉到电视前面,塞给我一个面包。 我一边吃一边盯着电视屏幕看,结果就看见一个只穿着内衣的女人在搔首弄姿,坐在我旁边的几个人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 再后来他们就一边看AV一边手淫,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恶心,面包也吃不下了,想走。 他们不让我走,非让我看,说看了那东西才算男人。 男人不男人的,我又不是很在乎,我只是觉得电视里演的那东西看得人实在难受,男人把女人按在床上像是虐待一样顶弄,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在痛苦地求救。 可偏偏这几个小混混看得来劲,我看着他们掏出平时撒尿的那根东西来回撸,看得我整个人慌到不行。 我是逃回家的,可是回去之后也没能忘了那画面,越想越觉得恶心,跑去吐得鼻涕都出来了。 就是那个晚上,我梦见自己跟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纠缠着,对方面目模糊,但应该是又白又香的。 梦里又白又香,当我睁开眼,我面前的世界还是肮脏不堪的。 那天我弄脏了内裤,还以为自己尿床了,后来过了很久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晏阳就比我幸运了,他不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 那会儿他15,据我了解,算是梦遗很晚的了。 周六上午我们高中部还要上课,一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他在洗内裤。 晏阳从来不自己洗东西,包括袜子和内裤,所以当  7 我拉开洗手间的门发现他站在那里皱着眉使劲儿搓他的内裤时,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很正常的事,我甚至懒得多问,只是催他快点,我要洗漱然后去上学。 但是我还没走出洗手间就被他叫住了,他神秘兮兮地拉上门,对我说:“哥,我梦遗了。” 在我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就明白,估计班里有同学聊过。 男生么,口无遮拦的。 我是想讽刺他的,梦遗有什么大惊小怪,什么时候他破处了再来跟我说吧。 但我毕竟是“好哥哥”,抬手揉了揉他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告诉他:“恭喜你,长大了。” 晏阳脸通红,看着我,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很奇怪。” “不用奇怪,”我说,“很正常,你这么大了不梦遗才是奇怪的。” 我说的是真的,他都15了,要是一直不梦遗,我都担心他会不会性冷淡。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晏阳沉默着去洗完内裤之后也没离开,陪着我一起洗漱,等到我们回了卧室,他紧张地坐在我床上,低着头像是犯了错一样对我说:“哥,可我是梦见跟男人亲嘴儿才这样,这也正常吗?” 10 亲嘴儿。 晏阳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话,虽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真的有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但确实一直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又笨又傻。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猛然间意识到,他已经15岁了。 即便再笨再傻,他也不是当年那个因为我打翻了葡萄又说了他几句就哭哭啼啼的小孩儿了。 他不仅长大了,还出现了其他的问题。 “男人?” 这让我很意外,意外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妈正在叫我过去吃早饭。 “来了。”我回应了一声,再转过来看晏阳,他一脸紧张地坐在那里看我。 “等我回来再说。”我丢下这句话就出去了,关上门,让他再睡一会儿。 那一上午我都心神不宁的,这实在是让我有些消化不了。 我是知道同性恋是怎么回事儿的,隔壁班有个男生,娘娘腔,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的,走路的时候也跟没骨头似的,说真的,我对他没什么意见,毕竟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总有些好事儿的人喜欢没事儿找事儿,就好像别人的习惯真的影响到他们了似的。 整个年级都知道那个男生是同性恋,有些人喜欢逗他,他从走廊路过,会有人故意冲他吹口哨,或者伸出脚绊他,也有那么几次,我看见他们班一个男生故意摸他屁股,摸完了还笑他。 挺下作的。 我坐在教室里,老师讲了什么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里自动把那个娘娘腔的男生替换成了晏阳。 晏阳被人笑是娘娘腔。 晏阳被人摸屁股。 我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站起来的时候却茫然不知道老师问了什么。 “高三了,别整天心不在焉的!”老师说。 我被迫站着听课,然而也依旧一个字都没进脑子里。 中午放学,一出校门就看见晏阳站在路边等着我,年底了,天冷,晏阳穿着跟我一模一样的大衣站在枯树下,他原本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一叫他名字,他立刻抬头笑着朝我跑过来。 晏阳初三了,这一年个子没少长,快赶上我了,但依旧细胳膊细腿,明明每天也不少吃,但就好像营养不良似的。 他接过我的书包背上,像个小跟班,紧贴着我走。 我同学都认识他,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还会跟他打声招呼。 “你怎么来了?” “我在家待得难受。”晏阳说,“爸妈都出去了,让咱们在外面吃。” 我因为一上午一直在想他的事,这会儿看见他,心情也有些复杂。 倒是他,好像已经没事儿了一样,早上那个皱着眉一脸苦相向我求助的人似乎压根儿就不是他。 我们俩在学校附近的面馆吃饭,刚好隔壁班那个娘娘腔也来了,那个男生刚坐下,又有几个吵吵闹闹的人进来,看见他之后就买了面跟他坐在了一起。 那几个男生倒是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儿,可说的话还是让人听着不舒服。 什么娘们儿兮兮的,什么基佬。 他们用调笑的语气说得那个男生始终不肯抬头。 晏阳也不笑了,板着脸吃面,我把手边的纸巾撕开,揉成两个小纸团,塞进了他耳朵里。 晏阳一愣,然后看着我笑了。 我们俩平时都挺能吃的,但那天谁都没吃完那碗面。 回家的路上,他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背着我的书包,搂着我的腰,平时絮絮叨叨总是很多话的他一路都没吭声。 到了家,只有我们俩,他早上自己洗的那条内裤挂在阳台晒太阳。 晏阳说:“哥,我是不是不对劲?” “怎么了?”我说,“有病治病,没病就写作业去。” 他跟着我,我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我不是说这个,”晏阳扯我的毛衣边缘,拉着我不让我走,“早上我跟你说的事儿你还记得吗?” 我心里头有火,说不清为什么,后来一想,可能真的是怕他因为这个在学校被人欺负被人占便宜。 早就说过,我见不得别人欺负他。 “坐下。” 他乖乖坐下,双手搭在了膝盖上。 “没什么不正常的。”我说,“法律没规定不能跟男人亲嘴儿。” 他笑着看我,然后点头。 “但是这事儿轻易别告诉别人,我爸,你妈,暂时都别说,”我特意叮嘱,“学校里也不可以说,跟谁都不行。” 他用力点头:“我就只告诉你!” 他确实只告诉了我,直到后来他在我身下被我弄得眼泪直流的时候也只有我们知道这件事,那是我们第一次做爱,在我们俩的卧室里,他因为太疼死死地抓着我,指甲都嵌进我皮肤了。 那时候晏阳问我:“哥,我这样正常吗?” 11 或许是因为晏阳有了只跟我分享的秘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比以前更粘我。 而且喜欢追着我问成年人的那些事儿。 青少年对这种事情都会有幻想,这很正常,要不是我在成长过程中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去想那些,我应该也会有。 温饱思淫欲,我连自己手里端着的这饭碗都不知道能保到什么时候,自然没多余的心思去琢磨那些,但晏阳不同,他衣食无忧,成绩不好也没有任何负担,因为他爸妈早就给他计划好了未来要走的路。 我不确定晏阳知不知道,这件事是我无意间听到的。 家里那两个大人也看出晏阳不是学习的料,但确实有弹钢琴的天分,晏阳自己也喜欢,就 8 打算以后送他出国学音乐去。 对于这个,我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在这个家里,无条件为我付出的就只有晏阳,我想继续拥有现在的一切,就必须把他紧紧握在手心里。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高三,过了年,再熬几个月就能离开这个家。 但事实上我并不想离开,也从来没渴望要脱离这里,我要的从来不是摆脱他们,而是捏碎他们。 是谁毁掉了我本该拥有的人生? 那谁就应该遭到报应。 考上大学就此远离这里,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想办法让晏阳留下,一直跟着我,要么就算他远赴异国,也要时刻听我摆布为我所用。 两条路,选哪一条都无所谓,可问题是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晚上想到失眠,翻来覆去看着窗外的月亮头疼。 “哥,你没睡吗?” 已经快一点,晏阳突然轻声叫我。 “你怎么还没睡?”我平躺着,看着床板。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我有点难受,睡不着。” 我一点都不担心他哪里不舒服,这不是我应该担心的,可是他自己从床上下来,坐在我床边,问我说:“哥,你晚上也会有那种感觉吗?” 一开始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当我反应过来,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还没能适应跟我弟弟讨论性的问题。 “难受就去冲个澡,”我说,“冷水澡,洗完就好了。” 他“哦”了一声,还真的深更半夜去冲澡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洗完回来的,他出去没多久我就睡着了,但是第二天他发了烧,没去上学,被他妈带着去了医院。 晏阳这一场感冒一直持续到跨年,跨年那天,他裹得跟个粽子一样拉着我出门,说是广场会放烟花。 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晏阳说:“哥,你陪我去吧,明年跨年你就不在家了。” 他说的没错,不出意外,下一次跨年我应该在大学。 我们一起去了广场,人挤人,难受得要死,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生怕跟我走散。 烟花没什么好看的,我总觉得这东西其实千篇一律,人的一生看过一场也就够了。 但晏阳兴致很高,他好像对学习之外的任何事情兴致都很高,烟花开始的时候,他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抱着我的胳膊瞎嚷嚷,活像个傻子。 在外面我也懒得哄他,他自己闹,我就冷眼看着。 小城市,烟花放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就结束了,也确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花样,到了最后,晏阳意犹未尽,说着等过年要让爸买点回去给我们玩。 我没搭理他,想着到时候他自己玩,我不奉陪。 往回走的时候,晏阳有些失落,开始说些矫情兮兮的话,什么烟花寂寞什么的,我也懒得听。 人依旧很多,我们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撞来撞去的,突然有人叫晏阳,当我不存在一样挤过来搂住晏阳的脖子管他叫媳妇儿。 晏阳有些慌地看我,那一刻我知道,当初说好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或许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知道了,我不确定他们那样叫来叫去只是觉得好玩还是认真的,但他们亲昵的动作可不像是假的。 晏阳推开对方,拉着我介绍说我是他哥。 那男生笑得谄媚,跟着晏阳管我叫哥。 我没回应,也没多看,只是瞥了晏阳一眼就自己走开了,晏阳很快跟了上来,身边没有刚刚的那个男生。 我不理他,他拉我,我也不回应。 “我没跟他说,”晏阳说,“他是开玩笑的。” “随便你,”我看着前方的人群,想尽办法要尽快去人少的地方,“跟我没关系。” 那天回家之后我也一直没怎么搭理晏阳,直到晚上睡觉前,他蹑手蹑脚地过来站在我床边,问我说:“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关灯睡觉。” 他乖乖过去关灯,然后又回来。 晏阳蹲在床边,突然勾住我的小手指。 “我发誓,那件事只有咱们俩知道。”他说,“你不让我做的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做。” 晏阳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会变。” 事实上,晏阳确实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只可惜,我不是。 12 我高三的最后半年时间几乎是拼尽了全力的。 有时候我自己也会觉得很恍惚,不知道当初生活在那个脏兮兮的老房子里那个是真正的我,还是穿着干净衣服坐在最好的高中教室里这个才是真正的我。 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一直都没变过,过去那十几年在我身上留下的丑陋印记其实始终伴随着我,不管我在人前表现得如何整洁、懂事,不管这五六年来我如何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体面,我都没法摆脱那个臭气熏天的自己。 我拼了命学习,想考得更好,因为我明白,这条路才是最有效的杀死过去那个自己的通道。 可我也深刻地知道,殷冥就算改了名字也不再是晏阳,是永远被殷冥缠绕的晏暄。 高考结束,我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都对我抱有极高的期待。 然而,我失利了。 我的高考成绩一塌糊涂,差到我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我的成绩。 不过有趣的是,我爸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并没有表现出失望或者失落,他说:“这不也挺好吗?怎么也能上个不错的重点大学。” 晏阳他妈安慰我,来找我谈心,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不确定是不是当初晏阳给了她启发,让她意识到我的事情她或者我爸都不应擅自做主,这几年她比我爸更关注我的想法。 她给我切好了水果端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说来也好笑,成绩公布的那几天,我仿佛成为了家里的定时炸弹,晏阳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她也是,好笑生怕我下一秒就毁了这个家毁了他们的好生活。 她搬来椅子坐在我身边,轻声说:“暄暄,你愿意跟阿姨聊聊吗?” 我确实心情不好,几天来甚至没有跟晏阳说过话。 对她也一样,我突然没有力气再去装那个懂事的好孩子。 见我不回应,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自己的。 “我跟你爸爸讨论过,我们一直认为高考并不能决定你未来的人生,它只是给你一个多项选择。”她说,“我们尊重你的任何决定,你是打算开始报考还是想要复读我们都无条件支持你。” 或许那一年对我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成绩发表之后才报考,但这样的安慰似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所有的体面都毁于一旦,这一击让我知道,我这个  9 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人注定还是不能登月。 我的位置就在那里,我爬不上去的。 她说完就走了,可我还是没做好选择。 那时候晏阳中考结束,几天来就悄没生息地跟着我。 短短几天,我干尽了坏事。 抽烟,冲他的脸上吐烟,呛得他直咳嗽。 喝酒,醉醺醺地把他推到一边,推了个跟头。 在网吧跟人打架,被小混混划破了脸,晏阳吓得跑过来抱着我哭,哭得好像我死了一样。 我折腾自己,也折腾他,不想回他的那个家,就偷偷跑回了以前那个破烂的房子里。 我一个人在那儿住了两天,心情很差,每天不出去,躲在那里抽烟吃泡面,屋子被我弄得一团糟。 其实我很明白,考试失利并不至于让我变得如此颓丧,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自从我进了晏家,成绩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东西,是我唯一比得过晏阳的,在他面前,只有优异的成绩能让我稍微自信那么一点点,但我还是失败了,被打回了原形。 这很痛苦,我白白伪装了那么久,当了那么久的人却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鬼。 我不知道晏阳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房子的地址。 当有人来敲门,我理都没想理,直到听见外面晏阳叫我:“哥!你在这儿吗?” 当时已经很晚,十一点多,我本来不想吭声不想见他,但这地方实在不怎么安全,干干净净的晏阳一个人大晚上在这条街上乱晃,他别想干干净净地走出去。 我开了门,他或许被邋里邋遢的我给吓着了,愣是站在那儿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我叼着烟,皱着眉,侧着身子让他进来。 夏天,这地方不像他家,没有空调,老旧的电风扇都脏兮兮的,摇头晃脑的样子像是随时都能一头栽倒。 晏阳拉住我手问:“哥,你怎么不回家?” 我关上门,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去睡觉,明天赶紧回去。” 说完我躺在客厅的地上,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过来躺到了我身边。 “哥,我想你了。” 我的烟还没抽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凑得很近,闷热闷热的,难受得很。 他说:“哥,爸妈说你去同学家住,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贴了上来,说话的时候下巴在我肩上蹭:“哥,你怎么骗我啊?不是说这个地方拆迁了吗?” 我被他吵得很烦,起身去别的地方躺着。 他像个尾巴,我甩不掉,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我进了卧室,既然他不睡床,就爱去哪儿睡去哪儿睡,我自己躺在了床上。 结果他又挤了过来,破旧的单人床躺了两个人,我们不得不紧贴着对方。 我穿着一件跨栏背心,平躺在那里抽烟,烟灰直接就掉在了我身上。 晏阳侧躺着,用力吹走我身上的烟灰,他说:“你不回家我也不回家了。” 他头靠在我肩膀上:“我喜欢这儿,我要留在这儿陪你。” 13 不可能有人喜欢这个地方。 晏阳说他喜欢,我是不信的,就像我始终不信他跟他妈全心全意对我好。 有时候夜深人静自己琢磨这些事儿的时候会恍惚间分裂出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嘲讽我:“你真不识好歹。” 我不知道晏阳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他正睡得熟。 确实还是没心没肺的小孩子,这种地方也能睡。 深夜了,外面还很嘈杂,有人在打架,互相咒骂,这是这个地方的常态,夜晚比白天更热闹。 我关上了窗户,把风扇挪了个地方,让晏阳吹得到风,却不至于被风直吹。 看了眼时间,已经一点多,我出了卧室,坐在乱糟糟的客厅抽烟。 挺烦的,我不想见晏阳。 尽管不想承认,但在他面前我永远自惭形秽。 黏糊糊的夏日夜晚,黏糊糊的思绪,我手指夹着烟,用力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晏阳推门出来,小声说:“哥,你怎么不睡觉?” 估摸着我刚才把他吵醒了。 “睡你的。”我没好气,“别烦我。” 晏阳抿了抿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我们也算是相识多年,朝夕相处,他高兴不高兴,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背贴墙站着,像罚站一样。 我本来心气儿就不顺,看他那样,突然起了坏心眼。 “晏阳,过来。” 他听见我叫他,笑了,小跑着过来坐到了我旁边。 晏阳身上带着股热气,让本来就黏糊糊的晚上更难受。 这房子哪儿哪儿都脏,他才来了没多久,白色短袖已经蹭得脏了好几处。 我说:“抽烟吗?” 他愣了一下。 我使坏,夹着烟的手递到他面前:“试试。” 如果我爸或者他妈知道我干这种事儿,应该会把我扫地出门。 晏阳犹豫了一下,握住我的手,凑过去真的抽了一口。 他呛到了,趴在我怀里疯狂地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欺负完他,我心情好了不少,任由他抓着我,心满意足地笑着继续抽我的烟。 他问我:“哥,这东西好呛,你为什么喜欢啊?” “你长大就知道了。”我这句话说得像是故作高深的大人,但那会儿我确实已经成年,跟15岁的他比起来,可不就是大人么。 不过我没告诉他的是,很多事情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因为过得太幸福了。 我指了指旁边的窗户:“我妈就是从那儿跳下去的。” 晏阳抱着我的胳膊,转过去看那扇窗户。 “当时我没在家,也不知道她跳的时候脑子是不是清醒的。”究竟是故意自杀还是不小心失足,谁也不知道,这个疑问已经被她带进了坟墓里。 我说:“以后我不想活了,就也从这儿跳下去,你到时候记得来看。” “不行!”晏阳转过来,皱着眉,他又用指甲抠我,直接给我抓出了血。 我笑他:“关你屁事。” “就是不行!”晏阳难得在我面前这么表现得强硬。 说完这话,他又近乎恳求地看我,嘴唇贴到我肩膀上,委屈得不像话。 “我又没说现在就要去死。”我抽了口烟,推开他,“热,离我远点。” 晏阳自己坐在那里,我起身去接水喝。 我端着水回来的时候,晏阳抱着膝盖坐着,面朝着那扇窗发呆。 “想什么呢?”我说,“试试从这儿跳下去?” “不要。”他凑过来抢我的水喝。 后来那个晚上我们谁都没回到那张床上去睡觉,我靠在墙边坐着,晏阳枕着我的腿睡着了。 再后来  10 ,我放弃复读,在晏阳止不住的眼泪里踏上火车去远方读书了。 我走那天,晏阳在站台哭得不行,我隔着火车的窗户看他,觉得烦。 火车开出没多远,我收到晏阳发来的短信,他说:哥,你等我放假去看你。 我没回,不想理他。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没等放假他就跑来找我了。 那年冬天,年底的那几天我这边冷得很,临近期末,整天泡在图书馆里。 我这所学校其实也还不错,就像我爸说的,尽管我高考发挥失常,但再怎么失常最后也还是来了一所重点大学。 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我接到我爸的电话,说晏阳刚办完身份证就偷偷跑去买了车票,自己坐火车来找我了。 听着我爸的语气,我都能想象得到他此刻有多着急。 他的宝贝,他的小儿子,竟然为了见我这个他可有可无的儿子偷跑了出来。 这让我忍不住笑。 “我知道了。”我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14 晏阳下火车的时候,我已经在外面等着他,那会儿还能买站台票,我问好了他在第几节车厢,然后火车一进站就在车厢外候着了。 晏阳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一下车就冷得耸了耸肩。 他看见我,皱着鼻子过来,抱怨说:“我本来想给你惊喜的!” “这是惊吓。”快零下三十度了,他就穿着个薄呢大衣,我把特意带过来的羽绒服给他,又摘掉自己的毛线围巾给他系在了脖子上。 “哥,爸跟你说什么了?” 晏阳还是有点害怕的。 “能说什么?说等你回去就打断你的腿。” 我背着他的书包,他搂着我胳膊,我们俩亲密得让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们。 “他不会的。”晏阳说,“我给爸妈留了纸条。” “你留哪儿了?” “米箱里,他们做饭的时候肯定看得见。” 也就他想得出这种留言的方式。 晏阳来的那天,白天刚下过雪,我们俩站在冷风中等公交车,然后坐着公交晃荡晃荡地往我学校的方向去。 他一直搂着我,双手圈着我的胳膊,像是生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跟我走散。 我原本还在想,我离开的这半年晏阳会不会忘了我是谁,跟他那些不知道究竟是真的亲近还是只瞎胡闹的同学们彻底混到一起。 我还在担心,确实担心我不再是他唯一无条件付出的人。 尽管离那个家很远,但我心里的算盘还在劈啪作响,我没那么轻易就放过他们。 晏阳似乎坐车坐累了,在公交上靠着我睡了过去。 我有时候看着晏阳也会觉得心里有气,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他是无辜的,一方面又觉得既然他也是那个家的一员他就一点儿都不无辜。 我爸打来电话,晏阳吓了一跳,醒了。 我接起来,果不其然是来关心他小儿子的。 “到了,我们在一起,放心,我知道。” 晏阳是招呼都不打就偷跑来的,学校的课也说不去就不去了,单从这点来看,简直就是典型的叛逆少年。 不过这样也好,我就喜欢看他把那个家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样子。 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挂了电话,晏阳问:“他说什么?” “说等你回去就打断你的腿。” 晏阳靠着我笑,往我怀里窝,后来索性就趴在我身上休息,一直到下车。 我先下了车,晏阳在后面,地面滑,他又不小心,下车的时候差点儿摔了,直接扑到了我身上。 晏阳抱怨:“吓我一跳。” “你也吓我一跳。”我拉着他走开,听见他问我:“我们去你宿舍吗?” “不去。” 宿舍四个人,四张床,哪有地方给他睡。 我带他去了学校旁边的小宾馆,条件不算好,但至少看起来是干净的。 虽然外面冰天雪地,但有供暖的房子里暖和得不像话。 进了屋,晏阳舒服得直接趴在了床上,动都不想动一下。 我关好门,放好他的书包,过去给他摘了围巾,又把这懒骨头翻过来,给他脱羽绒服和大衣。 晏阳说:“哥,我太想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直想叹气。 我随手把大衣丢在他脸上:“去洗漱,睡觉。” 晏阳坐起来,怀里抱着他的大衣,一动不动在那儿看我。 “明天我给你买票,你回去。”我说,“突然跑过来,不上学了?不考试了?” 我回头看他,故意说:“你因为想我就来找我,那以后怎么办?你出国了还能动不动就回来看我吗?” 晏阳皱起了眉:“我不出国。” 他说:“我跟妈说好了,我努力学习,不送我走。” 谁都知道他应该去国外,读他的音乐学院,晏阳自己心里也清楚。 我是不待见他,这么多年都不待见他,但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自毁前程。 这么看来,我确实还是不够狠心,而且越长大,从前的那股怨气就越淡。 这让我觉得很恶心,不是他恶心,是我自己恶心。 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像是被他们家收买的走狗,给我点甜头我就忘了自己是谁。 我没理他,自己去洗漱,躺在了标间的另一张床上。 我背对着晏阳的方向,闭上眼,却根本睡不着,我时刻听着屋里的动静,他收拾东西,他洗漱,他洗漱完毕出来关了灯。 晏阳凑过来,掀开我的被子躺了进来,他说:“哥,我想你。” 后来我经常会想,当初晏阳做的很多事说的很多话似乎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没我想得那么笨,甚至比我还聪明。 这一句“哥,我想你”,让我根本没法狠心不理他,翻过身,平躺着,对着黑漆漆的夜说:“快睡吧。” 晏阳笑了,抱住我胳膊,抬起腿搭在我身上:“哥,晚安。” 15 这些年我跟晏阳一起睡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尤其是当我知道了他的性取向之后。 倒不是说我对同性恋有什么歧视,只是觉得既然他喜欢男人,也就意味着他会对男人的身体有肖想,即便我们是亲兄弟,也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但晏阳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很喜欢粘着我,各种意义上的。 虽然很多时候我会对他的这种亲昵感到厌烦,但大部分时间里倒是不难理解。 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六年,因为家里大人工作忙,这六年的时间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远超过他跟其他人,加上他对我那莫名其妙的好感和依赖,和我亲密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那时候的我确实反应有些 11 迟钝,没发现对于他来说,我已经不仅仅是单纯意义上的哥哥。 而我也习惯性地还把他当成小孩子,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19岁的男生和一个16岁的男生这样拥抱着睡在一起有什么不妥,而且其中一个还很明确地表达过自己喜欢同性。 那天晚上晏阳睡得很好,可我没睡好。 前半夜暖气供暖力度强,热得晏阳踹被子,后半夜冷了,他就迷迷糊糊地往我怀里钻,我被他弄醒,扯过被子把他裹好,脖子被他搂着,勒得我难受。 我觉得他烦,一边觉得烦一边又不想推开他,那种感觉拉扯得我睡意全无。 我是在第二天早上意识到事情开始变得微妙的,天快亮的时候我才稍微有了些睡意,刚要睡着却被怀里的人给蹭醒了。 16岁的男生会晨勃了,或者他当时可能不仅仅是晨勃的问题。 晏阳手搂着我,下身一直在往我身上蹭,那个部位勃起得明显,让我觉得很别扭,再怎么亲密的兄弟有这样的行为也会受不了。 我想推开他,叫醒他,但还没动作就听见他发出细长的,软绵的,像小猫叫春一样的声音。 晏阳的脸泛着绯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因为什么。 说不知道,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多想,事实上这种事情我理应比他懂得多。 我怕叫醒他让他尴尬,一开始只好忍着,想着忍一忍,等他醒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结果我闭着眼睛装睡,他的反应却越来越强烈。 晏阳的手在我身上乱摸,摸得我浑身冒冷汗,不得不一把抓住他的手,睁开了眼睛。 晏阳也醒了,眼神迷茫,半天没回过神,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脸红得像是番茄,直接用被子蒙住头,说什么都不肯出来。 “闷死你算了。”我从床上下来,总算松了口气。 我没管晏阳,自己去了洗手间,进了厕所,反锁上门,低头看自己的裆部,恨得想骂人。 我起反应了。 我被晏阳摸得起了反应。 如果说每个人心里都有邪恶的种子,那么种下这颗种子的是我爸,让这颗种子发芽开花的大概就是那天的晏阳了。 我站在花洒下,淋冷水,用力地握着那根因为他勃起的器官,发了狠对自己下死手,跟自己作对。 当时我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了,最后蹲在冷水下哭了。 这么说起来挺没用的,但当时心里满是厌恶,厌恶自己,厌恶我爸,也开始厌恶晏阳。 等我洗完澡,调整好情绪出去,晏阳正坐在床上翻他的书包。 他说:“哥,我给你带了礼物。” “不当鸵鸟了?”我问他。 他看着我笑,脸还红着。 他递给我一个盒子,包装精美,还打着蝴蝶结。 我接过来,问他是什么,他说:“巧克力,跨年礼物。” 那天是那年的最后一天,晏阳是专门过来陪我跨年的。 我们俩坐在床上吃完了巧克力,然后他才去洗澡。 晏阳刚一进浴室就出来了,他没穿衣服,只探出上半身,又瘦又白,依旧像是营养不良。 他问我:“哥,你洗的是冷水澡。” 他说:“你是不是那个了?” 16 扭转对一个人的看法是很难的,尤其像我跟晏阳这样的关系,我们认识时他真的就是个小孩儿,整天缠着我叫哥。 如今他也是每天黏着我,哪怕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也会不间断地发消息,开头一个字永远都是“哥”。 这一个字提醒着我,他是我弟弟,越是这样,在我心里他就越没法拥有其他的标签。 就比如,直到这个早上他蹭着我发出呻吟声,我才终于勉强开始接受他也已经逐渐在成为一个有欲望的成年人。 逐渐。 因为他还没有成年。 16岁的男孩其实什么都懂了,无论是主动了解还是被迫接受。 “男人早上晨勃是正常的,”我尽可能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坐在床边点了烟,“你快洗,等会儿出去吃饭。” 我背对着他,好一会儿没听见他的动静,我们莫名其妙地僵持着。 后来晏阳去洗澡,我这才发现,这破宾馆隔音差到浴室里一丁点儿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而自慰时的呻吟根本没法被水声盖住。 我不确定我洗澡时究竟有没有发出那样的声音,但晏阳的声音过分清晰,听得我皱着眉连抽两根烟。 晏阳出来的时候说:“哥,这洗到一半水就凉了。” 这种便宜的小宾馆,能指望它条件好到哪儿去? 他就是娇气。 他过来,裹着浴巾,湿哒哒地坐到了我身边。 晏阳说:“你现在烟瘾很大吗?” 我叼住烟,从他手里拿过毛巾使劲儿给他擦头发。 水滴得到处都是,床单被子都有了水印。 晏阳说:“哎,哥,你轻点儿!” 我看了他一眼,把毛巾丢还给他,让他自己擦。 他贴着我,磨磨蹭蹭地擦头发,问我:“你今天心情不好?” 我看了眼时间,给室友发消息,告诉他们我今天在外面陪我弟,原定晚上一起喝酒的事儿我就不去了。 他们让我晚上带着晏阳一起过去,我想了一下,回复:再说吧。 我不太想让晏阳见他们,或者说,不想让他们见到晏阳。 说不清到底为什么,那会儿我还想不通。 晏阳这人很烦,从小就磨蹭,原本打算带他去吃早饭,结果因为他,从宾馆出去的时候已经快中午。 那时候我比晏阳高出快一头,他还瘦,穿着我的羽绒服明显大了一号,看起来很是滑稽。 我带着他不情不愿出门的他走出宾馆,打算在附近随便找点什么吃。 “我想去你学校。”晏阳说,“让我看看吧,以后我也考这里。” 我都懒得嘲讽他,就他那成绩,单凭自己本事,下辈子也考不到这所学校来。 但我最后还是带他回了学校,去了食堂。 晏阳说:“哥,你们学校真好。” 当初来这里的时候心里是有结的,毕竟高考失利才落到这儿,但既来之则安之,慢慢也就接受了。 “这炒饭好吃。”晏阳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嘴角粘了米粒,抬起头来对我说,“哥,你看我给你表演特技。” 他所谓的特技就是伸出舌头舔掉嘴角的米粒,舔完了再冲我一笑,看得我烦躁。 那时候很明显的一点就是,他出现在我身边我会烦躁,不在我身边我也会烦躁。 晏阳说:“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说。”我低头吃饭,心烦意乱。 “他们跟我说你上了大学肯定会交女朋友,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这都哪儿来的谬论?”我说,“  12 谁跟你说的?” “我同学。”晏阳说,“他们说大学生都会谈恋爱。” 说完,晏阳笑了:“不过高中生也会,我们班好几对儿呢。” 我抬头看他,告诉他别总想这些没用的事儿,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提高成绩。 说完我突然想起他妈之前说过要送他出国,这么看来,他学习压力倒是不用太大。 “有人喜欢我。”晏阳说,“一个男生,长得挺帅的,对我也好。”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儿来的那么大火气,他说完话,我手里的勺子直接丢在了桌子上。 “哥,你别生气,咱们俩的秘密我没告诉他。”晏阳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勺子塞到我手里,“他要摸我我也推开了。” “你每天上学到底在干吗?”我问他,“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正经事?” 我确实生气了,因为想到有个人在摸他的样子,让我心里极其不痛快。 晏阳这人,这么多年都没学会过拒绝,他真的能在别人摸他的时候推开? 他看出我生气,有点吓着了,低着头坐在我对面,一声不吭。 那天的那顿饭我们俩吃得都不痛快,晏阳被我命令着自己又去拿了个勺子回来,坐下闷头吃饭,一直到吃完都没再抬起头,等我们起身要走的时候,我发现他眼睛红了。 他就是这样,从小就是这样,说他几句就哭。 我们出去,冷风刀子似的刮脸。 晏阳把脸埋在毛线围巾里,只露出两只泛红的眼睛。 “回宾馆睡觉去吧,”我说,“晚上带你出去跨年。” 我走出几步,他紧跟上来,下意识要挽我的胳膊。 这时候刚好遇见我同学,一个女生,其实平时不怎么熟的,只是见了面总归是要打招呼的。 我们打了招呼,她问了我元旦之后考试的事情,等她走了,晏阳皱着眉说:“哥,为什么你对别人都笑,对我就这么凶?” 17 晏阳那么问我的时候,我心里挺不舒服的。 尽管一百万个不愿意,但我还是得承认,我见不得他受委屈,别人让他受委屈自然不行,要是在我这儿被我欺负了,看着他难受,我也不会多好过。 我根本没自己想得那么恶劣,恶劣到对他都可以毫无负担地欺辱。 一直以来我都想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把他的家闹得翻天覆地分崩离析,可我一看到这个人,一想到这个人,恶毒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回去了。 我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 晏阳被我捏得皱了眉,哼哼着。 我说:“不许哭。” 他推开我,笑着揉自己的鼻子:“我没哭啊。” 大概是因为看我的脸色不好,他不再追问那个问题,过来挽着我,撒娇似的说:“哥,能去你宿舍吗?我想看看你宿舍是什么样子。” 宿舍其实离这边很近,我犹豫了一下。 晏阳像小孩儿似的晃我的胳膊,路过我们的人都偷偷用余光瞄这两个奇怪的男生。 我带他回了宿舍,好在其他人都不在。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好在”,总之就是不想他们遇见。 晏阳一进屋就说:“哥!你们宿舍真好!” 有什么好的?他真的什么事儿都要大惊小怪。 他取下围巾,脱了外套,跑去了阳台。 “哥,我喜欢这儿。” “你不喜欢哪儿?”我把我们俩脱下来的大衣挂在柜子里,接了杯温水给他,“喝水。” “不喜欢我学校。”晏阳接过杯子,直接没长骨头似的靠在了我身上。 “你学校不是挺好?谁怎么你了?”我想到他说那个要摸他的人,突然开始担心他在学校受欺负。 “你又不在,无聊死了。”晏阳喝了一大口水,“你这儿的水都比家里的好喝。” 我懒得接他的话,直接躲开,回了屋。 他差点摔倒,抱怨着紧跟了过来。 我在哪儿他都要贴着我,像是我们俩身上藏了磁铁,紧紧相吸。 “哥,我困了。”晏阳仰头看我的床,“我能在这儿睡吗?” “睡吧。”我巴不得他别跟我说话。 他放下杯子笑嘻嘻地爬上了床,躺下后又想到什么似的,侧着身子探出头来问:“哥,你不睡吗?” “不睡。” 他回去躺好,终于安静了下来,倒是我,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深呼吸。 我想起早上,他在我怀里抱着我蹭,发出的那些声音。 晏阳是长大了。 那天晏阳没睡多久,我的室友回来了,他们还是见了面。 室友倒是没多话,夸夸晏阳长得好看还听话,并不知道我们不是同一个妈生的室友还说:“你们兄弟俩长得还挺像。” 我不喜欢被人这么说,但晏阳似乎很开心。 在宿舍待到下午,我们出去看了个电影吃了个晚饭,然后我带他去广场看跨年烟花。 一年的最后一天,冷得彻骨。 在人群里,晏阳把手揣进我的口袋,拉住了我的手。 这让我觉得别扭,可他一脸坦诚。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亲兄弟会不会这样,那时候开始,我逐渐意识到晏阳有些不对劲。 他粘我粘得有些超乎常理了。 那个晚上我们站在人群里仰望天上的烟花,新年到来的时候晏阳问我有什么新年愿望,我说没有,他说:“那你能不能帮我许一个?” 他说他愿望太多,怕帮忙实现愿望的神仙嫌他烦,让我帮忙,实现的概率会变大很多。 “你什么愿望?” “让你喜欢我。”晏阳说,“你就许愿,新的一年晏暄超级无敌喜欢晏阳。” 我盯着他看,还没说话,他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 挤来挤去的人群里,我把他搂过来护着,并没帮他许那个无聊的愿望,而是带着他回去睡觉了。 那个晚上我没再让他上我的床,逼着他自己睡。 晏阳不情愿,但还是乖乖过去躺下,但半夜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过来了,大概是怕吵醒我,甚至连被子都没敢掀起来盖上,只是贴着床边睡着。 看起来他似乎被我欺负得很惨。 可天知道,我对他已经不错了。 后半夜供暖不足,屋子里还是挺凉的,我掀开被子给他盖上,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抱住了温暖源。 晏阳抱着我,脸贴着我的胳膊。 我睁着眼一直到天亮,有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挤了进来。 他一直睡得很安稳,我挣扎了几个小时后,拿过了手机,拍了照。 那张照片后来被我打印出来匿名寄给了我爸,拍照时我费尽心机,让照片里的晏阳看起来是在吻我。 当然,那时候一起寄过去的还有其他的照片,这只是 13 其中最不具有冲击力的一张。 18 那年元旦我跟晏阳两个人在宾馆待了一整天,他嫌外面冷,不愿意出去,吃饭都是我出去买然后打包带回来。 本来想带他到处走走,毕竟难得来一回,以后也未必有机会了。 但他说什么都不出去,就窝在宾馆里,穿着他的睡衣坐在床上打游戏。 我之前回宿舍的时候带了复习资料来,他打游戏的时候我就复习,等到他游戏打累了,就凑过来贴着我发呆。 一天的时间过得倒是快,傍晚时我强行带他出门,给他买了第二天回去的车票。 晏阳回来就一直在生闷气,他很少会跟我耍脾气,但那天我跟他说话他都没怎么理我。 自从我到了晏家,他就唯独粘我,如果说当年他还小,粘我哄我是听了他妈的指令,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习惯。 不过他粘我倒无所谓,可怕的是我竟然也习惯了他整天贴在我身上,像这样冷淡地对我,我反倒觉得别扭起来。 宾馆的房间本来就不大,两张床中间间隔也只有半臂。 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晏阳背对着我。 我一开始不想理他,爱生气就生气,原本他突然跑过来就不对,可我却因为他,根本没法集中精力复习,最后实在焦虑到没办法,把资料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摔,关灯睡觉。 那会儿才八点多。 关灯之后,房间变得漆黑。 黑暗能让人的某些感官更加敏感,比如,之前我没意识到他其实在背对着我哭,关了灯躺下后,那声音实在清楚到我无法忽略。 这是他惯有的招数,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旦不顺他心意他就哭。 我不想管,假装睡着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晏阳突然说:“哥,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我听见翻身的声音,睁开眼看过去,发现他已经转过来看我,我们在黑暗中对视,我一个字都不想说。 “从小你就讨厌我吧?”晏阳说。 他声音哽咽,坐起来抽出纸巾擤鼻涕。 “元旦结束你得回去上课,”我说,“不是还有半个月才放假?” “你根本不是因为这个才非要我回去!”晏阳开始发脾气,甚至把手里的纸巾盒扔到了地上。 他从来没这样过,尤其在我面前。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惹得我心烦。 “那你说能是因为什么?”我疲于应对,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而这种不对劲就是从昨天早上开始的。 “你就是讨厌我。”晏阳说得斩钉截铁,我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这么耍起脾气来。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是明天早上乖乖跟我去车站,我亲眼看着你上车。”我指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爸妈宠着你,什么都依着你,我没必要把你当祖宗一样伺候,你不想学好我懒得管,但是别在这儿影响我期末复习。” 自从那年我打翻晏阳的葡萄对他说过几句狠话之后,再没这么凶过他。 他也愣住了,不说话了。 我们在黑暗中对峙,最后我先转身,回到床上躺下,继续装睡。 这个晚上太令人讨厌了。 之后我听见身后有声音也没管,直到晏阳突然开门出去。 那一刻我才慌了,懊恼自己刚刚说话太狠。 说到底,晏阳才16,叛逆期的男孩,我激他干什么呢? 我当时甚至来不及换衣服,穿着睡衣和拖鞋就追了出去。 晏阳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我直接把他抓了回来。 我把晏阳塞回房间,几乎是发了狠推进去的,他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门被我摔得震天响,吓得他一个激灵愣在了那里。 “你干吗去?”我质问他。 这小子竟然还学会了这招,如果这是在家,是不是还得闹一出离家出走? “你烦我,我就走。”晏阳声音在抖,有些害怕地看着我。 他一露出这样的神情我立刻就有火也发不出来了,他太会装可怜,恨得人牙痒痒。 “你走哪儿去?”我问他,“这地方你熟吗?你能去哪?” 晏阳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你不喜欢我,总会有人喜欢。” 他抬手蹭了一下鼻子:“我去路边等着,有人要带我走我就跟他走。” “你他妈说什么呢?”他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我没忍住,推搡了他一下,还真的把他给推倒了。 晏阳跌坐在地上,摔得应该挺疼,撇着嘴看我。 他说:“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那时候我所理解的“喜欢”还是兄弟间的感情,为了尽快结束这场闹剧,我只能点头说:“你说喜欢就喜欢吧。” 我不想再跟他闹了,只想明天安安稳稳地把他送上车,把他送回他爸妈身边。 结果,事情开始往我完全意料不到的方向走去。 晏阳站起来,站到我面前来。 他说:“那你证明一下你真的喜欢我。” “这怎么证明?”我说,“我这些年做得还不够?” “不够。” 屋子里还黑咕隆咚的,晏阳凑得很近,他说:“我教你怎么证明。” 他说完就吻了我。 晏阳双手抓住我睡衣的衣领,仰着头,吻了我的嘴。 他他妈疯了。 19 在这件事上是我迟钝了,我早该意识到晏阳对我早就超出了亲兄弟间的感情。 正常的兄弟不会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对方身上,不会抱着对方蹭裆部。 不会用亲吻来证明感情是真的。 晏阳的吻让我瞬间愣在那里,终于体会了一次“大脑当机”的感觉。 他并不是浅尝辄止,在我没回过神的时候,甚至将舌尖探进了我的口腔,等我反应过来,他正吻得专注。 晏阳再次被我推倒在地,比刚刚摔得还重。 他的头差点儿撞到床角,吓得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些话是没必要说的,说多了反倒显得愚蠢做作。 我粗暴地把晏阳拉起来,直接拖着他,把他丢到了床上。 “睡觉。”我厉声命令,“明早送你回去。” 晏阳倒在床上看着我,我不清楚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敢细看、深究。 这一次他听话了,脱了外套直接扯过被子睡觉,甚至没有换上睡衣。 我根本睡不着,躺下后背对着他,看着面前的墙发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他紧跟着起来,我不说话他也不说,难得安静。 我带着他去吃早饭,然后送他去车站,一路上,晏阳始终低着头。 检票进站的时候,晏阳有意无意地往我身边靠,眼看着就要分开,他看起  14 来确实舍不得。 我不管他,只是陪着他往前走,送他进站,看着他坐上车,然后我就回去,当一切没发生过。 进站的时候人多,挤来挤去的,有那么几次晏阳的手背碰到了我的手背,只那么轻轻碰一下我就躲开了,我的动作大概让他很受伤,可那会儿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照顾他的情绪。 那天晏阳走之前,站在火车前面抓着我的衣角,他低着头,半天不说话。 后来乘务员在催了,我扯开他的手,把他推了进去。 火车开走,晏阳回去了。 我收到他的短信,对我说:哥,你喜不喜欢我? 我删除了这条短信。 当然,后来我后悔了,我应该留着,让我爸知道是他那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儿子主动往我身上凑的,是他主动愿意成为我的猎物,滋养我的恶。 晏阳走后,我尽量恢复平时的状态,但不可否认,我还是被影响到了。 那几天我连续做梦,每一次都梦到我们两个在做爱。 在我们曾经住了很多年的上下铺,在我家脏兮兮的老房子,还有,在我爸面前。 有时候梦里面是我在强迫晏阳,有时候是他主动。 那梦过分真实,就好像连我揉捏他的臀肉的触感都是真的。 每次醒来我都一身汗,心里乱得很。 他回去后,三天两头问我一遍我喜不喜欢他,放假前,他说:哥,我想好今年要什么生日礼物了。 事实上,自从我进了晏家,每一年他的生日都会跟我要礼物,但每一年我都没给过,因为我说:“晏阳,你看我,什么都没有。攒着行吗?等以后哥自己有能力了,给你补上。” 这话其实也是在故意卖惨给他看,他要的礼物从来都不至于让我承担不了,我口袋里的零花钱甚至比他的还多——因为他把他的那份也给了我一半。 我只是要让他知道我始终在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我很惨,我很穷,我需要他的偏爱。 就这样,这么多年,一份生日礼物都没给过他。 这一次,他又说想好了要什么,我懒得问,因为铁了心不给,不仅不给生日礼物,我甚至不打算为他庆祝。 晏阳的生日在春节附近,我考完试回去刚好能赶上。 但我没有,故意多留校十几天,最后拖到没办法了,才提着行李踏上回家的旅程。 我以前不喜欢那里只是因为讨厌我爸,每次看见他都会想起我妈的死状。 现在不想回去,又多了一个理由,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晏阳。 以前我总告诉自己,别太伤害他,他是整个故事中最无辜的人。 但偏偏他非要挤进来,非要在我的怨恨中为自己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真的怪不得我了。 我回去的那天,晏阳的生日已经过去快一个星期,我刚进屋把行李放好,他就对我说:“哥,虽然我生日已经过了,但你还是要补给我。” 我爸和他妈一个在客厅打电话一个在厨房准备晚饭,我回手关上了卧室的门,问他:“你想要什么?” 晏阳盯着我看,我突然发现他今天穿的竟然是我的衣服。 他说:“你做过爱吗?我想跟你上床。” 20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自从我离开家去上大学,晏阳交了几个朋友,那几个所谓的“朋友”教会了他一些事。 抽烟喝酒都不值一提,他们给晏阳提供一些色情碟片,男同做爱的碟片。 晏阳遵守着跟我的约定,没有告诉那些人自己的性取向,但即便他不说,也被人看出来了,否则那些人不会给他看这个。 他看了,懂了,也开始渴望。 我不知道“低道德感”这回事会不会遗传,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生出来的两个带着他基因的儿子,大概率也会做出道德沦丧的事来。 比如他的小儿子,坦然地站在他的大儿子面前要求跟自己的亲哥哥上床。 晏阳说:“我想过了,我只想跟你上床。”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都一脸天真,我甚至怀疑他究竟懂不懂,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穿着我的衣服,据说我不在的时候睡的是我的床。 晏阳吞咽了一下口水,有些紧张。 他说:“哥,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可能你会觉得这样很不正常,我也觉得不正常,但我就是想跟你上床。” 他说:“我认识的人,他们好多都做过,也有人要跟我做,被我拒绝了。” 晏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们变得陌生了,我才走了多久,他身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谁要跟你做?”我冷着声音问,“你到底认识了些什么人?” 一开始晏阳不告诉我,后来他承认,因为想我,自己好几次跑去我家的老房子。 他有钥匙,从我抽屉里找到的。 他去了几次,在那里认识了住在附近的几个男生,那几个人比他大一点,说认识我,只要晏阳给他们钱,他们就给晏阳讲我以前的事。 我大概能想到那几个人是谁。 这件事彻底撩起了我的火气,我最怕的就是晏阳认识他们。 我怕他们抖落出我曾经的样子,脏兮兮的一身污泥,在垃圾场里长大。 也怕他们把晏阳拉进去,我再怎么不待见这个弟弟,也不敢想象他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的样子。 晏阳说:“哥,你认识耗子吗?” 认识,从小就偷鸡摸狗,经常被抓,但因为年纪小,每次都教育一通又给放了回来,当年拉着我强迫我看AV的就有他一个。 “他也是同性恋。” 我不知道这件事。 “就是他告诉我,要跟喜欢的人上床。” “他为什么告诉你这个?” “因为他说他喜欢我。”晏阳说,“他那天把我牛仔裤的扣子都给扯坏了,但我跑走了,因为我不喜欢他。” 晏阳走近我,手抓着我的袖子:“我喜欢你。” 我们看着对方,就这样对峙着。 门外,晏阳他妈叫我们吃饭。 我说:“先去吃饭。” 我推开他,很用力,他的后腰刚好撞在了后面的桌子上。 晏阳疼得半天没动,我没管他,开门出去了。 那个晚上我们做爱了,晏阳求着我干他。 过去这些年攒下来的生日礼物都在晏阳十七岁这年一起给他了,给他攒了个大礼。 原本我没想的,我从来没想过要这样对他,也没想过自己会上一个同性。 那天晚上吃完饭已经很晚,晏阳他妈非拉着我聊天,我就坐在客厅陪着,想着下半年学院有去国外交流的名额,别的倒还好,主要是费用很高,我之所以愿意坐下来和她聊天就是想着或许我可以争取一下  15 。 我们聊天,晏阳去洗澡,然后就回了卧室。 十一点多,我回卧室拿换洗的内裤,准备去洗澡,进屋的时候看见晏阳躺在我的床上。 我没理他,想着他爱睡哪儿睡哪儿,我去上铺也不是不行。 结果,我洗完澡回来,关了灯准备上床,晏阳突然叫我:“哥,你如果不要我,我以后会和别人睡。” 他躺在我的床上,盖着我的被子,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刚好起身。 被子滑下来,露出他光裸的上半身,他祈求似的说:“我知道我不正常,但是你能不能把我的生日礼物送给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所谓的生日礼物是什么,直到他说:“让我的第一次是跟你,哥,求你了。” 看着晏阳,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 前些日子那些梦一股脑袭来,像是海啸,想要毁了我。 我问他:“你爸妈就在隔壁。” “没关系。”晏阳说,“我小点声。” “你不怕我告诉他们吗?” “不怕。”他已经凑了过来,我才发现,他不仅是上身没穿衣服,连下身也是赤裸的。 他一丝不挂地抱住我:“爸妈舍不得说我。” 或许是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那一瞬间我的理智彻底崩塌。 是,他爸妈那么宝贝他,舍不得说他,到时候罪人就是我。 我心里的怨毒被他挑起,一把将他推倒在了床上。 我压上去,掐着他的脖子,对他说:“张开腿,让我干你。” 21 我是有罪恶感的,但我的罪恶感常常会被怨恨掩盖。 我在面对晏阳的时候,总是很矛盾,矛盾到一边觉得自己在犯罪,一边又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当然,我知道干自己弟弟这种事情不算犯罪,也知道我就算把他干得跪下来求饶我那所谓的仇也没报。 我要报复的从来都不是他,我要剥夺的也不是他的身体。 但我还是这么做了。 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跟男人做,他下身唯一的那个可以让我进入的地方,我就那么毫不留情地插了进去。 晏阳躺在床上,十分听话地打开了自己的双腿,我不去看他的性器,那根高高挺立着象征着欲望的器官直面着我,毫无羞耻之心。 他对我的诱惑让我为他感到不耻,可更让我觉得不耻的,是我竟然在面对这样的晏阳时也勃起了。 我掐着他的脖子,发了狠,当我顶进他身体的时候,他痛苦到面容扭曲。 我无法区分让他痛苦的是我的进入还是被我掐着无法呼吸,他脸涨得通红,却丝毫不挣扎,只是紧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就滑了下来。 我是没有一丝顾忌的,没有一丁点的温柔。 直接全根没入,给他他想要的。 他不就是想让我干他吗? 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莫名恨得咬牙切齿,却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其实进入也没有那么容易,只是当人的愤怒达到顶点,痛觉就好像失灵了,事实上,他很紧,身体很紧,神经也绷得很紧,我插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好受。 当时的我也并不清楚男人与男人做爱之前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完全不知道我之所以能进去,是因为晏阳在洗澡的时候已经给自己做好了扩张。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跟我发生关系,像献祭一样打算把自己献给我。 哪怕疼到他几乎晕死过去。 我放开他脖子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流,目光呆滞。 他可能吓坏了,没想到我差点要了他的命。 在他缓慢回魂的时间里,我一直插在他体内,他原本挺立的分身因为我的粗暴已经软了下去,那软趴趴的小东西耷拉着,没精打采,像是受尽了虐待。 就和它的主人一样。 晏阳这副模样也没有激起我的怜悯之心,甚至连羞愧都没有了,连罪恶感都没有了,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时,我脑子里想的就只是这是你求我的。 晏阳失神的时候,时间好像被定格了,我不动,就保持着跪在床上的姿势,在他身体里等着他,像是等待一个被宣告死亡的人重新醒过来。 我知道这比喻或许不够恰当,但确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里的晏阳换了人。 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弟弟,傻乎乎被我利用的弟弟。 未来,他依旧为我所用,但我们之间会有更多的纠葛。 那纠葛像斩不断的藤蔓,最后会把我们一起拖进沼泽里。 随便吧。 事已至此,那就一起堕落吧。 当他的手轻轻抓住身下的床单,我开始缓慢地抽插。 我只要一动,晏阳就疼得皱起脸,他为了不发出声音,死死地咬着嘴唇,我眼睁睁看着他咬出了血。 晏阳是漂亮的,白净秀气,但骨子里又有一种坚韧,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时媚却并不完全阴柔。 他头发有些长了,迟迟没剪,黑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白得过分的额头上,而他的脖颈还留着我掐过的红痕。 我看着他,说不清什么感觉。 我往外抽,他疼得扬起下巴张开了嘴疯狂喘气。 我猛地往里顶,他忍不住,为了不发出声音,抬手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自始至终他的眼泪就没停下过。 突然,我听见外面有声音。 住在这里的另外两个人,他们的脚步声我跟晏阳都能立刻分辨。 是晏阳他妈先走了出来,紧接着是我爸。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小,但只要仔细听还是听得到。 我爸头疼,让晏阳他妈给他找药吃。 那两个人就在一门之外,我们在门内,做着这样的事。 我看向晏阳,他那把他当做宝贝的爸妈一定想不到这个时候他们的儿子正在被人干,被欺负得这么惨。 晏阳似乎误会了我,以为我停下是因为害怕,他试探着拉住我的手,手心全是冷汗。 他主动跟我十指相扣,把汗黏在了我的手心。 我终于低头,看向我们身体相连的部位,这时候才终于发现,因为我的粗暴,他流血了。 22 我该疼惜晏阳的,我也确实疼惜他。 但是很多时候我对他的疼惜感更让我觉得羞愧。 我还是伤了他,而且没有停下。 晏阳抓着我的手腕,自始至终眼泪就没停过,在这场情事中,他根本体会不到快乐,我也一样,我们谁都不舒服。 不同的是,我试图停下,看着他这样,我再怎么狠心也做不下去了。 让他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我不确定他现在的情况是不是需要去看医生。 但当我退出他的身体,他就立刻攀附上来。 他抱着我, 16 求我继续,他往我身上贴,眼泪蹭湿了我没脱掉的上衣。 他肯定疼得受不了,但又逼自己受着,我再次进入的时候,外面两个人在交谈,说什么我听不清,也不在乎,我眼睛看着晏阳,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这一次我没让他咬自己的手背,他的手背已经被咬破了,在流血。 我扯过枕头,让他咬住,他紧闭着眼睛咬着枕头边缘,双手抱住自己的腿,再一次为我打开自己。 这一次的进入,他张大了嘴巴喘息,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做爱,更像是在遭受虐待。 我没办法,这样的晏阳让我不敢看却又没办法不看,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确实在乎他。 我放缓了动作,终于不再欺负他,可是那时候的他已经像是崩开了线的棉花娃娃,我再小心,伤已经受了。 我俯身,双手撑在他的身体两侧,我们面对着面,小声问他:“你这是何必?” 我的一句话让他哭得更厉害,他抱住我,差点哭出声来。 晏阳说:“哥,我好疼。” 他的话像是一只手瞬间捏住了我的心脏,我闭着眼叹气,抱住了他。 “你亲我吧,”晏阳说,“你跟我接吻,亲我。” 他重新躺下,拉着我的手抚摸他的身体。 “亲我这里,”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的位置,然后又带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指搭在他的嘴唇,“还有这里。” 他亲吻我的手指,然后张嘴含住,一根一根地吮吸,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插在他身体里的性器又胀大了,我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 说到底,我就是差劲。 我甚至抵挡不住我亲弟弟的勾引。 我顶弄了他一下,毫无防备的晏阳被我顶得呻吟出声,我们都吓出了一身的汗。 我说:“你他妈疯了。” “我没有,”晏阳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转过去亲了一下我的手心,“是你告诉我,这很正常的。” “我没说我们这样正常。” “但你当时告诉我男人和男人接吻是正常的,”他说,“我们为什么不行?” 我们为什么不行? 他当然知道答案。 我们都知道为什么不行,可却这么做了。 他夹得没那么紧了,我开始在他身体里抽送起来,他应该依旧很疼,但始终没有叫停。 我俯身,他抱住我。 我听见关门的声音,那两个人回去自己的房间了。 晏阳开始在我耳边很小声地声音,隐忍却着实让人着迷。 我情不自禁开始对他温柔,等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发现我正在舔他眼角的泪。 他流着泪,被我顶弄着,断断续续地说:“哥……我这样正常吗?” 不正常。 我们俩都不正常。 我没给他回答,只是抱紧了他,然后射在了他身体里。 最后不知道晏阳是疼的还是怎么,一动不动地趴在我怀里哭,呜咽声回荡在这个房间,我尽管内心矛盾,最后还是那样抱着他,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和他相拥而眠。 第二天,晏阳因为后穴受伤加上没及时清理发起了烧,一整天窝在床上,他爸妈出去上班,我在家照顾他,给他煮粥,喂他吃饭,盯着他擦药吃药。 下午的时候,晏阳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我回到以前住的地方,抽完三支烟,等到了耗子。 我不是经常打架的人,那天我把耗子给揍了,发了狠,踩着耗子的脸告诉他以后离我弟远点。 我回家的时候,晏阳已经醒了,他盯着我看,问我去哪儿了。 “随便走走。”我说,“我洗个澡,你回去躺着吧。” “我想跟你一起。” 晏阳挤进了浴室,看见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皱着眉问我怎么弄的。 他又看到我肩膀上的抓伤,抬手轻轻地摸着,笑着说:“这是我弄的。” 22 我该疼惜晏阳的,我也确实疼惜他。 但是很多时候我对他的疼惜感更让我觉得羞愧。 我还是伤了他,而且没有停下。 晏阳抓着我的手腕,自始至终眼泪就没停过,在这场情事中,他根本体会不到快乐,我也一样,我们谁都不舒服。 不同的是,我试图停下,看着他这样,我再怎么狠心也做不下去了。 让他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我不确定他现在的情况是不是需要去看医生。 但当我退出他的身体,他就立刻攀附上来。 他抱着我,求我继续,他往我身上贴,眼泪蹭湿了我没脱掉的上衣。 他肯定疼得受不了,但又逼自己受着,我再次进入的时候,外面两个人在交谈,说什么我听不清,也不在乎,我眼睛看着晏阳,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这一次我没让他咬自己的手背,他的手背已经被咬破了,在流血。 我扯过枕头,让他咬住,他紧闭着眼睛咬着枕头边缘,双手抱住自己的腿,再一次为我打开自己。 这一次的进入,他张大了嘴巴喘息,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做爱,更像是在遭受虐待。 我没办法,这样的晏阳让我不敢看却又没办法不看,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确实在乎他。 我放缓了动作,终于不再欺负他,可是那时候的他已经像是崩开了线的棉花娃娃,我再小心,伤已经受了。 我俯身,双手撑在他的身体两侧,我们面对着面,小声问他:“你这是何必?” 我的一句话让他哭得更厉害,他抱住我,差点哭出声来。 晏阳说:“哥,我好疼。” 他的话像是一只手瞬间捏住了我的心脏,我闭着眼叹气,抱住了他。 “你亲我吧,”晏阳说,“你跟我接吻,亲我。” 他重新躺下,拉着我的手抚摸他的身体。 “亲我这里,”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的位置,然后又带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指搭在他的嘴唇,“还有这里。” 他亲吻我的手指,然后张嘴含住,一根一根地吮吸,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插在他身体里的性器又胀大了,我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 说到底,我就是差劲。 我甚至抵挡不住我亲弟弟的勾引。 我顶弄了他一下,毫无防备的晏阳被我顶得呻吟出声,我们都吓出了一身的汗。 我说:“你他妈疯了。” “我没有,”晏阳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转过去亲了一下我的手心,“是你告诉我,这很正常的。” “我没说我们这样正常。” “但你当时告诉我男人和男人接吻是正常的,”他说,“我们为什么不行?” 我们为什么不行? 他当然知道答案。 我们都知道为什么 17 不行,可却这么做了。 他夹得没那么紧了,我开始在他身体里抽送起来,他应该依旧很疼,但始终没有叫停。 我俯身,他抱住我。 我听见关门的声音,那两个人回去自己的房间了。 晏阳开始在我耳边很小声地声音,隐忍却着实让人着迷。 我情不自禁开始对他温柔,等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发现我正在舔他眼角的泪。 他流着泪,被我顶弄着,断断续续地说:“哥……我这样正常吗?” 不正常。 我们俩都不正常。 我没给他回答,只是抱紧了他,然后射在了他身体里。 最后不知道晏阳是疼的还是怎么,一动不动地趴在我怀里哭,呜咽声回荡在这个房间,我尽管内心矛盾,最后还是那样抱着他,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和他相拥而眠。 第二天,晏阳因为后穴受伤加上没及时清理发起了烧,一整天窝在床上,他爸妈出去上班,我在家照顾他,给他煮粥,喂他吃饭,盯着他擦药吃药。 下午的时候,晏阳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我回到以前住的地方,抽完三支烟,等到了耗子。 我不是经常打架的人,那天我把耗子给揍了,发了狠,踩着耗子的脸告诉他以后离我弟远点。 我回家的时候,晏阳已经醒了,他盯着我看,问我去哪儿了。 “随便走走。”我说,“我洗个澡,你回去躺着吧。” “我想跟你一起。” 晏阳挤进了浴室,看见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皱着眉问我怎么弄的。 他又看到我肩膀上的抓伤,抬手轻轻地摸着,笑着说:“这是我弄的。” 23 不管晏阳说什么,我心里都别扭。 但看着他病恹恹的样子,连句狠话都说不出口。 我本来只是打算简单冲个澡,洗掉跟耗子打架的痕迹,我总觉得耗子的脏臭沾了我一身。 当然,我很清楚,其实我身上原本也有那股味儿,那是我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的人自带的,我再怎么努力跟他们划清界限也改变不了我来自那个地方这个事实。 晏阳凑过来,吻了一下我被他抓伤的肩膀,吓了我一跳,差点儿滑倒。 他看着我笑:“哥,你是不是有点怕我了?” 我拉着他,让他坐进浴缸里,开始放水。 我还是挺坏的,没提前试水,直接让他坐在冰凉的浴缸里。 晏阳坐在那里蜷缩着,仰头看我,我不理他。 水进入浴缸,一开始可能有些凉,晏阳皱着眉,抱着膝盖,也不吭声,慢慢温度上来了,他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他问我:“哥,你进来跟我一起泡澡吗?” “我冲一下就行。” 刚刚晏阳那样子,站这儿摇摇欲坠的,我怕他真摔了才拉他去浴缸,并没有要跟他一起洗澡的意思。 他盯着我看,突然伸手拉住了我。 晏阳的手冰凉冰凉的。 “你跟我一起洗,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对晏阳的秘密毫不关心,可还是被他拉着坐进了浴缸里。 其实从小他就很会捏我的软肋,知道我见不得他哭,他一哭,我立刻心软。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他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装出一副单纯可怜的样子,其实一切事情的进展都被他握在手里。 我坐进浴缸,也没开口问他所谓的秘密,他倒是主动凑过来,背对着我,坐在了我双腿之间。 晏阳往后一靠,背贴在了我胸前,他拉着我的手让我抱住他,舒服地长叹了口气,然后说:“哥,我好喜欢跟你做爱。” 我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他舒服地靠着我,一扭头就能亲到我的脸。 “这就是我的秘密。”他说,“你昨天弄得我特别疼,现在也还是很疼,走路疼,动一下都疼,但是一想到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我就觉得特别开心。” 他问:“你说,我这样还正常吗?” “别说了。” 那年我来的时候就想把这个家搅和得支离破碎,但真的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想看着我爸从这楼上跳下去,摔得脑浆四溢,但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把晏阳怎么样。 “哥,我不正常是不是?”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手又伸到我双腿之间,握住了我的分身,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他转过来抱我,我试图躲开,他却说:“我还有一个秘密,你想知道吗?” “不想。” “那我也要告诉你。” 晏阳说:“你其实根本不喜欢这里对不对?我是说这个家。” 他双手抱着我的脖子,撒娇似的往我身上蹭:“其实我都知道,你恨死这个地方了。” 那时候,我脊背发凉,就像当年放学回家发现我的日记本被我妈全撕了,满屋子都是碎纸削,她指着我骂:“狗崽子。” 那本日记里写的是我讨厌那里,讨厌我妈。 所以说,我这个人从小就矛盾。 既然那么讨厌她,那么想逃离那里,等她真的死了,我又开始舍不得。 那天我挨了打,她拿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藤条抽我。 这次呢? 这次我的秘密被识破后,迎接我的是什么? 晏阳舒舒服服地趴在我怀里,即便我不动,不抱他,他好像也不太在意。 他说:“哥,我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说:“哥,我爱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自己也给你,你别恨了,可以吗?” 那时候听了晏阳的话我是很气的,怒火已经快把我烧干,甚至不愿意去深究他为什么让我别恨了。 我想的是,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说出让我别恨了这种话? 他经历过我的人生吗?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或者,求我? 那时候,我笨,他也笨,他的话让我产生了误解,以为他是为了让我别搞乱这个家庭才献出自己,那句“我爱你”根本就是他说来糊弄我的。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我爱你”是真的,让我“别恨了”也是真的,他的目的并不是维护这个所谓的家,而是让我放过自己。 但人啊,哪有那么容易就跟自我和解,更何况,我爸不死,我就永远没法放下。 浴缸里,晏阳不停地吻我,不停地说:“哥,我好好对你。” 他本来充满爱意的吻被我曲解为充满阴谋的谄媚,我不稀罕,甚至觉得恶心。 但我还是收下了。 因为我听见了有人开门的声音,有人回来了。 多刺激啊,不管是他爸还是他妈,回到家发现我们这对儿亲兄弟在浴缸里赤裸着身体互相爱抚缠绵接吻。 多刺激。 我抱住  18 晏阳,开始回应他。 他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开始害怕。 我对着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再一次进入了他。 24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在伤害晏阳还是在伤害自己,就像我有时候会搞不清楚我报复的究竟是他爸还是我自己。 我们在浴缸里,我的双手掐着晏阳的细腰让他坐下去。 他原本就还伤着,我又进入,那种疼痛是我无法想象的,看着他痛到几乎扭曲的脸,我实在忍不住,抱着他吻他,然后说:“疼就咬我。” 外面脚步声渐近,是晏阳他妈。 晏阳怕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咬着嘴唇,眼泪直往下掉。 我没兴趣给他妈直播我们的做爱现场,就算要看,也得先让他爸看到,否则就没那种刺激的感觉了。 我退出了晏阳的身体,抽出的时候,他依旧疼,张大了嘴巴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或许是看见浴室灯亮着,他妈问了一句:“晏阳吗?” 晏阳慌了,他看着我,用眼神向我求助。 一开始我没有出声,在晏阳准备回答的时候,我捂住了他的嘴。 “阿姨,是我。” “啊,好,我出去买菜。” 毕竟是重组家庭,我也已经成年,晏阳他妈很注重孩子们的隐私,也始终在某些方面跟我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她又走了,走得很刻意,不过这让晏阳松了口气。 听见关门出去的声音,晏阳趴在我肩上开始哭,他直接哭出了声,抽抽搭搭的,比小时候受了委屈哭得还厉害。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我抬手,轻抚着他的背。 他确实吓着了,委屈和惊吓,他的反应是不一样的。 晏阳哭到不能说话,哭到后来,浴缸里的水凉了,我眉头皱得也更紧了。 我没想到刚刚的举动会让他反应这么大。 “晏阳,还好吗?” 他还是只哭,趴在我怀里不动。 没办法了,我把凉了的水放了出去,我们两个人就那么坐在浴缸里,我等着他哭完。 哭了好久,哭到他嗓子都哑了,他终于缓慢直起身子对我说:“哥,对不起。” 他声音很轻,像是没了力气。 他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呢? 一直以来不都是我在欺负他、吓唬他? 他身上冰冰凉凉的,我从浴缸出来,拿了浴巾给他擦身子,擦完了让他转过去,重新给他上了药。 我挺不是人的,当我看着他那个部位的时候,又开始怨恨自己。 我沾着药膏的手指轻轻碰到他,他就疼得发抖,可是他自始至终没抱怨过,我那时候让他疼了就咬我的肩膀他也没有。 上好药,我抱着他回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睡觉。”我命令似的说,“别折腾了。” 晏阳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他应该是没睡着的,因为当我也躺过去隔着被子抱住他的时候,他主动往我怀里蹭,当我贴着他耳朵跟他说“对不起”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从小晏阳就在讨好我,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是没法预估也没法用理性去讨论的。 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想奉献就是想奉献,想牺牲就是想牺牲。 尤其是十几岁的时候,感情会强烈到让后来的自己都无法理解当年为什么可以炙热到那种程度。 晏阳不傻,很多事他都知道,也都有自己的盘算,但至少在感情这方面,他从来都是纯粹的。 不过我开窍得晚,总怀疑他的真心。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发生在我20岁生日前一个星期,晏阳17岁生日后一个星期。 后来晏阳说:“那是我们两个的生日礼物。” 话是这么说,但那份礼物实在算不上令人愉悦。 他痛苦的表情直到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不过后来就好多了,后来我们又做过很多次,做了很多年,他在我身下不会再因为疼痛哭成那样,只会抱着我,让我再快点。 25 跟晏阳发生过关系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一种负罪感中。 他病了半个多月,发烧不退,那个地方每天上药好得也还是很慢。 他是带着病过的春节。 但生病的事情我们谁都没有声张,晏阳他妈只是觉得这些日子晏阳比往常更安静,有时候会担心地问他怎么了,他就回答说课程难,学不会。 他妈总是让我教他,我爸也这么说,即便对于我自己来说高考确实没考好,但在他们和周围人眼里,我还是那个成绩很好的人。 我不想教他,他也压根不想学。 那些日子,但凡我们独处,晏阳就往我身上粘,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除了发烧之外还有其他的什么毛病,比如皮肤饥渴症,或者性瘾。 我知道,这么想他,挺不合适的,但那阵子他明明做不了,却总是半夜钻到我的被子里来,让我抱着他睡。 做不了,却总是撩拨我,撩拨完坏笑着翻身睡觉,用屁股蹭我的裆部。 在这种事情上晏阳心机挺重的。 那段时间我偶尔会听见家里那两个大人争吵,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晏阳他妈的脾气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说真的,她脾气好,性格也是真的好,这些年来她也从来没有亏待过我,甚至比晏阳他爸对我好多了。 后妈做到这个份儿上,应该给她颁个奖杯发个奖状。 刚来的时候我是连带着她一起恨的,后来听说她认识晏阳他爸的时候,那男人已经离开我妈了,我不知道真假,一开始不愿意当真的,后来希望是真的。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就看上了那么个男人,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没有什么值得人爱值得人付出的地方。 我妈因为这么个男人,命都没了。 我其实希望晏阳他妈能过得好一点。 除夕那天晚上吃完饭晏阳就拉着我回了卧室,也没别的什么事,就抱着我,看外面放烟花。 他说:“哥,我总觉得我们是在谈恋爱。” 他正说着,客厅里的两个人吵了起来。 他们吵得很凶,晏阳说:“不用担心,他们在因为我的事情吵架。” 因为晏阳成绩不好,他爸想把他送出国学音乐,原本他妈也赞同的,但晏阳说什么都不去。 晏阳他妈向来让孩子自己选择人生,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路是你们自己选的,未来是好是坏,是轻松还是艰难都让你们自己承担,反正你们的几十年是自己的。” 她很轻易就被晏阳说服了,决定让晏阳留下来参加高考。 我大概能猜  19 到晏阳留下的原因,跟我们做过的事有关。 他爸觉得他到时候高考分数太低,去不了像样的学校,一辈子就毁了,他妈觉得人的价值不完全取决于一次考试。 就这样,俩人隔三差五就因为晏阳的事情吵一架。 晏阳说:“哥,要不我们私奔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外面烟花放得正盛,把天都照亮了。 新年来了,可是我们并没有新的开始,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我心里有了别的念头,手伸进他的睡裤,揉捏他的臀肉。 我问他:“这么想跟我在一起?出国那么好的出路都不要了?” “不要,”晏阳双手抱着我的脖子看着我,他被我摸得开始在我怀里扭来扭去,“我本来就没什么出息,一个人出国我会死的。” 我猛地把他抱紧,第一次主动吻了他。 晏阳被我吻得几乎瘫下去,我把他抱到窗台上,站在他双腿之间。 “晏阳,”我说,“我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 “什么?” “私奔。”我说,“我们一起出国,到时候离他们那么远,谁还管得了我们做什么。” 我拉他的手过来,亲吻他的手背:“到时候告诉别人我们是情侣,也没关系了。” 晏阳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然后才说:“哥,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出去?” “我可以申请出国读研。”我告诉他,“不过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出国的话,费用会很高,我可能要跟爸商量一下。” “我去说。”晏阳抱住了我,他轻声说,“哥,你想去哪,我去说。” 26 面对晏阳的时候,我会有愧疚之心。 不管他是装出来的,是另有目的,还是真心实意对我百依百顺,我都没法克制自己对他的愧疚。 他越是听话,越是讨好,我心里就越难受。 后来,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我把当时的心情向躺在我腿上数向日葵花瓣的晏阳坦白,晏阳说:“哥,我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我那时候爱上你了?” “不是,”他抬手搂住我的脖子,迫使我低头跟他接吻,然后才说,“因为你骨子里还是善良,做不了真正的恶人。” 或许吧,但那时候的我真的很努力想要做个坏人。 我想出国是真的,我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但我一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毕竟在国内读书和出国留学,费用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我始终记得自己寄人篱下,我没资格要求太多,所以才不停地利用晏阳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我希望晏阳出国也是真的。 晏阳自己从来没说过,但他确实喜欢钢琴,小时候别人家孩子大都是被家长逼着练琴,他却永远兴致高昂。 喜欢,又有天赋,如果他真的因为我留在国内参加高考,考一所不知所谓的学校,确实可惜。 我再怎么憎恶他爸,也不希望他因为我毁掉大好的前途。 这个罪名我背不起,也不想背。 我计划得很好,让晏阳去跟他爸妈说出国的事情,如果可以出国读研,这一次到国外交流的机会我都可以放弃。 我确实活得现实,这个家我不稀罕却也稀罕,我没有不花他们钱的骨气,我要花,不仅要花,还要花得多,花得值得,他们的每一分钱都用来让我变得更好,等到我足够有力量,就可以鸠占鹊巢,处置这里的一切。 那时候觉得自己好委屈,竟然为了得到这些牺牲自己草我的亲弟弟。 是,那个时候我觉得我跟晏阳做爱是在牺牲自己,可我没想过,如果我不愿意,我怎么会看着他就勃起,怎么会连续几个晚上都梦见和他缠绵。 怎么会在假期结束离开家的前一晚,和他做了一整夜。 我开学走之前,晏阳爸妈不仅支持我下个学期申请国外交流,也答应如果我毕业后能申请到国外好一点的学校读研,他们愿意送我出去。 暂时的目的达成,那个晚上我做足了功课,不仅帮晏阳做扩张,耐心地进行前戏,连在插入的时候都百般温柔。 那是我们第二次做爱,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第一次做的时候因为我的粗暴,还是给晏阳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依旧渴望我,但在我要进入他的时候,害怕到不敢看我甚至浑身发抖。 我还没怎么样他,他已经脸色惨白,不像是躺在我们做爱的床上,倒像是被绑在绞刑架随时等待死亡。 那个瞬间我觉得挺对不起他的。 我轻抚他,亲吻他,或许是出于歉意,也或许是因为“拿人手短”,那个晚上我竭尽所能给他最贴心的照顾。 进入前,我爱抚他,舔弄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说:“晏阳,没事的,哥会温柔。” 他还是哭,抱着我,他在跟自己的恐惧对抗。 我挺身进入,晏阳在我怀里发抖,那时候我真的心疼了。 我贴着他的耳朵不停地道歉,这不是我本意,却没法控制。 他的眼泪蹭了我一脸,明明是他眼睛里滚下来的泪珠却滑到了我脖子上。 我进入得很慢,一点一点让他适应,我哄着他说:“放松,哥让你舒服。” 那似乎是我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对谁那么体贴,每动一下都要照顾他的感受,生怕他疼了、怕了、哭得更厉害了。 好在,晏阳战胜了他的恐惧,我也突破了自己心底的那条线。 如果可以,我更愿意把这个晚上定义为我们的第一次,温情的,和谐的,快乐的。 晏阳不再害怕之后,我们都享受起性带给我们的愉悦,我们叠交在那张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它随着我的动作发出了吱嘎 吱嘎的声音。 晏阳在我耳边呻吟,在我射进他身体的时候,他激动地抱紧我,叫我:“哥……” 27 我的大学生活照旧,但晏阳因为要考国外的音乐学院,开始被他妈安排着做各种准备。 我不太关心他每天都是怎么过的,但他几乎每晚睡前都会打电话或者发信息过来向我汇报。 他说他想我,周末的时候又去了老房子,他骗他爸妈说自己在同学家住,但其实是住在了我家的那个老房子里。 我怎么忘了把钥匙收回来。 我不想让晏阳去那里,又脏又乱的地方,有什么可去的? 有一天晚上,周六,宿舍就我一个人,原本我躺在床上看书,但晏阳非要和我手机视频。 我接了视频通话的邀请,看到的是他红着脸躺在老房子的床上,他给我看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然后说:“哥,春天了,可是屋子里还是好冷。” “冷就把衣服穿上。” 他就笑,手机的摄像头对着的是他赤裸的双腿,白、  20 细、长,摄像头外,他的笑声传来,笑得拿着手机的手都在抖。 “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他开始自慰,手刚搭到自己的腿上,我就已经勃起了。 是,我确实不解风情,任谁被自己亲弟弟勾引,怕是也没法解这个风情。 晏阳喘得很刻意,他在故意引诱我和他一起,我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睡裤里,可最后还是被他识破了。 我们一边视频一边自慰,晏阳问我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以后要去哪所学校读研究生。 晏阳的目标是美国的音乐学院,我对这些没有研究,但也知道那算是顶尖学府,他要是真的能考上,前途大好。 他从来没想过,我的目标并不在美国。 一起出国是真的,我会出国,但不是去美国。 这件事我自然不会告诉晏阳,万一他恼羞成怒又跑去找他爸妈说我点什么不好,怕是我出国留学的事情就会泡汤。 几十万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自己是绝对负担不起的。 “还没,”我说,“等你定下来。” 晏阳被我哄得开心,我们这样做完之后,他气喘吁吁地对着镜头说:“哥,下次我给你口交。” 说这话的晏阳面颊绯红,之前还说屋子里冷,这会儿汗水都打湿了他的刘海。 他锁骨很清晰,我盯着那地方看,看得我恨不得咬上去。 “好。”我什么都依着他,“等下次。” 出国前的那两三年,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 平时在外面,活得好像是个多像回事儿的人,参加学校的活动,参加各种比赛,拿奖杯拿奖学金,大三的时候,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向我告白,她发微信约我在大晚上逛校园,理由是想跟我讨论一下某门课程的论文怎么写。 其实她不需要找理由的,因为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 我去了,而且晏阳问我晚上为什么不能视频的时候,我骗了他。 我告诉他:“晚上学校有活动,会回来得晚。” 晏阳有些不高兴,抱怨我的大学生活太丰富,怕我跟别人好了。 我出门前收到了晏阳发来的照片,他的裸照。 自从我出来上大学他就睡到了下铺,盖我的被子,有时候睡觉还会抱着我留在家里的衣服。 照片上的晏阳身上不着寸缕,目光坦荡地看着镜头,他咬着嘴唇,可爱又有点儿委屈似的。 我没回复他,出门去跟那个女生见面了。 我是故意要见那个女生的。 提起这件事,也是该写入我罪宗里的。 在我刚跟晏阳发生关系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坚信那都是我的无奈之举,我不承认我对他的身体有无尽的欲望,更不承认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亲情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自欺欺人。 我干他是因为他求我,我干他是因为我有求于他。 仅此而已。 所以当有一个女孩子主动来向我示好的时候,我觉得我可通过一段正常的恋爱来证明我对晏阳确实只是——被迫为之。 下楼的时候,总觉得手机在发烫,越是接近一楼,心里的罪恶感就越重。 这一次,罪恶感来自我对晏阳的背叛,走出宿舍楼之前我竟然回头看去,因为觉得晏阳就在身后看着我。 我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不可能在这里。 那个晚上我跟那个女生并肩绕着学校走了一圈又一圈,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她说,可是她说了什么我根本就没记住。 我满脑子都是晏阳,是晏阳发来的那张裸照。 宿舍楼十点半锁门,我提前送女生回宿舍。 快到她宿舍楼下的时候,她试图牵我的手,但我装作不经意地躲开了。 这么一躲,结局明了。 女生再没联系过我,而我也确实证明了一件事。 我只对晏阳有欲望。 之后的一整个星期我都心不在焉,室友他们笑我,说我肯定是失恋了,开玩笑说那女生跟我约会一次失望了,就把我给甩了。 随便他们怎么说,我都听完笑笑就过去了。 到了周五,我买了车票,下午的时候坐上了火车回了家。 我从来没有周末回去过,这次不仅突然回去,也没有提前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进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他们都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进门,推开卧室房门,进去,再反锁。 当我压在晏阳身上解他睡衣的扣子吻他的脖颈时,他被惊醒,看着我差点儿叫出声。 我含住他的嘴唇,不让他发出声音,我们做爱时,他小声说:“哥,我在做梦吗?” 28 我那次半夜突然跑回家,每个人都很惊讶,第二天一早晏阳他爸看见我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甚至吓了一跳。 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晏阳他妈,问我早上想吃点什么。 当然,那两天晏阳是开心的,他周末也要练琴,时间更久,弹琴的时候总是用眼睛瞄着我。 晏阳说:“哥,有个好消息我一直没告诉你。” 他的好消息就是他被美国的那所音乐学院录取了,通知书已经收到了,之所以没告诉我是因为想当面和我说。 晏阳会比我早出国一年,我要在国内读完四年的本科。 我看着他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舞,他整个人都幸福到轻盈地飘了起来。 我靠着他的钢琴看他,此时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晏阳抬眼看我:“哥,这首曲子送给你。” 我想起来这里的第一天,十岁的晏阳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坐在这里弹琴给我。 一晃,快十年了。 晏阳弹钢琴的时候,我问他:“刚才自己在卧室干吗呢?” 他笑着不说话,继续弹他的琴。 我们俩穿着一样的睡衣,这两年晏阳个子没少长,我们俩已经差不多高,但他还是瘦,又白又瘦,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晏阳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不然为什么怎么都吃不胖? 他白得只有在我们做爱时脸上才有血色。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这首送给我的曲子弹完了。 晏阳抬头看我:“哥,你喜欢吗?” “喜欢。”我过去,坐在他旁边,人生第一次把手指按到了他的钢琴键上。 在这个家这么久,我从来没碰过这架钢琴,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说到底,我就是自卑的,不管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我骨子里就是逃不掉那种自卑感。 晏阳的手覆在我手背上,他手心是温的,手指是有力量的。 他带着我,教我如何弹成曲调,在他的带领下,我弹了一小段钢琴曲。 “哥,你还记得这个吗?”晏阳说,“当年你来的时候我弹给你的第一首曲子。” 他  21 歪头,靠在我肩膀上,我已经把手收了回来,他却在继续弹。 “后来我弹的每一首其实都是给你的。”晏阳说,“一开始我心里想的是,弹给哥哥听,后来想的是弹给我爱的人听,但哥哥和爱人都是你。” 他说到这里,又像是有人在捏我的心脏。 这几年的大学时光我简直过的就是双面人的生活,在外人面前,永远优秀骄傲,值得喜欢值得敬佩,而躲开人群,我却是一个跟我亲弟弟偷欢的人。 一面是虚假的超群出众,一面是真实的道德沦丧。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你问我刚刚在卧室干吗呢,”晏阳轻笑着说,“给自己做扩张来着,爸妈不在家,你明天晚上又要走了,我们这么久没见,我想多和你做几次。” “对了,”晏阳说,“哥,昨天妈还让我问问你想好去哪个学校没有。” 那时候我其实就觉得晏阳真的什么都知道,他总是在我动摇的时候说出一些刺激我的话。 在我想走开时,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是他在帮我争取这一切。 我有时候甚至搞不懂我们究竟是谁在算计谁。 “还没。”我回答的时候,手从后面伸进了他的睡衣里,从后腰,抚摸到他的前身。 晏阳的身体这两年变得很敏感,或许是因为我们不常见面,经常是电话跟视频,难得肌肤相贴,他就反应很大。 我只是这么摸一摸,他已经转过来抱住我开始轻吟。 晏阳的手抚摸我的脸,一路往下,隔着睡裤在我的裆部用力地揉。 “哥,你好硬。” 我把晏阳抱到腿上,让他的臀缝刚好夹着我那里。 “弹琴。”我命令他,“弹什么都行。” 晏阳坐在我腿上扭了扭,像是故意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开始弹琴,弹的就是我来这里那天他第一次弹给我的钢琴曲。 他弹琴的时候,我绕到他胸前的手解开了他睡衣的扣子,一颗一颗,然后抚摸他的胸口。 晏阳的喘息变得粗重,弹的曲子也逐渐变得不连贯。 我扯下他的裤子,他后面湿漉漉的。 “还真做过准备了。” 他的睡衣被我拉到肩膀之下,我吻了一下他光裸的后肩,掏出了自己硬了好半天的那根东西。 我让晏阳微微起身,顶在他穴口,然后猛然按着他坐下。 震耳欲聋的一声钢琴响,他十指一起用力按下了黑白键,与此同时,他仰起头呻吟,然后被我抱着,剧烈地喘息。 “还弹吗?”我问他。 我顶弄了一下,晏阳这就没了力气。 “你要我弹吗?” “弹。”我拉着他的手亲了一下,“弹不完就不让你射。” 29 我可能生来就有恶趣味,尤其是在面对着晏阳的时候。 对他的感情总是让我自己都觉得糊涂,在他面前,我总是做出一些回头细想时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出来的事。 他能激发我的恶,也能激发我怪异的欲望。 晏阳的手指搭在琴键上,深呼吸,我猛地一顶:“弹。” 他一声轻哼,手指蜷缩在一起。 “不弹吗?”我开始挺腰,顶得他双手扶着钢琴,坐都坐不稳。 “不弹?”我一手圈着他的腰,一手已经握住他的分身,“这么硬了,待会儿不能射会很难受。” “哥……”晏阳求饶似的回头看我,我亲了他一下:“乖,弹琴。” 他转回去,耳朵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外面直射进来的阳光还是因为正沉浸在情欲里。 晏阳开始弹琴,断断续续,他一开始弹奏我就继续顶弄,一旦他停下来我就也停了下来。 “哥,你别停。”晏阳坐在我腿上,后穴夹着我,扭着腰让我动。 “那你就也别停。” 他皱着眉咬着嘴唇继续弹琴,手指用不上力,也舒展不开,这次弹奏的曲子严重失了水准,甚至不如他十岁时弹得连贯自如。 晏阳开始呻吟,呻吟声像是钢琴的黑键,曲子是白键,黑键夹在白键的缝隙里,呻吟融在钢琴曲中。 “这才是世界名曲。”我舔弄他的耳朵,他整个人都瘫软,弹琴的手指都在抖。 晏阳一直在忍耐,他使了点小伎俩,故意跳过了一些音节,直接降落最后一小段。 我虽然不会弹琴,但这首曲子听他弹过无数次,早就熟记于心,少了什么我立刻就发现了,但我无心继续难为他,在最后一个音符落地时,猛插他身体,晏阳仰着头大声呻吟。 “哥……”晏阳难受,我知道,因为我的手指堵着他的马眼让他没法射精。 “哥,让我射……”他转过来求饶,我却只是吻他,插他,却不肯放过他。 晏阳也有自己对付我的招数,我们都太熟悉彼此,太知道怎么拿捏对方。 他干脆地盖上了琴盖,突然起身,主动离开了。 我惊讶地看他,紧接着他转过来,正面骑坐在我腿上,自己握着我的性器又坐了下去。 “哥……饶了我吧……”他开始撒娇,他知道我受不了这样。 晏阳的手抚摸我,主动开始扭腰,我确实招架不住,任由他射在了我们身体之间。 睡衣弄脏了,琴凳都弄脏了。 我看了一眼琴凳上的精液,故意没去管。 我抱着晏阳猛干,他叫得放肆,扭得也放肆,我当初那个怯怯地看着我小心翼翼讨好我的弟弟不见了,有的只是一个疯狂索取、百般搔弄的…… 那时候我搜肠刮肚也没找出一个让我愿意承认的词来定义我们的关系。 射精之后的晏阳整个人处于脱力状态,他双手往后扶着他的钢琴,身体随着我的顶弄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不是枯叶,他是漂亮的、充满生机的新叶,新叶在邪恶的风作弄下虚弱地摇摆,很快就会成为风的所有物。 他微仰着头,闭着眼,整个人都浸泡在绯色的情欲里,而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爱这种快感,却依旧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 我已经可以承认我确实只渴望晏阳的身体,恨不得在他每一寸肌肤都留下自己的印记,让他成为我的附属,完全归我所有。 但我拒绝接受这样的自己。 在跟他做爱的时候,我开始厌恶自己。 我把自己当时的这种情绪说给晏阳已经是多年后,说这话的时候,他正骑在我腿上扭着自己的腰,就像当年我们在钢琴前时一样。 那天从窗户洒进来的阳光到多年后还是能刺伤我的眼睛,还有琴凳上残留的精液,它们都见证了我的纠结和挣扎。 不过晏阳告诉我:“哥,其实我和你一样。” 他一边喘息扭动,一边说:“那时候我在想,怎么会有我这  22 么恶心的人啊?” 30 我一直都忘不了他在钢琴前和我做爱的样子,我们穿着相同的睡衣,也一样的衣冠不整。 晏阳最后无力地趴在我怀里,对我说:“漏掉的一节,哥,你还要我补回来吗?” 最后当然是没有,我抱着他一起去洗了澡,把两人的睡衣都丢进了洗衣机。 洗完澡晏阳去睡觉了,我站在他钢琴边,盯着琴凳上的精斑看。 当时我是有一丝犹豫的,湿纸巾都已经拿在手里,但最后还是没擦。 我回学校之后,晏阳依旧每个晚上和我通话,有一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他爸跟他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他爸看到了琴凳上的那块精斑。 其实那块东西真的挺明显的,我不信我走之后晏阳自己没发现。 我故意留下是为了让他爸妈知道这家里正在发生着某些事,那他呢?他不擦掉是为什么? 我问他:“怎么吵的?” 我甚至没多跟晏阳讨论关于那块精斑的问题,心照不宣的事,何必要去说。 “就是他说我不像话,”晏阳说,“咱们俩那天在琴凳上做的时候,不小心弄到上面了,爸看见了,就问是不是我弄的。” “你怎么说?” “我说是啊,”晏阳笑,“我都这么大人了,自慰不行吗?” 我没说话,晏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然后爸就说我不像话,让我以后别在客厅乱弄。” “你就跟他吵了?” “嗯,我说我爱在哪儿弄在哪儿弄。” 如果是我说这样的话,怕是不只吵架那么简单,会被扫地出门吧? “反正他就是骂了我,我现在在跟他冷战。”晏阳说,“哥,我那天没和你说。” “说什么?” “好刺激。”他笑了笑,“一边给你弹琴一边和你做爱,我喜欢这样。” 他又沉默了几秒,我隐约听到像是叹气的声音,他继续说:“两个都是我爱的。” 我站在宿舍走廊,开着窗抽烟,听见他的这句话,心情有些复杂。 “哥,你爱我吗?” “爱。” 晏阳的笑声传过来,有些刺耳,不是他声音刺耳,而是他的笑对我来说就像针。 没过多久,晏阳出国了,他走的前几天来找我,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宾馆没日没夜地厮混。 说来也巧,我们开的房间就是当初他第一次来学校找我时我们住的那一间。 是想开大床房的,但当时去了,没有空房了,只有这么一个标间,不过倒也无所谓。 我们连家里的单人床都挤得了,更何况是这样的床。 那两天我是有课的,但一节也没去上,晏阳天天哭,做爱的时候哭,不做的时候也哭,他哭是因为要自己一个人到国外上学,我们至少有一年的时间几乎没法见面。 他舍不得我。 当时我抱着他安稳,吻他的额头,吻他的鼻尖,吻他的嘴唇和脖颈,我告诉他没事的,等着我,等我出去了,我们每天都在一起。 但事实上,我就是在骗他。 很多时候人对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我明知道自己已经对他有了感情,不仅仅只是迷恋他的身体,但我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我不停地自我催眠,让自己欺骗他、背叛他、辜负他。 我非要让自己做恶人。 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我怀疑其实在那个时候他爸就隐约觉得我跟晏阳的关系不太对劲,但他绝对想不到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或许只是觉得我给他的宝贝儿子下了什么蛊,让晏阳对我无比依赖,却不曾想,我们都睡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我的精液都不知道残留过多少在他宝贝儿子的身体里了。 想到这个,我其实挺痛快的。 我一直在想,等有一天他知道了我跟晏阳的关系,那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真到那个时候,我得在现场见证,不然就亏大了。 在宾馆的这两天,我们拍了很多照片。 拥抱的,接吻的,甚至还有做爱的。 我对晏阳说这些是要留作纪念的,我想他了就拿出来看看。 他从我这里也拷贝了一份,当宝贝似的留着。 晏阳出国之后,在大腿根部内侧纹了个纹身,一个汉字“冥”,是我之前的名字。 晏阳说:“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的名字纹在这里吗?因为只有你可以打开我的双腿。” 31 晏阳在国外读书的一年过得挺难的,确实是相当厉害的音乐学院,所以能进去的也都是佼佼者,他第一次因为自己的事情在和我聊天的时候哭出来。 他从小就喜欢哭,但回头想想,自从我们认识,他所有的眼泪都是因为我,只有这一次。 他说:“哥,我压力好大。” 我能明白他的压力来自哪里。 他爸妈送他出国,读的是这种专业这种学校,学费是普通专业的十倍。 不过,我也挺意外的,没想到这家人这么有钱。 以前我并不知道晏阳学音乐要花多少钱,直到他真的已经在准备出国了才突然意识到,那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我想出国读研,去英国,只需要一年,一年全部的费用下来,十几二十万,当然,如果我能申请到奖学金这件事可以另说,但我得做好花钱的准备。 为了这十几二十万,我想尽办法,甚至主动和我亲弟弟上床,抛弃了道德底线和做人的尊严换来的。 但我那个弟弟,他都不用要求什么,上百万就那么花出去,送他到美国学音乐。 我确实嫉妒晏阳,这一点我从来都不否认。 当我知道他出国读书要花那么多钱的时候,一方面嫉妒,一方面又担心,怕因为他花钱太多,挤掉了我的机会。 好在没有。 事实上,在晏阳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申请了学校,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爸妈都知道,唯独他不知道。 我们都瞒着他。 是我让他们不要告诉晏阳的,理由是怕晏阳知道我跟他不在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会无心学习闹脾气。 自己儿子的脾性他们也是清楚的,尤其晏阳他爸,早就意识到了晏阳对我那种有些超乎寻常的依赖,能让我离他儿子远点,他怕是也很开心。 晏阳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一直追问我申请学校的情况,我总是含糊作答,最后实在糊弄不过去了,就随口说了美国的一所学校。 他当了真。 我说的那所学校跟他的学校不在一个城市,他甚至开始计划每个星期在什么时候可以去找我,他开始看那所学校附近的房子,还问我到时候要不要买一辆代步车。 晏阳在计划一切,等着我去美国跟他相见。 可是最后,我去了英国。 晏阳知道这 23 件事的时候人在美国,而我在机场,准备前往伦敦。 没有人来送我,而他已经做好了到机场接我的准备。 我坐在候机大厅的椅子上,跟他打电话,他原本很开心地问我几点到,说租了车,去接我。 晏阳一直在诉衷情,说他有多想我,多想立刻看到我,他说他订了玫瑰,九十九朵,红色的,象征着爱情。 他说:“哥,你来了之后我们就以恋人的身份在一起,今天我同学问我为什么这么开心,我说我男朋友要来跟我团聚了。” 他的开心不是假的,我从他的语气里都能感受到他有多期待我们的见面。 在那一刻,我确实后悔了。 懊恼像是深夜的海水,汹涌着,翻滚着,拍打着无辜的海岸。 我坐在那里,窗外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我也不觉得有丝毫的暖意。 晏阳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想象着他带着红玫瑰迎接我的场面,他会是整个机场最显眼的一个,漂亮、热情,充满爱意。 我们会拥抱,会接吻,玫瑰因为我们的动作会掉在地上。 晏阳会因为我的到来喜极而泣。 当然,以上的画面全部都基于我去了美国。 但事实并没有。 我对晏阳说:“对不起,我还有三十分钟登机,去伦敦。” 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我也没有说话,就那样僵持着。 我突然开始担心晏阳,生怕他出什么事。 可最后,晏阳只是说:“好,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像是换了个人来应付我。 我本应该挂了电话安心等待登机,可是我根本没法按下挂断键,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空调开得十足的机场里出了一身的汗。 我的手是抖的,坐在那里不能动。 我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 只是觉得害怕,愧疚。 晏阳先挂了电话,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一次比我先挂断。 以前他说:“哥,你知道为什么每次我都要等你先挂电话吗?因为我不想让你听到忙音,那声音太寂寞了。” 这一刻,我听着手机听筒传来的“嘟嘟”声,觉得前所未有的寂寞。 32 一直以来我都目标明确,而且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原定的路线。 哪怕是晏阳。 人生第一次被晏阳挂了电话,我攥着手机坐在候机大厅,转头就被阳光刺了眼。 我以为以晏阳的性格肯定会发消息给我,可是直到我落地伦敦,也没收到他的哪怕一个字。 我办好了公寓的入住手续,坐在陌生的房间里,面前就是一扇小窗,从这里望出去,是几棵繁茂的大树。 我就那么静静坐着,手机始终没有响过。 一直到第二天,晏阳也没有联系我,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他确实伤心了。 我应该去哄哄他,在开学前想办法去一趟美国? 不太现实。 但至少应该主动打电话给他,向他道歉。 我真的应该道歉,于情于理都应该道歉。 可那会儿我们就僵持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伦敦认识了新的朋友,住在公寓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 有男有女,有比我小很多的,也有比我大很多的,当然也有同龄人。 有异性恋,有同性恋,有单身的也有恋爱中的,甚至还有已婚人士。 我像以前在学校时那样,依旧是个受欢迎的人,我可以跟每一个人迅速成为不错的朋友,大家邀请我参加各种活动各种聚会,把我介绍给他们的朋友和老师。 我的生活非常热闹。 我的生活也非常寂寞。 一个月,晏阳没有联系我。 没有信息,没有电话。 我的世界坍塌了一大半。 我总是不想承认晏阳对我来说是重要的,而且已经重要到超乎我的想象。 他没联系我的一个月,我严重失眠,试过各种办法都没法睡一个完整的、踏实的觉,最后没办法,去看了医生。 那阵子我靠着药片入睡,睡眠质量差到让我几度想干脆跳楼算了。 晏阳他爸或者他妈偶尔会打语音电话给我,关心我的学习状况,关心我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我的回答言简意赅,从来不喜欢跟他们拉家常。 一开始我也不会和他们提起晏阳,就好像这个人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抹去了,但后来我实在担心,实在忍不住,实在受不了,晏阳他妈和我通话的时候,我还是问了:“晏阳最近怎么样?有跟家里联系吗?” 得到的回答是晏阳很好,刚刚还和她视频聊天,晚上晏阳要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看起来很开心。 开心吗? 我想起那天挂电话前晏阳的语气,觉得心凉了半截。 有时候人就是喜欢自讨苦吃,我跟晏阳明明可以很好,但我偏偏要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 知道晏阳过得“开心”,我心里更不舒服。 那天我在公寓里自慰,想着晏阳,最后竟然扯坏了床单。 我把床单当成他,愤恨地下了死手,我撕扯,毁坏,最后瘫在那里无力地道歉。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过得都很扭曲,面对别人的时候,强迫自己热情主动,独处的时候却又恨不得毁掉一切,包括自己。 在跟晏阳重新建立联系的前一个星期,我甚至开始有自虐倾向,我总是故意让自己疼,越疼心里就越痛快。 本来我是很向往伦敦的,也期待来这里之后的学习和生活,然而真的来了之后,每一天都像是在地狱,我感受不到一丁点儿快活。 我想象中的美好世界根本就没有到来。 有一天我下了课,不想回公寓,因为只要回去我就会开始胡思乱想,然后搞一些破坏。 破坏公寓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于是我到处闲逛,遇见了一家纹身店。 我想起晏阳的那个纹身,“只有你可以打开我的双腿”。 到现在还是只有我吗? 我进去,站在店里。 不大的店铺,店主是一个纹着花臂的结实男人。 他问我想纹什么图案,想纹在哪里。 我毫无头绪。 来这里之前我没想过要纹身,走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要纹什么。 但当他问我,我下意识地回答:“胸口,晏阳。” 33 我在左胸口闻了“晏阳”,不是中文字,是汉语拼音。 纹身店的老板是个英国男人,我自己手写下那一串,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后来变成了另一个人的。 事实上,“晏阳”这两个字并不归我所有,这世界上叫晏阳的人  24 男女老少数不胜数,它不是谁的专属。 但在我们这个家里,它也确实特别。 是我的名字。 是我弟弟的名字。 也是折磨我、却让我放不下的那个人的名字。 直到我把它纹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时,我依旧不愿意开口承认我在把晏阳当做爱人来看待,尽管我所有的行为都在证实我对他的感情早就超越了那条名为亲情的界限。 我以前一直以为纹身很疼,尤其是之前晏阳说他在大腿根部纹我名字时疼得浑身是汗,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一个预设,所以当我再来经历这一遭,就觉得还好。 没觉得疼,只是心里难受。 后来我跟晏阳又一起去纹身,纹在我们的左手无名指上,是永远摘不掉的婚戒。 那次我们俩都疼得不行,纹身师说十指连心,疼是正常的。 那时候我就想,第一次纹身时感觉不到疼痛大概是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我整个人就很钝,对一切都有些丧失了正常的反应。 跟晏阳断联的那阵子,我不仅要非常努力才能感受到疼,也要非常努力才能让自己确认我是有意识的,是活着的。 爱情这东西,不管你承不承认,它真的挺要命的。 那次的断联最后是我先低了头,就像小时候,我发脾气打翻了他递过来的葡萄,最后过去陪着他一起把散落一地的葡萄粒重新拾回来。 确实都是我的错,从小到大都是我在欺负他。 我想了很多,每天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在想晏阳。 这么些年他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欠他的太多。 之所以终于肯下决心联系他完全是因为那天晚上实在难受,吃了药也睡不着,结果魔怔了一下,从床上起来又吃药。 不遵医嘱,加大药量,虽然不至于差点没命,但药效上来之后的副作用确实吓到了我,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我疯狂喝水,想要缓解,可是拿着水杯的手抖得不受控,水洒得到处都是。 我人生的狼狈时刻有很多,但很少会让我想到自己的生死,我经常觉得生死对于我来说意义并不大,我从小就被认为是个累赘,死了反倒是解脱。 可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很想活,起码得活着跟晏阳说一句对不起。 我是故意骗他,我也确实亏欠他。 好在,褪了一层皮之后,我躺在床上苟延残喘,意识逐渐清醒,身体各器官功能归位。 我就那样躺在床上,气息还没平稳,已经抓过手机给晏阳拨去了语音通话。 我完全是无意识的,握着手机,像等待救赎一样等着他接起。 但是我没等到,我数着秒,每一秒都是煎熬。 一秒就是一年,每过去一秒中,我就衰老一岁。 几十秒的时间,我从青年走到了人生暮年。 晏阳没接。 我把手机放在胸口上,纹身的地方总隐隐发疼。 他放弃我了。 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坐在那里喝了三大杯水,然后去洗了个澡,出来之后开始收拾屋子。 不大的公寓被我折腾得一团糟,就像我这个人一样。 外面下雨了,我打开窗,想透透气。 雨水被风吹进来,落在窗台上,落在桌子上。 我那被丢在床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我转过去盯了好半天,然后才突然过去拿了起来。 晏阳给我回了一条消息,很简短的一个问号。 接着,手里的手机震动,又一条消息进来。 晏阳:我刚刚和朋友在练琴。 朋友。练琴。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手机壳的边缘都已经被我用指甲抠烂了。 34 我不知道晏阳交朋友了,也不知道他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以前他什么都跟我说,告诉我他在那里很寂寞,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去哪里都形单影只,他说只等着我。 可是现在,一个月没联系,他和朋友在练琴。 我给他回:没事。 然后随手就把手机砸到了墙上。 我小时候可以完美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越长大就越压制不住那种焦躁和暴怒。 手机打在墙上,啪的一声,然后跌落在地。 我满腔怒火不知道朝哪里发,再一次把矛指向了没有盾的自己。 那天我疯了似的打扫卫生,用不到的东西就砸掉再扔。 我徒手掰断那些笔,最后甚至觉得椅子的一条腿是弯的,试图掰回来。 但其实我心里清楚,废物不是被丢掉的它们,扭曲了的也不是椅子的钢质腿,而是我。 天黑了,住在同一个公寓里的室友们叫我一起吃饭,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隔着门拒绝了,我没法走出去,因为我的手上都是伤。 我甚至用掰断的塑料笔划我的手臂,直到冷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我这是在自残。 那个时候我就发现,或许我最应该去看的除了晏阳还有医生,我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我选择逃避,选择沉默,也选择等待。 手机被我摔坏了,第二天上完课后我找了个小店去修。 昨天我给晏阳回复完那简短的两个字之后,他再没有给我发过消息,我突然间觉得这手机修好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回去的路上又开始下雨,九月末的伦敦竟然已经开始冷了。 我没带伞,背著书包走路回去,淋着雨,觉得还挺痛快的。 回到公寓,我有很多学习任务,但坐在桌边只想看着手机发呆。 我很清楚这种状态必须尽早摆脱,否则我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不仅如此,连我骗晏阳也变得更加可笑。 可我也很清楚,我跟晏阳的关系一天不缓和我就没办法恢复状态,看着那些英文,它们一个个都像是会发出笑声一样,对着我,笑得很刺耳。 我没办法了,只能又打给晏阳。 这一次他没有等到几十秒自动挂断,而是在响了几下之后就拒绝了我的语音通话。 那一刻我是心灰意冷的,但下一秒晏阳的对话框上面“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他给我发消息:哥,我不方便语音。 那是我来到伦敦之后第一次哭出来,痛快得不行。 一个“哥”,竟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到底在干什么? 以前那么多年我在干什么? 现在又想要干什么? 我们俩一步一步走到现在,难道不都是我的责任吗? 我有什么资格哭? 我在心里痛骂自己,哭的时候躲到了桌子下面,蜷缩着,抱着膝盖,拿着手机,就像小时候我妈发疯我吓得不行,躲进了衣柜里。 我就那样哭了一个多小时,晏阳一共发来三条消息。 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条说自  25 己不方便语音之外,就是问我有什么事。 我没什么事。 我他妈就是想他。 再怎么不愿意承认,我也不得不低头了。 我爱他,想他,我对不起他。 这一次我真的妥协了。 我给他回消息的时候,手都在抖,抖得一个字半天都打不对。 我给他发:我真的错了,我想你想到快死了。 晏阳的语音消息很快就拨了过来,他声音也在抖。 “哥,”晏阳说,“你想我了?” 他说完就开始哭,他的哭腔我太熟悉,他再怎么否认也没用。 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不对,我并没有那么好运,能站到他面前。 我们俩拿着手机,我强压情绪却还是哽咽,我说:“我他妈是天底下最蠢的傻逼,我怎么能让你自己在美国。” 晏阳哭得说不出话,我听见有人问他怎么了,他断断续续地对那人说:“我男朋友,他说他想我了。” 35 因为那次的事情我才开始意识到,晏阳对于我来说,意义远比我以为的更大。 我以为他不过就是我的工具,我的附属,我欲望的承载者,然而到现在才明白,他几乎已经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可能是来到英国之后,可能是进入晏家之后,也可能从小就不对劲,只不过一直没有一个契机让我发作。 当我被晏阳冷落,唯一的救命稻草离开了,我就开始下沉,出现了溺水的症状。 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哭,更没想过会哭成这样。 当我躲在桌子下面,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掉眼泪的时候,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妈在垃圾堆一样的家里发疯,我害怕,不想死,躲进衣柜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衣柜是我唯一的藏身之处,有时候我一躲就是一天,没有人来找我,没有人问我一句还好吗。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晏阳把我拉出来了。 我们俩拿着手机哭,像两个疯子。 我不停地道歉,说不出别的话,那时候我的大脑是混乱的,混乱到后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晏阳可能被我吓着了,紧张地问我怎么了,他安慰我,说他没事,说他可以来看我。 晏阳说,其实他每天都在看机票,每天都在想着到伦敦来找我,可是他不敢,怕我看轻他。 他说自己不是不想接我的电话,是不敢,怕自己一接起电话就哭得像个白痴,他很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在乎他,不在乎他的爱,也不在乎他的死活,所以他才赌气一样跟我冷战,但他快等不下去了,他差一点就飞来伦敦了。 还有。 他还说,其实他早就知道我不会去美国,他没有跟爸妈打听过,但从我那段时间的态度和语气能感觉到,他知道我在瞒着他或者说在骗他,只是他还抱有一丝期待,侥幸心理,他想万一我改变主意了呢。 他告诉我,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往机场跑,一个人演练接机的画面,在哪里等我能让我出来之后一眼就能看见他,以什么姿势拥抱能让大家立刻明白这是一对相爱的恋人。 晏阳说:“哥,你别哭了,你这样我觉得特别愧疚。” 该愧疚的人是我,不是吗? “哥,你别再道歉了,我不用你道歉。”晏阳说,“本来就是我心甘情愿的,从一开始就是我在引诱你。” 不是这样,如果我没有对他起了念头,他的引诱又怎么可能起作用。 从一开始,就是相互的。 我根本就是个自私鬼。 那天的最后,我靠着身后的墙喘着粗气回魂,我头晕,第一次感受到了“眼冒金星”是什么状态。 晏阳一直在我耳边轻声说话,说他想我,说他知道我也想他,开心得不行。 他问我:“哥,你爱我是不是?” 我想回答他的,但那时候我说不出话来,张大了嘴巴,却怎么都没法发声。 晏阳等了我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没关系,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爱我。” 我们在电话里听着彼此的呼吸,我慢慢活了过来,可以重新看到这个世界了。 狂躁的情绪也终于变得平稳,我平静了下来。 跟晏阳通话之后的第三天,他降落在希思罗机场,好久不见的我们在他出来的第一时间拥抱接吻,我为他准备了玫瑰,红色的,象征爱情。 我带他回我的公寓,回去的路上他给他妈发信息:妈,我来找我哥了,他在这里很好,伦敦也很好。 他发完信息,重新握住我的手,我们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情侣一样十指紧扣。 一路上他很兴奋,他说:“哥,你喜欢伦敦吗?以后要留在这里吗?那我毕业了也来这边陪着你。” 当时我没有回答他,等到我们到了公寓,脱光了在床上做爱,我吻着他大腿内侧的那个纹身对他说:“明年我毕业去美国陪你。” 36 晏阳其实有时候也傻乎乎的,他手指摸着我胸口的纹身问:“哥,这是什么?” 是他的名字,也是我曾经的名字。 但因为当时是我手写的拼音,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睁大了眼睛:“哥……” “你猜是什么?”我用力顶弄他,顶得他眼角溢出了泪。 他抱着我压抑着呻吟,我笑着说:“没事,叫出来。” 他怕被住在这里的其他人听见,但其实无所谓,我带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怎么跟他们介绍他。 我男朋友。 我的小男朋友。 虽然这么说起来显得有些矫情,但我确实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本以为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应该是我妈离开时,后来发现并不,然后以为会是我高考失利的那次,之后意识到,也并不是。 我最痛苦的、被拴着镣铐囚禁在地狱里的,是跟晏阳断联的那一个月。 我翻来覆去地死,褪掉了几层皮,像一个被活埋的人,疯狂用指甲抓棺材。 在棺材里,我眼前反复上演我妈跳楼时的场景,当时我明明没有在场,可却好像看到了。不仅如此,反复上演的还有我被虐待的画面,我被辱骂的画面。原本一些已经被我忘记的片段卷土重来,那些年里我不止一次半夜惊醒,被掐着脖子无法呼吸,她像个嗜血的怪物一样掐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帮她。 我能帮谁呢?我连自己都帮不了。 棺木上全都是我抓住的血痕,就像小时候我快被掐死时出于求生本能抓破的她的手背。 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晏阳打开了棺木,让新鲜的空气进来了。 在他来伦敦之前我就已经决定放弃了,人死过一次之后会看透很多事,原本在意的事也可以释然了。 我 26 不用他爸死了,甚至什么都不需要了,往后唯一可能让那个家变得鸡飞狗跳的事情并不是我夺走了他们什么,而是我跟晏阳的关系被发现。 这么说可能也不对,我还是夺走了。 我夺走了他们最宝贝的小儿子。 他是我的了。 “好紧啊宝贝。”我吻他,在他身体抽插的时候,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抚摸。 晏阳瘦了很多,我甚至担心自己太用力会伤到他。 他在我身下呻吟,像以前一样,抱着我,粗重的呼吸让我们的身体逐渐升温。 我们很久没做爱了,不算这一个月,也已经很久了。 他去美国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绝大部分时间里只是听着对方的声音、看着对方的画面自慰。 当我再一次抱到晏阳温热的身体,插在他紧实又柔软的后穴,同时也被他紧紧抱着,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疯狂地索取。 我把性爱也当做了一种发泄和一种表达,我有多爱他,就干得他有多狠。 有那么短暂的十几分钟,我几乎是丧失了理智的,把他压在床上,不管不顾地操干。 晏阳始终没有喊停,没有求饶,事后他动也不动地瘫在那里,被我折磨得几乎晕死过去,却依然抚摸着我心口的纹身说:“哥,你好爱我。” 我好爱他。 爱到恨不得干脆和他一起死了。 可是当我平静下来,他趴在我胸口亲吻我的纹身时,我又不想死了。 活着挺好的,可以这样触摸他。 晏阳在这里的几天,我们过得很开心。 我把他介绍给我的室友们,我的同学们,并不是以亲兄弟的身份,而是恋人。 我说这是我男朋友,在美国读音乐学院。 晏阳长得好看又乖巧,嘴巴也甜,大家都喜欢他。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饭,以前在家里两手不沾阳春水的晏阳竟然也做了两道菜,而且味道很好。 他说:“这是我特意为晏暄学的,想做给他吃。” 在外人面前他不再叫我哥,而是直呼我的名字。 那几天我去上课,他就在校园里找一处地方等着我,下课了,我们牵着手逛我的学校,再牵着手去买食材,回来后跟室友们一起做饭吃饭,饭后偶尔会到外面走走,或者我在公寓里学习,他在旁边陪着我。 晚上我们会做爱,每天晚上都做,有时候一次,有时候两次,不怕死一样。 晏阳很热情,他主动骑坐在我身上扭腰,一遍一遍贴着我的耳朵说他爱我,想我。 因为晏阳,我又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情绪稳定,积极乐观。 他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星期,送他回去的那天我们在机场接吻,晏阳又开始哭,说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让他忍一忍,等我毕业了就去美国,到时候我们每天在一起。 这一次我说话算话,在伦敦读完研究生,去了波士顿。 一切都似乎回归了正轨,我不回国,晏阳爸妈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在这边工作也相当不错,只不过当我说我去了波士顿的时候,晏阳他爸皱了皱眉。 无所谓。 我并不需要他的允许和认可。 他并不知道,当他跟自己的宝贝儿子视频的时候,他儿子刚从我身上下去,身体里还裹着我的精液。 37 我的人生其实可以完整割裂成几个阶段。 恐慌的童年时代、扭曲的少年到读研时代,忙碌却安稳的波士顿时代,当然还有后来。 毫不夸张地说,我跟晏阳一起在波士顿生活的那几年过得确实幸福,我似乎真的在远离从前的自己,很多时候我甚至能看到一个脏兮兮的男孩一步一步成长、改变,从那个充满了惊声尖叫的旧屋走到了波士顿漂亮的公寓。 我工作不错,能力出众,升职很快,薪资长得飞速。 我的爱情也终于被我正视,我开始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爱着晏阳,非他不可。 晏阳也很好,他漂亮又有天赋,聪明又肯努力。 他拿了很多奖,也开始参与很多演出。 他的演出我不能每场都去,毕竟工作在身,经常难以抽空去看他,但只要我能赶过去的,就一定会出现在他的演出现场。 我坐在观众席,拿着晏阳给我的票,看着他在台上演出,灯光为他而亮,掌声因他响起。 看着他在台上弹琴,我经常能想起自己第一天到晏家的时候,他穿着新买的衣服,有些紧张地叫我“哥”,他献宝似的弹钢琴给我,后来我们就在那架钢琴边做爱。 十多年了。 我短暂人生将近一半的旅程都是和他一起走完的。 他见过我最不堪的样子,也知道我所有的疯癫。 但他依旧爱我,依旧选择相信我,依旧愿意把自己和自己全部的感情都交付给我。 那几年我真的以为生活就一直这样,我们远离过去,远离他的爸妈,远离让我想忘掉的一切。 我会在每一次去看他演出后为他献上一束花,当然不是在台上,而是在他回到我身边之后。 可能是在车上,也可能是在家里。 晏阳喜欢红玫瑰,唯一的理由就是红玫瑰象征着爱情,他只要我送红玫瑰,就像只要我爱他一样。 我们一起在波士顿过的第一个春节,我和晏阳一起去纹了新的纹身。 在那之前他跟我商量过,说想要在左手无名指纹一个戒指。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是暗示我,于是第二天就去买了一对戒指回来。 可晏阳说:“哥,我还是想纹在手指上。” 他说:“戒指可以摘掉,也可能被弄丢,但纹在手指上的就永远都不会被摘下来。” 我总觉得他的话里透露着一股浓郁的不安,这让我觉得愧疚。 我知道他爱我,从他意识到自己可以喜欢男人的时候开始,他满心满眼就都是我,他聪明,却无限度装傻包容我,他受了伤害,却只要我道歉就立刻跑回我身边。 是我让他觉得不安。 那天晚上我们睡觉前晏阳趴在我胸口吻我的纹身,他说:“哥,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就是随便说说,你送我的戒指我好喜欢。” 我拉起他戴着戒指的手,亲吻他每一根手指。 几天后,我带着他去了纹身店。 要纹在手指上的图案是我自己设计的,很简洁,但仔细看会发现,戒指的图案中包含着“yanyang”。 其实一直到那个时候晏阳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曾经属于我,没人告诉过他,而我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告诉他这件事,只会给他徒增烦恼,我不希望他觉得自己抢走了我的东西,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已经跟自己和解了。 事实上,只要远离他爸 27 爸和我曾经生活的地方,我就真的可以过得很好,这很像鸵鸟,但要是能一直当一个快乐的鸵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遗憾的是,鸵鸟不可能一辈子都把头埋起来,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见他爸妈。 晏阳的毕业演出,他爸妈特意从国内赶来。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瞬间掰断了手里的笔。 当时晏阳在学校,我在公司,他说:“哥,爸说他们已经在机场了,十几个小时就到。” 这几年,我从来都没说过什么,但晏阳一直阻止他们过来。 我不想见他们的原因和晏阳不想见的原因其实并不相同,晏阳只是担心他们发现我们的关系。 他知道他爸妈要来,其实很矛盾,晏阳想他们,我清楚。 “别担心。”我坐在那里,深呼吸,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交给我处理。” 挂断了晏阳的电话之后,我坐在办公室用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平复心情,一想到又要面对他们,我真的没办法保持平常心。 对他们的抗拒就像对我出身的抗拒,像对我自己的抗拒。 但最后我还是起身,决定为了晏阳把这件事处理妥当。 他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家里所有的东西,两个房间,看起来是我们兄弟俩一人住一个屋,所有的衣服、用品也都区分开,一切都尽可能不露破绽。 晏阳说:“哥,那戒指纹身……” 他抬起左手给他看。 我特意买了一枚粗一些的戒指戴上,刚好遮住了纹身。 “他们要是问你手指上的纹身,你就说纹着玩的。” 晏阳抱着我道谢,说辛苦了。 他没理由跟我说谢谢的。 我抱着他,亲了亲他的额头:“还有一件事。” 我说:“我这几天要出差,你的毕业演出我可能没办法去了。” 38 我跟晏阳一样期待他的毕业演出,以为我们都知道,这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一生只有一次。 我知道晏阳希望看到什么,他希望他最亲的家人们和我都坐在台下看着他完成这一次精彩绝伦的演出,他希望我们见证他最重要的时刻。 我甚至已经能想象到,那天的晏阳在台上是何等的耀眼,让我移不开视线。 但我依旧是懦夫,依旧没法心平气和地面对晏阳他爸妈。 晏阳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出差?这么突然?” 他手还抱着我的腰,眉头已经紧紧皱在了一起。 我知道他不开心,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 我躲得远远的,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晏阳生气了,跟我闹了脾气,但只持续了几个小时,到晚上我做好饭叫他的时候,他已经接受了。 他趴在卧室的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我过去,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跟他道歉。 我是真心实意觉得抱歉,因为我知道这场演出对他意味着什么。 说到底,我还是自私的,为了自己,再一次不顾他的感受,牺牲了他的幸福时刻。 晏阳问我:“哥,真的不能改了吗?” “我必须得亲自过去,”我说,“这个项目对我很重要。” 晏阳沉默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拉着我的手从床上起来,朝着餐厅走去:“走吧,吃饭。” 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心里难受,只能从后面抱住他,吻他。 可是我的吻毫无意义,并不能让他更开心一点。 我胆小懦弱,自私冷漠。 我让晏阳开我的车去接他爸妈,而我跟公司请了假,躲在酒店里,抽烟喝酒,准备躲过未来的一个星期。 晏阳的演出在星期三下午,五点,他们学校的礼堂。 那地方我去过不止一次,熟门熟路。 他爸妈来了之后,我一直没露面,跟晏阳通话的时候他说他妈想跟我说话,我答应了。 晏阳他妈让我注意身体,别太辛苦,工作再忙再累也得好好休息。 这么多年了,她给我的关心都远超过那个男人,很多时候我甚至真的有一种自己在被她当做亲生儿子对待的错觉。 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说难得来一趟,希望至少见个面。 如果她一个人来,我大概真的会说可以,但没有这个如果。 我终于承认,不管我已经多努力,不管我已经到了什么年龄,依旧会因为那么点破事和那么几个人瞬间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就是废物。 心结就在那里,我始终没能摆脱。 我扯了一堆借口,把我所谓的“出差结束”的日子定在了他们回国后的第二天。 她很遗憾,还说:“你爸也很想你。” 这句话让我极其不适,匆匆挂断了电话。 一个人在酒店的几天非常煎熬,烟瘾格外大,从早抽到晚。 也不想打理自己,起床后简单冲澡,然后坐在电脑前处理工作,一天下来有时候一顿饭都不想吃。 星期三,我焦虑到什么都没法做,不停地抽烟喝酒,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阳光头痛欲裂。 我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下手机,可是晏阳没有发来消息,他的所有社交平台也没有更新过。 我还是放不下,惦记着。 不能去看晏阳的毕业演出对于我、对于他都是遗憾,像是完美的拼图偏偏少了正中间的一块。 最后我还是出了门。 下午四点半,我打车去往晏阳的学校,到了之后一路狂奔,朝着礼堂的方向跑去。 我到礼堂的时候特意躲着其他人,也没告诉晏阳,我并不是喜欢制造惊喜的人,自私如我,也只是想让自己不那么遗憾。 晏阳的爸妈坐在前面,后边都是些学生,而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静静地等着我的晏阳上台。 他不知道我在这里,藏在人群中,不知道我这双眼睛其实在注视着他,心也在为他跳。 我刻意不去看家属席位,就是怕自己突然看见不想看的人。 我只望着台上,看着晏阳自信地走上去,坐在了黑色的三角钢琴前。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他,他穿得像个漂亮的小王子,而我灰头土脸,一身旧校服。 如今,他仍然是光鲜亮丽的王子,我胡子拉碴地掩在黑暗中,远远地望着他。 我拍下了他弹钢琴的样子,在他谢幕时悄悄离席。 今天本应该是我上台给他献花,不是制式的无聊花束,而是象征炙热爱情的红玫瑰。 但是我没能做到。 出去后,我订了玫瑰花送到家里,收件人的名字写的是晏阳,订花人是——yanyang。 他一定知道这是我送的,但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署名是yanyang。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我记得这一天。 28 那个晚上,晏阳陪着他爸妈在波士顿四处逛着,带他们看看自己生活了几年的城市。 而我,一个人,在酒店的窗边喝着酒抽着烟,想着他。 我扫到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戒指,突然觉得讽刺,当时知道他们要来波士顿,我特意去买了这枚戒指遮住纹身,谁知,我跟他们压根儿就没见面。 一切掩饰都成了多余。 不过我也总算发现,没有我,他们一家三口相处起来更轻松,说到底,我还是那个家的外人。 一瓶红酒都被我喝光,深夜,我醉醺醺地打车回了家,掏出钥匙开门,走进了我跟晏阳的卧室。 我知道,晏阳一定住在这间屋子,他爸妈在隔壁。 我推开卧室门的时候,又好像回到了大学时期突然回家的那次,也是深夜造访,脱下了晏阳的裤子打开了晏阳的双腿。 好像故事总是在重演。 我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我推门进去,然后又关好门,反锁。 我想他,此刻就想拥抱他。 39 不可否认,我还是渴望家庭。 很久以前看过一个理论,是说一个人越是缺少什么,他就越是想要表现得自己对那样东西毫不在意,可事实上,他心底里渴望得不行。 就像我从小就没拥有过一个完整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在波士顿的这几年,因为晏阳,算是终于感受到了。 所以在这个晚上我突然回来,不为别的,是为了夺回我的爱人我的家。 在那个时候我是觉得晏阳的爸妈从我这里抢走了晏阳,我不能接受这件事。 只要一想到他们一家三口温馨相伴,我就嫉妒且愤怒。 我依旧是那个理智随时会崩塌的野兽,驯兽师晏阳一旦不在我身边,我就会立刻发疯。 进入卧室,晏阳还没睡,他看见我的时候是惊讶的。 “哥?” 我对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拥抱、接吻、爱抚、进入。 他丝毫没有反抗,也没有对于我的突然回来表现出任何疑虑,只是乖巧地接纳我,就像以前的每一次。 我们在房间做爱,也像从前一样,在我们长大的那个房间里,在上下铺的下铺狭小的单人床上。 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们人生的一半时间是陪伴着对方度过的,我们十几岁就开始赤裸相对,我们才是最亲密的,远超隔壁的那两个人。 我跟晏阳之间有无数的秘密,他爸妈不知道。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晏阳有多爱我,不会知道晏阳在我身下喘息的样子有多性感。 他们纯真的小儿子百般取悦我,我让他上天,又带他潜入海底,他最浪漫、痛快的经历都是我给他的。 他是我的。 那个晚上我的胆子格外的大,恨不得让晏阳干脆呻吟出声,叫给隔壁听。 我又开始向他们宣战。 其实我总觉得晏阳他爸早就意识到了什么,只是始终不敢相信。 第二天一早我是从晏阳的房间出来的,穿着跟晏阳同款的睡衣,他们看见我的时候直接愣在了那里。 我说:“早,阳阳还在睡。” 还是晏阳他妈先回过了神,惊喜地看着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不是说要过几天吗?” “工作提前处理完我就回来了。” 走出卧室之前我以为我看到他会控制不住自己厌恶的情绪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或者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我并没有,这让我以自己都感到意外,我非常平静,就像小时候在他家里时一样。 我接过晏阳他妈递过来的温水,她看到了我左手无名指的戒指。 我刚刚出来之前特意戴上的。 她说:“晏暄,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 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晏阳刚好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他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摆摆手说了句:“爸妈哥,早啊。” 他伸了个懒腰,脖子上的吻痕清晰可见。 那是我故意留下的。 以前我总觉得晏阳能激发我身体里的恶,但归根结底,这恶还是因为他爸。 我原本已经想好放过他了,但他偏偏来到波士顿。 当我意识到,当初毁了我家庭的人很可能再一次破坏我的家时,我要先下手为强,而我的方式就是给他留下一些细碎的线索,让他慢慢发现这个惊天的秘密。 早在几年前,他的宝贝儿子就已经不是他的了。 是我的。 晏阳打了个招呼就去洗澡了,我转回头看向他爸妈,试图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里读出点什么来。 果然,他爸冷着声音问我:“怎么半夜突然回来?” “想回来就回来了。”我说,“这房子是我的。” 我对他笑,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昨晚太累了,我再去睡会儿。” 40 有的时候人的心理和精神状态都已经处于病态状况中,然而自己是不会意识到的,当然也有意识到了却并不想要改变的。 那时候的我就是后者。 我知道自己在做很危险的事,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玉石俱焚,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如果我不能完全占有晏阳,那就所有人一起毁灭。 在那种状态下的我可以说根本丧失了理性,我已经自私到完全没有顾及晏阳的处境。 我只想着掠夺,而且曾经肉体自残的快感已经开始蔓延到精神层面,可以说,这是一种家庭内部的反社会人格,害人害己,所以当东窗事发,一切恶果我都必须承受,那是我活该。 那天我回到卧室,抱着被子看着窗外发呆,晏阳进屋的时候紧张兮兮地说:“哥,吓死我了。” 我把他拉过来抱住,裹进被子里,他问:“空调温度怎么开这么低?” 屋子里像冰窖,我们躺在一起,盖着被子抱着彼此。 “怎么了?”我问。 他扯了扯自己睡衣的领子,让我看他脖子上的吻痕:“我刚刚洗完澡看到这个,昨天太不小心了!” 他不知道我是故意的,他不知道我有多故意。 我又凑上去吻他,晏阳的脖子很敏感,每次他快射的时候,只要我一舔他的脖子他就能立刻高潮。 我吻他,舌尖在他脖子上舔舐。 他又开始轻声低吟,压抑着想叫出声的欲望。 “哥……”晏阳求饶似的,双手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爸在客厅呢。” 我的手已经伸进他的睡裤里,揉着他的臀肉,他在我身下扭了扭:“哥!” 我终于停下,晏阳满脸通红。 “刚才爸问我脖子上是什么,我给糊弄过去了。”晏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以后还是小心一点。” “好。”我含住他的嘴唇,继续吻他,舌尖撬开他的牙齿,跟  29 他的舌头纠缠在一起。 我知道很危险,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但越是危险我就越是要做,甚至把晏阳的睡裤扯了下去。 他的臀部暴露出来,性器暴露出来,我钻进被子给他口交,听见晏阳急促的喘息和软绵的呻吟。 我正含着他的性器吞吐,突然有人敲门,晏阳他爸拧了拧门把手,没打开。 “吃饭。”他在外面叫我们。 或者,可能叫的就只是晏阳。 “好!”晏阳回答着。 我继续不管不顾地给他口交,含住,吮吸舔弄,将他的龟头抵在我的喉咙。 晏阳的双腿夹着我的头,他很小声地说:“哥……不行了,爸叫咱们呢。” 他在害怕,而且正在因为那个人要拒绝我。 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然后愈发愤怒。 我很过分,不仅没有放开他,反倒吞吐得更卖力,我给他口交,抚摸他的身体,晏阳根本控制不了,叫停也没用,最后他在我嘴里射了出来。 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抽出湿巾想要清理一下,但被我抓住手腕制止了。 并没有结束,他射出来的精液那么宝贝的东西,我怎么能浪费呢。 我把吐出来的精液抹在他的大腿根部,抹在他的胸前,刚洗完澡的他又被弄脏了。 “宝贝,就这样出去。”我亲了他一下,然后给他提上了裤子。 晏阳躺在那里皱着眉看我:“可是……不舒服。” 等精液黏在他身上,是会很不舒服,但我就要用这种“不舒服”来让他时刻记得他是我的,不是他们的。 “乖。”我拉着他从床上下来,“去吃饭吧,今天玩得开心。” 晏阳站在那里看我:“你不吃吗?” “我冲个澡去公司,今天很忙,就不陪你们了。”我拉过他的手,吻了一下他的左手无名指,“不许洗掉,晚上回来我检查。” 那一刻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我甚至想,下一次就不是让他身上涂着自己的精液了。 41 如果说以前我身上扭曲的只是我跟晏阳的关系,那么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他做的一些事也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我的占有欲开始强到不可思议,不是简单的占有,而是独占。 完全让他只属于我。 我非常沉迷他被我占有时的样子,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似乎只有在床上他才完完全全是我的,这让我无法接受。 一开始我会克制,既然只有这种时候能独占他,那就更加彻底一点。 我们做爱的时候,我会故意在他身上留下些痕迹,一开始是吻痕,后来是咬痕、抓痕,我喜欢内射,不管他做完之后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我都一定要内射。 我喜欢看着他抱怨却依旧夹紧,喜欢看着他下床时精液顺着他的大腿根部流下来。 一开始晏阳也很喜欢被这样对待,他以为这是我爱的表达。 他爸妈在这里的几天,我每晚回来和他做爱,做得很凶,生怕隔壁那两人不知道。 但第二天一早我就会找个借口离开,我没法平静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会想把那两个人立刻赶出去。 好不容易熬到晏阳送走了他们,那天我依旧扯谎,没去送他们,但我早早就到了机场。 我去机场并不是为了默默看他们走,只是为了晏阳而已,他们走了,我会立刻把晏阳拉回自己的怀里接吻。 那几年我的工作经常需要出差,对机场我熟悉得很。 我很快就看见晏阳带着他爸妈过来,他忙前忙后,分别时与他们拥抱。 我一直冷眼看着,直到那两个人离开。 他们走了,晏阳还站在原地,当时的我是完全丧失了正常的共情能力的,看着他对他们表达出不舍,除了嫉妒就是愤怒。 我走过去,直接从后面抱住晏阳,他吓了一跳,看见我时惊讶地说:“哥,你怎么来了?” 他说:“爸妈刚走。” 他以为我是赶过来送他们的。 我含住他的嘴唇,不让他说话,如果那个时候他爸或者他妈突然折返回来就会看见他们的宝贝被我吻得双腿发软。 晏阳说:“你今天不忙了吗?” “忙完了。”我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外走,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逗留,因为这里盛满了晏阳他们一家三口的情谊,让我厌恶。 “车停哪了?”我问。 晏阳带着我找到停车的地方,回去我来开,他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一上车我就凑过去吻他,手直接从他衣摆伸了进去。 晏阳抓着我的手腕,他怕被人看见。 我不依他,他的衣服已经被我撩起来,手指揉捏着他的乳头。 晏阳有些恼了,躲开我的吻问:“哥,你怎么了?” “想你了。”我不管不顾地继续吻他,手改了路线,往下探去。 那天晏阳穿的是一条运动裤,松紧的裤腰,我直接把手伸了进去。 我隔着内裤揉他的裆部,晏阳顿时喘息起来。 车外有人走过,扫了我们一眼,他用力推我,却被我握住了分身。 “哥……”晏阳求饶,紧张得不行。 “没事,”我说,“他们看不见。” 他们会知道车里这两个男人在做什么,但不会看到晏阳任何暴露的部位,因为我不允许。 我不能让除了我之外的人看到他的身体。 我在车上用手让他射了出来,但那天他心情并不好,射了之后一直皱着眉,我给他用湿巾擦,他也一声不吭。 回去的路上他始终看着窗外,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 到了家,我停好车,晏阳低头解安全带,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抓得很用力,晏阳疼得轻哼了一声。 “生我气了?” “没有。” 我放开他的手,凑近看他。 他的眼神有些闪躲,还是不肯直视我。 “生气了。” “真的没有。” 我双手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看,他终于肯看我,但有些委屈。 “哥,我说我不要的时候,能别强迫我了吗?”他声音很轻,“我很爱你,也很喜欢和你做爱,可是最近你有点不对劲。” 当他说出这句话,其实他已经意识到我的反常,但我自己并没有那么觉得,我把我所有的“不对劲”都归咎于他爸妈的到来,我一直觉得只要他们走了,我们就能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了。 亲密的,温馨的,只有彼此的。 “对不起。”我跟他道歉,“以后哥不勉强你了。” 晏阳很容易接受我的道歉,甚至很多时候我做错了事情不道歉他也不会在意。 他一直纵容我,一直包容我,一直宽恕我。 他凑过来亲我: 30 “哥,想要吗?” 他的手摸着我的裆部,笑着说:“爸妈走了,我们可以在客厅做。” 回到家,我们进门就吻在了一起,衣服裤子丢了一地,在窗边的地毯上光溜溜地做爱。 我躺在那里,晏阳骑坐在我身上自己扭,我们十指紧扣,激烈地拥有着对方。 做完之后,晏阳趴在我身上,手指在我胸前的纹身上面打转。 他说:“哥,我下个月要回国演出,你和我一起回去吗?” 这件事我之前并不知道,怎么好端端突然要回国演出? 一旦涉及到回国的问题我就会变得很敏感,我抱紧他问:“去多久?” “一个星期吧。”晏阳说,“昨天我接到的通知,你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拒绝了晏阳,我不想回到那里。 晏阳回国的一个星期,我跟他只通了一次话,他很忙,回去要陪他爸妈,还要见以前的一些同学。 唯一一次通话是他最后一场演出结束之后跟他爸妈还有其他亲戚出去吃饭,他在电话里笑着和我说:“哥,舅妈今天还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说我没打算交女朋友,结果他们一大桌子人就开始劝我。你说,我这大学才刚毕业,催婚就开始了。” 他当玩笑话说的,却是直接扎在我身上的一把刀。 晏阳完全没有意识到把这些话告诉我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他还在说:“刚才回来的路上爸还说让我见见呢,我故意逗他,说要介绍女朋友应该先给哥介绍,哪儿能轮得到我呢?” 他在电话那边笑,我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尽管我们没有认真讨论过跟他家里人出柜的问题,但我知道,我们俩除了对方不会选择其他人,我们不可能分开,我和晏阳的骨血早就黏连在一起了。 可我还是抑制不住愤怒,恨不得立刻把他接回来,并且告诉所有人,他晏阳是我的。 42 我也想过如果有一天我逼着晏阳二选一,他究竟会放弃他爸妈还是会放弃我? 那段时间我精神紧绷,生怕晏阳会留在国内不再回来,他不在的那一个星期,我甚至睡不好觉。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经常会问他,如果他爸妈非要我们分开,他会怎么办。 电话里问,他回来之后也问。 晏阳总是显得很为难,他的回答永远都是:“哥,我们一定可以解决的。” “你太天真了。”那天早上,我们坐在一起吃早餐,前一晚我把晏阳折腾得不行,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他身上被我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我看着是心疼的,可经常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不仅进入他的时候开始忽视他的感受,只顾着猛干恨不得贯穿他,连手上也不知深浅,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死命地抓着他。 我对晏阳说:“你总有一天要面对这样的选择。” 我告诉他,他爸妈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原因其实晏阳自己也清楚。 如果他只是同性恋,只是找了个男朋友,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但我们不是普通的同性恋关系,我是他哥,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 我可以割舍一切。 事到如今,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不能不要他。 我可以为了不跟他爸作对当一个缩头乌龟,每天逃避面对那个男人,我总是想,我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晏阳是不是应该也为我牺牲点什么。 比如他美满的三口之家。 当时的我陷在一个丑陋阴暗的怪圈中,明明是晏阳一直在迁就我,我却总觉得自己付出得更多。 我总觉得自己为了他都放过他爸了,他理应满足。 如今想来,我可笑又可悲,我是配不上晏阳的,配不上他,配不上他的爱。 面对我一再的逼问,晏阳终于发火了,他丢下筷子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餐厅坐着。 他出了门,我不知道他去哪,原本想跟着,但最后还是自己开车去了公司。 那天晏阳很晚才回来,到家的时候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他一进门就抱着我哭,咬我的嘴唇,然后委屈地问我为什么要欺负他。 我们在波士顿生活的这几年晏阳已经很少哭了,如果不是他毕业演出那次他爸妈来,我们的好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但因为他们,平衡被打破了。 他哭的时候,我是心疼的,我真的爱他也疼他,见不得他难过,但那时候他说我欺负他,我总是不想承认。 我那么爱他,他为什么还觉得我是在欺负他? 那天晚上我们做爱的时候晏阳有些不情愿,我进入他的时候他一直喊疼,可是他后面明明很好,怎么可能会疼呢? 因为他一直说疼,我想起自己答应过他,他不愿意的时候我就不勉强,做到一半,我退了出来,抱着他一夜无眠。 那天之后我们将近一个月没有做过爱。 他似乎没有兴致,我也一样。 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了,躺在一起拥抱着的时候,都不像以前那么亲密。 我的不安迅速蔓延,短时间内就把我彻底吞噬了。 那阵子,晏阳也开始变得心事重重,像是有什么秘密,偶尔我突然进门会看见他慌张地挂断电话。 我不知道他打给谁。 但后来我知道了。 他的电话都是打到国内,他爸的手机上。 我想起他说他爸让他去跟女孩子见面,越想越觉得痛苦,就好像明天晏阳就要离开我了,他要丢下我,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从此堕落的、扭曲的、背德的、沦丧的只有我一个。 我被埋在泥里,他躺在云朵上。 国内春节,晏阳说要回国,说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我等着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因为我已经想好,如果他开口,我会跟他一起。 我不想放他一个人回那里,我害怕。 当时我想的是,只要他开口,那就说明他还是爱我,还是要我,他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弃我。 但他没有,这一次他没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晏阳提着行李箱拿着护照本回国了,我送他离开,在机场和他接吻。 他说:“哥,等我回来。” “回去好好过年,”我说,“给你爸妈带好,跟他们说我祝他们春节快乐。” 他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 我在机场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去办了值机手续。 我的航班在晏阳起飞后登机,我们不用等他回来再见面,因为很快就又要见面了。 春节快乐? 春节谁也别想快乐了。 43 如果说晏阳在我们这段关系里做过什么错事的话,那大概就是最开始的时候对我发出引诱的信号,他按下了这个错误的开关,之后的阻碍和痛苦其实都应该由我来负责。  31 因为事实证明,我的存在真的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而我偏偏不自知。 那年春节前夕,我紧随晏阳回了国,他自然是回家住,但我没有,我甚至下了飞机以后没有声张,找了个酒店住下,开始极坏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铁了心不让那家人过好这个团圆年。 如今说起来,在那个时候我对晏阳也有了恨意,我恨他真的把我排除在外,他爸妈可以不当我是一家人,但这次他竟然也丢下了我。 有多爱就有多恨,我像个困兽,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撕碎这个世界。 在国内的那几天我跟晏阳有联系过,我尽可能保持平静,表现得和平常无异,我试图从他的话里听出些他独自回国的目的,可惜晏阳长大了,开始跟我有秘密了。 我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甚至在语音通话的时候说些暧昧的话撩拨他,我说想他,我们很久没做了。 我们确实很久没做了。 如果是以前,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足够挑起晏阳的欲火,他其实很敏感,性欲很强,以前我总是可以轻易让他呻吟出声。 但这一次他在逃避,我们没聊多久就挂了电话。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焦虑愤怒。 人有时候真的会陷入一种可怕的怪圈中,当你抽离出来之后回头一看会发现很多问题,但当你身处其中偏偏就意识不到。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做出了连我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的事。 我算好了时间寄出快递,然后在除夕上午九点半走出了酒店的房间。 我在晏阳他爸单位楼下抽了三根烟,这三根烟,像是在祭拜。 祭拜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 我安静地在那里等着,在萧瑟的冬天吹着冷风,耐心地等待我要的时机。 抽第三根烟的时候,我看到快递员走进去,我的手机很快就收到了签收消息。 我笑着继续抽烟,在快递员出来的时候对他说:“感谢。” 他愣了一下,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可能觉得我是个精神病吧,无所谓,我大概原本就是。 快递员离开之后,我狠狠抽了一口烟,然后像拧断人类脖子一样掐灭了它,之后踱着步子上了楼。 上楼时我心情愉悦,一想到那个男人拆开快递看到里面东西的表情心里就痛快得不行。 我很想知道当年他得知我妈跳楼自杀和现在,哪个瞬间更痛苦?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谁会在意一个疯子的死活? 我走楼梯,慢慢悠悠地走到四楼,推开楼梯间的门,左手边第二个办公室,他就在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但以前晏阳经常来。 这个单位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儿子是音乐天才,却不知道在那个晏阳的身后还有一个影子似的“晏阳”。 春节前最后半天上班时间,再有两个小时就会开始放假,所有人都期待着回家过年。 走廊很安静,我的脚步声回荡着,同时带着笑意吹起了口哨。 那一刻我就像是《杀死比尔》里走进医院准备进行血腥刺杀的杀手,我的口哨声和脚步声带来死讯,我是逃狱出来索命的囚徒。 我在他办公室前停住脚步,他办公室的门开着,但我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十分客气有礼地敲门。 “上午好。”我站在门口笑着对他说,“喜欢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吗?” 44 恨意这个东西,不解开,只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日积月累的恨在某个瞬间爆发,成了杀人无形的刀,杀的是别人也是我自己。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面带微笑,看着他站在那里,手拄着桌子晃神。 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已经拆开的快递文件袋,一叠照片散落在上面。 一共十张,全部都是我跟晏阳。 我们拥抱的、接吻的、做爱的,当然了,交到他手里的这些照片晏阳都没有过分裸露,他的关键部位都被我截掉了,我不能允许其他人看到,哪怕那人是他爸。 晏阳他爸这几年血压本来就有些高,这会儿看到这些照片,相比血压直接就升上来了。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翘起二郎腿,点起烟抽了一口,然后问他:“喜欢吗?” 他似乎在头晕,闭着眼扶着桌子,说不出话来。 我突然发现他确实老了,快退休的年纪,有白头发了。 我喜欢看他这样,慌张、错乱、惊恐、无助,就像曾经的我。 我被我妈拿着菜刀追着跑时,不知道他看了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血压升高。 “现在你知道晏阳为什么跟我一起生活在波士顿了吧?”到这个时候我还在回避,我在他面前装出一副晏阳全身心依附于我的样子,我是把晏阳和他们一家玩弄于股掌的人,我才是赢家。 我抽烟,朝着他吐出烟雾。 “是不是很想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笑着说,“或许你也可以去问你的宝贝儿子,毕竟当年是他脱光了躺进我被子里的。” 面前的人显然还没缓过神来,我前倾身子,拿过一张照片,是晏阳被我后入时拍的,我们侧躺着,我从后面进入他,这张照片直接拍到了我们的脸还有他身上前一晚我留下的吻痕。 晏阳很漂亮,紧闭着眼睛微张着嘴,他沉醉其中,正在享受性爱。 “你儿子长得真的很不错,从小到大都不错,”我看着照片说,“喜欢他的男男女女一直都不少,你要是想给他介绍女朋友,倒是也不难,介绍是不难,但成功就难了,因为他不喜欢女人。” 我把照片丢回桌子上,有些不耐烦地说:“能不能说句话?我送你这么棒的礼物,你就这个反应?” 我话音刚落,一个茶杯直接朝着我砸了过来。 杯子里是滚烫的水,杯子砸在我身上,水泼到了我的脖子上。 很烫,烫得我发疼。 不过对于我来说,疼痛只能让我觉得痛快。 他的茶杯摔在地上,碎了,我看都没看,继续抽我的烟。 他扶着桌子坐下,闭着眼睛喘着粗气,看起来是被我气得够呛。 “现在还在给他介绍女朋友吗?”我说,“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事实上,你的儿子早就不是你的了。” 我叼着烟,抽出他桌子上的纸巾擦了擦衣服:“他是我的。” 晏阳是我的。 “晏暄,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终于开口了,说话时整个人都在抖。 心疼他儿子了,觉得我把他的宝贝带坏了。 “我?我没有啊,都是他主动的。”我说,“他十七岁就爬了我的床,我们在你买的房子里做爱,在他那架钢琴前做爱,我去伦敦,他飞过去找我,每天腻在我身上  32 ,我故意?明明是他故意。” 我起身,把烟头直接抵在他桌子上碾灭。 “晏阳心里眼里只有我,你别打他主意。” 他抬起头,跟我对视,眼里全都是恨意。 仇恨是真的会让人变得丑陋,他是这样,我也是。 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就是故意的,晏暄,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能下作成这样,他是你亲弟弟!” “是,我是下作,但这不是继承了你的基因吗?”我笑,“我亲弟弟怎么了?他喜欢我,愿意让我干,我干他的时候他恨不得死在我身下。我这是疼他。” 一个巴掌落在了我脸上,我被打得瞬间晕了一下。 他目光狠戾地看着我,对我说:“我当初就不应该接你回来!” 有时候崩溃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他后悔接我回来这件事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已经写在了每分每秒的记忆里,不需要他再重复! 我一时间怒火攻心,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几乎把坐在那里的他提起来。 我说:“但是你接我回来了,所以你活该,你欠我和我妈的,就让你儿子替你还,我干他一次,你的罪孽就少一点。” 我恨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放开他时,猛力将他推出去,他连人带椅子直接翻倒在地。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把名字改回去了,你不是觉得我不配进你家吗?我改名字了。”我又点了支烟,隔着烟雾笑着对他说,“我现在的名字是……晏阳。” 45 我并没有改名字,就算要改,也只会改回殷冥。 晏阳就是晏阳,是我弟弟,他爸抢走了我的名字,但我绝对不会像他爸那样。 我不会对他做那样的事。 我离开这几件办公室,一脚踏出去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痛苦的哭声。 他离开我和我妈的时候有这么痛苦吗? 他得知我妈跳楼的时候有这么痛苦吗? 怕是没有。 他从来都不在乎我们,如果在乎,为什么会抛弃我还抹去我的存在?为什么会觉得我跟晏阳在一起一定是我故意引诱他?在他心里,我就真的这么不堪吗? 我抽着烟往外走,到楼下的时候发现自己哭了。 抬手一蹭,手背都是眼泪。 也是奇怪,我竟然还会因为他哭。 除夕上午我这么闹了一通,回到酒店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傍晚的时候,我换上衣服再次出门,这一次直奔晏阳家。 如果今天上午我没有出现,那么今晚这个家必然是其乐融融,三口人或许还有其他亲戚一起过着热闹的团圆年,而我一个人在波士顿,随便做着什么,没有人关心。 冬天,天黑得早,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才六点多,但天已经黑透了。 付了打车钱,我下车,进了路边一家超市,买了两瓶好酒拎着。 过年了,串门总归不能空手,不礼貌。 那天的我确实疯了,不顾一切,脑子里只有报复,还有抢回晏阳。 可是我忘了,当我做出这一切的时候,已经伤害了晏阳。 我顶着风走进小区,这个地方我住了很多年,到现在那里还有一张床属于我。 我数着步子,盯着前方,小区物业还算不错,春节了,在枯树枝上挂了彩灯。 可枯树就是枯树,彩灯也不会让它显得有生机。 当我掏出钥匙开门,客厅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我。 晏阳,他爸妈,还有散落满地的碎纸削。 我站在门口微笑:“新年快乐。” 我走进来,像从前一样在玄关换鞋,提着那两瓶酒过去,看到地上的碎纸削是被撕碎的照片。 客厅里另外三个人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只有我能自由行动,我把酒放到茶几上,转过去看晏阳。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晏阳脸上有伤。 我愣住了,看到他哭肿的眼睛,我突然间意识到,他被人欺负了。 我第一反应是他爸打了他,他妈打了他,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了晏阳,可我偏偏没有意识到,真正欺负他的是我自己,是我把一切弄成这样的。 我看着他那样,转身就去打他爸,可同时,我被晏阳拉开了。 他推开我,哭着看我。 当他推开我护着他爸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我被抛弃了,从前我不停逼问他的那个问题,在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晏阳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头发是乱的,眼睛是肿的,嘴角破了在流血。 他看着我,眼泪泄洪似的往下流,他说:“哥,为什么啊?” 我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但当时的我处于崩溃边缘,满脑子都是晏阳不要我了,整个人都很慌。 我看着他哭,听见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对他?我对他做了什么? “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我都愿意相信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晏阳的声音很轻,轻得让我觉得是我在做梦,他说,“但是,我现在不信了。” 晏阳不信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跪下来给他爸妈磕头,然后转身回了卧室。 晏阳他爸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酒愤怒地砸向白色墙壁时,他妈正坐在地上哭。 这个家真的被我毁了。 就像当初那个男人毁掉我的家一样。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快。 我只觉得自己快死了。 46 那是我一手造成的一场灾难,我清晰地听见有什么坍塌了。 破碎的酒瓶被酒裹着四溅开来,红酒泼洒在墙壁上,血似的流下来。 我跌坐在那里根本没法思考,满脑子都是晏阳的话,他说他不信了。 他不信了。 当他爸举着菜刀从厨房出来,我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怒气冲冲地朝着我走,他的刀挥过来时我也没躲,直视着他。 我好像不认识他了,我也不是我自己了。 但他的刀没有落在我身上,他被晏阳他妈尖叫着撞开了。 菜刀脱了手,掉在沙发上,他推开她,又去拿。 我一动不动,就看着,突然之间觉得一切挣扎都毫无意义。 我们像是在演一出可悲的闹剧,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应该定义为喜剧还是悲剧。 我听见他吼:“你怎么没跟你妈一起死?” 是,我怎么没跟我妈一起死? 他的这句话唤醒了我,我终于回魂,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早就该死,人家三个才是一家人。 我站起来,重新整理衣服,我对他说:“你不死我是不会死的。” 我看向晏阳他妈,她哭得很可怜,那么漂亮温柔的女人现在却头发散乱满脸泪痕,我对她感到抱歉。 我向她鞠躬:“对不起。” 再看向她死死拖着的那个男人:“我希望你也去死。”  33 绕开他们准备离开时,我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那间屋子现在对我来说是个水晶棺材,我爱的人带着一颗死了的心躺在那里,他死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拒绝面对我。 除夕之夜因为我,这个家上演了一出可笑的家庭伦理剧。 都说家破人亡,现在家已经破了,该有人死了。 我脚步从容地往外走,却没法集中精力,眼神都无法聚焦,百分之九十的灵魂已经抽离我的身体,只剩下最后一丝也在摇摇欲坠。 我想表现得平静镇定,可最后还是被击败了。 当我握住门把手准备离开,我听见他痛苦地说:“你妈恨不得我死,你也恨不得我死,还不如当年让她杀了我!” 我怔在那里,突然想不明白他的话。 什么叫“不如当年让她杀了我”? 我回头看他,他又回去找刀,晏阳他妈哭喊着叫晏阳出来。 晏阳听见声音出来时,他爸已经推开他妈拿着刀朝着我走来,我眼里只有晏阳,只盯着他,那把刀对我来说根本就与我无关。 当时真的是一团乱,所有人都已经崩溃,晏阳吓得不行,冲过来拉他爸,他跟他妈一起压制住他爸,回头让我赶紧走。 我说:“晏阳,你跟我走吗?”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没回答,而是转过去抱住了他爸。 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我依旧是可恶的外人。 那天离开的时候,我也很狼狈,狼狈到在路边缓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叫什么。 我的手机不见了,大概是掉在晏阳家了。 但烟还在,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支。 我抽着烟,沿着马路边往前走。 除夕之夜,路上几乎没有人,车也少得可怜,再多的红色灯笼和写满期盼的春联也填补不了这座城市在这个时刻的孤独感,它热闹不起来了。 我一直走,漫无目的,但最后还是走到了我该去的地方。 从哪里来的就要回归到哪里。 我从淤泥中来,注定回到淤泥中去。 我站在旧屋门前,掏了半天才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发现门锁竟然坏了,推门进去里面却没什么变化。 这地方,小偷都不会来。 我走进去,满屋灰尘,冷得像是冰窖。 我走到卧室,打开衣柜坐了进去。 一米八几的我蜷缩在衣柜里,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抱着膝盖,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47 我是被鞭炮声吵醒的,睁眼时外面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小时候学会过一句话,爆竹声声辞旧岁,可是旧岁和新年对我来说根本就毫无意义。 我坐在满是灰尘的狭窄衣柜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我听着外面的声音,无动于衷。 一直到爆竹声音停止,我小心翼翼地把衣柜推开一个缝隙,可是望出去时也没有我想见的人,索性继续这么躲着。 我一直躲着,睡不着,也不想出去,直到天亮。 这个衣柜很大,小时候我经常在这里躲着躲着就睡着了,可现在毕竟已经是个成年人,再大的衣柜对我来说也是狭小的。 蜷缩的身体非常不舒服,可我像是僵住了,根本动不了。 阳光从衣柜门的缝隙射进来,我试图躲避,可根本无处可躲。 天亮了,温度终于开始稍微升了一点,我动了一下,结果老旧的柜子一晃,我直接跌出了衣柜。 一整晚,我已经被冻僵了,我躺在地上继续蜷曲,身上都是灰尘。 大年初一,我几乎一整天都躺在冰凉的地上发呆,看着冬日的阳光来了又走。 我什么都没办法想,时不时就会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躺在这里,那时候我想,或许我也疯了。 有些精神病是会遗传的,错乱的基因紧紧黏着我的人生。 太阳下山的时候,我愈发恐慌,想要挽留却在开口的时候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流着眼泪在心里狂喊,祈求它再多陪我一会儿。 我没有研究过人不吃不喝多久会死,但那时候我是完全自暴自弃的。 好像所有主观意识都开始清空,我甚至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只想躺在那里,顺其自然自生自灭。 我没有想过我会不会死,会不会死得肮脏丑陋,那些对当时的我来说好像都不太重要了。 我也始终记不清我那天躺了多久,等我再次清醒,人已经躺在医院里。 阳光很刺眼,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 坐在病床边的是晏阳他妈,她正低头发呆。 她没有发现我醒了,我也没叫她。 我不叫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她是谁,就像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慢慢的,我的意识开始苏醒,它并不是走失了,只是醒来得比我的身体要稍微晚一些。 后来医生说我这是病理性的迟钝,受精神影响,意识和身体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应迟钝。 所有不受控的情绪在那个时候都已经被平复,我的精神状态也稳定了下来,在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又像个正常人一样有了愧疚之心。 我看着她,想起她,想起这些年她对我的照顾。 我们是真的非亲非故,她非常努力地在接纳我。 要说这场闹剧最无辜的人,真的就是她跟晏阳。 晏阳。 我想起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阳光,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闭着眼,睡不着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听见脚步声,然后听见那个男人轻声跟她说让她去休息。 “没事,我刚刚睡了一会。” “我陪着吧,”晏阳他爸说,“你去看看晏阳。” 我睁开了眼,因为听见的晏阳的名字。 那男人看见了我,下意识皱眉,但他的这种反应已经伤不到我,更难听的话我都听过了。 晏阳他妈也发现我醒了,似乎有些尴尬,她很快移开视线,说:“我去叫医生。” 她出去了,他关上了门。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他给我的痛苦又多了一层——我明明可以死了,他又把我拉了回来。 他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我们看着对方,眼里都没什么情绪。 大闹过一场之后,该活的活下来了,该死的那一部分也死透了。 他说:“谈谈吧。” “谈。”我发出声音时,是哑的。 他坐在那里叹气,又是好半天的沉默。 “准备以死谢罪吗?”我说,“还是准备杀了我?” “我先道歉,”他的白头发比上次见面时更多了,“我确实对不起你,你恨我没有错。” 他抬手,用力搓了一下脸:“是我对不住你,我害了你。” 我看  34 着他坐在那里说完这句话,接着他哭了出来。 一个快要六十岁的男人,满头白发,捂着脸痛哭。 他在哭什么? 哭我?哭我妈?还是哭晏阳、哭他自己? 看着他哭,我本来应该觉得痛快,应该大笑,可是眼泪却掉了下来,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觉得一切都好荒谬。 48 医院是个能让正常人发疯、疯子镇定下来的地方,我坐在病床上的时候是那段时间以来最平静的一段时间。 不过,这种平静也没有维持太久,当一双手把我眼前弥漫了二十多年的浓雾挥散开来,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剧作家都喜欢写悲剧。 悲剧让生命充满了张力,更刺激,更深刻,也更致命。 他说:“对于你来说,我不是个好父亲。” 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一直看着窗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承认自己对我从来没有过该给予的关心,然后让我离晏阳远远的。 但事情并没有朝着我预计的方向发展,当我得知来龙去脉,甚至已经不知道可恨的究竟应该是谁。 那天他坐在我的病床边,跟我道歉,跟我诉衷肠。 从他的口中我得知,当年他跟我妈结婚也是经人介绍,相识半年,觉得彼此还不错,两家长辈都催婚,于是就结了。 结婚没什么,他们俩都不是抗拒婚姻的人,婚后生活也还不错,夫妻俩虽然说不上多相爱,但相敬如宾,也都抱着好好过日子的心态在一起往前走。 结婚三个月,我妈怀孕,他们都很开心。 变故发生在我妈怀孕的第七个月,突然有一天晚上,他觉得呼吸困难,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妈正面目狰狞地掐着他的脖子,他以为她是做噩梦了,叫她她却毫无反应,最后他不得不强行把她按住。 一次是噩梦。 两次是噩梦。 可是接二连三发生类似的事情,甚至有两次他下班回家,刚一进门她就拿着菜刀追他,嘴里还念念有词,是说他要害她。 那时候他还是意识到不太对劲,开始害怕。 等到她清醒状态下他提起这些事,要带她去检查,她就开始大吼大叫,疯了似的砸东西,甚至打自己的肚子。 他怕得不行,怕她伤到她自己,也怕她伤到肚子里的孩子。 他只能哄着,小心翼翼地盯着,每天都绷紧了神经,每一分钟都像是在走钢索。 他不敢刺激她,同时开始防着她,甚至她进厨房只是想拿个筷子也会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段时间他去跟她的娘家人聊起过这件事,也把偷偷录下来的视频给他们看,他总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但当时她快生产了,不管有什么事,他都想先放下,当务之急是照顾好她,千万别出什么事。 之后顺利生产,坐月子期间他跟双方父母都来帮忙。 当时她几乎不能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只要她醒着就一定要抱着。 他说:“那时候我以为她是因为太爱孩子,她每天几乎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但一直在你耳边说着什么,我们凑过去听她就很防备地瞪我们。” 他说:“我咨询过心理医生,因为当时她不方便去,心理医生没见到人,也不好多说,我同事说很多女人在生完孩子之后都会这样,很依赖孩子,做丈夫的多给她一些关心,慢慢会好的。”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有那么在乎我的时候? “但事实上,并不是我想得那么简单。” 后来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比如她突然尖叫,然后举起我往地上摔。 因为那次的事情,他终于从她家人口中得知她是有精神疾病的,他们全家都知道,他却不知道。 当时他立刻就要离婚,带着我离开她。 说到这里,他又停下了,我看向他,这个时候我已经手脚发麻头晕心慌了。 “你是想说,整件事其实是她的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发出声音没有,只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干涸了,“你是想说,你有多无辜,她有多可恨?” “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抬起头看我,明明我已经视线模糊,但他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却清晰到有些刺眼。 “你恨我是对的,你没有恨错人。”他说,“当时我跟她离婚,要带走你,她以死相逼,不是以她的死逼我,是菜刀已经架在了我脖子上。” 他深呼吸,仰起头看天花板。 “我没用,自私,胆小,我丢下了你。” 49 从小到大我都很少听到别人对我道歉,好像他们对我做任何过分的事都是可以的。 这么多年,对我说“对不起”最多的只有晏阳,考虑我感受的也只有他。 想到他,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他出什么事了,就听见坐在那里的那个男人说:“我一直都想逃避,也一直都在逃避。” 他逃避的方式就是头也不回地走掉,然后跟另一个女人结婚,给新出生的小儿子起了和大儿子一模一样的名字试图来抹掉大儿子的存在。 我都不知道我们谁更可笑。 他坐在那里低着头忏悔,像是一个即将上绞刑架的人在对着君主求饶。 可是除了他的眼泪是真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可以相信。 原本就没什么共情能力的我此刻看着他就只觉得好笑,我对自己说:那个疯子已经死了,他怎么说都行,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到了后来,我已经几乎听不见他说的话,我什么都听不到,只盯着窗外,好像一直看着那里就能看见晏阳。 “晏暄,你看这样行吗?” 我突然听到他说这句话,转过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竟然想拉我的手。 我赶紧抽开,被他碰到让我觉得恶心。 “我对不起你是真的。” 我已经听了太多遍他丝毫不真诚的“对不起”,他真的应该跟他的小儿子学学该如何向人道歉。 “不管怎么说,他是你亲弟弟。” 原来前面的所有都只是铺垫,这里才是重点。 “晏阳回来跟我们谈他确实喜欢男人的事,家里已经鸡飞狗跳过一阵,只是我们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我终于抬起眼直视他:“他回来出柜?” 大概看出我总算愿意沟通,他甚至有些激动。 “我们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他妈在整理他乐谱的时候发现一张夹在里面的照片。”他又开始叹气,盯着我的手指看。 我的手指上还纹着跟晏阳一模一样的纹身,那是我们摘不掉的婚戒。 “拍的是你们的手。” 我想起来了,晏阳确实拍过。  35 他要拍我们十指紧扣的样子,拍下这对“婚戒”。 原来这个春节他是回来处理这件事的。 我重新闭上眼,心里却已经没有了更多的波澜,死水一潭,是因为想起晏阳的话,他现在不相信我们是相爱的了。 我应该回去争取,去告诉他其实我是真的爱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确实爱他。 只可惜,我的爱和我的恨一样多,污水一样的恨意弄脏了我对他的爱。事到如今,我也没资格再要求他什么了,我连请求谅解的立场都没有。 “你放过他,”他说,“你恨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补偿都行,放过晏阳,他还小。” 我本来很平静的,也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等到他滚出去。 然而他的这一句话让我再次爆发,我手上还扎着针,猛地抬手抓起桌边的东西疯狂地砸向他,手背却丝毫没有痛感。 放过晏阳,他还小。 “你怎么不去死啊?”我像个杀红眼的野兽,被突然闯进来的医生和护士拦住,“你死了我就放过他。”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没有人会在乎一个疯子的死活,或者说,作为一个疯子我最好的结局就是早点死。 我喊得声嘶力竭,却不记得自己喊了些什么。 我被医护人员拉回病床上,那样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精神病患者了。 怕什么来什么。 我也等到这一天了。 我再一次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陪着我的是黑夜。 我就那样躺了很久,然后起身,拔针,下床。 当我拉开病房的门,走廊的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出门左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是当我走出几步再抬头,看见穿着病号服的晏阳就站在不远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转身要走。 我没追上去,只是盯着他的背影。 我想起小时候他第一次叫我“哥”,想起他第一次梦遗之后红着脸告诉我,想起他脱光了躺在我的床上,想起他抱着我说他很爱我。 都说人死之前脑海里会像过电影一样快速回放自己的一生,如此看来,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片段都与他有关。 他转身往楼下走,我突然跑起来追上去,在楼梯上拉住他,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吻住了他的嘴唇。 晏阳猛力推开我,满脸厌恶。 我笑了笑,对他说:“Goodbye kiss.” 我也算是向他认真告别过了。 50 我人生的前三十年里,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混乱且丑陋的,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个极度自私的自我主义者,这一点大概完美遗传了生我的那个男人。 我像个面目狰狞的小丑,害人害己。 晏阳讨厌我是应该的,如果我是他,搞不好现在已经拿着刀子扎过来了。 可恶至极,令人作呕,我一直自诩是受害者,却偏偏加害于我最喜欢的人——大概也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待我的人。 我这种人怕是不值得同情,碎尸万段然后灰飞烟灭才是最好的归宿。 我朝着晏阳鞠了一躬,并不是在求谅解,只是希望他知道我真心抱歉。不求谅解因为至少在我和他的事情上,我不配得到谅解,当我从混乱的状态中走出来,神志清醒地站在他面前时,我不得不承认,不管我出于什么原因做出那些事,都不可避免地伤害到了他。我丢向他爸的刀,也划破了他的心口。 真心是应该被呵护而不是被如此践踏的。 只是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有些晚了。 晏阳背靠着医院楼梯间的墙壁,我直起身子的时候他一直皱着眉看我。 我不知道我们多久没见了,几天?他瘦了很多,看起来很憔悴。 我胆小如鼠,大概也遗传了那个抛弃我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甚至不敢开口询问一下晏阳的情况。 为什么也在医院? 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觉得爱我很辛苦? 太矫情了,不如赶紧滚出他的视线。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真的从生我的两个人身上完美继承了他们不该被继承的一切——暴戾、偏执、自私、懦弱。 不过还好,晏阳是美好的,感谢他有一个善良温柔的母亲,感谢他和我们不一样。 我沿着走廊一直走,走到尽头,从另一边的楼梯下楼。 深冬时节,我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走出住院部的大楼,冷风刀子一样刮过,眨眼就打透了我。 冷得浑身发疼,但这种疼也唤醒了我,让我可以保持清醒。 我身无分文,于是一路步行,在冻僵之前回到了那个破旧的老屋。 这地方一如既往,我当年离开时什么样,它现在还什么样。 过年了,左邻右舍门上都贴着春联,无一例外都是超市或者银行免费赠送的,上面还印着人家的名字和logo。 那一楼层,只有一家死气沉沉,连门都是坏的,是谁家不言而喻。 我推门进去,走路的时候脚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是我真正的棺材。 我站在门口扫视四周,回顾从我记事开始到前不久离开时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深夜的尖叫,逼近的菜刀,一个个落在我脸上的巴掌和打在我身上的棍棒,历历在目。 我受尽了虐待,恨她也恨他。 我也恨自己。 或许我真的不应该被生下来,或许我在出生后就应该被摔死。 人类的悲剧是因生而来,不诞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 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肮脏的大衣,那衣服在柜子里放了几年了,又脏又破,我裹在身上,试图用它稍微取暖。 我开始打扫房间,从客厅到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屋子多少年没人住没人管了,破损的门成了摆设,我打扫的时候甚至发现很多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垃圾。 撕碎的扑克牌,捏扁的可乐罐,用过的安全套。 怕是那些迟早要被砍死或者被抓起来的小混混已经把这里当做了聚集地,在这里做尽坏事。 我心平气和地把肮脏的一切都扫地出门,这个家前所未有的干净。 最后一个应该被清除的是我,我才是最该被消除的那个。 我脱掉那件臭气熏天的大衣,踩着满是灰尘的冰凉床板,站在了窗台上。 那扇窗户并不大,我家里没有窗明几净的大玻璃窗。 站在那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午睡醒来发现家里没人,我的脚被铁链拴在床脚,活动范围很小。 那时候我怕得要死,哭嚎着爬上窗台,一边喊妈妈一边踢碎了玻璃窗。 那是我几岁时发生的事了?应  36 该还没上小学。 原来那个时候我就曾经站在窗台,只要多往前一步就能掉下去了。 我站在那里,低头看向地面。 四楼,她曾经从这里一跃而下,摔得血肉模糊。 如今我要是跳下去,也会有和她一样的死状吗? 我闭上眼的时候,风呼啸着,我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我跟她的尸体在地面重合,什么归宿,那才是归宿。 身后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把我往前推,就在我要跳下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戏谑的笑。 我猛地睁开眼,回头,发现有人站在房间门口。 那个叫耗子的,多年没见变了样,但我依旧能记得他。 他吊儿郎当地倚在我家卧室的门框上,嚼着口香糖,笑着看我:“快点跳,我等着看热闹呢。” 他掏出了手机:“你说我是在这儿看比较刺激还是到楼下去看更刺激?” 51 有的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说他,也说我自己。 他从小就没干过什么人该干的事儿,到现在也一样。 我再怎么疯,也不想在死的一刻也做他取乐的工具,而且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竟然是我的手机。 我进医院之后就没找到手机,这么看来应该是当时我被送进医院时掉在了这里,好死不死被耗子捡去了,可是他怎么解锁的? 我的手机密码一直都是晏阳的生日,想到这个,我看着耗子时更恨得牙痒痒。 窗户也年久失修,就好像我一用力就能把它拆下来,冷风一吹,摇摇欲坠,玻璃窗哗啦啦响。 “赶紧的,”耗子说,“等着看呢。” “你拿的是我手机。” “我知道。”耗子抬眼看着我笑,“这手机不错,现在是我的了。” 我从窗台上下来,怒意已经顶了上来。 “我是真没想到,晏阳不是你亲弟弟吗?”耗子嗤笑,“真他妈牛逼,我小瞧你们了。” 手机里有我跟晏阳的照片,还有视频,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聊天记录。 耗子看过了。 一想到耗子看过晏阳,我就开始不受控,手边有什么就抓起了什么,我逼近他,质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他挺白的。”耗子故意挑衅似的对着我笑,“叫得挺浪的。” 我挥起手里的东西就砸向他,他反应很快,直接躲开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拿着的是那件破旧的衣服,就算完美砸向他,也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 耗子嘲笑我:“操,你他妈跟我闹着玩呢?有种就直接砍我,真他妈怂。” 我气急了,慌乱地开始寻找这间屋子可以用的东西。 我一边找,耗子一边在激怒我:“你弟挺紧的吧?操,看着就好干,当初我就应该上了他。” 当初。 我想起晏阳跟我说过,耗子曾经把他牛仔裤的扣子都给扯坏了。 新仇旧恨一起来,我再一次失去了理智。 床底下有铁链,那是小时候我妈用来绑我的,我爬进床下再出来,还没起身就被他踩住了手。 耗子一直用手机对着我,像是在录像。 “那次你打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他的脚用力地碾我的手,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本来咱们俩的账咱们俩算就行,但我一直找不到你。” 我仰起头看他,试图从他脚底抽出手来。 “我跟你那小情儿约了在这儿见面,也是巧,他还没来,你先来了。” 照理说,我应该打得过耗子,可偏偏我从医院跑出来,又在寒冬走了这么久,这会儿身子都是僵的,我用尽了力气想抽出手,却连这个都做不到。 耗子蹲下,扯我的裤子:“要不这样,我先干你,等你小情儿来了,再当着你面干他。” 晏阳不可能来的。 我们一起死吧。 耗子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我突然牟足了力气抽出手,直接将他掀翻在地,他还没回过神,我已经骑在他身上用铁链勒住了他的脖子。 同归于尽吧。 一起下地狱吧。 耗子在我身下挣扎,我的手被他抓出了道道血痕,我杀红了眼,铁了心要跟他一起死。 晏阳跑进来的时候耗子已经快被我勒死,人将死之时真的面目狰狞,怕是阎王见了都要皱眉嫌弃。 我被晏阳哭喊着拉开,硬生生被拖到了客厅,他嘶吼着叫我,我再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耗子没死。 我也没死。 晏阳来了,但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 那天之后我彻底被送进了医院,一家精神康复医院,而且在后来的两年里我都再没见过晏阳,也没有半点关于他的消息。 52 小时候觉得精神病院一定非常可怕,因为里面全都是我妈那种人,可是谁能想到,我真的被送进来之后就不想再出去了。 并不是他们不让我走,而是我说什么都不肯走。 其实我在那里的第一年结束就已经达到了出院的标准,他们让“家人”来接我,我看见的是站在那里的晏阳他爸。 我说我没有家人,我家人都死光了。 我继续在医院躲着,任由别人怎么说我都不肯离开。 这个地方用来逃避现实其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虽然会遇到很多无法用理智和逻辑去理解的事情,会仿佛每天生活在一个扭曲的空间里,经常忘了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周围的人幻想出来的,但不用走到外面去应对那些所谓的“正常人”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恩赐。 当然,我躲在这里最大的原因还是不敢面对自己。 我要逃避的事情太多了,排在最前面的就是我自己的恶。 在这里的第一年,我终于在治疗的过程中承认我的心理和精神都出现了问题,一开始我不愿意配合,甚至想过好多次怎么了结了自己,可是午夜梦回想起我希望死掉的人还活着,我暂时还不能死。 我总是希望那个生我的男人去死,跟我妈一样,最好是从楼上跳下去。 我想着想着眼前站在窗台上的男人就变成了我自己,摔下去血肉模糊的人也变成了我。 不过治疗总是有效的,心结打不开,但病理上的一些问题逐渐得以解决。 第二年开始,我基本上恢复得无常人无异,大概因为自己也曾经是个疯子,所以看着周围那些口中念念有词还神情恍惚举止不定的人时,并没有觉得可怕或者怪异。 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甚至在那里交到了一个朋友,一个七十多岁的爷爷,在他的世界里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整天作恶的大儿子,一个是孝顺懂事的小儿子,大儿子打他,骂他,小儿子为了护着他把大儿子给杀了。 这个爷爷 37 每天拉着我讲他小儿子的事情,有时候还会让我跟那个小儿子“见面”。 后来我才知道,这爷爷确实有这么两个儿子,只不过在他们打斗的时候,两败俱伤,都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身上都有一段令人唏嘘的过往,但命运喜欢捉弄人这是真实的。 两年来,我一直不知道究竟是谁支付的我的治疗费用,除了那次医院让我办出院手续时见过一次晏阳他爸之外也再没人来看过我。 我过得逍遥自在,不去想那些或许并没有意义的事情,在这两年时间里,我也重新梳理了自己过去的人生。 那些疯狂的或者可以称之为癫狂的混乱人生,当我回头看过去的时候,真的是一地鸡毛。 除了想这些,就是想晏阳。 想起他的时候我会觉得愧疚,觉得自己想他都是玷污了他,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白天想夜晚想,日升月落、风霜雨雪,每一个瞬间都能让我想起他。 他成了我生命中的影子,我看不清摸不到,却始终和我在一起。 有时候我会蹲在草坪上对着我的影子说话,跟他道歉,说我想他。 也会有欲望,看着我的影子自慰。 我看着影子能哭出来,看着影子能笑出来,晚上想抱着我的影子睡,可是一关灯,它就不见了。 他不见了。 在这种时候我或许真的像个精神病人。 这两年里,我成了流落孤岛的旅人,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成了孤岛上的一棵树。 我不想离开,也不知道怎么离开了。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如这里更像我的归宿。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直到不再有人为我支付费用然后被医院扫地出门,没想到在那之前,事情发生了转机。 医院有活动室,没有攻击行为的病人可以去那里自由娱乐。 我很少去,因为太吵了,但有一天刚好路过,恰好电视开着。 里面传来钢琴曲,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从我的角度看不清电视屏幕,可就是觉得这首曲子是晏阳弹的。 我着了魔似的走进去,有人围着我闹,我却毫不在意,走到了电视前。 竟然真的是他。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坐在三角钢琴前动情地演奏,特写给到他纤长灵活的手指,然后我就仿佛被枪击中了灵魂。 他手指上的纹身不见了,那枚说好了永远不会被摘掉的戒指,被他“摘”掉了。 我左手无名指开始发烫,火很快蔓延至全身,短短一首钢琴曲的时间我已经被烧成了一撮最细碎的骨灰。 53 我站在那里看完了晏阳的演出,他变了很多。 不是都说电视屏幕会把人压扁显得很胖?可是电视里的晏阳却瘦得我差点认不出来。 他起身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可眼睛黯淡无光。 我站在那里,身后是吵闹的疯子们,电视机里面是另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 他穿着精致的礼服接受众人的仰慕和掌声,可他的笑却好像带着幽幽的哭声。 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疯子看谁都像疯子,但当时我站在电视前面,隔着屏幕看晏阳,总觉得他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知道木偶吗? 那种被注入了奇怪灵魂的木偶,他会笑会闹会在人满为患的世界里握紧自己的一隅,可是,他漂亮的皮囊后面藏着的却是另一个别人碰不得的灵魂。 那天我抓着看护的手腕让他们把他也关进来,我信誓旦旦地说:“他病了!” 当然没人会听我的话,他们只觉得我又犯了老毛病,毕竟那时候晏阳已经是名声赫赫的青年钢琴家,而我是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的废物。 我这个废物又被关了几天,不能出去,也懒得说话。 我盯着自己手指上的纹身看,有那么几次甚至想干脆剁掉这根手指算了。 晏阳不稀罕了,我也没必要坚持。 我们俩的关系大概再也无法修复,断了的红线是没法重新接起来的。 那之后我连活动室也不去了,医院的人翻来覆去为我做检查,两个月后又开始劝我出院。 我对他们说我这种执意要留下的状态就能说明我还没有康复,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愿意留在这个地方。 别人总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是疯子赶快离开,我却跟他们恰好相反。 医生说:“你接下来需要的不是我们。” 照他说的,我接下来只需要按照医嘱服用治疗双相的药物就可以了,而且我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不需要住院。 我依旧赖着不走,其实原因我自己知道,我很清楚外面已经没有我立足之地了。 可最后我还是出去了,因为晏阳来了。 我以为我再没机会跟他见面了,他不会愿意见我,我也不会主动去找他,他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我们不再见面不再联系其实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做他光鲜的钢琴家,被一切我无法拥有也并不稀罕的爱包围着。 我退出那个世界之后,他也可以重新做回父母的好儿子。 多余的是我,把我割除之后,一切都回归正轨。 我以为他也是这么想的,却没料到,除夕之夜,他来了医院。 我真的认不出他了,两年而已,晏阳瘦得脱了相。 一开始看护说有人来看我,我还以为又是那个挨千刀的男人,当时我正坐在窗边跟自己下棋,当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我甚至连头都懒得抬。 后来看护出去,房门被关上,站在屋子里的人始终沉默着。 他不开口,我也不吭声,我的棋艺进步飞速,但每次跟自己下棋最后都以掀翻棋盘作为终结。 这一次也一样。 棋子散落一地,噼噼啪啪,衬得这房间安静得更加诡异。 我的目光顺着滚动的棋子看过去,落在一双鞋面上。 那个瞬间对我来说就像是眼看着一道闪电击中自己,然后意外发现我竟然还活着。 我顺着那双鞋往上看,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肩膀、脖颈,还有那张脸。 我看到他的脸后,第一反应是重新去看他的左手,他的手搭在身体两侧,左手无名指的纹身依然清晰可见。 当时的我以为自己真的病情反复出现了幻觉,以前不是没有过。 我起身,开始一颗一颗捡拾散落在房间角落的棋子,他一开始就那样看着我,后来也蹲下跟我一起捡。 所有的棋子都被找到,就像散落的星星重新聚在了月亮旁。 他蹲在我身边,对我说:“你真的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54 长期住在精神病院的人难免会开始分不清真实和幻觉,哪怕医生已经告诉过我  38 很多次,我已经基本恢复不会再产生幻觉,但我对此并不相信。 主观上拒绝自己恢复为一个正常人,别人再怎么努力也是没用的。 所以当晏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当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子,我依旧觉得他是假的,只是因为我太记挂他,所以才“看到”他。 精神病患者一辈子都是疯癫的,我不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相比于这个,我更不相信的是晏阳会来看我。 我们一起蹲在那里,我抱着一盒棋子盯着他的手看。 真正的晏阳已经“摘”掉了我们的戒指,所以这个是假的。 我起身,没有和他说话,把棋子放回架子上,盖好了盖子。 “医院打电话给我,建议接你出院。”他就站在我身后一步之外,黑色的大衣因为刚刚蹲在地上,衣摆被我踩了个脏兮兮的鞋印。 “今天除夕,我接你过年。” 除夕。 我的世界就是从除夕开始割裂开来的,如果真的是晏阳,他不可能还愿意庆祝这个节日。 我关了灯,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躺回我那单人病床上,盖好被子,看向窗外。 院子里挂了很多红灯笼,然而在这种地方挂红灯笼并不能让人感受到节日的氛围,反倒像是在招魂。 这里有太多游荡的找不到正确归宿的灵魂,他们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慌张可怜。 晏阳走到我床边,挡住了我看向窗外的视线。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愿意见我,”他说,“突然之间我们就变成了仇人。” 我终于看向他,背对着月光的晏阳看起来像是一副阴森的人体骨架,这场景让他看起来像是为了索命而来。 我倒是挺愿意把自己的命交给他的,反正现在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还不如了断在他手里,我们也算是这辈子有了最深的纠葛。 “以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晏阳一直低着头看着我,语气冷到像是给这除夕之夜添了一场雪,“你问我为什么会爱上你。” 我记得,我确实问过他。 那时候我们在波士顿生活,他过生日,拒绝了朋友要给他庆祝的提议,我也推掉所有工作应酬,早早赶回来陪他。 那天晏阳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最好是以爱人的身份,如果实在不行,做最亲密的亲人也勉强还能过活。 他吹熄蜡烛之后我就问了他这个问题。 当时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相似的血。” 我们以前总觉得这血缘关系既是我们别样爱情的标识,也是困住我们的绳索,它让我们觉得刺激又总是找准时机勒得我们几乎窒息。 如今他再问这个问题,我满脑子都是当时晏阳回答这个问题时的样子。 最好以爱人的身份,实在不行,做最亲密的亲人。 可是现在我们是什么? 像他说的,我是他仇恨的人。 我翻了个身,不想再面对这个幻觉。 “我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晏阳说,“但现在,我是觉得爱上你是为了杀死我自己。” 我背对着他,皱起了眉。 “因为我原本就不应该存在。”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消失。 我不敢回头看,怕发现他还在,也怕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晏阳。”他突然开口,叫自己的名字。 “我是不久前才知道,原来我的存在对你是一种伤害。”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因为路途过于遥远,传到我耳边的时候只剩下轻盈的一簇,我需要很用力才能握紧然后仔细辨别他说了什么,“我的出现曾经抹去了你的存在,所以命运让我爱上你,让你亲手杀了我。” 我蜷缩在被子里,扯过枕头蒙住了头。 “不过这样也好,一地鸡毛也总有清扫干净的一天,心结不解开,就总有人要活在地狱里。” 枕头被人拿走,我转过去时晏阳正俯身看我,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把名字改掉了,也从那里搬出来了,我用了两年的时间让自己看起来不再是晏阳,你呢?” 他俯身,贴着我的耳朵说:“你是谁?殷冥?晏暄?还是……晏阳?” 他问我:“你想做哪个?需不需要我帮你?” 55 活着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总是像游走在世界边缘,连呼吸的空气都不是真的,对于外面的世界,这里是透明的,是不被看见的,我们是被罩起来的一团有毒的沼气,是人间的笑话。 在这里的每一天大脑都飞速旋转,然而思考的却都是些缥缈的问题。 直到我听见有个人问我:“你是谁?殷冥?晏暄?还是……晏阳?” 我是谁? 他问我:“你想做哪个?需不需要我帮你?” 我惊恐地看着天花板,不停地问自己,我到底想成为谁? 当我把视线转移到正俯身看我的人身上时,突如其来的冲动让我猛地将他拉倒在床上。 晏阳毫无防备,头撞在了铁质的床头上,他皱着眉低吟了一声,紧接着就被我含住了嘴唇。 就算是幻象,也让我一解思念之渴吧。 成为谁似乎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究竟还能不能活成一个常人的样子。 曾经在波士顿的那些日子恍如隔世,那份辛苦却光鲜的工作、那个明亮又舒适的家,还有我们共同生活的分分秒秒,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把晏阳压在身下,扯他的衣服,解他的腰带,他丝毫没有反抗,任由我欺负。 他的裤子被我褪到大腿下,人也被我翻过去,趴在了床上。 白嫩的臀部就那么暴露在我眼前,我俯身上去,隔着薄薄的病号服用已经挺立起来的分身顶弄他的臀缝。 我没有真的进入,只是隔着布料在那里蹭,越蹭我心里越难受,一直在问自己,我是谁。 我趴在他身上哭,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爆发出来。 晏阳一直趴在我的病床上,不动也不吭声,直到过了很久,我哭完了,他推开我,从床上下去,提起裤子,整理好衣物,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或许你应该继续留在这里。” 他转身要走,被我一把抓住了手腕。 那天晏阳办了临时手续,开着车载着我离开了那家医院。 当时的我依旧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幻觉,但我想的是,如果是幻觉,那么他一定是来索命的,既然他想要我的命,给他就是了。 两年来,我没有踏出过医院大门半步,这一次,在除夕之夜,我坐在晏阳的车里,离开了。 我不问这车开往何处,他想带我去哪儿都行。 在逐  39 渐远离医院的时候,我身体的某一部分似乎也终于开始苏醒。 我不是晏暄,也早就不是晏阳。 说到底,兜兜转转,我都逃不过自己的出身。 殷冥就是殷冥,小时候跟疯子相伴,半夜被尖叫惊醒,被抛弃的拖油瓶,被踩踏的蝼蚁。 我回头看向医院,明明这一晚空气很好,它却仿佛被掩在了迷雾中。 晏阳载着我冲出迷雾,回到车马喧嚣的世界来。 我看他手指上的纹身,问他:“你不恨我了吗?” “恨。”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在等待红灯的时候,开了车窗点了烟。 我不知道晏阳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但在医院的这两年,我竟然稀里糊涂地把烟瘾给戒掉了。 他抽烟的动作非常娴熟,看得我直皱眉。 晏阳自始至终都不看我,他朝着外面吐烟雾,然后说:“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 一路上我都盯着他看,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外面正在下雪。 我身上穿着晏阳带去医院给我的衣服,新买的,连标签都没摘。 他开车带我来到了老屋,这地方几十年如一日,两年没回来跟从前也没什么区别。 “下车。” 他点了烟,在外面等我。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迟疑着不想下去。 这地方对我来说是困住我人生的牢笼,我宁愿在外面当一个拾荒者也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来。 外面的人敲了敲车窗,嘴里叼着烟,终于看向了我。 我最后还是解开了安全带,从车上下来了。 所以真的是来索命的,待会儿我将会从那扇窗跳下来。 我走在晏阳身后,跟着他上楼。 每往上一层,我都好像离“殷冥”更近一步。 终于,我们站在了门口,那扇早就坏了的门已经被换掉,晏阳掏出钥匙,拉开了门。 我仿佛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在说:欢迎回来你的坟墓。 是,这里曾经是我的坟墓。 然而两年过去,我又回到了坟墓里。 56 我不知道晏阳究竟想怎么样,当我站在门口望向屋内,比之前更茫然。 这个地方,变了却也没变。 以前垃圾场一样的旧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早就破损的家具也全都被修理好了——没错,并没有被换掉,只是修理好,然后继续使用。 斑驳的地板、掉了皮的储物柜,还有被我经常用来躲藏的坏了半扇门的衣柜,它们都还在。 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然后在窗边站住了。 窗户被封上了,用铁栅栏焊死。 晏阳站在我身边,点了支烟。 “我包了饺子。”他抽了口烟,“等着吃饭吧。” 他夹着烟往卧室外面走的时候,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这台电视机也是老式的,九几年那会儿才用的那种,它一直被放在那里,几乎没有被打开过,因为当年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她受不了电视机的声音,她嫌吵。 她一个能用尖叫声杀死人的精神病,竟然嫌电视机吵。 我不知道这电视还能用,但他确实打开了。 春节晚会。 屏幕里喜气洋洋,我们这边却死气沉沉。 我走过去,缓缓坐下来,坐在小时候我经常睡着的地上。 我抱着膝盖仰头看电视,看我根本不感兴趣的春节联欢晚会。 突然之间好像回到了很久远的时候,久远到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我的幻想。 小时候应该有一年的春节是平静度过的,那时候她还没有那么疯,一年里至少能有一半的时间是清醒的,恰好那年的春节她状况不错,我趴在窗台听隔壁电视机传来的声音,她端了饺子来给我吃。 得有二十多年了。 我盯着电视屏幕看,同时听见厨房传来的声音。 这个地方我理应无比熟悉,这是我出生的地方,从我降生那天起,这地板下长出来的黑色藤蔓就已经束缚住了我的脚,多年来,它顺着我的脚踝已经爬满了我的全身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生也是它,死也是它。 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却又觉得陌生,因为它从来没有如此干净过,干净得像是那些地底下长出来的藤蔓都被人连根拔起了。 我起身,走出卧室,轻手轻脚地朝着厨房走去。 这地方的厨房从前布满了灰尘,没人做饭,橱柜里全是垃圾。 那一直是我最不愿意推门进去的地方,因为别人说厨房是集满人间烟火的地方,一个家过得有没有烟火味儿看厨房就能一目了然。 如果这么说,那当年我家已经不仅仅是没有人间烟火的问题了,这地方根本就是我灵魂的火葬场。 可是这个除夕,晏阳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手臂,他叼着烟,站在灶台边在煮水饺。 他没有看我,眼睛一直望着锅里的饺子。 旁边的台子上还放着一块发酵好的面团。 一开始我说不出话,张大了嘴巴也发不出声音,后来当他关了火,端着饺子从厨房往外走站到了我面前时,我终于可以发声了。 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晏阳单手端着一盘饺子,另一只手夹着烟。 他抽了一口,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同时散出来。 他闭眼睛,像是在享受烟草过肺的感觉。 “什么怎么回事?”他睁开眼转过来看我,“让一下。” 我侧过身让他过去,当他路过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手臂上有很多深深浅浅的疤痕。 晏阳很白,小时候就白,但那个时候的他像是剥了皮之后的桃子,粉白色,一碰会出汁水一样,如今不同了,他是那种病态的白,比我还像个死人。 这地方没有餐桌,他端着饺子进了卧室。 我跟过去的时候饺子被放在地上,他坐在一边。 “过来吃饺子。”他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直到这个时候我也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而已,我被搞怕了,看起来精神病院真的不适合长期居住。 我走过去,没有坐下,反倒是突然把他压倒在地上。 地板冰凉,我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拄着地面。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做爱,那次我差点掐死他。 晏阳手里的烟头抵在了旁边的柜子上,柜子留下了黑色的痕迹,烟头也被按灭了。 我骑坐在他身上,手上的力道愈发大了起来,我问他:“你是幻觉吗?” 他不反抗,脸色逐渐涨红,那双眼睛始终盯着我,顶得我毛骨悚然。 身后的电视机里传来歌舞的声音,是真的吵闹。 在我仍旧不知道究竟怎么才能从幻象中走出来时,晏阳突然抬手也掐住了我的脖子。 出其不意的  40 动作让我一愣,随即被他占了上风,这一次他骑坐在我身上,死死地掐着我。 窒息的感觉很快来袭,他俯身,嘴唇几乎贴在我的嘴唇上。 他说:“你觉得我是幻觉吗?幻觉可以杀人吗?”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晏阳放开了手,我瘫在地上疯狂地咳嗽,这感觉也过分熟悉,我曾经有过濒死的体验。 他从我身上下来,坐到一边,拿起筷子塞到我手里。 “新年快乐,”他说,“吃饺子。” 我半天才缓过来,拿着筷子坐好,突然不知道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晏阳为什么会突然接我出院? 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所有的举动都比我一个精神病人还要诡异,他再也不是当初缠着我抱着我爱着我的那个没有忧虑的小男孩了。 我已经杀死了晏阳。 他坐在我旁边,“专注”地看着春晚,偶尔夹个饺子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我坐好,看着那盘饺子,从前什么都不会做的晏阳如今竟然会亲手包水饺。 他的手不是用来弹琴的吗? 我夹了一只饺子,一口咬下去,味道怪异。 但我知道它为什么奇怪,因为这饺子里面有融化了的糖。 在波士顿的时候我们一起过春节,那时候我们俩都不会包饺子,我学着包给他吃,当时我放了一颗水果糖在一只饺子里,告诉他除夕的时候谁吃了有糖的饺子,来年谁就过得甜蜜。 突然之间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悔恨的是什么。 一只又一只,那个晚上我吃了十几只饺子,每一只里面都被放了糖。 最后,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盘子里还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水饺。 晏阳说:“一人一半吧。” 他用筷子夹断那只饺子,夹起一半放在了自己的嘴里。 外面不知道谁家开始燃放鞭炮,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我们一起走进了新的一年。 那天晚上,晏阳睡在床上,我躺在床边的地板上。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把我带回这个地方,不知道是要我死还是要我重生。 我睡不着,扭头偷看他。 他的手搭在床边,我没忍住,握了上去。 我贪婪地亲吻他的手,像是眼看着就要渴死在沙漠的人终于看见了绿洲。 不管那绿洲是不是海市蜃楼,总之先拥抱再说。 57 事实上我们是从没真正见识过地狱的,过得再苦再累再无力支撑的时候,也是在人间的边角摸爬滚打。 但往往那种介于人间和地狱之中的灰色地带是最恐怖的。 我拥抱晏阳的时候,时刻担心他会推开我,然后指着我的鼻子唾骂我有多可恨。 那种随时会被他推开的恐惧让我像一个在缝隙中爬行的濒死之人,究竟是回到人间还是彻底跌进地狱,全凭他的发落。 我搞不懂晏阳对我的感情,也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当我吻他,他无动于衷。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接受,他躺在那里睁眼看着我,在迟迟没有平息的爆竹声中,承受着我或轻或重的吻。 两年来,我经常会自慰,好像这两年的性欲比从前更加旺盛,每次自慰我都想晏阳,可是又不敢想,对于他我始终都是愧疚的。 有多爱就有多恨。 明明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我却好像能感受到他的爱和他的恨。 只是我捉摸不透。 当我的手探进他的衣襟,手心贴在他的小腹,他像是一句冰凉的尸体,身体无法拒绝,但灵魂在痛苦地嘶吼。 他嘶吼是因为觉得我肮脏下流。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最后收回了手,我用力地把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蹭到皮肤发烫发疼,然后才抚摸了一下他汗涔涔的脸。 “对不起。” 我从他身上下来,重新躺回地上。 我不敢看他,只能侧过身去背对他。 晏阳始终没有发出过声音,就这样直到天亮。 冬天天亮得要迟一些,我盯着面前的柜子,感受着房间一点点充满阳光。 正月初一,阳光很好。 我听见晏阳起床的声音,铁床发出吱嘎的声音,然后就是他穿着拖鞋走出卧室。 我跟着他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在他后面。 晏阳变了太多,现在如果不告诉我这个人晏阳,看着他的背影我甚至没办法立刻认出他。 瘦且颓丧。 当然,他的颓丧大概只有我看得出来,在别人眼里他可是造型精致举止优雅的青年钢琴家。 我看着他站在客厅喝水,他望着窗外,直视着洒进来的阳光。 “早上好。”他突然转过来看我。 我没有说话,直愣愣地对着他点头。 他像是笑了,清浅的、有些讽刺意味的笑。 他在讽刺我?还是讽刺自己?也有可能是讽刺当下的一切。 “去洗漱,我来做早饭。”他转身往厨房走,我实在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腕。 晏阳的手腕细到我再用力甚至能将它折断,他瘦成这样,还有力气弹琴吗? “聊聊吧。” 他一定是有话要说的,我也应该有话要说。 可我又不得不承认,当我提出聊聊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整理面前的一团打了结的毛线。 从哪里开始聊? 从我被他接出来的那一刻?还是我住进去的时候?也或许,应该从我们遇见那时说起。 晏阳抽出被我拉着的手,转过来背靠着墙打量我。 “我爸妈离婚了,”他说,“去年分开的。” 他伸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摸过烟盒,打开的时候发现里面是空的。 “我大衣口袋里有烟,给我拿一下。” 我转过去看衣架,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他把烟拿了过来。 一大早,晏阳闭着眼靠着墙抽烟,他吞吐着烟雾,散发着疲惫的气息。 “这个消息对你来说挺值得开心对吧?”晏阳眯着眼睛看我,“我要是你我也开心。” 然而并没有,知道这个消息我并没有觉得开心。 我还是厌恶那个男人,但当我把对这个人的报复同时加害在了晏阳和他妈妈身上时,我真的是愧疚的。 但应该没人会相信我的愧疚。 “至于我呢,没人要我了。”晏阳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突然逼近,我们俩的鼻尖贴到了一起。 他夹着烟的手指点着我的胸口,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因为我跟你的破事儿。” 晏阳眼睛红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因为哪怕你辜负了我,又毁了我的家,我他妈也还是在为了你活着。” 他应该是真的恨我的,可大概爱也是真的。 我第一次看见晏阳青筋暴起的样子 41 ,他像是随时会痛苦到发狂。 他说:“你知道这一地鸡毛是怎么被清理干净的吗?是我跪在地上一点一点舔干净的。我跟我亲哥哥乱伦,在我满脑子想着怎么才能长长久久的时候,我心爱的人给了我当头棒喝。我妈要我别再想着你,当你没存在过,我们母子俩离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和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远一点,她说我们还能好好生活。可我没答应,我翻来覆去都没死成,为什么?因为我他妈想到你还在医院里,我死了你怎么办?我他妈怎么那么贱到了那种时候还在想着就算死了也要跟你合葬!贱骨头,我就是贱骨头,从你身上剥下来的贱骨头!” 晏阳最后几乎是颤抖着吼出来的,他满脸泪痕,像个疯癫的野兽。 我想抱他,可是却动不了,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痛苦地嘶吼。 晏阳蹲下来,颤抖着手抽烟,他用手背蹭脸上的泪,他说:“我他妈就是贱的。” 我看着他坐在地上捂着脸哭,好像整间屋子都在和他一起悲鸣。 58 以前的晏阳从来不会这样歇斯底里,而让他变得这样的人是我,是我伙同这个世界把他逼成了这样。 我蹲下来,蹲在他身边,迟疑了好久都不敢伸手去碰他,看着他发抖的身体,我很怕自己稍一碰到他,他就像一缕烟一样飞走了。 但最后,我还是抱住了他,用力很轻,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触碰到他。 他安静下来,缓缓放下手,过了好久才推开我。 “去洗漱。”他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虽然依旧满脸泪痕,但已经恢复了之前冷漠的样子。 晏阳转身往厨房走,看着他的背影时,我心里压了一座大山。 要说在整个闹剧中谁最可耻,可以是我,也可以是那个生我的男人,当然也或许是我妈,或许是每一个早早掺和进这个故事里的人。 可是绝对不会是晏阳,自始至终晏阳和他妈都是无辜的。 可他们却是最痛苦的。 我坐在地上听着厨房传来的声音,锅碗瓢盆互相碰撞的声音构成了一曲真正的人间烟火。 我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叹气,然后起身,听话地去了洗手间。 晏阳应该是做足了准备的,从前两手不沾阳春水的他开始下厨做饭,从来不会自己收拾房间的他把这个地方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的牙具并排放在一起,一模一样。 我们的毛巾并排搭在一起,也一模一样。 刷牙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就哭了出来,我突然不知道世界已经坍塌成这样,它还可以被修复吗? 晏阳做了早餐。 昨晚他包的饺子只煮了一半,今早煮好之后又给煎了一下。 我想跟他聊聊,随便说点什么,可他拒绝了。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他不看我,垂眼看着盘子里的煎饺,“容易消化不良。” 我老老实实闭嘴,顺着他的意思安静地吃饭。 可是吃完饭,我跟他一起收拾好餐具,他去冲了个澡,然后就准备出门。 晏阳依旧没给我机会和他多说一句话。 “今天有演出,很晚回来,冰箱有速食,你自己弄。”他的语气毫无波澜,说话时也不看我。 我站在那里看着晏阳穿好了衣服拿上了手机跟钥匙,又在口袋里放了一个装得满满的药盒,走到了门口。 他出门前对我说:“等我回来。” 没等我回应,他已经离开,然后我听见了清晰的落锁的声音,晏阳把我锁在了家里。 突然之间我真的觉得这里就是坟墓,只不过并非我一个人的坟墓,晏阳身体中的一部分也沉睡在这里。 我走到门口,贴着那扇门,整个家里唯一被换掉的就是这扇门。 一扇崭新的门。 我趴在门上,竟然听见门外传来哭声。 压抑的,克制的,来自晏阳的哭声。 那声音很快消失,脚步声响起,他离开了。 我莫名开始笑,脑子里盘旋着晏阳哽咽的声音,觉得有什么在融化。 这一整天我都在等待。 等待夜晚的到来,等待晏阳的回归。 我是坟墓中的一具骨架,也是囚笼里的一只鸟,我甘愿被他囚禁在这里,哪儿都不去,只等着他。 这个地方比以前安静多了,邻里间老老少少搬走了不少,偶尔有吵闹声也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些邻居。 这样挺好的。 除此之外,大概是因为远离了医院,“现实”还是“幻象”这个问题不再困扰我,一切我能触摸能感受到的,全部都是真的,我抱着晏阳的大衣躺在他睡过的床上晒着冬日的阳光昏昏睡去,从正午睡到傍晚,然后盯着墙上的挂钟数着秒数等他回来。 我的人生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开始想象他回来后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做的第一件事又会是什么。 我也想象他在台上演出的样子,可惜的是,我想不出来。 我太久没亲眼看过他弹钢琴了,当年我刚进晏家,他傻乎乎地笑着叫我“哥”,献宝似的为我弹琴,真的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半夜一点一刻,晏阳回来了。 我听见开门声立刻从床上下去迎接。 他进门时看起来是有些疲惫的,淡然地扫了我一眼问:“怎么没睡?” “等你。”我站在卧室门口看他,看着他脱下大衣,像早晨出门前的动作全部倒放,把手机钥匙以及那药盒放回了原位。 药盒已经空了。 他放好一切才看向我,我们俩站在昏暗的客厅彼此沉默。 “想做爱吗?”晏阳突然笑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支烟。 晏阳抽着烟,缓缓走向我,他半眯着眼睛带着笑意对我说:“不过建议你这次不要拍照,否则一不小心再让别人看到弄得我身败名裂,咱们俩的医药费可就没人出了。” 59 我一直都不敢问晏阳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也不敢想,想跟他好好聊聊,却总没胆量真的去撕开伤口。 对于我们俩来说,两年前开始发生的事情让我们成了两个巨大的疤痕体,身上随随便便一个地方就是伤口,轻轻碰一下就立刻流出新鲜的血液来。 这伤口不是短短两年就能愈合的,它始终触目惊心。 我总是在躲避,好像躲避就能解决问题。 好像我不提,慢慢的一切就都能被淡忘,然后我跟晏阳就可以回归到从前的状态。 可谁都知道,不可能。 我自欺罢了。 说到底,从最开始晏阳就比我勇敢,他连怨恨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而我只能是那个背地里耍手段的阴险小人。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抽烟,听着他说照片的事情,头晕目眩。  42 他说:“不过我必须得承认,你把我拍得蛮不错。” 晏阳退后几步,靠在旁边的墙上。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始终带着笑意,可那笑让我觉得脊背发凉。 “那会儿,”晏阳吐了口烟,“那会儿你上我的时候是不是满心都在想着从哪个角度拍我看起来更色情?” 他看着我:“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究竟是操我的时候更爽,还是你报复的时候更爽?” 晏阳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他走过来,把烟叼在嘴里,一只手搂住我的腰,一只手按在了我的裆部。 “还是说现在更爽?”晏阳说话的时候,烟灰抖落下来,“在你心里我是什么?能不能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看着晏阳的眼睛,就像当初我回到这里差点用铁链勒死“耗子”结果被突然赶来的晏阳拉走时一样,难得的,我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我抬起手,用指肚轻轻地蹭他的眼角。 晏阳的眼角好像永远都是湿的。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攥得很紧,紧到我都不敢相信一个瘦成这样的人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 他说:“我以前是真的天真,我天真的不是不知道你在利用我,而是我始终觉得,就算你利用我,你也是爱我的。” 他说:“我为你做那么多,你是瞎了吗看不到吗?我一个人回国想办法游说他们接受我是同性恋的事实,为的不也是让你安心?” 他说:“你知道你那段时间是什么样子吗?每次做爱你恨不得撕掉我身上一层皮,我为什么不愿意做了?因为疼,真的疼的,我他妈害怕了。” 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那样,所以我想办法努力,我们是乱伦啊,你是我亲哥,他们是我亲爸妈,你跟他们有仇,可我没有,你可以不管不顾,可我不行。没有任何一对父母可以接受孩子乱伦,这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父母!是我贪心吗?我想留住爱人也保住亲情。我每天都在想办法,我想我怎么办呢?我怎么才能跟我哥一辈子都在一起呢?出柜不是问题,乱伦才是最严重最没法被接受的事。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是我贪心了,我从一开始就愚蠢透顶,我根本做不到同时保住你们。” 晏阳的嗓子哑了,他丢掉烟头,再一次红了眼。 他愤恨地说:“现在好了,我遭报应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爱人当我是他报复别人的工具,当我是他发泄情欲的工具,当我是他取乐的工具。我的家人,一个跟当初甩掉你一样头也不回地甩掉了我,一个因为我跟我亲哥哥乱伦还不知悔改住院半年不肯见我一面。真好啊,我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妙了。” 他站在那里闭起眼睛深呼吸,那些话像是刀子插在我身上,可我丝毫不觉得痛。 该觉得痛的是他。 我走过去,抱住晏阳,从昨天开始我就像个得了失语症的人,在面对他的时候,甚至连道歉跟解释都说不出口。 我瞎了吗? 我哑巴了吗? 我死了吗? 晏阳站在那里被我抱着,他始终闭着眼睛,无力地说:“你知道这些年我做的最多的梦是什么吗?我总是能梦见你,梦见我们做爱,但是我们一边做,你一边拿着一把刀往我的心口扎。” 他停顿了一下,喘息了片刻。 “后来就变了,变成我用刀子扎你的肩膀,血直接喷溅我的脸上。” 晏阳在发抖,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我有时候特别害怕,生怕一睁眼发现你真的死了。”他喘息,声音也跟着抖身体一起抖了起来,“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你死了我该去恨谁呢?” 他抓住了我的衣襟。 “你死了,我还爱谁呢?” 60 小时候总听人说,这世上只有生死才是大事,后来长大了,发现对于某些人来说生死并不重要,甚至死才是解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是这样的,死不会比活着更痛苦,但我没想到的是,有人比我更苦。 我愿意为之活下去的人,正在拼尽全力地去消化我带给他的伤害,我突然就不确定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继续活着。 我吻他还带着凉意的头发,试图以此来安抚他的情绪。 我说:“晏阳,你一句话,要我死还是要我活。” 人生走到这里,仿佛一场闹剧。 当我把命都交到别人手里时,依旧不知道这样做对对方来说是好还是坏。 我只是希望他至少能感受到一丁点我对他的在意,我命轻贱,但我此刻只有这条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笑了。 “我要你半死不活。”晏阳轻轻推开我,又点了支烟,他每次抽烟我都下意识皱眉,在我看来,这烟就是我给他伤害的具象化表现,痛苦是无形的,但它可以附着在某些表现形式上,晏阳在用抽烟来表达自己的痛苦。 他抽烟的样子其实是性感的,吸一口,然后微微仰头半眯着眼睛吐出烟雾。 他夹着烟的手搭在我的肩膀,手指轻轻搔弄我的脖子。 晏阳笑着说:“你痛快地活着,我不痛快,你死了,我也不痛快。” 他停顿了一下,又抽了口烟。 “做爱吧,”他低头解自己的腰带,“我倒是有一阵子没做了。” 有一阵子。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攥得很紧。 “你跟别人做过了?” 晏阳嗤笑一声:“这重要吗?” 他看向我,恍然大悟:“哦,不会吧?你该不会真以为到现在我还为你守身如玉吧?凭什么啊?” 他抽出手,脱了裤子,光着两条腿站在那里:“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就是个千人骑万人操的烂货,你还敢碰我吗?” 晏阳太知道怎么杀我了,他甚至不用拔刀,一字一句都是枪都是箭,正中我的红心。 他叼着烟,弯腰脱掉了内裤随手就丢到了我身上。 “还敢碰我吗?”晏阳站在那里眼眶都是红的,“嫌我脏吗?嫌我恶心吗?嫌我……” 我没办法再听下去,上前一步把他抱在了怀里。 道歉的话说了一万次,我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但哪怕一句也行。 我抱着他哭,不停地说对不起,好像除了这三个字我再不会说别的。 “你软了。”晏阳摸着我的裆部,语气淡然。 他问:“所以就是嫌我。” “不是。”我极力否认,抱着他不放。 “那是因为什么?”晏阳的手伸进我的裤子里,冰凉的手指握住我的分身,“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的脖子被打湿,他也在哭。 “不是!”我终于叫喊出声,然后依旧抱着他痛哭。 他让我放开他,我充耳不闻,他 43 冷漠地说:“你现在对着我都硬不起来,还真的就是半死不活。” 根本不是这样的。 “晏阳……”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很怕哪个瞬间犯了老毛病,把他吓跑了。 “那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刚才不是还硬着?” “对不起。”我道歉的同时猛地抱起他,直接抱着他回到了卧室。 我把晏阳放在床上,他躺在那里看着我抽烟。 晏阳的眼神很冷漠,但是眼角始终在往外流泪,我上前,压在他身上,不停地吻他。 我软下去是因为心疼他。 是因为对他有愧。 他哪里都是凉的,甚至当我终于再次起了反应进入他身体的时候,他里面也是凉的。 我们还是做爱了,他心怀恨意地躺在我的身下,始终闭着眼抽烟。 扩张做得草率,我进入得十分困难,他疼起来也只是皱皱眉,却不吭一声。 他不再抱着我哭着和我说“哥,我疼”,也不会在高潮的时候吻着我的耳朵说“哥,我好爱你”。 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抓着铁质的床头,这上了年纪的床在我的动作下发出叫魂一样的吱嘎声,夜深人静,像是鬼哭。 我们都不痛快,即便做了,也丝毫没有做爱的快感。 做到一半晏阳就软下去了,他甚至没有射出来。 我像个笨拙的疯子,极力取悦他,他却毫无反应。 最后我也放弃了。 我射在他身体里,抱着他躺在床上,我们都没说话,感受着我疲软下来的分身和射出的精液一起从他身体里滑出来。 过了很久,久到月亮都开始犯困。 晏阳说:“我骗你的。” 我看向他。 “我没跟别人做过。”他苦笑,用手指碾着已经熄灭的烟头,“我对做爱有阴影,你看我都硬不了了。就真的……挺扫兴。” 61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晏阳是不是故意说一些刺耳的话让我心疼,可这种刺痛我的方式对他自己也是一种伤害。 他不停地在我面前贬低自己,恨不得把自己形容为一滩烂泥。 可事实上,烂泥是我。 深冬的后半夜,老房子供暖没那么好,晏阳一丝不挂地躺在我身边,被我抱进了怀里。 他没有推开我,只是说:“麻烦你再给我拿支烟。” 我的脸埋在他颈间,半天没有说话。 他起身要去自己拿烟,被我按住了。 我翻身,从旁边的桌子上摸过烟盒抽出一支。 两年了,我几乎没怎么抽过烟,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有很多事情都比抽烟有趣。 当我在跟自己的幻觉以及别人的幻觉抗争的时候,晏阳在做什么? 我点了烟,抽了一口,然后再递到他嘴边。 那时候的他,大概在跟自己做抗争。 “晏阳。”我叫他的名字。 他从我手里接过烟,微微起身背靠着冰凉的铁质床头。 我拿过枕头垫在他背后,对他说:“对不起。” “你说了太多次了,”他夹着烟笑我,“就没有别的台词了吗?” 晏阳抬起腿,搭在我身上:“说点儿别的,比如……” 他指了指大腿根部:“这个纹身为什么没洗掉。” 我的手搭上去,轻抚着他微凉的皮肤,不仅仅是大腿根部我的名字,他手指上的纹身也还在。 原本是很甜蜜的记号,现在却似乎无比讽刺。 “晏阳。”我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在提醒他,他是晏阳。 我过去,俯身在他腿间,吻他的纹身。 他抖了一下,然后别过头看向窗外。 “你是不是恨透了我?” 他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我也恨透了自己。”我躺下来,蜷缩在他双腿之间,手指肚轻抚着那个“冥”字,“如果时间能倒流的话,我真的希望重来。” 我听见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走过的声音,听见晏阳在吐烟雾。 “就回到你认识我之前吧,别人认识我,其实我们压根就不要知道彼此的存在才是最好的。” “你想得倒是很美。”晏阳说,“我并不觉得如果当年你没被带回来,我们就真的不会认识。” 以前晏阳就说过,他觉得有些人再怎么曲折都还是会碰面,这是命。 他曾经做过那样一种假设,假设我们始终不知道对方是自己的亲兄弟,不知道我们有血缘关系,但终有一天还是会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遇见,而且一定会相爱。 那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他说是血缘的相互吸引。 我不知道那种假设究竟能不能成真,但我知道,我的假设确实只会是假设,事到如今,我们回不去,所有的故事都没法重来,所有的伤害都已经发生。 “这个房子我住了13年。”我闭上眼,嘴唇贴着他的腿,刚好就是纹身的那个地方。 我亲吻的是我的名字,更是爱着我的晏阳,可这吻让我觉得心虚,因为我并没有好好爱过他。 我爱他,确实爱他,爱他爱到事到如今只想把自己的命塞到他手里任他发落。 可这爱偏偏毁了他。 “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不多了,”我说,“那时候在医院,你爸……”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给我讲他跟我妈的那些陈年旧事,我没有记忆,毫不知情,他说的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不过我都不在乎了。” 我深呼吸,想着当时在医院里他说的那些话。 思绪慢慢从医院拉回到这里,时间好像在往回走,我看见了躲在衣柜里的我自己。 “小时候我真的恨,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在过这样的日子。”我告诉晏阳,“我跟疯子同住,捡别人家的饭吃捡别人家的衣服穿。一年到头,大概有不到十天可以稍微感受到母爱,其他大部分时间里我的耳边充斥着谩骂和尖叫。从我记事开始,听见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去死。” 好久远了,当我再提起这些事,好像已经久远到它们蒙了尘。 这些事情我从来没跟晏阳提起过,我不想说,不想让他知道。 “那时候我每天都盼着她死,我可真恶毒。”我抱住晏阳的腿,“尤其是当我知道其实我有个就住在不远处的亲爸爸时,天知道我有多想跟他走,我想跟他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一直觉得是因为疯子的阻挠所以他才不来看我。但我的幻想很快就被戳穿了,他不想要我,他像憎恶那个疯子一样在憎恶我。”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竟然笑了。 我笑着说:“可我是谁啊?臭气熏天的狗皮膏药,他越是不想要我,他就越是得带我走,因为我未成年,我没有了监护人。” 我停下来,沉默着。 晏阳的烟抽 44 完了,我听见他又拿过烟盒,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 “晏阳,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像个可爱漂亮的小王子,站在门口笑着看我,可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脑海里都是那天的晏阳,10岁的小男孩,笑得干净明媚,“我想的是,既然他把我曾经的名字给了你,那我一定要夺回来,那时候的我跟后来一样坏,因为当时我就在盘算着从你那里夺走你了。” 不知道谁家的老式挂钟发出了沉闷的报时,半夜两点,索命一样地响了两声。 晏阳说:“他骗了你。” 我抬头看他。 “他是不是跟你说,原本他想带你走是你妈妈以死相逼?” 晏阳笑了,他抽了口烟然后说:“他根本没想带你走,是他主动把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孩子丢给了一个疯……一个病人。” 62 大家都知道罗生门,我之前早就告诉自己,关于那件事,我不相信任何人的说法,毕竟很多时候就连我们亲眼所见都有可能是假的,更别提这一笔只能空口无凭的陈年旧账。 但即便早有准备,当晏阳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时,我还是怔住了。 他说:“他不爱你,也不爱我,他甚至不爱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晏阳笑笑:“这人啊,自私到了极点就没什么道德感可言了,不过这么说来,我们也确实是他的儿子没错。” 我躺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只听着晏阳的声音。 “你以前是不是觉得他偏心?偏向我?其实不是,他的心脏永远长在自己身上,不可能偏向于别人的。”晏阳说,“人类真的复杂,不到山体崩塌你都不知道跟你同行的是什么妖魔鬼怪。” 晏阳长长地吐烟,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在乎的究竟是什么呢?”晏阳沉默了片刻,我听见他扯过被子的声音,然后轻轻拍了拍我,“让一让。” 我起身,他用眼神示意我躺到一边。 我们俩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他的烟还没抽完。 “他在乎的是自己过得好不好,在人前有没有面子。”晏阳说,“所以一遇到事情,他比谁跑得都快。” 晏阳笑了:“当他发现我已经没办法继续做他那个带出去可以到处炫耀的完美儿子时,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阳抽了口烟,看向我:“就像当年丢下你一样,丢下了我和我妈。” 他把烟头按灭,微微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 “你还恨不得他赶紧死掉是吧?”晏阳喝完水,瓶盖没拧上,直接又放回了床头柜上,“我不恨他,我只觉得他可悲又可笑。” 他转过来看我,笑笑,嘴角是上扬的,眼神却是暗淡的。 “就像我一样,像我们每一个人。”他重新躺回去,侧过身子,手搭在我的身上,手指像弹琴一样在我胸口轻轻地点着,“把这个纹身洗掉吧,这个世界上没有晏阳了。” 他的手心覆在我胸口纹着他名字的地方:“当然,也可以不洗,毕竟这名字也是你的。” 我抓住他的手,握得用力,晏阳吃痛地低吟了一声,让我想起从前他在我进入他时发出的声音。 回不去了。 我把他抱过来,抱在怀里,嘴唇紧贴着他的额头。 “我没骗你。”突然之间,空气变得稀薄,我从来没想到一句告白的话会这么难以说出口。 回头想想,在最开始的那些日子,晏阳总是黏在我身边告诉我他有多爱我,他的爱炙热到我经常不敢直视。 那时候的他好像从来不担心我会拒绝他,也不担心我会骗他,他什么都不担心,一腔赤诚地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哥,我好爱你。” 而我的回答呢? 我没有回答。 我总是难以把“爱”字说出口,它是千斤重担,我挑不起来。 我不说,可是晏阳从来不跟我计较,他总是很坚定地相信我是爱他的。 我真的是爱他的,可我也害了他。 “我没骗你。”事到如今,要是死大概也是有遗憾的,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没法把晏阳还给晏阳,他因为我变成了第二个殷冥。 晏阳不说话,闭上了眼睛。 “我没骗你。”我把他抱得很紧,恨不得干脆就此把他融进我的身体里。 我们原本就是骨血相连,生来就该交融到一起。 “我没骗你。”这是我第几次这样说给他听? 晏阳轻声问:“那么多事,哪一件你可以保证没骗过我?” “爱你。”我终于说出了口,“我没骗你。” 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可在这之后,直到天亮我们都再没有对对方说任何一句话。 天亮了,太阳照常升起,阳光把微凉的被子晒得柔软温暖,只不过,窗户上的铁栏把阳光分割成几块,落在被子上的时候,让我觉得我们生活在监狱里。 晏阳推开我,从床上下去。 他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点了烟,然后回头看着我:“忘了和你说,我改了名字,叫薛冥。” 他抽了一口烟:“薛是我妈妈的姓,冥……阴曹地府。” 晏阳说完,叼着烟弯腰捡起衣服抱在怀里往客厅走。 薛是他妈妈的姓,冥……是我的名字。 63 在波士顿的时候,晏阳曾经给我听过一首歌,歌词重重叠叠的那些词让我如芒在背。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 嫉妒,阴险,争夺,埋怨。 伟大,渺小,中庸,可怜。 怀恨,报复,专横,责难。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我们都是高级动物,所以才过得这么痛苦。 卧室外面传来声响,晏阳进了洗手间。 这老房子的洗手间也又脏又小,热水器都是老式的,要插电很久才有热水出来。 我下床的时候洗手间里已经传来了水声,走到门口,我隔着门听他洗澡的声音。 冬天的清晨,外面寒风凛冽,室内也没多暖和,晏阳冷水洗澡,凉意都顺着门缝冰到了我的手脚。 他洗得很快,开门出来的时候我直接把已经穿上了睡衣但浑身都散发着凉气的晏阳抱在了怀里,他一定很冷。 “以后别用冷水洗澡了。”我说,“会生病。” 晏阳轻轻推开我,擦着头发走进厨房去烧水。 我跟着过去,他说:“一身的病,不差一个发烧感冒。” 我想起他昨天出门前塞得满满的药盒,想起他回来时它已经空得一粒不剩。 “你怎么了?” 他看着热水壶,等待着热水沸腾。 “你问的是身体还是心理?”晏阳抬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不过没关系,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了,而且一时半会儿死  45 不了。” 我们就这样站着,等着水烧开。 心结宜解不宜结,这是从小我们就懂的道理。 我走过去,站在晏阳身边,水烧开之后我先他一步拿起了水壶。 “我做饭吧。”我说,“你去把头发吹干。” 他转过来看我,最后还是一言没发,离开了厨房。 这个家,比以前像样多了,我不知道晏阳在这里住了多久,但生活用品和食材应有尽有。 我煮了面条,做了鸡蛋酱。 晏阳的碗里我给他盛了个荷包蛋,说起来我不知道这能不能代表好运,但那个鸡蛋我一大碎蛋壳发现竟然是双黄的。 小时候吃过双黄蛋,是在邻居爷爷家,后来长大了就见得少了。 面做好,我去卧室叫晏阳。 他正坐在床边看着外面发呆,我过去的时候吓了他一跳。 “吃饭吧。”我说,“今天还要出去吗?” 他摇了摇头。 他不用出门我是开心的,那意味着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相处,或许还能再聊聊。 我跟晏阳之间有很多话非常有必要说出来,尽管他看起来不是很愿意好好和我谈谈,但我必须得开口了。 我是有愧于他,也有愧于他妈妈,站在我的立场,我既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也是别人生活的加害者,我不干净的。 我会继续恨坑害我的人,但也要弥补善待我的人。 在晏阳面前,我强撑着才能勉强抬起头看他,倒是不指望原谅,只是希望他能挣脱出这怪异的漩涡。 看着晏阳低头吃面,我甚至在想,他别爱我了。 单纯的爱或者单纯的恨都比现在的状况要好很多。 放下恨大概很难,我也没资格要求他不要恨我。 那么就别爱我了,彻底把我踩在脚下,踩着我的尸首走向新的生活,这是我认真在期待的。 我会继续爱他,很复杂的爱,在难以割舍的情欲之爱中还有无可否认的亲情之爱,我想用自己这双手托着他往上走,回到云端去,不必看见半截身子陷在沼泽中的我。 只要他能回去,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泡在苦水里。 这不是牺牲,是我活该。 “怎么了?”他大概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看,抬起头来不自在地看着我。 我说:“没事,就是觉得你现在太瘦了。” 他没什么表情,继续低头吃面。 晏阳很努力地大口吃面,可是很快就皱起了眉,我担心是我煮的面或者做的鸡蛋酱不和他的胃口,可他摇摇头,把碗里的那些都吃了。 我收拾厨房的时候听见他在洗手间呕吐的声音,听着他的声音,心一点点下沉。 那时候我不确定他呕吐是因为吃得不舒服还是因为那是我做的,手里的盘子被我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蹲下来清理碎片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 但很快我就放弃了那个念头。 晏阳吐完,面色惨白地来到厨房门口。 他说:“我有一阵子得了厌食症,现在已经基本恢复了,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今天吃得比平时多,不舒服。” 说到底,晏阳始终善良。 我蹲在那里把攥在手心里的陶瓷碎片丢进了垃圾桶,强忍着眼泪,低着头,点了点头。 我收拾完一地的碎片,起身继续洗碗,我听见他说:“面条很好吃,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双黄蛋了。” 64 晏阳永远知道怎么能让我哭。 我心疼他,心疼到一想到他现在过成这样都是我害的,就恨不得剐了自己。 晏阳说完那句话就转身走了,我洗完碗出去的时候,他还站在客厅喝水。 我没得过厌食症,也没好好了解过,但我知道,那种滋味一定很痛苦。 我站在他身后问他:“你现在饮食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他捏着矿泉水瓶转过来看我,然后摇了摇头。 不会没有,他应该只是不想说。 晏阳始终没有完整地给我讲述他这两年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也从来没有跟我细数过他在这两年里究竟生了多少得病,这一些都是我通过碎片拼凑起来的,像拼图一样,他偶尔抛出一块,我就捡起来收好,一点点拼上,却始终不完整。 正月初一之后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我一步都没有踏出过家门,晏阳也似乎推掉了所有的演出,每天和我在家里待着。 我们再没有做爱,话也不多,可情绪总算都稳定了下来。 我们定时吃三餐,有时候他做有时候我做。 我们早睡早起,当然很多时候其实辗转难眠。 我每天跟晏阳道早安晚安,他偶尔会给我些回应。 我们突然之间就好像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我也一点点开始重新适应离开医院后的生活。 在医院的时候,说起来好像是个避风港,其实疯人院就是疯人院,当初不想走完全是因为不知道能走去哪里,可如今被晏阳带回寻常世界才不得不承认,当一个可以自我控制的正常人有多值得庆幸。 晏阳还是大把大把地吃药,我也一样。 一个老屋,住着两个病人。 气氛总是有些沉闷,但相较于之前已经是人间天堂了。 正月十五那天,晏阳出了门,他在傍晚时分回来,带着一身的寒气。 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地上等他,之所以坐在那里是因为只要他一进门我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 这些日子以来,我开始对晏阳格外依赖,依赖的同时也很担心他哪天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棺材里。 不可避免的战战兢兢,也不知道到哪天才能结束。 他进来的时候,脸有些肿,我觉得不对,赶紧起身去看他。 晏阳刻意想躲避,但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的异常。 后来在我的追问下他才坦白,他去看他妈妈了。 在接我回来之前,晏阳每个星期都会去,去他妈家门口跪着。 他说:“跟你没关系,我只是希望她知道我永远爱她。” 可是怎么可能跟我没关系?如果不是我,他们母子俩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一步。 过年的时候晏阳跟她说想接我回来,她当时说:“你可以让他自己去生活,如果你还非要和他在一起,我没办法再看你一眼。” 我跟晏阳,根本不是同性恋那么简单的问题,在我们面前,寻常的出柜都已经不是什么无可调解的痛苦。 我们到底是亲兄弟。 是乱伦。 是不知廉耻。 可晏阳还是接我回来了,而且和我住在一起。 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这些,然后说:“我接你回来只是觉得不能让你继续在那个地方待着。” 他转身进了厨房,从塑料 46 袋里拿出一包汤圆。 正月十五元宵节,是该吃汤圆的日子。 晏阳烧水煮汤圆,我站在一边问他:“汤圆和元宵有什么区别?” 他肿着一侧的脸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冰箱:“给我拿一个冰袋。” 我拿出冰袋,外面裹上毛巾,递给了他。 他站在那里煮汤圆,手里拿着冰袋给脸冰敷。 “不知道。” 我看着他,抬手给他理了理乱掉的头发。 晏阳下意识想躲,但最后随我去了。 吃汤圆的时候他一只手还拿着冰袋,黑芝麻馅的汤圆,很好吃,但他只吃了三颗。 那天晚上八点多,我回来之后第一次走出了家门。 是晏阳提出来的,出去走走,看看烟花。 我其实有些恐惧出门,对我来说,我更愿意跟晏阳两个人窝在被隔绝起来的小房子里,就好像室外有洪水猛兽,我迟迟不敢面对。 但晏阳盯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最后我点了头。 我们下楼的时候遇见以前的邻居,这人当初总跟耗子混在一起,如今也依旧一副混混模样。 他看见我跟晏阳,只是抬头扫了我们一眼,当不认识,走了过去。 出去后,冷风呼啸,前几天下过雪,路面很滑。 我们小心翼翼地往外走,晏阳说:“耗子死了。” 我惊讶地看向他。 “去年的事,被车撞死的。”晏阳仰起头看向夜空,“我当时就在马路对面,看着他被车撞飞。” 他转过来看我:“人很脆弱的,生死就在一瞬间。” 65 当年我放学回来被告知我妈跳楼死了,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第一次真的意识到人的生命有多脆弱。 我跟晏阳站在路边,看着往来的车辆,我很轻易就想象出了耗子被撞飞的惨状。 他重重的身体跌落在冷硬的马路上,藏在地底下的那些生灵瞬间就感受到了他的靠近,它们醒过来,迎接他。 “好奇他为什么会被撞吗?”晏阳问我。 我盯着他看,察觉到这其中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去年我回来,要重新搬进这里,他以为我还是小时候那个笨蛋,竟然来骚扰我。”晏阳从口袋里摸出烟,他直接从烟盒里咬出一根来点上,“但我身上有刀。” 晏阳抽了口烟,笑了:“那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怕,杀人都不怕,反正我杀的是个蛆虫。” 我皱起眉,想伸手拉他,却迟迟没敢。 “他跑得快,但还是逃不过,鬼门关那天就等着他进门呢。”晏阳笑,“我是真痛快。” 他说痛快,可他看起来却痛苦更多些。 他夹着烟的手指指着路中央:“就是那儿,死得很难看。” 我一把抓住晏阳的手腕,拉着他转身往右边走,我不想让他再看那里,不想让他陷在那些过去中。 他安静地跟着我,风从后面吹来,他吐出的烟雾裹着我,烟雾缭绕,像是走在通往冥府的路上,但要是我们能一起过奈何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走过奈何桥,那来生是不是也还能做家人? 要真是那样,我真的希望下辈子我们只是普通人家普通的一对兄弟,不用大富大贵,甚至穷一点也可以,父母善良关系和谐,他可以是骄纵的小孩儿,我愿意无限度地宠着他。不要再相爱,他也不必因为我吃那么多苦,他会有自己的爱人,会有自己的人生,会一辈子都管我叫“哥”,会一辈子都和我有最深的羁绊。 那样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生活。 可是,奈何桥真的存在吗? 生命真的有轮回吗? 我们还没走出多远,远处突然传来轰隆声,紧接着,烟花绽放,我们远远地望着。 我对烟花没有什么兴趣,总觉得不管在哪里看、不管宣传得多惊世骇俗,但其实千篇一律,没多少新意。 我在波士顿工作的时候,有一次要去日本出差,晏阳刚好放假,就和我一起去了。 我们在日本观看烟火大会,我兴趣缺缺,但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乐在其中,主要是不想扫了晏阳的兴。但是晏阳聪明,我在想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说:“哥,你知道吗?其实看烟花最重要的并不是它有多盛大多有观赏性,最重要的是跟谁一起看。” 那时候晏阳告诉我:“烟花就像爱情,浪漫中暗含着一种宿命般的感伤,但即便只是刹那,也扰乱了人心。我喜欢跟你一起看烟花,烟花燃尽了,可你还在,我的爱情就一直没有走。” 那天我们在烟火大会接吻,周围都是陌生人,没有人在意我们之间的关系。 可惜的是,那之后我们再没有一起看过烟花。 时隔几年,回到这座城市,正月十五的夜空中再次绽放起了烟花。 晏阳走到我身边,抽着烟,仰着头看着远处,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没有像从前那样看着烟花笑得眼睛弯弯。 小城市到底是小城市,一场烟花没多久就结束了。 晏阳蹲下,把烟头按在地上碾灭,他说:“我们回去吧。” 他起身要往回走,被我一把拉住。 “我们走走吧,”我说,“很久没出来了。” 我在医院关了两年,活动范围有限,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我这里,是我不想离开。 回来之后这半个月,我从没踏出家门半步,不知道在怕什么,但就好像一脚离开,紧接着就会摔进万丈深渊。或许是退出这个世界太久了,所以这世界不再打算接纳我。 可是今天,被晏阳带着走出了那扇门,空气依旧浑浊,街景依旧毫无看点,可是路边堆起的积雪、被风吹得摇摆的树枝、破损的公共单车、贴着小广告的路灯……这一切像极了我幻想中跟晏阳牵手走过的人间,突然之间我竟然觉得,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我跟晏阳就还有未来可言。 不是爱情的未来,是人生的未来。 至少我们走完这条路,把自己交还给真实的世界,就还有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可能。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好好活下去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是在跟晏阳对视时倏然产生的。 说来可笑又可悲,好像到了如今,我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我才想继续活下去。 也是因为希望他活回从前的样子,所以我才努力拉着他往前走。 我拉着他的手让他站起来,尽管他有些挣扎,但我还是跟他十指紧扣。 我说:“晏阳,问你一个问题。” “我已经不是晏阳了。” 可我改不了口,就像我没法忘掉我伤害了他也依旧在爱他一样。 那个晚上,我们俩站在寒风中,站在路灯下,我决心以后尽可能避免称呼他的名字,  47 也对着他问出了一个一直以来都想问的问题。 我问:“你后悔爱我吗?如果可以暂停,你愿意停下来吗?” 我开始打算退回去,我们走完这条路,就当是他把我从医院救了回来,往后我会尽量让自己活,只希望他别再遭受这样的罪。 我想让他停止爱我。 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晏阳打,他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一拳打在我的左脸,我被打蒙了,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我推倒在地。 晏阳怒气冲冲地过来骑坐在我身上,手掐着我的脖子,红着眼睛看我。 天上又开始飘雪,他的黑色呢子大衣很快就挂满了白色的雪花。 他说:“好啊,如你所愿,我这就停下来,你他妈以为我真的愿意这样吗?” 可是他嘴上说着停下来,下一秒却流着眼泪俯身吻住了我的嘴唇。 我们俩在空荡荡的马路边,在雪花飘落的时候,躺在冰凉的地上接吻。 他抱着我哭,挣扎着说:“我停不下来……” 我又错了。 爱是停不下来的。 66 我发现我们都陷入了一种困境,两个人都很迷茫,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 我自以为退出他的世界,让他不要继续爱我他就能活得轻松一些,然而这也只是我自己以为的,我当初还自以为手段高明可以从他父母身边彻底带走他,可我也失败了不是吗? 在感情上,我从来都是个笨拙的人,偏激愚钝,而我的偏激愚钝恰好是一把利器。 至于晏阳,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到底要走哪条路。 我们起身,掸去身上的灰,走进了街边唯一还开着的居酒屋。 晏阳咬破了我的嘴唇,跟着他走进去的时候,我抿着嘴,用舌尖舔舐那个伤口。 因为是元宵节,这里没什么人,晏阳带着我去了二楼,在窗边坐下。 雪已经下得很大,我都不记得过去的两年里有没有下过雪。 我们点了酒,小口地喝着。 一开始我们谁都没说话,他也始终低着头不看我,后来我实在忍不住,放下酒杯,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 然而先开口的还是晏阳。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么样。”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往杯子里倒。 “我只是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在那个地方。”晏阳抽出纸巾,擦了擦鼻子,他趴在桌子上,看着外面的雪。 “我身边的人也都问我,到底想干什么。”他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店里的音乐声盖住。 “之前我拼命工作,因为要支付我们的医药费,那时候我就想,我太恨你了,如果当初你不突然做那种事,或许我们的事情可以有其他的解决方法。”晏阳把脸埋在手臂里,过了会又坐了起来,“可是我又觉得我能理解你,甚至也心疼你。站在我自己的立场,我可不是恨你么,你捏碎了我的爱情,也捏碎了我的家。但如果我是你呢?我可能还不如你。” 他喝酒,拿出烟来却发现墙上挂着“请勿吸烟”的牌子。 他把烟丢到桌子上。 “我好像被分割成了两个人,每天在跟自己打架。一个说,你离他远点,不要管他了,爱情是个屁,他真的把你当回事儿了吗?另一个又说,他只是没有安全感,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他从小就没被爱过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爱别人,他比你的日子苦多了。” “我……” “我怎么办呢?我听从哪一个呢?不知道。”晏阳说,“有时候早上起来觉得恨透你了,可是到了中午又觉得我爱惨了你。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爱你,也想不明白我该怎么继续爱你。你说让我停下来,你真的挺狠心的,我要是能停下来,早就停了,你以为我因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抬手揉了揉脸:“不过也不能都怪你,变成这样我自己也有责任,我现在经常会想,如果当初我们好着的时候你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我会怎么办?可能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真没那么聪明。” 晏阳看向我:“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叫我“哥”的时候,我仰起头让自己不去看他。 我不得不承认,这三十年的人生失败到有些可笑,我没有杀死我的仇人,却把爱人伤得一塌糊涂。 “你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俩都走进了迷宫里,路很多,却不知道哪一条能通往出口。 这个迷宫到处都是镜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每一面,可悲的、可笑的、狰狞的、痛苦的,唯独找不到过去平静的、温柔的。 在这样的迷宫里时间久了,只会越来越痛苦。 我知道不能再逃避了,这种时候,我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躲进衣柜里。 一直以来晏阳都比我勇敢得多,或许我得做点什么了。 “晏阳。” “我不叫晏阳。” “你叫晏阳,你就是晏阳。”自从回来,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硬地跟他说过话,他也惊讶地看向了我。 “你就是晏阳。”我说。 他的存在让世界艳阳高照繁花盛开,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你不用挣扎了,我来做选择吧。”我拿起酒杯,“我为我的自私和自以为是道歉,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 “给我一个被你伤害的机会。” 晏阳没懂我的意思。 “我全心全意好好爱你,你可以恨我,可以拒绝我,可以对我不理睬,”我喝了酒,“但是别折磨自己。” “我折磨你就是折磨我自己。”晏阳拿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我空了的酒杯,“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们还能回去吗?” “不能。”我很坚定,也很确定,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就像破镜没法重圆。 我握住他的手,把他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我们为什么要回去?” 他微微眨眼,眼泪掉了下来。 “我们不回去,我们去将来。” 67 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豪言壮语,甚至哪怕是以前我在面对晏阳的时候也极少会说些承诺的话,因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到。 我是极度不信任自己的,我把自己想得卑劣无耻,我这样的人不应该给别人承诺。 可是在那个夜晚,我说得很坚定。 其实我并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当“将来”到来之前,我们谁都不知道答案,但起码不回去是正确的选择。 我这一辈子,做了太多的错事,我不能也没有脸面把那些冲动之下做出来的事情归咎于我当时的病情。 如今能做的就是修补,像晏阳修缮老房子一样  48 去修缮我们之间的关系。 晏阳始终没说什么,我们离开居酒屋,并肩走回家,尽管是供暖不好的老楼,温度也比外面高很多。 我帮他把大衣脱下来挂好,他直接在客厅脱衣服,然后进了浴室。 我没追上去,弯腰把他丢在椅子上的衣服叠好,放在一边。 那是很平静的一个晚上,我终于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我们之间的症结所在,治病还需要时间,我们也急不得。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我跟晏阳照常生活,一切都好像没什么变化。 正月十五之后他又开始有演出活动,有时候下午出门,有时候要去别的地方,一走就是两三天。 他依旧在大把大把地吃药,我也是,我们偶尔会相对无言,偶尔会欲言又止。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们两个都需要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很多陷在其中时想不明白的问题,事后回头看看,并没有那么难以面对、难以选择、难以处理。 而当我真的心平气和地站在当下去回看从前发生的事才明白我欠晏阳和他妈妈的究竟有多少。 我真的欠他们。 并不能因为我不幸的遭遇就抹杀掉我对他们的伤害,这不公平。 很多个晚上我看着晏阳的睡颜发呆,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我,他这些日子的气色好了很多。 说了我要拉着他的手去将来,我就真的有在努力。 不必工作的我开始想着怎么让晏阳健康一点,为了这个我竟然研究起营养学和各类食谱来。 最近这半个月,晏阳体重开始上涨,虽然长得很缓慢,但至少是有效果的。 他不喜欢称体重,我逼着他称,每天早上起床盯着他去卧室一角称重。 晏阳偶尔会抱怨,皱着眉一脸的不耐烦。 就算这样的晏阳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珍贵的,他终于有了除了冷漠和流泪的其他表情。 更何况,晏阳的抱怨简直就像是在撒娇,渐渐的我似乎在这个瘦弱的身体里看到了从前那个晏阳的影子。 那时候晏阳也不喜欢称体重,怕胖,甚至有一次我们做完之后他摸自己的小腹说:“我得少吃一点,万一哪天胖了你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可惜的是,晏阳从来没胖过,他都不知道我现在多希望他能多长点肉。 三月份,春天来了。 不知道谁在外面露天走廊放了一盆桃花,不大的一棵小树,好多天了也没见人来拿走。每天晏阳出门了,我就在窗边看那棵桃花树,终于有一天等来了它开花。 那天早上我起来第一时间就看向窗外,当时晏阳已经在洗漱。 我惊讶于那一树粉白色的小花,下意识就转头叫晏阳。 “晏阳!桃树开花了!” 他正在刷牙,直接就含着牙刷走了过来。 这些日子晏阳有些累,觉不够睡,洗漱的时候也是半睁着眼睛,他迷迷糊糊地走过来,站到我旁边。 三月桃花开,我们顺利地走进了春天。 晏阳回到洗手间收拾完,又走到了我身边。 他说:“下个星期我要回波士顿一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看一看?” 68 波士顿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不知道对于晏阳来说是不是也同样是怀念却不敢轻易回忆的一段时光。 有时候,过去的日子过得太美好会让人怀疑它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不敢触碰的记忆,大概就是这样的。 我问他:“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回去吗?” 回去的话,要面对的有很多。 曾经在那里走过的路、住过的地方、发生过的事、认识过的人,自从我进了医院,后续的那些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在波士顿我跟晏阳住的那套房子是我租的,当年我们俩还商量过,或许将来真的决定定居波士顿的话可以买下这一套。可是现在,那套房子应该已经住进了别人。 还有我的工作,我不打一声招呼地离开,一定给公司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这么想想,我一个人的存在真的害了不少人。 我等待着晏阳的回答,这个决定权我交给他。 他看着窗外那棵桃树平静地说:“我要是不想你跟我一起去,我都不会告诉你。”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晏阳着手给我办签证,因为我的情况特殊,签证费了好大力气才办下来,当我拿着自己的护照跟签证时,真的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们出发那天在机场跟晏阳的经纪人汇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经纪人。 这个人给晏阳安排演出行程,处理一切事务,是当初跟着晏阳一起从国外回来的。 经纪人叫程储文,三十多岁,个子很高,穿着一身黑朝着我们走过来的时候让我有种很不舒服的压迫感。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到来并不欢迎,甚至在简单的客套之后再没多看我一眼。 飞机上,我跟晏阳坐在一起,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晏阳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至于我,就看着他睡觉。 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跟晏阳一起重返波士顿,我忐忑又兴奋,总觉得回到波士顿,我们就逃离了所有的痛苦,毕竟在这里的那几年是我们仅有的、最好的几年时光。 飞机落地时,晏阳问我:“你喜欢波士顿吗?” 他看着窗外,语气平淡。 “喜欢。” 他沉默了好久,直到我们起身准备下飞机的时候他才说了句:“我也喜欢。” 他爱过我,自然也明白波士顿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我走在晏阳身后,很想问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好起来了,能不能重新回到这里? 我始终觉得我们俩应该离开那个“棺材”了,只有走出来,我们的关系甚至我们的人生才能真的好起来,否则不管我们吃多少药、换多少个医生,都无济于事。 当我再次抵达波士顿,我才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晏阳的经纪人安排好了一切,我们下了飞机直接去了预定好的酒店。 说来也巧,这酒店的位置离我们曾经住的地方不远,当年我去接晏阳下课经常会路过这里。 三个房间,我们三个一人一间。 我住在晏阳隔壁,放下行李后就忍不住去敲响了他的房门。 我本来想单独跟晏阳相处,也不是一定要聊什么,只是觉得到了波士顿,我们就应该在一起,然而当我进门的时候发现他的经纪人比我来得还快,那个人已经站在房间的阳台扫视外面的景色了。 那个叫程储文的人依旧当我不存在,开始跟晏阳讲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安排。 今晚要先去跟谁谁谁吃顿饭,明天上午休息,下午彩排,晚上演出。 后天又是应酬的一天,而且晏阳回来了,要回 49 母校去看看。 总之,知名青年钢琴家的行程全都被安排好了,他确实是来工作的。 晏阳坐在床边摆弄着手机,对方一边说,他一边点头。 程储文说完之后看了晏阳一会儿,又转过来看我,大概是意识到我没有离开的意思,总算自己先回去了。 “你休息一下,六点我来叫你。” 程储文走了,路过我的时候对我说:“他晚上有约,需要休息。” 我站在那里没动,看着他离开了房间。 晏阳抬起头来,突然说了句:“还有两个小时。” 我不知道怎么了,那一刻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暗示,突然上前吻住了他。 我们自从除夕那次之后就再没做过爱,而且那一次也并不愉快。 后来的日子先是混乱,慢慢终于开始朝着正轨走去。 如果是在家里,我是不敢碰他的,我们俩的关系始终有些紧绷,可是一到波士顿,我就意乱情迷起来。 晏阳似乎也一样,因为在我吻他的时候,他给了我回应,他的舌尖主动勾住我的舌头,他的双手环抱住我的脖子,带着我躺倒在了那张大床上。 是不是对于晏阳来说波士顿也非同寻常? 是不是回到这里才能让他确信我是真的爱着他? 69 我是喜欢跟晏阳做爱的,他能勾起我的一切欲望。 占有的欲望、取悦他的欲望,当然,偶尔依旧会有破坏的欲望。 我喜欢看着他沉浸在我带给他的情欲中,他全部的表情都生动到让我热血沸腾。 我吻他,用力地亲吻,舌尖尽情地挑逗。 我记得他说他硬不起来,他明明是有欲望的,是渴望被爱抚被进入的,可为什么会硬不起来? 晏阳不在家的日子我有偷偷查过,可原因很多,我却不知道究竟哪个是他的病因。 我只能把问题归咎于自己,是我没有让他舒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我解开他衬衫的扣子,舌尖从他嘴角下滑到脖颈。 我太熟悉晏阳的身体,哪怕在医院的那两年我也一遍一遍地在记忆里反复品味,他身上的敏感地带其实很多,以前有时候我只要轻轻碰他一下,他立刻就会瘫软在我怀里求欢。 就是这样的晏阳,如今却在跟我做爱的时候依旧无法勃起。 我不能接受。 我的舌头一路下滑,舔弄他抖动的喉结,舔弄他的锁骨,舔弄他硬起来的乳头和小腹。 我脱掉了他的上衣,又解开了他的裤子,我隔着内裤亲吻他的裆部,舌头在那里打转,很快就舔湿了他的内裤。 晏阳在粗喘,在呻吟,可那个部位依旧塌软着。 没关系,慢慢来,我们还有时间。 我扯下他的内裤,想都没想就含住了他还软趴趴的性器。 以前的晏阳真的不会这样。 都是我的错。 我含着,软软的,可怜的,没精打采的,我一边吞吐一边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胀。 愧疚和心疼还是没法被抹去,面对这样的晏阳,我始终没法抬起头来。 我闭着眼睛给他口交,他之前的呻吟声逐渐消失。 这样不行,这种方式看起来行不通。 我吐出晏阳的性器,俯身亲吻他大腿根部的纹身。 此刻的晏阳只是躺在那里出神地望着屋顶,他一动不动,像是没有任何知觉。 待会儿会有反应的。 我扒掉了他身上的一切遮挡,然后快速脱光了自己。 感谢晏阳的经纪人在选酒店的时候选择了提供安全套和润滑剂的一家,我一手抓着晏阳的腰将其翻身过去,一手拿过了桌子上的润滑剂。 打开包装的时候我紧张得有些手抖,急切且紧张。 晏阳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很乖巧地把他的臀部彻底暴露给我。 我直接把润滑剂的瓶口对准他的后穴,用力往里挤,大概是微凉的润滑剂刺激到了他的神经,晏阳突然轻哼了一声。 他的脸埋在枕头里,手抓着枕头边缘。 一声轻哼而已,我却又胀大了几分。 他今天接受我的进入,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关系确实在破冰? 我一边给他扩张,一边注意着他的反应。 他其实是享受的,晏阳从来都不会骗人,至少他不太能骗过我,因为我见过他全部的样子,那些为了取悦我强人疼痛和真的沉浸在我带给他快感中的样子我全都见过。 此刻他是享受的。 当我抵在他的穴口准备进入,晏阳正仰起头喘粗气。 我凑过去和他接吻,与此同时开始慢慢插入。 将近两个月没有做爱。 不对,我们上一次根本不能称之为做爱。 时隔这么久,两年多,几百个日夜,我终于再次顺利地进入到了晏阳的身体里。 他打开自己接纳我,包容我,温暖我。 我紧紧抱着他,缓缓插入他,他发出细碎的呻吟,转过来反手搂住我的脖子疯狂地索吻。 他一定也在想念我的身体。 我不停地如此自我催眠,我要让自己相信他在等待我才能有勇气和力气一直做下去。 晏阳似乎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在支撑着我重新活得像一个人。 当我全根没入,长长地舒了口气。 晏阳趴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我猛地顶了一下,他毫无防备,眯起眼睛呻吟。 我舔弄他的耳朵,轻咬着他的耳垂,问他说:“舒服吗?” 晏阳喘息着,没有回答。 我继续顶弄,继续问。 最后,我起身,双手掐着他的细腰猛力操干,插得他像是被强风吹拂的柳条。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泛红,有薄汗渐渐渗出。 他的呻吟逐渐变得放肆,我恨不得让他那对我冷脸相待的经纪人也听个清楚。 我能让晏阳快乐。 我能让晏阳重新鲜活。 70 我不太能准确定义这一场性爱,因为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是觉得我们都有尽兴,在结束时,晏阳抱着我呻吟着不受控地流着眼泪叫我“哥”。 人啊,大概真的有些贱骨头,以前他追着我每天管我叫“哥”的时候我从来没觉得这个称呼有多珍贵,可如今再听见,恨不得抱着他一起哭。 三十岁的人了,眼泪却多了起来。 但是,如果站在晏阳的立场,或许依旧是矛盾的。 他身体滚烫,情绪激动,连后穴的收缩都能让我知道他有多兴奋,然而偏偏,他依旧没有勃起,直到最后一刻我射在他身体里,他也依旧没能勃起。 我们相拥着躺在床上,他在我怀里微微发抖。 之后,晏阳推开我一个人扶着墙往洗手间去,我看着精液顺着他大腿根部流下来,总觉得这画  50 面似曾相识。 来不及多想,我赶紧下床,先他一步进了洗手间,简单清洗了一下浴缸,然后放好水等着他过来。 酒店的浴缸很大,圆形的,足够我们两个人躺在里面。 晏阳闭着眼睛泡澡,一言不发。 他一直在浴室待到经纪人来敲门,当时我已经收拾好,把他待会儿要穿的衣服整齐地放在了沙发上。 那人来敲门时,是我去开的。 程储文打量着只穿着睡袍的我,冷着脸问:“他人呢?” “稍等。”我直接关上了门,让他在外面等着。 “不用这样的。”我关门的时候,浴室的门被打开了,湿漉漉的晏阳走出来,扯过浴巾开始擦拭身体。 他说:“程哥只当我是亲弟弟。” 他说完,突然一愣,似乎察觉到这话说给我听有些不妥,有些尴尬地转过来看向了我。 突然之间,我看到他有些松动了。 晏阳在好转,他有情绪了。 我克制着自己有些激动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说:“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的身体。” 他盯着我,几秒钟后低头继续擦身体。 晏阳擦干自己,直接光着身子走出来,站到沙发边开始穿衣服,等到他穿戴整齐,回头对我说:“可以开门了。” 我打开房门让程储文进来,他看都不看我,直接走到了晏阳面前。 “约好了造型师,现在可以出发吗?” 晏阳点了点头。 晏阳走在前面,程储文跟在他身后,这两人从我面前走过,然后程储文回头对我说:“麻烦回到你自己的房间,晚饭酒店的人会送到你房间,我们会回来得很晚。” 我耸耸肩,看向晏阳,走过去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程储文对我表现得很厌烦,但也没说什么。 我站在走廊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晏阳去工作了,我坐在房间阳台看窗外。 这里的景色和几年前变了一些,但依稀也可以寻找到从前的影子,我甚至能看到以前我跟晏阳经常去的那家餐厅,它依旧在那里。 我想着,或许我可以跟晏阳再去一次。 就像程储文说的那样,他们离开没多久酒店的服务生就送了很丰盛的晚餐过来,美食、美酒,然而我的美人不在。 我坐在那里吃了几口,没什么胃口,索性开了酒,继续回到阳台等着。 我像一个守塔人,静静地等着,等着我盼望的那条船载着我盼望的人归来。 我一刻都没有休息,想象着此刻的晏阳在做什么。 他在跟什么样的人应酬?在说什么样的场面话?他在笑吧?笑得发自内心还是十分勉强? 我想起我们下午做爱时他的样子,满面潮红,性感至极。 这么想着,我又起了反应。 喝了些酒的我起身回到了房间里,躺在床上,手伸进了内裤中。 我想象着晏阳叫我“哥”时的样子自慰,满心期待着我们的下一次。 他确实是我欲望的承载者,他是一艘船,我的全部都寄托在他那里,一旦他要倾覆,那我也一命呜呼了。 71 晏阳他们实在晚上一点一刻回来的。 照理说,从国内到波士顿,应该倒时差,但我们落地之后晏阳一刻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当然,我也始终没睡。 我坐在阳台能看见载着他们回来的那辆黑色轿车,晏阳从车上下来直接仰头望向了我的方向。 我有些意外,这说明他心里始终记挂着我。 这一个晚上我都在等晏阳,可是他回来之后我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实在不想跟那个叫程储文的人继续打照面。 我跟晏阳的房间挨着,他进屋后说话,我站在阳台可以隐约听得到。 那两人说话声音很轻,我努力辨别,然后听到有人走出房间的声音,这应该是程储文,他该回自己的房间了。 我重新坐回阳台的椅子上,继续喝我的酒。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 一开始我以为是程储文来找茬,有些不想去开门,但转念想想,他来也好,他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接说出来,没必要摆脸色给我看。 我起身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晏阳。 他衣服还没换,整个人看起来精致却疲惫。 “我能进去吗?”他问。 我侧过身,让他进门,关上房门的时候扫了一眼程储文的房间。 晏阳进来后,沉默了一会儿,我倒酒给他喝。 “我今天不能喝酒。”他说,“明天有演出。” 挺好的,这说明今晚他去应酬的时候也没有喝酒。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走过去轻轻抱住他,我问:“是不是很累?” 他没有回抱我,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但他的心跳很快,在我抱住他的一瞬间,突然就加快了。 这是为我而跳动的心脏。 “我过来有事和你说。”晏阳声音很轻,我知道他累了。 “好,你说。” 我抱着他没放手,有话说也不影响我抱着他。 “今天我说那句话没别的意思。” 哪句话?他想说什么? “程哥确实只是把我当弟弟。” 我皱起了眉,并不是很愿意跟他讨论程储文的事。 “他弟弟叫程储曦,是我在波士顿时的同学,其实你见过的,他是我很好的朋友。” 我回忆了一下,却失败了。 在波士顿那些年,我确实见过不少晏阳身边的人,可那时候我眼里只看得到晏阳,其他人甚至没办法短暂地在我脑子里停留。 “程储曦去世了,刚好那阵子我们……也发生了变故,我在程储曦的葬礼上跟程哥见面,他看出我状态不好,跟我聊了很多。”晏阳语速很慢,我甚至担心他会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失去了弟弟,又看我那时候颓废得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就有些于心不忍,”晏阳轻轻叹了口气,“哥,可能你不爱听,但我能活着走出来,程哥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是不爱听。 甚至短短几句话我已经开始嫉妒程储文,为什么他可以以救命恩人的身份陪伴在晏阳身边而我却是伤了晏阳的那把刀? “那时候他希望我能继续弹琴,其实我明白,说是因为不忍心看着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这么堕落下去,更多的,他是在借着我的身份来完成他弟弟的心愿。”晏阳又是一声叹息,“程哥也挺苦的。” 我抱紧他,一言不发听着他把那些事情讲给我听。 关于这些——他后来如何继续生活又是如何在短短两年里成为了知名青年钢琴家,他从来没有提过。 既然晏阳愿意开口,哪怕是我不爱听的话我也要一直听下去。 “一开始我 51 是不愿意的,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包括弹琴。”晏阳问我,“你知道那句话吧?哀莫大于心死。” 我知道。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就无所谓怎么活了。 “我甚至毫不犹豫地把我们的事告诉了他,我怎么说的来着?”晏阳沉默了好久,“我说,你是我的精神力,我的精神力背叛了我,我还能怎样?” 对,在那时候我是个背叛了他爱情和信任的小人。 “对不起。”我说。 “不用说这个,今天我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让你继续跟我道歉。”晏阳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今天下午我说程哥只当我是亲弟弟,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他抬起手抱住了我:“这一晚上我都在想这件事,那句话可能让你不舒服了。” 我吻住了晏阳,没来得及征求他的同意。 这么多年了,他十岁认识我到如今,将近二十年,每一次都是他在照顾我的情绪、考虑我的感受。 如果善恶都是人类本性,那么晏阳大概生来就没有恶,善和爱才是他的全部。 我吻他,抚摸他,把这一晚上的思念都付诸了行动。 当我又一次进入他,我明白,不管程储文是哥哥也好什么也好,也不管我跟晏阳现在的关系究竟应该怎么定义,对于晏阳来说我永远是特别的。 我是他唯一的亲哥哥。 是他唯一恨过的人。 也是他挣不脱的唯一的爱人。 我是他的唯一,跟他骨血相融让他贪恋痴迷。 哪怕是他自己都没法否认他有多爱我,否则他也不会在今晚敲响我的门。 72 晏阳无法勃起的事情似乎已经成了我们两个的心病,我尽可能地取悦他,他却似乎对此有些逃避,甚至因为这个在做爱的时候不愿意转过来,只让我后入。 因为我后入,就不需要面对他始终疲软的性器。 这个晚上晏阳直接睡在了我这里,我们一丝不挂地躺在被子里,他背对着我,我从后面紧紧抱着他。 虽然入睡前我们是这样的姿势,但第二天醒来时,他很乖地趴在我怀里睡得很熟。 上午十点,我们依旧在床上,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阳台的窗帘没有拉上,阳光洒了一地。 很久没这样了,我抱着他醒来,世界安宁,内心平静,好像狂风骤雨终于平息,我们回到了寻常的生活里。 但我知道,这也只是一个短暂的假象,我跟晏阳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他还有很多事没有跟我提起。 慢慢来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轻吻他的额头,疼惜地抱着他。 晏阳睡醒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半,期间他的经纪人来敲过我的房门,问我他是不是在这里。 原本我是讨厌他这个经纪人的,但昨天晚上晏阳的一番话后,再面对程储文,我没了那种抵触的情绪。 这也是真心对待晏阳的人。 只要他对晏阳好,那我就可以对他笑脸相迎。 我告诉他晏阳还在睡觉,昨晚累到了。 程储文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之后似乎有些无奈,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醒了告诉他四点出发去彩排。”程储文说完又看向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句,“他还好吧?” 我不知道他是指哪方面,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看得出程储文有些不悦,可也没什么办法,他走前对我说:“以后他演出前一天别折腾他。” 他丢下这句话,踩着酒店长廊的地毯走开了。 原来他问的是这个,我没忍住看着他的背影笑了出来。 晏阳起床之后迷迷糊糊地去洗澡,我在那儿坐立不安,无声地演练着该如何邀请他一起出去走走。 我很想跟晏阳一起重新走在波士顿的大街上,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走曾经走过的路,我们确实不需要回到过去,但在去往将来的路上随手捡起一些从前美好的记忆碎片,这或许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 但我怕他会拒绝。 浴室的水声停了,我赶紧收起那副蠢样子,坐在阳台等他。 晏阳出来之后,头发还湿嗒嗒的,水珠落在浴袍上,打湿了肩膀上的一小块。 “你那个经纪人来过。”我站起来,“他说下午四点出发。” 晏阳点了点头,转过去看了眼时间。 “饿了吗?”我问。 “还好。” 这些日子晏阳几乎不会对我提任何要求,像“饿不饿”“累不累”这些问题,也永远都是回答“还好”。 “我们出去吃饭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其实有些忐忑,很怕他说不要。 晏阳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迟疑了一下:“那我去把头发吹干。” 他去吹头发,我赶紧开始换衣服,生怕他反悔。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我们穿戴整齐出门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两个人沿着路边走,我很想提议去我们从前经常去的那家餐厅吃饭,我记得晏阳很喜欢那里的意面。 但我现在没有收入,晏阳接我回来之后把我以前的卡交给了我,可是我没接。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很想跟过去的那个自己划清界限。 来波士顿的时候,我口袋空空,说来可笑,我现在就靠晏阳养着。 因为我的怯懦,我们走过那家餐厅的门口我也依旧没能开口。 然而,走出几米之后,晏阳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说:“我有点饿了。” 晏阳回头,指了指那家餐厅:“去这家吃饭,可以吗?” 我开始不明白,到底是我带着晏阳走近将来,还是晏阳带领着我在往前走。 说好了我帮他做选择,可他的爱与恨,依旧是一个人在默默地消化。 我反手拉住他,带着他走进了那家餐厅。 “要吃意面吗?”我问他。 很可惜,时过境迁,那款意面已经不做了。 73 我深刻理解了“时间不等人”这句话。 我们走过了不可思议的两年多时间,一切事物都没有在原地等着我们。 晏阳点了另一款意面,是在我们离开波士顿的日子里这家餐厅推出的新品。 虽然晏阳没说,但我看得出,他也是遗憾的。 往事不可追,故人难再回。 真的是这样吗? 我低头看着服务生端上来的意面,难免有一些失落,但这大概就是人生最真实的样子——永远回不了头,永远充满了遗憾。 吃完饭,我们俩走出餐厅,他回头看,没说什么。 我拉住他的手:“没关系。” “什么?”  52 “没事。” 从餐厅一路往前,走路十来分钟就是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了,大概真的应了那句近乡情怯,越是靠近那里,我就越是觉得紧张。 让我意外的是,晏阳先开了口。 他说:“你还记得这边吧?” 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 “我再没回来过。”晏阳说完这句,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哪怕我回了波士顿,也没到这里来住。”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我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脚下踩着的好像不是地面,而是我的心脏。 “当初事情发生得突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晏阳指了指路边的长凳,“坐一会儿。” 我们走过去坐下,看着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 “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会。”他说,“从小到大,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但在那之前你们确实……你们所有人都确实把我保护得很好照顾得很好,我除了十几岁的时候担心你会不爱我之外,好像什么都不需要操心。” 十几岁的时候。 十几岁的时候晏阳问我爱不爱他,后来他不再问了,他都是直接很肯定地说:“哥,我知道你爱我。” 他全心全意对我,把一颗心放在了我手里任我举起又摔落。 “一开始我妈不让我回波士顿了,她要每天看着我才能放心,她以为我跟你是在波士顿才产生了感情发生了关系。”晏阳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对不起她。” “对不起她的是我。” 晏阳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错。” 他掏出烟,然后又放回了口袋。 “那些日子我身体也出了些问题,每天住在医院里,也没心思去想这边的一切该怎么处理。”晏阳轻声说,“直到我稍微好一些了,执意回来,突然想起你在这里的工作和那栋房子。” 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懊恼遗憾,却又觉得自己活该。 我人生中最成功最辉煌的一段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很不错的工作,很不错的收入,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我那肮脏又臭气熏天的原生世界,而且我还拥有一个至亲至爱的恋人。 那是一段回想起来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真实发生过的经历,短暂而美好,真的像晏阳喜欢的烟花一样。 可如今,我却一无所有地坐在这里,在波士顿的街头,茫然地望着四周。 “当初你交的房租足够再撑一阵子,可我没有回去住,我不敢,甚至不敢路过这里,认识程哥之后,我拜托他来这里收拾我们的东西,然后退租,那些被他用大大小小的箱子封起来的东西到现在还在某个地方放着,那就像是我们爱情的遗物,我一直想着等有一天我能好好地面对了,再亲自去处理它们。” 爱情的遗物。 我笑了,笑得勉强又心酸,可我知道,不会有人比晏阳更勇敢了,如果换做是我,可能早就一把火连带从前那些爱和记忆统统烧光了。 我很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好好地面对”,可转念一想,或许我不该问,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坐了一个多小时,起身之后,往回走,在波士顿柔和的阳光下,决心“错过”从前的住处,返回酒店让晏阳好好休息一会儿。 下午四点,程储文来敲门,当时我坐在阳台,晏阳躺在床上。 程储文接晏阳去彩排,晚上有演出。 晏阳临走前对我说:“枕头下面我放了一个东西。” 说完他跟着程储文离开了,我回头看向他刚刚躺过的床,走过去,拿起了枕头。 晚上演奏会的门票。 突然之间好像回到了从前,我拼命赶工,就为了挤出时间去看晏阳的演出。 那些票根我全都留着,都在我们一起住过的那个家里,用一个文件夹整齐地保存着。 它们也是我们爱情的遗物。 那个晚上,我终于再一次看到了舞台上的晏阳,我沉醉于他的演奏,也沉醉于他这个人。 当他演奏完毕起身朝着观众席鞠躬,如今这个青年钢琴家突然之间和那个十岁的小男孩重叠了。 我看到两个晏阳在对着我笑,他们同时叫我“哥”。 我人生的失败和伟大都被他见证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他,只要他不放弃我,一切总归会变得更好吧。 74 我们在波士顿没有逗留太久,因为晏阳回国之后还有工作安排,也正是因为他的工作,原本计划在他演出结束的第二天回他的母校去探望也临时取消了。 我们早早返程,穿梭于云层。 可能人都要走出去才会明白自己多想逃离黑暗吧,就像当年我离开这个地方之后就拼尽了全力想要抹去自己的出身。 这一次跟着晏阳一起回了一趟波士顿,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两个想要变好,第一步或许应该是离开老屋。 不管老屋已经被晏阳重修得多完整,它到底还是那口棺材。 人是不能在棺材里过活的。 第一场春雨来的那天,我跟晏阳一起去看医生,这是自从我回来之后第一次去见医生。 医生对我调整了用药,说我恢复得越来越好。 其实我自己能感觉得到,从医院回来之后,我确实越来越觉得自己是真实的。 我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各种情绪和渴望。 医生说这很好,说我会好起来。 我在休息区等晏阳,他用时比我多很多,出来时脸色不是很好,看起来很疲惫。 我没有问他怎么样,只是走过去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我们跟医生道谢,一起离开了。 外面下着雨,我们一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从这里回家挺远的,但晏阳说:“走走吧。” 我们撑着伞,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伞布上的声音很好听。 路边的柳条在前几天的一场夜风之后都变绿了,这会儿淋着雨,把“春天”都写在了脸上。 我以前对季节没有任何特殊的情感,一年四季对我来说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但是这个春天我仿佛等了很久,眼看着它终于来了,仔细想想甚至能喜极而泣。 “能商量个事儿吗?”我先开了口。 在等晏阳出来的那一个多小时里,我想清楚了很多事,也终于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自己在跟自己较劲。 我想放弃一些,再去抓住一些了。 “什么?” “我们从老屋搬出去吧。”我说,“都说了要去将来,我们住的地方也该换一换。” 晏阳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房子我来找,”我主动请缨,“会尽量让你住得舒服。”  53 “嗯,”晏阳轻声应着,然后说,“房租不用担心,我……” “房租的问题,我会解决。”我说,“你放在床头抽屉里的那几张卡,我收起来了。” 那是我以前的银行卡,工作几年,所有的积蓄。 那几年我工作很拼,赚得实属不少,虽然现在我看起来像个废人,但也确实光辉过,之前我一直在跟过去的自己撇清关系,可如今终于想明白了,有些事情没必要叫那个真,因为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已经不是曾经如何,而是之后的每一天该如何去生活。 那些钱是我靠自己赚来的,没偷没抢,光明磊落,我为什么不用呢? 晏阳停住了脚步,撑着伞站在那里看我。 最后,他笑了笑,再起步往前走的时候说:“终于不用我养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是轻松的,甚至带着点儿玩笑似的揶揄。 黑暗裂开了一条缝,有光进来了。 那天回去之后,我给晏阳做了意面,从波士顿回来之后我一直在回忆当初他最喜欢的那款意面究竟都有些什么食材,可最后也记不完全,只能凭借着仅有的那点儿回忆尝试着给他做了这么一碗。 卖相一般,没有店里的那么漂亮,可晏阳盯着这面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跨坐在我身上和我接吻。 他感受到我的爱了吧? 以前我是真的傻,都不知道让晏阳相信我爱他其实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面被我们忘在了脑后,我抱着他从厨房的餐桌边回到了卧室里。 在卧室的小床上,我们接吻拥抱做爱,我进入他到时候,他放肆地呻吟,丝毫不克制自己的欲望。 他大声地叫我“哥”,用力地喘息。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发现他的性器微微勃起了。 这是晏阳给我的奖励,我吻得更加动情,抽插得更加卖力。 不求别的,只求他快乐。 75 不可否认,我很喜欢跟晏阳做爱,或许只有在那个是我们俩才是真的放弃了一切杂念。 生活还是很苦很累,所以需要偶尔逃避现实。 做完之后,我抱着他亲吻,他去洗澡的时候我给他重新做了一份意面。 那之后不久,我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房子,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厅,有明亮的落地窗和晏阳喜欢的大阳台。 我去看房子的那天晏阳有个活动要参加,所谓的研讨会,他去了没多久给我发消息说自己坐在会场困得哈欠连天。 愿意给我发这样消息的晏阳让我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希望,我们的关系彻底开始缓和,他也逐渐开始愿意像从前那样倚靠着我。 当他愿意靠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愿意重新开始信任我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实在不容易建立,尤其是当它破碎之后再想重建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好在,一切真的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拍房子的照片发给晏阳看,然后和中介一起在这里等着晏阳会议结束过来看房。 等待的时候中介问:“你们是朋友合租?” 我说:“不,我和我爱人。” 因为这句话,中介见到晏阳的时候愣了一会儿,因为晏阳一见到我是叫我哥,这中介也没反应过来,直到我拉着晏阳的手带着他去阳台的时候,中介才恍然大悟。 晏阳并不知道我跟中介说了什么,他的心思也没放在中介那里。 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因为知道只要我喜欢晏阳就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但我更希望的是他能真心喜欢这个地方。 站在阳台能看到远处的河,不算宽的小河在春天也算是美的,周围修建得很好,河边有一条平整的小路,一侧是河一侧种满了柳树。 晏阳说:“搬过来之后我们晚上可以去那边走走,那地方很适合遛狗。” 我开始擅自揣测他的意思,在搬过来之后,领养了一只小狗。 晏阳从来都比我有爱心,也比我有耐心。 我们搬家的时候虽然我说我来收拾东西,但最后还是他亲力亲为。 从老屋搬出来,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临走前晏阳给了我一个小盒子,对我说:“我不确定你想不想要。” 黑色的纸盒,我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放着的是我以前的那部手机。 “我以为……” 我们迟迟没有直面那次的事情,那次之后我就进了医院。 晏阳说:“那年除夕你落在家里了,后来被……那个人把屏幕给踩碎了,我原本想丢掉,可还是修好了。” 他说:“我好几次想找机会还给你,毕竟我也不是很想留着,但始终没机会。” 这部手机里保存着很多关于过去的东西,那些甜蜜的往来讯息,也有撕裂我们关系的照片。 我迟疑了一下,把那部手机拿出来,发现竟然还能开机。 这几年来,晏阳不光保存着它,甚至还一直给它充着电。 我开了机,直接把相册里的照片全部删除,然后我把手机交给了晏阳。 晏阳垂眼看着手机,问我:“不要了?” “不要了。”我说,“不是说好了要去将来吗?” 他看着我笑了笑,然后把手机放回盒子里,将盒子重新放进了卧室的柜子里。 晏阳关上空了的衣柜,郑重其事的样子像是在跟往事告别。 我们一起离开了老屋,锁好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从老屋到新家,开车要半个多小时。 小时候,我住在老屋,从肮脏混乱的老屋到温馨干净的爸爸家车程半个多小时。 如今,我再一次从老屋离开,这一次依旧是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我们去往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们住进新家,晏阳很开心,进门之后说:“哥,你先收拾,我出去一趟。” 他转身跑出去,很快就回来了。 晏阳回来时怀里抱着两大束花,一束百合,一束太阳花。 他往客厅一站,突然一愣说:“我忘了,我们还没买花瓶呢。” 最后,我们俩坐在客厅咕嘟咕嘟喝了四瓶矿泉水,然后用剪子把瓶口剪掉,将花插在了里面。 晏阳看着那简陋的“花瓶”笑得不行,笑着笑着,他不出声了。 “怎么了?”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深呼吸,轻声对我说:“新生活竟然就这么开始了。” 76 人活着其实就是麻烦。 有时候我想,我们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其实都攥着一根打满了结的线,每一步的成长都是在解线上的结扣,一个一个解开,有的人解开了全部然后心满意足地死去,有些人尚未完成就已经筋疲力尽离开世界。 说不清究竟谁更幸运些。 我以前是不 54 信命的,但后来,或许是因为我跟晏阳之间的羁绊太深,这种跟血缘有关的羁绊会让我有种很深的宿命感。 命里的给的一些,是逃不掉的。 比如爱,比如恨。 逃不掉,但可以面对。 我跟晏阳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搬进新家,伴着他买来的鲜花。 当天晚上晏阳一个人出去了很久,快到午夜才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春夜潮湿,我一直坐在玄关的鞋凳上等他,等到他回来第一时间给他开门。 我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是独立的,当一个人过分依赖另一个人的时候,他可能会成为对方的负担,但自从我被晏阳接回来,我就好像真的把自己的一部分趁着他睡觉时粘在了他的筋骨上,他只要不在我眼前,我就开始牵肠挂肚。 是因为失去过所以才格外紧张? 总之我就这么等着他,他进门看到我,还愣了一下:“怎么还没睡?” “在等你。”我帮他把大衣挂在门边的衣架上,问他,“怎么工作到这么晚?” 晏阳出门前并没有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其实他并不是每次出门都会对我交待自己的去向,他不说的时候我也不问,就茫然地等,告诉自己,我等得到。 晏阳站在门边看着我挂衣服,我转过来时他说:“我没去工作。” 尽管不想承认,但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 有时候对晏阳的占有欲确实有些病态,但那的确是因为我性格上的缺陷,而非病理性的。 这种占有欲打从我们第一次做爱就有了,后来愈演愈烈,多少次我都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而那个除夕的“全线崩盘”也是因为我的那种占有欲在作怪。 后来我有跟医生交流过,我很想摆脱这种情绪,可医生说,我对晏阳那种近乎偏激的独占渴望来源于我没有被爱过的童年,想要改变,就要剥开层层皮肉,重新筑建我这个人。 我是想改变的,但这自我重建在这个晚上还没有开始。 晏阳说他没有去工作。 没去工作,可回来得这么晚。 又是应酬吗? 我脑子里出现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我的晏阳的在外人面前强颜欢笑,他疲惫不堪却不得不去取应付。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这么辛苦? 还不是因为我。 因为我的没用。 我走过去抱住他,抱得很紧,他在我怀里因为吃痛而呻吟。 我开始莫名其妙道歉,其实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在心疼他。 我尽可能克制,不要说奇怪的话,不要做奇怪的事,不能伤害他,无论是心还是身体。 可几分钟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狭隘,因为晏阳告诉我:“我妈今天终于愿意见我了。” 他不是去应酬,不是去对那些不知所谓的人笑,而是依旧在为了他和他妈妈的关系在努力。 我是破坏他们关系的罪人,我却在这边小人一样心有戚戚,全部的努力都是他一个人在做。 晏阳面前的我开始自惭形秽,翻来覆去的想,我也依旧觉得自己亏欠于他们。 “你……”我们是在变好的,所以有些事情我也该做出努力了。 逃避了这么久还不够吗?再继续这样下去我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人了。 “你经常去看她吗?” “每个星期都会去,但她不一定会见我。”晏阳一边往卧室的方向走一边解自己衬衫的扣子,“不过今天她和我见面了,而且没有发脾气。” 晏阳的妈妈以前是从来不会发脾气的人,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我跟在晏阳身后,想起她还是会抬不起头来。 她一定恨我,恨我毁了她的家庭,还带走了她的儿子。 “对不起。” 晏阳站在床边已经脱掉了衬衫,他听见我的这句话,诧异地转过来看我。 “为什么又道歉。” 我该道歉的理由不胜枚举,此刻我在为他们的关系道歉。 “我对不起阿姨。” “对不起她的是我。”晏阳说,“是我做的选择。” 他又脱掉了裤子,把换下来的衣裤放在一边,拿了睡衣转身往浴室走。 “晏阳,”我从后面抱住他问,“你当初……” “我当初是因为太贪心。”晏阳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他说,“我总觉得一旦放弃了你,我们就真的完了,我如果选择了你,我跟我妈的关系也依旧有回旋的余地,对不起她的是我,我利用她对我的爱在欺负她。” 晏阳轻轻推开我:“我去洗澡,你要一起吗?” 他先进了浴室,之后我跟了进去。 我们躺在浴缸里,晏阳给我讲着这些日子以来他跟他妈妈的事,原来那些他没有告诉我去向的时刻,他都是去见他妈妈了。 一开始她很坚决,只要他不放弃我,就连面都别见。 可时间一久,她的态度渐渐开始缓和了。 晏阳说:“你总说你是坏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是,我知道她放不下我,所以才敢这样。” 他沉入水里,闭着眼,秉着气,再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说:“我跟她说你现在恢复得很好,她虽然表现出不想听的样子,但我临走前她还是问了我们现在住在哪里。” 晏阳笑得眼睛通红:“我给她写了这里的地址,希望有一天她能来做客。” 77 亲情这回事我从前理解不了,但晏阳的妈妈给我上了这重要的一课,也是她让我明白,“亲情”并不是一个空洞的词汇,它是有感情在里面的,所以我始终对她愧疚,愧疚到不敢奢望她能原谅甚至接受我对晏阳做过的这些事。 但当我听到晏阳的这些话,竟然有些期待,可能最近我跟晏阳的生活开始逐渐变好,所以我也开始贪心了。 我贪心地期待着,期待有一天她能看看我们,或者,至少和晏阳重归于好。 我不重要,但我希望他们好,否则等我死的那天也依然闭不上眼。 我很想也去看看他妈妈,但不敢提出这个要求,我的出现怕是只会加剧他们的矛盾。 顺其自然吧,懦弱的我只能这么想。 搬到新家的第一晚我很虚伪地表示房间很多,我们可以一人一个卧室,晏阳只是盯着我看了看,并没有说什么。 等到洗完澡,我们互道了晚安,我回到空荡荡的卧室里毫无睡意,最后抱着被子走向了晏阳的房间。 他卧室的门没有关,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我小心翼翼地把被子铺在地板上,然后躺好,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有了睡意。 就这样,这个晚上我们像从前在老屋里时那样,他睡在床上,我睡在床边的地上,睡床睡不踏实的我躺在这里竟然睡得格外好。 第二天  55 一早我起床的时候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晏阳盖在我身上的。 他已经出了门,我很意外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晏阳给我做了早饭,很简单的三明治,但精致又好吃。 三明治旁边放着一张便签纸,他说他今天有工作安排,会晚一点回来。 晏阳去工作了,我吃完早饭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阳台,晒着太阳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路。 我该怎么走?往哪里走? 过去一塌糊涂的人生把我送到了这里,可是接下来我真的不能继续糊涂下去了。 波士顿大概一时半会回不去了,这两年多来的经历让我几乎忘记了该如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工作,而且当务之急,似乎并不是找工作,而是重建人生,先以一个常人的姿态回归到这个并不美好但我们谁都逃不脱的社会中去。 我依旧是病人,但我现在可以自控,也在进行药物治疗。 我需要走出去,走出去才能越来越好。 当我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了主动破茧的计划时,我自己都很惊讶,要知道,之前的一切行动要不是因为晏阳,我真的连房门都不想出,除了晏阳,我也不想见任何人。 所以说,换了一个新的环境真的会对人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我开始想要伸出手指触碰生活了。 这应该是好事吧? 当天下午我出了门,原本只是打算在小区里转转,可我这人,竟然开始丢三落四,出门时忘了带钥匙。 我在楼下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我从白天等到黑夜,等到后来坐在小区的花坛边不停地打喷嚏。 虽然到了春天,但晚上还是很冷,我穿着一件毛衣外套,风一吹就透了。 摸了摸口袋,手机也没带。 我坐在那里笑自己脑子退化了,现在竟然像个老年痴呆患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起身准备回去,到家楼下去等晏阳,结果刚走到楼门口就看见晏阳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他看着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然后突然冲过来推了我一下:“你去哪儿了?” 他吼我的时候声音在抖,他被我吓到了。 我抱住他,轻抚着他的头发。 “我就是下楼走走,结果忘了带钥匙,手机也落在家里了。”我说,“还没老呢,先傻了。” 晏阳贴着我喘息,过了好半天他拉住我的手,死死地攥着,带着我回家了。 我吓到了晏阳,所以那一整个晚上我都在道歉。 晏阳不说话,可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睡前,他对我说:“我以为你偷偷走了。” 他躺下,背对着我:“要是你什么时候想走直接告诉我,我真的不想再被蒙在鼓里了。” 我原本躺在床边的地上,他说完之后,厚着脸皮上了床。 我从后面抱着他,见他没挣扎,就轻吻了一下他的耳朵。 “我不走。”我说,“我们谁都别走,行吗?” 78 以前是我一个人没有安全感,但后来是我们一起觉得不安。 我跟晏阳都怕对方一声不吭地走了,虽然我自觉不配,可也必须承认,事到如今我对于晏阳来说依旧非常重要。 我给他的承诺不知道他能相信多少,但我会尽量做到。 为了让晏阳安心,那天之后我不管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跟晏阳“汇报”。 我去了一趟小区对面的超市,买了一棵白菜一斤牛肉。 我去了一趟附近的公园,陪着一个小孩儿放了会儿风筝。 我去了一趟商场,给自己买了一身像样的衣服。 我去了一趟人才招聘会,拿了一叠招聘广告回来。 尽管依旧抗拒,但我真的开始逼着自己回归社会,我走出去见陌生人,尽可能开口和除了晏阳之外的人也多说几句话。 我自己去找医生复诊,因为恢复得好,再一次调整了用药。 我很努力地撕开自己跟这个世界的隔阂,我侧着身子挤进去,虽然周围吵闹,但总有一天会重新适应。 不仅如此,我还偷偷去看了两场晏阳的演奏会。 以前真的想不到,晏阳竟然这么受欢迎,我去的时候,一票难求,最后我是从黄牛手里花了三倍的价格才买到位置最不好的一张票。 我走进去的时候捧着一束花,但其实并不知道怎么才能送到他的手里。 我想起他的毕业演出,当时的我还妄想着逃避能拯救一切,只敢偷偷去看他,没有胆量坐到他预留给我的家属席。 我坐下的时候望着前排的位置,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天还可以坐在晏阳留给我的专属位置上。 我真的不是个称职的听众,不懂音乐就罢了,在演奏会全程都把精力全部放在了演奏者而不是音乐本身上。 晏阳抬手的瞬间,低头的瞬间,他闭着眼睛陶醉在曲子中的瞬间,我离他好远却依旧看得清楚。 他比以前更耀眼了。 演奏会结束的时候,我绕去后台,找了个工作人员希望对方能帮忙把花转交给晏阳。 那个工作人员是个很好心的姑娘,笑盈盈地接过来然后向我道谢。 该道谢的是我。 把花交给她,我转身就走,但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叫住了。 晏阳从里面走出来,惊讶地看着我:“哥,你怎么来了?” 那个瞬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因为当时的我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本来只是出来转转,无意间发现晏阳的演奏会竟然在这里,所以才进来。 我穿着很简单的衬衫牛仔裤,在身穿高定西装的晏阳面前相形见绌。 刚刚要帮我转送花束的工作人员也惊讶了一下,她可能没想到我跟晏阳其实是认识的,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把花交给晏阳还是还给我让我直接送给他。 晏阳问我:“你怎么没打招呼就来了?” 我刚要解释,就听见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想过来可以找我拿票。” 这时候程储文也从后面走了过来,他似乎很急,招呼着晏阳过去拍照。 程储文看见我皱了皱眉,像之前一样没给我好脸色。 晏阳问我:“你待会儿还有安排?” “没。” “那你等我。”他被程储文催着去拍照,回头对我说,“站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找你。” 晏阳走了,那个工作人员小声问我:“这个花……” “麻烦你了,我等会儿自己给他吧。”我从她手里接过花,再次道谢,她对我友善地笑了笑,问我说:“您是薛老师的朋友?” 薛老师?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晏阳说他改名了。 “我是他哥哥,”我说,“亲哥哥。”  56 她一脸惊讶,然后笑盈盈地说:“难怪,你们长得其实蛮像的。” 我们像吗? 很多年前有人这么说过,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但那是我们的好时光,青春又无所畏惧,当时的晏阳真的是艳阳一样的人,即便那时候我看起来也还不错,可依旧不敢跟他相比较。 如今更是不敢了。 我是破败的布,他是鲜花。 鲜花是要被精美的包装纸包裹的,而不是一块破布。 我说:“他比我帅多了。” 工作人员看着我笑:“您也很帅的!” 她说完,朝我鞠了一躬,转身去忙了,突然之间我好像再一次跟这世界产生了联系,我被晏阳身边的人认可,她说我跟他很像。 晏阳跑出来的时候我抱着花靠墙站着,再面对他的时候,好像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底气。 我说:“这束花是送给你的。” 他拉着我说:“走,我们一起拍张照。” 我被晏阳拉着从后台走到了台上,跟他一起站在钢琴旁。 晏阳捧着我送的花,笑着站在我身边。 程储文冷着脸看着我们俩拍照,没有说话,也没多看我一眼。 结束之后晏阳说:“这是你欠我的。” “什么?” “当初我毕业演出,你来了对吧?”他说,“我追出去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晏阳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其实什么都没能瞒住他。 当初欠他的如今补回来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过去的伤口在愈合,如今的我们在努力回到同一条轨道上? 79 我以前太喜欢自作聪明,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掩饰得很好。 该藏的没藏住,不该藏的又被我亲手给毁了。 我对晏阳说:“那时候我很矛盾。” “我知道,”拍完照,晏阳捧着我送他的花和我一起往外走,“所以后来我也一直没提起。” 晏阳始终都在给我留余地,或许他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有爆发的一天,只是他在努力寻求一个平衡,希望尽可能减少对每个人的伤害。 这些日子,我越是清醒就越是意识到自己过去有多疯癫有多偏激有多幼稚,如果能重来,或许我们也不用受这些罪。 程储文开车送我们回去,一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 到了家,程储文把车停在路边,对我说:“单独聊聊?” 我是没什么想跟他说的,但晏阳看着我点了点头。 既然晏阳想让我跟他聊聊,那就聊聊吧。 我下了车,跟着程储文往前走,走到已经没人的小花坛旁边,他点了支烟,问我:“抽吗?” 我摇了摇头。 他抽了口烟,看着远处叹气。 尽管晏阳跟我说过程储文对他的帮助,但面对这个人我还是有着很强的抵触情绪,他跟晏阳太亲密了,他们是朋友、是同事,甚至很可能对于他们来说,彼此也是亲人一样的存在。 这让我无比嫉妒。 我一度想要成为晏阳的唯一,可又不得不承认,我不可能让他的身边只有我一个。 程储文说:“以后你来看他的演出可以直接找我拿票。” 他看看我:“当然,你跟他说也可以。” 我没有说话,因为很清楚他找我单独说话不可能只是为了这个。 我看着程储文抽完了一根烟,这人苦大仇深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某个阶段的我自己。 “是这样,”程储文点上第二支烟的时候终于又开了口,“我知道你们的关系。” 我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反对,也没有立场反对,”程储文说,“你回来之后他整个人都明显有了人气儿。” 程储文苦笑:“挺好的。” 我有些意外,还以为程储文要痛骂我一顿。 “在你们的关系里我是个局外人,没资格指手画脚,但他为你吃了太多苦,别折腾他了。” 我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什么叫“别折腾他了”? 怎么好像在程储文眼里我就是个累赘?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是晏阳的累赘。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没别的意思。”程储文转过来,“可能我确实多言了,但我当他是弟弟……你别误会,纯粹的亲情,他因为你痛苦的时候,我也刚失去了我唯一的弟弟,算是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的。” 可能太久没跟外人这样聊过天,我一时间不太确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程储文在我疑惑的时候突然对我伸出了手:“一开始他要接你回来我是反对的,总觉得他应该摆脱你好好去过自己的人生,但现实却是,你回来了他才过得更好。你不在的时候,我是站得离他最近的人,现在我把这个位置还给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别再让他变成之前那样了。” 我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呢? 程储文像是一个帮我寄存宝物的人,我离开的时候他守着我的宝贝,我回来了他完璧归赵。 我能明白他说这番话的意图,晏阳自己也明白。 对于程储文来说,他把自己对弟弟的爱和期待转移到了晏阳的身上,尽管他不说我们也都明白这一点,他不希望晏阳再受苦,因为他这几年间真的把晏阳当成了至亲的弟弟。 我们都有私心,但我似乎真的应该谢谢他。 我跟他握手,虽然如今的我一无所有,但还是很坚定地告诉他:“他会越来越好。” 程储文笑笑:“最好是。” 他先收回了手,然后返回了他的车里。 我过去的时候,晏阳站在路边,程储文已经开车离开。 晏阳问我:“你们没吵架吧?” “没有。”我过去抱住他,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对他说,“我回来之后这些日子,你过得开心吗?” 晏阳沉默着,过了好久他轻轻抱住我,对我说:“回家吧,外面有蚊子。” 夏天来了。 我放开他,牵着他的手回家。 晏阳走在我身边,对我说:“这束花还蛮好看的。” 80 自从我们搬到新家,每天晚上我都像之前那样睡在晏阳床边的地上,当然,有时候睡到半夜我就自作主张地上了床,他倒是也不会推开我。 不过,我去看他演奏会回来那天起,我们就不再装模作样,每晚洗漱完他会直接空出一半的床给我,也开始主动往我怀里钻。 我不得不感谢晏阳,感谢他的温柔和对我的爱。 我经常会想自己何德何能,竟然有此幸运被他爱着。 晏阳的演出安排很多,有时候在本地,有时候要奔波在外,一开始我尽可能出现在他的每场演奏会上,就好像要弥补过去那些我错过的时光,这是弥补我自己,也是在弥补他。 但 57 后来晏阳说:“其实我更希望你有自己的生活。” 晏阳也发现了,我出院之后整个人都在围着他转,哪怕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走出去,大多数时间也都是为了他。 他站在客厅修剪我今天买回来的花,是他很喜欢的太阳花。 我们有了新的花瓶,他小心修剪,摆得很漂亮。 “嗯。”我站在他旁边,清理他修剪下来的垃圾收拾好丢进垃圾桶。 晏阳转头看我,突然就笑了:“我没别的意思。” 他说:“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更广阔的世界。” 这些日子晏阳的状态比之前好了太多,他说话的语气和看着我时的眼神都轻松了很多,不再精神紧绷,也笑得更多了。 我挺没出息的,有一次他看着我笑,我恍然间看到了从前的晏阳,那个还没被我摔碎的他,然后就躲进洗手间哭了好半天。 那时候我就觉得,我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好在晏阳在慢慢修复。 他捧着花瓶走到墙边柜子那里,小心翼翼地摆好:“不过随便你,不要勉强。” 他插完花,我们一起去洗手间洗手,然后晏阳提议出去走走。 夏日夜晚,一天的热气终于被微凉的风吹散,我们穿着一样的白色T恤一样的牛仔短裤一样的帆布鞋漫无目的地地往前走着。 我们俩并肩往前走,没有牵手,但因为靠得太近,走路时经常会摩擦到对方的肩膀。 微风吹过的时候,我能闻到他刚洗过不久的发香,我们用同一款洗发水,同一款沐浴露,我们的一切都是相同的。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交错又分开,分开又交错。 我本以为只是随意地散步,却没想到走了很远之后,晏阳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小区说:“我妈现在住这里。” 我是有些意外的,没想到晏阳会带我到这儿来。 自从知道晏阳每周都会回来看他妈妈,我好几次都差点儿提出跟他一起回来的请求,但每一次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总觉得她大概率不会想见我,我很怕因为自己的出现让他们好不容易开始破冰的关系再次变得紧张。 我很想跟她道歉,却迟迟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样的时机以什么样的状态去面对她。 说到底还是我太懦弱了。 我的人生过分割裂,从无耻的疯癫到可悲的优柔寡断,我时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我昨天过来的时候给了她下个星期我演奏会的门票。”我们俩站在路边,晏阳的声音很轻,“你说,她会来吗?” 下个星期那场演奏会对于晏阳来说意义非凡,那是他改名之后第一次正式登台两周年纪念日。 晏阳也给了我门票,他当时说:“这次你应该不会再偷偷躲去最后一排了吧?” 那时候我对他承诺一定会乖乖出现,可现在又开始紧张。 “阿姨会愿意见到我吗?” “不知道。”晏阳说,“但人生不能总是逃避。”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烟来:“我在等很多事。” 我看着他点了烟。 “我在等我们都停药的那天,”晏阳抽了口烟,“等我妈重新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他又抽了一口,然后沉默了好久。 他吐出的烟绕着我打转,然后渐渐散去。 “我还在等,”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重新变成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 他看向我:“哥,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其实一直特别羡慕你,总觉得你比我聪明太多了,学习比我好,工作能力又强,在波士顿那几年是你最快乐的几年吧?我看得出来,那时候你整个人都是发光的。” 他用手指掸了掸烟灰:“你也喜欢那样的自己吧?你还可以变成那样吧?” 我们看着对方,他的眼神坚定到让我没法摇头。 “可以。”我说,“你再等等我。” 81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活着能承载爱人的期待是一件幸运的事。 回头想想这些年,从小到大好像除了晏阳就没人对我有过期待了,小时候身边的人巴不得我死,后来进了晏家又成了那男人的负担,我自己都没对自己有过什么像样的期许,那时候逼着自己活得像那么回事儿无非是为了报复那个不待见我的男人。 唯独晏阳,他真的希望我好。 他希望我好,希望我过得好。 晏阳转身看我:“回家吗?” 我点了点头,在他起步要走的时候我问:“可以牵着手回家吗?” 晏阳抽着烟看着我笑了,主动过来拉住了我的手。 我们两个大男人牵着手走在夜里,一路上没怎么说话,但轻松得像是漫步在云端。 我变得很听话,在那天晚上之后开始认真计划自己之后的生活。 人在大病一场之后好像之前那些年的经验和学识全部都被清空了一样,整个过去的世界被抽空,一切都需要重来,尤其是当代社会,无论是经济还是技术都发展飞速,两年多的时间,我已经被落下太多。 我开始埋头学习,生活突然就有了奔头。 晏阳依旧忙他的演奏会,天南海北地奔波,同时因为他的名气和出众的样貌也有不少电视节目对他发出了邀约。 晏阳问我:“你希望我去参加那些节目吗?” 如果真的让我表态,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到现在为止我依然不希望有太多人看见我的晏阳,即便我已经调整了几次用药,即便医生一再表示我已经没有太大问题,但我对晏阳的占有欲却丝毫没有降低。 我尽可能克制,不表现出来,但心底里却依旧恨不得他人生的每一秒钟、每一个表情都只属于我。 我知道这不对,所以为了不给他添麻烦,我始终在压抑这种占有欲。 “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我这人到底还是口是心非,或者说胆小,事到如今不敢对晏阳的生活有一丁点儿的指手画脚,生怕惹他厌烦。 他咬着筷子看我,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好一会儿。 “你不用这样的。”晏阳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晏阳是不是会读心术,但我也很清楚地知道,哪有什么读心术,他对我所有的了解都是因为他对我的爱。 在他面前,我是透明的。 我低头笑,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有些心虚。 “还有一件事我没说过吧?”晏阳吃了口菜,喝了口水,抬起头来跟我对视,“我其实挺喜欢你对我那样的。” “什么?” 他耳朵尖发红,红得很迅速,被我捕捉到了。 “你以前和我做的时候,会很凶。”晏阳笑得很浅,那浅笑里带着些好久不见的羞赧,“还不喜欢我跟别人接触太多。” 他低头,筷子尖挑弄着米 58 饭:“我其实喜欢你那样。” 前几天程储文送晏阳回来,我们俩在楼下聊了几句,他问了一下晏阳最近的用药情况,自从我回来之后,这些事情他都不再多管了。 程储文走前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你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什么锅配什么盖,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这人也是很矛盾,我能感觉到他依旧不甘心把心爱的“弟弟”重新送回我手上,但又不得不这么做,他对晏阳恨铁不成钢,对我既想一脚踢开我又希望我能赶紧活得像个人那样才是真的对晏阳好。 有一天晏阳开玩笑似的说:“程哥倒像是我亲爸。”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一瞬间我又想起了程储文的那句话。 我跟晏阳就是完美契合的锅和盖,说起来好像有点儿好笑,但就是这么回事。 “我问过医生,”晏阳说,“我说我这算不算是病态心理。” 他看我:“我发现只有你对我做得很凶时我才有勃起的迹象,而且,你对我的占有欲越强我就越痛快。” 我们对视着,眼神逐渐都变得有些火热。 或许我们天生就有心理缺陷,也或许,他真的是我身上抽出来的一根肋骨。 我将我们之间的这种纠缠看作是亲兄弟独有的命中注定的默契,是血缘暗含的宿命,他知晓我的一切,懂得我的一切,接受我的一切,收藏我的一切,然后再给予我他拥有的一切。 我曾经失去的“晏阳”,当他成为晏阳之后,他把自己彻底给了我。 他是我的皮肤,我的血液,我必须要吻他拥抱他。 当我们躺在餐厅的地板上接吻、互相抚摸,好像回到了最快乐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肆无忌惮地占有他,他照单全收我的好与坏。 “哥,再用力点……” 没有做扩张,我怕他疼,不再强行进入。 他夹紧了双腿,我的分身在他大腿根部进进出出。 我克制不住自己不停地对他说他是我的,像有什么再次破土而出,那是我这些日子来疯狂压制的另一个自己——是晏阳最熟悉的那个我。 意外的是,这一次我没有进入,他却勃起了。 在我不停地重复他只属于我之后,在我不再小心翼翼而是疯狂占有之后,他终于勃起了。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究竟算不算是病态的关系病态的心理,但事实摆在面前,我们必须得承认,这是我们两个最想要的完美状态,是我们渴求已久的快活。 82 当我再一次把自己的精液涂满晏阳的大腿根部,而他也终于在我的抚慰下射精,我们像是两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我们终于知道了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相处。 打从一开始我们的关系和情感就不是完全健康的,即便在如今,我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家门之外的每一个人没什么区别,但 “扭曲”二字始终像是藤蔓捆绑着我们的心,它勒得太紧,已经有血渗了出来。 我们越是挣扎,那种别扭感就越明显,带刺的藤蔓扎得我们血流成河痛苦不堪,还不如干脆放弃抵抗,去享受那种微妙的疼痛。 嗜血、受虐,彻底臣服于这样的状态中。 晏阳侧躺在地上,我的手还握着他的分身,好久没勃起过的他显然十分兴奋,兴奋到死死地抓着面前的餐桌桌腿,整个人都在我怀里发抖。 等我们都平静下来之后,晏阳的脖子留下了几块明显的吻痕,我亲了一下他的后颈轻声说:“这几天出门要遮一下了。” 晏阳翻了个身,转过来看着我。 他下身一丝不挂,粘哒哒的,沾满了精液,上身的睡衣卷得皱皱巴巴,整个人看起来凌乱但诱人。 “我勃起了。” “你不仅勃起了,还射精了。”我的手依旧挑弄着他的性器,已经疲软下去的性器湿乎乎的,耷拉着脑袋。 晏阳眼睛微微泛红,靠着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之前询问过医生好几次,他不明白自己这种情况究竟是病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医生当时的回答是说药物会有一定的影响,但主要是他的心理作用。 晏阳有不想面对的过去,因为我,他怕过。 尽管他自己并不想承认,我当然也不想承认,可是当初我们有过一段性爱并不和谐的经历,做爱时他会觉得疼,那是我的问题,是我在欺负他。 之后,我又把他的性爱照片打印出来,这对他来说冲击巨大。 晏阳没提过,但我能感受到,我回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是完全没法享受性爱的。 他很抗拒。 这全都是我惹出来的祸端。 好在,如今一切都拨云见日了。 我们俩从地上起来,我弯腰捡起丢在一边的裤子,拉着晏阳去了浴室。 被弄脏的睡衣睡裤被我随手放在脏衣篮里,晏阳嘀咕了一句:“待会儿要记得洗。” 我拉他进浴室,原本想着简单冲一下然后放他回去好好吃饭,结果我们站在花洒下又接起吻来。 晏阳今天兴致很高,可能是因为终于起了反应,他整个身子贴在我身上,直接拿着润滑剂塞到了我手里。 “我想再试试。”他主动转过去,双手扶在墙上,冲着我撅起了臀部。 我的手指在他臀缝间蹭了蹭,既然他发出了邀约,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晏阳不自信,不确定自己只是好了一时还是真的好了,他需要反复确认,需要我的进入。 在我给他做扩张的时候,晏阳咬着嘴唇说:“哥,用力。” 我想起他之前的话,他喜欢我对他“凶”一点。 可能我们真的有些奇怪的癖好,暴戾和疼痛才最能刺激我们的神经,在扩张时我也毫不怜惜,一只手圈着他的腰,一只手用力地在他身体里搅弄。 晏阳被我的手指弄得粗喘连连,哗哗的水声也开始掩不住他的呻吟。 等到我准备进入的时候,他已经勃起了。 我爱抚着他的身体,手掌在他小腹打转,晏阳被我摸得急不可耐,反手握住了我挺立的分身。 他握着它,对准了自己的穴口。 在晏阳将我的龟头抵在他穴口时,我突然发力,猛地插入,要是没有我圈着他,他会直接瘫软在地上。 我们站在花洒下,水流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晏阳无力地任我抽插,肉体拍打的声音和水声混在一起,期间还夹杂着他的呻吟。 我发了狠,每一下都顶到最深处,顶得他双腿发软,几次都差点儿滑倒。 我越做越兴奋,甚至在射精的瞬间有种恨不得将他毁灭的欲望,我紧紧箍着他直接全部射进了他的身体里,与此同时,咬住了他的后颈,在那里留下了我的齿痕。  59 我把已经彻底没了力气的晏阳拉到浴缸里接吻,水慢慢没过我们的身体,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就这样殉情也很好。” 83 人真的是会变的,情绪、精神、欲望,都会随着时间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 如果过去晏阳说要殉情,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抱着他一起死,可是现在我不想,我希望至少他好好活着。 他得好好活着,至于我,为了能让他好好生活,我也愿意努力撑下去。 以前听别人聊天,聊爱情,那会儿我还陷在一种扭曲的快感中,他们讨论何为“健康的爱情”“优质的爱情”,说什么一段健康的关系会让两个人都变得更好,那时候的我听着这些话在心里发出冷笑,觉得爱情没那么多说法,它只是一把火,烧得足够旺盛就足够好。 可如今我开始明白,是我错得离谱。 “不要殉情。”我吻了吻他,“跟我一起变老。” 晏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抱着我笑,笑得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哭声。 洗完澡后,晏阳去沙发上躺着,我重新给他做了饭。 吃饭时他懒懒地靠着我,恍然间我们像是回到了在波士顿生活的那段日子,晏阳喜欢撒娇,恨不得连汤都让我喂给他。 走了这么多路,我们终于快要走到漂亮的花园,他终于开始毫无芥蒂地依偎在我身边。 我该感谢谁呢? 感谢谁都不如直接感谢他。 晏阳后来推掉了那些电视节目的邀请,他的理由是:我只会弹琴,也只想弹琴。 程储文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冷着脸对我说:“你肯定又跟晏阳说什么了。” 我现在面对程储文,已经可以毫无心理负担,随他说什么,因为我开始接受晏阳的说法——程储文是兄长、是父亲、是亲人一样的存在,给晏阳最诚恳的支撑,至于我,我是晏阳的欲望。 我跟程储文在晏阳的世界里扮演着完全不同的角色,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解释,程储文的存在反倒成了好事。 “我什么都没说,”我盛饭给他,“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程储文显然不信,他瞪了我一眼,黑着脸说:“你知道他少赚多少钱吗?” “我们的钱已经够花了。”我说,“我去叫他吃饭,待会儿你注意措辞。” 我跟程储文在努力和谐相处,但难免会有吵嘴的时候,不过为了不让晏阳操心,我们就算是吵架也都背着他。 吃饭时,晏阳提到周年演奏会的事,我们其实都在等这一天,原因不仅仅是这个日子对于晏阳来说意义非凡,还有就是,如果不出意外,我将会在那里跟晏阳的妈妈重逢。 我做足了准备,每天睡前都要模拟一遍可能发生的场面。 她或许会对我冷眼相待,当做不认识。 也或许会看到我在那里转身就走。 她绝对不会在那里跟我起任何争执,一直以来她都是个温柔又有教养的人,就连受了委屈都不会在公共场合发泄。 想到这里,我更觉得对不起她。 “我有告诉她到时候你也会去。”晏阳说,“我怕如果不说,她去了之后才发现,会更生气。” 我坐在那里点头,到了这种话题,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程储文看看我们,叹气:“到时候不好收场,千万别找我帮忙。” 晏阳抬眼看看程储文,撇了撇嘴。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晏阳都没睡好,有时候半夜我起来时发现他根本就没睡,一个比一个心事重。 演奏会前一晚,晏阳十一点多回来,我们做爱、洗澡,然后拥抱着对方躺在床上聊天。 他在担心的事和我担心的一样,他说:“今天我去看我妈,她还没告诉我明天会不会去。” 我有些胆怯,但这种时候我万万不能再逃避。 我们静静地等待着,像是犯了重罪的人在等待法官的宣判。 在这样的等待中,晏阳两周年的演奏会如约而至,我换上精心准备的西装,打好领带,准时出门。 我已经很久没有把自己拾掇得这么精神利落了,西装是当初我在波士顿时最常买的牌子,领带是晏阳给我选的。 出门前站在镜子前打领带,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忘了怎么系,这种感觉让我着实难受了一会儿。 但当我走出门,走在通往演奏会现场的路上,我把落魄的自己掩藏起来,别人看到的只是一个挺拔的男人款款而来。 这样的我不知道能不能让阿姨看到我时稍微不那么厌恶,我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还说得过去的男人,她会不会就能愿意让晏阳和我在一起? 不会的。 我知道不会。 我走进演奏厅的时候,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见她,这一次就算是她会亲自将我斩首,我也要真诚地道歉,然后告诉她我真的爱晏阳。 不是哥哥对弟弟的喜爱,不是她希望的亲情的爱。 是恋人间的爱,是爱人间的欲。 是背弃伦常也要在一起的渴望。 我对她真的很抱歉,抱歉伤害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来祈求她的原谅,但我没办法跟晏阳分开。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他是我的骨骼我的血液我的皮肤,是我刻在生命里的爱人。 我想求求她,别让他离开我。 84 在爱情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会爱上什么人,不知道究竟会有多爱,甚至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在失去的时候才开始学会应该怎么去爱一个人。 以前的我太自私,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对晏阳不够诚恳,在爱情里也不够勇敢。 这么久以来,或者可以说打从一开始都是晏阳在拼尽全力走向我,而我永远都站在那里等着他献花送吻,这一次我必须得上场了。 走进演奏厅的时候,晏阳跟程储文在后台准备,我发信息给他他没有回复。 他在忙,我知道,于是就不再打扰他。 我站在入口处排队进入,心跳前所未有的快。 我做足了心理建设,去见一个大概对我失望透顶又恨之入骨的人。 我太了解“恨”这回事,所以不敢祈求她的原谅。然而,不祈求原谅,我还能祈求什么?她不原谅,不接受,我真的能心安理得带走晏阳吗? 直到我已经踩着柔软的地毯往里面走时,心里依旧如此矛盾着。 我朝前走,脚下的地面好像生生长出了尖锐的钉子来,每走一步脚心都被扎得生疼,但我必须忍着这种疼痛和恐惧走过去。 我得走到她身边,不能再当逃兵了。 我数着步子往前走,尽可能什么都不想,远远的,我的视线锁定在前排一位女士的背影上,那一瞬间,我的鼻子开始发酸。 无论是从前还是后来我都很少会直视她,不是不愿意,而 60 是不敢。 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她用时间和细节证明了她的善良,她是我世界里最温柔的女人,是永远发着光的女神,永远带着爱和温暖,这样的她是我不能去直视的,她会看透我所有的罪恶,让我丑态毕露。 再后来,羞愧变得更甚,做了错事伤害了她的我已经不配望向她,看她一眼都是对她的玷污。 罪人有请求饶恕的资格吗? 我慢慢地走向她,本以为这么久了,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或许都认不出她了,然而只一个背影我就看出,那一定是她。 在我们这段纠葛中,最温柔善良也最无辜的人就是她,我到底应该怎么弥补? 走到她身后,迟迟没能继续往前,我不知道她见到我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和眼神。 我深呼吸,想要一切说辞,然而在我准备继续向前的时候,她突然回过了头。 她转过来时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有短暂几秒的惊讶。 就那么几秒钟,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竟然哭了。 我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因为我确实从来没有把她当做我的妈妈,我不敢,不能,也不配。 对于母亲,我是不敢有任何幻想的,我童年的一切痛苦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我的母亲。 可是,我又有很多次因为她的存在羡慕晏阳羡慕到夜不能寐。 她看向我的一瞬间就像是打开了我身体里关闭的某个阀门,眼泪完全不受控。 她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有些慌了。 我抬起手使劲儿蹭脸上的眼泪,低头不敢再看她,就这样沉默了几秒钟,她对我说:“过来坐吧,别站在那里了。” 我胡乱揉了一把脸,过去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也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这都是我的错。 她递了纸巾给我,我低声道谢,但那纸我握在手里,不舍得用。 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我们之间的问题必须要解决,而这开场白势必要由我来先说。 “阿姨,”我说,“真的很抱歉。” 好一会儿,她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觉得应该继续说些什么。 “你在抱歉什么呢?”她终于开了口,“是抱歉晏阳爸爸的事情还是抱歉你跟他的事?” 事实上,我或许最应该抱歉的是我的出现。 记得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孩子,她生日的时候妈妈给她买了一个能放音乐的水晶球,开关打开之后水晶球里面会下漂亮的雪,一家三口还有一个雪人站在雪地里,浪漫又美好。 后来那个水晶球被她同桌给打碎了,“雪花”散落一地,水晶球里的塑料小人分崩离析。 晏阳他们一家原本就是那个漂亮的水晶球世界里的人,而我是打破他们世界的人。 “人不要总是回头,”她对我说,“发生的事是没办法抹去的,该说抱歉的也不只你一个人。” 我听到她的叹息,听到她说:“我总告诉自己,不要可惜没有意义的人,不要纠缠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没意义的我都已经放下了,唯独放不下的就只有晏阳。” 她的声音也哽咽起来:“我的孩子太义无反顾,他根本不管有没有前路,就那么闷头往前走。”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他已经因为你死过一次了,他怎么还不死心呢?” 85 世间最苦的,是温柔的人。 看着晏阳妈妈的时候,我心里想的都是这句话。 因为她的温柔,当初她竭尽所能在照顾我,我这个跟她并没有实质关系却硬是被塞入她生活的坏孩子。 也是因为她的温柔,在一场灾难之后,她唯一挂念的孩子选择站在另一边,和一个不被允许相爱的人并肩站在她的对面,她却依旧希望他过得好。 在她面前,我是彻头彻尾的罪人。 所有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在真的面对她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好像说什么都只能让我显得更加卑鄙自私。 我低着头道歉,因为不肯看向她,显得似乎没那么真诚,可我的道歉确实出自真心,只是胆怯,害怕和她对视。 就像罪恶之人不敢于神对视,因为神会照亮他心底里所有阴暗的角落,让他看起来更加可鄙丑陋。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在沉默中等来了晏阳的登场。 这是一次心情复杂的演奏会,我坐在那里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听晏阳的演奏。 紧张,忧虑,坐立不安,我手心里面全是汗。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很想起身出去躲起来吃几粒药让自己平静一下,我很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态。 但好在,我熬了过来。 演奏会结束的时候,我们看着站在台上的晏阳,当我偷偷转过去看她,发现她也一样眼含热泪。 虽然我的童年已经不能用灰暗来形容,虽然我几乎可以确定我没有感受过来自我母亲的正常的母爱,但她让我知道,最柔软的亲情是真实存在的。 她在珍惜着自己的孩子,如果可以,我们也想珍惜她。 如果可以的话…… 晏阳谢幕之后,我又开始紧张,很怕她就这样走了,但很显然,我的担忧是不必要的,她今天之所以会来就已经做好了解决问题的准备。 在我日日夜夜为我们的见面忧虑的同时,她也一定没能睡过安稳觉。 想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了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日升月落的样子,孤单寂寥,让人心酸难过。 “阿姨,”我不能再怯懦,必须主动开口了,“待会儿您有时间吗?我们想……想和您一起吃顿饭。” 她看向我,眼睛还微微泛着红。 “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观众席的人已经陆续离场,我带着她往后台去。 我们站在晏阳出来之后必经的路上,这一次我因为太紧张,忘了给晏阳准备一束花。 晏阳出来得很快,想必也是急着来见我们。 当他从台阶上跑下来看见站在这里等着他的我们时,突然放缓了脚步,有些小心地看向我们的方向。 这时候的场馆已经安静下来,他每走一步都回荡着清晰的脚步声。 晏阳走下楼梯,似乎并不比我放松多少。 他走过来,站在我们面前,礼服还没换掉,他看起来还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但这颗星星红了眼,看着我身边的那位女士,轻声说:“妈……” 三个人,一种愁。 她说:“你今天很棒。” 晏阳的眼泪毫无预警地就那么流了下来,他上前半部抱住她,脸埋在她颈窝,哭得不成样子。 我站在旁边看着,很奇怪的是,这一次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这场景的局外人,他们的喜悲都与我息息相关,因为他们都是被 61 我放在心里的人。 我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过去的自己对亲情和爱情的定义有多么狭隘,而我又有多么偏激。没有人会把晏阳从我身边抢走,我也不应该试图将他从美好的家庭中撕裂出来,亲情和爱情从来都不是无法共存的,它们都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是应该被珍惜的。 人间走了这么一遭,一路上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我前面近三十年的时间里用绝大部分岁月在痛苦、在挣扎、在抱怨、在毁灭,走到今天,终于学到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有些道理我希望自己懂得还不算太晚。 晏阳哭了好一会儿,然后我们坐上程储文的车,被他载着回了家。 在今天出门前,我跟晏阳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所有的食材都处理好,只等着把他妈妈接来,然后我们下厨做饭给她吃。 只不过也想好,如果她不愿意过来,我们也接受。 她远比我们想得更宽容,面对我们这样的两个孩子,她甚至一句责备的重话都没有说出口。 车停在路边,我们跟程储文道别。 我说:“阿姨,我跟晏阳一直希望您能来看看。” 她看向我,没有说话,仰起头看高耸在这里的楼。 “妈,我们上楼吧,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晏阳拉住了她的手。 我想起晏阳之前的话,他说他在利用她的母爱,因为明知道她放不下他,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她的伟大,让我自惭形秽。 但我这样的人竟然能够遇见她、遇见他,真的是老天最大的眷顾了。 86 我曾经幼稚地以为自己可以看懂人性,自作聪明地认为“人之初,性本恶”。 我不相信善良,不相信纯粹,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真心实意的爱。 直到我遇见晏阳和他妈妈。 我人生中最温柔的两个人,最善良的两个人,最纯粹的两个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应该如何与人相处,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去爱一个人,我并不漫长的人生道路始终都踩着红线越走越歪,直到被他们拉回了正轨。 上楼时我一直走在他们后面,晏阳时不时回头看我,我对他点头微笑,意思是:放心,我可以。 我不会再当逃兵,不会再让他们失望。 进屋前,我快走一步掏出钥匙来开门,在此之前我跟晏阳并不确定她会不会来,但还是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番。 我们希望她能看见我们过得很好的样子,希望她能因为我们过得好而接受我们在一起的事实。 我知道这很残忍,逼迫一个母亲接受儿子跟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以恋人的身份相伴余生,这怎么想都很卑鄙。 可爱情发生了,它太刻骨铭心,我跟晏阳经历了这么多,死亡又复生,这让我们真的没法跟对方分开。 伦理纲常像是一根带刺的鞭子,疯狂地往我们身上抽打,一道道流血的鞭痕触目惊心,可我们就是没法放弃。 如果现在放弃了,那过去那些苦就真的白受了,未来也不见得会好一些。 以前的我总觉得爱情虚假到甚至没有资格在我的世界有立足之地,我只要自己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走,从泥泞的过去走到光辉的未来。 可后来才明白,是谁救了我? 不是别的,是爱情。 我并没有成功自救,救了我的是晏阳。 我希望她能了解,希望她给我们一个机会。 站在玄关,我开了灯,这一刻我又耍了些心机,打开的是暖黄色的灯,在这样的灯光下,家里会显得更温馨,人也会更感性一些。 我贴墙站着,晏阳帮她拿了拖鞋。 我们换好鞋进屋,她坐在沙发上,我赶紧给她接了杯水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然后就是沉默。 我们三个人就那么各怀心事地坐着。 在此之前我想了很多说辞,总希望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但晏阳说:“很多伤害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们不如有话直说,在她面前,一切拐弯抹角的委婉发言都不如直抒胸臆来得真诚。” 想到晏阳的这句话,我深呼吸,抬起了头。 “阿姨,好久没见,您最近过得还好吗?” 她双手捧着水杯,似乎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这明知故问的话。 “您今天能过来,我们真的很开心。”我又低下头,停顿片刻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跟晏阳都看向了我,我接下来的举动没有跟晏阳商量过。 我起身,转向她,在他们母子俩的注视中,缓缓跪了下来。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给别人下跪,都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当我给别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之后,我甚至觉得这样都无法表达我的歉意。 我双膝跪地,她显然也有些慌了,赶忙放下杯子,过来要拉我起来。 “阿姨,”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泪掉了下来,心里更是难受,“我真的很抱歉。” 她哭出了声音,手捂住自己的脸,委屈、无奈又无助。 “真的对不起,”我说,“可能您并不想听我说这些,但我必须要向您道歉。” 我听着她的哭声,心里苦得恨不得了断了自己。 晏阳过去抱住她,红着眼看向我。 “或许在您看来,我说什么都不太可信,我也不敢祈求您原谅我以前愚蠢犯下的错,只是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以前不会恨也不会爱,活得毫无章法,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人,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弥补对您的伤害。” 我跪在那里看着她,听着她的哭声由小到大又逐渐恢复平静。 她从晏阳怀里直起身子,抬手擦了擦晏阳脸上的眼泪,然后转向我。 她问:“那你愿意跟晏阳分开吗?” 这个要求如同晴天霹雳让我直接愣在那里。 晏阳抓住她的手想说什么,但被我制止了。 有些话不应该由晏阳来说。 我说:“这是我第二个要跟您说抱歉的事。” 我望向她,然后向前倾身,额头碰到了冰凉的地面。 “对不起,事到如今可能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离开他。” 我的歉意是真的,我的决心也是真的。 很抱歉,我真的不能放弃他,不能跟我的亲弟弟只做单纯的家人了。 87 有些话,想的时候总觉得说不出口,但真到了该说的时刻,绝对丝毫都不能含糊,我必须坚定地表明我的立场,不仅仅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晏阳听的。 我这一辈子,三十年,做过太多错事,伤害了太多人,以前我总是给自己找借口,可我从前过得再痛苦也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我该承担的,必须承担。 我该面对的,也必须面对。 我该道歉的,该弥补的  62 ,也必须道歉必须弥补。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坚决,甚至想好,就算晏阳最后放弃了我,我也还是要继续争取,更何况,他不会放弃我的。 晏阳母子俩坐在沙发上一起看向了我,大概连晏阳都没想到我会做到这种程度。 在今天之前,我自己也想不到。 愧疚、感谢,这全部的情绪我并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才能准确地表达出来,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明白至少这一次我是真心的。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 我甚至开始幻想,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她不需要再给我更多的母爱,只需要答应让我尽一份孝心。 可说起来,我的孝心怕是也有些可笑,哪个孝顺的儿子会跟自己的亲弟弟恋爱。 “哥……” 我听见晏阳叫我,看见晏阳妈妈的手死死地攥着自己儿子的手。 我不敢妄自揣测她的想法,只能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她让我站起来坐到沙发上,然后自己站了起来。 “你们家里有什么食材吗?”她问,“厨房在哪?” 我赶紧跟着起来:“您和晏阳聊天吧,我去做饭。” “我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回去,“厨房在哪?” 晏阳皱着眉看她,轻声说:“妈,哥厨艺很好的。” 她摆摆手,很坚持。 “那边?”她指了指背后的方向。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去做饭,好了叫你们。”她说完,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进了厨房,关上了门。 或许时隔许久,我又产生了幻觉,看着她关门的一瞬间总觉得自己听见了她叹气的声音。 “我去吧。”我要起身,但被晏阳拉住了手腕。 “她可能……”晏阳停顿了一下,看向厨房紧闭的门,“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重新坐好,贴着他,闭上眼睛用力呼吸。 晏阳轻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我转头看他。 “直到死,才会和我分开?” 多久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听到晏阳说他爱我了。 以前,我还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那些日子里,晏阳把他对我的爱意挂在嘴边,恨不得一天说上十次,可是后来,他再没说过,我只在梦里偷偷梦见过,醒了之后甚至不敢和他说我梦见了什么。 但是回头想想,我是不是也有什么话迟迟没有好好跟他说起过? “如果你愿意,死后我们能葬在一起就更好了。”我对晏阳说,“但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愿意。” 他笑了,低着头勾着我的手指,过了会儿,他靠在我肩膀上,轻声说:“等老了那天再说吧。” 我们俩一直在客厅等着,不敢过去敲门,不敢过去搭话,也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情,屏住呼吸一直听着厨房里面的动静。 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经常都是她做饭,我从来没提起过自己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但她似乎都知道。 那时候很多细节都看得出她是何其体贴的一个母亲,但我配不上她的好,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过去有多蠢。 她用了很长时间做好了一顿饭,拉开厨房门的时候,她的眼睛还红肿着,不用猜也知道刚刚又哭过了,或者说,她可能一直在哭。 我跟晏阳赶紧过去,她说:“过来吃饭吧。” 三个人坐在餐桌边,其实谁都不怎么有胃口。 晏阳给她夹菜,说好久没吃到她做的菜了。 她低着头,抬手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还是没办法接受。” 我跟晏阳都愣住了,原本我正准备给她倒水,手悬在半空,怎么都不是。 她声音颤抖,摇着头说:“你们毕竟是亲兄弟。” 一直以来我都清楚,我是个道德感很低的人,我之所以会觉得自己跟晏阳的关系有愧,也完全是因为觉得对不她,可说到底,我并不认为自己跟晏阳相爱是一件错事。 这从伦理道德上来讲确实是错的。 晏阳也曾经说过,他非但不觉得有错,反倒觉得刺激。 那时候我们在波士顿生活,他向自己的同学介绍我,说我是他的亲哥哥,可当同学一走我们上了车,他立刻过来和我接吻。 他说他喜欢这种背德的感觉。 大概这也是我们血缘关系的侧面证明,我们还是遗传到了那个男人的一部分——低道德感,不知廉耻。 可是她不一样。 我放下手,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在想应该怎么应对,然后就听到她说:“我不想故意难为你们,走到这一步了,已经没有必要了,但是我很努力地说服自己,依旧没办法。” 她抽出纸巾擦了脸上的泪,看向我:“晏暄,我有太多的不放心,你能理解吗?” 我点头,她说的一切我都能理解。 “妈,我……” 她握住晏阳的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确实还不行,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这句话让我有些意外,突然之间我意识到,她远比我想得更伟大。 “很久没坐在一起吃饭了,”她对我说,“本来很熟悉的,现在也变得陌生了。其实这样也好,我们就当今天是第一天认识。”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晏暄是吧?我儿子的男朋友。” 我终于懂了,也终于忍不住看着她哭了起来。 她选择抹掉我的另一个身份来接受我跟晏阳的关系,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包容。 “阿姨,”我胡乱地擦了一把脸,对她说,“我叫殷冥,是晏阳的男朋友,比他大三岁,最近事业不顺,但在努力找工作。”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好,殷冥……吃饭吧。” 88 我想过无数次我们之间的纠葛到底应该如何去解决,到底应该怎么才能让一段掺杂着算计、伤害和背德的关系被她谅解且接受。 我甚至觉得,如果我是她,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想见到那个毁了自己生活的人。 我也想过,或许又是一场激烈的戏码即将上演,我们必须在她面前哭喊求饶头破血流才能换来她一个怜悯的注视。 可到了最后,事实再次证明了我有多狭隘,这一切都用一个“爱”字化解了。 我是没想到她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接受我跟晏阳的关系,但不得不说,这个家里,她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她知道对于她来说,我们三人的出路在哪里,她接受不了我跟晏阳的背德,所以干脆从主观意识上抹去我们是亲兄弟这回事。 同性恋总好过亲兄弟恋爱。 虽然依旧抱歉,但很感谢她给了我一  63 个机会。 那天她离开的时候我送她下楼,出门前她特意没让晏阳跟着,我们都明白,她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跟在她身后,直到走出楼门她才开了口。 “你们最近身体都还好吧?” 我连连点头:“您还好吗?” 她笑笑,打量着我:“瘦了不少。” 她也憔悴了很多,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我们继续往外走,通往小区大门的小路上有一排长椅,她指了指:“坐会儿吧。” 我跟着她过去,坐在她身边。 “今天阿姨有些失态,你别介意。” “不不不,您别这么说。”她越是客气温柔我就越是觉得自己没脸面对她,在她面前,我好像永远都没法抬起头来,“是我做了错事。” 我听见她的叹气声:“不瞒你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希望晏阳跟我走得越远越好。” 我低着头,看着那只落在我脚边的蜻蜓。 “很多事情对于我们这代人,真的挺难面对的。”她说,“我经常会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些事情偏偏落到了我和我的孩子身上。” “阿姨……我真的很抱歉。” 她笑了笑:“我不是想让你跟我道歉,你该说的都说了,我也能感受到。” 她说:“让你送我下楼也不是要背着晏阳责备你,我只是觉得咱们这么久没见,有必要好好聊聊。” 她是对的,我们应该聊聊。 可是,该从哪里聊起呢? 从我的出生?进入晏家那年?还是我跟晏阳关系开始的时候? “你是真的爱他?”她突然问我,“像恋人那种?” “像恋人也像家人,”我大概知道了她担心的是什么,“对我来说,他是我的至亲至爱,是晏阳,也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说这些会不会冒犯到她,但我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决定全盘托出。 “我觉得他就是注定要和我在一起的人,我们经历了这么多还是决定在一起,这说明我们真的离不开对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叹气。 “我早该知道的。” 我看向她。 她说:“那时候家里乱成一团,他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别人家过年,喜气洋洋的,我们这一家却支离破碎,都那样了,他从房间走出来之后,却直奔你家老房子。” 那年除夕,因为我的出现,果然没人能过一个好年。 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还在后悔那件事。 “我那时候真的恨,谁都恨,看着我那没了魂儿一样的儿子跑去你家,我真的前所未有的恨。”她深呼吸了一下,“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因为在整件事情里,你也是受害者。” “我……”我想解释,我想说不必为我开脱,我就是值得被憎恨的罪人。 但是她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那天我跟着晏阳过去的时候你躺在冷冰冰的地上,他当时又哭又闹,让我叫救护车。”她仰起头,似乎在很努力地忍住眼泪,“那时候我就知道,他离不开你,不管你对他做什么,他都离不开你。” 她抬起手捂住眼睛:“殷冥,算是阿姨求你,以后对他好一点,我这么说可能听起来自私,但他是我的儿子,我真的受不了他再过那种日子。” 我不敢问她“那种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对于我跟她来说,那都不是值得回忆的往事。 我能做的就是抱住她,向她保证,我会好好爱晏阳。 “您不自私,”我说,“您是我遇见的最善良的人。” 她趴在我肩膀上哭,一个母亲的全部委屈和无奈都随着眼泪掉落到了我的衣服上。 我轻抚她的背,让她放心,这一次我一定好好爱晏阳。 “好孩子。”她拍拍我,“也照顾好你自己,有些事情我们就是改变不了了,那就该忘的忘掉,该放的放下,未来路还长,日子还多,别亏待了自己。” 她起身,准备离开,我送她上车前,她对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再怎么样,当妈的都希望孩子过得好。” 她的一句话让我站在那里泣不成声,直到她上车离开我才终于忍不住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我多希望她真的是我妈,如果那样的话,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89 晏阳妈妈来过之后,晏阳整个人的状态也越来越好。 以前我在情感方面偏激又迟钝,直到这个时候才渐渐意识到人不可能只靠一种情感活着。 亲情、爱情乃至友情,都是必需的。 当我跟晏阳的“结”逐渐开始解开,他心里最惦记的就变成了他的妈妈,只有全部心结都解开,他才能真的过得好。 我乐得看到晏阳一天天转好,无论是他妈妈还是程储文都跟我说只有我过得好晏阳才会过得好,但我又何尝不是,只有他过得好了我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看着熟睡的晏阳也会想,我们这样的关系着实不健康,并不是说所谓的“背德”不健康,而是我们俩都把感情看得太重了,似乎这辈子活着就为了爱,这样的我们怕是在一部分眼里很愚蠢可笑。 但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这世界从来没有过准确的规定,人活着到底应该追求什么。 有的人追求名,有的人追求利,有的人追求爱。 名利爱,只要自己心甘情愿,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为了自己追求的事物奉献一切,愚蠢就愚蠢吧,可笑就可笑吧。 也是从那天开始,晏阳妈妈终于开始跟我们恢复了往来。 她偶尔会过来一起吃饭,我们也会去她住的地方看她。 晏阳的演出,只要她有空就会过去,我也尽可能和她一起。 绝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对我跟晏阳的关系避而不谈,故意忽略一些什么,让我们相处得稍微轻松一点。 晏阳问我:“哥,你会觉得不开心吗?” 我怎么会不开心呢?这已经是恩赐了。 生活就这样回到了正轨,我也重新找到了工作。 因为有很长时间的空白期,加上我确实还生着病,投简历的时候我是很没信心的,现实也确实给了我几记重拳,不管我曾经的简历有多辉煌,后面发生的这些事都足够毁掉我。 晏阳看出我的失落,尽可能语气轻松地来安慰我。 他还玩笑似的说:“不如你自己做老板,我可以投资。” 说起来像是开玩笑,但晚上睡觉前晏阳竟然真的翻出他所有的银行卡,盘腿坐在床上,拿着手机打开计算器功能开始算自己到底有多少钱。 晏阳还是没有说他爱我,但好像也不需要说了,他爱不爱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64 了。 好在,虽然艰难,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份工作,职位和薪资都大不如前,但我还是很开心,至少这份offer证明我的世界确实已经重建了。 收到邮件那天,晏阳原本有应酬,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他直接推掉一切安排回了家。 他进门的时候我正在做饭,本来想着可以出去吃,吃顿豪华大餐,但转念一想,什么都不如我亲手给他做。 晏阳风风火火地进了家门,拉开厨房的门第一句话是:“哥,给我看看你的邮件。” 有时候看着晏阳我会觉得恍惚,或许因为现在我们相处得太好,让我经常会怀疑那段痛苦的日子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坐在餐桌边把邮件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揉了揉鼻子说:“哥,我今天太开心了。” 其实收到offer的时候我倒是觉得还好,反而是看着他这么开心,突然就有些鼻酸。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幸,可现在看起来,不会有人比我更幸运了,不管从前的路多难走,如今我都抵达了最梦幻的花园,这花园里的花花草草都是晏阳亲手栽下的,这世界是他给我的。 我们难得还喝了点酒,晏阳两杯红酒下肚就开始眼睛泛红。 吃饭的时候,我们倒是没聊太多,等到吃完,晏阳说:“送你个礼物吧。” 他起身去客厅,坐在了钢琴前。 这架钢琴是我们搬过来之后新买的,晏阳在家很少弹。 他坐下来,掀开琴盖,转过头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我过去坐下。 我坐到他身边,没想到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坐到了我腿上。 晏阳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了一下,音节落下的时候,他问我:“还记得那首曲子吗?” 他拉起我的手搭在他腰上,然后弹起了那首我好久没听过的曲子。 他十岁那年第一次弹琴给我听,后来又为我弹过无数次。 晏阳弹琴,我亲吻他的后颈。 好像昨日重现,我像那年一样,在他弹琴时手伸进了他的睡裤里。 那一年,他才17岁,一晃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我抚摸他的裆部,舔弄他的耳垂。 我问他:“给我吗?” 钢琴声落下,他转过来和我接吻,回答就在这个吻里。 如果真的能回到那年…… 算了,没必要。 我们已经熬过来了,我们现在也很好。 90 完结章 90 仲夏到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安稳起来。 我的工作步入正轨,虽然三十来岁从头开始,但我并没有像之前想得那么难以适应难以融入,相反的,虽然这是一家不算大的公司,但我很快就跟同事熟络起来,各项工作也逐渐得心应手。 我工作的第一天晏阳就来接我下班,那之后只要他有时间就会来。 每一次晏阳都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双肩书包,站在写字楼外面,看见我出来就笑盈盈地跑向我。 夏天傍晚,阳光依旧充沛,闷热的天让他流了一身的汗,跑过来时额头都湿了。 我拿着纸巾给他擦汗,好几次同事路过的时候看见我们,都会笑着说一句:“你们兄弟俩感情可真好。” 我的新同事们都知道晏阳是我弟弟,其中有一个姑娘认出了他,小心翼翼地来问我他是不是那个钢琴家,得知我的这个亲弟弟就是这两年名声大噪、她好几次想去看演奏会却没买到票的那个薛冥时,姑娘激动得不行。后来我跟晏阳要了张签名CD给她,为了感谢我,她连续一个星期给我买冰咖啡。 我们住的地方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有时候下了班我们俩在外面的餐厅吃饭,吃完出来刚好是一天温度最舒服的时候,就并肩溜溜达达地走路回家。 沿着小河边往回走,微凉的风吹得人惬意得很。 仲夏夜晚,柳条随着风晃动着,我们路过时晏阳会被不经意扫到他脖颈的树叶搔弄得耸肩发笑,然后抬手捻一片叶子,摆弄一路。 一切都很好。 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给晏阳妈妈买了一条裙子,晏阳特意准备了一个很漂亮的礼物盒子,我们小心翼翼地放进去,还写了卡片,最后扎好蝴蝶结,送去了她住的地方。 卡片是我跟晏阳一起写的,我们两个跟着网上的视频学扎蝴蝶结学了好半天。 收到礼物的时候她开心得像个小姑娘,立刻换上问我们好不好看。 就是那天,晏阳接到程储文的电话,他面色紧张地去了阳台,皱着眉跟对方说着什么。 我跟阿姨看他这样,也跟着不安,生怕好端端的生活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晏阳打完电话回来,攥着手机,对我们说:“我不太确定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三个人沉默着,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我手心开始冒汗,不确定我们的生活还能不能承担得了再一次的风暴。 晏阳说:“程哥说那个人把自己全部身家拿去投资,结果血本无归还欠了几十万的债,想走歪门邪道骗钱还债,结果有人举报,被抓了。” 他说的是谁,我们心里都清楚,只是那个人在我们的世界消失太久,我们又都刻意在回避有关他的话题,突然之间传来消息,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晏阳说:“我是不是不应该提这个?” 没有不应该,只能说这个结局对于那个人来说,也算是一种报应了。 当初晏阳妈妈跟他离婚,离婚前他就卖掉了他们住过的房子,分开之后,这对母子甚至没了家。 人能自私到这种程度,也算是让我们都开了眼。 经历了这么多,我不能说已经放下了怨恨,我还是希望他死,死得越惨越好,但现在的我必然不会像过去那样,不惜伤害身边的人去报复,我已经明白,我们的未来远比报复更珍贵。 但我始终不知道晏阳和他妈妈是怎么想的。 我听见她在叹气,更多的大概还是无奈。 “晚上吃什么?”她说,“不是说殷冥请客?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选择继续避而不谈,那就继续吧,在我们这混乱的故事中,最应该被尊重的就是她。 我们三个人去吃了顿火锅,晏阳说:“果然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吃火锅时,我们点了三杯扎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喝酒。 半杯下去,她红了脸,眼睛也有些泛红。 我们不经常一起出来吃饭,大部分时候还是在家里,她说:“总觉得今天像是在庆祝什么。” 我跟晏阳都没说话,之后她说:“确实在庆祝,咱们殷冥拿到了回归职场后的第一笔工资。” 其实,有些事我们心里都清楚,只不过不愿意挑明。 吃完饭, 65 我跟晏阳先送她回了家,晏阳再一次提出希望她能跟我们住在一起,方便我们照顾她。 她笑着说:“我又没七老八十,干什么要你们照顾?你们需要空间,我也一样,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站在家门口催促我们快回家,嘱咐我们两个路上注意安全,三餐和作息都要规律。 我跟晏阳和她约好下星期再过来,然后一前一后下了楼。 走出那个小区,晏阳点了根烟。 “哥,我准备戒烟了。” 他笑着看我:“这是最后一根。” “戒烟很难。” “但你不也戒掉了。”晏阳说,“走吧,回家。” 回家。 踏着晚风和路灯,踩着我们俩的影子,伴着晏阳那边飘来的烟味儿,回家。 我们慢慢腾腾地走着,晏阳笑着说:“浑身都是火锅味儿,我头发上都是。” 我凑过去闻了闻,还趁机吻了一下他的头发。 晏阳说:“我妈站在阳台能看见。” 我们俩相视一笑,快步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往回走的时候,我们选了人少的小路。 晏阳抽着烟问我:“哥,你喜欢夏天吗?” “喜欢。” “我记得你以前什么季节都不喜欢。” “现在什么季节都喜欢。” 他看看我,笑了。 “哥。” 他的声音被夜晚微凉的风卷着钻进我的耳朵,羽毛似的,搔得我耳朵发痒,让我下意识抬手揉了揉。 我们又走到那条沿河的小路,他说走得累了,要坐一会儿。 路边有长椅,我们过去的时候,原本趴在上面打瞌睡的野猫瞥了我们一眼就跑走了。 我紧贴着他坐下,深呼吸,觉得不会有比此刻更好的人生了。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错了,因为更好的还没有降临。 晏阳坐在我左边,他的右手掌心覆在了我左手手背上。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从你十岁开始。” “我大半个人生都跟你有关。” “你整个人生其实都跟我有关。” 他低头笑,然后靠在我肩膀上。 情啊,爱啊,还有那些过去的恨,在这个晚上都悠悠荡荡在我脑海里回放。 十岁的晏阳迎接我走进他的家,十七岁的晏阳迎接我进入他的身体。 但其实,我们之间打从他降生那天就已经有了牵连。 晏阳和晏阳。 被抹去的和被继承的。 强占的和被侵犯的。 疯癫了那么久,一切在这个夏天归于平静。 “前几天我做了个一个梦,”晏阳的声音绕着我打转,“梦里你捧着花对我说你爱我。” 他抽了口烟,烟灰被风吹得一些散去一些落在了我的裤子上。 “梦醒之后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他说,“哥,你现在是爱着我的吧?” 晏阳的话像是一只手一把攥紧了我的心脏。 我反手握住他,转过来和他接吻。 以前那些年,我总是不好好承认自己对他的爱,他一遍遍问我,一次次都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后来索性就不再问了。 那时候他总是说:“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如今想来,是我亏欠了他。 “爱你,”我们额头相抵,“从一开始就爱你。” 晏阳笑了,烟掉在地上,双手捧着我的脸说:“谢谢,我也还是很爱你。” 我们坐在这里接吻,像两个伤口终于愈合的野兽。 一吻完毕,晏阳弯腰捡起被他掉在地上的烟头,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哥,快走。” 我以为他是急着回家,却没想到他牵着我的手在夜色中跑了起来,转头对我说:“趁着花店关门前,买一束玫瑰送给我。” 趁着花店关门前买一束玫瑰送给他。 趁着世界终结前好好拥抱他。 我跟晏阳的故事有个最俗套的开始,有个最柔软的结局。 我不想再提谁抚慰了谁,谁伤害了谁,谁又拯救了谁,在这个时刻我只想跟他这样浸在夏夜的风中。 买一束花送给他,然后拥抱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