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破山河》 分卷阅读1 书名:照破山河 作者:少盏 文案: 天下皆知歧王有不臣之心,燕妫时来运转,新跟的主子正是歧王。彼时四面楚歌,局势危急,歧王急需一聪慧机敏的王后替他办事,恰燕妫文武兼备,便临危受命揽了这一任务,做起贤内助。 不成想这任务揽了竟脱不得身,歧王好像从未考虑过把她换下来,换个真王后上去。 燕妫早在大婚前便有三不——不侍寝,不生养,百年之后不同葬。歧王却把这“三不”一个一个,给她捏成碎渣。 夫妻一起虐渣造反全过程,我把你当主子你却把我当妻子系列,从王后到皇后,从勉强到不渝。 她这颗蒙尘明珠,因他照破山河。 入坑须知 1、洁党勿入 2、前几章涉及江湖,但这不是武侠文。 3、有虐,HE 一句话简介:绝境逆袭,母仪天下 立意:身为女子,不自欺不自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朝堂之上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妫,闻人弈 ┃ 配角:付之涯,唐时若,唐雨旸,褚鹰儿 ┃ 其它:逆袭 ================== ☆、第 1 章 京城西郊的鹤鸣山,宁谧幽美,是难得的清静之地。 这天下烽烟将起,女帝登基,歧王不臣……高位者博弈,蝼蚁辈偷生,世间事纷纷扰扰不绝于耳,想寻片刻安宁还得往山水之间去。 只是今日的鹤鸣山上,垒起了两座新坟,此方宁静已如朝露转瞬将逝。坟前坐有一妙龄女子,着一身青色半旧短打,身段纤瘦,眉目清秀,姿容虽好却眸光沉沉寒气氤氲。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膝边立着块石碑,石碑上的文字都是她一笔一划刻写的。 三步之外,还立有另一个女子,则是一袭粉嫩杏色委地长裙,五官虽与她无一处不相似,却有着满脸合乎年龄的娇俏。这二人是一对孪生姊妹,却正如冰棱与夏花,是那般的不同。 “当真不与我回去?”杏衣女子秀眉微凝,不甘心地又问了第二遍。 青衣女子不曾抬头,只徐徐应答了句:“你且自己回吧。” “可是……母亲想你了呀。” 杏衣女子话音刚落,闻得一声讪笑,那青衣女子终于瞧了眼她,却嗤笑道:“细数来,已有十二年不曾问过一句冷暖。既早将我卖给霁月阁,这母女恩情便断了多年,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想的。” 杏衣女子多出几许急躁:“你又不是不知,那时候连年大旱,满地死人,咱们娘儿仨亲眼见到过人吃人的啊。卖你进去大家才都有口饭吃,若不然咱母女三人一个都活不成。燕妫啊,啧啧啧……你呀你……你怎的非要认死理!” 被唤作燕妫的女子听罢了,唇角轻勾却是皮笑肉不笑:“是么,我却觉得死在一起反倒痛快。”她微扬起下颌,瘦削的脸露在未暖的阳光下,神色依然透着寒凉。她的这张脸很有几分姿色,只可惜在霁月阁经年的磨砺中失去了温柔。 那霁月阁藏在月光照不及之处,做的是杀人刺探的腌臜事。凡投身者,进去第一夜便逃不过一轮厮杀,唯有狠、勇、智、运兼备者才配赢得被栽培的机会。她当年那么弱小,若非运气使然,早在进去的当夜便在死斗中丢掉性命。 燕妫数数身上的伤,自问是放不下这旧日仇怨的。 杏衣女子张张嘴,想解释,却找不到半句使人信服的话。正当她愁苦无奈中,却听燕妫如发了慈悲般主动开口。 “你既不明白我的愤懑,那不妨听听我的经历,也就懂了。” 杏衣女子见有转机,忙作一脸怜惜模样:“这些年当真是苦了你,妹妹你有什么苦水便朝姐姐吐吧,姐姐都听着呢。”遂抖抖裙角的泥土,寻了块干净地,铺上绢帕,坐下细听。 待她坐定,燕妫手上最后一笔也在同时落下。她轻轻吹走石碑上的灰,一个名字露出清晰的笔画——“唐时若”。她不疾不徐又扶起另一块石板,举头冲胞姐微一勾唇,笑得那杏衣女子不由的脊背微寒。 燕妫开始刻第三块墓碑,第一笔便是一横,刻的是“燕妫”这个名字。一壁刻着,一壁缓缓开了口:“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的霁月阁,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母亲把她卖掉的那个晚上,她在生死之间结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美丽善良,便唤作“唐时若”,乃是她此后十二年里过命的朋友。不幸的人有那么多,相比之下她们又是幸运的,至少在身入死地的时候,遇到了可以在危难之间携手并进的彼此,出人意料地挺过了那场要命的搏杀。谁也不曾想到,就是她们这两个看起来瘦弱的姑娘,在往后岁月中双双挤进霁月阁的天字行列,成为阁中翘楚。 在暗无天日的过往里付出的血与泪,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得越重,活得越难,燕妫就越恨曾经——不过区区二两银子,母亲竟 分卷阅读2 就把她卖了。到头来却还怪她不如姐姐嘴甜,不会讨钱要饭,迟早会拖累得母女三人一个都活不下去。大旱饥荒是天灾,卖女换粮是人祸,天灾可以原谅,人祸不可以。那时她才六岁,正是识人记事明白道理的年纪,一场背叛就这般深深扎根在心里,多少次午夜梦回夜半惊醒,她数着滴漏睁眼到天明。 一年又一年,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死里逃生,终究还是拼命活到如今。十二年后的那场寒冬,在燕妫的记忆里是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如她这般身体铁打的也扛不住透骨冷意席卷全身,体肤上的旧伤被这么一冻总是万分的不舒坦,离了暖炉日子便分外难熬。可就在这的糟糕的天气里,唐时若愣是在外头滞留了长达半月方归。 “你当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小燕儿。” 时若姗姗迟归,她的乏闷可算有人解了,燕妫笑盈盈地为时若满上热茶,双手捧到对方面前:“是么,我有什么事累得你非要在外头冻这么些日子。” 唐时若心满意足地抱着杯盏暖身,可算是舒服了:“嗐,出趟任务竟叫我这瞎猫撞了死耗子呗。还以为那对腌臜母女早饿成白骨两具,没想到却叫她俩混得越发舒坦。” “哪对母女?” “还不就是你那个……” 燕妫拿着茶勺的手腕不由一滞,啧,原来说的是母亲刘氏与她那个胞姐。许多年没有提起这她们了,到底是沉得住气的人,她只垂下眼眸安心烹茶:“年深岁久,早不知她们如今长什么模样了。” 唐时若:“可怪不得我多事,你那个孪生姐姐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想认不出来都难。既认出来了,就断没有放过不问的道理。”说到此处停下哈哈笑,点点燕妫的鼻尖,“可相像归相像,人家长得比你白嫩,比你娇羞,日子比你过得顺心多了呢。” 燕妫“叮铃”扔了茶勺,杏眼一瞪,佯作生气:“你是存心气我的不成!” “罢罢罢,可不敢。”唐时若笑呵呵地饮罢茶水,这才说起,在鹤鸣山附近的某个镇子遇到了燕姒。她便半是好奇,半是关心的,花了些心思好一番调查,弄清楚了那对母女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行吧,你只管说,我听着。”燕妫只垂眸煮茶,想不想听的不重要,倒是不可辜负时若一番心血。 小炉上的水咕嘟沸腾着,溢出氤氲水雾,暖暖的很舒服。唐时若抱着茶盏,将前些日的见闻娓娓道来。 原来,那刘氏母女当日拿了卖燕妫的二两银子后,忙不迭去弄了些米面来吃。哪知不仔细被周遭的饥民撞见,吃的和余下银两全都被夺了去。也算她们命不该绝,恰有一车队路过,车队中有一方姓男子不忍见母女俩惨遭欺凌,遂喊了伙计将二人救下。刘氏得救后,愿自卖入方家做个仆人,不求工钱,但求一口吃食。那方姓男子一时心软,又念及妻子多病,家中诸事与一双儿女无人照料,便将之带入家中安置,只令她洗衣做饭,工钱仍旧给她。 一晃数年过去,那方姓男子生意做大已为一方富甲,人称方二老爷。这方二老爷的妻子却是个无福的,早早撒手人寰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刘氏岂能放过这天赐良机,硬是使尽百般手段趁虚而入。那方二老爷是个敦朴的,念她多年照料家事颇有经验,虽比不得年轻姑娘貌美,但风韵犹存算得上有几分姿色,纳为妾室没几年便将之扶正做了续弦。就这般的,刘氏苦尽甘来,自此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跟在身边的女儿也很快改姓了方。 “谁知她蛇蝎心肠仍不满足,先是暗中替换药材致使方二老爷独子夭折,后原配女儿城郊踏青时被山贼凌|辱至死,也是她买通山贼所为。可怜那姓方的倒霉蛋浑然不知她这腌臜心思,恸哭几场后,反倒更珍惜刘氏母女,四处求医问药盼着刘氏为他再生一子传宗接代。” 唐时若说起这些,言语间颇有几分愤懑在的。然燕妫听罢了故事,却只低低垂着眼眸,不紧不慢饮下热茶,并不见有何表态。其实这一晃眼都十几年了,听着她说这些,倒像是听别人的故事。彼此的生活已然在不同轨躅,虽然不忿,但从未想过再有瓜葛。况那是她的血亲,仇恨再怎么深,难不成还要替天行道宰了她们不成。 唐时若也知她心中纠结,沉沉叹气,免不了有一番感慨:“如今天光晦暗世道艰辛,蛇蝎之人浩如烟海,有时候我便在想,倘若做个好人不争不抢,是否能够在这浑浊世道下保全此身。” 燕妫笑,叩响桌案,指指放在手边的剑:“你我本就不是好人,又哪来的这些烦恼。”自入了霁月阁,行的是杀人越货刺探情报之事,可不敢说手底下没有冤魂。 唐时若恍然一叹,跟着笑:“也是,都不是好人。”像她们这样的人,还配谈什么保全此身,谈什么好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燕妫gui(一声) ☆、第 2 章 大雪悄悄落了彻夜,清晨开窗,墙角红梅已被埋至半腰。这时节年关将至,世人大约都已停下疲惫的步伐,准备过个好年了。 分卷阅读3 但霁月阁从来没有人间味,阁主但有任务传下,是从不管何时何地有何困难的。 是日付阁主突然发出追杀令,命阁中天字杀手,务必于除夕夜前拿下朝廷所派遣出的八个巡查官首级。此令一出,阁中随之掀起轩然大波——天字杀手恰有九人,如此安排,岂不是必余一人不能完成任务。而照霁月阁的惯例,凡任务失败或排行末位者,必将面临惩罚。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乱世跌宕的感觉燕妫很早便有了,莫说这个除夕,只怕之后很长一段岁月都没有安稳日子可过。 “梧桐山统领前些日病死,我想着……惜败之人也许将被下放到此处接替位置。”唐时若托腮思索,啧啧喟叹,“可谁也不想去那个荒凉地,虽为统领,却死守一方弹丸之地堪比坐牢。小燕儿啊,咱们可定不能出任何岔子。” 那梧桐山乃是霁月阁训练死士之处,选址隐秘规矩森严,一旦去了就难再出来。故而但凡安排新任统领,因人人避之不及,霁月阁里就必将出现一场生死角逐。不过燕妫倒并不为此伤神,以她与时若的能力,此事还轮不到她们忧心。 “这我不担心。”燕妫一壁擦拭着剑,一壁心有所思,“倒是奇怪我霁月阁身处江湖,历来收钱办事,甚少与朝廷有染,怎的这半年来仅你我接到的任务就有七八桩与朝臣相关,未免太过反常。如今要截杀巡查官,一次就是八个,此举必然引火烧身。女帝出身行伍,现已隐现雕心鹰爪,绝非仁善之辈,此境况下我霁月阁当避祸才是。” 她说的不无道理,其实天字中人哪个不是才思敏捷,眼光高远的,大家或多或少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但只有她敢说敢言。 唐时若叹气:“可不是么。没人敢问,也就只能指望你探听点消息出来。” 正探讨着近日来的困惑,忽有小童前来传话,道阁主传燕妫前去。唐时若打住话头,望望窗外高悬的那轮明月,嘴巴一咧笑得灿烂极了:“嗨哟,这大晚上的也叫你去,当真是不避人了。等开春天气好转,我等是不是就有喜酒喝了呀。” 燕妫瞟她一眼,眉梢眼角微微勾起,说着便收剑入鞘起了身:“取笑我不打紧,仔细说过火惹恼阁主。” 唐时若推她出门,贴在她耳边戏谑:“行了行了,咱们的阁主夫人,还不去阁主大人就该等急了。你也别耽搁久了,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 燕妫接过她递来的斗篷,顺手给她额头一弹指:“你这张嘴啊,没事也被你说出事。” 人都说前阵子空缺出的一席阁老之位,必是留给燕妫的。原因有二,一是以她之能力足可担此大任,二则阁主对她的喜爱日渐深厚,必偏爱之。只是那层窗户纸并未曾捅破,付之涯器重于她罢了,却从未许过她只字片语。 这夜燕妫去了付之涯的书房,如往常那般刚到门口便被请进去。入室内,付之涯斜靠椅背悠闲烤着火等她,见她已至,含笑指指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 “阁主这会子命属下来,可有要事吩咐?”燕妫褪了斗篷如是问,唇角轻勾,浅浅而笑。 付之涯昂首看她,眉目随和,少了白日里人前常有的冷意:“没事就不能请你过来?” 燕妫便在他旁落座,伸手烤火暖暖身子,把头摇了摇:“这大晚上的,阁主总不会让我来陪着说话,聊明儿天气如何。” 付之涯眉心微微凝起,似有担忧:“月晕而风,明日天公恐不作美。” 他这是为谁担忧来着?燕妫笑着接他的话:“那明日只怕又有大雪,定要备好蓑衣与取暖之物方可上路。” 明日就是出发诛杀八个巡查官的日子,也是角逐开始的日子,惜败的那人将被下放梧桐山,付之涯这么晚传她来见,兴许就此事还有话要说。 燕妫话毕,付之涯便起了身,步至案前捧来一把剑呈到她面前:“确有些事找你。阁中已有数年未曾炼出这等好剑,前阵子好容易出此一把,我琢磨着该将它给谁才不埋没它的锋芒。”话到此处暂且顿住,瞄她一眼,温文笑问,“你可有人选?” 燕妫接过这剑拔其出鞘,见那剑刃薄如蝉翼,剑身银光夺目,确为不可多得的好兵器。她略作思考,两眼弯弯撇嘴呵笑:“这好剑该赐予谁,阁主难道不该和众阁老商议么,哪里容得我多嘴。” 付之涯轻哼了声,摇头否道:“阁老?哪个没有私心。有闲工夫问他们,倒不如听听你的意见。” 问她作甚,她还能当真给出建议不成。燕妫眉梢微挑,难得娇憨,偏着头问:“那阁主可也有私心,嗯?” 付之涯薄唇微抿侧过身去,目光不再落于她身,沉默了半晌才小声言:“我非圣贤,自是有的。”那耳廓隐隐约约透着红。 燕妫不语,只是含笑静候他后面的话。可付之涯偏就能打住不说,良久之后只将剑置放于剑架之上:“罢了,无功不受禄,就这么赏给你只怕惹人议论。这次的任务于你而言不算难,你千万要第一个完成。” 这剑不是给她的,又是给谁的?只是眼前这位阁主向来别扭,多少次话到嘴边 分卷阅读4 他就是不肯吐露个干净。主仆这么些年,深谙付之涯的内敛,十分之意却每每只道七分,她也就从不多嘴,安安静静地等了一日又一日。 燕妫不为难他,只答:“十之八|九会第一个回来的,到时这剑可别赖着不给我。”话毕沉默少顷,见他背过身去无后话,又知他定是心中依旧别扭着。她索性换了话题,免去他的尴尬,转问道:“对了,我今有一疑问,还想请阁主解惑。” 付之涯这才转回身来,这次接话接得利索:“何事?”回了火炉旁座下,招她过来同坐,又将杯盏朝她推去半寸。 燕妫端起来饮,清香沁人是极好的茶。她却皱了眉:“属下在阁中无职无位,按说不该置喙,但一心为霁月阁好,所以忍不住有此一问——这半年来,我霁月阁一再参与朝堂之争,敢问阁主这是何故?” 付之涯将要放下的茶盏不仔细磕得清脆一声响,闻听此话当即沉了脸,倒也没怪她多嘴:“此事我自有计较,日后与你细说。” “女帝非仁善之辈,歧王则有不臣之心,他日四境之内必起兵乱。我霁月阁本在江湖,先帝在时尚且不沾染朝中事,何苦要在这光景卷入当中。”这些话她已经憋了有半年之久,时至今日才忍不住提起。 炉中炭火将灭未灭,他无意再添银炭,反倒是取了铜盖覆上,大有结束谈话之意:“我有四个字,望你铭记——‘慧极必伤’。”抬眸看她,把眉心深皱,口吻沉沉,“燕妫,你是聪慧之人,迟早会站上为阁中出谋划策的位置,但不是现在。” 他无意告之,燕妫自知不可再多问,也就作罢。那案上摆放着棋盘棋子,若她不问这些,兴许付之涯还想与她手谈一局,但这眼下已有散了之意。两人干瘪地又说了会儿话,她要走,付之涯不留,也就当真散了。 出门站在屋檐下,燕妫举头望月,见月晕蒙蒙,想来明日也如今日冻得人不舒服。她叹出一口气,默默回了住处,心中较来时多了几丝沉闷。今晚,是她以为独得器重就放肆了些,原不该多此一问的。但所谓关心则乱,操心霁月阁的背后不过是……关心他罢了。 次日天字九人陆续上路。天气果真不好,大雪封路,马蹄没了半尺之深,燕妫因而走得晚,闲来无事,以铜钱占卜一卦聊以消遣,结果却是不吉。再测,仍是不吉。三测,依旧是不吉。末了干脆扔开铜钱,决定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等雪停的时间里付之涯没有来送她,倒是唤了唐时若过去,称有要事相商。时若去后归来,一脸喜气洋洋,却是什么也不肯与她说。 燕妫追着她问:“我这里三次占卜不吉,你倒是乐呵呵,快说说是什么好事?” 时若却呸她一声:“嘁,没事琢磨那什么占卜,这玩意儿晓得个表面,会唬人就是,谁还真信呢。” “快别说我了,问你呢,可有什么好事?” 唐时若已忙着收拾行装,哪里还有工夫看她:“等这趟任务回来,你也就知道了——我看这雪接连几日都停不了,再这么等下去只怕有人都回来了,咱们还没出发呢。” 燕妫也是这个意思,早已收拾妥了行囊。这会子追着问唐时若,却愣是没撬开她的嘴。至于占卜三次不吉,她是根本没放在心上,那原就是打发时间的骗人玩意儿罢了。 两人到底是冒雪上了路,甫一出门便分道而行。 大雪接连下了几日,燕妫骑马寸步难行,但女帝派出的巡查官也被堵在驿站多日未再行进,是以倒不必太着急。山河图她是熟烂于胸的,抄了数条近道,出霁月阁不到十日便取得一人首级,顺利拿下官印。 返程天气好转,接连两日暖阳高照,身上冻得作痛的旧伤这才得了缓解。只是返程却不顺利,竟频频遭遇截杀,想来是朝廷对霁月阁这次的挑衅有了反应,终于忍耐不住出手围剿。好在她身上的功夫是经年累月打磨出来的,耽搁了数十日后终究还是保下成果,在除夕之日前一天返回霁月阁地界。 入境将将半里路,远远的就看见唐时若坐在路边石头上,一壁啃着干粮,一壁生火取暖,也不嫌那风口冷得慌。 “喂!”她笑眯着眼睛,老远就发现燕妫,高举手臂招呼上了,“你这回怎的慢比王八?我还以为你已经先回了。” 看到她在,燕妫终于松开心底绷起多日的弦,笑盈盈催马上前:“你这样子也没快到哪里去。不赶紧回去交差,还在这里吹冷风作什么?” 唐时若嬉笑着跳下石头,三两步凑到她跟前来,向她递过来手里的馕:“喏,先帮我拿着,我喝口水再与你说。” 好友多日未见,一见面便亲切得很。 燕妫翻身下了马替她拿着馕,自顾自惋惜:“只可惜你我这次都没夺得头筹。”嘴里叹着,心中想着那把寒芒宝剑。那剑甚合她意,她是极想要的,只可惜这次表现欠佳,付之涯定不方便赏给她。 正在她走神当中,一股呛鼻的白|粉骤然朝燕妫扑面撒来。她茫茫然看向唐时若,却见唐时若的手摸上腰间,取的哪里是水囊…… 分明是迷药啊b 分卷阅读5 r ☆、第 3 章 燕妫是在林子深处醒来的,睁眼已是日落时分。她的马不见踪影,更别提马背上驮着的东西了。再找找身上,暗器匕首药瓶之类统统不见踪影,身边只剩下一把剑,堪堪可自保。 燕妫凝了眉头,心知坏了大事。她拼尽全力完成任务,转眼却两手空空,已然没法回去交差。这也就意味着她任务失败,是定会被派去梧桐山的。 唐时若怎么会向她撒迷药? 燕妫铁青着脸试着去调理内息,却发现迷药暂时未解,这会子手脚乏力气息虚浮,只怕还需休息半日方可上路。她有满腹疑问,不明白唐时若打的是什么算盘,若说此举是存心加害于她,燕妫是万万不信的。姐妹之间有十二年生死之交的情义,定有什么不便与她言说的考虑才对。 她便暂且按下心火,在林中休整半日,待调理好内息方才回去。 数不清出过多少次任务了,这还是头一次铩羽而归。顾不上理会旁人怪异看她的眼光,燕妫一回霁月阁就径直回到住处,不料却见对屋正在成箱往外搬东西。唐时若就站在院中,叉腰指挥着男女仆役将那些箱子一一搬上板车,满脸的春风得意。 “呀!你回来啦。”看到燕妫出现,她笑盈盈地挥手。 燕妫却仿佛被打了当头一闷棍,哪里笑得出来:“你在做什么?” “搬家呀。” 是啊,看出来了,不敢相信所以明知故问。明日就是除夕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她们一起住了十多年,早已比亲人还亲,唐时若非要在这节骨眼儿上离开,就这么着急么?燕妫心头疑窦丛生更添了几分焦心,不由得脑仁儿发疼:“快别绕弯子,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为何不与我商量?” 她话音刚落,余光瞥见唐时若手中拿着的剑,一时怔忪,半身凉意,这心也跟着凉了。这剑不就是寒芒么,付之涯给她看过,说要为她留着的那把。她顿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下子全都变了样子。 这会子箱子装完了车,唐时若挥挥手让这些仆役先走,待院中清静下来,才晃晃手中宝剑,解了燕妫的疑惑:“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我。也罢,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了,我也不忍,还是一次与你说清楚好了——记得那天临行前,阁主叫我去书房么?” 燕妫看着她那得意模样,觉得好不陌生,眼前的这个人不像她认识的唐时若:“我问你了,你不肯同我说。” 唐时若抱臂:“你是知道的,有那么一两个阁老已然有异心,早晚会带着他们的部众脱离霁月阁。阁主急需培植心腹为他所用,自然要向目标施以好处,所以他承诺,若我此次任务完成得顺利,就借机把我扶上阁老的位置。”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寒芒剑,“寒芒剑许给你,阁老位许给我,事情就这么简单。” 燕妫有片刻愣怔,愣是理了一会儿才把她这话吃透。也就是说,面前这位该尊称为……“唐阁老”才是么?这就是为什么这会子在搬家,因为唐时若已有了自个儿的独院,享的是阁老尊荣啊。可笑她方才还在担忧,怕时若背弃于她是因为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原本她不想相信,可唐时若抢她东西是真,荣升阁老是真,除夕都不想和她过了也是真。至于付之涯,当真如唐时若所说,感情只是他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么。想到这里燕妫心头隐隐约约冒出有些许难受——难怪十分话只说七分,他以情诱她,却从来不打算真正许她。 在燕妫开口前,唐时若又勾起嘴角的笑,补充完后面的话:“但鱼与熊掌,我想兼得。” 燕妫:“所以,你又做了什么?” “所以我交了任务后就出来拦你咯。阁老之位我要,寒芒剑我要,将来阁主夫人的位置我也要。但只要有你在,小燕儿,我就永远是他的次要选择。” 她没有说明的话燕妫心头明白——这一次唯独自己没有完成上头给的任务,是必然要被下放去梧桐山的,而付之涯也断不可能为任何人坏规矩。如此一来,她人不在此,也就更不再有机会与唐时若抢阁主夫人的位置。 “那为何不干脆杀了我,更无人跟你争抢。” 唐时若连连摇头:“杀了你,那你岂不成了阁主心头一颗朱砂痣?他多多少少还是喜爱你的,会忘不了你的。” 她亲口说出来,燕妫方明白这友情之下的嘴脸多么丑陋,才终于相信不知何时青山已不常在。她不觉双眼泛红略哑了声音:“那,唐阁主可否告诉我,这许多年的情义你是如何做到一刀两断的?当真不心痛,当真不愧疚?” “是啊,这么多年了。”唐时若呵手取暖,葱白的指节上戴着黑色的玄铁指环,那是属于阁老才配拥有的东西。她凤眼微眯,巧笑倩兮:“这么多年你也没看懂么,咱们这个霁月阁何时有过‘情义’。我曾为你挡刀拔剑,你也曾为我以身犯险,这情义不假,可总归有时限,正如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什么是永远。昔日你我彼此相助方可共赢,如今你我总该分个高低才是,毕竟阁老的位置只空出来一个,而 分卷阅读6 你比我更有希望。” 那日她们不就曾谈起过,如今这个世道,做个好人是否可以保全自身么。答案是不可以,这个世道哪里容好人活着。唐时若可以为她在外受半月的风霜苦雪,去查清刘氏母女的底细,但在触及根本利益的时候,也可以翻脸无情。 指甲深深扎入掌心,那痛却不及心痛分毫。至此,燕妫无话可说,输了就输了,她全盘接受。 她是早经过背叛的人,十二年前亲母尚且可以出卖女儿,今日更枉说一个朋友。可叹可叹,她万万不该再去信“情义”二字,这世上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唯有“利益”才是亘古不变的。 如同被一记闷锤敲得心脏粉碎,这许多年艰难重建的信任也随之碎成齑粉。既然覆水难收,燕妫一扫痛心倒也洒脱,只长长看了昔日旧友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唐时若追了两步,在她背后朗声道:“去找阁主么?他应当不会见你的。” 燕妫披雪而去,风声过耳没有回头。是的,付之涯她是要去见的。她想亲耳听听,他是否是唐时若口中那样的人,那样一个把女儿家的心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轻薄人。 明日除夕,阁中已装点得喜庆热闹,可这份儿热闹却融化不了她的彻骨寒意。她去了付之涯的书房,在门口一直跪到暮色沉沉,一直跪到雪落成堆埋了她的膝盖。 燕妫身上有许多旧伤,小腿处曾遭遇过骨裂,这一冻便痛得像有匕首一刀一刀地扎在腿上。可跪了很久,付之涯也没有叫她进去。 她等在这里,不为自己辩解也不为自己求情,霁月阁是向来只看结果不论过程的,唐时若抢了她的功劳那是她唐时若的本事。她只是想听付之涯亲口告诉她,唐时若适才说的那些恶言恶语都是事实。 可等到最后,也只有步川出来搭理了她。 步川是付之涯身边的老人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往往就是付之涯的意思。 “燕姑娘还是回去早些歇息吧,明儿还要赶早启程呢。老朽会与你一道去梧桐山,你只管收拾好自个儿,没的就不必操心了。” 明日便走? 明日可是除夕啊。 “步老。”她仰起头,头顶眉梢沾满冰雪,整个人宛如雪堆里爬出来的,“这天寒地冻的,辛苦您还要大过年的送我一程。您可否告诉我,阁主为何不见我,是当真没有交代给我了么?” 步川躬着身子,轻声咳嗽,叹息着:“嗐,阁主恼了燕姑娘你呢。原想着凭你的本事,怎么着也不可能最后一个回来,这没成想……一气之下就把寒芒赏了唐阁老。阁主对你是寄予厚望的,唉,这希望越大啊失望就越大,阁主也是难受得紧呢。” 她鼻尖泛酸,眼中湿润,有许多委屈却都说不出:“阁中规矩森严,从不曾为谁破例,我晓得这梧桐山我是必然要去一遭的。只是步老能否透露一二,来日我可有机会再回阁主身边效力?” 步川为难:“这……阁主的心思,我哪里知道。” 步川是素来与人为善的,但凡有一点希望他都会说出来安燕妫的心,眼下这话……寒芒已另赏他人,又不愿见她一面,催着她除夕赶紧走,这林林总总已然表露他的心思,只怕这会子付之涯已另寻目标拟扶作心腹了。 她存了一丝奢望,盼能听他当面给个说辞,却不曾想到连一面也不得见。燕妫打了个寒颤,倏忽间觉得周身好冷。又蓦然想起,那日她百无聊赖中给自己占卜三次,三次皆是不吉,原来竟是因此不吉。 谢过步川后,对着书房扣紧的门俯首磕头,燕妫藏起心头酸涩朗声作别:“承蒙阁主数年厚爱,燕妫此行有负阁主栽培,无颜再留,今日就此拜别,愿阁主从今往后计获事足,遂心如愿。” 良久,书房中没有传来动静,直到她将要起身,才隐隐约约传出付之涯的声音。他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梧桐山与世隔绝,风是停的,水是静的,又残酷血腥,他却只给了“去吧”二字。燕妫朱唇紧抿不再开口,在步川的搀扶下终于从地上站起来,原地挪了挪冻僵的腿,一言不发地走出庭院,走过院门…… 今日归来,与此生最珍重之友割袍断义,被今生倾慕之人推入深渊。这世间她以真心相待的唯这二人而已,能伤她最深的便也是这二人罢了。从今往后,她定不会再犯这等错误,再不信这世间任何一人。 从此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负自己。 次日上路,小雪迷眼飘了漫天,落在眉梢鼻尖冻得人没有精神。燕妫在这个地方生活十数载,临走却无一人送行,这霁月阁终归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即便在除夕,挂满灯笼,也冰冰冷冷的像块铁疙瘩。与她一道离开的还有步川,此去梧桐山一为给她带路,二为行监督之责,待诸事料理罢了便还将返回霁月阁。 二人策马飞奔疾行,须在十五日内赶到梧桐山。一直跑出十多里路后,不过眨眼工夫小雪下成了鹅毛大雪,夹杂着冰渣子哗啦啦地砸在斗笠上,再往前行是不能够的了。所幸很快赶到一处路边短亭,二人匆匆下马在此避 分卷阅读7 雪。 待入了亭子,分坐在两边且作休息。这天儿呵气成霜,亭中四面透风升不起火,冷得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步川身在霁月阁几十载,肮脏事见了许多却始终是良善之辈,一入了亭子便从身上拿出个精致小巧的袖炉递给她。 “燕姑娘暖暖手吧。” 燕妫回以一笑:“多谢步老关照,我并不冷。” “嗐,快别说丧气话,这天儿哪有不冷的。我皮实,冷不冷的不打紧,倒是姑娘家可千万别冻坏身子。” 该庆幸送她离开的人是步川,他是霁月阁里难得的菩萨老人,不然此行要遭遇多少艰难还未可知。燕妫正欲接话,却忽听得远处一阵喧哗,有纷杂的马蹄声音伴着雪声撞进耳朵。两人举头望去,见远处乍然出现六七个人,不过眨眼,那几人便勒马于亭前。为首之人身着一袭宝蓝华服,头戴玉冠,脚踩一双金丝云头靴,自一匹骊马上下来后便径直往这边过来。那人身形昂藏,爽朗清举,脚下步履生风,不出几息便已迈上台阶。他身后有一侍从急忙撑伞跟上,口中说着“殿下且慢些,仔细湿了衣裳”这般的话。 步川望着来人,脸色大变,不仔细将手中袖炉“哐当”落地:“歧、歧王怎么来了?!” ☆、第 4 章 江湖人与朝廷皇家之间,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之间是存有些许忌惮的。步川那反应委实古怪了些,待那歧王殿下入了亭子后,更是膝盖一弯朝着对方跪下去。 “见过歧王殿下。” 歧王抖落衣摆上的残雪,泰然落座,又接过身边人递来的绢帕,擦干净脸上的雪水,才斜睨过来:“付阁主身边的人,可是姓步?” “殿下好记性,小的正是。” 歧王:“倒是巧了,本王正要派人去请你家主子于后日约见。既在此撞见你,就由你回去告之一声,让他来见我。” 步川闻听此话,好不为难:“这……还请殿下见谅。小的正要去梧桐山一趟,尚不知归期几何。恐……还得烦请殿下您亲自派人传话。” 不过短短几句对话,燕妫懒懒从旁听着,蓦地发觉自己似乎窥见了个天大的秘密。她从前当这霁月阁左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杀手窝罢了,未料想却并非这么简单。 那梧桐山乃是霁月阁不轻易与外人言之地,适才步川却不避歧王,可见霁月阁与歧王关系匪浅。又早有坊间传言,先歧王便有不臣之心,这就不难解释霁月阁为何要冒与朝廷作对的大风险也要截杀那八个巡查官,恐怕这正是歧王授意的呵。 此前她担忧霁月阁招惹祸事,僭越一问,被付之涯摆了冷脸。原来不愿告诉她的内情,竟是这样的。 燕妫又仔细瞅了瞅亭中的几人。见步川态度卑微,那歧王谈及付之涯时又未以敬语相称,由此可以推断,霁月阁与歧王并非盟友,必是从属关系才对。 再往深处大胆推测之,她真正的主子其实是……燕妫抬起眼皮细仔细瞧瞧歧王,见他不过弱冠之年,生得英姿不凡,眉宇间不乏指点江山之意气,不知披上龙袍与当今女帝相比谁更有帝王之气。 那歧王听罢了步川的话,不急表态却侧头看向燕妫。他眯起眼,像只和蔼的狐狸:“燕姑娘难得一次任务失利,你家阁主怎的就大材小用,将她下放去那荒凉地?” 步川听得此话,顿时惶恐模样,语塞难言。这霁月阁中的大小事务,还有什么是歧王不知道的?只看一眼便知亭中的这个女子是谁,因何下放,又下放何地,这般无所不晓怎不惊人。 燕妫在旁悄然观察,瞥见步川脸上神情后,心底禁不住便是一笑。她是常得付之涯夸赞的,赞她秀外慧中,兰质蕙心,又胆大心细,无惧无畏。她的这些优点,在此时此刻很有作用——她敢大胆猜测,霁月阁中必已渗透有歧王的耳目。 那霁月阁从来都是付家的霁月阁,可这些年不光有阁老离心,看来还要面对歧王鲸吞之意。也难怪付之涯近来伤神不已,急于栽培自己人——他这是在与歧王博弈啊。 燕妫哑然失笑,笑声引得歧王侧目。 “姑娘此笑该作何解?”他回以一笑,不怪罪她的无礼,反倒有此随和一问,宛如翩翩君子温如美玉。 但她知道,歧王既然能掌霁月阁,又岂会是温和之人。燕妫喟然摇头,怅然言:“笑自个儿誓死效忠了这么些年也不知效忠的是谁,替谁卖的命,向谁起的誓。霁月阁既已在殿下掌中,殿下怎会不知‘规矩’二字大如天,就算阁主想保我,规矩面前也保不得,何必明知故问为难步老呢。” “本王掌中的霁月阁?”歧王挑眉,斜睨了眼惊若寒蝉已不知如何是好的步川,“燕姑娘如此敢言,不知可敢作敢为?” 她自然敢作敢为。 歧王想要她做什么,她便如他所愿。 “歧王殿下有此一问,燕妫怎好让您失望。”说到此处,她卸下佩剑双手呈上,当着步川的面在歧王跟前双膝跪地,“我如今已是弃子。但,即便是弃子,也绝不是枚安之若命的弃子。出逃 分卷阅读8 霁月阁者,死;背叛霁月阁者,死;不从霁月阁手令者,死……今我决意脱离霁月阁,拼的正是一死。若歧王殿下肯救我于囹圄,我燕妫愿为殿下披肝沥胆,此后余生誓死追随。” 这大逆不道的话出口,步川大惊失色:“燕姑娘!” 燕妫却未应他,只面相着歧王:“若殿下容不得我这叛主之人,请以此剑了却燕妫性命,如此也好解了我的苦。” 歧王嘴角一勾,不急答她却指着她对步川笑道:“呵,看看你们霁月阁这不知变通的规矩,把一个姑娘家的心伤得多深。燕姑娘可是大才啊,立过不少功劳,怎可如此随意定了她的去留。” 步川:“是是是,殿下明鉴,燕姑娘说的气话罢了,您莫要当真了去。” 燕妫却把剑再往前呈送半尺,坚定样无意回头:“十二年前入霁月阁,燕妫不过垂髻之年,哪里知‘效忠’二字有何深意,不过是跟着师父念誓词罢了。若当年我能自己选,断然不会投身霁月阁,从此一生如蟑螂臭虫躲在暗处见不得人。我宁可沐浴天光之下,为我主拼却性命,执鞭坠镫,九死不悔。” 她这般认真的样子让歧王正了颜色,颦眉将她细细审视:“好一番慷慨陈词。”略作思忖,起身,却并非朝燕妫的方向而去,而是将步川扶起。 步川应付不来,已然六神无主:“殿下,这……” 歧王做起了和事佬:“燕姑娘聪慧敏悟,你家阁主想必也正恼这铁打的规矩悟了人才。既然他不便为此破了规矩,本王可替他解此困局。燕姑娘此后留在本王身边,比留在霁月阁更能展其骥足,付阁主可不必再为此忧心。” 步川踟蹰半晌,在歧王面前只得认了这安排:“燕姑娘能为殿下效力,乃风云际会的美事,也正好解了阁主烦忧,可喜可贺……多谢殿下|体恤,小的心中激动,想现在就赶回去向阁主复命。” 歧王拂袖一挥,许他就此退下。那步川又望了望燕妫,轻叹口气,披上雨具,冒雪策马往来时方向去了。 被遗落在地上的袖炉还热呼着,可燕妫感觉不到它有丝丝温暖。步川这一去,仿佛带走了燕妫与霁月阁最后一点关联。 “至于燕姑娘。”直到那一人一马消失在雪幕之中,歧王这才居高临下看向她,捞起她掌中佩剑,将剑骤然拔出,架在她脖颈之上,“本王说留你,是因为能与付阁主博弈本王心中畅快。但要让你失望了,怨叛之人,不可复使,本王岂敢容你在身边。” 轻轻地一划拉,剑刃划破肌肤,留下一道血痕在她白似冰绡的脖子上。痛是必然痛的,但燕妫并不曾躲避那剑刃分毫,眸底如深潭沉沉瞧不见底,更不见丝毫惊慌。 “既以立誓,燕妫这条命就是殿下的,殿下若想此刻就取,只管拿去便是。” 他挑眉:“可有遗言?” “无牵无挂,无需遗言。” “想葬在何处?” “身后之事,未曾考虑。”她抬起头,眸光无畏,直视着歧王的眼睛,“主子想要将我埋骨何处,便在何处。” 剑刃到底没再深划下去,歧王松手,那佩剑便落于她的膝边。他的表情又变得温和,仿佛从来没有冷下去过:“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你很聪明。既如此,死了倒是可惜,本王就再留给你一个问题——燕姑娘,你追随本王,究竟为的是什么——今晚本王来听你的实话。答得对,许你留下,答不对……”他抬抬下颌,指向雪幕尽头那绵延不尽的深山,“你就埋骨那里吧,倒也清静。” 今遇歧王,乃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但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弃。燕妫匍匐跪地,叩头拜谢:“谢殿下仁慈。” 是日,她便随队去了歧王府。倒没被安置在下房待命,而是被送进偏僻的一处独院,悄悄然没有惊动一个人。那院内除了一聋哑女婢伺候,只余有一盏孤灯照明,冷冷清清的差点让人忘记今日乃除夕佳节。 而此时此刻的霁月阁,花天锦地破例大摆筵席,却并不比燕妫那一方小院多几丝暖意。步川去而复返,惹得付阁主雷霆大怒,当场拔剑挥断庭中梅树,自晌午到深夜,他黑沉着脸谁都惹不得,除夕晏上也只饮了几杯酒便匆匆离席。 霁月阁三十年没有出过叛徒,今出了一个,那人还曾得器重,知晓阁中不少秘辛。阁老们是知此变故的,你一言我一嘴,却都不敢明言该如何处理歧王这次的插手。因为到底霁月阁与歧王之间的关系如何,只有阁主本人才清楚,他人容不得多嘴。 深夜书房中,阁老只剩唐时若在侧,自得知燕妫改投歧王后,她便满面愁容不得痛快。这会子,她还焦躁得很:“阁主,我阁中规矩,叛主者死,此不易之典……” 付之涯揉着眉心褶皱,到此刻了依旧为此伤神不已:“我怎不知。”长长叹气,“歧王既然插手,我去说再多,他也断不可能把人还回来。” 唐时若见这已成定局,一掌拍在桌上,恨得咬牙:“人在他手上,那我们岂不更加受制于他。” 付之涯无力扶额:“今晨雪虐风饕,歧王却冒雪出行,焉知不是 分卷阅读9 专程去拿人的。这阁中四处是他耳目,燕妫去梧桐山的消息只怕他昨日便已得知。”话到此处,已然头痛不已,“歧王此人滴水不漏,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房中炭盆将灭未灭,寒意四起,唐时若敛眉叹气,无心添炭。 付之涯来回踱步,走至剑架之前,负手凝眉,满面悒悒:“数十年前,先歧王救我付氏合族于危难之间,义海恩山,我祖父感恩报德,结草衔环,创霁月阁立誓为歧王一脉赴汤蹈火。后来大羲立国,闻人氏赫赫战功,荣封大羲唯一异姓王,但这份儿荣光如镜花水月,功高耀眼早晚要面临削藩灭族。二十年前,先歧王不得已送襁褓独子入京为质,我霁月阁自那时起由歧地转入京畿立业,举全阁之力暗中保全质子。三年前闻人弈承袭歧王位,多次上表想回乡奔丧,先帝却有意将他困死京中,明知他乃独子却不曾准奏。为逃脱桎梏潜龙入海,闻人弈必然会与女帝有一场博弈。这是场关乎生死存亡的硬仗,歧王有意亲自发综指示,霁月阁今后何去何从已不由我说了算。” 所以,燕妫在歧王手中,是人质,是筹码。不管她愿还是不愿,都万万不会再有机会返回霁月阁。 ☆、第 5 章 歧王此人,在为质子的前十八年岁月里暗暗无光。直到两年前女帝与当年五皇子争夺大位无暇东顾之时,他才悄然显露锋芒,又仿佛在弹指之间便已丰满了羽翼。 所以燕妫其实并不了解歧王。又因霁月阁本在江湖,朝廷事皇家事于她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故事,听听罢了的,从未细细琢磨,也就谈不上知己知彼。今歧王将她软禁院中,要等她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不论如何作答,燕妫都做不到有十全把握。 能遇歧王是她命不该绝,当小心把握这机会才是,哪里来的时间去痛心过去。思来想去,她心中终究还是拟了一答案,而后晏然坐卧,静候歧王大驾。 稍晚些时候,飘洒一整天的雪终于停了,白雪铺在树梢砖瓦厚厚一层,再裹上薄薄月光,幽美至极。燕妫站在檐下赏了会儿雪,冻手冻脚的又给冷回屋里守着炭盆取暖。歧王现身的时候已是深夜,那炭盆已添过两次炭了,燕妫托腮而坐正在困倦中挣扎。 闻人弈满身安闲,着一袭玄色常服信步入内,手中捏着一枝带雪红梅,应是就在这院中摘的。燕妫困意全无陡然清醒,忙起身向他见礼,未及跪下却听得歧王先言:“燕妫,六岁时因连年饥荒食不果腹,被亲母刘氏卖入霁月阁换取银钱……” 她小有些惊愕,没想到歧王已查了她这些过往出来。短暂诧异后,也只泰然双膝跪地,洗耳恭听。 歧王入了室内,随手将手中红梅插|入案上胆瓶当中,而后怡然落座,掌中摊出一对揉手核桃,无声把玩着。 “另有一孪生胞姐现跟随母亲生活,衣食优渥。你母出生娼门,故你姐妹父亲不祥,又因出生在双翼镇燕子巷,刘氏索性就以‘燕’字为姓,为你们取名‘燕娰’、‘燕妫’。此为你的出生——卖女换银之后母女两边再无瓜葛,十二年里你在霁月阁中蹈锋饮血,履险如夷,琴棋书画与身家功夫都算得上翘楚,又独出手眼极为聪慧,日渐在阁中崭露头角,若不出意外将来必能跻身阁老之列。可偏偏变生不测,横遭生死之交算计,仅这一次任务失利,付阁主居然就翻脸无情,令你小半生努力尽付东流。你恐下放荒凉之地后归期无望,因而生恨想转投本王。燕姑娘,本王说得可有偏差之处?” 自己生平被他人轻巧道尽,“蹈锋饮血,履险如夷”,说起来不过八个字罢了,承受了多少血泪与梦靥却只有她清楚。燕妫回以一笑,笑里微微带苦:“殿下所言无一不对。” “那么,你对本王又知晓几许?”他问。 “殿下何许人也,岂是我等小民可以读懂。燕妫惭愧难安,却万不敢欺瞒,不止殿下您,时政我亦是不懂的。但若有幸伴殿下左右,假以时日,燕妫自问定能成为对殿下有用的人。” 他把玩着手中的核桃,核桃精巧,小小两个在他掌中无声无息转动着。然他手中所掌控的又岂止是两颗核桃,世上许多人的命运都被他拿捏着,其中就包括燕妫的。 “嗯,还算诚恳。”他很惬意,乐于欣赏她掩藏下的紧张,“你想留在本王身边,那本王要的答案你可准备好了?” 燕妫往前跪了半尺,先是郑重叩首一拜,而后娓娓答道:“殿下问我,今决意追随您究竟为的是什么——我起初愿效忠殿下,殿下却不信我之誓言,是因我乃叛主之人,忠义已损,本就再难取信于人。但我当年宣誓效忠旧主之时,年岁尚小不谙世事也是事实,故殿下并未断然拒我。殿下言‘怨叛之人,不可复使’,这是殿下的态度,所以我自知不配做殿下的忠仆。” “继续说。” 燕妫:“若说立誓追随图的是‘好处’,倒还有几分可信。今后我此身性命绑在殿下身上,殿下安好,我才可安好,殿下持衡拥璇,我才可扬眉吐气。一言以蔽之,我选择追随殿下,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自个儿罢了,何来的什么忠心贯日。 分卷阅读10 殿下对此心知肚明,给我机会重新说一次,燕妫感激不尽,万不敢再相瞒。” 歧王轻哂,又问:“当今女帝,亦可给你似锦前程。你择机去宫门口击鼓投诚,弃暗投明,将霁月阁与本王出卖与她,岂不简单。” 燕妫失笑,对答如流:“改易主子,一次,尚情有可原,二次,则今后再无人敢用。故燕妫此生只会有旧主与殿下两个主子,将来不论飞上云头还是跌入泥淖,都被绑死在殿下的船上。况……”说到此处,眸光闪烁,“从龙之功,谁不想争。女帝已在大位,投诚也罢,告密也罢,我终不过是个递消息的小卒子罢了。只有追随殿下,九转功成后方有‘前程’可谈。” 歧王朝她的方向略倾身过来,唇角轻勾,贴她很近:“说得如此恳挚,本王好像没有理由不信你。但,你的忠心最好备着,本王很希望以后能看到它。” 燕妫抬起下巴,双眼不躲不避直视着男人的眼睛,眼角微扬:“那要看殿下是否给足了甜头。” 歧王沉默几息,回正身子,赏她一抹笑意:“好,答得很好。真话难听,但本王更不喜心口不一,虚与委蛇。”眯起眼睛,绕有兴趣地细细审视面前的她,“既然如此敢言,那不妨说说,以你对时政浅薄的见解,你认为本王眼下的头等要事该是什么?” “挣脱桎梏,真龙入海。” “嗯。”他对此认可,又追问,“那本王应该如何做,才能在女帝眼皮底下脱身?你可有计策?” “燕妫……不知。”她略想了一想,绞尽脑汁尝试去分辨,“我只知,女帝与晏家已剑拔弩张,或许殿下离京之事,晏家可为助力。” “细细说来。” 燕妫头皮发紧煞是为难,她身在江湖久矣哪里深知朝堂上的事,可歧王一再提问将她逼到墙角,她却不可不答,只能生拉硬扯往下分析,也不知对了几成。 “女帝尚是武阳公主时便不爱红装爱武装,常年混迹于兵营之中,故先帝破例许她在军中历练。没成想后来几经战役,武阳公主竟小有功成,在军中立了威信,也任了官职。时年陛下膝下子嗣凋零,唯剩一个五皇子,当作储君放在身边教养。那晏家便是五皇子的最大拥簇,与武阳公主在军中分庭抗礼,期间生出许多龃龉,有些矛盾闹得沸沸扬扬乃至民间也是知晓的。后先皇病重,拟传位五皇子,不料武阳公主拥兵自重,野心昭昭。先帝恐国之将乱,不得已传位武阳公主,一时震惊寰宇。但与此同时,先帝又将五皇子立为太子昭告天下,希望武阳公主得偿所愿一展抱负之后,仍旧还位于正统。但天不遂人愿,女帝与晏家积怨已深不可化解,她登基称帝不足半年,五皇子就暴毙而亡,而晏家……”燕妫努力回想着,好不容易才在脑海中寻出一点听来的故事,“似乎……已有族人被寻出错处下了大狱,举族正面临灭顶之灾。” 她当真只晓得这些,难再招架得住他下一个问题。 歧王掌中的揉手核桃停止轮转。他没说对与不对,眉峰微挑,又问了她下一个问题:“你可信天意?” 这问题来得突然,燕妫愣了一愣,据实答:“算不得信。”其实本不信,那三次占卜均为不吉,叫她不得不信了些许。 “本王虽也不信,却总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上苍指引。‘燕’,‘晏’……”他将话断在此处,起身轻拂衣摆,丢下一句没缘由的话,“过几日便送你去晏家。” 乍然提及其他,燕妫大为不解,正举头想问,忽见一瓷瓶朝自己扔来,下意识抬手将之接在掌中。 歧王睇了眼她包扎了一圈纱布的脖子:“别留了疤。”话落举步离去,昂藏背影就这般消失在竹帘背后,只留下一枝红梅插在瓶中证明他已来过。 燕妫捏着瓷瓶,心头一松摊坐在地,没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这瓶子里装的应是擦抹脖子上伤口的良药,也就是说,歧王是不打算把她扔雪山里埋了。她耽惊受怕这半日,终于拼得一个好结果。 但送去晏家? 这她却一时不明所以。 与此同时,在皇城正中心的章昭殿中,彻骨寒意席卷着每一个角落,今年的除夕只怕是没有人能够欢愉度过。 女帝孑然一人独坐殿中无暇宴饮,她手上执着一纸信笺,拿信的手指节泛白,看信的眼凛若冰霜。本就生来一张冷峻的脸,此刻更显得寒气逼人,好在这殿中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没被留下,若不然只怕天子之怒要见血光了。 等了许多时候,殿前司指挥使终于在殿外求见。她这才神色稍霁,踢开茶盏碎渣,速传唐雨旸入殿说话。 唐指挥使举步生风走入殿中,还不及跪拜,便见女帝愀然模样朝他走来。“雨旸。”她凝着眉头,难得作此颓然之态,“朕一时不知该与谁商量这事。你与朕同袍十载,生死与共,是朕最信任之人,不如你来帮朕考量一二。” 她说着,将手中信笺递上。唐雨旸接到手中不过扫看一眼,顿时脸色大变:“敢问陛下,这六字源自何处?” “关山大师羽化前曾闭关三月叩问天机,终得上苍示下,一共六 分卷阅读11 字,便在这张纸上。” 那信笺上赫然写着——“燕归期,梅将落”。 “梅”乃国姓啊。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就收藏一个吧~ ☆、第 6 章 唐雨旸一听乃关山大师留下的信,大惊失色。“梅”乃国姓,这“梅将落”三字,只怕是个不祥之兆。他是素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但事关国祚,容不得半点马虎。 “‘燕归期’……”他凝紧了眉头,斗胆猜测,“莫不是说的晏家与歧王?一旦晏家归顺了歧王,便要……江山易主?” 女帝哪听得这等悖逆之言,额角青筋暴涨,好歹忍住怒火:“朕已对晏氏族人落了刀子,晏家万不会引颈受戮。那晏海身为家主,为求自保必然会带着整个晏家倒向闻人弈。此既已成定局,不管有无关山大师所得天机,当务之急都是加紧离削晏家,速速使之兵分势弱。” 顿一顿,又往下说:“我大羲自文帝始力图收回兵权,历三代帝王,虽有成效,但仍余有一个门阀迄今无法撼动,就是晏家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晏家军不容小觑,虽兵力与朕如今手中大军相比不堪一击,但在当下这个乱局之中,却如背后暗箭随时可能一箭定乾坤。” 而今这个混乱局面,早在立朝初始便已埋下祸端。女帝不得不按下怒火一并与唐雨旸细说:“当今的大羲,可拥兵自重的又岂止晏家。昔年闻人立信荣封歧王,奉旨入歧地平蛮荒之乱,获准招募兵马,组建藩军。太|祖本意是想让闻人氏与蛮族相互制衡,且曾多番私下支持蛮夷部落,却不料闻人氏骨头太硬,反而收服蛮夷将歧地壮大数倍。这兵权一旦给了,想再收回来谈何容易,眼下歧地百姓只知歧国不知大羲,歧国的存在便如一根芒刺悬在朕的背后。” 今歧王不臣之心昭昭,晏家又日显反心,多方势力态度未明……她手握大羲七成兵力,兵权虽是定海神针,然她终究摄政过晚,即便在沙场如鱼得水,却于某些文事上不得要领,也不够玲珑。她想扳倒晏家,却不能硬来,连年征战百姓积苦,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经不起战火燃烧。她若不能极好的周旋于世家门阀之间,“梅”只怕当真要在她手上碾落成泥。 唐雨旸听罢这番话,细细思索良久后道:“正当下歧王急于返回封地,一旦让他得逞,必是放虎归山。陛下,究竟是快刀断水,设法就在近期了他性命。还是徐徐图之,只将他困死京中,待收服各方再着力对付他……还需尽快拿定主意啊。” “只怕既取不了他性命,又困他不住。”女帝缓缓摇头,薄唇轻抿,不觉已显露出嗜血嗜杀之神色来。 唐雨旸轻叩刀柄,搜肠刮肚又想一阵:“陛下莫不是忘了,袁家与晏家祖上曾为争夺兵权生出世仇,两家斗起来你死我活。既然事态紧急,陛下万不可再执着于收拢兵权,可先将那三万擒虎军许给袁家,袁家为了这块肥肉必定倾尽全力对付晏家,待咱们拔了这背后芒刺再谈其他。只要晏家军受制,闻人弈又与歧地藩军相隔千里,他就未必翻得起浪花,陛下便可先着力于笼络朝中其余望族。” 女帝却不以为意,仍旧摇头:“朕怎会不知此法,但——”她又拿起那张信笺,拧紧一对长眉,“朕方才思虑良久,又觉得这‘燕’字指的也许不是晏家,也可能是节气,如燕子筑巢乃是春天,变数或就在春日里。而今已是除夕……” 唐雨旸听得这话,双眉拧紧,忙否道:“必不会如此!当下我强他弱,歧王一心只想逃出生天,万不可能这么快掀起风浪。” 殿中只他二人,说话的声音空空然。他话毕后寂静半晌,女帝并未急于回应。她若有所思,拿着信笺来回踱步,喃喃自语:“或许是下个春天,再下个春天……上苍警示应不会这般浅显才对。倘若捏死晏家不是了局,岂不误了大事,这六个字或许还需细细琢磨。” “可否请禅师解一解?” 女帝挥袖打住他话头,已兀自想得深入。 唐雨旸见她独自思量,心中想着还要巡视内宫,也就告退了。行至殿门口,却又听女帝忽然叫住他:“雨旸留步。” 他驻足回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朕忽然记得你曾提起过,你有个妹妹早年间与你走散。”女帝敛去愁容,徐徐踱步而来,面有关切,“去岁你任了指挥使,可曾着手下之人去寻过?” 他黯然摇头,突然提起家中事,一时怅然之态隐藏不住:“始终不得消息。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今夜除夕,朕看你不急回去,想必家中仍无人为你留灯。”她拍拍唐雨旸的肩,如在校场上时那样,兄弟情谊甚笃,“不如朕派人去寻,当比你容易得多。” 家道中落恰逢战乱灾荒,举家迁徙途中遭遇匪徒,亲人罹难,兄妹走散,这一找就是十二年。唐雨旸日渐灰心,而今听得女帝有心帮衬又重新燃起丝丝希望。 “陛下大恩!” “你说过,你兄妹出生那年,因风调雨顺稻谷积仓,令尊心中喜 分卷阅读12 悦,便以‘雨旸时若’分别为你兄妹取名。你妹妹的名字,可正是‘唐时若’?” 却说此时霁月阁内,子时刚过已是新春,有人守岁,有人却是无心睡眠。 唐时若狠狠打了个喷嚏。 步川守在一旁,见此,往炭盆中加了两块炭,又倒了一碗热茶给唐阁老。唐时若却无心饮茶,只将围领捂了捂,又忙着手中事。 “当年家中得龙凤双胎,父亲欣喜若狂,恰当年我唐氏米铺生意火热,父亲便以‘雨旸时若’为我兄妹起名。我兄长名叫唐雨旸,与我自小感情深厚,可惜我也许无法再找到他了。”她说着,将装好的锦囊递给步川,“烦请步老想办法将这些东西转交给她吧。她虽必定怨怼于我,但寻亲之事只能拜托她为我办了。” 步川抹了把老泪,袖口早已湿润:“何苦呢,唐姑娘。何苦伤燕姑娘至此,十数年生死之情啊,老朽见之痛心。” “步老,这当中内情你并非不知。我就是要在她伤口撒盐,越痛,她越失去分寸,她越失去分寸,便越铁了心与我割袍断义。如此,我心越喜。” 步川老泪纵横,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哑着嗓子:“歧王有令,虽明知赴死亦不敢退,阁主与唐姑娘都向老朽交托遗言,老朽却不知这副残躯能否完成二位遗愿。” 唐时若猛然咳嗽起来,她这些日忧心不已总是夜不能寐,身子越发不济。凄凄笑笑:“完不完得成的,都是天意,步老不必太往心里去。” 步川索性将茶水送到唐时若手中:“姑娘千万仔细着身子,这咳嗽再不好只恐伤了根本。” “将死之人,还有什么根本。”她并不在意,饮下半碗茶后,将燕妫遗留在木梳上的几根青丝捋下,装入小小的锦囊,穿上红绳,小心地挂在脖子上。 步川忍不住以袖拭泪,几悲不能言。 “我只恐她太过聪明。小燕儿是我见过最机敏大胆的女子……我怕还没等尘埃落定,她就撇开了冲动和怒火,回过味来,过早和歧王闹出不快。” “阁主之忧与唐姑娘类同。”步川叹着气说,“阁主心中之痛不比唐姑娘少,却无话留给燕姑娘,只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许老朽进去。” 唐时若摸着胸口的锦囊,问:“无话留给小燕儿?” “是。阁主说,有些事既然不曾说破,那不如永不说破,也好叫燕姑娘多一份洒脱。将来觅得佳郎,平安喜乐最好,何必平添一份哀思。” 唐时若闻听这话后,露出一抹浅笑,那笑才真真是洒脱:“那她最好对得起咱们,最好把余下这辈子过好,最好……没心没肺的将我们都忘了。” ☆、第 7 章 “再打。”歧王闲坐旁观,浑似看戏,“不如本王替你数数,需得多少鞭子你才能将本王的话刻在脑子里。” 又一道鞭子落在背上,隔着寒冬里厚厚的袄子,燕妫依然能感觉到整片后背火辣辣的痛。自清晨到晌午她共挨了十三鞭,鞭子是带刺的软鞭,若是在衣着单薄的夏日里,只怕这会子后背已经血淋淋没块好皮了。 昨夜刚过第一关,今早又迎来第二关——歧王命她务必忘了这一身功夫。嘴上说着倒是轻巧,可如何使剑,如何运气已如饮水呼吸一般,于她而言不过是睁眼闭眼都会的寻常事罢了,想要忘却谈何容易。可歧王偏强行为之,命身边护卫宋义督促于她,以一把木剑频频偷袭,但凡她有灵敏反应,则必要给她一鞭子帮她长记性。 燕妫咬牙,一概都受了。 歧王是主子,她是奴仆,主子的吩咐即便有千难万险也断不能违背。她这身功夫是必得在入晏府之前隐藏进骨子里的,一日藏不住,那就挨第二日的打,两日藏不住,那就挨第三日的打。新主子给的这第一个任务,她若是搞砸了,将来还有什么颜面留在歧王府里。 她咬着牙把心一横:“断不会……给殿下打我下一鞭的机会。” 歧王闲饮于侧,淡漠样子,并不在乎她的决心:“那本王拭目以待。”瞥一眼燕妫衣料开裂的后背,也只是慢悠悠把玩着核桃,不疾不徐说着,“晏华浓乃大家闺秀,手无缚鸡之力,更枉说舞刀弄剑。你既要做假的晏华浓,若有一时粗心大意露了功夫底子,可叫本王如何收拾你惹出来的乱摊子。” 燕妫此刻挨打,正是为入晏家做准备。今殿下亲自监督她,可见她这一步是极关键的,绝不容有一丝一毫错漏。没想到她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一桩重任,就算挨了责打也是她的福运,她求之不得。 歧王与那晏家确已缔盟,歧王许给晏家的乃是歧王妃的位置,将来歧王若举兵称帝,歧王妃便是正宫皇后,晏家便是皇亲。但是,这歧王妃却绝不可以是真正的晏家人。成也兵权,败也兵权,晏家手中的兵力比之歧王藩地的兵力,并不见得少出多少,若再占据了歧王妃的优势,岂不是又为外戚掣肘埋下祸根。 所以这是歧王与晏家之间彼此权衡的结果,既让晏家得利,又约束了它的膨大。况那晏海正急于逃出女帝撒下的弥天大网,只想先保全族 分卷阅读13 性命,哪管得了歧王是否以赤诚之心待他。再者说,那假的皇亲不也是皇亲,面上的风光是少不了的。定下盟约的第二日,他不仅让自己唯一的女儿人间蒸发了,还将伺候过晏华浓的婢女或是处置或是打发。 歧王赏的鞭子的确没有第十四鞭,燕妫说到做到。第二日,第三日,一连五日检验,她表现得体,俨然一个大家闺秀,端庄、柔弱。歧王甚为满意,赐了药膏,又亲自交代了些事后,目送她上了前往晏府的马车。 上车前燕妫还是燕妫,待她下车之时,燕妫将藏好她的名字,忘却这一身功夫,不到万不得已抑或歧王恩准,她的身份会永远是晏华浓。她将从此欺瞒于世,洒下一个弥天大谎,将自己也围困进去。 天气一日日转暖,笼罩在阴影之下的晏府眼看着又能平安度过这个春节。但晏家长房嫡女晏华浓却不仔细染了风寒,已有几日闭门不出,也不见客。家中兄弟姊妹前去探病均被拦在门外,唯独晏家长子去瞧了几眼,道是吃了药整日昏沉沉睡着。 因为这会子晏华浓闺房中坐着的,已然是另一个女子。她生得标致,坐在镜前挽发描妆,一对长眉入云鬓,一双瞳人剪秋水,朱唇轻启声如水柔,端的是绝美好颜色。 已不知上一次打扮成这温柔模样是几年前的事了,犹记得是为了一桩要紧的任务,扮作了那青楼女子。那一回短短假冒了两日妙曼美人罢了,可这一次,这娇媚的绫罗衣裙却不知还要穿到几时。 燕妫心中很有些彷徨,瞧着镜中那个衣香鬓影描眉贴黄的闺阁女子,左看右看都觉得陌生极了。歧王这般落子,其实已将她放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今后她既是歧王部下,又是他明面上的妻子。往后莫说怎样立功,单单说如何才能拿捏好自己的言行就已然是来日大难。 她想要拼一个前程,却不是这般……令人一言难尽的前程啊。人一饿了,什么都吃,人一疯了,什么都做。她好像就是疯了。好在是她常经变故,是坎坷惯了的,接受起来倒也还算坦然。 抛开这些烦恼不谈,且说歧王将她送入晏府这一举动,似乎正预示着他已决意撕开牢笼返回歧地。在这场谋划已久的变动当中,燕妫只被安排了一个要紧身份罢了,想来歧王也不会放心地给她这个新人什么需要奔走的任务。结果在这漩涡当中燕妫反倒闲下来,躲在一方小院捧着史书,静候平地起惊雷。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晏府家眷乘上马车浩浩然出城去了。燕妫在晏海安排下独乘一辆马车,遮面而行,并未叫人瞧出模样。是夜满城花灯锦簇,大街上人潮攒动,歌舞升平不到天明不会罢休。历年来的这一天,皇城都会暂停宵禁,容许百姓在城中猜灯谜放烟花,期间可自由出入畅通无阻。晏府的车驾自然得以顺利出了城门,并一路往歧地直奔而去。 那晏家乃是将门世家,男人们大多在军中任职,披甲上阵追随歧王最大的顾虑正是妻儿老小。歧王若要收拢晏家,最好想个法子保全这一大家子。是夜借着元宵节,城门未关,十余辆马车载着晏府家眷就这么逃了出来,竟一路未遭遇阻拦。 燕妫坐在车中,好奇掀帘,见马车已驶出城门,夜空中烟花绚烂,一片升平。她心中困惑不已,想那女帝不应迟钝至此才对,怎会丝毫不拦晏家马车。 “禀陛下,歧王也已出城。”探子来报了第三回。第一回报东泰门守备遭遇暗杀,第二回报晏府家眷从东泰门离京,第三回报的才是歧王动向。 “再探。” 女帝获悉歧王异动,却是神色自若,只注视着案上摆放的舆图。她身旁唐雨旸倒是有些担忧:“今夜元宵,城中百姓摩肩继踵。歧王既然是破釜沉舟倾力一搏,恐不会在乎百姓死活,陛下不忍伤及百姓,由得他们出城,可有把握再拦住他们?” “朕早知他必定在今夜离京,岂会没有防备。”女帝指着舆图上一处要道,徐徐言,“闻人弈出得了皇城,未必过得了关卡。返回歧地只这清明关一条路,晏海已调动三万擒虎军至清明关附近驻扎,更有六万人马正往这条路上行进,以此关卡五千兵力断然拦截不住。” 唐雨旸:“可即便能够增兵拦截,陛下也万不能调。歧王三年没能回去奔丧,此番未得陛下准许便离京,虽有错在先却也在情理之中,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若陛下再加阻拦,就成了陛下逼他造反。先皇在时边境战火不断,比年小征,三年大征,百姓积苦,这才太平了不足五年。此关乎民心向背,陛下万不能主动挑起战事。” 女帝哂然一笑,成竹在胸:“朕知道。”轻叩舆图上擒虎军驻扎的位置,“所以,倘若避不开这一战,朕就要逼晏海先反。” “如何逼?” “朕已将清明关守将换成袁惜才。那袁家既然与晏家有世仇,朕又许了三万擒虎军兵权,哪怕顶着掉脑袋的风险,袁惜才都会竭尽所能替朕阻拦晏家。”说到这里,女帝微眯起双眼,嘴角含淡淡笑意,并不为此忧心,“清明关关隘不放行,拦的是晏家人,歧王因此受累不得通行,可就怪不得朕了。倘若晏海胆敢先动手,朕就让他攻破关隘,随后便有十足理 分卷阅读14 由调回援军平叛,一举灭他合族,收他兵权。” 唐雨旸略一思考,摇头:“但臣觉得,歧王将身家性命全押在晏海身上不大可能。他铤而走险决意要回封地,若晏海大军不敌陛下援军,他脱不得身岂不是将自己置于死地。况且他大张旗鼓与晏家同时出关,丝毫不避,定有万全安排才敢这般狂妄。” “所以他必定还有后招。”女帝说着,指向清明关西侧,“刘羽手下两万人马前日也有调动,可见此人也已被闻人弈策反。另朝中有几个老五旧党极不安分,恐随时准备响应歧王。此外,朕昨日得到线报,歧地藩军近期也有调动。闻人弈若自知不能顺利出城,逼不得已定会发起兵变。朕长于行伍,沙场之争从未怕过谁,心机谋略比不过他,光明正大较量一场或是上策。重要的是,这次战火的始作俑者不是晏海就必须是他闻人弈。他要想得自由,就必得失民心,这一战朕为百姓而战,何惧之有。” 次日凌晨时分,晏家车队与歧王车驾“碰巧”汇合在清明关前。至日出,歧王侍卫与晏家长子一同递交符牌与路引以验明身份,等候通关放行。 岂料那通报小兵去了半柱香方才返回,还了符牌与路引,却不放行。 “虽未明令禁止殿下出关,但没有陛下圣谕,小的们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让殿下出关啊。” 歧王收回符牌,倒不曾为难那跑腿的兵卒,似早知会在此处被拦一般,却也不走,只将车驾停于路边在车中闭目养神。 晏家历年兵权在手,是横行惯了的,朝中文武臣子哪个不给三分颜面,何曾受过这等冷遇。莫说有路引,就是没路引,只要递上名刺报上身份又有哪个敢拦。晏家长子闻之大怒:“那我等出关上寒月寺进香祈福,为何尔等不放!” 小兵为难,哈腰赔罪:“公子莫恼。您这路引没有问题,只是这些凭证须得袁将军一一验看方可放行。这不元宵佳节么,昨儿袁将军没忍住饮多了酒,已醉得不省人事,哪里还看得了字。要不……各位大人且在车中歇息,待将军酒醒,小的再去禀报。” 晏家长子一愣:“袁将军?!不是陈瀚海陈将军镇守此关么?现今镇守的是哪个袁将军?” 小兵:“是是是,原是陈将军的。袁惜才袁将军是前儿晚上才调到此处的,刚来就发下话来,这关隘的大门,若没他的允许,谁碰一下谁都得掉脑袋。” 闻听世仇在此,晏家长子这下子更变了脸色,没忍住勃然大怒:“守将醉酒,他就不怕陛下知道摘了他的脑袋?!” 小兵哪里招架得住,当场吓得满头大汗:“这这这……公子,您再怎么责怪,小的也做不得主啊……” “晏公子。”两方争执不止,歧王车中忽而传来声响,“不妨就在此等候,且看他能醉多久。闲来无事,晏公子可有空陪本王手谈一局。” 晏公子也就作罢,进了歧王车中,摆下棋盘对弈起来。浩浩然的车队就这么堵在清明关前,你不放行,我也不走,已然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对峙。 待城门前的争吵结束,这会子燕妫才从睡梦中陡然惊醒。她这几日放松下心境,马车颠得舒服,便难得睡得深了些。却不想这好觉被噩梦纠缠,突然惊出她一身冷汗。 梦里她看到唐时若了。 时若满身是血,面如纸白,抓着她的手对她嘶喊:“小燕儿,快走,你快走啊……” ☆、第 8 章 人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虽已身在歧王营中,这些日子却出现过数次恍惚,总是忍不住去回想这些年所珍视的感情。 时若是真的背叛了她么,付之涯又是真的欺骗了她么,他们突然变了嘴脸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过去的有些事有些人甜如蜜糖沁入骨髓,叫人难以相信最终会变成鸩酒,又苦又要人性命。可她怕呀,这已是第二次被珍重之人视如敝履,她满身伤痕,哪里还有勇气去相信真心。 燕妫觉得头疼,难受得掀开车帘透气,见众人已抵清明关,关隘大门却紧闭不开,车驾都停在道上前行不得,便知自己这一行人被拦在此处了。她心中明了,这是显而易见会遭遇的阻拦,也不知歧王既然敢大张旗鼓出逃,是否有什么法子能过这一关。 头痛欲裂,她扶额躺下,凡事都不想再去琢磨。 这一等便等到日头偏西,那镇守关隘的袁惜才却还没有传来酒醒的消息。晏公子又去叫了一次门,仍被打发回来继续等着。众人心知肚明,袁惜才是断然不会开门的,哪怕此时状告他阵前饮酒视军规于无物也无济于事。 他这酒饮得好,饮得女帝不仅不会问他的罪,还会给他加官进爵。车队中人心不安,只怕再这么等下去夜长梦多,什么时候女帝想收网了,他们岂不就走不掉了。 此时章昭殿中,女帝搁下御笔终于了却今日奏折,顺带着瞄了眼案角上的舆图。袁惜才那边至今还没醒酒,晏海这会子只怕已生焦躁,端看他什么时候坐不住射出这场仗的第一箭。 正端茶解渴间,忽有探子急急来报军情,她听罢之后原 分卷阅读15 本沉着的神情悄然凝重,速传了唐雨旸与亲信商议。此时已日落西山,夜间视物不清最易生变,她免不了要格外重视些。 “晏海余下六万人马并未汇合在清明关,而是趁夜暗度陈仓潜伏在入京另三条要道之上,与通天关、韩山关、巨水关守军对峙。就兵力而言,晏海军无力攻城,唯一的作用只能是牵制我方兵力。如此布局,倒让朕不解其意了?” 歧王的奇怪部署女帝一时看不明白。 这时思索很久的唐雨旸叩响刀柄,指出疑点:“这般排兵布阵,除非他想围困京城。但围而不攻,待陛下从别处调兵将他夹击,不出两日他必身陷死地,更等不到歧地藩军相隔千里打过来。臣还未见过谁这样用兵,按理说歧王也不是鲁钝之人,怎么会做出这等愚蠢部署。” 女帝正容亢色,微凝眉心,剑指舆图:“所以他既然围了,就一定会攻,且攻的就是朕所在之皇城。四方关隘之兵力被晏海牵制,则暂时无兵可以回防,若一万禁军在援军夹击之前抵抗不力,他便可直捣黄龙,拿下——”她举起剑,回身指向正前方,长长呼吸一口气,“朕座下龙椅。” 这推测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下首亲信当即否道:“且不论歧王是否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单论这宫城之中的一万禁军,他拿什么去攻!有唐指挥使在,四路禁军忠心不二,战无不胜。又所谓百人之堡,千人不可攻,除非他手上能有至少两倍于我的兵力,才可强攻关隘。难道他早已藏了数万人在城中,配合晏海围攻不成!” 这根本就不可能。 话音刚落,只见有一传信兵跌跌撞撞冲进殿中,仓促之间摔在地上磕掉了牙,口中惊慌喊着:“陛下!陛下!北正门、西侧门已被攻破,有贼子杀进来了!” 章昭殿内,那一瞬死寂一片。 此时清明关门口,寂静无声,双方依然在对峙当中。那袁惜才“醉酒”至今避不见人,堵路的车驾也不肯挪开。歧王与晏公子已对弈数局,到这会儿都困倦了,各自回车中闭目养神。待天上星子密布,忽有人打破沉寂来向歧王禀告,可禀的却与过关隘之事并无关系。 说晏华浓病情加重,想借歧王御医瞧病。歧王大方应允,那御医去瞧罢了回来,道是晏华浓头风发作,已头痛了一整日。歧王遂令御医开方煎药,速为其治病。 待御医去后,闻人弈面有愠色,问身边侍从道:“宋义,本王记得,她并不曾有头风旧疾。” 宋义:“御医所言不会有假,她那般耐性,若非痛得受不了怎么会求助殿下。哎哎哎……该不会是她有所感知,知道了什么?” 歧王哼了声:“胡言乱语。” 宋义没忍住露出怜悯神色:“属下那日打了她十三鞭……殿下您知道的,属下可从未打过女人。一鞭鞭的,打着打着这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您说她一个女子,几番蒙难,也太可怜了。以前没有头风之症,突然遭这等变故,天底下谁人能做到不喜不悲啊,反正属下肯定夜不能寐天天顶着俩黑眼圈儿。莫说惹出头风,就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的,你也学会怜惜人了?” 宋义:“就是觉得……越坚强,越惹人心疼。燕姑娘满心以为自个儿又遭背弃了,却哪儿晓得,那两个‘背弃’她的人原是在拼命保她。等他日晓得了内情,必定自责不已,属下唯恐她这头风自此是好不了了。” 歧王睇他一眼,手中核桃悠悠转动着,怡然模样似是个没有心的人:“懂得怜香惜玉了,那往后的苦你替她受?” 宋义往后猛退一步:“殿下!您可真狠心。” 主仆二人打住话头,就在此处又等到三更方等来斥候探报。那斥候报韩山关守军已被急调回皇城救驾,目前关隘已只剩百来兵卒守门,请歧王殿下速速改从韩山关离京。 歧王随即下令弃车骑马向北取小道绕行,一行人有条不紊撤离清明关。五更时分众人至韩山关口,递了符牌与路引,守将并无理由阻拦,也不敢阻拦,只得放行。待过韩山关,一行人再经小道绕回南路,乘上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燕妫这头疼委实难捱,饮了汤药后便昏昏睡下,再醒来时,日头高悬,车驾已飞驰过了百里外第二层关口,离京畿地界是越来越远。她掀开车帘,举目眺望,见群山连绵,河水迢迢,心中不免畅爽。再仰头看苍穹,恰见雄鹰展翅盘旋于顶,更有舒畅之感。 今离了京,不知日后又会有怎样的际遇。这一路可会顺利,入歧地后可又顺利? 却说宫城之中,经过一夜恶战,直到今晨韩山关守军分四千兵力回防皇城,方才荡清贼寇。令人不曾想到的是,杀入宫中的不是歧王麾下任何一个反贼,也不是禁军内贼,而是一群江湖人。这群人个个拼杀起来弃性命于不顾,以一当十,手段千奇百怪,令人防不胜防。用毒、火攻、暗器……无所不用其极。 更有北正门内贼响应,开门迎敌,西侧门守军又固有漏洞,被贼人抓住空子一攻而入。两处宫门失守,四路禁军被杀个措手不及,以至防守失利,退守至章昭殿前 分卷阅读16 护驾。女帝被迫亲自披挂杀敌,血战到天明方休。 此时此刻她金甲染血,铁青着脸站在遍地尸首当中。 三千多具尸体,只活捉到三人。血流成河,尸堆如山,风中飘着难闻的腥臭味道。就是这些乌合之众,坏了她的大事,逼她不得不急调最近的韩山关守军回援,以至于放跑了歧王。 两军对峙,没发一只箭,没流一滴血,悄无声息的已分胜负。倒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场血雨腥风。结果歧王逃了,晏海大军一员未损就归了歧地。最可笑的是,生出这天大的变故却不曾伤及百姓一人,于百姓而言便不过是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于女帝而言却是实打实吃了个哑巴亏。 女帝握紧手中染得通红的剑,目眦尽裂恨得咬牙切齿:“歧王,可当真好谋划!” 身侧亲信既愤然又惶恐,战战兢兢:“歧王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他与晏家勾结,诱使我等将目光放在清明关处,却不防他来了一出围魏救赵,调虎离山。谁人想得到啊……歧王还有三千余人藏身京内作乱。可、可这些杀到章昭殿前的,却只是一帮江湖人,又死得都差不多了,就怕从他们身上难以找到串通歧王的铁证。” 唐雨旸拼杀一夜,已然杀红双眼,声音早喊得喑哑,接话道:“歧王在京中苦心经营十余载,只为一朝逃出生天,爪牙究竟遍布何处恐怕已超出我等想象。今日是北正门守备,明日叛变的焉知不是陛下身边之人。陛下,上兵伐谋,对付歧王这等诡谲之人,万不可再只着眼于排兵布阵啊!” 女帝哪里不知,可歧王擅谋,她擅用兵,若不着眼于调兵遣将,岂不是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么。只是……唐雨旸所言甚对,为帝王者的确该于筹谋之上用心,如今经这惨烈一败,她到底是懂了。 女帝噤声了很久,渐渐平息下怒火,找回思考的能力:“沈将军,你方才提起,这些江湖人与此前同我朝廷多番做对的霁月阁人有些关联。” “禀陛下,臣的确发现这些人惯用的暗器,与霁月阁人所使用的极为相似。” “既有眉目,朕就命你从今日起彻查霁月阁,限期两月。” “臣领命!” “去吧。” 唐雨旸欲言又止。 待沈将军去后,女帝才又对他道:“这么大个江湖组织,内里必定错综复杂藏着很多秘密。朕知道你想接手去查,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这几处叛变敲醒了朕。十多年间,闻人弈究竟还在宫中安插了多少细作,数量可能多到你我无法相像。朕把这个重担交给你,你务必要尽快把这些钉子给朕揪出来。” 唐雨旸:“臣领命!” “你任指挥使不足半年,声名未显,功绩未立。朕把彻查细作之事交给你,一则可助你早日完成历练站稳脚跟,成为朕最有力的臂膀。二则,若你之名传扬天下,令妹若尚在人世,即便身在千里之外,也会找来京中与你相认的。” 唐雨旸感激不已,本就杀红的双眼,又红出几根血丝:“陛下为我之苦心,臣万死不敢辜负。” 言罢了,女帝终究还是满腔积恨无处发泄,怒将手中剑掷在一尸身上解气,锋利的剑身深深扎入那人小腹。 女帝轻瞥一眼,却又更气:“哼,竟还是个女子。朕平生最恨不争气的女子!一身功夫远胜男儿,却偏为乱臣贼子卖命——来人,抬出去喂狗!” 话音落,风乍起,晴了数日的天悄然飘起迷眼雪花。 作者有话要说:  等一个留言^_^ ☆、第 9 章 经年伤痕累累,不想如今又被诊出了个头风之症,日后时常便要如这般头痛欲裂。若想治愈,须得此后无近忧无远虑,身体康健才行。燕妫自问是没这福分的,也就单单把药喝了,再未麻烦过歧王的御医。 这日白天又痛了两个时辰,到晚上可算消停。第一次头风发作真真是疼痛难忍,但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习惯后忍忍也就过去了。 是夜月明星稀,车队已过两重山,如今入了安全地界,才得以停下步伐在背风处好好休整一夜。众人一连多日奔波无一不困倦,倒头就睡,唯独她白日躺得多,到了夜里却无睡意,悄悄下了车去,坐在湖边吹风醒脑。 春日里夜风依旧刺骨,她原是不喜欢寒冷的,只是近些日子闷得心慌,吹会儿风会让她舒畅许多。也不知坐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她知道是谁,但没有回头。 “更深露重却在湖边发呆,本王临近身后了也不知?” 燕妫这才回身施礼,言:“殿下方才下马车,曾踩断一根枯枝,动静不大不小恰够听见。但属下的身份已是晏华浓,晏华浓不该听见的,都入不了燕妫的耳。” 歧王一朝展翅高飞,难掩意气风发之态,闻言露出少许满意之色,信步走来。他依旧掌中握一对揉手核桃,仿佛无时不刻不在把玩。那两颗棱角磨润的核桃不知被他把玩了多少年,已美如红玉,光泽温柔。 分卷阅读17 他驻足在燕妫身边,举目眺望这片湖泊,胸腹起伏深深呼吸。风从他的背后吹来,衣袂缓缓而动,他嘴角微扬,一副悠然自得模样。 “你可知,本王为何今夜无眠?” “华浓愚钝,还请殿下指点。” 他负手而立,眉头微微蹙起来,语气倒是平缓:“世人皆知,早年先皇是以施恩为名,将本王接到身边教养的。本王也的确承蒙圣恩,自小锦衣玉食,恩赏不绝,出入禁宫与皇子无异。本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有一件事,却无论如何不可为。” 燕妫:“何事?” “先皇七度携诸皇子行宫狩猎,本王从不曾获准随行,因为本王,呵,出不得那京畿地界。湖光山色,云海奇观,本王从来无缘领略,以至于每每见画中山高水美却不敢信其真。” 燕妫听着。 “今亲眼看山川大河,秀美如是,若是你,可有睡意?” 她轻轻一笑,附和道:“若是华浓,只怕要铺纸研墨,连夜都画下来。” 歧王却摇头,浅有一叹:“可惜本王没工夫画,就算此刻身在画中,脑海里也仍一味盘算着该如何对敌,如何周旋,如何称帝,如何——”他短暂停顿,以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往下说,“一统天下。” 他竟会与她畅谈抱负?燕妫小有疑惑,只应道:“殿下深图远虑,必会得偿所愿。” 歧王无视她的敷衍奉承,却再一次摇头:“但这本不是本王所愿。本王一开始只想回归故里,去见一见从未谋面的父亲,从未孝敬的母亲。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后来,本王的愿望变成了为母祭奠,再后来,是为父奔丧。” 无力出京,送往事居也无一做到。他是一个质子,是大羲皇帝挟制先歧王的一枚重要棋子,哪里也去不得。为人子者不能为母进香,不能为父守孝,试问谁人不会因此满腔愤懑,仇恨盈怀。但凡他有一丝血性,便定然咽不下这口气,是拼却这此身性命也要回去的。 不知歧王为何肯在她面前一吐内心之不快。燕妫:“但殿下夙愿即将达成,待回了歧地,殿下可以直情径行,再无枷锁。” 歧王抬手打住她的话,眼中并不见忧愁之色:“今后如何,且拭目以待。本王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记住——燕姑娘,不管你愿还是不愿,此生每一段路,都会有人推着你往前迈步。每遇坎坷,不论是一蹶不振活在过去,还是昂首阔步举目向前,你都需承受其苦,区别在于前者只受这一次的苦,而后者选择迈过坎坷,直面之后的荆天棘地。但,你要知道,荆天棘地的后头,或许就是枕稳衾温。” 燕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只当他是有感而发,便顺着他的话应了:“多谢殿下点拨。华浓自知已是过河卒子,不进则死,这道理早已通晓。” 他颌首侧目,目光中参杂着燕妫一时半会儿理不出的味道:“嗯,希望他日你还记得此刻说过的话。” 歧王言尽于此,又在她身侧吹了会儿风便回车上去了。燕妫独留湖边,琢磨起他方才之言,隐隐约约觉得这背后隐藏着关乎她的要紧事。原以为他会有任务给自己,结果他只是在好容易平静的湖水中又掷了枚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叫她静不下心。 次日启程,燕妫心底仍旧惴惴,莫名的想起霁月阁来。也不知这次行动当中,霁月阁出了多少力,离出京已过去有些时日,为何还不见付之涯现身?转瞬又想到那霁月阁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儿,岂能摆上明面坏歧王名声,久没有消息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路颇为顺利,歧王只是急于返乡奔丧,既已出了京畿地界,女帝便万没有再拦的道理。至于晏海大军—— “爱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当冷淡处置晏海叛变。” 女帝此时正于章昭殿问策大臣,武将自是多主张讨伐,文臣则多以和为重。这一次她竟一改往日重武态度,容文臣畅舒己见,十分有耐心。 “爱卿请详细说来。” “陛下容禀。臣以为,歧王为闻人嵩独子,本应于三年前袭王位后便该返乡,陛下阻拦至今早已令天下人多有议论,今既已放他归去,不如追赐厚礼堵这天下悠悠之口。至于晏海,陛下若不追究歧王便不能追究晏海。” 女帝阴沉着脸,问:“为何不能?” “倘若追究,岂不是等同于问罪歧王,逼他造反。今歧王虽已离京,却不知留下多少爪牙牵制陛下,正如北正门被大开迎敌,着实惊出臣一身冷汗。所以臣以为,在肃清暗桩之前,应严防祸起萧墙,待整肃严明后,才是举兵伐歧之时。” 这无异于要女帝打掉牙齿和血吞,她何时受过这等哑巴亏。然歧王诡谲,非昔日五皇子可比拟,她只得分外重视之。遂纳了文臣谏言,就此作罢,再议个半日方散了朝会。 至晚间,负责彻查霁月阁的沈将军连夜上了第一道折子。女帝翻看几页后,忽然脸色大变,速传唐指挥使来见。 那唐雨旸正于附近巡视,闻听急召忙入殿面圣,乍见女帝神色异常,便知必有祸事。 分卷阅读18 “陛下急召,可……”话未落就被打断。 “雨旸,你可还记得关山大师所得天机预言?” 他面有怔忪:“臣记得。” “沈礼适才上了一道折子,是关于霁月阁的。抓获的那三个俘虏中,有一人已交代出部分同党,同党中有一女子,名‘燕妫’,在阁中份量举足轻重,一说她已前往梧桐山负责训练死士,另一说已叛归歧王,总而言之并不曾参与这次刺杀行动。” 而六字天机——“燕归期,梅将落”当中的“燕归”二字音同“燕妫”,极有可能指的正是这个女子! 唐雨旸脸色沉沉,也知只怕是真不大好了:“陛下可否将折子给臣看看?” 女帝回身便去取折子,却在拾起时骤然脊背一僵,头冒冷汗——适才看到“燕妫”二字,光顾着惊慌,却看漏了后面一个名字。 ——“唐时若,阁老位,屍移犬舍。” 手猝然一抖,那折子落入砚台,写满名字的一页眨眼被糊得漆黑,一个名字也瞧不清楚了。女帝一脸憾然样,懊恼言:“嗐,只得让沈礼再呈送一份。也无妨,这名字朕写给你看。” 遂另取纸张提笔写下“燕妫”二字,递与唐雨旸。 她语气平平,口中又说着:“朕方才只想着事关天机,也未多想便急忙传你过来。这会子才反应过来是朕思虑不周,既然已让沈礼负责追查霁月阁,便不该再让你插手,若期间生出误会岂不令你二人失和。” 唐雨旸细细看了看纸上的名字,未作他想:“陛下英明。不过,这个女子的确该尽快找到。陛下不如仍旧让沈将军全权负责,以通缉霁月阁余孽为名下海捕文书,全境缉捕此女。只不过……既然是‘燕妫歧’,说不准她已经随歧王去了歧地,恐怕咱们下多少工夫也是徒劳。” 女帝忡忡凝眉,叹出一口气:“那就依你之言,让沈礼速速照办。”说着,收走他手中纸张,“无论如何也得勉力一试。且忙你的去吧,沈礼应该还未走远,朕传他回来再议。” 唐指挥使刚走,女帝转身便将那本奏折丢在炭盆之上,未干的墨汁连同着若干姓名,无声地消失在火舌之中。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她的脸色难道到了极致。 犹记得那夜,那个带着阁老指环的女子杀至她跟前,剑锋之凛冽,破重重铁盾,险些划伤她的铠甲。禁军勉力将之围困,后是她亲自拾起长矛,扎进那女子心窝。 这位唐阁老毙命之时,唐雨旸就在身侧,一幕幕皆入他眼。 ☆、第 10 章 海捕文书很快就由女帝亲自下发,全境通缉作乱余党“燕妫”。但因无准确画像,即便赏万两黄金,能提供线索之人也寥寥无几。倒是引得世人议论,这“燕妫”到底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配得上开国以来第一赏金。 不过这些缉捕告示在歧地自然没能大肆张贴,燕妫也就暂且还不知自个儿竟有幸坐了悬赏榜上头一把交椅。她人甫一入歧地,就随晏家人一道被安置在一处宅院之中,又一次与外界的纷纷扰扰隔绝开来。 历时半月,过重山,渡江河,一路南行,歧王终回故里。封地上各大家望族,各首领将帅纷纷出城十里相迎,鼓乐齐鸣将歧王迎入王府。彼时正逢好时节,草长莺飞,春山如笑,欣欣向荣之貌令人心中澎湃又欢愉。 此番歧王得以顺利返乡,晏家当仁不让立下首功,入府路上晏海始终就伴在殿下身侧,百姓抛洒鲜花盛迎歧王,他也沾了满身春香。歧王对之敬重之意斐然,不及安顿身边之人,倒是把晏家放在首位。 自歧王回归几日以来,歧地风向大变,世人栖栖遑遑,或为前程奔走,或热衷街头议论,有担忧女帝问罪的,也有撸起袖管准备大干一场的。燕妫却不同,她还有闲情坐下与人闲谈往昔今朝。 “如今世人称我为歧地,实则这方土地早已是歧国,只是差了些许体面的称谓罢了。所以,咱们自己人私下为了图个方便好听,也就以‘歧国’称之了。” 昨儿初初安顿妥当,歧王便送了个林姑姑到燕妫身边。这位姑姑曾是在先王身边服侍的,做些端茶送水之事,经年伺候在书房中,因听得多见得多,歧地大小往事她比如今歧王还要清楚。今送她来,便是教习燕妫的。昔日的大羲已为往事,今后歧国才是全部,燕妫亟待早日通晓当地之风俗政务,林姑姑讲什么她都听得认真。 燕妫晓得,虽然眼下歧王并未给她什么任务,但她晏华浓的身份日后注定会肩扛重任。“夫妻”之间,必有一人要料理内务,那些事看起来简单,若想打理周全,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歧王将这等重任交给她,一则她无所依靠,难有私心;二则她才智尚可,已过了他的考验。 “姑姑请润润口。”燕妫亲自烹茶奉上,又点了熏香提神,在姑姑面前端的一副好学模样。 林姑姑饮下茶水,盛赞不已:“晏姑娘烹得一手好茶啊!我歧国民风虽不至于粗鄙,但与京城相比,确实缺了些许雅致。世家贵女们爱好些个骑马泛舟的,大多喜 分卷阅读19 欢四处游玩,倒没几个静得下心学学烹茶。瞧瞧,这花也是姑娘剪的吧,插在瓶里真好看,可比她们强多了。” 燕妫乖巧模样,低头浅笑:“姑姑谬赞了。” 歧王毫发无损突然归来,让林姑姑这等盼了二十年的老人好不兴奋,一开话匣子便说个没完。连饮几口茶后,林姑姑又往下说叨起来,不知不觉将往日伺候在书房时的持重抛在脑后。 “大羲国立之初论功行赏,咱们闻人氏先祖战功赫赫,荣封歧王,乃是唯一封王之异姓。但从一开始皇帝就心有防范,给咱们封在这岭南之地,北有横山拦路,西有蛮族,东有野人,南有海寇。皇帝要咱们平边境之乱,特许招募兵马成立藩军,却每年找尽理由克扣军饷粮草,甚至军械补给。先祖无奈不得不私下自行解决,难免出现不能周全的情况,因而没少被皇帝训斥独断专行,几次差点被扣下大罪。好在终究扛过来了,我闻人氏平了动乱收服百族,实力自然而然壮大数倍,更成了大羲皇帝的眼中钉。” 可以说,把闻人氏生生逼成南方霸主的正是大羲皇帝,也正是大羲皇帝把闻人氏的忠心磨灭殆尽。昔年先王老来得子,却仍然送这唯一儿子入京为质,彼时的忠心仍天地可鉴,只盼缓解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可后来先王妃殁,殿下上表请归,皇帝未准。再后来先王薨逝,殿下依旧没能返乡,竟在京中承袭王位不得自由,可真真的是荒唐至极……”林姑姑说起这段心碎往事,咬牙切齿的,“若不是褚大人代管着我歧国,牢牢稳住大局,只怕这三年之中歧国早已被上头派来的细作折腾得支离破碎。” 燕妫问:“姑姑,这位褚大人……” 林姑姑说起这位,便藏不住满脸崇敬:“褚大人是殿下母舅,先王薨逝之前便在军中担任要职。后来受先王托孤,褚大人临危受命,代掌歧王金印,为了救殿下出京抠破了脑袋想办法。前些日子殿下回来,褚大人手捧金印,出城十里相迎,将歧国完完整整归还殿下。” 这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颗赤诚之心的人,还真是少见。燕妫感慨:“那褚大人可真乃忠贞之人。” 林姑姑:“可不是么。” 燕妫:“那姑姑可知,褚大人都想了什么法子援救殿下?” 林姑姑惋惜摇头:“先王薨逝后老奴便留在王府养老,已不再出入书房,个中细则倒不清楚。” 燕妫:“那……姑姑可知这次殿下回歧的整个过程?华浓病了好些时日,不知外头都发生了些什么,委实好奇,还请姑姑为我解惑。” 林姑姑又把头摇:“详细的老奴哪里知道。就是……听说京城中恰有民间义士刺杀女帝,殿下得机才出了关隘。” 民间义士?林姑姑话音刚落,燕妫就不觉凝起眉头。那必是霁月阁无疑了。但是刺杀女帝?以她对霁月阁的了解,除非女帝不在宫内,否则阁中主力两百余人,林林总总加上死士顶多三千人,想杀入宫中难于上天,一旦被禁军围困必无生机。 她顿时心烦意乱,心头百味杂陈,暗暗想着,或许霁月阁的死士远比她知道的三千人要多,又或者霁月阁只是调虎离山的一步,旨在扰乱视线罢了,并不曾出全力去攻禁宫。这会子,只是听到林姑姑提了个“民间义士”,她心头便思绪萦绕已猜测了许多种可能。 想要制造混乱为歧王争取出关机会,那必然不可能是虚晃一招。燕妫心里渐渐升起迷雾一团,她急于将之拨开看清,没忍住抓住林姑姑的手,问:“姑姑,我可否面见殿下呀?!” 林姑姑被她这一举动小小吓了一跳:“姑娘若是好奇,日后有的是机会问殿下,何必急这一时。” 燕妫摇头:“姑姑想错了,华浓想见殿下并非因为好奇,而是突然想起还有其他要事需面见殿下。” 林姑姑略有为难:“可今六礼已行了纳采、问名、纳吉之礼,过几日待殿下忙完府内的事便到纳征,届时世人都会知晓这桩天定姻缘。姑娘出嫁前哪能再见殿下,若传出去会叫人笑话的。真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妨写在信中,老奴替您捎带如何?” 信里岂能问清楚,燕妫心中已就某些事生出怀疑,是一刻也等不及的,拉着姑姑的手:“不是华浓厚颜不知羞,实在是此事需当面解决了才好。还求姑姑替我安排。” 林姑姑见她哀求模样惹人怜惜,只得说要先问问歧王殿下可愿一见。言罢了,燕妫便送林姑姑出了门。待回房坐下,她蓦地头疼起来,脑海中浮现起出关那日做的噩梦——唐时若满身是血,拉着她的手叫她快走。 突然之间,一股恐惧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总听到旁人赞她聪慧,可只怕这一次她昏了头,做了最错误的抉择。 却说那热心肠的林姑姑,经半日相处越发喜爱晏家姑娘,又爱屋及乌不忍叫她失望,是以离了晏宅便回歧王府求见歧王帮她递话。求见时,歧王却正于书房与褚大人商议要事,她便只得先候在门外。 书房内,褚中天献上一对玉雕核桃后,满脸惭愧之色落座在旁。 歧王睇了睇那对精雕玉琢的好东西 分卷阅读20 ,转动着手中普普通通的揉手核桃,笑言:“舅父这是何意?” 褚中天叹口气,摆手无奈样:“老夫有事觍颜相求,还望殿下莫要笑话。” 歧王起身端起承盘,亲自将核桃还到褚中天面前:“舅父这是说哪里话。本王承蒙大恩,正不知该如何报此恩情,舅父但有难处只管说来,本王定当尽心竭力为舅父分忧。” “唉……”褚中天又是沉沉一叹,好不懊恼,左右为难的样子令人忍不住忧他所忧,“殿下容禀。老夫有一女,今已二十有二,却迄今未能出嫁呀……” 歧王露出一丝惊讶:“舅父何等英雄,表姐岂会愁嫁,这又是何原因?” 褚中天:“说来也怪。你表姐刚出生不久,便有游方道人为她批命,竟说她命格过硬,将来克夫克子命犯天煞孤星。当时我与你舅母只当听了疯言疯语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她十四岁说亲,才发现事有不对。这!哎呀……”他说到这里,便气得捶腿。 歧王倒是好性子,和蔼相劝:“舅父莫急,请细细说来。” 褚中天:“先是说给一乔姓人家,没几日乔公子就给蛇咬,差点儿丢了性命。后来又与那朱家议亲,没想到才刚说了媒,人朱公子就坠马摔断了腿。后来有胆大的不信邪,还要上门说亲,我褚中天虽知这些胆大之辈哪个不是有意攀我这高枝,为了嫁女也只得一一相看之。没料到但凡你表姐瞧得上眼的,过不了几天那人必定倒霉,还差点出过人命。唉……慢慢的人就都不敢来攀我这门亲了。” 歧王听罢这番话,皱起眉头:“确实令人头疼啊。那道人可曾留下化解之法?” 褚中天满眼哀伤望着闻人弈,鬓角的白发显出几许沧桑:“也留了。说是,凡夫俗子镇压不住你表姐命格,须得人中龙凤,往小了说也得是为王为相者才能行啊。舅父我思来想去,为王为相者,岂是我等人家够得上的,也就只有……这……老夫……实在有口难言啊。” 也就只有他外甥,歧王闻人弈了。 既然是舅父之女,也是恩人之女,岂能委屈她做个侧妃,必然得以正妃之礼迎进府中才是。况褚中天在军中威望甚高,给足他颜面与之联姻不失是上上之策。歧王听到这里,哑然失笑,转身自案上取来一份赤红笺纸,面露遗憾之色。 “不瞒舅父,不是不想为舅父排忧解难,委实是怕委屈了表姐。舅父请看,这纳征的单子业已拟好,只待过两日聘礼装箱便要送往晏府。六礼过了三礼,本王与晏家早在京中便已定下这桩亲事,是万作不了更改的了。要解决表姐的婚事,本王若以侧妃位迎她入府,又恐怠慢委屈了她。” 褚中天瞅了眼那礼单,见礼单上确已罗列着金银器物绫罗绸缎之类,倒也并未显出丝毫失望神色,反倒哂笑道:“哪里敢求什么正妃位,不过是想替你表姐寻个依靠罢了。舅父沙场半生,浑身上下满身旧疾,只恐要早早追去地下见你父王,到时候她一个老姑娘可怎生是好。” 歧王手中的核桃嘎吱磨响几声,他笑了笑:“舅父说的哪里话,您正当壮年何苦自扰。想这几十年来,舅父为我歧国出生入死,身上每一处伤无不刻着‘忠义’二字。若无舅父焉有歧国今日国力,本王又焉能安然回归故乡,表姐婚事本王责无旁贷。只是……恐伤了千里投靠的晏家,故尚需斟酌一二。” 褚中天抬起衣袖拭去眼角老泪,衰老模样令人恻隐:“殿下谬赞了……老夫万不敢居功,只想把女儿婚事料理就罢。” 待褚中天离去,一直伺候在旁的宋义脸一拉,忍不住提了一嘴:“那褚姑娘悍名在外,街头巷尾曾有人背后议论,说分明是她看不上她爹给她选的夫婿,故意害人家公子断腿中毒的。属下可不曾听说过什么命硬……什么克夫克子需要为王为相者才镇得住这天煞命的传言。” 歧王轻轻一哂,闭目养神,并不见得为此犯难:“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舅父说是,那就一定是。” 宋义:“可燕姑娘那边……” 歧王未应他之言。却是巧了,门外林姑姑求见,说的正是燕姑娘的事。言说晏家姑娘想面见殿下,可否允她。歧王倒也未多问,只给了便宜见面的时间地点,命林姑姑安排就是。 宋义又嘀咕上了:“燕姑娘能有什么事非要见殿下?” 闻人弈拾起礼单,又验看了一遍罗列的聘礼,取出私印落了章:“心较比干多一窍,好事,却也是坏事。有些事瞒不住她,本王也从未有意瞒她,她但有诘问,本王必据实相告。” ☆、第 11 章 有道是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燕妫现已卷入真龙之争,为了做好那歧王妃,原本每日都要翻阅史书,万不敢有所懈怠。可昨日林姑姑离去后,她就难再看进去一个字,满脑子都是霁月阁,都是唐时若,都是付之涯。 她满心惧怕,怕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当真发生过她假想的那些事。倘若如她猜测那般惨烈,真真是追悔莫及,恨己入骨了。 次日姑姑来回了话,道歧王允她今日便往别院一见,又与她商量 分卷阅读21 罢了进出事宜,才扶她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往郊外驶去。待行至林中,燕妫这才掀帘张望,见歧地风光与北边截然不同,道旁林木郁郁葱葱,有双溪并流而下,水流潺潺闪烁着金光,鸟叫虫鸣美如画卷。举目眺望远方,一处白墙青瓦的山庄坐落在半山腰处,被绿荫掩盖着隐隐可见其状,正是她此行要去的别院。 有美景如斯,可她的心情却沉甸甸的,心不在焉瞅上几眼后心思又随着一只扑进密林的鸟儿飞远了。她忽想起付之涯闲谈时曾说起过,南方有一种鸟,名唤寿带,蓝白的羽毛,尾羽极长美似小凤凰。方才的那只美极了的鸟,兴许就是吧。 “可是晏家的马车?” 方看了几眼景色,车身忽然一抖,马车竟被人喝停道中。燕妫垂下眼眸,放下帘子端端坐回车中,身旁林姑姑忙掀开车帘往外瞅了瞅,瞬间脸色一青:“遭了,遇到褚家那女魔头了!” 燕妫:“?” 林姑姑急得舌头打颤,话都说不清楚:“姑娘……姑娘可记得老奴提过的褚大人?” 燕妫点点头。 林姑姑:“褚大人英勇无敌,又廉正爱民,身上找不出半个污点来。偏偏生了这么一个凶悍女儿,闺名唤作‘褚鹰儿’,人如其名,十个丈夫亦不敢敌,不怕天不怕地的,谁见了她都要绕着走,生怕哪里招惹了她。” 但燕妫这马车老老实实行在道上,只是车盖上悬着一个“晏”字,又哪里招惹得了她,为何还遭拦了。 外面那褚鹰儿见马夫哑巴,车内无人应答,又朗声斥问道:“里面人死了不成!” 林姑姑只得跳下车去,躬身赔笑道:“褚姑娘莫怪,确是晏府马车。我家姑娘初来乍到还不认得您,老奴方才在与她解惑呢。” “不认得我?呵!” 那褚鹰儿生得一对浓眉,狭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男装极为英气。她背上背着箭囊,座下马背上挂着一只貂儿,像是出来打猎闲逛的。 林姑姑:“我家姑娘自在京中就一直都病着,这几日又水土不服难受得很,连门儿都没出过,自是谁也不识得。今儿出来透气遇着您,也是缘分,老奴已为我家姑娘提起过您的风采。不如……” 褚鹰儿翻个白眼,并不容林姑姑把话说完:“她怎么不出来见我,倒让你这老妇多嘴多舌。让她出来自己同我说!”横在道上并无让路的意思,反倒更恼。 林姑姑也是想护着燕妫,却被喝得一抖,一时进退不是。 燕妫透过车帘缝隙朝外瞧,见此状况暗暗叹口气。才刚到歧地几日罢了,却就遭遇棘手问题,一个应付不当她可就把自个儿送进坑洞里了。她紧了紧面纱,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先是虚扶了把林姑姑,而后微微垂首冲着褚鹰儿屈膝见礼,语速拿捏得不快不慢:“礼数不周,是华浓的不是。褚姑娘万福——华浓身子骨素来不好,难免误事,还请姑娘原谅则个。待华浓身子好转了,改日定登门赔罪。” 她已极是客气了,哪料到那褚鹰儿竟仰头大笑,自马背拽下长鞭握在手里:“哈哈哈哈……居然是个娇滴滴的俏美人。倒是怪哉,你父是将军,我父也是将军。你晏家近百年将门,我褚家略逊于你,自我祖父起才在军中任职。怎的?晏海叱咤沙场好生威风,女儿却这般哈哈哈哈……” 却这般娇滴滴弱柳扶风模样?燕妫露在面纱外的眉心不由的颦蹙起来。褚鹰儿这番话,作为燕妫她不生气,可作为晏华浓却该生气。 “褚姑娘请慎言。今是我礼数不周,原该我赔罪,还望莫要辱我父亲。传出去难听事小,引两家失和,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事大。” 褚鹰儿轻哼了声,并未听进去她的话,催马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你莫要说这些话诳我。嘁,你做这矫情模样干什么,想勾引哪个男人不成,想勾引殿下不成?!” 话越说越难听,这是摆明了就要羞辱于她。 “褚姑娘,请慎言!” “不如我俩比试一场吧。”褚鹰儿却不理会她的坚持,下马过来,扬着手中鞭子,“看看是你父亲有本事,还是我父亲有本事,哪一个教女有方。” 林姑姑看这情形着急死了,与马夫一起上前拦着,还没站稳呢,就被一鞭子抽在脚边吓得一哆嗦。 褚鹰儿:“让开!我不打你们,我只和晏家姑娘打。” 林姑姑虽怕,却也是个忠心的:“褚姑娘,当真使不得啊!褚晏两家是殿下左膀右臂,万万不可伤了和气!” 褚鹰儿哪里听得进去,扬起鞭子挥舞下来。那鞭破空袭来声势渗人,照着燕妫的肩膀打来。 这一鞭的确厉害,可在燕妫眼里不过如此,是只需闪身就能轻松躲过的。但这一闪身的反应,她却不得不如歧王所愿,将之深藏于骨髓心房之中。鞭子结结实实落下,当场划破她肩头衣裳,留下一道紫红色的骇人鞭痕。而她,也随这力道摔倒在地,疼得脸色铁青。 林姑姑慌忙来扶她:“晏姑娘!”忙用后背挡着褚鹰儿,心疼得掉眼泪。 “你个老东 分卷阅读22 西,还不让开!” “褚姑娘打不得啊!” 褚鹰儿哪里肯听林姑姑求饶,绕个方向又挥下一鞭打在燕妫背上,口中气呼呼骂着:“拿出你的兵器啊,瞧不起我是不是!” 燕妫咬牙推开林姑姑,生生白挨她一鞭又一鞭。她既不能丢了晏家的脸,又不能说任何不利于两家和睦的话,这哑巴亏吃得好生冤枉。掂量来掂量去,也只能怒目瞪着褚鹰儿,勉力劝说:“一方一俗,京中少有女子学武……家父也不曾教我,褚姑娘快住手……我当真不会!” 那褚鹰儿却不理她,只管挥鞭,一口气落了十多鞭在她身上。燕妫忍痛护住头脸,见此女不是疯癫,就是故意,暗觉怪哉。她心中忖度着歧王的意思,不敢坏事,最后索性抱头“晕”了了事。林姑姑见她人事不省,当场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尖叫着扑过来狠狠掐她人中。 那褚鹰儿见人晕了,这才悻悻罢手,却不上来救人,口中骂了句“废物”,收起鞭子骑上马扬长而去。 却说此时歧王正于山庄一壁等着燕妫来见,一壁看着从大羲传回来的线报。这恐怕是最后一批轻松得来的消息,往后他埋下的暗桩在女帝严查死守之下,恐难再发挥现今这样的作用。 这些时日,女帝定然耽惊受怕气得夜不能寐。可结果一切如他所料,女帝不仅没有发兵讨伐或是拦他去路,反倒要赏赐他金银财物以示皇恩浩荡,连晏海叛逃也按下不表。唯一令他不够满意的,是女帝把彻查霁月阁这等要事交给沈礼去办,倒让唐雨旸负责别的要务。 “只可惜没能叫他二人君臣离心。‘唐雨旸’、‘唐时若’,这俩名一看就是亲兄妹,可惜了可惜了。”宋义这个话多的,忍不住在旁啧啧喟叹,“当日殿下发现蹊跷,暗中查得这两人乃是兄妹走散,属下还以为能借这个搞出什么好名堂呢……咦,咱们要不要给唐雨旸送封信去,告诉他他妹妹在哪儿。” 歧王将密信置于烛火之上慢慢烧尽,眸光入深潭沉沉:“不急,有人自会去补上一刀。”纸烧去近半,他浓眉蹙起,口中低声念着,“南无阿弥哆婆耶,哆他伽多夜……” 宋义飞扬的眉角垂下,一时黯然:“殿下……” “你去安排,将阁中名录誊抄一份,供奉在大慈悲寺。” 宋义:“是。” 歧王眉心紧锁不展,嗓音略显沙哑,精神黯淡:“本王作不善业,五逆十恶,具诸不善……当下无间地狱,堕恶道……” 宋义哪里不知主子心结何在,急忙打断:“殿下也是被逼的,是皇帝作的恶!况且霁月阁本就为闻人氏而立,为闻人氏覆灭也是应了命理罢了。殿下若心中不安,当夺下这天下,荡贼口,除奸恶,使仓廒积谷,百姓富足,以福业抵罪业!再者,也可对生者好一点啊,燕姑娘……” 宋义的话尚未说完,便闻听小厮匆匆跑进来,报林姑姑的马车停在门外,晏姑娘受伤晕厥。 歧王眉头蹙得更甚,起身便亲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哈~么么~ 求收藏~ ☆、第 12 章 “晏姑娘身上挨了二十多鞭呢,鞭鞭打得皮开肉绽。老奴瞧着真是不忍。”林姑姑说到这里,不住抹泪自责。 方才她带着晏姑娘赶到山庄,歧王命人诊治,苦于没有医女,也一时没有信得过的婢女便让林姑姑进去上的药。 “你还看到什么?”歧王脸色不霁,嗓音略低,那阴沉模样很是不善。 林姑姑不禁被这口吻吓得脖子一缩,老老实实回答:“还看到……还看到晏姑娘身上有许多……伤痕,已经发白,看起来都是旧伤。” 歧王“嗯”了声:“既然看到了,本王有两点需要你牢记。” 林姑姑跪下,伏首帖耳万不敢草率:“殿下但有吩咐,老奴不惜此身也定办到。” 歧王手中核桃缓缓滚动,一字一顿:“她不姓‘晏’,她真名唤作‘燕妫’,会武,是本王的人。这是你需要牢记的第一点。第二,你若胆敢泄露她的秘密,无需本王动手,她自己就会摘了你的脑袋。” 燕妫躺在里间,听着外头的对话,微微颦眉。她现下身上有些痛,浑身涂满药膏,动弹起来可真是麻烦得很。不过痛已习惯,想想别的也就忘了。这会子歧王在外间问询林姑姑,所言所为倒叫她觉出几分严峻形势。 今歧王回到歧国,看似逃出生天,却不过是又入虎穴。他在此地并无根基,先王即使为他留下可用之人,也架不住有心人趁他未归威逼利诱,将他的羽翼一一拔除。这林姑姑必然是先王留给他的人,但他也必然会怀疑林姑姑的忠心是否如初。如若此刻他手上可用之人足够,满心崇敬褚中天的林姑姑知道了这桩秘辛,便断然活不了命。可他不能一杀了之,因他手下的能人并不足以支撑他做出这个决定。 燕妫自己坐起来,端起床头的药一饮而尽,又取了枕头垫在背后,细细再听外头的谈话。也许她生来便不太怕痛,这些 分卷阅读23 让林姑姑心疼落泪的鞭痕,在她眼里不过尔尔。但是她素来怕苦,每每吃药总是苦得脑仁儿发涨。这碗药下去,她忙塞了一嘴的蜜饯。 外头林姑姑在表忠心,愿意以一死换歧王安心。歧王自然没有杀她,诘问几句也就罢了,转瞬掀帘进了里间。燕妫正苦得吞蜜饯,腮帮子鼓起来似个猴儿,乍见他进来好不尴尬,忙掩面吞了嘴里的东西。 “不装了?”他走过来。 她点头:“……不装了。” 歧王顺手斟了碗茶,在床沿座下,将茶递给她漱口:“这一晕,很好。” 燕妫双手接下茶碗,微微低头:“怕坏了殿下的全局,属下不敢接招。” 歧王无意多费唇舌,也知她是个聪慧的,单刀直入便问:“那依你看,褚鹰儿这招意在何处?” 两人心照不宣,都对褚鹰儿闹的这出另有看法。而这“心照不宣”正是得益于林姑姑的讲解,她这两日滔滔不绝已将歧地风俗政务说了个大概,燕妫这才可以尝试着剥丝抽茧,发现风平浪静下的暗潮。 “首先,褚中天十有八|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大公无私。” “嗯。” “那她这招……”燕妫顿了顿,苦劲儿太大,还难受呢,“她这招想必是褚中天刻意安排的,褚中天也肯定已派人盯着晏府,不然我前脚出门,她怎的后脚便去堵路。那晏海是协助殿下回乡的最大功臣,又手握重兵,有道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褚中天心有忌惮,一定回想办法探探殿下的态度。褚鹰儿早悍名在外,寻我挑事并不算突兀,她将我伤了之后,褚中天必定会尽快将此事宣扬。而晏海初来乍到定会急于在此地站稳脚跟,一旦听说女儿无辜受伤,不论是为了颜面还是为了摸清殿下的亲疏态度,也必然会站出来要个说法。届时,他二人便都等着看殿下如何解决,是帮理还是帮亲,偏袒晏家还是偏袒褚家,抑或验验殿下的应变之才可否坐得稳这王位。” 歧王一面听着,一面给宋义使个眼色,宋义便端走蜜饯盘子让人添些过来。 燕妫自顾自往下说:“如若殿下偏袒晏家,则可能在歧国失了民心,因为褚中天这些年已将自己塑成了忠心不二的英雄人物,即便错在褚鹰儿挑事打人,殿下也必须包容她。可若殿下偏袒的是褚家,殿下就成了赏罚不明之人,必定会寒晏家的心,也会让天下间想要归附殿下者望而却步。” 歧王笑道:“这不异于说,本王怎么做都不对。” 燕妫点点头:“殿下不管怎么做,褚中天都会得益。” 歧王:“那褚中天此人,你怎么看?” 燕妫晓得此人到底是他舅父,也不敢说得太难听。想了一想,才道:“属下觉得……” 歧王却在此时把手一摆,插话道:“不必再自称‘属下’,听着麻烦。”说话间又接过宋义呈上的蜜饯,不动声色递到她面前。 她怕苦怕得歧王都瞧出来了?燕妫愣愣地接过盘子,捻起一颗送进嘴里。其实说了这会子话已经不苦,蜜饯进嘴反倒甜得慌。 “我觉得……”她囫囵吞下,往下说道,“殿下这些年在京中,都道褚中天曾试图援救殿下,不过我却未听到林姑姑说出什么确切的法子来。若我是褚中天,其实只要殿下回不来,这歧国权柄就在我手中,又何必费心去救呢。” 歧王又问:“然后呢?他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燕妫:“他需要时间才能将歧国全盘掌控。所以在他真正掌控歧国前,他需要殿下好好活着,且要活在够不到歧国内务的地方。一旦他时机成熟,或是自立为王,或是献上歧地向女帝换取封赏,皆随他喜好。可是现在殿下回来了,他这忠心的样子需要继续装下去,而权柄他也不甘心让出来。” 歧王嘴角浮起一丝涩涩笑意,显然认同她之言:“本王的好舅父啊,野心不小。” “他这野心,又未必不是女帝挑唆起来的。” “本王既然回来,他的心也是时候收收了。” 两人谈到这里,关于褚中天的事情已说了个大概,也该论论燕妫的要紧事了。她今日是特地为此走一遭的,还无辜挨了一顿鞭打还不得手,当真是冤枉。房中短暂安静下去,她心弦紧绷,不觉五指合拢抓紧被角,正欲问问他霁月阁的事,突然却有人在屏风后通报。 “殿下!晏大人把褚大人拽着往王府去,说要殿下出来主持公道。” 果不其然,褚鹰儿鞭打晏华浓之事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她这厢都才刚把药上了,消息就传遍市井,逼得歧王必须马上出面调停。 闻人弈不得不立刻就走,燕妫心中一急,猛地拽住他的袖角:“殿下!” 他侧回身子,瞄了眼拽着袖角的那只手,神色淡淡未责怪她的无礼:“好好养伤,你的事本王会给你个说法,但不是现在。明日吧,明日本王亲自去趟晏府与你细说。” 现在他必须露面去把晏褚两家的事情解决,已然是头疼不已,哪里还有心思应付她。燕妫是晓得的,歧王身处夹缝,如履薄冰,凡事都要以大局为重,她 分卷阅读24 也只得松手。 罢罢罢,他既无意隐瞒,晚一日便晚一日吧。只是多一日的煎熬,如挖心刮骨,当真是让她难受。 歧王前脚出去,林姑姑后脚便进来伺候,低垂着个头,怕极了她。 呵,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她哪里有空闲自苦。燕妫藏起心底烦忧,仰首莞尔一笑:“林姑姑,咱们先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怕我做什么。” 林姑姑到底也是伺候过先王多年的人,这点风浪还是经得起的,泛起笑走上前:“燕姑娘,老奴何其有幸,能在您身边伺候。” 燕妫掀开被子下床,准备回府了:“那我也有两点,需要姑姑谨记。” 林姑姑拾起衣裳,上来伺候更衣。 “褚中天连你这等王府老人也蛊惑得了,其昭昭野心多么可怕,你当明晓才是。” 林姑姑先是一怔,而后回过味来,仔细为她系上衣带,生怕弄疼了她的伤口:“是老奴糊涂,当初被请出书房时就该察觉的,千不该万不该信他什么安心养老的鬼话。” “嗯。这其二嘛——我是晏海的女儿。晏海的女儿不喜欢听到谁说褚家人好话,一个字都听不得。” 林姑姑是个果断的,当场便给了自个儿一嘴巴:“是呢,老奴糊涂,经姑娘提点才看出不妥,今后再不敢胡乱说话。” “好了,我也没让你自罚。”燕妫扶着林姑姑的手,浅浅笑着依然是副乖顺模样,“回去吧,姑姑不是说还有故事要讲么?” “是是是,今儿就给姑娘说说咱们这儿最大的佛寺,大慈悲寺的故事。” 两人说着,也就回府去了。 却说歧王快马加鞭回王府,刚入了坊门便听见围观百姓七嘴八舌高喊着“殿下回来了”。这看热闹的阵仗,可当真是要人老命,他若再晚些回来难保不再生出什么事端。 他这一回来,很快便有心腹速速贴着车帘来禀报了前情。 原来是褚鹰儿打了晏华浓,消息不知如何传出来的,晏大人又找不见女儿,心急之下便在褚府门口截下褚中天。褚中天问过褚鹰儿,那褚鹰儿只说以为晏华浓身为将门之后必定会武,误会之下动了手,言语之中不仅没有惭愧之意反而讽刺晏华浓是个绣花枕头。 此事可大可小,既是误会诚心赔个罪也就是了,偏偏晏华浓不见踪影,那褚鹰儿还以为她回府告状去了呢。这人失踪了,事情可不就大了么,加之褚鹰儿态度恶劣,褚中天明着斥责爱女,暗里却袒护着她,把晏海逼得拖他到王府论理。双方都有意把事情闹大,好事者纷纷赶来看热闹,很快就把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双眼睛盯着,就看歧王如何化解,如何抉择了。 ☆、第 13 章 褚中天与晏海见王府车驾回来,都一时停了争执,双双耸在车前,等着歧王出来给个说法。周围议论声也都安静下去,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停在王府门前的马车。 但见一男子从车中走下,形容儒雅,如松竹清举,举手投足间威仪孔时。这还是百姓第一次真切地目睹歧王风貌,竟不知有如此王气,站在龙威燕颔的褚大人旁并无不及。 歧王下了车,先冲褚中天颔首见礼,唤了声“舅父”,而后转向晏大人,蔼然问道:“晏大人何处得来的消息,竟已到了王府门口,可叫令嫒一番心血白白废了。” 闻人弈这没来由的话让众人不明所以。 歧王见在场哑然无声,才叹气道:“晏大人有所不知,令嫒无辜受伤原该为自个儿讨要个说法的,却唯恐晏大人盛怒之下与舅父伤了和气,因此不敢回府,先找本王说明缘由。这误会她是不愿计较的,过段时日还想办一场茶会请褚姑娘赏脸出席,交个朋友呢。”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将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环视一圈,满脸诧异掩藏不住,“怎么,晏大人比本王消息还快?” 晏海先是一愣,而后脸色迅速转黑,竟不管歧王在场,指着褚中天破口骂道:“褚大人可生得一个好女儿啊!伤我爱女在先,四处传扬坏她名声在后,想逼她赴死不成!” 歧王若不是站在中间,晏海暴怒起来只怕要动手打人了。那褚鹰儿素日以来便悍名在外,搅弄出这等祸事也不是没可能,褚中天见围观众人皆了然模样,已信了歧王之言,脸色也跟着黑下去。 晏海暴怒起来咄咄逼人,不依不饶:“怎的不敢说话?!殿下既已在此主持公道,褚大人还要包庇令嫒不成!” 褚中天只得认了,方要拱手致歉,却又被歧王阻下。只见殿下无奈模样,愀然叹道:“晏大人息怒,论及根本,都是因本王要娶令嫒才惹出来这风波。”又看向褚中天,“舅父啊,表姐心有怨恨,冲着本王来就是,何苦伤了晏姑娘。既如此,今本王就应了舅父,以侧妃位迎表姐入府,如何?” 这话一出,霎时掀起轩然大波。周遭众人本就是来看热闹的,王府府兵又不曾驱赶他们,因而更加大胆,听得如此说法当下便窃窃私语断起案来。 一则,歧王竟要娶晏家姑娘?二 分卷阅读25 则,褚鹰儿居然是心生妒意才打了晏家姑娘?三则,褚鹰儿竟要入王府做侧妃?谁倒了霉,谁赚大发,谁又吃了哑巴亏,人人心中各有一杆秤。 褚中天板着个脸并不急着表态,倒是晏海听得多出个侧妃更为恼怒,却又不便冲着歧王发作,只悻悻道:“殿下明日便要来行纳征之礼,今日却又许出个侧妃位,我……罢,只怪我女儿她命苦。华浓她命苦啊……” 这华浓指的是哪个华浓就不可知了。 歧王依旧是副和善模样,赶紧又来宽慰晏海:“晏大人何必曰苦,令嫒贤惠宽慈,冬日可爱,万事以和为贵,本王铭感于心,今后定不负她。只是舅父先前不知这桩婚事,曾有意说亲,本王想着表姐也当得上巾帼英雄,与令嫒一文一武正好做本王的贤内助,便答应考虑。晏大人不必忧心,今后有本王在,她二人又朝夕相处岂会再生误会。况且表姐下手哪有传言那般不知轻重,晏姑娘只是受了些惊吓,一点小擦伤罢了。”说到此处放缓语速,郑重其事许下承诺,“但今日晏姑娘的确因本王受了大委屈,待日后成婚本王定会弥补于她。” 三言两语,把症结归罪在自己头上,歧王两边也不想得罪。既给晏家添了大度的好名声,承诺了晏家姑娘的正妃位绝不动摇,又如褚中天所愿把褚鹰儿纳为侧妃,不仅为她打人找了理由,还将二十多鞭的重重伤痛描述为擦伤而已,不但没有责罚反倒是赏了。 褚中天占尽好处岂会再找麻烦,自个儿的名声也是要顾的,遂哀叹着接过话头:“我这女儿啊……养不教父之过,既对不住晏大人,又给殿下添了大麻烦。老夫自惭形秽,这老脸真是无处搁放……在此给晏大人赔罪,给殿下赔罪。” 晏海被戴上这大度的帽子,也只得顺着梯子滑下去,一时露出笑意:“误会,都是误会,褚大人,往后咱都是一家人了,你我还当以和为贵!今日定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故意挑拨,添油加醋散播谣言。咱们啊,可万不能不辩这等离间之计,让殿下为难。” 这一眨眼工夫,倒还和和气气起来了。 两人争抢着自责不已,双双向歧王请罪,歧王自是不会责罚,两边宽慰几句也就罢了。围观众人见此事已有结果,七嘴八舌议论着趁着夜幕渐渐散去,并未横生什么枝节事端。 百姓要的其实很简单,廉政爱民的褚大人不能遭受不公,初来乍到的晏大人最好别是祸害,殿下也别是个糊涂人。这下他们满意了,褚大人没受一点不公,晏大人原来也是个大度之人,将来的歧王妃更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这可都是歧国百姓之福。只是那褚鹰儿,万没想到她那剽悍样还能入歧王府做侧妃,千万别搅得王府鸡犬不宁才好,真真是苦了温文尔雅的殿下。 是夜,燕妫听罢林姑姑打听来的消息,呵呵笑了。 闻人弈今日甫一在王府门口露面,首先就将“晏华浓”不予计较的态度摆明,以此才奠定了劝和的结果。可如若晏华浓还是那个晏华浓,这第一步他便绕不过晏海,做不成这和事佬。如今往回去看,他当真是高瞻远瞩,离京之前便对今日这出有了防范。 林姑姑目睹褚中天王府一闹,更看清了那伪君子的嘴脸,不禁赞叹道:“殿下当真好谋划,若不是早做安排,那褚中天万万得罪不得,今日就只怕要与晏大人离心了。” 燕妫拨亮灯芯,翻开史书往下研读,闻言把头轻摇:“但晏海只是得了个好名声,殿下的许诺也并非实质好处,两相对比还是他亏了。” 林姑姑搅弄着药膏,一会儿还要为主子上药呢:“可将来的歧王妃并不是真正的晏家姑娘,他并无本钱叫板,只能见好就收。” 她笑了一笑,依旧把头摇:“殿下不会让他吃亏的,你且看着,暗里定还有恩赏安慰于他。” 燕妫所言倒也不假,这夜三更时分,有一顶小轿自晏府偏门入内,一直送到晏海院中。自轿中下来一个小尼姑,容貌甚美,只是双眼垂泪,见了晏海更是哭得梨花带雨。晏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乍见自个的掌上明珠竟好端端出现在眼前,没忍住也湿了眼睛。 父女俩抱头痛哭,月下倾述衷肠。原来,当日晏海为了合族安危,不得不舍弃这唯一的女儿,悄悄将她送进个偏僻的尼姑庵侍奉佛祖。期间生怕歧王为绝后患害他女儿性命,日日耽惊受怕。后来歧王离京,晏家族人走得突然,未来得及带走晏华浓。这一直便是晏海的心病,没想到歧王早知真正的晏华浓身在何处,不仅没有害她性命,反而着人将她接到歧国,完好归还于他。 “殿下为女儿安排了身份,女儿如今就侍奉在大慈悲寺,法号虚怀。” 晏海不忍见女儿满头青丝落尽,大好年华便不得不青灯古佛相伴,不免心中苦涩:“我儿可有受委屈?” 晏华浓温温婉婉含笑摇头:“我一人受苦,能解父亲母亲之难,兄弟姐妹之祸,能救我全族于水火,华浓不惜此身无怨无悔。其实……”她笑得恬淡,没皱一下眉头,“倒也说不上苦,殿下在寺中辟出一处单独供奉三宝与一个匣子,又着人看守,让女儿每日前去诵佛,抄往生咒。因有殿下的人 分卷阅读26 照顾,虽初来大慈悲寺,却也没有哪个旁人敢给我委屈受。不止如此,女儿但有疑问皆可询问殿下的人,这些日家中大事几乎也都晓得。” “可知殿下在此供奉何物?” “不知。不过女儿时常单独在那处抄写往生咒,父亲若有需要,女儿可想办法打开匣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晏海捋捋胡须,凝眉思忖少时,摆手否道:“今日午后歧王府门前与褚中天一番争执,为父深知殿下忌惮褚中天老树盘根,不便开罪于他,已在尽力维护我晏家。但为父虽明白不可争一时之快,到底是心有不甘啊。”顿了一顿,见女儿当真安然无虞才露出欣慰之色,“可殿下终究还是向着我晏家的。不仅将你好生安置,还将要紧事交于你手。不过,又焉知不是殿下在试探你我,我等万不能不知好歹,小心触了逆鳞招惹祸事。今时今日唯有示弱方可保命,歧王此人绝非中庸之辈,褚中天气焰太甚早晚要惹上杀身之祸。” “嗯,女儿知道了。” 晏海话毕,举头望月,忍不住多出一丝奢望:“殿下仁慈,也许安心等上几年,我儿还有还俗之日。” “华浓惹父亲挂怀了。父亲无需担忧,女儿时常诵读经文,日渐参透些许佛理,晓佛法奥妙,了大千世界也不失是段别样人生。” 父女俩说了会子话,待到四更将尽晏华浓才坐上小轿回大慈悲寺去。 却道燕妫这处,因白日受伤,又未曾问明霁月阁之事,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后她早早便醒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头总是不得痛快。待到五更时分,鸡鸣声起,府中忽然传来护院喊声,似有贼人闯入院内。 她因而惊坐起来,披上外衫,开窗听声。这会儿天还黑着,月光撒在草地清冷如霜,她刚打开窗,忽有一黑衣男子踏破月光,自墙头跳下闯入她这方小院内。那人捂着胸口,脚步踉跄似受了重伤。月光照在他脸上,也照在燕妫脸上,他大口喘着气,惊喜之下低叫了声:“燕姑娘!” 燕妫凝神看去,见那人蒙着面,光线太暗瞧不清眉眼,只看得出年纪应已不轻了。这声音却十分熟悉,她心头略一翻找便想起来,竟是老善人步川!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随榜更新的,所以明天不更啊~ ☆、第 14 章 燕妫忙打开门放步川进屋躲藏。林姑姑被这喧哗声惊醒,披衣赶来,乍见一黑衣男子闯入房中,倒吸一口凉气。 “姑姑快些去,把外头的血迹清理了。” 林姑姑愣了一愣,什么也没问,系上衣带便打上灯笼退了出去。她甫一离开,院门便被敲响,竟是晏海亲自带人搜到这里,朗声询问可有异常。燕妫只得先扶了步川坐下便去应话,只说无事,不必担心。晏海不便闯入,亦不放心,只得令护卫仔细搜查周围,好生保护。 待燕妫应付了晏海回到屋内,步川已靠在椅背昏昏沉沉,手中却还死死揣着一把剑。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刃,刀柄上刻着个“晏”字,应是晏海所掷。刀口往外渗血,已浸湿衣裳染红座下椅子,血一滴滴摊在地上。 “步老,步老?” 她这房中不曾似从前一般常常备着金创药,只余下些身上鞭痕所敷药膏,于他这胸口刀伤并无作用。况且即便有良药,步老这年岁了,又伤在心肺处,只怕……燕妫心中有数,不敢拔刀,又无药可上,只得将他猛一阵摇。 步川强打精神把头抬起,见燕妫就在眼前,嘴角立时露出一抹欣慰。他深吸两口气,按住燕妫手腕,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燕姑娘,我……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活不长了,不必救我……” 燕妫按住他身上几处止血经络,心头一悲,急忙问:“可是阁中出了什么事?阁主可好?唐阁老可好?” 步川摇头,又喘一大口气,却仍是出的比进的多:“燕姑娘别问,听我说……” “好,我听你说!” “那日——” 那日付阁主的确是真心要把寒芒留给燕妫的,可那天深夜变数忽至,他突然接到歧王密令,整个霁月阁黑云笼罩,迎来了一桩赌上生死的任务。这任务的暗号,便叫“断尾”。壁虎断尾,以获新生,断的是霁月阁这条尾,获的是歧王的自由。霁月阁的宿命便是如此,它因闻人一脉而存在于世,也将为闻人一脉而泯灭于世。 付之涯甘愿领命,独不甘心头之爱也堕入深渊,便于次日寻唐时若出谋划策。唐时若自是心甘情愿为挚友拼尽所有,二人到底生出一条狠计。 “阁主说……燕姑娘聪慧精明,轻易骗你不过,唯有在伤口撒盐,狠戳在你不能触碰之心头伤口上,方能使你一时不察。待你恨意退却静下心去,定能……定能发现个中蹊跷,不过那时你已逃脱这‘断尾’任务,这、这就够了。” 燕妫心头大恸,急火涌上,霎时眼前发黑。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付之涯不可能突然变成那样的人,唐时若更不可能置十多年生死情义于不顾!她当真是昏了头,当真是……该死啊! 分卷阅读27 步川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他断断续续说着当日情形:“可惜歧王耳目遍布阁内,次日他竟亲自出面将你半路带走,不曾直接将你捆绑扣押,到底还是给阁主留了颜面。燕姑娘……你在歧王手里,阁主和唐阁老焉有退路可言那……禁宫那一场拼杀……何其……何其惨烈,他们都……” 燕妫双膝无力跪在地上,咬得嘴唇破血,喉间生疼似有钝刀划过:“步老,快别说了……快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他们合伙骗她做了个天大的傻瓜,自投罗网送入歧王手中,反做了人质,做了他们的催命符。 步川的声音越来越小,言语开始含糊不清:“只不过……阁主说,姑娘跟着歧王也好,歧王麾下会是个好去处。这是霁月阁的宿命罢了……阁主命你,勿因此与歧王生出嫌隙,若想报此仇,当找女帝才是……千万千万……咳……要与歧王同心戮力。” 他到死还在替她考虑,她却……她想着付之涯的模样和他的声音,想着他总是话说七分让她等了好久。原来那三分未道出的情意,他是要用生命来向她证明的。 步川:“寒芒剑……从来都是燕姑娘的。”他手中的长剑顺着椅子跌入地上那摊血中,哐当声响惊醒燕妫落入灰暗深渊的心。 她昂起头,步川就坐在她身侧,外头已旭日东升,一丝光线穿过窗的缝隙照在步川布满皱纹的脸上,死一般寂静。 他没有见到这丝照在脸上的暖阳多么绚烂,他死在黑暗里,像所有的霁月阁人那样,至死没有机会沐浴光明。而她也一样,虽活着,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得不藏起来。这一瞬间,心底蔓延出无尽的恨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步川腰上还绑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燕妫红着眼睛将之取下,解开,细数—— 霁月阁的令牌。 付之涯的扳指。 她亲手给时若编的剑穗。 还有一块玉佩,是时若寻找家人唯一的线索。 这些小物件,应是他们留下来给她做个念想的。她捧着玉佩的手无力颤抖着,霁月阁里的岁月似剪影跃动,一幅幅在眼前闪过,原本苦涩的过去,回忆起来原来也可以甜到发腻。只是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去品尝沉底的苦味。 步川冒死夜闯晏府寻找她,也许正是付之涯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付之涯是懂她的,知道她的性情,晓得她喜欢活得明明白白,晓得尽管得知真相后的日子比死了痛苦,她也一定会背负着这些沉重的祝愿走下去。 歧王虽心狠如斯,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对——也许,荆天棘地的后头,就是枕稳衾温——只要她活着,霁月阁就还在。 而今方才回味过来,那一晚在湖边,早知结果的歧王殿下已在开导于她。他始终把自己放在下棋的位置,通晓全局,谨慎落子。 呵。 林姑姑何曾见过这等可怖场面,硬着头皮打着灯笼擦洗了不知多少遍,才把墙面地上的血迹擦抹干净。待日头高照,她终于忍不住推开房门,轻声询问主子可需用些餐饭。 屋里很静,燕妫手中握着三尺青锋,从阴暗处缓步走来,她鞋上沾着血,一步步,在身后留下一串腥红脚印。 林姑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宛如自冰雪中来,凛冽的寒意仿佛能冻伤人的眼睛。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听到那女子说话声音恍惚感觉有刀架在脖子上,可那声音分明很平静。 “歧王殿下今日是要来送聘礼么?” 林姑姑点头如捣蒜:“是、是呢。” “他昨日答应会来我这里一趟。他若没来,姑姑记得去请他大驾。” 这日午后,歧王亲往晏府行纳征之礼,一箱箱聘礼沿街排成长列,见首不见尾。街上人群摩肩接踵,百姓争相赶来看这热闹,七嘴八舌提起昨日歧王在人前许诺不负晏家姑娘的话。今日这丰厚的大聘果然就已兑现,且看那排在后头的红木箱漆色花纹都与前头的不同,想来应是临时起意增添的。 歧王亲临送了聘礼,婚约即成。他在晏府正厅小坐片刻,而后便由晏海作陪,往晏府花园散心去了。那晏海昨日方得见掌上明珠,今见歧王不觉多出一份忠义之心,一路将殿下送进燕妫院中方才挺起腰背。 闻人弈携宋义入院内,那林姑姑就候在檐下,见他已至忙上前问安,惴惴言道:“殿下可算来了,燕姑娘已等候许久。” 他迈上台阶,随口一问:“她的伤可有好些,昨夜睡得如何?” “姑娘不疼似的,行走入座一切如常,想来并无大碍。只是……昨夜确睡得不好,凌晨又闹了贼人,这会子屋里……屋里还、还躺着个死人。” 闻人弈驻足在檐下,眉心短暂一皱,而后神色如常推门入内。屋里没有开窗,光线昏暗,桌边躺着一具尸首,自头到脚盖着一层白麻布。燕妫就坐在那尸首旁边的座椅上,手肘搁在桌面,腕边放着一把剑。 这气氛太过阴寒,宋义全身戒备悄然把手放在了剑柄上。闻人弈倒是神色未变,信步上前,瞄了眼地上的死人,又看了看面前的这个 分卷阅读28 女子。那女子眼中有血丝盘踞,双眼却不肿胀,面无泪痕,虽是悲痛之态却并不曾有流泪的痕迹。 她的泪都往心里流了,一滴滴沉淀在角落里,将伴随着她永生永世直到她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everybody收藏起来~ ☆、第 15 章 “步川?” 歧王打破一室沉默。 “是。”久坐的女子终于动了,抬眸看向歧王,缓缓起身见礼。 “他老了,躲不过府兵围追堵截。” “是啊,终究没能活命。但还是要感谢殿下仁慈,曾放过他一条性命。”她嘴角微勾,略带着苦意,并没有为此大闹一场的意思,“他还能出现在我面前,就说明有些事殿下只想瞒我一时,并不想瞒我一世,我可说得对?” 闻人弈在她一旁落座,自斟一碗冷茶来饮,神色自若:“燕姑娘兰质蕙心,瞒?岂能瞒得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世间最可怕的就是一个‘情’字,恋人之情,挚友之情,患难之情……它无孔不入,无人可以把控。” 燕妫凄凄一笑,是呵,或早或晚,她最终都会自己去查清楚。而他心知肚明,这些事瞒不了她太久,如治理江川大河若一味靠堵,终会洪水决堤,倾泻百里。人心更经不起这样蒙蔽,一旦反噬,将比天河崩溃还要可怖。 “即便步川不来,本王昨日答应给你个交代,今日不就赴约了。但燕姑娘还能坐下来与本王平心静气说话,想必已解其中曲折,本王就不再赘言。”一顿过后,他口吻恳挚,依旧是温文模样,“你我既有香火因缘,此间事本王往后再不相瞒,今日许你一诺,始终不渝。” 燕妫看向这个滴水不漏的人,在他的眼睛里只看到无底的深谷。她看不懂这个人,不敢信这个承诺,可她不得不信。 她沉默了很久,有怨,有恨,皆道不出口。追究到底,歧王也只不过是让霁月阁走上它的宿命之路。付之涯可以反抗,但他不曾,唐时若也可以抗命,但她没有,因为那时候燕妫已将自己主动送入歧王手中。倒不如说,如若没有她的糊涂,他二人不会赴死得如此决绝。 算到最后,该怪罪的人却是她自个儿。 漫长的静默之后,她开口说话,嗓子因长时的噤声而略显得沙哑:“我要以燕妫的身份回京一趟,还有一桩事未了。” “本王知道。”闻人弈了然神情,睇了眼宋义。宋义便从胸口取出一个包裹,摆在燕妫面前。 她打开,里头是歧王为她伪作的路引与一些便于携带的金银叶子。 “殿下早知我要回去?” 他摇头:“不知。” “那殿下不问我为何要回?还是说,殿下已知原因。” “不知,也无需相问。”他说,“人立于世,不论如何抉择都难逃遗憾,但求无愧于心就是。燕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心中有事未了,哪怕火海刀山你也必定想要了却了它。” 他蛊惑人心的手段,真真是百个褚中天也不如。燕妫思忖少时,无意与他置气,平心易气说了原因:“他曾提起,将来若长辞于世,想葬在鹤鸣山的山腰,既能远望四时风光,又能远离尘世喧嚣。彼时我不懂他何以少年时说身后事,今日方知,他大约早已厌倦活在阴暗之中,受累于背上卸不下的包袱。斯人已逝,我已不能再为他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去鹤鸣山为他和时若立个衣冠冢。” 闻人弈颌首应下,对她无有要求,只提醒她:“女帝已对你下海捕令,此去万望小心,务必在大婚之前平安回来。” “我会的。” “步川终身侍奉霁月阁内,忠心不二,善心至纯,本王定会厚葬他的。” “多谢殿下。” 歧王吩咐下去,宋义便叫人进来将尸身抬走。燕妫目送步老善人出门,双唇紧抿不想再提起霁月阁的事。今日该说的都已说完,该做的也都做完,这时候歧王也该离开了。燕妫谨记着主仆之分,恭送他至院门口,终究还是还了他一个承诺。 “殿下许诺再不瞒我,燕妫也有一诺——昔日追随殿下之誓言至死不渝。今阁主亦有遗愿,燕妫决意遵从,从此揭过这桩惨烈旧事,往后余生倾尽所能誓与殿下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他很满意,回以一抹淡笑,丝毫不吝啬撒播恩泽:“他日我黼子佩,必不负尔心血。” 院门阖上,暂且别过。燕妫久久伫立着,眼底凄凉之光隐隐闪烁,到底是意难平。说什么我黼子佩,不过主仆罢了,又谈什么夫妻荣辱,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从心到身都会是歧王妃。她的心已在远方,已落在鹤鸣山上等待与她的阁主长眠在那里。 歧王,他分明是最该恨的人,却又做尽好事坦诚剖心,她不但怪不得他,却还要说一句“多谢殿下”。 燕妫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再睁眼后毅然提步回屋。 “林姑姑,请速去为我准备一套男装。” 分卷阅读29 府外,晏海恭送歧王。歧王甫一入马车,宋义替自家殿下的决定心急如焚,贴着车身便追问道:“殿下怎可让她深入险地!但有差池,这等头脑的女子何处再寻一个出来,只恐误了殿下全局。” 车中声音已掩不住疲惫:“既然知道着急,还不赶紧派你手下暗卫护她此行周全?” 宋义:“哦!可殿下这也太过凶险。” 车中之人揉着额角深有一叹,岂会不知:“从来好事多磨,烈马难驯,更枉说一个烈性女子。这风险,再大本王也必须担着。” 宋义忧心忡忡闭上嘴。他懂,殿下无意间捡到一块宝了,那位燕姑娘心思敏捷能堪大用,她的忠心殿下势在必得。 唉,这一日日的刀锋上行走,愁得人觉都睡不好了。 却说褚中天这里,王府送聘的场面如何惊人如何有意思传进他的耳朵,他也只轻蔑一笑,权当看一场热闹。再多的聘礼,也不过是歧王给晏海的体面罢了,不值得他为此动气。可那褚鹰儿却极不满,在家中脾气大发,贴身伺候的婢子没有哪个逃过她一顿鞭子。 “侧妃”,占了个“妃”字,但说到底只是个妾。今儿歧王亲自送聘,她晏华浓风光无限,将来是六礼走完的正妻。轮到她,歧王顶多送上厚礼也就罢了,将来入王府也不知正门是否会特意为她而开。 “你表哥既然向着你,你着个什么急。” 褚鹰儿见打骂下人已惊动父亲,这才不甘心地扔掉鞭子,怫然道:“殿下将我伤人之事大事化小,让那个晏华浓白挨我一顿打,又许我侧妃位,最后晏家被扣上一顶大度有容的帽子,除了几句空话承诺什么也没捞到。殿下格外偏袒我们,这结果父亲很满意,可我呢?我不想做小,我丢不起这个脸!” 褚中天拍拍女儿的肩:“你几个哥哥把你宠上天去,从小你就没受过委屈,让你做伏低做小你肯定不愿意。但当真是伏低做小?虽说她是正妻,可你就是再打她一顿你表哥也一样替你把事情摆平。” “哼!” “为父也不是真叫你再打她一次。既然殿下的态度是以我褚家为重,那在这歧国,我褚家依然是第一大世家。到底是有血亲的自家人啊,晏海功劳再大也是外人,你虽暂时以侧妃入府,将来何愁抢不回属于你的东西。” 褚鹰儿轻蔑一哼:“道理我怎会不懂。晏海脱离大羲乃是叛主之人,自古以来叛臣就难得重用。虽然立下大功,但和我褚家相比,殿下除非昏了头才会亲近他。但我就是气不过做妾,父亲还不许我发发脾气么。” 褚中天哈哈大笑,怎见得爱女委屈:“许啊,怎么不许了。我儿尽管撒气,鞭子打坏了,为父给你制个更好的!” 次日果然应了褚中天之言,歧王府虽不是大张旗鼓来送纳侧妃之礼,送来的礼也的确只有区区几件,但这看起来的“薄礼”却不知比晏华浓的纳征厚礼贵重多少。歧王送来礼中,有一件乃是先帝所赐的东海明珠,婴孩拳头般大,世间只此一颗。当年此珠甫一现世便引多国觊觎,还因此引发过几场兵戈之灾。后来文宗得此珠,珍藏于私库,再后来先王与先王妃先后辞世,先帝却依旧软禁歧王于京中,恐天下悠悠之口议论之,遂寻个由头将此珠赠与歧王,以昭示这泼天的恩宠。 今歧王能将此无价之宝送入褚府,足以彰显其诚意。除此珠外,还有田契房契几张值钱的薄纸,眼瞅着几乎掏空歧王地产。褚中天难再找出还有哪里不满意,收下重礼后,速令夫人为爱女置办嫁妆,千万要体体面面不可被晏家压过了去。而后又格外叮嘱褚鹰儿,入王府后务必收敛脾气,再不可做出让殿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之事。 不仅如此,褚中天次日又带上厚礼携褚鹰儿拜访晏府,为当日伤人之事致歉。晏海亲迎他入府,客客气气,俨然是顺服模样,当真已不计较那日之“误会”。可临走了,褚鹰儿却没见到晏华浓,没能当面道歉。只因晏华浓正为大婚斋戒,为期一月,期间不便见人。 褚鹰儿以为诓她,负气离去,但这之后的确未见晏华浓再露过面,这气才渐渐消散。 却说燕妫,她换上男装,向林姑姑交代了些事后,便连夜策马往北去了。褚鹰儿放下身段来向她道歉时,她已过了歧地界碑。 ☆、第 16 章 唐雨旸向女帝禀报完排查暗桩的进展,刚出章昭殿,迎面就撞见沈礼来报霁月阁的案子。沈大人走得匆忙,因向他见礼,手中的卷宗不仔细掉在地上。唐雨旸顺手捡起递还回去,沈礼客气道了句多谢便急着进去面圣了。 唐雨旸回头望了眼殿内,遥遥见女帝神色好似不霁,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看错,因还有要事待办,他未有多想赶着离开了。 他没看错,殿内女帝的确不悦,尚未翻开沈礼呈上的卷宗,就先把沈将军训斥一顿。沈礼挨了顿训,颇有些不明,那唐指挥使只是将东西拾起还他,并不曾翻开看过,这也叫“让他人染指密案卷宗”?沈礼冤枉,但也只得加倍小心,往后再不敢让谁碰这桩案子,尤其是唐指挥使。 可时至 分卷阅读30 今日,霁月阁的案子根本没查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几个活捉的叛匪虽招认了些东西,可他几人只是地字号人,多余的事一问三不知。霁月阁老巢找倒是找到了,却早已人去楼空,任何线索都被擦抹干净。除了一份名录,沈礼其实什么重要线索都没找到。若不是昨日在废墟中搜查出了霁月阁阁主玄铁令牌,沈礼还不知怎么应对陛下的诘问呢。 “经核查,宫变当晚,霁月阁阁主付之涯负隅顽抗,为拖延时间,率残部退至宁辉殿,放火烧宫。当时场面一度混乱,大火一直烧到次日午后,付之涯与残部全部葬身火海。昨日臣终于在废墟中找到这枚小小的玄铁令牌,才敢确定霁月阁头目已伏诛。” 女帝依旧龙颜怫然:“尸首可曾寻得?” 沈礼:“所有进宁辉殿的都已烧成焦炭,令牌是从一男尸身上搜得。该男尸牙齿完整干净,骨骼未见旧伤,应在阁中地位不低。臣已让那几人辨认,皆认为身型相仿,极有可能正是付之涯。” 是不是付之涯不重要,此人只是歧王手中抛出来的弃子,重要的是那个叫“燕妫”的女人。这次沈礼并没有回禀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可见毫无进展,只恐她已在歧王庇护之下。女帝正是因此而始终不展眉头的。 “继续给朕查,没查到燕妫的消息不要来见朕了!” 沈礼惶恐:“是,臣一定将此女抓获!” 却说燕妫,刚入大羲境内就看到一张悬赏告示,搜捕的重犯正是她本人。只是好笑那画像敷衍,除了年龄相仿,脸型酷似,嘴巴有七分像外,并不见其余雷同。按着这样一张悬赏令抓人,那要抓到猴年马月。 霁月阁的人除了出任务,平素是不与人来往的,阁内天地黄字之间也界限分明,她早在天字行列多年,甚少与下面的人碰面,即便女帝手上抓有俘虏,也很难问清楚她的长相。 这会子守城兵卒仔细排查的多为出城方向的人,如她这般从南边过来的便只草草应付。燕妫牵马从城门穿过,凭路引畅通无阻。她又是男子装束,容貌略作修饰,举止大大方方,拦路兵卒并未多看就将她放行。 一路皆如此,燕妫快马加鞭,挑小路疾行,不出几日便快到京畿地界了。她要去的鹤鸣山就在京城西郊,说来也巧,鹤鸣山再往西不远就是刘氏母女如今居住的小镇。她今番既然与大羲再无瓜葛,了却霁月阁所剩这最后一桩事后,也许也该与生母亲姐有一场道别,将来两国对立,生死沉浮各有天命,往后余生洒洒脱脱再无交集。 其实除了了却付之涯心愿,对血缘亲人难以彻底抹去的在意,也许也促使着她非要走这一遭。如此想着,她便将今夜的落脚地选在了那个叫石猿镇的小镇。 燕妫已有几日夜宿山间,今入了石猿镇才发现,时隔几日官兵的搜捕变得更加密集,缉捕告示洒满大街小巷,虽然画像与她本人相去甚远,看多了她也难免多出一丝忧心。是日她略作打听,便问明了刘氏所居的方府,心想着趁夜去一遭,次日便离,这是非之地呆不得多久。 四处都到抓捕她,好在歧王为她伪作了身份,暗里亦有人保护于她,她虽未道破却是知道的。只是她再不想连累他人性命,万事都小心为上,谨慎之心甚于从前。 这夜月黑风高,十分便宜行事,燕妫轻跃过墙入了方府,寻到胞姐燕姒住处,本想先与亲姐见一面,却不料看到刘氏也在燕姒房中。 她定睛细看这母女模样。一别数年,母女二人养尊处优日子过得舒坦,燕姒出落得标致水灵,如唐时若所言的确五官与她十分相像,而母亲刘氏的容颜也未大改,风韵犹存,也难怪迷得方二老爷昏了头。 只是奇怪,这夜半三更,刘氏不在自己房中,穿着中衣摸到燕姒屋里作甚,鬼鬼祟祟只掌了一盏昏暗小灯。燕妫暗觉有异,便不急推门入内,只将窗纸的洞略按大些,细听细瞧。 只听刘氏担忧地说:“可怎么办,他已经察觉到了,倘若报官,官府再收了他的好处只恐用心去查,很快就会查到我们头上。” 燕姒也急得挠头,坐卧难安:“当初我劝母亲算了,母亲你就是不听,非要弄死他一对儿女,这下好了!” “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刘氏满头大汗,舌头打结,“当年……当年我因年轻貌美,他原配总不待见我,怕我抢她夫君,曾多次提出想让他换个婆子照料家里。我没办法啊,那年景要是被赶走,外头世道不好怎么活命!就、就在她的药里放了不干净的东西,结果……被她儿子看到了……” 燕姒听她这么一说,又气又怕,声音都颤抖了:“母亲你糊涂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刘氏:“那孩子当时虽小,难保以后不懂,也难保不会讲给他姐姐听。你说我……要不斩草除根,这会子只怕已经被官府抓了。” 燕姒拽着母亲的手腕,嘴唇微颤沉默了良久,突然把牙一咬:“那要不,趁他还没有报官……也不差他一条性命。” 燕妫只是来作别的,不成想却听到这等见不得天日的恶言。她靠在窗边,脊背发凉,好不惊心。三条人命还不够么,方二 分卷阅读31 老爷也算对她母女有再生之恩,若也下得去手……一别十二年,她的这位母亲和这个姐姐,蛇蝎之心依然如初。她虽多行不义,为霁月阁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却自问比不得屋里这两位心狠手辣。 又听刘氏焦躁言:“他已经有防范了啊,这两日我送去的茶他碰都不碰。从早到晚他在家中呆过几时?连着几日不是住在朋友家里,就是睡在青楼。今儿回来,又跑去书房睡了。” 母女俩俨然陷入了绝境,连最后一招杀人的手段都找不到好机会使出来。那方二老爷暂时还没有报官,但看这架势,估计快了。两个人在屋里搜索枯肠,什么有用的没用的法子都想了。 杀人的办法有多少,燕妫算是长了见识。 忽然燕姒眼前一亮,如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对了,燕妫!”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燕妫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她不仅还活着,还正被全城通缉呢!她肯定杀过人,江湖人哪个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取人首级的!她一定在四处躲避围捕,那个霁月阁已经垮了,她去无可去,说不准会来找咱们。到时候让她动手,神不知鬼不觉把姓方的解决了。然后咱们分她一些钱财送她远走,这样岂不就万无一失了!” 刘氏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妄想罢了,她怎么会来。十几年没见过她了,她晓不晓得我们住在这里还不清楚呢。” “这几日官兵突然加派人手排查咱们石猿镇,听说就是在抓霁月阁余党。如果她恰在附近躲藏,那我明日就去大门上画只燕子。就像小时候那样,我跟妹妹画的燕子很特别,只要她看到,就会明白母亲和我愿意帮她逃生。”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刘氏忧愁难解几乎要愁白了头,又念叨着兴许燕妫早已远走他方,只怕她母女命不久矣了。再又谈起当年将燕妫以二两银子卖掉,忍不住哭泣落泪,直道对不起这个女儿,可她也没办法,养不活两个女儿,总得舍去一个。 燕妫就在窗外,心里头百味杂陈。她只是来道个别,打算与这血缘亲情正式一刀两断的,可眼下这情形,她又该作何抉择才能不负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这周轮空木有榜单,所以隔日更哈~(明天不更) 7月4号我有一本现言限时免费,记得去抢便宜啦~等限免带起来本文的收藏,下周会恢复日更的~ ☆、第 17 章 次日,燕姒果然在大门上画了只燕子。和小时候画的一模一样,那燕子嘴里叼着一张饼,而那饼,正是曾经饿极了的两姐妹不切实际的期盼。 燕妫清晨时便坐在方府对面的茶楼里了,于二楼临窗雅间独自品茶,微一侧头便能看到方府大门。那门上的燕子一如当年那般简陋,叼着张饼,让人见了便不自觉想起饥肠辘辘的感觉。 她仍旧是一身男子装束,膝边放着寒芒,入鬓长眉不时凝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遇事不决,头脑发怵过,不忠、不义、不仁她三样都占了,难道还要再背上一个不孝么。原想着昨夜见过刘氏母女后,今日便直去鹤鸣山,不想到这会儿了还滞留此处喝茶。 她离开之前,那位无所不知的歧王便有预料,已有言开导于她——“人立于世,不论如何抉择都难逃遗憾,但求无愧于心就是”。可这无愧于心,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难上加难。她放下茶盏轻合上眼,一手扶额,一手摩挲着寒芒剑柄,迟迟未有决断。 清晨的暖阳斜照在她脸上。她喜欢这光,暖暖的让她觉得舒服,有一种时若还在的感觉。她们常常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一起披散长发,坐在阳光下为彼此栉沐青丝,谈论着词曲琴棋,像寻常闺秀那样,偷来一点天真和纯净。 想到这些往事,她在对面摆放下一个茶盏,斟满茶,喃喃说着:“时若啊,你的小燕儿很是想你。离开你之后,许多事突然压得我透不过气,难得时间停下来去追思过去。但你记得要来入梦,和我说说话。” 清茶腾起袅袅热气,无人回应。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如我知……以后遇到棘手事,再没有人帮我出主意,再也无人知我心。” “今日这桩,你肯定会说,干脆抛个铜板让老天决定算了。” 燕妫凄凄笑笑,饮下一口茶润润苦涩的喉咙:“可我不能啊,自己的路始终还是要自己来选的。”她瞥了眼那方府门上的燕子,又静坐片刻,终于起身推开门叫跑堂送笔墨纸砚来。 跑堂的倒也麻利,一会儿工夫便拿了过来。燕妫提笔写下几个字,叠好正欲装入信封,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她微微侧头垂眸看去,见街道上有一队人马闯入字画铺子,五花大绑逮了几个人出来,惹出不小的动静。 跑堂的在旁也瞧见了,啧啧惊道:“嘿哟,咱们这小镇子也能找出霁月阁余党,没想到哦。” 燕妫心头一动,摆出一脸好奇:“小哥莫不是知道他们在抓谁?” 跑堂:“可不是知道!前儿沈 分卷阅读32 将军的人来这里亲自督促搜捕那个叫……叫‘燕妫’的女逃犯,今儿唐指挥使又来抓江湖余孽,一个案子派给两个大官儿,这个霁月阁可不得了哦,连殿前司指挥使都亲自搜到这儿来了。” 燕妫听出不对劲的地方。她近些日子翻阅史书,见过相同情况——这同一个案子,一旦派给两个官职不低的臣子去办,保不定还有内情。她探头往下细瞧,见被抓的几个男子瘦弱模样,身量并不魁梧,乍见便知不可能是霁月阁的人,且霁月阁的人如要躲藏也不至于藏在这种危险之地。她猜测,查霁月阁案的多半只有那位沈将军,而唐指挥使只是借这个案子抓一些不便公开的疑犯,如……歧王殿下的耳目? 当然,这只是她没有根据的猜想。如果猜测正确,她身处这石猿镇,还真是四面楚歌,走到哪里都得当心。 听得这位指挥使姓‘唐’,她若有所思多看了几眼,笑:“这位指挥使虎步龙行,真是威风凛凛。他姓唐?小哥可知他大名?” 跑堂小哥一拍胸口,骄傲地扬起下巴:“客官可算问对人了,小的人称石猿百晓生!这位啊,正是陛下跟前的新贵,大名唤作唐雨旸。” 燕妫眉尾一挑:“倒是个好名字。”不动声色又抽出张纸,“有劳小哥了,还请先去忙吧,待笔墨用罢了我再叫你来取。” 那跑堂的也就先关门走了。她又瞄了那唐指挥使一眼,见那男子眉眼的确有几分眼熟,不由一叹,目光落回对面茶盏之上。 “时若啊,你看,我这趟的确该来。”原是为立冢而来,后又心生与生母作别之意,不料再闻得一段杀人的计划,最后,竟撞见了时若穷尽一生也没有找到的亲人。 大概这就是天意吧,要她在回来的这段时日里,把该了却的都了了。可为何她总是在做抉择,为何她要做的抉择又总是这么残忍。 她心有忧虑,这唐雨旸既然是殿前司指挥使,则必然深得女帝信任,护卫宫禁也是他职责所在。那晚霁月阁杀入宫中,不知当时率部抵抗的可是他,亦不知杀死时若的可也是他,更不知他是否已晓得时若正是这霁月阁中之人。她若冒然替时若认这位兄长,难说不是后患无穷,亦难说不会看到人心晦暗,或是呕心抽肠的悔恨。 可失去家人是时若此生遗憾,她又怎可替时若回避这难题。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哪怕一石惊起滔天骇浪,这个兄长也必须认。 她在这雅间中写下两封信,一份是给燕姒的,一份是给唐雨旸的。用罢笔墨,她就在这二楼雅间目送唐雨旸押送疑犯往衙门去。一壶清茶饮完,又点一碟糕点来尝,燕妫偷来半日闲暇,到底是平了心底暗潮。 临走她又要了一坛酒,自饮一口,牵马离去,行至方府门口小做停留后,便上马出城去了。 日中,燕姒在门口发现信封,急忙揣回房中与刘氏一同拆开看。那信中也画一只燕子,嘴里叼着饼,字却没几个,只写着“明日食时,鹤鸣山见”。 燕姒激动得眼眶涨红:“我就说嘛,她肯定需要我们帮忙。明日城门一开我便去,动之以情,再许她金银珠宝助她逃离,这桩杀人的买卖她肯定愿意。” 刘氏大为欣喜,却不免还有忧心,拉着燕姒的手千叮万嘱:“那你可万万小心,不要被她连累了。” 燕姒:“嗯!” 次日凌晨,城门刚开燕姒便戴上沉甸甸的金银珠宝出城去了。近来盘查得严,若不是她方家在本地名望响亮,她又改方姓多年,只怕早被连累惨了呢。 鹤鸣山离石猿镇有一段距离,未免人多口杂,她是弃车单独骑马去的,却又不善御马,临到禺中了才到。燕妫留下记号给她,她寻着记号累个半死才爬到鹤鸣山的山腰,果然见一个与她样貌年岁相似的女子坐在开阔地上,竟在……一刀一刀刻碑? “你来了?”那女子听见脚步声,抬头瞄一眼她,很快又埋首下去忙着手上的事。 “妹妹!”燕姒欣喜若狂奔上前去。 对方却并没有热情地回她一句“姐姐”,只是又把头抬起来,平淡地告诉她:“我要去南方了,以后你在大羲我在歧国,再见难说不是敌人。我今番只是来道别的,这血缘亲情就断在今日,以后各安天命再不来往。” “你说什么呢!”这和燕姒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对方并没有哭喊着求她救命。一别都十二年了,再见面没有一点点热情,连一句问好都没有,这让她心里忽然没底。 不过燕姒早有耳闻,那些江湖杀手个个都冷冰冰的,不好相处。她见对方态度冷淡,也就不强求一个问好了,只是唯恐留不住燕妫,软下语调,凑上前编起瞎话:“我知道朝廷在抓你,你肯定要躲的。那,你要走便走吧,可是母亲病得厉害,你还是先去瞧瞧母亲再走吧。” 刘氏病没有病燕妫心里清清楚楚,她只把头摇:“见过你就是了,何必冒险再入城中。” “当真不与我回去?” “你且自己回吧。” “可是……母亲想你了呀。” 谎话连篇,为达目的什么都说得出做得 分卷阅读33 出。燕妫倒想听听她还能怎么编,嗤笑应她:“细数来,已有十二年不曾问过一句冷暖。既早将我卖给霁月阁,这母女恩情便断了多年,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想的。” 燕姒见她固执,急得快要跺脚:“你又不是不知,那时候连年大旱,满地死人,咱们娘儿仨亲眼见到过人吃人的啊。卖你进去大家才都有口饭吃,若不然咱母女三人一个都活不成。燕妫啊,啧啧啧……你呀你……你怎的非要认死理!” “是么,我却觉得死在一起反倒痛快。”她微扬起下巴,见这日头上去了,等会儿还要去见唐雨旸一趟,今日要做的事不少,不宜再于此处白费口舌,便道,“你既不明白我的愤懑,那不妨听听我的经历,也就懂了。” 燕姒松了口气,心里想着快些听她说完,只要她出了这口气,或可挽回亲情。便忙作一脸怜惜模样:“这些年当真是苦了你,妹妹你有什么苦水便都朝姐姐吐吧,姐姐都听着呢。”抖抖裙角的泥土,寻了块干净地,铺上绢帕,坐下细听。 话到此处,燕妫为时若刻的碑已经完成,付之涯的也已立妥了。她扶起第三块石碑,开始刻“燕妫”这个名字,不疾不徐讲述起这十二年来的风雨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OK,绕回来了~ 虽然有一点点虐,但后面的糖也不少的~ ☆、第 18 章 从入霁月阁到进歧王府,从进歧王府到回歧地,从歧地又返回大羲,这过程燕妫讲的简单,但关键处并无遗漏。离开大羲前,她想要为自己的过去做个总述,不光说给燕姒听,也说给自己听。听一听自己的经历,理一理这纷杂的内心。 当故事结束,“燕妫”二字也恰好刻完。 “我所有的遭遇,都始于那二两银子。姐姐——我最后一次叫你“姐姐”——母亲把我卖掉的时候,你可曾求情半句。” 燕姒连忙摇头,脸上挂不住:“我……那时也还小……” “不,不是的。”燕妫将石碑一一竖在坟前,侧首瞧她,嘴角挂起一抹哂笑,“你和母亲身上都流淌着一样的血,先己后人。卖我如是,害方夫人,害无辜稚子亦如是,今要害方二老爷性命——” 她缓缓走过来,手中握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不是先己后人,不是蛇蝎心肠,而是背恩忘义,不配为人!” 燕姒被这匕首的森寒刀尖吓得接连后退,哆哆嗦嗦的舌头打结:“你别过来!你、你把刀放下,你想干什么!” “我此生罪业太多,死后必下无间地狱,也不在乎多一条弑亲罪名。想来,能救方二老爷一命,也算得上善事一桩,不知可否功过相抵。”她手中拿着匕首,匕首上还沾染着刻碑带下来的灰尘,一步步把燕姒逼得腿软,“今日我若不杀你,像你这样生来一颗毒心的人,来日你还要害谁。” 燕妫把匕首塞入燕姒手中,燕姒想推开,可这力量的差异却有着天渊之别。 “妹妹!妹妹!你别冲动!你听我——” 林风穿过,山鸟欢鸣,女子的尖叫戛然而止。 “燕妫”死了,一把刀插在她的胸口。她就躺在挖好的坟坑里面,坟土盖到胸口,胸襟中藏着霁月阁天字牌,上刻名号“燕妫”。另有刻着“唐时若”与“付之涯”名字的墓碑树在两边,三坐坟排成一列,凄凉而悲壮,书写下霁月阁最后一段故事。 “如此,甚好。” 善恶终有报,今日她取恶女性命,不知他日会是谁来取她性命,她又终将埋骨何方?胞姐已逝,这天地间,除却刘氏还有谁与她存有关联,她就像一片叶子,一叶孤舟,一颗金簪草的种子,飘到哪里是哪里。 如果躺在坟坑里的人是真的燕妫,真的她自己,她反倒是再无苦难,从此无求了。 树梢有沙沙细声,燕妫闻声望天,空中正有阴云浮动。很快,晚春的雨就要落下,冲走脚印和一切她来过的痕迹。她拿起斗笠,取小道绕往后山,脸上是如深潭一般的平静。 在后山的岩壁下,还有两座新坟,都没有立碑,坟中埋着的分别是付之涯的半枚扳指与唐时若的剑穗。小小的坟包,藏在人迹罕至之处。 眼下霁月阁正被严查当中,即使她为二人立下衣冠冢,若被朝廷搜到也必定被毁,索性在风水宝地处假做衣冠冢留给官兵去折腾,委屈他二人长眠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岩壁之下,可观四时风光,又远离尘嚣。 她拍拍身上的土,打开酒坛,敬地半坛,豪饮余下半坛。烈酒割喉,半坛饮下沁入心肺,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阁主遗愿燕妫已勉力做到,还望莫要嫌弃坟冢简陋,牌位不立。” “时若,你哥哥有消息了。你想知道结果,就时常来入我梦。” 饮罢烈酒,燕妫戴上斗笠,将故事留在鹤鸣山上,一言不发下山去了。不出半个时辰,大雨冲刷下来,带走沙石枯枝,河水渐渐浑浊不堪。她策马奔在雨里,斗笠竟拦不住水,淋得她满脸湿润。 分卷阅读34 从此,就别过了。 这雨一直下到申时末。云收雨霁后,燕妫从短亭出来,身上的湿衣半干人也清醒了。眼下她只剩下一件事还没做,牵着马守在官道旁,静候她要等之人。酉时初,一队人马从官道上经过,打头之人一身暗红轻甲,剑眉星目,十分威严。 她微眯眼,压了压斗笠。 唐雨旸出京查案,宫城防备暂交给副指挥使,今抓获歧王耳目,雨停过后便速速带队回京。行至半路,忽见一瘦削青衫男子骑在马上,头上斗笠低低压下遮住半张脸,他心底顿起防范,瞄之几眼。那青衫人亦扭头看他,须臾间抬手掷来一物,竟是飞刀一把。 那飞刀破空而来,来势如雷光闪电,唐雨旸急忙躲闪,那刀却扎在马鞍前鞍桥上,入里足足两寸有余,刀上扎有一张半湿信纸。 那人扔了飞刀,策马便遁。唐雨旸见之无意伤人,立即取下信纸来看,但见纸上画着一枚玉佩,花纹最是眼熟,除却玉佩并无一字。他心头一惊,立即调转马头,叱令副将带队,自个儿骑马追那人去了。 燕妫扬鞭策马奔到下个短亭方才勒马停住,就在此处等人。若那位唐指挥使当真是时若的兄长,若他当真在乎时若,必会独自追来。她方停住,便见后方一人一马赶至,马背上那暗红轻甲的男子急出额头微汗。 看来他认得那画上的玉佩,的确正是时若的亲人。燕妫暗喜过后,忽拔出寒芒剑指来人。唐雨旸见她不善,这才匆忙勒马停在十步开外,口中急问:“阁下怎知这枚玉佩!?” 看他那着急模样,燕妫为时若感到欣慰。她把剑半垂下,答非所问:“我有三问,你先回答我。” “好,你问!” “你可千万要想清楚了再答。” “好!” “指挥使可知唐时若如今何在,可还安好?” 唐雨旸紧皱着眉头,摇头:“不知!走散之后十数年都未有音讯,家父临终叮嘱万望找到舍妹,在下终年寻觅却始终不得消息!阁下传递此信与我,在下片刻不敢耽搁,立即撇下公差追来。” “好,第二个问题。国与家,在指挥使心中哪个更重?” 唐雨旸也未犹豫,脱口答:“昔年战乱频起,连年干旱,天下间民不聊生。先父举家迁徙,正是因生活所迫,故阁下问国与家哪个更重,有国方有家,自然国为重。但为国为家,追根到底都是为百姓黎民。所以,在下心中,国、家之重,都不如民之重。” 燕妫没想到他会这么答,便算他答得还行,压低声音又问:“好。那么在指挥使心中,倘若有朝一日国与家背立,是否哪方为百姓谋福祉,指挥使便站在哪一方?” 这问题太过露骨,唐雨旸岂敢轻易作答,却又不敢回避生怕错失妹妹消息,只坚定道:“民为贵,在下万不敢忘。” 这三个问题,唐雨旸回答得勉强过关,至少看得出他非愚忠之人。燕妫收剑入鞘,又压了压斗笠:“三问皆答得勉强,未能全合我意。令妹今在何处,我便不与你明说了,你若想知,问你家陛下就是,她必是知道的。” 唐雨旸眉心一拧:“这不可能。” 怎不可能。霁月阁的案子查到今天,连她这个叛离之人都被张榜悬赏了,其余部众必定早被查了个清楚。时若位列阁老,就更不会被漏掉。此案女帝不会不过问,所以她肯定知道阁老中有一个叫做唐时若的。 奇怪之处就在于,唐雨旸是朝廷新贵,女帝心腹,他却丝毫不知。这岂不耐人寻味? 其实,不管唐雨旸方才答的三个问题是否让她满意,她都不会明确告诉他时若在哪里。她要让唐雨旸自己去找答案,自己去做抉择,其余的,横着国仇家恨她无力左右。 “可不可能,你问过才知。”她调转马头,留下最后一句给他,“若他日指挥使左支右绌,在这方天地呆不下去,可来南方寻我。” “阁下是……” 她没有回答,已策马去了,留一抹青衫背影于夕阳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被告之JJ不能写自|杀,忍痛阉割本章一些描写,觉得今天的更新不精彩了。字数也少一截,泪目……以及,朋友们再不收藏,我又要没榜单啦! ————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李白,《古朗月行》 前几章忘记标出处,木有时间弄了。 ☆、第 19 章 傍晚的霞光照亮半边天,火烧云艳丽得叫人不想眨眼。宋义从大慈悲寺回来,带着满身金光敲门进了歧王的书房。 歧王正一手把玩核桃,一手蘸墨题字。窗外的屋檐下,有对燕子在此筑巢,孵化的鸟儿正叽叽喳喳争抢父母捎回的虫子。这吵闹声没有打扰到他,反倒是宋义进来的轻响让他凝起眉头。 “殿下,步老善人的名字业已添上。” “嗯。” “那虚怀小尼姑是个老实的,属下夹在匣子上的头发丝儿还在, 分卷阅读35 那匣子她摸都没摸过,日日抄往生咒,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半点儿不见心浮气躁。” 歧王又“嗯”了声,未曾抬头:“晏海教女有方。晏华浓是如假包换的大家闺秀,性情温顺,但韧如蒲草,你每逢去大慈悲寺,对她客气点。” 宋义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瞄歧王笔下丹青,嘴里说着:“殿下放心,我宋好人对谁不客气啊。” 这画绘的是春燕图,取的正是檐下那叽叽喳喳的景,不同却是并没小燕子,只两只飞燕正衔泥筑巢。画作已完,歧王笔下正为此图题字。宋义倒是胆大,又凑往前头,嘴里还小声念出来。 “燕子依依,晓来总为……总为谁归去。” 歧王搁下笔,冷冷的眸光睇他一眼,取印章落印:“不念也没人当你不识字。” 宋义忙往后退缩,挠挠后脑勺,嘿嘿笑道:“那个……燕姑娘也该返程了吧。北方传回的消息称一切顺利,一点阻碍没遇上。呵呵,那帮子酒囊饭袋贴那么多告示都没抓到人,真是群没用的废物。” “为何悬赏万两重金抓捕燕妫,你可查明白了?倒赶着在这儿骂别人废物。” 得,他就不该把那句诗念出来。宋义汗颜,马上低头认错:“没,这哪儿查得出来。燕姑娘是捅了什么麻烦窝么,值得女皇帝下这么大工夫抓她,听说都又追加悬赏了。” 歧王不再搭理他,把画轻轻吹干,卷起随手插进画筒里,而后捞起本书看进去了。宋义知道自个儿做错事,悻悻退下,可不敢再招惹这位。 至于下那么大工夫没抓到燕妫,宋义看着好笑,女帝看着却着实头痛,连钦天监都动用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已经追加到两万两黄金了,错抓了不少,却连真燕妫的头发丝儿都没摸到过。这些时日又经多方调查,好不容易从另几桩案子中找到数个曾经目睹过她真容的人,几经修改终于把燕妫的画像重新敲定,让画师另画一批张贴。 沈礼是从石猿镇回来之后才换掉这批画像的,可他心里没底,唯恐换了也是枉然,自己下次面圣还能不能保下脖子上这颗人头还未可知。没想到他刚回京几日,就从石猿镇传来好消息,当地官员称已找到和画像一样的女子。 不过人已经死几天了。 沈礼连夜赶到石猿镇把尸首运回京,次日火急火燎向女帝禀报案情。不料女帝不听他口头之言,竟微服出宫亲临验尸房验明正身。 此时此刻,沈礼头冒虚汗,生怕哪里又被逮了疏漏。 “像倒是像,可有其他物证?” 看过之后,女帝仍不放心。沈礼忙端出承盘,将案情详细陈述:“臣已在此女尸身上发现霁月阁天字令牌,正是在逃女犯燕妫之物。臣特意让在押罪犯指认过,确为霁月阁的东西。” “把那几个俘虏押过来。” 女帝对阁主付之涯的尸身都未见如此认真,却对这一案子格外小心谨慎,沈礼抠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也只得叫人快去把那三个霁月阁俘虏押过来,又去传另几个自称见过燕妫的再过堂指认一遍。 这女子大约已死亡四五日了,又经雨水浇淋,稍有些浮肿。见过尸身后,那几人无一不认定这就是燕妫,称美人儿并非经常能见,因此记忆深刻,哪怕面部浮肿也错不了。至于霁月阁地字号俘虏,因只远远见过燕妫,故不敢确定,但都认定那天字令牌假不了。 先有画像,后有尸体,不像是沈礼作假交差。另,尸首上插着的匕首也铸有霁月阁相关图案,尸首所埋坟坑旁还有付之涯和唐时若的衣冠冢。据俘虏描述,传言女犯燕妫与阁主付之涯存有私情,与唐时若又是挚友,那么燕妫自戕在两人坟旁也解释得通。 一切看起来非常合理。女帝阴沉的脸稍有缓和,恩赏作证的那几人后,便让他们都下去了。沈礼以为这案子终于可以了结,还未松上半口气,陛下却命身边人再验一遍尸身。 再验的结果,女帝非常不满意,那冷笑的模样见之胆寒。 “一个从底层爬上去的杀手,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利器留下的旧伤痕。更甚至于掌心也没发现半丝老茧,光凭她怀揣令牌,躺在衣冠冢旁边,沈将军就能断定她是燕妫?” 沈礼被问了个惊心,忙应答:“陛下,所有人证都确定了她的身份……臣万万不敢马虎。有没有可能,她能位列天字的确是功夫了得,所有这么些年都没有受过伤。” 女帝来回踱步,凝眉思索,才是真正的不敢马虎:“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有没有可能,有人或是她本人找来个和她容貌相仿的女子,想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这……不太好办吧。要找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本身就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在举国搜捕的情况下。” “如果死的的确是她,当然最好。这样——”女帝按下定盘星,给出指令,“先结案,把海捕文书撤下。你暗中继续搜捕,她一旦放松警惕,必会露出马脚。” 沈礼连连点头,结案吧,终于能结案了。 却说燕妫,她办完事后就一路 分卷阅读36 南行,途中因暴雨桥断耽搁几日。待她重新上路,猛然发现城镇中张贴的海捕画像已悄然更换,新画像和她非常相像,即便她男装出行,也可能被轻易认出。她因而格外小心,挑人迹罕至的小路绕行,但不出两日,更换的画像却又都被撤下,打听过才知,“燕妫”案已经结了。 她晓得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留下的假现场起了作用。她用这个不得已的方式,为自己争取到一段足够宽松的局面返回歧地,但不管朝廷是当真上当了,还是假意上当,她都不能放松警惕,因为燕姒失踪刘氏一定还会闹出动静。 她不清楚刘氏的反应会多大,但终归会不利于她,所以她必须赶在刘氏作乱之前离开北地。留下刘氏的性命必将引发诸多后患,这一点她心知肚明,但弑母燕妫终究下不去手。只不过没了燕姒做帮凶,方二老爷想必会安然无虞的,届时等他报官,自有律法叫刘氏以命偿命。 停留至今,她把遗留在这里的事都了了,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回去做“晏华浓”。 燕妫所猜所想并无错漏,不出几日方二老爷当真报官。官府很快查到几处疑点,盘问刘氏,刘氏自证不了清白即刻被收押下狱。 官府自是收了方二老爷银钱,办事尽心尽力,再过个几日又翻找出许多铁证。那刘氏被关在狱中,日日担惊受怕,忽有一日抱着牢门边哭边骂起来,口中叫喊着:“天道不公啊!我怎么生了两个不孝之女,一个久不来跟前敬孝,一个自己带着钱财逃了……” “天杀的姒儿啊,你居然骗我在这儿一人领死……” 整日嚎哭惹得狱卒不堪忍受,骂骂咧咧打开牢门赏她一顿鞭子:“哭你他娘的哭!死到临头了还哭!老子不打死你!” 刘氏一听“死”字,怕得哆嗦,抱着狱卒小腿求饶。那狱卒气得把鞭子挥得更狠。拉扯间,那刘氏一急之下想起什么,突然大声尖叫:“别打了!燕妫……我晓得燕妫!我有线索!” 狱卒诧异一顿,随后啐她一口,哈哈大笑:“线你他娘的索,那女逃犯已经伏诛,尸体就在咱这鹤鸣山找到的,案子都结了你他娘才说有线索,骗老子去挨骂是不是!” 刘氏没想到又挨一顿毒打,哀嚎半晌可算琢磨明白了某些事,一时满面惊恐,声泪俱下磕头求饶:“那个燕妫是假的呀……大爷……我可怜的姒儿,我错怪她了,她是枉死的啊……” 狱卒见她疯言疯语,还想再打,却又听刘氏哭喊道:“两万两黄金悬赏,还没有人拿到对不对!大爷你让我见见官老爷,燕妫她没死,死的是我的姒儿!我不要黄金,都给你们,我只要活命……” 世人哪个不想要黄金,这可是两万两,十辈子都花不完。纵使不太相信刘氏的疯言疯语,那狱卒还是忍不住停下挥鞭的手,转又想到的确听到有人议论过,那些只张贴了两日的女犯肖像和方家小姐很像。因而住手饶过刘氏:“你给老子老老实实呆着,老子现在去见官老爷。” 刘氏见活命有望,忙乖乖坐回牢房。那狱卒一心想着黄金,连掏两回钥匙落锁都掏错了,第三回才拿对,刚对准锁眼,忽然脖子一凉—— 刘氏眼睁睁看着那狱卒倒在面前,脖子上喷出的大股鲜血溅到她的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儿。先前还暴虐鞭打于她的人转瞬倒在跟前,挣扎几下瞪大眼睛,很快就没动静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男人一身黑衣戴着斗篷,黑布蒙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右眼眼角皮肉发红,像是还没有痊愈的烧烫伤。 刘氏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小心翼翼问:“你,你来劫狱救我的?我、我真的知道她,我可以帮你拿悬赏。” 男人没有回答她,以同样干净利落的手法落下一刀,刘氏细长的脖子便多出一抹红。血喷溅在牢房墙面铺撒出一大片腥红,她捂着脖子倒下,挣扎几下也没了呼吸。 “来杀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燕子依依,晓来总为谁归去——宋,无名氏 —— 收藏不够,又没榜单,继续隔日更。真是辛苦追更的你们了 ☆、第 20 章 后面的路途十分顺利,大婚前十五日燕妫顺利回到歧地。她是深夜进入晏府的,林姑姑一直留着灯,生怕她不熟走错了路。晏府的府兵操练有素,她的院子更是被层层防护,以至于她进来时险些叫人给发现,惊扰得犬吠声响彻府内。 林姑姑被惊起,乍见她平安归来喜极而泣,上来便嘘寒问暖。燕妫一路狂奔回来却是疲累,双腿已被马鞍磨破了皮,喝完姑姑端来的热粥,短短应答几句后便和衣睡下。 一夜安枕。次日一早静谧之时,她骤然挺身坐起,眼眸未睁便捞起枕边长剑呲啦拔出,没来由的满身戒备。 却只不过是窗户没有关严,有鸟儿飞进来撒欢,微小的声音惊了她。 燕妫长舒一口气,捂捂胸口,精神转又松垮下去。北上的那些时日没有哪天睡过一个囫囵觉,现在已经回到安全地界,她却一时放 分卷阅读37 不下戒备。 “姑娘怎么就醒了。”林姑姑在隔间听见拔剑声,赶忙来瞧。 罢,这瞌睡就先不睡了。她放下剑,起床,转眼恢复“晏华浓”该有的模样,浅浅笑着请姑姑为她准备热水。 “嗐,早准备了呢,老奴估摸着姑娘昨晚太累直接倒床就睡,等晨起了肯定要好好梳洗一番。”林姑姑说着就上前来伺候,又问今天想穿什么样的衣裳,梳什么发式。 “姑姑不必伺候,先去回禀殿下我回来的事吧。” “不急吧。” “一切以殿下为重,去吧。”燕妫说着,打开衣箱自个儿寻起要换洗的衣物。手如柔荑,玉指纤纤叫人险些忘记她那只手方才还拿着剑,那手心还有着老茧。 林姑姑见她自有安排,只好应了:“那老奴去把早饭端来,姑娘记得吃些。” “别忘了。”燕妫抱着衣衫又交代道,“顺便问问殿下,既然我已回来,当日他在王府门口调停时,说我要约褚鹰儿一聚的事,可需要兑现。” 那件事儿还没结束呢,她和褚鹰儿不正式握手言和,这不和的风声就停不了。林姑姑这才想起那日褚中天和褚鹰儿亲自来府里一趟,却没见到燕妫,当时褚鹰儿便不高兴。想到这里林姑姑也不敢耽搁,转身就去了。 万事燕妫都先紧着歧王这头的,待姑姑去后,她这才做起自己的事。自在京城起她身边就没有丫鬟伺候,什么都习惯自己来,到了歧国,也就只有一个林姑姑伺候在身侧,她倒是乐得自在。 用饭、沐浴,一个人舒舒服服。燕妫梳洗罢了推开门窗,见窗外院子里繁花似锦,虽已是晚春,景致却依然秀美,心情随之放松下去。这些日她实在太累,心里头总装着大大小小的事,不注意这衣带都宽了。 人活着,若总是去想过去的遭遇,那这伤口就永远好不了。这院中景色多好,该赏花时便去赏,该放纸鸢了便去放,才能不负韶华。 燕妫寻出个剑匣,将寒芒擦拭后小心放入。另取两个小匣子,一个放入唐时若留下的玉佩,一个放入付之涯余下的那半枚扳指,还有一半她已将它放入衣冠冢中。等大婚时,这些东西她会带进王府,放在她的箱柜之中。这不意味着忘记,这是她在用行动告慰他们,她会好好生活,以后会认真过每一天,会认识新的人,做一些新的事。 哪有工夫自苦。 做完这些,她在院中的躺椅上补了一觉。微风徐来,吹落花瓣贴在她脸上,酥酥痒痒的,香味沁鼻,令人惬意。她在这馨香之中做了场梦,梦里没有别人,只有她独自坐在花树下,叼着叶子一片,吹着不知名的曲。一直吹,一直吹……曲声悠扬久久回荡在梦里。 醒来时林姑姑已从王府回来,半垂着泪坐在她对面石凳上,见她醒来,沙哑挤出一句:“姑娘瘦了。是、是老奴把姑娘惊醒了?” 林姑姑推开院门时燕妫便醒了,眯眼养神许久,这会儿坐起,掩面打个哈欠,露出莞尔笑意:“瘦便瘦了,姑姑哭什么?” “姑娘北上之时这衣裳尺寸恰恰好,回来人瘦一圈。姑娘是个有主意的,肩上担子比泰山还重,可也不过才双九年华,花儿一样的年纪。老奴一想到这些啊,可不就心疼。” 林姑姑原本就是个重感情的,若不然怎轻易被褚中天蛊惑了去。燕妫拂袖扫落裙上的花瓣,轻笑道:“那晚上姑姑为我做几样好菜,我吃了长长肉。” “是呢,必得在大婚前给姑娘补回来!” 燕妫与她说笑几句,才问:“殿下怎么说?” 林姑姑一拍大腿,这才想起正事:“殿下的意思,说出去的话自然是要兑现的,不如就约褚鹰儿在大慈悲寺进个香祈个福,如此便不麻烦。” 这安排甚好,也好叫旁人瞧瞧晏褚两家和和气气,并无不合。 “届时殿下也会去的。”林姑姑补充,“待见完褚鹰儿,殿下会在寺内等姑娘。” 歧王大抵想听听她此行所遇之事吧,她也的确该上报,毕竟沿途大羲民情如何,官府可有异常举动,歧王会想知道的。当然了,她也有事想问歧王,是关于唐雨旸,关于整个棋局的。 而这时候的唐雨旸,并不知自己正在千里之外的歧王所下棋局之中,他此刻正在章昭殿中,听女帝对“燕妫案”的剖析。 关山大师所得天机预言令女帝为此伤神不已,偏偏大师已驾鹤西去,所有困惑只有自行揣度。今日女帝把他叫来,就发现女犯燕妫尸身一事,又聊一回。 “如果预言可信,那它断不可能自行化解,燕妫也就不可能自绝。除非,‘燕归期’还有其他解读。”这是唐雨旸的看法。 女帝所见略同,唐雨旸的理解正是她的理解。天机对应的灾祸怎可能这么简单就自行化解。可如果还有其他解读,那这六字又该何解?要么,这个叫燕妫的女子根本就没死。 找不到准确的切入点,再多举措都如隔靴捎痒,最后徒劳无功。两人在章昭殿中聊了很久,始终不得其解。唐雨旸又冥思苦想一阵,忽然问道:“陛下曾提起,燕妫 分卷阅读38 是在两个衣冠冢旁自戕的,或因情所困而死?那这两个衣冠冢分别是谁的?” 女帝扶额埋首,须臾露出疲乏之态,懒懒应答:“左不过是她阁中的情人朋友罢了,不值一提。” 唐雨旸却不以为意,追问:“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要弄清楚燕妫到底有没有死,这两人的身份或是关键。” “罢了!这事你别管了,朕头疼。”谈了这些时候,女帝已不想再说下去。是她找来唐雨旸商议的,还没探讨出什么,她却心生烦躁不愿再提。尽管她小心翼翼,处处回避,难说不会哪一日不仔细把“唐时若”这个名字抖落出来。 她是在军营成长起来的,与兄弟姊妹来往甚少,可以说话的人本就不多,就这么个生死兄弟唐雨旸,偏偏老天还要戏弄于她。 唐雨旸见龙颜已显不悦,识趣地闭上嘴。踯躅少顷,退下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陛下曾提起帮臣寻找妹妹,臣斗胆一问,可曾……觅得消息啊?” 女帝放在额角轻揉的手指僵硬顿住,她抬起头,露出满眼遗憾之色:“朕的人走访多地,始终未探得消息。”言罢了,起身迈下台阶,叹息着拍拍唐雨旸的肩,轻声安慰,“再等等吧,等朕腾出人手再加大搜寻范围,一定可以找到。” 唐雨旸谢恩退下,走在长廊,眉心蹙起久不舒展。 那青衫人告诉他陛下知道时若的下落,可陛下的回答却否定了那人的说法。那玉佩图案的的确确是时若妹妹的,证明那人必和时若曾有接触,且关系亲密,否则不会知道来找他认亲。 他们中有一个说谎了。 要么,这是青衫人的离间计。 要么,陛下有意瞒他。至于为何相瞒,答案需要他自己去找。 唐雨旸今日不曾安排宫禁巡视,便早早回府,取出那张画有玉佩的信纸,细细地看,细细地想,回忆着那日雨后官道上发生的一切。 这青衫人究竟是何身份,为何找他,又为何不一次把话说清楚?思忖良久,唐雨旸倏地眸光一闪,回忆起来一些蛛丝马迹——或许,那并不是个男子。那人肩膀瘦削,骨骼偏小,也可能是个英姿挺拔的女子。 再想起女帝对霁月阁某些细节讳莫如深,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近乎疯狂的猜测——那青衫人,就是燕妫。 ☆、第 21 章 大慈悲寺始建于两百年前,香火旺盛,除皇家白马寺外,无一可与之比拟。寺院分两部分,前山为慈悲寺,僧人在此修行,后山为慈恩寺,修行者则是些比丘尼,合起来称作大慈悲寺。两小寺中和尚尼姑素有来往,皆是修心之人倒也不在乎男女之别。 今日燕妫要去的是慈恩寺,与褚鹰儿在此进香听禅,稍晚些时候还要入慈悲寺一趟去见歧王。 这日天公作美,惠风和畅,晏家与褚家的马车分别自府中驶出,经闹市,过人群,相聚于山脚下。这天正是十五,来往香客络绎不绝,二位贵女甫一露面便引来四下议论。都道两位姑娘相约出行,这晏褚两家应是没有裂痕了,此乃歧国百姓之福。 燕妫由林姑姑扶着下了马车,依旧以面纱遮面,柳腰纤纤,举止温婉,是京中常见的娇柔闺秀模样。褚鹰儿则一袭半臂劲衣,腰间挂着新制的软鞭,利落地从车中跳下来。 燕妫见她也到了,这回主动上前福了福身,眼尾弯弯柔声问好:“褚姑娘万福。” 褚鹰儿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惯她这惹人怜的模样,无奈还得示好,朗声关心问道:“晏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燕妫:“托姐姐福,好多了。”她刚从北边回来,清瘦不少,瞧着既像是大病一场,又像是的确刚斋戒一月。 褚鹰儿:“晏姑娘这面纱,是不是该摘了?” 燕妫有意示弱,都听她的,便含笑道:“华浓身子骨弱,原想遮遮风的,姐姐说摘那便摘了吧。” 褚鹰儿比她大好几岁,这“姐姐”她叫得一点都不含糊。面纱取下,露出一张娇嫩的脸,美如三月粉杏,娇羞垂眸的模样正是男人们都爱的样子。褚鹰儿却最不爱呆在家中,整日在外走动,免不了日晒雨淋,她又不爱拘束,帷帽斗笠的从来不戴,年纪上又长对方几岁,相较之下竟好似老十来岁。 褚鹰儿越看她这张脸越恼火得很,可为了这面上的和气,她有多少不满都得咽下去,也就只敷衍赞了句:“妹妹真好看。” 两位贵女寒暄着进了慈恩寺,由主持亲自请入禅房,就在此处听禅师讲禅半日。期间倒也和和气气,互有礼让。待半日过去,听完禅师讲禅,两人一并出了禅房,又去佛前上香一炷祈愿一遭。 这处慈恩寺来往多女眷,佛前祈愿多是关乎姻缘子嗣,尤以其中一送子观音香火最旺。今日燕妫二人拜的是主佛无量寿佛,此佛可佑长寿美满,也可佑一方无饿鬼无地狱。 “姐姐先请。”入了佛堂,主持递香上前,燕妫往后退却半步,恭谦模样请褚鹰儿先来。 褚鹰儿也不推辞,接过香便跪上蒲团,口中小声言道:“信女褚 分卷阅读39 鹰儿,拜请佛主慈悲,佑我歧国国运昌隆,百姓富顺。再佑我歧王殿下康健无忧,早得麟儿。” 早得麟儿? 燕妫闻之便有一愣。褚鹰儿这都还未嫁入王府,就操心起歧王子嗣来,当真胆大敢言。再者今拜的是无量寿佛,倒让佛主无端操心起嫁娶之事。她也不便说什么,默然接下主持呈上的香,随其后跪下许了愿。 褚鹰儿自是捕捉到她脸上那一抹诧异,待她起了身才问:“妹妹刚才脸色有异,是不是觉得姐姐这愿许得不对?” 燕妫温温和和,无意得罪她:“姐姐许的愿,自有姐姐的道理。” 褚鹰儿颔首一笑:“自是有我的道理的。”瞥一眼燕妫,问,“你可知歧王闻人氏一脉,传到至今已快绝了后嗣?” 燕妫摇头。 褚鹰儿轻哼一声:“殿下的子嗣关乎我歧国太平,我自然有此一愿,岂会是因那妇人心思。” 燕妫:“华浓初到此地不久,许多事不清楚,还请姐姐赐教。” 褚鹰儿与她一道出了佛堂,在歇脚亭中坐下方道:“这几十年来闻人一族为收服百族,经大小战役百余场。这方土地原本是蛮夷之地,人才贫瘠,招贤纳士极不容易,出力最多的只能是闻人一族,光是死在战场上的世子就有三位。例代先王又疲于应付政务,在子嗣上并不上心,因此到殿下这一辈,竟只余下他一人而已。” 这些林姑姑却不曾说给她听,燕妫这还是第一回听说。难怪先皇与女帝宁愿违背伦常,也要把歧王困死京中,其父母丧事皆未准许他离京。原来,只消熬倒了闻人弈,歧王这一脉自然而然就绝后了,歧地危机也随之化解。 褚鹰儿:“所以,妹妹你说,早日为殿下绵延子嗣,是不是第一要紧事呢?” 燕妫惭愧低头:“姐姐说得是。”支支吾吾的,摆出一副娇羞模样,“妹妹年岁尚轻……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身子骨也不好,唯恐不能为殿下分忧。” 褚鹰儿倒不是当真对生育子嗣那么上心,也就图个口舌之快罢了:“那妹妹只管养好自己的身体,别的千万要少操心,这身子骨才好得了。” 这话意思不就是说,以后燕妫这个王妃最好别管府中事么。可管不管的,还得歧王说了算,燕妫只管应了她的意思就是。 便福一福身:“多谢姐姐关怀。” 褚鹰儿今日本就是来探探晏华浓脾性的,见她表现乖顺,心情不觉大好。那晏海已服软,今他女儿也服了软,这王妃正妻的位置就算不是她的,又有何妨。 这日两人在亭中闲聊多时,褚鹰儿心中开怀,就不在此用斋饭了,青菜白饭的她吃不下去,丢下燕妫自个儿先回家享用山珍美酒去了。 燕妫亲送她上车,目送她离开后,戴上面纱,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转身便上了去前山慈悲寺的马车。这褚鹰儿呵,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若非立场相对,她这样直爽的人相处起来倒是不费神。 入慈悲寺,有僧侣引路一直带燕妫进了歧王所在禅房。 歧王已在这里等候多时,摆一盘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与自己杀了半局。见她进来,宋义便识趣退下,至她跟前时拱手一礼,十分恭敬。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歧王是当真信任她,竟连身边护卫都没有留一个。燕妫对他再有怨念,在这一点上却是感到舒心的。 “见过殿下。” “坐。”歧王闻她至,轻有一笑,将手中白子丢入盒中。他叫她坐,手指的却不是对面的座椅,而是屋中正桌。那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两碗白饭,都还冒着热气。 “殿下到这会儿了还未用饭么?” “知道你饿着肚子赶路,等你一起。” 燕妫立在原地不动,万不敢忘自己的奴仆身份:“殿下金贵之躯,怎可因我耽误餐食。” 歧王先坐下,又邀她同坐,只说:“过来用饭。” 燕妫:“华浓不敢僭越。” 歧王却已往她碗中夹了一块青菜,语气平平淡淡,却又自有威严:“既瘦了,那就一餐都不可落下。过来。” 她见回避不得,这才落座,取下面纱,拿起筷子。歧王满意了才开始用饭,待吃几口,问起慈恩寺内的事:“褚鹰儿可曾为难你?” “左不过是话里有话,提醒我以后夹着尾巴做人。” “燕姑娘作何感想?” “依着她就是,这大度软弱的帽子既然戴上了,往后少不得要受她的辱,我做个不知气的傻子就是。” 歧王轻有一声哼笑:“本王当着百姓的面有过承诺,将来必会善待于燕姑娘,不论面上还是私下,这气都不会叫你受的。” 燕妫埋头吃饭,“嗯”了一声,不言不语。他口中说的到底是“晏姑娘”还是“燕姑娘”,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其实都没有分别。她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不谈感情的人,为了他的大业,妻子是谁无关紧要,甚至可以是个假的。 她才不会昏了头,感动于他等饭之举和他嘴里的承诺。他一次次 分卷阅读40 的示好,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她很有用——作为一个奴仆,能够得到主子格外器重,这倒更该感到高兴。 两人此后无话,安安静静吃完这顿饭。用罢茶水,歧王问起北方沿途见闻,燕妫都细细答了,刘氏母女的事也无隐瞒,但着实回答不了女帝为何以如此高悬赏逮捕她。她只是一条漏网之鱼,又不如阁老举足轻重,悬赏却高过当年围捕前朝余孽,令人匪夷所思。 约半个时辰,问询结束,歧王不知何时起又无声把玩起掌中核桃,好整以暇靠在椅背上:“本王想知道的都问了,燕姑娘可有问题需要本王解答?” 她自是有问题想问的,这疑问她从见到唐雨旸起就在琢磨,等着今日要好好听听他的解释。 “殿下可知唐雨旸?” 歧王一派放松,似乎早已猜到她会有此一问:“嗯,女帝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和她相识于军中,算得上女帝少有的生死兄弟。除此外,他还有个重要身份,正是唐时若走散多年的兄长。” 他果然知道! “殿下一手策划了时若的死,将唐雨旸也设计其中,想来目的是要促使唐雨旸与女帝反目。可这件事,殿下却为何不曾告诉我?” 他手中的核桃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歧王凝起眉头,对问题本身并无意见,对她质问的语气却稍有些许不悦:“你认为本王该挑什么时候告诉你。是你离京之时,还是步老善人来找你之后?或是在你北上之前?” 燕妫是软硬不吃的人,听出他语气有异,也越发恼了:“步老出现后,我北上前任何一个时间,殿下都可以告诉我。告知我唐雨旸的存在,我既不必费心去找寻,又可以帮殿下将这出挑拨君臣的戏好好唱下去,不是么。” 歧王双眉微拧,向燕妫倾斜过来,字字清晰地回答她这个问题:“首先,本王做这个局时,还未结识燕姑娘。如果早知你和唐时若姐妹情深胜过血亲,本王不会让她死。其次,诚然本王曾经想让你去把这出戏唱下去。但女帝针对你下海捕令围追堵截,一再提高悬赏完全在本王预料之外,你这一去本已是入龙潭虎穴,若再让你多作耽搁,这风险本王承担不起。” “但我还是偶遇唐雨旸了,我还是耽搁了,也平安回来!” 被她这昂首瞪目的反应激怒,歧王的表情与语气立时变得冷硬几分:“是呵,你回来了,燕姑娘你当真是本事不小。但你可知为让你此行顺利,本王派了多少人护你周全?” 燕妫知道有人一路护她,但不清楚有多少人。她也尽量不惹麻烦,不造杀孽,宁愿这群人刀不染血只跟她来去一趟。 “三百余人。”歧王咬紧了后槽牙,薄怒之态,“本王贴身精锐,只留下区区十人,其余全在你身边护你周全。燕姑娘,本王把最重要的担子交给你,岂会容你有丝毫闪失。不告诉你唐雨旸的事,是不希望你此行横生枝节,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成了本王有意欺瞒于你。” 这是她和他之间,最有硝烟味的一次对话。她以下犯上,而他又一次大度包容,逐一解释。燕妫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没用,这满腔的怨气找不到口去发泄,一番质问到头来又成了她自己的不是。或许只有歧王把他的命赔给付之涯,赔给唐时若,她才消得了气吧。 但显然,不经之谈罢了。 燕妫沉默下去,无话可说,也许是她对欺骗太过痛恨,才会控制不住对主上态度恶劣。而歧王,显然已疲于照顾她的心情,手中核桃转得飞快:“燕姑娘,夫妻之间有商有量再好不过,本王自问是极敬重你的。但本王也希望,自己的妻子,有时候能够乖一点。” 燕妫垂下眼眸,反省自己是否太偏激了。 “像这样诘问本王的情况,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追妻火葬场是怎么来的?就这么来的。 ———————— 预感到又要轮空,就差那么几个收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倒是涨啊!涨上去就日更了! ☆、第 22 章 所以不要存有什么特别的奢望,仆从就是仆从,不会因为充当了他的妻子而发生什么变化。他希望有一个聪明的妻子为他分忧,但不希望她因为太过聪明而忤逆于他,正如仆从绝不能顶撞主子。 燕妫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更确切的认识。她低下头,为自己刚才的言行失悔:“是燕妫无状了。” 歧王却是大度:“本王再许你一诺,来日唐雨旸若决意离开大羲,本王必倾力护其周全。若他愿为我歧地效力,本王亦会许他似锦前程。本王竭尽所能如你所愿,燕姑娘是否满意了?” 燕妫还有什么所求呢,能为时若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了。死者已矣,为生者谋福祉,也算告慰时若在天之灵。 “好,希望殿下日后不论千难万险都兑现承诺。”她忽然间看得更加通透了,端端站在歧王面前,倏地双膝跪地行稽首之礼,“燕妫也会严于要求自己的言行,绝不再做让殿下心忧之事。但我 分卷阅读41 这身份介于下属与妻子之间,难免有迷糊不定,不便拿捏言行之时,所以燕妫的身份在人前时是殿下妻子,在人后时也应当只能选择一个。燕妫自认无福无德为殿下妻子,亦本无意为何人妻子,是以,今后只为仆从。” 歧王听得皱眉。 燕妫:“我有三不。一不侍寝,二不生养,三,死后不与殿下同葬。我愿顺江河而下,将此身归还天地。” 她愿再无来生,再不受这挖心之苦。 歧王手中的核桃,再一次发出清脆碰撞的声音。他的眉头凝得更紧,眼底眸光沉沉,怫然不悦:“本王的话让你恼了?” 燕妫依旧跪着,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只是觉得这样才不会让殿下徒增烦忧。” 这走向出乎他的意料,闻人弈抬手扶额,沉默少时:“……也对,像燕姑娘这样会自己拿主意的女子,怎可能和那些长在深闺,一生依附夫君儿子的女人一样‘乖’。你非菟丝花,是本王说错话,你莫往心里去。”他连咳几声,端起茶碗饮了一大口,“你若愿以妻子身份伴随本王,也无不可,本王必会敬重于你。” 燕妫摇头,态度是坚定的:“燕妫自小没有学过三从四德,没有念过《女诫》之类的书,我为妻子,必为悍妻,殿下不会喜欢的。” 闻人弈忽觉头疼:“看来燕姑娘确实生气了。” 燕妫:“没有。”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拉扯几句后到底打住话头。燕妫想说的都已说完,这就告退。歧王心知她这脾气挽留不回,也就允了。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慈悲寺,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宋义竟来拜访,携有歧王书信一封。说是昨日话不对头早早散了,殿下还有要事未询问燕妫的意见,今只能以书信商量。燕妫正和林姑姑一起检查出嫁之物,以备几日后用,见宋义有事来找,只得放下手中事。 宋义一面掏出信来,一面唠叨着:“嗐,也不知和姑娘闹了什么不愉快,殿下回来在书房看书到深夜。我在旁边守了一夜,就没见他展颜过。” 燕妫先取了书信来看。信中内容看得她倒抽一口凉气,愣愣地思索半晌,待宋义忍不住发问,才提笔回信,却只在信中写下一个“可”字。 眼下褚中天大权在握,殿下虽已亲管事务,却仍仰人鼻息,许多事上被褚家掣肘。歧王有心收回权柄,因此决意去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必将拍起惊涛骇浪。他依承诺与她共商大事,可是以燕妫的见解却不足以评判此计是否可行,所以,只管应下但凭歧王安排。 几日后便要大婚,在这当口生变,歧王胆识魄力令人赞服。 宋义将回信揣进怀中,拍拍胸口,笑嘻嘻的:“你看,事关燕姑娘,殿下特意写信问询姑娘意见,嘿,殿下待燕姑娘真是不同。待大婚礼成后燕姑娘与殿下结为夫妻,殿下身边可就有贴心人了。” 燕妫听得他这胡言乱语,面露无奈,摇头笑笑:“宋侍卫长说笑了,我与你是一样的身份。想殿下之所想,急殿下之所急,正是你我职责所在,只是我二人站的位置不同罢了,实则并无区别。” 宋义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宋义这人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虽不够聪明,但胜在忠厚。他嘴里出来的话常有没经脑子的,不必太过在意。 燕妫让林姑姑取来刚酿下的桃子酒赠与宋义:“殿下不高兴,是因为昨日我说了些不合他心意的话。连累宋侍卫长整晚守夜,以后我会管住嘴的——这桃子酒才刚酿下,宋侍卫长带回去后放置半月再饮,最是香醇。就当燕妫向你赔罪了。” 宋义接过美酒,一时口吃了:“不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义说不清楚,就算说得清楚也不敢说得太清楚,磨蹭半晌揣着回信拎着酒回去复命了。燕妫心头想着那信中内容,无心再去整理嫁衣,倒转去翻起史书,醉心读起周天子时诸侯世家的篇章。 燕妫收到信的次日,歧王府以府兵开道,歧王府老总管前往西市演武台颁歧王令。击鼓声起,百姓闻声聚集台前,拥挤着都好奇地想听听到底又有什么新鲜事。 老总管待人群壮大了,朗声将歧王令宣读,声如洪钟,字字清晰。那歧王令中竟有一句,“晏氏有女,端赖柔嘉,今册为后,三日后行大婚之礼”。 这句始一出来,引起演武场沸反盈天的喧吵声。 且不说这“册”字王爵可否使用,单说这个“后”字,用在这里便是大逆不道。“后”,乃天子正妻。若往古时追溯,诸侯王妻也称为“后”。 “歧王妃”突然变成了“歧王后”,歧王这是想效仿周天子之时,自封为一方诸侯王吗?!若真有此意,他将掌重兵,收赋税,不受天子约束,只需每年朝贡上国以示臣服。 消息传到褚中天耳朵里,吓得他丢下饭碗就直奔王府而去,脚下一步不停赶到歧王书房。他急得满头大汗,进屋时,歧王却正拨弄古琴,调试琴音,闲适安逸得 分卷阅读42 很。 “殿下!” 闻人弈抬抬眼皮,瞄他一眼,又唇角带笑埋头弄琴:“舅父来得正好,快看看本王拟定的官制章程。” 他身旁放着一叠纸,褚中天急忙拾起。上面竟是已经拟好的歧国官制,官位职能都已严格划分,足有百余个官职需填补人才。余下几张纸又写着如何收取赋税,如何请上国官员离境,歧王府如何扩建如何布兵。 一字字看得褚中天汗流浃背。 “殿下糊涂啊!这不是明着反么,女皇帝那好战的一旦得知,必将大军压境,我歧地危矣!” 歧王:“舅父难道以为,我等乖乖呆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她就会放过我们?” 褚中天:“那、那也不能这时候。” 歧王:“那依舅父之见,什么时候最合适?” 褚中天犹豫片刻:“待我歧地再富强几年方可起事啊。” 歧王放下古琴,郑重摇头:“待过几年,女帝除去五皇子余党,收服世家门阀,皇帝做得最得心应手的时候吗?” 褚中天:“……” 歧王:“舅父未在京中久居,不知京中有翻涌不断的暗潮,有永无休止的内斗,并非铁板一块。本王看得很清楚,但若光靠嘴说,未必能让舅父信服。之所以未先与舅父商议,这正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嘛——”他拱手向褚中天行了一礼,“舅父已天命之年,处事求稳,本王深恐遭舅父反对,只好先斩后奏,还望舅父原谅外甥的任性所为。” 褚中天无可奈何,挑眉一笑,丢下那叠纸,悻悻道出一句:“是舅父老了啊,比不得当年之魄力,真担心以后给殿下拖后腿。” 歧王又重新拾起,双手奉到褚中天面前,满脸惭愧之貌:“本王敢如此任性而为,还不是因为有舅父这座大山在。还请舅父帮本王收拾这烂摊子,若不然可就真的是引火烧身了。” 这话听得舒服。褚中天见他态度谦卑,又敬重之意斐然,这心里头才稍稍顺气:“也罢,殿下想让舅父做什么?” “朝廷初设,这百余官职需要人才填补。除张贴布告考纳官员外,其余的还得靠舅父举荐。您老久居本地,哪里有人才您是最清楚不过的。”歧王说着,将那几张罗列有官职的纸张选出,“还请舅父将可用之人罗列一份给本王,来日本王分授官职便了从中挑人。” 这不就等同于将新设的朝堂,送到他手里把持么。褚中天这脸上的笑险些没忍住,凝紧了眉头接过他递来的纸张:“也罢,既然殿下执意为之,舅父担心也是枉然,也只有勉力一试了。” 歧王躬身深深一揖,拜谢之:“辛苦舅父为我筹谋,来日这宰相之位非舅父莫属。” 褚中天喜上眉梢,自是不会拒绝,道了几句“折煞老朽了”之类的话,下跪谢恩,高呼“王上福泽万年”! “舅父快起!不过……”歧王虚扶他起身,无奈貌,“表姐那里,舅父可否……” 褚中茫然片刻,转眼懂了,占了这天大的便宜别的也不好再争,立刻一口应下:“王上放心,开导鹰儿的事就交给舅父了。” 却说那褚鹰儿,她和褚中天前后脚得知歧王要立“王后”的消息。起先还担忧又诧异,琢磨了半晌利弊得失,突然间想起当中某件要紧事,顿时怒火中烧,气得直奔她父亲书房,誓要讨要个说法。 这“王妃”与“王后”虽说只一字之差,却大为不同。王妃与侧妃,即使尊卑有别,却与寻常人家的妻妾之分没有太大不同。可王后与妃子的地位却是天渊之别,王后一国之内只在一人之下,有宫规律法倚仗,便是打杀了哪个妃子也不过是名声不好听罢了。 虽说她身后有父亲这座靠山,可以后遇见晏华浓她不仅抬不起头,更甚至于要下跪磕头。若再有个王后金印,凡事以金印为凭证,她哪里还争得到实权。 ☆、第 23 章 褚鹰儿就在她父亲书房一直蹲守。她这厢气得暴跳如雷,她父亲倒好,喜笑颜开地回来,不知遇上什么天大的喜事。 “父亲!”她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迎上去。 褚中天抬手便打住她的话头,一副了然的样子:“为父知道你要说什么。事已成定局,你再有不满也于事无补。” 褚鹰儿狠狠愣住。她还以为父亲会为她主持公道,没想到在她开口前就被当头泼了盆冷水,让她不敢相信这是她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 “父亲,我想说的您真的懂?我想说的是王后之位啊,被晏……” “为父知道。”褚中天又一次打断她的话,“也知道你在忧心什么。但凡事该从大局考虑,你看你,这般焦躁千万不要坏了大事。” “大局?”褚鹰儿茫茫然,“王后之位这么大个便宜叫晏家捡了,父亲在高兴什么?” 褚中天知晓她的脾气,因答应歧王尽力化解她的愤怒,便取出那几张罗列了官位的纸,言语间颇有意气风发之感。 “为父已是王上钦定的宰相。其余官职由何人出任,本宰相有举 分卷阅读43 荐之责。我儿怎可将眼光局限于区区后宫!等以后为父权倾朝野,鹰儿你还怕在后宫不能只手遮天?” 褚鹰儿瞄了几眼那些个官位,眼睛微眯,冷笑:“官位,呵,与我有何干系,可有我的份儿?父亲说等,要等多久呢?我是一刻委屈也受不了的。您捡了大便宜,就不管女儿了,可真是凉薄。” “放肆!”褚中天心情正好,偏这女儿忒不懂事,胡搅蛮缠不明事理,这耐心也就跟着磨没了,“平日太过骄纵于你,惯得你今日敢这样和为父说话。王上如此厚爱我褚家,你嘴里倒好,竟没半句好话。” 褚鹰儿昂着头,何时惧怕过父亲的怒火:“我说的难道不对么,父亲眼里只有权与利,哪里管我们这些子女要什么。当初明知道我不喜欢那乔家公子,为了一点漕运利益,非要将我嫁过去。我抵死不从,你后来又看上了朱家公子,呵,说白了不就是看上朱家的织造生意了么。那两个纨绔除了有钱一无是处,岂能配我!要不是我坚决不从,不知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褚中天就火冒三丈:“你还好意思提!乔家公子被你放蛇咬伤差点一命呜呼,为父为平息此事陪了人万两白银。乔家要不是看在我褚家权势上,会轻易罢休?到朱公子身上就更过分,你这逆子竟敢用绊马索拦他去路,人家被你害得从此以后都是个瘸子!朱家不缺钱,就要论个理,为父为了堵他家人的嘴,反把淮恩千亩良田,两座富山赠与,又帮他求娶到沈氏女,人家这才罢休。” 褚鹰儿半点不认错,冷哼反问:“那怪谁呢,难道不该怪父亲您么。不顾他人意愿,只管自己痛快,说您凉薄难道不对。” “啪——”褚中天没忍住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父亲!”褚鹰儿捂着脸,不敢相信。从前不管做下多少荒唐事,父亲顶多说几句重话,挨耳光这还是头一遭。 “滚去你自个儿院里关着,几时反省好,几时出来。若一直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你入王府的日子为父不惜多番延期,也绝不会让你到王上跟前丢人现眼!” 听听,一口一个“王上”的,叫得多恭顺啊。褚鹰儿只觉得眼前的父亲,像是被主子丢了块骨头的狗,被驯服得一点脑子都不会动,一点亲情也不顾了。 她失望之下转身就走,一言不发关禁闭去。这什么劳什子的妃子,她还不想做呢。 褚鹰儿这厢刚回到院内,关门禁闭,西市的演武场上老总管又颁发了今日第二条歧王令,再一次掀起轩然大波。 歧国国立,将增设朝廷,选任官员,歧王府扩建为歧王宫,增建问政殿,扩增禁军……且宣布大羲在此设立之官衙由歧国接管,由大羲认命之官员全部送出国境,此后赋税统一上缴歧国国库等。 一条条的举措罗列出来,无异于开启了乱世序章。歧国在今日宣布立国,正式摆脱上国管辖,这是福是祸,待日后才见分晓。 然歧国百姓虽惊诧不已,却也欢呼雀跃。平定这方土地,收服各个蛮夷,千难万险的时候不见上国身影,唯见闻人氏喋血卖命,故百姓只认歧国不认大羲。又因大羲赋税照收,但逢灾年,赈灾治水却每每马虎应付,民间早已积怨太深,恨不能早将不作为的官衙驱逐。 燕妫秉烛夜读,看完几则诸侯世家后,忽然悟了,畅快笑着问林姑姑道:“姑姑可知殿下为何会急于立国?” 林姑姑想了想:“大约是因为……早立晚立都得立,倒不如趁女皇帝根基未稳,不敢轻易发兵的时候?” 燕妫:“这是原因之一。” 林姑姑:“那原因之二呢?” 燕妫指指史书上的一则王权平衡臣权的故事:“殿下……不,如今改称王上了——王上回到歧国,大权是被谁掌控的,各处办事的又都是谁的人?” “自然是褚中天咯。” “那么王上设小朝廷,就等于增设上百大小官位。这些新任官员,或许褚中天爪牙在当中仍旧占多数,但必将有许多忠于王上的臣子涌现出来,总好过王上孤立无援,仅靠晏家支撑。且此后定有律法颁布,有更详细的规章制度,以后官员办事都有规矩可循,等于将褚中天手中的权力分化了。” 林姑姑:“那褚中天能答应么。” 燕妫托腮想了想:“肯定不会高兴,但王上既然选择这么做,就一定办法让他安心接受这结果。唔……具体是什么法子,我就一时就想不到了。” 褚中天趋利之心昭昭,歧国骤然立国,他的反应必然很大,那晏海的呢? 晏海没什么反应,他晏家占据了“王后”尊位,往后国丈的尊荣就是他的。朝堂之上,王上也必有要职委任,绝不可能怠慢他,何须他去争什么。乍然听闻立国的王令后,他只是叫来几个族人议论一番,很快就散了。 当夜,王上急召晏褚两人议事,将午后第二份王令中所提及的举措,如扩建王宫,扩充禁军,如增设朝廷等亟待解决之要务分给二人负责。又任褚中天为宰相,晏海为枢密使,一人主政,一人主兵,二人平权。另,委任昔日歧王府 分卷阅读44 总管崔玦为三司使,主财政、盐铁。 再又,将称王大典与册后大典即大婚,合并为同一日,以不铺张糜费为准。只增添祭天典仪,昏礼时辰自黄昏改为清晨,届时王后将与王上同行,共同完成祭天大典。 这开国祭典,新王准许王后同登祭台,于王后而言这是何等殊荣啊。 这和燕妫想的不太一样,她以为穿上嫁衣,坐上婚轿,叩天拜地罢了,昏礼既成。没想到,却一大早要往祭坛祭拜上苍,拜天地的地点也从歧王府正厅改为祭坛,大有邀天地见证的味道。 昏礼前的最后一晚,能工巧匠赶制出的八尾凤冠和新制的王后朝服才急急送来,虽因仓促还有些许线头未剪,针脚也不够密实,但珠光宝气已然晃迷了燕妫的眼。 这肩上的担子呵,越来越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了日更了,有事会请假 ☆、第 24 章 大婚这日,天气还算凉爽。 燕妫曾经也有女儿心思,想象有一日穿上红嫁衣,无需太过华丽,也不要这份风光,只要嫁与梦里郎君,何时何地何种境地她都心中欢喜。 这日她却戴上八尾凤冠,穿上厚重的朝服,坐上去往祭坛的婚轿。沿途人声鼎沸,鞭炮锣鼓声声,祝词唱了一路,百姓争先恐后融入这场盛大的热闹。婚轿途经歧王宫,接在早已等候已久的歧王车驾后,徐徐驶往祭坛。 饶是她的性情再沉稳,面对此情此景,心里也忍不住惴惴难安。 称王大典准备仓促,新任三司使崔玦到底在昔日歧王府砥砺半生,大小诸事经他手细细安排,不过两三日的工夫,到大典这日,典仪虽不算盛大,但胜在妥妥帖帖无甚疏漏。 大约又行了半炷香,婚轿停下,林姑姑贴在轿旁提醒道:“祭坛已到,姑娘就快被请下轿了。前方上祭坛有百余台阶,姑娘薄纱掩面只怕瞧不清楚路,老奴搀着您,可千万小心脚下。” 说话间,礼乐声停,便有内侍前来恭请下轿。燕妫揉揉被吵得难受的耳朵,提起裙摆躬身迈出婚轿。待站直了,才见台阶已在跟前,高耸陡峭,台阶尽头的祭台已布置得庄重又喜庆。 林姑姑正欲搀扶,却忽见歧王行来。但见歧王一袭玄色袍服,冕九旒,已为诸侯王之车服銮仪,端的是王气彰明,雄心昭著。 “孤来。” 林姑姑愣愣退开。 一只手递到燕妫眼前,那手是拿笔的手,却修长有力的模样,总好似紧紧掐着谁的生死命门。 “把手给孤。” 虽有些突兀,也不合礼制,她还是默默将手抬起放入歧王掌中。那只大手轻缓收拢将她的握在掌心,她并无感想,只觉得华服太厚略有些热。 闻人弈却悄然蹙眉——这手,掌心老茧太多,是双苦命人的手。 两人携手登坛,典仪号响。这台阶陡峭,华服繁琐,闻人弈走得很慢,似有意迁就着她。礼乐声渐渐兴起,与高台上的风声一起,几乎盖过他低低说话的声音。 他说了句无关此刻又不显庄重的话:“王后送给宋义的桃子酒,孤没收了。” 燕妫:“?” “他新任指挥使,身担徼循重责,还饮什么酒。” 燕妫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是我考虑欠妥了,希望没有给宋指挥使带去麻烦。” 两相沉默少顷,台阶已走完一半,燕妫忍不住问:“朝廷新设,王上是如何安抚褚大人的?” “想知道?” “嗯。” 她近来学史越发如饥似渴,才发现自己对这些尔虞我诈之事饶有兴趣。人人都爱追求安稳,她也亦然,但也许骨子里却喜欢下险棋,越是棋逢对手,越兴致盎然。那日她琢磨了整整一夜,都没能想明白歧王是怎么做到分化褚中天的权柄,却又让他淡然接受的。 闻人弈也不吊她胃口,低声为她解惑:“宰相,主政,对官员有举荐之责,必要时可直接认命官员。相权最盛时,可把持内政,为百官之首。孤问宰相要了一份人才举荐名录,他昨日已呈上,孤还未细看。” 燕妫将他的回答细细琢磨了片刻,忽然悟了:“宰相大人满以为王上对他极信任,便将党羽爪牙全都写在名录里,做起一手遮天的春秋大梦。殊不知,被他写上名录的人全都不会被启用?” “不能不用,是不能重用,更不能放在至关重要的官位上。” 两人说话间已步上祭坛,便有祭师上前念唱将二人请入正中,随即鼓乐声起,昏礼开始。燕妫还有疑问,小声提出:“宰相大人必不是个蠢人,想必很快就会察觉出不对,那届时王上又该如何?” 她话音刚落,祭师唱起叩拜天地之辞,请新王新后共行成婚之礼。 闻人弈放开燕妫的手,转身面向祭碑,把眉头皱起隐露薄愠:“王后,这祭台之上的昏礼,从前无,以后未必有,还请慎重待之。” 燕妫忙闭嘴,知道在如此隆重 分卷阅读45 的典仪上多言是自己失礼了,遂随他转身,一道对祭碑躬身行礼,再不说话。论心计谋略歧王独步当世,她自认不及十之五六,其实她还有很多想知道,比如女帝若发兵讨伐,又该当如何。 而后,三拜礼成,天地鉴证结为夫妻。后又三跪九叩行毕祭天大礼,恭听祭师祭词,宣立国诏令,历足足一个时辰方下祭台。 再而后车撵滚滚,新后登乘新王鸾车同回歧王宫去,午后还将受贵女臣妇拜谒。而新王也将临朝听政,委任官员。 却道此时此刻之章昭殿,女帝天未明便开早朝议政,至日中才刚议罢了今日政事。原将要退朝,忽听外头有人高呼求见。那人远远跪在殿外,衣衫褴褛,高举着手中官印:“微臣有要事启奏陛下!” 满朝文武应声回头。女帝又坐回去,长眉微拧:“速传进来。” 那人脚步虚浮一路小跑奔入,扑跪在御前,声嘶力竭喊出一句:“陛下!歧王反了!” 此话引满朝文武顿时哗然。歧王竟敢反了?女帝乍然立起,惊闻此变当场勃然大怒:“大胆!” 殿中那人声泪俱下,将官印打开展阅,那印上依稀可见刻的是“宁州通判宝印”。而那宁州便在南边,辖区以歧地为主,州官衙与歧王府就设在同一地。 宁州通判久未饮过一滴水,嗓子已沙哑难言,龙颜震怒之下匍匐跪地不敢抬头:“陛下容禀!陛下容禀啊!” 女帝长眉紧蹙,面色忽冷如玄冰。这歧地叛变,是她最不想面对之变,她曾忍下不能忍之辱,要的就是安国内之乱,还民之休养,以待时机再与闻人交锋。偏偏……偏偏,歧王当她是无能之辈了不成! 她磨碎槽牙,焚天怒火一触即发,怒指那宁州通判:“说!” 宁州通判:“歧王要娶晏海嫡女为妻,昏礼前颁布王令,竟、竟册晏氏为‘后’。” 此话一出口,满朝再度哗然,七嘴八舌议论起如“天子之妻才可称后,王妻只能为妃”“歧王这是要自立为一方诸侯”“是可忍孰不可忍”云云。 宁州通判:“紧跟着又颁一道王令,竟宣布歧国国立,尊我大羲为上国,厚颜无耻将派遣使臣出使,缴纳岁贡,车服銮仪则按诸侯仪制,并设朝廷……”说到此处语有哽咽,“又强占官衙,将我等陛下亲自委派宁州之官员送上车马回京,虽行为客气,实乃暴虐驱赶。陛下……微臣两天三夜未敢阖眼,一路奔马而回,特将此讯禀明陛下,唯恐延误分秒!” 都道歧王有不臣之心,没想到这才刚放他回去,为安抚他又补赠厚礼慰问,也不追究晏海叛国之事,万万想不到他竟转眼翻脸无情。这狼子野心,未免太过丑恶,简直欺人太甚。 要问闻人弈有没有这底气?他有,晏家军与藩军合并,这兵力不容小觑。再要问大羲有没有底气平叛?也有,数倍之兵力若战术合宜,足以突破险隘荡平歧地。 是否发兵讨伐,只在女帝一念之间。正是议论纷纷之际,威武将军当仁不让:“陛下,闻人小儿欺人太甚,臣请战!” 紧接着,列位将军纷纷附和,须臾间已争起主将之位:“陛下,臣亦请战!” “陛下,南方多水多林,臣出身南方,既通晓水性又熟悉地貌,臣请战!” 女帝听着这些讨伐之语,扫了文官行列数眼。 素日里口若悬河的老头子们却交头接耳犹豫不决,半晌没个主意。她是极厌恶绵软性子的,最是容忍不了贪生怕死之徒,越看这群无能之辈越发怒火中烧,当场抛掷御砚于地惊得满堂死寂。 勃然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朕乃天子真龙,恪谨天命,必当寸土不让!岂能容宵小作乱染指山河!” 武将等闻之沸腾,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文官却犹忧心之貌,冒出几个人来,只说着“陛下三思”之类的废话。 “兵部刘爱卿留下,威武将军,镇南将军留下。”女帝按下杀人见血之心,不欲再费唇舌,命吏部安置宁州通判与被驱逐之官员后,即刻退朝,移步偏殿详议发兵事宜。 这一仗终究还是要打。 ☆、第 25 章 这日的典仪一直持续到日落,到华灯初上时,礼炮烟花绚烂了星空,歧王宫里笙歌鼎沸,鼓乐喧天。 说是歧王宫,却只是昔日歧王府,尚未扩建一石一木。当年闻人氏受皇命在此平乱,每走一步如履薄冰,曾多番遭遇蛮部夜袭,归顺之夷族亦无信义可言,反水是常有的事。最初的歧王府未大兴土木,为了节省银两补军费亏空,比其他王府还要简朴少许,但经数次反叛,全府上下之安全几度危如朝露之后,歧王府不得不扩建重修。 重建之后的歧王府设有高墙望楼,铸玄铁大门,内设瓮城箭楼,可屯兵千人。除未设后宫重重殿宇,无花园游乐之所,占地偏小外,与真正的宫城并无太大不同。 所以这歧王府改称歧王宫并不贻笑于人。 新王后所居院落现已更名为瑰燕宫,乃歧王亲自题字更匾。这日燕妫从祭坛归来 分卷阅读46 入宫,就是在这瑰燕宫中受女眷拜谒,劳顿一日至酉时一刻方歇,用了膳食后便入房中静候歧王。 戌时许歧王散朝,终入了洞房,应也疲累得很,只与她分坐床沿轻揉额角并不说话。 累了一日,终于只剩他二人,不必在人前装样子了。案上红烛曳曳,屋内却冷冷清清,丝毫不见大喜之日该有的温存。 燕妫觉得胸口闷,兀自取下沉重的八尾凤冠,褪了朝服,穿着一身纱衣开窗透气。清风拂面,她举头望月,见上弦月悬挂空中尚未满盈,月缺人未圆,不免心头凉凉如这月光。这两三月来,所经历之变繁多,迷迷糊糊似场大梦,转眼她竟连嫁衣都穿过了。 “王后心有所属,可惜所嫁之人非心属之人,悲从中来,唯有望月兴叹。”身后传来歧王的话。 燕妫回过来半个身子,见歧王面有笑意看着她,只是这笑颇有些敷衍。她点点头,也不害羞也不否认,平平淡淡的语气:“是啊,想他。” 她突然想付之涯了。 歧王大约白日里太累,脸上的笑着实僵硬。他走到桌边坐下,提起酒壶斟酒,刚要倒入白玉杯中,才想起这合卺酒内有助兴的东西,忙搁下倒了两盏热茶,一盏自己饮了,一盏放在对面。 “可否给孤说说他。” 难有清静时,这月赏得仓促,不赏也罢。燕妫索性合上窗,座回来端茶饮水,反问一句:“王上与他相识多年,难道还不清楚他么?” 他摇头,很有些遗憾:“在孤面前他忠义有谋,有时候心狠手辣不逊于孤。但,我从不知他私下又是怎样的人,竟能叫王后这等女子魂牵梦绕。” “他……”一提起他便有好多回忆涌现脑海。茶淡无味,燕妫伸手去取酒壶,“他是个话少的人,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却有一只手忽然拦住她斟酒,她抬头,见歧王冲她摇头,说:“洞房喜酒,饮不得。” 她忙罢手,笑笑,又说起付之涯:“其实我也不懂他,他的心事从不同我说。我总是去猜,他又总是诱我去猜……”说到此处,燕妫露出一丝苦笑,“呵,若不是光凭猜,我也许不会出错中他的圈套。” 而是早已与他共赴黄泉,怎会还有今日的洞房花烛。 付之涯将重重心事藏起,这一生大约都是孤独的。死后没有后人祭奠,身份见不得光,甚至一块像样的牌位都没有,轮回路上又是另一种悲凉。她今日开窗见月,月有缺人已逝,不免触景伤情,心头有泪。 “王后不懂他,却仍心系他。” “也许,是相处惯了吧。” “有时,感情源于习惯,有时源于孤独。”闻人弈一壁说着,一壁褪去外衫。他已疲乏,不想再听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当习惯与孤独杂糅,就会成为一种执念。” 他说得很对,其实她和付之涯的故事很简单,就像她和歧王只是主仆。不同的是,付之涯不喜欢算计人,私下相处起来从无架子,他们之间也就更亲近一层关系。渐渐的,她心底不知何时有一朵花悄然绽放,却又早早凋零。 真正把“付之涯”变成了刻骨铭心的三个字的,是死亡。 “还是睡了吧,明早王上就要开朝,还需精神饱满才行。”燕妫并不喜袒露心事,他既不想听,她也无意再继续谈下去,便放下珠帘,请歧王就寝。她心里清楚,因眼下骤然立国,必然引发多方变数,只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歧王都将宵衣旰食,勤于政务,还得休息够了才有精神应付过来,何苦在这里浪费时间听她的故事。 歧王默然就寝,阖眼便睡了。她吹灭烛火,只留当中那对盘龙喜烛,而后轻手轻脚就在他旁边躺下。床中间空隔出半尺宽的距离,浑似银河一条。 不侍寝,不生养,死后不与他同葬,这是她说过的话。所以虽新婚洞房,却心照不宣,同床不同被,一夜无话。 次日,歧王果然鸡鸣便起。燕妫跟着起了,原想为他更衣净脸,多多少少做一些这身份该做的事。歧王却是不喜,只叫她不必起身,自行换了衣裳很快便上朝去了。 燕妫又睡小半时辰,也早早起身,彼时大婚所燃之双喜烛才燃了半根。这昏礼竟好似走个过场,有个盛隆的开头,一个潦草的结尾。 她耽搁不多时便请早已等候多时的女官来见。因歧国初立百废待兴,这歧王宫的后宫也有很多事需要她出面,如拟定新规,委任女官都是亟待定下的。歧王辛苦,她其实也不差。 那女官是早早便等在门外的,乃是歧王为后宫物色出的可用之才,名叫玉荔,姓方,二十出头,瞧着便十分稳重。 玉荔来拜见新后,今日有三份东西要呈交,第一份是歧王经手的名录。 “名录上都是可信任的婢女,王后娘娘用人提拔时可参考。王上列得匆忙,只写了名字,奴婢在后面添加备注,便于娘娘了解这些人的底细。” 那名录上每个名字后都详写了年岁、出生、籍贯、父母辈等。内容繁多,没有个三四日整理不下来,那方玉荔眼底青黑,想必熬了几夜。 分卷阅读47 燕妫将这名录收下,盈盈浅笑很是欣慰:“方尚宫辛苦了。” 方玉荔又呈上第二份册子。那册子上是初拟的宫规,足足有三十多页,又附了一本前朝后宫详纪,也是给她作为参考的。 燕妫也收下了。 第三份,则是厚厚的一份账本。 方玉荔:“这是崔总管经手的账册,往年的都存放在库里,这份只是今年的。王恩浩荡,崔总管现今做了三司使,宫内的账册便暂时交给奴婢负责几日。现王后娘娘入主瑰燕宫,这账册也该物归原主了,还请娘娘核查。” 燕妫把这第三份东西也收下了,就放在案头:“本宫待会儿再看,方尚宫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林姑姑上去赏了锦囊。 方玉荔却暂不想走:“娘娘不先核对账册么,奴婢担心有纰漏。不过十来页,看完只消一会儿工夫,还是等娘娘核对完了奴婢再走吧。” “本宫还有要事,这账本稍晚再看。” 方尚宫早忙得晕头转向,应是不想如有问题再劳神费力跑一趟瑰燕宫,但听王后已经这么说了,只得退下。她人一走,燕妫立时眉心一皱,转头问林姑姑:“姑姑可会看账?” 林姑姑被问得突然,愣了须臾:“不、不会。奴婢从前在书房做的是端茶送水,整理文书的事,并不曾接触账本。” 燕妫犯了难。她懂的东西不算少,晏华浓会的她大约都会,唯有两样是老大难——女红、看账。先前光顾着一心扑在读史上,又赶着北上一趟,便漏学了看账。 林姑姑见她为难,也很有些着急:“崔总管现如今入朝做了三司使,已不方便再出入后宫为娘娘解惑,况且他定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老奴想,先王后当年的婢女或许懂看账,不如找一个过来讲讲?” 燕妫轻叩桌案,若有所思把头摇:“晏华浓是大家闺秀,必是学过执掌中馈,会看账本的。她会的我却不会,这样的疏漏少一个人知道才能少一份风险。” 是这道理,所以先王后的婢女断不能知道这桩秘辛。身为王后身份尊贵,不做女红就是,这倒不会引人怀疑。可看账却是经常的事,总不能次次都敷衍过去,还得找人教会才行。 林姑姑:“既然不能让旁人知道,也就只有……只有王上亲自教了。老奴和崔总管有些交情,前几日才听崔总管提起,这些年的军饷用度等账册王上都亲自核对一遍。崔总管大赞王上过目不忘,是个厉害的呢。” 燕妫扶额头疼,无端生出些抵触:“王上日理万机,怎可再添烦心事……” 可她知道,左不是办法,右不是办法,也只有劳烦歧王亲自教她了。 遂先把账本放在一旁,延后再看。转捡起宫女名录参详,从中选了两个小丫头,欲放到身边伺候些琐碎之事,好将林姑姑换下来做点别的。而后又看了遍初拟宫规。那方尚宫是个稳妥的,省了她大把精力。 待放下手中事时,不知不觉已冷月高升。燕妫沐浴罢了便坐在房中,点一盏红烛开始琢磨账本。 到临近子时了,歧王才姗姗迟回,神色冷肃掀帘进来,见她还坐在案头,浓眉一拧:“夜已深了,王后怎的等到现在?” 燕妫起身相迎,着实是不大好意思,一出口舌头险些打结:“王上可会看账?” 歧王右眉一挑:“嗯?” ☆、第 26 章 燕妫深感惭愧。 “这几本账册,臣妾看了有一会儿,已理顺了一些。只是不曾认真学过,还有诸多不明之处想请王上解惑。” 见燕妫面前放着一堆账册,歧王瞬时了然了。他徐徐踱步上前,嘴角露出的一抹笑挤走隐约残留的疲惫:“孤还以为王后无一不知,原来竟不会看账。” 他捞起账册,再一次挑起眉毛瞄了她一眼。 刚一上手内宫事务就狠狠栽了个跟头,燕妫把头微垂,脸上很有些挂不住:“臣妾惭愧。” “是哪里不懂?” “这里……还有这里。”她用手指出几处,因心怀惭愧缺了底气,语气不由的轻柔似水,“这几本账计的是不同地方的支出,计的方式也有差别。” “先坐。” 燕妫便座下,歧王则站到她身后,微微躬身,指着她不懂之处,道:“‘该’指的是负债。‘进’除去‘缴’应等同于‘存’除去‘该’,你看这份进缴结册,它是不是和存该结册结算数目相同。” 燕妫翻找到他说的,果然一样:“那这本呢?” 歧王在她身后伸长手,捞起她说的那本,臂弯堪堪从燕妫脸颊擦过。他看了几页:“这本是大宗账目,相比之下更繁杂些。王后可会算筹?” 燕妫愣了愣,又摇头。 “孤教你。” 歧王遂命人取来算筹置于桌上,又让林姑姑添几根蜡烛。燕妫瞥见他眼中已现血丝,扭头瞄了眼滴漏,才惊觉已是三更天,忙劝道:“不如王上帮臣妾找几本相关书籍,臣妾自己读了便会,王上还是去歇息要紧。”b 分卷阅读48 r   歧王却已摆上算筹,饮下一口浓茶解乏:“藏书阁翻修,孤没工夫去找书——《孙子算经》云:‘凡算之法,先识其位,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他已教起来,燕妫只好打起精神认真听着。 好在她不是个愚笨的,歧王讲解两遍她就已学个大概,至四更时便可打住。就算她竿头直上学得极快,两人也直至深更半夜方才就寝。歧王应是早已困得合不上眼,放下算筹倒头就睡。燕妫也疲乏得很,暗暗叹口气,吹灭蜡烛,轻手轻脚在另一侧躺下去。 刚闭上眼,却听得身侧的人幽幽开口:“孤的荷包用旧了,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就给孤绣个新的。” 她怔了怔,久违的挫败之感陡然占据脑海,让她很有些尴尬。这可不就巧了么,偏撞上这个,倒显得她真是个无能之辈。 “王上,女红……臣妾也不会。” 良久的沉默。 他翻个身,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细微的笑声听起来好生玩味:“错以为王后什么都会。” 燕妫:“……” “得空了找林姑姑学吧。” 这针线呵,看样子她是不得不学。她也翻个身,背对着背,只答了个“嗯”。终日忙忙碌碌,为立国之事夙夜不懈,何时得空还未可知呢,荷包的事日后再说。 嗯,日后再说。 歧国有此岸谷之变,让人身心疲累,大羲又何尝没有。燕妫睡着的时候,女帝正摆置沙盘,连夜召集将领拟攻坚之策。臣子们连熬两夜,个个熬得眼底乌青,女帝也是眼布血丝,却不知劳累的样子。 这回,谁让歧王触了她的底线。 先前她欲改易态度文武并重,以休养民生为重,大力提拔文臣大员。今歧国乍然一反,那些个所谓的读书人,却犹犹豫豫没个骨气,她盛怒之下还是看武将顺眼一些。自敲定开战,粮草辎重已在筹备,若商议出合适之战略要领,三月之内必然发兵。 然那帮文臣到这会儿了终于想清楚利弊,三番四次请求面圣,女帝懒得见,都叫人拦在殿外了。不必她猜,老家伙们定会说些以和为贵开不得战的话,她不乐的听。 唐雨旸今夜徼循宫禁,行至章昭殿外,见一干文臣跪满一地,不禁皱眉。他亦知这仗不能打,但也知女帝尚在急怒中,难以劝进去。一干武将只为建功立业,恨不得年年打仗,煽风点火哪里肯兼顾民生。他就在殿外站了会儿,听老臣们你一言我一嘴分析此战利弊,越听越心烦意燥。 正欲离开,忽见沈礼匆匆走来,唐雨旸收回迈出的脚步,展颜招呼一句:“沈将军这时候了还来面圣,可也是谈发兵歧国之事?” 沈礼瞄一眼跪了满地的老臣们,给几位老大人见过礼,才啧啧叹道:“唉,唐指挥使岂会不知啊,鄙人腿疾不愈,何能再上战场。这些沙场之事早不多嘴了,只负责些追捕查探的案子,白白担个将军官衔。” “能让沈大人星夜面圣的,还能是什么大事?” 沈礼自是有要事禀报的,事关霁月阁却不便说给唐雨旸听。他摇摇头,无奈道:“指挥使莫怪,鄙人不敢说,唯恐殿下担忧你我……”放低声音恐他人听见,“走得太近,结党啊。” “是吗?倒也不至于吧。” 沈礼摆摆手,当真是不敢和他说下去,连作几揖退到一旁去了。唐雨旸因见过那青衫人后便对霁月阁案心生怀疑,见撬不开沈礼的嘴,忧心打草惊蛇,也就走开。 那沈礼见他离去,这才请中贵人通传面圣。因陛下极重视霁月阁的案子,要求但有进展,无论大小需立即上奏,他夜间刚确认了案情便赶过来禀报。 起因是石猿镇一个女囚和狱卒横死狱中,经查发现女囚有一女儿曾失踪,走访发现那女儿与日前发现的“燕妫”尸身竟极为相似。这案子被这么一搅合,又乱成一团麻。他也细审问过女囚丈夫,方二老爷却是一问三不知,也想不起那女囚会和谁有仇怨,值得有人闯进大牢去取她性命。 唯一的解释,还是和“燕妫”有关。杀人的要么就是燕妫,哪怕布下天罗地网她也有本事在眼皮子底下犯案,足叫人心惊胆颤。要么,就是霁月阁其他在逃高手,这也同样让人惶惶不安。 不论是哪一种结果,沈礼都头痛得想抽自己一耳光——当初光想着立功,何苦抢这活儿干。 更何况当时查案过程中,陛下曾疑心过阁主付之涯烧成焦炭的尸身是否为他本人,眼下回过头看,有如寒芒在背。若这所谓的霁月阁在逃高手正是付之涯……沈礼不知自己脖子上的人头到底能保到几时。 一夜过去。 次日,又是焦头烂额的一天。闻人弈短短睡不足两个时辰便上朝去,不想多位大臣也已早早身染朝露候在殿外,如他一般是极上心国事的。 也难怪他们会上心,骤然立国,又突然有幸领授官职,现如今歧国上下百废待兴,谁人不想有一番作为做个功勋之臣,也好光宗耀祖。 只不过,却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歧国立国 分卷阅读49 ,大羲是否发兵讨伐还是未知——这一干新任文武大臣,不论是从前互有龃龉的,还是现在有仇怨的,无不焦头烂额,心里明白此时此刻最大的事应是共御强敌,还何来的工夫内斗。 在此前提之下,今日朝会上,歧王提醒宰相将手下私兵统一交枢密使重新整编时,满朝死寂。宰相主政,枢密使主兵,原该就是如此的,更何况在此危急境况下,万不能将相失和。 歧国现有兵力七成已归还于歧王,三成为褚中天直接统领。但不同于晏家军这等只姓晏的私兵,褚中天只是领兵多年,为将帅久矣,其中的一部分就好似成了他的兵。歧王只说要重新整编,不提收回兵权,但整编换将改易行伍之后,不就等同于撤了褚中天兵权么。 当下局势危急极可能应战大羲,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褚中天万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何况而今朝廷初设,官员各司其职,他做宰相的若带头视官制于无物,岂不贻笑大方。 且唯有晏海才最清楚大羲兵将详情,从重新整编大军再到制定迎敌之战略要领,歧国上下舍他其谁。不论这一次大羲是发兵讨伐,还是按兵不动接受歧国岁贡,褚中天早晚都得和兵权割裂,他何必在此紧要关头紧握那一点兵权不放。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王上的提醒合情合理,褚中天明白这个道理。他褚家诸子都已在朝中领了要职,心腹也的确被王上启用数人,王上不曾亏待了他,他又怎好强求太多,只是今后手中无兵总归是不太方便。 散朝之后的问政殿内—— “褚大人野心不小,可惜贪图小利,目光短浅,以后难成大事。”这是宋义对他的评价,直言不讳也不怕歧王听了恼怒。 他说的并无不对,若褚中天眼光长远,也不会生出取闻人而代之的心。闻人氏一旦没落,依女帝狠辣的性子,岂会容他成为下一个闻人氏。 “愚蠢之人最易生事,把他给孤盯紧了。” 歧王揉着额角倚在座榻小憩,闭眼养神,因累急了,瞬息间便迷迷糊糊。一时梦起昨夜教王后筹算,烛火下那张清瘦的脸认真的模样,还有那总是不认输的眼神。 这是个哪怕在绝境也从没未想过放弃的女子,自有她独特的美丽让人记住她,更不敢轻视她。 正梦里相对,身侧突然响起人声扰他清梦,却是宋义有事禀报,满面愁容的样子叫人看了心烦。他好梦被扰,颇不耐烦:“又有何事?” 宋义:“王上……” “说。”他撑坐起来,轻按眉心。 宋义的表情像见了鬼:“他、他回来了……” ☆、第 27 章 他回来了。 付之涯回来了。 穿着笼罩头脚的黑袍, 戴着只露眼睛的面具,他微驼着背,从殿门口走来的每一步都略有些跛。烈火在他身上留下永远的狰狞伤痕,摧毁他原本挺拔的脊背, 让那双曾经好看的双眼, 从眼睑到睫毛都烧变了样子。 面目全非。当他张口说话, 嗓子里挤出的声音沙哑刺耳,不复当年清举之音。他的身上未遗存任何属于付之涯的痕迹, 就算他摘下面具, 脱掉黑袍,这世上恐怕已无一人认得出他。 那夜元宵人团圆,她远赴歧地,付之涯却在这一天身负宿命, 毅然赴死。他原是没有想过再活的, 可老天偏要戏耍人, 他从暗道逃离,遇游方郎中,这条命竟就这样捡回来。 后来, 他迈着这条再也伸不直的腿, 从大羲追到歧国。 歧王在震惊中徐徐起身, 一步步踱步到付阁主跟前,他的眼中有着难以剖析的内容,让人难敢直视。殿中是良久的静默——付之涯这个人,或许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他活着,是污点,是威胁,是日日提醒歧王, 曾有三千多个鲜活的生命,为他断尾求生的……噩梦。 漫长死寂之后,他却只是拍拍付阁主的肩。 轻声道出一句:“能回来就好。” 付之涯半膝跪下,面具下的声音不怎清晰:“属下发誓此生效忠王上,但有命在,誓言便无转移。王上在哪里,属下就追随到哪里。”他的忠心已经用赴死去证明过,毋庸置疑。 歧王轻有一声长叹,眉心被愁绪所牵动。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将手掌放在付之涯的头顶,一如当年付氏先祖跪在闻人先祖跟前发誓效忠时,闻人立信所做的那样。 “霁月阁已完成它的使命,付氏一族大忠大义,孤不可再妄求更多。从今日起,孤还你自由之身,赐黄金千两,你可自去你想去之处。” 回应他的,是面具下传来的一声自嘲的笑。付之涯垂首回道:“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安身立命。还请王上收留,舍我一个容身之所。” 他如今这个样子,如幽魂鬼怪,人人见之躲避,天地辽阔却无哪一何处可容他。 歧王岂会不懂,却无意应允。他收回自己的手,负在身后:“听王后提起,她把你的衣冠冢立在鹤鸣山的山腰。因你说过想得清静,早已疲于背负沉重的枷锁,她才会冒险 分卷阅读50 回去为你立冢。付之涯,孤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人中豪杰又岂会为区区几口饭甘愿再入牢笼?” 王后? 付之涯先有一愣,陷入沉默,他埋下去的头颅被这沉重又突然的两个字,压得久久没能抬起来,那已然弯曲的脊背亦埋得更深。长时间的寂静,他仿佛说不出话。 “孤替你答。”歧王风仪严峻,回身落座,脸上有着薄薄愠色,“你是为了她,翻山越岭不辞辛苦也要回来。但,你应当知道,她的身份已是晏海的女儿,是孤的王后。将来她要母仪天下,享尊荣万千,她的名节万不能因过去的事而染上一丝一毫污点。” 歧王之言,字字诛心。付之涯慢慢把头抬起,面具遮盖着他的脸。他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她能追随王上做人上人,后福无量,属下岂会毁人福泽。属下不人不鬼,只求能有一立足之地,岂敢有非分之想。” 歧王看着他双眼,不置可否。 他重重磕罢了三个头,殿中静静然,等待许久他却仍未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于是付之涯直起腰,忽然从腰间拔出匕首。一道寒光闪过,宋义大惊,立时拔剑护驾,不料那把匕首的刀刃却落在了付之涯自己身上。 面具落地,一截舌头被扔在地上。 宋义脸色大变,脚步怔在原地:“付阁主!” 付之涯无声地跪着,血蜿蜒流满下巴。曾经的人中豪杰,跛了脚,伤了脸,驼了背,体无完肤,这一眨眼间又自毁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宋义又急又气,不知这人竟会固执到这般地步:“付阁主这是何苦呢,何必两败……” “付之涯。”他话音未落,歧王脸色沉入深渊,怒斥道,“你是在逼孤。” 付之涯不摇头,也不点头,捡起面具重新戴上,遮住他已被烧烫得狰狞难看的脸。血从面具的缝隙流出,将高高的黑色衣领染得更黑。然后,他又埋首跪着,虽一字不能言,却胜过有千言万语。 又是死寂。 良久。 “宋义,带他下去疗伤。” 宋义却拉不动付之涯,这人就像坨铁疙瘩生根在地上,没有得到答复是决不走的。他虽佩服这位,却也恼火:“付阁主这是何苦呢,王上为难啊。” 歧王已疲乏了,遂扶额摆手:“去吧,伤不养好怎去见她。” 宋义这才感觉拉着的铁疙瘩松动了,忙亲自带他下去好生安置,又请大夫为他止血疗伤,忙碌了大半时辰方才回去。回去之后,见歧王已无心小憩,正青黑着脸翻看着文书,宋义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忍不住埋怨:“王上,他身份特殊,王后娘娘又……要是把他留下来,以后难保不是后患。” 歧王提笔批文,一滴墨滴在白纸之上,他迟疑了片刻才落笔写字。总能八风不动的样子,落棋无悔凭的是算无遗策,可今日这一手棋该怎么下,他却犯了难。 宋义是忍不住话的人:“赶又赶不走,总不能杀了他吧。也是个可怜人……大丈夫真英雄落得这……唉……” “宋义。”批完这本文书,闻人弈难有心静时,遂放下笔,缓缓言,“孤若杀他,岂堪为人。” 那大慈悲寺三千多个名字供奉在佛前,不是奉给佛主看看的,是有人至精至诚,愿以功德超度亡魂。而今,又岂愿再造杀孽,再生冤业。 “那以后,王上怎么安置他?”宋义问。 歧王不答,拂袖起身。门外已是红霞飞天,日落西山,乱糟糟的一天又过去了,他今日凝着的眉头始终不见松。霞光中他渐行渐远,一言不发往瑰燕宫方向而去。 燕妫忙了一日,将这几本账册复审数遍,熟悉了筹算,确认账面无误后才请来方尚宫将这账盖印接手。余下的时间她又提拔了几个女官,亲自训过了话,再又将宫规增添几条,至日落才得片刻休息。 说来也好笑,大婚是前日的事,这都两日过去,她的随嫁箱子还未整理。不打紧的东西林姑姑已让新来的两个丫头摆放整齐了,唯那个她最重要的箱子还放在角落。趁着这会子无事,燕妫这才得空亲自打开。 那箱子中除了装些首饰外,还装着三个匣子,匣子中分别是寒芒剑和付之涯与唐时若留给她的东西。她将寒芒取出,悬挂在墙上的山水画后。又把两个小匣子拿出来,打开细细看过之后,一并放入妆台抽屉中,落了锁。 刚把小巧的钥匙用红绳穿起挂上脖子,忽闻听歧王驾临,燕妫忙起身出去。她满以为歧王今日又要忙到夜深才回,还准备一会儿亲自去临近的宫殿瞧瞧。 “王上可是累了,今夜不熬了?” “嗯。”他草草应付声,绕过她走回内间,坐在床沿心情不佳地轻揉额角。 他刚应了燕妫,外头已有给使以承盘托着几摞公文折子之类的,和林姑姑商量着这些东西该放在哪里。原来不是不熬了,而是换到瑰燕宫来熬。 “过来。” 燕妫便走过去。 “孤头疼,王后来给孤按揉按揉。” 分卷阅读51 燕妫却无动作,浅浅笑着:“臣妾选了两个宫女帮衬林姑姑,一个叫瑞香,性情内敛,另一个叫结香,活泼些。昨夜太过疲累,今早臣妾头风一时犯了,瑞香按揉的手法是极舒服地,不消多久便叫她解了头痛。要不,还是叫她来给王上揉揉吧。” 歧王兀自又揉一阵额角,数息过后,才懒懒回她一个“嗯”。燕妫便叫瑞香进来伺候,自己倒去铺纸研墨,做起别的。那瑞香上手揉了不过几下,歧王便夸轻重合宜,已感神清气爽,很快赏了银子叫她退下。 然他脸上的神色却隐有悒悒,未找见哪里神清气爽了。他走到案前,见他的王后正手执砚滴慢慢研墨。 “这是要写什么?” 砚台中的墨不稠不淡,素手执着墨锭被衬得更为白皙。燕妫答曰:“褚鹰儿不日便要入宫,臣妾挑了两个合她身份的宫殿,一个在瑰燕宫东侧,一个在相邻的西侧,都还没有拟定宫名。趁这会儿王上有空,不妨定下一个,也把名字拟了吧。” 歧王小有怔愣,忽有一笑,不咸不淡:“王后对孤后宫之事如此上心,大度有容,堪为贤后。” 这里又没旁的人,这夸奖倒也不必。燕妫听得这话小有一愣:“褚家无小事,自然要上心些,若被挑出什么错处,岂不给王上增添麻烦。” 歧王提起笔蘸墨,语气僵硬:“与其定宫名,倒不如先为王后定个徽号,不日册命。”话毕在白纸上落下两个字——“顺成”。 然后将笔一扔,丢在纸上白白染出一块墨痕。 燕妫一时茫然不解,未敢开口说话。原就不太摸得准他的脾气想法,这一出就更摸不准了,也不知歧王到底是累得心烦,还是谁惹他气恼了,没的把脾气撒在纸笔上作甚。 ☆、第 28 章 “顺成王后”。 顺天应时, 而后功成;言和意顺,伉俪天成。 歧王定下王后徽号的第三日,便正式册命,昭告万民。因在非常之时, 便不曾再兴典仪, 只夜放烟花, 恩赐晏府。 晏氏王后这都获封徽号了,褚家的姑娘却还没传出要入宫的消息。褚家没催, 褚鹰儿入宫后要住的地方也就始终没有定下来, 更别提拟定宫名了。褚中天不急,歧王不急,燕妫自然也就不急,将这事放到一边去, 暂把心思放在落实宫规上。 歧王那头, 则接连几日的朝会议的都是对敌大羲事宜。使臣与岁贡业已派出, 若车队出使不利,这仗打不打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山雨欲来风满楼,林姑姑也跟着着急, 这会儿和瑞香结香两个丫头一面补衣裳, 一面你一言我一言议论着——宫里奉行节俭, 顺成王后以身作则,衣袖不仔细勾坏了也是补补再穿的,就当为筹集军费出一份力。 “唉,这仗到底打不打呢?” 结香是个话多的,立即接过林姑姑的话:“我猜八成要打!女皇帝刚愎自用,从五皇子暴毙之事上就看得出她这人只求痛快,不顾后果。大羲朝正统嫡系可叫她绝了后。我歧国立国, 她不解了心头之气定不会罢休。” 瑞香腼腼腆腆埋头绣花,拨拨灯芯,小声说:“不至于吧。别说得那么吓人,我们都已派出使臣愿臣服上国了。” 燕妫抄写着宫规,不参与谈论,只作未听见。她能说什么呢,后宫不干政,这规矩她更该以身作则,不管她知不知道些什么,在人前她都会恪尽本分绝不妄言。 其实她心里也是有判断的。歧王做事求稳,到目前为止应该只有放她北上冒过大险,今次事关百姓民生,若有三成可能开战,他都不会自立为一方诸侯去激怒女帝。她猜,女帝大约气急败坏,但真要说开战,未必。 “行了,打不打仗你们说了不算,朝堂上的事以后少嚼舌根。” 她们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王后突然发话,林姑姑忙示意瑞香结香闭嘴,三人老老实实一言不发在灯下做女红。 又过一阵,林姑姑做完手上的活,瞧了眼滴漏,嘴里嘀咕着:“都这个时辰了啊,王上该不会过来了,娘娘要不早些就寝吧,仔细明儿又头疼。” 自那日歧王写下“顺成”二字后,他便没有再来过瑰燕宫。政务繁忙,他就歇在问政殿,连她受册命时也未现身。燕妫也是一样,忙得脚不沾地,数日不曾好好休息,眼中血丝越发重,今日午后又现短暂头痛。听林姑姑这么说,她也就放下笔。 因手腕酸痛,笔未搁好斜落在白色玉版纸上,染下一块刺眼的墨迹。燕妫不禁皱起眉头,忽而想起那日歧王扔笔。后来她细细想过,知他是个能忍之人,应当不至于累出暴躁脾气,定是有什么事惹他气恼,且还是她惹出来的。 可思来想去,燕妫捉摸不透自己到底哪里没做好,值得他摆黑脸。 因着早就困乏,疲于思考,燕妫很快放下疑惑,躺下闭眼睡觉。总觉心里不踏实,她摸出挂在脖子上的小钥匙捏在手心,才感觉心里的空落感稍稍淡去。 心里数着,时若有多少天未来入梦了。还有付之 分卷阅读52 涯,他从来就没到梦里找过她。不知他在那边过得可好,可已轮回去了。 渐渐睡去,一夜无梦。 次日早间,她才刚梳洗完,结香从外头扫地回来,说王上叫给使送来一个人,现已在宫门口等娘娘宣。 “什么人?” 结香:“奴婢问过了。给使说,是王上特派来做娘娘的贴身侍卫的,戴着个面具,虽然瞧着高大,背却好像有些驼,还是个跛子。不过奴婢猜啊,他定是有过人之处,不然哪轮得到他这样的呆在娘娘身边。” 怎的突然想起来给她侍卫? 林姑姑朝外张望几眼:“也该有个侍卫贴身保护,昔年先王妃身边也是有的,咱歧国向来不比京城安稳。若早有的话,先前哪还有褚家姑娘伤人的机会。” 燕妫心中暗想,眼下人手紧缺,提拔用人又要防着有心人安插细作,歧王能找个让他足够信任的出来,也是不容易了,那人模样差便差点儿。 “让他过来吧。” 那人进来的时候,燕妫的眉头不禁皱起来。这个人……形态的确不好,跛脚驼背,头戴面具斗篷,浑身上下只露了对眼珠子在外面,连眼睑都有灼烧的痕迹,耷拉下来遮住一半的眼仁。 燕妫心底忽然有一股古怪的感觉,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她看着这个人,脱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指指面具的下半部,摆手摇头。 结香见他不会说话,忙追出去叫方才那给使。眨眼却又折返回来,感叹道:“怕不是忙得一刻也呆不住,刚把人送到,那给使就走老远了。” “可不是么。”瑞香取来纸笔,“宫里好多事堆着呢,方才又等了老一会儿,那给使可不赶着回去忙他的。” 燕妫细细瞧眼前这个人,不太喜欢他的阴森样子。但同为习武之人,见他似受过大伤的样子,不免又心生些许同情:“那你就写吧。” 那人抬起小臂,原以为他要提笔,哪知抬到一半却是摆手。他始终低着头,好像怕人瞧见他的样子,但遮盖成这样其实根本无人看得出他长什么样。因不会写字,又看起来有些惭愧,头越埋越低。 结香苦了脸:“不会写字么……那以后可怎么交谈。” 燕妫叹口气:“罢了,等王上来了问王上吧。林姑姑,你先带他下去,给他安排个房间,先将宫里熟悉一遍。” 林姑姑便带他下去了,半日后热得满头是汗回来,嘴里直喊累。 “老奴这身子骨可要散了架了!他哪里要我带路,飞檐走壁自个儿把内宫逛了两遍,追得我……差点累死!” 瑞香给林姑姑捶腿,结香给林姑姑倒茶。 “嗐,回来后带他去吃点喝点,偏他就是饿死渴死的也不打算摘面具。没法了,只好叫人把吃的喝的送到他房间去。”林姑姑连灌自己两碗茶,累得嘴皮发白。 她说话时,燕妫瞧见那黑袍人已立在殿外守门。若不是背驼着,他应该能站如青松,纹丝不动吧。燕妫也是受过许多伤的人,万幸不曾伤在脸上,也没有伤及骨骼。刀口舔血的日子她煎熬了很久,习武要流多少血泪她比谁都清楚,所以对这个新的侍卫,燕妫很有些同情。即便他形态不佳,留在身边渗人了些,她也并不排斥。 因而交代道:“他不会说话,往后你们三个要多些耐心。” “是。”几人齐声遵命。 “主动替他考虑些,别等到他来你们跟前比划半天又说不清楚。” “娘娘放心吧。” 这日燕妫在书房坐了多久,那人便在门外守了多久,安安静静的似一抹幽魂。待她忙完今日之事,他竟未离开半步。这个人有此等忠心,也难怪歧王会选定他来瑰燕宫。 燕妫忙完今日之事,揉揉手腕出门透气,经他身边过时,他便埋头见礼,始终是卑微又恭敬的模样。 “你不必如此紧绷心神。”她顿住脚,特地停下脚步与他说话,“这宫中有守卫来回巡逻,还有宋侍卫长在,哪来的那么多危险。知道你不想在人前摘面具,你若饿了渴了就自去找吃的,若是累了休息休息也无妨,不必一直守在这里。” 他点点头。 “去吧。” 他仍站着不动。 “还不快去,半日下来一口水都没喝过。” 他这才退下。 是日晚间,燕妫沐浴罢了准备就寝,结香进来添安神香,嘀嘀咕咕的又说起他。 “他这毅力奴婢自问是不敢比的,白天站哨,晚上竟还坐在檐下守夜,铁打的身体都熬不住。” 燕妫凝了眉头,并不喜欢房外有人守夜:“他不走?” “哪儿赶得走呀。”结香添了安神香便来放帷幔,一叹再叹,“春秋还好,夏天数不清的蚊子,冬天又冻手冻脚的难道他还要守在檐下不成。” 这是歧王派来的人,他要如此便如此吧。燕妫躺下阖眼,已无心再管他了:“随他吧。” 这夜子时,多日不曾踏足瑰燕宫的歧王终于深夜驾临。时有初夏 分卷阅读53 清风吹来,檐下灯笼红光摇曳,他踏上台阶,将要推门入内。自阴暗处悄然走出来一个黑影,眨眼间如鬼魅站在他的面前。 随行的给使被吓得险些惊叫护驾,闻人弈却是面色如常,只瞄了这黑袍男子一眼。短暂静默后,那黑袍男子双膝跪地,无声地磕了三个头。 上能包容宽大,可居圣位。 歧王什么也没说,绕过了他,推门入内。 屋里,燕妫早被给使那声低呼惊醒,下床揭开灯罩,不多时便见歧王掀帘进来。歧王依然是带着满身疲惫,那眉心的“川”字像雕刻出来的一般。 “孤累了。” “那早些睡吧。” 歧王径直和衣躺下,翻身朝里:“人收了?” “嗯?嗯,只是忘了问他的名字,他也不会写字,现在还不知道该叫他什么。”燕妫放下灯罩,打个哈欠接着睡。 “他叫落鸢。忠心可鉴,你可放心用他。” 一个不会写字的哑巴,的确可以放心。燕妫谢过恩,因房中点了安神香,很快就又睡着了。只是她向来睡得浅,旁边的人辗转反侧久不能眠,动来动去的最终还是将她吵醒。她揭开灯罩,探头瞧了眼滴漏,见已快五更天了。 “王上可是有烦心事?” 闻人弈难得失寐,和女帝交锋数次他哪一次不是安枕入睡,这一次倒叫一个付之涯扰得失了心静,着实不该。 “头痛。” “那叫瑞香进来为王上揉揉?她今晚值夜,就在耳房。” “不必。”歧王又翻个身,心烦意乱遮掩不住,“王后随便给孤揉揉吧。” ☆、第 29 章 燕妫从没服侍过男人, 手法不过尔尔。但她实在抵不过太困,只得耐着性子给歧王按揉一阵额角。 温香袭袭,闻人弈轻轻一嗅——她沐浴的水里定放了月季花瓣,头油里则必添了素馨花, 再染上些许安神香, 怎一个妙字了得。 这一闻, 反倒更无睡意。 半盏茶后,她终于耐不住, 硬撑着眼皮问:“王上可舒服些了?” “嗯。” “政务繁忙, 人手又不够,还得想个法子减轻王上的担子。要不然总是卯时便起,子时才歇,长此以往哪里熬得住。” 闻人弈闭眼闻香, 惬意之极:“嗯, 王后说得是。那就劳烦王后替孤想想法子, 孤虽是累得慌,偏思绪太多难以入睡。” 燕妫手上动作越发的慢,上下眼皮不断打架:“明日再想吧, 总还得休息不是。” 闻人弈窥见她困得已快睁不开眼, 也就作罢, 让她不必再揉。两人躺下说了几句有的没的,渐渐睡去。 一夜安枕。次日天边已发白燕妫才睁眼,乍见歧王还在身侧熟睡,顿时惊了个清醒。往常他天不亮已经在问政殿批折子,今早竟睡过了头。她忙坐起去摇歧王肩头:“王上快醒醒!” “……嗯?”他迷迷糊糊懒得睁眼。 “外头都大亮了。” “嗯……忘了提,休息半日。” 哦。 “大小官员都已连熬数日,今挤出半日休整。”他闭着眼翻了个身, 有发丝垂落在他脸上,带着素馨花的香味,痒得很舒服。 是这样啊,昨晚他也没说。 “王后辛苦,不如随孤再睡半个时辰。” 燕妫确也尚未解乏,复躺下去很快又入了梦乡,如玄色蚕丝般的长发却铺在身后忘了敛回。 素馨花清淡的香味萦绕鼻尖,闻人弈睁开眼……秀发的主人正背对着他,青丝铺撒在身后,他只需伸手便可一触这绕指温柔。 他动动手指,却在将要碰到时倏地将手缩回。 他突然想起《神女赋》中,有神女如她凛然难犯,守礼之正。凡流荡邪心俱不该有,这秀发他也断不能碰。便也合上眼,神思恍恍,终究浅浅睡去。 这日终于饱睡,两人起床时已是日头高照。待用罢早膳,一同走走散心后,仍又坐回案前各自批阅公文。虽说要休整半日,可日不暇给总有堆积如山的公文,能得一顿饱睡就已不能再多求。 关于人手不足的问题,燕妫还当真思考过解决之法。 “我国不比中原,原大块版图乃是蛮荒之地,平定少民也只不过是十数年前的事,教化百姓之成效又未达预期,能识文断字的便已算是人才。王上虽有雄才大略,却难得贤相能臣辅佐,凡事需亲劳亲为怎不疲累。” 她的话歧王无一个字不认同。教化百姓,催生人才这些事先王已着力做了很多年,也的确教培出大量可用之才,但和中原相比远远不够。若没有充足的人才,也就意味着难以集思广议,更甚至于会导致官权固化,世家越发庞大。 “王后可有高见?” 燕妫小心翼翼提出来:“其实王上有没有想过,女子也可入朝为官。” 歧王略有一愣,忽展颜大笑,拍案叫绝:“这等好绝妙之法,孤 分卷阅读54 竟没有想到,实在不该!” 燕妫见这法子他允了,才露出笑意,娓娓道:“王上身为男子,怎会轻易把主意打到女子头上,不曾想到也在情理之中。”她莞尔笑着,摊开新列的女官名录,慨然喟叹,“这些日臣妾提拔任用女官,发现女子当中也不乏有大才者。便想到林姑姑此前提起过,我歧国因与少民融合,民风开朗,女子不缠足不闭门,与男子一样皆可外出谋生抑或交友求学。所以,女子的见识未必逊色于男子,而且她们大多心思细腻,为何不能为官呢。再又从阻难上来讲,因我歧国本就缺乏礼教,自然少有老顽固跳脚大骂女子牝鸡司晨,选任女官推行起来也就容易得多。” 歧王闻之不住点头。 燕妫往下说道:“况且,鼎食之家哪个不专为女儿聘请西席,世家女子无一不可识文断字,又见识高远,岂非比硬来凑数的男子适合入朝为官。” “好!”歧王连声大赞,立即提笔,一壁疾书诏令一壁有激昂之言,“此法既可招贤纳士,又能将官权二度分而化之。女子多谨慎细腻,兼有慈悲之心,贪权夺利之心远不及世间污浊男子令人作呕。” 燕妫见他如同捡了大宝,这欣喜难掩的样子与之前所见的歧王竟判若两人,不觉也跟着弯起嘴角。 “王上再想想,若是褚鹰儿得到消息,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会是想幽居深宫,还是更愿意入朝做官?” 闻人弈听得此言,笔尖一顿,双眼微眯含笑看她:“褚鹰儿被软禁家中,这消息还得费些工夫才能透露给她。” 话落,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此时宰相府中,褚中天好容易得半日休息,临近午间才得空去看看褚鹰儿。原以为这小祖宗也该服软了,没想到褚鹰儿非但没低头,反倒将门抵得死死。 “来看我作甚,有本事饿死我得了。”里面的人冷冷淡淡,倔强起来就是亲爹的颜面也照样拂。 褚中天推不动门,又是急又是恼:“鹰儿!” “我才没有打女儿耳光的爹。” 真真是怪他平日里宠女无度,惯出个无法无天的不孝女来,竟连爹都敢不认。褚中天连日劳顿,好容易得空,别处没去只来看看女儿,却遭这等恶劣态度。他被激得火冒三丈,索性一剑劈了窗户。 褚鹰儿就坐在床沿,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从窗口跳进来,非但没因父亲的盛怒心生胆怯,反倒更加口无遮拦:“宰相大人何以暴跳如雷,难道是发现王上戏耍了你?” “逆子!”褚中天焚天怒火高涨,恨不能把这不孝女一并劈了,“竟不知悔改,对父亲出言不逊,我看你是关疯了不成!” “谁得了癔症还不知道呢。”褚鹰儿起身过来,昂着下巴,依然是一副高傲模样,哪里有半点惧怕之意。被关禁闭的这些日,她人瘦了一圈,但眼睛却变得清亮,“大哥来看过我,跟我说过朝堂上的事。宰相大人,所有人都发现你亏了,只有你没有察觉么?” 不提这个还好,一旦提起褚中天心头郁结就缠得更紧。他执剑的手颓然垂下,嘴上倒是不容有半点退却:“哼,满口荒谬之言。” “我褚家是以何立家的?”褚鹰儿问,知道褚中天拉不下脸面答,于是自己答了,“是领兵。倘若王上当真器重于我褚家,又怎会交予父亲不擅长的政务,而将军务交给晏海。最可笑的是,一个‘宰相主政,枢密使主兵’的理由就逼父亲把兵权给交了,简直闻所未闻!是呵,满朝文武大半是父亲的人,看起来还真是风光无限权倾朝野,但父亲心里清楚得很,一旦没有兵权,宰相再大的权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褚中天无言以对。 褚鹰儿越说越起劲:“被关在房里的这些天,我静下心仔仔细细地把王上回来后的事情都梳理一遍,发现父亲你呵,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褚中天侧身过去,睥睨而视:“哼,就你还能琢磨出个什么来。” 褚鹰儿:“看,就是这么执拗,固执,又自以为是……” 像有一把刀在自己脸上剐,褚中天听不下去,没忍住吼出一句“放肆”。可她褚鹰儿既然敢说,又岂是父亲一句暴喝就能喝住的:“……所以才会轻敌,被人家耍个团团转。父亲,我有句话虽然难听,但借来总结您的现状是再合适不过的。” 褚中天:“……” 褚鹰儿苦笑着道出那五个字:“山中无老虎……” 猴子称大王。 这后半句,饶是她胆大包天,也不敢当真说出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褚家如日中天是因为闻人氏没落了,现如今老虎装成一只病猫回来,那猴子竟然傻乎乎的信了。 褚鹰儿:“要知道,能从女皇帝手里逃出来的人,怎可能当真是个废物。说什么运气使然,趁着有江湖刺客杀进皇宫才一路逃出来的,呵,我看指不定那群死士就是他豢养的。” 褚中天脸色铁青,可那口气却发泄不出。因为他晓得,自己的女儿全都说在点子上。他是着了歧王的道,他也感受到了歧王的恐怖,那无声无息间翻云覆雨的本事,他 分卷阅读55 自知是没有的。 被女儿暗骂成可笑的猴子,他气到心窝里去了,可临到开口,却把骂人的话咽回去,只咬牙说了句:“所以你必须进宫。鹰儿,你在后宫使力才能帮衬为父啊。” 褚鹰儿连连摇头,讪笑道:“父亲难道以为我能像姑母那样,再帮您铺一条路吗?姑母是歧王正妻,我是什么呀,我入后宫也不过是个妾的身份。” 褚中天:“你放心,趁着为父眼下权势正盛,你早些入宫,为父定能帮你在后宫站稳脚跟。” 褚鹰儿噗嗤笑了,越发失望:“可是父亲,您当真以为女儿去了就能帮您吹枕边风了么。那晏华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难道这您也没看出来?” 褚中天:“……”女儿的话越发让他昏了头。 “起先我也以为她柔柔弱弱的一定很好拿捏,可等我被关在这里,无事可做不得不反反复复去思考的时候,我赫然才发现,她和咱们王上难道不是一样扮猪吃老虎的聪明人么。”她停下来,回忆起那日大慈悲寺相处,自己也是如父亲这般轻视他人,还说了些贻笑大方的话,不禁长长叹气十分懊恼,“如果她不聪明不重要,这‘顺成’的徽号又怎封到她的头上。分明从一开始,王上就和她是一条船上的,我又何必送上去做个跳梁小丑。” 褚中天手中的剑彻底垂下去,他着实没有想到这些,也没有料到曾气走过四位西席的女儿,会有一天静下心思考。连褚鹰儿都在琢磨局势了,可见他褚家的的确确正如困兽,早已入了歧王设下的牢笼。走到今天这个局面,要怪他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的劝谏。 褚中天惊出一身冷汗。想他戎马半身,声势滔天,好容易拼出现在的褚家,到老了却自大轻敌差点把儿女孙辈往火坑里带。 他略显颓然,很有些懊恼:“正是因为四面楚歌,鹰儿你更得入宫啊。若叫晏家女儿在后宫只手遮天,再诞下世子,我褚家才是当真危矣!” 褚鹰儿有一个万不愿意,给人做小不愿意,幽居后宫不愿意,处处受压更不愿意。她最不愿意的,是将自己的一生圈死在弹丸之地。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不喜欢正妻还可以纳妾,而女人呢,嫁了人,不喜欢,却也只能那么不喜欢地过下去。 可她心里却又万分清楚,褚家的情况的确非常糟糕,她若不入宫褚家是真的会错失太多。 “父亲能幡然醒悟,为时不晚。容我考虑考虑,我……再容我考虑考虑。” ☆、第 30 章 就遴选女官一事, 阻难如燕妫所料,并不算大。朝臣们有说可行,有说不可行,歧王无暇再听争吵, 于三日后力排众议敲定此策。 遴选女官的诏令就这样布告歧国上下。凡愿入朝为官之女子者, 需识千字, 能书写,不论年龄, 可往吏部参与初选。凡过关者入宫二选, 由王后亲自考问,若能过王后此关,则可入殿选。若殿选也过了,便可授予官职。 非常时兴非常法, 删繁就简选任女官, 乃绝妙之计。但燕妫万万没想到, 她会在当中承担起选官重任。明明是后宫不得干政,歧王却不仅不避,反将大任交予。解释说, 王后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凡有能之士皆可大展拳脚。 此法初一提出, 褚中天也曾极力反对,但拦不住歧王一意孤行,他又深知世家大族莫不想送家中女儿参选,他不可得罪,只得允之。况吏部初选,宰相可过问督查,倒也不算太让晏家占便宜。 王后有考问待选女官之权, 这背后意味着晏家的喜好或可左右选官的结果,这也正是褚中天最初反对的原因之一。但诏令一出,晏家却闭门谢客,大有避嫌之意。 “好一招以退为进。”褚中天闻听晏家惺惺作态,恨得咬牙切齿。想他穷尽半生努力才在歧国赢下民心,晏海初来乍到不足半年,市井间便已称赞起晏家大度贤明来。有个女儿在后宫帮衬,本就兵权在握的晏家如虎添翼,他只恨自己未能抢得先机。 褚鹰儿入宫的事看来绝不能再拖。 褚中天原想着待晚上得空,去问问女儿可想清楚何时入宫了,不料午后便听到下人慌慌张张来报,说褚鹰儿跑了。 他匆忙赶去,赫然见门窗大破,院门被劈成两半,早已不见褚鹰儿的踪迹。忙询问下人,才知褚鹰儿不知从何人嘴里听来歧国允许女子入朝为官的诏令,急着参选去了。 他这女儿早便恨自己是女儿身,一旦得此消息,哪里还有呆得住的。褚中天急火攻心险些晕厥过去,速速让儿子去把这不孝女揪回来。 褚鹰儿被带回来的时候,已在吏部登记入册。吏部官员哪个不知她的大名,不曾出题考她便让她过了初试,让她等候张榜通知入宫二选。 褚中天气得当场又拿剑来劈,偏褚鹰儿一副你奈我何的态度,利剑迎面而来,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且还振振有辞:“我要入朝为官,父亲为何不准?我这不也一样是为我褚家出力么!” “糊涂!家中为官的还少么,不缺你一个!” 分卷阅读56 “那我去了,不正是锦上添花。” “胡闹!” 褚鹰儿晓得父亲不会同意,否则有这等好事了怎还一直锁着她,所以她才会先斩后奏去吏部登记。 她不服,将下颌抬得高高:“我虽从小不爱读书,还曾气走四位西席,但最终不也能写能画能作诗么。我擅骑射,会用兵,百步穿杨不输男儿,二哥三哥都不如我,他们做得官我为何做不得!” 褚中天怒火中烧,着实管不住自己宠出来的女儿:“当真是糊涂!你做了高官大员又能如何,若不能诞下王嗣,这泼天富贵滔天权势终究不还是他人的。爹就你一个女儿,还能送谁去宫里。” 王嗣……王嗣……还是王嗣!褚鹰儿浑身发凉。原来,不论她多出色,在父亲眼中她始终只是个联姻的工具。联姻朱家如是,联姻乔家亦如是,今有了歧王的高枝,父亲只会更拼命地去攀。 那又何必宠她,倒不如一开始便不要让她领略肆意妄为的自由。 “我不会进宫的,我不是只会生孩子的女人!” “啪——” 这是褚中天给她的第二个耳光。 素日剽悍跋扈又如何,父亲这个身份就如一座大山死死压着儿女,即便对这座大山褚鹰儿已无敬畏之心,可她穷尽力气也无法反抗。 重新将褚鹰儿软禁院中后,褚中天亲自往吏部一趟,将褚鹰儿的名字一笔划掉。这事就这么结了,该入宫的必须入宫。 是夜,燕妫终于将近百页的宫规敲定,加盖王后金印,拟于次日颁布。现后宫事务已大抵梳理清晰,她终于可以稍稍放松几日了。这会儿才刚入夜,时候尚早,她起身揉揉手腕,天气闷闷的没有一丝风,便走到檐下透气。 才初夏,今日天气反常,热得人发晕。她举头望月,见有月晕朦胧,忽想起在一个寒冬之夜也见过类似的景色。 “月晕而风,明日天公恐不作美。”今晚闷热,明日大约有倾盆大雨。 她说话的时候,身后寸步不离的落鸢静静听着。这些日他都是这般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燕妫在屋中,他便守在屋外,燕妫在屋外,他便跟在身后十步开外,从不打扰。 这句话是付之涯说的,再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碾碎了时光一朝回到去岁那个冬天,霁月阁迎来变数的日子。 燕妫目光蒙蒙,一时恍恍惚惚竟有喃喃呓语:“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身后藏在暗夜里的落鸢悄然垂首,面具下沿无故沁出些水。这句诗出自《诗经》——夏日炎炎,冬日漫漫,百岁之后,再会黄泉。 是悼念亡夫的。 她的话方说出口,便有问政殿的给使抬着个沉甸甸的冰鉴打宫门口进来,将这沉沉气氛蓦地打碎。燕妫恰站在檐下,见有人来,立时收起恹恹之色,又见那两个给使抬得辛苦,便回首道:“落鸢,你去搭把手吧。” 落鸢一个人就将那铜冰鉴拎进了屋。 一给使叉腰喘着气道:“嗨呀,娘娘身边的人就是厉害,咱们两个快要给累死了。” 燕妫和蔼笑曰:“给使辛苦,这抬的是什么?” 另一人答:“这不天气闷热么,都这会儿了还闷得人满身是汗。王上叫人开地窖取了些冰出来,冰了瓜果叫给娘娘送来凉快凉快。” 冰鉴打开,里头果然放着许多新鲜瓜果,瞧之令人食欲大增。 那给使又言:“咱们南方取冰不易,这是去岁冬天从雪山上取下来的,统共没多少块。王上自个儿没用,先紧着娘娘呢。”说着便笑起来。 是的,燕妫知道。冰窖里的冰存有多少块是有进出账册的,数量的确不多。她原想等酷暑时再开窖,不想歧王竟这时候取用了一块,没往自己宫里抬,倒抬到她这里了。 “给使把它抬回去吧。王上辛苦,今夜估计又要歇在问政殿,这冰鉴恰可缓解闷热,王上才是更需要它的。” 给使:“王上说了,娘娘近日辛苦。过不得几日,遴选女官的事娘娘少不得又要费心。夙夜不懈为国事操劳,不过是享用冰鉴,还请娘娘莫要推辞。小奴若敢抬回去,必是要挨一顿打的。” 歧王既然有心,燕妫也只得收下了。待赏了银子给那俩给使后,又从冰鉴中取出些瓜果给二人尝鲜,余下的叫林姑姑与瑞香结香三人自取些喜欢的吃。 结香欢欢喜喜一口瓜咬下去,一脸满足,口无遮拦:“王上可真是宠爱咱们娘娘,冰是今年头一份儿的,瓜也是今年最新鲜的!” 瑞香边吃边附和道:“可不是,前些日刚得了罐云顶新茶就送给娘娘了。我听问政殿的人说,王上自个儿只留了一丁点儿。” 林姑姑并不发话,但能吃到冰鲜也是分外高兴的。几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屋中笑声跌宕,起起伏伏,欢快极了。 燕妫听着这些话,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感觉。歧王正在用人之紧要关头,怕她不予支持么?他实在不必如此殷勤,做这王后苦虽苦矣,但她早就发过誓会一生追随,无论顺逆绝不食言 分卷阅读57 。 她放了颗葡萄进嘴,冰凉的果真好吃。遂让结香再取只盘子,装了些瓜果进去,又让瑞香去把落鸢招呼进来。 “你若不想摘面具,便趁凉拿回屋吃吧。” 落鸢杵在原地,只是摇头。 “本宫这里无需时刻守着,你只管休息去。站了一天,你定也累了。” 结香把盘子往他怀里推:“嗨呀,娘娘给你你就收下嘛。难不成怪我们先前光顾着自己吃,把你忘了呀?” 落鸢到底接过盘子,躬身退下了。屋里又响起欢声笑语,林姑姑趁热闹说起去年冬天取冰的趣事。瑞香却扫了眼落鸢的背影,忽然嘀咕了句:“他怎么……好像有心事呢?” 结香:“人都戴着面具,有没有心事你还能瞧见不成?” 瑞香:“低低沉沉的,比这会儿的天气还闷。” ☆、第 31 章 “褚鹰儿去吏部登记初选, 宰相大人果不其然把她截下,此后这父女亲情也许就这样不得安生了。” 燕妫煮茶燃香,悠闲说起昨日听来之事。 歧王终于又得半日闲暇,悠哉把玩着核桃, 斜躺在榻上看素手舀茶:“舅父他老了, 万事求稳, 不比他年轻人敢拼敢闯。他此生顺遂,早年间有我母后为他铺铺平道路, 他借先王扶持青云直上, 仕途坦荡,难免盲目自大。但若论及真才实学,他这才能在大羲莫说一品大员,二品也不见得够得上。倒是他女儿, 天生反骨, 将来若叫她捡到机会崭露锋芒, 或为大患。” 燕妫想着褚鹰儿那不拘一格的性情,颔首认同:“或是入宫为妃,或是出任女官, 她总得走一条路。王上以为, 她最终会走哪条?” “依她那不知收敛的性子, 若是做了官,这官场还能安生?”歧王无可奈何,蹙眉苦笑,“终究只能囚她入后宫。届时又要劳烦王后,费心与她周旋了。” 燕妫被他放在这个位置,不就是他用来解决大小麻烦的么,她轻笑着奉上热茶:“愿为王上分忧。” 歧王说了几句中听话, 方饮一口清茶,忽听得外头有人求见王后。好容易难得半日清静,怎的又有麻烦找来,燕妫无奈放下茶盏,朝林姑姑点点头,林姑姑便出去将人领进来。原来,是方尚宫抓了几个人,因干系重大不敢耽搁,急着要请王后发落。 那几个被抓来的宫女跪在殿中,一个个的哭得满脸是泪。燕妫侧头看了看歧王,歧王只把脑袋一扭,只管端着茶盏闭眼闻香,慢悠悠道出一句:“后宫之事,一概王后定夺。” 麻烦事送上门,想来歧王会有意让她借此立威,燕妫心中明白,便立时回首正了颜色,问:“这几人所犯何事?” 方尚宫:“回娘娘的话。这几个犯事的管不住自己的嘴,竟私下里有谣诼之辞,胡扯上国要派兵打过来了。又说,王上这时候还有心思选女官,是、是为主次不分,或非明君,不日必要被女帝……攻、攻破王都。”方尚宫越说越小声,偷偷瞄王上王后一眼,战战兢兢往下说,“当中有两个宫女更是胡作非为,偷盗宫中财物,要赶着逃去避险呢。” 原来是这等事,燕妫大致明白了。骤然立国,且不说宫女们反应如何,就是朝臣们都捏不准大羲是否会容忍歧国自立。一旦大羲发兵,歧国以天险为据,守不守得住,能守几年又是两说。小宫女们年岁尚轻,吓破了胆,私下里说几句害怕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在此非常之时,这等不利谣言传得都惊动方尚宫了,可见是她们太过愚蠢,声音太大,嘴巴太松。若这些言论动摇本国民心,她们犯的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方尚宫。” “是,娘娘。” “宫规中有章可循,按规矩处置就是。凡传谣者杖责三十,重罪者罚入罪者库。凡偷盗宫中财物者,如何责罚视偷盗之物贵重程度而定。” 方尚宫:“无论传谣还是偷盗,在此特殊时期,兹事体大,从轻还是从重奴婢不敢擅作主张。赃物都在这里,请娘娘查看。” 那承盘上摊着些首饰之类,翡翠玉石,金钗手镯,都不算太过名贵。唯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白色怀古,下头坠着一颗南红珠子,不像是凡品。 燕妫拿起来细瞧,见这枚怀古通体脂白,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制成。这上等白玉,唯帝王将相者方可佩带,羊脂白玉乃玉中极品,这怀古的主人必不是普通人。 她长眉一皱,语气顿冷三分:“这是谁偷盗的,从哪里盗得?” 方尚宫指着当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说:“是这个叫希文的,从伺候先王后的老嬷嬷那里盗来。这东西原是先王后临终赠与嬷嬷留作念想的,嬷嬷年事已高留在宫中养老,几年前眼睛已看不见,这丫头趁嬷嬷不察竟下手盗取。” 话音刚落,那小宫女便爬上来连磕数头,咚咚几声撞得额头破皮渗血,哀嚎着求饶:“娘娘可怜可怜奴婢吧,奴婢不是贪财想逃,也不曾传谣……奴婢的爹娘双双卧病在床,还有一个妹妹才刚七岁,尚需照顾……没有钱治病,去年 分卷阅读58 暴雨又冲垮了房子,再这么下去我爹就要把小妹卖进烟柳之地换钱,奴婢实在没办法了啊……娘娘饶命!” 哭声凄凄惨惨,短短几句便满是出人间疾苦。这个叫希文的,是被传谣的事牵扯出来,所犯只是盗窃。 可怜她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要背负下这千斤重担。燕妫是最懂什么叫绝境,什么叫绝望的,她感同身受。但宫规森严,这丫头偷了自己十辈子都还不起的羊脂白玉,若不按顶格处置这刚拟定的宫规何能立起来。 满屋子静静的,只听得希文一个人的哭声。少顷,燕妫眉眼微垂,惋惜着叹出一声:“你偷什么不好,偏偷这个,拿出去销赃只怕也无人敢接。” 希文:“奴婢不知道,奴婢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求娘娘宽恕啊……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岂会还有下次。”燕妫揉捏着那怀古下坠着的南红珠子,抿唇沉默了许久。屋子里跪满了人,却静悄悄的,都等着看平素宽容的王后会怎么定罪。 “怀古无价,论罪当处以极刑。” 听到极刑,希文哭得撕心裂肺。 也许是王后素日太过温和,总是有浅浅笑意挂在嘴边,又早有大度慈悲的名声在外,让人忘了她其实也掌着生杀予夺之权。今宫规初立,就算王后怜这小宫女命苦,也做不得法外开恩之事。 这小宫女死定了。 跪在场的宫女们无不惊若寒蝉,唯恐罚到自己头上也是从重处罚,若被扔进罪者库,从此便被踩在脚底难有翻身之日。 王后将她判了极刑,却又话锋一转说道:“但这枚怀古先王后已经赠出,算是私物,理当问问主人的意思。方尚宫,你速派人去把她老人家请来。” 希文听得还有回旋余地,才稍稍收敛哭声,不住磕头求饶。 不一会儿老嬷嬷被扶进瑰燕宫。老人家古稀之年,双眼已瞧不清楚,身子骨倒是还硬朗。燕妫着人将怀古还到她-手中:“嬷嬷摸摸看,这可是先王后赠予之物?” 东西刚到手上,老嬷嬷就把头点:“是的,娘娘。先前方尚宫已来问过老奴,老奴就希文小宫女偷盗之事是清楚的。” “那嬷嬷觉得本宫该如何处置希文?若是先王后,大抵又会怎么判罚?” “先王后是先王后,王后是王后,娘娘如何处置她,岂容老奴置喙。”老人家将那枚怀古收入怀中,面露失而复得之欣慰,“不过老奴老了,早已无意去和小辈较真,东西既已收回便只当不曾发生此事。倒不如多为来生积德,再伺候先王后一遭。” 怀古是老嬷嬷的私物,她本人不愿意追究,量刑便可稍宽些许。燕妫再三斟酌,终究饶过希文死罪。 “这怀古虽是私物,但敢在宫中偷盗就该视为重罪。宫女希文死罪可免,杖一百,逐出宫去,以儆效尤。” 杖一百不死也得残,一旦被赶出宫,这余生怕也是凄凉难捱,说到底这刑罚只比死罪轻了一丝半点而已。都说王后心慈,可真要触动了宫规底线,原来这份慈悲也有耗尽的时候。此事后,应无人再敢仗着娘娘宽慈胡作非为了。 至于这当中鼓吹大羲要发兵打过来的,更甚至于已偷盗财物准备一逃了之的,该杖责的杖责,该罚入罪者库的罚入,皆按宫规从重论处。瑰燕宫里哭喊一片,磕头求饶声不绝于耳,然王后面不改色,金口既开便无更改。 方尚宫得了准话,很快押着这些个犯事宫女退下。燕妫待殿中清静了,招林姑姑过来附耳说话,命她去私库中取五十量银子,等希文出宫时私下赠与。 以己度人,希文那将被亲爹卖钱的七岁小妹到底是触痛了她的旧伤。凡挣扎于泥潭之中的女子她都怀一颗怜悯之心相待,但终究帮不尽天下人,赐银不过求个心安罢了,今日过后这事就此揭过,希文一家以后如何她都不再过问。 了结了这桩事,燕妫窝着火回头,忍不住微瞪歧王一眼:“今日虽论处的是希文盗玉,但说到底这是由传谣之事牵扯出来。王上丢给臣妾好大一个乱摊子!可否给个准话,这仗到底打不打得起来。” 歧王闲饮一侧旁观已久,听得她的抱怨,眯眼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诡计多端的狐狸。笑意深深看着她:“大约,不会打过来。” 燕妫被这个“大约”,气得肝疼。 歧王:“今日恩威并施,王后之尊正好借机立起来,此乃好事一桩,何必与孤计较太多。倒是王后这一瞪眼真真是明眸善睐,目若秋波,虽有不敬之嫌,孤却不跟你计较。” 歧王辩才无碍她是知道的,却不晓得他也有耍花腔的时候。燕妫听得这话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竟又瞪他一眼。 这回歧王只笑。 又像一只吃到肉的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毒榜上,压压字数,明天不更哈~ ☆、第 32 章 歧国与大羲之间这场仗到底打不打, 只取决于女帝。 接连 分卷阅读59 罢朝数日,一意孤行只召武将议事,女帝的开战之心已耳目昭彰。就在今早,粮草业已先行, 再想劝谏止战恐已不能够。 但今日午后, 女帝却突然开朝听政。不是她想通了, 而是一夜之间,发生了件令她回避不得的大事——有监生振臂一呼, 聚集千余儒生于宫门前, 要求严惩春闱当中协同舞弊的官员。这一闹,闹得满城风雨。 学子的事,从来没有小事,事关江山社稷得道失道, 由不得她再罢朝下去。一面即将开战, 一面又是儒生闹事, 文与武自女帝登基就始终在互相博弈,总能令她焦头烂额。 春闱舞弊案其实早在歧王明反之前,就已经浮出水面, 当时事态并不严峻, 又因涉及舞弊的考官是袁家的人, 她才决定睁只眼闭只眼。 当日那袁惜才为阻拦歧王过清明关,以醉酒为由拒不开门,虽拦截失败,却也怪不得他。可军中醉酒乃是重罪,为堵悠悠众口,她已将之罢官流放。既然没能将歧王拦住,许出去的三万擒虎军她自然舍不得兑现给袁家, 为弥补袁家,她便只将春闱主考官的位置给了袁惜才的兄弟袁育才。哪料到那袁家吃了闷亏后,便想在科考上找补,竟贪赃枉法搞出个舞弊案。女帝自知亏欠袁家,不宜严惩之,才将这案子敷衍按下。 可架不住有心之人以此大做文章,在这即将发兵的关头,鼓动学子流血闹事,不仅要求依律处斩袁育才,更逮住机会劝谏女帝重视儒生,忌武将专权。文人可怕,一夕之间暗骂她穷兵黩武的文章已在市井遍地流传。 “文人,呵,闻人……乃元凶巨恶!”待退朝后,女帝在章昭殿大发脾气,而能够听她诉苦的依然唯有唐指挥使。 事态俨然不在她掌控之中了。若在此紧要关头执意发兵歧国,内忧未解再添外患,只恐大厦崩塌。 唐雨旸:“陛下觉得是歧王的人在煽风点火?” “除了歧王还有谁既想给朕难受,又想针对袁家?”女帝反问,凝着眉头轻抚鬓角,她年纪轻轻,那鬓角竟早早生出两根白发,都是拜歧王所赐。 唐雨旸瞥见那几根华发,怅然叹道:“袁家乃晏家世仇,歧王这么做,旨在把晏家的忠心牢牢捏在手里。一箭三雕,可谓诡谲至极。” 一箭笼络晏家,二箭挑拨文武之争,三箭力阻大羲发兵。 可若说想阻拦大羲发兵,女帝未必会如他所愿。眼下闻人弈初回歧地,必有一段时间着力于拿回权柄,收拢民心,其上下离心之程度必然甚于大羲。此时发兵,歧地臣民或闻询窜逃做鸟兽状,焉有合力御敌之力。 所以即便儒生闹事,越演越烈,女帝也不想放弃讨伐歧王。她今日上朝果断将主考官袁育才投下死牢,决意平息舆情后,再发讨伐歧国之檄文。 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女帝心有愁山闷海,咬牙切齿:“弃了袁家,朕实不甘心!” 弃车保帅,终会人心四散,唐雨旸知道女帝担心的是这个。但眼下这个情形,只能暂时放弃袁家。他进言道:“臣以为,倒不如等歧地使团入京再议相关事宜。眼下儒生尚聚集京中,若是被使团中人蓄意挑唆,只怕又要生出不利陛下之言论。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女帝最是听得进去唐雨旸的话,沉思少顷,决定将讨伐歧国之事暂且搁下,静待使团入京。 不出三日,歧国使团终于在一片热议声中入京。使臣代歧王献重礼,呈国书,表愿北面称臣,奉大羲为天|朝上国之心。其姿态卑微,求和之言论,正合文臣儒生之意,引得主和之声一时更甚。女帝未立即表态,只安排当夜小设宴席为使臣接风,称臣之事延后再议。 是夜,唐雨旸戍卫禁宫,亲自巡逻大庆殿外。临近子时晚宴终到尾声,有一歧国使者醉醺醺出殿透风,脚步蹒跚恰撞在他身上。 “哎呀哎呀……指挥使莫怪,在下晕得厉害,实在……”那人话未说完,便赶紧找个地方吐去了。 “使者小心脚下。”唐雨旸不动声色,将那人塞进掌中的东西小心藏入袖中。待晚宴散去,守将轮换,唐雨旸回府暂歇路上,才将袖中东西取出,见那使者塞给他的是幅精致小巧的画像。 画中女子美若桃花,约莫双九年华,眉眼间有一份熟悉之感。画中题有一句诗“雨旸时若在仁君,鼎鼐调和有大臣”,霎时让他惊愕失色。 若他没有猜错,这应是时若的画像。 既是歧国使者给他的,妹妹难道在歧王手上?唐雨旸面如死灰,拿画的手僵硬如石,须臾间冒出一背冷汗。 那给他玉佩图案的青衫女子也曾说,若想寻她可往南边。时若她当真身在歧国?那为何不主动联络他,难道…… 难道已是歧王人质? “燕归期,梅将落”这六字天机预言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燕妫,歧王……这两人已然踏上同一条船,那预言或许指的正是这一种猜测。 时若夹在中间,既和霁月阁有关又与歧王有关。那么这就可以解释为何陛下会向他隐瞒时若的消息,沈礼也避他不及……因为,霁月阁 分卷阅读60 的人女帝是断然不会放过的。 只是不知时若现在是死是活。唐雨旸越想却不敢往深处猜,只暂得出一个结论——大羲与歧国的这场仗,一定不能打起来。 次日朝会,满朝文武就是否开战仍有争论,女帝依然未下决断。散朝后,唐雨旸单独留在章昭殿,终于表态。 “战与不战,雨旸,朕早就想听听你说。”女帝脑中正一团乱麻,急需有人帮她理一理。 唐雨旸省去赘言,单刀直入:“陛下,歧国正如那附骨之疽,自我大羲立国之初便已存在,早晚都是要反的。陛下何苦受其干扰,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原来他主和?女帝双眉颦蹙,反问:“今容得他自立为一方诸侯,他日效仿之人若如雨后春笋纷纷自立,朕岂不都要容忍?” 唐雨旸:“若陛下只管发兵歧国,他人趁虚而入,又当如何?” 女帝金口不开,只是眉心更皱。 唐雨旸:“当务之急乃是肃清五皇子余党,清剿歧王细作,重整官场恶习,笼络门阀世家,断绝女子祸国之陈旧言论。内忧未除,何能先平外患,诸位老臣的劝谏之言陛下带着成见去听,自是入耳不入心。” 有些劝谏的话涉及党争,不是谁都敢直言不讳的,只有他才敢说得如此直白。女帝最是信任他,思忖不多时,终究放弃开战。 这日午后,女帝与歧国使臣再度议和,但就岁贡向歧国提出过分要求。歧国使臣谈判不下,迫于压力只得应下每年朝贡一万布匹,十斛南红,三斛南珠。次日,女帝赏赐厚礼,设宴席,正式受歧国称臣之礼。 此后使团停留三日,早早踏上归途。 使团离京当日,歧王便已收到八百里加急密信,信件看完,脸上愠色难掩。不开战确是争取到喘息之机了,但要满足每年一万布匹,十斛南红,三斛南珠的岁贡……女帝是在故意为难歧国。 南红与南珠倒是不难,这一万布匹却不易办到。种麻、除籽、织布……既占用耕地,又耗费人力,从长远来看,实则不过是女帝对歧国的制约之术。且那布匹到了大羲手里,又可用于裁制兵将裋褐,无异于把刀送到敌人手中。 但不论怎么说,此次能止战已是不易,闻人弈拿着信冥思苦想,要说大怒,也不至于。午后难得无事,独坐问政殿思索许久后,他索性带着信回瑰燕宫问问王后可有高见。 甫一入瑰燕宫,林姑姑便迎上来问安,道是王后接连两日为选女官翻卷选题,困顿不已,眼下正在补觉当中,一时不能接驾。 歧王今日不忙,摆手一摆:“无妨,孤等着。”便就在外头石凳座下,吹吹凉风。 林姑姑回看了眼寝殿的方向,忍不住有感慨之语:“往常娘娘觉轻,一点声音便会惊醒。落鸢来后日夜守在附近,娘娘想来安心不少,近来总算能睡得稍沉些。王上在这儿空等着……”她停下笑笑,“不知要等多久呢。” 是吗?闻人弈侧头看向站在檐下的落鸢。那从头遮掩到脚的黑袍男子,向他躬身见礼,并不近前,只固守在寝殿附近,好似这辈子要做的事只有这一件。 闻人弈眉心的褶皱稍纵即逝,点头称许:“嗯,该赏。”话毕起身,放轻脚步走进寝殿内室。 他倒要看看,睡得能多沉。 轻手轻脚掀开层层帷幔,他慢慢走到床边,见白纱床幔描摹出一抹妙曼身影。闻人弈伸出手,撩开白纱一角…… 望之一眼,顿时脸色微变,放下轻纱转身便走。 匆忙出了寝殿,他又坐回石凳,面无表情地掏出核桃把玩,时而磨得手中嘎吱轻响。对面落鸢看着他,他也看着落鸢,树上鸟鸣欢快得很,却衬得树下异常安静。 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他实在不该如此莽撞。不曾想到天气燥热,她竟会只穿件兜肚就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雨旸时若在仁君,鼎鼐调和有大臣——马致远,《荐福碑》 ☆、第 33 章 燕妫知道歧王进来过。她虽睡得比往日沉些, 但当歧王把手放在床幔上时,便已倏忽惊醒。若她立即睁眼,必要徒生难堪,也只得装作不曾醒过。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她懒懒穿衣下床, 对镜挽发。燕妫看见镜中的自己淡漠着一张脸, 隐约可见一丝清愁。从前即使天气炎热她也不会只穿兜肚便睡的,兜肚上也不会盘金镶银, 满是女儿味道。离开霁月阁后, 过的不再是刀口舔血有今日无明日的日子,防备之心自然随之淡下。 燕妫肤色本就白皙,再不禁日晒雨淋便更显细嫩,数月以来她又刻意拿捏娇柔姿态, 举手投足间看起来倒真像了那世家女子。 她不太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 也不太喜欢和男子靠得太近, 尤其是歧王。她天生胆大谁都不会畏惧, 唯独对歧王心存芥蒂,实不想与他再有其他。促使着她与之相安无事,谈笑如常的, 只是那份主仆之义, 和共同的敌人, 女帝 分卷阅读61 。 燕妫穿好外裳,一层层掀开帷幔走出寝殿。她乍见歧王在外头,忽拉下脸去:“王上这是等了多久,姑姑怎么不叫醒本宫?” 歧王正坐在外间石凳上吹风,刚上的茶水还飘着热气。燕妫刚露出一脸惊讶,歧王便站起身抢在林姑姑开口前应了她:“孤来没多久,凳子都还未坐热——王后辛苦, 现可还困乏?” 燕妫惭愧一笑,把头摇:“白日贪睡,惹王上笑话了,臣妾已不困。现下日头还高着,王上突然驾临瑰燕宫可是有要事?” 两人都不是闲人,略过其他直入正题。因殿内略有些闷热,便一同走在树荫散步,边走边聊。 歧王将那封密信给她,神情稍稍凝重:“大羲那边传来消息,已和谈成功。不过女帝就岁贡附加了些条件,王后看看。” 燕妫瞄之几眼,不禁倒吸一口气:“一万匹布?我歧国举国统算下来,一年也才一万出头的产出。” 歧王愁意正是来自于此:“嗯,况且尚有部分外化之民还未移风易俗,现仍身裹皮裘,不善耕种,更别提织布。即便教会他们,由朝廷出钱收购麻布,这笔银子也是不小的支出。且种麻侵占耕地与人力,稻米产出必然下降,不是好事。” 燕妫:“那开垦耕地呢?” 歧王:“缺人。” 燕妫:“男子不够,女子也可以。” 歧王点点头:“的确,孤也想过。”柳枝垂下,他随手替她撩开,“一禁青楼妓院,二禁缠足,三禁富人无度纳妾,四禁新建佛寺,减少僧尼,五开女子学堂。总之,让女子也有机会如男子一般为国出力。待产出增多,赋税也就随之增收,收购麻布自然可小一分压力。” 燕妫听完他这一番话,先是一愣,转而笑问:“王上也是读圣贤书的人,怎的不和他们一样满口‘女子无才便是德’,‘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之类?说起启用女子,竟未见有半分犹豫。” 歧王闻听疑问,嘴角先有一抹轻笑,而后问了她一个问题:“王后,你可曾因生而为女子而遗憾?” 这个问题……燕妫顿足,一字一顿回答他:“若来世不能投生男子,不如没有来世。”她自然是遗憾的。 闻人弈停下来等她,回头见她眸光熠熠,内有不能言说的情绪,展笑宽慰道:“那来生你做男子,孤来做女子,赔给你今世的怨愤。” 他如此大度,燕妫却只是提步跟上,不笑也不答。 短暂的静默,闻人弈脸上一抹憾然飞闪而过——她也许,来生并不想遇见他,更别提还做夫妻。他也就略过不谈,往下说去:“那日王后提议遴选女官,孤后来思考良多,忽然醒悟,发觉那些强压在女子身上的枷锁真真可笑。” 燕妫:“哪里可笑?” “禁其入学,却斥其无知;迫其缠足,却笑其无力;使其生养侍奉公婆,却鄙其伸手讨钱。” 是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假使女子可以入女学,不缠足,可以赚到银子养活自己,女子又弱在哪里。燕妫虽对歧王心有芥蒂,但他竟能有这等胸襟与眼光去破除陈规陋俗,她心中无比钦佩。 不禁心中激荡,福了福身:“臣妾代世间女子,谢过王上这番通脱不拘之言。” “不,该谢的是王后你自己。”他说,深眸之中是绝不参假的真诚,“王后的百折不挠,坚毅果敢,令孤心中佩服,进而才开始对女子另眼相看。” 他这……燕妫突然说不出话。 歧王可怕,却也可敬,他身上有她讨厌的东西,却又胸有丘壑,品行可贵,令她不得不信服。 她不知该接什么话,他的“佩服”实在太重。燕妫谢过赞许,索性又把话题拉回正轨:“既然要把女子充实为可用劳力,那不如借这次遴选女官,选些懂耕种织布,擅沟通又健谈的女子为官,才学倒是其次。” “王后的提议不错。” “再者,臣妾想着……”她笑得很是温婉,摆出她无可挑剔的大度,“当中必有才貌兼备的女子,或可挑几个充实后宫。王室子嗣不丰,王上又总是留宿瑰燕宫,长此下去必会招人议论。” 她突然提起选后妃,很是突兀,闻人弈不由把眉头皱起。因她早便说过“不生养”的话,应当不会主动操心起子嗣才对。她或许……只是不想和他同榻而眠罢了。眼下天气逐渐炎热,就寝时穿得清凉,难免有不方便之处,他晚上的确不该总往瑰燕宫跑。 “选妃就不必了。”他停下脚步,负着手,双眉微微蹙起,“孤懂你的意思。” “嗯……”他一点就明白,万幸。燕妫,“对了,明日选女官,王上可要来旁观?” “也不必了,孤相信王后的眼光,孤只管殿选。” 关于岁贡与选官的话题,今日就谈到此处。歧王在瑰燕宫用过晚膳,便又回问政殿批折子,这夜也是歇在那处。 次日瑰燕宫人气鼎盛,众所瞩目下终于开始考核女官。这是古往今来,朝廷第一次正式准许女子入仕,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等着看结果。 分卷阅读62 当日共有二十位女子入瑰燕宫待考。因未考太过高深的学问,又迫于时间紧迫,故而评卷的只是王后,另有几位尚宫旁观。 女子们答写考卷时,燕妫便坐在檐下圈椅上,翻看这些女子在吏部登记的姓名家世。 单看这份名录,她就已看得出许多蝇营狗苟,那褚中天专横霸道实在明显。他既担任宰相,可过问官员任免,这吏部的初选他就不可能不插手。先不说连褚鹰儿都被他划掉名字,单说这当中有多少女子被他摘掉参选资格,还没数出个一二三四五呢。 且看今日来参考的世家女子,其家族甚少有与褚家不睦的。褚中天明目张胆操控吏部,但凡与他立场不同的,家中女儿便难过初选,就连晏家女子都只放了两人进来。不论燕妫如何斟酌,从这堆名录中挑选出的女子,将来难说不是褚中天的拥趸。 燕妫捧着名录,越看越无奈。歧王特地让她单独负责二选,哪里只是让她做女子表率,他分明还有更深层的用意——碍于晏家横在上头,褚中天应当会稍稍收敛。可看看这份名录,呵,若没有她这姓晏的王后镇在此关,不知他还要嚣张到何种程度,这竟已是他收敛后的结果。 “娘娘。”林姑姑小声埋怨,“这褚中天未免也太过分了!” 燕妫心头冷笑,面上照旧挂着和蔼笑意给人看:“他失了兵权,对世家的把控又不比从前,若不蛮横无礼把持官员任选,可就当真被架空了。” “真的要任由他这般?” 燕妫把名录放回桌上,已将这二十位女子的家世背景熟记于心:“再怎么削他的权,依然有大把鼠目寸光之人唯他马首是瞻。好在我父大度不与他相争,凡事以将相和气为重,否则朝廷初设便要被他搅得乌烟瘴气,谁都落不了好。” “王上要用这块肥肉来安抚褚家,牺牲未免太大。” 燕妫扫视着满院奋笔疾书的女子们,并未因此心生焦躁:“姑姑莫急,至少不会比从前糟糕。欲速则不达,就任他嚣张几日又何妨。” 不多时,已有女子完成考卷。因考题并不深奥,燕妫阅览几眼便知其才能如何,余下时间里一一与交卷女子闲谈,观其谈吐品行。 至日中,已留数人可入第三轮殿选。 “还剩几个?”燕妫已有些疲累,饮口浓茶提神,如是问。 瑞香:“娘娘,只剩三个了。” 只剩下三个人了,她却还没找出一个于解决岁贡有帮助的女子,不禁有些失望。种麻织布其实还得是女子来才行,可今日并无布衣女子入二选,在场一个个的出身都不凡,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 燕妫扶额闭目,兴致大减。 “下一位。”结香朗声叫下一个进殿问答。 便有轻揉的脚步声传进耳朵,入殿女子跪下行礼:“民妇沈夕月,问王后娘娘大安。” 燕妫蓦地一惊。 这声音…… 竟似时若归来。 ☆、第 34 章 燕妫急把头抬起, 见眼前跪着的女子乌发蝉鬓,螓首蛾眉,一双眼眸低垂,两排睫毛微颤。这大方得体的样子, 美则美矣, 却哪里是时若。 她不觉往前倾身, 嘴唇微颤着问:“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下首女子答道:“回娘娘的话, 民妇姓沈, 名夕月。” 这声音确实有九成九似唐时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燕妫心中起伏难平,仿佛弹指一挥间回到霁月阁里的时光。 燕妫把名录翻出来确认一遍,见她那页记录着的家世分作两列, 一为娘家, 二为夫家。这叫沈夕月的女子, 娘家乃是岭南四大家之沈家,那沈家以擅经商出名,富甲一方。其夫姓朱, 正是王都内以织造闻名的那个朱家。 燕妫忽而想起歧王曾与她提起过, 那褚鹰儿早年为了不嫁朱乔两家, 曾做过的荒唐事。当年朱公子正是被褚鹰儿用绊马索弄断了腿,自此落下残疾的。那位朱公子乃是朱家长房嫡子,朱家财大气粗不肯罢休,后褚中天为自保名声,不仅赔其田产林地,还为其求娶到极擅经商的沈氏女,那朱家才作罢了。 这个沈夕月, 正是沈家嫁过来的女儿。 “你夫家是朱氏织造?” “回娘娘,正是。民妇丈夫是朱家现家主,朱乘风。民妇自小学经商,早年间常抛头露面结交朋友,最是闲不住的。这两年家中生意虽越做越大,但丈夫一人便可周全,已用不着民妇帮衬。深宅后院的无事可做,实有些枯燥,今王上恩德无量,允许女子为官,民妇也想有大展拳脚的机会,便去官衙报了名。”沈夕月答得不卑不亢,口齿清晰,一听便知是有见识的女子。 越听她说话的声音,越觉得是时若活了。燕妫凝望着她两片朱唇,真想啊……真想听听这张嘴叫她一声“小燕儿”。 “赐坐。” “谢娘娘。” 燕妫却并不是要与她促膝长谈:“沈夫人请稍待,本宫问完后面两人再与你详谈。”b 分卷阅读63 r   沈夕月面上露出笑意,许是听到王后叫的是“沈夫人”而非“朱夫人”,一时藏不住心中喜悦。她便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等王后问余下两人的话,微垂着首并不四下张望。 也没等多久,今日二选便宣告结束。二十人中燕妫共留十二人,加上沈夕月是十三人。沈夕月是最后问答的,答的问题最多,表现不俗,燕妫对她的谈吐最是满意。其实相比世家女子,商贾出生的女子多健谈、亲和,不端架子,又早已经历过世道上那些狗苟蝇营,反而更适合为官。 “今日也疲累了,沈夫人留下与本宫一道用膳吧。” 沈夕月虽受宠若惊,用膳之时举止合度,不骄不躁也不怯阵。燕妫特意多留她一会儿,算是看清楚了,她除了声音像时若,其余哪一处地方都不像。 但只是声音像,就已是老天对她的眷顾了,她不该再有奢求。 用罢午膳,燕妫稍感疲乏。昨夜便不曾睡好,今天又忙了一早上,这会儿忍不住眼皮打架。她从书堆中随意抽出一本,让结香递给沈夕月。 “本宫眼睛酸涩,劳沈夫人为本宫几页吧——瑞香,赐茶。”话落斜躺榻上,合眼听书。 沈夕月双手捧着书,问:“敢问娘娘看到哪一卷了?” “你爱读哪一卷,本宫便看到哪一卷了。” 沈夕月不解其意,只得茫茫然翻开书从第一页开始读,声音刻意放低,轻柔如风,又如清泉之音。燕妫闭着眼,便在这清冽的声音中,越睡越沉,渐入梦乡。 没有人知道,她忧思故人之心已如沉疴痼疾。燕妫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过,听着令她安心的声音,什么烦忧都抛远了。 再醒来时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沈夕月还在为她读着史书,一字一字咬得清晰,那嗓子已较来时稍显沙哑。 “停了吧。”燕妫坐起,面有莞尔笑意,“沈夫人的嗓子也累了——瑞香,去把架上的云顶茶取来,给沈夫人带回去润润口。” 瑞香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声问:“娘娘……全给沈夫人么?” “还不快去。” 那茶可是今年新摘的,年年只得一小罐,王上自己泡过一点后余下的全给王后娘娘了。何其难得的茶啊,竟要全给沈夫人? 那沈夕月领了赏赐,便谢恩退下。燕妫得一顿饱睡,神清气爽,重整精神赶着把今日所得的一十三人整理出来。 “林姑姑,把东西带上,咱们去趟问政殿。” 她有心早点上报,可到问政殿时歧王还在与臣子论政,燕妫只得在偏殿等候许久方得召见。与她一道进去的,还有膳房送饭的宫女,一问才知这吃的已热过三遍。 “王上竟忙到此刻才用膳?” 歧王何止还未用膳,他今日连胡须都未来得及打理,下颌胡渣青黑,与眼底乌黑上下辉映。见她过来,满面疲惫却转瞬消散:“什么事把王后催来问政殿了。今日选官可还顺利?” “选出十三个,却只一个令人稍稍满意。”她坐下,敬他勤政,顺手为之布菜。 “孤看看。” 燕妫便把案上的东西挪走,将那份整理过的名录摊开。却不仔细扫落了一只小小的香囊,她忙拾起,随手放在鼻下闻闻。 是素馨花的香味。 不知歧王还有这配香囊的雅好,这味道也正是她喜欢的。燕妫未多想,转手放下香囊,指着名录道:“王上请过目。这前十二个女子都出自世家,博学多才,有那么几个能说会道,应足以胜任一些较为死板的文职。但若说八面玲珑,上能应付上司,下能安抚百姓,又清楚黑白之道的,只有这最后一位。” 最后一个,正是沈夕月。 歧王把香囊收入袖中,瞄了眼这个名字,目光便久久落在她这一页上。 “朱乘风的夫人?果然耐不住深宅无趣。” “王上知道她会来?” “沈家的女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狼吞虎咽,眨眼扫净餐碗,饮罢浓茶提神后又专注在政务上。 “那沈家的女儿个个出色,想要求娶难于登天。要不是舅父威逼利诱替朱乘风求到沈家女,这断腿之仇他未必肯就这么算了。” 燕妫:“褚大人不想再得罪朱家,所以就算有旧怨也放沈夕月进了二选,是这个道理么?” 歧王点头,笑道:“褚鹰儿嫌弃朱乘风是纨绔之徒,不肯下嫁,的确也嫌弃对了。那朱乘风早年确实荒唐,断腿后反倒怒上心头发狠醒悟,自娶到沈氏女后苦心钻研自家生意。去年他父亲过世他做了家主,朱氏织造不仅丝毫未受影响,反而更上一层。” 燕妫:“那这旧仇,朱乘风可放下了?” “他若是放下了,早就借这桩婚事与褚家沆瀣一气,追名逐利去了。而现实却是,朱家与褚家来往甚少。那日刚得知有一万匹布的岁贡时,孤便想到朱家,只待着沈夕月来,替孤解决这纺布大难。” 把对褚中天有深仇大恨的朱家扶持起来,对歧王而言有利无害。这次,他又一 分卷阅读64 下了一步好棋。 “是啊,王上不便亲自扶持朱家,就只能借臣妾的手去扶持沈夕月,毕竟同为女子,交流起来会方便许多。这次,臣妾可也猜对了?” 他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燕妫还不清楚他么,能推给晏家挡的,他绝不自己揽下。不知道等朱家乘风而起,给褚家添堵的时候,褚中天会如何咬牙切齿地骂她和她背后的晏家。 歧王:“朱家可解决织布,沈夕月有实干之才,种麻的事也可以交给她一并负责。”他顿了一顿,仍在思索,“说到种麻,孤又想到岁贡。开垦新地种麻,凿取南红,入海取珠,都需要分派官员专司其职……孤头实在头疼。” “那这官员王上若亲自指派,只怕褚大人又会有意见。” “他必是会有意见的。不就让他指派督察,好好出出风头。”说到这里,揉起额角,满面恹恹,“头痛不已,王后可否给孤揉揉。” 燕妫端坐着不动:“王上眼底乌青,精神欠佳,这头疼必是劳累引起的,只揉揉哪里会真有效用,不如去小憩片刻。” 她这是拒绝了。不愧是她,保有自己的脾气在。闻人弈默然点头:“也好。王后自回去吧,孤去里头休息。” 燕妫收拾了带来的名录,正想告退,却不小心再次扫落了桌案上的东西。她实在不习惯这繁琐宽大的广袖,总是碍事。 两颗核桃清脆落地。 歧王登时皱眉。 她连忙拾起细细查看,这两枚已被把玩得通体红润的核桃,入手细腻,其上纹理未有丝毫磨损。歧王日日把玩在手中,必是极爱护的。 见核桃并未有损,她松了口气:“臣妾真是不仔细,竟两度扫落东西下去。好在这核桃并未磕坏,不然臣妾可就罪无可恕了。” 他将核桃接过,摊在手里细看了两眼才发话,口吻硬邦邦不似往常:“王后太累了,一时疏忽也是有的。”话落将核桃收入袖中,嘴里虽宽宏,面上却如有一层寒霜。 燕妫看出来了,她可能犯了大错。 ☆、第 35 章 燕妫呈上名录后五日, 问政殿迎来第一场殿选。王上亲自督考,在参选女子十三人中留下十人授予官职,当中沈夕月虽最被看好,却暂时未有官职。 在第一场殿选结束后没两日, 出使大羲的使团终于在万众睢睢中返回王都, 带回了和谈的好消息——女帝以慈悲之心顾念天下苍生, 愿以和为贵接受歧国立国称臣。 坏消息是——歧国逆取顺守有违天道,需奉每年一万布匹, 十斛南红, 三斛南珠为岁贡,以为惩戒。 百姓欢呼之后是愤懑。歧国土地上的仗打了几十年,太平才不过十年,休养生息的硕果是一分一毫也不想分给大羲, 况且这岁贡比之其他属国多了一倍有余。 正是在使团回来的当日, 歧王连发数道王令, 毫无征兆地推行新政,宣布禁青楼,禁缠足, 禁新修佛寺……王令甫一张贴, 枢密使晏海受命亲自领官兵查封禁开场所, 统筹新政一切事宜。随后又有王令颁布,敕令县镇开垦林地,广种苎麻,封女子沈夕月为参知政事,职掌垦荒种麻之一切事务。 而后就开采南红与南珠,歧王亦都委任官员专司此事。最后一道王令,则将督察之责交付宰相, 使务必监管督促起新政与岁贡进程。 歧国又经岸谷之变的同时,女官的选拔还在继续。燕妫为此忙碌了一日又一日,前后经四轮二选,得三十余人,才终于宣告今年的选官暂且结束。可直到最后,褚鹰儿的身影也未出现在瑰燕宫。 忙过夙兴夜寐的那阵,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盛夏时节,燕妫待闲下来才听说褚鹰儿还被软禁在家中。前日褚中天又重提其女入宫的事,歧王哪会拂他的面子,就如了褚中天的愿,干干脆脆封褚鹰儿为美人,择本月十五吉日吉时入宫。 燕妫把褚鹰儿入宫后的居所,定在瑰燕宫以西的望月宫,命林姑姑监管宫殿布置,切勿怠慢了褚美人。 “打今早听得消息,娘娘头风就犯了,这都卧床半日了还不见好。”结香急得跺脚,“不是说你的手法不错么,为何这次揉过没效用呢?!” “我哪儿知道啊。”瑞香愁眉苦脸,“唉,你快别乱说话,娘娘是大气之人,头风发作许是累的,和褚美人入宫可万没关系。” 结香贴过去小声嘀咕:“我也不是胡乱猜的,瑞香你数数,王上有多久没在咱们瑰燕宫过夜了?” 瑞香一听这问,嘴角不觉垂下:“……三日里必有两日是要来的,可王上来了只是和娘娘坐下聊聊,天黑之前必又回问政殿去。” 结香把脚一跺:“是啊!娘娘已好些时日不曾侍寝……现在又来了个嚣张跋扈的褚美人,娘娘犯了头风难道全不因此事么。” 两人正嘀嘀咕咕着,忽听林姑姑在身后恨铁不成钢地低骂道:“呸!有空在这里嚼舌根,不知去洒洒水!这天儿怪热的,娘娘怕不是难受了才头疼。” 两个丫头吓得噤声 分卷阅读65 ,赶紧遁走。 林姑姑是知道内情的,虽不明白王后是因何头痛,但她会猜,反正不可能是因为褚鹰儿。正犯难呢,一个高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站到她旁边。 林姑姑若有所思慢慢回身,被突然出现在身侧的人吓得浑身一抖:“嗨呀!我的亲娘呀……吓得我快去见了阎王!” 站过来的是落鸢,他指指屋里,像是在询问王后的情况。 林姑姑回头瞧一眼,忍不住连声叹气:“唉,娘娘这头风之症越来越严重了,喝了药还是不见效。” 落鸢听她说完便走到屋里,从书堆中翻出一本递给林姑姑。林姑姑拿着书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见落鸢不住比划,因隔着面具却瞧不见他的表情,林姑姑愣是猜了半天不明白他到底是何用意。 不一会儿瑞香端着水打旁边过,停下看了几眼,猜道:“……他是不是在说沈大人?” 落鸢停下比划,用力点头。 林姑姑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说那日沈夕月在此处为娘娘念书啊。记得那日娘娘午睡确实安稳,对她赞不绝口还赏了云顶茶呢。如果把沈大人请来念念书,娘娘的头痛或可得缓解。 只是沈大人已任职参知政事,现正忙得脚不沾地,未必会有空进宫一趟。且请沈大人进宫,应经由王上传召才最不惹人闲话,王上那里权衡轻重后却未必肯一试。林姑姑把心一横转身进屋,决定问问王后的意思。很快,她便出来吩咐结香速去问政殿求见王上,就说王后想见沈大人一面,不知是否耽误要紧事。 结香飞快跑去了,没把沈大人带回来,却把歧王带回来了。原以为歧王特意过来,是因心忧王后,可他冷肃着一张脸走到门前却不进去,只对落鸢丢下一句:“随孤到书房说话。” 一前一后只他二人入了书房,闻人弈以下颌指指桌案,并无意多说废话:“写吧。” 落鸢提笔写下一行字,呈给歧王。那纸上写着“今日原是唐时若生辰”。 这句话解释的是燕妫为什么突然头风发作,难忍程度远超以往。闻人弈拿纸的手倏忽微凉,他凝了眉头,问:“请沈氏入宫又是何故?” 落鸢再度提笔,写下一行字回答他的问题——“沈大人嗓音极似唐时若”。 “有多像?” 落鸢又写两字——“十成”。 歧王沉默着呼出一口闷气,撕了手里那几张纸,低声咬字:“原来如此,是老天弥补她的。”短暂停顿后,他神色恢复如常,“多谢,付阁主。”话毕出门,命人速去请沈夕月入宫。而后他就自己直接回了问政殿,虽已身在瑰燕宫,只几步之遥却不曾推门进去看看王后。 因为他心里无比清楚,尤其是在今天,燕妫绝不会想看到他这个始作俑者。霁月阁的覆灭,话上说着翻过去了,但痛彻心扉的旧事这一生都翻不过去。正如他手上这对揉手核桃,长年置于掌中,揣着碍事,却始终放不下。 他是感同身受的。 那沈夕月每日睁眼便在忙,她来瑰燕宫时已是一个时辰后。王后的头风还没有得到缓解,她又一次茫然地被塞了本书在手里,坐在下首轻声地读。 瑰燕宫里安安静静,众人都屏息等待着,生怕连沈大人也治不了娘娘的头风。 燕妫是时常头痛的,平素多忍忍就捱过去了。可今天日子特殊,这头就痛得难以忍受,水米未进地捱过大半日。她早便想起了沈夕月,可又想到沈夕月新官上任必定忙碌,便一直未传。后林姑姑提起,她转念想起沈大人已有些日子未入宫谈过近况,也该来回报了,这才松了口。 眼下沈夕月为她读了几页书,这熟悉的嗓音响在耳侧,不消一会儿头痛就缓解好些。她慢慢坐正身子,瞅着那张和唐时若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的脸,到底是分清了幻象和现实。 长长的一声叹息后,她将一直捏在手中的红色剑穗放回身后匣子中,把对故人的想念也悄悄藏进角落:“就念到这里吧,沈大人快吃口茶润润口。” 结香与瑞香见此情形,躲在角落小声争嘴。 “你看,沈大人念几本书娘娘就不头疼,症结自不可能在褚美人身上。我都说了娘娘是大度宽容之人,怎会为新人入宫伤脑筋。” “那是因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咱俩快别在这儿嚼舌根,不该知道的千万少问。” 结香吐吐舌头,终于没再瞎猜测。 “谢娘娘赐茶。”那边沈夕月放下书,端起茶水便咕噜几口饮了半碗,可见是渴极了。 燕妫发觉她比上次来是清减不少,气色也稍逊色些许,猜她近来定累坏了。待其缓了口渴,才关切问:“沈大人手上的差事近些日子可办得顺手?” 沈夕月露出笑脸,胸有成竹:“承蒙王上娘娘关照,一切顺利,新开垦出的耕地已在安排人手择日种麻,相信这一万匹布定能按时交付。” 燕妫猜也顺利。虽说督察是褚中天的人,但只要涉及朱家,褚中天不欲那桩旧怨被重提,自是不会轻易给沈夕月使绊子的。 分卷阅读66 “那就好,沈大人辛苦之余也要千万注意着休息,切莫太过劳累。”燕妫轻揉额角,笑容浅浅,说话间已觉头风松了许多,“不知本宫把你叫来,可耽误了你的差事?” “娘娘说的哪里话,下官正有要事需向王上与娘娘禀明,倒是巧了呢。” “哦?沈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沈夕月从袖中取出几张纸:“请娘娘先过目。” 燕妫展开她呈上的图纸,见纸上画着的东西好似用以织布的机杼。她不曾接触女红,不敢确定:“这是……” “是新改的机杼。” 沈夕月说起这图纸,忍不住带着满面笑意,将其丈夫朱乘风改良机杼的过程向燕妫细细禀明。 这机杼一改,织布时效大大提升,可同时节省三成时间与人力,可算解了大愁。燕妫喜上眉梢,正要大大称赞,沈夕月又禀了第二件事,更可谓是喜从天降。 ——沈夕月的娘家人,经海上商路从海外带回另一种苎麻,当地人称之青叶苎麻,产量竟比歧国现种苎麻高出一倍之多。若全部改种青叶苎麻,人力和耕地都可以减轻一半压力,正好解决了令歧王最为头痛的问题。 那沈家不愧是岭南四大家,擅经商,更擅把握时机,起先为与褚家结缘,将沈夕月许配给朱乘风这一纨绔瘸子。今日褚中天不比当年只手遮天,沈家又赶着来趋奉歧王。 那沈夕月出自如此沈家,必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想她被家族弃之敝履用以牟利,却能于逆境中展翅,在朱沈两家都要做那中流砥柱,这份韧性是极难能可贵的。燕妫欣赏她。 “要大量带回青叶苎麻的种子,下官认为还得是朝廷出面。这海路常有海寇出没,不过也没关系,下官家兄熟悉海路,若王上需要他愿带路前往。” 得这两个好消息,余下那一点头风余威转眼不见。燕妫已浑身轻松:“既有这绝妙佳音,王上必十分欣喜。” 沈夕月却面露为难之色,支吾道:“可惜琐事缠身,下官无暇再去问政殿求见王上。娘娘能否将这消息代为转达?下官感激不尽。” 她有意让王后参与进来,是在卖王后一个人情,可谓是极致的聪明。 燕妫哪里不晓得她在向自己示好,也就应下,允她出宫去了。 躺了这大半日人都懒散了,沈夕月离去后,燕妫终于从榻上起身。她将那装着剑穗的匣子又放回抽屉,取胭脂扑面稍稍修补气色,换了身清爽衣裳就要去问政殿。 林姑姑刚叫人去把羹汤热热,回头见她才好些便急着要走,好心劝阻:“娘娘何不多歇歇,好歹吃些东西再去。” 燕妫却已快步迈下台阶,渐行渐远了:“何来的工夫。” 何来的工夫吃饭,何来的工夫一直沉浸在伤感里呢,为时若哀恸半日,够了。她个人的事先放放,今日必得把沈夕月说的那两件事转达给歧王。 等她脚下生风赶到问政殿,歧王还在埋首批文,桌上折子堆了小山高,见她现身这处眼露惊讶:“王后怎的来了?” 燕妫边走边应道:“沈大人方才向臣妾禀告了两件要紧事,臣妾不敢耽搁,便赶着来面见王上。” “哦?何事?”歧王招手,邀她过来同坐,见她那张脸仍略显苍白,不禁凝了眉头,“既然人不舒服,着人请孤去一趟就是,何必亲自来这儿。” 燕妫也不推诿,上前在他身旁落座:“不是去过了么,怎好劳驾王上再跑一趟。” 歧王:“王后有恙,孤多跑几趟都使得。” 他既然这么说……燕妫的嘴角忽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沈大人禀报的事她先不说,倒是先问了歧王一个问题:“王上方才去过瑰燕宫,怎的不进来瞧瞧臣妾?这敷衍了事的态度叫外人见了,岂不惹人闲话。” 闻人弈登时一愣,眸光渐冷:“孤这不是……怕那件事吗?” “哪件事?” “咳……王后的头风之症最初是因何事诱发的,孤心里有数。”他手上无声搓揉着核桃,面上带有一抹窘态,“孤担心冒然问疾,反倒适得其反。” “哦。”燕妫点了点头,脸上是了然神情,“王上不来看臣妾原来是因这个。那……王上为何又单独找落鸢说话?” 歧王:“……”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燕妫:“王上不必去猜是谁多嘴,是臣妾自个儿耳力极佳,隔着门窗都能听见王上说了句‘随孤到书房说话’。”她嘴角再一次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王上不是说有事不瞒臣妾么,怎么——落鸢他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王上您要怎么和他‘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 —————— 正经文写太累了,开了本轻松向的仙侠预收,《本神记忆黑洞》,来吧,收了它吧~ 数万年前天界上演分家大戏,终裂为玄天界与炎天界。双方始终纷争不断,直到各自的大佬扶月上神与傲渊上神为天界一统大打出手,同归于尽,两界才算消停 分卷阅读67 。一万年后,正是两位上神涅槃之期,恰也是小仙姜梨飞升之时。 姜梨信了接引使的鬼话,选择去玄天界混,原以为去了后可以围观上神扶月破壳涅槃的盛况,没想到围观了个寂寞——蛋碎一地,啥也没有。 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说炎天界那边的傲渊上神满血复活,雄赳赳杀过来要一统天界。结果刚到玄天界这位居然坠下云头,六界蒸发。 大战还没开始就已结束,姜梨一日围观了两场寂寞。 二: 姜梨天生记忆欠佳,好不容易飞升却办砸了差事,又惨被贬谪下界。祸不单行,脚刚落地她就撞见失踪人口傲渊。原以为小命休矣,可奇了怪了,她叫傲渊干什么傲渊就得干什么。 姜梨:“不要杀我!” 傲渊放下爪子。 姜梨:“你别过来!” 傲渊迈不动腿。 姜梨:“你,跪下!” 傲渊哐当用膝盖砸出两个坑。 傲渊恨她恨得牙痒痒:“给我下咒!?扶月老贼,本尊早晚将你大卸八块!” 她什么时候成扶月了?啊,这该死的记性…… 三: 《六界小报》年度精选头条: 1、玄天界之殇——起底玄天君自罚雷刑背后真相:上神罩我!贬你是我今生最错! 2、炎天界之殇——我界上神沦为玄天界小仙使者,谁之过? 3、探秘:扶月上神罹患健忘症背后真相——谁盗走了元神碎片。 4、独家揭秘:那些年傲渊上神追妻路上作过的死。 记忆黑洞(脑子真的有洞)女主VS跪得容易暴躁男主 ☆、第 36 章 这话题仿佛进了死巷弄。 毫无防备被她这么一诘问, 闻人弈一对剑眉蹙紧,眉心顿浮现出一丝愠色:“王后莫不是怀疑,孤把落鸢放到你身边是另有原因?” 他虽已恼,燕妫却不吃这套:“是王上自己承诺不对我隐瞒的。若早前没信誓旦旦说过那些话, 您就是在我身边放十个八个细作, 也全凭王上喜好。王上现在却单独找他, 臣妾觉得您是在质疑臣妾的忠心,这难道不在情理之中?” “怎会。” “那王上与他‘说’了什么, 可否告知?” 硝烟味渐起, 莫不又要吵一顿。上一回在大慈悲寺相谈不欢,结果她提了“三不”,今回…… 这般女子,真真是惹不起。 闻人弈遮脸扶额, 沉默蔓延开来, 仿佛开口说话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良久, 他才沉沉叹气:“正是因为落鸢不能言不能写,孤不能与他人排遣的苦闷,唯有同他说才稳妥。” 燕妫既然提了, 就不会轻易由得他敷衍, 把眉轻挑:“有什么苦闷是不能和臣妾说的?难不成我这个孑然天地间的人, 还能跟谁乱嚼舌根去?” “孤最是信任你,你心里却总是不信孤。” “臣妾为何心存芥蒂,这原因王上比谁都清楚,不是么。臣妾也想彼此信任,可是怕了,就总觉得如履薄冰难以安心。” 这苦果是他自己种的,闻人弈无奈至极, 着实没有想到她耳力这般厉害。他不拿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今天这事儿没完。他本便扶额哀叹着,渐渐把脸往掌心里埋,说倒是说了,却支支吾吾半点不洒脱:“男人之间的事……王后面前孤……难以启齿。” “男人之间什么事?” “隐疾……咳,隐疾。” 燕妫:“什么隐……”话说一半,她忽然回过味来。只能和落鸢谈的隐疾,很可能……她不方便问呀。 殿里突然静得出奇,很有些不尴不尬。 燕妫这张把风风雨雨都经历个遍的脸,蓦地涌上一股热气。男人的隐疾……这对话还要如何进行下去。她不动声色端起给使奉上的茶,慢条斯礼饮下一口,又泰然自若轻放下茶碗,轻飘飘地说了句:“既是如此,倒是臣妾多事了。” 怕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将隐疾作儿戏,像他这样在乎体面的人就更不会。她不懂男人的私下的秘密,就算想揣测分辨也没个端绪,再又不便追问,只得权且信了他这一回。 闻人弈默不作声。 燕妫:“要不,还是把落鸢调回御前来吧。” “孤有宋义足矣。” “也是。”她摩挲着茶托上的雕花,说起别的,“对了,今日午后沈大人来报了两桩喜事,臣妾磨磨蹭蹭都来有一会儿了竟忘了说。” 闻人弈侧脸不看她,仍摆着一副不自在,伴有一丝丢过脸的焦愁:“嗯,讲来听听?” 燕妫便将机杼改良的结果,与发现南洋青叶苎麻的消息细细说与他听。歧王听得这些话,顿抛开杂念专注在此,越听越展颜勾唇,忍不住大赞一句:“天助我歧国!” 当即决定择日办晚宴一场,请朱沈两家列席,恩尚荣光,也借此机会让诸多新任官员聚会一场。 至于青叶苎麻,必得要去采集带回的。两人心照不宣,再不提前头险些争吵 分卷阅读68 起来的话茬,仿佛从未有过红脸,转谈起近些日推行的新政与岁贡筹备进程。 这些时日一切还算顺利中,最令人头痛的不是别的,依然是褚中天。他任人唯亲,急着与晏海争权夺势,明目张胆毫不避讳。 此次褚中天任命的督察官无一不是他的拥趸,在采集南珠一项上更将自己的长子放上督察位置。世人都知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一颗南珠抵百金,一旦监守自盗很快便可堆金积玉。 褚中天把这块肥缺给了自家人,其急需钱财笼络爪牙之心,可见一斑。眼下大把朝官新任,拉拢哪个不得打点银钱,为了应付这笔庞大的支出,褚中天只能死咬着南珠不松口。然歧王要安抚褚家,督察这块肥肉就必得丢出去,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王上就由得他这么以权谋私?” 歧王把手一摊,无可奈何:“狗急了要跳墙,孤还能拦着不成。”就由他跳,总有跳进泥坑里出不来的时候。 褚中天狗急跳墙做出来的事不止这一件,同理还有褚鹰儿的入宫。 这月十五,褚美人奉旨入宫,上特准其车驾自正宫门入。是日望月宫热热闹闹迎新人,喜庆一片,可直到傍晚时分歧王还在瑰燕宫磨蹭。 燕妫坐在窗下吹着风看着书,今日天气凉爽,夕阳美丽,她长长睫毛上映照着霞光,眨眨眼,像扇动着翅膀的金色蝴蝶。她看累了抬起头,发觉歧王还滞留在她这里不走,把书合上:“王上有空在这里发呆,没空去看看新人?” 闻人弈慵懒地把玩着他的揉手核桃:“孤在思考一个问题。” 燕妫:“臣妾可否一听?” 他两片薄唇泛起丝笑,问:“王后最近得闲,答应给孤的荷包什么时候绣?” “……”糟糕,她忘了。 歧王欣赏她的窘态,起身抖抖衣摆,落下一句“孤喜欢素馨花的”,终于提步往望月宫去了。燕妫张张嘴,很有些错愕……怎么了的,他一个大男人荷包上要什么花呀。 过没多久,林姑姑进来洒水散热,见王后捧书愣坐着,笑问道:“娘娘这是又读到什么深奥的东西了?” 燕妫听到声音,这才动了眼珠子,严肃着一张脸:“姑姑可会绣荷包?” 林姑姑:“会呀。” 燕妫:“那就劳烦姑姑悄悄教教我,绣个素馨花样式的。” 说到绣花,林姑姑可是老手,一时兴致高涨:“素馨花呀!这个好,娘娘可知这花的故事?” 燕妫轻抚发髻,闻闻手上沾染的余香:“故事不知,只知这花香好闻,用来做头油最是舒服。” 林姑姑便放下洒水的盆,激动地说起那段故事:“这素馨花啊,原名耶悉茗,相传一个叫素馨的姑娘极爱种它。后来南汉皇帝看上了这位素馨姑娘,将她接入宫中宠了一辈子,这花渐渐就改名叫素馨了。素馨花寓意是极好的,老奴记得库里有一匹杏色彩锦,很适合绣这花,最是配娘娘呢。” 是吗,不觉得。燕妫面无表情的,吐出几个字:“是王上要的。” 林姑姑一腔热情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差点咬了舌头:“啊……是王、王上啊。” 王上要这素馨花的样式,是有所指么?愿承诺与那南汉皇帝一样,专宠一人一辈子?林姑姑不敢乱说话了,闭紧嘴巴只管撒她的水。 此时望月宫那边。 褚鹰儿是被五花大绑着塞上车的。因怕她惹出事端,出府前褚中天找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将她牢牢捆住,命陪嫁进宫的丫鬟洞房之前才可解开绳索。后又拣走褚鹰儿陪嫁当中的所有刀剑兵刃,连随身软鞭也一并收缴走了。 褚中天为绝她做女官的心,不再留她在院中反省,而是选择直接逼她入宫。又怕她入宫以后不受约束,连其生母留下的遗物也一并收走以为要挟。褚鹰儿为拿回母亲留下的那枚玉簪子,今日才忍着没有一路破口大骂。 当捆缚着她的绳索被解开,早已气白脸的褚鹰儿站起来就摔了烛台,拿着那铜制的把柄狠狠砸在为她解绑的丫鬟身上,嘴里嘶声大骂着:“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我打不死你!” 丫鬟抱头求饶,哭得撕心裂肺。褚鹰儿气涌心头,下手也没个轻重,没几下就打得她头破血流。还是外头喜婆来报了声“王上驾到”,她才停住狠手,要不然这大喜的日子只怕要闹出人命。 闻人弈踩着一地月季花瓣进来的时候,褚鹰儿已将烛台丢在脚边,那丫头趴在地上,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一个劲儿磕头抢着认错,怪自己鲁莽撞倒了烛台。 他冷眼扫看几眼,也不发话。 褚鹰儿在歧王面前再有脾气也不好撒野,只板着张脸,福身问安,转向那丫头小声骂道:“还不快滚!” 闻人弈是踩着吉时过来的,早已预见望月宫里会有这一出。他负手站在屏风处,只问一句:“孤该以何称呼你,表姐,还是美人?” 褚鹰儿因他这一问而目光微动,忽敛了气焰。她昂起下颌,清晰又高傲地吐出二字:“表姐!” 分卷阅读69 “好,表姐。”他迈步入内,问了第二个问题,“那表姐究竟愿为宫妃,还是女官?” “自是女官!” “孤可以给你机会。” 前两问,他问得快,她答得也快,这一问她却有警惕:“那先告诉我原因,王上为何要给我机会?” “我歧国正是用人之际。将来大羲与我国必有一战,表姐能提枪杀敌,乃女中豪杰,定能成为巾帼女将。如今举国启用女官,孤无意轻视女子,更不想埋没人才,尤其是表姐这样的人才。” 他的眼睛很真诚,褚鹰儿犹豫了。人性都是自私的,为了一根玉簪子赔上自己的大好前程真的值吗,机会就摆在眼前,母亲泉下有知看到她妥协是否会捶胸恸哭?父亲很宠爱她,可母亲幽居后宅的绝望更令她不能忘怀。她害怕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成为一个男人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哪怕她美貌聪明,果敢坚毅,做得再好也只是多分得一点点夫君的爱重。 分明可以跳出宅院为自己争,争到的一切都真真切切属于自己。 可她不信歧王会有这等好心,就凭她姓‘褚’他也不可能会信任她,只有她那自大的父亲才会相信会有好事落在头上。 “让我来猜王上的意思吧。您是想用这点好处,诱我背叛父兄么?”褚鹰儿冷言冷笑,高傲地抬起下颌,依然以自己的姓氏为荣,“做梦!” ☆、第 37 章 “做梦!” 这是她的回答。 歧王的脸上却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 而露出一点失望。寥寥几语就想收复一个人,自然和做梦没有两样。褚鹰儿虽跋扈无礼,名声不好,却是褚家难得的会思变的人。 不破不立, 因为她是一个想跳出牢笼的女子, 一个女子若不发狠就会被困死当中。温顺听话, 是女子最没用的东西。 歧王深谙其道,因为也有这样一个女子, 她的不肯温顺, 令他心悦诚服。他坐下,手中摊一对核桃,不急不躁:“表姐想错了。都是血亲,自己人哪来的谁背叛谁。” 褚鹰儿不等他请, 便径直落座在他对面, 依旧和往常一样无礼教可言:“王上有话不妨直说。” “好, 孤就直说——孤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让褚家的野心收一收。”他摇着头,失望之意写在脸上, “但孤不觉得你褚家男儿顺遂张扬半生, 会甘愿放弃权柄。尤其是舅父, 他有无边野心,狂悖起来总是把别人当傻子。但不说与孤相争,就是晏海他都未必争得过。孤这也是,呵,为他好。” 褚鹰儿:“……”这话听得她皱起眉头。 “那晏海虽狼狈逃遁到此,但别忘了,他晏家是大羲最后一个倒下的门阀。其手段与眼界, 表姐以为,舅父可有大才可与之一较高下?” 被软禁的那些日子,剥茧抽丝回想近来种种,褚鹰儿早已想透彻,那晏家分明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眼光高远,极其能忍。她知道比不过,可劝过父亲后,父亲虽有收敛却依然心存妄想。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渐渐露出一丝颓然之色:“自然比不得……其实先王故去这三年多里,大羲不遗余力要颠覆歧国,真正称得上中流砥柱的是三司使崔玦崔老大人。可惜他出身白衣,做的只是当年王府的总管,许多功绩自然不为人知。我父亲他……”她咬咬牙,不得不承认,“是偷了崔老大人的功。” 这些背后的争功夺名歧王哪里不知,不然也不会任崔玦一介白衣为三司使,当下怅然应她:“到底是血亲,舅父虽为臣不纯,但孤无意和他斗得两败俱伤。孤便想,倘若褚家能由表姐这样的明白人来执掌,或是另一番气象。” 这话说到褚鹰儿心坎里去了。凭什么女子不可以为家主,凭什么女子的一生是在从父从夫从子中度过,今女官之路开启,她实在想一试高低。 她有些沮丧:“可我已经入宫。” “孤可以帮你。” “怎么帮?” 闻人弈露出笑,微侧身对她说:“眼下禁军扩充一倍有余,操练之事宋义忙不过来。孤在想,如果让表姐分担一部分,会如何?” 竟要让她管理禁军?!褚鹰儿不敢相信。歧王应严防褚家势力渗透入里才对,何以……她惊得快要合不拢嘴。 “孤不是相信褚家,孤是相信你。” 他把她当作单独的一个人,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尊重。“好!”褚鹰儿一口答应。不管是圈套还是真的,这是唯一的机会,放过了就没有了。 “若我能把禁军管束好,将来是否有我上战场的机会?”以前未设朝廷,领兵之人任命得较为随意,如今官制已定,她没有官衔连军营都没机会进。 “人尽其才,怎会没有。” 这夜聊完褚鹰儿久久不能平静。 是夜,瑰燕宫里,燕妫为着做荷包的事,和林姑姑两个悄悄谈了许久。最后定下一块宝蓝色锦缎,林姑姑帮她打了样,准备只绣白色素馨花,力求纹样 分卷阅读70 简单些,免得她绣出个四不像来闹笑话。 “王后还没休息?” 燕妫闻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见歧王竟出现在瑰燕宫里,略略诧异:“新人入宫的日子,王上不在望月宫留宿,明日只怕两宫的关系要被人议论了。” 闻人弈摇着头走过来,瞧见她面前摆放着针线物什,嘴角一抹轻笑一闪而过:“孤是被她请出来的,她不会找你麻烦。”一壁说着,一壁褪去颇显喜气的外袍,把那对揉手核桃轻轻放进案上的盒子中,又道,“今日凉爽,孤来你这里过夜。王后许久不‘侍寝’,才会给外人议论。” “……”燕妫怔愣,有些不解,“褚美人性情乖张,王上是怎么安抚下她的?” “孤让她操练禁军,也算圆了她的梦,她得偿所愿至少能消停一段时日。”闻人弈见她一脸惊讶,泰然落座床沿,笑曰,“左不过是宋义手上难训的几个兵痞罢了,仗着家势入了禁军混吃等死,于孤颇有些棘手,丢给她反倒省事。” 燕妫了然,见他想要睡了也就不多过问,把针线笸篓盖上,叫瑞香进来点安神香。 瑞香揭开香炉,见炉中积了不少香灰,便取来小勺舀灰。一勺香灰舀起,不仔细撒了些许出来,恰恰落在香炉旁放着的盒子中。盒盖还未盖上,灰白的香灰撒在揉手核桃上,瑞香连忙伸手去拾。 “住手!” 歧王的这声低喝把燕妫都吓得心房一颤,更何况是瑞香。他黑沉着脸快步上前,捞起核桃轻轻吹净上头的灰,珍视的模样毫不隐藏地挂在脸上。 “出去。”他说,声音可怕得好似来自幽冥。 瑞香脸色煞白,连香炉盖都忘了盖上,仓皇退下。歧王背对着燕妫,他将核桃小心放回,默不作声点了安神香,盖上炉盖,有片刻停顿才转回身来。 燕妫从他的脸上看到紧张与愤怒,还有一丝惝恍,以及一份强烈的克制。这已是他收拾过后的表情,可想他背对着她的时候,脸上神色会有多么可怖。她记起,那日在问政殿,她可不是在核桃上落了香灰那么简单,而是结结实实地把它们扫落在地上,发出两声刺耳的脆响。当时,歧王的脸色也异常难看。 但并没有冲她发火。 这对揉手核桃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她认为,自己必须弄清楚。燕妫对歧王有一丝畏惧,因为这个人不仅是她发誓要追随的主子,还是一个总在谈笑间便能掐准了谁人命脉的执棋人。他一直是那般温润似玉,风骨清举,今日头一次动怒,实有些震撼人心。她若不弄明白这小小核桃上的故事,那以后难免又有触到逆鳞的时候。 燕妫长眉轻挑,故作迟钝:“王上发什么火,一点香灰罢了,吹走就是,还能砸坏了您的宝贝不成。” 闻人弈脸色稍霁,约是无意吓着她。他的目光里有一丝昏暗,沉沉的:“斥骂了王后的人,拂了你颜面,是孤言行失当。孤会另找个由头恩赏她,王后万莫懊恼。” 燕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瑰燕宫都是王上的,左不过是瑰燕宫中的一个宫女罢了,王上想怎么责骂都是王上的权力,何须过问臣妾的意见。” “王后这就生气了?” “臣妾哪里生气了。” 大慈悲寺那次,她可不就生气了,是一点不白之屈都不愿受的。今晚莫名斥骂了她的宫女,这茬她未必肯轻易翻页。 “王后。”他回错了意,凝着眉头,不管是身还是心都有些累了,“该生气的是孤。” “是啊,王上生气了,臣妾看出来了。”燕妫执着团扇给他扇风,并没有他以为的生气,“王上消消火 。说起来,臣妾在问政殿那次,不小心把这对揉手核桃摔地上去比这次可惊险多了,王上如此宝贝它们,按理臣妾也该领责罚的,怎未听到王上训斥一句?” 闻人弈坐在床头,有凉风扇着,却越发热得慌。燕妫这句问出,他好生愣了愣才回道:“王后与旁人不同,孤怎能随意责罚。” “哪里就不同了,不都是供王上差使的人么?” “孤……”他这会儿心绪不宁,素日辩口利辞,今偏败给她伶牙俐齿,竟一时答不上来。哪里不同?到底哪里不同,那日核桃被砸得脆响,他分明应当赫然而怒才对。 燕妫见他倏忽语迟,便又步步紧逼,笑问:“王上说人与人不同,那王上可否告诉臣妾,同样是核桃,这核桃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王上格外珍视?” 闻人弈默然思忖半晌,着实怕了她这绵里藏针话里有话的口吻。那日大慈悲寺里,她说,她若为妻则必为悍妻,今不过是个七分假三分真的妻子,却已叫他无端畏怯。 分明,他才是主子。 “孤累了。”话毕往床上一躺,挪到里头去了。 燕妫绷着笑:“王上怎么开躲了?”扑着团扇,耐着性子往里头扇风。 闻人弈眯眼回首,恰见她笑意盈盈,虽明知只是笑给他看的,能有两分真诚便是不易,却不觉松了紧绷的嘴角。 “宫宴可在筹备了?”他忽然问起。 燕妫 分卷阅读71 被问得突然,一愣,转又展笑:“王上实在不想告诉臣妾不说就是,何必岔开话题。算了,不问就是。” “日子定在八月初三如何?”他又问。 燕妫随口接道:“那日不是说七月底么?” “就八月初三吧,这日子好。” “这日子又哪里好了?” “哪来这么多问题。”他又往里头挤了挤,声音颇不耐烦,“赶紧睡了,明日褚鹰儿还要来晨省,王后可别睡过了头。” 怪哉,这位顾左右而言其他,浑不似平日处事风格。燕妫知他不想谈,也只得闭嘴躺下,睁眼苦想良久终抵不过睡意。 这核桃…… ☆、第 38 章 次日一大早, 褚鹰儿便来晨省。不管真心与否,这面子她到底是给歧王了,没把宫规往脚底下踩。燕妫也是一早便起,与往常一般, 打扮得素净简单。 那褚鹰儿则弃了繁琐宫装不穿, 倒是把自己在家时的半臂窄袖穿在身上, 依旧飒爽做派。进了瑰燕宫,礼数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跪的时候仿佛地上有刺, 扎着她的膝盖了。 燕妫无意与她闹出不愉快,待她问罢了安忙请起赐坐,和气笑道:“褚美人总算是入宫了,王上素日辛劳, 今能有美人分忧, 终于能松上半口气。宋侍卫长也是等得焦急, 方才已派人来等在本宫这里,等会儿就要接你去禁军营瞧瞧。” 褚鹰儿听得这话,心头大悦, 应道:“臣妾不过是做些武夫的事, 怎比得娘娘德才兼备, 将这偌大的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 她是知道不能惹晏家人的,也开始学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反正她已得机会一展抱负,何苦在面子上争个高低,只要王后客气,她也客气。 褚鹰儿的变化令燕妫小有一惊。这个从前嚣张跋扈的女子,为了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硬生生转了性子。可见天下女子大多也是这般,委屈久矣,小心翼翼地把握住这份难能可贵的机缘。 “哪里,以后禁宫安危还要仰仗褚美人呢。”燕妫着人送上见面礼,笑言道,“美人辛劳,往后晨昏定省一应全免,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在美人面前皆可抛开。” 褚鹰儿正是求之不得,听得这话甚是开怀,便像模像样行了大礼谢恩。燕妫又哪里想日日见她,如此两相安生才是最好。 今日宋义的人早早等着要带褚鹰儿走,燕妫这里也就不多留,寒暄几句,就放褚鹰儿去了。 待她去后,燕妫又忙着打理杂务,赶着传方尚宫来,把宫宴的时间定在歧王说的八月初三,宫宴筹备也都一一过问确认无误才放方玉荔走。 眼下距离八月初三还有些时日。那褚鹰儿自暂任了左骁卫,负责巡视内宫后,就日日忙于练兵习武,再未踏入过瑰燕宫问安,更别提侍寝。闻听褚中天得知女儿竟未乖乖听话,在家中爆发雷霆之怒,大骂不孝之女。 值得他破口大骂的却并不止褚鹰儿拒不认命这一件事。那朱沈两家逐步登高便态度大改,同样让他怒火中烧,气得他延请大夫吃了几日的药才下了肝火。 眼瞧着朱家沈家日渐兴盛,褚中天有心交好,便让儿子携重礼私访。那沈家不咸不淡收了礼,也回了礼,却比往常少几分热情。那朱家就更拂他的颜面了,竟闭门不见,那朱乘风为着当日断腿之仇,仍不肯给个好脸色。 他这一国宰相官虽大,却越做越回去,竟不如早年间风光。如今新贵林立,权柄被分儿化之且有越分越细的趋势,他给出去的礼越来越多,渐渐入不敷出。幸而长子担任采捕南珠之督察,偶得些人事,勉强能维系一二。 八月初三这日,迎来了朝廷设立以来的第一次宫宴。自上到下新任官员皆有幸参宴,当中女官前所未有地占了三成有余,堪称古往今来头一回。除女官招眼外,朱沈两家以朝廷商贾身份列席,亦是荣耀一时。 那朱乘风一瘸一拐,是由他夫人沈夕月掺着走进宫的。当夜宫宴设在吟雪殿,因参宴者众多,殿前广地上也摆置了桌席,足百余号人,但凡见到他路过,无不低声议论起他这腿是因何而瘸的。 夫妻二人目不斜视,径直迈上台阶走进吟雪殿。朱乘风是今夜的座上宾,他的脸上,有着如同压抑百年后,一朝自由的畅快。 那场无妄之灾,逼着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痛下决心悔过自新,可见这打击于他多么残酷。想那当年的朱公子,也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今却被人背后称作“朱瘸子”,何以甘心。朱家收了褚中天的赔偿,自不会把褚鹰儿抖落出来,但后账却从未说过一笔勾销。 今日朱乘风站得越高,褚家人的脸色就越难看。 燕妫跟在歧王身后入吟雪殿,一眼就看到沈夕月身边的朱乘风。好好一郎君,偏瘸了腿,不免心有喟叹,遂小声言:“这朱乘风形貌昳丽,是绝好的皮囊,想必曾以貌为荣,一旦叫褚家人毁了,怎不生恨。王上启用朱家,便如又生一臂。” 歧王入座,闻言把眉心一皱,也小声回她:“王后初次见 分卷阅读72 他就能发出这般感概,怎么的,孤的模样有多丑陋,竟不入王后的眼?” 燕妫在他旁边座下,忽而想笑:“臣妾说的是东,王上何以听成了西?”她分明是在感叹,褚中天无形中给自己树了个不好对付的敌手。 歧王摆手允下首百官平身,板着脸未接她的话,只是吩咐晚宴开始。 这晚除百官与朱沈两家出席,她与褚鹰儿亦在人前露了面。她这厢盛装打扮,褚鹰儿却只着一身软甲坐在主位下首,相比之下没有一点宫妃模样。两人相聚很近,彼此点头问安,客客气气瞧不见半点龃龉。 倒是把褚中天气得脸色铁青。 席间歧王的第一杯酒敬宰相、枢密使与三司使,第二杯酒敬在宴百官,第三杯酒——则敬了朱乘风与沈家家主,当场各赏白银千两,褒奖其为岁贡大难所做贡献。 这场宫宴一片祥和,无边热闹,当歌舞升起,殿内中人各自欢愉,饮酒吃菜,放言高谈,声音渐渐哄闹。 这第四杯酒,他端起来,却是敬了燕妫。 她有些惊异。 “自立国以来,王后夙兴夜寐辛苦非常,这第二杯酒原就该敬你的,还请宽宥孤的私心,把你排到第四位。” 燕妫哪会在乎这个,端起酒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王上言重了。” 这个“自家人”听得他很有些舒坦,嘴角挂着浅笑将酒饮尽:“今晚的歌舞,是孤命方尚宫特地为王后排的,王后看看可喜欢?” 她方才未留意,这会儿才见殿中那群舞姬跳的竟是剑舞。她执剑十多年,半年未能再碰这些兵刃,自是十分想念手握剑柄的感觉。 这舞,她当然很喜欢。 闻人弈又酌了第二杯:“这杯,敬燕姑娘对孤的包容之情。孤自知有许多对不住,千言万语解不了燕姑娘的愁,孤的话尽在酒中。” 这杯,燕妫缄默无言,也饮了。 他又斟满第三杯:“今晚歌舞大半是为燕姑娘所排,以博一笑。这第三杯,贺燕姑娘芳辰,祝岁岁有今朝。” 燕妫端酒的手一顿。八月初三,她的芳辰?当下面上露出一抹疑惑。她离开母亲时尚小,生在几月几自己都不记得,每年过了除夕便记自己又大一岁,如此过了十二年。想来他去查她背景之时,顺便一起查了生辰,倒比她还清楚这些小事。 燕妫转瞬了然,将杯中酒饮尽,回以一笑,道了句“多谢有心”。 闻人弈一饮而尽,提起酒壶为她斟酒:“暂且只能借这场宫宴贺寿,委屈燕姑娘了。寿星当饮三杯,本王陪饮,若是燕姑娘不胜酒力便不强求了。” 燕妫把空酒杯凑上去,笑言道:“我可是千杯不醉。” 一杯,两杯,三杯,烈酒烧心,她欣赏着殿堂中刀剑舞动的歌舞,不觉烧得心房渐暖。这么多年,才知原来她的生辰是八月初三,歧王非要把晚宴的日子定在这天,竟是因为这。 燕妫垂眼赏着殿中专为她跳的歌舞,嗓子眼儿渐渐感觉有一股酸涩涌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其实也很脆弱,谁真的想一个人过一辈子。哪怕有一个懂她的,可以和她说心里话的人也好啊。 可惜歧王不会是那样的人,哪怕他特意记得她的生辰。 燕妫端起酒饮,三杯又三杯,开心之中兼有感慨,这复杂的感觉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只觉得多喝几口酒会稍痛快些。 歌舞暂歇时,褚鹰儿忽站起身,抱拳请道:“今日歌舞有趣,看得我手痒,也想把剑拿来耍一耍,王上可否恩准?” 她是宠妃,歧王自然恩准。褚鹰儿便拔出自己的佩剑,在殿中武得剑花迷眼。参宴百官无不惊呼称好,都道褚美人难怪能兼任左骁卫,如此大才可真是王上之福。 耳边一声声夸赞,褚中天那脸上却是皮笑肉不笑。他不稀罕左骁卫,他要的是未来世子身上流着他褚家一半血液。 褚鹰儿的一招一式生猛迅捷,婉若游龙,可在燕妫眼中也属花招。估摸着能与她过上十招而已,倒也算是有些本事。先前这殿中歌舞耍剑弄刀的,手痒的岂止褚鹰儿,燕妫是抱剑睡了十多年的人,眼下又看褚鹰儿舞剑,心中难有不痒的。 她正想念昔日执剑的快意,褚鹰儿已不知不觉拾阶而上。褚美人是宫妃又是左骁卫,坐席便设在王座下首,她靠近御前自然无人会拦,就这么舞着剑花一路上台。殿中百官看得目瞪口呆,间或大吼几声“好”为她喝彩,再赞上几句虎父无犬女的奉承话。 众人正看得起劲,未料到眨眼之间,她手中的剑忽然一拐,剑尖对外,竟直直朝歧王刺去。 宋义在台下守卫,落鸢远在角落保护,在这御座之上能出手挡下这一剑的,没有别人,唯有燕妫。 ☆、第 39 章 剑刃刺来, 燕妫下意识便要去挡,刚微动身子却有一只手在桌下死死扣住她的手。 因这短暂的阻拦,分秒之间褚鹰儿的剑已至跟前——却并没有刺到歧王身上,而是穿过酒壶把柄, 将那壶酒高高挑 分卷阅读73 起, 再侧转剑身压低酒壶, 美酒便倾斜流出灌入酒杯,一滴未洒。 执剑女子脸上笑意盈盈:“为王上斟酒一杯, 还请王上赏脸。” 这等功夫与手法, 无卓绝剑术不能为之。歧王当场笑逐颜开,盛赞不已,连道了三声“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见原来只是斟酒, 方才松口气。 “再敬王后娘娘一杯。”褚鹰儿又挑着酒壶, 为燕妫也满上酒。 燕妫举杯尽饮, 莞尔赞道:“左骁卫这身功夫实在了得,这些日巡视宫内日夜辛苦,瞧着已清减不少。王上得此贤内助, 终于可安枕。本宫自叹弗如, 也必要敬你一杯才行。”说着让给使捧来褚鹰儿的玉杯, 又为自己满上美酒,举杯敬她。 “娘娘谬赞了。”那褚鹰儿和和气气,半丝未露夕日的跋扈性子。饮罢了酒,她收剑入鞘,拱手道了句“献丑了”,便退回自己席位座下。 殿中又恢复了方才的说说笑笑,众人饮酒高谈, 赏听歌舞,晏褚两家应势开始互敬酒水,说着那些违心的赞誉之辞。 燕妫放下酒杯,手心微微冒汗。 因为她的手,还被歧王死死拽着。 “王上做什么?” 闻人弈以两指按着自己眉心,声音倏忽降了温:“方才王后想如何挡剑,用你的身躯?” 她是不会武的“晏华浓”,想要护驾,自然唯有以血肉之躯去挡。燕妫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觉着他这一问委实多余:“护主是臣妾职责所在。” “孤知道你精通武道,就算去挡也必不会被伤及要害。但——”他放缓语速,郑重其事地提醒她,“孤不需要你这么做,任何时候都不需要。” “如果不,那臣妾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燕妫只觉得怪哉。她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既认了主,为主子流血丧命都是她该的。 闻人弈被反呛一口,无言可对。他有他的想法,她也有她的坚持,从来就不会乖乖听话,就算他说再多也枉然。罢,就当自己说了句废话。 缄默少顷,他索性把话茬一转:“你可知,适才褚鹰儿为何故意闹此误会?” “请王上赐教。” “她的剑突刺过来,在场皆以为她要行刺,弹指间却发现只是用剑挑酒壶。前后不过俯仰之间,她却可试出孤对她到底信任几何。” 他只点一句,燕妫便霎时明白了。如果歧王早有防范便会下意识躲避,如果对她足够信任,这一点点时间则并不足以做出躲闪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时,剑刃已经穿到酒壶上,也就更不需要还有任何反应。 所以万万不能动弹。 她竟不知褚鹰儿沉下心后,能有这等才智。方才亏得歧王将她按住,若不然她这一动,岂不毁了他的苦心招安。燕妫惭愧,实在佩服:“臣妾愚钝,自罚一杯。” 她今日已饮了许多的酒,再一杯饮下,双颊慢慢爬上红晕。 闻人弈:“别光喝酒,也吃点东西。”他说着,将一片藕放进她的碟中。 殿中的舞姬还在跳着,已换成别的舞,不再是她喜欢的那一种。燕妫又坐了一阵,与朱沈两家各敬了酒,又和“父亲”晏海与“兄长”对饮一杯,渐渐兴趣缺缺。 歧王时不时为她夹菜,看得出这一桌佳肴都是照着她的口味来做的。可她心中装着事情,早已有些呆不住。今天是她的生辰,距离子时还一个多时辰,她并不想就这样度过八月初三,遂起身推说不胜酒力,早早告退。歧王眼中憾然,却未拦她,只叮嘱了句“等孤回来”就放她离开。 取道瑰燕宫,一路凉风习习清爽醒酒,燕妫走得极快,只怕要来不及。回宫后她将左右散去,独留寝殿,就连落鸢也未获准守在檐下。殿内空空,点着几只昏暗蜡烛,她走到墙上那幅山水画前,轻轻捞起画轴,取下背后藏着的寒芒。 拿到剑的那一刻,她才感觉闷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松开。这把剑已有多日未碰,剑身沾染着一层薄灰。燕妫吹走其上尘埃,以袖轻轻擦拭,“呲啦”轻响,剑身拔出,顿有清光夺目。 她太想舞剑了,无比怀念剑柄握在手里的安稳感。她的剑迅猛无花招,武起来大有力道之美,常得付阁主赞誉,因此她从前时常舞剑。劈刺、绞扫、挑提……一招一式已刻进骨髓,成为要伴随她一生的东西,而她现在,却不得不“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入宫前酿的桃子酒还剩最后一坛,放置数月后越发香醇。一把剑一坛酒,潇洒自如,今日既然是她的生辰,她必要争得一点时间,再做回“燕妫”。 酒饮过半,殿门口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音。 歧王也提前离席了。 闻人弈走进寝殿,层层帷幔轻飘如梦,一道寒光刺目袭来,有一把剑宛如自虚无中来,突然刺到他眼前。 他没有来得及躲。 执剑的女子双眼微眯,朱唇嫣红,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桃香。她的声音带有三分玩味和放肆:“是我的剑太快了,还是王上又故意不躲?” 分卷阅读74 歧王撇了眼那泛着寒气的剑身,唇角挂起一丝浅浅的笑:“是燕姑娘的剑太快了。” “这声‘燕姑娘’,我听着好生舒坦。”她仰头痛饮,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却未放下。 “把剑给孤。”闻人弈伸出手,向她讨要。他是信任燕妫的,但他信任的这个女人不知又喝了多少酒,剑就悬在他脖颈上……要做到云淡风轻,不易。 燕妫又饮一大口,手劲儿随意一松,酒坛哐当落地。她斜勾起唇角,美酒释放出她的桀骜模样,哪里还找得见人前假意的温婉。她把剑垂下,换去左手,只将右手伸到他眼前:“执剑的手可以给,剑,不可以。” 她的剑,始终都要握在自己手里的。 闻人弈注视着这只递到跟前的手,指节分明,沾染着桃酒的清香,虽不够柔软却也素美。他一把握住,拽到近前,眉头微微凝起来,问:“燕姑娘可否告之,今晚到底饮了多少酒?” 只他所见,在吟雪殿便约有一整壶。 “王上想问,我是否醉了?”燕妫仰头展笑,红唇皓齿,“是有一些飘忽,但说醉,还早呢。”她抽回自己的手,转身找到剑鞘,将寒芒小心放回原处。 子时的更鼓敲响,她站在原地静静听着,从第一声,到最后一声。默然几息后,她长长呼出口气,平淡说出一句:“我的生辰过了。” 她又是晏华浓了。 “臣妾今晚贪杯无状,还请王上宽宥。”她微低着头,又做回王后。 “难得放肆,不如尽兴。”歧王却如是说。他无意责怪,脸上只有感同身受的愁态。他走到桌边,满上一杯冷茶,递给她醒酒,“其实苦闷的何止燕姑娘。燕姑娘觉得天大地大,无人可为伴,本王自出身起又何尝不是。” 燕妫将茶饮了,听罢歧王这话忽想起林姑姑,她每每说到歧王身世便会落泪。是的吧,他的人生也布满荆棘,或许比她还要累。 “你我是一样的人。”他捡起落在地上的酒坛,饮完余下两口。桃香沁入心脾,他闻着这味也感觉有些迷糊了。 两个微醺的人,一起坐下。 “孤尚在襁褓便入京为质,从未见过父母,身边亦无亲人。孤与燕姑娘最大的不同,只在身份。但若无此看似尊贵的身份,也不会蒙受骨肉分离,朝不保夕之苦。你至少有过唐时若,本王……”他摇着头,心中凄凉终究还是外溢出来,“本王才是真正孑然天地之人。” 今夜借着酒劲,不如把想说的话透露一二,把想吐的苦水也倾泄少许。世上谁都过得不容易,他的苦,又有几人知。他的苦,又怎能随便说。 “王上潜龙在渊,腾必九天,来日何愁没有知己。” 她这些奉承话,闻人弈已听得不想再听。他想解释点什么,开口却无声,因为他明白,不论说再多她都未必肯信。 于是也就不谈,只从袖中取出他常带在身上的那对核桃:“这对揉手核桃,是本王幼时父王差人送到我手中的,王后不是想知道它的由来吗。” 燕妫目光定定地欣赏着这对核桃,等着他把接下来的故事讲下去。那核桃见一次惊一次,通体水润,红比南红,纹理清晰繁美,妙不可言,必是有故事的东西。 “王后可知,要把玩出这般品相需要多大的耐心?” “想必,不是心急之人可以把玩出的。” 歧王转动着手里的核桃,两枚“红玉”绕转着,没有碰撞出一丝声响:“的确,这过程万不可心急。想要保留其美丽的纹理,只能慢慢地把玩,唯有一点一点揉出它本身的油,浸润入里方能得此光泽。”他停下细细看了几眼这核桃,目光怅然,“父王想对本王说的话,尽在此中。” 所以此后在京的十多年,他韬光养晦,一寸一尺地为自己铺上回歧地的路。他的性情也因核桃而变——自悟得此道后,他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急,但最后必须都是他的。 这就是他极珍视这对揉手核桃的原因。它们不止是先王所赠,更是某一种寄托。 瑞香碰不得。 她,也碰不得。 燕妫如是想着,下一刻,那只摊着核桃的手却伸到她面前。 歧王看着她,柔声说:“燕姑娘既然把执剑的手交予孤,孤当有所回报才行。这对核桃,你若想要把玩,来取便是,孤只一点要求——千万别磕碰坏了。” 燕妫垂眸瞧了瞧那两个核桃,忙稍稍往后挪挪位置,一口回绝:“臣妾承当不起。” “你当得起。所谓夫妻一提,孤的妻子,岂能连一对核桃都碰不得。” 她想说,自己并不是他的妻子,可酒劲太大,她头有些晕,恍惚觉得这拒绝的话在此时说颇有些伤人。或许他只是想求一个香火因缘,彼此契合罢了。燕妫便将核桃接下,摊在手中,小小两块“红玉”轻飘飘的却似有千斤重。 昏暗的烛光下,她看着核桃,他看着她。 “往后每一年八月初三,孤都抽出一整日,以贺燕姑娘芳辰,可好?” “好啊。”她随口一答。 分卷阅读75 他随心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核桃的正确使用方法 ☆、第 40 章 夜半时分, 沈礼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有人匆忙来报,称天干物燥府衙突然走水,现已烧毁两间房屋,附近官民正奋力救火。他暗叫不好, 立即翻身就起, 草草披上外袍赶去衙门。 他到时火势已得控制, 所幸只烧毁几间存放文宗年间卷宗的屋子,都是些积灰的案子, 早已无人查阅。 据守夜的解释, 起火大约是因灯笼破旧,掉落下来引燃干草所致。沈礼听得这荒唐理由,当场暴怒大骂:“灯笼破旧?!年后拨款下来的银子,一入本衙账面老子他娘就让人整修破烂, 更换老旧。是哪个负责的, 给老子出来!” 这大羲朝的官场蛀虫满地, 小小的衙门管事也吞起银子了。沈礼气得胡子打颤,暴喝几声却无人来应,身边侍卫小声提醒他道, 还有余火在燃, 只怕是那有罪之人正戴罪灭火, 不敢现在就来领罪。 沈礼也就作罢,正欲指挥汲水,猛然间想起什么来,忙抢过一个灯笼,飞快赶到靠里的一间屋里去了。这间屋子堆放的正是本朝近十年来的大小卷宗,随时需要取用,千万不可焚毁。 门口的锁果然被撬。原来, 今夜是有人放火调虎离山!沈礼没急着叫人,赶紧提着灯笼进去查看,疾步往屋子最深处走去。最里头的角落里有一封顶铁柜,上头锁着一把十斤来重的铁锁,之中放着的乃是本朝最机密的卷宗。他举起灯笼细细查看,见那锁完好无损这才稍稍安心。 为求个彻底放心,他取下腰间钥匙,欲打开瞧一瞧。杂乱的一圈钥匙当中,他挨个儿翻找三四遍,却怎么也找不到开这个锁的。 沈礼手指越发僵硬,忽觉脊背发凉,生生怔愣住了,觉得自己仿若在做梦一般。过一会儿,他才想起,今日午后烈日炎炎,他在校场练出一身臭汗,曾脱下衣服丢在一旁。而钥匙,也离身约有一盏茶。 怎能如此大意!他悔得当场抽自己一耳光。 “来人!” 方才还提醒他的侍卫闻声跟进来。 沈礼:“你速去抓个铁匠,带上他吃饭的家伙过来。千万小心,不要被任何人瞧见。” 那侍卫来去也快,不一会儿就弄来个铁匠,帮着砸开铁锁把柜门打开。这柜子里的东西,沈礼曾都一一撒过一层木炭粉在面上,哪一份被动过,一目了然。 只扫看一眼,他就发现,被翻过的是霁月阁案的那本。 只是翻过,却并未取走。 要了命了,这霁月阁阴魂不散,到底要猖狂到几时!沈礼脸色晦暗,强作镇定让那铁匠把旧锁取走另熔铸一把新的,又命侍卫将铁匠送回去,切莫声张。 陛下曾让他但有进展必须上报,可眼下霁月阁的案子已经在明面上结了,上回他倒是矜矜业业,半夜入宫去上报进展,之后却无后话,他就像白忙活一场。霁月阁的确还有外逃之人,可就那么几个,本事再大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抓捕女犯燕妫究竟为何下这等大工夫,女帝甚至从未向他透露,想他尽心尽责却被这般防备,难免憋屈。 因而沈礼并不想再花大力气琢磨这个案子。与其横生枝节又挨女帝一顿臭骂,倒不如自己私下再查,等查出个像样的进展再上报不迟。 于是只当今晚官衙走水,旁的事情一概不曾发生。 是夜,大火烧到凌晨方灭。次日一早,沈礼向女帝上报昨夜火情,将受损案卷一一罗列,只字不提霁月阁相关案子。女帝似乎心思不在此事上,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也就放他退下。 从章昭殿出来,恰遇唐指挥使,沈礼躬身见过礼,礼毕正欲离去却被唐雨旸叫住。但见唐雨旸双眼当中血丝遍布,精神不太好的模样,他不说几句关切之语直接就走也不太合适。 唐雨旸:“沈将军可是要出宫?” 沈礼:“正是正是。指挥使瞧着气色不佳,可是身体有恙?素日辛苦,指挥使千万主意身体啊。” 唐雨旸摇头:“这倒不是,昨夜偶然失眠罢了。既然都要出宫,不如一道吧,正好唐某有个好消息想跟沈将军细说。” 沈礼原想躲避,可出宫只一条路,只得敷衍应下。两人一路同行,待出了首道宫门,至少人处,唐雨旸才忽然提出一问:“沈将军近来可是忙得焦头烂额?” 整个大羲朝尸位素餐者数不胜数,沈礼身兼数职早已累得疲软,一肚子苦水找不到人倒,虽有意离唐雨旸远些,闻言却也忍不住啧啧摇头叹气:“嗐,可不是。” “那夜殿前交谈,沈将军遗憾腿疾未愈,难返沙场,唐某着实替将军惋惜。前几日陛下忽提起想要组建南路水师,唐某当时便觉得,这海上作战应最适合沈将军不过。” 水军操练作息皆在船上,无需负重赶路,也无需骑马奔袭,对沈礼而言可将腿疾的影响降到最小。况且,沈礼的故乡便有大江大河,他自小深谙水性,指 分卷阅读76 挥水师应并非难事。 沈礼听得唐雨旸之言,顿时心中一喜。他若不是别无选择,怎会揽下一桩又一桩的案子,日日算着时限焦心破案进度。若能重返军营,千难险阻他亦往矣。便抛开往日疏离,忙应唐雨旸的话道:“陛下当真要组建水师?沈某厚颜,还请指挥使指点。” 唐雨旸:“万万当不起‘指点’二字。”顿一顿,往细了说,“要攻歧国,难在其山多水长,自北向南攻取极为不易。若能自南边海上攻入,必能省去许多麻烦,形成两边夹击之势。更何况,眼下歧国为每年三斛南珠的岁贡,频繁出海采捕,我水师若能与南海海寇做一番交易,或能收获大利。” 既然如此,那陛下组建水师的事应已定下,不出几日便会摆上早朝议一议走个过场。沈礼自认争不过后起之秀,却又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唐雨旸是陛下跟前红人,连这等机密消息都知悉,或许唯有他可帮自己争取一二。 可沈礼也不是傻子:“但是沈某不明白,指挥使为何相帮?” 唐雨旸挑眉一笑,回了句等于没有回答的话:“为何,沈将军以为呢?” 沈礼:“……”看样子唐雨旸只是想把他弄到水师去,出于什么目的,唐雨旸并没有打算推诚布公。这需要他自己去猜,如若猜错,一旦远离权力的中心,他或许会遭遇更坏的处境。 但重返军营,这是唯一的机会。沈礼立在原地,一时半会儿无法决定。 唐雨旸:“将军不妨想想,昨夜发生过什么,将军今日向陛下回禀时又遗漏了什么。” 他这话,让沈礼陡然间浑身冷汗。伴君如伴虎,一旦让陛下得知他对霁月阁案有隐瞒,他这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那唐指挥使到底如何知道这秘辛的,是铁匠泄露,还是官衙的耳目,或者他根本就参与了昨夜的事……不论哪一个,都不重要。 他没有那个胆子拉着唐雨旸去圣上面前分辩,因为这位唐指挥使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在摸不准圣意之前,任何人都不敢轻易动他。 沈礼掂量掂量取舍,明知唐雨旸动机不纯,终究是深深一鞠躬:“入南路水师之事,还请指挥使为我筹谋。” 唐雨旸拍着他的肩膀,爽快笑道:“沈将军这一礼太大,你我同朝为陛下近臣,唐某既然知道沈军将之苦恼,但有机会自当帮一把。” 两人说着,一道出宫去了。 宫门口有风微微灌出来,吹起唐雨旸的衣摆,仿若还夹带这那晚霁月阁刺杀时,遗留下的血腥味道。就是在这里,他脚下的砖石上,曾经躺着他寻找多年未果的妹妹。 从未想过,再见面时已阴阳两隔,她就躺在对面,而他并没有认出。老天开了个极大的玩笑,这玩笑他承受不起,几乎快要疯了。 歧王阴狠,令霁月阁为之上下覆灭,又送他肖像诱他劝和两国。但,这些都比不过女帝狠绝。 他的时若妹妹尸骨无存,以最凄惨的方式从这世上离开。而他视作挚友的女皇陛下,都做了什么…… 这昔日同袍之情,原不过是一更大的玩笑。 ☆、第 41 章 “女帝准备组建南路水师, 陆水两路夹击我歧国。”歧王手握密信,如是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燕妫放下手里绣了十来遍还绣不好的荷包,问。两人忙里偷闲,坐在窗边闲谈。 “月余之前。她已委任沈礼为水师大将军, 至于组建进度, 在何地组建信中并未提及。”他将密信递给燕妫, 让她自己看。 燕妫将信扫看两眼,思索道:“此事应是大羲机密, 王上的人本事可不小, 竟连这都能打探到。” 歧王轻抬下颌,指指信的末尾处:“你看看落款。” 这信落款处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章,那章刻的却不是人名,而是一块“鼎”模样的图案。 “这是?” 歧王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 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小心, 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忽显出几分凝重。 “先前使团出使大羲, 孤曾着人将一副画像送给唐雨旸。这你是知道的,画像上画的是你的好友唐时若。” 燕妫默然点头。是的,她知道。 歧王:“画像送出前, 孤曾让人又在画上题了一句诗——‘雨旸时若在仁君, 鼎鼐调和有大臣’——这句诗想必他懂其中意。现他已和孤的人接头, 以后大羲机密可通过他获悉一二。只不过,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孤为他妹妹设灵,跪下磕三个头。” 燕妫听得这话,嘴角一抹邪笑一闪而过,竟敢吐出个极放肆的字:“该。” 歧王无言,亦未露出不悦。 她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一时乱了尊卑。燕妫晓得歧王这个做主子的, 能设灵就不错了,竟还指望他下跪,唐雨旸这要求可谓是荒唐。 “此事以后再谈。”他果然敷衍过去。 燕妫懒得再接这话茬,又将那信 分卷阅读77 上的落款扫看一眼。歧王提的诗是“雨旸时若在仁君,鼎鼐调和有大臣”,那这密信上的鼎,其实就是唐雨旸根据这句诗而拟来证身的记号。 到底还是把唐雨旸拉下水了啊。不过燕妫觉得,光凭这幅画,他未必会决定追随歧王,他定是发现了女帝有意欺瞒于他,悲愤之下才会转投他人。 事已自此,乱局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摆脱不了命运的戏弄。她很想帮时若护好兄长,可是唐雨旸自愿留在漩涡正中,而不是来歧国为官,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以后他的安危只能由他自己把握了。 燕妫左右不了任何事,她心事沉沉,捏着荷包的手不觉缩紧。 “嘶——” 针尖不仔细扎进肉里,霎时把她的思绪带回当下。 “怎么了?!”闻人弈下意识伸手过来,却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又把手缩了回去,只小心地问,“可是把手扎了?” 她的手粗糙,连个针眼都没留下,轻“嗯”了一声,又埋头绣起他要的荷包。每每提起和唐时若有关的事,他们之间总是会弥漫起一层冷雾,在好的气氛都会冷下去。 两人对坐着,各做各的事。还以为又要这样的长久沉默下去,结香忽从外头进来打破一室冷寂。她一脸笑嘻嘻地跑来讨赏,说娘娘喜欢的寿带鸟已捕获一对,正在外头等着娘娘去看。 燕妫一听这话,嘴角登时扬起,丢了荷包,脚步飞快地就出去瞧。果见有给使送来一对寿带,雌鸟瞧着略微普通,那雄鸟却美得夺目,蓝白羽毛,尾羽竟足有一尺来长,宛如一只小凤凰。 如此美丽的鸟儿,她曾见过一次。是刚来歧国时,出城约见歧王却半路被褚鹰儿拦着挨鞭子那次,印象极深。 这鸟也是付之涯喜欢的,他曾不止一次向她说起过南方故乡的这种鸟儿,为之留下不少丹青。往事她素日不会多提,只偶然与身边人聊起一两次这鸟,没想到她们便记下了,竟让人抓了两只过来。 歧王慢悠悠跟到廊下,见她欢欢喜喜,略觉有趣:“这鸟甚美,王后喜欢?一听鸟送来,竟连荷包都不做了。” 燕妫拿着小细枝逗弄鸟儿,浅笑着缄默一阵,小声应他的话:“不,是他笃爱寿带。” “他”……廊下一时静得只闻鸟鸣,不闻人声。少时,他展笑道:“美丽的东西都引人追捧,孤也不例外,这鸟孤甚喜欢。不如把孤那套金杯融了,为你的鸟儿改制个金笼子。” 她闻言笑了,却不领他的情:“若真喜爱,岂会拘为笼中鸟。这鸟逗过便罢,臣妾不一会便要将它们放了的。” 再明显不过的讨好,却被随口否了,可见他说了什么她根本没往心里听。歧王闭嘴,再没开口。 她果然只逗弄了一会儿,赏过结香那几个有心的,便冲一直沉默着守在角落的黑袍人招手:“落鸢你来,把它们带去林间放了吧。” 落鸢拎起鸟笼,伸出食指逗了逗鸟,看样子也很喜爱。 歧王待落鸢一走,忽然问起:“王后准备何时把荷包绣好给孤?” “等等吧。” “要等多久?” “早晚都会绣好的,王上急什么。”当着外头这几个宫女,她又不便明说自己死活学不会那精细活。一根针捏在手里,比几十斤的狼牙锏还难以驾驭。 “孤的荷包用破了,急着换。” 她被逼得没耐性了:“那王上不如把您那对核桃摸出来揉一揉,静静心,凡事着什么急。” “……” 有些事急不来,因为月余之后燕妫的荷包还没绣好,他要是天天问,天天都能气一回。因慢得出奇,引得结香瑞香两人诧异不已,林姑姑只得帮她敷衍,推说王后手腕曾经摔过,偶有使不上力的时候。 一个多月过去,她只绣出两瓣花,慢到后来歧王不催了。其实她能闲下来绣花的时间不多,依旧为宫里大小事务忙得脚不沾地,除了不会绣花,谁人都挑不出她一个错。 一晃眼她入宫已半年,执掌后宫,选任女官,燕妫这王后做得甚得民心。却有一件事,完成得稍稍不尽人意。 众所周知闻人一脉如今只剩闻人弈一人,因而王家开枝散叶乃是重中之重。褚美人身兼左骁卫,日夜忙于军中事务,从未侍寝,生育子嗣的希望并不在她身上。王上忙于政务时常睡在问政殿,去瑰燕宫的次数虽少,到底是要去的,然王后的肚子却久不见动静,不免令人心急。 眼下政局逐渐稳固下去,便有人生出旁的心思,竟大胆妄言,在朝堂之上请歧王后宫选妃。歧王虽当庭以国库今年无选秀款项为由回绝了,但王后肚子不争气的消息终究还是少不得被人议论。 可王后非但不生气,反倒大度得很,于某日办了场赏花会,特意请各家夫人帮着留意哪家姑娘适合入宫。也不过动动嘴皮子的工夫,就把选秀的开支省了。 过个几天,歧王时隔多日又去瑰燕宫过夜。 燕妫用几副美人画像恭迎他大驾。 歧王猝不及防被塞了美人画像,则用眉心的“川” 分卷阅读78 字,回应她的用心。 “王上可有瞧得上的?” “尽是些庸脂俗粉。”他答,漫不经心根本不曾认真看。 “……”她费心力费选了这几个绝好的,他竟一个都入不了眼? 燕妫是发过誓不生养的,原本不关心以后歧王和谁生育子嗣,若不是权衡过利弊,也好减轻自己的负担,她并不想操心起歧王床上的事。这是她第二次提出选妃,尽心尽力,还以为他会有看得上的。 “既然模样都不喜欢,那就不挑皮囊了。”她说着,抽出其中一张,“这是刘大人家的女儿,相师曾批此女命中多子,王上何不考虑她?” 闻人弈越听越把脸沉下去,板着个脸倒像是她那句话说得该砍头似的。也不接话,独自一人闷坐在角落里,半晌憋出一句:“王后给孤绣的荷包呢?” 燕妫:“……”她无颜回答。 歧王的头微微埋着,光线不明瞧不清楚神色,但他的声音透露出他是不高兴的:“为了去看寿带,可以把正在绣的荷包丢开。现如今为了选个妃,针线篓是不是都积灰了?” 是的,积灰了,她惭愧。 歧王说完这句话,终于从昏暗处起身,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经过:“孤回问政殿睡。王后的荷包几时绣好,孤几时再来。”走开几步后,又回身补充一句,“只怕你会永远不想绣好,也就永远不必看到孤了。” 他这一走,把燕妫生生愣怔住了——就为了一个荷包,他何至于生这等气。 作者有话要说:  歧王:“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小傲娇!” 燕妫:“笑死,企鹅肉。” ———— 明天不更!偷懒! ☆、第 42 章 此后数日, 歧王言出必行,再未踏足瑰燕宫。 燕妫琢磨来琢磨去,回过味来——难不成他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她当真不是有意把绣荷包排在最末,委实是太不擅长, 折腾来折腾去也绣不出个看起来像是晏华浓经手的成品。 可话又说回来, 歧王这个人的脾气不像是会随便大动肝火的。燕妫觉得奇怪, 思来想去,最终想起他那所谓的男人的……隐疾。 原因可能还有她帮着选妃, 戳到别人痛处了……罢了罢了, 以后她再也不多事。等她把荷包绣完,就亲自送到问政殿去谢罪。 可林姑姑家有老人病逝,需回去帮着打理后事,这一走就得十多天, 她倒是想认认真真绣荷包了, 可无人指导变得难上加难。燕妫焦头烂额好几日, 直到沈夕月入宫,关起门来教会她几招实用的针法,才算是解了她的困局。 不愧是经手过织造生意的, 沈夕月虽还年轻, 手艺比之林姑姑却更显老练。燕妫捏着终于大功告成的荷包, 大大松一口气,自嘲笑道:“本宫做姑娘时便不擅长女红,没少被母亲斥责,这秘密沈大人可千万要帮我守住呀!” 沈夕月是个上道的,当即应道:“娘娘说笑了。这大户人家为了女儿名声好听,日后好相看夫家,哪个不添油加醋将自己女儿好一阵夸的, 出去比个个都是女红好手。可咱们朱氏织造也没少私下接些单子,还不就是那些美名都吹出去了,又怕绣品拿不出手的闺秀们订的。” “哦?”燕妫露一脸好奇,“都有谁呀,可能说来听听?” 沈夕月却把头摇:“娘娘恕罪,咱们既然承诺过不往外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抖落半个字。就如娘娘今日下问于我,出了这道门,下官就只当没有这回事。” 这沈氏很聪明,知进退,替她解了不少麻烦。两人相谈甚欢,燕妫亲自为她煮了四菊花茶,盛在琉璃杯中送到她面前。 燕妫:“本宫听沈大人偶有咳嗽,嗓音略哑。这茶清冽淡香,极润咽喉,今请沈大人一起品一品。” 沈夕月不过是嗓子轻微不适,没想到声音一点点的变化都被王后听出来了。当下受宠若惊,很是惶恐,小饮一口便赞好茶:“谢娘娘关心。”面露惭愧之色,解释道道,“前几日夫君生辰,下官没忍住便多饮了几杯,这喉咙就一直不太爽利。” 燕妫替她又满一杯:“原来是这原因。沈大人与夫君真真是伉俪情深,百忙之中也定要抽出时间陪夫君共度佳日,委实难为你了。待熬过这两年,也就不会再如这般忙碌。” 沈夕月脸颊微显红润,幸福难掩:“生辰自是要与重要的人一起过。”说到这里顿了顿,豁然一笑,“当初族长定要我嫁去朱家,我是极不愿的。没想到……后来倒是嫁对了。这曲曲折折,唉……哪比得了娘娘与王上,一开始便是对的时间碰上对的人。王上时常在朝堂上提起娘娘为我歧国立下的大功劳呢,爱护之心彰彰。” 燕妫眼眸一抬,自是有些诧异的:“是么?”浅淡笑笑,“本宫却不知道,王上从未提起过。” 沈夕月:“下官可万不敢信口开河,满朝文武皆是见证。想来不过是寻常的事,您与王上心有灵犀,王上也就无需多提。” 两 分卷阅读79 人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临走燕妫又赐了些护嗓的妙药与她。 这荷包终于是绣完了,燕妫装了些素馨花的干花瓣在里头添香。除了要赶紧把荷包送过去,有些沈夕月随口聊出来的细节事她觉得也应该说给歧王听听,便未耽搁,当即动身去了问政殿。 算算日子,竟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他这股子气竟还能这般绵长。乍一再见,燕妫发觉他清减不少。 “近来总不会比立国之初还要忙,王上怎的瘦了这么多。” 闻人弈看着她进殿,眼神之中并不见往日的温意,显然对她依然很有意见:“天热胃口不好。”把手上的笔一搁,“王后何以求见,总不会是荷包绣完了?” “为何不可以是。”瞧见歧王这小器模样,燕妫不觉嘴角上扬。她看惯了持重的歧王,敬畏他的可怕,难得窥见他的小脾气反倒觉得心头松快。 歧王只虚眼看着她,金口不开。 “哪儿天热了?分明凉快的很,王上这是被小器所扰。”她在他身旁坐下,嘴上胆敢有如是放肆,“气得食不知味了?” 小器?闻人弈皱眉头。 燕妫把袖中的荷包拿出来,轻轻抛在他面前的白纸上:“喏,王上要的,这不就绣出来了。” 玉版纸上点缀着一抹宝蓝色。那荷包的颜色隐约与那一日暴雪突降,他在短亭初见她之时身上所穿的一样。荷包上头绣着白色素馨花,花开素雅,正是他想要的。可这荷包针脚细密,构图巧妙,浑不似出自初学者之手 闻人弈把荷包拾起,却不见喜意,只是怀疑着问:“当真是王后绣的?” “难道臣妾还能假手他人?”燕妫正色回道,“光是学这个就耗费月余光阴呢,做了拆拆了又做的。若非不肯敷衍了事,何须要王上等这些时日。” 她做事是极认真尽责的,不好的东西万拿不出手,要她绣个荷包确是为难她了。闻人弈信了几分,细细瞧瞧那荷包,越看越喜欢。便随口问:“是林姑姑教的?” “今日和沈大人聊了一阵,她指点过后头几针最难的,要不然还卡在这几针上呢。” “她帮忙绣的?” 燕妫又被质疑,也是有脾气的,板着脸回他:“这荷包的每一针,好也罢,歹也罢都是臣妾亲手绣的。” 这还差不多。 “既如此,孤就收下了。还行,勉强能用。”他把荷包揣进胸襟,摆出一副漫不经心样,拍了拍。 “勉强?那快还给我,臣妾拿去重新绣一个。” 他稳坐不动,倒是体恤人:“罢了,王后累月辛苦,就不必再折腾。” “那不行,有瑕疵的东西怎送得出手。”燕妫性情如此,自小便要求自己什么都要做到极致,虽只是一个小小的荷包,既然做了,就必得让收下它的人满意才过得了她自己那关。 “孤已经揣好了,就算了吧。” “王上,臣妾不是说笑。” 闻人弈忽哈哈笑,指指胸口:“王后想要,自己来拿。” 他分明是在挑衅。满室安静,片刻的犹豫过后,燕妫终究丢出一句“得罪”,当真伸手便往他胸前掏。她的手法极快,只是碰到几片衣料,便麻利地从他胸口取出自己想拿的东西。 闻人弈甚至没有太大的感觉,荷包便已被她取走。好在他还算敏锐,一把拽住那只缩回去的手,终于露出浅笑:“别!孤打趣你的,喜欢,绣得极好。” “方才还说勉强。”燕妫斜眼瞧他,捏着荷包无意松手。 他赔笑:“算孤嘴硬。” 是么。她也有她的脾气,这才放开荷包:“好便好,不好便不好,臣妾哪有工夫再折腾一遍。” “好好好,是真的好!” 其实她能把东西送来就已是谢天谢地,狠话他都说出去了,总得需要个台阶下。没想到这台阶她砌得很用心,精美又独特,倒是他小肚鸡肠错怪了燕妫。 “若是臣妾今天不送荷包来,王上打算这辈子都不进瑰燕宫了?”东西送出去了,她又严肃起来,“若是因此惹出什么风言风语不利朝局,说什么王与后失和,王上,您为您这脾气付出的代价可不小。” 闻人弈这回把荷包又往胸襟深处塞了塞,闻言微一愣:“王后之所以把荷包绣完了,难不成只是在帮孤收拾烂摊子?” 燕妫:“提醒王上的失察之处,也是臣妾的本分。” 原本飞扬的心情,顿时坠下去。他忽觉得,这荷包是不是她一针一线绣的都没有区别,倒不如让沈氏帮着绣个更漂亮的。 闻人弈耷拉下嘴角,可到底还是把荷包妥善收好。也不知她熬了几个夜晚绣的,寓意不够,辛苦总是够的。 “王后如此关心国事,来问政殿总不至于只是专程送荷包。可是沈爱卿今日又与你聊了什么,你急着来告诉孤?”他不欲再说荷包,惹得自己心头不快,便又随口一问。 结果又问到正题上。 燕妫当然等着提这事儿,听得他问便应道:“ 分卷阅读80 王上英明,可不就是有件事想说给王上听听。” “哦?” “今日沈大人来瑰燕宫来给臣妾请安,闲聊时候说起她沈家的生意,当中有一细节臣妾特意留心记下。” “沈家的生意?” “她说,前几日她兄长经海路运货,与海寇遥遥相遇。见那群海寇似与往日不同,破帆布换了新的,船舱吃水很深应是刚上岸补给过,又懒懒散散并未追上来抢劫货物,总之瞧着倒像是发达了一般。臣妾寻思着,近日并不曾听说这群海寇袭击商船,他们哪里来的钱,这当中会不会……” 歧王听完她的话,略作思考,把眉心皱起:“孤猜测,这许是女帝的手笔。她尚未组建成水师,倒是先和我歧国附近海寇勾结上了。又或者,有谁想浑水摸鱼,与海寇分利。总之近日出海恐不太平,或该让采捕南珠的船只小心为妙。王后心思细腻,这次又帮了大忙。” 燕妫:“王上谬赞了。” 闻人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眯起他的狐狸眼:“有的人,名为督察,做的却尽是掣肘之事。孤也是时候亲自出宫去看看新政推行近况了,过两日微服出宫,王后可愿与孤同行?” 燕妫已经很久没有呼吸过宫外的新鲜空气,自是不会拒绝的。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不够,又没榜单了。隔日更隔日更。努力存稿,等我存完就算没榜也日更好了。 预收《本神记忆黑洞》求收!再也不要过没有榜单的苦日子! ☆、第 43 章 回到歧国后, 歧王还没有好好看看自己的故乡,看看这片自己治下土地。安排妥当后,不几日两人便借着送水的车悄然离宫。 闻人弈一身布衣,作商人打扮, 燕妫则是普通妇人衣着, 两人走在人群中如再普通不过的商贾夫妻。 这次出宫未带太多护卫, 为便宜行事只有宋义的副手宋良与落鸢远远跟着。歧王以身体不适为由,暂歇朝三日在瑰燕宫养病, 故而此行三日内必归。 两人乘车出了王都后, 弃车骑马,一路向北而行。这时节正秋高气爽,出行极为舒适,燕妫已半年多未手握缰绳, 这疾驰千里的畅快让她快活不已。马是千里良驹, 正和她心, 不免一时忘形不住加速。 闻人弈舍命陪君子,紧跟其后,待小半日后入了小镇勒马停住, 他已满手是汗。长嘘一口气翻身下马, 却不仔细把腿一闪, 险丢了颜面。 燕妫余光瞥见他那处的意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歧王被困京中多年,虽会骑射,却不擅骑射,这么一阵跑,不知他是否受得住。当下生出丝丝歉意, 驻足问:“夫君可招架得住?” 歧王却面色如常,反问:“夫人何意?” 看他这模样应是招架得住,那她就不多嘴问了,转身便往脚店里去。闻人弈跟在后头,腿一迈,却忽又险些绊了脚,这才发觉腿内侧不知是被马鞍磨得红肿破皮了,还是内里拉伤,走动起来已颇不灵活。 燕妫回头一瞥,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窘态,把眉尾轻挑:“当真招架得住?” 闻人弈迈着大步跨过门槛,依旧是面不改色:“夫人不觉得,这一问多余?” 罢了……她看出来了,男人的面子比命还重要。这许多年来不论是大羲还是歧国都时有摩擦纷争,家境稍好些的男子无不擅长骑射功夫,更遑论世家子弟。他若骑个半日的马便伤了腿侧,不善御马的短处一旦传出去,必遭人笑话。 燕妫越发觉得歧王身上有“人气”。他会因一个荷包发脾气,也会为了面子嘴硬,再不是先前她记忆深处里那个足智近妖,捉摸不透的人。她更乐于和这样的歧王相处,这让她觉得心头松快,说话也不自主地忘了刻意拿捏用词。 “夫君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她露齿一笑,很快用下半句话堵住他的嘴,“赶路半日饥肠辘辘,想吃点什么?” 闻人弈:“……随你。” 两人入里落座,叫了几道招牌菜。宋良跟随进来,挑了附近一桌坐下,燕妫朝窗外张望几眼,在对面屋顶找见落鸢。许是不想自己的形貌吓到旁人,这一路他几乎不往人多的地方走。现下他在屋顶戴上黑纱斗笠,独自饮水吃馕。 燕妫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越发觉得他身上的孤独味道实在太浓。她忽觉得难受,索性收回眼神不再看他,接过跑堂送来的茶水,给歧王满一杯。 歧王饮了一口解渴,专心听着周围食客的议论。想要白龙鱼服听取民情,这些脚店、茶楼最适合不过,而后再去田间地头走一走,去屯兵地逛一逛,也就能粗略了解个大概。 这店里食客们除各家闲事,聊的无非是新政,如女人当官,也聊晏褚两家谁更厉害。一桌菜吃了大半,听得也差不多了,燕妫正欲结账,却忽听到两个妇人在谈论—— “我家那个死鬼从前老说我靠他养着,敢不好好伺候公婆,他将来就要把我休了,还不让我进他家祖坟。呸,现在老娘 分卷阅读81 自己出来找银子,干得好了自个儿立门户,还不稀罕进他家祖坟呢!” “听说是王后娘娘跟王上进言,允许咱们女子当官的。别说多大的官,就是村儿上当个管事的,也再不敢有人随便给咱们气受。” “可不是……只可惜,唉……”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这都大半年了。”那妇人把声音放小,唯恐被旁人听见了,“娘娘的肚子还没动静。宫里头是母凭子贵,若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娘娘以后若是失宠说不上话,咱们的好日子不知还能否长久。” “是啊,不是咱们瞎着急,王室添丁可是要紧事。听说王上这脉只单他一人,连个宗室都找不出来,若子嗣上再没动静,只怕没多久就会传出选秀的消息。” 燕妫听得一口茶险呛了。她倒是无所谓自己又白白扛下不下蛋的罪名,只担心身边这位极爱面子的人,是否还听得下去。 毕竟……他有隐疾,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人能够“捷足先登”。 歧王却还是如先前那般,做得到面不改色,蓦地看着她,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是我的问题。” “嗯?”她小有一愣,“……哦。”他要面子,她懂的,他说是她的问题那就是她的问题。 闻人弈本意指的是“配合”,她不愿意那自然没得孩子生。但一瞥眼,却瞧见她那眼神颇不对劲,带着些出于怜悯的包容,大约……想偏了去。 他也险呛一口茶,忽想起自己曾经撒过的慌,顿时大觉不悦,岂受得了她这般眼神,遂把茶碗一搁:“已经治好了,不信的话夫人可以一试。” “试什么?” “生孩子。” 这人!这话!燕妫顿怒气冒头:“开这等玩笑是否合适?还请您自重。” “那就请夫人把眼底恻隐藏好,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再让我看到一次,我还问你同样的问题——要不要一起生个孩子试试?” 男人的面子万万踩不得,敢不信邪就跟你没完。此时此刻她深有体会,于是乖乖闭嘴,再不说话。想想当初真是难为了他,被逼着说出这难堪的秘密,现想来倒是她的罪过。 一顿饭后,重新启程。因时间不宽裕,故而想多走访几处只怕要星夜兼程,少睡几个时辰。两人每走一段路便停下来,随意找人聊聊,以听取民意民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得出百姓对褚家依然饱含崇敬,但对歧王也在日渐熟悉,这样的转变还算不错。更值得高兴的是,百姓的称赞不单针对褚家,也不乏对其他新任官员的夸奖。 褚家虽依然繁茂,却已有崩塌之势,这是必然的。从前无人可与之争锋,现在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不论褚中天再怎么努力褚家也必不复当日光景。怕只怕褚家败落的过程拖得太长,成为沉疴顽疾久甩不掉,将来对敌大羲会是一大隐患。 “这也是我担心所在。但眼下用人之际,褚家将才文臣皆出不少,虽无大才到底能顶些用,故又不可将褚家推得太开。” 燕妫越发会琢磨这些朝局中的事:“所以褚鹰儿在这中间起到很重要的作用,让她来牵制褚家最为合适。” “嗯,不得不扶持她起来,但又有养虎为患的风险在。” 两人对话间,催马进了一座小镇。因时候已晚,只找到一简陋脚店歇脚,又想着明日还要早起,绕路往南去瞧瞧荒地开坑进度如何,便懒得再去寻别处来住。 这脚店的床狭小逼仄,只够睡一个壮年男子,想再要一间房却不合适,哪有夫妻出行分床而睡的。燕妫便把包袱从桌上拿开,打算今晚在桌上将就一晚。 哪知那桌凳没一个不晃荡的,堪堪能用罢了,如何躺得了人。索性又要往地上睡,这南方的天却又湿热,地上湿答答铺上草席也难睡人。闻人弈见她忙活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瞎折腾什么,焉有让女子有床不睡的道理。” “那去再开一间房?” “不合适。” “……”她皱起眉头,为自个儿今晚睡在哪里犯了难。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算挤在一起,我又能把你怎样?” “这合适?” “合适。” 按他的意思来,那就是合适。燕妫想想也是,他若有什么歪心思,岂不是自个儿往铁板上撞。也就同意,去睡了靠着霉面的里头。 一整日长途奔马已十分疲惫,这会儿夜已深了,两人和衣躺下背对着背。燕妫眯了会儿眼,渐渐觉得这墙面的霉味实在是呛鼻,迷迷糊糊挪了挪身子。 “别动。”身后忽传来歧王的声音。 “这儿有块霉斑,待我寻个干净处。” 挤在一起,却又哪里好挪动。屋里未点烛火,也看不清楚,燕妫撑着手找了半晌方向始终没寻到一块霉味儿不重的地方。 正想翻转身去,面向他的背将就一晚,闻人弈却忽然起身:“你这蹭来蹭去,为夫无法入睡,你还是睡外面算了。” 燕妫:“……” “ 分卷阅读82 告诉过夫人了,我没有隐疾。” 他,是非常正常的一个,男人。 ☆、第 44 章 燕妫到底没和他换位置, 想他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岂会受得了这般重的霉味,也就只是面向着他的背闭上眼,一动不动将就一晚上。 次日醒来, 她得一夜饱睡, 歧王却精神恹恹。 他没睡好, 说是腿疼。 出宫一路跑了太久的马,他又从未骑过这么远的路, 昨天还死要面子不承认, 今早起来已两腿微瘸,装不下去了。 燕妫怕他扛不住:“那这路线是否需做更改?” “不改。” 继续按照计划,折返绕去南部看看垦荒情况,难得出宫微服私访他怎会为点小事放弃。便又是大半日策马狂奔, 风尘仆仆地赶到开荒种麻之地。待下了马, 闻人弈已很有几分瘸子模样, 可他依然嘴硬并未提过半句累。不仅如此,为了亲口问问耕者详情,爬坡上坎莫说退却, 就是犹豫都没有过。 燕妫跟了一路, 连她都觉得有些脚酸了, 走在她前面的那个人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燕妫素来心思敏感,不禁回想,自回歧国以来,他的日子怎一个煎熬了得。可他是从来不会喊一句苦的人,就像现在这样,不论是心里的苦,还是身上的苦。 他的不愿开口, 未必全是为了面子,而是——他素来知道,无人会替他分担,没人会听他诉苦。 那又何必开口呢。 “喝口水吧?”燕妫把水囊递给他。 闻人弈在田地里钻了几个来回,灰头土脸,想也是渴极了。他拍去手上的尘土,接过水囊,却是摇了摇,听见水囊还是满的,便又还给她:“夫人先。” 燕妫一愣,默然把水囊接过,大饮一口再给他。他这才狠灌了半囊水,向她说起刚才听来的消息。 那沈夕月是负责垦荒种麻的,这一片正是她直接管理。她还算有些本事,差事完成得不错,明年岁贡应不成问题。 “那老农说,这里曾经战乱,丈量的耕地与登记的有出入,官府无暇核对。当地豪强田家借机私占大片土地为已用,到如今已有四五十年。虽拿不出地契,也未登记,但仗着时间久了,他田家又是此地地头蛇,沈夕月刚来时一直拿不下这块地。” 燕妫:“后来又是怎么拿下的。” “沈夕月先礼后兵,游说数次,被田家几度戏耍后,就去请晏海出面了。” 两人在田坎坐下,燕妫问:“晏海带兵过来的?” “嗯,屠了田家家主,抄其绝大部分家产补缴赋税。为此,舅父还曾上过一道折子,参他残暴无度,以权谋私。孤口头说了晏海几句,就把那事敷衍过去。” 这就是为什么,统筹新政推行的会是晏海而非褚中天。一个兵权,就足够让某些人闻风丧胆。沈夕月也够果敢,明知晏海一来必有流血伤亡,她自己则定会被卷入非议,也还是去请了晏海。 “田家现如今安分了?” “岂止是安分。这里被欺压多年的百姓一把火把田家的宅子烧了,田家人在此地呆不下去,把剩下的家产变卖后已不知逃往何处。正是因晏海这一刀,多地豪强再不敢阻挠新政。” 看看周围这些耕农,虽日夜忙碌穿梭在田地里,一旦没了豪强欺压,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晏海雷厉风行,也是摸透了君心……”燕妫正感慨中,忽脸色一遍,哎呀一声尖叫,“有马蜂!”仓惶往歧王身上一扑。闻人弈被撞了个突然,顺势便往身侧一栽,两人眨眼间纠缠着一道滚进溪流之中。 这下湿成了落汤鸡,闻人弈哭笑不得,被她压在胸口无法动弹。幸而溪水清浅,要不然他定要被猛呛几口水。 “你竟怕……”话未说完,他倏忽瞥见自脸侧流过的溪水泛着一丝丝红。几乎就在同时,一直守在远处的宋良与落鸢飞奔上来,拔刀声刺耳传来。再看两人原本落座之处,竟有一裋褐男子面目狰狞,手里拿着一把带血匕首。 燕妫从歧王身上起来,眉头微凝,压着声音:“有刺客。” 她这一扑,哪里是躲马蜂,她是发现背后有异常了。宋良与落鸢皆在远处,如此近的距离,只有她可以护驾。可她却不能暴露工夫底子,唯有以血肉之躯挡这一刀。 眼下落鸢与宋良虽已飞奔过来,却并不及那刺客距离二人近。那刺客一击未捅对地方,紧跟着跳下溪流,扬起刀刃要再补几刀。燕妫登时张开双臂挡在歧王身前,估摸着只能硬生生再接他一刀,为落鸢赶至争取分秒。 电光石火间,忽有一个东西被歧王抛掷而出,恰打在那人脸上。那刺客吃痛,动作短暂一滞,落鸢抓住机会,一刀劈断那人执刀右手。 “你受伤了!”待看清楚她的背,歧王顿时惊呼,霎时失了持重。 她可不就受伤了么,那把刀原刺的是歧王,她这一挡,刀从她背上划过,应是划了条不小的口子。闻人弈面如土色,方才在她身后,赫然见她 分卷阅读83 衣服已破,一条两寸来长的口子正不住往外渗血。 宋良跟上来,将按在溪水里。 燕妫浑身湿漉漉的,背上的伤开始痛。她咬咬牙,看向岸上的落鸢,只问:“可有伤药?” 习武之人大多会为自己准备金疮药,比寻常大夫的要对症许多。果然落鸢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给她。燕妫拿着药瓶,不急不躁回头对闻人弈道:“寻个地方先把血止了。我看咱们得赶紧回去,再留危险。” 自然要赶紧回去延医问药,闻人弈忙扶她上岸。她的血顺着腰背流下,淌得他一手鲜红,他不由的眉心紧紧拧起。 好在附近村民格外淳朴,乍见竟有歹徒敢持刀伤人,忙去把村医叫来,也算帮了大忙。一时间围上来一堆人,她这才想起喊几声痛给旁人听听,硬挤出几滴泪来。 燕妫的伤口是村医的夫人包扎的,用的是落鸢给的好药。她素来不太怕疼,伤口虽长却也是习惯了,这会子趴在床上她有些心绪不宁,自不是因为背上的伤,而是因为手上这个药瓶。 落鸢给的外用药大概是他独门秘方,但味道闻起来竟和霁月阁的有些类似。惹得她一时想起许多往事,不免心烦意燥。她把瓶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想找出多余的相似之处,却最终只是徒劳。 也许……好的药都有共通之处吧。 还是别想了。 待她的伤包扎好,宋良已雇来一辆马车。余下的行程只得弃了,当下赶回宫治伤要紧,别又再遇上刺客。 其实说是刺客,刚才哪个并不算事。 燕妫不便再骑马,她刚上了马车,也就一会儿的工夫,那所谓的刺客的身份就已被查个水落石出,准确地说,是被村民认出来的。那人不是来行刺歧王的,也不是刺杀王后的……那人姓田,出自恨沈夕月恨得牙痒痒,被排挤出此地的那个田家。被屠的田家家主是他父亲,他身无长处养不活自己,因而仇恨渐浓不想活了,只一心想要报仇。 可他因未与沈夕月打过交道,并不认识她,只打听到她今天会和丈夫来验看青叶苎麻的长势。 她不好认,她丈夫好认,是个瘸子。 巧了,歧王也是个半瘸子,骑马拉伤的。 那田姓男子专认瘸子,瞄见歧王便自以为找对了人。他扮作耕农慢慢靠近,那一刀下去,本欲先杀男的,再杀女的,岂料一个也没杀着。 还刺错了人。 燕妫哭笑不得:“能替王上的重臣挡这一刀,也是值了。” 歧王与她同乘,闻言并没有如她那般轻松一笑。他怎笑得出来,若他擅于骑马,没有因此拉伤腿侧,何至于…… 是他的错,她这伤都是他的错。 “还笑得出来,伤不痛?” “不痛。” “……” 燕妫并不欲去谈伤口,老是想着反而会痛:“对了,王上刚才抛的是什么?若没这您这一手打乱那刺客阵脚,我再挨一刀虽伤不到要害,划破皮肉也是冤枉挨的。” 闻人弈听得她这话,顿时面如死灰,狠拍着车框大喊“停车”。 “核桃,孤的核桃!” 燕妫:“?” 他把核、核桃扔了……他爱之如命的核桃? ☆、第 45 章 好在核桃找回来了, 并未被磕坏。歧王后怕不已,一言不发地坐在车中,脸色极为难看。这对揉手核桃,他可是当作无价珍宝来爱护的。 “好在是完好无损, 这放心尖上的东西, 王上却用来砸人?况且这核桃入水, 一旦不幸受潮,虽未磕坏, 只恐也救不回来了。” 他身上并无它物可以顺手一扔, 当时的情况又…… “我挨一刀就是,不过养几日伤的工夫。” 闻人弈的脸色越发糟糕,他把核桃仔细收好,语带薄愠:“那日宫宴, 孤早与你说过, 再有刺客也无需你去拦。” 他不关心核桃, 倒还有闲心责怪她?燕妫倒是不解了:“我也说过,这是我责任所在。若我今日不拦,那把刀就直插进王上背心处, 您岂还有命在。” 他冷肃着一张脸, 态度不改:“那也无需你拦。” “……” 他可真是怪哉。 歧王心里有天大的怒气似的, 也不看在她受伤的份儿上少说几句,眸色沉沉却接连质问她:“若方才躲不好被伤及要害呢,若伤口化脓药石罔效呢?” “那就是我命里有此一劫。”她笑笑,“伤得重不重,治不治得好,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我燕妫能立于世,是因我有用, 因我有我的信义。我知道若自己有个差池,也许会影响王上的全盘布局,但,这不是贪生怕死的借口。” 这些话说得他的眸光更加冰冷,半晌没有开口。 燕妫轻叹一声也是无奈,不想再提自己的伤,那于她而言是早已是习惯的事,现下她只关心那对核桃。她记得宫宴那晚,他坐在自己身边讲述着这对核桃 分卷阅读84 的来历。那时候,他的眼神里藏着丝丝脆弱,使他整个人忽然在她心里多了三分真实,所以她现在愿意忧他之所忧。 “多好的核桃。先王恩赐,王上用心把玩了十几年,若要是一朝毁了……” “一个死物而已,没了就没了。”他打断燕妫的话,抱臂坐着,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消失的景,眸光越发幽深,“人,若没了……”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燕妫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核桃他珍爱如命,但她与核桃,他会选择她。 车轮滚滚,摇得车厢吱吱呀呀。彼此都沉默着,却好像有很多的话分明该说出口的。可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条深渊,区区话语搭不起横跨心河的桥。也就不必多言,自去体会。 “嘶——”车身猛地一摇,晃痛了她的伤口。 歧王立时将头探出车窗外,怒然喝道:“驾车的仔细些!” 宋良忙减慢速度。 “伤口可是裂开了?” “没有的事。”燕妫把头低下,不看他的眼睛。噤声一阵,她忽然说起沈夕月,“沈大人为了种麻的事,除了开垦新地,还要重新丈量土地,必然得罪过很多人。今日是你我替她挡了这灾,若是再遇到要报仇的,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歧王坐正回去,平淡答她:“这你不必担心,孤早已让晏海给她安排了贴身护卫。今日是那姓田的傻子认错人,来的真要是沈夕月,几个护卫随时跟着,他不会有下手的机会。” 反倒他们没有带贴身保护,阴差阳错挨了一刀。不带护卫也是有考虑在的,一则是因秘密出宫,人多怕引人注意;二则是出了王都才弃车骑马,应无人识得他们才对,并不曾想过竟会遇刺。 “那就好。”听得沈夕月安全,燕妫放心了。 这马车直奔回王都。一回瑰燕宫,歧王就立即传御医问诊。只是那御医进了寝殿,却进不去里间,歧王只让他在外头开一副温补药方,便让他回去了。 燕妫真正要服用的药,早在回来的路上落鸢便去抓了,内服外敷的都有。找御医来瞧,也只是做个样子,至于病症,对外便只说是小产。 结香瑞香愁容满面进来伺候,怪自己怎么粗心大意未早些发现,还由着娘娘出宫游玩。满宫都盯着娘娘肚子,好不容易有了,却又没了。 燕妫听着她二人的唉声叹气,也想唉声叹气了,这找的什么托辞啊,还小产…… “行了,你们出去哭,本宫只想安静休息。”燕妫把她二人赶出去,取出外敷药来扔给闻人弈。 “林姑姑不在,劳烦王上帮帮忙。” 为她换药岂不是要……闻人弈接过你瓶子,顿在原地踯躅不前。燕妫心知这药已经该换了,若是感染化脓那就是要命的事,哪里会有太多顾虑。她受过不少伤,不怕痛却最怕感染,每一次有伤口,她都会格外小心处理,可背上的伤她只能指望他人帮个忙了。 歧王犹豫的同时,她已脱去外衣,露出背部。燕妫这般坦荡的举动,给了闻人弈当头一棍子——只是涂个药而已,内心污浊才会想到别处去,不是么。 于是叫人打了盆干净水进来,为她清洗伤口,小心抹上刺鼻的药膏。刚在床沿坐下时他脑中还有一丝杂念,而现在他只感到惊心。因为他手下的,是一个女子的背,却遍布伤痕,一眼看得见过去的血泪。 轻轻撒上药粉,他忍不住问:“可曾数过自己身上有多少处伤?” “新伤盖旧伤,数它做什么。” 新伤盖旧伤,有多少伤痕早已数不清楚。那种痛已经麻木,伤痕伴她一生,而她却时常把它们忘了。 药敷上后,纱布是燕妫自己缠的,手法娴熟松紧恰恰好。她重新穿好衣服,并无扭捏模样,坐在床沿笑道:“凭白小产,臣妾只怕要被关上小半月了。” 他却还沉在揪心画面之中:“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来。” 闻人弈觉得心里头压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守的东西太多,却没有一个真正护下来,在他有能力守护之前就已经一一失去了。父母如此,亲人如此,险些失去的歧国也是如此。是他还不够强大,羽翼不够丰满,遮不住太多的风风雨雨。现今多了一个想要守住的人,却不知能不能守住,她又愿不愿意让他来守护。 燕妫看着他愈发沉闷:“王上有心事?” 他不说话。 “我的伤太难看,王上觉得恶心?” 他摇头。 “那怎么了,在心疼您的核桃?” 他皱起眉头,是无可奈何的口吻:“你总是不明白,总是不相信。” 燕妫:“臣妾不相信什么了?” “总是不相信——” ——“王上,宰相大人求见,已在问政殿前等候半日,奴才们实在劝不回去。” 他的话没能说完,殿外忽有给使传话,将他的回答生生截断。事关褚中天,不可轻待,闻人弈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 他想说——“你总 分卷阅读85 是不明白,总是不相信我对你只是单纯的关心,并未参杂丝毫利益之心,摆布之意”。 歧王将结香瑞香唤来,当着燕妫的面将瑰燕宫的事妥善安排,而后才出去。外头给使已经等得额头冒汗,见他出来可算是安心,可见褚中天没少为难他们。 “宰相所为何事?”赶去问政殿,他边走边问。 给使跟在歧王身后:“回王上,是这样的……昨日采捕船遭遇海寇,褚督察不幸殉职,宰相大人闻讯大怒,急求王上立即清剿海寇。” “谁?!”歧王顿足,“谁殉职?” 给使:“褚督察……宰相大人的长子,随船出海的时候死在海寇手上。宰相大人他……唉,老年丧子,不能接受啊。” 是么。 他分明已提醒过采捕船只,最近只在近海采珠,切莫离岸太远。这褚家为贪那么几颗南珠,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折腾出一堆烂摊子给他。 不过至少说明一个问题——与海寇勾结的,不是褚家,而是女帝。 这当口上惹出这等事来要他解决,着实烦透了人。闻人弈回头望了眼瑰燕宫,实在是不想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路遇一家火锅店,名字叫“三尺”,某人说,取的“口水流三尺”的意思。 我想改笔名。 ☆、第 46 章 女帝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好消息了, 今日沈礼终于给她送来一份还算令人满意的密报。 月余前,唐雨旸极力推荐沈礼为南路水师大将军。如此调动,虽身边折了一得力臂膀,但考虑到燕妫案还没有结, 派沈礼去南部继续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也就当真定下了沈礼。 沈礼一去, 燕妫案还真的有了进展——沈礼往歧国安插了耳目,竟获悉那歧王宫内的皇后宫, 宫名唤做“瑰燕”, 正好是“燕妫”二字倒转过来。如此巧合,叫人不得不产生联想。 如此想来,那真正的晏华浓可真是冤枉,也难怪歧王敢给晏海如此风光, 不怕他搅乱歧国局面。这个霁月阁余孽燕妫, 冒名做了歧国王后, 现今躲在歧王羽翼之下,想要拿下暂时难于登天。不过,人找到总比没找到好, 定会有法子除掉她。 沈礼办事甚少令她失望, 不仅找到燕妫线索, 才刚去南部就已按她计划的,与南洋海寇联系上,一举杀了褚中天的长子。褚中天的这个儿子颇有些本事,这人死了,将来战场上她又少一个难缠对手。 南部好消息虽多,因身边缺了位得力干将,好些事积压着无人能办, 也是令她头疼不已。多亏有唐雨旸接手一部分,若不然她可更要焦头烂额了。 “沈大人去后,想必燕妫案很快就有进展。”午后,唐雨旸来述职,顺口一提。难为他终日忙碌,熬得双眼通红,还替她操心着燕妫案。 女帝黯然摇头,不动声色将沈礼的密信压在书本之下:“却还没有。” 他也不论真假,并不追问,只说:“沈大人必会再想办法的。” 女帝:“唉,但愿吧。” 他转说起别的:“历时大半年,歧王耳目臣已抓得差不多,藏得深的一时半会儿也挖不出来。臣一直怀疑兵部还有细作,但始终揪不出来,事关军机要事不敢就这么轻易搁下,敢问陛下臣接下来该如何做?” 女帝:“这倒是该重视。雨旸,你先说说你的看法。” 唐雨旸:“现如今歧国自立,早晚要有一仗,假使兵防图泄露,与我大羲而言极为不利。所以臣以为,是不是该考虑重新布兵,制定新的战略。” 女帝认同他说的,点点头:“朕想过,但这不是要先等揪出细作吗。不过既然你说难以揪出来,只怕是朕这里重新布置兵力,早晚这份新的兵防图还是要落入歧王之手。” “此事不可大意,陛下只能交给最信任之人。比如,宗亲。” 女帝负手略想,也是认同:“兵防图至关重要,现在能真正信任的只有宗亲。”她停下来,带着笑意看看唐雨旸,“当然,还有你,雨旸兄——找个时候,把在兵部任职的宗亲招来开一次军机要会。” “如此可行。” “只可惜宗亲难有大才,多半并无高见。届时雨旸你也来,说说你的看法。” 唐雨旸忙推辞:“陛下,这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朕最信任是你,叫你去你就去。” 唐雨旸再三推辞回绝不了,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 闻人弈脚下飞快,来到问政殿,见那褚中天已在殿中等候许久。下头的人不敢怠慢,变着花样的开解他,怎奈最疼的儿子死了,褚中天哪里笑得出来。 “舅父这不是让孤为难吗?”他跨进殿门,轻咳嗽两声,一脸病容。 褚中天乍见他终于来了,顿时老泪纵横,扑上来哭诉:“老臣知道陛下在修朝养病,实不该打扰。可我儿死得冤枉啊……葬身鱼腹,莫说全尸,就 分卷阅读86 是根儿头发都没给我这当爹的留下。” 歧王扶着他:“孤已听给使说过。来,舅父先坐,切莫哭坏身子。” 褚中天老眼红肿,可见是悲到极致,边坐边说:“那群海寇早就该剿,王上不如趁现在一举灭了,也好给我儿报仇。” 歧王却面露为难:“舅父啊,孤早已下令采捕船只在近海采珠,当日船只为何违抗王令行驶出去遭遇海寇,舅父可能告知一二。” 褚中天听得他竟质问,当下脸色晦暗:“还不是忧陛下所忧吗,想多多采集南珠,明年上贡不被女帝挑错。” “可他身为督察,未履行督察责任,却不顾采捕官反对执意出海,论罪当罢官收监才对。若还要为此与海寇纠缠,此次动武如何站得住脚?”闻人弈说到此处,一改往日和气,饮口茶润润口接着说,“舅父可知,本王为何下令不准船只出海?” 褚中天还未从他的强硬态度中缓过神来。 歧王:“并非因钦天监说的近日有海怪作祟,而是因孤获悉海寇恐与女帝狼狈为奸,扰我渔民。但因事关上国,无确凿证据不便明说,故而未告之真正原因。舅父想为儿子报仇,想清剿海寇,却不知正好如了女帝的意,我歧国一旦与海寇纠缠上,便将陷入耗损船只战力的泥潭,她将坐收渔翁之利。” 褚中天目瞪口呆:“……” 歧王:“因此,孤万不可进女帝圈套。褚督察的死也因此不能深究,非但不能为他报仇,反而他因违抗王命在先,更不得以殉职抚恤。” 褚中天已知歧王在防褚家,却不知歧王羽翼渐丰后,王者之威如此凛冽。当下不知如何再为儿子争报此仇,只嚎出一句:“我儿死得惨啊……” “舅父。”歧王亲送来一杯热茶,关怀模样倒也做得真,“舅父节哀啊。” “王上当真不管?” “唉,舅父又知道否,女帝现如今已组建南部水师,欲从海路陆路两面夹击我歧国。若我国与海寇相斗,水师不断折损,国库持续拨款,这后果舅父焉能不知。” 原以为,好歹能为亡子争得些死后荣光,不想歧王一反常态竟将他堵了回去。总而言之,仇没机会报,反而要治罪连抚恤也没了。褚中天不知女帝的这些消息从何而来,他倒是听出来一点——歧王的能耐又大了,竟连对方军情都已探听到。 歧王:“当务之急应是扩充水师,绝对避免与海寇争锋。” 褚中天仍不死心:“王上,那是你表哥啊!他死得何其英烈!” “舅父!您为百官之首,当为表率,岂可因私废公。表哥他违抗王令在先,身为督察更因罪加一等!本王也是替舅父着想,此事若夹杂任何私情去处理,赏罚不分,将来舅父还如何有威信统领百官。” 褚中天心寒不已,他最出色的长子死了,歧王心里许已仰天大笑。女儿说得没错,歧王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重用褚家的意思,他忌惮庞大的褚家,做得都是两面三刀,面从腹诽的事。 褚家已显颓势,歧王现便不再用心敷衍,连个抚恤都要扣着,却还要说替他着想。褚中天气得心窝子痛,却又找不到理由再为儿子争取荣光。 闻人弈正是要趁这个机会,敲打敲打褚中天,他理由充分,由不得褚中天不接受。终叹着气,面上的忧伤做得很足:“但表哥终归也是出于一颗为国之心才出海的,孤不便明面上彰表功劳,私下里却该有所表示。表哥的丧礼,孤会亲自去上一柱香,表哥的抚恤也由孤来,舅父还请节哀。” 这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说到底还是忌惮他褚家的。褚中天勉强还能接受,哭诉几句也就走了。时至今日,这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双方粉饰太平,依旧还是君臣和睦。 闻人弈并无工夫和褚中天纠缠,他刚从瑰燕宫出来,心自然还留在那处。这会儿与褚中天说话说得重了些,也是想早早将他打发了,左右那褚家现如今也是非常清楚他表里不一诓骗了他们许久的。 亲自把褚中天送出问政殿后,他匆匆赶回瑰燕宫。方才的话被打断,也不知好一会儿过去,还接不接得上。 然他回到瑰燕宫,燕妫却已饮了汤药,上床睡觉去了。倒也是该休息休息的,她失血太多,一路奔波回来,身子骨哪里熬得住。 闻人弈便坐在床沿陪着,心情懒懒一步都不想挪开。 床上趴着入睡的女子,瘦削、苍白,一脸病容,说是小产倒也像。他心里只盼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身上的伤再不能多出一道。 原以为燕妫睡个一二时辰也就够了,哪知晚膳热了一遍又一遍,她始终没有要醒的迹象。待到满月高挂,闻人弈忽觉她手心发烫,再探额头,已烧得不清。 他那颗总是处变不惊的心,忽然快要跳出嗓子眼。 ☆、第 47 章 燕妫身子滚烫, 因伤发了烧,情况大为不好闻人弈却不便叫御医。一旦她满身旧伤被医女瞧见,就会有身份暴露之风险,如若因此危及他与晏家的关系, 岂不有伤国祚。也正是因为这个 分卷阅读87 原因, 就连平日里贴身伺候的结香瑞香, 也都不曾伺候过王后沐浴更衣,唯林姑姑可窥见一二。 可眼下似乎已到了不得不冒险的地步。他有过一瞬间的犹豫, 但很快把心一横, 叫人速去请御医。不料结香刚出门去,就被落鸢拦下。 落鸢的意思是——药是他配的,他应承担一切责任,现在人烧起来了, 请不请大夫也该由他先诊断诊断再说。 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让我试试。” 他虽医术有限, 但对付外伤还是颇有些手段的, 毕竟霁月阁里外伤最是常见。闻人弈看着他,微凝了眉——他要试试,也许就要看伤口, 而这件事就算是御医也需回避, 只能由医女代劳的。 可闻人弈终究把头点了。可笑他最能信得过的, 竟然只有落鸢,无需一丝一毫的怀疑。比起这个余生都为一人而活的痴情人,他为她所做的实在太少,又有什么资格代她拒绝。这二人是彼此倾心,他却好似个多余的第三人。 落鸢又蘸水写下——“我要先看看伤。” 果然。闻人弈眸光晦暗,下颌处槽牙紧咬,却终究依言把被子掀开一角, 露出底下藏着的女子肌肤。落鸢上前细瞧了几眼,把了阵脉,转身又去写下几字——“并未化脓感染,乃寻常高烧,若能尽快烧退,无碍”。 他写下这段话便告退了,小心翼翼又识趣的模样,让闻人弈觉得自己浑然是个夺人|妻杀人夫的恶人。他本无心作恶,为恶之后却是有心隐瞒,因为她太重要了,于公是,于私也是。 落鸢出去后又拿回来几粒药丸,请歧王帮之服下,可助烧退。 是夜闻人弈守在床边,了无睡意。床上的女子侧躺着,额头滚烫,一直在昏睡之中,倒也还没烧到说胡话,只是那脸色不佳令他总是担心。 夜半时分她醒了,迷迷糊糊喊着口渴。 闻人弈扶她坐起,忙端一杯水给她。 “时若……”她眯着眼晃晃脑袋,慢悠悠睁开眼,却见眼前的是歧王,心情一时又低落下去。从前她患病时,总是有时若照顾在身边,方才一恍惚还以为那杯水…… “王上。”她低声唤了声,嗓子略微沙哑,摸摸自己的额头,“我烧起来了。伤口可有异常?” 闻人弈把杯子送到她嘴边,扶着她把水喝了:“且放心吧,我已看过,并未感染。又上了些药,退烧的药也喂你吃了,你只管好好休息便是。” “哦。”她解了渴,头昏脑胀又躺回去,已没脑力去分辨歧王究竟会不会看伤。 “饿不饿?可觉得松了些?” 燕妫摇头,她不饿,只想睡,便闭上眼懒得接话。很快,她又陷入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的睡得很浅,她感觉得到额头总有凉快的帕子冰着,身边总有凉风缓缓扑来,难受的感觉因此渐渐消散,她才又沉沉睡去。 后半夜燕妫睡得很舒服,早上醒来浑身轻松,只稍稍感觉无力,已无头晕脑胀 。 床头趴睡着一个人,那人手上执着团扇,睡梦中额头还带有浅浅褶皱。燕妫坐起来,额头贴着的帕子随之滑落在单被上,她将之捡起捏在手里。帕子还是冰凉的,显是他刚放上去不久,还未沾染上她的体温。 是歧王照顾了她一晚上? 结香呢,瑞香呢?怎可让他趴在床沿,辛苦一夜。 燕妫呆坐一阵,正想伸出手推醒歧王,他却自己醒了,半睁着眼就伸手过来抓帕子。显然,拿帕子,拧帕子,敷帕子这三个动作他做了一晚上,闭着眼睛都可以完成了。却不知她已经坐起来,伸手过来没摸到帕子,却摸到…… 一团软绵。 闻人弈登时一激灵,清醒了。 他的手摸到哪里去了,软似面团,帕子呢?再一抬头,对上燕妫清亮的眼睛。他陡然把手缩回,一颗心止不住狂跳,却不动声色地摸一摸她的额头,松了口气:“总算是不烧了,不烧了……” 燕妫:“……”她该不该说点什么? “我渴了。”她说。 他忙起身去倒水。 “王上照顾了臣妾一晚上?” “嗯。” “怎不叫结香瑞香进来伺候,不让她们看伤口就是。” 他把水杯端过来:“怕你烧得说胡话。” “哦,累吗?” “有些。” 她喝完了水,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思绪略有些杂乱:“那……也得帮臣妾把药换了再去休息。” 两人说起别的,只当方才那难以启齿的意外没有发生过。燕妫背过滢身脱去中衣,露出背部,闻人弈眼眸低垂小心翼翼揭开纱布,不该瞧的地方一眼也未多瞧,只专心观察伤口。 落鸢的药果然有奇效,不过一晚这伤已好转不少。他轻轻撒上药粉,重新帮她绑上纱布。 燕妫穿好衣服,冲他一笑,轻似羽毛:“多谢。” 这一句轻柔的感谢,倒把他说愣了。 “多谢照顾我整夜,凉风习习 分卷阅读88 我倒是舒服了,不知王上的手腕可酸痛?” “扑几下扇子罢了,怎会痛。” 她记得,有一回时若也发烧,时为盛夏,她给时若扇了一夜风,次日手腕抽痛不已。这感觉她是有过的,歧王的悉心照顾,让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暖意。就好像严冬里终于爬上一轮暖日,久违了。 也许是太过缺少这种温暖,她的心里仿佛被这暖阳照得开出了一朵花,孤单单地长在冻土之上。 “王上快去歇息吧,臣妾无碍了。” 闻人弈打个哈欠起身出去找个软榻歇一歇,他走得很慢,仿佛迈出一步很是艰难,与此同时有一只犯过错的手藏在广袖下一握一松,微微颤着。待走到十步开外,他终于还是停住,转身回来,说:“孤没办法当作没有发生,孤该为方才的意外说句抱歉。” 他指的是方才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了,为人该有的担当与坚守的礼教不允许他就这么算了。如上一回窥见她午睡,藏掖着不敢明说,这事便如心病一般扎根在他心里,令他暗骂了自己百次“小人”。对她的敬重不参半点假,他便更不应妄图敷衍,虽然这话再提双方都尴尬。 燕妫一时怔愣,未料得他会专门重提,舌头乍然打了结:“不、不必放在心上。”倒显得她在这种事上有多慷慨似的,很是令人懊恼。 待歧王出去后,燕妫好一阵发呆,直到瑞香端着热水进来,她才慌张收拾了脸上的表情,竟发现耳根子烫得绯红,怎么都消不下去。 有时候对一个人的改观就是来得那么突然。燕妫发觉,歧王这人也并非她原以为的为达目的,只管摆弄棋子的无心之人。他是君子,只是这君子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无奈,做了许多不太好的事。一旦将成见摒弃,燕妫这心便忍不住柔软下去。 是日,歧王补完觉却径直去了前朝,傍晚时分赶回来为她换了药,晚膳也未来得及用又去了问政殿,直到夜深方归,两头奔走很是疲累。 好在是林姑姑不知从何处听闻王后小产,急得匆匆忙完手上的事就赶回来,将换药的事接手过去了。此间温情也就断在这里,几日的忙碌后于日子又如从前那般平平淡淡。 但他二人的关系是真真切切和缓了,一连多日歧王都宿在瑰燕宫,一因天气转凉就寝时未再穿得单薄,二因燕妫也懒得赶他去问政殿抱着折子睡,总是忙到深夜也没个人提醒他该歇一歇了。 他们倒是和缓了关系,刚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却忽然传来褚家父女大闹一场,险些决裂的消息。听说,褚家甚至断了褚鹰儿的体己银子。 ☆、第 48 章 事情的经过不太清楚, 大约是—— 就褚家长子“殉职”一事,歧王的安抚褚中天不满意,因而情急之下去逼迫褚鹰儿争宠。可褚鹰儿向来不是个乖顺的,父女俩本就有分歧, 这么一闹便闹僵了。 褚鹰儿被断了体己银子, 大为不爽, 此刻正在望月宫中鞭打宫女出气。 “沏的什么茶,你想烫死我!” 宫女不住求饶, 鞭子却一下不少地打在背上, 痛得人连哭喊都快没了力气。褚鹰儿正在暴怒之下,这些个宫女但有错处轻易便能点燃她的火气,足打了那宫女三四十下,打烂了背才住手。 “本月月俸减半!从今以后, 你们谁再敢偷奸耍滑不好好伺候, 都给我扣银子!” 她也是没办法了, 眼下手头紧,平素又大手大脚惯了,即便望月宫的月俸银子不少, 她又身兼左骁卫还有一份官俸可领, 却仍不够花。若不从这些宫女身上扣下些银子, 她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褚鹰儿想要挣脱枷锁,这过程有不可相像的艰难,譬如失去家族的支持,但她决意为之便不退缩。昨日父亲那边悄悄送来一包药,吩咐她找机会放在歧王的茶水中,趁着王后小产,早日抢得先机生下子嗣。当时, 她把那包药丢在送药人脸上,骂了句“呸!老娘岂会用这等下作手段”。 下不下作是其次,究其根本原因是她根本不想生子。现如今她这左骁卫当得好好的,手下管的兵眼瞅着能再多分得一些,这时候要她去生孩子,无异于亲手断她的路。 父亲那边入不敷出,兄长才会冒险去贪那南珠,因而把命都丢了,她这里若不配合便是无用之人,自然要被断了体己银子。父亲把兄长的死一半责任归在她头上,怪她在宫里使不上力,若她肯乖乖听话整个褚家都不必冒那样的险。 可这是她的错吗,不是的,她只是想要过自己喜欢的生活,用自己的方式去为褚家出力,怎么就错了! 她不认错,不听劝,气得褚中天摔了她母亲遗留的簪子。这一摔,父女关系更是难以修补。 几日后,歧王亲自去褚府一趟,为褚家长子上了一炷香。褚鹰儿随驾归家,竟不愿乘坐宫里的车马,非着一身铠甲带领着她手下那队禁卫兵,穿闹市而过,以示她为官决心。 这下子把褚中天气得当场晕厥。等大夫救治醒来,却有了偏身麻木之症状,竟是因肝阳暴亢, 分卷阅读89 气火俱浮中风了。 家主一倒,褚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幸而有歧王在,若不然褚鹰儿只怕要被自家人围起来打骂一顿。 褚家情况不妙,加之当天天公不作美,又下起暴雨,歧王只能留在褚府暂不回宫。 是夜燕妫辗转反侧久不能眠,听着窗外哗哗雨声,越来越清醒。这日傍晚,有给使从宫外赶回,来向她报了今日褚家发生的事。歧王嘱她好好休息,不可担心,可这会儿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褚家生变,褚中天突然偏身麻木不能行走,口齿不清亦不能握笔,这宰相一职定然无法再担任下去。但褚家的安稳却是歧国权柄过度期间必须维持的,因此褚家垮下的时机不能早也不能晚,褚中天的倒下其实算不上一件好事。 她无法安眠,听窗外雨声可爱,索性披着外衫去檐下吹风。外头乌云遮月,只有几盏灯笼照亮,落鸢坐在灯笼下打瞌睡,乍见她出来立时惊醒。 不曾细细数过他到底像这样守了她多少日,但听值夜的宫人提过,落鸢未有过一夜懈怠。他用心得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像是一个影子。 燕妫朝他走过去,他微埋下头,向她行礼。两人一起站在檐下看雨,静默流淌在脚边,良久,燕妫问:“落鸢,你觉得孤独吗?” 他不能说,也不能写,应该是孤独的吧。可这个如影子一般的人,却冲她摇了摇头,不,他不觉得孤单。 尤其是此时此刻。 “但我有一点。”她捂了捂自己的透风的外衫,秀眉浅浅皱起,“王上的秘密可以找你述说,我的秘密也可以说给你听,是么,落鸢?” 他点点头。 燕妫垂下眼眸:“我有些想他。” 落鸢就站在她的身后,安静听着她吐露心事。 燕妫:“也有些想他。”她轻声说话,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排遣着郁结在内心深处的苦闷,“我在旧孤独里怀念他,又在新的孤独里等待他。” 落鸢面具下的双眉皱了起来,小愣片刻,才懂她说的是两个“他”。 “王上滞留褚家,不知今日又遭遇了哪些为难,又将做出怎样的取舍。他在褚家可安全,亲卫带得够不够……这些问题不断跳入脑海,本宫睡不着。” 落鸢比划着,告诉她不会有事的。 “本宫知道不会有事,有宋侍卫长亲自跟着,褚家那点府兵护院不堪一击,绝不敢造次。但是,但是……”她也不知道“但是”后头该接什么话,闻人弈未归,她心底就好像缺了一块。 她停顿片刻,忽然又说起别的:“本宫素来怕苦,今日午后喝药,林姑姑忘了多备些蜜饯,你可知本宫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落鸢摇头。 “在想刚来歧国时,被褚鹰儿鞭打一顿,被迫喝了些药。王上察觉我怕苦,蜜饯便准备了很多。”她失笑,“今日若不是林姑姑忘了,本宫都不会留意到王上那般心细,这些日的蜜饯从未少过。” 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笑,落鸢痴痴看着,面具下的唇角也浮起一丝笑。 为她高兴。 “可我……”燕妫再一次停顿下来。她的心很是杂乱,但心里那条路指向的方向却没有改变。妻子还是仆从,她早已做了选择,唯一改变的只有心境,所以有些心意她只能辜负。 这后半段的话燕妫不想说。但落鸢似乎能明白她的意思,他不断比划着,想要劝告她什么。燕妫看不懂他的比划,站在檐下望着黑夜,良久,雨声渐弱。 “雨停了。”她说,仰起头,嘴角微微上扬,“云也散了。这霁月幽美,才是我心中所向。” 落鸢站在她的身后,沉默着再也没有说话。 这夜过后,又过半日歧王才回宫来,径直去问政殿处理政务,又忙到夜深方归,想是褚家的事绊住了他。 是夜在瑰燕宫里,闻人弈躺在榻上慢悠悠说着这两日心烦,燕妫坐在一边也慢悠悠给他扇着风, “其实最适合接管褚家的是他长子,可惜已经死了。剩下两个儿子,次子平庸,幼子虽然聪敏有才,却年纪尚轻难以服众。所以最终这家主的位置他不愿放给自己的兄弟,只肯让幼子代管。同理,宰相之位他又怎肯让出,建议孤设副相一职,由他指定合适人选。” 燕妫冷然一笑:“王上的事都叫他给做完了。朝会都来不了了,宰相的位置不肯让也就罢了,设副相还想指定心腹。”这等事,也就只有褚中天这嗜权如命的厚颜之人干得出来。 “如此过分,孤若全都应他,岂不叫人看笑话。”闻人弈抓停她手中扇子,眉心微皱,“伤还没好,你倒是歇会儿。” “都已结痂了。” “孤不热。” 燕妫依言放下团扇,靠在床边问:“那王上又是怎么回咱们这位宰相大人的?” 歧王眯眼笑,又把他那狐狸模样露出来:“孤告诉他,若只设一个副相,将来若是舅父中风之症有所缓解,能归朝议事,相权却已被副相一人趁机揽走岂不糟糕。若要设副相,孤认为该 分卷阅读90 至少设两位副相,杜绝专权。” “他才不会信王上的‘好心’呢。” “他心里不信,面上也必须信,还能与孤闹翻了不成,孤这可都是为他好。”闻人弈轻笑着,说着褚中天床前的对话,“所以副相定了两位,一个是他的心腹顾敏,一个是沈夕月。” 沈夕月? 也是了,沈夕月任参知政事,此官职本就是宰相属官,只是相对特殊可受王命独立行事。由她来做副相又于当下新政甚为吻合,是绝佳的安排,褚中天没有理由不同意。 一旦让沈夕月做了副相,那么先前褚中天安插在朝堂中的心腹,便有了拔除的突破口。只是燕妫有些担心,毕竟沈夕月得罪不少人,难免再遇危险。 “那王上可千万要护她周全。” “孤会的。新任的女官也不少,王后似乎格外在乎她?” 燕妫:“与她投缘罢了。” 闻人弈心中苦涩一笑——她不肯说实话,不肯告诉她这沈夕月的嗓音与她的故友有十分相似。 她的心始终不肯打开。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从袖中取出那对揉手核桃,将当中的一个放到她手里:“这颗泡过水,这些又日诸事缠身未来得及保养,现已受潮霉变,救不回来了。” 燕妫看着躺在手心的那颗核桃,见它已生出异色,散发着轻微霉味想是里头坏了,不免心房微颤,暗觉可惜。 歧王:“你得赔我一个。” 燕妫顿一脸怔忪:“臣妾……如何赔得起。就算能再找一对来,不是先王所赠,哪能一样。” 歧王把她的手掌合上,包裹着他放进去的那颗核桃:“你赔得起。好好想想,用什么来赔。” ☆、第 49 章 燕妫知道他想要自己用什么来赔。 勉强算赔得对等, 可她不愿意,只浅浅笑道:“连我最珍贵的这条命,都早已是王上的,还能拿什么来赔。也许只有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您, 才算赔得起。” 歧王:“……”语塞。 燕妫:“王上, 是您自己说的, 我曾背弃旧主所以担不起‘忠’这一字。我只是一个与您利益一致的臣属,没有‘忠’, 所以我的心依旧归自己保管。而它, 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 所以不会轻易再给出去,他听懂了。 燕妫目中惋惜,捏着手里那块似红玉的东西:“这颗核桃坏了,如果王上硬要说臣妾得为此负责, 那臣妾就认了。赔是赔不起的, 不如答应王上一件事吧, 一件王上想要臣妾做,臣妾却不想做的事。当然,除了要臣妾交出唯一归自己保管的东西, 和那三条约定。” 除了她的心。 除了侍寝、生养、死同葬。 能说出这样的话, 说明他的心意, 她是感受到了的。可现在她对此做出的回应,却依然是拒绝。“情”这一字最难把控,这是他自己曾说过的话,不知何时而起,不知何时能终,更不知如何取舍才最合适。 “是孤为难你了,当孤没说过。”闻人弈沉着眸光, 嗓音平平将情绪藏起。他伸手来取回核桃,她却把核桃拽得死死。两只手握在一起,就这么僵持着,她不撒手,他也不松手。 良久,燕妫目光坚毅:“我不想欠谁的。” 她背了一身的债,命债、情债……这辈子都还不清,无力再应付新的。歧王对她的好是真的好,无关乎利益,无关乎收买,只是因为她这个人,她还没有迟钝到察觉不出。 可她,依然放不下她的阁主。虽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意,可当那个男人用命去换她的生,这埋藏于心的情愫便成了一种坚守。 听得这一句,闻人弈默然放开手,索性随她喜欢。燕妫找出个匣子,将那核桃小心装入,又取下身上的钥匙,将这小匣子锁进抽屉。那抽屉中放的是半枚扳指和剑穗,现今又多了一个核桃,都是她视作珍宝之物。 闻人弈看在眼里,稍感宽慰,躺下闭眼便睡再无心情开口。 一夜无话。 此后数日相处平淡,皆未再提那核桃。时已入秋,天气逐渐转凉,歧王常嘱她添衣,她亦时为他烹些暖身温补的茶,彼此倒也是把对方放在心上的。待到九月初,一日歧王在瑰燕宫品茶,忽提起去大慈悲寺的事。 因往年先王后都会挑秋高气爽的日子,率领府中女眷与贵女们一同往大慈悲寺进香,以祈佑上苍庇护。去的次数多了便成了每年既定的要紧事,停了这好几年,今年眼瞧着都要入深秋了宫里还没动静,大慈悲寺的住持忍不住托人去向三司使崔玦打听。若是新王后不去,今年又遇上限制佛寺的新政,大慈悲的香火锐减倒是其次,往后这座寺庙是否保得住成了住持的心病。 新政虽禁止新建佛寺,鼓励僧尼还俗,但大慈悲寺已是歧国名寺,百姓大多信奉,故不便限得太死。且既然上香祈愿是先王后习惯做的,燕妫学一学以示敬重也无妨。只不过,她去这趟不宜大张旗鼓,琢磨之后便只定宫妃前往祈 分卷阅读91 福,也就是只有她自己和褚鹰儿。 褚鹰儿自与家中闹翻,那跋扈性子稍稍有所收敛,或许也是担任了官职的缘故,性子愈发沉稳。出宫那日,她穿着一身甲胄去,既是宫妃又是禁军左骁卫,见了燕妫,行礼的样子再找不见哪里不端正。 到了大慈悲寺,进香听禅后入禅房礼佛,礼佛之期定了三日。按照惯例,燕妫以王后之名向大慈悲寺捐了些香火钱。那褚鹰儿则囊中羞涩,索性一毛不拔,待得回了禅房,才听说王后帮她也捐了一些。因此前与家中闹翻,褚鹰儿清楚自己应广结善缘才能开拓官路,虽感觉伤脸,但还是特意求见王后为此道谢。 燕妫攒下的私银不多,帮褚鹰儿捐了后就快见底。就算帮着捐了钱,也未必能收买褚鹰儿,可这一步是她必须做的,毕竟人心是个复杂的东西。 褚鹰儿特地来致谢,言辞颇恳挚:“虽说娘娘有自己的侍卫禁军,但毕竟身在宫外,危险难料。这几日礼佛,我会一直守在娘娘院外。” 燕妫浅笑答她:“褚将军不必挂怀。” 这声“将军”听得褚鹰儿舒服,当下心头一股快意,应道:“我是痛快人,做痛快事,从前心眼小说了些惹人厌的话,做了些讨人嫌的事,在此向娘娘致歉。好在醒悟应不算晚,这大慈悲寺我会尽心竭力为娘娘守好。” 燕妫正烹茶,听得她的道歉,递上一杯,笑意盈盈:“那就有劳褚将军了。” 褚鹰儿喝了茶,爽快转身出门,这就在院门口守着了。 是夜,闻人弈宿在问政殿,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又回瑰燕宫去。这时局风雨欲来险象环生,他自己坐镇惊涛之前亦可八风不动,但眼下独自出宫的不是他,便难心静。 宋义自幼跟着歧王,早瞧出主子的心思,跟在身后开解:“王上放心好了,随行护卫的是宋良,还有落鸢前辈贴身保护。褚美人似乎也急着立功,必会把娘娘的安全放在首位。再说了,哪有那么多危险,谁敢在佛主跟前造次。” 道理都懂,可关心则乱,难免白白吓唬自己。闻人弈一路颦眉,待回了瑰燕宫,独坐片刻后忽想起什么,将宋义唤来将要事吩咐下去。 是夜,大慈悲寺寺门打开,三更时分宫里竟还来了人。 这晚褚鹰儿小睡片刻后亲自来守夜,恰撞见宫里来的给使,捧着个长长的东西,正在宋良跟前请求通报。 “这是做什么?”她走上前去。 那给使见是她来,忙哈腰应道:“回美人的话,是王上不放心王后娘娘出宫,特让小奴送来一柄防身宝剑。” 哦?褚鹰儿最是喜欢兵器,上手掀开承盘上的布,果见有一宝剑躺在当中。剑身朴实并未镶珠宝之类,但拔剑出来寒光顿现,乃是不可多得的宝剑。 给使见她胆大妄为竟敢私自动御赐之物,生怕她坏了事,忙道:“美人小心!这剑锋利得很,小心划了手。” 褚鹰儿好生喜欢:“这剑可有名字?” 给使:“叫寒芒剑。” 褚鹰儿细细将这剑欣赏一阵,笑了:“王后娘娘又不会武,王上送娘娘剑作甚,娘娘娇柔之姿怕是想□□都难,倒不如赐给贴身护卫之类。” 给使摇摇头,解释道:“美人有所不知。这剑原本早该给娘娘的,有道是君子佩剑,天下危乱举国尚武,凡有身份的男子大多佩剑,现今又新政推行,讲究个男女一致,娘娘乃是一人之下的国母,当为表率,也随身佩剑才好。这不,一赶制出来就连夜送来。” 这理由有些牵强,不过也说得过去。褚鹰儿眼馋那剑,暗叹这等宝剑被拿去当个摆设岂不明珠蒙尘。然她虽喜欢却也知无功不受禄,身在官场不与宫妃一样,想要宝剑只能自己去拼得一个。 也就不多问了,领着手下那队兵巡视寺内。 那给使应付了褚鹰儿,长舒一口气,待通报过了忙将寒芒送入。 禅房内,燕妫到了陌生的环境便睡不安稳,就算有落鸢守着也习惯保持警觉。适才褚鹰儿在院外询问给使,声音虽小她却已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 闻人弈把寒芒送来了? 她披衣起身将蜡烛点燃,不多时,外头给使敲响了门。她开门接了给使呈上之物,问了几句王上的意思,给使答得认真,燕妫却听得出不过是些托辞罢了。闻人弈送寒芒剑来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告诉褚鹰儿的那些,而是—— 他是在暗示她,若此次遇险,保护自己最重要,不必一味隐瞒身上的功夫。以后人到何处剑到何处,她可随时佩剑。 他的心意燕妫知道的,不过可以每日与寒芒相伴,这才更让她欣喜。当下谢过给使,将寒芒抱在怀中,不忘道了句“真沉”。 给使是常跑瑰燕宫送东西的,知道王后的脾气很是随和,遂笑道:“若是娘娘觉得沉,可由身边人捧剑随行。嘿,也可与王上打个商量,给换成木剑。奴才听说,有些偏瘦弱的男子佩剑,既要气派又想轻松,便佩的是木剑。” 燕妫:“有劳给使深夜送剑。既还有木剑,本宫回去与王上商量 分卷阅读92 商量。” 那给使未留多久,送了剑便走了。燕妫抱着剑关门回屋,心想着歧王这时来送剑,怕不是又熬夜晚睡了。 叹着气坐下,燕妫取了张棉布,轻轻擦拭起剑身。因歧王送得急,这剑只粗略擦过,还有些灰尘嵌在纹理之中。她这会儿更无睡意,一下一下擦着。时已是四更左右,夜虫都已睡了,她擦完剑正想躺下养神片刻,忽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巨响,竟是落鸢撞断门闩破门而入。 他直冲过来,一把拽住燕妫的手腕便往外拖。燕妫力气不小,在他面前却丝毫抵抗不得,生生被他拖至窗前,须臾间又被按头推了出去。 知道落鸢不会说话,燕妫暂且没有反抗,但他这是要做什么? 待得她双脚落地,外头传来褚鹰儿一声大喝—— “什么人!” 随即寺内四面都有嘈杂声响传来,似进了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歧王:“英雄救美的戏码怎么能不是我???!” 燕妫:“……搞清楚谁救谁。” ☆、第 50 章 大慈悲寺竟然会有刺客?不是一个两个, 而是一群。燕妫逃出屋子的工夫,有数十只火箭划破黑夜猛扎下来,将她那间屋子射得千疮百孔,眨眼之间大火轰然而起, 燃烧之烈很快烧出百丈火龙。 王后出宫来此祈福的消息是出发前一天才告知主持的, 这么短的时间内, 怎么会有成批的刺客藏进寺里?! 不等燕妫琢磨个明白,落鸢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跑出数丈开外, 藏进了无边夜色。 她人已暂时安全, 宋良却不知她已逃离,心急如焚带着禁卫兵救火救人,而褚鹰儿应是带兵护在外围,拼杀声不断传来。 多亏落鸢反应迅速, 若不然这会儿想从烈火逃生, 就算不死也得伤。 “我的剑!”才想起她的寒芒。燕妫下意识便要冲回火海, 又被落鸢一把抓住手腕。剑在他手中,出来时已顺手拿了,现举在她面前叫她好不狂喜。 “多谢!”她将剑捧在手中这才踏实。可敏锐如她转眼困惑, 落鸢怎知还要拿上这把剑?他又不认识这剑, 也不知它的重要。燕妫看看他, 而落鸢正环顾四周,显然没有想过她心底的疑惑。 既然已经逃生,若再折返回去找宋良,无异于又将自己投身于危险中心。黑夜里变数不定,刺客不可能只攻一处,当务之急,应当是赶快找个最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落鸢打定主意后, 拽着燕妫往寺庙后方而去。他拽得很紧,像是怕她丢了,一路狂奔,似乎忘了她的身份是个“娇弱”女子。 如二人所料,果真还有其他刺客堵在其他位置,方走出一小段路便有四五个黑衣人持刀扑来,不忘吹响哨声召唤同伴。 落鸢的身手燕妫是见识过的,反应极快。以他的能力本应付得来这四五个喽啰,可那哨声唤来就近十来个刺客,他本是身有旧伤之人,虽反应敏捷,抵挡的动作却总是拖了后腿,又因还要再分神保护燕妫,渐渐对付不下。 若他支撑不了,燕妫就必须动手了。 “接剑!” 但在动手之前,还可再拼一阵。燕妫将怀中的寒芒抛给他,落鸢当即弃掉手中兵刃,拔剑而出。顿有宝剑寒光,始一出鞘便如白龙现世,顺势一挥斩断一柄柄袭来的刀刃。 有了寒芒剑,场面瞬间得以扭转。 落鸢在对敌,燕妫却在看他,倏忽间觉得他的一招一式似乎都在藏掖着什么。落鸢招式简单,瞧不住路子和门派,看似杂学却又似刻意为之,她是习武之人,一看便知他有秘密。 他手握寒芒,终于解决掉这一批刺客,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几步开外墙角处陡然传来一个女声:“小心——” 但见一小尼姑扑了过来,与此同时有羽箭声破空袭来。燕妫闻声躲开,却听一声闷响,箭扎进那小尼姑背心处。 竟还藏有弓手! 落鸢眼疾手快,捞起地上一把断剑,隔空猛扎过去,深深扎进那弓手喉咙。 燕妫忙去扶那尼姑,见一把箭当胸穿过小尼姑的身,不过眨眼,血已浸满整个上身。 “往前……两百步,有小门,通往后寺……那里安全。”小尼姑挣扎着说完话,脑袋垂下去,声如微弱气流,“娘娘快走……” 这个突然出现替她挡箭的小尼姑是谁?!燕妫觉得她眼熟,想看个清楚,落鸢却又一把拽她赶路,只管寻小门去。 救不活的,就算两人停下来为这小尼姑止血包扎,用上最好的药也救不活她。燕妫心里难受,其实那尼姑不必替她挡的,她躲得开那箭。可她对外却是个不会武的娇弱女子,阴差阳错叫这尼姑因此白白送了性命。 两百步外果然有一小门,穿门而去便进了人迹罕至的后寺。落鸢这一路都拽着她的手腕,直到停在一个看起来会安全些的佛堂前。那佛堂外有十数禁军看守,前头已火光四起杀声震天,他们竟没有去支援的意思。 分卷阅读93 燕妫怀着疑惑取出随身的王后小金印,将它交给落鸢。落鸢拿着金印,上前亮在那禁军守将眼前,那守将顿时惊变脸色,忙至燕妫跟前拜见。 “参见娘娘。” “你们守在这里作甚?”她问。 守将以为她在问罪:“请娘娘恕罪,属下等坚守此处未去支援,是因有王命在身上,不得调动。” 燕妫抬头瞧了瞧这佛堂,又问:“你等守这佛堂做什么?” 守将不敢多嘴:“回娘娘的话,属下只管守佛堂安全,至于为何守,佛堂内是什么王上却未示下。” 那里头大约是歧王的秘密,如是这样,燕妫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进去躲避,便问:“今夜有刺客作乱,本宫可入得佛堂?” 那守将迟疑了一会儿:“王上没说娘娘不可进。” 燕妫:“那就让开吧。” 那守将也就让了。燕妫与落鸢走入佛堂,进到里头,入眼便是一盏极大的莲托长明灯,灯前跪着一个尼姑,跟前一方小案,案上一张宣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 而地上,还放着一摞纸张,也都工整地写满了字。 燕妫作为不速之客不忍打扰,悄然绕到一旁,见那纸上写的是《往生咒》。她好奇拾起,一张是,两张是,这一摞,都是《往生咒》。 那尼姑似是不知他二人入内,一笔一划慢慢抄写着,直到通篇写完一遍才放下笔,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而后抬起头看向燕妫。 燕妫看清她的模样,心底咯噔一震,似在哪里见过。对了,歧王要她假扮晏华浓之前,曾给她看过晏华浓的肖像。这尼姑…… 在她的震惊中,那尼姑起身冲她行礼:“贫尼虚怀,问王后娘娘大安。” 燕妫皱起长眉,狐疑地审视着她:“虚怀师傅?怎知……是本宫来此。” 虚怀浅浅带笑,不疾不徐地答:“禁军能放进来的人,也不会还有他人。娘娘这身打扮,素淡中有贵气,贵气中却有洒脱,看起来的确像是能为王上办事的人。” 话已说得这般透了,看来今夜注定不平静,她这个假晏华浓撞见了真的晏华浓。以歧王该狠便狠的心性,燕妫误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为歧王断绝后患了呢。而眼前这个小尼姑,虽面容清瘦,却衣衫整洁,眸光平和,并不像在那段身份替换的往事里受过什么苦难。 燕妫走上前去,见她的案边放着吃剩的斋饭,虽是白米青菜,放了香油炒的,比寺里其他人吃得好,但与晏府的山珍海味比起来着实凄凉。若她是晏华浓,这等不公的变故,一定不肯乖乖忍受。 燕妫僵硬一笑,不禁喟然道:“晏姑娘倒是好心性,燕妫自叹弗如。” 虚怀轻笑:“娘娘谬赞了。”指指长明灯前的蒲团,“请这边坐。”一壁说着,一壁倒了杯茶,捧至跟前。 在她脸上找不到仇恨,也没有感受到她心里的委屈,素来以观察细微出色的燕妫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要么,这个晏华浓是个心性淡泊之人,要么,她的城府比谁都深。 燕妫跪坐在长明灯前的蒲团上,饮了一口茶,茶水微凉,倒是解渴。长明灯的后头是一尊佛像,佛像前供奉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铁匣子。匣子上落了锁,上头积了一层灰,显然已有一段时间无人碰过。 她随口一问:“那匣子里装的是何物?” 虚怀摇头:“贫尼不知。” “?”晏华浓应该很久之前就被困在这佛堂内了,怎会不知。不过看那积攒的灰尘,想必晏华浓并未获准碰那匣子。 虚怀看出她质疑:“匣子是王上命人放在这里的,宋侍卫长会时常回来查看,贫尼并未碰过那匣子。娘娘若想知,只需问王上便是,何须贫尼多嘴。” 歧王说过不会再有事瞒她,这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她若问了他必会答的。燕妫拾起地上堆成一摞的《往生咒》,心里想着,还是不问的好。这经文是抄给亡者的,这里奉的是亡魂,许是他什么要紧的人。虽有许多好奇,他既然没有说,她就不方便多嘴去问。 若是以往她或许心里会有个结,毕竟歧王承诺过什么都不会瞒她。眼下便有一处她不知道的地方,藏着一个她冒名的人,可燕妫心里却无端多出一份理解。他若想说,她便听,不想说,她便不问。 她翻了一阵抄写完的佛经,不知不觉沉默了很久。她想起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的那一场变故,亲历的不止有她,许多人的人生都颠覆了。有的死,有的伤,有的,如晏华浓这般,被抢走人生,有家不能回。她抬起头来,轻声问出自己心中的问题:“你恨我么,或者说,恨这份不公么?” 虚怀微垂着眼眸,两瓣唇轻启:“娘娘以为呢?” 燕妫摇头:“不知。” 虚怀:“说恨,于事无补,谁也为难。说不恨,却是谁也不信。贫尼不想别的,只想抄经。”她回答完问题,端起砚滴又开始研墨,一举一动,不急不躁。 燕妫佩服她的耐心,那每一笔都写得端正缓慢。这样的女子,若不是 分卷阅读94 个心性极佳与佛有缘的,便是比歧王那样的人还能忍的。她这个抢占他人身份的,在正主面前自然而然会低软态度,见晏华浓不欲再谈往事,也只好住了嘴。 虚怀抄经一直抄到日出。又过很久后,门外终于有人敲门,那守将并不进来,只朗声禀报道:“王后娘娘,属下适才着人去前头打探过消息,因不敢将这佛堂的禁军暴露人前,还没有直接与宋良将军对话。这会儿刺客应已伏诛,属下看他们已着力在扑火上,娘娘是否还要再留。” 燕妫:“知道了。”回头看看一直站在窗边,如同影子的落鸢,“我们该走了。” 虚怀还在一心一意抄着往生咒,笔未停一下,墨未撒一滴。燕妫走到她身旁,埋首一礼多少有致歉的意思:“晏姑娘,我们这便要走了。” 虚怀将那一字写完,方开口应她:“贫尼法号虚怀。名字而已,娘娘需要,拿去用便是。” 燕妫皱皱眉,摸不准这晏华浓的心思,到底没再开口,与落鸢一道出了佛堂。 作者有话要说:  歧王:“扎堆搞事情,慌得一批!” ———— 收藏一下吧,救救孩子! ☆、第 51 章 一夜过后, 大慈悲寺被烧掉一角,燕妫甫一出了门便闻到风里有烧焦的味道。她回头看了眼那佛堂,本心有感慨却忽想起来什么,又提起裙角快步离去。寻着记忆走到昨夜那长道上, 远远的便看见那早已生命逝去的小尼姑趴在地上。她飞奔过去, 捧起小尼姑的脸。 像是曾经见过的一张脸。燕妫在记忆里翻找, 隐隐约约记起来,这好像是偷盗怀古被杖刑逐出宫的那个宫女, 名字叫做希文。 “娘娘?!”正当伤怀, 不远处有巡逻的兵士发现了她,兴奋大喊着。宋良被喊声引过来,见到王后好端端在此,一路飞奔到跟前。 还以为……还以为…… “宋良。”燕妫低垂着头, 眼眶微微泛红。这一夜, 她又一次经历了太多。 “娘娘!” “这个小尼姑是为本宫挡箭而死的。你找住持问问她是谁, 再去她家里打听打听,把她厚葬了。”宋良见王后毫发无损,只管兴奋地一口应下, “娘娘放心, 一定办好!” 燕妫起身, 又问:“发生这么大的事,王上可来了?” 宋良:“刚才就听说到了山门口,这会子应该已到了。属下本要去接驾的,刚走到这里就听见有人大喊。”他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经昨夜大火脸被熏成黑炭,一笑牙齿白得惹眼,“还好娘娘绝处逢生, 还好有落鸢前辈在,不然……” 不然他的脑袋要保不住了。 燕妫知晓他们的不易:“辛苦你们了,快去接驾吧。”说完快步赶去前头。 她知道,歧王听到遇刺的消息一定会赶到大慈悲寺,这会子除了眼前这几个,其他人只怕都以为她已经葬身火海。 果不其然,当她回到昨夜住的禅房时,搜救还在继续。大火尚未完全扑灭,还有士兵冒着危险在焦炭上寻找。一个男人站在废墟前,脊背微曲,定定地望着前方。 他身上衣裳穿得草率,头发落下几缕贴在脖颈上,想是一早便听大慈悲寺大火的消息,急得仪容都未整理就上了马车。燕妫这个方向瞧不见他的脸,但可以想见歧王的脸色不会太好。 “王上!”她隔着老远,喊道。 闻人弈闻声回头,眼底一抹哀痛不及藏匿,待见她好端端站在那里,转眼腾起满面欣喜,快步赶至她跟前,眨眼藏起他的那点慌乱。 “孤听到消息就赶来了,错以为……”眉头皱起,十分不悦,“这些糊涂蛋,竟敢报尚未将王后你营救出火海。” 从他那泛红的眼眶可以窥见,他一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也不知是不是已经为她落过泪了。燕妫没有躲开他牵过来的手,心底生出一片柔软,摇摇头:“落鸢反应很快,王上送的寒芒剑也很快,臣妾在后面佛堂躲了一个晚上。” 听到佛堂,他没甚特别的反应,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越发握得紧——若他出于私心没有留下落鸢,若他没有把心一横连夜送来寒芒,这后果不敢细想。 他余光瞟了眼落鸢,见落鸢已躲去了角落,便只在心里道了句谢,握着燕妫的手:“这里不安全,还是先回宫去。” “不妥。”燕妫摇头,脸上不曾露出过惧怕,“这么急着走,倒像是胆小如鼠怕了谁。这三日的祈福必得要做完,否则岂不叫人做文章。” 闻人弈想想也是,方才是关心则乱,一时考虑得不够周全。他明白燕妫是久经江湖的人,胆大心细不会被此类事吓破胆,遂让人安排了新的住处,命重兵保护。 一没留意,这手已牵了一路,待进了新的禅房,燕妫停下脚步轻轻要抽回自己的手。闻人弈眉头一皱,手劲却没松,反冲她微一挑眉似在诧异她的举动。 于是燕妫把力道松开,也就由他了。 分卷阅读95 这个男人,吓坏了吧。 她这心一软再软,没个准绳,实不是个好变化。 等坐下休息,歧王才慢悠悠松开她的手,没忘了正事:“方才听宋良提起,刺客无一活口,都提前服用过毒药。这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地方在于,这帮人下这么大工夫刺杀的对象是王后你,而非孤。” 燕妫昨晚在佛堂呆坐时便已细想过,点头接话道:“的确。想要悄无声息地往寺里埋伏这么多人,一个月内是办不到的,至少得三月左右。往年来大慈悲寺的是先王后,可能这些刺客推测今年臣妾也会来,所以提前部署了。” 歧王:“杀你的意图非常明显,但为何杀你?” 燕妫也想知道,自己何时何地树了大敌。她自来到歧国,自问从来都是与人交好,除了褚家必然得罪外不曾得罪过谁。但褚家,恐怕还没有胆子与足够的理由除她后快。要么,就是她推行女官新政,坏了某些人的利益。 可是,此前并没有在朝中听到过激烈的反对声音,他们也不至于跳过劝谏歧王这一步,直接冒险对她下手。再说了,还有晏家作为她的后盾,要动她得先看看晏家同不同意。 闻人弈沉声想了好一会儿,倏地冷哼一声:“忘了么,有一个人,最想要你的命。” “谁?” “你再想想?” 燕妫绞尽脑汁琢磨了半晌,终于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一位:“女帝?” 闻人弈若有所思地点头,疑惑丛生:“她曾经重金悬赏你,赏金竟达大羲开国以来最高。她要亡你之心已久,但事出必有因,女帝肯下这么大工夫,到底有何目的?”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一桩怪事,闻人弈还曾经问过落鸢,落鸢也是不知。 或许,只有唐雨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知道是女帝所为,那是不是不必再查了?” “寺内毒发刺客统计约有七十余人,男少女多,又以慈恩寺内居多,目标已非常明确是王后你。调查方面做做样子走个过场,不必纠结于此。倒是可以借此把每年来这寺庙祈福的惯例废了,切实推行新政。” 就这次的刺杀,两人没聊多久,转又说起昨夜燕妫躲藏的佛堂。燕妫事无巨细统统讲明,与晏华浓都说了什么,也一字不瞒。歧王并无刻意隐瞒的意思,不等她问便从头说起。 “晏华浓终究是晏海的掌上明珠,若非为了整个晏家,晏海绝不可能弃她,留着她才可能真正收服晏海。与其让她留在大羲,不如放在孤眼皮底下。此女心性不错,至少目前看来如此。孤便给她找些事做,让她抄写佛经,也能助她静心。” 燕妫:“那若她是装的呢?” 闻人弈并不为此担忧:“她想翻出浪来,一切都得靠晏家支撑。但目前晏家初来歧国,根基尚浅,与你利益相关,与她却无干系,她即便有坏心也没本事。” 也就是说,就算晏华浓有心坏事,晏家也会头一个把不对劲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至于那佛堂中供奉的铁匣子,许是摆在晏华浓跟前做个样子,骗她安心抄经的。燕妫想了一想,到底没有问那匣子中的内容。 眼下焦头烂额的事一大堆,晏华浓既然掀不起风浪,那就由着她在这寺中礼佛吧,待时机恰当再谈她的去留。 两人这里谈罢了要紧事,才听宋良来报,说慈恩寺的住持已在外头跪了许久。昨夜寺中发生刺客突袭,她难辞其咎,万幸王后安全无虞,若不然别说她的性命,就连这寺只怕都保不住,因而战战兢兢赶着来请罪。 对方的这次刺杀筹备已久,旁人轻易察觉不出,这事住持如果不曾参与,顶多一个失察之罪。 歧王让那住持进来,重拿轻放斥责一阵,念及住持年事已高故未动刑,只命宋良彻查。另,明言往后不会再来这寺庙进香。那住持心知佛寺与新政相悖,来年没了王家撑面是必然的,王上这般处置已是格外开恩,连连磕头谢主隆恩。 至于宋良先前让去查的小尼姑,这住持也是调查清楚了才敢来谢罪。到底是她寺中的人,为王后挡一箭也有功不是,看在小尼姑面子上好歹宽宥些许。 那小尼姑法号慧安,刚剃度不久,原是刘家村人,名叫希文。她曾在宫里当差,半年前不知何故被逐出宫来,还被打得瘸了腿。她人已这般,却不知手里哪里来的钱,给父亲抓药侍疾花费不小。可惜二老病入肺腑,终还是去了。她将父母厚葬之后,因与妹妹无所依靠,自己又是个瘸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后有同村人瞧上她妹妹,想定个娃娃亲,希文见那家人不错,又是知根知底的邻里,索性让妹妹去做了童养媳,总比无依无靠指不定哪天被狂徒抢走的好。 她自个儿因是被赶出宫的,名声不佳,又身有残疾,索性来慈恩寺做了尼姑。她时常便把王后恩慈挂在嘴边,旁人问却不肯细说,前两日听闻王后要来祈福,更是曾求过住持想把替王后送饭端茶的事揽下。住持嫌她瘸腿没有应允,她还伤心了一阵。 燕妫听罢住持之言,心中很是感慨,想来她私下里给出的五十两银子帮了希文的大 分卷阅读96 忙。这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身处泥淖却保有一颗纯粹的心,可惜命运捉弄,硬要她尝这样的苦。 也算是因果轮回,昔日私下送银,得今日舍命相救。只可惜,希文原是不必挡箭的。燕妫一想到这其中误会,便很是无力与无奈,不免心伤。 歧王:“希文尸身现在何处?” 住持:“回王上,老尼万不敢怠慢,慧安的尸身现停在就近房中,已派人去整理遗容。” 歧王:“定要厚葬。” 住持:“老尼一定一定!” 闻人弈转又看看燕妫:“孤想为她立个牌坊,厚待其家人,王后以为如何?” 他这都是帮她说的,燕妫没有异议,含笑点头,谢过他的用心。 那住持下去之后,这大慈悲寺里的糟心事算是暂时了结。燕妫心头悒悒,随手翻开佛经看几眼,心里想着要抄一份往生咒烧给希文。因无意让他瞧见颓态,便寻了番说辞:“礼佛不可半途而废,臣妾今日的功课未完,不能再耽搁下去。王上赶这一趟来想必也耽误了早朝,若再因臣妾滞留此处误了政务,那这祈福也就没了意义。” 话里的意思明了,就是在赶他走。闻人弈一脸的诧异。 她可知赶这一趟过来,他担了多少心,怎就这么冷冰冰的。算人心,算计策,可算来算去她没有把情谊算入,好不令他沮丧。 歧王不想走,赖在长凳上迟迟不动,就那么看着她。燕妫被他这眼神看得心虚,这佛经翻了几页后愣是停在原处,难再看进去。歧王不懂她的伤感,不懂她作为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悲悯之心,不懂她对于自己有工夫不能使的无力之感,不懂她白白害他人枉死的遗憾,所以他对于自己的冷待,一定是不满的。 “王上还有什么想说的?” “孤倒要问问你,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燕妫:“……” “孤为你这么大老远来,才刚坐下歇会儿。” 她的言行,的确好像太务实了些。面对闻人弈的不肯走,燕妫心中的冷意稍稍化开。原本她只想孑然过完此生,却不想召来他人舍命相护,又不得不领略他给予的一抹温暖,这些来自于他人的关爱都让她变得犹豫。燕妫合上书,只是轻笑着劝道:“可是王上身兼大任,小情小爱怎比得上社稷之重。” 闻人弈忽一愣,原还有薄薄恼怒的脸却转瞬露笑,冲她轻哼一声:“呵,你也知有情,有爱。” “……” 燕妫口唇微张,竟语塞。她这措辞稍稍有些不合适,但也绝不是他嘴上说的那个肤浅意思,一时耳根子发烫,半晌吱不出声。 闻人弈盯着她,那眼神似藏着火,非要逼她说句话。燕妫眼眸微垂,不觉又软几分语气:“臣妾的意思是说,凡事社稷最重百姓最重,其他的都应靠后。” 闻人弈:“嗯,王后深明大义,所言甚是。” 是啊,说得对,但他就是坐着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歧王:“要抱抱!” 七夕撒糖渣渣 ☆、第 52 章 闻人弈原本是怀着一颗怎样的心赶到这里的, 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废墟前的,燕妫她不会感受不到。想要装傻充愣应付过去,不可能。 能被一人放在心上,她是开心的, 也就自然硬不下心非要装作不知。歧王想要陪她, 不然刚来就又说离开这心里空落落的, 乃人之常情罢了。 她陪着笑脸,在他旁边坐下, 找些宽慰的话说:“刺客都已伏诛, 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一次。王上这一来又增派了禁军,岂会还有危险。再说了,还有寒芒剑在,就如了王上的意危险时刻臣妾拔剑自保就是, 定不会让自己受伤。” 他微一颌首, 表示知道了, 依然稳坐不动。 要说他是君子,可这时候他又贴了张二皮脸,好说歹说油盐不进。燕妫明知他要句暖心话, 也不好冷淡应付只得由他留下, 又温言细语道:“那要不, 等臣妾回去以后好好陪王上一顿酒食,压压惊?” 她这个被刺杀的,反说要给他压惊?哪有过个几天才说压惊的。但是闻人弈要的是态度,能听得她这般温声细语的宽慰,也知求不得再多。他把手伸向她,燕妫短暂迟疑过后,如他所愿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他口吻沉沉:“宫外危乱, 你要千万小心。” 从掌心传来的热度把燕妫的耳根子催得更烫了,她垂下眼眸,点点头:“王上放心,臣妾会的。” “天凉了,这里无人伺候,照顾好自己别着了凉。” “嗯。” 对话到这里,他终于决定走了:“罢了,听王后的话,孤回宫去。” 闻人弈停留不足一个时辰,匆匆又去看过褚美人后,就回去了。经这一次险情,是夜大慈悲寺内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就是只蟑螂也爬不进去。 一夜动乱过后,又经一整日礼佛, 分卷阅读97 这晚燕妫累极了,睡得踏实,梦也香甜。 四更时,一直守在禅房外打着瞌睡的落鸢清醒了。他出了院子,跃上高墙,见禅房外不断有禁军巡逻,足两三百人密密麻麻保护着燕妫,还算令他放心。随后他跳下墙头,一路往后寺而去,趁着守军这时候正哈欠连连,自窗户入了佛堂。 佛堂中那盏长明灯亮着,照得房中亮堂堂,那整日抄写往生咒的丽人依然提笔写着她的人生。落鸢走到她的身后,她写完那一字,轻轻搁下笔。 “果然是你,付阁主。”声音平平,像是对他的到来早已有所预料。 落鸢在案旁跪坐下去,取了张纸,提起笔写下——“为何不告而别”? 晏华浓抬头看着他,很有几分疑惑:“初见阁下时,虽伤得惨烈,但还是会说话的。怎的现在倒不会说了?” 落鸢并不提笔,不想答这问题。晏华浓也就不问:“贫尼并非不告而别。”取出揣在身上的一块宝玉放在案上,推到他面前。 “那日阁下与大夫寻到贫尼庵中养伤,阁下那时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想用这块宝玉换贫尼为你奔走歧国一趟。你说,多个人传消息便多一分可能,想方设法要把你想对她说的话告诉她。贫尼知道自己哪里都走不了,当时虽想拒绝阁下,可看你怕要挺不过去,权当了你心愿才将它收下。”她笑笑,“不过现在看来,她已放下怨恨过得不错,而你不仅活下来了还如愿守在她身边。既有了好结果,贫尼心里装着的这件事终于可以放下,玉也是时候还给你了。” 落鸢把玉推回去,又写道:“此玉当作采药谢礼。” 晏华浓摇摇头:“我不要玉。”出家人要什么身外之物。 落鸢:“?” 她勾起笑,回想起往日种种,笑里带有丝丝苦涩与无奈:“你问贫尼为何不告而别,贫尼只是上山采药时被歧王的人掳走了。自那以后,我便被困在此处,日日青灯古佛,抄写佛经。”顿了顿,眸光微凉,“我想问为何命运不公,为何将我弃如敝履。后来我跪在佛前却又平静了,谁的命又好呢,付阁主你、王后、还是歧王?” 多少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落鸢叹着气,把玉收起来。 晏华浓:“贫尼听她叫你落鸢,想来并不知你身份。付阁主,你真的可以忍受她与你见面不相识,能忍受心爱之人躺在他人怀中么?” 这次落鸢下笔了,他写了八个字:“越爱越让,求之不得。” 晏华浓凝眉叹气,颇有几分遗憾之意:“付阁主能够做到宽容众生,我这礼佛之人却不如你心静,实在惭愧。”说话间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落鸢心知燕妫占她身份也是被逼无奈,但占了便是占了,晏华浓最是无辜,这赎罪的事他来做就是,遂在纸上写下:“大恩不言谢,姑娘可有心愿未了,付某愿勉力一试。” 晏华浓没有拒绝,但想了很久,才皱起眉头说道:“确有一件事,需要阁下帮贫尼去办。” 这夜天亮前,落鸢赶回燕妫房外,无人知道他曾离开过。 燕妫天亮便起,焚香礼佛,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让这次祈福有始有终。待回宫之后,她一笔勾了来年捐往大慈悲寺的香火钱,借这次刺客事件,彻底与佛寺断个干净。 至于寺里那群刺客,因已全数自尽并未查获有效线索。只不过,这当中被认出几个边民旧部余党,仍旧不甘心于南方被歧国一统的那一批人。这群乌合之众是如何聚集起来的,又为何不杀仇敌闻人氏,却来杀她一个王后,想必要看他们背后的支持者是什么意图了。 如果是女帝以财力支撑这群余孽,遥遥指挥了一场针对她的刺杀,这就解释得通。 女帝古怪的心思暂且按下不谈,只待听唐雨旸给出解释。自大慈悲寺回来后,宋良因失察被宋义打了一顿棍子,但褚鹰儿却不宜责罚,反从歧王那里得了封赏。 因护卫有功,她手臂还受了刀伤,歧王暂免除她的左骁卫一职,待她养好伤后承诺让她前往天机军担任副将。 天机军是歧王手下一支不大不小的兵,主将是先歧王留下的心腹,与褚中天最是不对付,让褚鹰儿去担任副将,可说是一种磨练。好在褚鹰儿珍惜机会,并不敢挑剔,加之与家中闹翻是人尽皆知的,那主将未必会刁难她。 不管怎么说,褚鹰儿终于有机会到梦寐以求的军中拼一番前程,眼下一门心思养伤,只盼早些可以启程。与此同时,她也离褚中天为她铺的路越来越远,没几天后传来褚中天因她的叛逆所为咳血,身体每况愈下的消息。 燕妫从大慈悲寺回来这日,恰逢朝堂上有麻烦,歧王无论如何抽不开身回瑰燕宫一趟为她接风。听来送东西的给使说,是副相沈夕月提了什么新政补充措施,动了旧贵族的利益,满朝官员一吵就是两天。褚家在当中是头一个反对的,听说下了朝还当众给沈夕月臭脸。 歧王自是支持沈夕月的,与褚家纠缠许久始终无法拍板。这日燕妫满以为他会早早回来看她,依照先前承诺,原本备好了酒菜等他用膳,等到月出却等来给 分卷阅读98 使送来的一句——今晚王上留宿在问政殿。 歧王这一留,就在问政殿留了两日。听说除了沈夕月那件事,因土地改种苎麻而秋粮歉收,新政的实行许多弊端需要出台后续措施补救,也让他伤透脑筋。不过大问题是没有的,燕妫早与他谈过,应对之法也早有考虑,只是实行起来要费些工夫,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王上不来,燕妫在那瑰燕宫中自有她打发时间的事做。这两日晚间,她便坐在窗边看书。她已很少再看史书,改看了兵书,因她心头明白,将来大羲与歧国之间的一场大战避无可避,沙场的血雨腥风是怎样的,她作为王后应该心中有数。 这夜燕妫又坐在窗边研读兵书,刚翻了没几页,忽然飞进来一只鸟,蓝白的羽毛长长的尾羽,正是只漂亮的寿带。燕妫被鸟鸣声打扰了看书的心情,顿放下书本仔细看鸟。那鸟并不怕她,跳到笔架上鸣叫几声,原本可爱美丽,却忽回头有一个惊人的举动。 它用喙拔掉自己一尺来长的漂亮尾羽。 燕妫看得呆了。 那鸟竟拔自己的尾巴,拔完之后光秃秃的尾巴上下摆动一会儿,扑腾几下翅膀,在她从惊讶中缓过来之前飞走了。几根长长的白色尾羽被遗落在桌上的,纤细的羽毛很是可爱,燕妫怀着满心诧异将它们轻轻拾起。 却见其中一根尾羽上有蓝色的纹路,细看,似一行字。待燕妫看清手上尾羽上的内容,当场凝住呼吸呆傻了目光。这尾巴上长出来的字,竟那般像付天涯的笔迹! 写的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寿带鸟在她面前主动拔下尾羽就已经令她惊叹不已了,这羽毛上竟然还长出了纹路,更甚至于这纹路拼成的字,与付天涯的字迹堪称一模一样。 燕妫忽然漏跳了心脏,头脑中一片空白。 是付天涯化身成他最爱的寿带鸟,来给她哨话吗?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难道是在告诉她,不如忘掉过去,珍惜当下和未来么。燕妫捏着羽毛,胸口上下起伏着,猛地扑到窗口,才想起去寻找那只飞走的寿带。 可外头夜幕降临,早已看不清楚,只有落鸢守在檐下,被她突然的举动吸引过来目光。 “那只鸟飞往何处了?” 落鸢指指南边。 燕妫提裙跑到外头,面向南方举目远眺,那鸟儿却已飞远,她什么都没找到。她呆呆地站在风里,手中轻飘飘的羽毛随风摆动着,上头的一行字沉甸甸的。 是他回来了,他变成鸟儿回来劝她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论语》 寿带鸟南飞之前会自己拔掉尾羽,燕妫输就输在没学过鸟类学。 今天双更,九点还有一更 ☆、第 53 章 燕妫相信, 是付天涯的魂魄化作他最爱的寿带鸟归来。可他为何不肯多停留片刻,听听她说心里话,站在笔架上多陪陪她。 只留下一根尾羽,她捧着看了半宿。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这句话在嘴里念了千遍百遍, 燕妫明白他的心意,可要说放下却难以当真办到。 她会乖乖听劝的, 但她需要再多一些时间。 燕妫捧着那尾羽看了很久, 唯恐弄坏这娇嫩的羽毛,依依不舍打开那装满秘密的抽屉,暂且将它放了进去。 抽屉中放着许多东西,无一不被她视作珍宝。已有些时日没有打开过, 才发现放在里面的核桃又霉变了些。因怕放在太阳下风干会晒裂, 她不敢冒然处置, 也只能由它这样了。燕妫放下羽毛,将核桃取出,失去红润光泽的揉手核桃提醒着她, 她还欠了歧王的。 今夜注定无眠。 次日一早, 落鸢前来告假, 比划了半天燕妫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有私事要办,将要离开月余,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希望王后保重自身。自见过他动手,燕妫很有些好奇他师出何门,多嘴问一句可是去探亲访友,然落鸢只是摇头。 与他交谈本就费劲,燕妫问不出来也就作罢, 因感谢他这段时日的日夜辛苦,特意赠了些银子以作盘缠。 落鸢离去后的那天傍晚,歧王终于从问政殿回来,回来没有见到落鸢,特地问了一嘴,得知他有私事离开,当下眼中泛起一丝狐疑,倒也没多问什么。因他连日累极了,旁的事一时也不想搭理,一回便躺在瑰燕宫的床上闭目养神,慢慢悠悠与她说起这几日的烦心事。 近来朝堂上吵来吵去,吵得他脑仁儿疼。 沈夕月递的折子,主要是想将原本抓在某些世大家手里的生意,如盐铁,如茶叶,如砖窑统统收归朝廷所有,或是立法规定朝廷参与经商。如此即可充盈国库,又不必向民众增收赋税。 此前因新政关闭青楼赌坊等,已叫某些世家折了银子,现今再夺走他们的饭碗,无异于虎口夺食,得利者必是不肯的。沈夕月原是个生意人,自当了官后却越发生出抱负,商人出身能 分卷阅读99 想到抑商,又甘冒风险与旧贵族抗衡已难能可贵。 “孤万万没想到她心中除了生意,竟还有社稷。” “毕竟王上赏识,力排众议让她做了副相,对一个女子而言这大约称得上是死而无憾了,她要报答知遇之恩,唯有以忠义回报。”燕妫给他揉着手腕,这几日提笔多了,他抱怨酸痛。顿了顿,愀然模样,眼底露出些担忧,“只是,她与褚家的不合终究是被摆上台面,褚家定不会再包容她。不论是朝堂还是民间,她都树敌太多,臣妾担心……” “你担心有人会狗急跳墙,排挤她,甚至害她性命?” 燕妫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养神中的闻人弈把眼睛睁开,一脸探究,明知故问:“沈夕月的安危,王后向来很是放在心上,可否说说原因?” 燕妫揉着手腕的手放慢了速度,只要涉及霁月阁,她总是不自觉心痛。她缄默了几息,终究说了原因:“沈大人的声音与时若的很像,臣妾喜欢听她说话。” 犹记得上一次他提出同样的问题,她是敷衍回答的,这一次却肯说真话。闻人弈心里开了花,脸上却不得不摆着一副悲悯之貌:“既是这样,于公于私孤都会尽全力护她周全,王后放心。” “嗯。”她揉够了,松开他的手腕,出于担忧儿神色恹恹,“好容易偷得半日闲,王上快别说话了,安心歇息吧。晚上臣妾备些酒菜,给王上‘压压惊’。” 闻人弈听笑了:“好,孤睡了。可还有桃子酒?上回你给宋义的,味道不错。” “说什么他新任侍卫长不得饮酒,敢情最后是被王上抢去喝了?” “嘁,只记得给宋义,也没想着给孤备几坛。” 燕妫被他这贪酒的模样逗乐,嘴角晕开笑意:“没有桃子酒,倒是酿了梅子酒。” “记得桌上备一坛。” “好,您可快睡吧!” “行,睡。” 这夜燕妫在瑰燕宫摆了一桌酒菜,歧王终于得闲,两人就着月色畅饮亭中,不谈国事,也不谈烦忧,只谈风月。青梅酒香,空了一坛,再启一坛,二人至云生遮月,醉意睡意并起方歇。 微微醉意来袭,燕妫侧卧榻上,她这海量饮了一坛还算得上清醒,卧在她身旁的歧王却已是醉态初显,星眸半张,似在看她又似在看烛火。 “王上怎不闭眼?”他分明困倦,却撑着眼皮不肯入睡。 闻人弈:“这一闭眼,明日可还能把酒言欢?” 燕妫:“明日事明日再谈。” 闻人弈摇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想来日还能有机会共饮月下,今日便要得你一句准话。” 燕妫:“……”像他行事的风格。她忍不住笑,“天气转凉,下一次不共饮月下了,共饮灯前也使得啊。” 歧王满意她的回答,动动眼珠子,这下是真真切切在看着她。他抬起手,捞起她一缕青丝,缠在手指上来回地绕弄。 一面玩着她的头发,一面睁开双眼直直看着她。燕妫被他看得热红了脸,抓住自己的头发想拉回来。那男人却迷糊在酒里,好生无礼,在她使力之前自鼻腔发出一声—— “嗯?” 像在怪她不懂风情,燕妫的手随声便松了。 算了,他想玩便给他玩。 他将这缕发凑到鼻尖,轻轻一嗅,低声呢道:“还是素馨花的味道。” “嗯,王上不也喜欢素馨花么?” 他勾起唇:“孤喜欢的不是素馨花。” 他爱嗅这味道,用素馨花的香囊,用素馨花的荷包,喜欢的却不是素馨花。 燕妫恍恍惚惚想起,自大婚之后她就一直忙碌,甚少在打扮上用心,素馨花的头油用得习惯,她也喜欢,就从未换过别的花。 他话说半截,还有半截未道出口,却已是那般露骨。许是酒饮得多了,燕妫忽觉喉间干燥,很是想牛饮一碗凉茶。她不去看歧王的眼睛,可就算她吹灭蜡烛,就算她躺下背过身去,也能感觉到有一双眸光炽热的眼睛在黑夜中凝视着她。 更不要提,她的头发还绕在那人手指上。 分明酒饮过后略微发晕,可这会子却忽然了无睡意。身后那个男人的意思已越发明确,这一次只是话说一半,下一次只怕就由不得她再敷衍应付了。 可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她需要多一点时间。 不要逼她。 好在这晚并无其他,歧王绕着她的头发趁着醉意很快睡去。而燕妫躺了很久,直到很晚才找回睡意,慢慢悠悠进入梦乡。 翌日清晨,燕妫睁眼时已日上三竿,因饮过酒的缘故,歧王何时离开去早朝的她竟不知。知她醒了,结香端着洗漱物件与瑞香笑呵呵的进来伺候,两个小丫头像一大早捡了钱似的。 “王上今儿心情特别好,出门口还露了笑来着。”结香抢着说给王后听,笑嘿嘿,“昨晚和娘娘您对饮好不开怀,定是有好事。” 瑞香拧着帕子也道:“是呀,王上 分卷阅读100 心情好,还特意停下脚夸奴婢浇花浇得仔细,赏了奴婢一带银瓜子呢。” 说到这个结香立马瘪瘪嘴:“花是你浇的,那捉虫的还是我捉的呢,怎不见赏我?不行,你得分我一半儿!” 瑞香:“不给!” 两个丫头话没说几句,自己先拌起嘴了。燕妫晓得歧王之所以赏瑞香,大约是才想起之前因核桃落了灰,曾吓坏了这小丫头,特意补偿的银瓜子。 一大早的就给她添乐子,燕妫坐到妆台前:“好了好了,结香的那份本宫赏,你俩拿了钱去御膳局换点好吃的,赶紧把嘴堵上。” 结香:“还有林姑姑的!姑姑伺候娘娘也是分外尽心。” 瑞香:“……你倒是学会替人讨赏了。” 结香:“嘿嘿!” 燕妫被她两个小姑娘愉悦了心情:“好,林姑姑的也赏!” 两个丫头嬉笑起来,直说娘娘心情也好得不得了,昨晚定是有开心事。燕妫不跟小丫头一般样,敷衍几句,并不想打扰她们的乐趣。 昨晚哪有什么好事,昨晚分明只剩给她茫然。月下共饮罢了,又许出去个灯下对饮,也不知下一次还要多出什么令她为难的事,眼下她心头只剩下个“愁”字。 笑够之后,结香领了赏,银瓜子还没捂热,与瑞香闹着闹着忽想起一件怪事来,当即收起笑。她支支吾吾不敢说,却又不敢不说,燕妫心不在焉描着眉毛:“你只管道来,还有你这丫头不敢说的么?” 结香这才结结巴巴说道:“今早奴婢出大门灭灯笼,撞见在门外洒扫的一宫女。那姐姐是奴婢老乡,难得遇上就多聊了几句,听她说现在宫外不知怎的,掀起一股歪风邪说,竟然……竟然……” “竟然什么?” “竟然说娘娘您根本不是晏大人的女儿,是个假货!” 燕妫手一抖,画歪了眉。 ☆、第 54 章 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么?歧王、晏海、宋义, 就连晏家人都只有几个当权的晓得晏华浓已不是曾经的晏华浓。现在她对晏家来说无比重要,显然晏家不可能自己把秘密泄露出去,宋义自小跟着歧王,竭诚尽忠, 也不可能。难道还能是晏华浓自己? 她被禁军困在寺中, 重兵保护, 除非她出得来。 要么…… 燕妫想起已经出发前往南方组建水军的沈礼,据歧王说, 此人正是当初负责查燕妫案的人。女帝既然能在大慈悲寺筹划刺杀, 未必不可让沈礼亲自来南方,组建水军的同时,继续查案,继续费尽心机抓捕针对她。 女帝一定已经非常确定, 她燕妫冒晏华浓的名, 做了歧王妃。那宫外疯传的“谣言”, 完全有可能是女帝或者沈礼的手笔。 燕妫需要再问问歧王的看法。 这日晚上歧王回了瑰燕宫,听她提起这几日的传言,也颇犯愁。那传言的源头虽未确定, 但在没有找到比女帝更可疑的始作俑者前, 女帝的嫌疑最大。 “沈礼人在南方极其方便探听消息, 臣妾在想,有没有可能是‘瑰燕宫’的宫名让他起疑的。” 闻人弈:“……” 夜深将要就寝了,燕妫一壁帮着他脱去外衫,一壁没忍住抱怨:“‘瑰燕’,‘燕妫’,王上何以取这样的名。也不商量一下就挂上了匾额,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女帝么。” “她既然一心想取你性命, 早晚会知道的。” “晚一日知道,晚一日的麻烦。” 歧王看着她把外衫挂在衣桁上,像个贤惠的妻子轻轻拍走衣摆上的灰尘,不禁微扬唇角:“孤为何定这个名字,王后心里就没数?还来诘问孤。” 为何,‘瑰’这一字是何意——瑰宝、瑰颖、瑰丽……是最适合她的一个字,虽有风险,他亦毅然选定了它,再以‘燕’字相组,虽只两字,却尽示他心。 燕妫解释不出,不是不懂,是张不开嘴说。眨眼间她耳根子又发了烫,才后知后觉他为这座宫殿取这么一个名字的时候,是不是已经…… 有些事似乎很早就发生了。“瑰燕”二字将他的心意表露无遗,而她日日住在这座宫里,叫她以后还如何住得舒服。 闻人弈眼瞧着她躲在衣桁后面,反反复复拍着早已没有的灰,心头越发笑得深:“怎的了,不明白?可需要孤解释给你听?” 燕妫不说话。 闻人弈绕带衣桁后,将她脸上的忸怩逮个正着。 燕妫秀美蹙起,真是怕了他,赶紧拉他在床沿坐下:“……明白,明白,王上别废唇舌了,天色已晚还是快些休息吧。” 歧王从善如流,只是却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在她悟出那笑的意思前,拽着她一股头发慢慢躺下。燕妫始料未及,头皮一紧,被迫跟着这力道一并倒下。 燕妫:“?!” 歧王又在玩她的头发,缠绕在手指上轻轻摩挲。他说:“孤把玩了十几年的核桃坏了,手里空落落,总得捏点什么。”b 分卷阅读101 r   这理由真是绝了。 “改天臣妾亲自雕两个核桃给王上。” “可孤更喜欢素馨花。” “……” 这晚,闻人弈玩着她的头发入睡,香味淡雅,一夜好梦。 次日原本还想伴着素馨花香入眠,却不料连瑰燕宫都无暇回去。因晏海有急事不便白日叨扰,待入夜了才进宫。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王都内那催命的传言。 短短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顺成王后不是晏海的女儿,早就被调包过了。但凡有点脑子的不禁要问一句——那晏家被调包了女儿,怎的晏家不知道,你们知道,可真是荒谬至极。因此朝堂上信此谣传的反倒是少数,在有确切证据之前,大家都不愿冒然把这个提到台面上来,包括晏家的死对头褚家。 情况还算不坏,但也需早些控制住越传越离谱的传言。百姓愚昧,竟还有信王后是狐妖,附身在晏家女儿身上的。 晏海急于进宫,一则是要与谣传撇清关系,二则也是想问问歧王,晏家该如何应付这棘手难题。眼下晏家是与王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谣言如猛虎,晏海为此分外忧心。 歧王已有打算,一壁勾勒着笔下的仕女图,一壁不疾不徐回答他:“倒不必刻意回应,王后的身份能掩藏多久,能否始终不被揭穿还是未知,说太多反倒予人把柄。”女帝的穷追猛打在他意料之外,现在只能想方设法尽量推后暴露的时间,实在瞒不住天下人倒也不必非要瞒。 也许,日后还她身份是个更好的选择。而晏海的担忧他也清楚,晏海忧心一旦被迫与王后割裂,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晏家以后不知会被摆在怎样的位置。 所以晏海跪着不肯走:“臣愚钝,不知日后若事情败露……臣是说万一,届时又该如何应对?” 是时候为将来的不确定早作准备了,歧王蘸墨作画,宽他心道:“过几日,王后回晏府省亲,小住几天,暂且堵住悠悠之口。孤政务繁忙,就不同来了。” 笔下的女子,身段纤纤,脸蛋清丽,眸光却是英气,“至于日后,倘若当真败露,爱卿放心,无论如何不会伤及令嫒也不会弃晏家于不顾。孤向来言而有信,何时敷衍过你。” 为君者,不会轻易交底,歧王心中必定已有考虑,但不会现在就告诉他。晏海听得这话,心头稍安:“臣岂敢质疑,能得王上一句宽心话,足矣。” 歧王:“令嫒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回家。只不过,在什么时机归还她身份,用什么方法风光接她回家,这主动权要捏在自己手里,才不至于被打乱了阵脚。” 听得女儿还有机会回家,晏海心中感激不已,不过他也清楚,前提是晏家听话。他悄悄瞄一眼歧王笔下的仕女图,瞧出那画上的女子正是王后。看得出王上对王后是有真情在的,或许也不想心爱之人一生顶着他人身份,将来就算是为了王后,这真假晏氏女也该有个好结果。 晏海心头大安:“谢主隆恩!” 晚些时候闻人弈回到瑰燕宫,与燕妫她商量了回去省亲的日子。燕妫很是无奈,因为回去后又得是称病关在一方小院,为防人多口杂除了晏家几个要紧的人,别的都不会见。 不免对女帝的多番挑衅心生恼怒:“王上叫人查了这么久,可查出女帝死咬臣妾不放的原因了?” 每一次收到的回信都无进展,但这一次,歧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诡异一笑:“王后自己看吧,今日才送来的密信。” 这次的信是唐雨旸写的,因传信困难几经周折才到歧王手上,耽搁许多时候。 信封内共两张纸。第一张:“水师组建军饷不足。” 闻人弈早已看过,在旁轻笑道:“它大羲军饷不足是必然。女帝穷兵黩武,大力栽培武将,扩军养马,开山采矿,冶炼兵器,费用吃紧到军用的布匹都要靠我歧国以岁贡供给。多项举措下来,文武官员矛盾日渐加深,官场混乱,贪墨群起,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苛捐杂税越收越多,最终能入国库的却不到一半。” 治国之道之深奥非寻常人可以参透。守江山难过打江山,女帝可以用兵权夺下大位,却未必能用同样的方式平定四海。凡事不可一蹴而就,正如褚家之于歧国如毒蛇,在牢牢把控住整个歧国之前,歧王却不能一刀断七寸,否则国便会乱。女帝错在太过急切,把五年内的事一年内做了,文官苦,百姓也苦,国库也必然掏空。 所以,对于大羲针对歧国建立起的水师,闻人弈并没有太担心。况水师大将军沈礼性谨慎,多疑,长处与短处都太明显,还有腿疾在,不算难对付。女帝挑来挑去挑他做水师大将军,更大的原因,大抵是因为他手上还在调查燕妫案,来南方便于查案。 但这张纸上说的不是女帝要杀她的原因。燕妫换第二张信纸看,见上头写着一行字:“天机预言:燕归期,梅将落。” 这话什么意思,燕子回来之时,梅花就将凋落? 闻人弈另铺一张纸,蘸墨写下几个字——“燕妫歧,梅将落。” 燕妫看过一眼顿时愣了,梅花 分卷阅读102 凋落的意思不变,但前面三个字却……她迟疑着解读它:“我燕妫一旦来到歧国,就是梅氏江山崩塌之时?” 闻人弈摇摇头:“同音的这个‘歧’字,也可能指的是歧王。” 那意思就变成了,歧王得到燕妫之时,就是大羲国祚断绝之日。预言高深,辨不出个确切意思,但这两种解法都与燕妫本人紧密相关。 这就是女帝想方设法要她死的原因。不惜重金悬赏,不惜与蛮族余孽勾结在大慈悲寺设伏,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左膀右臂派出京城,远在南方组建水师,只是为了方便查她。 唐雨旸送来的这份密信,让两个人都感到脊背发凉。闻人弈并无心思去关心是否如预言所说他能挫败大羲梅氏,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因这预言的出现,燕妫深处险境还不自知。 现在她被保护得女帝无从下手,那么女帝只能退而求其次,绞尽脑汁揭穿她的身份,迫使她与晏家利益割裂,同时离间歧王与晏家,扰乱歧国内政。 所以,那些街头巷尾疯传的谣言,不是女帝的手笔还能是谁。 什么时候轮到她一个小小女子,预示天机了?可笑可笑。燕妫脊背发凉愣坐一阵,转眼却扬眉:“是好事,至少说明臣妾是王上的福星,王上的心愿也必将实现。” 闻人弈眸光晦暗,情绪不高,只是说道:“宫里千万不能混进细作,王后抓紧叫方尚宫再摸一次底。过几日,你又得回去省亲,虽在晏家是安全的,还是多派些护卫才行。”顿一顿,想起一重要的人,“落鸢去干什么了,几时能回?” “月余。” 需要耽搁这么长时间,他还能有什么要紧事做?歧王心头犯疑却不能说,只是焦愁几句也就算了。 ☆、第 55 章 燕妫在几日之后回晏府省亲, 特地多带一队护卫,林姑姑随行。这次回到晏府,受自家人跪拜是免不了的,因还有许多不知内情的族人在, 晏海特地让人挂起珠帘, 燕妫以风寒为由用帷帽遮面, 面容并未让人瞧见。 次日她便称养病,只呆在自己院中, 唯晏海这一房被允许入内。这一关就要好几天, 幸而她兵书带得多,倒也够她混日子。 这次回去并不足以堵住传言,可但凡有点效果,也是要勉力一试的。晏家需要她做矛, 她需要晏家为盾, 什么时候可以回归正轨, 须得是在合适的时候,通过合适的方式。 北上京城中,章昭殿。 大慈悲寺的刺杀意外失败, 女帝轻叩着桌面, 冷凝眉心。她原以为必是十拿九稳的, 那可是动用了她砸大把银研制的离火,最后竟只烧了几间屋子,何其荒谬。 天命之女燕妫,命如铁石般硬,几入死局而不死。天机预言莫不是当真无法捏转?呵,她不信! “柳氏可带来了?” 一旁宫女回道:“回陛下,算算时间, 不出一盏茶应该就能到。” 那宫女话说出去没多久,柳氏果然就被带到了。女帝暂且扫开满脸阴郁,饶有兴趣地看着跪在下头的女子,啧啧几声,叹道:“原也是个美人,如今瘦得我见犹怜,可惜可惜……柳氏,这苦日子你是想继续过下去,还是愿改换门庭,弃暗投明。” 那被称作柳氏的女人,五官清秀肤色白皙,却瘦得眼窝微凹,气色极差。她只管埋着头,竟有胆子不接女帝的话。 女帝今日特地为她保留了许多耐心,眯眼笑:“你夫君触犯刑法,来年要斩,听说你二人夫妻情深,现在你既有机会面圣,不打算替他求情几句?” 提到夫君,柳氏才把头抬起,杏眼红红满脸是泪,虽是柔柔弱弱的模样,却敢倔强地瞪着女帝:“触犯刑法?莫须有的罪名罢了,陛下要杀他,难道不是因为他曾为故太子拥趸。臣妇求情能有什么用。” 故太子,就是曾经与女帝争夺皇位的皇五子。柳氏丈夫张岸山曾为五皇子办事,女帝夺得大位后排除异己,张岸山已下狱半年有余。 女帝笑呵呵的,一改往日狠辣,半点不恼柳氏的无礼之言:“你恨朕,朕不跟你计较。这样,你帮朕办件事,朕把你丈夫放了。” 柳氏紧咬下唇,偏开头:“无情无义之事,臣妇宁舍性命亦不肯为。”只要女帝想做的,必是无情无义,无德不仁的,她宁死不屈。 女帝在她跟前蹲下,抬起她的下巴,眉尾一扬:“你倒是重情重义,朕欣赏你。朕问你,柳氏,你的金兰姐妹去了歧国后,可曾问过你的死活。你柳晏两家乃是世交,她如今贵为歧王后,只要一封书信,足以求得动朕让你去歧国跟着她过安稳日子。”她停下来,冲柳氏斜勾起嘴角,“可她没有。情、义,这飘渺东西,只有你当回事罢了。” 女帝说的是事实,柳氏低垂着眼皮,脸色分外不好。柳晏两家关系不错,而她与晏华浓是情深意重的真姐妹。从前时常相聚,也时常传信给彼此,可在晏家叛逃歧国之前,她送出去的信就没有收到过回音。也许那个时候,整个晏家已经在准备逃离,晏华浓无暇回信了。 分卷阅读103 柳氏安安静静地跪着,不说话,不抬头,更是不表态。 女帝踩在她的伤口上,追问:“你不恨她吗?她明明可以求朕把你接到歧国,免你孤苦。可半年过去,朕没有收到歧国来的信,你可曾收到?” 她没有,晏华浓一点消息都没有。柳氏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十足的笑,她抬起头,大胆地看着女帝,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告诉她:“那又如何,我宁愿她不要再和大羲朝有任何牵扯。她去过她新的生活,若能不被旧事所累,我比谁都高兴。她是顺成王后,是歧王的心头爱,那飞扬跋扈的褚家女儿都只能靠边站,我为何要毁掉她的安逸日子。” 可晏华浓若是当真写信回来,想接她去歧国,那就等于在插手大羲内政,女帝不会高兴,歧王也不会喜欢。柳氏偏着头,冲着女帝勾起唇角,那笑是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金兰姐妹高兴。她笑给女帝看,也好叫女帝死了那条挑拨离间的心。 “好!”却不料女帝大声鼓掌,慨然叹道,“真是情深意重的姐妹,只可惜朕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柳氏被这突然的巴掌声拍得怔愣住。 “她已经死了,不过有幸能有个姐妹真心待她,也算死而无憾了。柳氏,如果这世上还有人会为晏华浓报仇,这个人一定是你。” 柳氏双眼一瞪,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帝怜悯地拍拍她瘦弱的肩膀,宛如一个慈悲之人:“朕给你说得明白一点。晏华浓为什么没有给你写信,其实很简单,歧王要防外戚专权,尤其是有兵权的外戚,怎么敢轻易让真的晏家嫡女做王后。而晏海,他急于攀上歧王逃出大羲,不惜卖女求荣,配合着让歧王自己的人假冒晏家嫡女。而真的晏华浓……” 在柳氏惊怕的目光中,女帝停下来冲她诡异微笑,“你觉得,还能活命吗?” 无毒不丈夫,晏华浓必死无疑。 柳氏一背的冷汗,瘫坐在地上险些晕死过去。她不相信,这不可能。 女帝:“晏家逃出歧国前,晏华浓对外称病,久不外出。柳氏,自己仔细想想是否如此,竟一点怀疑都不曾有过?” 柳氏越听越害怕。她原也去探病来着,却没能见着人,于是只顾着担心好友会不会病得太重,能不能好起来,并不曾想过还可能有阴谋在里面。如果只是生病,华浓分明还能写信给她,可是不仅没有写,连她送去的几封信都石沉大海了,甚至没有派丫鬟来给她报个平安。 这太反常了,如果女帝说的是真的……当权者的棋局之上,讲究个斩草除根,十有八九华浓已经…… 女帝在她脸上找到越来越多的惧怕,甚是满意:“如果想替她报仇,那就帮朕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朕会把你丈夫放了。各取所需而已,何必拒朕千里之外。” 柳氏心中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姐妹丧命,她自是痛心的,晏伯父为整个晏家着想出卖女儿,这买卖平心而论的确划算的。她可以理解,但她不能接受金兰姐妹死得不明不白。她所求不多,既然晏家已经在歧国扎根,那她只是替华浓讨要一个说法,伤不了晏家根本,想来不过分吧。 况且,她也想救自己的丈夫。 柳氏抬起头:“陛下想要臣妇做什么?” 女帝见她服软,眯眼笑道:“也不会太为难你。年底,我朝会派使臣给属国赏赐年礼。你一道去歧国,以副使的身份,这身份就算是歧王也要给你面子。到了歧国,该怎么揭穿假晏华浓的身份,你自己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晏府内。 燕妫狠狠打了个喷嚏。 林姑姑赶紧取了件披风出来,嘴里念叨着:“天凉了,娘娘快多穿一些,要不要老奴去灌个汤婆子捂手。” 燕妫摇摇头,南方的冬天和北方比,十月间还没有到需要汤婆子的地步。她捂了捂披在身上的披风,忽然想起被她假冒身份的晏华浓。不知那寺庙里的冬天可好过,前阵子去大慈悲寺时,晏华浓脚上还穿着罗汉鞋,开六洞,如今快要入冬了,不知可穿得暖。 在宫里时倒不觉得,这几日住在晏家,时不时便要想起那被迫礼佛的女子。日子已经够苦了,希望不必要的苦就不要让她尝了。燕妫心头免不得有一抹歉意,不觉颦眉良久,看得林姑姑也愁容渐生。 待她回过神来,恰就捕捉到林姑姑脸上的愁意,不觉笑了:“姑姑在愁什么,可是在这儿关得无趣了?” 让林姑姑犯愁的事,可不与燕妫一样。她敲敲脑袋,双眉一拧把手一摊:“瞧老奴这记性,总觉着有什么事儿忘了,咋就想不起来呢!” “该不是炉子上炖着什么?” 林姑姑摇摇头:“不是不是。”指指窗外的金黄的树叶,“就这个时节,应是有件要紧事来着。” 燕妫含笑应她,心思已飘去了院子里:“那姑姑慢慢想,我去寻片好看的叶子放书里。” 她去院中里找了一阵,待找到一片甚合心意的回屋子,林姑姑突然把手一拍:“想起来了!” “哦?” “明儿是先王后祭日 分卷阅读104 。” 燕妫一愣。 林姑姑:“老奴记得,就是这样的节气里,先王后去了,先王把老奴赶出书房,躲在里头偷偷落泪来着。”说到此处伤感不已,“记得那日老奴站在书房外,对着树发呆,一地的枯叶就和今日一样。” 燕妫匆匆把树叶夹进书中,半是惊讶半是不解:“竟不曾听王上说过,方尚宫也未曾在本宫跟前提起。” 林姑姑拿袖子抹了把泪:“娘娘有所不知,咱们南方往前数百年只不过是蛮荒之地,虽经过这许多年的移风易俗,依然不比北方讲究礼教。一般只是家祭,礼数也不复杂。又以祭父为主,如果对母亲感情不太深厚,有的就把祭母省了。” 但歧王心头有憾,父母事他必放在心上,绝不可能把先王后的家祭省了。可他却挑这个时候,让燕妫来晏府住几日。 怕不是和先王一样,躲起来才敢哭。 燕妫发起了呆。她是该装作不知,还是回去尽到歧王后应尽的责任?踌躇半晌,终究是让林姑姑去请晏海过来商量,她想整理行装提前一日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觉得像虐恋情深的文。想改个标签,又怕被打死 ☆、第 56 章 燕妫回宫的消息没有告诉歧王, 待进了王宫,没往瑰燕宫走,直接去了问政殿。歧王却不在问政殿,问过给使, 那给使也不知, 只说今日散朝后王上没往瑰燕宫的方向去, 往南去了。 南边儿?燕妫想起来了,南边有宗祠。 走到半路, 天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初冬里更添一份寒意。好在林姑姑随时捧着件披风,赶紧又给她套上,嘴里感慨着连这天儿也在为先王后落泪。 到了祠堂前,宋义守在那里, 红着一双眼睛, 乍见王后竟然出现, 惊掉了下巴。 “王上可在里面?” “在、在……” “本宫可能进去?” 这问题把宋义问住了。从礼仪上来讲,大羲女子是不被允许进祠堂的,女子的牌位也不进祠堂。但歧国却没有这个规矩, 现在又讲究个男女一样, 进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可是歧王又说过, 任何人不得打扰。 “娘娘,这个……”宋义私心里还是希望有人去捂一捂王上冰冷的心的,毕竟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娘娘伪装下的脾性他清楚得很,只要此刻露出一丁点儿强势,他就甘愿暂时当个软蛋。 果然王后娘娘没有让他失望,在他同意之前,已迈上台阶, 并没有想要和他再拉扯几句的意思:“有罪本宫担着。” 宋义很干脆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祠堂中烛火通明,闻人弈跪在蒲团上,听到开门声吱呀响起,登时绷紧脊背。他知道,这个时候能够进来的,除了王后不会还有其他人。 “别过来。” 燕妫停住脚步,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望着歧王的背影。他穿了一身单薄的孝服,在这突然下雨的寒凉天气里,让人从身到心感到寒冷。燕妫今天特地穿的是白色衣裳,披风也挑的是素色的,勉强不算失礼。 她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揭穿他的狼狈。因为她已经听出来,歧王一开口,就带着浓浓鼻音。 静默有一会儿后,他整理过嗓音,问:“为何提前回来?” 燕妫照实答:“得知今天是先王后祭日,身为王后,便该做王后该做的事,怎能滞留宫外误了大事。王上好糊涂,也不说一声,岂不害臣妾失礼。” 她这才迈开步子慢慢上前,取了张蒲团,在歧王身侧跪下。随着她的靠近,闻人弈把头微垂,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对话时总看着她,倒是燕妫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不觉把眉头凝起。 “铜盆放得这么近,黍稷梗一烧,岂不熏眼睛。”她说着,把那盆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又抓一把黍稷梗烧了,叩头跪拜。 闻人弈已在祠堂中跪了半个多时辰,要说与先王后有多深的母子情倒也没有,更多的是遗憾与不甘。他的肩膀为此抗下太多,虽有幸追回许多,可有些失去的却再也找不回来,他的哀恸倒也不假。黍稷梗燃烧起来的烟熏红了他的眼睛,他的脆弱从不示人,她倒是会替他找面子。 “孤想着,让你来祭母或许会令你为难。既然并非真正的儿媳,索性就不与你提了。” “那王上觉得,臣妾现在不该来么。”燕妫愣了一愣,这一层考虑她却遗漏了,“王上认为不该用假的来欺骗祖宗考妣,但是……外人难免不多嘴猜测为何家祭少了王后。” 歧王轻轻摇首,嗓音淡淡应道:“没有怪你的意思,既然来了,就跪会儿再走吧。” 燕妫便与他一同跪在蒲团上,心头因他的话陷入困惑。她这一趟到底来对了么?渐渐的,还是觉得自己来对了。歧王气色不好,想是因祭日今早不曾用膳,又穿得这般单薄,外头的雨早就凉了天地,他定是很冷。 她遂解开披风,搭在他肩头。 分卷阅读105 闻人弈推开:“不必。” “穿上,身体重要。问政殿不知送来多少折子等着王上批,若是着了风寒又该积压了。” 歧王也就放下手,终于抬起头看向燕妫。除了眼眶泛红,他将哀思藏得很好,脸上寻不见多余的颓态。见她披风下穿得也不算厚实,闻人弈又摇摇头,将披风扯下还给她。 燕妫不要:“外头风大时穿的,屋里臣妾不觉得冷。” “你自己穿上,女人家冻不得。” “男人就冻得?” “孤不怕冷。” 两人推来推去,他执意不肯用她的披风取暖,却在刚把披风扔给她的同时打了个寒噤。燕妫捧着披风把嘴角一勾,挑眉问:“真不怕冷?” 闻人弈:“……” 燕妫索性起身在歧王身后跪下,在他拒绝之前将披风搭在他的背上,两只手臂压在他肩头,将他的脖子圈在臂弯之中,如同从背后将身前的人抱住。 闻人弈大惊:“……这是在祠堂!” “臣妾只是要王上披上披风。”燕妫没有松手,“是啊,这是在祠堂,先王后看着呢。可她看见的究竟是臣妾无礼的举动,还是自己的儿子终于不必受冻了?臣妾猜想,先王后在天之灵只会希望她蒙受苦难二十载的儿子,此生最起码不受饥寒。” 这披风的温暖令他舒服,她放在肩头的手臂更让他踏实。闻人弈抬起手,想抓住那双垂在他喉结处的柔荑,背后的女人却突然抽身,只留下一件带着她余温的披风在他身上。 燕妫跪得端正:“臣妾话多失礼,这就闭嘴。” “……” 其实两个人的关系,可以是休戚与共的主仆,也可以是互相取暖的同伴。燕妫不是个麻木的人,她感受得到闻人弈心底的酸楚,这个看起来发扬蹈厉的男人,与她一样不过是天底下的孤苦人。他可以为她过生辰,她又为何不可在恰当的时候帮他披件披风,唯因感同身受罢了。 这日她和歧王一起在祠堂跪了整个下午,晚上一碗清粥草草填饱肚子,尽到了她这个王后应尽责任。先王的祭日只隔了半月,虽是立国第一年,先王的祭祀原本应该大办,但国之初立,国库尚不够充实,崔玦建议明年再办。所以,先王的祭祀也只是家祭,届时歧王会带她一起再入祠堂。 隔天洽是休沐日。也正是因为休沐日,闻人弈原准备在这天亲自去接她回宫的,没想到她提前一天回来。于是,没有安排的这一日也就闲下来,两人坐下聊起些有的没的,说起今年国库的结余,也谈起刚结束不久的秋收。 提到秋收,歧王捧着手里的茶,忽的无心细品:“今年歉收,原是种麻占用耕地的缘故。耕地开垦不少,种粮的农户也有新增,但孤仍旧担心来年产量不高。现我歧国耕作方式比北方落后,若想提高亩产,势必要大力改进,再因地研制农具并推广。” 燕妫:“可有合适的农书借鉴?” 歧王无奈摇头:“现有农官一窝蜂下地向农户传授种麻要领,为这一万匹布操碎心,哪里还有闲暇去琢磨稻米。” 为了从大羲那里换得喘息机会,女帝刁钻的要求歧国不得不硬接下,由此引发一干问题,正合女帝心意。 燕妫不禁要问:“不谈秋收,那这批布完成的如何了?” 歧王:“亏得有沈家找到青叶苎麻,朱家的改良机杼也帮了大忙,这批已凑够一万匹,待开春就送往大羲。来年应比今年顺利,我们还能留些自用。其他的,南红十斛采够了,南珠数量虽够,却品相稍差。”他啧啧几声,治国艰难,对此很有些无奈。 女帝设下重重险阻,勾结海寇侵扰采珠海域,他不欲与海寇消磨兵力,南珠的采捕便只能退到近海。相应的,采捕受限了,珠子就凑不够成色好的。届时女帝必会有一番挑刺,但大羲必定还未准备好开战,不至于明年因为这就讨伐歧国。 燕妫听得这番话,正为之犯愁,哪知原本还凝着眉头的歧王倏忽眉眼飞扬,把茶盏轻轻一搁:“有好东西,你且等着!”说完让给使去问政殿取样东西,神神秘秘的不让她听到。 燕妫瞧了瞧他那对笑弯的狐狸眼:“王上该不是又找到什么好书了?” 歧王虽时常在问政殿忙到不归,但经常记得让人往瑰燕宫送东西。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通常是适合她读的书,特地挑了送来,如之前要的史书,或是现今要的兵书。 歧王只是摇头,指着茶盏,喝茶喝茶。 等了不多久,给使捧着个盒子回来。盒子小小的,装不下书,歧王将那盒子放在她面前,扬眉笑道:“打开看看。” 燕妫轻叩盒子猜了一会儿,没猜出来,干脆启开盖子,赫然见里头是浅浅藕色的一枚南珠,足有铜钱大小。 歧王:“此珠比先帝当年赐给孤的那一颗更加稀世,采捕船偶然获得,孤特地将它留下。宝珠赠美人,王后可喜欢?” 他微笑着看她,燕妫原本觉得手烫,现觉得脸也烫,赶紧把盒子放下:“臣妾怎可收下!送往大羲的 分卷阅读106 南珠还差着成色,若是女帝因此动怒,我歧国岂不遭了殃。这颗明珠正好能抵消品相不足的错处,臣妾若是收下,岂不是成了轻重不分的贪财之人。” 闻人弈把那盒子拣起又塞进她手里,正色道:“若以此珠上贡,那来年势必要上贡一颗更大的。左右都是要被挑刺,不如这次就让她挑。孤不信她敢借题发挥,当真发兵。所以王后且安心收下,孤既然把那颗送给褚家了,就该给王后找一颗更漂亮的。” 价值连城的珠子,燕妫不是没见过,她也并没有那么喜欢珠宝首饰,可她就是呆得说不出话。 歧王将那珠子取出放进她手中,眸子倒映着她的脸:“似乎送得早了些。应该日后将它嵌入九尾凤冠,连同凤冠一起送给你。” ☆、第 57 章 褚鹰儿的伤好得差不多后就去了天机军担任副将, 沈夕月开始着手将几项生意纳入朝廷专营,背后得沈家支持进展不错,来年的科考日期也定了……眨眼忙碌的十月悄然过去,天气越发寒冷, 不知不觉又到了深冬。 十一月中旬, 突然收到大羲国书, 称来送年礼的上国使臣已经启程,不日便将抵达歧国王都。向属国赏赐年礼, 是大羲历年来的惯例, 歧王早已心中有数。但这次派来的使臣是谁,女帝似乎有意保密,闻人弈留在大羲的耳目竟没有探听出来。 而更奇怪的是,早前留话月余便归的落鸢, 竟直到使团入王都也还没有回来。太多的不确定, 让这些日的空气都变得不那么通透。 使团入王都那日天气不错, 南方的冬天再冷也冷不成个什么样。接待上国的驿馆早在五月间就选址开工了,虽然冬天不冷,却依然为使团修建了地龙取暖, 足见歧国礼敬上国之诚意。 这日崔玦亲自出城外十里迎接, 将使团一路护送到驿馆。 使臣名唤蔡轩, 官声还行,一贯强硬。眼下刚在驿馆门前下马,他张口就提醒崔玦,使团的马料都要上等的。崔玦当然早有准备,这驿馆里的东西备得比宫里还要好,不怕挑错。 蔡轩见送来的马料无可挑剔,这才满意, 遂请副使下车入驿馆休息。崔玦原本很是诧异车中副使是何许人也,走了十里竟久不露面,待车帘掀开,才见是个蒙面女子。那大羲虽有女帝,却并未推行女官新政,不曾听说有哪个女子当了官,眼下不声不响往使团里塞了个女副使,委实怪哉。 崔玦绕着弯子询问数次,皆未从蔡轩嘴里套出那女子姓名,使团名帖竟也没拿到,蔡轩说是弄丢了,后头再补一份。崔玦无奈,只得安置了使团后回宫将这事报给歧王。 却说使团在驿馆安顿下来后,蔡轩敲响了副使的门。柳氏柳兰心把门打开,见是他来,把头微垂。 “今晚歧王宫设宴,能不能叫歧王后身败名裂,全看你的表现。若是做得好,回去之后你丈夫可免牢狱之灾,若是做得不好,你夫妻二人只能到阴间去做对恩爱夫妻。” 柳兰心把头低下,实在是听厌了他的威胁。女帝要她一击必杀,特地派了这位总是强横的蔡大人监管着她。今晚的宫宴,她需站出来给歧王后设下圈套,揭穿其并非晏华浓的事实,然后把晏家卖女求荣的丑事昭告天下,顺道把歧王架在火上烤。 这么做势必会背上扰乱两国邦交的罪责,但柳兰心既然答应来,就从未幻想自己能全身而退,她所求不过是为姐妹求个公平,为夫君谋一线生机,当下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这天傍晚歧王宫内开始摆宴。今晚必将不平静,那被刻意隐瞒身份的女子不会是简单人物,不知她的出现针对的是歧国,歧王,还是燕妫。 午后闻人弈专程派人去过晏家,询问晏海可知那女子身份。晏海并未去接使团,人都没见过,哪里问得出来。况且大羲礼教森严,女子甚少出门,一个年轻女子他怎会认得。 夫妻二人私下商议着如何应对,却也并没想到好法子。 燕妫:“女帝刺杀不成,便退而求其次想揭穿臣妾的身份。副使是女的……我猜,这她定是熟识晏华浓的人。” 闻人弈头痛不已。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连这个女副使的身份都不知道,又怎能推算得出她今晚会如何出手。今次不同以往,对方使臣的身份得罪不得,难以轻易敷衍过去。 他揉揉眉心:“都到了这会儿,去大慈悲寺找晏华浓已来不及。” 燕妫还算沉着,知他素来算无遗策,这次栽了跟斗很是懊恼,故作轻松:“那就挂道帘子,臣妾不露面就是,先应付过今晚。” 只能如此了。 歧王这一头对那女子是一无所知,而今晚的宴会却一定不能出任何差错,可想而知这会是一场怎样危机四伏的晚宴。临到开宴,落鸢终于姗姗回迟,燕妫心头却揣着要紧事,并无暇问他此行是否顺利。待往吟雪殿去,落鸢如往常一般随行,静静跟随着好似从未离开过。 今日的吟雪殿,专为王后挂起了珠帘轻纱。燕妫落座在珠帘之后,容颜遮掩在轻纱之中, 分卷阅读107 她可观察殿中场景,下头的人却瞧不见她。今晚她不仅要藏匿容貌,连声音也不能暴露,所以备下笔墨纸砚,以笔代口。 接风宴上,使臣蔡轩甫一跨进殿中就看见珠帘悬坠,歧王后躲在其后,心头当即乐了,知这王后果然如圣上所言是个假的。 他携柳兰心入座,又一次小声提醒:“对方有意遮掩容貌,必已有所防范,若留到日后再对付,恐不容易,所以今晚只许成不许败。” 柳兰心望望上头轻纱遮掩的方位,点点头:“知道。” 待使臣入座,随父参宴的晏家大公子两眼一瞪,小声惊道:“遭了!” 晏海怔愣:“?”不解。 晏大公子面如土色,努努嘴悄悄指指大羲使臣的方向:“那女子儿子见过一次,是妹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出自柳家!” 与柳家关系还不错,但什么时候……儿子这么一说,晏海惊讶不已,仔细瞧了瞧:“为父怎不知?!” “妹妹要结拜姐妹必会先征得父亲同意。她们结拜的时候家里还曾小聚庆贺呢,父亲常年辛苦奔波在外顾不着家,定是忘了。” 儿子这么一说,晏海隐约记得有这档子事儿。他虽宠爱女儿,却少有闲暇管女儿家的琐碎事,加之华浓是个有主意的,他向来放心,掌上明珠说想结拜个姐妹他肯定想也没想就会答应,可没过心的事事后又会忘掉。 晏海把眉头皱起来。那大羲派来这个他女儿的结拜姐妹,是想做什么? 晏大公子不免担忧:“怕只怕柳家女儿被女帝威逼利诱了,要揭穿那件事。”言语间很有些焦急,“父亲,咱们该怎么办?” 晏海锁眉思索,片刻后望了望歧王的方向,见上头垂下珠帘,歧王后藏在后面并不露面,心想王上或许已有应对之法,便只管倒酒喝:“祸从口出,你我先静观其变。” 说话间,使臣蔡轩已将上国年礼礼单朗声念了一遍。今年的恩赏是大羲特产的上等墨锭并一些熏香料与丝织物,皆是好物。这批东西彰显的是上国的繁华,却对属国而言并无多大用处,能给属国贵族添些华贵享受罢了。 歧王喜形于色,拾阶而下亲自敬使臣一杯,满朝文武皆随歧王杯敬酒,恭祝大羲昌顺,女帝万岁。那蔡轩很是受用,一饮而尽,客套几句歧国酒香之类。 燕妫静静地观察着殿中诸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女副使。那女子坐在蔡轩旁边,小小的脸蛋,五官精致凸显一份俏皮与柔软,但她的神色却是沉闷的。她看起来心里装着事,和身旁的蔡轩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么一来,更显出一份怪异。 其实今日明知女帝有意针对,燕妫大可称病不来。但使团将要留在歧国过完年才走,难不成她还能躲到使团离开么,倒不如今晚就来探探这副使到底想要做什么。 歧王敬罢了酒,蔡轩又还敬一杯,高举着玉杯忽看向燕妫这里:“蔡某满饮此杯,敬歧王福泽万年,也敬王后安康顺遂。”待仰头一饮而尽,端着空杯遥指珠帘,“不知这……听闻贵国新政,男女同尊,这个珠帘?”他说着,扫看在场女官几眼,意在问何以王后独独还要遮面。 其实不光蔡使臣有此一问,在场除了晏海父子,哪个不想问问今儿这一出是怎么回事。 歧王听得使臣这一问,顿时脸上浮现起一抹憾色:“蔡大人有所不知。王后近日身体不适,面容与四肢皆有浮肿,再又气色欠佳,实在不便露面。但王后又怕礼数不周,唯恐怠慢大人,非要来这吟雪殿为蔡大人接风,还请大人见谅。” 蔡轩晓得都是借口,却满脸敬佩之色冲着燕妫的方向躬躬身,顺着歧王的话道:“原来如此,王后娘娘抱恙列席,实在是有心了。” 那上头却无回应,隔了一会儿才有一个老奴婢的声音响起:“娘娘也敬蔡大人一杯,祝蔡大人吉星高照,前程似锦。” 蔡轩又是满眼的困惑。歧王赔笑着请使臣入座,又解释道:“王后嗓子肿痛不能言,暂时只能以笔代口,写了让宫女念,见谅见谅。” 出一招拆一招,蔡轩作一脸了然:“歧国有如此贤后乃是歧国福运,蔡某以此杯祝愿娘娘早日康复。”说完又自酌一杯饮尽。 燕妫提笔写下一句“承蔡大人吉言”,给林姑姑念。林姑姑正念着,歧王回座,向她投来一抹冷肃眼神,小声与她耳语。 “蔡轩惯来强硬,今晚怕是难了。” 他素日政务缠身,总有疲惫不堪考虑不周的时候,而女帝虽然不善诡计,却也不是个傻透了的,总会琢磨出法子对付他二人。今晚被设了局,如履薄冰,一句错,满盘皆输。 晏家谨慎,在此关头轻易不会出头。满朝文武参宴,觥筹交错,哪嗅得到这空气中的硝烟。此局只他二人应对,想要破局难上加难。 歧王刚在她耳边说完话,那蔡轩是半点喘息之机都不给,笑眯着眼又朗声赞叹:“听闻王后娘娘尚在京城时,春日宴上写得一手绝妙小楷,当时太后盛赞不已。蔡某想着,既然娘娘手边已落笔写了几张,现成的墨宝,不知蔡某可有幸一观这连 分卷阅读108 太后都称赞不已的字。” 蔡轩可谓是卯足了劲捅破秘密,句句给她挖火坑。 那晏华浓在京时深居简出,不常露面,是极安静的性子,但的确曾因一手小楷盛名一时。所以燕妫专门为此抛却擅长的行楷,每逢落笔都写的小楷,写得也还不错。但—— 但字迹却骗不了人。 ☆、第 58 章 对方有备而来, 一心想要捅破秘密,那这场晚宴上就更不能让对方抓到一丁点儿的把柄。她的字,是绝不能传出这珠帘的。 燕妫正欲提笔解释,已听歧王先她憾然叹道:“今晚一而再再而三请蔡大人见谅, 孤委实过意不去, 但……”他轻咳几声, 很是无奈,“王后身体欠佳, 腕力不足, 这几日写的字堪堪能看罢了,就不在人前献丑了。” 歧王越是回避,蔡轩越是抓着不放,对歧王的解释, 他且先回以抱歉:“原来如此, 是蔡某唐突了, 还望娘娘千万要保重身体,早日康复。” “蔡大人不必介怀,左右蔡大人也是年后才返程, 不急这会儿。”歧王岔开话题, “不如先赏歌舞。为迎大人, 今晚的舞乐早在月前就已排着,不知可入得了蔡大人的眼。” 蔡轩倒是没揪着不放,从善如流:“早闻南国女子多妩媚,舞乐自成一派,蔡某今日可要开开眼界了。” 殿中妖歌曼舞霎时热闹了气氛。蔡轩拊掌称好盛赞不已,却哪有心情当真欣赏,他这厢在穷追猛打, 身旁的柳兰心却稳坐不动。他没忍住朝这女人瞪了一眼,柳氏把头低下,似怯了场。 蔡轩心生愠怒,咬牙低声警告:“好好想想怎么说,别一会儿结巴了!” 柳兰心掩面饮酒,端杯的手指尖微颤着。她这怯懦的样子,叫蔡轩火冒三丈,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便责骂。然临行前女帝千叮万嘱,命他定要一举成功,否则提头来见。若是柳兰心破罐子破摔了,他落得个陪葬才是真冤枉。 “来都来了,不想救你丈夫?” 柳兰心抿唇点点头,又摇摇头,柔柔弱弱一副怯怯模样:“民妇哪见过这等场面,岂敢随便开口。”她的确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又是庶出,从不曾在人前大声说过话。 蔡轩气不打一处来:“现在不开口,你想永远开不了口?” “民妇不知从何开口,那要不……蔡大人起个头?” 趁着殿中一段歌舞结束,蔡轩无可奈何赶紧起身,拊掌盛赞大吐感慨之言:“南国舞乐果然一绝,蔡某大开眼界,不禁想起王后娘娘在那春日宴作了一首诗,字绝,诗也绝,正符合今夜妙曼如春之歌舞。不知娘娘可还记得?” 燕妫不知什么春日宴,嘴长在蔡轩脸上,他说有诗那就有诗。但在燕妫印象里,晏华浓于诗词上造诣不高,并没有什么佳作,若是有,她一定会背下的。 座下晏大公子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哑声向父亲抱怨着:“哪有什么诗,妹妹那日就抄了几首,恰被太后瞧见称赞几句字妙而已。这蔡轩信口胡诌,王后想得起来那就怪了,若想不起来只叫外人奇怪,怎的连自个儿的诗都记不住,却不会怀疑是他无中生有。” 晏海也知这蔡轩来者不善,仗着使臣身份想说什么说什么,王后本就不是真的,许多往事并不知情,束手束脚难以拆招。他哀叹摇头,倒未急着说话。 晏大公子:“只许他胡言乱语,不许我搅趟浑水么。再这么由着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胡扯下去,只怕王后扛不住要露了马脚。” 晏海:“别着急,小心自乱阵脚。”见儿子焦躁,他顺手给儿子也倒杯酒,“言多必失,咱们再看看。” 这会子已有不少人察觉出不对劲,怎的这使臣不谈歧国,不谈歧王,偏偏逮着王后说个不停,不仅不合常理,更有轻挑之嫌。 歧王举筷吃菜,嘴角噙笑泰然模样,只待看看蔡轩的举动都如此反常了,是否有人敢替他接话。晏家父子没有帮腔,歧王后也久没有反应,倒是副相沈夕月站了起来,对蔡轩先是拱手一礼,然后说道:“蔡大人,在下沈夕月,我有一言。” 蔡轩见她是个女子,眯了眯眼:“沈大人请讲。” 沈夕月微微颦眉:“王后娘娘素有头风之症,前些日才犯过病。太医曾言,思虑过多,身体欠佳时极易诱发此症。现下娘娘本就有其他病症,正是虚弱之时,为这接风宴又饮了酒,只恐又要头疼。蔡大人一再问娘娘话,娘娘礼敬大人不宜怠慢,不免思绪紧绷,回头又该犯病。在下斗胆,请蔡大人体谅,容娘娘且先休息。” 沈夕月的话说完,间或有几声议论附和“是啊是啊”之类,实在是那蔡轩揪着王后不放举动太过奇怪。 歧王就知道那晏家不会轻易出来解围,但没想到满堂儿郎,站出来的却是沈夕月,当下笑道:“沈大人言重了,王后不过是一点小毛病罢了。蔡大人勿怪,王后毛病虽小,但确实是精神不济,才久未应大人之言。不如这样,他日待王后康复,孤另设宴席与大人畅谈。” 沈夕月一 分卷阅读109 番话,使得蔡轩被指指点点,若不是背着使臣身份,又有歧王说些中庸之语,只怕要被当面指责无礼。 可蔡轩却半点不怵,还哈哈笑道:“倒也不是有意为难娘娘,实在是——蔡某身边这位乃是昔日王后娘娘义结金兰的姐妹,因想念妹妹得紧,在圣上跟前求了又求,圣上动容才特准她随使团来见上一面。可这位夫人内敛害羞,临见面了却又不敢起来说话,蔡某替她着急,这才忍不住多嘴提起往日之事,为她营造机会。” 随着他的话,诸人看向他身边那位自称是王后金兰姐妹的人。那女子低垂着眉眼,果真是害羞胆怯的模样,一下又叫众人生出“原来如此”的心情。 “不知娘娘是否还记得她?”蔡轩请柳兰心起身,催她站到大殿中央去,转眼从一个无礼之人,摇身变得良善热情。 燕妫坐在帘后,看着那走到大殿中间的女子,哪里记得,根本就不认识…… 歧王虽神色如常,但心底越发没了底。这晏华浓有个结拜姐妹的事,晏海此前并没有交代过,不知是忘了,还是并不清楚女儿家的事。当下燕妫骑虎难下,若说不记得,岂不成了薄情寡义之人,若要说记得…… 晏海定不知那女子闺名,就不知晏大公子这个同辈晓不晓得,若是连晏大公子都不知,今晚这一劫可就过不了了。 席间晏海轻咳一声,晏大公子听懂父亲的意思,终于恍然站起,在王后提笔写字之前朗声笑道:“怎会不认得。王后娘娘在家做姑娘时,我兄妹时常腻在一处,她常与我说起好姐妹柳兰心。”晏大公子侧头看向柳氏,继续说道,“后来好姐妹嫁人,来往就少了,多是以书信述说相思,偶尔会听得吾妹抱怨孤寂。再后来,你夫君张岸山在劝农司内受同僚排挤,王后还特地与我说过,希望我若是方便稍稍帮衬帮衬。这事,不知张夫人可还记得?” 故提旧恩,是在提醒柳氏别做了忘恩负义之事。 柳兰心怎会不记得,冲着对方屈膝一礼:“晏公子特地去官署,与我夫君以兄弟相称,那些人再不敢给我夫君小鞋穿。这恩情,怎敢忘。” 晏大公子遗憾笑笑:“今日王后娘娘抱恙,若是精神如常怎会没有发现张夫人在席间。虽是姐妹情深,这大半年不见不也过来了,也不急这会儿。依我看,不如请娘娘回宫好生养病,待病好了再重聚不迟。” 蔡轩附和点头,心口不一:“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娘娘为这接风宴强忍病体,蔡某着实不安啊。”一壁说着,一壁睇了睇柳兰心。 柳兰心知他想法,冲着晏大公子遗憾摇头:“可这一路民妇听到些传言,说是……说是华浓她不是……我终日担心,今日不见妹妹,实在难安。” 她话说一半,在场众人都懂。先前王都内有传言,说王后不是晏家嫡女,可后来王后亲自回晏府省亲又堵了传言,今晚再被柳副使如此露骨地提起,实有些怪异了。 晏大公子:“……” 那柳兰心解下脖子上挂着的半块玉佩:“但愿是我闹了笑话。”她苦笑着,将玉佩捧在手心,“这枚玉佩,当初结拜金兰时一分为二,我与华浓一人一半,约定人在玉在。现只是重新拼一下玉佩,也好叫我彻底放个心。不知,王后娘娘可允?” 晏大公子望着那玉佩,没管住眉心,猝然一皱。华浓不在场,任由这两人胡说,他好像并没见过妹妹脖子上戴过玉佩,也不知是否当真有这玉佩,姐妹结拜的细节又岂会与外人道。柳兰心或许没有坏心,但她什么都不懂,可别坏了事! 蔡轩心底暗笑——哪有什么结拜时的玉,这玉乃是路上现买现劈的,还有半块已被他砸个粉碎。他倒要看看,歧王后敢不敢说句“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挑战不可能——七章没留言 ☆、第 59 章 这半块玉被柳兰心摊在手中, 晏家父子一时哑口,因从未见过故不知真假,不晓得该怎么接话才不入圈套。那柳兰心是副使,不仅不能堵了她的嘴, 还不能敷衍。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今天要不能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说辞, 一颗颗怀疑的种子就将在世人心中生根发芽,把歧王、燕妫、晏家的关系推向未知。 柳兰心身份特殊, 她说有, 没有也得有,尽管歧王明确知道,晏华浓入大慈悲寺时随身俗物中并没有这样的半块玉佩。拿不出根本就不存在的半块玉佩,不论是回答玉佩没有随身携带或是丢了, 都会让燕妫背上虚情假意与忘本负义的骂名。 那柳兰心可是求到女帝跟前, 怀揣玉佩跋涉千里来看挚友一眼, 到了歧国,宴会上挚友不仅没有及时认出她,连约好“人在玉在”的玉佩都没带在身上。一国王后声名若留污点, 此后就会难叫人信服。 今晚蔡轩先铺垫了基调, 然后再由柳兰心来把燕妫逼到死角, 循序渐进,不显突兀。殿中参宴百官有胆大的偷瞄起歧王,可见歧王已显露冷然神情,心情不佳久不发话。而王后方向的珠帘也良久没有回音。 蔡 分卷阅读110 轩见殿内冷寂,无人应答,突兀一声喟叹:“罢了,张夫人莫等了, 王后今天不方便,怕是拿不出来,还是日后再问吧。” 他特地把“拿不出来”几字捏得极重。 晏大公子拽紧了拳头,咬牙在父亲耳边说道:“若是珠帘后的真是妹妹,岂容他们这般胡诌,儿子从未在妹妹身上见过这玉!” 晏海:“呵,帘后女子要真是你妹妹,哪里有今日这出。”别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身为父亲,却不能指认帘后的是自己的女儿,因为一顶“卖女求荣”的帽子就足以让他的话无法令人信服。上国使团来歧,目标不会只有歧王,他晏家叛逃大羲,女帝绝不会漏掉他们。 但今日翻船与否还未可知,以歧王与王后的能力,还不至于让局面彻底失控。现下他晏家站出来继续争吵下去,事情闹大反倒沦为笑谈,倒不如就此闭嘴。 晏大公子也知道,现在晏家最好保持沉默,反应越大越引人怀疑:“那现在怎么办……只能又晕一遭?” 像初遇褚鹰儿那次一样,晕了了事。虽会给在场众人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就在众人以为这块玉佩王后怕不是没带着之时,林姑姑掀帘出来,手中承盘托着一枚与柳兰心掌中玉佩相似色泽的半块玉。 稠人广众下,林姑姑向柳副使屈膝一礼,请她将玉佩放进承盘中。柳兰心忙将自己手中的玉佩与之合放一处,两块玉佩竟严丝合缝还原成一枚翠绿宝玉。柳氏眼中大喜,激动惊道:“就是这块,就是这块……都怪我愚钝,竟信了无稽之谈!” 玉佩无误,看来王后是她的金兰姐妹不假,重情重义一直将玉随身携带。在场众人见此,不禁乐得拍手,连歧王也嘴角一勾,畅饮一杯颇为舒爽。唯有蔡轩两眼一瞪,大步跨上前去瞧那承盘。他分明已将另一半玉佩砸了粉碎,王后怎么可能…… 待他细看,这才瞧出承盘里的玉根本不是他在路上准备的。蔡轩脑仁一震,猛然回头瞪向柳氏,那柳氏喜极而泣正抹眼泪,余光瞥着他,投来一抹淡笑。 这个柳氏,她竟反了?! 在他的狠瞪之下,柳氏哭泣着跪下,当着他的面还在演戏:“还请娘娘千万保重身子。” 那珠帘后传来王后沙哑而断断续续的声音:“叫你……担忧了,是我之过。待……明日养好精神,咱们姐妹再好生叙旧。” 好一段跨越千里的姐妹深情,叫人不禁泪目。在满堂的赞叹中,晏家父子面面相觑,庆幸自己还好没有站出来多嘴。 珠帘背后,燕妫长吁一口气,侧目瞥了一眼落鸢——他该好好解释解释,这枚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北方京城之中,看守死牢的狱卒将一块馒头丢进张岸山的牢里。里头的人裹着脏兮兮的破棉袄,冻成一团,迟迟没有来捡馒头。狱卒喊了几次,那姓张的也无反应。牢房臭烘烘,屎|尿和干草混杂着,那张岸山浑身恶臭,脸上的泥厚得瞧不出本来面目了,狱卒捏着鼻子懒得管他,转身去别处送饭。 待今晚的饭都放完了,那狱卒回来顺路一看,见那个张岸山没挪动下屁股。这天寒地冻的,怕不是冻死了?死了可不行,上头交代过,这个死囚得好好活着!狱卒忙打开牢笼,用脚踹了踹他。这一踹,人倒地,已硬邦邦不知何时归西。 那狱卒吓得心惊肉跳,正要大吼叫人,仔细一看,这死得分明不是张岸山,脸型身形虽像,下巴上却有个张岸山没有的痦子。 这、这……这怎么和前些天无故失踪的死囚李四喜一个样?!他怎么换到这里关押了,那张岸山呢! 遭了!那狱卒傻愣好一会儿,一拍脑门儿反应过来,有人劫狱,把张岸山劫走,把憨子李四喜抓来顶包! 这夜,谁都别想谁个好觉。 次日一早,燕妫把落鸢叫来,问他玉佩的事。因昨夜散席已是深夜,落鸢不会说也不会写,问起来定要废许多精力,只得留到今日才详细询问。 落鸢比划半晌,比划出个意思——问柳兰心。 燕妫这就派人去请柳兰心入宫,不料蔡轩昨夜晚宴被柳兰心卖了,自然是怒不可遏,现已将之扣押禁足。她派去的人被告之柳副使水土不服,正在病中不便外出,无功而返。 歧王也在瑰燕宫等着听柳兰心解释,得知蔡轩不放人,索性改派宋义带着人走一遭。宋义是个武人,领着一队人马去的,拍了半晌门才把蔡轩叫出来,说王后娘娘得知姐妹生病,心急如焚,要请进宫去医治。 蔡轩见宋义带兵来的,态度稍稍软和,却仍不肯放人。双方僵持着,都不敢闹得太僵,但宋义也不是个傻的,来前便已派两个身手敏捷的,翻墙进去给柳兰心开门。 这边门口蔡轩正和宋义说着什么柳副使上吐下泻床都下不了,后头柳兰心就好端端走出来,朗声问这是怎么回事,突然的一声吓得蔡轩肩膀一抖。 宋义装傻充愣,大腿一拍:“嗨呀,柳大人这不是都能下床走动了么?!可能一道随我入宫?” 柳兰心:“可 分卷阅读111 是王后娘娘要见我?” 宋义:“可不是么!娘娘一听说柳大人水土不服病到,急得团团转,想把您接到宫里养病,顺便就在宫里住下一起过年,姐妹好好聚一聚。” 见这两人一唱一和,蔡轩听得脸黑:“不可!柳副使有差事在身,岂可入宫闲玩。” 宋义摆出一脸不懂:“贵使团不就是来送年礼,顺便在歧国体察民情的?还能有什么要紧差事儿啊。这不有蔡大人您么,您都说了,柳副使本就是陛下为成全她一颗思念姐妹之心,顺路过来的,难不成真要让她办差啊。” 蔡轩昨晚的话把自个儿框进去了,顿无言以对。 宋义:“再者您自个儿都说了,这一路为两位的姐妹深情感动不已,昨晚宴席上蔡大人还帮腔来着。今日不就是进个宫么,咋还拦着?” 蔡轩更是哑口无言。 柳兰心也不回屋收拾东西了,空着手这就上了去歧王宫的马车。蔡轩气得咬牙切齿,回去一看,柳兰心哪是没带东西,她那些房间空空,包袱另由他人带走了。 燕妫一直等到晌午,柳兰心才终于到了瑰燕宫。因落鸢解释过,那柳兰心可以信任,今日也不设珠帘了,就这么坦诚相见。歧王遥坐在屏风后头,静静看着,不打扰二人说话。 屏退左右,燕妫请她入座,亲自烹茶燃香,为柳兰心斟上一盏清茶。 昨晚的惊心让她夜里睡不踏实,若是没有柳兰心的周旋,她这个歧王后只能当场晕厥龟缩,不知要遗留下多少麻烦。因此她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感激,不惨半点假。 而那柳兰心到了瑰燕宫,虽见歧王后的真容果然不是妹妹晏华浓,但胸腔里一颗心终究是比在路上时踏实。 桌上放着昨晚的那半枚玉佩。 燕妫放下茶勺,直入正题:“这东西是昨夜晚宴落鸢给本宫的,与他不便交流,所以,还要劳烦柳大人亲自解释。” 柳兰心尴尬不已:“娘娘快别叫民妇‘大人’了。民妇不是大羲的官,只是一心为华浓,为夫君平安的寻常妇人。”她轻轻抚摸过桌上的玉佩,昨夜的惊险还历历在目,顿了一顿,往下说道,“事情的开始,还要从落鸢带着一封信来找我说起。” 这么说,落鸢有事告假是去了北方找柳兰心? 柳兰心接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竹筒,从中拿出一封小心保管的信:“这封信是华浓写给我报平安的。” ☆、第 60 章 燕妫从她手里接过信笺, 仔仔细细读了两遍。晏华浓这信中内容大抵说了两点,一则是说遭遇一些变故,但她现在很安全,请姐姐放心。具体是什么样的变故, 晏华浓嘴严, 信中只字未提。二则, 是考虑到晏柳两家交好,柳兰心的夫君张岸山也追随过五皇子, 现晏家离开, 柳兰心恐怕孤立无援,希望若有可能不如随落鸢一道南下。 回想这段时日的种种,柳兰心喟然叹道:“无巧不成书,女帝骗我说华浓已死, 撺掇着我来歧国为她报仇。我痛哭一场, 还想着为华浓立冢上香, 不成想隔日落鸢就带着她的信来了。” 可落鸢为何特地耗时月余北上,帮晏华浓捎信?他们之前难道认识?燕妫虽有困惑但无意把话题岔远了,轻轻搅着茶汤, 问:“这还真是巧。可否说说, 女帝是如何交代你的?” “女帝叫我借着使臣的身份施压, 一来揭穿娘娘并非华浓,二来要把晏家卖女求荣之事揭露,三来尽量挑拨晏家与歧王的关系。但又特地交代过,王上与娘娘不好对付,如若没能成功,至少要让世人对娘娘的身份加深怀疑,如此才考虑免我夫君死刑, 但关押还得继续。” 柳兰心并不知歧王后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只要姐妹性命无虞,别的不该知道的她晓得不能问。 燕妫听她把话说完,不禁冷笑:“只要把水搅混,女帝就赢了一半。”但可惜,被落鸢反搅合了。 “落鸢来助我脱离苦海,可我夫君还在死牢,我怎能丢下他。” 燕妫:“所以落鸢干脆答应帮你把夫君一起救出来?” 说到丈夫,柳兰心兴奋不已,嘴角噙着笑:“是啊。死牢防守重重,我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等我踏上南行之路时落鸢都还未将他救出。也许他是不想太快惊动女帝,以免使团还未走远,那头就已经暴露,好在进王都的头一天,他终于带着我夫君赶上了。” 这就是落鸢有事离开,说好了尽快回来,却拖了近两个月才归的原因。他帮柳兰心,说到底,其实在帮燕妫,虽在外滞留却依然在履行保护之责。于燕妫而言,他每一次的出手,都宛如神助。 燕妫记他这份恩义。 后来落鸢又找地方安置张岸山,废了些时候,所以回来时差点赶不上宫宴。他不便说话,靠比划一时也比划不清楚,于是干脆什么也没有说,只在柳兰心掏玉佩出来时,把那另外半枚塞给燕妫。 “玉佩是蔡轩无中生有,故意设计陷害的。他给我半枚,另半枚砸了丢进河中。不过,民妇身上恰有一块 分卷阅读112 玉,便交给落鸢掰成两块。”她将桌上的玉佩收入自己怀中,眼底露出丝丝惋惜,“就是这枚了,它是我与夫君的定情之物。虽已毁去,能替娘娘挡灾换我夫君生机,也算值得。” 这一出将计就计,唱得蔡轩哑巴吃黄连。除了不明白落鸢与晏华浓的关系,燕妫听懂了整个来龙去脉:“好好的定情信物碎成两块怎好,本宫叫人试试看能不能修补好。” 柳兰心却摇头,一双眼笑眯眯,嘴角梨窝深陷:“娘娘不必费心,只要我夫妻在一起,旁的就不求了。玉可挡灾,碎了就碎了,这不就是说明以后我们可以无灾无难么。” 不愧是结拜姐妹,这柳兰心和晏华浓很相像,都似是心宽的善良人。她既然说不必修补,燕妫也就作罢:“那你可想见你的姐妹?” 柳兰心脱口而出:“想!”赶紧跪下磕头,“入了歧国,此后就是歧国人,我柳兰心誓为王上王后赴汤蹈火。求王后娘娘怜悯,容民妇见见华浓妹妹。” 燕妫岂会不应允,答应择日带她去见晏华浓。接下来的日子,她就暂时留在瑰燕宫中住着,怎么着这出姐妹情深还要唱下去不是。 待柳兰心下去后,歧王从屏风后头出来。他径直在柳兰心坐过的地方落座,脸上分明应该如她一般松快,却反而是有无边心事的样子。 燕妫给他斟满茶:“王上方才可听全了?” 他点头。 “晏华浓和落鸢早前认识,王上可知道?” 他摇着头,心思好似不在这里。 见他否认,燕妫越想越觉得古怪:“王上也不知道?那,也许该去问问晏华浓。”顿了一顿,说说自己的看法,“此事能够危急关头扭转,关键在于晏华浓的那封信。当然,机缘巧合,她原本只是想帮柳氏一把而已,更关键的是落鸢。信是他送的,人是他救的,中间的衔接也是他来完成,事情办得漂亮,王上可要好好赏他。” 哪知闻人弈脱口说出一句:“他奔波劳命是为你办事,也该你来赏。” 燕妫:“……”这语气冲冲的,是突然怎么了? 闻人弈一口闷了茶水,眸光晦暗:“孤惭愧呵,真是惭愧。” 燕妫莫名其妙:“?!”他是想说,这次没有尽早做准备,险些让她败露身份么。可他这,分明更像是在赌气。 歧王并不解释,搁下茶碗,在她接话之前忽说要忙,赶着去问政殿了。 他做得太少,比不得付之涯为她出生入死,他惭愧至极,没脸至极,自己的妻子竟一再靠别的男人来守护。他没有办法把她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他甚至需要推她去前头抗下疾风劲雨,而她之秉持,亦不愿龟缩于后。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这天燕妫刚赏了落鸢,与柳兰心和林姑姑商议择日出宫,微服访大慈悲寺之事宜。从问政殿突然送到一份王令,几人茫然出去跪下听令。 毫无一点征兆,歧王突然给她的徽号添字,在“顺成”二字后又加一字“纯”。如今,她该叫“顺成纯王后”? 身旁的人都在说,王上真是宠爱王后,道贺之语不断传入燕妫的耳朵。可她要这盛宠做什么,燕妫大不明白,想问原因,歧王却迟迟不归。 直到深夜,他喝了些酒回来。 “王上?” 他似有些诧异,顿了顿脚步才走过来:“王后还没睡?” 她一直就等着他呢:“王上喝酒了?” “嗯,你酿的梅子酒。香醇清甜,一时没忍住多喝了几杯。” 岂是几杯啊,他分明已显微熏之态,眼皮懒懒撑开,看向她的时候总是有一抹道不出的朦胧温柔。燕妫晓得这人醉酒,定又要说些让人为难的话,索性不再问他,只叫他快躺下歇息。 闻人弈却哪里轻易肯饶过她,牵着她的袖子问:“给你的徽号加了字,‘纯’字你可喜欢?” 燕妫:“臣妾要这徽号做什么。” 是啊,她要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闻人弈眼尾垂下,神色更显黯淡:“可我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除了书,你从不跟我要。” 燕妫余光睇了睇被他拽着的袖子,失笑:“不需要呀,要什么呢。” “是人总会有想要的。如孤想要天下,要海晏河清,要百姓安乐,还要……。”他一双星眸只凝视着她,眼中倒映着她故意撇开的脸。 燕妫用力抽回自己的衣袖,侧过身去:“王上喝醉了,没的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他手里空空,悻悻落座在床沿,不住摇头:“其实孤知道你要什么。你要自由,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可这些连孤都没有的东西,怎么给得了你。不仅什么都给不了,一次两次……许多次都没保护好你。” 燕妫:“王上说笑了,我为王上办事,应该是我护着王上才对。” 闻人弈扶额,更是心累。瞧她说的什么话,始终把自己放在最初的位置不肯改变,始终都在拒绝他。 燕妫也不知他在较劲什么,说什么护不住,她这不都没事了么。虽说功 分卷阅读113 在落鸢,可落鸢不正是他派过来的人,落鸢办成了事,不都是他的功劳。 他古古怪怪,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歧王累了,和衣倒床躺了一会儿,拽着她一股头发,迷迷糊糊说起醉话。一段一段的,都听不清楚,只听得出他此刻的苦闷团在心里化不开。 次日醒来,他却又神色如常似已不记得昨夜彷徨。燕妫只当他是近日累坏了,未往心里去,帮他系腰带时,将今日要去大慈悲寺的行程向他提了一嘴。不料歧王宁可把晏华浓接进宫一趟,也不允许她出宫。 “为何?” “歧国使团不知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此时出宫不安全。” “……”倒也是。 燕妫不免觉得乏闷:“臣妾还想顺道出去透透气呢,只好下次了。” 歧王对镜整理衣领,镜中他的眸子愈显深邃:“孤知道这歧王宫太小了,你住得憋屈,待日后孤给你建个大的。” 燕妫:“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这是孤的意思。” 最好的保护是反守为攻,他要做这天下之主,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天试试其他更新时间,蹭个玄学 ☆、第 61 章 既然不能出宫, 那就接人进来吧。这日落鸢带着人亲自去大慈悲寺将晏华浓接进宫来,顺道把柳兰心的夫君张岸山捎上。 这日的瑰燕宫里藏着许多秘密,宫里上下只有林姑姑获准可以随意走动,连结香瑞香都只被允许伺候在外间。 柳兰心与夫君半年未见, 忙着话衷肠, 晏华浓到了之后便先被请入里间与王后密谈。 晏华浓这一路都披着斗篷, 戴白纱帷帽,遮住里头灰色的僧袍与她招人瞩目的脸蛋。待入了里间, 她才脱去遮掩衣物, 又还原成朴素简单一尼姑。这个冬日她过得还算凑合,棉袄与棉袜都有,气色与上一次见到时一般样,并未受怠慢。 “贫尼虚怀, 参见娘娘。” 燕妫今日特地素净打扮, 头上只插一只桃木簪子, 与那僧袍相对并不显华贵。她早已备下热茶与点心,请贵客坐下说话。烹茶是她放松自己的方式,平日里她便喜欢烹茶, 见晏华浓就更该烹茶。 “可知我请晏姑娘来是为了何事?” 晏华浓在她对面徐徐入座, 捧起茶盏暖手, 轻轻一笑:“想来,是因为贫尼托落鸢送的那封信。” “晏姑娘喜欢什么香?”燕妫问。 “龟甲香。” “正巧,今秋我身边的丫头用桂花制了些。比不得名匠所制,闻着倒也尚可。”说着将瑞香弄出的香料舀了一勺进香炉。 香点起来,茶也烹好,可坐下慢慢细聊。燕妫放下炉盖,喝茶润口:“那么, 你想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晏华浓轻轻嗅了嗅清甜的香,许是礼佛久了的缘故,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很有些恬淡味道:“来时与姐夫同车,他在车中已与贫尼说了大概。贫尼想着,既然女帝的诡计已然破解,娘娘特地传我前来,应该不是为了柳姐姐,是为了落鸢。” 燕妫点点头:“和晏姑娘说话,很轻松。” 晏华浓笑了笑,安安静静地把这盏茶饮完:“来歧国以前,父亲曾经把贫尼藏在一个偏僻的尼姑庵里。一日落鸢受重伤误打误撞进了尼姑庵,我帮他采药疗伤,因此结识。后来,王上派人将贫尼掳回歧国,贫尼来不及与落鸢道别,他也欠我一个救命之恩未报。” “所以,后来他才会帮你送这封信。” “是的。” 燕妫又为她舀满茶:“所以你二人并不是熟识?你可知道他是何来历,或者他当日因何受伤?” 晏华浓垂下眼眸轻轻吹茶,只把头摇。 燕妫有一点失望。细数来,落鸢已经陪伴在瑰燕宫半年有余,从不熟悉到半熟悉,落鸢身上总有令她忍不住想要窥视的地方。如他的来历,如他的过往,如他那刻意隐藏的功夫。仅仅是他身上惨烈的伤,就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说说别的吧。”燕妫若有所思之时,晏华浓放下茶盏,“不如说说王后娘娘今日的妆容。贫尼以为,娘娘大可不必因为要与贫尼相见,就委屈自己打扮得如此素净。” 话题突然岔开,燕妫的思绪被迫从落鸢身上抽离。 晏华浓:“娘娘穿得再素净,也不如贫尼身上的僧袍素。天命既然如此,又何必耿耿于怀,我不介意自己已不再是晏华浓。” 燕妫对她的大度,始终报以怀疑,闻言眯了眯眼睛:“此话当真?” “我不介意我的名字与身份不再是我的,但我介意此后余生都难与家人相见。”晏华浓说着,苦苦一笑,“更介意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不论佛告诉我多少遍,要宽容众人,要舍己度人,也不论我告诉过自己多少次认命吧,我也始终不能甘心。” 她竟敢赤|裸|裸地,将这样的 分卷阅读114 话当着燕妫的面说出来。 而燕妫,宁愿她这样说出来。因为,她根本不想欠谁的:“那你,想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消心头遗恨。” 晏华浓摇头,依然慢条斯礼说这话,语气却隐隐有颓意:“我不知道……我也无能为力。” 那种被所谓的命运扼住喉咙的感觉,燕妫比她还要清楚。她生来就是受尽折磨的,这一辈子都在为自己拼,可拼到如今却始终活在暗影之下。 她轻握住晏华浓的手:“你说,你不介意你不再是晏华浓,但我介意自己成为了晏华浓。”燕妫也有不忿,无需这个名字的主人提,她也无比想要让各自的身份回归原位。 晏华浓满脸惊讶,张张嘴,没有发声。 燕妫:“我想做回自己,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忍,可能一忍十年,也可能三年,当然,也可能明日便可卸下包袱。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晏华浓:“十年我忍,二十年我也忍得。” 命运玩弄下的每一个女子,都如顽石镇压下的一颗草,早晚要撑破那石头,沐浴阳光,贪婪生长。 这日燕妫与晏华浓谈罢了话后,柳兰心那头也与丈夫说完了心事。两姐妹终于可以关起门来道一道相思,而燕妫无意打扰,只将张岸山叫来,聊几句话打发时间。 这张岸山经历数月牢狱之灾,又风吹日洒奔波来歧国,人消瘦得不成样子。不过举止合度,五官周正,依稀可见他昔日风采。 “听说,张大人从前在劝农司任职,是个农官?” 方才张岸山已听进去自家夫人的话,愿留在歧国效力,闻言惭愧:“不敢当娘娘‘大人’二字,草民不过是署内小小一农官,七品而已。” 那柳家与晏家是世交,家世应当不差。柳兰心嫁给他一个七品农官,当属下嫁,那这张岸山许是有他过人之处。燕妫稍稍有些兴趣,又问:“听说你曾遭遇官署同僚排挤,是晏大公子帮你出面才助你在署内稳住脚跟?” 说到这个,张岸山就忍不住叹气,失望至极:“唉,大羲……唉,连农事都不上心,百姓苦啊。我原有勃勃雄心,想在劝农司大展拳脚,帮助农桑,可结果满眼尽是……不提也罢。” 他一叹再叹,话到嘴边却又懒得再提,必是遇上了极荒唐之事,燕妫接着他的话问:“可是有人掣肘?” 见王后感兴趣,他这才吐露一二:“回娘娘,正是如此。从先帝在位后几年,龙体欠安时常休朝开始,大羲朝的内政就愈发乱了。仅在劝农司内,捐官的捐官,挂名的挂名,库内农具发霉腐朽也无人管一管。后来女帝登基,重武轻文,因重视军粮倒也把劝农司催得紧。但署内早已无人做事,被逼得急了,那帮……那帮混账干脆抢了我苦写五年的农书献给女帝,反诬陷我偷盗库银。”张岸山说起这些过往,对大羲官场再不抱希望,“可这书献了之后,女帝虽派人推行书中内容,可惜举国上下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我的书是半点水花也不曾溅起。” 从未听说过“张岸山”这个名字,原来他是个怀才不遇的。 燕妫觉得,他或有大用。歧王正为缺少农官伤脑筋,本地农官大多是靠经验办差,读过几本书罢了,像张岸山这样能著书的还未找出一个。眼下国内缺粮,急需提高亩产,缺工具,缺经验,缺良种,缺劳力,张岸山若当真有才,或为神助。 燕妫饶有兴趣,又问他道:“那张大人的书,可还能再写得出来?” 张岸山:“回娘娘,都记在心里,有笔墨便能再写得出一本。” 与这张岸山聊了些时候,临近黄昏歧王回瑰燕宫来。柳兰心与晏华浓聊了许多时候,也该打住,晏华浓披上斗篷与帷帽先回大慈悲寺去,张岸山则留下等歧王问话。 闻人弈得一良才自是狂喜不已,当场授予官职,指派他在沈夕月手下做事,暂管理农桑署,能不能收服现有农官正式做农桑署的第一号人物,就要看看他的本事了。 但在任职之前,他这名字需要改一改,不可再叫张岸山。否则死牢劫人岂不坐实了是他歧国所为,女帝怎会咽得下这口气。 歧王亲赐名,张谷风,赐宅居。 这之后,燕妫安排车马将张谷风送回新宅,柳兰心则依然留在瑰燕宫中。一事毕,还以为歧王会如往常一样,在瑰燕宫用膳,接着在瑰燕宫批会儿折子看会儿书,待入夜后休息。今日却不同,他只小坐片刻便又要回问政殿。 燕妫以为他要留,刚摆下点心:“王上赶着要走,什么事累得这么忙?” “孤来看看你,顺便瞧瞧可有事需要孤来定夺。”闻人弈埋下头,吃了她手上的凤梨酥,“年底了,孤让朝里这些当官儿的都来孤跟前述职。今夜还排有长龙,孤得一个个听,兴许太晚就不回来了。” “都来述职?所有的大小官员?!”燕妫手上捏着他咬下来的半块糕点,惊得已忘了他方才的孟浪之举。 “嗯。” 这怎么可能。 “下头的官,让他们找自个儿上司述职就是,王上事事亲力亲为 分卷阅读115 ,小心累出个好歹!”再说了,只有一个月就过年了,算下来,每天除了要上朝要批折子,他还得听十几个大小官员的述职。 闻人弈不以为意:“孤要看看,哪些是干了实事儿的,哪些是光吃俸禄的蛀虫。”毕竟当初选派官员时十分匆忙,褚中天推荐了大把的人,除个别极重要的官位没有被他染指,他所举荐的几乎都启用了。 现在闻人弈王权已稳,褚家式微,他倒要看看哪些人该滚出朝堂。 “可也不急这会儿,等过了年再来嘛。” “那岂不给他们时间应付。”闻人弈摇头,半只脚已经迈出去将要走了,“况且孤的时间不多,孤希望以后的日子不必战战兢兢。当‘燕归期,梅将落’真正实现,你我站在最高的位置上,才能不惧不畏,共享余生。” 燕妫望着歧王远去的背影,手里捏着他吃剩的半块凤梨酥,心里不是个滋味。 ☆、第 62 章 歧王在问政殿一连呆了五日不曾回过瑰燕宫。他原本就是极勤政的, 还要这么一来,不知要累成什么样子。 这段时间里燕妫尽量什么事情都自己拿定主意,包括年节事宜,若有疑问不是问方尚宫就是问崔玦。 除此外, 还有关于柳兰心的后续问题要解决。她是大羲副使, 有官职在身并非普通民妇, 想要把她留在歧国,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 否则给女帝捏住把柄又是祸事一桩。 燕妫花了好几日琢磨解决办法, 过个几日终于拿定主意,将蔡轩请进宫来。 那蔡轩是被女帝委以重任的,岂料到了歧国一击未中,反倒适得其反帮着辟除谣言。次日柳兰心就被带去宫里, 他如被砍了臂膀, 想再完成任务是难上加难。燕妫这里已知他曾四处联络昔日滞留歧国的大羲细作, 想要再掀一股风浪,然这些细作早已被除得差不多了。 这还多亏了褚中天,他虽为人跋扈, 但极其熟悉歧国大小事, 拔除异己的手段用在抓细作上头还是有几分成效的。所以蔡轩奔走数日, 毫无收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事无成若敢就这么回去,女帝一定会要他的命。 燕妫有把握把蔡轩安抚住,就是拿捏住这一点。请蔡轩之前,她专程让林姑姑将信呈送歧王先阅,歧王落笔回她一个“可”字,于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她给了蔡轩一封她写的亲笔信, 是写给女帝的,火漆封缄。蔡轩拿着那薄薄信封,没胆子信就这东西能保他项上人头。 “本宫要留柳副使在歧国,蔡大人回去也不好交差,自然要帮蔡大人说好话。” 不就是各得其所么,蔡轩想问清楚怎么个说好话法:“陛下的脾气您应该知道,轻易不会饶恕人。敢问娘娘,可否告诉蔡某信中内容?” 虽明知他怀着什么心思来的,燕妫对他依然礼待有加,他但有要求都尽量满足:“蔡大人想知道,本宫当然可以告之。陛下认为本宫是个假货,没错,本宫的确不是晏华浓。这信里的内容,无非是本宫以自己的身份向陛下的问安。” 问安?问安就想救他命,蒙谁呢!蔡轩不信,忍着没发火。 燕妫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笑笑:“陛下找寻本宫快要一年,重金悬赏过,刺杀过,沈礼沈大人也被派来南方查案。但是陛下从未与本宫有过任何接触,蔡大人,你是第一个协助陛下与本宫对话的人,这是沈礼都不曾办到的。单是看在这份特殊上,陛下也不会要你的命。” 蔡轩虽被委以重任,却并不知歧王后的假到底假在哪里。她若不是晏华浓,会是谁?女帝并没有告诉过他,现下听王后这么一说,蔡轩顿感觉后背都是冷汗。 她提到赏金,他便想起这一年间,被重金悬赏的霁月阁女犯燕妫,光是那赏金就让他瞠目结舌。早前分明结案了,说是被发现已经自戕,现在他才知原来只是转为隐秘调查。歧王后既然这么个令陛下上心的人物,若能带着她的亲笔书信回去,莫说问罪了,兴许还能得一顿赏。 “但同时,本宫希望蔡大人也帮本宫一个忙。” 蔡轩没得选:“愿闻其详。” “希望回去以后,蔡大人一口咬定,柳兰心返程之前,伺机逃走不知所踪。” 这……假如他这么回禀女帝,那柳兰心留在歧国也就与歧王无关,女帝没有实证可以怪罪歧国。也不是不可以这么说,问题在于他照着这么做了,女帝又不是傻子未必肯信,若要是再治他一个欺君…… 燕妫的下一句,正是解除他的顾虑的:“陛下未必会信,但她若不想陷入毫无意义的泥潭,她不信也得信。” 张岸山,不,张谷风已经被安全接到歧国,这对夫妻已没有任何给她利用的机会,女帝虽会暴怒,但相比之下她会更希望有个台阶下,因为这件事情闹大了丢的是她的脸。层层把守的死牢丢了人掉的是颜面,副使臣出使不归丢的是国威。衡量到最后,她也许只会要求歧王抓捕柳兰心,但歧王若敷衍了事,她大抵也就不会再提。 蔡 分卷阅读116 轩不知张谷风的事,但光是副使臣的叛逃女帝却是不好大张旗鼓处置。但他仍旧有几分犹豫,毕竟他也是强硬惯了的人,哪那么容易轻信他人:“设想归设想,王后娘娘若不能保证蔡某能全身而退,蔡某可不敢答应配合。” 蔡轩说完这话,歧王后并没有马上应他,只是冲他浅浅笑着。短短一息过后,有金属缓慢划过的呲啦声响传进他的耳朵,蔡轩双眼一瞪,乍见王后徐徐抽出放在手边的剑。那剑寒光渗人,王后的笑更加渗人。 燕妫慢慢擦着她的寒芒,面带微笑,略待遗憾之色:“蔡大人若不想答应,本宫也只好算了。” 歧王后突然冷凝的气场,这把乍现寒光的利剑,让蔡轩骤然回过味来,自己到底在跟谁说话。他在跟霁月阁天字号杀手中的翘楚谈条件……霁月阁余孽到底有没有被抓捕完还是未知,而这个案子并未公开调查,进展只有沈礼知道,蔡轩不敢拿自己的命赌。倘若他胆敢不听话,无需等到女帝问罪,他可能先死在霁月阁手里了。 王后先礼后兵,他这下子不敢不应。 这日之后蔡轩就老老实实呆在驿馆没有出过门,也不再与任何人接触,除除夕受邀参宴再也没有露过面。 当然,这又是后话了。除夕的前几天,歧王还在问政殿忙碌着,期间回瑰燕宫小坐两度,再也没在燕妫面前出现过。 这日听问政殿的给使提起,歧王今天下午突然有片刻晕厥,急召太医诊治,太医诊断后判断是因劳累所致,又因时常耽误膳食,以至于亏了元气。倒也不严重,说是注意着休息,一日三餐不可漏掉,过些日子就可恢复如常。 “勤政也不是这么个勤法呀,自个儿的身子哪能这么糟践!”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林姑姑这个歧王府走过来的老人听得揪心,一时嘴里也没个遮拦,与结香瑞香嘟囔起来。 瑞香着急,替自己也替王后:“王上勤政爱民,仁德无量,是我等的福分,千万千万不能熬坏了身子。” 结香叹气,努努嘴:“喏,看看落鸢。铁打的身子骨,天天熬夜守在外面,一日两餐草草应付,比来时瘦了一圈。落鸢都这样了,王上又如何比得习武之人,身子骨哪儿受得了。” 结香说得没差,落鸢还真是比以前瘦了不是一星半点。可燕妫的心思又哪里在落鸢身上,近些日子她为不给歧王添麻烦,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揽了,又忙着筹备除夕宴,并无太多工夫留心问政殿那头,听得闻人弈竟然晕了,她这账本翻来覆去,又算来算去,频频出错。心烦意乱的,燕妫索性丢开账本:“姑姑小厨房不是炖了山珍汤么,舀一份,本宫要带去问政殿。” 林姑姑:“好!”遂去盛了一碗,又多加了一盘点心。 燕妫丢下堆成山的账本,带着食盒去了问政殿。 她到时已是月高升,可都这会儿了,殿里还烛火通明,进门便见歧王埋头在一堆折子里,打着哈欠一本一本批阅。 “王上这会儿了还不休息,不是把玩核桃悟出个‘欲速则不达’么,怎么核桃没了,道理就忘了。” 闻人弈把头抬起,见梦中女子提着食盒,款款朝他走来。他晃晃脑袋,听到她又说“林姑姑熬了些汤,味道不错,就给王上送来了”。声音清晰,方知原来不是梦。 他放下笔,困意顿消:“王后怎么来了?” “不是都说了,来送羹汤的么。” “哦。”他忙了一天,又批了一个多时辰的折子,人有些恍惚,双眼只晓得看她了。 燕妫把桌上的东西挪开,打开食盒将扑鼻香的山珍汤摆上桌,又放一盘他爱吃的凤梨酥。摆放之时,她不由偷偷皱了眉,心里五味杂陈。 也瘦太多了。 胡子拉碴,仪容也顾不上,他到底是有多忙。 “王后听说了?” “嗯。” 闻人弈忽坐得端正,腰背挺得笔直,瞧着一点都不困:“孤没有大碍,待过年好好休整几日,无须担心。” “还有好几日才封印休朝呢,这几天起码要好好用膳吧。” “嗯,听你的。”他从善如流,这就端起碗,先大口喝掉半碗汤,胃里一暖很是满足,“味鲜肉嫩,不错!” “还有凤梨酥,王上喜欢吃的。”她见他吃得享受,笑着拣起一块送到他嘴边,闻人弈咬了大半块。燕妫随口一问,“这些述职的可是快要完了?” 他咽下嘴里的糕点,喝口汤润口,答她:“快了,就这两日。” 见他嘴角沾着糕点碎渣,燕妫忽后知后觉,自己在干什么,鬼使神差地喂他吃东西?顿时心中懊恼,忙将剩在手中的糕点往碟子中放。歧王却眼疾手快,倏在她丢手前抓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那半块也吃下肚去。 嘴唇不仔细擦过她的手指,留下一抹酥痒。 “味道不错,回味无穷。” 燕妫僵硬着手:“……”他不是累得快睡着了么,这怡然自得精神百倍的样子,真是讨厌死了。 ☆、第 63 分卷阅读117 章 除夕这天的晚上, 宫里办了家宴。但褚鹰儿滞留天机军中不肯回来,宫中也无嫔妃,家宴不像个样子,于是另设小桌, 让宫中女官等叫得上名字的共饮同乐。艰难的一年终于熬过去, 尽管身累心累, 但一切都还算顺利,这晚的宴席上, 夫妻二人高兴之下难免多喝了几杯。 今晚两人一起守岁, 给近侍等都赏了银瓜子,瑰燕宫上下喜气洋洋。燕妫特地赏了落鸢一袋金瓜子,他收倒是收下了,等燕妫离开, 他转身就分给了结香瑞香与林姑姑。几人欢喜收下, 抢着要帮他缝补棉被。 他宛如一个苦行僧, 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要这金瓜子做什么。欢喜热闹都不属于他,他藏在阴影里, 看着她对歧王的笑从当初的笑不及眼, 到今日的发自内心, 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他的余生,只能与面具为伴,但总需要一个人去陪她终老。歧王很好,愿来年的除夕她可以笑得更深。 这夜过了子时,瑰燕宫的热闹才渐渐消退。 隔天初一,是最便宜偷懒的一天,两人醒来时已近晌午。劳累月余终于得一日闲适, 燕妫和歧王早已肚子饿得作响,却双双懒懒的不想动身,也不想说话。 并躺在床上,燕妫忽然盯着头顶床帐笑出很轻的一声。 男人侧卧在她身边,像是玩不腻她的头发,总爱绕在手指上把玩:“呆笑什么?” “在笑……若要是这后宫里有几个嫔妃,这会儿就算是不想起也得起了。晨昏定省最是麻烦,我与褚鹰儿干脆谁也不见谁,乐得各自清静。” 闻人弈很是赞同:“嗯,孤也可少了耳边叽叽喳喳的吵闹。” “但今年是不是也该进新人了?”燕妫长吁一口气,忍不住旧事重提,“臣妾已经准备好应付那些莺莺燕燕……最好再有个小世子降生,也好堵一堵前朝那些人的嘴。” 哪料到大过年的她哪壶不开提哪壶,闻人弈先是一愣,鼻子里轻轻哼出声:“少给孤找麻烦。” 燕妫就知道他不会同意,她自己也不想自找麻烦,但事关社稷安稳她却不能不提:“要是嫌吵,就选一两个性子安静,家世普通的嘛。” “啧——”他的眉心拱起山丘,丢开她的头发,很是不屑,“懒得应付。” “还懒得应付,再忙也不能耽误了子嗣。在京城时先帝偏宠王上,皇子没有的王上也得有,美人定是没少送,王上不也应付了。如今有臣妾帮着管束,嘁,倒觉得麻烦了。” “呵呵……”他干笑起来,“差点儿没被先帝捧杀了。他老人家费尽心思要将本王养成个废人,美人还真是没少送,可惜孤让他失望了,一个都没碰过。” 一个都没碰过?燕妫不信。 “色令智昏。”他坐起来,回忆起难捱的蛰伏岁月,眼底露出冷笑,“自古以来,少有英雄过得了美人关,孤自问不是圣人,万不敢开这个口子。玩物丧志,玩女人,呵,兴许就得丧命。孤玩马球,推牌九,醉心书画,喜听丝竹,唯独不近女色,京中王孙贵族偷偷笑话孤怕不是个断袖,如今想来真是好笑。” 倒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若有哪个女人吹吹枕边风,歧王骨头一酥还谈何归歧。燕妫了然,上下打量打量他……所以,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碰过女人。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对她生出一些特殊的亲近,毕竟同床共枕了半年有余。 那就更得选秀。待他接触过别的女人,兴许就把那心思放下了。 闻人弈瞥见她那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她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没好气地睇她一眼:“你别琢磨了,孤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崔玦那里拟定的国库预出账里,压根儿就没选秀这一项。今年国库但凡有点进账,只会用在农桑与军备上,后宫的支出还望王后再削减一部分。” 还要再削减的话,别说选秀,就是宫宴的菜都得少两盘。燕妫也不好强求:“……那明年。” “明年你也别想。”他越发生了气,“就明跟你说了,孤打拼下的一切将来都传给嫡子,生几个庶子出来搅合么。” 什么嫡子不嫡子的,怎么就扯到她身上了?燕妫只觉得血气上涌,冲得她头疼:“……那王上得择日废后,另娶贤德了。” 闻人弈下了床去,回头看她的眼神算不上和气:“大年初一的,说这话你也不嫌晦气。”一面抱怨,一面躬身把她的鞋摆正,“起来用膳了,孤饿得眼花。” 他现在已越发肯表露心意了,说的话露骨又绝对。燕妫想再争取几句,看到他眼中的不悦,话到嘴边又有几分犹豫,转念再想到那寿带鸟尾羽上的字,便更加为难。阁主在天之灵想要她放下,她到底还在固执个什么劲儿。 于是听话起来用膳,再不说那些他不喜欢听的话。 今年初一,天公作美,原本不常下雪的南国飘飘洒洒落下玉沙。燕妫站在雪亭中,仰头望着簌簌雪花,想起去年那个冬天的冷,还依稀觉得骨头痛。埋腿深的雪,挡了她出任务的路,她闲着无聊给自己卜了三卦,都是不吉。 分卷阅读118 反正她也是个半吊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卦钱。吉,还是不吉,都不重要,随心就是。 “在想什么?”歧王亭中温酒,温的是她喜欢喝的青梅酒。难得偷得半日闲,他慵慵懒懒的模样让她快要忘了这棋盘上的危机四伏。 “在想,瑞雪兆丰年,老天眷顾,今年应该不会歉收了。” “嗯,张谷风是个人才。” 是啊,不仅老天眷顾,还得一人才。听说他刚去农桑署,三天造了两个农具,画了一张水磨改良图就把所有农官折服,现署里都听他的。燕妫原以为他要想说服众人,还得等春种时候呢。如此倒好,农官都信服了他,今年春耕时他已可以大展拳脚,不必多等几个月。 说好初一不谈政事的,怎么又说到农桑上头了。燕妫认错,自罚一杯,青梅酒下肚,暖了心胃。 “孤还从未给谁温过酒。” “那臣妾可要多饮几杯。” 昨夜的酒意刚退,今日又尽兴畅饮,而后堆雪赏梅,好不痛快。待到晚膳,放肆一日又怎可无酒,饶是燕妫这酒量不俗的也扛不住这般放肆。夜里双双醉得迷糊,竟裹了同一床被子酣睡一晚。 次日醒来,青丝缠绕,他的发上也沾了素馨花香。四目相对着睁开眼,闹了个面红耳赤,好在衣衫完整,不过是拥着一同入梦,各自都未敢说什么。 她梳妆,他便在窗边呆坐着等,头一扭,似在镜中看到她嘴角微扬,细看却未再找见,像是他看错了。 这日初二,虽正是过年,歧王却还有的忙,用过早膳两个人便又各做各的去,正好不必再那么尴尬着。 年前闻人弈亲自听过大小官员的述职,当中谁担得起职位,谁是草包一个他都已心中有数,现取出名册一个一个决定调动与去留。 燕妫则翻开书看,兵法读得津津有味。 这个年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了,待到元宵,原本该张灯结彩送年走,燕妫也早已交代方尚宫好生在宫里办元宵,可她这一日却又犯了头风。 其实不论是否头风发作,她都是不过元宵的。 去年的这一天,她失去了挚友与阁主,还有许许多多的阁中同僚命丧黄泉。她是唯一逃出生天的,虽如今贵为王后过的是与从前天差地别的日子,但昔日旧伤始终未曾愈合,这个元宵她笑不起来。 歧王也不逼她,赏了宫里上下,并未打扰众人的快乐,也没有让旁人去打扰她。 命运就是如此,当以为心墙摇摇欲坠,只需再用点力便能将它推倒,从此淡去心结与隔阂的时候,却不妨总有被遗忘的丑陋又浮现起来,将之再度加固。他尽他所能对她好,但在元宵这天,在燕妫的过去里,他是一个狠辣无情让她极致痛苦的人。 对此,他无能为力。可他不想再回避过去,在燕妫床边坐了一天,等着听她几句骂也是舒服的。可她未赶人,也不说话,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二人固有隔阂,宛如参商。 作者有话要说:  来点收藏啊,孩子要冻死了! ☆、第 64 章 元宵过后开朝开印, 歧王又开始夜以继日忙得不见人影。燕妫倒还好,后宫清闲,除安置柳兰心,代歧王清点岁贡押送北上外, 便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要事待办, 每天能得半日休息。 今年春天歧国要进行科考, 不同于去年匆忙之下任免官员的随意,今年一切都是要按规矩办事。正是因为严肃对待, 数不清的琐碎事被写成折子, 堆在歧王案头等着他批阅。燕妫有心帮忙,然科举之事关乎国本,她以王后身份还是不要参合的好。 翻来找去,想起春日里该劝农桑了。自古以来皇帝行先农礼, 皇后行亲蚕礼, 歧国初立国还没有定这些规矩, 今年也该抓紧了。 燕妫把这事向闻人弈提起,他算算时间确实匀不出日子耗个两三日出宫,既要下地亲耕, 又要上祭台祈雨。况且要办先农礼, 必又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效果却不如把银子砸在制造农具上。可又不能全然不上心,闻人弈索性将二礼合为一礼,就叫农桑礼,日后此礼由王与后共同主持,省去当中繁琐礼仪。 今年特殊,因首届科考干系重大,他需亲自把关, 这农桑礼便只得让王后独自主持了。歧王将日子定下,其他细则一概交给燕妫定夺,若有不明之处问崔玦与沈夕月就是。 提到沈夕月,燕妫数数日子,自大羲使团的接风宴后就没再见过她,足个把月了。那日宴会上她毅然站出,为自己解围,燕妫早想请她一聚聊表谢意,奈何年底前朝很忙便一直没有召她进宫。元宵那日燕妫头风发作,脑中如有斧凿一般疼痛难解,可顾及当日乃是佳节,不便打扰也就没有传她进宫作陪。 不过沈夕月官至副相,一直侧重于农耕与种麻,还致力于为朝廷收归盐铁砖窑与米粮买卖之类的生意,这次的农桑礼少不得有与她商量的地方。想聚一聚,总是找得到机会的。 出宫办农桑 分卷阅读119 礼的前两日,沈夕月终于得空,入宫特来瑰燕宫与她谈一些细则。 沈夕月是个极聪慧的,许多事与燕妫考虑到一个地方去了,说起话来全不耗费精神,待谈完正事,两人茶都才饮了半盏。看时辰尚早,歧王今日估计又不会回来,燕妫便将之留下一起用晚膳。 晚膳简单,五六个菜够吃就行。因去年粮食歉收,开朝之后歧王颁布限酒令,故而宫里寻常餐饭便不再备酒。燕妫身体力行,既没酿过酒,也没再喝过酒。 “其实粮仓只是空仓两成而已,即便歉收,前两年丰收的稻谷储备充足,倒也无需太过忧心。”沈夕月对自己手中管理着的事心中有数,许多事她都亲自上手,下田是常有的,“就算今年整个歧国颗粒无收,也能顶吃一年。” 这个燕妫知道:“但军粮只嫌少不嫌多,至少要有三年结余王上才能稍稍安枕。” “那张谷风,或许能助王上安枕。”沈夕月说到这个人,顿生感慨,“他身怀大才,本事非凡,听说以前是大羲子民,大羲固有科举他竟没有能够出人头地,可见大羲沉疴痼疾之深,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王上与娘娘是他的伯乐,他为报知遇之恩,简直在田间地头住下了。” 沈夕月并不知这个张谷风就是张岸山,早已在劝农司内任职,岂止是没能出人头地,还曾被下死牢。燕妫倒是不曾听说张谷风在田间搭棚夜宿,听得沈夕月这么说,心头很是满意。 既然说起知遇之恩,沈夕月免不得有一番感慨,以汤代酒礼敬一杯:“娘娘也是臣之伯乐,若是没有娘娘的偏爱,臣哪里知自己还能有这样的本事。原以为,能帮着家里把生意做大,就已是我全部的本事。当初参选女官,娘家婆家皆反对,唯夫君鼎力支持,依我喜欢。” 燕妫原也只当她把种麻的事做好就不错了,哪料到她竟这般能干,感慨笑道:“不逼一逼,怎么知道不行。”这天底下的女子,不逼一逼怎知道自己除了相夫教子,还可以赚钱养家自己谋生。如今的朝堂上,女官已占近四成,虽未有几个官至高位的,但这已是极令人欣慰的转变。 沈夕月正是女官之首,除了当真有本事,背后有朱沈两家的助力外,燕妫这王后的势也借给她扶摇直上。 但沈夕月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王后独独青睐她。也许,王后悄悄向她问过针线手法,对她另有一种亲近。可这份亲近却又间或夹杂疏远感,她能感觉得出王后对她的喜爱只是浮于表面。可她虽困惑,却岂敢开口探听,唯有以竭诚尽忠,鞠躬尽瘁为报。 用完膳,喜好熬煮东西的林姑姑,又特地送来酸甜可口的山楂汤消食。燕妫最是喜欢这酸甜味道,特地留了去年摘的山楂在冰窖,时常取些出来煮汤喝。可是这碗爽口的汤摆在沈夕月面前,她却没有动勺子。 “沈大人不喜欢酸?” “酸甜味道能有几人不喜欢,可是山楂……”沈夕月不好意思,微垂下头,“微臣腹中又有一子,山楂容易滑胎,万不敢碰。” 燕妫拿勺的手一顿,着实怔愣了片刻。这沈夕月从未耽误公事,不曾喊过苦,不曾嚷过不舒服,从到瑰燕宫起就没瞧出她哪里像是个怀孕的人。 她忙放下汤碗,瞥一眼对方平坦的小腹:“怎不说一声?本宫不知情,还留你用饭,你夫君在家这会儿该等急了。” 沈夕月笑意浮面,略带些许羞涩:“也不是头胎了,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肚里的小家伙很听话,也不折磨人,连害喜也没让我受,要不然吐得昏天暗地的,微臣可不敢留下用膳。” 燕妫赶紧命结香去库里取些滋补良品,送到朱府去。这会儿瞧着沈夕月为母之喜溢于言表,不觉也替她高兴,只是忍不住对她的安危与手上的公差略有担心,不免微笑之余不仔细又露了担忧之色。 沈夕月一心想的都是孩子的事,却看岔了燕妫的意思,嘴角笑容随之凝固,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联想起几个月前王后娘娘才小产过,现歧王膝下仍没有个一儿半女,惊觉自己竟哪壶不开提哪壶。 因补救道:“微臣斗胆多嘴一句,娘娘若在求子中,切莫吃太多山楂。” 这话把燕妫说得又是一愣,转瞬想起自己出宫受伤,回来后闭门养伤用的是小产的托言。沈夕月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和歧王曾替她挡下一场生死危局呢。 燕妫不欲横生枝节,只得点头,故作遗憾:“山楂不能多吃?本宫记下了。” 沈夕月见王后只是草草应答,情绪低落的样子,自以为王后还在苦恼中,遂极力补救:“微臣那里有一副求子的良方,十分有效,娘娘若有需要微臣明日就送进宫来。” 还是别了,燕妫现在一听到生子,就想起歧王初一那天提起的“嫡子”。他只要嫡子,不要庶子,这不摆明了非要她来么。然她早就说过,不侍寝,不生不养,何苦还要逼她。 “不必麻烦了,沈大人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子要紧,近两年本宫只怕都不得空,怀不怀得上随缘吧。”她浅浅笑笑,将话题推来,“旁的事情你若是感觉力不从心,又不便开口,尽管告诉本 分卷阅读120 宫,本宫与王上说,也好减轻你肩上担子。” 今晚的谈话赶紧打住,燕妫没有多留她,特地安排了车马送沈夕月出宫。待不相干的都走光了,只林姑姑伺候在旁边,燕妫才长吐一口气,越发觉得糟糕。 林姑姑看在眼里,听在心里,趁无旁人赶紧劝道:“沈大人说得是啊!老奴瞧得出王上是真宠爱娘娘,一直不肯添新人,全宫上下都只能盯着您的肚子,这子嗣娘娘可千万得上点儿心。” 这林姑姑并不知燕妫与歧王是否真做了夫妻,但久不闻王后有孕,便猜想中间定有隔阂。她是昔日歧王府的老人,为闻人氏尽忠了大半辈子,自然不希望看到闻人氏的血脉断了传承。 燕妫一直就在矛盾着,她亦只是个俗人,固然想有安稳的日子,想富贵一生,有贴心人疼爱,可一个人不能为了享受,就舍弃秉持,她宁愿无愧于心俯仰天地之间,也不肯浑浑噩噩,一句“算了”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始终还有遗恨无法和歧王清算。除非……除非时间到了,她悟了,老了,放下了。 而此刻,她盼望歧王好的心却又是真实不假,他二十有一还没有子嗣,燕妫每每想起也是着急。她感觉自己都快要被撕裂成两瓣了,既想往他身边塞女人,又不想他与别人亲近。 她只是叹气,苦恼得不想说话。 “娘娘可别犹豫,自个儿生一个,总比将来养别人的好。女人嘛,不像男人洒脱,到了一把年纪想生一个还生得动,咱女人莫说过了四十,就是到了三十身子骨就吃力了。年轻的时候,莫要辜负光阴,到老了才不失悔。”林姑姑见得多了,也是为她好,一个劲儿劝道。 结香打了水进来,刚好听到林姑姑这句,小丫头片子也不知羞,张嘴就接道:“嗐!娘娘一个人怎么生,王上都好久没来咱们瑰燕宫过夜了,日日的呆在问政殿。听说最近裁撤调动好多官员,还有今年考场的题目,王上要亲自出,估计早忙得把娘娘忘了。”说到此处,啧啧叹气,“过两日娘娘也要出宫主持农桑礼,一旦分开惯了,指不定到出宫那日王上都没空回来看娘娘一眼。” 紧接着瑞香送沈夕月出宫,折返回来,听到结香这么一句:“啊?呃……王上没空来,娘娘可以去嘛。” 三个人齐刷刷地看着燕妫,仿佛在说——您要不赶紧的,现在就自个儿去。 ☆、第 65 章 沈夕月怀孕, 像是刺激到了整个瑰燕宫,这些个操碎了心的恨不得燕妫的肚子现在就隆起来。结香瑞香不知情,为自个儿主子盘算也就罢了,林姑姑这个知道底细的也来为难她。 都怪燕妫平日里把性子塑造得太过随和, 惯得那两个丫头没上没下, 尤其是结香这个性子跳脱的, 见她稳稳坐着没去的意思,竟朝外高喊一声, 叫伺候在外面的人快去备辇。 这要放在从前, 岂容别人做她的主。燕妫倏忽皱起眉头,刚要叫停这场闹剧 ,话到嘴边旁边林姑姑也来搅合,轻声在她耳边劝道:“去瞧瞧也无妨, 省的有些心眼儿黑的, 背后谣传娘娘不上心子嗣。再者说您也知道, 再恩爱的夫妻,久不见面也怕有人趁机挑拨生出误会,更何况你和王上这一种……” 这一种欺世夫妻。这话燕妫听进去了, 在心里权衡一番——行吧, 去瞧瞧。 燕妫对镜整理过了仪容, 稍稍补些口脂,又挑了一对耳珰戴上才去问政殿。殿堂里如料想的一样,都这会儿了依然灯火通明,歧王不知疲惫似的正伏案写着什么。 “王上今晚又打算熬到几时?” 闻人弈抬头见是她来,半带喜色半带诧异,忙搁下笔:“更深露重,王后深夜过来, 可有要事?” 燕妫信步上前,在他身边坐下,瞥见桌上白纸上是他罗列的今年考题,尤以策论题目拟得最多。她避嫌不去细看,只把沈夕月怀有身孕的事说给他听。 歧王神情一愣,显然尚不知情,接着皱紧着眉头说:“这还的确是件要紧事。去年年底述职之时,她就已拟定开春后将做的事,要亲自视察几处产粮地。现有孕在身,不宜操劳,更不宜颠簸,还如何去得了。” 燕妫:“可农桑是极要紧的,必须得有高官大员亲自去抓一抓。” 一说这个,歧王摸着下巴,似已在脑中搜罗可顶替的人选,一面又问:“她可是心生退意,另推荐人选替她走几趟?” 燕妫摇头:“那倒没有,她说胎像稳固,话里话外臣妾并没有听出她有丝毫想要退却的意思。且过两日农桑礼她也要去,只是特意考虑过出行挑平坦道路行车,此外也会去掉一小部分行程。” 闻人弈还以为她大晚上过来,开门见山就提沈夕月怀孕的事,是有什么大的变故,结果沈夕月胎稳,行程也不变,更没有找人代她的打算,那燕妫特地过来一趟是专程来吓唬他的么。便顿生疑惑:“既然只是告知孤一声,派个人过来说就是,何须王后大晚上亲自来递话?” 燕妫:“……” 先前歧王怕 分卷阅读121 她不放心,每日他几时用膳几时休息都会派人报给她了,也顺了她的意不比年前操劳,所以她没有要事的确无需亲自过来。 燕妫没有被他问住,又取出放在袖中的册子,摊在他面前的桌上:“后天农桑礼臣妾要出宫去,今天午后沈大人来核对了些细则,臣妾想听听王上的意思。” 闻人弈扫看两眼,又把眉皱起:“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先前就让王后自己定夺,为何又来问孤。” “毕竟是第一年办农桑礼,臣妾想着千万要开个好头,不敢一个人全说了算。” 既然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闻人弈顺了她的意,耐心把她送来的册子仔仔细细看一遍。看完之后,还是犯疑:“这些细则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以王后之能力根本不必来问孤。哪怕这些地方办得不尽如人意,来年改进就是,无伤大雅,王后做事怎变得这般束手束脚。” 燕妫被问住了,感觉脸面被刮得疼。 闻人弈又提起笔,出考题也不避她,埋头奋笔疾书,语速颇快:“孤很忙,要是没有紧要的事,王后就别过来了。” 燕妫哪有什么要紧事,她就是耳根子突然软了那么一下,被林姑姑说晕了头。尴尬瘪瘪嘴,收起自己带来的东西:“臣妾考虑欠妥,打扰王上,这就告退。” 燕妫说完正要起身,闻人弈笔尖一顿,却又问:“这就要走?” 她埋着眼皮,嘴角也微微低垂:“也没别的要紧事,王上忙完早些休息。” 他却不信,又把笔放下:“就生气了?王后做事向来稳妥,不会因为那两件事就来打扰孤,定还有其他的没说。来都来了,你且说来听听,省的白跑一趟。” 燕妫:“没有。” “是没有生气,还是没有要事?” “都没有。” 燕妫想赶紧走了,屈膝行罢了礼,歧王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吓了她一跳。那先前还坐在案前书写的男人,此刻嘴角轻轻扬起:“你的确是有要紧事,可到了孤面前就怎么了,忘了还是不敢说?忘了孤就帮你想,不敢说孤就帮你说。” 燕妫瞄了眼被他拽住的手,怎么感觉他的话怪怪的。 闻人弈挑眉盯着她:“顾左右而言其他,孤看你不是忘了,是不敢提。再给你个机会,你自己说。” 燕妫杵在原地,看着他直勾勾望过来的眸子,假装听不懂。 歧王穷追猛打:“找了两个马马虎虎的理由来问政殿,正事却不提,孤看你憋得难受,孤也跟着难受——是想我了吧,嗯?” 燕妫脑子里嗡的一声,赶紧抽回自己的手,手却被他死死拽住,拔不出来。男人与女人的力气终究是有巨大悬殊的,饶是她会武,巧劲也难敌蛮力。 竟被他拽着又坐回去。 逮到她犯愣,极会抓捕机会的男人靠过来,坏心眼儿的贴在她耳边,声音轻似羽毛:“我也想你。” 温热的微弱气流扑在脸颊,她这手顿时就忘了挣扎。 歧王拉着她一同坐回去,凳子宽大,挤在一起却衣裳贴着衣裳。他不掩笑意,嘴上不肯饶人:“本想着明晚回去看你的,不成想你先来了。怎的好容易起心来一次,现在又不看我了,不是想念得紧?。” 燕妫只将双眼盯着自己裙上绣的花,左手拽着袖子,嘴上倒是泰然得很:“王上说什么便是什么咯,臣妾不是那个意思,可哪敢说个‘不’字。” “你看你,死不认账。” “话都叫王上说了。” “还嘴硬。” 他再这么放任下去,猴年马月才扭转得了她,所以今晚他握住她的手,就没打算松。她若不给握,他就牢牢抓住,死皮赖脸偏不让她走。 闻人弈对她呵呵一声笑:“我倒是想当个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你这个人,别扭、矛盾,就是不肯放过自己,倘若我什么都随了你,随了礼,只怕是这辈子都要孤独终老,等下了阴曹地府,没法跟祖宗交代。” 从前莫说是手,就是她一根头发丝,他也不会擅自碰。但是现在,她敢自己送上门,他就敢把脸皮扒下来。 燕妫还是催着个眼眸:“就为了这个舍掉君子之风,太不值得。” 闻人弈偏着头看她,仔仔细细去捕捉她脸上任何一点微小的神情,唇角一弯,声音又低柔几分:“你若是对我半点也无情,我岂能死缠烂打。偏偏有人深夜跑来看她心里那人,嘴上却像砌了砖,什么风也不透。” 燕妫:“……”她今晚是马失前蹄,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以后再也不准林姑姑那几个胡闹。 “我不进,你也不进,我若是退半步,你便要退一步,不是吗。咱们俩总得有一个舍下脸面,你既然不愿,那就我来。” 闻人弈轻轻揉捏着掌中女人的手,那手已较从前柔软许多,茧子淡去,握在手心使人贪恋不忍放开。等不到燕妫开口,他又继续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让你脸红为难的话我已说过多次。不过,今晚既然你肯专程来看我 分卷阅读122 ,此类的话我必须要向你说得更清楚——做我的妻子可好,真真正正的妻子,一起生儿育女,同衾同葬。” 燕妫晓得他这样的话已是随口说得出来的,倒不十分害臊。只不过她仍没有勇气抬起头看看歧王的脸,没有想到该怎么回答。 歧王:“你也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怨念,怪我毁了你的温柔旧梦。但你该向前看,因为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失去又不断得到中度过,而我会赔你一个新的美梦。” 这话触碰到她心头旧伤,燕妫终于抬起头,也侧着脑袋看着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有些话她不吐不快:“王上又怎知臣妾没有向前看。自从北上回来,我就已决定放下过去,好好走接下来的路,但想归想,感情是个复杂的东西,只有它摆布人,没有人摆布它。正如此刻臣妾来问政殿,分明不该来,可我还是来了……是啊,王上说得对,我就是想问政殿里,那个总是不来看我的人了。” 闻人弈能从她嘴里听到这话,只觉死了也值得。 燕妫这会儿不怵了,双眼有神不躲不避:“但是放不下就是放不下,也不是我自己想要把自己割裂……什么矛盾、别扭、固执,王上当臣妾愿意的么。我哪里想得到,自个儿才不过活了一十九年,倒比活个七老八十的还经历的多,这半生梦般飘渺。” 六岁被卖,十二年如履薄冰的生活便不提中间有多少故事,十八岁遭遇变故,她毅然追随了歧王,转瞬却又被安排了歧王后身份,而今他却又要她做真的歧王后。一桩接一桩,也不给人喘息的空隙,分明是低贱的人低贱的命,却突然有人把她捧在手心里,这叫她怎么办才好。 她不敢信老天突然有这份好心呀。 闻人弈听完她的话,怔怔的凝视着她。原以为他要接什么开解的话,没想到他却一乐:“别的我不管,我只管我听见了,你亲口说想我。” 燕妫:“……”敢情她这一大段话,是白说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歧王:“抓重点!” ☆、第 66 章 歧王憨笑过后, 却也不是个傻愣的,正色接了她的话。 “那就等你你终于想明白的那一日,反正孤总是在等。” 他有极好的耐性,燕妫相信自己一定熬不过他。今天把内心袒露, 她在这里再也坐不住, 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起身就要走了。 “臣妾也不跟王上遮前掩后的,我也是要脸皮的人, 这会儿实在没脸呆下去。还请王上饶了我, 容臣妾回瑰燕宫去。” 行吧,不要脸的只有他。晓得燕妫今天能吐露心思已是万分的不容易,闻人弈也就并未趁势再进一步,嘴角的微笑勾得好看:“好, 早些回去歇息, 孤明日再去看你。” 燕妫替他考虑:“既然臣妾今日来过了, 王上辛苦,就不必浪费精力特地回去一趟了吧。” “后天王后出宫办农桑礼,兹事体大, 孤当然要送一送。”他也起身, 亲自送她出问政殿, 细细偷瞧她的模样,见她脸上还有红晕未散,耳根子更是红得可爱,眼尾一弯便又起了逗弄心思,“再者说,问政殿到底不是寝宫,床铺简陋, 用具缺失。这才刚过了冬天,春寒料峭,还是两个人挤着睡暖和。” 燕妫险在门槛上绊了脚。 什么春寒料峭,这时节琼花都快开了! 宫里高墙重重,冷风次第削弱,歧王宫的选址又颇讲究,的确不冷。在南方要说冷,那还得是山边,在水边。 却说此时海面之上,那风刮得才叫透骨寒冷。沈礼从甲板上走进船舱,本就有旧疾的腿,近些日子以来被冻得更加不妙。 他这几日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女帝,一封来自唐雨旸。 女帝写信亲自催促水师组建进程,同时却又提到军费不足,要延缓两月。意思就是,让他这段时间自己想办法,万勿耽误进度。 军费不足,解决办法无外乎就是去抢,明抢暗抢都可以。可眼下并非危急战时,还没有到去威逼利诱富商出钱的时候,他是十分不愿提早迈出这步,坏自个儿名声的。 另一件同样卖力不讨好的事他也不想做,正是女帝信中提到的,继续调查歧国王后燕妫。年前陛下就曾要求他配合蔡轩,揭露歧王后的真实身份,当时他把燕妫的画像都准备好了,人手也接着派出,结果蔡轩那个废物连个柳兰心都扣不住。 那蔡轩作风强硬,此前也做过使臣出使他国,借国威欺压小国的事没少干。女帝也是个要强的人,因脾气相投十分看好他,这次出使歧国就派了这个蔡轩来。可歧王虽表面儒雅可欺,却并非是个任人宰割的,蔡轩不知变通还如对付他国那样,欲以大羲国威欺凌,结果可想而知。 蔡轩能办成事,借的是国威,但要说仅靠他自己,却不见得能成事。沈礼思来想去,委实不想与之共谋事。他担发现继续出手去对付燕妫,非但难有效果,还可能打草惊蛇,早早暴露他在南方艰难建立的线网。 分卷阅读123 见蔡轩无用,沈礼索性将派出去的人手紧急召回,回信女帝只道是受歧王耳目拦截,未能顺利与蔡轩接头。 其实沈礼初来南方时,也是有一腔热血在的,想壮大水师,再战沙场。可在南方见得越多,被女帝拖延军费次数越多,他越心灰意冷。歧国这一年中的改变,叫他心悦诚服,明君治国,敢破敢立,民富国强是早晚的事。他虽出身行伍,巴不得有仗打,好立功,却也知穷兵黩武必将掏空国本。女帝建这水师,想法固然是好的,将来能两面夹击歧国,可若是连军费都总是拖延,建一个空架子的水军又有何用。 再者,南方潮湿,冬天尤其阴冷,湿气透过衣裤冻得他腿上旧伤反复发作。偶尔呆在船上倒也无妨,可他这半年都在船上亲自训练士兵,不可避免身染湿气。 腿都快要废了,沈礼满腔热枕被泼凉水,心头不免频生茫然,日渐悲凉。可回京呆着他又不愿,伴君如伴虎,哪如这里天高皇帝远舒服。接到女帝信后,他索性把心一横,并不去劫富商贾,只是将说好供给海寇的好处扣下,用于建船,暂且应付下来。 海寇没有好处捞,过些日子也就不会再骚扰采珠海域,沈礼倒是无所谓,只需向上报个海寇了无信义,收钱不办事便过得了关。 又看了一遍陛下的信,每次读起他都犯愁。沈礼放下信笺,微弱的烛火映照下,他已一脸沧桑,愈发显老。 转瞬他又想到,自己在南方查燕妫这么久,依然不知女帝到底为何格外重视这个女犯,竟将重心偏到她身上而非歧王。既然不被信任,又何必再拼命,没的到头忤了圣意,背了黑锅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就在船上养老。 另一封信是唐雨旸送来的,顺带给他捎了些敷腿伤的药,于他的腿疾是颇有效的。信中倒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内容,无非是些问好的话,抱怨一下京中事务繁多,因难以周旋问他可有经验传授。 他那些差从前是他经手,倒是有些经验,唐雨旸既然愿意揽下那些破烂事,他指点指点倒也无妨。反正收到这封信,得知京中官场日渐浑浊,他就更不想回去趟浑水。遂写了回信,表了善意,还望唐雨旸在圣上面前多为他美言。 看完信,放在火上烧个干净,沈礼给自己泡了杯安神茶,决定今天早点睡。有心报国,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更无奈于独木难支,帮手难觅,他老了,时候一到就把官辞了算了。 又是一日过去。 次日燕妫倒也不算忙,将出宫准备做足也就闲下早早休息。待夜深时,歧王竟当真回来,轻手轻脚爬上床。 “来挤一挤。” 他说着,钻进被窝,往她身上贴过来。 燕妫迷迷糊糊的被突然钻进来的人扰个清醒:“王上的被子在那里。” “冰冰冷冷,不想要。” 往常虽然同榻而眠,却都是各盖各的,今晚他不由分说就钻她的被子,不是逗引是什么。燕妫心头默念着“他是你的主子”,才忍住没把他踹下去。 单人被子窄小,盖了两个人,为了不漏风免不了就要贴近一些。两人都静静的不说话,两颗心脏悄悄跳得飞快,闻人弈只消稍稍挪动手,就能碰到她的手腕,顺势往下探去,将一只纤柔的手包在手掌心。 牵手总可以吧,昨日在问政殿她都给牵了。 燕妫将手动弹几下,没有挣脱,也就算了。 他做着轻挑事,却说着正经话:“这次出宫,由宋义亲自护送,晏海也会主动派兵扮作百姓护驾,你且放心,定不会再叫你遇险。” “嗯,臣妾知道。” “一走两三日。”他笑叹一口气,像在自嘲,“你还没离开,孤就开始想你。” 他是越发肯说了,燕妫听得多了也就不似刚听到时那样,唯恐躲避不及。她回以一笑:“嘁,王上没个正经。” 他只是闷声笑,沉默两息,忽然又拐回去说着正事:“大羲想是国库吃紧,女帝想要拿你,也没那财力支撑。但是以防万一,寒芒切莫离身,该拔的时候不要考虑太多。” “嗯。”今日根本就不冷,燕妫感觉被子被挤得有些热,只得将另一只手放出来透透风,随口应道,“大羲国库吃紧么?王上怎知道。” “今早有海寇派人来近海拦截采捕船,说有事商量。海管署派人前去了解,结果是那群海寇想与我国交好,愿出力刺探大羲水师情报。” 燕妫“咦”了一声:“先前海寇从沈礼那里拿好处,骚扰我采捕船,如今突然反水,许是沈礼钱没给够,或者闹了大矛盾。这帮海寇见风使舵,那边没银子捞又将主意打到我们身上。不过……既然他们说愿去帮忙刺探情报,王上可要与之合作?” 海寇虽贪得无厌,但这倒是个好买卖,然闻人弈却不以为然:“那沈礼若不是自个儿心生退意,以他之才不会甘愿离京。他身有旧疾,年岁也上去了,如今或许只想军中养老。若是让海寇去骚扰之,反倒激起沈礼斗志,甚至于引起女帝重视。倒不如一切照旧,我们不去招惹海寇,继续近海采捕就是。” 燕妫: 分卷阅读124 “可去年南珠成色就差,今年倘若依然如此,大羲那边只怕不好交代。” 歧王呵呵干笑:“今年不仅成色差,数量也未必够。竭泽而渔,无法长久,采不够是早晚的事。今年的岁贡马马虎虎,凑凑数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就是。待明年,孤就未必会再献岁贡了。” 他什么意思?!燕妫大惊,心道怕不是自己猜错了:“王上难道是想……与上国撕破脸?” 闻人弈没有马上回答,被子下握紧她的手,轻捏了片刻才道:“孤要反守为攻,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说完这话,燕妫突然更加清晰地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这些日子以来歧王难得松懈半日,原来这一战或许就定在不久的明年。 燕妫还以为要继续蛰伏小十年呢,突然听他这么一说,好不惊讶。不过,歧王既然是稳妥惯了的人,想必是有把握的,她也就不多嘴了。 身边的男人轻揉着她的手,贴在她耳边说:“待九转功成,天下归一,我就专心陪你。” 虽然感动,但……她不就成红颜祸水了。 这份感动,好生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糖渣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779090 50瓶,么么哒~ ☆、第 67 章 农桑礼举办得十分隆重, 二礼合为一礼倒也不算铺张。那日燕妫以王后身份上祭台祈雨,后换上布衣短打下地抛秧,又采桑喂蚕……一日下来将农桑礼行了一大半。她所喂养的蚕虫将被带回宫去,后续还会缫丝、染布, 织成布料, 这些也都将是由燕妫来做。 农桑礼是由沈夕月、张谷风携同完成的, 一切都十分顺利。回宫之前,燕妫特地与沈夕月谈一次话, 因为沈副相这次出来就暂时不再回王都, 而是直接去各地视察,也许下次再见是两个月后了。 现如今沈夕月的肚子还未隆起,行动倒还方便,旁的人也瞧不出来。不过其夫朱乘风并不放心, 以验收苎麻为由, 放下生意要一路跟着她。她现如今是朱沈两家头等要紧的人物, 两家借她扶摇而起成了歧国新贵。不过这两家家风甚好倒也知道收敛,不似那褚家得势之后跋扈嚣张,贪得无厌。 农桑礼后, 两人就在鸾车中坐下说话, 燕妫以茶代酒为她送行, 叮嘱她路上千万小心。 自那晚一同用过晚膳,沈夕月心里就始终有根刺没拔掉。这会儿车内无人,她终于逮到机会将一直随身揣着的东西取出,恭恭敬敬放在小案上。 郑重的模样,把燕妫看得眉心一跳:“这是?” 沈夕月:“娘娘,这是两张不外传的方子。一张是我沈家的求子金方,一张是我夫家的温补养生良方, 都是极有效用的方子,宫中御医未必会有。今日特将良方献给娘娘,特叩谢娘娘知遇之恩。” 她说着,就跪下磕头。燕妫忙将她扶起,可不敢让她这有身子的人跪。只是,关于求子的事,她先前已经表态,自己会看着办的,怎么沈夕月又将它提起。当下心中有丝丝不悦,当着怀孕的人却不宜表露。 “既然是不传方子,本宫怎好收下。子嗣本宫会上心的,沈大人如今正是需要安心休息的时候,莫要让旁的事扰了自个儿。” 沈夕月听出王后话里的拒绝和不高兴,心头略作考虑,还是将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娘娘容禀,微臣有话不说不快。” 燕妫见她神色郑重,虽不想听那些陈词滥调,但知她要走心头不安,也就耐着性子由她说完:“但说无妨。” “娘娘!虽王上一再强调娘娘是否生育子嗣,何时生育子嗣乃是家事,不准群臣再议,亦不许提及选秀。但若无子嗣,不利于江山稳固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更何况,闻人一族,英烈白骨成山,如今竟无宗族子嗣可以承继江山,所有的希望都在王上这一脉。正因为如此,臣斗胆说一句,它不止是家事,更是国事!”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沈夕月抬眸飞快瞄一眼王后,见王后并未显露怒意,才往下说道,“王上不仅数度驳回后宫添新奏请,甚至把我周边部族进献的美人也都拒之在外,无一例外全部赏给臣下。可王上对娘娘的袒护实则是把双刃剑,也许会把娘娘置于不利境地,而王上身在其中未必看得透。若王上膝下有子嗣,微臣等闭上嘴也是该的,若是没有……” “若是没有,你们在朝堂上多番提出选秀,也不过是做了臣子该做的事。”燕妫替她说完后面的话。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知道子嗣对于歧王的重要性,也知道前朝必定多番催促。但她并不知道闻人弈会禁止百官提起选秀,甚至把前来示好的部族进献的美人也赏给他人,这显然是不利于邦交的。 歧王空置六宫,连那褚鹰儿也想方设法弄出宫去,燕妫原以为他只是不想被褚家纠缠。听到沈夕月的这番话,细细品来,他说只要嫡子没有庶子的话比真金还真。 这个固执的男人,当真只要她。不敢说一辈子如此,至少,他 分卷阅读125 这样坚毅的决心,支撑十年,二十年应不在话下。 沈夕月不吐不快,往下说道:“娘娘何等英明,岂会不懂独宠却无子的后果。臣以为,许是王上并未向娘娘提起过前朝此类种种,娘娘才会不知此间危急。” 说得不错,要是她知道歧王做过这些糊涂事,怎会由得他如此胡来。 燕妫心神茫茫,慢慢闭上眼,不自觉地用手轻轻摩挲着寒芒剑柄。沈夕月的声音说的这些话,仿佛是从唐时若嘴里出来的,对她而言总是更容易听得进去一些。 其实她也劝过不止一次,但闻人弈没有哪次不反呛她。她身为奴仆,又怎做得了他的主,被驳回了意思只能闭嘴。 他好似在逼她,可不告诉她前朝的奏请,却又很显然并无逼迫的意思。逼迫燕妫的是局面,是这些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的旁观者。 “方子本宫收下了,多谢沈大人和本宫说前朝那些事。” 沈夕月如释重负,该说的话她今日说了,不论是王后终于愿意把调理身子放在首位,还是劝说王上接纳新人,只要有世子出生,她就放心了。当然,若是世子乃王后所出,她最是高兴。 送走沈夕月,燕妫回宫。之后,她将那两张方子收起来,因为其实也用不到。她回宫这日,歧王亲自来宫门口接她,将她喂的蚕送进蚕房,也算主持过了农桑礼。 因春试就在后天,歧王也无闲暇陪她,送她回了瑰燕宫,说些想念之类的话便又赶去了前朝。 燕妫疲惫,早早用过晚膳倒床便睡了。梦里时若又来看她,如往常一样,托腮坐在对面催她快些烹茶。从前她二人蹈锋饮血为阁中效力,苦涩的日子里烹茶时最是放松,所以时若出现时总是在向她讨茶喝。 燕妫知道自己在梦里,因为白日里她才听过沈夕月的声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不过梦里能见到时若,她也开心,忙取来茶罐在时若对面坐下。 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梦到过老友,时若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可燕妫变了,这烹茶的手已淡去茧子,除了去不掉的疤痕,她的身上渐渐找不见昔日的影子。这双没有了茧子的手虽然好看,可以后也会变得干瘦又布满皱纹。燕妫会老,当她鹤发鸡皮,牙齿掉光,时若却依然停留在韶华之时。她们,其实就连在梦里,都离彼此远来越远。 现下唐时若拨玩着剑穗,欣赏她的煮茶:“小燕儿烹茶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精进倒是精进,我也不与你谦虚。可我的剑术却退步得厉害,总是寻不到机会练一练。”燕妫抱怨,慢慢搅着茶汤,“吃饭的本事丢了,总是心头焦躁。” 唐时若依然托腮,少女的眼睛晶莹闪着光:“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个杀手了。难不成,都做了王后,你还想回去过以前的日子?真是没出息。” 燕妫:“……”她在自己的梦里被骂了。 唐时若从她手里接过茶盏,絮絮叨叨:“当王后不好么,将来还可能是皇后,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你呀你,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分不清哪个重要。” 燕妫眨眨眼,从来就不哭的眼睛泛着点点水光:“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想到你一个人在阴寒之地,我还能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么。” 唐时若冲她瞪眼,恨铁不成钢:“怎么不能,你又不是为我活的。” 燕妫:“话是这么说……” 唐时若:“我们以前,不就是为了拼个好日子过么。起初是为了有口饭吃,后来是为了有命活着,再后来心越来越大,想做阁老,想要做人上人。可是谁又料得到,从入阁那一刻起,我们的结局注定是飞蛾扑火。” 拼尽一切,最终都是为了歧王。燕妫捧着茶饮,疲于谈起这个话题,懒懒不想开口。 唐时若把手一摊:“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乱世饥年霁月阁收留了我们,虽然它是冰凉的,但它也是家啊。为之拼命,死亦洒脱。” 燕妫:“可我变得不再洒脱,瞻前顾后,总是茫然。怕伤着谁,怕误会了谁,又或者招惹了什么闲话。不知不觉,越来越像真的晏华浓。” 唐时若点点她的鼻子,哈哈笑:“你傻呀,这才是正常女子该有的样子。冷漠、无情属于杀手,而你,注定要重新融入到阳光下的天地,自然要有所改变。过去的就抛下吧,你要记得——” 燕妫认真听着她说:“记得什么?” “记得要快点忘掉我们。我呢,再也不会入你的梦。” 时若话音刚落,夜空一道惊雷劈下——噼啪一声巨响,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燕妫慌乱坐起,梦中的故友陡然消失,目及处只有床头一盏昏暗的孤灯。 时若说什么来着? 她好像说,她再也不会入梦了。 燕妫怔愣坐着,人已傻掉了。窗外雨声如雷,几步开外的珠帘忽然被人掀起,歧王端着一柄烛台快步走进来。他肩上已叫雨水淋湿,眼中裹着一抹焦急。 燕妫刚从梦中出来,人还稍有些恍惚,见他出现在眼前一时只是呆了。闻人弈放下烛 分卷阅读126 台,很快在床沿座下,急问:“可是被雷惊醒了?” “嗯。”听到他的声音,燕妫这才稍稍回神,随口一问:“王上不是说不回来了么?” 闻人弈见她神色恹恹,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料想自己这趟回来对了:“方才几道雷下来,惊了问政殿里胆小的宫女。孤想着,去年并无雷雨,所以不知王后是否也怕雷。今夜雷声阵阵,若你害怕,今晚许就不好过了,所以孤赶紧过来看看。” “王上冒着雷雨回来,要是感了风寒可怎么是好!”燕妫瞥见他湿透的肩背,还有沾了水的衣袖,眉心忍不住就是一皱。 闻人弈却只顾着问:“孤看你神色不对,是不是刚才惊醒了?” 正说话时,又一道雷落下,轰隆巨响震得窗檐抖动。这么大的雷,燕妫只是朝窗户的方向瞥了一眼,并无一丝慌张惧怕的样子。闻人弈晓得她不怕,这心头才安,稍缓了脸上紧绷之色。 燕妫揉揉额角,隐约觉得头开始痛:“臣妾只是做了个梦,不是雷惊的。” “做噩梦了?” “也……不算是。” 闻人弈见她只是说了几句话,脸色就已缓过来,也就彻底放心:“既如此,孤就回去了,还有一摞折子没批。”正欲起身,被她抓住了湿答答的广袖。 一双眼睛水光朦胧,如有月光,定定望着他:“已是深夜了,雨又这么大,要不明天再批吧。” “明日又有明日的折子。” “那明日臣妾帮王上整理。” 他想了想,忍痛谢绝:“那不行,你还要去蚕房忙。”轻笑一声,又道,“累坏了怎么办。”嘴里如是说着,起身要走。 那只拽着他袖子的手却拽得更紧了。那手的主人忧容满面,丢了持重,像个怯生生的不常出门的小姑娘。 闻人弈哭笑不得,舍不得迈出去腿:“不是说不怕雷么?” 燕妫:“不怕。”她摇头,咬着下唇,嘴角微垂,是极伤心的样子,“可她也不要我了,我现在不想一个人。” 在闻人弈明白她话的“她”是指谁之前,熟悉的素馨花香已飘到鼻下,那个他梦了许多日夜的女子竟扑到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就,一点糖,这几章都糖渣→_→求收求收~人在北极等待救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osbiw 10瓶,么么哒~ ☆、第 68 章 燕妫把脸埋进歧王的胸膛。她不想哭的, 可鼻尖却止不住泛起酸意,叫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弹指间空气凝结,闻人弈一动不敢动,哪里晓得她这是怎么了。长久的静默, 素馨花的香味萦绕鼻间, 温香软玉在怀, 他喉结上下一滑,僵硬了脊背。 燕妫不是爱哭的人, 因为她向来知道,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可此时此刻,不爱哭的她却在歧王面前落泪,湿热的眼泪水在他本就狼狈的胸前又添几点水渍。 因为她更知道,就算没有别人在乎她的眼泪, 这个雷雨夜赶来看他的男人一定会在乎。 她一哭, 他就手足无措了。 “好, 那我不走,今晚就留在这儿。”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在乎,闻人弈连忙坐下, 反将她搂进怀里, 掌心轻抚她后背。 她小声哭泣, 把伤心化作眼泪都涂在他的胸口。屋外的雷雨伴着惊雷,声声巨响,时时一道闪电透过窗纸照进房内,嘈嘈杂杂却打扰不了这片刻的温柔。 待入耳的啜泣声渐渐平缓,闻人弈才试探着问:“你说的那个她,可是唐时若?” “嗯。” “她在梦里说不要你了?” “嗯。” 就这,她就哭了? 闻人弈轻拍她的背, 安慰道:“下回定还能梦到她的,自己的梦自己说了算嘛。” 是啊,一个梦而已,犯不着太当真。可燕妫伤心的是,连自己的梦都在劝她放下,只不过借了时若的口说出来。原来,她的煎熬,已经渗透到梦里。这些日子以来,她笑脸迎人,待人宽和,努力地做好晏华浓,可是她的心头谈不上平和,一复一日的焦虑与夜晚时而来袭的噩梦,她不提也不说,没有人知道她根本过得不好。 每天清晨,断在木梳上的青丝一日比一日多,瑞香替她梳头,总是在念叨该多吃点儿黑芝麻。而瑞香不知道的是,断的不止头发,还有指甲。在燕妫的护甲套下,续的指甲从未长过半寸,因为她总在独自入眠前把手放在嘴里,把它们咬断。这是幼时留下的创伤,每每紧张、恐惧,或是忧郁她就忍不住去伤害自己,划伤、掐伤……她在自己身上留下许许多多的伤痕。 好在有时若,相互的陪伴能够治愈彼此内心的伤。慢慢她不再伤自己,只是爱躲起来咬着指甲安抚自己。再后来,拿到天字腰牌,站在顶端,她的日子过得好些了,才慢慢将这习惯改掉。 可是现在,它却又重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燕妫明 分卷阅读127 白这样的变化是不好的预兆,她不想自己哪日垮掉,所以迫切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总是在找事做,连累方尚宫日日往瑰燕宫跑。 今晚的梦里,时若的告别,是压上她心头天平的最后一片羽毛,那天平终究没能维持住平衡。她因为这个梦而明白,只有放弃一头,才能活得不那么撕裂。 她把头埋在歧王胸前,平复了很久的心情。当惊雷渐渐消停,她环抱着歧王的腰背,终于肯软了声音:“我有些冷。” 雷雨天凉气透进来,是真有些冷,闻人弈用手轻轻顺顺她的长发,把声音放得轻柔,像是怕又刺激到了她的眼泪:“那快盖好被子,我先把湿衣裳换了。” 燕妫便放开双手,钻回被窝,抱着被子看着他脱下湿答答的常服扔在衣桁上。大约里头的衣裤也湿了,他转去柜子里头翻找干衣服,却半晌也没找出来。 燕妫等了些时候仍不见他来,皱皱眉头,起身端着烛台去给他照亮:“王上哪知道东西放哪里,还是臣妾来吧。” 闻人弈已将湿衣服脱下,露出稍显单薄的上身。燕妫赶紧瞥开眼,从柜子里拿出他要换的里衣递给他。 “还有亵裤。”他说 她指指柜子里的某个角落:“这里。”要他自己拿。 然后她留下烛台,飞快回床上躺下,不仔细将一只鞋落下了床踏。 片刻以后,闻人弈换好干衣服,端着烛台回来,躬身捡起落在床踏外的绣花鞋放回原处。他没动自己那床被子,径直便和她挤了同一床。 “可还冷?” 燕妫摇摇头。 “可还要孤抱?” 她也摇摇头。 歧王静了声音,须臾后问道:“莫不是看过之后,嫌孤的胸膛不比习武之人的精壮?” “啊?”突然把燕妫问了个茫然。 他自嘲轻笑,很有些无奈味道:“孤也苦恼,总是这副儒弱模样。” 哦,原来是在自嘲胸膛单薄。燕妫看见了,方才却只想到,他劳累太过苦了身子骨,该好好养养才行。经他这一提,想起那些年还是质子的歧王蛰伏在京城里,从未获准西郊狩猎,因而骑射工夫便耽搁下来,越发与习武无缘,想必他对此十分介怀。身子骨看着的确是瘦弱了些,不过…… “王上的心胸浩瀚无边,志向高远,肩扛千钧一国,乃是智者,是勇者,而非莽夫,哪里儒弱了。” 闻人弈却哼笑了声,没有接话。 这会儿竟反过来,轮到燕妫来安慰他:“智勇双全者万中难有一人。所谓上兵伐谋,王上正是善谋之人,何必与武夫较量。” “智勇双全者……”他笑笑,“不就是说的王后自己么。” 燕妫哭笑不得:“论功夫,虽一年不曾好好练过已退步许多,但臣妾不自谦一回,自认算是个中翘楚。但说到计谋,臣妾不过是略微肯动脑子罢了,不及王上万分之一。” 闻人弈皮笑肉不笑,不信:“话倒是说得漂亮,那为何又不抱了。” 因为……因为被别的事打岔了,又不是一根筋,她很快就能把自己从伤心里抽出来,难不成要哭哭啼啼一整夜。 歧王对不会武十分介怀,莫不是以为自己见多了习武之人精壮的身子骨,嫌弃他了么?燕妫失笑:“王上只是瘦了些,待辛苦过这几年,好好将养就会壮起来的。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情已经缓过来,觉得自己刚才落泪,实在丢脸。” 闻人弈:“哦,既然缓过来了,孤还是回去批折子得了。”说着就坐起身。 燕妫连忙跟着他坐起来:“王上出尔反尔么。” “王后既不怕雷,也不伤心了,那还要孤留下做什么。” “我反正——”她是缓过来了,可……她伸手拽住他衣角,“不想一个人。” 一个梦能把她吓唬成这样?闻人弈不信,满眼狐疑地睇了睇那只拽着他不肯放行的手,忽勾起唇角笑道:“怎么了,王后突然想通,愿意接受孤了?” 燕妫没点头,也没否认,只说:“王上今晚不要走,明日也把折子带到瑰燕宫来吧,臣妾帮着出出力。” 屋外又是一道惊雷,闻人弈没有马上回答他。他静静地呆在那里,像在思考,忽而脸上出现表情,随着一声闷笑,他说:“简单的一句话,你非要说得复杂。你单说舍不得孤,孤就一定不会走。” 燕妫心房一颤,把头扭开:“王上,给臣妾留点脸面吧。” “那不行,孤没那工夫猜来猜去,该直说的话就该直说。” 燕妫:“……”觉得心跳有些快。 闻人弈晓得她在这种事上脸皮薄,若真要是个大胆的,当初岂会和付之涯两两错过。也就没有当真逼她,这厚脸皮他一个人做就是了,只说道:“那孤有个问题,你可要好好答。答对了,孤就留下。” “什么问题?” 他将脸贴近几分:“你可是终于想通了,愿与孤做对真夫妻?” 燕妫咬咬唇。 这个问题, 分卷阅读128 对于她来说回答起来很不容易,尽管只需要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明确的答案她心头是有的,但并不想现在就答,因为梦境令人迷茫,惊雷让人惴惴,而他的冒雨归来又叫人容易因感动而冲动,她不希望自己的回答显得轻率。 所以她摇头:“我明早再回答,王上若是想听,那就留到明早。”顿了顿,补上一句,“过时不候。” 闻人弈双眉一耸,当即失笑:“竟被反将一军?!王后可真是把孤拿捏得死死。行吧,就入了你的圈套,孤明天再听答案。”说完就拉她一起倒回床上,真不走了,“早睡早起,孤明天睁眼就要听答案。” 燕妫甫一沾床就背过身去,一手捂上眼睛……真真的窘死了! “那现在可还要抱。” “不……” 她分明说的是不,背后却有一只讨厌的手搭上身,那男人像个赖皮一样贴上来:“这个不依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从27章倒V,掉落三更,看过的朋友不要重复购买了哦 ☆、第 69 章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房间时, 闻人弈就醒了。雷雨过去,天空敞亮,一大早阳光明媚,灿烂的金色透过窗纸, 又穿过轻柔的纱帐, 洒在他身边女子的脸上已是薄薄一层柔光, 将细细的绒毛照得十分可爱。 昨夜亲密无间,温香软玉拥在怀中, 美梦香甜, 就是不知梦境之外可也有甜蜜可寻。他一动,燕妫也跟着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双黑色眼睛正凝视着她, 微微含笑。她陡然清醒, 眨眨眼:“王上醒了啊。” 是刚醒时候慵懒的低哑声音, 无端激起他心底涟漪。 “嗯。” “几时醒的?” “刚醒。”他轻轻笑,“本想偷看一阵,眨眼你也醒了——既醒了, 昨晚孤的问题, 你可想清楚怎么答了?” 燕妫:“唔……”他满脑子都是这事儿吧。 闻人弈:“可千万别磨叽, 孤还赶着早朝呢。” 燕妫瞧了眼窗户的方向,见外头已是大亮,确实不可耽搁太久,扭头回来:“那,臣妾先问王上几个问题。” 闻人弈眯眯眼,略感无奈:“你倒好,一个问题没答, 反要问孤几个问题。”笑笑,都由她高兴,“且先说来听听。” 燕妫眼尾微弯,笑得似有几分狡黠:“王上可还记得,当初臣妾在大慈悲寺说过的话?” 闻人弈嘴角一僵,倏忽皮笑肉不笑:“怎忘得了,你记仇的性子孤那时深有体会,这之后万不敢再叫你逮着机会生我的气。” 那时候,因为针对唐雨旸的安排牵出更深层的一些计谋,她怪他机关算计,无心无情,一个不满便将自己的身份定义出两个极端——下属与妻子。 不,她当时说的是“奴仆”,自嘲之意斐然。 她宁愿选择做“奴仆”,“妻子”的身份和义务决计不沾,定下“三不”,不侍寝,不生养,死后不同葬。就是这个“三不”,让他当天夜不能寐。 燕妫:“那王上可还记得,臣妾当时的解释?” 闻人弈想了想,凝起眉头:“……隐约记得。” 燕妫:“臣妾告诉王上,臣妾是个江湖粗人,虽会琴棋书画,却从未学过女德,没有人教怎样取悦夫君,怎么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所以若是将来嫁人,必为悍妻。” “所以臣妾不会女红,不会看账,不会温柔小意……若是为妻也必不会讨夫君欢心,不会低眉顺眼伺候,反倒是可能我行我素惹夫君生气。当下王上觉得臣妾贴心,只是因为臣妾把王上当主子,凡事顺着您,捧着您,以您为先,就算心里头有委屈也绝不会多嘴。可若身份转换,那份贴心就未必还有。王上可想过,得一悍妻,敢说敢言也敢做,您将来的日子恐就不好过了。” 不过是换个身份,被她说得这般可怕。闻人弈“嘶——”了一声,没有马上应答:“听王后这么一说,身边有一悍妻相伴,的确有几分难捱。嗯,孤考虑考虑。” 后悔事燕妫不想做,所以好听的不好听的,她想先说个清楚明白:“况且臣妾这一年来,压着本性装出个温柔模样,给王上省了不少事,但其实,这段日子,我变得不像我,像一个……倒也谈不上行尸走肉,总而言之,实在很憋闷得很。如若一朝选择做妻子,原本的性子难免忍不住释放出来,这么一来,岂不如变了个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就遭了。” 闻人弈皱皱眉头:“这倒没什么,孤本就考虑过归还你本来的身份,挑战不可避免,但既然不想再让爱妻受丁点儿委屈,该还给你的也应该奉还。” 燕妫却不知他有这样的打算,闻言一愣,不免动容。那“爱妻”二字飘进她心里,害得她脸上一热。 她接着又说:“还有一点。” “嗯?” “虽然听起来不十分可行,但到底是我的期许,我希望自己的夫君可以从一而终。江湖上的夫妻大 分卷阅读129 多快意潇洒,为夫者少有纳妾的,若哪方心生两意,夫妻俩往往是干干脆脆恩断情绝。我原也是那么想的,可是……”她小声叹息着,“可是王上不一样,王上的家事也是国事。我不敢奢求,只希望那一日晚一点到来,届时,也请王上不要让我太过难堪。” 闻人弈脸一拉,斩钉截铁:“实属多虑!” 燕妫能说这番话,是因早已将这些事看开,坦然接受未知。自己做出的选择,将来发现是错的,怨自己莫怨他人,才叫洒脱:“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不论是谁,只有在弥留之际,才配说自己的誓言此生当真做到了。” 他若发誓此生只要她一个女人,那这个誓言直到他死才算兑现,现下说出来,不过是几句好听话罢了,燕妫没有昏了头,但她愿意去相信。 一番道理,把闻人弈说愣了。他皱皱眉,又转笑:“好,那就用一生去证明。” 她不置可否:“该说的臣妾说完了,不知王上什么时候考虑好,接受这样的改变还是不接受。若是不接受,那便简单,维持原样就是,当这场对话你我不曾有过。” “嗯?” “奴仆,还是妻子,王上愿意选哪个?” 说了半天,这个问题又被她丢了回来。闻人弈又“嘶”了声,发觉自己好像被“悍妻”耍了,眼前这女人,不装温柔的时候,好不伶牙俐齿。他也不跟她打嘴仗,赶紧给了自己的唯一的选择—— “妻子,悍妻也成!” 瞧他这着急模样。燕妫没忍住眯眼笑,咬咬唇忽羞了脸颊,又支吾道:“那……我还有个要求,就这一个。” “莫说一个,十个都答应你。” “王上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但是……臣妾不希望这改变太过突然。” 所谓太突然,就是太快亲近了,闻人弈听得懂她的意思。能够迈出这一步,明明确确地完成身份的转换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不容易,还能多求什么呢。他们不是普通的夫妻,他们之前还隔着一条条的深沟需要用时间去填平,从前有不满与委屈她从来不提,那么自今时今日起,她肯说肯做了,闻人弈才算真正开始熟悉她。 他很荣幸,被允许认识真正的燕妫。没忍住用手轻轻点点爱妻秀气的鼻尖:“好,那就先让孤见识见识,悍妻能有多悍,可会剽悍到要孤来伺候更衣洗漱。” “未必不会。”燕妫躲开他的手,鼻尖酥酥痒痒像有蚂蚁在怕。她从床上坐起来,瞄一眼又光亮几分的窗纸,语速急了一丝,“倒是王上该起身更衣洗漱了,这会儿恐怕都已误了早朝。” 她说得正是,闻人弈赶紧下床去,并未叫人进来伺候,兀自取来干净的朝服换上,请燕妫帮忙绑好腰带。 “早膳用问政殿的点心凑合凑合,晚不了多少。” “还未净脸呢。” “也去问政殿凑合凑合。” 他不想叫人进来,打扰这满室的温馨。低头欣赏腰间那只帮他绑腰带的手,闻人弈不觉看得心间柔软:“王后……” 原想说“王后可别也凑合,莫要亏待了自己”,话刚起个头就觉得不对味。“王后”,这个叫法不免生疏,既然如愿将关系调换,称呼也该快些换掉。 便转念问道:“王后可有小名?” “啊?”燕妫帮他绑好腰带,拉他坐下带发冠,又听他问了一遍才答,“不曾有。”只有时若喜欢叫她“小燕儿”,她却不想提。 “那可有表字?” 她摇摇头:“没有。” 表字通常是长辈给起的,她那生母自不会给她起,付之涯为阁主,也未赐表字。那表字也可婚后由夫君来拟,她又未嫁过人,这夫君赐的表字更是没有。 “孤今给你拟个表字,你看可否?” “王上不赶着上朝,还想这些?” 温存难得,他当然只想这些:“就叫‘依依’,小鸟‘依’人的‘依’,可行?” 燕妫听了摇头,扑哧一笑:“臣妾可不会小鸟依人。” “你自不会小鸟依人,‘依依’二字,取自诗句‘燕子依依,晓来总为谁归去’,这么解你可喜欢。” 唔……燕妫想了想。这句诗的意思么,无非是说,燕子南飞依依不舍,却终究还是要为谁归去的。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她也没什么好挑的。 “王上喜欢的话,这表字臣妾就收下了。” 闻人弈见她没拒绝,一乐,自己拴上帽带,拂拂袖子赶着上朝去。临走前不忘轻拍那只替他更衣的手,道一句“辛苦了”,才匆忙离开。 方跨过门槛,燕妫穿着里衣就追出来了,嘴里喊着:“玉佩,玉佩忘系了!” 闻人弈赶紧驻足,见她慌张跑来将玉佩捧给他,当即微笑将玉佩反塞进她手里,低眉含笑:“玉给你,依依可要想想,拿什么与孤换,待会儿下了朝回来孤便向你讨要。” “王上?!” 眼前的女子虽只是一副不解模样,但闻人弈愣是从她这两个字里听出了娇嗔味道。不管有没有 分卷阅读130 ,他就当是有,含笑抚摸两下她的头发:“可别忘了,不然要罚的。” 他说完转身便走,却在回身瞬间,瞥见一直静静守在长廊的落鸢,嘴角的笑随即凝固住。倒也没多说什么,他浅浅皱了皱眉就快步赶着上朝去了。 燕妫愣在门口,手里拿着玉佩,好生犯愁——这玉佩,他是当信物给的,那她又该回他个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是3、6、9点 ☆、第 70 章 燕妫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檐下, 最后被林姑姑催回屋里去。 “外头侍卫一大堆的,还有落鸢就站在旁边,娘娘衣衫……那个的,就出来送王上, 送走了怎还在那儿站着。再说今日虽天气好, 架不住雨才刚停, 寒气逼人,您就一直在风口上站着, 着凉了可怎么是好。”林姑姑念念叨叨说个没完, 可那脸上却压不住笑意。 方才她们几个一直守在外面等着伺候洗漱,等了半晌王上却已穿戴整齐快步出来,她们还没来得及问安,娘娘就追上来, 披散着头发, 身上的中衣松垮垮系带脱了都没注意。她们也不敢盯着看, 只听王上叫娘娘什么来着…… 叫的是“依依”,大约是“小鸟依人”的那个“依依”,她们三个听了当时便臊得慌。结香瑞香不知道深沉内情, 只当是夫妻感情甚好, 但林姑姑却晓得, 王上留下那玉佩定是当作定情信物,还问娘娘要一个呢,莫不是假夫妻做成了真夫妻。 她催着娘娘回去,娘娘回去后就坐在镜前托腮发呆,虽一脸苦恼却掩不住眼底笑意,许是在想送什么给王上。林姑姑不忍打扰,小声支使结香瑞香做这做那, 两个小丫头面子薄,羞羞答答地做着林姑姑吩咐的事儿,只敢偷偷笑。 寝殿里头安安静静,燕妫想了好久,也没琢磨出自己该送什么。她离开霁月阁去梧桐山的时候,因心灰意冷,只带着几件换洗的衣物与一些要使的银两,还有一把剑便上路了。后去了歧王府,剑被歧王收走,再又去了晏府,穿戴一应更换,她身边便什么东西都没留下。现在瑰燕宫里的东西,哪个不是歧王赏的,现在要她换给歧王一个信物,最晚今天午后就要给,这不是为难她么。 瑞香整理完了床铺便来给她梳头。木梳上沾着素馨花头油,香香的,小丫头偷偷瞄她一眼,见王后已回神,正打开妆奁在选耳珰,这才开口打破一屋子的宁静:“娘娘的头发今天还是掉得多,没几下梳子上就能扒拉下一把来,要不要请太医开个温补的方子,若是身子有恙的缘故可不能拖太久。” 燕妫心里清楚自个儿为何掉发,只摆摆手:“不必了,近日太累,过段日子就好。”不过瑞香提到头发,忽然提醒了她。 “结香,去把剪子拿来。” 林姑姑忍不住问:“娘娘可是要做荷包?” 定情信物用荷包也不错,虽然先前已做过了,但以王后的手艺,做个荷包已不容易,可以说心意满满。 可王后却摇头。 结香去把剪子取来,瑞香正要挽发,燕妫抬手打住,然后用剪子剪下一小股,取了发带拴住,系了一个死扣。 林姑姑从旁看着,看得眼尾冒起褶子,忙帮着捧来一个精巧的檀香盒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最好王上也剪一股下来,将两股头发栓成一股。 不过林姑姑也不敢多嘴。 燕妫两手空空而来,也没别的东西相赠,唯有头发是自己长的,勉强送得出手。将盒子放在床头以待赠出后,她把歧王给的玉佩塞进小小的香囊,以后便随身带着。 然后,她坐在床沿沉思一阵,想想还要做什么。既做了选择,就不要再摇摆不定,她如今转变了身份,是他的妻子了,日后要相扶相携,还要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别的事不应再来搅扰,扰乱她的心境。 遂取下脖子上的钥匙,打开抽屉,将放在里头的旧物取出,只留那枚坏掉的核桃。取出的东西又用小箱子装起来,放到柜子最深处。 做完这些,才净脸用膳,将书房腾出位置放歧王的折子。而后便就闲下,捧着兵书看得入迷。林姑姑几人嗅得出那空气中凭白而来的桃花香气,皆不敢打扰,只是将宫里上下打扫一番,特地多放几瓶花,专挑红色的,悄然之间瑰燕宫竟多出几分喜气。 待燕妫看累了书,忽见窗边胆瓶内插着一束红色山茶,屋角的花架上也换成了大红色的佛槿。林姑姑端着盆子洒水,正偷着乐呢。她不由瞪过去一眼,哪知却把林姑姑瞪笑了,哪里怕她。 也罢,今天先不与她几个计较。 大伙儿都悄悄乐着,临近晌午却忽听结香说起落鸢晕倒,打散了这股子喜气。现下落鸢人已醒来,却不肯看大夫,固执地自己去御医署抓了几味药回来熬了喝。 落鸢的辛苦林姑姑都看在眼里,叹着气说,他这要么是累出来的毛病,要么是昨夜雷雨守在外头着了凉,但不管因何而病都应该歇下来将养将养。 燕妫知道他 分卷阅读131 这是尽忠职守,但同为习武之人,她晓得自己若是也给别人做护卫,不一定吃得下同样的苦。便叫人去知会落鸢一声,叫他好生休息,没休息够半个月别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歧王回来之时,没有在檐下看见那一抹黑色。一问,才知是被赶去休息了。 “王上在想什么?”燕妫见他神色怪怪,似在走神,随口一问。 “哦,明日开考的一些琐事。”他也随口应道。方才,他还以为落鸢受不得辱,自己走了。 燕妫不疑有他,一面帮着将午后要批的折子堆上桌去,一面说道:“先休息一下养足精神,等会儿臣妾帮王上瞧瞧。” 闻人弈却朝她把手心一摊:“先不说这个,孤要的东西呢?” 却说落鸢,去抓了药自己熬,躲在屋子里将门窗紧闭。药炉是碎炭烧的,一屋子的烟,呛得人止不住流眼泪。 药熬一半,有人敲门,他忙将面具戴起来,去把门打开。瑞香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承盘,皱紧眉头不停在鼻下扇风。 “哎呀,你也不怕呛死在里面,快把窗户打开呀!”瑞香咳嗽着将承盘放下,赶紧把窗户支开透气。 “娘娘知道落鸢大哥辛苦,眼下生病了,不能光喝药,该休息就要休息,该补身子的也一定要补。”她将碗盖揭开,肉的香味顿时盖过药味,“这不,特地让厨房做了几道药膳给你送来,你可要记得吃呀。” 落鸢躬身谢恩。 瑞香看看落鸢,忍不住多说几句:“娘娘也不是苛刻的人,不曾让你彻夜守在殿外,宫里反正随时有护卫巡逻的。你这样熬着用不了几年必定熬坏身子骨,瞧瞧,都瘦了一大圈,这又是何苦呢,若是叫外人嚼舌根编排娘娘苛待下人,反对娘娘不好。林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她说的总没错,娘娘的贤明也很重要。日后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落鸢大哥你挑半日来守,不叫他人摸出规律就是。” 落鸢点点头,愣愣的没别的动作。 瑞香被呛得又咳嗽几声,示意落鸢快过来吃饭,顺势抽走他手中蒲扇,蹲下扇炉子:“再者,我私心也想劝大哥一句。” 落鸢被她挤到饭菜前坐着,听她说。 “有时候光是看着你的背影便觉得落寞,我总觉着落鸢大哥你有许多秘密。我好奇来着,可是也不便问,嗯……你也说不了。反正……谁没有秘密呢,你这样整日的守在窗外,到了夜里也守着,王上宿在瑰燕宫的时候……那个,你懂吧。” 落鸢又点点头。 瑞香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哎呀,我今天话可真多,落鸢大哥别多心。嗯……要不我把炉子搬走,你安心摘你的面具,吃你的饭。” 落鸢没拦着,由着她把炉子挪出屋外去。往常并不多话的瑞香,想来也是颇有感慨,忍不住隔着门又叮嘱他道:“可千万记得吃饱睡足,这是娘娘的吩咐。” 好。 吃饱。 睡足。 往后,他也不守在窗边了。 可是摘下面具,筷子尚未拿起,飘着青翠葱花的鲜汤便激起一层涟漪。 说回燕妫这头,闻人弈取出那一股头发是喜爱不已,立即也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股,与她的拴在一起。结发为夫妻,甚好! “这盒子孤来保管。” “嗯。” 两人一道用罢午膳,小憩片刻便坐下一起批折子。明日的科考是极要紧的,临到今日了,还有不少折子议论这件事。原本是闻人弈一人头疼,这会儿能有燕妫帮着出出主意,也能轻松不少。 今年首届的主考官免不了又是褚家人。那褚中天自中风以后就没再上过朝,但只要他一日是宰相,一日就有权力过问选官。这次,他依然不避嫌,举荐了自己的幼子褚恒为主考官。因那褚恒的确有些才名在外头,除其死在海寇手里的兄长外,他是褚家年轻一辈里的最被看好的,若不然褚中天也不会越过次子,一心扶持幼子。 苦于朝堂上也没几个大儒撑场面,拒绝的理由找不出个像样的,歧王考虑过方方面面后依了褚中天,就定下褚恒主持科考。 这段时日,燕妫忙起别的已快将褚家淡忘,却不妨它老树盘根,依然对歧国内政有着巨大影响,不经意间又出来提醒世人它的存在。只是眼下又比一年前好上许多,褚家式微,大不如前,不至于让人头疼得夜不能寐。 燕妫转念又想到了褚鹰儿。 “褚美人现如今在天机军中历练,不知怎么样了,可有打算回来?” 歧王狐狸眼睛微眯,勾唇笑:“她就是回来,也妨碍不了你是后宫唯一那个。” 说正事呢,这人好不正经!燕妫研着墨,闻言把墨锭一杵:“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臣妾只是……忽然想到那夜大慈悲寺的刺杀。她能勇猛杀敌,表现不俗,想必在天机军中担任副将也做得不错。”她回想着那夜的火光冲天,思绪逐渐散发,想到晏华浓,想到柳兰心,又想到突然病倒的落鸢,“现回想起,褚鹰儿虽 分卷阅读132 勇,到底还是多亏了落鸢,臣妾那晚才能安全无虞。他这人,古怪得很,也不知这会儿可把饭都吃了。没日没夜守在殿外,也无人要求过他寸步不得离,这般固执到底图个什么?” 闻人弈翻开新的一本折子,提笔蘸墨,缄口无言。 ☆、第 71 章 “落鸢去哪儿了?” 瑞香犯愁, 端着没送出去的饭菜,逮着结香站在树下嘀咕。因过节时候落鸢得的赏银大多转手便扔给了她们,两人得了银子家中也都殷实了,对这位行为古怪的护卫大哥便多一层亲近, 这两日知他不舒服, 轮流送饭菜, 熬汤药,打扫清洗的, 怕他闲着多心了还时不时找他说话。 但是中午瑞香去送饭菜, 却发现房门关着,瑰燕宫里四处都找不到人,急得四下询问。 结香一听,也是焦急:“许是出去了吧, 你在这儿等我, 我去问问看门儿的。” 没一会儿结香返身回来, 把手一摊:“他出去了。落鸢大哥不会说话,问了也白问,去哪里了看门儿的也不知。” 瑞香:“他能去哪儿呀。”自打来瑰燕宫, 除了北上探亲他就没离开过, 在这宫里也不像认识什么人, 能到哪里去呢。 结香:“许是散心去了吧。昨天我才劝过他,出去走走对身心都好,想是听进去了吧。” 但愿如此,瑞香低头瞧瞧手里快要凉了的饭菜,叹口气:“那算了吧,他一个身上有功夫的,走到哪里只有人怕他, 没有他怕人的,何须你我担心。饭菜我先放厨房去,等他回来给他热热。倒是娘娘喜欢的香我做好了还没送去呢,这会儿炉里的烧完了,该换新的了。” 结香:“那还不快走,赶紧把饭菜放下,可不敢耽搁。” 瑞香晓得她为什么这么急,心照不宣赶紧跟上。这两日娘娘好像转变了性子,虽依然待人宽容,不曾呵斥下人,却总觉得那眉眼之中比往日少了几分随和多了几丝英气,吓得结香再不敢叽叽喳喳个没完。 就说昨日,昨日王上不小心打翻了娘娘的茶罐,娘娘竟当场斥了王上一句,吓得在旁边看着的她几人心惊胆寒。不想王上却还笑呵呵,哄着直说愿赔,赔三倍。 这样的娘娘,她们万万不敢惹,于伺候上只得格外用心。 却说落鸢到底去了何处。 他没去散心,只是去了问政殿,也不打扰,站在外头等着歧王与臣子谈完了话才最后一个进去。 闻人弈晓得落鸢是必然要来的,就算他不来,自己也会去找他。燕妫愿意跟了他闻人弈,这样的转变终将改变许多,而落鸢难免会受影响。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秘密,他遂将左右屏退,唤落鸢上来写字。 落鸢提起笔,写下两字——“恭喜”。 闻人弈手中捏着块小巧奇石把玩着——那是核桃没了之后,他用来消遣的——见纸上是这二字:“此话,可是真心?” 落鸢点点头,又写道:“唯恐王上多心,特来说明,我心如初,并无杂念。”他留在燕妫身边,初心便是守护,就算亲眼见恋人已投他人怀抱,他亦无多余念头。 闻人弈看着他写的这行字,皱眉摇摇头,却道:“但是孤,恐有杂念。”他可以容忍落鸢留在她身边,但是他做不到不介怀。他也可以容忍她的整颗心不属于他一个人,但他无法做到不害怕。 落鸢:“王上想要我走。” 他写的不是一个问句。既然已夫妻成双,恩爱交心,他再杵在旁边便是多余的,甚至是麻烦的,或许只有离开才是真正的守护她。 闻人弈却断然否道:“不。”他摆手,“孤既无法替她做主,又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事,谈何赶你。孤不信,以真心待之会换不到真心。” 最开始,他同意落鸢留下,到如今,他依然同意落鸢留下。因为他作为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要靠别人退却才能得到,何其荒唐无能。落鸢不能走,他若走,便是他闻人弈窝囊。 就算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就算有朝一日真的会暴露,他也要留下付之涯。若一心为一个人好,又怎会只将她占为己有,有两个人一起守护着她岂不更好。 谁叫他这副儒弱样子,疲于为国奔命,只恨落鸢办得到的事,他自己办不到。爱,是真的爱,是刻进骨子里的爱,而不是牢笼铸就的爱。 落鸢本就是别无他求的了,燕妫能想通,他除了免不了有丝丝怅然外,剩下的都是高兴。听到歧王不会赶他走,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提起笔再表诚心:“终年劳累,身有旧伤,恐命不长久。然体肤虽衰,人随心走,却最痛快。” 闻人弈盯着“命不长久”这四个字,迟迟没有开口。他还记得当初的付之涯,是英俊神武的模样,和今天不能示人的样子判若两人,不免心生唏嘘。落鸢特地写下这四个字,是在叫他放心——用不了多久,不论是付之涯还是落鸢,就会彻底消失在苍穹之下。 闻人弈到底什么也不说,只赐了新制的面具与衣物给落鸢,就让他回去了。那黑 分卷阅读133 影一瘸一拐微驼着背离开,似比一年前矮瘦了好多。他凝着眉头,唤人过来吩咐下去,请御医到瑰燕宫给落鸢把把脉,若许名贵药材,尽管取用便是。 “王上!” 刚目送落鸢出门,殿外紧接着就跑进来一传话给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出大事了!” …… 燕妫自那日与歧王交了心后,便迫不及待把捆缚了一年之久的本性慢慢释放。可到底身份如今不一样了,一言一行还应像个王后,故而小心收敛起眼底锐气,饶是这样,还是把结香瑞香吓到了。 林姑姑一把年纪经历得多,当中秘事也见了不少,故而还稳得住,笑呵呵地在中间说些调和的话。 今日午后。 燕妫看也没看送来的头花:“拿走吧,本宫不想戴。” 瑞香欢欢喜喜摘了最好看的海棠花来,原想帮她插在耳后发间,却被她拒绝了。燕妫本就不喜欢粉粉嫩嫩的东西,不得已穿戴了一年之久,到现在实在是不想忍了。 今日她选的是件平日里甚少穿的青色衣裳,口脂只淡淡抹一层罢了,不喜首饰碍手碍脚又将镯子取下丢进妆奁里,发髻上小巧精致的步摇也换成大方素雅的玉簪子。另叫了尚衣局的人过来,特地嘱咐以后不可再做百褶裙,当节省布料禁奢靡之风,广袖也应缩小尺寸。 还将几套旧衣裳扔给尚衣局的人,让改成窄袖或是半臂,将裁剪下来的布料做成荷包香囊或是手绢之类再送来。 此时她正将妆奁中,喜欢的不喜欢的分门别类重新整理,日后怎么打扮,尽量挑自个儿真正喜欢的来,倒是未留意到瑞香的失落。 瑞香以为自己做错了,捏着花耷拉着脑袋退出去,和结香相视一眼,两人俱是怕怕的。 林姑姑又来开解,笑呵呵拍拍两人的肩:“嗐,垂头丧气个什么劲儿。娘娘不喜欢花而已,瞧你那小脸儿,苦得像挨了骂似的。” 结香:“娘娘岂止是突然不喜欢花,就是平日里穿的衣裳,也都瞧不上眼,只选些白的、青的,素雅的穿。若不是宫里紧着开销,只怕那些粉的红的不是积灰就是扔掉,可奇了怪了。” 瑞香:“是啊,这海棠花从前不是很喜欢么。” 那是因为晏华浓最喜欢海棠花呀,听说原来在京城院子里种了好多棵,这么明显的一个喜好,王后就是不喜欢也得喜欢。 林姑姑点点瑞香的小鼻头:“你们呀,人怎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娘娘芳龄几许了你们可知?今年双十年华了!还穿这些粉粉嫩嫩小丫头穿的,岂不叫人背后指指点点。况且娘娘是何许人,是一国之母呀,把粉嫩穿在身上未免稍显稚嫩,不够庄重。” 是吗,好像是这道理。瑞香一下子就懂了。 结香嘟嘴:“那为何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从前娘娘多温和,眼里带笑像姐姐一样,昨儿一瞥眼,眸子清清凉凉,像灌了天池水似的。” 林姑姑心道,嘁,你们可没真见过王后吓人的眼神。想当初她趴在门缝里瞧的,娘娘一手执剑缓步行来,身后脚印如朵朵血莲,那才叫吓人。还有北上归来时的第一个清晨,娘娘被鸟儿惊醒,于睡梦中拔剑出鞘的渗人反应,若是被瑞香看到,岂不是要吓傻了她。 林姑姑觉得自己也算是见过大风浪的人了,两个丫头一人敲了下小脑袋:“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总没大没小的,就拿上回说,连我都不敢,你倒是敢替娘娘做主备辇去找王上。许是娘娘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纵容着你们,否则迟早出事,不出事也会叫人看咱们瑰燕宫的笑话。” 姑姑教训的极是,两个丫头再也不敢了。 燕妫却不知林姑姑已把两个丫头安抚下来,整理完了妆奁便动身准备去蚕房瞧瞧,人刚走到门口,迎面歧王就大步流星走过来。 她还道歧王这是赶回瑰燕宫来休息,定睛一瞧,转瞬发现不对劲,但见歧王面带忧虑,脸色沉沉。燕妫眸光一凉,当下便猜到,定是有何糟糕的消息。 “王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王后要去何处?” “去蚕房瞧瞧。” 见她出门并非要事,闻人弈忙拉着她往回走,脸上神情紧绷:“出了些事,且先回去,孤与你细说。” 待回到书房,闻人弈将袖中信件取出给她。燕妫看他这表情便知信中不是好事,忙展开来瞧,不过扫了一眼,顿时如冻住一般。 是出事了,沈夕月出事了。 ☆、第 72 章 信中提到, 沈夕月巡视灌溉水道途中,因雨后泥土松散不甚踩空,落进河中,被涨起的河水卷走。 人找到时, 已经殉职了。 看到信上写的是什么后, 燕妫顿感无力。沈夕月死了, 她就这么……死了?不是说,会格外小心么, 怎么?!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把信反反复复一个字一个字地连读数遍,从日期到落款,还有传信人的印,一个墨迹都未放过。终究却不得不信, 分卷阅读134 这信是歧王的人传回来的, 比驿站的消息要快半日。 她渐渐控不住五指的力道, 将信笺捏成一团,坐在椅上半晌说不出话。 “是意外。”沈夕月身故,闻人弈失去的是最得力的臣子, 凝聚朱沈两家的核心之人, 此时他亦痛心不已, 扶额埋首颓然模样,“孤已派数十暗卫贴身保护,朱乘风还亲自跟着……” 刚收到信时,他也如燕妫这样,不敢相信。 很快,头风接踵而至,燕妫感觉阵阵疼痛袭来, 像一条条长虫钻进她的脑子,啃噬着她镇定。就在半月之前,沈夕月还坐在对面的位置上,与她说笑、聊天,说起为人母的喜悦与期盼,这才转眼却已成为故人。 这个能干的女子,是股肱之臣,是商贾之首,亦是千万女子挣脱枷锁的力量,燕妫虽与她相交不深,却钦佩其坚毅,赞赏其为人。还有她的嗓音……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那似水如歌之声了。陡然思及此,燕妫须臾脱力,竟连手中的信也握不住了。 沈夕月走了。 时若她,也是彻底的走了。 “不。”她摇着头,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在查清楚之前,我不认为它是意外。” 歧王惊于她寒冷的声音,抬头看她,才见燕妫脸色惨白,只怕是头风又发作了。 “直觉告诉臣妾,这不是意外。她是谨慎又谨慎的人,怀着身孕,不可能明知雨后路滑土松,还要去危险的地方。” “言之有理,孤也有所怀疑。”歧王的悲痛不比她少,沈夕月殉职,他如断一臂,褚家与旧贵族或又将抬头。不仅如此,他还要再分担一份燕妫的痛苦,因为沈夕月的声音正是燕妫的良药。 而现在,良药没了。 燕妫双眼一片腥红,想了想:“臣妾要见朱乘风。” 此时此刻的她,只是燕妫,不是晏华浓,一丝一毫都不是。她有仇必报,绝不宽容。她不信朱乘风亲自保护着,沈夕月还能意外走了,她一定要查,查到自己死心为止。 “查,自然是要查的。见,也自然是要见的。但掣肘重重,不可贸然行动。”闻人弈走到燕妫身边,用手轻抚她的肩头,“依依,你我都需要先冷静下去。” 沈夕月横死,那意外是发生在许多人眼前的,它……就是个意外而已。燕妫仍然想要彻查,他当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但在去查之前,不可让愤怒搅扰了心绪。 他顾不上自己,尽力在安抚她,可这安抚没有丝毫作用。燕妫仿佛陷入了无边的伤痛里,她的嗓子变得喑哑,喃喃说着:“自北往南,从离开霁月阁到入歧王宫,所见之人形形色色,女官、贵女、官夫人,见了许许多多。唯沈夕月,敢破,敢立,敢抛却安逸,迎巨浪而上,是我唯一想要交的朋友。” “孤知道。” “绝不只是因为声音。” “孤也知道。” “可怪我总是胆怯,不敢再轻易迈出那步,给自己添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正如她直到日前才肯接受歧王,她欣赏沈夕月久矣,却始终只将当她是唐时若的替代。等到再一次失去了,才晓得若无沈夕月,这才刚添了色彩的日子便又灰暗回去。 她口吻低缓地说着那些话,眼底杀意森森,愤怒染红了她的眼睛。最残忍不是霁月阁的覆灭,而是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在她身上,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事。所有她在乎的关心的人,付之涯、唐时若、母亲、姐姐、希文……现在又是沈夕月,他们一个一个从她的生命里离去。更甚至于晏华浓,本与她素不相识,却无端因她与家人分离,被囚佛寺至今。 她时常苦恼自己做了歧王后,压抑本性过得憋闷,可这与歧王后的身份本身并无多大的干系,分明是她自己身上背着数不清的债和情,重比泰山,还谈何洒脱。 “‘燕归期,梅将落’,我或许就是王上的福星吧,呵,却是其他所有人的灾星。”她冷然一笑,语气是极致的讽刺。 “这说的什么话,岂可妄自菲薄!”闻人弈听得她嘴里竟有这等颓废之语,双眼微瞪,脸上倏忽爬上愠色,“人各有命,旁的人遭遇劫难,乃是天命所以,岂能算到你自己头上!” “我说得难道不对么?”燕妫抬起下巴,双眼看着他,她眼中的愤怒既有对沈夕月死的愤怒,也有对自己的怨愤,“我自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个害人的。当年虽然年幼,但是我却记得,母亲曾经多次抱怨,生我之时我迟迟不出,险害得一尸两命。那些年,母亲偏爱姐姐也是有缘由的,我出生的过程便不讨喜。后来,我进了霁月阁,第一晚便杀了人,从那以后我的手上就没有再干净过。” 她越说,越觉得头痛得难以承受,可依然想要把话都倾倒完。她经历的死亡太多了,而她却不是个麻木的人,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阁中岁月十多年,我不知领过多少次任务,杀过多少人。我的剑上,永远有豁口,即便我不停地在换新的剑。再后来……” 再后来霁月阁灭,她说不下去了。 沈夕月的死太过突然,既激起了她沉睡的 分卷阅读135 杀意,又让她陷入自责。她过得苦,才刚过了几天的舒坦日子,却发现终究是不配的。 闻人弈一把将她拎起,拽到窗下,让窗外的阳光铺洒在她身上:“燕妫,好好看看这光,不要把自己的心遗落在黑暗里。若有人是灾星,当下阿鼻地狱,那个人也是孤。你的苦,你的罪,都不过是因孤而起。” 燕妫被光照得睁不开眼,忙抬手遮挡,稍稍从无边的悲感中抽身。 沈夕月死了…… 她在乎的人都死了…… 她是灾星。 歧王的声音轻轻柔柔,在耳边开解着她:“高处不胜寒,站在这样的位置上,没有哪一个人敢说自己双手干干净净,身上没有背负孽债,即使他是千古明君。依依,你心本善,我心也本善,但这世道不允许你我善得纯粹。这只不过,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我要爬出泥淖,还当勉力。” 院中恰有一棵树,风吹来,枝干摇晃不止,饶是这树两人合抱之粗。燕妫眼中倒映着这棵树,真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她忽然如醍醐灌顶,眼中的寒光逐渐淡去。 她凝望着窗外初夏的阳光,灿烂的样子真美,光慢慢投进心里,她的心情终于得到平复。刚才是怎么了,她好像受不得这刺激,一时陷入无边的黑暗里,颓丧到了极致。 “方才……方才竟像是魔怔了。”她揉揉额角,蹙起眉头。 闻人弈看她终于驱散心魔,才稍稍放心,轻轻握着她的手:“重情之人,难免困于情义,难以忘怀,偶尔压不住心头的苦水也是常有的。” 是的,燕妫一向做不到断情绝爱,麻木个彻底。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自己的心情后,躬身将地上的信纸拾起,展开,推平:“王上下阿鼻地狱,臣妾也要下阿鼻地狱,路上互相作陪倒也不孤单。但是下地狱之前,该查的一定要查清楚。” 沈夕月的死到底是不是个意外。 两日过后,沈夕月的尸身被运回,停灵在朱家。朱家上下悲恸,一片缟素,沈夕月不满三岁的儿子懵懵懂懂,披麻戴孝跪在灵前问,爹爹,娘亲去哪里了? 朱乘风双眼血红,悲不能答。 沈副相是为公殉职的,百姓路过朱府,偶有痛惜之人跪下一拜的,当中尤以女子居多。沈副相可是女子表率,因为有她在朝,女官之路才得以通畅。她虽不曾有何丰功伟绩,但她的死,可说得上是举国齐悲。 棺椁下葬的前一日,歧王携王后亲自到府,为沈夕月上香,送她一程。 这不是做给人看的,燕妫是真心相送,心中酸涩不已。刚递完了香,忽被一小童抱住腿,那娃娃怯生生地问:“你可见过我娘亲?” 在燕妫发问前,朱乘风忙大步上来将他抱走:“小儿无状,惊扰了娘娘,还请王上降罪。”这说话的声音,沙哑不堪。 歧王又怎会怪罪,倒是叹口气:“可怜了幼子。” 燕妫伸手,将那孩子抱过来。这孩子五官尚未长开,但眉眼间寻得到其娘亲的影子。小小的娃娃不知何为生死,娘亲去了何处,父亲又为何双眼红红,只晓得抱着燕妫的脖子又问:“我娘亲呢?” 燕妫怎回答得出。 朱乘风在儿子面前强忍悲痛,在旁代她答了,哄道:“晖儿乖,娘亲出远门了,未知何时才归。” 晖儿瘪瘪嘴着嘴,想哭又没哭:“哦。”虽年幼不懂,但见人人面带悲色,他便任由燕妫抱着,戳着她的耳珰玩,并不闹腾。 燕妫瞧着这孩子软糯可爱,十分乖巧,又十分可怜,爱屋及乌甚是怜爱,忽问歧王道:“王上,臣妾喜欢这孩子,想收为义子,不知您可愿恩准。”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发红包了,这章发红包! ☆、第 73 章 王后要收沈夕月的孩子为义子, 何其荒唐。歧王至今无子,亦暂无纳妃之意,而王后小产之后肚子便无动静,闻人氏宗族内人丁凋敝, 并无适合过继的男丁。倘若歧王当真一生独宠王后, 王后却无所出, 义子就…… 这话一出口,在场之人无不震惊。收义子非同小可, 王后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随便提。可歧王听到这话, 却只是轻皱眉头,侧身过来细瞧了瞧这孩子,唇角轻轻勾起,片刻后抬手摸摸他的小脑袋:“小童可爱, 若王后喜欢, 孤就依王后。只是不知……” 朱乘风见歧王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连忙跪下:“晖儿的福分,我等万不敢拦着。” 朱乘风既是家主又是朱晖的父亲,他同意, 这事就定下了。像是决定一件小事, 尚无一儿半女的歧王竟连考虑都没有过, 就认下了义子。再宠爱王后,也不是这么个宠法,这等关乎江山社稷的要事都依着她。 闻人弈朝朱晖伸出手,一脸的和蔼:“晖儿来,给父王抱抱。” 这就称上“父王”了。朱晖也不认人,小手伸出去,从王后身上搭到歧王身上。因不知母亲已逝, 笑嘻嘻地搂着歧王 分卷阅读136 脖子。 寥寥数语间,就这么掀起波涛万丈,不知消息传出去外头要怎么议论。 朱乘风不敢轻怠,忙请歧王与王后同往花厅,拟将小儿庚帖奉上,拜义父义母。歧王倒也赏脸,将孩子就这么抱着,一路去了。 收朱晖为义子,是燕妫的意思,其实也是歧王的意思,只不过由她来提不那么突兀。燕妫看起来十分喜爱这孩子,甫一入了花厅,又将孩子抱回自己这里,亲亲昵昵地搂在怀里逗。然她的喜爱,三分真,七分假,收这义子到底还是有缘由的。 沈夕月虽已去了,但她的孩子有父亲和整个朱家的爱护,还轮不到燕妫去操心。但沈夕月已故,她背后的朱家且不提,沈家却利益至上,是个见风使舵的,歧王不得不未雨绸缪。当初沈家跟过褚中天,后来又倒向歧王,而今没有沈夕月在中间维系,沈家或许会依然效忠歧王,却未必是死忠。 那沈家是南方世家大族,生意不仅在南方有,更南的海外也有,甚至打入了北边,虽只是商贾却不得罪为妙。 再者说朱家,乃是承恩于歧王才日渐雄厚,又与褚家不睦,虽沈夕月已不在,朱家也不会有二心,但朱家相比沈家势弱,又因支持沈夕月将盐铁茶叶之类买卖收归国有,而得罪不少商贾势力,若失去歧王的支持,恐朱家危矣。 收朱晖为义子,一则是为了笼络沈家,二则帮了朱家,三则也是为保革新的成果,四则也可稍稍减轻外朝对子嗣的逼压。 非常之时,免不得要做一些艰难决定与牺牲。这义子收得突然,燕妫没有做好准备,歧王亦然,莫说两人都尚未为人父母,就是别的小娃娃先前也都没有相处过。 因朱晖母亲新丧,尚在孝中,义子虽认,庚帖也取了,朱晖接下来的一两个月还是继续留在朱府为好。待过段时日,再接进宫中小住一段日子,以后喜欢哪里就住在哪里。 在花厅逗了会儿孩子,小娃娃瞌睡多,不一会儿朱晖就耷拉着脑袋想睡了,朱乘风唤来乳母将儿子抱走。待不相干的都已离开,朱乘风这才扑通跪地,声泪俱下求道:“求王上彻查,我妻沈氏丧命一案!” 燕妫吃茶不语,便猜到了这朱乘风有话想说。 歧王不急接话,只先发问:“查?不是意外么,朱卿认为尚有疑点?” 朱乘风:“此事蹊跷,微臣心中存疑,绝不认为这是意外。”说到此处,情难自制,又落下泪来,“只是微臣怕打草惊蛇,未敢直接上报官衙,又猜想王上许会来为她上香,所以一直等着今日想求王上做主。” 如果真是有人敢置她于死地,又做得这般隐蔽,那这人必不是个小人物,朱乘风是生意人,黑道白道都见得多,有这样的考虑也在情理之中。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们二人上过香后才没有马上回宫,特给他机会告状。 这朱乘风原是个纨绔,自娶到沈夕月后才收心上进。他能让沈家这出类拔萃的女儿安心和他这瘸子过日子,想必也有聪明才智使之折服。 歧王轻叩桌面,先请他起来,只问:“什么疑点,说来孤听听。” 朱乘风抬起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沙哑的声音说道:“王上容禀。自女官新政以来,微臣极力支持内子去做她想做的,即使身怀有孕她仍忙于公事,微臣也一切由她,从不让家中大小事使她分心。这次巡视,微臣不放心,亲自跟随照顾,凡前往之地微臣都会事前了解。” 歧王:“既然会事前调查,又怎会未发现土层松动?” 朱乘风被这一问,失悔不已:“疑点便在这里!那日内子站立在水道旁,眺望灌溉水渠网,那地点最为开阔,往年农官远眺水渠也多在同样的地方。那一段水道是石砌的,表面也平坦,微臣便想,只要站得离水边远一些应就无妨。” “可内子站上去的时候,那地方却塌了。”说到当日情景,泪洒如雨,“紧随她后的护卫也跟着掉进去,但是水太大,那护卫也被一起冲走。” “也就眨眼的工夫,十几二十个人扎进水里救她……可那水势太猛,没把她救回来,反为此送命足有七人。” 燕妫听得心头好生一凉。 “后来有人为此解释,说是雨大涨水,把下面堆砌的石块冲散了,上面又被雨水浸泡土质变松,人踩上去自然就踩踏了。但微臣夜里绑了绳索亲自下河看过,下面堆砌石块的地方,有人为撬开的痕迹。” “我要是再仔细点,就不会出这样的纰漏……怪我,跟了一路都没看护住她。那背后究竟是谁这般歹毒,害我妻性命!” 也就是说,有人明知沈夕月会站在这里看水渠,故意挖走石块行凶杀之事。最近雨水较多,河水上涨,堤坝被冲毁也是常有,若不是朱乘风心细,悲痛之下还不忘再去查看一次,沈夕月的死就当真以意外收场了。 歧王:“朱卿丧妻,悲痛之下却又为何会及时怀疑有人动手脚?” 朱乘风:“许是孕中多思的缘故,行程走到一半内子就开始时不时说心里不踏实,想快些办完事回家。出事之后,微臣便想,不知到底是她真的感觉 分卷阅读137 到有人要害她,所以不踏实,还是怀孕导致她胡思乱想……微臣不想大而化之,一定要弄清楚,所以偷偷去检查她落水的地方。” 这才发现石块有被撬动的痕迹。 “但是到第二天,被撬动过的石块已经都被涨起的水冲走了。”朱乘风本就嘶哑的嗓子变得更加嘶哑,摇头着叹气,“微臣手上没有证据。可微臣恳求王上,彻查此事,内子不能枉死啊!” 他跪下磕头,一个大男人,哭得令人动容。 歧王听罢他这一番话,嗟叹道:“孤的义子,其母自然不可枉死。孤会让人查的,朱卿快起吧。” 燕妫也宽他心:“照顾好你朱家还有儿子,才能令她在天之灵安息。沈大人也算本宫一友,本宫亦不会坐视不管。” 朱乘风得了准话,磕头谢恩。 回宫路上。 燕妫回忆着朱乘风说的话,仍有些难受:“王上心中可有想法,敢杀害沈夕月,且做得这般隐秘的幕后之人到底会是谁。” 歧王摇头,似已在思索:“她主导变革,却不似晏海有兵权傍身,得罪的人太多,要猜,难。” 燕妫:“现在线索没了,该怎么查?” 歧王累了,靠在坐背上懒懒不想动弹:“交给底下的人吧。这个案子是要查,但眼下她手上遗留下一大堆事,暂无人接手,孤还有烂摊子需要收拾,暂时没工夫瞎猜。” 人手不足,处处受制,岂又能做到面面俱到。只能说去查,到底查不查得出来,谁也说不准。再者,查出来后,能否顺利定罪又是两说。眼下将朱沈两家稳住,已是不易,还弄出个儿子来。 燕妫晓得他心头大为不爽,可有时候不算一笔糊涂账,不装傻充愣这日子捱不下去。她虽然也想查沈夕月的死因,平静下来后却也知不可强求,查一定要查出来,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总要查出来,但万万不可为此自乱阵脚被他人钻了空子。倒是沈夕月的儿子,匆忙收作义子,才是个麻烦事。 “这义子,王上准备如何安置?” “人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自不可以抢来养在宫中。隔段时日就接进宫小住便是,日后读书启蒙也都由宫里安排,每月月钱按规矩给。”他顿一顿,瞄她一眼,“王后不必太放在心上,你也没生过孩子,不知道怎么养,莫给人家养坏了。” 正是,孩子还是跟着亲生父亲为好。 燕妫还在想朱家的事,不妨闻人弈忽然坐起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贴在她耳边说:“子嗣的事你放心,不会有人抢得了你儿子的储君之位。” 燕妫:“……”啥,他在说什么呢。 “别想太多,义子而已,将来你我岂会缺亲生儿子。” 她好想顶他一句嘴——不是我想太多,是你想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提前,明天停更一天 扑街作者也想拼一波夹子 ☆、第 74 章 沈副相殉职, 歧王收其子为义子,安了一些人心,又慌了一些人心。虽只是义子,到底也沾着个“子”不是。一时间攀附朱家者比比皆是, 仇视朱家者又不敢表露。 那沈家原也来朱家吊唁过了, 得这等消息一出来, 赶着又到朱家一趟,特送了沈夕月的妹妹过来, 说是让小姨照顾晖儿比乳母叫人放心。 沈夕月的妹妹长得有几分似姐姐, 又是未嫁之身,那沈家什么意思昭然若揭。沈家想要再结姻亲,怕朱乘风这个香饽饽娶别家女子续弦,到头来朱沈两家日渐疏远, 岂不损失大了。 朱乘风是个明白人, 自不会糊涂到以为歧王收他儿子做义子是当真因王后喜欢, 歧王只不过是想要朱沈两家的忠心而已。 所以那沈家的“美意”,他也不便婉拒,免得伤了和气到头来惹歧王不快, 只得将那沈柳月留在家中, 当真将儿子给她照看。 歧王这头, 暗查沈夕月意外殒命一案的人已派出,十多日过去,如料想的并未传回任何消息。倒是科考场上传出好消息,那褚恒亲自揪出的舞弊者还是褚家的走狗呢,看来这褚恒虽年轻,却不似他爹那样拎不清。 最终殿试下来,得贤才若干, 结果优于预期。经去年大刀阔斧的革新,歧国当下好学之风盛行,过去识得几个字就混日子的村头小官儿,也不得不再把书本拾起,毕竟现在连女人都来抢饭碗。 坏消息总是扎堆儿来,好消息有时候也一股脑涌上来。这头新科贤才得刚使歧王安心,那头农桑署来报今年秧苗成活九成以上,新建灌溉水渠发挥巨大作用,顺利抗下洪水。 几个月前张谷风就曾上表,称依照天象规律判断,今年可能会有洪涝,请歧王准许加紧修渠输水。原本去年没有拟定这项专款,歧王琢磨了仅一日,与燕妫一商量,毅然将宫里的开支又坎一截,今年的祭祀也不办了,如此才挤出了修小水渠的钱。 果不其然,今年的雨来得比往年早半个月,且一下就是很多天 分卷阅读138 ,多地涨水。虽几个月的时间挖不了大渠,资金也极紧缺,通水的小水道却是加紧挖了。今年雨大风却不大,洪水分流后秧苗大多幸存,只几个村落受灾。 张谷风不仅主持挖水渠,还造了汲水车,又教百姓育苗妙法,如此下来只要今年不再有天灾,定会是个丰收年。 这小渠修了,张谷风又说大渠和水库还得抓紧挖,若不然明年再来场更大的洪水或是旱灾,可就没这么幸运了。但大渠耗资巨大,虽盐铁之类盈利了些银钱收入国库,资金上却仍略微吃紧。 但民以食为天,民生为重,该修的必须修。歧王又琢磨了一日,将沈家家主请来,把这个事一说…… 修建大渠和水库耗费巨大,但对富可敌国的沈家而言,也就是一两年的盈利罢了。既然捞了个义子,沈家好歹算沾亲带故的小半个皇亲,这笔钱出得还算干脆。 款项一到,张谷风就开始大刀阔斧修渠挖库。 歧国顺利度过早春洪涝,大羲南部却遭了殃,多条水渠堵的堵,塌的塌,劝农司该做的竟一个没做。良田转眼成海,洪水过境致百姓伤亡惨重,死伤万人,人畜死尸顺水而下,不出半月,便又传起瘟疫。 南部水灾,而北部却有旱灾征兆,已连续半月不曾下雨。大羲遭遇天灾,今年国库亏空已成定局。不知女帝会选择积极应对,还是依旧置百姓不顾,把心思继续放在军备上。 歧王手中摊着线报,喟然一叹很是怅然:“虽是大羲子民,却也是一条条人命,孤着实笑不起来。洪水滔天,命如蝼蚁,唉……” 许是应验了那条天机预言,“燕妫歧,梅将落”,大羲的国运日渐衰败,女帝虽强干精明,却无法力挽狂澜,连老天都不眷顾。 燕妫在旁帮他看折子,闻言也有一声叹息:“天灾,说到底是人祸。若堤坝修建了,水渠疏通了,不会任由洪水肆虐至此。若官员赈灾积极,流民得到安抚,不会四处流散传播瘟疫。若官场没有腐化,张谷风之类人才不会遭遇埋没,以致任由灾难发生,而毫无准备。” 歧国的幸运,大羲的不幸,都是因果轮回的结果。甚至包括十三年前,那一场天灾。 燕妫合上折子,思绪飘远:“十三年前,也是一场天灾。饿殍遍野,路有白骨,百姓易子而食,人间不是人间,变成了地狱。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子被层层盘剥,到了底下,粥棚里施的粥已和米汤无异。我母女三人,艰难求生,辗转许多地方,后来能够有余粮施舍给我母女的人也渐渐少了。” 她停下来,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味道的笑,“所以,我被卖到霁月阁去了。后来,臣妾便遇到王上,到了歧国。如今回想,当中种种,其实本就是大羲在多年以前种下的因。大羲的衰败,早已在十三年前开始,又哪里是我歧国逼的。” 反而,是大羲皇帝生生逼反的歧王。大羲走向末日余晖,官场中留下的多是酒囊饭袋,如沈礼、张谷风之类的大才,却不是失望隐退,就是被害。 闻人弈自是知道她说的这些,听她说起往事不由心生怜惜,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你我这段姻缘,是天注定。今后,孤必不会再叫你受这样的苦。” 那些年的确是苦,好在终于结束了。她欣慰笑笑:“虽然不信命,有时候却不可否认其玄乎。既然老天让我踩着他人白骨风光一场,我又怎可辜负天意,以后犯不着再自怨自艾,终日愁苦……以后,当以造福苍生为己任,方不负天命。” 闻人弈听得这话,心头大安:“依依能这样想,孤总算是放心了。” 燕妫却仍心头哀伤,愁眉不展:“只可惜今年农桑欣欣向荣,沈大人为此奔走忙碌数月,却看不到了。” 沈夕月是因农桑公事殉职的,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她下葬那日,许多百姓来送行,还有张谷风也送了一路,一个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 后来,柳兰心入宫说起那事,燕妫才知这伤心是不惨半点假的。想那张谷风还是张岸山的时候,在大羲处处受制,怀才不遇,险些命丧死牢,后到了歧国,先是被歧王启用,后又得沈副相鼎力支持,帮助初来乍到的他尽快在歧国官场立足。 柳兰心说,沈夕月虽是女子又是高官大员,却时常亲自下地,但凡张谷风有何新的提案她必会认真考虑。于张谷风而言,歧王是伯乐,沈夕月是知己,今知己驾鹤,如伯牙别子期。 沈夕月没有什么不世之功,她做的只是一些寻常公事而已,但她的功绩却已刻入青史,百姓瞩目。于歧王,于歧国而言,她就是不世功臣。 说起沈夕月,二人短暂沉默,少顷,闻人弈想起别的:“已有些日子过去,是时候把晖儿接进宫小住了。王后安排一下,记得选个带过孩子的姑姑,大事小事都别亏待了晖儿。” 燕妫:“王上放心,臣妾怎么会亏待孩子。这要是在宫里瘦了,委屈了,美事反倒变成坏事。” 两人转商量起义子的事。 却说此时之大羲现状,的确如歧王线报中写得那般惨烈,女帝少不得又要大发雷霆一场。 分卷阅读139 “这就是尔等废物赈灾的结果!”她多余的话已没有心力去说,将收到的线报一连数份,悉数砸那些贪官脚边。 为了赈灾,两路粮仓大开,连储备军粮都已动用。军费被迫削减,又免除多地赋税,为防瘟疫,连封数城,却仍没防住瘟疫蔓延入军营,兵卒感染病亡已达千人。 而这些个贪官污吏,个个欲壑难填,竟挪用专款,若非唐雨旸力谏由他再派督察,还查不出这些狗娘养的,竟有本事把她派的督察都拉下水一起分赃赈灾银! 越想越气,女帝一把捞起剑架上的宝剑,大步流星迈下台阶,在无人反应过来前拔剑出鞘一剑劈了下去…… 一颗人头滚到脚边。 跪在最前头的一官员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殿中跪了一地的贪官直吓得磕头求饶大呼陛下饶命,女帝充耳不闻,提着宝剑再砍一道,又是一颗人头滚落下去。 求饶?她的愤怒唯有杀可以平息,不必假手他人,她一个个亲手宰了。 “唐指挥使,把你的刀拿过来。”剑不够顺手,她需要更锋利的兵刃。 唐雨旸早在一旁看着,闻言劝道:“陛下请三思,官署总还需要人办事的,怎可都杀了,不如叫他们戴罪立功。” 女帝本就嗜杀,官场又隐退不少贤才,尤其是文官受武将压制后,陆续有人心灰意冷请辞回乡。唐雨旸若言不虚,的确十分缺人办差,可女帝已经杀红了眼,哪听得进去他的话,把脸一拉,索性亲自过来拿走他的刀。 唐雨旸见她听不进去,也就不劝,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一共二十三颗人头,滚落在章昭殿的花砖上,腥红的血蔓延一地,恐怖如斯。女帝依然是那个尚武女帝,因频频受挫而更加疯狂与偏执,如今眼里只剩下杀。 杀贪官,杀燕妫,杀歧王,要杀尽天下敢忤逆她的人。 …… 时节逐渐步入初夏,歧国的挖渠进展顺利,大羲的瘟疫也逐步控制下去,而朱晖也终于被接进宫来小住。 燕妫特地为他在瑰燕宫安排了居所,屋中陈设一应按照朱晖的喜好布置,又特地挑出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陪他玩耍。结香最是贪玩,会做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特地做了好多准备陪朱少爷玩。 可没想到朱晖入宫那日,沈柳月也跟着入宫了,解释说因为她和晖儿他娘长得有几分相像,晖儿喜欢姨姨,不肯一个人入宫。 ☆、第 75 章 朱晖是早上入宫来的, 前些天才刚满三岁,小小的娃娃走不了太久的路,是沈柳月从宫门口一直抱到瑰燕宫的。 燕瑰乍见沈柳月,就看她累得面红微汗, 喘着气略显狼狈, 脸上的妆都快花了。 朱晖一直挂在她身上, 是真的黏她。 好容易把小娃娃安抚下来,沈柳月:“民女拜见娘娘。” 燕妫让她起来, 赐座赐茶, 笑问起晖儿近况。那沈柳月也是个知趣的,一面说着晖儿已学会自己系带子,一面就教晖儿快到母后那边去。朱晖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不肯来, 抱着姨姨的腿直喊姨姨抱。 燕妫用了一盘香甜软糯的糕点才把他哄过来。不过想是朱家人也特地教过, 告诉过朱晖要来宫里玩一阵子, 小家伙怯怯的不过一小会儿,便趴在燕妫身上开始喊“母后”,软软带着奶味儿的声音可爱得紧。 不一会儿, 他又从燕妫身上滑下去, 开始在殿里撒欢, 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林姑姑就把找来的几个同龄孩子都唤来殿里,一堆孩子叽叽喳喳笑闹个不停。 沈柳月时不时就要瞄朱晖一眼,很是关心:“晖儿调皮,天上都是小脚印,民女担心会冲撞了娘娘。” 燕妫:“孩子闹腾是好事,身子好才闹得起来。” 她细瞧了瞧这沈柳月,见她的确与沈夕月有着相似的脸盘与眉眼, 难怪晖儿亲她。只不过沈夕月看起来人显得大气端庄,一看就是个精明人,而沈柳月瞧着却满身女儿娇,说话时候眼波流转,像桃花儿一样明艳动人。 她这般容貌,最是惹男子瞩目,只可惜朱乘风亡妻新丧,压根儿和这个小姨子没什么话说,哪怕她长得美,甚至长得像他的亡妻。他可以遂了沈家的意让沈柳月在朱府住下,但要他接受新人,是不可能的。 朱家内宅之事,燕妫一个外人原是不知情的,但沈家自己要透露出来。说起来,还与修水渠那事有关呢。 当日歧王找沈家家主来,希望沈家出银修渠,沈家当时爽快答应,不过又透露了一点小小的私心,希望歧王帮衬。 说是沈柳月当初就十分爱慕姐夫,死活不肯再嫁他人,家中为了颜面将此事一直瞒着,没让沈夕月知晓。现姐姐去了,妹妹就更不肯放弃嫁进朱家,家中只得依她,找个借口将她送去朱府照顾晖儿。结果去了后,朱乘风毫不搭理,闲话之中明言此生绝不续弦,沈柳月便急了。 那沈家家主话里的意思么,无非是想歧王赐婚,总不能让沈柳月一个姑娘 分卷阅读140 家没名没分地呆在朱家。考虑到沈夕月尸骨未寒,也不急这两年,只要赐婚定下来就是。 事关两家,歧王自不可能当时就答应下来,毕竟朱乘风都已发誓不续弦,便只表态愿说和说和。隔日将朱乘风传进宫中,刚把这事一问,朱乘风就当场跪下把对着亡妻牌位发下的誓言,又发了一遍。 既然一方不愿,又刚失去了爱妻还在悲痛之中,怎好罔顾人伦强行赐婚,此事就只得暂且搁置。最终的结果是沈柳月骑虎难下,在朱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或许入宫小住反而还要舒服些。 可怜晖儿那样黏她,却不知她这份儿慈爱到底是真的,还是做给朱乘风,做给她和歧王看的。 燕妫什么都知,却只作未知,和沈柳月说了好久的话。聊沈夕月,聊晖儿,又聊这宫里的一些事,直到歧王早早下朝回来看他的义子。 “晖儿呢?” “在后面院子玩吧,结香他们好几个人跟着呢。” “嗯。”闻人弈点个头,端起燕妫饮过的茶碗就喝下半碗,而后才瞄了沈柳月一眼。 沈柳月把头低下,向歧王问安,理了理方才坐皱的裙边,指尖微颤,许是第一次见王上的缘故,显得手足无措。 到底是沈家的人,这段日子都要住在瑰燕宫里,闻人弈少不得要寒暄几句:“倒是个妙人,与你那姐姐确有几分相似,难怪晖儿离不开你。只不知,可也愿与你姐姐一样,入朝为官?” 沈柳月低垂着头,声音轻轻的显出几分娇羞:“回王上的话,民女没有大才,不如姐姐能干,只想着这辈子好好相夫教子。” 歧王和蔼笑笑,随口应道:“人各有志,管好内宅也同样不易。难得晖儿喜欢你,那也是你的本事。” 沈柳月咬咬唇:“谢王上夸奖。” “宫里住着若有什么不习惯,与王后说就是,别舍不得开口。” “是。” 闻人弈说完,藏在广袖下的手,悄悄捏捏燕妫的手指:“孤去看看晖儿。” 燕妫躲开,反轻拍他那爪子一巴掌——这儿还有人呢! 他眨眨眼睛,未再言语,径直找他义子去了。待恭送他出了门去,燕妫转对沈柳月笑道:“瞧瞧,说了这么久,还没带你去房间转转。走吧,本宫同你去瞧瞧可有遗漏之处。” 沈柳月匆忙抬头:“啊……哦,劳娘娘费心了。” 虽是出于目的收的义子,但沈夕月的孩子闻人弈到底是要特别关照的,专程早早从问政殿回来看看他。 一大堆的孩子扎堆的后院,闻人弈喜欢小娃娃,竟陪着玩了小半个时辰。后是问政殿来人,说有臣子请见,他才又回去。 夜里回来的倒是早,不过晖儿也睡得早,他没赶上抱一抱。既抱不了孩子,抱燕妫也是一样的,闻人弈钻进被窝,在她脖子后头磨蹭一阵,与她说起朝堂上的事。 “下午是张谷风来,报了修渠的进度,得益于银子拨得及时,进展不错。孤想着近来诸事顺利,心里反倒不踏实。” 燕妫噗嗤笑了:“王上没的苦吃,还不习惯了?” 闻人弈:“这不是从小就吃苦,哪儿闲得下来。” 燕妫:“那赶明儿,臣妾让小厨房做一桌苦瓜晏给王上吃吃。” “少来挖苦我。”像是罚她乱说话,闻人弈凑上来抱得更紧。 这些日天气逐渐炎热,已入夏了,燕妫嫌他身上热气重,动动腿脚轻踹他去了边儿上:“浑身臭汗的就往臣妾身上挤,没的也弄得我一身臭汗。” “孤先沐浴过了才来的,哪儿臭了。” “快别挨着,热死了。” “哪儿臭了,你闻闻。” “不闻。” “闻闻。” 他硬要耍着无赖凑过来,非要叫她闻身上味道到底臭还是不臭,燕妫拿他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又贴上来。 自雷雨那晚过后,每晚入睡他总喜欢搂着她,日日如此,没有哪一日醒来是分开的。久而久之,燕妫也就习惯,看在他不曾动手动脚的范儿上,他爱搂多久都随了他去。 只是今日他格外黏人些,明明有些热却抱得更紧。等燕妫终于放弃了挣扎,他倏忽感慨:“宫里孩子一多,好不热闹。” 燕妫扭头冲他“嘁”一声,看透万事万物般的眼神:“王上下面莫非想说,若是你我儿女成群,会比今日还要热闹么?” 他一愣:“孤的话都叫你说了。” “王上心里想些什么,别的不知,这些臣妾还是猜得到的。” 是这样么?他闷笑一声,轻轻咬住她的耳垂:“晖儿可爱,孤越瞧越喜欢,愣是想把天底下好玩的都赏给他。对晖儿尚且如此,若要是你我的孩子,他要天上的星星孤都要想办法摘。” 一股酥麻从耳垂传来,燕妫却管不了他摘不摘星星,只晓得他这一逗弄,弄得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了。赶紧猛缩了脖子:“……王上总说那些,急什么。” 闻人弈发现她怕耳垂的痒,反而越 分卷阅读141 不想饶了她,又以唇瓣轻触,低声笑道:“可不着急么,整个歧国都在催。孤原本也不那么在意,今见到小童可爱,恨不得依依现在就给孤生个孩儿。” 燕妫怕了他:“王上别……” “别怎样?” “……别讨打。” “……” 悍妻是真的悍,方才那一脚用力虽轻,可也不是花拳绣腿,还是痛的。闻人弈不再逗她,只是寻到她的手,十指扣在一起,说:“孤想趁着太阳还不算焦灼,去巡视兵营一趟,来回近两月。两月不能见面,孤这心里干涩得紧,愿想与你温存一番,却还要挨你的打。” 燕妫根本不曾听过他有外出的打算,好不惊讶:“去兵营?” “嗯。” “……”两个月呀。不过的确该去看看了。 “孤走之前,你就是这般待孤的,唉……” “王上也没说呀。” “现在说了。” 燕妫认真考虑了一下,既然歧王要去军营,一走两个月,这监国的担子只怕是要扔给她,她断不可能跟着一起走。 “王上……和谁一起去?” “自然是宋义。晏海公务繁忙不便跟随,他那里指定一个人陪同。此去轻车简行,跟不了多少人。” “护卫可要多带些。” “还有呢。” “消暑的药也要备一些,最好捎上个太医。” “嗯,还有呢?” “三餐不可遗漏,别忙起来又忘了。” “还有呢?” 燕妫:“……”还有什么? 闻人弈叹息:“孤有些失望,一走两个月,你竟连句贴心话都没有。” 燕妫:“刚才臣妾说的不作数么?” 闻人弈:“依依还是没有学会呀。”用指腹逗逗她的耳垂,“孤要的,还不就是那句‘舍不得’。” 好吧,她舍不得,一想到近两月见不着,心里是有阵阵空落。可甜言蜜语的话,她向来不擅长,支吾半晌,吐出来一句—— “忽然一个人,不习惯倒是有的。” 行吧,有进步。 ☆、第 76 章 歧国的兵力是分为两个部分的, 一部分是晏海来之前就已令大羲忌惮的原有兵力,另一部分则是晏海带来的私兵。 且说晏海带来的兵,虽没有强要他交出兵权,军饷粮草一应配给发放, 但并未允许其在歧国招募兵马, 屯兵之地也由歧王划归, 故而晏家的兵力会逐渐渐弱是必然的趋势。如此,双方各让一步, 以换太平。 原有的那部分兵力, 曾由褚中天把持,后晏海出任枢密使,便由晏海重新整编。但实则新将领的任命与升降乃是歧王一早安排好的,晏海只需按歧王的意思办。整编近十万人的军队, 不是一月两月就可以完成的, 去年年底晏海才上奏大抵收尾。 兵权对于掌权者而言, 是头等紧要的东西,歧王其实早该去巡视的。而想要顺利完成这次巡视,其背后还需一个稳固的朝廷支撑。歧王一走, 朝会由谁主持, 折子由谁来批, 这些都要事前安排好。 所以去年没有走那一趟,也是出于这些考虑。 歧王巡视一事已定,特颁布王令,将监国之权赋予王后。他在外的时间里,大事问王后,琐事问崔玦,早朝暂闭, 一切折子统统送往瑰燕宫。 燕妫时常帮他整理折子,偶尔他太过忙碌时也会帮着批阅,又时常与他谈论前朝大小事,故而政务上的事足可以一人处理下来。 但前朝官员未必肯信,一连两日请求歧王收回成命,另择监国大臣的奏折堆积如山。这些折子却全由燕妫批了,歧王再批一遍以示重视,原路打回。也就反对了两日,后头再无人置喙,只消接下来燕妫处理政务得当,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出发的前两日,闻人弈偶得闲,抱着朱晖在海棠花树下吟诗。晖儿一句也听不懂,只晓得好玩,跟着摇头晃脑。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燕妫脚步匆忙地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几本册子:“还在这儿吟诗呢。” “王后匆匆忙忙要去何处?” “去采买局杀他个搓手不及。”燕妫面露愠色,“别的也就罢了,问政殿那边添的花草品相越发低劣,这开销却愣是降不下来。” “又是这些琐事。”闻人弈也就懒得细问了,只道,“辛苦王后为这等小事奔走,四处抠银子。” 燕妫与他敷衍两句,转身便跨过门槛。宫里为削减支出,又放归许多宫人,连瑰燕宫也减员数人,现下林姑姑结香瑞香这几个贴身伺候的也不得不做些粗活,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去采买局这一趟燕妫索性独自去,倒也洒洒脱脱,可以走快些,免得又叫那些放哨的瞧见早早报信。 前脚刚走,后脚沈柳月从屋 分卷阅读142 里出来,手里端着碗晖儿喜欢吃的乳糕。朱晖见好吃的来了,伸着手要,闻人弈便欲将他放下,小家伙却不答应,是既要抱着,又要吃着,无奈沈柳月只好一口一口地喂。 晖儿吃得津津有味。 “王上,这乳糕是民女亲手做的,一笼太多晖儿也吃不完,您要不尝尝?” 闻人弈瞄了眼乳糕,的确看起来便味道不错,只道:“晖儿吃不完就留在碗里,孤待会儿尝尝。” 沈柳月:“可凉了就不好吃了。” 晖儿也有话学话,鼓着腮帮子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柳月莞尔笑着,索性拣起一小块递到闻人弈嘴边:“王上趁热尝尝?” 他闭着嘴,正要摇头,燕妫从门外折返回来,沈柳月忙如惊了的小兔缩回去手。 闻人弈愣愣问道:“东西忘了?” “嗯,遗漏了本小册。”燕妫大步回去将册子拿上,又赶着去采买局了,一眼也没瞧过这边。 闻人弈伸长脖子望着大门外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忽然感觉有块玄冰挂在后背,不由打个寒噤。 “王上尝尝?”沈柳月又将糕点举到他嘴边。 闻人弈却只将晖儿放下,摸摸他的小脑袋,仍是一脸的和颜悦色:“晖儿乖,父王要去批折子,晚上再陪晖儿玩——这糕点沈姑娘自己处置了吧,孤才想起来有事要忙。” “那民女给王上分一碗出来。” “不必了。” 朱晖有乳糕哄着,嘤嘤几声也就算了。闻人弈快步走开,一刻也不敢多留。那沈柳月知道什么,她以为燕妫视线没在这边就是没看到么,呵,他那悍妻耳聪目明,后脑勺都长着眼睛。 他,完了。 却说燕妫,一路赶往采买局,果然抓到大蛀虫,搜完住处竟得千两白银之多,另有两间商铺房契。其余小蛀虫也都贪得盆满钵满,少的也私藏有百两银子。 宫中缩减用度,连她这一国之母每日的荤菜也减到一份,歧王也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就为省下银子修渠挖库造福民生。而这些渣滓,竟是逍遥度日,合该打死! 燕妫当场震怒,动了杖刑,要打死为止,她不仅要亲眼看着行刑,还要把各局正副官都叫来,一起看着。希文盗玉那次警钟时隔太久,怕是这些人都忘记了,她这王后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宽容的。 一会儿的工夫,燕妫还没离开采买局,她杖毙采买官数人的消息就已经长了翅膀飞出去。传到瑰燕宫,胆小的瑞香吓得直念阿弥陀佛,一下打死了八个人,还是亲自守着打死的。 结香胆大,赶紧去禀报给歧王。 闻人弈提笔的手一抖,抖落一滴墨来。 王后之怒甚是可怕,迅猛如山火来袭,不妙啊…… 燕妫那边,打死八条蛀虫后,余怒未歇将方尚宫叫来:“这千余两不是个小数目,原是宫里拟定的开支,当用在宫里。依你看,用在什么地方为好?” 方尚宫想了想:“宫里的高墙许多年没有检修过了,若有哪处破旧了,宫防必要吃力。这笔钱不如用来检查墙体,破旧的及时修补,以免危及王上与娘娘的安全。” “嗯,这事交给你办吧。银子暂存在库里,你拟个支出先给本宫看看。” 燕妫处置完这些事,径直回瑰燕宫,宫里晚膳已经备下只等她吃。歧王特地添了两道菜,说是将要远行,风餐露宿一两月,提早补补。 添的却是她喜欢吃的。 燕妫瞅了瞅这桌上:“怎少了两副碗筷?”寻常晖儿都是与她一起用膳的,晖儿既在,沈柳月便也在一桌吃饭。 闻人弈座下给她舀一碗汤:“让他们自己吃了。” “怎的了?” “还不许你我夫妻话别?” 也是,过两日他就要启程,只他两人吃个饭也好。燕妫也就不提别的,一边吃着一边与他说起采买办的恶劣行径,又将那千两白银的用途与他讲明。 闻人弈直夸她雷厉风行,堪称得上千古贤后,那好听话反正也不要钱,三句里便有两句变着花样夸她的。 “快别了。”燕妫听了半晌实在听不下去,失笑道,“明日难保没有批判臣妾一下子打死八个,行为暴虐,不配为后的呢。” 他满不在乎的模样:“但凡做点什么,总会有人议论对错,又何须在意。” “王上怎的突然嘴上抹了蜜似的,句句好听话……”瞄了一眼他夹到碗里的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有什么把柄在臣妾身上呢。” 闻人弈:“嘁。”吃饭喝汤,终于闭上嘴。 餐饭简单,燕妫先吃完,漱完口擦擦嘴,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专心喝汤,停下回了一句:“话不投机半句多。” “臣妾几时敢嫌王上话多了。” 他闷声一哼,不搭话。放碗,漱口,起身就走,走到一半回身朝她招手,脸上露笑:“过来,孤有好东西给你。” 燕妫跟着去。回到里间 分卷阅读143 ,闻人弈取出一个精巧的盒子给她。 燕妫:“送给臣妾的?” “打开看看。” 她将盒子打开,里头的东西模样奇怪,是些她没见过的:“这是……” “是螺子黛。” 螺子黛她倒是听说过,只晓得这东西用来描眉最是漂亮。但一颗便要十金,产出也少,就是勋贵人家也未必长期用得起。 他以厚礼相赠,燕妫却笑不出来:“这是哪里来的?” 他轻拍她的手:“孤有分寸,尽管把你那颗心放回肚子里。何中知州贪赃枉法,生活奢靡,这是抄家所得。好东西不可浪费,孤特地将它留下给王后。” 那就好,还以为他昏了头,搜罗这些奢靡之物来讨她欢心。燕妫也是女人,自然也喜欢这些东西,捻起一颗仔仔细细地瞧,很是喜欢。 却不过须臾,她嘴角的笑又落下去:“既用螺子黛描眉,那胭脂也要配得上的,口脂也得是顶好的……脸上的妆容精致,发饰不可拖了后腿,金银玉饰必要配齐……这些齐了,又不可缺了好看的衣服。” 她说到这里,撩起袖子露出里头的衣物:“这袖子磨破了,可是臣妾亲手缝的,若要是用了这螺子黛,这件破旧的衣裳您说穿还是不穿。” 穿了心里不舒服,不穿又没余钱换新的。,可见那螺子黛用起来也并非好事。 在闻人弈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燕妫合上盖子:“东西收下了,可不敢自己用,挑个机会赏赐出去了事。” 他赶紧又拍马屁:“嗯,王后说得极是。能有如此贤后,是孤之大幸!” 她将盒子放入抽屉,再抬头,莞尔一笑:“王上又送东西,又夸个不停的是什么意思?”眯了眯眼,再把秀眉微挑,“莫不是……心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金·元好问《同儿辈赋未开海棠二首》 ☆、第 77 章 闻人弈:“心虚?呵……” 燕妫笑得越发玩味:“难道不是么?王上这般殷勤, 恍惚还以为臣妾今儿过生辰呢。” 还不就是因为沈柳月喂的那块乳糕。他早料到燕妫贯微洞密,定是察觉了,可燕妫不提他也没底气提,等到这会儿她笑话他心虚, 这才算把窗户纸捅破。 闻人弈脸色顿时泛苦, 很有些无奈:“那乳糕, 孤别说吃,就是嘴皮子都没沾到, 她一伸过来, 孤这脖子就自觉往后缩。” 燕妫偏着头看他,等着听他的解释。 “真没有!” “没有什么?” “没想法。” 燕妫:“王上当臣妾是傻的么?” 闻人弈哑巴吃黄连,他清清白白绝无歪心思,却又该如何证明自己呢, 把肚子刨开? 燕妫被他一个大男人的委屈样逗乐了, 捂着嘴哈哈直笑:“王上当臣妾傻的么, 那沈柳月是什么人,臣妾岂会不知,她自入宫第一日起就有了心思。王上这颗鸡蛋是没缝, 却架不住有苍蝇来叮, 说到底也只能怪鸡蛋太诱人。” 闻人弈:“?” 燕妫:“再者说, 王上是拎得清看得明的人,就算有两意,也不会跟她沈柳月对上眼,非要夹在朱沈两家中间趟浑水。” 闻人弈“啧”了声,颇不满:“什么叫‘就算有两意’,就算不是她沈柳月孤也生不出多余的心思。” 燕妫没忍住笑:“好,没心思。” 一言以蔽之, 燕妫是看见了,可她又不傻。 闻人弈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想到她会误会,他就失了方寸,硬是为几句话就解释得清楚的事费力做那一番铺垫,结果却叫她笑话了。 当下汗颜:“也罢,就算给依依添一段笑料。” 燕妫笑他好一阵,终于正色道:“这个沈柳月,说起来也是可怜。他沈家惯来如此,用女儿的亲事来为自家牟利。晖儿他娘便是一例,好在朱乘风浪子回头,夫妻俩恩恩爱爱,若没变故也算是一段佳话。可这沈柳月,一朝被推出来,却进不得退不得,更加凄惨。” 说到正经事,闻人弈冷哼道:“沈柳月心高气傲,从小娇宠着长大,按沈家历来的手段,她再不济也会嫁给殷实人家做当家主母。今朱乘风不仅娶过妻,生有一子,对亡妻恋恋不忘,还是个瘸子,她又怎会愿给这样的人做继室。” 燕妫:“可她再不愿意,还是被送进朱家了。她如今若想挣脱桎梏,唯有王上可以帮她,王上又是人中龙凤,儒雅如玉,爽朗清举,就算她没那样的打算也难保不被王上所吸引。那么她做出喂糕点那样的事,也就算不得奇怪了。” 这话悦耳动听,闻人弈想再听一遍。 “倘若能够入王上的眼,最终进宫为妃,沈家还巴不得呢。今送沈柳月入朱府不就是图个义子么,若沈柳月能够入宫,生 分卷阅读144 个一儿半女的,晖儿在沈家眼里能算什么。” 晖儿届时必是弃子,甚至被当成绊脚石。不说别的,就是单为沈夕月的儿子着想,也不能让沈家的女儿入后宫。 闻人弈:“沈家重利薄情义,这样的人家不可重用。” 燕妫:“是啊。但见沈柳月也是个可怜人,臣妾不想跟她计较这些小事,再说王上马上就要出宫去,等回来时候她都已回朱府,想再引诱王上也得等下次入宫,那又何须臣妾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徒增烦恼不是么。” 闻人弈心头大安,自己这位王后心思通透,不愧是他亲自挑的。因十分畅爽,如饮了佳酿般痛快,忍不住出手轻刮佳人鼻尖。 “嘁!”燕妫躲开他,又笑,“对了,臣妾原本还在苦恼,等沈柳月离宫时该赏些什么。那沈家什么都不缺,稀罕物哪样没见过,臣妾手上没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她,正巧了,这盒螺子黛到时候就给她吧。” 又说回螺子黛,闻人弈忽想起她那只缝补过的袖子,心头涩涩不是个滋味。想他到底也是一国之主,妻子却得跟着省吃俭用,平常他未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到今时今日才发现燕妫竟这般省。便打开她的妆奁与珠宝匣子,赫然见里头空荡荡,只留了两套撑王后身份的头面。再检查脂粉格里,胭脂盒半新,里头的膏体不似他之前赏下来的那种细腻。 “怎么就这点东西?”他错愕。 燕妫倒是淡然:“宫里已许久没有添置器物珍宝之类,可该赏的又不可不赏,还不是紧着原有的那些给,渐渐的就见了底。一些赏不出手的,臣妾就找了信得过的线人,把东西拿出宫典当,换成银子再入账。” 闻人弈更加错愕。原来她前阵子说省出来一笔钱,是这么省出来的。 燕妫不以为意:“借着这次典当东西,掌握住宫内外的典当途径,以免将来有贼子偷宫里的东西拿出去换银子,如此一算,可是大赚了。” 闻人弈被她这一点不心疼的样子弄得好不茫乎:“……”拿起小巧的胭脂盒细细一瞧,凝了凝眉头,又问,“这里面的东西,怎不如孤当初给你的那些细腻。” 说到这个,燕妫也有一番道理,当下叹道:“宫里采买的东西一向比外头的贵。以一颗白菜为例,先出宫去买,回来再经挑拣、清洗、做成菜、端上桌,全部都由不同的人负责,每一个人都得发一份月银。中间采买办或多或少要吃些回扣,就算臣妾今日打死了八个,也禁不了这些勾当。买一次胭脂也是同样的道理,倒不如交给瑞香做,反正她喜欢做这些东西。” “孤的王后可是越来越会当家了。”嘴上是夸,然心里却免不得心疼。 “左不过是做熟悉了。” 闻人弈把胭脂盒送到鼻下闻了闻,又问:“嗯,香是香,用着可还行?若是不好,还是用回原来的,孤叫人去弄些,别太亏待自己。” 燕妫摇头在妆台坐下,把被他弄乱的头面一一放回原位,瞄了他手里一眼:“这是口脂,臣妾并不常用。”说着就从他手里拿过来,抹了一些在唇上,“抹得均匀,颜色好看,也是不错的。” 他仍摇头:“那是因为用在你身上,依依天生丽质,不施粉黛也是绝色。” 燕妫笑而不语。 看她笑,他也笑,又问:“是用什么做的?” “左不过是些花。” “什么花?” “也没问。” “用在嘴唇上的东西,怎能不问清楚!”他真真是自责,想着以后万不能叫她再用这些东西,定要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她,一时渐生怜她爱她之意。 “瑞香做的东西,臣妾放心。再说了,能不能用,臣妾这□□湖难道还能不知么。” 闻人弈瞧着她那少见的自得模样,竟如小女儿般鲜活可爱,晓得方才一顿夸已叫她心中欢喜,便也跟着欢喜,因摇头:“那不行,再节省也不能掉以轻心。这口脂用了什么来做,是一定要弄清楚的。孤这嘴刁钻,从前在京尝遍山珍海味,那菜如何烹饪,用了哪些料,一尝便知。” 呵,他还有这本事,燕妫便将那小瓷盒托在掌中举起来给他:“那王上尝尝呀。” 盒子递到眼皮下,闻人弈却没去拿那盒口脂,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冲她眯眼一笑,蓦地俯身下来吻住她的嘴唇。 “叮当——”一声脆响,瓷盒落地被磕坏一角,里头的口脂也晃荡出来,染了一地香红。 燕妫浑身紧绷,一只手被他握住手腕,另一只才刚要推他,又被扣在手心。也不是挣脱不开,可浑身僵硬着,没再动弹得了。 她喉间“嘤咛”出一声抗拒,被他吞咽下去,此后再没了声音。 他品尝了很久,似在细细分辨味道,却又有几分狼吞虎咽的模样。良久,他餍足地放开手,轻轻笑:“囫囵咽下来,竟忘了琢磨花香。” 燕妫杏眼微瞪,恼了他,赶紧将脸撇开。然正对面却放着一面铜镜,恰恰将她的脸照了个清清楚楚,她的嘴唇上,是丁点儿口脂也没有了。 她那 分卷阅读145 本就绯红的脸颊顿时便不能看了,一股气上头,捡起地上的瓷盒就往他身上扔,扔了他满胸口的红泥:“要吃吃这个!” 那男人冲她笑,伸手过来用指腹轻抚她的唇:“我就喜欢吃依依嘴上的。” 更香,更甜,更可口,更让人吃了一次还想再吃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本神记忆黑洞》求收藏啦,这本结束开~主甜~文案在下,有点长。 数万年前天界上演分家大戏,终裂为玄天界与炎天界。双方始终纷争不断,直到各自的大佬扶月上神与傲渊上神为天界一统大打出手,同归于尽,两界才算消停。一万年后,正是两位上神涅槃之期,恰也是小仙姜梨飞升之时。 姜梨信了接引使的鬼话,选择去玄天界混,原以为去了后可以围观上神扶月破壳涅槃的盛况,没想到围观了个寂寞——蛋碎一地,啥也没有。 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说炎天界那边的傲渊上神满血复活,雄赳赳杀过来要一统天界。结果刚到玄天界这位居然坠下云头,六界蒸发。 大战还没开始就已结束,姜梨一日围观了两场寂寞。 二: 姜梨天生记忆欠佳,好不容易飞升却办砸了差事,又惨被贬谪下界。祸不单行,脚刚落地她就撞见失踪人口傲渊。原以为小命休矣,可奇了怪了,她叫傲渊干什么傲渊就得干什么。 姜梨:“不要杀我!” 傲渊放下爪子。 姜梨:“你别过来!” 傲渊迈不动腿。 姜梨:“你,跪下!” 傲渊哐当用膝盖砸出两个坑。 傲渊恨她恨得牙痒痒:“给我下咒!?扶月老贼,本尊早晚将你大卸八块!” 她什么时候成扶月了?啊,这该死的记性…… 三: 《六界小报》年度精选头条: 1、玄天界之殇——起底玄天君自罚雷刑背后真相:上神罩我!贬你是我今生最错! 2、炎天界之殇——我界上神沦为玄天界小仙使者,谁之过? 3、探秘:扶月上神罹患健忘症背后真相——谁盗走了元神碎片。 4、独家揭秘:那些年傲渊上神追妻路上作过的死。 记忆黑洞(脑子真的有洞)女主VS跪得容易暴躁男主 ☆、第 78 章 往后两日, 歧王再没和沈柳月同处一处,即使是在众人前,但凡沈柳月出现他总有借口走开。 略过沈柳月不谈,启程之前, 歧王特地交待燕妫办一件要事。燕妫一壁帮他整理行装, 一壁听他说着。 “孤这里获悉周家正和褚家议亲, 这桩婚事孤断不同意。” “什么不同意?” “周家与褚家,决不可结成亲家。” “哦。”她把行囊放在桌上, 因是轻车简行, 所带不多,只装了三个布袋分给两个给使背,问,“可是岭南四杰之一的那个周家?” “嗯。褚恒正与那周家姑娘议亲。” 他这么说燕妫就懂了。 岭南经商世家之一的周家, 只比沈家稍稍逊色, 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家族。原本这四大家虽愿意与歧地交好, 却不愿与歧地权贵结亲,毕竟他们的生意还要做到北边去,何苦把自家搅入掌权者的博弈中去。 可是后来歧国立国, 情况就变了。他们南北都有生意, 自然察觉得出哪边生意好做, 哪边百姓富足,歧国日渐强盛说不定哪天就改朝换代,这个时候还不选边站岂不浪费大好机会。沈家出了个沈夕月做女官,一跃成为歧国大富大贵之家,周家眼红,这不就赶着去攀褚家么。 而褚恒确有真才实学,睿智能干, 做过主考官后还办了些实事,不乏后劲,周家挑他做女婿,属强强联手。若放在以前,褚家爱权,未必看得上铜臭味重的周家,可现在褚家最缺的就是钱,好几桩生意都被新政搅黄了。 这两家眼中的好姻缘,却正是歧王眼中的威胁。议亲是突然提出的,歧王却将远行,无暇兼顾,只能交给燕妫去解决它。 燕妫想了想,一时也没想出好办法,且先安了他的心再说:“王上放心,交给臣妾吧。” 隔日歧王离宫,燕妫临朝监国,既要顾外也要顾内,忙起来喝口茶的工夫都未必有。不过周褚两家的婚事,她却一直挂在心上,六礼这两家已经速速行完二礼,她必得在纳征礼前把这桩婚事毁了。 思来想去,法子倒是有,可缺个合适的人去替她做。 十日过去,她监国一旬顺顺利利,未有差错,朝中也就渐渐接受王后监国,挑不出来什么刺儿。因她实在忙碌无暇陪伴,朱晖原定在宫中小住两月,当下也不得不提前回朱家。临行前,燕妫特匀出时间送别,把那盒螺子黛赏给沈柳月。 沈柳月拿了东西跪下谢恩,牵着晖儿就要告退,上首王后却忽问了句:“沈二姑娘,这都要走了,你就当真没有话跟本宫说么?” 冷肃的语气一别往日的温和,把沈柳月吓得 分卷阅读146 心头一凉。她怔愣两息,蹲下摸摸晖儿的小脑袋,柔声诓哄:“乖,去外面找结香姐姐玩,姨姨和你母后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带你回家。” 晖儿一走,沈柳月就扑通跪地,颤着声音磕头认错:“民女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娘娘宽恕!” “你做错了什么?” 沈柳月当场流下泪,又惊又怕:“民女……对王上有不该有的心思,民女错了,再也不敢了……” 光是歧王连着两日对她爱搭不理,见到她就绕道的态度,她就知道自己那事做得荒唐。歧王分明独宠王后,举国皆知,她算个什么东西……王后先前不说什么,她以为只是歧王不喜欢她,王后或许还不知情,但既然现在对她发问了,可见王后要么是那日瞄见了,要么歧王主动说了。 原配趁老爷外出处置爱妾丫鬟之类的手段,她在沈府可是见了不少,现歧王不在宫里,怕只怕王后误会,也对她下狠手。所以,她害怕得话都说不清了。 燕妫自认自己那语气也没多恐怖,沈柳月怎的这么不经吓,皱皱眉:“起来吧,本宫不过是有话想问你。” 沈柳月听那语气不似方才吓人,这才起身稍稍镇定下来:“娘娘所问,民女必知无不答,坦白相告。” 看在沈夕月的面子上,燕妫也不会太为难她:“沈二姑娘,你的处境本宫了解一二,唯有王上可以解你的困局。你勾|引王上,并非是因本性风流,所以这次本宫可以既往不咎。” 是啊,要不是被逼急了,她怎会明知歧王独宠王后还要一试。沈柳月一听,欣喜不已:“谢王后娘娘宽慈,民女一定尽心伺候晖儿,万万不敢再有祸心。” “可你能心甘情愿伺候晖儿么?把自己的一生陪在这里头。” 沈柳月被问住了,她不肯说她愿意,也不敢说她不愿意,她得想清楚了再回答,因为这可能是她唯一救自己的机会。沈柳月愣怔着站在原地,片刻后,她倏忽双膝跪地:“求娘娘,给民女指条明路。” 燕妫见她的确也有几分聪慧,这路可以为她铺,因叫她起身:“明路,沈二姑娘以为,这天底下最明亮之路是什么路?” 沈柳月毫不犹豫答上来:“自是追随王上的这条光明之路。” 的的确确,在歧国之内,已经只有歧王可以救她出泥沼,既然王后问起,她就大胆说出来,她愿追随歧王。 “你倒是明理聪慧。”燕妫不动声色,松了口气,“你心里当清楚,若是能博得王上欢心,他日分封必有沈二姑娘一份。”她指指座椅,示意沈柳月坐。 沈柳月听得分封,心头激动不已。将来若是歧王称帝,大封天下,她若能挣得个乡君,有幸得赐府邸,那就不必留在朱家,也无需担忧沈家不许她回去。将来能否如寻常女子那样过完一生且不提,能跳出桎梏已是梦寐以求的结果。 但前提是,她要有值得歧王封她的功劳。 沈柳月岂坐得住:“请王后娘娘明示!” 燕妫:“本宫能有什么明示的,王上想做什么你替他出力不就是了。”停下来笑一笑,喝茶。 沈柳月又呆愣住了。 没有明示么? “对了……”王后放下茶碗,说起别的,“本宫隐约听说,你沈家与周家素有来往,本宫早闻周大姑娘之干练,心中颇为喜欢,不知她可愿为女官,沈二姑娘能否替本宫探探口风?” 沈柳月把这话一听,觉出几分不对味。那周大姑娘周欣荣是她闺中好友,熟得很,的确是有几分当家的本事,可她性子容易较真,心眼也小,绝不是为官的料,说出色到能被王后看重,那简直荒唐。 再说了,如今入仕都要经过科考,没再有像她姐姐那样一步登天的,周欣荣又不是大才,不值得娘娘特别提拔。 “娘娘莫不是听了别人误传的消息,周大姑娘她……” “欸……这事沈姑娘可要好好办。” “可是娘娘……” “好了,本宫还要政务要忙,你回去吧。” 王后一反常态毫无耐性,竟不让她把话说完,这……好生奇怪。沈柳月愣愣地走出殿门,晖儿扑到她怀里她也没什么反应。 那些圆滑之人向来只说三分话,从不予人把柄,王后难道……还有言外之意?让她去找周大姑娘定不是问问可愿为官这么简单,许是另有要事需她去做。 让她去周家办一件事,可到底是什么呢? 歧王离开十日以后,燕妫终于收到家书,信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定是他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展开信,起头八个字——“吾妻依依,见字如晤”。 燕妫唇角微勾,往下读。 信的开头,问她监国可难,身子可好,有无难处,可有想念。 信的后头,他把去的地方都罗列一遍,因难得骑马逛遍大江大河,其信中可见澎湃心情。今路遇喊泉,惊奇不已;明日穿小镇而过,尝得一新鲜美味,事无巨细都与她分享。 燕妫却是见怪不怪的,早年她常奔走在外,大江南北都 分卷阅读147 去过,已不觉得这些新奇,反倒是读到他的畅爽与快意,她替他开心。 信末才问起周褚两家的婚事,燕妫晓得他在外还在心忧政务,遂提笔将自己慑服沈柳月的过程及用意回信告知。 沈柳月是聪明的,今被逼入绝境,想来会绞尽脑汁去领悟她的意思。让沈柳月去做这件事,他日深究起来,就是他周家与沈家的矛盾了,不得不说,燕妫还怀有这样的想法。 写完信,想到他在信中问起可做了新的口脂,燕妫脸颊绯红,在信墨印下浅浅唇印,提笔在唇印上回给他两个字——“已做”。 ☆、第 79 章 沈柳月甫一回到朱府, 就向自己的嬷嬷打听周家的事,嬷嬷赶紧告诉她,周褚两家这段日子多有来往,许是攀上褚家了。嬷嬷担心沈家与褚家素有龃龉, 若是周褚亲密, 沈家以后和周家的关系只怕不如从前亲密了。 多有来往?褚家虽不如从前, 但周家不过是商贾人家,又和褚家能有什么频繁来往?沈柳月顿时就想到王后特意向她提起的, 那周大姑娘周欣荣。 联姻么。 褚恒岁数不小, 早该娶妻了。 沈柳月转瞬便想到了。 仔细想想,歧王应是十分介意世家庞大的,周褚联姻,必不是歧王想看到的局面。所以, 王后提周家, 是要她去帮歧王把这桩婚事搅黄?从前她的眼界只在几个大家族中转悠, 自入宫一趟才晓得权这个东西,比钱更重要。 思来想去,也想不出王后还有别的什么目的。总之, 把两家联姻破掉, 既对歧王好, 也对沈家好,她只管放手去做就是。沈柳月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立即便让嬷嬷去帮她送拜贴,择日与周欣荣约一面。 没过两日周欣荣如约而至,两人聚在暖香斋的雅间里。 沈柳月与她叙旧,聊这聊那,忽把话题一拐, 笑话她是不是红鸾星动了,为何气色这般好。周欣荣羞涩模样,倒也不瞒,便把秘密告诉她。原来,周欣荣与褚家那褚恒当真在议亲,今已过了纳吉。 沈柳月是有备而来的,当即放下手中的糕点,惊讶道:“这……你怎能跟那褚恒,嫁过去岂不是自己讨罪受!” 褚恒是褚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褚家也是歧国勋贵,周欣荣满以为沈柳月会羡慕来着,却听得对方这般诧异,不禁错愕:“怎、怎么不行了?” 沈柳月一脸正色,糕点也不吃了:“当然不行!欣荣啊,你可是在家就能过问中馈的姑娘,嫁到褚家去反当不了家,这不是讨罪受么。” “这……柳月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周欣荣更加不解,“褚相身体每况愈下,听消息说就是年内的事儿了,褚恒是必要做家主的,我嫁过去怎的当不了家。” 沈柳月恨铁不成钢,重重戳一戳周欣荣的脑门儿:“你难不成忘了,还有褚鹰儿啊!她要当了你的小姑子,你别说当家,光是气都不知得受多少!” 一提褚鹰儿,周欣荣就打个寒噤,那姑娘可是出了名的剽悍。然她并未当回事:“可她都已入宫为妃了,又不常回家。现已在天机军做副将,鞭长莫及哪管得了褚家的家事。” 沈柳月听得她还是不懂,急得拍桌子:“我的傻欣荣呀,你可知我这一趟去宫里,听到多少宫外听不到的秘事么——那个褚鹰儿一心只在仕途上,当初可是褚相逼她入宫的,她都已经去登记选官了,被几个哥哥强托回来的。结果王上独宠王后娘娘,干脆随她的意,许她以嫔妃身份做官,省的她把宫里头闹得乌烟瘴气。”说到此处,叩叩桌面提醒周欣荣,“你且看吧,只待褚相驾鹤,褚鹰儿就再无约束,兴许能向王上讨一份放归书,又回褚家去。” 这番话说得周欣荣头皮发麻。是的,褚鹰儿被从登记处带走的事,她有所耳闻。 “她又是哪个男人都瞧不上的,一旦回了褚家就未必肯另嫁,也未必有人敢娶她这宫里出来的。所以啊,她是极可能留在家里的。而且她人在军中,若是干得好将来还可能掌兵权,你扪心自问,届时到底是褚恒强势还是褚鹰儿强势,谁做得了家主。” 那当然是有兵权的惹不起。今女子做官的不少,女子抛头露面当家做主的风气也渐渐出现,依褚鹰儿那顽劣性子,若是再回褚家来,必定要和褚恒争家主。 不可不可,她千万不能嫁给褚恒。做不了当家主母也就罢了,褚鹰儿那鞭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在她身上。周欣荣听罢朋友这一番话,已在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把家中哪个姐妹推出来,替她嫁过去。 “还好柳月你点醒我,不然我可就跳火坑里去了。” “想明白了就好。”沈柳月见她听进去了,赶紧再添柴火将这团火烧得更加猛烈,喝口水润润嗓子,“对了,你可别犯傻,想着族中姐妹代你嫁。” “为什么?”周欣荣不解,周褚联姻从大局上来说是好事一桩,只是她不想自己嫁过去。 沈柳月叹口气,又给她解释:“就算你周家和褚家结亲,不论是你还是你哪个姐妹,周家都 分卷阅读148 未必讨得了好。你想想,一则我沈家与你周家难免疏远了,二则又和朱家又结了仇,与朱家结仇就等于和王上的义子结仇,何苦呢。褚家看中你家什么了,无非就是钱财,只不过借着联姻换个软和的方式暗抢,商遇上官,哪有不低头的。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钱没了还啥都没捞到。” 周欣荣被她说得越来越没底:“你这话可别是唬我的。” “害,你又不是傻子,我唬不唬你你还看不出来么。” 周欣荣没搭话,满脑子都是褚家的不好。 “这一趟入宫,我可就住在王后娘娘的瑰燕宫,好些秘辛就是不想听它都自己飘进我的耳朵——王上啊,才没有那么喜欢褚家呢——你们与其去攀褚家,不如好好想想有什么法子可以直接攀到王上!” 周欣荣能这么快应约见沈柳月,还不是因为沈柳月进过宫么。进过宫的人说的话,就是有份量些,她愁苦着脸细细想了想对方的话。 一语点醒梦中人啊,当初沈家青云直上,除了有沈夕月的关系,还有沈家献青叶苎麻的功劳。与其用财富去攀褚家,倒不如直接向国库捐钱,解王上的燃眉之急,传闻宫里一直在削减开销,定是缺钱,前阵子沈家还捐钱修渠来着。 一想到沈家大大占了先机,周欣荣就更着急了:“你、你放心吧,退婚这事,我自己想办法说服父亲。” “嗯。” “可王上国君之尊不可能开口要钱,须得我们主动送钱讨好,我们又和宫里头没有接触……要说找哪个官员在中间搭桥,也不是没想过,可前头有了朱家沈家,那些官员又怕得罪了这两家,唯独褚家不惧怕这些……可褚家太过强势,只怕是钱我们出了,功劳却是他们的。啧……我们周家啊,实在缺个恰恰好的牵线人。” 周欣荣到底是代管过中馈,有些见识的姑娘,被沈柳月这么一点,很多令人头痛的细节都被她翻出来。 “先不说这个,你先回去把你的婚事与父母亲好好商量要紧。至于牵线人,我照看着晖儿可以时常入宫,你们若是看得上我,到时候再来找我吧。” 周欣荣喜不胜收:“太好了,还好有你呀,我的好柳月!” 沈柳月咧嘴一笑:“谁让你我是好姐妹呢。”可转眼却又蹙起眉头,愀然叹道,“我如今被困在朱家,进退不得,将来若是寻得机会脱身,你若好过了,可一定要帮我。” 周欣荣还道她为何这般热情,原来是在给自己铺路,当下不疑有他,深深信了沈柳月。 两姐妹在暖香斋畅聊许久,终于散了。这厢把魂不守舍的周欣荣送回府,沈柳月就在脑中细细回想了下岭南四杰余下的顾、毛两家,那两家大房嫡系都没有年龄合适的女儿,想来与褚家结不了亲。 与周欣荣小聚过后不出几日,沈柳月派出去打听的人就回来禀报,称周家家主亲自去褚家一趟,把庚帖退还了,具体原因不明。 又过几日,她起心去探望周欣荣,想打听打听,嬷嬷去送拜贴,回来却把拜贴原封不动地还给她,说周府闭门不见客。说是府中多人染病,几位姑娘都未能幸免,因那怪病是会传染人的,后院已封,特请了大夫调养,也不知要养多久。 是么?看来周家既想退婚又不想得罪褚家,只能出此下策了。 沈柳月见事情已成,稍稍安心。忽有一日,宫里有人送来赏赐,除了有赏给晖儿的,还有赏给她的,宫女带话说——王后娘娘道沈姑娘辛苦了。 至于是照顾晖儿辛苦了,还是办别的事辛苦了,只有她知道。 看来,她猜对了。 说回燕妫。 她没看错沈柳月,这事办得漂亮。至于其他想要和褚家联姻的世家,只要不是四大家的,都可以接受。此事暂了,过个几日又听说褚家相中朝中一大员的孙女,两家很快交换庚帖,初步定下婚事。 看起来是褚恒太急,但背后应是褚中天着急。自突然中风后,褚中天就未见好转,一日衰过一日,再也没能爬上问政殿的台阶。刚开始他闭门在家还能左右朝堂,渐渐却力不从心,近两月来许多事他已没精神插手。据悉他已是不行,大约想在离世前把儿子的婚事定下,赶紧办了,不然守孝三年或误了要事。 燕妫与歧王每日都有书信往来,这些事也都一一报给歧王。歧王公事上则并无太多可与她说的,倒是去过天机营后,把褚鹰儿拎出来提了一提。 说起褚鹰儿,褚中天中风倒下还有她一半功劳呢。现如今她在天机营做副将,歧王来信说,褚鹰儿历练有成,但性情乖张不堪为将,将来或为前锋为宜。然,他不过是给褚鹰儿画个大饼,将来是不是真的把她放在前锋位置还未可知。 燕妫刚写完信,殿外又送来一封家书。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一处闻人弈都摘一朵花装在木匣子里,用蜡封住随信送来。今日送的匣子里,装的是一朵含笑花,香幽若兰,白白的一小朵。 信上说:“愿卿常笑,吾爱依依”。 啧,他呀,真是越发油嘴滑舌。燕妫每日 分卷阅读149 累了,只消把他的信展开,还未读便不再觉得疲倦。但凡哪一日的信晚了,什么叫望眼欲穿燕妫可算是体会到了。若再有一日断了信,那一晚都睡不踏实。 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她尝到牵肠挂肚的滋味,岂止是一句舍不得,一句想念可以说得清。 于是给他回信,终于肯道几句相思。 “限酒令解,今酿果酒数坛,埋于树下,以待君归。妾为之拟一酒名,曰‘相思酒’,君以为合意否。” ☆、第 80 章 褚家没能与周家联姻, 最终定下老臣段凌的孙女段氏,这是沈柳月立下的第一个大功。 时隔一旬,她又立下第二功。 当天正是休沐日,沈柳月带着朱晖入宫来拜见母后, 恰燕妫也不忙, 便留他二人住一晚, 明日再走。 晖儿被结香抱出去玩后,沈柳月留下来与王后闲聊, 本聊着晖儿的事, 说着说着就说到瑰燕宫王后坐的八尾凤座破损了。 因立国仓促,当时连燕妫的嫁衣都赶制得粗糙,这凤座就更不要提了,做得不够精致, 才一年而已, 如果仔细看, 会发现有的镂金已经变形。 沈柳月:“要说制作金器,还是周家在行,那周氏金店可是两百年老店。民女斗胆一猜, 这凤椅定不是周家做的。” 燕妫未追究她的僭越之言, 轻笑着应道:“叫你说对了, 不过是原王府里的普通匠人赶制的,尽力罢了。” 沈柳月:“原来如此。民女斗胆,想说这凤椅边线不太讲究,想必坐着并不舒服。周家懂行,民女与周家关系不错,可需民女去请周家人入宫瞧瞧,重新做一个?” 燕妫直接摇了头:“金器贵重, 宫中严禁奢靡,若要再制也等过些时日再考虑。” 沈柳月:“只是请周家画几张图纸,娘娘先选定新凤椅的式样,来年再做嘛。他周家不过给了几张图纸,您赏顿饭也就是了。”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隔几日沈柳月又带朱晖入宫,顺便捎上周欣荣。那周欣荣原对外称病,待褚家那边把婚事定下没几日,她病就好了。 周欣荣这还是头回进宫,进宫前周家人把这当天大的事对待,特地请宫里放出来的宫人请教过礼仪。入瑰燕宫后,周欣荣将早就拟好的几张凤椅图纸呈给王后,王后从中挑选一张喜欢的留下,而后留她说了会儿话,赐一同用膳。 过个十来日,又是一个休沐日,沈柳月再次带周欣荣入宫。一来二去,也算混了个脸熟,这回周欣荣才将袖子里的银票取出献上。 此时捐钱,才不显得急功近利。 燕妫缺的正是银子,就等着周欣荣送钱:“周大姑娘这是……” 周欣荣早已想好了托词,恭恭敬敬行三跪三叩的大礼,礼毕后才解释道:“承蒙王后娘娘抬爱,拟将凤椅交由我周家再制,于我周氏金器而言是天大的恩赏。民女回家后,曾与父亲说起娘娘的凤椅残损,膳食朴素,父亲大叹宫中节俭成风,乃是歧国百姓之福。然娘娘的凤椅亦是娘娘的体面,不该因为节俭任由其破损。所以,这八尾凤椅我父已让工匠动工,约三月后可完工,一应用度皆有我周氏金器负责。” 燕妫:“那这银票?” 周欣荣:“我父心系百姓,见柳月妹妹他们已出钱修渠,便不肯落于人后,愿将一万银票捐入国库。既水渠已修,那我们这一万银票不妨用于修路,也是一样能够造福百姓的。” 用来开山通行,搭桥修路,正可以方便车马与兵马行进,顺便也打通了商路,周家的考虑甚是贴合当下。 燕妫心中大喜,面上显露浅浅笑意,也不跟她客气:“既然你周家有这份儿心,本宫怎好替百姓拒绝。银票本宫收下了,将来路修通了,路名就由你周家来定吧。” 周欣荣欢喜不已,路名由他们来取,那可不就足以让周家声名远播了么。这一万两给得真值!远比背靠褚家划算。 至于凤座,若真是不花钱给周家造,难免落人口实。那凤座不过是起个话头的东西罢了,燕妫不会占这便宜,只说既然已经开始造了,该给的工钱必会给的。 沈柳月从旁看着,偷偷瞄一眼王后,发现王后也在看她,眼神之中很有一些赞许,顿感心中踏实。 这厚厚的一叠银票放在桌上,燕妫瞧着,心里也一样踏实了。 她让沈柳月帮她办一件事,最后沈柳月却帮她办了两件,看来这位沈二姑娘是卯足了劲儿要跻身日后的分封榜。 当晚燕妫给歧王回信,将偶得一万两的佳讯报给他,特赞许沈柳月几句。隔一日收到歧王回信,大喜,也赞沈柳月虽无为官之心,却心思敏捷是个做官的料,只可惜被沈家耽搁在内宅。 那沈家的眼光不见得长远,若非沈夕月遇上朱乘风,这辈子也只能是个深宅妇人。说到沈夕月,针对其落水意外的暗查终于有了进展,燕妫也在信里向他说了—— 暗探获悉,沈夕月落水前几日,附近几个村子曾有人目 分卷阅读150 击外地生面孔出没,不过这些人露面的次数不多,因而见过的人也就很少。那段时间官府公告上提醒村民,有逃兵流窜,村民们害怕遇到这些亡命之徒,再加上时常下雨便很少出门。 燕妫怀疑这几个逃兵就是犯案之人,但他们为什么要犯案,且还做得这般隐蔽,委实怪哉,只能抓到再审问。可怕只怕这几个人身份特殊,已经被杀掉灭口或是被幕后主使藏起来,时隔这么久了,官府至今竟一个都没抓到。 隔两日,收到歧王回信,信中除些感叹之外,并无太多内容,想来他很是忙碌。信中又提到接下来要去两处大营,山路颇多传信不便,就不再写信了。 随信送来的花是秋海棠,比往日的多,满满一束塞在小小的盒子里,燕妫将它们取出来,插在桌上的胆瓶中。 次日林姑姑擦桌子,两眼一瞪忽然诧异问:“咦,咱们这里秋海棠都快谢了,这花哪儿来的?” 燕妫:“山上花开迟,王上许是在山上摘的。” “这样啊。”原来是王上送的,林姑姑随口说了句,“往常都只送一朵两朵,装在木盒子里怕挤坏了,这次怎的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老奴看都已挤坏不少。”她扒拉着瓶中的花,指指这里指指哪里,都是挤坏的地方。 燕妫看看花,觉得可惜,心道他许是想把之后不能送的花一次送了吧。 一声不响在旁边擦灰的瑞香,悠悠说了句:“娘娘和姑姑都忘了不成,秋海棠又名相思花,寓意相思难忘,苦苦思恋。” 燕妫:“……” 结香噗嗤一笑:“瑞香你说漏了,是相思花,它还叫断肠花呢,合起来应该叫做……嘻嘻……相思催断肠花!” 林姑姑两手一拍,也凑热闹:“哎哟,这满盒子的相思催断肠啊,怪不得能塞多少塞多少!要不是怕邮驿不方便,王上肯定要把满山的秋海棠都摘了送到娘娘这儿。” 燕妫:“……”她们几个,又来了。 他也真是的,好好巡视兵营,送什么花呀。 这一大堆的插在这儿怪挡地方。 不方便。 时间慢慢流走,这之后燕妫真的再没有收到过歧王的书信。每日朝中事,宫内事的忙着,直到每晚在床上躺下来才会又想起他,时而彻夜梦到他。 一个人还真有些不习惯。 秋海棠没几日就凋谢了,燕妫选了最好看的一朵制成干花夹在书中。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很快就进入八月间,眼看着终于能凉快下去了。 这晚下了一场雨,天轰隆隆,闷雷响个不停。燕妫被这雨拦在瑰燕宫里批折子,但这日余下的折子不多,很快就结束了。 她终于可以睡个早觉,于是只翻了几页兵书,早早入睡。迷迷糊糊正要睡过去,外头忽然传进嘈杂声音,她睁眼坐起,披衣下床,想是又有什么急事这个时候要她解决,举着烛台撩开纱帐。 与此同时,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人影快步走过来。那人湿漉漉,脚下生风几步便已走到她跟前,竟是…… “王上怎么……”她瞪大眼睛,面前熟悉的那个人她却不敢认。按脚程算,不是还有个七八日才回来么。 闻人弈冲她笑,用湿答答的袖子擦擦额头的雨水:“见到孤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这么大的雨,王上怎么不先避雨,好歹天亮了再回来,也是一样的。”燕妫合起因惊讶而微张的嘴,连忙拿张帕子,帮他擦了脸上的水。 “不一样。” 燕妫一愣:“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嗯。”他一脸正色。 燕妫正代他监国中,一听这话顿生担忧,恐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连累歧王千里之外不得不速归应对。 “是什么事?” 闻人弈那满脸的肃色倏地垮下,眼尾弯弯,话中浮起笑意:“八月初三,依依的生辰。” ☆、第 81 章 八月初三, 依依的生辰。 须臾之间,燕妫呆愣如一块石头,连眨眼也不会了。这个男人,就为了去年谈笑间的一个承诺, 当真赶在这日出现在她面前。 闻人弈有些兴奋:“日夜兼程跑完各处大营, 这不就赶着回来给你过生日么。”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 面上很有些抱歉,“也没准备别的, 只请大师做了只银燕子。” 燕妫接过匣子打开瞧, 里头躺着一只眼睛大小的燕子,精致绝伦,栩栩如生,十分惹人喜欢。 她半晌说不出话, 因为她从来就没认真把他的承诺记在心里过, 以为只是随口一说, 甚至一忙起来她自己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良久,她终于把盖子合上,轻蔑一声笑:“嘁……臣妾帮王上赚了一万两, 您就送我这么小块银子……” 的确是寒碜了些, 闻人弈不自在地抠抠后脑勺, 赔笑:“囊中羞涩,囊中羞涩……明年一定早早请工匠定制,送你更好的!” 他还当真了,燕妫噗嗤一笑, 分卷阅读151 弯成月牙的眼睛闪着水光:“王上一定是天底下最穷的国君了。” 闻人弈:“……”一时无法反驳。 燕妫笑过以后,到底吐露了心里话:“但是再怎么寒碜,情义重过千重山, 这只燕子我喜欢。明年我也不要什么更好的,我只想别等到都睡了才有人来给我过生日。” 闻人弈见她喜欢,不禁笑得有些憨,正想说话,嘴一张开就打了个喷嚏。 燕妫这才想起他淋了满身的雨,脸色一紧,赶忙推他出去:“王上快去泡个热水澡驱寒,千万别着了凉。” 闻人弈脚下却如灌了铅,沉沉的不肯动,拉着一张脸:“孤才刚回来,就想跟你说会儿话……” “洗了澡再说话,臣妾陪您说到天亮都行。” 闻人弈不愿,哪知立马又打一喷嚏,只得悻悻算了:“行吧,去泡会儿热水。孤还没吃饭,备桌酒菜等我回来正好。” 燕妫:“嗯。” 他出门拐去净房,才走了几步却又倒转回来,补上一句:“酒要你亲手酿的,嘶……那酒名叫什么来着?” 燕妫微瞪他一眼。 他深笑:“孤给忘了。” 燕妫红着脸,推他赶紧走:“您可快去洗吧!” “孤忘了,叫什么来着?嘿,瞧这记性。”他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浑身都湿透了还想着逗她,扒着门框死皮赖脸在这儿磨蹭。 “行了行了,相思酒,叫相思酒!”燕妫脸上委实挂不住了,赶紧将这赖皮打发走,转身一回头,却在墙角发现人影。 是林姑姑她们,等在那儿伺候,刚才的对话定是都听了去,若不然她几个那脸上的表情怎比过年还喜庆。燕妫无可奈何,薄脸皮子好不犯窘,板着脸:“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吃的。” 轰走她们后,燕妫亲自去取了一坛好酒,等饭菜上桌,歧王那头也已洗完了澡,散着满头乌发回来。 被他草草对付的头发还滴着水,燕妫只得拿帕子给他擦,嘴里唠叨着:“也不着急这会儿,自个儿的身子都不在乎,要是病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闻人弈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提起筷子夹菜吃,只笑眯眯道:“依依也来吃,今日是你生辰,又不是孤的生辰,哪里有叫你伺候的道理。” 燕妫反倒“嘁”了声:“王上如是着了风寒,臣妾就得更麻烦,还不如此时伺候好呢。” 闻人弈不以为意,拉她坐下,倒满两杯酒:“暑气未消,等会儿它自己就干了。良辰美景,莫要辜负韶华,今日依依生辰,孤敬你一杯。” 燕妫只得丢下帕子由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香清冽,穿喉而下,是久违的痛快,叹:“韶华易逝,又老一岁。” “是人都会老,是人都会死,但求无憾。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当满饮此杯便满饮此杯。”他又酌一杯,仰头饮下,大赞一声,“好酒!” 燕妫又为他满上,听得他这番话,笑问:“王上从何处沾染的江湖气。” “奔波千里,看遍山河,自然有之。” “看来王上这趟远行收获不小。” 闻人弈给她夹菜,眼底不乏意气,也不乏笑意:“自是不小。” 可见他去巡视兵营,对看到的效果很是满意。歧国的军队既然能平定整个南国,素来就是善战勇猛的,不似大羲虽配备精良,却总是缺少一二分敢死敢搏的军魂。 他将概况与她说了一遍,又点出不足之处:“我歧国兵将军备质与量都大有欠缺。除锻造一批新的兵器外,孤打算再造些云梯,云冲与渡濠。” “这些可都是攻城的东西。” “嗯。”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主动北上。钱,缺钱……但是这应该已不是大问题,眼瞅着沈、周两家都捐了钱,这捐钱之风或许即将兴起,谁都清楚,若是将来天下易主,为什么不现在就争个从龙之功呢。 他本说着钱的事,聊着聊着,忽然筷子“叮当”一声敲在碗上:“嗐,瞧孤说了些什么,今日依依生辰,怎么说这上面去了。” 燕妫托腮笑,没有觉得哪里不对:“那不然,还能说什么。” 要说的可就太多了,闻人弈赶紧将政务抛诸脑后,想了想,问她:“孤送的花你可喜欢?” “喜欢。” “秋海棠可喜欢?” “喜欢呀。” “嗯,这相思酒孤也喜欢。” 两人相视一笑,一人深笑,一人埋头。屋外的雨还在下着,冷热刚刚好,他的头发已干了,燕妫取来一截发带给他束上。 除了话里说的,还有好多的相思藏在心里,是言语道不尽的。她为他绑着头发,柔声问:“王上这一路可觉得辛苦?” “谈不上辛苦。” “日夜兼程赶回来,这次腿是不是和上次一样,又痛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失笑道:“孤上次可真是狼狈,叫你笑话了。这次怎可能还没长进,磨出茧习惯就好,不过是看起来辛苦, 分卷阅读152 反倒是长壮实了。” “是么?” “你若不信,自己来看看。”闻人弈拉住她的手,燕妫从不防他,一个不慎竟被他拉去膝上坐着。 “王上!” 闻人弈抓着她的手:“你自己碰碰看。” 还真是。 她噗哧笑了,坐在他膝上没有走开,微低着头看向他被日头晒黑的脸。黑是黑了,却还是那么好看:“看来王上不能精养着,得出去历练,风雨捶打着才能强壮。久在宫里日日坐在桌案前头,劳心费力的,身子骨只有衰老的份儿。” “依依说得是。”他拿起筷子,问,“想吃什么?” “嗯?” 没有得到回答,他索性自行挑了个菜,夹起一筷子送到她嘴边:“孤亲手喂,以弥补今日生辰迟归。” “不要……” “一定要。” 筷子伸到嘴边,盛情难却,燕妫只好吃下去。他一手搂她,一手又夹了另一道菜,仍递到她嘴边。 “来,你喜欢的笋干。” 行吧,吃了。 “来口饭。” “不吃了。”她觉得坐在他身上,这样喂饭不太好,要下去。 “吃掉,都送到嘴边了。” 燕妫原不想吃的,可他一要求便还是张了嘴,顿时觉得自己没个出息,脸上烧的慌。 闻人弈笑呵呵望着她,像是故意的:“好吃么,孤亲手喂的。”放下筷子,饶过了她。 “嗯。”她依然想下去,可他手臂的力道似乎比往日大些,到底是出去练过一番的人了。 “那日大婚,你我合卺酒未饮,今日便以这酒补上,你看如何?”他一壁说着,一壁用余下那只手倒满两只酒杯,然后将其中一杯送到她手里。 “好啊,让臣妾先下去。” “就在孤膝上也无妨,来!”他不放人,已向她举杯。 他既不放,燕妫也没道理强挣脱下来,没的恼她不解风情。许多日子不见,想亲昵一些而已,他这双膝坐起来倒还有些软和,遂也举杯,笑道:“还真是凑合。” 闻人弈笑着说:“一日凑合过一日,等什么时候不凑合了,那时应是什么都有了。你我到时多半也老了,好就好在烦恼都是儿孙的,你我只需享清福。” “那时候,我的生辰可不能凑合。” “那是,一定不凑合。” 两人一起饮了酒,你看我我看你,相视一笑,一起搁下酒杯。方说到老去,说到儿孙,今后的人生似乎都已确定会有彼此的参与,一起生儿育女,一起相扶相携,直到一人先去,一人再追去。 酒杯放下后,竟是都没开口,这屋里安安静静听得到蜡烛灯芯噼啪爆响的声音。他盯着她看,好像看不够似的,忽然打破沉默:“孤问你,可做了新的口脂?” 燕妫把头微点:“嗯,做了。” “孤要尝尝香不香,甜不甜。” “在妆奁里,王上自己去拿。”她原都已睡下了,嘴上可没有。 闻人弈用指腹轻轻摸摸她的嘴唇,才发现这不点而朱的唇上没有半点口脂,因勾唇一笑:“那算了,不尝口脂,今晚尝尝美人香。” 话音刚落,眯眼一笑,炽热的吻吻上她的唇。 ☆、第 82 章 他的吻密密麻麻, 逐渐失去分寸,不像先前温柔,越吻越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酒香缠绕唇齿之间,夹带着彼此的味道, 渐渐迷晕了头脑。不过燕妫依然记得清楚, 她是如何被他抱起来, 如何被放上床榻,他把她的衣带绕在指上绕了多少圈。 他说要尝尝美人香。 他每一个孟浪的举动, 和他说的每一句露骨的话, 她都没有拒绝和讨厌。贝齿轻启,是她给予他的回应。 小小的一个回应,如一星火苗微弱,但这场□□却是一点即着, 瞬息燎原。 他闻到她身上一贯有之的素馨花香, 和她特有的气味, 当衣衫滑下床沿,这诱人的气味更加浓郁。 燕妫挣扎起来,头发却被他压在身下, 她下不了床灭灯。烛台还放在摆着酒菜的桌上, 她抓起枕边的三角雀就要扔过去, 却被他拦住。 “让它亮着。”闻人弈拉回她的手,放在唇上轻吻,“让我数数你的身上多少伤痕,从此以往,再不能新添一道。” 她怕的正是这个,她这副身子,是丑陋不堪的。 “我不想。” “我想。”他不由分说将她重新按回去乖乖躺着, 眸子蒙上一层柔光,“每一道伤痕,都当以亲吻怜惜,遗憾未能早些带你出霁月阁,这是我的错。” “王上又不认识我。” “所以是遗憾。”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额头、鼻尖和唇角,“今后,不想再留遗憾。” 燕妫闭上眼,这个男人的每一个吻她都无法抗拒,她的伤痕被一处一处数着,亲吻着。她回想起这些年的痛 分卷阅读153 ,霁月阁内的光阴依然让她难以忘怀,可每每亲吻落下,又似得到宽慰,渐渐也就坦然将伤痕示人。 当一抹胭脂红滑下床边脚踏,细碎的呢喃还未消失在彼此的唇角,门外传来给使的大声询问—— “王上!相府来人,询问王上是否已回宫,若是回宫烦请王上屈尊前往,说是……褚相快要不行了。” 闻人弈眉心一蹙,放开早已被他吻得发红的两片樱唇,语中带着难以压下去的薄怒:“什么事?” 外头给使又把话重复一遍。 是褚中天病危了? 燕妫找回几分意识,悠长吸入一口气:“王上?” 他咬咬牙,晃动几下脑袋,到底是清醒了。 燕妫胡乱拉来衣服遮住自己,短暂的沉默过后,她问:“褚相到底是王上的母舅,王上要不要……” 他却没有耐心地打断她的话:“今天是你生辰,孤是回来陪你的。”日夜兼程为的只是她,不是来陪褚中天的。 燕妫坐起来,挪到一边去,表明她的态度:“生死事大,生辰明年还有。” “呵,你倒是会替别人着想。”在这个当口上,情难自已,她竟能主动把他往外推。闻人弈不由黑了脸,碍着是她生辰,没说难听话。 燕妫冲他摇头,气息不稳的样子似也有些急:“王上以为臣妾愿意么,臣妾一个女子……”咬咬唇,眼底有苦,却不肯松口,“一个女子……遇上这样的事,我的脸面又该搁哪里去……可‘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如泰山沉重,臣妾背负不起。如若今晚王上不去,前朝会怎么议论您,又会怎么议论我。您现在不愿去,可冷静下来后倘若后悔没去见最后一面,那日后是否又会怨我?” 她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不能任性,不能昏了头。 闻人弈被这番话说得怔愣小会儿,明白过来她的不容易。方才是他急色,竟考虑欠妥,忙捧了她的脸柔声安慰:“是孤错了,依依说得对,该赶快去一趟。” 燕妫垂下眼眸,取舍之外免不得难过,只应了声:“嗯。” 闻人弈:“叫你受委屈了。” “嗯。” “那就不可再耽搁。”他说着下了床,从地上拾起衣衫。燕妫穿好衣裳也下了床,速速为他绑好腰带,束好头发戴上玉冠。 一切穿戴妥当,他走到门口将要去了,回身揽着她深深一吻,深皱着眉头:“早点睡,孤今晚未必回来。” “好。” 这晚他果然没有再回来。 这晚的闷雷渐渐消退,可她依然感觉耳边嘈杂,总有吵不完的声音,不肯给她片刻安宁。 次日燕妫一早起来看宫内的账本,临近晌午,前朝的折子终于送到瑰燕宫来,和折子一道送来的还有褚府的消息—— 褚中天已于日出前病逝。 消息传回来没多久,歧王就回宫了,没去问政殿,而是直接来了瑰燕宫。他板着脸,头顶似有乌云笼罩,平常爱说笑的结香一见了他,福福身就赶紧躲开了。 他从燕妫面前经过,草草点下头应了她的问安,金口不开径直往里间去了。燕妫将桌上的东西草草整理一下,就连忙跟着进去。 里头歧王已寻了个不怎么亮堂的地方坐下,脸上的表情以及他整个人都被隐藏在阴暗里。燕妫脚步轻轻走上前去,才见他双眼微红,是一副感伤模样。 “王上。”她在歧王跟前蹲下。 闻人弈也没有躲她,动动眼珠看向她,须臾的沉默后,说:“你说得对,如果昨晚不去,孤会后悔的。” 燕妫只听着他说,安安静静没有打扰。 “孤身边没有亲人,自小如此。舅父是我最亲的人,他再不好,也是我舅父。我很希望,他可以给予我一些从未享受过的亲情,但可惜……他没有。” “昨晚他弥留之际,说的那些煽情之语,讲他与母后幼时如何玩闹,不过是希望孤在他死后善待褚家。呵……” “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孤仍然为他的故去难受。” “……孤如今,没有什么亲人了。当初针对褚家,现在得这样一个结果,舅父早早过世,究其根本是孤造成的。” 他好像陷入了伤怀,自顾自说了许多的话,句句都叫听者哀伤。燕妫不忍,小声劝道:“王上是太伤心了,世间难得圆满,您何需自苦。” 她又哪里来的亲人,两个孑然天地的人,谁都没有比谁好过一点。想起一年多前刚入南国,褚中天是当真的如日中天,这才不到两年,说去了就去了。不由的心中怆然,歧王如此,燕妫亦如此。 燕妫:“最要紧的是把握当下,王上昨夜才说过的,只争朝夕。把伤心留在过去,您和我,都没有去时间回忆自己到底过得难不难,但求一个无悔无愧。” 歧王摇摇头,终于有了些表情,勾起一抹苦涩笑意:“劝人的时候你倒是能说会道的,怎的到了自己身上却废了那么多时间明不白。” 燕妫:“……” “对舅父,孤无 分卷阅读154 悔也无愧,只是分外可惜。他原本可以走另外一条路,但现在,既然已经貌合神离,褚家在孤手上就不会复起。” “王上何意?” 闻人弈抬起手,摸摸她的头顶,终于缓了脸上的冷意:“他昨晚请孤前去,不止是哭过去,还有一件事想要孤帮忙。” “什么事?” “褚恒年轻,日前才刚定亲,他要做家主是压不服其他长辈的,如他二叔三叔,也在朝中为官,定然不会服他。舅父不愿家主之位流落旁支,想要孤替褚恒撑腰,让孤表态支持褚恒。” 燕妫:“王上怎么回答?” “孤回答,孤会支持他的儿女做家主。” 燕妫瞬息听懂,这“儿女”指的当然不只是褚恒,还有褚中天的二儿子褚源和女儿褚鹰儿。 “褚相听到后什么反应?” 他又是苦笑:“至死不能瞑目。” 虽然都是他褚中天的儿女,但只要不是褚恒,都不堪为家主。但要说让给更适合的旁支,他又绝不肯放手,恋权呵,必将毁于权。 闻人弈首先是一国之主,其次才与褚中天是舅甥关系,他断不会被所谓的亲情裹挟,即使他现在仍然在痛心。 褚家已经不是从前的褚家,褚中天一死它是必然不能再凝聚的,比褚恒资历高者大有人在,而褚恒虽有才,却太年轻不能服人。褚家的稳固已渐渐不再牵动歧国的稳固,它不再那么重要,现在更是散沙一盘,正是逐个击破的时机。歧王言,会支持褚中天的儿女做家主,指的正是褚鹰儿。 “孤立刻召她回来奔丧,以后就留在京中任职,孤赐她宣威将军,从四品。她想做家主,又怎能离本家太远。” 他授意褚鹰儿与褚恒去争,去消耗褚家。待褚家没落,不论褚家人最终选择的是褚鹰儿还是褚恒,他们真正臣服的也只能是歧王。 燕妫瞅瞅他眼底的青黑,想到他日夜兼程回来本就劳累,现在又说了一大堆的话:“王上考虑了那么多,是不是一夜未合眼?” “嗯。” “不如休息会儿吧,折子今日还是由臣妾代劳如何。” “都听你的。”他的确是累了,深深吸入一口气,看向她的眼里皆是疼惜,“只是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 燕妫望着他的双眼,小心翼翼地问:“王上不是说,没有亲人了么,臣妾也没有,那你我可以是吗?” 他点点头:“当然是。” “既是亲人,那就不觉得委屈。”燕妫把头枕在他的双腿上,“我赖一会儿,就放王上去睡觉。” 闻人弈摸着她的发顶,触手生暖意,暖到心头去。 ☆、第 83 章 褚中天头七之前, 褚鹰儿从天机营赶回来,一路洒泪直扑到灵堂。 褚恒却不顾她泪洒灵堂,当场大怒,当众斥其不孝不悌, 今父亲身故有她一半罪责。褚鹰儿伤心是伤心, 可被人污蔑绝不能忍, 把眼泪一抹,立即反问, 她哪一点不孝不悌, 是王上封她左骁卫的时候她该拒绝,还是派她去天机营的时候她该以死抗争。 褚恒顾左右而言其他,挑些行事张扬目无尊长之类的旧事斥责,因为褚鹰儿所提之事, 那背后皆是歧王在主导。他可以怪褚鹰儿做人太狂妄, 不该有野心, 却怪不得歧王做这些安排。 说到野心,褚鹰儿反倒有更多的话说,她指着天问, 今朝的歧国, 女子究竟算不算得上撑天巨柱。前有王后, 后有沈夕月,她褚鹰儿原本背靠褚家,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助力,反受拖累,何其荒谬。 她恨!她才是最该恨的那个人,原本可以站在万人仰望的高处,像沈夕月那样享受荣光, 留名青史,可一切都被褚家拖累。 今前尘旧怨一笔勾销,她已不怪父亲和褚家,他褚恒凭什么反过来怪她! 褚恒凭什么,单凭她要回来夺家主之位,这不孝不悌的罪名她没有也得有。其父才刚去世,在安葬以后,族中大会正式定下他为家主之前,褚鹰儿还有机会闹个翻天覆地,他当然要先出手。 他可以宠妹妹,疼妹妹,可原本的兄妹之情,在权欲下什么都不是。灵堂前兄妹起争执,褚家内乱已遮掩不住,渐渐传得人尽皆知。 褚中天去世,举国哀痛,到底他也是戎马半生为歧国拼得太平的大英雄,虽晚年多有糊涂事,但其功劳不可轻易抹杀。歧国因下王令,以国丧礼葬之,一月内禁宴乐婚嫁,而歧王以身作则改着素服以表悲痛。 宣布国丧次日,歧王重新临朝,特褒奖王后赞其贤良淑德。而后,颁布一纸王令,将褚美人放归褚家,又提拔其为宣威将军。因先前节制巡防营的平山将军腰疾复发正养病中,王都内巡防营便暂交新仁宣威将军统领。 褚鹰儿因此不必再回天机营,拿着她的放归书,有歧王撑腰,着一身铠甲挺着腰杆从褚府大门而入。 过几日,褚中天入土为安,再过几日褚家族中大会在祠堂举行,多位族中老人聚集褚府敲定 分卷阅读155 家主。 选家主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家主无非从大房嫡系中选,褚中天临终前已经定了褚恒,如果没有太大的异议,那这家主就是褚恒的。 但褚鹰儿回来了,这异议就大了。她的背后是歧王,与其去信服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选褚鹰儿追随歧王更显得明智。褚恒的二叔三叔哪个不想争一争,假如定下褚鹰儿一个女娃,将来还有回旋余地,若是定下褚恒那他们就没机会了,自然只会选褚鹰儿。 因而族中大会,被褚中天选定的褚恒竟然没能顺利接过家主之位。别人就不说了,连他的二哥褚源都没撑他。 褚源当然不可能撑他,他分明是次子,大哥死后父亲竟然绕过他选了三弟,说他偏执愚笨有勇无谋不堪大用,令他一直以来被人嘲笑挖苦,而今怎肯咽得下这口气还去巴结褚恒。再者,妹妹自小他是极疼的,三弟竟敢当众斥责,可见为了个家主是要弃他们这些手足于不顾了。 最后两派争吵不停,差点动起手,好在有老者提议隔日再选,这才没闹出事来。 隔日再选,仍没吵出个结果。但没有家主是万万不行的,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选了族中一长者为代家主,待三年后小辈经过锤炼后,再看谁是真金。 褚鹰儿反正也在京中,还做了宣威将军暂节制巡防营,威风极了,也就暂且消停不争。反观褚恒,在朝中资历尚轻,除了做过主考官,做得还不错外就别有什么太亮眼的。与段家的婚事因服丧延后三年,这等待的三年里,他难免混得艰难。 褚家就这么被削弱了,已不再是歧王心中难以撼动的大山,也不再是歧国人心目中如太阳一般的权贵。 夏日的余暑很快消散,天气一日凉过一日,今年宫里给宫人们准备的袄子原本不多,连王后都只一套而已。后朱乘风往宫里送了些来,什么生意都做的顾家又献了一批木棉,毛家也寻到门路往宫里献几车炭,这才刚入秋不久,冬天的东西倒准备齐了。 所谓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歧国还没什么起色的时候日子过得举步维艰,今歧国大有兴起之势,个个都来攀,困苦还未显露竟有人提前给解决了。 银子自然也有人解决,岭南商贾四杰等大小商贾或多或少捐了银子,修渠、修路,修城墙,铸军械……哪个都不想落了人后,自然,也都得了回报。 而今年的秋粮是大丰收,不止粮丰收,苎麻、蚕丝也都多收获三成有余。张谷风功不可没,歧王特封他“农神”美名,赐百亩良田。 国内人才辈出,拥护也日渐加多,歧国国威日益远扬,女帝此刻定已是焦头烂额。今年的大羲不仅反歉收三成,粮仓大开用以赈灾,后经瘟疫,虽最终除灭瘟疫却耗费巨大,死难颇多。 歧王想要攻,许是要真如他所愿了,这才不过两年而已,几乎已攻守颠倒。那么来年的岁贡,呵,草草应付也就是了。 深秋季节,燕妫得一日闲暇,外头风大,便与林姑姑几人在屋中闲话。今年的冬衣尚衣局已早早做好送来试穿,燕妫试过以后就直接留下了。她们几个的衣裳自己在绣花,顾家送木棉的时候还特地捎带了些极好的彩线过来,王后不用,正好给她们用。 说到做衣裳,燕妫顺口问了句:“倒是忘了落鸢,你们这几日可看见他了,他的衣裳似有些单薄破旧,尚衣局不知可做了他的。” 林姑姑:“娘娘忘了么,他是王上指派过来的,月俸银子和制衣之类是从王上那边走账。问政殿那边应该会给他做衣服吧,前阵子老奴才看到他换了新衣裳和新面具。” 燕妫自嘲一笑:“瞧本宫,这些都忘了。” 结香:“嗐,娘娘既要管宫里的事,前朝的事偶尔还得搭把手,这些小事不记得有什么。” 燕妫皱皱眉头:“本宫看他身子骨大不如前,只怕这个冬天会不好过。瑞香,你手巧,多给他做套厚实的衣裳。” 瑞香应下,拿上尺子就出门去,趁着这会儿落鸢就在殿外赶紧把尺寸量了。不料刚一出去便传来她一声惊呼,瑞香冒冒失失跑回来,嘴里喊着:“他、他晕倒了!” 落鸢大哥晕倒了?结香连忙丢下针线跑出去,发见一直守在院中凉亭处的落鸢已不知何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燕妫跟着出去,果然看见一抹黑色倒在凉亭之中,许是被栏杆和灌木遮挡,竟无人发现。 “快去传御医。” 结香一溜烟儿赶紧去了。 燕妫凑上前去,见林姑姑想把他扶起,忙抬手制止:“别动他,仔细他摔了骨头,你一碰反倒弄巧成拙。” 林姑姑赶紧收回手,去他屋里取了张薄被盖在他身上,免得他昏睡在这儿没的又着了风寒。燕妫想仔细瞧瞧他这是怎么了,却因他盖着面具,哪里瞧得见脸色,除眼眶和鼻头以下外什么都没露出来,连手上都一直裹着黑纱。 瑞香胆子小,生怕出事,把手伸过去探探鼻息,罢了这才安心:“还好,呼吸均匀,只等御医来瞧瞧——咦,这个系面具的带子松了。” 几人都没见过落 分卷阅读156 鸢真容,但他既然遮面示人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她们也不该随意动他的秘辛。燕妫瞄了眼,只说:“帮他系好。” 瑞香有些迟疑:“是该系好,可是待会儿御医来瞧,望闻问切是不是得看看面色舌苔之类。”她很担忧,“落鸢之前生病总是自己去药房拿药,自己开方子,就为了不给人看他的脸。可若是顶用的话,他身体为何总不见好,一日衰过一日。奴婢觉得,再这么由着他固执,只怕明年的冬天他都熬不到了。” 同是习武的江湖人,燕妫心里头猜得到,落鸢许是身上有严重的旧疾或者旧伤,所以吃了药也不太惯用。但瑞香说得也对,万一是他的方子不够好呢,瞧瞧御医也无妨,便一时没有开口。 林姑姑拧巴着眉头,看看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落鸢,也表态了:“老奴怕他还是倔强,御医来了仍不肯给御医瞧,反正他这面具是自己松的,许是天意让咱们帮他拿掉。” 从道理上来讲,即使面具松了,燕妫也并不想给他摘了。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甚至是誓死都要守护的秘密,在这面前生死都不重要,更不要提生个病而已。落鸢倘若还不肯让御医瞧病,那她能做的只能是依着他,而不是替他做主。 但是,总有一股冲动让她想要揭下那面具。从大慈悲刺杀起,她的心里就对落鸢种下怀疑,再到后来他与晏华浓认识,又北上寻找柳兰心……同在江湖行走,她总觉得自己以前见过他,可她每每询问落鸢,始终不能得到回答。 她是主子,属下的身份存疑且拒不坦白,她想弄清楚,总是可以的吧。 燕妫:“嗯,摘了吧。” ☆、第 84 章 谁来摘面具呢。 瑞香害怕, 林姑姑是个热心肠,便说:“我来!别犹犹豫豫的,一会儿转醒,他又不肯给御医瞧了。” 燕妫在旁边看着, 林姑姑蹲下, 从面具本已松散的地方下手, 慢慢地启了半张。待粗略看清面具下的真容,林姑姑猛然吓得“啊”了一声, 面具随声脱手…… 落鸢弹指间惊醒, 一把扶住面具飞快坐起来。林姑姑被他这突然的一下,吓得不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被瑞香扶住。 他看了眼燕妫, 除点头施礼外, 什么表示也没有, 扶着他的面具起身就走,眨眼消失在长廊尽头。 林姑姑捂着心口惊出一身冷汗,脸惨白惨白的。她一把年纪了, 瑞香生怕她吓出个好歹, 林姑姑林姑姑地叫。 燕妫深叹一口气, 下次还想摘他面具可就难了,也出手扶了把林姑姑,问:“姑姑看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好多伤疤,像烧伤……还有脓疮,流、流着黄水黏糊糊的样子。”林姑姑大喘着气,“那可不像是张人脸啊……” 烧伤?脓疮……燕妫听得皱眉。 长期捂着面具,面具再与皮肤摩擦, 皮肤的确容易溃烂,溃烂之后还不解开透气那就只有闷出更多烂肉。他连手上都裹着黑纱布,想必身上溃烂的地方更多。 瑞香:“他都这样了,不让大夫瞧,也不休息,何苦呢……” 是啊,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肯告假休息。燕妫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他,守在瑰燕宫一定另有所图。想要知道原因,可能需要问问歧王,落鸢是歧王送来的,那么落鸢的底细他一定知道。 她忽想起自己自己头风发作,歧王与落鸢单独谈话,当时她就不该相信他给出的什么隐疾理由。落鸢的身份是个秘密,这秘密不会害她,但歧王没有坦诚告诉她,这就让她感到心头不快。 不一会儿结香带着御医赶来,敲了半晌落鸢的门始终没得回应。林姑姑只得罢了,请御医去见娘娘,顺道请个平安脉。 号完脉御医便走了,没盼到好消息的两个丫头又在下头唉声叹气。两人犯愁,王后娘娘上回小产后就再没传过消息,怕只怕伤了根本,以后可怎么办。 林姑姑自然晓得那回小产是怎么回事,敲头训了两人一顿,眼下正是国丧,岂有这个时候怀孕的。 燕妫这晚一直看书到夜半,却等来歧王宿在问政殿的消息。关于落鸢,她琢磨了很多,有一个猜测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但她不敢挖出来认真去剖析。她想要歧王自己告诉她,可是…… 歧王,今晚却不回来。 这晚她几乎一夜未眠。 次日闻人弈午后便归,回来补觉,燕妫不想打扰便也躺下补了会儿眠。临近黄昏,歧王与她一道醒了,迷迷糊糊揽着她有一番温存。 “依依昨夜也没睡好么?” “嗯。” “为何没睡好,心头在想事?” “嗯。”推开歧王的手臂,她坐起来。 闻人弈睁眼,眼底还有未解的困乏:“怎么了?” 燕妫张开嘴,正要问他落鸢的一些事,便听到外头有几人语速飞快激动地在说什么。她耳力好,虽然外面特地压着声音,但还是清晰地听到什么“失踪了” 分卷阅读157 “出事”之类的词,当即皱起眉头,也顾不上问落鸢的事便下床出去。 出去一瞧,是方尚宫身边的几个掌事宫女在跟林姑姑说想求见王后。 “发生何事了?” 当中秋掌事见王后来了,后面还跟着王上,一下子急抖了声音:“王上大安,王后娘娘大安——奴婢是因为方尚宫出宫未归才请见娘娘,不想打扰了王上娘娘休息,真是罪该万死。” 燕妫听得方尚宫失踪,当即脸色一僵:“前因后果你说先个清楚。” 那秋掌事赶紧从头到尾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原来是方尚宫亲自出宫去办事,交代过宫门下钥之前就会回来,可直到今天,都第三日了她还未归,也没递个消息给秋掌事她们。 对方尚宫,燕妫向来很放心,听到秋掌事这番话顿时也察觉不妙。方玉荔向来是办事仔细的人,尚宫之类出宫办事超过两日必须来她这里报备。方尚宫又历来以身作则,绝不可能违背宫规,超时不归。 “宫门处可有方尚宫回宫的记录。” 秋掌事:“没有,每个宫门奴婢几人都去查过,方尚宫并没有回来。娘娘在宫外设的几处暗点也都没有消息反馈,没有人见过她,似乎是出去以后就失踪了。” 燕妫:“她可有仇家?” 秋掌事:“应该……没有,方尚宫自小就在原王府长大,奴婢比她年长,是看着她长成大姑娘的。她脾气最是温和,会做事,会说话,不会和谁结仇。如今她又是娘娘身边得力的,就算有仇家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燕妫:“她出宫办的什么事?” 秋掌事:“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方尚宫办的公事都有记录,奴婢把记录带来了。”说着另一个掌事就把一摞册子呈上,结香接过来放到燕妫面前的桌上。 也太多了,燕妫想了想,还是赶紧找人为好,便立即将宋良叫来,让他带上人跟秋掌事一起出宫找人。然后,她动手翻翻这些册子,心里也好有个底。 歧王见她忙着,摸摸下巴,晓得留下也没人搭理:“那孤先回问政殿?” “王上去吧。”她瞄一眼歧王,又瞄一眼册子,就不留人了,“方尚宫是极要紧的,事关宫内安稳,耽误不得。” “孤知道。但有难办之处,只管找孤解决。” “嗯。” 看来今晚又是一个不眠夜。 歧王前脚刚走,后脚落鸢也消失了,瑰燕宫都忙着找方尚宫,无人注意到他。他一路跟到问政殿,请求面前歧王。 闻人弈刚提起笔,听得落鸢来,诧异之下忙请他进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付阁主来孤所为何事?” 歧王赐下纸笔,落鸢提起笔,写下——“时候已到,该走了”。 该走了?闻人弈踱步到桌边看到他写的字,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付之涯怎会突然说想走,不是说想余生守护么。 落鸢又写一行字,解释他的疑惑:“伤病加重,时日无多。” 闻人弈摆摆首,驳了他的意思:“即使如此反倒是不该走,不如就在宫中将养,生活无忧,身后事还有孤替你打理。” 落鸢以字回答:“她会怀疑。” 一个贴身的护卫而已,没有道理在宫里休养,她是个聪明人,一定会发现端倪。今日他的面具险些被揭开,倘若再晚醒一息,那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这张脸,被大火烧得狰狞,但若仔细辨认还是可以找出昔日的影子。 他断然不想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更不想以现在的样子去面对他。 霁月阁应该彻底成为过去。 所以,绝不给她揭下面具的机会。 “孤安置你去别院。” 他仍摇头,回答:“终想得几日自在。”他去意已定,且想安安静静一个人走,谁也不打扰。 对方一再拒绝,闻人弈皱皱眉头,不欲强人所难,便只轻拍对方瘦削的肩膀:“既然你去意已决,这次就不留你了。”停顿下来,轻轻一叹,“孤是既想你走,又不想你走。” 落鸢:“为何不想?” “将心比心,不过是替她悲伤,替你遗憾罢了。” 她不知真相,如若知道付之涯还活着,这次却当真要死了,定会痛哭一场。闻人弈不惧怕付之涯的身份被燕妫知道,可他已有年后北上的想法,在战局稳定之前他不想横生枝节。落鸢先前说过自己时日无多,他以为两三年的寿数是有的,没想到这才一年不到。 落鸢笑了笑,扯得嘴角伤口痛,写道:“臣明日向王后请辞。在臣离宫前,请王上莫往瑰燕宫。” 闻人弈:“何意?” 落鸢:“她定已怀疑,恐盘问王上,臣自请离开为佳。” 如果是不仔细暴露了,闻人弈还有法子应对,但如果要面对燕妫的盘问,他自以为招架不住。落鸢自请离开,兴许会好一些,他便躲这一回。 次日方尚宫仍没找到,事态越发不明,燕妫为这事儿又没能安寝,唯恐由此引 分卷阅读158 发什么大事件。她将方尚宫留下的公办册子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发现她出宫可能有三个原因。 查看歧王与王后宫外部分私产。 选择修补宫墙料石与匠人等。 抽查宫内的果蔬饮水之类的供应。 能让她亲自出宫的就这么几件大事,若还有私事就难说了,燕妫在舆图上圈了几个地方让宋良着重排查。宋良一走,她垂首扶额,隐约觉得头痛。 整整三日杳无音讯,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瑞香进来添茶,小心翼翼问道:“娘娘可是头痛?” “嗯。” “那……是奴婢先给娘娘揉揉,还是……娘娘先见落鸢,他在门外等好久了。” 落鸢? 燕妫蓦地抬起头,望了眼门外,那天已布满星子,他这时候来请辞,就那么急吗。她深吸一口气,喝一口茶打起精神:“让他进来吧。” 这个神神秘秘的落鸢,一定是想抱着他的秘密先走为上,她偏要好好盘问盘问。 ☆、第 85 章 落鸢站在她的面前, 手里捧着一叠纸。燕妫接过他的纸,把上面画的内容完完整整浏览一遍,轻飘飘问:“你的意思是,你身体不好, 想请辞离宫了?” 落鸢点点头。 “你是王上派来的人, 月俸等都走的是问政殿的账, 你要请辞也该跟王上那边的人说。” 落鸢摇头,刚要比划, 燕妫又道, “本宫猜你是想说,但你一直在瑰燕宫当值,所以要走的话也该同本宫说一声。” 落鸢点头。 “可是在放你走之前,本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答得出你再走, 若不答……”她停顿下来, 放缓语速,“王上就得代你答,想必王上不会希望你给他添麻烦。” 要不是歧王连着两日在问政殿, 她还真不想盘问落鸢。 “林姑姑, 麻烦你带她们下去。” 结香等人已习惯了王后时而冷飕飕的语气, 吐吐舌头赶紧躲出去,冲落鸢使个眼色,很有些不舍。落鸢只是僵硬着站在那里,没看结香。 不相干的人都出去了,燕妫才站起身,慢悠悠走到落鸢身旁,问:“你说话不便, 本宫就不与你绕弯子——你画了图向本宫说明你要走,但从线条的细节上来看,本宫发现,你应该是会运笔的。会运笔,就代表会书写。再者,如果不会自己看武功秘籍,靠口传记背,很难达到你这样的身手。” 落鸢一动不动,只眼珠子随着她的走动而转动方向。她的语速不快不慢,而语调则有着审问的味道,并不是简单的因为好奇而向他提问。 “所以,你说你不会写字,是在向本宫撒谎。这是你隐瞒本宫的第一点。其次,在大慈悲寺你曾经出过手,你的招式当时就让本宫起疑了。落鸢,你可曾在江湖上听说过‘霁月阁’?” 落鸢点点头,但动作略显迟钝。霁月阁行事低调,不过在江湖上也偶尔能听到它的名字,他当然需要知道。 “不知是你刻意简化了招式,还是你的招式与霁月阁断水剑同出一脉,本宫委实好奇,想要弄清楚。如果是简化,那么你应该就是霁月阁的人,这是你隐瞒本宫的第二点。” 燕妫看看他,眼神逐渐变清,变冷,像要挖穿他的面具:“本宫后来特地打听过,元宵那晚,霁月阁攻入皇宫,当晚有一场大火将一座宫殿烧得尽毁,而据林姑姑称,你的脸上也有被火烧的痕迹。本宫曾经问起你的伤势,想让大夫为你医治,可你始终不肯吐露实情,至今仍无人知道你这身遮掩下是什么样的伤。你的伤是如何来的,伤势怎样你从不吐露,这是你隐瞒本宫的第三点。” 燕妫停下脚步,堪堪站在他的正面,做王后以来她身上的威压也日渐加重,叫人不敢直面看她。她问:“那么多的怀疑,本宫只需要你来解答一个——你究竟是不是霁月阁的人?” 承认,还是不承认,今晚的审问已经开始,他在劫难逃。落鸢垂下眼皮,随着死寂之下,夜空中爆出的一阵鸟鸣,点了点头。 “好,霁月阁的人,那就是本宫的旧相识。”燕妫勉强满意,侧过身,让出路:“纸笔俱有,把你的名字写出来。” 落鸢原地一动不动。他不能说他不是,因他现在是在被审问,主动权不在他的手中,这就落了下风。而她素来是个聪慧的人,一定还有疑点在她手里捏着,不会一次交底。所以,他倒不如承认他的确是霁月阁的人,可一旦承认了,接下来她就会让他交代姓名。 “不写么,为何不写?”燕妫开口催促。 他断不可能写自己的名字。落鸢听命走到桌边,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高临安”——字写得歪歪扭扭,许是手掌被烧肌肤粘连的缘故,连握笔的姿势都很奇怪。这字写出来,想要研究笔迹,那是白费力气。 燕妫稍稍一想,便记起这个人。高临安,长期位列地字号头名,却始终未能跻身天字号,所以尽管她与之从未合作交谈过,也仍记得这个人。看 分卷阅读159 身形,落鸢比之稍矮,当然也有驼背的缘故,论武功,高临安身手不差,与落鸢此前动手的水准差不离。 她又仔细瞧了瞧面前这个黑衣黑袍的人,轻吐两个字:“继续。”似乎还没有信他。 落鸢放下笔,却不继续。他心头明白,燕妫一定想让他写来瑰燕宫贴身保护她的始末,但写得越多,破绽就越多,他不会写的。 燕妫见他不写,知道他还有顾虑,干脆自己问:“那让本宫来猜猜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高临安,是阁主命你来保护我的?” 落鸢点头。 “他想让我忘掉前尘往事,所以让你隐瞒身份?” 他点头。 “你身上的烧伤,可是杀进宫那晚留下的?” 落鸢再次点头。 “你一个地字号的都逃出来了,阁主却没有逃出来?” 落鸢迟疑了一下,只能点头。 一抹浅浅苦笑登时在燕妫的嘴角浮起,她的口吻像在怪罪着谁:“他为什么没有逃出来,你告诉我。整个霁月阁无人是他敌手,他身手最好,轻功最绝,为什么你逃出来了,他却没有?” 落鸢在纸上解释:“禁军先擒王,阁主难脱身。” 是么。 “他是被围攻而死的么。那你告诉,你可知道时若是怎么死的。” 每个人都有噩梦,和那些不想提及的曾经。落鸢再坚毅的心性也招架噩梦席卷而来的恐惧,那血太腥,火太烈,死亡太过惨痛,数十年来的磨砺就为了那一晚的飞蛾扑火……那场刺杀就是他的噩梦,他任何时候都不想提,包括现在。 燕妫半晌没得回应,步步逼过去,盯着他偏要质问:“你那晚也在,那你告诉我,时若是怎么死的。她死时可说过什么?” 他就知道,当霁月阁的旧事被重提,她又会不得安宁。时若是她心头之痛,沈夕月离世,又是痛上加痛,她的精神在崩溃与救赎的边沿来回摆荡……霁月阁,付之涯,唐时若,在她面前根本提都不能提。 落鸢摇摇头,往后退了半步,表示自己不清楚。 燕妫只是从几句传闻里听说过,那日皇宫的大火烧亮了半边夜空,她不止一次地去想当时的皇宫里会有什么样的景象。那场恶战他们受了多少伤,最终在何地倒下……此时高临风站在她面前,带着那一身的烧伤,给了她无边的想象。 她又觉得心口很痛,脑袋很痛。但她可以忍,因为都过去了,这些是旧故事了,她说好不回头的,今晚她只是想要一个真相。燕妫坐下去,轻轻揉着额角,可是她的心情无论如何平复不下去。 “高临安……”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呵……高临安,你告诉我,阁主给你这最后一个任务的时候,还交代过什么?” 落鸢摇头,表示没有。 “没有了么,还是你编不下去了。” 落鸢写:“没有。” 她眉毛一挑:“如果你真的是高临安,那么摘下你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他。也让我看看,那场大火,烧得多惨烈。” 落鸢坚定地把头摇,他的回答是:“请求娘娘,允我保留最后尊严。” 容貌俱毁,若摘下面具,于赤|身游街有何异。同出一门,这最后的尊严自然是要给的。霁月阁如今已只剩他两人而已,她若要强摘,乃不仁不义。 燕妫看着他写的这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她忽而又是一抹苦笑,将他方才写过字的纸拾起来,当着他的面,一下一下撕了个粉碎。 “高临安……身高相仿,招式相似,年纪应该也差不多,理由编得很好,可你不是他。”燕妫的这句话,没有一点疑问的意思,她是十分确定眼前这个不是高临安,“你说,是阁主遗命要你保护我,可是,你错了,霁月阁的人一旦没有了约束,你当他们还会忠心么。” 落鸢:“……” “霁月阁内几十年前出一个叛徒,下场惨烈,此后阁中之人宁可出任务横死在外,也不敢叛逃。可要说,有几个是死心塌地效忠的呢?没几个,大家不过屈于强权怕死罢了。没有人愿意靠杀人为生,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落鸢无言以对。 “一旦霁月阁没了,如果还有剩下的人,一定会如鸟兽散。高临安,据我所知,迟迟不能跻身天字早已令他心中生怨,你觉得他如果能活下来,会领受遗命,老老实实照做么?” “他不肯屈居人下,更不可能没日没夜守在本宫殿外,连休息吃饭都不顾。” “你不是他。” 她看着那一地的纸屑,呵呵一笑:“如果你是高临安,你会不会写字也就不重要,你的笔迹也不重要,那么何须多此一举隐瞒你会书写的事实。” 落鸢架不住她的步步紧逼,往后连退两不。 “隐瞒你会写字,只有一个原因——我认识你的笔迹,并且熟悉,你怕露出马脚。”燕妫死死盯着他,那双眼的光,又一次像要挖穿他的面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究竟要 分卷阅读160 我再数出多少你的破绽,才肯讲实话。” 落鸢心中只剩哀叹,很是无力。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蒙混过关,可没想到燕妫为了方尚宫的事已身心疲累,却还能保持着清晰的思路。听她话里的意思,她早已隐隐约约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只是没有胆量去相信。 罢了,倘若当真隐瞒不住,那由他亲自来坦白,伤害或可降到最低。谁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假如他早点说出口……不,他注定有一死,又怎能带她去死。而今她和歧王很好,他这个将死之人还在中间添什么乱,于是提起笔…… 蘸墨落笔,握笔的手势他不再假装,雪白的纸上刚刚落下一笔,殿外却陡然传入一道嘶喊声音。 ——有刺客,有刺客杀进宫啦! ☆、第 86 章 与落鸢对话间的那一阵惊鸟声, 燕妫早已察觉到,原以为是什么鲁莽人不仔细弄出来的,听得呼喊声才知竟是刺客杀进来。 说是刺客,并不准确, 其实更应该称作是叛军, 不知从何处暗度陈仓, 潮水一般一路杀过来,声势之浩大, 晃眼望去竟有几百人。 歧王宫当初是设有瓮城的, 几道宫门也都是铁铸的,外围禁军把守着,绝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就让叛军攻打到瑰燕宫门口。 听到门外的喊叛军来了, 燕妫甚至不相信。可那杀喊声越来越近, 兵器碰撞的声音, 厮杀声与呼救声嘈嘈杂杂乱成一团,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落鸢速速搁下笔,转身就飞扑出去。与此同时, 结香她们几个冲进屋来, 惊慌失措地喊着:“娘娘快躲起来, 内宫禁军好像抵挡不住了。” 燕妫却是镇定模样:“外头怎么样,可有人去看过?” 林姑姑语速飞快粗喘着气:“老奴只敢去瞄一眼,赶紧就跑回来了,前头看门的两个宫女都已横死,叛军穷凶恶极,太、太吓人了……”她说到这里,赶紧拉着燕妫就往小房间里躲, “快!快点藏起来!娘娘放心,很快别处的禁军就能赶过来,落鸢都先去扛着了,咱们只要要先撑住这阵就没事的。” 燕妫一把捞起桌上的寒芒,脸色却无丝毫惧怕之色,只关心一个问题:“宫防怎么会被突破得如此之快?!” 这太诡异了。 瑞香见她都这时候了,还在关心这个,急得跺脚:“娘娘快躲起来啊,这些事以后再深究,当务之急是您要躲藏起来等待援兵!” 结香上手便来拉她,被她一抬手躲开了。燕妫脸上哪里看得到一点慌乱,反倒她们越慌,她越镇定:“本宫堂堂一国之母,岂有临危鼠窜的道理。” 林姑姑也急得跺脚:“娘娘!” 燕妫登时瞥了眼林姑姑,林姑姑被她冷肃的目光一激,顿想起歧王说过王后会武,立即就住了嘴。可她这心里仍然担忧,外头杀喊声清晰入耳,哪有不怕的。瑞香结香不过是两个小丫头,嘴上喊着娘娘快躲起来,自个儿吓得已然腿软,嗓子都是颤的。 这大晚上的还看不清,不由增添一层恐惧。那叛军更是有如阴兵,悄无声息地就杀到瑰燕宫来,光看得见的就有百号人,着实要吓破人胆。而先前主要负责瑰燕宫守备的是宋良,这会儿他已带走三成人手出去搜寻方尚宫了,因而瑰燕宫的守备力量此刻十分薄弱。 可燕妫不想去躲,一则因为她不屑去躲,二则,她若是躲起来,没有人护着林姑姑这几人,一旦叛军杀进来,她们必定活不了。 好歹也是日日相处着的人,她不至于放手不管其死活。谁说援兵一定会来,别处是否还有叛军进攻尚是未知,倘若问政殿也被围了,瑰燕宫怎么还会有人来救。 几人争执间,那伙叛军靠着兵力压制就已破了第一道门。燕妫站的位置恰对着二道大门,正瞧见禁军与叛军杀作一团,而落鸢手中持剑正在叛军从中大杀四方。可惜纵使他剑术卓绝,也架不住以少敌多,渐渐吃力起来。 被简化过的招式是不够用的。 也就渐渐露出本家剑术。 眼熟,越发的眼熟……燕妫心惊之下正要看个清楚,不妨被林姑姑三人一起拖着就往里间躲。 林姑姑本已没再坚持,可一看叛军眨眼杀到几丈开外,这么多人王后就算会武也肯定招架不住,顿时就稳不住了,和两香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三人合力竟将燕妫生生拖去里头。 门一关,才放下燕妫。燕妫满心满眼都是落鸢的剑术,奋力挣脱便要粗去,结香却死死当在门前,情急之下大声嚷道:“娘娘!您到底在固执什么,出去可就没命了!” 燕妫拔剑而出,沉色怒了:“谁敢再拦!” 结香死守着门,哭兮兮却不让:“求娘娘了,别处禁军很快就调过来的,我们只需要熬过这会儿……” 瑞香也着急得掉眼泪:“是啊,就一会儿,宋侍卫长肯定会赶来的,您何苦一定要出去。” “让开!” 落鸢,不,付之涯还在外面,没有她,没有寒芒他一个人扛不住的。她确 分卷阅读161 定那就是付之涯,她要他活着,向她亲口承认他明明就是付之涯。 两个丫头还有林姑姑都挡在门口,就算剑指着脖子也不肯躲开。都是为了她好,燕妫不是不知道,可她更知道,如果在明知落鸢支撑不下去的当下她还不出,还要藏着她这身功夫,她会后悔终身的。 于是用力一推,将三个人齐齐推开,持剑冲出门去。 可前脚跨出去,后脚就听到宋义的声音高喊着——杀! “援兵到了!”结香激动地喊。 “是援兵!果然是援兵,我就说一定马上就到!”林姑姑抱着瑞香喜极而泣。 援兵到了,听动静怕是半数禁军都已汇集到瑰燕宫,眨眼之间潮水一般将叛军踏成肉泥。有禁军架了□□跳入瑰燕宫里,迅速将叛军来个前后夹击,一个都不放过。 而□□进来的禁军里,有一队是径直赶来保护王后的。 可王后就站在大殿门口,好端端的一点都没有受伤,也一点也没有惊慌。众人顿时放下心去,排成一排兵刃对外护在殿前。 燕妫却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慢慢地走下台阶。 “娘娘?” 她只是直愣愣看着前方渐渐停歇下来的厮杀。 她没有寻到落鸢的身影。 很快,当真很快,叛军就尽数倒地,还活捉了几个。宋义拎着还在滴血的刀,跨过满地尸体,慌慌张张赶过来:“娘娘可安好?!” 燕妫没有看他,目光还在院内寻找着,忽然她眸光一动,径直朝斜对面的墙角走过去,与此同时阴寒如冰的声音从她的嗓子里艰难溢出:“你来得这么快,为什么不能再快点。” 宋义:“臣徼循宫禁,却出此纰漏,罪该万死!” 他是罪该万死,可死了的却不是他,燕妫已经发现了,在墙角的阴暗里,躺着一个她熟悉的身影。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左手被砍断,流了一地的血……他一动不动,彻底的宛如一抹没有生气的黑色影子。 而面具,已经在拼杀中不见了踪影。 燕妫一步步走过去,慢慢看清那张脸。 那张脸丑陋,狰狞,沾着血水还流着脓水,恐怖的烧伤布满他的肌肤,眉毛与睫毛烧得不留痕迹。 真真是面目全非。 但燕妫轻易认出了他。 付之涯,她的阁主。 闻人弈一路狂奔而来,头冠歪歪斜斜耷在头顶,方踏进瑰燕宫,看到燕妫的第一眼,却怔愣当场,张嘴发不出音。 满地的尸体,满宫的血腥,宋义跪在她身后,而她跪在落鸢前,抚摸着那张终见天日的脸无声地哭。 她的眼泪,像绝了堤的洪水,不间断地流淌下来。 终见天日,呵,哪里见天了,她哭,却不能说。落鸢是谁,她是谁,霁月阁又是什么,她再悲痛也一个字不能提。它们是歧王的秘密,是他仁爱贤明背后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用帕子拭去付之涯脸上的血,轻轻为他蘸去疮上流出的脓水,帮他顺一顺有些乱的头发。从前她的阁主是极讲究的人,白衣白靴,纤尘不染。他说话的声音清冽动听,字写得铁画银钩,喜欢品茗下棋,落子的手指修长干净最是好看。 今去了,怎能黑衣黑袍脏乱不堪。 宋义跪着挪上来,红着眼睛斗胆请求:“娘娘,还是由臣替他擦洗更衣吧。” 燕妫没有吱声,结香瑞香也都扑上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劝她道:“落鸢大哥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娘娘金贵,还是我们这些下人来吧。” 他断下的左手呢?燕妫置若罔闻,撑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一个尸体一个尸体地翻,从院内找到院外。歧王就站在门口,她却仿若未见。 终于找到了,燕妫跪下,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断放手回原处。她的两只小臂被血染得鲜红,白色裙摆上的血污触目惊心,连脸上都沾了血迹。 瑰燕宫上下死寂一片,都颤着一颗心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自己打破这死寂。 “你骗了我……”燕妫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轻轻推了推他,“为什么……”从前你的话向来只说七分,后来就连七分话也不说了。 她紧紧咬着唇,咬得贝齿染上一层红。 “你骗我……你骗我……”她埋首啜泣着,渐渐哭出声,从隐忍到大哭……忽然,她一把推在落鸢的肩膀上,声嘶力竭质问着,“你为什么骗我!” 随着她这一声嘶喊,在场之人吓得纹丝不敢动,而她,肩膀忽显出几分单薄,如一片枯叶抖在寒风中。林姑姑抹着眼泪上来扶她,却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只能道一句:“娘娘,还是让他安静地去吧。” 头痛早已袭来,燕妫眼睛微眯,渐渐觉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晃悠,她挣扎着站起来,冲着落鸢还是那句:“你骗我。” 被林姑姑扶着,她步伐虚浮地转过身,终于面向歧王。歧王自来时就站在门口,始终未挪动分毫,直到此时,他挪了挪腿,却仍然没有走上前来。他的脸上写着抱歉,深深地皱着 分卷阅读162 眉头,也有着悲痛,也有着惊慌。 她望着他,眼泪落下:“你,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节日快乐~ 对不起,又刀了。 ☆、第 87 章 头风发作的缘故, 燕妫晕倒在林姑姑怀里。 通夜的噩梦……再醒来,人在寝殿里躺着,瑞香守在床边,眼睛红红, 一见她醒高兴得又掉眼泪。 “他呢?”燕妫睁开眼问的第一句, 声音嘶哑难听。 哪个他?瑞香愣了愣, 想来娘娘也不会这么称呼王上,便道:“宋侍卫长亲自给落鸢大哥清洗了身子, 换上干净的衣服。昨晚死伤的禁军很多, 尸体统一暂时送到瓮城停放,落鸢也被送去那里了……不过王上特地交代过,要用上好的棺木下葬,葬礼交给宋侍卫长亲自操办, 必不会简陋的。” 瑞香想了想, 又补上一嘴:“抓住了叛军头子, 王上这会儿在审问,所以还没回来。” 什么叛军,燕妫不想听, 她的头仍然痛得快要裂开。 “出去吧, 我自己待会儿。” 瑞香:“可是……娘娘,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出去。” 冰冷的语气像抵在脖子的一寒刃,让瑞香浑身一抖,她害怕地退后两步,想起王上交代过要什么都依着王后:“那……奴婢把汤饭送进来,您想吃了再吃。” 燕妫没答话,只坐起来,埋着头, 半张的眸子里空洞无光。她就那么枯坐在床上,微驼着背,毫无力气与生气。 “哦对了……宋侍卫长从落鸢身上取下来一些随身物品,用方巾包着放在桌上了。您看看留不留,不留的话就随落鸢大哥葬了。” 瑞香说完话,也不敢多留,赶紧出去把一直煨着的膳食端进房间,安安静静又下去了。 他留下了东西么。燕妫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床去,步子仍有些虚,不得不扶了把床沿。她慢慢走到桌边,微凉的手揭开方巾,里面露出来一些贴身小物件,当中一个东西很是眼熟。 那是半枚扳指。 燕妫眸光微动,立即扑到柜子前,从柜子深处抱出箱子,在箱子里翻找出另一半扳指。两块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她须臾又落下眼泪。 眼泪这个东西最是无用,所以曾经她很少流泪。因为从前能看到到希望,而今在绝望中,能做的只能流泪。 那半枚扳指,她已在北上时葬在付之涯的衣冠冢里,那衣冠冢地处偏僻,轻易发现不了。这足以说明,从那个时候起,付之涯就已经跟着她了…… 余光瞥见箱子里一抹蓝白色的东西,燕妫轻轻拣起,正是那根带有“往事不可鉴,来者犹可追”的寿带鸟尾羽。那蓝色的字颜色比以前淡了,直到现在燕妫才发现,那分明是染上去的…… 他。 他骗她骗得好狠。 原以为这世上的苦她都已经尝遍,是再没有什么能够叫她痛彻心扉的了,可是现在,她扶着木箱嚎啕大哭,像要把几辈子的眼泪都在今日流尽。 问政殿。 褚源被五花大绑跪在下头。昨晚的叛乱正是他一手策划,禁军宫人死伤数百人,杀入瑰燕宫二门,只差一点就伤及王后。 歧王冷黑着脸,斥令他速把造反过程交代清楚。 这褚源乃是褚中天次子,素来风评一般声名不显,知道他的人都道他偏执愚昧,有勇无谋,这也是褚中天越过他更宠爱褚恒的缘故。 现在褚源被抓,他也不想拖整个褚家下水,歧王一问就交代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他自己长期不被父亲看好,在家中备受冷落与奚落,很不服气,现在褚家家主又迟迟没有推选出新的,他便想趁机也去搏一搏。可他也没别的本事,又眼瞅着褚家一日不日一日心里头着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了算了。 只要造反成了,歧王无嗣,那义子算个什么东西,褚家虽然式微却仍然说得上话,才是最适合承继歧国的。他造反兵变,晏海就算有手上还有私兵又如何,只要拿下王后,晏海不就如敷手脚,届时他褚源再振臂一呼,定有许多原是褚家拥趸的文臣武将回到褚家的阵营,想当年他父亲离那个位置本就只差一步之遥。那一步由他来跨出去,这歧国天下不就都是他褚家的了么。 他出力最大,届时别说家主,歧王的国君之位不也是他的。 褚源越想越觉得十拿九稳,开始盘算如何夺宫。 当年歧王府几经修葺始终未能抵挡叛将反水,后来重建歧王府时,他褚家在当中可是出了大力气的,手中保留了一份修造草图。由于当年资金不足,歧王府修得并不是铁板一块,哪里的城墙最薄,哪里的用料欠佳,哪块墙中看不中用褚家有数,褚源偶尔得了这份草图后就更加打定主意要造反了。 那么,褚源一个并无官职,连个虚职都没本事挂的人,是哪里凑来的几百号人? 这 分卷阅读163 就要从一年多前,歧王将大军交给晏海重新整编说起。且不说歧王,就是晏海本人,因利益冲突的缘故,对褚中天的心腹也是多番打压。整编过程之中,褚中天大部分兄弟与心腹接二连三或被调离,或被降职,一些人甚至不仅被寻到由头问罪,还被撤了职。 这些人心头自此少不得有怨气,二则,他们早年陪褚中天征讨异族,与褚中天有着兄弟之情,今见兄弟落个凄凉下场怎咽得下这口气,听得褚源要反,索性就跟了他。 很快,这帮人就拟定了夺宫的计划,紧锣密鼓地继续召集人马。可方尚宫突然要修葺宫墙,连着出宫几次亲自去选石料和匠人等,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因为方尚宫办事向来稳妥,虽未必明确知道宫墙里头哪里空心,却难保不来个大修。一旦宫墙薄弱之处恰被加固,褚源这帮人就难以强攻了。 所以,虽然人手还略显不足,褚源仍然选择了出动。先是趁方尚宫出宫将她掳走,要她交代王后的软肋,日后好拿捏,那方尚宫却宁死不从,害他耽搁了两日才趁夜动手。 昨夜他几百人突袭王宫,几根木桩子就轻松撞开一道空了心的墙,直接杀向瑰燕宫。之所以不去问政殿,有三个原因,一则破墙处离问政殿远,二则问政殿守卫必然最难攻,三则,据说歧王一向宠爱王后,入夜之后不去瑰燕宫歇着还能去哪里。 几百人便毫不犹豫地就扑到瑰燕宫去了。 他们动作迅速,原本速战速决杀穿瑰燕宫不在话下,可偏偏大水冲了龙王庙——恰褚鹰儿的巡防营察觉王都内有兵将藏匿,这两日不松懈地巡视,好巧不巧,把叛军后半段没来得及冲进宫的兵卒截杀在宫墙下。 褚源自以为心思缜密,不想几百人一下少了近半的兵力,只差那么一点就杀到正殿去了,结果连王后的人都没瞧见。 更让褚源崩溃的是,歧王根本不在瑰燕宫。 所以褚中天没看中他,很是有道理,这个次子简直愚不可及。现褚源跪在歧王下头,肠子都悔青了,昨夜他就算杀穿瑰燕宫也杀不到歧王,倒是……唉……倒是该庆幸妹妹截下他后面的人,立下大功,要不然整个褚家都叫他拉下水。 歧王也没心情听他求饶,褚源死一百次都不够。他甚至这个案子就听到这里不想再查,既然招认那就结案吧,结案了该杀的杀,该剐的剐! 闻人弈提笔一壁念着,一壁写下王令:“……妄图弑君夺位,谋反大逆按律当诛九族。念宣威将军立下大功,功过相抵,罪不及其族。褚源本人,押入死牢,凌迟处死,明日开始行刑!” 凌迟?!褚源吓得当场晕过去。 “其余叛将,三日后演武场腰斩,参与叛变之兵卒发配南岛终身不得自由。” 龙颜震怒,哪怕褚相前脚刚走尸骨未寒,歧王这一次也丝毫未顾念情分。三千多刀的凌迟,都道他是仁君,可他的仁慈压不住他的愤怒。 歧王写完王令,玉笔一抛,脸色依然黑沉如墨。那褚源还未从晕厥中醒来,王令就已张贴在宫外的告示栏。叛党已定罪,歧王仍余怒未消,怒砸了宋义一身茶水,斥其散漫无能,杖责五十军棍,罚奉半年。 宋义认罚,宫墙未能尽早修缮,还需方尚宫来操心是他的疏漏。但其实也不完全怪他,方尚宫在宫里住了多年,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而他宋义才来了两年不到,素日里什么脏活累活王上都丢给他,精力有限也就没想到那上面去。歧王宫都建起来多少年了,一想不到褚家手里还有草图,二想不到还能有褚源这种蠢笨如猪的莽汉。 其实归根结底,歧王的震怒源于落鸢的死。霁月阁一直以来都是歧王心头的刺,阁主付之涯这次是真的死了,于他而言便是又添一道恶业和愧意。 而王后,什么都知道了。她晕倒前看向王上的那道目光,宋义至今不敢回想。 歧王,也至今没迈出回瑰燕宫的步子。 褚源这人,光凌迟是远远不够的,他该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这宫里光是清扫血污尸体就花了三天,这三天里王后都不曾出面,外头道她定是受了惊吓。方尚宫被褚源重伤,好在命大伤了胸腹也没死,被宋良及时找到,现正在医治中。两位后宫管事的都管不了是,一切事务歧王都揽下了。 也许因为忙碌的缘故,这三日都没得空去探望王后。 直到第四日,歧王迈过瑰燕宫的门,缓慢走进寝殿。他的脸色不大好,像有些忐忑,在屋檐下徘徊着。 瑞香打扫房间出来,才发现王上突然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不知在落鸢曾经站过的位置上站了多久。 瑞香忙来施礼。 闻人弈眉间的沟壑不见松:“王后可愿用膳了?” 瑞香:“回王上的话,娘娘带着林姑姑出宫去了,说是去散散心。” 闻人弈怔住,出宫去了么…… 今年的冬天就这么来了,将人冻得彻头彻尾的冷,尤其是一颗心,仿佛沉入了从极之渊。 ☆、第 88 章 燕 分卷阅读164 妫出宫, 是去了大慈悲寺。 只要站在瑰燕宫敞亮的院子里,她就难受得喘不过气。不过才几日的工夫,一点血迹也没有留下,熏了香, 做了法, 好像就能当作没有死过人一样。她心里堵得痛苦, 片刻也不想再呆在宫里。可王都这么大,歧国这么大, 她却不知该往何处, 思来想去竟只有晏华浓这里可以容她歇脚。 佛门清静,渡一切苦厄,捧一杯清茶听着空空的木鱼声,她终于稍稍静了心。几日的煎熬, 叫她精神恹恹, 坐在那里稍不留神便要发呆。 今日刚来佛堂, 晏华浓看到她这狼狈模样,眸光一暗,开口便问:“可是……他去了?” 连被软禁在这里的晏华浓都知道落鸢正是付之涯, 知道他的伤日日催命, 早已没有几日可活, 她每日与之相处着却丝毫不知,不免心头又添一分堵塞。 燕妫对她点头,走进佛堂内,自寻了地方坐下。她脸色极不好,昨日发烧,今晨才退,现在就不顾劝阻只想出宫透气, 这会儿身上乏力,一坐便呆坐了半炷香。 晏华浓瞧了瞧她那失魂落魄的那样,许已猜出个七七八八,见她只想独处,便闭上嘴重新提笔抄起往生咒,屋里安静得只闻纸张轻响。 等到燕妫呆滞的眼睛重新又转动起来,晏华浓已抄了几遍经,放下笔敲着木鱼在诵经。燕妫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无辜被囚的女子,一看又是很久。还是老样子,一日复一日地抄经诵经,然后把抄好的经都烧掉,这个女子总是能平平静静,把那些不平事装在心里。 “你……真的,放下了么。”燕妫打破沉默,涩涩开口。 木鱼的声音缓缓停下,晏华浓扭头回来,看着燕妫那双泛红的眼睛:“贫尼早已说过,不曾放下,但如果这是最好的选择贫尼会试着接受。” 最好的选择,谁能说得准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她走到如今的每一步,歧王走到如今的每一步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他们逃离了桎梏,立国开朝,百姓安居乐业,歧国日渐强大,而百姓爱戴……可是对于被牺牲掉的来说,这难道不是最坏的选择么。 她摇头,很有些茫然:“可我,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晏华浓放下木鱼,又为她满上热茶暖身,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一封信。 “这封信里面告诉你了。” 信封上写着“燕妫亲启”,她迟疑地将信拿起,晏华浓点了下头示意她打开。信是付之涯写的,满满三张纸,那些熟悉的字体甫一映入眼帘,燕妫的心咯噔一下,鼻头发酸。 信中的内容通读下来,无非也就一个意思,和往常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并无二致,都是在不遗余力劝她好好和歧王过日子。不过,这次多说了些歧王的难处,望她理解,不要纠缠于那些已经不重要的过去。 这个人至死都在为她好,满篇真情。可燕妫反倒读了一遍就不想再读第二遍,他越要说这些,她越听不进去了,看完只是摇头,将信放下,不发一言。 晏华浓见她无甚反应,说道:“他说怕不能如愿瞒住你,就将这封信拜托给贫尼,希望若当真有那一日,贫尼可以来开解娘娘。” 燕妫冷哼一声,轻轻地揉着额角:“开解?他这算哪门子的开解。”只会叫她永远忘不掉他的好,让她陷入永远的遗憾里。 晏华浓:“贫尼可否看看信?” 燕妫把那信推到她面前,晏华浓拾起通读一遍,敛眉轻笑:“娘娘带着情绪看信,自然看不进去。” 她斜睨那信一眼,依旧是副恹恹模样,并为把她的话当回事:“难不成,你还当真想开解我。” 晏华浓承诺过故人,自是当真:“阿弥陀佛,若贫尼说得有道理您就听,若是没道理娘娘权当听了一回荒谬笑话,如何?” “那就说来,我听听。”对晏华浓,她总是要多几分耐心的。不过燕妫自认不是个随便可以说通的人,凡事她都有自己的想法,她倒要听听对方能说出什么大道理。 晏华浓依然是那不疾不徐的口吻,这张吃斋念佛的嘴说出的话,无端更听得进去些:“娘娘自有娘娘的考虑,其实贫尼未必说得通娘娘,许多时候,如佛经,终究是要靠自己来悟的。贫尼只说一点——”她指着信中一段,“付阁主在信中提到,王上宽仁,愿留他做您的贴身护卫,你可读到了?” “嗯。” “娘娘就没有想过么,有哪一个男子愿意自己的情敌,终日守在自己妻子身边,且自己的妻子原本也钟意对方。” 燕妫语塞,一时不能言。男人在这种事上,永远都是自私的。 “贫尼以为,如果不是出于真诚的爱重与怜悯,没有人会这么大度。王上爱重娘娘,所以不做您不愿看到的事。王上又怜悯愧对付阁主,所以满足他的心愿。三人之中,不是只有你二人在受苦受难,王上他,也有一段悲苦要尝。” “你在替他说项?” “非也,贫尼只不过,是把娘娘或许没看到之处点出来罢了。” 分卷阅读165 付之涯那信通篇在说歧王治国不易,有情不易,难免不能周全,叫她千万珍惜,她看不进去,被晏华浓这么一说反倒心里舒坦了一丁点儿。 算吧,算他闻人弈也不容易,算他的确足够包容与仁慈。如是说他彻底冷情,别说放付之涯在她身边,怕是阁主跋山涉水追到歧国,最终也难逃被杀人灭口。 他尽他所能补救到最好,这一点燕妫必须承认。 晏华浓:“其实您不必钻这牛角尖,有两个人竭尽所能去疼惜爱护您,这是您的福运,您何必把它视作包袱。” 燕妫不认同,轻声呵笑,觉得这话好不滑稽:“福运?我不信这些,我的命运只想自己掌控,绝不欠谁的情。如若说要死,我宁愿自己死,谁要替我去抗,我倒未必感动。” 他们两个,一个为了她什么苦都吃了,死得凄凄凉凉,另一个隐瞒内情,感伤焦愁也都自己咽下……却都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当她会喜欢么。 晏华浓眉心微蹙:“死?贫尼每日抄的是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一开始贫尼不知道是抄给谁的,供奉的匣子里装的什么也不知,只晓得宫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人往那匣子里添几张纸,许就是贫尼这往生咒要抄送的亡灵吧。死,在娘娘嘴里只是头点地罢了,在贫尼这里却是天大的事。往生咒越抄,越想要拼尽全力去活着。娘娘,有人既然已经替您扛了所有,那么就请不要轻易去提‘死’,您应该好好地活,把别人活不到的都活一遍。” 燕妫失笑,很有些无奈:“你大可放心,我再痛苦也不会想死,我还有很多的不甘心。” 那就好。晏华浓倒也没多余的可说,王后不是愚笨人,她若想听进去自然能听进去,若不肯听进心里,说再多也是无用,便将信还回去,双手合十轻声念起佛经。 燕妫将信收入袖中,愣坐片刻,忽看向那个供奉的匣子,问:“这几日可来过人添东西进去?” “昨日来过一人,放了一张。”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付之涯的名字。这么想着,她站起身,当着晏华浓的面将那匣子从供台上取下。抖抖上面的锁,精铁做的,她没钥匙。 晏华浓看着她,没说话。 燕妫拔出寒芒,照着铁锁劈下去,那精铁锁顿时断成两段。她掀开匣子,入眼是厚厚的一叠纸,最上头放着的那张上头写着一个名字,正是“付之涯”三个字,其后注着他的生辰八字。字迹她很熟悉,是歧王亲笔写的。 燕妫将那一叠纸都取出,一张一张翻阅。每一张都写着名字,生辰八字,有的还有籍贯,而每一张无一例外都是歧王亲笔。忽然,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了,眼睛微微一瞪。 后面的十几张纸写得密密麻麻,起头是醒目的三个字——“霁月阁”——第一个名字被墨涂掉了,想来正是付之涯的名字,因后来发现他并未死所以从中删减掉。三千多个霁月阁门人的名字,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一个名字都写得工工整整。 她在中间找到了唐时若的名字,准确无误地注着她的生辰八字。 顷刻间再次泪如雨下。 为什么呀,他这个人可以把坏事做绝,又把好事做尽。说他绝情冷酷,他却亲手抄了这些名字,记着他们的功绩与牺牲。 燕妫深吸一口,把纸张塞回匣内,再也不敢看一眼。 后来,她仍是在佛堂中枯坐。稍晚些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她便在佛堂躲雨一直躲到傍晚。 可拦住她回宫的又怎会是雨。 ☆、第 89 章 闻人弈在瑰燕宫一直等, 直到宫门下钥前才等回来燕妫。 她淋了些雨,头发肩头湿润润的,慢悠悠走回寝殿。他连忙提步迎上去,却张嘴不知该先说什么好, 最终只是问了句:“你去哪里了?” 燕妫顺手从衣桁上捞起一张帕子, 坐下来, 散开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身上的水。倒也不是将他视作空气, 缓缓答道:“去大慈悲寺听禅了。”带着丁点儿鼻音。 她竟还能回答自己, 闻人弈顿时松了半口气,走到她身后仍是小心翼翼地问:“那,心头可舒服了些。” “嗯。” 燕妫扔开帕子,起身回头, 神色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舒缓:“臣妾有话, 想问王上。” 闻人弈松了的半口气又提上来:“你问。” “王上送他来瑰燕宫做护卫的时候, 是故意不报他的名字,逼他自己表态不会书写么?” “……是。”他答。 “字都不允许写,那说话也就一样是不允许的。您不许他开口, 是毒哑了他, 还是割了他的舌头?” 闻人弈连忙摇头:“不, 孤没有对他下过手。” “您是想说,为了让您放心,是他自己弄哑了自己么。”燕妫怆然一笑,懂了,“王上好像从来就不做坏事,全都是别人自愿的,您这双手还真是干净。” 他皱皱眉, 没 分卷阅读166 有反驳。 “一向都是如此,王上不愧名中带着‘弈’字,真真是博弈的好手。” “依依……” “别叫我依依。”她眼底的寒霜愈发冻人,捞起寒芒缓缓拔出,剑刃竟是朝着自己。 “依依!”闻人弈大惊失色,立刻伸手来夺。 她却并没有伤到自己,只是割下一截头发,朝他递过来:“你我当初就不该从假夫妻做到真夫妻。” “你!”这说的什么话。 他不愿接,她便手掌一斜,头发轻飘飘落地。燕妫勾勾嘴角,笑如冬日冰霜:“王上怕臣妾知道阁主还活着,不顾一切跟他走,坏了您的全局,所以隐瞒下来,这我理解。王上还怕臣妾与他有过多牵扯,身份暴露,牵扯出霁月阁,这我也理解。王上肩负一国,需要把意外今早扼杀,这我还是理解……但是,理解不等同于原谅。” 燕妫:“臣妾理解王上,可是谁来理解我。请恕臣妾心胸狭隘,无法原谅您的所作所为。” 闻人弈便知道,哪有那么容易就算了。他睇了睇地上的头发,胸口隐隐作痛,纵有善辩口才此刻也吐不出有用的话。 说得多了,反倒令她讨厌。 “孤自知做了错事,这些于你来说委实残忍。你现在但凡看到孤,都是讨厌的……”说到这里,微仰起头呼一口气,“孤便不来你跟前惹你不快。” “只是有些话,还望你容我说完。” 燕妫侧过身去,懒于看他。 “再生气,也要照顾好自己。下头人说,你明明发烧,刚舒服些就非要出宫,淋这一身雨回来。下次莫再任性,你若有气冲我发就是。” 燕妫:“王上不必说这些。这王后我会好好当,您不需要说这些好听话,也不用送什么东西讨我喜欢,我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完成,不会给王上拖后腿的。” 他哪里是怕她生出二心才说这些关心的话,闻人弈又蹙了眉头,可终究放弃解释。曾经他想收服这个女人为己所用,后来却发现自己才是被收服的那个,她看似被束缚着,可她的心却从来都是自由的。 “您也不要觉得,过一年半载我便会消气,那不是生气,是你我之间多出一条鸿沟,时间填平不了它。” “依依……” “也不要叫我依依。”燕妫彻彻底底地背过身去,一眼也不瞧他,“王上,你我亲昵的日子……他却每日守在冷风吹过的长廊。您和我,靠近彼此的每一步他都看在眼里,也给予了祝福。可那也是一把一把的刀啊,割在他的心上,正是你我的罪孽。” 闻人弈无言以对。 “我没有办法再靠近王上,我会止不住地去感受他的伤心。”她埋下头,咬着她的嘴唇,泪滴从瘦削的下巴滴滴滚落,“叫我……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过我荣华风光,甜腻优渥的日子。” 话落之后良久,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是他离开了。之后开门声吱呀传来,他抬腿迈出去,衣摆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当燕妫转回身来,身后已无人,只余一股他不愿带走的断发躺在地上。她蹲下去将之拾起,便没再站起来,只管抱膝哭着。 可爱不可及。 有些事不能原谅。 有些人不能相守。 有的爱不能忘怀。 她的心还在他那里,却要亲手推开他的人。 自这日后,歧王长达半月不曾踏足瑰燕宫。此后倒也如往常来了,却与王后少有说笑,再无亲昵,夫妻二人不过说些政务之类,下雪时能一起站在檐下看会儿雪便是最温馨的。 无人知道他们之间怎么了,好像生出嫌隙了,却又说不上这嫌隙在哪里。大抵,这便是相敬如宾吧。 这场兵变夺宫看起来并没有改变太多东西,不过是该杀的杀,宋侍卫长被罚,宫墙被加紧修葺,就连褚家也没有受太多的牵连。原本谋乱大逆当诛九族,因为褚鹰儿平叛有功,又使得褚家平安度过这次风波。 那褚鹰儿才刚胜任宣威将军没多久,就在褚家挣了好大的脸面,这家主之争眼看着就要提前有个结果。褚恒被逼无奈,刚出了百日孝期就急匆匆想把婚事办了,去争取段家在朝廷上的支持。 那段家也的确有些资本,往上数三代便已开始追随歧王,只是并未出什么拔尖的人才,只是论家底足够配得上褚恒。可因为褚源那事,生怕王上追责,段家迟迟不肯将孙女嫁过来。褚恒无奈,便将当年歧王纳褚鹰儿为妃之时送来的贺礼反献给歧王,这才讨到一份赐婚,把婚事办。 最初歧王为安褚中天的心,将私产半数作为贺礼送给褚中天,褚恒虽还不是家主,但褚中天名下的产业已是他继承了的。他将那些私产还回来,也算是正式向歧王低头表忠心,歧王也爽快为他赐了婚。 昏礼很快就举办了,褚恒如愿得到段家的支持,褚氏家族的家主之争又一次回归到平衡点。 今年的冬天依然多雪,来年又是一个丰年。 这一年大羲派来的使臣没有再留在歧国过年,只是 分卷阅读167 送了年礼,当廷念了女帝的亲笔国书,斥责歧国岁贡敷衍,忠信不足就完了。 因是一个丰收年,除夕晏办得热热闹闹,王后二人多番举杯共饮,倒也看得出和睦情深。只是晚宴一过,回到人后又都成了虚渺。 元宵依然是在头痛中度过,不过今年燕妫出宫去看付之涯了,在他坟前说了会儿话,倒也没那么痛。 他葬在歧王挑的风水宝地,紧邻王陵,碑上刻的是他的大名。燕妫原以为,歧王会刻“落鸢”,毕竟霁月阁终究是见不得人的存在。没想到,他却放弃了身后名,竟以一块碑认了霁月阁与他的关系。 这是他作出的让步。 等同于承认他训养死士,也等于将刺杀女帝的把柄送到对方手上。同时,也让燕妫的身份再一次陷入猜疑。 或许,他力图赎罪,真的想把她的名字还给她吧。这深情厚谊,燕妫铭感五内。 闻人弈今晚宿在瑰燕宫,见王后特地添了两道他爱的菜,又摆出亲酿的酒,还以为她这是看开了,不成想,一开口…… “臣妾深思熟虑过后,觉着……不如趁现在世人还未发觉,王上尽早把他的墓碑换了吧。” “?” 燕妫给他斟酒,难得笑得真心:“臣妾晓得,王上有心了。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王上的声名不可受累,对大羲也不可与之把柄。那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再等几年也无妨。” 其实她只想顺了这口气罢了,凡事还记得当以大局为重。一开口还是公事,不免令闻人弈恼火,他闷头把酒喝了,没有答话。 “王上?” 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王上可听到臣妾说的了么?” “嗯。” “……”他心头不痛快的样子,燕妫不明白自己哪句话不对。 “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可说?” 没了吧,她想不到还能说什么。这些日子不都这样么,之谈公事不谈其他。 闻人弈冷哼一声,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你想要的,孤力所能及都给你,可你却说不要。” 燕妫一怔:“臣妾没有说不要,只是觉得无需这样着急,对王上而言,这是会带来麻烦的。” “你不是怪孤又骗你,心不够诚么。是呵,孤总是为自己找理由,现在孤不找理由了,你要什么都给你。”他一口闷了酒,摇头,“后果是什么,不必考虑。” 燕妫微讶:“王上怎么说起气话了?” “气话么?”他反问。 只是气话的话,就不会真的去做了。又是如此,从来不问问她的意思,就把自以为的好都塞给她,她也总是在被迫领情。 燕妫拉走他的酒杯,深深感到无可奈何,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劝他:“算了,王上爱怎样便怎样吧。酒别喝了,闷酒伤身。” 他便算了,不饮就不饮,放下筷子无心吃菜:“王后只管关心他就是了,没的关心孤作甚。孤最好早日死了的好,就能早日下那阿鼻地狱,把欠你的,欠他们的罪统统赎清。” 燕妫不防他突然说这些丧气话,张张嘴一时语塞。 这些日子他大抵已是憋坏,人已清瘦一圈,说罢这些起身抖抖衣角,便要走了。燕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嘴张着,还是说不出话。 什么叫“只管关心他就是了”,他闻人弈过得有一日不好一日不开心,她哪一次没有偷偷心疼的。 闻人弈睇了睇那只袖子,半晌没有等到她说话,愀然轻笑一声:“只等孤死了,你就不必日日面对孤这张讨厌的脸。他日你为太后,再无人会做那些你讨厌的事,你也就能得开心了。” 他说完,抽回袖子,大步离去。 ☆、第 90 章 燕妫原以为他借着酒说气话, 后来才想起,她在伤心的同时,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是在无边孤寂中走来的人,这世上原本早已没有令他伤心的了, 是她自己说的, 和他是亲人, 他越是坚信,就越是被伤得深。 此后歧王也照常来瑰燕宫, 人前依然与她琴瑟和鸣, 鹣鲽情深。外人只看到歧王依旧独宠王后,只是当关起门来,他二人独处之时,他从不开口说话, 只一味埋头做他的事。 三月间的农桑礼, 是他二人一起主持, 也依然是这般表演深情的。他牵着她的手下地,帮她递剪子,帮她喂桑蚕, 无人瞧得出他二人不过是对怨偶罢了。 今年水渠挖通, 水库开始蓄水, 周家捐的路也修了好多,秧苗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因各村通水,听闻今年村与村之间争水械斗引发伤亡的事都鲜少发生。 农桑礼后没多久,燕妫便又闲下,渐渐的甚少再过问前朝。一日,歧王突然将一四岁小童带到她的瑰燕宫。彼时燕妫正和重伤初愈的方尚宫说话,才交谈没几句, 素来会看脸色的方尚宫就不得不告退了。 “这孩子是……” “旧友遗孤。”不同于燕妫的惊讶,他回答得平平 分卷阅读168 静静,“上个月其祖父因冒死谏言,阖族遭女帝抄斩,其兄五岁已被忠仆救走,他因是庶出,就被遗漏了。孤现将他寻到,决意今后养在身边。” 燕妫:“……”养在身边? “这孩子乖巧,两岁半便能诵诗,现已能提笔写字。其父性情纯良,他随父亲性子温和,是个好孩子。”闻人弈和蔼摸摸孩子的头,将他轻推到燕妫跟前,“王后好生照顾着,待过几日孤给他寻个老师。” 要养在她膝下么,怎么听起来不太像是照顾旧友遗孤。不等燕妫细问,抽空回来的歧王还有事忙,语速颇快交代着—— “朱乘风毕竟只有一个儿子,那义子孤便不与他争。这孩子姓兰名庆文,将来若有出息孤便赐他姓闻人。” 燕妫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惊讶得双眼微瞪:“王上,这是何意!” 这分明不止是要再收一个义子,而是要当作储君栽培。他就当真不肯扩充后宫,非要和她纠缠这一辈子,亲生子嗣也不肯要了么。 “好好教养庆文,若是有缘,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 那娃娃也是乖巧,跪在燕妫面前给她请安,眼神温润却又精明,一眼能看出长大后的卓尔不凡。燕妫笑盈盈摸摸他的头,赶紧唤来结香把他抱出去玩。 孩子一出去,她立即垮了笑,冷言冷语态度决绝:“臣妾没有养过孩子,怕是养不好,请王上把他带走。” “孤不是在跟你商量。”闻人弈举头望望天色,眼底的青黑暴露出了他的疲惫,“孤很忙,先走了。” 这是命令。 “王上!” 燕妫连叫几声都没能叫住他。他留下来的给使立即上来,问起孩子住在那里,吃穿用度该如何安排,堵了她追上去的路。 闻人弈这晚没再回来,次日还是未归,第三日了依然没有出现。兰庆文在瑰燕宫里住了三日,稚子无辜燕妫只得陪着,安排好他的衣食住行,陪着陪着也就暂且认了。 过些日子朱晖入宫,倒与这孩子投缘,两兄弟同吃同住很是和睦。 没多久,瑰燕宫里养了个小娃娃的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多方猜测,都在好奇这孩子到底是哪家的。歧王从不予回应,却特地请了老先生做其老师,让他早早念书,亲自检查其功课。 燕妫原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是一丝一毫也不曾想到歧王会决绝至此。他好像在跟她较劲,就只是为了让她信自己。他说过再也不欺瞒她,但是欺瞒了,那就不计后果地改……他承诺过此生唯她一个女人,即使没有亲生子女,宁愿收个养子,那誓言也绝不更改。 但……他又好像在跟他自己较劲,因为他一味安排他的,燕妫的态度反倒并不重要。 庆文很争气,他与朱晖同在一老师跟前念书,功课却总是比朱晖做得好。不是朱晖愚笨,而是庆文这孩子着实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于天下百姓而言,谁做君主不重要,只要有好日子过就啥都行。燕妫是从饥荒里活过来的人,自是明白这样的道理,歧王看好的储君既然有如此才干,她也就不再劝谏了。 眨眼间春日的尾巴也要溜走了,时间过得好快,今年送往大羲的岁贡陆续装车,依然是一万匹布,十斛南红,一斛南珠。 这次他仍旧是把一两颗极品东珠留下,送给了她,说日后要镶嵌在凤冠之上。只不过上一次是将珠子亲手交到她手上,这一次无暇来她这里,让给使送来的。 近段日子他不知在忙些什么,总是不见人影。前朝的事因他不来商量,燕妫已是许久未闻外头消息,只是每日陪着兰庆文念书,忙些后宫的事。 初夏,院中那棵海棠树开花了,去年这个时候歧王抱着朱晖在树下吟诗,今年海棠树下没有他的身影。燕妫抱庆文在膝上,一起坐在海棠树旁的秋千上,念着写海棠的诗给孩子听。 偶尔几片花飘下,落在头顶。兰庆文看着海棠花飘飘洒洒,忽瘪瘪嘴巴:“我家院子里也有一颗海棠,我娘可喜欢了。” 燕妫:“庆文想家了?” “嗯,想家。” “日后会有机会回去看看家里的海棠树。” 小家伙却只是想娘了。可他已四岁,又这般激灵,想必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娘了。庆文仰起头,回首看看燕妫,小眼睛里充满了期待:“王上说,只要我好好读书,就让王后娘娘做我的娘亲,是真的么?” 这个孩子并不似朱晖那般随意可以认的义子,歧王是要当作养子来栽培的,如若兰庆文终究不是做储君的料,日后免不得要另寻好人家抚养,所以认不认他其实还没有敲定。 “王上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昨天抽背书的时候。”他一板一眼地回答,“王上还说,这件事只可以告诉娘娘,我要是说给其他人听,书念得再好也是没机会了。我……我好想有个娘亲,可是娘娘是不是不喜欢庆文。” 燕妫摸摸他的头:“傻孩子,怎么会觉得本宫不喜欢你呢?” 小家伙嘟囔着,小脸上满是沮丧:“娘 分卷阅读169 娘不笑,一定是不开心,庆文害怕是自己让娘娘不开心。” 这孩子内心敏感,燕妫便笑了一笑:“只是身体欠安,时常头疼,自然少笑,原是不干庆文的事。” “那……”他突然撑起来,伸着脖子轻轻吹吹燕妫的额角,“呼呼就不痛了。” 真是个……傻孩子,燕妫失笑,搂着他捏捏肉呼呼的小手,忽而笑眯了眼睛:“嗯,真的不痛啦。” 瑰燕宫因为这孩子,终于又听得到笑声了。后来朱晖因要在宫里念书,也在瑰燕宫住下,每过十日回朱家一趟,两个孩子念书之余常爱在燕妫膝下玩闹,她渐渐得了些养儿趣味,也就不再去想那些不快。 四月底,平地起惊雷,打破了瑰燕宫持续没多久的平和。燕妫直到这时候,才晓得闻人弈这些日子总是不见人影,到底在操劳些什么——歧王一封檄文石破天惊,列数女帝十三宗罪,将要代天讨伐之。 歧国突然发兵北上,燕妫才回过味来,为何先前说不想再送岁贡的歧王仍然把岁贡献了,原来那一车车押送北上的不是布匹,而是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仗终于是来了。 ☆、第 91 章 兵贵神速, 歧国大军杀得大羲措手不及,初战告捷,连攻下大羲八座城池。晏家大军也随后拔营,调往前线, 晏海亲自披甲上阵。 因晏家在歧国的声望不过是海市蜃楼, 晏海急于立功主动请战, 若不然又怎肯消耗他那只会消不会涨的兵力。 现歧王已立了一块碑,那碑与当年的霁月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看来是发出信号将要恢复王后真实身份。一旦王后不再是晏家人, 晏家将失去倚仗,晏海怎不着急。 大军捷报频传,歧国士气鼓舞,又连攻克数城。反观大羲, 南面不敌歧军攻势, 而水路亦未能如女帝所愿形成南北夹击之势……那沈礼发了一次兵, 与歧国水师战了一场后便退回去许久没有动静。 那场海战,大羲水师放了几波箭矢都没能击退海岸守军,最终连岸都没登。他们那些箭粗制滥造又怎射得远, 只软绵绵扎在沙地上, 反被歧国将士放了两波箭雨, 箭中夹着火箭,船体被扎被烧得千疮百孔,很快败退再没来过。 后来燕妫才知道,能有如此漂亮的战局,都是因为唐雨旸。大羲的边境兵防图他弄到手后就想办法给歧王了,歧国大军避开主力一路杀过去不可谓不轻松。 这场仗不知道会打多久,但是歧国得了先机, 晏海单凭手中兵防图也难以不立功。燕妫原本还看了些兵书,想着多多少少能有些帮助,这会儿看来用不着她了。 仗开始打了,歧王反倒偶尔能得半日空闲来瑰燕宫。夫妻二人也没别的话说,大多数时候,他把时间花在考兰庆文和朱晖的功课上。 两个孩子都很喜爱歧王,不背书的时候,一大两小能在后院玩些蹴鞠之类的。燕妫则站在一旁,看着笑上一笑。 以后的日子似乎就要在这样的恬淡中度过,也挺好的。 今日陪孩子们玩了些时候,歧王没急着回问政殿,喊了燕妫去亭中说话。时已是五月中旬,天气渐热,亭中透气凉爽,风吹着很有些舒服。 他坐下之后便直入主题:“唐雨旸要求孤给他妹妹设灵,跪下磕三个头,此事孤一直没有兑现。眼下孤的王陵尚未开建,不过已经选址,孤便为霁月阁在此地修建了祠堂,派专人守灵。当中给唐时若单独设了灵位……”他停下来摇摇头,“但孤身为一国之君,头可断膝不可屈,昨日去看时便只上了三炷香。” 燕妫怔忪:“?”他竟……仍不遗余力去做那些事。 “王后得空可去瞧瞧。” 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句:“多谢王上。” “兄妹俩命途多舛,同是可怜人,唐雨旸在大羲经历多番磨难才爬到如今的位置,能够为天下万民铤而走险,归顺我国实属不易。兵防图泄露干系重大,女帝必会严查,唐雨旸继续留在那边太危险,孤已派人接他回来。但可惜,他似乎还不想走。” 燕妫早已担忧唐雨旸的安危,但他的路是他自己选的,旁人不可横加干涉,当初她北上之时也只是点醒他去试探女帝。后头歧王为收服他曾多番引诱,但并不曾骗过他,一切都是他自己拿的主意。现在歧王说他不想走,燕妫一点都不意外。 但是她也着急,毕竟照顾好时若的兄长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因而急道:“王上可要再劝劝。” 歧王:“嗯,孤的人一直就在劝他。” 说完唐雨旸的事,歧王又回了问政殿。他前脚刚走,两个孩子后脚就跑来燕妫跟前讨糖吃,却发现她神色黯淡。 朱晖:“母后可是哪里不开心了?” 兰庆文:“不会是又头疼了?” 大人的烦忧岂可丢给孩子,燕妫摸摸他俩的小脑袋,回以一笑:“本宫只是在想事情,你们刚才跑哪里撒丫子去了?” 朱晖可高兴了:“我们去捉 分卷阅读170 蝉啦!” 功课再好也到底还是小娃娃,兰庆文兴奋地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结香姐姐好厉害,她一下子都抓到了!” 燕妫脸上笑着,心里却依然凉飕飕觉得很不踏实。 果然,不过几天,忽然传回晏海大军遭遇挫败,死伤惨重的消息。按兵防图上的布局,那一处关隘原本不必动用多少兵力便可突破,可晏海非但没能攻破,还在那里遭遇敌军包围。三万大军死伤半数之多,而晏海本人竟战死沙场,副将带领剩余部众拼死突围,也身受重伤。 本有六万晏家军,另三万是由晏海的兄弟率领,从另一路攻打的。明明按照兵防图来制定的战略,不妨竟也遭遇主力伏击,也是死伤半数,退兵五十里才躲开追兵。唯一能够庆幸的是,主将没有阵亡,不像晏海军现已是群龙无首,全靠晏家军的军魂凝聚着。 受晏海军大败影响,其他路都停止进攻,不敢轻举妄动。战局瞬间有逆转趋势,歧国士气大挫,尤其是那晏海军,现军中无将,仅靠着天险守御国土,只怕大羲一个猛扑,靠着天险也守不住了。 这兵防图,有问题! 已经很晚了,章昭殿里还亮着烛火。女帝一贯问政吃住都在这里,甚少回寝宫,战时就更是如此了。 此刻她手执战报,冷冷笑了一笑。 桌上摆着满满一桌佳肴,还有一坛浓烈似火的烧刀子。 等了许多时候,唐雨旸终于来了,他换了一身崭新的便装,想是为了赴宴特地焚香沐浴过了。 “臣参见陛下。” 女帝捏着他的手腕,仍如往常待他亲厚:“犯不着多礼,来,与朕同饮。” 他起身跟在女帝身后,嘴里劝道:“正在战时,恕臣直言,陛下不该饮酒。” 女帝先坐,指指身旁的凳子,笑道:“你我兄弟难得有空聚一聚,还未贺你新封光禄侯,怎可无酒。再者今日有喜事,自然要庆贺一番,不过几杯,醉不了。” “多谢陛下封赏。”唐雨旸落座,疑惑问,“喜事?” 女帝便将手中军报递给他,扬眉笑道:“两战大捷,歼敌近三万,丢失城池收回半数,可不就是喜事。” 唐雨旸拿着捷报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颤,面上一喜:“喜,可谓是大喜!不知前线是用了何计挫败敌军。” 女帝揭开酒坛,取来两只海碗,各倒了半碗酒:“急什么,你我先吃菜喝酒,待朕慢慢说给你听。” 她倒酒的动作仍似当年在军中时那样豪爽,兄弟二人每逢打了胜仗,庆功宴上能够分得好酒一二坛,她便是这般倒酒的,总会帮他多倒一些。 今天桌上菜肴竟有几道是军中常吃的那些,没滋没味又割嗓子的干粮,还有什么佐料都没放的烤兔子、烤鱼,生马肉。 他心头咯噔一下,晓得了。 其实他临来前就晓得的,特地焚香沐浴,换了一身新衣,又将家中的事都交代过了才进宫。 这是别离宴。 女帝浅淡笑着,脸上是少有的放松:“可还记得,当年西北贼子叛乱,我方大军中敌军圈套被围困山谷整整一月,粮草断尽,你我二人暗夜偷袭,火烧敌军辎重营,还能全身而退的旧事?” 唐雨旸端起碗,一口饮尽,火辣辣的烧刀子还是那么割喉咙,再塞一把粗面饼子在嘴里,那旧日的风沙仿佛已吹到眼前。他笑道:“怎么不记得,陛下还说回去定能领军功。结果回去主将已突然率兵突围,成功冲出山谷,你我二人骑马追在后头差点没赶上。” 女帝喝了一大口酒,扯下一块没滋没味的兔肉塞在嘴里,不赞同他:“那辎重营也不是白烧的,叛贼元气大伤,不出三月就缴械投降。可叹你我当年被围困山谷,是什么都吃过了,饿得慌了,病死的马杀了都来不及烤就往嘴里塞。”说到此处,咬牙切齿,“哼,还要怪当年押送军粮的辎重官严重渎职,若不然,你我也不必生啖马肉,惨得和秃鹰抢腐肉吃。” 唐雨旸眸光一暗,附和道:“是啊,辎重……直到今时今日,辎重能否顺利运往前线都还是未知。” 大羲这些年沉疴难愈,十几年前就存在问题却始终得不到整改,女帝继位后大开杀戒,要杀尽天下贪官,却依然止不住这股颓败之风。要将辎重运往前线,本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可这过程中贪墨的,渎职的,沿途被不要命的饥民匪徒之类抢的……不胜枚举。 女帝杀不尽天下贪官,为何禁不住这股刮了十几二十年的邪风……她忘了,连她自己也无底线可言。军费是如何搜刮来的,朝廷是如何卖官鬻爵的,宫中用度是如何奢靡的……她不能以身作则,大羲怎能中兴。 这些话唐雨旸没说出口,因为足够了解她,不论换什么方法劝,她终究都听不进心里。 说到辎重,这就戳到女帝痛处,她重重地一搁碗,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想她到底沙场起家,最终却频遭掣肘连仗都打不痛快,实在可笑。 “不谈这个,咱们还是说回刚打赢的这几场仗。你不是问,为何一改颓势打了这么大的胜 分卷阅读171 仗么?” 唐雨旸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愿闻其详。” 女帝冲他轻笑,渐渐的,那笑变得阴冷,问出口的声音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难道朕的好兄弟,你会不知道么?” ☆、第 92 章 唐雨旸当然知道。 原来自己早在参与修订兵防图之前, 就已被怀疑。可具体是什么时候呢?女帝在此事上可谓洞若观火,竟将计就计,让他参与兵力布防,给了他一份假的兵防图, 借机诱敌深入将晏海大军歼灭近半。 原本大羲兵多却不精, 歧国兵少却贵在勇, 可三万大军被歼,大羲瞬息转为攻势, 歧国若守不住天险, 这一仗恐怕难以翻身。 唐雨旸苦涩笑了笑,憾然摇头,却并没有为此显露心忧。他敞开天窗说亮话:“陛下,歧国虽历经万难, 却总能不死, 为何?因为历代歧王心怀万民, 虽善以武平天下,却不以武治百姓。我大羲看似兵强,一出将计就计歼灭其三万兵力, 可这天险您未必攻得破。” 女帝没想到, 他会用这样一段话来承认了自己犯下的弥天大错。不曾狡辩, 不曾求饶,反倒说了她最讨厌听到的话。她阴冷的脸变得扭曲,显然被这句话激怒了:“你是朕好兄弟,朕最信任是你,你这是为何啊……为何背叛朕!” “陛下,难道您还不知道原因么?”他亦以一句反问回答。 就因为他的妹妹被她无心杀害么。女帝回忆起那场厮杀,那个杀红眼的女子, 握紧拳头,齿缝间挤出一个名字:“唐时若……” 她恨唐时若,不仅恨这个女子明明可为女中豪杰却投身逆贼,恨她以一敌百越杀越勇给歧王燕妫出城争取到时间,更恨她为什么要生作唐雨旸的妹妹,叫老天狠狠地戏耍自己一番。 唐雨旸深深地皱起眉头,微弱一叹:“陛下错杀舍妹,为何相瞒呢。论说起背叛,先背叛这兄弟之情的,当是陛下才对。您一早就怕臣发现杀我妹妹的是谁,故意将假的兵防图交到臣手上,用来测臣的忠心……呵,倒是我轻率了,阴差阳错害了歧军。”他停下来,那眼神是失望得很,“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情,也不过如此。只不过啊……真正让臣心寒的,是臣未能在陛下身上看到一颗仁心。百姓疾苦,您从来无视之,只要不出大乱子,底下的人如何胡来你向来不关心。陛下心系错了地方,您好大喜功一心只想打仗,用您的马蹄征服天下。” “够了!” 唐雨旸给自己倒一碗酒,一口饮尽,呛得眼眶泛红:“这些话,今晚臣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一碗酒,喝得豪气云天,“早知陛下明察秋毫,我定然藏不住,可臣从未想过远走避祸。人固有一死,我唐雨旸不愿愧对万民,也不愿愧对与陛下的同胞之谊,陛下若要臣一死,这条命陛下拿去便是。” 女帝:“你还真是不怕死。” “死不可怕,无为才最可怕。” 他能说出这些话,看来是铁了心要与她割袍断义了。女帝冷哼一声:“那你可真是年少有为。你仗着朕对你极端信任,劝朕不对歧国动兵,给了他们喘息之机。你又想方设法一面让朕把沈礼调走,一面消磨沈礼的报国之心,以至于这水师空耗了军费却一事无成。你还极力自荐揽下大小事务,朕原是极欣慰能有你为国操劳的,却不防各大小官署被你插满了自己人!” 可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女帝越说越压不住心火,长臂一扫,酒坛落地砸个粉碎,香浓的酒香萦绕鼻尖,“唐雨旸!你可知晏海兵败,朕心头之喜却盖不过无尽悲凉,始知自己最为信赖的兄弟,竟是他歧国最大的细作!” 都是因为那张假的兵防图,打赢了,女帝却笑不出来。 唐雨旸苦苦含笑,不发一言。 “朕除了这兵权,除了你这个兄弟还有什么在乎的。你怪朕冷漠狠辣,可朕,遗憾生做女儿身……想要什么不都得争,都得狠……因为狠,亲朋疏远,身边挚友唯你而已。有舍有得,这道理朕岂会不知,可现在连你也要背离,哈哈哈哈哈……这孤家寡人看来我是做定了!” 对死,唐雨旸早已看开。女帝目眦尽裂,愤恨地细数他的罪行,他却是一副坦然模样,只掀袍一跪:“那就请陛下赐臣一死。” 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女帝嘴角微颤,斜睨着他:“朕,不杀你。若连好兄弟都杀,朕岂不真成了你口中那无德无心之人。可这皇宫你也别想出,朕要你亲眼看着,这天下朕就是能以武平定!” 唐雨旸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张张嘴,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因为他已彻底晓得,在女帝跟前,说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 这一晚的兄弟酒,喝得寂寂寥寥。 说回歧国。 晏家军大败,朝堂震荡,歧王这算无遗策的人收到密报那一刻,也陷入无边费解。那兵防图他原先也不全信,先是派小股兵力突袭,确认大羲兵力果然如兵防图中布置,才放心让晏海赶快发兵,趁着大羲尚未来得及调动兵马,去拿下 分卷阅读172 战功。 不想,大军折戟沉沙。 歧国大军死伤惨重,先攻下的城池恐已难再守住。 然歧王震惊过后,倒未受挫。晏家军到底不是他手下的兵,对敌大羲本就不能单靠兵力,当智取为上,北伐之初闻人弈便已做好有胜有败经历一场鏖战的准备。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有他歧王在,就必能扭转,当务之急是选个合适的人手去接管晏家军,稳住士气为先。 晏海之死出人意料,其子随他出征也在重伤之中,另一路晏家军自顾不暇,放眼晏家竟无人能去把这近两万的军队接管下来。若说朝廷派人去,却也不合适,那晏家的私兵未必肯信服他姓之人。 就在他争分夺秒考虑谁最适合顶上,用那种方式顶上之时,燕妫突然在问政殿外请见,打断了他的思路。正在战时,大批文武重臣就留宿在前朝办差,她这时候来并不合适。 然闻人弈还是在偏殿里宣见了她。 “兵防图有诈,那就意味着唐雨旸情况不妙,王上可有他的消息?”她是冒雨前来的,一双半旧布鞋踩得全是水。 闻人弈便知道她要问这个,唯有宽慰:“孤再派人手,尽量把他劝过来。” 当初说“一定”,现在只能说“尽量”,这样看来唐雨旸已是凶多吉少。燕妫感到无力,这唯一能为时若办的事,看来她都办不好。他日下去见到时若,该如何面对她啊。 唐雨旸这个人她不熟悉,歧王却熟悉,因此人他早已观察多年。闻人弈还有话不好对燕妫明说,这唐雨旸自有他的光风霁月,未必肯来歧国追求高官厚禄,他若不想离开,谁也劝不了。 她在一旁坐下,很有些颓然模样:“臣妾不该来问政殿打扰王上,大军吃了败仗,王上这两日一定为此心忧……” “孤知道。”他不怪她的冒失,心平气和,“也就只这一件事,能够让你上心了。放心吧,劝归唐雨旸孤会尽心的,你难道还不信孤么?” 燕妫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期待,似乎在等待着她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她定定地回望着他,郑重回道:“信,臣妾相信王上会尽力的。” 尽力便好,剩下的交给天吧。 她能理解,歧王的眼眸里多了一丝笑意。 在那抹笑意消散前,燕妫又问:“不说他了。接管晏家军的可有人选了?” 歧王摇头。 “此事不可拖延,再拖下去军心涣散,若是大羲反攻只怕是守不住天柱崖。天柱崖纺线一旦崩溃,后头就更难守了。” “王后说的是,刚才不正商量着么。”是因她突然来了,才让几位臣子先去休息片刻。 适才君臣已讨论出合适的将领去接管,但担心因不是晏家的人,晏家军不肯听号令。若是由晏家自己派人,却又不是太老就是太小,若没那本事接管大军,反送将士性命乱他大局。 “那可有个结果?” 他摇头。 “臣妾有一人可推荐。” 他一怔,立即便问:“何人?” 燕妫且先不提,只问:“王上,臣妾以为,现在更为严峻的不是晏家军如何了,而是我歧国士气回落,是也不是?” 她说的没错。 燕妫:“那如何做才能在最短时间内,重新激起将士们的士气?” 再打一次胜仗?并不是说赢就能赢的,若是再吃败仗,这是士气只会越跌越低。要说最短时间内鼓舞士气,办法倒是有一个。 他回答道:“亲征。” 不错,歧王亲征,方才已有臣子提出。历代歧王上战场不是新鲜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一则今上善谋,骑射功夫不佳,二则一旦有个好歹,歧国必乱,故而这法子刚被提出就立即被其他臣子否了。 不过,眼下的确还未到必须亲征的地步。燕妫笑了一笑,轻摇头:“倒也不必王上亲征,臣妾想向王上推荐的人,不就在王上眼前么。” 闻人弈一愣,王后亲征? 这不可能!他想也不想,顿时拉下脸,低低喝道:“胡闹!” “这怎是胡闹。”燕妫不让寸步,昂首反问,“敢问王上,臣妾在歧国之内声望高是不高?” 高。 “臣妾是不是晏家女?” 虽不是,但也是。 “臣妾翻烂了兵书史书,有用还是没有?” 那……以她的悟性,多少是有用的。 “臣妾会武,莫说阵前指挥,就是上阵杀敌也不在话下。” 是呵,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才。褚鹰儿尚且可以披挂上阵,前不久已将巡防营节制权归还,现在神威将军麾下为一员先锋,同为女子,燕妫上战场有何不可。 可他想也不想,断然决绝,背过身去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任王后再多理由,孤不同意。” “臣妾是最好的人选。” “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呵……”他回头冷冷看她一眼,先前眼底的笑意早已不见了影子,“无非是想离开孤。 分卷阅读173 ” 大事当前,他怎么会这么想?燕妫愣了愣,有一丝失望:“是呵,臣妾想离宫去。早就想走了,就不该等到此刻才找这些理由,反正这宫墙也拦不住我。” “你!”闻人弈忽转身回来,满脸的错愕。 她若当真想离开,谁也拦不住她,何须借着亲征来说事儿。可她这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前线的样子,让他心头免不了担忧。她分明是毫不犹豫的态度,半点都没有在意过自身安危,好像巴不得死在外面再也不见他了似的。 不是他分不清轻重,而是她已成闻人弈的软肋,每逢涉及她,总是要牵动他的心神。 “王上,孰轻孰重,您是会掂量的。” 他凝眉望着她,郑重其事地回答她这个简直是个废话的问题:“江山与你燕妫,在孤心里同等重要。” 那她便要问一句:“那若江山崩塌,您又拿什么护着我?” 她在天机预言里出现,一旦歧国兵败,女帝断然不会放过她。她要上战场,是救歧国,救歧王,更是救自己。他若非要阻拦,那这怨偶,是当真要做一辈子的了。 看似他还有选择,可决策的权力并不在他手上。半晌,他终于答了她一个字—— “好。” ☆、第 93 章 他说“好”, 却是有条件的。 “你的要求,孤穷尽所能也会满足。既然是你要坚持,那也只得由了你……孤,向来都只能由你。”歧王一面说着, 一面如她所愿, 提笔郑重写下亲征的王令, “但孤的要求,也请王后千万办到。” 一旦作出决断, 这便开始告别了, 在宫里磨蹭的每一刻,都给前线带去无尽的压力。燕妫如愿以偿,长舒一口气:“王上的要求,臣妾也会尽力办到。” “没别的, 只要求你, 务必全须全尾地回来。” 燕妫艰难地叹息一声。 可刀剑无眼, 伤否死否不是自己所能控制,这如何能说得清楚。从在霁月阁第一次拿起剑,燕妫就深谙此理。她不想说那些虚妄飘渺的承诺, 即使有些话听起来并不好听:“王上, 臣妾未必做得到。” 歧王便拿着碧玺, 迟迟没有落印。 “我燕妫从不惧死,也请王上泰然视之。” “可我惧。我怕这一去……” 不论是死是活,最终你都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这是闻人弈心头最害怕的,他可以同意放她走,但这一走绝不能是永远。她燕妫才最像那天上翱翔的雄鹰,从不曾被驯服,今日离了宫, 她是她,他是他,也许从此她便飞去了他眺望不及的地方。 燕妫倒没想那么深,只以为歧王要她务必活着,可未必做得到的事,燕妫却不能承诺,她依然是摇头,等待着他把已经沾了红泥的碧玺盖在王令之上。 她不松口,那屈服的只能是他了。闻人弈最终还是把印盖了下去,小心卷起来拿在手里迟迟没有交给她。 “王后就要走了,不知心中可有不舍。孤记得,你为那核桃曾说过,会弥补孤一个心愿。孤没别的心愿,只愿天虽广,地虽阔,你无论到过何方也终究会回到孤身边。” 自是不舍的,燕妫把手伸出来,冲他沉沉一笑:“步老去的那日,我在晏府小院里曾经说过,今后与王上休戚与共。臣妾的承诺向来算数,只要我还活着,王上还需要我,我就会回来。” 那就好,他松开手,把放她出宫的王令亲手交到她的手上—— 当翌日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歧国王都之时,王后亲征的消息已在坊间流传开来,不出一个上午,王都上下都知王后已为国亲赴沙场,连夜赶去前线接管晏家军。 时间不待人,燕妫昨夜拿到王令,就匆匆收拾了些东西,分别去看过两个孩子后,带上宋良及百人亲卫,趁着夜色奔赴前线。 王后亲征的消息很快传遍歧国上下,百姓听闻此讯,原本的低落忧愁瞬间消散……王后都亲自去了,那这战一定会打赢的。 他们的王后,可是贤德果敢,出身将门的女子。 “王后亲征!?”褚鹰儿接到密信,却眼珠子都要惊掉出来。晏华浓亲征?手无缚鸡之力来沙场上乱搅合什么。 她这密信比朝廷军报还要快上一两个时辰,原是为防褚恒趁她不在王都,争权设套之类而特地安排的耳目,不成想探到这等惊天大事。 她不相信王后一个弱女子能在战场上有什么作为,但只看歧王对她的宠爱,就知道这一趟不会让她白来,必会想方设法借点功劳给她带回去。 那样的话,歧王非要独宠王后,也就不会有没眼力的瞎嚷嚷了。歧王爱宠谁,褚鹰儿不关心,可那样的话,岂不叫晏家复起。眼下晏家军被灭个惨烈,正是将其扼杀的绝佳时机,若叫王后凭白抢了功,褚家还如何趁势复起。 再者,褚鹰儿早就看她不顺眼,先前见她确有治国的能力才稍稍信服了她,她二人一人文一人武,各不相干,可现在晏华浓却要来 分卷阅读174 她褚鹰儿的地界争抢地盘。 不行! 没有时间给褚鹰儿犹豫,她只有一个多时辰的先机。不过思忖了片刻,她就当机立断,借口趁两军对峙暂不开战,想要趁此时机折返去剿匪,抢些粮草辎重回来。因主将也担忧匪贼成患,在后方拖大军后腿,看在那些辎重的份儿上也就同意了。 褚鹰儿一刻也未耽搁,带着近两百号人,自北向南,“剿匪”去了。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出了王都就等同于入了危险地界,燕妫不会天真的以为王后这身份有多了不起。匆忙之中,她只带了一百多亲卫兵,随便哪里冒出来一股叛军都能要她的命。可多余的兵将却又带不出来,一则整顿需要耗时,二则南路终究还有沈礼的水师驻扎着,南部的兵调不上来。歧王原想她带走一千禁军,但被她否了,经历过褚源那混账夺宫,她怎放心宫防薄弱。 兵力欠缺这是一忧。二忧么…… 到了晏家军驻扎大营,营中是否存在党派之争,将士能否服她,她又能否成功拿下兵权,一切都还是未知。若有那亡命之徒,为抢夺兵权而拒认她这王后,她就不可避免有性命之忧。 尽管有这些不确定,燕妫依然快马加鞭赶往前线,上路第一日便只休息了两个时辰。起先宋良还在心焦,她一介女流只为去鼓舞士气,太过为难她,半日下来却是一点担忧也没了。 看来先前传闻晏海虽为武将,却娇养其掌上明珠是为不实传闻,王后娘娘一点也不娇气,扬鞭驭马跑了百里,跑得他们这些人都累了也没喊休息。 干粮就着冷水吃着,风吹雨淋日晒着,没有道过一声“难”。宋良这才发现,这次亲征,还真不是做做样子。 因有山路,勉强日行三百里,不过只耗费两日时间,他们就已快到了晏家军驻扎大营。到了这会儿,燕妫却下令安营扎寨,要好生休息一晚,明日养足精神再闯虎穴。 这晚星子满天,风也温柔,可以好好睡一觉。 宋良指挥着兵卒扎营,燕妫坐在篝火边想着事儿。旁边是条汹涌的大河,有几个士兵尝试着抓些鱼吃。宋良扎完帐篷,想着一路上干粮和水吃得简陋,便也去捞鱼,琢磨给王后弄点好的吃。 这一路没遇上阻碍,行军顺利,燕妫思量着到了军营该如何收复晏家军。得益于常年以来的警觉,倏忽间,她听到远处有纷杂的马蹄声传进耳朵,微微皱了皱眉头。禁军擅长守备,倒不擅长野外作战,这些人呵,还在忙着河里抓鱼呢。 褚鹰儿早已遥遥看见营中火光,已带着人马停在半里之外,只令斥候前去刺探。斥候去探过回来,道那处不是匪贼聚集,瞧着像是哪路兵将,都穿着铠甲呢,粗略数数帐篷,大约只百来号人。 褚鹰儿问可看到女人身影,斥候回答并未留意。于是,她让斥候再探,那斥候又仔仔细细去探过回来,这回不敢马虎,把细节都看了个清楚。回来报的确有一女子身着男装坐在篝火旁,其余兵将身上穿的铠甲都是统一式样的,瞧着竟像是禁军。 禁军么? “可曾察觉我军?” 斥候:“不曾的样子,都各干个的。” 褚鹰儿心中暗喜,她就知道,王后匆忙出征,必定只能带出百来禁军。便忽摆出横眉怒眼,对属下说道:“禁军?呵,这可不是禁军。不久之前有反贼攻入王宫,混乱之中杀死大批禁军,这些人身上穿的正是从禁军身上扒下来的铠甲,真正的禁军都远在王宫戍卫,怎会出现在此荒郊野外。” 底下兵卒一想,有道理。 “尔等随我剿匪,区区匪徒剿了也不算功,今路遇反贼,算是老天恩赏,还不快随我将反贼拿下!” 随行都是普通兵卒,常年戍卫在外,虽听说过有过反贼夺宫却不知细节,听得褚鹰儿这么说,哪晓得真假,只晓得这回终于有功可立了,瞬间士气高涨。 褚鹰儿:“小心行近,随本将杀他个措手不及!” ☆、第 94 章 燕妫早已发现附近有兵马靠近, 速命宋良派人去小心刺探。因晓得对方也必会派人来探,只佯作不知危险临近,让宋良灭了几根火把,摸黑在周围设下数道绊马索。绊马钉也带了些, 不多, 倒也能有些小用, 便全撒上了。其余人等只管将刀剑随身携带,继续休息烤鱼, 该做什么做什么。 当日付之涯离世, 她曾去他的房间瞧过,发现些他自己做的傍身药物,救命的,要命的都有一些。她一一妥善收好, 前两日离宫仓促, 因带的人手太少, 她便将那几瓶药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看样子,这会儿是用得着了。 等候不过半柱香,从不远处忽响起震天喊杀声, 惊起夜鸟飞了满天。一对人马扑杀过来, 乌压压很快逼近眼前。 先前探子回来报, 那边的人马近乎是他们的两倍,又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士兵,光是喊杀声便足够令人心惊胆寒。 然燕妫这边却丝毫不怵,立即作出反应,百名禁军执刀挡在王后身前,严阵以待。 分卷阅读175 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与马蹄声划破夜的宁静,地面的碎石随之细微抖动跳跃着, 然而—— 马的嘶鸣与重物落地的声音,也很快传来,便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听到这意料之中的声音后,宋良命人速速点起更多火把,照得对面亮亮堂堂。绊马索功不可没,那些跑得快急着立功的,何止连人带马摔个脸着地,满地的绊马钉扎在身上痛得嗷嗷叫。 那为首的将领恰恰好勒马停在绊马索前,表情略有一些扭曲,险些也摔个狗吃屎。 褚鹰儿始知竟被算计,速速勒马停住,暗叫不好! 所幸摔倒不过十几人,不算入了埋伏。只可惜未能一鼓作气杀他个片甲不留,后头还能否顺利可就未知了。 不过,她人马居多,总是占据上风的。 宋良晓得对方未遣人喊话问明各自身份,便一路杀过来定是来者不善,便也不与对方客气,张嘴就是一声大喝:“哪里来的草莽,争先恐后跪满一地,非要给我家奶奶行此大礼!” 褚鹰儿被这一骂,气上心头。因在禁军内呆过一阵子,深知禁军不善冲杀,也不精于野外作战,她并不把宋良放在眼里:“宵小匪徒还敢狂言,将士们,给我杀!拿下头目首级,赏金百两!” 一听到赏金百两,这群人哪还管得着什么绊马索,高喊着又扑杀上去。宋良听得是个女声,顿时猜出那人是谁,却无暇与她废话,当即号令兄弟们迎头而上,双方杀了个昏天暗地。 然禁军到底缺少莽夫冲劲儿,又不曾带着盾牌,被对方压得渐渐后退。褚鹰儿见状甚是得意,她倒不曾杀入当中,只骑在马上四处寻找着她要找的人,倒也不费力气,那晏华浓就站在禁军人墙后头的篝火堆旁,竟是傻得都忘了逃。 哼!等她杀了宋良这群废物,再杀晏华浓,此后这世上就再没那个把她褚家死死压得翻不过身的晏家。 可是,战况出乎她的意料,原以为她手下这群勇猛兵卒定能在一盏茶内攻破对方防线,却不料战局胶着,竟没能再迈进分毫。 人倒是死了不少。 燕妫立在篝火旁远远瞧着,唇角轻勾,只看了一会儿,便隐匿到帐篷丛中去了。 手上既然有药,她如若连这都料理不好,可就妄为□□湖了。付之涯留下的药里,有一瓶迷药,恰她处在上风处,对方在下风处,这迷药一点,正正好。只是可惜,此地开阔有风,迷药药性不可避免要被削弱,只能够令对方手脚乏力罢了。 但这就足够了,一百对敌两百,只要能杀个平局就算是她赢。 不过她没有想到,还一趟真遇上了截杀,截杀她的人竟还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褚鹰儿。其实也不奇怪,褚鹰儿要争家主,褚家的起复自然成了她最上心的,自己又投身沙场成了她一大威胁,她当然不肯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厮杀过了一炷香,褚鹰儿的人死了一地,还是冲不上去。 她着急了:“弓箭手呢!” “将军,前方混战,又看不清楚,仔细射到自家兄弟了。”跟在她身后的一弓箭手劝道。先前就是因为对方火把太少照不清楚,才没有放箭偷袭的,现在混成一片更不适合放箭。 “你不会射他们帐篷么,烧啊!”褚鹰儿气急败坏,突然发现,不过才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刚刚还在篝火堆旁的晏华浓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弓箭手回话:“将军突然说要剿匪,出来得匆忙,我等未曾携带火石榴箭。” 褚鹰儿气不打一处来。她冒险截杀晏华浓,只这一次机会,若是失败,反要丢了自家性命。因而心中着急,抢了弓箭手的弓箭,撕下自己的披风绑在箭上再将之点燃,朝着夜色中那些帐篷射过去。 因到底不是火箭,不曾浸泡过油脂,箭迎风发出,射在半途火便灭了。连射几发皆是如此,气得她摔了弓箭。眼下月黑风高,一旁又有丛林,她已看不到晏华浓的身影,只恐自己在这里耽搁时间,晏华浓已从他路逃生。 褚鹰儿手持火把四下张望,忽见一旁稀疏林地里飞起几只鸟,顿时眼神微变,忙又夺来一把弓箭与箭囊,速速吩咐下去:“本将追逃兵去,你等在此等候。” 几个弓箭手茫茫然想要追去,她却已单枪匹马没入林中。 林地虽然稀疏,但骑马却也难行,她方走出几丈便不得不弃马步行,朝方才夜鸟惊飞之处追赶过去。 不消片刻,果然见一个身影坐在木桩上,揉着脚踝。 那人可不就是晏华浓,定是娇滴滴的不曾走过这些烂路,一不小心就崴了脚。褚鹰儿原本还想着至少有两三护卫跟随着这女人,所以才抢来弓箭,没想到却不必她废多余的力气,晏华浓竟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她当即便搭起箭,一点犹豫都不曾有,拉满弓朝之射过去。 那晏华浓却坐歪了木桩子,一屁股摔到地上,恰恰好躲开她这一箭。一箭不中,却惊了猎物,那晏华浓从地上爬起来后,惊如一只胆小兔子,一瘸一拐躲去了树木背后。褚鹰儿暗骂一声,今晚既走运又倒霉,叫她心头起起伏伏心惊肉跳。 分卷阅读176 目标知道躲了,再想射她可就难了。褚鹰儿心知耽搁不起,只得拔剑追赶上去,这下不想露面也得露面了。倒是可笑,那晏华浓胆小如鼠,躲在树后再没敢动,连叫人都忘了。 被她逮个正着。 “这下不跑了?” 晏华浓与她四目相对,却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慌乱,面对着她抵过来的剑尖,只是冷肃着一张脸。微弱的月光穿过林间照射过来,褚鹰儿甚至没有在她眼底,找到预想中的狼狈。 “不想跑了。” 她冷冷笑笑,将剑搭在对方肩膀上:“我们的王后娘娘,真是有国母之风,死到临头还能装出个临危不乱的样子。单论这一点,我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褚将军谬赞了。”燕妫浅浅冲她笑了一笑,的确是不见慌乱,“记得褚将军随军守在黑水关,出现在这里,想是特地来取本宫性命的吧。那本宫可就不懂了,能否不让本宫死个明白,本宫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褚鹰儿讨厌她这张总是能够处变不惊的脸,就好像万事都在心中一样,光是那泰然自若的样子就能让人看了发火:“你在拖延时间。” “怎么拖呢,本宫连一个贴身护卫都带不出来,难道宋良还能分出人手来营救本宫?” 倒也是这道理,光是抵挡她手下人马就已吃力,这会儿没有人会来救晏华浓的。 “呵,既然已这般狼狈,却仍摆着这副镇定模样,实在令人厌恶得很。”褚鹰儿将手中利剑又往前送了两分,就快要抵在晏华浓的脖子上。 燕妫抬起手,手中寒芒剑的剑柄便挡在对方剑刃前头。褚鹰儿双眼微眯,认出来,这是在大慈悲寺那晚歧王趁夜送去给王后防身的。 真是可惜,绝世的宝剑,愣给了一个剑都拿不稳的废物。她对这剑垂涎已久,可叹就算今夜她夺了来也不敢留下自用,可惜可惜…… “褚将军,你我恩怨由来已久,你的剑已经抵在本宫脖子上,本宫想来是逃不掉了,不如你让本宫做个明白鬼。” “?” “就不问你为何追杀本宫了,左不过是些权利之争。本宫只问你,沈夕月的死可与你有关?” 褚鹰儿倒是没想到,这个晏华浓,死到临头还在关心沈夕月那个坟头都长草了的人,当即揶揄笑道:“怎么,若我承认是我指使人杀的,你还能给她报仇不是?” 燕妫握着寒芒的手,悄然紧了几分。 “本宫只问你,是也不是?” 褚鹰儿原想速战速决,以防生变,待与之谈过几句后却忽然享受起虐杀的快感。因为,她是真的讨厌这个总压她一头的女人,让晏华浓死那么痛快真是便宜她了。听得这一问,冷笑着轻抬下巴:“王后绝顶聪明,猜得一点没错。我褚鹰儿不怕天不怕地,连你这好了不得的王后都敢杀,杀一个沈夕月,不值一提。” 燕妫只身引褚鹰儿前来,不就是为了诱出实话么。她浑身杀意顿生:“你杀了她,自是要偿命的。” “就凭——”褚鹰儿上下瞄她一眼,眼神是无尽的轻蔑,“你?” ☆、第 95 章 燕妫没有回应她的挑衅, 只问:“那几个逃兵,是被你抓住了吧?逃兵乃是死罪,你诱骗他们只要杀了沈夕月,就放他们活路。他们按你指示的, 挖空河岸, 谋害沈夕月性命, 但你也并没有如约放了他们,而是杀人灭口, 以至于朝廷查了很久都抓不到人。” 猜得一点都没错。褚鹰儿干笑两声, 一脸桀骜,毫无愧意:“是啊,是我杀的。谁叫她风头太甚,挡了我的褚家的路。呵, 自她掌权, 我褚家日益衰败!王上答应我的, 希望我带领褚家改头换面,可他却扶持起一个沈夕月处处为难我褚家。我若不及时杀之,只怕褚家还未到我手上之时, 便只剩一个空架子。你说, 她沈夕月该不该死!” 褚鹰儿做得隐蔽, 暗查了这么久,线索断掉之后就再没接上。可燕妫一直觉得,既然与逃兵有关,那或许就可能和褚鹰儿有关。苦于始终没有实证,不能定罪也不应打草惊蛇,案子便一直拖延至今,现在好了, 元凶亲口承认。 “该死的,是你。” 对方的挑衅将褚鹰儿激怒,她把手中的剑又往前送了一送,可在寒芒剑柄的抵挡下,却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音,竟分毫也近不得。她不由的微微一滞,暗道这剑好生霸道,难不成还能卸了她的力道。 燕妫只管问话:“你今晚要杀本宫,可知事情败露后,与褚源所犯重罪一般无二,你褚家只怕连个空壳子都剩不下来。” 说到褚源,那就更戳褚鹰儿痛处。当日也是阴差阳错,她并不知杀进宫里的是她二哥,如果知道……她也不知会阻止还是跟着反叛。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她二哥再愚笨,那也是宠她疼她的二哥,却被千刀万剐……想怪歧王,她却怪不得。 褚鹰儿怒不可遏,恨不得现在就结果掉晏华浓的性命:“呸!你当我是傻子。本将军是出来剿匪的,先剿了你们,再让匪剿了我们,我一 分卷阅读177 人负伤回去岂还有人怀疑。” 她这是打算让两百跟她出来的将士,葬身匪窝?!燕妫听明白她的意思,本已是寒冷的眼睛再度蒙上一层霜雪,一字一顿提醒她:“褚将军,他们可都是我歧国儿郎,有妻儿老小,还有一颗报国之心!” 褚鹰儿非但不愧,反讥讽大笑:“我褚家难道没有一颗报国心,凭什么落得如此下场!王上挑拨我与父亲的关系,现在又要我与褚恒内耗,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我有得选吗,我没得选!” “是你褚家要得太多。” “那就活该沦落至此么!” 说到激愤处,褚鹰儿的剑控制不住又往晏华浓脖子贴近,可依然只是在寒芒剑柄上磨出几声细响,分毫也未再抵近对方细长的脖子。 她这才发觉不对劲——这晏华浓柔柔弱弱,当初被她一顿鞭子当场抽晕,抵挡的力道怎会这么大。 “是的,活该如此。”以剑柄推开褚鹰儿强抵上来的剑刃,燕妫气息平稳,面不改色,竟是不费吹灰之力。 褚鹰儿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燕妫拔出寒芒,只稍一用力,便劈断对方手中利剑。她的剑是冷的,眸子也是冷的:“知道么,王上曾与本宫谈起过你。褚鹰儿,有勇也有谋,却可惜性情顽劣乖张,桀骜难驯,武断易冲动……这一辈子,也就止步先锋了,做不得将帅。” “你!” “王上即使真心想栽培你,你又能回报他什么。别不服气,褚将军你自己瞧瞧,今夜你费尽心机担着风险来杀我,可杀得了?” 褚鹰儿望着断掉的利剑,一颗心如悬在悬崖之上,冷飕飕没个底。寒芒宝剑削铁如泥,断她剑刃倒也不足为奇,可晏华浓拿着这把十多斤重的宝剑,手腕却纹丝不抖,可见那腕力必在自己之上。 她杀不了晏华浓。 现在对方的剑反而抵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知是怎么,这会儿觉得手脚略感乏力,这身铠甲穿在身上好不沉重,双腿有些虚。 而对方的话让她无望透顶,才是真真正正令人绝望的。 燕妫已好久没有这般痛快过。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当初那一顿鞭子还没找褚鹰儿清算,沈夕月的大仇今天也终于能有个结果。 她忍了一辈子,到如今终于也忍够了。 她笑:“本宫要去接管晏家军,正愁没有好法子,你倒送上门来。” 褚鹰儿哪听得进去对方又说了什么,她只顾着当中这些古怪。忽然,她想起先前王都里盛传的流言,说王后不是晏家女,当时晏家不曾回应,她便与其他人都以为,是晏家对此无稽之谈不懈回应。如今看来,这流言却是真的。 “你、你不是晏华浓!” “你会武功!” “你究竟是谁!?” 这问题问得好,问得她痛快,可惜她却不能答。燕妫挑眉轻轻一笑:“褚将军,那就要你自己猜了。” “……” “可大约你是猜不到的。” 褚鹰儿头一回看到王后脸上露出阴冷表情,像淬毒的匕首指着眉心一样看得人心惊肉跳,这种表情,绝不可能属于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贵女。这是……很多的委屈、憎恨才能凝聚出的表情。 褚鹰儿头一次知道害怕。不是怕死,是怕死得不明不白。 她一把用手抓住那匕首,锋利的剑刃划破掌心,血顺着她的手腕蜿蜒流下。她的声音因为惊恐变得嘶哑:“你会武功,一直在跟我装。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王上知不知道你是个假的!” 她的恐慌让燕妫很受用,只轻飘飘应道:“问这么多,我怎么答。” “王上知不知道你是假的!”这是褚鹰儿最关心的。 “你猜。” 褚鹰儿猜,歧王必是知道的,他二人分明是一伙的。若不然,这把她觊觎的寒芒宝剑又怎会被送给王后,而不是送一把秀气轻巧的,因为王上根本早就知道这个假晏华浓会武。 “呵。”原来她从一开头就落入圈套,注定了输的结局。她不甘心,“告诉我,告诉我,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晓得,你的褚家终将消亡。每一个曾被你们踩在脚下,因你们无辜受伤丧命的人,都会为此叫好。” 歧王、朱乘风、沈夕月,还有许许多多被迫像褚家低头的可怜人……还有本该可以离宫将养的付之涯。 “你胡说!” “这叫罪有应得。” 面前的女子还在挣扎着,像极了燕妫之前杀过的每一个人。他们临死前都想知道,杀自己的是谁,或者指使杀手杀自己的到底是谁。可是他们从来得不到答案,燕妫的剑素来仁慈,落得快抽得也快。 就像现在的褚鹰儿一样。 没多受一点苦。 不过,只是一剑敲晕了。 ☆、第 96 章 这一晚, 敌我双方杀得难解难分,直到一声高昂的女声喊破夜空— 分卷阅读178 —“叛将已被擒拿,尔等缴械不杀”! 燕妫拖着已经被敲晕了头的褚鹰儿,又一次出现在篝火旁。她手执长剑, 眸光之中杀意凛冽, 倒映着跳跃不安的火。 拼杀声嘎然而止, 一切尘埃落定。 次日,清晨。 晏家军兵营又开始喧嚣起来。主将战死, 副将昏迷不醒, 因这猝不及防的溃败,军中一时找不出个可以主持大局的将军。一些小将资历不够,难以服众,却纷纷争起统辖权, 将晏家军分裂成数个派系, 每日都会因为不满对方而引发几次斗殴。 昨日才有几个兵卒急于向自家将军邀功, 竟抄家伙伤了人,今日太阳刚刚冒了头,营地里又打了起来。晏家军又是从北地叛入歧国的, 许多将士家眷尚在北方, 吃了败仗后难免心头浮躁, 若是再没有个能让他们信服追随的主将出现,只怕要军心涣散,成了一支无用之师。 因昨日开了一个不好的头,有人动刀了,今日这场斗殴渐渐控制不住,即便是三位还算得上有些威信的将领出面制止,效果也不明显。兵器倒是听话丢手了, 该动手也没少见动手,一个个拳头说话,上百人打作一团。 那几个将领料想上头未必派人过来,毕竟这是晏家的私兵,而晏家未必有足够厉害的人来接手,便都想趁此机会壮大自己声望,说不准能临危受命统领大军,再不济混个副将做做也是不错的。于是,也都由着自己下头的人动手,暗中较劲起来。 “报——” 有信使入营。几个将领凑头上去,连忙一起跪令王令,片刻不耽搁,接下王令就聚头拆开一读,想看看派的是哪个人来接管,可会有他们冒头的机会—— 王后亲征? 一个个先是呆愣,面面相觑,转瞬间心头又都有了盘算。王后亲征,这可太好了,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王后正是晏家女,接管晏家军名正言顺,又是一国之母,于危急时刻毅然亲征必能助士气高涨,一扫颓态。只不过,她一介女流,听闻并不会舞刀弄剑,顶多会些兵法皮毛而已,这样的安排于他们来说是极有利的。 只要唬住王后,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现王令已收到,想必王后正快马加鞭赶过来,然她一个弱女子,脚程必定不快,今日应是到不了的。那,今日这场斗殴,就当实战操练了,着几个将领也都懒得多管。 这倒也不能怪他们趋利避害之心太甚,他们原是追随晏家来的歧国,对歧国自然没有多少爱国真情。晏家一旦没落,对他们没有好处,可不就都急着出头,反漠视了大局。 几人正要散去,各做些准备迎接王后大驾,却听得哨兵来报,言远处一队人马正往这边靠近,棋兵手中举的大旗上书一个“歧”字,另有一面稍小的紧随其后,写的是个“晏”字。 方才还懒散的几个将领,闻言一愣——王后到了,这么快吗?! 就只比王令晚了不到一个时辰嘛。几人被杀个措手不及,匆忙叫停斗殴,将营地草草整理一番,又叫几个细心的去把主将大营也打扫出来,准备迎王后大驾。 燕妫绑着叛军直达晏家军大营,并未遇到阻碍,几个看样子暂管着大军的小将站在营外相迎,都是极恭敬的模样。 自有宋良上去将王令宣读,她骑在马上顺顺利利直入了大营。 只见她一身轻甲何其英武,身后押送着一长串俘虏,更显得威武不凡,看得那几位将领心头打鼓——这、这……这些铠甲好似他歧国兵将爱用的,这些人难道是叛军? 这一群押来的俘虏当中,一个女将最是惹眼。她穿的铠甲制作精良,胸口一面护心镜花纹繁复,身后拖着一袭披风,晃眼一看便知不是个小兵卒。 几个小将又一次面面相觑,原还想在王后面前说几句赞颂的马屁话,这会儿个个不敢张嘴——那女将,莫不是大名鼎鼎的褚鹰儿——她怎被绑了?她所在军营好像不在这附近吧。 褚鹰儿被绑着手一路被押过来,吃了不少责打。想她从小到大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可这一次她没办法向往常一样,可以破口大骂。 尽管她知道最大的秘密,这个王后根本不是晏家女。 就算那假晏华浓没堵她的嘴,她也不敢说。 这个把她的命捏在手里的女人是歧王的人,一旦她胆敢泄露半个字,就是和歧王作对,到时候,可能褚源的结局就是她褚家的结局。 她还没有疯到让整个家族给她陪葬的地步,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向先祖交代。只是可惜,他们褚家历代为这片南国土地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 她是输了。 输了对局,却不能输了人。 褚鹰儿反将头颅高傲扬起,即使被宋良一脚踹来,也没屈膝下跪。此时此刻,她被押送大营中央,站在台上受人像看猴一样围观。 她心里清楚,她要死了。 不错,燕妫要她死。 如果不是要在今日立威,她昨日就已结果褚鹰儿性命。燕妫下令擂鼓,通晓大军,后 分卷阅读179 亲自拿着剑站在高台之上,她一身铠甲,周身无丝毫传闻中的娇柔气息,反而是英气得很,比那褚鹰儿还似女中豪杰。 宋良将昨夜叛军突袭一事讲述一遍,便听到整合在台下的将士们压着声音的惊呼。 燕妫瞄之一眼,便皱了眉头。现在军中风气如此浮躁了么,一个个衣着不整,要么是懒散模样,要么是浑身脏兮兮不知在哪里刚打过一架。 “离宫之前,王上封本宫镇北将军,今本将以晏家嫡长女及歧王后的身份,接管我晏家军。宋将军方才已告知各位叛军行径,本将有言在先,自今日起,凡有敢动摇我军心者,敢违逆叛乱者,下场便如这位褚将军。” 她的剑就搭在褚鹰儿的脖子上,贴得十分近。那剑寒光逼人,几个小将离得近,感觉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这位褚将军,因私人恩怨,竟意图截杀本将军。” ——天…… 在场所有人都惊了。截杀王后,图个啥啊? “莫不是都以为本将军只是个会绣花弹琴的娇女子?”燕妫挑挑眉毛,为收服这只大军,也是豁出去了,“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看尔等很喜欢打架,待斩了叛将,设下擂台,不服气的且试试本将军身手如何。” 几个小将不觉又打几个寒噤,还是不了吧,光看王后拿剑的姿势便知不会是什么花拳绣腿。那比男人还要强悍的褚鹰儿都是她手下败将,他们就、就算了…… 褚鹰儿听得这番话,唯剩苦笑。这话说得真是豪气,她以前怎的看走了眼,此刻心头无比悲凉,小声骂道:“你要杀便杀,休要拿我说事。” 燕妫埋头瞧她,也小声答她:“我偏要拿你说事……没你褚家,我阁主不会死得凄惨,我就是杀你百次都不够。” “你!”褚鹰儿怒而抬头,阴鸷眼神与她的相撞,倏忽哈哈大笑,“阁主?阁主……呵,我可算知道你是谁了。” 许多的碎片整合在一起,褚鹰儿懂了。这个假晏华浓一定就是那个叫燕妫的,霁月阁的余孽! “要拿我立威,我这命你拿去就是,我就当自己做了桩善事。不过,一桩怎够,不如我再告诉你个秘密。我有也有几个细作安插在大羲王宫,可惜未能打入核心,只能做些杂役,比如给女帝养猎犬。知道女帝的猎犬喜欢吃什么么?”她笑得好生阴冷,“人肉。” 燕妫的剑抵在褚鹰儿脖子上,已暗生不安:“死到临头,还敢胡言!” “被女帝下重金悬赏的‘燕妫’,我还真去查访过,听说你有个过命的挚友。”褚鹰儿的表情变得狰狞,反正她也要死了,“那个唐时若,她死得好惨啊,死无全尸呢。” 咔嚓,一声钝响,带血的头颅滚落台下。 ☆、第 97 章 那天叛将被斩, 跟随其截杀王后的叛军因不知内情,可免死罪,但一百军棍却逃不掉,打得营中惨叫此起彼伏, 血流满地。 当天王后设下擂台, 几个将领不得不与之一决高下, 又都无一例外败下阵来。军中善用长|枪大刀,王后却只以一把剑便连克数人。后又设沙盘谈兵, 在场诸将皆不是王后对手, 一日较量下来再也无人不服。 至此,晏家军由王后顺利接管。 大军经重新整顿,士气高涨,战力依然不凡。机不可失, 燕妫留三千人守关, 火速率军翻山绕道, 奇袭大羲主力侧翼。大羲将帅想是未能料到这支军队不仅能够迅速重整,反扑还能迅猛无敌,被杀个措手不及, 损失异常惨重。 受燕妫大军鼓舞, 其他路也开始二度攻伐, 不出半月,将攻下又丢了的城池再度抢占。大羲多路受挫,士气一泻千里,据探子回报,对面兵将已经厌战,逃兵一日多过一日。 直到再过半月,女帝亲征, 才险险扼住这股颓势。 “女帝亲征……那就有得打了。”燕妫放下密报,不觉拳头握紧,额头青筋若隐若现。亲征好啊,她恨不得亲手为时若报仇。 这一个月的风餐露宿,连打数场胜仗,为的是什么——不止是为了歧国,更为了出胸口这股恶气。 她曾想过很多次,时若倒下的地方在哪里,又究竟埋骨何方,将来她是必要重新安葬时若的。却不晓得,女帝会灭绝人性至此,死一万遍也难消她心头之恨。 时若的结局歧王必然晓得,却不曾告诉过她。她明白,闻人弈是不想那事再刺激到她,她的头风难愈,若再知道了只怕又要伤及心神。 这次不怪他隐瞒,可她心头的气,免不得要往他身上撒一些。这一月以来王都传来的信函倒是都看了,他写来的家书五六封,却从未拆开。 七月底,女帝抵达前线,十五万大军汇于白水河前,与歧国大军隔水相望,双方主营相距不足五里,彼此都未敢轻举妄动。燕妫这边,则会师九万大军,虽兵力弱势,却已攻入大羲边境一百多里,以战养战战备充足,正是士气高涨之时。 八月初三,燕妫收到家书,足半寸来厚。 分卷阅读180 今日是她的生辰,歧王说过,每一年都要陪她过的,今年特殊却不能够了。厚厚的家书,不知他都写了些什么,燕妫只将那信丢在一旁,依然未拆。 大战在即,她肩上的担子千万斤重,燕妫不想因为别的事情影响心情。 却说歧王这头。 这日瑰燕宫里,歧王难得给自己两个时辰休息,关在书房中闭目养神。自燕妫走后,发生许多的事—— 晏家大军被燕妫接管,意味着晏家半数私兵被歧王趁虚掌控,晏家必然不肯轻易罢休。晏家知道那桩密事的还有晏老夫人,今儿子突然战死,晏家式微,她愤恨之下将假晏华浓的事透露给了族中几个在朝为官的,几人惊恐之下立即求见歧王,请求他给晏家指一条明路。 晏家毕竟还有两三万大军在手上,姿态虽然放得低微,但晏家想要闻人弈给他们一个说法,闻人弈就必得给。这些日子以来晏家耗费了他太多心神,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如今一直被软禁在大慈悲寺的晏华浓,他已将之放归,只叮嘱晏家切莫张扬,待时机成熟再还其身份。 晏家得见晏华浓好端端的,感歧王诚意与仁心,也就消停。 后头褚鹰儿截杀王后,已按军规被当众斩首的消息传回王都,也同样耗费他大量心力去平息。 那褚恒虽暗中高兴无人再与他争抢族长,却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褚鹰儿没了,下一个就是他。褚源那次刺杀,褚家就差点受到牵连,这一次…… 这一次歧王宽慈,依然没有怪罪到整个褚家头上。不过,那也是战事吃紧,正是用人之际,歧王不便妄动的缘故。褚恒心头着急,已开始想办法避免秋后算账,顺利做了家主之后就为日后奔走。 褚恒结党营私,已渐有褚中天的行事作风,甚至不管不顾作困兽之斗,危急朝纲。歧王无意撕破脸皮,到底还顾及亲情,便不得不暗中处置。眼下他本就为战事劳心戮力,旁的事情一参合,这精气神就越发不济。 今日在燕妫的书房小憩了一会儿,虽累,阖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心忧心愁,心结难解,那些书信……她为何从来就不回。 她说得好好的,只要他需要,她就会回来。可连家书都不肯回,他要如何信她。睡不着,也就不睡了,闻人弈在书案前坐下,捡起一本她常看的书,慢慢翻着。 书房外,林姑姑端着刚熬好的鸡汤请见,被给使拦下了。 给使:“姑姑莫怪,王上说了,谁都不许进去打扰。” 林姑姑:“我是给王上送鸡汤的,王上今儿可曾好好用膳,怎的瞧着清减了不少。” 她心里头着急,王上这才几日没来瑰燕宫,再见就瘦了这么多,人也疲惫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王后娘娘现在外头打仗,她既然替娘娘守着瑰燕宫,总不能看着王上这样子下去,就想着熬点补气血的汤送来。 给使听得叹气:“我这也是没办法,王上不让进去。姑姑,咱们身为近侍,也斗胆劝过了,可王上始终是吃不下睡不着,还日日为那些军政要务操劳,长此以往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的。” 林姑姑就更不肯退了:“你看,你也着急。我到底是娘娘身边儿的,王上最听得进去娘娘的话,我这汤说不准王上就愿意喝呢。” 给使想想,到底是真心担忧王上的身子骨,也就壮着胆子把林姑姑放进去了。 林姑姑进去之后,便见歧王捧着一本书,右手从书页上拣起一朵干花,正凝着眉头细细打量。她清清嗓,壮着胆子走上去。 “王上,娘娘临走前叮嘱过老奴,要好生伺候王上……这不,老奴炖了些鸡汤,放了些补气血的好物,王上尝尝?” 闻人弈抬起头,嘴角笑意涩涩:“她叮嘱的?” 林姑姑:“是呢。” 王后临走之前的确向她是说过,王上为国操劳,政务繁忙少不得又要误了吃饭睡觉,要她恰当时候提醒几句。 “把汤放下吧。”歧王并未责怪她的闯入,只是眼眸低垂看起来依然恹恹,“她喜欢用花当书夹?” 林姑姑晃眼一瞧,应道:“是啊,娘娘可不就喜欢这些。哦,这花还是去年王上送的秋海棠呢,插了满满的一花瓶,娘娘选了里头最漂亮的一朵夹在书里。” 去年的秋海棠。 去年的相思愁断离肠…… 闻人弈忽觉胸口闷痛,一股腥甜自喉咙翻涌而出。那花,眨眼间浸染在一滩血里。 林姑姑惊慌失措,那碗鸡汤洒了一地:“王上!王上!”吓得她连忙跑出屋去找给使,“快!快去找御医,王上吐血了!” 御医慌张赶来,号了脉,施了针,一碗安神汤喝下去,歧王终于睡着了。可……王上晕着,也没人可以交代病情。宫里娘娘不在,只王上身边常跟着的几位给使以及瑰燕宫的林姑姑可以听得一二。 御医思量再三,决定同一位给使并林姑姑交代一些细则。 “王上咯血,极可能是操劳心忧之故,五内郁结,心愁难解。其实也不难医治,眼下应还未累及脏器,只要 分卷阅读181 能够好好将养,今早排遣心中苦闷,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给使和姑姑平日里若能多多提醒王上休息,逗王上开怀,那就更好了。” 那……其实就是操劳之余,还相思成疾吧?现在大军逢战必胜,王上还有什么心忧的呢。林姑姑想到王后与王上之间不知怎么冒出来的矛盾,这心里头就着急得很:“那、那如果,忧愁不能解呢?” 给使也忙问:“那倘若无暇休息呢。”那么多的政务堆着,王上又喜欢亲自过问,岂是说休息就能休息的。 御医皱了皱眉:“这……这怕就不便恢复了。汤药终究只能有辅助之效,病情还需从根本上治疗。” 林姑姑犯了愁。 许是疲惫太过的缘故,歧王这一觉直睡了三个时辰,醒来已经入夜。御医连忙上报了诊断结果,歧王听罢什么也没说,让他下去了。 林姑姑煎了汤药过来,心里琢磨这到底要怎么劝才行。不妨王上刚把药喝下,便问:“庆文那孩子呢?” “小郎君刻苦,这会想是还在看书。” “叫他过来。” “王上还要考他功课?” 歧王掀开被子,这就下床。 “王上?”林姑姑就不明白了,有这么急么,“御医说了,王上身体要休息,心里也要休息,不能总装着事儿。小郎君年岁尚小,念书时间还长着呢,何须着急这一会儿,明日考也是一样的。” 闻人弈摆摆手,时值盛夏,指尖却略感冰凉:“把他叫来。” 不一样,他这幅身子骨,缺了她那味药引,怕是好不了了。 ☆、第 98 章 “你看到河对岸驻扎的歧国大军了么, 朕等这一日很久了。” 女帝的话,是说给唐雨旸听的。她站在高高的眺望台上,遥指远方,唐雨旸像往日一样, 总是站在她身后一步, 只不过, 如今他双手已被铁链锁住,再也不是什么指挥使。 她原本要将他困死宫中的, 可这场仗意义非凡, 她要她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亲眼看看,她是如何赢下来的。 那晚离别宴后,唐雨旸始终是副漠然模样,对什么都不太关心, 好像完成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后, 他的心找到了宁静。这会儿听得女帝这么说, 他才抬眸瞅瞅对岸。 对岸旌旗遍地,相隔数里却能听到操练声雄壮激昂,出来汲水的士兵们步伐整齐划一, 远远的瞧不太清楚面貌, 但看行动便知军纪严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令人踏实的军队了, 哪怕是他担任指挥使,亲自操练,他麾下的禁军也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禁军之中,通常会入些高门子弟或是皇亲贵胄,但他们又都是些没甚本事只能吃戍卫宫禁这碗饭的庸人。然这些庸人却仗着家族显赫,时常漠视军规,玩忽职守, 莫说他唐雨旸是女帝身边的红人也不便重罚,就是女帝自己也要顾及他们身后的世家。 连禁军尚且塞满了蛀虫,远离皇城的各地军营便可想而知了。现下女帝亲征,震慑敌我大军,这些污糟内里只不过是被藏起来,自上而下做个漂漂亮亮的表面给女帝看罢了。就这样的十五万大军,真要打起来,怕是连兵阵都搞不清楚,号令也听不明白,还未变换好阵形便被敌军杀得丢盔弃甲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女帝亲自训练的大军,那一定不会差,然女帝已有多年未在军中,那些越来越肮脏内里她并不清楚。 唐雨旸是当过兵的人,早已对自上而下的大羲官场失望透顶。闻听女帝这话,只是小声道了句:“那位,就在对面。” 燕归期,梅将落。 女帝那满脸昂扬的意气并不见丝毫泄去,她只是冷哼了声:“呵,你倒是会长他人意气。你且看着,朕,会亲手斩杀了她!” 正说话间,有下头人匆忙来报,平威将军与瀚海将军打起来了。 女帝:“打起来了?” “回陛下,两位将军以沙盘演练战局,平威将军为我军,瀚海将军为敌军,结果……结果平威将军输了。” 输了?女帝双眼一眯,她十五万大军怎可能随便输掉,想是平威将军调兵遣将考虑不够细致。倒也不必置气,底下将帅能主动想法子对敌便是好的。 “这也值得打起来?” “平威将军认定自己不会输,硬说对方偷奸耍滑,定是趁他不备动了哪处布兵。瀚海将军不认,与他争执起来,吵着吵着平威将军就把动摇军心的帽子扣在瀚海将军头上。这大罪任谁都不敢认,瀚海将军逼急了便与之动起手来。” 女帝的脸色瞬间便不太好了。快步下了眺望台,回营收拾这两个蠢货! 唐雨旸跟在后头,笑意浅淡,可见少许无奈——内讧不止,争功夺利,这样的兵,想赢?她女帝纵使天上战神下界,也难力挽狂澜。 他走下眺望台前,回头忘了眼遥遥相对的敌营,露出一笑。 却说燕妫那头,亲自去查过地势之后,决定速战速决,拟让大军绕至五里外,连夜搭建浮桥 分卷阅读182 渡河,杀对面个措手不及。时南方雨季未过,河水还算汹涌,女帝定料不到她会冒险渡河。 于此同时,营中留下一万人镇守,照常生火煮饭,不间断操练擂鼓喊杀,必得营造九万人仍在营中的假象。 一旦决定这么做,就必须争分夺秒,谨防细作探子报信。初九晚间,夜幕来临不久,燕妫以练兵唯由集结人马,按计划行进,于十里外搭建两座浮桥,出人意料下令今晚进攻。 子夜时分,八万人马有条不紊过河集结完毕。 四更时分,留在营中的宋良按计划登船,携水师从正面进攻敌营。除搭建浮桥所需船只没有调用外,其余船只全部出战,声势浩大,已浸泡过油脂的火石榴箭射得对岸措手不及。 然女帝亲征之后,敌军改头换面,很快予以反击。宋良靠近不得反被对方火箭压制近前不能,遂令各船擂鼓,整天的杀喊声喊破了敌军的胆子。 女帝星夜应战,披挂站在高台眺望。今晚月色昏暗,河面瞧不太清楚,借着火光可见河中战船乌压压一片,看不清楚船上究竟多少人。 动静这般大…… “不好!” 对方必有声东击西的打算。她忙下令左右两翼即刻做好准备,擂响战鼓,迎战! 然十五万大军驻扎一处,营地之广,鼓声传讯并不够快。她这方刚传令下去,右翼便传回鼓声,并伴随着纷杂的拼杀声音。 那鼓声的意思是——敌军来犯,求援。 求援? 就算被杀个突然,她兵力占有优势,又有设防,怎就这么快求援了?! 此时,被迫观战了好一会儿的唐雨旸又一次冷笑,道:“陛下让成杉领右翼军,这安排就错了。” “怎就错了!”她心急,喝问。 那成杉是一员老将,作战经验丰富,为人谨慎,最善守城,她把这么一位将领放在右翼便如在那里建了面铜墙,哪里有问题。 唐雨旸:“陛下还不知道吧,他上了年纪,一到晚上就视物不清,身边总跟着一个侍从,那人便是他晚上的眼睛。歧国大军选右翼进攻,自然是知道他这秘密的。” 女帝愕然:“朕都不知道的事,敌军怎……”她忽然眸光一凛,狠狠剜了眼唐雨旸,“是你,你把我军诸将的弱点向敌军泄露了,是也不是!” 他给出去的,不光是兵防图!他一定给了其他东西,不止成杉的弱点,还有其余将领带兵的习惯,自身的软肋……他身居高位,百官谄媚,必定还知道很多秘密。 唐雨旸没有点头,但算是默认了,只呵呵笑道:“成杉老了,儿子孙子却不成气,逼得他甘冒风险欺瞒陛下眼疾事实,妄想着多挣些战功,好荫庇后代。” 结果,哪知道敌军夜袭。功未立成,犯了欺君之罪。 女帝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终于忍不住死拽起唐雨旸的衣领:“这就是朕昔日的好兄弟,干出的事儿!” 唐雨旸面色不改,自顾自说着:“朝廷行恩荫之举已有百年,管他是虫是龙,只要父辈祖辈有功便可入仕。我大羲养了一群窝囊废,早已被蛀得千疮百孔,不论陛下究竟靠武还是靠文,就算是文武兼施,也注定挽不回败局。” 她最不喜听到这等锥心之话,恶狠狠命人将唐雨旸押回去,自己却是不能再耽搁,急率大军援右翼去了。 这场恶战持续到次日晌午,大营被火烧大片,死伤惨重。好在女帝及时援救,亲自指挥,才扼住败局。 但结局依然惨烈。 她十五万大军,被杀被俘三万余人,伤五千余人,营房烧毁大半,马匹、军械、粮草均有损失。以至于她不得不率军退走,借一线天关隘脱身。 竟是败了…… 燕妫一战大胜,大军打得酣畅淋漓,追至一线天关隘后不再追击,退回原大羲兵营就地扎营。 燕妫保持着她的清醒。女帝性子虽谈得上稳重,但颇为自负,最是不能忍受沙场上输人,必定渴望一雪前耻。她只需守在此处,女帝自会出战,届时以逸待劳岂不舒坦。 第一次与女帝交手,大捷,燕妫这声望是彻底立了。她这也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大一场战役,从前不过是读过些兵书,会纸上谈兵罢了。这场仗她在阵前发号施令,威风凛凛,等到胜局初显她才发觉自己的手竟抖着。 多亏了唐雨旸送来的密信,让她找到了最合适的进攻方式。 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不知他可安好否。 燕妫这里安营扎寨后,稍作休息,便收到王都来信。信中提及军粮押送的进展,以及将士们冬天的棉袄已经开始缝制,叫她不必担忧补给。 另有一封随信而来的家书。 这回捏着薄薄一片,不知写了些什么。她拿在手里想了一会,终究没有打开,提笔回他一封信,只说打了胜仗,心中甚喜,勿念。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很多天了,一直不严重,但也一直没好转。可能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所以决定 分卷阅读183 休养几天,不过还有几章存稿,这里打个预防针,过几天感冒再不好转存稿就没了,可能会断个一两天吧。 ☆、第 99 章 燕妫很累, 不光想着打仗,还要着力于提拔栽培将领。因这之后的仗不可能由她一个人去打,她也不可能每一路大军都去过问。 当初晏海为枢密使掌管军务,然而他深谙明则保身的道理, 其实甚少插手军中事宜, 做的事通常都是歧王授意在先。 所以, 他就更不会想着去栽培将才。而歧王虽在这上头心中有数,但未亲入沙场, 这些事上大多根据先王留下的指导, 或是崔玦的建议来用人。燕妫来到前线之后,发现情况并非全如歧王掌控那般,故而为歧国挖掘更多忠心能人,乃是当务之急。 所以她是真的累。 好在先王为歧王留下的将才之数蔚然可观, 脱离褚家阵营的能人现也不少, 稍加提点便可独当一面。 连着两夜未合眼后, 燕妫终于倒下就睡了。 睡到夜半,梦里见到闻人弈。梦中,他斜躺在榻上看书, 如此前的很多日夜一样, 已与她少有交流, 单淡淡然瞄她一眼。燕妫坐在他对面擦剑,倒是想问他些话。 想问……近来可好,千万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废寝忘食伤了身子。 沉默许久,她到底还是主动开口了,将心中的担忧化作关切的话语。可他依然只是轻飘飘睇了睇她,不答, 便又继续翻书,竟是漠然至极。他们中间只隔着一张桌子,却好似隔了条银河,长久以来要么是她冷漠,要么是他冷漠。 当梦境渐渐虚无,将要梦醒,闻人弈终于合上书,临散了才冲她开了金口。他说—— “你不搭理孤,孤也不搭理你。不写信了,以后都不写了……” 燕妫蓦然惊醒,猛吸一口气,胸口因为惶然而上下起伏着。不过是句赌气的话,可她怎么觉得……歧王眸光冰凉,说得那么无情,竟是诀别的样子。 在她的枕边始终放着一个匣子,里头装着一些没拆开看的家书,此刻她把手放上去,长长吸入一口气,缓了缓心神。 褚鹰儿说的那件事,她是不是不该迁怒到他身上? 这都好些日子过去了,燕妫思量着,要不要拆开信读一读。正犹豫间,外头忽有号角吹响——是敌军夜袭——本已拿起来的信又落回匣子当中,她眉心一点犹豫转瞬消失,连忙捞起剑冲出营帐! 燕妫登上眺望台望着远方,见那火光越烧越亮,火烧连天犹如白昼。看来,敌军是大举进犯,今夜迎来了一场恶战。 燕妫却不焦急,她既然敢在此扎营,必然会设下埋伏,只等女帝入瓮。当下有条不紊吩咐应战,命人擂响战鼓,在高台之上发号令旗。 这晚敌我双方杀了个难解难分,眼看着女帝就要入套,不料被她及时警觉,泥鳅一样溜走了。双方战至天明,堪堪打了个平手,女帝那边损失稍稍重一些,骑兵营被歼灭了近半。 想那女帝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足够谨慎,也相当警觉,岂是想赢她便能赢的。待女帝那头退入天险,燕妫也不追杀,只静下心来准备下次应战。 两军对垒,她越是平心静气,女帝越会焦躁求胜。 对方的软肋便在这里,她掐得死死的。 却说女帝夜袭不成,正在大怒当中。原本她的排兵布阵无懈可击,让弓箭手连射三场箭雨,辅以火攻,士气最盛之际主力杀出。然敌营九万大军并未连营安扎,相隔有些距离,早已提防了她的火攻,火攻效果不显。 后骑兵分两路自侧翼冲入敌军,却有一路没能按计划原路杀回来,整个葬送在里头。骑兵无用,无妨,她还有剑盾兵,足可杀进杀出……初初瞄见骑兵溃败后她便下令剑盾兵正面出击,不料带兵的是个楞人,她竟未早些看出来。剑盾兵刚一杀入,就中了包围埋伏,她立即撤下山腰上红旗,换上黄旗下令撤退—— 任那旗兵把四尺长宽的黄旗挥得快要脱了杆,火把照得再亮,那楞人也没回头瞧一眼,不知是杀急眼了,还是急着帮骑兵营解围,越冲越往里头埋,差一点被合围剿杀。要不是枪兵勇猛,及时插|入战场,昨晚她下了最大工夫训练的剑盾兵,可就完蛋了。 没用的东西! “若是你!”她一把摔了酒杯在地上,青筋暴起的额头,彰显着她的愤懑。她指着唐雨旸,“若是有你亲自领兵,朕何须忍受这帮窝囊废!” 若是有唐雨旸在战场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好好配合她的计策,昨晚必定大胜。想当年,她原打算封唐雨旸一个三品大将的,他本干城之将足够配得上,只是出身稍差了些,官路不通,才迟迟没能晋升。做了正三品的将军后,只消再立几次军功,她便封他大将军。后转念想到禁军没有合适的人统领,她也就把最信任的唐雨旸安在这个位置上,想着让他着力于朝廷上,结交些有用的朋友,先把脚跟站稳了,将来再择机给他立功机会…… 可昨天晚上,他只能双手铐着,站在山腰上与 分卷阅读184 她观战,这个立功的机会以后也不会再有…… 此刻,唐雨旸瞄了瞄地上的残渣,慢悠悠说了一句:“陛下当以身作则,不该饮酒。须知即便在自己帐中,也不可坏了军规。” 女帝狠狠剜他一眼,反捞起酒瓶大饮一口,喝给他看:“你说话是越来越不中听了。” “是吗,陛下也越来越骄矜了。” 女帝一口烈酒下肚,有几分不信方才听到的话:“骄矜?你够胆再说一遍。” 唐雨旸不发一言,静默地好像他刚才根本没有开过口。 骄矜,说她自高自大,自以为是,专横自夸?她险些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她已对这个所谓的好兄弟发不起脾气,实在是每每动怒都宛如打在一团棉花上,唐雨旸连死都不怕,哪会怕她的愤怒。 女帝把酒瓶放下,冷冷哼了一声:“朕不喝了,那群窝囊废就能不拖后腿?一个好汉三个帮,朕身边,能得一个就该谢天谢地。” 唐雨旸摇摇头,轻笑,懒于评价了。 这几年,女帝没少在武将扩军之类上下工夫,然用力过猛终究是走了偏路,求得一个量,求不得一个质。下头又弄虚作假比比皆是,单说开设武状元比试,能走到殿试的,没有一个不是官宦子弟。再说扩军,报上来的账面上的确是扩了,然那些病死的战死的老兵抑或逃兵却少有剔除名字的,都还占着名额供官员吃空饷呢。说有十五万大军会师白水河前,依他看,能有十三万都已是不错。 制作的火石榴箭粗制滥造,一箭发出点不燃麻布。羽箭造得乱七八糟,射程达不到一百步的不知有多少。剑盾兵的盾,锻造之时早被克扣生铁,做薄一层,对方重戟刺来也就破个窟窿,昨晚打败也并非是将领之过。 官员欺上瞒下,女帝却一概不知这些腌臜,单以为她的铁甲雄狮已天下无敌了。她若不是亲征,依着那些混账的德性,再败可就不敢上报了,只怕是兵临城下她才会知道大军早已不敌。 眼下,女帝已是习惯唐雨旸的冷淡,也懒得计较他的不搭理,久久地注视着舆图,不知在想着什么。 突然,她转回身来,笃定道:“朕想与她身决胜负。” 唐雨旸惊抬起头。 她想和燕妫单挑么? 已然气得失了耐心么。倒也不奇怪,麾下诸将频频掣肘,她心怀大略岂能就此甘心,又被预言激恼,恨不能立刻就斩燕妫于马下。 “陛下身系江山,不宜涉险。”唐雨旸回答。 “朕宁死,不能背负无能之名!” “陛下须知,若是败了,这士气再难挽回。” 女帝:“还没有打,你怎知朕会败。” 燕妫这里,亲□□问过了伤患,视察完焦土一片的战场,交代些要事后便召集诸将主帐议事。本次女帝夜袭,他们虽然设下埋伏,却没抓到大鱼,以后想再抓可能就更难了。因此,战略上考虑作出一些改变,只是议论了半晌并未听取到好的意见,燕妫便让散了,回去休息。 她有些疲累了,躺在榻上浅眠,睡了不多久却就醒了,总觉得心头不踏实。伸手将装满信的匣子抱入怀里,她轻轻抽出最底下那封,拆开读了起来。 每一封信,他都写得十分平淡,再未说那些让人心头发烫的甜腻话语。他只写道,昨日庆文又读了哪些书,背得很流畅,今日后院的树上竟结了果子,味道酸涩不好吃。 他还写,瑰燕宫里飞来一只寿带,在书房外的树上停留片刻就飞走了,尾羽很是漂亮。 他写得最多的,是天上的月亮,今日缺了,今日圆了。她身在远方,缺了圆了都瞧得见,也就只有这一轮月亮可以共赏了。 家书平淡,这平淡却最见真情。燕妫看完了信,躺着终于睡了个踏实,梦里远方的家书又送来了,她只消看着便感觉安心。 然梦醒之后,家书却一连多日未见,只收到一份王令,是说有了新任枢密使,往后军中要事先由枢密使过问,不必事事直呈歧王。 燕妫心头空落,越看信越皱起眉头。 她提起笔,想写点什么,却写不出来。她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却又总是矛盾的,乱糟糟混成一团,理不出个头。 正在焦愁当中,帐外突然有人来报,道敌军使者求见。 ☆、第 100 章 当在密令中拟定了三位辅政大臣之后, 歧王终于得以安睡一夜,于次日宣重臣商议,决定称帝。 现下歧国北伐之战形势大好,多路攻取下要塞, 王后率领主力与大羲女帝对垒白水河前, 大捷。女帝反攻, 未胜。 趁此时机,其他路捷报频传, 歧国大军已锐不可当。这当中, 王后功不可没,自然,也有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是保障了后勤补给, 绝一切后患。 代价便是, 他昨日散朝之后, 再度咯血。 郁结压抑了二十年的内心,在她离开之后遭遇雪上加霜。他有雄心壮志,奈何身心疲惫…… 分卷阅读185 重回歧国是他多年夙愿, 当夙愿达成后, 救天下黎民便又成了他的第二个心愿。现在这第二个心愿距离实现越来越近, 他也越来越无欲无求。 将这天下交给她,抑或交给他姓之人,只要那人值得托付,他绝无不舍。天下,终归是万民的天下,闻人氏经历过再多辉煌,也从未想过窃取。 然他终究是称帝了, 因为这天下说到底还需有人承担。他在为他人铺路,为后人栽树,有时候,他做了那么多,不过是因咽不下那口气。 ——他不该生来便承受苦难。 ——梅姓无德无义,又凭什么值得百姓奉养。 称帝的诏令很快晓谕南国,歧王称帝,国号就定为“歧”,年号更元,立晏海义女燕妫为后,是为顺成纯皇后,待战后再行登基封后大典。 称帝圣旨颁布之后,另有一道圣旨,封晏海嫡长女晏华浓为武平郡主。圣旨中提及,多年前晏华浓遇相师批命,需入寺躲灾数年,凡尘之中还需留一替身挡灾。当年更元帝迎娶皇后,娶的便是那替身,今晏华浓回归凡尘,圣上却唯独钟情一人,姻缘已定自是不能换回皇后身份,圣上念及其父为国捐躯,特封其郡主以慰其心。 当中细节当然不可能尽数陈清,世人知道个始末足以。皇后竟然不是晏家女,当初那些传言居然是真的……不过这替身既然做了自然要做全,委实难为圣上竟能忍让。回想当年皇后于大慈悲寺遇刺,还真是遭遇了一次死劫,莫不就是替晏华浓挡的那次灾。 至于替身皇后燕妫究竟为何人,世人大多耳熟其名,自有好奇者慢慢去挖掘。 称帝封后的圣旨传入军中,传旨官捧着皇后金印跪求皇后接见时,燕妫正坐在灯下擦剑——明日有一场单挑。 女帝遣使臣来,表示愿却兵身后,主将单挑。 她答应了。 诸将当然是极力反对,早已跪下劝了不知多少回,今册封皇后的诏书送到跟前,传旨官听得皇后将和对面单挑,更是当场吓得险些晕过去。 燕妫瞧着这跪了满地的臣子,额角隐隐发胀:“你们跪也是无用,战书已经接了,岂有反悔的道理。” 传旨官脸色发白:“皇后娘娘乃是一国之母,岂能以身犯险,这要是让圣上知道了,不知……” 不知那雷霆震怒要波及几人。 提到圣上,燕妫想到闻人弈临行前的敦敦嘱咐,要她千万珍重,不由心头微微一怵。小愣片刻后,却不改决定:“那请战书是女帝送来,并非本宫主动挑衅,对方硬来招惹,本宫身为一国之母又岂能堕了我歧国风范,必得应战。” 传旨官:“可是娘娘啊!一旦您……那可不就……”不吉利的话又不敢说,语无伦次起来。 因女帝早有威名在外,最擅马上砍杀,曾一刀斩落敌将首级,燕妫却并不曾有这等功夫。就算是她身手不错,可她惯用长剑,女帝惯用长刀,仅在这兵器上就落了下风。诸将与传旨官磕头阻拦,不外乎都认为她赢不了,一旦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燕妫把擦亮的剑入鞘,面不改色:“一人安危,岂比得上一国安危,莫要再说,明日单挑本将军必不能退缩。” 其实燕妫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虽然她的功夫足以称得上登峰造极,然马上作战毕竟不如女帝经验丰富。可她知道,哪怕结果是输,自己也不会输得太难看,只要她能伤女帝,便算是她赢。 因为,歧国胜败并非系于她一人身上,就算没有自己大军依然无往不胜,更何况还有歧王运筹帷幄。可大羲的胜败却系在女帝身上,若伤了女帝,便如同伤在大羲十五万大军身上。 这场单挑,于她是极划算的,谁也阻止不了。况战争惨烈,没有一个人不受它的苦,百姓苛捐杂税沉重如山,而将士们……每一场仗都有人丧命,每一天医棚里都有尸体抬出,若她能以一己之力促成战役早日结束,为何不去做呢。 次日,当太阳爬上山头,歧、羲双方主将各率一千人马,汇于白水河河滩宽广之处。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因此地乃是两头葫芦地形,口子狭小一时间涌不进太多人,故而不必担心对方使诈。 已经入秋了,天气却仍有些热,清晨的太阳便晒得人难受。双方搭了营帐乘凉,各自擂响战鼓,示意可以应战。 女帝率先持长刀现身,座下一匹健硕骊马,身上一套银色重甲,胸口的护心镜居然光滑如水,反射着烈阳晃人眼睛。 燕妫这边则并不急,传旨官跟着跑来,不肯放弃仍苦口婆心劝着,只怕皇后万一有个好歹,回去之后圣上怪罪下来他脑袋不保。 宋良深知皇后脾气却已经认了,索性不劝,伸长脖子朝着敌军大喝道:“对面的!你们消息慢,可知道我王已称帝,天命所归,万民敬仰!今日要与你们一战的,乃是我大歧顺成纯皇后,你们可别吓得刀都拿不稳了!” 女帝的脸登时僵硬,错愕不已,称帝?!为何她并未收到密报。脸色不由沉下,勒转马头正要斥问身边之人,便见一信使匆忙赶到帐前。 她下了马去,立 分卷阅读186 即将信拽过来展开一看,那信上所言正是歧王称帝的消息。 女帝急火上窜,一脚猛踹下去,周身重甲震得咔喳闷响:“朕要你等何用,一群废物,莫不是用牛车给朕传消息!” 歧王称帝的消息,她居然直到现在才从对方嘴里听说。她这天下之主,脸面该放何处?! 那信使连忙跪下求饶:“陛下开恩……不是小的怠慢,小的跑死了两匹马,定是喂马的不曾尽心,千里马养成了皮包骨,跑……跑不快啊……” 女帝见那人鞋底都跑破了,将心头怒气生生忍下——一点马料也克扣,待这仗打完,她定要上上下下整治一番。 歧王竟敢称帝,且看她今日先砍了他那顺成纯皇后。她丢开信纸,提刀上马急于出战,那头燕妫也已骑上战马,慢慢催马过来。 女帝双眼微眯,见对方竟连轻甲也不曾套一个,一身薄薄的短打,手执一柄长剑便要来应战,心头万分火大。那燕妫竟轻视她至此?合该去死!当即猛夹马腹冲杀上来。 燕妫却不是轻视,而是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她使的是剑,对方是长刀,就好比轻骑对重骑,如果硬要比蛮力是决计比不过的。倒不如将优势发挥极致,她唯有靠灵巧方能取胜,自然不肯穿着铠甲。 女帝冲杀上来,十成蛮力长刀猛挥,却扑了个空,燕妫只那轻巧一躲,便巧妙避开,再一转身,已催马奔到她身后,一剑背刺而来。 女帝刀柄大挥,化解背心一刺。那寒芒剑虽不敌大刀凶悍,劈在刀柄上却也可怕,落剑处竟砍出一道深沟,震得双方俱是手麻。 在场诸人,屏息围观,无不胆颤。 马匹负重不同,速度自然也有差异,一轻巧一重甲杀了百个回合分不出个胜负。直到日头高照了,仍没个结果,女帝一身重甲体力渐渐不支,燕妫频繁躲避也愈发吃力,双方于是暂且打住,约定三日后再战。 那传旨官见胜负未分,既松了口气,又还悬着心,愣是没想到自家皇后娘娘竟有这等神威,可与沙场出身的女帝打个平手。可三日后还要战,结果却是未知,罢了罢了……他还是先回去复命吧。 虽只是平手,燕妫毫发无伤归来,军中却是大喜,摇旗呐喊着久久不歇。她心知自己赚了士气,分外开怀,但别的且先不提,燕妫浅露笑意先送传旨官回都,顺带问了一句,圣上近日可好。 传旨官哪里知道,只回道:“圣上近来一如往日忙碌,下官无福侍奉御前,别的也就不知了。” 她心情登时坠下,道了句“知道了”,赏了些东西放那传旨官去了。 却说那传旨官快马加鞭赶回帝都,向圣上禀报皇后单挑女帝之盛况,描述之时将满肚子夸赞的辞藻都用上了,直叹大歧有贤德果敢之皇后如此,必能战无不胜,早定乾坤之类。 更元帝甚喜,大赏。 待传旨官下去,闻人弈却独坐良久,忽然一口暗红淤血喷溅在案上的玉版纸上,星星点点的红,像红梅傲雪。 她临走前是怎么答应他的…… 单挑女帝…… 视身家性命如草芥,当真是半点也不在乎他的。 ☆、第 101 章 燕妫这边打了漂亮的平手, 诸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深觉三日后再战若是多做些准备,定能打赢。于是聚在主帐,你一言我一语拆起女帝的招来, 一起帮着寻她弱点, 再没劝皇后退避。 燕妫见诸将开怀, 索性下令今日全军加菜,特设了几桌简单宴席。几个将领又特地去打些野味回来, 摘些鲜果送上, 简简陋陋敬贺圣上称帝,按宫里头的规矩跪成一片高呼“皇后千岁”。 他们这是高兴。 他们歧国终于也扬眉吐气了!称帝的消息,和单挑女帝平手的消息传遍军营,将士们只消听着便觉得浑身都是力气。晚上加菜, 全军一人分得一小块肉, 那滋味真香! 她歧国将帅和睦, 兵卒齐心,大羲可就未必了—— 女帝这边,因只战了个平手, 她便自认自个输了好大的脸面。大家知她不快纷纷不敢招惹, 只安安静静等女帝吩咐此后安排。 女帝赏了众人白眼, 待回了主营,才问唐雨旸道:“方才,你可看到她的弱点?” 唐雨旸还没回答,又听她自嘲:“哼,就算你看到,如今也不会同朕说。朕与她交手,还当真是吃力, 这女人不愧是霁月阁天字号的杀手。” “不过,你也别得意。她今日以灵巧对朕,消耗朕的体力,下次朕不着重甲会她,只需轻巧些,她便必不是对手。” 唐雨旸不置可否。 待得女帝出去视察兵营,他留在帐中,坐了一会儿后忽对守在他身边专门服侍的两人不悦道:“这天气炎热,你们倒好,热了可解衣散热,我这双手铐着却动弹不得。你们还不赶快去雪山给我挖几块冰来,消消暑气。” 其中一人惊讶道:“大人这不是为难小的们吗,这天气,冰块运过来可都化了!要不,小 分卷阅读187 的给您扇风?” “浑身臭汗,也就你自己受得了。” 两人赶紧往后退却半步。算了吧,离得近了又嫌他们臭呢。 唐雨旸给他们支了个招:“用棉布裹着,多凿几块回来即可。” 服侍的两人面面相觑,又不敢得罪。这位大人可不得了,别看手被铐着是个阶下囚,可陛下却极为看重,谁要是敢怠慢了,脑袋不保。两人只得去了一人,又叫了个帮手,立即驾车出发去几里之外的雪山高处凿冰。 三日之后,双方主将相约再战。 这一次,燕妫依然是那套装束,短打,执剑,以她最舒服的状态来会敌手。那日打得痛快,以后像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女帝却换下重甲,改着轻甲,手中长刀也换了一柄轻了十余斤的。她抬起刀,指着燕妫:“逆贼,这次你莫想再侥幸平手。” 燕妫弹走肩头落下的飞叶,并不理会她的恶言,只冲她微笑:“燕归期,梅将落,大羲陛下若不信,大可来试试。咱们快些打,打完了我还要抽空猎几只鹿回去,晚上给我将士们分鹿肉吃。” 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和她挑衅的话令女帝顿生心火。这预言唐雨旸竟然也告诉他们了,叛得可真够彻底!单这一句话就激怒了她,提刀冲杀上来。 燕妫是故意激怒她的,那日夜宴上,诸将你一言我一语争相替她总结出来了,女帝臂力虽大挥刀虽满,却总爱省着腰力,极可能腰上有旧伤。若能将之激怒,待其心急之下出力失了章法,其腰伤定成拖累。 单论马上工夫,她自认打不过女帝,有法子自然是要采纳的。这一战,她依然主在躲避,伺机观察对方腰腹。起先女帝得意洋洋,连扑数回此次扑空,却渐渐恼怒。 “逆贼躲什么,怕了不成!” “亡国庸君,何惧也。” “乱臣贼子竟敢胡言!” 燕妫险险躲开她扫来的横刀,心中咯噔一下,心道这暴怒的女帝当真可怕,一时未留意差点被削了肩膀。她疲于躲避,迟迟找不到工夫寻对方破绽,女帝那腰伤看样子一时发作不了。 这场单挑再度陷入胶着。 唐雨旸远远瞧着,目光留意在女帝腰间,以他与之相处十多年的熟悉而言,却是知道,她看似不露破绽实则腰部应已酸痛。 他用手搅弄几下冰块,凉凉的十分舒服。 这冰块早上刚刚运回。一共凿了四大块,运回来已只剩承盘大小的一块,到了这会儿更是只剩脑袋大小。 果然,再战一盏茶时,双方于一次对招后同时靠后停住,倒是默契起来,皆示意休息。 燕妫拿剑的手震得发痛,回到帐内才抬起剑看,发现寒芒剑已伤了剑刃。她心中一凉……她的寒芒虽是绝世的宝剑,但女帝乃一国之主,她的大刀必也是神兵利器,若再这么由着女帝卯足了劲儿砍,只怕她的剑要断掉了。 方才她喊停,不是累了,而是她不能再失去寒芒。不过,女帝竟然答应,看来也有令她停手的原因,莫不正是腰伤犯了? 女帝的确是腰伤犯了。 她忍着腰痛大步回到帐中,竟见里头桶里放着一块冰,唐雨旸正舒舒服服地摸着冰块消暑。她刚打得浑身大汗,见此心中一喜,忙叫左右替她脱了铠甲用冰凉快凉快。 正好可以用冰敷一敷她的腰伤,只要把痛止住了,她再出战必能胜过燕妫…… 燕妫将寒芒小心擦拭,心疼地摸了摸剑刃上的缺口,而后问宋良要了他的大刀来用。宋良满脸担忧:“娘娘,真的还要再打吗。微臣这刀虽然也是御赐之物,可它经不得几次坎……” 燕妫:“不会弄坏你的刀。”冲他笑笑,“怀了再赔你一个。” 宋良:“微臣哪是担心刀啊,微臣担心娘娘用不习惯。场上刀剑无眼,若是因为用不习惯……要不微臣去问陈将军借剑,骑上快马速去速回。” “不必了,本宫用躲的便是。” 用刀,她不是很熟练,不过刀剑用法相差不大,勉强能撑下去。她依然不求胜,只要躲来躲去还是平手,她就当自己赢。女帝若连战两回未能取胜,必然心头大急,此后对战,急躁之中定露破绽。 燕妫的轻功是顶好的,只是太过江湖气了,未免招人议论,故而在人前藏匿下几成功底。临到了这个时刻,却不能再藏。 她在宋良担忧的目光下,骑上马又走到河滩上,等候女帝出战。不料等了许久不见女帝出来,倒是看见对面营地里急匆匆跑过去带着药箱的军医。过了一会儿,听见对面乱糟糟的声音传来,她仗着耳力好仔细一听,听到什么……“卸甲风”。 卸甲风?似在兵书上扫到了一眼,但这会儿却想不起来是什么,约莫不是什么兵法之类。 燕妫又在马背上等了一阵,眼瞧着对面人群神色越发凝重,女帝一时半会儿应是不会出来了,遂调转马头回了自家主营,下马问宋良道:“何谓‘卸甲风’?” 宋良早已留意到对面很不对劲,却相隔遥远听不到对面说什么,闻 分卷阅读188 言眼睛一瞪:“卸甲风?娘娘说的,当真是卸甲风?” “当真。” “那卸甲风可是个不得了的急症!将士们穿戴着盔甲打仗,仗打完后通常是一身大汗,又累又渴,恨不得马上跳进冰水池里。可想归想,却千万不能抱以侥幸,一旦贪凉吹风,风邪侵入便如中风,严重了还要死人的!” ☆、第 102 章 燕妫以前没有穿过铠甲, 顶多里头配一件软甲,而今她是统帅,多在眺望楼上插旗指挥,也没有过大汗淋漓卸甲的过程。 她这边刚刚听明白“卸甲风”是个什么东西, 对面营帐的噪杂声音就更大了, 每个人神色古怪。看来……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多时, 对面赶过来一个副将之类的武官,大马金刀走到河滩上, 匆匆忙忙行了礼:“圣上有急事需要回营, 今日这战算是平手,你我两方不如各自回营算了。” 燕妫双眉一紧,眼底须臾蒙上一层刺骨冰霜,声如冰棱:“哪里来的裨将, 如此傲慢无礼。呵, 你大羲还真是自上而下, 不知‘礼’为何物!” 宋良提刀跨上前来,喝道:“大胆!你这粗蛮野人,竟敢这样与我大歧皇后娘娘说话!我皇后娘娘等在此处, 若有急事也是你家皇帝出来告知, 你算个什么东西!” 陛下本就不认他歧国, 那武将自然不敢太过友好,当然不会用那么多恭敬之语。此刻被喝得手足无措,只得赶紧赔罪:“方才急躁,是在下礼数不周,这里向诸位赔罪!眼下圣上正忙着……” 宋良啐地一口,截断他的话:“忙也算借口了不成!我皇后娘娘军中要务如山,难道就不忙。你们倒好, 竟派遣一无名小将前来对话,辱我等不是——叫你家皇帝亲自出来!” 他这声猛喝之后,燕妫身后前来观战的兵将等,也都看不下去大羲的傲慢,齐声叫嚷起来:“出来!” “胆敢辱我皇后娘娘,辱我大歧,岂有此理!” “傲慢无礼,真当还是从前不成!” “先押下这竖子!” 燕妫在一片叫骂声中,凛然冷笑:“有话,让你朝皇帝亲自来说。” 这如何叫得出来,陛下她……那副将被对面威压得正不知所措,身后倏然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一袭玄色便服,双手被铁锁铐住,慢慢朝这边走来。待靠近了,他口吻平静道:“牛将军,你速陪陛下回去,我来交涉吧。” 那牛将军只知唐雨旸双手被铐,官职被撤,却不知内情,又见女帝仍待他亲厚,便不知到底他是失了恩宠还是没有,只知自己轻易得罪不起,当下见应付不了歧国这帮人,正好唐雨旸要来参合,索性遁走。 牛将军生怕他发挥,飞快道:“那,我给唐大人留匹马,你自速回!” 唐雨旸:“嗯。” 那牛将军不疑有他,就这么脚步飞快回去了。 燕妫待那牛姓将军走后,翻身下马,迈步上前细瞧了瞧对面这个男子。他与那次雨后官道遇见时相比,清减憔悴不少,身上已寻不见当初那股昂扬意气。她微抬下巴,对宋良吩咐道:“去把本宫的剑拿来。” 寒芒剑拿在手上,朝着唐雨旸双手中间劈下,铁链应声断掉。她收剑入鞘,等待这么久,终于松了口气:“唐大人随本宫回营吧。” 唐雨旸点点头,只道了两个字:“多谢。” 看得在场褚人呆若木鸡。 这……发生了何事? 唐雨旸又冲着跟在他身后,贴身伺候的两个人问道:“冰块是你二人凿的,陛下遭遇卸甲风,你二人逃不了连带之责,是就此做了逃兵还是跟着去歧国,你们看着办。” 那两人哪晓得凿个冰竟凿出这些事端,伤了陛下如何还有命活,连忙点头如捣蒜,表示愿往歧国。 唐雨旸就这般轻松脱了身,燕妫带着人,从从容容回了大营。因早有人快马回报,道女帝这回战了一半,竟怯战退走,众将士听得消息激动不已,擂鼓吹号迎皇后回营。 燕妫草草与诸将说了几句,便径直带唐雨旸入主帐议事。她有很多的话迫不及待想问,想说。 “唐大人,此前为何不肯随圣上的人回歧国。” 唐雨旸坐下,倒未客气,饮了一口这位歧国皇后亲手倒的热茶:“皇后娘娘用了‘回’字,于唐某而言,却谈不上‘回’。唐某只是叛了大羲,却从未说过,想归顺歧国。” 燕妫心头虽有些准备,但见他态度坚决,仍然很不解:“此话何意?这歧国,是霁月阁用命换来的,也是时若用命换的,为何用不得一个‘回’字。” 唐雨旸:“并非唐某拿乔,实在是……呵,唐某不认为时若也认同歧国是家。她最想回的家,是当年出生的小镇,街角卖的糖糕她最爱吃,邻居家养的猫儿她最爱逗……” 燕妫做了唐时若十二年的亲人,蓦然间才想起,她只是个外人,时若的家在哪里,去留如何定,与她根本没有干系。时若为歧国付出生命, 分卷阅读189 可这付出并非她所愿,于唐雨旸而言,歧国却是痛苦的来源。 躲还来不及呢。 “唐某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当初承诺的——为天下万民。这天下如若还能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岂会继续重演我兄妹的生离之苦。” 倘若唐雨旸能来歧国,他这不世之材,定能为歧国一统贡献不凡助力。燕妫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他,再者说,她答应过时若要帮她找哥哥,找到之后又怎能放任不管,将来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必要助唐雨旸位极人臣。 “既然是为天下万民,圣上称帝正是为黎民苍生,唐大人若能为我君主效力,不正是为万民谋福祉么。不如待天下安定,你再带时若回家乡看看。”她说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剑穗,放在唐雨旸面前,“这是时若亲手编来送我的,是我唯一留下的念想,但现在……最需要它的人已不是我,便转赠给唐大人吧。” 唐雨旸把剑穗小心拿在手里,眼中水光闪动,眼角微微泛着红。未几,他将剑穗收好:“抱歉,这剑穗唐某收下了,可是,唐某当真无意留下。” 燕妫叹口气,知道轻易说不动他。其实身处洪流之中,如她,不也想得一日安宁么,既然有机会回归宁静,何苦还要卷入朝堂。或许,时若在天之灵,看到哥哥能够安乐平静地过完此生便可瞑目。 “那唐大人还有什么打算?” “回家乡,没别的打算。” “何时走?” “明日。” 之所以明日再走,是因为他还有一些大羲的秘辛要画要写。借着这日余下的工夫,唐雨旸连夜写了一沓纸,翌日清晨拜别燕妫,策马往东,迎着朝阳去了。 燕妫手里拿着那厚厚的一沓纸,心头既有朝阳初生的温暖,又有疾风吹来的寒凉,总归不是个滋味。 有了这些,趁着女帝伤重,大军北上取代羲国指日可待。燕妫想着,这消息要赶快上报圣上,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与此同时,女帝在主帐中醒过来。她想要说话,张嘴却发现嘴唇不受控制,身体好似灌了铅,手脚不管她用多少里都不听使唤。包括她的头脑,都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转不动,想不明。 “唐……他呢?” 身边随从见陛下终于醒了,连忙捧上汤药:“唐大人去向歧国皇后说明情况,不想竟被他们俘了去……不过陛下放心,唐大人送了信过来的,想来暂无性命之忧。” “信……”喝什么药,她要看信! 那随从会出她的意思,只得放下汤药将信呈上。女帝却用手拿不住,命随从展开置于她眼前。 那信确实是唐雨旸所写,昨晚送到营中的,信中他道“恩怨两清,自此割袍断义,今已不恋俗事,回山水间去了”。 她莫不是还要感谢他没有投靠敌营?! 他对得起她的宽慈吗! 好,他很好!女帝胸口闷痛,额前青筋暴起,却骂不出句完整话,挣扎半晌口中喷出一股鲜红的血,又瘫回床上。 唐雨旸……唐雨旸……那冰块是你刻意放置的,是也不是!你我兄弟走到如今,到底是朕错了,还是你错了,还是这老天爷错了…… 随从见她又要晕倒,连忙出去叫人。待军医入账,几位将领也跟上前来询问陛下病情。 这事原该隐瞒的,可是…… 陛下原本是每日都要巡视兵营,亲自指点将士的,现终日不出,怎么可能隐瞒得住。那随从摇摇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打发了各位心头已经有数的将军,将徒弟叫到身边,吩咐他收拾细软,随时准备逃难去。 这卸甲风,将养好了或还能痊愈,可眼下陛下心火难安,又是两军对垒的紧要之时,莫说两月三月的,就是一两天也等不起。歧国大军一旦进犯,他大羲十五万大军没了女帝指挥,必如一盘散沙,各人心头对此清清楚楚。 何苦呢,当初有人劝阻女帝不要单挑。可结果是什么,结果被以祸乱军心为名,砍头示众。现在一个卸甲风就让全军乱了阵脚,唉…… 两日之后,闻人弈收到急报。 是燕妫的亲笔信,信中提到,唐雨旸使计脱身,女帝遭遇卸甲风,已不能动弹,现大军拟趁机全面攻袭,北伐之战或可提早结束。只可惜,未能说服唐雨旸留下。 另附了一份家书,只说自个儿一切都好,过不了多久便可放手,给诸将多些立功的机会。又问他几时适宜回宫,回宫之前可有什么交代。 闻人弈拿着信,重重地咳嗽几声,心头浮起淡淡的喜意——她愿回来就好。 看信的工夫,给使端药进来:“陛下,该喝药了。” 殿里头浓浓的药味久久不散,人若在里头待久了连衣服上都得沾着苦味儿。称帝之后,连日的大捷战报送至御前,圣上频露喜色,却不见身体好转。 御医说,是前阵子伤了根本,再不撇开琐事专心将养,莫说是伤了根本不能高寿,只怕是已然不能长久。 跟前伺候着的人,哪个不是盼着皇后娘娘快些回来, 分卷阅读190 劝着些帮着些。尽管方尚宫大伤愈后,又接管了后宫事宜,但这宫里头总归是少了主心骨。 闻人弈将汤药一口饮罢,提笔蘸了朱砂,在纸上点了几笔。近来稍稍不如前阵子忙碌,但有闲暇,他便爱画些飞燕、美人之类,每每题字,又都是那句“燕子依依,晓来总为谁归去”,今日这副画完,却不提字了。 这数月的分别,她少有家书,即使有,除了正事别的也不提。他是早就知道她的心不在这里的,也许她还是更喜欢自由,上了战场便如鱼入了水。 他明白了,也倦了。 最后几笔落下,将画拿开吹干,闻人弈另抽一张信笺回信。如往常一样,说了几句兰庆文的功课,又道几句丰收的好消息,至于她问的回宫之事,闻人弈只在信中写道—— “卿自行决定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在收尾了 ☆、第 103 章 给使接过圣上封好的信, 多嘴问了一句:“陛下,攻伐之战顺利,皇后娘娘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咳咳——”回答他的,是圣上空空的咳嗽声。 给使着急:“陛下!” 闻人弈摆手:“无妨。”缓了一缓, 正欲开口, 殿外来了人, 道是褚大人与朱大人吵到御前来了。 朱大人正是朱乘风。 自褚鹰儿谋杀沈夕月的案子破了以后,朱乘风就死咬褚家不放。正好闻人弈疲于放置褚恒走褚中天老路, 索性栽培朱乘风做了官, 授予实权,现他与褚恒斗得你死我活。 拿信的给使心疼陛下,不耐烦地抢先问通传之人:“又是为的何事?” “是为了争几块地。说是当年褚相因为褚鹰儿断朱大人腿,而赔给朱家的。朱大人说当年给的时候官府都留有档案, 几道手续都是全的, 现褚大人却非说那地只是给朱家使用几年, 朱家强占不还的。两人到官府一查,发现官府那边没有留底,朱大人手上的地契就成了空纸。因是十分广的土地, 每年收成极其可观, 谁也不肯退一步。” 给使听罢喝道:“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搅扰陛下?!朱大人是什么样的家底, 会死乞白赖贪那点地?我看有些人就是耍赖想要回去!” 御前的人都心疼陛下,听得这样无意义的争吵法,无不生恼。那褚家是蛮横惯了,两次诛九族的罪陛下都未追究,已然不知天高地厚,还敢耍赖耍到御前来。如今褚恒是狗急跳墙,家底大不如前, 便想争回早已许出去的地,否则手头没钱他撑不起褚家,这捡来的家主也就不能服众。官府那边没有留底,想来是当年褚中天留的后手,以权谋私故意毁了契书,日后好打官司抢回来。 这些龌蹉手段,他们也不是没听说过。 放在从前,他们这些下人是绝不敢多嘴的,可这当口上圣上兴许也是烦了,又在病中,他们实在忍不住。仗着陛下素来仁慈,当下便另有一给使接话道:“这褚家,就是这般回报圣恩的么!朱大人好不凄惨,先是因褚家断了腿,后又失了夫人,现在还被明着抢地。” 几人言语间,就都给褚恒定了罪。期间说到已故的沈大人,又有几个人不痛心的,若是沈大人还在,陛下也无需这么劳累。 都怪他褚家! “行了。”闻人弈的确是有些倦了,不怪身边人胆大妄为竟敢置喙,那些话说得倒也不错。褚家这么拎不清,现如今那点薄弱的亲情也终于消磨殆尽了,他吩咐下去,“去请崔玦崔大人来。” “陛下?” “让他亲自带朱乘风去补签一份地契。” 这是……给使一喜,转身就出去解决纷争了。 门外褚恒与朱乘风等了许久,没等到陛下宣他们进去,倒是等来崔老大人。 崔大人一到,就说奉旨带朱乘风去补地契。这地契补了之后,有争议的地就无争议了,褚恒当场瞠目结舌——陛下居然问都不问就将地判给了朱乘风?!这不可能吧。 他不信,追着问:“当真是陛下的意思?” 崔玦虽办着实事,却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老滑头,满面和气:“那要不,褚大人再求见一次,向陛下问个明白?” 朱乘风冷飕飕在一旁干笑:“既然是崔老大人亲自来,陛下的意思还需要再确认一遍么。褚大人,你这是怀疑崔老大人假传圣意啊。” 这罪崔玦可担不起。 褚恒再问,岂不又得罪了崔玦。他渐渐如霜打的茄子,半句话都不想讲了,心里愁得发苦——陛下居然……居然已经见都不想见他了。 崔玦催二人快些走,再晚官署要闭门了,届时多有不便。 自打褚鹰儿谋杀沈夕月真相大白后,世人就多看褚家不顺眼,今见褚恒遭了冷遇,心头是万分舒坦。 崔玦遵照圣意,亲自带着二人去官署补了地契,褚恒自是一路沉着脸。待事情办妥,朱乘风将重新签订的地契收入怀中,送崔老大人上车离去后,回 分卷阅读191 身对褚恒轻蔑一挑眉,笑得阴冷:“褚大人,此一时彼一次,此后陛下可再不念亲情了。” 所谓墙倒众人推,这道理褚恒晓得。陛下今日的态度,何止是判了一块地的归属,分明是把他整个褚家都推向深渊了。 朱乘风斜勾嘴角:“这还只是开始。”话毕,大笑着上了车去。 他要报仇,为自己,为他的亡妻,小打小闹怎么够,他要这世上再无褚家! 却说燕妫这头,收到圣上回信——“卿自行决定即可”——她不由心头浮躁,一整个早上心情如飘忽的羽毛总是落不定。 这不是他说话的习惯。 许多事上他都是有安排的,虽不会给她太多限制,却总不至于战场之上关乎大局的决定都放手由她自己来。加之家书减少,每每都是寥寥数语,令她迫切想知道他现在每日过得究竟怎么样。 虽为怨偶,但希望他万事都好的心,半点不惨假。 半月之后,燕妫指挥大军全线总攻,自己坐镇后方,大军势如破竹逢战必胜,每日都能收到捷报。 女帝十五万大军溃不成军,弃城投降,缴械归降者比比皆是。至十一月底,天气日益寒冷之时,从北路大军传回消息——女帝驾崩。 并非战死,也并非病死的。 而是卧病之后不能起身,竟被自己手下的将领生生勒死。那勒死她的一员小将,自戕当场,只留下一份血书请求送到大歧皇后跟前。 燕妫看完那信,心中五味杂陈,所有的感想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而后,她召来宋良,命他领兵一万,去收归大羲北路军。 这不是什么弑主邀功,而是一个在底层爬了八载,空有一身胆识却爬不上去的无名小将,以自己一条命想为兄弟们换一件冬天的棉袄。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大羲的辎重却迟迟运不到前线,十一月了过冬的棉袄还没有着落。士兵们战的战死,冻的冻死,为了活过这个冬天,行伍之间互抢袄子穿,入村抢劫的事时有发生。 若能归降歧国,是不是就能发到一件袄子呢。 两军交战,燕妫在前线调兵遣将看似无往不胜,然这后头若没有圣上坐镇,一件棉袄都可能乱了军心。 家书又是许久不曾收到,燕妫终于等不下去,写了一封信回去。信中写道——现女帝已死,大羲国亡,今已攻陷前朝副都合安,敬问圣上是否移驾坐镇合安,早日一统天下。 王都太过靠南,政令往北及四周传达耗时过久,圣上若能到副都来是极好的。他若要来,她便去合安等他。 书信传回去没多久,收到他的回信。 信中答应会尽快过来,顺带提及他想定都合安,将前朝副都皇城稍作扩建即可,以免又劳民伤财。北部戾气太重,纷杂势力与旧党残余太多,天气又太过严寒,合安倒是正好。另,都城选址也不宜离歧国旧都太远,合安位于中部,权衡之后乃是最好。 既然定了,那燕妫就赶紧安排,亲自带人去合安扫清残余,入主宫殿。今年的天气的确是有些冷,她来合安那日天上下着大雪,重重殿宇盖着厚厚白雪,如连绵雪山,站在眺望塔上竟一眼望不尽头。 这还只是副都,那宫殿便修建得巍峨雄伟,无需扩建已几乎够用。北方的宫城燕妫没有进去过,想来还要再大个数倍。 这些可都是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大羲之亡,自有缘由。 女帝未来过副都,故而这座宫殿有些破旧了,等粗略翻新完约莫也要两个月。倒也正好,届时天气暖和,圣上过来会舒服些。 这一年的除夕,合安的宫殿里也办了宫宴,还在宫墙脚下设粥棚接连施粥一月。合安的百姓不必规劝都已归顺大歧,年后陆续自发清洗大街,刷墙换瓦,以新的面貌恭迎更元帝入合安。 二月初皇帝启程,半月不到的路程,却走了快一个月。燕妫已卸去镇北将军的官职,等闲不再过问战事,她在宫里日日盼着,却一日日地等了个空。 直到三月初,更元帝的御辇才抵达合安。 燕妫出城十里相迎,极目眺望,看着御辇渐渐行来,直到在她跟前停下。已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呢,那些想念说不出口,却总是烦恼着她。她的心是复杂的,可此刻却是简单的,只想着,待会儿说几句软话,让他别再和她置气了。 可半晌,里头没有传来声响。 宋义打马过来,下来恭敬问皇后大安。 “陛下请娘娘同辇。” 燕妫辞辇:“陛下初入合安,一举一动皆有人看着,本宫不可坏了规矩。” 宋义微抬起头,眼底露出一抹欲言又止的神色:“娘娘……您还是去吧。” 燕妫微有一怔,晓得事出有因,眉心飞逝一蹙,遵旨掀开明黄色的车帘,埋首进了御辇之中。再抬头,闻人弈便在她的眼前。 他斜靠在座背上,颌首对她一笑。 那模样…… 病骨支离,唯一双看着她的眼睛还算有些精神。 ☆、第 分卷阅读192 104 章 御辇一路经皇城门入宫门, 经由玉栏拱桥入寻芳宫,这一路上更元帝都没有掀开过车帘。 大战之际,他的病一直都瞒着所有人。 后来形容消瘦瞒不住了,才推说胃疾发作, 食不下咽。不过哪怕是胃疾的托辞, 只要他不想让燕妫知道, 这消息就不可能传进燕妫的耳朵。 燕妫没想过,再见面竟会是这样一个境况, 待越看清闻人弈的模样, 心越如火烧。她在车里问了他许多,他这会儿倒也不瞒,只是路上灌了风,咳嗽不停难以好好说话, 她也没问出多少来。待入了寻芳宫, 闻人弈自行下了御辇, 跨门槛上台阶都无需人扶,可那脚步在燕妫这样眼力的人看来,实在是虚得很。 路途辛苦, 他说想先休息。 燕妫哪有不依着他的, 便闭嘴不问, 伺候他先好生安歇。而后退去外头将御医叫到跟前,仔细询问病情。御医也正心焦,好容易有皇后在了,忙一五一十向她交代了个清楚,足说了有半柱香之久。待送走御医,燕妫脸上的镇定终于绷不住。 什么叫“束手无策”?! 什么叫“陛下无太多求生欲念”。 这大好的天下已握在手中,他怎么就不想活了, 简直荒唐!这不是他,他若没那野心,当初何以付出那样大的代价挣脱牢笼。 燕妫不相信。 皇帝入主合安乃是当今天下最要紧之事,有许多事亟待处置,可燕妫一概无心搭理。宫外的事交给崔玦,宫内的事交给方尚宫,除与兰庆文那孩子对过几句话,和林姑姑几人寒暄寥寥数语外,她一直就守在闻人弈的病床前。 燕妫不是个如菟丝花的深宅妇人,她没了谁都能活,可此刻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比当初含恨离开霁月阁还要深刻。那时她心中还有仇恨,还有记挂的人,而现在,好像什么都有了,又实则什么都没有。 这样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她心底失了方寸,她不敢想象,当他彻底的离开了她…… 那个她爱着又怨着的男人躺在她眼前,呼吸浅浅的,睡梦中时而胸口不适,无知觉地要咳嗽几声。每咳一声,她心头就揪紧一分。 死都不怕的她,也有怕的了。 她与命运拼了这半生,最后都拼得了什么?从前理不清楚,现在在他病床前,燕妫隐约知晓了。 闻人弈睡了两个时辰,醒来第一眼便见燕妫守在床边。她无神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一层朦胧不清的光。犹记得第一次在雪亭中见到她时,她便是相似的神情,好像徘徊在绝望的情绪里,同时又急切地想要挽救什么。 “几时了?” 听到他的声音,燕妫这才恍然回神,发现自己竟连他醒都未察觉,见他要起身,连忙扶他起来。 “刚入夜呢。” 闻人弈瞄了一眼她放在自己臂上的手——许久未见,她终于不再排斥他了么——他靠在软垫上,觉得身体好些了。 “今日朕入主合安,可有人生事?” 改朝换代免不得有余党作祟,不过事小下头便不报,今日崔玦未再来过,应该没有太大的事发生。燕妫只想他安心养病,摇头道:“陛下坐镇,谁敢生事。” “朕这个模样,坐个什么镇……”他忽然收音,似是想咳。 燕妫轻轻为他拍着背,想起御医说的话,心头既困惑又酸涩:“陛下只是暂时龙体有恙,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御医说,因您不配合医治才会如此,若是好好将养,身体很快就能恢复如初。”顿了一顿,柔声问起,“陛下又为何不肯配合?御医说,药您一碗不落喝了,可心里头却钻了牛角尖。” 闻人弈摆摆手,浅笑:“朕不是钻牛角尖,是想通了。” “想通了?” 他想通了。 难以言状地想通了。 粗略算来,他已做完了他想做的。推翻大羲,为歧国讨回公道,还百姓安宁生活……这就是他想做的。起初他反,并不是因为贪恋权柄,即使现在称帝,他对权柄的看法也一如当初。 他若当真是一个私欲膨胀的人,当初不会留晏华浓性命,也不会留付之涯性命,更不会一再容忍褚家。他从始至终,都只是被逼迫着往前走,走上那条看似华丽却荆棘丛生的路。 他真正想要求的,却始终都求不得。 心病便是这样来的。 “朕想,这天下交到你手上,或许才更好。女帝可以为之,你燕妫亦可以为之,咳……这数月以来你率大军攻伐前朝,已是声望颇高,庆文那孩子……” 他说的什么惊世骇俗之语,燕妫惊讶得双眼瞪圆,不肯再听下去:“臣妾什么时候说过要这天下了!” “那你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我……”她气得咬牙,“我只想日子别再过得那么苦。” 这才一见面,又争吵起来。他当日说什么,只有他死了让她做太后,再无人敢欺她,她才能满意……原来不是气话,他那时候就 分卷阅读193 钻了牛角尖。 “朕这副残躯,已无力肩负天下。若贪恋权柄不舍,治国事上频生疏漏,岂不违背初心,反误了苍生。”他轻拍她的手,眉宇间神色淡淡,袖手天下竟然坦然得很,“你无需多想,朕既然能同意女官新政,颠覆古来之法,有些事便看得比你以为的开。” 说他狠,他又仁慈,说他仁慈,他又绝情,说他绝情,他却又心怀大爱。燕妫从来就没有看懂他,他不仅一个人安排了所有的事,还给她安排一个他自以为最好的结局。然后他放手一切,和唐雨旸一样,要去找他的安宁了么。 燕妫说不通他,他们俩在不同意见上从来都是势均力敌,彼此相让过,但总是会回归初始继续折磨对方。 所以她不想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争吵,静下来想了一想,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以他的病为重。御医说,一方面是操劳的缘故,一方面是心病难医……若能让他远离那些耗费心力的事,是不是他的病就能好。 先前御医的确也提过,可以找个法子,让陛下脱离沉闷的怪圈。 “我们不要争了,陛下需要静养。”她收敛住脸上的焦愁,按下旁的不再提,反过来轻拍他的手,宽他心道,“三十里外还有一处温泉行宫,陛下不如去那里调整身心。您若放心,国事就交给臣妾,等忙完了这一阵臣妾就常去陪您,如何?” 闻人弈看着她的眼睛,扬唇微笑,只管依她:“好。” 燕妫花了些时日为他的出行做些准备。 几日后,更元帝在合安临朝,当朝宣布登记封后大典延至统一全境后,又颁布圣旨由皇后监国,崔玦辅政,原因只说养病。 而后,他好似当真一身轻松了,动身前往温泉行宫。临行前,别的没有交代,只说若是遇上解决不下的事,莫要逞强担着,他可以回来。 燕妫应下,亲送他出了城。 这之后的日子,便是燕妫以皇后身份监国,垂帘听政,代更元帝大封天下,公卿侯爵,恩赏不断。大军闻封赏佳讯,越战越勇,至四月初攻入前朝旧都,活捉梅氏末帝,捣毁宗庙,抄没宗室家产。充公的那些民脂民膏,数目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五月初,经张谷风上表,皇后过目,更元帝首肯后,推行新的土地之法。听闻新朝竟有此改善民生的壮举,百姓欢心鼓舞,多地积极配合,收没不义田产,分发贫民耕作。 六月初,朝廷宣布赋税减免三年。 七月底,前朝贪官、恶霸,作恶多端之皇亲贵族等,经审讯后陆续或入狱或问斩。 八月初,大歧皇城拟于次年小作扩建,为避免大兴土木空耗国库,朝廷将城中宅地作为恩赏下赐新贵自行修建府邸。将一些前朝还算完整的大宅,恩赏给该赏功臣。 这份恩赏录当中,便有沈柳心。 她终于如愿获封慧德县主,皇后褒奖她照顾朱晖有功,特赐她一处不大不小的府邸,还让人翻新过了给她。沈柳月接旨后没过三天,就搬到自己的府邸去住了,只说朱晖已经不小,又常住在宫中读书,待有需要她再去朱府照顾。 这悖逆之举,没把沈家家主气死。 先前沈家还指望着朱晖这个皇帝义子,可后来冒出个兰庆文,皇帝放在身边亲自教导,虽没有明确那孩子的身份,但眼瞧着朱晖不如他聪慧,可能将来是争不过了。 不过朱乘风倒是让沈家惊喜,他一入官场便如鱼得水,竟与沈夕月一般是个厉害角色。自更元帝与褚家斩断亲情,这数月以来他趁势把褚家压得支离破碎。 说到褚恒——这次随君迁入合安,褚家内讧裂成两派,一派愿随褚恒去,一派则宁愿继续留在歧地,做他们的地头蛇。褚恒带着寥寥数人来到合安,对着分到的宅地望地兴叹,叹手中无钱建宅……他宁愿圣上赏他个小宅子,也不想要块大宅地。 于是入宫求见,圣上自是不在,一切事务由皇后主理。他求皇后换他个宅子,破点小点都可以接受,皇后也就依他,只是抄没下来的好房产已经被分完了,他只分到城边上一个破旧宅子,还挺宽敞,只是苦了他每日上朝,从褚府到宫门马车也得走一个时辰。 屋漏偏逢连夜雨,妻子又吵着要与他合离。 他不肯,几经交涉,最后是袁家家主亲自出面,签下了合离书。这褚家,呵,盘算到如今,彻底连空架子都倒塌了。 又说回沈柳月——朱乘风为报妻仇,下手之狠,对付褚家手段之多,这样一个记情又有魄力的男人,他沈家能不赶紧抓住么。可她沈柳月原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却偏偏不下手,最后干脆搬出去了。 原先是沈家不许沈柳月回去,现在她无需回去也有地方住,时常入宫说些小故事为皇后娘娘解乏,背后有皇后撑着,过得是滋滋润润。 ☆、第 105 章 今日燕妫得闲, 看过两个孩子抄写的字后,大加赞赏。恰慧德县主沈柳月也在,便赏他们随沈柳月出宫走走长长见识,也好让朱晖去看看新的朱府, 与父亲见一见。b 分卷阅读194 r   夜里赶在宫门下钥前, 沈柳月把兰庆文送回宫, 朱晖则留在家中与父亲小聚。兰庆文回宫之后,把玩心收起, 又看了会儿书才睡。 次日得空, 燕妫如寻常一样检查他的功课。完成得很好,这么小的孩子便十分自律,又天资聪慧,圣上当初亲自过问学业, 他的底子打得不错。 燕妫却不如闻人弈博学, 等闲不会指点什么, 只看他完成得是否好,时而问问老师孩子学得如何。今日检查完了功课,兰庆文犹犹豫豫没有走。 燕妫提笔批折子, 见他好似沮丧, 又放下笔:“怎的了,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娘娘。”庆文瘪瘪嘴,摇着小脑袋,小心翼翼一面观察她的表情,一面慢慢说,“只是在朱府看到晖兄弟和他父亲,心里头……” 心里头难过。他的家没了,父母罹难, 自是见不得这些。他小小的一个孩子,独自在陌生的环境生活,心中藏了多少委屈和不安,大人们难有空闲去深刻了解,免不得要懂事早一些。 早前闻人弈不是给他说过么,若是书念得好,将来做他的父亲也不是不可。可是他念了这么久的书,光听到夸奖,却还是没有新的爹娘疼。昨日又看到朱家父子相亲相爱,心头惴惴不安,害怕不能令皇后娘娘满意,又得无家可归。 燕妫怔愣片刻,回过味来。她不会做母亲,现又时常忙得废寝忘食,对庆文的关心委实是少了些。虽不曾有过那深刻的舐犊之情,但一个孩子过早为讨一口饭吃而终日恐慌的心情,她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闻人弈性情温和,想来足够让这孩子安心,换了她这个话少些的来后,兰庆文便心生惴惴,又见朱晖父子和乐融融,伤心得昨夜怕是躲起来哭过。 燕妫摸摸孩子的头,浅浅叹口气:“你心里头,想圣上了么?” 她努力过了,可始终不能将他视作自己的孩子。她同样也试着去认同闻人弈的安排,可是她终究失败了,且越来越不能认同。 因为一旦认同了,他们这一辈子,当真也就那样了。 可孩子无辜,被卷入他们之间的矛盾之中,随时都可能再一次陷入无助境地。她纵心硬,却不想累及稚子,不得不多几分耐心安抚。 兰庆文:“我想父亲,也想母亲。还想圣上,想……想娘娘可以多和我说几句话。”他眼中湿湿的,这话说得委屈极了,却又极力在掩饰。 的确是个又聪明,又懂事,分外敏感的孩子。 她把庆文抱起来,放在膝上,今晚不批折子了,且陪一陪他:“终日念书,也是枯燥。过几日,本宫带你去看圣上,如何?” 小孩子很好哄,兰庆文双眼瞪起,闪着星星:“真的?” “真的。” 燕妫没有骗他,现在手头不是那么忙了,她也的确该去温泉行宫探望闻人弈。这些日子她家书一日不落地写,尽管他回得并不频繁。 从他回信的笔迹看得出,他的腕力在逐渐恢复,身体也该好得差不多。被她特地送去照顾圣上的御医,时而来信将闻人弈的情况告之她,说是静养得不错,因闲着无聊,圣上还向宋义宋指挥使学了一套拳,日日练下来,倒是比之前壮了些。 燕妫心头便有了疑惑,既然恢复得不错,他为何还不回来主政。 几日之后,燕妫兑现承诺,带着兰庆文去了温泉行宫。清晨离宫,晌午时抵达,因是突然来的,并不曾提前告诉闻人弈,入了行宫便没有见到他。 听御前的人说,陛下去了几里外的云深寺,并未说过几时回来。不过,上一回去时,在那里小住了三五日,这次去应不会当日便回。 既然这样,那只能再赶去云深寺了。然那云深寺自然是在云深之处,山路难行,台阶陡峭,兰庆文那孩子难以上去。燕妫温言安慰他一通,便将他留下等在行宫之中,自己上了去云深寺的路。 她一路上都在想着,闻人弈去寺庙里做什么,越靠近了那寺,心里头越是不安。等她到了寺里,依然没能见到闻人弈,寺里的人说,他在听禅师讲禅,没有一个时辰是出不来的。 燕妫便去那禅房门口等。 宋义挎着刀守在门口,高山中能有什么刺客,他无聊得打哈欠。一见皇后竟然来了,宋义两眼一鼓,哈欠打了一半赶紧收住,脸上没藏住那份喜悦。他赶紧大步迎上来:“山路崎岖,不想皇后娘娘竟然亲临。” “陛下在里面?” “是!陛下见到娘娘,一定……一定……”他像是结巴了,舌头捋了半天没一定出来。 “一定什么?” 一定很高兴?往常的话,宋义会这么说。可这一次他犹豫了,支吾半晌,在燕妫双眼的凝视下,还是没能把后半截说完,话锋一转:“娘娘您可算来了,臣私以为……陛下怕是想皈依佛门。” 这叫什么话,燕妫心脏咯噔一跳,眼底冷了:“皈依佛门?” 宋义表情好不扭曲:“陛下这身子算是将养好了,也想通了,但是也想得太通了……当初陛下要来这云 分卷阅读195 深寺,臣就该拦着的,结果仍由陛下听禅听出了大问题。” 燕妫在禅房外的亭子座下,愣愣坐着等待。皈依佛门,他竟然想出家么?光是听到那四个字,她就六神无主,平日里主意那么多,这会儿却脑子空空,只徘徊着一个问题——为什么? 难不成,是自己伤了他的心。 不应当的啊,他心怀大爱,她与天下黎民相比如江中一叶,算的了什么。越想,心越定不下来,直到禅房打开,禅师从里出来,她仍未想透彻。 当害怕占据了她的心神,她还能想明白什么呢。 燕妫在闻人弈跨出禅房之前,将他堵了回去。那个一身素色深衣的男子,一如平素温文尔雅,被佛寺的禅音一衬,更显出尘。他眸光一颤,看着她,有些惊讶:“皇后怎么来了?” 燕妫反手将门关上,抬头望着他,却在他的眼里没有找到当初缠绵悱恻的情意,她放在门框上的手死死一掐,险抠断了指甲。 “陛下龙体大安,为何还不回宫?” 这是追到寺里来,和他继续争吵?闻人弈落座回去,品一口茶,无意与她再生不快:“有皇后在,不急。” 在燕妫眼里,他这一口茶,喝得好不自在:“陛下就不担心,把臣妾也累垮了。” “乾坤初定,琐事的确繁多。不过大敌已除,再累也不会甚于当初。朕,贪这几日闲暇,还请皇后担待,再辛苦些日子。” 看来,他是真没有回去的意思。 燕妫在他对面坐下,口吻冷硬下去:“臣妾累了,不想一个人担着,烦请陛下回去主持大局。” 闻人弈放下茶壶,细细瞧了瞧她的脸,眉头先是蹙了一蹙,而后又松开:“皇后气色红润,比之从前更加妍丽动人,不像是累了。” “那陛下准备何时回去?” 闻人弈给她倒了茶,放到她面前:“可是遇上了棘手事,需要朕出面?” 燕妫:“明年的科考该考虑早早准备了。如今是举国选取贤才,人众之多,比之歧国之时规模盛大数倍,臣妾不懂得这些,但科考又关乎国本,还是陛下出面为好。” 闻人弈沉默着饮了口茶,慢悠悠道:“前朝数位大儒失望于朝廷,或归隐或称病,今我朝更张,他们正等着入仕。此事一定有人跟皇后提过,既有机会请回他们,皇后为何还要称难。古往今来,多少开国之君出身泥腿子,哪一个又因为不识文墨而耽误了科考。这些事自有章程在,皇后照着办就是。” 他又否决了,当真是不肯回去了么。 可燕妫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请他回去,朝堂上顺顺当当,先前若有难事,闻人弈只消写信告之她处置之法便可解决,不是岸谷之变还真无需请他出面。 燕妫一口饮尽茶水,那茶水放了许久已经微凉,正如她此刻心境。她越想越气:“当初说好的来温泉行宫养病,怎么养着养着养到寺庙里来了。陛下就那么喜欢留在这里听禅?” 她的口吻略有些躁,闻人弈眼皮一抬,不明白她气从何来:“来换换心情罢了,若是皇后不喜欢,朕以后少来便是。” 他答得随意,便显得敷衍。燕妫不信:“陛下在诓我呢。”等她一走,这青丝一落,还有什么回旋余地。 他倒是诧异了,这不都答应她了么,什么事都顺她的意来,她究竟哪里还有要求:“这话从何而起,朕哪里诓骗了你?” 燕妫心里一股无名之火涌上来——难道久经折磨,最后倦了累了失望了,选择归隐的人不该是她么。她几度崩溃都还没有放弃,努力地过好她的日子,凭什么这些人一个个先她避世。 “陛下想当和尚去,当初对我说的那些话就都不作数了么。您倒是躲了个干净,在这里逍遥度日……您若剃度,以后你我便如天上日月,白日黑夜永不相见,这夫妻做到最后真是好笑,生不同衾,反倒死后同穴。” 闻人弈启开嘴皮正要应话,又听她愤愤道:“您若当真打算皈依佛门,也行——这天下又不是臣妾的,我何苦替人肩扛着,我也当尼姑去。” “你……” “您若敢,我也敢!” “……” “反正,佛主大爱无疆,总不会也弃我而去。” 燕妫那灼灼眼神,看得他好不茫然,半晌,问出一句:“朕何时……说过要出家了?” “是没说过,您在心里头想着呢,不然辛苦爬这么高的云深寺做什么。” 她什么时候也学会无理取闹了?闻人弈被她一顿说,蓦地浓眉一凝,大步流星推门出去。燕妫见他竟连解释都懒得给了,喉咙倏然生出苦涩之意,跟上他的脚步。 闻人弈把门一掀,却对外喝道:“宋义!” 宋义当即把头一低:“陛下。” 闻人弈:“你可知罪。” 宋义认罪态度可谓极好,把头埋得更低,下巴贴在胸口上:“陛下……臣是……会错了意,哈……呵……会错了意……” ☆、第 106 章 分卷阅读196 “云深寺的台阶一共两千二百阶, 现罚你上下三趟,没跑完不要来见朕。” 宋义前所未有的爽快:“是,陛下!” 前去受罚的脚步,好不轻快。 宋义去爬台阶了, 这下终于弄清楚误会哪里来的。闻人弈转回身, 好言好语再次向她解释:“朕当真无意出家, 那小子胆大妄为,你莫信他的。” 她眼角还微微红着, 闻言把头一扭, 却不看他。未几,传出几声鼻吸声。 闻人弈皱了眉头,想揽她转回身来,刚要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却又垂下手臂。她刚才, 是被宋义那混账的话, 吓得慌了心神么,她等闲不会示弱的。 “那陛下为何要来云深寺?” 燕妫很快整理好情绪,转回身来。她睁大着眼睛盯着他, 好似在观察他的表情, 从一些蛛丝马迹里判断他话里的真伪。 闻人弈哭笑不得, 被误会这么一搅,心头反倒是舒爽了:“亡灵总还要超度的。朕离开歧地时,把东西从大慈悲寺带出,几经挑选,确定下来由云深寺供奉。” 这…… 他只是另找了一个地方,供奉那份名录。 燕妫胸口那团闷气登时散了,紧接着脸上有些挂不住。 “广度禅师乃是隐世高僧, 既然临近,朕无事便来听他说禅,留下来吃几顿斋饭。你也知道,朕先前被软禁京中,无福亲近山水,小住这里不过是贪得几日闲罢了,当真无意出家。” 燕妫掩面吸吸鼻子,又问:“那为何迟迟不肯回去,陛下就真硬得下心叫臣妾一人肩扛国之重任?” 这问题他没有马上回答,负手下了台阶,一身闲适走到青草地上。仰面深深呼吸一口这山间清甜的空气后,他丢出来一句早已说过多次的话:“皇后治国有方,朝廷之上有没有朕都是一样的。” “陛下还是这些陈词滥调。” “你我既然注定怨偶,势必不能同处,或是你在合安,或是朕在合安,如此才能得一个安宁。若帝后不合,早晚又生事端,皇后细想,是也不是……既要必得分开,朕又怎会赶你离开,离开的当然是朕自己。” “朕早已说过,女帝可以为之,你燕妫亦可为之。这天下姓什么不重要,谁人能造福苍生才最重要。若是你想,朕倒是可以回去一趟,正告天下禅位于你。庆文聪慧可为储君,以后任你让他姓闻人,还是随你姓燕。” 燕妫一字一顿重申一遍:“我说过,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朕能够给的都给了,着实不知还能给你什么。” 燕妫靠近他,仰头望着他,眼神不是在祈求他,而是要求:“臣妾只要陛下,现在就随臣妾回行宫去,再也不要跨进任何一座寺庙。”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埋头看着她。 “要么,现在就跟我走,要么如你所愿,我登基为帝,但你我这一辈子就都不要见面了,连死了也不要葬在一起……干干脆脆,舍了怨怼,把余生过得洒脱一些,如何?” 他若敢答应,她就当真敢余生不见。 闻人弈的鼻翼几不可见的扇动几下,隐约是乱了呼吸——他不敢——就算早已下了决心放她独自自在生活,他也不下不了决心彻底断了与她的爱恨。 “先回行宫去,稍晚再谈。” 也好。 她就让他再想想清楚。 宋义只爬了一趟台阶,皇后就做主饶了他,让他去把陛下的东西收拾了,趁天色未晚,速回行宫去。 回到温泉行宫之时,夜幕刚刚降临。兰庆文已在离宫门最近的望楼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车马行来,欢喜又忐忑地站在路旁见礼。 先从车上下来的是皇后娘娘,紧接着,病了好多日子的陛下也下了车来,瘦削的脸终于又长了肉回去,当是大好了。 闻人弈摸摸孩子的头,眼底含笑:“长高了。” 兰庆文欢喜极了:“陛下龙体大安,庆文高兴,嘿……” 燕妫:“可用过晚膳了?” 兰庆文还饿着呢,摇摇头,憨笑:“不知陛下和娘娘是否用过了,庆文不敢先用。” 闻人弈已是数月不见他,他亲自教导了这么久的孩子,自是想念的,牵起孩子的小手:“那就一起。” 三人一道就在望楼用膳,此处可观星辰,夜风徐徐凉而不寒,舒舒服服,其乐融融,还真有几分三口之家的味道。 酒足饭饱,下望楼,回书房,闻人弈亲自考校了兰庆文一些书本内容,兰庆文对答如流,不仅能背,还能说出自己的见解。 闻人弈十分满意,又铺纸研墨,指导他习字。 燕妫则在不远处的灯下批改奏折。来时她将未批完的奏折带走,随车装了一箱之多,傍晚时分,驿馆又送来一批,今晚睡前应该能完吧。 她看了一会儿那正在练字的一大一小,不禁失笑,暗自叹息一声。大歧的更元皇帝不就在这儿么,垒成小山的折子 分卷阅读197 却还要她来批,闻人弈瞧都未瞧一眼。 这甩手皇帝,当得还真是舒坦。 也难怪,诸事不扰,病好得很快。 听说还有闲暇从宋义那里学了一套拳,每日清晨要打一套,身子骨肉眼可见壮了些许。她替人劳碌批着折子,不知不觉却是笑了,陛下身体好了就行,不枉她辛劳数月,多少操劳都值得。 戌时末,孩子觉多,兰庆文瞌睡来了连打哈欠,闻人弈便放他去睡觉,而后随手拿了本书,拨拨灯芯坐下翻看。燕妫瞄了一眼,晃眼看到书面上的书名。 是本云游记。 她无奈笑了一笑,继续埋头披折子。 他二人还是如从前一样,同处一室,却没有交谈。明明,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可以有很多聊的。 他那书没看多久就放下了,起身要出去,像是怕她多心一般,脚步在燕妫的书案前停下:“朕每日需泡药浴,温泉水好,最是养人,泡过之后能得一夜安睡。” 她点点头:“既然有效用,那陛下快去吧。” 他离开后,燕妫又埋头批折子。写了一会儿,渐觉手腕酸痛……她才该泡泡温泉舒缓周身疲乏呢,为了赶来温泉行宫,前些时日把要事都挤在一起办了。 她瘪瘪嘴,放下笔,不批了。 温泉汤池里,淡淡的药香随着氤氲水汽飘荡在空气里,雾蒙蒙催人欲睡。闻人弈泡在温热水里,闭目养神,然眉间却有一抹愁意,久久化不开。 他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如此不看重帝位。 这儒弱的名声,从头担到尾,但他并不在乎。 他的愁,大多只是因为一个女人。思绪断断续续,闻人弈想了很多,却依然想不到该何去何从,该如何拿捏与她的关系。 细微的开门声响起,他轻蹙的眉头随声松开,很快却又蹙起。身后的脚步声轻微不可闻,倒是响起发簪上步摇的清脆细响,他不动声色地把肩膀也埋进水里。 “叮当——” 一只步摇掉在地上,身后便又没了声响。片刻过后,穿着一层薄薄单衣的燕妫,在温泉池边坐下,一对玉足垂入水中。水面轻微荡漾着,发出细小的声音,却如鼓声一般敲响在人心头。 “陛下睡着了么?” 闻人弈闭着眼。 “陛下在躲臣妾。” 她慢慢滑入水中。 “燕妫。”他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水汽,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在看着自己,而眼睛的主人,正朝他走来,水面上漂浮着的单衣裙摆变得半是透明。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等陛下的回答,您不是说,先回行宫,晚些时候再谈么。如何,是要跟臣妾回去,还是让臣妾明日独自回宫,此后再不必相见?” 闻人弈把头扭开:“先让朕好好泡个澡。” 燕妫的手却已经搭上他的肩,偏着头问他:“若是不让呢?” 她若不让,那他这个澡必是泡不成的。闻人弈放弃一味躲避,回头来看着她……女人的脸已贴在眼前,近得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像蝴蝶扇动的翅膀打在他的脸上。 “燕妫,你敢下朕的温泉池,可是前尘后事都想清楚了。朕给你个后悔的机会,现在,回去,朕就当什么都未发生。” 燕妫才不听他的,她早已厌倦听他的安排:“陛下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您只要告诉我,明日我究竟是自己走,还是和您一起走。” “一起走。”他认输,“朕和你一起回去。” 燕妫笑了:“那好。轮到臣妾回答陛下。”她用湿漉漉的手轻抚男人的脸颊,“臣妾敢下陛下的温泉池,前尘、后事当然都想清楚了。” ☆、第 107 章 手掌覆盖下的闻人弈的脸, 略有些烫,他浅淡一笑,笑意几不可见:“前尘后事,如何想清楚的, 朕倒想听听。朕让霁月阁去送死, 让付之涯不能与你相认, 隐瞒利用唐雨旸的事实……你想得通?” 燕妫不避不躲地望着他,她的眼睛里的东西是真实而热烈的:“臣妾指挥大军, 明知敢死先锋出去了便有九成人无法回来, 臣妾却必须向他们下令旗。明知百人之堡千人难攻,却还要强攻,命令首登重赏,设立督战兵, 胆敢退却者便以长矛刺杀。于陛下而言, 霁月阁就是这样的敢死先锋, 不是霁月阁也会是其他人……自从亲手送过别人去死,臣妾更能感同身受,其实, 呵……活下来的人未必比死了的好过。” 她眼里多了星星点点的水光, “如果有一日, 陛下需要臣妾的命换天下安定,臣妾甘愿赴死。” 这是站在掌权者的位置,才能领悟出的道理。当肩负千钧重任,个人的生死往往便被置之度外,有时候小恶的背后乃是大爱。 闻人弈听得这番话,眉心逐渐舒展:“那朕多番向你隐瞒事实呢?” “那是为了臣妾好,臣妾的头风总是碍事, 不是么。” 分卷阅读198 他干笑着:“你那头风,原是因霁月阁而留下的旧疾,朕自然要顾着。为你好是不假,可惜让你抱憾终身,这你也能原谅不成?” 燕妫摇头,心底的想法半点也不加修饰:“不能。有些事是不能原谅的,也终究分不出个对错,但,我还可以选择放下。臣妾就当陛下所做的这一切,源于大爱,岂可用小情小爱的条条框框去评判。从今往后,以前的所有不愉快臣妾都将之封存,您和我谁也不要再提。” 他细细地观察着她的双眼,这水雾萦绕,朦朦胧胧似一场美梦:“你说这些,当真的?” 她的手从闻人弈的脸上滑下,覆在他的肩头,稍一借力让自己往他跟前再近几分。她当然是当真的:“那不然呢。我们要这么互相折磨一辈子么,人只有短短一生,何苦作践。你我以前过得苦,现在天下太平可享清福却硬要蹉跎岁月,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为此舍下性命的他们。” 他终于笑得不再那么含蓄:“现在道理倒是讲得出一堆来,从前怎没这般通透。”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是难有的温柔小意,“反正……陛下这次生病,臣妾倒是想明白了。” “皇后次次这样,就不能说得直白一点?”他轻挑眉头,等着她重新再说一次,老老实实说,害怕他不在了,她一个人承受不起。 燕妫眼中含笑,偏不。 “臣妾觉得……庆文是个好孩子。” “嗯?” “我们生个女儿,早早定下这女婿如何?” “……” “陛下,我们生个女儿好不好?” 他要她直白一点,每一次都被她绕弯子,这一次也不例外。生个女儿?闻人弈叹息着摇头:“庆文已经快五岁。” “?” “皇后现在才与朕提……”那叹息余音尚在,他便弯起眼笑,“那得抓紧才行。” 温泉池里浮起一件单衣,随着水的荡漾渐渐飘荡远去……温泉水暖,这夜汤池的灯氤氲着水汽,朦朦胧胧亮了彻夜。 那晚,她下了温泉池,亲自把他抓了回来。 隔日午后,帝后方才启程离开行宫。 更元帝终于回宫,再度临朝,前朝却不撤珠帘,允许皇后一同问政。皇后却之,甚少露面,每逢陛下疲惫才代劳数日。 圣上亲理朝政以后,连颁多道圣旨,再行改革,制定新法,大刀阔斧除却前朝痼疾。对内,则弃用前朝宫名,皇后宫仍命名瑰燕宫。年底,一道圣旨封朱乘风之子朱晖为信陵王,令其归家承欢父亲膝下。 这一年冬天来临之前,前朝国土已尽在大歧疆域图上。终于刀枪入库,天下太平,登基封后大典定在除夕这天,朝廷大行节俭之风,然百姓和乐,举国欢腾,自发聚在宫门前跪地祈福,富人在此分发食物,好不热闹,一日下来撒了一地的花纸。 而这一晚的除夕宴上,又有一道圣旨颁下——更元帝收兰庆文为义子,封赵王,养在皇后膝下。 但这一晚的宫宴,皇后却没有出现。 元宵宫灯晏上,皇后倒是来了,笑盈盈的温婉模样看不出也曾披甲杀敌,威震寰宇。林姑姑扶着她来,她和贵女们说了会儿话便回寝宫去了,那一身宽松朝服,已遮掩不住隆起的肚子。 的确该少来这些热闹地方了。 四月里的一日,瑰燕宫上下忙作一团,更元帝罢朝一日,就连懵懵懂懂的小赵王也读不进去书,在院子里走了不知多少来回。结香要带他去玩,却如何都哄不走他,小赵王不时便凑到门边问上一句“我母后可好。” 父子二人守在檐下,双双汗湿掌心。 燕妫这胎生得顺利,从发作到生下来只耗了不到四个时辰,如愿得了个女儿。孩子生来胖乎乎,酣睡在襁褓里,她还有余力坐起来,细瞧了瞧,小嘴像父亲。 “抱去给陛下瞧瞧吧。” 她在房里生孩子,疼得两眼发黑,都还能听到闻人弈在外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那个男人,急得把地上的砖都要踩碎了。 未等宫女清扫干净屋子,闻人弈抱着女儿从外进来,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他却是初次抱孩子,像捧着一块豆腐,僵着着背慢悠悠朝她床边走来,笑得挺傻:“除了耳朵,怎的不像你。” 燕妫放下汤碗,林姑姑端着出去了,不打扰三口之乐。 “女儿大多像父亲吧。” “有这样的说法么?” “有的吧。” 他把女儿轻轻放在床上,细瞧了瞧燕妫,又摸摸她的额头,见她精神还不错,只是气色稍差些,遂松下一口气:“生子如酷刑,辛苦你了。” 燕妫抿唇笑,倒不觉得苦,还是汤药苦些。 “只是可惜……若能多像母亲才好,美。” “陛下惯会说这些讨人喜欢的话。” “真话。”他咧着笑,握住燕妫的手,又看看女儿,满足不已,“愿她平安健康长大,待她入了学,朕便封她为皇太女。你与朕 分卷阅读199 的女儿,自然不可与寻常女子相同,朕要给她一切朕能够给的。依依你看如何?” 燕妫只笑,他的安排这回很好,她同意。 隔日,圣上赐爱女封号圣清公主。同日,更元帝下诏重申在位之时废除选秀,宫中唯皇后一人足以。 —— 《大歧书》记更元朝—— 帝在位三十二年,共一女两子,皆皇后所出……长女圣清公主,更元六年封皇太女,多智而好学,文武兼修。次子魏王好文,三子蜀王好武,义子赵王博学多思,义子信陵王尤爱商贾之术。 更元十二年,帝赐婚圣清公主与赵王……更元十六年完婚,婚后夫妻和睦,相扶相持,数度解帝后之忧……更元十八年,魏王督察赈灾,遇女唐氏医治灾民功德无量,带回京中,帝特封鲁源郡主,赐婚魏王……更元十九年,蜀王娶宰相张谷风之女张氏…… 更元三十二年,帝退位太上皇,携太上皇后居温泉行宫,后云游四方,卒年不祥。 同年,女帝临朝,改年号坤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完结,没有番外。发一波红包,感谢一直支持到现在的朋友~ 这篇文做了一些尝试,但好像并没有把握好,它并不受欢迎,所以我砍掉一些支线,提早完结。后期内容感觉稍显急促,但应该也算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给大家一个交代。 从头到尾写得累,所以下篇文迫切希望能放飞一下。《本神记忆黑洞》,已在存稿,十一月初开文,我保证,它会是一篇可以解乏的哈哈哈哈哈小说。 求!收!藏! 千年前天界上演分家大戏,终裂为玄天界与炎天界。双方始终纷争不断,直到各自的大佬扶月上神与泽渊上神为天界一统大打出手,同归于尽,两界才算消停。一千年后,正是两位上神涅槃之期,恰也是小仙姜梨飞升之时。 姜梨穿越而来,凡事小白,随机选择去玄天界混日子。原以为赶上了上神扶月破壳涅槃的盛况,没想到围观了个寂寞——蛋碎一地,啥也没有。 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说炎天界的泽渊上神满血复活,雄赳赳杀过来要一统天界。结果刚到玄天界这位居然坠下云头,六界蒸发。 大战还没开始就已结束,姜梨一日围观了两场寂寞。 二: 姜梨穿越小白+记忆欠佳,不出意外办砸差事,玄天君暴怒将她贬下界去。祸不单行,脚刚落地她就撞见失踪人口泽渊。原以为小命休矣,可……她竟然对泽渊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人格碾压。 姜梨:“不要杀我!” 泽渊放下爪子。 姜梨:“你别过来!” 泽渊迈不动腿。 姜梨:“你,跪下!” 泽渊哐当用膝盖砸出两个坑。 泽渊:“下咒!?扶月老贼,本尊早晚将你大卸八块!” 她,扶月? 她记性不好也不能这么骗她。 三: 《六界小报》年度精选头条: 1、玄天界之殇——起底玄天君自罚雷刑背后真相:上神罩我!贬你是我今生最错! 2、炎天界之殇——我界上神沦为玄天界小仙使者,谁之过? 3、探秘:扶月上神罹患健忘症背后真相——谁盗走了元神碎片。 姜梨放下小报,挑眉——失个忆,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 统统干翻! 失忆又健忘女主VS跪得容易暴躁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