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姬她撩完就怂》 分卷阅读1 书名:宠姬她撩完就怂 作者:晏闲 文案: 吉祥年幼失怙,十岁上京路,险落于拐子之手,连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信物也没守住。 寄身茶艺坊五载,一朝成为地胄清华的卓清侯主新宠,她抢了满京城郡主贵淑的心上人,被骂作狐媚。 “狐媚”本人娇怯地挥挥小手:谣传谣传,我分明很乖,我分明很好,我还很会煮茶。 知卓清侯茶过敏的亲友们:?? 再后来,满朝文武听闻,脾气好得如散仙儿的穆清侯,为了心尖上的小姑娘冲冠一怒,手段雷霆 成日把穆侯不争炎凉挂在嘴边的太傅大儒们:??? * 然私下里,往往是一肚子精灵的小丫头撩动人心后,又怂怂地羞跑。 怀中一空的玉郎眉梢晕红,涟深眸底:“怎么?” 娇娇女背对他红脸理衣襟,“我、我今日还要练茶……” 半僵在榻上不动的侯爷:……灯都吹了你跟我说这个? * (兔子装狐狸·撩完就怂司茶宝宝vs狐狸装兔子·暗自受用雅正侯爷 (架空HE,茶相关取宋,伪朝堂真甜宠,求收藏呀~ 一句话简介:灯都吹了你跟我说这个? 立意:古典茶道的记录,光风霁月的爱情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吉祥,穆良朝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双侯四姬 新侯承爵,谁入他青眼 时值青苏二月,柳絮才起春城。 城南街的祝老头早早支起茶摊儿,正与客人絮叨着卓清府雅比的新鲜事,转眼看见金二担着两篓子炭路过,唤道: “又给习生馆送去?” “哪儿啊,”担炭的是个紫脸汉子,向对街的碧瓦阁努努嘴,“是里头那位坊主,特给他家的茶魁姑娘订下的。” “葭韵坊……”摊子正对面的一座精致楼坊,此时却窗门紧闭,祝老头哼笑一声,“这么两篓子东西,我三个月进项都抵不上,姓颜的老精明倒真舍得。” “怎么不舍得,你日日摆摊子,难道不知那位姑娘的本事……” 金二无暇多说,一溜烟过去了。座上一个穿嫩柳夹绸衫子的外地茶客,云里雾里听了半晌,抿口茶水问: “方才老丈说,韶京近日不少琴苑棋坊关门,是因为卓清府的缘故?这葭韵坊是个茶坊,闭门不开难道也与之有关?” 要说起卓清侯府,天下读书人无不视之如楷模。只因文帝时边疆三夷为乱,战火不休,民生苦不堪言。当时东俊侯穆家旁系出了一位文蹈俊采的公子,上表圣颜,慷慨赋书三封,谕达三个夷族首领。 这位穆公子以濡墨为城池,以机轴为干戈,一兵一卒未出,竟令夷族首领涕零伏拜。 穆公不战而屈人之兵,文帝大悦,要重赏功臣。 然穆公志不在朝野,上表只愿清心养情,一世读书。 文帝不愿违拗他,御笔亲提‘卓荦清远’四字,封赏为卓清侯,许了这一门可不入仕之清雅,同时亦许了世袭罔替之富贵。 一门双侯之誉,自立朝伊始,也只穆家而已。 茶摊主人听问黠然一笑,左右瞧瞧,低声解释: “卓清先侯是风雅人物,平生不爱当官作宰,就喜琴、棋、诗、茶四物,是以娶了四位才姬美妾相伴。 “看客官的模样,也是读书人,难道除了卓清先侯所作的《劝降帖》,没听说过《琴律》、《茶风》?” 年青茶客:“这……” 祝老头道:“卓清府的后代纷纷效仿先祖,渐成五年一雅比的风尚,京城淑女都可参加,侯府从琴、棋、诗、茶中各取魁首一名。” “拿说书的话讲,无论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只要能从雅比中拨尖尖,那就能入府伺奉侯爷咧!” 接话的是金二,他送完炭回到摊子,扑扑裤脚,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碗油茶酥。 茶客听得直咋舌,“这、这岂不成了……” “选秀”二字没有出口,祝老头已明白他的意思,掩口低声:“所以才说,皇家恩宠大过天呐。” 茶客这下明白了,闻听新侯承爵,想来雅比之日临近,所以各家茶坊琴苑都在闭门准备。 又听金二对祝老头道:“前几日葭韵坊又和习生馆斗了场茶?偏赶我乡下去没瞧见,只听说习生馆的台柱子连输三场,败给了那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话没说完,葭韵坊的二楼菱纹窗中,忽然飞出个物件,挟风带势地砸在茶凳边,将三人都吓了一跳。 祝老头定神看清,捂着胸口啐了一声:“双纹木叶杯?好阔气,拿这么好的茶具当沙包扔!” 回头却见那茶客已起身离开,桌上留下半锭银钱。 祝老头眼神雪亮,忽有所悟地 分卷阅读2 望着那抹秀致的人影:“不及问客官尊姓,仙乡何处,上京是探亲?抑或来游玩?” 柳衫茶客没有回头,且行且道:“小生霄州周氏,此番上京,乃为一试春闱。” 葭韵坊内,方才掷盏的女子正立在二楼阶墀。 蜿蜒四向的湘竹梯廊古意悠悠,楼中布设清雅,常年散着幽净茶香。 这女子身着竹青粗布衫,发间一支茶针形桃筠花簪,衬着小楼意境,非但不寒酸,反似一位绝世幽居的佳人。 可她此刻的神情,非但不雅,简直刻薄近俗。 一个后背微偻的老头挡在她身前,神情苦苦的:“子佩姑娘,你就回去吧,别再为难自己了。” “凭什么?把她叫出来!” 秦子佩眼圈红了:“凭什么她能参加后日的侯府雅试,我就不能!人不是这样好欺的!” 宋老爹叹了口气:“姑娘这是何必,吉祥在坊中茶会胜出,是人人信服、坊主也点过头的,姑娘这样闹……” “我闹?!”秦子佩提高音调:“那日斗茗我并不在场,如何算数?老爹处处维护这丫头片子,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你们那点儿勾当,打量别人不知道呢!” “吱呀”一声,二楼雅间的门缓缓拉开。 “有什么勾当,姐姐说出来,叫我也明白明白。” 软糯糯的一声,没有吵架的火气,倒似与人撒娇解闷。 秦子佩看见门后现出的身影,指尖对着她发颤:“你、你还敢出来!” 宋老爹扭头也道:“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 被数落的女孩子对宋老爹乖巧一笑,梨窝漾漾,抱手倚门,含笑望着同坊姐妹。 她只比秦子佩小一岁,神情中却有被宠坏的小女儿的憨娇。双眸净如初露,雪白的双腮余留着婴儿肥未褪,一张喜庆的圆脸,最惹叔伯婶娘一辈人的喜爱。 秦子佩抠住掌心的肉,逼迫自己不许哭。 论长相她自问不逊色,论茶艺更不会输,论家世——她固然是穷人家的女儿,可吉祥这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还不如她! 坊主究竟看上她哪一点,自己究竟哪一点不如她? “不必对我作色!”秦子佩的愤怒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像你这样的人,本来一辈子进不了葭韵坊,更别妄想跻身侯府!你不过攀上了宋老爹,又与他儿子勾勾搭搭,才有这个容身地!卓清侯府择人家世甚严,你过得了关吗?” “子佩姑娘。”宋老爹的声音沉下来。 他向来是个软心肠,知道秦子佩的家境不易,也知道她这些年在坊中学艺很苦,等的就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但世上父母偏疼自家儿女,永远是没道理可讲的。 秦子佩尖笑一声:“老爹替这个白眼狼说话,她可叫过你一声爹?别等日后攀上高枝,回头连你老是谁都忘了!” 宋老爹气得脸色发青,就听身后软软一声:“干爹。” 老爷子的眼睛跟拨开云雾的日头似的,一下子豁亮了。 蝴蝶水纹绣鞋轻轻翘,吉祥甩出的话轻巧巧:“姐姐如此替我家世忧心,是不相信颜坊主的手段吗?” 秦子佩的话顿时噎住。 葭韵坊鼎立于京城三大茶坊之一,颜不疑当然有手段。 各家馆主为了自家姑娘优胜入侯府,给店铺贴一层金,恨不得将她们打板供起,假做一个清白家世,当然也不在话下。 秦子佩只是想不通,她不过生病回家养了两日,为何一切都在她不在的时候定下了?选出来的,还是个样样不如她的小丫头——难道坊主就这样瞧她不上? “姐姐可知自己的问题是什么?” 吉祥瞧出对方的心思,自腰间摸出一枚菡霜玉佩把玩,随口侃侃: “姐姐你呀,太想争得第一这个名头了。成日里这个也看不顺眼,那个也想强压一头,更紧要的是,姐姐对着自个儿,也像仇人似的,哪一点做得不好,非拗性儿生闷气不可。若非如此,也不至肝郁体虚,三天两头地气倒。” “你!” 秦子佩柳眉倒收,吉祥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是那日你在,也赢不了我。因为……” 她淡淡往下瞅了一眼:“你的心不静。” 说这些的时候,她眼里有种沉甸甸的东西,不再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秦子佩想要反驳,触及楼上之人的目光,一身争强之气突然间泄了。 她哭了。 “你以为你能赢到最后?”秦子佩离开前留下这句话。 宋老爹吁出一口气,对几扇窗子里露出的小脑袋斥几声。待到门户紧闭,吉祥依旧杵在门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玉佩。 宋老爹看着这丫头,五年前她孤零零流落街头,可怜地拉着他袖子,求他收留的模样如在昨日。 他看着吉祥一天天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觉得自己很了解她,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他又实在不能明白这孩子在想些什么。 分卷阅读3 闺女大了吧…… 是不是所有父亲面对长大的子女,都会有这种无奈的感受? “吉祥。” 女孩儿抬起头,对宋老爹灿然一笑。 她发呆时的忧愁是真的,笑起来的快乐也不假。宋老爹喜欢看她笑,此时却故意板起脸,“你的心,静了吗?” 吉祥闻言,收拢掌心白玉,温润的触感好像一个人。 为这一天,她等了五年,不静,也要静。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晏闲,开文。 诚邀各路小天使点击~收藏~~评论~~~ 三连它不香嘛?鞠躬蟹蟹大家。 ——接档求预收《重生后摄政王花痴了》↓ 聿国公府的嫡小姐十五岁上碰坏了头,一副美貌成了傻子相,尽日只知对花说话,从万人追捧变成人笑“花痴”。 摄政王溶裔为了增加筹码娶了她,好吃好喝供着,莳花植兰养着。 一直到太子夺权围府,那傻小姐替他挡了当胸一剑,溶裔才知这一生活得多么荒谬。 重来一世,他策马奔向国公府,那姑娘还好好地没出意外,攀枝秾杏,人比花娇。 但除了他,还有各路世子郡王来献殷勤,看着他们眼中的灼灼欲色,溶裔眼底浮现杀戾。 “狗男人!出事时怎么不见你们殷勤!” 摄政王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 人皆道摄政王杀伐阴戾,渊深无常,其心不可量。只有华小姐觉得不太对劲。 因她每次不小心绊了脚,这个传说中阴狠骇人的男人总会紧张三连问: “你可记得你是谁?” “你爹是谁?” “我是谁?” 华思裳礼貌微笑,心想:哦,原来这位摄政王脑子不好使的。 第2章 花辰雅集 那姑娘通身清静气派 二月十五日,百花祗生辰。 穹云疏高,风气惠好,卓清侯府大夫人卫氏这日起了大早,盛装去园中先拜花神,于后便操持起前厅饮宴与后园雅比之事。 卫大夫人向以严谨治家闻名,即使这一应琐事,前一晚已由使女琼瑰仔细核查过一遍,断不会出一丝纰露,但在开宴之前,她定要亲自过一遍眼才安心。 自己放心不算,且着人往东厢未佳斋一道道地报备。 未佳斋是穆澈书房,大伯母的口令不厌其烦地过来,这位新晋的小侯爷也便一遍遍听着。 倒是南窗下的人先忍不住咳一声,撂下书道:“大伯母辛苦,晚间大哥得亲自奉盏道乏才是。” 他漆明的目光向兄长打量,这身白地明光锦襕,是卫氏亲自为穆澈置办的,衣锦贵气浮泫,掩不住神骨里的蕴藉风度。 玉玦珠冠清俊,缠银腰带挺束,穆温哪怕与胞兄日日相处,一见之下,依是眼目清明。 “也便是大哥了,若我穿上这一身,断无此风度。” 穆澈理好袖口,抽空看弟弟一眼,“要么我叫你一声哥,你替我承爵可好?” “嗯……”穆温清冷的眉眼渡层暖意,故意琢磨了一会儿,“这桩买卖合算,叫一声来听啊。” 穆澈嘴角一弯,也就是手边没有东西。 一个月前,父上带母亲出京游玩山水,他就觉得大事不妙,果然知父如子,父亲离京之前,已向圣上上表禅爵之意。 先侯有三子,穆澈的大伯已逝,膝下惟有一女; 二伯是个散仙,早年舍家离业游走红尘去了,连个侍妾也无,遑论子嗣; 到了自家父上大人这儿,那是从来不在意爵位的——放眼卓清世代,就没一个在意侯爷这个名头——穆菁衣为哄夫人开心,心血来潮学了老二,承爵之事自然落在他这侯府长子身上。 从前日接旨授冠,到昨日宴请宾客,酬酢不遐。今日却不同,惟邀近亲密友,穆良朝不喜应酬,但招待知己好友,绝对尽欢尽兴。 门声又响,穆温的手下人容许门外道:“禀大公子,二十六位试琴姑娘、十五试茶、十六试棋与二十试书,共七十七位姑娘已在白露楼安排妥当。大夫人说稍后客来,公子或先与前厅叙话,或直接去园中观雅都好。” 穆澈微微一顿,洛诵一人传话忙不过来,连子温的人都用上了。 道声知晓,他与弟弟对视一眼,同声同气道:“大伯母辛苦。” 卫氏只一个女儿,因常年不在身边,便将全副心思都放在府中两位少爷身上。她身为伯母对侄儿的关爱,实比亲娘也不差。 穆澈抱怨是不抱怨的,只莫奈道:“先宗邀四姬在侧是风雅事,我意不在此,同伯母说了几回,不非附庸,蠲了这规矩也罢,伯母的脾气……真是拗不得。” 穆温道:“大伯母理家说一不二,纵爹娘在家,也不见得能说项。” 且京中四艺坊号不计其数,多半因侯府雅比而兴,一句蠲规说得容易,不知要挡了多少人的财路。 分卷阅读4 金银不惟是富贵,许多艺馆表面是竞争关系,暗地却是盘根错节勾连一处的,卓清侯府五年一比,只取四人,看来僧多粥少,实则是个贴金招牌。若有朝一日招牌取缔,恐怕京中风尚都要为之一变。 “不过随口一说,”穆澈眼中有玉泽,舒扬的眼尾恍出云絮,叫弟弟回神:“又多想什么?” 穆温先前与兄长打趣时,依旧坐得端正,一时长身而起,比之苍青衫上所绣竹枝更为俊拔。 “大哥清心寡欲,这些年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伯母怕你学了二伯,心里着急。” 穆澈听了不羞不恼,温润地看着他:“子温在外,也该这样与人说笑。” 穆温像兄长之前抿嘴的样子,在颊边挤出一个淡淡的酒涡:“外人面目可憎,何可说笑。” “对对对,外头的公子王孙个个草包,不配和我犁二哥说话!” 随着脆玉之音,一个身著白云锦的小公子推开书房门。 此人说是少年,点墨眉尾却带着凌人的英气,说是成年,张扬笑意分明又是孩子无疑。他也穿白,与穆澈相对,直是一者飞扬一者蕴秀,各有风韵,互不相犯。 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英朗的男人,一同走来。兄弟俩迎上去:“三哥,允臣,你们到了。” 所来此二人,正是一门双侯中另一侯——东俊侯府里的三公子与十一公子。 穆庭凇当任翰林士领吏部员外郎职,一身朝袍都未及换:“十一心急,刚下朝便被他拉了过来,衣服也不让换一件,新侯莫怪。” 穆澈半是无奈,目光往穆温身上一点,“子温打趣我一早晨了,三哥放过我吧。” 东府三公子惊奇:“哦?二郎还会打趣,我怎不知?” 四人说笑着见过礼,穆庭准抖开湘竹扇,满脸的兴致:“刚刚见敬文琴苑的旷琴师、同壇曲维新、城北松风坊主同往园中去,想是雅会齐了,犁二哥不引我去瞧瞧吗?” 他人未语,穆庭凇径道:“十一,一点礼数也没有。” 后苑女眷集所,非外男可见。虽则两府弈世通好,亦要等主人家开口相邀,哪有自己兴冲冲叫人领着去的道理? “咳咳。”穆庭准小脸红也不红,正经地清了清喉咙:“三哥有礼、良朝兄有礼、犁然兄有礼,允臣在此给诸位哥哥问安了。” “你呀。”穆庭凇晓得弟弟心性,本非认真训斥,再要啰嗦,说不准就要被一状告到祖母那里了。 穆澈笑:“他在这儿读了两年家塾,府里什么犄角地界没翻过,这会儿三哥又说礼数。” 穆庭凇正色道:“那也先要见过大夫人。” “伯母特别嘱过无需拘礼,风月之兴确不可辜,三哥,我们先去了。”穆温说着,冲十一使个眼色,两道玉影并肩而出。 “就知说也白说。”穆庭凇无声叹了一息:“在家里这小祖宗被宠得没边,到这儿你们还纵着,将来怎生得了?” 穆澈道:“少年心志当拿云。我看允臣很好。” “哎,我只怕他神锋太俊……” 穆澈微笑拍拍他的肩。 都道大家族中钩斗事多,穆家一门护短却是出了名。 甭管这府还是那府,哥哥疼弟弟几乎成了附在家训后无字的圭臬,穆三公子嘴上爱训人,实则啊,数他疼十一最紧。 且说穆庭准轻车熟路,领先进了园内。 绕过红墙青幛,映眼一片春波明媚的碧湖,沿岸参差,一条数丈不尽的蜿蜒云廊且行且高,桥顶苕苕一亭,直通白露楼台。 这青云渡边白霓廊,乃侯府一大妙景。当年卓清先侯开府建园,为使这明池环桥、廊阑依水的景致自然可观,可谓七窍心神皆用尽,亦花费了十数年时间遂成。 穆庭准从前在这府里读书,最爱拉着穆温到这儿来,夏日观花舟游、曲水流觞,冬日听亭上吹笛鼓瑟,他们就窝在廊底烤肉温酒,细听律音随风飘下,快活似神仙。 此刻霓廊上已布满了人。 数十清流女子款然有序,下游八张檀木镶翠的棋台,或两两对坐手谈,或临水并立盲弈,更有圣手以一当三,罗袜生波,穿梭枰间,棋路丝毫不乱。 上游则在斗茶,阵阵茶香从廊顶飘下。穆庭准远远只见一丛莤衫翠带,瞧不清面孔,一边踮脚张望一边赞叹: “这个安排好,若把琴试放在廊顶,风长声势,那底下下棋的姑娘可要受扰了。” 抚琴的姑娘们则安排在白露楼右手的敞轩,那里原是个芳木扶疏的花圃,为了这场比试,临时以大屏风隔出了四间花厅,海棠四品,不及姣容明丽。论诗的姑娘,则在楼前未晞台上。 两位公子爷身处一片棋铮铮、诗聆聆、茶袅袅、弦渺渺、粉郁郁、花丢丢中,直如走马观花一般。 且行且赞上了白露楼,立身二楼复道,方将盛状尽收眼底。 凭栏赏视一阵,穆庭准斜背长叹:“怪不得贵府总道读书不为功名,种竹浇花酿酒,若给我这样的日 分卷阅读5 子,我也乐得快活一世!” 穆温想起兄长的无奈,心笑:别人眼中的好福气,大哥可是一点都不上心。 他随口道:“花多迷眼,你是少艾心动了吧。” 东俊府小公子今年一十有七,家中排行最小,受尽宠爱不消说,可在同龄人中,这个岁数已有娶亲生子的了。 世家子弟那些骏马梨园、纵酒溺乐的勾当,穆允臣都试过,都拿手,却独独不沾风流韵事。 要说天下父母一般心,东俊侯夫人前两天还急着给儿子房里塞通房侍婢,把穆庭准笑得一天直不起腰。 此时提起这茬子,穆庭准只笑了一笑,与他犁二哥生不出脾气。 穆温又道:“前日听闻大哥哥给你荐了个大理寺的缺,怎么不去?” 穆庭准哼了一声:“那大理卿是谁你又不是不知,我便浪荡一世,也犯不着替他打下手。” 说着话,他手指随琴曲在栏上打拍,眼睛无意向旁一扫,不由定住了。 顾怀亭上数女清皎,正在进行点茶之试。 点茶这门手艺,虽因流程复杂而渐被泡茶取替,可论起茶道之古雅与技术,却非它莫属。 穆庭准留意的那个姑娘,通身清静气派,姿容不过中上,一双春眸却如一汪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珍珠,那般神采精华,满园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穆庭准家里姐姐妹妹、使女婢鬟加之也有几百,却从未遇见过这样一双明眸。 若救渴,饮之以浆;蠲忧忿,饮之以酒;荡昏寐,饮之以茶——东俊府十一世子爱酒的名声在外,此刻一面之望,竟无比想上去讨杯茶喝。 穆温也注意到了,亭中茶女再如何朴雅,那衣色与妆面也都是相配的,惟有这姑娘,除了一袭白襦裙,一支桃筠簪,上下再无余饰,便这么清汤素面地来赴雅会。 若说她是为夺人眼球,一旦看下去,眼中便只有那提壶注水的皓腕与持筅击拂的纤指。 精雅的动作中,少女整个人退居茶烟之后,只有一套行云流水入画,余者皆成背景。 兄弟二人入了迷,亦成了画幅角落两个看客。 眼看到了最后拂沫的关节,穆庭准醒过神,目光胜胜:“我跟你打赌,这一轮必是她赢。” 他没有形容这个“她”是哪一位姑娘,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任何人都能从一众女子中,识赏出这一个“她。” 穆温自然会意,他也觉此女有出众之处,但既打赌,就要注分两头,便道:“这姑娘架子好看,终究如何还未可知,便与你赌。” 穆庭准昂扬下巴,勾出少年紧峭的棱角:“你输了,就讲个笑话给我听。” 回回都用这一招,穆温摇头:“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穆庭准嘴角斜勾,独属这个年纪的清狂:“因为我肯定,她不会输啊!” 第3章 华胥梦玉 好笑个鬼呀 犁允二人打赌时,另两人正往园中来。 踏赏满园春色,穆庭凇问卓清新侯书编得怎么样。 两年前,穆澈受了父亲闭户注三经的启发,自问珠玉在前,不敢染指圣学,故立志收集前朝散佚的诗文,欲编评一套集子出来。 穆澈止步花圃虚幛之外,“诗文穷而后工,那些不得志的才子心志蹉磨,又不以传世为志,往往只闻其名难觅其文,原稿流散严重,不大好收集。” 他的语气颇多遗憾,穆庭凇道:“昭文馆也算个好去处,那馆丞也是个清闲职位,多少书不得查的?圣上几番明里暗里地与父亲说,就属意你这身才气,你呀,非要守着好风骨。” 穆澈失笑:“三哥又要劝我做官了。” 穆庭凇难得翻了翻眼皮,摊开两只朝袖:“良朝自然觉得我是个大大俗人,说的话有伤此间风雅了。” “当然不是。”穆澈笑着否认:“入仕是为社稷,何有俗雅可论。父亲早说过:譬如楼阁失火,自保为是,书也舍得;譬如朝纲失序,济民为是,官也做得。切不可为一个清流名声,闭户桃源,放旷山野,眼不见人世磊砢,自以为绝世高人。” 穆庭准深以为然:“垂钓自无饵,隔水非无桥。此正孔圣嗟叹楚狂辈处啊。” 穆澈点头。 这也正是旁人误解卓清府的地方,只以为他们尽日饮食风月,挥洒玩乐,全不管外面风云变幻。 “只是如今世道清明,世父位极尚台令,又有几位哥哥做帮手,我进一步是可有可无,退一步却有无限余地。” 穆庭凇若有所思:“余地……” 穆澈舒明一笑:“再说文章千古,亦为大事。” 他是神韵清朗之人,不笑时如只堪远观的玉树,这一笑,霎时暖开一池春冰。 忽听围屏内“哎呀”一声,一女子带着哭腔道:“弹错了一音……” 原来两人在屏外说话时,轩里的姑娘瞧不见人,耳力却灵敏,想着自己苦学琴艺只为侯爷一面,一扆之隔的一位琴女就乱了 分卷阅读6 芳心。 寸心一乱,指头自然就乱了。 “洧玉姑娘,淘汰。” 曲维新是位年过半百的资深琴师,一生惟琴是从,出了名的认琴不认人,这声宣判落地,敬文苑的琴魁哭得更凶了。 穆庭凇没想到好端端说着话,也能惹哭个姑娘,挤眉压声:“不去安慰安慰?” 穆澈失笑,忙拉着三哥走远些,“我还是给自己留些清静吧。” 他早言意不在此,伯母只是不理会。七十七个姑娘只留四人,若余下的都哭起来,他这青云渡只怕要涨潮。 远远忽听白露楼上有人喊:“三哥良兄,你们快来听笑话!” 只这一声玉震,全园都听个清楚,姑娘们齐刷刷循声顾望。 顾怀亭离得最近,却因有纹簟隔档,彼能见此,此处却看不见楼中情形。那白衣茶女耳听男子声音,心尖一漏,细想又不像那个人……忙收敛神思,准备下一场的煎茶试。 现下于她而言,可真不是分心的时候。 受葭韵坊坊主严教五载,方才结束的点茶试,无疑是她高明一筹,打赌自然是十一赢了,这笑话,自然由穆温来讲。 卓清二公子看看一脸得趣的小子,眉眼一凉:“真的要讲?” “犁然,愿赌服输啊!”穆庭准理所当然地勾起手臂。 想听穆家冷二郎讲个笑话,可比太阳西出还不易,输了这么多彩头,合该轮着他走运一回了。 穆温的脸被青衫衬得白俊如玉,顿了顿,面无表情道:“从前有个年轻姑娘,在屋舍后种了一丛竹子,后来,竹子死了。” 穆庭准尚在回想刚刚听到的茶女名字——吉祥,俗是白俗了些,好在喜庆,乍听到“死了”,愣愣问:“你这是笑话?” “自然。”穆温下颔紧绷,随时要拂袖而去的样子。 偏偏穆十一没眼色,追问:“这真是个笑话?哥哥,笑点在哪啊?” 穆温散淡地瞄他一眼:“女子,竹夭,岂非‘好笑’?” 穆庭准呆在当场,反应了好半天,“呵呵”、“呵呵”干笑两声。 “我给你续上后半段吧,那女子把竹子劈开两半,从里面冒出个白胡子老头儿!” 穆温不接他的茬儿,十一凑近那张清疏的脸,大声道:“竹半、白公,真是‘好笑个鬼’呀!” 这边热闹着,穆澈二人也往白露楼来,要听是什么笑话。走到半路管事来禀:“大公子,司马府杜公子来了。” “盏持来了。”穆庭凇道:“你且去会友吧,我去找他们。” 都是自家人,穆澈不与客气:“那三哥自便,我去了。” 转身时入耳一句“东风长凌花谢早”的联诗,卓清新侯步屦稍错,侧笑道:“这‘凌’字……” 穆庭凇接口:“怨利无情了些,不如改作‘薄’字更好。” 雅比持续了整一日,及薄暮时分,暄繁的园子方静寂下来。最终脱颖四位姑娘,琼瑰领着她们去拜见大夫人。 卫氏住在萱宁堂,与穆温所居的西厢止隔一重院落。诸人到时,卫氏正在核点收进的礼单,琼瑰在外堂道:“夫人,姑娘们来了。” 卫氏已换过清早的翠面泥金宝相服,此时着一件家常八达韵锦衣,髻衬镶宝碧玺双簪,七分随和外尚有三分端严。 由侍女挑开筠帘,卫氏自内室出来,才及坐下,打头的姑娘跪身行礼,余者有样学样,一起给大夫人磕头请安。 卫氏看得笑了,在旁的琼瑰也抿抿唇。 卫氏道:“起来吧,都叫什么名字?” “这是司书何宓姑娘、这是司琴湘辰姑娘、司棋独苏姑娘、司茶吉祥姑娘。”琼瑰依次介绍。 卫氏点点头,目光在四个少女身上打量过:“神采清扬,静秀婉约,纤不见骨,丰不见肉,果然都是钟灵毓秀的女孩儿。” 吉祥排在最末,听得轮着自己的评价是“丰不见肉”,捏了捏并不怎么肉的手心想:这是说我……胖吗? 刚上京那会儿,她身上瘦得皮包骨头,怎么看怎么像只养不活的猫崽子。遇到宋老爹后,老人家疼佑人,好吃好喝地把她娇养起来,过了两年,才渐渐丰盈一些。 宋老爹顾着让干闺女多吃,总说她这时长身体,过两年自然瘦了,吉祥也从没怀疑。 实则她的身材匀称,如何也沾不到胖上去。可见着其他三个姐姐都比她苗条,吉祥突有悔不当初之感,若是那个人见到了,会不会也觉得她……胖? “你多大了?” 胡思乱想的吉祥听见问话,抬头正对上卫氏的眼睛,忙欠身回答:“奴婢十五了。” 卫氏心赞好一对明眸,慈蔼笑道:“不必紧张,咱们府里嘴上不兴奴婢奴才的,你们个个都是才情佳人,进府也不是来做奴婢的,平日也没这些磕头的规矩。琼瑰,把东西赏给姑娘们,带她们拜过大公子,且安排着住下吧。比试一大天,想是累乏了。” 琼瑰答应一声,将四个甸甸 分卷阅读7 沉的雕花描漆沉香首饰盒给交与四人,之后带她们退了出去。 来到穆澈院里,等在外头的却是洛诵。 他仿佛一早就准备好了,见琼瑰过来,迎上前道:“公子还在前厅宴客,留话请姑娘们先去安顿歇息,容后再见也不迟。” 琼瑰暗叹:这人跟了公子十几年,一点大公子的温润没学着,这样欢喜的日子,还是这么着冷淡如冰,可惜了这张眉秀唇薄的好皮相。 而后她又不着痕迹地往窗格里瞄了瞄,身后的吉祥同样悄摸摸瞍了一眼。 从听见“拜见大公子”,吉祥的心就跳得拨浪鼓一样,又不知那人是否还是记忆的样子,又不知他是否还认得自己…… 三魂浮着七魄飘荡一路,听闻人不在,一时不知是安心还是失落。 琼瑰却心知,前头的客早已散了,大公子此刻若不在房中,多半是在书斋。亦不点破,笑对四个略显局促的姑娘道:“那就以后再见,姑娘们先随我到住的地方吧。” 四雅姬的住处安排在罩楼前一个独苑。 此地空间颇大,其间花木雅致,中有整桩老树根雕斫的琴台,东首竖着一座棋枰形四方石碑,棋线清晰,刻有黑白残子枚许。 四人各居一室,屋里一应被褥床幔皆是簇新,妆台上的胭粉钗环之类,也备得齐全。惟琴棋书茶之物俱为珍古,吉祥房中的一套蓝田玉竹茶具,少说有百年之传。 触手摸一摸,冰润的真实感提醒吉祥,她确实已经身在侯府里。 心情也如指尖的凉,薄薄的惆怅慌张,却不愿收手,只想用自己的体温把它捂热。 “姑娘、吉祥姑娘?” 琼瑰叫了两声,才唤过失神的少女,客气道:“再到别的屋子看看吧。” 四人于是在瑶华苑各处走了一回,而后琼瑰嘱咐:“前头正厢若无招见,不得擅自过去,后花园空旷无人住,为免姑娘们走迷了,也不要随意走动,犹不可往园子深处去。” 言下之意,这座庭院便是她们的安居之所,不好逾越的。 但这位姐姐说话客气,让人生地不熟的姑娘们颇生好感,一一应诺,琼瑰便回去复命了。 余下四个相识不过一个时辰的姑娘,觑面静了一刻,彼此不失礼貌地点头微笑,各自回房。 别人进府为了什么、对穆清侯有何肖想,吉祥不知道,也管不着,但她很清楚自己进府为了什么,维持表面的客气可以,至于打成一片,对她来说太过虚假。 更何况,吉祥心想:都比我高比我苗条,哼,才不要和你们做朋友呢。 介意着这件事,晚膳时小姑娘只克制地用了一点。 侯府饮□□致,对新入府的雅姬,特以小姐的份例相待。送来的四品菜肴中,松子鸡丝、黄芽火腿望之便食指大动,茭白、松蕈两样素菜清爽,连汤都是下饭的。 吉祥边吃边瞄,生怕自己反悔,嚼了几口米饭,三样菜根本没动,就叫端出去了。 饿肚子睡觉的结果就是,她在红绫软帐中蜷着身子,做了个不浑不噩又醒不来的梦。 梦中花火升腾,吉祥一人站在举目无着的繁华夜市,抱住肩膀躲避横冲直撞的人流。 忽而,周遭如水入墨,混浊黯淡起来,惟有自己身后一团亮光,那人就站在光的中心,将一枚菡白玉壁放在她手心。 不等他说话,也不等她说话,远处什么人喊:“穆良朝,你走不走啊!” 白玉如墨脱水,那人掉转尚未看清的面容,消失在阑珊之后。 穆良朝。 吉祥被心头的鼓点惊醒,陌生的黑暗里,半天不得动弹。 等缓过神,她第一件事就是探向枕头底下。 还在,玉壁完好地在那里。 第4章 妙目出岫 渡红了颊边耳廓 昨夜不曾休息好,吉祥清早起来,两个眼圈微微泛着水赩。开门时,与对门的司琴姑娘打了个照面。 吉祥记得她的名字叫湘辰,这个婉郁的女子,总给她一种软弱之感,好像稍稍大声叫她的名字都会惊散魂魄。 吉祥娇懒地抻抻腰,“姐姐早啊。” “妹妹早。”身穿雪青长裙,腰缀璎珞纱带的湘辰眼圈比吉祥还红,看来择床的人不止她一个。 庭中两个婆子正在扫洒,是昨晚派来上夜的。其中一个蓝布裹额的紫脸老妪,一掬水涒在台阶下头,头也不抬地嘟囔: “显见府里没有小姐,一个个地拿起娇儿来了,懒睡到这会子还不起,娇体不移十指不动的,好会享福……” 吉祥低头看看溅在鞋面的水渍,不轻不重跺了两下。 那老妪低着头正看见,怎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蹄子与她耍威,怒怒抬眼,就撞进小姑娘没有情绪的一汪眼波里。 也不知为什么,老婆子脚踝一崴,好似在雨打风急的滩涂上落了帆。 她别过头嘟囔一句什么,快步走开了。 吉祥不睬她,用 分卷阅读8 过早饭后,萱宁堂那边又送来四个小丫环,一水儿的清丽乖巧,说是分给姑娘们使唤的。 止隔一日,空落落的庭院便多了八位妙龄佳人,哪还用花草点缀,一下子便鲜活起来。 人多热闹,生疏便存身无所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只消说了第一句话,想要再扮娇矜也是难的。 大家围坐在石桌旁,用些点心水果,渐渐熟络起来。四女中论齿序何宓最长,湘辰与独苏都是十六,只有吉祥才及笄。 吉祥口里“姐姐”不停,发觉自己昨日的戒备不太有道理,这三个姑娘一点也不遭人讨厌。 独苏眉眼秀淡,不大爱言语的模样,却是个好听客,偶尔一笑,如山涧自开自落的小花令人安逸。 她自言棋馆营生安静,平日无非看棋谱、摆残局,也许因为这样,话才说得少。吉祥却佩服她脑中存着浩澣的棋路,头发还这样漆黑厚实——若叫她成天琢磨这种费脑子的事,想来早就掉秃了。 那何宓饱读诗书,眼波顾盼间光采有质,相貌可说是四人之中生得最美的。 至于湘辰,许是通晓音律之人都有一副纤敏心肠,吉祥总嫌她神情中的忧郁多了些,是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软性子,恐怕搜肠刮肚找三遍也寻不出半两心计。 她在默默品评三人的同时,三人对吉祥的印象出奇一致:这双眼,当真是漂亮。 都说茶能明目,可欲得眼前这双美目,恐是在茗香中浸润百年才使得吧。何宓的眼睛也是数一数二的明丽,可在出岫明月面前,只得屈居米粒之珠了。 吉祥又长着一张稚纯未脱的娃娃脸,是以皎丽之外别具几分娇俏,被大家齐刷刷地盯着,不自在地眨眨眼:“怎么,都……瞧我做什么?” 三人这才收回视线,何宓打趣道:“都道卓清新侯才学高蹈,过目不忘,待他见了你,才是真正的过‘目’不忘呢。” 吉祥心里激灵一下,好像深埋地心的秘密被火浆顶出来,灼得脚不沾地地跑回屋,掩饰般大声说:“我……那个、带了好茶,取给姐姐们尝!” 余下几串子笑声,渡红了屋里那个的颊边耳廓。 到得晚间,吉祥完全抹开了脸,掌灯时抱着被褥敲响对门。 湘辰的婢女小禾开门,看见自来熟的笑脸诧了一下。 吉祥像从洞口取食的白绒鼠,伸着小脑袋往里张望:“姐姐歇了么,我今晚想在姐姐这儿歇息,可以吗?” 她昨晚没休息好,一因肚子空辘,二则庭院太旷,屋子也大,她一个在小茶屋里住惯的小姑娘孤零零的,多少有些怕。 湘辰好相与,将人请了进来,说会子闲话,叫小禾铺好床,两人洗漱过便熄灯歇下了。 时过春分,入夜尚有余气舒爽,两个姑娘同枕一条花绸长枕,各盖一张薄被。 吉祥回忆上一次与人共眠一榻,还是□□年前,那是家里的妹妹,和湘辰还有些像,总是忧忧郁郁,动不动就要哭的样子。她如今…… 脑海即要浮现一个人影,吉祥甩头打断自己的思绪,眼睛直直盯住头顶挂帐。 灰蒙蒙的,像一团雾。 身侧之人也没睡着,听到响动,轻悠悠说:“曾听人道,辨茶香是门极不易的功夫,点茶更不是谁都学得成的手艺,能在成手中优胜,妹妹真是了不起。” 吉祥晃了两下脚丫,无声笑了笑。 学茶的确不易,可也没什么苦的,坊主夸她有一只狗鼻子和一条贼舌头,对茶香茶味格外敏感。 大抵也是因此,坊主才对她特别关照吧。此外她还白得了一个干爹,对她比亲爹还好,实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我的运气好。”吉祥下了一个很知足的结论。 “那我的运气,是太不好了。”湘辰喃声接了一句,吉祥没听真切,困意上头,不觉睡着了。 夜半她短暂醒来,惺忪向身旁看了一眼,湘辰熟睡着,透进的夜光朦朦照在她脸上,眼角似有水痕。 ——咦,是哭了吗? 半梦的吉祥扯扯被子翻个身,再度陷入睡乡之前迷糊地想:是因为终于得进侯府,高兴得哭了吗? 翌日清晨,两个饱饱睡了一觉的人被争执声吵醒。 呕哑的声音透进门板:“你这小蹄子青天白日乱嚼蛆!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了!呸,你娘什么好物没见过,犯得着巴巴碰你的东西!” 另一个声音嫩嫩回嘴:“你是我哪门子的娘?我也攀不起您老这黑心肝的娘!我就走开一会儿,回来就这样了,不是你还找得出第二个人吗?” “阿弥陀佛,就是鬼拉着我的手,我也不碰你们的东西!可叫神仙佛祖显显灵吧,谁若扯谎就喉上生个疔,三日烂死了!” “你!” “吕婆子……不愧姓了两张嘴啊。”吉祥揉着脸坐起来,听着不入耳的咒骂,左颊挤出一只浅浅的梨涡。 她穿好衣裳与湘辰出去,院子里争吵的正是吕婆子与小禾。两人围在杏树下的琴台两边,一把琴歪歪 分卷阅读9 斜斜地撂在上面。 湘辰一见那把琴就变色奔了过去,果是她最心爱的古筝。只见筝尾已经开裂,片漆脱落,弦断三根,雁足也摔坏了,其相宛如一个刚刚夭折的死婴。 湘辰的眼神一瞬也像死了,抖着手不敢碰触,血红眼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禾的一脸哭相与她主子分毫不差:“姑娘对不起,我、我清早进外屋打扫的时候,见这把琴实在漂亮,想着清早天气好,不如把它放在院里的琴台上……” “谁让你动我的琴了。”湘辰的眼泪随话音落下,数落人也没有气势,只知哭,反像她才是做错事的人。 “可我极尽小心捧了来的,半分都没有磕着!”小禾指着吕婆子,“谁知转身去烧水的功夫,忽然听到一个响动,赶过来就见琴坏了,旁边就站着吕婆子!” “呸,你这丧——” “你亲眼看到了吗?”吉祥及时打断竖眉怒目的河东狮,问小禾。 小禾犹豫了一下,声量小了一分:“没有,可是……” 吕婆子瞬间得了底气,扬眉扬脸地瞍着三人:“没有你还敢——” “可是你过来时只看到吕婆婆,是不是?”吉祥分外冷静,再次打断老妪骂人的兴致。 这下底气回到了小禾身上,她奋力点点头:“没错!” 吉祥清净的目光不露声色,没看这两个人,小心地瞧了瞧默然垂泪的湘辰,又看一眼古筝,缓声道: “姐姐,这琴是谁碰坏的,一时理论不清,既已如此了,多作追究也无用,姐姐莫伤心,还是先想想有没有办法将它修复吧。” 吕婆子和小禾一直争个结果,听吉祥三两句话将罪责化解了,谁也不追究,一时都有点茫然。 湘辰一言不发地抱起古筝回屋,吉祥跟在后面,吕婆子忽然回过神:“老婆子活了这把岁数,就被你们几个黄毛丫头子白白冤枉了?” 湘辰是百里难寻一个的软性子,路上被人撞了还要先道歉,本不欲追究此事,可听吕婆子这样不依不饶,软柿子也有冻硬的时候,瞪着眼回头。 吉祥按住她肩膀,侧了个眼锋,笑眯眯地说:“今天的事若在大夫人屋里,摔的是大夫人的东西,又当怎么的?恐怕婆婆和小禾,一个也脱不了罚。我们没身份,难道大夫人也不听我们说话吗?别不识好歹。” 她的脸上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吕婆子吃了几十年的盐,头一遭被一个比她小半百的姑娘骂不知好歹,愣是忘了还嘴。 吉祥把人护进屋,“砰”地甩上房门。 “为什么纵着她,这样心狠的恶婆子……” 回到屋里,湘辰哭得更厉害,刚抹掉一层泪,又有两行滑下来,吉祥如何哄都无用,没一会儿功夫,那张脸上连胭脂钱都省了。 趁着侯爷没出来,赶紧卖弄一下小聪明嘿。 第5章 蕴备四时 禅爵携游,娶亲随意 湘辰咽声一顿,通红的眼睛望着吉祥:“你说什么?” “把古筝弄坏的人,是小禾啊。”吉祥的瞳仁清清明明,“姐姐想,假设吕婆子动了手脚,要么是故意的,要么是无意的。看琴损坏的样子,定是摔到了地上才会如此。 “如若吕婆子有意为之,那她摔琴后何必再捡起来放回琴台,以致被人发现,直接走掉不是更省事吗?如果是她无意从琴台上碰掉的,那么宽的琴台,没有极大力气,怕是不容易办到吧。” 湘辰被这番环环绕绕的推论惊住,连哭都忘了。 吉祥的两片小唇直直抿成一条线,做了个怪脸:“古筝不是轻巧物,小禾图新鲜,第一次抱没估好份量,滑脱了手。闯了祸害怕,灵机一动想找人背锅,忙忙躲到暗处,等人接近琴台就跳出来指认——啊,二嘴婆婆也是运衰。” 湘辰没因吉祥的逗趣话发笑,蹙着哀怨的眉尖:“这……说通也通,但无凭无据……” “小禾砸到脚啦。”吉祥歪头抵在手掌上,吐了吐舌:“没看她一直站在原地没动过么,稍稍一错步,左脚是虚浮的。” 湘辰恍然,继而又皱眉:“这丫头太没规矩,你刚刚为什么不说?” 吉祥道:“二嘴婆婆太霸道,杀杀她威风也好。小禾她,是大夫人派来的,虽说伺侯着咱们,但在府里的时间到底比咱们长,她既有心计嫁祸,你当着别人的面数落她,怕会心生怨怼。嗯……晚些时候姐姐隐约透个口风给她,让她明白姐姐清楚这件事是谁做的,谅她无心之失,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 湘辰用看稀罕物一样的眼神注视她,半晌,在小女孩头顶摸了摸,“你比我还小一岁,怎么想得这样多?” 吉祥笑笑,生存可比茶艺难多了。 一偏头看见筝上的琴铭,吉祥好奇道:“姐姐这把筝叫‘半缘’?听说松风馆有位厉害的修琴师,姐姐师出于此,兴许能修好的。” 湘辰的眼睛又湿了,自语道:“修得琴,修不了命,我与它就像这名字 分卷阅读10 ……终究只有一半的缘分。” 吉祥惊奇地望着她。此琴虽然有损,还远不到不能修复的地步,怎么湘辰眼里话里,都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她回想自己不小心跌过的茶盏,除了心疼,好像没有想随之而去的冲动。果然五音十二律通天下大情,非凡夫俗女能够领会啊。 湘辰一天没吃下东西,吉祥也不好意思多吃。晚饭时候,吉祥心不在焉地扒碗里的米饭,偷眼看窗边空抚断弦的痴女,不敢打搅她,神思不觉飘到别处: 不知穆良朝这时候在做什么? 穆良朝此时,正与弟弟陪卫氏用膳。 天边斜晖未尽,水荷绢灯已燃上了,堂中一张香楠如意卷鳞纹方桌,卫氏居于主位,两兄弟坐在对面,不以乖巧形容,但学童面对教书先生,也就是这般神态了。 穆澈拢袖为伯母夹菜,卫氏问:“最近在忙什么?” “新得了一帙古本,这几日在臻选抄录。”心知伯母对这些不感兴趣,穆澈答了一句,目光转向身边:“子温,多吃些。” 穆温眼望碟中菜,嘴角不着痕迹地偏离一分。 果然卫氏并没被引开注意,对穆澈道:“伯母知你志在编书,也不是唠叨,可日日住在书斋不是长法,那诺大东厢是叫你空着的?姑娘们进府几日了,你可看过一眼?” “这几日不得空……”眼见伯母又要瞪眼,穆澈改换口风:“侄儿明日便见。” “咳。”穆温漏出一个音,身侧一个眼神飘来,他视若无见,神情正经极了:“吃了道菜有点辣。” 是吃了道“幸灾乐祸”吧。 穆澈伸手往弟弟背上拍两下,穆温永远笔直的背脊难得一弓,口中却淡若无事:“兄长是该上心,爹留下的字笺怎么说来着?” “对,这不单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爹娘的意思。”卫氏被提了醒,“你爹怎么留的话,阿澈说一遍听听。” 雅澈的眉眼多了分无奈,语声依旧耐心:“伯母,我记着呢。” 卫氏不依不饶:“我不记得,你念给我听。” 穆澈无法,“禅爵携游,不计归期。内事托嫂,娶亲随意。” 穆菁衣夫妇俩走得潇洒,留下的字书更不羁,只十六个字,把什么都交代了。 穆澈明白爹爹的意思不是催他成亲,是不知自己要流连山水到何时,怕期间两个儿子有了合意的姑娘,为全礼数误了好事,这才留下一笔。 比起当年二伯离家,笺上只留一句“去也”,已是慷慨良多。 只这“随意”两字也太过随意,双亲适意,他颇失意,大伯母得了金科玉律,连到寺中上香求的也是早日抱上侄孙儿,弄得他难驳心意。 哦,旁边还有个看热闹得意的。 “爹娘的意思与伯母苦心,澈儿都明白。”穆澈的笑意在灯烛下拟比春风,“下月是子温生辰,往年混过也罢了,冠礼可是大事。” 卫氏闻言立即郑重起来。穆温坦然接过引来的祸水,落箸道:“前日十一还与我说,老太君爱热闹,念叨着要为我操办个生辰宴。我如何敢劳动老太君,谢辞了,此事自然由伯母做主,亦不敢过分劳动,还请从简罢。” 卫氏知道她这小侄儿性情冷,凡事不喜张扬,连平日穿着都是十年如一的素衣,送去的亮眼衣衫从没见他穿过。 他爹娘不在家,这等大事不能尽听小辈的意思,一转念的功夫,规制、礼乐、宾客诸事已在心里盘算开了。 却听穆澈道:“冠者礼之始。礼至周始,如今虽有式微之相,我穆家不可不慎。当简,但不能过于简陋,伯母,此事由我来办吧。” 男儿成年时应由父亲在宗庙加冠,礼宾取字,拜赞谢姑。若父亲不在,当由兄长代劳。 卫氏看着风骨端方的卓清新侯,其实他比弟弟不过大三岁,已成处事练达之人,可从容地应对一切事务了。 卓清府的孩子,都是这样早早就懂事了。 “也好。”卫氏掩住心神,随即又想起什么:“阿温这个年纪,也该着意寻一门好亲事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人往伯母碟中夹了一块煨鳗,默契无比道:“吃饭,吃饭。” 卫氏戴的一对翡翠葫芦耳坠静止,突又摇晃起来:“你们嫌我啰嗦了?” “不敢,不敢。” 入府数日后,姑娘们终得侯爷召见。 头一个是司书,再然后是司琴司棋,吉祥满心慌喜等了几日,投石入水的涟漪却渐归平淡,始终没有听到叫她去前院的消息。 她惟有整日缠着湘辰问:“姐姐姐姐,你见到的侯爷是什么样子的?” 湘辰也只见过穆澈一次,清弹一曲,略回了几句话便回来了,把能说的都说了:俊逸雅方,流光高矜,远观像照在高山雪顶的阳光,又似空谷净泉映出的虹彩,刚觉得有一分不可及,一旦说上话,又是随和无比的…… 还有什么呢?哦,被他盯着超过一息,绝对要脸红。 吉祥 分卷阅读11 望梅止不住渴,更焦躁了,湘辰被问得烦,也有些疑惑:她们四个一同入府,侯爷三个都见了,为什么迟迟不见吉祥? 何宓腹有诗书,形容起来更为贴切:蕴藉而备四时之气,妙绝以倾名少俊流。 吉祥不喜这种虚无飘渺的话,还是更喜欢湘辰说的:他的声音很好听,他长得很好看,他身上有淡淡的书墨香。 然禁不住深挖一分的愿望,吉祥追在何宓身后问:“侯爷与姐姐都说些什么?” 何宓自从见过穆澈,气色都变好了,手捧一卷诗集,遐想含笑:“也没什么,不过论两晋六朝的诗,侯爷高才,总是述出奇论,使我受益良多。” 转头看到皱成一团的小包子脸,何宓被逗笑了,拿卷首轻敲吉祥的头,轻声细语地安慰:“你莫急呀,总会见着的。” 琏瑚提着一个食盒走进院子,看见两位姑娘说笑,眉眼弯弯地走来。 “大夫人那儿做糕点,熙月姐姐送来几样请姑娘们尝,还说喜欢什么便去告诉她,再给送来。姑娘,我还特地要了你爱的水粉汤圆呢。” 琏瑚是吉祥身边的,一笑起来眼如新月。吉祥却哪有半点吃的心思,揭开食盖看时,里头装着软枫糕、青玉团、云苏片几样点心,另外除了水粉汤圆、红莲银羹,还有一盒装了四五样松糖果脯的攒心捧盒儿。 吉祥把最后一样捧在手里,半明半窃地看看何宓。 司书姑娘忍着笑,吉祥便如同被允许贪吃的孩子,抱着满盒糖果找独苏去了。 独苏正在房里摆棋局,落子声一断一续,敲破檀上醒神炉香的烟缕。四间上房数这屋里头素净,一色的紫檀什具,满目纱幔苍青。 独苏不食甜,专注于自攻自守的游戏,明白吉祥献殷勤的目的,头不抬道:“侯爷啊,他输了我两局棋。” 吉祥睁大眼睛,一瞬有应该肃然起敬的错觉,追问:“然后呢?” 独苏静静看她,“赢了棋,还要什么然后?” “……” 第6章 闲愁两处 侯爷是不是不喝茶? 许是穆澈输了棋想赢回来,独苏之后又去了正院几次,令望眼欲穿的吉祥更受打击。 当初在琴、棋、诗、茶中选择学哪一样为好时,吉祥盘算的是风月雅事都需兴致,不像平常饮食日日离不开,近水楼台才有机会,是以择了茶艺。 不想穆良朝比传闻还要卓而不群,连这种事也反其道行之。 她几乎绝望地问独苏:“侯爷是不是不喝茶?” 有些人天生不喜茶味,不惯喝茶也是有的。吉祥苦学茶艺五载,待到万事俱备,居然忘了算这阵东风。 独苏回想一番,说侯爷是喝茶的。 喝茶。吉祥的小脸苦成个包子,那为什么不见她呢? 唯一称得上安慰的,大抵是吕婆子近来安份了不少。老婆子见几个小姑娘往正头厢房里去得勤,嘴上便不再叨叨咕咕的了。 有几日没见她在眼前晃,姑娘们都觉清静。听张婆子提起一嘴,才知吕婆子病了,一夜里身上突然起了成片的红疹,痒得钻心,舍不得花银子吃药,拖几天了仍没消下去。 “啊?那会不会传染?”何宓身边的小亭听得跟着痒起来,抓着胳膊问。 张婆子是个实诚人,笑着说:“不过是老人家受风易起的风疹,哪里会传染,姑娘别叫嚷出去,上头知道了,又该叫她搬回园子住了。” “哼,是几日没骂人憋的吧。”雪英脆生生地接话,“那天还和小禾赌咒说生烂疔,果然应到自己身上了!” 小丫鬟们对管教婆子都没好感,四个小丫头尽日无事,无非聚在一起编排这些。 小禾拉拉同伴的衣袖,张婆子脸色不好看,抹身走了。 菱窗支起一角,吉祥百无聊赖地啜着茶,话音全传进耳朵。 老爹以前也起过风疹,也是不舍得延医开药,把皮肤都瘙挠破了,还说什么过几日自然就消了。 葭韵坊报酬不薄,何况还是大查柜。宋老爹省吃俭用,把赚来的钱一半花在吉祥的吃穿上,另一半则攒起来,预备给儿子将来讨一房媳妇,可惜,他那混帐儿子从来不领情。 樱唇贴在白梅瓷薄薄的盏沿,无意识吮一吮,如清透水面下游鱼食饵,茶汤微晃,浮光跃金。 出了会儿神,吉祥起身翻出一包白豪银针,又往湘辰屋里去,要了两块松香。 下人房在院子西北角,墙下数株野鸢尾蔫蔫开着。吉祥在外头张望了一会儿,推开一扇门。 不大的屋子,吕婆子躺在窄榻上,将睡没睡踏实,一会儿挠挠胳膊一会儿蹭蹭腿,样子看着怪孤怜。 吉祥轻轻咳一声,吕婆子睁眼看清是她,愣了愣,挣着坐起来,嗓门一如既往地悍戾:“你也来看笑话了!” “你老又不是天仙呢,有什么笑话可看。”软糯的笑音明明说着气人的话,也同撒娇一般。 她话间将手里一掌高的黄釉冰纹罐递过去,“身 分卷阅读12 上哪里痒就敷上去,用干净的布裹好,三个时辰换一次。” 吕婆子一开始没明白,看看少女无辜的脸,既意外又戒备,“你耍的什么把戏?” 吉祥水眸半翻:“我只会耍茶戏,不会耍把戏。放心,我还想在侯府待下去呢,害不了你老。还有这个——” 又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我自己配的花清茶,清风袪邪,够你老喝几壶的。” 吕婆子怔怔地看着这些东西,还没确定这丫头是好意还是坏心,胸中却先热热的翻涌起来,声音让了一分,语锋尚硬:“你安的什么居心,想凭这点东西就拉拢了我?” 吉祥挥挥手,转身走了。 用煮开的浓白茶汤混合捣碎的白茶膏,再与松香粉和成糊状,敷在患处,这是她从宋老爹那儿学到的偏方。 是否药到病除且不论,那松香硬得很,她敲磨的时候手都硌疼了呢,不识好歹的老婆子,哼,活该叫她痒。 心里佯作生气,吉祥溜达达回到湘辰屋里,准备与她抱怨一通打发时间。 一推门,却见湘辰揪着一条手帕正自落泪。 方才要松香时她就发觉湘辰眼睛发红,尚没留意,此时跺着脚过去:“哎呀姐姐,怎么又哭了呢?” 与湘辰同吃同住这几日,吉祥发现这弱柳美人时常一个人发呆,不是临风洒泪,就是对灯长愁。可不想院儿里再多一个病人,蹙眉轻道:“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总这样身体还禁得?你至少比我运气好,还见过侯爷一次……” 眼角瞄到帕子上绣的鸳鸯草,吉祥话声一顿,联想那把古筝上的铭字,恍然明白过来:“你——难道有心上人了!” 湘辰一个激灵,没等她动手,吉祥自己把嘴捂严实了。 幸而小禾不在跟前,吉祥蹑到门边向外看了看,关紧门户,又蹑蹑跑回来,足像怀玉夜行的小贼:“姐、姐姐,这么大的事,你……” 本以为你的胆子比老鼠还小,这般看来,简直比猫还大! 原来湘辰入府之前,有一个两心相悦的相好,是个秀才。那人乃寒门子弟,十七岁上过了试,之后便屡试不中。湘辰娘亲察觉了此事,说那人一副寒酸相,没有大出息,坚决杜绝二人往来,一心迫着女儿进侯府给她挣脸面。 湘辰生于药商之家,双亲精于利益,手头钱赚够了,自然想再进一步,如何瞧得起一个白衣秀才?可湘辰认准了他,那孙生也一心系于湘辰,又有一副文人傲骨,向湘辰诺言立志求仕,将来必许她荣华,若她愿等,便不可委身于他人。 两人原本约在雅比前一日见面,互明心迹。 他只要她一句话。 但这句话没有许出——湘辰的娘亲早在松风馆做了打点,几个丫鬟严防死守,湘辰没能走出那道门。 述说这些的时候,湘辰没有流泪,目光哀哀地盯着她的断琴。 吉祥随之看去,两个描金的篆字安静无忧:半缘。 湘辰麻木地勾动嘴角:“是他取的,他说……” “半缘修道半缘君。”这么明显的事,吉祥居然一直没想明白。 她先入为主了,以为所有人和她一样,一心只惦记府里这位。 诗句前一联,是被所有痴男怨女、文客韵士吟咏烂了,依旧一厢情愿相信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你为什么不抗争呢?”想到湘辰的性子,吉祥鼓鼓脸颊,换了种说法:“你可以弹得差一点呀,不赢雅比,不入侯门,不就没事了吗?” 但凡高门贵户,最忌这等风化之隙,何况堂堂侯府。满怀春心旷日难藏,这不是作茧自缚吗? “我没想往好弹。”湘辰又呜咽起来,鸳鸯草盖上泪痕,“敬文苑的洧玉,访瑶馆的若菡,琴艺都在我之上,可不知怎么,她们那日都失常了……” 比赛那一日,她根本没弹选好的曲子,只随自己的心境,胡乱拨弄了一曲。 不想三位品琴人一致认为,她所弹之曲神与意和,意与手合,哀婉清恻,糊里糊涂便当选了司琴。 别人入侯府都是欢天喜地,惟有她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叫心如死灰。她一点也不敢想,那个没见到她的人会急成什么样,又无法自控地把所有可能都想遍了。 “那、那也总有别的办法……”吉祥不知道替谁着急,细长的黛眉无意蹙起:“你为什么不和他私奔呢?” 一语惊人,湘辰错愕地看向吉祥。 她从来没想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词,会从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嘴里迸出来。 两相对视,吉祥却是当真的,一直等着湘辰回答。 “我、爹娘都是要强的,若我做出这种事情,他们寻死的事都做得出来,我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吉祥也惊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会是因为这种原因。 她想到了自己的爹、娘,纤巧的嘴角抖了抖,想要说什么,最终只是伸出手,笨拙地揩掉湘辰的泪,哄人似的:“姐姐,你别哭了呀。” 分卷阅读13 吉祥不知如何劝慰湘辰,自己迟迟见不到穆良朝,正是两番境地,一种相思,愁眉对苦脸,琏瑚和小禾变着法地逗笑也不管用。 小半月过去,没等到侯爷的传唤,吉祥却先等来大夫人的召命。 是时天已黑透,吉祥看着踏月而来的熙月,诧异地问:“现在吗?只叫我一个?” 一个总角丫头在熙月身侧提着宫灯,清清夜风中,熙月很客气地说:“大夫人等着呢,姑娘请随我来吧。” 吉祥不敢多问,随使女姐姐穿门过院,搜肠刮肚地琢磨:我不曾做什么错事,大夫人何故唤我? ……难道是湘辰的事情露了,要找我去探探口风? 不该呀,除了那一日,我俩明里暗里都没提起过,不该有人知晓。 对了,吕婆子!莫非是她在大夫人面前说了我什么坏话? 也不该呀,二嘴婆婆风疹才好没几日,嘴上虽没说过一个谢字,难道暗地里连点拿人手短的觉悟都没有? 另,偏方是杜撰。 第7章 子弗可遗 你这孩子倒会撒娇 夜将深沉,萱宁堂透出朦黄灯火,庭台都是寂寂的。 琏瑚候在门外,熙月一径将人领到大夫人屋里,静退而出。 卫氏正在剔红弥勒榻中翻看陈年的账本,吉祥敛息欠身,向大夫人福礼问安。 听到清软的声音,卫氏眉心略松,抬眼打量少女。 吉祥身上是今早才上身的芙蓉縠绦幅裙,出来前略略整理了头饰,一如清瀑的长发梳在背后,额角左右各一枚芙蓉钿点缀,发间仍戴着茶坊时惯用的桃筠簪。 从雅馆出来的女子,审美不俗,淡妆浓妍皆是好的。卫氏只看一眼,又将视线移回到账簿上。 如此不喜不怒地把人晾在一旁,吉祥心里更打鼓了,不敢乱说话,默默垂立静候。 这是她第二次见侯府的当家人。此前她曾在坊间听闻,卓清府虽是三房袭爵,然侯夫人性情柔善,不擅管束之事,穆家的内务便全托到大夫人手里。 治理这样诺大一份家业,须慈悲心肠,亦用劈雳手段。吉祥有心虚之处,暗求满天神佛,她千辛万苦才进府,千万莫让这个雷劈到自己身上。 若问卫氏深夜召吉祥所为何来?其实吉祥的确猜出了七八分,这事还真与吕婆子有关。 原来前一日卫氏召吕婆子和张婆子过来,问了问瑶华苑的事务,以及四个姑娘性情如何。 张婆子不消说,是个见人说好话的老实头,那吕婆子却平生最厌不是正经小姐还要拿娇儿的黄毛丫头,仗着自己是在园里几十年的老人,明里暗里嚼了通舌,唯独念着吉祥给她送药,破天荒夸了她一句。 像吕婆子这样无夫无儿无女,孤寡坚吝了一辈子的老顽固,若说有心软之时,那只能等一年有三百六十六日的时候,多出那一日,还要看太阳从哪边出来。可若说她铁硬心肠,偏偏又会被一个不相干的毛丫头一个无意的举动感化。 坏就坏在这句破天荒的夸奖。 卫氏了解吕婆子的毛病,吕婆子看不惯那些姑娘尚且正常,独独夸了一个姑娘,卫氏心底犯起合计:莫非是那姑娘与吕婆子性味相投,也是个拈酸刻薄之人?还是她向吕婆子使了什么好处,要她在自己面前美言? 若真是这样的人,侯府可断不能留。 世故人情最怕多想,吕婆子百年难发一回良心,就这样弄巧成拙了。 吉祥站得腿酸,眼见有些撑不住,卫氏终于阖上簿子,话音中听不出轻重:“吉祥?” 吉祥忙答:“是。” “府里住着还习惯吗?” “回夫人,一切都好。” 卫氏微笑着往炉中加了一匙香,“大公子迟迟不曾见你,可是着急了?” 吉祥眼波未动,依旧安静乖巧的模样:“回夫人,我刚进葭韵坊的时候,师傅教的第一课便是静心,茶有清欢之味,非清心净欲不能得。师傅还说,茶是如此,人也如此,凡事都有定分,不是急就急得来的。” 这答案多少在卫氏意想之外,她细细向吉祥眼中看一看,“读过什么书?” 吉祥垂首道:“茶坊只教茶书,论学问自然何宓姐姐更好。” 卫氏淡淡笑了。这姑娘的眼神太干净,说什么都那么心真意诚的样子。 “那你说说看,若是大公子永远不见你,你要怎么办?” 吉祥顿了顿,微微抿起唇角:“吉祥知晓卓清府最重礼数,大夫人一定不会委屈我的。” 这话却是不假,卓清穆家极守礼数,历代雅比入府的才姬,倘若侯爷相中了哪个,便会正式下庚帖迎进门。若不然,则以礼相待,只谈风月,到了年岁就放出府门嫁人,绝不会委屈了她们。 卫氏听惯了唯喏应承,偶有这等憨语,一下子笑出声:“你这孩子倒会撒娇呢,这样说,我就是想委屈你也舍不得了。” 她先前听了吕婆子的话,内心着实不安 分卷阅读14 ,及今见了,觉得小姑娘伶俐干净,挑不出什么毛病,即使有点小聪黠,也是小女儿的可爱。 也许之前她是狭隘了,若叫一个窄心的都能念好,那人品还有什么可说呢? 掩帕笑了几声,卫氏捏着额角道:“这灯有些晃眼了。” 吉祥忙静步过去,将绢罩取下剔了灯花。卫氏拉过她的手指,在灯下细细审视,口里问道:“茶有十二具,高士审安曾作《十二先生赞》,将这些茶具以人待之,不但起了名姓,还以雅号相称,官职相赐,这你可知道?” “知道的,先生教过。”吉祥指尖裹着妇人的温度,心生暖意,“原来夫人也是茶中行家。” “年轻时玩过,搁下多少年了。”卫氏起了兴致,向外唤道:“熙月,你就将那套宝祥十二先生寻来,再搬两张矮足长案来。” 转头对吉祥道:“我爱听你这孩子说话,待会儿你便将十二茶赞细细说与我听——只不许撒娇了。” 吉祥眼睛星亮亮的,一欣悦起来,声里的讨喜就藏不住:“吉祥不敢,怕大夫人说呢。” 卫氏果真又笑了,熙月在外听见,想不通大夫人之前还在气闷,怎的一转眼功夫就开心起来?依命而去,不多时茶具几案俱已备齐。 长案左右各点了一盏铜茎宽蓬烛台,吉祥整袖袂,屈膝坐于案后藤垫上,“夫人,那我献丑了。” 卫氏示意她说,吉祥便从左首始,头一样是淮岭上等紫竹编制的茶焙笼。 “此为韦鸿胪,名文鼎,字景旸,号四窗闲叟。赞云:乃若不使山谷之英堕于涂炭,子与有力矣,上卿之号,颇著微称。” 然后掌示茶刷:“此为宗从事,名子弗,字不遗,号扫云溪友。赞云:孔门子弟,当洒扫应对,事之末者,亦所不弃。” 然后掌示筛茶罗盒:“此为罗枢密,名若药,字传师,号思隐寮长。赞云:凡事不密则害成,今高者抑之,下者扬之,使粗精者不致于混淆。” 然后掌示茶碾:“此为金法曹,名研古,字仲铿,号和琴先生。赞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圆机运用,一皆有法,使强硬者不可殊轨乱辙……” 葭韵坊教茶的方法与别家不同,未学茶艺之前,先要作背书的功夫。这《十二先生赞》便是颜坊主定下的基本功课,吉祥为此还挨过几回戒尺,当时哪里想到,还有用它讨巧的一天? 数说过半,熙月隔着屏槅轻道:“夫人,大公子来请定了。” 吉祥倏地断了话音,恍从茗烟碧笼的梦中惊醒。 他来了。 就在外堂,就与她一室之隔。 卫氏意犹未尽地起身,始觉天色大晚,看看一案茶具,对吉祥道:“难为你的记心了,今日就到这吧,可跟了人来?叫两个丫头好生把你送回去。” 吉祥手心出汗,失了一切应对。 卫氏脑筋一转,忽又道:“等等,你先别走,在这儿等一会子。” 吉祥在卫氏若有深意的目光中,汗潮侵进心脉,跳得再无章法可言。 卫氏走了出去,之后便听外头响起一人的问安声。 ——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 屋里的吉祥听见,呆呆想:他的声音,不是任何人形容的样子,比记忆中多了分沉雅,像出山名玉经过雕琢,每一条纹理都清润无方。 “对了。”话几句闲言,卫氏说到正事上:“司茶姑娘在我房里呢,我挺喜欢这孩子,你来得巧,进去见一见?” 外堂的穆澈容与一霎,果见屏窗上映绰着一个身影,不失分寸道:“如此天色,不知姑娘在此处。入府数日,姑娘可还习惯?” 第8章 卿防物议 我家侯爷是何等人物 吉祥愣了一下,意识到他竟是与她说话,掐着手心道:“回……大公子,一切都好。” 府内不称穆澈为侯,止称公子,这是进府第一日便教过的规矩。吉祥私下常常穆良朝、穆良朝地想,紧张之下几乎脱口。 屋外人道:“如此便好,现下已晚,不妨改日再见吧。” 自己家中,何须忌什么“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然穆澈向来洁身自持,卫氏后头一串子的话全被堵了。 “伯母安歇,侄儿告退。” 卫氏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去,自己也乏了,打发人送吉祥回院子。 人去空余耳中音,吉祥中了魔魇一样走出两步,忽地想起一件事,回身欠礼:“夫人,吉祥有件事斗胆想求夫人。” 卫氏打个呵欠,还有微笑的耐心:“什么事啊?” 吉祥眼珠一转,斟琢一番措词:“夫人恕罪,葭韵坊中茶类颇丰,我每日换着方儿喝惯了……” 话头一出卫氏就明白了,侯府里若说茶玩器物,那一库也能搜罗出来。可说到茶叶,除了她平日惯喝的六安葵,宫里赐的贡茶都用来待客,上房那两位小爷对此又不讲究,府里的存余还真未必满足一条遍尝百茶的舌头。 “原是想茶了,这是 分卷阅读15 什么大事,你要喝什么,开张单子给琼瑰,采办来便是了。” 吉祥忙道:“不敢劳动采买,葭韵坊什么茶都有,若夫人允许,我想……” 原来是想出府,刚还觉着她乖巧,这一会儿就露出机灵了。 卫氏身边从没有与她讨价还价的小丫头,就是她的女儿雪焉,小时候亦过份懂事,从不张口与她要什么。卫氏觉得这一遭挺新鲜,便松了口:“也罢,你哪日去取茶,与琼瑰知会一声,带着小丫头在身边,早去早回,不可在外多耽了。” 吉祥心里一乐,娇巧巧道:“谢夫人,那吉祥不打扰夫人休息了。” 这孩子。卫氏叹笑,着人好生送她回去了。 本以为彻夜难眠,这一宿吉祥却睡得意外沉实。 入梦前,她反复念着穆澈说的两句话,梦里的烟火夜空便璀亮了一夜。 次日一大早,吉祥便带着琏瑚出府。侯府的婢女不像小厮,能经常跟着主子出门,这些很早就被买进府的女孩子,除了年节亲丧,轻易出不得门户。 所以琏瑚很兴奋,一双眼睛比吉祥刚进侯府时还不够使,仿佛从未见过外头的花花世界。 她抱着几包糖饼蜜钱,跟在姑娘后头,眼见前头的路偏了,“姑娘,这是去茶坊的路吗?” 吉祥没答,拐进一条窄巷子里,专心数门,数到第五扇,伸手去推,是锁着的。 果然湘辰说得没错,孙祝贤这时侯已经出摊卖字了。吉祥从纸筒拈出一颗糖莲子,矜矜放进嘴里,含混地说:“走吧。” 出府取茶是幌子,想当回红娘才是真。昨晚那个情况下,她还不忘湘辰的心事,回去详问了孙秀才的住地,准备给这对牛郎织女搭个桥。 并非爱管闲事,吉祥也没什么古道热肠,实在要说,也许是因切身同感,而多出一分同情罢了。 相悦的人即使不能见面,知道彼此思念着对方,总是好的。 琏瑚跟在吉祥身边有些日子了,觉得姑娘不似寻常淑雅才女的路子,对她总有几分猜不透,脑子单纯也想不来,便是姑娘说什么就做什么了。 转经两条街,吉祥忽而停步,指点身旁的茶楼:“南城就只这家的茶点比葭韵坊还好,你去买一盒圆薯四拼的,一盒蜜莲方六的,带回去给姐姐们尝。” 琏瑚手上拎着两提,怀里还抱着一堆,就剩一张哭笑不得的小脸:“还买呀?”看着小孩子馋嘴都比姑娘有节制。 “大不了我替你多拿些儿,快快去吧。”打发了人,吉祥径直走向街对面的字画摊。 松风馆就在前头不远,摊主人正望着那方向发呆,有客人来,忙回神道:“这位姑娘需要什么,看字还是写信?” 天子脚下繁华富庶,即使闺阁不识字的也少,更没多少人看得上这自书的字画,瞧着冷清的样子,便知不是个赚钱的买卖。 吉祥往年轻书生脸上看,嗯,长相却还周正,眉宇轩昂的,没有一丝颓弃之感。 被一个陌生姑娘直勾勾盯着,书生正襟道:“姑娘若不买什么,便……” 话没说完,一只从旁伸出的手搭在他肩上。 那是个脸颊削瘦的青年,一身宝蓝暗银纹长袍,料是好料,却不知如何揉得全是印子,反不如孙生的粗布衫整洁,发冠也束得歪歪扭扭,俨然一个破落公子哥儿。 他形容洒落,话音出口也不好听:“又在这儿乞食了。” 孙生皱眉不理,奈何那人登鼻子上脸,没骨头一样歪在摊主身侧,一劲儿喋喋:“祝贤啊,入仕不是文章写得好就行,还要看命的,你早跟着我做生意,何至落魄至此。” 孙生脸皮薄,加之旁边这姑娘不知谁家小姐,看戏一样站着不动,忍无可忍地低斥:“子胥沿街吹萧,不以为嗟来之食,叔宝穷途鬻马,亦不失英雄本色,何况我自食其力,有何落魄!你不必多说。” 吉祥暗想:文绉绉,酸溜溜,不过……还挺有骨气。 那紫袍青年看着也不像捣乱的癞子,顶多是个不着调的损友,见孙祝贤动了气,错愕一瞬,骂句不知好歹,转脸走了。 孙生忍耐抬头:“姑娘。”话没说出来,眼神里的逐客意味已很明显。 吉祥朝对面张望一眼,怕琏瑚随时出来,没有废话:“我想请先生写两个字。” 孙生虽不满,还是铺纸濡笔:“不知姑娘要写什么?” “半缘。” 两字出口,孙生的表情僵住了。“你、你说什么?” 吉祥从袖中探出一封信,“我没法多留,湘辰要说的都在信里。你可有什么话,我转告给她。” “姑、姑娘贵姓?”一滴墨从毫端落下,孙生忽然慌张起来,接着那封信不知放到哪里好,“我、我给她回一封信,姑娘请稍待。” “来不及,也带不进去。”从府里往外带东西就是重罪了,哪还敢把男子情书往里送?“有什么话告诉我是一样的。” 把心里话说给一个陌生的姑娘,怎么能一样呢?孙生抹不开脸 分卷阅读16 ,可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连道三个“我”,一狠心一咬牙道:“……麻烦姑娘转告她,我会努力读书,请她等我。” 脸都憋红了,就是这样一句?吉祥忍笑问:“等多久?” 孙生怔愣住,“什么?” “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你要她等你多久?”吉祥山水旷静的黑眼珠落在书生脸上,讨喜的娃娃脸没了笑意,竟有几分镇人。 之前那人嘴损,但道理不错,即使忍得了十年寒窗苦,也未必能一朝人上人,中举不是只靠骨气与毅力就有用。女子的青春韶华就那么久,凭什么为一句空言枯等? 何况那位又是个对花落泪,看月伤心的身子。 孙祝贤明白此意,嘴唇紧紧抿了抿,郑重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年。我下一次一定考上,之后便、便去迎娶她。” 吉祥追问:“若是落榜呢?” “……若然落榜,”孙生眼睛黯淡下去,忽又猛地抬头:“落榜我也上门求亲,无论湘辰的父母怎样反对,我这辈子认准了她!” 吉祥满意了,茜唇一勾,单颊露出一颗小小梨涡。 孙生后知后觉为自己的话脸红,看这姑娘的模样,寻思她变脸也太快了,想再问些湘辰的近况,人家一抬脚,悠悠走了。 憋了一肚子话的孙生在背后来了句:“她没受人欺负吧?” 吉祥心说她们几个尽日小姐待遇,除了吕婆子这般不上道的,能受谁的欺负?反应了几步,才明白孙生话里的深意。 有一瞬她恨不得抢回那封信撕个粉碎,气鼓鼓地回头,狠瞪孙祝贤一眼。 若非琏瑚过来了,她真想指着这呆秀才的脑门骂:我家侯爷是何等人物,岂会如你想的下作! 孙生还不知何处惹恼了她,手足无措地盯着那背影。 这厢吉祥见着一堆好吃食,心情总算转好几分。合计这傻秀才若是得不着答案,必会胡思乱想折磨死自己,看在湘辰面上,目不回视地抬手挥了挥。 琏瑚一抱的东西,说话都费力了:“姑娘,您做什么?” “我胳膊酸了,活动一下。” “可是您什么都没拿啊。” “……多嘴。” 到了葭韵坊门前,吉祥才发觉买的东西委实太多,茶叶只得另叫一个伙计帮忙拿回去了。 这个时辰坊中的客人还不多,宋老爹正背对门脸揪着几人吩咐什么,吉祥嫣然一笑,大声道:“老爹,我回来了,开不开心!” 听到这个声音,宋老爹蹉跎的后背抖了三抖,转过身,开心得快哭了:“你被侯府赶出来了?” “……”不带这么咒人的。 吉祥不悦地撅嘴,始见老爹不似平常神色,那几个看见她的伙计,也一副见鬼的模样。 吉祥眉心蹙起:“怎么了?” “子佩,秦子佩一大早去了侯府了!”宋老爹刚刚得到这个消息,坊主又不在家,急得快疯了,“你不知道这事吗?” 吉祥茫然看了琏瑚一眼,她们也是清早就出门了,并没听见什么动静。“她去侯府做什么?” 但凡宋老爹腿骨利落,这会儿能蹦上三尺高:“她的性子你不知?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找上门去毁你的!” 第9章 丹青成盏 吉祥乖巧一笑 吉祥回到府中时,秦子佩非但已进了府门,而且已在萱宁堂见到卫氏的面。 吉祥深吐一息,缓步进去,身形单薄的秦子佩就在厅里,一看大夫人面沉似水,吉祥知道被老爹料中了。 她那点儿家世底里,虽说葭韵坊一半人都知道,可颜坊主最憎吃里扒外的东西,谁也不敢闲的在外宣扬,但秦子佩在卫氏跟前这么一抖,就什么都露了。 今日这一闹,吉祥如何且不论,秦子佩必回不去葭韵坊,连同京城所有茶坊都无立足之地。但看她那副事成心遂的神情,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吉祥感到心寒,这个昔日的同窗为了毁她,连玉石俱焚都在所不惜。 事到如今,惟有走一步算一步。吉祥给卫氏见礼,不慌不忙道:“夫人,我回来了。” 卫氏看她一眼,不是昨晚随和纵容的长辈模样,而显出当家人的威严,指向闯门的女子:“这个人,你认识吗?” 吉祥侧过头,半月没见,秦子佩好像又瘦了些,颧骨更加峻耸,把从前那点好强全变成了刻薄。 “认识的。”吉祥甚至对她笑了笑,“子佩姐姐,昔时同窗。” 秦子佩回以一笑,冷笑。 卫氏问:“你知道秦姑娘方才说什么吗?” 整个堂厅寂寂无音。 卫氏当头坐着,吉祥秦子佩底下站着,两傍是大夫人屋里的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后面还站个抱着一大堆糖糕的琏瑚——自从跟着姑娘被带进来,琏瑚脑子就是空的,在满室弥漫的甜味里,吓得想哭。 所有人都等着吉祥回话。 吉祥只沉默一刹,彬彬道:“夫人 分卷阅读17 ,吉祥有错。我不是荣兰时员外家的……” 她不知秦子佩说了什么,但以其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想必能说的全说了。侯府门口是没鸣冤鼓啊,有的话鼓皮都能叫她捶破! 所以这时候一点花招也不能耍,有错认错。 错认到一半,卫氏忽挥手拦了吉祥。 卫沁思自生于大家,后嫁入侯门,相比从小到大见过的钩心斗角,各馆各社为了雅比使的心机手段,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初听到吉祥是孤儿时,她确实吃惊,转过念就想明白了:世间处处有三六九等,那些门庭富贵的姑娘,才艺未必配得上背后的光鲜,灵秀出挑的姑娘,也未必托生在好人家里。 比起这个,她更为厌恶的是莽状闯门告黑状的人。不求女子个个林下之风,但闺阁之秀的度量还是要有——即便受了委屈。 “秦姑娘说,”卫氏端起茶盏,眼皮不抬地啜了一口:“你能参加雅比是作了弊,你的茶艺实则不如她。还说我若不信,她愿当场比试验证。” 吉祥微微错愕,大夫人不追究她隐瞒身世的事?脑筋飞快转了一圈,道:“吉祥不敢辜负老师教诲,论茶艺,我当仁不让。” 秦子佩张口要说什么,卫氏瞟她一眼:“好啊,你们就比试一场吧。琼瑰去四艺塾请大小姐来观茗战,熙月请大公子,长昼无趣,难得今儿晴光明爽。” 秦子佩隐隐觉得不对,她豁出自己的前途来求一份公道,怎么这位侯府大夫人对吉祥一句问责都没有?也不说比茶后胜者当如何,负者又当如何…… 看侯府大夫人惬意的姿态,仿佛她就是个戏子,主动送上门给人瞧丑来了。 她的心慌了一下,莫非……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还是哪句话说得不周全? 总不会是吉祥讨得了大夫人的欢心,大夫人要护着她吧……不应该,她才进府几天…… “姐姐,心要静啊。”纷绪之中,耳侧突然飘来这一句。 秦子佩转头,吉祥像从前那样,乖巧冲她一笑,而后闪着亮晶晶的眼,用只两人听到的声音道:“姐姐,你帮我大忙了。” 风和景明,分庭对茗。 卫氏在廊下置一张雕花圈背椅,墀下二茶女相对而坐,一素襟清朴,一带垂娇柔,由数本晚茶,一枝秾杏,五色蔷薇衬着,直可入画。 熙月先从隔壁院子回来,说正巧那府里的十一公子来了,与大公子在书房说话。卫氏听了点头,“那也罢了,左不过一些闲情,不扰他们正事。” 吉祥听见这句,眉尖微微蹙了一蹙,感到对面刺刺的视线,抬头,撞进秦子佩深黑的眼里。 吉祥的细柳长眉一瞬松开,若无其事地拣一个广口青毫盏把玩。不来也好,免得分心。 知道秦子佩争心重不让人,所以从前坊内比茶时,能尽让的,吉祥都随她赢去。早知有今日,吉祥想:我不如多抢几场风头,气她多生几回病才好。 等了一时,琼瑰也回来了。她身前是一位星眸檀口的娴丽女子,身着薄烟笼醉勾凤翼的宫制流纱裙,腰系海棠垂玉带,七分飘逸三分端持,袅袅上前见礼。 “青冉问夫人安。小姐忙着春日招收抽不出身,听见府里的事,叫我来做个评判。” 关于那卓清府大小姐穆雪焉的事,吉祥也听过一些。 据说穆小姐十八岁时许配给了太宰令家的公子,后来太宰夫人捐馆,宁公子守了三年的孝。孝期满后,两家却不知何故取消了婚约,穆小姐空待三年,自此未曾再聘,开办了一家专收女子的书塾。 于这位不输男儿的扫眉才子,吉祥一向是极为敬佩的。 卫氏听了道:“你的茶艺是塾中顶好的,雪儿还说什么了?” 吉祥与秦子佩面前各置一张茶案,中间隔着条冰纹青板路,青冉立身过道中央,往两边各看一眼,微笑道: “小姐说,请夫人莫为这些琐事烦心,既有茗战,便当成闲趣看一场。静色无味,命我在旁约略吹几个笛音,以助雅兴。” 此言一出,秦子佩心头刺了一下。 卫氏眼中始露笑意,到底母女同心,她也是这般想。 府里恁多事务,千头百绪,当真的一件件都搁在心上,她早当不得这个家了。 丫头搬来一张花梨荷叶底六足香几,青冉谢过,平眉静目地问:“不知两位姑娘想比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既然秦子佩疑为不公,理应由她出题,吉祥无有不依。 相识日久,这份默契还在。秦子佩勾动唇角,慢慢吐出三字:“生成盏。” 闻听秦子佩的话,青冉顿时变了颜色。 第10章 昼梦巫山 眼熟。 所谓生成盏,是一门在茶汤上注水运勺,利用汤纹水脉幻化出鱼虫花草、山水禽兽等物象的技艺,又谓“茶百戏”,非绝顶茶匠不能掌悟。 整个四艺塾中,亦只穆大小姐一人通晓此道。 卫氏也来了兴味,命人将圈椅 分卷阅读18 搬得近些。青冉便道:“既如此,便以五瓯为限,茶面幻化景致佳者为胜,优劣但凭我断,二位姑娘可有疑义?” 吉祥细柔的眉尾生动一翘,巧笑道:“子佩姐姐好比攻擂,我为守方,为公平起见,我便点四瓯吧,到时胜负无怨。” “我需你让我?”秦子佩眼色不屑,“说五瓯便五瓯,我说要胜你,便光明正大胜你,说到做到。”话间,已利落摆好茶布长匙。 吉祥耸耸肩,不与她争驰。青冉坐于梨树之下,取玉笛试一二音。 便在晴日薰风,雕阑花栊中,一脉笛声悠扬而起。 二女几乎同时动作,左腕提壶注水,右手以长匙搅动茶汤,疾于转针绣花,轻于落笔成字。一时间笛声,水声,瓷声浑成一片,黄莺的脆啼都被落花掩住,任是何等妙手,也只好取这一幅现成的《仲春行茶图》。 青冉一心二用,吹着笛子,眼不离双案茶瓯中的景象。 只见秦子佩全副身心凝在目下指端,不敢一丝分心;吉祥看着却是玩闹作派,转茶没有半点章法,点过四盏,到底不在第五瓯下心思,从高处猛急地注一缕水流,便满意地撂下了。 笛曲停,茶戏成。 青冉起身,落在裙上的几片杏花飘然拂下,她似对吉祥一丝无奈地摇摇头,请示卫氏:“夫人以为如何?” 卫氏看得赏目舒心,对胜负不以为意,“说了由你评判,你且评来。” 青冉微一欠身:“一三盏子佩姑娘略胜一筹,二四盏当是吉祥姑娘更有新意,至于第五盏——” 她瞧向那眼神灵动、笑时浅涡浮现的小姑娘,忍不住又摇头:“既然吉祥姑娘放弃,胜者为子佩姑娘。” “这位姐姐。”吉祥突然开口。 青冉以为她不服,目光不瞬道:“茶戏审美不一,此场先言以我为凭,不必说了。” “不是的。”吉祥一点也不着急,软声道:“大夫人,还没结束呢。” 话间只见吉祥面前四只茶盏,汤面上的纹影渐次断绝,原来的山川花石,竟幻凝出四个字来。 秦子佩看见这一幕,捂着嘴几乎叫出,眼中雾气一寸寸凝重。 连卫氏也扶着椅背站起来,奇道:“这是……” 青冉惊得眉心出汗,依次吟出盏中字句:“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你居然会‘水丹青’!” 生成盏里水丹青,后者连笔出字的功夫,可比单单幻出图景难上几倍,怪不得她只用四瓯…… 青冉想到这儿,却见吉祥拿起茶匙,在第五盏缘脆声一击,那盏茶汤中央突起漩涡,一片茶叶从盏底飘浮上来,恰如清波上荡漾的一叶绿舟。 原来之前急注水流,是为了将空气包住的茶叶压在碗底,受到震动后便会漩然升起。这种技艺漫说眼观,便是耳闻也不曾,卫氏再有气也笑了,指着吉祥:“你哟!” 吉祥见大夫人笑了,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卖乖地吐吐舌。 秦子佩面色如土,喃喃道:“坊主连水丹青都教给你了,他……果然更看重你一些。” 吉祥敛下眼皮没有说话。至此她们之间,已无话好说。 秦子佩吸了下鼻子,向卫氏道:“小女愿赌服输,是我技不如人。” 卫氏神色淡淡:“罢了,去账房领一封银子,算是表演的酬劳。” 秦子佩苦苦一笑,“小女唐突登门,多有叨扰大夫人,蒙上不罪,岂敢领赐。” 卫氏微微点头,这孩子到底还有些骨气,没露出丧家之犬的败相。 吉祥盯着秦子佩黯然的背影,也想:她到底还有自己的骄傲,不算丢了葭韵坊的脸。 “原来姑娘是颜坊主的高徒,怪不得能够雅比夺魁。”青冉眼中多了些亲切之意。 吉祥忙回神道:“不过学些皮毛,不致折损坊主脸面罢了。” 青冉道:“颜先生是茗战高手,我家小姐常说想去请教呢,只一直无缘得见。” “坊主俗务多,时久不在家,一年到头我也见不上几次面的。他日若见,必转达穆小姐美意。”说着,吉祥觑向大夫人。 卫氏对她可谓又气又爱,原本没想拿她怎么样,但总要问清楚家世原籍这些事,现下被哄得高兴,也懒得再问,佯怒道:“再出什么乱子,我定不饶你!” 吉祥忙不迭应了,知晓大夫人惦念女儿,必与青冉有话,乖觉告退。 方经历一场比斗,她尚有些心神不焉,迈出院子时,不防与两个颀俊的男子迎面遇见。 玉面相逢,吉祥心跳落了一拍。 樱草色倩影擦肩的刹那,穆澈眉心轻动,驻足回头,若有所思望着渐远的人影。 身旁的穆庭准问:“良兄,怎么了?” 穆澈也不知怎么的,“眼熟。” “这不是你家的茶姑娘嘛。”穆庭准何止眼熟,他对这姑娘印象深刻,一眼便认了出来,想想觉得不对劲,奇道:“你没见过她?” 穆澈摇头不语 分卷阅读19 ,眉间锁出一片缄默的风情。 这就怪了,良兄从来过目不忘,就是见到一只蝴蝶,都能记清翅膀上的花纹,这一个大活人…… 穆庭准回想那水灵灵的小姑娘,再看看身边这位龙凤姿容的人物,嘿嘿凑近,没大没小地逗趣:“莫不是昼梦巫山……” 穆澈推开头顶欠包的脑袋瓜,两人进屋见到卫氏,听说刚刚一场精彩绝伦的茗战,始知发生了什么。 穆庭准跌手大呼:“这种趣事我怎的总赶不上趟!” 卫氏对东俊府小公子打心眼儿里的疼,笑着摩挲他脖颈:“今日阿温不在家,便想起来看看我这老婆子了?晌午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备着。” “婶婶才不老,我看比琼瑰姐姐还年轻些!”穆庭准一通胡说:“今天嘛,我是想婶婶了,特意来看您的。” 二人说话时,穆澈一直恍着神,卫氏少见侄儿出神,稀奇地打量:“阿澈,想什么呢?” 穆澈目光回复清明,笑了一笑。惟恐天下不乱的小爷抢话:“他呀,他是在想——” 穆澈嘴角温扬:“我是在想,每到大哥哥休沐,允臣便想念起伯母,特别准时。” 已经擦肩了,离在一起还会远吗?! 第11章 倩作鹊槎 没心没肺的跟谁说话呢 吉祥失眠了。 这一日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可没有一件事,比得那须臾一面之见。 之前止闻其声,只觉天地万籁不如他一人好听,今日睹其颜色,方知风骨在眉,温许在睫,万籁之音都活生生化成了色授魂与。 抑制不住地,想把他据为己有…… 这可当真没出息!吉祥骂自己,当年一面,今日一面,就把魂儿都丢了。 琏瑚迷迷听见动静,在下首的小纱橱里翻个身,半睡半醒地呓语:“姑娘,睡吧。” 吉祥往那帐子里瞧一瞧,倒羡慕她无忧无虑。把灯熄了,却没有歇下,寻了件春披蹑着脚出门了。 卓清府宅邸大人口少,她们这院子又偏,晚间关了院门,北墙的角门常常是不管的。上夜的婆子不在院里,多半回屋倒乏了,吉祥摸出角门直往后头园里去。 月光薄薄洒在花木间,吉祥却是不怕,只想着走散走散心绪。 谁想一亭儿还没走到,前头突现一团光,三蹿两蹿地到了跟前。 要不是电光石火间看见一张人脸,吉祥只怕就要叫出来。 两人同时退一步,那提着灯笼的人抚胸哎哟:“吓死爷了,大半夜的干嘛呢?” 吉祥听是男子声音,吃了一惊,下意识掉身便去。 那人提灯往她面前一晃,却是抓住了她手腕:“是你呀,来来,快帮我找玉佩,找着了谢你。” 吉祥一下子抽回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你做什么?” 她嗓音含着南州的软,掺杂夜风般瑟瑟的轻颤,让原本心思坦荡的穆庭准愣了一愣。 他略略退后一步,心笑小爷我能做什么?随口道:“我掉了块玉佩,很重要的,帮我找找。” 从前他在卓府留宿时,总爱混在西厢穆温屋子里,今儿穆温出了趟城,他觉得无趣,便要住在园中荫松馆。那玉佩是束发礼上兄长所赠,对他重要,倒是实话。 吉祥裹着披风咬着唇,深夜与男人见面该速速回避的事,她却不知转着什么心思,站在原地不动。 穆庭准从没个男女大防的忌讳,觉着春风夜里经逢这么一遭十分有趣,饶有耐心地等。 要知此二人皆著长披,吉祥身上的是件红披风,夜色里显得比墨还浓,穆庭准则是褪了外袍发觉玉佩不见,懒得再穿,抓起一件月白风披就出了门。 于是飘飘荡荡的一白一黑,半晌没个动静,再加一盏孤灯摇曳,若有第三个人,当场就能想到地底下那两位。 “那……我帮公子找。”少许后,吉祥轻声说。 穆庭准笑了声,欲调笑一句“你不怕我做什么了?”又怕她跑,干脆闭嘴挑灯,沿着白日走过的路寻玉。 吉祥对园里的环境远不如穆庭准熟悉,胜在眼神灵,寻不多时,竟真给她在一个亭子外的木槿篱上发现了。 “是了,必是绦线松了刮下来的。”穆庭准接过玉佩,一脸孩子气的欢喜。 吉祥微微垂睫,心想穆良朝那样个温文尔雅之人,怎么他的嫡亲弟弟,是这般迥然不同的性格?算着自己出来多时,便直言道:“二公子刚刚说的可算数?” 穆庭准一怔:“什么?” 吉祥白日见他与穆良朝一道走,又能在后园里横冲直撞,必是府里的二公子无疑了。她紧紧捏着风袍,声色都凉了,仍壮着胆子重复:“二公子刚刚说,找着了谢我,可作数吗?” 她把我当成那冷二郎,还敢开口提条件? 穆庭准初时只觉这姑娘有些不同,这会儿觉得她还真好玩,将错就错地剔扬眉心:“作数啊,说吧,你想要什么谢礼?” 分卷阅读20 …… 转日晌午穆温回来,刚一进院子就见穆庭准迎上来,装模作样地给他扑尘送茶。“犁二哥辛苦,怎么样,可购得好马?” 此前穆庭准心血来潮,在荣兰区外买了块地,拉着穆温一起建了个演武场,里头去地广阔,不惟武枪弄剑,便跑马列阵也足有盈余,此旗一招,算给了京里百艺玩腻的富家子弟一个好去处。 他是一时三刻的热血,掉头就当起甩手掌柜,场子里什么事都要穆温经心。这不,前些日子听闻城外马庄售有骏马,穆温想想十一那个惫懒贪玩的脾性,只好认命地亲躬一遭。 “少来这套。”穆温不看他点头哈腰的谄媚相,挟风带尘地进屋。 换衣服的时侯他想起一事,隔在屏风后头问:“看马的时候老荀随口提了句荣兰演武场,结果一个马倌说知道东俊十一爷,前段日子还酒楼大战巡营兵,一人喝趴了五个——连我都不知,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穆庭准瞬间头大,支支吾吾往外撤,被刚进门的穆澈堵了回来,轻闲闲地添火:“少爷这名声都传到城外去了。” 腹背受敌的小世子一个头两个大,穆温从屏风后转出,已是一身净无风尘的青襟素衫,看着他就皱眉:“巡防职中饮酒是重罪,你非要御史参你一本才好受是不是?” “是换防的时候嘛,否则哪敢呢——都是好朋友。”穆庭准转着眼珠,“二哥生辰想要什么,我送你呀。” 穆温不为所动,眉头一紧,在外那点拒人千里的冷疏全出来了,“说过多少次,在外不可耽酒,家里多少酒喝不得的,总不往心里去。” “我往心里去、往心里去。”穆庭准也不怕犁然冷脸,口头该应什么都应着,转头就是左耳进右耳出。 见他如此,穆澈好笑地想起穆庭凇从前说过一句话:十一是真不知天高地厚,没什么事不敢干,也就老太太的话还依些,大哥哥还怕些,犁然的规劝还听进一些——照他看来,这最后一句,且待商榷。 三人说了一时话,穆庭准眼见时机差不多了,眼里划过黠光,唤了声“良兄”。 ——后头的话还没及说,突听一响闷雷,转眼的功夫,外头下起雨来。 穆庭准目瞪口呆:老天爷给他面子,也不是这种给法吧? 本来他与吉祥约定,今天这个时辰把穆澈哄到园里,让他们假成一场偶遇。 昨夜那小姑娘,紧张得声都抖了,还一字一句地说什么:倾慕侯爷已久,入府久难相见,只求一遇。 瞧她那副模样,是个鸾思深种的,万一要是死心眼一直淋雨等着…… “十一,发什么呆?” “唔。”穆庭准胡闹归胡闹,一向是忠人之事,“天色晴好园中赏景”的理由用不得了,他将手往腿上一搭:“呀,我的玉佩不见了。” 穆澈侧目,少年的腰带上空有两只荷包,微微敛眉:“是昨日佩的鹤琚?大哥哥送你的那枚?” “正是呢。”穆庭准一副痛心疾首,“多半掉在园子里了,良兄帮我去找找?” 檐下雨声淅淅,渐成瓢泼之势,穆温扫他一眼,这没心没肺的跟谁说话呢?道:“我让容许帮你去找。” “哎别呀,他们都不大进园子,还是良兄熟,而且眼光如炬,肯定能找着!” 这厮深晓穆良朝鉴察微末,左右找任何借口都会被拆穿,索性挑一个最不靠谱的,便是耍赖也顾不得了。 穆澈定定看少年一眼,脾气好得没了边儿,起身似笑:“行呵,我去找。” 第12章 墙里佳人 忍不住想:属她怪话多…… 眼下的吉祥正在园中一个小亭避雨,虽不至成落汤鸡,只是急雨无兆,仍是从上到下淋了一个透。 跑进亭子空等小许,吉祥反应过来不对。 ——今早她特意施敷精妆,梳起头饰,又从萱宁堂送来的衣裳里挑出一套最喜欢的上身,被一场急雨浇落,现下自己不知成个什么样了。 这是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吉祥摸摸贴在鬓角的湿发,居然才意识到。 自古有女为悦己者容,没有女为悦己者狼狈,何况人家现在还没悦她,万一第一印象不好,将来想挽回可就难了。 虽说这么大的雨,穆二公子也未必会替她说项,但若真碰上,可就不美…… 吉祥苦哈哈地看一眼贼老天,权衡一番后,以手遮头跑进雨里。 说来正巧,恰在她冲出花亭时,另一条榄景路上,一人持伞而来,正瞧见雨中一道茶白影子灵动地跑开去,仿佛无重水晶帘中一个闪逝的精灵。 伞上的雨珠跃出雾气,伞下之人纵衫脚浸湿亦是闲雅,一滴雨屑溅上睫毛,莹莹如仙。 他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这背影,似在哪里见过的…… 穆澈自然找不着十一的玉,对他支使自己去园里的原因,倒有些隐约的猜测。暮合雨停,晚饭用毕,他独自在府里闲走,两盏茶的功夫,到了瑶华苑外。 说无心也无 分卷阅读21 心,说有意也是有意,于一个目过成诵之人来说,这两日的“眼熟”,过于不寻常了。 院子里正在说笑,穆澈立在围墙下,听见一个温婉的声音道:“这就是你给大夫人表演的生成盏?果真叹为观止。” 里头传出瓷盏相碰声,一个娇灵的声音回答:“不过是雕虫小技啦,我悄悄告诉你们,其实这里面也有唬人的地方。” 另一人问:“清清白白地看着,如何唬人?” 那娇软的声音嘿嘿一笑,多了分狡黠:“我的技法不到家,盏中的字迹其实并非那么清楚,不过略有个字形,非是学问深识的人,也辨不出这些花花道儿来。比如何姐姐你,见之前我幻出的景儿是花栏药圃,一看出字,下意识便以为是‘花药分列’四字了,若是不那么灵通的,我这招也不灵。” 先前的温婉声音道:“原是这么回事。” “是呀,所以我们坊主说,这茶百戏源于市井,其实是文人的玩意儿。遇上不识货的,你只管弄出个一二三四,足够把人糊弄住了。” 她说得津津有味,全不知这番话已传入墙外人的耳朵。 穆澈盎然一笑,伯母昨日被哄得高兴,把人夸得花儿一般,若她听见这番自白,不知做何感想? 雨后的草木香中传出闺语逸趣,穆澈不意惊扰她们,索性负手倚壁,往下听去。 院中四女贪雨后清新,人人披一件薄风披围坐在琴台,几个丫环拿了座垫在一旁的石桌凑趣。吉祥泼了旧茶,叫瑚琏帮她煮茗;湘辰与心上人暗通了心迹,这两日心情好,连琴曲都是浴乎沂风乎雩的怡快;独苏还是不爱说话,何宓便随琴音吟一两声长调,以增兴味。 茶香琴雅,笑语嫣然,穆澈忽然有些体味到先宗的乐趣。却听一曲终了,一女抚掌道:“弦音流缭,可堪三白。” 接口那人撒娇似的:“姐姐,我的茶刚好,你又要酒了。” 旁边的小丫头不知底里,愣头愣脑问:“小厨房有青梅酒,姑娘要喝么?” 姑娘们爆出一片笑声,一墙相隔的穆澈也跟着笑了,低醇的一两声,如流水下打磨光润的青石。 “哎,我想起一桩侯爷的逸事,你们要不要听?” 穆澈修眉微挑,我的逸事? 大家私下里称穆澈不惟大公子,有时也侯爷侯爷地顺口乱叫。闺阁闲语到最后,总不免涉及风流英俊的男儿郎,吉祥第一个要听,催促何宓:“你快说。” 何宓神秘地笑了下,点着嘴唇道:“这还是侯爷少时的一件事呢。据说有一年宫宴,圣上召东俊卓清两府侯爷入宫,要二侯将府里的公子们都带去,特别点名了咱们的穆大公子。入宫后圣上对大公子喜欢得说不出,连命几个皇子当场为大公子作诗。” 其余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雪英难以理解地问:“让皇子们……给大公子作诗?” “是啊,这样的荣宠难得吧?皇子们一人作了一首,或排律或七绝,甚有长篇作赋者,最后让圣心大悦的,却是六皇子一首五绝,你们可知是怎样的?” 穆澈在院外不无意味地抬了抬眉锋,当年这件事,在坊间茶余传得热闹,时过境迁了,竟还有人津津乐道。 那二十个字,他至今记得: 流缭月下影, 孤标水上花。 君意争席衽, 妾心共春发。 院内一片哗然,不知谁吵了一声:“皇子、皇子作诗可以用‘妾’的吗!” 而后又是一片嘘嘘嘘的声音,好像一群兔子突然被猛虎包围,瞬息没了声响。 穆澈又好笑起来,这群不解事的小女子随口玩话,却比论诗抚琴有趣一些。 他忆起那场宫宴,当年皇上的六个儿子还都在宫里,大家哪是为他作诗,无非攒着劲想哄他们的父皇开心。 那些个捧臭脚的东西,他一篇都没脸听,最不忍猝闻的就属当年六皇子、而今玙郡王的这一首了。 尽管这一首最像诗人之诗,尽管诗人也尽有以妇心自喻者,但,毕竟那位尊贵的身份摆在那里。 那日六皇子说完之后众臣便笑了,皇上也笑,言这首五绝堪当一字一金,即命人打造两枚金牌,分赏六皇子与卓清世子。 院内静了一会儿,姑娘们确定没人追究她们的大不敬,谈论复起:“这不对吧,一字一金,那一首就是二十金,挂个二十金的牌子在身上,还不坠得走不动了?”言毕这说话之人大笑起来。 “吉祥丫头就是坏,故意捣乱是不是?自然不会是二十金了,我听说,是在金牌两面各雕十道凤翼纹,朝野上下只此两枚呢。” 先前的姑娘还是笑个不停。 讲掌故的姑娘有些不满了:“你笑什么?” 那娇声软语的姑娘边笑边道:“我、哈哈、我不是笑姐姐,是想起一个笑话你们听听:汉朝时候,有一个擅长看相的人,说人中一寸便能寿活百年,汉帝听了新奇,东方朔听到后却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 旁 分卷阅读22 人没有怎样,她先笑岔了气,撑着说:“汉帝怪他无礼,东方朔却说,我不是笑皇上,是笑彭祖,若人中一寸就活百年,彭祖八百岁,人中岂不要八寸,人中八寸,那你们说他脸、他脸得多长……” 一院子的姑娘,没等话落,想想那副形容,全前仰后合地笑开了。 穆澈听见开头便知是何典故,笑是没笑,却忍不住想:属她的怪话多。 他见过琴棋诗三个姑娘,认得她们的声音,余下那个自然是司茶。将这副嗓音与那对明眸安在一起,穆澈更糊涂了:若果然不曾谋面,何以有那惊鸿一瞥的熟谂…… 穆澈:是吗。微笑.jpg 第13章 兰生穆庭 侯府大日子,莫闹错了地方!…… 三月桃良,迟迟也来。癸酉日,卓清二郎成冠。 卯正时,穆澈与穆温着正礼之服入祠堂,族中请来的两位德老做宗祝,供天地先宗之祭,诵承德继礼之辞,行立心宏愿之告。 二位宾长向宗祖牌位各上三香,两旁另有司尊执爵、奠帛赞礼诸人,引领穆温祭祀。 穆温行礼后笔直地跪在垫团,二位宾长以掌心加于受冠者头顶,数语勉励后生子弟之言后,依次退出殿外。 穆澈向二宾行一揖,转回头,亲手将素冠戴在弟弟头上。 “冠礼古来是加冠三次,咱们卓清穆氏只加最后一冠,犁然可知缘故?” 萧萧落落是穆温自来性情,今日正服加身,素冠在顶,更显得卓而不群。 他恭答:“卓清穆氏秉承先祖遗风,读诗书而不入仕,忠君民而息争心,一冠缁帽为从政资格,二冠鹿弁为从军资格,是以都不用,只加素冠,以示成人知礼,安身立命,慎终追远之意。” 穆澈赞许点头:“说得不错。不过你也知晓,所谓读书不仕,是先宗其人的心性,并非畏祸避官的迂腐规条。先宗常引‘无莫无适,义之从比’的话,要后代子孙不必拘泥成规,谓之人有弗为,士各明志。所以,犁然若有志行于仕途,父兄都是支持的。” 这番话是穆澈弱冠时,穆菁衣与他授说,今日他又一字不落地交代给成人的弟弟。穆温听罢点头:“是。” 穆澈目光深黝:“我知你与允臣建那演武场不是为了玩乐,犁然——可有从戎之志?” 穆温面色一动,实打实地愣住了。 这个尚未成形的念头,他自己都还说不准,却被兄长一语道破。 他微微抬头,对上那双深鉴洞察的眼,茫默一时,低道:“我……还没想好。” “无妨,慢慢想。”穆澈眼角延出一折笑纹,心想这才是年青人的模样,虽是成年了,也不能太冷寂老成。 抬手要去抚他后脑,突然反应过来,手掌空悬在那儿。 小时候每见弟弟老气横秋,他总会摸着他的后脑勺逗笑几句。以后,不能了。 穆澈的手便按在胞弟肩膀,那宽厚的肩已比他想像中更坚实,“去进宫朝圣吧,回来便开宴了。” 此日的卓清侯府可谓门有连骑客,辇驾塞阶衢。宴席安排在畅安殿,一应宾礼饮馔之事都由穆澈经手,卫氏看着是分外周到,一丁点阙疏都不见。 趁着没开宴,琼瑰在大夫人耳边轻道:“我就说夫人不必操心,大公子办事是没错的。如今二公子又已成人,夫人可以享享清福了。” “我哪就有这个福气了。”卫氏人逢悦事气色好,笑着道:“我知他处事周全,不过这些终究不是男儿的本份,待他娶了亲,我才算有个帮手。” 也不知卫氏是否有意,不远处与来客叙话的穆澈一耳朵听见,忙往厅门去了。 恰巧兵部尚书杜元之子杜云觥登门,穆澈笑道:“盏持。” 杜云觥生得一副儒秀面孔,面白唇红,一双丹凤眼中总含春波,绝似该托生成个女子的。偏这位工部左侍行事又极干练,人都道他是子房容貌,文终作派。 送上了贺礼,杜云觥道:“父亲让我代为致意,他日在家设宴再请你与犁然。” 穆澈了解那位刚直不阿的大司马,笑道:“小孩子过生日,岂敢劳动伯父了。” 见好友一双桃花眼在厅中来回地看,好笑问:“找谁呢?” 杜云觥干咳一声:“犁然……面圣去了?” “是啊,算时辰也快回了。左右客还没齐。” 穆澈说完,饶有兴味地等,果然杜云觥昳美的脸红了红,声音压到最低:“她来么?” 听到意料中的话,穆澈反而一叹,同样低道:“卓清府轻易不宴请,但请便是大阵仗,我与犁然都以为大姐姐不过来的好,眼多嘴杂的,不值丢这个清静。” “是啊,她喜欢清静。”杜云觥失神念叨这一句,不等开宴,已经想痛喝几杯了。 宾客将满之时,穆温却是与穆雪焉一同进门。 当那道光霁之影入室,满殿嘈声都寂了下去。 主座的卫氏不由自主站起来,看到女儿的那一瞬,脸上竟 分卷阅读23 不是喜悦,而有些许紧张。 穆澈在大伯母耳边安抚几句,迎到堂姊身边:“大姐姐来了。” “弟弟冠礼,我如何不来?”穆雪焉薄薄嗔他一眼:“就只你们拿我当美人灯,人看不得风吹不得的。” 这话不偏不倚让近门的一席宾客听着了,这桌上的人走在外头,哪个不是一个唾星一片响的人物,蒙邀而来也只敬陪末座而已。闻言默契地眼观鼻鼻观心,生怕一眼看见这位侯府大小姐,眼睛就拔不出来。 穆雪焉美是真美,虽然年龄三十有一,但绝没人会用徐娘半老这种混帐话来形容她,就是夸那些豆蔻佳人的话,还恐轻浮不能尽善。 穆雪焉之晶丽,正比穆良朝之泊雅,穆良朝之泊雅,正衬穆犁然之泠荦。这姐弟三人站在一处,便知什么叫芝兰玉树,皆生穆家门庭。 “大姐姐许久不见,又漂亮了!”穆庭准人不离座嚷了一声,旁边的穆庭凇直接给他一个榧子。 被这一声惊醒,众宾客纷纷回神起身,口称“穆夫子”拱手问好。 穆雪焉颔首以应,卫氏放松下来的同时,叹息一声。 惟有她深深地知道,今时这些礼敬,都是昔日漫天的流言换回的。 想当初,穆雪焉一个未出阁的侯门小姐,自立门户办女学,所收皆是云英未嫁的闺阁女,不教妇德针黹一类安室之道,反以经书圣言蹈之,琴棋书画浸之。 那时真叫风起的流言呵,“生女恐如虎”、“女子有才便无德”算好听的,后头甚连牝鸡司晨的话都出来了。 还是天子亲自将最疼的小女儿送去学艺,方压下长鲸白齿。后来小公主出师,四艺皆精才情惊绝,倚南书庄名声大躁,方有口口赞称“四艺塾”,穆雪焉方得了这“女夫子”的名号。 穆澈和穆温一左一右,护花使一般请长姐入席。 黑子龙醢,果馔蟹蝑流水般布上,几巡之后,客欢主洽。 原本想图一醉的杜云觥,这会儿又清醒得一滴酒都喝不下了。 他的眼神几次往主桌上飘,又被自己强拉回来,心里正翻棱着,突听殿外傧者唱道:“大理卿宁大人到。” 畅安殿里的觥筹声就是一停。 卫氏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穆温下意识看了哥哥一眼,随即省明,就是府里的一个糊涂下人,也绝不会把宁悦玄放在邀请之列。 那不请自来的人已踏进厅门,一身绛红到底的衫袍,像极喜服。 穆庭准扔了筷子磨牙:“府中侍卫是干什么吃的!” 大厅一片静,这句话直直传入宁悦玄的耳,这位专司刑狱提点的寺卿大人阴佻一笑:“下官代裬王殿下为穆二公子送成冠之礼,怎么,穆侯不欢迎?” 裬王。穆澈微微皱眉。 谁人不知在京的三位王爷中,属裬亲王最受宠得势,宁悦玄又是裬王手下第一号得力的人。卓清府历代与党争之事划清界线,裬王来这么一出,表面是示好,实则就是威逼,这礼他若不接,就是忤逆犯上,若是接了,今日有来,他日自然要有往。 “欢迎啊,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何况宁大人带了这么重的礼。” 打破沉默的是穆庭准,他没心没肺地说完,径自离席取过宁悦玄手中锦盒。宁悦玄没有防备,还真被他拿在手里。 穆庭准大大方方地打开锦盖,往里看一眼,“呵哟”了一声,又“啪”地合上,“这倒多谢裬王殿下费心了。” 而后回头嬉笑:“犁然,我送你的礼也是不轻,礼尚往来,这个我走时就带回府了,你不介意吧?” 穆澈含笑起身,却是原地未动,自斟一杯酒,隔空敬向宁悦玄:“黄吻年少,宁大人勿怪。既是远道来,请喝一杯水酒再走。” 这份贺礼穆温眼都没过,就被人转了一手,不算收了裬王的情;穆十一的狷狂满京城都晓得,裬王纵生气,也没法认真计较。穆澈一席话,轻描淡写认下了穆庭准的胡闹,客客气气的一杯酒,向宁悦玄下了逐客令。 有侍者从旁斟酒一杯,曲躬送上。 大理寺卿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接过酒杯:“是要讨杯酒,不敢由侯爷相敬。穆大小姐,可否赏脸?” 卫氏忍无可忍,拍案道:“宁大人所为何来!” 穆雪焉从始至终面无神情,此时轻轻抚了抚母亲的手背,翩然起身。 两个曾有婚约在身的人,隔着一席之地,隔着满室宾主,隔着曾经有过的花前月下与怨蜚流长,静静对望。 宁悦玄眉狭唇薄,见了他的人都道是凉薄面相,却不得不承认,只有如剑直指苍天的戾,才衬得起这身嶒崚潋滟的红。 当年闯府抢亲,他也是一身红衣,也是十一的年纪,意气张狂不受天地羁缚,誓要把她带回宁府……穆雪焉回想往事,目光似镜空平。 她已不年轻了,欲语还休时仍有少女的娇怯,轻启丹唇,兰音将吐,席间忽有一人站起:“宁大人怕是酒还没喝就醉了,今日是侯府二公子的大日子,阁下莫闹错了地方! 分卷阅读24 ” 穆澈敛目沉道:“盏持。” 宁悦玄冷笑加深,头也未回:“杜侍郎家教甚端,如今也敢于仗义执言了。不知你是代杜尚书说话、以穆侯好友身份说话、还是……” “宁尚北!”穆澈喝断他,一贯温润的目色凝成出鞘寒意。 宁悦玄满意了,如此方是穆良朝的真实面目——满座勋贵都是傻子瞎子,竟以为卓清侯需旁人替他出头!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先前闹腾最厉害的穆庭准却不知往何处去了。 也是同时,瑶华苑的小丫头听见门响,打开院门,目瞪口呆。 过后,吉祥要哭:坏蛋坑死我了…… —— 小天使们觉得怎么样请求告诉我哟,你们有评论我才有动力,不要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无辜戳手指~~) 第14章 挺身而出 你不知害怕么 穆宁两家的婚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究其最大原因,只因此宗姻缘乃圣上亲赐。 说起赐婚的缘由,不得不言及朝中形势。 自开朝伊始,以太宰为首的三公令,便是朝堂权力的中枢,先帝在位时忌其权力过重,恐将来不好掌控,已有制衡之意。 到了当今继位,便设尚书台转移王权中枢,又恐那三条老狐狸根深蒂固,尚台令一职旁人压不住,便想到了东俊侯穆伯昭。 一朝上任风起云涌,太宰府与东俊府,自此两不相容。 圣上方一手操作了一个大阵仗,为长治久安,又动起两方安抚的脑筋。 当时太宰令宁繁有一刚过束发的独子,东俊侯虽不会将女儿嫁到宁府,但这京中,又不止他一家姓穆。 于是当年在爵的卓清府长房穆谌斋,奉旨接连入宫三次。最后一次回来,穆谌斋枯坐了一个下午,开口第一句话,让他的夫人为女儿准备嫁妆。 一切如圣上所愿,政敌非仇敌,朝堂之争再汹涌,不会牵扯到小儿女身上。那段时间,无论宁太宰还是穆尚台的脸色,果真都平和许多。 至于定下亲后的宁悦玄,与大他三岁的穆家小姐见过数面,话虽没说上几句,却悦生于心。 然好事自古多磨,就在成亲之前,宁繁夫人罹病去世——为人子者守孝是天理伦常,这没什么好说,问题就出在孝期满后。 宁悦玄守孝期间事事尽礼,未尝有一点偏矩越规之处。那日换下孝服,他心中惦着未婚妻子,欲去卓清府拜访,半道却被三五好友截住,非带着他去秦楼喝酒。 彼时之宁悦玄,性情尚未如日后阴冷无常,耳听言:“还是趁现在好生醉几场吧,日后娶了嫂夫人进门,就没这样痛快的日子了。”心中一乐,便无可不可随之去了。 第二日有话传了出来,道太宰令的公子孝服刚满就去喝花酒,有人问,可担心苦等他的穆家小姐伤心?他却道穆雪焉年龄已长,除了嫁他别无余地,怕她作甚。 话是否是宁悦玄说的,已不可考,总之不堪之言传到了卫氏耳中,这位侯夫人自不是个吃素的,当即登上宁府大门讨要说法。 没想到宁悦玄一位嫡亲的姨母发了话:女子自来出嫁从夫,待他日穆小姐进了宁家的门,必会好生教她为人妻子的本份规矩。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箭发而不可收。 宁悦玄有心解释,可是几番见不着穆雪焉的面。有个不识趣的朋友,见不得他这般落魄,只道侯府欺人,竟然异想天开买下一座青楼,更其名为“冰雾楼”。 明眼人一看,便知“冰雾”是影射“雪烟”二字,不懂的人经不住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三日,全城哄为笑谈。 毁女子名节,等同要她性命。事到此地,纵有千般转机,也成死局。 两家亲事就此作罢,连圣上也未料到闹成这个地步,除了整饬那纨绔子弟,安抚穆侯之外无话可说。 然天下人罢休,宁悦玄不肯罢手,他执意地相信穆雪焉不是不肯见他,只是因为被家人锁在家里不能见他! 两坛烈酒激怀,宁悦玄趁着侯府两位老爷不在家,带了一班小子强闯卓清府,誓要带走自己的女人。 离着那件荒唐事,已有十年时间了…… 宁悦玄收了收神,冷诮地注视眼前的穆氏兄弟。 当年他声势浩大地来,中庭相迎的,为首只是两个少年,一白一青两身净衣,一薄一利双剑在手。 日后每当他听见有人称道穆澈温华,总会嗤之以鼻。 惟他见过那少年万夫不敌的眼神,仿佛有人胆伤他家人一毫,就不惜血溅当场。 恰如此时此刻。 宁悦玄几乎挑衅地,一步一前走去,只看穆雪焉一个:“经久不见,穆小姐不赏薄面?” 穆温挡身在前,抢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沉沉一个字:“走。” 这一字是他忍耐的极限。 当年他人还小,却非不记事,他很清楚大姐姐是怎么顶着无数的眼刀舌剑走到今天,他不允许 分卷阅读25 这样的事情重演。 宁悦玄似笑非笑点点头,眼角瞥见夔龙几上的茶壶:“礼送到了,我自然要走,走之前敬穆清侯一杯茶,以全客礼。” 话说完,茶也倒好送到穆澈面前。 穆温面色更是一冷,又要抬手,被宁悦玄轻巧躲过。 当着宾朋的面,他高声道:“难不成侯府竟是二公子当家,事事都可替兄长代劳!” 听见这句话的人都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堵上,心想这位大理寺卿在官场也算八面玲珑,虽不至“刑必当罪,狱以无冤”尽善,可也从没有昏庸舞弊之名,怎么一遇卓清府,就这样过不去? 席中一个师从穆家私塾,如今进了集贤殿的门生当即要站起,被身边人说死按了回去。 ——穆侯身份贵重过宁大人不假,惜不在朝堂,那宁家上头可还有个一人之下的人物,此时多句嘴,前途不要了? 僵持不下间,殿口突然扬起一道不羁的声音:“穆侯爷身份可尊贵着呢,怎么着也不能喝你一杯冷茶吧?” 穆庭准跟算好了似的,大摇大摆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娇糯糯的小姑娘,手托漆木方盘,其上壶盏俱全。 穆澈看见这女子,内心一动。 他这些日子,脑海里时不时转过这张脸。非是动了什么心思,感似无端想起一句诗,却遍寻不到出处,便冥思苦索,放手不得。 千想万想,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儿。 允臣胆子包天不提,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面,也是不怕的么? 只见少女端着茶盘,低眉顺目地走到天然几边,在所有人的注目中,不紧不慢烹一壶热茶,连斟三杯,举案过眉捧至宁悦玄面前。 “大人请敬此茶。” 众人只当她是侯府里一个小丫头,有的为她那双星澈的眸子多留意几眼。穆澈却定定瞧着她一举一动——刻意压低的声音,水纹微晃的茶汤,原来她还是怕的。 敬茶三杯是赔罪之意,这茶,宁悦玄无论如何也接不得。不接,也不走,身上那股子冷意便愈发侵肌刺骨。 吉祥在凌利危险的注视下,裙下腿软,却坚持着不动不摇。 她不清楚此间发生何事,只知突然来找她的二公子说,眼前这人是不速之客,她这么做会帮府里一个大忙,大公子会感激她。 这就足够了。 所以虽然恐惧得几乎站不住,她的目光依旧镇定如许。 穆澈倏然被这眼神电了一下,他倏然想起了,是在何处见过这个姑娘。 ——不是梦里,是五年前中秋节的花火夜里…… “穆良朝。” 宁悦玄倏尔低冷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思。“你很好。” 穆澈侧眸相视,怀谋而来的大理寺卿终究没有接茶,盯着眼前胆子不小的姑娘:“听闻侯府新添司茶,想来又增雅技,今年禅古茗会,你可敢来?” 宁悦玄并不知眼前人就是那司茶姑娘,只因不能被一个婢女下了面子,故出言挑衅穆澈。 而濒临溃败的吉祥一心认准不能怂包,不能给侯府丢脸,脱口就道:“有何不敢?” 话是应激,也是实言:卓清雅会她都能胜,区区一个东城茶会,又有何惧? 谁想话音落地,宁悦玄和穆澈同是一愣。 连把人找来的穆庭准也怔住,他先前还盯着姓宁的阵青阵白的脸色暗喜,一听这小丫头胡乱应承,想捂她的嘴都来不及。 宁悦玄最先反应过来,好生笑了一番:“穆侯,此言可作数?” 吉祥听着语气不对,透过茶盘缝隙偷看一眼,发现刚刚还面色难看的人,突然得逞起来。 悄悄偏头,穆澈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神情有那么点……意味深长。 吉祥打个哆嗦:我说错什么了? 一息之默,穆澈从少女身上移开眼,声落如玉:“卓清府人,说一不二。” 穆犁然的这场生辰宴,放眼京中勋贵世家,真当难有的精彩。 两府长辈是非在前,两家儿女情怨在后,加之穆良朝与宁尚北同为当世俊杰,双璧却不能相容,约下了禅古之会,外头不知要传出多少热闹。 然而侯府里无遐顾及这许多,大宴一结束,那半路杀出的小丫头直接被带往后厅。 自宁悦玄去后,吉祥的脑子就是懵的,被一屋的主子各怀神思盯住她一个,吉祥打个哆嗦,直接跌在地上。 穆雪焉殊无忤色:“怎能让挺身而出的小忠仆跪着,琼瑰,还不去掺起来。” 吉祥诚惶诚恐,坠着琼瑰姐姐的胳膊站起来,穆雪焉又赐坐,吉祥无论如何也不敢。 卫氏原本对这丫头有一二爱怜,不想她竟撑破了胆,敢到前头抛头露面,怒字当头,沉声道:“从前看你是机灵的,好好,今日机灵到外头去了!吉祥啊,我是真没看出你这么不安份!” 吉祥听得心肝跳,大夫人这是不喜她了…… 穆庭准在旁要插嘴,忽而响起一道温润嗓音: 分卷阅读26 “伯母莫要生气。” 吉祥恍惚抬头,满屋子愁眉怒眼的人,惟独他平和无忧,像普照了万世的阳光。 “是啊母亲,今日犁然过生日,不许生气的。”穆雪焉目光流婉,带着安淡的笑意:“这些事他们处理得来,我陪母亲回房吧。” 卫氏被女儿半劝半哄地请走了,离开前穆雪焉特意向吉祥看了一眼,那眼尾眉梢的韵致,蓦令吉祥心尖一动,不合时宜地想:大小姐可真美啊。 两人离开后,厅里剩下四个大男人,有吉祥认识的,也有她不认得的。 她求助般看向穆庭准,猫崽儿一样嗫嚅:“二公子……我做错什么了?” 便服来不及换一件的穆温,身着青带玄裼礼袍,衬得面目冷峻逼人,肃然扫去一眼:“你问我?” 啊? 吉祥看看穆温,又看看穆庭准,一颗心彻底凉了。 第15章 冠面妃玉 家居侯爷你值得拥有! 京城四方,有同壇、禅古、在宥、荣兰四条主衢。那禅古茗战吉祥晓得,最初是由立夏喝七家茶的习俗引申而来,每年立夏之日,便在禅古街的鹤心楼,聚七人摆茶阵赌彩取乐,参与者皆是京中非富即贵的士子公卿。 名头说来好听,可论参战者的技艺,未必及得上茶坊的姑娘。 吉祥这份自信还有,穆庭准却道:“你当姓宁的问你?他那是挑衅良兄呐!良兄对茶事一窍不通,你你你、你这不是要坑死他嘛!” 吉祥愣愣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耳边回荡一句:——参与者皆为公卿。 如同雷劈一遭,吉祥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啊,自己是什么身份?那人当时的挑衅,怎么可能是冲她来的? 而她以为是二公子的人,口口称大公子为“良兄”,自然也不是他的胞弟了…… 怪不得大家这么生气,她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天衣无缝,原来打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说错了话、闯下了大祸…… 穆庭准装模作样地数落完她,转向穆澈讨笑:“良兄,我说过她了,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就别怪她了呗?” “我看你小崽子是故意的!”穆庭凇一把拽过弟弟,眉毛拧成个冰疙瘩,“平日嘴里和犁然如何如何好,今天倒是你来搅局!” 思及他与良朝内院的姑娘有纠缠,穆庭凇脸色更黑,恨不得当场打折他的腿。 “三哥言重了。” 穆澈忙劝,穆温晓得三哥脾气,怕他当真动手,忙上前隔开两人。 穆澈道:“允臣截下裬王的礼,是为卓清府解了围,其余都是小事。三哥,你先带允臣回吧,旁的事有我呢。” “禅古茗会……”穆庭凇瞪了十一一眼,甚有担忧:“还是找个由头推了吧。” 穆澈生平博学广知,能用得上“一窍不通”的,也只有茶之一事了。所以宁悦玄才会敬他那杯茶,才会以茗战激他。 目光向呆呆的少女流掠,穆澈露出冲彻的笑意:“无妨,不会赢还不会输么,左不是赢屋赢地的。” 穆庭凇未想到他这样说,略一怔营。 是了,真名士不假清高,良朝其人,怀高才而不恃才,又拘泥什么胜负? 他这个人,赢便堂堂正正,输也能坦坦荡荡。 既如此,他就拎着十一先行回府。穆庭准一脸苦相,在三哥的魔爪下踉跄到门口,突听背后叫了声:“允臣。” 穆庭准回头,听穆澈问:“你如何算准他会敬我茶,又提前备好了茶具?” ——穆庭准退席之时,宁悦玄与穆雪焉那杯酒官司,可还没打完呢。 穆庭准霎时来了精神,锋俊的眉尾儇佻勾扬:“他什么臭德行我还不知道?他为难完大姐姐,肯定要找良兄你的不痛快啊,既要找麻烦,当然挑软肋下手了。” 顿了一顿,少年仿佛想起有趣的事,浑不知愁地笑:“良兄与他斗一场也好,我还是很期待的!” “还敢废话!”穆庭凇手指加力一捏:“走!” “哎哟哥轻点,疼疼疼!” 穆温盯着那道顽劣背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地切齿:“回头我说他。” “他不过觉得好玩。”穆澈拍弟弟肩膀,“岂止是他,我与宁尚北的对局,京中不知多少人伸长脖子等着看呢。” 穆温觉察兄长隐然不同的目光,默然半晌,没再说什么。 他不好插手兄长内苑之事,随即离开,于是乎空旷厅堂,唯余二人。 先前吉祥的脑子一直空白,此刻只剩心念之人在眼前,反而清明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大公子别赶我走。” 听着那豁出疼的一声,穆澈便是蹙眉,应对从容的脸上始露出一点无奈。 是不知拿她怎么办的样子。 方才在大殿,他闪念间忆起,那年中秋夜与友人看灯,曾在街边遇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 那女孩顶多八九岁的模样,流连在街头,气质却不像乞儿贫子。 分卷阅读27 以穆澈的心性,瞧见便不能不理,岂料问什么她都摇头,最后干脆低下头不理人了。 小女孩单薄的身板看起来随时会被人流淹没,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叫人看不透是个什么来路,有心相帮都不知从何帮起。 诺大京都,有繁华也有苍凉,离人悲情看得多了,麻木就多了。朋友催他快走,当时穆澈身上未带余物,想一想,解下随身多年的玉佩,塞到伶仃茫然的女孩手上,温声对她道:“去东城苑风当铺换些银子。” 惟恐沉默的女孩不懂他意思,尚际少年的侯府世子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那铺子是家里的,掌柜朱泙不会欺人。 等不到女孩回应,朋友连声不耐地催促:“穆良朝,你走不走啊?” …… 当年遇见时,小姑娘瘦得猫儿一样,颜容不如现在雪白,眼睛也不似这般清亮,所以穆澈一时没想起。等认出了,才觉那谡楚与执拗的劲头,分毫未变。 隔年重逢,难道她进府来,是为了谢我? 穆澈心笑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放淡声量:“你先回瑶华苑吧。” 吉祥心头一颤。 她自懂事以来,遇到任何事都能忍着不哭,等到真想哭的时候,又鼻头酸酸的哭不出来。泫然踌蹰间,说不出的可怜。 穆澈叹了声,背过身不再看她。 吉祥也不动弹。 当年她背井来京,投亲不淑,中秋团圆夜独自彷徨在街上,不知晚上睡在哪,不知明早吃什么,身无一物的十岁孩子,等同一只脚迈进了阎王殿。 是他把她拉回来,那个比烟花炫冶的少年,让她第一次产生除了死生悲喜外的感情。 于是她循着“穆良朝”这名字,打听着了卓清侯府,知道了四艺雅比,于是没有什么再可失去的女孩,得到了一个为之活下去的目标。 得生因他,学艺因他,入府亦因他。 若果真她只能见他最后一面,索性把这背影记在心里一辈子。 穆澈背手对着墙,吉祥对着他的背,两相僵默片刻,穆澈又是一声叹:一定要他把话说明白么。 或许十一有对姑娘花言巧语的本领,子温有对女子横眉立目的心肠,可惜这两样他都不擅长,只好转过身,走到女子身边。 未伸手相扶,而是蹲在她面前,递出一方素帕。 吉祥面对近在咫尺的脸,近在呼吸的唇,仿佛一探头就能占为己有,耳中无数惺惺蝉鸣。 脸红了吗,她不知,只觉心尖定是要流出比杜啼还艳的血来…… 这么这么近呐…… 太过清澈坦诚的一双眼,穆澈竟不挪转地与之对视,醇醇道:“姑娘是我府里的人。既替我应承了,就帮我过了这关吧。” 另一间房内,卫氏依旧没消下气来。 穆雪焉耐性劝了几句,卫氏拧着眉头:“旁的都不说,就说今日十一能轻车熟路把人带出来,那她必是之前就与十一有勾连,十一什么本性我不知道?这丫头,我从前只认她伶俐,不想还是有心计的。” 穆雪焉调了舒神的香,兑入麒麟云纹双耳鼎,不紧不慢问:“母亲以为,那姑娘的心计是什么?” 卫氏被女儿问得愣了一下,“自然、不外乎向上攀枝儿,贪着博人青眼,好在这府里占上一席之地——你难道没见她看阿澈那神情……” 是啊,任人都看得出来,那姑娘看良朝的眼神不同。穆雪焉笑意淡淡的:“您说,一个人被看出了有心计,那她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呢?” 卫氏默沉不语。 穆雪焉知晓母亲一向宽待下人,却最恨狐媚惑主的东西,怕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也不再往深劝,只道:“大弟弟那么个玲珑剔透人,是人是妖自然辨得清,若果真那姑娘不是善类,不必母亲说话,他便打发了。” 卫氏不以为然:“再通透,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良朝他……”穆雪焉瞳眸敛了敛,声轻如暮春之絮:“与父亲不同。” 卫氏眼中一瞬蒙了乌云,好像不知从哪射来的一支箭,直直打穿心口。 看着女儿漫无情绪的一张脸,卫氏突然很想脱口问:你恨不恨当年我与你父给你定下了这门亲,恨不恨两家口角起时,又拼死退掉这门亲? 卫氏犹记,当初闹得最凶时,雪儿曾自请早日嫁入宁家,以压下漫天沸议,否则恐日后污名难清。 当时她听到这番话,气极骂了女儿。 不知羞耻。没错,就是这个词。 因自己的颜面与侯府的颜面折损而盛怒的卫沁思,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年轻姑娘家,会看得那么远,料得那么准。 直至退婚书下,冰雾楼起,一切后悔莫及。 所以后来,眼见着女儿头破血流地建什么书庄立什么事功,卫氏一句劝阻都不敢言。 一个母亲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会不敢,十年来不敢问一句:你是否怨我? 不 分卷阅读28 敢捅破那层窗纸。 “既回来了,就陪我多住些日子。”少许无言,卫氏盯着女儿的勾花裙摆,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如常:“阿澈要赴茶会,正好你也指点他一番。” 穆雪焉似无察觉母亲的心事,笑了笑道:“那教茶的事,也未必用得着我。” 教茶的差使落在了吉祥身上。 无人料想因祸得福是这么个得法,前一日还闯了祸去留不定的丫头,转过天,就成了可出入侯爷院舍的教茶师傅。 洛诵一早等在东厢外,看见忐忑走近的藕衫少女,俊薄的脸上漫无表情,向里做个请的手势。 吉祥一夜未睡,到此时仍有些反应不及,默默咽了回口水,拾级轻推房门。 入眼,窈然一幅云祁山人的芭蕉松雪图,轴案上炉瓶俱备,样式与家什一般古雅,翕翕鼻翼,若有似无的线香清气。 右厢设禅椅单榻,再右乃是流云博古隔断的书室。左舍立着一屏山水宽幛,扆中隐约一个人影。 “大公子。”吉祥站在门边,轻轻叫道。 “嗯。”慵散一声应,穆澈从屏风内走出,身上是流云广袖的绾色轻袍,发髻挽得不甚周正,看来比家常闲居的形容更随落些。 晏则晏矣,殊无半分浪荡之感,妃冠玉之面,只觉恰如其分。 第16章 情之所起 小茶花课堂开课了~ 吉祥一见之下便呆了,心想子之燕居,申申如也,也不过这般景象了吧。 穆澈经过她身边,“自家中怎么轻便怎么来了,莫在意。” 浅淡至无的一袅墨香弥散,人已坐上天台藤古制平禅椅,面前是事先备好的茶案,“吉祥师傅,请吧。” “……哦。”吉祥像被鬼手拉着,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慌忙摆手:“不敢,不敢!” 穆澈淡淡抹开唇角。 吉祥红着脸在对面的软藤垫上坐好,借摆弄茶盘的动作整理思绪,腾着空问:“大公子想先学煎茶还是点茶?” 她当初学艺,是从分器辨水、观色闻香开始的,但到底面对的是雅清侯,这么一问属高抬客气。 谁知穆澈本人一点架子不端,想也没想道:“你先教我认认茶吧。” 吉祥:“……” 此前她以为,穆澈所谓对茶事一无所知,实乃谦逊之词。今日方知,那实在是十窍通了九窍——多一无有,少一也无有,正正好好的一窍不通! 当发现大公子只认得铁观音与碧螺春,连绿红乌白之属都分不清楚时,有那么一刹吉祥觉得,这五年是驴唇不对马嘴的白活了。 好在吉祥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不乐观,当年也不能在一家家艺塾都求叩无门的情况下,还坚持厚着脸皮,在葭韵坊求到个存身之所,外认一个疼她的干爹。 所以她眼珠一转就想通了,自己不正坐在他面前吗,阴差阳错也好,终究是殊途同归了呀。 便又暗自乐滋滋的,找了十几种基本的茶品,一样样为大公子指予说明。 过了没多久,事情却又与吉祥预想不同了。人人称道才高夙慧的穆大公子,并非一丝不苟听着,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少许不知从哪抽出一本书,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 面对横挡两人间的书帙,吉祥继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她探头试探着问:“大公子?” 穆澈眼皮不抬:“嗯,我听着呢。” 结果解释完一轮,穆澈十样茶中能认出两样:碧螺春、铁观音。 这是听什么了这是? 吉祥承认她学茶初心不良,但经历五年浸润,也算爱茶如珍,也算有些脾气。赌气从头说起,对坐的人忽撤下书卷,露出半扇云容:“这个刚才说过了。” 被一眼扫过,吉祥那点撒娇一样的火气立刻熄得只剩青烟,只觉戴丁香珥的地方热热的。 她不由自主嗫嚅:“那、那……” 穆澈目光往摆满茶罐的案上转,又头疼似的缩回来,“换几样说吧。” 仿佛对方一顿入耳不入心的叨韶,只为给他下书。 吉祥神思滞了滞,没奈何,取茶沏了一壶:“不然公子亲口尝尝吧,味觉的记忆也会助公子了解茶性。” 她是壮着胆子商量的,一不小心露了怯,声音蜜糕似的甜软。 软音入耳,穆澈诧眉望着递过来的秘色荷盏,就笑出了声,尊手未抬,“还是不麻烦了。” 这一分随风行云的惫懒,惹得吉祥心尖蓦然一动。 原来穆良朝不是京中闺阁竞传那样啊……吉祥痴痴想,不是非得要时时端正优雅不可。名玉尚且有瑕,瑕处反见其为真玉,人人皆有性情,他又为何只能被挂在画上仰慕? 从耳传中走出,云开目见的这个人,形容不出有什么,却如此活生生,真切切,令一颗心涔涔悸动。 吉祥像一只见惯了堆纱宫花后忽然采到一口真蜜的蜂蜜,说不出为了什么高 分卷阅读29 兴,总之是觉着,甜。 混过一上午,午饭时卫氏吃斋,穆澈便命将司茶姑娘的午膳送来同用。 四侍姬身份不同,用度皆按小姐的份例,是以一桌果馔颇为丰盛。 穆澈落座后,吉祥不敢平坐,又觉侧旁立着像个侍妾,也不像样,手指无意识拈住腰带,不知如何是好地觑他。 茶坊虽教仪态规矩,鞭长不及王侯之家。穆澈见状道:“茶都敢劝我,这会儿倒拘着了,坐下好生吃饭。” 吉祥不懂二者有何联系,劝茶又不是什么大不敬之事。搭着圆凳坐下,没敢多吃,不过是公子动一筷子,她便夹一筷头,惶惶如未知哪一道菜里有毒,非要等人试过才安心。 穆澈看在眼中不说。不一时用完了,撤席奉茶,这回轮着吉祥诧异了,眼睁睁看着大公子拿起一杯茶送到嘴边。 她嘴皮磨了一上午,也未见大公子肯赏脸喝一口茶啊。 鼻翼微动,却发觉盏中并非茶香,而是扶芳叶的香气,再看水色比茶汤浓碧,正是此物无疑。 有老人上了年纪夜里走困,不敢饮浓茶,便以色香相似的扶芳叶泡水代饮。可这大公子——怎么看也和肾虚少眠的老人家扯不上干系…… 冷不防穆澈回头,对上了小姑娘若有所思的目光。 穆澈微微一笑:“下晌午还继续吗?” 吉祥连忙借着思考的样子移开视线,不忘点头。 怎么那双温润的眼初看平易,一旦陷进去,便似有个漩涡要把魂儿吸去的?怨不得湘辰说,多看一眼都要脸红。 你可是来教茶的,是将功赎过、亡羊补牢来着。吉祥一本正经地数落自己,切不可动不动颜色上脸,叫人觉着居心不良。 穆澈没发觉小姑娘居心不良,只道她的耐心真是不错。 自然,世上可以有没耐性的学生,不可有没耐心的老师。歇了一时,二人重相对坐,穆澈依旧有一亭没一亭地听,反观吉祥如鱼得水,滔滔不绝也不嫌累。 可惜没能一鼓作气,打过未时之后,就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呵欠来。 穆澈耳音极灵,见少女眼中蒙了层水雾,道:“午后困乏,你去歇着吧。” 时值春困,又兼吉祥昨夜胡思,整宿没睡,今儿个一上午都凝着心力,也是耗神,瞌睡便不受控制卷了上来。 她自知失态,撑着眼皮道:“我不累,我闯了祸,定要弥补的,我——” 她想说“我定会教好公子”,又觉得大言不惭。穆澈把话接下去:“不是你的错,是辨茶太难,我不意学了。” 吉祥闻言怔往,困盹几乎打过去。 从前茶坊里哪个师傅不比她严厉?她也惯会耍滑的,亦不曾这样理直气壮地抵赖过。 真不愧是……堂堂卓清侯啊。吉祥胡乱思想,终究违不得公子的意思,收拾好茶什,恋恋不舍地告退。 人去后,穆澈撂下挡驾扬子云,望着一案整洁,笑了一声。 洛诵随即进来,穆澈眼中挟着未散的明光:“古人言目不掩恶,胸正则眸瞭,今日一见,知诚不我欺。” 洛诵年轻的脸露出温恭之色,虽称不上笑意,总算不是冷冰冰了,请示道:“那遣人出府的事……” 回想小姑娘忍着呵欠,一双活似猫儿般湿漉漉的眼,穆澈手指在眉尾勾了一下:“告诉账房,这笔遣散费可先省下了。” 却说吉祥当真困狠了,回房后春思绮念不及想,径然倒头睡去。再醒来时,面前多出六双亮晶晶的眼。 吉祥吓了一跳,看清是湘辰何宓与四个丫头,方惺忪问:“什么时辰了?” 屋中光线隐若,懒懒昏昧,恍不知今夕何夕。 “是黄昏了。” “黄昏……”吉祥雪软的颊边压出一道棠痕,不自知晓,迷迷地下床找茶,不知谁递上一杯,接过喝了一口喃喃:“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好丫头,当初将我们追问得苦,此时想要独享其成了?”何宓促笑道:“还不快说侯爷与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教茶,还能做……” 吉祥不知是听出了歧义,还是自己胡想出别的意思,刚睡醒的脸红晕未消,桃色更浓了,嗔道:“你们这起子没个好人,胡说什么呢!” 众人笑得更欢了,何宓指着吉祥的小脸:“这妮子自己脸红,又怪上我们了,怎不说你从侯爷屋里出来后,就身疲腿软地想歇下呢?” 吉祥听她们越说越不像样,喊到:“琏瑚!” 琏瑚一直在后头,想笑没敢笑,见主子要恼,忙拽过身边的小亭小禾,清清嗓子,挺像护主那么回事儿:“都不许笑了,我家姑娘得侯爷赏识,将来指不定要住进东厢的,你们此时放肆,我可一笔笔都记下了。” 她说者无心,无非想凑个趣儿,屋里却一刹寂静,笑的不笑了,闹的也不闹了。 小亭最先反应过来,似诮不诮道:“不用你说,那日东俊府十一爷来敲门还是我开的,吉祥姑娘的本事我自然 分卷阅读30 晓得。要说咱们院子也属府中内苑,十一爷说找来就找来,一口便叫出姑娘的名讳,如今又哄得……” 吉祥变了脸色,何宓斥道:“放肆,还不住口!” 湘辰拢过吉祥鬓间一缕散发,睨向小亭:“按说你们在府里的时间比我等长,难道不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既这么着,不如回了大夫人从头教起。” 小亭偷望何宓一眼,见自家姑娘满面怒容,不敢啧声了。 小禾最知湘辰心性,眼瞅着好性的人都板起脸,怕气氛弄得太僵,缓和着道:“婢子不懂事,但听姑娘教导,姑娘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此时琏瑚也终于明白自己开了个不合宜的玩笑,忙岔开话头:“姑娘饿没饿?刚刚晚膳送来时姑娘在睡,一直温着呢。” 吉祥半偏着头,看不出生不生气,话音很温和:“是有些饿了。” 这厢摆饭,余者也都散了。临走时,何宓对吉祥道:“妹妹别吃心,我回去定好好说这丫头。” “一句玩话,哪就值这样了。”吉祥对何宓笑笑,“姐姐别吃心才是。” 在茶坊这么几年,低头抬头都是半大不小、心比天高的女孩子,嘴上姐姐妹妹,谁不是暗地里较着劲?吉祥早看得明白,自己也在当中,不怕别人嚼舌,独怕穆良朝误会了她。 可是今日,穆良朝只字未提她与十一公子的事,那么坦坦荡荡的……连试探也不曾有。 吉祥独留下湘辰,拉着她的手半晌不语,开口便是:“姐姐,你说得没错,大公子他……他确实很好。” 湘辰历过相思,一见吉祥的小模样,知她当真芳心暗许了,小声问:“你真的很喜欢他?” 吉祥在湘辰面前不藏心思,用力点点头。 从前她学艺太苦觉得撑不下去,或被师傅责罚背地伤心的时候,偶尔也恍神,自己这么拼命,就只为“穆良朝”三个字吗?就只为那一面之缘,一玉之恩吗? 甚至她想,这就是喜欢了?她真的懂得什么是喜欢? 今日得见,始知那些全是废话。 她欢喜穆良朝这个人,为他的才也好,貌也好,声也好,名也好,为他一目清波也好,一音浅叹也好,总之是一见到,便生无限欢喜。 如此,遂愿足以。 作者有话要说:穆温自豪脸:“我哥什么都会!” 吉祥:来,说说这是什么茶? 京城众女花痴脸:卓清侯好帅好温柔将来一定不会拒绝夫人任何请求! 吉祥:来,尝尝这杯茶。 穆澈:“我好像听到了肾虚两个字。” 不久之后的吉祥:“…………我错了QAQ” 第17章 旧时相识 我不会叫大公子输的 自黄昏醒来走了困,又是一夜未成眠。翌日,穆澈看见那两个脂粉遮不住的黑眼圈,容与一瞬,叹道:“又没休息好?” 公子一声轻叹,吉祥自觉罪大恶极,忙睁大眼睛,力证自己很有精神:“没有没有,我睡得可香了。” 即便这么着,她的双眼依旧乌亮如明珠。穆澈点点头,抄书在手,倚在禅椅扶栏上,一如昨日情景。 吉祥便兢兢业业地讲茶,一晃到晌午,又开始哈欠连天,一如……昨日情景。 那只小脑袋摇摇欲坠的样子,穆澈想忽略都没法子,失笑抛开书:“真比水蚪还准,我就这样面目可厌?” “公子不可厌!” 吉祥脱口说完,才意识穆良朝在说笑,在玩味的目光下逐渐失了神,嘟哝着:“公子很好的……” 这丫头,一发困就说胡话了。穆澈道:“罢了,你去吧。临时抱佛脚,也不在这一时。” 怎么能算了呢?吉祥一听就急了,只差赌咒发誓:“我不困,当真的,离立夏只有半月了,还有许多没有学呢!” 穆澈眼梢扬出点任尔东西的随适,汇入墨鬓,添三分慵容:“我天生缺此夙根,学也学不会,就不叫你跟我受罪了。” 本不是要认真学茶,该确认的事情确认过,便不拘着她了。 吉祥却很认真:“我不会叫大公子输的。” 她承认之前有多见穆良朝几面的私心,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教书不知育人辛,这两日下来,她的使命感完全占据了上风,一心要让大公子赢过那个红衣男人。 穆澈浑不在意,“有赢就有输,这有什么?” 想了想,淡着补一句:“我与独苏姑娘下棋就没赢过,不信你回去问问。” 吉祥眉黛一沉,在她心里,穆良朝就是不会输的。 面对这副执拗模样,穆澈冷不丁想起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被人流裹挟的小女孩,也是固执的,固执得不看人,固执得不说话,好像失去什么都不在意。 此时正相反,又执拗得非要守住什么一定不能失去的。 穆澈浓墨的眉宇似被春风惊动,快若无迹闪了一下,偏头抵开窗子:“天色不错,若不 分卷阅读31 乏,随我园中逛逛去?” 吉祥还在纠结:“那禅古茶会……” “人生不满百,何必常怀千岁之忧啊。”穆澈长身而起,“园中景致正好,不可辜负。” 暮春林荫渐密,落花流水,正风气佳时。 穆澈却非全为看景。年轻女孩儿不知养身,晌午乏了便要饱睡,一觉到申时,晚间再难安眠。春日最是肝气浮动的时节,如此以往,想不生病都难。 吉祥未理这些,反正伴公子左右做什么都开心。她跟在穆澈身后步上霓廊,薰着桃香的水气习习扑面,不觉便不困了。 她听着身前人徐徐说:白露楼的名字源自楼底那块先宗从塞北运回的陨石,天然不经削斫,形如将坠之露,石上还有先公亲刻的铭文; 听他讲那未晞台是衬石而建,沿台的月牙池引渡中活水,蓄鱼品类颇杂,似梅花片、七星纹、雪眼、琥珀都有几尾; 听他指点闲言那渡上桃花,竹篁青坛,高阁藏书…… 仿佛不是在说自己家的事,而是带她走入了武陵之境,殷勤地邀她做客,用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引她多逗些时日。 可其实,他又不是说给她听的,只是不在意身后缀着一人,自得其乐罢了。 其清如竹的背影远远近近,吉祥的心也忽远忽近起来。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的耐心与随和不是给她的,换成是别人,他也会这样随口讲来。 就像五年前,那个流落街头的换成别人,他也会把玉佩舍出去,转身泯然相忘。 昨夜她抱着被子辗转翻覆地想:大公子这样随和好性,是将自己当作什么人看待呢?主上对下人?却不大像;主人对客人?也不见得;红颜良友?她还没那个资格。 想了一夜不得要领,像个尾巴缀在身后时,吉祥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突然就觉得自己像只宠物,或猫或狗,主人不介意给她看到私下的样子,高兴了说几句话,也不为了她听得懂…… 穆澈忽而停下,神游天外的吉祥一头撞上坚实的背,吸了满腔阳光与皂香,还有鼻酸的滋味。 穆澈没防备,往前跄了一步,转头看见有点委屈的小姑娘,微挑眉心,这是怎么的……“走累了?” 吉祥没精打彩地摇摇头。 “逛这么一圈,也该回了。”穆澈往前头的篬筤竹丛看了一眼,明灭斑痕映在眼中。 吉祥望着密竹下一片浓荫,没的打个寒噤。瞧见右边隐约还有几道小亭幽径,揉着鼻子问:“不去那边了吗?” 不以为意也好,还是想听他多说几句话。 “园子深了,里头荒芜芜的,没什么好看。”穆澈领着吉祥往回去,边走边道:“姑娘往后莫一个人往园深处来,太空旷了。” “哦……” 这话初入府时琼瑰姐姐也吩咐过。吉祥一路跟来,晓得侯府的后园大是真大,但亭榭轩阁、山石花竹布设相宜,俨如一幅妙境,并无空旷之感。 只是从前听人说戏,有那身娇目净的深闺小姐,独自去花园子里,容易沾惹上花妖鸟神之流,之后会变得艳冶非常,去勾引借宿书生或多情公子…… 吉祥往脱尘的背影瞄上几眼,连忙扯回天马行空的神游:这个连她都不信,大公子肯定也不会信的。 …… 这一日清晨,穆澈至萱宁堂问省,卫氏问茶学得如何,穆澈笑言还好。 “不必和那起小人较劲,成不成的都没什么。”卫氏嘱咐着:“只一件,茶切切不能入口,别叫我悬着心。” “是,侄儿省得。”穆澈颔首答应。 家里第一次知道他有茶敏症,是在穆澈两岁时。穆澈的娘亲逗着渡给他一口茶水,片刻不到的功夫,小娃娃全身上下红了个透,把侯夫人吓得半死,自此再不敢给他茶喝。 后来穆澈稍长,去东俊府小住,见那府里几位哥哥品茶吟诗,快意得很,便把父母的嘱咐抛在脑后,自诩不是个俗人,天赐地灵的一叶余甘能于他何碍?少年豪气激发,无畏之下连饮三盏。 那一回,又差点把东府老太君吓个半死,惊动了整个侯府,唤来一屋的医士,老太君一直抱着舌头硬直、有呼无吸的小良朝心儿肝儿地抹眼泪。 穆澈记吃也记打,自那以后就不较劲了。 胎里带的,有便有,无便无,没的自讨罪受。 卫氏心里还有一桩事,想问那吉祥丫头如何,他可是想把人留在身边? 这几日府中下人都在传,道大公子一反常态允一个女子出入内舍,日日相见,是有了收房之意。 话到嘴边,又被卫氏咽了回去。 雪儿说得没错,阿澈是知分寸的,她到底不是生身之母,事无巨细地打探会惹厌烦。 穆澈陪着卫氏用过饭,方退出来,洛诵匆匆沿廊过来,一见他的神情,穆澈就问:“人回来了?” “是。”洛诵回道:“昨个夜间回城的,车马备妥了,公子想什么时候过去?” “这就去吧。”韶 分卷阅读32 润的唇边泛起一线微笑:“再迟,又逮不着这尾神龙了。” 这厢回院换衣服,正巧遇见吉祥进院,穆澈几乎忘了这一茬,淡道:“我今日出门,你——” 侧身一瞥的空当,话音顿住了。 从来惯见她穿淡色,此日却是一身酡颜地折红枝的湖纹裙,衬得浅施粉黛的脸雪团一般,也衬得,腰间一块双菡羊脂佩润瑜夺目。 这枚玉佩随了穆澈十几年,曾以为弥散江皋,一朝旧物相识,他只一眼便挪开视线,反而向吉祥手中的茶点多看几眼,神情变得意味不明。 暮春未尽,这厢先备上小月团了。 他是第一等见微识著之人,若说之前那些猜测尚不着迹,此时全笃定了:还真是个,奔着自己来的。 洛诵话不多但有眼力,眼观鼻鼻观心:“公子我去备车。”低头往外退。 “不是已经备好了吗?”穆澈目不斜视,步履比洛诵还快,口中淡言“姑娘先回吧”,人已要走出去。 也不知吉祥何来的胆气、何来的速度,一方红影闪过,正正挡在穆澈身前。 小姑娘手捧瓷盘:“吉祥早起做了点心,请公子先尝尝。” 穆澈只学过些花拳绣腿,没有立步便稳的高超武艺,险些抢在她身上。 滚金纹的袍角擦过香红裙裾,男人睫下投出一片暗影。 府里规矩松,可也不是全成摆设。 看一眼她头低低的模样,重话又说不出口了。 和那日给宁悦玄捧茶时一模一样,这丫头明明心中怕得要死,仍强作镇定地不退一分。佩着玉璧,做了月饼,一心想提醒他记起什么。 正如穆雪焉所言,有心机,又让人一眼看出心机,看出了,却也没个应对的办法。 这姑娘,倒是来谢他的,还是磨他的? 穆澈只得拿起一块月饼,无意问:“怎么做了这个?” “我……”吉祥小心打量穆澈的脸色,声音被风吹去吹来,瑟瑟的:“喜欢中秋。” “中秋啊。”穆澈咬了一口放回去,淡无情绪:“那可还早呢。” 人影离去,吉祥原地愣了很久,慢慢低下头。 看着那块缺了形的月饼,她黯然地吸吸鼻子。 他不记得了。 从前远远肖想,也没这些患得患失。可这几日吉祥都在想,立夏一过,公子肯定会像对湘辰何宓她们那样,把自己撂在瑶华苑不见了。 穆良朝对谁都好,是因他对谁都不另眼相看。不疏,是因不亲。 可是吉祥非要觉得自己和旁人不同,他们之间是有那么点前缘的,藕丝一缕也好,云岚一线也好,她希望他记得。 然而,他一点意外的样子都没有。是真的不记得她了。 帷盖雕楠的马车驶上方华街,车中人连打两个喷嚏。 驶车的洛诵微微侧头,眼睛依旧看着前路,问:“公子受寒了么?” 车里没回音,过了会儿穆澈问:“到了吗?” 话音落,洛诵正好勒缰停在葭韵坊门口。 街对面支茶棚的祝老头看见又来了一辆马车,对座上散客道:“嘿,自从葭韵坊的姑娘入了侯府,这慕名前来的人就没断过,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喝大碗茶的同祝老头相熟,打趣道:“祝老可不能酸,葭韵坊原为三大茶坊之一,生意本就不错的。” 祝空融妩媚地夹夹眼皮:“这鸡犬说的是我自己!对门生意红火,我老头子自然跟着沾光了!” 这厢热闹着,洛诵走进茶楼,环顾一周:“叫掌柜的来说话。” 坊中常有贵人造访,茶头见其气度不凡,忙去告诉宋老爹。 宋老爹见是生客,赶上前笑道:“这位公子来品茗观茶艺,还是家中待客要用什么?敝坊新到凤凰单纵、君山银针,都是极好的。” 洛诵面上一丝热乎气没有,漠然看着他,“我家公子欲访颜不疑坊主,请掌柜通传一声。” 宋老爹的笑容好像浮在脸上的一层皮,一下子被掀掉了。 他往门外那辆不起眼的暗缯马车瞥了几眼,未见族徽一类,转笑道:“原是如此,不巧坊主近日出城,不在坊中,烦请贵客留名,待我家坊主回来,定当转告。” 以往有人想见坊主,都是这套说辞。转告是定当转告,至于回不回见,就是另一码事了。 第18章 吴王射狙 兔子学狐狸,短尾巴一动就破…… 宋老爹战兢兢地引卓清侯过前楼,来到坊阁后一个独院。 小院四方,为免混了茶气,目之所及无一棵花木。左右两口青石砌的宽井,两傍晾晒着一栏栏的新茶,满腔酸味让穆澈错觉身上已经发起痒来。 他轻轻叹了一声,宋老爹就风声鹤唳地回头,回过头才窘迫地发现,不知该正眼看好,还是偷眼看好。 从前亦有当涂贵人拜访坊主,却没这等尊贵显赫的,宋老爹现下回想腰牌上的字儿 分卷阅读33 ,瞳孔还疼得慌。他心道:怪不得连从来不怕得罪人、凡有客必不见的坊主也破了例。 穆澈向宋老爹多瞧几眼,心里也在想:就是这老人家养出了那个时而精精灵灵,时而憨憨娇娇的丫头。 两相对视,宋老爹受惊似的抽回视线,所幸已到门前,向井条嵌凌柳木门上叩了两叩,“坊主,客到了。” “请。” 颜不疑年逾不惑,饮茶长寿的说法许是真的,使他细白的面容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发束道髻,用桃筠簪别着,身上一袭水田衣,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不知是个什么路数,于玄门处侧立拱手道:“穆清侯,有礼。” 穆澈略一点头,“颜坊主,欲访尊颜着实不易。” 颜不疑笑了,“旁人说也罢了,清侯当着小人的面儿说这话,可是卖巧了。” 一身书气的穆澈不似侯爷,反像个登门求访的读书人。再看颜不疑,表面端地恭敬,话却说得不甚客气。 穆澈不以为忤:“冒昧前来,坊主莫怪。” “岂敢,清侯请坐。” 此间屋子颇大,也颇干净,不是整洁的干净,是除了几件简单的原木室具外,根本没一丝人气。以至屋中的那张四角嵌银片绘漆台几,兀如这短短通报的时间里特意添上的。 两人相对而坐,几上放着一把鉴光的乌泥小壶,倒出的却是白水,冒着氤氲热气。 “知晓清侯不敏茶事。”颜不疑笑着将水杯推到穆澈面前,“请。” 穆澈不动声色地望着对面之人。 关于这位葭韵坊主的身份,洛诵多方打听,最终得到的却只有一条:不可测。 按说能成为京中茶商龙头之一,且守着个不事权贵的脾气还能活到今天,其背影必然不凡。有背影,便有脉络可循,偏偏此人的背后如同一片墨海,一网撒下去,什么也捞不上来。 好奇不止他一个,早有人猜测,倞亲王有一门表舅便是姓颜,此人莫非是倞王外戚? 直至倞王府的账房瞧上葭韵坊一个茶女,三书六聘八抬大轿上门,却直接被颜不疑闭门回绝,这个猜想才不攻自破。 连倞王府的面子都不给,事出后众人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等后续。结果就是——没有结果,颜不疑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葭韵坊该开张还是迎八方来客,倞王府被甩了脸子,居然消消停停地一个追究都没有。 有好事者打听那茶女后来如何,却是嫁与了那年的当科榜眼,还是颜不疑亲身操办。如此作派,摆明是让老牛想吃嫩草的色鬼账房妄动不得。 颜不疑此人成谜,穆澈此来却非为解谜。他敛睫抿一口清水,笑温如古玉:“颜坊主消息灵通,此来请坊主帮忙,果是找对人了。” 颜不疑看着这位清贵泫冶的年轻侯爷,眼中一抹不辨真假的惊讶:“日前听闻侯爷与大理寺宁大人定下了禅古斗茗,清侯贵足踏贱地,难道为了这件事?” “正是。” “小人身微言轻,不知何处能帮侯爷的忙?” 穆澈不看他的假笑,水盏顿下,清断的两个字:“罢会。” 茶坊主径自起身,一揖到地:“清侯明鉴,鹤心楼虽在小人名下,与会者皆乃权贵,小人可万万做不得这个主啊。” “坊主自谦了。”穆澈不紧不慢道:“阁下在洞庭、狮峰、攸乐、桃江有千亩茶园,临樊虞三州皆有茶庄,樾青茶庄近年更声名雀起,恐来日皇家贡茶都要落入颜老板囊中,如何说身微言轻?” “清侯的耳目……亦很灵通啊。” 颜不疑被揭老底,面色变也不变:“诚然侯爷所言不虚,难道侯爷不知宁大人的母家——祁门云氏才是淮左茶会之主?宁老太宰一日在朝,这贡茶的肥差,如何落得到旁人身上?” 他一言论及朝堂,穆澈眉心轻折,便听颜不疑话锋一转,偏神色不失恭敬:“难不成今日小人答应帮侯爷的忙,侯爷便能帮小人将这笔买卖说成?” 穆澈算知道了,为何京中对颜不疑身份感兴趣的人一抓一大把——管中窥豹,以这样的狷狂能全须全尾活到今日,也可谓奇迹。 他静静看着茶坊主:“我不是个生意人。” 颜不疑再揖,愁容看着真心实意:“小人却只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啊,实在爱莫能助。” 本本分分?若这样敢与权贵周旋的老狐狸都算本分生意人,那洛诵就是天下第一号平易近人的了。 穆澈恍然怀疑,府里那自以为聪明的小丫头,就是跟着这个人学坏的。 兔子学狐狸,心机没学着,短尾巴一动就破绽百出。 此念生出,即使被兜转得烦,穆澈面上也和煦起来:“坊主方才有句话说错了。” 颜不疑雷打不动,“敢请赐教。” “请坊主罢会,不是帮我的忙,是帮坊主自己。” 穆澈食指在几上敲了两敲,见颜不疑骤然变幻的脸色,心情不错地把话说下去:“坊主心如明镜,我与宁悦玄斗茶,是必输无疑。我这个 分卷阅读34 人虽然不算坏,但生起气来也难免迁怒。” 言下之意,若要迁怒,这笔帐自然是算到捅了蒌子的吉祥身上,到时候,他只能把人请出府了。 颜不疑也许不把吉祥一身荣辱放在眼里,只是如此一来,这些日子葭韵坊受到的荣慕,都会变成嘲辱,暗处不知有多少红眼的人等着这个机会,损益无关紧要,脸面却是大事。 都是一点就透的人物,话不必说绝。 颜不疑变色,脸上终于露出真实的神情,却又复杂得盖住了他真实的心思。 直到一壶水冷,精明的茶坊主人长叹一声:“宁大人专断死案,磨嘴皮子说和肯定没用,侯爷难道想让我釜底抽薪,一把火烧了鹤心楼?” 穆澈落指双敲:“坊主说笑了,鹤心楼乃百年古筑,就算坊主舍得,我也心疼。” 顿一刹,他目中温光收敛:“坊主,必有其他高招。” 颜不疑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办法是有,可那就不是损失一楼的事儿了,不但折银子,说不准还要折面子,他多年不与官面打交道,怕的就是这些啰乱。 可若不应,眼下这尊佛…… 又是一阵沉默,颜不疑露出一个非笑非嘲的表情,“我早说过吉祥是个麻烦精,偏老宋当成宝,早知……就该卖了她。” 穆澈眼含润光,薄笑微颔:“在此谢坊主玉成此事。” 颜不疑望着眼前不露形色的人,突而笑了一声,不是苦笑,不是败阵的笑,只是笑一声。 他想,那些说穆大公子清明磊落的传言都是屁话!人前嘴硬,背后怕输,又不好抵赖,便在无人处使这鬼域伎俩!穆家的后生啊…… 敲门声断了他的腹诽,宋老爹在外道:“坊主,穆小姐来访。” “穆小姐?”颜不疑一时回不过神,“哪个穆小姐?” 穆澈从容喝完杯中最后一滴水,像领尽主人家的每一分好意,起身道:“替坊主约的人到了,便不叨扰。家姐的茶艺同我别分云壤,想必坊主不会失望。” 颜不疑幽幽地看着穆澈走到门口,忽道:“往常听闻穆清侯恺悌种种,今日始知……” 穆澈不指望他嘴里说出什么好话,也没听人挖苦的爱好,温然截口:“见笑。” “始知名不虚传。”颜不疑说完后半句,隐隐怀疑自己是老了。“禅古斗茗有个规矩,负战者须为胜者做一件事,侯爷是怕……牵扯上穆小姐?” 穆澈搭在门上的手掌一缓,未曾回头:“阁下可听过吴王射狙的故事?” 颜不疑眼风虚散了一霎,因着自己的倒霉名字,他听这个故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大笑道:“烂熟于心。不过,小人非是那只傻猴子,既没什么傲气,也不怎么聪明,只是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罢了。” 穆澈隐笑而出,他迫不及待想去看一看,洛诵是否已变成天下第一号平易近人了。 穆大小姐偿愿与颜坊主请教茶艺不提,只说穆澈回到侯府,走到二门外,心头忽然掠过一抹渥丹似的身影。 去了这半日,小丫头不至一直在那儿等他吧? 一步迟疑而入,院中无人,惟有芳木疏疏,慵怡承沐着春光。 穆澈好笑自己没由来的念头,进了屋子,当眼瞧见小几上搁着一盘茶点。 那上头的月饼还是他早上咬的一块,缺了一个口,正像个咧嘴的顽童。 怔疏刹那,穆澈真正笑起来。 没他的允许,也敢随意出入他的房间,她是真不知规矩为何物,还是仗着自己比旁人多几个胆子? 净了手,穆澈拿起半块月饼慢慢吃下。 手艺却是不错,沙馅掺些玫瑰桔丝的清香,胜在客不犯主,甜而不腻,含在嘴里松松软软的,就像…… “公子。”门外突然传来洛诵的声音。 “进来。”穆澈取帕子拭手,“怎么了?” “公子出府不久,杜公子差小梁来送话……”片刻功夫,洛诵的脸色已不对了,“宫里刚传出消息,茗会之事……传到了圣上跟前,圣上大有兴致,特命陶公公是日亲至鹤心楼督战。” 结果皇帝陛下您……咳、真是搅得一手好局。 第19章 投之木桃 哼,饱汉不知饿汉子饥…… 洛诵去后不到一香,穆温一阵风似的进来了:“哥,十一刚听来宫里的消息——” “嗯。”穆澈窝在醉翁椅里,略作无力地摆摆手。 人算不如天算,千算万算,漏此一着。 此事既惊动天听,那颜不疑纵有通天本领,也不敢动什么手脚了。所以他出门这一趟—— 相当于白忙活一场。 穆温皱起眉:“圣上不便出宫,要陶公公亲去现场以便转叙也罢,如何还派两个廷画师,要将茗战过程画录下来,圣上明知你对茶……” “你说什么?”穆澈坐直身子。 “画师啊——”穆温话音轻顿:“哥没听说?” 洛诵只 分卷阅读35 说了陶公公,没言及还有画师这档子事。穆澈失笑:这是要将他的败相画下来,流传千古么? 当今圣上案牍劳形,每日不是钱粮民生便是黜陟党争,显见京中多了件趣事,是想着寻来解闷了? 抬眼见弟弟苦着张脸,穆澈往他手里塞块月饼,“如何就这副样子了,你哥我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人看的。” 穆温这张脸在外常年如冰,冰还有融化时,他却是四季不迭,是苦是甜也只亲近之人看得出来。 他盯着手中月饼,眉头恍然一动:“哥还有别的办法?” “没办法。”穆澈坦然摊手,知弟弟历来心思重,把话接下去:“没办法就不过日子了?子温莫被些许小事萦怀,该怎么还怎么才是。” 小事?被一城人等着看热闹还是小事? 当十一没心没肺地说“全城老幼,咸期清侯一败”时,穆温恨得牙根都疼。 此时看着兄长风轻云淡,他却忽也冒出一个吓人的念头。 ——他也有一丝丝,想知道兄长输是什么样子。 皎皎者易污,皎皎者人欲其污。 漫说旁人,连自小一处长大的穆温,也从没见过兄长行差踏错过。无论经济文策循情世理,还是诗词小道百艺杂学,只消兄长想知道,便都能精晓通透,仿佛他是天生地养一灵才,此世误投王侯家。 他从来踽踽跟在兄长身后,追着他的背影,踩着他的脚印,也听着那些兄长承过的夸奖落在自己头上,却只有自己明白,他始终仰其项背而不能越过。 杂念一闪而过,穆温看向哥哥,目光复清明如镜——他是终日与十一厮混,被拐带偏了吧。 穆澈心想的却是:事到如今无法,不管宁悦玄如何刁钻,左右不把姐姐牵扯进来就是了。 谕旨一出,穆澈索性心无旁婺编他的书去了。吉祥几日没听见召她,愁得下巴出了尖。 她反复回想那日的痕迹,还是不能确定穆良朝究竟识不识得她。 若说不识,为何这几日一反常态,突然不叫她去讲茶了?若是记得她,岂能一点不好奇,不该找她好生问一问吗? 是以尽日闲瑕,她便在湘辰房里望眼欲穿。湘辰实在看不过眼,“小祖宗,别哼哼了,你又非砚里的墨、书上的字,大公子天天不离眼前的。天子大婚且有三日罢朝呢,你耐心等等,公子便念起你了。” “哼,你是饱汉不知饿汉子饥,不理你。” 吉祥小脸扭到另一边,没骨小猫似的倚在窗边,睁着漆黑的眸子百无聊赖。 湘辰没奈何地摇摇头,这妹妹看外表最是乖巧没有,怎么嘴里就蹦得出一句句的市井怪话? 没消停一会儿,又见吉祥起身,二话不说往外去。 湘辰忙问:“你去哪呀?” 吉祥头也不回:“我心里慌,去前院瞧瞧。” 湘辰容色一变,这丫头也忒胆大了,“哎,那前头没有主子的吩咐是不能……”话没说完,吉祥已经走远了。 却说府中这几日还有另一人正自苦恼,那便是洛诵。此际他将未佳斋中的书卷整理好,不扰伏案搦管的公子,悄无声息地退出来。 刚关上门,一只手悄无声息搭上他肩头。 洛诵头也没回,卸肩扯下那只爪子,两人走得远些,才低声道:“别打扰到公子。” 容许应了一声,往洛诵脸上细看,“这几日离了大公子就撂脸,谁惹你了?” 他俩一个是穆澈书僮,一个是穆温随侍,都是不到十岁被买进府,一块长大的。 洛诵原本是跟着二公子的,只因穆温十岁上生了场大病,把性情激偏了,穆澈怕主仆皆这么凉薄,长此以往西厢生霜,才把他换到身边,将自己的随从容许给了弟弟。 容许随大公子,弥勒佛一样的脾气,侯府底下伺候的人里满打满算地数,只他还敢往洛诵的冷脸上贴一贴,洛诵也只与他说话不厌烦,折着眉头道: “前几日在西城打听着公子一直想要的惟闻轩主的手钞诗本,没想书主是个街面上耍横骗赌的混帐东西,狮子大张口,要价一字一金。” 容许墨眉高挑:“你怎么不喂他吃屎?” 洛诵白他一眼,“你当我没想过动手?那人一看就是个癞子,不知他把诗本藏在哪儿了,我若伤他一根毛,他就做得出毁书的事。” 容许歪着嘴默了一会儿,“千金易得,遗佚难求。依大公子的性子,便一字十金也舍得。” “我知道。”洛诵语气不善。他之前一直瞒着公子,本想买到手后再给公子一个欢喜,可一字一金这么大的交易,他一人做不得主,没想耽了一天功夫,转过天那宋老二就反悔了,嚷嚷着万金也不卖,宁可烂在茅坑里,若有人来抢,就豁出烂命一条。 “不要钱也不要命?”容许仰天抱臂,“你可说了是卓清侯要的?” 洛诵道:“大公子向不以势压人,他那好脾性在外谁不晓得?我不说还好,说了那混帐指不定掉头就把书毁了,还仗着侯 分卷阅读36 府不敢把他怎么样。” “是个浑不吝啊。”容许跃跃欲试:“要不咱俩今夜摸出去,把他踹进茅坑里,成全他一回怎么样?” 洛诵又翻一个白眼,将语未语,突而盯着睥睨墙的方向,“谁在那儿?” 海棠门静了三秒,吉祥一步三挪地走出来。 洛诵的眉心松了松,他察觉公子似对这位姑娘特别纵容,也不好苛刻,上前道:“没有公子吩咐,这书斋闲杂人不得往来,姑娘可有事?” 吉祥乍被发现,脸上红晕未消,小唇紧紧抿住,那只单梨涡便如酒酿,醉了一般。 尚未言语,容许笑眯眯地走来:“姑娘在府里走动要小心了,横冲乱撞是违规矩的,按家法得打五十藤,那蘸了凉水的小鞭子抽到肉上,呵哟……” 洛诵一肘磕在他胸口,“胡说八道什么。” 容许闷哼,反手勾住洛诵膀子,行若无事地调笑:“是我胡说还是你反常?平日哪怕见琼瑰姐姐都冷着脸,今日怎么和颜悦色起来?” 洛诵那张脸,喜与怒看不出区别,吉祥悄悄望一眼:这一副年画门神的表情,叫做和颜悦色? “那个……”她小声打断二人贫语,“我兴许能得来那本手钞。” 二人皆一愣,洛诵奇怪地看着她:“姑娘有什么办法?” 吉祥原本想去穆澈院里,刚刚经过此地,无意听了一耳朵,心就砰砰跳起来,面上佯装淡然的样子:“洛诵哥说的宋老二,是葭韵坊宋老爹的儿子,我得老爹多年照拂,许能说上几句话。” 容许听得清软的一声“洛诵哥”,眉目一张,觉得浑身都通泰起来。他平日不拘与丫头子说笑几句,四姬身份不同,一直未有机会说话,此时笑得两眼弯弯,想让她也叫一声“容许哥”来听。 洛诵一早料到了这厮心思,横身挡了一下。 他与吉祥走出几许,确定那碎嘴子没有跟上来,方道:“那混……姓宋的自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原来有老爹的,姑娘当真能买得来,多费些银子也使得。” 吉祥太知晓宋老二的为人了,天生一块反骨,万事只凭高兴,一时能为了钱六亲不认,一时又挥财作粪土,就是亲爹求他办事,也要看当日刮没刮风,早饭塞没塞牙。 她心中并无十足把握,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水墨般的灵眸转了转:“得手不难,只是出府不合规矩,我刚刚无意听见洛诵哥说,是想给大公子一个惊喜,不好先惊动他的。你可有法子让我出府,再替我瞒住半晌的功夫?” 她心中小算盘打得响,如此一来,即使得不着书,神不知鬼不觉,也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洛诵却有些犹疑,私下出府可不是小事,犹其还是瑶华苑的姑娘…… 随即又想,公子遍寻古记列传,眼睛都熬红了,只为搜罗惟闻轩主的只字片语,若有一本文集在案,岂不省了千钧之力? 纵当真事发,那责罚他承了就是,即解下腰间令牌递给吉祥。 “姑娘拿着这个去回,我叫门上不要声张。”洛诵想想又道:“西城路远,不好用府里的车马,我给姑娘雇一辆车,快去快回。” 吉祥接过令牌,抚着如劲竹孤桐的一个“卓”字,眼中水岚横生。 她踮脚向洛诵耳边倾了倾,小声道:“我若取了来,请洛涌哥哥在公子面前说我几句好话。” 洛诵略一怔愣,告诉了公子,他破例放人出府、她违例私自出府的事不全都漏了吗? 待见少女眉睫怯怯的情态,旋即明白了,这是想以功抵过,引得公子留意,以讨他的欢心啊。 他的薄唇翘起一度不算微笑的弧纹:“放心,不会抢姑娘的功。” 作者有话要说:小姑娘要搞事情啦~ —— 下本开《重生后摄政王花痴了》求收藏~~感兴趣的可以戳专栏康一康,多谢鸟~~ 文案: 聿国公府的嫡小姐十五岁上碰坏了头,一副美貌成了傻子相,尽日只知对花说话,从万人追捧变成人笑“花痴”。 摄政王溶裔为了增加筹码娶了她,好吃好喝供着,莳花植兰养着。 一直到太子夺权围府,那人事罔识的傻小姐替他挡了当胸一剑,溶裔才知这一生活得多么荒谬。 重来一世,他策马奔向国公府,那姑娘还好好地没出意外,攀枝秾杏,人比花娇。 但除了他,还有各路世子郡王来献殷勤,看着他们眼中的灼灼欲色,溶裔眼底浮现杀戾。 “狗男人!出事时怎么不见你们殷勤!” 气极之下的摄政王连自己也骂了进去。 * 人都道摄政王杀伐阴戾,其心不可量。只有华小姐觉得不太对劲。 因为每次她不小心绊了脚,这个传说中阴狠骇人的男人总会紧张地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你爹是谁?我是谁?” 华思裳脸上礼貌微笑,心里想:哦,原来这位摄政王脑子不好使的。 第 分卷阅读37 20章 海棠香隐 木着脸听她鬼扯 西城路远,好在赶车人是老把势,马车驾得且快且稳。 到了地方,吉祥叮嘱车夫等她出来,而后三转两转进了一条矮巷。 宋老爹在葭韵坊附近有幢屋宅,可惜儿子与他住不到一起。宋老爹也不是没说过出钱给他买房子的话,可宋老二整个一牛心左性,厌烦老爹叨韶,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钱,就在这穷街僻壤安了窝。 这且不算,宋老二还结交了一帮嗅味相投的酒肉朋友,不缺吃喝,整日便不想什么正经事做,偶尔收些骨董碎玉,九假一真,不赔不赚地倒腾消磨。 想想宋二哥那副蛮横,吉祥有些打怵,但来都来了,只有直着胆子上前敲门。 两扇看不出原色的旧木板没栓,一使力就推了进去。 小院子里,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袒荡胸怀,脚踩一条长凳往嘴里灌酒,听见响动瞟去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吉祥见此一幕,脸上当即蒸熟了,被门槛绊了一跤,眼睛不知往哪瞧,清着嗓子道:“宋、宋二哥。” 宋老二胸臂全是精腱子肉,腹上一道麦色深凹的纵线,并不似个酒色糟出的懒汉。他一言不发踹开条凳,回屋摸出一件短打套在身上,却背着门口不再出来,摆明是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吉祥却知道,他这时候没张口叫她“滚”,已是客气的了。 于是没有眼色地溜进去,贴着墙根赔笑:“二哥少见,最近发财没有?我、我和老爹都挺想你,特来看看你。” “看我喝死没有,还是看我赌输了手脚没有?”砾石磨出的声线像扬手甩出一把粗沙,硌得人脸疼。 这臭老二,吉祥面上笑心里骂,也不知老爹当初怎么想的,给他起名叫宋逸。应该叫“宋翳”才对,阴翳的翳,也配他这天下人都欠他的臭脾气。 宋老爹先时有个大儿子,没过六岁出天花夭折了,人寰至惨事,白发人送黑发人。以至于宋老爹对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子百般溺爱,疼来疼去,疼出半个仇人。 吉祥第一次见宋老二时,人才到他胸口,小豆丁似的躲藏在老爹身后。那时候宋逸在她眼里,还只是个沉默干净的大哥哥,并没什么出格之处。 许是后来老爹总提为他找个正经事做,再讨一个贤惠媳妇云云,宋老二不耐烦,渐渐吵得狠了,关系便紧张起来。 当年吉祥人小,以为他不满老爹收养了自己,分走了对他的关爱才会如此。后来了解宋老二的臭德行,才明白就算老爹收留一百个孩子也不关他事,在他眼里,她大抵和一只流浪猫没有区别。 “二哥说笑了,我们都惦记你的。” 吉祥口不对心,眼珠飞快在屋里扫了一圈,压下来意不提,乖笑道:“那个,我帮你收拾收拾屋子吧。” 宋老二漠着眉眼,看她身着春棠初开的水林檎锦裙,看她侧颜娇嫩胜花,看她再不是从前没长开的丫头片子。 如此一派清韵,出现在他的破屋,浑似一朵名花开在茅厕。再看那纤白如藕的小臂,正搂起自己一堆脏衣,宋老二眼底一冷,不轻不重道:“放下。” 吉祥无由打个冷颤,就放下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宋老二重重吐出一口气,“大小姐得入高门,今日心血来潮,想起收拾我这猪圈来了?说吧,什么事。” 吉祥被疏硬的语气噎得喉咙一堵,哽咽起来:“我在侯府过得不好。” 这一句说出,她的眼圈便红了,后头的话不用诌,顺理成章地往外蹦:“先前秦子佩上门闹事,大家便知我的出身不好,比不得另外三个姐姐,她们就合起伙排挤我,连小丫头老婆子都敢欺负我……主母也不大喜欢我,入府这么久,一直见不到穆侯爷的面……” 宋老二摆出一张死人脸听她鬼扯,木木灌口酒,哑声道:“所以呢?” 吉祥吸吸鼻子,偷瞧他的神色,“我得老爹悉心照料这么久,不该有负他的栽培。听闻侯爷最近在寻一本前朝的诗文钞,二哥这儿好像、好像……” 宋老二笑了一声。 吉祥当是有戏,也跟着嘿嘿笑了一声,没等说下去,听见一个字:“滚。” “……” 吉祥惯了在他面前厚脸皮,可怜兮兮地放软腔调:“二哥。” 宋老二只觉一股无名火儿不知从哪往出冒,语气更暴躁:“几日前侯府的人来求书不得,今日便叫你一个女人来说和,真是好高贵的门户,好清雅的侯爷!”他嗤笑一声:“富贵子弟闲得发慌,一本破书也当珍宝,书被我烧了,死了心吧。” 咦,洛诵说不曾透露身份,他如何知道的? 吉祥的疑念一闪而过,深知此人向有恨富的毛病,顺着话茬道:“是呢,我看也是吃饱了撑的。只是二哥,一本破书不当什么,我却能在侯府好过许多,就当看在老爹面上,体恤体恤我,好不好?” 她不敢提一个钱字,一步一挪地蹭到宋老二身边,恳求道:“二哥若帮了我这次,我一辈子记你 分卷阅读38 的大恩,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好不好?” 宋老二扣着酒坛的手背青筋鼓起。他想起吉祥入府的头一天晚上,他爹醉酒后叨咕的话:“我先前想过,将来把吉祥丫头配给你,当老子的知道儿子,你外头耍横,内里是个知暖疼人的,有了女人,就能安生过日子了。可惜姑娘人大心大,自己有别的主意,是你没这个福气,老头子我也没福气……” 宋老二声音发紧:“让你做什么都行?” 吉祥眼神一亮,“二哥但请吩咐!” 都道海棠无香,她身上的淡淡甜香却像兑了勾魂引,一丝一缕往灵窍里钻。 宋老二紧抿带着酒气的嘴唇,瞟了眼半掩的屋门。 抬头,对上一双天真无邪的眼。 那双眸干净得不容一丝尘屑,只有喜悦,近乎婴儿。 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偏又有这样一对招子。 宋老二霍然起身,从灰扑扑的布鞋底掏出一卷尿戒子似的玩意儿,脱手甩在掉漆的木桌上,背过身,似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今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吉祥直接忽略了这句话。 她直接懵了。 换作穆良朝,指不定如何精心收藏呢,他他他、居然直接把这么珍贵的绝本踩在脚底下?犹其那双脚还是十天半月不洗的? 半天等不到动静,宋老二的眉头又皱起,“不要拉倒。” “要要要!”吉祥生怕他反悔,顾不得想一代大才子的遗墨沦落到纳人鞋底是何等憋屈,伸手便去拿书。 指尖将将触到乌潮潮、仿佛还冒着酸臭气的书页,吉祥又气馁了,从里袖探出一方浅樱色的丝帕,将那团东西小心包好,远远抻长手臂僵了一会儿,又不情愿地一寸寸收回来,苦大仇深地收回袖中。 回去要洗澡,要用一整瓶的香露,还要叫洛诵提醒穆良朝,这东西只可远观,千万千万不能近渎。 不管怎么说,吉祥是心满意足了,装模作样地道谢告辞。宋老二没理她。 走到门口,她突然贼头贼脑地回身:“哥,还有别的珍藏没?” 一斤重的酒坛子精准无比地砸上门框,“滚出去!” 吉祥缩头滚了出去,心里还是乐的,尽量不去想袖口里的东西散发着什么味道,而想着穆良朝得知后会是什么反应。一个不留神,险与拐进巷口的一人撞上。 那是个穿着鸦青束袖衣的长脸男人,身旁一个面白无须的同伴,与他作同等装束。 深巷中忽逢娇色佳人,两个汉子都不由眼前一亮。 这两人越过她,其中一个迟迟收回视线,问:“那小子据说是个硬茬子,不把书拿出来怎么办?” 另一个不以为然:“咱哥俩这点手段都没有了?” 先前那个道:“主子不让咱们伤人……” 吉祥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捂紧袖管快走两步——听话音,他们也是去找宋老二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吉祥已看见来时的马车,咬着唇快步过去,顶多就是挨一顿揍,正好治治他那个臭脾气,谁让他成天气老爹的,活该! 车夫为她挑起帘子,“姑娘,咱这就回?” “回。”算上回程已近半晌,不能再耽了,等大公子看见书,定会十分欢喜。 吉祥心里说服自己,一只脚已踏上马凳。腰身顿了一顿,却又径自气呼呼地放下来。 她拧身便向回走,口中道:“劳烦再等我一时!” 等她再度回到宋老二家,那屋院已经翻得不成样子了。 宋老二懒洋洋靠在门框上,一手捂着肋条,白着脸笑:“柜角砖缝的好好找找,找不着,你二位可就成我孙子了。” 眼见长脸男人一口唾沫落地,上前揪住宋老二的衣领子,吉祥迈进院门,扬起手脆生生道:“你们找的可是这个?” “惟闻集在你手上?” “谁他娘叫你回来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长脸男人抬步便向外走,宋老二似乎有伤,赶了两步撑不住力,摔在地上。 摔也不白摔,抱住长脸的腿就扒下他一只鞋。 这招正宗的无赖功夫叫长脸啐骂一声,顺势就要踹下去,吉祥拉长声音喊:“哎——还想不想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吉祥:我过得可不好了,吃不好,睡不好,受排挤,被欺负,至今都不知道侯爷长啥样…… 湘辰:? 吕婆子:? 厨房伙头:? 梅红结络垂珠七宝软帐香清·床:? 穆澈:微笑。 宋老二:滚。 第21章 木兮有枝 容华郡主来了 另一人拉住长脸,看样子比他斯文些,“老孙,收脚。” 他认出眼前女子是方才巷口偶遇的那个姑娘,打个扦道:“这位姑娘,我们不欺人,是真心想花银子买书,只是这人……” ——嘴是太臭。他两 分卷阅读39 人客客气气地刚提了一个影儿,这人嘴里就爷爷奶奶的不干净起来,好像刚从阎王那儿受了气,等不得要作死发泄一番。也怪老孙这人吃软不吃硬…… 斯文男子问:“不知姑娘是这家什么人?” 吉祥嫌弃地往地上一瞥,那厮在地上还躺出滋味来了,抱着只薄底快靴玩味地看着她。 她此刻觉得这俩人确实没欺人,对付宋老二,这样都是轻的。粗声粗气道:“我是他妹子。”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老孙道:“那说不得,请姑娘开个价。” 吉祥警惕地打量他们几眼,这两人身上都是上好的衣料,揖礼也是大户作派,门庭估计不浅。 她与宋老二一个弱一个伤,银露了白,再收回去想是不能。 吉祥便道:“书是无价,碰着有缘人随你们拿去就是,免得白给不识货的当了鞋垫。”眼风一转,吉祥又道:“但我哥哥伤了筋骨,你们总要赔些药钱吧?” 斯文男子斟酌一番:“五百两,姑娘看如何?” 到嘴的鸭子飞了,吉祥也有不痛快,张口说:“五千两,不二价。” 两人怔愣了一刹,随即就笑了。 刚觉得这姑娘乖巧文静,漫天要价的样子便和地上这位一个路子了,怨不得是兄妹。 却也不废话,直接从怀里取出一沓银票,“那便多谢姑娘了。” 吉祥没想到他们这样干脆,怔怔地一手接钱一手交货,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们的主家是谁?” 如此财大气粗不二话,倒显得洛诵不会办事,连带整个卓清府都不如了。 她却不想,当初洛诵来时,书还在宋老二手里,他那是投鼠忌器。今日若非周转了一手,任凭眼前这两人再有手段,也难从宋老二的牙缝里翘出一丝儿肉来。 两人不回答这孩子式的问题,长脸回头瞪向宋老二。 后者没事人一样站起来,一点也不像须花五千两看伤的样子,心不在焉扑拍身上的土,劣酒泡出的嗓音沙浑:“看什么,等爷爷请你吃饭呢!” 长脸忍着气,长吼一声:“鞋!” …… 诗钞得而复失,吉祥坐在阶前,捧脸发呆。 宋老二又是搬桌子又是拾板凳,收拾着狼藉的院子,嘴里还时不时冒几句风凉话,让吉祥越发觉得为了这么个人,就放弃在穆良朝面前表功的机会,真是个天大的蠢货。 可当真得到了诗本,又能怎么样呢?穆良朝便会对她另眼看待吗? 吉祥忽然泄气起来。他那么平易近人,又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好,好到让人难以接近。 曾经年少失恃、离家上京、投身茶坊、比入侯门,吉祥倚靠的都是一气之勇,再坎坷颠簸的路,只消一直向前看,她总能走下去。 而今前路平坦了,她却被一本染着脚臭的破书磨没了气势。 人在失落之时,往往爱钻牛角尖,吉祥不是天生不知委屈为何物,一旦被表面看来不值一提的小挫折钻了空子,过往岁月的磋磨,便成倍反噬而来。 宋老二自说自话了半天,身后沉寂得反常,既没等到卖乖,也没有回嘴。 他回过头,只见小姑娘睫影黯黯,黛鬓孤寥,活像一只落了单的山雀幼崽,说不出的可怜。 宋老二干干闭上嘴巴,难得有点局促,拍掉手上的灰,在吉祥身边拉磨似的转了两圈,眼角瞥着她,忽而压低声音道:“我那个……还有好东西。” 吉祥眨了下眼,抬头莹莹地看着他。 “你等着。” 宋老二跑回屋里,不知从哪个犄角翻出一个算不得画匣的黄竹筒,行动间不妨扯着伤处,也不理会,半蹲在阶子上,当着吉祥的面将画幅小心展开。“值钱着呢。” 吉祥不怀希望还好,看了一眼几乎要哭,“假的。” “放屁!”宋老二眼睛又瞪起来,“这芭蕉松雪图是我花大价收来的,你知道狗屁真假!” 吉祥默默翻白眼,难道以穆良朝的眼目,会堂堂皇皇挂一幅赝品在卧房?有气无力道:“我在侯府里见过,这个是假的。” 宋老二吃了臭虫的表情,一屁股坐在吉祥旁边,扯着绢幅左看右看。 “真是假的?那王八蛋还说这玩意儿是秦始皇他奶奶——有年纪了,我真他奶奶的,坑了我五十两!” “你被坑了五十两?” 吉祥仿佛忘记了她刚刚才给义兄挣回百倍之数,幸灾乐祸地嘿嘿两声,心情不知怎么就好起来。 心情一好,她左颊便展露一颗小小梨涡,可爱已极,起身拍拍衣裙,轻巧地说:“我走啦。” 宋老二望着翩跹的背影,嘴角微微翘动,持续不到一息又狠狠压了下去,低骂:“个天杀的王八杨,再给我见着,跺了你的龟壳!” 吉祥无功而返,所幸回府一路并未被人觉察。回到瑶华苑,苦等多时的湘辰一把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 吉祥心里一沉,离府时她曾 分卷阅读40 要湘辰照应,若有人来找她便想个说辞推托,紧张问:“有人来找我?” 湘辰脸色促白,拉着人回到屋里,一进门吉祥便看见桌上多出的茶具。 那是一套旧窑白轴蕉叶洗莲纹壶,配四只无饰玉璧盏,一看便是绝珍上品。 吉祥心虚地咽了下口水:“谁送来的?” “前院锦裀送来的,说是浔彰伯府的容华郡主来了,给大公子带了一本他正在找的什么书,大公子开库找一套猫睛首面做谢礼,想起还有这套茶具,着人顺便找出了送来。” 湘辰没有一点做贼的天赋,竹筒倒豆说了一堆,抚着胸口道:“可把我吓坏了!我说你在午睡,就连忙把东西接过来,幸而不是常走动的姐姐,不然就糟了!” 此时的吉祥听“书”就敏感,怔怔问:“什么书?” 从时间算来,她刚刚将惟闻诗集卖出去,这会儿便有人上门来送书,难不成那两个青衣男人竟是伯爵府的手下? 湘辰满以为她会追问容华郡主一事,不想她问起这不相干的,顿了顿才道:“锦裀没说,她不是大公子跟前伺候的。” 穆澈身畔除了一个洛诵得力,余三四小厮,何曾还有跟前伺候的婢女?一语勾动吉祥情肠,望着薄润无瑕的白轴盏失神片刻,轻道:“傍晚用过饭,我用新盏给姐姐沏茶吧。” “好啊。”湘辰从吉祥面上处看不出情绪,只觉得大公子既然特意差人送来名贵的茶器,便是记着吉祥的,一厢情愿替她欣喜,巧笑如倩:“那我便抚琴给你听,你想听哪支曲子?” “有枝。” 湘辰笑意未及收束,目光便错愕起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一支女子爱慕心上人而不得的悲曲。自从识得孙祝贤,湘辰属这一支曲子最熟,那一封缄藏心意的信递出后,已许久没有弹起了。 “妹妹,你……” 吉祥的指尖动了一下,眸底雾气凭风散去,回神浅笑道:“刚入府时多听姐姐弹这一支,但还是《凤求凰》更好,小妹便奉茶倾耳听了。” 此时前厅中,穆澈正在招待容华郡主。 不过收获茶器一套,还成。 第22章 君兮可知 只要良朝哥哥想要 说起伯爵府之女如何得封郡主之名,还要追溯到先肃瀛太后仙逝之时。 肃瀛太后薨殁的时辰据司天台卜算,正处于阴夙重合申酉相交,是大凶之时,逝者魂魄离体不离窍,三年无所安。司天台监史说,除非找到两位阳陵吉时出生的贵门童女,为太后诵经祈祝三年,方可破解。 今上对鬼神之事从来敬而远之,却不能不为母尽孝,于是遍查宫中与王侯卿相家女童的八字,当真有两位符合阳陵吉时,一是宫里的三公主,一位便是浔彰伯的幼女祢灵霜。 那年祢灵霜才是垂髫之年,圣上下旨封为容华郡主,与三公主一同送上皇陵旁的云台寺。 她本是被家人娇宠出的掌上明珠,三载青衣禅香,一朝回到金粉繁华中,却是洗尽了一身贵气,亭亭而立的豆蔻少女,透出几分不世的清脱。 圣上因此更怜佑她,允诺将来郡主有了良配,亲自为她赐婚添妆,十里相送。 浔彰伯夫人与卓清侯夫人交好,穆侯夫人一向喜欢容华安宁清净,时常请她过府做客,明里暗里地示意儿子不知凡几。 穆澈却也明里暗里地回示:他只当灵霜做小妹妹看待。 这位小妹妹却对他的事异常上心,这不是听说了穆澈在找一位前朝诗人的遗作,遣人百般打听收购,刚到手便登门送来了。 此书确是穆澈眼下的逢甘之雨,他心中感激,再三谢过祢灵霜,而后口风一转:“只是此等小事不该劳动郡主,往后莫为这些琐事费神了,我于心不安。” 祢灵霜喝茶的动作一顿,轻轻道:“良朝哥哥怎么这样说……” 她的五官生得小巧精致,寺中过了一千个清心无思的日子,眉眼被菩萨雕琢出容允,蹙眉时也无忧愁,也无娇矜,仿若洛女凌袜清波之上,若有似无一个回顾。 她想起入寺之前那些模糊又愉悦的记忆,那时良朝哥哥还叫她灵霜的,待回来之后他的称呼就成了容华,到如今,生疏到只称郡主了。 她怕有一日他会用这种温煦却疏远的语气对她说:不要再叫良朝哥哥…… “良朝哥哥。”祢灵霜咬唇叫了一声,抬起水眸,轻而坚定:“只要是良朝哥哥想要的东西,我都愿意帮你得到。” 穆良朝将水杯转了一圈,避过清挚的视线,浅笑道:“家母一直想养个女儿,先后却得两子,颇为遗憾。郡主待我,当是亲妹妹也没有这么好的,如此,为兄只得愧领了。” 三言两语,把意思由表及里点了个透。 祢灵霜哀淡一笑,我为你寻得心爱之物,便连一句我想听的也不愿说吗? 她不知穆澈却在想:既不属意,便不可拖拉暧昧,误人歧路。犹关女子终身之事,宁可一时狠心 分卷阅读41 ,不得积时成疴。 穆夫人从前不是没问过大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穆澈却未说出个所以然。 并非敷衍推托,只是情之一事,如何能锱铢不爽地言称清楚? 他知晓父亲遇到母亲之前,亦是四姬俱全的,后来风露一面,便空置后苑,朝思暮刻苦苦追求母亲两年,才成就这一段良缘。 他也知东府里的五哥,因订亲的心仪女子沉疾早逝,此后便再不议亲,香姿一天天淡去,相思一日日入骨,到如今靠药石吊着半条命,依旧念念不忘旧爱。 都道侯门一入深似海,可生于长于侯门的人,哪尽得薄情之辈。 只不过穆良朝觉得,这些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罢了。 他与肆意随心的穆菁衣不同,与东俊府的情痴五爷更不同。穆良朝从小才锋出众,发人先机,能察事于微末之时,避妄于未萌之际。 太通透的人,又如何陷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相思局中? 两人对坐无言,祢灵霜眼中的失落一瞬而逝,岔开话题道:“听闻府上的司茶姑娘是位茶艺高手,不日便是立夏,良朝哥哥准备得如何?” 关于卓清府侍女替穆清侯当场应战一事,京中传得有鼻子有眼,都快编成一段故事说书了。 适才祢灵霜又听见他寻茶器送那姑娘,便忍不住想亲眼看看,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 穆澈准备得实在不怎么样,佯叹:“那日郡主最好莫去凑热闹,给我多留一分颜面也好。” 祢灵霜被逗得展颐一笑,取帕子轻遮口鼻,带出一阵醇雅的双竹香。 她不尚浮华,所用皆是佛前的禅香。吉祥却压根不用香,为免混杂茶气,连胭脂也少擦,常常素白一张脸,却能盛出三春颜色…… 意识到自己正在想什么,穆澈眉头一个松合。 这时琼瑰静步进来:“萱宁堂摆好了饭,大夫人请大公子和郡主过去呢。” 卫氏一直留祢灵霜到卯时将过,天色大黑下来,笑盈盈对这乖巧的孩子道:“天色晚了,浔彰伯府离得不近,便在府里留宿一夜,如何?” 祢灵霜红烛映面,静垂眼睫道:“这不大方便吧,不好打搅大伯母的。” 卫氏与穆澈母亲一样,觉得容华郡主实乃穆澈的一门良配,侄儿不上心,她不能不引线张罗,拉着祢灵霜的手道:“我喜欢你这孩子,何来的打搅不打搅,着人去你家告诉一声——” 话才说到这儿,琼瑰在外间轻轻请示一声:“大夫人,刚刚大公子叫洛诵来说了句话。” 卫氏问:“什么?” 琼瑰在外道:“大公子说夜深留客不妥,当送郡主回去了。” 这不软不硬的一句,使祢灵霜当即眼色黯淡,卫氏不禁几分恼,“你去跟他说,我把霜儿留下了。” 琼瑰迟疑了一下,心想大公子怎知夫人做何打算,接着就道:“大公子还说,郡主千金贵体,祢夫人怜爱深切,一刻离了眼前都要惦记的,岂可令悬心一夜?若大夫人不放心,叫洛诵亲自去送便是。” 这话对卫氏说也罢了,偏祢灵霜还在屋里。 柔致少女眼波颤了颤,起身行一福礼:“大伯母,灵霜还是回去了,大伯母若想我了,改日再来拜望。” 卫氏有心留她,却也不能不顾穆澈的意思,只得宽抚几句,命人好生送她回家。 祢灵霜行至门口,停了一步,明知问这种话不合适,还是忍不住回头:“伯母,听闻司茶姑娘灵秀出众,良朝哥哥他是不是有意……” 卫氏怔了一息,慢慢道:“一个丫头子,再讨巧,也灭不过正头娘子的次序。” 不知是否隔得远的缘故,祢灵霜觉得大夫人眼里的温度像冰霜打过的火炭,一瞬冷却成灰。 此厢壁,吉祥尚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的话头,这日在湘辰房中晨起,与主人争着菱花镜前梳妆的先后。 琏瑚忽地进来,脸上是死灰的颜色,除却叫声“姑娘”,再也说不出别的。 吉祥莫名地放下檀梳,同琏瑚回到自己房中。她往敞开的储物柜里看一眼,脸上的血色立刻也褪了下去。 看透全局的某:打脸、真香、呵呵哒。 第23章 周郎欲顾 闯祸的速度一骑绝尘…… “还有这种事?” 穆澈早起听到萱宁堂传来的消息,温文的眼角带出一片似笑非笑:“消停不过三天。” 半刻钟后,吉祥连人带茶具被唤到前厅。 天气渐热,透雕椅中人身着一件家常春衫,手中一杯清水,将垂首走近的小姑娘一步一行看在眼里,徐徐开口:“送去的茶器可还喜欢?” 这样开门见山的话,听得吉祥身后的琏瑚小脚一软,手上捧的锦盒跟着一颤。 吉祥偏头看她一眼,软腰下福:“多谢大公子,吉祥喜欢。” 穆澈意味不明地挑下眉心,翻指在桌上敲了两下,琏瑚连忙捧盒过去。 她没有姑娘 分卷阅读42 那样好的定力,每靠近大公子一步,便咽一下口水,及至面前,唇舌干成一片,恨不得把大公子手里那杯水抢过来救渴。 但也只是臆想,琏瑚心里打鼓,手还算稳,将黄地团云锦盒轻轻放在桌上,启开后低头退回吉祥身边。 她自以为走得沉稳,不知从旁人看来完全是“落荒而逃”。吉祥面上不露痕迹,心里也不由暗骂:来之前的话全白教了! 锦盒之内,确是完好无瑕的汝瓷茶具,与库中那一套别无二致。穆澈目不瞬睛盯着瓷器看了一会儿,不知瞧出什么,忽然笑了。 吉祥的脸色像被风雨零落的梨花,手心刹那冒出一层冷汗。 掩饰得再好,也是心虚在先,就听座上问:“这是我送去的那一套?” 琏瑚要不是一直掐着自己的手,这时候恐怕就要叫出声! 她不聪明,可知道大公子聪明,早说了这法子不好,姑娘就是不信邪! 吉祥也顾不得别的,硬着头皮道:“是。” 穆澈眼皮不抬,“你先下去。” 琏瑚怔愣一下,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她虽也想与姑娘同进共退,却实不是顶得住压力的材料。 剩吉祥一个在空旷旷的厅子里,提了一颗七上八下心,还能恍神,觉得这场景莫名熟悉。 “早起听说姑娘打碎了茶盏,想不到还能好端端地见着。”穆澈抬起眼,依旧雷霆不惊的语调,又问了一次:“这是我送去的那一套吗?” 短短功夫,吉祥心里不知翻了几个来回。这自不是穆良朝送的,他送的那套已经在几天前碎成渣了。 ——碎片不在地上,却整齐地收在盒子里,琏瑚吓得一问三不知,当时吉祥一看这情形,便知是有人故意使坏。 可罪魁是谁呢?吉祥一直不能确定,茶器打碎这件事只有她、琏瑚和湘辰知道,再有知道的,必然就是动手脚的人——穆良朝是听谁说的? “大公子,我……” “吉祥,”穆澈看着她:“不要说谎。” 削金断玉的四字,堵住了吉祥事先编好的说辞,数尺之隔的人,既不愠也不恼地看着她,似在纵许,又像在诱导她。 这套茶具是十一公子给我的。这句话吉祥几乎脱口,好歹给忍住了。 那日她甫见一盒碎瓷,恐慌得不行,待到镇定下来,才觉得这事先不能告诉穆良朝。倘若去说,她必然要说这是被别人打碎的,可公子若问是谁,她是能说“不知道”还是“怀疑某人”?无论哪个答案,只会让公子认定她失手碎盏,反而怕承担而嫁祸他人。 并非心思多狡,是她从前切实吃过这个亏,一朝被蛇咬,不得不怕了。 却恰巧那日穆庭准来府里,百无禁忌地逛荡到瑶华苑外,院门未关,一个一脸愁容在里,一个满面春风在外,不倚不偏对上了视线。 吉祥之前与他有些阴差阳错的交情,本来为他冒认二公子的事,自己生着闷气,可穆庭准那条三寸莲花的舌头岂是虚名,兼之吉祥走投无路,三引两引,话便顺嘴溜了出来。 穆庭准闲时就想生事,闻言立即大包大揽了过去。 因他家里有一套一个模子烧出的瓷器,还是当年先帝爷分赏给两府的,穆庭准不知用什么法子避过眼目送进来,给吉祥偷梁换柱。 当时穆庭准打包票,就算良兄有火眼金睛,也绝对看不出来。 穆良朝有没有火眼金睛不论,但十有八九,他是看出来了。 穆庭准舍了一套贵器帮她,吉祥不能把他牵扯进来,可穆澈一句云容玉秀的“不要说谎”,她就真的说不出假话来了。 正在两难之间,一人跨步进厅,“此事是我的过错,罚便罚我。” 吉祥一惊,洛诵已大步走到她身前,脸廓棱角紧绷:“公子,姑娘出府是我恳求她的,令牌也是我给的,与姑娘无干,我愿意领罚。” 一个音儿都没来得及出的吉祥,就听洛诵自己把罪状招了,一脸流年不利的哀愁:这回好,一罪不清,又加一罪。 果然穆澈诧道:“出府,呵,这又是哪档子事?” 他几乎怀疑这丫头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否则,闯祸的速度未免太一骑绝尘了。 洛诵晨起与容许陪穆温练拳脚,并不知茶具之事,回来听说公子在前厅单独问吉祥的话,只当出府买书的事漏了。 他不是个古道热肠的,但自己的责任还不至推给姑娘家承担,便自告奋勇撞上了桩子。 他是百密一疏,穆澈是千虑一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居然未察,两方一对质,纸便包不住火。 吉祥丧着小脸,此事她也委屈,将前因后果说出,末了觑着眼角,声音小小道:“这件事不怪洛诵哥,他、我们就是想让公子高兴。” “让我高兴?”不知从哪句话开始,穆澈的闲逸不见了,目光晦暗地将杯水饮尽,唇上仿佛渡了层秋露。“洛诵,你可知何为令行,何为禁止?” 洛诵对上公子的眼睛,似被扎 分卷阅读43 了一下,反射性低下头:“我知道。” “你不知道。”穆澈定定看他,“你一句为我高兴,便私下筹谋,可有想过出府的人身上带出什么没有,回来带进什么没有,与之见面的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话,府令可有流到他人手里,可有别有用心的人仿之假造?” 吉祥尚未适应穆澈突然沉脸的样子,就无缘无故成了别有用心的人,无措地看着他。 穆澈瞥她一眼,嗓音松了一分,带出不易察的浅沙:“你可有想过,是否有人盯着她,她是否会遇到危险?你们一个两个,当真有胆子,当真有主意啊。” 洛诵身上练武才散的热气变作冷汗,他没想过,公子数说的这些,他一件也没想过。因为吉祥太纯真太笃定了,他看着那双黑漆明亮的眼晴,连怀疑与担忧的念头都没转过。 穆澈没有说下去,洛诵已明白了言下之意,吉祥是不会,可是别人呢?有此开端,以后再有此类事,他会不会再度擅作主张? 为主与媚主,一线之左右,成事与毁事,一镜之两面。他一直觉得好心办坏事的人很蠢,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步上后尘。 洛诵跪下来,“公子,洛诵知错,愿受百藤。” 吉祥觉得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还真要动家伙?再说这不是洛诵一人的错,错多半还在卖力怂勇的自己身上,怯怯张口道:“这不能怪……” 欲要揽过一半,又不敢想五十藤条抽在身上的滋味,勇气再衰三竭,眼珠定了又虚,话就僵在那儿了。 这副茫然模样好比一只含了一嘴松子的松鼠,不知该拿手里的食物怎么办,穆澈冰沉沉的脸一霎暖开,当真……台上搭的大戏,也不如她的表情精彩。 手点眉心遮了下脸,穆澈缓和了语气,侧头对洛诵道:“打你有什么用,洛大侠身手了得,不在乎一点皮肉之痛,罚钱你也不心疼。” 想来想去,穆澈想到个让他长记性的好法子:“你一会儿去东俊府找十一,说我的话,叫他带着你见识一个月,走哪带哪。” 但凡长着洛诵这样一张冷脸的,大半都是喜静不喜动的性情;那十一爷却是拿新鲜玩意儿下饭的,跟着他犬马声色折腾一个月,可比一百藤抽在身上还扒层皮啊。洛诵瞬间变色:“公子我错了……” 穆澈修眉淡淡一勾:“嫌一个月短了?” 洛诵不敢再说话,看了吉祥一眼,也不敢替她说话,向穆澈行了一礼,匆匆而退。 穆澈望着那道年少的背影,心想:不急,爹身边的袁伯也是快四十岁时才能面面俱到,虽如此,偶尔还不免疏漏,他才多大呢。 转眼,目光定在吉祥身上。 吉祥白瓷般的喉颈滚动一下。 之前有限的几面,穆澈都是温和随适的,她第一次知道,这个人也有让人大气不敢出的时候。 寻书出于好心,已经这个下场,吉祥不敢心存侥幸,忙不迭就要一股脑招了,突听背后一声:“良兄!” 吉祥眼前一黑,今日黄历上是写了“不宜自首”吗? 未等哀叹,身着象牙地玉叶滚银袍的穆庭准尘沙过境般走进来,又在看到那套汝瓷时戛然止步。 他看看穆澈,望望吉祥,一贯笑意儇然:“良兄,此事是我的主意,莫要怪她。” 穆澈不甚意外的样子,“府上出家贼了。” 吉祥以为说的是自己,登时耳尖发烫。 第24章 入我门庭 往后想见我,不必费那么多心…… 东俊府的二管家马细郎,月前去临省办事,与当地富绅吃宴,无意在一个粮行老板的家眷髻上,看见一对碧玺点翠闹蛾的头簪。 他当时觉得眼熟,回客栈后才想起,那是府里的茵表小姐及笄时,老太君从自己的嫁妆中寻来送她的,后来有一只找不见了,他还带人在外院找过一回。 这管家原名马信郎,因为身形瘦高如麻竿,裁得再紧的衣裳穿着也像兜了一股子风,晃晃荡荡的,所以大家戏称他“细郎”。又因做事精细得紧,有些相熟之人干脆呼他“细娘”。 旁的地方若细了不知怎样,心细却有心细的好处。马管家觉得那头饰不像劣工仿制,起了疑心,着人暗中去摸。从珠宝店查到当铺口,从转了几手的行脚商人、古玩贩子,最后溯回京城一家不起眼的小作坊。 这厢查出眉目,马细郎也办完了事,回京后没急着回府,先去了那暗哨盯紧的小作坊。 说是小作坊,其实不过一个穷手艺人住的两间瓦屋,屋地下被他的小子探出一个半深不深的斗形地窖,里头的东西可真叫马细郎开了眼: 刚出骨架的水晶灯、一套十八件的金丝镶宝石首面、一年景冰髓胭盒、烧好的青花精瓷……不少东西还有那么点似曾相识。 屋主姓陈,年纪轻轻,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单薄的身板和马管家有得一比,一双手也无甚出奇,很难想像这些以假乱真之物是出自他手。 这人有些木讷,没怎么吓唬就把雇主交 分卷阅读44 代了——竟是东俊府的库房管家蔡方。 蔡方自一年前认识了这手艺人,就不禁动起歪心思。府库不是他一把钥匙打得开,寻机偷配了另一把,将时久不动的小零小碎运出府,给小陈过眼。 小陈虽呆,却自娘胎里带出一团天生的匠气,瓷活缠金、磨珠仿石一应拿手,看过一眼的物件,多复杂的细节也能肖出九成。 等他仿出赝品,蔡方再来个狸猫换太子。如此里头相安无事,外头找门路卖去外省远州,孔方进袋,自以为天衣无缝。 拨出萝卜带出泥,蔡方在外有一套班子,府里也不会全无照应。穆庭准的母亲南宫氏,即东俊侯后娶的续弦夫人,因婆母在堂,继子满列,治家向来勤勤勉勉,不敢出分毫差错,听闻这么件泼天的丑事,呕得饭都吃不下,恨不能将一干吃里扒外的东西捆起来打死。 穆庭准是个油瓶倒了不扶的主儿,家里不指望他拿事,直到今早才要过供单看几眼,上头列出的物件条条缕缕,扫到汝瓷白轴茶具,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东窗事发。 穆庭准上前审视一回白瓷,指腹在茶盏边沿荡了荡,斗输了蛐蛐一样的表情:“我也走了眼了。” 簪缨之门最怕祸起萧墙,有关东府里的事,穆澈不好多问多说。见他一脸轻松,便道:“开宗立派固不易,仿得肖鬼肖神也难得,百年后未尝不是好的。” “匠心这东西,我看是一代不如一代,后世瞧得出什么好歹。” 穆庭准直起腰,不以为然地啧了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还是砸了省心,等真品找回,我给良兄送来。府里还乱着,我便……” 说到这儿,他想起此行的正事,眼风向后偏了偏,“良兄向来讲理,别错怪姑娘啦。” 再不讲理的人,碰上穆庭准,也不得不拜下风。况穆澈是逗着吉祥玩儿的,物件原本任人取用,因物伤人,本末倒置了。 他慵洋地拂拂手,“你走时把洛诵带上,我叫他跟着你长长见识,省得做事顾头不顾尾。” 穆庭准心思九窍,恍然“哦”了声:“怪不得刚刚他见我跟见蝎子似的……嘿,良兄放心,我保准叫这位翻版的冷郎君大开眼界! 走时经过吉祥身边,来去如风的小十一爷对着神游无方的姑娘,扯出个俊俏的笑脸。 吉祥两次得他帮忙,两次都是倒忙,被坑得不知该哭该笑。又呆呆地想,他这么着急赶过来,就是为我开脱吗? 算来,还不曾对他说过谢字…… 一片暗影挡住视线,吉祥抬眼看清走到跟前的人,下意识后退一步,一步没踩实,脚踝歪了一下。 穆澈伸手拉她,长指在薄翼般的雾绡上一搭一放,留下一印暧意。 两人面对面站着,吉祥矮得一头多,视线只及男子胸口,轻薄春衫下,几乎感应到一团干净的热气,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多少次梦中与他相见,都不曾离得这么近过,近得吉祥快要产生幻觉,觉得下一刻他就要放一枚玉佩在她掌心,款款温情地要她拿好。 穆良朝。 吉祥突然很想用过往所有黯淡无光的岁月,换这么一声。 她怔营着向前伸出手,像要拥抱的样子,却只是福身退开一步,把头深深埋起来:“公子,我知错了……” 她到底不是总在犯傻,还分得清何为肖想,何为真实。 穆澈睫色极深,微微低头,盯着她粉粉耳垂上轻瑟的离南坠儿,目光下移,停在少女胸前的一缕青丝上。 “既已入府,便是我府里的人。不忘本是好事,但往后与府外人来往,要知避忌。” 醇音入耳,吉祥猝然抬头。 她的眼瞳闪着黑晶墨玉也磨不出的光泽,仿佛潋滟流转一遭,便洄溯上古星河。 神工鬼斧制得出举世无双的珍宝,终不及造化灵秀。刚刚,穆澈是想进前一步的,但规行矩步惯了,二则也怕吓着她,便止步没动。 他看见吉祥发间的桃筠簪,想起颜不疑头上也有这么一支,统一种制式,葭韵坊的人都这样戴,仿佛一种默契的仪式。 前一句才说了往来分寸,此刻却觉得她这样就很好,见人还呆着,穆澈续道:“往后想见我,不必费这么多心思,直接找……” 想说“直接找洛诵说”,转念刚被他送人了,顿一顿,话音转成:“直接找我。” 吉祥睁大了眼,不敢肯定是不是会错了意,抿动干涩的唇,未及语,厅门外就刮进一声:“良兄!” ……十一爷,您是专门挑关键的时候打断人吗? 穆澈眼角柔光一敛,不动声色地退开。 去而复返的穆庭准扬声道:“刚刚想起一件事忘了问良兄!” 他不知是真忘了什么,还是不放心什么,一双贼眼看出情形不大对头,再要捂眼跑就欲盖弥彰,借着声量掩饰,玩味地打量起两人。 卓清府的当家人自然心思不形于色,另一人的脸,红得可就有些明显 分卷阅读45 。 穆澈从袖中抽出一把竹骨扇,照着不安份的脑袋瓜轻敲一着。 随后又叫吉祥先回去,再这么站着,怕她要成一块石头了。 眼下这情形,不容吉祥追究刚刚那句话究竟是她耳误,抑或大公子口误,头重脚轻地往外走,末了还叫门槛绊了一下子。 “啧。”穆庭准看着都心悬,以往瞧她挺机灵的,和姓宁的对峙时,甚有虽千万吾往矣的孤勇,怎的面对良兄,就蠢得像只急于撞树的兔子啦? 他的眼睛在别人身上,别人的眼晴在他身上。“允臣,什么事?” “啊?哦……”穆庭准回过神,嘻嘻道:“前些日子翻书,看到古人以纸制衣,偶动兴念,可惜试了几个法子总不成。良兄杂学精,可知这纸衣制法?” 穆澈对他想一出是一出的作派早就见怪不怪,窝回椅子里,好笑道:“大哥哥何时变好性儿了?” 穆庭准几分赖气:“自然瞒着他了,不然还什么纸衣,我直接披一身皮开肉绽的‘血衣’是矣。” 穆澈看着年少铭俊的脸,“怎么想起玩这个?” 穆庭准笑:“佛家云,不衣蚕口衣嘛。” 穆澈下颔点着他身上簇新的锦袍,“不衣蚕口?” “呃,”穆庭准眉头皱也没皱,顺嘴胡言:“所以才要改邪归正。” 穆澈只怕他改正归邪,顿了一顿,语气认真了些:“允臣,物件虽不比生灵,亦有气象,譬如陶盂盛茶、弃爨寒食,皆是不吉。” 晋惠帝蒙尘离落,沦落到瓦盂盛茶以奉;重耳避国乱,介推明志死,出禁火寒食令,皆非吉顺之象。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此两件却非装神弄鬼的附会,便是武陵人作榖皮衣,亦缘起避祸。穆庭准闻弦音当知雅意,他是公子而非僧道,身被纸衣,非贫即丧,就算为免长兄得知后一顿好打,也不该胡闹出圈儿。 穆庭准偏不在意这些,敷衍地笑笑:“良兄和我大哥定能说得来。” 穆澈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如此便也笑笑,不拂他逆鳞。 经年以后,独在异乡的穆允臣回想这一段往事,心想这位从兄,一直是拿他当自家弟弟看待的,只不过自己当时仗着无法无天的轻狂,未尝把这隐藏的好意放在眼里。 彼时已是,万事覆水,悔之难收。 然当下的穆庭准一心只琢磨裁纸成衣,从这处讨不着法子,便道告辞。 刚转过身,略挟无奈的声音传来:“选上等越州坚皮纸,或五十幅、八十幅、百幅自试,取胡桃、乳香各一两并嫩竹内膜煮水薰蒸,热熟阴干,用枪杆横卷顺蹙着,存在无风的轩室里静待十日。” 穆庭准嘴角一勾,扭身行揖:“我就知道良兄腹藏万帙,必有法子!等做成了我送你一件。” “敬谢不敏。”穆澈抖开扇子,加一句叮嘱:“只在你院里试试,未必能成,成了躲在屋子里新鲜两日便毁了,不可到别处招眼。” 第25章 春静眠浅 穆澈呼吸微沉,伏身…… “大公子许姑娘——可以、直接、见他?” 琏瑚候在外头的时候,眼见洛诵被罚了出去,忐忑地合计自己莫非要易主?待听罢吉祥说完大公子的处置,震惊得不知怎么将下巴收回去。 她觉得要么是姑娘这名字自带福气,要么是大公子好性儿到难解的地步。 上一回,姑娘不知怎么被十一公子撺掇,捧着茶盘上前殿,公子没怪罪,反给了她近身教茶的机会;这一次,价值连城的瓷器毁了,公子又没怪罪,反而给了姑娘通行无阻的特权。 吉祥发觉胳膊上来回乱蹭的小手,拍了琏瑚一下:“做什么?” 小妮子一本正经:“沾沾姑娘的福气。” 吉祥把两臂都伸过去,肋下挠她的痒,心里却是不太踏实。 不知穆良朝随口一句作不作数,虽不比天子无戏言,可堂堂侯爷说出的话,亦得一言九鼎吧……除此外,她心中还搁着另一件事:打碎瓷盏的人到底是谁? 有小禾摔琴的前鉴,吉祥曾疑过琏瑚,随即觉得自己草木皆兵了,以琏瑚的老鼠胆,不可能打了东西还把戏做得这样真。再说,那连壶带盏碎得叫一个均匀,连壶把都未幸免,显不是一般落地的碎法。 湘辰也不可能,且不说那日她歇在湘辰房里,小禾与琏瑚在下榻,都没出去过,单是孙祝贤这一件事,湘辰也不会平白损人不利己地招她。 那是独苏,还是何宓?瑶华苑统共这么几个人,门户橱柜犯不着上锁,谁都可以出入她的房间。 那位棋痴子整日闭户自弈,吉祥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何宓永远好来好往,却是万事心里有数,吉祥琢磨来琢磨去,一会儿觉得都像,一会儿又觉得都不是,蛛丝马迹随风灭,完全找不出头绪。 若是知道消息是谁递给穆良朝的就好了,吉祥闷闷想。 实则这消息,是先在府里丫环们之间传开的,瑶华苑离得偏,所以没听到风声。等话音传 分卷阅读46 到萱宁堂,半个府邸都知道了,早不知始于何人。 流言快于野草,又是“司茶姑娘使小性,故意错事引大公子注目”,又是“司茶恃宠生娇,学那撕帛作一笑的褒姒,砸了听响取乐的”,卫氏听着实不像话,才着人去知会穆澈。 穆澈心里有个形影,看吉祥不曾和盘说出,似有自己的主意,由得袖手作壁上观。 此事暂搁,却说吉祥实心,得了律令三天两头地往东厢跑,没有洛涌这尊冷门神,更可谓畅行无阻。 穆澈不曾食言,皆由着她,捎带给她派个侍养庭前栀子的闲差。至于他每日或去书斋或出府,忙起来见面的时候也并不太多。 左右主人不出口赶人,吉祥就赖在东厢,要么舀水伺弄花草,要么在屋里找一本穆澈随手放着的书,几许欢心地坐在那人常坐的天藤禅椅上,翻几页,眼睛朝山水幛上瞟几眼。 她很想绕到屏风后头,看一看穆良朝的睡榻什么样子,欲谋良久,还是没敢。 独自在穆澈房里的吉祥堪称乖巧,绝不乱行乱碰,惟有一双眼睛不老实地转,想把与他有关的一事一物都牢记在心。 如此打发整个午后,也不会无聊。 是以穆澈每每黄昏归来,过庭进门之前,总不由自主地猜想,屋里会不会有人等他。 玲珑骰子分六面,这个答案却是一定,门扇推开,必有素衣净面的小姑娘蜷在下首单榻的一头,裙摆柔柔垂落,以臂当枕,安静睡着。 牙牙学语的孩童稍长后,弄妆学眉骑竹衣彩,皆是自然天趣;老年迟步缓行,使登楼饮酒,问戏纺纱,不失老迈端庄。惟描说少年少女的风华,非章句可尽,只因他们无一时一刻不是鲜活美妙,譬如鲜衣少年打马春风溅起的落花,譬如娟巧少女静日小眠时,悠绵浅香的呼吸声。 穆澈有时便静静看一会儿,听一会儿,等金乌沉潜,再作出刚进门的样子把人唤醒。 有一回发觉窗子没关,吉祥就迷迷地在风口下睡着,柔软的长发如丝如缕地拂动。穆澈皱眉过去阖上窗子,头偏一分,将少女睡容收进眼底。 长睫静舒,桃唇嫩弱,露在领口外的一截玉颈纤白如月…… 穆澈呼吸微沉,一声不响地伏下身,以指背轻探吉祥额头。 好像只为看她受了风寒没有,却迟迟不愿离了贴在皮肤的温度。 “茱萸出芳树间,鲤鱼出洛水泉 白盐出河东,美豉出鲁渊 姜桂荼荈出巴蜀,椒橘木兰出高山……” 是日穆澈闲暇,总算得浮生半日的相处。吉祥心中高兴,得公子许可后取了风炉茶釜,一面临窗煎茶,一面不由小声哼起茶歌,许是太高兴,后面的词顺风忘了。 她的歌声不是梨园训练出来的莺鹂鸣啭,许多音甚至不在调韵,却是懒懒散散,自得其乐。 穆澈叩节的手指随戛然而止的小曲一顿,“蓼苏出沟渠,精稗出谷田。” 吉祥小童生一样点点头,细声唱出,倾耳听水声二沸,手下动作不慢,从炉中舀出一瓢水备用,接着以竹夹取茶末,顺沸水中心投下,旋腕轻轻搅动。 从前坊中茶师教茶时,三令五申用心不可不专,这会儿吉祥无师自通了一心二用的本领,回头见云容笑切,也明媚一笑:“茶快好了。” 日日混在这里,她总算长了出息,不至在穆澈面前动辄脸红。 穆澈嗅着茶气,颇有兴趣问:“这茶真香,是碧……” 在卓清侯说出仅知的两样茶名混淆视听前,吉祥迅速接口:“南中普茶。” 穆澈“哦”一声。 吉祥估计他也分不清楚,庭间飘来栀子香气,想起立夏将至,因问:“公子真没有法子赢过那个人吗?” 她知道这话有些明知故问的笨,可每见穆澈闲适之态,分明是胜劵在握的样子。 仿佛只要此人愿意,枯智亦出良谋,绝境也能逢生。 穆澈好眉好眼好淡定:姑娘是在谁的屋子? 吉祥:……你就认得碧罗春! 穆澈:我不认得茶,但我认得你。 吉祥——脸红——完败。 第26章 知行知止 过敏,从小便碰不得。…… 穆澈勾留着她的背影,小姑娘等不到回应转头,他同时挪开视线,笑道:“那日领你逛园子,经过一幢‘于止斋’,可知什么意思?” 吉祥当日满腹心事,哪有余力记斋名?搜肠刮肚地回忆读过为数不多的书,模糊地想起一句人不如鸟什么的…… 穆澈又问:“若给你半月时间习学生成盏,可能成么?” 吉祥下意识摇头,这种技艺谩说速成,便是有几年的基础,若无一点天赋,单靠苦练也不成的,坊主都说她能学会是走了偏运。 “可是……”吉祥觉得她是她,穆良朝是穆良朝,她做不到的事,天下人做不到的事,这个人未必不能办到。 “连试一试都不愿吗?” 分卷阅读47 穆澈闲姿闲态的:“明知注定不成的事,何必浪费半月的时间和好心情?” 明知注定不成……鸟儿尚知栖枝,为人却不知止于何处…… 吉祥忆起来了,那是一个大雪的冬日,颜坊主说过这样的话。那天他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对着她们一帮刚入门径的小茶女侃侃而谈。 坊主言无边际,从茶道说到经史,又离题万里地吟几句让她一知半解的诗词。坊主静静看着窗外的冰霜,忽然没由头地说:“做人贵在知止,明知注定不成的事,就不要去做了。死心之死,到底不是真死,伤心之伤,当真摧魂折骨。” 他用一种“你们不要尽想着贪玩”的语调说出来,甚至还在笑,小姑娘们面面相觑,摸不准坊主的心情到底是特别好,还是特别糟。 吉祥早慧,当时只觉那雪仿佛下进了坊主的眼里,白茫茫一片,道不出的寂寥。 纵使如此,她依旧不懂得这些大道理,自她得玉为始,入府为止,从未想过自己选的这条路通还是不通,成还是不成,只知道前头还能落足,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能走下去的路,不是已经比无路好很多了吗? 吉祥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把心里的意思说出来,水声三沸,便转头着手分茶。 穆澈刚见吉祥眉头小蹙,以为她钻了牛角,不想转眼就豁然无碍了,心中叹许一声。 输赢小道,他实则拿着圣人的话挡箭了,先师孔圣明知不可为而为,岂是不知止,正因深知尚未止于至善,方往而无前,方乐以忘忧,方不知老之将至。 “往后随你行止便是。” 吉祥没听清身后低低说了句什么,斟好茶递去,“公子尝尝。” 穆澈一笑,他笑的时候,宛由玉豪一笔渡下的眼线更深了,“你替我尝吧。” 吉祥眼色一黯。 这么长时间,她每次奉茶都会碰个软钉子,穆良朝从没喝过她一口茶,心里头发急,扮乖讨巧的话就从嘴边溜出来:“这茶很好的,公子喝一口,就喝一口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蓦地低弱,几近颤抖。 穆澈的心尖似被弱柳拂骚而过,手腕下意识一动,随即压着嘴角克制住自己,身子往前探近,近到能就着吉祥的手喝茶的距离。 “知道茶好。”他的目光深沉而流潋,轻轻道:“可若我永世不喝你这盏茶,你当如何?” 吉祥呆了,清逸的鼻息穿透一帘茗烟,有点要吞没她的意思。 她当如何?她如何还顾得想如何,就是此时要她的命,也只认赔了。 睫影交错的时分,忽然一声“大公子”,琼瑰出现在轩窗外。吉祥正是六神不在位,被声音一惊,脱手掉了茶盏。 穆澈反手抄住,热茶打在袖口,氤湿一片。 “再打碎东西,真得叫你赔了。”穆澈行若无事往椅背一靠,草草卷起袖口:“什么事?” 琼瑰仍是看真切了,踩了毛虫似的惊恐:“公子您不能喝茶呀!吉祥——姑娘怎能斟茶给公子?” 吉祥愣住:不能喝茶?那是为什么? 穆澈道:“放心,我不曾喝。”停了一晌又笑道:“琼瑰姐姐,大伯母事忙,这点小事别惊动她了。” 琼瑰听见止于公子少年时的称呼,怔营一霎,向那呆住的姑娘看了看,旋即明悟。 大夫人一直担心的这块铁石,不成想在此处开花了。琼瑰惊异底下那起嚼舌的小丫头也有说准的时候,面上含笑:“自不是什么大事,我的嘴也没那么碎。没什么紧要的事,下月是容华郡主十六岁华诞,大夫人问公子可有什么想送之礼?” “随伯母的意思吧。”穆澈随口回了。 琼瑰离开前忍不住又瞧吉祥一眼,第一回 见到那对眸子便觉与众不同,没想到福气在这儿呢。 此时的吉祥却觉得自己当属世上最倒霉的人了,走神之下,敬称都忘了用:“你不能喝茶,是……” “过敏,从小便碰不得。”穆澈不着痕迹地审玩她的神情,“失望了?” 有一须臾,吉祥确实失望得无以复加,好像一个镜花水月的泡影,眼睁睁在面前碎落。 曾经那么那么努力,分明只为有一日,能够让他品一盏她的心事。 待那一瞬过去,吉祥反怕公子吃心,没过脑子迸出一句:“其实不喝茶挺好的。” 穆澈意料外地看着她:“好?” 吉祥还有些回不过神,只管点头。 穆澈饶有兴趣:“怎么个好法?” 茶能养肝明目益气延寿,不喝茶有什么好呢?怕穆良朝觉得她在敷衍,吉祥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那大概……晚上不会走困吧。” 穆澈不防乐出了声,而后眼角轻蜷,拂袖直看吉祥。 吉祥目不瞬睛与之对视,眼中满满是无辜,心中的藤蔓却疯狂纠缠:公子看我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要说什么?他要做什么? 穆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又轻抖衫袖,看她会 分卷阅读48 迟钝到什么地步。 吉祥抵不住直炙的目光,错开眼时终于注意到那一截湿透的袖子,想公子是要更衣,失口“啊”了一声,起身时几乎碰翻一旁漆盘,讷讷施个礼跑了出去。 穆澈盯着落荒而去的背影,又看看袖上茶渍,笑出几声,心情大好。 此后两日断续地下雨,穆澈着人去瑶华苑告诉姑娘这几日不必来,免得泥泞折腾。 立夏前夕,洛诵突然回来了。尚不到一个月,他脸上的疏冷被憔悴冲击得七零八落,也不知穆庭准带他去了些什么地方,开了些什么眼界。 穆澈看见他的神情,本能皱眉。 洛诵一开口,就证实了穆澈的直觉:“公子……青冉死了。” 第27章 藏锋于匣 宁大人,你有没有心? 青冉不惟穆雪焉的使女,亦是倚南书庄教习之一。此外她还有另一重鲜为人知的身份,便是御前一等宫女。 当初圣上送小公主学艺,同时赐了一名宫女给穆雪焉,官面上不曾声张,也是给穆家小姐补偿的意思。 卓清府知晓此事,从未将青冉当下人看待,青冉为人却不骄矜,一直在穆雪焉身边尽心辅顾。 可叹这般才情佳人,无征无兆即香消玉殒了。 书庄依南牙山簏而建,尸体最早由书庄里一个学子在离后圃不远的山坡上发现。那少女第一次见到尸体,还是熟悉之人的尸体,当场尖叫一声撅了过去。 大理卿仿佛对倚南庄的动向了如指掌,事出不久亲自出面,没通过刑部衙门口,直接把尸体带回了大理寺。 穆澈听见洛诵带回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书庄。 穆雪焉已哭过了。 她已缺了一条臂膀,偌大书庄恁多头绪,需要她安抚人心,需要她配合问询,需要她以夫子的身份有分有度地处理。 穆澈陪着姐姐处理过这些,雪焉方有时间去青冉屋中整理她的遗物。 青冉爱翠,房中尽是碧纱竹幔,连壁上挂的也是白鹿卧蕉图。青冉也爱美,妆台上置着一面水磨铜镜,在旁还有一柄牡丹凤钮手抄镜,双镜相对、兰指贴花的姿妍如在昨日。 雪焉坐在镜前,拿过一只脂合打开,已经用过一半的脂粉散出馥郁,上面的指痕犹清晰可见。 雪焉的眼泪掉进脂盒,滚成一粒红珠。 “初建书庄时,我曾立过四不收。” 默黯良久,这位一路破腐开新、披蜚斩棘,从未软弱过的女夫子轻启哑音:“家世显赫者不收,以其矜而轻睨;初衷不纯者不收,以其浮而攀缘;秾姿倾城者不收,以其艳而藏祸;争胜任妒者不收,以其戾而生怨。 “青冉来之后却说,既办女学,又设种种畦畛,于不设何异?不过从人锢我,变成我锢我。天生道根者,岂用旁人点化,如能纠偏以正,才成全办学的真正目的。” 雪焉抬起头,悲红双眼:“她说,每个人都有得到一次机会的权利。” “青冉姑娘有大胸怀。”穆澈轻轻握住姐姐的手,“你放心,定会抓住凶手的。” 又是一个阴雨连绵天,穆澈清早入宫。到底曾是御前的人,此事不能不禀达天听。 没有多久,一个身着蓑衣、头戴雨笠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宫门之外。 此人将青笠压得极低,连眼睛也遮住,脸面一直朝着宫门方向。 直至穆澈出来,蓑衣人才如一尊石雕活了过来,快步赶过去,急雨打在脚背,旋即没入踩出的水花里。 执伞的洛诵陡然凝眉,脚步略错,挡在公子身前。 穆澈微微摆手,待那人走近,往他笠帽低压的下半张脸扫了一眼:“段澄。” “有幸得见清侯一面,侯爷还记得小人。”蓑衣人躬身施礼。 此人名叫段澄,在大理寺任职断丞,若连姓带职地称呼未免好笑,同僚都叫他老段。 老段道:“宁大人特命小人在此等候,请侯爷到大理寺一叙。” “放肆!”洛诵霜白的脸泛出冷光。 大理寺为讼狱重地,入寺之高员若非坐堂审案,便是犯案阶囚,宁悦玄此举究竟是邀请还是传唤? 段澄瞟了他一眼,缩缩脖颈:“侯爷莫怪,小人不过听命行事。” 穆澈透过伞沿,看着泼泼瓢瓢一时没有歇势的濛雨天,接过洛诵手中的伞柄,无甚表情道:“走吧。” 面对杀机外溢的洛诵都无动于衷的段澄,忽没由来打个寒颤,曲躬随行,亲自为卓清侯驾辇。 一路无言,至大理寺,段澄引穆澈穿过正堂门楣,在后堂一间不起眼的偏舍停住脚,埋头低道:“宁大人便在里面了。” 穆澈沉默了一路,此时道声“有劳”,收伞倚在墙边,抖一抖袍脚水迹,缓缓推开眼前门扇。 屋里颇阔净,东北角有一张半旧的佛龛,供奉一尊千手观音像,佛香袅然,如何看此地都不似验尸之所。 宁悦玄一袭血涂般的绛红袍,站在白布蒙起 分卷阅读49 的长台旁,观音金身在他背后宝相庄严,乍一眼看去,场景形容不出的诡异。 穆澈不曾理会宁悦玄,径直走到尸体旁,白布没有蒙起死者的脸,那的确是青冉。 桃花颜失了本貌,女子的双眼惊恐大睁,原本娴姝的明眸呈现一片了无生机的灰白。 穆澈想起从前听她吹过的笛曲,这姑娘清雅不常笑,笑起来却有风过沙清的静憩。 他伸手轻轻搭上她的眼皮。 “穆侯且慢。”一直观察他的宁悦玄突然背手而笑:“死尸不动分毫,这是规矩。侯爷若破坏了线索,放失犯人,可就大大不好了。” 倘换另一人在此,不必像穆庭准那样四六不顾的,但凡有些血性的人,不动手也得骂声狗屁!死人眼里又映不出凶手的影子,生前最后一刻不得安宁,死后有什么理由不叫她瞑目? 穆澈却只静静道:“死者为大。” 他为青冉阖上这世道,将白布下拉一寸,看见她脖颈上的致命伤。 那是两条平行的不到一指长的血痕,距离很近,微向内侧弯曲,初看如蛇啮,在脖子对应的另一侧也有相差无己的淤痕,似是什么东西一贯而入,几乎透穿整条脖颈。 穆澈的眼色深沉无底,俯身在尸身口鼻间嗅了嗅,又小心托着她双手察看,半晌直起身。 “眼膜未被雨水冲刷破坏,根据发现者的时间与最后一人看见她的时间推断,死亡时辰在昨日未时至申时间。没有中毒,指甲无泥迹,凶手没给她挣扎的机会,一击致命。” 宁悦玄抚掌微笑:“穆侯这么厉害,连仵作的活儿都会做,正好凶器还没比对上,侯爷帮着参详参详?” 此伤口委实奇特,难以与寻常凶刃比对上,若说有什么长度足够的双股尖锐之物,足以贯穿一条脖颈,鸳鸯匕、分水刺太粗悍,火铗不够细,针锥不够长,双簪之类又不够窄……穆澈一时也没个头绪。 况且宁悦玄也不会是真心请教,穆澈摇了摇头,怕冒犯什么似的压住声音:“她可有……” 宁悦玄捕捉到话里一抹难得的犹豫,愉悦地反问:“可有什么?” 穆澈抬起眼,第一次正视宁悦玄阴佻的目光,坦然道:“可有受到侵犯?” 宁悦玄笑意盎然:“侯爷何不自己察看?” 穆澈手背的青筋绷紧一分。 宁悦玄笑得无声,穆澈怒得无声,白布下死亡无声,千手遍护众生的菩萨悲慈无声。 一人一魔一尸一佛寂对良久,宁悦玄无趣地叹了一声,“没有。”跟着又疲懒道:“可惜。” 这两字终于激得穆澈眉头紧锁,“宁大人,你有没有心?” “我的心?”宁悦玄一丝错愕都无,从善如流地接过话:“侯爷忘了,我的心,不是在十年前被你穆家人捏开揉碎踩在脚下了吗?” “大人高抬了。”一句话的功夫,穆澈恢复沉静,留下一句:“望大人早日破案缉凶。”漠垂睫宇返身而去。 “穆良朝!”宁悦玄在他即将踏出屋门时叫住他,“你可敢与我一赌,看看谁先破案?” 出了人命案,烹茶吟花之事自然不合时宜了,斗茗之约只能罢休。惟有在穆澈背对他的时侯,宁悦玄的眼里才透出几分浸了□□的恨毒。 穆澈连头也没回,“我不拿逝者作赌。” 宁悦玄理着鲜红的袖管,漫不经心地冷笑:“是啊,你们卓清府多高风亮节,多令人钦佩——可自家的事,侯爷也打算袖手不管吗?” “说笑了,此为大人份内事,全托大人。” 屋门一开,雨声与凉气一同钻进屋里。穆澈在檐下撑开伞,颀影如雾。 望着那道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背影,宁悦玄指节毕剥作响:“穆良朝,你是舒逸日子过得太久,骨头都养懒了?你的剑锋锈了吗!” 然他穆良朝是何人?事事无阙漏又事事不插手,激将于他,无异拳头打在棉花上。 走进雨里的卓清侯没给对方针锋相对的机会,“说笑了,我本是个懒人,一搦竹管不堪,何来剑锋。” 雨随风斜,清逸的身影彻底消失,佛龛旁的暗青垂帘动了一下。 宁悦玄阖上门扇,脸上似真似假的愤怒变成恭敬,返身垂首:“殿下。” 神情淡漠的贵胄挑帘而出。这位身份尊华的裬王殿下一点也不在意与死尸共处一室,盯着门扇,追忆什么似的虚渺了目光。 过了半晌,方听他慢条斯理道:“一见这个人,便总想起我那个亲爱的六皇弟,他们的气质太像了,早早晚晚……” 宁悦玄明了裬亲王的未竟之言,狭长的眼眯成一线:“卓清府世代不涉朝政,这人更恨不得把明哲保身刻在脸上,依臣看,连做殿下挡路石的资格也不配。” “匿锋于匣,能信吗?”裬亲王似笑似叹吐出一句:“我那好弟弟整日一副温良恭让的德行,暗地里,还不是可着劲儿收罗才士?” 说到这儿,他终于赏给身傍尸体一个冰冷的目光,“好生查 分卷阅读50 吧,凶手出在四艺塾,最好。” 第28章 茸风破冻 脱下来。 雨势不歇,穆澈回府后先去萱宁堂,总以安抚伯母为要。而后过垂花门,穿游手廊回自己屋子,一路上想着事,推门时蓦见一条白影,怔在当场! 一双无辜的眼睛与他相觑。 只见屋里的人身上松垮垮裹着一件男人的外袍,长发掖在领中,灵蕴半遮,露出一张黛山素玉的脸。 衫脚却松垮垮拖在地上,如同一个穿了不合身行头的伶人。 听见门响的当下,吉祥脑中一片空白,僵着身体直着眼珠不动,仿佛如此就能把自己隐身。 穆澈头一次碰上这样出格的人,这等出格的事,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过去,少有地反应不过神。 当记起那件衣衫尚未及洗,穆澈的耳根被两簇火星撩了一下,低道:“脱下来。” 吉祥此时就是个提线木偶,别人说什么,她便僵僵做什么。当着男子面前脱衣到底不雅,吉祥慌里慌张褪了三次,末了还在衣袍下摆踩了一脚…… 穆澈无语喟叹,他想知道这丫头成日都在想些什么。 要说习惯真是件要命的事,吉祥先前成日在穆澈房中混闲,这几日的雨把她困地为牢,心都跟着雨声乱了,只忍不住想过来看一眼,不期这一眼就瞧见了搭在椅上的外袍。 穆澈素来整洁,想是连日绵雨,为出门方便没有收起来的。吉祥心痒连着眼痒,眼痒带着手痒,独处难慎,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爪子。 左右不会有人过来,只穿一下,然后就脱下来——吉祥本来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打算的。 然而当衣领上弥留的冲雅气息包裹住她,吉祥又按捺不住,想要多留恋一刻。 收紧襟带在怀,恍然还有那人的温度…… 留恋来留恋去,结果被当场抓个现行。 吉祥实在没脸,放下袍子臊着脸就往外跑,被穆澈一把带回来,“下雨呢哪去?” “我当真不是故意的,就只这一次……” 小姑娘声似蚊低,既不好分辨,又怕穆良朝觉得她轻浮,羞得不知如何。 穆澈听她语气里好像还颇有遗憾,露出一个难察的纵容神情。 他原先以为这丫头乖巧,没往这处想过,此时细细回忆,不知他不在时,屋里还有什么经她染指,愈是想下去,心里愈涌出一种难言的悸痒。 茸茸难耐,诗书无解。 他不了解这种感觉,仿佛封冻一冬的草种欲要破冰而出,而惊动它的,只是遥越彼岸的一缕清风。 “无妨。”穆澈喉头涩了一下,刚从大理寺回来,提不起逗人的心思,“留着吧,等雨停。” 吉祥听他如此淡淡然,面上的绯红退成冰霜。 ——他这样子宽宏大度不追究,到底是好性儿,还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蹙起的眉心忽被指尖点开,“我没怪你,莫窝了心,叫人以为在我这儿受了委屈。” 吉祥讶然抬头,她之所以委屈,就是因为穆澈的“不怪”,可经他解释一句,那点小龃龉立刻不算数地烟消云散了。 穆澈目光沿她柔美的颊线慢慢滑下去,开口却问:“你身边的丫头是个摆设吗?” 吉祥呆了呆,琢磨好久才隐约品出一丝揶揄。 他话里的意思是:她在屋里做坏事,还应留个人在外头望门把风? 她的手脚顿时又不知该往哪摆了,忽想起另一事,脱口问:“今日不是禅古茗会吗?” 正因为此,她才以为屋主不会早早回来,才敢胆大包天。先前惊慌失措,竟把这缘由忘了。 穆澈迟疑刹那:“取消了。” 吉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哑寂,不好寻根问底,卖乖地“哦”了一声。 穆澈看她一眼,收去了衣衫,取纸在桌台,随意搭着一个案角,提笔勾画着什么,吉祥则坐在稍远的六合漆钿圆杌,捧脸看他。 一室同处,两方天地。从前也有这般时候,两人互不相扰地各行己事,自然,穆澈做的是正事,吉祥则找些小玩意儿打发时间。 有时是用茶水滋养憨态可掬的紫砂茶宠,有时夹带几本闲书进来,穆澈见了也只作没见。看得累了,她便偷眼瞧认真做事的侯爷,侧颜清朗入画,比什么都解乏。 正如此刻,她又在解乏。穆澈似在思索什么,修长的手指带着某种韵律轻敲案方,眉宇不自知凝着,眼中似虚无一片,又仿佛星宿列张。 久视迷人心肠。 “公子在想什么?”吉祥听见自己的声音,后知后觉无意识冒出一句话来。 穆澈的视线跃动一下,像出定的老僧慢慢转一转脖颈,向吉祥招手:“过来。” 吉祥乖乖过去,他将手中纸递给她,“可看得出像什么痕迹?” 吉祥看见纸上满是如同指甲印出的墨痕,且都是出双入对的,心想:这半晌公子就在打这闷葫芦?老实摇头:“不知。” 分卷阅读51 穆澈问完也自知是魔障了,回手收起半卷,吉祥忽伸手一指,“不过再宽一点,有些像茶镊的形状,这纸上的两条线离得近了,除非是紧紧握住两柄,我们平常不会这样拿的。” 言如轰雷,惊得穆澈瞳光倏亮:“你说什么?” 吉祥认错已认出经验,忙道:“我我什么也没说,我那个胡说八道的……” 穆澈却清楚她八成说准了,他于茶事不敏,千思万想漏了这个盲点。茶镊双股,两头扁薄向内微曲,若要刺人,可不就是紧紧握着吗?慢着…… 他自语道:“茶镊以夹茶饼,多为竹制,一般也不过手掌长短……” 青冉的伤口将近一掌,若凶器真是茶镊,何从着力?脆竹岂不中途折断? 穆澈觉着刚抓住的一点头绪又没进深水,转头向吉祥确认:“是不是?” 他眼中带着难得一见的茫然,正撞上吉祥心头最软的一块,胡乱点头应承。 “是吗?” “是啊。”吉祥眼也不会眨了。 “是什么?”穆澈睫宇如墨,入鬓的眉线隐现嶒崚,没了温然雅致,反有种霸道的盅惑之感。 “是……啊、不是。” 吉祥极力避转视线,方从盅中醒神。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对茶镊感兴趣,见神情肃然,不由得认真: “搛茶饼多用的竹制小筴,炙茶饼会用铁钤,单煮茶时有一种特制的果木炭,为保质香,常常贮在深筥里,惯用长箸取出,那就是长茶镊了。” 茶中的精细学问穆澈却不知,闻言恍然,抖动手中纸张:“其形如此?” 吉祥煞有介事地点头。 “也这样纤薄吗?” 吉祥应一声,努力知无不言:“长镊延用茶夹的样式,宽不过指,厚不过甲,除了实用也有观赏的好处,自然也生出些其他样式的,但各茶坊大多还是用旧制。” “也是竹制?” “不是,剖竹太长容易弯,常是薄铁或者铜做的。” 穆澈得到这三个问题的答案,闭了闭眼:特制的木炭,特制的茶镊,在倚南庄只有教茶的塾馆才有。如是外人,何以携带这样古怪的凶器杀人,如不是外人…… 宁悦玄擅晓茶道,也许在他问凶器为何之时,已经知道了。 浑不知愁的吉祥却趁着人家闭眼的光景,贪看那副静而生色的容貌,盯着那两片浅红唇瓣,胡乱地想:一个男人家也好看出倾国倾城的意思,可怎生得了? 第29章 自赏孤芳 我与大公子一句抵得十句…… 正厢离得瑶华苑不近,吉祥回去的路上极力小心避开地上雨迹,仍不免弄湿了鞋尖。 穿过三道圆月门,隐约听见喧吵声,到院门外听得清楚,果然又是琏瑚和小亭拌酸吵嘴。 吉祥听了几句进去,见除了自己和何宓的丫头之外,湘辰身边的小禾也在阶下的棋碑旁,挡在两人之间调停。 何宓抱臂立在廊下,身着一条洗朱衬纱八裥裙,柳烟横眉玉逐面,新涤之桃一般的好颜色,看见吉祥回来,唤一声:“小亭。” “姑娘。”琏瑚看见吉祥回来,料定有了靠山,便越过小禾拉着小亭不让她走,脆声道:“这算什么意思,你敢背后说人,倒没胆子在正主面前说了?” 小亭当即屈了眉头,推开小禾手臂,“你们两个欺我一个算什么?” 吉祥鼓着脸过去,把琏瑚拉到自身后,眼眸弯弯,对廊上的娇面女郎道:“姐姐兴致真好,雨刚停就出来看戏了,只是简陋了些,旦生都没扮上呢。” 汝瓷茶具砸了以后,吉祥反而出入正院无阻,那背后使手段的人心中必定大大不虞。果然不多久,小亭嘴里就没轻没重起来,何宓充耳听着放任不管,这形迹便对上了七八分,可惜没有实证,吉祥一时也揪不出狐狸尾巴。 琏瑚嘴快,可比不上人家主仆俩的心机,闹起来总是吃亏。 “雨刚停妹妹就回来了,大公子怎么也不留妹妹用膳?” 何宓笑得大大方方,小亭在旁咕哝出主子的言下之意:“天天去得倒勤,还不是黄昏就回来,得意什么?” “的确没什么。”吉祥不急不切地微笑,“只是旁人连这点得意也捞不着。” 她天生音软,内里气势十足了,表面上还是像撒娇。 何宓自恃才高,岂肯让她,挑起眼尾道:“妹妹与大公子一日能说几句话?大公子才学博洽,胸有万壑,妹妹连诗三百都背不全吧。” 琏瑚露出一脸稚气的懑色,吉祥拉住她,娇巧一笑:“我与大公子一句抵得十句,姐姐若不信——可也没机会印证。” 别人既要撕破脸,她这儿有现成的对付秦子佩的经验。想起那套无辜遭殃的茶盏,吉祥的面色也不好看了,“读书是为做人,我的书不如你,至少知道好歹,不会背后捅人的刀子。” 汝瓷白轴盏举世只有两套,一套被偷了出去,尚不知追不追得回,另一套……就这么毁 分卷阅读52 了,虽不是她的过错,到底是毁在她的手里。 那样后无来者的珍品,只因人情妒恨,就一夕断送了。 何宓听出意思,眼中划过一抹短促的虚惶,未等说话,锦裀提着一个食盒进了院子,说是大公子晚上没胃口,可惜了菜肴,叫给吉祥姑娘送来。 吉祥晃了下神,方才看着好端端的,怎么没胃口了呢? 小亭不愤地咬了咬唇,高声问:“这是给四个姑娘的呢,还是指名给一个人的?” 锦裀道:“大公子交代是给吉祥姑娘的。” 琏瑚扑哧乐了,颠颠接过食盒,挽着小禾说:“去告诉湘辰姑娘,咱们晚上加餐喽!” 适才小亭说话攀带上了湘辰,气得她打发小禾出来帮着琏瑚,自个躲在屋里生闷气。吉祥带着二人径回屋里,何宓的脸色阵青阵白,因小亭自取其辱的一问,瞪她一眼,猩红裙摆划一个满圆,也甩门进了屋。 黄昏雨后的院落终于消停,东屋里扒窗子的玉楸看罢一回热闹,回头见姑娘还在摆局,吐舌想:就算外头开起了染房,自家姑娘眼里也只有黑白二色。 她倒了一杯温茶劝独苏歇歇,转一圈眼珠,悄声问:“姑娘,刚刚听她们吵来吵去,那茶器……该不会真是何宓姑娘动的手脚吧?” 独苏落下一子,歪头审一番局势,又拾了出来,抵着颔尖重新考量,散漫道:“她们吵她们的,与咱们什么相关。” 玉楸想了一会儿,“吉祥姑娘得大公子喜欢,那厢眼馋也算了,咱们又没得罪她,得了大公子的赏,也不叫咱们一声。” 独苏抬头看她一眼,“馋猫。” 玉楸小脸红了红,揪着发尾嘟囔:“哪是为这个了……”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敲门,“独苏姑娘,前院给添了几样菜,我们姑娘请您过去一起用晚膳呢。” 玉楸眼神一亮,扯姑娘的袖子,“琏瑚。” 独苏被她的样子逗得要笑不笑,朝门外道:“替我谢谢你姑娘,我才用过,便不过去了。” 空着肚子的玉楸嘤叹一声,晓得姑娘性子清冷,不爱凑这些热闹。待脚步声远了,小声道:“姑娘回绝得容易,都一个院子住着,为免落人话柄,咱们还怎么摆饭来吃?” “你不是嚷着减身子么,”独苏起身去书架寻一本古谱,抹身又坐了回去,“我也不大饿。” 玉楸哭笑不得地想:对面的茶姑娘成日觉着自己丰润,一到饭点便吵着减身子,也没见少了饭量,我又见不着大公子,干我什么事了? 这屋里省下一餐,何宓屋里却是气得吃不下饭。 小亭好不容易等姑娘的脸色和缓了些,怯怯问:“姑娘,她没有证据,可到底在大公子跟前得脸,万一指名道姓地提上一嘴……” “你也说了没有证据。”何宓不喜小亭外厉内荏的德行,双眉横成一线,“她说公子就信吗?” 她冰凉的手指困成一团,那般光霁的人物,就是下凡的仙女配他,都恐玷污,那丫头除了卖乖讨巧,凭什么本事得公子欢心? 她空有五车之学,竟仅得见公子一面。九窍心思六合谋略,也要有余地才能施展…… 古来自赏之人,都不甘做那孤芳,性情中旦存傲之一字,一事不成,一念受挫,就难保不转傲为妒,生出种种妄念来。何宓心口疼得发颤,沉声道:“刚刚她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 第30章 波澜再起 这姑娘听墙角的毛病 茶杯在枫木地上跌成几瓣,侧旁的琼瑰垂眼屏息。 卫氏晚饭本就没吃什么,听了耳报,愈发气得肋下作痛,扳着桌角道: “上一回说亲见那丫头自己摔了茶盏,我没当真,难道回回都是无影的事?一句抵得十句——余下的都由眉目传情了吗?一个姑娘家不臊面,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琼瑰知道夫人的气是因青冉一事迁怒而来,熙月被派去照顾大小姐了,案件被那经年的冤家接手,余下的还不知怎样。府里丫头知道个什么,偏挑此时来点眼。 琼瑰缓着声道:“也兴许是得脸的一时高兴了,也兴许是没得脸的一时眼红了,后院里拈酸拌嘴顾前不顾尾的,夫人莫要气坏了自己。” 依卫氏平常的脾性,必要即刻将人叫来问个清楚,眼下有大事未完,她自气了一阵,怒容慢慢消了些。 琼瑰见夫人松动,赔笑道:“夫人从前眼盼着大公子收一房纳一妾的,如今身边真有了人,也不算是坏事啊。” 卫氏叹了一声,眼底露出一片疲惫:“你懂什么,阿澈是侯府长子,如今承了爵位,这一府兴衰都在他身上,妖姬美妾误人的事还少吗?老三夫妇做起甩手掌柜,我如何能不睁眼盯着?” 琼瑰点头称是,话了几句,服侍卫氏洗漱睡下。 未想一夜难宁,第二日风波再起——倚南书庄又死了人。 这一回的尸体出现在北城最热闹的长街上,用草席卷着扔在萃香楼前头,苦得酒楼老板连叫晦气。 分卷阅读53 死者姻玉儿,是书庄求学二年的弟子,前天向书庄请假回家为祖母祝寿,出了事才知她并没有回到家里。 这女子家中原有些龃龉情况,她是外性寄养在京城缙绅之家,当初求学时与本家小姐一同入考,穆夫子择才情不择家世,只选了姻玉儿。 此后,那本家主母便不大待见她了,零用花销一律免去不说,这半年连学脩也扯扯拉拉地拖延,幸得穆雪焉宽怜,才容姻玉儿一席之地。 是以她回不回家拜寿,那家人根本不理,也不曾打发人到书庄问一问行踪,到今早出事,反到书庄哭闹。 先前青冉之事尚能压住,如今四艺塾连失两命,各家父母都堵在外头要接女儿回去。 大理寺则以问录兼保护之名,将几十个姑娘扣在庄里不放,内外不可开交。 又有陈儒腐生翻出旧年的黄历,道女子办学馆本就是异想天开,如今怎么样?果真酿出事端了吧,说不准凶手便是书庄的同窗,谶了“妇成悍匪”之言——隐有十年前沸议之势。 “公子,是不是有人冲着四艺塾来的?”洛诵清早得了消息,赶紧禀报穆澈,等他拿个主意。 穆澈披薄衫站在廊下,手抚阑干:“还不好说。死因与青冉相同?” 洛诵道:“是,利器刺穿脖颈,留下两条对称的血痕,与之前——” 他耳廓忽而一动,再想收声来不及,院墙外传来盘子落地的声音,几块糯团糕滚进院门里。 一角曙色纱裙若隐若现,洛诵皱眉心想,这姑娘听墙角的毛病真要不得。 转眼却见公子沿阶而下。看到院外那捡糕点的委屈身影,穆澈轻叹一声,蹲身帮忙捡。 “公子!”洛诵忙要代劳,被穆澈挥手止住了。 “调两队府卫去四艺塾,有大理寺的人在,只在外围暗处看着,不许与之冲突;瑨国公的小孙女与麟阳侯千金亦在书庄读书,拿我的手书请二府做个表率声明,暂压沸议;还要找一位开明大儒拨乱反正,去蔚清巷请东方先生。” 穆澈信手捡起一枚滚了土的糯糖糕,放回吉祥端的白瓷碟,一面头也不抬地吩咐: “此刻我不能出面,叫犁然过去协理,一切以大理寺行事为准,不出格的都别分争。伯母得着信,必定要接大姐姐回来,大姐姐必不肯,叫琼瑰在旁劝着,大小姐十年心血不易,不可毁于一旦。” 洛诵听着一连串的指令,忽然觉察,事态可能比他想像的更严重。 可看着猝临不惊的公子,他又觉得有了主心骨,这天塌不下来。 一条条记下,洛诵又问:“公子可有话带给大小姐?” 穆澈静了静,捻散指尖的浮尘,“不用,她顶得住。” 洛诵领命而去,穆澈这才拉起吉祥。 小姑娘自方才伊始,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穆澈往她低垂的长睫上看了看,适才沉着的口吻改换温声:“这是做给我的?” 吉祥缓缓眨了下眼晴,眸光晶莹,却无泪。 “昨日公子问茶镊的事,那是……杀人的凶器?” 纯白无瓋的瓷碟颤了颤,穆澈知道她已经听见,鼻间应了一声。 吉祥脸上失色,“青冉,是那日吹笛的姐姐吗?” 穆澈抬手轻抚女子额角的花钿,她以往的经历他不得而知,至少在葭韵坊的五年,颜不疑和宋老爹把她保护得很好。 好到但有风吹雨淋,便惹人心生惜怜。 他轻道:“会抓住凶手的。” 吉祥抬起头,注视着她的那双眼平和到极处,干净到极处,仿佛狂风骤雨过后,洗尽暴戾的万里青空。 她听闻穆澈胃口不佳,早起送做了几样开胃小点送来,非是故意偷听。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她先是茫然,继而恐惧,然后是愤怒,最终出离了愤怒。 ——什么人要拿茶具杀人,什么人非要杀人不可,犹其,是那样一个韶华美好的女子? 吉祥细声问:“公子会抓到凶手吗?” 穆澈在她头顶拍了拍,“此事由大理寺卿接手了,论断案,我不如他。” 大理寺主审大堂空旷威严,林小成跪在地上,头顶“公正持衡”的黑漆大匾更具压迫。 宁悦玄扣上杯盖,徐徐道:“卯时二刻发现的尸体,辰时初才带回,你当的好差事啊。” 不坐审席不落惊木,轻飘飘的语气重于山海震慑。 林小成被鲜红的袍角刺得眼疼,堂堂八尺男儿,竟流出冷汗。 一年前他有幸得宁悦玄提拔,从一个小小狱卒连升三级,说不愿再晋一步是假话,谁嫌官高银烫手呢?他知晓宁穆旧事,便在北城发现那倚南庄学生尸体时有意拖延,欲传出舆议,丢了穆雪焉的脸来取悦上司。 事情比他预想中闹得更大,同时出乎意料的,还有宁悦玄的反应。 第31章 审迹断狱 穆夫子怯热,立夏前后总喜吃…… 事情比林小成预想中闹得更大,同时出 分卷阅读54 乎意料的,还有宁悦玄的反应。 按说大人向来对卓清府一人一物恨得牙痒,林小成揣不清哪里出了错,但马屁拍在蹄子上是肯定的,不敢多说,翻来覆去一句:“属下失职。” “你不是失职,是该死。” 宁悦玄狭扬的眼角扫过他:“依我看,你是想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地界,烂到老死了。” 林小成一颗心好像掉进了冰窟隆,他死也不想再回狱牢看犯人了,猛地伏地磕头:“属下该死!属下该死!求大人再给属下一个机会!” 宁悦玄在磕头声中从容品茶,他不叫停,林小成也不敢停。等段澄进来的时候,林小成身前已聚了一滩碗底大小的血迹,人处在晕厥边缘,仍是一叩一震响,不住呢喃“属下该死”。 段澄深知大人心性,万万不敢劝,移开眼盯住自己的脚面:“大人,倚南庄学子的口录齐了。” 宁悦玄拂袖起身,“去验尸。” 走到厅门时他顿住脚,头也不回道:“滚去鹅子路跪着,什么时候查出凶手,什么时候起来。” 段澄的心猛跳一下,寻常在那上头跪半日膝盖就烂了,缉凶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小成这双腿岂不要废了? 看着地上那个的可怜相,段澄忍不住开口:“大人这……” 宁悦玄冰冷地看他一眼,“你第一天跟着我?还是觉得自己叫段澄,断丞的饭碗就丢不了了?” 初夏的天气,段澄额角的冷汗说下来就下来了。 林小成连连道“谢大人”,晃悠了几下子才挣起身,要去外头跪着。 宁悦玄:“我叫你起身了吗?” 林小成恍惚了一阵儿,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一挪一蹭地膝行而出。 停放青冉尸身的偏舍,仵作与宁悦玄的心腹方舴已经等在那儿,尸体在这个季节存不住,屋里散出腐败的气味。 两具白苫裹身的女尸并排放在长台上,宁悦玄朝佛龛上瞥了一眼,隔着手帕子查看姻玉儿颈上的伤口,神情有如风石:“从昨天那个到今天这个,把你们手头掌握的消息,一条一条说给我听。” 宁悦玄还不是大理寺卿的时候,尝破京畿多起离奇凶案,这三人都是一路跟随的,知晓大人查案的习惯,于是从方舴开始,将收集查访的资料条分缕析地道来。 “四月初一傍晚,青冉的尸体在四艺塾后山被发现,发现人是学子邱秋。据书庄的学生说,后山有一片青冉亲自种的花圃,她在每日午休后都要过去看看。当天申时左右开始下雨,穆夫子迟迟不见人回,申时三刻派人去找,这才发现青冉遇害。 “她身边没有雨伞,周围没有明显的脚印痕迹,遇害时间应在雨前,根据最后一人看见她的时间,死亡时辰在未时二刻到申时之间。身上无明显挣扎痕迹,无中毒与迷药痕迹,是利器贯穿脖颈致命。 “再有就是今早上发现的姻玉儿,死因与青冉相同,死亡时间……” 仵作接口:“很新鲜,最早不超过卯正。” 段澄道:“卯正是书庄晨读的时间,小人取录了诸人口证,当时大家分三班温书,有三个学子未到,一个是原侍郎家的二小姐,当日赖床起晚了,还有两个或请病假或家中有事,凶案发生时间皆有人证。 “而之前青冉案发生时,也正是书庄的课时,没有哪个学子落单有疑。若说外人作案,这两日不过几个送柴米日用与送冰的伙计来过,都是熟面孔——” 段澄突而不说话了,他之前竟忽略了这点端倪:“眼下还不到盛暑,送冰做什么?” 方舴随口道:“你不知穆夫子怯热,立夏前后总喜吃冰镇的……” 段澄瞪大眼晴看着他,方舴意识到自己说滑了嘴,狠狠咬住舌尖。 屋中一瞬安静得反常,不用送冰,温度己降至冰点了。 仵作为免连坐,挪脚向外蹭了几步,离这两个作死的人远一点。 好在宁悦玄专注地检查尸体,似无留意。 方舴毕竟打小跟着公子身边的,缓了缓神思,干咳道: “那个、两起案子发生的时候,正好是书庄学生的课时,早一点晚一点,大家的嫌疑都不至排除得这么干净,就好像有人故意要书庄撇出干系,难不成这是巧合?” 段澄觑见大人没反应,胆子也壮了起来,顺着方舴的思路想:“会不会是书庄某个女子与这两人不睦,便□□……” “老兄。”方舴仿佛看见个奇葩,“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这么大费周张,且不说姻玉儿,青冉姑娘的人品有口皆碑,即使旁人不知她御前的身份,到底是穆夫子身边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呐?” “老兄。”段澄学他翻个白眼,“那只能说你太不了解女人了。” 方舴冷笑:“断丞大人而立年纪,现下可有一妻半妾?” 段澄轻哼:“方少爷烧火棍笑高梁杆,还不是光棍一条?” 两人说说又下了道,宁悦玄头也不抬:“你们要不要滚出去?” 方舴和段澄同时 分卷阅读55 噤声,嘴巴抿得比针缝还严。宁悦玄凝视姻玉儿脖颈的伤口,“这创口,是不是比头一个粗糙一些?” 仵作忙答:“是,根据大人的提醒比对了伤口形状,基本可以认定是茶坊通用的夹炭长箸,不排除第二次换了另一把相似的。” 宁悦玄眯起眼,“杀人工具一样,方位力度也一样,都没被侵犯……” “是……”仵作刚说了一个字,被方舴拉了一把,这才意识到大人不是在问他,而是自语思考。 屋里屏息无声,就见宁悦玄目光偏移,停在姻玉儿的耳坠上。他的鼻尖靠得极近,仿佛下一刻就要亲上尸体的脸。 纵三人见多了宁悦玄诡异的查案方式,背上也不由起了一层寒粟。 不知几许之久,宁悦玄森森笑一声,直身骂句“蠢材”,扬声道:“叫那混帐东西滚起来吧!” 第32章 倚南寄傲 像偷穿主人衣服的大猫 山庄不比城中的繁华街衢,夜幕初临便有华灯闪熠、莺歌夜舞,倚南书庄的夜总是宁静的,今晚格外如是。 书庄招生惟才是取,既有贵门中的千金,也有许多平门小户的女孩子。前者每日有仆婢相随车接辇送,后者或有住家离得远,穆雪焉便辟出一幢宿院给她们留宿。 出了命案,这些娇小姐们一个也出不去,生平头一遭宿在外面,更况外头还有几层男人把守,难免心慌。 穆雪焉挨个安抚,到了麒旭侯幼女时碧笙屋前,里头隐约传出诵声: “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熙月上前叩门,穆雪焉问:“笙儿还未休息吗?” “夫子。”时碧笙亲自来开门,十岁的小姑娘心宽眼净,看起来一点未受凶事的影响,请穆雪焉入内。 “夫子辛苦了,阿蓉刚端了鸡豆茯苓粥没动,夫子请尝尝?” 屋内弥着淡淡的糖香,穆雪焉瞧见桌上放着一碗银瓯浮玉的夜宵,旁边还有几张眷满小楷的宣纸,“这样晚了还在用功?” 时碧笙清透的眼眸轻轻一弯,“我想把今日学的文章记下来。” 她想起一事,拾起一张纸问:“夫子,《归去来辞》中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咱们倚南书庄的名字,可是从这上头来的吗?” 外头都闹得天翻地乱了,眼前这小姑娘却优优容容,只想着求知问解。 穆雪焉点头说是,轻抚少女清凉的发丝。 麒旭侯时翌在京中五侯中资质最为庸常,姻缘却最为美满,一对龙凤儿女各自伶俐,一个送去了卓清府的私塾,一个交到她的手上,一个月时间不到,就摊上这样的事。 时翌与穆澈并无深交,但素来敬重其人,径先表明了放心女儿留宿书庄以配合大理寺的态度。侯夫人却是拿一对儿女当眼珠子一样疼,这漫长的一夜,不知提吊几番肝胆。 穆雪焉素来不是个弱性女子,但凡踌蹰自疑,这条难行的路也走不到如今。可在这纯真的女孩子面前,她的心猝不及防一软,净玉面上露出温许:“读书在解义不在死记,笙儿聪敏,无须做这些死功夫,当心累乏身子。” 眼角望见那碗芡实粥,又道:“记得侯夫人不许你嗜甜,食半碗就是了,免得积食睡不着。” 时碧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旁侧伺候的阿蓉垂首道:“奴婢也不敢让小姐多食,幸得夫子发话了,不然我们小姐可不听呢。” 少女空拂软袖,嘟哝一声“多嘴”。 穆雪焉原本谅她害怕,欲把熙月留下照顾她,看这光景也无必要,便嘱咐夜间闭好门户,而后出去了。 关门的时候,时碧笙忽道:“夫子别忧心,都会好的。” 穆雪焉月眉微动,点了点头,亲自为她阖上门扇。 回到易安院,穆温在阶前等了多时。 他身旁无人提灯照映,走近时赫然一个黑影,反把簪星和熙月吓了一着,抚胸低呼:“二公子怎么悄没声的。” 穆雪焉道:“刚看了一圈,各处都安稳。外头两道关卡呢,你不用门神似的在这儿,去歇着吧。” 书庄里都是女孩儿,穆温不好到处走动,也不便深夜逗留内院,便道:“我就在外头,有事姐姐喊我。” 迟了一息,他又放轻声说:“姐姐莫忧,都会好的。” 朦月与薰灯交错的光影罩在穆温身上,使平日里冷薄的身影多了分柔情。 雪焉心中温暖。若是良朝在此,便会说上许多话逗她分心,不似这小弟弟从小寡言,心中有十分牵挂,也只出口一句。 一句就窝了心。 “公子、二公子!” 容许突然跑过来,两姐弟心中同时一沉,没有大事他不会闯进里院的,穆温忙问:“什么事?” 容许挠挠头,“有事、也不算有事,哎呀,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穆雪焉心头突突几下,收住掌心道:“说吧,怎么了?” 容许 分卷阅读56 不牢靠的本性发作,也不合计目下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还在扭捏:“哎,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就是……” 再卖关子踢折你的腿!话在穆温喉咙滚过一遭,当着姐姐的面,好歹忍住,沉声警告:“容许!” “刚刚府里的人在外围把守,发现一个黑衣人从山坡方向鬼鬼祟祟地靠近。” 感到无形的压力,容许口条顿时利索了,“我截下一看,嘿哟,公子猜是谁?居然是云觥公子!大小姐您没见着,这杜公子是位文官又非武将,穿着一身夜行衣,不侠不匪不伦不类的,活像只偷穿主人衣服的大猫——” 穆温忍无可忍,“说重点!” 容许一缩脖子,“重点就是杜公子悬心大小姐,便月黑风高整了这么一出,被发现时还叫我千万保密,不要告诉大小姐。” 言毕,庭院里诡异地默住了。 杜云觥对穆雪焉的心思,这么多年不曾挑明,可亲近的人都摸得着影儿。 婢女手里的四角纱灯乱晃,先把头埋了下去。穆温听见一耳朵长姊的风月事,一时也左尴右尬的。 容许终于长了眼色,奈何一张嘴闲不住,小声道:“我就说不大当讲……” 知道不当讲还讲得有滋有味!穆温气得咬牙,穆雪焉坦荡如常:“改日替我谢杜大人好意。”说罢回屋去了。 菱门阖上的刹那,穆温照着容许头顶削一巴掌。 顾不上骂,他压声问:“此事可有别人看见,犹其大理寺的人?” 容许一手揉脑袋,一手摆得像风扇:“不曾不曾,公子放心,我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 是没告诉第二个人,不过是告诉了第三第四人……穆温头疼地闭上眼,盘算着事了之后该找个兽医,看看这小子是不是被狗咬过,不然怎么整日毛毛躁躁,连洛诵一分沉稳也没学到。 吉祥有些反常。 这是湘辰观察她一整日后得出的结论。 可是具体如何反常,湘辰又说不上来,只瞧着这丫头茶饭不属,时不常地发呆,又突然从怔忪间回过神,问她会不会吹笛子。 更奇怪的是,连大公子派人叫她过去,吉祥都会推辞,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湘辰越琢磨越慌神,“到底是大公子委屈了你,还是怎么着?你倒是说给我呀,别这样吓人。” “没怎么。”吉祥不雅地趴在小案上,脸蛋贴着冰凉凉的木头,“就是有点累。” “姑娘。”打外头进来的琏瑚看见主子这副德行,急得了不得,“怎么又这样了,姑娘快起身,大公子他……” “叫我过去吗?”吉祥蜷臂垫住下巴,有气无力道:“我不去了。” 琏瑚跺脚:“大公子他就在院门外呢!” 吉祥蓦然醒神,背脊似被一条木板撑直了:“你说什么?” 湘辰亦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想:大公子竟会纡尊来找吉祥,如此作派,她先前从哪里以为,大公子会委屈吉祥了? 得知穆澈过来,四女皆去迎接。何宓更是换了身苗色裹竹枝的蜀绡江纹衣裙,折时花插鬓,配一对瑟瑟珠耳坠,俏丽非常。 见吉祥身上不过半旧的浅茶色轻裙,更无余饰,何宓自以为风姿压她一头,柔腰轻折,矜然向穆澈见礼。 论起她的长相,的是美人中的美人,浅碧深红在身,俱是一流颜色。穆澈果然留意她一眼,道:“竹本君子,卿本佳人。” 听来不过随口一句夸奖,却令何宓脸色殊变。 穆澈平淡地收回视线,打发了三人,独留下那恹恹的身影。 他连院门都未进,如同那个雨后黄昏,负手倚在花墙,“显是真心不愿见我了,这么哭丧着脸。” 为迁就吉祥的身量,他的头低颔一分,不经修束的语气与平常不同,多了几分慵靡。 吉祥却头也没抬,低低问:“凶手抓住了吗?” 两日不见,穆澈就知道她存了这个心,怕人闷坏了,垂袖叹道:“跟我出去走走。” 推却传话人是一回事,面对穆澈亲自开口,吉祥说不出一个“不”字。以为寻常去园里逛逛,出了府门才反应过不对。 她讷讷问:“大公子要带我出府吗?” 穆澈看她一眼,“原来姑娘没有睡着。” 二人轻车简从去了东城,离端午半月有余,街边已有卖长命锁五色缕的摊子了,更有生意经活络的酒肆,在门前置了几层大屉当场蒸粽,苇叶米香飘出老远。 吉祥鼻尖儿最灵,粽子的香气勾起几日不振的食欲,眉间郁气去了一半,便觉腹空。 穆澈不知怎么瞧出来了,侧头问:“可有想吃的?” 吉祥不好意思承认馋嘴,眼梢回避间,发觉对面一个穿水红裳的高挑丽人正向这边顾望,身边跟着个梳双鬟髻的丫头,想是哪家的小姐。 那红裳女郎纨扇掩面,挡不住眸光动漾。吉祥顺着她的视线溯到穆澈脸上,被看的人目色无惊,折扇轻敲女子头花,惊得蕊珠悸动 分卷阅读57 ,“看什么。” 话间行过那对主仆,红裳小姐忙忙拉着丫鬟背过身去,却又拿眼角悄悄瞥着。 吉祥默默打量前方清皎的背影,心想这人即使穿着最素的蟹青衫,身上半点金钩银饰不见,仍不可泯然于众人。 天生风华,遮不住的。 端阳节前许多行女,十有七八要向这玉面公子侧目,吉祥忽然羞愧,这是她第一次随公子出门,该换身鲜亮衣裳的。 随即又觉得自己的私心过份,杀害青冉姐姐的凶手尚没落网,她怎么就能只顾着自己欢喜呢? 这也是她这两日心神不宁,不愿见了穆澈的缘故。少女慕艾的春心,在横死的芳华面前那样不合时宜。 说来她也不过见过青冉一面,听一曲笛音,话几句闲言而已,可她就是放不下那道身影。 那个姐姐,可也心藏过宜慕的男儿?可也期翼过美好的未来? 吉祥的脚步刺蹙止住。 她陡然从擦身而过的一人身上,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吉祥第一时间拉住穆澈的袖子。 第33章 折风靡谋 他叫我宝、宝? 吉祥第一时间拉住穆澈的袖子。 穆澈闻音知意,顺着吉祥所指看了一眼,不过是个很平常的背影,低声唤:“吉祥。” 见他似隐忍自己的胡闹,吉祥更着急了。她的鼻子很灵,这种灵敏可以助她辨出几十种茶叶的细微差别,从不会出错。 “你看他走得匆忙,说不准做贼心虚呢!” 穆澈些许无奈,随意走在街上就能与凶手擦肩,那是话本上也没有的巧事。否则,衙门的人大可尽日巡街,也不必升堂问审了。 他颔低轻道:“你魔障了,此事自有大理寺,别呕在心里头,知道吗?” 吉祥一个字也没听进,扯着衣角不松,眼见那道背影要消失,急道:“公子,我真的闻见了……” 急切的嗓音勾得穆澈心软,犹豫了一刹,他把缀在后头的洛诵叫来,要他跟着那人察探一番。 洛诵一听就觉得事不靠谱,摸不懂公子怎么肯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了,扫着来往行人:“公子身边无人跟着……” 一箭地外有间老楠竹建的阁宇,穆澈道:“我在那茶筑歇脚,你去吧。” 洛诵看了吉祥一眼,道句“那公子等着我回来”,转身没进人群。 穆澈低头瞧快被攥出水的袖管,嘴角微漾:“高兴了?” 吉祥不好意思地松开手,跟着穆良朝走进茶筑。 寮中布置清雅,一应桌椅翠竹精制,竹桌上的茶具,亦为上好的临州轴上彩瓷。此间古雅之气与葭韵坊肖似一二,吉祥不由贪看几眼,一楼的三两茶客亦抬头打量二人。 穆澈眉头微皱,不着痕迹地挡在吉祥外侧,带她上楼。 他自在惯了,承爵做卓清侯,出行也不比别的侯王那般树旗罗矢、从者塞途,依旧怎么轻便怎么是,领小姑娘出来一半是临时起意,此时方觉该让她换身男装,避一避杂人耳目。 好笑他一个胸无宿物之人,竟为了几道落在吉祥身上的视线,莫名地不是滋味起来。 二楼比下头宽敞许多,装饰也精心,几扇玲珑花窗临街敞开,只有一个穿布衫的小伙子坐在窗边,不时向下探看,似在等人。 他们挑一个临窗的位置坐定,吉祥随口问一句:“怎么没有伙计招呼?”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穆澈陡然想明白,他为何反感楼下那三人的眼神。 那是审视犯人的眼神。 那几人虽分散而坐,却穿着一模一样的薄底快靴,腰身挺直收敛,是藏着利器——他们不是茶客。 穆澈指尖贴紧扇柄,状若无意地抬头,一桌之隔的男子正直直盯着他,一只手紧张搓着一个纸团,另一只手慢慢垂到桌下。 穆澈心头一凛。 茶筑的斜方对面,是禅古街上最著名的鹤心楼。 往年茗战时节,不够身份登楼的富贵闲人们,会早早预定下周围轩阁的临窗位置以观茗会。 此时鹤心楼上,檐牙下几串雕镂的铜铃轻轻吟摆,男人凭阑俯瞰茶筑,旁边一人沉吟:“大人,那人身上也许携着凶器,放穆侯进去……” “兔子要往桩上撞,别人又有什么法子?” 男人修长的手指敲在阑干上,抬头看看天,翘出一个讥诮笑容,“真是个好日子。” 茶筑内,穆澈淡然收回视线,忽挑出一个孟浪笑意,叩着吉祥的手拽进怀里。 吉祥脑筋一空,吓得双目黑直。下一刻,穆澈状如登徒,在女子腰枝上不老实地摩挲,醇声笑哄:“宝宝,此地无趣,咱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宝、宝? 吉祥呆若木鸡地坐在穆澈腿上,身体僵作一条,用看鬼附身的目光望着这人。 温热的嘴唇随即贴上她耳朵,但听低道:“跟我走,别出声,别回头。” 他的动 分卷阅读58 作极不正经,耳语却又极其正经,吉祥已不知理智为何物,酥了半边的身子被穆澈提起来。 身后那布衣男子很紧张地注意这两人,发现不过是一个纨绔公子领着小情人约会,徐徐吐出一口气。 随着两人相携走出去,他缓慢地松开腰间匕柄,却听一声尖啸,一支黑漆红羽箭透窗擦过他的面门,铮然射进地面! 穆澈但闻风声头也未回,拉紧吉祥就跑!坏就坏在他反应太快,惊弓的鸟儿一下子跳起来,反应更快地向两人冲去,尽管当下他并不知为什么要追。 吉祥说得不错,做贼者必心虚,可惜她的腿脚不如鼻子灵,长身暴起的男人身高八丈有余,两步的空当,匕首堪堪划到吉祥肩膀。穆澈格扇一挡,护着她避过这一刀,男子下一手紧随而至,穆澈只及推开吉祥,脖颈便置刀锋之下。 同时外头一阵喧乱,有人大喊:“大理寺办案,闲人退散!” “公子!”吉祥被这变故惊呆。 “什么人,干什么!”男子挟穆澈为质,匕首紧紧抵在他喉咙上,惨白一张脸警惕瞪着窗外和楼梯口,失心疯一样嘶声大喊:“干什么,干什么!” 穆澈幼年学的那点拳脚,早还给了教习师傅,在随时失控的暴徒手里,惟受制而已。 他欲命吉祥快走,便见一双绣红蝠的黑靴踏竹梯而上。 穆澈心中沉喟:今日这屋里,是一个也跑不了了。 他的目光落在吉祥身上,小姑娘被吓成这样也不曾哭,漆黑的瞳孔紧紧吸在他身上,像一只随时会冲上来的小兽。 他动了动唇,想叫一声她的名字。 然而只是想想。利刃加颈之下,穆澈扔开削断的半截扇柄,神色从容:“宁大人,你办的好差事。” 方才发觉异样之初,他在“等洛诵回来”与“自行脱身”之间迅速选择后者。未料老雀奸滑,大理寺石虎箭队个个都是例无虚发的高手,那支走空的赤玄箭与其说制敌,不如说惊敌,背后发令之人,是把他算计了进去。 “过奖了。”大理寺卿背手站定,往对面漫淡地扫视一眼,就势在一张茶桌落座。 楼下那三个捕役已跟了上来,其中一个不知从哪儿竟端出一壶热茶。 宁悦玄拿水涮过杯子,斟上一杯细细品饮,勾唇笑道:“嗯,能在这小店喝到中品的腾雪玉芽,也就不能再苛刻了。听说你懂茶?你说是不是?” 吉祥口舌全干,眼睛一瞬未离那把匕首,全然不睬抛来的问题。 就在宁悦玄说话的同时,那暴徒挟着穆澈步步后退,不忘避开窗口位置,半个身子藏在人质之后,眼里布满困兽的血色。 “冼骁生。”宁悦玄终于注意到今日的猎物,嗅着茶香道:“你胆子上天了,敢连杀倚南书庄两人,说说吧,怎么想的?” 话音落进冼骁生耳里,好似符咒贴上鬼身,一瞬的静默后,他嘶声大喊:“我没有、我没有!” 穆澈随着他的躁动摇晃两下,脸色白了一层。宁悦玄冷笑:“那你为什么在这里?真以为是你的心上人给你写信,要与你远走高飞?” “那信……不是阿蔓……” 冼骁生的呼吸粗重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姻玉儿死的时候我、我与人喝酒,没有作案时间!” “你怎知死者名字,又怎么知道她是何时死的?”宁悦玄似乎一点也未觉察局面危急,气定而神闲地道起案情:“青冉的尸体先姻玉儿而发现,仵作也认定这两人的死亡时间,是青冉在前姻玉儿在后,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冼骁生嚅动干裂的嘴唇,发不出一个音。 宁悦玄道:“你很聪明,懂得利用自己冰坊伙计的身份,冰窖的确是延缓尸体腐败的绝佳所在。可惜你也很蠢呀,忽略了一件事。” 冼骁生的领口被汗打透了,手心发滑,匕刃就不知轻重地划开穆澈颈上的皮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啧,你该问我有什么证据。”宁悦玄对犯人的愚怯十分失望,扫过穆澈仍自镇定的脸,语气愈发缓淡: “姻玉儿嘛,与青冉的伤口相同,创缘却更粗糙,不是换了把凶器,而是凶手杀姻玉儿的时候出现了犹豫,又或那伤口不是一次贯穿形成的。你告诉我,有什么理由第一次杀人干脆利落,第二次反倒犹豫了呢?” 冼骁生不响,宁悦玄的眼神像涂了讥讽的利箭,问过自答:“因为,第一个死者根本就是姻玉儿。她根本没有失踪两天,是向书庄告假之后,便是青冉遇害当天的早些时候,在书庄遭了毒手。唯有一个人有机会把她的尸体带出去,就是你,你把尸体藏在了冰桶里,是不是?之后又寻机潜至书庄后山,伏杀了青冉,是不是?” 冼骁生退无可退,冷汗缕缕滑下,蛰得他眼角抽搐:“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你有什么证据……” “姻玉儿戴着的耳坠。”宁悦玄薄笑:“那是龙般珠,会随温度的变化而变化。同样一段冰冻时间,龙般珠解冻的速度可比尸体慢得多,如果你有机会看到 分卷阅读59 一对耳珠在已经死透的尸体上变色,那一定很有趣。” 除了自得其乐的宁悦玄,此刻恐怕没有其他人觉得有趣。 吉祥目狰如小兽,冼骁生面色死灰,一直任人刀俎的穆澈忽然问:“为何杀人?” 冼骁生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匕首架得更紧,穆澈费力将头向后仰了仰,“杀害青冉是为掩盖姻玉儿的死亡原因,你与两人并无交集,也不可能对两人的行踪了如指掌——为什么杀人,或者说,为谁杀人?” 宁悦玄悠然接口:“你口中的阿蔓,好像是……” “闭嘴,闭嘴!” 年轻而恐惧的脸如同从地狱变相图上拓下的鬼影,一霎间狰狞得难以直视。冼骁生将匕首胡乱向前挥舞,“人是我杀的,是我一个干的,和别人没关系!” 就在匕首离开穆澈脖颈的刹那,吉祥突然向前冲过去,高度紧张的凶徒立即把刀架回去,“别过来,都别过来!” 吉祥惨然停下,穆澈冲她微微摇头。 “你可小心着,那是卓清侯,伤了他要诛九族的。”宁悦玄一点救人的意思都没有,不闲不淡地说。 “卓清侯……”冼骁生手一抖,此刻才知自己手里的是个什么大人物,茫然一片的脑海渗出点啼笑皆非的绝望。 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伙计,从没有过出格的念头,从没做过坏事。可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杀了人、还挟持了勋贵,像一场梦,再也醒不来的噩梦。 他这辈子是完了。 有一须臾,他冒出玉石俱焚的念头,忽听耳边道:“我可以保证,无论你将如何,不会牵连到别人。” 冼骁生愣了愣,混乱的思绪里闪过一面娇颜……阿蔓,他拼死也要保护的人…… 他颤声问:“真的吗?” “怎么可能?”宁悦玄偏偏听见了,懒懒道:“倚南书庄的夫子是穆侯长姊,你做下这等事,他恨你还来不及,一旦脱身,必定要把一应干系之人千刀万剐。” 凶徒闻言目透杀机。 感到冰冷的刀锋紧抵皮肤,穆澈眸底沉暗,“本侯绝不食言。” ……没错,冼骁生虽大字不识几个,也听闻卓清侯素有才名,一诺千金。他的刀锋动摇一分—— 宁悦玄笑了一声:“难道我大理寺就是个摆设?” 没错,大理寺卿断案铁面无情,神鬼皆忌的话他也听说过,刚刚松动的刀刃又压回来—— “宁大人。”穆澈唇如霜雪,长久的对峙将他的体力消耗殆尽,“你意如何?” 宁悦玄恨了卓清府十年,他想算计自己、想作壁上观都好,但穆澈不信他有胆子要自己的命。 抓捕区区一个无名凶犯,本用不着大理寺卿兴师动众,何况折一个当朝侯爵在里头,即使有太宰令,他也脱不了这个干系。 所以穆澈一字字又问:“你,意如何?” “大家皆是为朝廷效力,下官,当然以侯爷安危为重了。”宁悦玄漫不经心地转动茶杯,“不过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在屋檐下,侯爷如此处境,怎么着也得低个头,服个软吧?” 你有安堂,我便坼了你的垣墙;你有清高,我便折了你的傲骨;你有良谋,我便乱了你的心神;你想脱身,我偏偏逼你入死局。 石虎箭队就伏在对楼,哪怕犯人只露一片衣角,穿杨之箭亦不落空。 ——只要,你求我。 穆澈定定注视那袭红袍。 咳,求是不可能求的,穆清侯明明还在回味那柔腰的手感。 吉祥也回味:他抱着我叫宝、宝!都说每个君子心底都压抑着一个魔鬼,看他一秒切换登徒子的样子——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宁:……重点是这个吗?我是个正经反派,我不要面子的啊! 第34章 吾岂受缚 受伤侯爷,在线撒娇 刀锋下的卓清侯嘴角轻嚅,无声说了七个字。 “我岂是,受缚之人。” 他蓦然回肘,隔臂搪挡刃锋,凶徒已在崩溃之缘,当即下了死手,刀尖刺颈半寸,被穆澈生生拿小臂抵开。 血染素衫,宁悦玄茶杯重重一顿,一支赤玄箭挟风穿透冼骁生左肩,穆澈摆脱钳制,单手揽住撞上来的女子。 冼骁生惨叫倒地还要暴起,被宁悦玄身边的人迅速制伏。 石火电光间尘埃落定。穆澈半边锁骨腥红蔓延,一只右手血流如柱,轻轻将吉祥的头按在怀里,“别怕。” 他的心跳居然平稳如常,殊不知刚刚一瞬之差,就有割喉之险! “公子!”赶回来的洛诵看见这副场景,脸都白了,抖着为公子裹伤,怒视这伙人要讨问,被穆澈摇头制止。 他看向宁悦玄,苍白唇间吐出的字音极其平静:“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倚南书庄的凶案闹得满城风雨,经不住更多的饭余谈资,他不想拿卓清侯的名头再添一折彩。 宁悦玄回想方才悍不畏死的一 分卷阅读60 幕,眼神阴晦莫辨,静峙一息,沉沉道:“走。” 洛诵褪下外衫遮住公子身上血迹,直到上了马车,一声呻叹方从穆澈喉底溢出。 吉祥又去按他颈上的伤,又去裹他臂上的伤,两只小手忙不过来,颤声对外道:“快一点!” 洛诵几乎打马如飞了,他痛恨自己愚蠢,竟当真一直跟踪那个人,直到对方进了医馆,才恍然人家只是受了镰刀伤,是以身上有血气,待再回茶筑,已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公子金贵之躯,从小油皮都没破过几回,此番流了这么多血,洛诵啊洛诵,你的命够赔吗! 他把自己剖皮拆骨痛骂一顿,狠甩缰绳:“公子别怕,马上到家了。” 一个冷面男儿,话音里居然流出哭腔。 “你、们才是别怕,不过血流得吓人,没伤到紧要处……”面如淡金的穆澈呢喃一句,也不知帘外听不听得清。 他撑出些力气转向吉祥,原以为她会吓哭,一边抹眼泪一边混乱地问他疼不疼的,可小姑娘除了紧紧为他压着伤口,偶尔催促洛诵外,什么都没做。 他想起来,初见这小小身影,她眸光明落欲滴,也是不曾哭的。 视线移至锦垫上一枚珍珠发针,是刚刚吉祥松手时从掌心掉出来的。 ——她就打算拿着这物什儿,冲上来救我? 穆澈忍疼扬了下嘴角,却没笑起来,“莽撞行险,是想送自己的命,还是要我的命?下次再有……” 吉祥抬起头,轻声道:“我错了。”却不知是为哪一桩。 或许失血太多,又或许被她眼中的水波洇得失神,穆澈眼前晃过一片花雪,昏昏地想:这样的姑娘,该好好娇养在身边,遇事无助寻他也好,牵衣啼泣也好……总不应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兽,平时乖巧地收好爪子,有了危险反往前冲。 穆澈半阖上眼皮,“不会有下次了。” 侯爷受伤的消息惊动一府。 虽说为防议论没有传扬,但府内己足够忙乱,一拨拨侍女脚不沾地,金盆素帨地端进来,红水血帕地端出去。 卫氏从常召的医士中选了几个口风严谨的来,其中一位姓项的郎中听闻急召,只当穆侯又犯了茶敏,汤药和散剂都备妥了,进厅看见满眼的血就一愣。 在他身后的小学徒恐怕没见过这等阵仗,药箱翻落在絮纹寒金砖上,药散浓郁的屋里气味更杂了。 穆澈判断不错,两处刀伤皆未伤着要害,可这血流得着实吓人,尤其臂上的伤口,当时情况不容他吝力,硬是拿血肉去搪刀锋,深将及骨。 穆澈由着人清理包扎,始终一声未吭。 医士们心叹好毅力忍性,知大夫人在跟前红着眼看,侯爷是不愿大夫人伤心,便都不敢说得夸张。 卫氏却哽咽:“我的儿,怎会是将养就无碍了,这么多血,吃多少补得回来?若你母亲见到,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你若疼就说出来,伯母在这儿……” 眼见卫氏垂泪,穆澈挣了下身子,虚声道:“伯母再哭,澈儿真要疼了。” 卫氏不住地拿帕子楷眼角,偏头看见洛诵,重声斥道:“你也是有身手的,也是跟着久的,就这么睁眼扎手看着主子受伤!” 言罢想起一同出去的还有一个,左右扫视不见,迁怒道:“那丫头留不得了!哪次生事没有她,把我好端端的阿澈……” 看着侄儿雪白的脸,卫氏的话说不下去,眼泪又簌簌落下。 先前进厅时,吉祥便被穆澈推到屏门后头,命如何都不准出来。她知道他在保护自己,眼下听见卫氏的话,眉头伤紧。 这件事确是她错,若非她执意认为路人有问题,洛诵便不会离开,他们也不会去茶筑等,也不会碰上凶徒。 脚步已迈了出去,却听穆澈道:“不怪他们,是我思虑不周。” 吉祥心尖一颤。 卫氏当他疯了心,这当口气不舍得气,骂不舍得骂,哆嗦了一句:“你还要护着她?” 穆澈摇摇头。 他明知那过路人无疑,却纵着吉祥的心意遣走了洛诵;明明从不踏足茶馆,却为小姑娘开心选了那处;当时他一副心神都不在位,以致连茶筑中气氛异样也没发觉,还带她上了二楼。 十二岁后,再未行差踏错过半步,一遇上她……事事昏头。 “伯母,我受伤了,需人服侍。”穆澈声线低弱一分,显出恰到好处的可怜,“旁人用不惯。” 五字轻微,却如檀屏彩凤下的团焰惊掠吉祥心魂。 她忆起穆良朝揽住她时,贴耳低语的绮昧,还有他脱困第一件事,便是护住自己。 当时只顾惊怕,余悸过后却又疼又痒又酥又甜起来,仿佛伤口上渍了层厚厚蜜糖。 卫氏正是满心满眼的心疼,这会儿若会仙术,连太上老君的灵丹都请了来,拗不得侄儿,只得搁下此事,伤药敷好后,忙命人送他回房休息。 卓清府中忙乱且不说,另一边大理寺擒住倚南一案的凶犯 分卷阅读61 冼骁生回衙,扎在书庄的人手尽数撤回。 方舴一见大人回来,冲他隐秘地点点头。 宁悦玄一身风尘,目光冷峭,“走吧,见见这位帷下女军师。” 江蔓手脚受缚,嘴里塞着不知哪里来的臭帕子,被丢到一处陌生之地。耳闻门外一阵脚步,不等瑟缩,两个男人推门进来。 江蔓不曾见过此二人,尤其当先那红袍高挑的男人,仿佛披着一身洗不净的血,让她本能地感觉不舒服。 她楚楚可怜地“呜呜”两声,男人视若不见,就近坐下,慢条斯理品一杯茶。 是雨前龙芽,江蔓嗅了出来,青冉教习常夸她鼻子灵,是学茶的好材料。那是个顶好的人,还送过她一支头钗…… 一行冰冷从颊上滑下,江蔓觉得自己哭了。 直到男人不轻不重地说:“冼骁生招了。”江蔓才发觉她流的不是眼泪,是冷汗。 宁悦玄摆摆手,方舴扯出江蔓嘴里的东西,女孩身子往前一抢,跌到男人红蝠玄靴下。 咳嗽几声,她开口第一句话:“是我不好,我害了她们。” 宁悦玄办案多年,死鸭子嘴硬的不稀奇,不打自招的却少见,玩味看她一眼。 江蔓红着眼道:“那日玉儿请假回家,说为祖母过寿,走时悄拿了我一只臂玔,我生气理论,玉儿她、她就恼了起来,顺手拿起案上的茶箸划我的脸……” 方舴忍不住皱眉:“这样说是她咎由自取了?” “不,是我不好。”江蔓长相柔婉,梨泪簌簌而下,真当得我见犹怜四字。“我躲避间不慎伤了她,茶箸刺进她的脖子,虽然不深,可玉儿怕血,一见血就晕了过去。我很怕,急急出去找人救治,却碰见了送冰的骁哥……他住在我家邻旁,我们从小便识得……” 宁悦玄替她说下去,“冼骁生喜欢你,见你的样子自然要问前因后果,他听了这件事,觉得传出去对你声誉有损,刺伤同窗,书庄必留不得你,你的脸面前途就都没了,不如由他替你掩住,一不做二不休。” 江蔓哭道:“我当时说死不同意的,可拦不住他,眼看着他将茶箸刺进了……” “然后他想出藏尸的主意,为了制造你不当场的证据,摆脱你的嫌疑,又杀青冉?” “他只说一切交给他,我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直到教习死了……” 宁悦玄叹了一声,他原以为做出这等事的女子首尾能干净些,都是这么蠢。 “你真放心那小子对你一片痴情,不会供出你,所以放胆胡说啊。”宁悦玄冷倦看着江蔓,像看一个发霉的馒头,“她自命清傲,就教出你这么个东西。” 他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向方舴摆手。 方舴接口道:“且不说没读过书、字都认不全的冼骁生能不能想出这样周密的计划,江姑娘,做戏做全套,姻玉儿身上的衣裳并非众人最后见到的那一身,是为让人以为她是离庄后出事才换上的吧? “那么又是谁换的呢,冼骁生吗?难道他一个未成家的汉子,非但懂得系女子的细巧带结,连帕子都折好放在袖里?还有青冉去后园的时间,冼骁生是如何知道的?他又从哪里晓得书庄的课时,精准地实施行动? “姑娘说,件件不知情?” 在连珠弩般的逼问下,江蔓惊慌地颤着睫毛:“他、我、我是被逼的……” “现下改口太晚了吧。”方舴道:“你说姻玉儿动手在先,可塾中人却都说她的性情再和软没有。你说你的手干净,若当时姻玉儿真的还有救,你会冒连杀两人的风险把小事闹大?” 江蔓心血成霜,她这么辛苦才哄得那傻子听她的话办,她以后还要凭这出身登进高门,绝不能功亏一篑。 她费力向后蠕了两下,狠狠咬下舌尖,道:“这些都只是推测,你们没有证据。” “是没有。”宁悦玄突然笑了一声,“又为何要有?” 方舴上前一步,江蔓看到他怀里闪过一星银光,忽然明白什么,颤声道:“你们……想草菅人命吗!” 宁悦玄看着她,如同看一个死人,“你的命,不如草。” 江蔓终于怕了,她横泪大喊:“我要见夫子!穆夫子一定信我!她一定会救我!” 刀尖重重送进江蔓的后背,绛红的腥染透过薄纱,淹没了她的最后一个指望。 年轻的女孩甚至不理解发生了什么,痛苦而本能地蜷动身体,咳出一串血沫。 宁悦玄弯下身,面对苟延残喘的脸,轻轻道:“他到最后都以为护住了你,可你,在意过吗?” 这句话给了将死之人最后一击——那个总是笨拙讨好她,却从未被她放在心上的……江蔓漆黑的眼珠渐渐不动了,生命中最后一滴泪,没能流出。 她至死也不会明白,在宁悦玄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让凶手出在倚南书庄。 “啧,脏了我的靴子。” 余事留给方舴处理,宁悦玄自去换衣。整理鞶带时侍卫来报,一驾四艺塾的车辇停 分卷阅读62 在背巷,说来向大人要人。 “来得真快。”宁悦玄知道来者是谁,振衣冷笑:“两个死者尸身不是领回去了吗?” 外侍吞咽下口水,头不敢抬:“小人是如此说的,辇中人却说……还有一个,还说……倚南书庄不会包庇,但须从公不从私。” 侍卫也不懂这番话什么意思,只觉每多说一个字,莫可名状的压力便迫一分。 宁悦玄目光凝寒,手指紧屈。 连穆良朝都懂得到此为止,她不懂?还是不肯领他的好意,不肯与他的龌龊为伍? 他很想走到那个冰冷的女人面前,问一句:折磨我于股掌,开心吗! 瞳中黑焰一瞬而熄,宁悦玄最终疲惫地挥挥手,一句打发的话也没说。 巷中车辇里,熙月陪着穆雪焉等回音,那侍卫良久出来,隔着锦幔只道:“请回吧。” 熙月闻言,担心地看向大小姐。 她到现在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大理寺的人撤走后,清点学子少了一人,大小姐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穆雪焉戴着雪白帷帽,无人看清她的表情。辇中寂得也如下了场雪,尽管外头是骄阳夏日。 马儿似等得不耐,啴啴地喷勃鼻息,如一声深叹。 许久,穆雪焉空洞地问:“青冉,你的机会又在哪里?” 熙月着慌道:“大小姐……我是熙月啊!” “熙月。” 第35章 红袖添药 并非弄疼,是弄痒了他………… 穆澈在卫氏面前还撑着,回房便抵不住,无话说,沉沉躺下睡了过去。 一至于傍晚醒来,小姑娘竟还守在这里。沾血的衣裳已换成素襦兰裙,静白的小脸愈显素净。 见他要起来,吉祥忙上来掺。 “你也吓着了,怎不回去歇着。”穆澈声音沙哑哑的,汤药中镇痛的效用褪去,伤口一股一股涨着狠疼。 没借吉祥的力,穆澈自己拄左肘坐了起来。匀了一息反应过来:吉祥在他的内室。 吉祥心系于他,从前一心想知山水屏幛后是什么光景,猝然出了这件事,映眼的清帘净榻反而不睬了,面对忽然古怪的眼神,着慌问:“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罢。穆澈心叹,白日里他的轻狎是事急从权,此时她的越矩是关心而乱,也算公平。 只不过……她晓不晓得进我的内舍是什么意思? 他的尾指在吉祥袖角若不经意地一蹭。“什么时辰了?” “酉时刚过。”吉祥惟恐高声都会惊开他的伤口,轻声细语地回答。 “府里可有什么事?” “大夫人来问过两回公子醒了没有,二公子来探过一回,别的没有什么。” 穆澈遣人去萱宁堂回过话,坚持自己出去用膳,脚步虚浮地往外去,矮了一头的小姑娘紧着要扶他。 穆澈道:“又未伤在腿上,扶我做什么?不过是小伤,你无须担心。” 吉祥亲眼看着刀子割进去,是深是浅如何不知?当下团皱着小脸不语。 洛诵进来摆饭,表情同吉祥如出一辙,没出息的样子叫穆澈无奈,“我还没死呢。” 洛诵立刻急了,顾不得礼:“说什么……” 话没说完,有个更急的:“呸呸呸!” 两人惊异地看向吉祥,少女背脊一热,忙道:“我不是呸公子,公子……不许说不吉利的。” 穆澈看着她,半晌,露出一枚淡噙噙的笑:“你不是在我身边吗,你的名字就是福星,又怕什么?” 晚膳是清淡的三宝粥加两碟小菜,还有一盅补气参汤。吉祥的晚饭也一并送过来。 若非穆澈料事在先地拿起羹匙,只怕吉祥还要亲自喂他。好歹吃完了,穆澈气色还是弱弱的,不欲吉祥在这儿熬着,要她早些回去休息。 小姑娘看他的眼色里藏着心疼,他看在眼里,反过来也怜惜,倒比皮肉伤更难过几分。 吉祥却说稍后公子还要换药,一定要留下,穆澈叹道:“有洛诵呢。” “公子不是说……”吉祥自己不好意思说这话,却更想留在穆良朝身边,玉白的秀颈折得极低,咬唇细道:“旁人用不惯。” 穆澈不防被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喉咙干了一干,少有的回不出话。 良久他哑道:“你说什么?” 吉祥绞着手指不响。 灯影静静,没分辩间,穆温过来探望。穆澈便问起书庄的事,兄弟俩说了几句话,吉祥忙倒了茶来。 穆温起身未受,站着少叙数语,识趣地退了出来。 容许在西厢见二公子这么快回来,大感意外:“没与大公子多说会儿话?” 穆温有事存心,点个头:“姑娘在房里。” 容许恍然地“哦”了一声,“吉祥姑娘她……” 穆温默然端一杯茶往嘴里送,喝到凉苦滋味,倏地回神,瞪容许一眼:“她的名字是你随 分卷阅读63 口乱叫的?” 容许又“哦”了一声,想大公子待此女的确特别,眼睛放光:“大公子这是要……” “没眼色。”穆温瞥他一眼,又叮嘱一句,“管好你的嘴。” ……我、我说什么了? 容许委屈巴巴,瞧出穆温面色不郁,想逗主子开心,半真半假地抱怨:“哎,小的知道公子厌嫌我,我又没眼力价,又多嘴多舌,又不会办事,就连长相也比不得洛诵俊俏,更别提他一冷脸水能成冰的本事。公子实在不喜我,趁早把他换回来就是,小的、哎,小的绝不怪公子,哪怕在外庭倒恭桶呢,也对公子感恩戴德。” 一番话听得穆温似气非气,似笑非笑,他还叫不喜他?都纵着这厮越发胆大胡说了。 照着容许小腿踢了一脚,“明日就把‘厌嫌’两字刻你脑门上!” 容许佯痛弯下身子,龇牙咧嘴:“又不是什么好字,小的才不要。” 穆温白他一眼,转而心中叹息。 旁人,又岂知他的心绪…… 大哥的武学启蒙在他之先,亦曾长剑在握,亦曾身手皎然。忘了哪一年,自己与新请的武师学了套枪法,苦练一月,得师傅赞他天资过人,心中高兴极了,却不想兄长止用十日便舞得比他还好,那飘逸张驰的身影,甚非从用功处得来。 少年皆是争胜,即使那难平的意气并非针对兄长。穆温也不知当时自己怎么回事,发了狠日夜苦练,不意外伤了筋骨。 他足足卧床两个月,养好伤之后,大哥却说习武辛苦,自此之后不再练了。 兄弟俩后来都不曾提起这件事,但穆温清楚,兄长是为自己弃了一途。 他总是习惯无声无迹地关心别人,一言放下,当真再没碰过兵器架一下,连从前学的招式也尽忘了,还自笑疏懒。 穆温收紧掌心,大哥哪怕有自己三分功夫,今日也不至这样凶险。他看过他颈上那道伤,倘若再偏一寸,再深一分…… “碎了、要碎了!”容许慌忙夺下穆温手里的薄瓷杯,被他的眼神吓住了,“主子。” “宁悦玄……” 容许错觉公子黝深的瞳底着了一簇火,退步小声问:“公子你说什么?” 穆温俊薄的脸没有表情,摘下食指上的玄玉约指,在生了薄茧的掌心转过几圈,又缓缓戴回去。 他缓缓说:“真当卓清府好欺么。” 当下入夜,穆澈自不便吉祥替他更衣,单手解了衣带,约略吃力地换上雪青柔缎的中衣,方叫吉祥进来换药。 吉祥绕过屏风,灯下见穆良朝玄发松散地度上雪衣,面色浮孱却气度贵静,恍惚如个瓷人可欺。 她随即被自己大胆的念头臊住,掩念屈在脚踏上,轻轻挽起穆澈的袖管。 肌肤相近,她心头的杂念更汹,指尖出奇地烫起来,落在伤臂,仿佛一串酥麻的火星。 穆澈浅溢半声,吉祥马上停手:“我弄疼公子了?” 矮身抬头的少女,睁着失措的黑瞳,像极一只误入迷林的小鹿。 她的动作已极尽其轻,并非弄疼了他,是弄痒了他…… 穆澈忽然发现,留下她,一点也不明智。 此日种种事迹,又有哪一件是明智的? 好不容易挨到包扎妥当,吉祥又起身,小心为穆澈解下颈上纱布。 女子的柔枝便在一揽之近,襟领间散出隐约的甜香,甜得恰到让人想亲近处—— 穆澈微微偏头,避开女子清暖的呼息。 “又弄疼公子了。”吉祥笨拙地系上结,杵在那儿欲言又止。 穆澈眼盯帘钩不看她,心道昏睡时守在这处,醒来后要伺候用膳,晚饭后又要换药,此时换完药了,倒还有什么说辞? 吉祥不负所望,嗫嚅道:“我留下守着公子好不好?公子放心,我在外间,夜里公子要茶要水,或有哪里不适,方便——” “你不累吗?”穆澈温声打断她。 吉祥一愣,摇了摇头。 他既说她的名字能带来好运,她便离得他近一些,心便安稳一分。否则就算给她一张九天琼玉榻,也是睡不着的。 她这样想着,手掌无意识搭在腰间,忽而觉得不对,在荷包袖间摩挲一遭,着慌起来。 穆澈眉头轻动,“怎么了?” “我的玉没了!”吉祥细眉紧蹙,回想换衣的时候已然没有,当时她心里惦着人,竟未注意到,那必是白日危激时掉在茶寮里了! 外物云烟,未必还找得回来。 穆澈见她神情,便知是那一块,容颜微动:“那玉……对你很重要吗?” 吉祥忍着鼻酸用力点头。她视那枚双菡玉如命,京中五载,她全凭再见玉主一面的信念支撑。 如今人见到了,玉却丢了,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可左右,他是不记得的。 吉祥长睫落影,又咬唇摇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 “不值钱吗? 分卷阅读64 ”穆澈听见显然赌气的话,笑了笑,抵着手掌起身,向吉祥道:“跟来。” 公子缓缓踱到流水素檀槅扇内的书室,示意吉祥从壁上宝瓶匣中,取出一只砚方大小的玛瑙盒,单手接在手内,睫影脉脉一时,又递回吉祥手上。 在温蕴的目光示意下,吉祥怔营打开盒子,一块天然去雕的冰髓玉牌静卧其间。 “这个赔与你。”穆澈近她耳畔,蜷音如沙:“值钱的。” …… 夜更深谧,穆温却心血来潮开了笔墨,容许只得打哈欠陪着,忽听见东院有动静。 出去看时,见洛诵正带着两人收拾正屋旁一间厦馆。 容许揉眼睛问:“大公子还没歇下么,这做什么?” 洛诵道:“公子要为司茶姑娘腾一间屋子休息,正收拾着呢。” 说话间洺萱带着琏瑚挑灯来了。吉祥宿在此处,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因那厦屋旷大,连洺萱也一齐留下。 谩说琏瑚进了穆澈的正院且惊且喜,就是二门外空设的使女洺萱,止遥遥见过家主一次,再猜不透谪仙人品的大公子,如何突然转了心性?暗自猜想道:那留下的女子,莫非是位人间无有的绝色不成? 本来家主居所的旁厢侧殿,是非贵戚密友不擅开的,犹其这大半夜兴动起来,把容许的磕睡也搅没了,当成新奇景儿说给穆温听。 “看着咱们侯爷对那位姑娘,可真比不一般还不一般,比不寻常还不寻常呦!” 穆温没空搭理他废话,把纸笺掖进信封,丢到容许怀里:“帮我送出去。” 第36章 一笑双璧 馋嘴侯爷,在线抢食 清晨光影迷蒙蒙的,伤臂上觉得刺痒,穆澈半梦间伸手去抓,却被什么软软地按住。他另一只手拂带过去,胸膛便是一沉。 穆澈蓦地睁眼,对上一双染了晨露的黑眸。 吉祥在他臂弯里困着,瑟影半压在胸口,一截细腰被他锁在手里。 “公子睡迷了……”两人脸上的绒毛几乎蹭上,吉祥偷看不成,像个贪嘴被抓的小童,耳朵红得比珊瑚坠还剔透。 柔茸的发梢窝在穆澈脖颈,像痒在心头。 穆澈放开手,含混地“嗯”了一声。 是迷了,睡中梦见了她,胧然嗅得一缕甜香,以为仍是梦里,便肆无忌惮伸了手。 庄周梦蝶诵过百遍,其义如今方现。穆澈面上无异,自知掌心发了烫。 看着她并不瘦弱,衣下腰枝,却只盈一握似的。 他暗自吐几口薄息,坐起来道:“昨夜休息得好么?”看看吉祥的气色,又自道:“眼圈重了些,昨日说定的,想留下来便好生休息,不然……” “我休息得很好。”吉祥忙忙开口:“昨夜虽打过三更才睡着,但也实实两个半时辰呢。若回瑶华苑,便一刻也睡不得。” “你有理了?”穆澈的话被殷勤递上的水杯堵了回去。 想得如此周到,连漱口水也是温的。 半盏清水润喉,男子嗓音恢复玉泽,“不用你做这些事。” 吉祥的桃子脸皱起来,“我只会煮茶,公子用不着。旁的事又都不会。” “谁说的?” 穆澈喜欢那个墙内无忌说笑、插科打诨的小姑娘,彼时虽未曾见,也知她定然像朵朝阳葵鲜亮明媚,如何到他身边之后,每每瑟缩起来,仿佛他给了天大的委屈? 看见吉祥佩在腰间的冰髓玉牌,穆澈复叹:古有一笑双白璧,她尚未曾笑,只一面伶仃,偶或颦眉,他一块随身之玉、一块成冠之玉都给了出去,还算委屈她吗? “如此说来,我只晓得读呆书,不中用地被人伤了,还要劳人照顾,岂非更无用了?姑娘会做糕点,会唱茶曲,嗅觉灵,哦,还会讲笑话,怎说一无是处?” 吉祥心想:会做点心,可惜公子不爱吃甜;会哼曲子,可不仅跑调还忘词;还敢提鼻子灵,若非这只臭鼻子,也闹不出这桩祸事,公子还在大夫人跟前百般护着自己;至于说笑话…… 咦,她什么时候和穆良朝说过笑话? 自驳千万条,抵不过恭维出自穆良朝之口,吉祥私心里到底美滋滋的。 见公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玉牌上,吉祥抿唇讨巧:“好看吗?” 此璧浑然天成,无半点雕凿痕,她特意要琏瑚打了银蚕彩络来配。琏瑚说,大公子什么好东西都送过来给姑娘,还特意开厢厦,拨人给姑娘使,是待姑娘上了心。 小琏瑚知道什么,她才不信这些孩子话呢。吉祥偷眼瞧着穆良朝,嘴角弯出藕花的弧儿——大公子待我,真和别人有些不同吗? 穆澈眸丝脉脉一转,明知其意,乐得随她,浅笑道:“好看。” 转眼是四月初八浴沸节,此日卫氏往恒方寺上香,沿途撒豆儿结缘,又向德僧求来了两方护符,一枚与女儿,一枚与受伤的澈儿。 回府后卫氏周身佛香未散,便唤来侄儿亲自给他系在身上。 分卷阅读65 又亲眼看着换过药,卫氏方抚磨侄儿的手背道:“这样深的伤没几日就收了口,没化脓没发热,可见你是福泽深厚的。连项郎中都稀罕问我,咱们家可是有什么灵丹妙药不成?不过,往后得改了独来独往的毛病儿,出门不论远近,多多带人在身边才是。” “是。”为换药方便,穆澈这几日都著博带宽衫,恐长辈面前无礼,拢着襟袖道:“这也得益身边人照料精心。” 卫氏知他提的是谁,故意说:“洛诵将功补过,是他分内事。咱们这等门庭,没有苛待底下的道理,只若纵狠了他们,做事难免不经心了。” 穆澈道:“哪儿的话,伯母掌管门户宽驰有度,不仅下头人感激心佩,澈儿亦时常感念伯母劬劳。” 比起他这受伤之人,大伯母自倚南书庄出事后便一直茹素,又逢他受伤,更担惊怕,看上去比他还削瘦几分,拳拳之心,何以报为? “你不用拿好听话哄我。”卫氏难得展个笑颜,心知这孩子看着和煦,定算不亚于他父亲,不是那等任人拿捏的,补续道:“我不过白交代一句。” 她一边留意着侄儿神情,一边说道:“今日上香倒有件趣事。我向勿逸师傅请开光护符,叫琼瑰顺便为你和阿温抽个姻缘签,你猜怎么着,解签时巧遇了浔阳伯夫人。 “祢夫人为霜儿问的也是姻缘,解签师傅接过两张签语,看了笑道,不必解也不必问,此二人若同是女子,便嫁入一门之中,若同为男子,则娶一户姐妹,若是一男一女,必为良配无疑。” 穆澈静静喝水,听了亦不戳破,浅荡一笑:“说不准是子温的签子吧。” “你这孩子胡说呢,叫霜儿听见可不伤心!”卫氏嗔了他一眼,阿澈样样都好,就只终身大事不往心上去。 想当初他父亲少年风流得志,身畔不乏娇花流连,遇见这一位弟妹之后,着实痛闹过一阵子,娶进家门才算遂意;老二穆简斋更甚,修成个不晓哪一路仙魔的不好女色,如今还在海角天边晃荡;穆谌斋不必提,总之这三兄弟在成家上,没一个好榜样。 穆澈的红鸾星迟迟不动,卫氏只怕他重蹈前辙,旦动就是天崩地裂的大动静,所以日日不能安心。 “伯母,”穆澈弱声道:“我手臂疼。” 卫氏知他不爱听了,故意板脸:“你也不必撒娇儿,人老总是遭厌,这一点我也明白。” 却也就此打住话头,嘱咐穆澈日夜将护符贴身佩戴、少思静养的话,回萱宁堂去了。 穆澈起身相送,“孩儿愚钝不肖,请伯母高卧加餐,颐养身体方是。” 说来穆澈的伤口的确愈合极快,颈上又比手臂轻些,数日后,只余了一条褐痕,胳膊上的伤改隔日换药。 非那护身符有奇验,多半还要归功于穆澈自己底子好,不是身体健壮的底子,是自小打下的怡情燕居的心性。 除了初初几日精神短,之后或行或止,与平常无异,宽袖广带反添当风清韵。 萱洺借吉祥的光,呆了不知几回,当面气息不敢稍乱,私底下拉着琏瑚感慨:大公子莫不是食月中桂、喝银河水长养大的,天下怎会有这样的风骨皮囊? 琏瑚比她还小几岁,闻言故做淡定,心里早乐开了花,想大公子千好万好,不敌对姑娘最好。 她不得空回瑶华苑,否则真想看看,那对主仆的鼻子气到了哪里去。 每日同处吃饭的吉祥无暇理会这些,因她最近发觉,穆良朝用膳时有点儿心不在焉。 在几次注意到他的视线停在自己菜碟之后,吉祥明白了,公子一连半月食清饮淡,是嘴里没味儿了。 她默默看一眼对面的清粥,夹了块烩牛肉入口,“我明日去问问,可能多少尝些荤腥,大公子再忍一忍。” “嗯。”穆澈不以为意,一点都不馋的样子,喝了几口粥,拾箸去夹小菜,夹着夹着,箸头就越过了界。 吉祥眼神够用,慢条斯理地咽下佛跳墙的元贝,不耽误将紫砂瓮往自己手边挪,把清能照出人影的山药乌鸡汤往前推,“公子用这个,补气血的。” “嗯。”穆澈应着,矢志不渝地瞄准砂瓮里一块高汤煨烂的蹄筋,吉祥怕汤中老酒伤身,举箸应战,不料想穆澈左手同样灵便,到底被他得手。 “大公子。” “就一口。” 两人对视一眼,吉祥不敢笑,弯牙儿的眼里碎金闪烁。 反是穆澈笑嗔一声:“越发没规矩了。”也不知说自己还是吉祥。 因着穆澈在府里头养伤,穆温记挂哥哥,连日便没去校场。直至老荀因马匹染瘟的事找到穆庭准,这位忙着听曲博戏的小公子才知道,犁然撂了挑子。 老荀听着小主人抱怨,心说:除了兴建校场的主意和银子是您出的,余下哪件事不靠二爷经心操持? 说来也怪,没这座演武场的时候,十一公子小曲听得厌厌的,见着带弦的木头就烦,一心想找一方地界痛快地打桃射柳。待自家跑马场建起来,又这山望着那山高,经营钱项 分卷阅读66 十日不理半月不问的,反而成日往梨园跑了。 不管怎么着,须得先解决马瘟的问题,眼瞅着逐日转热,场中近百匹骏马,可禁不住这么糟践。 老荀请示穆庭准,十一无厘的性子上来:“不是说养猴辟马瘟吗,就找几只母猴儿放在马厩里得了。” 说罢不管老荀目瞪口呆,一径去卓清府,看犁然忙些什么。 东府的十一爷来访,卓清府二门上一向是不通报的。因通报声不及穆庭准腿脚快,久而久之,就免去这闲功夫,也没人当真和十一计较规矩。 穆庭准径入内庭,恰见穆澈在阶下舀水浇花,宽袍笼着清减侧影,闲而逸致,大不似富贵场中人。 穆庭准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一眼,同样都是闲人,分明都是姓穆,他怎就滚爬出一身尘脂气啦? 嘿嘿笑一声,穆澈听见方知他来了,这一转头不打紧,十一眼尖地瞧见了对方脖子上那道伤疤。 十一“咦”了一声,走近又发觉良兄是左手拿着木舀,伸手便向他隐在袖里的右手探去,口中谑笑:“良兄何时改成了左撇子?” 另一只手毫不客气把他拍下去,赶过来的穆温道:“什么臭毛病,馆子里对舞姬毛手躁脚的勾当,也带到这儿来了?” “你几时见我毛手躁脚了?” 十一的心思何其敏锐,笑着在两兄弟间逡巡,总觉其中有猫腻。“良兄几时变成瓷做的了?” 话落出手如电,再探穆澈右臂。 穆温拦得更快,微凉的指叩住十一脉门,无奈笑道:“你再闹。” “好哇。”穆庭准眼尾轻扬,二人比划起来。开始还有玩笑的影子,后一招一式皆不轻放,两道逸气棱棱的身影浮错依倚,惊破风声。 穆澈退后两步,乐得做壁上观。 廊上一扇云窗忽而推开,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露出脑袋,待见庭中如此形景,又赶忙吐舌阖上窗子。 十一再没想过穆澈的院子里还会有姑娘,恍得忘记还招,讷闷想:在谁身边见过这丫头来着? 他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穆温喂出去的半招生生止住,险些扭了筋骨。 他照着十一后脑勺一个巴掌,少年“哎哟”一声,回神道:“对了,你不去校场看看?你买回来的马呀看不见你,一个个都相思成疾了。” 穆澈于一旁笑叹,子温很想再给这小子一下,手都抬起来了,面对那张笑脸,到底没下得去手。 直闹了半日,卫氏留十一吃过饭,小魔王方回府去。 后晌无话,月出东方时,府中灯火皆熄,穆温却在这时去了校场。 马是一早备在后门外的,蹄声在夜色中一路向西,至武场外,夜色沉寂,昏灯几笼,容许正等在玄门外头。 之前他按公子的吩咐,打几斤酒肉招待了值夜的兄弟,换上的全是府中暗卫。穆温翻身下马,问:“来了吗?” 他的脸廓一半隐在阴影里,容许不话唠了,无声摇摇头。 穆温没再说什么,独自走进武场。里头燃着两列火把,照亮穆犁然暗侧的面孔,平静而冷漠。 平静是与年纪不符的平静,冷漠亦是与年纪不符的冷漠。 大哥总叫他多笑一笑。 大哥脾气好,此番受重伤,为着不牵扯上大姐姐,竟能一笑了之。倘若换成家人受伤,大哥却必定追究到底。 穆温从兵器架上挑出一杆长枪,圆滑的白蜡杆贴合掌心,一抖红缨如火。 月更朦胧,似遮云翳。 他与大哥的脾气不类,有一样却相同——家人受伤,必追究到底! 轻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与束袖短打的穆温不同,来者长袍及靴,博带风流,像是要赴往哪家风月场;然其孤身踏月,鬓眉猎猎,又添上几分争斗意气。 此人不大喜欢地踩在沙地上,满鼻子刺刺的火油儿味,看着背对他的那杆枪,和比枪还劲直的背影,嘴角轻蔑。 “下书约战,游侠勾当,穆二公子认真的吗?” “认不认真,你也来了。” 第37章 夏屋渠渠 良朝脸红什么? 仲夏寻至,又是端阳。 家家这一日悬艾叶、备角黍,有孩儿的人家又系辟缯缕、长命锁。京城几处集市热闹不说,东俊府又另有三桩喜事盈门。 一为这日正是二房老爷的寿辰、二为长世子穆庭翚日前擢职、三则茵表小姐订下亲事,更加烈火烹油的繁闹。 卫氏一早携两个侄儿过去,东府中正在准备筵宴,东俊侯夫人南宫氏亲迎出来,妯娌喧叙一番,携了手同去里头见老太君。 外头下火一般,一进屋里凉意宜人。鼎匣内供着冰,为应节景,花案上皆换了画舟踏浪的玉瓶,插供或红榴或金茶,满目富贵景象。 屋里有姊妹几个,使女丫头子站了满地,簪珥袖带浮清香,甚比春日枝头的红杏缭娆。 正榻上坐着东俊府的老祖宗 分卷阅读67 ,只见穆老太君身着大红宝照撒亮金刻丝华纱宫服,蔼眉银鬓尽显寿禄气象,发上插黄碧玺环双四宝石菱葵匾金簪,腕上笼一串凤眼菩提拈珠,燕态非常。表姑娘岑茵挨坐在老太君身边,乖巧地剥着干果儿。 众人各自见礼,卫氏从琼瑰手上取过备好的礼,笑道:“听闻茵姑娘的好日子订下了,我想这回老太君一桩悬心事算落地了,又一想,老太君精心养了茵姑娘这几年,出落得模样又标致,性情又乖顺,乍离了老祖宗,指不定又要想成什么样儿。我没有什么好的,一点薄礼,给姑娘添妆。” 穆老太君笑指心肝上的内侄孙女,“这么个小人儿,如何当得这么重的礼了?” 岑茵忙红着脸福身拜谢,命丫头收了,穆老太君又问雪儿如何没来。 卫氏笑道:“往年三节两寿都是回来的,今年说书庄事冗,就耽搁下来。眼见快暑休了,也不知有什么可忙的。” “前些日子的事,我也听见了。”穆老太君叹了一声,她享了一世寻常女子不可企及的荣华,于寻常女子不知的苦处,也领略最多,当下命挑精致的吃食装两盒,送到四艺塾去。 “就说我的话,凡事别窝在心里头,她是顶聪明的女孩儿,莫为难了自己。” 卫氏听见这几句,眼圈悄悄红了,忙用帕子掩过去,笑着把话头岔开。 女眷们说话,穆澈两兄弟不多时先退出来,恰见穆庭准绕回曲桥而来。 英发少年玉冠缥衣,清爽十分,只发束上坠着一枚角黍形的金坠脚,却是府中特制的节景玩意儿,散给小辈们的锞子。 穆温随手摘下来,“十一爷的配饰真别致。” 穆庭准看见笑骂:“哪个小崽子给我挂上的,捉弄到我头上来了!” 取笑一阵,穆澈因问:“方才不见全妹妹?” “全妹妹”便是东俊府的十姑娘穆来卿,即南宫氏的女儿,穆十一的嫡亲姐姐。因满数不祥,老太君发了话,阖府只称为全姑娘,取个十全十美的意思。 适才满屋钗裙,不及一个岑茵生姿,若是来卿在场,方可平分颜色。 穆庭准不大理会地摆摆手,“人家都是大姐嫁二姐急,她一个妹子都要嫁人了,做姐姐的还名花无主,能高兴么?这会儿怕躲在屋里不想出来吧。” 穆来卿比穆庭准长一岁,闺阁中的确算大的了,可谁不知她自来是个豪爽性子,没心没肺的劲头比穆庭准还有过之。 再者,上门说亲者十家里有八家,都是她自己看不上眼,原是个极有主意的,岂会生出这点儿龃龉? 十一便道:“她当然不在意了,是我娘韶叨她烦了,赌气不肯出来。哎,唠叨完她又来数落我,犁然你说,我们这般人物,是嫁不出去还是娶不进来?犯得着操碎心肠,好像自家养的都是流哈喇子不识数的傻儿子?” 穆温心道:你这般人物我最有数了,闹起来能把天霄捅个窟窿,不是个厉害角色,还真降不住你。 三人说着话往常欣阁去,一个奉菜的婢女经过穆澈,未留神脚下一跌,穆澈顺手扶住,转头问:“听说姑娘订的是府上一位世兄?” 十一挤眼睛:“是啊,世兄配表妹,心肝对宝贝,表妹配世兄,日子很轻松嘛。” 也不知他哪来这许多怪话,不理穆温瞪他,信口道:“老祖宗疼茵儿,非要从穆氏子弟里寻个出挑的。那位世兄所在旁支,远得已不是一般二般,就只剩下姓穆了。偏偏极尽出色,之前不在京中,打小从他一位义兄在外游历,听说中原十九州快趟遍了,年前回家随父来拜见,老祖宗一眼就相中了。” 穆温道:“那必是极出众的了。” 十一先往穆澈脸上瞟了一眼,转头坏笑:“犁二哥不必吃味,老祖宗原是相中你的,后来合了八字有冲,才作罢了。” 穆温眉目一冷,斥道:“事关姑娘家声誉,也这样胡说!” “真不是胡说啊,”十一偏有卧冰的勇气,吐舌道:“老祖宗暗里叫来老道合你二人的八字,听说有冲撞,还不肯松口地求破解之法呢,最后实在无法才罢了,着实可惜了好些日子呢,我都知道的。” 穆温袖管直抖,恨手里没针缝上这张嘴! 穆澈一笑:“既是暗地,子温的八字,老太君如何知道的?” 穆庭准背脊一凉,回过味的穆温手刀已至,小叛徒急忙拦住,转着眼珠转移话头:“那个,两位哥哥听说没,大理寺那位——生痢疾,请了好些日子的病假,你们说是不是老天开眼了?” 闻此一言,穆澈着实怔了一下子。 子温似十一方才的模样,心虚地移开视线,不等兄长言语,扯着这嘴上没把门的快步走开。 席间难免饮酒。穆澈受伤的事瞒得严,故而一桌子都向他敬酒。 子温替兄长喝了几盅,到底有几巡觥筹不好推拒,穆澈便觉手臂上合了皮肉的地方涨涨的。 他寻个空儿离席出来,穆庭凇也恰从前厅躲酒逃进来,两个酒气盈身的人会心一笑,站老槐底下吹风。b 分卷阅读68 r   浓荫凉爽,穆澈舒目道:“于我乎,夏屋渠渠。” 穆庭凇接口:“于嗟乎,不承权舆。” 穆澈眉目动了一下,淡淡不语。 前厅的热闹可想而知,老侯爷是权臣,长世子又右迁,百官僚属皆登门道贺。昔日太宰府泼天的荣华,而今也被东俊压下一头。 这些年老侯爷为制衡三公势力,大力任举人才,如今朝中穆系不在少数,这个当口,当今又擢了穆庭翚的阶品。 怕只怕…… 大节日里,穆庭凇不愿想这些,微睨醉眼,瞧见穆澈雪绡裰下掩着一截五色缕,不是精致的手工,缀在底下的玉须甚有些蹩脚。 他笑着问:“这看着不像你府里的手艺啊。” 穆澈低头见那彩缕露了出来,眉目温柔几分,“是我院儿里的手艺。” 清早出门前,吉祥将这条五色缕送与穆澈,愿祝公子岁岁无忧。 她提前与琏瑚学了几日,又算好时辰踩着黎明的鸡啼做成,手艺却还是差几分,又知男人多嫌这东西幼稚,只尽了心意就好,没奢望公子能带。 穆澈见了却说喜欢,要她给系在身上。 彼时他才洗漱过,未拢的发梢湿如鸦羽,向怔住的女子颔首,望着那双熬红的眼:“不贴身佩着,如何岁岁无忧?” “院里。”穆庭凇咂摸出几分味道,不好多过问,想着新得了西海聚窟的振灵香,因穆澈只用振灵香,告诉他回时带上。 穆澈笑道:“多谢三哥好意,我已不用香了。” “不用香?”穆恂达大奇:“这是为何?” 穆澈微微一顿,不好隐而不言,更不会对兄长说谎,偏开头咳了一声:“茶香忌百香侵扰,为保其纯,便不用了。” 穆庭凇起初没听明白,心道这人一向是个茶敌,避之惟恐不及,如何管顾起茶香来了? 念头转到“院里人”上,忽笑道:“原来如此。” 他看看那截笨拙的五色缕,再看看穆澈抹眉的酒红,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我只当我们府里有个缱绻至深的,良朝啊良朝,你也有今日。” 夏风薰柔无害,穆澈却似乎呛了风,连咳几声:“前头事忙,三哥快去吧。” 穆庭凇酒都醒了大半,极新鲜地打量这常年无欲无求的散仙。 “说实话,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你这样,哎,我倒有些好奇了,待你家冷二郎春心漾动的时节,又是个什么模样?” “三哥。” 穆庭凇大笑:“我开犁然的玩笑,你替他脸红什么!” 穆澈无奈也笑了,“你不走,我可回席了。” “良朝啊,”穆庭凇一个劲向他脸上瞄,啧啧感慨:“我可真瞧不得你这样。” 戏谑数语,将散未散的空当,穆庭凇忽听身旁一声轻喟,顺良朝的目光看去,但见回曲桥上独立一人,临川映水,直如新开之玉。 那男子似有察觉,转过头来,当真面如山河整妆,目如月镜新磨,与穆澈视线相接,彼此点头致意。 “那是谁?”穆澈不曾在两府见过这般人物。 “从茵儿那论呢,就该叫声表姑爷,打咱们家论呢,嘿嘿,昀世兄是也!” 出来寻人的穆庭准逛荡到槐树底下,脚跟还稳,漂亮的眸子已经饧了,“真格的,这人长得也太好了些,有几回见他背影,我都错认成了良兄。想卓清先公亦出支脉,我看这位昀公子若立异功,那一门三侯——” “十一!” “允臣!” 两人同时喝断他的话,十一美酒灌了半肚肠,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穆庭凇白着脸观顾左右,而后瞪着这迷迷瞪瞪的崽子咬起牙,穆澈忙道:“三哥去吧,有我呢。” 十一半眯着眼,乐呵呵跟着说:“去吧去吧,有我呢。” 第38章 溪亭日暮 请侯爷就坡下那个啥 二老爷特意排了一台俳乐与母同乐,宴后众人又随老太君看了几折戏。 十一喝得醺然,穆老太君不嫌酒气,将他拢在怀内,一面喂些醒酒果子,一面抚摩他的肩颈,“叫你少兴头些,不听,一会儿叫你大哥见着,看不说你。” 少年松了箍头的冠子,往祖母怀里滚了滚,眯缝眼道:“我怕大哥,哥怕老祖宗,有您护着十一怕什么?再说,我今日饮酒本有缘故,老祖宗可知我昨夜发了一梦,梦见一个雪须鹤袍的老神仙,也不知是不是成了仙的屈夫子,道东俊府有位老太君行善布施,最是福寿绵长之人,特命我今日多多喝酒给老太君积福呢,每增一盏,寿添一年。” 他拍拍肚皮,露出两排贝齿,“您说那我能不卖力气么,我为老祖宗添了这么些福寿,您还说我,可真委屈死了!” 穆老太君不等话完便笑起来,拿指尖戳这猴儿崽的额头。 座旁的媳妇姑娘们笑得簪动钗摇,一人抿嘴道:“怨不得老祖宗疼他,他一个人,就比台上的一班人都热 分卷阅读69 闹,还省下了打赏的钱呢。” 一至闹到后晌午,穆澈方回得府。卓清府虽也一样的布景过节,相形下却清净许多。 进了两重院,穆澈没见着一个婆子丫头,这就清净得古怪了。正在纳罕,一个小厮赶来道:“大公子回来了,公子请去园里瞧瞧,姑娘们赛舟呢!” 薄暮如橙,夕阳摊在青云渡上,远远张望,真应了一句“揉碎黄金万点轻”。水上团团碧荷,两相映衬,迷醉人眼。 渡中横舟三叶,定睛望去,见那西头船上皆是瑶华苑的姑娘,因乘舟新鲜,这一个把纤葱手指探入水中浮游,另一个就敢去逗弄荷下的水鸟,还有胆大的丫头接过蒿娘手里的掌杆,刚划弄一下,整条船的人都打个晃子,唬得旁边人忙把她按回去。 中间那叶舟上人更多,却是各院里伺候的大丫头,也不知被谁拢到这一处,红衫翠袖挨挨挤挤,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余下那叶舟中,只有二女相对而坐。其中面向霓廊而坐的姑娘,眼见小舟要被侧畔超过,向蒿娘喊一声:“快着点划,赢了有赏!” 那蒿娘有分寸,一面稳稳行蒿,一面笑道:“姑娘行行好,咱几个能将姑娘们安安稳稳送到对面,不敢讨赏,已经阿弥陀佛了。主母主君皆不在,当下已担着天大的不是了。” 那姑娘俊仙般的一张脸,听了意犹不满:“哼,你们哪里是比快,分明比慢罢!” 白霓廊上的穆澈凭阑眺见此幅溪亭日暮,闻声已知作妖的再没别人,高声道:“全儿最会胡闹,等会儿落了水,看你怎么处!” 舟中群芳听见振玉横波的一声,刹时噤声回望。 东船上的姑娘长身站起,翡色臂帛随挥动的手臂翩跹:“良哥哥回来了!你偏了我家的好东西,可拿什么来招待我呢?” 这个肤若脂雪,眼波出尘的姑娘,著一身密叶青罗真珠裙,直将满池菡萏比了下去。她一起身,船身便轻晃起来,惊得对面的姑娘紧紧捉住舷边,怯生生地回头张望,正是吉祥。 吉祥许是有些晕水,隔着半地看不清神情,也觉那背影颤惊惊的。 穆澈忙道:“好生坐下,莫扑了水。”说着提步绕向水榭来。 十姑娘坐下,向对面眨眨眼:“果然果然,对我便咒着扑水,对你便狠怕扑水,这心偏得可不是一里二里了。” 吉祥清软一笑:“姑娘拿我取笑了。” “何曾取笑?”卿儿瞄着吉祥腰间的玉牌,看她天真模样,估计还不知这玉的原主是谁。 原来这位东俊府的十小姐,为了躲清静跑来这府,一来惦着渡上游舟,二是一早就想见识四雅姬的才情。 待见着吉祥的玉佩,卿儿着实愣了一会儿,心啧良兄好大手笔,不由对这明眸如珠的姑娘另眼相待,方与她共乘一舟。又嫌人少无趣,便又收罗了一船丫鬟。 她是高兴了,可把府内管事吓得不轻。渡水看着清浅,实则颇深,真出什么好歹,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能担待得起? 跪都跪下求了,卿儿善解人意,认为说得有理,转回头玉手一挥,就命摇来小舟跳了上去。 得,十姑奶奶与十一爷不愧血脉相连,同是一副说一不二的脾气。 管事们担惊受怕,姑娘们却是无知无畏,一个赛一个地开心,满渡娇嘤鹂笑,却也平添佳节气氛。 临岸一方水榭,姑娘们一个个扶着手踩住方石下得船,穆澈也到了。 他看着满目的粉红黛绿发愁,卿儿先声夺人:“良哥哥若凶我,我便离了这里!” 一语夺尽气势,穆澈眉间竹痕舒展,耐着性道:“我哪里敢凶全妹妹了?” 转眼看向吉祥,见她神色还好,髩前依旧簪着晨时那枝榴花,那是他结缕后穿庭折来给她的谢礼。 吉祥清亮的眼睛向他弯了弯。 一群丫头参差福礼,其中机灵些的道:“公子恕奴婢们贪玩儿,全姑娘节上过来,想要尽兴才好。若无全姑娘,我等也没有一览后园景致、坐舟游水的福分,还得多谢全姑娘。” 这话说到卿儿心坎上,抛了一颗金锞子过去,笑靥如花:“你这丫头伶俐,明儿跟了我吧。” “跟你学得上树下水,好把我这园子变猴山?”穆澈摇摇头,又问她来时告诉了人没有、怎么来的、身边跟着的是谁? 把卿儿问得烦,拉着吉祥挡在身前:“哥哥自与爱听的人询长问短吧。” 吉祥飞快看了穆良朝一眼,耳尖被夕阳映红,幸而这时底下人都已散了。 穆澈在卿儿头上轻敲一记,见四姬中惟何宓不在,便问:“何姑娘呢?” 玉楸回道:“何姑娘说身体不适,不敢扫兴,便没过来。” 穆澈想了想,“正好我从东府带回一盒珊沫糕,给何姑娘送去吧,若真不好,找项郎中来看看。” “珊沫糕?我们家的吗,我怎么没听过?”卿儿早起没吃些东西,这时玩够了,便觉腹内空空,可怜兮兮地扯着穆澈袖头,“我饿了一日了,哥哥有什么好吃 分卷阅读70 食,赏我一口吧。” 穆澈于是命人在水榭摆席。卿儿要吉祥、湘辰、独苏相陪,三个丫头在旁添酒。 远望桃枝水下,烁烁叶繁,近观沉绿阑朴,迎风灯轻。夕阳无限好处,即近黄昏,时亦良辰。 卿儿不由感叹:“谁家没庭台,何处无楼阁,独青云廊边白霓渡冠绝京师。吾家亦贵,园亦堤岸,岸亦亭榭,水亦菱芦,不及兄家风流多矣。” 穆澈道:“兄妹同穆,何论他处。” 卿儿笑了笑,把手支颐:“那不如请雪姐姐回来一同乐一乐,学生都回家过节去了,独守个清冷冷的书院有什么趣儿。” 穆澈正有此意,难为她惦记着,因取蔷薇笺写成一帖,卿儿又旁添几笔,着人快快送去南城。 “哎,你们都坐下呀。”穆来卿见三人犹拘束,按着就近的吉祥坐在身旁,“今日不必看你们侯爷,本姑娘反客为主,都听我的才是。不然……” “不然女大王就把不听令的都丢到水里去。”穆澈似笑非笑地接一句,“都安心坐下吧。” 姑娘们方敛衽坐下。 不多时卫氏从东府回来,已在那头看过穆来卿留下的字儿,先由人扶至水榭来,听说又请了穆雪焉,更乐,对卿儿道:“在婶婶这里莫拘着自己,只管开怀,晚了就歇在府里。” 卿儿乖乖答应着,等卫氏离开,眼珠一转,又起了妖蛾子,压声对穆澈道:“不如把杜公子也请来。” 穆澈眉目闲勾,没有一分气地轻斥:“胡闹什么。” 卿儿娇媚地转转眼,拢着手心向吉祥耳语几句,吉祥为难地看向穆澈,不欲说,被身边的天魔星轻捣一下,只得小声开口:“公子……” 卿儿又捣了她一下,“一个字也不许改。” 湘辰看得有趣,掩帕子不敢笑出声。 吉祥十分无辜地睁圆眼睛,只得道:“请卓清侯恕罪,侯爷心中本作此想,我替侯爷说出来,有埋怨处我担着,有欢喜处侯爷承着,侯爷还不就坡下……那个什么,成人之美。” 穆澈不喜人唤他侯爷,卿儿偏偏一口一个侯爷,连就坡下那个什么的词儿都出来了。穆澈自有法子治她,只是见吉祥眼睛眨巴眨巴的小模样,免得卿儿再捉弄人,只好就坡下那个什么,差人去请杜云觥。 “果然偏心眼儿。”卿儿得意拍拍功臣肩膀,不忘加一句:“别告诉杜公子请了雪姐姐,只说大公子请宴,看他有缘无缘!” 既这么着,穆澈索性又叫来一个家人,命去那府请三哥四哥,再问一声大哥哥得不得空,特别交代了若昀公子在,必一并请他来。 至于子温和允臣,这两个去留名居再战一百回合了,且不管他们。 卿儿笑道:“头一个人是我请的,余者便都算吃我的东道,良哥哥认不认?” 穆澈也笑:“说得极是,我今日请妹妹吃自己的东道,他日再请妹妹还你的东道,如何?” 穆来卿半点不羞,满意地点点头:“很是,很是。” 如此一来,便有了一场热闹好看,可任谁也没想到,来的却是场大大的热闹。 第39章 嘤鸣宴乐 单思暗恋者,冤家对头人…… 最先到的是东府老三,身边还带来一人。 原是老祖宗听见穆澈请人,因想茵儿一向乖巧,从不多行多说的,往后嫁进夫家,难有像全儿肆闹的时分。便命穆三带着茵儿一道过来,与兄姊们饮宴说笑,热闹一番。 穆庭凇提来两坛醉卧松,“大哥四哥尚有应酬,改日单独请你。昀兄弟晌午后便走了。老太太告诉全儿莫吃醉了酒,黏糕粽子少吃些,省得回去闹肚子疼。” 卿儿笑说知道了。穆澈微笑道:“知茵妹妹来,合该下个帖儿请的,少礼莫怪。” 岑茵刚从三表哥口中听见未来夫婿的名,面上薄绯如霞,忙福身道表哥客气。 卿儿含笑勾她到身边,诸人见礼未完,杜云觥也到了。 他也非一人赴宴,身后跟着一个略带书气的年轻男子,乃是顾御史家的三公子顾锦。 杜云觥只听说穆澈请宴,没有穆雪焉与穆来卿半个字,刚巧顾锦同他在一处,此人与寻常官宦子弟又有不同,同穆澈也见过的,料想无妨,便一同前来了。 谁知看见十姑娘在,杜云觥的脸当场就灰了。 若问其中有何缘故?原来这位御史府的小公子,便是被卿儿自退的一门亲事。 此前穆来卿从未见过顾锦,只知他比自己小了一年,与十一是同岁。那日媒人来时,她正与十一吵嘴——这姐弟俩从小一同调皮长大,小时还时常动手,大了便隔三差五地打嘴仗——那丫环在前厅屏风后头听得信儿,忙将媒婆的话递进来。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逢卿儿找不着话回讥穆庭准,气头上指桑骂槐了一句:“黄口小儿,何颜配我!” 那媒人一张棉裤腰的嘴,话音原封不动地传到顾家耳里,惹得顾锦两个哥哥好生趣了他几日。 分卷阅读71 此夕不期而遇,代人受过的顾锦大大方方称一声“穆姑娘”,这般有仪有容,有礼有度,如何便配不得她? 即使性子爽利,卿儿究底是女儿家的面皮,顿了顿,疏淡道:“久闻顾公子大名。” 说了半句自省不对,果然顾三郎颔首似笑:是久闻我黄口小儿之名吗? 然他分寸极好,未露一丝失礼之态。卿儿僵着脸转向杜云觥,“许久不见,杜家哥哥越发美了。” 杜云觥自知办错了事,秀如妍女的面上些许苦笑:“许久不见,全姑娘越发飒爽。” 正没分说,家人传又有客到。 只见曲桥上走来二俏丽小婢,伴着一位身着莹珠裙密云帔,发戴琉璃卉对摇簪的女子款步行来,赫然是容华郡主。 原是卫氏为了一件私心,离开水榭后悄悄递帖邀祢灵霜过来的,再未料想,短短功夫,穆家的、杜家的、顾家的儿郎都来了。 祢灵霜随身的婢女没成想台榭中男男女女一大堆,更有外男在场,慌的赶身遮住郡主尊面。 站在后面的琏瑚觉得好玩儿极了,悄拉吉祥的袖子,抿嘴乐道:“一会儿再有人来,亭子里是不是就装不下了?” 吉祥似没听见,神色几分古怪地盯着那位容华郡主,掌心慢慢蜷起。 晚风渡水而来,涟波瑟瑟,木香隐隐,恰值榭上众人心思。 惟主人家无一丝慌忙,条缕不乱道:“取两扇琉璃屏风来,掌灯,添桌,置酒,布席。” 待八盏琥珀高足灯点上时,穆雪焉也到了。 至此,单思暗恋者、冤家对头人,算是凑了一个齐全。 新月如钩,不知月老儿是否也过端午,也要添寿,醉酒乱织红线,胡闹这么一通儿。 屏风分隔一桌男客,两桌女客,吉祥仍被卿儿留在身畔,与祢雪茵同席,余者一席。 卿儿本为纵情来,却眼见此处端庄,那方有礼,两边寂寂的没趣儿,便道:“静坐无趣……” 那方同时也有人说:“咱们应当……” 卿儿听出是良哥哥,笑道:“你说如何?” 同时那边穆澈也问:“你说如何?” 这一来两边都笑起来,气氛活泼了,卿儿道:“本该这样的,粽子没吃几个,都把嘴黏住了。我说不如行个酒令,还增些趣味。” 穆庭凇与顾小郎君碰了一杯,逗他妹妹:“姑娘们不善饮,若输了全儿代罚吗?” 卿儿与左右叽咕了几句,一个个都低笑起来。那厢闻笑纳罕,这里穆雪焉道:“我们输不得。” 杜云觥不自觉接口问:“如何就输不得了?” 穆雪焉不语了,卿儿娇声清扬:“若依我们的令便输不得!” 她历来古灵精怪,想了一个酒令,也不要俗的,也不须雅的,因每桌席面不一,当中又有屏风相隔,不如每个人说一句诗覆一道菜品,不拘古近,叫对面来猜。 未等她的主意说完,隔扆那四位已知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们只有四人,对面女孩子十几个,一人说一道菜品,他们再装几分糊涂,可不就剩灌酒的份儿了? 都是光风霁月的男儿,也乐得怜香惜玉。第一骰不知如何这般巧,过河的碰上摆渡人,恰恰穆十姑娘与顾三公子对头。 卿儿有意出个难的,好先壮起声势,因见席上有一道“珍珠雪耳”,寻常的怕顾锦猜着,思忖间无意瞟见穆雪焉耳上戴着珍珠环,正合此题,便笑道:“有了,听好——阶前逢阿姊。” 她这谜面可谓迂回至极了,想着一个外男,必不好细察女眷身上的饰物,擎等着对方罚酒了,却等来那人道:“请恕失礼,密叶青罗烟。” 卿儿黛眉散动,怔怔。 她今日身上所穿的,正是一条密叶青罗的真珠雪烟裙。 这厮看着守礼端方,不料眼睛如许不老实,射着了不说,居然还顺口趣她一番! 可若说此人孟浪,这头又分明是她起的……卿儿待要怎么样,又不好怎么样,徒张了张口,闷声饮尽一杯。 顾锦猜着了,众人还蒙在鼓里,只听穆雪焉啐笑卿儿自作自受,更不明就里。 然覆射讲究的就是只可意会,也不理论,轮了一圈,轮着吉祥与穆澈对头。 吉祥听旁人说得热闹,自己记诗不多,只有颜不疑无事时教的一些茶诗,仓皇间却想不起来。 她眼睛在席上寻摸半圈,不大好意思道:“二月春风似剪刀。” 祢灵霜闻言向她看去一眼,另一桌上祢灵霜的婢女听见了,嗤声一乐。 此婢服侍祢灵霜许久,知晓姑娘心事,此前隐约听见些有关这位茶姑娘的风声,今日一见面却放了心——这么个平常人,漫说与她家姑娘比,便是比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 再听吉祥的诗句说得粗浅,这婢子越发不屑了:凭此身份模样,学识涵养,也妄想盖过堂堂浔彰伯府小姐,圣上亲封的容华郡主? 她这一笑,恰叫身旁的琏瑚看见了 分卷阅读72 。琏瑚于文墨上不通,于这小心思看得明白,便拿过酒壶自斟,不小心洒在了婢女裙上,连忙给她胡乱擦抹,一抹湿得更透,嘴里还道:“哎呀,看我真不小心!” 此间龃龉功夫,穆澈已猜了出来。 原来女席上有一道“燕尾桃花”,那燕尾的形状可不似剪刀一般么,二月可不是桃花开盛之季么,是以吉祥想的这句诗,虽浅简,却极贴合。 穆澈需射“虾”字,随口要说“何居食兮江湖”,幸而打住。他想了一想,灯下笑如暧玉:“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的声音亦温如没了利齿的老虎,由得小家伙欺负。 众人猜不着他俩打的什么哑谜,只是笑:“越说越浅了。” 浅有浅的好处,吉祥能听明白,知他前一句“龙游浅水遭虾戏”是射着了,抿唇道:“公子猜着,全姑娘要罚酒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卿儿咬牙道:“好哇,看着老实实的,蔫坏还记仇呢!”亦不啰嗦,仰头代罚了一杯。 几轮下来,屏内屏外皆喝了不少酒。 轮到小丫头子,见在座皆是主子,主子上头还有主子,哪敢任情胡说,都推说不知诗词。 卿儿第一个不放,众人也道不过取个乐呵,随便说什么都无妨。 有一个妮子便鼓着胆子,站起来说:“钱几贯,帐难算,生折对半熟对半,十里剩得二与三,缩到后来只一段。” 穆庭凇没听过这种俚语,想了一想,没什么头绪,看向穆澈,后者猜着了不说,隐笑摇头。 连卿儿也不知是什么,往她们桌上寻了一会儿,方琢磨出来,抚掌笑道:“倒比我们说的还有趣儿,三哥必猜不着,否则我替罚!” 穆庭凇笑道:“我猜不着,请问是什么?” 小丫头红了脸,低低道:“是清炙小羊腿。” 这是卖羊肉的行内话,说得是羊肉易损,百斤的羊宰割后只剩五十斤,煮熟后又要折半,到最后十不存二。婢者幼时隔壁住着一个屠户,成日大粗嗓子唱着,所以与那浓厚的膻味一同记得。 穆庭凇一个侯门公子,不知便是不知,罚了酒。 顾小公子有意替他圆场,“大热天的,谁又吃那个。” 此处卿儿听他言语,便想要作对,因说道:“公子这却不知了,人皆说‘冬吃羊肉赛人参’,便以为夏日火气大,吃这个不应节气。其实夏日多贪冷饮果子,食羊肉正有一妙,可暖胃生津、却除积热。” 穆雪焉在旁听了,微一动嘴角,前两年夏日宴饮,席上也有一道羊肉,卿儿也如顾锦一般抱怨过一遭,这原封不动的话,还是她告诉卿儿的。 果然卿儿继续道:“只是这做法又不大对头,该拿沸水氽了切成细丝,佐以调料便好了。” 那厢顾锦一颔首:“原来如此,受教了。” 卿儿看不着他的神情,凭想象也是个大方有礼的模样,转念没趣儿起来,心想:我卖弄这些有个鬼用? 再看杜盏持却一盏难持,他这一晚上酒没喝几杯,心魂已不在原位了,垂眸接口:“虽这么着,夏日还是少用冰湃的果饮方好。” 第40章 石火梦身 我实想知晓,若茗会不改,侯…… 在场之人,在初夏时节就用冰的人只那一个,那一个听见了,只未理会。 听闻来客众多,卫氏又命厨司添了几道清爽的菜送来,这下子又添谜面,众人笑一阵,余下小丫头有样学样,都稀奇古怪说起来。 最后清算,卿儿与顾锦对猜得最多,穆雪焉与杜云觥皆中,于是四人隔屏对敬一杯。 卓清府历以书香传家,本是风雅所在,这水榭好比个神仙广袖,即使男女同席,亦沾不到半点俗礼忌缚。到后来祢灵霜与茵儿也放开了些,群芳娇靥,影绰映于琉璃屏上,胜于世间无数丹青妙手。 一时撤下残羹,大家意犹未尽,湘辰取来半缘,同顾锦合奏了一曲琴萧。 细月之下,柔波之畔,酒足之后,饭饱之时,循着那绕指素弦,婉转幽息暗度曲情,在座诸人种种心事不能明言。 来时穆庭凇奉老祖宗的命,要将两位妹妹好生带回去,恐茵儿柔怯,撑不住夜里的水气,曲罢后说了一刻闲话,方散。 郡主容华仍由洛诵亲自护送回府,穆雪焉则宿在母亲房里。琏瑚扶着微醉的吉祥回厦馆,她的酒量太差,只饮一两杯,便头重脚轻起来。 伺姑娘沐浴更衣后,琏瑚放低帘幔笑道:“今日真开心,随着姑娘好的也吃过,竟还能同主子一处饮酒,真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也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份呢。” 吉祥长发散在寝衣上,未褪的酒晕点染两片雪颊,脉脉不语,可怜可亲。 她躺在榻上,睁着半朦的眼睛不知想些什么。琏瑚又论容华郡主与表姑娘相貌云云,吉祥轻道:“你不累呀。” 闹了一晚上,小妮子的兴致却愈发好,攀在榻沿边说:“这也罢了,瑶华苑那位怎么摆谱没来?没来也罢了,大公子又问 分卷阅读73 了一声,还送她什么珊沫糕,听都没听过的,怎么不送给姑娘?” 吉祥敲她的头,“不是也给了咱们一盒吗?” 琏瑚歪着头道:“那是叫咱们与独苏姑娘、湘辰姑娘分着吃的,怎么能一样?” “分着吃香。”吉祥似乎累了,说完向里转个身。 琏瑚见状便拢上轻纱幔,吹熄床头的灯烛。 吉祥背对着身,却没有睡着,迷迷乎乎的,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她是个孤儿不错,可孤儿也有爹娘。在水榭上第一眼看见祢灵霜,与其心事不同,吉祥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起她的娘亲。 娘亲在她两岁时就去世了,她从前记不得娘亲长什么样子,现在更记不得。 娘亲有没有对着襁褓中的自己说过什么,有没有温柔地唤她的小名,吉祥也不记得。 不记得,便更入神地想。先时有个一直照顾她的周嫫嫫,每当她受欺负,嫫嫫总会挡在她身前护着她,默默挨着“老货、贱妪”的骂。 被骂得多了,嫫嫫好像真的老了,离家时,皱纹斑斑的一双手交给她一只镯子,那是娘亲最后的遗物,千叮万嘱要她收好。 镯子呢?也不记得了。 些些旧事,恍若前尘。 好似什么都记不得的吉祥抱着自己的臂,沉沉阖眼,半梦间看见一个穿月华衫的温柔男子。 尽管只是背影,但这一回她记得,记得他的每一臾表情,与溶冶在烟花里的字字音汛。 她抱着自己惟一的清晰笃定,安稳睡着了。 因担心穆良朝饮酒后伤口不适,第二日吉祥过来瞧,却听洛诵说大公子出门了。 吉祥转眸向阶上琐窗望了望,黑白分明的眼底流露一抹失落,再问公子去哪儿了,洛诵只是摇头。 吉祥有些奇怪,平素穆良朝出门都带洛诵在身边,今日为何不同?不好多问,便请他在公子回府后告她一声,洛诵自无不应。 且说暑夏时节,那绿树垂荫,或高楼敞轩,无不是避暑乘凉的好所在。东城巍古的鹤心楼上,正有两人分案对坐,翩翩广袖当风,望之飘逸绝伦。 素喜著红之人今日反常地一身素衫,唯鞶带紧束,未减威冷。日前凶徒受伏的茶寮便在侧目之处,他收回视线,轻叹一声可惜。 对面之人明知他语中衅意,仍淡淡作笑,开口便是醇和语气,“不如意事十□□,大人何必执着。” “我等俗人,比不起侯爷闲旷。心中事、梦中人,总有一二。”宁悦玄狭目微眯,抬手调弄案上茶什,从容如一个老练的茶手。 丝风时来,俄而水声三沸,大理卿揽袖:“——杯中茶成了,侯爷请?” “不敏。”穆澈摇头笑谢,“虚苦劳神又何益?只恐隙中驹,石中火,此身终在一梦。譬如此茶,虽大人妙手煎来,不合我性,喝不得便是喝不得。非我所有,不合强求,大人以为是否?” 宁悦玄顿了顿,凉哂:“废话。” 他端了笠盏品饮而尽,那提壶的右臂却似担不住力,晃了一晃,穆澈接过紫泥壶为他续上一杯。 宁悦玄定定地看着他:“我实想知晓,若茗会不改,侯爷要如何赢我?” 他的母家祁门云氏,乃三州第一茶贾门户,家学渊源,虽不至与茶伶较技,些些茶道还不在话下。 穆澈十分坦荡:“赢不了。我也很想知道,胜者一事,大人欲要求我什么?” 宁悦玄长眉勾挑,“明年有机会,再告知侯爷。” 说虽如此,他心也知不过强嘴罢了。以穆澈精明,岂会再应来年的茗战?说到底,还是这突发的命案助了他,可若挑明论起,姓穆的必会说什么“宁以一败换人一命”,一副悲天悯人的德行——宁悦玄放蔑不已,他最厌的,就是卓清府的一派装模作样。 眼前的是如此,那女子……也是如此。 轻风吹得楼檐上悬挂的竹牌柯柯作响,穆澈闲闲落指敲节,颇似享受,宁悦玄偃风听竹,眼中阴冷聚渺又散,也抬头看去,原是往常京城茶坊间茗战,胜者挂上去的徽章。 这两人不管谁约的谁,能坐在一处喝茶实在罕见,更难得一时的平和。 可惜一时只是一时,平和是用来打破的,煞风景者除了宁悦玄再无他人。 他的笑容很难测,“据说府上的司茶姑娘是葭韵坊高手,不知此间名牌,有多少由她胜来?那位葭韵坊的坊主,似也不是个一般人……” 穆澈的眼色瞬而着深,仿佛一座深广无边的山林,倏尔云收雾敛。 然他犹带忱淡的笑意——小姑娘在他府里,不容他人染指半分,至于颜不疑…… 一块倞王都啃不动的刁骨头,他一点儿也不替他担心,更不介意宁悦玄去碰上一碰。 “颜坊主,却是位老实生意人。”穆澈笑道。 审冤断狱的一双利眼在穆澈脸上刮过,未见丝毫破绽,宁悦玄似笑不笑,“是吗,那我可得好生光顾这位生意人了。”转而漫不经心道:“原不 分卷阅读74 知,令弟武艺高强如此,侯爷未想着给家里人谋个武职,如何至今还是白身?” 穆澈看向他素袖遮住的手臂,“白身重伤朝廷命官,按律如何,大人当然比我清楚。” “哪里的话。”宁悦玄同样看向穆澈右臂,目光如电,蜷指冷笑:“我若翻后账,侯爷自然也有账与我清算不是?”言讫又冷哼补充:“轻伤而已。” 穆澈点头,“如此便好。大人是聪明人。” 宁悦玄眯眼:“不及阁下万一。” …… 金乌当盛时,吉祥听说公子回府了,在屋里矜持没一刻,等不到洛诵过来,到底忍不住出门去。 同在一个院子,洛诵抬眼便瞧见了她,向月门看了一眼,罕带难色地咳一声:“公子是回来了,不过方才叫司书姑娘请去前厅说话了。” “……司书姑娘?” 吉祥愣了会儿神,回想起昨晚琏瑚的话,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慌乱和酸楚。 是啊,他为何独给何宓送去一盒糕点呢,此时与她独处,又在说些什么? 是了,左不过谈诗论文,道古说今,而后知悦于心,觉得分外契合。 吉祥灵动的眼眸失了光泽。茶是日用之物,偏偏受人忌讳,诗书需得偶然兴致,又怎知须臾痛快抵不过终日无聊。 她反省自己这些日子太过乐不思蜀,见色忘事得紧,连捉何宓马脚的事也撂在头脑后,只仗着在穆良朝身边有些不同,便以为旁人兴不起什么风浪。 现在怎么样?不过今日见我,明日见她。 小姑娘吁声叹息,两抹柔弱堪怜的柳黛受了委屈般团蹙,半日的不踏实终于化作气恼,当下恼穆良朝的心,倒比恼何宓更重,也不爱惜绣履上的浮绣海棠了,抬脚踢飞一颗石子。 洛诵眉心一跳,摸不透女儿家许多心思,自觉应当避走。 将转身时,却被叫住:“洛诵哥,我能问你一件事么,你莫告诉公子。” 上一次听她用这种口吻说话,洛诵就受了一个月的活罪,那些折磨人的丝弦靡乐现在想来,还让他背筋发麻。却仍是道:“不敢当姑娘的称呼,姑娘但请吩咐。” 吉祥因自己的小心事,未注意洛诵对她恭敬得反常,没精打彩地低着头,“哥哥跟着公子久,可知道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洛诵诧异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只萝卜满前,不知如何下口的迟钝兔子。 第41章 一茎风露 在她掌心落下极尽轻柔的一吻…… 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洛诵也曾想过这个问题,说来好笑,他还特意为公子留意过哪家小姐可堪相配。 那些明献殷勤、暗渡秋波的女孩子,美亦美,好亦好,公子却都待之以礼,拒之以礼。他私下也觉着,这些人若与他家公子在一处,总是差了些什么。 至于少些什么,洛诵说不上来。他生平所见女子中,惟东俊府的表小姐有五分可配,容华郡主又有五分,只怕将两人合在一起凑成个全人,才配得上公子。 可昨日宴上,这两位姑娘坐在一处,也没见公子多留意一眼。反而他看着,公子朝屏风边若见若隐的一截茶袖走了几回神。 所以,洛诵看向吉祥——嗯,就是你这样的。 浑金非得配个璞玉,仙人非得娶个神女,都是闲人无聊拿话本子来磕打牙。真遇见了一人,从此巫山不羡,又岂容局外人操碎心肠? 吉祥竟还煞有介事等着答案,洛诵脸皮冷不假,可还没有那样厚,只得隐讳目光道:“公子从未曾在别的姑娘身上……下过许多功夫。” 吉祥偏没听出弦外之音,只当穆良朝不耐应对太闹腾的姑娘,立即拿自己比对起来。 她想:我是闹腾的人吗? 吉祥扳着指头细数,除了出内苑与大理寺卿约战、私自出府寻书、与东府十一爷合谋换盏、间接令穆良朝受伤这些一时不察的事,她理应,还是很乖的吧…… 与客厅中,穆澈最对女子有礼的一个人,坦受司书一跪,问道:“姑娘何错?” 何宓面色七分憔悴,喑声道:“一错爱极生妒,毁绝世瓷盏。二错暗怀机心,进谗言挑拨。三错知而不行,愧圣言教诲……做成个己所不屑之人。” 穆澈平静看着她,“姑娘还有第四错,可知?” 何宓促然抬眼,红着眼眶摇头。 “若非我送去糕点,姑娘今日可会前来承错,还是留在瑶华苑蹈光,等待下一次出手的时机?” 穆澈的声音温和,“姑娘开口言爱极生妒,想来以为诸错源头在我了?且问姑娘,我与姑娘一面之见,无多言怜惜,无剖白盟誓,何爱之有?姑娘与我数言之交,非经年累月,非痛身彻骨,何极之有?” 这番话如同一只粗粝的手揉进何宓的肺肠,她的眼泪掉下来,言下之意,她今日来认错,仍是她的机心。 不是的,何宓心里辨解,就算、就算她说这些话,有些博取怜惜之意,却是 分卷阅读75 真……不齿自己。 自打那回大公子对她说“卿本佳人”,何宓便知大公子都知道了。自那以后,她的心灰了大半,整日闭门不出,细细思量自己做过的是非,竟觉恍如梦寐,越想越害怕。 直到昨日见到那糕点,犹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下,把什么争胜之心都凉了。 何宓从前只想着与吉祥斗,竟不想,大公子眼明心亮,如何能容一丝污秽?而她为了一口傲气,居然舍本逐末,从了贼性。 三岁知千字,五岁背论语,那句最简单的“君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时隔十余年,居然连本带利还了回去。 知而不行,读书何益? 何宓泫泪叩首:“何宓真心知错,无颜再留侯府,只求公子给我一条生路……” 从侯府出嫁的雅姬有大好前程,可若中途被赶出去,必是因着德行败坏,再也无读书子弟问津。至于那市井男人,一般二般的不将如意,三流四流的不知什么之乎者也,更乐得作践下去,往后还有何希望可言? 她因她的才、她的傲做了错事,难道天地从此就不容得她的才、她的傲了吗? 穆澈微微叹气,“姑娘起身吧。姑娘是何儒之女,我本打算借言姑娘婚约已定,请何先生领姑娘回去,也算全你父女脸面……” “公子!”何宓伏地不起,银牙咬出血丝。 她的娘亲打小指腹为婚,嫁给她父亲,可父亲只爱墨牍,并不解女子的小情小意,娘亲默默操持家事,尽力作一个体贴的妻子,却只有她知道,娘亲是苦闷了一辈子。 青梅竹马尚且如此,遑论盲娶盲嫁。要她一世不如意,还不如眼下剪了发去做姑子! 穆澈接着道:“但又想,姑娘眼高,若真逼得急了,未免有自戕之举,非我所愿。” 何宓抬起泪眼,与浅淡端正的视线相对,听得穆澈道:“倚南书庄现缺一名教习,姑娘若愿意,不算辱没才学。” 何宓怔了又怔,终于失声泣咽。 她何其蠢,又何其幸! 这样一个人,即使一面之见,数言之交,如何能不爱极?只是从此刻起,她不能再喜欢他了。 穆澈慈悯地看着眼前女子,“书庄前一任教习……是个极好的人,她曾经说:每个人都应有一次知错而改的机会。望姑娘此后待人待己,多费思量。” 何宓点头又点头,流尽了眼泪,俯首再拜。 ——从来没有什么“珊沫糕”,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已。 处理完这桩事,穆澈欲回书斋把整理好的惟闻集做最后一次校对。才知道吉祥来找过他,问洛诵是什么事。 洛诵不好说,只道:“姑娘听说公子与何姑娘在前厅,似乎……” 穆澈嘴角微扬,“不大开心?” “也不是。”洛诵回想吉祥当时的模样,这姑娘看着心细,却又不去钻那牛角尖,眉心总是脂玉般舒展无痕的,仿佛万事尽头到了她那儿,都能无计自解。 穆澈问不出究竟,便往院子里折,走了两步,忽然问:“你是在笑?” 跟在身后的洛诵神色如旧,只一双眼弯了半分,不知穆澈在前头,如何就知道了,当即道:“不敢。” “少打哑巴禅,着你办的事都妥了?” 洛诵强忍着声:“公子如此急,还不许人笑了。” …… 琏瑚听见门响,开门见是大公子,连忙行礼。吉祥屋里头听见动静,忙将一张宣纸掖到身后。 穆澈已然轻快地走了进来,“写了什么怕人看?” 吉祥当他一时想不到自己,厌弄茶汤,无聊了研墨写几个字,撂下笔管起身,低低道:“我的字不好看。” “无妨,现世间的字在我看来大都一样。”穆澈随逸地对面坐下,琏瑚奉一盏清水,而后退了出去。 穆澈抿一口水,抬头看吉祥。 女子面上粉黛未施,自然雪白,发间两枚冰箔流苏花钿,在这流火的天里愈显清凉。 他心里也跟着清了一清,低醇的嗓音慢慢纠缠唇齿:“住在此处数日,姑娘可还便易?” 吉祥闻言略略走神,隔了一许,轻声道:“公子在府中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 “是吗?”穆澈笑了,“我说过的话,姑娘都记得?” 吉祥不知怎么答。 她隐觉穆良朝今日的音里笑里,和从前不大一样,好似昨夜的酒还没醒。牢记着先前洛诵的忠告,吉祥学一段乖木头杵在那儿。 穆澈又笑问:“刚刚去找我了?可是有事?” 吉祥立志要做一名不闹腾的女子,拿捏分寸,惜字如金:“没什么。” 不过半日没见,怎么话还少了?穆澈轻摇山河扇,瞥见女子软舄上折损的海棠,目光动了动,循循诱她:“那为何不大高兴的样子?” “啊?” 吉祥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并没有不高兴。她面前若有镜子,便会瞧见自己一张可爱讨喜 分卷阅读76 的脸。 实则公子一笑,抚慰众生,吉祥盼他多笑一笑,自己也好多欢心一分。 喜之不尽,何从顾得忧愁? 然她又天然信任穆良朝,穆良朝说她不高兴了,那她必然是有几分不高兴的。 前后想了想,吉祥转着眼珠抠着手指说:“也没什么,就是,就是琏瑚那馋猫,一直嚷着昨日没吃着珊沫糕,烦人得紧。” 穆澈看见吉祥错开水亮亮的眼珠,要看不看他的样子,识破她的小心思,垂眼柔声:“那个啊……我吃过的,我告诉你。” 他漂亮的唇慢慢舒开,像一团白云裹住一阵调皮的风,被闹得舒开了身子似的,倾身拉过吉祥的手,在她掌心落下极尽轻柔的一吻。 缱绻到怕惊散那缕无从再寻的风。 他的睫梢划过她的掌纹,“我不会留不喜的人在身边。” 所以,我留你在身边这么久。 吉祥痴痴的。 穆澈的眸黑得摄人,见她此状,心中轻叹,何必诚惶诚恐,是不信自己,还是不信他? 一贯只握玉管的手扣紧绵腰,把人拢到膝上,在她耳畔,终于贴合了引人留恋的一茎香。 “从此放心留在我身边,想什么、要什么、愿什么、不愿什么,皆与我言说,皆由我安妥,可好?” 可好? 他问她好不好,他问她要不要实现一个做了五年的梦? 吉祥没有做过这样真实又虚渺的梦,两滴泪砸到绾色衣袖上,洇深如胭,“公子,你喝醉了吗?” 穆澈伸出手指拭她眼角,却无泪痕,深深一叹:“是吧。” 被你醉了。 喜欢她小心翼翼又从不气馁,寸寸侵入他世界的样子;喜欢她一面无辜又一面窃喜的样子;喜欢她短尾兔儿装狐狸,自以为聪明的样子…… 还想多看一些,却不忍她惶惶无着。 视一人如珍如宝,原来连逗她都会不忍心。 夏日衣衫聊胜于无,有不如无,衫鬓磨蹭,屋中比外头更热了。 桌上湃着西瓜,鲜红鲜红的,吉祥耳上着火,鲜红鲜红的。 她想这个人这一刻是她的,她想穆良朝的味道真好闻,她想穆良朝手臂收得可真紧,紧得她不敢动,可是如果偏一偏头,他的唇就会落在她脸上。 吉祥着魔一般转头。 气息相缠,穆良朝堪堪后仰,突出漂亮的喉结。 第42章 意深颜寻 我说你配,自然便当得 过三日,洛诵奉公子之命,过来带吉祥姑娘去个地方。 吉祥正找不着琏瑚,也不见洺萱,满心纳闷,便着常衣随洛诵穿过两道月门,来到一处不曾见过的庭院。 院门外四个打扮干净的总角小厮,向吉祥躬身打扦儿:“姑娘好。” 吉祥纳罕,觑着小脸往洛诵身边挪了挪。洛诵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示意姑娘进院瞧瞧。 吉祥眼珠转转,满怀着能看见穆良朝的心,进门却见阶下又两人,一是多日不见的吕婆婆,一是一个年逾中年,保养得很好的管事媳妇,皆喜气洋洋道:“姑娘好。” 再行,便见洺萱与琏瑚两个,一左一右地立在彩釉荷缸前,福身笑道:“姑娘好。” 吉祥左看看右看看,她好是很好,只是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处较瑶华苑广阔,且离正厢更近,再东便是未佳斋。庭中萧木疏朗,五色芍药开得正好,一池活泉环绕假山,水落如雪。 行过景园,便见三座飞檐复道的楼阁环抱,当中正馆墀下卧着一块秋叶石,上头隽着三字,走近瞧见乃是“风度林”,笔意旷逸莫方。 洛诵见姑娘有些呆,在旁轻道:“这庭院是先叔祖稜筠公的别馆,老侯爷与夫人消夏时也来住过,离正院与书斋都近,公子命人收拾了出来,亲题的馆名儿,姑娘还满意?” 吉祥透亮的眼神如两颗黑珍珠,细细看那个“林”字,一木稍颀,一木微欹,如一对人儿并肩而立。 忽有一只手牵住她,醇雅声缭响耳畔,“可喜欢么?” 吉祥的耳根酥了酥,穆澈不知从何处现身,玉面含笑,身上同是一件常衫。 那日他告诉了吉祥有关何宓的事,吉祥心中有些不乐,凭有过之身去四艺塾做教习倒在其次,她从前也惹下些麻烦事,穆良朝都一一容了她。吉祥不满的是,穆良朝居然穿了那件绾色衣衫见何宓,那可是她第一日教茶时见他穿过的。 穆澈被她稀奇古怪的念头逗得没招架,只得说,往后这一件,只在姑娘面前穿。 吉祥此时顾不及,心内满满想说却无从说起的话,螓首轻仰:“这是给我的吗?” 住在侧馆虽离穆良朝近,可一旦开了院子,就是身份昭明的意思。 只是这庭院太大,比一座葭韵坊还大,于她并不相匹。 “我说你住得,自然便住得。”穆澈看出她的心思,轻握柔荑道:“去屋里看看。” 分卷阅读77 洛诵识趣退下,萱洺与琏瑚在外候着。吉祥并不知馆中一物一设、一帘一幔都是穆澈亲选,只因看见从前住在茶坊的一二件旧物,怔营回头,有些不可思议:“公子去过茶坊了?” 穆澈笑了笑,“去了一趟,见过颜坊主一面,也拜访了宋掌柜。” 吉祥当下滋味难辨。她从来追着他的身影亦步亦趋,何曾想,他亦心细如发。 回过神又忙问:“老爹没有吓着吧?” 她的干爹向来有个怕官病,平常打理茶坊八面玲珑,可一旦遇着当官带品的就心头哆嗦,好像上辈子是通缉犯投胎,就怕哪天被逮起来。 何况卓清侯这样的头衔。 此事说来好笑,穆澈也是第一遭晓得自己能吓住人。“见宋掌柜不便,只说了几句话。” 其实不须他多说什么,见到这个态度,宋老爹的老眼已偷偷红了,心情真比嫁亲闺女还复杂。 他的小姑娘每次听见卓清侯府的新闻,眼晴就发直,且拿那块玉当成性命一般,他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心说这一回,吉祥终于得偿所愿了,宋老爹不求吉祥富贵,只要她遂意安稳。 人都道卓清侯性情好,宋老爹亲眼见了,也知其传不虚。只是公侯府中,总不是柴火油盐的过日子法。老头儿务实,他的放心在于,即使有一日穆侯爷对吉祥不似初初宠爱,至少不会苛待于她。 不知吉祥知道了她老爹满意于“最坏打算”还不算最坏,会不会哭笑不得? 度林轩的二楼益发清致,吉祥赞几声,穆澈道:“全赖前人功夫。东楼皓月馆消暑听琴也好,西楼深柳阁焚香销遣也好,你若不累,咱们稍后都去瞧瞧。” 说着到了吉祥屋前,穆澈松开吉祥的手,笑光温柔,“进去看看,可还喜欢?” 吉祥一直以为自己挺会讨好人,与穆良朝所为相比,忽觉自己那点小乖巧,连隔靴骚痒都算不上了。她的双颊如经风即乱体痕的一尺雪棠,悄望穆良朝一眼,轻轻推开如意凌花门扇。 忽有一团红影晃动,竟幻出个女子,笑嫣嫣向她欠身:“姑娘好!” 吉祥唬了一着,又觉那声音耳熟,定睛一看,眼前这穿红的竟是从前在茶坊跟着她的丫头,惊喜道:“袍儿,你怎在这儿?” 这位袍儿姑娘比吉祥还小两岁,却不知吃什么长大,个子比吉祥还高出许多,一向是个爱美的,崭新的一身朱红皓纱曳地裙明媚炫目,仔细观瞧昔日的姑娘,而后向穆澈福礼,笑容点染唇边一颗小痣,“自是大公子的意思。” 穆澈接口道:“你初初迁馆,有个相熟的人陪在身边,想着能安心些。” 自然,颜不疑的刁钻条件他压下未提。 葭韵坊主对他的小姑娘们保护甚严,经倞王府强占一事,京师尽知。听见穆澈点名袍儿入府,颜不疑没说什么虚的,只一条:不卖身契。 那意思就是,袍儿入侯府服侍旧主可以,但不是婢女之身,四姬什么待遇,袍儿便是什么待遇,他日及笄嫁人一应事,皆不与侯府相干。 这老狐狸一袭水田褂风容淡定,穆澈估摸他未必不记恨茗战之事,也不虚以委蛇,一笑应了。心中却想:旁人已如此,待他日请吉祥的庚帖,宋老爹说话无用,还得等颜老板点头。 想到还要与这位“老实本分生意人”打交道,便淡定如穆良朝,也不由有些头疼。 好在眼下,还不急…… 他的腰忽被搂住,吉祥窝在他胸前,软声呢喃:“你待我真好。” 她差点信了洛诵的话,以为穆良朝风清月朗,是无心在女子小意上多下功夫的。然这一桩一件的安排,哪样不正戳她心怀? 吉祥甚至错觉,是他心心念念她五年,而非相反。 袍儿性情中一段天真,没羞没臊地好奇看着。 向来行止有度的穆清侯何时在人前如此过,手臂半抬半僵,终是没有推开,末了低头轻叹:“姑娘记着就好。” 萱宁堂中,卫氏午睡醒后饮了碗梅汤,又赏一时牡丹,就着冰匣的丝丝凉意在罗汉榻上看账本。 这等从容让熙月看了都害怕,偷空叫出琼瑰。“大公子前几日刚撵出小亭,送走何姑娘,今日便把三合楼赐了那位……姑娘,添了婆子丫头不说,自己院里也破天荒添了两个使女,想是为着送取东西方便。用心到这一步,姐姐说这是要唱哪一出?” 她不好揣测上意,但至少晓得大夫人是不大喜欢司茶姑娘的——也许姑娘刚来的时候挺喜欢,还有过星夜论茶的时分,这才几个月,那位姑娘脸露得忒多,大夫人的意思就不一样了。 可奇就奇在,那头闹出这么的大动静,大夫人居然一点怒意都不见。 都是同年入府,琼瑰又比熙月稳重几分,淡淡道:“现下改叫‘风度林’了吧。” 可不是,熙月心想,以大公子的才学,说一字千金不夸张吧,这三笔说来容易,指不定是有多喜欢司茶姑娘了。 琼瑰低道:“你也糊涂,开院子的事儿不经夫人首肯, 分卷阅读78 怎么能成?如今这样,自是夫人默许了。” 熙月当然虑到这一层,她只是不明白,夫人怎会轻易就许了? 那日大公子过来,琼瑰是在旁服侍的。她眼中闪过一钩隐光:大公子已给了夫人一句最想要的话,只要不越过,夫人到底是疼大公子的。 掌灯时吉祥过萱宁堂磕头,卫氏脸色平平,倒没如何为难她,说了几句话便命她退了。 晚膳便是吉祥与穆澈在新馆同用。 穆澈喜欢和她一道用饭,小姑娘的吃相淳淳可爱,吃什么都像人间至味,饶没有食欲的人,也能开胃一二。 加之吉祥今日开心,多添了一碗。穆澈亲自给她盛来珍珠米饭,吉祥得了便宜卖乖,娇娇一笑:“多谢公子。” 穆澈瞧她受之心安的模样,更乐,饭后索性又为她斟一杯茶递到手里。 因他平时只用洛诵一个,未惯婢女服侍,琏瑚与袍儿两个在膳厅外侯着,见此一幕,惊奇地对视一眼,差点叽咕起来。 袍儿初来第一日,就觉着卓清侯私下的样子颠覆了她的认知。 吉祥的脸皮还是不够厚,终觉着不好意思,起身道:“怎好劳动公子,我给公子倒吧。” 穆澈促狭笑了一声,吉祥说得顺嘴,一时忘了这茬儿,吐舌给穆良朝倒了杯温水。 两人互斟互敬地忙活一阵,方坐下说话。穆澈因问:“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吉祥乍听问话,怔了一怔。 雅姬入府时皆有名贴,只她全套身世是颜不疑上下嘴皮碰出来的,那八月十五的生辰自然也是假的,回想一时,低声道:“三月二十三。” 穆澈眉心轻动,莞然道:“那也无妨,明年替你补个热闹的。” 平常谂熟的语气,仿佛从前不曾错过,往后还有数不清的一年一年尽可张罗。 吉祥嘴里蔓出不属于茶汤的甜味,眸光欲滴地应了一声。 她低头无言,盯着自己的裙摆,穆澈便静静看她长睫落影,螓首如玉。 将近二更时,有人至萱宁堂回话:大公子离了三合楼回自己院里了。 卫氏在灯下拨拉着玉棋子儿,良久没说话。 第43章 雏凤清声 想是哪家的小公子调皮了?…… 穆澈花了一年多时间收集古朝散佚,编出一帙文策注评,一帙诗词合笺,是日命洛诵送去修文馆付梓。 此为皇家赐予卓清府的特权,出自卓府手笔的著作不必复核,可直接刊印。 说来卓清世代皆有佳作问世,不于八股进科相关,却大张读书人眼目,到了穆良朝这里又有不同,洛阳纸贵的追随者中多了许多云英闺秀,豆蔻小姐。 有性情不羁的朋友,知他好相与,当面讥他:这是俩铜板买去个猪头——便宜她们了。穆澈不以为然,历朝毁于兵祸流离之藏书多矣,有醉翁之意总比无酿酒之粬好。 他曾无意与盏持说:“自甲骨至竹简,自绢帛至纸宣,如今读书记文已便易得多。也许将来有种方法,可保存书籍存而不亡。” 杜云觥知好友爱书,想了想道:“也许吧,只到那时,恐滥竽充数的也跟着水涨船高,乱人耳目。再者,若书无珍藏,便贱如尘土,真有那一日,也就无甚稀奇了。” 穆澈道:“此物本非高阁神圭,得与不得,惟在有心人与无心人,非书之功过。” 趁着此日休沐,他便想找盏持喝酒,因知他端阳那日并未尽兴。半路上,遇见了卓清府私塾的塾掌彧夫子。 穆澈下车问礼,见老人家隐有郁色,“夫子有何忧心事?” 彧夫子一捋长须,叹道:“雏凤清声,不好教啊。” 他说得隐晦,穆澈一听就明白了,笑问:“想是哪家的小公子调皮了?” 老头儿又叹一声,别看他连眉毛都白了一半,却非书读迂了的老腐朽,吹胡子瞪眼骂起人来,犹有小伙子的火气,偏偏拿学里那几个刁钻的小子没奈何。 人家也不给你捣乱,也不同你顶嘴,就那么尊师重道笑眯眯地跟你请教问题。 人家说:“孔子言十五志学,三十而立,至七十方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意思就是,这漫漫七十年里,想随心所欲就得破规矩,守规矩的话就活得窝囊不尽兴。人生七十古来稀,大多人一辈子也修不着这么个从心所欲不逾矩,学来又有何用?” 穆澈听了失笑,“这倒像允臣的路子。” 彧夫子白眉一横:“当年十一爷活泼些,尚有二爷压服着,哪像这捣乱的就是个孩子头,成天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哄着一学里跟着起秧秧。” 穆澈想了想,“是麟旭侯的公子?” 彧夫子干咳一声,这倒像他为老的告一个孩子黑状了,身后背书箧的僮子便低头道:“回侯爷,是东俊侯夫人的内侄儿,叫南宫佘的。” 穆澈忆起来便笑了,那孩子不才九岁嘛?思及前些日子,塾里学问最精的施先生丁艰回乡,这酒也不必喝了,穆澈接过书箧道: 分卷阅读79 “既这么着,今日我替夫子吧。” 塾室临敞圃,台下竹影清凉,圃无花,遍芷茝,香阵阵。轩中依南三尺沉檀铺地,下垂帷,乃夫子授课处。 玉磨薄竹帘影影绰绰,后头没有一个人。已过了上课的时辰,一群学童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必是被我们昨日的问题难住,不敢来了。”说话的是个穿石青穿纹袍的男孩子,看来不过八九岁,皮肤比女孩还白上几分,一笑起来两只绿豆小眼睛便从脸上丢了,只剩薄红的仰月唇显眼。 临座的宝蓝锦衫少年撇嘴接口:“外头传得神乎其神,我看这卓清府的家塾,啧,也不过如此。” 此少年额上勒着一条紫棠抹缎,上嵌一颗难得的珰珠,珠光非凡,却不及少年容貌冶秀。说着话,少年有些躁热地蒲了蒲折扇,皱眉道:“倚南女塾那边都放了假,这里还拘着,又无裨益,顶是烦人。子佩,你说是不是?” 麟旭侯独子时子佩向与南宫佘交好,闻言心中却想:身为男子和个小姑娘比,出息! 南宫佘疑惑回头,“子佩,怎么不说话?” 时符咳嗽一声,淡淡道:“大抵染了风热,不大有精神。” 南宫佘好笑,“这可不像,你向来打桃射柳争在头里,今日怎么娇弱起来了!” 便在说话时,轩中蓦然一静,南宫佘见同窗面浮异色,转头的功夫,一片白色衫角没进垂帷后头。 有几个眼看见人走进来的学童犯合计:这位教书先生的气度,可与从前见过的大大不同啊,莫非是新请来的? 只听教书先生在帷帘后道:“今日由我教课,你们可唤我穆先生。” 那把醇泽的嗓音如暑日甘雨,一帮半大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响了。他们当中不尽官家子弟,也有几个老实少语的,可大多伶俐,不由纳罕:人家不过自己介绍了一句,连下马的师威都没有,我怎么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 卓清府一脉不乏学问精熟之人,亦有教易经的夫子姓穆,此不足奇。可学子中免不了也有姓穆的,免不得就有见过穆澈的,错愕地朝那帷后的卓然身影凝辨半晌,而后转惊为谑,憋着不说话,静等看好戏。 学生见礼后,果然南宫佘第一个忍不住,起身叶礼道:“既有新师,昨日课上正有余惑未解,敢请先生指教。” 穆澈随意理着书箧,“说吧。” 南宫佘朝时符示意,昔日好友却好奇打量着帷后之人,压根不理他这茬儿。 南宫佘一时气闷,又狠狠给旁边人打个眼色,好在石青绿豆是他的忠实拥趸,起身整袖揖道: “请教穆夫子,《孟子公孙丑上》中有言: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集注云:褐,贱者之服,宽博,宽大之衣。请问先生,既为贱服,应当从于简省,少一尺布,省一尺钱,为何不制窄小反而制宽大?” 千古流传的皆是后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穆澈委实第一次听见有人问这个的,略加思索,心中失笑。 此问不可谓不刁钻,也不可谓不在理。一旦被问的人顾左右而言他,穆澈能想到,这孩子下一诘就是:“难道圣人也会出错吗?” 他看看下座的少年,又向那面色得得的宝蓝少年扫一眼,淡笑问:“你可去过塞北?” 石青绿豆一怔摇头,“不曾。” 穆澈点头道:“你没去过,所以不知。塞外地寒,民以牧养为生,织牛羊毛做衣裳,故曰褐。又因其地风俗不同,衣衫襦裤只是这一件,白日当衣服,夜里当衾被,非宽非长不可,故曰宽博。所以褐宽博并无不妥,风俗不同而已。” 石青绿豆原是为了为难先生,细一琢磨,觉得这答案在情在理啊,小眼睛当即豁亮:“先生说得是……” “敢问先生,”南宫佘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他,俊然起身道:“先生可去过塞北?” 穆澈嘴角含笑:“不曾。” 南宫佘笑道:“既不曾,先生怎能笃定事实便是如此?” 穆澈语气仍是平淡,淡到有些不以为然,“我听塾掌讲你们已学过四书,原来这样简单的道理竟不明白。” 南宫佘脸色一变,穆澈道:“我少年从父游五州,虽不及尽西极北,也见了种种与京中不同的人俗风物。各地习俗不同,知一可推十,又有何疑?这便是格物致知了,难道天底下万事万物万人万情,数不尽的道理,都要一样样亲历不成?” 他音色平易,气势也未见凌利,一席话却压得馆内鸦雀无声。 南宫佘腮帮子硬棱一阵,“还有一问请教先生。” “说。” 南宫佘道:“《中庸》开篇则言:天命之谓性。笺注言:命者令也,性者理也。请问先生,这一令一理,岂非把一人限死了?难不成人为傀儡,天为操纵吗?圣人动辄言天命,若在我生之前已有天命,我生之后步步受限于天命,我又何必有所作为,有所上进,听天由命不就是了?” 穆澈一听这话,还真是十一的路子,侧帽风流学学也罢,这骨血里 分卷阅读80 的叛逆竟也肖似。口中道:“非也。” 南宫佘冷笑:“既然非也,便是四书不通了。” 四书不通?当年允臣自负顽劣,不耐烦听老夫子娓娓曳曳,也憋着坏挑人毛病,最放诞不过一句“四书之外全是不通”,到了这一辈,公然敢骂四书不通,真是好狂的口气! 穆澈慵洋洋地倚着方几,“少爷额带上的珍珠甚是难得,与我可好?” 少年不知他如何扯到这上头,从前有教习答不上他的问题,也是一副顾左右言他的嘴脸,想此人亦是个草包,淡淡一笑:“凭什么?” 穆澈点头,“很好,你不肯给。若是你爱惜之人,或亲或友想要你这颗珠子作饰,你可愿意?” 南宫佘聪敏非常,立时知他是说仁本孝悌,这些不过老生常谈。他心下不屑,却不由顺着话音想起清早上学前,他六岁的小妹还夸他这条新做的抹额好看,伸着肉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摸那颗珠子,喜欢得什么似的。 他当时就想,若她喜欢,便摘下给她镶了钗子戴去也可得。此时不肯上当,便不做声。 穆澈又点点头,“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屋外有一口水井,我若要你跳下去,你可愿意? 少年一听便知,“学生若说不愿,先生接下来自然要问,那若有个婴孩在井口即将掉下去,我救是不救?这不过是恻隐之心的典故,先生未免——” “我非言仁,只论天命。”穆澈截断道:“同一件东西的取舍,陌生者与亲爱者迥然有别,同一条性命,在彼在己亦不相同,这难道是有无形之手提线操纵你的思想,每一行每一动皆先有固定之辙?若是,一人之令便因时而异,芸芸众生更不相同,人之外又有牲畜,动物之外又有草木,植被之外又有风雷雨雪、须臾芥子,天道岂是处处事先安排,庸庸碌碌为此吗?” “尔言四书不通,是不知四书真义。天道流行无极,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木得之有春秋枯荣,人得之有百年生死,气禀有异,各受所赋,于日用之间,各有当行之路。” 穆澈透过帘纹淡淡瞧了少年一眼,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诮意:“有现成的‘尽人事听天命’识而不知,反刁钻作怪,你嘴里的听天由命,不过粪墙难污。” 他故意挑这难听的话来激,少年果然竖眉:“你说什么!” “我说的话,字字敢认。” 穆澈平平扫视面前这群半大孩子,声色没有丝毫起伏:“四书五万字,少爷们一个个放言倒背如流,来,倒背一个我听听,今日但凡一人背得上来,我认你们做师傅。” 关于中庸的问题参考了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和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 当然重点不是这些啦,重点是:穆老师,请教我,我可以!! 第44章 趺乱红尘 一窍初通,迫不可待 众学童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南宫佘有过目不忘之能,且辩才机敏,所以才服他,可当真要倒背……还是算了吧。 屋中一时比休课无人的倚南塾馆还静上几分,惟闻屋外一二声鸟啼。时符终于记得那臭小子还是他的兄弟,起身优容一揖,“小子敢问,先生可能倒背么?” 他的声音清澈如溪,并不是为了作对而问,但他的意思也很明白:若要服人,先得有以服人。 穆澈能否倒背四书不可知,他也不会无聊到在各怀促狭的孩子面前,一字字背出狗屁不通的东西,将书卷往方几上一撂,“知你们不服,有现成能背的,这人你们也都听过。” “是谁?” 穆澈露出点笑容,“东俊府十一爷。” 小学童们再度哑然。 他们都听过穆庭准少年事迹,觉着这位爷打小不羁自在,如今更活得天地不管,颇是个好榜样,加之学里闷得慌,所以才一个个效颦作妖。 一听说不读书的心中榜样背地里竟是个会读书的,孩子们的赤忱之心……喀喳喳地破碎了。 也有不大信的,却因穆庭准是南宫佘表兄,不好再闹,一塾里有一个算一个,缩身垂头,都服帖了。 接着就听帷后人道:“塾掌留的三篇策论作了吗?少爷们等着我给研墨呢?” 于是一片砚管之声。 此后直至晌午下课,再没用穆澈多费一丁唾沫。等到竹影映进台槅子的时候,他悠然起身道:“走吧。” 有老实孩子小声说:“学生才做了一篇。” “那也不急。”穆澈笑道:“都跟我走吧。” 时符早做完了策论,漆黑的眼睛一直若有似无注意着他,闻言奇道:“去哪儿?” 穆澈一笑,“带你们去听四书倒背。” 等着套车的时候,学童们都睃眉觑眼地打量这位新塾师。 没有帷帘遮挡,他们将先生的真容看得更清楚了,拿来与自己见过最有风采的人对比,都觉得此人只在其上不在其下。 暗暗吐舌纳罕了一回,心说这哪是教书的,是彧老头从方外请回的高 分卷阅读81 人吧,他们先前不知深浅,可不正撞人枪锋上啦! 南宫佘再做老成,到底年方九岁,脸上的不乐藏不住。小少年意气骄纵,这回当着同窗的面儿被撅了面子,下不来台。 书塾有三辆马车,毕竟是带孩子们出去,穆澈命管事的细心检查一回。男孩子淘气,有几个稍长的觉得先生好脾气,大着胆子说想要骑马。 管事自然认得侯爷,心笑这帮猴孩子在谁跟前撒野呢,面上不露影儿:“除去套车的,也只两匹马。” 穆澈没有阻拦的意思:“好啊,你们自己商量谁骑。” 七八个人当真讨论起来,平时骑马机会少,都不肯让。南宫佘暗骂一声蠢,径先上了一辆马车。时符也识破是“二桃杀三士”,偷笑着看向先生,这一看就被发现了,被温润的目光点了点,“你,与我乘一辆车。” 时符小脸微红,低头往身上看了看,心道自己挺正常的呀。上车小心坐在那袭白衣旁,就听问:“令兄可好?” 少年的心绪就不正常了。 时符乃麟旭侯独子,何来兄长?车里的这个“时符”俊面红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扮哥哥跑出来,连成日与哥哥勾肩搭背的南宫佘都没认出,先生眼也太毒了。 穆澈怕小姑娘羞怯,没再说什么,漫淡地阖上了眼皮。 时碧笙咬咬菱唇,悄声观察此人与四艺塾的穆夫子像不像,一时觉两人面相并不大似,一时又觉这菡萏风姿是同出一门,车行一路,最终也没好意思开口问什么。 传说中能倒背四书的人,正在校场西凉台上啃西瓜,老远见一个大的领一帮小崽子过来,稀奇地扔下瓜皮迎下来,“良朝兄稀客啊!” 他一声叫嚷不要紧,学童们齐齐望向白衣先生,各式目光混在一起,那叫一个有趣。 时碧笙更是眼光潋滟地惊叫:“您当真是卓清侯!” 穆澈按按耳根,神色不动:“见他们闷得慌,带到你这儿玩一玩。” 校场的沙地被太阳晒得滚热,看台高竖迎风大旗,北区有几人正在跑马,西场则是十一训出的一班府卫捉对练手,空气中满是躁粝味道。 即便南宫佘,也是头一次见识这等猎猎场面——穆十一随肆无止不假,可不耐烦哄孩子玩儿。 穆庭准还没说话,南宫佘忽道:“君子之争必也射,久闻侯爷雅名,可否赐教?” 之前穆澈一条条驳了他的诘问,南宫佘实则心已服了一半,得知他是卓清侯后,另一半面子也找回来了。只是他自恃聪明,不肯轻易认输,文道不行,便试武道。 穆澈自然无有不应。 穆十一儇佻眉头,他这表弟打小好武,射箭的准头他可清楚,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而过,笑道:“行啊,正好人多,就玩双花探柳,小毛头和良兄一组。” 言讫,直接把表弟推到穆澈身边。 南宫佘本来铆着劲要一比高低的,懵了一懵,随即抗议:“我和表哥一组。” “啧,我的场子废什么话。”穆庭准不客气地弹他脑门,正中明珠。 “那赢了吗赢了吗?” 下午穆澈回到府里,将这件趣事说给吉祥,吉祥吃着井水湃的甜瓜,听得津津有味。 “若是不赢,之前的话岂不白费了。”穆澈笑了笑,“那孩子好胜。” 吉祥见他说话间抚着右臂,皱眉道:“可是伤口疼了?”连忙卷起他的袖子查看。 穆澈臂上的外伤早早愈合,只是郎中说仍不可疏于调养,犹其不能骤然发力。 在校场拉弓时他就觉得不适,尚有分寸,此时由着吉祥摆弄,笑道:“没什么大碍。” “臭小孩。”吉祥没道理地数落一句,叫琏瑚打来温水,浸了帨巾给他轻轻敷上。看见那道淡褐色的疤痕,又不乐意了,“郎中开的去疤方怎么也不管用啊。” 糯软的抱怨,如同撒娇一般。穆澈抬手在颦蹙的眉尖点一点,“祛不祛什么紧要,寻常又看不见。” 我看得见呢。吉祥心里说,愁苦苦地琢磨着怎生是好,女儿家的这类膏子多,比药方有用些也说不定。又想,那大理卿真不是个东西,不知穆良朝怎么想的,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了。又想,他对何宓也是,对挑衅的孩子也是,都不去计较,总那么风轻云淡的。 穆澈见她不乐,有意寻话逗她。话了几句,吉祥方抿动唇角,换敷一条帕子问:“时小姐真的与十一公子一组吗?” “不错。”穆澈笑应,当时一群孩子都在兴头,他惟独不许时碧笙上去,扮着男孩的姑娘便大睁星眸问他:“侯爷瞧不起人吗?” 她的同窗皆不知底里,穆澈却明白言下之意:你瞧不起女人吗? 天地可鉴,卓清府出了位才名遐迩的女夫子,多少男儿不及,以穆澈胸壑,只有敬重,何谈看低?只是男孩子胡打海摔没什么,娇嫩嫩的小姑娘倘或碰着了怎么好? 时碧笙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发束勒紧的眉尾微微上挑,衬出三分飒沓英气。 龙凤兄妹长 分卷阅读82 相声音再相近,总有须眉巾帼之别,时碧笙能以假乱真,说不得有几分别的缘由。 彼时穆澈心中想,他若有女儿,大抵不愿将她锁在闺阁,而情愿她肆意快活些吧。 穆澈看向吉祥,娇软如花的小姑娘正使力拧着一条帕子,水珠顺皓腕流下,如大小玉珠落进铜盆。 遇到她之前,他从没动过儿女之念。 一窍初通,又觉得一切那么迫不可待了…… 晚饭后皓月馆消凉,两人对倚阑干,听泉水涓涓始流。 住了数日,吉祥依旧觉着那环绕假山的泉流设得奇巧,白日里便如小瀑一般从石洞激落,溅起飞花,向晚便静水流深,幽杳如絮,一点也不扰人。 她还念着白日里的事,暗计一会儿,眨着眼问:“公子是不是不喜欢出格的人?” 未料穆澈想也没想道:“喜欢啊,人无性情还有什么趣儿。” 他笑了笑,她以为我管了他们,便是不喜他们的作派?“人人皆有自然天性,好比一杆锋矛,不会被什么轻易扭曲,我也不会去扭曲。只是世事长久,那锋芒难免受挫蒙尘。” 好的教义不是一把锁,是一面盾,说是容人,其实同是护好自己,也教导他们,懂得锋之两面。 吉祥不大懂得了,她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个,悄悄往前挪一寸,狡黠觑目:“那如果,如果我出格了,公子怎样?” 皓月当空,映得女子颜面亦如玉盘。穆澈温柔相视,朝她额头挨近。 “你出格一寸,我就把规线外挪一尺,你出格到天边,我拓出新的海角,总能护住你就是了。” 吉祥听得眸光大亮,飞快在他唇角印了一下,返身就逃。 穆澈满目光彩零落,实实在在地愣住。 当他意识到这妮子是拿行动来印证他的话,一把将人捉回怀里,笑声“算计我”,低头衔住软香的唇瓣。 初是生涩的,如履薄冰,如坠温乡。待到舌齿纠缠,穆澈紧贴纱衣的手掌湿濡了,禁锢人儿,食髓知味地不肯稍离。 长睫扫过吉祥的脸颊,她觉得自己要化了。 天知道诺大的色心撑不起她的老鼠色胆,刚刚、刚刚她真就是想仗着小胆儿出格一下的…… 这算是……意外之喜? 吉祥不禁咛了半声,穆澈停下,抬起漉漉深黑的眼,看不见底。 活了二十三年,未动的凡心一脚踏进红尘,三界五行都跟着乱了。 原是这么个滋味。 他起身把人抱进屋里。 第45章 观鼠折葵 我看你可爱得紧。 吉祥早知穆良朝行事认真,但这样子的认真就要了命。 男子抱她在梨花榻中,温柔又牢固地把她锁在怀里。吉祥被亲得七荤八素,胡乱搂住他的脖子。 穆澈后背却是一紧,睁开眼,深深叹了一声:“你还太小了。” ……吉祥心想她不小了,她都及笄了。 穆澈看着潮红的小脸,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轻绽的眉宇荡出一抹难摹的风情。 他拉下柔软的小手,将人规规矩矩放在方榻,自己起身整理襟带,嘴唇比抹了胭脂还红,“……早些休息。” 吉祥低低头,半褪的耳坠子掉下来,小指勾住穆澈衣带。 她不愿他走。 穆澈眼含漾漾水光,声低音哑:“别留我,我,受不住。” ……直到人去,吉祥仍是脸热,摸着肿起来的嘴唇羞想,到底是谁受不住? 赶上穆澈兴致好,一连去塾里教了三日。原有分教经史、诗文、数术、琴弈的先生,他这一来都省下了。 塾中受益不必多说,却说南宫佘隔天见着时符还自疑惑,犀利利地将好友上下打量一遍,似要看出个表里春秋来。 时碧笙回家后已将一日之事与哥哥详说,时符听后一个头两个大:我错过了卓清侯的课不说,你这小祖宗去校场就去校场,怎的还上阵操练起来?真叫爹爹发现了,我这身皮还要不要!叫娘知道了,我的耳朵要不要!旁人看不出也罢,真当南宫也是傻的不成? 妹妹只比他晚半刻出生,晚半刻也是妹妹,小少年自己气得鼓胀,一个字儿也难数落。此时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掩饰:“咳,昨日风热未愈,叫你堪胜一阵,下次可是要赢回来。” 南宫佘听是平素语气,疑虑顿消,笑着勾住时符肩膀,“我说呢,今日可大好了?” 时符:“……” 行吧,这小子敏锐捷才,总在别的地方迟顿些方公平。 到了第四日,彧夫子向府里送进一张帖儿,只四个字:君有神器。 第五日,猴孩子们联名写信,还想再听侯爷的课,随附二十篇小楷、十篇记文,笔迹叫一个五花八门,满满的都是赤子诚意。 穆澈边看边笑,当真的治点送回,且约下以后每月初三、十七两日过去授课。 第六日,正院忽打发人送东西到度林轩,琏 分卷阅读83 瑚纳罕地捧上楼交给吉祥,看时却是几套男子衣装。 吉祥先以为送错了,摸摸清凉的竹纹缎,忽想起从前偷穿那人衣服被当场抓包的事,抿了抿唇,喉咙灌了蜜糖似的:“知道了。” 来送东西的锦裀并无带话,穆澈这一日也没过来,吉祥却心有灵犀,晚间临睡之前卸下钗环,试着穿在身上,张臂转几个圈,果真裁剪合身。 琏瑚打了一日糊涂官司,这会儿才算明白,拍手道:“大公子要带姑娘出门吧!咦,这衣裳裁得倒好,像亲量过尺寸似的。” “怎么大公子知道得这样正好呢?”袍儿打水进来,翘起唇边那颗小痣。 吉祥忙背过身去轻呸一声:“小小的年纪,就知促狭人!” 袍儿小小的年纪,哪就懂促狭了,原本随口一句话,见吉祥这个模样,呆了一呆,反而明白过来。 她嘻嘻笑过两声,当下与琏瑚挤弄着眉眼,放帘钩去了。 次日清早,穆澈身着一袭鸠羽净白锦衫,果然过度林轩来,手中提一把飞白扇,端然振振风格。 一见神采飞扬的吉祥,他便展扇笑了。 吉祥的长发束在冠内,娃娃脸分明讨喜,一副小书生的模样,不知从哪也弄着把扇子,执揖问安:“大公子,有礼了。” “小公子有礼。”穆澈含笑回揖,扇头轻拨她耳垂,“不知娇蛾作须眉,还是自古才士爱扫眉?” 玉珰轻响,琏瑚在旁一脸无辜,还自以为隐密地冲袍儿打个眼色,于是两个小妮子一同抿嘴儿。 吉祥懊恼地摘下耳坠子,也不知这俩人谁跟谁学的坏,这么快就打成一片了。 有前番险事为鉴,这回出门带了不少人,仍是分散地缀在后头。吉祥不似上回有心事,行装也便宜,兴致也高,在街上东瞅瞅西逛逛,眼看着穆澈都跟不上她了。 看着伶俐的背影,穆澈不觉噙起嘴角。 他总能从吉祥身上看出一片天真来,从不嫌热闹多,也从不厌美景腻,任什么都只若初见,快活得让人惊讶,又令人如沐春风的舒服。 “穆良朝,看这个!”吉祥停在一个摊子前,头也不回地招手。 被唤的人失了神,走过去望着她,“你说什么?” 吉祥压根没注意自己叫了什么,她在心里叫“穆良朝”不知凡几,无意脱口亦不留心,只是雀喜地盯着眼前一团白绒,“你看这小鼠可爱,咱们买几只回去养着好不好?” 穆澈从她脸上移开视线,往那笼中看,又扫一眼卖鼠的掌侧虎口,兴致不高:“哪有养这个的。” 卖鼠的一张深褐面皮,长相大化,三十来岁年纪,是个心眼活络人。他瞧出二人衣饰不凡,稍矮的这位又是女扮男装,兴许是哪家公子哥带着妹妹出来玩儿,忙堆笑道: “二位公子,这白鼠乖巧得很呢,平日解闷是好的,价钱不贵,十两一只。” 买卖人生就一双毒眼,看人下菜碟惯了的,遇见衣粗布的,一两二两也使得,好不容易碰上个富家子弟,自然漫天要价,还有本事要得实诚诚谦卑卑的。 吉祥被劝得心痒,拉着穆澈袖子不走了:“是呀,你看可爱得紧呢!” 我看你可爱得紧。穆澈拍拍她的头,问卖家:“听口音不是京人,这东西从北边来的?” 卖鼠的一愣,赔笑点头。 穆澈淡淡抬眼:“还在别处卖过么?” 卖鼠的深褐色的眼角抽动一下,眼前之人气度似不寻常,他一时没想明白,随口赔笑道:“走南闯北的,挣份糊口钱罢了。” 穆澈淡笑:“这鼠儿平日喂什么,蔬果使得么?” 见此人一笑,卖鼠的心情莫名舒坦了,心想自己刚刚紧张个什么劲儿,眼前分明是个掷金的公子哥嘛! 连忙答道:“使得使得,小东西好养活得很,厨下的蔬果都可喂,就是馒头屑也行,公子买几只权当解闷?瞧这几只都是顶好的。” 穆澈不理这茬儿,“吃肉不吃?” 吉祥骨碌着大眼睛,终于听明白这里面有些文章。 卖鼠的神色已经变了,穆澈看在眼里,点头道:“既是晓得,不算冤了你。” 他着人抛两锭银子过去,将一摊子老鼠全买了,没等摊主闹明白,又道:“抓去送官。” 卖鼠的眼珠一滚,没等喊出声来,已被侯府的随从反扭双臂带走了。 不大不小的动静惹得周遭几人留意,穆澈不欲招眼,对袁邻吩附几句,领着吉祥走了。 小姑娘憋不住,回头回脑地问:“怎么回事?” “你的胆子真大。”穆澈步履闲信,“那不是白鼠,是伶鼬,野性不驯,在野外一年能吃掉三千多只田鼠,若饿狠了,咬得断野兔的脖子。” 吉祥倒吸冷气,穆澈道:“其人心黑,只当玩意儿哄骗人,不想如有家大人为哄孩子买了回去,喂养不慎伤着人,那是好玩的?” 吉祥偷看穆澈的侧脸,心想他在学塾教书时,是不是就是这般样式?b 分卷阅读84 r   她仍对那圆头圆脑的小东西不舍,心道既爱吃肉,便喂它吃肉,好生关在牢靠的笼子里就是了。看不见跟着的人把十来个笼子弄到哪去了,问穆澈欲如何处理。 穆澈嘴角轻抹,“晚上烤鼬肉,尝个鲜。” “别呀!”吉祥有些急,听穆澈闷笑一声,方知他是逗着玩的。 她泄气地耸耷脑袋,过一时,又忍不住问:“公子怎么识得伶鼬的?” 穆澈看她一眼,随口道:“小时被咬过,所以认得。” 吉祥小时被螳螂叨过,那一下子的疼记到如今,由此及彼,认为被动物咬到都是极疼的,皱眉扳过穆澈的手,“咬在哪里了?” 半天没有回音,吉祥抬头,看见一张忍笑的脸。 吉祥向来认听他的话,只当他说一句是一句,这会儿琢磨明白,扁着嘴摔开那只手,不想理人了。 逛了一时,跟在后头的洛诵眼梢动了几动,上前与穆澈耳语一番。 前头不远处,是京中最负素斋盛名的折葵楼,穆澈随话音看去,楼外停着一驾彩缕雕栏的马车,从旁数名鸦衣扈卫。 洛诵轻道:“是浔彰伯府,看样子是容华郡主出行。” 祢灵霜平日除了进寺供香鲜少外出,既见着了,穆澈不好不上去打声招呼。 回头见吉祥还在一家卖茶宠的摊子前流连,他展扇过去为她遮日头,“中午咱们在外吃,喜欢素膳吗?” 吉祥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沙弥捧在手掌对看,随口应声好。 穆澈便不扰她兴致,说到对面等她,带了两人上折葵楼,留洛诵等顾着吉祥。 却说容华在楼上定了雅厢,身畔还有约好的二三女伴一处说话。听闻卓清侯过来,都蓦然惊喜,许中尉家的小姐悄声问:“灵霜姐姐还约了侯爷过来?” 这当然是无理的事,那许小姐知闺中友素来心事,所以促她。 祢灵霜饶是修出了一颗清心,当下心中也跳了两跳,嗔着朋友道:“说这些怪话,还不躲一躲呢!” 桃花染面的小姐们虽想见侯爷一见,尚晓得礼数,左右挤挤眉眼,均退进耳轩。 说话功夫,穆澈上楼来,将跟随留在外头。二人见过,祢灵霜笑意温然:“真巧,良朝哥哥也来吃素膳?”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栀子绉纱浅摆衣裙,腰系龙吐珠绣紫蔓绦带,月珠垂耳,露点钗头,当真一副极清美的形容。穆澈心赞一声,道:“楼下见了郡主的车驾,故而上来。” 祢灵霜秀眉轻舒,心想良朝哥哥是特意来见我的吗?就听他下一句道:“原本是带府里的小朋友出来散散心。” 第46章 同檀夕展 这也宝贝得过了头吧?…… 听见“小朋友”,祢灵霜已知是谁,推移窗扇俯望,果见街面上一个穿学子衫的身影。 端午那日第一次见到这姑娘,祢灵霜只觉平平常常而已,今日又见,仍是平常。 可她的良朝哥哥眼中,带着不一样的光彩。 她认识穆澈许多年华,从不曾见他如此看着一个人。 阅过许多经卷,也从青灯往来作息,仍伏不住一颗十丈软红里的尘心。 再普通的石头,经阳光普照,也有光泽如玉,那么她是什么呢,阴影里的一粒砂吗? 这厢失神,穆澈问:“郡主鲜少在外用膳,今日有何兴致?” 祢灵霜恍了一下,方回过神:“今日是同壇夕展。” 穆澈也是微顿,“我倒忘了。” 韶京好雅风,每年三大盛事,除了立夏日的禅古斗茗,便是在宥观灯与同壇听曲。 同壇一带多梨馆,听曲原是司空见惯浑闲事,然一曲春风,总要许多断肠刺史的捧场方显多情,故歌姬一曲终了,往往引得听客珠钗豪掷。 由此馆主便想到了一桩生财之道,即罗列数样珍宝由寻欢客拍买,价最高者将珠饰赠予心宜之女,那姬娘的回报倒不下作,只为此人单独歌舞一曲,或清谈一时罢了。 钱归了馆主,物归了舞娘,又图不得鱼水之欢,若问这小巷赌人——两头没跑的买卖怎有人上当?却要知,诺大京师繁繁庶庶,最不缺的就是千金肯买佳人笑的公子王孙。 到后来,馆主干脆收罗一些古奇玩艺开办拍展,也是求财,也是图乐,至今竟成传统。 因在弦歇歌罢的斜阳薄暮时开始,故称夕展。 穆澈又非允臣,不留意这等事,经此一提才想起来,祢灵霜又道:“我原也不理,只听说这回有一卷弘月大师亲笔的佛偈,与其别人哄抢去,不若我收回供到寺中。” 穆澈点头,夕展虽热闹,但其间鱼龙混杂,祢灵霜此般身份人品,别说她自己,家里人也是不许。若非真有所求,断不会亲躬这一遭。 少时初见,灵霜还是个活泼天真、甚有些淘气的小姑娘,三年寺中生活,当真对她颇有影响。 穆澈心下有些感慨,“身边可有牢靠人跟着?” 容华 分卷阅读85 郡主出行,岂能不牢靠?明知他是白问一句,祢灵霜仍很高兴,“都妥当的,哥哥将他的侍卫派给了我。” 说了几句话,耳轩传出叽叽咕咕的低笑声,祢灵霜分明听见,面上一赧,穆澈淡淡而笑,便言告辞。 人家两人出来玩散,祢灵霜不好留他的,无意往窗外一看,不由“咦”了一声。 就在楼上两人叙谈间,吉祥在街上看见一个人。 这人不是别个,正似宋老爹那鬼见愁的儿子宋老二。 吉祥是买下东西后,一抬眼无意瞧见他的,离着有些远,那人被另一个穿旧绸衫的人背身挡住半面,却也说不准是不是他。 “二哥?”吉祥快走几步过去,疑似宋老二的人忽掉头走了。先前半挡着的人转过身没两步,正正好好撞在吉祥身上。 吉祥揉着肩头后退一步,一枚玉牌落地摔个粉碎。 吉祥一个惊灵,先满手冷汗地去摸腰间玉牌,见是完好,未等松下一口气,听对面道:“赔我的玉。” 跟着吉祥的人暗道,什么玉能碎成这德行,八成是无癞讹人! 他们哪能叫侯爷的人受欺负,便要上前,却被洛诵抬手拦住。 折葵楼上,听见动静的穆澈当窗瞥下一眼,嘴角闪过盎然,也未见如何。 吉祥抬头,面前是一个身长如柳的青年人,深眉下一双眼睛尚算精神,髭上的胡茬儿平添疏拓。 她又低头看玉,无辜道:“是我撞坏了你的玉?” 那人点点头。 吉祥问:“你要多少?” “不多,五十两。” 是不多,不过五只耗子钱。吉祥捂着肩膀皱眉头,“那好,你便先给我一百两吧。” 那人眉头一动,吉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张口便来:“我肩膀被你撞坏了,估计十天半月的抬不起来,我本靠卖字为生的,生路一断,岂不就要饿死?兄台撞我在先,玉落地在后,怎么说也得兄台赔我在先,我赔兄台在后。” 她一口一个兄台叫得亲切,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这丫头忒会见风使舵,若非仗着老虎威风,她也不装这大尾狐狸。似这些个碎玉碰瓷的鬼门道,是宋老二早年混街面玩剩的,吉祥多少知道些,她盘算好了,待这人再说一句话,就叫人把他逮起来吓唬一番! 她却不想,以洛诵的警省,若要上前早来了,何必旁观到现在? 只见旧衫青年淡然作笑:“就这身行头是卖字为生的?谎编圆了再出门吧。” 说罢竟不理她,落拓扫睫,直向折葵楼去了。 吉祥被噎了一回,气闷跺脚,“抓他!” 旧衫青年回眸一扫,赶到吉祥身边的洛诵被眼风带得一凛,悄声道:“可不敢。” 顿了顿,洛诵摸摸鼻子:“这人……是公子朋友。” 吉祥如闻天方夜谭,眼睛睁得溜圆,向那人背影打量好半晌:若说是宋二朋友她还相信,说他是穆良朝的朋友? 这是打哪开起的玩笑? 原地呆了一阵,吉祥小声嘟哝:“你这讹钱的手段跟闹着玩一样,就编得很圆么?” 楼上雅阁儿,穆澈见到这青年也无话,这人也不消客套,喇喇坐在他对面。 两人各执一杯,一斟一碰一仰头,一壶酒不多时见了底。 京中的老人里,许还有几个记得士族游氏。那也曾是个暄赫两朝的世家高门,一朝没落,纵多风光,不过雨打风吹去,代代下来,只剩游九这一个不知哪一寰哪一宇的孤鬼了。 因二叔简斋的缘故,穆澈与游九自小识得,见吉祥进来,穆澈眼角温扬,方与对面玩笑:“明知我这小朋友身份,也敢欺她?” 当日卿儿如何认出的吉祥,今日游九就是如何认出的吉祥,穆良朝的佩玉他不说如数家珍,重要的那几枚还是见过的。 杯酒饮尽,游九斜眉:“我喜欢你这小朋友。” 吉祥的脚步生生被吓住了,心道这家伙长得人模人样的,说话是怎么回事? 穆澈眼风淡淡,“我府里的人,小心说话。”却也未放心上,又向吉祥介绍,“这是游九哥。” 吉祥两片胭唇碰了一下,没出声。 此人的气质实是她生平仅见,说冷不冷,说热也不热,说疏拓洒落又好谑人。方才在楼下觉他一身江湖气,此时坐在穆澈身旁,又透出一派旧时王谢的气韵。 一刻之前还与人家神气活现地顶嘴,扬言要抓人的吉祥不好意思开口,又不可失礼,颔首低唤一声:“见过九哥。” 游九大笑:“怎么不叫兄台了?” “没完没了了?”穆澈与游九说话颇为随意,横他一眼,让吉祥坐在身侧的如意垂缕凳。 游九从善如流,左右是蹭饭的,乐得空出嘴来多喝几壶酒。 穆澈便要了五宝鲜蔬、翡翠玉卷、糖醋藕排、鱼香蚕豆几样菜,又有一道适才祢灵霜推荐的祥云锦,此外一个全菌盅,汤配四喜汤,主食是绿畦香米饭。 分卷阅读86 游九不大兴吃素的,哪怕每道菜色都香鲜俱全,不过偶动几筷下酒。 穆澈在外饮食有限,吉祥在游九对面乖乖坐到上菜时,听他言语随意,也就自在了许多,饭量倒与平常无异。 游九看着吉祥津津有味的吃相,稀奇地想:真有这么好吃? 又捡箸吃了几口,不过还是个不寡不淡的滋味。手中白玉杯忽被撞了一下,穆澈道:“喝酒。” 游九眼光一闪,他不过想看一看,能令眼高于顶的穆良朝别样待之的姑娘是何方神圣,这也宝贝得过了头吧? 他轻摇头收回视线,“这里的酒和这里的菜一个样,卖相好,就是太素。过两日我去江南,带几坛‘茫然风沙’回来给你尝尝。” ——杀湍涅水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穆澈不知江湖事,也晓得此酒是绿林道上的庆功酒。 他多少知道游九师门旧事,辨着对方的脸色问:“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游九抻抻腰,懒鼻子懒眼的,“不过骨头待闲了,想着外头逛逛。” 穆澈便不问了。 叙一回话,吉祥一碗饭下肚。穆澈没吃多少东西,酒喝得多些,清润的眉弓下泅染两抹淡晕。 恍然看去,那眼尾勾留的风华,直比女子涂脂更妩几分,便称“姿态极研”,亦当得了。 穆澈侧侧头,不知吉祥怎么发了呆,将自己的小半碗香粳饭推过去,“出来一回,多尝尝这里的风味,府里没这样的手艺。” 他知道吉祥的饭量,不过顺手之举,可吉祥一个姑娘家,就算贪吃些,在外哪能没点子矜持?忙藏好目光,取帕子轻拭嘴角,“我吃好了。” 这一来一往把游九这个多余的人看得牙酸,酒己喝够,摆摆手,直接顺窗翻了下去,落鹘之影把吉祥吓得打了个饱嗝。 穆澈好像已经见多了,眼皮也没撩动一下,低叹一声:“这个祸害不去,喝什么茫然风沙。” 转头问吉祥:“真吃好了?” 吉祥乖巧地点点头。 于是两人歇了小许,穆澈带吉祥下楼。 祢灵霜的乘舆已不见了,那旧衣如洗身姿如柳的人却还没走。 游九负手靠着粉壁,一见穆澈就道:“刚才忘了说,萃莺楼今日有大热闹,不去瞧瞧?” 吉祥好奇地眨眼,她从前好似听人提过这个名儿,一时想不起是个什么所在。身畔之人淡笑:“出来大半日也该回了,此日少陪。” 若光是穆澈一个,游九就不问了,他刚刚明明看见少女的眼神亮了一下,儇眉道:“小朋友兴许想去呢。” 没等吉祥表态,穆澈便道:“她不想。” 游九不耐烦地拖出长音:“穆良朝,你烦不烦啊?” 吉祥心中倏地一震。 怪道她一直觉得此人给她的感觉很奇特——原来她竟听过他的声音! 且这声音,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五年。 也是那么懒散不耐的——穆良朝,你走不走啊? 若没有这句点名道姓的话,当初吉祥也不可能打听到她的恩人是谁,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当年与穆澈同游中秋的人,居然就是他。 心头闷雷滚过,吉祥捏着手心的汗,没等说话,对面的“月老”忽然带笑向她伸手。 她尚没明白怎个情况,穆澈身后的洛诵径先反应过来,点步上前挡了一手。 不拦还好,他这一动作无异激将,游九不愧这姓氏,游鱼般绕过洛诵,直接把吉祥挟走了。 洛诵冷脸追出,其余随扈都没反应过来:……是有人当着侯爷的面,把他的人劫走了? 大眼同小眼一齐觑向主子,屏息等待示下。 穆澈眉眼惊也未惊,轻叹:“往萃莺楼去吧。” 随扈们不敢言声,不约而同地想:咱侯爷这脾性,真个好破了天呐! 二十四小时末点直逼个位数,也感谢不离不弃的你们(惨中作揖),无以为报,只有双手献上存稿箱。 第47章 抛掷春心 萃莺楼中珍贝砗磲铺地,云蕊…… 可怜吉祥一声都没叫出,眼畔风景飞掠,脚底如踩风云,起起落落、兜兜转转、迷迷蹬蹬就到了萃莺楼前。 肚里未及克化的美味变成酸水,吉祥弯身按着胸,丢人不丢阵,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了一句:“大侠,好身手。”将游九逗得直乐。 吉祥认出了游九,游九实却不曾认出她。当年他便不耐烦这种事,眼见穆澈把随身多年的玉佩给个小破孩,只道他优柔麻烦。 二人总角交情,他在穆澈面前,从不把他当做侯府世子,言语行为没有忌惮,时下这一出也正缘自于此。 游九眼风向后一扫,问:“敢不敢跟大侠进去?” 吉祥信任穆澈,自然同样信穆澈的朋友。再说游九是为她牵红线的人,眼下她只有感激的,抬头望着黑地洒金的招牌,没有犹豫便点头。 分卷阅读87 反是游九颇觉意外,瞅了小朋友一眼,随即袖出一张不朱不紫的帖子,向阶下的迎宾人眼前一晃。 别看这么一张纸,可是千两纹银换来的。一千两在勋富眼里,不过丢在哪里也不在意的一颗东珠,可对普通人家而言,祖孙几辈子也挣不来这么一颗珠子。 既然游九有本事弄来份量这样重的帖子,又缘何身着洗得发皱的旧衫?缘何无瓦遮头地做行骗勾当? 那迎宾却乖觉,只认双凤帖不敬罗绮衫,唤声“九爷”请二人入内。 两人前脚进去,洛诵即至,刚上一截台阶就被拦下,迎宾露出老好人的微笑:“请出示帖子。” 同壇夕展位列三盛之一,又有许多不世出的珍奇,这么大场子,是需要规矩的。 然而洛诵顶着新凿出的冰块脸,阎王殿也敢闯,冷冷道:“没帖子就不能进?” 他心里实有些恼火,非是恼游九行事放诞,这么多年了,公子向不介怀,他也不能说什么。洛诵恼的是自己办事不利,没能护好姑娘,给公子添了麻烦。 那迎宾管他恼火不恼火,一步未让,这等迎人送往的行当做久,面带善解人意的谄笑,内里最是个八面玲珑的:“没有帖子,有别的也成。” 这方如何交涉不提,且说吉祥随游九进门,但见萃莺楼中珍贝砗磲铺地,云蕊花纹雕阑,淡香幽幽轻袭面,岚袖拂拂不扰人,抬头看层阁复道,又有水晶垂帘流光溢彩,当真一个富丽所在。 一楼摆置些散座儿,也有抚琴的歌女,也有喝酒的客人,热闹已极。二楼三楼的分阁座中也有几人,在水晶帘后看不清切,相比楼下却是倏尔清静,仿佛天地两间。 吉祥觉着新奇,从前在葭韵坊,除却学茶以外的规矩都松,也曾逛街下馆子,只不曾来过这种地界。一双眼睛骨碌着不够看,转头却见游九定睛望着歌台。 歌台中央,一个婉声曼吟的歌女,娇嫋如露点梨枝。 那歌台一角坐着几个抚弦吹萧的乐师,衣着碧青为主,仿若几片绿叶,衬着花台中央的佳人。那歌姬身着云帔苏络流霞装,髻上一支青丝逐月金步摇,相貌极好,嗓子极软,一口吴越侬音,吟唱一曲《越女歌》: 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 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 …… 这是展会开始前最后一支压场的曲子,唱曲之人自非等闲,鹂儿般的喉合着弦音,一曲终了,台底哄然叫妙。 一个身形娇小的小丫头从歌台后跑到游九跟前,杏黄衫子愉人眼目,双唇一弯,贝齿灿烂:“九哥哥,你可好久没来啦!” 游九儇笑:“如意儿想我了吗?” 吉祥心想,她叫如意,我叫吉祥,倒是怪配的,往那丫头脸上多看了几眼。 如意儿却未留心,歪着头说:“你听了我姑娘这么多曲子,说要送珠送宝千百回,这回可拿来了?”说罢笑吟吟伸出手。 “会打秋风的小妮子!”游九给了她一个手板,眯眼笑道:“你问问你姑娘还有得不足么,是缺吃的还是用的,穿的还是戴的?” 如意儿扬着声:“什么都不缺,就缺你这片心,你给不给?” 游九笑了一声,低低说了一句话。 如意儿没听清,身边的吉祥却听分明:“什么心,早丢在阴沟里呕烂了。” 这一语别有块垒,吉祥清透的目光看向他,游九却一瞬恢复笑意,从身上摸寻一阵,摸出块劣质的玉佩抛给如意儿,正是之前那种落地便碎的货色。 “你姑娘不稀罕,给你留着玩吧。” 如意儿灿笑着往回跑,回头扬了扬手:“她才稀罕呢。” 那台上女子正看着游九,莞尔一笑,如极夜里一道流光。 游九也对她笑了一笑,笑意未及眼里。 顷刻,一个穿黄叶宽袖锦衣的中年男子向游九走来,一脸几十只老母鸡熬不出的油腻笑意。 才及近前,游九便不耐烦,回头对吉祥道:“咱们上楼。” 黄叶男人的脚步便住了,笑容仍不改,似勾在脸上的一张油彩低劣的面具。 吉祥有些踌蹰,回头向门口张望。 游九眼风拓拓,“放心,他进得来。” 吉祥是跟着游九来的,自然得跟着他。她一时不见穆良朝,难免有些不安,然而笃信那人总会找见自己,眼前又这样多新奇的事,一时兴奋多过了心虚,便随着游九向楼上去。 两人寻间雅室,拨开五色珠帘进去,一时间又清凉又安静,与下间暄哗迥然不同。 轩中的墙壁讶然半圆形状,供的是冷茉莉,桌上数色茶果,又有温酒凉茶,十分周备。 游九才在折葵楼喝了不少,这会儿见着酒又端起来,整壶折进喉咙。 吉祥看着纳闷:这人的肠胃是什么做的?不甘落于人后,不消客气地剥了几颗荔枝,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菊花饮。 分卷阅读88 “这两个倒会乐。”临廊不远处,一人挥扇笑叹,正是穆澈。 他想进来自然进得来,只是不愿拿名头压人,若非碰巧遇见买过胭脂而来的祢灵霜,大抵还要费一番口舌。 他亦不扰那两个,与祢灵霜一同上了三楼,合扇挑起珠帘请佳人入内,跟进去道:“叨扰郡主了。” 冰玉珠子在他身后玲玎作响,拂靡了剪春琢玉的身影,一乱风华。 祢灵霜凝他眉眼,想作一个得体的笑容都勉强。 她何尝不愿他叨扰一世? 持帖而来的观展客陆续上楼,一时珠帘声缕缕不绝。少许后,楼下开始清场——金乌西沉,展宝要开始了。 这厢吉祥便有些坐不住,张头探脑道:“公子怎么还没来?” 游九放下酒壶,心道这么双大眼睛,都在看些什么?抬指随意向上一挑,吉祥看去,在三楼对首的方向,身姿笔直的洛诵站在一扇帘珠门外。 吉祥看过去时,洛诵也正在关注这边的动静,虽不是公子吩咐的,但他觉得总要盯着一些。 帘内人影绰绰,吉祥看不大真切,却见帘门另一侧还有一人,是端午那日容华郡主身边的婢女。 吉祥一个恍惚,默默垂头喝茶,方觉杯中已空。 游九看在眼里,浅淡一笑。 三楼上,穆澈捏着一只冰纹杯向外凝望良久,经身边人提醒方回神。祢灵霜为他斟上茶水,“已经空了。” “岂劳郡主。”穆澈恢复风神,说罢又找补一句:“第一次来,瞧着热闹。” 祢灵霜的眉目如淡淡墨笔勾勒的一般,微笑点头,不去戳破他。 两人说了几句关于夕展的闲话,忽听帘外的婢子忍着气道:“怎么又是你?” 帘外闪现一个青锦斑离的影子,祢灵霜蓦地别开头去,像躲避什么极讨厌的东西。 她为人容和,似这般好恶十分罕见,穆澈抬眼,恰与帘外一双眼睛对视。 饶是穆澈,一刹也怔住了,低道:“老九……” 帘外那人冷笑一声,拂身而去。 此老九自不是游九,而是东俊侯的第九子穆庭冲。 提起这穆九,穆澈委实有些头疼,想他花名在外,再联系此间情形,当下猜出八九分。 转了转杯子,他轻淡地问:“九弟他……可有唐突郡主?” 祢灵霜顿了顿,只说道:“良朝哥哥好胸怀。” 东俊侯多年前已逐此子出门,连名姓都从宗牒上除去,此事帝京人尽皆知。祢灵霜素不是刻薄之人,然在她看来,这样一个随风偃草的登徒子,不配穆良朝称一声“弟弟”。 “侯爷不晓得,这人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近几月每次小姐出门都碰得见他,甩都甩不掉。一次当着小姐的面,就说些大胆之言……” 盈秋嘴快,被祢灵霜蹙眉打断:“说这些做什么。” 容华郡主少有美名,清修归来更见清脱气韵,京中当龄儿郎倾之慕之亦在常理,然而有哪一个,敢向当面唐突? 以郡主之尊,若有这等犯上的,即使有官有品,也一句话就收拾了。可要不说穆九特殊呢,虽为逐门子,却投在那一位门下做事,偏有一二分才干,颇得那位大人物的重用。 穆澈神情淡淡,看不出心思,说:“我知道了。” 卓清侯一句“我知道了”,不会仅仅代表知晓的意思。祢灵霜善闻弦音,漆明的眸光闪了闪,“都是婢子多嘴,良朝哥哥无须放在心上。” “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既是出来解闷的,开心方好。”穆澈有没再提这件事,随口岔开话头,不多时楼下金铃脆响,上下陡然安静。 楼厅歌台之上,第一样展物覆在冰丝绸下,由人捧了上来。 第48章 汉魏风流 麟之趾,振振公子。 主持展会的是个穿黄叶锦袍的肥胖男人,笑意虽不免令人皱眉,好在无甚废话,伸手揭开冰绸,现出一方青灰端砚。 “铜雀瓦砚,以旧时铜雀台瓦制成,长半尺余四,纵一寸有三,砚底微拱,砚额宽泽,开铜花如雀尾,上有篆铭:墨坚其心,邪无得白。底价一千两白银,恭请诸位上眼——” 最后一字拉得极长,近乎一唱三叹,楼上的吉祥伸长脖子去看。 从前颜坊主曾得一叶铜雀瓦制成的茶舟,与雪沙瓷盏相配最为得意,且说目今的铜雀制品,十中难寻一真。吉祥忆及旧事,好奇问游九:“拍买的人如何确定真伪?” “不必确认,只要有萃芳楼这块招牌就足够。”游九敲敲桌面,“从这里出去的东西,绝没有一件假的。” 吉祥捧着脸想,这样珍奇的文房之物,不知穆良朝喜不喜欢?转念想,自己又没有银子,就是有心送他也使不上力。 她再度忍不住向对面楼上看,微晃的珠帘乱了心曲。 “侯府藏砚如瓦,他不稀罕。” 游九突然说这么说,吉祥吓了一着,心道他 分卷阅读89 如何晓得我在想什么? 这时隔壁传出一声叹息:“蔓草离披,狐兔何以纵横?我出三千两。” 此言传来,游九眼神一郁,默默饮尽杯酒。 吉祥不知此言出处,细细玩味一晌,也知是无家可归的意思。手指抚上空空的右腕,目光也暗了一暗。 此厢一时安静,四面起伏竞价之声,这方有人高呼:“举世争积邺瓦坚,一枚不换百金颁。三千五百两!”那处便低叹:“摸索陶泓不忍研,阿瞒故物尚依然。我出四千五百两。” 吉祥暗自合计:难不成这里的规矩,叫价之前还得先吟一句诗不成?前一句诗香,后一句铜臭,含含混混倒别有番滋味……忽听耳边道:“五千两。” 吉祥为看热闹而来,再没想到游九也会加入战局,扭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非是小瞧他身上没有这么些银钱,只不过看游九漫不经心的模样,不见得中意砚台,更像是搅一搅浑水。 果然接下来几回叫价,游九皆从中插上一嘴,继而有更高的价格压过他,游九便无声一笑。 最终铜雀砚由三楼一人拍得,价钱足足比底价翻出一十二倍。 不但吉祥吐舌,这片瓦千金的事,连穆澈也笑了一笑。 祢灵霜轻摇绢扇,她自幼多随母亲至卓清府走动,至今对穆澈的一笔好字心神往之,淡笑说:“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买了这样珍贵的一方砚,可能写出好字?” 稍作停歇后,第二件拍物展出,看时却是两枚小小的钱币,黑黢黢的,金不像金铜不似铜。 “汉麟趾币,汉天子赐赏诸侯物,圆寸许,底凹中空,上有蹄痕。《诗经》有言:麟之趾,振振公子。底价三千两白银——” 这两件皆是古物,铜雀砚还好说,此类金币多是随诸侯下葬之物,既言楼中示宝无假,那多半是从地下弄来的。而富贵之人,多有忌讳。 不想这一番的叫价十分活跃,不多时竟已超过十万两,且有未歇之势。 祢灵霜不解:“小小金币,为何这样抢手?” “从前萃芳楼也曾出手过一次麟趾币。” 穆澈想起那时正值祢灵霜在寺中,不知这段故事,便接着道:“麟麟主多子,那次买下麟趾币的是位年长无子的富商,据闻遍求菩萨无用,莫知听了何人怂勇,高价拍得了两枚,后来……” 祢灵霜清眸如露,话到嘴边不好问出,盈秋大着胆子替郡主问:“后来当真得子了?” 穆澈点头:“是啊,这小小不言的笑谈传进当今耳里,当今笑对近前巽官道:‘果得麟儿哉!’那富商索性就为孩儿取名得麟,说是金口御赐。那之后,萃芳楼的名头便响了起来。” 盈秋听得有趣,花银子买着个儿子,顺带得了圣口御赐之名,怎么说这笔买卖也不算亏了。 祢灵霜眼波清柔,略带打趣道:“说是第一次来,却对这儿的掌故知之甚详。” 穆澈一笑:“我一个闲人,喜欢听趣事罢了。” 这里说一回话,麟趾币的价钱还在水涨船高。 每次在一个高价将定之时,游九便懒懒开口加价,不说不少,就一千两,随之便是同一个咬着牙的声音把价继续叫上去,最终由那人拍得,足足花费十五万三千两。 这些钱就是铸个金孩儿,也绰绰有余了。 “果得麟儿乎?”不知哪间雅轩里一声促狭,明白的人都跟着笑了。 拍得麟趾币的那人拭掉额角的汗,也松口气地笑了一声。 他财大气粗是真的,膝下无子也没什么好隐瞒,家财万贯本是好事,然若身后没有继承,好事就变成尴尬事。只可恨那个不断与他争抢的小子,听声音还年轻,姥姥个腿的,再急还能急过他这年过半百之人? 被人暗骂的小子仍一副淡淡表情,吉祥若有所思地盯着游九,接下来几场留了心,果见他每每刻意加价,临界高点便收声,就有些明白了。 到下一场,所要拍卖的是一轴佛卷,相比之前问津者寥。 祢灵霜的侍女槿春叫价三千两,游九动了动唇,吉祥忙道:“九哥别抬价了。” 游九诧异看她。 吉祥嗓音同她雪白的婴颊一般清软软的:“九哥做得好买卖,也不好见人就宰吧。” 她虽与祢灵霜没什么接触,可公子还与她坐在一处呢。 游九:“这话我不懂了。” 吉祥唇角轻勾,露出一只得意的梨窝。“九哥之前恐从这里老板处,知道了参与之人的大概身份与相中之物,还有出得起的价钱极限,所以才能不着痕迹地抬价而不失手。” 她的声音很低,恰只有游九听得见,一副咱俩心照不宣的模样。 不错,还有一二分聪明。游九笑意淡漠,亦不遮掩:“依你看,那位郡主的出价极限是多少?” 把滑头用到了当朝郡主身上,还敢公然说出来,吉祥不得不佩服此人胆量,不由随他的话音问:“是多少?” “不多不少 分卷阅读90 ,一万两。”低言一句后,似要证明自己的判断,游九高声道:“五千两。” 三楼上槿春道:“六千两。” 游九道:“八千两。” 槿春顿了顿,“一万两。” 游九:“一万两千两。” 槿春回头请示郡主,祢灵霜绣面无忧,想了想道:“罢了。本是清静物,不值当如此逞胜竟价的。” 于是对面没动静了,阖楼无人花这么多钱买卷无甚用的佛偈,都没动静了。于是吉祥看不明白了,游九用这样砸在手里的方式,就为着证明……他的判断准确? 歌台上黄锦男人道:“可有高过一万二千两者?” 无人应声。 游九却不慌不忙,剥了枚干果扔进嘴里,低低道:“急什么?” 便在话音落时,一人道:“我出两万两。” 此声一出,吉祥便是一喜,随即纳闷,赔钱的又不是我,为何要替旁人松一口气? 却又有一人道:“两万五千两。” 吉祥怔住。 第49章 温芗软玉 有心不往那处想,到底不是柳…… 祢灵霜连忙道:“良朝哥哥不必破费,佛渡有缘人,弘月大师的墨宝虽难得,但倘若大师知觉,也不愿手迹被这般估价哄抬。洁自本洁,染自可染,犯不上的。” 几万两不是小数目,祢灵霜却也出得起,她只是不愿做这勾当,有这笔钱,去寺庙捐香火,或交与方丈建个粥棚度济贫人都是好的,何必肥了商人腰包,于世无益。 “洁本自洁,染自可染,既全凭一心,也说不到犯得上犯不上去。”穆澈淡然若水,“郡主曾赠我惟闻诗集,为我省下许多精力,今日有机会还以一礼,亦是应当。” 便命洛诵叫价,之前出两万两那人较劲似的,咬着价不松口,到后来无论洛诵抬多少,那人都只往上拨一两,满楼便听两者一来一往: “五万八千两。” “五万八千零一两。” “六万三千两。” “六万三千零一两。” 洛诵不气也不恼,别人既要玩,他就陪着玩,说句实在话,左右不是他的银子,不心疼。 银主更不心疼,漫不经意地把玩扇坠。 那竟价之人是谁,他与祢灵霜都听得出来。 以穆九财力,毕竟难与卓清侯相抗,加之穆澈气定神闲,洛诵又有一门泰山崩于前声色不改的神通,多番争驰后,仍是由穆澈得了佛卷。 彼处一阵珠帘乱碰声。坐在穆澈身边的女子,见他如此为自己,说无情思是假的,一时有许多话想说,却都说不出来,终只是轻轻道了声谢。 答她的是意料中的疏礼客气:“郡主无需挂怀。” “一掷千金啊。”游九漫不经心啧了一声,却见对面容华郡主起了驾,穆澈一同出来,还向他这里深望一眼,心下好笑。 后面几件压轴之物都是抢手货,不用他助力,身旁小友又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于是游九懒懒抻动腰身,领着吉祥也下了楼。 台子上的黄叶锦人在主持,余光留意这边动静,见得游九要走,忙向楼门口一个护场打扮的人使个眼色。 那人上前便拦下游九,曲躬含笑:“九爷……” 不等他说完,游九皱眉啧了一声:“我卖给你们了?” 那人忙赔笑:“嘿哟,哪能呢!只是展会还没完,您这时走……没这个规矩不是?” 游九不言语,漠然看着他。 护场只觉心肺一线激冷,逃也似朝展台上弋目,而后垂袖向游九比划个手势。 游九眼风扫过他,捏起食中两指,明晃晃地还了个手势。 他大庭广众就讨价还价到了明面上,虽说暗语不为人识,也把那护场的唬得够呛,慌忙捂住游九的手,嘴角哭笑不得,还不敢挑明了:“哎哟爷、爷,您是我亲爷!” 他咬咬牙,又压低比了个手势,“顶多这些了,您别为难小的。” 吉祥被哑谜闹得稀奇,眨巴眼晴猜对方比划何数,游九懒怠耽搁,摆摆手招呼吉祥走了。 薄黑的天色被朱灯烘染绮醉,二人出来时,祢灵霜的车驾刚刚离去,洛诵随公子立在阶下,一见游九就有些牙疼。 吉祥时隔几个时辰再见穆澈,却是欢喜,适才一点在意顿时不放在心上了,上前两步,眼中有依恋之态。 穆澈回以神色。 两人明明都没说话,却无端让游九起了一身寒栗,重重咳嗽两声。 穆澈敛神对吉祥道:“车里等我。” 吉祥想他与朋友有话,乖乖一点头,同游九告辞。 这一日她借这突然来客的光,见识了许多新奇人事,也算不虚此行。 目随人影上了马车,穆澈方转头,迎面就听一句:“你还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这些年两人淡然相交,久而弥深,说话都随意惯了,游九是随肆难料,穆澈则性 分卷阅读91 情中自有洒脱,下巴向他一点:“你呢,又做这些勾当?” 游九笑道:“我不比你老人家财大气粗挥手千金的,只能另谋生路了。”眼睛一转,忽正色问:“你可知金刀门中有一路‘白地卷雪’的刀法?” 穆澈乍听此言,只道与游九江南之行有关,他连金刀门都未曾听闻,不由正色问:“不知,怎么了?” “这套刀法威力无靡,练成者却极少,只因其心法需童子之身方能修炼,且一世不能破戒。” 游九前头说得正正经经,觑着好友脸色,油然一笑:“我只是奇怪呀,你又不练这门功夫,为何也要守身如玉?” 穆澈听明白他在胡吣什么,耳根一热,挑扇指他:“你这——” 欲骂泼皮,又知骂了也不顶用,他抹身便走。 游九红尘摸爬日久,什么事看不出来?一见那小朋友看穆澈的灼灼眼神,好比看着个雪白白的大馒头——当看不当吃,就知穆澈还守着他的礼呢。 他见人笑意疏懒,从不当真,此时方笑进眼里,在穆澈背后悠悠道:“莫不是情窦初开不知怎个法儿,我这儿有教本售卖,价钱便宜,笔画精真,你如此聪敏,绝对一看就会!” 可叹穆澈一流人物,惟有此等人此等话不知如何应对,心下连骂祸害,直至上了车驾,面上薄红仍未褪尽。 好在厢壁嵌的是丹霞珠,绯红的光线映在面颊,分辨不出。 吉祥听他气沉,挨过去问:“怎么了?” 这厢靠近,一双灵秀的眸子便看进穆澈眼底,双臂也环了上来,似个娇赖模样。 穆澈还满脑子的“笔画精真”,有心不往那处想,到底不是柳下惠。温芗软玉撩得他身下发躁,抬手便抽去她发上玉笄,低头压上那瓣香软。 车身忽而轻颠,是马车赶动,叫人始想起还在外头,两心同作一悸,堪堪分开。 吉祥在穆澈怀里,一瀑青丝坠于臂弯,双眼水洗明亮,那水色也洇到唇角,似芳蕊上的初露等人去收。 穆澈偏不再肆意,抿了抿唇,声音极低:“好生坐着。” 吉祥鼻中漏出一声轻喃,仍是搂着男子的腰赖着,穆澈只由她罢了。 至于为容华疏财一事,他并未当作介事解释,吉祥也未存在心上,是以都没提起。 一时只听车轮之声,如此静默少间,穆澈忽有些古怪,哑道:“你方才喝了茶?” 吉祥开始没明白,嗯了一声,发丝在穆澈下巴轻蹭。下一刻,她一个激灵想起他害茶敏,方才两人又相濡以沫的…… 吉祥瞬间慌张起来:“你怎么样?” 穆澈没有间接入口的经验,只觉身上似有酥痒,濛如轻雨,也不觉怎么样,舔唇笑了一声。 笑!笑什么? 吉祥正担心得要命,看他如此,好歹有了几分经验,想他八成又捉弄自己了。 可回念想一想,过敏症当真不是好闹的,还应防患于未然的好,于是小脸满是正经道:“那我以后不喝茶了。” 她说得认真,未及想背后深意,穆澈眉眼一现玩味:“为何?” “当然是为了……”半句话戛然而止。吉祥瞪大眼睛,一面自悔失言,一面热着脸想:这人是在调戏我吗? 这下子吉祥肯好生端坐了,只是没一会儿,她到底默默寻到穆澈手背,出气地捏了一捏。 第50章 白露听琴 两位哥哥,留手留手! 回府后,穆澈先送姑娘回度林轩,回自己院子时,穆温已等了他许久。一见他哥就道:“琼瑰过来问了两回,大哥怎么才回来?” 是酉时将尽,说早不早,说晚也算不得大晚。只若穆澈一个也罢,他却是带女眷一同出去的。 穆温了解兄长,对吉祥姑娘的印象也不错,哥哥喜欢的女子,他自然敬护。偶或出门晚归,穆温以为无可厚非,远的不说,就说他爹带着娘亲迢迢游赏大好河山去,除了开始一月尚有书信,过后近半年竟未见一封家书,此等乐不思蜀的劲头,谁能比得上? 只是伯母操持庶务,同样有她的苦心,旁人不知底里,他们兄弟不能伤了伯母的心。 穆温本有几句话想说,一见兄长又觉说来多余,他能想到的事,兄长只有更明白的。 穆澈拍拍他肩膀,“我知道。你回去歇着吧,我过去请定。” 萱宁堂尚有灯光,穆澈的通报一传进去,那屋里的灯倏尔就灭了。 檐下的男子微微垂睫,在一地黑默中站了一刻,行礼而退。 时夜静谧,浔彰伯府大门外悬灯通明。 祢灵霜回府时亦晚,早有人向里通报郡主回来,小厮们忙着勒马卸车,祢灵霜由一众侍婢婆子拥了进去。 祢夫人忙命人端来清淡的莲子汤,又问女儿这半日过得如何。 祢灵霜本有郡主府,因她于皇家有功,当今下旨,一应规制皆比拟公主府修建。当今疼惜她,生身母亲只有更疼爱的,哪里放心宝贝女儿分府另住 分卷阅读92 ,便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祢灵霜净手后饮了几匙甜汤,略说了是日之事,盈秋在旁忍不住说遇见了穆清侯。 听闻佛卷是穆侯爷帮着买下来的,祢夫人若有深意地笑道:“穆侯爷果真是有情有意的。” 祢灵霜嗔了侍婢一眼,忙说道:“母亲再别说这等话了,良……他心中有人,我已经知道。” “一个侍妾罢了,值当为这个吃心?” 祢夫人深恨女儿不开窍,从小闺女何尝不是个伶俐的,离家那三年光景,哪个也没叫她当真修佛,可回来之后,闺女越发有了脱俗之气,凡事不争不抢。 旁的自然罢了,她这一世荣华,本不必争抢什么,惟独千金难买有情郎,郎君如不如意,可切实关系着下半辈子的日子。 祢夫人问盈秋,“你也见了那女子,当真是难得的?” 盈秋道:“回夫人,今日离得远没看清,只是端午那日奴婢是看得真的,相貌气度都平常,就是她身边的小丫头也毛手躁脚,还弄脏了夫人赏奴婢的花裙子呢,看来不过粗陋之人。” “盈秋,愈发放肆了!”祢灵霜听说得不像,黛眉一收,“再如此无理,我也不要你伺侯了。” 盈秋脸色一变,忙跪下请罪。 “背后议论,确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行径。”祢夫人说了盈秋几句,命她退下,随后对女儿道:“只是话说回来,卓清府什么家风,再没有为着偏房耽误娶妻的,我与那府侯夫人交好,若她在京中,此事已然定了。虽如此,卫大夫人也是公正明白的人,又属意于你,过两日我打发人过去……” “母亲不可。”话未说完,祢灵霜忙道:“您若去说,无非没脸罢了。何必呢,他岂是朝秦暮楚的心性,若要转寰,自有机缘,若本无缘,苦求有何益处?” 祢夫人听她平平常常说这番话,心下不由酸楚。 她何尝愿意上赶着豁出这张老脸?只是去卓清府求亲你不许,上门来求亲的你又不愿,霜儿霜儿,你这灵心兰质,到底要着落在何处呢? 祢夫人还想劝女儿几句,恰祢珩吃酒回来,见母亲房里的灯亮着,过来问安。 祢夫人只得压下前话不提,兄妹俩略说几句话,各去歇息了。 出母亲房中,祢珩送了妹妹一段路,二人无话。 幼时祢灵霜也曾有追在祢珩身后,喊着哥哥粘人的时候,不过那是小时候了。走到垂花门外,祢珩止步,祢灵霜道声“哥哥早歇”,扶着槿春进院。 直至人影不见,祢珩低低冷笑一声。 这一路无话,皆因先时他听见了几句母亲和妹妹的话,心头大不痛快。 “卓清侯又如何,就值得这副模样了!” 自那日夜晚回府,第二日吉祥知道了穆澈吃大夫人闭门羹的事,心下不安,连着几日早起去萱宁堂外请安,卫氏都不见。 打她搬进风度林,卫氏对吉祥的态度就是一条:眼不见为净。不难为她,也意味着眼里没这号人。 可谁让吉祥从来锲而不舍呢,恰好这日葭韵坊送来两瓮寒泉深处水,是颜坊主费了大功夫远经三州运来的,吉祥想大夫人感于茶事,携了全套的茶具欲去孝敬一盏,同往常一样,在院外就被拦阻回来。 饶是如此,吉祥仍留下一瓮寒泉水给大夫人,言说煮茶极爽口的。 萱宁堂中的小丫头私下里议论,也有说她脸皮厚、不知机的,也有说话公正者,认为司茶姑娘脾性不错,至少愿意放下姿态示好,就比那等轻狂的强了许多。 这后面的话,多半是琼瑰吩咐下来的。她倒不是收了穆澈好处,只看大夫人虽不睬吉祥,却也不曾为难她,就知夫人实是在意大公子心意的。 大公子孝心没得说,只有更在意夫人,琼瑰冷眼瞧着那位姑娘,也不是从前见过的狐媚子,既如此,皆大欢喜总好过后阃不宁。 是故当卫氏要把那瓮泉水哪里来的哪里送回时,琼瑰笑着从旁解劝:“夫人固然不稀罕这个,大小姐爱茶,不如送到书庄去,马上要入伏了,大小姐夏日又一贯贪凉,寒泉水总比旁的清爽些。” 若说穆庭翚是小十一的紧箍咒,穆雪焉便是卫氏的开心符。提及女儿,卫氏的火气顿消半数,还是道:“书庄临着山泉,活取活用,怎见得比大老远装在死罐子里的差了?净做些无用的花头!” 琼瑰应声称是,为夫人轻打纨扇,“夫人也不必过于忧心了,端看大公子一向没在风度林留宿,便知有分寸的,那姑娘也不至忖宠生骄。” 她打小跟在卫氏身边,这样的话,只她敢说上一说。卫氏看琼瑰一眼,“他若留下,我就不担心了。” 看见这个眼神,琼瑰心里一个咯噔,喉咙里那句“我看吉祥姑娘不像轻狂的人”,如何没敢劝出口。忙道:“琼瑰多嘴了,眼看……下月便是大小姐生日,今年也要好生热闹一番才是呢。” 卫氏叹了一声,面色和缓些许,“我也想着呢,是在这里好,还是未晞台,还是福持轩呢?厨房近来新制了几道夏日菜色, 分卷阅读93 颇为爽口,我一直没往书庄送,就想着雪儿生辰那日叫她尝鲜。” 琼瑰道:“菜色倒不打紧,前两年十一公子为大小姐安排了一个‘竹笙宴’,才是有趣呢,那回大小姐也十分高兴。不如请二公子与十一公子商量,看还有什么好点子。” 卫氏也笑了,“十一的确是个精怪可人疼的。”话间眉宇郁色舒散,想起来问:“阿澈阿温都出门了吗?” “没有出门。”琼瑰微笑道:“夫人忘了,大公子说今个天儿好,在白露楼调琴呢。” 碧空如玉,穆澈兴致偶起,将琴阁十数架古琴搬到楼台一见天日。 穆温听闻也来了,身上一件玄地剪金梅枝蚕光袍,腰戴方玉玄缎带,丰俊张扬,大异平日之姿。 穆澈无意抬头,手下一抖,刚调准的音险些又乱,不由多看弟弟好几眼,“子温这是有喜事?” 穆温脸上微赧,含糊道:“是十一的……缠不过。” 穆澈一笑了然。从前母亲和伯母没少逼着子温换件鲜亮衣裳,也没见他听从过,指不定允臣用的什么法子。指端轻拨琴弦,一面侧耳聆音一面道:“这你也惯着?” 穆温回想那厮当着他的面,解衣服要互换时的神气,玄衣衬出的棱棱鬓眉染了层无奈。 “哥还不是一样。这些年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罚也罚过,劝也劝过,我看他这脾气,地裂天崩不能改。” 说着亦垂裳坐在另一架琴前调弦,听得不如穆澈准,便随他宫商,待彼琴响后校对此琴,共鸣则是。 自青云渡吹来的清风旋入琴台,穆温道:“好久没听哥弹琴了。” 穆澈侧头又看他一眼,含笑问:“想听什么?” 穆温刚要说,突听霓廊上一人大喊:“两位哥哥好兴致啊,这等良辰美景怎么少得我,留手留手,待我上来再弹哈!” 但听楼梯一阵乱响,穆庭准一气奔上三楼,抚着胸口佯作夸张:“就说我运道不错么,总能赶上好节目——哟哟哟!” 瞧见穆温那身汝玉蚕光袍,穆庭准目光灼灼似贼。 他身上穿的穆澈也眼熟,不过是一件子温平常的乌衣,可就是这么件没有花哨的素衣,被他穿出了张扬炫耀的味道。 穆温打量十一,同样有些感慨,究极是歆羡,暗思道: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还是生性不改。真不知他究竟几多圭角,又是哪块精陨铸成,纵意了这么些年,依旧磨不去铮铮锐气。 第51章 南风之薰 解吾民之愠 穆庭准不知他犁二哥心中所想,眉飞色舞地还在说:“前几日同檀夕展上,听说压轴的宝贝,是咱府里司琴姑娘翻作的乐府鱼龙六曲曲谱,由良兄亲笔添词,叫价的一半都是女子,几乎争抢疯了!嘿嘿,她们若看见二位哥哥如此风仪,只怕才真要疯了!” 十一虽爱热闹,但生来锦衣玉食,要什么宝贝没有,看不起竟价哄买的勾当,自然不去,不知那日穆澈在场。 穆澈离开得早,亦不知最后拍卖之物,竟是自家手迹。 曲谱是一月前送到宫中内乐司的,凡有新曲,当先排出孝敬圣上。圣上亦好与民同乐,京中曲坊又多,内乐司不免便多了这条偏旁门路。 穆澈庆幸那日自己是早走了,不必眼见一塌糊涂的场面。十一转而软声央求起来:“良哥哥,你看此日熏风自南,清窈畅和,不如弹《南风辞》给我听吧。” 穆温一听他哄姑娘般的语气,先笑了:“你倒不会客气。” “客气什么?”十一负手挺胸,换作理所当然的嘴脸,“这《南风辞》除了良兄,我这些年再没听过第二人会弹,不趁有机会多听几回,将来就只有感叹‘于今绝矣’的份儿啦!” 穆温眉头动动,穆澈已是笑骂一声:“咒我呢?”谅他向来言语无忌,笑道:“你却说何为畅,何为和,又何为南风之辞?” 穆庭准转了两圈眼珠,“这畅嘛,达则兼济天下,踌躇四顾尽在眼底,自然通畅。穷则独善其身,人不改其忧,我不改其乐,也就和了。南风之辞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 说罢眉头半挑:“如何?” 穆澈但笑,目下弹这首曲子却也应景。他手中是把七弦琴,《南风辞》为古音,于是换了把虞琴横在膝前,静息垂袖,拨动一音。 余韵缕中,穆温席坐侧旁,十一慵倚柱下,真兴所致,不必焚香为附,静静聆听琴声。 “袍儿,你听见琴声了吗?”度林轩中的吉祥忽道。 袍儿正滋养着紫砂茶宠,闻言壶嘴一收,诧异地倾倾耳朵:“哪里有琴声?” 白露楼离风度林尚有距离,中隔树木墙垣,传也传不到这么远。 可吉祥在一个蓦地,的确是听见了,不知想着什么,静着眉眼出了会儿神。 一时一叠弹罢,两个听客心怀舒畅,穆澈却淡淡凝眉——不知此琴贮了太久还是怎的,每每按动角弦,总觉凝涩。 角弦 分卷阅读94 为民,角乱…… 穆澈目光旷静,抚平五弦不再弹了。 穆十一意犹未尽,少不得说闹一阵,穆温笑着数落他。 正这时通报说杜侍郎来了,穆澈将那把虞琴打量一眼,取软布拭净,嘱咐稳妥的家人半个时辰后好生收进匣内,三人便去了前厅。 穆澈不知,他们前脚才离开白露楼,那把古老的虞琴铮然迸断一弦,正是角音。 前厅中,杜云觥背手观壁上一幅云山,水翡薄衫底下,隐约透出两段秀逸非常的美人骨。 言其面如好女,实非打趣小视,而是切实赞叹。男子容美者众,然美而不流于脂粉,刚而圆融于蕴籍,兼阴阳精灵之秀,就只有风骨天成了。 难怪卿儿每见杜盏持便道:杜家哥哥又变美了。 听见脚步声,杜云觥回头,“听闻你在园里抚琴,也不肯叫我过去听听。” “往常听得还少了?”穆澈眼中带笑,“近几年少弹,手生了。” 二人坐下,家人为来客上茶,奉与大公子的是扶芳水,浓碧犹然可观。论起壁上挂画,杜云觥道:“上回来还没见呢,此幅苍山渺云,似是伯父的笔意。” 穆澈道:“正是父亲画的,挂在这儿沁凉凉的,看着消暑。” 杜云觥一笑:“你这是想伯父了。” “暑日燠热,父亲母亲不知行到了哪一亭,如何能不惦念。”穆澈轻轻叹气,都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到他们家反颠倒过来,都是长辈兴致一来,抬脚就走了,叫他们做小辈的悬挂不已。 他知父亲虽行事随意,但为着娘亲也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只是寄封书信回家能有多难?哪怕只有安好二字,也能叫人放心啊。 杜云觥抿了口茶,“伯父性情旷达,不拘京城一隅,游山赏水如何能不快活。” 今日休沐,杜云觥略无旁事,二人只细细叙话。他此来也无甚旁事,不过是送些时令果子。说是给大夫人的,穆澈如何不知好友深意,他年年赶这时下来送果子,最后大半都到了倚南庄。 若说是给穆雪焉的生辰礼,这年复一年的,杜云觥从没明说过。且饮食之物一时可口,过后也就消弥,连个形影都存不下。 图什么呢? 也许杜云觥所图,只是那人一时可口。 金玉虽珍贵,岂是她入眼之物。他这一片细微隐晦的心,这么多年,好像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穆澈无意提了句堂姐近来很好,看对面神色,做出来的淡定掩不住忽亮的眼眸。 穆澈心下稍叹,嘴里打趣他,“伯母最近又给你张罗亲事了?” “别提了。”杜云觥苦笑着:“我恨不能尽日睡在衙门,免得回去吃韶叨。”顿一顿低叹:“我从前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多表妹。” 说来这大司马夫人,也是奇人一位,若说杜云觥的心事从不曾透露出去,可知儿莫若母,杜夫人总能猜出些端倪。 她对卓清府大小姐的印象不错,虽岁数年长些,比自家的孩儿大上六岁,难得相貌气度满京城里有一无二,咬咬牙,就当抱两块金砖也是了。 她家那口子的性情是豆腐堆里一块铁——数他刚硬,在朝中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现下当任还好说,可眼看一奔耳顺的人了,总要为致仕后考虑一二。于是这么淡淡几年,儿子一门心思,杜夫人也没拦阻没着急。 可等杜云觥二十五岁生辰一过,他娘终于坐不住了,脑筋一转,合计这事不对呀:儿子快熬成光棍不说,她穆家小姐也三十出头了,再磨蹭下去,即使最后有个好结果,也不利后代。于是一拍脑袋,舍金求玉,开始从京中门户当对的适龄淑女里物色儿媳妇。 这事瞒不了杜云觥,他只有说不愿意的,杜夫人劝说无法,某日又福至心灵,猜测儿子在穆雪焉那等女强人面前久挫,是厌了大家闺秀,不如寻些小家碧玉反而舒心。 为了儿子的终身幸福,杜夫人也顾不得联姻了,将娘家不论远表近表,总之许多待字的女孩子请到家里,成日开宴赏花,扰得杜云觥一个头两个大。 不止杜云觥,就连杜老尚书脸上的威严也要端不住了,他也愿儿子尽早成亲,可杜云觥素非不着里外的人,老尚书放养惯了,不去左他心意。私底与妻子说过两回,杜夫人无法,才不情不愿地将女孩们送回家去。 且因着娘家表嫂拜托,杜夫人反给表侄女促成一门亲事,成了人家的媒人。 要么说姻缘姻缘,除却父母之命,也要靠一定的缘份。杜元这样个端严人,夫人的性格偏是天马行空的,若杜云觥知道他娘最近又盯上了浔彰伯府,不知会不会吓得再也不回家了。 说一回闲话,杜云觥看着穆澈,秀目轻缩:“你可知,昨日?” 这句话没头没尾,穆澈好笑:“昨日如何了?” “昨日,东俊侯联名尚书台,向圣上递请立储的折子,百官附议,圣上留中不下——你可知晓?” 穆澈神情依然,“你在朝中,反而来问我?” 杜云觥笑了 分卷阅读95 笑:“我也知你不理这些事,不过一时有些心乱。” 立储大事,朝中何人心能不乱?晋王与雍王是早早分封了出去,在京的两位亲王一位郡王,杜元三边不靠,杜云觥也只是做好自己的差事罢了,说来与他干系不大。 然朝中暗自跟随倞、祾、玙的诸位,昨夜谁又能睡个好觉? 穆澈端起琛盏,与盏中翠波相对片刻,道:“没有态度,本身就是态度了。” 的确,圣上如今五旬有五,长子倞亲王也近不惑了。自从敏佳太子七岁时急病而去,当时已有七个月身孕的元德皇后惊恸之下,亦撒手西归,正当壮年的圣上痛失两子,一夜鬓边添霜。 圣上对元德皇后之意朝野深知,此后每当礼部与御史台上表复立国母,总遭训责,进言早立国储,便被驳回。 直到今年,终于是:留中不发。 不议,却也不驳,说明圣意已有决断。 穆澈忽道:“后宫有两位美人新近有孕,是不是?” 杜云觥一愣,后宫之事臣子讳言,更何况是穆澈这样人物,可他就这样坦然问起了,竟也不觉为忤。 杜云觥便回答道:“是啊,其中一位纪美人,原就是祁妃娘娘身边的。” 祁妃乃祾王生母,先皇后之下也便是她了,帝宠常年不衰,月初时,圣上刚刚为其在披香宫大庆华诞。 穆澈饮一口扶芳,唇齿生香。 他不大在意地扣上茶盖,“如无意外,三日必有定论。” 第52章 儒师任臣 那姑娘放的是什么蜜? 离穆雪焉的生辰还有日子,东府里两个公子一位太爷庆生,先闹了几场。 两府一年到头闹生日不断,热闹多了便无意思,更况眼下东俊侯还有一件心事未定,那便是立储。 此事是他牵头由内阁拟奏的,穆伯昭没有倾向为太子的人选,不,只能说,无人看出东俊侯的倾向。 按理,无论这位实权在手的尚台令属意于谁,至少不会是祾王,只因祾王一向与宁家关系匪浅,而那宁老太宰,是一向与东俊侯为劲敌的。 问题在于穆伯昭选择奏请的时机,恰在祁妃娘娘千秋之后。 如此便令朝中许多人看不懂了。 再说圣上宠爱祁妃,对祾王亦就其他皇子偏心一分,这本也不是什么秘事。然而圣心难测便难在,若要立祾王,则先要立祁妃为后,如此祾王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可圣上偏没有立后之意。 不立后,自然也可以立祾王,升祁妃为皇贵妃,待将来祾王上位后再封太后,也算全了对先皇后的情意。只是这一句将来未必不远,倞王那儿可还占个“长”,又在朝中经营多年,根底匪浅,未必没有后事。 再说玙王,虽则生母早逝,于后宫无倚母族无靠,然其人品学高蹈,年初入礼部主事也没什么阙漏,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顶多是贤静有余,威严不足罢了。 往日看圣上待玙王都是淡淡的,可这当口,群臣就不敢小瞧淡淡二字了,不是有句话叫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之交淡如水么,试想,圣上为何独对他淡淡呢? 是以夏仲之时,蝉声烦耳,百官心乱。 不乱唯有卓清侯。既承爵位荣华,又不受庙堂拘缚,全赖人家祖上有德,却不是谁想歆羡便羡得来的。 灼灼夏日,穆澈喜在深柳堂避暑,高阁清凉且多书,消遣世虑,莫如此所。 吉祥也在这处,身边跟着的是琏瑚,终日不见袍儿身影。 原来袍儿是头一个怕见书的,先在茶坊时,她挨了那么些手板,《七碗茶歌》死活只能记下两碗,第三碗的枯肠如何也搜不得。坊中姐妹打趣,这是怕一搜搜罗出五千卷文字,把咱们袍儿活活闷死了! 后来颜坊主也息了心,于抬举不起的人,他向来不费多余力气,否则凭袍儿的相貌灵性,何至于只做个帮手的丫头? 可就是这无赖单纯的丫头有福呢,因伺候的是吉祥,便一朝得进侯府。 颜不疑送来的两瓮寒泉水,除了送去萱宁堂的,下剩吉祥自己舍不得喝,连湘辰也没请,全留给穆澈煎茶饮了。 她新制出一种饮苏,仍以穆良朝习惯的扶芳叶为主,辅以另外几样佐料,味道更为甘香。 斟在若琛瓯里,羞涩苔生,直如女子襟袖上裹柳柔枝的颜色。 她得意地奉给穆良朝,“尝尝里面尽有什么?” 穆澈倚凌窗阁,笔下正信手涂画什么,见吉祥过来,翻手扣住花笺。 他接过茶盏轻嗅其香,入口,觉水色确不相同,细细辨了一辨,笑道:“佛手,青梅,薄荷……嗯,松子。” 吉祥梨窝轻漾,“还有呢?” 穆澈的舌头已算灵了,其余虽品出其隐幽之味,却实说不上是什么,犹其一点淡淡的胭脂甜香,似寻而无踪,若非知晓吉祥少用胭脂,还当是她留下的。 穆澈眨眼:“扶芳叶。” 吉祥绷着问:“还有呢?” 分卷阅读96 “水。” 吉祥终于破颜一笑,穆澈在府里不意整冠束带,发常松挽,此时一缕垂下遮在脸侧,她忍不住去拨,穆澈扣住柔荑,“还有什么?” 吉祥眼中光彩熠动,“却还有三样,是我的秘方,不能说。” 穆澈佯叹:“旁的也罢,那胭脂甜香是何物,还请姑娘赐教。” 吉祥咬了咬唇:“公子真想知道?” 穆澈直看着她,忍笑点头。 吉祥一寸寸贴近他耳廓,在玉琢的耳垂上轻轻一碰,方道:“是一点蜜。” 穆澈痒得歪头,纵容她胡闹般叹一声,“原来是蜂蜜啊。” “不是蜂蜜,是一,点,蜜。” 吉祥坐直身子,扳着手指头纠正,“这一点是多是少,入水是温是沸,蜜是百花、荔枝、野桂还是木樨,可有讲究了。” 穆澈见她神情,也煞有介事点头,“哦,那姑娘放的是什么蜜?” 吉祥娇俏地转转眼珠,一扬头:“我不告诉你。” 事有凑巧,二人正说着茶,门房便报进来说有人送茶来。 小厮送至二门,洺萱接了进来,看时白绢缄封,掂一掂,尚不足三两。 取出随礼的信帖,方知是塾里的小鬼头们,道老师暑日授业辛苦,特以孝敬的。 外人少知穆澈茶敏,孩子们有心,送茶也罢了,可是这份量——莫不又是哪个小鬼的促狭? 穆澈觉那茶香特别,递给现成的专家,“这是什么茶?” 吉祥“咦”了一声,鼻尖靠近纸封浅嗅,又细观茶索,又取一小撮泡了,辨后惊喜道:“真是儒师茶!” 名虽相宜,穆澈却没从听过有这个茶名,想了想道:“湖州儒师寺?” “正是呢。”吉祥欢喜。寺中茶不量出,她也只是在几年前,借老爹生辰的光饮过一回,后来再没见过。 自古有“禅茶”一词,并非空穴来风,茶慕诗客,亦爱僧家,在古远传说中,许多名茶都与寺僧有关。杭州城人尽皆知的天竺、灵隐二寺不必赘言,那湖州山桑、儒师二寺亦自种茶树,风味独与别异,只是绝迹多年了。 至于淮地碧螺春,锦城蒙顶露,相传最早皆由山僧采制而得。苏诗有“闽中茶品天下高”之句,那闽地的武岩茶亦不外如是。 吉祥翘着兰花小指品过一瓯,满足道:“这却又不是陈的,送茶的人当真有心了。” 想起那班在自己面前乖得不像的机灵鬼,穆澈点额:“礼不好收啊,只怕下回该闹着加课了。” 吉祥笑了一笑,想起什么,放下茶盏道:“此茶珍贵非常,又是塾中学生的孝心,该送去给大夫人。” 穆澈望向她,大概小姑娘自己都没注意到,提起大夫人,她的声音便低了。 他知道吉祥向萱宁堂请安送水的事,总慰她莫放心上,吉祥也总是应着,现下看来,她心中还是忧虑的。 穆澈拉过她的手,“伯母喝惯了六安葵,大姐姐送去别的都没换呢,你留着无妨。” 吉祥坚持不肯,“这样好茶我当不起。” “那……也好吧。”穆澈依了她,指下微微握紧,“茶无贵贱,唯人知晓好歹。吉祥记着,在我身边,没什么是你当不起的。” 吉祥眼睑微热。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蕊珠鞋,与穆澈的素舄并在一处,仿佛一片青荷托起的红花。 穆良朝从不是满口蜜语之人,却总能在她毫无准备之时,一句话说进她的心缝。 如他眼中玉泽,寻常漫不经意,一旦笑起,一绽着露的建兰便开进心里。 吉祥回握修节的手指,不敢开口惊动此刻静好,心中自道:我记着了。 闲处光阴流逝,三日过去,朝中果然传出一个大动静,却不是太子确立,而是——秦州出了旱灾。 荒唐的是,朝廷收到的消息并非来源于地方上报,竟是由于秦州太守向近邻晋州借粮,粮车半路劫于山匪,官兵死伤二十余,事情才被捅了出来。 朝堂一时哗然,那秦州土地广阔,五郡十三镇,大小粮仓百万担粮,如何就到了向邻州借粮的地步? 若非中饱私囊,若非十仓九空,给他太守贺文玉天大的胆子,如何敢隐情不报? 否则以朝廷对旱涝两灾的应措,如何会一拖再拖,致使饿殍近千? 御史台忙着弹劾,户部忙着计损失点赈银,工部忙着请奏出使按察,圣上的态度却出乎所有人预料。 ——斥秦州太守失察怠惰之罪,罚俸两年,国库拨银赈灾,同时仍就近从晋州调粮解燃眉之急。 一地父母官,搭上近千条人命的罪状,就只是“失察怠惰”,别说问刑,连官阶都未降分毫。 群臣愕然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位秦州太守,是不是祾王一手提拔起来的? 直至此时,百官终于明晓了圣上属意的太子人选是谁。 都是九曲心肠的老官场,由此一想,愈觉这事不对劲。 试想贺文玉背后若 分卷阅读97 无人支持,如何敢行事无忌到这地步,仓里不翼而飞的官粮,最终进的是谁的腰包? 还有坐镇晋州的晋王,历来是个审慎省事的,一个贺太守就能请动他放粮?倘无人示意,晋王只有一颗大好头颅,就敢冒同担罪责的风险? 朝廷养的谏臣不是白吃俸的,唾沫星子快淹了龙案,圣上仍不为所动。 “看来圣上是打定主意大事化小了。” 杜云觥连饮三杯茶,喝得眼冒水光,“九百四十条性命啊,那可是人命!一令下达的耽搁,又不知耽搁掉多少!圣上、哎……” 满腹火气消不去,他只有在穆澈这儿倾吐苦水。 他衙门里的水部侍郎蔺攸往就是秦州人,恸感乡人遭难,向陛下痛陈官蠹之害,恳请圣上遣使去秦主持赈灾,再不可交予贺文玉。 不想却被圣上斥责挟难邀名,四十廷权杖打了下去,连工部尚书也跟着吃一顿挂落。 由此见,圣上是铁了心要回护祾王了。 “南风不竞……”穆澈捻了捻指腹,一贯的闲逸不见了,问:“祾亲王如何反应?” 杜云觥摇头,“没动静,几日都未曾来听政。” “另外两位呢?” 杜云觥顿了一下,知他所指何人,嗓音疲惫:“倞亲王也没动静,他就是心里乐开了花,这个节骨眼也不会形诸于外。玙郡王、玙郡王倒是说了句公道话,认为当罢黜秦州太守,被圣上骂了。” 穆澈嘴角微微一动,起身道:“跟我来。” “去哪儿,我还得回去拟折子。”杜云觥脸带倦色,“此事完不了。” “你先别忙。” 穆澈拉着他一路到书斋,绕过夔纹卷书案畔,径自陈纸搦毫,笔锋落处,融俊如水行地。 伏案书写原是他做熟的事,然此刻无声看去,别有一番渊静气势。 杜云觥往纸上才看两句,脑子嗡地一响。 “你、你要上表?!” 第53章 义莫辞身 侯爷出马,全城想嫁! 杜云觥来此,只为吐露心中郁闷,从没想过将好友扯进这趟浑水。况且他深知,卓清府向不涉官场道理。 白衣清闲的穆良朝,也从来不沾这些腌臜争竞之事。 他神情变幻几番,昳秀脸庞鲜有的冷肃,抬手按住那张纸。 穆澈悬腕一顿,未抬头,轻轻推开他的手,笔下不停,口中说道:“眼下除了治馁,还要防患天热生疫,不从京中派人去监理不成,不是个公正实干的人也不成。况且——秦州西临岩虎关。” 他提这一句便住了,杜云觥悚然变色:“你是说,西戎会趁机生事?” 穆澈微一摇头,“西戎兵力尚不足与我朝相抗,只是近三年来使厥贡稀薄,难免有不臣之心。呵,说来这也虑得远了。” 何止是远,简直省察微末。朝上这几日争争吵吵,却无一人提及边防之事。 杜云觥深深看了好友一眼,“飘风起于萍末,理当防患于未然。” 话间策书已成,书成穆澈便不再看,放笔推给杜云觥,“帮我递上去吧。” 杜云觥一气看罢,不由胸臆振动,以他翰林出身,也不得不对这洋洒一篇的文彩、辞锋、情沛、理具所折服。 且他是亲眼看着的,何谓文不加点?又何谓倚马之才?纵他与穆澈相交多年,也不得不由衷赞一声盛名无虚。 当年,卓清府先公以笔为刀,慷慨作赋退夷,是否亦同此般风慨? 他小心收好后,又想起一事,沉吟问:“要不要我誊抄一份再递上去?” 穆澈摇摇头,笃声道:“就这么递上去。” 杜云觥便明白了,他是想让圣上知道,此篇表文系何人所作。 “若祾亲王那方知晓了……”虽通篇未提祾王一字,可只要此折奏上,不管初衷为何,这本身已是一种立场。 “盏持无须为我担心。”穆澈放松背脊,并指在案上敲了两敲,“但行己事罢了。” 未出一日,朝堂的风云转幻再次惊了众人—— 圣上重责秦州大小官员,贺文玉一贬到底,那“失察”之罪,落在了祾王头上,此外遣工部侍郎杜云觥任按察使,外放秦州督赈灾事。 诸令一出,满朝文武纷纷询问,是谁这么大本事,能令圣心回转? 待听说是卓清侯亲自上表后,众人怔然先失,过后恍然击节,暗道卓清府不愧为书香世代,卓清侯不愧是承祖遗风,别看人家从不掺和政事,但一出手,即惊动四座! 自然,这击节者有的是抚掌赞叹,有的就是拍桌子骂娘了。 譬如太常卿明老头儿就很高兴,恨不得刻块金匾给卓清侯送去,无他,只因他是倞王殿下的老丈人。 他那女儿无福,早去了几年,却给他留下两个亲外孙,就是为着两个孩子的前途,他的心也要偏一偏的。先前揣摩圣上心意,老头子的心已凉了半截,如今现出转机,就说对卓清侯感恩戴 分卷阅读98 德也不为过呀。 再譬如大理卿宁悦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不必观他如何,端看他的手下人如何敛声谨慎地当差,其形便可得知。 连穆庭凇听到风声也赶到卓清府,听闻搅弄风云的人居然在悠闲闲听琴下棋,当下好笑起来。 原来长日无事,穆澈将湘辰与独苏请至风度林,摆了个小小茶局。 一则吉祥她们三个女孩子说话自在,二来穆澈听说独苏整日闷在房中,自己与自己对弈,怕好好的女子给闷坏了,所以叫她出来舒散一番。 独苏一如既往地话少,棋艺也一如既往地高,穆澈三局未讨着一子便宜,出去往前厅见着三哥,笑道:“正好三哥来了,你的棋好,快帮我赢回一场是正事。” 穆庭凇垂眉长叹:“外头都乱了营了,你还悠闲自在。” 穆澈亲为三哥斟了茶,笑问:“外头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都是因你而起的,还问!” 穆庭凇怀疑这人是故意的,“——现在满京城的童谣都在传唱:流缭月下影,孤标水上花,君意争席衽,妾心共春花。你知不知道?甚至还有传言,几家女儿待字的高门突然悔了亲事,说要再等等,哈,你说一说她们要等谁?” 穆澈只是笑笑,“是嘛。” “是啊。”穆庭凇拖长声音,拖出一段白眼。 东府三郎鲜少这样不稳重,这一回,是真的被惊着了。 初初听说令圣上改变主意的是良朝,穆庭凇还心笑,这是打哪来的无稽之谈?待圣上亲示良朝手书,他才和其它臣守一样,傻了。 别的都罢了,穆庭凇的担忧折入眉痕:“圣上自你少时便偏赏于你,明知你的心性无意从政,不该将你卷进来。” “三哥啊,圣上如何会不提我。” 穆澈笑意未改,“圣上如何会不提我?谏台如何会不提我?百官如何会不提我?不但要提,且是大张旗鼓,非此圣上堵不住清流之口,非此言官遂不得他们心意。” 说这番话时他就淡淡坐在那里,整个人如一块未经雕琢的静玉,与外间的尘上喧嚣完关无干。 穆庭凇看着他,目光微微眯折,像被什么晃了眼。 穆良朝从不钓誉沽名,也从不讳誉忌名。他知道自处之地,自行之事,所以即使算到会有后事,仍不避这个风头。 为民请命。穆庭凇想,这四个字说出来良朝未必肯承认,可相对于朝中各怀私心的谏党,穆良朝当不得,还有谁当得? 穆庭凇骄傲于家族有这样出色的子弟,一时又生出些不忍,却不懂这不忍所从何来。 “你往常说卓清府的‘余地’,现下我有些懂了。” 沉默小许,穆三道:“看来立储一事,要先搁下了。” 穆澈问:“世父可有说什么?”毕竟立储是世父先提起的。 “哈,父亲夸你来着。”穆庭凇眉眼一开,“那话哟,比外头人说的还酸,都没处学去。” “他老人家不怪便好。” “外道了不是,咱们两府一荣俱荣的,说什么怪不怪。再者,你这是为受灾的百姓,有何可怪了。” 穆庭凇来之前隐有担虑,一番话后负释不少,又提起没心没肺的十一,“最近不知鼓捣什么,神神秘秘的,说是给雪妹妹准备生辰礼呢。” 穆雪焉的生辰,除东府的老太君、南宫氏及诸夫人,诸堂兄弟姊妹也都有一份礼送。 她至今孑然一身,溯源是为东府,穆伯昭每每想起抱愧,宗弟谌斋又不在了,他更要嘱咐妻子尽这心意。 穆庭准备了精巧玩意儿博君一笑不说,宫里也照例赏下节礼——这一份殊荣,满京城里除了容华郡主与魏国公家的小孙女,也便是穆雪焉了。 今年的赐礼却又较往年厚出一倍,想是嘉赏穆澈上书一事。穆雪焉谢恩收下,转手便折成银子捐给了秦州灾民。 敢拿御赐之物如此行事的,满京城里,也便是穆雪焉了。 穆温得知后快意一笑:“姐姐这一下子,不知要打了多少人的脸。” 第54章 浴莫振衣 一颗心装不下除此之外的人…… 今年的赐礼却又较往年厚出一倍,想是嘉赏穆澈上书一事。穆雪焉谢恩收下,转手便折成银子捐给了秦州灾民。 敢拿御赐之物如此行事的,满京城里,也便是穆雪焉了。 穆温得知后快意一笑:“姐姐这一下子,不知要打了多少人的脸。” 穆雪焉不以为意地啜一口茶:“又有什么打不得的。” 是时姐弟三人在后园的思仙圃闲话。此轩布局玲珑,庭中遍植木棉,山矾玉簪以为婢,远于篱落之间。 从前穆雪焉住在府里时,每当春夏交际,碗大的红棉花落了满地,便来此间消暑,往往住上一季。 那时节敞厦外还扎着一个秋千,少女不怕高,每每扣索踩在秋千上,荡得衣袂翔扬,几近瞧得别家墙院。卫氏看见一回,吓得心肝直跳, 分卷阅读99 当场要拆了,雪焉也有主意,悄让她两个弟弟帮忙求情。 那年穆澈还小,奶奶一团娃子,已学会有模有样地给大伯母行揖,稚然挺着小胸脯,语气特别认真:“伯母无需担心,我与弟弟给大姐姐护卫,绝不会摔着姐姐。” 穆温更小了,走路还磕磕绊绊的,不会说那么长一篇话,就伸出软嫩的小手勾住卫氏衣袖,示以声援。叫一院子的人看见,都笑得说不出话。 彼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春色未阑,莺声未老,红棉亦开得正好。 可后来秋千还是拆了,因明媚大胆的女子不再来。 自穆谌斋逝后,雪焉即使回府也少往园中来,更不似少时,与婢女收集木棉做花酱。 今日她的兴致却好,吃着杨梅樱桃,听穆澈说起儿时记忆。 穆温都不记得,在旁听得有趣,还连连问当真有这么回事? 一时容许来说校场有事,雪焉不是客,穆温便去了。 惜他没有口福,前脚刚走,家下人又端来新茶,四只黑釉盏与一把定窑净壶在点漆方盘中盛着,这一方厚重衬着那一方轻盈,愈显玉壶可爱,茶香幽娆。 穆澈晓得是谁送来的,为姐姐换盏重斟。 雪焉是茶中行家,品茶味不似平常,檀唇带笑:“这是你那丫头煎的不是?怎么不把她叫来,就藏得这样紧?” 穆澈捡一粒葡萄吃,“咳,何宓姑娘还好吗?” 何宓当然还好,青冉撂下的摊子大多拿得起来,算是她的一个帮手。可穆雪焉不答,盯着弟弟的脸不放,“定了?” 清明磊落如穆良朝,能叫人拿住打趣的事实在不多,所以一旦有这个机会,不论穆庭凇还是穆雪焉,甚至不意男女之事的游九,总不会放过。 穆澈觉得三伏天还没到就如此热了,又揪下一粒葡萄,左右无人,才慢慢说:“是,定了。” “一开始……并没这样想过,只觉她干净可爱,留在身边未尝不可。后来惦念了,才知一颗心没那么大,装不下除此之外的人。” 在阿姊面前,穆澈并无遮掩。他的姐姐非寻常扭捏女流,所以这般心迹,他在旁人甚至父母面前都不会说,但对穆雪焉,他于亲密之外独有一份敬佩,敬佩之外又是血缘之亲,方吐露出来。 “姐,”他短暂笑了一下,像炫耀一件珍爱之物又连忙收回,“原来会是这样的,我从前……都不晓得。” 原来心属一人,是这样的感觉。没见她之前,知天高地广,也知草色尘霜,惟独不知自己胸腔的一颗心,会有别样浪荡。 难想这句笨拙的孩子话是出自穆澈之口,穆雪焉笑了一笑,“你们是有福气的。不过,对我娘你好像不是这般说。” 被阿姊促狭,穆澈些许不好意思,“伯母她,说什么了?” 母亲的心事化成唠叨,旁人不说,和女儿一定会说的。穆雪焉不意再逗他,道:“也没有什么,母亲的心结需慢慢开解,你若舍得,让那姑娘到书庄陪我一段日子吧。” 穆澈微怔,明白姐姐要帮他曲线救国——卫氏最疼女儿,若见女儿喜爱吉祥,又从书庄浸淫了一段时日出来,纵然再有不愿,也难发落到闺女头上。 穆澈却叹道:“姐姐费心了。伯母一生操劳太多,对我与子温无微不至,她的心下事有我们不及处,只能同姐姐言说。若使我与吉祥遂意,而令伯母说无可说,岂非我的不是了。此事总有别法,容我再想。” 朝中立太子紧跟着秦州闹饥荒,一连几日事情琐碎,穆澈连吉祥见得也少,眼下就顾不得这上头。 穆雪焉瑜白的手指轻轻抚动盏沿,放目寻丈外翠浓的枝叶。 “良朝,你很好,有时太好了,总想着万事求全。譬如眼下这敏感时候,你也想得到,内廷皇子的诗文,即使游戏之作,如何一朝一夕就传得街巷皆知了?你有公心,莫忘私心者也大有人在。” 穆澈敛色点头,他知道的。 “若父亲在家,必有更融通的法子。我也只有这单刀直入的主意了。” 穆雪焉摇头:“你做得没错。一力降十会,天灾之事本就刻不容缓,叔父将一府托付予你,你自当得起。怕只怕……” 她担心的是以祾王其人其性,不会善罢甘休,又另有那个人的手段。 先宗起笔,遂荒卓清,多少局中人只羡卓清府独立于朝堂之外,却都忘了,卓清府最初所成机由,正是为君解烦。 祖上亦出过两任太子太傅,那两任太子,其后登基皆成明君。 只为这个缘故,看似淡泊的卓清侯府,就成了多大的一块肥肉,风云未定之时,又有多少人垂涎? 穆雪焉看着弟弟,他是这样一个霜襟雪怀的人——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这些他岂会不懂,可做到又谈何容易? 穆澈忽没来由道:“只是没成想遣派的是盏持。” 穆雪焉隔了一阵,方淡淡道:“做些实事也好。” 穆澈便不再多说。阿姊是心明如镜人,不需 分卷阅读100 他人多舌。 两人静静品一时茶,穆雪焉想起来,“不日就是‘晒内銮’,今年也要入宫吗?” 第55章 内銮宫宴 澈一介潺湲弱直,何比严君平…… 晒内銮,即在暑夏阳光最炙之日,将紫宫崇文院内藏书籍典搬出翻晒,以防霉蛀。 在寺则曰晒经,在坊就是晒被褥衣物,及至老儒破书,穷绣敝缊,是日皆同沐金乌恩泽,及暮乃收。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吧,那一回宫中晒书,正巧碰上了阳光雨,崇文院的籍典里非但有古朝珍本,还有开朝以来历代皇帝的手书,珍贵不消说的。学士郎们一边暗骂司天台,一边手忙脚乱地收书,那些散了帙的卷本都长成一个样儿,几个不留神就乱了套。 事有凑巧,那日穆澈恰随伯父入宫过来找书,见状顺手帮忙理了理。一个做文书多年的老翰林至今不可思议:就见那少年拿起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随意扫上一眼,泰半便知何部何帙何卷,不消三刻,书列整肃满架。 圣上闻之大悦,此后穆澈晒銮日进宫便成定例。 入崇文院先经玉堂门,穆澈刚至朱门外,打从里头走出一人。 此人身著群青地团福暗金纹锦服,头簪宝珠,腰无繁饰,仅一枚蓝田玉牌,与湖色云绦相得益彰,容颜胜于脂玉,姿质清比水竹。 两人打个照面,穆澈揖身见礼:“见过郡王殿下。” “良朝。”玙郡王与穆澈参差年纪,开口便似相熟,一笑如春:“君平既弃世,世岂肯见弃君平啊。此番终愿一抒公心,本王为秦州百姓谢你。” 玙郡王开口便不避忌,穆澈略无卑亢,颔首道:“澈一介潺湲弱直,何比严君平,不敢当殿下盛誉。” 玙郡王微微一笑,“进不求名,唯民是保。良朝不敢当,又有何人敢当?” 穆澈道:“殿下退不避罪,利合于主,才是一片公心。” “事父几谏,却不上天子之家。”玙郡王皎然的神色一黯,“我这些年的书也是白读了。” 这是当日他向父皇上请责罚秦州太守时,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训他的话。父皇之意,谏言有内阁,有兰台,有宣议,怎么就轮着你个堂堂皇子急吼吼地往上冲了?是见不得你哥哥好,急着揪他的错,还是有莫可说的心思等不及了? 父皇一向觉得,自己只会读书而难成大事吧? 玙郡王心中发苦,倞亲王闭口不言是等着看好戏,祾亲王默不作声是等着父皇为他平息,其余上表之人,或委婉或激烈,泰半是等着陛下的反应…… 可这些人等得,远乡辘辘饥肠的人如何等得?他难道是为了落井下石?是为了一己之私? 他这些日子颇感烦闷,一见穆澈便觉心境舒朗,正欲多说几句,有两个高冠朝带之人并肩而来,看时是翰林院的孙周两位待诏。 两人未想到郡王殿下在此,赶忙上前见礼。 孙待诏是个四十许的黄面青须男子,颇有些迂古作派,身旁那人却是方及弱冠的新科探花,殿试上御笔亲点入翰林,生得清秀有致,在孙待诏这老黄瓜的托衬下,更显青髓渌颜。 穆澈不由多看他一眼。 周容川才入仕途,不曾见过卓清侯。但进京第一日,他便听得卓清府的盛名,见这般气度人品,再无他人能及,同侪又是口称侯爷,更无差错了,一并跟着见礼。 玙郡王随口问了几句话,穆澈问周探花:“待诏可是霄州人?” 周容川忙敛袖回答:“下官正是。” 玙郡王奇道:“良朝如何看出来的?” 穆澈一笑:“回殿下,不是看出来,是听出来的,待诏的口音熟耳。” 旁人不解他这一笑,玙郡王却晓得近事,想卓清侯身畔亦有霄音了,笑而未言。 穆澈又问周容川表字,以及他家乡有什么风味特产。 新晋的探花忍不住想,都传说卓清侯为人随和好气,果然不假——回言称草字纳之,又将霄州特色之物说了几样。 闲言少选,玙王往昭德殿去,穆澈便往内中帮忙晒书。 周容川随在其后,一进崇文馆,不由吓了一遭——平日堪比和尚庙的地界,今日里多出许多丽妆粉黛的宫娥,围在半圆的沉檀长案前,仿佛半池深塘中挨挤的肥莲。 小妮子们都说怕人手不够来帮忙的,可都悄拿一双含波眼儿,将那日光金渡之人偷偷瞄着。 这会儿也没人怕日头晒伤面皮了,也不妨灰尘扑脏衣袖了,还有大胆的,敢将鸳鸯绣帕遗在清侯脚边。 穆澈似见惯了,神色容常并不理会,反把探花郎看得咋舌。 那做事的学士郎与穆澈相熟,殊无兢兢畏敬,走来与他说话,很是随意。 铺展将毕时,一个巽官过崇文馆传话,圣上为回京述职的晋王殿下设晚宴,令卓清侯暂莫出宫,于酉正至清晖阁陪席。 穆澈捻着页脚的手指微微一顿,回身道:“知道了。” 晋王风尘仆 分卷阅读101 仆地回来,圣上特为他设宴,便知于运粮一事,圣上并未重责于他。 不重责,数落敲打也是少不得的,帝王术,擅制衡,好比当日人前狠批了玙郡王,今日仍旧召来,安座在自己近侧。 除此二王,倞王自然一同出席,此外便是卓清侯穆澈了。晋王对六弟的座次倒没什么想法,反而席间观察穆澈,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如非此人出头,老贺与他订下的孝敬,这会儿已经全进腰包了吧,他也不必夹着尾巴回来这一趟。至于祾王,他那二哥,呵,此刻或许,已然入主东宫。 而不是缺席宫宴,在王府闭门思过。 他与祾王并非一母,晋王的母妃刘氏在他就藩前已过世。先时,晋王与先太子最为相好,长日结伴读书游戏,无话不谈。后来太子病逝,父皇每每见他,便思及爱子恸心难忍,渐渐的不再召他,日久便冷落下来。 那时晋王不懂,父皇怎会为一往生之子,便对另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冷落如斯?那时他的母妃还在,他便去问,当时后宫仍为元德皇后举哀,母妃素鬓上一朵白花,憔悴如她不施粉黛的脸。 母妃只对他说,那是触景伤情,语气里有倦然掩饰的敷衍。 晋王于是更不懂,直至封藩去家,仍不懂。 现在呢,他懂得父皇的心思了吗?晋王抬起微有松驰的脸,看向座上那尊贵无俦之人。 六皇弟位次主座,身上的书卷才调与九五尊威如此迥异。 大皇兄笑而饮酒,那霸道浮扬之气,亦不像父皇。他是负傲的,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为皇室之长、之尊! 至于自己,也不像,远在雍梁贫瘠地的跛子老五,更远得没边了…… ——父皇生平六子,除却早夭的太子,今日不在场中那个,最肖父皇。 所以他选择那一个,他以为父皇也会选那一个。 然而百官违拗不得的局面,被一个卓清侯扭转了。一个不入庙堂的卓清侯!一个片言轻左天子心意的卓清侯! 晋王抬眼,恰与穆澈视线相逢。穆澈举杯颔首,向他示意。 ——好一个端好无风露气的卓清侯! 殿中适起舞歌,乐坊女史清喉曼妙,乃是《前有樽酒行》: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清酒以若空,催瑶弦,拂玉柱,看朱成碧颜始红……” 待人人看朱成碧,一场金灯玉馐的宴饮方罢。 穆澈恭送圣驾,而后出宫,等在宫门外的车驾中早备妥了醒酒石与干净衣袍。 “还未醉呢。”微醺的穆澈笑言一句,让过洛诵的掺扶。 上车后也未换衣,只衔了一方醒石在口中,慵慵倚臂厢案,定睫失神。 马车尚未出皇城门,忽是一停,帘外响起人语。 不多时帘角轻挑,洛诵双手捧着两串镂金兽角舆铃,“公子,倞王殿下言,是夜正逢消暑庙市,恐宫外人车拥促,特将车徽取赠公子,好一路通畅。” 清薄夜色,只有穆澈认得出洛诵脸上的为难,洛诵言罢将头微微左偏,示意倞王座驾就在左近。 穆澈静了一刹,指尖探至雕木窗扉前,忽失了委蛇兴致,收回手,只点点头,“挂上吧。” 洛诵抿唇依言,车驾一路鸣珂而去。 另一驾宽华车舆便停在去步数十的青玉藻纹砖上,送舆铃的长史回去复命时,免不得抱怨:“卓清侯得圣上赏识,却是这样不知礼数吗,殿下好心,他却谢都不谢一声。” 倞王的心情倒是上佳,祾王禁闭,他实在没有理由心情不好。琉璃紫金灯照映一张春风醉草的脸,他大度地挥挥手,“负名国士嘛,总要做些清高姿态的,且自随他,咱们也走。” 金吾驰禁,是夜京城百姓消病邪逛夜庙,尽管比不得中秋上元,也是热闹非常了。 在皇城中还不觉,一出左安门,便见宝马香尘,裙展喧嘻,博戏担花,杂耍叫卖,处处流连耳目。 倞王今日当真开怀了,庞运桥上走桥的男女众多,马车一时过不去,竟也能容让。 反是羁金络玉的良驹傲恃惯了,不耐地啴鼻勾蹄,似要万夫莫当地踏出一条平川来。 有大人牵住的孩童见了,兴奋指点道:“阿爹阿爹!胡马大宛名,锋棱肉骨成!” 大抵小男孩新学了这首诗,见景便念出来,牵住他的大人见那宽厢车驾华丽非常,虽无宗徽,也必是大家士族,怕孩儿顶撞了,忙将他带远些。到底忍不住笑了,刮他小小的鼻头:“先生说了多少遍,不是肉骨,是瘦骨。” 话音断续传进车厢,倞王振然一笑,马非胡马,可他觉得小孩的话很对——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倞王已不年轻了,可他偏要学少年意气慨然击节,只为那一句:万里可横行! 忽而他身子向前一倾,驷马没横行出去,又被人群堵住了。 前头隐隐传来男女争吵之声。 随行的长史 分卷阅读102 吓得脸都白了。 平时殿下出行,最不耐烦路上拥塞,偏偏今日赶上夜市,偏偏又将舆铃送出去了,还不知怎么忍到这时呢。 晋王:你挡了我的路,我决定退出555 祾王、祾王不在线…… 至于又没露脸的小吉祥:哎,一言难尽吧…… 第56章 寤寐思服 皇宫很好?不如家好。…… 前头有人正在吵架。 于旁观者而言,这就是场顶好看的热闹了,因为吵架一方是几个衣冠岸然的男儿,另一边却是位朱衣妙龄的女子。 起因是几个游冶郎醉酒而归,人潮拥动兼之醉步不稳,碰损了一个摆卖宣炉瓷盏的地摊。摊主自然要他们赔,其中一个不屑道:“都是些仿制的玩意儿,少爷踩碎了是你的平安,麻利卷回家去不说,还敢要赔银!” 那朱衣女子正好路过,见摊上之物虽为仿制,鹧鸪茶盏、鹦鹉酒盅也都可爱,听那厮不说人话,方才理论起来。 莫看这几个小子流氓作派,还有读过几年书的。其中一人尚算清醒,往摊子上扔了一袋钱,而后睨着朱衣女子,似笑非笑道: “我这兄弟醉了,银钱已赔,只是女子理应贞静于闺阁,姑娘家中难道没有人教,这般当街吵嚷,成个什么体统。” 都说笑面虎,绵里针,不留意时伤最深。过路女子本为一身挺括的朱色长袍,青丝更挽成男子样式,只在发间簪一只攒丝金钗。这副打扮,落在行人眼里当然稀奇,不过她容貌冶丽,也未觉得不妥,叫那男子一说,就好像失于检点了。 朱衣女却不惧他,眉目也是一睨,平空多出几分风情:“这话说我呢?” 男子冷笑:“曹大家作《女诫》垂训后世,身为女子,便该贞静曲从,有何说不得?” 朱衣女挑目将人上下打量,嘴角露出几分鄙薄:“七尺男儿不论史集经济,成日将女子之言放在嘴里,可真叫我开眼。” 她玉臂轻负,樱唇微扬:“若说那班昭么,一世的确做成几件事,说出的话,也未必全对。” 男子眉头凝索:“倒要请教,有何不对?” 朱衣女淡勾檀唇,腰间系的红玺双鱼佩在夜穹下晶莹流光,一如眸色。 “曹大家续汉书,丽辞赋,助邓太后临朝问政,自己高官得显,这样一个青年英爽之人,晚年却作女诫,什么忍辱含垢不好戏笑,张口卑弱闭口顺从,岂非自相矛盾?” 她的声音如泉水落石般可听,围观的人多半不解,只道这女子好一张俐口,好一分爽飒。 那男子便诘问:“哦,若以你的意思,为女子者便不该敬爱夫君,便不该孝顺翁婆了?你们听听,这是一个姑娘该说的话吗?” “你这话是葫芦里换酒蒙醉汉呢!” 朱衣女殊无羞怯,她生平最不愿听的,就是女子只当如何如何,既他人无理,自不客气,冷言道: “我且问你,若尔母饥,可忍埋儿?若尔父病,可愿尝粪?这也迂得太过了,不说你孝义,还以为故意要找出两件事来作贱自己,特显孝顺似的。我何尝又说不敬夫君不孝翁婆?只是以我之言,女子可弱而不可卑,可从而不可曲。 “你们男人之书,素以仁孝忠君为本,怎么还有从义不从父,为道不为君的话?到了女子这里,便要一味顺从?既说君为臣纲夫为妇纲,怎么男人以死谏君就是忠臣,女人禀义劝夫就成了悍妇,男人大义灭亲就是英雄,女人不受婆母无由刁难就成了忤逆!” 那男子也未料到碰上了个硬茬儿,几番插不进嘴去,先前口出狂言的同伴帮腔:“女子无才就是德!” “倚南书庄建起十年,居然还有人说这等话。”朱衣女长叹一声,“负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历历读书!若言书多误人,难道男人和女人不是同一副心窍,尔等读得书,我等就读不得,我等没那些被功名利禄薰透了心,一腔圣人言尽作鞍马凳,说不准还比你们强些哩!” 她满口相公翁婆、男人女人的不避讳,那男子急了:“岂有此理,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诫女德本自女人书写宣扬,你所驳恰恰不是男人偏见,而是你们自己根深蒂固的想法!” 朱衣女冷哼:“女子亘古之言野马尘埃,怎么于你无利的你闭耳塞听,于你有利的就反作戒尺?我早说了,我不认同女诫之言,老寡之思,何以缚天下同袍! “再者,说到底,班昭著述本意是为肃清外戚掌权之乱,外戚掌权源于高位者不能齐家,男人能力不够,就转头在内阃找补丁,拿女子都当猫儿狗儿鸨儿养,以为至此便能天下太平了?可笑之极!” “你你你……”此言一出,众男子唬得说不出话。 庶人不可论政,何况等闲一个女子!这番言论实是骇人耳目,连车驾里的倞王也被惊着了。 他可以不认同这番话,却不能不佩服说出这番话的人。倞王挑开车帘向人众中望去,只一眼,魂魄酥了半边。 “查——” 分卷阅读103 “哎哟——” 倞王刚脱口一个字,忽听那辩驳的男子惊叫一声。 原来男子立身处正背临一座酒舍,二楼的窗口忽落下一个空酒坛,不偏不倚,正中男子头顶。 一缕凛透的红从男人额角流下,却是上好的葡萄美酒。 “谁?谁呀!” 人群一阵窃笑,先前吃亏的摊主一脸好心道:“少爷踩了小老儿的破瓷烂盏,是小老儿的福气,这从天而降的酒坛砸到少爷,也是少爷的福气呀。” 说罢又朝朱袍女子投去感激的一笑。 女子却没有留意,她仰面去瞧酒舍二楼的窗阑,一个人影也没有。唯穹中桂月与她对面,为伶俐的娇颜渡上一层温柔。 醉酒狂生狼狈而去,长史贴近车驾问:“殿下适才说什么?” 倞王目中划过一抹艳淫,抹髭道:“查一查,那是谁家的姑娘。” 酒舍之中,也有人问:“三郎,你认得那姑娘是谁?” 三郎就是掷酒坛的人。刚刚抓起酒坛的手,此时正稳稳捏着一枚琥珀杯。 三郎隐笑品酒,并不回答。 同桌的另一人哂道:“那一位是谁迟年你都不知?这等辩才,舍东俊府全姑娘其谁啊?” 原来那朱衣女子正是穆来卿。说起辩才,穆十一有个倒背四书的本事,卿儿便负倒背女四书的能耐,能对自己厌烦如斯的东西倒背如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见此一斑,可知二子皆非常人。 叫做迟年的年轻人听说是她,敲箸笑道:“都说穆家姑娘厉害,今日眼见为实了。缘文,幸亏你没将人娶到手,不然的话,嘿嘿……” 顾锦颇有几个损友,他被穆家十小姐退亲之事,时过许多,依能成为酒桌上打趣的谈资。 他也不恼,静静地喝酒,先前那人叹道:“蠢材蠢材,你这黄口小儿当真不懂呀,缘文那是侥幸吗,分明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顾锦眉毛一剔:“蠢材,住口。” 同伴们嘻笑着挤弄眉眼,继续吆喝行令。 尚迟年是个好事的,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问:“缘文你说,若是你对上这般口才,当如何辩驳?” 如何辩驳?顾锦侧头望向窗外,夜色被五彩的灯霓映得陆离,长街织绮,游人如鱼,已不见那尾艳过胭脂、美过红豆的朱。 他轻轻道:“自然撂下一句‘姑娘有理’便走,呆子才与女子理论。” 庭院深深几许,明知吉祥这时辰应已歇下,穆澈沐浴换衣后,仍到风度林来。 洺萱与两个婆子在馆中一楼守夜,穆澈怕楼馆空旷,便命夜里多些人守在楼下。见大公子过来,婆子们忙忙退了下去,洺萱道姑娘刚刚歇下。 穆澈抬望雕栏重纱,温然一笑,问这一日姑娘都做些什么。 洺萱不是贴身侍侯的,闻言反应了刹那,想起下午过来时,看见姑娘正逗弄两只鼠儿,忙轻声道:“姑娘很喜欢公子送来的白鼠,亲自喂了食水。袍儿在旁故意说要一只狸奴来养,唬得姑娘提笼护住兜兜和转转,嚷着不许呢。” 穆澈眉间一点倦意被破开,“兜兜转转?” 萱洺的脸微微红了,“是姑娘起的名字。” 这样古怪的名字,只她想得来。穆澈眸光柔然而亮,带着点不为人道的笑意,轻声上二楼。 吉祥房中只留了一盏灯,小夜恬寂,琏瑚与袍儿在暗影里打盹。 袍儿警省,听见动静睁开眼,穆澈指压唇中,示意她静声。 袍儿嘴角的小痣一翘,推了推琏瑚,拉着懵然的同伴退出去了。 静静之中,只余一室昏影与轻浅呼吸。虽静,亦静得心绪绮旎,昏昏,也昏得神魂明媚。 月衫清皎的男儿走近罗帐,将帘角轻挽,一眼看见探出薄纱的一双嫩足。 趾瓣白软如脂玉,小巧如水菱,仿佛悠悠一荡,便生叠叠涟漪。 穆澈迟移视线,枕上人浅息含眸,睡容静如月华。 他撑臂慢慢靠过去。 近了,已很近,近到能触上吉祥鼻尖的绒,穆澈却止住不动了。 一睡一醒的两人这般姿态峙静,不知多久,吉祥小心地掀开左眼,被极近的凝眸吓了一着,含笑的唇便蜻蜓一点地落下。 “你……”吉祥心跳若擂,眼中尚含水汽,白软的脚丫晃了晃,羞恼道:“你又欺人!” “难道不是姑娘佯昧哄我?” 也许吉祥都不知,他见过多少次她睡熟的样子,怎会被她瞒了? 穆澈避开身子,为吉祥拉好茵被,“来看一看你,这时下也该歇着了。” 吉祥却就势坐起来,青发散在白绫中衣上,凌乱中别有干净,仿佛溶落广幅上随笔勾就的墨意。 她睁着漆明的眼,半点不讳心事:“我想着你,不见你便睡不着。” “见了我,岂非更睡不着了?”穆澈一笑无方。 吉祥的瞳色深染一层,故意哼哼出两声,又揪过发 分卷阅读104 梢绕在指端,好奇问道:“皇宫里是什么样子的?” 侯爷:乖乖睡觉。 另“负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历历读书”这句话出自《闲情偶记》,借笠翁一用。 另一对副cp终于浮出水面啦,有没有觉得顾三小公子很好欺负的亚子? 第57章 风雨欲来 匿名收件,侯爷呵呵 任凭他处千般好,在一些人心中,总比自己的家不如一分。 但对另一种人来说,家中再好,怎比得上那把铸金雕龙的椅子? 倞王回府时,溯游亭中已有一人等他多时。 倞王听见回禀一笑,衣饰未更过去荣园,果然是祢珩立在那水亭子上。 倞王未近便道:“消暑之夜,还以为孟白去品琼寻欢了。” 对这个自小跟在身边的侍读,倞王总爱打趣他几句。祢珩一袭琥珀云锦襕袍,水月衬映下莹莹萧洒,拱手笑道:“知殿下今日心情好,纵有佳酿,也要与殿下同饮方有滋味。” 倞王哈哈大笑,一拍祢珩瘦折的肩,“知我者,非孟白莫属啊。” 酒,他在宫中是喝得够多了,但对于宴上玙王之谨慎、晋王之郁闷,还有那未曾出现之人的狼狈,他倒很有兴致说上一说。 祢珩含笑听着。他从小就是个好听众,习惯了这位身份尊贵的主子在他身前显露形色。 当听到倞王大赞卓清侯,祢珩颔首提醒:“殿下,他也未必是为了您。” 倞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脸上仍挂着泛出油光的笑意:“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这封奏表,可是上得大是时候啊。孟白,你我实要感谢他。” 祢珩眼中锋芒一现,“是,之前收集对付祾王的那些消息,在圣上有意……之时,不好拿出,而今殿下可好生筹谋一番了。” 他顿了一顿,还是道:“只是穆澈……” 倞王哂然。他不是绝顶机敏之人,但与祢珩有交久的默契,知他一向鲠着容华郡主与卓清侯的事。 容华么,倒的确是个绝代佳人,只可惜冷淡了些,心也太痴,不如今晚路遇的那胭脂虎,三分火辣七分妙绝,若承在身下,可拚得消受一番。 夜风吹起酒绪,倞王心下添火,他要马上把拓影与雪瞳叫到寝殿,今晚他的雄风理应如同他的雄心,可一齐掌握住两个女人。 想想那一个柔滑无骨的胴体与另一个初雪清澈的眼瞳,倞王就无甚与知己共谈的心思了,敷衍道:“你呀,总是心里跟他过不去。” 祢珩神色不变,依旧恭谨道:“殿下可听说,街巷近日都在传唱一首歌谣:流缭月下影,孤标水上花——这可是玙郡王少时写给穆澈的?” “是又如何?”倞王有些不耐,“你以为,卓清会和我那六弟搅到一起?你是没见着今晚他对六弟的态度有多淡。” 一云忽而遮月,两人站立之处光影微晃,也掩住了祢珩的神思。 “是啊,之前孟白也没料到,京中尚有一人,能凭两语三言易转圣心。” 此言如突来的一根针,刺得倞王胸怀的热气但作一散。 他之前也没有想到,不是吗? 倞王雄心勃勃的神情中杂掺了一丝迷茫,因为他每次见到那个光风霁月的人,总是十分放心的,放心中甚有一丝不屑,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倘若京中尚有一人不具野心,那必是穆小侯爷无疑了。 可一个有如此能力的人,会没有野心吗? 倞王侧目:“依你呢?” 祢珩向脚下静流的深水看了看,分明盛暑之夜,他的嘴角却钩出一抹雪冷的笑:“这样一个人,成为殿下的帮手最好不过,若不然,难保他日无不虞之险。若不当用,早防为是。” “你啊,从小做事就定要做到绝处不可。”倞王不置可否,“卓清府不是好动的,此事我再想想。” 祢珩听出话里的意思,霍然抬头问:“殿下是要与……那人商量,难道我在殿下心里,比不得那人?” 他本生得削薄,话又说得争宠一般,让本有些烦燥的倞王一下子笑起来,眯缝醉眼道:“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跟我的拓影一个口气?” 见祢珩仍绷着嘴角,倞王按住他的肩,“行,既这么着,你就试试他吧。” “试探?我可并不曾试他啊,他又岂容旁人试探?” 同是王府,玙郡王住所的灯光只熄留一盏,他身处一片暗昧之中,对面却清清楚楚坐着一个青髭白面的男子。 此人年四十许,身着涩白的旧袍,仿佛乡间书斋里不得志的教书先生。然而他坐在那里,姿容又别样洒如,两道深致的络纹刻在此人眼角,每每令人错觉,他是在不动声色地黠笑。 旧袍先生睫宇一低,似笑的神情更显,“卓清侯不同于吾等凡俗,郡王想要延臂,只好多些耐心了。” “先生何敢自谦。”玙郡王韶好的面上流露一分苦笑,给对面添了茶,“我也知先生是在宽慰我。少时相与,良朝还能与 分卷阅读105 我说得五分话,现如今,三分都不到了。” 男子沉吟道:“依王爷看,卓清侯可是误会了那坊间诗谣——是您传出去的?” 玙郡王又是苦笑着摇摇头,“说他上书是为我争宠,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良朝待人的亲疏,从来不关这些事。” 他想起从前的事,浅喟一声:“先生可知,我儿时想要良朝进宫陪我读书,央求了父皇好久,最后仍被卓清府的老侯爷婉拒了。我其实知道,那是良朝自己的主意,他打小便知何所当行,何所当止。” 他的语声中颇有遗憾,要知玙郡王平生最喜交纳才士,即使一狂一狷,相谈亦有进益,何况穆良朝这等中和高旷之才,若不能把臂言深,镇日只有望洋而叹了。 布衣男子平静地看向主上,“王爷怀礼贤下士之德,小人亦承惠于此,这是好事。但王爷始终要明白,这些人中,大多数不过利用,小部分可堪倚用,只有极少数,能当得‘无用’。海父欲猎寒鸥,鸥必舞而不下。王爷若真想与之交言,得一无用,不也很好吗?” 玙郡王闻言正色:“先生说得是。” 布衣男子笑道:“小人还没说完。无用不过其一,若王爷当真想让他有用,那便弃了青睐,一心请君入瓮,将之炼成——可被利用的那种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激得烛影一抖。 玙郡王亦惊得站起,他向来倚信此人,然而听到这一句,却不能不惊,“怎么可能,那、那可是穆良朝!” “又如何呢?”男子起身轻轻颔首,如旧年风下的一片草稞。“管他是谁,也终究是个人,不是仙啊。” “王爷您,却是稷承天命之贵子。” 玙郡王眼中隐欲深深一动,静立良久,扳着桌角慢慢坐下,又是默坐良久,方问:“先生……有法子吗?” 布衣男子眼角的纹影深如墨描,他不笑的时侯,反而更像是在笑了。 “端看王爷忍心不忍心,舍得不舍得。” 穆温被叫到未佳斋是宫宴三日之后。 当日穆澈承爵宴客,穆温便是在南窗下,歆赞自家风韶无俦的兄长。此日,他的眉宇却折出一道阴影,只因窗下书案上的一本半旧诗册。 穆温拾起书页间夹着的那张蝉翼纸,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是谁……” “容华送来的。”穆澈道。 祢灵霜知穆澈所好,每遇古本,总会差人送来。穆温的眉头松了松,“郡主不会知道里头有这东西。” 她既明白穆澈,就绝不会把夹杂了礼部侍郎构扇、少府监贪墨、御营右军都将私圈田宅的名单——递进卓清府。 那名单上还有一串的名字,不说个个身居高职,品阶最低也是个从三品,唯一一个不入职品的,是祾王府主事徐均,罪名为受赂鬻官。 ——好像做局的人生怕暗示不管用,堂堂皇皇地提点阅者,这上头贪赃枉法者都是谁的人。 穆澈倚着窗棂,双指在沉阔的书案上敲了两敲,“是夹层。” 穆温一听就懂了。容华郡主未必得知其中关窍,而兄长尽日与书为伴,对书页的薄厚敏感,一捻便知有问题——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又近水楼台能引容华郡主将书送来的,除了浔彰府那位小伯爷,又有哪个? 而在他背后的,除了那一位心高志大的殿下,又有哪个? “秦州粮仓案才过去多久?那头儿还禁在府里出不来呢,这便急不可耐想借大哥的手了?”穆温眼底一片冷翳,“他把卓清府当什么了!” “子温。”穆澈瞧过去一眼,神情没多少波澜,“大殿下什么心性,能想起这么些弯弯绕,这本诗钞,多半要谢祢小伯爷了。” “同是姓祢。”穆温冷笑一声,“他这二甲头名,也就配这些蛇鼠想头。” 别看祢夫人与卓清侯夫人常来常往,这位祢小伯爷,一向与卓清府面上淡淡的。 究竟原因也寻不出痕迹,只一件旧事:当年祢珩未及弱冠得中传胪,才名一时大盛,彼时穆良朝已有韶名,祢珩心中不免龃龉,想他不过仗了祖宗才望,一未入翰林,二不在龙榜,何以至于如此?兼之母亲总在他耳边称卓清小侯爷如何如何,祢珩不甘,便修帖约了穆良朝于庞运辩学。 那庞运桥是皇城门外连接闹市的一座步拱桥,行人来往尽日不歇。尚数年少的穆澈已有容人之量,以为既是切磋学问,私下里便好,遂邀祢珩未佳斋一叙。 下帖人执意不肯,且有意无意传出:难道盛名之下,也怕其实不副? 那一场辩论,穆温没有亲见着。当日他发疹子不能见风,只得养在家里,为此还可惜良久。 东府小十一听说,倒是纠集几个同伴凑了去,用他回来的话说:自诩韩非相如,实无二子之才而有二子之病。 十一嘴毒,想了想又不厚道地讥笑道:“这么义无反顾要在大庭广众下丢光脸面的,祢珩这二甲头名,也是京城独一份了。” 祢孟白少年高中,不可谓没有才学,然而自此一败,他这二甲头 分卷阅读106 名便成了笑话,他再未与穆澈朝面,也再未领职任官,一直蹈居倞王幕下。 穆温眼梢扫着那张纸,明知大哥最不耐烦这些事,扣着玄玉约指的力道紧了一分。 治馁策刚递上去不久,即使大哥一片公心,祾王已是得罪定了。祢珩瞅准这个空当,扯过倞王的幌子想引刀杀人,大哥若从了,便是阖府彻底卷入这一场纷争;即使不管,也不妨倞王的人自己将祾王的罪状递上去,到时候,再不怀好意地捅出,卓清侯曾见过这份名单而置之不理,那后患就数不清了。 君子不可欺以罔,而可欺以方。这般层层算计,比之当年意气之下的一封战帖,凌利已多。 他一时恨不得撕碎这张纸,一时又恨不得撕碎祢珩! “哥想怎么办?” 穆澈轻叹:“还没决定,所以找你出出主意。” 穆犁然点了点名单,目色冷清,“这一位固然如此,那一位手上就很干净么?依我的,如法炮制,也捉些那位的把柄送上门,好让人知道,想借卓清府这阵东风,当心烧了自家连营!他们自斗他们的,别想牵扯上我们。” 卓清二郎的性情是恩必报、债必偿,与穆澈的和光同尘很不同。 穆澈一时不语,穆温转念想,若真如此,便是将倞王也得罪干净了,卓清府虽不怕,未必是兄长行径,默了默道:“这也不过是我……” “围魏救赵,是个法子。”穆澈话音在他之前,也在纸上一敲,“只怕,那边容不了我们这些时间。” 穆温思索一番,“那就交上去。” 穆澈抬眼:“交上去?” “交上去。诗册交给圣上,名单留下,让圣上看见夹层,让圣上知道这是浔彰伯府的手笔,其余的事,圣上自会思量。”穆温话音一顿,着重加了句:“圣上,忌讳结党。” “嗯。”穆澈手臂轻负,“釜底抽薪,置身事外,也是个主意。” 穆温问:“不好吗?” 穆澈没说好不好,观画般丝缕不苟地盯着那张纸,仿佛要瞧出其中的笔意脉络。似近在眼前的目光,一时又飘渺在他处。 穆温见此,心下微叹。 大哥骨子里分明不喜思谋算计,可一旦遇事,便要虑出个两全之策。 寂了半晌,穆温没等到兄长说什么,再度开口:“要不,交由东府吧,世父久在朝中经营,会有斡旋之道。” 沉思中的穆澈微微抬睫,自语一句:“不做假人之刀,却要做转嫁之手?” “有何不可?”穆温以为两府一体,这样做并不算推脱。 “嗯……未尝不可。”穆澈看着不自觉敛眉的弟弟,笑了一声,“事情到了你这儿,都成兵势了。我只在想,若父亲在家会如何做……我得再想想。” 若父亲在家——借姓祢的两个胆子他敢!穆温心中这样想,口里道:“爹有他的主张,你自有你的主张。” 吉祥小可爱:再长也没有不让我出场的套路长…… 第58章 湘妹雅鉴 实名闯祸,侯爷继续呵呵…… 往萱宁堂的一路,穆澈忖着事不言语。琼瑰眸光闪动,朝前头的背影看了不止一回,终于忍不住道:“公子,司琴姑娘……也在那儿呢。” 穆澈神思回位,这才想起问伯母叫他为什么事。 琼瑰支吾了一声,反而不说了。 穆澈想想,望向风度林的方向:“吉祥呢?” “姑娘今日出府去茶坊了,夫人说,待姑娘回来也叫姑娘过去。”琼瑰隐晦地补充一句:“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 “知道了。” 没等进院儿,刚还晌睛的天落了雨点子,穆澈步上游廊,进门见槛内跪着一个人。 他目若无惊,翩然经过瑟缩在地的湘辰,向上首的卫氏垂袖见礼:“伯母,这是……” 卫氏的脸色如同外头的天气,“啪”地一拍手案,上头两张纸震了一震。 “你看看吧,这一个自许织女,那一个将比牛郎,真道好才情好文章!府上的规矩是越发好了!” 穆澈听语气不像,微一侧头,湘辰的眼睛已哭得烂杏一般,只剩无声的凝噎。 屋里除了或有或无的一二啜声,连呼息都抑得极低。熙月将信递上,穆澈先见一笔劲方的柳字,又见开头言道:湘妹雅鉴,盈盈别阔,体中何如…… 显而是一封情信。 穆澈收眉看看湘辰,已明其□□,便不再往下看。 折信的功夫,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卫氏脸色,缓着声道:“伯母息怒,这件事我……” 卫氏抬眼瞅着他,冷笑截断:“你是想说,这件事你本是知道的?还是想说,此等传情递信的勾当,是你授意允许的?” ——湘辰与人暗通心迹,从中牵线的人,除了自由出入府门的吉祥,再没别个。 穆澈心下轻叹,他是太纵着丫头了,以至眼皮子底下的事儿,一次两次地灯下黑。 可伯母治 分卷阅读107 家的严谨他也知晓,眼下情形,不由他不揽过来,只得道:“侄儿有罪。” 此言方落,屋外一声闷雷,蕴酿多时的急雨倾泄,转瞬濛起烟雾。 飞溅的雨花砸在廊下,一时也无人敢去阖窗。 屋里被雨声衬得静极了,卫氏深深看着她的侄儿,这锥心无力的一眼,仿佛喑夜无涯的哑浪。 那浪头越过穆澈,卷向积世的门楣,与檐外被云雨搅乱的青天。 暴风雨前的宁寂莫过如此。 下一刻的卫氏却非冲怒,只无比平静道:“齐房文烈,治家甚宽,待逃婢顽奴未尝嗔怒,良朝你,是要效仿吗?” 穆澈动容,祛袍跪倒:“侄儿不敢!” ——吉祥赶过来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 那杆让她爱极的松竹一样的背脊,就在她眼前弯了下去。 撑伞的琏瑚不防姑娘突然停步,一个趔趄,一片雨箭打透吉祥的后背,琏瑚轻呼:“姑娘。” 吉祥没说话,也没动,有些难过地垂下眼帘。 她刚刚回府,便听大夫人叫她过去,又听闻叫了湘辰,来传话的姐姐神情隐晦,左思右想有些不好。 她只为湘辰带过一封信,架不住物以稀为贵,说了几次湘辰也不肯烧去,将心比心,吉祥只好由着她。 她估摸这一回是露了馅,一路上都在想该怎样说辞。 但她没想到,穆良朝会跪。 卫氏淡淡抬眼,分明看见了雨里发呆的人,一言不发地折身回内堂去了。 穆澈静了少许,起身后也见了她。 雨雾重叠,他却清楚地瞧见女子睑下一线粉红,似调皮女儿错弄了胭膏,无端多出的一分委屈。 收到贪墨名录也没烦恼的人,在此刻却感到一丝无可奈何。 伯母是讲理的。刚刚那一番,伯母不提吉祥一字,非但讲理,且是疼他,也正因如此,他才愧无余地。 治理家室,一味宽宥和软的确不行,母亲正因是这样的心性,才将管家的庶务托予长嫂。 可是吉祥啊……穆澈想,她既非他的僚属,也非他的奴婢,他如何能用这些约束她? 然眼下不教明这些,将来,她又怎样用这些约束别人? 想起将来,远隔着父母的苍山渌水,都在穆澈心里迢迢脉脉起来。 小小一只花伞遮不住四面急雨,两个姑娘的鬓肩一忽儿都湿了。穆澈道:“做什么雨地里站着,还不进来。” 吉祥回神,觑着小脸到檐廊下,穆澈见她身上半湿,一副可怜见的,笑没好笑气没好气,“一眼看不住便要生事,你可怎么好?” 湘辰还跪在地上,穆澈命她起身,湘辰伏地不起,泪颜柔孱。“湘辰犯下错事,无地自容,请公子莫怪吉祥,是我求着她的。我……” 想到自己满腹的心事委屈,后头的话被伤泣淹没。 吉祥想帮腔几句,又不敢在萱宁堂乱说话,两下没拉动湘辰,还是穆澈将人扶起,把书信还给她。 “关雎之义是人之天欲,本无可说。只是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姑娘的心亦在外头。”穆澈短作一想,“姑娘若愿意,我可以做主。” 他没说做的什么主,吉祥第一个听明白,没什么神采的眸子倏然一亮。 湘辰梨面冉冉,怔了一会子,拭泪却道:“不……” 吉祥诧意地看着湘辰,这傻姐姐,她知不知这是多难得的机会?穆良朝金口一开,她就可以和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在一起了,怎么可以说不呢? 穆澈掩住身畔欲开的口,殊无诧色问:“姑娘不愿吗?” 湘辰像一枝弱柳,折身向穆澈深深一福,“湘辰铭感公子大恩,只是,我与他已约定,三年后开科,他榜上有名,便来……便来……” 说了几声“便来”,泪洗如润脂的脸隐然红了。 穆澈避开视线,淡淡问:“若榜上无名呢?” ——若榜上无名,我也会上门求亲,我这辈子认准了她。 吉祥忽然想起,当初她也问过孙祝贤同样的问题,那个书生,是这样回答的。 吉祥忽然有点明白了。 曾经她以为湘辰的性情过于软弱,没想到今日,她也有大勇推却近在咫尺的成全,只为“忠贞”二字。 吉祥不由对湘辰有些别样相看。 她向来佩服别人一副傲骨,自己却能为五斗米折腰,等待是个甚么滋味,她可太清楚了。是以轻轻牵动穆澈衣角,仰头道:“我见过孙生,他的字画都好,为人端正又有才气。若真能为朝效力,为什么非要再等三年?” 其实吉祥哪里知孙祝贤有才无才,又知晓什么家国事,不过为了帮他们,一味溢美而已。 寒门入仕艰难,然而在穆良朝,只是一句话的事罢。 回应她期待的,是一双犹自雅淡的秋月眸,“你见过他?” 吉祥怕他不信地用力点头,忽省过不对,赶忙又把头摇得波浪鼓一般:“我我我 分卷阅读108 ,我只见过他一、二……总共才三面!” “数好再说。”穆澈好脾气地盯着她。 “大公子万莫多心。”湘辰忙道:“吉祥都是为了我,这件事,实是湘辰有失分寸。” 她垂敛湿睫,而后面露一分坦然,“先难而后获,湘辰不才,也知这个道理。命里有时终须有,我,信他。” “柳字——” 穆澈话音一顿,似想到什么,容与咄嗟后,眉清目朗地一笑,眼中湖光更添潋滟。 “柳字,风骨之字。生于天地间,有才无运之事常有,有恒才无恒运却未必,雕琢之于良材真玉,未必是坏事。” 湘辰闻言惊喜,福身再拜。 大公子随和不假,等闲却说不到这样深处,若将这番话告诉祝贤,不知他要受到多少激励。 她不肯草就姻缘,侯府也留她不得,穆澈便安排湘辰去外头一处宅子暂住着。当初司书犯下错端,他尚留一线,如此也不算毁了司琴声名颜面。 只是没到半年,入府四姬去半,想来这风月二字,也不是凭谁都安享得的。 吉祥还想为好姐妹说情,穆澈不轻不重敲头一记。看她记吃不记打的小模样,他心中认命:就这一个小魔星料理清楚了,这一世便孤寂不得,何谈再多? 他故意板起脸色:“你别卖乖,也禁你三月的足,好生反省。” 吉祥显而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适才穆澈心里生出个主意要去与子温说,二来也怕吉祥着凉,先叫她回去换下湿衣,煮碗姜汤袪袪寒气。 再说穆温,被一场急雨阻在未佳斋,思绪理不出头尾,索性铺开一张纸,信手涂划,条条蜿延的墨线好似舆图,旁人看不出底里。 忽见兄长披戴着蓑笠进来,尚有雨珠自蓑针滴下,子温眉头一松:“大哥急什么,等雨停了再过来不迟,鞋湿了不是?” “千百年不倒腾这些,一时找不见屐子。” 穆澈脱下绿蒻蓑,无奈地抖抖湿濡的衫脚,“允臣总说,一蓑烟雨偃仰私庭最为得趣,这可是坏了。” “他这些玩意儿最多,明个我要两套来。” 穆澈往书案上看了一眼,“可想到什么?” 穆温摇摇头,观兄长气色不同,“哥已经有主意了?” 穆澈淡淡一笑,接过穆温手中毫管,笔锋落处,是一个筋骨开张的“柳”字。 第59章 宠不灭正 不怕大公子,专怕大夫人 出乎吉祥的预料,大夫人并未对她责罚,她便这么离开了萱宁堂,与穆澈分道后,不由片刻失神。 琏瑚先前在阶下看着,大公子不像发作姑娘的样子,可细想想,也没见过大公子生气时该是个什么样儿,不敢劝言,唯有在旁打伞。 吉祥的后背经雨湿透,几层薄纱粘在身上,打不打伞已无区别。她不知冷似的,一路闷闷回到风度林,刚走过勒石,一人赶上来捉着她的手问:“如何了,大夫人与大公子没有惩处姑娘吧?” 吉祥还在回想穆良朝的那一跪,唬了一跳。 抬睫见一人身披粗蓑,好似不知哪里冒出的渔夫,愣了有一会儿,才瞧出是吕婆子,一时没言语。 吕婆子见吉祥失魂落魄,以为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叹道:“老婆子早就说过,姑娘如今住在这处,就要离那苑儿远着些,进府四个姑娘,除了姑娘你,有哪个是省事的? “一个想起来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怎么样,到头来被赶了出去吧?一个成日闷在房屋里摆弄棋子儿,谁知暗地里憋着什么坏?还有这一个拨琴唱曲的,心能有多正?这回惹恼大夫人还连累了姑娘,不是老婆子说嘴,姑娘早该听我的话……” 吕婆子好打听,不知从哪听见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就自以为料事如神了。她一路从瑶华苑跟到风度林,吉祥闲时又爱与她斗嘴,说话就不防头。 琏瑚不爱听这话,心道没有瑶华苑,你老人家还在后头看园子守荒草呢!别人还没如何,你算什么人物,先这处那处地分别开了,还敢在姑娘面前说嘴? 她当即脆声道:“没见姑娘还淋着雨,说什么有的没的!” “这怎么话说的!”吕婆子的嘴角无意识地颤了两颤,“我是为了谁好?成日价出出入入,老婆子不敢顶撞,可说句实心的话,纵是大公子捧着宠着,也当收敛些儿,知晓姑娘活泼,到底不比从前了……” 是啊,不比从前了。 吉祥隔着雨帘抬望楼匾,那三个字同石匾上的一样,好看到让她觉得被日晒雨淋都是罪过。 从前葭韵坊没有茶课时,她闲得无趣,想出门逛街,迈步就去了;想吃哪家馆子,也缠着老爹带她去尝鲜——这些坊中没有的规矩,其它人哪里敢想?不过仗着干爹宠她,坊主又多不在家,就越发没忌惮起来。 穆良朝待她,是与干爹一辙的,甚而更好,一不留神便让她以为,没忌惮也没什么关系。 可原来连他都有忌惮的,自己凭什么以为可以随心所欲 分卷阅读109 ? 凭什么呢?吕婆子翻来覆去地韶叨,吉祥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她,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偏室而已。 不,连偏室都算不上。 她其实知道的,有一回去萱宁堂请安被挡在外头,洒扫的小丫鬟以为她走了,讥笑着与同伴说话。 “那日大公子来请许建馆,我在窗下清扫,听得真真的,大公子亲口答应夫人,宠不灭正,夫人这才勉强允了。她一个煮茶出身的丫头,还真敢做一飞登枝的美梦呢!” 宠不灭正。 吉祥听见这几字的时候心肝颤栗,仔细辨别,却是连一点伤心,一点疑心都没有的。 她从无登枝之妄,只想随枝依栖罢了。 可是刚刚在萱宁堂见穆良朝折腰,她有一瞬心神极伤,伤中夹着对自己的厌弃。 美好如斯,岂能成他负累? 吕婆子说着说着,觉察姑娘的神情渐渐不对了,眼神一转,连忙改口:“哎哟,其实也没什么,大公子心地好,过个一二日,此事过去便罢了。” 琏瑚心里都听出了一团火,偏姑娘定在那处不走,急得拨开吕婆子的手。偏这时廊上来的洺萱看见了,紧忙打伞过来,口内斥道: “怎让姑娘雨里立着?婆婆进府多少年了,这点子眼力没有?琏瑚也是呆的,看不见姑娘身上湿,都这么没规矩了!” 琏瑚委屈得不知如何,甩头向吕婆子道:“求您老人家行行好,莫要叫我吃排头!”说罢与洺萱拥吉祥进屋。 待沐汤换衣毕,喝下一碗热热的姜汤,吉祥神思略缓。刚刚未顾得湘辰,这时想她明日要走,相处这些日子,自己理应去叙别一回。 琏瑚慌着劝住了:“姑娘歇歇好不好?外头雨还没停,这么折腾了去,不说大公子,叫洺萱知道,我又得落埋怨。” 外头急雨转淅沥,暮色将合时分,屋里阴晦晦的。吉祥叫把灯点上,随口道:“平时也没见你怕她。” 她也知琏瑚是被今日的阵势吓着了,便又道:“你看家,我带袍儿过去,赖不着你身上。” 琏瑚张手一拦,笑道:“奴婢是伺候姑娘的,哪有怕责罚的道理,不过担心姑娘的身子,万一着凉染病,湘辰姑娘便是离府也不安了,姑娘明早再去送也不迟啊。” “成日与袍儿一处,学了她的油嘴。”吉祥往琏瑚额上一点,不去理睬,打定主意要出去。 琏瑚便喊:“袍儿、袍儿,快帮我来劝着姑娘!” 正闹着,苑里的小禾替湘辰传话来了。 吉祥扶阑俯望,小禾在底下厅门边福了一礼:“我们姑娘令我来与姑娘说,她心领姑娘的情,现下天昏雨冷,不意劳动,明日一早再送是一样的。” 吉祥听这样说,走下楼来问小禾:“你姑娘还哭不哭?摆饭了不曾?行装收拾妥了吗?” 小禾面色有些惨淡:“主子的性情姑娘晓得,哭湿了几条帕子,现已劝住了,晚膳用了些汤。主子现下用的都是府中赐赏,姑娘只要将琴带去,余下再收拾些日用衣物就是了。” 吉祥听说,默默立在那儿。 记得初入府时,见不着穆良朝,她多与湘辰日间磨牙,夜里共枕地打发时日,即使搬到风度林,隔三落五也总能见着,万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 将人带来的洺萱见着如此,怕姑娘又伤心,便暗叫小禾退下。小禾返身走了两步,吉祥忽想起问:“那你怎么处呢?” 小禾没想到吉祥有此一问,忙回身欠福:“谢姑娘惦记,大公子许我可随湘辰姑娘一道,还伺候主子呢。” “那就好。” 当初遣走何宓时,她身边的小亭是赶了出去的。适才见小禾面有隐忧,吉祥还当她要步小亭后尘。 思及何宓,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这当真是人各有命,她能跟着大小姐长进,想来竟比湘辰的际遇还好。吉祥当初半点不喜欢她,这时想起,止剩一点唏嘘而已了。 昏昏歇了一夜,第二日早起,却听见琏瑚病倒了。 昨日淋那一场雨,吉祥没有如何,琏瑚外着风寒加之内里一股急火,反而染上了颇重的寒症。 洺萱恐过病气给吉祥,把人挪到西头的抱厦,找郎中开药煎熬。 吉祥送了湘辰回来,先去看琏瑚。小丫头嘴唇干白,被药苦得麻了舌头,还怕吉祥离绪难奈,勉力挤出一抹笑:“姑娘心疼我,我这两日便好偷偷懒了。” 吉祥少经颠沛,于别离一时感伤,看得倒开,再说不是从此不见了。故面上仍是平常的样子,还能玩笑一句,“那也不能,待好了都要补回来的。” “琏瑚遵命,姑娘去吧,万莫过了病气。” 吉祥又道:“想吃什么告诉洺萱,叫小厨房做来。” “知道了。姑娘去吧。” 琏瑚脑子身上发沉,只是什么都不想吃。吉祥走后,她阖眼迷了过去,萱洺来看她两回亦不知。 半睡不醒间,觉得唇边濡热,琏瑚惺目微睁,树皮似的一张脸近在眼前, 分卷阅读110 吓得她登时背后生汗,那一匙温甜也随之入口。 待看清是谁,琏瑚气得哭笑不得,“二嘴婆婆,不犯青天白日吓人的,您老让我多活两天成不成?” “什么二嘴?” 这是吉祥没正经时与琏瑚说笑的,吕婆子一时没琢磨过弯儿,匙子在碗沿重重一磕,“没良心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歪在榻上的琏瑚没力气回嘴,乖乖吃了一口,觉得甜,“这是什么?” 吕婆子老眼一翻,“砒霜掺了老鼠药。” “哼,二嘴婆婆。”琏瑚当即把脸扭过去了。 吕婆子嘴皮磨了磨,又要数落,见琏瑚目干无神,衣轻鬓乱的样子,好歹忍住了,粗声道:“藕粥拌白糖,再吃几口。” 琏瑚难受不想吃,吕婆子额上皱纹一深,“拿什么娇小姐儿的架子,只喝药不吃东西,什么时候好得了?” “怪道姑娘说,您老这嘴啊,磨刀的都要甘拜下风。” 琏瑚嘟囔着,禁不得送到嘴边的甜香气,一连吃了,觉着胃里渐渐和暖。 再看吕婆子,也不似平常面目可憎了,便说起闲话来:“您老在府里这么些年,没想过认个丫头子做干闺女?您那些好话也有处说了,自己身后也有个靠。” 吕婆子的神色微变,转瞬啐了一口:“小蹄子,吃饱喝足,编排起我了!” 她颤巍巍着嘴角,拾碗就往外走。到了门边又站下,弓着背没回头,硬声硬气道:“老婆子这辈子没遇着个冤家,膝下没那讨债的负累,轻快着呢!” 真轻快才好呢。琏瑚不能追出去回嘴,翻翻眼皮,又兀自一笑,回味糖藕的余香。 这厢养病不提,却说琏瑚下去后,袍儿没了作伴的人,才和琏瑚钵了一半的珍珠面子也只得撂下,加之三月不得出府的禁令,没两日无趣起来。 是日亭午,她坐在阶沿上托腮呆了一阵,目光落在假山石下几簇无名的野花上,思想起荫松亭外的凤仙开得好,折回来捣汁子染指甲最好不过了。 心兴一起,她便趁着姑娘不留意,出了院门,绕过罩楼往园子去。 反正大公子只说不许出府,又没说不能出院子。 袍儿在府的身份依颜不疑主张,名为婢女,实则与湘辰独苏一般份例,是以她自入府少受拘束,又是天真年纪,一时雀跃,背着手蹦跶两下,水红的裙角跟着翩跹。 走到半路,转念起未晞台曲池里的鱼儿可爱,又折到白露楼前观鱼。 园中木盛,经时雨洗濯的霓廊净如玉练,桃林郁郁留人,左右无一个人在。也无人见得一个豆蔻少女,时行时逗,时笑时默,时而与池中游鱼说话,时而惦脚够下一片桃叶来吹,时而又挑拣几柳研色花草,编成个花冠戴在头上。 待看完了鱼,编完了柳,折完了花,不知又过几时。袍儿心满意足地捧着一兜凤仙花回走,盘算着拿这些玩意儿逗逗姑娘,经过一条鹅子径,猛然看见大夫人领使女走来了。 袍儿眼皮一跳,三两朵红花从裙边惊落。 她和府里其它人一样,不怕大公子,专怕大夫人。再者昨日大夫人刚生了一场大气,若叫看见她贪玩,她倒没什么,再连累姑娘受训可就不好了。 袍儿脑筋飞快,思绪未完,闪身藏在几步外一棵老柳后头。 第60章 一树碧情 正经过的卫氏脚步一停,问琼…… 正经过的卫氏脚步一停,问琼瑰:“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像是有什么动静。”那一声琼瑰也听见了,左观右顾,瞧见那棵枝条浓垂的老柳,恐怕哪个猪油蒙心的丫头同小子私会,正正撞在夫人手里,扬声道:“谁在那里?” 树后静了一霎,一个身量容长的男子走出来。 看见是他,卫氏眉头立时和缓开,蔼声笑道:“你四哥和十一他们都在前头,你逛到这里来了。” 那男子站在柳荫下,嗓音在历夏中显得格外清孱,似也带了笑意:“好不易出来一回,就想着逛逛,十一也太闹了些。” 卫氏道:“我看你应当时常出来,总闷在家做什么?走走逛逛,开散心绪也有好处。若喜欢,就去咱们后园子里散散,那里敞阔,景儿也好。你家那个小皮猴子最知道,每回来都急着往那边闹。” 她原是要去库房找东西,说到十一,想起一件事:“才见他脸上拿粉盖着一块青,嘴唇也破了个口儿,还当谁瞧不出来,可是又在外头淘气了?” 男子听见便笑:“他在外的勾当我也不知,只知今日大哥休沐,他就避猫鼠似的到您这儿来了,别的,婶婶只管细想。” 婶婶?躲在树后的袍儿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她撞上的大概是东俊府一位公子。然则究竟哪一位,也不知晓。 但听他们又说几句,大夫人嘱咐“小心受暑,乏累便去歇着”的话,而后脚步声渐渐远了。 袍儿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个人的心肠倒很不错,没有供出她来。捏着裙角抬头,恰恰好好,正对上一 分卷阅读111 双春情倦倦的睡凤眼眸。 袍儿心中猛打一个突儿,至此才算看清这位公子的正脸,只见桃目修鬓,秀隽非常,惟气象孱白,像有些弱症似的。 公子拾起一朵凤仙,看见目光呆直的少女,同样怔营。 方才猝然一撞,他只以为是府里哪个贪玩的小丫头,示她不要出声,也没仔细瞧她。此时一见,登如晴天一雳,将魂魄都轰去了半边,怔怔倒退几步。 怎么他看我……像见了鬼一样? 袍儿闹不清楚状况,唯恐惹麻烦,搂着一怀花瓣低头就跑。 没跑几步,身后迸出一串咳嗽。袍儿忍不住回头,见那位公子握着几缕摇坠的柳绦,俯身喘息不定,大是支不住力的模样。 袍儿吓得手一撒,嫣红洒了满地。她平素跟在吉祥身边厮混,没什么差役操劳,更轮不着她出头处理事务,第一次遇上这等事,要上前不敢上前,懦懦问:“你、你怎么了?” “无事……” 无事才是怪事!袍儿手足无措,这从何说起,她不过打个照面,怎会把人吓犯了病?她长得有这么夜叉?再一想,此人为贵胄公子,万一真因她有个好歹,她这条命还要不要了?一念之私,竟转身没命地逃开了去。 一气跑回风度林,脚还没立稳,忽听道:“你又跑到哪儿去了?” 原是吉祥正找不着她,楼台上瞧见了,抚着阑干叫她。 袍儿正处慌愧之时,跑到半道她已后悔:也许原本没有什么,若她这一跑没有叫人来,反把那人耽搁了,可怎生是好?却恨脚腕上像有绳子拽着,实在不敢回去,此时见着姑娘,如觐菩萨一般,“噔噔噔”入轩登楼,拉住吉祥的手,眼中溢出一片水光:“姑娘救我,快跟我去个地方!” 吉祥见她满头的汗,吓了一跳:“是怎么了?去哪儿?” “就是……哎,求你了,快走吧!”袍儿一句两句说不明白,拉着吉祥就走。 吉祥云里雾里的,只好放下蝉雀白绢扇随着她去。一径到了大柳树下,袍儿脚步顿止,心头冰凉。 满目空空,树旁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袍儿绕着三人合抱的树干寻了一圈,还是没有。 有的只是怅意微微的碧枝,与洒落一地的夏红。 “袍儿?”吉祥心说那一个病了,难不成这一个也发烧癔症了?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狐疑问:“你找什么?” 袍儿痴痴的,聒蝉在她头顶噪个不休,好像急于告诉她一件事情,奈何语类不通,只能一遍遍地发问:“知了?知了?” 以至于袍儿更加糊涂,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回来找什么。 历来没有心事的少女,破天荒地魂不守舍起来。 直至向晚,袍儿仍惚惚恍恍,吉祥叫了两回磨墨,这丫头才听见,磨来磨去,磨到自己手上,这一下子可好,不必凤仙花汁,也染透指甲了。 “你白日里到底撞见什么,平白见鬼了么?”吉祥信口胡说,样式却极认真,努努唇角,咬咬笔杆,竭力把小楷写得周正。 袍儿不答,往纸上看时:“又是这一首,总不腻。” “你每天穿红裳,也没见腻呀。”吉祥回了一嘴,头也不抬,“原先小同姐的字儿最好,我问过她,怎么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小同姐说和茶道一样,唯熟而已……” 继而她又苦恼地嘟嘴,“可是我练了这么久,也熟不出来。” “姑娘的茶技还是头一份呢,别人也练不出,哪有样样占先的。” 袍儿在旁边的弯足小几坐下,托腮瞧着吉祥写字,就是这样被嫌弃的字,她也写不来。半晌嬉笑道:“我就是样样不占先的,还是坊主说得对,我平生只有两样好处。” “哪两样?” 袍儿扳着指头,一脸不经世事的天真:“吃好处,睡好处。” 吉祥嗤嗤一乐,“你还有第三样好处。” “是什么?” 吉祥双目弯出两条弧儿,拿笔杆敲她的头:“个子高呀。” “也是。”袍儿乐呵呵地点头,“新来坊中的姑娘不知底里,还有管我叫姐姐的呢。” 两个姑娘笑嬉嬉说着闲话,不防槅罩间的光线忽而一亮。 二人一并抬头,见那倚在雕花落地罩前,手执银签剔灯芯的竟是穆澈,双双愣住。 穆澈不知几时来的,穿着家常衣裳,立身如暮岚氲蔼里的一枝竹,轻易将旁畔所挂的晴翠图比了下去。 他语意温煦:“仔细灯昏伤眼。” 第61章 穆穆良朝 留下来好不好? 方才还说笑的吉祥,眼中驰逸未散,盈着几缕不自知的妩动光芒。 她愣了少间回神,慌里慌张地把纸笺藏到身后。 明晃晃的举动,穆澈想装成看不见也难,垂眸无声一笑。 袍儿挂着另一事,悄悄观察穆澈神情,似无府上死人的迹象,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她知机退去,屋里一时静 分卷阅读112 了。 吉祥还背手宝贝着那张纸,仿佛护着小女儿手把青梅的心事。 她本来以为,就算穆良朝为了作样子,好歹也要冷落自己一阵子,没料想他这个时候会过来。 穆澈走近她。 暖融的光浸着少女娇巧的身姿,桃筠簪在壁上勾出长影,愈显得半面若颔的绣面惹人轻怜。 他含笑低头,似有似无的靡息拂过耳畔,“姑娘也在写情信吗?” 只这一句,吉祥心绪顿开,避开挨上的痒,往他面上瞧了瞧,娇然一笑:“才不是呢。” 穆澈接过方笺,看见写的什么,眸中的栩雅笑意藏不住,“就这么喜欢这首《时运》?” 吉祥小小“嗯”了一声。 穆澈瞳色深深,“为什么?” 因为上面有你的名字。 吉祥知道这人是故意的,小巧的绣花鞋尖往穆澈的轻履上碰了碰,抿嘴不答。 穆澈的心都软了,连人带字拢到膝上,“念给我听。” 吉祥未胭的唇透出新摘的桃色,眸子益发清幽,轻声吟咏: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余蔼,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嗓音是南州特有的侬软,似掬过掌心的一脉水。然流水泠音渐渐紧涩,渐渐难继,因拢住她的臂弯渐渐收紧,两瓣清柔循上唇齿。 吉祥眼睫半颤,沉陷其中。 他的气息永远是雨后初晴的天气,云柔穹软,草清木华,让人爱恋这干净,怕弄乱这干净,又恨不得一时放肆,搅闹出一片狼藉。 狼籍之心占了上风,吉祥笨拙地胡闹起来,两人气息同乱,穆澈闷嘶一声,几齿红痕已印实了。 “你好的不学……”穆澈扮恼,揩着唇上不知血丝还是唾丝,“明日我见不见人?” 吉祥水濛着双眼,不依饶地勾住他脖子,“今晚不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她知道世家的规矩,未娶正妻前,媵妾不能先有孩子。他一直不曾留宿,大抵就因着这个吧。 可她……不是想求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想将这干净温存多留一时,多搅扰一时,她看得出,穆良朝也喜欢她搅扰。 可笑什么宠不灭正,吉祥通通不想理,她既不是宠也不是正,只是茶盏旁的一枚小匙,要他信手就能够到。 穆澈微怔,明白后绯面初透,哑然一喟。 吉祥,我在等。 等父母归来,等高堂鉴证,等请回你的庚帖,等三书六礼花轿喜堂,等一切明正言顺。 这是我的礼,我要一句闲言也落不到你身上。 这些话几乎要和盘说出,穆澈眼睫一敛,又忍了下来。 眼下诸事未定,吉祥知晓了虽则欣喜,但欣喜之余难免生出忧怯,患得患失反伤身子,不如水到渠成。 他不愿让小姑娘装太多心事。 吉祥久久等不来答复,以为他是为难,水眸轻颤,局促地放下手臂,“我不留你了,你,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穆澈听见这矛盾之语,笑了一声,安抚地牵牢吉祥的手,“我陪着你。”顿一顿又道:“丫头,别急。” “谁、谁急了?”吉祥热血下头,省到自己刚说了臊皮的话,挣开人逃去倒茶喝。 喝了一杯仍然口干,于是一气饮下半壶,滋味也品不出,全把牛饮的忌讳抛在脑后。 穆澈单手支颐,饶有趣味地瞧她鼓鼓的小腮,“你是在喝茶?” 这一问,便让吉祥记起马车上那回,即刻放下杯子要漱口,想想不对头,那位已掌不住大笑起来。 “你才是不学好呢。”吉祥窘着脸咕哝,在他面前,总是变得这么笨。 “笑笑才好么,莫存了事在心里。”穆澈慵然倚在几案,伸出手。 明明不甘心,吉祥还是一步一挪地过去牵住他。 穆澈微微使力,一朵旋舞的小花又落回他怀里。 两人不闹了,穆澈掌着吉祥的手,将后半首《时运》写完,两方不同的字迹一纸相对,却道完满了似的。 聆听蛩鸣静处一时,银漏又坠,吉祥喃喃问:“大夫人还生气么?” “不气了,伯母事情多,都是一时的。”穆澈轻抚她的发,“那日吓着你了?” 吉祥摇头,眼珠一转,又些许无赖地点头:“是呀,幸而你回来了,不然我和湘辰恐怕要挨藤鞭的。” 虽是玩话,小嘴仍煞有介事一嘟:“我怕疼。” 穆澈蹙眉,“这是打哪听来的?” 吉祥想一想,“从前容许哥说的——鞭子蘸凉水,一下是一下,管保皮开肉绽呢。” 穆澈无奈地点她的额,心想理应抽空治治容许那张嘴了。吉祥矜懒地在他肩上歪着,“房文烈是谁?” 这句话没头没尾,穆澈却听得明白,答说:“齐朝的一个侍郎。” “他哪里不好了?”那日大夫人拿此人说事, 分卷阅读113 穆良朝便是听见之后请罪的。 “没什么不好。”穆澈目光温和,“只是性格过于和软,一世未曾嗔怒。有一回,连天暴雨,他家里无粮,遣婢女出去买米,那婢女三四日方回,他见着人,也只是慢慢问了句,‘家里没有吃的,你跑到哪里去了?’便完事了。” 吉祥当成故事听,觉得这个人委实和软过了,转念一想,自己闯祸时就有几分像这买米的婢女,不好得了便宜卖乖,也就不好意思置论,催问道:“还有呢?” “还有一回,他把房子借给人住,那家寄宿的下人拆梁柱做柴火,几乎烧光。文烈得知后,不过略一皱眉,一语不发。” 吉祥也皱了眉,马上道:“你才不是这样的。” 穆澈玩味:“我是什么样的?” 吉祥打一个哈欠,挨在他衫上蹭了蹭,揉着水睫说:“公子聪明,哪容得别人这样欺负,不过是公子心好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会去欺人……” 说到最后声量轻了,是有些困,眼皮也半支半掩。 穆澈目色如墨如洗,嘴角无意扬动,一线殷红齿痕添尽冶艳。 等见识过后:不……我不想…… 第62章 罪呈三司 不及卓清侯威风 休沐日翌晨,三司衙门口未等点卯,同时接到一封无名信件。 信虽无名,其上所录臣工却俱有名姓,诸人犯下的罪状更是极尽详实,历历在目,令人每多读一字,就多生一分悚栗。 这催命符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所写不论,只说接在手里的人,先要掂掂肚囊里有几两肝几两胆,狠怕一个不小心,自家先被催掉了性命。 与刑部和兰台不同,大理寺的门槛是容许亲自迈的。 他将信递上去,热茶没等到一杯,人先被叩下了。 “方大人这是何意?” 容许一双机灵眼里惯带笑气,眉头轻剔,无甚惊慌模样。 方舴的视线从名单上挪开,“这要问你是何意?” 瓦罐不离井,铁砣不离称,宁悦玄十年来眼里没放过卓清府,容许和方舴也算老交道。只见容许弥勒似的笑笑,若不在意地后退两步,立时有两名执卫上前挡住门口。 容许探出了动静,嘴角平添讥诮: “来知会知会小的,咱犯了你大理寺哪一纲哪一目哪一条的罪?方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啊。” “不及卓清侯威风。” 一人自内堂而出,崭新的绛红官袍跃进容许视线,前一刻耍嘴皮子的人无由一凛,一腔揶揄全被堵了回去。 宁悦玄看都没看容许一眼,自方舴手里接过名单。 纸是上好的青纹蜀笺,入目,一笔极漂亮的行遒。 宁悦玄凝眸半晌,狭目蕴着子夜化不去的星冷,霍而一抖笺子,面无表情地向外走:“把人带到讯室。” 容许警惕地退后一步:“什么意思?我犯何罪?” 宁悦玄一个余光都吝啬予他,方舴微微冷笑:“不说出名单来历,阁下想出这个门,恐怕不易。” 话声落,先前那两个执卫逼上前来。 容许一扫笑容,高声道:“我己说过,不知是谁将这东西放在侯府门口,事关重大,主子命我抄送贵衙,正赖宁大人调查!如此无礼行事,可是不敬卓清侯府!可是要私刑屈招!可是不要脸面了吗!” 一根文凤棍顶到容许肋下,容许脸色一变,眼看就要动手,院里突然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几个著墨青官袍的人并肩而来,为首那人五十岁许,削肩宽腰如猿,一双金刚目不怒自威。 “宁大人这里好热闹啊。” 宁悦玄人在中庭,迎面遇着这一群人,瞬息已明白。 眼梢风冷,又一霎隐去,宁悦玄敛袖见礼:“见过云猿大人。” 方舴的脸色实实在在变得难看,“你还送到了……” “我不是说了么,事关重大。”容许轻飘飘地拨开文凤棍,沿阶而下,满面笑意地向来者拱手, “不止刑部,还有御史台。我家侯爷虽不在朝,规矩还是懂的,不似某些人……咳咳,这等涉及了朝臣的大事,既难辨真伪,又不知送信人意欲如何,自然要知会三司。” 刑部尚书云猿载颇给卓清侯面子,向容许微点头,背过手,沉甸甸看了宁悦玄一眼, “看宁大人刚刚的意思,是想能者多劳,凭一己力了却这件事吗?” 刑部与大理寺,场面上叫做互为表里,然而这些年宁悦玄凭仗断案的神能,抢了刑部多少功劳? 远的南侯案、太庙无头案、冬至六尸案不说,就说两月前倚南山庄之案,宁悦玄半声不曾知会刑部,抬手就越权包揽过去。 云猿载为此连上两折,结果祾王一句话,圣上便默许了,让他心中怎能不哽着一口气? 宁悦玄面不改色:“下官不敢,请大人堂中饮茶。” 云猿载目视前方,崭然不动。 分卷阅读114 容许嘴角噙动,眼下没了他的事,掸掸袖子往外走。出了中门,故意放缓脚步,听见老刑书响钟似的嗓子: “宁大人既明白,大理寺从此案抽身吧,由刑部与兰台接手,足够应对。” 宁悦玄问:“下官不明白,大理寺因何要抽身?” 云猿载圆目生光,两个字断玉一般:“避嫌!” 宁悦玄气定闲闲,甚至露出一丝薄笑,“下官更不懂了,下官何嫌须避?” 云猿载身后一个捧簿吏开口:“宁大人难道没见名单上有‘徐均’之名?他是祾王殿下府上主事,您宁大人又与……提点刑狱的规矩,凡有亲故者涉案,理当避嫌。” 事涉皇亲,那吏目不敢直言名单上的人个个与裬王相关,可这一点,已是由表及里。 宁悦玄偏偏追问:“我与什么?” “宁大人。”云猿载眼梢掠过他,轻屑之中威仪显现,“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否则闹到圣上跟前,太宰大人也脸上无光。” 宁悦玄恍然“哦”了一声,“大人的意思,是说下官与祾王殿下过从甚密,所以一个徐均涉案,本官就不该理了?依大人的意思,难道我宁悦玄是一人之臣,而非圣上、非朝延之臣?” 咄咄语意,激得几个刑部官员一个激灵。云猿载面沉似水。 宁悦玄狭目轻舒,风度端好地一笑,“云猿大人五十寿诞时,礼部侍郎李御秋上门祝寿,如无记错,他与刑部员外郎詹遇还是同榜进士,请教大人,刑部要不要避嫌?御营都将尉迟佥林,与毕星共毕御史结成儿女亲家,御史台又要不要避嫌?” 明明薄唇钩挑,却无一丝真实笑意,迟出的朝光落在他一裘红袍,添不得丝毫暖意,反被深敛的袍色吸进去,愈显凌利十分。 宁悦玄字字分明:“即使到圣上面前,本官职责所在,亦未敢怠避推卸。” · “殿下听说了么……” 祢珩惊切地赶到王府,进门就见倞王容光满面地在厅中打提溜。 倞王显然已得了消息,抚掌笑道:“真没想到穆小侯爷来这么一着,用他老二的手折他自己的足,真是妙,真是绝!我还当他穆良朝是个厚道人,原来蔫坏着呢!” 祢珩有些发愣,他收到消息,隐隐觉得穆澈将名单送到大理寺别有深意,急忙过府相商,却不想殿下……仅仅是高兴。 胸无块磊的倞王张眉道:“孟白你说,咱们怎就没想到这个主意?宁悦玄固然难缠,但这么摊开名目地一送,他可就哑巴吞黄莲,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点手脚也做不得了。” 祢珩仍皱着眉,“我总觉着,宁悦玄还会动什么手脚,穆澈不会是真心为殿下助力。” “孟白。”倞王的笑容淡下来,“穆侯已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了,你还有何不满?” 祢珩不是不满,他是不安。 他了解穆澈,自负清高,岂会轻易受制于人?而宁悦玄年少成名,坐镇大理寺多年,手段亦不容小觑。 他本想把烫手山芋丢给穆澈,看他为难,可转眼这人抽身而退,反裹进来个宁悦玄。 国之利器,不可轻示于人。能让祾王痛伤元气,甚而失却帝心的党谋罪证,宁悦玄本来碰都不该碰着的。 祢珩欲语担忧,可知道若无实据,殿下不会耐烦,也不会听进,便欲告退,回去再细作思忖。 倞王留人道:“如何刚来就走?本王昨儿新得了一套镶器,其中一个彩蝶双飞枕,不知什么工艺,眼睛看着颜色,鼻尖就闻得见香,香味儿还怪特别的,你也见识见识。” 正说着,管事前来禀报:“王爷,九公子来了。” “来得正好啊。”倞王乐呵呵的,祢珩的手指却蜷起,目中透出厌恶。 半刻钟后,一个手持香风小扇,神容清冶,眼尾凤勾的男子迈入厅门。 穆氏一门生得都好,早年有一句俚语:无丹仙亦老,有木皆舜华。说得就是这韶京老穆家。 穆庭冲一介弃门之子,身名不复,但生就的这副好皮囊,足以作为磨不去的血脉印证。 倞王见色心喜,喜美人梳妆,亦好檀郎傅粉。 早二十年前有风闻,道倞王有龙阳之兴,一时秘辛不知真假。 祢珩自五岁起伴读倞王,也曾有近友向他隐晦试问,是与不是? 尽管陪皇子读书不是个轻巧差事,但倞王殿下待他,一向规规矩矩,所以祢珩一向以为这是无稽之谈。 直到,穆九进王府。 殿下与这穆九相识不到数月,便大加青眼,不但不弃他公门遗庶身份,甚至许他出入内舍,抵足同眠。 而穆九被东俊侯赶出侯府的原因之一,正是他风行浪荡,不只流连花馆,连以娈倌侍色的左风馆也不放过。 祢珩不愿揣度殿下行止,但是每每看见穆九,本能地觉得恶心。 穆九每次见着祢珩,倒不忘朝他笑上一笑,给他添足恶心。 一笑风神俊妙,祢珩冷脸如冰。 分卷阅读115 之前听闻他多次骚扰容华,祢珩恨得要命,若非穆九近来不知怎的收敛了狂性,今日他二人相见,未必有个了局。 倞王见惯了这俩人楚河隔汉界,懒得调和,一手拉住一个,“走,跟本王去瞧宝贝。” 果如倞王所说,那四方镀彩镶器初视无奇,视久却渐次弥漫幽香,一时如蝶入花丛,身软迷醉,移目再看另一景,如闻瀑下松香,清爽得宜,端地是宝贝。 祢珩没有赏宝的兴致,穆九笑言:“殿下真为收藏名家,目力独到。今日沾殿下的光,当真是大饱眼福了。” 倞王深深嗅一鼻子香,“何止是眼福啊。” “殿下说的是。”穆九手打掌宽小扇,说几句闲语,行若无事道: “殿下可还记得,前年曾令枢谏台压过一个工部侍郎的折子,后来那人寻阙被谪,出京路上遇到流寇丢了性命……” 正不自在的祢珩闻言心头一跳,霎那想到什么。 倞王想了想,似有这么个事,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穆九目光流转,洒然微笑:“不过是因眼下这件事,突然想起来有人曾与殿下作对罢了……” 倞王过耳不过心地应了一声,穆九还要再说,适时长史来回事,倞王叫人进来。 那冯长史躬身近前,见祢穆二人皆在,一时间不知如何张口。 倞王没那么此忌讳,“有什么事说,都不是外人。” 冯长史应声称是,斟酌道:“那日殿下命下官查的女子,有眉目了。” 祢珩与穆九平日虽不对付,闻听此言都心下了然,同时隐笑低头。 倞王眼神一晃,疏阔的眉头高高挑起,“哦?是什么人家,住在何处?” “这……”冯长史瞄一眼殿下的身后,又结巴了。 “你也学会吞吞吐吐了。”倞王瞪起眼睛,“难道还是个天仙,住在九霄云殿不成?” “不是、不是天仙……” 冯长史又瞟了一眼穆九,忙改口道:“也和天仙差不离……是、东俊府的十小姐。” 第63章 赌茶消得 全京城有几个吉祥?…… “十小姐……人称全姑娘的那位?” 倞王追思冥想,近些年的宫宴游会上,皆不曾见过这位侯府千金,美致之名素止耳食,万没想到,原主居然如此标致妩媚。 他原打定若是个平常女子,收进府也罢了,再没料到朱衣女有这等身份。转思其容韵,却也只有这个家世配得上她。 倘若,既能佳人在抱,又得东俊侯门庭助力,岂非天命属他了! 倞王当即红光傅面,转头问:“阿九,你这妹子可许定了人家?” 穆九敛眸,“殿下知道,我与那处断绝多时了,他家的事,我不甚清楚。” 长史自以为有眼色地接口:“下官打听清楚了,未字闺中。” 祢珩省得风向不对,赶在倞王开口之前说:“殿下,此事不妥吧,那全姑娘比小王孙长不了几岁……” “这是什么话?”倞王脸色一沉,“难不成本王娶回个再醮妇才相配吗?王妃去了三年,也该有入主王府的人了。” 祢珩不得已给穆九使眼色,他不信穆九看不出其中不妥,都是殿下手里当差的,理当劝上两句。 谁知穆九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往那儿一站,兔子都没他的乖顺。 气得祢珩把牙一咬,曲躬拱袖:“殿下,圣上为诸皇子赐婚原有深意,如殿下的先王妃,为太常卿之女,那祾王正妃,也不过两省盐道巡按之女。京中王公贵女如云,圣上只择不高不低的门户以约衡,正是先时主意未定。如今殿下大好局面,更应慎而又慎,步步为营,切不可张扬啊。” 这番话听在倞王耳里,似有几分道理,低头琢磨一会儿,又总有几分不甘心。 他思绪飘转先时,明珠出身不高,好在性情温婉,肚子又争气,与他生儿育女、打理家世,的确是个难得之人。可惜再难得也是福薄,穆十小姐相貌在她百倍之上,那双桃眼轻瞬,便勾魂魄,樱口一莞,就迷人心,想起来心就痒痒,若就此撂开手,真还舍不得…… 转念再论,本王身为皇长亲王,迎娶一介侯爵之女,难道还辱没了她不成?老六那儿还空悬着正室呢,若下手慢了叫他得去,岂非后悔难及? 倞王心思既定,淡淡瞥过祢珩,转头盯着半晌无言的穆九,“本王便要娶她,依你也觉着,本王屈了她吗?” 穆九颔首笑道:“阿九怎会有这糊涂心思?任是哪家女子,能嫁入倞亲王府,谁不烧高香念一声佛,高攀还来不及,何处说起屈没。” 一语说得倞王高兴起来,拉住穆九腕子:“这才是嘛,你是穆九,她是穆十,都到本王身边来,亲上作亲岂不好呢。” 话说到这份上,祢珩若再争驰,就是一肚子糊涂心思了。 倞王与穆九笑谈一时,要去午歇。于是二人告辞退下,不等行至中庭,祢珩忍不住冷笑一 分卷阅读116 声:“一套的逢迎拍马不落,当真比金英馆里的功夫还强上许多!” 穆九不恼,精致的眉眼风情流转,打着小扇在掌心里扇,“原来小伯爷去过。” 祢珩一甩袖管,“无耻之辈才去那腌臜地界!” “原来小伯爷没去过。”穆九一笑,“可惜,我颇识得几个清俊的孩子,还想着介绍给小伯爷。” “呸!”祢珩强忍着怒火,低骂:“身为僚属观过不谏,你穆庭冲是何居心?” “不比你祢孟白为一己之私,借王爷手除自己的眼中钉——”穆九袅袅淡淡哂他一眼:“弄巧成拙,反成笑柄。” “你——”祢珩血气上涌,又觉他话中似有深意,联想他之前询问当年之事,神色略动,却如何问不出口。 穆九自己说了出来:“先时秦州出事,圣上已对祾王动怒,此时静观其变,虽不能动摇对方根本,损筋伤骨是免不了的。阁下倒好,一心想下猛药连根拨除,就想不到短短时间连番针对祾王,龙椅上那位疑心?” 祢珩一怔道:“人事又非构陷,经得住查。” “您老人家在这滩子水里混了也非一年二年了,真相这东西,于皇权相比,有多重要?”穆九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祢珩,分明在说正经事,眼里却有呼之欲出的调笑。 不待祢珩反讥,他阖掌收扇,盯着前方的眼神虚渺如风。“恐怕,圣上会起舐犊反疑之心。” 言尽此地,祢孟白有再多厌恶,心也不由凉了半截。 他在行事前已然想得够周密了,可穆澈一出手,就出乎他的意料,加之穆九适才一番话——难道他真的冒撞了? “那……” 穆九知道他想问什么,体贴地接过话:“欲知圣上心,要看他容不容大理寺那位参与此案。还有……” 祢珩正在心神不属之间,茫然问:“还有什么?” “七夕之夜郡主作何安排?由我相伴,绝不令佳人寂寞。” “你!”祢珩反应过来,一脚踢过去,“混账东西!” 穆九早早防备避了开去,长笑着趋行远了。 名录风波惊动圣听,数日后消息传来,圣颜震怒,命三司同理此案。 祾王自秦州事后禁足不出,这回一时半会儿,更别想着出来了。整个亲王府除了徐均被提审出去,玄漆大门终日紧闭,里外没一点动静。 容许把消息回报穆温,补充道:“听说宁悦玄在御前提了大公子,道事情既源于侯府,请大公子一同参与调查——被圣上驳了。” 穆温眉宇冷淡,语调更淡:“自顾不暇,还有搅浑水的心思呢。” 容许挠挠头,琢磨主子这话。 穆温瞥他一眼,“之后有什么进展,直接与我说,不必烦到东院,大哥不喜这些事。” 朝中风云谲诡不提,葭韵坊近来却也出了件稀奇事——一向公例足兴的刑部衙门口,忽然也向坊里来购茶。 宋老爹当成新鲜话,说给从外省回来的颜不疑听。 洗尽风尘的茶坊主席坐在家俱空简的屋子里,品一口双珍眉,一面翻着帐本一面道:“茶不够,估摸是连班连卯地熬夜了,夤夜查的案子……最近有什么不太平?” “倒没听街面上有什么事。”宋老爹才不管公家的事,避之惟恐不及呢。瞧着坊主心情不坏,眯眼笑道:“就是……” 玄白相间的水田衣衬得颜不疑眉锋净利,眼线轻抬,淡淡吐出一句话:“我还没老到听你报喜不报忧的时候。” 宋老爹便道:“近来与嘉叶茶庄斗茶……” 颜不疑兀然打断:“输了?” “连比了三场,连……”宋老爹的笑容有点变味,扭曲的皱纹似攀了条蜈蚣,“——输了三场。” “对方什么人?”颜不疑眉头收拢,“施盈去了吗,琳儿也输了?” 宋老爹道:“盈姑娘输在汤色,琳儿姑娘咬盏相去一水……那人是嘉叶庄新请的驻场,对外说是祁门云氏族中一个仆役,看着风度不像。” “云氏。”颜产疑阖上账本,双眼迸□□光,“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界盛不下他了,不把着自家的三州江水吃饭,手伸到京城来!嘉叶一个开了不到半年的场口,盘子不大,胃口不小啊,真不怕一朝翻了壳子,永世不得翻身?” 宋老爹低头不响。 颜不疑瞟他一眼,“吉祥呢?” “啊?”宋老爹茫然抬头,“哪个吉祥?” “老小子。”颜不疑促笑一声,往他胸前点指,“葭韵坊有几个吉祥?全京城有几个吉祥?把她叫来,煞一煞那破落户的锐气。” 他说得平常,仿佛吉祥还住在阁楼上,叫一声便能见着似的。 宋老爹却是刚收着干闺女传来的信儿,道她这段时间大抵不能出府来看望他。 女儿家心细,没有多说什么,但宋老爹知大族规矩,恐她在那深宅子里受委屈还不及,哪肯再添烦难。 他殷殷给坊主添茶,三分笑三分谄:“ 分卷阅读117 我有什么份量,就是把话递到了,也未必管用啊。” 颜不疑一睨,“说你病了。” 宋老爹笑得有鼻子没眼儿,一心向着干闺女说话:“病了请郎中,叫她来顶什么用,您说是不是这个……” “说你快死了!” 宋老爹一噎,抻袖往自己身上看,“我这……” “就说我快死了!” 宋老爹眼皮一抖,觑着坊主的神色,情知再这么下去俩人里真得死一个,不敢顶风呛,胡乱应承说“是”,回过味来又连连说“不是”,抹着汗去了。 颜不疑定死的事,任谁都没得商量。 宋老爹心里明镜儿似的,即使自己不同意,坊主也会派别人去办。无法之下,只得将此事传知吉祥,末尾加上一句,如有不便千万别为难,坊中自能解决。 …… 如果真能解决,何必费事找她? 吉祥听见洺萱回进的话,一匙鼠食偏撒在笼内,哄得两只雪白的团子吱叫夺抢。 穆良朝定下三月禁足,至今三不过一,这个时候要她去与他说,难张这个口。 可她在葭韵坊受了五年庇护,坊中有事,岂能坐视不理?况且连施盈也胜不过的对手,又激出吉祥的好胜之心。 她别无长技,独论茶之一事,未敢自谦。 袍儿想家了,不住在旁撺掇:“姑娘茶技无双,这样添光挣脸的事有什么不好说?大公子最是疼你,姑娘只消提起那么一嘴,第二句话都不用,大公子一准儿便允了。” 于是吉祥便说了,谁成想不但第二句,连二十句都说了,穆澈只是不许。 吉祥磨破嘴皮无用,眨眨泛光的眸子,小指勾住穆澈衣带,“我只去半日,绝不生事一分,求求你了。” 穆澈此日偏不吃这一套,面色如平湖:“撒娇没用。” 吉祥手臂一勾,踮脚蜻蜒点水,柔情落处,无辜的长睫拂他鼻梁,字字酥到心坎上:“这、样、呢?” 袍儿跑了出去,不忘画蛇添足地捂上眼睛。笼里的兜兜和转转抓抓脸面,抱团扭过身子。 穆澈平生最讲礼度的人,即使失仪在丫头面前,火星也蹭蹭地往耳臻上蹿。 清朗的眼眸朦了一分,他捏住精巧的下巴尖,“颜不疑与我的话,哪个重要?” 吉祥迟疑,穆良朝可不似会说这种话的人,一时不及多想,直言道:“坊主与干爹对我有恩,这五年若无葭韵坊,我……” 她时而娇赖不假,却不愿拿这种事讨可怜,顿一顿,后半句吞了回去。 刹那间,一个伶落身影挣破旧年中秋印上心头,穆澈心里似被什么掐了一把,面色清软下来。 吉祥纯直,想要报恩亦在情理。斗茶之事顶破了天,确也没有多大。 只不过,外头暗涌正汹,小姑娘不知窗外事,不知道这当口,多少双眼晴都在紧盯卓清府。 穆澈抚着她肩膀,哄着说:“既有本事做生意,便要有魄力担输赢,嫁出去的女儿,不归他颜老板管了。此事没得商量,你莫再闹。” 吉祥是颜不疑手底教出来的,定下决心的事,也有几分不回不转的脾气,又仗穆澈好性,还想求一求。 穆澈见机便走,绕指柔虽无锋,谁说绵绵不能伤人?迟一步,不知小姑娘还要怎生缠他。 “穆良朝!” 一只脚迈出门的人生生止步,回头,一缕云光横渡韶净的眉:“叫我什么?” “我、你……” 吉祥不愿使性的,可是老爹在外头记挂她,她在这里怎么能不惦记老爹?坊主那人脾气又古怪,若是一个不合心捉弄到老查柜的头上,老爹就只有哭不得笑不得的日子过了。 两相难衡,吉祥跺脚,“显是求你一事了,怎见得他日你……你求不到我头上?” 穆澈笑了,隔着一堂之地,向红晕氤染的绣面贪看。 “既如此,与姑娘打一赌,三日内让我求你一事,便许你去斗茶。” 第64章 滉漾游欢 三日之约 去秦月余的杜云觥来了书信,其中除了杜书,别有一封短信,赫然是老侯爷的笔迹。 原来穆菁衣携妻游至平遥邑,闻听秦州旱事,便取道西南。杜云觥首次统理一地事宜,与工部的庶务迥异甚多,幸而遇到穆侯,请教了许多疑政。此外,穆菁衣还筹起一个安子堂,收抚灾中无家可归的孤儿。 个中详情,穆菁衣懒笔不提,短短数行书不过自言安好,反是杜云觥写足三页纸,尽诉秦州见闻。 卫夫人与三个孩子看过信,道:“话多话少无妨,平安就好。看来他们在外还有得耽搁,阿温已经成冠,亲事不得不急了,你父亲行前有话,不算忤亲。” 坐在母亲身边的穆雪焉听了,惟颔目剥石榴。 穆温不防被点名,忙起身道:“伯母,我不急。” “你是不敢急。” 卫氏淡淡的不抬头,“一年年都大了 分卷阅读118 ,个个这么着,外人看着不像,我把家当得也没脸。你们在外忙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到,内院却还说得上一二句话吧,是不是?” 说着话,眼色递向站得稍远的穆澈。 自湘辰事后,卫氏就对这个一向称她心意的侄儿不咸不淡的,此时穆澈得机,应声说“是”,进前一步道:“伯母理家辛苦,些许小事,不急在一时的。” 卫氏沉沉不语。 雪焉忙将一粒嫣莹的石榴子递来,卫氏噙了,随即吐在帕子上:“酸!” 撂下帕子看向穆澈,“你的主意大,我不管你,只是长兄当作则,莫耽搁了弟弟。我已选出几门女儿的名帖,一会琼瑰送到你那儿,中不中意,看过回话。” 穆澈默然一瞬:“伯母,不必看了,我……” 卫氏眉色一郁,语间已现忍重:“看一看都不行吗?” 见信时还乐融融的一家子,转瞬坏了气氛。有关兄长亲事的话,子温应当避开,还没来得及走,卫氏便道:“站着!听你好大哥怎么说。” 这语气……可愈发不对劲了啊。 子温与阿姊交换眼色,站在原地,默默替兄长揪一把汗。 穆澈坦然看向卫氏,隐在伯母鬓额间的细纹,在不发一语时显得有些严厉,换念作想,亦是岁月遗留的憔悴。 若说他的娘亲是慈母,那卫氏在他心中,一直是位持家有度,不宽不烈,令人敬重的严母。 既视为母,有些心里话便无意隐瞒。“伯母,其实侄儿心意已……” “呀,这石榴果是酸的呢!”雪焉一语打断他,蹙起蛾眉道:“看着颜色好,不想酸成这样儿,谁买回来的?” “甭跟我搅混!”卫氏正没好气,“以为我不知你们三个是一气的,都摆弄我来了是不是?” 往常她如何动怒,都迁连不到女儿身上,可见今日是有真火了。雪焉被训,眼波在屋里巡转一圈,学着母亲的口吻道:“子温,说你错没错!” “啊?”明明是借来指桑点槐、与他一无相干的穆温被二度点名,茫然一霎,反应却也迅速,委屈道:“是,我错了。” 穆澈眼尾隐动:“你有何错?” 子温无辜道:“我也不知有何错,只是姐姐说我错了,那我必是错了。” “原来你还不知自己错哪了,这就该罚!”雪焉檀唇淡抿,一本正色道:“听我告诉你:都怪你这孩子嘴笨不会说话,我娘不大喜悦了竟不会哄,惹得她老人家不乐,你瞧瞧满屋子的人,除了你还能怪谁?” 子温连连点头:“确实只有怪我了。” 他姐弟三人一唱一和,卫氏反而掌不住了,撇头笑斥:“你两个别仗着机灵欺阿温老实,阿温,坐到伯母这来。” “这才是了。”雪焉起身,还对子温戏谑:“可是要将功补过呢。” 言讫向穆澈道:“最近事烦,茶艺退步了许多,回来本想问一问生成盏的技法,咱们就别在这儿碍眼了。” 身后的卫氏听了,竟未再说什么。 出了萱宁堂,穆雪焉抬扇遮日影儿,“往常多稳重的人,今日也冒失起来。” 身傍之人干咳无话。 皆因一时兴起打什么赌,两日来吉祥花招频出,哪里是要他求她,分明先把他的心给求软了。 瞧着那张颦闹无忧的脸,他从心里不愿屈了她,适才话赶话到,确实失度了。 “只是早晚要说。” 穆雪焉且行且言:“将秋了,园北老竹篱枝叶初落,可有打扫干净?” 一语说得穆澈没了声响,行了一时,他眸色渐深:“今年扫净明年复生,终归不是风动之故。若待干净,只好连根拨除,又恐辜负先人栽植之心。” 姐弟二人说话到了风度林,将及院门时,一人忽冲撞而出,险些扑在雪焉身上。 唬得雪焉回扇掩着心口:“刚说有个猴急的,又来了一个。” 抬头见眼前女子点珠明眸,游婉身姿,玉净云软的脸颊上人见喜,比前番见时更添韶情,转惊为笑:“什么事值当这样急?” 原来吉祥与穆澈定下三日之约,连续折戟两日,恐他铁定心不许自己斗茶,这一日避着她不见,所以急急出门寻来。 见穆良朝与大小姐同来,吉祥忙收敛形色,请礼问好。 “我不是长辈家,往后无需多礼了。”穆雪焉自然地携过吉祥,心道好一双骨软肌腻的妙手,无愧成日与茶为伴的,笑意更切:“近来心躁,想着你这儿有好茶,不必龙团莲蕊,只捡你拿手的讨扰一杯。” 茶以俭养德,吉祥心想如大小姐的品格,是亦不屑金缕为饰、龙脑为香的矜贵贡团,思量今年的明前洞庭较往年形色倒好,可以清心。 欲问可否,雪焉一笑止住她:“别说别说,到时我尝了,再看对上对不上。” 吉祥便有了主意,雪焉戏问穆澈:“你可舍得?” 明知是问人,穆澈只往茶上答:“近来卖书略赚几钱,还请得起 分卷阅读119 姐姐这杯茶。” “哦?皇家进项何时进了你的腰包?” 卓清府的书著向由公家刊印,侯府不靠这个糊口,所卖书银是多是少,何去何从,自然从不管他。穆澈笑道:“哪儿的话,天子无私财,进项是没有,只是当今不时赐下文房珍奇——” 话间绕过石泉,曲径旁现出两抹新色,乃是垂手见礼的琏瑚与袍儿。 穆澈止住话头,不好说袍儿,对琏瑚道:“又不跟着姑娘。” 琏瑚昨日风寒利落,仍回来伺候,这时低头道:“是跟着的,不防姑娘跑得太快……” 听吉祥清咳一声,鬼丫头忙又改口:“走得太快、走得太快。” 吉祥恨得没法子,穆雪焉笑道:“从前不知这丫头贫舌。” 另一个丫头她没见过,无意瞧了瞧,异然怔营。 “姐?” “哦。”穆雪焉迟疑地从那红袍少女身上收回视线,“这丫头是新来的?倒衬得起这身鲜亮颜色。” 穆澈应一声,旋而一行人入了茶室。 便见室中窗扉净透,一室明光,东墙两架湘妃竹存星具列,二十四茶器、十数种磁瓯、又有古制犀杯羽爵陈列其中。蒲蓑软席就地,正中一张茶案,一架炉釜,两方水涤而已。夔案上虎彝蜼鼎分而左右,别无瓶花薰香,虽未闻其香,先已体味一种舒和之气。 “这茶寮也是新辟的?”穆雪焉赞了两声好,施然落坐茶案外侧。 吉祥令袍儿自棚中取一应之物,再湔水起炉,敛衽坐于主座。 先时吉祥不曾说几句话,顾盼间依是小女孩的活泼,此时定神敛息,针则在手,整个人便沉定下来。 宛似星月轮转,吉祥瞬息换了一个人。 主客默契相对,穆澈反而多余,便闲倚在窗侧,静赏这一幅活色行茶图。 滉漾如精灵游欢是她,囷轮如浮云出岫是她,此刻清寂如苍山连林,还是她。 穆澈的目光细细逐渡着她,不觉入神。 山养叶嘉,受天精地华而生的绿华,又为她雕琢新的眉眼。此时的吉祥心无挂碍,丰盈而自由,某一须臾,甚至让穆澈惚恍,她远远的不在眼下,朦朦的不属于他。 一过之念难付言辞,俄而果香四达,茶汤初成。 吉祥提壶斟于一只凤柄白玉委角方杯,奉与贵客。 穆雪焉接过轻嗅其香,品饮一回,受用道:“银毫隐翠,果然妙手。” “大小姐过奖了。” 吉祥拿平日用的隐青盌自分了一杯,越目看向穆澈,才想起他来,笑命袍儿去风度林取扶芳饮,也为他奉了一盏。 穆澈负手敲臂:“原来姑娘把我忘了。” 吉祥转眸不语。穆雪焉道:“无此口福,凑的哪门子趣儿。”往他的茶盏里看时,色泽竟与她不差,奇道:“他喝的什么?” “是扶芳饮。”吉祥将用料说了几样,穆雪焉流波浅笑:“他也只配嚼咀这些玩意儿。” 旋想世事玄妙,平生惟茶不沾的人,偏将一个司茶姑娘装进心里,日日相对,其失其得,抑如茶味自知。 耳听穆澈道:“我知足。” “是啊。何容样样占先,白得人妒,天道也打不过去。”穆雪焉朝吉祥眨一下眼,“有此一憾,可得长久。” 窗边人笑:“多谢吉言。” 吉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耳尖微红,闷头喝自己的茶。 “对了,才说当今赏的文房……”穆雪焉想起来,“正要问你,上回送到塾里的有一副黄绢封的笔墨,还有一方卧龙黄石砚,可是御赐物?我有心奖给学生,只恐不恭。” “物件原赖人用,是与不是的什么要紧。”穆澈道:“我斋中还有,姐姐但去发散,喜欢了来挑就是。” “好口气。”她将委角杯递给吉祥添茶,品二道回甘,睨笑弟弟:“可见你是有恃无恐了。” 歇过约摸两刻,雪焉谢茶回去解救小堂弟,不在话下。 半日无事,到了晚间,穆澈灯下看书。案头新堆了一摞红帖,究底不曾打开。 过二更,他释卷轻捏眉心,洛诵在外瞧见影子,轻轻叩门:“天晚了,公子歇息吧。” “再看一时,你去吧。”穆澈睁开眼,又是水洗星河的清亮,点额自语:“长耐性了……” 语声初落,外头洛诵带着诧声道:“姑娘怎么来了?” 穆澈即刻拾书遮面。 门扇一启一阖,来者径到他身前,一手夺下他的书,一张娇俏含嗔的面容现在眼前。 第65章 拖风袅雨 难自持 踏夜访来的吉祥,一改白日的藕襦蜜裙,改系一条海棠印花流绦长裙,衬得腰枝盈盈,拂风将倾。 穆澈想起她初入府时,一回给他送月饼,也是一身嫣红。 似她一动心机,总要穿最秾丽的颜色,仿佛如此便能迷他的眼,乱他的心。 他的视线确实移不开了, 分卷阅读120 刚及笄的少女还在长身量,拟比入府时高了一线,纤腰裹入尺八红纱,拖风袅雨,愈难自持。 腮上亦打了胭脂,鬓间亦增了珠钗,明明半日前才见,迥然又非白日的煮茶人。明艳艳落进穆澈眼里,比茶汤还热,比茶毒还痒。 非要等名正言顺么……穆清侯心底不知怎么喟出一句,明知故问:“怎么过来了?” 赌约的最后一晚,吉祥左右等人不至,不自己上门来还能如何? 七寸捏在人家手里,她只好忍着恼,摇袖问他:“你肯不肯答应我?” 穆澈只觉一圈手腕都烫起来,仍不动声色,抬眉反问:“我肯不肯求你?” 吉祥一咬唇跌到穆澈怀里,禅椅不防承二人重量,闷响一声,若穆澈心臆。 “吉祥别闹。”香热在怀,尾音不自觉颤了:“说了这招没用,吃亏的是你。” 吉祥才不觉吃亏,越发猴上去,定要闹到他答应不可。 无状间瞥见案头的红帖,吉祥目光一颤,手将伸未伸,忽而眼前骤黑,是穆澈挥落灯盏,翻身将她欺下。 唇火坠在细腻的肤颈,点点星火,寸寸厮磨。 吉祥的闪念一化乌有,暗昧羞惶中,男人哑了玉音:“宝宝……我也有、忍不得的时候啊……” 守在院中的洛诵听到灯盏落地,又见窗棂霎黑,本能要冲去保护公子,随即省得不对,脸慢慢红了。 长得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脸热。想到自己耳力好,又退数步,既而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糟乱的,公子恬澹温好的风容浮上脑海,更尴尬了。 最尴尬的是,提灯候着的洺萱姑娘就在不远处,一声不响地低着头。 洛诵后背僵直,恨不能把她手里的灯笼一口吹熄。 屋外寂无人声,屋里也抑着声息。吉祥双腕被锢,面对不知深浅的挑拨,顾影迷乱。 带火的指端忽探入襟里,吉祥低呼常在心底的名字:“穆良朝。” 非关风月,只因她忽然不合时宜地,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 血气浓得近在眼前,吉祥感到不祥,随即她察觉穆澈背脊僵住,显然也发觉了不对劲。 一只手轻轻放开她,缓缓移向案畔砚台。 黑暗里一声轻笑,直是毛骨悚然。 一个声音道:“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混帐东西!”一听这个声音,穆澈忽就恼了,抖落外袍覆在吉祥身上,重新点燃灯具,入眼一滩绛黑血迹。 胡茬落拓的男人虚蜷左腿,倚靠在山水幛上喘息,旧青衫满是血痕,脸上带一抹倦笑,正是游九无疑。 “吉祥莫怕。”穆澈似乎不是头一回见,拧眉走过去,俯身检视伤口,也不问别的,只问:“伤哪儿了?” 游九往那头扫一眼,乌发垂散的少女严严合住外衫,一角棠红露在外头,无措地瞧着他。 游九看回穆澈,失色的唇角勾了勾:“恼了?” 穆澈脸色不好看,沉声道:“洛诵进来!” 洛诵在外闻声,疑惑这么快完事了?内眷在内,怎是叫他?迟疑而入,被眼前一幕惊在当场。 游九知其疑问,捂着肩胛冲他扬眉,“纵是有伤,避过你的耳目还……绰绰……”余音不继,又是一口黑血呕出。 穆澈简直不想跟他多话,直接让洛诵过去看伤。 游九却拦了他,从斜襟摸出一样东西,随手抛去,落在穆澈手里。 一只蔓纹扁银酒壶,滴血未沾。 “……伤不重。”勉强挤出的笑一落羸白,游九缓了两口气:“是毒。” 穆澈扣着银壶的指节泛白:“什么毒?” “说了你也、不知……”不知仍是说了:“伤心碧。” 穆澈眉宇更敛,游九撑着胳膊道:“死不了,毒已清了大半,就是……借你宝地躲两天,没有尾巴……不、给你招麻烦。” “我是讨厌你们这些胡起名字的人,肚里没有二两油,糟蹋东西。” “哈,骂得好!” 游九一脸败相地抵在屏风脚,还不许洛诵近身,穆澈晓得他那狗脾气,索性不理。返身为避入书室的吉祥拢上头发,平减了气郁之色:“别唬着,不妨事,叫奚儿、锦裀跟着回去,今晚都留在馆里陪你。” 吉祥思量出此事是不好惊动大夫人的,余光向外溜了溜,轻道:“洺萱陪我就好。” 而后用力抿抿唇,露出一只小梨涡,证明她不怕似的。 穆澈送她出门,吉祥欲将外衣还回,绾衫主人拢住了,“夜里凉,披着吧。” 眼看着她下台阶,又唤一声:“吉祥。” 吉祥回头,穆澈目光坦然:“求姑娘,替我守密。” 隔日,葭韵坊有话传至嘉叶茶庄:八月一,鹤心楼,再举茗战。 嘉叶茶庄先时连赢九场,风头盖过如日中天的三大茶坊,老板精于算计,因近来贵人雅客踏槛不绝,利益颇丰,便不想节外生枝。 分卷阅读121 住在店后独院儿的新驻场听见,漫然打个哈欠:“应,为什么不应,手下败将怕他做甚?” 这个身穿雪缎子亵衣洒裤的少年,顶多十二三岁,光足趿一双鞋,不盥不栉地在榆树下吃早点——搁着包子屉的大理石桌还是少年来后新添置的,说是习惯在院子里吃早膳。 少年叫云松,自称祁门云氏仆,端看这派头,可哪一点像伺候人的呢,遑论那一手屡战屡胜的茶技了。罗掌柜不敢问,更不敢怠慢,只当财神爷一样供着,但有所需无有不应。 云松用了两个汤包,慢条斯理地喝起粥,见罗掌柜仍在边上,像等着他的话,想了想问:“斗茶那日的水,烦问掌柜可备妥了?” 罗掌柜马上说:“妥了妥了,是从南牙山活泉取的水。” 云松轻稚的眉头一皱,纤白甚过女儿家的手放低汤匙,取出雪绸帕子擦嘴,咕哝道:“现取的泉水如何用得……” 罗掌柜多识人情世故,心里虽不悦,念到高人眼高,便笑道:“罗某虽不才,也读过几本茶书,明白茶之水品取泉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道理。” “掌柜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云松一脚搭在石凳,任风从散阔的裤腿吹拂进去,也笑道:“泉水为上只是泛泛之言,若泉临亭屋,或周植香草奇卉,或人家漱濯,也不可用了。我每至一城,必先勘山水,那南牙山高不过百丈,凛冽气已不及,更况新取来的水爆气尚存,如何就茶?” 见掌柜为难,云松又道:“算了,还用我从家带来的水吧,三年前的梅雪水虽草草,客旅也讲究不了许多。” 罗掌柜心尖冒出白毛汗:小爷爷,您这还叫不讲究?进我店门第一天,扬言要尝最好的茶,结果喝了一口张口就是:“废叶杂草如何入口?” 若非瞧着气度不凡,伙计们当场就轰出去了。 他有心试探少年身份,愈发谦逊道:“灵雪烹茶是文士妙法,固然好,只是尝见书上说,水运千里,难免劳顿之气。” “你哪里知道。”云松笑容洋洋,“烹茶固有法,取水得无法耶?我这水啊,须贮在窄口鼓腹陶瓮中,以山间洁净白石铺在瓮底,行舟非风动不行,行陆不以车马,非青壮脚力不行,劳而不怨,才保真味不动。” 罗掌柜听得吐舌。从前,他风闻葭韵坊的老板擅取十州山泉活水,一程所费周折,抵得他这小庄子一年的进项。原还不信,此时听来,小小一片叶当真是有滚滚雪花银在后头支撑,不是寻常小商小稗能周转的。 又庆幸天降一个云松在此,给他带来名利,又暗忖云氏把持着三州茶会,即使一个扈从,确也当得起如此见识,只他年纪如此轻,见识如此高,终究不像。 这厢花肠子急转,云松说罢似想到什么,自语:“成日斗茶鉴茶也无趣,这水却堪辨一辨……” 低低的也听不甚清,时有一个伙计来后院,说店外有人找云少爷。 云松起身抖平袖子,“我哪里配作少爷,掌柜的是要赶我吗?” 罗掌柜忙给了伙计一下子,骂道:“又没有记性!” 后赔笑道:“云小哥,你请便……小哥原来在京城有旧识啊?” 云松一笑,平添天真:“谁知道呢?” 待他换好衣裳出铺子,看见一个穿靛青的男子站在幡帘下,挽劲袖蹬高靴,别有英气。 云松眼神亮了一亮,上前道:“舴兄少见。” “当不起。”方舴此日换了便服,退半步避开对方的礼。 云松顿了几息,眼色淡下去,依旧是笑着,“表哥知道我在这儿?他怎么没来,我还想见一见呢。” 方舴又干干说了三个字:“大人忙。” “忙啊……”云松轻笑一声,迎日的瞳孔映成琉璃颜色,直视表哥的这个干办:“这也奇了,我认识的每个人都说忙,只我爹不忙,成日念叨‘争名夺利不趁手,太白诗篇刘阮酒’,不钩心不斗角的,谁知数他一个闲人寿短。” 方舴眼光微动,记起这少年还在热孝中,面色不由容缓了几分。 “大人月前就收着姨夫人的信,料想表少爷离家后是往京城来,大人说,表少爷想留想走的,都给家中去封信,免得挂念。” 云松冷笑,“好公门的话,原来我想走想留,是不干他的事了。回去说,我便乞饭也乞不到太宰府前,不必吓得不敢露面!” 方舴动动嘴角,“这种话少爷敢当面去说,小的不敢。” 云松甩身便进店里。 瞧着那雪白的背影,方舴心头一软,出声叫住他。“大人确有案子忙……少爷若有话,不妨随我回府,不然只好等大人忙过了这阵,再寻叙话。” “我不去你们府上。” 云松背身伫了一阵,扭过头小声咕哝:“那你叫他早点来看我。” 第66章 堇荼如饴 呛呛呛,斗茶开始了! 京师不乏好茶,更不乏好茶人。 好事者闻两坊擂鼓再战 分卷阅读122 ,或言葭韵坊破釜沉舟,或赌嘉叶庄乘胜追击,到了八月初一,禅古大街上人头攒动,都来瞧这场热闹。 鹤心楼高台外,早早挑起了一面迎风幡。 原来每逢斗茶,鹤心楼主都要亲拟一个招牌挂出来,是日这面锦幡之上,赫然四个赭青大字:堇荼如饴。 听说葭韵坊挂帅的是吉祥,穆雪焉也给学里放了假,打算带何宓来看。 不预车马已备,突被书庄里一事绊住,便不得来了。 要知鹤心楼上区区五六座,不是凭谁都有当场观茗的资格,穆雪焉不来,反成全了时碧笙。这位麒旭侯府的小千金最爱热闹,她原本定了对面茶寮三楼的临窗位子,沾得夫子的光,喜出望外地褰裙登楼。 同她一道的除了两个婢女,还有她的一个远家表姐。 这姑娘姓纪,小字玲珑,比时碧笙年长四岁,暂寄京师中,平日表弟表妹都去上学,她自己无趣,好不容易盼来这件热闹,如何都要跟了来。 此来她还藏着一桩心事,便是听说周容川也会来。 ——春色年年在琼苑,曾是潇潇探花郎。周容川新中探花,才容双殊的名声传入闺门绣户,不知暗动多少芳心。纪玲珑听闻他本榜眼之才,因御殿试题,圣上赞他好姿容,钦点为探花奉入翰林,是以偏想见一见才甘心。 两个姑娘上了楼,见楼阁敞敞,雕柱落落,中间一张水光流溢的蟠龙斗茗宽案,一面是朱漆横槛,一面是美人雕阑,余下两面各三张方椅。 檐角飞钩,铜铃清琤,四面檐梁下密匝匝挂着许多磨竹名牌,牌上别无名姓,只有各茶坊的图标。 或一盏青瓯、或一枝桃簪、或几缕流纹、或半首绝句,代表着曾经辉煌过的战迹。环目而望,宛似巍巍楼翁戴了一顶短帷青蒻斗笠,妙趣非常。 她们一行来得最早,茗案旁有两个仪官整好茶什,见客来略略点头,暂下楼去。 左右没人,少女们玩心放开,仰头指点着随风轻响的竹牌。 纪玲珑数了一圈道:“桃花簪子最多,是葭韵坊的标记呢。” 时碧笙指向另一边,脆生生道:“那里可是嘉叶庄的雀舌集会,我看嘉叶庄鼓气未竭,今日再添彩头也说不定。” 纪玲珑掩帕笑道:“咱们是打了赌的,我看好葭韵坊,你看好嘉叶庄,到时谁输了,手帕可要用心绣来。” 时碧笙眼眸弯弯,小大人一样背过手:“这是自然。” 话间,又有一位年轻小姐领侍婢登楼。 只见此女与纪玲珑上下年纪,身着暮雪惊鸿压袖襦裙,腰系蝴兰勾枝飘带,皆是月蚕捻银丝暗绣的时景,甫观平常,动辙溢彩。面净不以粉敷,姿清不以玉饰,唯见气韵清发,不见门第。 寻常的贵门小姐时碧笙都认得,打量来人几眼,却是不识。 见她发簪亦简素,与葭韵竹牌上的桃簪还有几分像,时碧笙只以为是和表姐一般的葭韵坊拥趸,点头示礼,不好再胡闹,拣了靠里的椅子,让表姐坐下。 当妹妹的谦让,纪玲珑站着也满足,又让时碧笙。 两人争了争,婢女阿蓉笑道:“也不是为着一把椅子来的,不如两位小姐替换着坐,也就是了。” 时碧笙这才坐下。 纪玲珑眼角瞧着那对主仆,见那位月衣小姐也不坐,也不言,伸手轻抚蟠龙案出神,便不理会,只与表妹说话:“不知过会儿还有什么人来。” 她心里挂着周探花,话也偏向那处。 时碧笙天真无邪,惬意地往椅背一靠,“随他呢,左右咱们得了便宜。” 纪玲珑面颊小嫣,忍不住道:“听说周容川周探花定了位席,不知来不来。” 她声音低小,连时碧笙也没听清,偏偏吉祥五感胜于他人,一语听在耳中,脸色立变,转身就下楼去。 时府姐妹唬了一跳不说,袍儿赶忙追下去:“姑娘怎么了?” 吉祥像躲避什么恶兽,头也不回:“不比了!” 到了下头楼厅,宋老爹与茶坊中几个周转小厮,以及洛诵带着几个护卫皆守在这处,看见刚上去不久的人又下来了,宋老爹忙上前问怎么了。 袍儿茫然摇头。吉祥颊色薄白,一脚踏出槛栏,目光落在街面上涌动的人众,又缩回去,有些进退维谷地躲在阴影里。 半晌,还是那句话:“不比了。” “不比了?” 宋老爹当即一个激灵,脊上冷汗一线而下,庆幸坊主是没在这儿,急急压下声音:“闺女,怎么转眼的功夫变了卦?可是有难处?有什么与干爹说。” 吉祥艾艾低头。想回,回不去,想走,走不了,想说什么,亦说不出。 宋老爹从没见吉祥在斗茗上怕过,问不出底里,只得劝道:“闺女,今日这一场,是输是赢不打紧,只是咱们先输三场,又是咱们约的战,临了临了不战而逃,不是成人笑柄么,依坊主脾气……” 颜不疑动怒的后果他不敢想,转而指着外头:“报书的蒲公嗓 分卷阅读123 子都润好了,对面的茶肆客也满了,连涤忧馆和习生坊的同行也来了,平日里的冤家,难得今日同声共气,就等你给咱们三大茶坊争口气,你再看看街上这些人,都眼巴巴看着呢……” 吉祥眼波茫茫,近乎无措地逡视楼外的喧嚣场面。 是啊,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她战,这么多人等着她赢。 早起穆良朝送她出府,亦在耳边说,等着讨她的彩。 想起那人的容色、那人对她的宽纵,吉祥勉强定下几分神。转念想:适才听错了也说不准,怎会那样巧,就是他中了探花…… 她又好笑起自己来,歉意地看了老爹一眼,转头问袍儿:“刚刚你听见没有,楼上那人说的周探花叫什么?” 她的喉音有些瑟瑟,袍儿不知姑娘怎么了,一头雾水地摇头。 眼见吉祥又有些愣,宋老爹忙指着袍儿:“什么探花状元的,刚刚你听到什么,快说!” “当真没听见什么呀。”袍儿茫然甚过吉祥,一时又恍然拍手:“哦,若说姓周的探花,那就是周容川吧!今春新科三鼎甲跨马御游的时候,我临着窗子看的,状元名叫郭寅知,榜眼叫谢天虞,探花就是周容川,三个人里数他生得好呢……” 她记茶不在行,专能记得这些闲事,不知轻重地说了一堆,听得吉祥眼神发直。 宋老爹轻斥一句,拉过吉祥的手,惊觉她的手心冰冷冰冷。 “闺女——这是怎么了?”宋老爹终于察出苗头不对,慌得拢丫头的头,“你可别吓干爹啊!” “不比了。”洛诵突然出声,锁眉上前一步,面沉似水道:“姑娘说不比,就是不比了。再有人多说一句——” 余音未至,他带着冷机的眼风先往宋老爹脸上扫个来回。 “应是开始了吧。” 外间风气舒爽,穆澈屋舍的门窗却紧闭。风幛子里飘出阵阵酒香,穆澈自斟一杯,些许闪神地向窗边弋目。 倚在床头的游九眼巴巴看了半天,趁隙去夺酒,被肩伤疼得一个咧嘴,酒杯已被挪后三寸。 “不是给我带的么?”穆澈半点不心疼他,眼尾闲挑,又一缕银泉自壶中倾出。 游九叹了口气。他身上换了干净衣服,伤口也包裹好了,虽有余毒未清,脸色至少比那晚要死的样子强得多。 神情却是没耐烦:“你心思不在这儿,守我做什么?” 穆澈看也不看他,“怕你跑了。” 游九仰面笑道:“那你可别眨眼,一个错神儿我可就溜了。” “那人进京了吗?” 听见这句没头尾的话,游九脸色变了变,不过刹那,手背青筋满鼓。 默沉半刻,游九的语气冷淡下来:“说了借住两日,就是两日;说了不给你招麻烦,我的事,你也别打听。” 穆澈千好万好,脾气最好,闻言反笑:“伺侯你两天,连问都不能问了?” “不能。” 穆澈眼澜微动,“一定要报仇吗?” 游九一下子笑起来,就好像听见个天大笑话,笑了半晌,笑不动了,还徒劳地牵着嘴角。 他的家门倾灭已久,自出生之日起,身上便烙下“落魄子弟”的记号。父母早早去了,没人告诉他家族的起落恩怨,他就是想报仇,也不知从何报起。 可师门倾灭的仇,他是眼睁睁看见的,那张弑师欺门的叛徒的脸,他永夜不忘。 蔓草披离,无家可依。不报仇,怎么活? “江湖事,你管不了。”游九落落闭睫。“别再问,别插手,不然跟你翻脸。” “江湖事啊,确实不归我管。” 穆澈放下酒杯,遥想江湖,眸中水光似江似湖。 什么是江湖?一言以拔剑相斗,一诺以远走天涯?还是也有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存在的,营营役役、身不由己? 游九的江湖,的确是他不能完全了解的,可这不妨游九是他的朋友,不妨他没有出口的后半句话:但朋友事,归我管。 呛呛呛,三声红牙板响,集在鹤心楼下观瞧的百姓静了静。 一张剥漆短案搭在楼阶底下,报书人老蒲一捋他的杂色须,深浅不一的皱纹被笑容撑开,左手执板打了串花点,清清嗓音道: “各位老爷奶奶、哥儿姐儿、老少爷们请了,今日葭韵坊与嘉叶庄斗茶,给诸位报书的,不巧,又是我这破落小老儿!咱们大家放亮眼晴、支住耳朵、备好鼻子,说话间比茶可就开始了!” 这也是斗茶的老规矩了,茗战之景不能人人尽见,便在楼上备两个仪官,楼下请一个老先儿,由仪官把赛况传下来,再由报书人填油加醋地演绎给观者,大家同乐。 是时数位观客皆已上楼,只剩两个主角还没现身。 趁这空当,前排一个总来听报书的闲汉打趣:“您老还破落户呢,近一个月城中茶事就没断过,葭韵坊给您老的茶水钱不少吧?” 老蒲听了,夹着眼皮暧昧一笑。 他 分卷阅读124 做这行当有半个百年了,牙口利落人又诙谐,葭韵坊买定了他,却还容情,闲时随他哪处搭场子去说,只在斗茶时过来说上一场,每回都能得一满贯钱。 见老头儿隐秘,又有人问:“蒲公,你是‘身经百战’的,你看今天哪边能赢?” 老蒲小而精的眼睛转了转,笑道:“小老儿只会说书,可不会算命。不过我知道——今日的主角已经来了一位。” 众人随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一位雪白宽袍少年,昂扬走上了鹤心楼。 第67章 斗赢一水 功盖千钟 云松上楼时,观客已满。 蟠龙案左侧,依次坐着两位青鬓小姐与一个白韶老者,其中年纪最轻那女孩眸光炯炯,大不寻常。案右则是三位青年公子,看着并不像结伴,互相却也相识有礼,又以当中之人风格远胜左右。 云松不曾结交京都人物,一个都不识,左右拱身行茶礼,自在蟠案前落座 不一时,三位品评耆宿也到了。互相见过后,其中一位老者问:“葭韵坊的人还没到吗?” 云松不在意地笑了一笑,“谁知道呢。” 约擂方迟迟不至,时碧笙与表姐咬耳窃语,楼下擎等的人也有些不耐,有人嘀咕:“连输三场,不会不敢来了吧。” 又有人说:“葭韵坊养着一百单八茶女,一个顶用的都挑不出来?” 对面茶寮中絮议亦起:“听说春时卓清府雅比,茶中会胜的便出在葭韵坊,不过半年时间……” 眼看场面有些纷乱,收了人家酬银的老蒲自得护好场子,忙打了一滴溜亮点子:“又不是天神地煞,何来一百单八?诸位莫急莫忙,岂不闻好饭不怕晚,好话不嫌慢,这不要钱看够瘾的好戏啊,就在一转眼!” 便在一转眼间,一人突然轻噫一声,接着旁边人睁大眼睛,继而更多人屏息扬头。 长帷罩面的一个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鹤心楼二层复道。 轻柔的绫纱及于腰身,盈盈御风,宛如一团轻皎的白雪。 一高挑女侍伴在她身侧,似一朵娇开的红花。 雪在花的拥扶中,窈然而上。 人群呼哨一阵——好戏开场了。 满台阁都在等一个人。当这窈然如雪的女子拾阶及近,却在蟠案前顿了一步。 刹那之间,幕帷之下薄息轻吐。来者先向三位耆老告迟,又向左右客座行茶礼。 时碧笙姐妹同时吃了一惊,她们虽不见茶女面容,茶女身边那红袍小侍还是认得的,默然交换一个眼色,不明白她刚刚为何忽然跑下去,又为何戴上了一只帷帽。 就在片刻之前,吉祥进退失据,洛诵见状不许宋老爹聒噪,意欲护她回府。 那把凉沁沁的声音,如一把冰雪沃在心头,倏然之间,吉祥就不想退了。 她而今不仅是葭韵坊的门面,也是卓清府的茶魁,也是她自己的脸面。习茶五载,难道就因一个名字退了吗? 今日退,明日退,何日能不退?何地可立足? 此时那人,就坐在自己背后,咫尺之近。 吉祥稳定心神,暗掐手指道:平日里总说别人心不静,今天这样的日子,吉祥吉祥,你可千万不能乱。 她匀匀吞吐一口气,透过纱帷看向今日的对手。 云松见她这般打扮,玩味一笑。吉祥于帷笠中亦是皱眉。 二人相对而坐,云松扶正案前拨弄多时的空盏,雾里看花般盯着对面,“鉴茶用五意,眼、耳、鼻、舌、心缺一不可。阁下遮住头面,是演的哪一出啊?” 不是他要诘难,斗茶本无这样规矩,高手相争只在一线,茶汤香色多隔一层纱,但失了手,就同隔山一样。 要抛面斗茶,就没那些矜贵矫情。何况是时风俗并不拘严,连前来观茶的千金小姐都大大方方,一介茶女,如何就娇贵得这样了不得了? 吉祥亦有话回他,轻巧巧道:“阁下薰香赴会,原来是懂规矩的。” 她一近身就闻见了云松身上带的木兰香。虽则浅淡,然茶香最怕别香扰,也不知哪里来的公子哥,公然犯着忌讳,偏是他这样的人,屡挫三大茶坊。 吉祥并不知这一句话,正正点中了云松痛脚。 先在家时,云松最厌长老挑他的毛病,此薰香之癖正是说得最狠的,当即冷笑了三声好:“那就手下见高低吧!” 第一场比试由客方来定。云松一月内连比十余场,正厌了鉴茶,便道:“闻听贵坊主擅千里运水,知贵坊多储好水,正巧在下也备了几坛,第一场不妨就鉴一鉴水——临时之意,请恕唐突,阁下以为如何?” 古有斗赢一水,功敌千钟之语,只不过欲辨南北山江天落之水,难度颇大,是寻常茶会所难见处。 吉祥殊无为难,应道:“悉听尊意。” 她侧头向跟着的厮仆耳语几句,那孩子一溜烟下楼,又向伺侯的葭韵坊伙计转述,伙计便骑了系在楼外的快马,回坊通报取水。b 分卷阅读125 r   同时仪官也下楼来,拢手向老蒲耳边小语。 老蒲听了精神抖擞,打板言说:“各位各位,第一场试比已定,乃是鉴水。诸位要问,这水就是水,有什么好比的?其实不然,殊不知人以食为天,茶以水为母,古人尝说,无水不可与论茶,八分之茶,如遇十分之水,茶也十分;十分之茶,如遇八分之水,茶只八分。 “说来嘉叶已赢葭韵三场,势气正盛;葭韵坊请来奇兵,是剑游偏锋,谁输谁赢小老儿不知,只是楼上二位已说定彩头:葭韵若输,茶姑娘须摘斗笠一现真容;嘉叶若输,那小哥便要戴上斗笠遮遮尊面—— “嘿,这真是针尖对上麦芒草,冷艳锯不让丈八矛,茶中雌雄,水里乾坤,且听再言!” 一时,四个稳健的伙计担水上楼,便见五瓮水分封不同有瓷器陶砂中,与云松带来的五瓮对放一处,单论器具已悦目赏心。 云松收起了笑意,净手先取对家一盅,入口挢舌,对颊细辨,又咽下半数,然后吐在盥盂里。 三位品评人动作如是,六位观客亦有资格一品。白须老者婉谢了,时碧笙最为好奇,要来一盅,凑在唇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少女只觉得此水轻润无比,过颊即空,似无可咽者,大是称奇,凝神听场中人怎么说。 云松一思道:“此为陆子泉水,茶圣陆羽评为天下第二泉。想来惟两浙头品——日铸雪芽堪匹。以榜眼之水煮状元之茶,方发其香而不犯其味。” 吉祥听见“榜眼”、“状元”,心臆不禁一颤,定神称是,三评亦点头。 接着吉祥从一口青枫瓮中取水,品过道:“这是淮南水,低山泉出,类剡溪水。适宜淮南一切散茶,浅山、薄侧尤为好。” 思寻小许,她又道:“此外还有一种茶,寻常水发不出它的香气,所以名声藉藉,沦为末品。其实茶是好茶,只是待水,如果用此水瀹煮,不输头品。” 云松眼神一亮,“是什么茶?” 吉祥道:“荆门梅斛。” 云松喜得抚掌:“你果然懂得!” 原来云松家族统揽淮左茶事,他从小识茶,珍爱之一便是这额梅妆斛。旁人笑他不识优劣,他笑旁人不解水品之妙,又不屑解释,一向自珍,不想在北地竟也有人识得。 少年笑道:“姑娘所言不错,他水不出梅斛香,但用我这钟水,却又发泄太尽了,如何?” 吉祥缄婉不答,命袍儿从籝中取出一只朱泥印花四方盖罐,取敞口瓶熁热,置茶叶,又杂入干茉莉,几番斟酌比量后,以沸水旋冲而下。 这一脉动作意尽神驰,纹袖香帷掩著明眸皓腕,端的朦朦如诗,蔼蔼似画。 只见得成汤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分付六只抹朱葵口杯中,香气尽出而不散。 “好!” 云松忍不住喝彩,左右观客既有官贵子弟,又有风雅中人,却都是第一次尝到梅斛茶,纷然叫妙。 才是首个回合,已精彩如斯,激荡如斯。 吉祥以一手化常庸为神奇小胜一筹,反观云松,却不急躁,再取葭韵坊一盅水。 他品过扬眉道:“此为西江江心水,清甘稍逊,轻活有之。最堪妃者——自是六羡茶了。羽公有诗:‘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吉祥称是,心中却不免想:论水便论水,如何值得这般眉飞色舞?若在坊主手底下,早不知被打服多少次了。 她没有走南游北的经历,也不会引经据典,幸而祖师爷赏饭,生了一条极灵的舌头,取云松带来的一只鬼脸瓮中水,入口,一脉甘凛直侵肺底,不禁爽然。 “这是至少三年的梅花雪水,水质最轻柔,不可适重茶,雨前小芽为适宜。” 三位品评尝了水,也同意此说。云松突然插嘴:“小芽足够好了吗?” 吉祥微一怔营。 从来择茶以小芽为上品,其次中芽、紫芽,再次白合、乌带,那已是懂茶人不取的了,难道还有比小芽更好的? 三位品评中资历最老的黄意阁亦同此想,听少年言语无状,皱眉道:“小芽所作龙凤茶团,历是贡茶第一,美于小芽者,不知所谓。” 云松露齿一笑,向旁拱了拱手:“恕小子直言,老先生不知,不代表没有。诚然,紫、中、小芽递为上品,我却说小芽之上,还有上上之品。” 微风吹起穀纹,吉祥隔着纱帷蹙问:“是什么?” 云松道:“水芽。” 宿青与温伯雄对视一眼,神情皆有疑惑,同时看向黄老,黄意阁轻轻摇头。 这三位与茶打了一辈了交道的老人家,谁也没听过“水芽”之名。 第68章 银线水芽 这水不能用。 楼内楼外陡然一静。 时碧笙将一块绣帕揉了个皱,在她看来,那少年固然风发意气,却更喜茶女的以静制动,沉雅清姝。 她 分卷阅读126 原本是希望嘉叶庄胜的,可同为女子,此时又不愿戴笠的姐姐输了。 缓了一气儿,时碧笙起身将表姐按在椅上,小声问:“你可知水芽是什么?” 纪玲珑自然不知,也无心答言,目光落在对面的周容川身上,悄把粉靥红了。 云松恰恰听见了,回头向这贵门少女一笑:“所谓水芽者,是将已拣成的小芽再剔一遍,只取其心一缕,贮入白瓷器,拿梅雪水浸渍着,就如银线一般光洁,制成新銙,比龙凤团还胜几分呢。” 余光见三耆似有话说,云松抢先道:“前辈何必生疑?如今茶市大兴,不仅闽蜀荆祁的古源茶区着紧创新,便是南乡浙茶,已有与建茶争锋之势。 “小子前过狮峰,见有龙泓泉僧人瀹茶,其茶色绿、香郁、味甘、形美,饮之大慰生平,绝非久居池中者。可见茶技贯古,茶品开新,但有野心的茶商,谁不挖空心思精益求精?非小子妄言,御中贡茶翻覆一新,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吉祥是当行人,一听便知他不是信口开河。想颜坊主经营各地茶庄,近些年未尝不在创新茶种上耗心,难不成又要被祁门云氏抢在当头? 三耆闻听此论大有见识,亦不免赞叹心惊:少年既有把握这样说,必是亲见过制成的水芽了,莫非他此行并不为斗茶,而是祁门云氏借着他来先声夺人吗? 不管如何,过了今日,京城内外的茶人必因“银线水芽”激起一片风浪。 就是他们这几个古井无澜的老朽,一想到有生之年,竟还得见比“小芽”更精珍的佳品,胸田也不由一阵激荡! 激动归激动,宿青还是秉公道:“嘉叶言论高妙,只是‘水芽’一说尚不确凿,即便存在,眼前仍未面市,是以算不得数。” 温伯雄却道:“怎的不算?《论语》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言,咱们行当,该是‘茶不厌精,水不厌细’。理不辩不明,斗茶本是为互相展进,我以为这一阵,嘉叶更胜一筹。” 场中目光便一同投向黄意阁,吉祥明知两方高低,仍怀着一分希翼看向黄老。 黄意阁衡量几许,道:“我同温老。” 袍儿听见后掐住了掌心,担忧地瞧着姑娘。 吉祥的面容遮入纱蔓,叫人看不真切。 担忧的不止袍儿一个,楼下的老爹听见传报,不由变色跌手:“冤家冤家,哪里蹦出个什么‘水芽’来,这可要坏了!” “——话说葭韵坊的茶姑,先以荆门梅斛茶压过对手一头,谁成想嘉叶庄的小哥奇论一出,反胜了一筹。” 鹤心楼外,老蒲在漆案后捋一捋胡须,洪音响透街里,“接下来只要云小哥不出错,葭韵坊可就要先输一局了……” 云松没有出错,他胸有成竹地品过余下几种水,所言皆中矢的。 战况至此,时碧笙更替茶女焦急,目不错睛地盯住那侧身影,却不知这个姐姐是当真好定力,还是已放弃了,只静得看不出破绽。 只见吉祥取过最后一瓮水,长帷撩起一线,缓缓入口。 品味一番之后,吉祥似有些拿不准,吐出后以清水漱口,重新又尝一回,思谋良久道:“这水不能用。” 时碧笙疑呼一声,观客的好奇心也被挑起,全待吉祥说下去。 云松诮笑一声,“如何就不能用了?” 吉祥不紧不慢:“这坛子里的水有圭角气,是用金沙沥过的,对不对?” “不错。”云松负手道:“棱棱金石之气,妃吴越之茶最为适宜。” “不然。”楚谡的声调说出这两字,吉祥气势为之一变。 “流水性活,金银性滞,以金入水,固然添得几分奇异,但是却将流水变成了止水,即使配阁下所说的‘水芽’,也得不出上品之味,此是一不可。 “再者,茶德尚俭是根本,没有寻常百姓家用金沙漉水的道理。世上并没有金屑泉,阁下却生造出金屑水,过犹不及,此为二不可。” 云松噙着嘴角:“还有三不可吗?” 袍儿看不惯他小瞧人的模样,抢白:“就是十不可也说得出,不过给你留着颜面。单这两条,你就驳不了!” “哈,那我偏要驳一驳了。” 云松眼尾一荡,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其一,水性固有流止之分,可茶叶不是泥鳅,入止水则活入流水则死,如何比得? “其二,谁说没有金屑泉?那顾渚山南簏现有一口金沙泉,取煮紫笋茶最好不过,姑娘如何不知? “至于其三嘛,茶德尚俭,不过是身无盈余的古人说说而已,单论这案上哪一样器物,是柴米人家肯花钱买来风雅的?天下万物,自然以富贵为尊,那富贵不起的人,自然要说些崇德尚俭的话来。贵坊主千里运水,请问所费几何?怎么姑娘师从颜坊主,反而这样天真?” “天下万物,都以富贵为尊么?”吉祥轻语一句,帷纱倏然飘动。 ——“精彩,真个精彩!” 楼外老蒲听了通报,连打几串梅花点,叹道 分卷阅读127 :“若使这样口才的都来说书,小老儿我可就失了饭碗喽!” 听客都在等着结果,有人急道:“老先儿别卖关子,快说快说!” 老蒲道:“听我说来。原来这最后一个回合,葭韵坊的茶姑明知落于下风,需得出个奇招逆势,便说那水是用不得的。各位道那水为甚用不得,噫,原来那是用金粒子淘漉过的水咧!茶姑就说了,酒有酒德,茶有茶德,这茶德尚俭,寻常人哪里喝得起这金屑水?云小哥不服,两人是辩得不可开交!” 众人急问:“结果呢,谁输谁赢?” 老蒲夹夹眼皮:“这输赢嘛……” “老货,又卖关子!”一个耐不住的糙汉叫嚷起来。 这汉子本是屠户,因娶了个貌美的新妇,媳妇要来看茗战,他生怕自家媳妇被噪皮,所以耽下半天生意陪着过来。不想听了一晌,倒有些滋味,催着老蒲往下说。 汉子身旁一个抱着呀呀孙儿、作穷儒打扮的老人家笑道:“他哪里是卖关子,实是等着打赏呢。” 说话间从短襟里摸出几枚铜钱,也不愧寒酸,喝着丢到案子上,“你快说吧,我就认这茶姑娘的话,怎见得我们一般的都该穷死了,漉金饮茶,哼,什么玩物?你只说这一阵究底是不是葭韵坊赢,若不是,老头子抹身就走!” 老蒲拖着时间,实则不为打赏,而是为了迁就楼上的传报,好接续的,被迫至此地,只得捡了铜板,笑道: “诸位请勿心急,听我细言。这两方,是各自有各自的章程,各人说各人的道理,到后来茶姑娘就说:我还有一问,若阁下驳得来,这一阵,葭韵坊甘拜下风。” 人群一阵哗然,连对面茶寮的看客听见,也放下手里的果点屏息静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追更,感谢6198171这位小天使的雷,比心爱你~ 斗茶大会火热进行ing,共计三场,大家可以猜猜比分:) —— 推荐个基友鹿祎的文——《旺门楣》 炸毛毒舌暴躁美人X骚包腹黑纨绔大佬,女扮男装,强强HE,喜欢就去康康叭~ ——沙雕版文案: “傅朝奉,段朝奉已经被您送去海上喝风三个月了。” “哦?她认错了吗?肯嫁给我了吗?” “不肯,段朝奉已经把您家的生意都买下来了,还说您在想屁吃。” 正经文案: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身为父母掌上明珠的富商之女段慕鸢在几天之内成了失去父亲,失去兄长的孤女。 虎视眈眈的族亲,杀机四伏的家宅…… 她不得不女扮男装,以亡兄段慕鸿的身份活下去。 要在母亲的帮助下调查父兄被害的真相,粉碎族人侵吞家产的阴谋,还要隐藏身份,振兴家业…… 她步步为营,小心行事,同时也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达成自己的目标! 不过首先,她要先在学堂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还要应付学堂里的知名纨绔傅行简同她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 身为家财万贯的傅家二少爷,在傅行简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做不到”这三个字。 他模样出挑,人又能说会道。家里还有一把好钱。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人能拒绝他。 然而,不可一世的傅二爷,竟然在神秘的段慕鸿这儿翻了车! 傅行简:老子信了你的邪! 从此,傅家二爷便踏上了一条漫漫追妻路。从少不更事到遍经风霜,从朗朗书声的学堂到杀人不见血的商场。他同段慕鸿杠上了! 首富轮流做,今年到谁家?媳妇儿,今年是你?还是我呀? 媳妇儿说:滚蛋。 第69章 金玉之论 果真是个妙人 老蒲赚足了眼球,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茶姑娘便说:既说尘土低贱,金玉富贵,我且问你,你眼睛里容不得尘土屑,难道能容得下金玉屑不成?” 人众倏然一静,继而拍掌笑道:“妙,妙啊!” 茶寮三楼一间雅轩内,临窗人徐饮半盏清水,眺望对面楼台轻语:“果真是个妙人。” 头一场的较量,云松先以水芽之名惊骇众人,吉祥又以金玉之论诘屈对手,经三位耆老讨论,堪堪打成个平手。 到第二阵,便由吉祥提出比试内容。 吉祥细细思索,虽则她于茶道学得全面,比什么都不失底气,但最有把握的仍是点茶,何况坊中姐妹是在这上头栽了跟头,怎么也要找回来。云松应战。 于是一人便取黑釉白彩盏,一人便用双木叶文盏,细碾茶末,沸注汤瓶,相对试艺。 此来之前,吉祥还决心连胜三场,好夺回坊中颜面,及至与云松交锋,方知自己托大。第一场没输没赢,她反扫去旁念,只想点茶是她最拿手的,这一阵不容有失。 此处抱守一团元气不散,冠祁门之 分卷阅读128 名的对家又岂是庸手?只见云松腕运袖底,筅击盏缘,纤长的手指精准有力,同时又透出几分女子细腻,立侍的婢子看得着了魔,竟莫名脸红。 这方观战的男人,却都不由自主注意着月衣女子。 但得莅临此处,谁不自诩有几分雅骨?凡自命风雅的才子,又总喜欢做才情佳人入怀来的美梦,何况琵琶遮面,更添了一分神韵。 场中情抒各异,七重汤罢,双方同时咬盏。 一盏是疏星皎月,一盏是晨初凝雪;一盏梅在枝头,一盏叶垂静湖。说什么佳肴令人指动,好酒大醉不醒,可对识茶人来说,千筳万席皆难抵入眼妙技。 旁人是享受,黄、宿、温三人却郑重观察茶面,只待哪边的云脚先散,哪边便败了。 云松拿出丝帕拭手,不经意往对面瞥一眼,感觉绫纱下也有一双明眸正在注视他,油然一笑:“今日我必一睹尊容。” 袍儿挑眉要言语,被吉祥摆手拦住。 待过一时,三位品评收回视线,互看一眼,神情都有点不可思议。 ——两方咬盏时候毫厘不差,居然,又是平手。 吉祥心里一松又一紧,云松面上一沉复一笑。 前者自忖:怪不得这人力挫三大茶坊,果然有实打实的本事,不是侥幸的。我半年不斗茶,没的养出了傲气,竟把别人小看起来…… 后者心叹:人外有人真是不假,大表哥与蜀中越氏的女儿订亲,白得了一个好助力,若我也能娶个如斯本事的人,何至于势单力孤,被他们欺负…… 最为难的当属三位品评人,他们算看出来了,颜不疑这只老狐狸,是把手底压阵的猛将都派了出来。 巾帼不让须眉不假,可须眉也未输巾帼啊,二子旗鼓相当,寻常试比分不出高下,这第三场,可定什么为好? “周大人,依你看,今日之局怎了?” 东首座上戴方巾的客人观茗至此,大有趣味,转头问向座旁。 “岂敢。”周容川职品低于这人,忙笑道:“纳之外行人,只好请掌司大人赐教了。” 原来这科头男子姓原名克林,正是外茶司的掌官。宫中设有内茶司,专事御前与各宫茶水事务,至于外茶司,便是掌管茶货贸易、贡茶监选、御赐分赏等诸多事宜的衙部。 原克林微指身前,低声道:“这女子戴笠斗茶,先已输势,虽然连平两场,你看她后背僵直不安,就知道不过故作镇定;再看那少年,淡定从容、自负雄心,惜浮扬之气未去……二人互有瑕瑜,要断结果也难,端看第三场比什么吧。” 周容川听了,敬然颔首,果然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一点也看不出那白帷女子不安,反觉得她清雅干净,合了茶道,不似对面的小毛头浮噪不休。 同列另一个人留心听着,末了探头低笑:“原大人说这么些,也没告诉咱们谁输谁赢啊。我是盼着葭韵坊赢,咱们不妨定个彩头,若我侥幸说准,不求别的,原老爷,将你那里的好茶赠我一銙吧。” 原克林听见,隔着周容川白过去一眼:“可说贡茶都是我家的,说要送谁就送谁。你礼部还缺好茶喝?前不久才叫三司请走一位,不知道怎么煎怎么煮呢,你又来兴头!你有好老子不怕,我还怕营私构扇的帽子扣到头上。” 说得二人登时变色,原克林冷笑一声,也不说了。 这三人私语的时侯,三耆正在商量最后一场的试茶内容。 ——倘若再平一局,非但这场斗茗没有收束、一众观客不能尽兴,就是他们三个老头子,也要脸上无光。 绞尽脑汁地提了几样又驳了几件,始终定不下来。 适时楼外喝彩大起:“又平一局?居然又平一局!真个好听,好葭韵坊!好嘉叶庄!蒲公快快说,接下来如何?” 黄意阁听见,苦笑想:接下来如何?老朽还想知道接下来如何呢! 做了这么些年评判,头一回叫试茶的后生难住了。说来也古怪得很,怎么这一茬儿习茶的小儿女,个个都跟成了精似的? 正没个正经主意,突有一道声音传入高楼:“第三场的比试,不妨由我荐个法子吧。” 楼中人同时一愣。 ——这道声音仿佛近在耳边,左右却寻不出源头。 楼底的洛诵耳根轻动,循目眺向对面茶寮,只见三楼一扇景花窗半开半隐,将窗后之人也半遮半掩起来。 如此距离说话,却清晰如在耳边——洛诵目光微动:习武的人? 原克林多在宫中走动,虽不知音从何来,回想刚刚刻意压低的声线,疑惑地想:宫里的人? ———— “银线水芽”出自《北苑贡茶录》,宋代郑可简首创,架空用在这里,注知 目中不容尘土屑,亦不容金玉屑——出自《儒林外史》 第70章 世事千梦 水丹青,原来真有人练得成…… 却说楼上不知声从何来,底下看热闹的百姓也啧啧大奇, 分卷阅读129 转头转脑地乱看。 寮中临窗之人轻咳一声,悠长气息传入各人耳中,方寻见此人。 温伯雄高声问:“敢问这位高人有何见教?” “高人不敢当,见教更不敢。”那人道:“只是听闻斗茶景色,常有比茶品、行茶令、耍茶戏,楼上现有六位观客,何不各出一令,由两位试者幻化茶戏相应,哪边慢了错了,或不应景,或先涣散,或茶令接不上,岂不就分出伯仲来了?” 一长串话平空传来,气息却稳如平湖,果真是位高人。 原克林细辨音色,更确定这是位公公,遥望对街,隐约瞧见半张普通面相,并不认得。 他想不起来也罢了,觉得提议倒是有趣,笑道:“这是考验他们,还是考较我们?如六人当中有谁说不上来,连累了场中,如何公平?” 他的座位与时碧笙相对,原本无心,话音落在时碧笙耳里,就仿佛他小瞧了女孩儿,目光一凝,在纪玲珑身后道:“先生见谅,我们年幼不识书,难保也能接上一二句,就是接不上,轮着谁,谁自认倒霉好了,反正斗茶图的一乐,大家行令不好玩吗?” 一篇话既憨且蛮,十足十合了小女孩子的娇意。 云松且听且笑:“正是,好玩当前,规矩公平不妨放一放。仰闻颜坊主精通茶戏,正好借机会切磋一下南北技艺,胜负还在其次,足下以为呢?” 吉祥来者无惧,点头应允:“向阁下请教。” 茗战双方都同意,三老亦无话说。既是临窗人的提议,周容川便请对面先出一令。 那人推辞:“我只管出主意,可不懂得这些。” 就任礼部郎中的崔小天眼珠一转,“不如由我先出一令,为免乱令,请诸位依此令行,每令十弹指为限,嘉叶庄小哥先手,如何?” “不必弹指。”吉祥说着,从楼下唤上一个吹笛的小倌,告诉他时限,随便他吹什么。 小倌想了想,横腕起一段清音,乃是一阙《三点芭蕉》。 “这更好了。”崔小天赞一声,见云松准备得当,便和着笛声道: “上山采碧峰,下山遇着行脚僧,行脚僧云: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原克林听见,便知是从酒令里化出来的,待要取笑,又忆古诗里也有“寒夜客来茶当酒”之句,且现成的探花郎在这儿,何必他多事? 转念的功夫,云松的盏图已生成。 聪慧者多会取巧,只见他在茶面上勾出一串佛珠、几片桃花就完了,观者也挑不出毛病来。 其成戏方法却与吉祥的生成盏大不同,所用不是茶匙,而是就便绞了筅上一截竹丝,落笔处勾丝纤渺、节外生枝,另有一番风格。 吉祥第一次瞧见这般做法,方觉帷帽挡着碍事,没别的法子,唯有尽力记在心里。 轮着她自己,不知是否走了神,取盏时不小心在桌面磕了一下,声响不大,令对面的云松一剔眉头。 但听周容川道: “上山采茸勾,下山逢着少年游,少年游曰:青山历历水悠悠,今日相逢明日秋。” 他私心想给这茶女多留时间,故意慢慢地说来。吟罢省觉,这句诗虽简单,意象却着实不好表达。 忙向场中观望,果见茶姑娘的双手微微发抖,周容川不由得过意不去。 好在吉祥积底厚,压着笛尾完成了“系马柳下”的盏图。 “心要静啊……”云松似笑不笑一声,只有吉祥听见,胸腔猛地一跳,间不容思,在桌底按住自己的手定神。 接着原克林道: “上山采云针,下山遇着未亡人,未亡人云:扫芳林,几番风雨,匆匆老尽春禽。” 云松便做“枯枝落叶”。 接着时碧笙附到表姐耳边说了几句,纪玲珑道: “上山采翠缕,下山逢着牧童子,牧童子云: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雄雌。” 对面三臣工听见,互相看一眼,皆道这小姑娘好生利害,幸而他们之中没有兰台公子,否则就被刺着了。 吉祥却没听过这首词,初不知意,解了半阙时间,模糊想起《庄子》文里有“夫吹万不同”、“天籁地籁人籁”的话,才明白这一句意指是风。 可“风”又如何画来?吉祥的细柳长眉凝成一团。 耳听曲音将终,袍儿心内大急。 吉祥苦索间忽瞥见风炉旁的蒲扇,忙一把抄在手内,向茶面上一挥,盏中即成一半清青一半稠白的景象,一如雄雌。 妙! 时碧笙眼放喜光,这样的急智,这样的想象,难为她怎么得来? 余者都被这神来一笔惊住,云松霍然色变,向盏中注视半晌,突而长叹一声,撂下竹丝。 笛声又起,这一回换成了《问鹧鸪》,云松却不再动作。 坐在纪玲珑身左的莤衫小姐道: “上山采雀舌,下山遇着樵子荷……” 后半句却如何也诌不 分卷阅读130 出,一直耽到笛声落下。云松缓缓起身:“不必再比,是我输了。” 眼见那莤衫小姐满面通红,云松却道:“我非输在他人,是在自身。生成盏里水丹青,原来,真有人练得成……” 他的神容微微发苦,原克林闻言一笑,“莫欺少年,后生可畏啊。” 有不明就里的,奇怪地向案上寻望。但见吉祥先前那一盏“系马柳下”,线条已消然变化,俨然幻成了另一幅青山渌水图;至于第二盏里,一扇清风挥分的界线,不知何种道理,竟渐自弯曲,最后居然幻出一幅太极! 山水悠悠,雌雄太极,正合茶令本来面目。其中的巧思技艺,在场的震撼惊绝,纵是老蒲有八张巧嘴,也未必描说得清。 吉祥仍如最初模样,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轻如无物的飘纱似有怯意,缄默她的言语,然已无人敢将她小觑。 “水丹青、据说有一门幻景成字的功夫……”云松良久开口,“姑娘可成么?” 吉祥道:“时间不够。” 言下之意,若时间足够,幻字也能做到?云松彻底笑不出了,整袖躬身一礼,“在下,心服口服。” 吉祥起身颔首,娇声细语说:“见识了南地茶戏,我也收获极多。阁下识见好,是我及不上的,这一阵实属侥幸,不如还是平了吧。” “非也非也。”温伯雄站出来说话:“水丹青之技举世难得一二,姑娘春秋年纪,虽尚不至大成,已有可观之处。老朽今日也要谢姑娘,教我开了眼界啊。” 黄意阁亦是笑容满切:“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颜坊主教得好徒,今日斗茶,葭韵坊胜之无疑,姑娘无须再谦。” 阖座皆向吉祥道贺。直到此时,雪衣少女才长长舒一口长气,接过代表葭韵坊的筠牌,亲手挂上檐勾。 一直未语的银鬓老人感染场中气氛,脸上始现光彩,起身捋须道:“雅会躬逢之幸,不如由我做个收束吧。” 众人观他动静咸如,有老松蟠霜之风,都道:“您老请、您老请。” 那小倌乖觉,本已收了笛子,闻言又忙取出,吹出一段悠扬怡旷的旋律,乃是《良辰》。 老人长声道:“上山采翠峰,下山遇见白头翁,白头翁云:世上千场梦,人间一笛风!” 一笛清风吹送茶魁下楼,宋老爹提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定,不消说欢喜无限。 围在外头的百姓才听老蒲说罢,转眼看见赢家出来,一同喝彩。 袍儿惊奇地瞧着这场面,在姑娘耳边笑:“从前斗茶多少次,也少见这种热闹呀。” 此战关乎着两坊的客流争竟、存亡脸面,如何能不热闹,就是明里暗里的盘口,也不知押入多少筹注了。吉祥帷中垂眸,释然一笑。 赢了,幸而是赢了。 宋老爹忙着向蒲公道乏,又与街坊们客套一番,邀众人至坊里喝茶。而后分出一条道来,一厢早有为吉祥备好的车辇。 洛诵自茶寮的窗口收回视线,请意姑娘:“这就回府吗?” “我想先回茶坊,向坊主交代过才好。” 洛诵便一路护着姑娘,偶有几个轻佻大胆之徒凑近,欲瞧清这神秘女子的容貌,都被洛诵一眼冷退。 吉祥回望远在身后的鹤心楼,心中没有了危危欲坠的恐惧,轻声道:“洛诵,多谢你。” 洛诵不解谢从何来,诧异地挑眉,忽听身后唤道:“姑娘。” 吉祥转头,便见云松快步行来,不等说话,洛诵错身挡在前头,冷冷望着对方。 “呃……”云松缩缩脖颈,要说的话一瞬忘了七八,磕磕拌拌道:“姑、姑娘……” 袍儿噗呲一乐,刚还看这家伙神气活现的,原来也怕洛诵的眼风啊。歪着头儿俏生生道:“你既输了,怎么还不找副斗笠把脸遮上?” 吉祥往袍儿手背拍了一下,“有何见教?” 到了这地步再要见教,我这脸皮也合该做鞋面了。云松暗暗自嘲,看了看洛诵,后退一步,理袖拾回风度:“姑娘可出过京城,可赏过淮左山川,访过巴蜀茶树?” 吉祥不料他问出这么一句,沉默片刻:“不曾。” “可惜。”云松道:“姑娘天份过人,又承良师,想来也常被夸赞有灵气。不过天地灵气,到底在日月山峦江海间,姑娘若得机会,访一访眼外风景,天大地大,茶道再上一层殊未可知。” 言讫返身而去,留吉祥在原地怔怔。 她细细回思这段话,不禁对云松口中的风景生出向往,自度此身不能乘风,终久难如男儿潇洒;一时想起侯夫人能随老侯爷踏游山水,艳羡这一对神仙眷侣;一时又想起穆良朝……种种心思混沌一处,茫然若失。 马车行过两条街后,吉祥才倏尔醒神:做人如何不知足?本来山有山的路,水有水的路,世上就有一万件好处,也不能被一人全占了去。她何必执着茶技精进不精进呢,她所求的,不过是安稳在一人身边…… 马车转过街角时微有晃动,吉祥 分卷阅读131 忖间不察,帷帽碰上厢壁。 第71章 罚以当赏 突然就委屈起来 “伸手。” “不是赢了么……” “不为这个还不打你。伸手!” “唔……” 井条嵌凌门外紧贴着宋老爹的耳朵,一把岁数的人真个不易,前半晌还为干闺女斗茶提心吊胆,这会儿听不见屋里的动静,急得直冒冷汗。 屋子里,颜不疑立在嵌银小茶案后,一条短鲛鞭捏在手里。 吉祥一眼不敢多瞧,跪坐在对面,把头深深埋着,两只小手严严实实藏在身后,犹自挣扎:“坊主……” “覆帷斗茶,玩出花儿来了!” 颜不疑居高睨视,“可着京师打听,谁家有这个先例?今日你一赢,日后有样学样,都自命娇矜起来了!” 吉祥有苦说不出,她出门时本没有戴帷帽的,连穆良朝也不在意这些,只是后来事出有因……且进坊之前,她都已经摘下了,不知哪个耳报神这么坏,她连一句夸奖还没听到呢,先要吃一顿鞭子。 “手!” 吉祥打个激灵,颤颤伸出右手,嫩白的掌心朝上,覆着一层乞怜的薄汗。 颜不疑不为所动,一鞭子落下,吉祥把手一抽,案上登时多出一条白印子。 “还敢躲?” 宋老爹在门外听见声响,急得喊一嗓子:“您可别真打呀!”只是不敢进去。 吉祥瞅见那一道印子,脸都白了。 从前不是没得过坊主的“赏”,那已是学生成盏时候的事了。她清楚,坊主对旁事都让得过去,唯独沾上茶的边儿,不容人亵渎。 心知这一劫没法子躲了,吉祥把心一横,咬牙递出手,生生挨了一下子,抽心地疼。 她强忍不肯叫出来,闭着眼等,却等来一声沉响,颜不疑把鲛鞭扔在桌上。 吉祥睫尾轻颤,左眼掀开一缝儿,见颜不疑仍是不阴不晴的样子,眼里却多了分嫌弃,突然就委屈起来,仰头哽咽:“坊主……” 斗茶之时,胜负皆系一己之身,没有人能助她,固然要做出万夫不当之勇,可是一旦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吉祥又只想娇赖了。 颜不疑瞪了她半晌,终于没奈何:“你还委屈了?” 吉祥忙摇头,轻声嗫嚅:“吉祥不敢。坊主为茶打我,我不冤。” 颜不疑的脸色这才好些,吉祥觑见,揉着掌心卖乖:“如果不因这个干扰,第二局点茶,我未必不能赢他……” 颜不疑哼了一声,方缓颊坐下,喝一口吉祥奉上的茶,扬声叫听墙角的老掌柜进来。 不等话音落,门已忙不迭推开了,宋老爹先往吉祥身上扫一圈,见孩子无恙,赔笑道:“吉祥今天为咱们茶坊赚尽了脸面,这么会儿功夫,前楼的客座就满了。姑娘们都高兴,施、琳二位姑娘牵头商量着凑份摆席,说要请功臣呢。” 颜不疑轻轻摆手:“不够闹的了,人家是入了侯门勋府的人,什么身份?尽在外头胡闹,像什么话?出来大半日,该回了,不是还有人巴巴等着吗。” 他好像忘了是自己叫吉祥出来斗茶,刚刚又赏了人家一鞭子,转眼就说这话,连宋老爹也绷不住,遮着脸儿出去了。 吉祥更不敢和坊主强,他怎么说,她怎么听着就是了。 颜不疑却也无什么好说,自笑自叹几声“银线水芽”,兀自出了一刻神,就挥手放人了。 吉祥规矩地行礼告辞,走到门边,颜不疑又把她叫住。 “吉祥,你觉得你的茶技够用了吗?” 吉祥不知何意,小心翼翼地觑着坊主。 颜不疑瞧见她这副小模小样的,不由笑了。 初见着这丫头的时节,颜不疑是极不情愿收她的,那时她生相蔫蔫瘦小,人也木讷,若非宋老爹极力讨情,他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谁能想到,他也有走眼的时候,像秦子佩那样既有野心又肯下苦功的姑娘,坊里从来不缺,可最后,偏偏是这么个娇懒耍滑的丫头学成了水丹青。 “你记东西快,五感明敏,且有悟性,资质算是我所见之中数一数二的了。” 难得听颜不疑夸奖一句,吉祥欣喜无措,连手上的疼也淡了,听坊主接着又说:“我也知道,打从进葭韵坊,你就怀有别的心思,拿着茶艺当进身阶,如今得偿所愿,这身本事成了锦上之花,有它,添一点风雅,没它,也不心疼。” 一席话正打在吉祥心坎儿,又使她心虚起来,想起云松的一番话,及车里的一番想头,仿佛自己的不求上进被瞧了出来,慌忙道:“我没有……” “这有什么的。”颜不疑不以为意地倚在垫子上,不再看吉祥。 “为了所求用尽手段,不当个事。纵你还想学,我也不耐烦教了。荣兰街新来一个茶师,若有兴趣就去看看,不去也随你,左右你干爹盼着你安生过日子。回吧。” 以颜不疑的心性,配在他嘴里提一提的人物,道 分卷阅读132 艺绝不在他之下。吉祥才结束一场大战,心思正酣,颜不疑越是这般若无其事,却越激起她的好奇。 冷不丁又想到,今日还是她好不容易软磨硬泡来的呢,若她再兴起出去学茶,穆良朝且不说,大夫人必是不允。思来想去,没有准话回答。 颜不疑也不须她回答,不过顺口告诉这档子事罢了,又道一声:“去吧。” 吉祥在门口磨蹭不决。 颜不疑便拿起鲛鞭把玩,唬得小姑娘魂魄飞散,一溜奔出后苑。 这一日在外耽得太久,惜不能和姐妹叙话。袍儿贪恋这处的热闹,暂把府里的好处抛在脑后,千央万求留在茶坊住一日再回,吉祥只得依她。 施盈又三番地道谢,宋老爹又殷殷嘱咐一篇话,将早备好的许多甜糕小食给吉祥带上,方回府中。 因游九在正厢养伤,吉祥不好过去见穆澈,托洛诵带几句话,自己也觉疲倦,自回了风度林。 走进门庭,迎头见假山前杂杂错错跪着一群人。 以洺萱为首,旁边是琏瑚、露盏,还有两个小丫头跪在后头,一院子的婢子凑了个齐全。 吉祥的眼皮当即跳起来,“这是怎么了?” 两个婆子连忙过来,吕婆子上来就说:“姑娘可算回来了,姑娘走这半日功夫,谁想这起子不知死的,竟和三夫人院里的小丫头拌起嘴来!惹得大夫人生气,罚她们跪……” 吉祥呆了一呆,想起“三夫人”便是穆良朝的娘亲——卓清侯夫人,因府里不称大礼,一向唤作三夫人。 再看一眼地上跪的,她院儿里总共这么些人,难不成个个跑去拌嘴了?当下眼前一花,迭退两步。 吕婆子忙掺住姑娘,洺萱听这婆子颠三倒四,忙膝行向前道:“姑娘别急,不是这么回事。原是小菱去园子里插瓶花,回来路过长禧堂,不知怎么和那里洒扫的小丫头吵了起来,也不知谁先开的口,那处丫头厉害,不依,定要闹到大夫人跟前去。因大公子闭户,大夫人又在里头与东府侯夫人说话,都没敢扰动,琼瑰姐姐先听见了,拦在头里过来……” 吉祥心知游九在穆良朝屋里,他大抵出不来,也未必听见这档事……正这样合计,跪在后头的小菱早等不及了,梗着头说: “怎么不知谁先动的口?明明是她们看我的瓶儿伺弄得好看,非要了去摆!我说三夫人不在家,莫不是摆到你们屋里去吧,讥得她们急了,就上来抢,我想姑娘是什么身份,我在姑娘手底当差,哪能被欺负了,这才想替姑娘争口气!” 一语未了,被洺萱喝断。 吉祥早已气得指尖发颤,指着小菱:“连我都不知我是什么身份,劳你来要我的强……” 一语未了,琼瑰来了。看见吉祥已然回来,又是这副脸色,琼瑰上前作出笑意道:“姑娘回来了,您别急别恼,听我细说。 “先时夫人随老爷出京,留下一院子大大小小的丫头,手里没有活计,又没有主子约束,难保不一日日娇惯起来。这一个固然不懂事,长禧堂里也颇有几个生事的,大夫人偶尔想起要料理,一则三夫人不在,碍着她的脸面;二则外头事情不少,这袖子里头的,一时便没折腾出功夫。 “今日的事,我听见了先过来,只教姑娘这里的人跪两个时辰,等大夫人问起,我就回说:这里自知犯错,一院子丫头都自罚了。大夫人听见连没错的丫头都跪了半晌,就没说的了,自然迁怒不到姑娘身上,自然也该料理料理那头儿。方才东府夫人走了,我与夫人回话,果是这样。姑娘放心,事已经完了。” 说到这儿,琼瑰含歉一笑,“只是我这主意,难免连累了几个无辜人。” 洺萱忙接口:“姐姐帮着咱们姑娘,我等谢姐姐不及,等闲跪一阵子,得免夫人惩处,又是为姑娘,哪里会有怨言?” 吉祥感动之余又有些后怕,再三谢过琼瑰,想了想道:“虽然这样,我该亲去向大夫人赔罪。三夫人不在家,我心里一样敬的,也该遣她们向那处的管事姐姐赔不是。” 琼瑰笑道:“长禧堂姑娘不用担心,那几个大的素常很好。大夫人那儿……姑娘也不必过去了。往常听说斗茶很耗体力呢,姑娘辛苦,请歇一歇吧。” 吉祥低了低头。大夫人一向对她不搭不理,但此事不同此往,执意要随琼瑰去请罪。 果然卫氏没有露面,只传出话要她管好底下的人。吉祥在堂外站了一个时辰方回,风度林的五个丫头仍在庭子里跪着。 秋天的日头还有余威,吉祥生气归生气,难免不忍,叫她们都起身。 琏瑚小脸白了一层,却勉强笑道:“还没到时辰呢,姑娘别担心我们。”又眨眨眼,“还不知姑娘是不是赢了,我们都等着讨赏呢!” 她有意为吉祥开解心绪,吉祥心里明白,也勉强一笑:“赢了。” 因袍儿不在,洺萱便打水服侍吉祥。当下换过衣衫,看姑娘失神落寞,有些灰心的样子,洺萱劝道: “姑娘莫放在心上,咱们府里人口已算简单的了,没看东府里 分卷阅读133 老的老、小的小,南宫夫人看着比咱们三夫人还柔弱几分,料理那么一大家子,中又有一干妯娌姑嫂,更难为人了。” 吉祥在榻上懒懒歪着,绞干的长发搁在臂上。隔了半晌,轻声道:“我是怕人觉得我对长辈不尊敬。” 洺萱笑道:“姑娘没见过三夫人,单看大公子就知道了,三夫人的脾性最好没有的。” 吉祥眉间轻动,应了一声。 到了晚饭时,不过胡乱用过,念丫头们跪得不轻,吉祥都打发去消乏,自己胡乱睡下。 一日间接连应对这么些事,吉祥才多大的年纪?虽有些经历,心神早已空了,半夜就觉嗓子疼,右手也火烧起来。 吉祥哑声喊琏瑚倒杯茶来,无人应,方记得她被自己赶去睡了。又叫袍儿,半天没动静,又记起袍儿在茶坊没回来。 吉祥身上沉,懒怠转动,渴了一夜,早起便有些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中,清凉的一只手探上额头。 吉祥沉沉撑开眼皮,白雾中看见一个仙人,目光洒下琉璃玉珠,痴痴伸手去接,口中呓语:“穆良朝……” 第72章 雁云鱼水 我的人也敢动? 穆澈接住她的手,只听一声抽气,低头看去,原本白嫩的掌心,已岑岑肿起一道红凛。 男子的眉峰随之岑起半寸。 “穆良朝……”吉祥声音沙哑。 穆澈应了声,倒一杯水就手喂她喝完,“哪里不舒服,能起身吗?” 吉祥痴痴看他一阵子,秀颔轻点,穆澈提抱她靠坐在两个锦花红绵拐枕上。 他伸手为她轻理鬓发,“先吃些东西,再叫郎中来瞧,大抵存了热火,吃两剂药散开就好了。” 余光瞥见小姑娘把手背在身后,又淡淡道:“藏什么,他敢打你,我拆了他的坊铺就是。” 他什么话也没问,却好像什么事都能一眼看透。吉祥心知撒谎无用,恹恹抿起唇,病容外更添可怜,“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穆澈叫人端来温热的百合粥,接在手里,“先吃东西。” 吉祥弱呻一声,她身上乏得很,这阵儿什么也不想吃,歪在枕上一味和他赖,“也别拆坊主的铺子。” “我拆他的骨头。” 吉祥一声笑,脸上透出不正常的红。 穆澈反而无奈,真当我在说笑话? 昨日吉祥回府后不好过正厢来,穆澈守着一个游九,怕眨眼间这不安份的当真跑了,回头再把自己的小命闹没,寸步不敢稍离,也不得过去见吉祥。 谁想一觉醒来,里榻的人到底不见了踪影。穆澈恨得牙根痒,即刻派人出去寻,过得这边来,又是楼阁静静的光景,只见吉祥一人脸面发烫地迷糊着,身边竟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一个两个,都是这么着。 吉祥喝了一口粥,嗓子疼得没法,任凭怎么哄不肯再吃。忽省觉刚刚进粥的是吕婆子,余者一个不见,哑声问:“琏瑚她们呢?” 穆澈看看她,勺起一匙粥吹凉,“外头跪着呢。” 吉祥吃了一惊,“怎么又跪了,昨天才……” “昨天跪了半日,把规矩都跪没了,今日再不懂,也不必进来了。” 吉祥睁着水红汪汪的眼眸:“昨天是我叫她们去歇的,别错怪……” 穆澈眉尾轻剔:“想要我做房文烈?” 一句话,噎没了吉祥的动静。穆澈将粥匙送到她嘴边,“再吃一口。” 吉祥觑着他的脸色,没再开口求情,弱声道:“我不吃这个,难吃死了。” 此时她身上无一处得适的,因穆良朝在跟前,才撑着说了一许的话,这当口便有一桌子珍馐堆在面前,也只是“难吃死了”。 穆澈听了,又向她额头探一探,放柔声道:“我亲手熬的粥,有这样难吃?” 吉祥惊奇:“你熬的?” “不信再尝尝?” 明知是哄人的话,吉祥还是多吃了几口,倒像真甜了几分似的。 撑着用了半碗,吉祥饧眼迷声地软在枕上,“今日初二,你不去书塾?” 穆澈为她拭去额上的汗,“姑娘还替我记着呢。” 吉祥莞动唇角:“快些去吧,我这里有人照顾,保证一会儿好好吃药,等你回来再见着,我可大好了。” 穆澈知她的小心思,顿了一顿,有几分无可奈何:“由得你施恩吧。” 话间,轻轻拉过她的手涂了伤药,待项郎中进府,方过去塾里。 这人前脚刚走,吉祥就把跪在外头的全叫起来了。 琏瑚等眼见姑娘一夜病成这样,都红了眼圈,不敢说别的话,唯尽心服侍。一时郎中拜进来,放帘诊脉、煎药服用不提。 一日事毕,穆澈向晚回府,吉祥才用过第二遍药歇下。悄悄探过她后,方有功夫听洛诵细说斗茶的情形。 尽管洛诵比不上老蒲的口才,也尽可能地将昨日盛况详 分卷阅读134 细道来。连同二人怎样斗水,怎样论驳,什么水芽上品,什么玉屑不容于目,至于后来的茶令、茶戏,一一叙说,巨细靡遗。 穆澈静静听着,目中时起涟漪,听罢,双指无意敲了两敲:“可惜呀,我没见着。难为你了。” 洛诵向公子脸上瞄了瞄,片刻后果然听公子沉吟:“周容川……” “洛诵唐突,昨日回来后仔细打听了,周探花原是霄州人氏,其父周叡曾任两府转运使,已故三年。得中春闱后,周探花便将老家的母亲和一个妹妹接来京中。” 洛诵看一眼公子,继续道:“今春之前,他从未到过京城,到京的日子,算起来正是姑娘雅比入府时,理应……不曾谋过面。” 话及此地自忖:在京不曾谋过面,可不代表进京之前没有见过,昨日姑娘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追问这个名字时的神情,着实不对。 他为人面冷心细,犹关公子之事,哪怕一个线头也要厘清。肚子里还有一句僭越的话,半晌等不到公子问,硬着头皮自己说了:“公子恕罪,我还查着……” “不必说了。” 穆澈蜷指抵着太阳穴,遗然轻叹:“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这杯茶,我是永世喝不着了。你去吧,若姑娘入夜醒了睡不着,再来叫我。” 洛诵埋头退到门边,忽听身后又唤:“洛诵回来。” 洛诵连忙抹身赶回来:“就知公子要问,公子放心,周探花不曾有过婚约!” 穆澈愣愣与之对视。 几许后,他偏头笑出声:“滚。不是这事,问你游九可找着了?” 洛诵“啊”一声,促得直想抽自己嘴巴。 穆澈也不恼他,也不逗他,转开目光免人尴尬。 好不容易洛诵脸上冷下来,干咳一声:“……派人寻了一天,九公子有意藏着,难找。飞鸽到太原府传回了消息,洮少庄主说,太素楼原系小派,当年事江湖多不知,他只听长辈说起过,当年的太素门长徒岳重荣弑师逃匿,亡迹多年。 “至于奇毒‘伤心碧’,源出西戎一个部落,中原武林不大常见,合得上行迹的,唯有鬼手仙医幕有乌、九连环中人、以及太岁刀蜀刃……” “等等、慢点说。”穆澈五车学问都在文人寰宇,乍听这一串串的江湖名号,十分闹不清。 洛诵忙道:“这些污乱的……公子过耳一听就是,外头有我呢。” 穆澈摇头:“你细细说。” 他这么些年未肯探听朋友的伤心秘事,如今不得已,心里有数才能心里有底。 洛诵便道:“是。那幕有乌号称‘以毒攻毒’,常以毒物治疑难之症,虽然一脚踏在黑道,手里头不大干净,武功却平平; “九连环在长江一带,做着收钱消灾的勾当,只要银子够,无事不接。幕下都是从小驯养的孤儿,倒不大可能和岳重荣扯上关系。 “再者,游九一个无名浪荡子,一条命不值九连环的价码——公子别看我,这是洮少庄主的原话。” “太岁刀什么人?” “独行杀手,见过他面目的人不多。只知他擅用毒,使虢勒弯刀,一向只在西北活动。所以也难说。” 穆澈面沉如水,洛诵忙道:“公子少虑,少庄主已经动身,不日便能赶来。江湖人,闻得见同类的味儿。” “他来了?” 这倒让穆澈有些意外,随即拈眉叹道:“刚接手明碧山庄,大事小情无数,此时劳他一趟——你见着时替我致谢。” 洛诵道:“当年若非公子替洮老庄主周转洗冤,明碧庄在不在还得两说……” 穆澈打断话音,面色淡着,“洮公曾率庄中子弟力抗山匪,又散家财赈流民,此等大义之人,岂容蒙冤。此言以后不许提了。” 洛诵点头,他的公子是不喜怀恩的。然而旧年洮老庄主被陷时何等凶险,纵是与之颇有交情的官面人物,也未肯助臂。公子与太原洮氏素无来往,却能闻义援手,这份恩骨风义,就是洮南时时也说,明碧山庄欠卓清侯府一辈子的情,只消卓清侯一句话,他便赴汤蹈火,千里来奔。 “某些人生意做得太舒服了,” 温澈的话音打断了洛诵思绪,“什么人都敢动……” 洛诵略一琢磨,抬眸道:“公子可是要我……” 穆澈漫淡地敲了敲指头,“空闲时不妨去敲打一番,只留意别吓着宋掌柜。” 转日,吉祥身上大好,打发了那两个丫头子,趁着天晴,阖楼开窗散药气。 连躺了几日,吉祥欲要展一展懒散的骨头,就去深柳堂找几本茶书,准备手抄了带去拜访荣兰街的茶师。 病中无事时,她不时回想坊主那两句话,心下总觉刺刺。 ——若说她学茶是别途他用,她不可否认;可说她只把茶艺当做工具,用过即弃,却不尽实。 她与茶相伴五载,从中受益良多,就说与教茶先生斗智斗勇、同姐妹们品茗笑闹、听客人们谈古论今,和高手摆道酣战的那些时日, 分卷阅读135 都不是假的。 一盏香碧于她,恰如灯下万里故人,归来对影。思量来去,确为快活自省。 她一个小小女子,没有太大野心,但若有机会新开一番眼目,为免后悔,还是不错过的好。 琏瑚在书橱旁拿着掸子拂灰,打趣袍儿:“平日最怕见书的一个人,今天也跟着来了。” 袍儿刚从橱底下翻出一个螺甸长匣儿,蹲在那处瞧,里头尽是些象牙牌、水银鼓的旧年玩意儿,十分有趣味。 她闻言睇眸,唇角小痣平翘:“姑娘要去哪里,我自然跟着服侍,不然出了一点差错,大公子佛爷似的脾气,可也会发火呢。” 趣得琏瑚咬牙,“怎么偏赶上那日你不在,躲过了一劫,不然一般的跪上半天,也叫你尝尝那滋味,才不贫嘴捉舌!” 袍儿笑道:“我膝盖跪着,嘴里为什么不说呢?” 话间拾了一枚签子在手,瞧见上头画的母夜叉夸张有趣,比着琏瑚的脸,咯咯大笑起来。琏瑚使掸子往她头顶扫。 “这也能闹起来,仔细一时洺萱又来说。” 吉祥不看她们,窝身在一张地几上,盯着手头两本书,比量哪本薄一些好抄。 琏瑚便吐舌噤声,袍儿便道:“洺萱姐姐又不是顺风耳,哪能说来就来得。姑娘别只管找书,事儿还没回公子一声呢,去不去还两说……” 一语未了,听背后道:“我就是顺风耳如何,现捉了你这妮子!” 吉祥闻声抬头,可不就是洺萱站在门傍,这一下轮到袍儿吐舌了。 洺萱将手里的一个五明亮漆匣捧过来,笑道:“这是公子刚从外面送来给姑娘的。” 吉祥轻怔。 因这两日东府闹寿,穆澈在外吃席请席不断,两人没有安静说话的时分,拜访茶师的事吉祥也不及说,怎么这时候打哪儿送来个匣子? 罕罕打开来,只见匣上一层槅铺着软背缣绢棋盘一张、黑白玛瑙双陆棋子儿二十四个,下头一层四格,却分装了四样极巧极精细的玩意儿:有般般大的各色花玉珠子,或袖珍绿釉博山奁,或竹根雕镂的连环套茶杯,还有彩色缕银象牙人物十二件,比袍儿淘弄出来的那个精美百倍。 围看的众人啧然称奇,琏瑚笑指袍儿:“这是亏得这耗儿东翻西刨,抛出砖引来玉了。” 吉祥忙问:“是从哪里送来的?谁拿进来的?” 洺萱隔窗一指,吉祥起身看去,只见一个穿杏红衫的女孩儿在对厦歇脚,乃是正厢新添的使女奚儿,瞧见吉祥连忙起身福礼。 吉祥招手叫她过这边来,奚儿一时上楼,止在梯边回话:“回姑娘,东西是二门的袁邻送来的,说大公子好不易从东府辞出来,又去会什么什么居士、庵主,路过一家做古艺的店铺,见匠心不俗,挑了几样给姑娘解闷。” 吉祥眼瞳亮亮的,颔头浅笑:“等大公子回家,替我多谢他费心。” 奚儿心道,大公子回家便直奔这儿来了,自己除了偶尔传个话递个物,寻常哪里见得着? 心中想着,她恭敬又道:“袁邻还说,大公子原还写了张笺子,要放进匣内时被赶上来的朋友笑了,于是一把团了。那个居士就说红燕、云彩、水鱼什么的……一大篇话,记不得许多。” 袁邻的原话是全须全尾,到了不知书的奚儿这里,折了一半,琏瑚袍儿更不懂,你看我我看你地偷笑。 吉祥细细寻思,想起以往闲时,他教过的一句“鸿雁在云鱼在水”,把脸低了,一颗玉珠在手心握得滚热。 作者有话要说:大公子太太太含蓄了,我们想看你亲她、爱她、抱抱她!爱就要大声说出来呀!!四不四!!! 穆侯爷礼仪周正地理理袖子,面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多谢,不劳费心。 嗝……吃了软钉子的某晏,辗转找到另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当事人,问宝宝(化名):面对这样一位端正守礼的君子,你有什么想法? 宝宝拿手绢挡着脸表示:想把他的衣服扒掉,□□他…… 某晏瞪大了不知世事的纯洁双眼:如果一定要加上一个期限呢? 宝宝脸通红:一、一辈子吧。 第73章 旧事安否 姑娘很似故人。 洺萱见姑娘如此情状,便向奚儿道劳,两个一同下了楼。 刚走出来,墙外一个小丫头脆生生地喊:“奚儿姐姐在这儿吗?前头伯府祢夫人来了,熙月姐姐找姐姐呢,说上回做的茯苓夹糕容华郡主爱吃,叫姐姐快快再去做些呢!” 洺萱脚步一顿,连忙回头往上蟭,只有静静一面窗扇子,便沉脸道:“也不看在哪里,就大呼小叫起来!” 小丫头隔墙赔笑:“大夫人着紧吩咐的,一时情急,姐姐别怪,奚儿姐姐在这儿吗?” 洺萱眼白一翻还要骂,奚儿冲她摇摇头,应声随之去了。 楼上头听个半真不真,琏瑚气得鼓腮:“就咱们的规矩是规矩,她们都不算了,这还不叫故意欺负人!” 分卷阅读136 吉祥的珠子脱手砸在地上,骨碌碌一串怅让的响动,连忙垂头去寻,口内道:“又管不住嘴,说这些闲话做什么,帮我找书要紧。 却说卫沁思昨日才得空从东府回来歇一歇,时近中秋,差不多又要着备府里的中秋宴,闻祢夫人到访,忙起来迎见。 两人略叙寒温,祢夫人便打发身边人退下,卫氏见如此,也命琼瑰、熙月出去。 喝了口茶,祢夫人因问:“小侯爷不在家?” 卫氏听见这个称呼,向祢夫人妆彩黯然的脸上看了几眼,笑道:“怎的见外了,你是瞧着他长大的,还叫澈儿才是。他出去会朋友了。霜儿在家做什么?如何不带过来?” “正是为着霜儿来的呢……” 祢夫人叹了口气,看着卫氏眼睛:“姐姐知道,我是从不拿您当外人的,眼下一件天大的难事,您可得帮我出出主意……”一语未了,先红了眼圈。 卫氏吓了一着,她看得出祢夫人今日登门是有事,不料想这样严重,忙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慢慢说。” 祢夫人道:“昨儿不时不晌的,宫里的虞妃娘娘突然召见,在承晖宫摆了席,又赐赏几个命妇节礼。” 卫氏听了诧异:“这是几时事,我倒不知?” “正是呢,姐姐说,何曾有过这个规矩?连姐姐这般的都没请,几位国公诰命更未入宫,独召我们,是什么意思?” 祢夫人拿帕子揩揩眼角,“之后虞妃娘娘随口问起容华可订了人家没有,接着,竟说到倞王殿下续弦上头了……” 卫氏一下子听明白了,半晌回不过神。值丫鬟进来换茶,祢夫人忙别过脸。 待丫鬟出去,卫氏才道:“虞娘娘……瞧上了你家霜儿?” 虞妃是倞王已故生母瑛贵妃的族妹,自那位殿下事出后,祁娘娘在圣上跟前不得脸了,协理后宫权便落回虞妃身上。 虞妃想趁此时机,为倞王说一门好亲事无可厚非,可霜儿的年岁……怕做倞王的女儿都有余了。 卫氏心思急转,祢夫人的眼泪下来了:“姐姐,你是瞧着我家灵霜长大的,那孩子什么性情,我们如何攀得上这门贵亲?眼下伯爷外任未归,我那小子是和倞王殿下一同长起来的,我也十分说不得他。如今还是瞒着霜儿,若一朝露出风声,叫那孩子想不开回去寺里,我后半辈子可还活不活?” 卫氏已听出祢夫人的言外之意。按说祢灵霜这孩子,她喜欢,可若与堂堂亲王争竞,兹事体大。 偏生祢夫人满腔舐犊之心,教卫氏不禁想起雪焉来,心里也酸酸的没有滋味。 卫氏只得道:“你先别乱阵脚,如今不过虞娘娘闲提了一嘴,并没与你详说什么,连圣上那儿也还没惊动, 一切未定。” “正是呢,我就想着趁事情没定,先将霜儿的亲事定下。找个知根底的人,也不算得罪了皇家,也免得霜儿伤毁身心,就是我,就是整个浔彰府,都感激带德一辈子呢!” 见卫氏喝茶不语,祢夫人泪眼婆娑:“姐姐,都是做人娘亲,别怪我私心。放眼全京城,除了姐姐这般的魄力,澈儿这般的情义,再没人敢救我家霜儿了!求姐姐别看我上赶着没脸来,只想想霜儿素日为人,若她果真是个命苦不惹人疼的,撇开手我也无怨……” 卫氏面上软了,扶着她手臂道:“好妹妹,快别这么着,你的心我怎不知?外头大事我不懂,只是这件事关乎霜儿终身,待澈儿回来我定与他好生商量,不会看着霜儿不管的。” 这句话的意思没有答应,也没有说死。祢夫人求字都用上了,闻言不好再说,只得擦眼抹泪,千谢万谢。 卫氏好一番宽慰,命人打水来,琼瑰亲奉祢夫人净脸匀面。 重妆后又坐下用瓜果,祢夫人不好意思:“让姐姐见笑了。” 卫氏叹道:“谁能笑话谁,不瞒妹妹,当年为雪儿的事,我一年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完了。” 一时来人回话,说茯苓夹糕做好了,一句勾起祢夫人伤心,刚消下去的眼胞又红了,忙被卫氏三两语岔开。 祢夫人自解嘲:“我是怎么了,跑到姐姐这儿来失礼。” 隔了一许,心绪略略平静,因又道:“府上家风雅致,早听说四位姑娘惊华才掞,早想见见,不知今日可得便?” 卫氏知她想见的是哪个,微笑着放下茶杯:“而今两个在府里,妹妹想见便叫她们来。” 当下有丫鬟去两地传话。瑶华苑的独苏听见,撂下棋子,往身上看看,换了一条鲜亮颜色的裙子出来。 玉楸不明就里,跟在后头问:“姑娘,大夫人叫咱们是为什么事?” 独苏如常淡淡,“左右不是为见我。” 那壁吉祥听传,也收拾着赶忙过来,琏瑚追着问:“大公子没在家,大夫人这阵儿叫咱们,不知有什么事?” 她是罚跪罚怕了,一行走一行想,最近可并没做什么错事呀。 吉祥心中难免忐忑,听琏瑚在耳边碎嘴不停,跺脚抱怨:“你别咕咕唧唧的,搅 分卷阅读137 得我都乱了!” 至柳荫道上会着独苏,吉祥见独苏上身著秋水松花衫,齐腰系一条珊瑚裙并长穗绦子,清眸下一线乌痕,细面上两点孱婉,多日不见,宛似更清脱了。 有了作伴的人,吉祥心绪略定,笑道:“姐姐瘦了,从前就是整日打棋谱,饭也不按时辰吃,时常出来走走才好。我请姐姐,姐姐都不赏脸。” 独苏福了福身,忙被吉祥掺住。 “多谢送来的棋具,费心了。”独苏往对方面上瞧了瞧,“姑娘仿佛也瘦了一些。” 吉祥弯唇:“那我才高兴呢。” “闻听前几日你病了,不得去探,今日大好了?” 吉祥道:“姐姐挂着,已无妨了。” 两人一路行,一路说话。萱宁堂中,祢夫人也正在说:“初一上香回来,听说鹤心楼有斗茶的,特意绕去瞧了瞧,几层肆廛男女围在那儿,热闹得车马也过不去。后来才听说,原是雅比赢了的司茶姑娘。” 一番话明褒暗刺,正是祢夫人拿来探卫氏的。 依她心想,穆大夫人治家严谨,竟能容内院里的人出去抛头露面,必是那不知深浅的丫头求了穆澈,穆澈又受不住软话,向他大伯母说项所致,是以卫氏心中必不乐意。 却不知卫氏因着穆雪焉开办书塾一桩,许多从前看不开的事,都得让且让了。 她不喜欢吉祥不假,于这比茶斗茗之事,反而不放心上。 明知祢夫人话里话外是为向着祢灵霜,卫氏反觉这等气量窄了,淡笑道: “小孩子小打小闹的,当不得一回事。我做女儿的时节,也迷过一阵子茶戏,彼时被家里惯得没边儿,自以为茶技一流,还去找内茶司的名手比拼,屡战屡胜,心气儿更了不得。后来才知道,哪儿是我高明,是他们收了我爹的银子,让着我呢……” 祢夫人讪笑一声,未等接言,回报说两位姑娘来了。 当下祢夫人顾不得说话,忙睁了睁眼睛,但见两个妙龄佳人一前一后进厅问安。 祢夫人只是耳听过吉祥,匆忙一眼,竟不辨两人之中哪个才是。 后头那个把头低着,孑立当前的女子则一派清风绰露,看来比祢灵霜更可疼几分。 祢夫人心尖一动,暗恨我见犹怜,何况于年轻男子呢?必然就是她了。面上一分不显,过去便要携这姑娘的手细看。 及近,后头那女孩不防抬头,祢夫人对上黑露露的一双眼,浑身打个激灵,登时怔在原地。 “这是浔彰伯夫人,还不见过。”卫氏在座上道。 二女一同施礼:“见过夫人。” 祢夫人目不错睛地盯着后头那女孩,仿佛又不敢看仔细,又怕看不仔细,头上的宝蓝点翠孔雀步摇碎响不休。 “你、你是吉祥……” 吉祥直视她:“回夫人,小女是。” 祢夫人的眸子更抖了,“你姓什么,家乡何地?” 吉祥静静看这妇人一眼,垂眸道:“回夫人,小女幼时流离,不知族姓,自记事起……就在京中了。” 怎么会,她明明带些霄州口音,算年纪也正好,这双眼睛也太像…… 祢夫人心里一团乱麻,甚比来时还无主三分。身后卫氏道:“你看着可喜欢?司棋姑娘便不劳了,就澈儿还是她的败将呢,这丫头的茶煎得好,妹妹品一盏?” “不……” 祢夫人好歹回神,退开强笑道:“不敢劳动府上的姑娘。” 她勉力掩住神色,故意瞧瞧日影儿,“坐了有半日了,姐姐事务忙,就……不敢再扰,他日再来拜访。还望姐姐……怜恤怜恤霜儿。” 卫氏点头称“记着呢”,送祢夫人出门,回身看见恭候的二女,无别话吩咐,“你们也去吧。” 吉祥与独苏告辞而去。卫氏望着吉祥的背影,目光深幽。 这丫头朝朝来请安,她日日不见,除了恼她拴住了侄儿全副心思,也是怕见面三分情,怕看见那张乖巧的脸,又想起她的好处来。 适才一见,果然如是。还是那么个笃笃乖顺的模样,好像一开口,又能逗人开心。 卫氏心叹一声,任凭怎么好,府上断不能出喧宾夺主的丑事。 穆澈也是,穆温也是,皆得娶个家世清白,温贤大气的女子方为正理。 她原本看定了祢灵霜,可眼下被倞王爷掺上一脚……哎,又成了一桩难事。 走出萱宁堂,吉祥平地上绊了一跤,琏瑚连忙掺住:“姑娘小心。” 吉祥只管讷讷走,独苏看她一眼,没有言语。 随行过一许,玉楸道:“祥姑娘走岔了,再往前,是去瑶华苑的路了。” 吉祥抬头怅望,果然,自湘辰走后不曾过来,路上风景都生疏了不少。 独苏道:“不如回去坐坐?你的屋子大公子吩咐不动,每日都有人打扫。” 吉祥想想也可,正要答应,忽听树外有人说话:“姑娘略站站。” 众人转 分卷阅读138 头看时,是祢夫人等在那处,一双眼只在吉祥身上逡巡。 独苏径自去了,琏瑚暗觉这位夫人看姑娘的眼神古怪,偷往两傍瞄一瞄,可恼平素惯会躲闲的小丫头,此时一个也找不见,不由将姑娘的手拉紧些。 吉祥眼波不动,推开琏瑚的手,笔挺地立在那里。 祢夫人手捏帕子,一步一行地走到吉祥面前,“姑娘你……” 她想再看一看吉祥的眼睛,即使这孩子的眼神,镇静得让人恐惧。 可吉祥只是垂着头,长敛的睫毛掩住一切情绪,“夫人有何吩咐?” “我、我听你的口音有些亲切,是以想与你说说话。一别家乡十余年,不知霄州人事是否依旧?” 吉祥的神情没有变化,“原来夫人是霄州人。” “是。我在霄州有个很好的朋友,”祢夫人盯着吉祥:“姑娘很似故人。” 吉祥眉心轻跳,低眼看见一只蚂蚁,沿着阶缝的青苔一圈圈爬行,不知畏也不知倦。 不像十岁的自己,在那个夜晚苦等在高门玉阶下,紧紧守住最后一处希冀,很怕前路断绝,再伸出脚就是潜渊。 结果徒劳的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一声又一声胆怯地询求,换来的是门人一次又一次白眼。 吉祥移睇目光,妇人腕上一对剔透的翡翠玉镯,美得刺眼。 她淡淡笑起来,“不敢当,小女卑微,怎配与夫人贵友相像。夫人恕罪,吉祥告退了。” 祢夫人倒退两步,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渐远,目光悲戚。 第74章 风月伤心 一辈子不嫁了吗? 一径等到穆澈回来,卫氏连忙同侄儿商量此事。 卫氏忧道:“圣上宠顾你是不消说的,只与皇子争锋一件,不是卓清府的行径。可若就此撂下,祢家求上门来,灵霜为人我也不忍……” 穆澈再年轻,再在长辈跟前斑衣戏乐,到底是一府之主。卫氏嘴上不说,遇着这样大事,实是难拿主意。 说了几篇子话,穆澈没一点反应,卫氏当他心里只惦记一个,别的都不当事,烦难之际生出气恼: “你好歹与霜儿一同长大,别的不看,就看你娘与祢夫人的交情,也该想个法子!” 穆澈回神道:“不是容华。” 卫氏没听明白:“什么?” 穆澈轻轻缓开眉宇,眼底的沈郁却未稍减,“伯母请细想,浔彰一门已有祢孟白辅佐倞王,为将来计,他何必再从这一门里娶?依祢孟白的心机,怎么也会拉拢一门——” 良致的目光一瞬深渺,穆澈霍然抬头:“祢婶娘可有说,昨日入承晖宫的还有谁?” “我不嫁!” 玫瑰勾金锦襕裙上淋淋点点的茶渍,一地碎瓷中,穆来卿冷眼瞧着娘亲:“你们若要逼我,我也有路走,只怕负了爹娘养育之恩!” 南宫氏一迭声地骂冤孽:“我只是一说,若不告诉你,就怕你这般,如今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这样起来!” 卿儿睨目:“若说宫里头那位好娘娘没说准,娘亲怎会就来告我,事先安抚起来?爹也知道了吗?他怎么说?” 南宫氏秀致的脸庞现出为难,关于那位殿下的风月事,她也不是没有耳闻…… 南宫氏犹豫道:“你爹也说……还没定准呢,未尝就是你了。” 卿儿眼角一湿,随即狠狠抹去,笑一声:“那我明白了,爹爹是要坐任其成了。他见禁足的那一个风势不好,又以这一个为长为尊,便要用我去联络了?” 她不容南宫氏开口,紧接着道:“当初刚坐尚台令之时,诸事不稳,所以你们把二姐姐定好的亲事退悔,死活逼她嫁给乙太尉的儿子,如今怎么样,坟头草刚长起来!如今轮着我了!想着将来若是得势呢,自然有益,若不成了,又要我学雍姬,可是这打算不是!” “孽障!” 南宫氏气得也挥了个花瓶,“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满嘴说得什么!先前说亲的踏破了槛子,何尝没有好的,是你自己不应!老太太打小最疼你,为这一件,没见面上都淡了下去?且不说还未定,便是定下,过门就是亲王妃,哪般辱没了你?你、你还闹!” 卿儿两行清泪直滑下来,扬脸笑道:“老太太不疼我有什么相干,左右有十一替娘得脸,娘心疼什么呢?” “你!我白养了你!”南宫氏连心连肝地颤,帕子甩在来卿脸上。 忽闻几声“祖母”、“祖母”的奶声,房门拙拙地开了,一个奶白的娃儿张着手进来。 这是穆四郎三岁才过的幼子团宝。小娃娃身边无一嫫姆,大抵是贪玩儿,全姑姑这里又熟门熟路,自己便摸了过来。 娃儿不识碎瓷片,只顾往前走。南宫氏不及拭泪,慌忙将孙儿抱在怀内,向外喊伺候的人。 团宝在怀里瞧见卿儿哭,拍手笑道:“姑姑掉金豆子,羞,羞,羞。” 没等来如往常的逗笑,团宝懵懂地眨巴眨巴眼睛,又伸出胖胖 分卷阅读139 的小手,奶声奶气道:“团宝给姑姑抹抹,新得的翻泥人儿……给姑姑玩儿。” 卿儿背过身去,团宝疑惑不解:怎么今天的全姑姑不和他玩了?直到奶母把他抱走,仍够着小脑袋往这边瞧。 南宫氏掩好门,气平顺了些,看着女儿颊上两行脂泪,心生怜伤,不由得轻道:“老太太乏了几日,才好了些,别闹得那边听见动静,又为你悬心。我的儿,你当……” 才说一句,有使女过来说中秋的菜品单子拟好了,请夫人过目。 南宫氏清清嗓音,叫她送到大奶奶处,由其定夺不必再回。 打发了,转头道:“你当为娘的心里不疼?可有什么法子,卿儿,你是极明白的,咱们这样人家,往下头看自以为高,可上头还有高过咱们的。虞妃娘娘已说了,那位……极是中意你,就算那府里有些不易,也绝不会亏待了你呀。” “他中意我,可问我中不中意他呢!” 卿儿声也淡了下去,笑里的刺却更尖利,“现下还只是你们商议,我实说了——我,不,愿,意!家里容不得我,我就去陪雪姐姐,那里容不得我,哪个山头没有一寺一庙?若将来下了圣旨无可回转,亦不必十里红妆,一尺白绫足矣。” 一语又撩起南宫氏火气,她堪堪向后一仰,手扶古玩架子,又是失望又是心伤。 “从小到大,我事事顺着你,到头来,你就拿刀子割娘的心?这么的挑肥拣瘦,难道你一辈子做姑娘,一辈子不嫁人了吗?” “不嫁又如何?”卿儿冷笑:“何苦来,都只当嫁出去就是好,哪个不嫁的逃得过口舌是非?现成的雪姐姐的辙子,连咱们家嫁出去的,面上一套好过一套,背地里还笑话嚼舌子。连下头一起子混帐东西也上了脸,自己配个不齐不整的丫头,思量那府离得远,黑灯吹蜡就敢拿主子编派起来,前不久三哥听着信儿,气得打死了两个才算!事无兆不起,今日应我身上,也轮着我被编派了!” 言罢越想越气,亦不管南宫氏劝说什么,卿儿径自出房门出院门出二门出府门,一气卸下车索辔头,不落鞯鞍,纵身上马驰了出来。 闹肆中但见从哪里骋出一匹白马,马上却是红妆,行人无不诧异。穆来卿理也不理,喝马西城而去。 驾到半路忽想,十一最会气她取笑,如何指望起他?于是眉黛英敛,勒马转向,往倚南书庄疾驰去。 南宫氏拦不住女儿,唯恐她惹出祸端,不敢惊动上房,思量除卓清府再无别的去处,急命身边人暗暗去那府里探听。 这里卫氏也正要着人往东府去,听来人叙说前因后果,面上血色全无:“是全儿,怎么会是全儿……” “姑娘没过来吗?”南宫氏的使女棠儿急得无法:“侯爷在宫里头,大爷三爷当值没回,夫人一个人也不敢告诉,这可怎么好?” “伯母别急。”穆澈打外头进来,“姑娘也别急。她此时不是去校场,就是书庄,我已派人几方去找,你先家去,莫露出形影,只管叫世母放心。” 出去后穆澈唤来袁邵,命他去找穆温,且嘱咐:“他若与十一爷在一处,务分开了悄悄地告诉二公子。” 这当口,千万得防着那小祖宗知道,一个十丫头还不知怎了。 袁邵应声,急忙抬步去了。 第75章 止水无符 我偏生要快意! 两府找人找得火上房,南郊黄沙路上,飞扬的马蹄比风火更快。 沙烟裹着玫裙,劲风飘猎长发。卿儿频频打马,四野渐渐的傍无人烟,眼前现出一幅草枯木黄的仲秋景象,隐可见南牙山脚一幢孤孑孑的庄院,不由戚从中来。 卿儿一念想自己命苦:我往常要玩就玩,要乐就乐,万事自己为主,何尝碍着别人?偏偏终身大事自己做不得主; 一念又想爹娘命苦:内外费心经营地守持这份家业,倾心不易地生养我一回,我到底不能替他们分忧; 又想到雪焉命苦:连她那样才情人品,老天也不容她姻缘美满,白日守着一群半大孩子,夜里孤枕独衾,就这样过了半世,余生不知怎了; 又想天下女子通通命苦:大家里身不由己,小户里贫贱百哀,也不知有多少能真正凭自己的心,择着一位良婿,即便撞着了,又有几寒暑无烦无忧的快活日子过…… 千思万绪闪逝,复将牙关一紧:管他千万人如何,我穆来卿必是要自主!偏生要快意!天地容不得我遂意,我也绝不容天地作贱! 及此心绪一开,迷眼复清,再看前路,小道下倏忽拐出几个提扇佩筒的文生,卿儿勒缰惊喝:“闪开!” 耳听蹄声的游冶郎慌忙闪避。这马本不是骑行的,被疾驱一路,筋疲兼人声一激,卿儿收勒不停,马头直直往道旁一棵梧桐上撞去! 石火间一人越众拉马,惊得众人大呼:“缘文,缘文,你不要命了!” 这人身形斯文,拼着性命不要,腹上挨了一蹶子,竟也拉不住,反被惊马带拖着撞去。 卿儿眼见不好,伸 分卷阅读140 手抽出蹬旁一条拧藤缠麻的赶车鞭子,朝逼近的树枝上一甩,缠住低枝,左手拉着那人手臂,双双脱马荡了出去。 疯马撞上树干,悲嘶一声,不知奔往何方。鞭梢受坠脱缠,那男子垫着穆来卿落地,滚了几滚方住。 同伴都赶上来道:“缘文伤着哪儿了,这位姑娘……” 有一人认出是穆来卿,低叫一声,见俩人搂着腰扳着肩,那人眼珠乌溜溜一转,反不着急分辩了。 此时卿儿亦认出了顾锦,顾锦忙撒开手,仰倒在一片荒草间。 他冠上的拧竹素文簪折了半截,襟袂虽狼狈,目光犹明透地对望澄空。 卿儿忙起身理鬓,欲问顾锦摔在哪里,谁知这小公子两眼望天道:“我有了一首《行香子》。” 卿儿:“……” 同行中一个叫尚晏的不惊不怪,竟然笑:“这马冲撞出你的灵思来了,念来大家品评。” 卿儿看呆子一般看着这群人。 顾锦倒在草里便道: “抛书人倦,清秋可赏,寂寥处魂饧梦央。百花厌问,新醅聊尝,旦荔色怯、瓜色让、榴色伤。 雨没风疏,云来露往,又一岁闲昼难忙。止水无符,袪欲有方,却奈何佛、奈何鬼、奈何庄。” 尚晏听罢一跌手:“呀,这可把我的《好事近》压过了。” 说着从小牛皮腰带上的诗筒里摸出一卷小笺,一揉随风飘了。 另一个穿蓝长衫姓典名裘者道:“迟年别急,我又有了一首五律,我来助你。”因咏道: “绢空闲簟色,棋冷分秋霜。 红残邻家院,暮染井上窗……” 刚及四句,穆来卿终于忍不住打断:“你们不声不响碍到我马前来,丢了我的马,反怪冲撞,这会儿又作什么诗——呆子,还不起来……伤着哪儿没有?” 一巡人你动动眉,我挤挤眼,跟着起哄:“呆子,还不起来,伤着哪儿没有啊?” 卿儿当即扭身,绛红裙摆划一个满弧儿。 这样个天姿国色的佳人,偶添一分娇羞,陡生万种风情,仅仅一个背影,竟教人莫敢直视。 顾锦慢慢坐起来,余光一瞟向隅之影,活动着身子站起。“事急从权,失礼处多望姑娘担待。” 卿儿心道:你失礼不是头一回了。低头发现裙子脏了,更不转身,赧着脸在那里回省:离家时不曾理会,不知眼睛肿了没有,脸上妆花了没有,被他们瞧去没有…… 一想更留不得,当即要走,奈何左脚踝隐隐地疼,必是刚刚崴着了。 瞥一眼地上折断的木枝,卿儿要拣起却没拣,一声不吭地褰裙上了大道。 顾锦径跟上来,“姑娘似摔着了,倚南书庄离得不远,我送姑娘过去。” ……就你眼睛尖! 卿儿一拢眉心,后头一众文友不干了,七嘴八舌地凑趣:“缘文,这就是你不对了!原是你说秋高气好,要出来玩景作诗,这会儿丢下我们跑啦,实是绢空闲簟了!” 顾锦素是温文不争的性子,卿儿何容相趣,不回头道:“未到重阳先踏秋了,附哪门子风雅,劝你们藏拙罢!” 几人听见这等爽利的话,一个个缩颈吐舌。 尚晏是个好说的,明知穆来卿身份,仍远远笑道:“难道只许姑娘纵马,不许吾等赋诗?” 恰有一对白鹤当空飞过,尚晏抚掌而笑:“这可应了‘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古人本有之意,为何我们有不得?常听说双侯风雅高荦,姑娘一时做不来,便要禁住别人吗?” 卿儿张口就道:“绿疏蛩懒早秋暇,行客盼撷篱下花。孰论富闲难两行,管数归雁落平沙。——这样儿的,百首也有!” 一首绝句噎得众人都没了声息,卿儿余光瞥见顾锦抿唇忍俊,语气还冲冲的,耳垂却不禁发热:“你笑什么!” 顾锦正经神色,摇头说:“我没笑。姑娘作得好诗。” “……” 待他二人远了,典裘奇怪地碰碰朋友胳膊:“哎,方才我分明瞧见缘文的手腕在人家后背硌了一下,脸色立时不对,怎的装成没事人一样?” “你老兄才想到啊。”尚迟年嗨哟一声:“你忘了他最怕疼,那一年骑马摔下来,叫得鬼嚎似的,刚才生挨一蹶子,硬是半声没吭!啧啧,谁说全是色令智昏,我看也有这色令气勇……诶,咱们的诗作是不作了?” 第76章 履咥虎尾 办不好,我不依。 顾锦权当没看见这位侯府大小姐的狼狈,缓步随行,一路无言。 待两人到了书庄门外,意外在栓马柱旁瞧见了那匹惊马。 马儿正无聊地刨土啴鼻,额前一条血色宽印,翻似大宛名种了。 卿儿气的笑骂:“若非还有识途一样好处,今晚便吃马肉!” 顾锦一见马儿尥蹶子,上腹反射般一阵疼,人已送到,就欲告辞。 卿儿飞快地瞥他一眼,见他玉色 分卷阅读141 的衫子已揉泞了,避头道:“好歹看过伤再走,塾中女孩儿娇嫩,常备着几个郎中,比外头的还强,谩叫人说我不知恩。” 顾锦抬左手摸摸鼻子,心知这是要强的女子变相道谢,嘴上却说:“哪里,若非小生不自量力地冲出来,姑娘还能全身而退。” 一语合了卿儿意思,瑶鼻微仰:“你晓得就好。” 穆雪焉尚未收着府里消息,于时正与管宿娘子商议,要为寄居女孩儿做几身秋衣,门子先报进来。 及见卿儿的破落模样,穆雪焉连叫几声小姑奶奶,拉住她上看下看,一面带她回住所换衣,一面又向顾锦道谢,留他在外舍看伤。 卿儿见到她,心底的委屈复又涌起,将事由一五一十地告诉堂姐。 一时洗净了脸,揽镜自照,一双秋水眼果然红如朝岚,便向雪焉要清风膏来涂。 “我不拿命来哭,没那东西。” 穆雪焉数落一声,到底不忍,扶卿儿到榻上,亲为她脚踝上敷药缠布,叹道:“不知说你心大还是心小,你是盘算着跌折了腿还是抢破了头?若有闪失怎么处?” 卿儿一吸鼻子,没精打采道:“左右我不由人摆弄。” 穆雪焉动容,蹙伤的眉心忽被一指轻点,抬头,对上卿儿红红的眼:“姐姐,我现在才知道……” “傻全儿。”穆雪焉莞尔一笑,“你别知道,我指望你一世也不知道。有我呢,还有你大哥哥、三哥哥、良哥哥,难道这几个不是真心疼你?你且放心。” 片刻后管教娘子来回话,郎中看顾公子的右手腕不好,伤在骨里,只怕是折了。 “骨头折了?” 卿儿听见,满腹戾天沈海的气一晃都散了,拍床道:“这人路上怎也不吭声,还有心思写诗!严重吗?” “李郎中说且得养几个月呢,还要好生养,不然以后提笔写字也是一事。”管教娘子道:“李郎中刚给顾公子上了夹固,正在配药,顾公子却说立身女塾唐突,一定要走,夫子看……” “呆子!”卿儿挺身就要去瞧,被雪焉好不容易按住,“还是我去吧。” 于是穆雪焉一径往前来,经晴芳园过修文馆,将及客馆外,忽有两片白云扑簌簌落下,定睛看去,原是一对白鹤飞还,与原有的三两只同栖在庭台,闲趾梳翎。 顾锦恰时出来,观鹤感叹,看见穆雪焉忙避身见礼,又道如何不敢搅扰,定要家去。 穆雪焉听他十分坚决,殊难一味挽留,只好几番道谢,命人套上车,多派了人手送顾锦回家医治。 送其登车时,穆雪焉一福身:“顾公子见谅……” “小子岂敢。”顾锦连忙又下来,单手做回揖的样子,抢先道:“我明白。今日是我流连失顾,在山石上跌了一跤,夫子放心,那几个朋友虽放落,都不是多舌的。” 穆雪焉始放下心:“便谢过顾公子了。” 由此顾缘文一路回御史府,进门只说是自己摔了。 他家二哥才远差回京,时与妻赵氏屋中说话,听见动静忙穿衣出来。顾夫人亦张惶,直至请医裹好了手,又用下一碗白仲生骨药汤,方才消停。 顾二郎便留下看着弟弟,顾锦道:“我不是小孩子,二哥远途劳苦,去歇着吧。” 顾二郎笑话他:“谁家小孩子平地走路,能摔成这个样儿?” 趁丫鬟出去倒药渣,他低声道:“母亲看不出来,你哥我可看得真,胳臂上马缰印子还没消呢——还跟我藏?” 顾锦哼了一声,靠在赭色细云枕上出神不语。 顾二郎也不问,明知这幼弟性格,问也是白问。说了些有的没的,想起一事道:“你二嫂同我说,昨日母亲进宫,仿佛倞亲王动起续弦的心思了,按席间言语,不是浔彰伯家,就是东俊侯家…… “哎,这也可叹,谁不知那位殿下最在一个‘色’上用心,府里光侍姬已有几院子了……” 闲话几句,却见小弟怔住。 二郎推推他,顾锦不理,只是一味盯着腕上的纱带,茫然如失。 …… 晚间卿儿宿在书庄,有穆雪焉守着,两府暂安。 穆澈得知吉祥晚间留在了瑶华苑,自去未佳斋,温了几页故卷,叩门声响。 “子温进来。”穆澈在灯下道。 “哥又知道是我了。”穆温进门,身上单着一件玄青中衣,发束半拢,大抵已要睡下,又想起什么不放心的事一径而来的。 穆澈往他身上瞧一眼,“真比不得你们习武的筋强骨壮,过了白露,夜间到底渐凉。” 放下书倒杯温水递去,口中问:“担心卿儿?” “担心自然担心。”穆温坐在常坐的南窗下,眉宇清寒。“不过还有一招后棋未显,这一卦莫如‘履虎尾,不咥人’,有惊无险。” “咦,你何时改行算卦了?” “哥布的好局,反来挖苦我。” 兄弟俩随意说笑,穆澈轻点眉心,温和又无奈:“我如何算 分卷阅读142 准这么些,不过有一步行一步,也不料想,如今解局的会是他。” 二人心照不宣,所言便是那大理寺宁悦玄。 当初卓清府一封名录震动三司,宁悦玄身份尴尬,反而极力参与调查,事发至令,涉案人中贬了两个,斩了四个,流放不计,其中不乏宁悦玄亲定的铁证。 余下涉事者因根蔓繁复,须三司细细访察同审,虽得延一时,可一旦定罪,祾王府中那位尊主,恐怕就此翻不了身。 人人都说,这是宦场浮沉几十年的宁太宰教儿子个乖,要他极早撇净干系,自证清白。 了解大理卿为人的却惊疑不定,宁尚北有机谋、有铁腕、有忍性、有傲骨——并非他不可能背主,只这段时间但见他行事如常,一分机心手腕都不见,沉定得反令人提防。 云猿尚书一面顶着诸方势力查实,一面防备宁悦玄从中手脚,事无不亲力亲为,一片心神豁成八瓣,直是形魄俱疲。夜里还时常睡不着,一个劲儿琢磨:宁悦玄自断膂臂必有后招,可他的后招,是什么呢? 要知困兽,啮人最毒。 琢磨不明白,老尚书好不易迷糊过去,夜半,却被一只断尾老虎血张的大口吓醒。 云猿载枕上惊起,黎明照镜,深叹为这一桩皇家大案,年已苍老一纪。 外事穆澈一概不问,穆温呢,也有听见的,也有不知底里的,先时高高挂起罢了,而今牵扯上家里人,难得替冤家对头操起心。 “卦辞虽无咎,却教不宜急进,循序渐行。”穆温寒拢眉心,“可如今怎么慢得了?那斯向来视我两府如眼中钉,万一他听见风声,成心……” “你想偏了。”穆澈若有深意地看向弟弟:“你我皆不能视全丫头蹈阿姐覆辙,却还有一人,此心不在你我之下。” 穆温眸光倏然一冷。 他明白兄长什么意思。 端看青冉命案便知,宁悦玄再如何冷介,不肯将脏水泼及书庄与穆雪焉身上。同是穆家女儿,卿儿若起物议,必及雪焉,宁悦玄不会坐视不理。 穆温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不愿相信——他觉着恶心,一手造成今日恶果之人,反过头来假惺惺地扮演什么痴情郎! 从小到大,穆温一直觉得,阿姐是他见过最有风华的女子,而那个混帐东西,毁了他姐姐的后半生。 那一枪,他应该捅进他的心口而非手臂! “哥。”穆温放松玄玉约指抬头,语气泠然:“你是因为知晓他的底线在哪儿,所以,才一直容着他?” “子温?”穆澈诧异地看他一眼。 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弟弟看他的眼神同样带着冷,虽非生气,那一双沃进冰碴的眸子却不容避让。 穆澈不避让,反在眼中蕴出暖意,坦然道:“长姐为尊,这样的话,咱们即使在背地里也不可说。” 穆温微怔,继而浮冰褪去,慌张掩睫道:“我……” 将语难语之际,外头忽有倚南书庄遣人来了。 穆澈听报,起身笑叹:“可知背后说不得人,这不招来了一个?” 长路人踏星至,穆温怕又出乱子,连忙跟着出去。 来人是何宓,没有旁的事,只传雪焉一句话给穆澈:卿儿的事归你管了,办不好,我不依。 “因怕全姑娘多心,所以夫子哄姑娘歇下,一语哽在心里不安,方叫我来递话。”何宓颔首道。 穆温松了一气,想想这口吻又有些想笑。 穆澈直是笑了,“姐姐从没派过任事给我,头一回开口,我必听令。” 因时刻已晚,穆澈便让何宓在瑶华苑歇一宿,与她说:“她们都在那儿呢。” 穆雪焉也是这个意思,是以何宓未推辞,行礼去了。至故苑中,月庭悄悄,琴台棋碑依旧,唯独苏的屋里亮着灯。 何宓不好不去拜访,叩门扉启,赫见吉祥也在,支颊在小棋几上与独苏对弈。 琏瑚并玉楸两个由在灯下观局,另两个小丫头对坐在隔罩间的磨角灯下,各捻针做着绣品。 吉祥手里夹着颗白子,转头看见何宓,棋子“珂啷”一声,惊乱棋局。 独苏看见故识,说不清惊不惊讶,瞧瞧这一个,又看看门口那个,拣子收拾棋盘:“怪不得一味磨我下棋不肯睡,原来在等客。这下好了,也不用让姑娘十五子还下不到中盘。” 玉楸忙将何宓请进。 何宓不知湘辰离府的事,只当大公子口中的“她们”指的是湘辰与独苏,及见吉祥,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吉祥自与祢夫人散后就来了这里,独处越想越无趣,索性赖在独苏屋里。及见何宓,起身要说一句话,忽想起她如今是大小姐的人,讥不好讥,也不知说什么。 从前的些许龃龉,说是大事,过境回思,不过如风吹散的云絮,说是小事,又不当不正地亘在中间。 独苏不理她们,打个哈声道:“你们在这儿站规矩吧,我顶不住要睡了。”说罢令丫头端水下钩帘,自去榻上 分卷阅读143 歇了。 何宓从吉祥脸上移开视线,灯影晃在她的秀靥,似有一分笑意。“许久不见,她还是这么个性情。” 许久不见,吉祥直觉何宓哪里不同了,可细要分说,又形容不上来。 怔忡之间,听何宓又道:“姑娘倒似胖了些。” 吉祥一愣回言:“府里清闲,比不得姐姐劳苦,想来颇得大小姐倚重吧,脸都黑瘦了一圈。” 一言说罢,两人对视瞬息,同时笑起来。 第77章 飒沓巾帼 打定主意与我别扭?嗯? 何宓原本是过瑶华苑歇息的,遇见吉祥,同她回房说了半宿话。 想想从前明争暗斗的两人,如今可心平气和地秉烛夜谈,不禁令人感叹时世移妙。 那厢穆温回书斋后,亦与兄长叙谈许久,灯昏夜长,皆不能备述。 次日卫氏过去东府,见过老太君,南宫氏强打着精神在旁服侍,眼底的惨淡藏不住,还教老太君问着是否身子不爽利,幸拿话混了过去。卫氏不免到她房里安慰一番。 南宫氏命人在门外看着,苦叹道:“正是俗话说的‘一事无头绪,更有事来缠’,今个一大早又有官媒婆上门来,可叫我怎么了。” “哦?”卫氏猜着□□分,拿旁话试探:“是为庭准的亲事吗?” “哪是啊。是顾家的人请媒来给卿儿说亲事。” 卫氏倒真疑惑起来:“哪个顾家?” “还是上次的顾御史家,说的还是他家的三小子。” 南宫氏也闹不明白,“虞妃娘娘说话的时候,顾夫人分明在,我素日知她藏秀,总该听出几分话音吧,怎么一转头就求亲来了呢? “再者,上一回卿儿不懂事,那混媪子着实也糊涂,闹得两家脸上皆不好看。他家虽非鼎盛之门,他家老爷最是狷介清悭的人物,如何拉下脸又来?若说故意赌气,也犯不着和宫里的娘娘打对台,所以我疑惑。” 卫氏问:“侯爷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这个节骨眼谁敢应?昨个得知卿儿没回来,他气的那个样,又埋怨我。” 南宫氏眼圈红了,拭帕道:“你最知道的,我里里外外操持着,老的老小的小,哪一个不曾尽心尽力?末了反叫自己的亲闺女打嘴……” “快别这样。”卫氏忙止了她眼泪,“晌午还要上头去呢,当心老太太瞧出来。” 想了一番又道:“不是我说实在话,似咱们家的女儿,大抵都有几分不同常俗。就说雪儿罢,当初的唾沫星子眼见作践了她……自己撑了起来,做成个开朝以来也没有的‘女夫子’。我看你家卿儿也非凡类,脾性更比雪儿硬傲一层,这件事,不妨听她自己拿主意。” 南宫氏红着眼道:“我是真弄不动她了,也只好这样想。只是凡大家规矩,哪有女孩违逆父母自择亲事的?不说我们怜佑她,只说她是个野人,徒惹人笑话。就是侯爷,也断不能许。” “这我也难说。”卫氏默然半晌,沉吟道:“守礼自该如此,只是卿儿别具一格,莫说放眼见的这些闺阁小姐,就是一众膏梁公子,也抹倒无数了。 “至于妇好、符毛、木兰、荀灌,我先最歆佩,不知哪起子糊涂心肠的敢笑话,自己不及,又有什么脸笑话?” 南宫氏闻言愁颐略缓,“是你高看她,如何比得这些巾帼人物。” 东俊府里商量对策,御史府中,顾阖的夫人景玉行也正同丈夫谈及此事。 “……那两个是我骨肉,却是婆婆一手带大的,这个儿子虽非我生,却由我日夜看护,一言一行教导起来。要论嫡庶,我疼他比两个大的还甚,哪怕一并走出去,谁不夸锦儿齐整?昨儿他吊着胳膊来求,可怜见的,我只得豁出脸面再为他谋一谋了。” 顾阖因衙里务繁,可不入朝直接过去理事,整好朝服已准备走了,闻言止住身形,无奈笑道:“都着人去说了,这会儿反婆妈起来。” “细想来我又怕了……” 景氏发间的镶珠胜轻双钗衬得她目如秋泓,虽过四旬年纪,保养甚佳,向顾阖嗔道: “毕竟是堂堂御封亲王,锦儿不识深浅罢了,本以为你定不同意,却不拦着。” “哦,有人想做慈母,反拉着我做恶人?那可不成。” 顾阖殊无顾虑之态,笑了一笑,转眼自语: “怕什么,没看宁尚北这些天忙得瘦脱了相,不咬谁一口岂罢休?还有东俊侯,那也是只老狐狸呀……” 景氏听得似懂不懂,不由皱眉。她头一件反感的就是把朝堂事牵扯家里来说,正欲说道,顾阖伸手捋顺夫人的琼缕耳坠,挥一挥手,当值去了。 而这厢南宫氏思来想去,到底瞒着人将口信传到倚南庄。且特特说与:不必顾虑老爷,若有心意,或可苦求老太君。 ——话间隐隐已有服软之意。 卿儿得信,却只一个字:“不。” 醅玉馆酽香阵阵,穆雪焉点成一盏茶,递给青眉如蹙的女子:“也好,这 分卷阅读144 时候不犯带累旁人。” 卿儿换了件雪焉的成雾锦云裳,发簪雪焉的一支池边不搔头玉簪花钗,一如允臣换著犁然衫,迥无清杳之体,翻成冶媚之姿。 “有什么可带累。”她捧着银毫斗笠碗吃了一口,冷笑道:“爹和大哥月旦臣僚,常说这位顾御史为官不肯俯就人情,只以皂白为准,中丞、台谏、佥事来来回回地陟黜,还画地能守,人也奈何不得他,他也奈何不得人,一把硬骨头,果真锉下了几座顽山恶石。” “这也难得。”穆雪焉点头。 卿儿瞄堂姊一眼,眨眼又道:“听说他家还与杜大司马沾着亲故呢,京师中出了名的一对硬石头,更差不了了。” 穆雪焉撂下鹧鸪碗,平眉淡扫:“又不是昨日的你了。说着你的事呢。” “又有什么可说的。” 卿儿忆起昨日那张脸,似气非气地鼓起腮颊,“怎么巧得今日赶上来?无非见我狼狈不堪,暗计着趁人之危,卖个恩情!若答应了,将来翻起过子,我自然矮了他一头,说话都没有底气。” 她爽利如斯,连女子避羞不及的亲事也随口指点江山。穆雪焉听得,细细瞅了她半日,“趁人之危,全儿是这样想的?” 卿儿眼神闪了闪,鼓腮道:“还能如何?” 穆雪焉抚住右腕,哀怨叹息:“我这只手,是白为人折了。” 卿儿先前豪杰一般,听了这一句,直似打着命脉,起身娇嗔:“只当姐姐是好人,从何说来!” “我亦不知从何来。”穆雪焉取下铫子汕盏,纤指翘兰,玉靥正经:“是从‘黄口不足配’上来呢,还是‘密叶青罗烟’上来?” 谑戏数语,卿儿那般伶俐的口齿,许时竟无话对,也省下一遭逞性妄言。 至晚掌灯,挪了花饲了鹤,诸馆阖闭,仍在雪焉的易安院歇下。 雪焉派人报府上一声,穆澈在卫氏处听见,始放下心。 一盏茶的功夫出来,至自家院落外,穆澈顿步想一想,问随身的人:“姑娘今晚还在瑶华苑?刚叫送去的东西……” 一语未了,锦裀回来了,手擎一只白玉素文圆角方托盘,上头一个攒心盒,装着宫中新制饼酥,另有两銙贡上的宜年宝玉团。 这些东西怎么送过去的,怎样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 穆澈眉毛平挑,身后的洛诵嘴角轻动,低头刮刮鼻子。 “公子恕罪,锦裀舌拙,祥姑娘隔着门,请公子送去别处吧,她那里不缺饮食。”锦裀一脸为难:“奴婢无用,劝不得姑娘收下。” “别处?她……” 穆澈似笑非笑,面都不肯一露,还故意说这等话,是打定主意与我别扭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追更的朋友。 明天断更一天,观隔壁霸/王/合/同有感。 虽然我是个扑街仔,或者正因是个扑街,所以不希望底层作者失去发声的权力 不希望辛辛苦苦创造出的作品,到最后连版权也不属于我们 不希望最初的梦想与热爱,沦为流水线上产出的蜡味罐头 第78章 明珠难沉 公公是瞧上我家的了?…… 穆澈似笑非笑的,命洛诵收了茶团,月酥随锦裀她们分去。 回到房中,书案上已备好一杯扶芳饮,穆澈饮了一口,问洛诵:“我要的玉得了吗?” 洛诵瞄公子一眼:“公子出的玉料是上好的和田玉,图样又繁古,碾玉匠不敢怠慢,最快也得中秋之后了。” 穆澈看他,“我明日就要。” 洛诵先是愣神,继而想笑,冷峻的面上融出一点儿黠气,摸鼻子嘀咕:“才三日没见……” 穆澈听得真,眉目平平无愠,揽袖淡着道:“又想跟十一去学见识了?” “不敢,不敢。” 洛诵连连摇头,忍不住想:昨日锦裀说,远远看见祢夫人与祥姑娘说话,也不知姑娘听见什么了,就躲起公子来。再者,也从未见公子这样讨好一人,人家竟还不领情,公子竟还没法子。自打姑娘迁了院儿,公子此前见都不曾见的种种样子,都露了出来…… 又是可疑又是玩味,不敢露形,埋首告退。 至隔日清晨,穆澈起来就问:“姑娘还没回风度林吗?” 洛涌只得答没有。 穆澈在山水幛里出神片刻,盥栉毕预备出门。 才下青阶,袁邻迎面来报:“外头一位没见过的巽官使者求见大公子,此刻正候在厅里。见其面貌是有资历年纪的,小的问尊称,又问在宫里哪位贵人跟前当差,这位公公一概摇头,只说要亲见卓清侯。” 洛诵听了纳罕:“到咱们府上的,除了圣上近前人,无旁者敢扰,你看清了,不是素日那几位公公?” 袁邻摇头:“都不是。” 穆澈眉无凝思,信步往前:“那便见见吧。” 到了前厅,果是一位气度不同的巽使等候。见他四十或五十年纪,身形轻盈,双 分卷阅读145 目精炯,身上未着官服,却是一裘秋青滚叶纹的上等绸衫,若非髭上无须兼双眉疏淡,乍见便认作个儒师也未不可。 此人远远看见主人,忙起身施礼:“穆清侯恕罪,奴才多扰了。” 穆澈入厅,向他脸上望了一眼:“胤公公。” 胤公公当即怔营,想了一阵再度拱手,笑道: “侯爷真好记性,还是侯爷初入宫的时节,奴才跟随太妃娘娘隔着牡丹圃,荣晤一回尊面,近二十年的旧事,侯爷竟记得。” 洛诵与袁邻对视一眼,这公公语气听来真切,却怎么有股子倚老的味道? 不过此人确有资格倚仗,袁邻一听胤公公就想了起来——这一位,原是在靖旻太妃跟前当差的,先帝妃嫔不计,宾天后唯有这一位太妃封了名号,可见当今对其尊重。 胤公公是打从入宫便在太妃身边伺侯的,又因学过几年武艺,先帝时有一年围场随侍,从猛兽爪底救下先帝,地位更与他人不同。旁的不说,就连圣上身边的公公亦要礼敬三分。 只是近年太妃好静,不大出来罢了。 穆澈落座上首,和容道:“实见过两次,是公公忘了。公公此来,想是太妃娘娘有吩咐?” “岂敢,不过确有一事。” 胤公公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前一晌宫里备着中秋宴,太妃瞧见内茶司的小孩子们排演茶戏,偶动兴致,想在十月寿诞时也这样办一场,又嫌宫中的老套无趣,特命奴才宫外寻些机灵的。正巧那日鹤心斗茗,得见胜手姑娘的无双妙技……” 洛诵本就觉着不对,听到这里,心头咯噔一声:原来他就是那日茶寮中人! 怪道他那日心中不安,好好的,竟被宫里的太妃盯上了眼…… 听其话意,难不成还要姑娘进宫给太妃演茶贺寿? 穆澈容思淡淡,“公公是瞧着,我家的机灵了?” “奴才何敢擅专?” 胤公公笑道:“奴才回宫给主子学,主子果然喜欢,后来方打听着原是贵府的姑娘,果然一方水养一种人,清侯手底教出的岂能俗了?主子便命奴才来,请侯爷到时割爱一日。” “公公自谦了,知以茶令配生成盏,公公亦是雅人,太妃娘娘所举亦为雅事。” 穆澈轻轻抬眼,沉黑的眸色落在来人身上,“只是一件——她是我家里人,并非使婢。且腼腆怕人,恐不入太妃娘娘青眼,还请太妃另寻便宜。” 胤公公目中精光一跃,半笑道:“侯爷万莫多心,哪怕奴才再糊涂,也晓得尊府的姑娘是千尊万重的。这一去,自是主子的座上之宾,不过展技令人一开眼界罢了。 “况且,今年是主子整寿,前个儿圣上还问起来呢。往常过寿,连妃嫔娘娘席间吃了酒,或为主子一舞助兴,镶云公主或说几个笑话,如何敢辱没侯爷的人?” 到底宫闱出身,一句左恭右维的话藏得下无数针脚。 洛诵面色不郁,袁邻心里也积了几分气,像这起子黄门行事的,往常仗主子的脸,到一般二般的府邸要帐,连东府偶或不免,幸没人敢讨卓清府的门环。今日好了,非但堂皇上门,还上了颜色敢说这串子话! “她当不起。” 一语压住满室心思,穆澈倏尔长身玉立,“太妃若怪,本侯亲去赔罪。公公再喝一杯茶罢。” 胤公公一滞,见卓清侯面色如常,笑容也非敷衍,一时竟不明了这位年轻的侯主究竟怎个想法。 他心中暗道:往常只听说穆良朝温而好礼,内有成算,今日一遭,算是两下都见识了。 但是又怎么样呢,太妃在圣上跟前什么脸面?他在太妃跟前又是什么脸面? 到底自峙,胤公公还欲再说,袁邻赶上来添茶: “公公该去寻那云小哥,连胜三大茶坊,更是难得的本事,嘉叶坊的掌柜还不乐得的?” 胤公公悄悄瞟向不动声色的卓清侯一眼,就着台阶笑道:“咱家也想着……” 尚不知他说何想法,门上人忽来报:宫里的陶公公来了! 穆澈心神轻动,淡逸的眸子波澜微起:今天什么日子,有牵没挂的都来了? 汗透纱袍的陶公公抹着鬓角趋步进来,拂塵一甩,急切中别无二话:“小侯爷快些与咱家进宫,圣上宣侯爷——入朝听政!” 第79章 驱虎吞狼 谁也毒不过你穆良朝。…… 入朝听政。 四个字,压得厅中一沉。 卓清府已有四代不曾入朝为官,况以穆氏良朝之心怀,未尝涉场中道理。 还是穆澈最先回神,问了句明知的话:“这个时辰,应已朝会了吧?” “是。”陶公公抹汗:“皇上急传侯爷,这会儿停朝等着呢!” 说罢他才见胤公公在场,虽则意外,急切下也顾不得寒喧。 即使胤公公不大晓前朝事,可也没听说过有皇帝立等臣子的,尤其在朝议中途!自家那点子事立即相形见拙,暗自琢磨 分卷阅读146 出了何等大事。 厅里人心浮动,穆澈尚且从容,交代几声,请陶公公稍候,衣袂生风地去换入宫朝服。 陶公公却一溜跟出来,掩口道:“小侯爷警省些……圣上发了好大脾气,下令杖责大理寺卿一百廷杖,咱家出来时,那血哟都染红砖了,还没停呢……” 穆澈脚步微沉,“知道了,多谢公公。” 乾元宫刻金海云阶墀下,尺宽的红漆杖木一下下落在宁悦玄的红袍,那一身血肉似乎都被打软了,声响闷如喟叹。 自宫殿外执戟的侍卫眼中看去,仿佛那人披了一身的血。 由始至终,没人听见宁悦玄发出一点声音。 朝殿内,分列左右的臣工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觑望金椅上盛怒龙颜。 静中独闻声声杖落。 饶是云猿载恨宁悦玄恨得牙痒,五十杖后也听不下去了——这样打法,不是宁悦玄硬气挺得住,是他想喊也喊不出来了。 毕竟他才是祾王舞蔽案的主理,如今又牵扯出倞王插手官员陟黜、涉嫌雇凶谋害命官的首尾,他事前虽不知情,也不能缩作聋哑家翁。 于是云猿载列前半步,执笏欲语,圣上忽问:“太宰怎么说?” 太宰宁繁已是六旬年纪,膝下独子被打得不知死活,老大人面无一丝慌恸,躬揖平声道:“宁寺卿御前唐突无状,理应受罚。至于其所呈证折,可交由刑部与兰台审验,再察审不迟。” 还要察审?半数朝臣心里发慌,这宁家人是真不怕死啊! 原本祾亲王一事,圣上发了多大的火儿?你宁悦玄查就查吧,偏偏扯带出一个倞亲王,且事先一点风声不露,专在群臣面前抖搂出来,这不是明摆着要打圣上的脸么? 兀然一声脆响,江山万景砚从龙案上直砸下来。 溅墨如玄血,宁繁眉头没皱一下,跪倒便磕头。 余臣悉数心惊跪地,众声同请圣上息怒。 却听座上沉沉道:“把人带进来。” 忙有巽官传话出去,墀下止了杖,垂面朝下的宁悦玄睁开水红的眼,动动手指,一歪摔在血泊里。 两侍卫提起他掖下,被宁悦玄拒绝。 男子的容色苍如金箔,双颊凹陷浮动鬼气,扳着石阶,且步且爬地上去,至殿门外,勉力直起身子,拖着两行血脚印一行入殿,提袍跪倒。 圣上沉目:“还有本要呈吗?还执意要查吗?” 缕缕冷汗自宁悦玄脸面流下,他的狭目虚散无光,薄唇嗫嚅一阵,呕呕哑哑,一个完整的字音也没发出。 大理寺少卿杨东盈看不下去,膝行向前哽咽:“回皇上,大人说,大理寺堂中‘公正持衡’御匾高悬,大人一时未敢或忘。” “朕未问你!” 宁悦玄颤抖的身子一抢颓倒,又用手臂死撑起来,喑声道:“要呈……要察……” 似有一阵侵骨的秋风刮进殿宇,宁老太宰年老难禁,身子左右晃了两晃。 杨东盈的眼泪直接下来了,“大人,别说了!” 正这时,陶公公回来了,沿边阶入殿,看见跪在中央的血人,咽了口唾沫。 他小心翼翼地躬身回禀:“回圣上,卓清侯来了。” 臣工们集体静默,跪在宁太宰侧畔的穆尚令,幽深的眼神微微闪烁。 龙座上仿佛也刮下一阵冷风,半晌沉寂,圣上轻阖了眼目,似有疲惫。 “罢了,叫他回去吧。” 立侯在外的穆澈听见陶公公传出口谕,松了眉头,再相道谢。 出宫后,他命洛诵回府报安,自己没有回去,进了庞桥外的聚运楼。 辰末下朝,穆庭凇出宫后径向酒楼而来,待推开轩门看见里头的人,开口就是:“你吓死我了!” 他掩好门户,拿起穆澈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喝完怪声道:“怎么是水!” “三哥莫急,要喝什么酒我请客。” “你还喝得下酒?你……你还气我!” 穆庭凇步履匆匆了一路,就想着怎么说一说他才好,及见了面,他这好弟弟真个一张庙中菩萨的脸,无人打得动他不说,他反皈依了别人! 穆庭凇泄气长叹,他在朝堂上听见卓清侯的名儿不是一两回了,一回比一回厉害——想世叔在家时,阖府闲澹渡日,何曾有这么提心吊胆的时候? 酒来了,穆澈敛袖斟满两杯,“三哥压压惊,再慢慢发落我不迟。” “且不说我如何发落你,”穆庭凇叹道:“你可知,圣上如何处置的二王?” 穆澈淡然垂目:“他们手底那些事,宁尚北既翻得出,便件件可查,只是当众揭发太毒,圣上所以恼他。” 穆庭凇似笑不笑地盯着他,“他毒?他不过自伤一千换敌八百,毒得过你驱虎吞狼?” 穆澈的睫梢被风缕惊了一下,眼中刹那闪过一众云色,重得近乎哀倦,转眼复清如初。 他起身长揖:“三哥言重,澈,不敢认。” 分卷阅读147 穆三郎也知这话重了,他深深明了,良朝并非心黑手狠之辈,当初实是被人逼上门去,不得已而为之。 三郎无奈地拉他坐下,叹了一声,“那一位如今自作自受不提,可你当初收到那烫手山芋时,明明可以知会我们,我们再不济也是在朝啊,总比你活转。难道龙颜震怒是好玩的?你是没见宁悦玄足足没了半条命,被抬着出去的!” 若事由由东俊府挑起,那么今日被抬走的,便不止一个了。 这话穆澈没有说,不说穆三郎心里也有数。他只是气,气这乌烟漳气的立足地,气九曲回环的人心隔肚皮,气那些尊贵高华的主子私底下的肮脏手段。 当刑部诉讫祾王十罪,宁悦玄随即又站出来呈报倞王十罪,那一刻圣上的脸色骇得要吃人。 圣上的板子,明则打在宁悦玄身上,何尝不是想打一打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穆三喝了杯酒,低沉道:“圣上褫了倞、祾亲王之位,谪亲王府为皇子府,裁权减俸,令三司细细沥察二亲王过从属臣——有罪无赦。” 穆澈淡淡“哦”了一声。 穆三郎屈指叩桌,“你就半点不惊讶?” 同时褫降两位亲王,便是朝野震荡的大事,且事情不算完,说不准层层官脉皆将动变。 “卿儿的围解了。”穆澈只这么一句。 尽饮杯酒,他回味半晌才又道:“落猛药,医沉疴。陛下圣明,亦知现下摊摆出来,痛则痛矣,总比……以后要好。” 穆庭凇目不转睛地凝着他。 穆澈好笑,“三哥看什么?” “前些日,袭常观的殷道人来给昶儿看祟,那样个老道几十年的人,忽也惊乍起来,把你三嫂吓得哭了几场。”穆庭凇说:“我看你道行在他之上,够格儿修道的了。” 他解良朝心性不喜算计,故发完了气,拿旁话来岔题。 穆澈就着问:“昶儿可大好了?” “正要谢你呢,多亏你荐的郎中,开了方细细调养几日,没用那些折腾,就好了。可知是你说的,安心自定,神鬼不扰。” 穆澈道:“昶儿也到了开蒙的年纪。” “是啊。”想起可人疼的小儿子,穆庭凇心底阴云略散,“我看他还不算愚,正好你也亲授,我想着送去塾里,只是家里那位舍不得,这一病,更不肯撒手了。” 穆澈道:“此亦难免,再者老祖宗未必舍得。” 穆庭凇笑一声:“近来老祖宗盯着团宝呢,每日贻糖逗弄,那孩子绝顶伶俐,可会逗人,醋得十一直呼失宠了。” 正叙家常,伙计敲门来上菜,其中有两道却不是他们点的。 问时,那伙计道:“回老爷们,这两道菜肴是一位老爷请的,点完便结帐离开了。” 聚运楼毗临皇城而开,出入非富即贵,不论老少一律是叫老爷。穆庭凇问伙计那人长相,小伙计比比划划的,半天说不明白。 穆澈搭眼往桌上瞧了,轻叹:“你去吧。” “什么名堂?”穆庭凇瞧着那一盘炒笋尖,与另一盘清蒸鸭纳罕。 穆澈没有表情,指着一盘道:“问政三丝笋。”又指另一盘:“择目八珍鸭。” 折节问政,请君三思。 良禽择木,良谋择主。 ——谁会送上这样两道菜? 是了,穆庭凇忘了说:散朝之前,圣上特召玙郡王进宫侍驾。 本无酒兴的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没动桌上的菜,就地散了。 …… “殿下!” 传旨巽使前脚才离开,前一刻的倞亲王——这一刻的大皇子直接瘫倒在地。 长史尤维连忙上前掺扶,他全程在旁跪听圣旨,那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子手还发颤。 可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自家倚靠的主子倒了,竭力做出一份镇定:“殿下且莫忧,此……此事兴许还有、一定还有转机!属下这就派人去打探。” 大皇子脸色一片惨白,痴痴地望着他富丽华贵的府邸。 还打探什么呢?玉玺黄绢的旨意都下来了,他,还有什么转机呢? 褫夺亲王封号——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他的筹谋,他的地位,他的雄心,他的一切,被这六个字毁于一旦! 本以为今日朝堂上,必有飓风翻涌,他特意称病不朝,就是算定了老二要遭殃,刻意避嫌。他在府里左等右等,等着等了多少年的好消息,没想到啊,迎头等来了自己的灭顶之灾! 就算老二同样被禠降,事到如今又有什么用?他要的是此存彼亡,不是两败俱伤! “王爷!”闻信赶来的祢珩见厅中情景,中心一痛,上前扑通跪倒。 第80章 菡香如昔 我何曾要娶别人? “孟白……” 大皇子一阵恍惚,这男人豪横了半世,在突来的打击下乍见打小一起的玩伴,差点脆弱地哭出来。 祢珩见状心 分卷阅读148 痛不已,恨不得把宁悦玄寝皮扒骨,更迁怒穆澈从中作梗,致使他的计划一败涂地,咬牙哽道: “殿下,都怪我太过轻率,以为此番能捏住祾王的七寸!我万死难辞,我……” 开朝以来,但凡被褫去封号的亲王,都再无复宠可能。祢珩脑中空白一片,看着无比痛苦的大皇子,想不通事情怎会发展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大皇子反握住他的手,红着眼道:“你一心为我,如何能怪你?怪只怪老二心狠,竟祭得出鱼死网破的招数!小九事前预警,处理了当年事的首尾,可恨姓宁的那条狗!那条死咬着不放的狗……” 再多恨意,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大皇子被怒恨交激,反而清灵了一些,沉声道:“你如今不要与我过多往来,父皇火气未消,眼下自保为先。” “殿下……”祢珩的眼圈也红了,“臣中心有愧,如五火焚,如刀锁绞。” 大皇子不想再听这种话,摇了摇头,踉跄起身,心灰意冷地回了内殿。 向晚时分,太宰府送走了圣上派来的几位太医。宁悦玄半身包扎着雪白的绷带,无声俯卧榻上,稍一动作,又有鲜红自伤口中渗出。 这一顿板子,是拿命来搪的。 然他没有一丝后悔,得知廷议的结果,宁悦玄甚至微微笑了一笑。 二王同时褫降,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结果。 “祾王爷,我尽力了……” “我知道。” 听见回应声,宁悦玄以为出现了幻觉。余光却见一人在床边俯身,伸手轻探他伤口,忙欲起身:“王爷!” “别动。” 眉眼薄利的男人按住他,“不讲虚礼,好生养着。”顿了顿又凉钩唇角:“哪还有什么王爷,处心积虑二十载,算是活回去了。” 宁悦玄脸色苍白,“王爷怎么来了?” “如今降了级,反而不必禁足了。”二皇子眼里积郁出嘲弄的笑色,也不知在笑谁,落在宁悦玄没有一块完整皮肉的脊背上,目光复凝冰霜。 “方才与太宰叙谈,老大人明日准备上书致仕了。三公之权至此瓦解,父皇除去这桩心头大事,对我的不满,也会消减……尚北,你的疼,太宰的牺牲,我会记得。” “王爷哪里话。”宁悦玄气息孱弱,口里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这是早已计算明白的,能为殿下行缓,甚好。” “可惜便宜了老六啊。”二皇子微微冷笑,即使失了天恩,他依旧是镇定如许,如同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对了,忘了告诉你,今日宫中出了件‘喜事’,纪美人临盆了——是个皇子。” 宁悦玄痛得麻木的嘴角弯动,竭力撑起身子,行作臣礼:“恭喜殿下,青山犹在。” 二皇子望着他的心腹,血痕斑斑却面带微笑地向他行礼,凝眸点头。不错,青山犹在,他还没有败。 …… 从庞运楼回府后,穆澈向卫氏略释几语,宽慰伯母无事。 到了次日,朝中的新闻闹得满城风雨,不仅两位倒霉皇子成了谈资,连向三司呈书的卓清侯府也不免被拉出来,浸一遍闲人旁者的唾沫。 洛诵在外挡了几件事,进正厢伺候,从公子的气色上看不出喜怒,惦量着一件事当不当回。 穆澈素来事毕即了,从不给自己多找烦难,一眼瞧了出来:“有事?” 洛诵暗咬舌尖,他多早晚才能学成公子藏心事的本领?回道:“刚得了玉。巧得很,匠人前脚才送进来,公子便回来了。” 穆澈眉间的淡气一扫而空,焕出几分潋潋生机。 他要来玉匣托在掌内,也不过是平常的匣木、平常的雕花,秀玉的手指却抚磨多时,不舍得即刻打开。 足赏观了一阵,穆澈才抵开机括,绒绸上放着一枚菡霜玉佩,宛似当年。 虽似当年,却因急工,入手难免多分蹙涩。 人亦如当年……不,五年过去,她不再是那个小小姑娘了。她在时光中开得愈淳愈柔,远非静玉沉香可比拟。 穆澈的心弦彻底松下来,有一时无一时地想:当初,该多与她说句话儿。 也许穆庭凇说得对,穆良朝生平万事不惊波澜的心境,足够去修行。然此时此刻,他生平不曾有过的两种心境:切虑与后悔,见此一玉,齐涌心头。 光泽的指甲与玉色交映,眉目蕴蕴地看了一会儿,他把玉匣交给洛诵。 “送去吧。” 午后洒下几点秋雨,瑶华院中木叶初凋,一来更添萧索。 独苏屋门紧闭,吉祥与她说不上几句话,二则落子辄输,是以这一日自在南厢房,午饭只恹恹用了半碗粥。 时听门外有人说话,是锦裀又来送东西。 听见是送玉,琏瑚忙推姑娘:“不管怎么着,姑娘还是接进来吧,是大公子的心意呢。” 这一个“玉”字,勾连起吉祥两桩心事,桃腮轻轻鼓起,不去开门,高声道:“替我谢公子, 分卷阅读149 还是送去别处吧。” “姑娘,”锦裀在外道:“大公子还有一句话说。” 吉祥默了默,轻问:“什么话?” “大公子问姑娘:可还记得五年前的中秋?” 五年前的……中秋。 吉祥脑子空白,如同闷雷劈空,等明白过来,早已不自主地跑去开了门,抬眼便见一袭桂色立在棋碑前头。 身姿极清静,目光极生色,正灼灼望向这里。 吉祥呆看着他,木木下了台阶,锦裀面含笑意,将手中的檀匣奉上。 吉祥捧着那方匣,像捧着一颗猛跳不止的心,不知该抬头看人,还是低头守着这颗心。 平复许久,她缓缓地开匣,看见自己的失玉。 那块玉,她再熟悉不过,这一块,落眼便知是仿出来的,却仍珍惜不已,指尖颤颤地拾在手内,细细描蓦菡萏花蕊,沁泽微凉。 她的眸中亦氤氲微凉。 本以为他是不记得的,原来,他都知道。 两个丫头早躲开了。穆澈在院里伸出手,吉祥一步步挨去。 到了近前,男子一把握住雪白的腕子,颔头凝视她:“问都不问我一声,就同我别扭成这样?” 说罢不容多说,亦不必人跟,一路带她回风度林。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6198171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吉祥如意 清侯又双叒表白啦 吉祥几日不见他,如何不想?才一见面,却是穆澈没了矜贵,少了风度,磨得她唇舌都肿起来…… 不及分说,吉祥水眸奕奕,声先化了:“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哪个?” 吉祥埋下绯靥,只管拿金红满绣的莲舃踢他鞋尖。 穆澈抱她有一会儿,亦省自己失了格儿,热息轻吐,目光幽幽地退让几步。 一双柔臂反来抱住他的腰,闷声道:“你如何又哄我?那一年你送玉给我……明明记得的,却不说。” 尚未全退的热臆重回穆澈身体,眉梢染了一抹红,有如酒醉。 “……大抵就是怕如今这般。” 两人上了楼,各饮一盏茶水,略略平复,方能斯文说话。 吉祥因着自己一桩身世,只怕被人翻找出来,更怕穆良朝知晓后嫌她,胡思乱想煎熬心思,所以想了这个笨办法,躲了几日。 万万没想到他记得前事,复欢喜起来,爱惜地拢着那块玉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仍旧追问: “你分明记得,为什么不说,只瞧着我一个人捡笑话看!” 娇颜似嗔还羞,穆澈在吉祥常坐的铺纱莲枝如意花椅上,被缠问无法,只得笑:“是我不好,姑娘谅我吧。” 玉音入耳可听,吉祥心里舒坦了。 因他在身边安心,几日来的胡思也减了大半,低头笑了笑,忽又抬眼问:“要是……要是当年流落街边的换作别人,你也要给她玉?也对她这么好么?” 穆澈神色茫然,这是什么怪问题? 偏偏就是这样的问题,能从吉祥这样的丫头嘴里问出来。穆澈当真思索一番,眼见吉祥的眼睛要瞪起来,勾唇道:“谁似你缠人?” 吉祥眼尾一娇,窝上他膝头不依了。穆澈捉住不老实的手,“我还没问,若当年赠你的换作别人,你当如何?” 吉祥没防备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呆了刹那。 当年她无依无靠,见了心好人俊的公子,便当成一根救命稻草紧抓不放。她从没想过,果真换成别人,难道自己也是一样追着那人不放吗? 难道穆良朝其人,是人人可替的? 吉祥想了半晌,最后伸出纤细的手指,戳戳他的脸,一本正经回答:“别人没你名声大,不好找。别人也没你名声好,跟着你,不会委屈。” 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就想到终身上去了?穆澈欲羞笑她,忽而转念:一个十岁的孩子经历了什么,才令她如此早熟深思,惶惶想找个人倚靠终身? 目光倏而柔悯,他垂睫轻道:“我从没问过你儿时的事。” 吉祥目光闪了一下,闷在温带墨香的肩膀不语。 穆澈等了等,歪头又问:“那日浔彰伯夫人,与你说了什么?” 吉祥还是不答。 “吉祥。”穆澈浅叹,哄孩子般轻拍她的背:“我说过,在我这里,你想什么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不想说,我不逼你。你说得是,以后跟着我,绝不再让你受一分委屈。” 吉祥发上的流簪颤了颤,半晌,抬起乌灵的眼,咫尺之近地看着这温柔得没道理的人。 她很认真地说:“其实,你将来要娶容华郡主,或者宝华郡主、金华郡主、玉华郡主都好,我不会不懂事给你添乱的。只要你想见我时来看一看我,我想你时能见一见你……就好了。” 穆澈不意听到这番剖白,无言一 分卷阅读150 时,眉头渐渐锁起来。 “姑娘这样想的?” 吉祥本是一腔肺腑言,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怯怯看着他:“我、我想你时……偶尔见一见也不行吗?” 穆澈目色更沉,直接把人撂在椅子上走了。 “……穆良朝。”吉祥吞声唤他。 人却没离开,是到门口吩咐楼下人提前摆膳,因见吉祥小脸瘦出了尖,可想她这几日未曾好生吃东西。 自然,气是一定有些气的:她当我是什么人?还舍得我去娶旁人? 刀锋架在脖子上也不动色一分的人,就因这几句“真心话”,前所未有地生出几番小意儿念头。 穆澈嘱毕回身,小姑娘还可怜兮兮地坐在那儿,拿眼锁着他,动也不敢一动。 近情入眼,穆澈又只剩无奈的份儿了,心中惜叹:这样娇嫩,这样讨怜,可要我怎样是好? 他是不喜两方猜虞的人,原地立了立,索性走去将人揽入怀中,一字字道:“你听真了,我此生只娶一人为妻,那便是你,余者金珠玉宝皆与我无干。我只要……” 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吉祥如意。” 吉祥做梦一样迷了,怔怔问:“你说什么?你……” 要娶我吗? 这是个言出如鼎的人,绝不会拿这种事哄人一时开心,所以……吉祥更加不知所措。 你当真欢喜我,欢喜到要娶我为妻吗? 我花了五年时间,发了千夜梦幻,挨了无数手尺走到你身边,你却因何比天地造物还仁慈,就这么明明白白,干干脆脆地告知我:你,要娶我。 不知真幻,却是饭得,穆澈带着怔怔的女子下楼去。 在他,说出这番话只与吃饭一样平常,可吉祥哪还吃得下一粒米,坐在束腰羊蹄桌前,左思右想,前思后想,上思下想地摸不着边迹。 “……你、你是当真的?” 穆澈温和地看着她:若不然,姑娘以为我这些时日皆为孟浪? 终究学不来父亲随口甜言的本领,顿了顿,他道:“当真。喝汤。” 穆良朝的诺,平常而不改悔。 吉祥低头捧汤,看着上面一层晶晶亮的油花,啜了一口,眼角湿润。 “……大夫人那里怎么办?”吉祥闷头问:“还有侯爷与三夫人,都没回来……” “都有我呢。”穆澈看着她,“就怕你存重心思,若这样,就是我的不好了。” 说罢为了解她,歪头加一句:“只是瞧着姑娘,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没有没有,我、我开心呢!”虽这样说,吉祥还是不敢抬头看他。 穆澈微微一笑,劝了两回,看吉祥不像吃得下的样子,即命撤桌散了下去。 是暮色初临,吉祥得知穆澈这片心意后,心潮一波欢喜一波迷蒙,又一波担忧复一波欢喜,来来回回没个停泊。 又怕人背地嚼舌,自己反尊重起来,一味催促穆澈离开。 穆澈长到这么大,头一遭被赶得没脾气,要笑不笑道:“天还未黑,姑娘怕我什么?” 吉祥小脸绯红,只道要早歇。 穆澈看看天色,怕她胡乱睡出病引,提议把上次的双陆棋找出来玩一阵再散。 “姑娘放心,”他净眉出岚,唇含淡笑:“只是下棋。” 谁想一玩儿觉出滋味,又不比围棋费思,二人围着小香棠几且赶棋且闲话,后来吉祥饿了,又添几样夜宵,不觉便过去二更。 最后还是吉祥实在撑不住,方饧眼上榻,不忘告诉穆澈:“你回你院子睡去,别在我这里。” 仿佛被嫌弃的侯爷无奈应了声“是”,瞧着她睡熟,出去阖上屋门,到底没有下楼,就近在旁舍歇了一夜。 翌日清晨,两人各自盥栉毕,将要摆饭时,萱宁堂忽然往风度林送来两样菜。 一碟枇杷嫩芽,一碟炼乳茶粉,穆澈吃不得,显是给吉祥一人的。 送菜的琼瑰当着穆澈笑道:“大夫人叫姑娘别惶,因早上新进的这两样菜新奇爽口,所以叫厨房另做了给姑娘尝尝,不必这时候去谢,用过再去说话。” 吉祥想不明白大夫人是何意,看向穆澈。 穆澈对琼瑰道:“劳动你了。”又拉吉祥坐下,“既这样,先吃饭吧。” 吉祥不踏实,“冒然领赐不恭,我还是先随姐姐去谢过大夫人吧。” 说着便要起身,穆澈依旧拉着她手腕,眷眷未肯松放。 吉祥疑惑地看他一眼。 峙了两息,穆澈松手自笑,“嗯,你过去吧。” 卫氏这里才用过饭,为行食,正在栏廊下观赏朝露初晞的菊花。 倚南庄后山圃移栽来的黄山菊,并不及花局中诸如二乔、粉葵,点绛唇、玲珑翠等等名种硕大绮丽,却自带一脉青山风骨,开落无尤,曳然自赏。 吉祥进了垂花门,卫氏余光瞧见,弹了那花茎一下:“这孩子也太老实,说了吃过饭再来不迟。” 分卷阅读151 如此便叫吉祥跟着进屋,还在上回说茶的内室,摆了张高几,命人将菜端回来在这里吃,又说只怕凉了,便叫厨房再热一热。 吉祥对这番安排受宠若惊,心道昨日穆良朝才说了那般话,今早大夫人忽又转了态度,难不成是天神显灵了? 又念,我平日既未祝祷也不焚香,就算有神有佛,什么缘故保佑着我呢? 卫氏面上不温不寒,吉祥心中上忐下忑,一时粥菜备及,辞了几次,卫氏瞧着她乖怯怯的模样,不防笑出一声:“你只管吃,我没下毒。” 吉祥这才不好意思地用了,十分滋味也只得三分。及撤下,卫氏又命上茶。 吉祥赶忙起身,卫氏静沉沉地看她一眼,把着水纹罗汉榻首道:“你坐下,听我说。” 第82章 蜀东流脉 若有人以为新主可欺 卫氏命吉祥坐下,因说道:“昨个雪儿遣人说,西城来了位老茶师,似承自蜀东一脉,正在收学徒。她有心拜访脱不开身,想着托你去瞧瞧。” 蜀东流?吉祥听到这里,不禁大为意动。 颜不疑提及此事时,说得轻描淡写,只言是个茶师,吉祥不曾想,那竟然是位蜀东流的高师吗? 原来茶叶在上古已有备记,《神农本草经》中有言: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虽非信史,可备一格。又自汉时,饮茶习俗流传中原,逐渐发展出鸿渐流、禅宗流、廉瞻流、蜀东流……等等数脉茶道流派。 诸家的侧重却各不相同:或崇尚本原之自然、若倚重感官之韵觉、或钻研技艺之毫巅。然而逝者如斯,这些流派大都在时光的磨棱中没落了,蜀东流作为集大成者,百年前门下曾出现一位悟性、手艺无双的天才人物,可却未闻有传承,想那位先师已然作古了。 这些历史,是吉祥初入茶坊时,听师傅们当成遗编憾事说道的,她再未成想,有朝一日能与传说晤面。 在卫氏面前,吉祥喜则喜矣,却只好极力掩饰住,又不由感激大小姐。 其实穆雪焉哪里是脱不开身,分明想从中搭桥,给吉祥讨个情儿。 她明里暗里游说娘亲多次,一心是向着堂弟,卫氏虽不乐,十句里也总听进一二句。 再者,倞王续弦的风波刚过,卫氏也想明一事:儿女到了嫁娶之年,若没个正主意,一味混拖下去,难免起风波。 澈儿的心既在这丫头身上,与其断说强止,不如由她来解。 她是司才雅姬时,侯府以示礼重,许多话不好说,旦成了澈儿的屋里人,自己又已经禁不住,有些话便不能不敲打了。 吉祥不知卫氏的心,故意回答道:“上一回出门斗茶,已蒙夫人天大的宽纵抬爱了,吉祥不敢再越矩。” 卫氏笑了,还是这么会说话。摆摆手说:“你不必装假,雪儿说你于茶事上有天赋,错过是有些可惜。你入府不算短了,知道咱们家的事,规矩原不在这上面,现另有一桩,要你知道。” 吉祥忙起身聆示。 卫氏轻揉额角,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是最乖巧不过的,且学了几年茶,更知清明好歹了,这主次尊卑的道理,不用我多说。” 吉祥目光一闪,答一声“是”。 “所以,你要晓得自己的本分。大公子常去你那,你便该时常劝他早日迎娶正妻,方叫懂事。那孩子多礼些,总想着等爹娘回来再议,这一等要等到何时?古书上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件事我隔着一层,难拗得他,却要有人劝他省转过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吉祥的喜悦倏被一盆冷水浇灭。 她万分明白大夫人的意思,脖子却像被一根竹签撑着,这个头,万分点不下去。 昨日之前,她的确也是这样想的。 本是一片飘零叶,纵使开始学茶有个指望,她也从没有过妄求。 落岸生根当然好过随波逐流,可随波再不济,总胜过沉沦腐烂。 一向以为,那人不过信手捞起这片孤孑,直至昨天才明白,他,亦肯许她叶茂枝繁。 他竟将一腔真心都托付出来了,就如她一般。 吉祥心真,并非是为卫氏的话委屈,而是不愿欺骗搪塞长辈。 卫氏见她犹豫,面色微沉:“怎么,你不愿意吗?” “我……”吉祥捏住手背,不敢抬眼,左不能说出实话,右不敢违逆夫人。矛盾良久,只得小声道:“我愿意。” 暗中却苦恼:愿意什么呢,难不成要我尽日劝穆良朝,早日娶自己过门? 卫氏这才罢了,又嘱咐她知分寸守本分数语,便命退下。 吉祥一径出来,白日当头照下,只觉之前吃下的东西都哽在胸口,琏瑚不敢多问,忙跟随而去。 路上吉祥便琢磨,这些话要不要与穆澈说,又如何说起。快到家门口时想:是了,他一片坦诚待我,和他之间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传述大夫人的话,也算不得不恭敬。 她 分卷阅读152 这厢打定主意,轩中却没了穆澈身影,原是有客来访,才到前头去了。 袍儿对着吉祥清了两下喉咙,拂身坐在圆凳上,两指在桌面敲了敲,又拿捏一会儿姿态,方压沉嗓音道:“告诉你姑娘,我都知道,不必介怀。我到前头去,晚些与她说话。” 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低了头。 可别说,这一肖真学着三分神韵,逗得吉祥心绪开朗,也笑起来,捂着胸口啐袍儿:“你再胡闹瞎玩儿的,当心人看见了!” 袍儿吐舌:“我怕传不明白大公子的意思,又怕外面的意思传到了呢,里头的传不及,口头的说到了呢,心里的还不及——”把手掌一拍:“这样最保准了!” 吉祥左右见无旁人,赶着上去堵她的嘴。 琏瑚连笑连挡连问姑娘:“刚刚大夫人和姑娘在里头说话,大公子怎会都知道了?” 吉祥住了脚步,拭帕喘匀气儿,鼓腮小声道:“他只怕是个神仙罢,什么都逃不过金睛法眼。” 亏她路上还想,怎么说能不出错儿,别像昨日似的,不过说了四个郡主,就被硬硬撂在那里了…… 前头传报的访客却非平常来往,而是韶京中有名的一位闲散王爷信和王,儿时乃是养在靖旻太妃膝下的。 胤公公才过府求吉祥入宫,这会儿这位素无交集的信和王便访上门来,不难想是为谁游说。 穆澈眉间隐有不喜,直接不见,拐回书斋去了。 信和王满打满算为人长辈,列驾在侯府外等了一晌,当头吃了这个闭门羹,挑车帘瞪眼诧异:“这是你们主子说的?” 回话的小厮只得依实说。 信阳王“嘿”了一声,咂摸他这是被个小辈撅了体面?幸而平素做人随意,万事不过心眼,要笑不笑地道了几个好,舆驾扬长而去,后事暂且不论。 到了八月十三这日,穆温去书庄接堂姐回家过节。 卿儿在双王被裭翌日已回府,塾中学子也有大半回家团圆,只剩些家远的或生计贫寒的女孩儿寄居庄里。 穆温等着雪焉对罢名册,喝茶的空当,不由说起几日前圣上传召穆澈的事。 “姐姐说,圣上先召大哥入朝,后又拦在宫门外头未见,是个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难猜的。”穆雪焉淡淡道:“当初你们把那烫手的东西交予三司,就该料着圣上责问。传召良朝,是当下气得狠了,调查一个又扯带上另一个,果在大理寺,源出卓清府,圣上自然要问他穆良朝有何居心。” 穆温眼神变幻:“那后来……” 穆雪焉婉清的眉角如一缕黛烟舒开,“难得圣上还体谅良朝的为人,后来不见,自是想明白了,宠顾着他呢。” 穆温敛目沉默。天威难测,如果这样就算宠顾了,难想有朝一日翻覆起来,将生何等波澜。 听说姓宁的被打去半条命,当夜便发高热,几日下不来床。穆温都不敢想,若那日兄长真进了宫门銮殿,会是什么后果。 他低声说了一句:“我总觉得,自父亲出京后,卓清府的麻烦变多了。” 从他成冠时祾王送礼,再到姓宁的公然挑衅,致祢孟白不安份,怂动倞王借手拭探,终闹出了这场大祸。 前两日更有罕事,连从没打过交道的信和王也上门来了,桩桩件件,换成他爹在家坐镇时,想都没处想去。 雪焉目光深黝:“不是麻烦变多,是在外遮风顶雨的人躲懒去了,还了一片真实天色给你们。” 穆温:“我爹他……” “三叔啊,可精明着呢。”雪焉又笑了一声:“你只管放心吧,若有人以为新主年少温好,可试可欺,那就错打了主意。现成的例子不是摆下了么。” 叙了不一时,姐弟俩便一同家去。刚出院子,碰见管教娘子从后院拐出来,雪焉察其神色,随口问:“怎么了?” 管教娘子见穆温在侧,支吾一声,上前耳语数句。 雪焉听了道:“这没什么,仔细说与她,莫吓着就是了。咱们走吧。” 穆温立住问:“可有什么事?我略等等无妨。” “没什么,女儿家的事罢了。走吧。” 庄外备好了一辆青帐彩缡宽厢马车,穆温待阿姐上车,自骑一匹白额俊马从傍,容许又乘一匹跟在后面。 车行一程,将离山道时,突听见马蹄得得,一匹快马迎面驰来。 穆温忙勒缰绳,命车夫停驶,昂扬于坐鞍之上,冷然喝令:“前头什么人!停下!” 说话的功夫,对头那马已促蹄而止,一人从马上滚下,“可找着二爷了,二爷救命!” 穆温始认出是常跟着十一的小厮无忧,眉心就是一皱:“怎么回事?” “十一爷、爷他……”无忧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两喘,迸出一句:“十一爷疯了!” 雪焉抬指挑帘,马上儿郎眼见的冷下神色,容许忙道:“什么疯不疯的,会好生说话不会?” 无忧这会子哪还顾得怎么说话,舔 分卷阅读153 了几下干裂的嘴唇,哭声道:“求二爷快去,十一爷在那儿打九……九呢!” “什么打舅舅?打哪个舅舅?”容许连声追问,忙中遇见个不会说话的,真能把人急个死! 穆温虽了解十一的德性,一时也听不明白他打了谁,跨下马连连刨蹄。 雪焉在车中道:“是老九庭冲。你慢慢说,十一现今在哪里?” 因当年穆伯昭一怒将九子穆庭冲剔除族谱,逐出家门,严令家人一概不许提他,从前有底下人碎嘴说起,被打死的也有。无忧年纪轻,又怕,一时便结住了舌头。 被穆雪焉一语定下心神,无忧舔唇忙道: “在琌琅街的左玉轩!本来爷在校场好好的,后来从几个客口中,仿佛听见全小姐什么风声,就一脸要杀人的样子去找了九爷,酉哥儿拦不住,急叫我找二爷来,说只有二爷拦得,请爷快去,晚了不知怎样了!” 雪焉姐弟皆知倞王续弦的内情,三言两语已听明白。 倞王看中卿儿,此事不管是不是老九出的主意,他既在倞王幕下,依十一脾气,自然要找到他头上撒气了。 雪焉忙道:“子温你去,拦下十一别闹,大节下的莫惹事端。” 穆温点头,命容许与无忧送雪焉回府,快鞭打马而去。 要说那左玉掩兰轩,最是个不爱问花、专爱寻柳的富贵子弟玩乐的所在,所蓄一水儿秀致男娈,更不乏妖闲胜于女子者。 且因轩主人心思活络,创出许多妓馆里也不曾有的花样,更撩拨得那流好龙阳、爱外嬖的把命舍在这里。 穆九是此间常客,打听真他在此,穆庭准跨上常骑的抱月乌龙驹,一径杀来。 怪道那几日好端端的,小石头突然住到四艺塾去了。穆庭准寻思过味儿:倞王好色不死的,什么时候与全儿有过交集?从中作梗者再没别人,必是混帐老九无疑! 一来又勾想起陈年旧事,气得这位小爷胸胀难耐,挟风火带雷电,扬起一路尘浊。 白日客少,左玉轩的伙计正在前头扫洒,半掩的门碰然撞开,当头一个宝冠金绣、玄披厉厉的少年煞气满面地进来。 小伙计吓了一跳,赔笑迎上前去,被一脚踹翻在地。 “无关的滚出去,爷今天来找穆庭冲,叫那东西滚来见我!” 第83章 二子闹浴 几口洗澡水 来人喝罢一声,砸倒桌椅花樽不计,众伙计不敢拦,跟着的书僮也拦不住,素日缱绻欢靡地,当场翻覆修罗。 “哎哟,爷、亲爷!” 鸨公闻声而出,这不下四十岁的男人一身花衣,两眉下涂着两道胭晕,说话时眼梢儇荡,直令好者大喜,恶者大恨。 他见少年面生,可凡能这样闹上门的,甭管认不认识,一概是惹不起,上来又打扦又鞠躬,赔笑道:“爷爷是来找穆九爷的?他……” “呸!”穆庭准英眉双竖,一马鞭过去,把鸨公当场抽个跟头。 “他是哪门子的爷,他也配姓穆!我数三声,叫不出他,我抠了你眼珠子喂狗!” “呦,好大的口气啊。” 一声呵欠,楼上一间雕回纹金英的屋门开了。 靡香逸荡而出,一个锦袍半披,裎露胸膛的男人懒懒走出来。 “我看看是谁敢到这里找事,你吃了……”待看清底下站着的人,男人一个寒颤,后半句话噎在喉咙。 穆庭准看见是谁,唇钩冷笑,手中的紫金七宝连珠廘皮小马鞭空打两声,抬臂斜指: “我当是谁呢,马场上软囊肏的摔不过,躲到这儿来消遣了?今日没去抢花魁清芙蓉,也不去醋在乐馆的妙音娘子,改换了口味了?令尊可好,该有人当面去夸夸你这孝子,也好赏你两个乌青眼吃。” 若纨绔子弟也分九流,楼上这金秋宝,就是最不济的那一流,仗着老父二十年熬成一个五品同知,投名刺跟在一班不上进的王孙公子后头,成日干着提鞋缰马的勾当。 为还不算,这金秋宝又好风月,又爱谄上,为搭拢贵人,去过几次荣兰武场,奈何打桃争偏、射箭脱靶,没有一回不出丑的,人送浑名“千金糗包”。 穆庭准极尽挖苦之能,金秋宝怒不敢怒,早已回屋搂过衣服,不顾青縠帐里欲蕊才开的小倌勾留,忙忙穿系下楼,一面涎脸赔笑,一面自骂“有眼无珠”,一面就往外逃。 鸨公还与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央他出去后,通知几个常来的靠山压镇。 金秋宝在心里暗骂:乖乖龟儿,你真不知他是谁呀,如今谁能制得了他?别说当家老板,就连宁老太宰日前都致了仕,如今数他家只手擎天了! 经过鸨公时他低道:“劝你依这魔王,要什么给什么罢了。” 穆庭准并不理那东西,一转手,紫金鞭指到鸨公脸上。 鸨公被少年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口不择言:“有有、在在……就在后苑呢。” 左玉轩的前楼不过供些散客,已尽繁丽。内苑又别 分卷阅读154 开一境,经过数曲悬珰纹锦的桥堞,行流水山石,绕香蔓垂芜,眼前便现出颇精致的一个合苑。 穆庭准一路闯来,触目所及,唯有怒火。 院内一个清秀的倌人,正斜坐在塘边喂鱼,见人只当来了客,忙放下鱼斗笑着招待上去,被实实赏了两鞭子。 那倌人花容失色,就叫嚷起来,跟着的酉渌瞧着不好,斥住那厮,跪在穆庭准前头拦:“公子咱回吧,与这起子混帐犯不着!要是侯爷知道,那可就完了!” 到了眼下地步,别说搬出他老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也禁不得了。穆庭准喝一声:“左右不干你的事,你便在这!” 而后眼珠子不错,朝着鸨公所示寻来,到了一清僻花苑间,跃阶一脚踢开门扉。 入眼,却是一面红杏闹枝轻纱屏,屏后一方四榻宽的琉璃砌壁水池,一人鸦丝垂肩浴在水中,两个容颜青涩的小童正在潭边侍候。 二娈闻变张惶窜出,水中之人波澜不惊地抬眸。 他淡漠瞧了来人一眼,捻起池边花口瓷碟中一瓣剥好的金桔,入齿慢嚼,一嘴泛酸的汁子:“尊父兄教风甚严,到这个地界来,不怕打断你的腿?” “你的腿折了不是一次两次,也没见改啊。” 穆庭准冷笑,他有近一年没见过这个便宜哥哥,此时见他闲闲适适、妖妖孽孽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恨鞭子不够长,脱手就照他脸上砸。 穆九一歪头避过了,落在水里,溅起几波残花。 穆庭准指他道:“你心里有恨,只管冲我来,全丫头好歹叫你几年九哥,就这么狠,着急把她往火坑里推?今天我把话说明白,谁要害我家人,我就要谁求生不得!” “这话说得妙。” 水里的男人扬唇,仍是慢条斯理的语气:“你堂堂东俊侯小世子的家人,自然都是千金万贵的,有谁敢招惹。至于全丫头……” 穆九妖然抬目,冲怒色少年轻巧一笑,“既叫了我几年哥,不能亏了她,你放心,就算大皇子不是亲王了,想娶谁,也非说不得。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混帐东西!”穆庭冲低骂一句,料他不肯上来,拂下披风就跃进汤池。 另一个早已候着,抬脚当胸踹去,水花迭起,两人抱打一团。 小时便是这样,这两个刺头青一言不合就要上手,有时连话也不必说,一个眼神不对,拳头先过去了。 可到底九序在前,十一在后,差着四岁的年龄,穆九下手又黑,小时候常常是穆庭准吃亏。 南宫氏后母不好当,看着儿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说不心疼是假,却又不好如何,怕落得偏心苛待庶子的名声。 她另一层想的是:阿九这孩子三岁上没了亲娘,本来性子就左,与其它兄弟都不这样,单看准儿过不去,无非见我多疼准儿了,往后我多照看他一些就好了。子息和睦,方显得我这做母亲的会教导,不然三天两头地闹出来,有什么趣儿? 然而各人的心不一,有热的能转为灰冷,有冷的偏不能捂热。 南宫氏一心待庭冲如庭准,可在穆庭冲,只要是那女人送来的,是罗衣就绞,是吃喝就砸,及见面淡淡一眼,从未叫过一声母亲。 南宫氏疑心他暗地里被谁唆摆了,只是查访不出,心也渐渐灰了。 这样的逆事,因南宫氏交代,先还瞒着侯爷。东俊侯事多儿女多,一月见不上穆九一面,开始都不知道,后来露了出来,气得穆伯昭连骂带打,结果穆九梗着脖子来一句:“爹,你还记得我娘叫什么吗?” 穆伯昭反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那一日,府里的孩子都记得。他们的爹爹头一次发那么大的火儿,是因为他们的九哥九弟。 穆伯昭当着众人的面,把这逆子摁在地上,逼他叩头认母。 南宫氏眼泪都下来了,求丈夫别难为孩子,可穆伯昭不罢休,他累世一个侯爵,坐掌半边朝堂,难道还能叫自己生出的儿子忤逆了? 那一年穆庭准六岁,也记得真真的。开始时,他还挺高兴,心想终于有人能整治这混球了。直至穆九挨了一尺又一尺,血痕殷殷从后衫透出,就是不肯服软的时候,十一害怕了。 他骇然望着跪在地上的那人,好像从没认识过他。 最后若非庭翚、庭冿几个大的齐拦着,也许穆九就等不到五年后族谱除名,直接在那天落注一笔了。 逆子之名,自此烙定。 再清的水,恐怕终身也洗之不去。 况水已经不清了,平日的功夫在水里发挥不出一二,两个人你扳我脖子,我拽你耳朵,扑腾腾着水花,直成了无赖的打法。 穆温赶到时,入眼就是这二子闹浴的场景。 “十一!” 穆庭准衫发尽湿,縠皱着箍在身上,双臂角着敌手双臂,闻声就道:“来得正好,帮……” 一句未完,被穆九乘隙压下去呛了几口洗澡水。 穆温:“……” 漫地水厄,近无 分卷阅读155 下脚的地方,穆温黑着脸,两步跃到池边,劈开穆九手臂,一把将十一捞上来。 “出去都是称一声‘爷’的人,你们还像些样子吗!” 穆庭准眉骨青了一块,弯腰猛咳。穆九裎着半身站在沐池里,胸前挂了三道红血丝,睨目冷笑: “才来一个不平的,又赶来一个护驾的,往日听说你们穆门护短,我还不信,今儿可算开了眼。” 十一张嘴就要还击,被穆温瞪回去,冷声道:“舍弟自会管教,你……也好自为之。” 他与穆九相与不多,并不过多理睬,扯着手边的落汤鸡就走。 小魔王还不甘,气得穆温斥骂:“给你爹留点脸成吗!” 十一神色改动,看了眼穆九,抹开脸上的水珠,摔开穆温的手出去了。 “你还来脾气了!” 追着人七拐八绕上锦堞,穆温忍声道:“长心不长心,这是你该闹的地方?” 不说这两人在南风馆的澡池子里大打出手,伤不伤风化;但论倞王才失势,宁宰才挂印,穆侯才得意,转头你穆小世子便来欺倞王的人,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岂不又是一场风波? 谁知穆庭准正在人住马不住的气头上,最激不得,闻言猛回身: “呵,天下还没有我闹不得的地方!我还不信了,我这就去废了那东西,回头再叫我爹废了我,也无怨!” 穆温清眉倏紧,抬手将他扳倒在丹桥:“还闹!” 裹着一身湿衣的穆庭准紧闭着嘴,努红着眼看他,九分气人里,还有一分可怜。 穆温手劲松了,无可奈何地叹:“小祖宗。” 你就作吧,等哪一天作出祸事,看没人护着你怎么办…… 后苑搅得天翻地覆,前楼仍旧一地狼籍。 穆温取银要赔偿,平日不知庙门朝哪开的鸨公连念了几声佛,青天老爷在上,他现在只求送走这两尊神,哪儿还敢要银子啊。 穆温依旧给了,也是个封口的意思。明知此事掖不住,仍不免嘱咐许多。鸨公无不应是。 出了馆子,十一只站定不走。 酉渌挨着来往路人投来的目光,都快哭了:“爷,咱先回家成吗,小的求您了,小的给您跪下了。” 穆温知他还没缓过别扭劲儿,瞧着那身滴水的衣裳,放软声道:“先回家换衣服。” 十一默不作声。 穆温仰天翻翻眼皮,“那先回我那儿,别在这招眼。” 十一置无罔闻,雷打不动地立在人家门口当招牌,把门扇后刚松一口气儿的鸨公又吓白了脸。 穆温捏了捏拳头,有心撇下不管,又怕他再闹一出。僵持无法,忽见自家的马车驶来。 前头牵马的,是袁邻袁邵兄弟,车边跟着琏瑚与袍儿。 “姑娘?”穆温轻道。 穆庭准眼神一亮。 转眼马车停下,车中果然是吉祥。她正要去访茶师,挑帘看见他们,同样十分意外。 尤其看见素来放诞得意的小公子这个模样儿,吉祥怔营一晌,“扑嗤”一声乐了。 第84章 玄虚非虚 访茶 去西城之前,吉祥先要去探望湘辰,穆温实在弄不得这个魔王,怕他受风寒,不得已就近借一块宝地。 这一回穆庭准没说什么,乖乖跟着去了。 本是穆澈置的宅子,现成的两个妪婆烧水,尚且方便。外院寻了间屋子,给穆庭准沐浴换衣,两个姑娘则在湘辰屋里说话。 穆庭准穿不惯外头做的成衣,尽管酉渌颠颠买了一套最贵的来,仍是穆温脱下身上的给他,自己换了新衣才罢。 眼见少年的气平顺了,穆温劝道:“不是小孩子了,该懂事些,宁不为自己,顾一顾家门吧。” “上头那么些哥哥顾着家门,轮不着我。”穆庭准的脾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闲洒洒地绞干头发,“像你们,一个个都懂事,都识大局。” “那也该替全儿想,你想为她出气的心好,闹出来于她何益?” “谁是为她了。”穆温说一句,十一顶一句,满脸的不在乎:“她若怕这些,就不是她了。” “行、行!”穆温捏着玄玉戒,峻色逼上眉宇,“左右你有理,我就去告诉大哥哥一声。” 穆庭准余光瞥他神色,忙换一副笑脸:“犁二哥恕我,是小弟顶撞了,你请坐,我敬茶赔不是还不成么。” “哼,我也不用喝茶,只喝洗澡水罢。” …… 湘辰的外屋中,琏瑚给小禾带了些荷包、珠络一般的小玩意儿,同袍儿三个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话。 里间,是吉祥与湘辰话寒温。 吉祥问她近来过得可好,湘辰道:“我挺好的,闷了就弹一弹琴,难得清静。” 自打搬出来住,湘辰反而想开许多,芙面柳眉依旧,却减了许多愁苦。她这里只有一个丫头两个婆子,日子过得清闲,连孙祝贤也不知她在这里 分卷阅读156 ,她也不欲去招惹,定下心来守约,待他金榜题名再相见。 “你看着倒容光满面的,是有喜事了?”湘辰笑问。 “哪有,姐姐笑我!”吉祥背过脸,未胭的面颊染了红妆。 湘辰见此情态,什么都不必问了,嗤嗤地笑。 吉祥自己不好意思了,回头呵她的痒,笑闹一阵,忍不住靠着湘辰耳朵说了一句话。 “这是真的?!”湘辰听了惊立起来,唬得外间三个丫头回头回脑。 吉祥忙扯着湘辰袖管坐下,绣面羞甜如棠。 穆澈亲口向她求娶这桩事,她一个人也没告诉,却又总忍不住,想与谁分享。一味的藏在心里,总似做梦一般不真实。 湘辰赞叹,心羡这个妹妹有福气,谁想当初她们四人一同入府,是她修得了正果。 又听吉祥说前些日子见了何宓,湘辰愈发感叹:“她原本有才学,机缘下随了穆夫子,将来短不得出处。倒是我……” 吉祥推她:“你什么,你这样心真,还怕没有将来吗?只是成日闷在家里,免不得要思虑,正好今日咱们一起去西城逛逛。” “我便不去了……” “那可不成。”吉祥不依,她此来就是想带湘辰出去走走。 另一面,琏瑚也怂动小禾,小丫头自爱热闹,反过来央求姑娘,湘辰只得应下。 一行出了院子,正巧穆温兄弟也出来,湘辰忙退身避了避。 十一略不在意,乌青还明晃晃挂在脸上呢,跨步就走到吉祥跟前,笑眯眯问:“难得今日见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穆温搭眼看了看他。 若吉祥见过穆庭准之前的阎王样,必会觉得与眼前这神采飞扬的少年不是同一人。自汝瓷茶具调包事后,她便少见十一公子,欠他的两番人情,一直没有机会当面道谢,此时见面,并无生疏之感,将拜访茶师的事情说了。 “西城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倒没听说?”穆庭准笑道:“正好咱们同路,犁然,你我也去瞧瞧。” 穆温蹙眉,一句“你又瞎凑什么热闹”未出口,穆庭准瞅见琏瑚手里捧着一方画匣,好奇道:“拿的什么?” 琏瑚回道:“是大公子写的字,送给茶师先生做见面礼的。” 这原是穆澈看见吉祥抄茶书,问明用意,便手书了一幅字给她,卓清侯的墨宝,自然又比别的珍贵些。 穆庭准却啧啧两声,“凭他什么人,何来资格得着良兄的字。” 说着就要来那幅字看,琏瑚不好不给。穆庭准掂在手里,徐展绢幅,看时,纸上只有龙飞凤舞的一个字。 虽只一字,却尽得形神之洽,墨骨容抒。 穆温同样头一回见着,纸中一个“和”字映在眼里,眸中清寒漫漫温平。 十一眼珠骨碌一圈,收卷就抛到酉渌怀里,“旁人不配,这个归我了。” 这般强盗无二的行径,直令吉祥呆在当场。 “蜀东流”三字,若非茶人,不能了解其中份量。如同书家爱拓本,琴家惜古斫,世人各有所癖。吉祥极重视此番拜访,固然珍爱穆良朝的墨宝,也不以为礼重。 她抿一抿唇,待要说,又不大好意思对东府公子无礼。 穆温先已道:“这不是你的字儿。” 依他了解,尽穆允臣有生之年,也做不来这个字。若不然,为这小魔王愁得头疼的东府大□□日茹素又何妨,自己便求一百幅字来给他,又有无妨。 十一如何听不出一语双关,掸袖道:“好着相的话,佛家还讲众生平等呢,怎见得独不渡我一人?” 穆温心想:才闹过一场,也好意思说。“只怕有心渡你,执迷不悟。” 十一“哈”了一声,“此之西方极乐,彼之地狱阿鼻。何为渡?何为迷?我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学步效颦?” 吉祥听不懂他们的机锋,她不管什么贫不贫富不富,只想要回她的字! 可入了小魔王眼里的东西,再想讨回,谈何容易? 连穆温也说他不得,最后还是吉祥想了个折衷的法子:“……若到时见了,果是位高德敬重的师傅,务必请公子还我。” “这个嘛,”穆庭准摸着下巴含糊两声,“再说、再说。” 一行人再出发,阵仗可壮似先前了。原本不过二侍二婢,如今添一个湘辰与吉祥同乘,车左便随了三个丫头,车右便跟着三个小厮,穆温和穆庭准前方打头阵,一路上引人注目连连。 至西城苍水巷外,吉祥下得车,淡淡吸一鼻子,隐有秋茶新晒之气,凝眸道:“是这里了。” “是这儿吗?” 穆庭准左右乜踅这少人行走的地界,还有些不大相信。怨不得他听说不到,这街巷也忒不起眼。 几人行至事先打听的地点,眼前是一幢有些年头的二进宅院,青石灰瓦,无匾无联。 透过敞开的大门,可见院中斜晒着几铺茶叶,两个黑面汉子怀抱大簸摇青,旁边还有一口坐 分卷阅读157 地炒锅,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正徒手翻茶。 平常。 这便是吉祥的第一个印象。随即她忆起从前坊主语及茶道流派没落,有一句唏嘘:“琴棋书画诗酒茶,雅固然好,只怕隔了人,到最后,还是输与了柴米油盐酱醋茶。” 琏瑚上前告访,连说两遍,院里的人如若罔闻,连个过来招呼的都没有。 吉祥从沉思中回神,登上一截台阶道:“葭韵坊吉祥前来……” 才说半句,穆庭准一甩袍脚跨门登庭,冷哼:“反了他,跟爷这儿端架子呢!” 穆温一个错眼没看住,怕他再惹事,忙跟着进去;吉祥向重师长,怕人觉得自己轻狂,也连忙进去劝住穆庭准。 余者呼啦啦地跟了进门,院中人一见这阵势,摇青的不摇了,炒青的也不炒了,都拿眼睛盯着这群锦衣绫履的不速之客。 穆温当庭道:“我等慕名拜访,问贤心切失了礼数,请勿见怪。” 一阵沉寂中,从内院走出个骨笄绾发的童子,见是容色奶白,两粒瞳眸犹如点漆。小童子见人先施一礼,稚肃地问:“哪位欲见家师?” 吉祥忙上前自报家门,未说卓清府的名头,只道是葭韵茶坊中人。 小童子看了看众人,问道:“诸位都是来学茶的吗?” 他人材不大,颇不惧人,问话端的一本正经。穆庭准见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子,气倒平了三分。 吉祥晓事,想高人皆有些古怪脾气,只怕这位茶师好静,她们一群人太扎眼了,忙给二公子递个眼色,上前道:“是我一人求教,请小哥为我引见。” 小童子也不为难人,端容转身,“随我来吧。” 穆庭准最喜寻幽探奇,被这般作派激出三分兴趣,倒要见一见这劳什子高人。嘴角一咧,随口道:“还有我。” 冲穆温一吐舌头,跟着吉祥进去了。 内院之中,同有两口炒茶锅,旁落一张年久的窄方木桌,上头置着些粗碗垢壶。 正中堂舍挂着一匾,书道“精行俭德”,楹上一对抱柱联,木旧字新,写道是: 玄虚非虚,只是怕故弄 无可尚可,那消叹奈何 引路的小童神无杂绪,漆明着双眼向木桌上的粗陶碗一指,意思是请煎茶一碗,待他师祖许过方能入内。 穆庭准“嘿”了一声:门上挂着不故弄玄虚的道理,反脸就玩这有的没的,真以为自己是大爷不成? 正待出言,吉祥怕他误事,低道:“你别说话。” 她向前方大门紧闭的堂舍看了一眼,施施然走近木桌,见一应皆非平日趁手之物,那罐是敞肚罐,茶是陈年茶,水亦为井下水——明白这是一道考校。 于是无二话,吉祥动手汕盏湔水,取茶凑于鼻下细细辨别,心中计较一番,起手煎起茶汤。 雅比当日,穆庭准是见过她亭中点茶的。 那日女子素面月衫,云水之姿恍若画中人。此时其立于旧桌乌盏前,举手投足别于那日的娇柔,另有一番风度,不禁眯了眯眼,负手看住。 一刻茶成,小童走来将茶碗放在托盘上,又看向穆庭准。 那意思是:既然你说你也是来访师学茶的,也请煎一盏吧。 穆庭准蜷指刮了刮眉角的伤,直接倒一碗吉祥煎好的茶,撂在桌上,逗猫儿般朝小童一扬下巴。 小童子纵有几分老成,到底不过十岁的孩子。明知这个人成心,一时也没有应对,抿嘴立了立,木着小脸端起一碗茶,返身进堂去了。 第85章 本心天地 凭什么?我不服。 茶实算不得好茶,若搁在颜不疑眼里,这东西只好与草根树皮为伍,连茶也不配叫。吉祥尽力一试,多少有些没底,趁隙对穆庭准道:“快把那幅字给我。” 她的眼神一来,穆庭准顷刻收回视线,避头装傻:“什么字?”顺手捞起桌上的黑陶碗送进嘴,被烫得舌头一吐,险些摔了碗。 吉祥抿嘴便笑,随即觉得不大应该,含颐撇开头,仍忍不住道:“自己刚倒的滚滚的茶,在想什么呢。” 因这小公子言行无忌,吉祥熟悉他性情后,说话便没了隔阂,另一层也为紧张,故找些话分散心绪。 穆庭准嘬住嘴唇,含糊回了一句话,吉祥没有听真。 待不多时,小童子空着手出来了,下阶走到二人面前,颔首不看人,像模像样道:“请回吧。”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吉祥笑意尽散,与穆庭准异口同声: “为什么?” “凭什么?” 以这等器具材料,茶色已经不能讲究了,吉祥尽量做到气味过得去,虽不能和往常沏出的好茶同论,可她敢说,换一个人在此,未必做得比她更好。 小童子传话之后就一问三摇头。穆庭准的脸色显见地阴沉,吉祥担心他鲁莽,身子有意无意向前挡了挡,可惜掩饰得拙劣,叫人一眼识破,那点儿阴沉当即放睛,勾唇笑出一声 分卷阅读158 。 他穆十一再怎么浑,也不犯跟个孩子计较啊。 面对吉祥紧张的神色,穆庭准歪头退了一步,示意袖手,看她要怎么解决。 吉祥并没有好主意,当初得进葭韵坊,靠的还是老爹的苦口说情,而今日她对这位茶师的秉性一无所知。 想了一许,她捏着手心向屋宇高声道:“小女子诚心前来求问,自知技艺浅薄,若哪里不足,还望前辈赐教。” 屋舍寂无回音。 吉祥轻轻抿住唇角,正在无解之间,又有人来登门请教,她闻声回头,先见一裘亮紫色的流缎裙装,往这女子脸上看时,不由得诧异:“秦子佩?” “呦。”秦子佩由一个细脸婢子伴着,同从前一样削瘦,却梳起了妇人发髻,髻间横插一支蜂赶梅嵌宝金簪,日影下宝光闪烁。 一出口,还同从前一样刻薄:“还当什么人这样大排场,又是车又是人的,原来是你。” 随即她看清吉祥身旁风度凛然的男子,下意识以为是卓清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再一想,这人年纪似乎轻了些,况且脸上挂着彩,绝非侯爷大驾。也是,吉祥什么身份,不过一个小小茶姬,怎么当得卓清侯陪同来这种地方? 秦子佩心里冷笑一声,绕过吉祥,向小童子说明来意。 小童子如前番令她煎茶。秦子佩虽已做妇人,茶技却没撂下,当即泼掉壶中尚未冷却的茶汤,动作起来。 吉祥听见那婢子赶着唤“秦姨娘”,心道秦子佩这是给哪位达官贵人做了小了。想她从前心气颇高,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半点不肯屈了自己,至于如今……也不知是否该替她高兴。 秦子佩仿佛背后生了眼睛,“没有想到吧,就算颜坊主不容我再沾一个‘茶’字,还是有他辖不住的地方。蜀东流派,比他葭韵坊如何,待我学成,比你又如何?” 穆庭准伸出小拇指掏耳朵。吉祥默了一时,待她茶成方道:“我确实没想到,你一点没变,还是这样好胜。” 秦子佩冷冷一笑,斟茶一碗递与小童子,待那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堂门,才回身准备反唇相讥。 可当她触及吉祥身边那男子的神情,心底一凉,倏然闭了嘴。 也罢。秦子佩心叹:吉祥现下攀上了高枝,我不惹她,可叹老天无眼,我这辈子身份上恐怕难及,但是在茶道上,我非得压她一头不可! 小院一时无声,袍儿在外院看见秦子佩,也是大感意外,蹑身溜进来,用眼神问姑娘进展如何,吉祥轻轻摇头。 却不是她自大,她达不到的境地,秦子佩也绝难企及。孰料片刻后童子出来,对秦子佩道:“请进吧。” 吉祥当即变了神色,“为什么?” 秦子佩听到这意外之喜,同样半晌解不过神,反应过后,无比得意地回眸: “我们这样的人,比不得姑娘您在富贵乡里安闲享受,茶来张口的,别说茶技,恐怕茶品都辨不全了吧,还是趁早请回的好。” 吉祥一言不发地倒出秦子佩煮的茶,尝了一口,随即撂下,“我不服。” 已上台阶的秦子佩回过头,抹唇诮诮地看着院中人。 这个时候不必说话,自己在上,吉祥在下,又是谁在欣赏着谁的败相? 又是,谁的心不静呢? 秦子佩只觉得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恶气,在一瞬间消散了。 颜不疑赶走她又如何?她被整个京畿茶局排斥又如何?她现在得到的,可是蜀东流宗师的青眼!这一刻她想去问一问宋老爹,他千般护着的丫头值不值?想问一问颜坊主,他的眼光错没错? 正这时,正堂的门开了。 秦子佩迎面便见一位慈眉炯目的宗老,气度非比寻常,忙福身见礼。 吉祥柳黛平扬,见门内老者身著蓝布袍,眉须发鬓皆霜,迈步间似屹如动,颇有松风,竟是那一日与云松斗茶时从旁观茗的老者! 她目光莹烁:“老先生,是您。” 银鬓老者先看向秦子佩,点一点头,而后捋动飘须,“不错,就是我这白头翁了。来了这些日,陈茶最能入口的,不想是两位姑娘——贵人还请回吧。” 最后一句,是对吉祥所说。 斗茶那日,吉祥并无隐瞒身份的打算,后来虽戴了帷帽,但凭袍儿、洛诵这两张面孔,加之车仪阵仗,有心人依旧打听得出端倪。 可吉祥不解这话,樱口将启,银鬓老人先道:“我知姑娘要说什么,无非质问我这老头子,眼里吹进金玉屑了不成?” 吉祥颔首:“小女子不敢。” 银鬓老人呵呵一笑,“见过姑娘的茶艺,实在说,已无老朽可教之处。请回。” 吉祥眉心紧蹙,她的茶技虽有些小得意,却连坊主一半也不及,这一位宗师般的人物说无可教授,不是敷衍讽刺是什么? 穆庭准忍到这时候,已算给足了吉祥面子,当下近前一步道: “这话我就不懂了,好的反而不收,坏的反而 分卷阅读159 留下,天底也有这样的道理?先生若果然不能教,及早削竹隐于山林才是,以免误人子弟啊。” 他说到一半时,吉祥就急得跺他的脚掩他的口,可惜不及。银鬓老人尽数听去,亦无怒色,月风过松林的目光点了点锦绣少年:“说得不错,贵足何必踏贱地。”言讫返身。 “老先生,且等等!”吉祥忙叫一声,转头瞪了穆庭准一眼,回身跑出槛门。 袍儿口唤“姑娘”跟着去,外院的一干人见她跑出来,个个诧异。 吉祥一概不理,检辨一铺晒好的茶叶收出一笸,复进内院,取堆在一旁的干净松木,将那口炒锅生上火,茶叶入锅,探手便伸向锅内。 穆庭准变色:“你干什么?” “别给我添乱!”吉祥白了穆庭准一眼,软侬的嗓音有那么几分气势。 穆庭准迈出去的步子硬是顿住,揪揪鼻头寻思:这是跟我说话呢? 穆温也跟了进来,瞧见姑娘的举动,敛眉便要上前,转念想了想,又站在原地不曾阻止。 这炒茶的技术,若非积年的经验不能掌握。手掌入锅,力道轻了,茶色便不能均匀,力道重了,便会烫伤。吉祥这日穿着简素,恰好是束袖,只见她手不离茶,茶不黏锅,手腕一连抖、带、翻、抓,姿势之娴熟不输老茶人。 银鬓老人原是背着身的,耳廓动几动,转头看了一阵,问:“姑娘学过炒青?” 秦子佩心中正不屑:入门都是学过的,这时候显摆个什么?听见老人问,忙微笑回答:“回师父,葭韵茶坊的规矩,入门先学制茶,连同学生在内,都是下过苦功学过的。” 银鬓老人看她一眼,“这声‘师父’,可还早呢。” 秦子佩脸色立变,低头答一声“是”。 过一时茶叶炒毕,院中弥起淡淡的酸香。吉祥笸出,齐眉奉向银鬓老者,声清而志笃: “从前学茶时,坊里的师傅曾问,一味茶最重要的是什么?师傅说,采摘重要、杀青重要、揉烘重要、辉锅也重要,一工一序皆为诚心,皆为重要。小女子自知本领有限,做不到件件精妙,但诚心请老先生赐教,不敢忝入蜀东门墙,只要能听老先生教诲,就是福份了。” 此行以前,吉祥是抱着拜访一番、长长见识的心态,果然能入门下固然好,不能亦不勉强。然而被秦子佩争先之后,她心里反生出一股拗劲,情急下,从肺腑搜出了这段剖白。 银鬓老人道:“姑娘很会说话。” “都是师傅们教导的话,小女子愚笨,只剩一二分记性,不敢再忘师长教诲。” 擎臂举茶的少女接着说:“曾听习曲律的人说,琴有艺人琴、友人琴、天地琴三种,小女子窃想,茶大抵亦有艺人茶、友人茶与天地茶。晚辈区区女流,不敢妄求天地至道,只想求一杯本心茶,还望老先生成全。” 穆庭准勾着下颔想:这哪是会说话啊,都快舌灿莲花了。平常看着乖乖巧巧,不成想藏了这一手,还真是用不着旁人瞎操心呵。 袍儿闻言则眼芒闪动,简直要为姑娘叫好,心中想的是:这艺人琴友人琴天地琴的话……仿佛是湘辰姑娘说过的吧,无怪老爹爱夸姑娘机灵,这等现学现用的本事,她就使不出来。 至于银鬓老人,深深注视这眼目干净的少女,思及那日她挥手成风作太极。 顷许,老人轻叹:“好一杯本心茶。本心即是天地,若见本心,何烦不见天地。” 吉祥眼眸淬亮,“老先生的意思……” “枝儿。”银鬓老人唤那童子,“把茶接过来吧。” 枝儿走去,些许吃力地将大笸箩抱在怀中,摇摇坠坠地跌退几步,一人撇嘴伸手,顶住他后心。 吉祥揣着小心,一步一行上了石阶,银鬓老人道:“跟着来吧。” 吉祥欣然一喜,偏头看见秦子佩的脸色,笑容愈加无辜:“姐姐,咱们又做同窗了。” 第86章 云水梦泽 哥,你还恨我娘吗? 吉祥不欲张扬,只留下一个袍儿,与湘辰话别后,将余人皆打发了。 看她随老者入堂,穆温多少有些不放心,穆庭准勾住他肩膀,“怕什么,这丫头啊,我今儿才算识得她,她可不是个吃亏的主儿。” 穆温淡淡瞥目:“说话留神。” “是是是,我又说错了。” 穆庭准没兴趣在这个地方久待,瞧过一场热闹,拉着穆温往出走,将到门口时,忽捂着肋骨“唉哟”一声。 “怎么了?” “嘶,王八蛋下手真黑!”刚才顾着新奇没理睬,这会儿只觉得肋头骨一阵阵地疼,恨得十一切骂:“总有一天我把他的爪子掰折!” “你活该。” “哎哟哟,”穆庭准紧皱眉,可怜兮兮地笑:“怎么这样说,哥哥也不疼我一疼?” “收起一套哄人的话,别上脸。”穆温看也不看他,“言行总没防头,他是王八蛋,你是什么?再敢胡来,不用别人,我就不饶你 分卷阅读160 。” “是是是,二哥说得都对,我听二哥话。” 穆温白他一眼,留下袁氏兄弟在外照应,自回校场不提。 吉祥深得老茶师青眼,又是不会在旁人嘴下吃亏的个性,学茶且不担心。却说嘉叶庄的罗掌柜,最近也得到风声,晓得京中来了位厉害的茶师,虽则不懂什么蜀东吴西,还是颠儿颠儿告诉了云小哥,想若能沾上边儿,多一层头衔总是好的。 澄秋无事,云松在院里倚着石桌编斗笠,听言漫不经心:“最好的茶师都在祁门,外头多是欺世盗名辈,不见也罢。” 罗掌柜心里咋舌,不好再劝。 说起来,前一场斗茶云松虽败,连日来品茶之人却有增无减,若非云松不爱见人,把他往厅堂那么一摆,客人兴来叫他露上那么一手,财源岂不是滚滚而来了? 罗掌柜暗藏这个打算,也知急不来,只要这少年在自己手里一日,早晚能叫他听从摆布。眼下顺着供着这小祖宗,都不当一事。 “掌柜的。”一个小伙计是时穿堂进来,“外头来了两人,要见云小哥。” 罗掌柜闻言,“小哥看……” 云松手压竹篾,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罗掌柜便叫伙计请人进来。 不多时,一个面庞苍白的男人由另一人虚扶进院,气息隐隐,袍角荡荡,乍看好像一个痨病鬼,眼里却含三分冷光。 掌柜的当下拿不准:“这位……” 云松抬眼看见,面色一喜:“可算来了。” 瞧清他这副模样,又不禁皱眉:“你生病了?” 罗掌柜听言语知是熟识的人,无意瞥见来人腰间所佩的玉琚,转了两圈眼珠,赔笑退下。 他走之后,宁悦玄让开方舴的掺扶,左右打量这屋院。 云松让坐,宁悦玄低道:“坐不下——这些日子就住这里?” “是啊,还不赖吧?” 宁悦玄踱去两步,慢慢靠在庭中榆树下,神气因苍白显出几分不近人情,声量却飘轻:“那掌柜眼神不正,当心被人骗了。” “表哥抓惯了凶犯,看谁都眼神不正。” 云松笑笑,又瞧他一眼:“瘦成这样子,我都快认不得你了。难不成耗子成精,衙门里只有一只老猫?何况此等职品,你也肯被人榨干骨血,图的什么?” 方舴眉头一收就要说话,宁悦玄摆摆手,“抖出自家苦研的秘方出来斗茶,结果还输了,这会儿有脸挖苦别人?” 一句戳中少年痛处,半晌云松哼了一声:“我乐意!” 宁悦玄瞥他一眼,懒得管教,想起一事问:“这几日是不是有人来找过你?” 云松还在赌气,爱搭不理地回答:“找我的人也不少,表哥问哪个?” “一个贵人。”宁悦玄想想补充,“宫里的。” 云松有些诧异地挑挑眉,歪头寻思一阵,“哦”了一声,“那我知道了,是有个说话阴阳怪气儿的,说要许我份好差事,带我去个什么好地方,跟拐小孩儿似的。” 方舴在旁听了忍不住想:您可不就是小孩儿么?又想,那位公公都找上太宰府的大门了,不禁问:“表少爷与那人说了什么?” 云松略不在意,“还说什么?直接叫掌柜撵出去了。结果那人发火,露了一枚宫牌,似有些来头的,我懒得理,直接告诉他有事去太宰府找我表哥——怎么,他找去了?” 他说得一派理所当然,不是故意气人,而是完全没当一回事情。方舴无奈叹气——就是这样才更气人。 他小心看了看大人,宁悦玄果然声音微沉,动了几分火气:“陈梦泽。” “呵,陈梦泽。” 听见这名字,云松反是笑了:“我现在叫云梦泽啦。” 看着表哥变化的神情,云松嘴角讥诮,“怎么,我娘的信上没和你说吗?我爹才一死,她就给我改了姓,你说说,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还想着争一争娘家的产业呢。我爹虽儒弱,这辈子也没弯过腰杆,没想到死后还是没逃脱‘入赘’的名声。呵,这个女人,野心通天啊。” 宁悦玄默了少许,道:“别如此说你娘。” 云松勾勾嘴角,一个不留神,被竹锋划破手指,登时见血。 少年浑不在意,由着那片红漫开,眼盯着好一会儿,拿雪帕随便揩拭两下子,抬头,“哥,你还恨我娘吗?” 方舴目光闪动,感觉大人的身子仿佛晃了一下。 哎,何苦来呢。方舴心叹:明明背上还带着血痂,非要自己过来见表少爷,见就见吧,这一个又不懂事,尽挑戳人心窝的话说。 当年,若非宁悦玄的姨娘云氏言语倨傲,激怒了卫氏,宁穆两人许不至于阴差阳错。云松等不到回答,想他表哥将及而立还不娶亲,蹙蹙眉头,觑眼又问:“当年那位小姐……表哥还喜欢着她?” 直白的话出口,方舴连忙一阵嘶心裂肺的猛咳。 孑立树底之人倒没什么反应,信手接住一片落叶,“小孩子乱问什么。 分卷阅读161 ” 他漫然注视叶脉与掌纹的交缠,不知思量何事,片刻抬眼复道:“中秋跟我回家过。” 云松想也不想:“又不是我家,我不去。” 他与宁悦玄的关系从小就似这般,说不上亲,也说不上疏,但至少,要比云家那几个亲兄热弟好相处。 宁悦玄亦从来不是热切的人,见状点头嘱咐两句话,而后就要走。 “表哥。” 云松站起来,隐练的目光锁住那道身影:“你,愿不愿意帮我?” 方舴未懂这没头没尾的话,赶上去扶住大人,说道:“表少爷,大人身体不适,经不得风,不然你跟我们回去吧。” 云松凝目不语。 细风吹过宽带,宁悦玄痛皱眉头,吐了一息,侧目道:“梦泽,你娘的野心是她的事,你不必掺和。” “我都姓了云了,为何就掺和不得?何苦让地下的一个不瞑目,地上这位又不省心?”云松自顾自地笑:“还是表哥也觉得,我争不过大表哥?” “争不过。”宁悦玄直言。 “……”云松实实被噎了一下子,反应过来叫道:“那要看你肯不肯帮我!” 方舴至此时,终于听出眉目来了,心中惊诧:原来这表少爷,当了十三年外姓人,而今居然想争一争云氏家主之位么? 他悄悄瞄向大人,只见宁悦玄头也不回:“凭什么帮你。” 云松轻稚的眉心一扬,观顾左右后低声道:“表哥与姨丈在京为官,祁门云氏踞三州为商——凭什么,不是很清楚吗?” 是了,方舴暗忖:宁老大人在外有云氏这门殷亲,云氏在朝有太宰这个支助,这几十年来一直是互依互存的关系。眼下老大人退出朝堂,那祁门的族长也老了,是要有新一辈的继承者再相联络。 他之前一直拿云松当个孩子,这时候不禁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可是,就算如此,那云大少爷才是正经的嫡系出身,兼得族老支持,怎么着也看不出表少爷的胜算来啊。 果然宁悦玄淡淡道:“凭什么是你。” 云松气道:“就凭我——” 三个字过后,少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指尖的伤口又迸开流血,染上雪白的袍子。 云松毫无知觉,张口结舌地呆了呆,一扭脸:“果见得姨表亲不及姑表亲!” 背身的宁悦玄无声笑了笑,再未与这不知是早熟还是天真的表弟多说,缓步而去。 …… “我却不知道,好好的深柳读书堂,什么时候变作藏娇金屋了!” 吉祥归府已及日昃,才进风度林就闻一阵笑语。 洺萱回说是东府全姑娘来了,及入厅内,见卿儿与雪焉并穆澈都在。 “念叨着人就到了。”卿儿今日一袭银朱染花枝的秋装,韶眉散黛,伶俐非常。 见了吉祥,便起身过去拉她,未至近前先吸一鼻子袅淡的清香,笑言:“我良哥哥是不喝茶的,嫂子偏要学成个茶中状元,可是要促狭谁不成?” 吉祥略显无措,向偏座上的男子看一眼,“全姑娘莫打趣我……大小姐几时回来的?我今日出门早,有失准备。” 雪焉微笑:“这有什么——” “这口还不改一改?”卿儿早已抢过话,“什么姑娘小姐,我虽大你几岁,你也不妨唤我声妹子,我唤你声……” “全儿。”穆澈终于发话,“满屋子数你促狭,说了半晌话,歇歇精神吧。” 卿儿转转眼珠,吐舌一笑。穆澈方抢出空隙问:“累不累?” 吉祥眸色清软,轻轻摇头。 今日俭德堂中除了她和秦子佩,且有另外几人,其中有一个是习生馆的驻场,吉祥还曾与他交过手。那银鬓老人原姓耽,别号落禅居士,第一日不过令他们点一盏茶,问几句话,对来人的茶识有个分辨,之后便散了。 琏瑚、露盏端来水盆巾帨,吉祥洗过手,卿儿点着别几上四五样小食介绍:这一碟是你们家渡里打出的花下藕,那两样又是我带来的松糖、桂蓉糕……直见吉祥一一尝罢才满意。 雪焉见状摇头,与穆澈对视一眼。 穆温已派回人说明了十一的事,这一桩来卿尚且不知。端看这两姐弟,平日各干各的营生,可一旦一人有事,另一个必有一场掀天震地的好闹。 好听的说,叫做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缘,实则一对不折不扣混世的魔王。 酉初萱宁堂传饭,雪焉领着卿儿过去了。穆澈慢落一步,于门廊边目视吉祥,轻轻捏住她的手。 半茸半晦的夕阳映在他眉上,“中午在哪里吃的?饿不饿,这里也叫人摆饭吧。” 吉祥的云颊明绯,出去一日,到这时她还真有些饿了,不想他以为自己贪吃,只言:“还不大饿呢。” 穆澈笑了,“多吃些好。”说罢去了,走过勒石又回头,“一会儿再来看你。” 第87章 花月未央 中秋小联欢 分卷阅读162 八月十三,桂魄未盈。 穆来卿生来占了一个“全”,最爱却是“花未全开月未圆”的容余时分,比起中秋满月,年年更爱十三夜的将圆之月。 皓月楼是绝佳赏月之所,所以向晚穆澈来时,她一道跟着回来了。 得卿儿这张嘴,难容他人置喙。卿儿自有她的想法:良哥哥和小嫂子日日在一处,多少体己话说不完,良辰美景耽搁不得,是以竟不客气。 登楼看见未及收的双陆棋,卿儿意兴更动,凑过去把玩,“好久不曾玩了,你这个做工却好。” 穆澈晏容道:“妹妹喜欢,改明送你一套。” “与其独乐,不如就势玩几局呢。”卿儿歪头对吉祥道:“他不通这个,咱们来博,也定个彩头,以待月出。” 吉祥目光弋了弋,掩唇小声说:“他若不通,旁人都成傻子了,我与公子下棋从没赢过,姑娘还是与公子定彩吧。” “是吗?” 水泓潋滟的眸子睁了睁,卿儿十分不信地看向堂兄,“那小时候我不敌十一,苦求哥哥帮我赢回脸面,您老人家怎么说不会玩呢?” 吉祥悄悄吐舌,穆澈笑得眉舒:“有这回事吗?” “怎么没有!”卿儿仿佛逮着了狐狸尾巴,底气都足起来: “如大哥哥那般谨肃的,书房隅角还翻得出燕几图、象牙牌一般的儿时玩意儿,我和十一翻您老人家的书斋子,除了书就是帖,除了笔就是墨,那可真叫碰一鼻子灰!还以为读圣贤书的人,是不肯耽溺玩乐的,哼哼,谁想这背地里……” 吉祥没成想一句不经心的话,惹得全姑娘翻出童年的过子,听见这快利的口吻,连忙忍笑说去备茶,便要逃走。 穆澈漫抬手臂拦了回来,从从容容挑卿儿的字眼:“是翻,还是偷翻?” 卿儿一顿,掐腰扬声道:“甭管怎么翻吧,就说有没有这回事!” “他是读圣贤,又非做圣贤。自己机灵不来,怪得旁人诓你?” 语声清婉,正是雪焉。她在卫氏处说一许话,也过这边来了。 月台上初有微光,将盈未盈的玉玦才上梢头。穆雪焉抬指拨开槅帘,澹望下庭的泉水绕石,回头道:“在楼底听你们说得热闹,没到中秋宴,就这样兴头了。” 卿儿原要抱怨雪焉偏向,闻言丢开前话,莞然道:“十一还说呢,今年中秋除家里外,咱们一辈自安一席,仿佛前年那样,将人请得齐齐全全的,吃酒猜谜才好。” 雪焉无意向一旁伺候的袍儿看了一眼,想起一事:“那回缺了老五和小七,而今不算寒,老五合该出来散散。” “五哥身子弱,哎,茵儿又是新嫁……”随口叹一声,卿儿见吉祥在旁不语,回省自说家事,冷落了她,笑道:“你怎么不言语?” 她瞧这姑娘一切都好,就是太乖了些。不过相配良兄的和澹,倒也正正合适。 她自己却是喜动不喜静的性格,若要她将来整日对着个斯文不响的,那可是…… 思绪一飘飏,就不知落在何处,卿儿揉搓着棋子怔痴半晌,连吉祥的答话也没听清。 再回神时,一团皎华已悬中穹,西弦光晕柔然向满,似青娥娇颈,又如素女清波,无意瞥投尘间,涤清万古长夜。 霜里色落太石畔的潺潺水波之上,也为皓月楼临阑美人靠上的三张美人面渡上华泽。 五年之前,吉祥与良人中秋相遇,一向视月圆如完满,今日欣赏这将圆之月,心头别有所感。 垂头见盏中碧汤如平镜,恰映半轮明白,盏下又是一只缺月承船,吉祥灵意倏动,将茶盏向右挪动二寸,引天上弦月全入盏中,与茶船形状互衬如珏。 “咦?”卿儿回神顾望左右,诧道:“良哥哥呢?” 清漪一荡茶月,吉祥醒神才发觉左右不见穆澈身影,不曾留意他是何时走的。 袍儿回说:“大公子悄悄走的,离开有一阵了。” 卿儿眨眼,她这位哥哥真是知情知趣,美靥嫣然道:“既给咱们腾了地方,咱们好自乐。姐姐身边的簪星怎么不叫来,人多好玩的!” 月华临静夜,夜静灭氛埃。戌末时分,穆温归府时经过石径,刚转过垣角,不防与一人走个对面。 夜间辨不清衣色,隐约见是个娇小小的丫头子。尽管明月当头,这丫头却极怕夜路,偏生这一段小径无灯,头不敢抬地向前走,陡见一双靴子在眼前,下意识惊呼一声。 穆温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清漠扫去一眼。 小丫头哆哆嗦嗦,好不容易认出是二公子,大出一口气,“玉楸冒撞,请二公子恕罪。” 而后未听二公子之声,玉楸赶忙又道:“奴婢从前叫雪英的,因跟了司棋姑娘,姑娘给改作……” 穆温根本不在意,原已要走了,听小婢聒语,脚下稍顿,一分醺醉下难得启了尊口:“这么晚往哪去?” 玉楸从没与府里的主子说过话,往常听闻大公子随和、二公子疏冷,得此一问直是意 分卷阅读163 外之喜,连夜也不怕了,回说: “大小姐与东府的全小姐在风度林赏月,全小姐有兴致,叫我们姑娘过去博棋,只是姑娘身子不大舒爽,奴婢过去回话。” 说完忽想,若二公子追问姑娘如何不适,这独苏姑娘并非不舒服,只是好静推辞不去的话可不大好说…… 害怕拂逆了主上意思,玉楸暗忖应答,眼角无意向前觑——眼前别说二公子,连半片树影也不在了。 “啊!” 玉楸慌觑左右寂寂,心想二公子走开怎么没声音的?心中又怕起来,后悔没叫上郑婆子陪她,埋下头快步向光亮的地方跑去。 将及三更,茶凉话歇,月亦沉落。 雪焉见吉祥目生水雾,口齿也钝了,却还忍着不打呵欠,隐笑叫一屋子的人都散了。 吉祥一日下来确实困倦,懒怠再折腾,就在馆中由着袍儿服侍歇下。 卿儿与雪焉回萱宁堂同眠,熄烛一时,卿儿只是翻来覆去地不睡,扰得雪焉无法,给她拉上被子,轻声道:“明日不是要去驸马府的赏菊宴?后日还有好闹,还不歇下将养一分精神。” 卿儿将散发掬在手心,黑暗中睁着眼嘀咕:“我给他送去伤药,那呆子却尽数退回来,是个什么意思——” 雪焉从话里咂出一分味道,静了一刻,“你给顾公子送药去了?全儿,私下授受之事……” “我自然知道,是遣得力的小厮去的。”卿儿嘟囔。 雪焉尽知前情,卿儿不意瞒她,再则胸无宿物惯了,不喜藏事,忍不住道:“我一片好意,谁想小厮回说,他一面把话说得客气,一面当人的面便拒绝,所送补药一概不受,姐姐你说,他——” “换做是我,当即将人赶出门了。”穆雪焉截口。 连退人家两番提亲,这也罢了,转眼又没事人似的送药关怀,亏得人家好涵养。 雪焉不禁好笑,不知说妮子多了一分坦荡,还是少了分女子细腻。倾华日盛,多少追求不放在眼里,难得也会为人辗转反侧了。 雪焉隐晦提点:“他是个男儿。” 男儿家,哪有不要面子的? “那又如何?”卿儿当即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一个男儿,原来不过这点气量。” 雪焉道:“这话太左,上一次危急之间,人家为你解围,我看是诚心,你不领情再有你的道理,终究折了他颜面。此番你送药是诚心,人家以礼相待,虽不领情,你也抱怨不得。” “哪个抱怨了……”卿儿嘟囔一声。 雪焉暗暗一笑,又轻叹道:“妹妹,你由来玲珑剔透,实亦堪傲。只是这一个字,最能成人也最能误人,许多无谓强臆,不必相争。” 卿儿默了一阵,轻轻握住柔荑:“知姐姐是为我好,只是姐姐,这话谁都可以说,唯有你说不得。” 红梅欺雪,傲在骨相,世人已见已知;而山菊体性柔弱,不比名园,却在三秋荣尽之后,三径就荒之间,此香独存,千古入诗入画。 穆来卿从小便听家里人唏嘘这位命舛的堂姊,也偶尔听见世家小姐议嘲,京城第一才女老字闺中。她初时不懂,每次见到堂姊,永远是澹洁如仪的气度,后来知事了,难免替她不忿。然而千帆过尽,她欣慕的姐姐始终未变。 这份静处波澜,坐观云涌的心境,并非强矫假装。 卿儿曾有心撮合她与杜家公子,以为二人不失一对璧人,可现在她有些明白,雪姐姐视杜公子心意如无见,并非担心世俗物议,担忧破坏了自守多年的声名。 穆家的女儿,不稀罕沽名钓誉,不屑为欲擒故纵——雪姐姐原来……只是不喜欢吧。 星分落,漏向残,两个女子都没了睡意。 过去良久,不知谁向谁问与一声:“你,喜欢他吗?” …… 宫中才出两位皇子的事,圣上百事无心,故中秋不设宫宴。是以东俊府难得在正日子举家团圆,少了拘束,更比以往热闹。 人人宴乐应酬,最闲的反而成了吉祥。那东府中大有年轻子侄携去姬妾的,惟穆澈藏得紧,不仅不见他带人去,连口风都不透一分,比新婚妇还怕吉祥羞腼。 这是他待她郑重的缘故,吉祥心知肚明,却故意打趣:“无非嫌我见不得人,又说好听话哄人。” “胆子越发大。” 穆澈在她的挺秀的玉鼻轻刮一下,澄朗的眸直看到女子眼底。 除了那一种时候,她的眼睛都像银河水刚刚洗渡的样子,净得广袤欢喜。 他克制住摇落一穹星光的欲动,转笑:“待我把你藏起来,终日只见我一个,到时候只怕你烦。” 吉祥唇角娇噙噙,心足意软地咬着穆澈耳朵,吐露一句话。 香风软气拂人心酥,穆澈听后先怔,而后长叹一声,哭笑不得。 ——我想把你藏起,外人一个不许看见,只有我能找到你。 第88章 不繁不寂 混进来偷师的?!… 分卷阅读164 … 说笑归说笑,穆澈不禁吉祥行止,即使她与男子同堂习学茶事,也略不放在心上。 节下各人多有事酬,秦子佩几日不见,盖为琐务所累。 吉祥曾以为她应受宠于夫家,连出门拜师之事,也被随意允准。可若当真由心,以她的心气,怎会缺席不来? 除了这一个风雨无阻地往西城跑,此外还有习生馆的卞青染,以及另一个青年,姓庄名逸生者。 身为习生馆的台柱子,卞青染未必真闲,不过习生馆主精明,承学蜀东门下,花费再多时间也值得了。 至于那庄逸生,吉祥之前并未见过。切磋互品时,觉此人茶中气味,别有轻灵肌骨,不失为高手,暗忖该是外地慕名来的,否则以坊主人脉,京城茶局中有这等人物她不该不晓得。 落禅老人气象端肃,言谈却意外的温容随意。此日,各人携来珍品互鉴,卞青染带来的,是产自祁山的香螺,见庄逸生所出乃是建州茶膏耐重儿,由不得感慨: “这是两朝民贡的上品啊,贾世有价难寻,难得庄兄舍得拿出来。” 庄逸生道:“不敢敝帚自珍,请先生与同道品鉴。” 待吉祥的茶拿出来,卞青染眼睛都直了,这这、赫然是一銙官贡的万寿龙芽! 哪怕晓得吉祥身份,他仍旧不可置信天子方有资格入喉的上上之品,这姑娘竟能随意得来!且随意带到这里与人共品! 若换作别人行出这等事,卞青染早已惊叹感慨,但因吉祥今日不同往日,已不是那个输了斗茶还耍赖的小丫头片子,是以卞青染空自啧啧舌头,一言未发。 落禅老人露出笑意:“今日有口福了。” 沸水鳞涌,素手煎茶。吉祥之所以选这一种茶,并非为了炫耀,亦如庄逸生所言,好茶要与他人共品方有滋味。 况且几日聆教,她对落禅老人好生敬服,自然要拿最好的茶孝敬老师。 三人茶都成了,互相品饮一番,意料中是贡茶更胜一筹。 落禅老人尝罢,搭眼瞧着下头:“小卞议论最多,今日何不言语?” 只因吉祥如今尊贵,卞青染觉得无论褒贬都是唐突,目不斜视地道一句:“学生甘拜下风。”便无下文了。 吉祥的小案离得他近,明眸轻轻睨潋,悄声道:“第一日来时,先生险些不肯收我。品茶是为舒心,你若如此不自在,想来明个也看不见我了。” 她的音声与从前一辙,不拿一分架子,比那秦姓女子亲切不知凡几。卞青染眉头轻舒,于是也小声笑道: “我如何不自在了,有幸喝到贡茶,还要多谢姑娘。从前听过一则趣闻,言朝中有大臣偶得圣上赏赐一銙茶饼,因珍惜而久藏七年不舍一尝,我笑此为反裘负薪,不知茶即为茶,当饮则饮。又思量,似那等尊公,大不易得来却喝不到,我这一介白衣竟能喝到,当真人生机缘,妙不可勘。” 庄逸生细细品过龙芽味韵,微白的唇恢复一点血色。一众人中数他最少语,此时难得道:“茶味之全当数香、甘、重、滑,此品的确更胜。” 吉祥忙道:“卞兄的祁茶高香冲灵,令人思爽,庄兄的茶膏取尽万叶精萃,淳厚绵长,喝下去格外受用,可知应了‘茶无上品,适口为珍’这句话。” 庄逸生道:“有这一说,却不尽然。终须建立于辨家之口,否则以乡野之人,不分好坏,只把凉茶解渴,浓茶压舌当作适口,如何使得。” 他开口便敢驳回卓清府的人,卞青染暗赞好勇气,随即道: “这话也不能一泛而论,果然明前小芽、冽泉活水就是好?古蜀也有一种乌茶,俗称做刀子茶的,所取全是粗枝老叶,比之晓月残风,别有大江东去的气质。 “又比如北寒之地的戎人,从我中土学去了饮茶法,却大不对味,最后在茶中加入乳酪,独创出一种叫做‘乳茶’的,盖为御寒之故。所以这适口为珍,不若改成‘适人为珍’更宜。” 吉祥听他侃侃而谈,不由想:这又是一个云松。 思及那张扬少年,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在京中,也不知那日败归,有没有受掌柜责罚…… 进境本要互相议论阐发,落禅老人并不打断,直待卞青染说完,着枝儿将盏中冷茶泼入窗沿下的一本建兰中。 建兰喜酸,不宜茶浇,本该挺拔的玉叶尽日受此折磨,几乎蔫得不成样子。主人恍若未觉,好像只把那花盆当成另一种水盂。 三人都瞧见了,同时避开眼色,都不敢啧声。 枝儿览见三人的表情,觉得有趣,端正的小脸隐现一抹黠笑。 落禅老人道:“世间茶品繁多,再讲究些个明前雨后,这水那水,便一年不断地喝,也尝试不尽。花多难免迷眼,障多自画围牢。且问你们,若要以一字形容茶,为何?” 卞青染知晓蜀东流崇尚自然轻简,茶即为茶,有心抖个机灵,第一个道:“茶。” 落禅老人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吉祥想了半晌,正要说话,庄逸生先 分卷阅读165 道:“清。” 落禅老人一捋银须,“差强人意。” 吉祥本来也想说“清”的,被占了先,寻思论茶无非清、香、恬、舒这几样,心里比量哪一个字更贴切,忽一念想起公子被夺的那幅字—— 她目光一亮,脆声道:“和。” “好!不清不浊,不繁不寂,不蔓不拘——”落禅老人点点头:“渐入佳境。” 卞青染听先生夸赞吉祥,有些不好意思,思索一许,收敛声色问:“先生所言的不偏不倚,可相合儒家的中庸之道?” 落禅老人霜眉平舒,饮了一口耐重儿,“你才说得什么?” “啊?”卞青染不解话意。 吉祥轻咳一声,冲邻座使一眼色,短声道:“茶。” 落禅老人端起器皿漾了漾,“茶在器中,奇怪世人却以茶为无实之虚器,与儒相联,便成儒茶,与道相系,便成道茶,又与佛学混为一谈,成个什么禅茶。你等都是久浸茶事的人,用不着理会这些个,只明白茶最终仍落于眼中,鼻中,口中,腹中就是了。” 三人应声称是。 庄逸生起身谦揖:“平常即大道,请教先生,这是否便是道在蝼蚁、在稗草、在瓦甓、在屎溺之意?” 落禅居士前话才说完,他就举出个道典,吉祥隐觉古怪,堂上老人洒荦而笑: “咱们快活活此处品茶,他非来说屎溺,这就是你们道宗的厌处了,凡物非要故弄玄虚,偏着说拧着说才舒服。” ——道宗流?吉祥和卞青染同时一惊。 这位仁兄瞧着不言不语,斯斯文文,居然是个混进来偷师的?! 第89章 晏玉生烟 光天化日,姑娘搞事。 身份被点破,庄生面上才被润起的红光,转瞬褪成弱白。 落禅老人神情寻常,随口问:“看你的年纪,师长是须里殄?或是曹田?他们仍坚称茶有致守虚极静笃之效吗,可修成了坐忘之机?” 庄逸生长揖:“恩师曹田,前年已逝,须里师叔云游各地,此茶便是师叔捎来的……先生,您没回答晚辈的疑问,果然蜀东与道宗不能相容吗?” 落禅老人摆摆手,眉游蟠风之气:“如今各流凋零,学茶者多识茶者少,再分鸿渐、蜀东的,祖宗这点好东西都要掰扯没了,还翻出吵了几辈子的老话打牙祭。” 庄逸生白着脸立了一阵,几番想说什么,又几番咽下,最终无力地垂下双臂,“是晚辈欺瞒在先,老先生若不便,我……” “坐下吧。”落禅老人袍袖轻挥,又一盏冷汤浇了可怜的兰花。“你的茶合我胃口,老曹教了个好徒弟。果若有来者能集大成——” 说到这里,老人目光虚渺了一刹,停顿伴随着长久低喟,没有说下去。 心思淡下,老人便令诸人散了。 三人收拾茶具的空当,落禅老人又道:“姑娘暂请留步。” 卞青染已为庄逸生的身份惊叹不已,盘算着出门后怎么约上他,好请教些道宗见闻,狐疑地睃了吉祥一眼,向老师施礼告辞。 枝儿很有眼色,小腿飞快地迈下木墀,小大人一般代师送人。 余人脚步声远,吉祥乖巧地欠身:“先生有何吩咐?” “师父。” 老人才要开口,一个粗衣袒袖的黑壮男人走进来,正是在外摇青的汉子,“门外有位叫周纳之的公子,请见师父。” 短短一个须臾,吉祥雪白的脸颊被惊怯占满。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令她难御地跄了一步,好似有一只无形的猛兽在侧,耽耽凶视。 落禅老人看得真切,转转眼珠:“我累了,请人回吧。” 汉子领命而去。 午后的阳光延折而入,在门内磨旧的方木板铺上一层金茸茸的光,照得吉祥后背一片冰凉。 茶堂静阒一刻,落禅老人悠然起身,展一展腰背,随口问:“何人会在午后来访,姑娘可知?” 吉祥的眼神是慌的,听问眸光四散,下意识摇头。 每逢茶事沉定绰若的女子,眼下却这等慌乱无方,老人膝下无承,一时怜蔼心起,缓声道: “活到我这把岁数,免不了有几个不愿见的故人,几件不愿想起的往事,你小小年纪,竟也有等闲忧扰。” 吉祥轻垂的软睫一颤。 自鹤心楼一见,她直觉那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想不到……他竟能找到这里。 师长睿智,她急于求一个解,颤弱起音末:“先生,若不愿见的人找来,应当如何?” “躲得过就躲,躲不过——”经世的老人目光沉厚,“直面就是。泰半恐惧之事,皆是源于所想。” “先生……说得是。”明知道理,吉祥今日只想躲。待枝儿回来说访客已经走了,怅松一口气,想起问老人的吩咐。 “也没有什么,姑娘请回吧,明日不必再来。” 吉祥甫平 分卷阅读166 一惊,又迎一诧。不待她开口,落禅老人先道:“姑娘本性纯真,似此般设席空谈,于你无益,瀹茗品鉴,坊中已极。至于技法,我早说过,没有能教你的。” 吉祥有些无措,嗫嚅了两番才道:“先生为蜀东高人,吉祥愚笨,望先生别弃。我,我知道给先生添了麻烦,今后一定留心。” 落禅老人白眉展动,哈哈笑了两声,“我若为高人,祖师的脸面可不要被丢尽了?姑娘若有空闲,不妨到天清观寻我师父,他老人家若愿教导,许能学些新东西。” 老先生的……师父? 直至走出内院,吉祥才懵懂地觉省过来:莫非颜坊主口中赞叹的人,真正的蜀东流传人,实则是落禅居士的师父? 落禅居士已居杖朝之年,仍癯爽如松,他老人家的师父,该是何等道骨仙风? “姑娘,今日有些晚了呢。” 等在外头的袍儿无聊许久,终于看见姑娘出来,立即蝶儿一样迎过来。 吉祥面色微微浮白,似比斗茶一场还要累,轻道:“与先生多说了几句话。” 与外院一众茶人告辞,走到门口她想起那意外到访之客,不确定是否真的已走,携着袍儿的手一紧。 姑娘莲步轻挪,小心地探看而出,蓦然瞠愕。 窄巷里确有一人,银青衣锦衬着斑离的石壁,洒洒暖阳在身,如旧家赏倦的良玉静生熙烟,安晏等待着她。 “你……怎会来了?” “节中早该带你逛一逛,今日有空,莫嫌迟了。”眉修目樾的男子上前一步,“今日学了——” 醇音停在女子抱住腰身的刹那。 宅院的大门未关,不远还有扈从,衢巷虽深,行人并非绝迹——众目睽睽下,穆澈的耳根瞬间通红。 待要挣却,他顿了顿,空僵着手臂低询:“怎么了?有人欺你,还是师父说你了?” 吉祥闷着摇头,手臂收得愈发紧。 “吉祥……咱们有话马车上说。”容润的嗓音低到不能再低,有如哄诱孩童。 因他没来由地感觉,宅门正对的摇箕男人正在忍笑。 两人遂上了马车,车门阖上,吉祥反而垂头不语了。雕棠几上摆着几碟馔糕,淡淡甜香飘来,亦不如往常热衷。 穆澈只是安静相陪。 过了一晌,女子抬起莹然欲滴的水眸,没头没脑问:“你会不会有一天嫌我?” 穆澈睫风一动。看来他来接人当真接对了,早起才别,如何添了心事? 吉祥再次低头,双指搅弄裙带,喃喃:“会不会,我如果不好了,你……” 她的颔被轻轻托起,略挟无奈的唇角覆落,毂轮微颠,荡得舌齿相碰相缠。 第一缕血味弥出,拂炙的鼻息稍离,穆澈目色渊墨至深,直视近前醺靡的脸,声亦昏靡:“我若那么混账,再去何处寻你?” 吉祥心神鼓荡,目光莹莹地望着他。 凭这一句话,她可以什么都不怕了。 穆澈视线闪动,忍不住再一次浅尝戏吮,好歹等两个人的气息都平复,他轻抚她的发,“有什么心事?” 她颊色未褪,软软的脸蛋挨在他肩上摇头。 “没有?成心撒娇可不行。” 听见故意逗笑,吉祥弯了弯纤美的眸尾,这一刻是山河俱在,星月入怀的踏实。 心踏实了,便想吃的,糯小小的声音道:“金杏梅糕。” 穆澈情溢目中,拣一块糕点,凝视吉祥的小小樱唇,慢慢咬了半口在嘴里。 第90章 明月如烧 也不要别的,姑娘绣的荷包,…… 那年的中秋,一个流离的孩子全然不曾发觉,韶京可以这般热闹。 三日弛禁的最后一夜,百姓的热情有增无减。从东者,庞运河岸士女鳞集,河中有雕舟绘舫往来,矜贵者扃阁半掩,鸣佩脂香寻而溢出;洒脱者立身船头,酒气谑吟临风散逸,弦底翻衍游情,水□□赏明月。 从西者十里草堤,风气更开,冶郎与闲客同游,花魁同声伎把臂,只有这样盛大的节日,放肆笑闹也无人侧目,不做一天生意也无人责骂。 沿梁秋枫尽染,更有担花女叫卖红蓼墨菊,杂戏汉表演吞火喷龙,一步赛一步的红火,一亭胜一亭的喧胶,只怕肩踵熙熙,这一亭一步走不过来。 东西之间,便是玉衢长街、秦楼楚馆,鳞次的高笼明灯照映茶香酒味,处处人间烟火。 穆澈带着吉祥逛了几许,觅一处酒家歇脚。 馆子两层,比起明厅雅座尽备的轩华楼宇,不免寒碜了些。薄木削成的酒桌长凳上,甚至垢了一层擦不去的污光。 二人走进,散座上飞唾的酒客们眼光晃了晃,倾刻安静,都诧异近于缩怯地认为,这两人一定是走错了门面。 男子凤姿轩容,少女清俏灵婉,不必玉带珠履相饰,已然一对天生璧人。 酒馆的老板因客多忙成了小二,见客怔忡一刹,笑着脸往 分卷阅读167 楼上请。 清贵的男子不着意周遭目光,护着女伴上楼,两名从卫止在梯口。 “客官宽谅,小店没有雅间……” 二楼也是敞屋,除了桌椅布置得整齐些,和楼下没有太大不同。店老板头一回接待这等人物,舌头骞了一骞,油滑的商人世故一时失灵。 “无妨,临窗就好。” 楼上有两桌客人,一个是穿夹锦的贾客,另一个书士模样,头科方巾,穆澈携吉祥坐在窗边一张方桌。 面对女子漏疑的眼神,他淡淡一笑,对店主道:“贵店拿手的荤菜三道,两样素盘,多几碗米饭。酒么,需老板推荐一壶了,清烈最好。” 店主心松一口气,他先还担心贵人口刁,点些厨房没有的奇珍异味,转而稀奇:此人教养极好,该是世家高门子弟,怎会公然带女眷来此? 口内笑道:“小店的明月烧还算能入口,客官尝尝?” 店主人会做生意,原本寻常的云烧子,应着节日旧酒入新瓶,来客自然都说好。 待店家去,吉祥小声哝哝:“多几碗米饭什么意思,我可不饿。” 珍珠小钗微松鬓边,柔和的润泽掩住她的倦色,不等对面说话又道:“咱们吃完再逛逛可好,一会儿是不是还有烟火?” “人太多,不怕走丢吗?”穆澈的笑藏在眼里,点点如辰,比天上几粒疏星更盛。 透过窗扉,可将迷华长街收入眼底。适才逆着人流,他一直护在身畔不曾稍离,她不必回头,也知他定在左右。 由这样好的一个人护着,怎么会害怕? 吉祥余光无意瞥下窗子,忽而闪神,目光有些迷茫,继而渐渐明晰。 她记起了这个地方——酒馆下沿阶旁,是那年她被游人挤退,初遇他的地方。 吉祥征询地望向穆澈,后者已看她无声笑了半晌。 “你……” “我……” 两人同要说话,恰小二过来上酒,吉祥尾声娇顿,眼眶不知怎么有些湿。 他的体贴由来不着痕迹,然而一色色地感受去,全都熨在心中最软的方寸,犹如无声润物的春雨,明朝推门,便见倾城花重。 话语此刻失了重量,吉祥隔着桌拉住他的手。 明知旁边两桌酒客有意无意地侧目,穆澈未避,低道:“明日你还要学茶,不好大晚,此处看烟花一样的。” 吉祥忘了天清观的事,落睫点点头。 穆澈最喜她无忧,此日却多见她愁感反常,目光轻转,笑道:“今日带姑娘出门,可有谢礼回我?” 吉祥抬眸看他,水岚横生。 “也不要别的,姑娘绣的荷包,送一个给我就好。” 吉祥想起上一回费了半月功夫向琏瑚学来的玩意儿,颊边一热,“那么丑,从没见你带过。” 佳人所赠,怎么好带出去招摇?——话音几乎脱口,身在外面,穆澈到底没说,一笑带过。 即便如此,旁座人已要坐不下去了,他们听不见二人喁语,但见这风华卓众的一对□□依依,无有一丝狎亵,却亲切莫间,顿觉自己多余。 月圆清夜,团聚良辰,如有伴侣相随侬语,哪个愿意出来喝独酒?本就是为躲眼街上的伉俪同游才到这儿,谁想缘法恁个促狭。 孤身目睹鹣鳒,怎一个难堪了得? 两个不相识的酒客隔桌互望一眼,举杯互相敬了敬,打算喝完这杯就结帐。 “咦,这家店好奇怪,还有护院的!” 一道脆音响起,店老板引着一行五六人上得楼。打头的是一个面孔方正的半旧蓝衫男子,三四十岁之间,透出几分儒秀,紧跟一个少男一个少女,后头是两个精壮男人。 听口音不是京人,周身颇有风尘,想是刚刚远游入京。方才说话的少女不过十岁模样,相貌已格外姣好,踏上楼梯,一眼望见窗边月下那素衫俊容的男子。 纵使女孩全未解事,一望之下,也不由呆了一呆。 人多眼杂,吉祥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那两个酒客见状倒沉下了身子,人多果然热闹些,远道来的一行人围着墙侧大桌坐下,要了好酒好菜,便与邻座酒客攀谈起来。 “赶到节下进城,真是好大热闹,京城繁华果然不同!”沉香面峨象鼻的高个男人爽然笑谈:“一路想找个打尖处,谁想街上的琴馆棋社忒多,我这兄弟饿得够呛,远远瞧见一幢灯火通亮的客栈进去,张口一嗓子叫店家上菜,再看竟是案设文房,一群斯斯文文的才郎正联诗评对呢,看见我们这群乡巴佬,吓得一愣一愣的!” 另一个身长八尺的精硕汉子糙脸微微一红,虽则生相摄人,受了揶揄却不反驳。 一畔那女孩子俏皮眨眼,“仝叔最会说话,明明您把最重的行囊给全叔拿,这时怨全叔饿了,待会全叔多吃些,叫仝叔一旁看着,哦,还不许他喝酒!” 女孩的口齿亦不在前者之下,笑言一串子,四桌人都笑了。 那儒雅男 分卷阅读168 子在女孩头上拍了一拍,拱手转问:“韶京果然雅风如斯?” 头戴士人巾的男人举杯笑道:“诸公远道而来,也许不知,可曾听说京城五侯中有一门穆氏双侯?其中卓清侯府最是文采风流,代代美传逸事说也说不尽,因起雅比风尚,举城争效,故有此风。” 儒秀男人听了点头,男子谈兴上来,转而欲向窗畔之人攀谈。他见那窗下的公子风华无俦,却意外平和可近,殊无一分拒人,心想若能相谈数语,也算不枉。 正待开口,上菜的伙计听见前言笑道:“这条街浑名‘引凤驻’,原本琴馆极多,小店没有瑶琴雅乐,红牙敲板的小调是有几首的,唱曲的妹儿生得俊俏,一会儿叫她上来唱几曲,给诸位客官消消乏。” 说着话,果听楼下吚呀调起,短喑长折的女声和着一二竹声,又有酒客拾箸敲碗,虽不入大雅之堂,却别有一番韵味。 这一行人家乡也有小曲,即使音韵不同,听着亦觉亲切,不由生起池鱼之情,都侧耳听住。 伙计乖觉,要将歌女唤上楼,被称仝叔的男人阻了。 那小女孩原本对侯门逸事大有兴趣,此刻却嘟起小嘴,有些不以为然:“什么啊,不过是为了争入贵门,还不如这小调自在。” 一言传入吉祥耳中,悚眉看向对面。 穆澈神色却平常,并未放在心上。菜肴上齐,嘱吉祥多吃些,自己斟一杯酒,浅酌风味,闲听曲音。 没过一会儿,那小女孩忽然惊噫一声,便觉彩光泫冶,一朵烟花凌空绽开。 紧接着此簇连彼簇,彩光压月光,但见“天女散花”、“凤舞银河”、“千丈菊”、“万点星”等各色烟火震耳夺目,炫炫冥冥,场中客皆放杯观望,楼下的曲声也歇隐下去。 吉祥欢喜,玉秀的额头倚出窗阑,得趣地赏看。 对座人在看她,看花火映上玉颜,万紫璀璨眸珠,缤纷在天,而静好在侧,暖溢溢的酒意浸入心田。 明月如烧。 街边,亦有人注视吉祥。 一个韶秀有致的年轻人不顾人潮喧嚣,仰凝阑上女子许久,久到他身边的活泼少女几度扯他衣袖,手心拢在唇边大声问:“你在看谁?” 年轻人黯落地收回视线,白日里没能见着的人,不期此间偶遇。 那日的斗茶女子果然是她,所以,她才会以帷遮面…… 是因为,不愿见自己吗。 少女抬头左右乱觑,越发疑惑,伸手在年轻人眼前挥:“哥?” “是……我们都亏欠的人。” 一句低惘的回应,瞬间淹没在周遭的烟火色与欢呼声中。 祢珩晏夜回府,身边的小子禄喜回说,上午翰林院的周待诏登门拜访。 “周待诏?”祢珩想了一会儿,才罗出些许模糊的印象。“那位新科探花?他来做什么?” 禄喜道:“小的也不知,听闻是夫人邀请来的,一来便被夫人请去厅中,坐不多时便走了。之后,夫人的神色似乎……有些伤心。” 祢珩才从大皇子府回来,眼见志气风发的殿下意志消沉至此,劝解无用,心里大不是滋味。听到这件事,更加沉眉不语。 家里与此人素无往来,娘为何突然请这么个人来,难不成,是为灵霜的婚事? ——不会,灵霜眼高,一心痴着水月镜花,此外又看得上哪个。 —— 吉祥:我送侯爷的荷包,侯爷带过吗? 穆澈:一笑带过 第91章 雪色缥香 祢珩不知还好,听见“卓清府…… 佳节过后,又是宋老爹的生日。 吉祥提前好几日与穆澈告了“假”,当天早起,梳妆一新。 见她发上簪了上回送的茶花连理祥纹对钗,愈显渌鬓堆雪,玉琢可爱。穆澈心喜,打趣道:“理该与你同去向老先生问好,只怕你们不得尽意,便代我拜贺吧。在哪里摆宴,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儿,晚些去接你。” 说着话,手不忍释她耳唇上的东珠,摩挲来回,把吉祥闹得痒痒,缩肩嘻笑,拍开他的手道:“干爹的胆子怎么经得公子去拜,正经别去,他老人家还能安心喝杯寿酒。” 闲话一回,便乘轿到葭韵坊来。 坊外挂出了歇业的牌子,这些由宋老爹照看长大的大小姑娘们,都合计着怎么为老爹闹一闹寿,好生快活一日。 堂厅中果馔糕饼齐备,众姬将宋老爹围在上首,人人丽妆可喜。 笑语声中吉祥和袍儿进门,众人见她,有的不敢再和从前一样厮闹,有新进的茶女仰闻其名,规规矩矩地站起,惟几个从前玩儿得好的,未见生疏,指她笑道: “刚还在说,到这会子都不见这只金雀儿,恐是不得来了,老爹嘴上不说,心头定然失落,今儿要是瞧不见干闺女的面,生日都过不好了!” 袍儿翘起唇边的小痣,“琳琳姐还是这么着欺负我家姑娘。” “呀,这身红纱裙真喜 分卷阅读169 庆好看!” 琳儿上下打量袍儿,短短时间不见,这妮子便似脱了泥胎,颦笑间多出几分娇贵的风气,卓清侯府,果是个清雅养人的所在,再看吉祥气派,更不必说。 “姐姐债主似的打量我,可把我看慌了呢!” 吉祥弯着眸子,一语未了,掌不住笑开,眉间的红瑚坠露压黛钿骨碌碌轻晃,扑到老爹座旁撒娇。 老掌柜疼爱她到心坎里,摩着干闺女的头发,“你们可都别挤兑她。好孩子,出门时与府上说好了吗?” 吉祥冲琳儿挤挤眼,乖巧极了:“干爹放心,都不妨的,今天同姐妹们给您老祝寿,大家尽兴才好,多闹一阵子也使得。” 她得了穆澈的允准,当然有恃无恐。除寿礼外,又取出自己缝做的两套鞋面与鞶带,针腿尚稚,胜在心意。 老爹欢喜不已,手指磨娑了半天不舍得放开,眼里都泛出水光来。 “老爹真是!”施盈见不得这爷儿俩腻歪,翻着眼皮嗔了一声,“大好的日子,寿星酒还没敬一杯,侯夫人可别招出老爹眼泪来了。” 众人听得这个称呼,又是这等诙谐,都噗嗤掩口笑起来。吉祥知她嘴皮子最损,眼尾轻剜,呸了一声,不去理她。 宋老爹老脸开花,笑斥道:“点茶不利索,数这口齿尖利第一份!没大没小的,显见我就这么着没出息?” 不知谁在人堆里接口一句:“老爹向来倒是极稳重的,只不过一见到干闺女,就要没出息起来了!” 厅中又是一阵笑声。 叙一回闲话,众人便动身去预订好的福来酒楼。 才备妥车脚,一辆精致的油壁小车打从南边驶来。 众人发觑的功夫,那马车停外坊外,一个面白身娇的年轻妇人由侍婢当心掺下,紫衣流华,抬手扶了扶宝珠钗子,一抬视线,笑得若有深意。 “怎么是她?”大家纳罕,脸色都有点发沉。 “受老爹多年照拂,贵寿不敢或忘,特来给老爹拜寿。”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秦子佩。宋老爹哪能忘了她当初到侯府大闹的事,向旁让了让,不阴不晴道:“老头子受不起你的礼。” 秦子佩也不在意,抬眼平平扫视这群曾经同窗的姐妹,微笑:“许久不见,姐姐们安好?莫要只顾高攀,将从前口里亲热的都踩到腿底去了。” 吉祥眼底一沉,本来大家欢欢喜喜,她一来就扫兴,这算什么,特意赶来恶心人吗? 当即便要回嘴,施盈不欲吉祥失身份,在她肩膀一按,抱手盈盈噙笑: “有人自甘堕落成泥,怪得别人踩她?那种背后揭短儿捅刀子的亲热姐妹,不知别人怎么样,我是不敢亲近的。” 又转头对新来学茶的小丫头们道:“你们还不认得她,如今,该称一声秦姨娘吧?” 秦子佩轻哼一声:“要拜高踩低,也得先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在座的心再高,可有几个将来不是做姨娘?” 众女脸色一变,皆是愤然。秦子佩只盯着吉祥冷笑:“就是那自以为进了高门了,总不过也是给正经大娘子提鞋伺候……” “够了!” 宋老爹赫然打断,护在吉祥身前,“到底是从这里出去的,话别说得太难听。或者你算定颜坊主不在,老头子便管不了事吗!” “都是小事,干爹别气。”吉祥忙抚着老爹的后背宽慰,心中并不如何生气,只是看着秦子佩,觉得几分可怜。 经历这么多事,又孺染了蜀东薰陶,这人还是好胜,还是不能放下于她而言根本不重要,也无意义的事。 说到底,她吉祥对于秦子佩而言,实在无足轻重。既已嫁了人,聪明的便该经营好自己的日子,闲时弄茶怡情,便是舒坦的活法。盯着从前那些破事不放,到处胡攀乱咬,于己又有何益? 这样简单的道理,秦子佩竟不明白。 众人不想被她扫兴,都无视此人,欲要动身。 偏偏秦子佩不肯放过,拦在吉祥当面,一双细薄的凤眼如讽如嘲:“听说,你被落禅居士赶了出去,不许再到蜀东门下听教了?” 宋老爹听到这话,不啻一个焦雷落在耳内! 猛然见秦子佩神情得意,却非作假,他转头看向吉祥,担心轻问:“……闺女,有这回事吗?你可受了什么委屈?没关系,说给干爹,干爹帮你想主意。” 琳儿与施盈对视一眼,也在意料之外。 前几日她们才拿这事与别家的茶魁显耀,吉祥的茶技水平,满京城数来也算头一份了,若连她都没有入蜀东门的资格,难不成反而便宜一个心量窄小,处处不如她的? 吉祥还没顾上与坊主提及落禅居士的师傅,眼见大家没精打采,一扫先前的欢心,看秦子佩的眼神就凉了几分。 她行事不矜夸,却也不肯任人欺落。定了定气神,抓着老爹手背微笑: “不错,西院那边是不必去了。因落禅先生夸女儿悟性好,可寻他老人家恩师座下受教精修。干爹有所不知 分卷阅读170 ,那一位高人,才是蜀东正流嫡传呢,因尚未拜访,所以不及告诉干爹,让您担心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立刻令秦子佩脸色发青,眉眼瞠讷。 “好、好、好啊!”宋老爹连道三声好,腰脊都挺直了几分。 秦子佩怔怔思嚼这席话,仿佛当头一盆冰水浇下,只是不信。 却听袍儿嘻嘻道:“若姑娘得了那位老先生青眼,收入座下,可就与落禅居士齐辈了,秦姨娘到时岂不是要称一声‘师姑’?” 施盈笑得停不下来,“哎哟,师姑师姑的多难听呐,不如叫声姑奶奶吧,哈哈哈……” “姨娘……要不咱回吧……” 嘲讽声中,连秦子佩身旁的小婢也立身不住,低声劝说。 秦子佩抖着紫唇,阴森地注视吉祥,“不,我不信。你凭什么……我要和你比一场!” 老爹寿诞喜日,吉祥哪有功夫平白同她纠缠?若要不应,又不甘白白增了她的气焰。 她心思转动,轻飘飘地睨了秦子佩一眼,回头问:“干爹,坊主常喝的双珍眉还有没有?” 宋老爹一愣说,“还有两瓶珍藏的,你要用就去取。” 寻常一两抵得十金的茶叶,老掌柜随口就舍得出去。吉祥嫣然一笑,话不多说,寻茶湔水。 只见她自挽双袖,姿态娴熟落座茶案,调茶的手法别具一格,不多时,便有一阵迥异的馥香飘满楼阁。 “……盈姐,这是什么香!双珍眉不是这个气味吧?”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这妹子对茶的了解和修炼……快化了道了……” 置身袅不尽的异香之中,秦子佩心若鼓擂,怔忡若失。望着那人淡定卓然的气概,她竟尔从中看出几分颜不疑和落禅居士的影子…… 不可能、怎么会!不过是个仗着小聪明小运气的丫头罢了……她……她什么时候有了这等进益? 不必自己出手,自己也出不了手,她已经输了……这怎么可能?! 坊楼外恰有熟客路过,无意闻到此香,一刹纷绪尽涤,俄然便觉爽满天地,不由驻足询问:“店里又出新茶了?莫不是颜坊主亲调的?” 门边的伙计指指歇业的牌子,客人不肯放弃,从楼里飘出的茶香也奇,就绕在鼻尖儿左右,勾人似的不散。 谁说喝茶的没有瘾,那客人舔着嘴唇向里张望:“怎么说唐某也是老相熟了,别人面子不给罢了,总要卖我几分吧。老宋!我知道你在里头,叫我尝一杯,就一杯!” 厅中诸女听得笑了起来,施盈转了转眼,捧起吉祥信手烹成的一壶茶,扬头瞥了呆立的秦子佩一眼,趾高气扬地走出大门,在老唐眼巴巴的注视下,将紫砂壶送到对街祝老头的摊子上。 “祝伯,记住了,这壶茶可比金子还贵。一杯少于二十两,吃亏的是你。” 吉祥摇头失笑,远远听见祝空融变了调的嗓音:“姑娘您体恤小老儿,您就是再世的活菩萨!” …… 小小插曲过后,大家相循去往福来酒楼。至于秦子佩,没有人再给她一个眼神,无视,便是对这个人最大的羞辱。 片刻的不愉快很快抛诸脑后,二十来个姑娘在酒楼的包间三五成团,饮笑无忌,与吉祥玩笑说求她一壶茶,也体会一番日进斗金的乐趣。 吉祥开心,没人敢多劝她酒,她自己贪饮几杯,醉颊映得丹霞流荡,紫水饧眸,说不出妩媚可人。 及听琳儿拿她打趣,便跳起来去捏她的嘴,袍儿帮着自家姑娘,又过来几人按着袍儿呵痒。 吉祥醉意扶头,就势软软靠在老爹旁边,瓷人似的乖垂眉睫,嘟着粉透的小唇,看她们尽闹。 华灯初上,这处欢饮无限,一墙之隔的包厢里有位客人,正自斟自饮,眉间隐含郁色。 隔壁欢声不休,此人越听越烦,猛地一跺酒杯:“伙计!” 小二忙不迭进来,“小伯爷有什么吩咐?” 年轻公子长眉冷凝,怫然不悦:“什么人吵闹,扰了爷的清静!” “啊,爷请恕罪,隔壁是一个老人家过寿诞,不免喧闹了一些……” 都是身份尊贵的,伙计两面不想开罪,心里计较一番,又赔笑道:“小伯爷有所不知,那位老先生来头却不小,他原是葭韵茶坊一典账掌柜,因他的干姑娘选入卓清府做了雅姬,自然今时不同往日了,人人都道他老人家是卓清侯半个丈人呢!” 这跑堂的伙计终年耳濡目染,一颗七窍心,两只势利眼,只认伯爵府世子再高贵,也越不过侯府爵爷去,便想拿这话灭了他的火。 祢珩不知还好,一听见“卓清府”三字,直似刀子戳中了肺管,变色冷笑一声:“我当是谁!怪不得如此嚣张!” 吉祥正与老爹说着话,不防轩门突被推开,近门处拼桌划拳的几个姑娘吓了一跳。 但见一个玉青锦袍的男子,周身几分气度,醉眉冷眼站在门口。众人不识,只当是哪家喝醉的纨绔子走错了门。 分卷阅读171 跟在后头的伙计苦着脸,还想不明白自己哪句话不对路,触了这位小爷的逆鳞,吞着唾沫介绍:“这位、这位是浔彰伯府的祢小伯爷……” 听见这个名头,旁人尚可,宋老爹第一个起身作揖,诚惶诚恐道:“原来是小伯爷贵驾,失礼失礼!” 他平生有个怕官病,用颜不疑恨铁不成钢的话说:可谓无药可医。祢珩见状,反倒笑了,余光冷瞥,看向宋老爹身旁那个女子。 吉祥醉意未消,一双眼却是漆黑透澈,静静与之迎视。 第92章 不胜攀折 都说侯爷爱重她 满屋这么些姑娘,祢珩一眼就确认,眼前女子便是那闹出了许多风闻的侯府茶姬。 他打量吉祥的目光有些阴森,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小小平常女子,枉灵霜痴心一片,难道还比不上她? 不愿妹妹和穆澈扯上关系是一回事,但人情护短,祢珩自然不爽快,声色轻沉:“听说宋掌柜大寿,来给你老敬一杯酒。” 宋老爹哑然,他何时有这般大的面子,与袭爵食禄的富贵子攀上了交情? 宋老爹犹疑地转看吉祥,吉祥听见此人是容华郡主的哥哥,是那一家的人,一时也觉古怪,抿唇不语。 纳闷的功夫,听噔噔噔上楼声响,两个沽酒伙计合手端上来一座莲花套酒玉盏。众人眼前泠然清渠,只见这套酒具颇有名堂: 底层八只酒壶全由玉脂雕成,壶嘴向外,如玉莲叶片舒展,上层又有五只独山桃花玉雕成小一等的壶,亦是花瓣形状,白中透粉,宛有荷香。 正中央,则端放一只琉璃剔透冰壶,脆薄似望之即碎,壶中盛着金黄的酒液,远远看去,就像盛放在莲花中央的灿黄花蕊。 姑娘们看得咋舌,心说得多少人才能喝下这么一套酒去?祢珩淡淡钩唇,意示伙计将酒盏捧到宋老爹面前。 “宋掌柜,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吉祥霍然变色。 祢珩来这么一出,为难之意是显而易见的。他与葭韵坊和宋掌柜并无瓜葛,是冲谁来的,不言而喻。 清净的眸光喑黯,吉祥风闻过容华郡主对穆澈的感情,祢小伯爷这般行径,要么是为妹妹出头,不然便是与穆澈有所龃龉,讨问到她身上了。 她平素瞧着乖巧不惹事,遇事却也不怕,在众姐妹的呆愣中福身一礼,“多谢小伯爷好意,只是干爹今晚高兴,已多饮了许多。老人家上了年岁,不敢逞性强饮,小伯爷体恤,必不会怪罪。” 祢珩似笑非笑地瞥着她,“这张小嘴,果然伶俐。” 宋老爹看出他眼神不善,忙赶上一步,一面将吉祥往后藏,一面赔笑:“小孩子不懂事,贵人千万莫怪、莫怪。贵人给小老儿体面,小老人感激不尽,哪敢不教贵人尽兴呢?我这就领赐,这就领赐……” 说着取过一只玉壶,将酒折在诺大的海碗,双手端起便喝。 “老爹!” “老爹……” 施盈那么精灵一个人,这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吉祥的眼圈倏地红了,“干爹,别喝,您禁不住的……” “伯爷赐的好酒,说什么傻话。”宋老爹趁喘息的空隙冲吉祥咧嘴一乐,被酒气冲得头昏,眼尾仍勾出谄媚的褶皱。 自古民不与商斗,商不与官争。他那几分茶行里的脸面,放在权势二字面前,屁也不是。颜坊主有通天的好手段,可他就是再老实不过的一个查柜,惹不起这样的麻烦,也不能让吉祥惹下麻烦。 祢珩见此愈发得意,愈发不屑,冲伙计一努嘴,手点莲花座:“既是海量,便都给他满上罢。” 话音未落,忽一只素手抢过玉壶。 吉祥神情清肃,指节紧扣着白玉壶,下一刻就要摔在地上。忽转念一想:我自不怕得罪他,可若给良朝惹出麻烦又该如何,我又不懂他们的事,保不齐有虑之不及处…… 思索这般,吉祥眉黛轻横,壶嘴对着喉咙便折下,“我替我干爹喝!” “吉祥!”宋老爹见那小人儿不要命似的仰头灌酒,急喝一声:“你能喝酒吗!给我放下!” 吉祥不听,柳烟眉被呛得拧成一团,仍不停歇,唇角流落的澧液染透衣襟。 呆了半晌的袍儿这会儿明白过来,怯红眼取过一只桃玉壶,抱着往嘴边送,一边咳一边喝。 琳儿也反应过来,尽管敢怒不敢言,喝酒却是敢当的,抓了一只酒壶道:“我们也喝!” 葭韵坊的姑娘人手一只酒杯,一盏一盏地传递斟酒,轩中静默无息,惟有酒香,望之不似祝寿,而像赴死。 祢珩盯着眼前场面,神情渐渐悒郁。 本想给这丫头一个下马威,好让卓清府那位添一添堵,眼下……怎的变成他堂堂一个爷,欺负一群女孩子了? 祢珩心头大是没趣,待要让她们停下,适时酒楼的掌柜闻信赶来,看见轩中这个情景,冷汗直留,对着祢珩又是赔情又是作揖。 祢珩顺势甩手,冷着脸提靴走了 分卷阅读172 。 “闺女。”宋老爹连忙抢下吉祥手中的酒壶,扶着双颊酡红的少女坐下,“你怎么样?” “酒,这酒好喝呢。” 才一会儿功夫,吉祥双目迷岚出岫,不着气力地趴在老爹肩头,还要去够酒壶。 “完了,姑娘醉了,我……我再给她倒一杯。”袍儿捧着酒壶嘟嘟囔囔往前走,不防被桌子腿绊住,若非身旁人扶住她,便要摔一个狗啃泥。 醉的不止她两个,坊中茶女饮食清淡,少有酒量,方才凭着一口气拼酒,这时意气消了,多有花容红软,醉兰吐芬,不胜攀折之妍态,那欲要赔罪的掌柜望见,当即痴痴呆住。 施盈一腔火气无处发,喊道:“看什么看,早也不来,还不快备些醒酒汤!” 掌柜一迭声去了,施盈与几个没醉的照顾大伙,瞥眼见宋老爹守着酣醉的吉祥掉眼泪,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老爹的大好日子,又哭什么呢?吉祥只是醉了,叫旁人见了,以为怎么了呢!从前我们挨板子疼到手要断了,也没见您老这副样子。” 虽如此说,还是取帕为老掌柜轻拭浊泪。又摸摸吉祥的脸,如同火烧一样,摇了她几下,不见应人,由不得也担忧起来,“这可怎么好,都说侯爷爱重她,若是知道了,岂不怪罪……” 宋老爹听了这话,更内疚起来。这时伙计引着一人到了轩外,那人在外道:“侯爷来接姑娘了。” 施盈眉头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朝迷醉不醒的吉祥看了好几眼,不得已,到门边告诉来人说吉祥喝醉了。 门外的那人,神情清峻而不失恭敬,正是洛诵。闻言向屋内扫视一眼,眉宇轻动,向施盈道声“劳烦”,返下楼去请示。 不多时分,一身清华的男子缘阶而上。 第93章 射御之道 我替你讨回来 穆澈此日不过一袭家常宝华轻衫,发上信手一只玉山自倒簪,通身简单剔透,依稀度外风神。 茶坊的姑娘们见了,只当画扇上白笺墨渡的人走了出来,痴醉更甚。 穆澈却仿佛进了醉花荫,入眼,是歪歪倒倒的一室娇娥,鼻间嗅得觞凛脂浓,来到吉祥身边,望她醉颜道:“宋老先生松龄长岁,吉祥得您照料,自来孺爱有加,怨不得今日这般开心。” 他开口未见一句怪罪,反而客气有礼,宋掌柜还礼不迭,一时话都忘了说了。 还是施盈犹豫一刹,将祢珩如何来到,又如何逼酒、如何欺人的始末告知穆澈。 穆澈闻听,始知这一片狼藉从何而来,静澜无波地等她说完,未见改色,只怜切地扶过吉祥身子。少许,低语一句:“祢孟白,好胆呐。” “侯爷恕罪,都怪老头子无能,没有照顾好丫头,谁成想呢,原是欢欢喜喜来的……” 宋老爹的语声越来越低,窝在他怀里的小女子似乎感到熟悉的气息,醉眼未睁,双臂向前一探,便搂住穆澈的腰身。 宋老爹轻愣,随即老脸发红,骨碌着眼睛挪开视线。 一群小姑娘因仗穆澈背着身,皆好奇玩味地打量。虽不见视线追身,那窃窃喁语是挡不住的,一分腆色从穆澈脸上闪逝,唤人不醒,只得由着这姿态,正色道:“今日众位受了委屈,不得尽兴,待日后……” “穆良朝……” 吉祥哼哼两声,拿脸蛋往他清凉的衣襟上蹭,猫儿似的享受。 “咳。”宋老爹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转开脸,“还是、还是先带丫头回去吧,诸事有劳侯爷了。” 穆澈略顿,道声“失礼”,在众目睽睽下抱起吉祥。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脚步微停,不回头道:“姑娘不跟着回去?” “啊?哦!”看傻的袍儿手肘被撞了一撞,才省过神来,迷迷糊糊地跟了上去。 人走以后,屋里寂静一霎,倏尔笑声漫开。 “刚刚侯爷是不是脸红了?你们看见没!” “胡说,卓清侯怎会脸红呢。唉,原来这便是风神无二,雅士无双……果然、果然。” 女孩子的快乐很简单,一忽受了委屈,一忽又可尽忘,互相笑趣品评。宋老爹听着越说越不像,止了她们,众人只好收敛遐想,却不知哪个姑娘感叹一句:“吉祥姐姐上辈子该是积了多少福德呀。” 众人听了这话,喝下去的醇酒化作情思涌上心头,艳羡点头不语。各自用些醒酒汤,便算完了宴席,结伴回坊。 却说穆澈将吉祥抱进车厢内,小人儿仍是无觉,只管紧搂着他的腰。 “你呀,知你不知软弱的性子,必是顾我矜全的缘故,所以宁可委屈自己。” 穆澈对着浓醉的人说话,取了几枚解酒丹含在她嘴里,视之襟松鬓软,媚而不觉之态,怜爱难已,指腹抚摩姣颜,又似许诺,又似自语:“放心,我帮你讨回来。” “良朝……”吉祥嘟哝一声,将手臂缠紧。 这一勒是醉者的大力气,穆澈险些一口气憋闷住,无奈:“姑娘松松手,要勒断 分卷阅读173 气了。” 吉祥哪里听得见,阖眼喃喃:“其实不是的……” 穆澈柔柔垂头:“什么不是?” “不是的……真娶那么多郡主,金华,银华,玉华……不行的,通通都不行……” 在外驾车的洛诵,蓦地就听公子朗然大笑,似有什么极开怀的事,诧了耳目,不知所由。 车厢中,吉祥粉润的鼻头被长指轻刮,“不得酒后,也听不到真言啊。”心情颇美地歪头想想,穆澈低眸:“吉祥,你有旁的事瞒我没有?” “唔……”小姑娘埋着小脸,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穆澈挨上她耳边,循循低诱:“有没有?” 沉在醉乡的姑娘茫然蹙了蹙眉心,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有,过了半晌,梦呓般轻吐一句:“很多,很多……” 待浓睡销了残酒,已近第二日晌午。 胀胀地睁开眼,吉祥只觉太阳发刺,嗓子干疼,要来一盅茶喝了,琏瑚、露盏捧盂服侍。 袍儿酒醒得早些,这会儿也在这等着为姑娘梳洗。琏瑚取了一套水缃勾金丝绫衫,吉祥醉性未消,懒得穿戴,想想今日也不出门,便随意换了件家常透风褙子。 见姑娘懒猫似的模样,琏瑚不由唠叨袍儿:“就是高兴也不应任着性儿贪饮,平日在府内,姑娘的酒量过不了三杯,多了心口就不受用的。” 她不知事由底里,不过一片心疼吉祥的缘故,袍儿吐吐舌,随她怎么说。 吉祥坐在菱镜前,由着人摆弄头发,忽而醒了神问:“我昨儿怎么回家的?” 她只记得祢小伯爷上门闹酒,她与坊中姐妹都喝了不少,后来祢小伯爷走了,余下的事却记不大清楚了。 琏瑚失笑:“大公子接姑娘回来的,姑娘不记得吗?” 吉祥左想右想,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出门了吗?” “没有。”琏瑚扑哧笑了一声,“正怕姑娘错过这个新闻呢,姑娘来看!”说着跑去拉开露台的雕屏。 一片灿耀秋光洒进阁楼,高风气惠,恍落云霄。吉祥随之露台凭栏,览过那庭庭树荫明泉,隐约见正院西厢墙内,两道身影交错着比划拳脚。 那身量略高的玄衫者是穆温,另一人绾衫轻扬,背对脸面,必是穆澈了。 从没见他动过武,吉祥又是好奇又是稀罕,“他们哥俩这在做什么?” 琏瑚笑言:“谁知道呢,一早起就演练上了,我们都当做新奇景儿,还瞧见大公子跌了好几次。” 一语才了,突见那玄逸的影子向前一晃,绾白影子便被撂在地上。 吉祥抚阑“哎哟”一声,心尖跳了一跳,过后反而松眉笑起来。因从没见过穆澈吃亏,具事又瞧不真切,不知他是怎个狼狈法。 西院里,一素斯文的清侯拉住面前递出的一只手,慢慢站起,摇头笑道:“混小子,想摔死你哥啊。” 穆温无可奈何,难得也抿出一丝笑,戏谑心起:“这才用了三成力,哥,你不成啊。” “滚。” 穆澈笑骂,被摔得没脾气。穆温是成日跑马练枪惯的,被秋老虎晒了一头午,额角汗都未下一滴,反观他已衫背湿透,喘口气道:“再来!” “哥哥,有事你说事,到底想做什么?再这么着闹,待会儿伯母以为我欺负你了。” 对于兄长早起便来找他练拳脚,穆温到现下仍一头雾水。问他,只说是活动筋骨,还不许他藏手。可怜穆温一身伤人的本事,真不留手,那便是大逆不道了,偏生兄长眼毒,轻易不好糊弄,逼得他轻也不是,重也不是,徒尔哭笑不得。 “也没什么。”穆澈抬手扑动衫角,漫不经意地比了个势,“有些人,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穆温轻叹一声,对这满身破绽的桩子没眼看,别头心道:显见舒坦过了头,到我这儿找虐来了。 一连几日如此,穆温在校场与十一说起,疑怪咄咄。 穆庭准听了诧异,“稀奇!良兄嫌舞刀动棒的不雅相,从来不好这些,咱们马场建成这么久,才来过一回,还是哄孩子玩儿的——怎么忽然转性了?” “你不知道,他从前是有底子的……”忆及往事,穆温幽然长叹。 正这时,武场的一个小倌登瞭楼来禀事,十一听了皱眉,随即挥手道:“建这地方本意供人畅快,没那些怀私排外的事儿,告诉丁典不必拦,随他吧。” 穆温听音问:“什么事?” 十一正要答言,忽而铁栅门外车从咽阗,当先一驾帘珠绘彩版舆停在门前,又有一辆宽辕油车紧随在后,左右侍从嚣尘,翠葆摇招。 “这又是谁?”十一稍显不耐,未等招人来问,管事老焦忙遣人回话来:“爷,信和王妃与小世子驾临,说此地敞阔热闹,又是爷经营的,过来抒散心胸。” “啧,给我找事呢?”十一大不悦地撇嘴,炎炎天气,他只想躲在凉台避暑消闲,和犁二说几句闲话罢了。这惯会做表面章头的华小世子不知又闯出什么祸事, 分卷阅读174 欲要讨好他娘,想破了狗脑子的,竟带老王妃到这吃沙来了! 信和王是个老好人,虽说无权不管事,人人亦尊称一声老皇叔。穆庭准同华世子相交随意,长辈驾到,却不好不去迎安。 十一虎着脸下楼,忽又想起一事,冷笑回头一指:“二哥,你看那是谁?” 穆温随他所指,但见武场北隅,一个锦华服饰的青年正在选马,疏淡扬眉:“祢珩?他怎会来?” “哼,只当这位第甲高士不屑落足穆氏地盘,方才我才明白,必是华世子邀他过来,不好拂面。啧,这个小子,总给我裹乱!” 穆温见他放浪,叮嘱道:“收收形迹,待会儿见过王妃,不可失了礼数。”说是这样,自己却无动身之意,显不喜人情应酬。 穆庭准在外最是乖觉,趋步至信和王妃驾前,一张脸笑得花朵一样,“王妃娘娘玉驾辱降,有失迎讶,十一真是该打!” 信阳王妃张氏为人和善,见了这玲珑少年百般欢喜,反道叨扰,华若瑾在旁瞧不过,抬靴作势向十一脚面踩去,“你今儿嘴角抹了蜜,在我娘面前装得像个人!” 张氏瞪了眼:“谁许你嬉皮笑脸,你学来人家三分好,我也不算白生了你这宿世的冤家!” 一语训得华小世子不敢啧声,十一心底笑翻,佯意圆场,将贵客迎上东首一座高台,着紧地锦毯铺阶,帷裳遮栏,于风沙场所布置得有如香闺。 才服侍信和王妃落座,场外又起一阵喧哗,十一耳根抽搐,悄向华若瑾咬牙:“你还约了什么人,真拿我这儿当自己家啊!” 华若瑾一脸冤枉,拨帘向栏下眺望,不禁发怔。 但见来人鞶腰束袖,姿清竹颀地行来,发挽三千清流,无风自品,面含一径丰韵,荒废三春。尤奇这一身缁青缚夜的衣色,非但十一,连穆温也没见他这样穿过,只衬得眉目神采愈飞,一时不敢相认。 祢珩一眼也瞧见来人,对上扫来的视线,内心悸动,气势莫名矮了一分。 原地驻了驻,他不温不凉地牵马向前,“侯爷也有闲兴。” 穆澈看他一眼,似笑不笑。 二者上东楼给王妃请安,十一的眼睛盯在穆澈脸上,还没恍过神来,王妃身边的使女们见到这般霄上人物,不禁动了红鸾,一个个眼含春水,面若羞桃。 张氏自夸赞清侯卓荦,祢珩那股子不自在更甚,倨傲道:“侯爷素来文名动京城,难得来此地界,何不上马争驰一阵,也为王妃娘娘戏彩一回?” 穆澈微微一笑:“小伯爷相邀,正合我意。” 祢珩愣了,他深知穆澈不擅武事,本想讥个“敬谢不敏”,不想等来“却之不恭”。 猛想起前几日那桩事,祢珩眼神沉敛,对这人此来目的有了计较——为个女子出头,心下大为不屑,面上笑意浮扬:“卓清侯肤细骨柔的,未免虎马之叹,还请三思啊。若逞出个什么闪失,吾等可承担不起。” 华若瑾都听得傻了,这哪里是为哄他老娘高兴,分明是向卓清侯挑衅啊,祢家这小子,早起吃错什么药了? 十一眼锋已然不善,王妃恐穆澈书香渊源的身骨,经不住胡打海摔,连忙解语,穆澈却向王妃微微颔笑,转向祢珩。 他眼里的笑意尚在,吐露的字音结成霜芒:“射御之道,先圣所秉,未敢轻弃。” 第94章 公侯一怒 满城妆魁,闻信皆来。…… 犁允两个人镇日模拟沙场摆阵,手底下练出一众好手,这些气血方勇的儿郎知道两位爷的本领,可对卓清侯爷也能上马,亦懂争戏,感到大大意外。 只见二人于场中系戴幞巾,选定马匹,祢珩飒沓襟袖,削影如枪,望一眼穆澈身后,捋缰微笑:“都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久闻穆二公子身负高艺,但侯爷向来逊平公允,必不肯占这个便宜,对不对?” 一语既了,穆温正走到穆澈身后,冷声道:“阁下若未战先怯,认输就是,犯得拿话激人么?既言上阵亲兄弟,穆某不才,当助兄长一臂之力。” 穆澈闲姿逸容地拍拍子温肩膀,“就依小伯爷意思,你替我压阵吧。” “哥……” 穆温直到此时才知大哥数日来的反常举动是为了什么,他不晓得哥为何要与祢珩争驰,只怕临时抱这几日佛脚不够,洛诵容许又未带在身边,会吃暗亏。 “二哥且歇着吧!”十一笑嘻嘻过来帮腔,“你要是上场,十个对手也不够输的。王妃娘娘在楼上看着呢,别说咱们穆家欺人。不止二哥,就是满场的兄弟我都做保,无论祢兄选谁组队,断无循私让手的勾当,不会让小人嚼舌,堕了我荣兰校场的名声!” 名褒暗损的一席话落在祢珩耳里,冷笑半声,不争无谓口舌。 双方各阄签号,穆澈选项目,拈出了“连翩击鞠”的签子,祢珩决先后,拈出一签,恰是先手。 所谓“连翩击鞠”,即双人组队打马球,祢珩当先选人,自然知道场中都是谁的拥趸,面上不慌不忙,心内已 分卷阅读175 有计较,环视一圈后,目光兀倏落在穆庭准身上。 “我?”东俊小世子诧然指着自己鼻子。 “就是阁下。”祢珩若有深意地点头,心道:才刚刚立誓作保,这么多人睽睽注视,穆庭准好面子,必不肯让手放水。穆澈平日满嘴的兄友弟恭,我倒要看他对上自家人,是怎么个形法? 他这番算计,穆庭准心知肚明,暗骂一声鬼道,并不推辞,抖擞一条紫绫带系上额头,呼哨一声,一匹玄骓骏物如有灵犀,气昂昂日下骋来。 十一振衣上马,登如虎子添翼,迥然不同。驰绕半圈,他单肘支在马鬃,俯身笑得儇佻:“良兄良兄,弟若小胜可不许生气呀!我这里好手如云,随你挑选!” 前一秒还称兄道弟,一朝对阵,立马不客气地放言挑衅,穆温被这张狂样子气得头疼,祢珩也不料他放浪至此,暗喜胜算又增几分。 再看穆澈,含笑伸指朝十一点了点,听见几人自荐毛遂,摆手谢过,随意向祢珩身后不远的一人点指,“就他吧。” 众人齐望过去,十一最为惊讶,冲那人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只见那人身着艳锦,却揉褶痕,发簪玉笄,反杂瑕疵,一张谄媚笑脸,三分呆笨行气。不意得到卓清侯青眼,惊喜莫名道:“十一爷,小的早来了,您老眼高不曾留意!” 说着欣然攀上了马匹,不防持缰未稳,哎哟晃了两下,差点又跌下来,把穆温看的直欲捂眼。 看台上听不见底下言语,信和王妃问她儿子:“小侯爷选的队友是谁?” “他呀。”华若瑾目力好,倚栏向那呆笑的人影瞟了两眼,绷不住笑: “一个姓金的同知之子,素爱捧脚钻营,众人都叫他‘千金糗包’,最是个呆大虫,活宝贝!往常见书上说至人不意云泥霄壤,神人齐观琼雪败絮,哎,侯爷他当真……这一阵可难料了!” 信和王妃瞥过去一眼,“原来世子爷还会读书。” 华若瑾闻言便垮脸,涎笑道:“娘,咱出来是为散心,倘若您恼着自个儿,儿子的罪过就大了。” 这里闲话,忽听锣鸣一声,两队驰入场内。 偃月长杆在手,穆庭准当先不让,夹鞍骋竞,高抛球,猛挥杆,流星入洞,先声夺人。 穆澈骑马尚可,击球终底不如他们惯玩的灵便,屡屡被祢珩截击,失了几分。倒是金秋宝出人意表,盖为清侯赏识,平生再无这等显露机会,意气所激,竟连连抢打出手,准头如神,收控住了局面。 “嗤,这小子今儿鬼魔附身了!” 十一笑声肆扬,随手传球给祢珩,后者振奋精神,带杆拐了两拐,正要瞄击,突而横杆来夺,却是渐渐摸出门道的穆澈卡在正当,一截一传,一套间不容隙的利落动作,马球便到队友杆下。 金秋宝俯身轻送,场外唱分,又添一杆旄旗。 不论竞者心思为何,在观者看来,这场比赛可谓酣畅淋漓:玉勒千金马,雕文七宝球,鞚飞惊电掣,伏奋觉星流。不外如是。 穆温的心随着不断变化的比分忽松忽紧,不住看那香柱,忽听武场的人轻呼,转头便见金秋宝鼓气衰竭,竟昏了头脑,一球送进自家门洞! “侯爷!” 金秋宝面若死灰,只觉自己罪该万死。他本是花柳淘空的身子,榆木填塞的脑子,一记失误,万念俱灰,只见祢珩不屑嘲笑的嘴脸,未听见穆澈侧马时一声安慰,蛮勇既逝,再也凝不起精神。 穆澈并不在意,哪怕慢落一步,仍自追骑不舍,不论其他,单这从容便是头一份风度。 十一在前勾唇傲笑,明知良兄来追,还一左一右拨弄那球,如同戏谑。 祢珩配合在侧,得机低喝一声,意要他传球。十一应声,却猛地一转辔头,将马球向后击出一记流星弧线。 穆澈头也未回,嘴边泛起同十一别无二般的笑意。 祢珩心惊地追视那马球直入自家门洞,猛省不好,顾不上看穆庭准,甩头见信香将灭,而这一记乌龙后两队分平,忙去抢球。 穆庭准比他更速,很快两马平驰,祢珩已知这小贼反水的心思,骂声“无耻”,志必夺得这一球。 他勒缰先甩马尾,再转马头,趁一霎干扰之机,便将球拖至外侧。这个角度,是穆庭准绝计够不到的所在,除非他钻入马腹,不怕被踏成烂泥! 下一刻,穆庭准歪下马背,当真将大半个身子探入祢珩马下,挥杆将球捣出,电光石火,那马儿的后蹄从他头顶一跃而过,蹄甲带下眉鬓上的紫缎抹额。 “啊!”众人同声惊呼,心迸喉头,晃眼便见马球飞入穆澈杆下。 眼见惊险一幕,穆澈亦心跳不止,定神凝望十丈外球门,心知惟有一击之机。祢珩将至,穆澈闭睫而睁,以臂当弓,长杆做箭,向那靶心飞射而去。 长风捩,香柱竭,飞鞠中,欢声谐。 直至卓清侯胜了,信和王妃还拢着心口,不曾从方才的惊吓缓过神,连声道:“这是闹什么?都是千金子,乘危邀 分卷阅读176 欢的事岂作得,还不罢了!” 华若瑾深晓穆十一禀性,这会儿人住马不住的,除非场中自罢,否则谁也劝不听,只好赔笑安抚母亲。 场内尘沙渐消,穆澈拾得额带,慢慢踱马到十一近前,脸上却无胜色,反而责怜:“太行险了!” “哈,哥哥放心!有我在场,还能叫哥哥输么?”十一张扬如故,余光见祢珩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开怀大笑,摇头晃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良兄,当真有人忘了我姓什么了!” 祢珩面色铁青,知道自己做了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他怎就忘了穆庭准为人,以为他会老实实做自己帮手?本打算,这小子若临阵倒戈,等同揭露穆澈伪饰君子,下作欺人,却不曾想透,世人皆知穆庭准性情,怎会当真计较,只会笑他祢孟白自缚手脚,故作聪明。 姓穆的定然早算准了,才不惮选最废物的金秋宝作队友! 本以为必败无疑的金秋宝,这会儿愣愣地望着旄杆,连欢喜也忘了。眼见穆侯爷催马过来,连忙滚下马背。 穆澈下马道:“多亏你前半程稳住局势,惠承助力。” 金秋宝被作践取笑惯了,何曾听过这等美辞,眼泪都快没出息地掉下来。才欲开口奉承,忽听有人喊“老师!”,一群半大少年跑来挤开他,团团围在穆澈身边。 少年们不知如何来的,满头满脸的汗珠,七嘴八舌道:“听说老师此地竞技,我们都来,但有吩嘱,弟子服其劳!” 塾中放了假,难得集这么齐全,穆澈手抚二子头顶,“少爷们哪是为帮我,个个看我出丑来的吧?” 众人嘿嘿黠笑,十一从当中揪出南宫佘,在他发心乱揉一把,“你小子怎么知道的?耳朵比兔子都长!” “何止是我?”南宫佘灿齿而笑,回头向门口指:“进来的时候看见好些香车停驷,表哥,你这里要出名了。” 穆庭准眉毛一跳,手搭凉棚看去,栅门外果然栖展一片翠袖红绫,娇笑莺声,全是女眷。 “良兄,你可给我招祸了……”十一苦脸,扬声向守门的丁典道:“拦拦拦,小爷这地界糙,供不起这些娇小姐,一个都不许放进来!” 一语未休,却听镶云公主与驸马相携到来,信和王妃听得热闹,也遣人下来问是怎么了。 “真反了营了。”穆庭准跌了跌手,这可再没法子,既迎进公主,余者便都拦不得,无心再游戏,命人快将东西两座瞭楼收拾出来。 来人中不乏名门的淑秀,也有艺坊的妆魁,卓清侯轻易难见,皆为闻信而来,暂抛矜持一观雅侯风采。 当此时刻,便应香麝千沙场,纱柔百炼刚,无掷果盈车,实观者如堵,穆庭准眼看阵势,只怕坐不下,校场又都是男儿,哪里见过这场面,连忙叫人回府请大嫂子和全丫头过来支应。 祢珩更没料想闹出这么大动静,明白这些蜂蝶都是为谁而来,心下大闷。 忽一眼扫过,仿佛见灵霜也在其中,气得发根翻竖,恶念生起:若要穆澈在众多顽童慕女前败阵丢脸,看他以后还如何自诩风流! 这样作想,祢珩沉敛气色:“众宾盛逢,合该延兴。第二阵,请侯爷单与我比比箭术,不知可敢应战?” 穆澈容色淡淡,管众人沸渭以纷纭,独他雍容而闲暇。 满场倾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他想着的却是,那晚吉祥醉酒,脸颊如烧,足拧了半宿眉头的难受样子。 清眸射向祢珩,穆澈嘴角轻弯,“今日,奉陪到底。” …… 东府孙长媳得着了信,却在府里找不着来卿。原来卿儿早听说这件新奇事,径自牵马出门,转念想了想,却又折去卓清府觅吉祥。 吉祥恰在家中,吃惊道:“他去校场打马球?他、他会的吗……” “就是没见过才稀奇,走,咱们一同去凑凑热闹!” 有卿儿开口,卫氏自不会说什么。吉祥懵懵地寻帷笠,被性急的十姑娘拉了就走,“要那劳什子做什么!” 吉祥实则担心,联想这几日公子练身不辍,隐约有个念头存在心里。 等到了校场,一眼认清与穆澈对比那人,吉祥脑海嗡然一响,像个得了糖果又恐被抢的小孩,甜蜜掺无措,柔肠百千结地想:……难道真是为了我吗? 她们到的时候,第二阵将将结束。祢珩呆望对面箭箭入彀的靶心,只觉做梦一般。 “他以为旁人不来助拳,我哥一个人,就由得他欺负了?”穆温在幛外一隅,倚住兵架冷笑:“殊不知射礼为儒学传教,哥是丁点也错不了的。” “说什么风凉话呢。”穆十一赚隙脱身,过来掬汗喘气:“还不帮我应酬去,这么多人,累死我啦。” 大热的天头,穆温端出一张镇冰面孔,“应对人情比跑马还累,不去。” 穆庭准翻个白眼,无可奈何。耳听周遭娇滴滴的语笑,夹杂一二穆澈的喝彩声,唉声叹气:“什么行不摆裙,语不高声?我今儿才知女孩家的矜 分卷阅读177 持都是骗人的,只消人对了路,真情就流露出来了。” 四面楚歌中,连败两局的祢珩面色发青,满场喋喋助声,全是心向穆澈,针扎鼓捶般使人气闷。 穆澈不知吉祥来了,抛弓看向对手:“小伯爷是否认输,还比不比?” 众目睽睽,正是骑虎难下,祢珩抬起狠红的眼:“比!” 第95章 荣兰演武 触我逆鳞,无立足地。…… 玩闹行中状元,纨绔丛里将军,说的就是穆庭准。他闲时琢磨出的许多新巧玩艺,此日都派上了用场,诸如“八卦对阵”、“莲花落桩”、“赶三魁”、“射七星”不一而足。 第三场抽的签是“赛射柔条”,是个三人驰马配合接力的射柳游戏。 祢珩见又是射技,暗道晦气,不敢再选穆庭准的人,从华世子手下挑选两人,穆澈亦选定两人,跃身上马。 此戏衍自军营,穆温亲身擂鼓助势。须知形势如鼓势,高低变化玄妙,祢珩身在客场,又占败手,怎能敌他兄弟灵犀?故以一毫之差,未断柳枝,又败下阵来。 场周挥帕哗彩,慕声不绝,马上清侯姿采俊逸,扬声问:“还比不比?” 到了这会儿,祢珩索性破罐破摔,非要赢他一局不可,咬牙道:“比!” “……穆清侯真个端美非凡,有这等男儿立身在世,余者须眉浊物都该羞死。” “我看那人明显不是侯爷对手,输了又输,图个什么,不如就此罢手,何必上赶着取辱呢?” 议论的是两个瓦舍的花魁。二女身份虽卑,与之款洽的高官恩客不少,是以也能在这里占个一席之地。 观楼上的闺秀不比这类女子口无遮拦,心里却多少都有这个意思,一双双美目含春带露,望着场中那眉目胜画的男子舍不得移开,旖旎心事,只恨自身无缘。 众人在看穆澈风姿,只有吉祥留意他说话时轻抚右臂,握缰的手也有些发虚,不由得紧张屏息,生怕他逞出什么差错。 “哎哟。”卿儿低呼一声,转脸好笑:“你都把我的手背掐红了,值当这么担心,没听见满场叫好声儿吗?” “他的胳膊受过伤,筋骨也不比二公子……” 吉祥说着说着,自己怕起来,心想那日她不过被多灌了些酒,没什么紧要,公子替她出头,她心领他的情,这般就好了,可千万不要再比下去。拉着卿儿道:“我不想他比了,你去让他算了好不好?” “我怎么劝得动良哥哥?”卿儿拍拍像是要哭的姑娘,“竞武场上胜负各半,摔打一下也无妨害,谁也不是泥捏的,好了好了,安心看着。” 这安慰还不如不说,听得吉祥加倍担心起来,愁黛清惹的眉目紧锁在穆澈身上,仿佛这样一直盯着他,就不会从马上摔下来。 好在第四场并不在马上,比试的是阵法,双方各取二十人竖盾执枪,镇身在后指挥发令。 论武,穆澈尚有阙漏,论智何让头筹?偏生这几只签子都是祢珩自己抽的,咬碎了牙只好往肚子里咽。 他发狠令军伍豹突前进,欲以勇力破敌军防守,二十人皆为磊落汉子,面对穆澈统帅的队伍,并不私意相让,其中一人冲锋时被对□□尖划破手臂,眉头未曾一皱。 血气与烟尘一瞬弥腾,娇阁女儿不曾见这场面,颜色大惊,殊不知此为校场本色。 隐约见尘雾中穆澈挥手变阵,众人散出中央空地,分而围之。却不想祢珩此前乃诱敌之计,手下每五人一阵,背里面外,乍占东南西北四方,意逐个击破。 穆澈又一拂袖,手下兵士倏而合甲,倏而钩枪,散漫虚幻却无隙可乘。祢珩之军尽成入海泥牛,不多时全军覆没。 吉祥看不懂阵势,直至对手全部弃枪抱拳,方长出一口气,也像历了场大战一样,湿透了后衫。 浑身冷汗的还有祢珩,心境却与吉祥的担忧迥然不同。他眼望溃兵,烈阳如冰窟罩在身上,激得两耳嗡嗡作响。 穆澈淡淡看他一眼,伸手将先前受伤的汉子拉起,那汉子由衷道:“侯爷真好本领,小人素日在十一爷手下压阵,这还是第一次输。” “胡扯!”瞭台上响了一声,正给南宫夫人请安的穆庭准听得真,攀着栏木向下道:“分明是一帅无能带累三军,改明儿换我与良兄对阵,再看高低!” 穆澈仰头笑道:“我不过纸上谈兵,不及十一爷多矣!” 十一的姨母在座上听见,忙拦道:“你这孩子尽得罪人,还不给小伯爷留几分颜面呢。” 穆庭准嘿嘿两声,换了副撒娇的嘴脸:“您老人家真心疼我,便不该来,若有哪处怠慢不周,回家我娘非扒了我皮不可。” 南宫氏被逗得发笑,向两旁描眉画黛的丫鬟们努嘴,“不是她们撺掇,谁肯大热天出门?想是怨我不给择婿,一个两个等不及了,这个家哟,说不得是谁作主了。” 婢女们被主母戏谑得掩面嘤咛。十一笑笑,半真半假吹了声哨:“你们这一世不必指望了。” 分卷阅读178 他心想姓祢的连输四阵,差不多也该散了,低头却见穆澈排众走过去,仍是那四个字:“还比不比?” 十一眉梢一跳,觉得不对劲:良兄今日怎么了? 鼓台上的穆温,眉头也微微皱起。世人都道大哥天性散淡,为人容让,万事不肯做绝,却不知人若触他逆鳞,便是绝处再不逢生的手段。今日他这般咄咄逼人,必有个缘故。 帷中看客不知个中底里,只道清侯男子气概动人,从前听闻祢珩人材佳好的,不由轻视了三分。 惟有二人忐忑不宁,一个是西楼上的祢灵霜,双方不论伤了谁她都左右为难,眼见哥哥受辱,心中难过。另一个便是下面青帐中的吉祥,摇着卿儿的胳膊不住道:“还要比吗?他怎么还要比呀,已经够了,别再比了……” 旁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衫袂狼狈的祢珩这会儿灵窍清明,蓦地省悟过来,瞪着穆澈道:“你……你是有备而来,特意来羞辱我的,就为了、就为了那一天……” 就为那天一壶酒?就为一个区区无名的女人?简直荒唐,简直好笑! 再荒唐再可笑,事已至此,别人传扬出去,只会说他挑衅在先,却被卓清侯连下四阵! 四阵皆败…… 祢珩脑筋混乱,他是伯爵府的世子,是大皇子的亲信,不是斗筲者,不是无名辈!他不能就这么输,他得把脸面找回来……正自纷乱难忍,抬头听穆澈道:“小伯爷若承技不如人,认输就是。” 欺人!好欺人!祢珩血冲百会,咬牙吼道:“穆良朝,当我斗不过你吗?真刀真枪试试!”言罢劈手夺了身旁一人长.枪,抖缨向前搠去。 “啊!”吉祥不意场中突变,整个人惊站而起,眼前发花,又腿软跌坐回去。 卿儿脸上也失了血色,远救不及。穆庭准变色跳下四丈高台,穆温跃下鼓楼,却都不及援助!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玉雕成的手斜刺里扣住枪杆,那枪头已经挑破穆澈衣襟,若再晚一霎,便入皮肉。 祢珩愕然抬头,但见霄下突现这人志气超神,玉容渌髓,俨然又是一个卓清侯——使意用力,逼弯了银杆,枪尖却再不能前探一分。 穆庭准适时赶到近前,英眉横立,不由分说踹在祢珩身上:“好声好气儿是给你的脸!当真手上说话,小心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祢珩不防备跌在沙地,羞怒之状言语难及。随后而至的穆温拦住发怒的少年,朝兄长胸前看过,心下稍安,冷冷瞥着地上那人,多一眼都嫌不屑,转向身旁道:“多谢世兄出手。” 拦下致命一枪之人,正是岑茵所嫁的穆湘昀,穆澈见之如故,笑言:“昀兄救我一命,当酌觥相酬。” “哪里,带茵儿出来散心,遥闻鼓声雄壮,看来是错过好戏了。” 穆家四子并立款言,谈笑无尘,望之积翠列松。反观祢珩被晾在那里,受千人指点,只觉苍天厚土无可容身…… 急忙赶来的华若瑾变了颜色,紧着打量侯爷问:“清侯没伤在哪里吧,母亲发了话,大家快快做罢,千万别伤了和气才好。” 又去拉祢珩,悄声道:“你昏了头不成,刚刚那是干什么,谋害卓清侯吗!” “良朝哥哥。”容华郡主一时也赶过来,脸色苍白,看了兄长一眼,蹙眉福身:“容华替哥哥道歉,良……侯爷请莫怪罪。——哥哥,咱们回家吧……” 祢珩铁青面皮,从面前几人脸上依次看过,甩开祢灵霜的手,扭头离去。 望着那道背影,又低头看看刺破的衣襟,穆澈眼风虚散。 虚惊过后,十一张罗着要去喝酒,穆澈也欲与湘昀兄倾谈畅饮,请他稍待,自去校场后的净室换身衣裳。 快到门口时,从后面跟来的人冷声问:“方才那一枪,也在你计算之中吗?” 穆澈诧异回头,仔细审视这人面色,“你生气了?” 穆温不似十一露形,心里的悸怒却一点不少,见他还是这么浑不在意的,气得加重声调:“哥知不知道,若刚才世兄赶不及,那一枪——” 穆澈一改之前意气,几分心虚地掩唇咳嗽,“……外头那么些人呢,好阿温,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 一语哄得穆二公子气笑出来,没有半点法子。穆澈朝他挤挤眼,推门进去,猛的却被一人搂住。 幽甜的香气萦绕鼻端,穆澈不见可知是谁,意外她怎么来的。 双双无言一许,男子摸头低叹:“一身的土,不嫌脏啊?” “吓死我了。”吉祥鼻音侬重,撒娇要哭的声调。 “乖,不怕。” …… 一日尘器过后,荣兰校场扬名。 继禅古斗茗、同檀夕展、在宥观灯后,荣兰演武一跃成了韶京第四大盛事。 当日在场各色人等,消息想瞒也瞒不住,关于浔彰府小伯爷如何挑战卓清侯,又如何落败,如何恼羞成怒,种种说法编得比戏本子还要离奇。 祢夫人过后才晓得这桩事,细究原委,只 分卷阅读179 因儿子先为难了侯府上的司茶姑娘,气得骂道:“好端端的,你去欺负她做什么!你可知那姑娘是谁?” 祢珩本已没脸在韶京呆下去,见母亲一心偏袒外人,心更灰冷,转日收拾包袱,去离州任上寻他父亲。因无颜面对大皇子,只留信一封,未去面辞。 没过几日,关于祢小伯爷负气离京的故事又纷扬扬传出,梨园里甚至编成了唱曲儿。 东府南宫氏听到风声,把儿子叫来数落了一通。往常这小魔王建个武场,玩闹也就玩闹了,可如今惹出这般大动静,她再不管,来日非闹上天宫不可! “娘……”小魔王没了气焰,委屈得像个霜打蔫茄子:“良兄做下的事,也算在我头上呀?” “你少蒙我,侯爷什么人品我不清楚?若非你带坏了他,如何就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我?带坏他?娘啊娘啊……十一莫名无辜,百口莫辩。 倒是穆伯昭下朝回来,看见幼子罚在廊下举尺,说了句公道话:“你呀,妇人见识,真以为祢家小子离京,是年轻人意气之争?” 南宫夫人不懂了:“不然呢?” 不然啊。穆伯昭老成地摇头。 ——若非事先算计,哪来的四战全胜、观者如云、逼走京乡?仅仅是年轻人间的争驰吗,太天真了。祢孟白何许人,那是大皇子手下第一心腹,同在大皇子麾下效力的,还有他那不肖子。 大皇子眼下失势,这两人必怀不甘,一朝谋出密事,倘或不慎,就是累及家门之祸。尽管……那不成器的逆子已被逐出门庭。 小九…… 老尚台闭了闭眼,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轻叹一声:“良朝那孩子,心事深重如此啊。” 第96章 访寰问道 如何如何,不算辱你门庭吧?…… 天地清宁的九月,东氜山古峰苍岚,浮云出黛。因近重阳,南峰的白云寺游客众多,香火随之旺盛。 侧峰一条多不为人知的小径,一个小小的身影蜿转而上,秀士袍衬着一张喜气的娇颜,两颊的婴儿肥因连日登山,变得不那么明显。 抬头望一眼余下的路途,满目青山灵气。 男儿装扮的登山客身边跟着一个红袍少女,脚下换上了和主子相同的厚底轻靴,仍是三步一抱怨,“我的腿酸了,咱们歇会儿再走吧。” 登山客头也不回:“只你会抱屈,一会儿功夫酸了三次,比昨日还不如。” 红袍少女兰气轻喘:“明个打死我也不来了,还是换琏瑚吧——可恨那妮子,先前诉苦姑娘出门不带她,一听说见天的爬山,立刻不声不响扮乖讨巧了!” “呸呸。”登山客轻嗔一声,却无威势,“今日必能见着,不然明天我也不来了。” “姑娘昨儿就这么说……” 两人且说且行,听得前后四个扈从想笑不敢笑。 此行正是吉祥带人前去天清观,拜访落禅老人的尊师。这个道观不见经传,虽与白云寺仅一峰之隔,状遇却大大不同,不但少为人知,而且路径偏寂,非是青石整砌的宽阶,沿途皆为古木长蔓夹绕的泥苔路。 竹舆不得入,唯有靠脚力。 那道观的守门童子又说观中并无一个茶师,是以一连几日,连山门也没进去。 荣兰校场的事过,穆澈第二天便浑身酸疼,前几日歇过乏,陪她同来,今朝吉祥无论如何不许他再陪,怕又是一场无用功。 “咱们坊主也有大本事,就没这些端腔拿调的事,凭他在不在,为什么门都不让进?”没两步,袍儿又嘟着嘴抱怨。 吉祥心笑,坊主对外未必有耐烦,只是自家瞧不出罢了。 额覆薄汗,她的心情尚且不错,见识过落禅居士,她已做足三顾的准备,左右无事,就当登高赏景也好——尽管,这一带参松遮天,时有飞虫细蠓,也赏不着什么好景致…… “呀。”袍儿瞥见草丛里游出一条本色细蛇,唬得向吉祥身边挨。 袁邵闻声出匕,那条手指粗细的小蛇通身翠绿晶莹,根本没搭理他,悠哉游哉地没入了深山。 袁邵失笑道:“姑娘不必怕,这蛇没有毒。” 吉祥拉住袍儿的手,接着方才的闲话:“从前都没问过,你是怎么进茶坊的?” 袍儿心有余悸地逡巡左右树林,生怕从哪里再钻出一条蛇来,含混道:“不大记得了……好像记事起就在那儿了,问过坊主,哼,说我是捡来的。” 吉祥谑笑:“坊主可不像那么好心的人。” 袍儿吐吐舌,“谁说不是呢。” 两个姑娘一边背地里嚼老板的舌根,一边向山顶去。日过横柯,几截歪阶横在尽头处,触目一方草色萋萋的圆台,终是到了。 一块黑匾毫不出挑地悬在山门,其下两扇同色乌黑漆木门,左右半个太极,聊作门环。 袁邻上前打门,开门的依旧是那小道童,今日没等吉祥说话,道童小脸一颔,侧身让步道:“客人请进来吧。”b 分卷阅读180 r   众人面面相觑,几个扈从下意识望天: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院宇不算大,青烟宝鼎与供奉的三清尊相却齐全,松柏侧道,聊引倾山绿意。 吉祥正犹豫要不要拜候掌教,道童一径引人过后院,“欲访之人在后山,请随我来。” 袁邻喜出望外,他受公子殷殷嘱咐,生怕姑娘累着屈着,又不能用蛮,如今可算能省些折腾了,忙道:“多谢小道友。” 吉祥只带了袁家兄弟与袍儿,将另六人留在院内。 绕过后舍,见数行斑竹如篱,足尽篬筤翠幕,眼前颜色倏然变化,两棵参古的乌桕欹缠相生,两傍繁枝结绕如拱,金叶灿灿,满地飞红。 如画景幻中,两个中年男子树下支枰,一着水田道袍,一着鹑鹤缁衣,随意拣几颗松塔在石台,无条无框胡乱对弈。 吉祥仿佛一个误闯武陵境的渔人,已看得傻了,袍儿大睁着眼,试探唤一声:“坊、坊主?” 叶落襟怀,箕踞的颜不疑眼锋未曾一侧,“才摸到这儿来,笨得可以了。” 对面那人笑:“你这狐狸故意等在这里,只怕我不肯见你小徒弟,如今说嘴?”而后冲怔忡的吉祥稔稔一眼,语作平常:“嘴硬心软的毛病可要不得,是不是?” 吉祥大为惊诧,难不成……这一位便是落禅老人的师父? 落禅居士霜眉皓首,怎么他的恩师竟青丝如墨,与坊主年纪参差? 是了,俗语有“摇篮的爷爷,拄拐的孙儿”,蜀东流为茶道古宗,比起年岁资历,说不得更重悟性。想到这里,吉祥忙敛衽施礼: “小女子见过前辈,因从落禅老先生之意,特来拜问前辈,山路迷折,多有延宕,请前辈见谅。” 颜不疑本要数落,听到这番问候方松眉目。 缁衣人道:“姑娘出于贵门,别拜了吧。” 颜不疑目光点了点她:“这丫头啊,外无金匮之文,内无兰蕙之质,三分不灵光里难得一分小聪明,学你那套绝技,也算够用了。” 吉祥听不出坊主是夸是贬,踩在厚软的金叶上哭笑不得。 缁衣人捏开一枚松球,松瓣匀然铺洒石台,如布子收官,“颜兄打的好主意,好处全进自家腰包,真不愧生意人。” “你那些生蠹的玩意儿,再不抖擞抖擞,小心绝户。” “颜兄风华正茂,小弟不敢先衰。” 二人一来一往,全把吉祥掠在一旁。吉祥不急,细听话锋,静静琢磨事情。 袁邻看不得姑娘受冷落,却又不好开口,面色正自沉郁,忽听一人道:“咦,你终于来了?” 眼见一个手捧茶盘的白衣少年从山石后转出,容颜灼扬如狐,立身金染山寰的桕苑之中,宛如一只成精的白狐儿化出的侍童。 “……云松?” 吉祥懊恼地发觉,坊主所言不错,人人都比她先访到高师,唯独她这么笨!明知前辈就在观中,却耽搁了几日进不来门。 云松第一次看清吉祥容貌,却是一身发挽逸冠,足蹬快靴的男儿相,与那日的柔然少女迥然不同。 他呆了一刹,躬身将茶奉予两位先生。 缁衣人端起竹筒喝了一口,微微颔首:“强了点。” 云松面色一喜,又听缁衣人问:“想到答案了吗?” 云松几许小心道:“晚辈昨日想了一夜,有一个答案,不知是与不是。” “说来。” 云松咽了咽唾沫,“莫非是——观艺茶?” 缁衣人品茗不语,云松顿时戚戚不敢言声。 吉祥大感诧异——在她的印象里,这少年就像太阳一样自信,殊难想象他会如此服帖于一人。 缁衣人终于想起了远道而来的拜访者,衣袖轻挥,“不妨问一问这位姑娘。” 云松略显踌蹰,抬头看向吉祥,复坦荡一笑:“也好。请教姑娘,茶之类分文雅茶、富贵茶、禅道茶,却还有一样最重要的,是什么?” 吉祥愣了瞬息,不大确定道:“世俗茶?” 蓦地大笑震山,颜不疑眼尾弯如细钩,手指吉祥:“如何如何,不算辱你门庭吧?” 吉祥反唬了一跳,从没见坊主这么开怀大笑过。 缁衣人脸上亦现微笑,独有云松笑不出,直直盯着吉祥,“你……怎么想出的?” 他连日想了十来个答案,通通被驳,万没想到她顺嘴一说,便入彀中。 第97章 七星缚龙 你哥哥,认得你这双眼 吉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黠黠笑起来:“天下喝茶的人,最多的并不是绅士公子,也不是富贵中人,也不是和尚道士,只是寻常人家啊。” 这,又有什么可疑惑的? 云松神情混杂,沉默良久向缁衣人作揖:“晚辈愚鲁,未解先生深意。” 转而又向吉祥一礼,声色轻扬了几分,“哎,姑娘聪敏,果然不服不行!我这便走了,他日有 分卷阅读181 缘山水重逢,再与姑娘切磋。” 吉祥以为自己一句话逼走了一个人,忙道:“你要离京吗?” 云松一笑,“想家了,该回去看看。” 颜不疑忽道:“留在葭韵坊如何,嘉叶庄能给的,本坊有多无少。” “别误人子弟。”缁衣人截口,淡向少年道:“鸿渐流下剩的几个老伙计都在祁门了,自守一座宝山,反于他乡寻什么?” 在家时分,云松头一件反感的就是那些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儿说教,山中居数日,心气平和不少,恭首应声,摘下挂在竹枝上的帷帽,戴笠而去。 雪衫将洇竹篱,少年又回头,白纱遮住他明熠而年轻的眼睛,扬齿笑道:“姑娘若至徽州,可来找我。我叫云梦泽。” 待吉祥想起答应,人已行远了。 “坐吧。”缁衣人开口相邀,吉祥回转视线,惊喜地瞟了颜不疑一眼。 坊主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她极捺欣悦,“多谢前辈!” “叫傅先生吧,前辈前辈,生生唤老。” 吉祥乖觉改口,坐于颜不疑与傅济之间。傅济眼风略动,唤了声:“松伯。” 一个苍头奴从木叶密掩的石后转出,原来那后面便是煮泉烹茶地。苍头手中提一只梓木存星茶籝,细心地拾去石台上的松子,从籝中取出七八只一色定窑莲枝折腰盌,一溜排开。 颜不疑目闪精芒,唤:“袍儿。” 袍儿一愣,随即醒悟坊主要与这位傅前辈对阵斗茗,苦于两手空空,全无准备。正在无措,那苍头奴向少女使个眼色,袍儿机灵,忙答应一声,从他籝中借得一套墨彩山水杯,一溜摆开在颜不疑面前。 双方二话不言,面上皆欲止还动的风色,提壶洗水,于一方盏池中搅弄风云。 吉祥隐隐知道这等场面,是举世再难寻见的,忙定心凝目向石台观望。 只见颜不疑在面前八只墨海杯中均注茶汤,所炫的正是他赖为得意的一套技艺——八龙出海。 从前在坊中的时节,吉祥只有幸见过一次,今日再逢,仿佛那方寸小杯恍惚间连成汪洋,八只漩涡于眼前浮动,愈深愈迅,眨眼似乌云倾盖,苍龙欲出! 再看傅济,划七盌形如北斗,入水溶物分明世间至柔,却在壶嘴点了一点后,每个盏心闪熠星芒,宛若引星谪凡!再以玉匙玄妙点拨,那七星俨如阵法,射出七束无形之网,将出海苍龙缚入罟中。 青天白日,吉祥眼前幻象连连,疑心自己失了魂魄,想看一看身边人反应,双眼却不能从方石上移开。 她一忽儿仿佛身颠苍茫海面,一瞬又似指触碧霄星辰,被两方激得眼晕身眩,挣得在舌尖一咬,强定心神:他们二人道行太高,我若两方流连,定会受扰,不如专心注意一边,强记一二。 换作旁人,难得开眼这等妙战,必然两方难舍,贪心但起,便落得个两手空空。吉祥却在霎间决断极快,想坊主是自家人,绝技再难得,日后总还有机会,于是一心望住傅济手底操作,初时迷炫,追心寻芥久了,手腕不自知跟着轻转,恍恍似有所得。 “咄!”二人同声一喝,倏尔天云坼开,草木重回人间。 石台之上,那杯还是杯,茶还是茶,满山清香,却不见了龙啸与星芒。 吉祥打个哆嗦,茫茫抬头,对上傅济若有笑意的目光,问道:“记住了多少?” “三……五……不对——”吉祥闭眼回思,觉得胸中仿佛满满充斥一物,寻不着丁点缝隙,一念转开又一无所有。 睁开清睛如月的眼眸,低道:“先生恕我愚钝,我……说不明白……” 傅济扫她手腕变化,便知此子是茶道上悟性难得佳奇的资质,又听了这话音,心叹:此为心有定力者,撇得开技艺,初窥大化了…… 抬头看颜不疑一眼,他拂袖微笑:“那你说说,方才谁赢了?” 吉祥踌蹰地觑觑坊主,又望望先生,欲言又止。 颜不疑笑道:“都这把岁数了,谁还输赢不起,你看出什么,随便说来就是。” 吉祥想了想道:“小女子眼拙,最初见先生的茶盏中星光极盛,有莫可直视的气势,到后来渐趋平和,似与那道书上和光同尘的意思有些相同,到后来……到后来那星光却好像一瞬消散了,所以,所以依学生愚见……” 她不好意思说傅济输了,支支吾吾地掩过后头的话。谁料颜不疑叹了一声,“哎,还是眼低识浅,有赖傅兄□□了。” 吉祥心内惊跳,葭韵坊主随意支颐,懒懒指点道:“你只见他内势从无生有,从盛到涅,却不知此技名为‘七星回杓’,起则万坚莫御,收则四海太平,风月无痕才是高手。你呀,有得学呢。” 这么说,是坊主输了?吉祥睁着鹿儿眼,讷讷地在两人之间看个来回。 颜不疑被这副蠢相嫌得撇嘴,傅济淡定得多,喝了盏星子,随口道:“明日这时再来吧。” 轻飘飘一语出,吉祥喜出望外。袍儿听他们打了半天哑谜,如闻天书, 分卷阅读182 只这一句听懂了,欢喜得拉住姑娘袍袖,小嘴抿成朵花儿。 “那,吉祥明日再来聆先生高教……”吉祥按捺心喜,按行中礼数向傅济致揖,而后转向颜不疑:“坊主……” “走吧走吧。”颜不疑挥手赶人,三分真七分假的不耐烦:“喜怒都挂在脸上,给我丢人!” 显是被他骂惯了,吉祥低头吐吐舌,依旧高兴不已地同袍儿去了。 二女消失在山林,傅济敛眸道:“颜兄好福气啊。” 颜不疑叹笑:“她又不是我女儿,又不是我徒弟,何来福气。诺大个茶坊经营,劳我心损我神,二十年才出这么一个,哎,图的什么趣儿?” “如此抱怨,不如散尽家财,天地任尔遨游。” “罢了罢了,我性喜阿堵,下辈子再做方外人吧。” …… 下山的一路,吉祥嘴角的笑意藏不住。袍儿兴致也高,磨脚都不怕了,拍手道:“我就说今日准能成的。” 吉祥笑弯了眉眼,“你说的是明日不来了。” “得见这般技艺,求姑娘开恩,明日依旧带着我吧。”袍儿拉扯姑娘袖口撒娇,又天南地北地闲话:“真没想到,傅前辈居然这么年轻,若和耽老先生站在一处,谁知哪个是师哪个是徒?” 吉祥笑了一笑,等不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穆良朝。未知他得知缺席如此一场精彩,会是怎个表情? 愈忖度,眼中水光愈柔潋若春。 及至山脚,众人却见等候的车舆旁,夹毂而停另一骖车驾。 袁邻看见徽号:“浔彰府……” 吉祥滞步,眼里的喜悦瞬间不见。 一只雍美的手挑起扉帘,未见其人,惟见腕上细悬一只梅花玉镯。 “我等姑娘许久,可否车中一叙?”是祢夫人的声音。 卓清府的跟随疑惑地互望,吉祥低头理拾衣袖,眼神化为清冷:“夫人来此上香?小女子不敢叨扰,这便要回去了。” “——就几句话,可以吗?”车中人声音微颤,不似堂堂伯爵夫人,反有向这小姑娘乞求的意味。 “小女子无话可与夫人说。”吉祥转身欲要上车。 浔彰府的车厢旁立着两个鬓翠着锦的使女,其中一个蛾眉细脸的看不下去: “姑娘好大架子,我家夫人诚心请你,忍了无数颠簸赶山路候着,却要不得姑娘的面子,不知道的,还当姑娘也是御赐的诰命,这等威风!” 袍儿就要回嘴,被吉祥垂睫拦下。 同时祢夫人轻喝:“霞珠,住口!”转而低道:“周姑娘。” 听见这个称呼,不止袍儿怔神,袁氏兄弟的眼皮也跳了一跳。 见姑娘的神色转瞬难看至极,袁邻当即上前,却仍隔着几步向吉祥道:“姑娘若身子不适,便回府无妨,旁的事……” “皆有大公子”尚未出口,吉祥止住了他,神色沉凝下来,对人轻道:“在外头等我——退得远些。” “姑娘。”袍儿糊里糊涂地不放心。 “没事。” 吉祥素不让自己为难,也不愿为难别人,此地香客众多,两驾华舆停处,叫人见了不知惹出什么议论。 走至祢府车旁,吉祥漠无情绪地看了说话的使女一眼,伸过一只手。 霞珠脸色变了变,思及夫人在等,万分不情愿地咬牙将人扶入车中。 祢夫人看见少女,凄愁的目光轻颤,下意识伸出手去,待辨出女子眼底的淡漠,僵了刹那,身子向里让了一让。 一帘文锦挡住内外,无论车内车外,久久无人说话。 深山何处一声钟,梵音缕缕飘散。 吉祥当先开口道:“夫人有话请说,过一时人多山路难走,耽误夫人拜佛的虔心。” 祢夫人近日正因祢珩离家心绪憔悴,听见少女言语疏漠,眼圈不由得红了,“你哥哥……已认出了你,他认得你这双眼睛,我……更认得出你这双眼。” 吉祥有些想笑,直视似乎打算在自己面前忏悔的妇人,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哥哥。” 第98章 何事乱心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 “我知道,你这孩子受了许多苦,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当年我与你娘很好,可惜嫁得远,你娘出事时……未来得及……” 断续的絮语,将吉祥的思绪拖入泥沼。 ……已很衰弱的周嬷嬷,仍旧慈蔼地笑着,将一对梅花洱汝镯交付自己,反复叮嘱,将来若无余地,便去京城浔彰伯府投亲。 此后不久,嬷嬷撒手而去,吉祥的余地便没了。 举目无亲,年幼的她宁可相信远在他乡不曾谋面的人,也不愿留在生她养她的家,可见那种无望,已到了何种地步。 路上失了一只镯子,她懊恨良久,直至赶车人骗去她的盘银,又险些被拐子虏走,对亡母与嬷嬷的愧疚,方被硕大的恐惧淹覆。 她无法将眼前这雍雅的妇人, 分卷阅读183 与当年心中所怀的最后一根稻草联系在一起,一瞬产生隔世的茫然。 “当年你到我府上……” 祢夫人拭掉眼泪,含愧道:“门子接进手镯,中途叫霜儿瞧见新鲜,要了去玩,门子不当事,竟也未报——好孩子,姨母当时真不知道……霜儿那年还小,过后也忘记了,到几月后我发现那镯子,惊得雷打一般,再去寻你,已经……” 吉祥静静听着,不知其中还有这些曲折。 当年她失去最后的信物,丧家犬一样苦苦守在伯府门前,没人对她理睬。 那时太小,再无自证身份的信物,只觉天塌地陷。 也曾疑,是否自己寻错了门,此间当真住着与娘亲最为交好的姐妹?也曾恨,她甘愿做奴为婢,为何就不能施舍一饭活命,一地存身? 后来长大些,方懂得自己的怨恨没有道理,别人并无救济她的本务。如对她爱拂有加的老爹,并非可求,是冥冥中自行的缘法。 “夫人不必介怀,阴差阳错的事,与人无尤。”吉祥静静说,“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一语等同承认身份。祢夫人略有惊异,与爱女同样年纪的女孩,别有一种旷静,不是禅香薰出来的,似是趟过泥涂的旅人抖抖衣脚,对视沾在鞋面的涸迹,安然接受。 她,才十五岁呀。 祢夫人的心索索抖起来,曾以为这孩子会恨、会怨,没想到她只是平静,好像早不在意,好像这些年自己的忧愧,皆流无用之乡,枉然失去意义。 她含泪道:“好孩子,是我不好……我找了你许多年,心中一直放不下,这样好不好,姨母认你作义女,今后你便是伯爵府的女儿,再无人敢轻视于你。” 吉祥目无波澜,像一尊安宁的瓷娃娃。“小女子受不起,夫人,将近晌午了……” “你便是不肯原谅我了……” 祢夫人拉住吉祥的手,哽声道:“姨母是真心想要祢补的,好孩子,你有了这个身份,在侯府中也有好处,将来霜儿嫁进侯府,你们不分大小——” 吉祥抬起头看着她。 “我、姨母没有别的意思,”祢夫人猝然避开视线,忙道:“只、只是——你若不肯,我以后都不提了……” “夫人说笑了,这种事非我能左右,无谓肯或不肯。” 吉祥轻轻抽回手,黑木的眸中回聚清芒。“我没有怪过夫人,夫人不需再挂怀。我一介小小茶女,家中早无亲眷,这声‘姨母’万不敢当。至于我的身份,轻也好,重也罢,不容他人轻贱,亦不必他人抬举。” 说罢便下车,至车厢边缘,又回头道:“亡母遗物,敢请赐还。” 祢夫人愣了有一会儿,凄酸地抚摸腕上细镯,慢慢脱下来。 跟随的一众人犹以袍儿和袁邻等得焦急,观下车来的姑娘神色平平,不知伯夫人都说了什么。吉祥沉息几数,抬头向袁邻道:“你……” 出口一字,随即做罢。 纵使要他保密,他仍会毫不遗漏回禀穆澈的吧。 “回去吧。” 霞珠顶不喜此女作派,正经的名份没有一个,出行却这般赫扬,单凤目剜了那马车一眼,轻声请示车中:“夫人,咱们也回府吗?” 辘辘毂声远,妇人手抵额角,深深叹息一声。 回府后,袁邻即向大公子禀了祢夫人与姑娘会面一事,穆澈听后没有说什么。 即便他问起,吉祥也不知如何回答,然而穆澈半句不提,听之任之,反令吉祥赌起气来。 不知较的什么劲,此后几日她能躲便躲他不见,及见面也不拿眼睛瞧他,语意恹恹,殊无往日活泼。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琏瑚对袍儿悄悄说。 “有吗?”袍儿心大嘴严,知琏瑚所指何事,小痣轻抿,睁眼说瞎话:“我觉得挺好的。” “不不不。”琏瑚鬼头鬼脑的,隔帘觑望屋中相坐无话的两人,嘟哝着:“一定有问题,像是闹别扭,可又没争吵……” 袍儿不接话,琏瑚看看她,接着猜测:“按说,大公子待姑娘一切上心,平日公子笑一笑,姑娘能欢喜半日,怎么舍得与公子别扭?可若大公子心气不顺,又怎么会过来呢……” 袍儿依旧不响,抬头望望承尘,低头看看锦毯,留下一个一言难尽的苦笑。 …… “何事乱心?” 吉祥手腕失力,回过神一碗茶汤已经坏了。 方寸之间,外人看不出,仍是雪沫乳花浮青盏,吉祥看一眼坠坠不稳的云脚,愧得几乎流汗。 山风簏簌金黄的桕叶,时起一二蛩鸣。傅济睃去一眼,“你入门头一课学的什么?” “……心在神在。”吉祥直起身,声低如蚋。 “在吗?” “……” “呵,颜兄脾性不算好,这样的手艺还能保下一双手,真是奇也怪哉。” 平常的语调利得锥心,想起挨过的鞭尺,吉祥立身无地,头都不敢再抬 分卷阅读184 :“请先生责罚。” 她已发觉傅先生的为人与落禅老人不同——后者外表凝肃,内里却和蔼平易,老叶临霜,亦能从容舒展筋脉,坦对沧海桑田。傅济却不一样,看上去随和无忌,却是一刻一度尽在心衡,比色厉在外的人严格不知凡几。 有一回她失口叫了声“师父”,傅济没说什么,只淡淡看她一眼——再平常不过的目光,无端让吉祥愧无容地。 倒与颜不疑几分相像。 然而再像毕竟不同,面对坊主尚可偶一撒娇,此人当面,吉祥独有喏喏听罚。 傅济明知她来历,不管许多,眼风向后一扫,吉祥逃也似的帮苍头奴洗盂去了。 近几年粗事略不沾手,冷冽的山泉浸没吉祥双手,刺得她打一个寒颤。 苍头奴隔着林叶向外偷望一眼,悄向小姑娘摆手,示意她放下,留着他来收拾。 吉祥舌尖轻吐,对老者一笑,加快将什物洗完。 待到做完回到先生身边,傅济看一眼她粉红的指尖,起身道:“能走山路吗?” 吉祥愣愣,双手背在身后曲了曲,不知所以地点头:“能。” 山路不好走,相对棘蔓没膝的险峭羊肠路,上山来的泥苔小道简直是恩赐。 傅济在前,手持一杈捡来的枝条,挥扫取道。 吉祥蹴蹴跟随,拦腰截断的叶茎流出白乳青汁染污了鞋袜,偶被断棘勾破裙梢,小牙一咬,也不敢啧声。 先还因狭路峭寂有些忐忑,习惯了前方挥枝如剑的洒落背影,吉祥心下渐安。 历过困境的兽,逢过危险的人,皆对安危有奇异的直觉,知道什么人可以信赖。 身后呼吸声趋于匀稳,傅济这才放慢脚步,未回头道:“愚人但遇大挫,不是落魄疯癫,就要吵嚷剃度,再不然钻到山里求个清静——发肤有什么错?松风山月受什么厄?强封五识,求个鬼的静。” 吉祥听傻了,貌似懂得的,又摸不准先生意指为何,只好按以往的笨法子,先努力记在脑子里,待日后反刍消化。 才记到一半,前头问:“懂不懂?” 吉祥不见先生表情,不敢说懂,更不敢说不懂,一滞的功夫,傅济又道:“不要拗心而为,茶不是给你委屈的。” 吉祥心尖一悸,被两字点中。 那一须臾,亦不知是人委屈,还是茶委屈,是人心不静,还是茶心不静——翻覆琢磨,未曾留意脚底,猛地打了个跌。 傅济身子微侧,恰好扶住吉祥,同时树枝一抽而落,脚边一条面杖粗细的黑蛇被鞭截两段。 吉祥茫然低头,一蓬血色洒在草叶,竟不觉得反胃,澄澄地仰视傅济,“莫去追寻,而是感受。” “可教。”傅济继续往前走,半晌后近不可见地点点头。 女儿家的体力不济,后半段路程反如卸下重负,轻松许多。待得吉祥颈间见汗时,遥遥嗅见不知何处的一脉菊香。 天拨蔽木,眼前豁然开朗,行路随之分阔。 吉祥些许吃力地随傅济迈上一个沙土堆砌的堞台,入圆门小院,眼前现出一个颇清致的院落。 菊兰香雅,精舍数间,粉白的月洞墙上篆卍字连纹,有小小两座石佛塔分列方圃左右。 圃中犁土栽成几排秋杮,高不过人,玲珑的圆果羞怯怯挂在杪头,未知可摘不可摘,可食不可食。 “这是哪里?”明眸顾盼,粉玉溶汗的小脸透出天真。 “白云别寺的后院,几个退任的堂座自己住的地方,有自种的茶树,带你——” “哈哈,这个罚法不错,无訾庵主最嗜古风,该让他换个样子!” 未完的话被一段肆笑打断,言者却不似和尚,吉祥循声望向宝瓶门,松针垂处不见人影,又听一个低缓的声音道: “汉魏气象何等混沌,建安骨风何等高奇,晋以还始有佳句,潜公之‘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尚得旨趣,二谢差强,其后不复了。” 另一个泠越的声音道:“大雅久不复,世间知音原本难寻。” 另一个平落的声音道:“说起太白,东园起一韵吧,咱们联诗为是,莫作这些感慨伤叹。” 先前那肆笑之人道:“这却要……” 说话间四五人过墙而来,或纶巾书雅,或免栉方落,其中当真有一个布裟芒鞋的比邱,却是个弥勒身材,埋在肉里的脖子找不见,怎么看怎么像无肉不欢的破戒僧。 吉祥通通没有注意这些人,凝住其中一道身影,忡在当场。 第99章 心之所倾 当人的面…说出这样羞恼的话…… 这些人也看见了师徒二人,眼前青鬓长者神情和善、缁衣嶒拔,红妆少女眉欺黛峦,面怜桃玉,婉婉而有朝气,姝姝不失天真,大喜山中更有此人。 东园居士不由多看几眼,上前道:“我等一时游兴,不意得逢二位尊驾,何不同饮一杯?” 傅济笑道:“不才茶人,舌待茗香,敢请容辞 分卷阅读185 。” “茶有茶好,酒有酒妙,不强求不强求。”东园居士一笑:“现下联诗正缺一题,可否请漫指一事,以襄诗兴?” 傅济转回头对吉祥道:“你来说个字吧。” 东园身后之人目光清动,吉祥的视线烫着一般缩回来,仓促想不起什么,顺嘴说:“便是……茶吧。” 山客各自沉吟,一个道:“此物虽雅,却要翻出新意为妙,然韵不可险,我先起得平易些:草木间一人,南国尚佳绅。” 此人正是先前被打趣的无訾庵主,说罢,久不见旁人接下去,心道这般粗浅还要长考?抬头就瞅见东园冲着他笑。 正自疑惑,又有另一个同伴悄拉他袖角,掩唇低头。 无訾更不解,耳听东园谑唤:“穆侯爷?”才发觉良朝一直注视对面那少女不曾移目。 他们这几人里除却东园,都不拿女子玩笑,犹其良朝,多少丽人向他侧顾,始终目无杂色,噫,缘何今日失状? 不等他想分明,穆良朝向众人一点头,“少陪。”便向那长幼二人走去。 胖和尚掻着前胸,半正经不正经地诵一句佛谒,众人好奇一阵,也不孟浪打量,自去联诗。 傅济见他走来,一揖道:“见过清侯。” 既被识出,穆澈回还礼数,“久闻傅公之名,迟未拜访,先生勿怪。” 余光扫过沾染草稞的一双绣鞋,醇音复道:“多谢先生对内子的照拂。” 吉祥猝然看向他,神色满诧异。 傅济一张脸如如不动:“哪里的话,若非侯爷雪玉襟怀,不意旧套,也无这等契机。”回看吉祥一眼:“尊夫人天璞不俗,合该逆旅诸域,存些丘壑在心就好了,只恐侯爷不舍。” 穆澈微一迟默,笑意似东川漾落:“心之所倾,不忍稍离,先生见笑了。” 吉祥已分不清是谁在玩笑了,绯霞后知后觉敷上净白的颊。 几日少言是真,可她到底不算得罪他,怎么当人的面……说出这样羞恼的话来? 这二人一个不敏茶事,一个真性寡合,原应没什么话机才对,偏生你一言我一语地叙个不住。 吉祥神不归舍地听着他们客套。傅济道:“侯爷才名在外,素闻一字难求,此日难得,可否请赐翰墨?” 穆澈半疑地转眸,吉祥忽念那一幅被十一公子夺去的字——似乎还没人告诉他…… 她暗道一声糟糕,忙要遮掩,穆澈已道:“这是自然,可喜先生不弃。” 傅济将访的老堂首与穆澈原也相识,借了一处禅舍,现成的毫管松墨。因傅济言小字费神,请穆侯随意几字为念,穆澈便书“地平天成”,傅济接在手里,随遒逸钩折寻针入芥,赏赞良久。 此后,吉祥依旧随傅济品茶,穆澈依旧去会友,金乌初斜,吉祥依旧沿原路回观中,穆澈依旧同众友下山去,这两个人,由头至尾没交付半个字音。 “确实有点不对劲儿。”连袍儿也忍不住说。 循章相安无事,二人亲密倒不如往昔。往常自家姑娘偶有娇性,大公子三两句话就解过来了——这回可好,姑娘也不闹,公子也不劝,看着平常,反觉生份了似的。 琏瑚不知症结,想讨个主意都没处着落。 袍儿仅比她多知一个祢夫人,猜想是和容华郡主有关,有心问姑娘究竟,可吉祥空暇时便演练“七星回杓”,神魂之专比在茶坊多有过之,故也无从讨问。 两个妮子暗地里叽叽咕咕,吉祥一无所觉,也不晓得这日穆澈被召入了宫中。 同时进宫的还有宁悦玄,二人并肩奉诏已属罕见,为的又不是朝中事。 天子燕寝的萼华殿,一道请安常折信手甩落。 身着鎏云滚金常服的圣上点指:“太妃近使登门,至侯府侯府怠见,及宁家宁家推辞!尔等眼里,还有天家威仪吗?” 二子皆为一怔,双双跪倒。跪后仍有些发茫,都不曾料想,靖旻太妃竟将这点子事,诉到了御前? 宁悦玄朝袍空荡,一场庭杖后,他的身形瘦脱到了极点。府里的庖师每日换着方儿给他进膳补养,减去的颊肉未见丰盈半分。 自双王褫降,太宰挂冠,圣上擢他从刑部左侍,命兰台佐大理寺肃吏整职,明里清二王党,实际动挪的不乏穆系门生。 冢宰在位时,先帝与当今两朝擎制削权,终至名实皆亡;三公尽去后,由东俊侯首领的尚书台又悉映眼底,盘踞心头——什么是天家威仪?绝对不变的集权与掌控,生息与制衡,才是宸聪丹意。 圣上要借他的手,宸心明觉的宁悦玄便兢兢业业做好这一把御执之刀。 翻涌的朝堂一如暗夜行舟,逆风执炬,眼前多少人视他为目中钉,身后还有竭力保全之人,至于些许旁事,他真没功夫放在心上。 一个身位尊贵,日子闲长的老人家过寿,因如许不中意的事便惊动天听,这样的随性,与他的处境相比,无异上达云天,下陷沼泥。 他的背脊一风可折,圣上亦 分卷阅读186 觉不忍,问道:“背伤好了不曾?” 雷霆雨露皆为天恩,宁悦玄拜谢,而后道: “向时多有杂务,不察怠慢了太妃娘娘贵使,臣有罪,请圣上降罚。唯舍弟顽愚,蒙太妃娘娘青眼错爱,恐不任事,且此次未告高堂使意离家,实在不驯,今已去京还家,请圣上明察。” 一席言辞滴水不漏,却也过于圆巧,穆澈微微侧目。 圣上沉噫一声,瞥向另一个,“你府上那一个也离京了?可觉着为皇家效力,污了卓清侯风骨?” 穆澈识得清圣上的真火虚火,仍郑重回言:“卓清府世沐恩曜,臣万死不敢生诛心之念。茶姬——现在府中。” “寻常不见,学会打官腔了。”圣上命二人起身,剪手看着穆澈:“太妃古稀高寿,朕心甚慰,不过想一盏茶吃,还能扣了你的人不成?” 转念生出好奇,不知何等人能移良朝心怀,便道:“下月初八宣进宫,先来给朕过目。” 当今待其一向宽宠,声色已与前番不同,全然春风和旸。 穆澈深幽的眼底却涔涔一坠,瞬息如常:“谢陛下宽宥,臣……回思前事,自省愧惭。卓清府愿恭设筵宴,请太妃娘娘莅尊移趾,以使寸心得表。” 宁悦玄诧然看向这位字字诚恳的卓清侯,旋即明白过来,心底怫然冷笑。 待要开口拨弄几语,虑及二皇子和大皇子的连连失利,在此人身上讨便宜不易,眼下多事,无谓同他斗法,冷眼压住话音。 圣上听了奇道:“你当真舍得?可想清楚,京中巴望着一睹‘青云渡外白霓廊’的官老为数不计,到时托贺寿之名踏破门槛,一府清平可要遭劫。” 要知旁人即便有心献宅,却没那好中气与好胆量。卓清府内园景致一绝,连二三等的国公府亦难媲及,世世代代,无挂无葛之人投帖欲往拜访,任尔身份再高,十有八.九被拒之门外。 就算闹至御殿,圣上十有八.九回护的也是卓清府,反言谒帖的没有眼色。荣宠可见一斑。 便如靖旻太妃这般身份,兴致再高,只好借侯府一人,若穆澈十分不松口,还未必能成,遑论借一地了。 穆澈道:“圣上孝政感天,为太妃娘娘寿诞费心若此,小臣略尽绵薄,不敢自守。” 圣上面有悦色,“太妃得知必会高兴。” “能为太妃娘娘助兴添寿,臣幸甚。” 圣上连笑几声好,见朝服比衬的儿郎彬雅如玉,韶蕴拟英,越发喜欢。随口打发了大理卿,命陶公公取来新得的晋时丹青图,赐畀穆澈析赏。 殿室只有一君一臣,圣上愈显和蔼,几与朝议之上的威严帝王叛若两人,夔龙椅上坐了,不拘他怎样评点。 穆澈自知分寸,少论几语字画,圣上忽问:“近来温读《左氏传》不曾?” 穆澈眼梢尚沾着六朝绮朦的烟岚未散,闻言手指虚捻,从画轴收回,退开一步。 “近日不务,偶然翻几句诗词,于正经书史却耽搁了。” 圣上瞧他一眼,“是了,良朝有过目不忘之能,注疏不爽分毫,温不温习是一样。朕昨日阅及秦伯饩无信无德,言其后必大,你的学问好,说一说,此能者可待?不可待?” 春秋时,晋国许秦国以山河,成君后弃信不肯践诺;晋饥荒,秦救饩之,秦饥荒,晋却不救,至晋再饥,秦仍救之。言,其君有何德,其民有何辜,此辈不可指望,可待后辈有德兴旺者。 面对语中深意,穆澈质色藉藉,不思而对:“昔者汉高祖作大风歌,辞未见长,全以气胜。盖天命之君具缚龙吞象力,在下位者不可为知。” “顾左右而言它。”圣上似笑不笑,“你呀,从小就是审慎。” 穆澈色愈恭雌,再退一步,“圣上……” “罢了。” 圣上摆摆手,并无怪罪之意。默了一阵,想起一桩往事: “自那年得了龙凤翼金牌,你便不同玙郡王亲近了,那时你才几岁?玙郡王彼年还会撒娇呢,跑到朕跟前,委屈得什么似的。朕疑心你父亲拘束了你,召他进宫来问,结果,你父亲也委屈得什么似的。” 信口家常的口吻在穆澈心底打个旋儿,不免也忆及旧事,神情略松:“家父从没提起过……” 圣了笑了笑,时放他去了。 穆澈行礼告退,至殿门口又被唤回。 龙椅中的老人其实鬓霜已显了,只是一国之君作为凡人的面目,不容窥觇。此时他真正蔼善,手点画轴:“拿走。” …… “圣意当真如此?” 听完侄儿的传述,卫氏惊出一背冷汗。 低垂头的穆澈看不清神情:“圣上这样发话,我也不好辞。” “糊涂,这是御旨天恩,怎么敢辞?”卫氏捏着帕子定心神,“这也是圣上看重咱家的缘故,只是,府上从来清静度日,想不到一下子掉下这么一场……” 只颤颤了一许,精明强干的当家主母就准备张罗寿筵之事了。为太妃 分卷阅读187 办寿,说大盖不过万寿万圣宴,说小也绝对怠慢不得,一月时间,诸多头绪,哪还有惶疑的时间? 穆澈却坚持亲身操办一切,不许伯母劳累。 卫氏奇了,“我的儿,你哪里经手过这些琐碎,伯母还没老到动不得呢,就是要我清闲,我的心也定不住啊。” 向来依顺的晚辈这一次格外坚持,卫氏到最后也拗不动他,应则应了,坐镇指点是少不了的。 穆澈内心含愧,出去后径是长声一叹。 御前应对从容之人,此一刻真正头疼:这一个月,是没得清闲了。 自甘招揽,自甘认下。念她雪颜秋瞳如珍,风庭玉人眉间痕却,自甘这一场喧繁。 回到东厢,一人久侯在廊下了。 穆澈驻足打量过去,笑道:“这趟差事辛苦了你,节都没在家过——怎么唇角还是干的,也没去换身衣裳?” 多日不见,洛诵似更肃然,兼远路风尘,形姿礉如劲柏。 “回府听闻公子进宫,怕耽误了事,一直侯着。” “去歇一歇,喘口气儿。”穆澈无奈地拍拍他肩,“我没那么急。” 我不帅么…… 打发还不够,还随口打发…… 随口………… 第100章 临临风日 入我门庭,冠我姓氏 洛诵走在八月初,一路芍堇落尽,回来已近暮秋。 “我到了霄州先访周府,得知家主上京后,只留了几个看家的门房妇人,对当年之事皆不知底,又去了周大人原配夫人晞氏的母家。晞家原系绸商,后来落蔽,门庭也不复了。我寻到几个在晞家做过事的,比对其人之言,大体不错。” 寻人说来容易,想必也费了一番周折,穆澈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洛诵反而犹豫一刹,而后道出晞家旧事。 原来晞家与霄州另一大户靳氏为世交,膝下生养一双儿女,便为独子与靳家的千金定下娃娃亲。谁知晞少爷五岁上被拐子拐了去,苦寻不回,晞家夫妇痛心不已,后未有所出。 按当年的定约,该是靳小姐及笄后嫁入晞家,过继一子寡身渡日,但晞老爷于心不忍,子息不茂天之罪矣,何苦再耽误姑娘家青春?是以便做主取消了这桩姻亲。 穆澈已明其意,“那便是……” 洛诵道:“正是浔彰伯夫人。祢……靳小姐及笄后便举家搬离了霄州,几迁其居,最后到了京城。” 穆澈点头未语,洛诵接着道:“后来晞小姐嫁入了周家,数年无有所出。周大人接连纳进偏房,没一年得了一子,待发妻的情份越发寡淡。那时晞家生意折利,既不得女婿周转,且身后无承,几门叔伯趁机上门扰闹,就一败而亡了。” 穆澈眸色沉黯,“此后周夫人虽得女,想那位两府转运史也未必放进眼里了。” 洛诵低声答“是”。 “宠妾灭妻。”穆澈紧闭的嘴角闪过刀锋的冷意,抑压半晌,轻吐一息:“她……儿时过得苦不苦?” 洛诵轻声道:“听周家一个出府养老的仆妇说,先时尚可,不过独拨一院,草木冷清些。后来夫人病逝,伺候的丫环粗使陆续撤去,只留一个老嬷嬷照顾幼童。” “是什么病,可有医士案诊开方?做主调人的是周容川生母?周叡当时可曾过问?” 一连几个问题,逼得洛诵怔愕无言,回过神道:“时过许久,这些细处……” 穆澈轻摆手,神色温疲下来,“她十岁时出了什么事?” 提及此事,洛诵神情峻沉,“据那媪人说,五年前姑娘突然离家,全无什么征兆,是有一日偷当簪环雇了一辆车,说要去京城。 “究竟是孩子行事,没待出城,就被截了回去。周父得知大怒,不知如何处置的,只知第二日晚上,姑娘被带到了周家祠堂。” 明知是旧事,穆澈扣在椅座的长指收紧,浅沙的嗓音听着有些凉:“之后如何?” 明知是旧事,洛诵犹有不忍说,辨了辨公子的神色,缓声道:“那老媪未曾亲见,是后来听下头人嚼舌,有人远远看见,那晚烛映雕门,有杖影落,有人听见家主怒问‘错没错’,连问数声,没有回应——公子别急,我听着不像,暗访到从前周氏族里掌宗牒的一个老录事,他说……” “说。” 那天夜里,老录事是将歇时被急唤去的,以为出了大事,忙忙赶到祠堂。 魅魅灯影中,他只看见一个半人高的小姑娘,正与家君三击掌,口言断绝父女恩义。 这位长年住在偏院,不受宠爱也不怎么露面的嫡小姐,老录事多少听说过。只是家君官声得显,许多话族老们说不得,说了人家也听不得,于内阃的公与不公,最省事的莫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录事初初还以为自己睡迷了做梦,要么就是小姑娘疯了心——他从没见过这样冷静果决的孩子,仰着快要折断的脖子,一掌脆似一掌,一声高似一声:生身亡魄,不复姓周! 分卷阅读188 那张细瘦的脸蛋上没有泪痕,声音却渗了血似的,听得老录事浑身寒毛直竖。 当时他真怕神情阴骘到极点的家君,伸手打坏了小姐。 周叡没有动手,三掌过后,他眼里的痛恨、震惊、厌弃、怜悯种种种种,汇成三尺冰棱,寒得录事接过牒谱时生生打了个哆嗦。 他听家君冷冷道:“这畜牲铁心自剔宗籍,不快成全了她!” 录事茫然心说:从古至今从南至北地打听,谁家出过这等奇闻?若是不肖逆子也罢,又是这么着一个文弱弱的小姐。她才活了几年,知道什么生死魂魄?那些因家贫被贱卖的小儿小女,想姓她这个周还姓不上,她竟还不要? 可是,经年受庶母庶妹欺苛,如今积重难忍,难道能算做错了吗?可是,悖逆人伦,弃绝生父,难道还不是错吗? 录事深知这一笔钩下,一条命途将被改写,然而在家君的逼视下,他别无选择。 朱墨如伤,一钩千斤。 录事抬起头,恍见小姐偏转的目光,仿佛从叠叠乌云后探出的嫩月,如许脆弱,又如许明华。 “她原来,担心的是这个……” 穆澈掩卷般一声叹息。 洛诵还有些零故碎闻未说,穆澈已不在意,闷闷问:“她有小字无有?” 冷峻的少年热了面皮,垂目:“洛诵僭越。”取笔写下两字。 穆澈看着,伸手在笺上轻抚,似弯了弯唇角,终究不见笑意。 “此事自此为止,一个字不要再提,你去吧。” “公子,恕我多嘴……”有句话洛诵反复思量了一路,鲠在喉咙,不吐不快。 “姑娘从前受了许多委屈不假,要紧的更是今后。公子虽不在意,但若姑娘有出身,又有一个翰林的哥哥,大夫人那儿总好说一些,以后……” “难为你也会多嘴了。” 穆澈漫隐了后话,透过窗扉的目光氲渺弗涯,似要凝成一只振羽的青鸾,飞去寻找多年前那一方小院,一片孤影。 本应临临风日,却活得临渊履薄。 “她连宗籍都不要,一字不愿再提,是伤透了心。没有母家如何,没有身份又如何?入我门庭,冠我姓氏,谁敢屈没她半分!” 秋朝暖衾绵懒勾人,吉祥昨晚不知翻茶书到几时,清晨懒起,翻身拥到一个温暖的身子,就势挨进怀里蹭了一蹭。 梦中对方的气息如此真实,连洵淡墨香也无二致。吉祥舍不得睁眼,又满足地憩了小半时辰。 直至腮边轻痒,仿佛透窗而来的阳光亲吻颊绒,迷蒙又想,纱橱中何来阳光?伸手去拭,才觉手中似抓着一截单袖。 吉祥饧开眼,一人盈盈相对,与她一样身罩雪青中衣,与她一样散发在枕上。 “良朝?” 她试探唤他,眼里全是初醒的无辜。从他怀里抽出胳膊,摸摸他的鬓,捏捏他的脸,甚至探了探他的鼻息,“不是梦?” 穆澈早掌不住笑了,埋头在香柔的颈窝发颤,嗓音低醇:“什么好梦,与我说说,难不成你每日尽做这样的梦?” 吉祥彻底清醒,未及欢喜,入眼帘帐上挂的如意荷包,转瞬怔住。 不绣平安不言富贵,银绡缠苔丝绣成兰草虫履,是独属霄州的织纹与图案。 她以为早已遗忘,却一眼便记起,是出自她的……家乡。 “临儿。”耳畔的温柔像极幻觉,和家乡一样使她陌生。 她微微颤起来,护在身外的人紧紧搂住他,“我早说过了啊,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必怕的。” “你,都知道了?”吉祥的脸白了一层,急于挣开溺住她的怀抱。 齿印却隔着中衣不轻不重噬在她肩上,吉祥浓睫轻颤,终于静从地陷入更深。 “不厌我吗?”吉祥空空地睁着眼,双瞳无尽黑寂。 “冷落我这样久,只为这些不相干?”穆澈长薄而叹,“吉祥,我不厌你,我心疼你啊。” “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 “临儿。” “嗯。”吉祥闭闭眼,好多年没有听人唤她的名儿了。 母亲的声音,她是从不曾记得;周嬷嬷执意地叫她大小姐,好像如此便能唤回些什么;那个人……一年中偶或见到几面,从不叫她,只是漠然带些嫌弃地看看她,似嫌她不会像妹妹那样甜甜地喊声爹爹,扑进他怀里撒娇…… 至于余人,都以为她缄默的名字一同她缄默的人,是不足挂齿了,她也不愿他们沾齿,落一个干净。 她轻扁着嘴角,紧盯帐顶的荷包,寻见叶片下一只栖虫,好想伸出手将它捏死。 她喃喃道:“可是大家都会说我大逆不道,背恩弃父。我知你很重纯孝忠悌,侯府清白门庭,我这样子……” “你眼中的我,可是那等迂人?” 穆澈出言打断,撑身直视她,滑下的青丝垂在雪青的胸前。“父之不父,子何以为子,做错事的不是你,为何要替别人承担罪过?若那人在世, 分卷阅读189 我百倍为你讨还,即使他不在,还有伤过你的人在,你如何想,我便如何做——在我眼里,临儿很好。” 吉祥目不错睛地凝视他,良久,醒悟他是当真不在意,不知为何事点了一点头。 穆良朝最有一样好处,便是不愿深藏城府与亲爱之人互相猜度。话说开了,无非是:你无过错,我有真心。 映在那双深眸的自己微笑起来,吉祥搂住他脖子,眼里盛了一天一地的秋光,像无尽的泪意,如似无尽的欢喜。 “我,哪里好了?” 男子鼻息带着哝笑:“能吃能睡,是我的福气。” 吉祥听了,倾刻又变回娇痴的小女孩,佯窘不依,咕哝声尽被堵住,交缠的气息比香衾绵软。 少女睡觉本不老实,俄而内襟半敞,欺在银红海棠裀上的肌肤雪腴酥香。 穆澈指腹轻摩,一腻之下再放不得,玉净的指尖一路滑下,凝见锁骨下一粒粉窝,似是痘印,却开在不为人见的隐秘处,如极冶艳的一颗红豆,劝人相思。 探舌舔去,两人同喑,穆澈全身的克制都散了。 既自认不迂,何不令她更为欢喜?念头初生,手便放肆,却听娇人儿小小“呀”一声。 当她羞怯,穆澈声还硬着,“怎么?” “我……”吉祥“唔”了一声,神智半在不在,权衡一番,还是红着小脸理好衣襟,赤足溜下去,“今日得抓紧练茶,有一式总是不熟,先生要生气了。” 涌在玉郎眉梢的红晕未散,涟黑眼底,尚有折樯摧舟的浪潮嚣嚣。 他头一遭怀疑起自己,半欹在榻不动,僵声问:“你说什么?” “正好你没瞧过,我现下学得可好了。” 吉祥兀自欢喜,欲叫人进来服侍,余光瞥向床帷,又羞着脸避开头,多此一举地收一收领襟。 瞧着软软可欺的身影,榻上人唯有苦笑。 想她不是膏火自煎的性儿,这几日,未必自己过不去,说不得是他心思重了几分,漫然理袖:“连日都在练茶吗?” “是啊。”吉祥一吐舌掩住蹦乱的心,“先生眼力太毒,一刻不敢松懈呢。” 一个随口问,实则有私心,不想另一个当真随口答了。穆澈偃面颓倒,背手加额,“原来你有了茶,便忘了我。” 100章加更,晚九点再肝一章,谢谢不离不弃的小可爱们~~ 第101章 嵇鹤入网 临儿,你儿时过得好吗?…… 畅安殿稍嫌拘板,醉枫楼略失流荡,穆澈拟在乘鸾阁为太妃开筵。 其后,清整布设、拟单斟座、开库支帐、分管调度诸事便忙碌不休。 幸得天恩体恤,隔日宫出拨来内务司一干人并一队龙禁卫。睃眼盯着这场泼天热闹的几个酸臣私下嘀咕:这哪是畀太妃的荣恩,分明就是给他穆家的宠赐,连只为天子戍禁的龙禁卫,也在卓清府站岗了。 有明白人指正:“阴有为阴,阳有为阳,东俊是东俊,卓清为卓清,这恩典赏的是卓清,可不是叫做‘穆家’。” 不管外头多少嚼舌,内务司副领事菅有德不敢不做好份内事。这一过晌午,他手掐着几件事要回,问明地方,穿庭行至一座朱檐飞甍的合柱楼前。 只见楼中家人往来不绝,一人剪手闲立阶下,二婢于一旁执单侍奉,正是穆清侯看着开库取东西。 菅有德躬身近前,日前拜见第一眼,他便觉这位春秋登爵的贵侯,比想像中韵采更昭。此日穆澈不过家常衣服,一头渌发径不栉冠,只以一条单珠柳色抹额齐眉勒着,长带信信束,便束住三春风华,九霄颜色。 “又烦劳菅公公了。” 菅有德多见清侯一面,便增一分赞叹,方知从前耳闻之传不虚,晃得报事都忘了,闻声才回神,躬首禀过事情。 穆澈听后询问几处,点头笑道:“往后操心的地方且有,似这般多礼还了得。” 身后两个丽人掩口轻笑。 宫里的差事当多了,对着底下崽子颐指气使,及奉贵主,一把老腰是比着个地往下弯。卓清侯出名的好脾性,菅有德再要做作便无趣,方直起身,见几个小子搬着一面八曲云母簪金堆红影壁屏下来,穆侯身畔的玫衣使女连道当心磕了。 接连又有翡翠吐花薰、官釉竹节瓶、绞胎松下高士觚种种摆设不一,又有八宝流云毯、明珠苏羽帐、金薄绿绡帷种种铺设不一,又有二娇婢各捧锦盒而来,打开示于穆澈。 登黄的绸缎中收着一套润如仙露冻,灿如金丝浇的掭金仙人瓷餐器,想是大筳整套,此刻略取样式给主人过目定夺。 未待主人家开口,菅副领先惊:“这可是先帝时的冻春瓷?如今内库里仅藏着一套,因过于珍贵不敢轻挪,想不到老奴此日在侯爷这儿开了眼!” 冻春瓷,是先帝时雍州一个窑口无意烧出的瓷器,远山劣水,却烧出这上等光瓷,百官竞贺祥瑞。可惜祥瑞不能复现,只那空前绝后的一窑,遂成绝世孤品。 分卷阅读190 这一套便是先帝赐与穆澈祖父虔公的,在穆澈的记忆里,家里也只用过一回。 菅有德有意逢迎,说完才猛省不妥:内务司视做珍宝的孤品,卓清侯府随随便便就能取出一套,这不是说卓清侯府权焰太嚣了吗? 暗骂自己是瞧着侯爷太近人,什么话都不经思索了,菅公公心里打个突,觑瞄侯爷神情如常,忙找补两句,退了下去。 琼瑰皱眉瞧那躬背的身影远了,沉吟道:“公子若觉不好,还有一套青龙双凤的,也很适宜。” 穆澈曲指敲瓷,鸣声清扬,入耳解烦。“以先帝赍赐饎奉太妃,最适宜不过,就是它吧。” “吾家有君子坦荡,无生戚戚,也无畏人言吗?” 婉声樾风而来,穆澈眼中先蕴笑意,转头果是阿姊,迎前道:“姐姐回来了——姐姐以为此物不当用?” 穆雪焉见其形容闲散,怎么也不像累着的模样,不必自己平白担心,遂悠然一笑:“问我么,我哪里理会这些。” 穆澈难得心虚,声色略低:“为太妃庆寿的事,其实……” “别说。” 穆雪焉笑着阻住。二人走到石亭边远了人,雪焉方道:“我是一概不知情,你自己仔细着,当心母亲知道了拿你销账!” 穆澈眼眸舒展,又有些没奈何,又有些不自在,“只好姐姐体恤我,不然我便不敢回话了。” “十一那套哄人功夫,你如今也学会了。”雪焉好笑,“往常还说人家胆大包天如何如何,我看他是明里的,不及你这暗里大发阵仗——那丫头在做什么呢?” “出府学茶去了,待回来给姐姐奉茶。” 雪焉审其神色,便知那姑娘是不晓得这些事的,不由感叹一声:“有福之人。” 姐弟俩去未佳斋说话,雪焉道:“大处你一丝不错的,有几件小事,权过耳一听吧。” 穆澈正为细碎处头疼,忙请细说。 雪焉浅笑,比出一根青葱玉指,“头一件,可想好了宴请的名单怎么拟?若在以往,咱们府上没那些闲事,国公爷的车舆也可拦一拦,可此番先不说拜寿的人,怀所闻而来,欲所愿而往者便不会少,禁也禁不住,到时候拦谁不拦谁?索性这桩事全托太妃娘娘拟定,既顺了老寿君心意,也好做人。” 穆澈苦笑,“不曾想有一日,我也要为‘好做人’费心周全。” 雪焉谑然扬眉——何闻嵇鹤入网,除非自甘。“这是你自找。” “是是,愿闻其次。” “第二件便是贺礼。太妃娘娘懿莅在正日子,拜寿的贺礼自然全经咱们的手,加上太妃回赐之物,又不免来客谒你这位侯爷的礼,林林总总,虽有宫里那一头一同照看,也须拨几个资老体面的专管,不要出岔子。这本不必说,只是咱府上清闲惯了,不说底下人没经历,反叫人瞧着忙乱不成样子,没的传些闲话。” “第三件,宴后必然游园,罢酒新酣有之,裙钗戏语有之,垂髫淘气亦有之,咱们园大景多,龙禁卫戍外不戍内,那池深竹荒、曲径石迷、内阃居处等等都要留人照拂,虽有十事九不周之说,单出来一二件闲事,大家扫兴。” 不愧为一手创办学庄的女夫子,大事小情一连列出七八件。也有穆澈想到的,也有没顾及的,听到后来动了一念,双手捧茶,含笑递过去,“姐……” “免开尊口吧。”穆雪焉闻音知意,“本人无佳人回护,不揽这苦差。” …… 卫氏那里,也有意让女儿留下帮衬。雪焉听了就笑:“良朝加上犁然两个,天大的事也顶得住了,何用我凑趣。” 事分内外,两个侄儿有定算不假,却哪有大男人主中馈的道理?卫氏这几日隐隐觉着事起突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总觅不出缘由。 女儿提起犁然,卫氏的心思被岔开,半笑半嗔道:“你还指着温儿?他早不知何处躲闲去了,尽日早出晚回,倒像家里有老虎等着吃他呢。” 雪焉大笑大赞,“果然聪明。”与母亲吃果子闲话一回,又道:“我后日便回书庄去,当日也不必请我。” 卫氏眉间的随侯珠钿动了一动,随即想想,她不凑这份热闹也好,往爱女瑜白的额角戳一指头,“你是什么客,还劳动人请?” 这壁安排不尽,始作俑者的小日子却乐呵无边。 外有良师,内有良人,吉祥连睡中嘴角都是翘起的。 等到穆澈得空来品一盏扶芳饮,方觉其味大异从前,了具真茶之香。 吉祥紧观他的神情,美目泛采:“好喝吧?” 学到了几手本事,就这样得意忘形。忆及那日在别寺遇见她的样子,还不知在那位傅先生跟前如何夹着尾巴小心——穆澈一脸高深,故意不赞她。 吉祥只当他疲累,一面调弄着茶膏一面问:“为皇亲操办寿宴,是不是很辛苦?” 穆澈听她所问心不在焉,没准小脑袋瓜里,正回想着她的好师父哪句教导,修眉薄儇,笑了一声。 “老人家好热闹 分卷阅读191 ,到时太妃兴许想见一见府上四姬,请湘辰姑娘那日也来,你们几个一同见过太妃。” 皎皎手腕愣在木叶盏边,略大的梅花玉镯玎玲一声。 毕竟那样尊贵在上的人物,吉祥多少有些发怯,害怕万一失礼不周可怎么好? 扭头看看穆良朝,她又转而安慰自己,再了不得也是一个老太太,自家在阿翁阿婆面前一向很得眼缘,便抿着酒涡应了一声。 这个女孩子如此易于满足,善于自安。穆澈怜爱地抚过沁凉的发,半晌问:“临儿,你儿时过得好吗?” 吉祥不大愿提前事,古怪看看他,转眸道:“还好。” 案上散放着铜碾、罗屉、六君、锡瓶等物,吉祥一一摆正,柔荑忽被按住,嗓音比手心的温度更撩人:“我想知道。” 吉祥怔了好半日,半点笑意流出唇尾,似静待昼夜的新蕾娇绽一线,含香暗浮。 “是真的还行——并没有挨打挨骂,月钱也与两个妹妹一样的,只不过……日用饮食诸事自家打点处多些,嬷嬷没日没夜地做针黹,总不大宽裕。想来我怕做女红,大抵是那时候看多了,看怕了。” 穆澈神容轻沉,“我见过周探花,还当他——” 吉祥以为他曾在公事上遇见过,不曾深想,索着眉头回忆:“除了周嬷嬷,那人算是待我最好的了,出门带回的玩意儿,有他妹子一份,必有我一份。只是若被他妹子瞧见,难免……为人兄为人子,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啊……” 许多未尽之言,被一声叹息轻轻抹去。穆澈抵住她的额头,“他们欺你至此?” “这便算是欺负吗……” 吉祥摸着腕子上的玉镯,闭目摇头,“他是长子,大我五岁,那时我娘早已不得宠了,嬷嬷从来不说这种事,离家后一二年我才明白,那时候……娘亲是用了怎么样的……才有了我,我,只替娘亲难过,可惜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 “明明上帝,临下之光。”穆澈将柔嫩的手心送到唇边,“岳母为你取名,定视你为她的光明珍宝,母女之情,不在碧落黄泉。” 吉祥蹙然改色,两只眸子动也不动盯着他。 穆澈拥紧她道:“咱们成婚之前,便一同回去祭拜她老人家,也叫岳母仙灵认一认我这个半子。” 屋内倾刻静下,挟着净光的细风过境穿堂,至廊下凌凌旋舞,欹上茶室帘栊。 第102章 物华长依 岁岁登高,年年落帽 往岁重阳皆无事,今年虽有俗务,难却登临之兴。 好歹从一堆无头事里偷得半日闲暇,穆澈带着吉祥去南牙山登高,打算下山时再到倚南庄讨个歇脚处。 吉祥近日攀山惯了,也觉不出累,与穆良朝随话随行,不觉便到了半山腰。 说起上回走东氜山,袍儿被蛇吓着的事,穆澈微笑接口:“你莫乍着胆子,一时遇见了,别来找我才好。” 吉祥颇为自得地夹夹眼皮,“我最不怕这些。” 说完却打了个轻颤,原来此朝云聚,太阳尚不曾露面,山间气象微寒。 南牙山说高不高,于此立身回望,见苍枝阒横石壑,赤林秀峙初霜,亦有巍然之感。 吉祥回头回脑地小语:“他们怎么还不见上来,别是跟丢了吧。” 洛诵二人并琏瑚二人及几个小厮散缀在后头,若有事由,洛诵耳聪眼明,一个箭步便及赶上的。穆澈忍笑伸过手,捏捏她的鼻子,忽听左右有人声。 沿石阶上两步,便见前头那山亭子外面围着几个仆从,其中两人正收理一副竹舆,亭中三五人影。 “良兄!” 穆澈闻声而笑,那厢已先感叹了出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亭中并立两道身影,一者玄袍潇洒,一者缃服挺括,正是东府的十姑娘与十一公子。 那阑靠上还坐着一个男子,与穆澈年龄仿佛,欹在白虎软垫,身笼一件绀青及地风披,愈衬得面如新雪,桃目夭夭,意静而反生其色。 吉祥未见过此人,当下不知作何称呼。 穆澈笑道:“这是五哥。” 吉祥忙福身一礼,想了想还是赧声道:“五公子。” 五郎穆庭凔浮起羽弱的唇角,眉目秀冶不类人间:“不妨叫声五哥。” 吉祥曾见杜云觥,以为过往所见无论男女,单论相貌之美,皆不及他,如今始信天外有天。 又见这位东府五公子声气孱孱,想起诗本上有“好物不坚”的话,心念触动,转眸审了身边人一眼,自己也不防,衷心竟隐然一悲,却不明缘故。 穆澈正瞧着五郎面色,“五哥今日好游兴,还弄来两个护卫。到底你有面子,平常再不见他们到得一处。” 卿儿与十一早起还因一件芝麻小事口角,这会儿尚且别扭着,被穆澈一语料中。 穆五郎淡淡笑:“偶思从古辞青,有随身这些人跟着也够了,母亲如何不能放心,强拘了他们来,耽误他们寻友自乐了 分卷阅读192 。” “哪儿的话。”十一信手揪下一片绯黄宽叶,啜唇一声长唳,贼笑嘻嘻:“五哥过意不去,将那副兰亭帐赏我呗。” “哼,出息。” “啧,我讨我的情,关你什么事!” “不干我事,只是碍眼。” “哈哈,滑天下之大稽,有人撑着你瞧了?你不愿……” 穆庭凔突然嗽起,寡白的指紧扣亭柱撑着身子。干戈复起的两人同时噤声。 穆澈忙上前扶揽,皱眉向两个小鬼道:“学得好规矩,在外越发有样子了!” 这一个挨了数落就吐舌不啧声,另一个则冲着吉祥挤眼扮怪脸。 吉祥偷瞧斥者神情,的确不像动气的样子,怨不得他们不怕。 才赶上来的袍儿呆呆看着亭中那人,却实实吓住了,挪步直往姑娘身后藏。 穆五郎敛回余光里的一袭红,拿细帕掩唇,喘定勉强笑道:“不相干。我不中用,便在这里歇了,你们去登顶是正事。” “那也没什么相干。”穆澈才说这一句,林后转出一道声响:“老师?” 一个英朗少年跃上亭台,手中握着一把浅紫深红的野吴茱,愣愣看向在座的两人,似踌蹰何事先行。营然一刹,少年还是先将茱萸捧给穆五郎,“此物辟邪,愿五表哥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长依。” 五郎微笑:“多谢你。” 而后少年转向穆澈,端正地行一个师礼,“见过老师。” 穆澈含笑注视他举动,“非是塾中,不拘这礼了。” “上次校场时我便要说,总叫什么老师不老师的,合该唤声表兄才是——”十一大笑着揽过小表弟,“淘气则矣,如今你小子怎的老实过头了?” 尊师当前,南宫佘不愿被当作小孩子对待,未及扭脱,他的好表姐伸手捋捋他头发,“小毛头,有你的,真叫你找着啦!” 卿儿说着,从五郎怀里分出一枝茱萸,簪在丫头白芷鬓间,满意端详。 南宫佘深觉脸面全被一对兄姊丢尽了…… 他苦叹未完,十一又道:“依我说年年登山,也不差一回望顶,可喜遇着良兄,咱们沽酒赏乐是正经。” 左右观顾,又叹一声:“可惜犁二哥不在。” 卿儿睐他:“上回端午你也不在,我们照样热闹。” “是,就是要补回这一宗。”十一咬牙跌手,“上回听说她行了一令,好大热闹,今日必要依我行令才罢。” 卿儿道:“咱们事先没打算,肴酌一应无有,少不得请一请雪姐姐,借她庄里现成的了。” 不待旁人说半个字,这两个已拟出了章程。家里人都是见惯的,只袍儿看得稀奇,仿佛一个说快书的配着一个帮腔,快人快语,一抬一档,配合得天衣无缝,偏又是两副上好的模样气度,抿着嘴角忍笑不已。 五郎留意着,眼里也浮现笑意。 “五哥说好不好呢?” 穆五郎不着迹地回眸,穆澈手点十一:“你看看天色再兴头。” 南宫佘抬望天空,举目不见日头,当即不悦:“薄雾浓云,不知会不会下雨,五哥经不得寒的。” “胡说!”十一昂扬的眉锋有如出鞘,并指指天:“这分明是云护晓霜成阵,知我与君来!天既知我,何不作美?” 便在声落之际,阵风偃动群草,山顶层云竞散,当真现出一轮煦煦金乌,拱卫云脚尽染鎏灿。 暧郁了一早晨的天色突然放晴,众人大奇,底下伺侯的有机灵人便大吹“十一爷金口玉言、役鬼通神”云云。 片片光华落在穆五郎的风披,秀弱男子探出指尖,接住一粒金屑,轻叹:“阳阳少年场,确得天公偏爱至此啊。” 南宫佘寻到茱萸处,有一座八角放鹤亭,放旷宽敞,正好宴乐。穆五郎似有精神,未乘肩舆,按着表弟的手背徐徐走去。 众人至亭中高览眺望,白芷、琏瑚、袍儿三个丫头子伺在阑柱一边,不一时话得熟了,白芷喜她俩干净可人,向五爷又求得两枝紫萸,并一朵菊蕊,为二人插在发间。 卿儿正与吉祥遥指山色,不经意回头看见,夸赞真好颜色。 派人下山知会书塾主人少许,一位娘子登上山来回言:“请各位爷,各位姑娘安。夫子说有失迎迓,问候五爷身上好,什么人跟着?既有赏兴,何不到庄后的菊圃饮宴,夫子亲奉卮盏。” 十一嘴快:“我们在这赏些野意罢了,大姐姐不必客气,只消酒快些来,她人快些来就是了!” 他习性不羁,必是私心想着在名园不得肆意施展。穆五郎微笑道:“心承芳意,不敢过于惊动,姐姐祈恕不恭吧。” 那人便下山回话,十一忽又想起四艺塾的菊花酿最是不薄,方才竟忘了提醒,抚额长叹,只得放眼散望,随口吟咏。 谁想和着韵声,那峦坡下倏起一阵清笛。 弄竹声悠悠,颇有惊破秋窗梦绿之肠,大家都侧耳听住了。 直至十一 分卷阅读193 最后一句诗落,那笛声戛然亦止,余韵回荡丹山不绝。 十一负手笑言:“京郊多少山,不意良缘皆在此日此间,还不快去寻一寻。”打发小子去了,他又拈颔得得自语:“怕不是位貌美佳人吧。” 这里既听得见笛声,那吹笛人自然也听得见吟诵方能相和,是以此方派了人去寻,那方亦遣了人来问,两下一对,原来是麟旭侯世子出行。 不多时,一对金冠碧带的少年郎并行而至,不仅衣履无异,连身量相貌别无二般。 都说麟旭侯膝下一对龙凤儿女,珍如掌上双珠,可眼前二子,直比双生兄弟更要相像。 穆澈搭眼一瞧,笑向吉祥低语,吉祥注目其中一人,抿嘴点头。 南宫佘却成了丈二和尚,他与时符为好友同窗,当下竟辨不出来。走过去双双打量,半晌,犹疑地拍拍左首之人肩膀:“子佩?” 那少年登时竖眉变色,嫌弃地拍开他的手。 南宫佘面上一热,惶然转向右边那个,未等伸手,右侧少年退避一步轻笑:“哥哥从前尽夸的话,我今日可不能信了!”赫然少女声调。 适才戏弄好友的时符这会儿笑出声来,拍在南宫佘肩上,老成一叹,仿佛他被自家妹子嘲笑,自己也颇觉丢脸。 亭中一干看好戏的随之大笑。 时符即向穆澈行师礼问安,穆澈眉眼余留笑意:“时小姐个子见长。” 时符笑道:“哪里,是她促狭,靴子里垫了东西。” 时碧笙瞪胞兄一眼,当着人面落落大方,并不以为羞赧,转而问:“老师方才认出了吗?” 穆澈温晏的眉心轻抬:“我不曾教你,当不得这一声。” 诸人都见过礼,时符发觉南宫佘不时瞄向妹妹,侧身挡了挡,捣他道:“看什么!” 南宫佘还没与他算账,反吃了一肘,勒着他咬牙低语:“敢戏弄我,这笔账咱们记下令算!” 小儿言语不提,却说时家兄妹身后还藏着一个身裹绛羽风披的年轻女子,风嫋襟缎,露出一截湘笛,想是之前那位吹笛人。 此女便是在时家做客的表姑娘纪玲珑,前番和曲不过随兴,此时见人多,如何都不肯上前。 时碧笙劝说不动,正没有法子,只听步声杂杂,几个素衣娘子并几行扈从,各执物什登阶而上。 第103章 古今同宴 茶阵对酒阵,谁赢谁过份 当先之人便是穆雪焉,不期瞧见自己的学生,笑了一笑,取帕给时碧笙拭额,“你又做这副打扮了,倒与我家全儿做姐妹吧。” 男儿扮相的穆来卿一笑,朝时家妹妹招手。 时碧笙早便听闻东俊府十小姐,又瞧见了鹤心楼斗茗的茶魁,早已耐不得,趁机悄对表姐道:“都是穆夫子家里人,不打紧的。” 纪玲珑这才罢了,随时家兄妹入亭,犹不肯正面视人。 当下便在亭台班设花毡,陈列蓬饵菱糕、脍凤糟鹅、鲜果时疏等吃食,又有绿蚁桂酿、茹饮菊露等饮品。居中置一只青釉瓜棱剔花瓶供黄白鲜菊为帅,旁设玛瑙雕象活环耳炉为辅,一面有泥炉烫酒,一面是风釜湔茗,众人席地围坐,时听一片锦娑环鸣。 穆五郎独在一张袷绒醉翁椅中坐了,身后竖一架小琉璃屏遮风,乃是雪焉为他特备的。 五郎浅声道:“吴牛喘月惹人笑,诸位恕我减兴了。” 雪焉道:“有礼之会,无酒不行,有酒之会,无令不行。没见十一捧着那一壶馋成什么样儿了?小五不发令,咱们宴无头绪。” 十一得陇便望蜀,青鬓昂扬意气:“不行,说好今日我做元帅,酒令须听我的!” 诸人都不与他争驰,吉祥才接过穆澈递来的一块细花糕,听见了忙说:“我不会喝酒,也不知令,便饮茶吧。” 纪玲珑随声附和,雪焉逗着幼弟:“女孩儿们多半不饮酒,出师不利,奈何?” 十一蹙眉,心想如此聚会,自然众人都尽兴才好。若男儿纵酒酣处,碍于女眷不得放谈,女儿笑语浓时,羞于场面缩缩怯怯,反而两方不美。 思忖之顷,穆五郎道:“前有茶酒论,你们不妨行个茶酒令,谁要喝茶便喝茶,要喝酒便喝酒,分作两阵,对垒行令岂不好?” 这个提议新奇有趣,时碧笙第一个拍手说:“这样好,我不怕喝酒,我便来行酒。” 她哥哥在对面听见嘀咕:“又给我讨骂了,小妹不如行茶吧。” 时碧笙摇晃脑袋,“怎见得我酒量输人了?就要喝酒!” 雪焉闻言抚她手背,“你年纪还小,不可贪饮。” 时碧笙明然一笑,英丽之姿莫辨雄雌。“夫子教出的学生,哪有不济受罚的道理呢,老师,我行的。” 时符无法,与南宫佘亦选了行酒。卿儿也善饮,点着座次的十一:“这人必然行酒,良哥哥必是行茶了。” 她明知穆澈有茶敏,故意这样说,有知机的便向卓清侯身畔佳人偷望。 吉 分卷阅读194 祥自己也晓得,不禁暧红了脸,突然一人道:“我行茶。” “你?”卿儿打小与穆庭准厮混长大,当真有些意外,望着他问:“你要舍酒就茶?” “如何,左右让你猜不着!” 穆澈侧过眼锋望他一眼,笑了笑,“那我行酒。” 五人行酒已定,茶局这边却只四个人,雪焉左右看了看,让袍儿也来入席。 被点中的少女连连推却,穆澈道:“原应这样,姑娘同擅茶事,请入席吧。” 袍儿只得次临纪玲珑坐下。 卿儿在旁,无意扫见这红衣姑娘嘴角那粒小痣,咦了一声,仿佛有些眼熟。适时上来三屉刚蒸得的螃蟹,众人分与,也有爱吃的,也有不敢多吃的。独穆五郎一口尝不得,穆澈斟了一杯温温的竹茹饮,回身递给他。 吉祥怕袍儿拘束,趁人不理论,悄悄丢了枚松子仁过去,正打在艳红裙摆,朝着她挤眼睛。雪焉着人留意烹茶之水,南宫佘、时符两个则凑头低声叽咕,等着酒热。 穆庭准挑一只团脐蟹掀了壳,顺手递给卿儿。卿儿饱餮金脂,螯足之流全不入眼,食罢指指另一只,十一又替她剥了,配好姜醋。 卿儿接在手内,乜眼道:“你怎么还不起令?” 十一俊唇勾笑,“果然是时候了。”抹抹手指,一清嗓音道:“诸人莫闹,听说些些。 百草之首,万木之花,贵之取蕊,重之采芽。 呼之名草,号之作茶,贡五侯宅,奉帝王家。 时新献入,一世荣华,自然尊贵,何用论夸!” 笑语乍寂,众人怔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他是引《茶酒论》起序。 时碧笙明文善记,当先回言道:“可笑词说! 自古至今,茶贱酒贵,单醪投河,三军告醉。 君王饮之,叫呼万岁,群臣饮之,赐卿无畏。 和死定生,神明歆气,酒食向人,终无恶意……” 到后来酒阵另外四人也一齐敲箸笑说:“有酒有令,仁义理智,自合称尊,何劳比类!” 朗朗高歌惊动飞鸟,阶道尽头各家的随从各据一处,人人循声仰望。 他们但听亭内一人音笑如玦:“令辞随我样式,令底要各自茶酒典故,不当要罚,逾时要罚——酒家嘛便罚三觥一词,茶家本色不可牛饮,罚他为下家、对家各斟茶一杯,再做一调如梦小令,如何?” 无人异议,雪焉浅氲漫笑,“往日他是个酒仙,今日却要看他如何驳倒自家。” “我的姐姐,咱们可是一气呀!”十一夸张地耷落眉眼,想了一想,敲箸道:“有了,听令辞:煮白石,绿云香,取满腹,无湖江,得鸾与凰雌为昌。” 众人喝彩起得好,又听他说令底:“未见甘心氏,先迎苦口师。” 言罢吉祥斟出一盏茶汤,琏瑚奉至十一手中,饮毕完令。 轮着对家,因有穆澈在,余人不敢班门弄斧。卿儿吃蟹腾不出嘴,穆澈便命南宫佘:“予德来说。” “是。”南宫佘一敲箸:“娈尾杯,细蚁醅,深入喉,浅舒眉,乘月醉倒能几回。” 又说令底:“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咦?”袍儿奇怪一声,周遭目光皆看向她,连忙掩嘴。 卿儿手持葵口碟,随意撞撞她肩膀,“大家游戏,不要拘束,有什么说就是了。” 袍儿觑了姑娘一眼,腼颜道:“我不知书,但听过司马相如凤求凰的故事……这个,与酒并没有关联啊。” 时符同样纳闷,对好友道:“果然错了典,你胡说些什么呢?” 南宫佘正等着这一问,得逞一笑,“如何不是酒典了?姑娘既听过这个故事,当知卓文君当垆卖酒之事,试问,若无司马琴挑在先,又去何处沽酒呢?” 袍儿这才明悟,敢情人家是挖好了坑等人来跳呢,自己却做了这只傻狍子,顿时赪面如襕。 南宫佘勇追余寇:“表哥,有人首先乱令,该当如何?” 十一叹气,这才叫个出师未捷。他是脂粉队里唯一的须眉,有心替罚,又怕人笑他执令不公,只得道:“乱了你们的令,便罚酒作词。” 说完转头对袍儿道:“姑娘再别和他说话,小鬼滑心滑肝,难缠着呢!” 南宫佘得意扬眉,吉祥担心袍儿,轻轻问:“你能喝么?” 席间有几种果酿,并不醉人,袍儿不意叫人看低,舍生取义般绷脸点头。 大家都觉这姑娘有趣,笑了几声,等着看她喝酒。 未等袍儿端起酒杯,屏下之人忽道:“当心伤了脾胃,吃些东西再饮。词由我代作。” 琉璃裁成净影,翻比琉璃更净。袍儿吃惊抬头,那夏日柳下偶逢,宛如寒蝉一梦的清华公子,却不曾看她。 旁人多少风闻过东府五爷这身病,就是怜香惜玉落下的,亦未曾多想。南宫佘却有点纳闷,扭头看向令官。 十一同样罕罕的。 到底 分卷阅读195 无人敢驳他,任袍儿吃过蓬饵饮了三杯酒,穆五郎也做成一首词。 穆雪焉心底微叹,接着令说:“黄金缕,密云龙,腋凉生,略从容,团月入旨通杳冥。”令底:“皤鬓执弓矢。” 时碧笙又接令,雪焉又命何宓替纪玲珑说,余者都凑成。 轮到吉祥,因于文墨不精,难免落下第来。众人都挤弄眉眼,一齐望向穆澈,暗道谁家的人谁心疼,这一首《如梦令》,必也由他代作了。 却不想穆庭准忽而道:“我茶阵中人,自然由我代罚。” 眉锋少而轻狂,信口吟哦一律。 穆澈看他笑笑,没有说什么。吉祥悄吐粉舌,斟茶于她不是难事,众人赏得素手悠雅,清茶与俊山融和曼妙,感叹这哪算惩罚,简直是享受了。 卿儿这时洗了手,顿袖起身:“好,轮着我了。”便掷声道: “饮长鲸,吸百川,白眼望,醉逃禅,天子呼来不上船。” 十一再不肯放过这机会,嗤笑:“全化《饮中八仙》,学问当真大好了。” 卿儿翻眸不睬,说出令底:“有酒湑我,无酒酤我。” 穆澈淡笑,“俗面雅底,还算托得住。” 十一自不轻让,也立身迎战,南宫佘也起身应对。就看二将激战一帅,满座插不上嘴,穆五郎边咳边笑。 吉祥托腮看得有趣,袖摆忽被扯了一扯,回头见何宓悄悄向她招手。 二人离席到亭外,何宓从书庄娘子手中接过个一尺见方的雕花梨木盒,捧至她面前。 吉祥不解意,何宓神色矜惭道:“从前是我误了。蒙侯爷教善,夫子又肯收容,每每念起,感惭在心——这是我用积蓄求得的一套高天建盏,另有一套大玉川,比不起那个,你……若不嫌弃,望能收下。” 吉祥就手打开盒子,但见粹蓝釉上星目犁犁,已是难得上佳的制式。 她瞧着何宓双眼,故意沉思几许,方俏皮一笑:“姐姐孝敬我的,免不得却之不恭了。快别捧着,交给他们吧,怪沉的。” 两人笑了几声,吉祥又道:“我记心不好,许多事都已忘了。” 眼前之人还如初见时狡黠可爱,缘何后来妒心一起,便识不出一个人的本来面目了? 何宓衷心甘涩,轻道:“我永远不会忘的。” 待到两人回席,鼎立之战竟还未罢休,嬗至声声相抢、句句压叠,各人惟恐落影,到后来连酒底茶底一律顾不得。 雪焉心中盘算:这三人皆有捷才,这样说一天也完不了……忽而抬眸:“不闻师老营疲,奇兵安在?” 十一会意,语锋立时一转:“净漉寒泉点炉烟,莤纱本织罗,白玉成雕碾。庭前留客振衣起,古今同宴!” 第104章 龙卧肝胆 本殿依旧当得你这一跪…… 令官有权改令,卿儿姐弟本来腹储几阙正待道来,突遭换辙,刹那都懵住了。 时碧笙暗惊“古今同宴”四字,竟可将前论通通抹倒!个中气势,已然远茶而近酒,蹙眉苦思不语。 先时的喧嚷一瞬皆寂,时符见此方都不言语,忙道:“良饮天光讵止酒——” 说了一句,始知后力不济,气魄如何盖不过去,讪讪住了。 十一片语压倒众人,得意之极,睨目佯作遗憾:“无人应对,这一阵你们可是输了,小世子说不上来,请受——” 两声击盏断了他话音,穆澈指间随意夹着根白犀箸,抬目,噙笑: “良饮天光讵止酒,浪抚一弦琴,虚栽五陌柳。龙卧肝胆乞青州,以介眉寿。” 时符目透歆光,十一怔了一下子,随即不服,“这不算,良兄是耍赖!” 穆澈露出耍赖的笑,“先对上,再论赖不赖。” ——龙已卧服乞酒,此势此魄,谁能奈他如何? 十一索眉想了半日,耸肩叹服:“罢罢,只顾提防小贼,疏忽了中军坐帐,我认罚!” “谁是小贼?”卿儿心情颇佳,“输便是输了,逞些口角便宜算什么?” 十一没话说,转眼见吉祥在笑,倏尔缓开眉眼,促狭道:“我输给了他,你很高兴是不是?” 在旁的纪玲珑听此言十分随意,心中大疑:按理他家规矩严甚我家,怎么族兄的宠姬,做弟弟的敢随意调侃?又或东俊府小世子果然被老太君宠溺无度,向时传闻可见不虚。 没料想矛头转指的吉祥,明眸无辜地转了一转,“从前只听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再没听过将军打败仗,还拿小兵出气的……” 这一讽可谓切当,众人大笑。 独立其中的少年容目也不复嚣妄,软融了眉锋,点头:“犁然,我所说不错吧。” 南宫佘笑道:“表哥没罚酒就醉了,犁表哥并没在这。” “好了,快领过罚便散了吧。”雪焉起身,“眼见晌午了,小五也该歇歇。” 穆五郎含笑摆手:“他们都没尽兴,底下人送我回去就好。诸位自乐,我不能 分卷阅读196 陪了。” 十一瞧过五郎面色,哎呀一声,“可该回了,是我的不是。”忙忙端起半壶菊花酒,不计杯数,仰头一气尽饮。 即使数典千宗,他骨里最耽的还是杯中物,禁不住爽然咂舌:“好酒!如此才值当重阳一饮!这是青——” 他忽然想起什么,忙咬舌收住后话。 穆雪焉容色轻敛,却无伤怀之意,低道:“确是她去年所酿,那瓶菊花,也是她亲手栽植。能一助宴乐,便慰故人之心了。” 于是众人打点回程,家人忽来报说,径外来了一行盘冶,似是谁家公子,因见此处阵仗不敢过来。 诸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笑说这可真成占山为王了。及见,始知是许校尉家大郎、顾御史家三郎并几个朋友登高,问礼寒喧后,复起燕酌之念。 穆五郎所言不错,爽日晴光,天高水长,韶华正当的青岑儿郎乐得昼长难销,初折才罢,如何能尽兴? 十一转转眼,只好鲜克有终,涎脸向五哥告罪。 雪焉亲送穆庭凔下山,女眷们都随之避去,独有卿儿不走,一行人不列尊卑,重设杯肴而座。 场中唯一的娇娥,一支金钗尽绾长发,露出如鹤秀颈,飒美若此,对坐几个人不约而同挪开视线。 有她兄弟在,无人胆敢失礼。然而眼中无色,心猿意马——可当真是酒兰胜过花香,醉红压倒胭脂啊…… 说了许多不知味的话,几人心目方渐渐活泛。 许大郎他们自行带了酒,卿儿行若无事地瞥眼,那人风度依旧,右臂活动尚似有所不便。 几句话在卿儿心里滚瓜熟烂,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劝他莫要喝酒也不是,不去理会他也不是—— 千伶百俐一个人,这会儿却像揣了十五只水桶在怀,一攥手心,比烫酒的红炉还热三分。 十一笑谈间留着神,见胞姐睑下水晕赩奕,大不比平常,截下她的酒杯低问:“可别着了酒风,觉得头疼么?” 卿儿也不理他。 不知谁又提行令,时子佩和南宫予德便将前话说来取乐。 说到司马相如作《凤求凰》,尚迟年笑道:“说起这个可乐,岂不知还有更乐的,许兄家的伶班新排了一出戏,叫做《玄凤三求鸾》,那才叫热闹诙谐呢。” 卿儿心中有病,一听便失神色。忍不住瞟向那人,却见那人执壶的手腕一抖,不知是疼的还是如何。 卿儿的胸口如闷棉絮,趁众人说笑,离了座去吹风。 白芷要跟,被她摆手打发,沿着山径越走越远,亦不理会,随手揪下一枝蓍草在手中颠倒,寡寡的无甚趣味。 不防听见木林子里有人叽叽咕咕地说:“上一回的三两四钱银子,连本带利,你可收好了……” 另一人道:“零散的拿回去,我收谁的利也不差你两个子儿。” 先前一人道:“你如今了不得,零敲碎打都不放在眼里,放印子快放成半个主子了。” “你再胡沁!”后一人笑斥,“不过因少爷成亲,我们这几个一般得了赏,我没有花销,可不就攒下了。” “哎,我也盼着我家少爷快娶,也讨些吉利,好歹议上章程了……” 卿儿便知是两家小厮调神弄鬼的事,抬步就走,忽听那人接着问:“还是东俊府那一位吗?” 卿儿登时站住了,手心沁出一层汗。 隐约听得答言:“嗐,咱们且晓得事不过三呢,难道那两遭还嫌不够?我这位少爷,看来最斯文不过,实在拗着呢,自那之后一个字再没提起,竟似绝情断念的样子。依我看哪,即便侯府那一位现下转意,他必也不肯了。” 卿儿呆立片刻,突而冷冷一笑,掷下香草便走。不回放鹤亭,告诉家下人一句,兀自下山去了。 山上得着这个信,旁人都不知什么缘故。只有穆澈漫弋眼眸,看见顾锦一杯酒才送到唇边,闻言又失神放下。 这当口,麓下看马的麟旭府厮仆一路奔来,报官道上远远地行来一队车骑,看表徽,当是皇长孙殿下出行。 诸人听见连忙起身,向山下眺望,果然大道上一队云车珠箔、青蹄锦障的罗卫人马,正朝着这边来了。 穆庭准大是没趣儿,心道还不如之前散了。仰头观天,忽桀桀一提嘴角,若有深意地看向穆澈,“良兄啊,你见过后晌午出门登高的么?别是得着消息,赶来见什么人吧。” 大皇子志大豪奢,不类其父,早是不争之论。至于大皇子长子,圣上的长孙不类其父,却大肖祖父,这般言论亦半明半暗地响了几年。 ——后代能者,可待,还是不可待? 穆澈想起当日圣上的问话,想起圣上鬓角藏不住的一缕白发……忽感佳节虽好,将成明日黄花,这秋季的风,到底有些砭人了。 南山宴罢之时,穆庭准心之念之的人,正跪在琼海阁。 他已跪了不下半个时辰,起因只为,遇见二皇子时行的是常礼。 琼海阁的河鲜海味烹饪极 分卷阅读197 佳,螭蝠八仙桌上珍羞错列。稳坐之人尝几口菜色,不温不寒点点箸头,“没了王爷名头,本殿依旧当得起这一跪,二公子说,是不是?” 跪在下首的穆温面无表情,“是。” 二皇子哼声,转头道:“尚北还不坐,劳我三请四请吗?” 立在他身畔的正是大理卿,仿佛近感风寒,厚重的风披罩住周身。 节间圣上无召,那些赶上来的委蛇笑脸视久生厌,能令二皇子对坐倾谈的,惟让此一人。 宁悦玄这才坐下,表情与穆温近乎同辙。二皇子待他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口中数落,“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随手布菜过去。 穆温不动如山。 他这个性情不是生来的,可也难以再改。既被刁难,便淡然承之,想从他嘴里听一句软话求饶,那是下辈子也等不到的。 二皇子不急,要看看到底是石头硬还是他的膝盖硬。 君臣对饮一时,二皇子睨目:“二公子若觉委屈,回去后大可告诉你那好兄长,看他会不会向本殿讨问公道。” 穆温:“二殿下教训有理,小人不敢。” 二皇子冷冷一哂,身随的长史忽趋进低语:“殿下,京辅都尉来了,在外头求见。” 座上人目光刹那阴寒:“不见!” 话音才落,轩门分敞,一个朝服男人不宣而入,行径生风。 敦平眉眼隐含嶒崚,扫过下跪之人,男人敛臂朝上叶袖。 二皇子含笑而起,“原来是都尉大人,大人向来公事勤勉,来此——”见他将行大礼的作态,寡淡而笑:“大人不必多礼了。” 来者不为所动,振衣跪拜,声音是湖水的平旷:“微臣见过二殿下,佳节清赏之日,扫了殿下雅兴,微臣有罪。” “大人客气,都免礼吧。” 京辅都尉提着穆温肩头一同起身。 瞟见这副护犊的身势,二皇子嘴角隐钩,漫然问:“穆大人此来,必是有公干?” 穆庭翚眼梢轻动,宁悦玄狭冷的目光与他一触即分,恍被牛毛针扎了一下。 未待作答,方舴忽惨着脸进来,看见当庭之人,眼底更震,勉强镇定地经过他,向二皇子与大人低低禀报几句话。 “是。”穆庭翚注视变色的二人,点头:“就为这件事。” 大朋友小朋友节日快乐哟~ 第105章 神女有心 旁人如何享得这般艳福 东俊府世子把人带出了琼海阁,“你哥哥做的孽,恶果砸在你头上了。”回头给穆温理理襟袖,“你也是老实。” “多谢大哥解围,我无妨。” 穆温踏出酒楼,迎头见街边不但戍列两排京畿卫,更有穆庭翚亲领的佽飞军,一个个宝剑在握,银甲森森,惊问:“出了什么事?” 穆庭翚叹口气,“云猿载死了。” 一缕寒气从穆温脚底直击心藏,“刑部尚书……如何死的?” “无关之事少问。”穆庭翚道,“回头告诉你哥,好生做他的学问,别事事都掺一脚,当心拔不出来。” 穆温颔首答应,又低声道:“他也不爱麻烦事……” 穆庭翚抬出一道额纹,穆温想起眼下府里一件泼天的热闹,揉揉鼻子:“圣上御旨,哥没法子……” “这话说给信的人吧。”穆庭翚挥手,数列军甲齐而转向,猎猎去远。 朝延命官在重阳家宴身中五刀,强死筵上。且其本司刑狱提点,本怀武艺在身——凶徒之猖狂,舆议之恶劣哗动朝野。 圣上限期半月揖拿凶徒,除刑部、大理寺外,京兆尹亦被惊动,派麾下左辅都尉同理此案。 于云猿家族,此为一大丧,对利害相干者而言,却不啻一大功。 尽管前尚书的血犹未冷,蝇虫谷盗之流,最擅嗜血而动。 然而破案依恃非关野心。宁悦玄赶到云猿府时,现场乖觉地保持着原样不曾动,各司派来听案打探的却是不少。 宁悦玄平扫几眼,解开披风抛给手下,浓墨泼尽,现出饮荡的枫红。 排开哀哭的家眷,以及抱团聚集两股颤颤的与宴者,宁悦玄走到那片狼藉间。 黄梨团圆桌从中劈裂,破碎的杯瓷掺杂残菊酹酒,云猿载横倒其中,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相是双目暴突、嘴角乌青的狰狞。 同殉的还有数名府卫与前来参宴的掌司原克林,仵作正在验伤。 空气中弥着冷掉的蟹黄腥气,又或冷掉的血气,不绝的哭咽助着这股味道更加恶人。 “逝者已去,请夫人节哀回房。” 大理寺的人依令将哭声劝走。宁悦玄半蹲在死不瞑目的尸身旁,看着死者双眼,轻道:“斗了这么些年,今日叫你声前辈。放心地去,我会让凶手偿命。” 另一面,方舴安排着目击者录供,不论与宴同僚还是家人奴仆,都经受了极大惊吓,说的话几乎一致:一个蒙面持刀的人突然出现,杀死了两位大人 分卷阅读198 和几个护卫。 有稍许镇定的补充:凶徒手持乃是弯刀,云猿大人英勇与之对战无数回合,大人武艺高强,惜乎不察偷袭,竟被千杀贼子得手,呜呼哀哉!其勇当嘉,其情可悯,真真狼子贼心,天妒—— 话没说完,被宁悦玄喝斥了出去。 尸身上的伤口确是弯刀所致不虚,刀上淬了剧毒,云猿载能拼得五刀,嘉悯二字不为浮浪。宁悦玄一一看过死者,在原克林的尸身旁驻足,凝眸小许,低叹可惜。 跟在身边的段澄道:“是可惜,白白遭了池鱼之殃。” “可惜的是他一手点茶妙技,官中无匹,于今绝了。” 宁悦玄指向云猿载胸骨的刀痕,又指向原克林断喉间,那致命的唯一一刀。 段澄是半个练家子,两相比对下恍然:“原来如此!尚书身中的最后一刀比起身上其它刀伤钝了,原掌司的刀口却新发于硎,一击毙命——” 他倒抽一口凉气,整条后背惊起粟粒,“凶徒的目标,其实是原克林!猝然得手后,云尚书逢变反击,他——才是被连累的那个……” 宁悦玄目光森黑,硬削的颧骨似两片薄铁,“原克林近五年的私财进项,往来款曲,以及家人背影,近来不寻常的行事举动——明日日落之前,我要看到。” 段澄应声正要去,忽忆一事,低语道:“大人,讯室那人……瞧着受不住了,该吐的应该都吐干净了……” 宁悦玄漠然注视他,段澄一个激灵,立即撒人调查去了。 溜在一旁凑耳听了半天的刑部右侍冯利假咳一声,走来试探道:“照大人的说法,此案的关键竟在原掌司身上,并非有人要害尚书大人吗?” 宁悦玄侧目:“难道冯大人以为,是你家大人的仇敌雇凶暗害于他?” 冯利两腮的肥肉被讥得发颤,清清嗓音道:“这个……尚书大人半世累官肱股,清明耿正,不辱官箴,为朝庭沥胆尽忠,为圣上竭力分忧——” 余光瞟见正被殓入白布的老大人暴突双眼瞪视自己,冯利脸上抖得更厉害,高声道:“我部上下定极力追缉凶犯,还大人一个公道!” “冯大人在这个位置,有十年了吧。”宁悦玄心里索着事,眼皮没撩一下,信手指点对方胸口,“真有此心,你家大人死也瞑目了。” 长孙儿连日未回府,惊动了东俊府老太君,恶事传进耳里,老人家听不得打杀,忙爇香念了几日佛事。 穆五郎自重阳乏了身子,调羹弄药亦成常事。谁知一向洒脱的全姑娘自那日下山后也不顺心,非关病酒,不是悲秋,白芷一回来,她忙丢下抄经的紫霜毫问:“打听着没有?” 白芷阖上门,走进菱萏圆月槅子道:“打听真了,我说了……小姐别气。” 卿儿听见这话,心下先明了几分,强笑道:“我为什么生气,说就是了。” 白芷低声道:“顾家确已遣了媒人,相中的是徐家的嫦小姐。听说今年腊八之前便会过定,明年二月二的时候完婚。” “徐家嫦小姐……” “就是那个模样极好,人称嫦仙儿的。”白芷见卿儿神色尚平,接着道:“小姐忘了,有年元宵在宥抢灯,小姐与她是对台。去年夫人似有意订给十一爷的,老太太以为不妥,就此撂下了。” 失神半晌,卿儿剔着指甲冷笑:“原来是她,果然好得很!旁人如何享得了这般艳福,配他——” 省出话中竟有酸意,卿儿当即住口,眼中忽然刺痛,好像一道刃芒划过,伤人伤己。 掀了冻石杯倒茶,不防滚烫,当即别头吐在地上! “小姐,这是刚烧滚的水!”黄芪进来看见,连忙要白芷去找冷水镇一镇,又去寻药膏。 心气不顺时,喝水都倒霉!卿儿懒怠她们折腾,舌尖轻挢腮上的水泡,眉不轻蹙,“现下知道是烧滚的水了。有什么事?” 黄芪拿不准地觑量小姐,姣花软玉的面上没丁点表情,拿眼色问白芷,这妮子只管摇头吐舌。 黄芪只得道:“周家和王家的姑娘想见小姐。” 问清楚是哪两家,卿儿道:“她们的兄弟和十一走得近,与我并无来往,找我做什么?” 白芷接口,“还能为什么事?不过眼馋那府里的小阳春宴,又没有门路,想求着小姐带她们进去。昨儿我还说,威海将军的小孙女竟托人找我,许了三十金稞子,要顶替我扮成小姐的侍女混进卓清府呢,把我吓得了不得。究竟那里是什么仙山宝境,百年也出这样的新闻。” 卿儿这几日神思昏昏,底下说什么过耳便忘,此时想真了,笑一声,心中道:不知是想看景,还是想看人呢?古有红颜祸水,我那位哥哥——是祸了红颜呐。 她的良哥哥祸不祸且不说,她的亲弟弟这儿,却也有人找上门来。 两个本家侄儿,在穆庭准书房磨了一下午,十一爷不胜其烦: “两位这年岁,是侨做轿夫呢?还是小厮?去了是入席呢?还是站着伺候?那一府左不过楼是楼阁是阁草是 分卷阅读199 草石是石,顶多一个塘子挖得大了点——长点出息,别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 说是侄儿,穆晓和穆虹已然三十开外的年纪了,穆家支脉繁多,这一支近于没落,平素就靠着赏石鉴画的勾当糊口。 穆庭准辈份高,说话不遮拦,穆虹惟有赔笑:“侄儿们哪能望叔叔项背,可不就没见过世面吗。叔叔何等身份,去那府里如进自家一般,不知在外多少富贵子弟,都望眼欲穿呢!” 穆晓躬身接口:“求叔叔赏个情儿,带我们见识见识,也叫做侄儿的有个说嘴。不看别的,就看在那年两尊印石的孝敬上……” 穆庭准椅子里一窝,二郎腿一翘,指间把转着绿沉漆竹笔,笑呵呵道:“不提这个,我还忘了。不知谁说是寿山田黄,我一刻刀下去,好嘛——现还在匣子里珍藏着,你想要,这就奉还。” 穆晓的笑僵在脸上,两人好话说尽,穆庭准听得厌,笔管往前一递,“老太太着我抄的经不够数,要不然,你们来?” “……” 打发走了二人,穆庭准面色不郁地叫进酉渌:“六姐夫的事还没着落吗?” 酉渌屏息摇头,半晌苦声劝:“爷,这事儿老爷发话不准打听,且不是咱们能插手的,何苦为这个挨打呢?” 穆庭准抄了笔山狠砸下去:“纵你一回,越发敢说了!我先扒你的皮!” 酉渌就势跪倒。 穆庭准瞪着委屈屈的小子,半日说不出话。 倞、祾密党问查之事,本来已要平复下去,谁想几日前,突然又抖落出尚台通事乐正逢与大皇子的私交信件。 通事舍人掌传令诏,参与机密,位低而权重。人被宁悦玄秘令带走,隔日家里人方知出事。 那乐正逢正是穆伯昭的六女婿,他为避嫌疑无法说话,尚台令一旦袖手,余人更别想从那匹毒狼嘴里抢肉。 侯府六小姐穆惜念娘家哭求无门,四处奔走无用,燕然度日的妇人一朝败如黄花,搂着五岁孩儿徒劳哀毁。 毕竟血亲相连,那等哭声,穆庭准听过一回就不忍心。可恨无官无职,暗自几番周旋,总无用处。 实在无法可想,最后剩下的那条路,也不得不走了。穆庭准道:“备马卓清府!” 第106章 向之所欣 大理寺卿不是人 “官中的事,我管不了。” 落在霓廊的桃叶不必扫,金风拂袭,自成风景。临水丹青人白袍逸荡,也成风景。 闲致本难得,听穆庭准说罢来意,穆澈搁笔回绝。 “良兄。”穆庭准软着声讨好,“你得圣上恩宠多矣,万事只消一句话。且此事不必惊动天听,卓清侯的面子谁人不给?只要良兄略略走动,擎制那厮,迫他把人放了就是了。” 穆温早知不中用,眼下听越说越不像,忙扯他袖子。 十一不理,灼灼望住穆澈,孩童馋糖的撒娇相。 穆澈起身扶阑,眺望明秋渡水,“允臣,我问你,那些信可是做假的?世父又为何避嫌?” 一言出口,穆庭准脸上稚气尽褪。 有些事,不是不去想,只是不愿深想。 清逸比兰的背影令他难堪,还有一丝莫名的恼火,脱口道:“父亲怕受牵连,你也怕受牵连,攸关性命之事,就比不得为皇亲办寿重要吗——” 寒凉的双指捏住他腕脉,少年余下的话音顿丧。 穆澈回过头,子温松开手,一同望着气冲冲的少年。 子温的眼底多了分冷,穆澈冲他摇头,温和如旧,“还想说什么?” 往日嬉笑耍闹,嫡亲一般,今日不知为何,迎着那双容人的眼,穆庭准只想作对。 何处风来,镇住的画纸一角振振欲飞,九江云蓝宣盛载崇山浚水,过眼成真。 如此清荡的世外净土,载不动失去丈夫的女人泣泪,少年胸臆间令人恼火的不满又浮现,如恨众生皆苦,凭甚他一人不染纤尘? 面上反沉静下来,淡笑:“当日二王禠降,出自良兄一人手笔,好大本事;如今祸水殃及自家,袖手旁观,好硬心肠。” 言毕即走。 “十一回来!” 穆温喝叫不停,瞪着他去远,转头愧疚:“哥……” “罢了……我难道不知他?”穆澈摇摇头,瞳眸若泅开的墨色,带着些潮润与柔默,落锋便成咨嗟。 “眼下他不过心急,你别和他呛,去哄着些,免得赌气生事。” 穆温:“我倒供着他!” 知弟弟说的气话,穆澈抽出半成的水墨,扫两眼,合手团了。半晌,才道:“他们倒是姐弟,一个找到我这儿,另一个直找书庄去了。” 穆温不知这一桩,疑惑六姐去找雪姐姐顶什么? 闪念间明白过来,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她——真是伤心糊涂了。” 穆澈漠下神色,“哪里糊涂,是精明得过了头。” 穆惜念再度找上倚南庄 分卷阅读200 ,没有像前几日那般下跪哭闹,端端正正地坐下,蓬发桂油梳拢,泪面薄脂浅遮,使她恢复了几分昔时侯府小姐的气度。 穆雪焉还是那一句:“妹妹,此事我无能为力。” 穆惜念没接她的话,取过婢女手捧的一个包袱,轻放几上,颤指解开。 纵横飞红割痛人眼,衬在白底缎上,极似雪簇红梅。 那却是一件中衣,一件划满伤、染满血的男子中衣。 雪焉眉心伤紧。 “听过大理寺的手段,万没想到,他受了这样重的刑……” 穆惜念字字如筛,抬起眼,两道刀光穿透雪焉身体。“姓宁的为什么送这个给我?你知不知道?” 雪焉经手再多事,神色从不见疲倦,被这个族妹不依不饶求缠几日,终于现了疲音:“到了如今,你为何以为,那个人与我仍有瓜葛?” “姐姐何苦自欺欺人?”穆惜念直着眼冷笑,“何等阴私的人,会将受刑血衣送给家眷,难道姐姐不该比我更清楚?姓宁的这样做,无非想让我来求你,让你去求他——” “六妹!” “姐姐!”穆惜念泪沁血色,嘶声道:“我的男人就要死了,还有什么脸面抛不得,什么话说不得?我自知口德不修,往日颇有得罪姐姐的地方,但求看在两府的份上,看在权哥儿的份上!他才五岁呀,没了父亲,他怎么活?我们娘俩怎么活?爹爹不肯帮我,我只有指望姐姐了,姐姐若计旧怨,小妹甘愿赔罪!” 哭嚷之中,从袖里带出一把匕首,朝肩窝便扎上去。 随行的婢女惨色不拦,簪星惊呼一声,慌着劈手去夺,争抢间不防腕上划破一道口子,也顾不得,抢过掷在地上,啐向穆惜念的婢子: “你是死人!你家夫人这般也不拦着!——乐夫人所为何来,是拿性命强逼夫子吗?方言幼子无辜,自身若有好歹才是真没着落,夫人究竟要怎的!” 这丫头是打从府里跟着雪焉的,久已听说东府六姑娘看小姐不过,自得嫁了个好夫婿,明里暗中讥讽雪小姐老字闺中的话,亏她还有脸上门讨人情。今见行事若此,更觉不堪不齿。 穆雪焉眉间那点子伤情荡然不存,似未看见厅中妇人半身的猩红,空眸如镜:“妹妹别处闹吧,塾里好静,就不招待了。”转问簪星伤得如何。 “穆雪焉!” 淡漠激怒了遭逢激变的妇人,肿桃一样的眼迸射怒光,跄出去几步:“你当真冷心冷情,见死不救?呵,还是你心怀私情,不敢去大理寺见人?” 簪星见她状如疯癫,言语无稽,随时要上来撕扯的模样,忍痛挡着夫子喊人:“乐夫人伤心糊涂了,且好生送回去!” 便有几个管事娘子向外送客,推搡间,穆惜念犹半哭半笑地说:“好一个清净高洁的穆夫子!那年上巳诗会,你在花林里解赠香囊,被他牵住了手,以为没有人看见?这么多年,他未娶你未嫁,就从没个想头?长夜漫漫——” 到后来,已是众人捂着她的嘴拖抱出去。 方出门槛,穆惜念一口心血呕了出来,眼白半翻,喘息如橐,见人便捶,无话不说。 有见识的人惊道:“这是失心疯,快快按住送去医治!” 好不易外头没了闹声,穆雪焉亲自给簪星的手腕清洗上药。 簪星倒不觉伤处疼,只是看着夫子面容失色,心里一揪揪的不是滋味。 往常听说过升米恩斗米仇,还不信世上有这等没心肝的直肠贼,及见求恩不成当场变脸的,才知自家人若动起狠来,犹胜外人。 穆惜念虽有可怜之处,可为了自解祸患,不顾往别人伤口撒盐,又成个什么人?就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也得配大家闺秀、一宅主母的身份? 忽而嘶地吸了口气,是雪焉为她系紧纱布。 “疼吗?” 簪星摇头,劝说道:“夫子别将这些气话放在心上,她也是走投无路,没了羞臊管顾了。” 雪焉未语,沉沉出一许神,问道:“什么时辰了?” 簪星正要答,转念惊觉:“夫子——” “巳时。”穆雪焉自己回答,立起的身影如空谷一枝幽兰。 “备车吧。” 马车蹇促而止时,穆雪焉的思绪断在多年前的上巳节。 十年青华于一个女子,如同三春于一树桃夭。在浑不知愁的女儿时节,也曾度过女儿节的,也曾烂漫天真,信来日翼翼可期。 如不经人点破,这些尽将埋入水底沙泥,永不泛起涟漪。 马夫请夫子下舆,才知轴轮拔了缝子。 簪星埋怨把式出门前为何不留意,也已然于事无补了。难在马车坏在不偏不倚的地界,避了闹市,前头转辙过去是一条白石整铺的宽街,乃几处私邸所在,当中一户朱漆高门外,两傍大红戳灯十分显眼,簪星瞧见,暗道一声晦气。 穆雪焉本要去大理寺,不意耽在宁府门前,抬头望向那门楣,神色平常。 车子不得修,她便命人 分卷阅读201 去雇一乘小轿。 “外头那些腌臜的不知什么人坐过,夫子又不惯,何苦呢?”簪星紧着劝,“若不然还是回吧。” 穆雪焉:“你又何苦非跟着来。我不是去赴刀山趟火海,无须怕得这个样。” 她是千斤万斤事也能拿在心上不退却的人品,簪星打小服侍一场,明白归明白,只是不想夫子曲折自己。 夫子这是……听进了穆惜念的话啊。等轿子的空当,簪星轻问:“夫子还记得江蔓吗?” 那个勾结冰店伙计,害死青冉与姻玉儿,又被宁悦玄暗中处置的……雪焉瞳色漫开,“你也来戳我的心……有话就说吧。” 簪星低低垂着眉目,“夫子深知的,何必我来多嘴。只是夫子心热,明知不可回头的事,情愿要碰一碰南墙,婢子就不得不多嘴——夫子去了如何?” 上一回为书庄命案,渠人尚且未见,就是见了,难道冷心铁腕之辈肯徇私听情? “我也不知如何。”穆雪焉睫落一刹,“心头打不过去,全当是为权儿。” 斑驳的血衣在簪星心底一闪而过,也劝不出别的话了。转而往前头的朱门瞪一眼,恨恨低啐:“但凡那位成个人,何至于把事做绝。” “背地说人,贵塾是如此风习?” 真是白日见鬼!簪星一回头,就看见艳成渥丹的人立身一丈开外,险些站不住脚。 在他身后,头面低埋的侍人牵着一匹连线障泥花雪马,不知是何时在的,更不知听去多少话,簪星登时面无人色…… 穆雪焉眼风轻侧,倒未见惊诧,转身正对那人。 男人狭目含藏电光,一步步走近。 经过身边,他眼底积重的乌青才映在女子眼里,风吹宽带,原已消瘦如斯。 没有一句话,宁悦玄径入家门。 这两人之间,不存在举重若轻的回首或时过境迁的坦然,连针锋相对的讥讽都显多余。 就在宁府大门刚刚阖上,两个小子抬了一顶绿绸小轿回来。穆雪焉一叹,欲嘲难笑。 她从来不信冥冥事,然而此日种种巧合,直指人心。 本是为了找人求情,既然在这儿,也不用别处去了。雪焉命簪星上去叫门,簪命的脸色死灰一片——她刚刚才骂他不是人,这会儿再投罗网,明日夫子收到的血衣就是她的了! 小婢扯着夫子衣袖欲要求饶,忽的瞳孔分散,眼睁睁看着宁悦玄又出来了。 只见大理卿单手提着檃栝之物,一言不发地走到坏损车轮前,低下身开始收拾。 当朝三品大员,当街做起修车勾当……真是见了鬼了。 那两个抬轿的小厮手劲一松,轿子咕咚一声,瞪着溜圆的眼给对方相面。 穆雪焉沉色上前,“不劳。” 男子惘闻,一手扳住木轴,一膝抵在地上,动作如挽弓御辔一样自然。 等到打进一颗楔子,方开口:“夫子岂惯使赁铺的东西?敞舍倒有几辆车舆,必耻食周粟吧。” 冷面冷声,一双眼睛却是平煦。见他挽起的赤袖下,露出一截纤劲臂腕,象牙般哑白肤色,浮出弱青的筋脉,似狸奴团在阴影里的幽浅瞳光。 这样一双似强犹弱的手臂,十分令人想走过去,为他挡一挡旁人投来的惊异。 可也是这样一双似弱犹强的手腕,沾得上酷刑残血,翻覆了阴谋算计。 一念浮沉,仅是一念。穆雪焉目光凝落。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皆成陈迹。她对他,不会再心动了。 任由他修好车驾,宁悦玄直起腰身,穆雪焉颔首:“屈劳大人。” 宁悦玄目光深隐,似扫过她一眼。 重阳命案难缠,从廨署回府取些东西,实则为了散心,一眼过后,心更烦乱。 他回身便走,等着被叫住。一步,两步,三步,剥落自己的心跳。 迟不闻音,恐自己走得快了,恨府前街道太短。 已近阶墀,忽听:“宁大人。” 宁悦玄倏然止步。 没有人看见,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那一瞬间竟笑了一笑,活脱脱一个从没历过相思的毛头小子。 身后却再没有其它话音。 数息后,耳力捕捉到女子骞衣福拜的微声。 笑容成昙花,宁悦玄攥紧拳头,目光冰裂石沉。 当晚,涉嫌结党的乐正逢被人抬回家中。 当夜,因刑伤过重,乐正逢不治身亡。 第107章 君子不为 是孺儿唤父的声腔。…… 大宴前十日,胤公公再登侯门。 主人礼周如旧,客人却加倍热切地赶上来问安。无他,靖旻太妃得知在卓清府过寿后高兴十分,连带他也得了几句“小胤子能干”的夸奖。 累奴一世,色色珍奇赐物也算见够,惟有主子顺心时随口一句夸头,比暖炉还熨得妥贴。精心侍候一辈子,为的什么,不就是这一句沁心沁肺的盼头 分卷阅读202 么? 老油子乖觉,日常只与菅公公交接商略,不到侯爷跟前讨嫌——之前一杯送客茶,犹然心有戚惶。 那位被卓清侯护着的姑娘,胤公公却幸得一面之见——除去帷纱的女子妙目无双,只怕寻遍瀛福宫,也找不出可相比拟的一对黑珍珠来。 远远观其气派,相较斗茶那日又安闲良多,丝毫不娇矜身份,茶房里随口点拨一二句,换得内茶司的烹茶老手啧啧称奇一整天。 这一日,胤公公前来求见穆澈,见了面又嗫嚅不言,神情罕然。 穆澈事多,眼下虽排定了人事,散发了柬帖,搭好了戏台,定妥了筵肴,自府门十里街衢也围了绫幙,仍有数件琐碎安排,没功夫同他磨牙,一面翻拣领账牌子,一面道:“巽使大人有事请讲,可是太妃娘娘有吩咐?” 胤公公闻言面皮臊了个红,少选说道:“说来叫侯爷笑话,奴才有个本支亲戚……奴才虽不堪,他却是正经的书香清白人家出身,得知奴才这差使,便求、便求……” 前儿菅公公才给他的“亲戚”求了人情,今儿又轮着了他,当真锣未敲鼓未响,这厢先你方唱罢我登场了。 凭他们行走宫闱多年的手段,要神鬼不觉地混进个把人来,也非难事,偏用这种拙劣的借口诉于人前,可见心机。 穆澈随意摆手,“公公何必自惭,由你安排就是。” 胤公公未料如此轻易,备好的几番作态都没用上,忙抿开笑惯的唇千谢万谢,忽听背后道:“我也有几个人要带进来,不知侯爷肯不肯通融?” 胤公公回头,便见一个玉襕飒落的小公子儇眉走近,目中凌光直比昊日星斗,被刺得有些讪讪,却不识得是谁家公子。 卓清侯埋了头继续理事,没有介绍的打算,那小公子似没看见他这个人,直接走了过去。 胤公公暗自没好意思,施个礼便退了。 “什么本家亲戚,断根绝户的东西,他也配!” 小公子朝去者背影冷哼一声,“不知什么没底里的混账搜囊刮壁地贿他,他得了实惠,反在此处卖乖。卓清府一观,可得几钱?百年清雅地快成菜市场了,良兄竟不心疼?” 穆澈温和如往常,随口道:“别跟我这儿混缠,子温在书房呢。” 穆庭准默了一息,敛去轻狂容色,低头揖礼:“那日弟口无遮拦冲撞了兄长,无心之言,请兄长宽恕。” 锦绣少年一旦收尽张狂,便显露新月润玉的明粹,不觉之间,已是雏凤将鸣的骨相。 无怪乎众人责他拘他,过后还是宠他让他,天骄之子,恃此命格不算,亦得了此等性才。 穆澈油生棠棣之心,揽他肩膀道:“事出有因,如何不知你为家人担忧,不必多这个心。” 穆庭准再一揖,“还要替六姐致歉,六姐她……伤心过度,良兄莫要见怪。” 乐家举丧,穆惜念搂着孩儿抚棺痛哭日夜,哀声不类人间。更闭门不纳东俊、卓清二府奠仪,还将卓清府来者痛骂出去,言形疯癫怨怼,似欲同娘家断绝往来。 素来不理家务的穆庭准念惜孀姐遗甥,为乐家丧事助力颇多。穆惜念没想到,到头来真心待她的,竟只有这个闺阁时不甚亲密的幼弟,感戚交加,直脖叫嚷“冷暖人心”,昏厥数计。 少年的手臂被托住。“更不必了。” “当日关情智乱,没有想到宁贼为人。”穆庭准咬牙:“毒狼噬颈,伤损越重,牙关愈紧。我竟糊涂,越是这么着四处求讨门路,他越不会放人,良兄想是深晓……” “允臣。”穆良朝轻轻打断他,宛如轻轻掸去他衣上一粒砂,一潭目光清可见底。 “我只是不想管。” 穆庭准眉心一跳,似茫然,又似早已了然地沉默。 两道颀长身影静竹般对立,良久,十一苦笑一声,低头隐去神情,“良兄既坦言相告,弟敢不诚心请教。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而为,知其不可而不为。有大圣明知道不行而为,亦有大贤明知可而不为。良兄,可为、不可为、不轻为、不必为、不愿为、不屑为之间,究竟相去几何?” 四目相对,少年眼里,闪动敛重而不退让的锋芒。 穆澈叹然唤了声:“十一。” 两字入耳,抑在少年眼底的神绪一散。 自他有了表字,这位族兄从来是叫他“允臣”,而非像家中其他哥哥姐姐那般,随口宠溺地唤一声“十一”,依旧将他当成没长大的小孩子。 穆允臣抬眸,见这风华袭世的男子随手搭着账本,周身被层出不穷的俗务纠缠,却丝毫不相违和,轻而易举,便胜任世间一切事。 呆着呆着,他就笑了,是平日无羁中几分无赖的笑,“良兄信我胡说!不给你添乱了,我去找犁然。” 穆澈目光隐动,叫住他有话说,恰使女过来回事,打岔的功夫,少年已经不见。 世人隔阂有时,解铃有时;烦恼有时,忘忧有时;碌碌有时,闲暇亦有时。 分卷阅读203 西城老宅中,今秋第一批新茶制成,傅济正命人沏来尝鲜。 老祖下山,徒孙们都被打发了。俭德堂静日生烟,轩内惟有一皤鬓老者,一缁衣男子,一娴丽姑娘,与一个容颜奶白可喜的小童子。 不知缘故的人,怕将认做四世同堂也未可知,只是若见那老者对穿缁衣的中年男人唯唯是从,又不知会生几番疑惑? “尝尝。”傅济品了口茶汤,顺手递给耽落禅。 老居士双手接过茶盏,只见琥光浮潋,和柔的琼汤入喉,舒舒服服长喟一声,“几近于道。” 吉祥双眸也有潋潋琥珀光泽,得到夸奖,抿唇浅笑。 近日府中为太妃娘娘筹备茶宴,卫氏命她这当行人去帮衬,触眼经手皆繁复精致已极,倒好似七宝楼台,看久了兴致缺缺,不如跟着老师姑妄言听。 只听傅济击一声罄,“人生一世,心飞神驰如浮花浪蕊,禁不住,扫不尽。强行静心固念,不是咱们的路数。说‘几近于道’,非一板一眼、一分一寸地靠向毫巅,而是自在随形。” 一长一短幽深的韵声相追,傅济看一眼乖巧如蒙童的女孩,眼里多分和气,“这些话你不必领悟,天生是知道的。换做云家小子,就要细细揣摩了。他有机心,你无有。” 虽然这么说,吉祥并不十分懂得,转了两圈黑亮的眼珠,心虚地摸摸鼻头。 落禅捋须笑道:“既本性存有,师父何必多此感概,反而纷扰起来。” 傅济睨着他:“因为我老了,老头子总爱多话。” 多话的老头子就呵呵地笑,小童子绷不住“嗤”地一声,两人同时唬眼,“笑什么!” 枝儿忙用小小的手捂住小小的嘴,转动漆漆大大的眼睛,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爷爷与祖爷爷说得有道理……都有道理……” 吉祥原是忍着的,见枝儿如此小儿形色,也绷不住笑了。 老人非但多话,而且往往任性,这么个活泼小孩儿被他们养得老成沉定的,还是一笑一闹现出本色的好。 傅济撂下铜箸,将枝儿招来抱在膝上。吉祥托腮道:“学生瞧云公子年少聪明,识见也好,老师真的什么也没教他?” 敬奉这些时日,她已知傅济并不拘门户之见,更非一等藏私之人。 傅济道:“云家之子求技,我确没给他,空讲了几句道理。老生常谈,不信他在家没听过,他要的,实是多过旁人一等,高出旁人一筹。” 落禅意味深长:“他山之石,愿能磨一磨他。” “求什么?倘天地英才尽得磨错,造化也要泄尽。”傅济目视下座,“炫技亦末流,看你能学不误,教给了你。先辈的东西,能传,自是传下去的好。” 他今日的话格外多,待人也温和,不大似道观后山那漫天金叶中手捏松子,侧影如峰的方外隐士。 吉祥心有所感,当下忘了回应。 傅济未动色,一手拢着枝儿,一手端起元盏,将失温的茶泼进兰花盆,顺口说:“叫声师父吧。” 吉祥干净的黑眸霍然动荡。 枝儿坐在傅济膝上,一个劲儿冲吉祥挤眼。 这些日子,吉祥心里早已把傅济当成师父了。能入蜀东流派,固然茶人一生之幸,然得遇一位严师,幸运不逊门户依凭。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反叫她讷讷开不了口。 堂里静了半晌,落禅佯叹,“师父,要一位豆蔻少女与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做师兄妹,确实难为人了。” 枝儿一本正经地插嘴,“按辈份,孩儿要称姑娘一声‘师奶奶’呢。” “罢了。”等过一时,傅济笑笑,“既是不愿……” “师父。” 清涟之音如梦方醒,宛若积压多年一朝顶土而出的嫩芽。 吉祥眼中闪动比喜悦更深切的光采,揣珍怀玉地将两字在心里细细咀嚼,又轻轻放诸齿端:“师父。” 是孺儿唤父的声腔。 傅济嘴角隐动,似嫌似笑一声:“蠢物。” 吉祥最是经骂不经夸的,舒眉笑眼吐吐舌,转眼又道:“师父,兰花不能用茶浇。” 傅济这回瞪了她一眼,半晌,哼一声:“记着了。” 回府时,吉祥在偏门外墀上碰见了正要走的穆庭准。 小公子风采依旧,惟眼窝里隐约一抹青色阴影,似有轻疲。瞧见她却是乐了,“家里乱了营,姑娘倒轻闲。” 若叫他语锋压倒,此后只剩被欺负的份儿了。吉祥心情正好,回嘴道:“彼此彼此。” 说了几句话,穆十一打马而去,吉祥进内院里寻穆澈。 琏瑚算着时辰该回了,早替姑娘留意着,说大公子这会儿在听事厅。 吉祥便脱下束袖襦裳,换了件品红蔷薇宝相衫裙过去。 走在沿廊上,她抿着唇想:“不知他此刻做什么,莫不如唬一唬他有趣。”于是放轻脚步,一蹑一蹑地探去。 谁想洛涌一阵风似的从另一方 分卷阅读204 穿厅过来回事,吉祥听见语声,连忙止在外头。 隐约地听两人说些“虢勒刀”、“佽飞军”、“合峦派”的话,吉祥越听越不懂,无趣地立了一阵,便要走开。 忽闻厅中道:“这听窗角的毛病,什么时候可改一改?” 第108章 暗夜魑魅 南人吧?南人才有的媚嗓子…… 隐约地听两人说些“虢勒刀”、“佽飞军”、“合峦派”的话,吉祥越听越不懂,无趣地立了一阵,便要走开,忽闻厅中道:“这听窗角的毛病,什么时候可改一改?” 吉祥悄悄探头,屋里不见了洛诵身影,缓袍韶逸的男子正一脸无奈。 她半笑半讪走进去,“我没有故意偷听,是怕扰了你的事。” “你总有理。” 香裙绽着最娇美的花,穆澈随着她的笑弯弯嘴角,问她今日在外做了什么。 吉祥开心地说起拜师之事,兴头道:“虽师父不在意,总要备份拜师礼才好。贵重之物难入他老人家眼,我以为……公子的墨宝就很好,上一次我师父很是心爱呢。” “原是问我讨东西来了。” 穆澈慢悠悠道:“我的东西还没得,先要添给姑娘,似乎不大合道理吧。” “嗯?”吉祥不解,“你要什么?” “姑娘学茶乐不思蜀,想来绣一个荷包的功夫也是腾不出。”他倏而略眉,咬着字眼儿:“你师父?就当真高兴成这样子?” 吉祥当真高兴,且溢于表里,任人看见那张讨喜的脸,都忍不住跟着开心。 穆澈猛地醒神:他是怎么了,如何狭隘到这地步,想要她所有欢心皆源于自身? “良兄——”尾音拖长如绵糖,女子娇缠着:“你肯应我,我便十分用心给你做一个好的,怎么样?” 穆澈松开的眉又寸起,“叫我什么?” “良兄。”吉祥往常只听穆庭准这样称呼,偶一为之,觉出趣味,咯咯笑道:“方才回来时遇见了十一公子,他与良兄都说些什么?” 相比少女的兴致,穆澈益发沉着,注视她半晌,浅叹:“不许你这样叫我。” 吉祥未察异样,照旧腻着人耍赖:“行行,只许别人叫,不许我叫!今后不说就是了。” 回应她的,是又一声浅喟,叹息之人眼中生起一片至弥至浅的雾岚。 转日落了场不大不小的秋雨,耳听沙沙雨声,胤公公直欲抽自己嘴巴。 皆因他前日才夸乘鸾阁外两树桂花开得好,想像主子赏见必然高兴。然馥桂娇嫩,最怕雨淋,胤公公偃望一头娑婆金屑,念叨着千万别下雨、千万别下雨——这摧花的雨就姗姗来了。 暗骂一声贼老天,胤公公数着漏声盼雨歇,之后忙忙计数落花多少,这且不表。只说仄晚时分,穆澈闲了空过去风度林,谁想空庭萧寂,吉祥竟不在楼中。 明灯瑰亮楼阁上下,清楚地映出琏瑚吓白的脸。小丫头哆哆嗦嗦立在一旁,不敢望公子脸色。 洛诵问过门上后回来禀告:“半个时辰前,姑娘带着袍儿姑娘出府去了……” 水杯不轻不重地撂下,琏瑚忙道:“求公子恕罪,奴婢劝姑娘别出去,便是有事,先知会大公子您一声才好,奈何姑娘不听,奴婢有罪!” 穆澈容色淡淡,瞥着厅外全然黑下的天色,“你们差事都当得好了,按夜出府,居然无一人来报。” 洛诵小声道:“姑娘有您的腰牌,门上的见惯姑娘进出,又听姑娘糊弄了几句,就——” “谁给她的胆子?” 洛诵被截了话,暗自缩缩肩膀,心道还不是仗着您老给她的胆子? 可这玩笑这当口万万开不得,忙道:“已经派人去西城接了。” 穆澈不语,默默坐了一阵,问:“雨后新凉,她加衣没有?” 以为大公子正在生闷气的琏瑚呆立当场,反应好有一会儿,才讷讷道:“穿、穿了一件斗篷。” 绛红斗篷的裾脚在夜色中跹跹,裹住一个窈美的身影。 身左是身披雪青斗篷的袍儿,在她身右,是此夜送别的恩师。 出了恒鼎门,京都中心的觥笑繁笙、袖招夜饮渐渐疏落,取而代之是老街两傍店幌铺笼的醺光。 月初无月,青石板路惟听大腹黑骡子嗒嗒的蹄声。 傅济手挽缰绳,来时一身缁衣,去时一身缁衣。许是夜色蕴藉,他的声音多出几许温情:“还真想送出城外?夜深了,你们两个女娃走出这么远,快快回去。” “师父。”吉祥侧头轻声问,“您还回来吗?” 昨日听他反常地谆谆嘱托,有如将日临别,吉祥就隐觉不妥。 没成想分别来的这样快,快到她的喜悦还没有消失,还没有机会好好准备一份拜师礼。 “聚散无常,我亦不知。” 傅济心性洒落,不喜临歧执别,是以牵骡出来瞧见等在院外的吉祥时,颇有诧异。 他又一次疑 分卷阅读205 问:“到底是谁多嘴,老的还是小的?” 吉祥没有供出“叛徒”,只道:“我再送师父一程。” 冒着被那人生气骂惨的风险溜出来,不舍就此离散。 傅济无奈。自打这姑娘理直气壮地认了他这师父,便没了唯唯怯怯,经意不经意流露出一副为人弟子,有事服其劳的得逞来。 由此他总算明白了颜不疑提起她时,为何总是嫌弃中带着几分喜欢。 这样机灵讨巧的小鬼,怎么能不嫌弃,怎么能不喜欢? 夜色中他淡笑启唇,才要说话,忽又漠下神情,转而道:“走。” 吉祥被语锋中的冷冽吓住,诧然抬头,“师父?” “蠢物,天下谁人不散,我就教得你这样啰嗦!” 往常他一旦动气,便是指点迷津时。吉祥有些委屈,可不敢拂逆师长,顿了一顿,福身下拜,“师父,我回去了。” 傅济脸孔硬得像石头。得不到回应,吉祥只得转身与袍儿踏上回路。 傅济一动不动,警惕着二人的背影,几乎想骂女人走起路来这么慢!这么慢! 心如膏煎,空中突起抚掌声,尖脆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惊人,傅济心头的绝望还是降临了。 吉祥戛然止步,悚听一音嘶哑:“说得好,天下谁人不散,今夜阁下争先。小徒儿殷殷送别,真使人感动啊。” 傅济冷目嗤喝:“魑魅现身!”手心里一握的冷汗。 夜幕里现身的是一道刀光,新月般勾人心弦、勾人性命的刀光! 冷锋顷刻穿过傅济,直奔吉祥,离身五尺时一声崩响,就此止住。 傅济稳稳挡在徒儿身前,交错两臂架住闪着幽青冷芒的弯刀,衣布划裂,皮肉无伤。 “虢勒弯刀。”血痕随挤出齿缝的字音沁出。 离得这么近,吉祥闻见旧铁与新血媾和的气味。 这是个比傅济还要高大许多的男人,刀锋钳着傅济,死人般的浊目落在她柔美的脸颊。 男人贪婪盯住少女因恐惧而折瑟的瞳孔,笑意温存,“南人吧?南人才有这样的媚嗓子,叫起来格外好听。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傅济眼风狠侧,吉祥打个激灵,拉起袍儿就跑! “何必呢?”弯刀男人可惜了一声,内劲潜动,傅济忍在喉咙的血喷在他身上。 “跟了你一路,此刻才发觉?昔日‘冷面金刚’傅传杯的武功,果然不剩什么了。”男人撤刀再劈,傅济竭力再搪,虽未见血,人已半跪在地。 “这样的硬功,不如铁皮桶。” “咳。”傅济吐出一口血沫,“为何杀我?” “为钱。” “原来……”傅济勉强勾笑,“替谁杀我?” “雇主的名字?还是别问了吧。” 做杀手这些年,每个死人临终前都会徒劳地问这一句,男人已经很厌倦。“给你个痛快吧,女人虽然跑不快,总是省些力气的好。介意身首异处吗,还是想留全尸?” “既守规矩,便守到底,你的目标是我,放过无辜。”傅济已知是谁想置他于死地。 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因为他的茶技胜出一筹,因为师父待他的疼爱更多,就嫉妒得恨不得他死去?尽管,他叫那人一声师兄,尽管,他多年前以七成功力作为退让。 发誓永不以蜀东门人自称,他破了誓。所以师兄也弃誓么,才将手脚伸入中原? 教别人头头是道,为何自己恻隐,不忍名技失传?为何一时心软,容那孩子叫了声师父? 傅济万念皆绝,此刻只想让那孩子平安。 杀手仰天桀叹:“杀生伤阴骘,再守阳间道义,岂非太苦了!” 杯盏脱离掌心,穆澈眼睁睁盯着它跌落,嘴角霜白。 “什么叫老宅里没人?什么叫在离开的方向……发现,杀害云猿尚书的凶手踪迹?” 洛诵得此消息后,第一时间纠全府护卫出去寻人,另火速通报佽飞军。回来传话的是袁邵,面对公子质问,冷汗直下。 两个消息,分而视之毫不相干。也许姑娘只是贪玩,耽在了何处未归,又或者一个狡黠的恶作剧,下一刻便会安然出现,等待着一顿数落。 可若两件事有关联呢?袁邵不敢想,更不敢说。 穆澈眼洞森森,站不住地提袍而出,袁邵紧跟在后。 通明的琼宇外是幽静的深院,深得不祥,静得可怕。穆澈步履风生,身影却突然滞在幽径。 如同嘹唳逆折的猛禽,逡逡一巡,却往内院回行。 “公子做什么?”袁邵哆嗦着问。 气息沉吐,穆澈顷刻恢复平易,能出卖他的,只有喉咙深处殊难觉察的颤抖。 “等。” 第109章 薄衫欲碎 你放了我师父 两顶风披翻飞如翅,仿佛两只暗夜逃命的蝶。 吉祥跑得飞快,跑得生疼,不避地上的积洼, 分卷阅读206 一双绣鞋变成两团溺水的湿藻拖慢她的脚步。 不知跑多久,她突然止步,松开袍儿的手,又在她手背重重一捏,变调的声音不知是哭是叫:“找人……找最近的巡防!回府里叫人!” 胡乱言罢,返身往来路去。 “姑娘去什么!”一停下来,腿就软了。袍儿下意识拽住她,亦吓得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大公子还在府里等你呢!” 她们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仿佛眼前只是一场尚未醒来的噩梦。 柔弱不经世事的少女,遇险而逃并不可耻。袍儿紧紧拉住吉祥不放。 “去!”吉祥硬是推开她,手背留下三道指甲长痕。 何尝不知他就在府里等着——舍弃他,难过舍弃自身性命。她从无大勇,从无大义,她贪恋他,贪恋倾世加身的温柔,胜过自身性命。 可是在背离的阴暗街角,有师父性命啊。 乱绪风吹不散,吉祥不知往回跑了多远,看见了她的师父。 青冷的刀光下,傅济颓倒,横贯胸口的一道狰狞刀口汩着乌血,生死不知。 杀手回过头,极佳的目力凝视着这个去而复返、表情恐惧到极点的姑娘,沾了死气的眼珠泛出一点愉悦。 “我喜欢知恩义的女人。” 那傅济已被毒气侵体,尚有一口气在,悲然长嘶:“蠢物啊!”似野山之中将死的老豹,无尽戚恨。 单薄的少女跑散了披风,薄衫瑟瑟欲碎。嘴里,比塞进一把沙子还干,却抖着声道:“……师父遇险,徒儿哪儿去?师父还好吗?” 不知气的还是伤的,伏地的傅济不再理人。 杀手道:“好,撑得到你送他最后一程。”低头道:“为了这份忠义,我得留你条全尸。” “慢!” 吉祥不知自己怎么喊出这一声,一声之后,她举起腰间的令牌。 “佽飞军正在赶来了,还有合、合峦派、许多派,都在赶来……” 吉祥无比希望她听窗角的毛病,真能救自己和师父两命。卓字玉清牌的棱角割痛掌心,仍被她扣得死紧,从中汲取最后一点点站立的力量。 “还有卓清侯府,一、一万府兵……你放了我师父。” 杀手静静听她威不似威,求不像求地说完笑话,配合地笑了一声。 “千军万马,于我何惧?” 哑音未落,吉祥便觉身上滚过一线凉,如刀意凭空划过。 死亡显露实相时,头脑是白茫茫一片,如断鸢退回苍涯天际。 吉祥屏息不动,等待身上多出一道血窟窿。 想像中的剧痛却未至,只有手掌一空,玉牌从中分裂坠地。 刀气的余威,斩向傅济头颅。 傅济带着心疼与不甘闭上眼,心中发出最后一叹:师兄。 “师兄。” “锵”地一声,弯刀磕在青石板。 游鱼般的青影从刀口下抢出奄奄一息的傅济,退至吉祥身前。 此人背影挟带凛冽的冰寒,眼风向后微审,字字轻佻:“庆幸你没伤她半根毫毛,相信我,被那个人天南地北追缉的滋味,你不想尝试。” 听见几分熟悉的腔调,吉祥一身僵冷的血液顷刻暖融回流,“游……” 未等说完,颊上重重挨了一刮子。 “师父……”吉祥一瞬被掴出眼泪,两人皆站不住,相扶跌在地上。“师父今夜平安,要打要骂我都甘愿。” 傅济瞠目便要喝骂,谁知气力难济,一口黑血先骂声涌了出来。 游九听那一声脆响就呲牙,皱眉将语,忽感杀气激袭,阴厉回到脸上,手指探入腰侧,擞擞急抖,月炼软剑对上虢勒弯刀。 “师弟,你还没死?” “你没死,我做鬼不安!” 亡命生涯磨砺得岳重荣招招皆为杀人技,游九内伤未痊,拼得十招后,软剑锋崩出第一道裂口。 刀是阆风卷草,剑如飞絮难搪,终于絮柳飞散,岳重荣一刀斩上游九胸腹,震起一片火星。 “瀺鳞浮光甲?”岳重荣意外地看着裂衫下银光浮动的软甲,沙沙冷笑:“就这么想给老头儿报仇?用这种送死的武功和小孩的把戏?” 趁此空隙,游九点足偃退数丈,紧绷的腮鬓硬如冷铁,自靴间抽出一把尖匕再度袭去。 那匕首上点点幽青,竟与岳重荣的弯刀无二,赫然也是淬足剧毒。想来今夜之战,游九已存破釜沉舟之心。 岳重荣却挥蚊蝇一般轻易挡开,神色愈发不屑与不耐。 连吉祥都看出游九并非敌手,心藏一再揪紧。 苍凉的夜穹,不被一丝星光月华眷照,甚至愈加阴黑绝望。 不对——是比夜色愈加阴黑的一道刀光陡然出现,拦下了擢向游九的一击! 吉祥眼前仿若凝固,视线再次适应,便见一人横亘岳重荣与游九之间,手中所持,乃是一口三尺三寸墨漆鬼头刀。 岳重荣 分卷阅读207 此夜被接二连三地阻挠,杀机毕现,与来者对过三刀,辨出来路,低喝:“太原洮氏刀,管的谁家闲事!” 来人正是明碧庄的小御风洮南,切步挡住冲身欲战的游九,侧肘搪住勾颈而来的一记阴招,声音是少年人的清越:“受人之托,保他一命。” 听到此言,游九先发了真火,满面煞气道:“滚开!” 反出手打开洮南劈向岳重荣的一刀,“我自己的仇,自己会报!” “疯子!”洮南甩头,“知不知好歹?” 回应他的是一匕淬毒的冷风与一双血红的眼。 两人未能并肩对敌,居然先打作一团,岳重荣如遭戏耍,怒冲神顶,挟刀向两人破绽处击袭。 洮、游同声喝骂一句,同时回身反击,却因擎挡了彼此步履攻势,险些又挨岳重荣一劈,再度破口对骂。 三人如此乱斗,吉祥目光难暇,心神已不知在冰火间辗转几回。 就在此际,忽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来,穿过她肩膀,捏住傅济腕脉,吓得吉祥所剩不多的魂魄当即飞散! “二十年才出一个的苗子,若叫你毁了,我饶不了你。” 吉祥转头看清楚这人的脸,恍惚一刹,真觉得这个难熬的夜晚,幻成了一个浮光剪影的梦。 傅济已是神识不清,来人封住他周身几处大穴,掰开嘴送进两粒丸药,而后在又哭又笑的小女孩头顶拍了拍,起身迎向战局。 三步,吉祥含着泪痴痴凝视,他好像只走出三步,宽荡的衣袍便如雾消散。 同一时间游九闷哼倒地,洮南垂散的鬓丝动了一动,而岳重荣,茫然瞧着不受自己控制后退的身体。 他再抬起头,茫然看着突现在眼前之人。 机警与谨慎,理应是一个杀手与生俱来的本能,可此刻的岳重荣只能茫然——他看不到这个人的身法与出手。 “你……是谁?” “不妨猜猜。”男人从袖管里慢吞吞地摸出一条短鲛鞭,想了想,打马般在空中轻轻一抽。 岳重荣的手腕迸出裂骨痛觉,弃刀落地。 他的身子如砧上退鳞的鱼抽搐起来,迷离地低头看刀,沙哑的嗓子突然发抖,“你是妖童颜、颜……你不是早就……” 洮南诧然收刀,这个他都没把握对付的硬点子,竟会恐惧如厮?不想岳重荣刀都不要,点足便遁。 水田衣影纵横莫辨,轻易封住他去路,背后一盏昏黄的风灯,照出颜不疑脸上切切笑意:“见了我,不磕个头就走?” 洮南本欲帮忙封住后路,听见这如同长辈关怀的笑音,从心底打一个寒颤,放弃了多余的动作。 他暗暗思量与“妖童”相关的旧闻,却无头绪。 “那个小子。”颜不疑转向之前被他踹倒的游九,语气轻嘲淡讽:“你若以为死在他手里就算报了师恩,赶快滚过来让他拉个埑背。我保证,明日天下所有豪杰好汉,都能知道你的大名壮举。” 游九咬牙爬起身,钉子一般立在原地。 “还不过来受死?再晚一时,就要被夙愿难偿折磨一辈子啦。” 游九手背上青筋尽起,脚下未动半分。 在这世上,挥拳比钻胯容易,忍痛比忍痒容易,因为闭目待死只是瞬息之事,痛快到让你错觉不负此生。 若能以命换得忠义豪气,身后美名,谁又愿意像老牛一样望着犁不完的荒野,淌着浊泪无闻老死? 手失兵刃的凶徒这一刻仿佛无足轻重了,每个人都在等游九的选择——这又是一种非成心的折辱,如同他是个蹒跚的婴儿,大家都等着看他如何迈出下一步。 仿佛被天地遗弃的静巷中,一刻如同须臾,又成亘古。 游九始终那样孑孑站着,晦暗中不见神情。 颜不疑点头说了第三句话:“把她带回家的本事还有吧?” 游九身体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闷声,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 岳重荣仍石立着,被冷汗蛰疼的眼睛不敢一错,同出师门半生为敌的两人,此刻都成了被人玩弄于掌的孩童。 游九转身,将此生注定不能亲手报还的血仇留在身后,走到吉祥身边,沉默地拉起她。 雾起三更,风度林的每一间阁楼,每一条廊道,仍点着新艳的红烛。 晣晣光影里,穆澈已经一动不动坐了一个时辰。院里蓦地传来动静,他猛然起身,却未看见期望的人。 走进的人一身血污,穆澈眼睑青透,“你受伤了?” 宛从地狱游回的孤魂,脸色白到透明,开口,是与穆澈一般的嘶哑:“我原本,能够把她带回来的……” 穆澈胸口的一团热气倾刻打散,无法描蓦的神色紧紧盯住游九,“原,本?” 第110章 何谓情怯 识得了,便是缞心折骨…… 旧年小友散而复得,自那时始,便知余生牵挂皆系她身。 穆澈不信神佛,不本虚妄, 分卷阅读208 无论何事,最坏的预断与最好的应对,永远两方齐全。 然在这一个如寒冬般僵凛的夜晚,他的人他的心,俱不敢妄动分毫。 何谓情怯?是杪头红豆殷殷欲滴,是暮云天际尽望西楼,合该不动心,合该不识得——识得了,就缞心折骨。 可最殇怀的结果,依旧不由人意地闯进视线。穆澈不敢多想一分半毫,死死盯着颓唐的游九,唇薄如纸:“她、人呢?” “她——”一个字后,游九垂目说不下去。 压制于心的动荡嚣如狂龙,穆澈面上一片死水,相比游九虚弱更甚,好像全身的力气一忽都被抽空。 几番挣力嗫嚅,“生死”二字,竟迟迟传不进耳。 他竟如同失声,喉咙干涸,吐不出半个字音。 游九低埋的脸面划出一抹讥嘲,再抬头,化作幽恨双目中戚惨的凉笑:“原来你也会失态,原是这个模样。” 穆澈还怔着,游九弹指嗤破门格绢纱,雕扉外一声轻呻,一人捂着肩头软软跌进来,不是吉祥又是何人? 穆澈心臆几近迸裂,大跨步将人接在怀里,反袖挥落灯盏,眉挟崚利,怒犯碧天:“你拿这种事吓我!” 怀里的人瑟缩打颤,穆澈连忙噤声,低头发觉吉祥神色木然,身体冷得像一块冰。 不顾他人,他双臂紧拢,下颌抵住冰冷的发丝,长指不住为吉祥抚摩后背。幸而查她身上无恙,唯一的伤痕是颊上肿起的掌淤。 “就气得这个样?”游九嘴角冷钩,踢开滚到脚边的羊角灯罩,胸前裂闪的银鳞甲光没有半点威仪,反而使他看去似一个可笑的逃兵。 他还没有告诉穆澈,他原本不打算把人送回来,打算让他着急心痛一辈子。 “我有没有说过,不许管我的事?” 穆澈极尽小心地将吉祥置于椅中,泠然侧目:“负仇尝报,我不管你。你若认为以可为之身死于宵恶之手是值得,我也不再管你!” 游九大怒,眉角瞠胀通红:“你是千金子不死于盗贼,谁如你高贵!如你伟大!如你讲情讲义!如你留有用之身做千古大事!我贱命一条,找死不成,还要多谢你了!” 激烈的语锋刺得穆澈闭了闭眼。 忽而袖管轻动,睁开双眸,一双清融冰雪的水瞳望着他,回缓过来的软语不忍拂靡:“你们……不要吵架。” 片语镇定人心,穆澈缓下心神,回握吉祥的手,转对游九轻叹:“游氏百年,当初何等凶险方护下一嗣一脉,二伯父与令门有旧,不忍孤脉断绝,我与你相交,不忍见你送命……我亦知,各人皆有必为之事,一厢情愿之处,是我不好。——多承你带她回来。” 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昔时沉着口吻。 游九容色瞬变莫名,将欲开口,忽有灯团绣舃入门。 原是琼瑰挑灯过来,见楼中景象即刻一惊。 她隐迹地向那面带晦色的陌生男子打量一眼,又看看形神狼狈的姑娘,若无其事地低头:“大夫人听见似有什么动静,叫我过来问问。” “无事。”穆澈说罢,目及一地的杯盏琉璃,心叹这一夜是闹得太过了。 身子不着迹地挡住吉祥,复又轻道:“府中无事,洛诵领了些府兵去助大哥哥行事,不想扰动了伯母,请伯母不必担心。” “省得了,我便去回大夫人。” 琼瑰离开后,游九漠身亦走。经过二人时余光邪动,“府上能点得出一百丁甲么?呵、府兵一万。” “阿九。”穆澈在他迈下石矶时唤了一声。 “穆良朝,你我公平了。” 散在黑夜的语绪淡淡无情,人影不在。 他所说不是你我义绝,你我无干,而是——公平。 许因今晚耗神太过,穆澈竟思寻不出此言何来。 怅然之下,他第一次发觉,身遭所识之人,原来并非个个能够看透。 身子突被囫囵扑住,他回视吉祥,倒是一眼看透了她。 俯身抱起她上楼,气缕全然是低溢的柔情与后怕,“还敢不敢乱跑?” 吉祥紧紧扳住他脖子,冲淡的松兰香蕴缭萦身,终于安心,绵哑的声音似又要哭:“刚刚,以为再见不到你,我的心要疼死了。” 一句话轻易勾动绵绵情肠,穆澈心海再度掀翻波澜。 ——你的心如此,可知不知我的心是怎样? 焚香定惊,烧水沐浴。受惊的女子始终不肯松开手里的袖头,穆澈无法,只得扭身侧目,听水声潦潦,任衿袖打湿。 侍女为吉祥拭干身子,裹上中衫,穆澈方转过酸颈抱她上榻,落下縠纱绣帷,哄小孩一样絮絮说话。 直至那执拗不肯转睛、生怕眨眼便看不见他的黑眸渐生水雾,直至入眠,仍不离榻畔守了整夜。 次日葭韵坊报来消息,袍儿受到惊吓不敢出屋,恐要调养些日子再送回府。 昨夜亏得她机灵,熟门熟路地跑回茶坊,也幸亏行踪不定的颜不疑恰好在家 分卷阅读209 ,才救回几条性命。 每想到两个丫头如此大胆,穆澈便气得头疼,给吉祥颊上涂药时,甚觉打得轻了。 “唔,疼……” 被人瞪一眼,吉祥立刻鼓腮转眼,缄口为妙。 见她会如常撒娇,穆澈本是放心,转念却更气闷:既有那样好胆魄,回了家何来一副避猫鼠儿的可怜相?既知道怕疼,怎么冲动起来还敢拼着性命不要! 怜归怜,恼归恼,手底终究轻了力道,责数也出不得口了。 至于那凶徒,当晚洛诵赶至时,已经人去巷空,随后赶来的佽飞军与大理寺更无所获。 据洮南的话说,那夜是颜不疑将岳重荣带走了,他跟过两条街巷后,终望尘难及。 不几日朝堂上却传出一事:大理寺再立新功,擒诛了重阳杀害两位朝廷命官的恶徒。 听闻穆三郎带来的这个消息,穆澈眉心暗蹙,“抓住人的是大理寺?” 我还愣了一下想皮九是谁哈哈哈,可以说真的很皮了 马上太妃寿宴,争取不卡壳︿( ̄︶ ̄)︿看文愉快! 第111章 良人在畔 可能气你蠢 穆庭凇不知前事,见状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 金光漉漉,霓廊宛若玉白珠帔环披露楼,未晞台净如玄鉴,穆澈随意拈了鱼食洒进曲池,引得游鳞摆尾竞食。 觉察身侧目光,转头见三哥仍狐疑凝视,穆澈失笑自嘲:“不过因近事接连不穷,感叹而已。” 近来东府亦不太平,穆庭凇心有戚戚,一笑强自排解:“怎么,年纪轻轻便经不住事了?可惜你这迹端怕是匿不得,嚆声也避不得啊。” 穆澈唇角淡莞,大有不匿不避的洒淡之意。 观时素鲔,他问:“三哥今日来还有旁的事吧?” 欲言又止的穆庭凇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顿了顿他低声道:“六丫头的事闹得家宅不宁,她确也太不懂事。父亲气闷了一场,老五的病症看着也大不似往日……我听全儿说,才知重阳那日……” 起兴了一大篇,下面的话仍不好开口,穆澈接口:“三哥想问,当真那般相像吗?” “是。”穆庭凇被他见血一针刺笑了,“全儿那时年幼,对魏国公家的小姐只记个形影,也不大确凿,所以来问问你。” 魏国公是开国勋爵,代代出将镇守三关。先帝之时,长狄、虢勒、鬼方诸夷尚不似今朝安份称臣,老国公韩邈坤十五岁秣马报关,知命始还。 其长子战死,次子伤亡,三个侄儿以身殉国,而今岩虎关外镇西戎的搠锋将军武聿便是韩公外甥,掐指算来,亦是他家门下仅剩的男丁了。 魏国公中年得一幼女,小字蝉儿,夫妇二人膝下久空,爱之若珍,许配的便是东俊府五朗庭凔,可惜佳人命薄,其后之事,是二府皆知的了。 穆澈手内捧着剔红食斗,风动广袖如鸢,面色几分遗惘。“我不曾见过,先也不知,听阿姐说,相貌不过三五分像,倒是那颗小痣是一个模样的……三哥的意思我明白,只不过,那姑娘非是府里买的,身家不由我作主——便是可得,怕五哥那里不肯。” “怎么会?”穆庭凇疑然动眉,“老五便是为了这宗作践了身子,如今有了——” 穆澈摇头轻喟。 他是钟情,又非失心,难道连人也分辨不出?若肯以此待彼,何至于带累到如今。 从前他不明五哥何至于自苦至此,如今却感同心受了。对苦恼的穆庭凇道:“三哥何不先去问一问?” “我不愿。” 果如穆澈所料,五郎听闻此事当场回绝,随后捂着帕子咳个不住。 “不愿便不愿,我不过多事,又没人强逼了你,何苦激动成这样……” 三郎在外恁般风行的一人,不忍看弱弟这样,又怕话重委屈了他,又怕手重拍坏了他,无措立在一旁,直至侍女为五郎抚背理顺气息,方出一口气。 他忍了忍,还是劝道:“即使不做他想,为你自个的身子,也该多多保重。父亲时而念叨着你呢,若你好了,家中该有多欢喜。” 穆五郎倚身榻畔,潇白欺雪的唇勉力弯了弯,“多谢三哥费心。我心里明白,这一世便是如此了。除了三哥,谁还常往我这院里来,就是父亲……咳、小九离格儿成那般,在父亲心里,亦觉比我有出息得多吧。” “莫作胡思。”穆庭凇心下不是滋味,“你只好好养着,心绪一开,终有好时。” 见他一脸疲伤神色,三郎劝慰几句便离开。冰上之言,自此作罢。 诸事于袍儿罔不知情,过几日复归府中,与吉祥再提暗夜惊险,都是心有余悸。 吉祥脸上掴痕渐平,闭门多日,终于得以见人。穆澈抵近凝审,雪肤平滑又如婴孩,细绒柔柔,视久心痒。 两人原离得极近,秋光透窗,睫鬓相厮,正是一幅闺房好景。 吉祥耳边薄 分卷阅读210 息痒痒,却久久不待他有旁的动作,仿佛真为验伤,侧头在他鬓下啄了一口,娇低低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样?” 穆澈展唇似有笑,转脸莫奈地按按她的脑袋,手指在伤痕平复处抚过,“可怨你师父不怨?” 吉祥自是摇头,想了想又抿唇道:“我知道师父是疼我,就是……这般疼得也太狠啦。” 穆澈揽她在怀,“若再有下次,如何?” 他自不会允许再有下次,只是经此一遭,心无宿滞的无双雅士也尝到了患得患失的滋味。 小姑娘倒是乖觉,软软搂住他腰,“我听你的话。” 想起上一次在茶寮受挟,她目光如镇,不管不顾冲上前的模样,穆澈淡淡叹息,眼下的话只当耳旁风了。 即使愚勇,他也该赞她临危取节,可是站在自身立场,免不得多一份私心。 吉祥不知他这样深的心思,于她而言,当为何事并非先可预断。譬如十岁与父绝断、离家上京的决定,她也并未酝酿多少日子,当下只觉该当如此,便是如此,灵台清明得无一丝疑虑,即使此后不乏苦难,也没有一刻后悔。 只是这次又有不同…… 吉祥不舍地绻在温暖的怀抱,若她当夜真的回不来,虽死而不悔,弥天大憾又该何处添补呢? 到时若她魂魄不肯飘散,留连在他左右,眼见他伤心,阴阳隔阂,又该如何劝慰? 明明暧阳静日,明明良人在畔,却一发蔓洐出不吉利的念头来。吉祥收紧手臂,不许自己胡想下去,随口岔开自己心思: “袍儿带坊主的话,说师父的毒不碍了,人已经出京,去了哪里却没有说明——连张字条也没留给我……你说,师父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呢?” 穆澈被她勒得有些透不过气,净眸垂视,静了半晌,故意哼一声,“气你蠢,也有可能的。” 待逗得女子也嘟嘴哼了一声,穆澈唇边才浮淡笑,笑意一隐而没,却是想到另外几桩事: ——岳重荣虽死,不过一个收钱买命的杀手,其后指使他的是何人? 傅济既有仇家,离京后能否自保? 最忌颜不疑,因何与大理寺有所勾联,在他背后的,又是何人? 第112章 小阳春宴 不如随我回宫里去 岁月一如常风,不爽昼夜。时遇十月初八,靖旻太妃娘娘懿华寿诞。 晃朗青天,弥弥高阳,净洗长空好似匝宇玉镜,涯无半片云瓋,真应“小阳春”之名。 卓清侯府这一日的繁华景象言所不能尽极,三公五侯、国胄良逸、明公俊贤以至于公主郡马,上宫下帙皆过府为太妃贺寿。 自清早起,龙甲肃严的锦围长街连骑相过,耳但闻车马辚声,目但见簪绂俨盛,臣子行因职朝服,命妇行按品宫妆。 穆澈、穆温并东府庭凇、庭冿于仪门外引接贵客,卫氏此日盛服大妆,于内庭款洽各家内眷。东俊府穆老太君亦早早乘舆而至,由儿妇孙媳掺伴入偏堂,与三五老悌己通礼寒暄。 因是恭侯太妃懿驾,殿庭内外除细乐与唱礼声外,并无一丝杂暄,即有相熟亲友属僚见面,不过略致一意,靴履不乱;各家年轻小辈素有爱谈谑喜闹景的,亦都敛神守礼,蜚襳弗起。 至巳时三刻,有双骑红衣巽使来报太妃自宫中起驾,诸宾忙整衣出大门分两列侯迎。 不一时隐闻钟乐在迩,又一时方见袍履赫赫的值事从使合执一对对翟葆芝旌,一驾羽翣金凤舆行入众人视野,合众恭迎,锦襕华珮飒沓叠叠。 太妃舆仗入正门,外则见嘉木树庭,青阁雅枢,入则有彩饰纤纹,闼飞藻绣,一匾一碑风骨迭荡,个中风流不在玓瓅,到底与别个不同。 靖旻娘娘且视且赞,换轿行东入畅安殿,正首便是一面端绸寿幛,于寿幛下镂雕八仙献寿屏榻落座。众宾入殿再拜,而后起细乐献寿礼,太妃方命赐座,奉霜华之茗。 几位上了年岁的一品诰妇席设凤榻之下,太妃又召出镶云公主与容华郡主随己左右坐着,乌发红颜间愈显皤鬓福慈。因捻着手珠笑道: “今日人来得齐全,为孝心的也有,为其它的我也晓得,看来好热闹高兴,说不得闹了卓清侯一家子。” 公侯相笑,竞贺“松龄长岁”、“绿琪春秋”等语。 卓清侯穆良朝玉冠华服,含笑长揖:“圣上天德孝心兴瑞,太妃娘娘懿降敝府,竭意芹献,惶不敢当。” 因是主家,穆澈身列最前,旁人见他青云贵盛,位据三公之上而神气湛然镜沈,颇盛风姿,皆叹名下无虚。 太妃向这年青侯爵瞧了好一会,笑逐慈面,“好孩子,你这般为我操心,我也不能亏了你。你伯母治务老实,她不晓得,听我教你个巧宗:便将这庭实千旅,有何物看得上眼的,尽管留下就是,我再问那送贺的人讨,左右他们甘愿的,岂不里外实在?” 谑语一出,逗得华殿齐哄,卫氏亦不由掩帕。 祢灵霜坐在太妃左畔,觑向卓绝堪匹独 分卷阅读211 山之玉的男子,眸泛文采,心臆飞动,又觉心下微微酸楚……情峙两番,眉间道不尽的缠绵之态。 席间一后起俊秀是祾王拥戴,半真半假地笑言:“卓清侯目高霄云,何物放得入眼?老寿君也疼我们一疼吧。” 离他不远便是东俊府孙辈一行,穆庭准今日消停得反常,闻此语锋,凉凉抬目哂了那人一眼。 太妃上首道:“是毅勇侯家的小子啊……方才我见一个青服绣金的少年,那是谁家孩子?” 穆庭准轻怔,低头瞧瞧自己的滚金海云袖,正要上前拜谒,先有两个金纹锦服的朗朗少年拜上前。 太妃瞧了,皆说不是,且道:“佢子较之俊铭良多。” 瑨国公外孙与郓威将军侄儿的脸当场就红了。 广厦之中少年芸薆,此二子玉面星眸,青袍潇洒,已属出类拔萃,当众受这一句,皆惭惭地下不来台面。 若要不得罪人,那位“俊铭良多”的公子此刻便该藏一藏锋。偏他俊铭之外,张扬性情更在容貌之上,当即振袖踏上宝杵流云毯,洋洋笑意如三春华木争开,朗声夺玉: “东俊十一童,见过靖旻娘娘。祝太妃娘娘永锡无时老,凤仪长栖梧。” “好。”太妃听得受用,“原是尚台令家的小公子,你老爷疼你得紧,往年头也不进宫给我磕一个。” 穆庭准浅笑应答,口齿如流,赫然大材之质。瑨国公捋须坦然,“太妃果具慧眼。” 太尉诰妇朱氏一头银发胜雪,笑说:“娘娘寿登古稀了,还是这么着。” 人皆有癖,这位独占后宫太妃之尊的靖旻娘娘生平一癖,便是喜看青岑少艾,老而弥坚。 曾有逸传,先圣宣成帝曾一夜将瀛福宫一水儿的娈秀内侍替为宫女,惹得靖旻娘娘一月未展笑颜,后来不得已只好调回。慕艾可见一斑。 已当此等尊位,又是松柏岁月,太妃自然任情而为。难得今年聚得齐全,越发的高兴,又点名几家岑子闺淑近前细审,一时香麝传空,玉冠映华,尚未开筵先已饱食秀色。 及至穆温近前,太妃缓缓伸出一只手,泠疏如雪的男子微怔,忙伏膝跪于榻前。 太妃向他脸上摸了又摸,向几位老臣感慨:“先帝礼重卓清虔公,此子大肖其祖。” 谁人不曾渌鬓红颜,峥嵘回首,方觉一生草草。老辈人逢寿一喜一忧,闻言皆怀慨叹。 至那些平日知晓冷二郎之名的年轻人,或有素日与穆温交好的,或有攀附不及的,见他今日如此乖顺地任太妃摩弄,趁此都赚回了笑资。 穆温人在其中,大是身不由己。穆澈见弟弟僵讷的模样,玉容轻动,笑瞟胤公公一眼。 胤公公会意,含笑向太妃轻语数句,太妃这才撒开手,点了点头,“素闻府中园赏景妙,游览一番,方不负我兴。” 顷刻便有传命层层递传而下,靖旻太妃乘雕辂至修林翠幛外,缓步下梯,手扶镶云,命穆温在前导引,入园各处领略。 步所及处,但见镜池松乔,紫渡蔼竹,游鳞净空以瀺灂,鹡鸰巡除而行摇,说不尽修逸旷怀景致。 其后又屏留余人,特至卓清宗祠,参瞻文帝御笔亲赐“卓荦清远”岳龙金匾,以及先帝提赐之楹联,方且意足。 此后,太妃在侯府敬备下处换过服帔,歇了一时,便至乘鸾阁开了正宴。 靖旻娘娘本非拘严之人,筵乐响起,寿觞献后,诸宾渐渐随适开怀。 几位王妃公主仍随着太妃,身前各设雕案花几,簪瓶秀菊雅风动人,百珍妙殊更不输御馔,虽知有小胤子与内务司的功劳,太妃仍是大为畅慰。 品一爵佳酿,太妃指着轩外数株香殊色艳的天香台阁,问小胤子:“那枝上金桂,也是金箔香绫纸作模粘上去的?倒比咱们宫里做的灵秀许多。” 胤公公忙笑道:“回娘娘话,那是真真的桂花呢。” 太妃听见稀奇,“春之桃,秋之桂,最为娇嫩,但经风雨风流去半,前些日子才落了两场雨,此府芳华竟未受零落么?” 胤公公讨赏般道:“奴才可不也担心这个,那日没等雨停便赶来瞧着这花儿,生怕坏了主子您的兴。谁知十未去一,仍这么好好开着,必是花木有灵,竞贺主子风华千秋呢。” 诰妇朱氏笑道:“往日听卓清府风水佳尚,今个才算信实了,怎么就连一花一树也养得格外清灵呢。” 太妃嘴角舒笑,目光落在酬应于轩屏外的那道水镜颀影,点头对延侧置席的卫氏道: “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你家这两位小郎君,二郎肖虔公骨相,倒是小侯爷的品性与他祖父一般无二,湲逸无锋,谁人可夺其芒?怨不得圣上口里心里记挂不忘。” 卫氏福身谦应,太妃又道:“只我听闻还未定下亲事么?这样的好孩子,切莫因他父亲不在家,耽了终身大事。” 此语正中卫氏心事,赶忙称是。 在场的贵妇各具心思,忙要附和搭讪,却被镶云公主抢先黠笑,“此事劳不到太妃心急,太妃 分卷阅读212 瞧瞧,这满庭鸾星,要着急的大有人在呢。” “你这猴儿。”太妃笑指她,“嫁了人还是这么着,当心驸马笑你。” “他且敢!”三醉芙蓉缠丝玉簪衬得镶云公主妙目澄澄,笑罢一声,青珠珥晃,转首瞧着容华眨眼,“霜儿今日怎么闷闷的,可是有心事?若有什么,趁着高兴跟太妃讨些福泽,保准无有不应!” 半笑半真的话听得卫氏心里一个打突,下意识看向祢灵霜。 经佛檀洗礼的姑娘容色清雅,仍是平素之态,并未以玩笑为意。 卫氏见她此状,忽觉有些对她不住,若非侄儿志不可夺,眼下便想要向太妃请旨…… 可惜。卫氏暗叹,余光扫向外阁,穆澈与客觥筹,对此间风云一无所觉。 繁弦筵笑声传至一庭相隔的抱云斋,四雅姬此日明服整妆,恭侯太妃诏见。身边婢子亦装服一新,放目望去,小小斋堂一片风姿各异的光丽,东珠照壁亦难相夺。 “已经这个时辰,太妃娘娘大抵不会召见了吧。”身著粉蓝霄花幅裙的湘辰说不出的紧张。 相形之下,独苏淡然良多,自在一隅摆弄古谱。 玉楸是极想到筵上见一见世面的,擎等着召命,见她姑娘棋不离手,合手轻笑:“我们姑娘这份沉稳,除了天上下黑白棋子儿,怕是没有什么动摇得了她呢。” “独苏妹妹却有几分大将之风。”何宓一袭乳云古烟滚绣宫装,周身简于珠玉,一支珍珠小钗映衬秋水,又向湘辰道:“你何必紧张,今日的主角又不是咱们。” 三女同笑,都向抱阑窗下的明璨丽人望去。 几只放生的翎鸽簌落檐下,窗下人伸出手去,洁白的鸽儿便落在同样玉白的掌心,低下小巧的尖喙细啄。 “你们笑吧笑吧!”吉祥扬手逗飞了鸽子,托腮露出一抹无奈,“我若丢了人,你们就很光彩吗?” 此日她所穿的,是穆澈为她量身准备的一件蜜珠蹙银广袖锦裙,望之富贵迥异,娇婉的声色一起,又是平时那惯爱娇笑的丫头。 她素习虽极爱热闹,却又并非此等热闹,何况还要于人前演茶。心道混过今日便是了,胡乱与几人说些闲话,少选却有一巽官姗姗而来,令四姬至阁前谒见太妃。 四女对望一眼,忙起身互整鬓仪,联袂至乘鸾阁中。 宴上宾客已听太妃召见四姬,素闻府中雅风不俗,早早停樽罢戏等着看是何等风姿。 片刻之隙,先有一片妆影香风飘来,众人定晴看去,所来非四人,而是五芳联袂。 春华秋芳照烂,各入画格。 太妃接过容华剥的一粒赤霞珠,从左至右打量过去,蔼然笑道:“如何是五个呢,都这么好,府上养人比养花更精贵了。” 多出的那一个便是袍儿,论紧张,她实不在湘辰之下,觉出太妃的目光扫过自己,渗着手汗不由后退。 背上被不着迹地扶了一把,穆澈近禀道:“回太妃,这位姑娘为司茶襄佐,是自葭韵坊请来的姑娘。” 太妃道了几声好,茶宴于此铺排。 吉祥轻轻侧眸,见那人含眸晏笑地望她,心神大安。 于是她便请湘辰在旁助音,自身与袍儿对坐折桃团寿红漆案之两侧,各排一色九只旧窑如意杯,执金壶,落玉液,抚袖落飒,直将碧云引风,作成浮白凝盌。 “你闻见没有?”轩屏外有人窃窃。 “什么?” “茶香啊。” “演茶湔汤,自有茶香,有何惊异?” “我问你,你可还闻得见那浓殊的桂花香?” “这……” 茶香和容桂香之气,宝瑟理尽繁华。穆庭冿悄向身旁问:“三哥可瞧见那姑娘佩带的冰玉璧?” 穆庭凇举杯遮面,“看见了。” “还真是……”四郎心惊,“那不是当年大哥试才金殿时圣上所赐么,后来良朝冠礼,大哥又转赠给了他——这御赐之物,咱这小侯爷怎么……” 穆庭凇咳了一声,“知道就好,别嚷。” 穆四郎摸摸鼻头,先前他听到的闲言还以为谬传,现下看来,呵,说不得今朝这场大宴,还真是借了这位姑娘的光啊。 抬眼见良朝的目光由始至终没离得那姑娘,穆四郎又摇头叹笑:幌子挂得这样明显了,我不说,旁人就瞧不出来么? 观茶戏,嗅茶香,再品过奉上的香茗,太妃颇觉受用,赏赐四姬不消说,独吉祥的赏又比旁人厚出一倍。 “小胤子连声夸你,说连内茶司当差的也比下去了,今日可见不是说嘴。”靖旻太妃瞧着这司茶姑娘一双妙目,越看越喜欢,笑道:“不如随我回宫里去,贴身跟着我,让我这朽暮老婆子也沾沾你的灵气儿。” 胤公公忙“哎哟”一声,笑着奉承:“您老春秋鼎盛着呢。” 座上者在说笑,吉祥揣不透太妃心意,犹豫不知如何回答。 偏满阁的人都不言不语地瞧着,笑着,静等着她回话,吉祥紧 分卷阅读213 张之下,手心就攥出了一层汗。 眼角求助地瞟向穆澈,后者见她促成这个样儿,略低的声线拖出一靡宠溺:“太妃娘娘说笑呢。” “你们瞧瞧!”太妃指着卓清侯,“哀家还没问他要人呢!” 戏谑一回,太妃命人在偏阁为几位姑娘赐了一席,将自己面前几品果馔着人送去。吉祥暗松一口气,与另三人齐齐谢恩。 她经手的余下几盏茶汤,则散到席间,尝至者无不妙叹。 惟独到徐常侍家小姐面前,丫头捧至,素得“嫦仙儿”之称的美貌女子撇唇冷哼:“什么下等媵婢经手的东西,我喝不惯!”话音掩于喧笑,未惹旁人留意。 一时残筵撤去,再上名戏酒席。 因老人家爱热闹,所奉皆是《麻姑拜寿》、《醉八仙》这般吉祥寓意的戏目。绸彩漆栏搭就的戏台上仙倡嬿婉,曲白科诨,言不尽飒沓淋漓。 戏场一开,便无多少人拘在席里了,也有几群青俊投壶射覆的,也有闺淑结伴去游园的。 独苏被善弈的小姐邀去下棋,何宓与湘辰坐了一阵,仍回抱云斋去。 剩下吉祥一个,转眼寻不见穆澈身影,不知他又去何处应酬。杯酒醉头,也悄悄地离席回院中换衣。 走到风度林外的彩石小径,一个陌生的松衫小婢一早等在那里,抻头望见吉祥,连声轻呼:“来了、来了!” 第113章 臙名触雪 这是南豫王妃娘娘。 吉祥唬得一怔,疑惑的功夫,自花鹤翎圃后转出一个削肩狐面的华贵中年妇人。 但见妇人腕上一对月在天翠玉镯,胸前一项梦钧天金项圈,飞天髻上斜簪累丝镶宝金步摇,炫服宝饰,端的璀耀。 方才演茶时,吉祥似乎见过这人,却不识她身份。袍儿知眼色,上前躬身道声:“这位夫人……” 松衫婢女道:“乱叫什么,这是南豫王妃娘娘。” 吉祥瞳起微波——既是王妃娘娘,何以屈待小径?面上恭谨施礼。 南豫王妃半点也不见外,一把拉住吉祥的手,上下打量,笑意逐颜:“好讨喜的孩子,与我便不要多礼了。好孩子,我方才瞧着你演茶,真真一手妙技,越看越喜欢到心坎里了呢。” 上来便如此一篇笑语虚言,吉祥愈发踌躇,想缩回手而未成,只得弯眉浅笑:“王妃娘娘谬赞了,婢子不敢当。” “哎哟,岂能这样说。连太妃娘娘都赞了你,你又是卓清侯心尖上的人——” 南豫王妃笑得凤眸飞挑,在吉祥的手背轻拍几下,语锋一转,“咱们娘俩有缘,不如这么着,我认你做个女儿,如何?” 小径顷刻寂静,茶花萧萧若惊,唯有冲淡的秋风不时将前苑的戏乐酒语吹来一二。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令袍儿瞠目良久,吉祥甚至以为自己醉了,“娘娘说……什么?” “你这孩子,高兴糊涂了不是?”南豫王妃自来熟稔地笑,转眸想了想,拔下那支金步摇便要给吉祥戴上,“就是这么着好,此后你身份不同,与卓清侯的婚事,自有当母亲的为你操持——咱们这就去见太妃娘娘,她老人家知道必也高兴呢。” 吉祥只觉荒诞,她自小被庶母苛待,何曾想有一日,会有这样尊贵之人上赶着来当她的母亲?于这无事殷勤,自然应不得,连连退辞。 南豫王妃却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拉着吉祥硬要认下这门亲戚。 松衫婢女在旁帮腔:“何处去寻这样天大的好事,认作王妃的义女,难道委屈姑娘了不成?” 吉祥急得额角沁汗,喊又不好喊的,缀珠广袖拉扯如飞。 忽听身后一道清灵空婉之音:“娘娘原来在这儿。” 南豫王妃转头,见一个兰裳月披的清脱少女盈盈走近,福身淡笑:“容华见过王妃娘娘。方才无意听见王妃与妹妹说话,果然王妃也觉着妹妹讨人疼惜,要认作女儿么?” 南豫王与浔彰伯素无什么来往,王妃瞧着眼前气度非凡的小郡主,眉心不可察觉地一蹙,“也?” “是啊。”祢灵霜牵起吉祥的手,笑意谦和:“家母与这个妹妹有眼缘,正想要认作义女,王妃何不与我们一同去回太妃娘娘?” 南豫王妃凝视这小丫头半晌,余光又瞥一眼发怔的茶女,挑指将步摇插还发髻,似笑非笑。 “浔彰夫人倒是与卓清府关系不虚,既这般亲香,如何不先为自家女儿铺排明白,反认起旁的女儿来了?” 深埋的心事被挖出嘲讽,祢灵霜笑意当即一僵,握住的柔玉软荑,顿时难堪成一把割肉的刀子。 下一刻却感到掌心的手指反握住她,祢灵霜转头,那雪腮云颜的姑娘敛睫微笑: “浔彰伯夫人正因与娘娘一般心怀慈爱,意不藏私,才会如此。吉祥多谢娘娘错爱,只恐资质愚笨,不敢觍染宗籍。” 南豫王妃面色越发不豫,不能对容华郡主怎么样,满腔不快尽发向前一刻“喜欢到心坎里”的丫头:“你的胆子不小 分卷阅读214 啊。” 祢灵霜道:“妹妹胆子可小呢,王妃且别吓坏她。对了,此事先要知会良朝哥哥一声,不然卓清侯生起气来,也不是好闹的。” 南豫王妃听见“卓清侯”三字,眼色变了一变,似对那永远和气的年轻人有些忌讳。 飞凤眸扫过眼前这两个丫头,南豫王妃薄笑了一声,扶着婢女手臂扬然去远。 祢灵霜轻吐一息,撂开吉祥的手,唇边浅笑已亡。 吉祥从前听府里的小丫鬟私底议论,说容华郡主与大公子青梅竹马,如何如何相配之语,心中总是有些在意。此日不意受她解围,暗愧自己小人之心,诚心诚意地向她道谢。 祢灵霜瞧着径外秾美的茶花失了会神,方淡淡道:“我不是帮你,是在帮他。” 那一个“他”字含蕴唇齿,说得无限温柔。吉祥听得犹真,望了郡主片刻,笑靥无忧,“那更加要谢郡主了。” 祢灵霜微诧地看向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姑娘拥有一双过于干净的眼目。 是因为这双眼,他,才陷入其中吗? “你可知王妃为何执意认你做义女?” 吉祥此时已有些反应过来,自身不过轻如尘絮,大抵有人欲通过她交结上穆澈,于其中细情却不知晓,便摇了摇头。 祢灵霜不愿再看她,身影侧动,月珰披风闲拂如逸鹤。“她是宫中虞妃娘娘的表妹。” 吉祥茫然问:“虞妃娘娘是谁?” 祢灵霜清眉蹙起——这便是他一心一念要护在身后的人吗?对朝局一无所知,对阴谋一无所知,倘因无知踏错一步,便足以累他费心! 此日筵宴来了多少怀春闺秀,只为见无双雅士、卓清穆侯一眼,珍他睐笑于心匣,奉他神姿为天容——可他却,甘愿宠爱这样一人吗? 拖拖曳曳的戏腔从前园飘来:“问佛纳吉,究何因果。究何因果,讵不渡得沉海迷波?” 见祢灵霜一声不响便走,袍儿奇了,“郡主怎么了?” 吉祥视其情态,想她应还不知当年之事,瞧着那清华出逸的背影,笑意略苦。 “容华郡主,可找见你了!” 未及去远的祢灵霜被迎面走来的一人叫住,沉湎往事的吉祥闻声回头,霎觉眼前一亮。 只因说话那女子相貌十分出众,飞花长裙曳地生雾,轻纱云披绘影窈窕,向祢灵霜盈盈一福,拿捏极好的歉笑惹人生怜: “本不该烦扰郡主,只是我的腮粉花了,实实见不了人……” “徐小姐。”祢灵霜想起眼前是谁,瞧着她腮红不过略有晕痕,并不当什么,“这……” “小女知郡主与主家夫人亲善,可否唐突借些胭脂?” 徐嫦生平头一件大事,便是容貌,若叫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回席,真比坐在针毡还难受。偏此日未带粉色随身,想来想去,惟有来求容华郡主。 祢灵霜与她不甚熟识,不愿为这点小事惊动卫氏,也不好自作主张去动主家物什的,微一踌蹰。 吉祥方受了她恩惠,便走来道:“我的院子就在前头,这位小姐如不弃,不妨随意取用一些。” 祢灵霜尚有些犹豫,徐嫦瞧见吉祥,黛山轻挑,转动星眸道:“好啊,多谢。” 风度林正阁的一楼厅内便有一间小梳妆室,虽不比楼阁上的绣闺精致,簪钿镜菱一应皆全。 徐嫦心气素傲,原是瞧不上这个调茶弄汤的小婢妾,跟随她来,不过想看看风闻中侯爷嬖宠,居所用度又有什么不同? 甫进院庭,她就被三座阖甍环抱的飞楼绣闼震了一震,及见妆台诸物,徐嫦心内便只剩嫉苦不平了。 祥云錾宝镜映着一张绝美无俦的面容,徐嫦佯作平淡,修美的指甲轻划妆台,挑开个檀妆盒,随意捻起一根胭棒。 跟着她的婢子玉蓉便道:“女儿家的脂粉清雅自然才好,我家小姐最不喜浓香蜜烈的气味,般般之物怕用不惯呢。” 祢灵霜正透花窗望着庭中勒石发怔,听此口吻隐蹙眉心,道她太不知为客之仪。 吉祥神情依如,看见琏瑚奉茶上来,吩咐她说:“将楼上花梨匣中的朱玉合取来。” 琏瑚先是一怔,“姑娘,那是……” “去吧。” 琏瑚答应着,不多时拿了来。吉祥接在手内,原是一只合掌小巧的鱼化龙纹点朱香盒,淡笑递与徐嫦,“此臙名‘触雪’,色清白无香,或可稍入小姐青眼。” “哼,无香的脂粉……” 徐嫦心下大不以为然,推盖即见盒内堆脂腻白如雪,虽无寻常花香,却有一缕清凉雪香萦于鼻端。 她忍不住拿指甲挑了些儿在腕上试色,柔粉初沾便融肌理,匀开以后,透出淡淡水粉色泽,如同雪梅白到极处透出的玉粉,无端端蕴嫣风流。 徐嫦目光大亮:“你……这是哪家铺子买的?” “并没铺子卖得。”袍儿矜然勾唇,“我们姑娘常年烹茶,般般带香的脂粉哪能用得惯?这个呀,是侯爷特 分卷阅读215 意找当行研配半年才得的,专为姑娘取用。别说念棠斋华胭坊,就是满韶京也寻不出第二份来!” “袍儿。”吉祥含笑止住聒聒话音,“小姐请用。” 纵使徐嫦脸皮再厚,话到这个地步,如何还用得? 她窘然不甘地放下朱盒,心塞之余难免诧讶:原来才名遐迩的卓清侯,私底下竟也做这调花弄粉的勾当么? 想他年俊潇华,不知人后缱绻时分又是何等温柔倾意——可恨…… 祢灵霜还瞧着那只香盒发呆,被徐嫦酸着脸拉走了。 吉祥命人好生送出,而后收起半真不假的笑,转脸对袍儿道:“你真机灵。” “自然咯!”袍儿吐吐舌,“姑娘念来者是客,不欲得罪人,也不能叫她们小瞧了去。这样珍贵的胭脂膏,岂能随意便宜了这等张狂人?亏得她还有些心气,若真用了,才是叫我开眼了。” “小声些。”吉祥也朝袍儿吐吐舌,露出几分孩童的俏皮,上楼卸珠钏、换简服去了。 徐嫦自风度林一径出来,辞别容华郡主,愈觉妆面带瑕,兼心中有气,不肯再回席上去。 她领着丫鬟左拐右行,不知觉走到青云渡西、桃林尽处,郁气犹然未平,信手将帕子掷地,“区区低贱之流,也敢这样轻狂!且等着看,待正头娘子嫁进府,她可还笑得出来!” 玉蓉深知小姐脾性,只好唯唯附和,跟着数落那女子不知好歹。 斜阳洒落秋水万金,澹澹几只栖止的水鹭惊声振飞,落在渡心横泊的一只青缯篷舟。 岸上恶语不断,连禽儿也不耐地啄梳起翎绒。倏尔小舟绫帘飘动,舟顶白鹭振翅尽起,一道朱影惊鸿掠出,将一只宜春玉壶抛在水面,点足几个起落,模渡东来。 “谁家小姐如此知礼,敢在背后说主人家闲话!” 第114章 凤栖梧叶 身子一栽,落入渡中。 叶舟无兰棹,徐嫦只当空船一支,不想面前陡然多出一人,主仆俩惊呼一声。 本在舟中躲清闲的人身挟泠氤酒香,定晴看去,却是个飒爽冶丽的女子。 徐嫦怔了霎那,微红脸道:“见过穆小姐。” 穆来卿盈眸点醉,负臂立于桃树下,瞥她一眼,“你?” 她的神情显含疑惑,徐嫦暗恼,低声道:“我是徐常侍家的……” 卿儿闻言,同样怔了霎那,凝目再看徐嫦,露出一丝深远的玩味。 “徐二小姐,久仰大名。” 徐嫦哪有脸面与她话短长,暗道今日运道衰极,转身就要走,身前朱影微晃,错身拦在她之前。 那双晶明的眸子一寸寸压迫而来,“背后说人,一声道歉也没有吗?” 徐嫦自来广受追捧,性中养得娇矜十足,即使身份不比侯府千金,如何肯为一介媵婢道歉?勉强挤出笑道:“我方才吃多了酒,失状之处穆小姐见谅。只是那……那人又非十小姐名正言顺的嫂嫂,十小姐如此行事——” “你怎知不是?”卿儿薄笑往前迈了一步。 徐嫦眼中写满惊讶,被逼得后退一步。 卿儿余光瞥向粼粼广渡,又笑一声,又进一步:“道歉,还是不道歉?徐小姐花容月貌,若是变成落水嫦娥,可就不美了。” “你、你……”徐嫦颤栗地避着卿儿眼里透出的寒光。 她以往虽听过这位姑奶奶行事不输男儿,可不记得与她有什么过节,况且今日又是太妃寿宴,又是卓清侯主事,身为半个主人,她怎么敢…… 然而穆来卿眼神通透犀利,分明是个百无禁忌的主儿。青云渡深,不知几许,徐嫦步步后退,一只绣鞋踩入涧边湿泥,含着泪光向玉蓉使个眼色。 卿儿头也不回地笑:“若想大家观摩你家小姐芙蓉出水的美景,但去报信无妨。” 正准备去叫人的玉蓉吓在原地。 徐嫦的目光一瞬变得柔怯无比,两行梨泪直直滑落,勾住颔尖,如桃花枝头一滴将坠不坠的清露。 卿儿见她作态,大不舒服,不肯细想原由,就要伸手,忽听身后的小婢低呼一声,背后有风袭动,卿儿冷着脸反身掴掌。 却是一道苍青影子揽着徐嫦带出险境,自己耳畔不防挨了一下子,身子一栽,落入渡中。 水花声中,徐嫦只及辨出男子衣饰,方被摸过的腰间一片滚烫,仓惶捂面与小婢跑开。 水中那张面容虽被泅湿,仍风神不变,卿儿冷眼望着,眸底晦变几许,咬牙离身。 落水的男子自行游攀上岸,发黏湿鸦,榖衣箍皱,狼狈地打个哆嗦,望向那红尘香影,轻声一叹。 偏生卿儿耳尖听真了,住脚蹙眉:“你叹什么!” 漫漫桃枝下,男子心平气和地整理湿衫,白日镕金,璨璨皆落在他水光未净的脸庞。 瞧着不肯回头的背影,他有些想笑,温文道:“我只在想,姑娘的脾性何时能改一改。” 这一句不说还好,卿儿当即冷笑,“ 分卷阅读216 本姑娘脾性如何,不劳你管。我知你在想什么,无非怜惜未婚妻子被我欺了,心气不平——可别错打主意,谩说她尚待闺中,就是嫁作人妇,我要欺她,你能如何!” 她自不屑解释徐嫦是何人品,被无名业火烧得胸臆鼓荡,一篇话又狠又冲。 言罢提步便走,却被人赶上来,稳稳在她身前拦住。 遭了无妄水厄的小公子脚边还有水渍滴答,看向薄怒玉容,低眉又是一声轻叹。 卿儿入眼这般狼狈形容,酒意下头,不自主地生出几分悔意,只不肯在面上显露。 顾锦侧头呛咳了一声,徐徐细语:“十姑娘具任侠古气,在下深知姑娘不会凭空欺人。只是这渡水广深,女儿柔弱,当真闹出什么事如何了得? “再者今日是卓清府为太妃娘娘开筵祝寿,前庭宾客如云、目见权贵,若起事端,姑娘岂非陷兄长于不义? “三来,别人纵使不好了,比不过姑娘的清名紧要,若为此自污,岂不因小失大,见笑于雠?” 卿儿伶俐惯矣,入耳这番不促不忙的肺腑之言,一时竟觉大有道理,无话可驳。 撇头踌蹰间,又听眉含书气的少年慢慢道:“还有,不知姑娘何处听了风言,似对在下的亲事有些误解。” 卿儿怔然晃动秋水眸,小公子一笑天然,“双亲所订,不是徐家嫦小姐,是倪家长小姐。而且……” 他抬眸直视女子绣面,“我已退了那门亲事。” 卿儿被认真的目光盯得避无可避,仿佛心儿薰醉,又似快活又似自恼,不由自主问:“为何?” 顾锦面生暖意,“若不得悦心人相伴余世,此生长憾何极。” 浅红的酒胭逐面生成,卿儿抹身便走。 这一回顾锦不曾追,急于逃离什么的女子行了几步,却自停住,纤影微颤,不知被谁扰乱了心弦。 两相静默一晌,卿儿拢指开口:“尝听人说男儿多重体面,想令尊廉介,子必不外如是。” 顾锦想也不想道:“吾最敬谋圣子房,草野之辱油然不怪。且圯书举世之珍,三试何多?” 卿儿咬咬唇,声已低柔:“凤凰不驻,何如?” 顾锦道:“凤非凡物,当舞九天,只是总要一栖人间枝头。我家不铸金丝笼,净扫一片梧桐叶,窃比别处好些,不至令拣尽寒枝,沙洲寂寞。” 天水净澈,苍杪簌荡,商风吹透湿冷的衣袍,沉浸在那片殷洋朱色中的少年恍不知觉。 他嘴角泛出笃然的温柔,语声循风:“缘文不才,若如姑娘所言,果有人欺我妻子,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护住她的。” 卿儿的掌心一顷松散,余留三道粉红的指痕,如同烙下一段旁人不可探知的心事。 她想回头望一望他这时候的神情,最终忍住,语气恢复如旧:“等着,我找人带你去客舍,找身犁二哥的衣衫给你,免得说我待客不知礼。” 随即想到顾锦的身量,描云朱靴略顿,唇角轻隐莞扬。 顾锦似明了那一滞之意,忙道:“姑娘放心,我日后还会长高的。” 卿儿秀目轻剜:你长不长高,与我何干?——终究未曾回嘴,抿唇绯面地走开了。 …… 几处修园池馆,处处有客玩赏,阁外开始桃弧射矢,同样一番热闹。 有文公佳醪扶头,渐渐失了准头,也有武侯行觞无算,却醉而弥狂。 第115章 地无朱砂 联人来欺我家的姑娘吗 穆澈点头,抬步要过去分解。经过鹤兰圃,不期瞧见亭中镶翠圆石案上,并排三方棋枰,独苏正一力与三家对弈,其中一个对手,赫然是颇善棋道的集贤院待制。 “时乔好胜用事,联人来欺我家的姑娘吗?” 阮栾正凝神长考,思路陡被打断,转头见侯爷立在阶下,三人忙起身欲下阶行礼,被穆澈摆袖免了。 阮时乔便揖手笑道:“尝闻尊府司棋甚善黑白之道,连侯爷亦非敌手。下官斗胆,此日若侥胜于姑娘,前番与侯爷十平之局,便有参差结果了。” 穆澈不论他胜之不武,含笑径问:“输了几局?” 阮栾脸色当即一灰,干咳逞强:“不到最后,鹿在谁手还未可知。” 独苏悠淡接口,“这位大人单输三盘,车轮战算上此场,又败两盘。” 阮栾面上愈发挂不住,“这盘未完,怎能论定输赢……” 穆澈无声而笑。他不担心独苏的棋力,只是见她面色略显清弱,不知素日如此,还是因席间不曾安心吃什么,恐独苏灵思不逮,命玉楸拿几盘子糕点及蜜露给她。 一耽的功夫,洛诵找来说磊石簿那里二公子已去了。穆澈听言,眸色变得温许,“备些醒酒汤食吧。” 洛诵这半晌连同几个执事在外庭忙得焦烂,晃着神接口:“二公子的酒量不消担心。” “所以不是备给他的。” 洛诵这才明白过来,冷峻的眼角现出一点浅 分卷阅读217 极的笑意。方应声而去,见穆庭凇左顾右盼地走来,忙道一声:“三爷。” 穆三郎见着穆澈,拉住他避开人,悄声问:“瞧见十一了么,自开戏后就没见他的人影,今儿这样的日子,别是在哪儿给我找事呢。” “三哥还拿他当小孩子待。”穆澈环望满眼锦绣浮欢,雅致的笑容几分淡涩,压住嗓音:“允臣重情,今日是那人的……他要躲一躲这份热闹,在情理中。” 穆庭凇茫然好半天,才记起今天是乐正逢的散七。 思及十一今日美酒不沾,言动有常,沉闷得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叹了两声,不再多说。 于打小熟混在这府邸的人而言,寻个清净所在不是难事。 园中有孺若山房,傍依了不异峰,峰势蜿崎秀独,高旋惊风吹动隐魅金袂,时有黄花坠地,偶然见望,以为狐怪。 若细审去,便会发现那是俊铭良多的小公子倚臂倒在峰间,周身隐沦石后,手里无所聊赖地掐着一把菊英,一瓣一瓣,择落随风。 他向爱欢场作乐,从来众人皆醒我独醉,偶而反之,不期现出幽独之状。衷心慨叹:古来寂寞者,岂都是圣贤?扬手撒落一掌残瓣,拳抵耳后,无聊阖目。 将憩将醒间,峰上人耳廓微动,睁眼便见除下走来三个绣带兰裙的女子。 穆庭准即刻皱眉,待看清为首之人的脸庞,转而舒目薄笑,向山石里头藏了藏,等着那人走过来好吓她一吓。 换过一身浅色束袖裳的吉祥,难得有了机会到园中,领着琏瑚、露盏随兴闲逛。琏瑚眼尖,发现山石下一地黄花,轻噫了一声。 吉祥顺声望去,了不异峰孤逸入目,正要走去,又有几家闺秀结伴也往这里来。 迎面遇见,吉祥颔首致节。 那行娇客衣饰华冶,初未识得眼前女子是换了衣装的司茶。其中一人认了出来,轻拉同伴衣袖低喁几句,几人颜色微变,目光相对,各自淡漫地笑了几声,视如不见地擦身而过。 吉祥眉心微锁,却不知另一处另一人,已连眉带眼地寒凉下去。 别人放失礼节,吉祥懒怠计较。谁知那走在中央的穿翠女子,忽又不轻不重感叹一句:“地无朱砂,赤土为佳啊。” 穆庭准嘴角一钩冷戾,身影将动,倏听下面那人清软接口:“这话是说我吗?” 吉祥在诗书不算通,戏文倒是听过几本。一言诘出,那行人冷笑不理,琏瑚露盏收到姑娘眼色,忙跑去拦在诸人身前:“没听见我们姑娘问话吗?” 翠衣小姐登时不豫,婉音清冷:“一个奴才胆敢拦我,你也配吗!” 吉祥净目出锋,面上仍是雪糯糯一团和气,款步踱近微笑:“小姐贵体千金,果然不与人同,张口戏文闭口曲白。下人粗鄙失养,请别见怪。” “……你!” 头一回被这般明嘲暗讽,翠衣小姐的脸色可想而知。 穆庭准指扣石壁,忍笑忍得辛苦——他又忘了,这丫头在齿锋上向来不用人帮忙。 余光无意旁扫,穆庭准笑息一滞,满目柔光刹那冷却,双阳穴如被一根宿醉的尖针对刺。 下一刻,他唇角轻扬,飘身而去。 “侯爷。” 不知哪个小婢轻呼一声,前庭过来的穆澈从孤峰收回视线,淡扫几个慌羞间整襟见礼的女子,止在吉祥身畔,“来者是客,招待不周处望有包涵。” 诸女忙不迭客气一番,穆澈端方的神色不曾一动,“但若欺本侯的人,本侯只好招待不周了。” 场中皆怔,连吉祥也转头看他,纳罕罕的。 翠衣小姐脸色霎白,干干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却听人人皆道和气无比的清侯语意沉缓:“方才没听清楚,是谁说,配不配的话?” 一字一字,敲冰碎玉打在心头。 翠衣女竟觉腿软,双眼不敢稍抬,惟见锦袍兰襦匹履而立。 另几个女伴也慌了,她们何曾想到,卓清侯会如此作色回护一个小小茶姬?皆心虚地低下头去。 穆澈却并不作罢,眉眼冷淡,等着一个答案。 翠衣小姐心中万般委屈无法,几乎就要认下,忽从前厅传来隐隐骚乱声。 旋即迫人的芒光从她身上消失。穆澈频眉回首,进园来寻人的老管事见大公子在此,忙来附耳道:“府外驰马来了位年轻公子,手持御造金牌,口称驰金郡王前来祝寿。龙禁卫阻拦不住……” 驰金郡王? ——京中除了一位玙郡王,何来的第二位郡王? 穆澈疑然皱眉,再不理会那几个瑟瑟女子,牵起吉祥向前庭而去。 第116章 驰金郡王 都到我这儿搭台子来了…… 息动很快传进乘鸾阁。在场彤庭贵胄,甭说没听过韶京有这般名号的王孙,便历数中原十九州,也没一个驰金郡王。 人尚在外庭,因不知底里,管事不敢轻易引见。 胤公公出墀门打远处瞧了瞧,的确是 分卷阅读218 张生拗面孔。回来禀告靖旻太妃,古稀添寿的老人淡定笑言:“怕什么?既然金牌不假,请进来让我见一见。” 穆澈自后园赶来时,那位来客正迈步入阁。 便见是个极飒沓极传神的后生,目开神丰,步态快俊,罩在周身的绀紫风袍挟了山水与风尘,意气殊不可当。 且不论他是何人,穆澈目底先存惊赞,转眼扫视其掌缘,目光下移至描纹夷然的靴底,眉尾隐然一动。 满庭宾客无计,来客的视线,却只不偏不倚落在穆澈的身上。传神的目光细细向他注望,视之颜色高闲,亭然迥出浮云,来客嘴边转出一丝笑意。 而后来客至凤榻下方单屈膝足,“臣远道而来,为太妃娘娘拜贺,祝太妃松柏长实。” 胤公公领着几个侍从虚护在太妃左右,正自凝神警惕,忽闻泠泠之音,不禁愕然。 阁中亦哗然一片,若此人不开口,他们竟瞧不出,他……竟是一个女子! 要知女扮男装,肖相者常有,终难掩女儿天生情态,明人一眼,当即识破。然此女天生风华,竟无一丝柔婉脂气,是以连胤公公方才也失了眼。 太妃道:“抬起头来我瞧瞧。” 来客微微仰颔,容靥还是那一张,却因听出她是女子,在观者眼里添得别样神韵。 酒场香阁成了戏场,众人忘了欢觞戏乐,视线全集在中央这人身上。 瑨国公眯目问:“你是何许人也,因何有御赐金牌,难道不知冒充郡王乃不赫之罪?” 这天外来客眼波流采,默然须臾,竟兀自起身,目光环巡一周,定定落在桂树畔容蕴不语的男儿身上,“这位可是卓清侯?” 吉祥正瞧着她微微发痴,心道天下也有这等女子,待她看向身边的人,莫名便觉酸涩不喜。 穆澈上前一步道:“正是。” 紫披女郎扬目朗朗:“百闻不如一见。我千里而来,正因听闻雅士无双卓清侯开府庆筵,赶来一观。难不成盛名载虚,侯爷也不知我是谁吗?” “好有道理的话!” 一道爽利声音突起,闻讯而至的穆来卿朝来者上下打量,抱臂淡笑,“原来一人随意闯进我家,我还需晓得她是何人?想修个神棍不成?” 又一人接口:“且阁下声称千里奔来只为见卓清侯一面,先不说臊不臊面,难道阁下为太妃拜寿,反而是顺道为之吗?既言拜寿,寿礼安在?” 此言说罢,几个风流狎荡的世家子暗自谑笑起来。镶云公主的驸马听见自家妻开口相诘,不禁抚眉苦笑。 麟旭侯在他身旁低笑:“咳,女子家斗嘴,咱们还是缄默旁观为好。” 紫披女郎于嘲声一概不理,亮森森地望着穆良朝,仿佛想从他脸上瞧出朵花儿来。 被盯着的人倒也洒然,整袖又前一步,目宇藉染黎署之光:“原来如此。百闻不如一见,所以阁下驰金而至,可惜,此地并无方略可图,恐令贵人失望。 “至于贵人身份,因作乔扮,我虽猜出一二,不好唐突。惟遥请尊王父安康,请代转达。” “你果然知道!”紫披女郎爽然一笑,神意愈发英气袭人,点点头道,“蕴备四气之初,明察秋毫之末,看来京中传谣不尽是溢美。” 两人哑禅打得热切,旁人还是不知此女是何方神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茫然。 穆澈视她并无遮掩之意,趋身回道:“太妃娘娘,这位是——昌黎郡主。” “昌黎……” 靖旻太妃目光倏尔深渺,想起那座世代隔江与北燕对峙、镇定朔方的郡府,惊讶道:“你是范阳王的……” “幽州范阳王?”当中有人吃惊,“是那手握重兵,令北燕军三纪不敢妄动的范阳之主?他膝下一子为郡王,一女为郡主,皆在弱龄便领过兵马,难道……” 众人再看当庭女郎一身猎猎风袍,皆哑然失语。 昌黎郡主一概不睬,向穆澈一拱手,“我已见了你,即此告辞。” 她凭空而来,入府几句话,说走又要走了。胤公公见主子似还有话要问,忙道:“郡主且留步。” 昌黎郡主潇然转身,紫袍犹带烽火乡国的嶒崚,“太妃请恕失礼,父王身染小恙,臣三日内还要赶回侍疾。” 阁中锦彦霜耄无不动容——幽州离京八百里,便是骏马疾驰不歇也要两日两夜,难不成昌黎郡主此来,真只为见卓清候一面? 姿比木兰,而兴甚徽之,老范阳王杀名在外,如何养出了这般疏拓不群的女儿? 天地广大,原是芸芸色色的人都有。靖旻太妃活了一把年纪,深知天理,不以为忤地笑道:“这孩子,我还想就近瞧瞧她的容貌呢。” 穆澈亦知拦她不住,且笑随之。 顾转间对上吉祥视线,见她还立在金桂树下,娇弱的唇角轻抿着,同头顶黯淡轻柔的秋花一样,隐有……那么一点委屈。 轻怔之后,穆澈不禁失笑。 正要走去同她说话,外庭又传唱 分卷阅读219 礼之声。 将出府门的昌黎郡主与一个丹袍男子擦身而过,脚步略顿。 男子纤狭的眼睛在昌黎面上落伫一瞬,便携着三五便服职属,入阁踏上福毯。 各异目光之中,他淡然揖礼:“微臣来迟,请太妃娘娘恕罪。”说罢,送上备好的寿礼。 众宾尽皆觑然。 歪在金红莲纹软靠的靖旻太妃,余光留意卫氏神色,懒懒拨动着拇指上的翠扳,半晌,霜鬓下始噙笑息: “小胤子,你说奇不奇,今儿个来给哀家拜寿的,比往年一二倍还多,大半却是借名来行旁事,看来哀家以往在宫中过寿,是大大错过啦。” 主人与不速之客目风相对,静者愈静,锋者愈锋。 另一个不速之各嗅出戏味,紫影轻晃,却也不急着走了。 胤公公赔笑接口:“娘娘此夕福泽未央,这便预定下了明年不成?卓清侯爷听见,可是要头疼呢。” “公公说笑,太妃娘娘青睐,澈求之不得。” 穆澈泰然自若,转向不在邀请之列的一行人,微笑道:“我穆家的宴席,真是回回少不得宁大人。听说大人不久前才立新功,风头正好,看此番架势,是担心侯府备的大戏不够看,到我这儿搭台子来了?” “侯爷说笑。”宁悦玄薄薄道:“不过,的确有件事想请教侯爷。” 他从袖管中取一个卷起的纸轴,含笑递去。 穆澈冷静看他一许,伸手接过,展开,乃是两张相叠的澄心宣。 上头是一份誊录案宗,所载十一年前,延州经略使拥兵谋逆之案。 穆澈眸底骤起波澜,便见底下一张是一幅女童画相,二三岁的女娃圆脸圆眼,无甚出奇,惟唇边一粒小小黑痣,引人注目。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张纸,令穆澈容色阴沉。 第117章 射不主皮 当真敢,在我府上抓人?…… 可是,彼时并未听说有人脱逃…… 表面略不动色,穆澈将两张纸慢慢卷起,收进袖中。 他沉沉向前一步,以仅有两人听见的声量道:“止凭两张纸,大人便敢在这样的日子,扣下这样一顶帽子?是当我府门好欺么?” “侯爷应知我。”宁悦玄勾唇回以低语,“若非再三确认案宗与画相的关联,我本该来得更早。这样的日子,岂非更不该扫太妃与诸宾好兴?” 穆澈目光冷凝,他确实知此人手段,阴狠毒厉应有尽有,惟独不会行诈弄险。 可是,卓清侯一字字道:“你当真敢,在我府上抓人?” 宁悦玄细目灼扬,笑意越发愉悦:“侯爷早些将人交给我,我便只当侯爷不知情。否则就算闹到圣上跟前,收容谋逆余孽这样的罪名……” 穆澈掌心收拢,云华玉渡的面容淡得看不出心思。 宁悦玄是有备而来,如果袍儿的身份真是……他侧眸看着吉祥,那个惯喜躲懒的丫头并不在她左右。 吉祥隐有预感,眉黛轻蹙地注视着他,目色忧虑。 余者听不见两人低语何事,但见这两位姿态怪异,又似亲近,又似敌对,猜测纷纷。 戏台后头统理戏班的执事这时拽住老管家,手捧戏单问:“后头还有两出戏,要不要演?” 一语既出,气得老管事连骂他不长眼,压声啐道:“眼前这场戏还不知道怎么唱,别混你娘的臊了!” 酒案旁的穆庭凇觉出情形不对,穆宁两门不愧是天生的克星,每见宁悦玄,必无好事!欲过去明个究竟,又恐太过引目。 正没个道理,容许捏着张无名小帖蹭到他身边,一脸自己可能闯了祸的表情。 “三爷,一刻钟前门里接进这个,送帖的指名交给大公子,当时昌黎郡主在,我、我没寻出空隙……” 穆庭凇忙接过帖子,打开来,入眼看见一枚凤翼纹的暗戳,心头就是一跳,再看笺上行书八字:“绸鱼殃,避为方,速速。” 他皱眉琢磨字里深意,忽听良朝扬声道:“三哥,你看宁大人庆冠红袍,费机而来,不饮五巡魏公寿,何能尽兴?” 穆庭凇又是一愣,知良朝不会无故打哑谜,当下虽不明,亦应声称是。 便在话落时,结合方才笺上言语,他脑海中忽倏划过一道电光! 绸鱼披红、红袍、袍儿……五巡……魏公…… 靖旻太妃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雍然道:“你们方才说什么悄悄话呢,也叫我们听听。” 穆澈笑道:“没有什么,只是说宁大人晏至,罚酒不算,还该揖射几局为太妃助兴。” 宁悦玄眼风轻动,低叹:“拖延时间,又有何益啊。” 音讫给几个手下施个眼色,几人皆训练有素,当即就要动身散去寻人。 下一刻,这几人同时感到一道无形的压力,却是在他们看来再文彬不过的卓清侯上前一步。 穆澈一个字也没说,不必要说,啸锐的眼神已清晰映出一种警告: 分卷阅读220 谁敢! 几人周身一寒——他们虽有大人撑腰,可搜检侯府并不是件能随便了结的小事,权衡不定,犹豫地看向自家长官。 宁悦玄正要开口,对面之人也学他低低一叹:“今日人,明日鬼,大人立功心切,也不以属下性命为虑?大人所要之人,我打发人带来就是,俄顷之隙,难道也放心不下?” 宁悦玄长眉勾挑,思及计算周祥的经营与留在府外的布设,一扫座上贵宾,高声笑道:“久慕侯爷当日荣兰风采,如此,承君雅意!” 箭靶立好,二人持弓对立。太妃笑眯眯的拭目以待,对立在花台旁的昌黎道:“郡主能武,不妨也去玩玩。” 郡主?宁悦玄尚不知此女身份,惑然皱眉。 去而复返的昌黎郡主未领为她增设的檀香案,一如来时长披逶地,笑谢道:“谢太妃,只是不必,莫说我欺了他们。” 穆澈微微一笑,接下吉祥奉来的酒卮饮尽,镇定地安抚她一眼。 宁悦玄却不耐这些缛节,当先搭弓,脱手飞射。 宴上所用的箭矢皆去了箭头,不过是杆头裹上绵纱,点色朱砂以取中的。宁悦玄这一箭却力发无漭,豁然穿透皮靶,钉在垣墙! 座中一片惊叹,却有两人异口同声: “射不主皮。” “射不主皮。” 穆澈清唇舒展,并没瞧向说话的昌黎郡主,双眼凝注丈外红心,开弓之势安祥大雅。 宁悦玄注视他,忽而轻道:“方才有件事忘了告知侯爷——葭韵坊的大查柜,涉嫌藏逆,已被大理寺提走审讯了。” “你说什么?”吉祥一旁听见,净泽的眉眼顿时青白,“老爹……你凭什么抓他?” “临儿。”穆澈身姿未动,呼息未乱,目光未移,定定锁视靶心。“信我。” 一箭如风,朱砂正染中心。 与此同时,卓清府后门慎开一隙,一人鬼头鬼脑地侧身而出。正待离开,突被三五人合围。 “又见面了。”一人冷冷道。 容许望着神气浮扬的方舴,抖袖冷笑:“每次见你,本人可都不大愉快。不知什么时候侯府成了衙门口,大理寺的人也敢来这里看门户了!” “不敢。”方舴皮笑肉不笑,“不过今日情况特殊,大人特意吩咐了,不能放一个可疑之人出府。” “特殊?的确特殊。今日与莅贵人,甭说你,就是你家大人,但能拦下一位,我把脑袋给你!呸,谁给你脸在这里仗势,什么东西!” 容许过足了嘴瘾,看见对方忍怒的模样,心下大出恶气,张臂道:“来来,快搜搜我身上有何密信,或许袖子里藏了一个大活人呢!” 宁悦玄的命令是提防着一个姑娘脱逃,眼前惟有一个讨厌到家的臭小子,方舴思索一番,不得已挥手放行。 看着容许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方舴皱皱眉头,命两人悄悄缀上去。 第118章 朱纱伶仃 他是有多大的面子啊! 朱羽箭终将射尽,伶仃人理当受劫。 尽管那少女自三岁起,就是一个生活在葭韵坊的平凡姑娘,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羽囊空时,胜负犹未分。一袭亮眼的红袍出现在众人视线,见她被四个家人半押半送过来,吉祥虽不知发生何事,本能地抢去将袍儿拽到自己身后。 袍儿更是懵的,小鼻小眼地揪着姑娘袖角问,“怎么了?” 宁悦玄掷开弯弓,挑目向属下扬首,大理寺数名武卫便向娇滴滴的红衣小女而去。 将及近前,却被那四个家人挡身在前。 宁悦玄沉眉:“侯爷何意?” “本侯还要问大人何意。”穆澈眉弓醺染,慵闲闲地整整衣袖。“大人要见的人,本侯叫大人见了。想当着本侯面前把人带走,你眼里,还有主人家吗?” 宁悦玄原料定穆澈不敢将此事声张,在朝野文贤面前失尽颜面,所以他今日来此,无论进退,总可达成目的。此时听见这话,沉沉相视,狭目更显寒凉无情。 到了眼下,就是再糊涂的人也瞧出情形不对头了。靖旻娘娘侧头,胤公公扯着嗓音道:“侯爷,宁大人,娘娘问是怎么回事儿啊?” “回太妃娘娘,”穆澈当即回身,“宁大人执意要见府上一位姑娘,见了又执意要带走,臣亦不知,是何缘故。” 靖旻娘娘当即皱眉,“宁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宁悦玄沉默地蜷起掌心:穆良朝啊穆良朝,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当真不怕卓清府百年声誉受损,身败名裂吗! 好,好,你既虚以委蛇,我又有什么不能奉陪!当即揖首道:“回太妃娘娘,因卓清侯的蓄娈牵涉一件——” “魏国公、国公夫人到!” 唱礼之声响彻内庭,捏了满手汗的穆庭凇终于松出一口气。 昌黎郡主正噙笑看得有趣,闻听同是将门出身的魏国公夫妇到来,目光隐然闪动。 分卷阅读221 盛绂在身的老伉俪携身入阁,满庭人整肃颜色,起身相迎。 众人之所以如此郑重,只因这位功勋满簿的老将军、老柱国、老公爷,自幼女夭亡之后,已有多年未营人事,年年宫宴,从未见得英姿一露。 谁也没有想到,魏国公今日会到场。 ——卓清侯,他是有多大的面子啊? 国公夫人为太妃献上一尊长逾半丈的珊瑚瑶山,盛盛荧光熠动,霎时光耀庭台。 将军老妻得仪笑道:“太妃请恕臣妇迟来之过,年岁大了,记心竟是大差,为了寻出这件宝贝,耽搁到这时。” “不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靖旻见了老姐妹很是高兴,指着庭中那宝贝:“这是先帝所赐的不是?哀家如何能夺人所爱。” 国公夫人自然客气一番,又道:“今日一来为太妃贺寿,还有一件喜事,便是叫太妃瞧瞧臣妇新认的义女。” 义女?宁悦玄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了什么,霍然看向穆澈,抢身禀道:“太妃娘娘,这人——” “放肆!” 久未言声的魏国公一声断斥,宝锋虽归藏,硎发一试下,犹有喝断黄河之威。离得最近的一个武卫,双耳竟被震出血来。 这一错功夫,国公夫人已走去携住袍儿的手。 她细细审望少女的面庞,在她唇边那颗小痣上注视许久,老眼沁出水光,“像啊,真像啊……” 袍儿吓得缩缩闪闪,另一只手还在吉祥手里。 吉祥警惕地不肯放手,国公夫人留意到她,感激地笑了一笑,轻拍吉祥的手背,示意并无歹意。 吉祥不知所以,转头寻向穆澈,后者眼神安定,对她轻轻点头。 于是国公夫人拉着袍儿向太妃道:“太妃瞧瞧,这孩子的模样神气,可像不像我家蝉儿?” 靖旻娘娘身处后宫几十载,什么猫腻门道摸不清楚?看场中景况,已明大半,乐得顺水推舟,“果然,方才就觉着这孩子神容不同,以为侯府添了雅姬,原是老妹妹认的义女,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说着将手边的琥珀香串递给胤公公,赏与了袍儿。 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糊里糊涂就成了国公爷的义女,糊里糊涂得了当朝太妃的东西,袍儿磕头接赏后,仍是糊里糊涂的。 国公夫人爱怜地扶起她,带到老将军面前。 魏国公瞧着这天然柔怯的小姑娘,刚髯微颤,欲伸手摸摸她头发,很怕碰坏了她,只是轻声念叨:“好、好……” 瑨国公头一个反应过来,斟酒祝贺,接着便是满座相贺。 宁悦玄九分恨怼一分怔忡地凝视穆澈——今日之局他千思万算,千追万截,却如何没有料到,罪女一张脸,牵出了这样大一座靠山。 韩家功勋满门,圣上对其恩典不言可知,纵使得知袍儿身份,凭魏国公的手腕,足以保全一人。 所以,他已不能抖出这件事,得罪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穆良朝!好一个杀人不用刀…… “宁大人。”被腹诽之人笑容温良,不轻不重的音量,入得所有人耳中。“方才阁下作为,失礼太过,即使心悦魏国公千金,也该三书六聘,何以强抢?身为司刑司典,传扬出去,岂非有失官缄?” 传扬?眼下还有人不知道吗?穆庭凇失笑摇头,老国公却瞪起虎目:“还有此事?!” 袍儿红透了脸不必说,宁悦玄紧绷的脸色更难看到极点。 他总不能回说:您老认下的女儿是个逃罪之身,按律当充作营妓。 骑虎难下间,他只得咬牙认承,“是,下官失仪!” “还有,”穆澈敛色:“韩小姐多受葭韵坊掌柜照顾,宁大人若有得罪,只怕……” 不用他多言,魏国公眼里已要冒出火来。 宁悦玄拳心紧了又松,终是一字字道:“下官明白。卓清侯今日好意,下官——没,齿,不,忘。” 而后他向太妃请辞,铁寒着脸带人离开。 “站着。” 仍是风轻云淡的语调,穆澈睫光悠扬,收尽十里秋光。 “今日小阳春宴,乃为庆祝太妃娘娘千秋之寿,宁大人来去匆忙,行事悖乱,不觉太过简慢?” 宁悦玄伫足凝铅,目光下的阴翳足能杀人。 立于他对面的,却似再悠容不过的玉绦佳木,任凭风住风来,气态安逸莫方。 忍之又忍,终于众目睽睽下,宁悦玄向凤榻撩袍跪倒,“微臣,向太妃娘娘请罪,再祝太妃,长寿安康。” 吉祥在穆澈身后,扬脸望着高颀的背影,望着这冲淡得不容他人欺凌一分的人,双眸宛若银河水洗透亮。 如斯人物,何能不信? 阁中娇女,同样眼神的不止她一个。昌黎郡主局外看戏,至此一折,逗留在那卓然男儿身上的目光,也不由泛出歆赏之意。 然而众芳偷望之人,只转头回看吉祥,容裔的目光独容得下她一个。 昌黎郡 分卷阅读222 主敛回视线,不属于京都繁华的一抹丽紫悄然离府,压蹬上马,回骋尽北关山。 第119章 襟芗咫尺 没煮饺子,别吃飞醋。 等到大宴完后,穆澈才知晓玙郡王送信示警之事。 用穆庭凇的话说,若没有那几个字的提省,他说不得反应不及差人回府找老五,去请动魏国公帮忙,当时困局也许就会生变。 穆澈抚着笺上的暗凤翼戳,良久不语。 穆庭凇心下喟叹:这场寿筵看似热闹圆满,其中不知几多暗涌。南豫王妃欲认义女,宁悦玄欲打脸面,说到底尚未必与他们背后那两位皇子有关联。可这位郡王殿下,当真上心出力,明明白白的想要…… “良朝,他是下定决心要顾访你这条伏龙啊。” 穆澈眼光深许瞬息,随手撂开纸笺。 “有件事得托三哥,袍儿姑娘如今虽得了魏国公庇佑,案底……终是想法子销了稳妥。” “这事儿不用你说,某人已经三请四托了。”说着话,三郎目光又弋到那方笺帖。 穆澈知他何意,捏着眉心:“且再说吧。” “你就这样不管了?”穆庭凇苦笑,虽则同情他才高招眼,但其中利害关窍,不处理好必埋隐患,“至少回个音信吧。” “三哥。”人前精干的卓清侯放声低叹,示弱似的:“我也不是铁打的啊,且容我歇歇神。” 府里连着收拾了几日器物,扫阁归库,又有数家交好的公门回请卫氏吃宴看戏,难以细言。 风度林少了袍儿,吉祥便觉有些冷清。 出府探望了几回宋老爹,因宁悦玄当日便将人放出,并未受枷拶之刑,虽不免受些惊吓,有干闺女问安殷勤,又听闻了袍儿的际遇,日渐宁帖。 那厢袍儿初入国公府,虽有个小她不几岁的侄女儿颇好相与,同她作伴,犹觉梦幻。好不容易习惯了称足以做她祖父母的魏国公夫妇为爹娘,便想邀吉祥过来说话。 魏国公夫妻认下袍儿,乃事出权宜不假,待她却如己出,尽日瞧着一身簇红裙子翩翩在前,心里也觉添了喜气,无论听见什么请求,自都答允。 这可醋得韩邈坤的小孙女大呼不公,乍着胆子想沾一沾光:“那我这个月的字帖儿,先欠着成不成?” 魏国公慈威并举地一笑:“阿奴这个月的月钱,先欠着成不成?” 知晓袍儿过得好,吉祥总算落定一件心事。两个姑娘捧着糕果槅儿闲话,袍儿扯着新红满棠蕾的衣襟问:“姑娘瞧好不好看?” “好看。”吉祥笑点她的额角,“打小就爱红,这回可供足你穿一辈子了。” 袍儿低下头,双唇抿出一抹浅扬的笑,“打八岁起我跟着姑娘,除了背不出茶书,从没受过什么委屈。到了侯府,侯爷待我也是一样好,从不把我当做使唤的丫头。 “我从前还想过,这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再快活也没有,没想到还有这般梦不着的际遇,这都得托姑娘。怪不得入侯府时坊主说,后头还有大福份等着我,我从前只当坊主哄人呢。” “这是你的命好,接着就是了。称呼也需改了,如今论阶行,你比我还高呢。” 笑孜孜的吉祥忽觉思出什么,奇道:“坊主之前便知,有大福在等着你吗?” 不过瞬间的明悟,随即那缕不该由她触及的思绪,随闺阁笑语弥弥而散。 立冬之后,天地寒凉,出入皆寻出了羽缎斗篷。这日早起,天色阴沉似要落雪,一径到晌午也没下,穆澈从外头回来,进了度林轩,将裹着寒气的青氅交给下头。 楼上破格地点了沉水香,暖香中一道娇影,披着素兰褙褂支颐窗下。 穆澈瞧情形不对头,看了琏瑚一眼,琏瑚赶忙摇头,老虎追着屁股似的退了出去。 穆澈一面打哑谜,一面轻步走近,挽松鬢、趿散履的女子并不理会,面前纹窗未开,不知在呆看什么。 他自计没有得罪她的地方,过去圈揽柔薄的衣衫,“姑娘在参什么禅?这里有风气,莫着了邪寒。” 吉祥面上寻常,就势转身正对他,细柔的双指在案上敲了两敲,“我有件事要问你。” 她一脸的郑重,穆澈忍俊后退两步:“请问。” “那日,”吉祥咬了咬唇,隐藏得不甚好的一丝懊恼闪过眉鬓,仍复直视他道:“那日你怎么认出昌黎郡主来的?” “……嗯?” 穆澈以为多大的事。去宴不日,他自己忙着些事,吉祥隔日宜亲会友的也不空闲,不想还惦记这一桩。 “这是打哪梦见一出要审我呢?”他洒落地坐下,学她方才支颐的模样,目含春光笑笑看她。 吉祥被好俊朗一张脸上好迷魂一双眼看得发羞,强作正色道:“我还听许多人夸她好。” “好的人且多。”穆澈歪着头,香氛中疏懒得方,“旁人好不好,干我什么事?” 吉祥声音小小:“那她还、还昼夜兼行只为来看你。” 分卷阅读223 穆澈目光霎尔邃密,不客气地把人扯到膝上,干净的气息吐在薄润耳垂。“此般行径,姑娘不觉熟悉吗,还说别人呢?嗯?” 吉祥被闹得痒,“我,我说正经事呢。” “你的正经事,我大是消受不起。”襟芗咫尺,穆澈不觉拢紧手臂,在雪腻的颈侧印下几朵露蕊,转而含上她的唇,惩罚似地欺出喘声才罢,埋头昵道:“府里没煮饺子,别吃飞醋。” 哪个吃醋了。吉祥心里回嘴,如水的眼眸骗不了人地乖觉了。 女儿家知女儿家的心思,当日那么多名门闺秀明艳一堂,吉祥观之望之,算不清自己到底几多幸运。 她不曾嫉妒谁人,因为旁人都在妒忌她呢。 袍儿说成为公府千金,宛若大梦一场。她告诉袍儿,分辨梦与醒的区别很简单,只消看一看疼爱者的眼睛深处,是不是真实且快活。 修雅的手掌拍拍她头,声息还带着一丝哑:“待缓一缓,我将咱们的事同伯母说了。” 吉祥回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穆澈回得笃然,“前日接到父亲手书,除夕前许能回来。我爹娘都是极好的人,他们见到你定然喜欢。办了亲事,过年我便带你去东府热闹,他们人多好玩的。” 吉祥发怔,穆澈想了想,莞尔继续说:“春日便带临儿南坡放纸鸢,上巳鉴湖踏青,到了三月二十三,给我家临儿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生辰宴可好?” 他在哄着她,再真实快活不过。 这个人仿佛耐心无限,说出的话,行来的事,总是酿蜜一样晶澈可观、丝缕不断。 吉祥抚着腕上镯子:娘,你听见了吗,他对我好呢。 窝身贴住男子心跳的位置,她轻声道:“好。” …… ——“什么!你在侯府里瞧见了那个晦气的丫头?” 周宅之中,探花郎的母亲杨氏听完女儿的话,震惊得摔了茶杯。 第120章 东窗事发 宠不灭正,她既是宠也是正…… 周秀从小掐尖娇蛮,在霄州时,是她父亲唯一宠爱的女儿,随着同胞哥哥上京以后,交往了许多京官小姐,方觉从前活得太粗糙。 卓清府小阳春宴,她本来求着哥哥想法子让她去见识一番,不想事事依从她的周容川这次一反常态,咬定牙关就是不能。周秀赌气之下,涎脸去求了一位一品大员的千金,随之伺茶立水小十日,方求来一个婢女的名额。 只是似她这等身份的人只配在二门外头,还是她趁人不意偷偷绕进门里,才远远瞄见那丫头一眼,难以确定是不是。 “你倒说话呀,究竟是不是周临那丫头?”杨氏追着女儿问。 “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人,我又没看清!” 周秀被问得烦,单薄的眼皮狠狠一翻,“您不是说她早死了吗,怎么会在卓清侯身边,那可是卓清侯!” “你这孩子,闹什么脾气?”杨氏随口数落一声,一腔子算珠打个不停。 近日京中盛传的两件逸闻:一是什么郡主千里奔见心上情郎,二便是卓清侯身边有一位什么系臂之宠。连深宅之内的杨氏都听见动静,可想传扬之盛。 只不过,杨氏皱眉琢磨:侯爷爱宠?那个瘦小讷言的丫头?那丫头和她的晦气娘一样讨厌,十岁上离家到这无亲无故的地界,怎么可能活着,还活得很好呢? “那对眼睛倒是像。”歪在椅中的少女目光虚空,忽然喃喃,“那样一双眼,相似的可不多呀。” 杨氏怔了一会子,目光回复精明,“若真是她,那倒好了。” “好?”周秀笑出声,翘着兰指欣赏新染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娘忘了,小时候我总摔坏爹爹喜爱的玩器赖在她身上,她从来辩驳不得。还有她住的院子,冬天从没有……” “行了。”杨氏淡淡打断女儿,眼中精光四溢:“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一笔还能写出两个周?若真是她,你哥哥的前程和你的好事,就都有着落了!” 酉牌时分周纳之下值,一进厅门,就发觉不是平日气象。 一直等着他的娘俩儿眼珠不瞬地盯在他身上,直把人看得发毛。 “娘……” 杨氏收回视线,不轻不淡道:“川儿啊,你妹妹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周容川俊容疑惑,摸不着头脑地望向周秀:“妹妹什么事?” “不是这一个。”杨氏似笑不笑,“是在侯府里享福的那一个。” 周容川吃了一惊,下意识道:“娘怎知……” 杨氏整张脸一下子豁亮,周秀蹦起身:“还真是她!” 周容川这才反应自己说漏了嘴,想起与那个人的会面,脸色苍白一分:“……不是,娘,此事莫再提起了。” “这是什么话。”自己养大的儿子,杨氏搭眼就瞧得出言语真假,担了一日的大石落地,笑意浮面。“难不成她攀了高枝儿,就不认家里人了?找了姑 分卷阅读224 爷,怎么说也该拜拜我这个丈母娘吧。” 娘?您何曾似娘亲待过她一天? 周容川从小浸润儒典,尊师孝亲是刻进骨子里的,从不会对严慈生推诿暗诽之心,这个念头才闪过,就被他压抑下去。 就像少时,虽见那隔母的妹妹单薄受欺,他劝不动母亲,只能于暗中接济一二,也不敢再强劝长辈。 但心底终属过意不去,周容川忍了半晌,为难道:“娘,别再提了。我已答应侯爷,再不……” “侯爷?”杨氏捉住儿子话外的隐意,吃惊又快活地转转眼圈,“这样说,卓清侯早知道你这位大舅哥了?” …… 萱宁堂传来急召之前,穆澈正在暧阁子里和吉祥画腊梅玩儿。 吉祥调弄颜料没有行茶的好耐性,咬着一杆笔,这里抹抹莤红,那厢拨拨赭黄,没一刻,一张雪宣就惨不忍睹了。 沾了颜色的手被没奈何地拉过去,一方雪帕为她拭净手心。 吉祥自知不济,便猫儿一样蜷脸捧腮在旁,瞧着穆澈画。 轻软的毫锋一笔一笔搔在心坎,她又动了精灵心思,央他为自己作幅小像。 穆澈是从不画人像的,照着凑近的雪腮捏一捏,吉祥不肯依,正在混缠,熙月从轩中找到深柳堂来传话。 穆澈便嘱吉祥莫瞎闹,将散乱的画纸归拢好。一路至萱宁堂,入内笑道:“伯母今日看了什么戏?比往常回来得早些。” “跪下。” 融雪的笑容一刹散荡,穆澈向卫氏面上看了看,深澈的眼敛住光华,依从跪地。 燃着炭鼎的屋子温暖如春,未着锦罽的地上却渗出刺骨寒凉。 撂下看到一半的戏冲冲回府的卫氏,连肩帔都不及摘,面无神情,语声也无喜怒:“这话我只问一次,你若不实说,以后我再不管你。” 穆澈心里有了几分猜测,目色更深峻,“侄儿听着。” “为太妃娘娘办寿,究竟是圣上下旨,还是你主动请缨?” 该来的……早晚是瞒不住。 穆澈唇珠动了动,没耽误太久:“是侄儿。” “为什么?” “我……” 许久没有后文,卫氏冷笑,“原来你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你是为一个女人啊!我听说,太妃原要召她入宫,你生怕她受委屈,所以想了这么一出,是不是?穆良朝,穆侯爷,你好大的出息!我从前竟小看了你,也小看了那个丫头!” 卫氏越说越气,狠拍桌案:“卓清府多少世的清净声名,那一日嚣嚣尘上,宝华覆地酒色蒙天,甚至引来仇对登门,欲毁我族根基,你都看在眼里,你……有脸面对诉祖宗吗!” 一气说这许多话,卫氏不支地捂压心口,穆澈忙道:“伯母请息怒,全是侄儿不好……” “我在问你的话!” 屋内被吼得一片静窒,守在门外的琼瑰、熙月对视一眼,复各自低头。 穆澈也低着头,静了一刻后,举袖向天,目光敬明如日:“事急从权,纵对先祖,澈无悔误。” “好、好……”卫氏连道数声好,最后一丝怒意被抽离,剩下的全是冷气。 “好个事急从权,那么当日你亲口向我保证‘宠不灭正’,便是事缓从谋了?你一早有了打算,为了她,既不惜自引烦难,自然也不惜向我这不中用的老婆子说谎了,是不是?” “侄儿不敢。” 卫氏被这副不忤逆不动摇的样子气得手抖。这人,还是从前的澈儿吗? 呵,是了,他一如既往是如此。只不过从前那不动如山的后背是留给别人的,面对家里人,这孩子从来都是关切与笑脸。 这么说,他着实将那个丫头,当成自家人待了? 看戏时听见风传就几乎确定这一点的卫氏,又一次按怒自问:我能容下那丫头吗? 紧接着她忆起另一个态度如出一辙的人,另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将茶杯重重一按:不能,绝不能! 她闭了闭眼,扬声向外道:“去把风度林的人带来。” “伯母,不必。” 一语淡薄而出,外堂伺侯的听见大公子发话,没有一个敢动身。 卫氏睁开眼,眼色深不见底。 穆澈长身而起,委地的秀鹤玄袍平展无痕,即刻再度拜倒,面上是风平浪静与心真意诚。 “侄儿不敢欺瞒,正要与伯母说。宠不灭正不是假话,她,是宠,也是正。侄儿心意已定,此生别无他人,请伯母玉成。” 卫氏的心又开始发颤。鼎内的霜炭仿佛一齐灭了,冻得齿冷。 “你在求我,还是逼我?” “侄儿不敢。” 口口声声不敢的人,渊停岳峙跪在面前。 反而受他此拜的人双腿发软,忍受不住。 这就是她半世疼出来的孩子,她再在他身上用心,他的血脉里流淌的,到底是老穆家的骨性…… 不一样吗 分卷阅读225 ?多么像啊…… “……大夫人。” 就在卫氏几近咬碎牙关的时候,使女趋身进来。经过穆澈时不敢侧目,犹豫地唤了声“大公子”,而后禀告道:“府外周翰林的母亲前来求见夫人,还说,还说她是……” 卫氏望着侄儿蓦然变换的脸色,阴晦道:“还说什么?” …… 杨氏动身之前,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水髻梳得一丝不苟,新做的香绸风毛大氅好不威风。 通名后等过一时,侯府里传出话,她便携婢随家人穿门过院,行来赞叹不住。 她虽出身小户,自从嫁入周家,也算见识不少。可身在诺大侯府,她才算懂了为何秀儿来京后,总要抱怨霄州是乡下地方。不免将先前预备好的说辞,从头到尾在心里又捋了一遍。 至萱宁堂外小侯一许,一个梳双平髻的玫衫秀面女子出来道:“周夫人请进。” 杨氏依言入堂内,举目处处可见清贵大户气度,惟有对排水檀椅之上,十分突兀地竖着一扇美人图谱屏风,屏风前侍立的娟娥也是个美人,客气地请人落座上茶。 杨氏是来拜访侯府大夫人的,心中不免嘀咕:主人何以不见踪影? 疑惑间挑上首一张檀椅坐下,含笑向那使女道:“卫大夫人雅安?因来京日短,根基尚薄,不敢唐突打扰,望大夫人莫怪才好。” 使女微微低头,屏风后响起一声轻咳,杨氏惊诧间才发觉扆后影绰坐着一人,必然是侯府的掌家夫人了。 忙要起身问礼,杨氏蹙眉又想:我诚心诚意来拜访,她隔着一面屏风接待,这是怎个道理?听说卓清府最讲一个礼字,原也是这样拿架小瞧人…… 于是欠了一半的身子又坐回去,殷殷笑道:“今日登门,不敢以琐事叨扰大夫人,只来与夫人商量商量儿女亲事。” 此言出口,屏后本已恼火的卫氏脸面铁青。 避入里间的穆澈闻言,贯来温润的眼尾,凝出两钩沈冷霜色。 第121章 轻如梦魇 两身清白,神鬼可鉴。…… 杨氏开口即言“儿女亲事”,不知太不懂事,还是太有心机。 屏后久久无声,熙月总算反应过来:“通报时,听说夫人是司茶姑娘的娘亲?” 杨氏转转眼,向着屏风道:“正是。” 卫氏根本不搭理这茬儿,仍是熙月代问:“这却有些奇,如何当日司茶姑娘入府,自称是孤儿呢?” 杨氏来之前已经想过,周临当年做下悖父离家的逆行,必不敢将旧事吐露出来,因此笑中浮现些许慈怜,按备好的话道: “哎,说来惭愧,这孩子在家里被她父亲宠坏了,心高眼阔,言行大有主意。做父母的,看她娇伶可爱,免不得纵一分容一分了。” 熙月奇道:“纵容得咒诅父母也不在意?” 杨氏尴尬地咳一声:“……要么说这孩子不晓事呢,入贵府许久,仍是不知名不知份的。说到底是官宦女,她哥哥还在翰林,贵府还是这样尊贵守礼的人家,倘有会说不会听的,岂非大家没脸。大夫人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熙月当即锁眉,这究竟是官妇还是愚妇,居然如此无理! 屏后忽道:“人现在府里,这就领走,拾回你的脸面不迟。” 这是自杨氏进门后,听当家主母说的第一句话。 无风无火,却无异一个巴掌扇在脸上。 杨氏腮颊微微抽搐,心头暗恨晦气:果然他们没把那丫头放在眼里,也怪那死丫头自己没本领,甭听外头传得天花乱坠,似这等高门公侯的心,哪有那么好拿捏的。 可如今我来了,如何也不能让他们以为她母家凋零,可以任凭作践! 想到这儿,杨氏又露出笑意:“大夫人说笑了。俗话说得好,木已成舟,还能拆了淹水不成?我那女儿心实,诸事不以为意,可当娘的心头明镜儿一样,知晓贵府最以礼数待人,既有其实,何以明路不走走暗路呢……” 话越说越不像,卫氏恼得头疼,旋想以侄儿与吉祥之亲密,这个话柄确被对方拿住了。 一时间既嫌此人轻薄,又恨彼女狐媚,又伤侄儿执迷,胸口闷闷一团浊气上下不得。 杨氏未听回言,知道自家占住了理,暗自得意,就要趁机提一提周容川。忽而,一个伶俐面相的青袄婢子自内室走出,径至杨氏面前啐了一口。 “凭你身份,也敢与我家主子玩笑!请你进来,不过府上待客有礼,给你的脸——还真当你这般身份配与主子嚼舌吗?” 杨氏当头挨了一骂,直接懵了。 这小婢话学得明白,卫氏向里槅微微侧目,心道他还算没糊涂到家,郁气稍解。 穆澈当然不糊涂,他护着吉祥不假,对这种脏心黑脾、世俗浅薄的妇人却不会客气一分。 杨氏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顶撞过,就算侯夫人位尊,可一介小小婢子,何敢、何敢…… 她心血翻沸,没能开口,青 分卷阅读226 袄小婢按着大公子教的话脆声又道:“尊你声夫人,是给故去周大人,而今周翰林的颜面。请问夫人,您自嫁入周家做小,名位可有被扶正?” 杨氏色变。 青袄小婢继续道:“周翰林称您母亲,您老人家暗自受用就得了,莫等将来供灵牌,庶人享不着一分祖嗣香火,哭到阎王跟前也没个二判,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后半段话迥乎穆澈口吻,可就是这样添油加醋的噎人话,才堵得杨氏无话可话。 她自来一样心病,就是庶侧之名。当初不是没想求老爷扶她做正,老爷也的确有意,可族里那帮老不死的,总以她出身低微为由横加阻挠,一拖二延,就拖到老爷子撒手归西。 周叡捐馆后,杨氏散尽老奴,自倚考中举子的儿子以主母自称,除了查周家族谱,应该无人知晓此事才对…… 画皮被当面揭了下去,杨氏越想越难堪,知今日难讨便宜,忍了半晌开口:“周临何在?毕竟亲人一场,请大夫人恩典准许一见。” 她已不说“母女一场”,脸色显见的难看,不知又在琢磨什么主意。 穆澈虽看不见,听她要见吉祥,眸色森沉,抬步就向外走。 卫氏听见动静,未平片刻的气怒复冲百会,直接挥落了茶盏。 成何体统!这种不知进退的东西我都不屑见,你堂堂侯爷,听见女人的名字就持身不住,还有一点书香后代的样子吗! 杨氏被碎裂声激得一抖,心想这是甩我脸子呐?仗势欺人了是不是?你权门高深,可天下走到哪里,也没有霸占了闺女身子什么都不给的道理!当即泼了大氅吵嚷起来。 连那青袄小婢的风度,都胜过这做了十几年的官妇,叹为观止天下还有这等不顾脸面的人,一面不让锋地回嘴。 熙月瞧见卫氏面色不对,忙喊底下轰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一片兰色飘然入室。 清婉而果绝的嗓音,如一捧新雪沃灭了堂中喧吵。 “我与侯爷两身清白,断无越矩,神鬼可鉴。” 说罢,她两方膝盖直直钉在枫木地板,“吉祥有罪,恳请大夫人责罚。” “你,”若此时撤去屏风,就能看到卫氏抖如筛糠的身子,“你还知道自己有罪!” “是,我有罪。”吉祥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抬头,转向正用复杂目光愕愕盯着她的妇人。 少女的神情全然疏冷,语气全然陌生,经年之后,面对这个一手促成她不幸童年的女人,第一句话是:“无关之人,别在这里碍眼。” 杨氏深深打了个哆嗦。 丰肌渌鬓的少女,已不是她记忆中不讨喜的模样,犹其那双眼,长成了和那个女人一般无二的清透,就连看她时的疏凉漠顾,也一般无二。 好像高高在上的是她,无论自己如何做,永远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丑! “混账!”杨氏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火,抬手向下削去。 巴掌耽在半空,她惊恐地看向被牢牢制住的手腕,只觉身子被狠狠一挣,不受控地摔在地上。 目光触及一翼玄云上的鹤羽,杨氏忍痛抬头,亘在身前的男子冰风玉露,有如天人。 他一个眼神都吝于施予,揽着吉祥的腰把人扶起。 女孩儿就穿着一身单衣跑来,双肩不知寒似的僵硬着。穆澈望一眼女子的膝盖,轻叹一声,将冰冷的手渥在怀内。 吉祥抬起头,眸中的孤冷尽数融化,干净近乎茫然:“我……把画儿都整理好了。” 她的眼圈是红的,鼻尖是红的,唇际上一泓微颤的花弧,也被凛风描成一线粉红。 犹如一朵破冻娇兰。 穆澈温和地对她点头,眼角轻掠:“撒野要看地方,把人带去冷静冷静。” 依旧平润的语声,挟带不容抗搏的峙峥。 几个壮实婆子扣住杨氏,拖小鸡似的往外拽,杨氏反应过来大喊:“我儿是翰林!你们讲不讲王法!周临,你弃父辱母,大逆——” 后头的话被堵在汗巾子里,吉祥脸色孱白。 穆澈轻轻拉住她的手,镇定的神情令人再心安不过。 他带着吉祥走到屏风后,谁想卫氏怒字正当头,看见两只相握的手,起身甩向吉祥一个巴掌。 这回穆澈没有拦,错身半步挨上伯母的怒气,嘴角登时红肿。 一行清泪从吉祥眼里直直流出。 卫氏瞪着顺受的男子,眼光那样摄人,“你要气死我!两条路,要么,别认我这伯母,要么把她有多远送多远,再不许、不许……” 后半句没能出口,卫氏突然双眼上翻厥了过去。 穆澈慌忙叫声“伯母”,抱住卫氏,脸色刹白地向外喊:“来人,传医!” 吉祥愣愣瞧着脸色青白、阖眼失觉的大夫人,另一只眼里蓄满泪水,却迟迟流不出来。 模糊的视线中她天旋地转,仿佛回到那个冰冷简陋的屋子,她弱小的身子紧紧抱住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喊嬷嬷,叫 分卷阅读227 郎中,却不被人理会。 呼叫忙乱中,好像夹杂一道温和的声音:“临儿,别怕。” 轻如梦魇,不知真假。 穆雪焉从书庄赶回,一进屋子便见两个弟弟守在榻边。 卫氏仍在昏睡,平生要强的女人霍然倒下,脆弱不敌一张薄纸。 雪焉轻探娘亲额头,细细问了病情,方接过琼瑰拧的帕子擦了把手,“行了,都别在这儿熬着,我照顾我娘。良朝——” 回来的路上她已知晓大概,此时留意穆澈的神情,眉目温和:“心思别太重,也别吓着那丫头,待娘好了我与她说。” “谢谢阿姐。先不提了。”穆澈嗓音沙哑,半日时间,神采明显消沦下去。 卫氏病征起于肝火积郁,久不生病之人,但得实症格外沉重。期间醒来吐了一回,喝不下药,迷离间瞧见女儿守在身侧,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穆澈在外堂守了一宿,到第二日卫氏微微清醒,他借了萱宁堂的厨房。底下人瞧见大公子亲挽衣袖熬粥,稀奇不已,也不敢议论什么。 米粥送进内堂,不多时又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 穆澈看着食盒默了一许,想要进去探望,熙月在门口为难地摇了摇头。 穆澈垂目立在檐廊上,“伯母精神还好吗?” “说话还是没力气,大小姐喂夫人喝了几口汤。” 穆澈听罢也不离开,就在堂外静候。未及换的玄鹤袍当风缄默,仿佛无声的愧忧。 熙月瞧不过去,低声劝道:“大公子当保重身子,不妨先回吧,待大夫人叫了我去请您。” 穆澈摇摇头,身影不动。 熙月无法,只得悄悄报与里头的雪焉。雪焉心知这是一对倔脾气,索性哪个也不劝,尽心服汤侍药而已。 闻讯来探病的穆庭准,看见良兄石雕似的伫在那儿,先是怔了一怔,心里头的滋味也不大好受。 像这胡淘任性、气病长辈的做为,该是他这样不省心的才干得出来。良兄最重孝悌,不知这会儿心里怎么自责呢。 十一不会安慰人,只有上前在他肩膀按了一按。 穆澈看见他,干涸的唇微微展动,髭上胡茬儿平添倦色。 对上这样的眼神,十一更受不了,磨牙霍霍地找到语焉不详的犁二哥:“到底是哪个混账敢到这儿来找晦气,我平了他!” 第122章 折寄月 我的亲事,我自己做得了主…… 穆温只将前事说个大概,就是怕他闹事,叹道:“你消停些,大哥已处理了。” 东府小世子半晌沉默,嘟囔一句:“这事不能怪她。” 穆温怔了怔,才辨明他口中指的是谁,叹道:“自然不怪姑娘。” 这当口大哥不好去风度林,虽传话叫那边安心,但隔庭不见,究难安心吧。一头不能得到伯母谅解,一头不能亲自安抚佳人,于大哥而言,不啻双重折磨。 想起那院里的琏瑚今早过来请安问疾,还怯怯不敢走近的模样,由仆及主,穆温也替兄长于心不忍了。 小哥俩儿并肩坐在栏杆上,穆庭准浪荡着腿嘀咕,“一面是孝,一面是情,良兄怎么选?” 穆温信任兄长,定定道:“他会有两全齐美的办法。” 十一却不似他乐观。婶娘与良兄的脾性他都了解,强硬与求全碰在一处,极易变成僵局。 就如此刻,婶娘病中仍未转口,良兄抱愧亦不退让。 哎。穆庭准杞人忧天地纠结:“如果非要二选一呢?” 穆温转头看他。 两人对视须臾,穆庭准咬牙跳下栏杆:“不行,我还得去弄死那家子败类!” 话没说完,就被上头的人一把揪住领子,“你给我老实点。” …… 杨氏这几日并不好过。 在和蟑螂老鼠共度了几个日夜、吃冷饭睡冷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后,她的宝贝儿子终于从京畿大狱救出了她。 妇人眼失神采,手生冻疮,向来跋扈的脸上再无半点锐气,一路上只反复着一句话:“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娘,您何必非去侯府,我早说了那人与咱们家已经没有相干!” 周容川这些天几乎急疯了,好不容易上下打点求通融,将他娘接出来,一见她可怜之态,重话又说不出口了。只是告诫她:千万千万不要再去惹卓清侯。 回到宅子后,杨氏将自己彻彻底底清洗一番,又用了滚热的食水,涂了冻疮药,方才缓过一二分。 身子缓和了,脑子也反应过来,杨氏靠在榻头拐枕上瞪眼:“凭什么不去?我惹不起侯门,那丫头的籍契还在我手上捏着,我不同意,她休想把日子过踏实!” “娘!” 周容川眉宇深皱,深觉将母亲接来京中不是明智之举。 周秀一旁吃着果子插嘴:“娘忘了,人家的身籍早叫爹爹剔出去了,她说不姓周,您奈她 分卷阅读228 何?” 杨氏竟是忘了这一茬儿,眼珠转了两转,笑意阴柔:“那更好了,与生父击掌断义、忤悖人伦的东西,她敢让别人知道么?有了这个把柄,还不被我捏在手里一辈子?” 周秀咯咯笑道:“真的假的?” “秀秀,你添什么乱!”周容川实在听不下去,劝又劝不动,无奈之下只好令家人仔细看守门院,莫叫夫人出去。自己前去侯府请罪。 结果,他压根连大门也没进去,更别说见着侯爷的面。 接待他的人一张冰霜面孔,据阶俯视来人:“公子算准了大人会来,要我问一问,当初大人答应过什么,可还记得?” 周容川锁着眉宇仍有三分风度,伏袖诚恳道:“当初下官请求侯爷,使下官见妹妹一面,一叙别后寒温。侯爷说,不打扰她便是最好的心意。下官听明白了,答应侯爷将这件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可是我实不知……” 洛诵讯速打断他的借口,冷冷道:“你做到了吗?” 周容川欲言又止,放低声音问:“她还好吗……可有被为难?” 洛诵眉降霜意。 你是真的关心姑娘,还是只为自己良心过得去?就像少时,你明知她过着受欺的日子,碍于父母情面,也只是私底帮衬一二,不管这多余的善心会不会引来更多的嫉厌。 至于如今,你的好母亲把府里闹得一团糟,你也只是轻飘飘地来请个罪,上下嘴皮一碰,问一句无关痛痒的:她是否还好。 这样的便宜哥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心疼。洛诵不耐烦地嘬嘬唇,两名府卫悄无声息地自后阻住周容川退路。 洛诵悄悄俯在周容川耳畔,淡漠的声音里,一丝诡谲的笑音一闪而逝。 “公子还说了,若周大人当真过意不去,有一个法子可以弥补。” 当晚,周容川不知所踪。 杨氏入狱,尚有她的宝贝儿子周转捞人,一旦周家的顶梁柱失踪,剩下两个没见识的女人又能怎么办? 周宅如何人仰马翻,吉祥自是不知,也不关心。她最关心大夫人的病势,却听说症状缠绵,反复几日仍未见愈。 心药不得,心病是医不好的。 吉祥望向镜中的自己,一双人见人赞的眼眸水止澜平。 她回想大夫人看她时恨不得剐了她的目光,回想那记落在穆澈脸上的巴掌,心道,原来我给他添了这样大的麻烦。 妆台上镇着一张素心蜡梅图,右下角斜逸一条光突突的花枝,那是因她闹着要小像没有完成的。 打眼看去,似一道落笔难收的伤疤。 这几日她吃照常吃,睡照常睡,惟有静不似好静,琏瑚瞧着心里发慌,就把茶具搬来想叫姑娘解闷。 吉祥记着师父的教诲,茶不是用来委屈的。且她心中并无委屈,只是空茫茫一片,时如灵台清明,时如坠入迷津。 琏瑚没有袍儿逗笑的招多,团着一张蹙蹙的脸:“姑娘心里有事就说出来,千万别闷坏了自己呀。” “我不会闷坏自己的。”吉祥摇头,“我若这时候生了病,就真成罪人了。” 琏瑚听不懂,以为姑娘抱怨大公子不来瞧她,劝道:“姑娘放心,待大夫人身子好转了,大公子一定会过来的。” 吉祥又摇头,卸下了娇意的她镇静得宛似另一人。“这时候我不敢见他的。他也不会来。” …… 穆澈的确不至风度林。仄晚时匆匆回院里清洗一番,后又折返萱宁堂。 伯母不见他不打紧,但他要表明和解的意愿,假使伯母回转,第一时间便能见得到他。 途经彩石径,穆澈脚下略顿。 风灯的光晕打在暗索海云纹的袍底,纠缠出几分缱绻。 他似踌躇一番,还是绕去了花鹤翎圃,抬头望向小楼灯光,眉锋轻开,眼底益发深隽难明。 跟着的洛诵轻道:“公子不如去看看吧。” 因贪色气倒长辈,这样的名声无论大家小户,传出去都会被人指脊不齿。可洛诵清楚,祸端分明就与大公子和姑娘无关,这口黑锅,他瞧着都替二位委屈。 穆澈赏月般望着那灯光有一会儿,方收回视线,声如轻喟:“我不能去。去了她也不会见我。” 她并不是一味娇痴不解事的姑娘,正因为如此,穆澈才希望她此刻迷糊一些,让自己好过一些。 免让他咫尺在侧,糜费心神。 初冬时节的茶花凝霜涵露,穆澈伸手折下一枝,唇角浅吻,寄于夜下。 接连几日,萱宁堂的小厨房,都有洗手做羹汤的公子身影。 卫氏依旧不吃不见,反便宜了底下人,当作珍奇画而食之。 听闻卫氏抱恙,祢夫人亦过府探望。不期逢遇脸色黯哑的小侯爷,祢夫人过意不去:“那日看戏时,我顺嘴一说,只当你伯母是晓得的……假若怎么样,都是我的不是了。” 穆澈眼底虽有憔悴,风朗之神不改,“婶娘不要多心。以婶娘 分卷阅读229 与吉祥的渊源,自不会存心害她。” “澈儿……知道了?”祢夫人脸色微变。 当初若非晞老爷心慈,她这辈子都应在霄州守寡渡日,哪能有如今的风光。对晞家,她心存感激与歉疚,是以发现吉祥就是晞芙的女儿后,她的弥补之心不可谓不真。 小阳春宴之后,有关卓清侯藏护着一个心尖之宠的传闻屡屡不绝,祢夫人只当卫氏都知道,这才提了一嘴,私心是为探探卫氏是否接纳了那个孩子。 她心中本有一番考量:她的霜儿好相与,吉祥看着也非不让人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有娥皇女英的可能,那便皆大欢喜了。 再不料会弄巧成拙,祢夫人怕穆澈多心,原情反而道不出口。 “吉祥……我从前亏欠了她,总想着好好弥补一番。” “婶娘无需放在心上。”穆澈道:“往后我会照顾好她。” “嗯,那便好……”从来有礼有节的晚辈,祢夫人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满心搜罗着合适的话:“你伯母那儿我去说说,不会为难了那孩子的。” “不敢烦劳婶娘惦记。”穆澈淡淡微笑,无暇清理的胡茬衬着一张聊有倦气的脸,与往常的温文不大相同,破出了落拓的羁扬。 他说:“我的亲事,我自己做得了主。” …… 许是祢夫人这一探真起了作用,半日后卫氏见了穆澈。 病妇人头上抹着素额带,脸上苍白尚未褪去,在雪焉的扶托下勉强靠上软枕。 淡然瞥了一眼侄儿和他手里的药碗,卫氏又把视线移开。 穆澈一副可怜见的,雪焉在旁跟着打圆场。 卫氏病中仍是理家人的气度,不理他百般殷勤,只叹息深重地问了一句:“她到底有什么好,值你如此放手不得?” 穆澈愣在低哑的质问中,继而垂低眉眼。 ——她不需有多么好。 夭之桃之,颦之笑之,侧之辗之,倾之故之,如此寻常平易,于他足矣。 明知眼下不是与伯母剖心的好时机,穆澈只是沉默。 这副样子叫卫氏看得心烦,挥手又给轰了出去。 一至晚间,雪焉安顿了卫氏睡下,撂下纹绣帘帐,轻手轻脚地从里堂出来,便见一人坐在抱厦外的石矶子上发呆。 “地上不凉啊?” 极少见这个弟弟不修仪,雪焉不厚道地笑了一声,裹着披风倚在廊柱,目光随他偃望,夜空三两星子,聊赖着不晓人间底事。 穆澈喊了声“姐”,依旧抻腿坐在那里,侧脸幽俊,如暗中发光的琢玉。 雪焉低头,看不清他的表情,轻声问:“莫不是想三叔三婶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穆澈如她所愿弯了弯唇角,隔了一阵,点头承认:“是想的。” “别责了自己。娘今日既已见你,就是有余地了,别看她平素要强,实则不是心硬的人。她的心结……” 雪焉道:“不在你。” 穆澈同时道:“不在我。” 随即他苦笑:“若要姐姐特意与我开解这些,我就真该死了。我情愿伯母心硬些,把那根刺……” “良朝。” 雪焉轻轻截断他的话。一站一坐两个人同时望向一个方向,惟见一庭冷光,与更远处照不透的黑暗。 一个酒壶忽然抛进穆澈怀中。 穆澈眉心微动,目光和煦起来,头也不回地拧开喝了一口,“你怎知我想喝酒?” 清泠的声音自后及近:“这个时候,酒总比旁的东西好些吧。” 雪焉无声微笑,不再陪他们兄弟挨冻。哥俩儿便坐在石矶前,分尽一壶酒。 即使相对无言,穆澈依旧被酒气暖得不行。有好几次,他差点忍不住想抚一抚身边人的后脑勺,就像小时候那样。 兄弟在侧,岂不抵良言千顷? 喝到最后,穆温催着兄长回院歇息,今夜有他替他守着。 穆澈领他的情。 回路经过风度林,穆澈不忘驻足,对着那扇薰黄的雕窗脉脉一许。 …… 是夜,吉祥睡得不甚安稳。 直到临睡前,她还在想无意在窗外瞧见的那片树影。缘何第一眼会看成一个人影,还为此乱了心呢? 她深为自己的迷魂气恼,等到终于抱着被子蒙蒙睡去,梦里又感觉有人轻轻为她掖被角,干净的气息拂在脸上的绒毛,轻柔而熟悉,只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忽而一阵刺耳的锣声搅乱那气息,吉祥惊省地睁开眼。 密集的锣点惊醒一盏又一盏灯,吉祥隐隐听见外头喊“走水”,不等琏瑚爇起灯烛,赤足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寒夜风气一股脑钻进暖阁。 随风入目的,是东南方火龙般腾闪不定的红光。 第123章 石飞火 三万三千八百卷藏书 卓清府藏书楼贮书三万三千八百卷,半数为古,一 分卷阅读230 字曰珍。 加上历代帝王御赐字画、先祖列宗收集手稿,水火蠹防之事素常慎而又慎。 此夜之前,府里再未起过如此大火。大到街面上都能看见,这座举城清华的府邸上方黑烟滚滚。 吉祥跑到半道遇上了穆澈。同她一样,从睡梦里惊醒的男子外衣都不及穿,只在中衣外裹了件大氅,头发还披散着。 他的表情融进半烧半寂的夜,看见她,大手在她头顶重重一按,步无暇停。“回去。” 为防燹祸,藏书楼外常年环着一亩河塘。当穆澈赶到时,半数府卫已闻警赶来救火。 毕剥声与泼水声乱作一团,空中满是焦木浓烟之气。 洛诵安慰着公子,随即加入救火大军。 穆澈紧着脸,先问有无人受伤,又叫人去瞒住萱宁堂。诸令下达后,他扯过一只木桶,到塘边汲了满满一桶水。 “侯爷!” “公子!” “大公子!” “救火。”穆澈声沉似铁,才向热浪走出两步,一只有力的手臂抢过他手里的木桶。 “哥是一府之主。有我们呢。” 紧接着几名府卫紧张地拦在穆澈身前,狠怕他以身犯险。 看着淋湿周身往阁门里冲的胞弟,穆澈的心也被火燎着了。 一府之主?呵,他这一府之主接手不到一年,先祖百年经营,就要毁在他手上…… 卓清根基,不在金廪玉库,不在世袭罔替,甚不在皇恩誉名——是在这里。 在这一片火海里。 肆虐的焰光染红穆澈双眼,突起一声炸响,楼阁一角飞檐承托不住焦灼,笔直坠落。 坍塌声砸在穆澈心头,激石飞火。 他竭力克止住身体颤抖,握拳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以再从容不错的姿态指挥众人救火。 一夜狼藉。 黎明火熄,洛诵即刻领了几名录事入书阁清点损失。 等他半个时辰后出来,穆澈仍静静立在天际初白的残塘边,轻衣外披重氅,如不堪雨压风欺的一片云,默观依缕青烟。 洛诵强忍心绪,走到公子身边,为他系好缎带,犹豫片刻,低声报出一个数字。 穆澈听见烧毁的书册没有多少反应,只问:“火起时,阁内值夜何在?” 洛诵从公子面上瞧不出神色,紧眉回答:“昨夜书楼有四人巡值,东楼的老张恰染风寒,董贵与他好,替了他的班,谁想后半夜抗不住困,睡迷了过去。 “西楼是碧松、凝麝,因书楼不点明烛,二人巡到三楼时手提的明瓦灯坏了,碧松便下楼去取灯,凝麝留在原地,火就是此后不久起来的……” 穆澈问:“他醒了么?” 洛诵沉郁地摇摇头,“骆医士说凝麝吸进了太多烟气,说不准……” 方才他上去查看,发现在凝麝停留处,大半书帙都已转搬到露台,想是凝麝发现火情后迅速做出决断,护住了许多珍本,也正因此耽搁太久,被烟尘伤了肺腑。 碧松、凝麝两个年纪虽轻,做事却是稳重的,巡值之前总会检查一遍灯烛,如何两盏瓦灯会一齐坏了? 就是董贵,最擅熬鹰的一个人,如何只一宿就睡迷了? 百年不遇的大火,碰上这些反常,岂非太巧了些? 穆澈道:“查吧。” 洛诵一个激灵,果然公子也怀疑,是有人蓄意纵火? 若府内真混进了手脚不净的人,今日能放火,明日就能投毒,背后指使…… 抬眼见公子要进楼,洛诵忙道:“里头还没清干净,稍后毁损的录目做出来,再呈予公子。公子连日没睡一个囫囵觉,又撑了这一夜,还是先回房吧。” 穆澈敛住淡乎透明的目光,“我去瞧一瞧,就知道了。” 过目不忘之能,在这种时候成了折磨。 跟在穆澈身后的洛诵眼看着清摇的身影踏过木墟,指尖一一划过或葬身火海的青灰、或逃过一劫的竹简,用目光为死去的孩子殓拣,心头堵得难受。 他犹记得公子少时最爱在此处消磨时光。爱书之人,都是珍书如命,何况能存在此处的书籍,多是绝本真抄,世无二品。 这场火,烧去了公子半条命。 起火的消息不意外上达宸聪,圣上亲派巽使存问,并赐昭文馆一千册珍籍以示安慰。 穆澈谢过圣恩,随后把自己关进书斋。 烧毁了多少书册,已全在他脑子里。同样的,那些举世无寻的文字,也只刻在他的脑子里。 连穆温也劝不得,只好任他不歇不休起笔默录。 洛诵则回到藏书楼查勘起火源,碰见袁邵来找他问,“周大人可以放了吗?” “周容川……” 洛诵几乎忘了这一宗,哪分得出闲心理这个人,拧眉随口打发:“放了吧。” 周容川被软禁在枫陵坊一处私宅四五日,对方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倒是没把他怎么样 分卷阅读231 。 他心知肚明,母亲此番作为真惹怒了卓清侯。侯爷的做法很明白,是用他的安危告诫母亲,毕竟,母亲后半生全倚着他一人,绝不敢让他出半点闪失。 周容川对他幼年离家的小妹妹心含愧疚,是以颇为配合,走出宅门时,甚至颇有风度地向来人揖了一礼。 “请侯爷放心,下官回去便劝说家母回霄州,此后断无逾矩之事,也不会再牵扯上……那位姑娘。” 袁邵看他一眼,笑道:“侯爷有何不放心?大人做得到,固然便宜;大人做不到,侯爷帮大人做到。” “……” 周容川只觉背脊钻进一线邪风,回家的一路都在琢磨这句话,越想越心惊。 转过巷口时不及留意,迎身撞上两个粗旷汉子。 如同碰上一堵砖墙,周容川捂着肩膀抬头,甫看清两人面相,就被从身后缀上来的一人拎住了襟领。 才伏贴的寒毛再度耸起,这一回周容川连头也回不得,警惕道:“你们是谁?” 尽管他竭力镇定,儒秀的身材在三个市野闲夫之间,仍旧像只被鹰隼包围的小鸡。 一道千磨万砺的沙哑嗓音挨上他耳朵:“你是她亲哥哥,我是她干哥哥,既是自家人,有得罪处,且受着吧。” 后脑的钝痛阻断了周容川的疑恐,直至他昏倒,也没能看清身后人的样子。 ……再度醒来,却是在自家床榻。 周容川迷蒙地睁开眼,便见杨氏红肿着一双眼守在床边。 看见儿子转醒,杨氏忙不迭满天神佛念了个遍,看样子像是快急疯了,连声问他感觉如何、头上被谁伤的、这些天去了哪里? 周容川亦是一脑袋问题,伸手往头上的纱布摸了摸,疼得一咧嘴,恍惚问:“我……怎么回来的?” 得知自己是被扔在家门口,被小厮发现的,周容川更疑惑了——这等下作手段,不似出自侯爷之手,那么是谁…… “川儿。”杨氏流泪不已,握着周容川犹有虚弱的手,颠三倒四道:“是他们、是侯府要收拾咱们是不是?娘不闹了,娘不管那个丫头了,你叫、你求他们把你妹妹放回来……你知不知道秀儿被抓到哪儿去了……” 周容川脑子嗡地一声。 “周秀不见了?周探花也在回家的途中受了伤?” 洛诵闻报,心说这都什么烂事,不欲这点子小事搅扰公子,口气不佳:“查查什么人多事……查不到就罢,左右算他们倒霉。” 吩咐之后,他面色冰冷地摊开手掌,生着薄茧的手心中央,是一只融化半边的木犀油妆瓶。 这只在焦墟里找到的妆瓶他认得,那是他听从公子交代,寻人为风度林那位姑娘研制的,独一无二的无香桂花头油。 …… 门掩黄昏,掩住这一处搦笔端方的身影,也遮住另一个瑟瑟泣咽的娇人。 一方破陋的小院木门虚掩,与猪窝无异的床铺上绑着个尚有姿容的娇小女子。 宋老二大马金刀坐着,把玩着不知用来做什么的油腻小刀,比量少女的眼耳鼻口横量竖取,一直等她哭到脱力,才精准地挑开封口的绵布——或者抹布、又或是袜子——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不是什么狗屁君子,没有脸面顾忌,不懂轻重拿捏。所以,你最好不要说错话,免得身上添伤。” 周秀嘴里没了堵头,反而喊叫不出,望着散发腥气的刀尖,恐惧地呜呜吞泪。 宋老二毫无怜惜之心,顶着一张死人脸:“说说吧,欺负过什么人,怎么欺负的?少一句话,多一条疤。” 东方既白,烛余残烟。 洛诵敲门入未佳斋,穆澈刚好停笔。 书案左侧齐整整地码出一尺高的缥帙。一夜功夫,竟写出这许多。 穆澈放笔捏了捏眉心,洛诵忙给公子倒了杯水,穆澈右腕发颤,险些跌了茶杯。 “公子。” 没等洛诵心疼,穆澈揉着酸麻的手腕问:“手里拿的什么?” “是昨夜度林轩送来的两卷茶书。”洛诵低声道:“姑娘说只能帮上公子这点事,要公子……别太难受。” 穆澈目光虚渺,凝了一夜的心力涣散,泛出温温茫茫的柔情。 犹记她访拜茶师前,托他寻出几本茶书眷抄,没等写上几页,却耍赖嚷嚷手疼…… 宣上的楷字极尽周正,有关茗荼的字句,是他记忆难及之处。 穆澈一页接一页地翻,目光清柔如水:“她昨夜过来了?” “姑娘没来,是洺萱姑娘传的话。”洛诵的话音戛然止住,目光定在公子鬓边。 穆澈看着他神色,瞬息便明白,虽则不自见,玉透的手指仍准确搭上那两根一夜生出的白发。 语气恍如千帆过尽的平和:“帮我拔了吧,伯母瞧见会伤心。” 他越这般不露形色,洛诵越不是滋味。低头应了一声,迟迟没动手。 穆澈瞥瞥他,无奈:“你都多大了。” 分卷阅读232 “我,我没怎么。”洛诵红着眼圈此地无银,他自来是冷肃,如此孺子情态,只显露在穆澈面前。 刚抬起头,忽听公子问:“查到什么了?” 看文愉快~如果有小小滴留言,我就更愉快了哈哈(疯狂明示) 第124章 风肖竹 那方向,是府里的禁地!…… “昨日我已悄悄问过琏瑚——未曾惊动姑娘,琏瑚说,这样的木犀油姑娘给琼瑰和瑶华苑都送过,长禧堂的使女也讨去一瓶,这样计较起来,并不能确言就与姑娘那院儿有关。” 生怕公子再受一点变故刺激,洛诵几乎息不容喘地吐出这一串子话。 然而穆澈平静至极,“嗯,留洺萱陪着姑娘,风度林其余人都提了审一审。” “……公子!” 穆澈净面无绪,一面换衣一面道:“多少瓶木犀油能燃起连天火势?换作是你,纵火之后会大意露出马脚吗?” 洛诵顿时会意,“公子是想……将计就计?” 眼下府内有人捣鬼已确凿无疑,元凶留下这东西,可不就是为了扰乱视听?事涉萱宁堂、长禧堂、风度林、瑶华苑的人,一旦各处搜查起来,便是倾府之乱。 况且大夫人尚在病中,郎中千叮万嘱再不可使气,眼下只瞒她说走水的是一处空置小轩,否则惊动起来,依大夫人脾性,又不知会出什么差错。 这样看来,倒不像冲着姑娘,而是冲着侯府来的了。 到底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所图谋又是什么? 洛诵思绪纷纷,不自知间凝肃了面色。 穆澈又道:“风度林太大,人少失于管顾,你挑几个稳妥的暂在暗处盯着。” “洛诵省得,会保证姑娘周全。”洛诵沉吟:“只是府上接连遇事,姑娘大抵不安……不如公子亲去安慰,也叫姑娘放心些。” 顺便解一解公子你的相思之苦。 后半句洛诵没说,已见公子斜斜睨来的目光,忙口应心不应地承饶:“洛诵多嘴。” 穆澈凉笑:“你是愈发多嘴了。” 这个眼神令洛诵悚然惊觉,在那双温倦的眼眸深处,有隐翳的杀机一闪而过。 …… “信春轩都妥当了吗?救火时可伤着人没有?” 萱宁堂这厢,卫氏靠在榻上由熙月服侍着盥漱,惦记着这桩事问。 “是……”熙月迟疑地应了一声,收去湿帕,忽的一咬牙,下定决心一般转身道:“夫人,其实……” “清早起就不肯安闲,娘这样操心,还要良朝他们做什么?” 雪焉随声进来,晶丽的眉梢舒动风致,深深瞧了熙月一眼,看她出去后亲自为卫氏挽发。 卫氏半笑半怨,“若无你们报喜不报忧,拿我当傻子瞒,我也不必操心了。” “娘这么说,女儿这便为娘更衣,咱们一同过信春轩瞧瞧,娘就放心了。” “你呀,就胜在这一张嘴。”卫氏心绪略开,却端着脸色问:“他今儿没在外头站规矩?” 雪焉微笑:“一早就来了。我知道娘很不愿见他,更不能吃他奉的东西,岂留他碍眼?早早给打发了。” 卫氏哼一声,“你倒是疼他。” 雪焉含笑:“眼见一天冷过一天,尽日早晚单薄薄地廊前站班子,您不心疼?” 卫氏一听这话脸色便软了,正要说什么,忽皱眉按住肋下。 雪焉忙扶卫氏躺下,眉心蹙紧:“肋头又疼了?您别多思,我这就叫人熬药去。” “无妨,是老毛病了。”卫氏拉住女儿的手,脸色虽发白,犹含一点锋痕褪去的蔼意,“这些天你这么陪着我,让我日日瞧得见你,娘心里很高兴。” 穆雪焉听闻,鼻间不由酸涩。 她的性格儿是随了母亲,恁有多少败相,不肯示于人前。那一层太平繁华的表相揭去,下剩的寂苦,唯有默默自舐。 雪焉迅速收敛眼中伤感,倩笑道:“这算什么,偶尔沾些小病,娘就这么撒起娇儿来了。”解笑数语,端了药服侍卫氏用下,再不敢多说别的。 一晌后,雪焉出去叫来熙月,目光轻剔,“方才想说什么?” 熙月脸色战战,一下子屈膝委地:“大小姐恕罪,我、我是觉着,藏书楼起火这么大的事,要回明大夫人才好。” 雪焉殊无怒色地注视她,似感似叹:“都说我娘治家严,我看未必尽实,连你们日日在跟前的,也敢自己拿主意了。” 熙月的声音愈发低切:“回大小姐,奴婢再糊涂,也知道大夫人的性子。大夫人而今在病中,奴婢看着如何不心疼?只是大夫人最是个要强不过的人,与其日后得知生一场大气,不若此刻明说出来,要大夫人知道身边人尚且忠心不欺,不至于寒心……” “你果真糊涂。”雪焉艾艾叹息,语锋一转:“若没记错,你与琼瑰是同一年进府的?” 伏地的熙月脸色微变,迟声应是。b 分卷阅读233 r   雪焉点头道:“你与琼瑰两个,行事都不错,只不过母亲倚重得琼瑰多些。” 被一语点中心事,熙月瞳孔猛地一缩:“大小姐,我没有……” 雪焉秀颈轻扬,望着灰蒙蒙的一角天色,“什么是寒心?只要是为谋私,无论实言或欺瞒,都教人真正寒心。你在府的时日不短了,话听明白:若有人敢摸着主子的性情做态表忠心,我第一个不依!” 熙月如何还听不明白。琼瑰为人豁达,她们面上一向没什么过不去的,她只是……有些嫉妒夫人对琼瑰的偏心,想要突显自己一番罢了…… “熙月糊涂,熙月知错了,求大小姐恕罪,不要告诉夫人!”女子碰地磕了一个头。 雪焉又叹一声,转眼看向藏书楼的方向,浓淡的烟岚纠葛眼底。 晌午过后,容许与洛诵在东厢碰了个头,回来后穆温便问兄长怎么说。 容许道:“大公子的意思,一个小卒子,还不值当大费周章。他心中有数。” 穆温眸中寒意略减,“大哥既有打算……那便罢了,暗卫暂也不必调动。姐姐那儿怎么说?” 容许挠挠眉:“簪星姑娘传大小姐的话,萱宁堂的下人里没有身家不清的,虽有几个有些小心思,却是不妨。” “我想也不该出在那里。姐姐既说不妨,必然不妨。” 挑眉见容许藏舌纳息的鬼样子,穆温就知他又犯毛病了,不耐道:“还有什么一块放了!” “唔……”少年被粗话训得不好意思,磨了会儿牙,方压声道:“是洛诵多了句嘴,与我的闲话——说从没见过大公子那个模样,平常得反常,像是、像是铆着劲儿要杀人似的……” 穆温愣了愣,随即不豫地挥挥手。 八千卷子书简,还不算焚毁的古墨丹青,换做是他,眼下已经杀人了。 见得穆澈的尚且担心,不消说见不着他面的人。吉祥自夜里赶出两卷书,天光后没消停多久,风度林的丫头婆子就被带走了七七八八。 “我是不是又给他添麻烦了?” 裹衣歪在露台靠阑上,女子往日充满神采的眼眸益发失了灵性,一晌接一晌望着空院发呆。 诺大个楼庭,如今只剩她与洺萱,冷冷清清。这时吉祥才觉得,有吕婆子那样一张嘴解闷也是好的。 洺萱劝解:“洛诵不是说了吗,就是例行公事,叫姑娘千万别多心。奴婢早两年便在大公子外院伺侯了,可从没见大公子待谁似待姑娘这般衡量费意的,姑娘何以反疑起来?” 吉祥眼中蒙起一层水光,随即抑去:“我不疑他的。” 她从来信他,知他做任何事皆有道理。怕是怕,自己误了这样温柔完美的一个人,害得他左右为难,洒意不再。 “姑娘。”洺萱嗔着劝道:“姑娘自己说这时候生病不好,再在这处饮风吹冷,才是要大公子心疼了。” 一语提醒了吉祥,方随洺萱回暖阁。到了午膳时分,份例仍旧不减,反而多添一品“鸡片冬笋”,又有一个小丫头捧一只花觚送来,只见两枝竹枝折在瓶里,骨凝骄格,叶放冷翠,望之分外绰逸。 吉祥盯着那竹枝看了好一会,仿佛拿不准主意敬而远观还是近之细玩,眸中光采渐盛,想起问那道菜品:“为什么添了这个?” 捧竹的小丫头回道:“这是大公子刻意吩咐人从北园楠竹林现挖出的冬笋,叫厨房配着嫩鸡炒了送来。连这竹子也是那儿折的,说送给姑娘解闷。” 洺萱忙问:“大公子还说了别的没有?” 小丫头含笑摇头。 吉祥抬指轻触俊秀的竹尖,搔得心尖发痒,心想他已将自己都送来我面前,何用再说别的? 明知大夫人还在病中不应当,仍不觉春眸带笑,泛出独属青葱少女的甜蜜,捧腮只顾望竹,饭也忘了吃。 洺萱好笑地捧箸请姑娘用膳,道这竹子长青不凋,且少看一时,先添了肚子也使得。 吉祥却起身,“我想去园里走走。” 洺萱一怔,进而明白过来,看着那竹觚苦笑:大公子会哄姑娘开心,倒为难她们底下人劝着了。眼下天气正冷,姑娘又一夜未歇,空着肠腹逛园子难免羸弱。 然一见吉祥的神情,几日来难得她这样高兴,便想多穿些随她罢了。 于是洺萱为吉祥备了手炉与昵子大氅,出院门一同向园中行去。 盯着此间动静的暗卫见状踌躇,一个隐在蔽处轻问:“姑娘出去了,咱们拦是不拦?” 另一个轻答:“你我接的令是保护姑娘,又不是禁足姑娘。姑娘去哪里,咱们在后头悄悄跟着就是了。” 白露楼冷,青云浦寒,尚无一场好雪装点冬景。吉祥身裹缃色流水仙羽缎斗篷,成为凋寂园中一抹金丽亮色,不在各处流连,直向楠竹林去。 经过一方荒芜小亭,吉祥想起初夏时穆良朝曾带她来过,只是不曾向竹深处赏玩。 那时节,她还在密怀心事,只会跟在他后头蠢头蠢脑、患得患 分卷阅读234 失…… 吉祥不知想起什么抿唇一笑,不顾洺萱劝阻,定要去瞧瞧那片肖他风骨的竹海。 一路跟来的二府卫却愈觉不对,眼见姑娘过了亭,其中一个满吸一口凉气,“那个方向,是府里的……” 另一个止步犹疑,“姑娘来这儿做什么?咱们跟是不跟,府里可早有禁令,那个地方,进不得呀!” “你快快去请示大公子,我在这里盯着,速去速回!” 穆澈不在东厢,也不在书房,府卫兜转了一圈,才得知大公子往风度林去了。 他到底忍不住过来,只瞧她一眼也好,来时却是楼空人去。 桌上摆着未动的菜肴,还有那两枝纤秀折竹。 穆澈对着竹瓶发怔。 府卫不迭而来,穆澈抬起凛冰错石的目光,指着眼前怪异的东西:“这是谁送来的?姑娘人呢?” 第125章 旧红颜 挟持她,莫如挟持我。 潇潇玉竹沧筤,不因时寒凋浊,依旧傲骨凌苍。 迷转在竹林的吉祥素手抚上玉竿,仰颈望穹,心境平和。 洺萱却觉这片竹翠得不祥,低声道:“姑娘瞧过便回吧,府里一向不准我们到这片地界来的。” “为何?”吉祥奇道,“这里瞧着清净,夏日避暑岂不好?怎么看着少于打理似的?” 连洺萱也不知,只知自来便是这个规矩。突听吉祥轻咦一声,顺她目光看去,发觉浓篁掩映后围着一片篱扉。 二人对视一眼,轻悄悄走去,竟现出一个别有洞天的四方小院,房筑就地取竹,融色楠林,显出几分荒芜与寂清。 难不成有人住在此地吗? 此刻洺萱的好奇也被勾动,不由自主随吉祥走进竹篱,院子里问了两声,无人答应。 吉祥踏上咯吱吱的翠阶走到小竹舍前,见那竹门亦是虚掩,不知有无人在,探门未免唐突,转头道:“洺萱,你……” 她的话音倏顿——洺萱不知何时已不在她身边。 吉祥心血半冷,突觉有凉气窜上后背。 慌忙四顾间,她在西垣一丛竹后发现一片带血的衣角,正是洺萱穿的莲青斗篷。 “洺萱……” 瞳眸漪散的女子颤抖唤了一声,顾不得细想缘故,下阶便奔过去。到了近前,方战战探下腰,身后忽有风起,一样冰冷的东西抵上她的脖子。 须臾刹那,她恍然记起:入府第一日,便有人不止一次警醒,不可入园篁深处…… 竹林外的府卫张虔没等回同伴,先听见一声刺破长空的惊叫,脸色瞬即大变。 只犹豫一瞬,他便管不得许多规矩,迈步奔入林中。 至那竹篱小院,张虔当眼看见一个白衣散发的女人,挟迫着姑娘,手中不知拿什么紧逼姑娘颈脉,已洇出一片血色。 张虔浑身直冒冷汗,见鬼一样大吼:“何人敢伤姑娘,还不放手!” 那女人三十出头年纪,披散的长发掩住一张媚态天成的脸。一声幽叹,酥麻了张虔半边身子:“八年了,八年。困我八年又如何?今天,我不还是重见天日了!” 吉祥痛苦地嘶哼一声,欲要趁隙挣扎,却觉削尖的竹笄又狠一分,两边太阳穴汩汩乱跳。 女人觉察她的意思,挨在她耳畔轻笑:“小姑娘,你来得正好,乖乖听我的话,我便伤不到你。” 而后转向张虔,语声陡厉,掺杂着快意与疯狂:“去把卫沁思那个贱人叫来!让她看看我,看看我还没死!我要她给我磕头,向我赔罪!” “妖妇住口!”逆风遏云的喝斥惊断,一队人风风火火地赶至,为首正是穆澈。 一眼看见吉祥受制,穆澈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临儿,别怕。” 女人的反应极快,扣着吉祥后退尖叫:“都站住,不然我杀了她!” 穆澈倏尔顿错,脸色随着止步刹白。 洛诵诸人没有轻功快过女人疯意的把握,皆严待不敢妄动。 吉祥昏沉的余光瞟见立身冰玉的男子,纵有千危万险,也是不怕了。 吐出两缕白气,顾不得为她闯的祸事抱歉,艰难道:“洺、洺萱……” 洛诵顺着她示意,愕然发现倒在竹丛后的人。 洺萱右胸被利物刺伤,虽不在要害,也十分险要,已经痛昏了过去。 洛诵忙令人背去医治,那散发女人不理这些,隐在发丝后的一双黑眼珠闪烁鬼魅的笑意。 “小世子——不,如今是小侯爷了。侯爷儿时还甜甜叫我姨娘,时过境迁,哈,我就变作妖妇了?” 有洺萱做前例,一应护卫皆知这女人真下得去狠手,眼见姑娘脸色孱白地摇坠,除了着急一时无法。 穆澈扫一眼虚开的屋门,凌厉的目光回落女人身上,“你要什么?” “哈,我是妖妇?”女人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维,将吉祥挡在身前,狂乱地诘问:“我若是妖妇,她姓 分卷阅读235 卫的贱人岂非就是毒妇?她自己生不出儿子,便来害我的孩儿!我的孩儿还未诞下,只有五个月,就被她一碗药……一碗药!” 院中余人听见这等石破天惊的阃内秘辛,个个惊错不已。 穆谌斋生前有一美妾,名为蕊娘。容颜艳冶,歌喉惊绝,为侯爷珍宠若宝。 穆谌斋撤瑟之期,蕊娘随之殉去——至少外人听到的是如此,连侯府内做事的人,除了几个每日向林中送饭的年老忠仆,也都以为蕊娘早在八年前就死了。 她如何竟在人世,且于此处画牢八载? 穆澈冷冷道:“你是否忘记了什么?那碗药,究竟是谁向医士求来的?” 蕊娘一瞬间被激怒:“你当初年幼,知道什么!” “你想学武后,可惜弄巧成拙。” 女人疯狂叫起来:“你自然向着你的好伯母,你们穆家自然一门子狼心狗肺!” 穆澈唇透冰色,他当年虽则年幼,至少知道一点:即使伯母要做什么,绝不会遣阿姐送去那碗药。她此生至亲至爱,便是她的女儿,所以她绝不会让半点腌臜沾染到女儿身上。 蕊娘则不同,为了取宠惑主,甘愿自戕骨肉。那一碗药下去,穆雪焉得到两个巴掌,而卫氏得到的,是自那之后丈夫长久的怨怼与冷落。 在外,为保全侯府声名,为防人言卓清侯宠妾灭妻,她还要做出夫妻和弦、端容大度的样态。 “八年幽囚,不算亏了你。” 蕊娘紧握竹笄,锋锐的尖镞用力一分,声音恶毒:“你不要她的命了?” 吉祥细吟一声,黑木的眼珠水光破碎,点点血珠滴落缃弱的水仙花心。 穆澈捏掌,字音一一咬出:“你要什么?” 注意到他的眼神,蕊娘悠悠一笑。 哀风吹起这个足以称祸的女人的白衣青发,露出一张精美近妖的脸。她被囚禁在这里八年,流逝的岁月也被锁在世外,那张足以勾动男人心肠的容颜,平滑光洁,没有一丝瑕疵。 “我认得你的眼神。”蕊娘笑意陶醉,目光混合着疯妇的癫狂与少女的娇羞,声软如歌行:“侯爷从前就是这般看我的,你待这位姑娘,与侯爷待我,是一样的……侯爷对我极好极好,什么事都肯为我做,什么话都肯对我说,包括侯府里的秘密、大秘密……你知道吗?哈哈,你还不知道……” 穆澈不睬疯话,冷冷问:“你到底要如何?” 蕊娘的声调赫然拔起,如莺鹂冲天:“我要什么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穆澈眼底利剑离鞘,转向洛诵:“还不快去!” 洛诵愣有一瞬,即刻应声而去。 才出楠竹林不远,洛诵顶头遇上闻信赶来的穆温,他三两句述过竹舍情况,急声道:“大公子要我稳住大夫人和大小姐,断不能被这等腌臜搅扰。竹林南面的小亭顶视野开阔,二公子例无虚发,快快取箭伏射,千万保姑娘无恙。” 他跟了穆澈十年,方才石火紧急,已解悟其意。穆温听了亦不二话,折身向兵库掠去。 长弓烈箭在手,谁知事有赶巧,恰好东府的穆庭准过来探望卫氏,在道上撞个正着。 穆庭准被他犁二哥周身煞气惊得寒毛耸立,险些疏识。 穆温清冷容目,看见来人念头急闪,蓦地将弓矢推在十一怀内。“你的箭法比我准!” 他对十一全然信任,也不避讳他,将情形转述七八,前所未有地肃然:“我关心会乱,你准头强过我,务要一击得中。姑娘的命——我哥的命,全托你了!” 穆庭准应对极快,这时候再不见往日玩闹之色,扣紧弓附点头。 穆温目生感激,转向萱宁堂去。——当年大伯那般作为,伯母苦楚自咽,以至气得呕血,落下这一个病根。而今千万要紧不能使她再张肝火。 穆庭准长披猎展,相背而动。 少时他承授于卓清家塾,闲与穆温在府内犄角旮旯地胡闹,曾无意觅见篁内秘馆,听到紧锁的竹扉内传出女子歌声。 后来这件事被大人知道,穆温生生替他挨了百藤,十一才知兹事体大。 也是从那时侯开始,他才知道,原来就算流净清雅的卓清府,也藏有不能见天日的秘密。 将及楠竹林,穆庭准突然想起一事,镇然锋俊的面孔被极短暂的慌茫代替。随即他狠狠咬破舌尖,震落青氅,点足掠上南面荒亭,栖身攒顶之后。 隔着竿竿竹杪,果然窥清小院景象。筠管虽密,尚不妨一箭之隙。 只是疯妇挟持吉祥太近,若箭锋偏差半寸,吉祥有误伤之虞;若箭支走空,就会惊动疯女人痛下杀手…… 穆庭准佯作镇定地判断目下境况,却在瞰清被挟持的女子失色的脸庞时,不由自主颤动了羽锋。 他的心跟着一颤。 方才的隐忧居然成真,他居然也会因关心慌乱…… 为那片瑟瑟无助的嫋影,为那张许多次压抑着自己不许想起的容颜。 明知此刻最不该 分卷阅读236 的就是胡想分心,可穆庭准由腕及肘、由肘及臂,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眼前出现一面洞彻六腑百骸的明镜,让他观清了自身从来不自见的……心意,与可笑。 冰冷的败瓦压在身下,似一床冰砧寒进心头。 竹篁之内,哀怨的绕荡不绝:“老侯爷临终有命,不可逐我出府、不可伤我害我、供我衣食一如既往——结果,姓卫的毒妇把我关在这鬼地方,一关就是八年啊!你们可对得起老侯爷吗!” 谁能想到,做了一世侯爵,临终时刻交代的不是子弟嗣业、承传家声,而是关心一介妾妇的去留之地,衣食之安。 为长者逝者讳,穆澈不置言辞,也不敢再激怒这个看似正常,实已疯癫的女人。 院子里的府卫都被蕊娘威胁退至篱外,穆澈孤零一人,上前一步道:“我与你换她。挟持她,莫如挟持我。” 第126章 行无悔 你是真出息了 吉祥仅存的清醒捕捉到这句话,顾不得颈上威胁,不住摇头。 穆澈眸光骤深,脸色被周遭竹影映得刹青。 他一面低道“临儿别动”,一面不由自主又前一步。 蕊娘随之笑退一步,并不上当。 她实在爱极了这位小侯爷的神情,那般以为掩藏很好、却无遗暴露在她眼里的,疼惜至深与无能为力。 “小侯爷想诓我?制住她,远胜制住小侯爷啊。” 蕊娘不改笑靥,在吉祥膝弯狠踢一脚,变色道:“卫贱人怎么还没来!可别想着骗我!” 吉祥痛呻,穆澈背在身后的右手抖如惊弦,牙齿紧切:“来了又怎样?你今日,还想走脱?” 蕊娘呵呵笑,爱怜地瞪着手里软如云雪的少女:“有了这个宝贝根子,无论我要做什么,小侯爷为了她,不都得听我的话吗?” “不错。” 穆澈眼如山岳,“为了她。” 风戾竹叶,啸箭离弦,穆澈耳目未达下同时掠动。 银镞蜻蜓掠水般擦过蕊娘肩头,一篷血花飞起的瞬间,近前的男子一把扣住蕊娘手臂,反劲一搠,竹笄直没蕊娘胸膛。 穆澈单手揽回吓坏的吉祥,用阴狠至极的表情,喃出温柔至极的语声:“莫怕,护住你了。” 吉祥漫然漆黑的双眼近乎失视,惟见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掌。颤抖启唇,发不出半个字音。 她眼看着这只血手轻轻一推,只得半日“自由”的蕊娘就颓倒在地。 “灭顶……之灾……” 咯吱的牙齿停错,无人听见这个半生得意、半生孤楚的女人最后一声诅咒。 一片雪花落进蕊娘圆睁的桃花媚眼,今冬第一场雪,静静为这个女人送葬。 冷风掬起青发,覆住那张恶毒不甘的面容。 亭上人缓缓回弓,翻身落地。待目底峻嶒的无情退去,始知漓汗透衣。 吉祥被一路抱回风度林,穆澈双手黏濡,不知是何人之血,何人之汗,抑或化入皮肤觉不出冷的雪。 医士和服侍的丫头婆子早候了一屋。 吉祥冷中带疼,至于脱力,枉有一腔言语想说,半句也付诸不出,刹白的一张脸如被抽干颜色的单薄花签。 穆澈心疼不止,不停安慰。眉心茫蹙的女子紧拽他袖角,饮下药汤昏睡前,终于悲怮般叹出一声:“……你杀了人。” 满屋子的人听到这一句,一齐望向穆澈血迹干涸的左手。 手中添了性命的男子面色未动,伴在床边,直至吉祥睡中的眉头松开。 出门后,他严令经事人等守信口风,回房后慢慢洗净双手,沐浴斋衣,去了穆府宗祠。 白雪洒满中天,几与那身银白素裳融于一体。 穆澈轻阖了门扇,在庄肃的长明灯下为列祖神牌拈香,而后笔直跪上蒲团,神色平和。 先祖父讳虔公珍爱长孙,自幼口传诗经,把手教字,亲自授传学思;穆菁衣历来放心长子,从小到大听之任之,从没有重话一句。是以这等跪罚祠堂的经历,穆澈还是首次体会。 之前二十余年,他活得太顺遂,以至于回思短短近半月事,疑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大伯母的怒容、藏书楼的大火、吉祥的担忧与受伤,还有那两株讥嘲般的竹枝、蕊娘癫疯的笑眼历历在目…… 那颗楔在府中的棋子,本当作跳梁小丑徒惹人笑,不想却懂得算计人心,令他失策。 素来自信清明的灵台混乱难控,宗祖面前,穆良朝闭目自问:我蹈行止,是否真如我之所信?我袭爵弁,是否承得倾府任责,齐得家室安泰? 时不知几许,身后的门扇忽开,无声带进一团风雪。 静省入定如僧如魔的穆澈猛然睁眼,瞥向铜欹银蚪,竟已跪满六个时辰。 六时辰如一须臾,穆澈缓缓侧头,清明的双瞳一颤。 谧谧的黎明光色从棂槅透入,卫氏著一身本色素服,扶着拐杖虚步,至他身边。 分卷阅读237 “你是真出息了。这么大的事,瞒得住我。” 穆澈挪动膝盖欲要说话,钝痛先令他猛地皱眉,哑声道:“外头雪大天冷,伯母怎么过来了?身上可大妥了么?” 卫氏在他肩膀按了按,没有生气的模样,虚白的脸上只是一场大病后的恹恹消极。 她向祀奉的灵牌默注片刻,目光停留在最近的一面上。 “藏书楼的事,我晓得了。竹林的事,我也听说了……这几日难为你了。” 穆澈心头松软,轻道:“事发突然,不忍伯母病中不安,隐瞒处恳请伯母谅宥。” 这孩子……为她着想到如此地步,她若还不谅宥,就真成不知好歹的孤老婆子了。 原是至亲家人,又何苦这样彼此折磨呢?卫氏苦苦一笑,骄锐全无。 “那人的事,我听雪儿和十一说了……当时情况危急,你是自保失手,不必存疚于心。” “谢伯母。”穆澈却摇摇头,“当时情况虽危急,侄儿已夺她利器,一拳一腿都是办法。取她性命,并非不得已。” 卫氏听见这样一清二楚的话,手杖倏尔吃重,“澈儿,你不必……” 穆澈目光净屹,透出坦荡之色,跪在祖宗英灵前的每个字如盟誓言: “大伯父去世前逼您应誓,无论如何不得将蕊娘赶出、不可伤她性命。所以伯母即使恨透了她,这么多年,仍给她在府中留下一隅之地。 “所以,哪怕今日她伤了人命,伯母亦不会送官,不会追究,只会继续软禁她,继续折磨自己。 “可是,伯母有无想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堂堂清白家邸,留下这个祸患,究竟何益? 卫氏哆嗦着唇说不出话。 “鲠了这么多年的刺,我替您拔了。”穆澈道:“罪也好疚也罢,侄儿自认不错,行事无悔。先祖在上,伯父灵鉴,倘有遣厄,穆良朝一身可担。” “澈儿!”卫氏吃惊地望着眉正目清的儿郎。 即使跪着,他的脊背也比任何人都要傲直。 这个由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所能承担的已在她想像之外。 卫氏静静看了他许久,轻声道:“还有一个缘由——你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那姑娘,是不是?” 穆澈顿了霎那,一字字道:“绝不允许。” “好、好。”卫氏道几声好,流泄的素衣晃了两晃,又是一阵默然,方自解嘲色:“雪儿曾劝我说,你的性子至繁至简,认准便是认准了,我只不信。原本,我想为你择一位明才高华样样是好的女子,方显配得起你,如今……都随你吧。” 穆澈微微颔首,并无一丝遂意喜悦,仿佛这不过是最水到渠成的结果。 至于什么遣灾厄难,卫氏冷笑转头,定定看向她的亡夫灵牌。 ——不过一个生不享天年、死不诉地府的贱人罢了,也配论冤冤报应! 拄杖离去的卫沁思每一步都显得那么郑重,仿佛走过了半生不睦的婚姻、趟过无数个孤眠的夜晚,又似苍老,又似释然。 穆澈在祠中跪满十二个时辰。 开门时,已是雪满广庭,甍拟羽翼飞凌巍松,天与云池上下一白。 候在外头的洛诵忙扶了他,给他披上轻暖的狐白裘。穆温领着容许也在。 面对担忧诸人,穆澈微微动了嘴角,面容白如透瓷:“允臣回去了?我该好好谢他。” “十一说待府上消停,再来给哥哥请好。”穆温说罢,容许从怀出摸出一截被破坏的铜锁,觑目示与大公子。 穆澈只看一眼,似早已料到那竹舍的门锁是被人从外破坏,漠漠未语。 容许急了,“公子,不能由人欺负到头上了!” 先是书楼大火,后是囚人被放,他已恨不得活剐了藏在府里的这颗老鼠屎! 穆温一把按住容许,替兄长道出心思,“既已费心至此,不把这出戏唱完,怎对得起布局之人?” 一瞬间,兄弟二人眼中露出如出一辙的深邃陡利。 风度林亦是一院积素,几个丫头子和管事媳妇都放了回来,使女进进出出服侍姑娘,吕婆子忙着熬制补方,忙而不乱,倒显几分人气生机。 一夜过去,吉祥的情绪渐渐稳定,脖子上的伤口看似厉害,实则只是皮肉被竹签划破吓人,尚不及前番穆澈受挟伤重。 换了一回药,吉祥恹恹躺在床上,渡这萧索的黄昏。听说大公子过来了,她倾刻闭上眼口称乏累。 穆澈上得楼来,见到纱橱内脸色柔白、睫毛微颤的女子,目光温怜如水。 待身上寒气散尽,他靠近了些,指腹在她缠伤的纱布上轻轻抚过。 吉祥寒噤般颤栗一下子,不肯睁眼。 穆澈跪了一夜,此时略显失力,仍耐心低唤两声,却不见那双心之念之的水眸睁眼望来。 想她是突遇变故还未能适应,他也不勉强,为她掖好被子,自去隔壁屋子安歇。 连日疲困换得一枕黑甜好眠 分卷阅读238 ,或许因着意之人就在一墙之隔,所以格外安心。 到了明朝,穆澈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过去瞧吉祥。 小姑娘早醒了,躺在床榻正待叫人喝水,耳听脚步声近,连忙翻身面里,不作偢采。 白缎勾勒的柔软身形令穆澈移不动眼,絮弱的叹息不成体统,“这些时日,我想你得很…… “难道我就比不得两根骗人的竹子,难道你不愿看我一看?” 吉祥的后背微微抖动,分明是听见了,却执拗得不肯回应。 穆澈在榻侧轻轻坐下,想要摸摸她垂软的发,指尖又小心翼翼地止在半空。 “害你犯险受伤,是我的疏失。我知道你并非埋怨我,只是……那是个死不足惜的人,临儿不要想窄了。” 一颗滚泪滴到枕上,吉祥咬着唇,胸中一遍遍回放他为她杀人的画面,几乎绝望于他的通透。 他总是一眼能见她的心事,可她能做的,好像只是不停给他添麻烦,令他折损风骨,脏心脏手。 生怕穆良朝下一刻再说什么暖心的话,吉祥忙闷头道:“我有些乏……咱们、咱们改日再说话。” 听见秾着鼻音的语调,男子忧然蹙眉,凝视雪白的娇影良久,只得依她。 刚起身,忽听轻唤:“穆良朝。” “嗯?”他马上回头。 一帘幽影中,吉祥没有转头,也再没有别的话说。 第127章 芳踪渺 惟有在做我妻子这件事上,不容…… 缓足了精神,穆澈命人将文房用具全搬来度林轩,在一楼侧厅辟出一间临时的书房,继续默录补足毁缺的书籍。行止不出楼阁,大有亲身守着吉祥的意思。 期间洛诵容许两个,暗地追查将竹枝送至风度林,引姑娘去竹林的究是何人。 谁想那送花觚的小丫头说,是小葵园的姐姐捧来差她的;葵园的折露则说是厨房的人吩附出来的;两人按话寻到厨房,那做鸡炒冬笋的厨娘,又说是大公子院里姑娘传的话…… 洛诵容许听到这里对视一眼,都觉有些头大。 绕了一圈后回正厢找到奚儿细问,果然没有厨娘形容的那个人。 洛诵长眉冷脸的还瞧不出什么,容许已忍不住扣拳跳脚,专捡那难听的骂将出来。 洛诵按着耳朵歪头,“你省些事。二位公子本没叫咱们查这些,想是心里已有计较,你我别坏了公子的事。” 容许气得哼哼:“我不知谋!若叫我知道谁做的好事,非叫他浑身上下挨遍小爷的老拳不可!” 冬日不利修葺事,府里体恤下人,塌了一个角的藏书阁便暂时那般搁置,只命人将楼里头好生打理。 凝麝昏迷数日后总算转醒,醒来第一句话便是:“书!”此外却问话不知,茶饭不想,似染怔忡之症。 项郎中说他昏迷时日太久,恐怕烟气伤了脑髓,今后能知吃饭穿衣已是难得,想要恢复如初,恐怕无望。 “大夫,你得救他啊!” 碧松抱着无悲无喜的痴呆少年大哭,“凝麝会背书、会写诗、工笔画得最好,他这么聪明,怎能、怎能让他痴了呢!都怪我不好,为什么不是我留下来,求你们救救他啊!” 当着侯爷的面这样哭,众人欲劝碧松不可放肆,及见他怀里那安静茫然的少年,都有些难明苦涩。 穆澈没有怪罪他,手抚哭得伤心的少年头顶,命郎中不计药石,用心医治凝麝。 他自身亦未着闲,过几日出了趟府,往葭韵坊去。 宋老爹得知卓清侯亲身到访,忙忙净出一间楼上雅轩招待。 听侯爷点名要见颜不疑,宋老爹为难道:“回侯爷话,坊主他不在家呀。” “你老别瞒我。”无论心存多少丘壑,穆澈为人不会迁怒,好声好气道:“近日事多,贵坊主必然等着我来问些事,请他出来,左右不干你老的事。” 任他态度再真切,仍将这怕官的老头儿吓得兢兢不安。 他想起坊主出城前向他笑眯眯交待的话:“近日事多,出去躲躲。什么人找我实说就是,左右不干你的事。” 倒与侯爷口吻对上了号,越琢磨越觉得其中有几分不妙的苗头,暗地打个寒噤。 “宋掌柜。”穆澈还等着他答复。 “侯爷明鉴,小老儿怎的敢瞒您,怎的瞒得过您,坊主是真的不在家,就在上月底出城的。” 穆澈向他面上瞧了一阵,沉吟:“上个月底……” 宋老爹见其默然不语,静陪少许,审着他脸色忐忑问道:“侯爷恕我冒撞,那夜府上的火势……一切还好吧?” 穆澈回过神,玉润的唇角似嘲似解地轻扬,“连老爹也知道了。” 那么大的火光浓烟,左居右邻又有哪个不见?话将出口,宋老爹突然反应过来他的称喟,刹那间脚底板都出了汗,“不,可不敢当侯爷此称!” “老爹何以客气。”穆澈反提壶给宋老爹倒了杯水,动作随和 分卷阅读239 写意,“吉祥有赖您照料多年,往后自是家里人了。” 这一句话的份量比山比岳,折煞得宋老爹半天没缓过神儿。 直至贵客离开,老头儿虚弱地喘出口气儿,惊悚地摸着胸脯:我我我,和侯爷成家里人了? 还府后直接回到度林轩,已成穆澈近日的习惯。掸去外氅,他看见小书房的书案上备着一盏碧澈的扶芳饮。 比水头最佳的翡翠还要鲜明的好颜色,只能出自一人之手。 穆澈眉间的凝思散开,难得露出一个真切的微笑。 等到指尖触及冷透的盏沿,他的脸色倏尔不对劲。 那一刻他不能追及自己想到什么,只有不好的预感像一道抢目的紫电,瞬间击白他的脸。 他当即奔上楼,贯来沉稳的人踩出一串慌乱足声。 ——吉祥房内无人。 过一刻功夫,外头方吵闹起来。是吉祥说要庭中看雪,下楼后支开了左右随从,孤身一裘,这时里外找不着人影。 琏瑚急忙上楼来瞧姑娘是否自己回来了,空空虚室,当头就见大公子颤着手扳住槅阑,苍青面色,是她前所未见的气象。 …… 将最后一件包袱置妥,周容川扶着帷篱垂至半腰的少女坐进马车。 少女的情绪似仍不稳,松开周容川的手时不安地轻呼一声,周容川忙轻声道:“哥哥在呢,秀儿不怕。” ——周秀被掳走四天,杨氏寻死觅活地哭了四天,周容川心惊肉跳地找了四天。就在他绝望到想要求上卓清侯时,周秀同几日前的自己一样,被套在麻袋里扔回了周家门口。 周容川第一眼看见妹妹,险些不认得这个满身刀痕的人是秀儿。杨氏吓得昏过去一次,转醒后很怕女儿遭了祸,按着儿子不准声张。 待为周秀检查了身子,依旧是完璧之身,只是她身上的刀口,深深浅浅,足有二十多处。 六刀在脸上。 被送回的少女双目呆滞,已近失心,不停抱住自己呢喃:“我已经说了,我已经都说了……我说一件他划一刀,我不说逼着我说……逼着我……” 杨氏疼得心都碎了,哭天抢地大骂:“秀儿呦,究竟是哪个挨千刀的狠毒至此!” 周容川多少能猜及……这是有人在为周临出头。 妹妹小时候的刁蛮他晓得,那些对周临的欺负,伤害皆落在那人心里,不想经年之后,又通过这种方式报还到妹妹身上。 心疼自然是心疼,然而又能去找谁算账?杨氏终于知道了厉害,再不敢在京城耽搁,前日已由家人送回霄州,这一日周秀的精神好些,周容川便拟起程送她回家乡。 刚跨上马,另一驾青缯马车汹汹驶至宅门前,横拦住一行去路。 驾车人和周容川照面过几回,见到更不客气,冷声问:“周大人这是去哪?” 周容川眉头略收,向洛诵后头的车门看了一眼,下马回道:“送妹妹回家。” “哪个妹妹?”洛诵一听这话眼就亮了,等不得回答,直接上去掀了周家车帘。 里头的周秀连连尖叫,兔子一样手脚乱刨向角落里缩。 “阁下——侯爷,这是何意!” 周容川赶着阻拦,两眼盯着紧闭的马车雕扉,一向温和的脸上隐忍几分怒气,“她纵有错处,如今已被你们逼疯了,还要如何?” “被我们?你以为……”洛诵看见周秀手脸上的伤痕也很吃惊,听对方言语不拢,打算辨驳一句,又觉大没意思,冷笑道:“只你心疼的人是人。” 车厢内敲了两声,洛诵当即噤声。 周容川听到之后,虽未见车中人面容,竟也奇异地不敢造次。 他暗忖卓清侯亲自过来有何大事,便听车内低沉的声音:“临儿,可有来找过你?” 周容川愣了一阵,回看自家车驾,茫然摇头:“不曾啊。” “……当真?” 这一声比先前还哑,似将坠落土中的玉瓷,割裂方圆十里生机。 “出了什么事?”周容川疑眉轻皱,“临……她不在侯府吗?” “不在、她不在!” 长默的街衢,只有疯心的少女拍手自笑自语,“呵呵,她不在,不在了……” 洛诵听着刺耳,忙调转车驾,“公子别急,咱们再去别处找。” 别处?穆澈颤睫闭眼。 葭韵坊和湘辰住所都已找过,连浔彰伯府也没落下,明知以吉祥性格,最不愿见的便是周家,遍寻无果之下还是找来,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绝望。 穆澈手按厢壁撑着自己,心口像个破洞,沃雪一般地冷。 门上人报,他前脚离府去葭韵坊,姑娘随后不久就一个人出了府门。 自傅济被刺事出,他本该收了吉祥的出入令牌,可是,他舍不得吓唬她…… 他以为她也舍不得他,不会这样狠心地,丢下他一走了之。 只因她亲眼看见,自己为她杀了一个人。 分卷阅读240 ——何人会在九岁时,敢与生父击掌断义? 何人不惧灯下英灵,毅然盟誓:“生魂亡魄,不复姓周!” 何人会为一个念头,五年来执着不懈? 久见她柔和喜乐,几乎忘记她最初的通透和决绝。 只是临儿,难道你以为,我是纤尘不可沾染的一个人么? 是否怪我不及与你说明,那日午后我不能忍耐去找你,本想对你说:惟有在做我妻子这件事上,不容你退缩…… …… “人还没有找到吗?” 卫氏听到这件事后意外之极,“那孩子为何走的?我已应了澈儿,她还有什么不足?” 时是仄晚,侯府内笼灯明明,派出去找人的一拨拨回报无果,尚没个消停。 在萱宁堂陪着母亲的雪焉听罢来龙去脉,叹息:“这姑娘心目干净,恐是心眼太实,以为自己连累了良朝。” 第128章 慧极伤 值当他满世界疯找的女子 卫氏烦心地捻着佛珠,近日家宅太过不宁,她只盼快快将人找回来,不为别的,她怕侄儿伤心。 “你听见回话了,说是澈儿当时看那空屋子一眼,立刻就明白了。” 病体初愈的妇人蹙起双眉,油然生忧:“雪儿你说,他如何玲珑剔透到那地步,只一眼就看得明白了?我想起你祖父在时,澈儿尚在垂髫,你祖父手指小儿说:此子成在慧根,亦恐伤在慧根。所以才给他的书房改为‘未佳斋’,就是想他了了慧材,成年后不必尽佳才好……万一吉祥那姑娘回不来,他念头一岔,学了东府五郎,岂不是我逼坏了他吗?” “娘,您先别乱。”雪焉往鼎中添香道:“韶京虽大,咱家的人也不少,实在不行大哥哥还在营呢。果真他二人有缘,一劫一难想来不免,丢是丢不了的。” 话虽如此说,然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吉祥在京城倚靠不多,毋庸说除了宋老爹之外根本无有,存心要藏躲,找起来就难了。 洛诵此时就候在度林轩小书室外,就等着公子一句话。 穆澈却盯住桌上那碗凝了浮雾的扶芳饮,半面脸孔如白石雕刻。 忽而他拿在手内,一饮而尽。 凉透的茶饮竟还有隐隐一丝甜迹,像她对他的告别,柔情又凛冽。 “公子,你别这样啊……”洛诵看他饮鸠一样的神情,心胸阵阵凛瑟。 穆澈放下杯子,平静道:“替我去求两个人。” …… “他当真动用了佽飞军?” “小九回报的,想必错不了。虽在暗地里,但城门多了岗哨拦查确不假,无疑是在找人。” “自太妃宴后,卓清府的热闹真是一出接着一出。”水清如竹的男子苦笑:“我都有些替良朝头疼了。” 郡王府的内庭雅舍,素衣如旧的中年谋士为主子斟满杯酒,微微一笑。 宝莲灯明,暖了霜炭螭鼎,重帘堆罽中的郡王殿下贵气泫冶,略倾颜侧问:“先生笑什么?” 温御秋回道:“小人在想,卓清侯如斯品格,怎么连个女人都留不住?” 玙郡王秀指拈杯,尔雅的唇角徐徐轻展,“我倒好奇什么样儿的女子,连穆良朝这般人物都忍心舍下。可惜小阳春宴我不得去,无缘一见。” “这有何难?”温御秋眼纹骤深,似有笑意:“只要,王爷的人比穆侯爷先一步将那女子找到。” 玙郡王轻轻叹了一声,似乎不情愿使这等手段。那一丝无奈落在高华无忧的脸上,又显出独属于天胄的矜尔写意。 小阳春宴上,玙郡王得知宁悦玄要从袍儿身上下手的消意,立即传信示警,本意拉拢穆澈,任他如何也想不到,事后换回的谢礼,竟是一只闲趾梳翎的白鹤。 瞧见从卓清府运来的鹤笼,玙郡王直接给气乐了。咬牙向那白羽红喙的东西盯了一晌,只好命下人好生饲养。 “先生猜,那位值当良朝满世界疯找的女子,份量比一只白鹤何如?” “这小人却猜不着。”温御秋垂眸道:“小人只知道,才智凌云,人必矢之,软肋曝阳,人必袭之。” 正说着,王府长史陆审叩门回话。 自家王爷与温先生秉烛对饮寻常,是以他并未在意,也不避及温御秋。玙郡王探身问道:“找着了?” 陆审轻轻摇头,趋近低声道:“方才圣上身边的掌笔巽使小杨公公遣徒弟秘报,驿传幽州范阳王病势沉重,圣上极为关切,拟派一位皇子持节宣抚,代天子恤慰臣将,谁差边庭。” 玙郡王和温御秋皆是一惊。到底年轻人沉不住气,只见玙郡王幽丽的眼眸光采流溢,按捺半晌,齿音脆如切玉:“是我?” 陆审在温御秋明锐的目光下含笑点头,“小杨公公亲自听拟的旨意,正是王爷。” …… 洛诵谒了掌佽飞营的都尉穆庭翚,代大公子请求帮手,依穆庭翚的脾气,一顿数落自然免不掉。之后 分卷阅读241 他来不及抱怨,马不停蹄奔赴留名居。 寒夜月凉钩,寒夜月下的杯酒恰似银河水酿的寂寥。 繁京游子,夜上高楼,本是伤情,这份儿愁肠却生生被洛诵的十万火急破坏了。 买醉客勾着酒瓶斜醉阑梢,听人说罢来意,没什么特别反应,懒眯惺眸道:“与我何干?原来贵主是这样用人的,翻了脸面,还能往回找补?” “恳请九公子,赌气不在这一时,我家公子真要——” 冬夜里急出一脑门子汗的洛诵抱手道:“您在韶京耳目一等一的灵光,您若不肯出手,真没人能帮公子了。” 游九慵笑着灌一口太禧白,“这话是他说的?还是你哄我呢?” “难道真要我家公子当面求你吗?”洛诵内腑如烧,眼锋冷锐地咬牙:“九公子,你念及公子素常为人!” 游九原本眼笑心不笑地瞧着他发噱,一语当头,不禁怔神,低头对着酒坛里的月牙发呆。 洛诵见求他不动,别无他法,咬牙便要跪下。 下一刻,膝盖被点足抵住。“我早不吃这一套了,省省吧。” 随即游九拓拓起身,将酒坛子信手抛到洛诵怀里。 “寻着寻不着,天亮听我消息——真欠了他的!” 半旧袍影离了酒楼一径向西,不多时消失在华灯竞处。 游九内伤已愈,脚程不慢,不刻拐进一条古巷。一幢不起眼的宅子外正有人守门,见他唤了声“九爷。” 游九仍是懒笑模样:“人都回了?” “还差两个,其余都回了。” “进去说。”游九揽着守门者进院。 屋里点着数盏粗烛,绰绰罩住七八条青壮儿郎。一见游九进来,众人齐齐起身,参差叫着“九爷”。 游九开门见山:“摸准了吗?” 一个唇边生双痦的圆脸男人道:“没找着。四六倒是在彩辉楼外瞧见个形容相似的姑娘路过,后来得了九爷的指命再去找,就怎么也摸不出来了。” 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远不是才受洛诵之托寻的人。游九低眉沉吟:“西城,那小朋友在西城认识什么人……” 少许后又问:“东、南两城呢?” 先前守门的矮个男子迟疑道:“爷一向知道……咱们的手伸不过去。” “我知道。”游九薄薄笑了笑,带出点酒痞气。“我出去一趟,你们继续找,有发现暗号联络,务求稳妥。” “是。” 游九所去的地方并不大远,只消半柱□□夫,一间比他的落脚地还破旧的瓦房出现在眼前。 木板门没栓,屋主人好像知道今夜有客到访,屋地里生着炉火,棉门帘子却大敞,一眼可望见乌油桌子中央摆了一只酒坛、两个酒杯。 其中一杯捏在一只汗毛粗重的糙手里,一斟一啜,品得有滋有味。 游九进门便笑,“我的记性差了,才从酒楼来,该给二哥带一坛子好酒。” “当不起。九爷。” “呦,我更当不起了。” 屋里灯火半昏,屋外新月半明。屋里男人冷冷侧目,与屋外洒拓而立的人对视一息,道:“今天是你我第一次见?” “可不正是。”游九自来熟地笑笑,知趣地没有走近,“京师明路暗路消息递转,西北两城归我,东南两城归你,见面莫如不见方便,今夜却是不得已。” 宋老二摆手打断一篇废话,“来打听事?” 游九不怕把话说明白:“实则为打听个人。” 宋老二冷笑,同是当人耳目的,他深知他口中之人是谁。 酒后沙哑的嗓音让人耳后生粟,“话说明白,晌午时卓清府的人已来问过一遭,足下与那位侯爷交情不浅,此来是替朋友打听,还是替你主子办事?真打听着了,是卖了朋友,还是卖了主子?” 游九笑道:“我主子却好说,你主子怎么样?仔细想想,能让我查不出一丝痕迹的,惟有二哥的手段了。若真是二哥藏住了人不声张,二哥这份差事,也算到头了吧。” 宋老二二话没说,起身做个往里让的手势,“西城归你,我在你眼皮子底下。” 满室光影晃动,如藏鬼魅。一片流云翳住月色,小院同时暗了一暗。 “玩笑了。”游九原地没动,话音还有笑意,眼神已经冷下去,“凭二哥想藏个把人,岂容别人搜着。” 宋老二:“那你来干什么?” 游九:“二哥如此是默认了?” 宋老二:“放什么屁。” 游九啧一声,料想从他嘴里挖不出话,默了默,收起油腔滑调,难得诚心说了一句:“有人惦记那姑娘呢,真见着了,为她好,送回家去。” 宋老二呵呵一声,像是在说屁放完了没有。 游九本是个懒怠脾气,经过岳重荣一事,残存的一分血性也被消磨殆尽,见他这个态度,一丝火气也生不起,不再费舌,转身走了。 半刻之后 分卷阅读242 ,宋老二喝光坛里的酒,端起烛台出门。 微弱的黄光摇曳在陋巷,似黑夜中昏聩的独眼。踞在房外枯树上的游九飘然落下,即后缀上。 不管绕再多弯路,那一豆烛光始终清晰在前,如同一个无声的引路者。 蹑在后头的游九眉头渐紧。 倏而他腰肌紧缩,本能地蹬足腾身错开两枚流水镖,随即前后两条铁棍封住游九去路。 前方的烛光吹在一瞬息吹灭。乍然暗下的视线里,游九失笑,“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呐。” …… 甩开尾巴的宋老二,走进一方青瓦齐垣的二进小院。 院里静悄悄的,廊下没有点灯,唯一的点缀是几株初绽的素心梅树,倾吐冷香,对月霜吟。 宋老二是不懂这些的,他是个大老粗,若非情况特别,他兴许永远不会踏进这间记在名下的屋院。 只因这里收拾得太好,干净齐整到惹他不耐烦。 安排拖延游九的人手不会伤人,当然,游九但凡带个脑子,也不可能伤他的人,所以宋老二不去多想。 走上台阶,将要敲响一间漆黑的屋门时,他却突然想起游九说的那句话。 ——有人惦记着她。 呵,若当真惦记,何以逼得她跑出来? 冷笑的宋老二改敲为推,不设防的开门声中,抱膝缩在榻里的女孩激灵抬眼。 两颗墨琉璃般的眼眸暗夜流光,女孩轻声开口:“二哥。” 第129章 情厮义 麒麟儿,搦管已惯,复能擎剑否…… 灯烛爇起,摆设精雅的屋子一片馨黄光晕。 榻上女子雪瓷娃娃一样的脸转向帐帘外,无辜又深邃的眼眸静无悲喜,正是吉祥无疑。 她身上还搭着出门时穿的大氅,宋老二向缩成一个团儿的女子颈上瞥了一眼,从袖里摸出一瓶伤药,“怎么不点灯?” 吉祥小声说:“怕被发现。” 宋老二又看了吉祥一眼,带了点琢磨深意。 他至今不明白,这个从侯府跑出来的丫头怎么会想到来找自己,毕竟他不是他那女儿奴老爹,从五年前认识这小豆丁,就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 也许连吉祥自己也说不清楚,离开侯府,她的唯一依靠就是老爹了,可是她害怕被找到,又怕老爹伤心,才想着以宋二哥混街面的本事,兴许能帮她藏上一藏。 只是吉祥万万没想到,终年住着和猪窝无异的宋二哥,有本事把她安置在这样一所精舍中,带回来的饮食伤药见之不菲,倒有些糊涂他是做什么的了。 鉴于此人脾气,寻投靠的吉祥也不敢多问。 她脖子上的伤口已好得差不多——再深的伤口,只要愿意养,总会慢慢恢复。 似想起什么,小姑娘不动声色将自己拢得更紧,颤颤的睫毛似两只受惊的蝶。 宋老二看在眼里,嘴角一撇,“明日出不了城。” 吉祥眼光轻颤,“为什么?” 沙哑的嗓音更加不耐烦:“城门口新增了岗,来往都要查验。” 不必他多说,吉祥就能想到是为了什么。 深切的悲从中来击准心尖,使她不得不想念那个列松积玉的人…… 无助的声音呢喃出来:“那怎么办?二哥能帮我吗?” 瑟瑟语声拨弄将断的弦,宋老二被这样的语气惹得躁热,不由往前一步,反应过来,僵在原地,声音不由得低软:“我打点一番,想走也不是没法子——只是,你当真想好了?” 吉祥点点头。 “离开后可就回不了头。” 吉祥仍旧点头。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似朦了层清凉的纱雾。“干爹一个人不易,二哥以后多去看看他老人家。我不孝顺,伤了干爹的心,请他不要担心我。” 要留的话只有这些,要走的决心……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反复斟酌,她已决定的事,只好如此。 恰如当年离家,不过瞬间决定,茶坊学艺,不过瞬间决定。她这个人,能在须臾清楚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并且此后甘苦,不留后悔余地。 尽管这一次,还未离开,已经不舍万千…… 从此情可待,霎眼成追忆,原来她都走了这么远。 良朝良朝,你且放手,不要为我担心,我有手艺,到哪里都能养活自己。这样你可以变成从前的穆良朝,不会因我搞得一塌糊涂。 “吉祥。”宋老二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难过,眉头反而皱起,忍不住又问了那个问题:“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不。”吉祥很快地摇头,眸光恢复明澈,甚至让人错觉轻笑了一下,“他对我太好。” 天亮后没有游九的消息,去其经常逗留的馆所,干脆连他的人也找不着了。 洛诵不敢回府,他实在不忍心瞧大公子的样子。从他十岁起跟在公子身边,从没见他有如此六神无主的时候。 ——就仿佛 分卷阅读243 姑娘一走,把他的魂都带去了。 洛诵只好竭府邸耳目满城搜寻,直至黄昏仍旧无果。 佽飞军布控及时,姑娘理应还在京城,可这一座锦秀京师放眼无涯,当真寸土寸地找去,不知要找到何时。 何况佽飞营不可能永远帮忙,如今自行其事,穆庭翚已担着不小责任。 本就冰冷的石头脸更透出杀气,走在路上,行人自动退避三尺。然而没人知道,这个神情似要杀人的男子心中在苦求:姑娘,看在公子为你牵肠挂肚的份儿上,你莫再折磨他了可好? 东俊府里,十一从穆温口中听说吉祥不见了,心里猛地一跳,忙暗地招几个信得过的小子帮忙找,自己也亲自出去寻人。 打马过街一个蓦地,他却是恍惚自己的反应,扪心自问:我为什么这么着急,我有什么资格为她着急…… 在外的人急得团团转,傍晚时卓清侯府收到一封名帖。 朱砂凤翼纹的印戳似曾相识,穆澈捏在手内,镇定了一刻方缓缓打开。 遒俊的字体映入眼帘:念兹佳人,愿成君美。 临儿! 几乎脱口的两个字忍在喉咙,穆澈的脸色顷刻白了一层,捏着纸帖的手指愈收愈紧。 举世仅有两枚的凤翼朱纹如同狡黠笑眼,与这从自古不受束缚的君子对视,无声询问:你想要的在我这里,我想要的,你可能给? 前头忽闻声乱,惊动萱宁堂,卫氏忙召人问可是人找着了。 过来回话的是正厢的小子碧松,自凝麝受伤后,他便被调了过来,亦为方便照顾养在偏厦的同伴。碧松颔身回道:“回大夫人,是方才宫里传旨,召大公子入宫去了。” 这个时辰?卫氏看着一错功夫已昏黑的天色,问:“是哪位公公来宣的?” “是圣上跟前的陶公公。”碧松回罢,又小声迟疑道:“小的进门的时候,瞧见大公子……” 凝眉索思的卫氏问:“瞧见什么?” “瞧见大公子正在烧一张帖儿……” 那帖子上写了什么碧松不知,只看到那张被火舌舔亮的脸,明灭妖冶,仿佛烛台上烧灼的是公子自己的一颗心。 而公子本人,眼睁睁望着滚热的灰烬无动于衷。 却似下一刻就要赴身火狱。 碧松不晓得自己怎会产生这种幻觉,那样的场景,惟有亲眼所见才知诡异。 当下他甚至以为,大公子被哪路妖秽附了身。 卫氏担忧着圣上宣召所为何事,没心情理会这些闲话,打发掉人,问清随穆澈进宫的是谁,又派几个小子去宫门口等着,犹然凝思不已。 列列宫灯璨明殿宇,夜色中重墀复殿,有着与白日迥异不同的静肃。 瑞兽争踞的紫檐璃瓦尚有积雪未销,月映光雪,雪趺甍桷,是个愈发冷穆的冬夜。 两名引灯小使导着穆澈,一路穿过玄门凤门,利落的玄青朝服束住松竹之影,直至清平殿外。 此处是圣上朝下议政的处所,阁内臂烛燃金,穆澈拜进黼扆时,除却圣上端坐腾龙案后,其下还有四位臣子,分别是尚台穆伯昭、大司马杜元将军、太常寺明老大人与礼部的崔小天。 不必看各人面色,单这等阵势,可知商讨之事绝计不小。 穆澈一如既往的温敛沉着,才得免礼,圣上就问了句:“外头可冷?”命巽使拿了个手炉给他,又叫他近前来,靠着金鼎和暖些。 这番关怀把底下四位臣子看得表情纷呈—— 咳、谁不是冷夜天里一身寒风地赶进宫?站了个把时辰,圣上瞧着他们眉头就没松开过,仿佛不能为国分忧都是他们办事不力,卓清侯一来可好,心眼都偏到爪哇国去了。 明彧和崔小天对视一眼,连面色铁峻的杜大将军也露出些许笑意,惟有穆伯昭眉宇蹙蹙,似有忧虑。 在场有长有功,穆澈不好僭越,谢过圣恩,依世父身边站定。 圣上摆手命穆伯昭说明,老尚台看一眼风度卓绝的世侄,心内轻叹一声,道:“昨日邸报传,幽州范阳王病重。范阳王自成年始为我朝镇戍北关,功勋不消说,地位更不同其他王公,圣上本拟一位皇子持节巡差,可是……” 穆澈见他欲言又止,眉心微锁,“北燕军中有变?” 诸人暗惊:好快的心思! 圣上目光盛动,示意身边的巽使将两道折子拿给穆澈。 穆澈略作犹豫,便将手内的莲花铜炉递给巽官,双手接过密折。 只见一道上报,因范阳王病势,范阳军中颇动流言,已发生几起小哗变;而且昌黎边境,似有我军与北燕鬻马交易的行止。 另一道则是密折,是西戎死间递出——北燕与西戎的军师私下会面,恐有联手结盟之虞隙。 怪不得圣上深夜召重臣议事,那幽州昌黎守着中原北府门户,震慑燕人数十年之久。范阳王自小由先皇太后抚养长大,赤胆无二,然一旦这不世悍将身殁,其子荣奕郡王能否收拢三十万铁骑,又 分卷阅读244 能否如他父亲一般忠君不二?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穆澈身上。 穆澈捏着折子想了一想,凝神道:“恕臣冒撞,请问杜将军,北燕与西戎之间有一脉山川相隔,是否真能联盟形成统一战线?” “不能。”杜元说得斩钉截铁,“地理形式乃其一,两处若要凿山开路,非但大耗兵力,且不可能逃过我军耳目; “兵力悬殊乃其二,自西戎朝贡以来,旧有部族已被疏化了七七八八,两处既为利合,难免各有筹算,势不对等,难免纷争; “且西戎臣服多年,与中原互市互通,那地族老未必有主战之心,这次的事端,多半是由个别怀揣野心之人暗中动作。岩虎关外有武将军镇守,但有异动,岂能容他!” 不愧为曾经沥血沙场的骁将,一番言语慷慨昂扬。文臣却不如他乐观,穆伯昭静静听完,沉吟道:“除非……” 这两字一出,圣上的脸色顿时阴恻。 在场之人都明白尚台令的未竟之语:除非北燕与幽州勾联,倾兵大举向西括进,真到那时,北面疆土…… 阁内一时无人开口,殿外簌簌雪落,沉寂的内阁却无人听见。 片刻之后,在太常寺学了一世圆滑做人的明老大人,自觉担起圆场的任务,抹了抹额角道:“如此情势下,再令皇子节使则有授柄之险,其余一二般使臣,又显份量不足……” 穆澈接过密折时已明了圣上心意,心底空茫了一下,很快接着明彧的话:“皇子乃天家血脉,有关国稷根基,的确不容有失。” 圣上闻言威然一笑,目光烁利莫当。 “良朝啊,难道朕能容你有失吗?只朕遍览朝臣,此番巡使非尔莫属——你可愿走这一遭?” 穆伯昭眼色闪动,似有话想说,穆澈已先他撩袍跪下。 他荫承荣华不假,自认仍以读书为事,浮浪廿载,虽无骋马挟剑之功,但事关邦国大计、百姓安泰,此身亦在所不辞。 杜元望着青年清傲的背影,眉宇轻震,在心里点了点头。 崔小天与穆澈年龄相仿,区区小吏与堂堂侯爷自然无从比较,可有那么一霎,他在这位卓清侯周身察觉到不可侵近的气度,却与身份无关,不由退让了一步。 “好!”圣上笑喝一声,亲手从案壁上取下一柄星文宝剑。“麒麟儿,搦管已惯,复能擎剑否?” 穆澈正容上陈:“臣,竭尽一身,不敢辱命。” 圣上点头,“路远事急,太常寺和礼部明日准备妥当,后日便动身。朕拨亲卫给你,你这一身才识,还要留着为朕解烦,给朕好好地回来——这也是圣旨。” 只在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圣上的语气才藏不住关切与爱顾。 穆澈却没大听清后头的话。 后日。 即使身临暖鼎,听到这两字,他仍是浑身打寒,头一回在御前走了神。 社稷稳固比得孤身情肠如何?家国大义比得风花雪月如何?你堂堂卓清后人,临际左右,当决择如何? 仿佛听见涯外何处声声质问,可是那一刹那,穆澈满心所想:我只剩一日时间了,我就要再也找她不见…… 然而众人眼中,他依旧是不管面临何事都不惶乱的卓清之子。只见蕴朗男儿潇然接过宝剑,珞珞之声倾落如玉: “臣领旨。” 第130章 相思骨 过于周全,也令人心伤 紫宫夜色更寒。 国事议定后,诸臣告退至清平殿外,等候着的小使上来为大人们裹上厚氅。 杜元深深看了穆澈一眼,他是塞渊少言人,因卓清小侯与自家孩儿的关系,难得叮咛数语,而后与明彧先后而去。 崔小天是个好事的,笑对卓清侯道:“侯爷得圣上看重,这等大事也放心交与侯爷。眼下幽州情形虽不乐观,但想小阳春宴上,昌黎郡主肯驰马千里慕见侯爷,可见侯爷此行……” 后头的话还没说,他就瞥见穆尚台格外难看的脸色。 崔小天怔了一怔,再看卓清侯,脸上虽淡淡的没有情绪,可崔小天感觉他并未因这份委任生出踌蹰志气,反似极力压抑着什么。 崔小天不禁咋舌,自以为是地寻思:方才在里头承诺得明明白白,原来侯爷心里也会怕危险啊…… 于是就不好再贫嘴下去,目光在夜色下的穆家爷俩间逡个来回,打个官揖溜了。 穆伯昭与侄儿一同出宫城。 两小使在前提着鎏鹤宫灯,另一个巽官手捧圣上赐给穆澈的尚方宝剑,躬身远远跟在后头。 走过一段宫道,穆伯昭幽幽呵出一口气:“本想劝了圣上的……” 穆澈道:“世父放心,侄儿有分寸。” “要你远去那虎狼之地,怎能放心?” 熟悉穆伯昭的人知道,他鲜少有这样外露的担忧。平时对家中子侄,似长子一行稳重的,穆伯昭有事吩咐就是,似十一一行胡闹的,直接开打就是,这也因为后生辈 分卷阅读245 都在眼前,无论如何他伸手尚能够着。 “你父亲也忍心,自去逍遥快活,留给你多少事。”穆伯昭侧望走在身边的人,“刀剑在前,再有分寸有什么用?良朝,万事自保为先。” 幽州的局势落进他语气里,一下子比表面更加复杂危险了。穆澈都应下,穆伯昭又嘱咐数语,在宫门与之分别,登舆回府。 等在宫门外的袁邵见着公子,连忙上前,当心接过小公公捧的御剑,口里说:“大夫人在家里担心得不得了。”就要赶来马车。 抬头,却见公子一颓身扶住城墙。 玄墨的风氅裹着不堪承重的身体,穆澈每向前一步,灯笼映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公子?” 袁邵大觉不对,不等他上前扶住,穆澈忽抵墙急喘,拿手掩唇咳了一声。 展开手心,斑驳驳一滩血色,直把袁邵吓得魂飞魄散。 再看那形如将陨的人影,袁邵心里更寒得没边了,公子从来身子和泰,气都少动,进宫一趟,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来不及多想,就要把人背上马车回府医治。穆澈却挡开袁邵,拢住掌心以指节轻拭唇角,无事发生般直起身子,抬头看了看夜。 清离的霜月高高钩在穹顶,像一个顾影自怜的冷笑。 流光无倚靠,寒空断浮槎,那样冷静那样哀怨地与人对望,让人怕极天明到来。 一夜过去,天照常亮。 宋老二对这个天刚亮就不请自来的家伙厌烦至极,令他更为震怒的是:“你把这事禀报了主子?” 他是咬着牙问出来的,看得出,若是打得过,宋老二这会儿绝对想把游九揍趴下。 游九对扑面的恶意罔若不觉,在破落院里拣了条冰凉的木凳坐下,翘着腿笑眯眯道:“不是抢二哥的功,同为主子效力,不好眼看二哥犯错不是?” 瞥着宋老二捏起的拳头,游九接着笑道:“那位贵主对二哥的干妹妹有些兴趣,一时半晌的想起来,兴许要见见呢。” “就这么确定在我手里?”宋老二说这话时,心里担忧着梅舍的安全。娇如水仙的颜容在眼前一闪而过,轻易乱了他粗糙多年的心。 “本来没那么确定。”游九啧一声,“二哥的手下铁棍使得好,是人才啊。” 宋老二沉默。 他还以为凭这个人与卓清府的纠葛,不会做出卖友之事。兀自想想也觉可笑,都沦为走狗了,哪还顾得讲究什么仗义气节? 想必当初玙郡王瞧上游九,看中的就是他与穆侯爷的这层关系吧。 喜交才士的郡王殿下自是高华人物,然而正如莲出淤泥,净雅高华的贵人想要掌握市井动向,只能靠市井人物。游九怎么被纳入郡王麾下的,宋老二不晓得。至于他自己,不过是在一片街坊闯出些名堂后被人找上门来。 那是一个平凡无奇、眼里却含精光的男人,他至今没再见过那个人,也不知他的身份,只知道在男人问他愿不愿为一位贵主效力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宋老二很清楚如果他说一个不字,那个平凡的男人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这无所谓。宋老二不是很怕死。他非屠肆鼓刀客,没有一腔肝胆,他是他爹嘴里恨铁不成钢的癞汉,胸无大志,做什么事、为谁做事,都无关紧要。 成日为儿子游手好闲成不了家愁心的宋老爹,永远不会想到,他眼里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唾手可得妇人宅院,惟独身家性命和自由,不归他自己做主了。 他久久不说话,游九装模作样咳了一声,“二哥若实在担心,还有一个法子。” 宋老二冷冷望着他,心里盘算能否在天黑之前把人送出城去。 “出城就别想了。”游九钩唇,“除非……人从哪来的送回哪去,也省得咱们头上那位惦记。我说了人是在我手里,出了岔子也绝累不到二哥,如何?” 宋老二粗眉折皱,实打实地愣住。“你是为了……” 落拓的男子仍随性坐在那里,笑得漫不经心。 宋老二眉心锁得更紧。 那丫头显然不想回去,他也不能让她受人钳制……正在僵持,游九忽而屏息偏头,似在捕捉什么声音。 脚步声渐近,连宋老二也听见了。眨眼再看游九,已掠身匿在后墙外,同时敲门声响。 来得好快! 一瞬时宋老二又想起那抹丽色,她那么娇气,若是被郡王的人径先找到,该如何害怕…… 眼下形势根本不容他细想,敲门声锲而不舍,宋老二往后垣扫去一眼,定神应了一声。 然后,他看见一只素玉般的手推开破旧木门,狐白的颀影踏门而入。 不是他想象中的人。 藏身的游九神情比宋逸更古怪。 ——他眼见来人顶着张宿夜未眠的脸,走到宋老二对面,沉默半瞬,开口叫了声“宋二哥”——有点气其不争的牙疼。 宋老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此的会是卓清侯本尊。他 分卷阅读246 吃惊地扫过那张孱淡的脸,向门口张望,没有跟随。 目光再折回来,宋老二才反应过来刚刚他称自己什么。 宋二哥?哪门子的叫法? 那一刻,面对这位衣冠楚楚的贵介王公,宋老二荒诞得想笑。 穆澈周身没有一丝与玩笑沾得上边的风气,狐白如雪,他的脸比裘色更白。仿佛一夜之间,素习的泰然淡逸,已被一把剔骨刀剥个一干二净。 他只剩一天,他想了一夜,他想他的小姑娘在这座城还能去哪里,还能依靠谁? 某一个闪瞬,他想起吉祥顺口提过宋老爹不争气的儿子,彼时她虽一脸嫌弃相,眸尾却带了不见隔阂的笑意。 慌乱无着的回忆里,那片家常笑语再一次令他丢盔卸甲。 穆澈没有尝过走投无路的滋味,也没想到有一天需要依凭直觉。可当他对上宋老二的眼神,就什么都确定了,紧拧的心倏地放松,重新奔流的血浪冲撞得五脏生疼。 连日风波不断,熬了几昼夜,男子的睑底微红,声音隐隐锈哑:“她这几日,好吗?” 宋老二不语,戒备地审视着对面。 他自然不能把吉祥交给玙郡王,托游九的福,他现在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他了解那位殿下的野心,必定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已向卓清侯抛出诱饵——这个人此刻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并未答应玙郡王的条件。 不因心爱之人出卖原则,却来向他一介草民低声下气。 宋老二眼色几变,直至此时,他才想明白丫头所谓“他对我太好”,非是托词。 可他依旧不痛快,或者更加不痛快,盯着那张高华无畴的脸,一双拳头发痒。 凭什么?那丫头脑子不济,大没出息!只因为怕给这么个人惹麻烦,就宁可做贼一样东躲西藏,百般委屈自己?怎么着,把他当菩萨供着吗! 心气不好,口气一发凶恶起来:“她与侯爷没关系了,回吧!” 他连郡王的命令都敢违抗,反骨早是戳到了天边。蔽在后墙的游九反而不担心了——穆良朝亲自出马,什么人领不回去?也懒得看宋老二刁难人,飘身跃出小院,去处理自己的烂摊子。 穆澈没有被刁难的自觉,点头时露出一分恹色,“是我没有照料好她,让我见她一面。” “你照顾得她太好了。” 宋老二哑声冷笑,负起粗壮的手臂,忽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侯爷见过菩萨吗?” 穆澈抬眼看他。 “庙里菩萨丈六金身,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就有让人俯跪在它面前的冲动。” 有一种人,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就能给尽一人希望,又断尽一人肝肠。 宋老二揉了把冻红的鼻子,嗓音深哑:“过于周全,也会让人心伤,侯爷可有自觉?” 穆澈目光渺漫地不知在想什么,话尽一时才道:“你信佛?” 宋老二愣住,没反应过来。 不等他辨出话中有无讥讽,就听穆澈徐徐说:“若因如此不周全,因如此不拿真心待人,没这个道理。” 宋老二又是一愣,双眼扫过这位由始至终平如渊海的侯爷——原来,他不是来低声下气的。 第131章 仙人问 我也可染、可污、可伤、可败…… 清晨的光亮透进窗扉,一同飘进屋里的还有清迈的花香。 仿佛一夜之间,白梅尽放。 吉祥昨夜做了个时令颠倒的梦。 她梦见一片桃溪春草,无忧无虑的自己奔跑其中,好像笑着与身后追上来的什么人玩闹,又好像逐着天上那只,飘摇着云绮般蝶翼的漂亮纸鸢。 醒后她怔营许久,梦里的桃花与青云渡旁的桃林,相似而不同。想了又想,方才醒悟——梦中的场景,是那人向她描绘过的未来。 东风纸鸢,湖光春色,天长地久……不也像梦一样快活? 吉祥弯了弯唇角,眼底是化不开的苦涩。 从前在茶坊遥遥盼望时,不过惘然,后来念想成真了,她在周全的呵护中安然渡日;待一切只需要回忆,才终于露出一二分刻骨。 再之后呢,会是寡淡,会是遗忘吗? 吉祥抱膝颓在榻上,眼眸空洞,漫无神思地拨弄着腕上的梅花镯。 她不想把他变成和娘亲、周嬷嬷一样,慢慢在记忆里淡化,经年再度想起,只有释怀的温馨,而不见最初离别的难过——尽管他们都是她此生最亲的人。 倘若忘记了有人这样对她好过,那她从春花梦里醒来的冬日,在漫天烟火寂下的夜晚,该多空多冷。 可如果负着这样重的情意,她同样不能好过。 吉祥是个知机的姑娘,哪怕有点聪明有点笨,却一向不肯让自己不好过的。 鼻端隐约的凛香中不知何时掺进了淡淡的茶气,隔着门扇,逃不过灵敏的嗅觉。 吉祥很快甩开心绪,又努力将唇尾向上弯了弯, 分卷阅读247 心想这是宋二哥在花心思逗她了。 亏他能想到煮茶给她喝。 这两日栖身在这儿,她对宋老二的印象大为改观,或是拿人气短的缘故,吉祥觉得以前似乎误会了二哥的脾气。至少这几日他对自己照顾有加,即使耷着嘴角面色不悦,也更像为她担心而非不耐烦。 果真是这样,那他也可以照顾好老爹了。 思及老爹,吉祥满心愧疚。笨拙的茶气还在门外徘徊,吉祥想宋二哥平生嗜酒,大抵没有摆弄过茶具,就要喊他进来,忽听一声:“临儿。” 刹那心跳无方,吉祥以为自己听错了。 略带生疏的斟杯声一扉之隔。那人的声音仿佛跋涉了一场山水,只为会一位故人: “这是铁观音,你教了我许久,我还是只认得这个。” ……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 如墨入水的声缕惊得吉祥趿鞋下榻,头一个想法不是去开门,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怎么找来了?他为什么还要找来?吉祥酸着眼眶立身无地,手指紧拈的飘带及地,似一朵委屈之极的花。 她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去,穆澈也没有推门的打算,只是在门外石阶上摆下矮几清具,脱下白裘铺地,趺坐其上,有些生涩地湔一壶茶。 远处月门外站着宋老二,阴沉地盯着穆澈的侧影,望着他脖子上那条不伦不类的黑布绑带。 他将人蒙眼带来,这养尊处优的小侯爷一路几经踉跄,却丝毫未显慌张,唯一的狼狈是在听见人就在这里后,摘下眼布时拉扯成了死结。 待微颤的手指放下,穆澈转头,神色复又沉稳。 他只说了一句话:“倘若今日她不见我,我便不勉强。” 平和如斯,自负如斯。 这个人,从不咄咄逼人,却隐挟山威海势。宋老二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忽然不懂,他这几日的侥幸与隐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够给她……比旁人更好的? 嘴角的讥讽落到自己身上,宋老二终是自笑一声,转身离去。 茶成了,穆澈端起杯子喝一口,寡白的脸色泛起淡淡胭红,却是倚案轻喟:“是我煮得不对么……好苦啊。” 门内的吉祥紧紧啮住手背,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你是何等骄傲之人,何曾这样自虐过?为了我,家声不合还不算吗,杀人还不算吗,穆良朝,我何德何能…… 穆澈像喝酒那样饮干了一杯茶,随后又倒满一杯,又送到嘴边。 吉祥听着声音心绞如碎,想叫他别再喝,却听门外人说:“我夜里做了一个梦。” 吉祥饮泣蹲在地上,不敢再听,终是强压啜咽道:“你、你走吧,我只是一个寻常人,不配你。” 这不是真心话,吉祥从未理会过身份地位、配与不配,她只问本心。此刻她的本心告诉她,离他远远的,别再让他遭折磨。 门外人置若罔闻,兀自道:“我梦见了一个仙人。我问仙人,澈寻吾妻,举目不见,吾心忧恐,请指迷津。” 说完,他好似轻轻笑了一笑,“仙人却说,要我先答他的问题,答对了,才能知你的去向。 “临儿,你知不知祂问我什么? “仙人问我:天下女子众,渠有何贵,终不能舍? “我说:因澈一见她,便生欢喜,虽非无限,足因寸缕叠覆倾心彻迹。此欢喜往昔不及,旁人不及,吾生挚爱者三,绢毫不及蓦其神,友亲不及遣其眷,天地不及意其寻寻。人皆道寻寻,澈亦愿吾妻寻常一世,一世奉为掌中珍。与子成悦,死生不易。” 吉祥双手紧捂嘴巴,哭声还是压不住了。门外的穆澈听见,长眉如蹙,呼吸促急起来。 他喝下了半壶茶,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声息骞涩,骨子里的温柔仍不减:“临儿,不愿,见一见我吗?” 他水红着眼,举盏而笑,意如邀客,“为何将我看做完人?我也可染、可污、可伤、可败,我也会犯错……我把我最心爱的人弄丢了,临儿。” 低不可续的呢喃洞开门扇,吉祥终是扑出来,抢住将要摔倒的人。 那两行眉弓红如胭影,嘴唇却雪样素白。 吉祥打掉他手里的茶杯,抱着他泣不成声:“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二哥、二哥!帮我救人!” 穆澈喘不上气来,他身上痒透了,强撑的意识开始涣散。 但一双手异常强硬地扣住一握之纤的手腕,目光与之前迥然相反,透出一股子凶狠:“胆子泼天了!再敢、我锁你一辈子!” “穆良朝,你别睡!穆良朝……” 第132章 持节使 很委屈,又不敢委屈。…… 迢递官道上,一行使队俨俨驶行。 打头是四匹金障银勒马,霜蹄踏雪,骏爽非常,骅骝鞍上骁卫昂扬,护卫着其后的雕龙驷辇,随行分列,殿后不计。 那辇驾四牖 分卷阅读248 由锦帐遮得严实,辇中之人正是此番代天子巡幽的持节使君。 仲冬气寒,来往商旅行脚无不笼肩收襟,行色匆匆,见此阵仗更觉肃然,连忙避让。却见那气派的雕舆后头,有两个劲装打扮的少年各骑一匹汉宫青马,其中一个笑意浮面,单手控缰好不儇脱,另一人少年老成,端持鞍上,神情比野外的天气也暖不到哪里去。 容许喋喋了一路,洛诵耳根受罪,早是烦之又烦,趁着使队整休的空当下马离了他,取铫给公子煎最后一付药。 等到汤药煎好,那张弥勒佛似的笑脸又凑过来,眯眼打商量:“哥哥辛苦,我送去呗?” 明知他是好奇,洛诵懒得废话,将冒热气的托盘递在他手里。容许狡狡一笑,转着眼珠把药送轿中。 一晃出来,洛诵瞟见这厮拈搓下巴琢磨的模样,压声问:“还没说话?” 容许眉梢生动地一翘,啧啧点头,“稀奇,我还没见过大公子这么个置气法儿。” 洛诵向遮密的锦辇望了一眼,心说这算什么,大公子为着那姑娘,敢拿命来赌。 往常人誉的什么“行藏高洁,不重声色”倒好笑了,他旁眼观瞧,公子这是一发朝“拓落不羁”发展去了。 心叹一声,纵满心疼惜公子胡乱糟践身子,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辇中颇受冷落的姑娘心同此想,乖觉地守在香木御座一角,觑人喝完汤药,忙伸手递上一枚杏子脯。 穆澈又不是小孩子,淡漠地撂下药碗。 耽搁几许,那一截藕腕仍固执而讨好地举着,虚倚厢榻的男子顿了顿,沉默接过放进嘴里。 捻散指尖的果霜,一言不发。 自从他因茶敏昏迷,醒来之后就没对吉祥说过一句话,仿佛那满口“吾妻吾爱”、“与子成说”的另有其人。 巡使日程原本迫切,去找宋老二之前,穆澈已将诸事安排妥当,连医治茶敏的方子都早早抓好,是算准了这一趟行计苦肉。 找到人后不及送回府,或者说不放心,干脆就带在身边紧紧看着。 只是一言不发。 吉祥心里酸楚得拧了汁,她不是不知穆良朝待她好,只是没想到会到这样地步。 每当想到他饮毒般喝茶的样子,她就恨不得骂死自己,觇其情意如此,再不敢生别的念头,好话软话认了一箩筐,没换得一句回应。 实在忍不得穆良朝不理她,出京第三日,吉祥怯怯揪他袖角,揉水春眸可怜兮兮,隐带哭腔求:“是我错了,我再不敢了。良朝,好公子,你就不肯理我一理吗?” ——才说完,方觉似曾听过这句话,正是当日他在梅舍门外,苦声对她说的。 将心比心,吉祥益发内疚难当,当即红了眼眶,又不敢当面哭出来。 彼时穆澈敏症初平,身子尚虚,深郁地盯着啜然将泣的眼前人,眼中千般情绪,始终未发一言。 由是径默到如今。 今日他的心情仿佛好些,吉祥不着痕迹往穆澈脸上瞄了几眼,这样安慰着自己,寻机小声搭话:“……咱们走到哪儿了?” 车厢中只有两人,吉祥吞吞口水,刻意向软榻前挪了挪。 白如凝脂的秀颈探出柳黄襟子,被茸茸一领风毛围着,搔得人心坎发痒。 暖炉袭出淡淡花果甜香,似因投进的香饼,又似因靠近的佳人。 穆澈漂亮的睫毛眨了一眨,在小女子期冀的目光中——以手支额,阖目养神。 吉祥薄嫩的唇角微微下抿,偷望他一眼,很委屈,又不敢露出委屈。 车外贼耳长舌的一人接话:“姑娘,再往前就是平阳了,向晚之前必到官驿。公子病体初愈,还劳姑娘多多费心。” 闭目的穆澈懒皱眉头,“洛诵,他再多话缝上他的嘴。” 洛诵得令一声,容许也不怕,拍拍坐骑的脑袋缩肩吐舌,满脸得逞。 原是穆温担心兄长在外受苦,奈何府中不能无人镇事,于是遣了容许随行照料。只是没他还消停些,这一路托容许的福,洛诵对使团中各个文书武卫的姓名、籍贯、职品、喜好,都了解了个底掉。 曹参军狄无广同洛诵一路性子,好静,每逢使队小歇就开始掏耳朵,又以职责所在不能离得太远,被这小鹦鹉折磨得哭笑不得。 随行的太常寺钟主簿家有娇儿,反而颇喜容许活泼,因卓清侯随和,路上闲暇不拘与容许解闷,枯燥途中添了不少生趣。 至晚入城,抵达了驿馆。平阳驿丞先得知消息,晓得这一拨京使来头不小,早早在当地一座繁望酒楼安排下了厢所。 容许听了这一通安排,用一副“马屁拍在蹄子上”的眼神看着驿丞。 穆澈果然回绝,只在驿馆下榻。 这驿丞生平好钻营,眼见这位是个好清素廉的,更易投其所好了,一应准备食用不见铺奢,惟体贴妥当入心,就差挂个“宾至如归”的招牌在门首。 余人喂马整顿、安歇下不提。只有吉祥打下车就忐忑不安 分卷阅读249 ,生怕穆澈赌气不管她,把她撂在一众男子堆里,于是裹紧小斗篷,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一直跟到驿丞备下的屋舍前,见得庭墀疏朗,壁下所植数十株晚来斗雪,乃是当地特出的名种,此季外城不可多见的蔷薇花品。 紫红黄白夹道如迎,映目颜色中,前头的素氅止住,侧身一个眼神,小尾巴立刻灰溜溜进屋去了。 卓清侯如此带一个姑娘在身边,左右无婢子服,态度又是不冷不热,随行之人看在眼里,说不好奇是假的。 护卫们白日不敢向那姑娘细看,私下议论两句,被狄无广闻风喝止,便都缄口不提了。 洛诵容许两个虽不说自家主子闲话,晚饭后松散下来,也不免替公子发愁。 “这都多少日子了,你听见公子和姑娘说过半个字儿吗?咱们出来得急,丫头也没带上一个,公子也不提。到幽州且还得七八日呢,难不成公子自己伺侯一路吗?” 洛诵寻不着话缝,趁他一个间隙,刚张了张嘴,容话又自顾自叭叭:“诶,又不言声又伺侯什么样儿?闷声伺侯,闷……” 洛诵听他说得下道,伸脚踹过去。 其实他心中也以为,姑娘娇贵,这样行路的确不便。加之姑娘每日面对公子的那个委屈模样,再憋出什么好歹,公子这是给谁找罪受呢? 想到这儿,他一脑门官司地踢踢容许,“那你去问问公子,可要添两个丫鬟回来。” 容许眨眼看他,颊侧挤出两个奶窝,狡黠地长“哦”一声,“讨嫌的事儿想起我来了?”下巴一勾,“我不去,要去你去。” 洛诵冷脸:“爱去不去。” 这里商略不出章程,驿丞那儿却先动起了歪心思。 第133章 默相峙 可真不好哄呀…… 彼时吉祥用过晚饭,见穆澈取了册帙在灯下默书,便蹑蹑坐在不远处,小眉小眼地打量他。 男子执毫如松,腕骨清遒,墨描的睫影投上蕴直的鼻梁,分明无欲求的,又无端勾惑心魂。 只这样看,心底便生无数细密欢喜。 吉祥瞧着瞧着,眼前多了层水雾。 她想,我居然差点把这个人弄丢了。 他自言可染可污可伤可败,可她,怎么真能忍心染他污他伤他败他? 蕊娘死在眼前的场景划过,与他淡笑饮茶的样子相比,竟不知哪个更让她惊心。 鹿儿般的眼水光闪烁,吉祥目光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短短时日诸多事端,他比从前清减了许多。 “穆良朝。”她轻轻喊。 我已懂了,我不会再退缩,你给我个机会,听我说好不好? 穆澈笔下险些变折为钩,面上依旧淡淡的。 吉祥咬唇往前凑两步,第二声还未唤成,外头有人轻唤“使君大人”。 穆澈眼风略侧,放笔走去开门,吉祥见他身上单薄,忙跑到置衣架上取了外衫递去。 小姑娘一脸乖相,伸直胳膊举了几息,头顶瞥下的目光动了动,接过披上。 驿丞站在馆庭,脸上的讨好之色跟屋里的如出一辙。有那么一刹那,穆澈都恍觉驿丞不那么讨烦了,直到他看清驿丞身后的两个清美女子。 穆澈的目光倏然冷了几分。 驿丞忙赔笑道:“侯爷莫要误会,玉砚与汀湘都是清白人家女儿,下官因恐敞馆简陋,慢怠了使君与夫人,故而叫她们来服侍夫人的。” 过往接待的节使中也有携眷同行的,更有公裔出身者蓄妓在侧、笙歌拥路,驿丞都经见过。他见这位使君大人与带在身边的女子寸步不离,却别无侍婢,便动心思来凑这个趣儿。 再看他身后两个穿灰鼠坎肩下著长裙的女子,两片雪腮犹荔凝点,一双素手柔嫩纤纤,哪像伺候过人的?即便不是出身中资,亦必衣食无缺。 暗夜之中,二女眸光犹动春波,觑男子逆立于光影之界,颀逸如月下明珠,是此生殊未见过的龙凤姿容,一颗心不由悸动。 穆澈半分余光也不曾停伫,淡淡看着驿丞:“驿馆本是供来往官使休歇的地方,恐怕简陋?要你何用。” 驿丞目瞪口呆地看着在面前合上的门扉,半晌回不过神。 他回想方才不带一丝火气的话,心想怎么个意思,我这就惹了长官生气了? 那两个姑娘动心未已,被突来的闭门羹弄得失落又委屈,问驿丞可是她们不入大人的眼吗?驿丞头一回碰上这么个主儿,自己还摸不着头脑,哪理得她们。 屋里恢复清静,吉祥刚刚听了个大概,一抬头,对上穆澈扫过来的漆黑眸子。 她心尖一漏,下意识摆手:“我那个……不用人服侍。” 是不用人。先前不是还要自己出去讨生活么,孑身艰难,也没见得不舍。穆澈敛回视线,爆烛声里仿似哼了一声,又如错觉。 他坐回没写完的书册前,藏书楼燹损严重,他着重选举世无寻的孤本先行默录,即使奉旨途中也不 分卷阅读250 耽误。 吉祥跟着坐在长案对面,翩散的绮袖搭覆书角,一双眏着烛光的明眸眨啊眨啊,像要说话。 穆澈面上不露破绽地淡定,不过一时,却被落在身上的视线搅得分心,死活记不起下接的章句。 他是打定主意不开口,眉睫不抬,借喝水的功夫垂眼默思片刻,再度提笔——才写了两行……在对面灼然不瞬的目光中,又忘了圣人训教。 引以为傲的记心头一回失灵,且于裁袖翦眸面前,滞在半空的毫端显出郁闷意味。 吉祥瞧得真真的,没有避开。就是要闹到他开口,哪怕训她也好,骂她也好,都强过如今冷眼相对。 谁知翩华公子半点不较劲,写不出就罢,抿唇收拾了砚墨准备歇下。 房里东向置着一张梨木大床,西边靠墙还有一只供以小憩的独榻。吉祥知道以现下情形,穆良朝必定将大床让给她,自身在单榻上睡一宿,和她划个泾渭分明。 于是她抢在头里跑去坐在小榻上,睁着乌溜溜澄澹澹的眼,看他。 她的两只小手还护食般撑在两侧,好比一只占窝的松鼠,是打定了主意不说话就过不去今晚。 穆澈看她一阵,点了点头,而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毫不客气去大床上歇了。 吉祥傻了。 烛台上留了一盏薰薰的红烛绰影自守,中馆清静远人,入夜不闻声籁。 一片安静中,小姑娘呆呆等了一阵,向那躺在床上的身影看了看,唇角撇得不老开心。 她慢吞吞走到水盆架旁,故意拨弄出潦潦水声,擦净脸面后扭身吹熄灯烛,一步一挪,蹭上大床。 浮香隐隐的暖团儿靠近身侧时,穆澈心里狠吁一声。 黑暗中的感观变得异常敏感,他听见她凑到耳边轻哼:“穆良朝,我怕。” 被软声磨擦的耳廓像是起了火,瞬间燎遍全身。 穆澈闭眼背身向里,逼着自己硬下心想,她要抛下他走时怎不知怕,要一个人出城,无依无靠漂零在外时怎不知怕? 他何曾费过心力与人赌气,又怎么晓得后怕滋味?每当想起那日如若找不回人,就心有余悸,就气她心狠,总要叫这丫头识得轻重才罢。 偏吉祥不知死,见他不理睬,一只脂玉微凉的小手慢慢探进他被子。 柔荑摸索着搭到肌骨紧实的腰际,隔着体温焐热的中衣,不轻不重地捏捏揉揉,如同无声的撒娇。 这种不紧不慢的捏法,不是消火,简直要把人浑身的火气都撩起来。 穆澈嗓眼儿都干了,暗中眸色一片动漾,再这样下去,他难保证会忍不住开口,还是先忍不住做些别的什么。 将她揉在身下,听她破碎讨饶…… 突然冒出的念头狠到了他自己,几乎下意识反手捉去,吉祥却在这时撤回了手。 漆黑之中,无人看见同床异枕的两人一个忍耐,一个失落。 床里的人勉强闭目捺住呼吸声,眼尾犹自微颤,都不知道这究竟是在惩罚谁? 第134章 食指动 说话全靠眼,意思全靠蒙…… 翌日吉祥醒来,枕边空无一人。 摸摸衾褥,矜软微凉。 她向透亮的窗纸看了看,自恼睡得太沉。正起身时,门从外面轻轻推开,穆澈装束齐整地进来。 见她已醒,穆澈眉心轻动,门边伫了一伫,又轻阖门扇退了出去。 吉祥知道过一时又要出发,他这是来叫自己的,又可惜醒得及时,不然穆良朝说不准就能与她说句话了。 吉祥空握拳心往脑门捶了一下,不敢耽搁,麻利地起床梳洗。用过早饭,使团又启程向北。 穆澈为人宽和,不以严苛治下,然令行禁止自有明威,这一路过驿皆是歇下一宿,次日便行,不扰地方不贪安逸,千里川途至今过半,文书骁武无不敬服。 连狄无广也感慨,他本以为卓清侯文人雅骨,多少耐不得寒天行路,何况侯爷此番得天子授节,颇受倚重,辇驾屏卫一应皆按皇子规格,就是安泰些也在情理之中。 却没想到,清侯这般春风化雨的品格,骨子里却不乏风行雷厉,暗在心里挑指赞叹。 他还寻空与洛诵道:“侯爷身子弱些,虽心系皇命不辞辛劳,你与容小哥得要当心照料。去并入幽,向北愈寒,千万莫损了尊体。” 洛诵听得稀奇,心说公子温文不假,哪里就身子弱了?再一想,当初公子是半昏迷上的车马出的京——得,也没处解释去了。 行入晋城这日,云空凝霰,似要有一场雪雨。却看街面上人众不少,仿佛赶上了当地一场集会。 道边摆设香案,有身着沉蓝绵袍的纯阳宫道士焚符祭天,皤髫观途,稗贩过境,朴厚的口音与祷唱相杂,十分热闹。 时下腊八已过,路傍犹有许多叫卖腊八豆腐、八宝香粥的摊子,腾腾热气缭绕,再被油呛辣子的香气冲上一冲,光闻着就引馋虫了。 容许鞍上 分卷阅读251 看得口水直流,抵驿安顿明白后,立刻向公子告假,说想出去转转,一副八百年没见过热闹的馋相。 穆澈准了。洛诵最懂眼风,向公子身旁的姑娘道:“姑娘若不乏累,不妨一同出去走走?” 这么些天姑娘没个说话的人,每日不是待在驿馆就是在赶路,想来也闷得够呛了。 吉祥小心看了眼身旁,这人脸上没丁点表情,不知乐不乐意她出去,犹豫一瞬,摆手小声说:“我不去了。” 穆澈瞥眉看她一眼,算不上温和,丰俊的眸光别有情味。 吉祥又呆了一下,立马改口:“我去!我想到街上逛逛。” “噗。”容许忍不住鼻笑一声,见公子看过来,不慌不忙在嘴上轻拍一下,以为小惩。 穆澈翻一翻眼皮,整袖道:“一起吧。” 狄无广看见几人出门,忙要拨几个护卫陪同。 有洛诵、容许在旁,穆澈免了这份麻烦,将出大门时想起道:“此地汾酒出名,大伙辛苦一路,无妨也去尝尝。” 天子亲卫纪律严明,这一路不必领军耳提面命,谁也不敢纵酒滋事。可话说回来,都是气血方勇大好男儿,又岂离得了酒?得了侯爷许准,狄无广喜上眉颊,替底下人道谢。 四个人出了门,容许、洛诵不敢带主子走太远,略在周边逛了逛,挑了家干净的小店挑棉帘进去。 吃惯了驿丞精心备奉的馔肴,偶尔到肆廛食铺与人同食,反而亲切。店主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麻利妇人,头裹碎花巾,腰系围裥裙,一双有神的杏眸热情睐客。 见进店的这路人风采不凡,妇人联想起早前进城那一队引人呼望的赫扬军马,心里“哎哟”一声,不敢多猜,忙不迭抹桌子热酒,招待上来。 容许扫过柜台上的菜名水牌,恭请公子。 穆澈手点他道:“是你兴头出来,这会儿我们都听小少爷吩咐罢了。” 容许连笑“不敢”,做主要了四碗羊羹,并几道当地特色小菜。 老板娘朝东向坐的公子看了好几眼,忱心忱意地笑:“这位小公子会点,进了我家店里,就是要吃羊羹,管保客官尝过一次还想来吃呢!” “那是!”容许拍拍胸脯,饕客的做派:“这条街上这么多家店,就大姐你家的肉香最勾鼻子,隔着门帘都挡不住,我亲自挑的还能有差?” 老板娘被捧得高兴,“小公子真有眼光。” 穆澈听着一来一往莞尔:“老板别惯了他,往后越发说嘴了。” 连吉祥也看出穆澈的心情不错,对着陌生的店家,也含笑玩笑两句……却惟独对她粘住了嘴。 就算是她自作自受,这惩诫也该有个头吧。 净澈的眸子流过失落,吉祥恹恹垂头,被对面那两个看见了,碍于公子无声,都不好言语。 老板娘过来上了两回菜才瞧见她,当即惊道:“呀,这儿还坐着位姑娘呐?” 一屋的食客顿时哄笑,好事者道:“二牛嫂子,呢眼看说家?剩仔五达耍懒啦,要二牛嫂自家端盘?” 老板娘脸上一红,不是她非要往那位长得比画儿还俊的公子脸上瞧,实是一近前,眼睛就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了。 这位摆八仙桌、迎四方客的也不是扭捏人,当即用方音笑啐:“圪出打蛋的,捏乐意着,要呢显化!” 那人讨了骂,讪讪摸鼻头,同桌的伙计笑得更欢。 小店的气氛淳朴融和,吉祥跟着闷头笑了两声。 一时热气缭缭的羊羹上桌,浓郁的炖肉香熨得人浑身发暖。大碗中羊肉切片可见的厚实糯烂,馍饼奶白,羹汤油亮,切碎的荽叶点点翠绿,直令人食指大动。 容许先前看周围人吃得热火朝天,早就等不及了,待公子动羹匙,随即闷头开吃。 半碗下腹,他背脊暖洋洋一片,额上密汗晶莹,感慨这才叫冬日享受。抬头问对座:“姑娘觉得怎么样?” 才送一匙鲜汤入口的穆澈眼角轻飘。 吉祥吃得文静,一碗美味却也将下半数,黛裁般的鬓角香汗微湿,颊含润华红晕,如春桃一般。 她点头:“好吃。” 容许笑道:“滋味自然是好的,但比起……” 他止住话音扭头看了看,生怕被那爽利的老板娘听见了,压低声道:“比起咱府里何大娘做的羊汤,却还差上一截。姑娘没在府中过过冬,所以不知何大娘的好手艺,好在早晚能赶上,否则错过了……” 说到这里,桌上的气氛突而一凝。 洛诵在桌子底下踢他,容许才要皱眉,忽想起出京之前那档子兵荒马乱——自知失言,吐舌缩头学龟了。 洛诵生硬地抢过他的酒杯,几乎给气饱了,心想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吉祥心虚地放下碗,矜持抹了抹嘴角,悔不该一时吃得开怀,疏忽了扮忧讨怜的艰远大任。 结果侧头对上穆澈若有意味的眼神,吉祥迷惑一会儿,低头看看还没吃够的羊肉泡馍 分卷阅读252 ,忽然明白过来,在对方的注视下,又小心拾起羹勺,重新吃起来。 她心中哀叹——说话全靠眼,意思全靠猜,这也太为难人了! 许是吃得太饱,回到驿馆后就有些发困。 穆澈去前头同钟主簿、狄将军商略行程事宜,吉祥一人在屋里无所事事,消一晌食,翻一晌留在书案的笔记,在午后雪落时,窝在榻边睡着了。 昼行夜宿消磨精力,吉祥并非矫情女子,连日下来也有些疲乏,这一睡便睡得熟甜。 及蒙蒙转醒,屋中阴昏一片,穆澈还没有回来。 “良朝?”还没十分清醒的姑娘揉着眼唤,软软脸蛋氤着睡出来的红痕。 没听见声响,女孩儿饧着眼没头没脑地想:他们不会把我丢在这里走了吧? 转尔又稀里糊涂地想:不会,他气还没和我生完呢。 揉脸省了省神,吉祥总算六魂归位,要下地去瞧瞧。一动才注意到身上盖的锦被。 她睡时只欲小憩,好像没有盖被子……也不曾脱鞋。 梅纹小皮靴齐整地摆在榻下,吉祥晃一晃焐在暖被里的脚丫,低眸轻弯,绽出一线笑容,即在暗室亦生光华。 掀开毡帘出屋,映目一院子苍茫素雪,时仍未停。 原来不是天黑,是雪下得大了,掩没住天色。 洛诵受命留意姑娘,听动静打偏掖出来,隔雪见那女子穿件收腰紫檀小袄儿,正在台阶儿探着指尖接雪,仰起的眼眸干干净净,堕发比山青,丰腕堪雪白,晃了晃神,忙低下头。 “公子在前头议事未完,外头冷,姑娘可有事?” “没什么。”才醒的吉祥有点秾秾的鼻音,问了时辰,原来申时方过。 才说着话,一领绀青的风氅恰转进里院。 清俊一片影子,在脉脉昏色下亦夺眼目,拂风踏雪到了廊下。 瞧见吉祥上身只一件小袄儿,穆澈目色莫明。 吉祥仰头看他,是同观雪一样银宇澄澈的目光。 若是在风度林的时节,他这时该笑问一声“醒了?”,又关心她冷不冷,最好便将风氅脱下来罩在她身上—— 然而在这风雪飘摇的异乡他途,穆澈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眼,便进屋去了。 吉祥咬着唇抽抽鼻子,好像要被冻哭了。 下一刻,暖茸茸的貂领拥在颊上,是穆澈回屋取了件貂颏满襟的长袄披上来,又转到正面,有些使力地给她拢紧襟口。 高出的身量居上遮下来,就这样挡住了回舞的飞雪。刻花丝带绕过秀长手指,巧然成结。 感到轻喷在脸上的鼻息,吉祥眼都不会眨了。 她认命地想:好吧,这人这么好,凭他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小心伸出手指,揪住他内里袖口。 那里离得他脉搏最近,烘着离他最真实的体温。 他不言语,她便开口:“我才刚醒。我不冷的。” 穆澈腮骨动了动,从她唇上强移开视线,意欲回屋。吉祥老实跟着他进去。 目睹全程的洛诵:…… 他讷着脸想:情爱误人啊,瞅瞅都把好好的公子别扭成什么样儿了? 晋阳城的驿长比平阳那位老滑头长眼色,没有行出送婢的闹剧。却患在太有眼色,向晚,竟命人抬来一只双人鸾凤大浴桶,送到内苑门口。 穆澈挡在阶前,隐青的脸色透着一阵阵古怪。 容许:我因嘴碎挨揍。 第135章 玉人浴 新妆洗 容许说完,发现公子脸色着实难看,猛地打个寒颤,警觉这会子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要是再说话,就有变成哑巴的危险! 于是这厮赶紧的卖乖作揖,滋溜钻回了偏掖。 四个抬桶来的小吏心里委屈,若使君大人不收下这份心意,他们就没法回去跟长官交差。 无法,只怨穆澈风姿过于超迈——这样一个出众人物,携这个一位系臂之宠,想让人不往风月事上琢磨都难。 穆澈挡在门口忍了一时,忽瞥见窗边探头探脑的人影,眉上倏轻,改了念头,侧身让人把那玩意儿抬进屋里。 白日出了一身热汗的吉祥正想要清洗,感激地望他一眼,便在壁衣后置了浴桶。 驿丞夫人的婢子亲自提来热水,吉祥不要她们服侍,打发之后,小模小样地瞄一眼伏案录书的人,怀抱干净的中衣,颊畔发热地转进壁衣后头。 窸窸窣落的衣帛声隔帘传出,穆澈目光深郁,按着册角的指节渐渐发僵。 温热的水雾将屋里烘得暖然,吉祥及肩泡在香汤中,伸展手臂有余,只觉全身都舒荡开来,润得一张芙面粉中含光,水睫如羽,樱唇胜胭,韶美之极。 而帘外的男人听水潦声起,喉结都哽住,再也落不下一个字。 吉祥也在意穆澈在外,不好发出太大声响,只是无声胜有声,收敛的细碎水声如同藏带心事,一缕一缕漾出,顽石也刻出痒来了,更况 分卷阅读253 一个大活人。 穆澈沉沉吐一口气,忍耐着什么一样站起身。 朦胧的浴影打在障帘上头,纵使不看,那堕堕松髻、秀长玉颈,也一个劲儿往他的余光里钻。 忽想起在家时,那夜她出门受惊,洗澡时犹不肯放他衣袖,淋淋水迹,洇湿半身。 那回他心存忧怜,并未起别的心思,余光却在所不免……是雪白豆腐一样的肌肤,锁骨纤若玉琢,其下一粒殷红的痘印,如同点染相思。 没有沐水的人耳尖也熟红,穆澈睫宇颤颤克制,觉得再这样下去便乱了。 恰在此时,里头糯糯叫了声:“良朝。” 穆澈抿紧唇角不响。 “良朝。”吉祥在里小声道:“我擦身的帕巾浸到水里了……能不能再递我一条?” 透过帘影目睹了小姑娘自己把帕巾丢到水里的穆澈:“……” 故作聪明的小妖精…… 穆澈咬牙切齿,不知道该叹该笑,恨不能生吞活剥。 又不能真的放任她在水里着凉,穆澈正正神色,自盥架上取了条绡帕,走到壁障边别头递去。 吉祥一半心机一半怂憨,媚人也不敢一做到底,还向水里缩了缩身子,伸出一条莹满水珠的玉臂,把帕巾接进去,甚至道了声谢。 穆澈向外的一半侧脸绷得棱角分明,听见假模假式的谢声,槽牙都快咬碎了。 是夜,净软生香的吉祥窝在被子里,左等来右等去,也没见那人上榻歇息,轻撩床帐,惟见书畔挺直的背影。 小姑娘委屈地嘟着小嘴,最终撑不住睡迷了过去。 穆澈伴着烛影僵坐到夜深,直至榻上不再有翻身声,便出门摸到洛诵屋里,吩咐他们取水沐浴。 “冷水?”同洛诵出门预备的容许眉毛拧团,“方才大公子是说要冷水吗?” 洛诵面无神色:“是。” “是什么是?祖宗,这可是大冬天!” 远途劳顿,本就冷寒,加之狄将军对公子身体上心,隔三差五地叮咛千万不能受凉,这时候给公子洗个冷水澡,远的大夫人二公子不说,就是眼前的狄将军能饶得了他? 容许几乎怀疑:这么反常的还是大公子吗? “喊什么。”洛诵偏头向里,语气同样无奈:“里头那位才是真祖宗。” 话分两头,说回韶京侯府,长冗的冬夜无梦,卫氏一朝起来,觉窗透明光,问琼瑰道:“外头可下雪了?” 琼瑰刚从外催水回来,鼻尖冻得通红,身上一件簇新枣红滚绒袄子,外罩半旧的水纹比甲。散了寒气,她在脸盆里倒上半滚的热水,拧出帕子,回说:“后半夜飘了半指厚的雪,这时晴了,约摸站不住脚。” 卫氏轻叹一声,穿戴起身,犹放心不下奔波在外的侄儿。“今年雪勤,咱们这儿都不断,往北愈是艰难了。不知他们走到了哪一亭,身边人把澈儿照顾得好不好……” 琼瑰笑着宽慰,“夫人放心,洛诵做事一向稳妥,二公子身边的容许虽跳脱,在旁解闷也是好的。又有圣上亲派的护卫守着,再不济,还有姑娘贴心照料公子呢。” 不提吉祥还好,提起她来卫氏又要叹气,“那孩子……还不知是她照顾别人,还是别人照顾她呢。” 自打穆澈出格儿地携吉祥一同出京,卫氏彻底明白侄儿是离不了她了。 经过这么些风波,卫氏的心气不比从前,退一步想,能寻着个可心的人总归是好的,等同默许了。 眼巴前儿就是除夕,澈儿赶不回来,乐不思蜀的老三夫妇也没个准信儿,老二更不用指望,指不定在何处参禅,预想年关寥落,侯府当家人不由得一肚子烦闷。 一时穆温过来陪伯母用饭,破天荒学了几个笑话,冷面之人说笑独有一种滑稽,卫氏不防,被逗得放低了碗筷。 她掩帕笑道:“大清早的就来招我,这可稀罕,跟十一学的吧?” “那倒不是。”穆温浅带笑意,兄长离京前嘱他好生看家,通共一个伯母,他怎么也得想法儿让她开心。 说了回这几日将穆雪焉接回府过年的话,用过饭,穆温起身向卫氏道:“伯母容我少陪,跟人约了一局棋。” 卫氏闻言,略有稀奇地看他一眼。 众所周知穆二公子不喜应酬,和王公子弟圈的人向来玩不到一处,更别说约着一起做什么。 卫氏一向怕他性子太拘板,闷坏自己不说,到了说亲的年纪,哪个姑娘敢嫁给一张冰块脸?这会儿听他有约,乐不得的,也不多问什么,一径让他去了。 如果一心安慰侄儿终于交到朋友的卫氏知道,穆温出萱宁堂后并未出府,反而向瑶华苑方向去,一定会比之前更诧异。 临近雪松掩映的苑门,穆温两笔冷清的眉眼微略扫过,拐进道旁的蕉雪庵。 一掀毡帘,暖气烘着茶香袭面,两小僮在风炉边融雪煮茶,显是之前已得吩咐。 靠南棐几摆一张檀叶棋枰,穆澈居高瞧着两盒棋子,容色年轻而寡 分卷阅读254 薄,连带目光也发冷,拈起一颗黑子,搓揉在指间,不知琢磨些什么。 独苏:嘤嘤还有人记得我吗…… 某晏:宝贝信我的这时候出场没啥好事儿…… 第136章 咥狐尾 你比你哥差远了。 二道茶水沸,穆温夹着棋子,在汩汩的水声中审势半晌,终于落下一子。 对座的独苏眼神一空,抬眸道:“二公子再想想?” 她无论面对什么人,永远是一副淡然无关的神情,从前与穆澈对弈是如此,此刻面对穆温亦然。 所以在侯府四姬中,她一直是存在感最薄弱的人,就算吉祥、何宓、湘辰都出去了,她也显不出一枝独秀的光彩。 若非穆温找她,整个侯府都几乎忘了这姑娘的存在。 这也是玉楸想不通的地方,二公子面相不近人情得很,从来不近瑶华苑这边,怎么大公子离府没几日,他倒请姑娘出来下棋了…… 念头到这儿,玉楸就不敢往深想了,听见穆温接着方才的话道:“我哥都胜不过姑娘,长考也无济于事。” “那也,不必下进死地里。”独苏垂着眼帘,一子落下,吃死黑子一片。 寸土必争的阵仗,转眼丢了半壁江山,穆温投了子,敷衍地“啊”了一声:“没留意姑娘做的这个局。” 独苏仍是淡淡的样子,玉楸有些纳罕,忽听二公子问她:“你叫——玉楸?后改的名字?” “……是。”玉楸嘴里蹦出一个字,小脸发红。 还是中秋那夜她在外撞上了穆温,笨嘴拙舌地说了一堆,不想二公子还记得。不好这样生硬,忙又接了一句:“是姑娘改的。” “玄卢五木玉楸枰。”穆澈眼锋微侧,“姑娘知书?” 独苏道:“略读过些,棋谱看得比较多。” “姑娘几岁学棋?” 独苏的睫羽垂得更低,指尖漫淡地勾着白玉棋子,皮肤比玉还白。她看起来像有些倦,又不得不应对家主的模样,缓声道:“六岁、六岁半的时候开始学。” 这样独当一京的棋技,谩说十年之功,若资质稍次一等的人,一辈子只能混个二三流。独苏年轻,所下的苦功不言可知了。 “不闷?” 这话有点怪,不像出自万事不关心的冷面二郎之口,独苏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 从玉楸站的角度觑过去,独苏的摇头不语,宛若欲语含羞,之前的猜测葫芦不压水地往外冒,让她不禁有点慌,又慌不出个所以然。 这之后,穆温没再说什么,也不继续下棋,两人坐在那里,好像各自想着心事。 屋子里一静就觉出尴尬。玉楸跟着独苏小一年,还是不太摸得清她的心思,而那两个小僮不是穆温屋里的人,更不孰悉二公子,一时间三人舀茶的舀茶,弄衣的弄衣,就等着两位坐着的佛爷谁先开口说个话。 “有件事……”最后开口的是独苏,“本要去求大夫人的,明日是双玄馆馆主的生辰,我想去为她庆生。” 这样的事在吉祥那儿开过先例,独苏虽然比不了吉祥,出趟府也不是大事,穆温眼都没眨,随口应许。 之后品了一盏茶,无话而散。 到第二日,独苏拜过卫氏,由小楸与另两个小丫头子陪伴出门。前脚离开不久,穆温随后也向卫氏言声出门。 卫氏问了句:“又去下棋啊?” “对。”穆澈顿了一声,雪眸轻眯,“见一见那个下棋的人。” 从藏书楼失火开始,接连锁着蕊娘的屋门被撬、有人送竹给吉祥、引着她去竹篱,再到后来蕊娘挟持吉祥,生死一线,这一切都因有人在府里暗中作祟。 穆澈奉急召离京,把这摊事留给了他,穆温冷着脸想: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卓清府暗卫包围了双玄馆前后,穆温现身在棋馆对面的酒肆,挑了个柱子遮挡,不易被对楼发觉的位置。 袁邻进来低道:“独苏姑娘刚刚进去,棋馆里之前查过一遍,无可疑人。” 穆温温了壶酒,“那就等吧。” 要等的人没有让他们等太久,酒刚温好,一人出现在棋馆外面,状似无意地左右扫了眼街面,而后举步入内。 “我怎记得,今日不是休沐。”穆温目光如电,冷笑一声,“告了假特意过来接头么?” 更好笑的是,那人破天荒扒了一身红皮,穿着素淡的白袍,以为这样就可以避人耳目? 袁邻也看清了那个人,留意二公子的神情,等他下令冲进去扣人。 不得不说,二公子和大公子做事的方法截然不同,换成大公子,就做不出直接堵人的事儿。不过袁邻觉得这是个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先来个人脏并获,把大半先机握在手里再说。 在他这样想时,听见穆温酒杯一顿:“容许。” 穆温叫惯了口,话出自己先反应过来,改口道:“叫人进去。” 袁邻精神一震,领命发出呼哨,暗处 分卷阅读255 的卓清卫鱼涌一般没入棋馆,穆温这才起身拂了袍袖,不紧不慢地往双玄馆去。 未到门口,就听见厅中棋客和管事的大呼小叫声。穆温习惯性皱了皱眉,踏身入内,只一眼,就扫到独坐在偏隅一张棋桌上的独苏。 没有宁悦玄半点踪影。 穆温的眉头皱得发冷,一暗卫从楼上搜下来,在他耳边低语:“那人不在。” 怎么会?穆温冷冷扫了独苏一眼,那女子罔若闻之,仍自开自败地静在那里。 这么隐蔽的事,他们居然不上楼说?明明这么多双眼看着宁悦玄进来,怎么一眨眼功夫就没了,他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疏泠的目光落在独苏身后的锦帘,穆温一个快步走去,拨帘现出后面的一堵石墙,扣起指节敲了两敲,用劲儿一推,耳听嗡然一响。 密道。 围了个铁桶不透,竟忽略了在这繁华街衢显赫门脸,内里会设暗道。 穆温脸色瞬息阴沉,顺手拨下帘帷,隔出这方天地,也挡住外间好奇的眼色,打眼令两个精细的府卫进去探查。 与此同时,他背后倏然发凉,一种奇异的直觉作祟,猛地转头,透过窗口,看见街道对面的酒肆里坐着一个人。 片刻前他亲眼看着走进这里的人,坐在片刻前他所坐的位置。 衣白的大理寺卿端起梨花杯,遥遥向这边致意,眼含薄笑,轻轻翕唇说了一句话。 穆温听不到他说什么,倒是酒肆的小伙计,听客人突然自语:“你比你哥差远了。”奇怪地询问:“客官说什么?” “没什么。”宁悦玄心情不错的样子,丢下一锭银子,故意往穆温所站的窗扇看了看,起身要走。 穆温捏着手没有追。 宁悦玄既然出得去,他就没法把他强抓回来,证明他和独苏有关系,和指使侯府的一场大火、扰祸内事有关系。 棋差一招。他心急了。 目光转回来,他在沉默的女子对面坐下,声音听不出温度:“说说吧。” 第137章 雪夜途 不会有老虎吧? “我六岁半开始学棋。” 独苏的目光空洞,“是他把我买回来的,又送到这里来。” 十年的故事很长,像一场闷闷无绪的梦。说出来又很简单,无非是她幼时家业败落,朝不保夕,一个人出现,给了她条活路,不管无意还是有心,总归令她有了存身之所。 开始有些奇怪,她养好身子之后,买她的人给她请来了四位先生,分别教授琴、棋、书、茶。懵懵懂懂地学了两个多月,那个买她的人来评断她的资质,问了许多话,最后拎着她筷子细的手指头看了看,丢下一句:“学棋吧。” 一句话,定了她一生。 受过离乱的小孩子总是敏感又胆怯,那时的很多对话独苏都不记得了,唯独忘不了那人说话时随便又冷淡的语气,仿佛随口决定一条鱼该蒸该炸,晃眼的红衣扎得人心慌。 六岁见他时,总要费力地仰起头,又不敢看他的眼,凭着听耳中的音色,判断这个从来不笑的男人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没过很久,她就见不到他了。 双玄馆的老板对她很照顾,接下来十年,不过是看学棋,看棋,下棋,想棋。一语可了。 呵,挺没滋味儿的。 “所以藏书楼的火,是宁悦玄示意你做的?”听完她的话,穆温神情没有半点松动,问了这么一句。 独苏沉默了一下,点头,“小阳春宴那日,他的人混进来递话给我。” 穆温青薄的眼皮眯了眯,“府园竹篱屋里的秘密,也是他告诉你的?他怎会知道?” 独苏听到后半句话,微微抬起眉眼。穆温随即也意识到自己多此一问,宁悦玄的行事,怎么会全盘托付给她?这个人,不过是他手下一枚棋子罢了。 而且是弃子。 宁悦玄必定清楚,一旦令独苏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揪出她是早晚的事,到那时,她的身份就会暴露。 可即便如使,那混账东西还是做了,就算能给穆家添一份堵,他也在所不惜。 十年。比起府内藏有奸细,穆温更吃惊于宁悦玄谋心之深远,气量之狭险——他买回独苏的时间,正是宁穆婚事取消交恶,他闯府大闹之后。 竟从那时起,宁悦玄就瞄上了卓清雅会这件事,历经十年,恨心未减。 穆温捏着突棱的指节,如果他今日能扣住他,单凭放火烧楼这一条,捅到圣上跟前就能罢了他的职,甚至要了他的命…… 他的眼风侧向独苏:“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若不然,宁悦玄不会放心留下她等着他。 “我弟弟。”独苏轻颔额角,声音终于带了点感情,“他这些年养着我弟弟。” 穆温冷嘲:“养来控制你听话?” 独苏坦然承认,“是。” “他就不怕你不顾念亲情?” “怕的。 分卷阅读256 ”对面问一句,独苏答一句,除了没什么情绪外露,大有知无不言的意思。“卓清侯府是个好去处,他大概怕我有不该有的心思,所以在雅比前夕……” 独苏顿了一下,黑洞洞的眼眸直视穆温,麻木如诉旁人事:“找几个人要了我的清白。” 那人养着她的弟弟,还养着她最肮脏的秘密。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不要指望有人救你、怜你、喜欢你,不要指望能摆脱我的控制。 其实就算他不这样做,独苏也会听话的。 她是个下稳棋的人,从懂得拿棋开始,就不贪心,不冒进,不挣扎。也挣不动了。 只是来不及说,连哭叫一声也来不及。 穆温的思绪在“几个人”上头定了定,微不可见地皱眉,眼里的冰霜冷气却明显地溢出来。他明白了,出了这个门,独苏打死不会再会一句真话,更不会出首指认宁悦玄。 一种汤里喝出老鼠屎的恶心情绪瞬间闪过,心肠素来无关怜花惜玉的男人冷然道:“别着急卖可怜。藏书楼的火、烧毁的书、凝麝的伤,还要算在你头上。” 最后独苏被押回侯府。穆温没有瞒伯母,挑重点解释了前因后果。 卫氏听完,半晌回不过神,颤声要了参汤压惊。 等好不容易消化这事,她点着心口喟叹:“四个丫头,哪一个叫我省心……当初还不如听了澈儿的取缔雅集,也没有后来这些事了!” 她甚有当家主母治事未谨的自责,穆温却心想,当初真若取消了,哥可上哪去给人掏心掏肺呢? 此事在他看来,尚在掌握之中。他手里扣着知道宁悦玄根底的人,宁悦玄手里扣着掣肘独苏的人,顶多两下占个平手,日后如何还未可知。 不过先手失在他的大意上,穆温的心情总归不爽。和他最熟的十一敏锐察觉,奇怪地问:“最近怎么不高兴?” 穆温没告诉这小魔王,怕他去宁府闹,瞎着眼瞎说:“我一直不高兴。” 十一:“……”得,知道您敷衍了,理由都懒得找。 他也不在意自己被当成傻子唬,顺嘴道:“前几日你和府上的司棋姑娘一起出门了?” 这话乍听上去有点怪,穆温正想着独苏的事,反应了一下,皱眉问:“什么?” “一些屁话。”穆庭准压根没当成正经事,“小华子告诉我的,他隐约听到一些闲传,说你和良兄的姬妾……我放话出去了,谁再嚼舌子不要命,嘿,尽管试试。” 当日穆温进棋馆后就清了场,这空穴来风的话影谁散出去的,用脚指头也想得出。 穆庭准看他二哥脸色不好,以为他吃了心,拍拍打打地安慰:“别听他们放屁,我还不知道么,你们家兄友弟恭的,别说人了,就是良兄的一笔一砚也不会……” 心尖倏尔一涩,十一转过一个念头,话没有说下去。 穆温本来没在意,忽然见他反常,纳闷:“怎么了?想什么呢?” “你又想什么呢?”十一摸摸鼻子掩饰过去。 穆温看他一眼,“我在想,我哥他们如今走哪了。” 巧了,穆庭准心里苦笑,我也在想,她如今走到哪里了…… 使团这日正行到明道岭。 清早一众人出发,本想天黑前可过愚溪口投到宿处,不豫大雪忽至,阻慢了使团脚程,天色黑透时,被困在一脉低凹的峪谷里。 四周一片暗遮,山峦绵伏如墨片,数盏风灯照不透雪飞风咽。 目之所极不过铁青的石,苍冷的松,还有不知何在的暗流汩动,偶起撞冰之声。 苍寥天地,将这队人马合围。 狄无广下马觇路,而后搓着冻僵的手回至轿前: “侯爷,别说过溪口,眼前这段路不知何处有暗河结冰,夜路万万走不得了。听乡人说这西岭上有个什么庙,属下带兄弟们去寻寻,委屈侯爷一晚如何?” 御赐雕辇已被舍在晋阳驿,穆澈坐在更宜行路的油壁小车里称好,轻轻侧头,借微光看清吉祥冻红的耳尖。 小轿没有辇车宽敞舒适,取暖也大大不如,吉祥手炉里的炭早已熄了,被嫌弃地撂在一边,这会儿整个人缩在氅子里微微打瑟。 对上蕴默的目光,她抿唇笑了笑:“我不冷的。” 那么些护卫在外头冒雪而行,她有一方遮蔽一室炭暖,已经很知足了。 这一路虽无暇游玩,但吉祥生平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见识了许多人情美味,并无一声抱怨。 穆澈眉间微喑,有些悔将她带入这片冰天雪地。沉默多日的唇动了动,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吉祥不以为苦,拢着圆茸的裘领轻俏搭讪:“这山好深,不会有老虎吧?” 话音才落,便有一声混浊的震啸响动山谷,马践循之悚动,车厢随之浮颤,漫天席雪亦为之悬凝,不敢落下。 前一刻的调皮尽化失色,吉祥俄然扑进穆澈怀里,十足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紧紧箍住他的腰。 她的圆眼 分卷阅读257 叽咕咕地转,是真的吓着了。穆澈极其自然拥住她,在后背轻轻拍了拍,另一手挑开车帘。 众人明显也听见了兽声,在这空旷深山,如此真切回荡的啸意瘆人肌骨。 钟主簿在后面的轿子里哆嗦,“你们听见没有……狄将军、容许,你们在哪儿呢?我老了可经不起折腾啊……” 容许洒然下马,不惧反笑:“这山虎不开眼,胆敢吓唬起我们来,都说兽血暖身,咱们擎等雪中送炭吧!” 一执戟骁卫接口:“这不是虎,是豹啸。侯爷与大人莫怕,有咱们在这儿,甭说孤狼独豹,就是一窝豹子也料理了!” 这话才说完,又几声不同方向的低沉豹吼起伏,仿佛兽通人语,不甘被轻视而作出的挑衅。 轿中的姑娘颤得更厉害,一张小脸都埋在男子胸膛。穆澈抚了抚她,有心下轿主事,却被小姑娘紧紧抱着不能放开。 轿外泰半是意气儿郎,兽有兽性,他们亦被激出了血性,不必吩咐,已拉拢马匹围住几辆车轿,人又环围在车马之外,抵背相护,燃起火把照雪观山。 火团映出光影鬼魅,豹声若即若离,紧张的对峙中,不知谁低吟一句:“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 容许臂挽两匹马的缰绳,一愣后笑,单手揉了把冻硬的脸,长声接口:“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 洛诵的眼皮和耳根汩跳,拦都拦不住,耳边就炸起一声高过一声的: “始知天上有将军!” “始知天上有将军!” 这队人马历来保戍在最安全的京畿,不曾有机会挟剑弯弓,见擒单于,却不妨热血干云,直是把这一山的走兽当作了匈虏对待。 穆澈无奈失笑,吉祥被吼声震得胆颤,迷茫抬起头,一时都不知该害怕哪一边。 那齐咏未完,忽有一道锐风从旁袭来,两个骁卫未等反应,小腿上各自挨了一下,刚叫出声,肩头又挨上一捶。 “叫叫叫,鬼叫个什么!真把狼魈虎豹都招来,你这小身板够喂吗!惊扰到侯爷我扒你们皮!” “狄将军……”前一刻豪迈万丈的护兵们顿时老实,还有几分委屈,“我们不是想壮壮胆嘛……” “壮壮壮,壮你个头!” 狄无广探山回来,听见山峪里的齐声高歌就是一哆嗦,心道还什么“天上有将军们”,你们小崽子是要把我送上天吧! 他内里一腔子火气,这时不及发作,快步至轿前,方想起轿中还有一位娇滴滴的姑娘,更不敢大声了,歉声道:“属下管教不力,惊扰了侯爷,请侯爷恕罪。” “无妨。”穆澈挑起车帘,玄绀裘帽下面色淡然,与平素并无不同。“山中可有宿处?” 本以为山中是个寺院,谁知狄无广循路探到的,却是一座尼姑庵。 住持的师太倒且平易,听闻来意后,合手道了一偈,愿为过路行客将偏院腾借出来,又关照说,山中一只母豹刚刚生产,正是护犊的时候,不主动惹它便无妨碍。 这个消息带回来,豹不豹的反在其次,护兵中却有一半不愿宿在尼庵里,有的是怕惹出闲话,有的以为丢了男子汉的脸面。 没等狄无广开骂,穆澈下轿道:“雪寒伤马骨,你们顶得住,坐骑也顶不住,此行皇任在肩,任何人耽误不得。方外人慈悲清旷,姑且不惮容留风雪夜归人,诸子胸襟岂不比女流?” 轻描淡写几句,众人听见都哑了口。 吉祥随之下轿,黑风吹得素浅的篷角翻动,鬓发簌簌摇曳,她正听容许道:“走了走了,大老爷们别娘们唧唧的,再迟那母豹要找你们喂奶了!” 山路崎岖,狄无广亲执火把为穆澈引路,吉祥紧跟在侧,没两步,便觉寒气从地底透出,一个劲儿往靴底钻,却犹怕走得慢了,因自己耽误了大家。 忽然她眼前一旋,整个人轻飘飘地落进一个安稳怀抱。 后头的容许脚下一滑,低下头简直没眼看。 他素来行礼如仪的大公子毫不避忌,一手抱住女子后背,一手托她膝弯,一领到底的长裘遮住怀中娇影,仍怕不稳当,紧臂向怀里收了收。 近周几个护卫摸鼻的摸鼻,轻咳的轻咳,不约而同移开视线。 于是吉祥就这么迷迷蒙蒙,晕晕乎乎,一路被抱到了庵庙。 这座立于半山腰的清庵少说建了百年,许是雪夜的缘故,望之几分空旷冷清。一位缁衣老尼候在那里,将他们带至偏院,这地方大概是由念经堂改成的,古砖旧阶,外无余物,幸而屋子够用。 下面人将马匹归拢到一处看管,马料是没有的,人还能吃上几口自备的干粮。虽然师太离开前说庵中的厨房可以用,但一群糙惯了的大男人,让他们猎豹还可,说到治庖,不免他娘的一个头两个大了。 有几人身上藏着晋阳城中的好汾酒,得狄无广默许,拿出来大伙取暖。 繁京不知北戍寒,这冰冷的夜,若没有一口滚烧的烈酒,该如何挨过。 穆澈分到 分卷阅读258 的那间独舍同样空空四壁,除了靠北墙砖垒的土床外,就是一个旧缯佛龛,两个褪色蒲团,一眼看得到底。 空旷如此,衬得乖巧坐在床沿那女孩子格外显眼。 第138章 月神知 入眼这幅光景,背脊酥麻…… 穆澈在炉火旁,向吉祥面上扫过一眼,看她静静的,没有过来烤火的意思,不知是否在山下吓着了。 才要走去,洛诵在外敲门。 洛诵不能让公子和姑娘啃干饼,安顿好后,便和容许搭着手弄出了半锅米粥。穆澈接过腾冒热气的碗,看见米粥的颜色,沉默一下,另要他找个脸盆,准备些热水。 洛诵冷峻的眉目透出一股不好意思:“第一次熬粥,不知怎么就糊了,公子等等,我再去做来,这次多加些水……” “别,庙里度日清寡,没那么些米给你们折腾。”穆澈说着露出笑意,“这就很好。” 关上门后,他自然地将粥端到吉祥手边。 这些日子都是这样,他想做什么,便用行动代替语言。明明事事体贴,就是不肯出口说一个字。 吉祥也几近习惯,捧着碗焐了会儿手,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匙,没有太大胃口。 一时热水来了,穆澈挽袖将水注入铜盆,试过水温,端到吉祥脚边。 吉祥正在发怔,就见男子俯下身来,扶住她的小腿为她脱靴。 “你、你不用……我自己来!”吉祥怎能要他伺侯,几乎惊慌地说。 穆澈垂眉温和,已扣着纤细踝腕,褪下一只半湿的皮靴。轻轻扯脱女子的罗袜,一只娇软玉足落在手里。 那五颗水菱趾瓣冻得粉红微透,情状怜人,穆澈指腹略紧,将之慢慢浸入水中。 暖意从脚底传遍周身,吉祥轻哼一声,全身软了下来,任由他脱下另一只靴子。 硬括的袍角垂地,一冠墨黑长发映进眼里,不见他面容,也知是个极温和神色。 “吧嗒” “吧嗒” 极静的屋子发出声响,泪珠一粒粒落在盆里,有的砸在柔嫩的脚背,又顺着水迹滑下去。 穆澈滞了一时,抬起头,看见女孩儿双眸水红,犹有泪水不断涌出。 他眉头轻折,向吉祥脸庞伸手,被她躲开,哭得更凶起来,啼啼噎噎,合如受了天大委屈。 穆澈终是道:“你哭什么?” 眼泪,终于招出这人累日以来第一句话。 吉祥喉咙含混地响了一声,自己大觉难过,积攒的一肚子话这时也不顾说了,雨打梨花,甚是惹怜。 “莫哭。”穆澈的容雅淡定在泣声中寸寸瓦解,直起身来,像是无措了一许,掌心慢慢按在吉祥头顶,软着声道:“我也不曾如何,你莫哭了……” “我只跑了两日,你,难道,你要二十年不与我说一句话吗?” 吉祥一面哭,一面磕磕绊绊地诉:“既如此,为何还对我这么好?既对我好,为什么又不理我?你不理人,我怕……” 到后来,她自己也不知想说些什么,含混着眼泪嘟嘟囔囔,把人的心都摧软了。 所谓的胭脂粉泪,萦损柔肠,抵是如此了。 穆澈长喟一声,脚趾冻伤他尚且心疼,怎么忍心她这样哭。 嗓音低醇,像清泉千百次洗磨过的一颗青石:“你只怨我,怎么不想你要离开我,我怕不怕呢?当真没了你,往后昼昼夜夜,度日如年,我余下一世又该如何?你逃的两日,我把两辈子的心血都耗尽了,你还怨我?” 吉祥不期听到这番剖白,泪目圆怔,眼尾的水赩染成桃花颜色。 穆澈强避开猫儿般的目光,却没躲过近在咫尺的幽甜体香,到底把人搂得紧了,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临儿。” 他低低叫她的名字: “我待你如何,便是我心如何。你不要惊惶,不要觉得负担,只坦然受着就好,这些都是给你的,是你该得的。 “我不愿,令你不自在。可没办法……我就是如此一个人。” 吉祥感动得一塌糊涂,贴紧他的胸膛:“我喜欢你这个人,我要你这个人!”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真心真意,只不过像一场美梦做久了,总有些将要醒来的空惘。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这个人真真实实,坦坦易易地在她身边,会照顾她保护她,也会因生气与她闹别扭。 她怎么还能叶公好龙,拿自己的懦弱去糟蹋他的一片心? 想到这里,吉祥鼻头酸酸的,又想要哭了。 “好了,不许哭了。明日上路经冷风吹,眼皮红肿了,人人都要笑你。” 穆澈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止住娇娇女的眼泪。两人略略洗漱,躺进一条被子里取暖。 为防吉祥哭后即睡,积郁在心里,穆澈便说些轻俏的话安抚她。 两人之间没了隔阂,吉祥牛皮糖一样贴在穆澈胸前,贪婪地嗅着松墨的清香,大有 分卷阅读259 把这些日子的冷落一齐讨回的意思。 俱着中衣的一双身躯,体温很快交织在一起。想起平阳的夜晚,这只小手是如何在身上逗弄,他又是如何忍耐,一簇急火燃了穆澈小腹。 公干在外,且身处尼庵,穆澈仅存的理智想从柔软的臂弯里挣脱。 吉祥却粘得更紧,仰起尚且发红的眼眸,轻轻咬在他的喉结。 一声轻溢,长睫划过皮肤的痒,像极了穆澈此刻心绪。 “胡闹……”声音再也镇定不了,颤动的句尾压上软润的唇。男子一个翻身,带着与人前不同的霸道,锢住温香软体。 那唇是棉软的,还带着泪的咸味,狡黠的小舌又将甜蜜补足。 颈下的肌肤饱含清香,似刚蒸得的云糕,一口咬出一印浅红。微弱的娇嗔中,男子眉目润如水墨,埋头向下,循无数个夜里的肖想,噙那粒独属他的红豆。 对她的渴想,已邃入骨里,经不得半点撩拨。 吉祥玉肩尽裎,青丝雪肌摊在旧蓝色的缁衾上,如一池新琢白莲,清新而又旖靡。 才褪去的水雾又濛住她清眸,连呼息也轻急,湿润,是被游鱼水荇撩拨的莲啊,盼望着渐行渐近的蒿声,等待那涉水而来的采莲人。 田田泽广,连香气都腻了几分。 穆澈入眼这幅光景,背脊酥麻,一声声叫她“临儿”,贴着她软若无骨的身子喃:“这是在庙里……” 像提醒她,又似克制自己,双手却不能放开地想抚遍胴体寸寸。 在身下人迷离的渴求中,穆良朝恪守二十年的礼智方寸,尽失皆无。 亵衣如雪坠落,眼波中摇曳醉狂。油灯燃灭前的最后一缕光影,正掩过那声最深婉的娇啼。 这一个静寂的寺院夜晚,压抑不住的嗔泣一声声破碎,又一声声迭起。 月神在上,雪神可知。 第139章 吉祥庵 山月为证,孟浪至此。 莹白的亮光透进山窗,不知是雪色,抑或拂晓的日光。 洗旧颜色的缁被凌乱地铺满席榻,少了清心寡欲的冷淡,添出靡靡色味。 浓碧云鬓就散在枕畔,饰着那只小小耳垂,黑为汝玉,白堪定瓷。被中人儿懒起,娇赖咕哝半声,穆澈知道自己有些不知轻重了。 屋里的龛案与蒲团一如昨夜静默,穆澈的目光挪过去一眼,就转头避开。 简直,荒唐透了…… 吉祥肩头雪肤上留着可疑的红印,穆澈脸颊也可疑地发红,勾勾她的鬓角,清劲的手掌落在她腰肢。 一面尽可能轻柔地揉按,一面低道:“临儿,委屈你了。” 没想过有一天,他穆良朝也会亵渎神佛,更不曾想,会在这般情况下要了她。 在他的计划里,他给她的应是高宾佳祝、喜堂凤烛,是绣鸳鸯的锦红衾,撒百子的朱纱帐,是金称杆挑起喜帕时,他对上那双嵌星溢辰的美目,再合卺相欢,百般怜爱。 而非山月为证,孟浪至此。 即使昨夜的滋味,每当想来都销骨蚀魂,栗栗难搪。 ……他对她的抵抗力,远比想象中要低。 吉祥软软一团窝在被子里,浑身酸疼不想动,心里的甜羞却几乎盛不下,哪里还有一丝的缝儿容得委屈? 忆着昨夜好似变个人的公子,她直把脸面埋下去,嘴边暗自翘起一道小弧儿。 舒服地眯眼受用一阵,吉祥就要取衣裳起来,身上尽管还有些不适,不想耽误了大家行程。 穆澈反将她按下,“再歇歇无妨。早起狄将军下山探路,发现愚溪口冻了,众人正在除冰,怕得再等一天。” “真的吗?”吉祥小声问,眼睛闪亮亮的,担心他拿好话哄人,私为她多耽搁一天。 “骗你做什么?”穆澈居高瞟向被沿遮住的一抹雪胸,忽有些难耐,曲膝慢慢俯在幼白的耳垂,“既有力气,再陪你躺躺可好?” 玉颜端正,只那低诱语气,怎么听都透着一股令人脸热的暧昧。 吉祥初还怔愣,省悟过来嘤咛一声,拿被子蒙住脑袋想:这人什么时候也学得不正经! 穆澈扯她的被子,笑声昆山碎玉一样耐听,“别闷坏了自己,早饭吃粥好不好,我给你做。” 吉祥躲在里面不出来,红着脸道:“随便你!” 时过朝时课诵,去厨堂的中途路过经堂,里面犹传出敲鱼诵念之声,想来山中长日无事,这念经打坐便是此处方家的日常功课。 穆澈未着外氅,一身净素月衫洗尽浮华,端见荦荦身姿,无一丝尘露之气,与此地莫名相匹。然而耳听庄圣的经咒,他没有一点清心,不知想起什么,眉底浮生两片红晕,心道“罪过”,快步避走过去。 阶下替小尼扫雪的洛诵远远看见,奇怪公子的背影为何有一丝慌张? 他出于尽责之心赶上前:“公子昨夜休息得如何,可有什么吩咐?” 穆澈听见“昨夜”,避开眼道: 分卷阅读260 “好。”又咳了一声:“我去厨房看看,你去吧。” 洛诵感到公子有些反常,又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正要回去扫雪,忽想起一事问:“公子昨夜可听见什么声音了?” 穆澈嘴角一抽,整个人僵直了,“什、什么声音?” 洛诵道:“是雪豹叫声,感觉离山门很近……” 他的耳力灵敏,未尝在山中生活,虽然庵中的师太说山兽不会袭人,又有另一层保障,仍是起身防了一阵。因担心公子不惯,是以关切询问。 没想到话才说一半,他家公子就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像他才是洪水猛兽,要拼命躲开一样。 洛诵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喃喃:“公子怎么了?” 到了厨堂,穆澈心境好歹平复,洗了白米才要下锅,碰上钟主簿手下的录事薛吉过来取水。 这位薛录事平素并不起眼,一向仰慕卓清侯,只恨无缘说话。如今机会难得,自然上前见礼。 穆澈应对和善,薛吉便也仗着胆子闲谈几句,说到兴处因道:“侯爷昨天晚上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怎么人人都问这个?穆澈目光闪了一瞬,幸不为外人所察,佯做自然道:“嗯?什么声音。” “似是经堂中夜诵之音。”薛吉略带羞涩地一笑:“侯爷勿怪,下官本以为此庵不见经传,当是少于约束的,如今却有些佩服这班出家女子了。” 穆澈心里一松,含混地应了一声。 可叹他从来君子不欺暗室,这是头一遭尝到做贼的滋味,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心虚。好歹等薛吉走了,只盼之后都不要遇上人才好。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汤米下锅,又有个容许不知从哪里过来,他既没去塔下扫雪,也不到山下除冰,一张娃娃脸浮现着游手好闲的神气,向穆澈问声好,打了个半睡不醒的哈欠。 此人不比洛诵,向来怪话最多,穆澈不愿在小子面前露出破绽,便想赶他出去。 抬头见容许眼底两片乌青,想他这些日子鞍前马后的,不可谓不辛苦,不由得又心软:“昨晚没睡好?” “怎么能睡好。”容许一边吸鼻子一边抱怨,“公子昨夜难道没听见什么响动,要我说啊,真是干柴烈火,一个床上也太挤了些……” 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断喝:“出去!” “啊?” 容许把眼睁得清醒些,面前是一副“罪该万死”的怒容,不明白好性的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委屈屈离开时还在想:我就是想抱怨一下屋里的柴炉声太响,还有同屋的狄无广打呼噜要命,这也不行么…… 穆澈长吐一口气,耳尖红晕久久不退。 一念想起还在等着他的姑娘,眼底又不禁泛泛温柔。 等待熬粥的空当,他看见灶旁一坛两掌高的瓮子,其中腌渍些瓜菜,想了想,便搛出切了一小碟。回头揭开锅盖,洁白的米汤中央,汇起了一层浓稠的粥油。 别看卓清侯在厨房中游刃有余,其实他所会的唯有煮粥而已,这还是因为穆温儿时得了场重病,颓丧自闭,诸食不肯下咽,父母医官都无法,才有他第一次下庖厨,笨拙地给弟弟煮一锅粥。 初时也像洛诵似的少水急火,熬成一锅米糊。 那日他足足祸害半缸米,才勉强弄出一碗看着能吃的。 幼弟子温,弱猫一样蜷在床榻上,那么小的孩子,眼中透出万念俱灰的冰冷。 那时子温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喉咙也发不出声音,一场高烧,收割了他聪敏的五感。少年新志,天之骄儿,一夕之间,变成可能要在余生抱残潦度的废人。那等绝望,谁人可知? 突如其来,暖暖的米香飘浮而至,像久旱田野上一场毫不吝啬的甘露,冰雪加身中一件温暖人心的狐裘,慢慢地,润化了无边恐惧,给了男孩一条回归温暖人间的路途。 看着哥哥被蒸气炙红的手背,男孩儿沉默一时,接过那一碗烫心的食物,和着自己的眼泪,一口一口吃下去。 世道艰辛,有时治愈人心,不过只需一碗粥的温度。 熬粥是需要耐心的,如有惋惜卓清侯不肯入仕的稷臣,有幸看见他此时模样,也许能明白,穆良朝通天地义理,揆古今之变,身负一身才学不假,然而他满心的温情与热情,都是留给值得付出的人而已。 性中至繁,是千卷诗书,万里疆土;情中至简,是阖家安善,粥饭可温。 等着粥饭的吉祥眯着翘媚的睫毛,在被窝里赖了一阵,披着衣衫起来。 再怎样娇懒,她也不好叫人喂她吃饭。 收拾铺褥的时候,不防从一个角落摸出一方月白素帕,上面红梅点点,染在水蓝索纹的边缘,如同一粒朱砂融于沈湖。 吉祥愣了一时,方意识到这是什么,整张脸粉了个透。 昨夜她半是懵懂半是慌悸,如堕无边醉乡,只知紧着双腿攀在他身上,连他什么时候垫的这个也未留意。到得后来……惟依本能沉沦而已…… 幸而是 分卷阅读261 准备了,不然弄脏寺里的床铺,岂非大大不敬? 吉祥的脸都快蒸熟了,单衣赤足趿着鞋子,手捏那团东西无从处置,最终,手忙脚乱地塞进包袱最深处。 还掩耳盗铃地打了个死结。 是以穆澈回来时,看见的便是女子在窗下含羞梳发,芙蓉绣面红菡初销,颈下一片冰肌瓷骨,如雕如琢。 朝光明霞,皎如新雪。 “看什么?”美人抬头,翠眸映朱唇,宛如被唐突了,微微发嗔。 穆澈就任劳任怨地笑,“吃饭了。” 两人用过饭,吉祥整理一番,去向住持致谢收留之情。 一行里余人都是男子,纵有感激之心,也只好暗地帮衬些扫雪补屋的粗活,要说当面,惟有吉祥这个姑娘家方才妥当。 那住持是个旷静为人,见吉祥面善讨喜,无一丝轻浮气,出八宝香茶款待客人。 吉祥品出茶香清凛,不是春收成茶,又无老迈之气,便问起来历。一番交谈之下,原来这位住持亦是个懂茶之人,两人更是投机。 吉祥因问:“得师太心慈,耽借一夜,还不知此庵叫什么?” 住持道:“檀越此问可有来历了。据我师祖说,这座山寺最初,是一万姓人家出钱为女儿所修,因那万小姐生小体弱,寄名无用,只得亲身问道修禅。 “原不过随山名称做‘明道庵’,后来香火盛些,又叫‘指月庵’,至我师祖接掌庵中事务,弟子多了起来,为免外来人杂,便阖上山门,轻易不准入寺烧香。师祖精通黄歧之术,对身患顽疾的山民时有救治,乡人感念,是以那时又有人称‘吉祥庵’,到如今,还有什么名实,不过是个无名庵罢了……” 第140章 红尘渡 甜一下哟 听见“吉祥庵”这名儿,吉祥微微出神,心想这遭也算“吉祥身入吉祥庵”了。 她佩服此间诸人安于山中清苦,再品杯中泛着玫瑰甜香的八宝茶,才明白这恐是山僧款待贵客之物,平素未必轻拿出来,心中不由温暖。 回到偏院,吉祥忍不住与穆澈唏嘘,让他走时多多留些银子给她们才是。 “虽然出家人不重外物,但她们总要生活。山中远离市集,平时换些日用所需指不定怎么费力呢,若再赶上这样的天气,更难办了。” 穆澈任一张粉嫩的小嘴喋喋不休,盯着她认真的神情,隐然撇开头。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吉祥察觉哪里不对劲。 “嗯,你说得很对。”男子手还攥着她,头却不转过来。 吉祥咬了咬唇,将一张脸强扳过来,看见这人果然在笑。 她一幅小脸当即赪红,好似酿在白玉盘中的倚枫醉,漩出小小一朵梨白:“你笑话我!我说错什么了!” “我的临儿没有说错。”穆澈含笑望着她,两泓秋水潋滟温柔,“我家姑娘长大了。” “……”这个人,嘴角抹了蜜吗? 吉祥无声一瞬,忽又醒悟话里另一重意味,想起那块被她藏起的帕子,回忆昨晚……玉齿又咬上朱唇,眸光浮浮落落,不轻不重地朝人胸口捣了一拳。 穆澈本无邪意,只是在想当初她进得侯府,还是个调皮鬼缠人精,不到一年光景,已会扳着手指煞有介事地替旁人打算了。 可爱仍是可爱的,爱怜之外又感到欣慰,是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怀。 没成想莫名就挨上美人捶,他佯做吃痛,颓散身子咬住半爿耳坠,笑气靡靡入耳:“姑娘怎舍得啊?” “……” 午时是同尼僧一样的饭菜,拿进屋里单吃了。 住持对女客格外照顾,饭后又着小徒送来了一碗冻梨子,切得汁莹润薄,齐整整码在柴烧碗中,光看着就是白甜爽口,引人涎液。 山中无时鲜果品,这已是能拿得出最好的东西。 质朴慷慨如此,逆旅者无以还报,穆澈心下有感,可惜时间不够,否则可手抄一卷经书奉上,以谢款待。 他想着顺手去取签子,却被吉祥拦了,护住碗道:“我已吃了,你不能吃。” “什么?”穆澈一时没明白,懒声懒气地:“凭什么不给我吃?” 吉祥紧着吃食不为所动:“这是梨……” 穆澈眨了几眨眼,恍然明了,不禁更是无奈,“你这小人儿,哪里来的这些讲究?”却也不再与她抢了。 过了片刻,他低望沾着甜汁的娇唇,目如春水:“放心,我们不会分离的。” 山下的半队人马回来休歇,换寺中留守的另外一半骁卫去溪口凿冰,按如此进速,到了明早可以通行。 容许活泼闲不下,跟着下山去了。公子身边不能无人,洛诵便留下来,不敢近前打扰,只绰绰立在偏殿的宝月门外。 午后风净,积厚的云脚下透缕缕阳光,吉祥嫌屋中发闷,拉着穆澈向后林闲逛。 一夜雪山满,托衬弥晃阳光,入眼是一屏屏银涛金箔,当真山似玉簌 分卷阅读262 ,林如银裹,松柏礉礉,凇雾霏霏。吸一腔清凛雪意,足以销遣俗虑,散怀息心。 吉祥大大呼出一口白气,心情十分不错,小皮靴在雪地踩得咯吱作响,眸睐左右,手指一块空地道:“若能在此处煮雪烹茶,也是别有番滋味了。” “嗯,”穆澈鼻音慵靡,闲闲笑道:“我只闻到一股胭脂味儿。” 他曾为吉祥累月制臙,名为触雪,色清白而无氛香,独有初冬雪气萦怀,柔腻不寒,风流无二。 吉祥知他所指,喉咙一噎,生怕这人下一刻要凑过来闻她,连忙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做出四处游览模样。 ——不知怎的,从前穆良朝最端方不过,在人前稍有失仪都不自在。可一夜亲密过后,他仿佛解锢了天性,变得像个…… 口无遮拦的浪子。 “宝宝……” 忆起昨夜动情摇荡,男人哼在耳边的沉炙呢喃,吉祥脚软身麻,心想他不会日后都这样出言撩拨她吧? “小心。”穆澈扶住走神崴脚的吉祥,眉头微蹙,“想什么呢?可是冷了,若冷咱们回屋烤火去。” 吉祥摇摇头,又偷偷瞧他一眼,觉得这么个高亭又禁欲的模样,才是他呢,抿出小月牙似的黠笑。 穆澈只当她红扑扑的脸颊是冻出来的,未过多留意。所幸两人穿得厚实,又都想在这琉璃清新天地多逗一时,便寻了古柏旁一座小亭,拂去阑座上的雪屑,并座观山语。 与心爱之人在一处,相看两不厌。空山安静,一时二人也没有许多话说,只静静坐着,心犹盈满,半点不觉枯燥。 不知过去多久,仿佛日头都有些沉了,吉祥忽挨在身旁肩膀,轻声说:“其实我从前,也想过要做尼姑的。” 穆澈目光倏动,垂头看她。 吉祥拉住一只暖洋洋的手,明粹的双眸直望青空,“是上京的半途,我带在身上的手镯不知怎么掉了一只,那是娘亲仅剩的遗物了,我很懊恼,想要沿途找回去,赶车的却不大耐烦……” “我好歹央求那大叔原处等我,我自己回去找就好,谁知镯子找不到,回来的时候马车也不见了,我才想起车上还有我的包裹。” 吉祥鼓着脸颊,数落年幼的自己,“那时好笨啊。” “临儿。”穆澈心疼地唤了她一声,捧着她的脸面对自己。 女子的神色没有伤感,时过经年,能够说出来的话,都是不在意了。只不过是在这样安宁静谧的时候,想把自己的过往说给重要的人听。 即使絮絮不成章,零落成殇,也是终究渡过,取舍由人。 “那时你还遇到什么事?” “遇到一个坏人,想把我拐去卖了。”吉祥哼一声,本来腐烂在记忆里的邪恶眼神再次浮现,不悦地皱皱眉。 “幸亏我机灵,咬了他一口,撒腿就逃进山里。” 那座山头具体在哪里,吉祥早记不清了。只记得山上依稀也有个尼姑庵,给她开庙门的是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沙弥,四目相对,槛内的问询两句话,槛外人余惊未已,不能回答。 小沙弥双手合十想了一会儿,就领她到自己屋里歇息,又给她拿来热茶和玉米饼。 当时一口茶水入腹,眼泪都被烫了出来,看着对面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还有那天真和善的眼神,吉祥一念便想:受苦上京有什么好,不如在这儿落发出家,逃脱那个没有一点快乐的红尘地狱。 至少在这个地方,没人给她白眼,不会提心吊胆,也不会为无望的未来惶惶终日。 但是等到眼泪风干,女孩捏着怀藏的汝玉梅花镯,想起周嬷嬷病重时的殷殷嘱咐,想起不知长什么样子的娘亲,又从心底生出不甘。 佛经言世人之欲,如刀舐蜜,如火入宅,行坐未静,颠倒梦驰。 可迷津中人,七情未歇,想要心甘又谈何容易? 所以纵使刃伤舌,火侵身,灵识受尽折磨,肉躯百砺不涅,也总有人九死不悔去赴蹈,闯荡,拼挣,受感。 几年后,当吉祥烹出第一杯苦尽回甘的香茶,感受经过一番指掐、手揉、锅蒸、火炙、水煎、皿困的草露精魂,铺润于舌蕾,没有痛苦,只有舒畅的时候,她庆幸自己选择的是这一条路。 当然,在尚未懂得这些的时候,吉祥走下山寺时所凭借的,不过一腔性中纯勇。 单薄瘦小的一个人影,迈出高高的门槛,怀抱装着饼子和两串铜板的包袱,回头问相送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尼姑低头微笑,眉目干净,说:“阿弥陀佛。” 槛外的女孩儿也笑了,是她离家后的第一个笑容,她说:“我叫临儿。” 那是她最后一次唤自己的名儿,自此之后,方外有清修道,世内有红尘路。 淡婉的声音娓娓讲诉,不曾透露什么悲喜,好像只是从旧话本子上淘弄来的一个故事,编排之人信手拈来,讲书之人闲情逸志。 可听的人是穆澈,不会觉得无关痛痒,只会切肤疼惜。 分卷阅读263 他轻轻把临儿揽在怀内,顺从贴紧的一弯柳黛长眉,变作钩儿牵动他的心。 每当他以为这女子已对他全然信赖,她便又突然且平常地,向他多袒露一分心迹。 像什么呢?就像一只独自生存久了的小兽,须要更久的确认,更多的安定,更慎的衡量,才愿意伸出一只爪子,轻轻嗥一声,再装作无所谓的模样,给人亮亮腹上的旧伤。 想知道她自有记忆起经历的所有事情,如同想把那只明明不强悍,却永远防备周固的滚圆小家伙搂进斗篷。却不忍揭她疮疤,如同不忍直面灵兽信任的眼神。 他能够做的,只有长长久久地伴着她,让她有一天可以笃定:哦,原来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在时光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稚嫩虚妄。 两人在这一方古刹旧林,相拥良许。 直至太阳西垂,周遭雪光暗淡,吉祥缩缩肩膀,嚷了声“冷”。 穆澈温然道:“那回去。” 他们起身抖落寒气,才下小亭,吉祥忽于静谧中捕捉到一片刀兵之声,其中还掺杂着一二女子的惊泣。 混乱的声音出现在此处太过唐突,吉祥疑惑地看向穆澈,发觉对方眉间折痕深重。 与此同时,洛诵肃色奔进林中,开口就是:“公子姑娘别出去,前殿闯进了山匪,正在搜人!” 第141章 匪横行 官家娘子的滋味 贼匪闯上山寺时,天尚未黑透,为首一个手持板斧的络腮壮汉,笑意凶戾,一声大吼:“把这儿的光瓢娘们拘到一处,兄弟们今晚开荤!” 跟随他的少说有三四十人,个个都是虬结缚臂的粗鲁汉子,吐一口掺冰浸雪的白气,放喉欢呼,犹如人面野兽,嚣张如斯。 一个院里的小尼正好撞见,先是愣神几瞬,继而唬得惊叫一声,径被一个斜抹锁子甲的短腿男人抢上前挟搂在怀。 小尼身软如泥,白眼上翻,直接厥了过去。 偏院的护兵闻声,赶出来看见这幅煞神降世的场面,也是先呆了一许,疑惑自己在做梦,否则清静山野,怎会突然冒出这样一群家伙? 那伙悍匪也不曾料到庵中还有男人,反应却快,两方碰到一起,真刀真枪地对上,天子亲军竟然不敌,被匪徒伤损大半,连同钟主簿、薛录事几个文官也被收罗出来,拿绳子捆上,丢到了主殿蒲团上。 “我本该援手,可、不能置公子安危不顾……” 萧萧雪林中,洛诵在穆澈面前垂头,腮帮冷硬得如两块石头,焦声中含杂一分羞愧。 “听你说来,他们路数古怪,淫邪异常,你一人怎么敌得?”穆澈紧紧握着吉祥的手,两只手皆是冰冷,面上尚且镇定:“容许他们还没回来?” 洛诵压声道:“狄将军他们还在山下清冰,这伙人必不是从溪口一路来的,否则必会碰上。不过狄将军他们也差不多要回了,到时内外夹击未尝不可。我只怕等不及,贼人一时搜过来……” “啊!”一声受辱的叫喊响彻天穹,连同男人的猥琐笑声也传入林中。 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吉祥挨在穆澈怀里,睫毛抖籁如絮。 穆澈半个身子气得发抖,长眉寒凝:“亵渎佛门,岂有此理!” 若只洛诵一人,他便此刻冲了出去,与贼子以命换命也舍得。可他实怕公子遇险,且若那帮禽兽发现了姑娘,后果实不堪设想,当机立断道:“公子,要召出……” 他的话才说一半,吉祥突然抬头,虽惶恐不安,眼里却透出绝境中激起的清倔,“我,我有一个主意。” …… “阿弥陀佛,众施主何以逞性伤人?不若放下屠刀。” 前殿之中,那清秀的小尼被山匪压在身下扯碎了缁裳,余下胆小的尼姑,有的不停默诵佛经,有的别过脸去瑟瑟泣咽。住持师太趺坐在地,神色庄严,一如龛座上俯瞰众生的石佛。 “老尼姑念什么咒!” 为首的板斧男人撇嘴冷笑,“我放下这刀,还能成佛不成?善也是活,恶也是活,你见几个善人得了善报的?” “尔等土匪禽兽!有本事放开我单挑一场!” 有被捆的骁卫看不过去,一面挣扎一面嘶吼,被一刀背拍下去,顿时血染额眉,仍咒骂不休。 这血气激起了众怒,天子侍卫被如此憋屈对待,一个个破口吼骂,声震檐瓦。 土匪首领按按耳朵,挥手让他猴急的手下先消停一会儿,漫不经心扫视一圈,脚踏香鼎冷笑: “京城来的官甲,只仗着一张嘴厉害呀。你们领的是皇帝老儿的差,定是地方巡抚了。巡青州?或是巡冀州?哼,不管是哪,左不过同当地官员勾连一通,再嘴抹流油地回去复命罢了!” 钟主簿被反绑双手丢在人堆里,闻言暗惊——他们皆身着常服,此匪竟有如此眼力,另涉官场见识,莫非是哪路流兵不成? 他为了拖延时间等回狄无广,好确保卓清侯的安全,当下虽胆寒 分卷阅读264 ,强颤着胡须道:“既知道,还不快快放人,可、可知伤害朝廷命官,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吗!” “抄家?灭族?” 匪徒首领笑了两声,不以为惧,反似听见个再好笑不过的笑话,正欲嘲讽两句,一个手下喜滋滋地跑来:“老大,在后头发现了二三十匹上等良驹!” 匪徒头领踹翻香鼎大笑:“好好,兄弟们的坐骑也该换换了,这帮子贪官也不是一无是处!” 正说着,又有一个身瘦脸长的手下从偏院方向跑来,捧出一支流苏珠钗,贼眉色眼地递给老大。 “女人?蓄发?哪儿找的?”匪首的目光变得耐人寻味。 瘦脸搓手道:“偏院一间屋子,里头没人。” 匪徒首领将珠钗放到鼻间嗅了一嗅,露出一抹不寒而栗的微笑,“我倒忘了,官老爷们到哪里能丢下温存玉软,享乐快活?”眯眼看向钟主簿,“她在哪?” “什么她,哪有她!” 钟主簿肝胆都要碎了,这一路以来,他对卓清侯敬佩有加,若是卓清侯的人出了一星半点差错…… 钟季竦想都不敢想,梗着脖子胡骂乱言一通,较之前番害怕自身生死,反多了无赖把式。 匪徒首领狼目狠戾:“给我搜!” “你他娘的敢!” “混账!” “王八羔子有种放开爷爷!” 骁卫军怒发冲冠,有几人急怒中将将迸断绳索。就在喧哗声里,一道清软娇音忽如梵音入耳:“你找我么?” 狼籍的佛殿倏尔安静。 “阿弥陀佛。”住持合手闭目,深深叹息。 众匪转头,便见深黑院里,一个婀娜的身影在石塔之前,兜帽覆脸,于风中摇摇亭立。 那匪徒头子听声先酥了一半,眼见佳人如梦,心想这官家娘子的滋味必定不同,腹火中烧,催软了嗓子:“你过来,我不伤你。” 那女子却轻轻摇头,欲语还羞,平添娇怯。 匪徒头领放声大笑,“好好好,小娘子还是个薄面皮!你不过来,待我过去!”说着板斧披肩,大踏步昂扬走去。 三五步至得跟前,一阵冷风吹过,掀起那粉氅下的叠莲裙裾。 匪徒头领深吸一鼻子幽香,更加迷醉,思绪早飘到无何有的温柔乡了。就在遐想的空当,眼前这“女子”身量忽长,继而探出小臂,腕拐鹰爪勾他脖颈! 匪徒头领正当一个色字迷心,逢此变故,热血顿冷,勉强压肩避过,一双金莲寸履又变铁脚无情,直取他的下盘。 与此同时,他余光瞥见石塔后一个娇小人影向后退去,躲到暗中另一个模糊身影后头,而眼前对招之人,赫然是一张身着女装的冷俊男儿脸。 原来如此,方才必是有女子躲在石塔后配合说话,引他过来! 匪徒头领虎目怒睁,手中大斧狂挥,劈坼天地之威,“在老子跟前使擒贼擒王的招儿?你还嫩了点!” 洛诵与他交上了手,方知霸道,咬牙一招一式地硬拼。那贼伙发觉不对,叫嚣着要来相助,挣开绳子的骁卫大喝一声,与之缠斗在一起。 殿里殿外两处激斗,树后暗影下,穆澈牢牢护着吉祥,神情前所未有地冷凝。 从没有这样一刻,他恨自己一身斯文,无法护珍视之人周全。 感受到起伏急剧的胸膛,吉祥反而不害怕了,反握住他的手,一双眸子熠生清辉,“生同生,死同死,我不怕的。” “胡说。”穆澈探出袖中信筒,墨眸如海,一字字道:“我要你生,不准你死。” 正同时,匪徒头领劈斧晃开洛诵的攻势,拧身向这二人袭来,明显带了被耍弄的火气。 “公子!”洛诵嘶然追击,穆澈耳侧生风,拥身挡在吉祥之前。 第142章 佛殿杀 一人一马,如杀神 斧刃削断穆澈一缕青丝,危不间发之际,突起一声清吟—— 却是剑啸。 薄软的绣剑,如一片柔密的银网兜住猛斧。 匪徒头领一惊,只觉手中千斤闸龙虎力皆被锁死,剑招连绵如雾,逼得他左支右退,应接不暇。 忽而背后一记挡堂腿乱了他下盘,乃是洛诵乘隙,匪徒头领兵器被洗,一道冰冷的剑锋直指胸口。 暗月冷火下,持剑者转头,其貌不扬的脸孔,隐现三分锋厉,“吾等来迟,请清侯恕罪。” 主殿诸匪被同是江湖人打扮的一路人制伏拿下,穆澈衣摆飘荡,保持护人的姿势,敛目道:“你是……” “公子可曾受伤?”来人是友非敌,洛诵一时顾不得探究身份,上前来询看。 “公子!” 霍地一声高喊,是狄将军带人回来,看见眼前景象,不免大惊,喊叫的是容许:“公子呢!公子公子,怎么回事?公子可安好?!” 洛诵没好气道:“叫叫叫、叫魂呢!” 容许循声赶来,先确认公子与姑娘无碍,一转脸 分卷阅读265 ,才瞧清洛诵的女妆模样,上上下下打量起来,气得洛诵恨不得捅瞎他的眼。 狄无广了解始末后,又怒匪徒猖狂,又恨手下无能,请罪自是不提。至于神兵天降的剑客身份,问清竟是明碧山庄,洮南庄主派来的人。 先前救下穆澈的男子名唤魏萧,抱拳道:“庄主得知侯爷使北的消息,担心路上不太平,命我等潜随保护侯爷,不料风雪夜中一时懈怠,险些酿成大罪。” 穆澈道:“多谢诸位出手相救,有恩于我,何罪之有。” 魏萧忙道:“侯爷折煞小的们了。我们庄主一直感念侯爷恩德,思报无路,这一番原命我们悄悄跟着,不让侯爷得知的,谁料……倘若真让侯爷损受分毫,我等万死难赎!” “太过言重了。” 穆澈谢过他们,又宽慰狄无广,安抚了寺中受惊的女尼,瞥一眼被牢牢捆住的山匪头子,先带吉祥回偏院换身衣裳。 两拨人便留下一起看着这群贼人。 山贼有些悍戾气,一个个虽被缚住手脚,依旧凶风外冒。可无论骁骑还是剑客,眼光只有更冷,神情只有更怒。 容许从钟季竦口中得知变故首尾,银牙磨了又磨,忍不住伸脚一个个踹过去,“有脸对出家人下手!敢伤我家公子!敢对姑娘不敬!敢逼得洛诵穿裙子!弄死你们!” 洛诵满脸阴沉,“你给我闭嘴吧!” 容许不理,踹到匪徒头领肩膀时,脚底如撞山石,竟没有踹动。 他“嘿哟”一声,抬起靴底意欲再试,络腮男人冷冷抬眼,嗓音糙粝:“宵小辈只敢如此,有本事一剑下去,还算你娘的痛快!” “宵、小?你个强盗流氓有脸说我是宵小?!” 容许指着自己鼻子,几乎气笑,发狠蹬上一脚,“你别着急,等公子审过了,我一刀一刀割下你的肉,去喂豹喂狼!” …… 偏院经一番粗鲁的搜索,昏暗狼籍。一回到屋子里,吉祥的腿就软了。 穆澈一把托住她的腰,目光怜动:“吓着你了。” 吉祥摇摇头,纤指勾过他那缕断发,看着齐斩的发末,才知后怕,挨在他肩上默默滴了一滴泪。 “临儿……”穆澈深叹。 明明经过蕊娘之事,他便下定决心,再不令她受一毫危险,却居然一次两次,令她涉险。 “我少时,也曾学武的……” 说过这一句,穆澈隐没眼里顿挫的情绪,苦笑着轻挲吉祥的柔鬓,而后背身解衣,换了件玄纹鹤羽袍。 系衣带时,一双柔臂自腰后缠上,“良朝若十全十美,临儿便不敢喜欢了……方才你护着我时,我很安心,一点害怕也没有。” 低柔的声音软绵如纱,穆澈眉痕稍减,按着有意宽解他的女子在床边,轻声细语道:“那你等我一等,我前面处理完事,很快回来陪你。” 吉祥睫光颤了颤,她说是不怕,也不敢在这黑洞洞的屋子里一个人呆着,揪住他袖头,“我想和你一起。” 穆澈顿了一息,点头道:“好。” 主殿火簇通明,看到穆澈回返,所有人退让出一条道。 被五花大绑的匪头眼光桀骜,看见踏着火光而近的玄衣男子,嘴角撇起一抹冷笑。余光瞥着跟他身后的姑娘,舔舌狠狠一刮下唇。 狄无广电目如隼,恨不能用目光剐了这恶徒。待侯爷走到跟前,他神情又变得极恭敬,附在穆澈耳边道: “方才属下与洛诵商议,甚觉这伙人招数悍勇,沾了十足的草莽气不说,还有几分军中的路数……” 穆澈点点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络腮匪首。 “军中事我不知。” 清珞的声线洒在浊浊夜色,洗得四围愈发净寂。第一句出口,余下的话就好说了: “只是家中兄弟好武,从前听他提起,北冀军镇使曹昂,曾收服一寨横匪入军效力,几番血战沙场,很是击退了些羌族狄部,吾弟心向往之,感叹生为男儿当如是。” 山匪们有几个变了脸色,络腮匪首幽瞳猛缩,想要说什么,又狠狠把牙关咬紧。 穆澈淡淡扫视,修眉下一双眸子如平湖静水,继续道: “家里又有个从弟淘气,不以为然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人不过一时受血气感召,过后还是要生事反天、为非作歹,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 话音才落,络腮匪首抬头暴喝:“你放屁!” “放肆!”几人同时出声喝止,明碧山庄的人无言抽出长剑。 穆澈全无反应,只将吉祥往身后带了带,淡淡拂袖:“现下看来,是被他说准了。” “……你,是元决?怒山豹元决?” 一名骁卫突然开口。他在刚刚的混战中伤了肩脊,此时捂着包扎过的肩膀,犹豫地盯着匪首的脸。 “我堂哥就在冀州军中,”骁卫凝视匪首的脸不放:“他寄回的家书上说,北冀有怒豹元决,天生巨力,以一当十,颇得曹将军赏识,还,还与 分卷阅读266 他一起喝过酒……你……” “你知道什么!” 一直放蔑不语的匪首听到这句话,不知触动哪片逆鳞,忽然奋力挣扎,额角青筋暴起:“你们这些官啊将啊,只知自谋私利,向上攀爬!国朝之匪,比山海之寇相差什么!曹将军……曹将军如今安在啊?!” 这句话里的愤懑大不寻常,穆澈和狄无广同是一愣。 尤其狄无广,久矣听闻曹昂将军的威名,难不成,他竟出了什么变故? 正欲细问,把守在寺门的两个明碧山庄弟子奔来道:“山下又来了一伙人马,汹气腾腾地上来了!” 大殿的人听到这句话,立刻紧张起来,独容许朝着元决大骂一句:“你他娘的还有同伙?” 元决面色古怪,动了动嘴角,不等如何,蓦地一声震响,山门訇开! 撞开山门的是两只锁蹄铁,随着一声高嘶,一匹银鞍玄马跃入庵中。 只见马上人斜提一杆锋寒绞银长.枪,身姿如神,角弓风劲,玄铁抹额下一双精锐眼眸,如两道紫电射将过来。 其侧一个壮硕如山的独眼大汉,也骑着匹黑马,单手挥动五尺朴刀,戾气盈天,呼唤一声“元决!”催马向前。 两骑之后跟从不计,喝喊声上犯霄云,眼看着袭涌而来。 江湖人应对最快,魏萧当先迎出,剑舞凌光,身子在半空一翻,与那马上独眼斗在一处。 众骁卫虽刚战一场,然心怀护保不力的愧疚,留下一半护着侯爷与主簿,余者在狄无广的带领下向贼人猛冲去。 “天爷,又打上了!今天这是怎么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钟季竦临时抱佛脚,不忘扯着两个属下往穆侯爷身边靠。 眼下穆澈的身边,的确是最为安全之处。洛诵容许均不敢妄动,将公子与姑娘牢牢护在身后,吉祥又被穆澈守在怀内,安安稳稳。 感受着缓而有力的心跳,吉祥想起那一回茶楼遇险,他半身是血,仍沉着地将自己搂在怀里,心跳也是一样的平静不乱。 这便是她欣慕无限的人,永远能在她面前,铸起一面挡风遮雨的墙。 曾幻想与心爱人山高水长,也如老侯爷与夫人那样,或者偷偷迷恋过的浪漫话本,一同游览广阔天地,双宿双栖。可这一回出来,吉祥恍然明白,她的男人并不是一般人,尽管闲逸自许,却有逃不开的重任在肩。 那么,她也不能做个一般无知的小女人,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行事。 她要伴着他,所以她不能怕,不能让他分心。 娇柔的脊背在氅中挺了一挺,这个动作之后,仿佛四周的杀伐声都渺小了许多。 战圈中央,稳坐玄骓的男子长披猎动,枪尖连挑进攻者,一人一马,如杀神不可侵犯。他双目蕴含冷光,向着重保护的穆澈等扫视,无意望见莲影半藏的娇小身姿,剑眉略动,没移开眼。 穆澈一直在观察此人,发觉他勒马出枪的动作,是极有体系的行伍风气,且手下人少有单打独斗,反而配合默契,俨成阵法,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恰巧对上男人视线,电光石火,穆澈高喝:“住手!” “啾!” 一支利箭随喊声飞射穆澈,狄无广等悚然一惊! 玄骓男人是临鞍执弓之姿,目追利箭擦过穆澈耳畔,直透殿中元决肩胛,没入壁龛。 “罢手!”男人随后喝道。 闯入者闻令即止。 两方人马都住了手,在混杂的火光中大眼瞪小眼,戒备地对峙。 一片寂静中,遒劲的男人绞蹬下马,步履稳健地向穆澈行来。 狄无广等人紧张地向侯爷护拢,一面握紧手中兵器。 吉祥看着此人走近,感到一股很重的迫力,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倏起一阵卷地风,掀落了她的风帽,那两枚略显惊慌的纯净黑眸,如暴露在夜空的星辰,闪熠生光。 火光半明灭,无损韶姿秀容。男人脚步微顿,随即收回视线,在离穆澈三丈外停步。 第143章 将军策 那么多人在外面,老实些。…… “冀州参守武陌臣,敢问,可是京城来的使君大人?” 听男人自报家门,洛诵和容许对视一眼。 钟季竦抹了抹冷汗,长喘气道:“原来是冀州的将军,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就说么,一般山匪哪来这样的战力? 狄无广紧紧注视对方,并不松懈:“那位捆着的也是冀州军出身,是不是自家人,还未可知。” 武陌臣未理会冷言冷语,只向穆澈道:“吾等一路追缉逃兵,恐这路混账伤及庙中人,适才情势急迫,以为是同伙……尊驾……” 钟季竦这才明白,心道他们把闯门的对方当成贼匪同伙,对方也把他们当匪了。目观这位将军上马峥嵘,下马有礼,必是个人物,便咳了一声道:“这位是卓清侯。” “侯爷。”武陌臣听见穆澈的身份,全无卑亢 分卷阅读267 之色,拂披行了一礼,从怀中取出一面金赤相间的符型令牌,“可否请单独一叙?” “想什么呢!”洛诵眉目生霜,对他仍不信任。 容许却按住他,一向玩逸的脸上浮现几分凝重:“这是……岩虎关武聿将军的龙虎令?” 魏国公韩氏,三代镇守西戎,武聿,便是魏老国公的嫡亲外甥。圣上念其忠勇,下旨铸造一面“金瑙龙虎牌”赐予他,和穆澈的“凤翼金牌”一样,皆是天子青眼亲赐,以昭其人品格贵重。 洛诵朝武陌臣打量几眼,犹觉不信,低问容许:“你怎么认得?” 容许低说:“十一公子总跟二公子侃大山……” “侯爷……”狄无广甚觉不妥,他的任务是保护使团安全,前番因护卫不及,已经捏了把汗在心头,再不敢使穆澈出半点差错。 余下的话还没说,穆澈略略摆手:“无妨,我与武将军单独聊聊。——你们两个……” 洛诵容许了知其意,齐声抢口道:“公子放心。” 穆澈这才看向吉祥,眼底抹去了镇静疏离,流露几缕柔光。 他没有说什么,但是吉祥明白,轻轻点头:“我等你回来。” …… “将军要说什么?” 小禅房中,穆澈与武陌臣对面而立。 不止旁人觉得武陌臣不凡,便是穆澈面对着他,也有几分奇异感觉。或因那双眼太过锋利,让人难以直视,更无法深究他的心思。 武陌臣不动声色:“逃军者需由末将带回冀州处置,今夜令侯爷与使团受惊,必定秉公判罚,还请侯爷首肯。” 穆澈深深看他一眼,没有文人面对武将的弱势,凝眉道:“军法国法重罪加身,我虽不大知治军之法,想来必斩无赦。将军特意叫我出来说话,原来不是为了求情?” “侯爷想哪去了?”武陌臣并非不苟言笑的性子,放松的眉间爬上一抹隐笑,“我与他们有何交情?便有生死情谊,就冲他们做下的龌龊事,也断不会循私!” “原来如此。” 穆澈点点头,透窗仰望稀薄的月光。“那么武将军本是岩虎关军中佐将,如何又成了北冀参守?” 武陌臣眼底精光划过,而后藏锋般撇头低叹:“侯爷哪是不知军中事啊……” 穆澈淡淡:“方才听将军名字耳孰,凑巧想起而已。” 军营自古就是英雄辈出地,有元决那样绿林入伍的匪将,也有武陌臣这样,从马前冲锋做起,因悍勇无畏而屡次升擢的骁兵。 据传,武陌臣升为佐将之后,随武聿将军征戎多次,得明遇恩,以血命报,曾救武聿于铁簇之下,遂拈香义结金兰。陌臣原系孤儿,没有姓氏,是拜了大哥后,方随了武聿的姓。 所以他亮得出武聿的令牌,也不甚奇怪了。 武陌臣看着这个比自己差不多小上十岁的贵介侯爵,回想方才激战时,未见他形色妄动分毫,便知此人胸怀城壑,是不可能轻易含混过去的。 他心中叹了声,纠结一番,只得道:“不曾言欺侯爷。半月之前,我尚在西北跟随武将军左右,调到冀州,为的就是处理元决叛逃之事。” 穆澈侧目:“叛逃?” 武陌臣手抚铁甲腕,双眼眯成一线:“他醉酒闯营,重伤了守尉司司空厘。” 穆澈眉头一皱,武陌臣却兀的冷笑:“侯爷可知那司空厘是谁?九门步军巡捕营统领司空九宵的侄儿——仗着他叔叔在京中的威风,贪功冒勇,肆凌属秩。 “曹昂不愿将士不合,从中调停,却被司空厘找个由头调出了冀州……元决是曹将军一路带出来的,屠狗辈尚知仗义,他们更认一个义字。” “义?”穆澈泠然:“伙人劫尼亵渎也是义气?今夜若非吾等恰巧借宿,若非将军及时带人赶到,庵中之人将会遭遇什么?” 他看似温和依旧,声音已转冷:“司空厘侍势失职,元决犯上行凶,都逃不出一个法。可是——阁下急调入冀,行事隐秘,又有什么打算?” 武陌臣沉默一瞬,不答反问:“侯爷以为,冀州地势何如?” 穆澈敛眉看了看他,“西临岩虎,北锁幽并,折冲之所。” 说罢,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地转头。 武陌臣叹道:“是啊,如此重要的军略之地。侯爷请想,一旦凌伤长官的消息传出,元决死不足惜,可军中自都尉而下,佐领、都司都将受惩,再以司空九宵跋扈的性子,不闹得北冀军乱一乱怎么能罢手? “幽州,范阳王病重,北燕,又藏着野心蠢蠢欲动,冀州若再乱,岂不是示隙于敌?” 穆澈沉肃地抿着唇角,久久未语。 两人便这样沉默以对,久到外头的狄无广听不到声音,担心出事,轻轻唤了一声。穆澈开口示意无事,转而阖上窗扇,压低声问:“司空厘伤势如何?” “元决一斧砍在他胸口,可惜——救了过来。” 武陌臣顿了顿,声音透出一股子冷酷:“元 分卷阅读268 决押回之日,就是司空厘身死之时。而后,再将元决枭首示众,在消息传到京城之前,军中上下都会安排妥当。” “你们……”弑官的计划轻描淡写传入耳中,穆澈霍然变色,寒郁道:“反了天吗!” 司空厘也许该死,元决的确应杀,可这样借势谋局,背后那只手就一定洗得干净? 况且,敢这样堂而皇之地交代给他,是算准了他不会插手,不会声张,做他们的同谋?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这是,武聿将军的意思?” 武陌臣注视穆澈的神色变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几许沉寂后,他郑重道:“系关数人身家性命的谋事,已全部告知侯爷。或隐或言,全凭君意。” 幽暗禅室中,百战将军行了一个诚恳的军礼,却在低头一刹,眼尾闪过一抹淬明的紫光。 溪川冰开,次日清早,吉祥谢别无名庵住持师太,使团再度启程。 除明碧山庄之外,武陌臣所领的一支精锐队也追随同行,再加上被蒙头押行的元决之流,这队伍怎么看怎么招眼。 “我现在感觉,咱们是被护送的一票肉镖。”容许骑在青骢马上笑嘲,“安全得我都害怕。” “你去囚车里和怒山豹做伴,就不害怕了。” 洛诵冷着脸同他斗嘴,眼角瞟到前方玄骑开路的武陌臣,警惕地握紧缰绳。 没人知道昨夜这个人和卓清侯谈了什么,只知一早起来,就听说这队兵骑将沿路护送使团,直至冀幽交界,殷勤得叫人生疑。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洛诵总觉得武陌臣的余光时不时朝公子的车乘打量,好像暗藏什么心思…… 同样纳闷的还有吉祥,车舆中,穆澈浅浅打个哈欠,瞧向不大开心的姑娘,“你不喜欢?” 他昨夜没休息几个时辰,此时懒倚厢壁,半卷的眸尾裹着水汽,原本的端方朗目,溢出几分桃花眸的慵魅意味。 “也没有……”吉祥低着小脸含含糊糊,“我就是,有点怕那人……” “武将军?”穆澈倒意外,“他长相并不凶恶,算得眉目甚端,你怕他什么?” 要说怕,应是武将军身边那独眼壮汉,更令人胆寒三分。昨夜一战,冀军一方数他最为勇猛。后来才知,此人名叫柏千万,号称“独眼狻猊”,亦是绿林出身。 又不知从谁嘴里传出的小道消息,说这位独眼将军生平最喜欢吃眼珠子,牛眼马眼,越大越好,甚至还曾生嚼过人眼,不知真假。 可吉祥却不大在意这人,左右他再凶再狠,也与自己没有关系,不像那个姓武的将军,一双冷酷的眼眸射过来,她就浑身不自在。 “你是眼里太干净吧。”穆澈心想,武将沥血杀场,尤其功成万骨的名将,身上难免带有煞气,临儿心明眼净,说不得是感觉到了,所以不舒服。 想起昨夜那番谈话,穆澈的眼色深了几分,摊手望着自己的掌纹,喃喃:“慈不掌兵,国不治军……” “什么?”吉祥仰起小脸。 穆澈眉头一松,伸手将人带进怀里,“不怕,左右是保护咱们的。”说着索性阖下眼皮,声音哑靡了:“你困不困?陪我憩一会儿……” 吉祥知他睡得不够,便将氅衣搭过去,让他小眯一会儿。 可那张风雅无害的俊容看得久了,吉祥心里痒痒,贪玩心起,悄悄抿着樱唇,夹起发梢戳他的鼻孔。 “再闹,”穆澈眼睛没睁,唇畔有些没奈何,“再闹我打你了。” “你才不舍得,你打我就哭。”吉祥颇有无赖招式,玩出了花样,又伸出粉嫩的舌尖,猴上去舔男子微颤的睫梢,观察那纤长的睫颤得更厉害,嘻笑不已。 “啪!” 不轻不重的一声,让胡闹的吉祥登时傻眼。 他他他、竟然真的打她!而且是打她的屁股! 丝丝酥麻从女子的娇臀游弋到后腰,这边发着愣,穆澈已睁开眼,含笑注视她。 被带点戏谑的目光望着,吉祥又羞又恼,忽的一嘟嘴,将整个身子压上去,娇蛮地堵住男子不及出口的数落。 小丫头! 穆澈的困意被彻底冲散,甜润的味道在口中胡搅蛮缠,他喘息渐重,又不敢弄出太大响动,一颗心都要熟了。 趁隙捏住小巧的下巴尖,男子眼光腾动,最深处燃起了一簇不灭的火,燎塌音线:“那么多人在外面,老实些。” 对上的,是一双再干净不过的漉漉黑眸,一字一跃,考验底线,“他们听不到的……” 穆澈盯着可恨的小嘴儿,深吐一息,骤然含了上去。 车外离得最近的两骑,容许目不斜视,无辜之极:“……我的耳朵好像太好使了。” 洛诵:用来接狗粮吧。 第144章 春流紧 你是替我心疼我的人? 一连两日晴空,冰雪融化后,山路反而不好走,出明道山到达第一个驿站,人马困乏。 分卷阅读269 众人说不得休整一番,吃了好几天干粮的肚皮,也终于可以沾点油水。 “给老子来一锅大眼炖小眼!” 柏千万当先吆喝一声,另两路人怔愣,紧接着见识到了人称“独眼狻猊”的恐怖食单。 若非来人出示文书,这小镇的驿丞几乎以为,眼前豹口狮鼻、黑塔一样的独眼大汉是哪路劫匪。 “这位好汉、不,将军,请问大眼瞪小眼……是什么菜品?” 柏千万把朴刀往粗劲的腰侧一收,拿他铜铃似的独眼瞪着小个子驿丞,“大眼炖小眼,不知道吗!就是牛眼、羊眼、驴眼、不管什么眼,放到锅里一起炖,大火炖!炖烂!” 不止驿丞愣了,这几日同他混熟的骁卫军也呆立当场,有些想象力丰富的,直接被自己脑子里浮现的东西恶心到干呕。 其中一个忍着抽搐的胃问道:“柏大哥,那玩意儿……好吃吗?” 其实他心里话是:那玩意儿能吃吗? “香极了!尤其三五个眼珠子一起放在嘴里嚼,那脆劲,那嚼头……”柏千万沉浸在自己的享受中,挤挤眼:“吃哪补哪嘛。” “噗。”明碧山庄的李渔儿没忍住笑出一声,被魏萧拍了一巴掌。 柏千万略不在意,还要大谈全眼宴的美妙,武陌臣经过他身边,扣了扣他的刀背,这八尺五的汉子立时噤声,孩子般服帖了。 吉祥早已听得寒毛悚立,就等穆澈交代完公事,跟他一起回屋。忽而小脸扬出喜意,看见心念的人踏进院落,连忙从洛诵身后跑过去。 柏千万粗人一个,不懂避忌,看着慌逃的倩影,促狭心起,抹唇笑:“姑娘的眼睛真漂亮。” 明知是玩笑,吉祥还是听出“姑娘的眼睛真好吃”的话外音,下意识护住眼眸,透露几分紧张。 这天真的举动惹出几声轻笑。 护送一路,众将士一路见这姑娘懂事乖巧,不畏寒冷,也从不喊苦一声,全无印象中锦尊玉贵娇娇女的矫情,所以都对她抱有好感。 自然,此中好感是基于敬重之上。偶见这位姑娘可爱无邪的娇态,大家会心一笑,连日的疲乏一扫而空。 穆澈也不生气,含笑拍拍吉祥的小脑袋,抬眸向前扫了一眼,不知看谁,而后向魏萧道劳嘱托,领吉祥回了里院。 反是武陌臣剑眉轻敛,对属将低斥一声:“胡说什么。” 柏千万耸肩没往心里去,自去张罗他的绝顶美味。 驿站没有这种奇葩食材,老饕自去附近的屠摊,半个时辰功夫不到,已收集血淋淋的一袋子。回来借了锅灶炖煮出来,拿盆盛着,端回西南院里。 庭阶半枯古松下,一人大马金刀地坐着,正用细布擦拭他的绞银枪。 闻见糜腥的肉味儿,武陌臣见怪不怪地挑唇:“这些日子馋坏了吧?” “嘿,三天见不着这玩意儿,心里就慌。” 柏千万应着,目光瞥向角落的瞬间,脸色可见地阴沉下来。 元决从院子角落抬起头,木然咧了咧嘴,“财主。” 柏千万大骂:“别叫我,他娘的恶心!” 元决手腿被镣铐锁着,身上的煞气也收敛起来,惟有一脸浓密的胡子野生乱长。这些日子,他一直由武陌臣亲自看守,并不曾闹事,或因他得知了此次回冀州的使命,正中下怀,所以也没必要动多余的歪脑筋。 “财主,你我是一路人,该懂我。” 元决糙粝的视线在松下那人身上一转而过,苦笑:“老子这辈子就服曹将军,凭什么受旁人的鸟气,就是再来一回,老子还是那么干!” “滚你妈的一路人,老子饭还没吃,别恶心我!”柏千万翻脸,“你还配提曹将军?是谁在曹将军面前赌咒发誓,再不做从前那行当!要是曹将军知道你逃营,知你一路上干的这些破事,他……” 曾经并肩为战,柏千万心里对元决何尝没有袍泽之情,对于他的所为,可谓又切齿又惋惜,险些控制不住上去揍他。 “财主。”武陌臣起身收枪,淡淡止住他。 “得。”柏千万闻声收了脾气,不再说废话,一声不吭地嚼他的眼珠子去了。 …… 东院屋中,幽幽茶气弥散。 吉祥除去了外氅,秀发松挽,换件宽松些的藕兰花袄裙。对那凶煞的将军仍不放心,她骨碌着水灵灵的眼睛自语,“他不会真吃过人眼珠吧?” 整理文册的穆澈听见了,头不回道:“不然姑娘自己去问问?” “哼。”听声便知他又打趣,吉祥把手捧的茶杯撂下,水鹿皮小靴蹭着地面,朝那背影平空踢踢,扮个鬼脸。 不过她的胃口,托柏千万一席话的福,算是倒了下去,中午对着平素最爱的肉膳意兴阑珊,只吃了一小点,让穆澈无可奈何。 临近傍晚时,魏萧找过来,说是有事要回。 穆澈披了件外衣,跟他到院里一个寂静的角落,审视他的面色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分卷阅读270 魏萧左右看看,低道:“是有一件事。小人这几日留意,仿佛有什么人在使团后悄悄缀着,跟着咱们行止,暗中遣人查探,却寻不出痕迹……” “如此……”穆澈听闻,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看着魏萧微微凝重的神情,微笑道:“这些日子,你与山庄的朋友都辛苦了。此事不必烦扰,我自有主张。” 魏萧先是一愣,望着卓清侯平和的笑意,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侯爷另有安排,是小人多事了。” 余言不叙,用过晚饭后,穆澈收拾出书案,点了明烛,将山中行路不便写的纸卷铺开,继续补录被烧毁的文集。 吉祥深知这件事对穆澈何等重要,也知道,即使他表面风平浪静,对于失去的珍本,内心定是极心疼的。便不敢搅扰正事,乖乖在旁替他研磨。 只是那梅花墨玉镯,就在眼皮子底下,悬晃在纤雪玲珑的柔腕,加之幽娆的体香与墨味混同,即使无声,足以惹人。 穆澈早知不能留她在书案。红袖添香,究竟是佳人不够美艳,还是定力太过强大,怎么可能生姿活色当前,还觉得颜如玉在书中? “你先……做些旁的事去。” 蜷指掩唇,男子干咳一声,今晚他想早些写完,不能受到这妮子的影响。 话音落在吉祥耳里,却有些像在赶人了。 她一片好心,奈何人家不领情,很有一些不乐意。却也没法子当真计较,嘟嘴离了他,坐到屋子另一边的圆凳,翻出在晋阳城买来的卷封茶样,辨香打发时间。 ——不但故意坐得那么老远,还轻轻地“哼”了一声。 穆澈嘴角展动,摇了摇头,重新凝神专注在笔端。 一个搦笔清致,一个品茶静灵,温馨的光景将至二更,吉祥些许无聊地打个小哈欠,便预备洗漱,忽而眼前一暗,是穆澈到了近前,俯身牵起她的手。 “我做完了。” 吉祥忘了与他赌气的事,扬起俏脸:“这么快?”往常他都要伏案到夜深,不催促便不肯歇息的。 穆澈眸光盈润,“嗯,今日想早些结束……” “嗯?” 微扬的鼻音里仿佛藏了枚鱼钩儿,神态偏又茫然至极,掩映灯烛下,鹿儿媚眼,诱化人心。 心里着实无奈,男子溺溺看她一眼,掌心扣紧纤腰,一把提进怀抱。 丰唇贴着薄嫩的耳垂厮磨:“姑娘以为尽日的撩拨好玩?早晚要还的……” 吉祥睁圆眼睛,丰盈的双颊红似蜜桃:“我什么时候……我才没有……” 辩解声慵慵浅浅,心不在焉着,还不忘贪嗅一鼻子襟怀的墨香。 撩而不自知,更该罚了!穆澈眸海动摇,□□欲滴,灯光灭处,不可耐地将人抱到床上。 暗夜衣带窸窣,间杂女子一二声压抑的低喘,男子逗弄着她,喉声紧哑:“临儿,有时我忍不住想……我怕我是疯了……” 坦裎腻热的肌肤,不怕疯肆,只怕烟江渡后,桃花又泛,一夜梦,宫沟上,春流紧…… 尽管佳人在畔,穆澈却从未因此放慢行速。明知夜里不该欺负得狠,可把持住又是另一码事。每每明朝,看着怀间绵软无限的人儿,惟有为她揉腰抚慰,百般小心,迥异夜间。 每当这时,吉祥便将雪白的膀臂攀在枕上,眯着眼睛,噙着小嘴,舒舒服服地受用。 偶尔乍着胆子,她还能颇神气地支使这风行高逸的公子一回,只是不能惹起旁的火儿,否则便是自作自受。 有时她也会问:“什么时候到幽州?” 穆澈总说快了。直到腊月二十二这日,使队冒着细雪行到并州边城,才是真正快了。 出了这座城,便入幽州地域,那时与北冀兵马也将分道扬镳。 终于可以不再忌怕那个人的眼神,吉祥为数不多的忧愁将去,心情大好,在舆中长长舒了口气,忽而鼻翼轻扇,眼光一亮:“好特别的茶香!” “哪儿有?”穆澈什么都没闻见,吉祥已经手快地掀开窗帷毡帘,几许雪花飘进,立时分减炭鼎的热度。 “你仔细——”话没说完,穆澈也发现了吉祥所谓茶香。 他不是闻着,而是透过帘隙看见——路边一处敞棚中,好多乡人身着五彩衣,站在长延一条木案之后,焚香点茶,口中念诵不断,似在举行什么祭典。 吉祥努力捕捉着被雪气盖住的茶香,辨出这调茶至少有三五种不同于京中茶坊所用的材料。 师父说过,传世的茶法虽精,各地尚有许多不为外人道的土茶方,颇有可取之处,今日恰叫她碰见一份,怎不欣喜?可是无缘细察究竟,又不免惋惜。 她在大事上向来通达,回头看了穆澈一眼,懂事地没有说什么,只是攀在车扃远远张望。 车队行过一段距离,吉祥仍够着脖子往后看。这副可怜见的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终于叹息一声。 扳回她的小脸,穆澈给她拭净眉睫上的雪渍,敲敲厢壁道:“洛诵,让大家停下休息… 分卷阅读271 …” 话说到一半,容许从前头催缰过来,抖落肩上细雪,下马道:“公子,武将军说,可让众人就地歇息半个时辰,等待雪停再走。” 穆澈闻言,嘴角提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微有凉薄。想了想道:“一刻钟吧。” 回过头,看着仍是呆呆的吉祥,他真正笑出来:“只有一刻钟哦。” “啊!”吉祥明白过来意思,刹那雀跃,差点要抱着他亲上一口,小鸟出笼似的褰裙下车,不忘弯着柳眉奉承:“公子真好!” 她是真乐到心坎里了,下了车辕,顾不得周遭诧异的目光,便向那长棚跑去。 穆澈一个眼神,洛诵二人跟在后头。之后他也下舆,眼望队伍最前方那峥嵘的背影,慢悠悠地走去。 沿路军士退而行礼,穆澈随手挽了匹花雪马,提蹬而上,素氅潇然覆落,执辔驾至武陌臣身边。 玄白两匹骏马并鞍齐辔,絮雪霏霏,穆澈目不旁视,“将军百战之身,出入生死,何至于被风雪阻挠,是为照顾我的人吧?” 武陌臣听这不轻不重的语气,挑眉侧视一眼,深得发紫的瞳仁闪过一丝隐谑,“哪里,侯爷帮了末将与北冀营大忙,末将自当回报。” “当不起,我更不知将军之意。” 穆澈摆明了要从这件事抽身,不管外将与京臣怎样周旋抗衡,他都不想参与。 武陌臣知其心志,这位皇命在身的侯爷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已经很满足了。余光向跑离使队的翩跹人影游弋,很快不着痕迹地收回。 “侯爷整治严明,不辞颠簸,这般脚程行速,就是我们也佩服得紧。只不过……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听说钟大人近日犯了气喘,天寒不易,也该好生保重。” 穆澈冷淡地收紧缰绳,“哦?将军是替我,心疼我的人?” 一语轻淡,武陌臣剑目倏盛,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二人交谈时分,吉祥来到棚栈之前。 棚中为首拈香祝祷者,是此地里尹,这座边境小城世代有个风俗,即在每年第一场雪的时候,衣彩奉茶祭雪神,以祈求来年丰收。 那里尹正在虔诚诵辞,身后一个男人突然颤声道:“雪神、雪神娘娘显灵了!” 第145章 入幽州 粼公在日,异族闻风胆丧;歧路…… 里尹眉头一皱,正要训斥说话之人失礼,待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得愣在当场。 漫天白蔼中,神女披拂雪衣跹巧而来,容姿堆琼砌玉,眉宇黛星出尘,未笑似余喜意,无语天真庄严——可不就是雪神娘娘下凡了吗! 后面几个愚夫愚妇欲要磕头,一道清软之极的嗓音沁入众人耳中:“大伯恕扰,我是外地来的茶师,闻见这里的茶香十分特别,特来请教。” 茶师?里尹再细看眼前,原是一位身披白狐裘,发嵌昭君帽的姑娘,生得玉肌胜雪,如同冰雪化出一般,无怪方才认作了神仙妃子。 小地方的人,不曾见过这等人物,忙道:“贵人见喜。此灵茶乃是供奉雪神娘娘的,方子由祖辈传下,年年只在头场雪的日子用上。” “灵茶?”吉祥眼眸发亮,“能让我尝尝吗?” “这……”里尹稍微犹豫,向身后的镇民看了一眼,微笑道:“可以是可以,只不过喝灵茶却有个规矩。”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一棵老槐树,积雪的高枝上头,系着许多枚红绳悬起的铜钱,在风雪中飘飘摇摇。 里尹解释:“镇上风俗,初雪日的灵茶只有女子喝得,可保佑来年生活和顺,子庶兴旺。唯一的要求,需要这人的父兄或丈夫将红线系的铜钱射下一枚,名曰‘摄福’,方有喝茶的资格。” 小镇民风淳朴,并不排外,自他们儿时起便一遍遍地听长辈教导,瑞雪遍匝寰宇,是全天下的福德,雪神娘娘是全天下的雪神,并非只是他们一地的福泽。 只不过“摄福”的规矩是要守的,一个身材敦实的紫脸妇人看出吉祥为难,笑着推了推身边那口子,“你去打个样子。” 那男人便是方才将吉祥认做雪神的镇民,他活了半辈子,从未见过好看成这样的人,到此刻还有些敬畏欢喜,听从婆娘的话,取了木杆削成的箭支,赔声道:“姑娘看着,不难的。” 说着绷满弓子,瞒准一片铜钱射去。却巧一阵风吹来,去箭恰撞上铜钱边缘,那铜板骨碌碌转了几圈子,仍瑟瑟悬在红线上。 “唉。”紫脸妇人丧气一声,厚实的大掌往丈夫身上拍,“今年又没中,不想添老二了!” 人群里响起几声善意的取笑,有镇民道:“姑娘必是同家人来的,不妨也试试。” 吉祥咬唇回眸,雪地里数串脚印的尽头,凇雾已将穆澈的身影掩得有些看不清了。 他是圣旨钦点的使君,有重任在身上的,若当着如许属下的面成全她小小心思,会不会被人笑话? 吉祥又想喝茶,又不想给他添麻烦,左右为难下,掉头瞅着洛诵和容许。 分卷阅读272 两人同时吓得一激灵。 开玩笑!里尹的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无论姑娘多么可怜巴巴,二人不敢僭这个越啊,一个赛一个头摇波浪鼓。 “那……不射铜钱能尝尝这茶吗?一口也行。”吉祥没法子,又回头央求里尹。 里尹闻声心软,碍于规矩摇头:“从没这样的例外,可不敢亵渎雪神娘娘啊。” 吉祥盯着那碗茶汤,失落地垂睫不语。 实在喝不着,她也不愿勉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一道黑线啸风而来,穿透连天飞雪,“咄”地一声,钉入老槐树干。 众人大惊,齐望那黑钢箭锋下,正钉着一枚铜钱! 铜钱之下,一缕细长红线蜿蜒轻飘,为皑皑天色添出一抹纤亮的神彩。 祭典的人们瞬间沉寂,等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爆出惊叹:“神了神了!是那边的人射来的吗?这么远的距离啊……” “……姑娘现可以喝灵茶了。” 吉祥惊喜回头,骏马长裘的男子仍在原来位置,面容看不真切,隐约只见得手中控着张弓弦。 她心中丝丝缕缕地发甜,身沃冰雪,如在暖炉,伸手捧起陶盏,莞尔的唇角映在清澈汤色,比喝了茶还满足十倍百倍。 一间雪地外,穆澈笑了笑,目光自祭棚收回,将弓挂回鞍扣。 一转视线,他笑意不见,凝视武陌臣合在掌心的玄铁弓:“将军方才,意欲何为?” 雪花默然飘落,几许后,一声似带浅笑的回应:“未料侯爷箭术上佳。” …… 此后上路无言。一日后,北翼军须从并州边境将元决等押回军营,就此分道。 临辞之际,武陌臣向清侯道声保重,穆澈看着那双紫熠深沉的眼眸,竟和吉祥一样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小妮子敏锐发觉,笑话他道:“原来你也有点怕他的。”被后者端正面孔否认。 至于明碧山庄一巡人,穆澈谢他们一路护送,请众人回程。 魏萧等是得了庄主命令,要确保卓清侯安全回京的,屡请入幽不允,知晓这位侯爷的脾气拗不得,魏萧不得已道: “既如此,让大家回去,只留我与周莲随行可否?小人知侯爷是怕幽州形势复杂,不愿明碧山庄裹入其中。可我们庄主一片拳拳心意,都回去了,我们不好交代事小,庄主必定悬心难安,侯爷最是仁清通透,还望体情。” 穆澈听言,只得由他二人同行。 使团入幽州,直奔范阳城去。雪花一路不曾断歇,入城之日正值亭午,满城白茫茫一片。 钟主簿咳喘着掀开车帘,正要感叹好大雪,忽地冷汗透背:“这不是、这是……” 满目白色并非冰雪,竟是沿街张起的灵幡素帐,绵延数十里远。 举城悼祭,孰人当得?! 大家心中都想到一个人,神情同是一凛。 穆澈变了脸色,令手下问过当地人,果是范阳王殁,就在昨夜子时。 “这是怎么说的,就晚了一天,就一天……” 钟主簿手心打跌,圣上的恩旨还揣在怀里,想不到戍镇沙场峥嵘一世的老王爷,竟未等到最后的荣恩。 吉祥担心地看着穆澈,轻轻握住他的手。 穆澈指尖微凉,备豫不虞是他离京前吩附妥的,却没想过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几个主官换上素服,不致忙乱,骁卫亦摘下刀枪上的红缨,抱盔而行。 范阳王府前幢幡宝盖,法鼓金铙,老将身后排场极赫。当地府尹吏使、将领亲兵一起起来奠,阶外十里无雪迹。 穆澈下舆时正遇一个独臂枯瘦的老将,身穿旧战铠甲,由人掺着一路哭进去。 穆澈等见之感念,肃容入内,王府的詹事、副领正在应客,听钦使到来,连忙赶出迎礼。 “不必虚礼。”穆澈道一声,入灵堂拈香祭拜,将取恩旨宣读以告英灵时,却不见范阳王棺椁。 原来范阳王名为统兵范阳,多年来一直领兵亲身戍在幽州边境昌黎,以震摄燕族。是故老将军的停棺处并不在王府,而在昌黎府中。 长生烛晰光冉冉,映照着王将英伟素像,有如生前。香案上供奠的,惟有一柄裹银掩月长刀,刀器无铭,生前身后之功却尽录其上。 “粼公在日,异族闻风胆丧;歧路当悲,烈魂弥尔长存。” 穆澈向长刀拜了一拜,回身道:“吾不忍英灵落寞,圣德在望,这便至昌黎郡告慰老王爷。” 王府詹事董平闻言眼眶发酸,不敢怠慢来使,忙道:“侯爷身份尊贵,又一路涉远颠簸,雪还未停,不如先在敝府歇下,待明日……” 穆澈落然摇头,垂睫又道两声“不忍”。 主意既定,他与太常寺两个主官说了打算。钟季竦因犯喘疾,恨自己拖累,无法替侯爷分忧,穆澈宽他几语,令大部人马先行驻下,点了骁卫军两人、明碧庄两人、洛诵容许两人,又将吉祥扶上骑过的那匹玄骊,自己随后落鞍。 分卷阅读273 带住缰绳,他将人偎在怀内,一行七骑,向昌黎郡驰去。 “钦使劬正如厮,实如名闻啊……”董平在道旁目送感叹,另一个年齿稍长的詹事官,还沉浸在王爷驾鹤的悲恸中,淌眼抹泪: “怨不得咱们郡主非要见他,果然……唉,郡主……老王爷的一块心头肉啊,唉……我的王啊、王爷!如何骤然就去了……” 范阳王府哭声不绝,被飞马渐抛渐远。赶了小半日路程,穆澈等来到了幽州边郡昌黎。 时近仄晚,擦黑的天色裹着落拓风雨,苦苦闷闷,浑浑噩噩,直似要将旅人的心怀沉甸打透。 昏色中毳衣轻翻,穆澈勒住了缰绳,吉祥随即长舒一口气。 她平生第一遭骑马,一路又吟鞭不断,虽有倚靠,几乎缩着身子未敢睁眼。 问清昌黎府的所在,穆澈放慢马速,雪冷的唇音贴着身前娇躯:“辛苦你了。” 吉祥摇摇头,她额上戴的昭君围帽被雪打湿了,内里却不冷,除了脸蛋被扑得湿红,没有什么别的不妥。 半日前在范阳,吉祥很怕他将自己留下不带着,还好不等说什么,穆澈就把她抱上了马。这一路虽有不惯,心情却是踏实的。 没有成他累赘,小姑娘很知足。 “你去哪,我就去哪,不苦的。” 穆澈唇畔碰碰她的鬓角,洛诵驱马近前,低声道:“公子,范阳王新丧,是否……令姑娘换身男装?” 有这一问,是洛诵为他的公子名声着想。世人皆知,穆澈于礼不差分毫。 但在礼数之外,穆澈从来不是拘板的人。 他向吉祥的白狐氅看了看,正好吉祥听见洛诵的提醒,也回过头来看他,目无尤色,一副尽听安排的乖巧。 两下清澈的目光相对,穆澈道:“我心敬诚,不必做作。我既带着她,就没有什么要遮掩的。” 第146章 鸿门酒 君自韶京来,京都风物依旧否?…… 边陲沙城,军多于民,遭丧之礼不如范阳铺排,于一城之主的离世,别有沉痛在心。 昌黎府门前挑挂八盏素白灯幡,帷堂守灵的是近亲家人,几个家执在默默烧纸。 荣奕郡王粼贞裔守在父亲棺前,神色哀毁。 这半月以来,他每日侍疾父亲床前,亲眼看着强悍的老人一点点衰弱下去,就算对于这个结果有所准备,可当叱咤沙场的老父真的撒手而去,粼贞裔才感觉到空虚和沉重。 那是一种主心骨陡然被抽离的空虚,以及三十万兵马骤然压身的沉重。 重得几乎顶不住。 钦使到来的传报禀进时,粼贞裔正要蒲团上奠烧元宝的郡王妃去内堂歇歇。听见报声,灵堂内所有人都愣了一瞬,军师仇筅甚至向外看了看天色。 少许,一银襕素服,玉莲冠发的男子轻屦入内。 打从粼贞裔知道了圣上遣使的事,心里就一直芥蒂着,疑心皇上是起了提防的意思。恍惚间看见来人,不满刹那全消,只觉他端然姿妙洁白,没有一丝风尘,不像京中来使,却像世外何处逸人。 “郡王爷。” 经仇筅轻声提醒,荣奕郡王回省过神,忙与家人跪迎。“臣粼贞裔代先父,恭迎圣意。” “郡王请起。澈兢兢怀负宸意,未及见粼老将军一面,转达圣上抚心忧情,恤慰将军报国终生,衷心甚愧。还请郡王节哀。” 穆澈向粼贞裔致哀,拈香祭奠,而后在灵前取出圣旨,郡王、王妃等再度拜倒,听使宣召。 当听到“国朝不可一日无西北,北戍不可一日无粼公”时,粼贞裔只觉酸楚割心,再到“有忠贞之志,无携贰之心”,心头便刺刺地受不住。 他想起了病榻之前与父亲的争执。父亲一生忠直,不许他对朝廷说半个不字——可是,什么叫无携二之心?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怕他们粼家反了,所以一听父王重病,就巴巴地派个人赶过来敲打! 用人疑人,帝王心术。从前父亲长于深宫,为报妇人恩德,守了一辈子疆土;当初他也孤身进京住了五载,名为伴皇子读,实则质子无疑。 现下人没了,这空花哨说给哪个听?接下来又轮着粼家的谁,离乡进京,好叫高居上位者安枕无忧? 读完了旨意,本应郡王接旨谢恩,可这男人怔怔的,被身畔梓棺压得千斤重,冷声吐出一句:“我父忠了一辈子的心,换回的什么?是忌……” 穆澈眼尾轻敛。 “主子!” 仇筅轻呼一声,脸上的惊恐一瞬而过,转为忧切:“主子为了老王爷伤心太过,以致神思恍惚,却也该先接旨意才是。圣上明德,怜恤功臣,范阳府上下皆荫恩不尽!” 荣奕郡王妃昙氏脸色本就苍白,这时一点血色也不剩了,忙向钦使伏身:“请使君见谅,夫君为父王心思哀毁,故而、故而言语颠倒……” “郡王的心情我如何不解?” 穆澈仍是温润模样,亲自托起荣奕手臂, 分卷阅读274 “粼老将军勋功盖世,澈虽孱湲不才,时时望北感慕。但逝者已矣,边庭大局还有赖郡王,讣告不日传入朝中,想郡王承袭王爵的旨意亦在展指,郡王还须珍重。” “是……小王失礼了。”粼贞裔对上穆澈的视线,那里面温和宽慰,不藏城府,却令这位北地郡王心神发怯。 他收回眼神领旨,恭谢数语,便请穆澈在府内歇下。 穆澈以为府内治丧,留住不便,但转眼看见郡王妃祈恳的眼神,若是拒绝说不准就要晕去,意识到他如今代表的是圣上,若露疏远,会使人以为,他在意了方才那句有心之言…… “这等,便搅拢郡王了。” 出帷堂外,穆澈一眼看见立在二庭的窈白身影,风领微微,几分孤清。 他眉头浅蹙,走去欲问她怎么站在风口里——忽省悟,那个位置,是个避开灵堂扃门的死角。 明明向外挪一步就能看见他在堂中,却宁可缩身在暗地。 是怕被人看见了,误他的声名。 傻临儿。穆澈轻喟一声,拉起她的手指。“冷吗?” 吉祥摇摇头,没人告诉她在这里要言行留心,可这姑娘无师自通似的,连话也不多说了。 穆澈将手收得紧了些。 詹事将使君一行安排在朔安苑。穆澈与吉祥一室,却碍于主家逢丧分床而睡,吉祥卸下穿戴,在陌生的夜色与风声里,小声向男子道:“要不……我去隔壁的房间吧。” “哦,姑娘不怕黑吗?”穆澈随心,什么时候向外人做过样子?回话时嘴角似提了提,眼见颠簸一天,又催着吉祥洗漱早歇。 吉祥乖乖听话,穆澈给她掖被角时,她拉住瘦实的手臂,一把长发洒在水银锦的臂弯,“良朝,你是不是不高兴。” 从听见范阳王过世的消息开始,她就直觉这人心情不好,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从表面看不出来。 “我……” 穆澈想说“我没事”,对上水汪汪的眼神,心口熨帖,紧绷的声线松下来,带着淡哑和温溺: “有一点麻烦……临儿,在明道山我有过犹豫,是否不该把你拖进这趟浑水……但这一路你伴着我,我很高兴,余下的事,你用不着担心。” 吉祥眉心轻抬,有点意外。 穆澈不是会把“麻烦”二字说出口的人,久而久之,也让人错觉他无所不能,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能从容解决。 唯一一次听见他示弱,还是她离府躲藏时,他隔着门说:临儿,我把你弄丢了。 从前她一直感觉,和穆澈在一起太完美了,一切一切都不用她操心,轻松之余,不免生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失落,仿佛自己只能被庇佑,一点也帮不上他的忙…… 那么现在是不是说明,他愿意把心里最深处的弱势说给她,愿意让她一同分担? 穆澈不知她想什么,只见女子的眼眸一分一分明亮起来,璨如星光,修白的手往她头顶一按,“骑了几十里的马,真不累啊?” “嗯……累!”吉祥心满意足地嚷嚷一声,心满意思地钻进被子,眼睛闭上,好像下一刻就睡着了。 ……穆澈十足儇佻气地抬动眉梢,无奈摇头。 荣弈郡王为范阳王操办身后事,一连三日未与穆澈打过照面。 穆澈没说什么,有时出去,奇怪一直没在范阳王灵前见到昌黎郡主,向詹事稍作打听,得知郡主在大营练兵,几日不曾回来了。 父亲逝世,她去练兵?穆澈回忆那个紫艳洒落的身影,心头划过一丝诡异。 这厢沉得住气,仇筅觉得把钦使晾在那儿不是个办法——卓清侯的地位还在其次,关键他可是皇命在身的人,就算身无实职,封疆大吏见了他都得叩头的。 “见了说什么呢?” 粼贞裔被劝得不耐烦,平直的眼角透出一股冷,“是说父亲临去前不放心我,将北营三分之一的兵权交割给阿黎?还是说与北燕鬻马交易,背后是我首肯?又或者……” 他淡淡看了心腹一眼,“又或者告诉钦使,本王的部下暗中收受北燕王贿赂,一心劝谏本王谋反?” 仇筅如遭雷殛,脑子空了三两息,哆嗦着腿就要跪倒,粼贞裔转了身背对他。 “继明。”荣弈郡王轻道:“你跟了我多少年?” 仇筅心里还在想着他做得这么隐蔽,主子怎么会知道?一听这话,顿时毛了,“主、主子……” “阿黎不喜欢你,父王也曾说你‘心空志大,怀谋深隼’,劝我舍你,我一直没动——你聪明,可知为什么?” 仇筅愣了一下,随后慢慢定神。 他想到的是,王爷早知他的勾当,却始终没有捅破,也没有惩罚……舔了舔嘴唇,他定着眸光道:“因为主子之志,在我之上,主子之谋,比我更深——主子不愿永远任人摆布。” 他眼角偷望郡王,见粼贞裔没有动静,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主子,仇筅生在国朝,蒙主子抬举,随老王爷,同 分卷阅读275 主子,同四方将士戍在这里,难道我不知国土当守,不知老王爷一生心愿?难道仇筅没有半点胸量,便因区区财帛把持不住,横生反逆?我,是替老王爷和主子您不值!” “试问咱们哪一仗,是兵不血刃能打下来的?老王爷身上,主子您身上有多少道伤疤?朝廷待咱们的态度,向来是胜仗应当,如若连吃几场败仗,便要疑心通敌。主子看见了,老王爷尸骨未寒,这钦差便忙不迭来了,做得一手好表面功夫,实际呢,小世子还不到五岁……” 提及膝下劝子,粼贞裔眉头猛地一皱,“不要说了!” 仇筅神色变了,没这声阻止,他也不敢再说下去,因为郡王妃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昙氏原本察觉夫君对使君的态度冷淡,准备劝一劝他,不知听到多少话,薄弱的身影倚在门边,脸颊没有一丝血色。 直到仇筅退下许久,昙氏双脚依旧灌铅似的挪动不了。粼贞裔原地伫了伫,缓缓走过去,深叹一声:“汀儿。” “你是不是……” 昙氏紧盯着他的双眼,想要分辨出皮里春秋,可是她越看,越觉得那是个黑洞、是深渊,最终把自己看得浑身冰透。 最终她什么都没问,转身时说了一句:“不管如何,护住咱们的孩儿……” 待钟季竦一众人来到昌黎,“忙”到不见人影的荣弈郡王,终于屈了尊宴请使团。 席上由布政使何辙与北营统将夏侯锏作陪,仇筅在侧;这一方除却穆澈,则是钟主簿、薛录事、林录事、狄将军几位主官。 王妃昙氏于开席时出来敬了几杯酒,之后便避回内舍。因主家正值办丧,并无乐色豪酒,众人皆知分寸,三两番薄酒让词,渐渐款洽。 粼贞裔便道:“小王思虑不周了,唐突下帖请了侯爷与夫人两位,尊夫人贵重,自是不便出席,该让我家王妃请夫人去说话才是,也免得在生疏之所憋闷无聊。” “哪里。” 三声夫人,穆澈没有纠正,也不愿话头落在吉祥身上,随口敷衍过去。 席间交错觥筹,氛围尚好,只是说的闲话,何布政与钟主簿论民生,狄无广向夏侯锏讨教军情。 荣弈郡王端起酒杯,隙间淡扫坐旁,身畔这位神容洒淡,随人话谈,比他还要八风不动。 好定力啊。 酒阑谈兴浅,荣弈给身后的仇筅一个眼色,将官们互相喧嚷着退去,只剩粼贞裔与穆澈两人,今夜的重头戏水落石出。 换下残羹,重布酒菜,粼贞裔亲自为穆澈满上。 “侯爷尝尝这个,埋了二十年的梨花白,边城酒烈,这个尚能入口。”他边笑边说,“若是夏侯将军闻见酒气,打他都不走了。” “有劳。”穆澈酒量不算浅,此时醉晕也攀上了眉弓。一杯梨花白下肚,韵味绵冽,似能解前酒,神思稍稍清明。 粼贞裔留意着他,敛袖又添一杯:“君自韶京来,京都风物依旧否?” 穆澈怔迟不过一瞬,道:“闻听郡王儿时曾在京中小住,可是有记挂的故人?” 整整五年见日亡乡,举目失亲,叫做小住?粼贞裔心里冷笑,至于故人……呵,倒真有记挂不下的。 嘴上却道:“那时太小,只记得过眼繁华如一梦黄粱,弥散如斯了。” “前尘过往,不提也罢。”穆澈手指无意识在盏边扣了两扣,“近日郡王忙碌,未敢打扰,却不知何时能去营中见识一番军士风采,回去也好向圣上交差。” 粼贞裔笑了几声,“侯爷这是想回去了,也好,除夕赶不上,元宵前好歹能回家团圆。此事容易,不过小王另有一个疑问。” 许是酒喝得急,穆澈脑袋晕了一刹,不适地闭了下眼,“郡王请说。” 粼贞裔眼眸轻眯:“侯爷交我个底,此番巡使,是否,还奉了圣上别的旨意?” “……”穆澈忽觉天旋地转,片刻前的清明变成起落的潮浪,像后起的酒劲,汹涌着分散他的理智。 “你问我……什么?” 他手臂撑在桌沿,顶着最后一分清醒,恍惚看见粼贞裔靠近了,一启一合的嘴唇,吞吐着刀光斧寒。 第147章 逐飞丸 唇是水洗的胭色,把女孩儿的闺…… 炉香散了又聚,昙王妃等了一晚,一直在等夫君宴罢。 不知打过几更,带着一身酒气的粼贞裔回来,她连忙迎上去,颤声问:“他、他说了什么?” 粼贞裔摇了摇头。没见过醉酒的人口风还这么严,他什么也没问出来。 昙氏领会错了他的意思,绷了一晚的心弦倏然放松,继而泪下,抓着丈夫的衣袖道:“咱们只这一个孩儿,不管怎么样,别让欢宁离开我,别让人把他带走……” 看着妻子肝肠欲断的泪容,粼贞裔声音发闷,“欢宁不会有事,我保证。” 另一边,沉醉的穆澈被送回北苑,吉祥忙将人扶上榻,拢眉去摸他的脸颊,埋怨着担心:“这是喝了多少?” 分卷阅读276 洛诵忙着拧热帕子,一回头,就看见迷醉的公子攥住姑娘的手,先落在胸口,蹭了两蹭,又囫囵着一路往下。 何谓尴尬? 真是尽在不言中了。 洛诵低头要出去,又放心不下头一次醉成这样的人,犹豫道:“姑娘……” 吉祥的手几下没挣出来,头也不敢回,红着脸说:“……你先去吧,我来照顾他。有事再叫你。” 洛诵应了一声,去得比兔子还快。门一阖上,吉祥便咬唇轻啐:“做什么没正经,还不松手,换身轻爽衣裳!” 穆澈自然没应答。 他若是清醒,便打死了也带不出这下流幌子来。可若说全然醉了,偏偏舌尖在齿上勾连,无声而反复地念着一个名字。 唇是水洗的胭色,一松一抿,把女孩儿的闺名也染成绮旎。白净的面皮下透出桃花玉泽,仿佛被烈酒催缠得难受,想要急切纾发一番,又无端显出一分委屈。 吉祥出神地看了两霎,忍住拿唇碰他的冲动,轻推柔哄,“良朝听见吗,先喝醒酒汤,换了衣服好生睡下好不好?” 从前穆澈同她话家常,说起东府宴,兄弟一辈的放着嗜酒如命的允臣不理,专好给他灌酒。彼时更年少,都是意气不知天高的锦绣公子,笑闹无忌,没个收敛,一心想扒下这位世兄正经的皮,瞧瞧底下是什么风光。一来二去,穆澈被迫学会了躲酒的一套,再怎样喝也不会大醉。 今儿不知,百试百灵的法子怎么不管用了。 她的手还在穆澈身上,柔腻的嗓音吹进耳朵,正回应了醉乡人不喧于口的声声呢喃。 吉祥只及“哎”地一声,身子骤然失重,被整个搂在怀里,左腿不容闪躲地被勾起,替代手掌按着的位置,紧紧抵在那处。 真是……柔软的身子挨上滚热的身子,好像喝醉也会传染,羞煞双颊。 若不是姿势太羞人,明儿她非要拿这件事好好笑话他不可。 罪魁祸首还半眯着眼,昏沉着魂,不老实的是手,一切因袭本能。 床笫的酒气一下子掺杂了别的气味,吉祥想到他们分床的缘由,撑着挣了挣,却敌不过男子的力气。 她不记得自己喝醉时,如出一辙地抱紧人家不放,只是难得见穆澈这样儿,像有些不耐烦,更多是孩子气,幸而眼睛闭着,不然被那洇洇沈湖的眸子望住了,不知怎么样丢盔卸甲。 肩上的衣帛被胡乱地拨开,裎出一片春光……吉祥羞颜如酲,就要顺着他来,穆澈却自己停下来,眉头紧蹙两分。 迷沉的男子怀抱温软,却隐觉哪里不妥。哪里不妥呢?想不明白,只好把眉头再委屈三分,嘟哝着松了劲儿,像个掉了甜糕的小孩子。 别人拿他灌酒套话,可他即使不清醒,依旧恪守着君子礼节。 吉祥趴在他身上愣了有一会儿,才慢慢撑身,乜眼瞄去,笑了一声。 至于清醒后的卓清侯还记得多少,可会发窘,那是不为外人道的一隅风景了。 穿过府邸的另一头,昙王妃一夜愁苦,统没睡足一个时辰,天明又强撑起精神,因明日是老王爷头七。 粼家打理着自家事,对携旨而来的钦使总像透着一丝冷淡。自那一场酒后,粼贞裔绝口不提参阅军营的事,穆澈遣人问了几回,全是顾左右而言它。 住在朔安苑外进的钟季竦觉得苗头不对,另有一事左右想不通,反复斟酌,请侯爷出来商议。 等穆澈到了他院里,这位太平居京半辈子的主簿大人已经坐立难安了,不顾虚礼,手拉着穆澈进屋,眼神扫过门外两个跟随,哆哆嗦嗦落了门闩。 穆澈眉宇都没动一下,“钟大人的喘疾养得如何?我看这两日不大咳了。” “侯爷哟,我的亲侯爷,这时候哪还顾得说这个?” 钟季竦苦着脸,想了想,公事公办地行个揖礼,“侯爷,臣有一个猜测,想听侯爷实言告之。” 穆澈环视屋内,挑了把玫瑰椅坐下,“荣弈郡王的事?” 钟季竦点头,侧立在穆澈身旁,头压得低,声音更低:“荣弈郡王从前在韶京住过几年,这个臣出京前就晓得,但是臣糊涂,竟忽略了郡王当时是以倞王陪读的身份、啊,现下应称大皇子了——侯爷,以大皇子那个脾性……” 三岁看到老,见识过如今的大皇子,就不难想年轻时的皇长子如何自尊跋扈。范阳王手掌重兵,粼贞裔在京名义是客居,但人人都知道他的真实作用,所以,照拂未必很多,有心无意的欺落却…… 钟季竦想到这一层的时侯,后背都叫冷汗打透了。 倘若粼贞裔真对朝延心生不满,又失了范阳王的钳制,那他们这一趟,岂不是羊入虎口? “要是范阳王还在……”钟季竦看了默不作声的穆澈一眼,“侯爷,臣有一句僭越的话要问。” “你问。” 钟季竦一双看谁都客气的眼睛,此时紧紧盯着眼前位高心深的年青人:“当初圣上钦点侯爷,除了谁差边庭,是否还有其它 分卷阅读277 密旨?” “有一道。” 穆澈没有犹豫,抬眼直视对方,将几日前粼贞裔费尽心机而不得的话,轻易托出:“如君所想。” 钟季竦双腿一软,屁股跌进身后的椅子。 他所猜想的是:圣上会让侯爷,把荣弈郡王的幼子带回京城。 就像荣弈郡王、甚至范阳王曾经历过的一样。 虎口拔牙。——他想起这么个词,在兽鼎烘暖的屋子,脑门渗出一层冷汗。 “审势而定。”可能不忍心折腾老大人的心脏,穆澈加了一句。 钟季竦怔容了两息,眼神倏又发亮。是啊,他怎么忘了圣上对侯爷的顾惜!圣上是不会让侯爷身陷险境的,所以此事荣弈郡王同意,当然皆大欢喜,倘生变故,圣上会使侯爷以自保为先。 “那侯爷的意思……” 穆澈看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钟季竦的心再度凉了半截,牵带着肺脉发闷,弯腰猛咳几声。 不是他惜命,只是从荣弈郡王目今的态度看,实行这件事难度太大,何况幽州军种种内幕,他们到这七天,还两眼一黑地抹不清。 穆澈看不过他咳得厉害,递了杯水过去,却听窗外突一声轰响,继而人声嘈嘈。 屋里的两人唬了一着,对视一眼,收住话音。推开门,当眼就见北角一座石塔灯塌在地上,碎石嶙峋。 原本守在外的洛诵、魏萧换成了狄无广和两个属下,正横鞘拦着一个武侍扮相的女子。 那女子生相英秀,腰系雁翎刀,手握黑弹弓,长眉收束,旋令粉黛失颜:“我来捡我的弹丸,何以拦阻!” “此处钦差住所,王府中人岂会不知?我倒问你一弹击碎石塔,意图对谁不轨!” 钟季竦看看那堆碎石,吓得嘬牙花子。区区一粒弹丸,一双纤臂,就能打碎石头,这要挨在人身上,还不得骨断筋折? “说,你是什么人!”狄无广在四方小院里憋了几天,脾气也上来了,眼看风度不顾,就要动手。 那女子同是个烈性脾气,两方刀都出鞘,寒光割日,穆澈展袍下台阶:“别动手。” 同时圆月门外一人脆生道:“都给我罢手。” 一袭绀紫风袍,衬出潇拓的姿影,似关山飞雪下了又晴,一夜天霁,朝阳映下的第一篷新岚。 狄无广看见这般人品,心神跳了两跳,而后听见侯爷令他收刀,不许无理。 他讷讷的还没反应,裹挟雪意的女郎俊步来至,平视他的眼:“她是我的人,参军有何意见?” 狄无广先前的气焰一下子全灭了,身长八尺的汉子,嗫嗫不能言。 时隔数日,终于现身的昌黎郡主,凭着一个眼神一句话,就给了统领皇城禁军的狄参军,一个不折不扣的威压。 那婢子在郡主面前不复嚣张,看着卓清侯向这边走近,微微低了头。然后她垂下的眼帘里,就映出自己那枚铁弹子,托着弹丸的手掌,修美得叫人心慌。 “姑娘好臂力。”解窘般一句话,字字可听。 那婢子挪不开眼,也忘了接。昌黎郡主随手拣在掌心,嘴角有笑意:“侯爷错了。这个不靠臂力,靠的是节劲。殊不闻‘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从没有人当面指摘过穆澈,何况《孙子兵法兵势篇》,连钟季竦也熟悉一二,对穆澈而言顶多算启蒙。 不论对方意在为难或者打趣,男子只是好脾气地颔首:“受教。” 昌黎平挑剑眉看他一眼,而后睨向身旁:“见也见了,闹也闹了,还不去领罚?” 婢子略无赘言怜态,应声而去。钟季竦觉得话里有文章,难道这姑娘闹这么一通,只为了见什么人?他目光在侯爷脸上扫过,不及深想,赶着降阶给昌黎郡主见礼。 谁知这女子飒沓如流,说话比弓弹有节劲,转头就是:“侯爷可要去北大营?我来引路。” 钟季竦脚一崴,差点从台阶摔下来。 ……敢情他们在荣弈郡王那儿磨了几天没结果,今天是有人主动上门解困了? 穆澈也有些讶,望向这位一面之缘的郡主,眼色似深似浅。 钟季竦看出他谨慎,从旁斟酌话音:“敢问郡主,这个……咳,方便吗?” 昌黎郡主侧过脸来,凤眸半眯:“没什么不方便。在这里,我和我哥是一样的。” 第148章 尽北望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纵马疾驰过长街,穆澈方才想通昌黎郡主话中的深意。 昌黎,他身在的这座城池,是这个女子的封邑,连他们所住的地方也是郡主府,而非郡王府。十二岁随过军征、饮过敌血的昌黎郡主,见过的白骨黄沙一点儿不比她兄长荣弈郡王少。 谁说女子不如男,她是范阳王的另一个儿子。 昌黎郡主的马骑得很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她自来便行最爽利的事,喝最激烈的酒,骑最骏尤的马。 分卷阅读278 不止穆澈,连狄无广也跟不上她,连连打鞭,就是望尘莫及。穆澈没这方面的争心,甘心附骥尾,不因骑术逊落于女子逞能。 昌黎郡主中途勒马等了他们两回,每次穆澈近前,她总会面无神情盯一眼他的坐骑,好像在考虑了事后换掉这匹不中用的马。 马儿有灵,惊得鬃毛激灵,鼻息啴啴。 这边去往大营,朔安苑中,吉祥闲着无事,随意披件长衣走出屋子透气。 院除内两个小婢正在扫雪,是她住下次日荣弈王妃遣来服侍的,吉祥不惯用生人,倒是穆澈替她应下。事后吉祥琢磨,大抵钦差出使有些心照不宣的规矩,若她拒绝人家的好意,会被以为太过生疏与防备了。 二婢见使君夫人出来,放下扫帚问:“夫人需要什么?” 吉祥摇手:“没有什么,只是出来散一散。” 她住在这里不算无聊,穆澈外出得不多,无事便在暖轩录书,陪她闲话,反比在家时相处的时间多些。 只是她能瞧出,穆澈在做的事不大顺利,眼下将及除夕,滞在这孤城寒乡,到底不比在家的光景。 她帮不上他的大事,只好说笑逗他开心,比如学一回他醉酒失度,就能看见这人抚额笑上半天。 一声猫叫,婴儿似的娇嫩,吉祥初以为听错了。错眼的功夫,一个雪团子从角门拐进,嘴里喊着:“欢欢,欢欢!” 是个不及扫帚高的奶娃子,通身白缟,虎头虎脑,没有同龄孩子身上的娇矜气,一双眼珠灵动非常。 小婢看见了,赶去半蹲在孩子身前,渥着他的小手问:“小世子怎么跑到这来了?”回头看了吉祥一眼,低哄说:“这里有贵客,小世子别处去玩,姜成姐姐呢,没有跟着小世子吗?” 小娃娃转动黑琉璃一般的瞳仁,带着点新奇,看向那漂亮的“贵客”。 …… 风头如刀面如割,渐行渐北渐荒凉。 燕山的轮廓逐入眼中,巍峨苍迤。昌黎郡主马上指鞭:“父王半生心血,名勒燕然,打下了,也守住了。他去前反复念叨,‘何日再收锦山、何日再收锦山’——清侯……” 后面的话飘散在驰骋的风里,穆澈紧夹马腹跟上前骑,虽然没听清她的后话,却道:“郡主定会替范阳王完全遗愿,家祭告慰先翁。” 昌黎唇边轻扬,不着痕迹放慢了马速。穆澈侧头道:“今日……” “今日是父王头七。”昌黎目光粼粼,微微仰起头,“若有魂兮来归,父王只会去大营,毕竟他此生,只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另一件是什么?” 昌黎转头看看穆澈,哀婉一笑:“是我。” 一件国事,一件家事,了却金戈铁马,青冢黄泉。 穆澈默然半晌无语,鼓声画角里,闻到一股清冷的腥气,是从濡江飘来的气味。他想起昔日犁然读史击节,感叹生为男儿,当沙碛革马、去家卫国!彼时少年激扬与此地山关悲壮,相靡相冲,一时慨慷莫名。 “吁——”昌黎郡主回缰勒马,已是到了。 二人下马辕门,后面数骑骁卫一同落马。一列旌杆风掣缟旗,守门小校接过昌黎的马绳,恭敬唤了声“元帅”。 昌黎郡主问:“温先生回了吗?” 小校道:“回了,不到卯正回营的,那时天还没亮。” 昌黎听了点头,侧颜对穆澈道:“等等为清侯介绍一人,是位通晓天象精熟阵法的奇士。” “郡主看重的人,必有过人之才。”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向大军行辕去。昌黎为人洒落,与穆澈小阳春一见,再逢只似旧相识,随口家常:“听说几日前赴我兄长宴,清侯喝醉了?” “果真坏事传千里。”穆澈佯佯笑叹:“边地酒钩喉,名是梨花白,烈过下马烧刀,此事不提也罢了。” “怎么可能是梨花白?”昌黎郡主好笑:“二十年的焚青宫,就是天皇也醉了,我哥舍得血本,侯爷岂会看不出?” 侧眸,穆澈是抿着唇不置可否的样子,绀紫女郎拿不准又问一句:“你不会真不知道吧?” 穆澈淡笑摇头,不知承认还是否认,有几分城府深测的意味。 昌黎极快地眯了下眼睛,今日此人给她的印象,已与大宴当日的溶落温煦不大相同,又与后来当庭争射时有些相同。 许是身在刀甲丛中的缘故,人也沾上了锋芒。 藏锋则已,鞘出惊人。 亏她先前还觉这是个文生种子,软弱过了些,持天子节令,半皇子仪仗,竟由得兄长拖延不能巡营,现下想来,抵是筹谋在胸,另有打算了。 一路行前,一路有人呼昌黎郡主为“元帅”,穆澈随昌黎指点,但见营伍组成的数个方阵演练阵策,生冷的天,铁甲寒柝都溶出一层汗意,却不见丝毫懈怠。 穆澈不由点头:“郡主治军严明,在下敬服有加。” 昌黎展眸:“怎知是我练的兵?” “风格肖似。”穆澈眼不 分卷阅读279 离军,“节谨谡劲,如出一辙。” 昌黎恭维赞叹听得都多,这样笼而统之的话反而头一回听见,一面琢磨一面道:“那再领你看看别人带的兵。” 范阳王过世,幽州这局大枰上的棋子便划权而分治。所幸没有想象中黑白分明,即使荣弈郡王在忙着先父的丧事同时,还跃跃然尝试蚕食小妹的手中兵权,但其麾下将军见了昌黎郡主,依旧恭敬,不过在称呼上换“元帅”为“郡主”。对穆澈所问的军政法例、过往战绩伤损,也都尽言禀告。 穆澈细问了许多,又看两营演变一回阵法,被昌黎邀上城楼。 “觉得如何?”昌黎踏靴登阶,半说笑半认真地问:“可能够回去向圣上交差?” 被风吹拂的紫袍飘飘袅袅,堪堪缠上穆澈衣角,他不着痕迹落后半步,也避开那个问题,“原来他们称郡主‘元帅’,却是相称。” 这像是信口闲话,昌黎没回头,纤菱的唇角微不可见地翘起:“是‘鸢帅’。鸢飞戾天的鸢,我名字。” 穆澈脚步愣住,唐突了女儿闺名,难得露出一分窘。 欲道失礼,镇日与刀戈为伍的巾帼元帅不在意这个,已当先走了上去。 粼鸢口中的奇士早已候在那里了,见面行礼:“小民温叔谷,见过使君大人。” “温先生客气。”穆澈回过神思,见这中年男人削身布衣,眉眼狭而有神,很有隆中隐士风采,言语试之,果然谈识不俗。 两人言契,从幽州燕然山说到了北燕锦山,过濡水涉辽河,直用言语挥斥慕容老巢。温叔谷活了一把年岁,稳重总有几分,可眼前这位年青使君摒却浮华、楔中机括的切论,不由得勾出他少时气血,眼里擦了颗星子似的亮。 到后来粼鸢都听不下去,挥手道:“罢了罢了,黄粱米还没熟,狄氏已被二位收入囊中了。” 温叔谷这才觉出自己失态,掩唇干咳一声,“使君见谅……在下失仪了。”默了一晌,又佩然看着穆澈:“朝有国士如此,北面山河指日可待啊!” “岂敢当。” 穆澈临烽火台上俯望,神色不如温叔谷激荡,他瞰着这些戍边的将士,目光平静,只有极高的眼力,才能捕捉其中偶尔闪烁的精光。 “这万里疆土,是靠他们来守。”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也知塞垣苦,宁为妻子谋。 粼鸢尽目北望,风烟里想到父亲的一生,红了眼圈。忽有一阵笑声从石台飘上来,“难得卓清侯如此以为!” 随着爽利话音,一个衷甲披袍的男人跨步上来。粼鸢见他便皱眉,低道:“他怎么回来了?” 温叔谷仿佛明了她反感为何,捻须微笑:“想来临闾楼无事。也算好消息。” 说话间那男人近前,极精亮的眼睛先看向粼鸢,而后双目定定凝视穆澈一眼,单膝跪倒,如颓山岳:“末将见过使君。” 穆澈:“这位……” “慕容元龙,一个痞人,你不用理他就是。”粼鸢当人的面不客气,神情清冷地瞟着仆仆归来的将军,“方才又说什么浑话?” “鸢帅冤枉我了,我怎敢对钦使无礼啊?”慕容元龙浑不在意地笑,一双眼定在穆澈身上。 “久闻韶京卓清府风气出众,凭一封劝降书收服三夷,比我等粗人可厉害多了。当时还传扬‘边可无将首,国不可无文魁’的‘美名’,所以先前听侯爷推重兵士,有些惊讶罢了!” 第149章 退敌书 他在写什么玩意儿? 武者轻文,自古有之。况且这慕容元龙又是范阳王嫡派的将官,也不属荣弈,也不归昌黎,手下三千精兵,堪称披靡之师。 就是温叔谷,平日也不见得讨到此人的面子,而且他心知慕容说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还有另一个原因: 谁不知亟霆军的慕容首领心仪昌黎郡主?除了郡主本部兵将,只有他一口一个“鸢帅”地叫,不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念一念郡主的名字? 暮秋时,粼鸢单骑赴京见卓清侯,整个昌黎城传得沸沸扬扬,怎么说的都有。今日正主来了,这猛痞子礼数归礼数,可到底压了火儿,怎么可能好好说话? 杀敌如麻的人,光站在那里就威威压地镇人,这份凌利穆澈在冀州陌千万身上见过,武陌臣又胜一筹。 但他如松未动,无论身形气势,似流水洗过顽石,柔以制刚。 倒是粼鸢动了气,沉声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慕容元龙不正经地赔了个笑,不闭嘴,转向温叔谷:“燕国野心不减,斥侯报燕军昨夜又拔营近濡水二十里,恐无值丧不战的人心,要防偷袭。” 他眼风扫过面前之人,又道:“先生与远来的卓清侯爷交谈许久,琢磨出退敌良策没有?不然圣上若怪罪,我这吃白饭的将军,只好抹下脸皮向侯爷求一封退敌书了,哈哈。” 默默看戏的军师没想到自己被扯进来,看看粼鸢阴霾的面色,再看看淡定如初的穆澈,捋须轻咳一 分卷阅读280 声,没有陪他说双簧的兴致。 虽觉得卓清侯未必计较,还是圆了一句:“想是慕容将军赶路前吃多了酒,平素不是这样的。” 慕容闻言就要说话,穆澈先他道:“有纸墨吗?”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温叔谷心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随即自笑荒谬,命值守取来文房之物,“侯爷想写什么?” 穆澈不答,将右手的袖管一道道折上去,研开了墨,才平静地说一句:“不用抹下脸皮。” 慕容后知后觉,这是在回应他先前的话,定眼再看,穆澈已经临着烽火城垛走笔手书。 ——他这常年握枪杆子磨出两手老茧的人,但觉眼前这只腕子真他娘的白,写出的字儿真他娘好看,临案之人,上身微微倾欹,臂腕遒逸,指骨修俊,纵是不懂得那些风风骚骚的慕容元龙,都觉得这人……呸,真他娘的小白脸! 心声不过口,但一脑门子糊涂官司还是要问:“这……是写什么?” 穆澈笔下不辍,没抬眼:“退敌书。” 平常语气,却无异一个惊雷,炸得慕容元龙头皮都麻了…… 他、他在写什么玩意儿? 将军瞪着眼看温叔谷,后者虽有这个预感,但亲耳听到了,只觉得穆侯爷……疯了。 开玩笑,这位二十出头的小侯爷再有才名,不是卓清先祖;北燕王慕容钰据地多年,收纳异族,染指中原的野心已成,也不是各自为政的三族狄夷! 这不是儿戏,难道小侯爷只为与慕容元龙赌一口气? 可穆澈看上去当真得很,临表自言:“当今圣德授天,明哲于世,中原十九州国土广漠,燕不足其一。以小事大,为表敬意,怎么着也得退避……三舍如何?” 这是商量的事吗! 若非仗着积年镇定,慕容元龙险些当场翻脸——三舍九十里,仅凭一张纸,耽踞江外的龙师虎将凭什么要退?真以为片言可退强敌,那朝廷经年大把的银饷养他们做什么?这封信传扬出去,堂堂幽州军岂不要被笑成三岁痴儿? 时值乘车随后的钟季竦到了行辕,因使臣正式巡阅,须辅属在场,他由校兵引上城楼,气来不及歇一口,就得知侯爷的行事,脸上血色刷地褪下去,一歪身子,差点摔下城楼。 恰好穆澈书成,一手提笺风干墨迹,一手扶住钟主簿。 “侯、侯爷……”钟季竦一辈子的惊吓都留在这趟皇差里了,声儿都哆嗦:“不能啊,您如今代表着皇家脸面,这……这信送出去了,岂不是授笑柄于人吗?” 温叔谷始终没言语,敛着精芒的目光在穆澈脸上伫了一晌,斟酌问:“侯爷有几成把握?” 墨色风干,修长的手指将信仔细折好,送入信封。“一半一半吧。” 一……慕容元龙一口气憋在腔子是真,心骂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就他妈不靠谱,温香玉枕的梦做不醒,以为自己吐口唾沫都是燕窝,到这儿装大瓣蒜来了! 但不管他再怎么反对,这封退敌敕还是送到了斥侯手中,因为最后拍板的是粼鸢。 她没说什么“我信他”之类的废话,只拂披清淡道:“清侯负命巡差,所临如同陛趾,所言有如圣诏,敢不从者,也该立杀树个威信。” 钟季竦听见这个话,直至回到郡主府,愣是一声儿都没敢吭——生怕自己变成一只儆猴的鸡。 他一肚子的劝谏化成一个念头:刚,一个比一个刚…… 粼鸢礼周,亲自把穆澈送回内进。 二人才过小庭枫园,迎面遇见昙王妃携着吉祥的手送出来,身边跟着个身量小小的男孩,怀抱一只雪白宠物。 原是粼小世子丢了爱宠,误寻误撞到吉祥院里,吉祥见他年幼可人,便帮小儿找到了他口里的“欢欢”,亲自送回。昙王妃初见吉祥,暗赞好一个清姿静妍的女子,合缘下便强留她说了一晌话。 此时的吉祥,蓦地见穆澈和如此飒美一个女子走在一起,一个云姿玉露,一个逸威金风,任谁也觉相配,心里打个突:不是说去大营了吗…… 穆澈看见她与昙妃一处,也有些意外。目光隐晦在她面上流连一遭,不见委屈神色,方松神道:“内子无知,不曾得罪王妃吧?” 同时昙王妃也道:“小妹豪莽,不曾失礼于侯爷吧?” 两句话撞到了一起,吉祥和粼鸢对面而视,场面一时尴尬。 然而更尴尬的还有后头,只听萧墙外一声沉喝,随之一道玄青影子拐进内苑,脱口便是:“阿黎!听说你纵着穆良朝那厮——” 看清庭中景象的荣弈郡王,脚下和嘴里同时磕绊。 要命的是,被他点名道姓的人,转过头来,彬彬有礼地向他颔了颔首…… 看文愉快! 第150章 宜谨护 讲个话本故事哄你吧…… 五个大人面面相觑,唯一没有窘迫感的只有粼小世子,好奇的黑眼珠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忽然蹒跚着跑去抱住粼贞裔的腿,仰头唤道:“阿爹。” 分卷阅读281 昙王妃面上难堪,不等想好圆场的话,穆澈先已向荣弈郡王就营中事致歉。 粼贞裔压下最初的震惊恼火,阴晴不定地盯着穆澈。 那封信在他得知时已经拦不住,这会儿说不得过了濡水,他再有满腹狐疑,面上也只好揭过。 穆澈是麋鹿左兴不瞬目的定性,又转身谢过昙王妃对吉祥的款顾,领着呆呆的姑娘回朔安苑。 等进了院,吉祥才像回了魂。她不懂那些复杂的事,却有自己的小心思,人走到屋外不想进去,杵在那,低着头,小皮靴踢踢踏踏的。 穆澈看着好笑,拿鞋尖止了她,面对面虚抵额尖:“我去大营巡视,不是叫人告诉你了吗?” 吉祥余光扫他,“你没说是和……别人一起。” “怕你多心。” 这一句低了声,有点示软的意思。温热的气息呵在脸上,酥酥痒痒。 吉祥脊背打个麻酥,心头还叽咕:现下就不多心了么…… 一抬眼,正遇容许从偏厢出来,小子看见这场景,又贼贼兮退了回去,吉祥脸一热,咬着唇进了屋。 她也懂得,如今住在人家的地盘,即使心头略不自在,不好太取闹的。 不过是当初见过这郡主一面,印象委实深刻,明知他两人不会有什么,难压醋气罢了。 她闷闷的不怎么样,穆澈一面洗手,一面找话问她,因何去昙王妃那处,又说些什么? 吉祥没精打采地应了两句,要显出自己的大度,于是挤一个笑:“你去了半日累了,喝口茶歇歇罢。” “喝茶?”穆澈擦着帕子笑:“就是生我的气,也不至于毒死我吧?” 吉祥是说走了嘴,并不顺着他打趣,给他倒了杯温水撂在那里,眼睛不看他。 穆澈不怕她使性儿,只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有些难缠。半无奈地摇摇头,想一想:“没有消遣,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吉祥背过身:“我读书少,那些好故事听得半懂不懂,平白败坏了公子兴致。” 穆澈闻声莞尔,从她身后贴近:“是个话本故事,姑娘且赏面听听,说不准喜欢呢。” “……你也看话本?”吉祥果然被勾起兴趣,眼神亮了亮,忍不住转头。 穆澈就势坐下,双指压着她手背敲了两敲,眉眼全含笑意,“我也是人,怎就没看过?” 写策书一丝不苟的穆侯爷,讲起故事是这样的:“从前呢,有位平南将军,南征桂林,平定蛮族,无战不胜。将军有位副将,随师带着他的爱妻,那女子生相纤白美丽,便有部下对他说:将军为何带美人来这里,此地有怪,最喜好掠夺少女,犹其是美貌的少女。” 吉祥听得屏息,穆澈继续讲:“将军听了疑惧,入夜令部下在住居四周守卫,可一夜过后,他的妻子还是不见了。” 吉祥睁大眼睛问:“她被怪物抓走了?” 穆澈眨眨眼:“抓走了。” “那、将军去救他妻子了吗?” 穆澈点点头:“去救了。” “救回来了吗?” 穆澈凝眸看她不语。被缠问再三,反懒懒支起手肘,笑念一句戏白:“地有神,善窃少女,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 唇碾其音,目视其人,不闪不瞬,仿佛一字一句皆是从情意脉脉的眸海迢递而出。 吉祥的心迸然悸动,他的眼神稠稠蜜蜜,把她涂满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没个丁点缝隙。 恍知又入了他的套,却再也别扭不起,仍追问后事。 “欲知后事如何……”穆澈将人抱个满怀,低道:“留着下次哄你时再讲。”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吉祥板脸忍笑,拿垂落的瓣梢搔他手背。两个人和好了,她才絮絮说起这半日的经历。 说起粼小世子那只心爱的宠物,几个人帮他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最终在积雪未化的石阶角找到了。吉祥初看只当是狗,虽然长得不大似,但见周身纯白,以为异种,便抱在怀里逗弄。 后来听跟着小世子的奶姆说,那是雪狮崽子,吓得吉祥皮肤起栗,再也没敢碰过。 不过粼小世子仿佛对她很亲切,尤其喜欢看她的眼睛,时不时偷瞧过来,等人发现了,漆黑的眼珠又机灵灵地转开。 穆澈抚指在吉祥眼尾,细细勾画她的眸形:“我临儿生了双孩子的眼,小孩子看见同类,当然喜欢。” 薄嫩的眼皮被指腹磨得痒,吉祥吃吃笑:“再不正经,我就不说了!” 穆澈一副老实相地放下手,吉祥看他一眼,道:“后来王妃说起了昌黎郡主。” 身边人没什么特别反应,她这才放心说下去:“王妃说,郡主的名字原本唤作‘鹓’,是鹓凤之意,结果郡主七岁那年,嫌这个字不好,自己改成了老鹰的‘鸢’字。” 不做凤凰做老鹰,身是姽婳,却行豪情,同男人一样的披甲上阵,忠君护国,吉祥纵有私心,也不得不佩服这样的人 分卷阅读282 。 穆澈对粼鸢名字的历史没有多大兴趣,笑望着她:“无缘无故,怎会说到这上头了?” 一句话问实,吉祥噎了一噎,无辜地别开眼:“就是……我就是无意问了一句。” 另一厢,粼贞裔把胞妹叫出去,免不了一通质问。 再怎么追责,穆澈的去信也追不回,兄妹二人久矣生疏,争来论去,没个结果。 “你知不知道兹事体大?往大了说,牵连国朝颜面、战事利合,往小了说,关乎军心士气!温叔谷没有告诉你,士兵们现在都在议论这件事?” 粼鸢淡淡地看去一眼,不准备在此事上浪费口舌。 荣弈郡王见状道:“好,不说这事。我问你,这几日为何不回家给父王守灵?” 粼鸢笑了笑,漂亮的眼睛盯着兄长,“也许因为几日前脸上掌痕未消,我怕人笑话吧。” 粼贞裔神情有些局促,“阿黎……”他避开眼道:“那日……是我太急了,父王刚走,我心里乱,不是针对你……” 粼鸢摆摆手,没兴趣听人忏悔。“大哥不必说这些。大哥的心苦,手却辣得很,今日我不妨与大哥把话说明白,李老将军三师精锐军,大哥收去也罢,老头子顽固,一直不认同女子领兵,我无话说。但风掣、云捩、凤翔三旅大哥不要想,一笔二粼,露了形影,难看的是自家人脸面。” 粼贞裔习惯了她直来直往,不在这上头争气,苦笑:“既把我想得这么恶,那就不说了……留下一起吃顿饭,你嫂子惦记你。” 至亲骨血,到头来处成这样地步,留人还要借别人的情,岂不欷歔。粼鸢记挂着军营多事,便要拒绝,这时昙妃的使女过来请郡主留下用饭,粼鸢看了兄长一眼,只好给嫂子面子。 欢宁与这个姑姑不大亲近,毋庸说有些怵她,远远看见紫红的风披,冲她扮个鬼脸,抱着欢欢躲到一边。 “欢宁!” 昙王妃视粼鸢如自家妹子,嗔了调皮孩儿一句,手拉住粼鸢说起话来。 到了晚膳时分,四口人久违地坐到一张桌子上。昙王妃给粼鸢夹菜,旧话重提:“鸢儿不小了,也该留意着好人家,父王他老人家……最惦记的也是这一桩。” 粼贞裔闻言色黯,后省后觉地“啧”一声,“好不易回来吃顿饭,你又惹恼她。” 粼鸢神色如常:“我不如哥哥小气。” 见她不曾动气,昙王妃顺着道:“是啊,我看——那位卓清侯就不错呢。” 话音落地,四双眼睛直直望向她。 昙王妃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和旁人一样,以为粼鸢千里去见卓清侯,就是对他有些心意,如今卓清侯奉旨使幽,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是个难得的机缘。 另一层缘故,她为夫君着想,现下这兄妹俩分兵在手,闹得僵硬,若粼鸢当真看上了卓清侯,以对方身份不可能留赘,依鸢儿的脾气,说不准会随了他上京,那夫君的困扰就迎刃而解了。 没想到粼鸢只是轻飘飘说:“嫂子说什么笑话,没见他身边有人吗?” “那姑娘是不错的。”昙王妃道:“可我瞧她做派,并不像是……” 话未说完,粼贞裔打断:“那是什么人,岂可随便议论的。” 昙王妃看看夫君,些许摸不准他的意思,欲再说两句,外庭突然鸣金。 昌黎府鸣金的规矩,只有北大营和燕国敌军发生重大变故,才会示警。 厅中诸人脸色皆变,粼贞裔刚撂下筷子站起,仇筅与两个校官已经趋进,连礼也顾不得,失声道:“主子,燕兵退了!” 荣弈郡王见鬼似的盯着他:“你说……什么东西?” “一百里!斥侯刚刚回报,燕兵营帐后撤了一百里!” ——怎么着,也得退避三舍吧。 当穆澈说出这句话时,没有几人是当真的。所以也没有几人想得到,短短一天不到,北燕军竟真会如约后撤,且还多退了十里! 第151章 紫莲火 我的人手尽在贵府 消息传进穆澈耳朵时,他正要准备歇下。钟主簿一副比网还细密的心思,此时哪里坐得住,着人三请侯爷秉烛商议。 穆澈推了三次,告诉门外的洛诵:“你转告钟大人,有事明日再谈,先睡个安稳觉,天塌不下来。” “这还不算天大的事!小哥你行行好,再帮我求一次……”钟主簿在外头急得团团转——怎么卓清侯去一封信,那燕王就乖乖听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通了敌呢! 通报第四次进来,穆澈已换上中衣,吉祥被这一晚上的动静闹得茫然,从内槅子的榻上支身问:“是要紧的大事吧?” “要紧,大事,所以才要睡最后一个安稳觉……”穆澈眸子轻眯,灯烛打在他流白的衵衣上,不见贯有的闲适。 这一夜注定难眠,没过一刻,狄无广也风风火火过来请人。一文一武,大有死谏在外的架势。 穆澈不是做 分卷阅读283 奸君的料子,叹息一声,只得再换衣。 吉祥要起来帮他梳整,被穆澈捉回被子里:“没你的事,你睡吧,洛诵和容许都在外头……若睡不着,就闭眼养养精神。” 外有婢女,却不避嫌疑地用男子守门,如此安排本身就是一种信号。吉祥睁着圆眼轻道:“咱们暂时回不了京,是吗?” 穆澈看她,目光霎那间重了几分。 没有回答。 三人在钟季竦房间坐定,老主簿哆哆嗦嗦吹灭两盏灯,好像如此就能提防隔墙有耳。他回到穆澈身边,左一揖右一揖: “侯爷呀,我的亲侯爷!您老神通广大,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的,交我个底行吗?我心里真受不住啊……” 狄无广同样因为燕军后撤的事心神难定,问侯爷可否在他意料之中。穆澈看着这两人,反问道:“如果换做你们,在什么情况下会撤军?” 钟主簿苦着张脸:“什么情形都不会,燕人又不是傻子,这、这根本说不通啊!” 狄无广望着清侯沉静的面色,沉思半晌,忽道:“有一种情况。” 穆澈看向他,示意说下去。狄无广道:“最近的幽州发生了两件变故,一是范阳王薨逝,二是钦使巡察。在这种时候,清侯去信一封,慕容钰立即退兵,这说明……” 钟主簿反应过来,后背激灵灵一层冷汗,“说明他想让我们放心,让我们相信燕国是忌惮我朝威震的……一旦我们放心了,就会早日回京复命,如此费心支我们离开,是为了……” 勾结谋反。 只有燕国已经同昌黎这里通过气,才敢取险撤营,才不惜上演这样一出大戏。也就是说,荣弈郡王已经和北燕王…… “这不对呀!”狄无广发现其中矛盾,“这么显见的反常,怎会有人视而不见?我们此时并未因其退兵放心,反而猜疑戒备,北燕之心果如主薄所说,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向穆澈。穆澈抬眼,每个字说得很慢:“猜疑戒备,这就是燕国想要的。” “怎么说?” “动必有兆,事必有因。”穆澈道:“我一封敕书本意试探,燕军退一百里,攻的不是我们的心计,是像现在这样,在我们心里埋下猜疑荣弈郡王的种子。” 他抬眸凝重,落指双敲:“北燕,在逼荣弈郡王反。” ——“北燕退兵想干什么!” 变故陡生,处处通宵,粼贞裔同样召了心腹商议此事。思及此举背后深意,他愤恼难平:“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来使,他与本王有约,即使撤退也无后顾之忧吗?他想离间本王与朝廷,断我的生路吗!” 仇继明撩袍跪在地上,“主子,那穆侯爷心思莫测,想他去书之时,心里必已存了试探之意。今晚之事,若他一道奏疏呈到朝廷,主子您身家性命,可就……” “他会上本,难道我不会上书自辩?”粼贞裔睨仇筅一眼,“我粼氏何人,岂会因狄人逼谋,就与之媾和!” 仇筅低头道:“主子主意已定,继明不敢多说旁的。北燕此番行事诛心,的确令人不齿。只有一条,主子,出了这样的事,即使天子面上揭过,但留质于京是势在必行……穆侯迟迟不走,为的不就是这个么?主子幼时饱尝离乡之苦,如今还要重蹈骨肉分离的覆辙,试问那时又当何如?” 一说到欢宁身上,粼贞裔的心就沉了下去。 他自幼失于父爱,对这个孩儿的感情格外深重。忠臣或叛将,对他而言不过是名声良恶,无关痛痒,唯独这个孩子,他不容许他受半点委屈。 仇筅察色观色,接着道:“主子请细想,北燕王虽心思龌龊,但年近花甲仍能领兵亲征,其志心可见一斑。现西戎使者秘至锦山,想联盟指日可见,若再加上幽州,则西北之境尽在我手!二族不过附庸,主子手下三十万兵,一呼百令,进可迫进中原,退则自立称王,不必仰朝廷鼻息,岂不痛快?” 好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好一双洞彻人心之目,于痛脚处着手,轻易说得粼贞裔胸膛鼓胀,仿佛放眼望见彼时风光。 可又一念,他想起父亲临终,颤巍巍拉着自己的手说:“贞裔,忠贞之后裔……”想起万千将士的脸,想起昌黎郡的百姓,又有些犹豫不定。 “我想想,我再想想……” 但无论粼贞裔还是穆澈,都忽略了一个人,此人没有给双方谋策转圜的时间。 火光最先是前营瞭官发现的,接着整个北大营都传遍:燕国军营失火了! 那样一条庞大火龙隔江洞若,烧毁的只能是粮草!大量粮草! “众军集合!”慕容元龙从帅帐跨步而出,急忙点兵,一迭声问:“什么时候有部旅渡江?哪支旅部?谁下的命令?!” 相隔百里,郡主府不见火光,却有打更人在子夜时分,看到极远处一道紫烟冲天而起。 烟花绣着八瓣紫莲,没有哨声,璨如星聚,足以闪花人眼,哪怕白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何况黑夜! 分卷阅读284 洛诵也看见了,第一瞬间禀报给穆澈。 屋里还在参详着荣弈郡王下一步的动作,听到这件事,别人都没懂,穆澈倏尔立身:“看清了是八瓣紫莲?” 洛诵点头:“千真万确。” 穆澈沉默。狄无广和钟季竦看着侯爷的脸色寸寸沉凝,那是在说起荣弈可能谋反时也不曾见的神情。 洛诵始终望着他家公子,严阵以待,好像害怕错失一个微小的指令。 感觉过了相当久,实则不过一口茶的时间,穆澈唇色相碰:“允。” 几息之后,漆黑的夜穹升起第二道一模一样的紫莲花,这一次,就绽开在郡主府上空。 黎云蔽日,火销烟敛。粼鸢一夜未归,清晨刚入家门,被久侯影壁下的仇继明拦下。 “郡主,昨夜的事可是您所为?” 粼鸢紫披略错,赏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 仇筅紧接着就发现了自己的愚蠢,他看见郡主身后那二婢手中,捧着一杆不属于幽州的军旗,旄尾烧燎,一派败相。 明晃晃的,连个遮掩也不屑为。 “郡主……”仇筅的心凉了一截,“郡主这样做,是要置郡王于两难之地吗?” 粼鸢把他的话全当狗吠,眼风后扫,身后武婢便道:“凭你也配与郡主话短长,还想安生,就收起这副嘴脸!” 仇筅脸上阵青阵白,怔怔地由着粼鸢走进去,忽如梦初醒,冲那绮丽的背影道:“郡王要郡主回时,立刻到兵堂见他!” 粼鸢置若罔闻,径向朔安苑而去。 ——“昌黎郡主,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叫穆侯出来见我。” ——“这,恐怕……” 吉祥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的,迷登登睁眼,一道玉影正从床沿起身,她伸出手指勾住袖头。 穆澈回头,见她醒了,温和道:“乖,只出去说几句话。” 吉祥昨天等到半夜也没见他回来,后来睡了过去,又叫梦魇扰得不安生,这会儿才醒,顾不及计较多余的心思,揉眼咕哝:“药味儿。” 穆澈容与一霎,反应过来:“属什么的,鼻子就这样灵,是钟大人煎过药喝。”又拍拍女孩的头,“你没睡醒,再睡吧。” 他真拿他的小姑娘当小孩子那么养,供着好吃好睡,只望她过简单无忧的日子,不让一点烦心事落下。 屋门外,一夜未息的姽婳将军又是另一番神采,高风拂过紫艳的姿影,亭亭如画。 穆澈第一眼瞧见那面北燕军旗,眼眸轻眯:“果然是郡主所为。” 粼鸢笑了,“你知道是我?” 燕军前脚退兵,其后便遭偷袭,需要提前的准备。而只有在穆澈的敕书送出时相信燕北会退兵的人,才会做提前部署。 有这样的洞见,又有这样的能力,非昌黎郡主其谁? 穆澈动动嘴角,“烧了多少?” “八千石粮,够他们消停一阵了。” 粼鸢一击得手,心情正佳,越发欣赏这个静如平湖的男人,“你一点都不吃惊?我还以为你不认同我这样做。” “是不认同。” 穆澈也一夜没休息,嗓音发哑,削弱了儒气:“居丧不战,古来约俗定契。郡主今逞一时之胜,恐凶名加身,日后人所交谪。” 粼鸢不以为意地摇头,“你还真是个文人。” 穆澈:“……” “你若真的这么想,”粼鸢负手打断他,“又为什么派人帮我?” “不懂郡主何意。” 装傻。粼鸢目光向后点了点,“昨夜红英带一队人夜渡濡水,深入敌营,火烧营帐后暴露了形迹,困斗中突现一队人马冲散了敌人,你可想解释什么?” 那红英便是当日打弹弓的女子,此时她双目直直望向穆澈,把他看得一身不自在,“……我的人手尽在贵府,郡主何以言此?” 还装。粼鸢眯眯眼,再要逼近,粼贞裔的副将忽至院外:“郡王请郡主速至兵堂。” 她那个哥哥啊,这一夜不啻于一场役战煎熬吧,见不到她,恐怕一时一刻不得安宁。粼鸢冷笑转身:“知道了。” 副将又加一句:“郡王请穆侯同去。” 第152章 丁零族 穆小世子的私章 王府的兵堂桓楣谡肃,面南供三架铁锁凛错的铠胄,皆是范阳王年轻时所穿,犹见刀痕狰裂。 面对三副铠甲的荣弈郡王,听到身后脚步声,转过身来。 粼鸢径直走到他面前,单手提着北燕军旗,很平静,也很坦然。 粼贞裔目视她良久,开口,是叹音:“先考祭中破军偷袭,这凶煞之名坐实了,往后可怎么嫁人……” 粼鸢挨巴掌的准备都做好了,未料她哥说这个,愣了愣,透过他望向父王的旧甲,失笑:“看来大哥只想让我早点嫁出去。” “不是我想,是父王的心愿。”粼贞裔不再有夜里的惊疑神 分卷阅读285 色,反现一股疲惫,看一眼妹妹手里的旗旄,接过来随手弃在地上,“拿着它做什么,不嫌脏?” 敌军的旗帜匍匐在昔日战神盔甲之下,粼贞裔道:“你打小养起的一队娘子军不容易,个个不输男儿,派她们去送死,就这么舍得?” “我知道,她们此去敌营九死一生。”粼鸢直视兄长:“她们每个人,也都知道。” 北燕王为逼粼贞裔用计,她用的是血。她要告诉濡水两岸的人,她誓死不会叛国,妄图在她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想都不要想。 派出去的三十五人,每一个粼鸢都叫得出名字,回来了二十九个,如非出现援军,异乡留骨的会更多。 粼贞裔面对这份和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铮铮铁骨,再回想昨夜仇筅那番话,如同刀锋刮耳。 偷袭敌营这么大的事,就在他冗长的沉默中揭了过去,他向厅外道:“穆侯爷。” 穆澈先前避及他们谈话,此刻方入内,“郡王。” “小王有一事不明,还请侯爷赐教。” 粼贞裔目中回复精光,“侯爷身负巡差之职,却插手边将战事,罪当几品,又该如何责处?” 粼鸢眉头跳了一下,穆澈摇头道:“不知郡王何意。” 粼贞裔虽被粼鸢瞒了一道,却有自己的情报系统,对夜里燕营发生的内情,了解得不比粼鸢少。见他否认,粼贞裔忍不住气:“那从王府发出的信号又如何解释?真当本王是三岁小儿,由得诓骗吗?” “是紫莲烟火吧,”穆澈从善如流,“我也瞧见了。昌黎郡驻军构成复杂,个中详事郡王应比我清楚。若郡王都不知,我又怎会知晓?” 粼鸢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谁想这人下句话就把她绕了进去,“至于燕营中发生的事,郡主当比我更清楚。” 粼鸢一噎,眼见粼贞裔眼神扫过来,脑筋急转,叹了一声:“的确不关侯爷的事。昨夜的援兵,是——丁零族。” “丁零族?” 粼贞裔实打实地愣住,连穆澈也露出意外的神情。 粼鸢点点头,“对,丁零族。这个游牧部落数十年流落到燕北,生性耐苦骁勇,一向被燕王休息时驱充劳力,打战时当作前锋,积懑久矣。温先生上次离开,就是暗中联络丁零族人……若有这样一支熟悉燕军的人马投向我们,则对我军大大有利。” 粼贞裔不知她私下里竟做了这么多事,脸色益发古怪,粼鸢看着他,还想就势说些什么,无数劝言到了嘴边,却只轻唤出一声:“哥。” 哥,你我血浓于水,不要翻脸成敌。 哥,父王对你寄予厚望,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英灵。 哥,三十万将士都在看你行事,踏错一步,就是深渊。 直到粼鸢和穆澈离开兵堂,粼贞裔依旧痴痴地看着三副甲胄,一语未发。 二人走到一处冻池孤亭,粼鸢左右观望,示意穆澈上去。此地景象凋败,好在地势高绝,能防耳目。 “方才帮你一回,”粼鸢倚着一根阑柱,“不说声谢谢?” “郡主所言皆实,何谢之有。” “丁零族的事虽不假,但昨夜他们不宜过多暴露,只做接应,那几十人的小队不是他们。” 穆澈凭栏不语,风吹渌鬓青衣,就是吹不动破绽。 粼鸢气极反笑,垂袖甩出一枚手牌,金穗勾在指端,在穆澈眼前晃了两晃。 “侯爷既一口咬定,想必也不认识这个了?” 穆澈看见此物,瞳孔蓦然轻缩,像被针扎了一下。 这手牌半掌宽窄,绿沉陨铁所铸,正面除了平水净纹,别无章图。 而背面,穆澈不用接在手里,就知道左下角刻有一个“穆”。 不是卓清府的章令。 荣兰校场养士数百,穆庭准和穆温半玩半练,还真教他们练出了一队精锐。本是备着和京中公子哥们斗武时压阵赢彩头的,这次他除幽州使,二人执意送上这份大礼,给他添一层保障。 只不过穆庭准少爷做派,临行前异想天开,给每个人铸了一枚信物——平水谓之准,这是他穆小世子的私章。 穆澈一直令这队人潜藏暗随,路上得知有这么个画蛇添足的物件,哭笑不得,为防泄露,下令销毁,想不到有一条漏网之鱼,舍不得,贴身藏了起来,在昨夜慌乱掉落,被人捏住了把柄。 粼鸢捕捉到他脸上的变化,心松一口气,道: “你不必说,请听我说。关于我哥哥,不管他心里曾有何打算,经过刚刚,他应该不会再动摇。你是公明仁鉴的人,于圣听不会隐瞒,昌黎……不求侯爷徇私,但望侯爷代为陈表,留粼氏掌兵之权,不为私心,只因侯爷也看见,北燕隔江虎踞,能施震慑的范阳王已……军势贵上下齐整,替权则生隙,隙生则敌乘,现下不是好时机。” 她先前对穆澈“你我”相称,是心里把他当做朋友,后又改口,语气明显郑重起来。 荣弈郡王的摇摆之心,一向蒙着一层窗户纸,她当着钦使 分卷阅读286 的面,不避忌地戳破,就是想剖明丹心,挽回幽州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隐患蠢动的局面。 穆澈静静听完,问道:“郡主有什么打算?” “这就是我的第二请,”粼鸢快人快语,“我要向侯爷借人。” 依她的打算,北燕失了粮草,寒冬必然难过,此时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 兵马大进会令对方防备,最好莫如还是轻骁偷袭,加上丁零族的内应,敌打我散,敌疲我扰,趁势可大大消减贼子的元气。 穆澈沉默一时,向粼鸢要过那枚令牌。手指抚过细润的水纹,他微微垂睫:“我此行,除了禁军护卫,的确还带了一批人,愿借郡主,一切听从郡主调令。” 粼鸢眸光闪动,“一共多少人?” “六十。” 听到低于预期的人数,粼鸢略感惊讶,随即又想:奇兵在奇,不在多。又听穆澈道:“还有些传信烟火,稍后交给郡主,发号各有不同,郡主要记牢。” 粼鸢点头,想了想问:“昨夜的紫莲花,是什么意思?” 穆澈道:“允准行动。” “你……”粼鸢眯眼思考其中关窍,似明非明:“早预料到了燕北退兵,也预料到我会偷袭?”所以才会派人渡江打探? 第153章 离间局 把我的儿子还回来! 穆澈摇摇头,这两件事,他一件也没有料到。他已对钟狄二人说过,他写信的目的在试探,结果探出这么大的动静,实也出乎他的意表。 粼鸢却想:昨夜那个时候……他身在府内,应还没得到燕营失火的消息,彼时那队密卫身在敌营,无法传递更具体的情况,只有依实情判断,请求同意出手。也就是说,他是在一无所知之下,全然信任他的人。 这份机敏果决……哪里像个世代读书人? 她回敛神思,肃行一个军礼:“多承。” 穆澈还以礼数:“但请郡主答应,尽保他们安全,他们怎么跟我来的,我要怎么把他们带回家。” 粼鸢这回真愣了,没有人敢在战争面前保证生死,几石几斤,几分几两,是兵械重量、粮米记数、雨雪测据、风火势形,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确保,只有各安天命。 还是个读书人…… 粼鸢浅浅摇头,亭角一阵雪霰飘下迷了眼,便在这时,一声闷喝隐起,夹杂刀刃之声,好像府中哪里乱了起来。 “朔安苑方向!”粼鸢侧耳辨出。 穆澈脸色发沉,二人下亭奔向北苑,半途有几路府兵一齐往那儿赶,都是听见了动静。 穆澈极捺心跳,跑进庭院,乌泱泱一堆人——龙骁卫守在外围,狄无广亲自提刀,吉祥的屋门外合围着洛诵、容许、魏萧、周莲——容许身上挂血,一掌压着肋条,半靠在洛诵身上,脸色极其难看。 穆澈拧眉查看容许的伤,口中喊:“吉祥!” “良朝……”吉祥在屋里应了一声。一切发生得太快,方才她只隐约听见一声喊,接着又是一声呼哨,门外就被封了。 这会儿她连害怕都想不起,不知门外情形如何,怔营过后又补一句:“我没事。” “没事就好,先别出来。”穆澈的心放下一半,容许说起事情始末:方才他警觉房檐上有动静,闪身出去,正看见一个面具遮脸的白袍人奔向姑娘房门,他喝声上去对招,不妨承了伤,洛诵等闻声而至,那白袍人便跃过墙垣去了。 “轻功,嘶……”容许被金创药蜇得抽了口冷气,瘫在洛诵肩膀,“轻功极高。” “先别说了,好——”穆澈话音未完,东南方突然鸣金大作。 “不好!”粼鸢听见鸣警,突然皱眉:“是内苑!” 等府兵赶去的时候——欢宁已被掳走。 护苑的府卫伤了一排,其中三个刀口黑紫,当场毙命。 粼贞裔痴痴地看着痛哭的昙氏,半晌不能反应发生了什么。 他的儿子不见了……有人闯进重兵把守的郡主府,掳走了他粼贞裔的孩儿,他唯一的骨血……这怎么可能?! 婢女抽抽咽咽地说:“是一个黑衣人,脸上戴着面具……什么面具?……我、我不知道,很吓人……姜成姐姐陪着小世子玩,那人、那人一脚踹开姜成姐姐,把小世子带走了!” 黑衣人。潜入朔安苑的是个白袍人,这个却是穿黑衣,明显为声东击西,项公舞剑,所意在于沛公了。 “北燕王。” 在场之中,粼鸢最为冷静,安慰兄嫂道:“定是北燕王受愤不过,欲拿欢宁威胁大哥。嫂子且宽心,这段时间欢宁是安全的,我们会赶在匪徒渡江前找到他!” “对!快去,把住城隘,任何可疑的人都不要放过!”粼贞裔如梦初醒,复重拳打在案上,在昙氏肝肠欲断的泣声中,血红眼吼:“慕容珏!” …… 出了这样的变故,阴影笼罩在王府每个人心头。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兵,北苑加了双层防守,容许的伤口已经处理 分卷阅读287 ,平躺在床上呲牙咧嘴,洛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想什么呢?” 洛诵冷峻的面上没有表情:“想,你为什么没中毒?” “我……”容许差点气得绷开伤口,随手想抓起什么丢过去,恨手边空无一物:“你大爷的!” 洛诵却没有玩笑的样子,低不可闻道:“那白衣人的身影,我感觉,很熟悉……” 这件事打破了粼鸢与穆澈的谋划,在找回欢宁之前,只能按兵不动。 吉祥喜欢那机灵灵的孩子,很是记挂,到晚间,被穆澈催了几回歇息,犹追问:“他不会有危险的,定能寻回来是不是?” 穆澈脸上点点疲倦,但还是抚着她的头发点了点头。 “你讲的那个故事……”吉祥睁着明透的眼睛:“最后,将军救回了他的妻子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只是执拗地认为,如果故事有个好结局,那现实也定可以完满。 “救回了。”穆澈吹灭灯烛,嗓音在黑暗中安定人心,“当然是救回了。” 这一夜,任谁也无法安眠。次日天还未亮,朔安苑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数十条火把将院落映个通明,紧接着便是:“穆良朝,滚出来!” “操!” 容许疼得一夜不自在,第一个听见骂声,顾不得伤闯出屋子,被燎燎火光晃疼了眼,一脸戾气地眯眸:“谁嘴里不干净,敢辱骂上差!” 随后狄无广领龙骁卫也赶到,便见满院子衷甲荷刀的府兵,为首是粼贞裔,脸色阴沉得想杀人。 “荣弈郡王。”狄无广一瞬间冷凝双目,侧身亮出腰畔长刀严阵以待,“这是何意?” 粼贞裔没有看任何人,一字一字道:“穆良朝!” “你放——” 容许才骂半声,洛诵已当先一步,声吐冰霜:“我家公子的名讳,是你能直呼的!” 随着他这个动作,粼贞裔身后兵士齐齐上前一步,带着火舌的压迫将众人围入罟中。 紧张的对峙中,他们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黎明即起的身姿如一株染露清竹,轻易化解火油毕剥的燥,连拢在身上的寒衫也无端温柔几分。 他慢慢走上前,不必洛诵护身,立在粼贞裔面前,平静问:“郡王这是何意?” 粼贞裔红着眼:“把我的儿子还回来!” 一院死寂。 狄无广甚至一时没听明白这个话。容许和洛诵对视一眼,后者心中的几分不安渐渐扩大。 要命的寂静里,所有人听见卓清侯慢慢问:“郡王是什么意思?” “你——还要故弄玄虚!”粼贞裔几乎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仇视着对方,将一个东西甩在地上。 那东西在火光下呈出幽微的绿光,正面是平水净纹,背面,穆澈不用捡起来,也知道在左下角的位置,应该有一个“穆”字…… 第154章 麒麟囚 怕不怕? 与荣兰武士暗中联络的一直是洛诵。他确认过,除了落在昌黎郡主手里的那枚信牌,其余尽已销毁。 所以,从哪里又冒了这枚作工无二的东西? 粼贞裔再次开口,他们才听明白,原来王府派兵满城搜捕,发现形迹可疑的几个人,双方短暂交兵,对方是江湖路数,颇有些难缠,最终被其脱逃,混战中掉下了这个。 “先前我问,可有暗兵助昌黎偷袭燕营,阁下说没有。”粼贞裔死死盯着穆澈,“现在呢,想要改口吗?” 之前不曾牵扯上欢宁,粼贞裔还顾忌穆澈的身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关乎他宝贝孩儿的性命,便是天王老子的面子他也不给了! 若此时改口,无疑会加重荣弈郡王的疑心…… 洛诵思及此节,冷声道:“凭这么个东西就能断定是我们所为?岂知不是栽脏嫁祸!郡王若无其它证据,藐蔑钦差的罪名可脱解不掉!” 容许帮腔:“就是,你有别的证据吗?” “你,”粼贞裔转头:“就是证据。” 我?容许如闻天方夜谭,粼贞裔阴鸷地看着他:“我内苑受伤的手下尽皆中毒,你同样中了刀伤,为何单单没事?” 容许被这话气得……“噢,这么说来,我非得死一下才能证明清白呗?” “其二,”一个人从粼贞裔身后走出来,火光映衬他眉眼精明: “昌黎府向来护卫森严,若是北燕来者,如何对府内地形这般熟悉,施出声东击西之计?侯爷恕罪,在下并非要对您不敬,只是您为了让郡王忠于朝廷,痛恨北燕,不惜拿小世子做饵,这心计实也太……侯爷不念老王爷、郡王功勋,也请念在小世子年幼,千万莫伤了……” “住口。”穆澈喝断他的话,“本侯当面,岂容你插嘴!” 他转看荣弈,目光渊沉:“郡王关心则乱,但请细思,若果如此言,是我做下这等事,本意为离间郡王与北燕 分卷阅读288 ——可郡王认为儿子在北燕手上,投鼠忌器,更不肯轻举妄动,爱子情切之下,说不定反噬于我,我有何益?” 仇筅方才被打断,欲反唇相驳,不防被穆澈冷冷望上一眼,登时身坠冰湖,哑口失言。 粼贞裔冷笑:“穆侯爷,果然你当天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旁者都该被你玩弄股掌——人在你手里,你再找个机会放回来就是,佯作是你手下人救回,那时我便对你感激涕零,也言听计从了!” 穆澈皱眉:“这是敌人离间……” “那么!”粼贞裔半刻不能再忍耐,举过一枝火把,照亮穆澈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除了在这里的,你到底还有没有其它人手,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相比如昼的庭宇,屋里一片漆黑。 吉祥挨在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大致明白了始末,听到荣弈郡王这一问,不禁揪紧手心。 她熟悉的那道嗓音始终很平静,隔着门扇,吉祥听见他说:“有。” 有。但是如今何在,不能说。 一旦承认了这件事,粼贞裔的一切怀疑都有了依靠,可若此时不认,等到粼贞裔自己查出端倪,局面将更加失控。 设局的人,从劫走欢宁开始,便陷他于两难之地。 穆澈想用坦诚交换与荣弈静下来剖析真相的机会,可惜粼贞裔心系幼子,一意笃定与穆澈脱不开干系,加之仇筅在旁添油加醋,双方相持不下。 粼鸢闻迅赶来时便是这么个僵局。 看到那枚令牌,她也吃了一惊,却不信穆澈会用这么脏的手段,劝兄长再加思量,莫中了敌人离间之策。 粼贞裔吃惊又失望地看着她,当头臭骂:“你还是不是粼家人?丢的是你亲侄儿,你嫂子现在伤心病倒,你却帮着外人!” 粼鸢是针锋不让的脾气,岂会忍气吞声,又都带着亲随,三方险些亮了兵器。最后狼藉争执出的结果:粼家兄妹各退一步,粼贞裔答应妹妹,等欢宁找回来查清真相再说话,而他带过来的兵勇,一个都没有撤走。 穆良朝,卓清世家之子,圣上钦点的持节使臣,被荣弈郡王软禁在了朔安苑。 天彻底亮了,朔安苑诸人却像身陷黑沼,阴霾更重。 雕门打开,吉祥透过门缝,瞄见外头银甲森森的兵丁,下一刻,高挑的身影严实地遮住她的视线。 吉祥抬头和他对视一会儿,默默上去搂住他的腰。 “怕不怕?”头顶的声音仍那么淡扬好听,是地坼山崩也无法改毁的温柔。 吉祥挨着微温的胸膛,无声摇头。她不怕,只是想不通,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会有人质疑他做恶? “现在怎么办?” 穆澈想一想,把洛诵和容许叫进来。 “周莲他们还在府外未归,他们警省,发觉府中情形不对,必不会露面。你寻隙与他接应,把这个交出去,要他们不懈寻找小世子,另派一稳重之人速去蓟州请海知州调本部兵马,急援昌黎。” 他一面说,一面紧要的箱箧中取出一枚兵符。洛诵接在手里:“这是……” “出京之前杜尚书交我的,兵部大司马,遥领天下行伍之权。” 杜元担心穆澈此行不顺是一层,另一方面,未必不是圣上的默许,只是穆澈从接手开始,就没想过会有用上的一天。 范阳王殁是一不料,粼鸢袭敌是二不料,到今日世子失踪、荣弈反目,他件件未料。 就好像,他是那纸上谈兵的庸才,对自己……过分高估。 穆澈克制着目中波澜,在洛诵的声音中回神:“……要与荣弈郡王兵戎相见?范阳三十万军马……” 穆澈摇头:“三十万兵马,大半在范阳城。昌黎十万兵,也非尽听荣弈调令,目今并未到得那地步,是预备不虞。” “我懂了。”洛诵接令在手。容许跃跃欲试,也不顾自身的伤势:“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容许万死不辞!” “还有,”穆澈看着他渗血的衣裳。“等。” “啊?” “切莫妄动,不要做多余的事引他们注目。” “我咽不下这口气!”容许一语牵动伤口,弯身龇牙,“他们那么冤公子,敢以下犯上,浑账透顶了!” “他们浑他们的。”穆澈把他按在椅子上,叫吉祥帮忙拿药,亲自给他检查伤口,“你给我消停你的。” 北苑自此密不透风,消息几近隔绝,钟季竦被吓得喘疾反复,添一味药这样的小事也需通过守卫,一层层报给粼贞裔,再一层层批下来。 容许鸟气受得郁闷,肚皮上的刀口不爱合,又缺食短药的,难受得死去活来。从前最喜庆的一张脸,现在一见外头那些晦气家伙就龇牙,却也毫无办法。 这等情形下,只有江湖人还剩一二法子,洛诵暗中将兵符递了出去,魏萧亲身赴蓟;周莲他们又查出来,那日内苑府卫中的毒是:伤心碧。 “伤心碧。”穆澈莫名耳熟,随即想起,游九当初所中正是 分卷阅读289 此毒。 而伤他的岳重荣,源自西戎。 “郡主提起过,西戎有一年轻大祭司,师从中原武林人士,形踪飘渺,深谙兵策,与北燕结盟之议,就是他提出来的。” 穆澈眼光深敛:“他此刻,应就在濡水对面。” 第155章 小儿惊 他弱青的眼睑向下搭了搭…… “北燕营中?他们真要联手?” 洛诵顿觉棘手,照这样说,这次的事十有八.九是那厮设局,如今外患不除,自己人这边又冥顽不灵…… 北燕与西戎之间,山高路远,唯一能隔断两边的就是幽州。 是阻碍的隔断,可反过来想,亦是联合的通路。 若中原的这一处国门重镇,真的开门揖盗…… 洛诵深感公子处境的危险,然破局之法尚未敲定,欢宁的去向先有了眉目。 消息是周莲传回的,称在湄水一带查探出小世子的形踪,请示侯爷追是不追。 原本是好消息,也是他们眼下唯一的转机,可连洛诵也察觉不对劲儿——荣弈郡王派出那么多人,堪称天罗地网,怎么单单就让他们这孤兵游勇给发现了? 若他们出手,岂不应了粼贞裔“人在你手里,你再找个机会放回来,佯作是你手下人救回”吗? 做局做全套,如此诱人入彀,真也步步为营! 若是明知而不救,粼贞裔的心肝攥在敌方手里,只会越来越被动;如果救下来,以粼贞裔的偏执,非但不会感激半分,反而坐实了他之前的猜测。 “不如把消息告诉昌黎郡主,请郡主派人营救……”洛诵如此提议,他公子说过,昌黎郡府内外,惟她一人可信。 穆澈轻捏眉心,“依郡主的态度,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她出手,和我出手,有何不同?况且……” 他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下,目光虚放,似与那素未谋面的西戎大祭司遥遥对望: “倘若如此做,下一刻消息就会传进荣弈郡王的耳朵,到那时,才真是不打自招,怎么样都洗不清了啊。” 洛诵恍然,是啊,如今他们就像形格势禁的棋子,每走一步,都在布局人的算计之中。 自打跟在公子身边,他从没这么憋屈过,磨了磨槽牙:“那……” “救人吧。”穆澈没有太多戾气,斯文细语的模样道:“幼子无辜,在确保周全的情况下,能救则救。” 湄水岸畔,营救的过程出奇顺利,两个黑衣蒙面的家伙臂下挟着欢宁,等来周莲等堵截,几乎拱手将人送上。当周莲逼问指使何人时,那黑衣人眼中闪过一抹坚毅,竟自己往刀口上撞。 怎么看……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连日的潜藏与追寻好像变成一场笑话,周莲当然要留活口,怀里的小孩双目紧闭,脸色单薄如纸,他也不敢耽搁,却不料黑衣人见他们退让,对视一眼,竟一同刎颈自尽。 阻拦不及,冰冻的滩涂一瞬多出两具尸体。 周莲愣愣捋一遍来龙去脉,愣愣问:“不会有人以为这是做戏,咱们在贼喊捉贼吧……” 两名龙骁卫向他怀里昏迷的男孩看一眼,又对视一眼,麻本地咧开唇角:“这么蠢的同伙?没脸要。这么拙劣的招数……” 不会有人信吧? 还真有人信了。 得知爱子找回,粼贞裔被焦急折磨得枯槁的眼睛放出亮光,一迭声命延医诊治。再之后,待清楚救人的是谁,他茫然一霎,满腔怒火逼出一声冷笑。 还当真,和他的怀疑一模一样。 却也严丝合缝得过了头。 某一个瞬间,粼贞裔想起那双城府深沉的眼,极轻微地冒出是否自己想岔的念头,下一刻,仇继明在耳边道: “果如主子所料,那人被困住无计可施,便把小世子放回来粉饰门面,以示好意。小世子受了这么多折磨,别说主子您,就是小人瞧着也疼——那些人,那些高位素餐的人,为达目的全是没心的,主子万不能再心软了!” 粼贞裔仅存的顾虑化作锐利恨意:“穆良朝,纵使此时要他人头,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我岂会心软,又有何惧怕!” 杀持节使,等同谋反。仇筅听了非但不惊,反而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要取那人性命,眼下尚非最好时机,不过有一个人,是被那位风流侯爷捧在心尖儿上的——如果能扣在手里,对主子可是大大有用。” 窗外的戈声传进耳时,一盏扶芳饮方成。 出京以来,吉祥没为他做过这个,一因用料繁琐,路途中仓猝不便,二来不好的事情接连发生,她纵使被保护得再好,也生不出这些风月闲情。 这一杯是穆澈主动要的,当男子慵倚窗前,放空着神情探指敲案,回过神,碰上吉祥担心的眼色,莞尔便笑:“嗯,想喝临儿的扶芳饮了。” 哝着鼻音的亲昵语气,没有掩饰其中的软弱。 吉祥突然间很难过。 他这几日行止如常, 分卷阅读290 什么都不表现在脸上,可是吉祥想象得到,九霄鸣鹤翅膀摧折的痛苦,他是那么骄傲的人,不该有一丁点受制于人。 就算他不止一次告诉过她,他可染可污,并不在意这许多,可是,哪怕一分一寸的不自由,她还是会替他难过。 “在下仇继明,恭请穆侯议事!” 吉祥被这道声音惊动眉眼,穆澈手腕一顿,悠哉品完清香碧汤,轻放茶盏,低头整袖:“我出去看看,你在屋里别怕。” 别怕。 这两个字,短短几日他不知说了多少遍。吉祥看着容裔清款的侧脸,忽然不想躲在他身后,永远瞧着他挡风的背影。 “我和你一起出去。” 穆澈意外抬头,女孩的眼里映着他,干净没有一分杂质。 他目底澜涌,想说什么,最终淡淡一笑,拉住她的手:“好啊。” 仇筅带着手下满满当当占了一院子,人数比上回多出一倍。没有粼贞裔在场,这位生相文致的军师明目张胆的得意便有些藏不住。 穆澈从京里带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这些天窝的火够烧一座北大营了,见对方没完没了上赶着逼人,个个磨牙出刀,决一死战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侯爷,”仇筅不慌不忙,拱袖微笑:“请恕失礼,这回想请侯爷帮个小忙。” 穆澈站在阶上,与清窈的女子并肩而立。寒风吹动墨色绒领,他弱青的眼睑向下搭了搭,一息内尽收十里寒光。 下一刻又倏然张放,漫不经心:“这是贵府第二次围我了。” 第156章 困浅滩 跪什么呢,还没到最后…… 前番是深夜,仇筅的面目尚隐绰于光火,这一回青天白日,把他的嘴脸显露得一清二楚。 就像没听见这个话,仇筅眼含笑意:“侯爷恕罪,只为我们主子要请的这个人——”他的目光向穆澈身旁弋了弋,“身份尊重,如此接迎方显诚意。” 穆澈目光发冷。 “侯爷也知,小世子找了回来,哦,当然,‘多亏’了侯爷出力。” 仇筅的眼神明目张胆落在吉祥身上,“如今王妃病势缠绵,小世子身边没有得力的人照顾,正好侯爷的这位……夫人与小世子合缘,便斗胆向您借人了。” 头皮呜地一麻,吉祥后背瞬生寒栗。忽眼前光暗,泼墨般的浓色挡在身前。 身前那人,声音也染了浓重的深厉:“斗胆?借人?” 他气得笑了,接下来的话字字低沉:“那我先要看看,你的胆子有多大?” 仇筅眼前骤然一花,好像什么人到了身前,他的喉管本能收紧,喊声还没发出来,眼前复清明如初。 他看着阶上那稳如玉山的男人愣神,脖子忽然刺痒,伸手一抹,一指头的腥红。 仇筅怔怔看了半晌,又抬眼,从对立于身前的几人身上一一审过,在那面色最冷的年轻人垂下去的指甲上,发现了一点血迹。 “……” 洛诵迎着他的目光,“再说一遍听听。” 这少年浑身的血在沸腾,说出的话成冰。 仇筅深深打个寒颤,马上后退两步,躲进兵卫的保护圈中,干笑:“侯爷,现下是好声好气地商量,您可不要动怒。” 言下之意,若是使强,也是带得走人的。 一句话激怒一片人,洛诵棱着腮骨冲上,狄无广如得信号,指挥龙骁卫上前,口中高喊:“吾等乃皇城天子禁军,冲撞等同弑君,有胆的就往我身上招呼!” 转瞬拚在一起的刀声,撞得吉祥胸口紧瑟。她不懂很多,但至少明白,龙游浅滩,眼下并非硬拼的时机,穆良朝不是受缚之人,他蹈晦数日,一定在等着一个什么机会。 不该为了她而破坏的时机。 “我……” 吉祥仅向前迈了一步,那点儿小心思立刻被识破,修长的手掌往她头顶一按,加了点力道:“想什么呢。” “你什么习惯,”冷眼任凭底下动刀没什么反应的人,这时犯出些郁气,望着那张小脸:“遇事迎头往上冲,那些话都白教了?” 吉祥平时怎么娇痴都行,临事一点不怯,直视他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不能这样打下去,咱们不占优势。 那些府兵听到狄无广的话,下手果然有些顾忌,毕竟他们此来并未得诛杀之令。然而光是自卫,龙骁卫再悍勇也无法拼杀出去,人数上始终被强压一头。 仇筅没有想到,卓清侯面上那么和软的一个人,于此事强硬如厮,眯眼向那丽妆女子审视,更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嘴角一挑,他换了种说法:“侯爷想是误会了,倘夫人照料好小世子,实有恩于我王府,上下不敢怠慢分毫。只要侯爷安分于此地,夫人的周全竭力可保,何以招干戈之怒?” 穆澈眼皮微微撩动,不知听进了哪句话,就在这时,苑外突传:“王妃到!” 仇筅明显一怔,忙道:“快罢手!” 分卷阅读291 来者不是昙氏本人,她身边的一等侍女桂叶款步入苑,无视于场中胶着气氛,扣手揖礼: “见过卓清侯。奴婢奉命特来代王妃请求,小世子惊扰不安,王妃病中难以照料,劳请夫人垂身抚顾,王妃感恩不尽。” 相差无几的说辞,落进仇筅耳里,令他忡然变色。 王妃向来不理外事,这不会是主子的意思,那么王妃亲自遣人过来,是什么意思,他拦是不拦? 这番形态一丝不落看在穆澈眼里,他侧眸向后,斟酌未语,桂叶又道:“王妃娘娘还说了,请侯爷——放心。” 只言放心,未言放心何事,又仿佛包含无尽深意。 穆澈的神情慢慢松动,轻轻握住垂在身边的手。 短暂的静默,洛诵如有灵犀,转头叫了一声:“公子,不可!” “可以。”穆澈也转头,吉祥正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意外也没有害怕,指尖动一动,用力回握他。 她靠近些,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气音问:“要我做什么?” 穆澈的喉咙哽了哽,微不可见地眨动长睫,目光化形化意,增了千钧万铢的重量:什么都不做,保护好你自己。 一院子的人潮涌般退去,狄无广在人去庭空中呆立,转头,见穆侯的目光依稀停留在姑娘消失的宝月门欗,手指虚蜷,一如之前姿势。 “侯爷。”狄无广咬了咬牙,堂堂男儿扑通跪倒:“怪属下无能!” 穆澈回神,脸上仿佛挂了张面具,寻不出丝毫破绽,呓声轻尘:“跪什么呢,还没到最后。” …… 请吉祥照顾欢宁,本是粼贞裔的借口,他记恨穆澈用计害他的孩儿,怨之不及,怎么肯让他的人近身欢宁? 本意,是想扣住卓清侯在意的这个女人,以预后用。不料妻子突然插手,受着她躺在榻上苦声哀求,粼贞裔平生最珍爱的一妻一儿,眼下状苦如此,心头禁不住一阵酸软。 说来合是缘法,欢宁之前一直由名叫姜成的婢女近身照料,那日姜成为小主子挡了凶徒一脚,当夜不治而毙。欢宁昏昏醒来,娘亲不能下榻,呼唤姜成不至,余人托言不说她去了哪里,小孩子心最敏感,又刚刚经历一场惊变,被未知的恐惧吓得大哭,谁也哄不得他喝药,不久就发起高热。 “……这可怎么好?王爷近来的脸色吓人极了,咱们若照顾不好小世子,全得拖去打死……”一个侍婢束手无策。 “从来都是姜成姐姐在的,”另一个小婢慌慌地接口:“姜成姐姐那么好的人,怎么就……” “嘘,千万别让小世子听见!” 众婢无法间,外头传进话来,王妃又寻了一人来看顾世子。一室娈婢相顾犯愁,她们这么多人都哄不好,多一个人有什么用? 随后门外响起靴声,两个重甲在身的侍卫将一个女子送进来,不像请的,却像押解。 吉祥才迈进门里,抬头对上许多双眼睛,不由定住脚步。 那帮子婢女也愣住了,眼前女子同她们年龄仿佛,一领白狐裘衬得气韵清净,活脱脱雪色图中寻梅的美人儿,哪里像伺候人的主儿? 寂静的屋子响起孩童细弱的呜吟,吉祥径先开口:“小世子在哪里?” 小婢铃儿恍然,领人到世子床边。 几日前还活泼灵动的孩子小小蜷缩一团,纸白的脸挂着冷汗珠儿,睫毛紧闭,小唇一动一翕说着胡话。 吉祥心肠发软,轻轻俯身,手背探一探欢宁的额头,问过郎中的诊方,把身边丫头手中的药碗接过来,试着唤一声:“小世子。” 丫头叫蕙茹,不管这姑娘什么身份,双手合十道:“小世子总不肯吃药,您若有办法,咱们拿您当菩萨拜!” 连自身都难保,想来也是尊泥菩萨吧。吉祥自嘲,见小娃娃眼睫颤颤,却不睁眼,又唤道:“欢宁,欢宁?” 她的嗓音生来偏软,似新蒸得的糖糕,听音便能闻着甜味儿,与北地女子都不相同。 欢宁觉得这道声音陌生又熟悉,勉力支眸,一张雪白的面孔模糊几息后,逐渐在眼前清晰。 小孩儿睁着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像在认人,几许后,他嚅嗫嘴唇,哑声喊:“姐姐。” 接着孱弱的小身板向前蹭几蹭,依赖地挨上吉祥的腰。 巴巴看着的婢女们惊掉了下巴,她们还没见小世子除了姜成外,如此亲近一个外人。 吉祥自己也意外,垂头看着小小娃儿,贴在他鬓角的茸发软嫩得不堪一抚,恍了下神,忆起久远的往事。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在幼小无依的年纪,遭遇到无法理解、更无法抗衡的坏事情有多害怕,那是举世加诸在身的敌意,蓄着阴影,压着骨头,攥着心脏。 可是好在,“一切都会过会的。” 柔软的声音像一剂镇定的汤药:“欢宁不怕了,所有人都在保护你。” 第157章 华芳劫 人他娘的叫他睡没了! 吉祥没有 分卷阅读292 哄小孩的经验,好在喂药的过程还算顺利,欢宁对她出奇地信赖,尽管在此之前,她好像只是帮他找到一只雪狮崽儿。 铃儿和蕙如眼睛放光地盯着这位神人,真要把她当仙女儿供起来了。 晚间欢宁出了一身汗,吉祥半哄半抱,动作生涩地给他换了身干爽身裳,拍他睡着后,桂叶过来请她去见王妃。 昙氏的寝室离这里很近,若非下不来床,唯子是命的昙氏绝不放心委于他人之手。吉祥再次见到这位王妃,憔悴与先前判若两人。 昙氏屏退左右,费力地从榻边探出一只手,吉祥盯着那只筋脉青槁的手,犹豫一晌,上前轻轻拉住。 “好妹妹,我第一次见你,便觉面善……” 昙王妃话音轻薄,是被失子的虚惊唬坏了身子,“你……怨不怨我的私心?” 怨不怨?她的良朝还禁在北苑里,她现下被逼着照顾下令者的儿子,一个怨字,能够解得了吗? 但眼前妇人又有什么错呢,欢宁又有什么错呢?吉祥摇头,“不管大人恩怨如何,幼子无辜。” “什么,姑娘被带走了?!” 容许昏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就听到这惊天消息,一骨碌爬起来揪住洛诵:“你怎么搞的,姑娘是公子的命,你就这么保护的!” 这几日他夜间警醒外头动静,怕公子遇到什么危险,强撑着不肯睡,伤口迟迟不愈,洛诵实在看不眼,趁不备点了他昏睡穴,这才囫囵睡了半日。可容许万万想不到,一开睁眼,人他娘的叫他给睡没了! “会说话不会?”洛诵的脸色也很不好,按着耳朵拨开他,“什么叫你给睡没了。这是公子的意思,公子必定有所打算。” “什么意思?什么打算?当初公子出京来为姑娘那般样子你不是没见!” 容许连珠炮似的喷吐一堆,伤口后知后觉地撕扯起来,他仿佛感觉不到,鼻子却酸了,“咱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又不是拼不过!” 拼?他们这些人马,拼得出北苑,能拼出王府吗?出得了王府,能出城门吗?洛诵何尝不愤怒,他多跟了穆澈两年,即使不甘,也明白现下不是硬碰硬的时机。 “安全吧……” 容许揉了把鼻子,闷闷问:“说什么?” “公子不放手的人,谁也带不走。”洛诵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所以我想,公子会不会是用这种方法护姑娘周全……” 容许见鬼似的盯着他,就差问出口你脑子进了多少水? 其实这只是洛诵一人的猜测——姑娘是牵制公子的筹码,所以从某个层面来讲,姑娘甚至比公子更安全。自然,这种倒戟授柄的做法,想想也是疯的…… 公子的想法,从来不是他能揣测。洛诵没有啰嗦太多,拈着指尖失神:“按魏兄的脚程,理应回来了啊……” 寅牌时分,天将黎未亮,挨在榻边休息的吉祥睡得不踏实,醒来,动了动手指,感觉到一点柔软,欢宁的小手还牢牢抓着她不放。 吉祥轻抚欢宁的脸蛋,软嫩的皮肤上还残留着高烧后的红晕。 她叫起蕙茹拧一条帕子来擦,这些丫头子把小世子对吉祥的依赖看在眼里,对吉祥全都毕恭毕敬,送来帕子道: “离天亮还早,姑娘去暖橱儿里歇一会儿吧,小世子醒了再叫姑娘。” 已经醒了,吉祥也再睡不着。欢宁在她来后乖了不少,只是这烧总反反复复的不见退,吉祥轻拭男孩额角,不知北苑那边情形如何,还有良朝,会不会太过于担心她。 走神的功夫,窗外忽忽一阵窸窣。 吉祥眉心轻蹙,她的耳目比旁人清灵,阁中只她听见了,像是人的脚步声。 然后,她恍惚听到一声:“姑娘。” 抑到极低的音色十分熟悉,吉祥强压心跳,托辞向门边去。然而还未走到门口,门外侍卫喝道:“什么人!” 斗声瞬起,惊动了里外府卫。小世子历经一难后,这里就成了整个府邸防护最严的地方,吉祥慌张地推开门,一群兵精甲良的府卫已将一人围在中央。 “你们别动他!” 吉祥想也不想冲过去,府卫们先前得到上头的命令,不敢伤这女的,还真堪堪让出条路。 半跪在地的闯入者抬起头,咧嘴,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 “容许……” 冬霜浓重时分,黎光冷薄地打在他身上,映出半身的血迹。吉祥白着脸蹲下扶他,尾音是颤的,“……你伤在哪了?” 容许反手拉住她,重兵包围中,呵了口白气,“姑娘,跟我走。” 吉祥身子动了动,下一刻容许就被一个大高个提在手里。 “哼,夜闯内苑,胆子不小啊!钦使手下的人,这可要好好讨问个道理了!” “你们放开他!放开!”吉祥人小力单,挤上去拼命拨挡无果,把那兵头闹得不耐烦,侧头眯起眼皮。 容许两挣挣不脱,敌众我寡也不动了,混着血呸出一口,哼笑:“爷爷闯就闯 分卷阅读293 了,怎么着吧!” 兵头上手就是一掴掌,嘴里咧骂:“我告诉你这孙子怎么着!”随后兵头便点了一路兵径到北苑,撒手把人丢在地上,震起雪尘。 “侯爷就是这样管教手下,夜闯世子馆舍,可是有所图谋!” 容许骂了一声,双手在地上撑了撑,伤口疼得他直打摆子。然后,他的眼前出现一双绀青靴,一只手将他拉了起来。 看见这个人,容许的满腹屈辱都变成心虚,蹭了把脸:“公、公子……” 穆澈站在他面前,垂眸看向他肋上的刀口,又扫了一眼他肿起的半边脸,一边扯着他衣襟扑灰,一边声色无感地问:“谁让你去的?” 听到这个语气,容许反而无所谓了,舔唇笑了一声:“我看见姑娘了,挺好的,没受什么委屈。” 穆澈的手腕一顿,那兵头没功夫看他们磨蹭,似笑非笑道:“这件事侯爷得给个交代吧,如若侯爷不好管教,那末将只好将人交给王爷,由王爷处置了。” 穆澈看他一眼,记得这人是常跟着仇筅的副将,没理会他的不敬,捻了捻指尖蹭到的血,“你姓糜。” 糜副将发怔,明明只是问声姓,他却无端感到一阵威胁,没等说话,听这男人淡淡发话:“跪下。” 第158章 决势局 年终岁始,关山迢递 糜副将闻言瞪大眼,随即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容许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极力挺直的腰背似被什么重重压住,失力般垮塌,哼出一缕血痕,双眼依旧不瞬息地盯他的公子。 穆澈侧身,不再看他,“顽劣莽撞,犁然就是这么教的你。” 糜副将一副看戏模样,负手勾唇,瞧得饶有兴味。容许紧抿嘴角,倔强地立着。 “或者,你觉得我管不了你。”穆澈面平如水,声音寡淡,辨不出滋味,“那可不必跟着我。” 一只膝盖碾在地上,接着是另一只。 是话音落尽时,少年低头,字节一个个从齿中迸出:“容许,知错。” 糜副将抚掌大笑:“罚得好,须让这小鬼长些记性!侯爷赏罚明断,末将佩服,怎么样也得罚他跪个三五时辰吧,末将会派人在这里盯着的。” 穆澈拂衣回身,眼底没有半分波澜。 这里风波起,粼贞裔的书房也不消停,不见多日的粼鸢汹汹现身,紫袍未止,劈头就是一句:“你居然撤兵!” 不知多久没有休息过的粼贞裔,髭上长出青色的胡茬,平添几分不好接近。 他容忍地看着粼鸢,叹息也是不经心的:“你眼里真是没有兄长了。” “兄长,好兄长!”粼鸢色如冻霜,眼眸似剑:“我当你为兄,你当昌黎百姓是什么?当国朝疆土是什么?” 若非手下来报,她竟不知粼贞裔趁夜将北大营八成兵力调回范阳,四纪金汤的昌黎郡,转眼成了空壳。 粼贞裔此举,无异媾和北燕。昌黎郡无兵可守,则北燕迫南如反掌,南纵合幽、西横连戎,半壁江山岌岌危矣。 “令大军回防。”粼鸢手掌移至腰侧,用最后的镇定道:“趁一切不可回挽之前,哥,下令军队回防。” 注意到她手里扣着什么,粼贞裔笑了,“怎么,你要弑兄?别忘了你姓什么。” “是谁忘了自己姓什么?是谁无君无父?”粼鸢厉声道:“你囚钦使于内,穆侯老成谋国,为你留着一隙余地,容忍不发;如今竟通敌在外,你对得起父王在天之灵吗!” 粼贞裔怒气冲顶,反觉可笑,“他给我留余地?他伤我欢宁至此,我现在还留着他的命,已经够仁慈了!呵,容忍不发?他倒是不想忍,有法子吗?什么国士无双举世交赞,我看全是浪得虚名,连你也被迷住了,口口声声家国大义,这些日子,你敢说不是在为那小子奔波?” “是。”粼鸢痛快承认,“我在查劫走欢宁的真正主使,我相信不是他。” 粼贞裔冷笑一声,“还说是为了国事。” “他就是国事。” 兄妹二人针锋相对,粼鸢的手缓缓在刀柄握紧,两双眼睛对视片刻,粼鸢最终没有动,眼睑却倏而红了。 “你不怕我上书陈情吗?” 这个飒沓的女子鲜少流露脆弱,所以当她用难过的表情说出威胁的话来,粼贞裔有刹那的愣神。 他说:“来不及了。” 或许感于那点血浓于水,荣弈郡王默了一默,放低嗓音:“阿黎,若还听我的话,令你麾下撤回范阳城,咱们……” 背后的壁帷无风忽动,粼贞裔止住话音,眼风猛恻,“什么人!” “……是我。”昙王妃的声音幽幽传来,经历了一场久病,瑟瑟不稳。 这壁帷后头连着昙妃的梳妆室,粼贞裔一怔之后,下意识走过去:“你怎么下床了,身子好些吗?” 他说着就要进去,昙氏却道:“躺了太久想要走一走,我这就回房了,王爷忙吧。” 分卷阅读294 粼鸢听见嫂子的声音时,已转身而去。粼贞裔原地立了一立,想那些话她必然都听到了,心下虽铁定不悔,这时侯却也不知怎么面对妻子,隔帷嘱咐几声,便出去找仇筅议事。 等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壁衣后的女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躲在帘帷内侧的吉祥,手心里全是汗湿,僵硬地转头,昙王妃的神情还和方才一样,平静到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她和善地看了吉祥一眼,“姑娘能陪我回去吗?” 吉祥内心泛起无数道波澜,讷讷点头。昙王妃病体未愈,走得很慢,短短一段路,错觉地久天长。 直到走出危机压迫的范围,昙王妃轻声开口:“我是个从夫教子的妇人,不懂许多大道理,夫为王侯,我奉王侯,夫为贼寇,我从贼寇。” 吉祥低着头,脚下平稳的道路好像随时会地坼天翻,“那王妃为什么……” 为什么刚才不揭穿她?若荣弈郡王发现她听到那样的秘闻,她断无生理。 “我也是个有私心的人。”昙王妃幽深的目光落在女子脸上,“我想给自己的孩儿,留条后路。” 吉祥衷心震动,脚步虚浮地回到欢宁屋里,一路体味这句话的深意。一个小丫头迎上来,“姑娘哪儿去了?” 这屋里的人都得了吩咐,除了照顾小世子就要看好吉祥,寸步不能稍离。不想一个不留神,这位姑娘就不知哪里去了。 吉祥心绪正自不属,恰巧她碰上来,暗自在舌尖一咬,顷刻做了个决定:“小世子高热不退,换了这么些方儿不见效,这样下去会烧坏的。我想起一个偏方来,你、你去北苑,取我竹雕笼中冷佛手、育文香,还有冰、冰雪芽三样,拿来给小世子试一试。” 那小丫头有些疑惑道:“冰雪芽是什么,从没有听过。给小世子煎药喝吗?” 吉祥话间磕绊了几次,这会儿定下神,轻睨她道:“自然不是,这是我儿时一位道士给的方子,做成香包悬在床梁上,能辟邪除厄。” 见那小丫头犹豫,吉祥兰息幽吐,反而气定神闲去榻边坐下:“你若不便,自去禀告郡王一声,问他许不许。只是这件我已回过王妃,王妃也同意了的,你要多事,一来二去耽误了世子的病情,这罪责我可不担。” 小丫头一听,向榻上迷糊的小世子看了看,不敢多事,依言去朔安苑取东西。 那苑外府兵严防,小丫头依样画葫芦,拿“耽误世子病情”说事,便没一个敢再拦。 音讯传到洛诵跟前,他几乎立刻想到这是姑娘递话进来,面上不露形地请人等候,转身进去告诉公子。 “冷佛手、育文香、冰雪芽……” 那丫头惯来离了他胆子便大,穆澈修眉不自知地蹙动,信手在案角勾划几笔,组成一字,想了想,又把“冰”字添在后头。 撤,冰。 一直盯着公子手底动作的洛诵悚然惊心,目光射过去:“公子!” 穆澈盯着那虚无的字迹,不动半晌,恍若入定。 等回过神来,他问了句不相干的:“还跪着呢?” “啊?”洛诵反应了一下,好歹压下惊惧,不知怎么又咬了牙:“叫了他几回,就是不肯起来,活是头倔驴!” “倔驴!” 粼鸢在营中找到慕容元龙时,亟霆军首领正组织着最后一旅人马准备徙退。 重甲在身,慕容元龙还是那么浑不正经,“虽然末将喜欢听鸢帅这样唤,以后叫不到了,鸢帅也别失落啊。” 粼鸢身上还挟带着疾马的尘霜,直视他问:“你当真要接令?” “这话怎么说?”慕容元龙抬眼望,不过一夜时间,营台空空,将有鸦栖。“令出一家,为上帅第一要任;将令兵行,为军者第一准则。鸢帅不会不知,我岂能不听军令?” “空虚备防,让出昌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慕容元龙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下去:“风掣、云捩、凤翔三个旅,抵挡不住千万铁蹄,鸢帅要早为自己谋划……到时候前突后踞,哪面是敌呢?” 他果然知道粼贞裔撤兵意味着什么,粼鸢浓鬓萧侵,冷冷地打量他:“你十五岁做我父王中军前锋,是他一手带出的兵,你应该知道我父王毕生的心愿是什么。” 慕容元龙目光闪熠,粼鸢不待他答,反身挥氅上马,驰向北关。 “鸢儿啊……” 慕容元龙久久望着马蹄踏尽之处,“知父莫若子,这句话,你该去质问郡王才是……” 军令出如山,即使有隐约的猜测,也没几人胆敢质疑。在此之前,粼鸢也没有想到,最终敢冒着抗令死罪留下的,会是最较真最古板的李老将军。 箭楼十三关,是拦阻北燕的第一道屏障,也是把守中原朔北最重要的关口。粼鸢赶到临闾楼时,李老将军才将手下不足千余人布控妥当。 遥见一抹艳紫纵马上高冈,李唐皱纹深刻的嘴角习惯地向下撇,踏靴迎下城梯。那边已下了马,就势单膝伏地,规规矩矩 分卷阅读295 行了个军礼。 这是自打李唐当着范阳王和三军面前,执意反对女子领兵以来,昌黎郡主向他行的最厚重的礼数。 “真是快变天了,还能看见郡主服软的一天。” 人人皆知李老将军平生不开玩笑,可今日这当口,他却成为一个和蔼的长辈,扶人起来,叹息道: “好好一个女孩子,干什么舞刀弄枪的?打仗是我们的事,你们这些后生啊,该过些安平日子。” 从前他看不惯粼鸢带兵,抱怨的也是这类话,可粼鸢从没像今天一样听出话里怜惜的深意。 北风把她的鼻头吹得通红,豆蔻杀敌、及笄封邑的昌黎郡主,稳稳定住胸海波涛,随老将军北眺锦山。 “边关未靖,何以安平?廉颇尚能加餐,小辈岂敢落后!” 这一天,年终岁始,关山迢递,正是除夕。 第159章 余寸地 狠不能狠,忍不能忍 亟霆军撤了,广毅军撤了,除了阿黎把在手里的,该动的不该动的,粼贞裔通通动了。 当仇筅提议兵撤范阳、纵燕入关时,他的震惊不啻山崩海啸。 可狠心再想,没有人生来甘做牛马,他父亲戎马一世,一世不悔,已将皇恩还尽。 而他幼年经历的一切忍辱,欢宁正在遭受的所有折磨,是时候该讨问回来了。 如今昌黎郡形同虚设,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思绪被外面的声音打断,书房外的守卫似拦着什么人,转瞬被一声斥退。粼贞裔敏锐地嗅见一股血腥味,混着恶臭,皱眉转身,洞开的大门现出一个高窈身影,手里拎一个染血的包裹。 “粼鸢你——” 怒气尚未冲顶,粼鸢“咣啷”把手里的东西丢在桌上。 她的紫披风上混染着泥土和血水,没功夫说话,先找茶杯仰头灌了半壶,手上的血污落进杯里甚也顾不上。 活脱脱才从坟包爬出来的鬼模样。 “你干什么去了?”粼贞裔转气为疑,指着那包血糊东西:“这是什么?” 粼鸢喘透气息,瞥他一眼,动手将包裹摊开。 一阵浓郁的腐臭冲天而起,要用极大的定力才分辨得出——那是两截左手臂。 荣弈的心本能一跳,好像有所预感,沉声问:“谁的?” “掳走欢宁的人。找了好久,昨天半夜从地里起出来的。”她不说废话,抽刀拨弄那断臂内侧一块帕子拭过的皮肤,“仔细看看,你对这个应该不会陌生。” 何止不陌生,粼贞裔简直熟悉透顶,他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手臂上就带着这个标记。 半身马鹿,麋角张虬,鲜卑族的图腾。 把这样东西和粼鸢的话联系在一起,荣弈郡王体内的热气一股股向外抽流。残肢臭气薰天,他目不转睛地盯住,本能想抓住什么,却不由迭退步子,勉强抓住椅背:“这、这是假……” “想说这是我做假?”粼鸢刀尖对准图腾,“你也与他们打了小半辈子交道,应该看得出来,这印青是二十年以上才能形成的。” “你……” 粼贞裔的眼神无法聚焦,一个想法、或说一个觉悟魔鬼一般摄住他,打碎数日以来的笃定,让他忘了呼吸。 粼鸢偏偏直视他的眼睛,“想说这是我临日抓来替穆侯开脱的?看看腐烂程度,至少四天以上了,若我是四天以前抓了他们——” 粼鸢笑了笑,唇角冰凉,“哥,何至于此啊?” 何至于此,覆水难收。 粼鸢自打进门没唤过他一声,这一句“哥”,包含无尽嘲讽。 “你一直偏执地认为穆侯劫人栽赃北燕,怎么从来没想过,是北燕劫人陷害穆侯呢? “想不到,还是不愿意想?” 粼贞裔汗浃额颈,突有来报:“王爷,北苑的几次要见王爷,压制不住,有些要硬闯的意思了。” 粼贞裔猛然想起,从昨天开始穆良朝就屡屡要见他,他一直没有理会。 粼鸢凤眸侧转,发话:“请人过来。” 一裘素氅带进谡谡寒风,穆澈踏进书斋时,粼贞裔犹对着两截残臂发怔。 看见残臂上的图腾,穆澈眸光缩敛,思绪电转,登时明白前因,向粼鸢颔首道:“幸有郡主,省了我无谓唇舌。多谢。” 时隔多日再看到穆澈,粼鸢终于也松了口气,“只是晚了。” “不晚。北燕千军万马无惧,只消郡王回头,心向社稷。” 粼贞裔被这句话刺个正着,指尖神经质地抖了抖,直呆呆望向穆澈。 软禁了这些时日,穆澈风神依旧,神情也并无怨忌,道:“鲜卑异族狼子野心,郡王一时受蔽,情虽有可谅,国法不容疏。范阳王累世勋功,兢兢报国,吾不忍老王爷身后英名堕于儿辈,素心污淖谪以斗筲,圣聪不敢欺瞒,宸意尚可婉谏,保郡王身家性命,存三军留归粼氏——郡王意下何如?” 这番话说得分外简 分卷阅读296 洁,也分外有力,一字一句都敲在粼贞裔心上。 他终于想起这些时日躲避着不敢去想的先父,想起父王生前对他“狠不能狠,忍不能忍,志大气奢,恐败功业”的不放心,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又在心里聚成焦火,惚惚站立不住。 “还有,”穆澈不在意他不言语,接着道:“令郎我须带回韶京,向圣上复命。” 粼贞裔猝然抬头,穆澈目如高雪,不怯不亢,没有一丝杂绪: “我收他做门生,一身所学倾囊相授,抚他若亲子,不令受欺落冷眼。待此子成年,尚可与郡王天伦团聚——郡王意下何如?” 粼贞裔怒而撤兵,萌生反意,很大因素便是因为欢宁。如今忽然告诉他,掳走欢宁的不是穆澈,而是燕国的人,他先前落在穆澈身上的恨意,便尽皆转移到北燕头上。再加上卓清侯如此设身处地之言,粼贞裔无片字可对。 这矛盾的感觉撕得他鲜血淋漓,让他清醒,让他锥心,让他不知所措,无地自容。 我都干了些什么…… 荣弈郡王不敢回答穆澈的话,恍惚一瞬,好像听见欢宁叫他,奶声奶气的一声“爹爹”,可以令他付出一切。 幼岁离家的残忍,他已经体会过一次。如果他的孩儿被人带走了,他怎么向汀儿交代,又怎么安渡漫长岁月? 要不然,将错就错了吧……反正没有回头路…… 他的余光无力偏转,发现竟不是幻听,一个小娃子光着脚从壁衣后跑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他身边,哭唤:“爹”。 这一声喊,唤回一半清醒,粼贞裔俯身抱住欢宁,看着四五个丫鬟慌忙追赶出来,下意识道:“你们怎么看的人?” 一开口,方觉声音衰哑如斯。 其中一个丫头子怯声道:“王爷恕罪,小世子醒来看不见人,嚷着要找王妃和您……” “啊!!!” 突如其来的尖叫刺破众人耳膜,那是一种恐惧到极点的叫声,宣自孩童之口,更令人心惊。 粼贞裔搂住心肝儿:“欢宁怎么了,不怕,爹爹在这儿!” 欢宁好似没听见,直愣愣看着穆澈,用看鬼的神情瞪着他,指着他,小脸刹那失血:“他、坏人……坏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穆澈身上,后者极浅地挑起眉梢。 粼贞裔很快意识到什么,“欢宁告诉爹爹,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在哪见过他?” 然而欢宁已经吓得缩在父亲怀里,噎声抽搐,在他幼弱的感知中,就算把所有噩梦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这人可怕。 穆澈凝视小儿一眼,侧身避开脸。 粼贞裔余光瞥到这个动作,心坎一软。 他生平第一次没有纵溺欢宁,追问他为何如此害怕。在欢宁哇哇大哭的控诉中,他听到他的孩儿说,就是这个人把他抓走的,这个人是坏人。 小孩子不会撒谎,那样的恐惧也做不了假。 他说穆澈抓走了他,可那日出事时,穆澈一直在众人眼皮底下,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府。 一切不言而喻,也不容再质疑,是有人扮成了穆澈的模样掳走世子,又遗落“穆”字令牌,教荣弈郡王疑心,以至于逆鳞生起,囚使撤军。 看欢宁的样子,粼贞裔不敢想他这么小的年纪,受到了多少恐吓,北燕为了离间他与穆澈,竟不惜这么肮脏的手段,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粼贞裔牙关紧切,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覆冲头顶。他在欢宁的额头轻轻亲了亲,命人照顾他去,返回身,撩衣跪在穆澈面前。 “罪臣愧无余地,百死难辞,一既听凭侯爷处置!” 穆澈没有避让,受了他这一拜。 粼鸢等的就是这一刻,厉声向外道:“把仇筅那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绑了!” 满府尽知他们的主子把钦使给扣了,这一向形势倒转,外间兵士茫然了一公儿,听命行事,却前后找不到仇筅人影。 “这狗东西,闻风倒机敏!”粼鸢气得不轻,一把拉起兄长,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怜又恼:“哥你糊涂啊!” 穆澈道:“跑不了他。当务之急,请郡王发令兵旅回防。” 如今边关空虚,急令大军回守才是重中之重。 粼贞裔中心含愧,无有不应。 “还有,”穆澈淡淡道:“我的人,可以还给我了吗?” 刚从内舍追出来的四五人,并无吉祥身影。明知他们没有把她怎么样,看不见她,穆澈心里便不踏实。 粼贞裔犹如梦醒,忙令人入内请使君夫人出来。 没过一会,出来的却是铃儿,含胸诺诺。 看见她的表情,穆澈的眉头蹙起。 “回王爷,今儿是初一,王妃……王妃娘娘每年都要去庙里祈福,今年为着小世子,娘娘说什么都要亲去,怕王爷不答应,就、就悄悄从偏门出行,不让告诉王爷。那位姑娘,被娘娘一并带去了……” 昙王妃心存善念,怕留吉祥在府里不安全 分卷阅读297 ,索性贴身带着她,至少有她在,没人敢动她身边的人。 穆澈识人通透,当即想到这个原因,却仍从心底生出一股烦躁。 他沉声问:“寺庙在哪儿?” “城西二十里。”粼鸢回手将紫皮鞭抛去,“我的快马借你。” 穆澈接鞭即走。 转身的时候,一个侦兵迎面进来,面上惊慌,未及阶下抱手便报:“王爷!城门外不足百里突现一片兵马,以万数计,不知番旅,正逼昌黎而来!” 屋内人大惊,粼贞裔道:“何处来的兵马?!” “本侯召来的兵马。”穆澈声音平沉,步履未停,“郡王不必惊惶。” 将出二门,他眼尾轻扫,自以为头埋得够低的糜副将还是被发现了。高个兵头不尴不尬地抽动嘴角,心虚地闪避视线。 对着他那张脸,穆澈那点不耐烦显露无遗。 他走过去:“我那小朋友气性大,不好哄,阁下最好现在过去,怎么动的他,怎么还回来。” 第160章 两境危 师哥好奇,来瞧瞧你 城西二十里修缘寺,是整个昌黎郡最大的寺庙,香火却并不十分旺盛。 边城居民见多了烽烟战火,对生死祸福的感悟格外通透,硬要说的话,他们信粼王胜过信神佛。 不过范阳王仙去以后,许多上了年纪的翁妪自发地来到庙里,为其上香告德,祈愿庇佑了他们几十年的老王爷可修一个来世完满。 有些看见大批北营兵出城的百姓,上香的时候莫名不安生,盯着香灰被风吹散,忍不住嘀咕:“边境不会出了什么差子吧?” 随即又被同来的否定:“粼王爷的根在这儿,只要有他们在,咱们怕什么?” 昙王妃便装出行,沿途听到这些议论,病恹的眉眼郁卒更深。 使女桂叶张了张口,不知该怎样劝,惟有将王妃的兜帽轻轻笼住,扶得更稳一些。 昙王妃转过头,对身边的吉祥道:“抱歉将你也拉了过来……” “没关系,我也想来求支签。”昭妃帽上的缀珠随吉祥摇头的动作玎玲微响,她眼风向身后的侍卫轻瞟,“如果方便的话。” 昙王妃不是粼贞裔,为防耳目没有带那么些护卫,拨给吉祥的两个,也是保护多于监视的意思。进了殿宇,昙氏自去供像前焚香扣拜,吉祥仰望塑像,佛祖趺趾拈花,视她若有笑意。 她神色中的稚嫩天真全不见了,变成一种厚重的素朴,像演茶时那样专注认真。就那么静静站了一会,吉祥收回视线,去殿柱旁的签案上占了一枝签。 她不是太信这些,但既然来了,入境随俗也好。 展开签纸,第一眼看见偈注上那个“吉”字。 吉祥半点不意外,好像她先已料定会是如此。 只不过那首偈诗她却不懂,垂手立在一旁的小僧道:“施主请到签室解签。” 吉祥回头看了一眼,昙王妃还在诚心祝祷,没有限制她的意图。她点头掀开面前的帘布,忽后知后觉地停住脚:“你很冷吗?” 僧人身上的布衣并不薄,刚刚他说话时却在打颤。 听到这个问题,小僧弥胡乱摇摇头,因他生相乖顺,吉祥也并未多想,抬步走了进去。 等她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先是一阵说不清味道的气息扑进口鼻,随后两声跌响,跟着她的两个侍卫毫无征兆地倒地,再跟着,大殿里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似是桂叶的声音,吉祥下意识转头,门板却在面前訇然闭合。 把她关在这间空无一人的禅室内。 不对,有人。墙角的一扇角门动了动,一人弯身避过低矮的门梁,发出一声不大满意的嗤笑,走了进来。 吉祥如冰锥地,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脑海里刹那转过很多事。 听方才桂叶惊呼,必然是昙王妃出了什么事,但呼声未完即断,又没有打斗声,情况大抵不乐观。整个昌黎都是粼家的地盘,敢在眼皮子底下如此行事的,多半逃不了滦河对岸…… 可按王府中情形,荣弈郡王胆敢软禁圣使钦差,又已撤兵,应是与北燕有所勾当,这个时候,北燕没理由多此一举得罪荣弈郡王。若不是北燕…… 这几日穆澈与人议商国事,吉祥从旁有意无意听了许多,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她镇定得出奇人意。 男人望这绷着小脸的姑娘,不知怎的就笑了。明明是冬日,男人却穿一身松垮垮的宽长袍,平平无奇一张脸,因漫不经心的笑意,添出一抹神采。 宽衣男人声音很随和:“非常时候,用了点非常手段,希望姑娘不会介意。” 吉祥暗中曲了下麻木的指尖,“你……” 才一个字,喉咙立刻涌上一股子腥甜。 吉祥眉尖才蹙,男人伸指在唇间比了比,弯着眉眼道:“这屋子里的毒,我压一刻还成,久了也费力气。为两相得便,姑娘还是免开尊口为好。”b 分卷阅读298 r   屋子里布着毒。 吉祥闻言惊悸,眼瞥地上两个侍卫,已然面色青紫不省人事。她不敢妄动,按照男人的示意谨慎地坐下,男人自己坐在解签桌后,向吉祥摊开手掌,勾了勾指头。 轻佻的动作勾得吉祥眼里发冷,还是乖乖将签纸递了过去。 “是吉签。”男人瞟着吉祥的脸色笑了声:“对姑娘好像不大准。不过,‘别有欢喜事,开得龙门滩’倒有吉兆后显的含义,姑娘可想听解?” 吉祥黑木木的眼睛看着他,一语不发听他放屁。 男人恍若不知,侃侃说了一堆,忽而勾挑眼梢,一转话风:“听说师叔新收了个小徒弟,师哥好奇,来瞧瞧你。虽然手段有那么点……不斯文,到底没欺负你,就这么板着脸瞪人吗?” 吉祥终于有了反应,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说的,是傅济师父?他叫师父做师叔,难道师父还有一位师兄,却从没听他提起过…… 几乎刹那之间,她想起送行那夜的刺杀,想到那个手持弯刀的恐怖杀手。 心跳猛滞,吉祥本就雪白的脸更白了。 上一次尚有坊主相救,这一回她会怎样?穆澈的焦色如现眼底,吉祥神色一空,那是被后知后觉的害怕填充的茫然。 男人很满意她的反应,随意抬手从竖在桌旁的旧竹柜里取出两把茶壶、数只建盏,以及般般行茗之物。 吉祥的眼珠随着他的动作木然移动,猜不透这古怪的人想做什么。 连泡茶的水都是现成正好的。 “不止师哥,”男人一边摆弄茶具,一边眼不抬地微笑,“我师父也对你很感兴趣。咱们的时间不多,这样吧,就按中原的规矩斗三场,你认真些,要是输了,外边人的生死可就不好说了,你若赢了师哥——” 男人抬眼,莞尔笑开:“师哥便不舍得放你了。” ——好不要脸。 这是吉祥腹诽的第一句话,紧接着她捕捉到男人那句“你们中原”,垂低的眼睫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穆澈加鞭向西急骋,冷风一路痴缠他的鬓角,塑得男子整张脸不近人情。 愈靠近目的地,穆澈的心就越慌,却不知慌从何来。 出来匆忙,只有洛涌和魏萧跟着,三骑快马疾如风电,惹得路人频频惊顾。 就在转过一个街栏时,穆澈眼风旁扫,忽然“吁”地一声,勒紧缰绳。 “吁!”洛诵、魏萧随即止勒,洛诵随着公子的目光回头看,“公子怎么了?” “二伯……”刚刚那一瞬,穆澈的余光在路边扫到了一个人,那张脸和他的二伯穆简斋十分相似。 即使穆简斋在外游历多年不见,但凭穆澈的眼力,惊鸿一瞥也不会看错。 勒马回头再找,却已寻不见方才那人的踪影。 是我看错了么……接二连三的确定,使得穆澈神情更加深郁。 “没什么。快……”他拨缰回转,想说快到寺里接人,话音未已,突冷风袭面。 不等闪躲,洛诵跃马当先,打掉急射而来的一支□□,冷眉喝道:“什么人!” 一瞬死寂,猝而迅疾的漆箭自四面高处齐发,甚至听得劲弓拨动的声响。洛魏心里咯噔一下,护穆澈下马避险,可惜此处地界敞阔,几家摊车不堪一挡,蔽处极少。 二人护着穆澈左支右绌,一支从对楼檐顶射下的劲弩伤及路旁百姓,斜钉肩胛,那人呜呼半声,当场毙命。 “箭上有毒!”洛诵看着从死者伤口处淌出的黑血,脸色铁青。 第161章 生死茶 我养出的人,轮得着你动? 一道氤烟,分隔两方天地。 嗅着熟悉的茶香,吉祥恍若回到了鹤心楼斗茗的日子。 但她清楚地知道不同,单从那茶烟中隐隐蕴着的黑气来看,眼下的光景就绝不寻常。 生死只在一线,吉祥却向来有临事以静的气度,事情越大,她越会忘记惊慌为何物。那是一种攀走过长远荆棘路的见怪不怪,是千帆过尽沉舟畔的放淡,这种气韵出现在一个天真年纪的少女身上,显然分外别致。 对面的男人被这种气度震了一下,吉祥已经不理会他。从摸到茶盏的那刻起,她的心就静了,她甚至没有想起穆澈,只是心平气和地调茶。 既改变不了一切,就从当下事做好,这是过往教会她的信条。 男人的手法与吉祥很像,易见源同蜀东。第一场吉祥因敌暗己明,留意着他的变化,点茶稍慢,男人瞟来一眼,漫不经心笑了句:“还不错。” 二人比的是最平常不过的调点手段,然但凡蜀东门人,都受过“意在平常”的教诲,都曾被师父逼着日复一日地重复基本功,直到千杯万盏,涓滴不差。 吉祥在葭韵坊时就被颜不疑驯出来了,何况后来又拜了挑剔严苛的傅济,对此自信不逊。第二场末,她与男人几乎同时落盏,男人仍是散散漫漫的笑:“还不差。” 不差你 分卷阅读299 个大头鬼! 吉祥万事好商量,惟在茶上分毫不让。这番大尾巴狼的态度激起了她的怒意与胜负之心,不管面前是什么妖魔鬼怪,亦不管身处满室毒障,到第三场,她抬手摘下吸了汗水的昭君帽,饱满的玉臻粘了几缕湿发,顺息凝志,素手煎挑,先一刻完成了茶汤落定在桌上。 那男人迟了一许方撂下手,抬眼见对方茶汤已成,愣了一下,随即又是作笑,张口要说话,吉祥唇角轻扬,抢先学着他漫淡的语气:“还不差。” 说完便觉鼻下一凉,吉祥蜷指轻抹,两道黑紫色的鼻血流淌下来。 她盯着那颜色驻了一眼,笑意未变,从容地取帕抹掉,继续抬眼看着对面。 讥嘲的,带着散漫挑衅的眼神,一如男子之前神色。 待宰的小羊羔偏要装做大尾巴狼,男人颇感好笑,看看茶,再看看人,一只瘦白的手慢慢穿过茶雾探过去。 “师妹这么厉害,还真是舍不得叫你走了……” 他的笑里透出一股之前没有的邪气,吉祥心头一凛,本能将手里的茶泼过去。 男人躲都没躲,指尖堪要触到吉祥衣襟,凭空一只手拨搪过去,“我养出的人,轮得着你动?” 吉祥但觉肩膀一沉,没法子回头,余光看见按住她的手腕处一截水田袖管,恍如梦醒,顿时想哭,张嘴哽了一声。 “闭嘴。”像是了解这姑娘的娇性,护她的人交代一句,“说话就揍你,压着毒呢!” 语气里虽有不耐烦,却又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一手按着吉祥,另一只手随意与对座男人拆招。 那男人原本正对着门脸,竟没一只眼睛看见这人是怎么进来的!生平不动声色之人,此刻心惊难抑,竭力搏了几招,探不出对方根底,脸色越来越差。 颜不疑被缠得烦了,震袖挥送,男人的宽袍登响帛裂之音,整个人向后猛跌!倒地之后,那一身衣裳却又轻飘飘地贴合在躯体,没有一丝破损。 几声浅薄的脆响,应着方才的裂帛声出现,只是这声音太轻微,惟独男人听得真切。 因为那是自他体内,贴着骨头响起的。 一个刹那,男人错觉浑身的骨头都延蛛网裂开了缝隙,蚀骨钻心,闷哼一声,硬是咽下一口血。 回想刚才那一招,他抬起冷汗浃浃的脸,几分不可置信,又不得不信:“你是妖、妖……” “啧。”颜不疑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见到前辈,头也不磕一个?现今的后生都这么不知礼了?” 男人瞳眸骤缩,拍掌游鱼般退向角门。颜不疑眼皮动了动,没有追。 他的手还落在吉祥肩头,若是行家里手,便会发觉有一层黑雾正不断从吉祥体内拔出,又燥郁地缠在颜不疑掌背,而后逐渐淡化,直至虚无。 吉祥对此一无所知,也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直到头顶的人深叹一声,松开了手,她才小模小样地转过脸。 看见熟悉的面孔,她眼中的惊喜与依赖交织成点点璨星,下意识张口,又连忙咬唇。 颜不疑只喜欢机灵孩子,瞧见这副呆样子就烦,嗤了嗤眉,好歹问了句人话:“吓着没有?” 小鹿眼眨巴眨巴,摇头不说话。留意那两个倒下的侍卫,吉祥又急忙抬手比比划划。 葭韵坊主的脸色有点黑。 吉祥话难出口,不知两人生死,更不知昙王妃在外头如何,更急切了,急则生乱,手下的动作活像羊角风发作。 ……我怎么教出这么个傻子,还有人夸她灵份?颜不疑黑着脸道:“说话。” “嗯?”吉祥鼻子里漏出一声,小心翼翼地:“能、能说话了吗?”说完发觉,先前那股很难受的迫力已经不见了。 “……”颜不疑懒得跟她废话,知道她想问什么,向男人逃生的那道角门扫了一眼,“地上两个没救了,外头的没有大碍,大椎穴中了牛毫针,昏迷过去,幸而没毒。” 吉祥愣了半天,怔怔看向那两位半个时辰前还在她身后的侍卫,睫毛安静地垂着,说不清在想什么。 颜不疑一股脑说得痛快,说完又怕小傻子吃心,缓和了语气:“先跟我出去。”走出几步又道:“跟我说话,别闷在心里。” “是老爹养我的……”吉祥跟在坊主身后低声说。 “什么?”颜不疑一时不明,看了她一眼。 “我是老爹养出的,坊主您就知道罚我……” 先前颜不疑一句“我养出的人”,救了吉祥一命,这会儿她心里乱,想起什么说什么,胆大包天挑起了颜不疑的毛病。后者瞪她一眼,懒得同她计较。 二人快要走到门口,外头突传脚步杂乱,连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门扇就砰然大开,一道修颀身影当先闯入。 “别进——” 颜不疑看见进人就是一惊,他虽传气护住了吉祥周身大脉,这屋里的烈毒却没全散,“来”字不及出口,接连又有三五人跟了进来。 ……好嘛,要莽莽一串,毒死你 分卷阅读300 们都活该! “良朝……”看清当头那人的脸,吉祥紧绷的情绪霎那弥散,上前两步,眼圈后悸后觉地委屈红了。 颜不疑比她动作快,当先便要护住穆澈穴道,却有一人比他还快,伸指在穆澈前胸后背拍了两拍,然后才自护穴道,低沉道:“这屋子有毒。” 此人便是穆湘昀,他好像是穆澈命中的贵人,如同荣兰校场那回一样,穆澈身陷危机之时,此人突然现身,谁也不知他怎会恰好出现在那里,宛如天人一般,为穆澈他们挡了一阵淬毒暗器。王府兵随即援至,此刻全城戒严,正在全力搜寻凶徒。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从看见吉祥的那一刻开始,其它一切对穆澈都不那么重要了。 提了一路的心落回胸腔,莽撞得他有些承不住的疼。 当听到屋里有毒,穆澈刚安宁不到片息的心再度揪紧,紧张地拉着吉祥,眼圈也有点红,“你怎样?”不等回答,又没头没脑向穆湘昀道:“昀兄救命。” 嘶哑的音色有些沉冷,偏偏显得可怜无助。 吉祥没见过他如此失态于人前,正要表示她很好,那气质与穆澈十分肖似的男子已过来把住了她的脉。 探手之前还轻道一声:“失礼”。 他很明白,这时候能教穆良朝安心的,只有他一句切确的“无碍”。 吉祥体内有颜不疑的真气护体,情况比他们这些后进来的人还好些。穆澈闻言,望着穆子昀眼里确认片刻,神情方一寸寸松动下来,也是在这时,始发觉吉祥身边还站着一个颜不疑。 一个似笑非笑的颜不疑。 这样一只存在感极强的老狐狸,他方才竟未察觉。 “我没事良朝,不要担心。”吉祥急着安慰他,眼角转动,惊声道:“——你、你衣上怎么有血!受伤了吗?” 穆澈一句话都没有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人揽进怀里,紧贴心跳,久久不放。 第162章 西戎族 侯爷曾犯过呕血之症? 修缘寺中毒为“落禅”,是西戎一种很麻烦的毒药,一配多方,诡谲奇变。 颜不疑可压不可解,只好将修缘寺内外关闭,等毒慢慢发散,又审讯寺僧那男人的身份来历,皆言不知。 即使僧人说不出所以然,但知毒药源头,这里面便少不了西戎与北燕的勾当。 听吉祥描述过男人的形象,使过西戎的钟主簿沉吟:“如此说来,这人很像西戎索可部的大祭司冷流千……” 粼贞裔得知王妃遇险,痛煞心肠,与雠不共戴天之心愈炽,恳拜卓清侯:“眼下城里混入奸人,敌国祸心昭然,为保侯爷安危,罪臣恳调千骑送侯爷还京!” 穆澈担心的正是城防虚空,生出意外之变,哪里肯在这时离开,无论对方如何苦劝,就是不松口。 粼贞裔只得作罢,想起另一事,脸色有些尴尬:“还有一件事……” 穆澈:“但说无妨。” “是蓟州军……眼下箭关十三楼的防御为重中之重,北大营回圜尚需两日,罪臣想请蓟军助守楼关,只是……调不动……” 昌黎军是他亲自下令调走的,这会儿说这话,堂堂郡王也难免脸红。 蓟州统帅云长舒是个谨肃人物,当他收到魏萧送去的两枚令牌,尚有几分犹疑,毕竟军中无小事,又非上峰旨令,他这近万人马如此赶赴昌黎郡,切有其事还罢,倘若其中有阴谋,那便是一场哗变。 好在最后云将军还是信了大司马那枚信牌,入城后得知营北空空,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没见到召他的人,粼贞裔的话,他一个字也不轻信。 “这不是什么大事。”穆澈对洛诵道:“传我令,云长舒率部赴箭关助李老将军守城,不得有误。” 几件事商议完,穆澈方回北苑,身上的染血长毳尚未换下。 一进院落,便见糜副将跪在地上,两边脸肿得辨不出模样,左手吃力捂肋,素石板上一滩血迹将干。 狄无广恭侯多时了,逢面便纳拜:“侯爷安好?您下次去哪,万请知会属下一声!属下在京时从未出过半点差错,这一路一对脑袋都不够砍的了……” 穆澈摆摆手,受惊的是他,遇刺的是他,无伤大雅的雍容还是他。瞥着眼前问:“你动的手?” 狄无广蔑然扫视糜副将一眼,“兄弟们这些天窝火够了,为容许兄弟的事恨得磨牙,拦不住,属下也没拦。” 穆澈点头,没再理跪着的人,往偏掖紧闭的屋门瞟了一眼,微展嘴角,前去敲门。 屋里的人早听到了外头说话声,敲门声传来,抿了抿唇,没有动。 门扉不请自开,穆澈踏进来,看着窗边别扭的少年,笑:“还生我气呢?” 讨喜的娃娃脸这会儿也不见喜了,眼神向旁避了避。 “该气的,”穆澈兀自浅笑:“确是我不好,公子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 温和示柔的语声一出来,容许就受不住了,鼻头一酸,哝着鼻 分卷阅读301 音道:“公子折我了!容许打小被老爷救下教养,一辈子还不清穆家的恩,哪经得公子赔礼……都是我的错,累公子操心。” “什么恩不恩的,你倒没什么错,反为我操了不少心。”穆澈轻抚他的额角,“伤口还疼不疼?” 容许比他小不了几岁,只因穆澈生为长兄,自小又多有穆十一粘缠,做惯了为兄的样子,看容许和洛诵还如小弟一般。 他这一抬手,容许看清氅上的血渍,抓住惊道:“公子怎么了,谁人不敬?伤到哪里?” “没事没事。” 才从惊险中脱身不久,穆澈的笑意有些轻疲,仍安抚得耐烦,还有心情讲笑话:“只要你们这些小毛头不闹我,我能伤到哪里?” …… 吉祥眼巴巴睁着眸子盯门,等着人回来。 她深晓她的良朝处事滴水不漏,定要先将别人都安顿妥当了,才顾得到自己身上。正因如此,才格外让人心疼。 魂不守舍的样子落在颜不疑眼里,免不了又是一顿嫌弃,他懒懒挥动水田袖,大模大式地续一杯茶,“出息得你,别说是我教出来的。” 吉祥挨惯了坊主的骂,耸耸脖颈不吭声。适时门响,小姑娘一如惊着的兔子,腾地起身过去,险些与进门的人撞个满怀。 穆澈抬手按在她肩上,目如毫墨,照女子的脸细蓦几许,方侧眸对颜不疑道:“有劳。” 之前他请颜不疑照看吉祥一时,非此不能心安。颜不疑的脾性不是能看孩子的主儿,到这会算是仁至义尽,不相客气,抬脚就走。 吉祥瞧着穆澈脸上不大见血色,担心他受了那毒的影响,非拉着坊主给诊诊。 “规矩就饭吃了,支使谁呢?” 颜不疑斜睨一眼,顶不乐意,却也缠不过这小麻烦精。两个男人对视,一个坦然地卷袖伸腕,另一个顿了顿,上手拎着那只细瘦的腕子,落座切脉。 没想到这一切还真切出点东西,毒是没有,只不过……颜不疑狐疑地望着对面:“侯爷曾犯过呕血之症?” 吉祥心弦惊颤,瞠目看向安静如水的男子。 余光从她紧捏的手指一闪而过,穆澈平静摇头,“没有。” “侯爷说没有就没有吧。”颜不疑嘴角含笑,不着痕迹地看了穆澈一眼,半点不纠结,末了却添上一句:“侯爷还年轻,讳疾忌医可不大好。” 穆澈撩动眼皮,从容地收回手。 ——也不知是谁心口不一,又是谁此地无银。 吉祥的脸色变了,漆莹的眼睛裹了层水气,仿佛随时会滴落。坊主的本事从来不差,可是、良朝也素常康健知养,怎会……呕血……什么时候? “没有的事。”冰凉的指尖被玩笑似的揉捏,穆澈带笑看颜不疑一眼,“颜坊主逗你的话,就这样心实,信真了么?” 颜不疑嗤笑一声,不知是在应和他,还是单纯觉得小丫头呆笨。 吉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晕头晕脑。 穆澈冲她微微作笑,安抚住她的担忧,转脸收起神色,“还未请教,颜坊主怎会恰巧在城里?” 他二人在京时总共见过两面,原先颜不疑还披着一层良贾安民的皮,他乡相逢,反而大化了,张口叫声“侯爷”也是随意,不见尊敬,反有些长辈调笑小辈的意味。 “还真是巧了,”颜不疑眼也不眨:“生意人嘛,来这里收一笔账。” 大掌柜亲自远行收账,还收到寺里去了,真是好巧。穆澈不理胡话,双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离京前曾去拜访坊主,不期错过,如今正有几件事请教。” 颜不疑似笑非笑地扬扬眉,示意洗耳恭听。 吉祥听他们说正事,看了看穆澈,自觉回避:“我去看望王妃……” “别走。”手腕倏然被扣住,穆澈转头,眼里深深浅浅的潮涌,声音低哑一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吉祥心尖一跳,随着腕上的力道乖乖坐下。颜不疑眉头又是一挑,摸摸胡髭,神情玩味。 穆澈略不在意,径问:“那夜傅济先生遇险,颜老板出手制服凶徒,其后,是阁下将人交给了大理寺?” “不错。”颜不疑坦然承认,“本人升斗小民一个,虽有些三脚猫的功夫傍身,这样大的干系自要交给有司处理,有问题吗?” “有。”穆澈直视对方,“这关系到,阁下是谁的人?” 颜不疑眼神有一瞬的凝滞,随即笑得愈发不着边,也不辨驳,反而问:“侯爷觉得呢?” 一个在京城混得风声水起,耳目通天,不事权贵却能安然无恙的茶坊老板,背后为他撑伞的人,会是谁? 若说他是宁悦玄的人,可就小阳春宴上袍儿一事,宁悦玄吃了一个暗亏,反而颜不疑收养袍儿有功,搭上了魏国公府这条线。 这便是此人的叵测之处,太过玲珑多端,网线过于稠密,令人分不清、找不出最初的源头。 “袍儿姑娘的身世,坊主可有要解释的吗?” 分卷阅读302 “解释什么?” 颜不疑轻淡淡抿口茶水,“不瞒侯爷,我得知那丫头被魏国公收作义女时,也吓了一跳……侯爷别这么看着我,何疑之有啊?当初收留下那丫头才几岁,我如何就能知道她之后有这些际遇?” 穆澈目光依旧疏淡,显然一个字都不信。 颜不疑无奈笑了,摇摇头道:“难不成侯爷还怀疑,吉祥也是我费尽心机淘弄来,好安插在侯爷身边的?” 二人你来我往,所说的话都是吉祥从来没有想过的,正吃惊出神,冷不丁被点名,无辜地看着他们。 那黑溜溜的眼睛就差没说:关我什么事? 穆澈被她茫然的神情熨得松缓了眉头,声音多了点温度,“坊主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颜不疑笑:“是侯爷欲加之罪啊。”他索性侧倚身子,勾弄饮空的茶盏,随口道:“侯爷的着眼处偏了。” 穆澈眼光轻动,“愿闻其详。” “重点不在于我是什么人,而是,要杀傅济和重阳杀害内茶司官原克林的,是同一个人。”颜不疑不急不徐地点拨,“岳重荣刺客之流,不足挂齿,问题是谁雇了他,傅原二者又有什么关联?” 这个问题穆澈考虑过,“一是官中司茶高手,一是在野茗道高人。” 二人的共同点,只在一个茶上,可除此之外,穆澈想不通,有什么原因能够让这两人被同时盯上。 “一朝一野这二人,可说是当世茶中之状元了。” 颜不疑似乎想起什么感叹一声:“我与傅济相识得早,侯爷可能不知,世上还有一位与傅济茶艺相当的人物,就是傅济的师兄廖秀蝉,哦,他如今还有另一重身份——” 颜不疑看向穆澈,“西戎索可部落的族长。” 第163章 金令召 这到底是什么方子 比起微有动容的穆澈,吉祥炸起了一身白毛汗,抢先开口:“那今天那个人,他就是……” “那小子,多半就是索可族长收的徒弟。哼,西戎祭司冷流千,和他师父一样,一半中原血统一半戎族血脉,说什么少年颖悟,意深渊谋,精通中原百家技艺,不过是从他师父那儿学的皮毛罢了。” 颜不疑还未将后辈放在眼里,淡淡一笑,“不过你师祖早年将大弟子廖秀蝉剔出了蜀东门,这便宜师伯师哥你倒不必认。” 复杂的师门的关系摊在眼前,是傅济从来没有交代过的,吉祥需要时间消化,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 穆澈很快理清头绪,“寥和傅先生有师门恩怨?” “据说他们多年前斗茶打过一赌,具体的我亦不知。只知自那之后,寥秀蝉回到西戎,不再踏足中原半步;老傅游历南北,不再收徒……直到,遇上这个小冤家。” 他的下巴往吉祥身上一点,吉祥就像被冷水淋了一遭,激灵一下,“师父遇刺,是、是因为收了……” 穆澈按住她的手,沉沉看着对面,“若我记不错,当初是坊主推荐临儿去拜师的。” “是啊。”颜不疑脸不红气不喘,“老朋友不就是用来祸害的么,再说那个人,若他自己看不上眼,谁逼也没用处。” 穆澈留意吉祥的情绪还算好,问道:“他对傅先生出手事出有因,对原克林,又是为什么?” “这个,就要说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桩事,那时候还没有你。”颜不疑一点不客气,拿起一副长辈的款儿。“彼时西戎的地盘和财流远不如现今,那年戎使向国朝朝贡,随行的就是……”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屋里的谈话,一道清润的声音在外道:“良朝方便吗?” 穆澈听出是子昀的声音,颜不疑整拂衣袖:“罢了,此事不在眼下,往后再论吧。”言讫起身向外走。 穆澈看着洒落的背影,忽然问:“坊主可识得家伯父?” 颜不疑脚步轻顿,回头问:“谁?” 街上与那人仓促一瞥,至今在穆澈脑海挥之不去。他自己也不知怎会产生这种没边没际的直觉,轻声道:“没什么,今日多谢坊主救下临儿。” “嗯,数这一句还中听些。”颜不疑边走边哼。 打开门,他与门外的穆湘昀擦肩而过。一瞬的凝视,穆湘昀被对方眼里的神光震了一下,又恍若错觉。 “昀兄。” 听见唤声,穆湘昀方回过神,“哦,没什么,方子写出来了拿给你。先前的话你要听进去,心气不足之症可大可小,不可……” 收到穆澈递来的眼色,穆湘昀声音一顿,便见屋中的女子走来,心领神会,改口道:“虽说身子没有大碍,权当补养吧。” 穆澈滴水不露地接过药方,“多谢昀兄。” 然而吉祥已经听见只零片语,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听见关于穆澈的心症,敏感地问:“你身体怎么了?” “滋补方而已,我很好。”穆澈笑着引见身边人,“这位是东府的兄长穆湘昀,不可失礼。” 从见 分卷阅读303 面起兵荒马乱,吉祥尚未好生谢过此人。上一次在荣兰校场,也是他从祢珩的枪下救了穆澈,吉祥心里一直记着,只是没机会道谢。 她规矩地福身谢礼,穆澈又道:“从前你与茵表妹一同吃过饭,表妹嫁的便是昀兄,兴许你还有印象。” 吉祥看他一眼,就岑茵的话头向穆湘昀问候几句,转过头仍问穆澈:“到底哪里不舒服,你不要瞒我。” 见事情不曾引开去,穆澈微露无奈,湘昀见状,眼底浮笑,不掺合他们,留话自己在外院,有事随时叫他便走了。 人一走,剩下两个人在门廊脸对着脸干瞪眼。 半晌,穆澈先绷不住笑了,轻刮那张又凶又委屈的小脸,“外头不冷啊。” 吉祥拉他进屋,抢过他手里的药方追问:“这到底是什么方子,你到底怎么了?”话到后来,杂了细微的颤音。 穆澈忙道:“当真是补气血的方子,说了怎么不信呢,我还会骗你不成?” 顶着这张脸,是看不出骗人,可他要想骗人,决计也不会叫对方瞧出来。吉祥的眼圈红了:“第一日到幽州,你对我说你心里有点怕……那时我听了,其实有点高兴,因为我觉得,你是待我亲密,愿意将心事告诉我分担……” “我现在也愿告诉你分担。”穆澈看不得她哭,搂了人柔声道:“只是这些时日劳累了些,心气有些不足,不是什么大事。你想,倘我不顾及自己身子,将来可怎么照顾临儿?” “你只会说得好听。”吉祥窝在温暖的怀里,听着稳健的心跳,心下稍安,“可是坊主说……” “你这位坊主的话,有去处听么……” 吉祥想想颜不疑一时一易的古怪性情,觉得也是。穆澈听不到她回音,以为她还不信,无奈勾起唇角,“不然我发个誓给姑娘,嗯?” “谁要你发誓了。”吉祥挣出臂弯,仔仔细细朝他脸上观望一阵,而后在他脸颊上重重叭了一口,有些虚张声势地霸道:“你是我的人,你要照顾我一辈子,所以你任何事都不能有!” “从前怎不见你如此厉害?” 吉祥也是才从一场风波脱身,任凭再淡定,化解得再好,内心深处难免恐惧,更敏感于亲近之人的安危,穆澈焉能不知,于是可着法儿逗她:“哟,还要哭了,我摸摸,是不是变成水做的了?” 吉祥躲着他打趣,在大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亲自去熬药,监督穆澈喝下。又命令他什么都不准想,先好好睡一觉,把这些日子的熬神补回来再说。 穆澈言听计从,上榻时拉着吉祥一起倒在枕上。 暌违不见的两人亲密地抱在一起,如一对水鹭交颈,昵了一会儿,便同呼共息地睡沉了。 这一觉直至近黄昏,身畔有人,睡的难得踏实。穆澈是被外头的人唤醒的,说宫里有人到了幽州,正在前厅等着。 宫里来人? 穆澈一动袖子,吉祥也醒了。他拍拍她的头,“我到前边去一趟,等回来与你一起吃饭。” 吉祥揉着压红的脸颊,坐起身想了想,迷糊地在穆澈脸上啃了一口。 “遵命。”穆澈弯耸的眼里有笑意:“我是你的人,会为你顾着自己。” 来人是御前行走的秉笔巽使,带来了圣上亲笔授勋书——时隔多日,粼贞裔的袭爵旨意终于到了。 荣弈郡王晋为荣弈王,粼贞裔接旨的手不停发颤,心中惟愧而已。 按时日算,应是范阳王的讣闻一传回京中,内阁立即拟写抚恤册封书。穆澈未将幽州之事报回,所以圣上对幽州形势的了解尚且滞后。 李公公诏过圣旨,又奉出一面金牌对穆澈道:“穆侯爷,来前圣上还交代,侯爷巡边辛苦了,请与咱家一道回京。” 穆澈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这是圣上担心幽州权掌交替,出现变故,他老人家洞彻圣明,所料不远。 然而城中潜伏的细作尚无头绪,穆澈不放心就此离开,对他道:“请公公代澈面陈圣上,澈不敢轻负皇恩,差使未济,不敢不尽职克终。” 粼贞裔没料到他连皇上的旨也敢驳,忙道:“侯爷这是何苦?罪臣已决对敌之心,此心绝不再移,必为吾朝吾皇恪守边疆,请侯爷以自身为重!” 李公公也愣了个来回,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看手里的金牌,好像自己拿的是块不值钱的玉米饽饽。 “……侯爷说什么?您、您可看清这是什么了?” 历来圣喻金牌出手,无达不成之令,无召不回之人,但凡抗旨,视同蔑君谋反,无论官居几品,可就地正法! 李公公心肝哆嗦,来之前圣上叮嘱了好几遍,定要将卓清侯安好带回,不然拿他人头回京复命就是。 他抖擞着把金牌往前递了递,“侯爷方才的话咱家只当没听见,您可想好再回话……” “本侯说,不回。” “嘎!”李公公当场梗着脖子厥了过去。 谁都看得出来,敌手胆敢当街对穆澈出手,他的安全已受威胁,继续留下 分卷阅读304 来,实在难说还会发生什么。 穆澈看着和善,却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没想到最后说服他的,是昌黎郡主。 粼鸢只说了两句话:“侯爷安好,便是保粼家安好,侯爷在幽州出事,圣上便放不过粼家。范阳军乱,北疆难保。” 穆澈沉默良久,不得不承认郡主的话有道理。此时他的安危,牵扯的不仅仅是他自身,以圣上对他的看重、对幽州的忌惮,经不起变故的考验;也只有他亲自陈情,才能解粼贞裔私撤兵马之罪。 “好,我回京复命。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事。” 粼鸢很爽快:“请说。” 穆澈抬眸:“我要见粼桓。” 粼桓是欢宁的大名,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谁也来不及向这个五岁的孩子说明,他为什么要跟随一个陌生人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从此日近乡远,不见爹娘。 “欢宁……” 粼贞裔开不了口,他蹲下身平视那双清澈的眼睛,艰难地笑了笑,“爹爹给你新寻了位老师,欢宁以后便跟着老师学本事,听先生的话,给爹爹争气……好不好?” 欢宁看看阿爹,又看看站在屏风旁的穆澈,眨着纤细的睫毛回味这番话。 他很聪明,有人给他解释绑走他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坏人假扮成这个人的脸,欢宁马上就明白过来,没了对此人的敌意。 不过虽然知道这个长得好看的大哥哥不是坏人,本能中的害怕仍有几分,粼贞裔好言好语地说了半天,欢宁终于向穆澈那边蹭了两步,埋头叫人:“老……师。” 穆澈垂着眼打量他,“过来。” 欢宁颤了颤,回头看向父亲,在后者的许可中一步一挪到穆澈身边。 没等他鼓起勇气抬头,一只手重重抓在肩上,“小孩儿,我明日要回家,你得跟着我走,懂么?以后事事都要听我,我没有你爹的好脾气,你爹也护不了你,错个一星半点,挨罚可不准哭。” 欢宁听懵了,圆漉漉的眼睛惊恐地望着穆澈。 第164章 不准哭 吉祥被这一大一小震惊了…… 欢宁听懵了,圆漉漉的眼睛惊恐地望着穆澈。 粼贞裔很意外穆澈说出这样的话。孩子还那么小,他本来打算一点点说给欢宁,至少让他没那么难过,不会以为是自己不要他了,也不会……记恨他这个父亲。 记恨。那是当年他被人带出范阳王府时,对父王的唯一感觉。 那时的他,比欢宁大不了几岁,所以不能理解父王怎么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了三言两语,就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好像他是一只随时可以丢弃的猫狗,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异地他乡,这种恨延续多年。每当他受别人的轻蔑一分,这种怨怼就深重一分,即使长大后渐渐明白了父王的无奈,他与父亲之间,也始终存有隔阂。 那是停留在童年的阴影,剥开便是一地狼藉,无法回溯,无法弥补。 “阿爹……”欢宁细细地叫,像一只病弱的猫崽在求救,一如他当年。 粼贞裔张着发不出声音的嘴,体会到了当年父亲的心情。 得不到爹爹的回应,欢宁慌了,他想要挣脱那只魔爪,假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我要去看娘亲了……娘亲病了……我要照顾她……娘亲看不见我会难过的……” 每说一句,就有一行眼泪从浅浅的眼窝流出来。扣出他的人不为所动,甚至加了分力道,“你见不到你娘了,你得跟我走。” 说着,穆澈稍微弯了身子,漠然凝视小孩的泪眼,“你爹得罪我多少事?你若不乖,就不止是你,你娘、你爹、还有你家里每一个人,都会跟着遭殃!” 一句话,让欢宁好不容易对他的改观荡然无存,五岁的孩子陡然明白了,这是个有来头的坏人,连爹爹也忌惮他,为了保护全家,爹爹不能跟他斗…… 粼贞裔也陡然明了,侯爷这是在替他做恶人,要保全他们父子间的情份。他心里又涩又疼,“侯爷……欢宁,你干什么!” 欢宁突然咬上钳制他的那只手,天真的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恨意。穆澈眉头猛地一拧,却阻了粼贞裔,淡淡与那双仇目对视,由着他发泄。 下了死力气的牙口楔进肉里,很快见血。穆澈腮上棱骨紧绷着,始终没动,实在疼得狠了,“啧”地一声:“不上规矩,以后一笔笔问你讨回来。” 在欢宁看不见的地方,卸去故作冷漠的男人显出一分悲悯,下一刻,他单手将人抱在怀里,转身便走。 “你放开我!爹!”欢宁慌乱地松开虎口,血色将他的薄唇染得腥红,在穆澈身上拳打脚踢,“爹爹救我!我不跟这个坏蛋走!娘!娘……至少让我等娘亲病好……求你……至少让我,告别娘亲……” 孩童嚎啕大哭。 粼贞裔红着眼跟出两步,哽咽着:“欢宁,是爹爹不好,是我无用……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绝望的哭声惊动一路,等一大一小 分卷阅读305 进了北苑屋舍,吉祥震惊了。 穆澈把小孩撂在床上,半边耳朵都麻了。吉祥见他淌了一手的血,蓦然抽疼,“出去一回,怎么这样了?” 欢宁发现这个姐姐竟然和坏蛋是一伙的,顿时万念俱灭,哭得摧肝裂肺。 这样哭下去是要坏嗓子的,吉祥□□无暇,只好让洛诵给穆澈上药,自己去哄孩子。哄来哄去无济于事,穆澈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案:“不许哭!” 欢宁一个哭嗝,随即没了声响,一双黑冷的眼睛木然瞪着穆澈。 洛诵叫起来:“公子怎么拿这只手拍!” 吉祥闻声赶过去,捧起那只伤手,只见齿痕未愈的伤口又溅出血珠,显得异样狰狞。 她心疼得不行,还有几分不解,事情怎就闹成这个地步,蹙眉接过伤药:“你保养自己些行吗?铁打的不知疼么!” 穆澈叹息一声,皮肉之痛与骨肉分离相比,孰轻孰重?他情愿此时的心是铁做的,也能少遭一分歉疚。 一抬眼,坐在床沿的小孩不动不闹地盯着他,眼珠黑得疹人。 穆澈再度轻叹,他这个老师,日后不好当了…… 启程回京的消息传下去,钟季竦连念三声佛,就差过来给他的亲侯爷磕一个。 狄无广连夜打点手下马匹,容许腹伤未愈,穆澈怕车马颠簸不利,暂留他住下养伤。又拟将荣兰武场那六十人也留在昌黎,现下城内治安不稳,他们这些人虽顶不得战场良将,擅在暗伏谛听,多少有些用处。 粼贞裔从亲兵中调出五百人,准备明日护送使团,考虑到城中兵力紧张,穆澈全部退了回去。 入了夜,欢宁仍是白天的姿势坐在床边,像一座小木雕。吉祥听穆澈说过始末,心疼这孩子,蹲在他面前,戳戳他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欢宁,咱们躺下睡觉好不好?等天亮了,都会好的,我们不是坏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欢宁没什么反应。他其实有点累了,眼皮时不时耷拉着打架,可就是倔强地坐在那里不吭声。 吉祥没辙了,求助地看向穆澈。 穆澈明智地与床榻保持一定距离,免得哪下不注意又惹着这小哭包。 吉祥没奈何地看他,他也没奈何地看回去,别的他都在行,哄一般的孩子他也可以试试,可面对一个满心仇视他的小鬼,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敌不动我不动,两大一小就这么干耗着,跟熬鹰似的。 将近二更天,门外传出什么东西挠门的动静,吉祥举烛去看,便见一团白茸茸踞在门外,一龇牙,有那么几分和它小主人一样的虚势。 吉祥对“雪狮”这个名字有胆怯,现在看着像狗,谁知长大了有多吓人?下意识后退一步,小家立刻蹿进来,抖抖皮毛上的寒气,一跃攀上床帐,窝进欢宁怀里。 欢宁动动眼皮,方如解冻一般,沙哑地叫声“欢欢”,搂着它吧嗒吧嗒掉眼泪,也不出声。温暖的依靠在怀里,像能安心一般,不觉睡着了。 翌日清早,使团在郡主府外集聚完毕,荣弈王降阶相送。 清点人数时,才发觉颜不疑不见了,他形踪诡没,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也罢,颜坊主飘忽不定,勉强不得。”穆澈不甚意外,对身边的子昀状似玩笑道:“幸好昀兄没有不辞而别。” 穆湘昀淡笑:“不把你安全送到家,我不放心。” 二人玉冠润雅,鹤氅秀立,皆是一般无二的好颜色。洛诵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心想:若我站在后面,可能凭背影认出哪个是公子? 与子昀说完话的穆澈一转头,发现洛诵的目光,问他:“和容许说好了?” 洛诵回神道:“他自然想跟着公子回去,这会儿没闹出来,已经不容易了。” 说话功夫,蕙如铃儿两个小婢护着欢宁从府里出来,小世子头戴白绒帽,身上裹着雪白的毳衣,看上去像只严实的小粽子。 小粽子的表情不太好,一看就是刚又哭过。粼贞裔看着他的宝贝心肝儿,钝刀割肉一样疼。 他轻颤的掌心按在欢宁头顶,“见过你娘了?” “见过了。”欢宁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许多,捏袖向粼贞裔行一大礼,“孩儿给爷爷灵前上了香,祝祷家人平安,也去拜别了娘亲……娘亲病着,爹爹要照顾好娘,自己也要保重,别惦记孩儿,孩儿会好好的。” 他抬起认真的小脸:“会好好长大。很快。” 粼贞裔强忍没有落泪,看着小人儿上了车舆,倔强地不再回头。他深压一口气,转身向穆澈深深一拜,“侯爷,拜托了。” 穆澈知他未尽之言,“王爷请放心,我必践诺。” 吉祥正在车厢中等,她今日穿的是来时那件白狐裘,看到欢宁爬上来,雪人儿似的两个人对视一眼,欢宁径先撇开头去。 他对吉祥的“背叛”还没有消气,找了个角落窝起来。故作无意地望她一眼,撇开头,过一会儿,又望她一眼,又撇开头。 吉 分卷阅读306 祥发觉了他的小动作,讨好地递出手炉,“冷不冷,这个给你?” 话音才落,车帘被吹开一隙,又一个雪团子扑上了车来,直奔欢宁怀里。 “欢欢!”欢宁惊喜地叫了一声,亲昵地蹭蹭爱宠的脸,“你也舍不得我吗?” 看见这玩意儿,吉祥寒毛本能一凛,立刻挪动身子,找了个角落窝住。 小雪狮在新环境里很是振奋,呜嗷一声,一跃到小檀桌上,趾高气扬地睨视吉祥,车舆都随之震了一震。 吉祥警惕地盯着雪狮崽,心想兽便是兽,还没长大就有这么大威压……转而又觉不对,刚刚那样的震法,是整个大地都在颤? 外面的人感觉更明显,正要上车的穆澈脚步略错,感到脚下的青石在震动。 所有人几乎在同一刹那看向同一个方向。 北营。 “警备!” 一枚挥动的警旆由远而近,校先摇臂高喊:“警备!敌袭!有敌袭!燕军强渡濡水,向城内攻来!” 第165章 寡敌众 天子剑提在穆澈手里 粼鸢为防北燕夜袭,分兵增设三倍岗卡,不料天明换防时,北燕大军突然发动! 横渡冰河,在北虽占高顷之地利,然守关处设机陷重重,易守难攻。即便如此,燕兵八万精兵强势渡水,靠强攻将双方优劣之势化转,一旦燕军开始登岸,靠着粼鸢麾下三旅娘子军,便是以寡敌众。 “八万人?”兵堂肃肃,粼贞裔在座上面如死灰,“阿黎将部分人马调去助守十三关,现北营兵不足两万,传我令,调箭楼一万人回援——” “箭楼的人不能动。”主位之下的穆澈开口,坐在他身旁的是穆湘昀,对面则是主簿钟季竦、布政使何辙——上阶的武将一个没有,全在之前被粼贞裔调回了范阳。 这句话刚说完,外庭一阵刺耳的金鸣,“——报!敌攻箭楼!来敌十万!李老将军身中一箭,部旅折半,请求支援!” 这个消息传来,粼贞裔腾地一下站起身,却如同踩在棉花上,血气褪尽。 濡水八万兵,箭楼十万兵,慕容珏几乎把老底全派了出来,对峙几十年,较量几十番,终于在今日图穷匕见。 然而今日之昌黎,无异空城一座。 濡江若失,敌可长驱入城;箭楼若破,三关拱手让敌!粼鸢李唐都需支援,可左支右绌,哪来的兵啊! 穆澈问:“昌黎军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回?” “至快明日晌午……”何辙喃喃一声,粼贞裔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这样的兵力悬殊,别说明天,就是今天入夜也未必撑到。 钟季竦白着脸问:“最近的援军呢?” 粼贞裔艰难道:“最近便是蓟州军,已在箭楼了,再从邻州求援,来速只会比昌黎军更慢……” 他突然想到,若非穆澈未雨绸缪,调来云舒将军两万兵,此刻的箭楼恐怕已经破了。他转目看向穆澈,这从未经历血染黄沙的年青贵介临危镇定,只是唇抿得很紧。 也许他会有奇策……粼贞裔被自己推托于人的想法惊愧了一下,待要询问穆澈,突听何辙开口:“退吧!” 穆澈眉心骤紧。 布政使急切道:“王爷,昌黎城必守不住,此刻退走,还可以保存实力,与大军会合,回范阳休整后再与燕贼一战。否则王爷有个三长两短,幽州群兵无首,到那时才是覆水难收了!请王爷早下决断!” “何大人要本王弃城?” 粼贞裔盯着何辙,“何大人要本王,弃前方血战的将士不顾,弃一城的百姓不顾?什么保存实力,现今昌黎所有的实力都在前线拼杀,我此时逃走,保的不过自己一条命罢了,何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不退!” 濡水边杀声惨烈,冰碴混着血水飞溅幕天席地,这里的七成都是女将,却个个骁悍无匹,绣面被血与怒涂染,纤臂挥枪,冲杀斩敌。 粼鸢身边偏裨见形势不敌,提议弃城撤兵,被粼鸢一口啐在脸上:“你能跑?百姓能跑吗?昌黎什么地势,今日丢了,他日还能轻易讨回吗!” “确不能撤。”温叔谷严肃道:“昌黎郡城隘狭险,却是向中原易守,对北燕难防,所以这些年来才在此用重兵镇守。 “北燕多年苦恼的便是濡江这一道水堑,此番北燕如此强攻,盘算的就是速战速决,占了昌黎秣马厉兵,等去而折返的北营军攻来,趁其筋力疲蔽,打一个措手不及,而后直将剑指中原——到那时,丢的就不仅仅是昌黎了。 “更别说燕人野蛮狡诈,到时恐拿满城百姓为要挟,还有……” 温叔谷看了面色紧绷的郡主一眼,“范阳王的陵茔在这儿。” 以燕王慕容珏对范阳王的仇恨,若见他的坟冢,掘坟辱尸也做得出来。 粼鸢的银牙瞬间咬紧,“纵不能敌,也不能撤。传我将令——死战到底!” “可是……”偏裨犹有不甘,这明显必死之战,打和不打的结 分卷阅读307 果有何区别?一咬牙道:“分明是荣弈郡王先撤空军帐,致使——” 话未说完,粼鸢一枪捅穿他的喉咙,高声道:“我就是昌黎,昌黎就是我!再劝退兵者,立斩不赦!” “不退!不退!不退!”三面应和,皆为女郎。 而后一领紫披荡逸着浓郁的血气,提枪跨马,冲出城门。 把何辙骂出去之后,粼贞裔立即下令疏散百姓,一道道边关战报传进来,催得他心肝烧燎。 城防兵要护送百姓,稳定城中态势,动不得;他的府兵要防城中潜伏的北燕杀手,护住重要帅首与一宅的安危,也动不得——往日重甲屯集的兵镇,此时竟无一员可调。 穆澈手下百人,即使派出去亦是杯水车薪。然而,洛诵、周莲、魏萧几个都能以一当百,若是舍正正之阵,用奇奇之兵—— 穆澈要了几张濡水与箭关的舆图,粼贞裔望见他闪熠的眸子,不敢多问,连忙照办。 还没等铺开,却是城中大小文官与几家富商找上了门来。 这次何辙缩在后排没有出声,不用他开口,那些平日唯唯诺诺的官员已经轮番请劝开来。 说法五花八门,意思只有一个:弃城。 人心的不稳就像一粒种子,一旦经受风吹草动,无须浇灌,自己便会生根发芽。 他们掐准了粼贞裔理亏在先,你一言我一语,拿城中无兵说事,以此打这位空杆王爷的脸。 这背后当然少不了何辙的点拨,他与粼贞裔共事多年,了解这位小王爷的毛病——志大气疏,耳根子还软,指望这一来,他必然进退两难,架不住众势便同意了。 “放肆!”粼贞裔却分外坚定,“何时轮到尔等来做本王的主!不想死的,没问题,把你们平时养的那些个打手护院都派到前线去!” 官员们喉咙一噎,没动静了。一个身着锦服体态雍容的男子走出来,不紧不慢道:“大人们便罢了,在其位谋其政嘛。只是请问王爷,小可乃自由身,为何也连人带财都扣在城里不让动,这是什么道理?” “皮老板,”粼贞裔冷笑:“你家族三代在昌黎做粮商,你是这一地商会的头儿,你带头往外撤,不是叫一城的百姓心慌,要前方战士寒心吗?民心失则城乱,军心失则仗败,皮老板说说,这么重要的位置,你不得稳稳坐着?” 说完,粼贞裔闭了闭眼。他到底不是范阳王,若是父王,何需多费一句唇舌?这些平日对他点头哈腰的人,随风东西,敢欺他如此! 往常都是仇筅与下头这些人打交道,他妄信仇筅多年,而今,手下竟无一人可用。 “王爷这便冤了皮老板了。”何辙此时慢悠悠上前来,面皮浮着一层笑意:“下官不懂,请教王爷,失了民心与军心的,怎会与一介商人有关?” 话里意有所指,粼贞裔登时红胀面目,“你、你胆敢……” 何辙拱手:“王爷恕罪。这并非我一人的意思,而是大家的意思。” 粼贞裔气煞,抬掌掴去,倏一篷血色洒在他铠甲之上。 何辙上一刻还侃侃而谈的头颅,骨碌碌滚两个圈,停在阶下。一双不瞑的圆目,犹直直瞪着粼贞裔。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荣弈王僵硬回头,天子剑提在穆澈手里,修利的剑锋血色妖艳,沿着剑刃,滴滴滑落。 穆澈抬头,“还有谁要说话?” 二品大员说斩就斩,谁还敢再说话?!大家看着这个风姿文气的男人,犹见修罗,一个劲儿后退摆手。 穆澈没时间与他们委蛇,叫人带下去看管,手指地图,对还怔着的粼贞裔道:“濡水西面的这处‘冰臼’,是否是长年冰水交融形成的冰洞,北燕出兵会途经这里?” 粼贞裔的视线还停在那把滴血的剑上,下意识点头,随后反应过来,“侯爷是想……” “郡主的兵力不够,分不出人来伏袭。”穆澈语速很快,“狄将军,你领所有龙骁卫去到此处,借地势阻燕兵增援。你们人数不多,不要正面硬碰,意在搅扰拖延,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狄无广道:“可是侯爷的安危……” “此为军令。”穆澈宝剑划地,高声道:“不是‘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吗?不是个个气贯长虹吗!今日便是你们报效家国的机会,别丢圣上的脸,也别丢你们自己的脸!” 那是困在愚公谷时,龙骁卫用来壮胆的豪言。戍在兵堂外的龙骁卫听见了,不禁热血冲霄,长戟振地,同声道:“是!我等绝不负圣上,绝不负侯爷!” 狄无广被喊声激得目光大盛,抱手道:“属下明白了,属下绝不负侯爷期望,请侯爷保重!” 龙骁卫刚一动身,天边突炸起三朵碧莲烟花,白昼夺目。 粼贞裔见识过一次,忙道:“这是什么意思?” “联合。” 穆澈目光跃动,“先前郡主已与燕国丁零族接洽过,燕国发动速攻,丁零族不及报信,想必一直在等时机。”b 分卷阅读308 r   此刻荣兰武士发出信号,看来两方对接上了,真是正当时候!穆澈当机立断:“洛诵,你带周莲、魏萧过去接应,叫他们散开扰敌,一定要撑到天黑。” 洛诵得令后下意识看了穆湘昀一眼,“……公子身边不能无人,我将信号指令告诉魏兄,他持公子令牌,与我是一样。” 穆澈又转头对粼贞裔道:“请王爷派人告诉箭楼两位将军,将所有兵力扑上,全力与燕兵对垒,力保天黑前不失一关,之后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粼贞裔听他一道道指令下去,又惊又疑,先前侯爷命令分散兵力,他尚能理解;轮到箭楼却主张拼尽全力一战,就算能撑到入夜,恐怕也伤死殆尽,这一夜又要怎么打?拿什么打? “侯爷有什么后手,还请明示?” 穆澈摇摇头,似觉得不到时候。可在粼贞裔看来,卓清侯此时除了镇定,也并没想好其后该怎么办。 被自小赞到大的无双国士,在这烽火狼藉面前,除了用不动如山的镇定稳着自己,他好像也没有十成十力挽狂澜的把握。 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他不能一笔安天下,也不能撒豆成千兵。 穆湘昀站在穆澈背后,看见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第166章 谋奇兵 吉祥,有你在,定当大吉。…… “下令吧。”穆湘昀出声,“与其被一点点蚕食,倾力一战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粼贞裔一想也明白了,到了这时候若还保留,恐怕连明天都撑不到,如今只好期待大军比计算中更快回还,否则—— 荣弈王目光凝定,他将与此城共存亡。 “我还有一个主意。” 片刻的寂静,穆湘昀再度开口,穆澈和粼贞裔同时看他。 “北燕王有子十三,最疼幼子。此子身患不足之症,孱弱多病,老燕王却疼爱他得紧,打仗出征都要带在身边。”穆湘昀看向穆澈,“你想扰敌拖延,莫不如去刺杀……” 话音至此,穆湘昀自己顿了一顿,云舒漫澹的眉心似乎有一瞬凝蹙,便听穆澈道:“不行,太危险了。” 穆湘昀看他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碧莲乍起之时,粼鸢正偏头躲开砸向面门的一锏,左手勾勒马缰,绞银枪回挑对手肋下。 对面燕将粗旷豪勇,双锏架开枪尖,大笑:“郡主殿下气力尽了?我看不用白费劲了,不如就此降罢!三王子向对郡主钦慕有加,郡主服个软,说不定还能过上神仙似的日子,滋味岂不美妙?” 鸢帅之名,北燕军无人不知,然而狄人自恃粗旷,只当女子为笫上玩物,说不得对女将看轻一分。 粼鸢嚅吐白气,几缕湿透的鬓发垂在颊间,手腕酸麻,仿佛随时握不住她的长.枪。这已是她独战的第三员大将,燕军凶如恶狼,不讲单骑独斗,也不会给敌手一分喘息之机。 这是她经历过最艰难的一场战斗,绝对的劣势,绝对的压制,耳边不断传来武婢的叱喝与痛呼,眼前不断看见红缨刺出又折断……那都是她一手训练出来的兵士。 绕指柔成百炼钢,她们不比男儿差半分。 可再刚强不屈,到底是血肉之躯。 绀紫的风披被血染透,连续与敌将交锋的疲累甚至让粼鸢产生恍惚,瞬间忘记了父王已死,还期冀他马上就会带兵驰援。 然后,她眼里便映出那道碧亮的白日花火。 粼鸢眼眸清明,心忽然就定了。 奇怪得很,明明那潺湲的身影总是书生意气,可一旦想到他,就如同有了最坚实的靠山。 ——她不是在孤军作战,她的身后还有他,那个人,绝非引颈待戮之辈! 那燕将见她盔甲零沦,娇躯低伏,唇色殷殷,眸露点点,已似强弩之末,挥锏大笑:“小娘皮,还不弃了你那玩具,乖乖跟本将回去!” “放你娘的狗屁!” 粼鸢凤眸竖瞪,又是往日威风。提枪闪电般刺去,燕将一时松懈险些中招,慌忙夹紧马腹,一对马耳已然对穿。 那战马一声长嘶,燕将打了个趔趄,一杆玄铁盘龙枪来如黑蛇,就听一声大笑:“骂得好!听不见鸢帅骂人,可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啊!” 笑傲之间,枪杆将燕将打落马下,践成蹄泥。慕容元龙看都没看一眼,回头对粼鸢露出一口璀璨的白牙,“我回来了,鸢帅。” 粼鸢目光明亮,看向他的身后,只有三四百徒兵跟随。 注意到她的眼神,慕容元龙笑意变苦,“我不能违抗军令,但放不下……边营,这些都是自愿跟我回来的兄弟,进城才得知燕军攻城,若早知……” “无妨。”粼鸢先前一直有一口气憋闷在胸口,纵使她外表做出坚持便能等来援军的表态,心中实知希望不大,全凭着一股信念在打。 可此刻,她真正舒了一口气,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战友,笑靥如雪巅凌霄,“那就,战个痛快!” 几道军令 分卷阅读309 下达之后,穆澈回到北苑,穆湘昀在他身后叫住他:“良朝。” 穆澈转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穆澈眉心微挑,余光向门扉那边扫了一眼,“你知道我知道了?” “被人防着,还是能察觉的。”穆湘昀的眼神很坦然,“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穆澈轻叹:“否则你何必救我?” 若问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刚开始穆澈的确忽略了,因他第一面见这个人便觉亲切,也不止有一人说起他们相像,那种信任很奇妙,仿佛胜过亲缘。 可之后稍稍多想一分就有了破绽——穆湘昀缘何突然现身边城,又恰到好处地救下他?当日闯进王府的刺客兵器带毒,为何只有容许没有中毒?还有洛诵,为什么一直盯着穆湘昀的背影看? 最最明显的破绽:掳走欢宁的人,为什么要易容成他的模样? 其目的便是要欢宁指认出他来,通过时间比对,证明绑架事与他无关。 既效命于北燕,又费心替他解局的,会是什么人? “我听十一说起,昀兄少年曾随义兄在江湖历练,那位义兄便是……” “冷流千。”穆湘昀目光黯然,“西戎部落的大祭司。” 穆澈点点头,因为早已料到,并无意外。 穆湘昀却有几分奇怪,他眼前这个人,居然连一点点愤怒也没有。换做他自己,至少会有一点失望,因着如此伪善的嘴脸,与背叛。 呵。人人夸他好皮囊,好风度,谁见他骨子里,如此不堪? 穆湘昀的声音低了下去,“何不公事公办?” “怎么从公,把你交给荣弈王?让他生吞活剥了你?”穆澈若无其事地笑了声,仿佛只是闲话,眼光点他,“你怎么吓唬人小孩儿了,看见我跟见鬼似的。” 穆湘昀被他轻巧的态度怔愣霎那,随之也笑了:“不是我,是另外那人。我露了脸,就全算在我头上了。” 顿了顿,他敛笑道:“顶着你的脸做恶,我也不好受。” 穆澈定定望着他,“冷流千对你有恩。”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穆湘昀听到这句话,就知道他懂他。 他幼时家底单薄,虽挂上一个“穆”字,却并非富庶子弟,白眼冷话也受过,世态炎凉也见过。在外游历时结识了冷流千,跟着他养成了游侠性子,恩义两个字,他是看重的。 冷流千其人,心深似海,说服一个人的办法很多。可是到他这里,知根知底,用不着、也不愿意费那么多机心——穆湘昀很轻易地答应下为他做这件事,从此之后,再不欠他。 只是他到底心向国朝,做手脚也做得不干净,故意留下破绽给穆澈破局。 “所以我出刺杀燕十三王子的主意,并非欺诈,你别疑我。” 并不光明的里子被明晃晃撕开,穆湘昀依旧秀直如松,条理清晰地分析:“眼下战局十分不利,你要拖到天黑,为什么我不问,但单靠这些兵马绝对顶不住。” 穆澈静静听着,不置可否。湘昀继续道:“我若不是怕义……怕他手底那批人对你出手,这会儿已经去做了。但惟有我在这镇着,他才不敢胡来。我不动,良朝你要派武艺高强的人去做,越快越好。” 穆澈还是不说话,穆湘昀看着他,叹了口气:“你不要疑我为了引开你身边的人,我……” “我信你。”穆澈从来都信他,蜷指道:“只是,太危险了。” 他身边的好手如今只剩下洛诵一个,刺杀王子这种事,派一般侍卫去不管用,派了高手去,便是身陷虎穴蛟宫,九死一生。 他舍不得。 明知前方所有人都在拿命拼挣,明知这一朝一夕是拿命来捱,明知临敌最忌的就是侥幸,可他,还是心软。 粼鸢说她记得住麾下每个人的名字,他不敢想半日苦战后,这些姓名有多少湮灭在风尘,他只想让他熟知的每个名字都长长久久地存在。 这很自私,但他生而如此,别无他法。 “我去。” 忽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两人之间的静默,洛诵快步走来:“我愿前往,公子不必担心我。” 他不知听了多久,冷毅的目光转向穆湘昀,“昀公子,我能信你吗?” 穆湘昀与这如剑出锋的少年人对视,郑重点了点头。 洛诵见公子还漠漠看着他不说话,就知公子不同意。可他刚才听明白了,这个办法虽然危险,却是个绝好的机会,没理由大家都抛头洒血地守卫国土,他空负一身武艺,却来做缩头乌龟。 “昀公子画张地形图给我,我这便动身。” 穆湘昀犹豫了一下,“……我这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方才我提出这个建议时忽然想,冷流千怎会料不到我兵行险招?如果他早已预料……” 洛诵马上反应过来,“所以燕王子未必在他帐营之中,我得向不显眼的地方摸?” “如果他连这一点也料到了呢?”b 分卷阅读310 r   洛诵看向说话之人。 穆澈这句话一出口,就代表他同意跟了他十年的人去孤身犯险。 他按着洛诵的肩膀,嗓音瞬而沙哑:“往阵仗大的地方去探。……活着回来。” 千万句叮咛嘱咐,抵消不了他的恐慌,只有掷地一声:活着。 洛诵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我必好好回来见公子。” 西天残阳,被苍山的阴影一点点吞噬,斯杀声时起时落地折磨着耳膜,好像燕兵快要冲进城里。 短短一个下午,连传二十九道险报,每当北营与临闾马上就要顶不住的时候,那两道看似不堪铁蹄一击的防线,却依旧奇迹般地固守,始终未令异族染土一寸。 一令一令的叠加,是不知几多将士血肉的堆垒。 穆澈做了他能做的,剩下的只有等。吉祥陪着他等,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冷肃的脸色,也知安慰无用,便张开手臂揽住他,想给他一点依靠。 穆澈一遍遍唤她:“吉祥、吉祥。” 自从他得知吉祥的身世,这个名字已经久未叫过。吉祥容与一瞬,忙把人抱得更紧,“我在呢,良朝,你别怕。” 这话由她说来或许可笑,连她自己还需别人的保护,可她就是想让穆澈别怕。 “吉祥。”穆澈任她抱着,吸着淡淡的花香,又唤了一声,“你叫吉祥,有你在,定当大吉。” 第167章 堕马嵬 不是会煮茶吗!让她出来,给咱…… 此时的欢宁,正在昙王妃的寝殿中陪伴娘亲。 不用离开家的喜悦于他不过短暂一瞬,随后欢宁便明白城外出了事。 小孩子最为敏感,何况还有隐约的炮鼓声佐证,欢宁心里有点怕,不,他很怕,但他还是稳稳握着昙氏的手,小大人一样道:“娘亲不怕,有爹爹和姑姑在呢。” 昙王妃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伸手抚摸爱子柔软的额头,“欢宁在这儿,娘什么都不怕。” “我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就能帮爹爹,还能保护您。” 欢宁生在昌黎,长在边关,对兵战之事比寻常小儿镇定许多。从前范阳王在时,不论一日多少仗,欢宁从来都不会怕的,他一想到祖爷捋着胡须逗他:“等阿爷把锦山的雪狮雪豹都抓来给你当宠物,再带你渡江,去看阿爷打下的疆土!”小小的心里,便满是自豪和欢愉。 他,想念祖爷了。 “我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 听着稚嫩认真的话,昙王妃眸中清泪涟涟。 她情愿自己的儿子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在她的庇护之下,也好过这样早早懂事。 可一个男儿,尤其将门之后,总有一日要再次踏上他祖辈父辈的征途。昙王妃忍泪微笑:“好孩子,你在娘眼里已经很好。若想快快长大,欢宁便要听那位穆侯爷的教导,跟着他学本事,懂得么?” 提起那个人,欢宁立即回复小儿心性,小脸一扭:“我不理他,他不是好人!” 昙王妃无奈:“好与坏不是这样容易分辨的……” 她身子尚虚,哄了几句话便困乏了,欢宁乖乖替娘亲掖好被角,不吵闹她,娘儿两个脸对脸睡着了。 昙王妃是被使女桂叶叫醒的,桂叶的脸色很惨淡,昙妃见此心里咯噔一下,很快镇静下来,“说吧,怎么了?” “王爷要过去前线,领兵亲征。” 即使粼贞裔先前错判,他这名义上的幽州王,依旧是昌黎的一杆旗,这杆旗倒了,人心就散了。昙妃想,如果不是到了最着紧的关头,他不会行险。她问:“什么时辰了?” 桂叶道:“酉时正刻。” 酉时。还有六个时辰才能天亮。 “娘娘,”桂叶犹豫道:“是否要让小世子去见一见王爷?” 昙妃的指甲扣进掌心肉里,风萧萧,暮沉沉,这个时候的送别,总隐喻一种不好的结果。 她像否定自己冒出来的坏念头一样摇头,“不,等欢宁睡醒一觉,他就会回来了。” …… “王爷决定了?” 听说荣弈王决意亲征,穆澈赶来兵堂。铠甲在身的粼贞裔比之前多了分锐气,双手承接父亲的战刀,目光啸利。 “我家妹子还在前头拼命,我纵不济先父,总不能到头来不如一个女子。本也该,是我护着她的。” 粼贞裔肃穆抬头:“我欠侯爷良多,若能回还,我愿一笔笔清算。还是那句话,其它便托付侯爷了。” 穆澈目光凝重,点了点头。此时一个府卫奔来:“报王爷——” 粼贞裔忡然变色:“前线失守了?” “不是。”府卫道:“仇筅抓到了!” 粼贞裔的指骨毕剥一声,合了刀柄的刻纹,目透凶煞:“正好!拿他祭旗!” 穆澈看着迈步向外的男人,忽道:“王爷。” 粼贞裔脚步略顿。 穆澈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请 分卷阅读311 王爷恕罪,掳走欢宁的,是家兄。” 如果不是此战生死难料,穆澈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这种坦白,是大义面前的一种默契,一份尊重。 粼贞裔的背影有刹那僵直,但他没有回头,顿止一许,重新踏步向外,“好!等我回来,剥了那小子的皮!” 穆澈在空无一人的兵堂默默立了一刻,面对着老将铁甲,旧日峥嵘,忽觉从前安闲于府邸一隅的生活变得虚渺。 韶京的钩心斗角是他不喜,边关的血染杀伐于他不忍,世道从来两难,他夙愿取中无扰。 却好像,做得并不那么好…… 没有其它人在场,穆澈的神情寡淡于透明,他独自站了一会儿,回到北苑,却得知一个消息:容许不见了。 初听见这句话,穆澈没有反应。他足足在原地怔了一柱香,才想明白:容许去找洛诵了。 吉祥担心地看着他,甚至不敢拉他的手,“……我们等着,我陪你等着,良朝你放心,大家一定都会平安的。” 穆澈对上她清明而坚定的视线,缓了缓,眸底的黑潮渐次褪去,转看远远守在回廊的穆湘昀:“昀兄,请你……” “我不能动。” 穆湘昀脸上闪过一丝悲悯,沉沉摇头,“冷流千太过精明,我一走,对你不利。良朝,如今城中最重要的人是你。” 最重要的人?穆澈麻木地勾动唇角,知道说服不了他。 于是除了等,别无他法。 吉祥把人拉进屋里,离他不远不近地坐着,时不时瞄他一眼,好像生怕他会怎么样。 尽管以穆澈的定力,要想隐藏,没人能看出一点破绽。 吉祥贴心地燃了一点安神香,穆澈闻着犯恶心,但没有说。一直到亥时将尽,战报传来:燕军停止进攻了! 穆澈腾地一下站起来,问穿庭跑来传信的龙骁卫:“具体如何?” 禁卫林锦道:“燕营那边乱了套,据说是王子遇刺,粮草也烧了一些,燕王下令暂停攻城。不过燕兵退阵整齐,狄将军说,夜里恐怕还有第二波强攻,要末将禀给侯爷。” 穆澈捏住发颤的掌心,“燕王子遇刺……行刺的人呢?” “似乎扣住了两个……”眼见侯爷面色不对,林锦声音越来越小:“还、还不确定……” “良朝!” 穆澈晃着身子退后一步,吉祥连忙扶住他后背。 “你,”穆澈开口,一股异样的腥甜涌上喉咙,他闭了下眼,强咽回去,而后低低道:“你告诉狄将军,趁这个间隙速速安置伤兵、整点兵马,不可丝毫松懈。” “是。”骁卫应了一声,担心地看着穆澈的面色:“侯爷切莫急虑,您脸色不好,可要请大夫看看?” “请什么大夫……”穆澈又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隐约的水气已然不见,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照这个熬一碗我喝就是了。” “良朝,你别急。”吉祥知道他在压抑对洛诵和容许的忧惧,她在他手背重重握了一把,吸着鼻子道:“我去给你熬药。” 趁着停战间隙,粼贞裔带了一群伤兵从临闾楼回来休整,轻伤的包裹一番,还要顶一个战力。他自己的手臂也挂了彩,就近在二门外抱厦里随便包扎了,叫来王妃屋里的人问:“娘娘和小世子做什么呢?” 来人是桂叶,回禀说昙王妃与小世子正睡着,问道:“王爷可要进去瞧瞧?” 粼贞裔默了一时,“不了,让她们安稳睡吧,等睡醒……” 他抬眼向外看了看天色,夜幕已降,而穆澈所谓的转机并未到来。谁都知道,北燕军不会这么好心地撤退,这片刻的宁静,是狂风暴雨的前奏。 惹怒北燕王,争取到这小小的喘息之机,用对了,还有一线胜望,若不然,便是苟延残喘。 到了这个关头,已经无关紧要信或不信穆澈了。他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过弥补,当战不得不战,当死,不得不死——仅此而已。 可他走出去时还是说:“等她们睡醒,我就回来了。” 粼贞裔在院里清点人马,正要回边关,王府的大门忽然拍响。 外面传来兵士的吵嚷声:“什么狗屁使君,躲在里头贪欢享乐!把他的女人交出来!凭什么为这红颜祸水,要我们拼命!” 粼贞裔的眉头骤然皱起:“什么人在外头闹?” “听说了吗?”这个时候,帮着前线抬送伤员的百姓聚拢在王府周围,小声议论:“说是巡察钦差身边,带着个倾国倾城的美佳人儿,会莺歌燕舞,还喜煮茶为乐,北燕王这次突然发兵就是为她呢。” “我还听说,这位姑娘茶道精妙,调出的茶香绕梁三日不绝,平日喝的茶一两就要一锭金子!” “还有这样的事?你们都是哪儿听来的……” 绘声绘色的流言传进粼贞裔耳朵里,他怔愣一瞬,很快明白这是燕军使的扰乱军心的伎俩。 ——使君夫人连门都没出过一次,北燕王上哪儿慕她的名?还绕梁三日, 分卷阅读312 一两一金,这些事恐怕连她本人都不知道! 可是真假重要吗?重要的是他们正在经历一场必败的战斗,外头那些人强撑的悍勇里藏着对生死的渺茫,只需一根针,就能轻易戳出一个发泄的口子。 只要有一个可以针对的目标,可以出气的对象,那么是对是错,又有谁去追问? 都是肉体凡胎,这人心掐算得何其精准! 外头还在闹,亲兵去探了两回,脸色一回比一回灰白:“爷,外头少说几百人,还抬了重伤的兄弟堵着门,动是动不得了,一旦处置就会乱……他们看着不像对您,只吵着要使君夫人,一脸杀之而后快的表情……” “我这里不是马嵬,也没有杨妃!他们疯什么,还想造反不成?”粼贞裔吼了一通,命府兵全去门边守着,回头问:“侯爷呢?” 穆澈在北苑,也听到了外面的叫嚷,他和穆湘昀同时想到一个人:冷流千。 他们前脚袭了燕王子营,对方后手便传出这流言,应对之速,招术之狠,除了那位西戎大祭司还能有谁? 粼贞裔风风火火过来的时候,就见穆澈静静站在当庭,一袭素氅潇然流墨,又干净得不溶夜色。 一见此人气度,粼贞裔一脑门的急躁都冷了下去,他立住了脚,看见那柔婉的女子端一碗药向卓清侯走去,微微抿唇:“喝药。” 那些话她也听见了,却没什么反应,好像其中的主角并不是她。 穆澈温和地垂眸看她,忽而“砰”地一声,似什么东西砸在府门,“我们也不求别的,不是会煮茶吗!让她出来,给咱们兄弟一人奉一碗茶——无茶也行,拿命来销!” 吉祥手腕轻偏,洒在指腹上的药汁出卖了她的故作镇定。 穆澈低下头,嘴唇轻轻贴在吉祥虎口的皮肤,细细吮干了药渍,又就着她的手喝药,眼线始终上挑着望住她。 这样灼热而深敛的目光,宛如播进人心里一天一地的红莲火种,田田心池,寸寸安定。 吉祥的唇角慢慢平缓。 这是两个人之间很私密的举动,无声之中,水泼不进,光透不出。在场之人没有回避,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静静地等。 第168章 万灵心 女人都在哪呢! “不会叫你出事的。”喝完药,穆澈说了这么一句。 夜风吹动吉祥的鬓发,她从袖里取出手帕给穆澈拭嘴角,清明的眉日一如初春的嫩草,柔韧自在:她信的,她从来都相信的。 粼贞裔心绪难辨,徒劳张了张嘴,身后脚步声起,却是闻信而来的李公公,一见着穆澈就跌手:“这是怎么说的呀?侯爷,走吧,这就走,与咱家回京去!” 穆澈的视线停留在吉祥脸上,没有声响。这边没消停,又有一个府卫急匆匆过来,靠近底粼贞裔耳边,很紧张道:“王爷,王府后门抓到了一个混进来的细作,要如何处置?” “细作?” 粼贞裔这一喊,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相比他的焦头烂额,穆澈许是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变故,人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道:“带过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被押了过来,嘴里塞着东西,挣扎不停。穆澈看见他,眉心紧蹙,命人松绑,李公公直接叫出来:“陶公公,您老怎么来了!” 陶公公呜呜呜个不停,府卫赶忙扯出他嘴里的布条,这御前行走大总管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带着哭腔大骂:“我说我是圣上派来的你们不信,让人说话吗!有这么藐视君上的吗!昌黎、昌黎怎么他娘的乱成这样了!” 待陶公公情绪稳定下来,众人才得知,原来李公公出京第二日,圣上怕幽州有变,一道金令召不回穆澈,连夜令陶金生带着第二道令牌去幽,务必将穆澈平安带回。 “谁知道在昌黎郡外碰到了不知哪伙凶徒,随行的侍卫都折进去了……” 陶公公一脸委屈,“我摸着一条小道蒙头转向地逃,万岁爷的金牌还给丢了,好不容易找到王府,你们还绑我,还堵我的嘴!” 他不明白自己怎会遇伏,其它人却是听明白了,看来北燕连他们的退路都防备好了——这时侯想要安安稳稳地撤离,都已经不易。 “开门!开门!” 府门外叫嚣不绝,陶公公听李公公简述始末,惊吓地看了侯爷身边的女子一眼,他犹记得当初卓清侯给太妃办寿的时候,是怎么宝贝这姑娘,就是称“系臂之宠”也不为过。 “这还了得!侯爷这就跟我们走,荣弈王几百人还拨得出来吧,我丑话说在前头,卓清侯和他身边的人要是碰破点油皮,圣上饶不了你!” “陶公公。”穆澈平静地止住他的怒火,“我不会退。” 陶公公瞪起眼睛:“侯爷,眼下城中多危险,随时可能撑不住。况且圣上接连下了两道金令啊,这个时候您别犟了!” “金牌呢?” “啊?”陶公公被问愣了,他刚才不是说过了么,“丢、丢了。” 分卷阅读313 穆澈道:“既然没有金牌,我怎么信你?” “啊?”卓清小侯爷也算是陶金水看着长大的,他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耍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罪臣请侯爷出城。” 粼贞裔果断开口,“我犯下的错,由我来顶着,我这就拨五百府兵护送侯爷……” “都什么时候了,城里的兵力能动吗!”穆澈喝了一声,又重复一遍:“我不会退。” 溜过来的欢宁揉着刚睡醒的眼睛,转过宝月门,便瞧见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人,一身墨衣立于黑夜,却比白云皓雪更加干净,一字字道: “那两人,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我要把他们安好无损地带回去,这是私事; “家世兄一步踏错,致使边境生乱,我应对不当,为弥此过,此为家事; “圣上赋予重望,令代天子巡差,尽瘁后已,此为臣事; “异族犯我国土,伤我同胞,野望日勤,染鼎欲炽,不可苟安斯须,不可纵放分寸,此为国事。” 穆澈慢慢抽出天子剑,凛冽的剑光映衬出隽长眉眼。 剑尖指地,声平如湖,自带千钧势力:“四事负身,澈为天子守国门,不退分毫。” 欢宁不懂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听着这个人一句句说,小小的胸膛便不由自主挺立起来,仿佛有一道热流在身体里游。 看着穆澈拨出剑的一刻,欢宁眼神淬亮,他想起了娘亲说的:“好人与坏人,不是那么容易分辨。” “良朝。” 穆湘昀走到穆澈身边,当此时刻,任何多余的承诺都无必要。他长长叹息一声,侧身挡在他面前,“今夜但有变故,我身先死。” 死有什么用?!从宫里来的两个胡子都快急出来了!他们无法理解年轻人固执的想法,也同样没法子劝动他们。 而在众人的焦虑中,那只握剑的手,突然被柔软的小手按住,吉祥转头问粼贞裔:“府上还有多少米?” …… 府门紧闭,众士兵越吵越凶。地上的几台担架放置着重伤的袍泽,有的断了手臂,有的枪透胸腹,流出肠子来,等不到救治便在冰冷的苫布上无声无息地死去。 随着伤者的□□声越来越弱,兵勇们心里愈发怨恨:想当初他们跟随老王爷出征,何尝一败?如今当政者不知什么勾当,兵也撤没了,还引来燕军猛攻,他们在前出生入死,高官显贵躲在温柔乡莺莺燕燕—— 凭什么?凭什么! “糜将军,他们要是一直不出来怎么办?万一王爷怪罪……” 一个小兵心里尚存畏敬,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太对。糜副将睨他一眼,笑意阴冷:“不会,王爷还要靠我们守住前线,等回援军,我们要什么他都会照做的。” 说完话,他也觉得里头磨蹭的时间太长了些,想起北苑那班人对他施加的所为,他舌尖狠狠顶了顶腮帮,挑了几个人准备弄大点动静,忽有一人道:“香!” “里面不会真煮上茶了吧?”身旁一个裨将接口,吸吸鼻子,倏而动容:“不是茶香,这是……” 眼前的大门訇然开启,浓郁的香热气息扑鼻而出,那是米香。 众人张目齐望,见影壁前支起了几口大锅,柴火冉冉,锅口热气蒸腾。在那儿忙活的只有一男一女,府卫都无声把守门边,余者虽多,全都默默在旁看着,连他们的王爷也侧立一畔,默然不语。 男人深衣瘦颀,气度却平闲不忙,即使煮粥这种事,也叫他做得写意。 至于那女子——大家面面相觑,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女子吗…… 锅边灼热,吉祥同样脱了外氅,上身一件紫荆小袄围灰鼠绒领,腰系一条水墨钩兰的长裙,身姿纤弱,在这不平静的夜色里仿佛一朵临风静赏的花枝。 美则美矣,却更像邻人家羞见人笑的小妹妹,还因动作有几分笨拙,又要去舀粥又缩躲着热汽,让人看了有几分可爱想笑。 狐媚恃宠、挥掷千金的妖女贱货……原来是这个样子么? 后排的几个兵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抬眼去看院里那口锅——手摸肚皮,都有点饿了。 糜副将脸色难看,大声道:“我们要茶你煮粥,是瞧不起我们大老粗,觉得我们不配喝茶吗!” 吉祥听见了没有理会,她煮粥不如穆澈在行,那勺柄又太长了些,只好双手握住用力地翻搅。 米粥里添了瘦肉丁,在火力的薰烘中,每搅一下,便有香腻的气味泛出来。 要茶送粥,是觉得我不配吗?——这话,吉祥从前也听过一次的。 那是一个千里迢迢上京来找颜不疑斗茶的怪人,败于颜不疑绝技之下,怔忡变色,颓在茶坊的背巷一连三天不吃不喝,仰头看天自语不停,失心疯了一样。 颜不疑最没同情心的一个人,打发宋老爹去轰人,要是轰不走,就叫两个伙计抬了丢到两条街外。 老爹领命下楼,没想到那人看见宋老爹,一瞬间回魂,抓着 分卷阅读314 他的衣摆大喊:“茶!再给我一碗他调的茶!我一定能明白,一定!” 宋老爹和疯子打不起交道,只得给坊主传话,没过多久,伙计送下来一碗粥。 粥是新熬的,放到七成温,不烫不凉,正正好好。可那人看见这碗白花花的东西,当场就疯了,抬起胡茬横生的脸吼道:“我苦修茶道三十年,你觉得我不配喝你的茶?你看不起我吗!” “吱呀”一声,楼上菱窗推开了。 那年的吉祥十三岁,年月静好的时光,惟一的忧愁不过是困在坊主屋里挨罚抄书。那天,她看见颜不疑很烦的侧脸,好似强捺下揍人的冲动,才能倚着窗子说一句话。 颜不疑漫淡地垂下眼皮,努嘴儿:“饿的时候喝粥还是喝茶?三十年,学了一脑袋狗屎。” 就这么一句不好听的话,神奇地令巷中的茶疯子安静下来。 那人捧着那碗粥呆呆半晌,忽向楼上长身伏地而拜,而后端起粥碗,大口大口喝进肚子。 这么一句骂人话,吉祥一记就是多年。 是坊主教给她的,食为世人最先所需,茶道再深,永远不过锦上添花。 她知道外面这些人此刻需要的不是茶,也不是拿她出气,他们需要在冷槊寒甲外的一点温暖,需要一样支撑他们战斗下去的理由。 她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但总归可以试试。 熬好的粥盛了出来,晾到七分,正正好好。吉祥抬指抹了抹额边的浮汗,端起一碗向外走去。 这一步牵动了王府内所有人的神经,所有人的足尖都跟着往前蹭了一步,似要护住这个婉柔的姑娘。 可他们没本事喊停,谁都知道,这时候一旦和兵士们发生冲突,自家窝里内乱,昌黎城就完了。 门外人心明如镜,所以才敢这么闹。 穆澈的身子也向前动了一动,吉祥冲他一笑,“没事的。” 穆澈眼色深邃,没有拦着她,寸步不离地跟在身畔。 吉祥一个小小女子,这会儿面对一大帮血煞未净的老爷们儿,也不知怕。她玉腕捧起粥碗,与眉平齐,递给第一个人:“婢子无用,谨奉粥食,待将军平安凯旋。” 那人是个徒兵,没想到变成如此情况,看着这么好看的姑娘对他低眉顺目的,胸口有些发端。 他想起了自家媳妇儿,就在城里住,新娶不久的,眉眼还有些怯怯地怕他。他下了战场就跟着人来王府闹,都没有回去见过她。 她那么小的胆子,哪里听得炮声,一定为他担心得要命,一定是……哭了。 徒兵不知自己如何接过的那碗粥,闷头喝一口,胃里热乎乎的,眼里酸楚楚的。 这个时候他才回想,北燕王为一个女人发兵的传言最初是从哪流出来的? 穆澈亲自端着食盒,吉祥接过第二碗,奉给下一个人:“婢子无用,谨奉粥食,待将军平安凯旋。” 她分不清这些人的阶职,无论尊卑都称将军。这些人有的接过,有的犹豫地看了糜副将一眼,讪讪没有接,却无一例外,都被那声“将军”叫没了怒火,反升出沉重的羞愧。 一城濒危,他们家里也有妻子弟妹要保护,得多混的人呐,打了败仗要找一个娘们撒气! 退一万步说,就算燕贼真是为她而来,他们当初参军入伍,为了不就是卫国家保妇孺吗,如今这他妈……呸!比割了卵子的还不如了! 穆澈看着这些人的眼神,便知带头的是糜副将。姓糜的正不自在,对上穆澈投来的眼神,寒毛一凛,适逢冷风掀开穆澈衣角,让他看见了佩在其下的长剑。 没有剑鞘,锋刃与皮肉相贴而藏。 糜副将打个寒颤,猛醒过来:仇筅已死,他这个仇军师的心腹早晚要被清算,就算王爷能看在他的军功允许补过,这京城来的侯爷也必定不会放过他!文士佩剑,空有个花架子,倒不如一气闹起来,激他先动手,而后大家混乱中打杀了他,如此王爷便不得不出面摆平…… 想到这里,糜副将牙关一咬,上前一把打掉吉祥手中的碗,“奶奶的,故作什么姿态,你先给老子……” 他骂着要去捉吉祥衣襟,却被一人用力推搡开。 是先前那个徒兵,他将空碗掼在地上,红着眼道:“我家在昌黎,家里还有媳妇等我,是男人的别动女人!有本事杀敌挣功,没本事战死无怨!” 他开了这声腔,又有几人砸碗声援,结成一线隐隐挡在吉祥身前。 吉祥下意识后退一步,挨在一人温热的胸膛,回头,看见他的袍角有血滴落。 “良朝!” 就在此时,被围在中央的糜副将一声惨叫,捂着削断的腕子痛呼不已。 众兵看着血泊那截断手,没一人看见是谁动的手、怎么动的手。 穆氏良朝少年洁白,剑术精蹈,一夕藏匣,无人识锋。 连他自己,都忘了这种感觉。 “愣什么,伤员抬去医治,其余整甲回防!” 简单的 分卷阅读315 命令,却似积年指挥的老将气度。粼贞裔亦在这时顶盔而出,甲光鳞然,众人一瞬找到主心骨,心不怨了,抹嘴叩首,随王帅回防。 其中一人走出几许地,又折回来,停在吉祥面前。 这是个老将,脸上斜挂一道旧年的长疤,他返回来也不知要说什么,动了动唇,最终只道:“谢谢姑娘的粥。” 半个时辰后,燕军再度发起猛攻,临闾关残兵寡将,竭力抵挡后终是失了第一道外关。 自范阳王掌幽州,这是前所未有过的败绩。然比起屈辱,能不能守住这座城,成为敲打在每个人心上的寒砧。 外关一失,便现节节败退之象。荣兰武士久无回音,狄将军一队也无信传回,二更天,濡岸粼鸢派人传话,火油与□□快用尽了,让穆侯同粼家家家眷速速出城。 这便是要守不住了。 穆澈仰头望天穹,漆黑的一块幕,连一颗星光的点缀都没有。 耳听越发逼近的厮喊声,他在火光中侧了脸,一字字问湘昀:“如果城中最重要的人真是我,我到阵前交涉,有用吗?” 穆湘昀注视这平静到不像正在经历一场生死的人,“还是为了拖延?” 穆澈不答,淡淡问道:“据说燕国领兵的是三王子慕容蹈,你说,他会出现在箭关那边还是濡江水岸?” “良朝!”穆湘昀加重一分声色:“现在已是最后关头,你有没有把握,你到底在等什么” “等人。” —— 昙王妃的内殿,昙氏与欢宁、吉祥与陶公公李公公等等都在这儿了。穆澈把事情一件件安排清楚,将府兵尽数留下,若前方真失守,这殿宇后直通后巷的密道,府兵还可以护送她们离开。 而他,只带穆湘昀一人到前线去。 吉祥含着眼泪看他,她知道他必然要出头的,在没有多少时间耽搁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抓紧他的袖子,一双桃杏粉目不离开他每一寸眉眼。 刚刚送粥出去,她不自怕,可是轮到穆澈,她便希望能自私一点,良朝也好自己也罢,都能自私一点,哪怕是老天爷、是她从不信的神佛、是她未尝知的灵魅、是千古传的贤才——万古生灵,皆望有所知觉,皆望对这么这么好的一个人,存一点私心,留一点偏爱…… 眼泪磨了砂一样,忍得辛苦,可是她不要眼泪落下。我叫吉祥,女子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只要我在,就是大吉,只要我在,就是大吉! 咬得吃痛的唇瓣忽被含上,轻轻缠缠地挲吮。 穆澈就那么俯下头,在一屋子的视线中,毫不在意地索取着她,安抚着她。 吉祥的眼泪直直淌下来,被男人吮进嘴里,又印落在唇角颊颈、颔边耳垂。 陶公公和李公公两个抹着老泪儿偏开眼,昙王妃红了眼眶,用力搂紧自己的孩儿。 穆湘昀静静收紧掌心的剑柄。 “别担心,最多半个时辰。在意你的人,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这是吉祥听到穆澈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她信他。 吉祥和一屋里的人等待着,除了烛花微声,只有众人交织在一起的不安呼吸。 “姐姐,你别怕。” 正当吉祥内心百转千折时,冰冷的指尖被一团小小的温暖包裹住了。 吉祥低头,对上漆黑明亮的眼睛。 欢宁对她露齿笑了笑,那是和解的意思,也是在安慰她。明明这小小孩童也感到了风雨欲来危满楼,可他不哭不吵,反而学着大人的样子安抚别人。 “欢宁。”吉祥蹲下来轻拥他,“谢谢你。” “是啊,没事儿的,侯爷一定有办法……”陶公公说得很大声,也不知在说服谁:“从前圣上就一直夸侯爷临事静表,有将帅之风,一定、一定……” 然而“砰”地一声巨响,府门被撞开的那刻,也许刚过半个时辰,也许还不到,就听人喊马嘶,外围严阵以待的侍卫瞬间乱了。 “人在哪,女人都在哪呢!” 混战之中,粗旷的嗓音直透内殿,几个胆小的婢女吓得哭了,没人想到,敌军破城的速度这么快,昙氏平素柔弱,此刻反而第一个回过神,立刻对吉祥道: “妹妹领几个人,带欢宁从密道先走,快!我在这里还能周旋一时!” 吉祥急道:“大家一起走!” “来不及了!”昙王妃白着脸喊一声,两位公公同道:“是啊,姑娘带孩子快走!我们这把老骨头,还能跟他们拖一拖!” “娘亲!”欢宁转头去找娘,吉祥余光瞧见昙妃将一股金钗隐在袖间,血气猛震,随即狠下心,一把搂起欢宁,咬牙奔向密道。 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想,甚至顾不及深思如果城破,良朝下场会如何?她只是要逃,要活,要带着这将门之子,在别人的牺牲里逃出去,活下来! 她刚刚穿出后巷,王府的内殿雕门便被撞开,一个手提朴刀的壮硕男人急吼吼闯进来,扫视一圈,大声问:“那姑娘 分卷阅读316 人呢?” 先前还义正辞严的李公公,“嗝喽”一声吓晕了过去。 婢子们抱团缩在帘幔后,昙王妃自知势去,不肯教戎人染指,举钗便要自戕,却听那独眼男人道: —— 下章就能打完聊!看文愉快! 第169章 剑霜寒 上一次动剑,也是有人当我的面…… 濡水岸,冰河萧瑟。 弃了马的粼鸢与敌人近战,头盔掉了,飘散一头长发,绞银枪打脱了,便顺手抽出扎在不知谁人尸身上的戎刀,继续拼杀。 她感觉自己身上每一寸肉、每一分血里的力气都挤尽了,而身披燕服的兵勇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她想叫一声慕容元龙,嗓子却干灼地发不出声音,只记得最后看见那头倔驴,是被一个燕人砍落马下…… 父王,我尽力了啊…… 她的思绪开始难以集中,只是循着本能挥挡砍杀。模糊的视线中,忽有一只修长的手伸到面前。 那是一只极干净的手,单看明峭的指节,便可预其人风采。粼鸢的心有一瞬松荡,顺着那只手抬头,看见一张俊朗带笑的脸。 粼鸢愣了一霎,一刀劈去! “鸢帅。”刀锋被轻易避过,俊采男儿身披燕国战袍,凛凛风度,笑意温寒:“早年向范阳王求娶你,你不肯。若咱们一早联姻,哪至于今日局面?” “放屁……” 又是一刀,慕容蹈躲都没躲,粼鸢力尽,自己栽了下去。 “连骂人都没力气了,”慕容蹈笑笑地接住她,“怪我这些兄弟太凶,回头给你好生补补。鸢儿放心,不管你怎么想,我对你的心是不变的,至于你那些家人,你要守的一城百姓——” 慕容三王子的嗓音温柔至极:“放心,我一个不留。” “贼子!”旁处一个武婢横刀劈来,慕容蹈眼神阴冷,一脚踹开,抱着粼鸢便要上马。突一箭飞霜至,慕容耳侧风生,连忙缩身闪避数尺之外。 他冷眼回头,看见两匹雪骊并辔驰来,护在粼鸢身前。 慕容蹈目光凝重,一左一右看了两个来回,拂袍上马,端端然对那左首之人道:“阁下便是汉朝吹捧甚重的无双国士?久仰大名,只是比想象年轻多了。” 说话间他麾下大队人马赶到,沿濡水岸边整军列阵。其中一个宽衣长袍的男人遥遥望来,穆澈的目光与之一错而过,侧目,湘昀轻轻点头。 穆澈神色深锐,对那人遥相致意:“大祭司,闻名多时了!” 被无视的慕容蹈脸色不好看,不过他到底经过多番作战的磨砺,这点子小火还压得住,抚唇漫笑: “穆侯此来是英勇就义,还是献策投诚?前者嘛,就不劳费口舌了,没意思,我军十万铁骑,踏也就踏过去了;要是后者——” 慕容蹈往穆澈衣冠楚楚的身上打量两眼,“就算不必肉袒自缚,侯爷总要白身下马,向本王表几分诚意吧?” 在他看来,这场仗打到这里,胜负一眼分明,嘴里刻薄着,心里已在想象这庆功酒要怎么喝。 “十三王子还好吗?”穆澈突然问。 慕容蹈没想到他说这个,愣了一愣,继而笑起来:“不说我还忘了,这该多谢你们,替我扫除了一个劲敌。不过,我父王便不同了,阁下也明白,老狮一怒,猴山总要遭点殃的。” 穆澈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解衣裘。 慕容蹈有些意外他当真肯照做,开始觉得这人有趣了,他盘算着待会儿可以不杀他,俘了回去戏弄,定然有趣。闪神的功夫,那领长毳落在了粼鸢身上。 粼鸢嘴角轻勾,聚着力气道:“马!” 穆湘昀下马扶郡主坐上马鞍。粼鸢临火昂头,与慕容蹈平视——到什么时候,她也是汉家将军,可丢盔可弃甲,却断不容半分败相狼狈! 慕容蹈气得咬牙切齿:“好,好!我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十万铁蹄硬!粼鸢,挑男人要带眼睛,你早晚是我慕容蹈的!” “有意思。”穆澈淡淡抽出御剑,一剑霜寒。江风吹透他的白衣,三千渌发胜墨,剑尖吟龙,独峙黑压压一片甲戎。 “上一次动剑,也是有人当我的面,想要抢亲。” 后巷一片漆黑,吉祥怀抱着欢宁,在五个护卫的保护下逃出来。 欢宁一个劲儿地哭,吉祥一边向城门方向跑一边哄道:“欢宁别怕,会没事的。” “我不是……”欢宁抽噎:“我怕娘亲出事……” 吉祥心里发疼,违心道:“不会的,你别瞎想,他们都不会的,他们都会好好的……” 之前粼贞裔嘱托了城关守军,她们一过去,就会有人护送她们去范阳。吉祥不敢想王府里的事,用尽全力向前跑,殿后那侍卫忽然低呼一声,“保护世子!” 两个黑衣人斜刺里袭来,黑暗中但听兵刃交斫之声,侍卫分出几人抵挡,剩下两人护着吉祥道:“姑娘快走!” 必是燕 分卷阅读317 国派潜在城里的杀手!吉祥背心冒汗,把欢宁抱得紧了紧,咬唇用最大力气跟上侍卫速度。怎奈杀手厉害,处理了三人追赶上来,仅余的两人留下迎敌,只剩下吉祥一个人往前跑。 背后是吓人的打杀声,与随时会吞没她的黑暗,吉祥跑得累极了,她害怕,她想哭,可是她得攒着哭的力气跑,尽管这条通往生地的路,漫长得仿佛永远到不了头。 身后两声惨叫,接着震耳的马蹄声追了上来。吉祥不敢回头,眼前迷着风色,命令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恨不能飞身而起! 可是人到底快不过马,吉祥的后领一紧,被一只手揪了起来。 不等她惊呼,怀里的孩子被一股力道甩脱出去,落入另一匹马上的骑手怀中,她自己也被拎上马背,牢牢圈在一人胸前,动弹不得。 绕过她身畔那两条控缰的手臂健硕有力,吉祥吓得扭身大喊:“你放开我!放开!” “别嚷。我。” 沉定的嗓音一下子让吉祥安静下来。 那一刻她并没分辨出是谁,却奇异地认定此人是友非敌。她回不了头,混着满脸眼泪傻傻问:“你是谁?” 身后的人没说话,腾出一只手,在女孩发丝散乱的头顶不轻不重揉了一把。 直至两匹快马将及濡水大营,吉祥才回过味来:“……武、武将军?” 贴着她背脊的男人胸腔震动,似乎笑了一声。 濡水岸没有想象中的惨烈,北冀军及时赶到,联合蓟县三个裨旅,把燕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本来双方兵力相当,只因燕军认准昌黎是空城一座,必无援军,此番就是来唾手取收的,所以个个豪满松懈,不意被这支聚锐之师迎头痛击。 慕容蹈见势不好,急忙下令收兵,那鸣金的校卫才敲一声,被冀军箭手当场射毙。燕军慌乱无度,被粼鸢帐下哀兵拼死反击,咬住不放,几不至全军覆没。 一声嘹亢的马鸣响彻战地,火光焦燎着雪地冰河,吉祥在马上一眼看见那白衣之子,挥剑杀敌,鲜血染浊半身,却如红梅傲凌霜雪。 吉祥的眼睛湿润了,她想大声喊他,喉咙却被哽咽堵住。 穆澈听见那声马鸣,若有所感,回过头来,便看见了最令他记挂不下的人。 那一瞬,他瞳眸闪亮如星。 他随手将剑抛给身边人,在烽火中一步步向她走来。 “良朝。”吉祥想要下马,持缰人臂弯收紧,有意无意限住了她的动作。 “你!”吉祥心里着急,眼看着穆澈走到近前。 见她无碍,穆澈眼眸轻弯,而后,展袍伏地,向马上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晚辈礼。 “澈,铭感武将军援兵相助,百念不忘。” 武陌臣俯视伏于下首的年轻人,浓淬的紫光在眸中熠动,点头:“这礼我承了。” “良朝!”吉祥见他跪下便是一惊,这回武陌臣没再拦她,她下马奔到穆澈怀里,忍泪在血衣上乱摸:“受伤没有?” “没有,昀兄护着我,我没事。”穆澈拉着吉祥起身,在她不解的眼神里,反而笑了笑,看向武陌臣:“临儿,你还不知他是谁吗?” “不必多说。”武陌臣解下衣袍抛给他,“清扫战场的事,交我吧。只是没想到侯爷射术上佳,剑法同样出色。” 穆澈微微垂头,握着一爿柔软的掌心,“恰巧,想起来了而已。” 此一战,直从子夜打到天明,天亮后昌黎大军回返,一半驰援箭楼十三关,余下与北冀军联手渡江,攻到北燕老巢。 燕军以此战为志在必得,尽数出动,以致后方空虚,两军到处如履平地,直将燕人声迹逼到锦山之北,收回大片疆域。 此一战,昌黎反败为胜,重创北燕元气。老燕王慕容珏膝下三子七子战死,四子十子被俘,在失子与战败的双重打击下,慕容珏吐血含恨而亡。新王承位后白身求降,承诺向国朝岁岁纳币,永不相犯——后史称之为“昌黎之变”。 这些都是后话了。前线已定,穆澈回到王府后,第一件事着人去寻洛诵容许,自己多年没动过武,力气一泻便昏睡了过去。 吉祥一直伴在他身边,饿了就把饭食拿进屋来吃,乏了便上榻贴着穆澈小憩一会儿,片刻不肯离他。 外头处理着战后事宜,大家都知道穆澈是此战最大的功臣,却无人来打搅他们。倒是欢宁,小模小样地过来几次,每次他咬过的人都静静睡着,这才敢大胆捧过他的手,把那结了疤的地方翻来覆去地看,眉眼紧蹙,颇为内疚。 穆澈这一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脸上发痒,睁眼,看见吉祥正拿着沾湿的帕子,给他擦润血色不足的嘴唇。 第一眼看见她,穆澈睡疲的眉心松了,拉过她的手贴在唇珠,声音还有点哑:“洛诵他们找着了吗?” 吉祥沉寂了一瞬,微笑道:“你还累不累,先吃点东西吧。” 穆澈坐起来看着她,表情没什么变化,还是才醒 分卷阅读318 的惺忪之状,眼神却沉了,“没找着?” “找、找着了。”吉祥避视他,不知该怎么说这个话,转念又一想,他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便低声道:“洛诵他……找着了,身上有伤还没有醒,不过昀大哥说没事……” “他?”穆澈耷着眼睫定了一会儿,没有问下去,要了杯水喝下,“我去看看。” “良朝。”吉祥有些慌。 “那晚的瘦肉粥该是不错,可惜我没尝着。”穆澈平静地看着吉祥,“可否烦劳临儿?” “好、当然好。”吉祥抿唇答应,知道以他的清明洞彻,此时必是说不出的心情,拉过他的手指,安抚性地捏了一捏,穆澈回以一握。 走出屋门的时候,正遇粼贞裔过来探望他。 见穆澈已醒,粼贞裔松了口气,简单说明了军队整顿的情况,而后沉吟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懂……” “王爷疑惑冀州地远,怎会比折返的昌黎军更早赶来。” “我知北冀军能赶来必然是侯爷相召,只是按时间算,冀军出发那时候还当是四五日之前,那时尚未动乱,而且……而且那时侯爷在北苑……出不去,怎么与之联系,我实在想不通,还请侯爷解惑。” 穆澈脸上的血色很薄,迎着阳光,愈显眼睑下那片弱青显眼。他道:“不需要我去联系,一只虫子就够了。” 粼贞裔疑惑地看着他。 穆澈道:“来幽时武将军送了使团一程,分别时他给了我一只‘子母蛊’,武将军留下虫母,虫子在我手里,一旦虫子死,虽百里母虫必感应哀鸣……彼时得知王爷撤军,我预想昌黎有乱,便通知了武将军。” 粼贞裔惊异地听着这番话,感慨此人藏用之深、机敏之决,一揖到底:“侯爷救了罪臣一家与昌黎一城,罪臣知己之过,百死难赎,亦不妄求脱责,面圣时候侯爷不必为我遮掩,无论圣上如何裁度,贞裔都甘心领旨。” 穆澈淡道:“我说了保你性命,就会做到。” 他没有多少说话的兴致,多少年没摸过剑的手无力垂在身侧,体内还有残余的疲惫未散。仰头望天,目光也是虚散。 捏死一只虫子何等轻易,他做了最简单的事,引来最浩荡的兵马,却还是有很多人等不到援军,心怀希望或绝望倒在了生命最后的战场。 洛诵已经醒了。 他醒着没有动,睁眼望着床帐顶,手指轻轻抚摸着一只轻铜护腕,好像怕惊扰到什么。 看见有人进来,洛诵眼里有水光动荡,就要坐起,被穆澈按下了。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一个不知如何问,一个不知如何说。 沉默许久,穆澈哑声道:“他去前,可有话留下?” 洛诵目光大恸:“公子……知道了。” 聪明人就是这一样坏处——在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之前,已先勾判了命途,身心两伤。 “他……伤得太重,我带不回来。”洛诵声音发哽,又狠狠吸了一下鼻子,“他闭眼之前说,请公子别怪他擅自行动,他从开始就预想过这个、这个结果……不能跟公子回去了,请公子和二公子告个罪。” “还有、”洛诵红着眼道:“他这辈子很高兴能跟着公子……” 穆澈盯着洛诵手里的护腕,想象着,以那小子的性格,说这些话时一定是笑着的,清亮的眼睛弯着,还有两个讨喜的酒窝。 “苦吗?”穆澈问,他去的时候,苦吗? 洛诵默了一刻,不愿回想容许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红着眼勉力笑道:“他那个人,天塌的事儿也能笑出来。” 他想说得轻松些,不过这个笑却没能维持下去。“他是在我怀里没的,我当时抱着他,很想给他点什么……公子,我很想,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最好的兄弟血液一点点流干,气息一点点断绝,体温一点点变冷。 然后再亲手挖一个土坑把人埋下去,洒一捧土,掩埋那张熟悉讨喜的脸。 什么,都留不下。 “你好好养伤,不要多想。”穆澈从洛诵手里接过那只护腕,走出去,打开门,院子里站满了人。 有狄无广带领的龙骁卫,有王府坚守到最后的侍卫,还有决战夜在府门外闹事的兵勇。 龙骁卫伤亡大半,能站在这里的十不足三;那晚喝到肉粥的人,有的回来了,有的没能回来;荣兰武士全军覆没,他穆澈带出来的六十人,无一生还。 战争面前,谁是赢家? 外围的士兵径先跪了下去,“大人,那天晚上是我们浑,现在打胜仗了,大人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这话说完,中间一片府卫也跪地参了下去,这些人当中有在北苑囚禁穆澈的,也有保护过吉祥的;再然后是粼贞裔亲兵,再然后是龙骁卫,皆无声伏地,行以最忠实最真挚的军礼。 他们都知道,倘无穆澈提早布控,调来大军,指挥有度,他们如今不可能安然在这里。 “老师。” 分卷阅读319 欢宁穿着一身素白衣裳穿过人群,仰头小心地看了穆澈一眼,又低头,拱着小手恭恭敬敬叶行一礼。 幽州卷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回京后还有一个大情节,本文基本就圆满结局。不知不觉写过了五十万字……这本书的成绩比想像中差,何止差,可以说扑到妈都不认识了QAQ,所以格外感谢不离不弃的天使们~没别的,保证不砍纲不烂尾,再次感谢。 第170章 肖家风 国有穆良朝,我不敢反…… 雕着木兰的菱窗半开着,轻风卷进帘幔,将桌上一张宣纸吹到地面。 画上水墨分明,一滴入墨,双眸点漆,将男子描摹得栩栩生动。粼鸢弯腰拾起来,身后有人道:“还说心里没他?” 看见兄长进来,粼鸢将画着穆澈的纸笺折了一折,“这是红英……” 她的声音微顿——人没了,有些话也不必多说了,便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收拾桌案。 没了沙场上的激昂锐意,她身上披着浅紫色的水褙,发丝用一条缎带随意挽着。外头人在点战功,呼叫声时而传进来,粼鸢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 若功有十成,那么她麾下的三旅娘子军可独占八分。箭楼十三关尚有城可守、有险可依、有兵可援,而她带人死守在濡水岸,是用实打实的血肉筑起的御防。 八成女儿郎,没等到论功行赏。 “阿黎。”粼贞裔看着妹妹,衷心愧痛:“对不起……” 粼鸢回头:“哥,你甘心吗?” 粼贞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话中之意。说他没有称霸一方的野心,那是假话,之前他与仇筅谋划这么久,也没想到最后到手的,是这么个最惨烈的结果。 与其问甘不甘心……粼贞裔苦笑,话音认真无比:“朝有穆良朝,我不敢反。” 此时的穆良朝,正在馆中与武陌臣下棋。武陌臣还是铠甲不离身,穆澈一身素服,额上系着条云月带。 落下一子,武陌臣随口道:“这里交接得差不多了,你什么时候动身回,好送你们一程。” 穆澈抬头看他,“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不相认?” “认什么?” 武陌臣眼也没眨,专注地分析棋局,过了片刻才道:“我小时不记事,也没琢磨过寻根的事。几年前随武聿将军出征,被流箭射穿,差点死了,这之后才动念想知道生我的是谁。” 武陌臣一面下棋,一面随口说着往事。经历过枪激箭雨,什么事到他口中都多出那么几分云淡风轻。 “我仅对母亲带的一只梅花玉镯和门前的彩蓝石鼓有印象,辗转打听,还真打听了出来,只不过那时晞家已经没了……后来找到姐姐嫁去的人家,得知姐姐也没了,姐姐留下的孩子丢了。” 穆澈捻着一枚黑子:“几年前?” “嗯?” 穆澈注视对面,把话挑开:“周叡病逝也是几年前。” 一个是虐待妻儿的转运使,一个是寻找姐姐的陇头兵,要说巧合,未免太巧了一点儿。 “别瞎想啊,别瞎想。”提起这个人,武陌臣的眼神变冷,半点不掩视其中的恨意与不屑,“他死得晚了,这事儿怪我。” 穆澈睫宇垂了垂,只当没听明白话里的意思,没再深究,转而问:“您上京找过临儿?” “找了几回,没找着。”武陌臣笑笑:“也是缘法,那夜在明道山,第一眼就瞧见她带的镯子——老天待我不薄,给了我一个亲缘,不忍我一人飘如陌上尘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认呢?临儿若知道她舅舅还在,不知会多欢喜。”穆澈望着那双紫电凝霜的眼,“她的眼睛和您很像……” “打住。”武陌臣笑着止了他,“说话亏不亏心?马屁拍得没边了,当初不还视我为眼中钉么。” 提起这事儿,穆澈脸上有点发窘,“当时,想岔了……舅舅恕罪。” “别,千万别这么叫!”武陌臣怪不习惯,“还叫将军吧。看得出来你疼丫头,这我放心,不过说起来,你还是不该把人带到这儿来,此番太危险了,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想起入幽以来的这番经历,尤其吉祥被带走,离开他的那几日,穆澈心中是后怕的。追溯到最初,是她离府出逃,他不放心留她在京,到头来留在身边,反而差点成了最危险的所在。 盯着棋盘出了会儿神,穆澈却是温然一笑,“令甥颇肖家风,临机决断,常人不及。我也,不总能作得她的主。” 武陌臣被这话取悦得大笑,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乘兴猛杀了几盘棋。 直到穆澈告辞之时,笑意还留在武陌臣脸上,他唤了一声:“良朝。” 穆澈止步回头。 “君子求缺,小人求全。” 武陌臣倚手看他,若有深意道:“想护住身边每个人,是致命的弱点,哪怕智谋再深,有了这个想法,格局就会越来越小。” 穆澈默了须臾,“我明白。” 分卷阅读320 武陌臣勾唇摇头:“你嘴里说着明白……良朝,决战当晚,我比你预计的时间晚到了一个时辰,战场形势万变,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谁的错,不必把这一个时辰的人命债背到自己身上。” “说白了,人算顶多七分,你也不过是凡人,别求胜天。” “君子道啊……”从血堆里摸爬出来的大将军,看着眼前和光清霁的青年,一时感慨:“听起来很好,看起来很干净,可背负起来,太重了。” “我背得起。” 武陌臣愣了愣,望着身影笔直的年轻人,想问:一世不改,也背得起吗? 可看着他清明如山河的眼神,又觉得问来多余。 “多谢将军的告诫。”穆澈的目光坦坦荡荡:“我知周全难求,那便,求一个心安,求一个理得吧。” 穆澈离开之后,武陌臣把这话回味了良久,无声而笑,他想,小丫头的眼光比她娘亲好多了。 吉祥不知他们打的这些哑谜,心里有些隐约的想法,却因对她来说太过重大,不敢切实地往那处想。 她眼见着穆澈与武将军过从密切,试探问过:“良朝,武将军他是不是……” “嗯。”武陌臣不许他多嘴,穆澈不说,不等于吉祥自己猜不出来。他抚着她的头发,“你好好想想……” 从幽州回京那日,一如来时飘着雪花。 这时候起程,元宵节怕又要在路上过了。荣弈王夫妇降阶相送,欢宁这一次很懂事,向父母揖别后,安静地上了车舆。 昙氏含着眼泪目送那小小身影,紧拉住吉祥的手,“妹妹,欢宁就托付你了,他若不懂事,你好歹念着孩子离家的苦,担待他些……” “娘娘请放心,我必定照顾好他。”吉祥微笑安慰昙氏,“等欢宁长大了回来,您就知道我不说谎了。” 粼贞裔看不过去,拉回昙氏要她别这样没出息,自己的眼圈却也红着。另一边,穆澈对粼鸢道:“战场常险,郡主莫要消沉,幽州的担子,还需郡主来担。” 粼鸢看着这个男子,凤眸含笑,霁艳莫方:“粼鸢铭感清侯为昌黎、为粼家所做的一切,山高水长,一路顺风。” 第171章 欲无度 宝宝,这么闹就收不了场了…… 路还是原来那条路,回去的人却少了一半。没了容许叽叽喳喳,钟主簿和狄无广都不适应,洛诵的神情更为困顿,本来话就少,这一来更显得冷冰冰不近人情。 那小驿的驿长倒还记得柏千万,冲着他的独眼笑道:“大眼炖小眼给将军准备好了,将军什么时候想吃,咱们便预备下。” 柏千万乐了,他正好馋这一口,习惯性回头想逗逗小姑娘,一转眼对上吉祥疑惑又古怪的眼神。 这是什么眼神,怎么像看傻子似的?柏千万才要开腔,就被路过的武陌臣顺手薅走了。 看见武陌臣,吉祥小舌轻吐,一缩肩溜回屋里。 穆澈在屋里录书,欢宁乖巧地坐在一旁,睁着黑葡萄似的的眼睛,捧脸看穆澈写字。 吉祥看见这一幅师慈徒孝,岁月静好的光景,想到自己这些日的猜测与不安,一瞬间就沉不住气了。穆澈眉眼未动,先一步对欢宁道:“去找你洛哥哥,我与师母说点事。” 小孩乖觉告退,吉祥摸摸他的脑袋,扭头变脸,一步过去抽掉穆澈的笔:“你一定知道的!武将军他到底是不是……” “嗯。”穆澈随便应了一声,捏捏眉心,信手把人捞在怀里。 这些天他心头压着事,只有看见吉祥这么个猫爪挠心的小模样,方能放松几分。他埋在甜香的肩窝深深吸了一鼻子,闷声道:“你猜呀。” “我不猜!我不玩了,你们都欺负我笨!”吉祥嚷着嚷着自己委屈了,骨朵小嘴儿:“你们都欺负人……坏人!” “这是好事啊。”穆澈受不了她猴在身上瞎闹,按住了她轻叹:“何以一个两个都这么纠结?”还当真是一家人。 是啊,如果真如她所想,这便是天大的好事。吉祥心想,她孤零零地活了许多年,虽然很多人对她很好,可举目望世,不见亲缘。如果世上真有一个人,流着与娘亲相同的血脉,与她相近的血脉,那么她便不是无根无源了,这不是,很好吗…… 可要是真这么好,那人为什么不想认她呢…… 吉祥静默两秒,忽然眼神晶亮地站起来:“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穆澈嘴角微弯。 谁想吉祥刚走到门边,又同手同脚地蹭回来,觑着脸色:“那个、你陪我去吧。” “出息。”穆澈赏她一个白眼,不动如山地磨墨,“你怕什么?” “谁怕了!”吉祥嘴上硬,脚下一动不动。 “要么我送你到门口?”穆澈说话时眼也没抬,显见只是过嘴一说。 没心肝的男人。 吉祥哼声,最后还是她自己来到武陌臣歇脚的小院。站在门口,她想了不下十种敲门后要怎么说,深吸一口气,手腕刚要落 分卷阅读321 下,门从里面开了。 武陌臣早听见了门外的动静,等了半天,外面的人既不走也不开口,他没办法,这才开了门。 这层窗户纸捅破,吉祥反而坦然了,对视那双黑到发紫的眼睛,脱口叫道:“舅舅。” “小丫头……” 一声长叹,武陌臣的大手按在吉祥头顶,把她护进了屋里。 “我、我以前听嬷嬷说过,我娘还有个弟弟……”吉祥坐下后有些口不择言,垂头搅着手指:“我以前想过,若我舅舅还在……哦我的意思是说,我特别开心!” 武陌臣了然地看着她,柔声自笑:“你怕我是不是?” “不是的!”吉祥急忙否认,抬头看着武陌臣:“第一次看见舅舅,就是在庵里那回,临儿觉得很……亲切。” 武陌臣猝不及防被逗笑了,一边闷声笑一边抵额点头:“行,冲你嘴甜这劲头,在外头吃不了亏。” 等笑够了,他宠溺地瞧着发窘的女孩,“这些年,舅舅没照顾好你,是我对不起你。你看来娇气,其实心思重,突然多出这么个人,怕你添烦恼。” 吉祥红着眼摇头,“我很高兴。” 得知我还有亲人在世,得知我与父家断绝关系后,还有人能做我的倚靠,我很高兴。 她眼前忽地一暗,武陌臣解下腰牌交到外甥女手里,“舅舅没什么好的,这是武将军的龙虎牌,你拿着,心里有底气,无论什么时候,舅舅在你身后。” 吉祥呜咽一声,觉得此刻心是满的,幸福极了。她拉着武陌臣的手指撒娇摇晃,舅甥叙家常,吉祥想起来一事问:“那柏将军那日怎么叫我侄女,我还以为我想错了……” “侄女外甥女不都一样嘛!”窗外突然响起闷雷般的笑声,“老武恭喜啊,你这得请兄弟们吃酒知道不!” 武陌臣纵他听了半天墙角,看见吉祥被笑声唬得一哆嗦,冲外头笑骂一声滚,拍拍吉祥的脑瓜:“他那蠢脑子分得清什么,你别理他——不过,他是我过命的兄弟,临儿多认个舅舅无妨,回头找他要红封。” “老武你个铁公鸡!”柏千万一边滚一边喊。 武陌臣受用地笑笑,在吉祥面前,他眼里没了那种凌人的光,只似个疼人的长辈,恨不得把这娇滴滴的姑娘捧在手心才好。 “来,和我说说你娘,说说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二人叙话的时候,驿馆快停下一匹快马,洛诵跑着进去禀穆澈:“昀公子回来了!” 昌黎决战夜,燕军溃退,穆湘昀与冷流千同时不见踪影。穆澈从未觉得子昀会出事,只以为凭他心性做派,这一隐没,未必还会现身。 闻听此事,穆澈放笔轻舒一口气。 抬头,洛诵还目不转睛望着他鬓角。穆澈愣了愣,抚鬓道:“怎么,又长白头发了?” 洛诵摇头,他是想起了往事,想起大公子从来喜欢一个人隐忍扛下所有事。 他低声道:“逝者已矣,公子不要放在心上了。” 穆澈微怔,继而轻道:“这话,你该多同自己说说才是。” 穆湘昀进了门,穆澈同时迎出来。二人逢面,对视了一许,同时道: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说了要将你安全送回京城。” 穆湘昀洒脱坦荡:“我知我的罪过,愿同你回京受审。” “审什么?若非昀兄,我岂能在濡水岸边活下来。”见对面愣神,穆澈失笑:“难道我看起来不像会护内的人?老祖宗把茵表妹当心肝儿一样疼,你真出了事,我怎向她老人家交代啊。” 穆湘昀也笑了:“多承。” 使团半途绕道霄州,穆澈陪吉祥上山为她的亡母祭奠。武陌臣一道随行,给胞姐上了三柱香,而后便得还赴冀州。 山顶风露萧萧,临别之前,武陌臣回首多看了吉祥一阵,对穆澈道:“白嘱咐一句,晞临背后,有三军作妆嫁,莫当她娘家无人,随意可欺。” 没等穆澈回话,吉祥先忙着摆手:“他不会欺我的。”看那架势,倒像怕舅舅把她男人欺负了去。 武陌臣仰天翻个白眼,这丫头以为他在给谁撑腰杆?生女外向,没见过偏向成这样的。 穆澈抿唇忍俊,而后正色道:“舅舅放心,澈在岳母灵前有誓,此一世,必爱护临儿安乐无忧。” 武陌臣看这俩人天造地设地站在一处,被一种无形的默契流连牵绊,自己顿时成了多余的那个,生怕再看一眼腻歪着,挥手下山。 看着舅舅的背影消失在山间,吉祥默然少间,转头一把勒住穆澈腰身。 穆澈不防被撞退一步,低头对上盈盈的眸子,下意识看向墓碑,低道:“别在这儿闹,岳母仙灵看着呢……” “就是要让娘亲看见,我找到了你这么好的人。” 吉祥仰着脸挂在穆澈身上,一点不知羞,她眼中盛着星河三千,微微摇荡便欲滴落,亮得几乎盛她不下,亮得像是要,把这满天满地的欢喜满足都摄来送到他面 分卷阅读322 前。 故人已逝,生人不但要活着,而且得活得很好,才不负故人之心。 她情愿娘亲真的能够看见,不再为她挂心。 对着这样坦率又放肆的眼神,穆澈的胸膛被暖流满满填塞,回抱住她,嗓音靡靡动听:“不,是我何其有幸,得到你这么好的人。” 身处上穷碧落,时值百蛰将惊,怀抱香温玉软,穆澈忽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打横抱起女子,换得惊呼一声,一路下山,他贴着吉祥的额角亲了亲:“我抱你回去。” 晞家老宅在穆澈得知吉祥的身世后,便命洛诵买下翻修。回到宅子时,穆澈的喘息已经很重,他始终没有放下吉祥,被玉手攀着的后颈处叫汗水濡了一片。 回脚勾上房门,穆澈将人放落软榻,随即压了上去。 他亲得很重,手劲前所未有的失度,深涌的眸色几乎能将人淹死。 两人外衣都不及脱,衣带襟袂扯乱一团,趺为席褥。吉祥开始有些惊,随即想到他这些日子压抑了多少事情,心中疼惜,才想放软了身子配合,胸前忽被狠狠吮噬了一口,激得胴体绷紧,忍不住溢出声响。 被这一声唤回些许神智,穆澈眼里的红丝渐褪,映目女子被亵.弄的娇躯,他才回神刚刚自己做了什么。 可怕的是,他还想继续下去,如未开化的兽,狠狠折腾她。 “宝宝……”满脑子不堪至极的想法,穆澈埋头在柔软的颈窝,闭着眼,努力平息体内的热火。“抱歉。” “为什么说抱歉……”吉祥对他突然停下感到茫然,抬手抚着他后脑的发丝,呻声道:“良朝的一切我都要……” “你不是我的发泄……是我不好,我、之后补偿你。”穆澈在她唇上啄了啄,这一吻没有侵占欲,只是缱绻温柔。 吉祥的心空了一拍,察觉他要离身,洁白的玉臂环住他的身体。“你这么忍着不辛苦吗?” 比起失落,她更多心疼。礼度到底在这个人心里凿刻了怎样的规绳,即使做这件事,他也要首先考虑尊重别人的感受……她不许他这样委屈,不管不顾地缠住穆澈,长发铺枕,媚眼如丝:“要是我想要呢……” 娇媚低喃的耳语,轻易惹得男人鼻息粗重。 穆澈的眉弓又红了,眯着眼从上到下打量这只待宰的小羊羔,“宝宝,这么闹就收不了场了……” “是吗?”吉祥乖巧地躺在他撑起的身下,目光亮晶晶,拿发梢在他胸口画圈圈,表情无辜之极,“所以你不会欺负我了?因为你刚刚才答应了……” 一语戳中命门,她很清楚怎么能惹起这人,果然穆澈眼神变了,心道小妖精,毫不犹豫捉起她的脚腕曲起,喉声紧哑:“除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在这之后,吉祥才明白收不了场的意思……就是即便她喊哑了嗓子,还是从这个白天,一直躺到了第二日的白天。 有句话穆澈没有说,他曾以为自己乃节欲之人,尝过她之后,方知,穆良朝纵欲无度。 第172章 清酿成 还不改口? 离家两月,韶京君民依然,不过多了几桩姻缘。 东俊府的十姑娘穆来卿与御史之子顾锦订了亲事,而浔彰伯府的祢郡主日前由圣上亲自下旨,赐婚于六皇子淄禾砚。 据说顾穆两家订亲后,顾御史家的门槛被贺喜之人踩滥,可但凡带着礼物去的,无一不是怎么拎进去就怎么捧出来; 又据说,容华郡主得聘后,将少年得来如珍如宝的一幅名家所临的经帖,于佛前焚尽,以绝出世之念,安心待嫁做六皇子妃。 少有人知,那轴经卷是少年时的卓清侯亲笔临摹,赠于她手,一珍多年。 才返京的穆澈无从得知这些,使团抵至东华门,六皇子带御林军亲自迎接,旌旄羽葆,浩浩汤汤。 穆澈此番在昌黎立了大功,便说挽一城于危局,保国本之稳固也不为过,派皇子出迎,是圣上对他的嘉奖。 在看到玙郡王的那一刻,穆澈便明白了韶京三尊相争的结果。 风云变幻,到底是这最不显山露水的幼子更胜一筹。 春风得意,六皇子连笑容都与之前不大同了,书卷气外泛出俊锐的锋芒。 “侯爷辛苦了。此番谁差险阻重重,父皇在宫中日夜挂心,好在如今山河无恙,侯爷这就请随小王入宫吧。” 穆澈下轿还礼,望着眼前风姿出众的皇子,“玙亲王?” 淄禾砚嘴角泛起微不可察的笑,瞳眸深黑:“是。” 大皇子与二皇子两个亲王位被褫,而玙郡王转眼的功夫成了玙亲王——天子脚下,名权位如同风向标,迫得身在其中的人不得不随之翻转。 穆澈只是淡淡微笑,被边城风霜磋磨了一遍,他与之前也不大同了,不是一把收鞘的宝剑终于出锋,更像一瓮清酒酿足了火侯,比起从前藏拙的刻意,变得坦荡香冽,可赏可酌。 玙亲王欣赏地看着这个男人,心中和从前无数次那样感 分卷阅读323 叹:这样的人,不收入囊中实在太过可惜…… 穆澈安排侯府的人先送吉祥回府,吉祥回到熟悉的地方,山迢水远的心终于安然,隔帘握了把穆澈的手。之后穆澈把欢宁招到跟前,作为质子,他理应一同面圣。 欢宁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乖巧,这时却有些忐忑,搓着手指看穆澈,睫宇微颤,别开眼神,不过一会儿又看回来。 穆澈搭眼识出小孩紧张,蹲身与他平视,温声道:“害怕了?” “老师。”欢宁的复杂感受,远超过他年龄所能表达的言辞,只能用一种可能被抛弃的小动物眼神盯着穆澈,“你、你会一直做我的老师吧?” 玙亲王扫过这个小豆丁,眼睛极快地眯了一下。 穆澈浑然不觉,笑着抚上欢宁后脑,“别怕,咱们一会儿见一个人,然后带你回家。” 吉祥在外时,除了宋老爹和葭韵坊,最念想的当属她的风度林。回到家里,风度林还是原来模样,洺萱带着琏瑚露盏,并一屋子的小丫头恭候姑娘,琏瑚那个没出息的,眼圈还红了。 吉祥见到她们,鼻子也微微发酸,不过几十日不见,经历这么多险事,她差点把小命丢在外头回不来,此时再见,倒像过了几个年头似的。 “好了,我才回来就拿这张苦瓜脸迎我?显见你眼泪不值钱了。”吉祥笑着拿话岔开,见屋里添了几个不识得的生面孔,问道:“怎么添了这么些人?” “回姑娘,”洛萱道:“这屋里的四个,还有外院做事的丫头婆子,是过年时大夫人拨过来的,大夫人交代姑娘早晚是这个份例,便亲自挑了人,提前派过来暖屋子。” 自从吉祥跟穆澈出京,卫氏就默许了两人的事,她素来持家谨明,既已看作自家人,便没有在份例上头委屈的道理。 吉祥了解大夫人这份心意,最后那点忐忑也散了,忙忙洗沐换衣过去拜见。 琏瑚伺候的时候,盯着姑娘的脸愣神:“咦,姑娘出去这一趟,变得好看了……” 吉祥当她说甜话哄人,靠在浴桶边,拨了一串水珠弹出去,眼尾娇媚轻弯,与她玩笑:“照你这样说,我从前就不好看了?” 琏瑚啊呀一声捂住心口,“姑娘这样笑,我更受不住了!” 不怪琏瑚惊讶,吉祥自不知觉,与她日夜相对的穆澈亦不见得察觉,其实吉祥本在青春年华,先前的婴儿脸不过因为还没长开,这一向出门,脱了稚气,身量拔高了一节不说,脸颊也清瘦两分,更衬明眸熠然,说不出风流婉转韵味。 卫夫人乍看见她,也是怔了一怔,省过神才拉住这姑娘的手,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眼前脱胎换骨的女子,只见姿韵静美,一笑嫣然,言行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稳重,哪里又会屈没了她的宝贝侄儿? “从前是我耽误了你们,澈儿的心意自从竹篱那件事后,我已懂了,你也是个好孩子……”卫氏拍着吉祥的手背,和蔼地看着她:“你们都平安回来了,以后便都好了。” “大夫人……”吉祥感动道:“以前吉祥多有不对的地方,冲撞夫人之处,还请夫人不要计较。” 卫氏不由笑了一声,这孩子看着稳重了,说话还是那么会奉承讨喜。 她若有深意道:“还不改口?” 吉祥愣了下,红着脸低声道:“伯母。” 卫氏满意地点点头,记挂他们在外面的经历,便细问吉祥,吉祥将危险的部分隐去,挑剩下的重点说给卫氏,这一谈便不觉到了傍晚。 穆澈还没有回来,他带着欢宁逗留宫中,在萼华阁领了晚筵。 除了近侍的巽官,无人得知圣上与这位勋功新立的侯爷谈了什么。 有心人猜测着圣上会如何赏赐卓清府,是会擢升爵位,还是赍赐厚银?然而穆澈一心挂念家事,出宫回府后见过伯母,款叙寒温,之后便去了西院找穆温。 穆温在屋里,屋里的灯灭着。不会再有一个小话唠殷勤地给他点亮满屋子的灯烛,拍手说还是亮堂堂的好。 容许的死讯是洛诵告诉他的,穆温听到后就一直坐在屋里,脸上没有一点情绪,好像要和黑暗融为一体。 穆澈一进院门,他便听见了院里的响动,手指动了动,起身迎出去。 兄弟俩在昏黑的庭中对面,一见弟弟幽深的眼神,穆澈的心就像被锥了一下。 他知道容许在子温心里的份量,这件事,本该由他亲口告诉弟弟,本该是他陪着他度过最难熬的时刻。 “对不起”三个字尚未出口,穆温径先道:“大哥平安回来,我便放心了。” 穆澈眉心动了动,什么都没有再说。兄弟之间不言谢,不言负,一切尽在心里。 两人互相拍了拍肩膀,穆澈将容许的遗物交给穆温。 摩挲着那只护腕,穆温沉默一会儿,却问:“大哥进府时跨火盆了吗?” 穆澈心中微微发酸,温哑道:“跨了,伯母安排的,哪敢不听。” “嗯,去过晦气便好。” 穆温清 分卷阅读324 淡的神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穆澈看得出他皮相下的疲惫,没有多与他说。看着那道孤孑的影子回屋,穆澈在外站了一许,屋里的灯始终没有亮起。 “哎……”黑暗中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战场之上,死伤莫定,没人会把这些人的命算在穆澈头上。当穆庭准得知六十武士没一个回来,沉默很久,也如穆温一样安慰他的良兄:“好在良兄平安回来了,良兄别把这事背在心上,我这些兄弟……都是为国捐命的好汉,我会好好安顿他们的家人。” “恤金我府上出。”穆澈低道。 “好。”十一看着他的神情,没有争什么。活人能为死人做的弥补不多,如果能让人的心里好受点,这样也好。 他这边忙着张罗为死殉者下葬做衣冠冢时,穆温却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到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洛诵料到这件事会对二公子有影响,却没想到影响这么深,报给大公子:“夫人和大小姐都劝过了,没用。连姑娘都过去说了半晌话,二公子倒是开口与姑娘说了几句,可过后还是那样子……哦,反而姑娘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穆澈看向他,“他们说了什么?” 洛诵道:“仿佛是独苏的事。姑娘从西院出来去了瑶华苑一趟,独自待了一阵。” 瑶华苑是空的,昔日的四姐妹如今只剩吉祥一个在府里。独苏已经不在卓清府,穆澈才回府时就从穆雪焉嘴里听到了这见事。 原本她作为宁悦玄安插进来的暗桩,偷放蕊娘,火烧藏书楼,单拿出哪一件都够她抵命的。穆温揪出独苏之后,便关她在瑶华苑严家看管,打算等兄长回来再行定夺。宁悦玄那边却不会袖手旁观,这中间出了几个岔头,人就被劫了出去。 其间细则,雪焉不甚清楚,穆温告诉她时神情隐晦,似与独苏之间有什么纠葛。 穆澈得知后没有追问,眼下一个独苏不值一提,反是穆温的状态让他担心。 洛诵犹豫说:“二公子看起来有点像……他十岁那年……” 穆温十岁重病,耳聋口哑,五感皆失,那颗后来疏人千里的冷漠寂世之心,就是在那时形成的。早早触见过生死病征的人,要么从此脱达,要么更加敏感。 冷了这么多年的穆温,显见不属于前者。 穆澈眼底发沉,嘴唇抿成直直一条线,让人别再去打扰二公子,自己也没有过去。到了次日清晨,穆温从虚脱中睁开眼,被香糯的米香唤醒了味觉。 静了一会,他才慢慢转头,案旁小几上搁着一碗冒热气的粥。 身着素衣的男子坐在窗下椅中闭目养神,晨光在他身上渡了一屋柔和的光线,落在他手指交叉的掌心,不自知兜了满怀。 穆温就那样躺在榻上看了兄长一会儿,轻轻开口:“哥。” 穆澈先是眉头一动,而后睁开眼睛,见弟弟醒了,一笑,暖意驱开眼里为数不多的惺忪,点着下巴:“尝尝我手艺有没有长进?” 穆温坐起来,慢半拍地看着那碗清粥,几许后捧在手里,喝了一口:“那时候哥也是这样哄我。” 穆澈看着他喝,“可是子温已经长大了。” 穆温的眼尾弯了弯,兄弟俩不再言语,一个静静喝粥,另一个耐心地陪着。 等穆温喝完,脸色可见地泛出活气,他抬眼认真地望着兄长:“哥,我想入伍。” 他这几天不全是为容许哀悼,他回想着冠礼那天,哥哥问他是否有从戎从心,他胸腔跳动的感觉。那时他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殊不知,答案会在时隔一年后浮现在他面前。 以这样一种形式。 他如今很确切的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穆澈没有一点意外,“想好了?” “想好了。”穆温郑重点头,“不为冲动,不为逃避,我将以我之名,为穆家添一份荣耀。” 第173章 风流调 那孩子养了头狮子 穆温走时是瞒着卫氏的,穆澈原以为他会去幽州,但穆温选择去岩虎关奔投武聿将军。 吉祥手头有武陌臣给她的龙虎令,想让穆温带上,穆温未肯,留了一句话:“就算从一个小兵做起,我也不当辱没家门半分。” 穆家男人都是这样说走就走,卫氏这么多年来,已经被磨习惯了,得知之后难得没发脾气,只是怔忡少许,叹息道:“怎么不等过完生日再去呢……” 三房夫妇说是除夕回家,到现在连穆澈都从边关回来了,那对神仙眷侣还没个踪影。穆澈心里挂记,又怕给伯母添忧,也不敢当面提起。 私下与吉祥念叨,他便叹气:“必是我爹的主意,他年轻时自在惯了,这一向出去,不尽了兴是不会回家的。” 吉祥瞧着男子懒倚椅背,簪服宽简的闲散意态,抿嘴道:“那你与老侯爷还蛮像呢。” “哪里会像,你是没见过他。” 穆澈从小到大,从没听有人说他与父亲像,穆菁衣是倜傥不拘的性格, 分卷阅读325 还嫌自家大儿子太过持重,小时候有意放养过一阵子,怎么荒唐怎么教。 可惜最后心目中的肆意少年没栽培出来,反而让幼小的穆澈脑中充满疑问,觉得这个老爹不太靠谱。 头一次听见父子相像,是从吉祥嘴里,穆澈似想起什么趣事笑了一声。 哪里会像呢?他爹那种一句话就能哄得他娘含嗔带笑的风流腔调,他可学不来。 不过被这一念勾起兴致,穆澈不动声色地思忖一番,忽而剔动眉角,伸手放在吉祥平坦柔软的小腹,粼粼漾动的目光凝视她:“临儿争气些,让父亲一回来便做爷爷,嗯?” 吉祥愣了一下,没有半点嗔羞的意思,反而小心翼翼地看着穆澈:“你刚刚喝错茶了?” ……果然学不来。天生不知尴尬为何物的卓清侯爷优雅地抿了口白水,佯做无事地往吉祥发顶敲了一记。 吉祥无辜摸摸头,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红了下脸。 “说正事。”穆澈咳了一声:“明个东府设宴,我想着带你过去,正式介绍一番,不必怕,都是自家……” 眼见吉祥的脸色越来越古怪,穆澈转口问:“怎么了?” “我……” 穆澈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的胭唇。 吉祥深吸一口气,睁着小鹿眼一鼓作气:“我明天答应茶坊一起去南郊采春茶是不是误了你的事你别怪我啊……” 穆澈慢吞吞“哦”了一声,好笑地欣赏足她的表情,抵眉叹笑:“我说什么来着,姑娘有了茶就忘了我了。” 吉祥扯扯他的袖子,嘟嘴扮可怜,心中激烈地挣扎是否要改变计划同穆澈去宴酬。 她自入了葭韵坊,年年雨前都要同姐妹们上山摘茶。韶京周遭适宜种茶树的山不多,所栽植的也非上品,只是为取初心不忘之意,一年年下来渐渐成了传统。 吉祥从没想过她可能在某一年会缺席,尽管之前老爹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嫁了人就不能随心所欲了。只不过那时吉祥心里头想:可我嫁的人是穆良朝啊,嫁给他,就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穆澈对她心里那点小九九明镜儿似的,等她表演完才放下姿态,“行,忙你的事吧,我不生气。” 玩笑归玩笑,借由这个话引,穆澈想起了颜不疑在昌黎时提过一嘴的,关于三十年前西戎来朝贡的事。 ——三十年前……如果当时真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即使年代久远,凭他的耳目也会听闻风声,可事实是,他对此全无印象。 不仅是他,连年纪更大的钟季竦也很茫然:“三十年前的西戎朝贡?那还是先帝在时……没听过有什么特别的事啊……” 比起这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钟主簿更疑惑的是穆侯爷怎么会为比自己年龄还大的旧事来向他打听,没等想明白,就听穆澈压声道:“大人能否调出当年的录卷?” “侯爷,两国相交的记书,涉及契约细节与贡物纳币等事,都是密存卷宗啊……” 穆澈当然知道,钟季竦看着他变都没有一变的沉淡神情,立刻知道自己说了废话。 这位礼部主簿犹疑片刻,回想他们出使一路的生死交情,咬牙点头:“行,下官尽量试试,若有结果便知会侯爷。” 穆澈点点头,嘱咐:“莫让旁人察觉。” “下官明白。” 其实穆澈大可以直接去问颜不疑,不过一来他尚对这个人的身份存疑,二来以他对颜不疑的了解,他说的也未必全是真话。 不过从礼部出来后,穆澈还是拐道去了葭韵坊。颜不疑果然比使团更早回到京城,只是宋老爹得知他的来意后,很为难地搓手:“坊主近来精神不大好,恐怕不能见客……” 穆澈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想:要是成精千年的老狐狸也有短精神的时候,那可真要普天同庆了。 此一时彼一时,翻过脸不认人,还托甩老掌柜出来顶锅——颜不疑的真面目如是无疑。穆澈不知是何滋味地想,他家临儿身上那套察眼色、抖机灵、顺杆爬的习气,八成就是在这位狐狸的魔爪下艰难求存的结果。 “呵。”穆澈笑了一声,没有过多为难,免得吓着胆子不大的干丈人。 他抬眉看了眼楼坊的匾额,吩咐随行到街对面的长寿斋挑些老人爱吃的糕点,作为给东府老祖宗的拜礼。 又一年新岁,少辈以喜,长辈以忧。穆老夫人的年纪大了,精神远不比前两年,有时补药吃得没滋味,格外喜欢几口甜的。 东府过年的余韵犹在,红帛金灯闪耀门庭,现成留下的屏风筵面不必搬,从穆澈回京伊始便大摆筵宴为这巡边功臣接风。今儿大房请客,明儿三房做东,穆老夫人的气力不能场场陪着,只在有兴致时在上首靠榻歪着,吃两杯敬酒,看儿孙满堂。 有时也纳闷地问上一句:“小十一今儿怎么不说笑?是你老子还是你大哥又捶你了?” 话音未落,一片哄堂笑声。笑声里穆十一窝在一边愁眉不展,不是怕被取乐,而是还耿耿在怀穆温从军的事儿。b 分卷阅读326 r   “不辞而别,他居然不辞而别!”十一仰头灌酒,气愤中带着委屈,“我们兄弟多少年了,他说走就走,居然一个字也没给我留!” “你们两个好,他不说,你也当明白的。” 穆澈在旁安慰,另一层也为躲躲酒。果然其他子弟看见这个酒阎王在旁边,一脸不爽如在说“想灌良兄先过我!”,掂量掂量自己的酒量,都不敢轻易和穆澈玩笑了。 敢说笑的都是从兄从长,仗着良朝好脾气好相与,笑问一句:“怎么没把人带过来,我们却都听说了,预备何时办事?” 穆澈没有架子,听见这类话,便露出很轻的笑意,眉弓似被酒气染红,眸子里的每一缕光都亮得醉人,应道:“早晚的事。” 十一闻言,眼神晦涩地一变。 恰巧不远处响起小孩子的嬉笑声,十一借由掩住情绪,偏头与穆澈闲话:“良兄怎不把粼家的孩子带来,团宝、绒绒几个与他年龄相当,玩得到一起。” 穆澈向隔桌伸手够果子的团宝看了一眼,笑道:“怕他挨欺负。” 十一“嘶”了一声,干笑:“咱们家的孩子岂是霸道欺人的?” “不是。”穆澈拢手抵唇,“是怕咱们家孩子挨欺负。” 十一有点反应不过来,心说就算将门之后,也不过是个五岁娃娃,还敢在别人的地盘当小霸王?秃噜着嘴皮子就说:“没事……团宝养着狗呢……” 能说出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说明这小魔王差不多已经醉了。穆澈好笑地瞧着他:“我那孩子养了头狮子。” “……”咚地一声,十一额头磕上桌子,甘拜下风。 筵席撤后上了几台戏,难得今日老祖宗精神好,南宫夫人特意选了几出热闹有扮相的折本。这边穆庭准向老祖宗告醉,趔趔趄趄地回屋里醒酒。 看着那歪斜的背影,穆澈疑惑他今日的酒量怎的浅了。没过半折戏的功夫,十一身边的小子酉禄过来,贴在穆澈耳边说了一句话。 穆澈眉毛微抬,余光若无其事地扫了扫周围,大家都在行酒看戏,没什么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他抖拂衣袖,雍容起身道:“走吧。” 一路跟酉禄来到十一院里,先闻鸣啾之声,只见檐下吊着一溜黄腾笼,每只笼里一对相同品种的鸟。 发觉人来,离雕门最近的那只鹦哥扑扇着翅膀:“爷回来了,爷回来了!”同笼另一只张开小嘴:“乖乖!乖乖!” 穆澈摇头笑起来,目光转到栏廊下那几本馨月茶梅,折蕊欹枝,不禁步履微顿。 他笑意发深,随意指过去:“什么时候养的这个?” “哦,这是爷一时兴起挪栽过来的。”酉禄回道:“大爷知道,我们爷最不耐烦花花草草的,谁知对这几株茶梅伺候得勤,平时都不许我们多碰。好在这花耐寒,开得很好。” 也很感谢一直以来陪伴我,给我留言、给我投雷的小天使,真的,大家的每一条评论都是我的动力,爱你们。顺便说,这本书要在本周四入V啦,剩下大约十来章整本书就会完结,所以看到这儿的朋友请再坚持坚持(十一跟良兄抢老婆大家不想看嘛?),我给大家发红包~~感恩~~ 第174章 故人归 【君子辩】 “是很好。”穆澈收回视线, 拾阶入内。酉禄随后阖上屋门,垂手挨在门边静候。 穆小公子此时已换上一身干净的青锦勾金棉袍,双眸清明,迥无片刻前的醉意。案上恭候着一盏碧茶, 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 穆澈往他脸上刮了一眼, 似笑非笑:“弄这个鬼, 就是为了请我喝茶?” 他的重音落在“茶”上,十一眯眼赔笑, 拉着穆澈坐下:“小弟何至于如此糊涂?这是扶叶水, 虽不比良兄家里的好,到底是小弟一片心意。” 东俊府上下都知道,要是有一天看见小世子油嘴滑舌地奉承人,那不是他要挨大爷的揍了, 就是心里憋着什么坏准备祸害人, 走在要挨揍的路上。 穆澈不是没领教过, 当即道:“别这么客气, 我心里可没底。” “良兄玩笑了。”穆十一还是嘿嘿嘿的模样, 亲自端起茶盏奉到穆澈跟前。 穆澈接过喝了一口,自是比吉祥调的差些, 眼下也不是挑嘴的时机, 睨他一眼:“有事说事。” 十一停了两秒,收起笑脸正色道:“良兄可听说前不久被下狱的金吾卫副统领庞毅?” 穆澈眼锋淬亮, 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认真的少年。 少年回以同样的目光。“我,想救他。” 庞毅是在穆澈回京之前被下狱的。 上元节宫宴, 庞毅擅离职岗,私下调人埋伏在南华街,似乎预备抓什么人。三更时分, 当真有一辆小马车从里巷拐出来,庞毅即刻命人扑上,没想到那马车里堆着满满的烟火,双方交接,不但人没抓着,反而烧起了三条连巷,若非那条地段是开商铺的,当时都已上板打烊,恐怕还会死人。 分卷阅读327 在元宵节闹出这样的事,等于直接触了圣上的霉头。庞毅受审,口称是接了金吾卫首领孟岷的指令,因需避人耳目,所以才在宫宴半途离宫去抓人。 而孟岷矢口否认。 两人一个坚称是受了上锋命令,一个咬死不承认,仔细想想,庞毅的行为颇有漏洞,因为他甚至连要抓的人的具体身份都说不清楚,所以当时的审讯官倾向于庞毅想把脏水往上头泼,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对于他为什么会在当晚出现在那条街巷,还明晃晃领了营里的人,又成了不可解的矛盾。 出人意料的是,在二次审讯之后,庞毅开始一言不发,既不坚持原来的说法,也不再替自己辩驳。 这件吊诡之事陷入僵局,在穆澈回京那日,转到了大理寺宁悦玄手里。 “我知道他是为什么。”穆庭准炯炯望向座上沉稳的男人,“我相信他的话,他一定是听命于孟岷才行事的。” “允臣,”穆澈打断他,看不出平静的神色下在想什么,“你大哥知道你在插手这件事吗?” “孟岷是二皇子的人。” 十一好像没听见穆澈问什么,石破天惊吐出这句话。 屋子里霎那静得发沉,十一望着穆澈,又咬牙重复了一遍:“金吾卫首领孟岷,是二皇子淄承风的人。” “孟岷一定是从淄承风那儿领的命令,转头吩咐给庞毅去做。他不会告诉庞毅真实的原因,庞毅那人向来有几分傻气,不知被忽悠了什么话,问不出来也就不问,闷声去做了。他当夜出现的地方,离玙亲王府后巷极近,这里头要是没有鬼,我把脑袋跺下来当球踢!” 茶杯在桌沿重重地一顿,穆澈抬头,一字一字说:“我在问你,你管这件事,大哥和世父知不知道?” 十一愣了一下,眼中的火气褪下去,喃喃:“良兄……” 穆澈沉声道:“你和金吾卫副帅有什么交情,一起喝过酒?还是武场一起猎过马?大哥掌领飞佽军,与庞毅的关系不比你深?他都没插手,你一个无品的白衣,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管?” 这话说得不客气,隐隐有教训的口吻,也确实切中了十一心里的隐痛。正因他这些天求入无门,徒劳奔走却无法替庞毅脱罪,不得已才求助穆澈。 短短几天,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当初救六姐夫时的无能为力,他也记得当时良兄是怎么断然拒绝他的。 可这回不一样了,十一想,上回六姐夫与大皇子暗通消息,尚非清白,可庞毅是耿正之人,他被卷入皇室斗争,完完全全是冤枉的,良兄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 然而穆澈看起来,没有一点要过问的样子。 十一从来是天不怕地不管的性子,此番有求于人,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捺住心性软声道:“良兄,我以性命担保,庞毅绝对能干净地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你不知道他的为人,他这个人忠耿仗义,差使尽心……” “——忠耿仗义,差使尽心,手下弟兄有老子娘生病的,他都慷慨出钱帮忙看病,手里还有富余的,就捐到城东弃婴堂去……” 洛诵的声音出现在脑海,穆澈当然知道,这个三十来岁还没娶妻的汉子活得像个持家买米的妇人,每一分俸禄都有去处,好不容易攒下两个钱又好请客喝酒,虽然常常囊无余物,在金吾卫中的人缘却很好。 穆澈甚至还知道,庞毅移交到大理寺下狱的第二日就食物中毒了,大理寺的人着慌请了三拨医士才把人弄活——谁不知道孟岷是二皇子的人?这种事穆庭准都查得出来,圣上经过这一闹,能无察觉?御前近侍首领是私下听命于二儿子,而这段时日自己偏宠幼子,这桩事可大可小,圣上若真动了疑窦,便会彻底肃清金吾卫上下,可如今只下令押审庞毅,全不涉及孟岷半句,这便是圣上还想容二皇子一条退路,不愿朝局过于失衡。 而东俊府的老候爷,尚台令穆伯昭——地位太高,人脉太广,不论他倾向于京中三位皇子中的哪一位,都将引天子侧目。 圣上不介意他的儿子明争暗斗,但老臣暗中扶持新主,绝对是圣上不可触碰的逆鳞——是以但凡涉及夺嫡争斗的事,穆伯昭都唯恐避之不及。 穆澈猜,他那位精明的世父是没想到自家小儿子会和庞毅有交情。 喝尽一盏扶芳饮,穆澈起身:“允臣,方才那些话出你口入我耳,到此为止,不可再提。你既挖得出这些,自然知道兹事体大,你记着,你不仅是你自己,也是东俊府的小世子,有些事,你要替家里考虑。不然,别怪我告诉你大哥。” 十一呆呆地看着穆澈,好像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出口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尽情尽理,可十一就是觉得,说出这番俗话的不会是他的良兄。 那个光风霁月,磊磊君子的良兄呢?那个在荣兰武场,张扬驰骋不知败为何物的骄阳之子呢?他怎会变得和我爹那样的老头子一样斟酌利弊,无视忠良? 这和他之前的预想全不一样,之前十一对穆澈的请托有多诚恳,此刻就有多窝火。 分卷阅读328 我不是我自己?十一睨目冷笑想:在这座宅邸里,在外面那些听戏的人群里,已经有那么多人为了保全这钟鸣鼎食的侯府而谋谋碌碌,他要我也如此?这是良兄说出的话? 穆澈识人幽微,见十一颤着手面色几变,就知他此时心中激愤不平,到了嘴边的话变作一声轻叹,转身就要走。 十一看着那道背影,前番压下的酒气瞬间翻涌:“站着!” 门边的酉禄听这语气不对头,吓了一跳,“爷你好好说!” 眉梢微红的少年下意识攥紧掌心,他没想对穆澈不敬,可是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向前跄出两步,每个字的尾音都在颤: “六姐夫的事,怪他有错处,我不说什么……可是庞毅错在哪了,他是错在不该听令,还是错在倒霉! “良兄是不是以为我荒唐浪荡,结交的全是酒肉朋友,何从谈真心?是,我是只和姓庞的喝过几回酒,可他人品好赖我看得出来,我认他这个朋友! “……我没有良兄的本事,我没门路救他,我以为,我本以为只要良兄出手,一定没有做不到的事……” 醉中带气的一番话倾吐而出,穆庭准晃了两晃,呵呵笑道:“那天我问良兄,既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么不肯为、不屑为、不愿为、不敢为之间相去几何?良兄没有回答我。” 穆澈没有转身,维持着积翠如松的沉默。 从酉禄的角度,只见得他的脸上平淡如水,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非要觅出什么的话,只有几分当兄长的面对弟弟时的无奈和纵容。 十一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么现在良兄能给我解解惑吗?也让我这等顽愚之辈知晓知晓你的君子道,让我也明白明白……” 穆澈沉默了少间,而后缓缓开口:“你这会儿头脑不清,我不和你说话。” 说着他便要推门出去,十一见状勃然大怒,酉禄从心底打了个激灵——他可太知道他主子要闹脾气的前兆是什么样儿了! 这要是待会打起来,西府大爷这么斯斯文文的,被欺负了可怎么好?一个念头还没落,酉禄步子都没来得及迈出去拦着,十一冲口而出:“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蹈光和尘只愿保家人安好吗,那容许怎么死了!” 一句话,把穆澈钉死在原地。 酉禄清清楚楚地看见,正对他的那张脸,在一瞬间血色全无。 【荷任远】 在十一说完那句话的瞬间,酉禄贴着耳根听见了自己狂嚣的心跳。 前院的戏乐与笑闹声,穿过檐下一排自得鸣啾的鸟儿传进这间寂如坟冢的屋子,水磨方砖在脚下绵软,动荡成随时会支离的碎浪。 酉禄已经站不住脚了,他有几分绝望地想,爷怎么能拿这事儿往大爷的心口上戳呢? 然而人言如洪,第一句出口,接下来的话如解重缚般从十一嘴里迸出: “我知道在你眼里亲疏有别,不相干的人命,远远比不上一家子安泰无忧。那么你的亲弟弟呢,你可护好他了?容许跟了犁二哥十年,如同手兄,洛诵在你跟前什么分量,容量在他那里就有多重要!口口声声为家着想的你,就这么把他的命丢在异地寒乡?!” 十一的眼睛冷锐得像把尖刀,盯着那道依然笔挺的身影,哽伤了自己的喉咙:“他心里得难过成什么样儿,才会连当面与我道辞都不愿,孤身去家从戎……” 穆澈的脖颈动了动,似乎想转头,却又失去力气一般停住。 一声沙哑的叹息挤出肺腑:“这些心里话,你掖在心底好久了吧?” 十一胸臆突地钝疼,那是瞬间的清醒与愧疚撞出的后悔,如果穆温在当场,这时候拳头已经砸在他脸上了。可是下一刻,他逆反地绷直脊梁,嗓音也有一丝哑:“你敢说问心无愧么?” 穆澈闭了下眼睛,姿态停峙片刻,睁眼回头,平和又深幽地看向挑衅的少年,“现在真想揍你。” · “噗哧!”少年打了个喷嚏,继续呆呆地坐在台阶上发怔。 快到春分了,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茸茸的,少年的表情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呆滞,但若仔细打量,也许能从那张平板脸上寻觅见一丝可以称做“惬意”的情绪。 坐在旁边的小孩从他脸上收回黑亮的眼珠,捧着脸看庭间的假山流水。 边寒北地没有这样的园林景色,小孩目不转睛看得入神。忽然有人在身后招呼一声,小孩回头一看,“碧松哥哥。” 碧松看了凝麝一眼,没形没样地在欢宁身边坐下。两个少年夹着一个孩童大喇喇坐在石阶上,看上去仿佛有点滑稽,不过不远处收拾院子的小婢们早已怪不怪,只要那小少爷屁股底下有绵垫,不会伤了风寒,其它便不干她们的事了。 欢宁在侯府适应得不错,卫氏原本稀罕孩子,每次去东府都要抱抱团宝,这回有了欢宁,小家伙伶俐怜人得紧,卫氏喜笑颜开,对他比对亲孙子还亲。 欢宁也不认生,只是格外依赖吉祥,穆澈便将他的住所安排在风度林,又把碧松和凝 分卷阅读329 麝两个拨来跟着粼家小世子,平时在外厦照看。 凝麝自从藏书楼失火时吸进大量烟气,神智便不大清明了,多数时间不嚷不闹,只痴痴地呆坐。不过碧松每日坚持不懈地与他说话,不惜把自己生生变成一个话唠,结果前几日巩郎中过来,惊讶地发现凝麝居然对外界的声音有了些回应。 一指头不客气地戳到凝麝后背,待看到他茫然的黑眼珠向右偏了偏,碧松才满意地笑起来,露着小白牙问欢宁:“少爷方才想什么出神呢?” 欢宁抿了抿软嫩的唇珠,“想家了。” 碧松愣了下,没想到一句话戳中了小孩心肺,正要找补,另一侧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欢宁。 碧松不可思议地循着那只手看向凝麝的脸,是与之前无异的茫茫无知,然而、然而…… “我艹神了!哎呀不小心秃噜了少爷你别学,哎呀不是我实在太激动了!” 欢宁很懵地看着突然欢脱的大哥哥,正这时余光扫见进院的身影,眼里一瞬浮出笑意:“老师!” 穆澈一进来就瞧见他们闹,没等问什么,碧松迫不及待冲上来:“大公子凝麝会握手了!他能听懂我们说话了!” 什么叫会握手了?穆澈差点以为他说的不是凝麝而是欢宁的雪狮子欢欢,但转瞬他就明白了,定定向那痴呆少年看一眼,转头吩咐人:“叫医士过来。” 碧松还处于极度兴奋之中,一扭头,发现欢宁站起时,使得凝麝原本虚握他的手耷拉了下去,“哎呀”一声不乐意了,颠颠跑回去,拉着凝麝的手往人家孩子手背上蹭,“握一个!快再握一个给公子看看!” 听着他教狗似的语气,穆澈眉角抽抽,却不想阻拦,站在原地看他们闹了一阵,抑在眼底的晦色慢慢退去,下意识道:“容……” 发出这个字音,穆澈脸上有刹那空白,相似的性格勾出他一幕幕回忆,继而又渐漫着弥淡远离。 茶凉叶落,其实十一说得并不准确。容许的消失于穆澈而言,不是一种扪心有愧的情绪,而是黑夜的浪潮舔在礁石伏潜,永远存在,又永远不被人察觉的楚落。 那甚至不是难过,濡水岸侧万骨碑,碑碑无名。他相信,这些无名英勇的魂魄,不愿生人单单用伤心来承载对他们的记今,因海水永不枯涸,木叶凋而复荣,春日总会到来。 穆澈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了平素神容,朝碧松点指:“你当心他明白过来第一个找你算帐。” “啊?”碧松没有发觉公子的异样,抓着白皙的手腕疑惑:“怎么会,我明明每天对他比老妈子还耐心。” “今天回来得早。”吉祥闻声从楼里出来,看见穆澈的面色一蹙眉:“脸色怎的不好,又被灌酒了?” 也只有吉祥能一眼从穆澈的风轻云淡中看出不对,穆澈眸色温柔,“嗯”了一声,走去拉住她的手,指腹在雪腻的肌肤上刮了刮。 “怎么了你?”吉祥明亮剔透的眼神落在他脸上,不住狐疑:“是不是有什么事?” “有点累。”穆澈轻飘飘地说,拉着人上了楼。不是他故意想瞒着,只是前脚和弟弟吵完嘴转身就找媳妇诉苦,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左不是什么大事。 喝下一碗醒酒汤,穆澈神思清爽了许多,问了声欢宁,得知他正在配合碧松做一个衬职的握手道具,嘴角微弯,把人叫上楼来。 小娃子上楼梯还有些吃力,但坚决不要人抱。上了楼奶声奶气地喊人:“姐姐,老师。” “你这辈份……”穆澈闻声失笑,之前纠正了几回,总也扳不过来,弄得他都自疑,是不是在小孩的眼里,他比吉祥老上许多? “老师,这样叫多好。”吉祥跟着捣乱,“省得把我叫老了,我才不要呢,是不是欢宁?” 两个人互相眨巴笑眼,穆澈翻了翻眼皮,纵容她们的小动作,把欢宁叫到跟前,摸着他头发:“三月家塾就开了,我打算着要你去和其它大哥哥们一起听学,你说好不好?” 吉祥的第一个反应是欢宁还太小了吧?可是欢宁出身将门,又历经战火,心智远比同龄成熟,认真点点头:“好!” 若仔细看,还能发现小男孩眼里的雀跃和迫不及待。 毕竟他的老师答应过,只要他长大了,老师怎么把他带出家门的,就会怎样亲自把他送回去,绝不食言。 所以这些天欢宁拼命地加餐,就连睡前都要添两块芙蓉糕,从昌黎跟来的侍女小铃,忧虑地看着世子的肚皮一天比一天圆鼓,心说从前在家时也没饿着过世子呀,别人家的饭咋就这么香呢? 穆澈眉眼轻弯,轻捏欢宁柔软的指骨,“那从明天起,我先教你习字。” “嗯!”欢宁重重点头,简直高兴坏了。要是小铃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宽慰自家世子终于找到了比饭还亲的东西,而在吉祥看来,若非这小团子对穆良朝还有些本能的敬畏,这时候恨不得会扑上去亲一口。 穆澈显然已经打算好了,倚着手肘闲逸地打量这小机灵,“三字、千家你已经会背了, 分卷阅读330 学塾里会教四书,趁这个空儿我先教些《易经》给你,愿不愿学?” 只要是他说的,欢宁无有不可,眼睛晶亮:“全听老师安排。” “等等……”什么就全听安排了?吉祥不可思议地把孩子护在怀里:“老师,他才五岁!再说哪有拿《易书》启蒙的,他的小脑袋瓜装得下吗,咱们把人接来,可不是虐待的。” 穆澈不置可否地歪歪头,由得欢宁自己选。然后只见五岁的小脑袋瓜努力钻出吉祥的怀抱,蹬蹬回到穆澈身边,还给吉祥留下个歉意的眼神。 吉祥吃惊地看着这个口口声声最喜欢她的小叛徒,穆澈这才满意笑道:“五岁不小了,我这个年纪时易经都能通背了。” 谁能和你一样……吉祥心里嘀咕,只见穆澈抚子道:“我穆家人取字都早,不必等到束发。尔名为桓,如栋如梁,表字便叫‘荷任’,可好?” 荷任,取枫柳之姿,荷栋梁之任。 欢宁欣喜非常,作礼谢师。吉祥在师尊徒孝的氛围里怔了一下,忽然解悟,良朝的“抚他如亲子”不是句空话。 他是真的把这孩子当作自家人一样看待。 吉祥能够想象,良朝对自己的亲骨肉便会这样,如沐春风地温和,却不会溺爱放纵,他会早早地教他读书识理,延续卓清家风。 一种奇异的柔软熨在心田,吉祥不自觉伸手抚过小腹,眼中蕴着说不出的亮丽神彩。 那厢欢宁已经拉着穆澈的袖子,想识自己新得的表字,穆澈便把他抱在怀里,铺笺濡墨,大手把小手,一笔一画落在纸上。 孩子饱满的额角抵着男子的侧脸,窗棂的光线渡得他们脸上的绒毛微微闪光。吉祥挨在挂画前,无声入目这幅难求的静好光景,那种甜蜜的愿望更加强烈。 穆澈好似感觉到什么,眼尾侧过来,“嗯?” 吉祥赧避视线,当着欢宁的面自然不能说什么。 一直到欢宁下楼,女子眉心黠动,走去将穆澈怀里空了的位置填满。 两人身体紧贴,吉祥仰头啄线条清削的下巴,暧痒的气息如水面一圈圈涟漪:“我想给欢宁添一个玩伴,你喜不喜欢?” 穆澈足愣几许,才意识到吉祥在说什么。 她想给他一个孩子。 从幽州回来的吉祥气质无形变化,少了小女孩子娇赖的模样,倘若从前她只在行演茶艺时才显出那清和静美的风姿,那么如今她的气韵已愈发接近,如一盏水侯正好的香茶,散发着澄澄彻彻的美好。 就如此刻,她的脸颊微微发红,却并不羞涩,大胆地看进他的眼睛,用天真的神情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果然,只要她在身边,一切烦恼都烟云散去。 穆澈怀揣至宝,身体从完全放松到一寸寸紧绷,又从僵直的状态一点点松软。良久,他垂睫咬住吉祥耳廓,用难以更安足的气音道:“晚上我帮你。” 【故人归】 傍晚,未佳斋。 “……查清楚了,庞毅元宵夜要抓的人是玙亲王手下的一个门客,名叫张千,原本是先朝废太子的书僮。玙亲王大概发觉这人的身份最近被扒了出来,当夜正要从后巷送走,谁想二皇子来了这么一出,恐是想把人当作把柄捏在手里。” 洛诵的声音不高不低,每个字都清楚落在穆澈耳中。穆澈抬了下眼示意他继续,洛诵接着道:“从后来发生的事看,显然玙亲王有所防备,将计就计,车里没有人,而是放满了烟火桐油,只要一点火星就足以烧起来。” 从烧秃三条街的结果来看,也的确如此。洛诵眼里浮现一丝讥诮:“不知该不该夸那位亲王殿下仁慈,如里马车的路线放在闹市,依当晚市坊的热闹,百姓死伤是少不了的,之后再顺杆查出庞毅实际是奉行二皇子的令,二皇子前半辈子的恩宠就算到头了。” 穆澈眼中没有波澜,洛诵沉吟:“可公子,我有一点不懂——玙亲王那样的心智,怎会招揽如此敏感身份在自己身边,不说圣上是否忌讳,便是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做出文章,他也不好收拾啊。” “你不了解,那位殿下爱才,只要人有用,别的在他眼里都不重要。”穆澈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捻着指头问:“庞毅中毒怎么说?” “查了两天,探不出分毫,大理寺太严。”洛诵摇摇头,“不过依我想,正因宁悦玄有这样的手段,这样低劣的灭口手段才不像出自他手。” “是啊。”穆澈闭目清叹:“宁与二皇子在一条藤上,指令是二皇子发的,可庞毅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顶多咬出一个孟岷,他们不至这样急迫地灭口惹人怀疑才是; “玙亲王此时倒是想拿住庞毅的活口指认二皇子,可惜圣上把人丢给了大理寺,这个态度的偏向不得不令他忌讳;圣上是打算大事化小,睁一眼闭一眼地由庞毅顶罪了结,所以在他眼里,一个小小副统是生是死都无所谓…… “此外,还有一个有动机投毒的人,就是孟岷。他也许是脱离二皇子自行其事的,因为他深知弃卒保车的道理,出了这件事,还可 分卷阅读331 以推在庞毅身上,但一旦庞毅咬住他不放,孟岷知道二皇子一定会把他也当作弃卒。” 洛诵听了一席分析,沉默不语。 庞毅一个人,背后却牵扯韶京内最大几股势力,上至天子。圣上老迈,诸子夺嫡,一场小小的火灾揭露出的其实是暗河下的涌流。 这些人都有理由要庞毅活,也都有理由让庞毅死,因为区区此人在他们眼里,只是一颗投枰的棋子,无涉生死,止关利弊。 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想让庞毅生,还是想让庞毅死? 洛诵沉默地等待公子的决定。 穆澈一个人安静了片刻,最终道:“杜司马的手牌我一直没有还给他,入夜后你便去代我物归原主吧。还有,不妨再到顾御史府上拜访一番。” “是。” …… 当御史台一反常态突然罗列罪名弹劾金吾统领孟岷的时候,浔彰伯府门庭若市。 祢灵霜由圣上做主赐婚玙亲王,即将从容华郡主变成亲王妃,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 祢夫人在这种时候展现出她出色的交际能力,一面与每日上门的贵妇诰命客套着,另一边精心打点女儿的嫁妆。 虽则圣上许诺红妆十里,已是无上荣光,可她这做娘的,怎么也不能省略这一步,再说霜儿嫁的是亲王,如何也不能显得娘家寒酸。如果玙亲王能更进一步,那霜儿将来就是…… 这个念头被祢夫人牢牢压在心底。她一个妇人不懂国事,最起码却也知道如今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风头不如玙亲王了,如果玙亲王真能得继大统,那么今天的王妃便是他日的皇后。 每次想到这一点,祢夫人的手心便不觉冒汗,谁人也不是傻的,那些上赶着来巴结示好的人,为的岂不就是这层关系? 相比这下,祢灵霜淡然得多。她自从接旨之后,便终日在闺房读经刺绣,既不显得欣喜,也无半点懊丧。 祢夫人担心她心里还惦记穆澈,观察女儿的神情委婉劝过几回,祢灵霜听见了反而失笑:“娘,你说什么呢?若我不想接旨,谁也逼不得我,我既已领旨,那便从心到身都是皇家的人了,遑论于其它。” 祢夫人没想到女儿这样洒意,仔细向她玉凝清旷的眉眼打量,却瞧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试探着问:“霜儿你……真的放下了?” 祢灵霜眼波轻睐,垂首默然良久,幽音如兰:“我与他一道长大,我曾以为他身边要么没人,只要有,我便是离他最近的,殊不知,在我看不见处,已渐行渐远……没什么放得下放不下,娘,花收叶落,世路无常,我亦如是。” 淄砚禾的礼数很足,他不便亲身到伯府来,前后三次差府中长史抬来礼奁,还不算正式的聘礼。 其中有一卷他亲手誊抄的《妙莲华品》,交由城中最出色的绣工在素绢上绣裱送来,金玉不足衡量,贵在一片心意,祢灵霜见了也没说什么,当心地把它挂在了屋里。 大婚前三日,祢珩回来了。 他一路风尘仆仆,赶了匹快马比浔彰伯先两日从任地回来。没人知道这半年的时间他在外做了什么,兄妹再见,祢灵霜怔营地看着被时间削磨下浮华与轻躁的兄长,有些不认识他似的:“哥哥。” “妹妹的大喜日子,我怎能不回来。” 祢珩变成了一把收鞘的剑,平平稳稳地笑:“霜儿恐怕忘了,你五六岁时我就答应过,将来我妹妹出嫁,我必定为她准备一份全京城最丰厚的嫁妆。” 那不过是儿时玩话,祢灵霜早就没印象了,淡雅的神情中难得浮现几分羞臊,她藏头抿唇,声音低若蚁鸣:“哥哥别说了……圣上已经赏赐下了,娘又添了许多。” “圣上是圣上的,爹娘是爹娘的,我准备是我给你的。”祢珩望着清韵惊俗的妹妹,认真道:“毕竟,我家妹妹配得上最高贵的人物,当得起最丰盛的嫁妆,也要过最让人羡慕的日子。” 祢灵霜倏而失语,她这些日子以来平若古井的心境,被祢珩这番话“噗通”一下掷出波澜。 她喉咙微哽,下意识想同哥哥说句心里话,“我不想”三个字音还没发生,看着祢珩静敛眸底隐藏的昂扬,她眼圈红了红,低声道:“我会的。” · “你说你和谁一道回来的?祢珩?” 未佳斋中,蝴蝶秀骨微微突出春衫的男子背对雕窗,凝神欣赏壁上字画良久,才满足般吐出一口气。 男子转过头来笑言:“在外除了想我娘包的汤圆,此外就是你这一幅字,这回说什么你也得舍给我带回家去。” 容颜绝代,一笑风华,正是兵部尚书杜元之子杜云觥。 作者有话要说:  祢珩就是内个被穆澈在校场打趴下四次的…… 杜云觥就是内个长得特别美,对大姐姐爱而不得的…… 隔得有点久远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点烟.jpg ) 至于说祢灵霜的嫁妆是全京城最丰厚的,穆澈呵呵呵:姓祢的你想多了。 分卷阅读332 第175章 宝宝楼 杜元觥去年夏天外任主秦州旱灾事, 这一向在外历练,人黑了一些,容相之秀美不减反增,透出一股岁月沉蕴的清泽润美。 穆澈打量着趣他:“回京没遇着掷果盈车?” “我特意舍了马, 在车里躲着, 哪个掷得着我?”杜云觥随言笑和, 又道:“半途遇见了祢小伯爷,他为了他妹子的婚事赶回来, 我们就一道了。他……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祢珩少时嫉穆澈不顺眼, 杜云觥向来站在穆澈这一边,若非那祢珩真有些变化,杜公子绝不会说出此言。 穆澈不置可否,不论是谁, 出去历练一回, 总会有些变化的。二人叙了几句各自在外的见闻, 穆澈一面闲话一面慢悠悠地等着, 果然几句之后, 杜云觥话音一顿,嗫嚅道:“她、她好吗?” “好。”穆澈叹了一声, “还惦念着?” 杜云觥眼波晃了晃, 提起的嘴角微微苦涩。从前在京离得近,他偶尔从良朝嘴里听到穆雪焉的事, 尚觉美人如花隔云月,然而当他远在秦州, 才知明月举目尚可见,伊人却渺如云岚,没人能给他牵一寸丝缕, 那女子也不会知道他望月时正在想她。 也许她从始至终是知道的。 “盏持,其实我姐姐……”穆澈欲言又止。 “不说这个了。”杜云觥苦笑摇摇头,转而看向他:“我才回京来,就听说了两件事。” 穆澈眼见他将情绪一瞬敛抑下去,转回眼神,慢吞吞问:“什么事?” 杜云觥道:“第一件,幽州荣弈王粼贞裔渎懈边事,被圣上贬为庶民,又力排众议封昌黎郡主为姽婳大元帅,统领幽州兵权。 “第二件,前段日子下狱的金吾卫副领,原本是板上钉钉的死罪,突然变成谪为城守兵了。” 杜云觥随着话音抬头,看着淡淡无思的好友,“这两件事背后,都有你的参与吧?” 穆澈眨眨眼,想了几许道:“昌黎郡主的事确是我向圣上建议的,幽州兵多势险,除了她没人能担得起来。至于庞毅之事,盏持玩笑了,与我有何……” “你暗中去找我爹运作,还想瞒得过我?”杜云觥玩味打断他的话。 穆澈不走心的否认戛然而止,含笑打量对方,“这一趟差事没白承,变精明了。” “合着之前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傻子?”杜云觥笑骂,“你到底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人家是无辜的,能帮随手帮一把罢了。” “随手?又是兵部又是御史台的,你穆侯爷随便的手笔可真大得很了。”杜云觥正色道:“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你把幽州粼氏的独子领回家养着,又一力促成粼鸢入主幽州军,纵是你赤心坦荡,军政这条线是和你卓清府脱不开关联了。如此情况下你还要掺和进夺嫡的漩涡里,良朝——你是要入仕吗?” 素来最不理会这些的白衣卿臣,改变初衷了吗? 他问得极其认真,一双桃花眸熠出灼灼光晕,穆澈反而懒怠怠靠在椅背,拖长音调:“怎么你也审我,做人真难呐。” “良朝,我没开玩笑!”杜云觥绷着脸看他。 他担心的不是穆澈入仕,而是在这个皇子互争的节骨眼上,他穆良朝又是天子宠臣,又是儒流重誉,本来年轻而负名望,这番出使归来,连实功也著于周身,万事俱备东风不缺,一旦透出入朝的心思,就是众人争攀的矢的。 “别想多了。”穆澈见他这么当真,又想笑又强忍住,倚头摆手:“你知道我得懒且懒的性子,怎么可能掺和这些事。” “可是……” “我说杜盏持,出去半年变成老妈子了?” “去你的!”这一句终于逗出杜云觥的少年心性,隔座虚踢一脚,两人笑笑,又聊别的话去了。 这厢聊天的同时,萱宁堂的婢子正捧着一套套新做的春装进进出出。 祢灵霜的婚期日近,且不论礼节,就是看在三夫人和祢夫人的交情上头,卓清府必要到场贺喜的。 卫沁思挑衣裳还在其次,对着帮她选纹色的雪焉和吉祥两个发愁:“你们说灵霜从前对澈儿的心思,虽则外人不知,难保没有知晓的,这万一背地里有些议论,对灵霜不好不说,玙亲王正在如日中天,万一他心里记恨了澈儿……” 吉祥手里捧着件宝蓝华收襟锦衣,雪焉展臂拎着条湘幅八褶长裙,双双对视一眼,雪焉嗔笑:“娘,你当着吉祥面说什么呢?” “你懂什么,自家人怕什么的?”卫氏心里是真慌,她现在无比后悔当初撮合祢灵霜和穆澈两个人,没成姻缘,反而成了败笔。“你们哪里晓得,男人在这方面最是小气,我怕澈儿将来……” “哎,”她倏尔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吉祥,不知第几次提议:“到时候还是让丫头和澈儿结伴去吧,也好避避嫌疑。” 吉祥无辜地睁着水灵灵的鹿儿眼,还没说话,雪焉好笑:“同娘说了几遍了,良朝不许。” 吉祥 分卷阅读333 自己倒是无所谓,不好意思道:“若是为避嫌,我愿意同去的。” “良朝舍不得你做挡箭牌。”雪焉笑靥嫣然,半是促狭的模样,“你能说动他,便是你们自己的计较了。” 雪焉还是了解这个弟弟的,回去吉祥和穆澈说了,果然仍是不许。 穆澈抚摸松软软的发顶,笑在眼底:“别多想了,玙亲王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且我与容华一清二白,不畏人言。” 吉祥鼓了鼓腮颊,扭脸道:“一清二白么?你还花过几万两银子送她一卷佛经呢,全韶京都知道。” “嗯?”穆澈无语一刹,扭过那张狡滑的小脸正对自己,“原来你不是担心我,是要与我算旧账?” “才不是!”吉祥埋在他肩膀,隔衫咬了他一口耍赖。 “嘶……”穆澈一边躲她的犬齿一边哼笑,“姑娘如此在意,改明儿我送你一件大礼,也要它传遍京城如何?” 吉祥欠起一条眼缝,鼻音娇娇:“送什么?” 穆澈仿佛当真想了想,唇角一勾:“鹤心楼要不要?” 吉祥吓得立马不闹了,咕噜着想爬起来,被穆澈眼明手快一把捞回怀里,箍着她的腰,似真似假地不满:“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是佩服!佩服你从颜坊主嘴里抢肉的勇气!”吉祥想想坊主那个老貔貅,心底一顿寒意,突然就觉得什么礼物什么心意都不重要了,还是消消停停过日子吧。 可穆澈显然不这么想,继续畅想:“等买回来,你要喜欢便换个楼名,就叫……”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吉祥虽然觉得让颜不疑卖产业比让穆澈喝茶还不切实际,还是顺口问:“叫什么?” “宝宝。” 吉祥怔住……叫什么东西?宝宝楼? “你疯啦!” “……”穆澈的身子有些发僵,半晌神色古怪道:“你坐的……不大是地方。” 吉祥私下里有腻在穆澈怀里的习惯,这会儿她正跨坐在人家腿上,前心相贴,穆澈浓黑的睫毛微微向下瞭着她,随着低嘶的话音,热气一缕一缕打在脸上。 不用穆澈再说,她已感觉到那种变化,红着脸起身,猝不及防被穆澈扣着往下压了压。 两人同时闷呻一声。 “……我想起你要什么了,”柔软温热的唇贴上她的唇珠,抵出舌尖极尽厮搅,而后又流连至下颔,滑蹭到脖颈,叼着侧下一块软肉耐心又温柔地磨,“你想要个孩子。” 吉祥身子轻颤,大有一发软在他身上的趋势,用强撑的理智看了看光线灿烂的雕窗露台,诚恳地推开他:“相信我,你晚上已经很努力了。” 穆澈抬起水汽横生的眸,两钩宛若玉笔渡出的眼线清冽入鬓,勾魂一样印在吉祥瞳孔,无声而深情。 吉祥已经快受不住了,挡不住那殷红出度的嘴唇一启一合,说出委屈又靡欲的话:“那我现在怎么办?” ……稀里糊涂被抱起来的吉祥满脑子问号:所以,怪我咯?——不对,这人委屈巴巴的样子跟谁学的? …… 玙亲王与容华郡主的大婚十分繁闹,也十分顺利,天子赐婚,诸卿捧场,谁然礼数不到? 所以既没有卫氏担心的“祢灵霜临时反悔转头扑入穆澈怀抱”,也没有“玙亲王突然发难以莫须有的罪过问责穆澈”——天知道从不知心虚为何物的卫大夫人,这些日子脑海里都在想些什么。 变化出在穆澈从亲王府回来之后。 门上人报东府大爷过来了,正在未佳斋等。穆庭翚为人持重,不像十一有事无事尽天过来串门子,穆澈听说是这位稀客,忙快步走至书斋。 “大哥今日空闲,来……”穆澈含笑推门,才说半句话,猛风袭面,书案上的卷册书笺一股脑甩在他身上,连带着穆澈心爱的那块黄林松水砚,砰地砸在地上,当时磕豁一个角。 身着朝服的男人背手站在案后,眉眼旷平,不怒而威。 举府上下谁不知道大公子的规矩,没有一人敢这么祸害穆澈的书房,就算在外边闹得天翻地覆的十一,进了这个地界也得轻拿轻放。 可没想到面对满地狼藉,穆澈只愣了须臾不到,看着那块残砚脸色都没敢变,笑容越发示弱,同时不着痕迹向门边挪了半步,“大哥哥有话好说,良朝哪里做得不好,愿给兄长赔罪。” 作者有话要说:  平时拿大哥吓唬十一的穆澈见到大哥:别动手,我认错! 平时对文房之物十分珍视的穆澈碰着气头上的大哥:摔,随便摔!不够的话库里还有!真的是怂本怂了QAQ 所以说,大哥哥出场不多,但在同辈一侪绝对是灭霸级的存在。 第176章 隐筹弈 足足静峙了半盏茶功夫, 沉郁之色才可见地从穆庭翚眼底卸去。 穆澈方松一口气,就听这掌领飞佽营多年的京辅都尉沉声问:“老庞改辟为贬的关节是你疏通的?” 穆澈后背又一阵发紧,他是亲眼见 分卷阅读334 过这位东府大哥教训小时候的十一,皮藤一鞭一鞭落在身上, 打的跟不是自己亲弟弟一样。哪怕他这容与惯了的人, 面沉水洞彻的目光, 也下意识发毛。 见他如此警省,穆庭翚反而笑了, 松了身上的劲儿, 扭扭脖筋,漫然道:“你也有怕时候。” 穆澈闻言也笑,“您老人家威严传遍两府,谁人不怕。稍待, 我命人进来收拾了, 换茶给大哥。” 穆庭翚挥手免了, 语气单刀直入又漫不经心:“十一求你的?” 穆澈睫宇微低, 心叹允臣私下那点子事, 真是骗得了鬼瞒不过神。少许轻喟:“他提了一嘴,事是我定下的。” “小孩子不懂事, 你也不懂事?”穆庭翚眉间折出两道阴影, “这是一个庞毅有罪没罪的事吗?人家龙虎斗法,你平白掺上一脚, 就看御史台突然咬住孟岷不放,你以为圣上不会起疑, 现下是还没查清源头,真查到你身上——” “澈一人做事,担当得起。” 穆澈澹澹然接口, 姿态仍是充满尊敬,那双平静的眼眸对穆庭翚对视,却没了之前的心虚。 “你当得起?”别人能被穆澈这副样子唬住,穆庭翚可不吃这套,“你左不过仗着圣上宠你。可良朝,你想过没有,现今局势敏感,这件事与旁的不一样,你做下的,和我爹做下的有何不同?卓清府和东俊府能拆得开吗?” 穆澈默了一下,他向来知道卓清府是东俊府的余地,正因守着世代书香不涉党争的清流名声,坐金銮的天子才得以放心。所以无论穆伯昭这位内阁尚台在前头多么大刀阔斧地行事,永远有一条退路铺在身后。 如果卓清府也参与进朝堂派系之争,那么以两府的根脉地位,便是野心昭然。 “那天,十一问了我个问题。”说完这句,穆澈弯身去拾收地上的东西,“他问我君子何所为,何所不为?——九岁就作过的策论,当时看着他那双眼睛,我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被家里宠坏了,少年心气,以为天覆地载尽其在己,只要想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实则丢在朝庭这个染缸里,半天都未必活得过去。” 穆庭翚注视着一表清华的族弟俯身将缃帙一册册摞到一起,身上明明还穿着贺喜的礼服,滚朱银水纹华荦溶溶,却丝毫不扰他做这些杂事的琐屑。 这是个天生地养的浊世佳公子,仿佛生来就是要过种竹栽花的闲逸日子,可是没人能看透他心里,是不是真的万事不关心。 卓清府的好风水啊……即使以穆庭翚身份,也不禁如此感慨一声。他看着那道侧影,声音比片刻前缓了许多: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你出使幽州后没多久,有一日父亲下早朝,在丹墀下同玙亲王多聊了两句,传到圣上耳朵里,又被召回去,在大殿下单独跪了一个时辰。” 穆澈手指倏顿,诧异地抬头。 他从没听闻过这件事。 “你看,仅仅是两句话。”穆庭翚嘴角嘲弄地勾起:“陛下老了……” “哥!”穆澈变色打断他。 穆庭翚回过神,一成不变的平旷脸廓转向穆澈,“这段时日玙亲王有多风光无限,二皇子有多隐忍不发,我爹就有多么如履薄冰。都不是消停的主儿,谁知道哪处鼓皮先捶出窟窿,又是哪片阴云遮到他这内阁首辅的脑袋上? “所以,为了两府兴荣,有句话我不得不问清楚。”他注视穆澈的眼睛,“出去一趟,是不是改了心思了?圣上许下的左相之位,良朝,你可动心了?” 穆澈瞳孔骤缩,这一回连惊讶都来不及掩饰。 ——他回京当日,进宫见圣,圣上对他嘉许连连,流露出要他入朝的意思,许以左相高职。 说这话的时候,圣上的身边只有他和陶公公。 陶公公…… 穆澈背生寒凉,脑中闪过那张总是含笑平善、忠于圣上的脸,闭了闭眼,声音比自己想像中还不稳,“……你们在圣上身边埋人?” “以防万一。”穆庭翚直言不讳。 防万一?一旦事发,这万分之一的凶险就是倾门举族之祸!而且,陶公公是自来跟着圣驾的,世父什么时候……怎么可能…… 京辅都尉目光深锐:“良朝,回答我。” 穆澈松了手心的汗,不过极短暂的一个霎那,没人能看出他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在一瞬间镇定了下来。 “所以,”他把怀里的书撂在案角,和穆庭翚拉近了距离,直视映出自身影子的黑眸:“穆九是世父故意赶出家门,安排到大皇子身边的么,大哥?” 穆庭翚怔愣住,他性情塞渊敦稳,极少有失态之状,然而听到这句话,他的震动不啻于片刻前的穆澈。反应过来再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每一分变化,都清清楚楚看在穆澈眼里。 这是方才电光石火间,穆澈突兀升出起的念头。等到这个荒唐的念头真被证实,他的心开始一分分往下沉。 他的世父是位精明的政客, 分卷阅读335 他一直知道这一点,只是没想到,世父的手段远超他的想像。 二皇子淄承风与宁家亲厚,穆宁两家却是多年死敌,所以穆伯昭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一条路。他早早把小儿子安排到大皇子身边,若将来长子继承,便可备留后用;同时又与玙亲王打好关系,看似三边不靠,其实每一条路都备好了后手——甚至连圣上身边,也安插了耳目。 “良朝。”沉默良久,穆庭翚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穆澈的呼吸由重到轻,点头,竟还笑了两笑,“不瞒大哥,我也是这样想。”而后他低叹一声,有一丝丝疲惫:“我不掺和你们的事。”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不会入仕,也不会插手朝局。穆庭翚心里松了一口气,“老庞的事你不用再问,就安在十一头上了。” 穆澈原本松懈的眉头再次皱起,诧异道:“十一他不在朝啊。” “就是要他不在朝,就是要他够胡闹。”穆庭翚加重语气,若有深意地看一眼对面的人,没有其它要交代的事,提步欲走。 经过身边时穆澈拦了一下,犹然觉得荒唐:“我一个当哥哥的,做下了事,要他给我顶包?” 听到这句话,穆庭翚绷了半天的脸浮出几分谑意,在穆澈肩膀上拍了一拍,“穆侯爷,在我眼里,你也是弟弟。” 他一出书斋的门,就看见雪焉在院里,脚步微停。 雪焉上前见礼,叫了声“大哥哥”。 穆庭翚对这个妹妹向来温和,点头致意,而后笑道:“过来劝架的?” 穆雪焉莞尔一笑,“我知道良朝是最讲道理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穆庭翚笑:“妹妹这张嘴,就是说我最不讲道理了?”他眼梢旁扫,瞧见跟在雪焉身后的那个女子,亭亭而立,婉静流芳,腰间系的一枚冰髓玉牌,正是他当初送给良朝的。 穆庭翚的脸色愈发和缓,吉祥福身见礼,口称“大哥”,他也应下,半回头对身后之人道:“听说你给粼家的小子取了字,教好他。” 穆澈立在书房门外,表情有点哭笑不得,看样子已经不想答应这个人任何事。 可碍于多年的积威,他还是无比敬重地揖袖,“大哥放心。” 人走之后,雪焉将吉祥往书房的方向推了推,吉祥面皮有点热,进门就看见地上那块豁了角的砚台,十分意外地拣起来,“你们真吵架了了?” 穆澈随手接过撂在一旁,一本正经道:“好像不是,是他单方面教训我。” 吉祥心底咦了一声,难以想象穆澈被人教训是个什么样子。穆澈看出她的心思,哼笑半声,有气无力地拉她坐下,“这算什么,你等等看我爹回来的时候……” 想起还没修缮完的藏书楼和烧毁的上千珍本,穆澈重叹一声,又想起祸首独苏跑了没处抓去,又叹一声,再想起十一将要受到的际遇,他复叹一声,剪不断理还乱地捏了捏眉心。 吉祥见他心烦,旁的忙帮不上,知道那方松水砚是他心爱之物,便指着砚台财大气粗地表示:“待同檀夕展时,我拍下一方好砚送你。” “哦?”穆澈眉心一松,“我知道伯母封了几匣银子给你,可……” 没等穆澈说完,吉祥立即挺起小腰板,“不是,你别小看我!我新近得了干爹的三处茶庄,如今也是有钱人了!” 穆澈儇动眉梢,笑着刮她鼻头,“宋掌柜给了你三处茶庄?怎没听你说起过。” “正要同你说的,”吉祥道:“原是坊主体恤干爹勤勉,将江州三所大茶庄全盘兑送了干爹,干爹又转手记在我的名下。我本来推拒的,劝干爹把产业交给宋二哥,可干爹无论如何也不肯,我也拗不得他。” 颜不疑突然把产业送人?还是一年盈利俞超万贯的大商铺,而且一出手就是仨?穆澈目光有须臾晦涩,看向吉祥复又清明,一语中的:“其实你心里高兴得很吧?” 吉祥掩着帕子哝笑两声,悄悄眨眼:“做梦都会笑醒呢。” 这厢做梦都能笑醒的时候,东俊府有人从睡梦里哭醒了。 “嗷!” 一皮藤落在身上,从被窝里被拽出来的十一悲惨欲绝,“哥我又怎么惹……嗷!怎么惹你了?你让我睡个好觉明天再……嗷!我说你怎么下狠手……嗷嗷!别打了!我错了!” 穆庭翚手持皮藤,居高临下如凶神,可怜十一身上止一件单衣,被狠抽几下立时见了血。穆庭翚半点不心疼,冷声问:“庞毅免罪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啥?”上一秒瞬间认怂的穆庭准反应了一下,想死的心都有了,“哥你查清楚了再抽啊!我能干什么?我真有那本事还用四处求人吗,我……嗷!” 穆庭翚肯定道:“就是你做的。” 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  穆庭翚:我说是你就是你,不是也是。 第177章 莫须有 挨了十几下莫须有的鞭子后, 十一终于反应过来,抱头大叫:“其实是你吧大哥!你和 分卷阅读336 庞毅素来有交情,你是不是暗中帮了他怕得罪人就赖在我身上?!要么就是良兄……嗷!你们还讲点理吗?!” 落在穆庭翚手底下,那就是一力降十会, 还有哪门子的道理可讲。十一有身手, 当真动武未必吃亏, 可他哪有那个狗胆子? 只见昔日的混世魔王一边哀嚎一边躲,到最后也不较真儿到底是谁的错了, 一个劲儿哭丧:“是我是我都是我, 哥,亲哥,求你手下留情,容我一条狗命吧!” “骂谁呢!”穆庭翚眼目一瞪, 照他脸上抽了一巴掌。 “嘶。”东院里, 隔着三里地都能听到穆小世子的哀嚎。穆庭翚七岁的大女儿妞妞被沈氏抱在怀里, 听着那惨痛的叫喊, 发出一声叹息, 扭头问:“娘,小叔叔又挨打了?” 沈氏摸摸她的额头, 无奈道:“是啊。” 妞妞回想方才爹爹捏着藤柄坐在烛前数银漏, 好像算着时间出去一样,奇怪道:“爹爹刚才在等什么?” “……在等人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 再去一把给他薅出来。”也不知道穆庭翚怎么形成的这个经验,认为最佳收拾人的时刻是在将睡未睡时, 能最大程度地推毁对方的精神。 这些话不好对孩子说,沈氏一言难尽地把妞妞放在榻上,哄她睡觉。 小姑娘清亮的眼晴眨巴眨巴, 然后乖巧地闭上了。——更小些的时候,她不懂得发生了什么,每次听到隔院传出的嚎叫,总会惴惴不安地问娘亲爹爹会不会也这样打她? 后来妞妞发现阿爹对她比娘还好,会在娘亲不许她吃糖时悄悄塞给她,就再也没担心过这个问题。 沈氏一下一下轻拍着她,妞妞刚刚睡着,穆庭翚就回来了。他洗净手,瞧了瞧孩子,沈氏轻声问:“十一弟没事吧?” 穆庭翚:“打不死他,在廊下跪着呢。” 沈氏劝道:“你下手也太狠了,十一弟如今长大了,不好这么打了。” 面对妻女的穆庭翚一身硬脾气消褪无踪,轻轻在榻边坐下,握住女儿柔软的小手,半晌微叹:“管了这么多年,认错比谁都快,你见他改过一星半点吗?” 沈氏心中也奇,通看两府也没有这么邪性出格儿的性子,公公和婆母都是极稳重的人,真不知这个小魔星是随了谁。 “那你也要顾虑一些,当心十一弟将来记恨你。” 穆庭翚闻言一笑,“他敢。” 十一不敢,怂到不行的十一连“嗷”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被他大哥勒令跪在门廊外,连凑在假山后看热闹的下人也懒得撵。 还是酉禄过去赶散了:“去去去,哪月没个两三回,还没看够啊!” “你可真会说话。”要不是跪着,十一非踹他一脚不可。 酉禄也知这时候的十一爷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才敢苦口婆心地劝:“我说爷,您以后收敛着点吧,也省得大爷一顿打。回回皮开肉绽的,别说您自己疼、夫人老太太疼,我们看着也不是滋味啊。” “你知道个屁,小爷这回真是冤枉的!” 酉禄嘟囔:“您回回这么说……” “滚你丫的……”十一有苦说不出,动动膝盖,硌得疵牙咧嘴,不耐烦道:“快去找我娘求她说个情,不然地上冰凉的,非得叫我跪到半夜不可。”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十一单衣瑟瑟,纵是少年阳壮的身骨,也遭不住这个罪。 酉禄却没动地方,怜悯地看着急糊涂的少爷,徐徐道:“爷,老爷在家呢,大爷这顿打肯定是老爷许的,你说夫人能劝得了么?” 十一懊恼地拍了下自己脑门,一阵阴风吹来,生生打个寒颤,扬脸就是一声骂:“那还不快去老太太屋里说,还用我教啊!” 酉禄犹豫一下,“这个时辰,老太太已经睡下了吧,要是让老爷知道……” 十一气得不轻,“我说你……” 话没说完,另一个小子无忧小跑着走近了,他年小机灵,刚刚已去穆老夫人那儿请示过,这会苦着张小脸儿:“爷,老太太屋里的春和姐姐说,老太太的意思,让爷在这儿……多跪一会,反思反思。”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十一怔在当场。他从没想过他这座最大的靠山也有不管用的一天,满脑子都是:老祖宗也不管我了? 可罚跪的滋味委实难熬,能屈能伸的小世子一咬牙,对酉禄道:“去卓清府,找良兄过来帮我说情。” “啊?”酉禄的心里话是:那天您对人家那样子,这会儿想起人家的好了? 穆庭准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揣什么屁,磨牙骂道:“都是兄弟记什么仇啊!你他娘的快去,爷我跪不住了!” 酉禄只好悄悄牵了匹快马出门,赶去卓清府搬救兵。 两串大红的戳灯悬在黑漆大门外,卓清府的门子刚打过一个呵欠。听酉禄下马道明来意,门子困乏地摆摆手:“大公子早知你要来,特意交代了,回去请十一公子静心反省,长长记性。” 酉禄懵里懵蹬地上马回缰,心说这兄弟 分卷阅读337 间果然也是会记仇的啊。 行回半路他突然醒悟:不对,为什么说大爷早就知道,难不成他早就知道十一爷会挨这顿打? 而当第二天一早,稀庭准一瘸一拐地上门来,还是昨晚那个门子,看见东府小世子满脸姹紫嫣红开遍,赔笑道:“十一公子又中头彩了?” 十一自小出入卓清府如自家门院,跟这些人随意惯了,哼笑两声,抬步走了进去。 他倒不是负气来的,吹了小半宿冷风,脑子冷静不少,他大哥这顿打没依没据的,连他爹假装看不到,这里头的弯弯绕他大抵也理顺了七七八八。 别的不说,人能救下来就是好的,虽说他不懂良兄前头拒绝得死死的,怎么一转头就反了口,但这个歉还是要道的。 其实那天吼出那番话,看见穆澈颀薄的背影微微颤栗时十一就后悔了,只不过当时酒意冲头,硬是没能低头。 他心里并不真是那么想,他心里很清楚,容许没了,良兄心里不会比任何人好过。 这一番酝酿都准备到未佳斋外了,身前突然横出一人,十一不防,吓得“嘿哟”一激灵,抬眼看见洛诵,没奈何地捋了把脸,“吓唬谁呢!” 他一时忘了脸上的伤肿,这一把下去,牙口咧得叫一个好看,洛诵都不忍心看了,别开头道:“您这张脸最近还是轻拿轻放的好,二公子那儿还有敷药,我待会儿找给您。” “你小子是不是在笑?别以为扭过去我就不知道了!” 十一嚣张高挑的个子往那儿一杵,即使顶着这张五花八门脸,气势也丝毫不弱,反而混着一种痞邪的气质。他迈开长腿就往书房走,“我找良兄说句话。” 没想到洛诵伸手把他拦下了。 穆庭准眼睛一眯。 洛诵:“公子在与人议事,此时不方便。” 十一往紧闭的屋门瞥了一眼,有那么一瞬,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低姿态背向而驰,在心底某个逆鳞处生撞了一下子,继而又不着痕迹地按捺住,“他从没有背人的事,我就去说一句话。” “十一公子,”洛诵身影微侧,第三次挡在他面前,“真不行。” 挨了一顿打跪了小半夜连带大清早吃这一碗闭门羹,穆庭准的眼色迅速沉了半度,他甚至有一刹那猜测,那紧阖的房门后是良兄和……她,正在做什么不可言表的事情…… 这个荒唐的念头浮现出来时,他内心竟有隐隐控制不住的躁郁。 “……公子?”洛诵发觉十一公子好像与平时不太一样,奇怪地看着他。 “行吧。”十一暗自舔了舔牙尖,卸去一身引而不发的力道:“没空是吧,我等他。” 此刻的书房中,穆澈正用一种极尽古怪的视情凝视对面的人。 他的脊背上还有方生出的冷汗,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不太能理解他刚刚听到的那句话: 丰元十三年,上命内苑茶司与戎使斗茗,其三败,负古浪、黄羊以西百二十里。 如果钟季竦是只修形千年的妖精,这会儿绝对能在穆澈冷锐的目光下化出原形。 他也很慌,否则不会在一大清早就砸响卓清府的门环,他想说侯爷你别这么看着我,你问我点什么都行,就是别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太害怕了! “你方才说……” 穆澈终于在钟主簿的期望中开了金口,声音有一种冷泉洗石的质感:“先帝十三年西戎朝贡时,曾在内苑有场茶比,我朝不但输了,还输出去一百二十里土地?” 无论从什么角度想,这席话都像天方夜谭。且不论其它,茶道乃中原正源承统,戎夷白狄素慕华夏之风而学得皮毛,岂能班门面前掉大斧,更遑论,泱泱中主大国输去百里土地! 在所有官民的印象里,分明是三十年前西戎来使,先帝受朝拜纳岁币,为昭中主气度,赠戎族以西域土地百二十里。 当时沸议隐隐,皆言祖宗疆土不可轻许,先帝这个决定失于草率,可再怎么样,也比此刻这一字之差背后的真相与猜测,更要人性命。 钟季竦快哭了:“是下官亲眼所见,记载在先帝密事注上,上头还有当今的朱印……要不是拿查阅先朝仪华典记当借口,我肯定看不着,三十个字儿我前前后后看了三十遍……” 他越说越害怕,眼里饱含两汪浊泪,哆哆嗦嗦:“侯爷您说,要是被圣上知道了,不会砍砍砍了我吧……” 穆澈面朝窗子的方向,明光丝丝片片洒落在那张白玉无瓋的脸上,造成亭云不可侵亵的错觉。 “放心,”他说,“肯定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5 12:06:07~20200828 09:0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78章 仙頔骨 钟季竦真哭了:“侯爷这个时候能不能不开玩笑了, 您可得保我呀!” 穆澈随意“嗯”一声,注意力不在这里。他仿佛回到了濡水岸边 分卷阅读338 的腥红战场,透过掌心冰冷剑锋的触感,溯回挑起那场动乱的罪魁祸首。 冷千流不过是一把刀, 在他背后, 是西戎索可族的族长, 亦即蜀东傅济曾经的师兄,廖秀蝉。 穆澈亟需一个了解当年情况的人告诉他真相, 这样的人, 他恰好知道一位。 书房门打开的时候,吊着腿歪在栏杆上的十一眼梢跳动,立即迎上去。 穆澈看到他在这儿有点意外,没等说什么, 钟季竦一滩软泥似的从他身后出溜出来, 一脸虚弱地冲穆侯告辞。走之前不忘再三作揖, 提醒神通广大的卓清侯记着他这条小命。 十一狐疑打量钟季竦的一脸虚相, 一转眼对上穆澈的目光, 促然张口:“……良兄。” 他脸颊上三道岑紫的指印还没消,挂在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 颇有些不伦不类, 只有亲近之人才能从中瞧出几分小可怜。 穆澈急着出门,仍是停步看了几眼, 而后道:“子温屋里给你备着金疮散,去擦点, 别带着幌子在外招摇,成心跟你大哥作对。” 他言讫即走,十一忙道:“良兄, 我有话……” 穆澈脚步未停,实则他是被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搞出阴影了,生怕去晚一步逮不到,头也没回:“我有点事,回来再说。” 十一眉心一跳,如果说之前等了这大半天只是有点憋气,那么穆澈对他的视而不见,瞬间点起了他肚子里的邪火。少年逞强之心,总是无理而古怪,泠澈的嗓音下沉:“良兄贵人事忙,听我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穆澈步屦微错,侧头不带情绪地看了少年一眼。 穆庭准打小和穆温一处厮混,好到能穿一条裤子,所以府内从上到下没人当他是客,连门班小子也敢随意玩笑几句,穆澈待他也从没有那些虚礼。 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穆澈就势站住,转身平和道:“你说吧。” 十一冒火的架势都做好了,没想到对方这么从善如流,一口气噎在喉咙。 是应该先为那日口无遮拦道个歉,还是谢良兄出手救了庞毅?抑或问问他,为什么那日分明一口回绝了他,头头是道地教他不要多管闲事,自己反而暗中经营,心口不一? 思绪一纠结,这话就不知如何出口了。 从前犁二哥在家时节,他们明明相处得很好,为什么单剩他和良兄两人时,突然就别扭起来了? 穆澈等了半晌,只见少年眼神变幻不定,唇角嗫嚅几番也说不上来,叹道:“十一,我真的有事,你先回吧。” 十一如梦初醒,对着匆匆走远的背影喊:“那我等你回来!”亦不知对方听见没有。 葭韵坊的生意不错,正逢春茶上新,店里生客老客熙熙攘攘。与前楼的热闹不同,颜不疑住的院落清清静静,正厢中一壶茶,一杯水,两人隔案而坐。 “动作比我想像中快,不错。” 颜不疑漫笑着给自己添茶,仿佛三十年前那场被皇室尘封遮掩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当年廖秀蝉还很年轻,师从当世蜀东流唯一传人,中原茶道的好玩意儿全被他学了去,那场斗茗由他提出,不论蓄谋以久还是临时起意,都在情理之中。” “提出我朝若输割让土地也在情理?先帝怎么可能答应?”真从颜不疑嘴里得到证实,穆澈心中的不真实感挥之不去,颇为震动。 “这有什么想不通,民间斗茶还有个彩头呢……” 见对面仍是一脸莫名,颜不疑一笑,沉默地品了几口雨前龙芽,忽然问:“如果有人当着你的面自言独占八才,论文作赋天下第一,你怎么想?” 穆澈眼眸微眯,自己都没注意到微微抬起了下巴,而后才反应过来颜不疑的意思。 “就是这个心情。”颜不疑没有多看他,老三老四地放低杯盏,眼睛似被茗烟迷了一下,漫起一层薄雾。 “坐拥四海无上尊崇的人,不知输为何物,何况茶道源起中原,历来为我朝高雅之征。现有一个蛮夷说,你中原的玩意儿不值一提,我西戎技高一筹,你会如何?” 穆澈眼神晦涩,张了张口,又兀自闭上。 不管他会如何,结果已经摆在面前。他沉吟道:“当年是……” “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当年和廖秀蝉对战的可能是傅济或我,只是年龄对不大上?” 颜不疑在昌黎时已卸下了对穆澈伪饰的尊敬,这会儿一副家常样子,摇头不无嘲讽道:“哪里轮着上我们,如果是傅济,廖秀蝉赢不了,如果是我——他活不了。” 他笑得漫不经意,话音却隐带锋靡,只是穆澈仔细打量对面看来不过三十出头的那张脸,“当年……颜老板有十岁吗?” 颜不疑绷不住笑出半声:“十岁就够了。” “……”穆澈怀疑他在吹牛,出于基本的教养没有戳穿。 话头这么一岔,他原本要问的跑了头绪,颜不疑已经先一步说:“先帝啊,太信任他的掌茶司了。” 分卷阅读339 只这一句,穆澈什么都明白了。九五之尊的帝王,威严最不可撼动,胜心也最容易挑动。当时傅济的师父得知大徒弟身负西戎血统,还与中原朝庭公然叫板,一番心血全当喂了狗,曾上京请求圣上由他出战,却因乡野白身被叉出皇城,自此心灰意冷,不问世事,至于收傅济为徒,又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他们师徒一对闷葫芦,门户里的破事儿没脸说,我好不容易才挖出这些,说来你还得感谢我。”颜不疑惬意地呷口茶,如是总结。 穆澈双指无意识在桌面敲了两敲,不知出神想些什么。片刻后他眸光复聚,“是,多谢颜老板。”而后澹然整袖,起身告辞。 颜不疑失笑,过了河就拆桥,还真是他老穆家的作风。 他冲着那道背影扬声问:“这么火急火燎赶来,是为了吉祥吧?” 穆澈脚步微顿,颜不疑倚着蒲垫长眉轻挑,有如老狐,悠悠又道:“你我都知道,这事没有完。” 的确,若这场风波止于三十年前,去年重阳时,何以会出现外茶掌司原克林的命案,傅济又何以受到追杀?当时穆澈想不通这两个人为何会受到同一个杀手的追杀,毕竟他们唯一的联系只是皆为茶道高手—— 现在他明白了,这唯一的相通点,就是最重要的原因。 寥秀蝉在除掉京城中能在茶上做他对手的人,很有可能,他想如法炮制三十年前……联想年初时索可族撺动北燕夺取幽州,其野心计谋不可估量。 虽然不知道那隐藏在暗处的人究竟会如何做,但只要联系上茶事,穆澈心里就不踏实。 他背着身,手指搭在柳木门栏,几分不自知地扣紧,指甲泛出青白。 仿佛怕惊醒什么,他的嗓音有些低微:“韶京除了颜老板,茶道上还有比她更厉害的人吗?”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颜不疑这次沉默了很久才道:“很可惜,没有。” 如果不是仔细观察,没人能看出穆澈的肩脊短促地僵了一下。他的声音没有丝毫异样:“多承。” “穆侯爷。”颜不疑在他出门前一刻叫住他,淡淡叹了一声,“看在那傻丫头的份上,还有一件事,你大概会想知道。” 穆澈转头,颜不疑瞬间又露出老狐狸一样的微笑,“确切地说,是‘两’件事。” 两人交谈的时候,十一还在卓清府百无聊赖地等。 东府小世子喜动不喜静,在一个地方久呆不住,先去萱宁堂陪卫氏凑趣说了一晌话,而后又拐到西厢穆温院里,在人去屋空中独自待了一会儿。 穆温从戎前没有和十一打半声招呼,却在屋里备了整整一匣子的跌打伤药。 翻着那些药,十一就想起那个面冷心细的冷二郎,心头的滋味难以形容。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和穆澈说什么——死乞白赖地等在这儿,倔犟地非要等良兄回来当面说话,仿佛只是他对自己不能输了气势的坚守。 可再细想,他赌的是哪份气,又有何气势可言,又通通不能明辨。 十一吁了一声,走出院子随意在园里溜达,不觉间却走到风度林外。 他自己怔了一下子,盯着那道门,眼里有种沉晦又炙灼的东西。 还没想好要不要立时走开,一道丽影忽现眼前。十一的眸光下意识亮起来。 吉祥看见他也愣了一下,莞尔笑道:“你还在呀。” 她的眉眼间脱去了他们初见时的稚气,好似开在仲春的杜若,从容出倾城相欢的秾丽。 这是她自幽州回京后十一第一次见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就不想移开,最后不得不强迫着自己转移视线,落在一旁的茶花上。 “这话是在赶客么。咱们什么交情,知道我来却躲着我?” 玩笑口吻无端多了别的意味,十一自惊古怪,幸而吉祥知他性子,并未留心,微笑道:“是我怠慢了,新做的果子,请你尝尝。” 她令琏瑚打开食合,里头摆着几碟子颜色清新的果糕。 十一这时才发觉她身边居然还站着别人,暗咬舌尖,借此掩过异样,到楼外的石亭坐了吃果糕。 吉祥坐在对面的美人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十一佯作无意,目光始终透过垂掩的睫毛注视着对面的女子。 她真的不一样了,穆庭准含着满嘴甜味想,不再是那个深夜里帮他找玉,恳求他帮忙见良兄一面的胆怯姑娘,也不是竹林中瑟瑟欲碎,仿若经不起一折的娇蕊。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经历了许多与他无关的事,褪翼化蝶,愈发燕婉从容。 十一无声无息地收回视线,轻咳一声:“有点渴。” 吉祥忙对琏瑚道:“去把我才沏的枫崖茶端来。” 琏瑚答应去了,亭中只剩他们两人。十一笑道:“我平时不吃甜的,这个味道倒好。” 吉祥乐意听别人夸她的手艺,矜持地抿了抿唇,“良朝也喜欢吃,可惜酿茶团他吃不了。你喜欢,便时常带些回去。” 十一目光闪烁了一下子,慵懒 分卷阅读340 地拍掉手上的糖霜,“良兄他啊……” 他那个人,从小步正行端,无论做什么,世人都只有夸赞。是仙頔天骨,不染纤末风尘,怀迈世之志,未使劳牍沾身。就算家眷亲缘,能进到他眼里的也是少数。 曾以为,这样一个人一生都不会有太过深重的欲念,谁能想到呢,一个姑娘,就能让卓清之子在意到骨头里去。 可是,十一歪头笑看吉祥,从他攒眉的角度,那笑意俊魅得近乎邪气,“他会在意到什么程度呢……” “什么?”吉祥没有听清。 “没什么。”十一向后仰了仰头,拈起一软糕,衬出锋棱的视线,“我等他到酉时,他不回来,我就不等了。” 穆澈离开葭韵坊后径去找穆湘昀,只可惜后者对他那位好义兄的师父了解并不多,只萍逢两面,冷流千也几乎不会提起他师父的事。 湘昀的直觉同穆澈一样敏锐,也认为廖秀蝉必定藏有后手。昌黎之战平息后,圣上遣人去西戎问罪,彼方以内部祸乱为由,将一切都推脱为冷流千自行其事,又以冷流千已经失踪摆脱得一干二净,天高皇帝远,西北目下又需要安定,也便如此了之了。 两人一直聊到翳然将暮,岑茵留饭,穆澈看眼天色,这才婉谢辞出。 等回到府里己是戌牌时候。风度林的灯一路亮着,穆澈踩着安暖的光晕进厅,吉祥把人等了回来,拧着条帕子给他,“怎的这么晚,吃了没有?十一公子等了你一天了。” 穆澈拭手的动作一顿,很意外地问:“他还在?” “在的吧,傍晚时在萱宁堂用的饭,这会儿……”吉祥也说不准,穆澈着人出去寻了一圈,都无影踪。 还是洛诵叫小子去门上问,才知穆庭准在酉时末自己走了,与穆澈回来的时间前后脚,正好错过。 “你见到他了?”穆澈听闻回报,盯着吉祥看,“他可有说什么事?” 吉祥茫茫然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吃了一碟果子。”回想十一身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古怪,吉祥凑到穆澈脸边,黑润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珠映在他眼里:“你们闹别扭了?” 从穆澈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飞翘的睫梢,与眼睑下一弧粉色的痕晕。穆澈看看近处没人,飞快地在她眼尾啄了一下,颔首低语:“我饿着呢,再招我,小心我学柏将军,要吃大眼炖小眼了。” “什么呀……”吉祥莫名其妙地咕哝,她好好说话呢,谁又招他了。 此事就此揭过,穆澈知道十一性子狷傲,恐怕为了庞毅的事心里不痛快,准备第二天去东府找他。 到了明日一早,他人还没醒,怀里一团软昵的身躯便不老实地钻钻拱拱。穆澈被闹醒了,散开的雪白中衣松垮垮挂在肩头,露出胸前两道暧昧的挠痕。 “醒了?”早起的嗓音有些沙哑,吉祥一听这个悸惑人心的动静就上火,浑身上下泛着餮足后的不舒服,狠狠往他怀里撞了一撞,却不知那力道与小猫扑怀也差不了多少。 “怎么了?”穆澈失笑,往她蓬松的发顶抹了两把,惺忪的眼眸渐渐清明,抵头瞄了云鬓堆雪的姑娘一眼,了然地把手探进茵被,“这里酸?” 温热的掌心正覆腰眼,吉祥光湛的后背瞬息酥过一道电流,哼了一声,咬唇道:“还不都赖你!” “哦?昨晚是谁先起的头?”穆澈眼中光芒深涌,嘴角尚余浅笑,盈握脂腻肌肤的手心已热了起来,直接抵身上去,“帮你缓缓……” “别……”吉祥声腔不稳,直接溢出一声哀求。两人正胡闹,门外忽然传来洺萱的敲门声。 “姑娘起了吗?大公子……”洺萱在屋外红着脸道:“东府老太太身边的春和姑娘来了,正在前头等着呢。” 这会儿时辰已经不算早了,只因穆澈每在风度林歇下,翌晨都要歪昵个半晌,左右无事,他也就从最开始的自我反思到慢慢放任了。外头伺侯的丫头子知道,都不敢早来打搅,进来收拾时屋里往往还弥存欢暧的气息,一个个把脸埋得老低。 帐内吉祥听见了便要起来,被穆澈按回去,“没你的事,我过去就是了。” 才说完这句,谁想洺萱道:“大公子,春和姑娘指名要见的是……姑娘。” 前厅中,卫氏听着春和的话睁大眼睛,“什么,老祖宗叫吉祥丫头过去东府?” “大夫人别见怪。”春和得体地笑道:“自从茵姑娘出嫁后,我们老太太心里一直空落落的,近来身体也不大舒爽,喝茶的口味也跟着变了,浓了淡了都不是。十一爷偶然说起府上有位手艺极巧的姑娘,老祖宗听着欢喜,就想接人过去住一段日子。” 卫氏一脸懵然神色。 她倒不是见怪,而是在心里想:当初宫里的太妃想借人,澈儿都不肯,动辙闹出那么大动静,何况如今他们两个正好的时候……这可该怎么回老祖宗? “好啊。” 逆光一道修影,穆澈不知何时冠带整齐地站在门口。低掩的睫影盖住情绪,他平静地替吉祥应了此事。 分卷阅读341 “能得老祖宗的青眼,是她的福气。”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搞事情~~ 第179章 双璧争 “为何事叫我过去?” 看着丫头们收拾东西, 吉祥心头惴惴的,穆澈拿“穆家的孙媳妇都要过老祖宗眼”来应付,吉祥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细思慢想,又想不出究底, 察觉穆澈的神情隐晦, 吉祥更不安了:“你有事不许瞒我。” “没什么, 只不过……”穆澈滞了一声,点眉带笑, 用只他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说:“舍不得临儿你, 又不好拂老祖宗的意……你安心去就是,老祖宗极疼人的,生日之前一定接你回来,答应过要给你过生辰的。” 他这么真假掺半地说, 吉祥看他两眼, 只有信了。穆澈又嘱咐过去了平白不要外出, 有事同大嫂子与全儿说, 吉祥一一应下。 东府用物一应齐全, 是以吉祥只带了些衣衫与梳镜等物,随身琏瑚一个, 乘油壁车来到东俊府上。 大门二门有人一迭声传报进去, 奴仆知为贵客,低眉侧立两旁, 春和领着吉祥一路到老太太屋里。 这位穆老夫人,小阳春宴上吉祥是见过的, 时隔一季,却似比那时又衰老了一些。吉祥福身见礼,穆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坐到跟前, 视目前女子螓首丰泽,唇朱眉翠,好一番夸赞。 “那日吃了块小准儿带回的果子糕,颇觉受用,才知是你的手艺。这番叫你过来,别多心,权当陪我这老朽解解闷吧。” “老祖宗折我了。”吉祥颔头轻语,“能得老祖宗多瞧一眼,实是吉祥的福份,只望老祖宗别嫌丫头蠢笨便是了。” “怨不得……”穆老夫人原本歪懒在拐子枕上,一语被逗得高兴,倏又住了话音,没说“怨不得”什么,只笑着道:“你这孩子会哄人呢,我看吃不得亏。” 说着穆老夫人又叫各屋里的姊妹与妯娌过来见过,只介绍这是西府的司茶姑娘,然而这些深宅里无事话闲的女人们谁不知吉祥身份?皆对她十分客气,上赶着亲近。吉祥十岁入茶坊,十二岁待客斗茶,场面是不怕的,款款从容以对。 穆老夫人旁眼观瞧,颇觉满意,独卿儿这时不在,便说到这小孙女儿身上:“都是订了亲的人了,还这样着三不着两地尽日往外跑,她何时学得你们茵妹妹和这孩子身上的稳妥劲儿,我去了也能闭眼了。” 众人连忙解笑,这个说:“老祖宗千秋百岁,这话让外头几位老爷听见,又该不自在的。”那个笑劝:“全儿再不好,到底是老祖宗如珍似宝带大的,这会儿故意说来,无非想让我们夸她了。” 吉祥自己也不好意思:“我不曾比得全姑娘,她很好的。” 穆老夫人笑了,众人笑语不提,一时到了传饭时分。吉祥在卓清府用饭多是在风度林,偶尔过去萱宁堂,也不过一张桌几口人,不像东俊府俨然大家规度,摆桌布菜便用了一时,穆老夫人命吉祥在身旁坐下,南宫氏同孙长媳沈氏旁立布菜伺候。 不多时穆老夫人放下碗筷,吉祥也跟着众人放下,清茶润口。穆老夫人问了句:“全儿还没回来吗?” 南宫氏面上有些过不去,正待答话,外头传全姑娘回来了。 卿儿一身红泥洒金男儿装束,袖腰纤臂,高挽金簪,踏进饭厅先问老祖宗好。南宫氏斥道:“又去哪里胡闹了,越发没有规矩。” “我……”卿儿没等说什么,一眼看见吉祥,话音猛转:“你怎么在这儿!” 吉祥不显迹地冲她眨眨眼,心里恐是在想:我也想知道我怎么在这儿…… 南宫氏按着额角道:“这是那府上的司茶姑娘,你收敛点儿,别吓着人家老实孩子。” 卿儿心说我还能不知道她是谁吗,我们一起行酒玩乐的时候她可不老实,蔫里透着坏呢。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还惊疑不定地没想明白,穆老夫人先问道:“吃过了吗?” 卿儿回过神:“还没呢。” “正好,”穆老夫人指着桌上的两样菜品,“荷叶三果和虾子勒鲞特意给你留的,你就着用了吧。” “祖母用好了?” 穆老夫人道:“我不吃那个。” 四嫂子华氏抱着团宝对卿儿笑道:“这虾子鲞是叫厨房特意做给你的,别看这么一小碟子,挑那卵子虾又是晒干又是油煎的,就为取个‘多子’的好兆头,还不快领了去?” 言毕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卿儿自从订亲以来,因为平素性子不拘,被家里人打趣个遍,早就习惯了,一声不吭地座上吃饭,侧颊还瞧得出微微发红。 一同脸红的还有吉祥,那菜方才她也吃了两口,并不知有这讲究,这会回过味儿来,心尖突突地跳,又怕被人看出,端杯呷了口茶水。 卿儿吃饭时还不忘递给吉祥一个眼神,示意她抽空出来说话。然而吉祥一直没脱开身,饭后穆老夫人一味与她说话,闲问家籍故事,期间吉祥沏了壶清心养胃的淡茶奉给老祖宗,后者喝了半杯,颇为受用。 分卷阅读342 到了傍晚,使女请示姑娘在哪处歇下,好去收拾,穆老夫人只道睡自己屋里就是了。 吉祥从很小年纪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除了穆澈,没有同人如此亲密过。但经过一日相与,她发觉穆老夫人是如此和善一个人,不由自主想,若当初她的祖母在世,童年的生活会不会有所不同……这样想着,便无尴尬之感了。 几房儿孙媳妇来给穆母问请吉祥,因有客在,老夫人没有面见,叫她们都回去了。因想到吉祥的这个名儿,问她:“你的闺名便是这个吗,虽说喜庆,只不免落在人嘴里说,身份上不大相配。” 吉祥在妆镜前卸下钗环,想了一想,回身回道:“从前在家时有名字的,叫晞临。” “晞临。”穆老夫人笑道,“这方是女孩家的名儿。” “老祖宗!”这里话没有说完,一道玄青俊彩的影子蹿进内槅间,一眼看见吉祥身着寝衣坐在灯下,长发净垂,玉软无方,当下呆了一呆,戛然止步。 吉祥早已扭身面里,留下一个纤嫋的背影。十一反应过来,盯着鞋尖讪笑,“咳,一时忘了……” “你倒会忘。”老太太睨着他,那神情又似纵容又似生气,话音比平时重了些,“还不出去。” 十一忙不迭转身,余光也不敢往那里瞟,“您老早歇,明儿再来给老祖宗请安。” 此厢一夜无话,独自眠在风度林的穆澈却有些寥落。 习惯了怀里有个软乎乎的人儿抱着睡,才离开第一晚,他就百般辗转失了眠。 这件事有十一在背后撺掇,穆澈闷则闷矣,尚信那小子离不了格。但明知吉祥跟着老太太不会怎么样,向来好整以暇的人还是止不住焦躁。 到底没睡意,起来披衣掌灯,默了半宿书方罢。 到第二日他便调整了过来,外表与平素无异,卫氏还特意探问他一番,也没看出侄儿有什么不对。 对吉祥不在感到不安的反而是欢宁。他日日黏着吉祥看不出什么,一朝吉祥不在,欢宁三餐顿减,夜里睡觉被噩梦魇了两回。 小铃忧心忡忡地把这件事禀报穆澈,穆澈攒眉:“昨儿我去时怎么不说?” 小铃为难道:“侯爷请恕罪,小世子、小世子不许我们多嘴,只是昨天晚上饭后还吐了一回,奴婢们实怕小世子生出病来……” 她与巧蕙都是从粼王府跟来的,哪怕主子爷年纪再小,遇事也先听从他的吩咐。 穆澈一听便知,吉祥这一走,勾出了欢宁当初别母离家的伤心来,点点儿的孩子,心事已这样重,都知道报喜不报忧了。 穆澈未怪小铃,想了想也没要她往后事无巨细地报备,到含萃阁去瞧欢宁,只见小孩儿正身姿端正地坐在桌前写大字,雪毛狮乖巧地趴在主人身边,看见穆澈没动弹一下,洋懒懒地啴息噗了一声。 桌上纸笔旁放着各式糖果榛仁,都是塾里的淘小子们给欢宁的。那群半大公子顽皮归顽皮,对这个粉玉雕琢一样的小娃娃都很喜欢,家里有鼻涕虫弟妹的,直言想换了过,不用穆澈交代,一个两个自发地对欢宁照顾得不得了。 “荷任。” “老师。”欢宁看见他眼光一亮,放笔起身,把几篇大字献宝似的拿给穆澈,“这是今天的功课。” “嗯。”欢宁天分高,比起第一次拿笔时,已然工整许多。穆澈看过夸他两句,往他淡青的下眼圈看了看,撂下纸张说道:“不必如此苦功的,这时节出去玩一玩才好。” 欢宁低头道:“我喜欢看书写字。” “哪有天生喜欢看书不喜欢玩的人?”穆澈失笑,摸摸他的发顶,故意问:“是不是碧松没尽心带你?回头我说他。” “没有,碧松哥哥很好玩的!”欢宁连忙道,就是因为他花样太多了,欢宁觉得耽误了自己看书,才勒令他每天和自己说话不能超过十句。 可怜碧松两片薄嘴唇一筒豆子话憋得不行,只好变本加利地和凝麝说话。有时候欢宁觉得,凝麝哥哥要是清醒,说不定会把碧松哥哥按起来打一顿,毕竟乌鸦也不见得有他吵。 “行了,今天不学了。”出神间,穆澈不由分说帮他合上了书本,“叫碧松带你出去逛逛,上京这些日子,还有许多好玩的你没见过呢。” 没等欢宁摇头,穆澈侧眸一笑,清逸无伦:“看上哪些好玩的,买回来给你姐姐,等她回家逗她开心。” 欢宁目光倏而明亮,仰头望向老师,于心所愿地听见他说:“你姐姐过几日就回来了。” 晚间,穆澈怕欢宁睡不安稳,便抱到自己房里来睡。欢宁虽然孺慕他,但睡在一张床上还是有些不自在,穆澈也不习惯,爷俩各自一身雪衣,坐在床帐里无言对视,不约而同想起在昌黎时,小孩狠狠咬了大人一口,踞在榻上嚎啕大哭…… 欢宁的目光径先动摇,心虚地往老师手上溜了一眼,大觉丢脸,埋脸在被子里装睡。 穆澈闷笑一声,侧躺下来搂着奶香味的小孩,一下一下轻拍后背。 春夜万窍俱籁, 分卷阅读343 清阒悠悠,过了许久,久到穆澈以为小家伙睡熟了,欢宁却翻身挤出一颗小脑袋,眼神犹亮晶晶的:“老师是不是也很想姐姐?” 穆澈歪头,眼眸深处分外柔情,“才离开几日,怎么会想?” 欢宁有点疑惑,思索了半晌,稚气的声音很认真:“若是对荷任重要的人,离开一天也会想的。” 穆澈微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过了片刻,认命地点点头,“是,的确会想的。” 别说一日,便在她转身而去的那一刹,他己经开始想念了。 …… “三哥,老太太好端端地把那位姑娘弄来,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一大清早,穆庭凇被四弟神秘兮兮的样子搞得茫然,“替良朝掌掌眼呗,还能什么意思?” 穆庭冿嘀咕:“我怎么听说是十一……” “嗯?十一怎么了?”穆三郎拧眉问。 “没、没啥……”穆四被心头闪过的荒唐念头打了个突,心说人人皆知良朝在意那位姑娘,十一弟再怎么混也不至于……就没往下说,转身要走。 听话听到一半的穆三郎不干了:“哎回来,你到底要说什么,十一又闯祸了?” “没有没有,我那个衙门还有事儿,我先撤了啊。”穆庭冿头也不回地溜了,搞得他哥一头雾水。 另一边,十一的房门被咣啷一下踹开,薄面含怒的女子负手而立:“穆庭准,你给我说清楚,是你叫老祖宗把吉祥接来的?你在想什么!” 第180章 于愿足 穆庭准一夜好眠, 此时慢条斯理地吃着早点,闻声只是微抬了抬眼皮,“大清早哪来这么大火气,要不要一起吃?” 卿儿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我在问你, 你想干什么?” 穆庭准漫笑:“听不懂你说什么。” 卿儿神情明晦变幻, 到底是从小吵到大的, 几个瞬息她就镇下来,深吸一口气, 撇唇笑道:“我说呢, 要是没人提,老祖宗怎么平白想起吉祥来了?还有去年吉祥失踪,你怎么火急火燎满世界帮忙寻找,仿佛丢的是你的人, 还有外头你当成宝贝的茶梅……” 不知被哪句话戳中心事, 翼骨丰成的少年把茶杯重重一顿:“出去!” “小十一, 你我一道长大的, 你什么心思, 别人不知道,我再清楚不过。”卿儿凤眸眯起, 压出两道锐利的锋芒。 “咱们这几个小的, 打小是跟在良哥哥屁股后边长大的,你虽然和犁二哥最好, 但你写的第一个字,背的第一句诗, 是良兄教的。他惯穿白衣,你小时候也爱穿月白蜜合的衣裳,他写柳楷, 你最开始摹的也是柳字。” 穆庭准的眼色可见地低沉下去,卿儿与之针锋相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改穿深色衣服,写了多年的字迹也一并改辙了呢?” “你想和他争,”卿儿轻巧地挑起朱唇,每个字都捅人心窝:“争,得,过,吗?” “小石头。”穆庭准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长身而起,一步步走到穆来卿面前。 高挑的身量自上压迫着卿儿,那双年轻的眼透出几缕狷狂。 “既然知道我,便该知道我要做的事,从来没人能拦。劝你趁早歇歇,自己订了好姻缘背地偷着乐去,别管别人的闲事。” 卿儿气得瞳仁发抖:“你是仗着老太太疼你纵你胡闹,还是犁二哥不在跟前管不了你?你敢让他知道你的心思么,看他还认不认你!” “犁二哥在哪?你叫他来管我啊。”穆庭准喉咙含混出一声嗤笑,轻蔑地垂下眼睫:“有句话你说错了,有些事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争不过?” 卿儿甩手就是一巴掌,被十一精准地挡住。闻声过来的小厮们吓白了脸,一人上去分开一个:“祖宗、两位小祖宗!别上手,千万别动手啊!” 十一唇侧斜笑,隔着人轻闲闲地拨火,“你要动手,让你三招啊。” “你!”卿儿要被气死了,咬牙指他鼻子骂道:“哪天栽了大跟头,有你后悔的时候!” 小厮们看着甩身而去的全小姐,全都惊呆了,他们见惯了这两位冤家对咒,可这么多年也没几回闹这么大的……酉禄咽着唾沫问:“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穆庭准低头扑了扑袖子,漫不经心道:“闹着玩儿。” 却说卿儿一怒之下出门,满腹气闷无从发泄,便去顾锦当值的地方等他。 于卿儿而言,是没有成亲前不得与新郎见面的束缚的,她想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素来落落大方,从不觉这是件羞臊的事。反而顾锦守礼,一开始怕坏她名声,躲了几回,直到卿儿撂下一句“不想见以后都别见了”,这才好了。 待顾锦下值从府衙出来,便见青墙下朱衣女郎站在那处,几分无聊几分洒意,一只开得正好的梨白探出墙头,衬在女子渌渌鬓边,花颜不如人面。 一同出来的几位侪友止不住向这边打量,顾锦摸摸鼻头,快步走过去, 分卷阅读344 先是礼节性地一低睫,又忍不住抬眸多瞧她几眼,“怎么到这儿来了?” 卿儿盯着这张乖巧的脸,忍住伸手掐一把的冲动,只有四个字:“陪我喝酒。” “……啊?” 半坛酒下肚,卿儿的心情才好转一些,放下酒杯倚臂望着对面,眼眸迷离,闪烁着星河的水波,“还是你最好,不会气我。” 顾锦了然失笑,“又和小世子闹脾气了?” 以卿儿的性格,受人欺负根本不现实,能把她气成这模样的,普天下除了她那同胞弟弟不作第二人想。 敛袖往卿儿的碟子里搛了些菜,顾锦柔和地注视她:“他又怎么惹你了?” “他……”家丑不好外言,哪怕在顾锦面前,卿儿犹不自觉地想回护那臭小子,也许在她心底,十一烦归烦闹归闹,究底不会做出欺兄背伦的事来。 “反正他是个混蛋。”含糊地咕哝一声,卿儿又去够酒。顾锦也不拦着,目光始终不离卿儿容颜,忽然道:“这些天我在想一件事。” “嗯?”卿儿微红的眼尾向上挑了挑,“什么事?” “我……”隽带书生气的小公子似有些难以启口,顿了一顿,才低声道:“我想成亲以后,你、你若想搬出去住也可以,我爹娘都同意……” 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男子近来嗓音变得低磁,喉结轻轻一颤,沉澈好听的男声就舒缓地覆住耳膜。卿儿一开始呆呆的没听明白,茫然启唇:“什么?” 她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清醒了,直起身问:“你觉得我不能伺奉公婆?” 她脸上的不可思议过于明白,以至于顾锦有瞬间慌神。“不是,”他连忙否认,“你想住哪里都行,只是……随你喜欢。” 卿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未婚夫郎,仍旧处于惊诧之中。她想,自己到底给了对方什么样凶神恶煞的印象,以至于他连分爨另居的提议都想好了?殊不知那夜她大批女子无才有德的风姿,早已烙在顾小公子心里了。 两边都冷静了一下,卿儿厘清思绪后,凝视顾锦的眼睛,认真地说:“顾缘文,我虽然……虽然野了点,天伦道理还是懂得的,我不会叫你娶回一个母老虎,别家妻子媳妇能做到的,我也能。我,也许还不懂怎么宜家宜室,但我会学的。” “卿儿。”顾锦目光灼灼,“你什么都不需要改变,你之所为你,于我愿足矣。” 说着,他屏息去握对面的纤荑,这种事,他从前在大庭广众都不会做的,可与卿儿相处久了,他发现内心的肆意有时候是掩饰不住的。 卿儿发觉他的动作,盈盈含笑地等。就在两只手快要碰到一起时,突听一声:“缘文!” 那一刻,只有顾锦听得见自己在心里骂了一声。回头见身着朝袍的尚晏怀抱一堆文书进了酒馆,他佯做平常应了声:“迟年。” “哟哟,不巧了!”尚晏眼尖地瞧见卿儿,照例打趣一句,转脸奇怪道:“缘文你喝了多少酒,耳根子红成这样?” 对面忍不住闷笑一声,顾小公子恼羞成怒,瞪损友一眼:“你有事没事!” 尚晏这会儿还真没心思开玩笑,“有事啊,就路过瞧见你打个招呼,马上得回衙门里呢。” 顾锦挑眉:“不是才下值吗?” 尚晏年初才入礼部,平日在主簿身边打打下手,十分清闲。他听问抱怨了一声,看看左右,俯身压声道:“西戎来使朝贡,不日便至,之前也没个风声,礼部的事情一下多了。哎不和你说了,我先走了。” “西戎,来朝……”顾锦望着尚晏的背影,回头和卿儿对视一眼,眼光如出一辙的讳莫如深。 与此同时,大吵一架后的十一也没在府里闲着,正在街上闲逛,跟在他身边的还有吉祥。 吉祥到现在也想不通,十一出门为什么要拉着她,而她明明已经拒绝了,怎么这人到老太太那儿软磨硬泡一番,老太太就许了他们一起出门呢? 吉祥隐觉这其中有点不妥,思索间脚步不觉慢下,十一察觉,回首等她:“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吉祥跟上去,“去哪?” 十一看她,“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吉祥在外住了几日,只想回卓清府看看,也明知这话说不出口,便说随意。十一手指搭臂想了片刻,扬起一抹单纯的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两人拐了两条街,十一将吉祥带进一家门脸不太显眼的面馆。里面只有四张小方桌,柜台后头连着厨房,挂着一爿洗得辨不出原色的布帘。 很难相信这是东府小公子会来的地方,吉祥转头看了看他,而后听见十一点单,吉祥更奇:“素面?” 她以为他讲究挑剔,在外吃喝的去处必是名馆高楼,十一看出吉祥的心思,无声一笑,指指长凳示意她坐,“你不知他家的面多好吃,一会儿你就清楚了。” 面馆的老板是个身量不算高的干瘦中年人,上前来唤声“十一爷”添茶招呼,显见十一是这里的常客。不多时,布帘挑起,一位系着 分卷阅读345 碎花围裙的妙龄姑娘端了两碗面出来,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久等了。十一爷还是第一次带着朋友来,请尝尝小女子的手艺,可能入得贵人玉口?” 吉祥有些意外,十一把涮干净的筷箸递到她手里,孩子气地眨眨眼,“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快趁热吃。” 吉祥尝了,汤汁里沁着蘑菇和鲜笋的味道,格外鲜亮,果然与寻常素面不同。十一又向老板说拿手的虾饼做一些来,老板应着,叫他闺女去准备,一面笑道:“许久不见十一爷了,说来也巧,您若再不来,恐怕就尝不着阿绣的面了。” 叫阿绣的厨娘在里面嗔了一声:“爹!” 穆庭准笑问:“哦?这是怎么了?” “阿绣的好日子订下了。”老板说话时隐不住喜气,看来他与十一是当真相熟,神情如同向亲近的朋友献宝,“是个踏实的小伙子,阿绣嫁过去,也可以享些清福,不必再跟着小老儿这么辛苦了……” “爹!”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老板连忙朝两位客人摆手,笑脸上藏着狡黠的得意。 吉祥见他如此高兴,即使只是陌生人,也不觉弯了唇角。十一的神情被热气薰得看不清,片刻才道:“好事啊,恭喜。只是以后吃不着阿绣的面了。” 阿绣听见了,隔着帘幔道:“十一爷什么想吃,叫我给您来做便是了。” “胡闹。”她老爹半是斥半是宠地数落,“日后嫁了人,还做这烟薰火燎的营生?给我收心过你的日子去罢。” 穆庭准听他父女对话,淡淡微笑,笑中似有一霎落寞,只无人看见。他催促着吉祥多吃,一转眼的功夫,看见对街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方舴?宁悦玄身边的方舴? “老板,对面那幢铺面不是一直空着吗?” “是啊,”老板道:“只是最近好像被谁赁了去,常有人悄没悄往地进出,白天也鬼鬼祟祟的,不知闹个什么。” 穆庭准眼锋极快地眯了一下,方舴是姓宁的心腹,用得着他亲自现身的地方,必有要案,说不准姓宁的也在附近。 他对宁氏一族,不管作为他爹的政敌还是穆雪焉那档子事儿,都打心眼过不去,当下便要起身,看见吉祥犹豫了一下,有点后悔不该图清静没把酉禄带出来,转头对老板道:“我出去一趟,烦劳照看下我的朋友。” 吉祥诧道:“你去哪?” “一点小事。”十一眼睛瞟着对街,回眸看看吉祥,两边不放心,嘱咐她:“我就出去一会,你在这千万别动,等我回来接你。” 未佳斋门紧闭。 钟季竦一得知西戎来朝的消息立马赶了过来,当然不忘走的是侯府后门。戎族三年不朝贡,这一下子乍然动作,联想钟主簿前不久看到的密卷,难免觉得妖异难安。 他正与穆侯商议,忽然门被敲响,洛诵脸色不大好看地进来,附在穆澈耳边说了几句话。 钟季竦清楚地看见,在听完那耳语之后,穆侯爷的脸色变得比洛诵还要难看。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穆澈顿袖起身,带起一片寒风,“大人请先回去,此事容后再议。”一句话说完,人已走出书斋。 “……” 钟季竦如遭雷劈,呆呆望向徒留一阵风的空荡荡的门框,一颗脆弱的心脏仿佛受尽打击。“不是,还有什么比火烧眉毛的国事更要紧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我家魔星不做人,又要闯祸了。 第181章 腌臜地 空气里浮斥着污浊的气味, 五丈见方的地下室半明半暗,只从顶头错开的木板投下几缕不屑落足的光线。 这个阳光照不到的地界就开在当街对面,谁能想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个地室不仅置着粗糙的赌桌、廉价的酒肉、散幅的春|宫, 甚至靠墙还围着一圈木头板子搭起的床。自然, 还有人。 破败的帐子抽了丝,红袍加身的男人以两指挑开, 居高临下看了眼木板床上被捆紧的男人。 那人袒怀瘫倒, 混浊的口水还挂在嘴角,两个瞳孔完全舒张,整个人像是一具安详满足的尸体。 只不过“尸体”还有体温,只是表情过于怪异, 仿佛魂魄被抽去见了西天的佛祖, 安逸魇足得吓人。 宁悦玄弹指在男人膻中微点, 后者全无反应, 口水又滴了两滴。 大理卿冷嫌地蹙起眉, 他怀疑这人根本看不见自己,头也没回问了句:“都在这儿了?” “回大人, 一个没跑, 全扣下了。” 环顾四周,十来个表情呆滞的男人或瘫在床上, 或烂泥一样堆在墙角,对突入之人全无反应。唯二清醒的是两个一身肥肉的大汉, 大理寺的人冲进来时他们正在对赌,此时背对背被捆个瓷实,布团塞在嘴里, 瞪着冒火一样的眼睛瞪着这群天降之兵。 “盯你们半个月了,老实点!”一个兵卫踹过去一脚。 方舴隔着手帕小心地捧过一摊东西 分卷阅读346 给宁悦玄过目:“大人,搜出的‘丸子’都在这儿。” 十来粒龙眼大小的黑色丸药摊在帕中,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腥香气。 宁悦玄盯了一眼,狭长的眸子闪过三分冷光,下巴微抬:“化开一粒。” “啊!!”他话音才落,东墙角一个瘦如麻杆的男子突然挣扎着大叫起来,众人皆是一惊,有人便要过去控制住他,被宁悦玄抬手阻了,“由他。” “大人……” “无妨。”宁悦玄一双凤目紧紧定在发狂之人身上。 方才他们突袭而入,这个人刚刚服下“丸子”,这会儿正巧发作,只见最开始那声大吼之后,瘦麻杆长长地舒了口气,继而目光迷离地露出满足的微笑。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着这一幕,蓦地瘦麻杆大嚷一声“热”,浑身开始不规律地颤抖,又似极尽快活,又似万分痛苦,原地飞速打圈,并抓散了自己的头发,前俯后仰,戛戛怪声地嘟哝,听不清说了什么,却能听出音腔非常合辙,连起来甚至可比拟梨园曲调。 这一班人都看呆了,半个月前大理寺收到暗报,得知京城流进了一种令人神智不清的怪药,头一回亲临其境,都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化开,愣什么。”宁悦玄不知何时收回视线。 方舴怔营一下子,连忙找到半壶残茶倒在粗碗内,将一颗黑丸投入其中,瞬间“呲啦”一声,一股白烟冒出碗面,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低靡混浊的香气中。 “段头、”看守瘦麻杆的兵卫晃了下身子,瞳孔有一刹扩散:“我有点……好受。” 光闻味道便有如斯反应,可知这东西劲儿有多大。宁悦玄端碗放在鼻端嗅了一嗅,眉心拧成一个疙瘩,继而就往嘴边送。 “大人!”方舴慌忙拦着,“这东西不知什么做的,还是……” 宁悦玄神情淡淡,仿佛不觉堂堂大理寺卿亲身试药有何不妥,“正因不知道,才要试验。” 方舴急了,“还是我来吧大人。” “我在这儿,轮得到你?”宁悦玄目光都没改一下,语气里带着积久的威冷,“还是怕我像那样发疯?” 众人深知宁大人的性子,都不敢强劝,宁悦玄为了这桩案子劳心劳力半个月,这会儿顾不上脏,碗沿已挨到唇边,上头把门处突然喊了一声:“站住!” 方舴精神一震,莫非还有同伙?便听头顶传来打斗声音,他手底下的人堵着一人半押半打进来,一道少年声线穿透暗室:“你们偷偷摸摸搞什么勾当!” 踢开近身的一人,穆庭准一抬眼,与宁悦玄四目相对。 再然后,他闻着烟叶和靡香混和的怪味儿,看见了一屋子的痨病鬼。 静。 一时间地下室鸦雀无声,连之前吵闹的瘦麻杆也过了药劲儿,瘫在地上无声淌着哈喇子。 十一的神情完全可以用嫌弃来形容,“不是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而宁悦玄的眼神则明明白白表示:怎么哪儿都有你? · 吉祥在小面馆等了许久,也没见十一回来,她频频向门外张望,对街风平浪静,看不出什么所以。 “姑娘别急。”看出吉祥的焦虑,店老板躬身给吉祥续了杯茶,“您安稳等等,过一会儿十一爷就回了。” 吉祥勉强呷了口茶,心头那股隐隐的不安却压不下去,她又往外看了一眼,等不住了,起身道:“我这去找他,谢谢老板招待。” “哎,可是十一爷让我……” 店老板一个没拦住,吉祥已然离开。阿绣挑帘出来看见座位上空了,跺脚埋怨:“爹您怎么让那姑娘走了,十一爷交代了呀!” “腿长在贵人的身上,我能怎么办。再说,你爹这个岁数,死活拦着个年轻姑娘合适吗?” 面馆老板有些心虚,东俊府这位金主顾第一次来他店里还是几年以前,那时候的十一,在他眼里看来就是一个孩子。那时老板还不知他的来头,只记得对方第一次跨进自家小店,满不在乎地挂着一脸青紫,点一碗素面便狼吞虎咽,吃完一抹嘴,用一颗珠子当了饭钱,还夸好吃,以后都来这里吃。 当时老板只以为是哪家有钱公子哥撞天火运撞到了他这儿,并没当真,后来得知这位的来头,吓得关了半个月的门。留意着打听这位小公子的性情,十人里有九个说这是位混世的魔王。 还有一个是算命瞎子,白眼翻天地说什么“蚤岁了了,后运未济”,店老板也听不懂,总之这么多年,穆庭准没给过他们爷俩半点为难,反而对他们颇为照顾。 “头一回见他带姑娘来,”店老板从回忆中省神,“看来十一爷好事将近了……” “我怎么觉得她有些眼熟呢?”阿绣歪头想了一会儿,“爹,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领我去鹤心楼看斗茶,那个葭韵坊的茶魁……” “说什么呀。”店老板轻轻嗔了女儿一眼,“那位是入了卓清侯府的,都被你搅糊涂了。” 是我认错了吗?阿绣 分卷阅读347 还记得当时那个穿水绿流袖斗茶的女孩子,她有着和她一样的婴儿肥颊,圆润讨喜,一双眼睛分外透亮。 今天的这个姑娘,无论容貌气质确实都胜一筹,大约……只是相像吧。 · 暗室中的气氛,并不轻松。 面对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宁悦玄不轻不重地撂下碗,捻动指腹,薄眉轻挑:“看来贵府家教甚宽,庞毅那档子事儿一过去,阁下又能出来蹦跶了。” “比不上大人心宽。”十一倚手,“背靠大树遮不住风了,又在本职上如此勤勉起来。” 二人语锋针对,目光相峙。方舴喊了声“放肆”,十一嗤笑一声——别的不敢说,他在放肆一门认第二 ,还真没人敢认第一。 “就放肆了,怎么着?” 大理寺的手下个个屏息低眸,眼前两位都是大佬,东俊府的人摆明抓不了,至于顶头上司更是一块千年的寒冰,任谁也捂不化,他们这些小虾米,谁都惹不起。 宁悦玄没有被激怒,反而笑了笑,只是一双眼里没有半分暖意,“不怎么着,请你喝点东西。” 十一从进来就留意到那碗散着味道的水,闻言警惕地后撤一步,立即被宁悦玄的亲信封住退路。 “你——”十一知道宁悦玄这人难缠,也知道拿名头身份压他通通没用。他此刻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隐蔽、靡乱、有酒、有烟叶、有赌、还有□□的药散,就差女人了……姓宁的还真是在办公事,被自己搅了局。 十一心里飞速计算着打出去有几成把握,下一刹那,他就看见了女人。 看到吉祥的一瞬,十一的心跳都停止了。 被押着进来的吉祥整个人都是虚的,她不明白她只是探头向破败的店铺里看了看,怎么就被捉住了。 肩上的那只手扣得她很疼,想挣却挣脱不开。 等看清一屋子半裸着胸膛的无赖闲汉,吉祥跳着眼皮低呼一声,看向十一的眼神,像某种误入陷阱的小动物。 “放开你的爪子!” 十一直接冲过去,被宁悦玄迎身拦下,两道各出利鞘的身影在狭小空间过了数招,十一迟迟绕不过去,看着那张惊惧失色的面孔却无能为力,怒骂:“姓宁的!你是不知道我是谁,还是不知道她是谁!!” “原本都知道的。”宁悦玄招式写意,未退分毫,动作间嘴角泛起一个恶意的笑:“只不过现在看到你们一路,倒有些不大知道了。” 十一眼色瞬间阴沉,同时方舴的手指在吉祥肩膀微一使力,吉祥不防叫出一声,十一闻声停错,被宁悦玄一掌削散鬓发,耳边红了一道印。 十一不打了。 眼下受制不过一个吉祥,可他就是吃这一套。 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男子阴冷地看了对面一眼,“你想怎么样?” 宁悦玄很满意他的服软,下巴往桌上点了点,“说过了,想请十一公子喝点东西。” “别!”这个时候吉祥还敢开口,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还算镇定。她轻颤着说:“别喝。” 她不清楚那碗里是什么,但不妨碍她知道宁悦玄不是个好人。就像他曾经逼穆澈喝茶,还打算在小阳春宴强行带走袍儿——想到袍儿,吉祥神思微振,定睛望向红衣男人,吐字清晰:“大人不怕得罪穆氏两府,那魏国公府的帖子,大人大概不会想收到吧。” 宁悦玄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人皆有顾忌,他当然有,可别人也不会没有。宁悦玄玩味地看向冷眼相对的少年,“那位老国公我惹不起,我呢,也不喜欢强人所难,一切只看十一公子,是不是想让全京城都知道……” 微微压低的声线蛇信一样贴住十一耳根:“这姑娘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而且,是同阁下一起。” 十一的心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如坠冰窟。 吉祥听不见他们说话,急得大喊:“十一你别听他的,他不敢把我们怎样!” 十一怔怔地看着她,眼里的光采似被什么东西浇熄,静静流淌着一种无人看懂的情绪。 很奇怪,明明他是那么隐秘着叫嚣着,想把这女子占为己有,可听到这句威胁,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不能污了她声名。 那一刻他不知为何想起良兄,眼前晃过洁白不染纤尘的衣角。 十一很慢地闭了下眼。 他当然知道,宁悦玄说到底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可他也丝毫不怀疑,此人能使出无数恶心人的招数来。在针对穆家这件事上,宁悦玄绝无下线。 “我们赌一把。” 十一听见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挤出肺腑。宁悦玄眯起双目,有趣地勾唇:“你说什么?” “赌一把。”十一指着没来得及清理的赌台,上面撒着凌乱的木刻筹码,“赌输了,我喝,我赢了,你喝。” 少年重新昂起头,没有愤怒没有惧缩,一字字问:“怎么,宁大人不敢?” “既然十一爷这么敢赌,你我赌一局如何?”b 分卷阅读348 r   平空响起的泠澈之音出现在梯口,唯一的光源所在,此时汇聚在一人周身,玉冠广袖,不惹纤尘。 此人一步步走下木梯,与生俱来的温和面容没有丁点情绪。 他不急也不徐地走到吉祥面前,仿佛只是来接贪玩忘记回家的姑娘,站定,深深凝向方舴。 只一眼,方舴似被一杆冷箭穿透,不由自主放开手。 吉祥瞬间扑到穆澈怀里,穆澈单手抚着她,满身冷寒一霎尽散,目光在她肩膀上拧乱的布料停留片刻,眸底重塑冰雪。 转向室内光景,一寸一寸收入眼中。 在近乎凌迟的视线里,穆庭准低头。他这辈子除了父母长兄,好像还从没向谁低过头。可是这一刻的无地自容是切实的,十一恍惚了:他是可以做得更好不是吗,他们原本正在一起吃面不是吗,怎么会,他怎么能把她引到这么腌臜的地方来? 他嗫嚅开不了口,穆澈冷漠地看着红衣卿相:“宁尚北。”又冷漠地看向十一:“穆允臣。” 同样无起无伏的声调,是把两人归于一类。满屋子人大气不敢喘,只有宁悦玄这时候还能谈笑如常:“侯爷来得巧了。侯爷方才说,要与十一公子赌一局?” “赌个屁。” 三个字干脆落地,挨着滚热胸膛的吉祥迷惑地眨眨眼,仰头望着冷若冰霜的男人。 从来容裔得体不骂人的卓清侯就骂了,他没容任何人多说一句,径拉着吉祥的手腕走到桌边,端起那碗药散一饮而尽。 “良朝!” “哥!” 穆澈置若惘闻,侧脸如冰玉雕成,摔了碗就护着吉祥往外走。 所有人都傻了,连宁悦玄也反应了片刻,而后眼中浮现隐约的冷笑,没再阻拦半分。 十一原地立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追出去,连和宁悦玄计较都顾不上。重见天日的刹那他深深吸了一鼻子新鲜空气,把守在门边的袁邻袁邵看见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十一眼下顾不上这些,他看着前头冷硬的背影,心跳若擂,最终还是咬牙叫了声:“哥。” 穆澈倏然止步。 ——为什么要喝那碗东西?他不知道。 事实上从踏进去的第一步开始,他就气糊涂了。他带了人来、他可以和宁悦玄周旋、他甚至能治他一个罪,可是在看到吉祥那张轻抿苍促的脸时,穆澈一切想法都灭了—— 他不能容忍他的小姑娘在那种地方多留一刻。 脏。 说服宁悦玄最快的办法,就是如其所愿。 十一叫住他的时候,穆澈只觉一线火热从他的喉咙直烧丹田,无边无际的热潮,汹腾奔向四肢百骸。 他的指尖不受控地发抖,十一以为良兄下一刻就要转身骂人,没想到前头的人颤声问了句:“我喝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你不知道是啥就敢喝?不要喝陌生人给的饮料这是常识啊!虽然是我写的但我还是很气…… 十一是我的崽大家不要骂太狠哈=。= 第182章 繁华子 “我喝的是什么?”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吉祥紧张地握住穆澈手心,看着他的脸色可见地变得红润,又在下一瞬苍白化雪。 穆澈勉强提袍上了马车,身子歪进软垫的同时, 无意识发出一声似怨似诉的长叹。 他的状态很不对。 吉祥慌红了眼圈, 连连问他“哪里不舒服”, 声音软得滴下水来。 穆澈紧咬牙关,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他的感观变得虚渺, 好似体内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极尽抚慰着他, 又隐含凌乱的肆虐,他有种感觉,若是一旦开口,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甚至怕会伤到吉祥, 喘着粗气把人往外推, 吉祥却靠上去, 柔软的双臂环住他的身子, 是护人的姿态:“别动别动, 良朝你别怕,我们马上回家, 到家就给你请大夫。” 十一孤零零地站在街边, 望着那驾去远的马车呆立一阵,忽然提步追了上去。 等回到卓清府, 穆澈一身锦地衫子已叫汗水浸透了,汗珠一滴滴沿着他的额角滑到下颔, 两条漆黑的裁鬓直如湿鸦。 他的眼神明显散乱,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什么,吉祥一个人架不住他, 袁邻袁邵左右扶着公子到厅里,只能听见他反复低语:“我要他一只手,我要他一只手……”无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良朝,你看看我,我是临儿,你别吓我。”吉祥眼泪无声地滑出眼眶,紧紧托着他的手臂,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良兄!” 随之赶来的十一也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穆澈背对着他,看不清脸色,十一自己的唇角反而发抖,向穆澈走过去两步。 然后,穆澈毫无预兆跪了下去。 一声沉重的闷响,不约而同几声惊呼。穆澈紧咬牙关,一手借着吉祥的力量,一手青筋爆凸地扳着花梨桌腿,好不容易 分卷阅读349 站起来,拄在案上的手不听使唤,袁邻以为公子在找水杯,连忙递去,被穆澈反手掼在地上。 那真是银河乍裂的一声响,没人想到,这个温文的男人能够爆发如斯力道。十一手背被飞溅的瓷片划出一道细口,却感觉不到血流的温度,他怔怔望着眼前孱白的背影,耳闻一声叹息:“穆允臣。” 那声音是从喉管里挤出的,十一以为他会骂他,可那嘶哑的声音是依旧克制的、没有责怪的: “穆允臣,你是东府雏凤,教导的话轮不着我说,只、只一句……你有锋志俊才,不要用狷狂毁了自己。” 字字轻淡,字字剜心。 十一空洞地立在原地,浑身僵硬,良久不能动弹。 但是已经没人再理会他,穆澈说完后推开所有人,跌跌撞撞往东厢去,奔到自己的屋里反锁上门,不放任何人进来。 吉祥急得在外头拍门:“良朝你开门!让我陪着你!大夫呢,大夫还没到吗?良朝,穆良朝,你开门!” “临儿别恼,让我一个人待会就好了……”隔门的声音已轻若不可闻。 “你让我看看你。”吉祥满眼泪痕地哀求,心如百爪钩挠。她现在很后悔,她为什么要去吃那碗面,为什么要去东俊府离开他呢? 敲门都不应,吉祥一吸鼻子,“袁邻袁邵,把门砸开!” “我看谁敢!”里头突然爆出一声怒吼,迥不类穆澈声调,伴随着许多物件怒砸不绝。 “良朝……”吉祥心疼地闭上眼。 …… 游九被侯府的人请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红着眼的女子颓然蹲在门外,像只被丢弃的小兔子,说不出怜容惨淡。 一看见他,吉祥立刻站起身,黑漉漉的眼珠乞求望去。 游九温和地看她一眼,难得没有调笑,“他应该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放心,我去看看。” 游九并指搭在门缝微一使力,里面的锁“嗒”地一声震开。吉祥跟他到门边,游九推开一条缝侧身进去,用一根指头抵住小朋友脑门:“止步。” 吉祥委屈巴巴,又想哭了。 屋内一片狼籍,一股幽微的蘼香弥漫在才平静不久的空气中。游九轻快地打了声哨,一面避着地上乱糟糟的东西一面往内舍走,“穆良朝啊穆良朝,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他绕到山水幛里,目光倏然定住。 通篇渴笔,满目飞白,烟气幽浮,鬼神难御——那是散落在脚踏上的两幅丹青水墨。 游九平生第一次看纸上的东西也会被吓到,那笔锋转唳吞吐,已经不是人间该有的气象,稍一凝望,便心悸不已。 “良朝,你——”游九转眼望向床榻,再次愣住了。 松垮中衣的男子散发躺在枕上,整个人好像才从水里捞出来,鬓湿唇红,像一只萎蘼而妖冶的水鬼。 他好像还没从无限满足后的空虚分脱出来,迟滞地动了动眼珠。那漆点的一瞳,令游九这见过大风大浪的都恍然心跳,甚至怀疑老朋友是被什么附身了:“穆良朝?” “五石散。” 床上的人完全是正常声调,只是含着一丝丝疲惫,“晋时以石琉朱砂为配方,服之会有暂时的神思清明,体力强旺,枉称去病强身,其实是种慢性毒|药……这东西,不知什么做得,药性至少十倍于其上,瘾性太强,若传到百姓手中,流毒难料……” “这个时候就别忧国忧民了。”游九伸手搭在他脉搏上,觉脉相滑脱,是极虚之表。 他皱着眉用内力向外引导,试图把穆澈喝下的脏东西引出来,谁想到穆澈虚不受力,被一线力道牵引,整个人摔滚出去,跌在床下。 “……” 四目相对,游九装做无辜地扭开视线。 “怎么了?”吉祥贴着门扇听见动静,着急地问:“良朝还好吗?让我进去看看你好不好,求你了……” “咳,不是毒,所以引不出来。”游九听着软声软语的恳求,清了清嗓子,“小朋友挺担心的,说真的,你又不是女人,怕什么病容被人瞧——哎你急什么,我扶你。” 穆澈拍开那只爪子,自己咬牙爬回床榻,动辄又是一身汗。他喘匀了几口气才轻道:“叫你来不是治我,劳你留意这东西在韶京暗地还有多少,源头在哪。虽然大理寺管了,怕耳目不及,这东西太过霸道,我不放心。” 游九不耐烦地“啧”一声,“你可真是舍己为人光风霁月无私得很,我说你考不考虑铸块牌匾……” “阿九。”穆澈闭眼打断他,“你好像对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 游九闻言一怔,继而打着哈哈,“啊,我来前听你府上的人说了些。” “是吗?”穆澈睁开眼,水洗明眸平静地望向床外站着的人,“我还以为是玙亲王已经知道,告诉你的。” 那一瞬间,游九的表情难以言表。他脸上的笑容像颜料一样一层层剥离,到最后,只剩一个荒凉的内核。 “是啊。”他轻轻应了,没 分卷阅读350 有丝毫隐讳。 穆澈眼里露出微不可见的难过。 那天他去找颜不疑,临走时颜不疑告诉了他一件事,不,确切说来是两件事——玙亲王从年少时广纳才士,文为幕客,武为暗梢。其中两人是穆澈认识的,一个是宋二,另一个就是游九烟。 如果说听到宋二的名字时他是惊讶,那么当那个熟悉无比的名字传进耳朵,穆澈根本不知如何反应。 那种茫然,历历在心。 他由是明白了,为何当初游九会说那句:“你我公平了。” 因为他违背阿九心愿的时候,对方已经因这一件事,隐瞒了他很多年。 “药散的事儿我会留心,就这样吧。”这是游九离开前的结论,他没有太多的情绪,转身时说了句:“以后别见了。” “阿九,这些不相干。”穆澈之所以把话问出来,是不愿心存芥蒂,在他心里,无论游九为谁做事,都不妨他们的友谊。 但游九的下一句话打破了这种默契:“你的很多事,我都和玙亲王说过。” 事实上,玙亲王渴慕穆澈之才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初他选中游九的原因之一,就是游九与卓清侯的这层关系。 穆澈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白,顿了一下,还是笑了,“没关系,我没有不可对人言的事情。” 游九摇摇头,“我从来不信世上有不存在阴暗面的人,你是这么多年我唯一的不解,现下看来,你也是有的。” 他的目光侧落在角落的字画,上面墨色之勾魂摄魄,笔体之凌波诡谲,是平素的穆澈绝不会展现的一面,那是他深埋心底的、也许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黑暗狂嚣。 “都是血肉之躯一副,别以为自己是神,什么都扛在身上,憋久了会出事。” 游九说完再未回头,潇洒向外而去。就这样吧,他又在心里道别一声,就这样两不相干,也算干净。出了屋子,他对门外苦守的姑娘说:“叫你进去呢。” 吉祥眼睛一亮,毫不犹豫跑了进去。游九淡薄笑笑,体贴地为他们阖上门。 “良朝!”吉祥一径扑到榻旁,穆澈没料到她进来,下意识偏头向里,被吉祥扳着脸从鼻子到眼地细看,“你感觉好吗,为什么不让我陪你……” “已经没事了。别看,不好看的……”想伸手挡住清澄的目光,又舍不得,纤白的腕骨空悬,最终握住女子一缕发梢。 吉祥浓黑的睫毛离得极近,一呼一吸,都是独属她的幽甜体香,愈发令穆澈觉得刚出一身腻汗的自己脏乱不堪。然而她既进来了,必赶不出去,只得哑声道:“我想清洗一下,使不上力气,你……帮帮我?” 吉祥乐不得帮忙,这时候方有余暇看见角落的水墨丹青,“哎哟”一声,“这是你刚刚画的?” “别捡。”穆澈声音里还透着有气无力,脸色如雪雕玉琢一样。“这东西不详,一会儿叫人烧掉。” 吉祥直觉可惜,但穆澈的意愿,她都听从。等把人扶到湢室,她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人不愿让她靠近,是怕自己狼狈的样子吓到她。 在那个地下室,吉祥的确对那些瘫软流涎的人感到恶心。可穆澈自然不同的,她偷目看向他,即使衣襟不整散发披肩,他依旧贵气泫溢,像无意被雨水打湿的雪莲,萎蘼过后又会是晴风霁色。 吉祥视线从男人胭红的唇移到那枚清秀的喉结,咽了下口水,“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 穆澈睫尾微颤。 吉祥嗓子眼咕噜一声,天真相视:“有点好看。” 穆澈:“……” · 傍晚时分卫氏才从外头回府,得知这番兵荒马乱,还以为侄儿又出了什么大事,急忙过来探看。 穆澈把十一摘个干净,祸水全引到宁悦玄头上,由得伯母咒骂他。不一时东府的春和过来问老太太的话,问晞姑娘晚饭在哪儿吃,吉祥有些疑惑:难道十一公子没告诉老祖宗发生了什么? 她自然要守着穆澈的,便回话不回去了。这态度实则是小辈失礼,穆澈却没说什么。一连数日,只在院中静养。 中间他又发作了两回,没了那种药接济,万蚁钻心的难受。偏生他又要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吉祥却总能第一时间发觉异样,每每这时,便贴身紧抱住他,任由冷汗透湿衣衫,直到她的良朝平静下来方罢。 如是几日,渐渐安平。穆澈遭逢无妄之灾,精力顾不上西戎朝贡的事,听闻戎族使者已入京,着洛诵打听了一番,没什么异样,使团中也没有廖秀蝉这号人。 直至三月十五,圣上突召穆澈入宫。 传旨的巽使道西戎使者仰慕中原文华,中原文采又以韶京卓清风脉为佳,是以请求一睹卓清之子的风姿。 “那西蛮子什么东西,也有脸点名见我家澈儿!” 今早起穆澈又有些不好,本来已经恢复差不多了,谁料早上他的右手突然没由来地打颤,如何也止不住,才刚消缓,圣旨就到了。 卫氏埋怨归埋怨,圣谕当前, 分卷阅读351 亦无可如何。吉祥服侍穆澈沐浴换衣,瞧着他的脸色,实在不放心,“我与你一同去吧。” “我是进宫面圣……” “我知道。”吉祥认真地凝视他,加重语气:“我在宫城外头等。我要确保你安好,我一定要去。” 卫氏也说:“你让吉祥跟着去吧,来回路上有个照应,我也好放心。” 穆澈拗不过两个女人,只有遵从的份儿。临行前他扫了眼铜镜,步履稍顿,要来吉祥的面脂,遮住眼睑下两个淡青的眼圈。 西戎使者点名要见他,绝对不只礼节问候,一旦出了侯府的门,他代表的便是□□脸面。 卓清之子,清迈高亭,任何时候都不会丢任何人的脸。 那巽使已经等得有些着急,迎着侯爷二话不说,打马向宫城方向回还。吉祥在飞骋的马车里握着穆澈的手,他的手从来温暖,不知是否源于发作的后症,此刻冷得像冰,还一直渗着细汗。 她心里有些怕。 穆澈却似无觉,安逸地闭目养神。 一路无话,到了宫门外穆澈下车,向车中人道声“放心”,微整襟袖,步入宫门。 翩翩繁华子,容裔游天衢。这不过是诗人臆想中的美好,宫门从来深似海,似海一样的暗涌汹涛,似渊一样的深沉莫测,行走其间的人,衣冠楚楚皆为表相,真正的从容,是汗湿后襟依旧妙洁无两,是脚步虚浮依旧逸步当安。 是这样的铮铮骨鸣。 “卓清侯到了!” 小公公引着穆澈到紫殿外,墀上值守的公公诧异,“卓清侯?卓清侯方才已经入殿了呀。” 穆澈闻言皱眉,心中本能地升出不详之念。 正在这时,殿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穆澈入殿只见君臣位列,异族打扮的使者正在侃侃而谈。在使者对面,站着一个身穿青衣的男人。 男人将至知命之年,从面相上看却更年轻些。满殿的象笏朝服,此人一身青衣犹显不类,然而动静容止,皆入品格。听见背后的声音,男人微睐眼梢,余光落在穆澈身上。 穆澈傻了,徐徐吐出一个字:“……爹?”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爹回来了,青天就有了!老爹回来了,韶京有救了!(不是) 总之提心吊胆的宝贝们都不用担心啦,没有老侯爷收拾不了的烂摊子,托着底呢,放心放心~~~ 第183章 我不虚 穆菁衣回来的时机不早不晚, 西戎使臣只说请会卓清侯,至于老的还是小的,就不归他说了算了。 有这位笑谈风声的前侯爷在,不必穆澈费精神, 他前脚才至, 朝会便散了。西戎使者告退前穆澈特意留意一眼, 只见此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无论眼神还是相貌都无奇异之处。 “良朝病体初愈, 穆爱卿远道还家, 必有话诉,朕不留你们了。” 圣上体恤,令近使送穆家父子一道出去。看着暌违一年的父亲气色比出门前还好,穆澈的一颗心便定了, 低眉问安:“您与母亲在外这一向安好?” “好着呢。”穆菁衣瞅儿子两眼, 想说什么, 碍于人前没好开口。过了玉堂门, 他又转头瞅穆澈几眼, 眼神活像集市上挑肥拣瘦的相马人。 好不容易出了宫门,巽使躬身辞返, 穆澈才忍不住摸了一把脸, “孩儿脸上有东西?” 穆菁衣单刀直入:“怎么瘦成这样子?” 穆澈服下的那碗东西太过霸道,这十来天反复克瘾, 确实清减了不少。 谁知穆菁衣注意的不是这个,玩味地打量穆澈眼底的两个黑眼圈, 待出了宫门,老侯爷抬眼瞧见一个清窈秀丽的姑娘等在马车旁,自家大儿子与那姑娘并肩一站, 金风玉露,不省心的老父亲终于憋出一句:“年轻人,要节制啊。” 穆澈:“……” 吉祥:“??” · 尽管吉祥早有准备,可真到要见公婆的时分,内心却止不住的紧张。她想起了容华郡主,在她之前,穆澈阿娘属意的儿媳是那样的姑娘。 我会不会让三夫人失望?她会嫌我配不上良朝吗?见到三夫人我要先说什么? 斗茗场上伶俐无双的茶魁忽然笨嘴拙舌起来,这姑娘的柳叶眉尖浅浅蹙着,把好好的帕子拧作一团。她从来不曾妄自菲薄,可在这个当口,又矛盾地想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未来的婆母。 不是取悦,吉祥想让三夫人真心觉得,她儿子的眼光不会出错,自己当是那个,值得伴他一生的人。 长禧堂前春光正好,使女将吉祥引到小轩外,吉祥暗吸一口气,迈进雕阁的门槛。 三夫人乐阑柒与老侯爷离府一年,居所日日有人洒扫不绝,这一回来便可住人。吉祥去时乐氏刚刚换好衣裳,在见到她的刹那,吉祥眸光晶亮,此前种种担忧全都没有了。 穆澈与她说过:我娘是极好的人,你见到就知道了。东府的老太太也教给她:你们三夫人那样和软的性子世间少 分卷阅读352 有,不过理家却还是要学大夫人——吉祥看见三夫人的人才明白这两句话,这是位如春风和熙的长辈,只消一逢面,便会对她全然信任。 乐氏清秀的眼形与穆澈如出一辙,比之更要温柔三分,身着晴秋色家常襕裙,眸如秋水点露,面若细雪趺梅,不曾留一丝岁月痕迹,说不出的安婉亲切。 她的声音也好听,向吉祥笑道:“你便是澈儿信上提起的姑娘,果然清灵。我不在家,多亏你照顾他了。” “临儿见过夫人,不敢当夫人赞扬……”吉祥福身脸红,“都是公子照顾我的……” 乐氏笑了一声,拉过吉祥的手。“不须如此拘礼,你早晚是我们家的人,若非我与他父亲不在家,姑娘这会儿便该称我声娘了。” 她的亲和没有半分作伪,由此也可见穆澈那一身骨子里的好性子是遗传于谁。 吉祥不觉间便放松下来,乐氏问了几句穆澈日常之事,想起什么,着使女从出嫁的奁箱中取出一副沉檀精装的头面,打开来先有清润之气扑面,皆是兼金独玉打造的首饰,止这一奁,便是价值连城。 乐氏笑道:“头一次见姑娘,我做长辈的不能没表示。这一套是卓清府传家的首饰,当初我嫁进穆家,太夫人亲手把它交给我,现下便请姑娘保管吧。” “这、这太贵重了……” “怎么会呢。”乐氏微笑,孩儿的性情当娘的再知道不过,从前她只怕澈儿为人太通透了一些,娶妻生子之事,只当人生中一个必经的步骤,待之平常而已。 虽然她自己在出阁前也是这种想法,不过是嫁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直到遇见了那个对她死缠滥打的冤家,她才知道,原来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 如果不知此间乐境,未免便太为遗憾了。 “我要谢谢你。”乐氏笑向吉祥,谢谢你,让澈儿懂得了情之一字。 未佳斋中穆菁衣也在说:“我听说你和那姑娘的事了,奉旨出使都带着人家,终于有你爹我当年一二分风范了。” 老侯爷年少风流天下知,不思收敛的狂放和含蓄的穆澈相比,那迥然不是一个路子。当然青衣玉郎一出游,谁家闺秀不是怀揣春意,暗递情波?穆澈“月影水华”的称誉,也不过是捡他老爹剩下的罢了。 时过经年,风采未曾磨。穆澈解了束得过紧的鞶带,隐笑道,“您的风范都留在传说里供人敬仰了,孩儿这辈子望尘莫及。” 他在外头板板正正,一在父亲面前就完全放松下来,兀自倒了杯水坐在穆澈菁衣对面。 穆菁衣注视那只微微发颤的右手,眼睛眯了一下,转而又是调笑:“怎么虚成这样儿?不是我说,这一点你得学学你弟弟……” “爹,”穆澈哭笑不得,“我不虚。” “啊,是。”穆菁衣一副“男人嘛我都懂”的狡黠眨眨眼,穆澈被逗惯了,装做没看见,将老爹外出以来发生的几件大事一一汇报。 头一桩就是穆温去投军的事,穆菁衣听了轻飘飘支唔一声,也瞧不出舍得舍不得的。而后穆澈讲了巡幽时的始末,听见他将粼家的小儿子养在府里,穆菁衣眉头下意识抽动了一下,一脸牙疼的啧了一声。 穆澈敏锐地止住话音,“您觉得有何不妥?” “没有。”穆菁衣转眼恢复如常神色,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抬眼问:“藏书楼,烧了多少?” 正要说及此处的穆澈默了一下,起身如数禀告。穆菁衣也不知牙疼还是心疼,嘬着牙花子半天不说话,片刻后不轻不重道:“按理我该罚你,就是这么给我当的家?” “是孩儿不……” “放火的人呢?” “……”穆澈二话不说,直接跪下了。 “哼。”穆菁衣拿手点了点他,顺道给人薅起来。叹了两声,“也罢了,合该有此一劫。下剩的有多少珍本,得空理个单子给我,趁早儿付梓印出来算了……祖宗虽有家训,自珍不是个常法,天下学问,还归天下。” “是,孩儿也这么想。烧毁的孤本孩儿这些日子正在补……此事,确是我的错……” “听说你之前用了点不干净的东西,找人看过吗,对身体可有什么后患?” 他这语风转得太快,穆澈愣了一下,下意识摇头,然后才反应过来,父亲果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方才就是故意打趣他的。 他将这些日子派人调查的情况告诉穆菁衣,虽然还不明晰,但穆澈十分怀疑这事和西戎脱不开关系。 同时他也疑惑,父亲才回到韶京,怎能如此迅速地得知西戎使者在宫中请见卓清侯,家都没回先进宫了,而且还对府内所有事都了如指掌?问道:“爹,您怎么知道的?” 穆菁衣不答反道:“姓宁的干的?” 穆澈还没说话,穆菁衣又道:“写个字我看看。” 穆澈发怔,右手不自知向后背了背,想说“不用了”,却在老爹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穆老侯爷也不催他,也不逼他,就闲闲散散地倚在那儿看他。b 分卷阅读353 r   父子相对良久,穆澈终于开砚濡墨,玉白的手指执笔临宣,停了两息,写下一个“永”字。 写字的人皆知一种说法,“永”里含有汉字的一切笔法,这个字写好了,其它字不观可知。穆澈未及弱冠而书法大成,这个字自然写得极好,也只有极有眼力的人,才能看出那最后一捺气力不济,墨里纤毫现出断续。 穆澈垂下眼眸,嘴唇微微抿着。 那药散的确对他造成了影响,前些日子他便发现了这一点。游九说了,这不是毒,所以无从谈解,只有靠时间慢慢冲刷净莲底的淤泥,至于能不能回到最初的状态,没人说得准。 穆菁衣却道:“也好。”他看着纸上字迹,“别忘了你祖父给你‘未佳’的意思,你小时我常和你娘说,生得样样出色,天也生嫉。如今很好了,澈儿,别求全。” 上一任卓清侯就是这样,不正经的时候忒不正经,忽然认真起来又让人不适应。穆澈一生克己端方,仰慕他的人都在竞传卓清之子何等何等优秀,只有身边的亲人总在告诉他,不需要尽善尽美。 穆澈眼睛轻弯,“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呀,你和子温都大了。”穆菁衣一撩眼皮,“我一直以为澈儿长大后会去当和尚道士。” “??” 穆澈好不容易感受到的温情瞬间荡然无存,他第一次听到他爹的这种想法,也不知道这荒唐的念头打哪儿来的,苦笑都笑不出了,捂着半只眼睛:“爹,您也许还不知道,我是一个正常人。” “你现在当然不会啦。”穆菁衣哼笑一声,理所当然说起穆澈与吉祥的婚期。卓清府是讲理的人家,人好好一个姑娘,不能总没名没份地跟着你不是? 穆澈嘴上说全听父亲做主,眼里的光彩挡都挡不住。 说实话,穆菁衣逗了这个太过正经的儿子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他这么个小模样,习惯性又要嘴欠,穆澈警觉,赶忙拿话岔过去:“不说我了,您和我娘这一年都游览了何处,可有好景致?” “好玩儿的地方太多,一言难尽。”穆菁衣暂时放过他,“其实没打算这么快回来,就是你娘她……” 穆澈忙问:“我娘怎么了?” 穆菁衣又想起了那件窝心事儿,漂亮的修眉蹙了又蹙,又觉得牙疼了。 穆澈急得不行,“您别卖关子,我娘生病了?”说完又一想,不对呀,他方才见娘亲气色红润,并无什么不妥,而且要是娘亲病了,他爹哪还有这闲功夫在这磨牙? “你娘她……”穆菁衣欲言又止。 “?” “……有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担心儿子虚的老爹不是好老爹,自己身体力行不虚的老爹才是好老爹hhhh~~ 今日份欢乐源泉!下面本来还有老侯爷的精彩表演,但结尾没写完,明天一次性放给大家,感谢宝贝儿们~~ 第184章 金谷宴 第二日, 三夫人有孕的事遍传卓清府,无他,全因穆老侯爷雷厉风行地……求了一圈救兵,请他们劝爱妻放弃这个孩子。 乐阑柒年方四十, 不知天生丽质抑或保养得当, 看起来至少年轻七八岁, 在穆菁衣眼里,那更是新开的花骨朵也没有自家老婆粉嫩。可实际的情形, 乐夫人的这个年龄, 明显已经不适合生产了。 夫妻俩就此事发生了分歧,在途中闹得不愉快,这才提前结束了行程。 穆澈得知娘亲回京一路没同老爹说过一句话,颇是狐疑, 私下问:“不对吧, 能把我娘惹成这样儿, 还有别的事儿?” 穆菁衣摸摸鼻头, 瞥了两眼长相随母的儿子, 决定争取这个盟友,实话实说:“也没什么, 就是我备了一碗汤药……被你娘发现了。” 穆澈震惊了, “您想背着我娘……” “老子也不想,我能怎么办?”穆菁衣很绝望, 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压声道:“你娘有多想要个女儿你不是不知道!她也不知着了什么魔, 硬说这一胎肯定是个女儿……别的我都能让着她,关乎性命的事儿,我怎么办?” 说着说着他来了气, 瞪眼道:“这都怪谁?谁让你们两个小子不争气!” ……这事该怪谁您心里没数吗,爹? 穆澈不想说话。 末了,他还是领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硬着头皮到长禧堂做说客。 然而从卫氏到雪焉都没说动,穆澈身为人子,在这件事上实在不好说。 进去后乐氏把眼睛一嗔,问你也是来帮你爹的?穆澈当即就没法子了,乐氏这才高兴,拉着穆澈说了半晌关于他中意姑娘的事。 连吉祥也不能得免,当穆澈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吉祥忽然发现:自从老侯爷回来,穆澈好像卸下了身上的担子,孩子气越来越明显了。 事实的确如此。之前穆澈还惦着西戎使臣的事,派人时时盯着驿馆,无日松懈。被穆菁衣发觉后,用一句 分卷阅读354 “多大的事”包揽了过去,不用儿子再理会这些不相干的。 眼下就算天大的事儿,在穆菁衣眼里都没有劝妻子打胎来得重要。 不是他无情,恰恰相反,老穆拿乐阑柒当自个儿的命一样爱,他有两个儿子,已经万分知足了,不能因为女人家的一点心思就把她置于风险之上。 他活了一把岁数,没有怕过什么,惟独这个女人是他的命。半点闪失,他都承受不起。 可吉祥能做什么呢?论口才,雪姐姐和良朝都接连折戟,她总不能对她未来的婆婆说:你岁数太大不好再生孩子,还是打掉吧…… 所以吉祥去请安时,只象征性地瞄了乐氏的小腹一眼,便被乐氏请喝茶吃小点心,并细数了小侯爷的十大优点。 很好,她哄得未来的婆婆很开心。 很好……穆菁衣的心情变得一塌糊涂。 “阿七……”小辈不顶事,老将只好亲自出马,端一品燕窝羹凑到梳妆镜前,随身轻倚,不掩风流:“昨夜睡得好不好?” 得,原来不仅被冷战,而且已经分房睡了。乐氏淡淡扫眉,看也不看人,反而有意无意看了那燕窝一眼。 穆菁衣吓得连忙发誓,“这是干净的……” 乐夫人幽幽放下螺黛,轻叹一声:“侯爷,你真的不愿要这个孩子?” 穆菁衣注视花容月貌的妻子,沉默一晌,嗓音低沉下去:“阿七要为我生子,我分外情愿。可阿七,以你的年纪——我不是说你老——这风险太大了,你想想忠正公的元妻,还有老顾他们家……我能叫你担半分风险吗?” 乐夫人目光动了动,放软声线:“可我有预感,这是个女孩儿,我也有预感我会顺利诞下她,我的身子一向很好……”侯夫人盈盈抬起头,“我们就缺一个女儿。” “不。”穆菁衣斩钉截铁,“我们什么都不缺。”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乐夫人虽然和软,若铁了心要护肚子里的宝贝,穆菁衣也不能真的硬来。 他长长吐了几口气,使出杀手锏:“阿七你想想,想想咱们家的传承,这孩子是女孩儿的机率有几分?真要再生个小子,到时候怎么办,掐死还是送人?” 打心底里来气的老侯爷坑起自己的种儿毫不留情,乐夫人的脸立刻黑了,含烟眉跳了两跳:“出去。” …… 经这么一闹,长禧堂不安宁不说,也给风度林的洺萱提了个醒。她盘算一番,悄悄找到吉祥问:“姑娘的葵水是不是许久没来了?” 吉祥一听,面上就红了,幸而丫头们没在身边,掩帕低声道:“我本来就不大准的,千万不许出去胡说,听到没有?” 看着姑娘绣面羞嗔的模样,洺萱心说凭大公子的爱怜,这也是早晚的事。老侯爷回来了,姑娘的亲事也提上日程,纵使好事多磨,终究是磨到头了。 一路瞧着姑娘走过来,洺萱知道姑娘把大公子喜欢得有多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心里也为吉祥高兴。 魏国公听说穆侯爷回京,特意吩咐袍儿上门拜谢,袍儿出落得愈发高挑亮丽,过来这府并不生疏,多数时间都是与吉祥一起叽咕咕的说话。 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只是热闹中不免有烦恼,穆菁衣一天天掐着日子计算,吃不好睡不下地琢磨怎么尽早除掉那个小祸害,免得月份足了伤及乐阑柒的身子。 时值桃花盛放季节,穆菁衣想来想去想到个主意,他在城西金谷园包了场子,大宴两府,请众多姑嫂侄媳齐登场,就不信没有一人能说动妻子。 正好吉祥上一回东府的聚会没去上,这次便正式作为穆澈的未婚夫人出席。 欢宁也是要带上的,说来这小家伙拜见乐夫人时丝毫不认生,奶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乐夫人是谁,欢宁望着那张好看的脸,脱口便叫了声:“姐姐。” 在场的穆澈听见,嘴角险些抽了筋。 偏生穆菁衣觉得有意思,哈哈大笑,捞起奶娃子转了一圈,“那你看我这个哥哥好不好啊?” “……”穆澈从前无比希望父母早些回家,然而在那一刻,他为家里的辈份担忧的同时,忽然很想替老爹安排下次出门的行程。 宴会那日却逢吉祥的生辰,穆菁衣得知后命园主多添了两台小番戏班,又铺摆半亩鲜花时卉,裁一水儿五彩凤凰纸鸢飞天,彩地趺锦、青天缀凤的阵仗使得吉祥都有些不敢去了,早起换衣时还在说:“太隆重了。” “你可晓得我还拦了多少?” 穆澈笑笑地看她新妆,那身广袖流仙压海棠衬着女子的肌骨,宛如嫦娥下凡一般。“你不知我爹的手笔……” 老侯爷千金买笑的脾气京野遍知,年轻时为博佳人一回顾,铸金玉笛跨麒麟马,在乐家门前吹奏了一天一夜的逸闻至今传扬。穆澈之前只限于知道这事,直至他接手府务一个月后,总账房欲言又止地找来,说出一句他至今不忘的话: “侯爷,咱府上有钱,你不用省着花……” “把我的风头都抢没了……”穆澈略 分卷阅读355 带委屈地嘀咕一声,贴着吉祥的肩颈嗅了满腔甜香,厮磨耳鬓,低磁的气音钻进耳蜗:“后儿我再单独给你庆一场。” 吉祥俏媚地缩了缩,娇笑道:“哪有生日过两回的。” “你想过几回就过几回,只收礼物不长年岁,好不好呢?” 风月有良饮,年岁不催妆。此生临际,便是最好时节。 金谷园是京城最繁华妙丽的庄园,冬日踏梅雪,春来赏桃花,峻山丽水环绕重楼复殿,能在这儿宴上一场的东道,富贵豪奢四个字,缺一不可。 将夜时分,银灯红烛璀璨流华。吉祥作为寿星,成为女席这里的焦点,收的贺礼堆得比小山还高。贺生的都是自家亲友,一茬茬的笑脸迎来,有夸吉祥好容貌的,有夸乐阑柒得了个好媳妇的,还有说穆澈有福气的……总之你好我好大家好,若非吉祥婉拒推脱,必会稀里糊涂地被灌许多庆生酒。 幸而乐夫人在旁护着,只有卿儿那一杯推拒不开,全姑娘押着酒杯硬喂了她一口,且非果酒,吉祥饮完那一杯,眼睫濛濛地坐在乐夫人身畔,似一尊施了胭黛的瓷娃娃,整个人乖乖的。 “临儿醉了吗?”乐夫人时不时转头看顾她。 吉祥萌里萌气地摇头,坐在那里安静地听曲子。 听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发困,又有些酒热,便半眯着眸子倚在案角扇帕子。忽而嘴唇被冰了一下,吉祥倏然睁眼,水气未散的黑眸映出一张俊逸笑脸。 穆澈就手将葡萄喂到她嘴里,吉祥尚有些薰醉,不知他何时上来的,鼻音秾秾地叫了一声:“良朝。” “嘘,回家再撒娇。”穆澈笑音低低。 吉祥迟钝地看着他,心想这里这么多人呢,谁又撒娇了?殊不知是穆澈趣她。她抿着唇不说话,一味看着眼前人,只觉得今天的良朝格外好,横看也好竖看也好,怎么看都无可挑剔。 怎么会这么好呢?吉祥直直地望,醉醉地想,穆澈已被她看得心热,余光瞄了乐氏一眼,他娘正与长辈们说话,便伸手在桌子底下抓住柔软的手,声音带着酒气问:“开不开心?” 吉祥点头。她开心,这是她这么多年来过得最盛大的一场生日,她被保护着、簇拥着,人来人往,花锦飞鸢,为她齐贺芳辰。 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这么好的男人给她的。 穆澈目光脉脉地看着她,口里却道:“这样就开心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时,雕阑外的夜空突然划过一道耀眼的光芒,吉祥愣神不到的功夫,一团团烟花在空中绽起。 明亮的花海仿佛开之不尽,层层叠叠,明明灭灭,将整个韶京的穹顶都染成求得红颜一笑的我心倾付。 那烟花亦非普通烟花,每一朵将熄时,便会幻作一朵饱满花朵的形状。小孩子们聚在一起指天惊呼,大声互问这是什么花,叽叽喳喳没个定论,其中一个穿嫩柳衫的漂亮童子最为淡定,仰看烟花,瞳仁灿亮:“那是茶花。” 炫彩迟迟未停,在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中,吉祥听见耳边的轻语:“这是我准备的。” “……” 这么大的动静,别说金谷园,便是全京城都该听得到。底下露榭的兄弟行大声打趣: “良朝啊,你可太腻歪人了!” “受不了啦!嫂子快把他赶下来喝酒!” 也有没大没小的坏笑接口:“颇肖世叔当年风范!” 其间夹杂着穆伯昭的斥音,不过很快又淹没在笑声里。穆澈此夜罕然放纵,遒秀的后背斜靠长阑,几缕散开的黑发挂在垂低的睫毛上,跌荡风流,笔不能摹样。 “是啊,”男子懒声懒气地笑:“我腻我的,你们也只有眼馋的份儿。” 底下的年轻人不干了,一个个酸得哇呀呀,吉祥更难为情,这会儿酒也醒了,面对众人若有深意地瞧着她笑,急得埋头在穆澈手背狠狠一捏。 “哈哈,你们嫂子掐我了,我还是下去喝酒!” 穆澈下楼时夜空还有烟花的余色,乐氏向吉祥笑道:“从没见他这样高兴过。” 吉祥低着粉透的小脸,声似蚊呐:“他喝醉了。” 却说烟花乍起时,花枝掩映的合欢池旁有两人临水而立。 其左一个女子微微避着身子,从侧影依稀见得冰清窈丽,恰如眼前一川净溶春水。 女子身畔的男人亦是好模样,两人便这么不近不远地站着等花火声停,水中烟花极尽潋滟,状似有情,翻似无情。 待烟花落幕,男子轻道:“我此来没别的意思,只是夫子一面难见,我回京这些日子……心里记挂不下。” “多谢杜公子。”穆雪焉的声音有礼而疏,“公子托家弟转交的秦州产物我收到了,转赠朋友,她们都很喜欢。公子以后不必再费心。园子里还有宴席,我先过去了。” “雪焉!” 杜云觥头一回当着穆雪焉的面叫她的闺名儿,雪焉愣了一下,便要走开,杜云觥下一句却是:“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并不 分卷阅读356 悦心于我。这么多年,你从没给过我一丝希望,是我一直妄图,时间能暖化一个人的心。如果可以,我宁愿把余生所有的温暖都给你,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 杜云觥笑着,眼里分明是苦涩,他一个字的心里话也没有说出口,包括那些,埋留在时光里的暗暗欢喜与辗转难眠。 去秦州办一回差,见到那么多死于饥馑与恶疾的人,杜云觥终于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注定是人力不能挽回的。 比如生死,比如爱憎。 “夫子放心,从今往后,在下不会再……纠缠夫子了。” 他用了一个令自己厌恶的词儿,想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找个痛快。然而说完之后,他的心里便空了一块,并且知道,这空缺会长长久久地存在。 穆雪焉沉默了一瞬,转身面对这个比她小了六年,也执着六年的男子,衷心地欠身福礼:“多感公子错爱,公子雅致诚德第一人,日后必有前途似锦,美满姻缘。” 杜云觥似乎勾了勾嘴角,俊美的脸掩在夜色中,不辨悲喜。“是……真心话吗?” “我无虚言。” 杜云觥点点头。隔水传来年青子弟的欢声,他不知听到一句什么,跟着笑了笑,如释重负般长声一叹:“能得夫子一句赞,不枉了。”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正色向穆雪焉一揖。直起身的时候,忽然伸手把人曳进怀中。 雪焉来不及叫出声音,柔软的身躯已被男子的胸膛贴紧。 “自缚多年,谅我最后放肆这回吧。”贴在耳垂的声音热切又悲凉,“吾愿夫子余生安好,觅得良人,长乐无极。” · 女眷们受不住夜里露气,看过几台戏先行散了。 至于穆菁衣交代的任务,谁也不是个傻的,人家两口子的事儿,外人说得深了浅了都落埋怨,大多向乐氏寒喧问候几句,也就罢了。 只有南宫夫人语重心长拉着乐阑柒劝说:“你想想你现在的生活,夫妻和爱,子息争光,没有一点琐屑用你操心,还求什么呢?妇人产子本就是桩险事,何况已经是这个岁数,你要三思啊。” 这番话和卫氏苦口婆心劝她的几乎一样,新婚小妇人都盼着早日为夫家诞下一儿半女,而她们这些过来半世的,方知其中艰辛。乐阑柒不是不明白,只是,“我自打知道有了这个孩子,就舍不下了……我知道,若非顾念我,侯爷他也一定高兴极了。” 南宫夫人道:“孩子就是咱们女人的命,妹妹能理解。只是一条,妹妹说句不中听的,但凡你有个什么差池,你叫你家侯爷往后怎么活?” 这一句话问住了乐阑柒,兀自沉思不语。 本来高高兴兴的宴会,乐夫人离开时却显得心事重重,这且暂搁不提。却说男人们仍旧饮乐,东俊侯穆伯昭难得放松,与穆菁衣一道说话,一个小厮忽从曲榭绕来,附在穆伯昭耳边说了句什么。 穆伯昭脸色巨变,又勉强按捺,转眼示意穆菁衣与他找个僻静地说话。 两位长辈离席,众人多不留意,穆澈从那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 世父从来稳如磐石,能让他一听就神色大变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小事。穆澈等了一阵,不见爹爹和世父回席,放心不下,便找了个由头寻了出去。 金谷园地方极大,其间台榭水岸环曲,一不留神便误入迷境了。穆澈找不到方才那个传话的小厮,月夜下循水而行,拨过一缕槿枝,余光突见身侧有个黑影。 穆澈脚步一顿,那人已经转到正面。四目相对,穆澈的瞳孔了若无迹地缩了一下。 这样热闹的宴会,偏偏缺了东西两府最好热闹的十一。穆澈此前向穆庭凇问了一句,三郎说十一不知突然哪儿来的孝心,在家陪着老太太吃斋,没有来——现下再看,他还是来了。 两人之间隔着事,再不能似从前那样亲密无间。水色氤氲的少年身影显得隐晦而孤孑,他叫了声“良兄”,而后双膝跪倒。 穆澈原本有些冷淡,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怔了一瞬不到,没有动弹,没有说话。 “我错了。”十一径直道:“良兄是为了我好,我却混账,不识好歹。良兄可以怪我罚我,打我骂我,但请别放在心上……” 说到最后,他的尾音微微发颤,穆澈终于轻叹一声:“十一你呀。” “去岁那日你问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么不能为、不愿为、不屑为之间相去几何?我本想告诉你的。” 十一猛地抬头,目光深隐。 他们两个一人跪在冷冰冰的地上,一人立身坦然受之,没有去扶。穆澈说道: “立身处世,何所为何所不为,人人会说忠恕之道,在乎一心。可此心之准绳又由什么来规量? “我年少为求天地至公之理,曾无日不格天之祸福、君之赏罚、官吏之详议,甚至鬼神之鉴察,愈向深察愈觉洋洋大端,头绪纷乱……那段时间,我很绝望。” 十一从没听他说过这些,他不知道这位万事从容的兄长,也会 分卷阅读357 有过一段用“绝望”形容的时光。他想了想,“可你还是求到了。” 这么多年的清磊高落,不会地天生地养,草本随枝。他是一定依着一颗笃定的内心,去践行他所认同的道路。 “不在那段时间,那时候太笨了。”穆澈似乎想到年少时格物无门的自己,淡淡笑了一下,转看十一,点了点自己的心: “是,我知道我的道,我自知因何而活。但这些都教不了你,天高地广,我同十一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但十一,你自己会找到答案的。” 十一寂静半晌,一个头磕在地上。“弟承兄长教诲。” “这做什么?”穆澈不忍了,俯身拉他,“往常什么祸没闯过,至于这么大的礼?起来。” 十一没动,面孔隐没在阴暗的春夜,把一字字从心里刮出来:“弟行思昏聩,那时只顾与良兄赌气,对大嫂绝无……非分之想。请良兄恕我。” 穆澈的手指僵了僵,“我知道。” 他把十一带回酒席,穆菁衣已经回来了,只是穆伯昭不在,说是不胜酒力回府去了。 十一被一群人围着罚酒,穆澈向父亲投去目光,穆菁衣仿佛能看出他的想法,示意他什么都别问。 等到筵散回府,已经后半夜了,父子俩坐在马车里,穆澈看着爹爹的脸色,“出了什么事?” 穆菁衣没形没样地叉着双腿靠在厢壁,语气听不出是轻松还是凝重:“今晚圣上在宫里赐宴招待了西戎使臣。” 穆澈:“然后呢?” “然后,”穆菁衣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戎使说小族弹丸之地,向来仰慕华夏之风,此行机会难得——提出中原与西戎举行一场斗茗会。” 穆澈脑子嗡地一声,猛然想到三十年前的旧事。 “圣上,答应了?” 穆菁衣点头。 穆澈整个声音都沉了,“……条件呢?” 穆菁衣“哈”了一声,如果说他之前还保持着淡然,这一声讥笑后,眼里那抹张狂的神气展露无疑:“我朝赢了,他西戎每岁加倍纳币,奉天山圣女入宫御圣;他们赢了,从此不再朝贡,并要娶一位郡主回去和亲。” 穆澈的表情与穆菁衣截然相反,他的心随着父亲的话一寸寸地往下坠。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疑问:圣上怎么会同意? 三十年前,先帝草率应下茗战,以至于输地百里,污政讳莫如深,当年尚为郡王的圣上跪谏先帝收回成命,却被斥责禁足。如今往事重演,圣上怎会重蹈复辙,难道他忘了当年…… 最终穆澈什么都没问。他忽然想起了颜不疑说的那句话:“九五之尊的帝王,威严最不可撼动,胜心也最容易挑动。” 当年的先帝,是为自负;今日的圣上,是要雪耻。 少年时的明晰利弊傲世风骨,经过积久岁月的磨洗,只剩下不容挑战的威严。 威严是不管代价的,西戎之所以敢提出这件事,就是算准了这一点。穆澈仿佛又听见穆庭翚那日的轻叹:“圣上老了……” · 晨时风露重,才卯牌时分,宁府门前出现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这个三十来岁年纪的男人赶了一夜的路上京来,一身滚纹青灰长袍还沾染着夜间露水。被管家请进门后见到宁悦玄,他寒暄不及道一句,颤着声问:“西戎要与朝廷比茶,圣上没同意吧?” 宁悦玄惊异地看着这位表兄:“表哥怎么来了?圣上……答应了。” 只见这位三江茶商少东家,祁门鸿渐流的少掌门脸上顿时血色全无,“晚了,完了。” 云寒山唇齿嗫嚅着,宁悦玄分不清他说的是“晚了晚了”,还是“完了完了”,他从没见过意气风发的表哥这副样子,倒杯热茶塞到他手里,“哥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云寒山现在看见茶就恶心,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撂开茶杯,“我们赢不了。” “表哥慎言。”宁悦玄皱眉。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中原要与西戎比试茶技,谁人不道一声蛮子不自量力?朝中亦在积极准备,在这当口,谁敢说一句丧气的话,那就是不想让脑袋搁在脖子上了。 云寒山深吸一口气,盯着宁悦玄的眼睛,“我问你,内茶司的茶技,比我云家如何?” 宁悦玄似乎意识到什么,狭眸刹那闪烁,还是回答:“自是云家更胜一筹,放眼中原茶人,也未必有能出云氏其右者。” 云寒山目光凝冷:“就在半个月前,云家突然来了一帮人,挑衅云家的茶道不值一提,族中几乎所有的长老出手,应战十八场——” 他在表弟逐渐变冷的眼神里启齿:“无,一,胜,绩。” 作者有话要说:  前半章的日常真是写得太快乐,老风流要是早出场二十年,就没他崽崽什么事了。 然后,大家知道该谁出场了吧?(眼神暗示~~) 第185章 风行偃 祁门云氏, 于中原茶人而言高山景行的存在,结果同一伙不知底细的人斗茶,一 分卷阅读358 场都没有赢下。 宁悦玄的冷汗后知后觉从背脊浸出,他好像没有听明白, 咬着字问:“一场都没赢?” 云寒山默了默:“……只有一场平局。” 宁悦玄马上问:“是谁?” 云寒山道:“云梦泽。” 宁悦玄一怔。他对那小子的水平还停留在从前的印象, 他想, 连族中长老都无法搞定的高手,凭他那两下子怎么可能? 仿佛看出表弟的心思, 祁门少主微微苦笑, “阿泽的古灵精怪你也知道,他在对战时耍了一点,花招。” “……至少他没有输。”宁悦玄从接二连三的错愕中抓住一线希望,然而云寒山下一句话便浇灭了他的期冀。 他说:“与云家对阵的那人……与我年龄相仿。” 宁悦玄目光猛沉。 “那人脸上带着一张银质面具, 始终不曾露得脸。他背后还有高人, 他称那人为师父, 云家甚至连他的深浅都试不出……后来才查出这行人可能来自西戎。” 祁门少主深吸一口气:“我上京这一路, 经徐州、狮峰、凤阳, 得知各地的瀹茗高手都被这行人战败,他们, 是一路斗到韶京的——尚北, 你明白了吗,茶风不竞, 老祖宗的好东西落到了夷狄手里,我们, 赢不了。” 宁悦玄侧脸铁青。 他想起圣上刚下达这个旨意的时候,玙亲王曾极力劝阻,说大国不应以赌戏率然成国策, 惹得圣上龙颜大怒,满朝侧目。当时他心中不屑,认为玙亲王做作太过,直到此时,他方明白圣上许出去的是什么…… “不。”良久的寂静后,大理寺卿沉声道:“有一个人,未必会输。” 云寒山目睹了家族的打击,对此不抱希望,恹恹地抬了下眼皮,才要问是谁,宁悦玄想起什么,反问道:“阿泽呢?” 云梦泽此时正在葭韵坊。 白衣少年仍是原来模样,只是一身浮扬之气褪去七八。他漂亮的腕骨稳稳托住手臂,在一套行动流水的动作中点成一盏茶汤,谨示对座的男人。 男人神态随适,半道半俗的水田宽袍写意地罩在身上,正是葭韵坊主颜不疑。 颜老板往茶案上仅瞟一眼,对身旁道:“你看呢?” 是了,屋里除了两人之外还有吉祥,她在闻听两国斗茗的消息后便赶了过来。 现下,恐怕满京城的茶坊都在谈论这件事,而又以三大坊之一的葭韵坊门庭若市——甭管往常做生意竞争多么激烈,但同行心中都有杆秤,知道谁是韶京城茶道最好的人。 事关国事,连最小心眼的习生馆长也颠颠抬了两蒌镇馆之宝银霜果炭来,请颜不疑分析分析形势,拿个主意。 颜不疑一如既往躲进后院成一统,前头全甩给宋掌柜支应。 屋里的两个年轻人脸色都不太轻松,吉祥还是习惯称少年云松,她问云松:“方才便是与你对战那人的手法?” 云松沉沉点头,“若非我最后用了一饼自制的茶团,仗他不了解成茶茶性,云家的脸就真没了。” 肃容盯了那盏烟岚缭绕半晌,吉祥道:“是他。”她抬头看向坊主,剔透的目光朦着一层清冷光晕:“我和他对过阵,一定是冷流千。” “这么说来,”颜不疑似笑不笑,“真是那师徒俩在背后搞鬼。” “冷流千是昌黎之变的罪人……”吉祥想起那片血染冰河的战场,想起那些战死的人,想起容许,手都在抖,“为何不把他抓起来?” 这个问题不用颜不疑回答,云松都能想明白:“戎人狡猾,那个人带着面具,没人能证明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而且我敢断定,进京的使团内一定找不出他了。” 吉祥额角冒出一滴冷汗,“那么茗战的对手不是他,就是……” “廖秀蝉。”颜不疑一字字道,眼里终于出现锐利的锋芒,“他会亲自上场。” 吉祥心里打个寒颤,第一时间想到她师父——若是傅济,未必不可与同门师兄一战。 颜不疑看出她的想法,嗤笑摇头:“早在三十年前,蜀东流一门就被天家屏弃在外了,他那个脾气,不会来为天子效力的。” “那……”内茶司的茶技尚不如吉祥,不提也罢。傅济不肯现身,剩下就只有颜不疑能一亢高下了,吉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的坊主。 然颜不疑不事权贵的臭脾气在京也是出了名的,果然这老狐狸意味深长地一笑,一副随我心情的样子。 云松心里都要急死了,他亲眼见过对手的恐怖实力,这不止关乎于云家,更有关天|朝脸面,正想要劝说一番,忽听前楼喧燥起来,隐约间杂着摔杯斥叫的声音。 颜不疑眉心微皱,扬声向外:“在闹什么?” 一个小伙计忙不迭过来,隔门回话:“坊主,刚刚从皇城传出消息,西戎使者向圣上请旨,在茶比之前,先以琴、棋两道与中原高手切磋一番,热个身场。店里茶客们闻听,恨骂戎人狂妄,声讨了起来……” 分卷阅读359 吉祥倏尔蹙眉,云松咬牙顿桌:“真得寸进尺啊!” “喂,后生,我这旧年紫檀桌不是给你撒气的。”颜不疑不咸不淡地吩咐伙计,“我用的可都是上好茶器,谁碰坏了什么,记得叫他赔。” 云松:“……” 吉祥出去时犹听见茶楼中众人议论,有那上了年纪义愤填膺的,拍着桌子道:“西域弹丸之地,再怎么不想安分,不也被岩虎关武将军镇得服服帖帖吗?我朝虽说以礼服人,他们还真敢蹬鼻子上脸了!” 有的说:“你们发现没有,琴、棋、茶,都是卓清侯府的风雅事啊,我怎么觉着蛮狄子是冲着卓清府来的……” 存些见识的便接口:“卓清四事,琴棋诗茶。戎人狡猾,故意不选诗书比试,想也有自知之明,知晓这中原经籍书义不是他们能读透的,故才选了淫巧技艺门里的。诸公且看,这差使十有八九会落在卓清府头上。” 吉祥耳听“卓清府”三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连忙赶回府中,穆菁衣已被召入宫去。 穆澈在家,见吉祥回来便问颜不疑怎么说。吉祥沉吟片刻,为难道:“坊主似乎不大想出手。侯爷入宫如何?” 穆澈抿着嘴角摇头。 兹事体大,他本要一同入宫,却被他爹拦了。老侯爷说一不二,说了他回家后一应事情不用小辈操心,就真没再让穆澈沾过手。 皇宫,议政殿。 换了朝服的穆菁衣姿采青松,正在恭聆宸意。圣上道:“西戎此番名为切磋,实有备而来,狂妄如斯,不得不给他们颜色瞧瞧。爱卿方才所言,西戎参与昌黎之变的事情,良朝之前已向朕禀过。要动,但不是现在。” 穆菁衣道:“臣明白。戎使大张旗鼓,恨不得天下皆知两国斗茗,想是势在必得,赢一个蠲币娶女的缓和之机,壮足部落,发展戎汉通姻,以图他事。” 圣上目光凝锐:“所以朕要胜,光明正大的胜。朕要让万表皆知,华夏之风过处行偃,使九服四邻皆伏阙称臣,不敢再生异心!” 穆菁衣深深垂首,“臣明白。” 明白归明白,对弈对琴的人选还要好生商榷,毕竟这关乎到此后斗茶的士气。 谁想国手馆的首席棋待诏们没一个争气的,平时你争我抢互贬棋技,接到旨意后反而你推我让,一个个谦逊起来,生怕落败一子就输掉脑袋。到最后,众人居然联名推举出一个女子。 这群衣冠楚楚的大国手给的理由还挺充分:“小阳春宴上,国手馆两个棋待诏与集贤院阮时乔,三家共战卓清府司棋姑娘不敌,这等场合不容有失,自然需要一位高手。” 圣上看见这道折子,气得龙须微颤,当着臣子的面儿脸上过不去。 好在穆菁衣善解人意,干咳一声:“女子好,用女子对战,也给戎人一个下马威。陛下不消担心,这姑娘的棋力连穆澈也不敌,不至耽误大事。” 圣上的脸色好了些,半晌才道:“也好。她是你卓清府的司棋,赢了朕有重赏,这份头功跑不了爱卿府门的。” 穆菁衣不像穆伯昭,在朝中半份实职也无,不过事关雅比,没有比卓清府更有经验的了。功劳穆菁衣不需要,眼底精光闪过,拱袖道:“只是这位司棋姑娘,目下未在蔽府……” …… 宁悦玄一头雾水被召入议政殿,看见穆菁衣也在,当即觉得不妙。 果然才行过礼,圣上不怒自威的声音便传来:“你这大理卿做得越发出彩了!” 宁悦玄眼皮一跳,余光见穆菁衣不着迹地微笑,忙跪下去,“陛下恕罪,臣不知做错何事?” 圣上睨目:“你不知?良朝为人宽厚,什么事都不与朕抱怨,你便仗着他好脾气,从他眼皮子底下夺人吗?” “?”宁悦玄原以为穆菁衣给圣上告了状,要讨算他逼穆澈喝丸药那一笔账,这会儿听得云山雾绕,却又不是那件事。 他疑惑抬头,听圣上不轻不重地数落:“小阳春宴你上门去抢人家魏国公的干女儿,朕看在太妃的好日子,忍了你。可你也不想着修修私德,又匿了人家卓清府的司棋姑娘……尚北啊,你叫朕说你什么好?是,你是还没娶着媳妇,可也不能……” 宁悦玄一张脸都快没地方搁了,偏偏此事他没的辨驳。捱到最后,他只得答应明日将司棋带入宫中,离开的样子堪称落荒而逃。 穆菁衣同他一道出来,闲庭信意地拢拢袖角,对得到的结果整体还算满意。 圣上最后那两句话反复在宁悦玄耳边回荡,以至于他耳根还是红的。穆菁衣经过他身边瞄见,撇唇淡笑:“光棍打久了就是有这点难处,脸皮越来越薄。” 宁悦玄冷着侧脸:“侯爷这番回京,是要替令郎当家做主了。” “哪儿啊,”穆菁衣深邃的目光不可探测,轻描淡写:“年轻人,受点挫折是应当的。” “哦?”宁悦玄仿佛听见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侯爷一回京,便一力荐举才及弱冠的林状元补刑部尚书的缺,在我顶头施令行事,难不成还是心 分卷阅读360 血来潮?” “不是说了嘛,年轻人,受点挫折是应当的。” 穆菁衣两眼弯弯,笑得像个和蔼的长辈,趁气头上的后生没防备,在他肩头拍了两把,施施然走远了。 第186章 毕生局 最后一子落下, 枰中黑龙受缚。这时门外传来唤声:“独苏姑娘,走吧。” 屋里的女子睫宇微低,随手抹乱了棋枰。 这是个很美的姑娘,秀曼清怜, 只是眼底总似藏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让旁人琢磨不透。 她起身开门, 木黑的眼珠没有情绪。仰头看了眼暮春的天空,碧蓝如玉。 “走吧。”她对门外的侍婢说。 被宁悦玄劫出卓清府, 独苏的日子和从前没有分别, 宁悦玄待她不算坏,她依旧每日看棋谱,自己与自己下棋。最大的区别,大抵是身边没了玉楸那个丫头——当时不觉得, 一分开才感觉到, 有个活泼的小姑娘在身边是件挺好的事。 小轿一路入皇城, 这里本是像她这样的人, 一世无缘接近分毫的所在。 外宫门落轿, 宁悦玄红袍襟正,已在等着她。 独苏微微仰头看了男人一眼, 平淡的神情没有改变。她对他没有恨, 也没有怕,没有恩, 也没有孽。 她只是一个下棋的人,有时独苏自己会这么觉得, 爱憎是多余的东西,毕竟她所有的时间都消在了棋子上,被日复一日的三百六十一个交点磨逝春秋。 好笑的是, 不久前她听说穆温从军去了,似乎是宁悦玄有意放进来的消息。她不懂宁悦玄为何觉得自己会在意这件事,难道他以为,她会与卓清府的二公子有什么了不得的纠葛吗? 杨柳的风从面前吹过。 “不用怕。”这是宁悦玄带独苏进去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对弈在国手馆进行,圣上御趾亲临,同在场的还有穆菁衣,以及太常寺、礼部几位侍郎。 独苏拜见圣上,起身后经过穆侯爷身边,后者点了她一眼,放轻声音:“赢了这一场,姑娘下半辈子的身家有保了。其它账,我们慢慢再算。” 独苏的眼神向旁避了避,西戎派出的是个彩巾缚头的长须男子,看见对手后眼睛微不可见地一眯,“女人?” 太常寺卿扬头道:“本朝国手如云,□□弈术不过游戏尔,便在闺阁之中,随处戏乐可见。客自远方来,我朝自然礼让三分,免得教人认为以大欺小。” 西戎使颉汝面作微笑,“如此,远臣愿遂君意。尝闻贵国高手切磋,有当湖十局,引以为美谈,今日不若便以十局为限,令敝人领略一番贵国高招如何?” 弈棋是一项极度用脑的比赛,颉汝深知女子体力上的劣势,想在局数上作文章,被穆菁衣当场看穿,拂袖淡笑:“阁下有所不知了,我朝素以中庸为道,讲究过犹不及,便以五局为限吧——独苏姑娘以为如何?” 独苏道:“好。” 颉汝一口气憋在胸口,只得笑笑,还颇为绅士地向对面的女子做出手势。 二者在御用棋座两方坐定,颉汝笑道:“请圣上恕罪,小臣还有一个提议。” 太常寺明大人的霜眉跳了两跳,就差大骂番邦子屁事怎么这么多!连宁悦玄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但人家有话,当主人的总不能不让说,颉汝谢过圣恩,一副恭谨的模样道:“中原围棋奥妙无穷,我族部落也肖仿创造了一种棋戏,既然两方切磋,那么请以两局戎棋与三局中原围棋的形式进行,不知可否?” 一言既出,四座瞬间沉寂。 宁悦玄眉目冷薄,目光从独苏纤弱的肩膀越过,冷冷盯着颉汝那张看似敦厚实则狡黠的脸,“阁下想让对手现学现下吗?” 颉汝笑道:“连复杂如厮的围棋都不过是闺女游戏,区区粗陋之道,又何烦之有?且不过小试两局,尚有三局为贵国擅场,难不成这位姑娘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此人口锋着实厉害,言语至此,做为东道主再要讨价还价,便显得小气了。圣上沉吟片刻,问独苏:“你可行吗?” 独苏微微凝息,尚未回答,颉汝抢着说:“——姑娘若无把握,我可以容让三子。” 明彧一听这话,生怕他下一句就是“等到下围棋时,你也让我三子”。“不要脸”三个字几乎呼之欲出,幸而独苏虽然寡言,内里一点不笨,静静道:“不用让。” 颉汝愣了一下,干笑两声,而后将戎棋的规则讲了一遍。有当行的棋待诏在旁听着,只觉戎棋的复杂并不亚于围棋规则,不禁为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姑娘捏了把汗。 独苏兀自岿然不动,听罢点了点头,两方开始摆子。 她自六岁浸淫棋海,早已触类旁通,是以下第一盘戎棋,竟跟得上颉汝的路数,前半盘紧紧咬住对手的势头。 颉汝心中暗惊,此时方信中原真不是随便找个女人糊弄他,这还真是位数一数二的高手。后半盘他专注凝思,倚仗熟练优势,以两子险胜。 分卷阅读361 上来先输一局,众人的神情或多或少有些变化。独苏却在一盘的实践中迅速掌握了戎棋的精髓,在第二盘中,狠削猛打,棋路凶得不似一介弱女。颉汝倏尔色变,连连追补,结果却仍无力回天,双方打成了平局。 在数子确定之时,一缕汗渍从颉汝头巾下流出。 他下棋这么多年,从未见识过只下两盘就能与他打成平手的人,这得有多高的天赋?他甚至隐隐恐惧,如果再多下一局…… “末技而已。” “……你说什么?”颉汝盯着对面的人,表情古怪之极。 独苏其实也在前两局的博弈中消耗了大量心力,只因脸色惯常雪白,不熟悉的人都瞧不出来。她把话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这种棋不过是末技而已。规则看似复杂,却根本未学着围棋根底。” 颉汝眼里闪过一抹阴鸷,“姑娘好像一局还没赢吧?” 独苏的唇角很浅地勾了下,眼睛直视对方:“后面三局都下戎棋试试?” 这是一种很矜傲的挑战,微微抬起的下巴勾连秀长的脖颈,闪瞬之间,散出一股难言的魅气。 颉汝只感觉被无形的拳头击中胸口。 他不敢应。 因为他知道那样的话自己真有可能会输。 周围观战的人心中同叫一声好,有人低声道:“不愧是卓清府出来的姑娘,方才我尚有些担心,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穆菁衣耳朵极尖,闻言笑笑地瞟了身畔的后生一眼,那意思是我府上可养不出这样的人。宁悦玄装做不见,心中同样有些意外,他见惯了独苏逆来顺受、沉默少言,从没想过她也有挑衅人的时候。 等今日事后便放了她吧……他忽然冒出这样个念头。放她与她弟弟团聚,过简单安稳的日子去,毕竟是为国立了功的…… 旁人心思各异不提,棋盘上已开始了第三次厮杀。 换回熟悉的棋子,独苏本能地感觉心安,她捻子起落,本应稔若茶饭的手感却迟迟找不回来。 不对……怎么回事…… 关注棋盘的穆菁衣也觉出不对,独苏竟然跟不上颉汝的棋路,布下的三条暗线皆被封堵压制。 颉汝嘴角露出一抹阴黠的笑意。 “姑娘口中的末技,似乎扰乱了姑娘的思路啊。” 原来他的目的在此!穆菁衣赫然明了:先用两局戎棋充分消耗对手的心力,再在乍一转换下穷追猛打,逼得对方丧失常度! 独苏往日对局无数,经验丰富不假,但对阵这等老成谋国之人,还是略显稚嫩,不待她调整过来,对方已然笑意岑岑地落下了最后一子。 独苏脸色白了一层。 棋面看上去黑白相势,说不准谁输谁赢。棋侍郎上前数目,数完喃喃道:“平局。” 平局,又是平局。 独苏竟然在自己最擅长的围棋上未敌戎人,三局过后,她一局未赢,还落后一局……换言之,胜下那两局,她只能胜不能败。 第四局伊始,颉汝开始下快棋。与其说耍花招,毋庸说这也是一种长战的策略。独苏如果要跟上他的节奏,必要牺牲巨大的心血与算力,如若不然,同样要忍受对面飞快落子后以逸待劳的折磨。 才过中盘,独苏脸色便如金纸一般。并非她身体孱弱,端看颉汝满头汗水,便知他施展的迫力同样反噬着自己。 可就算自损八百,他也要伤敌一千。他心里非常自信,就算是青壮男子,应对他这种变幻无常的打法也会头痛水已,这一局是输是赢都不要紧,他要的,是彻底摧毁这个小姑娘的神智,要她在最后一场无以为继。 果不其然,颉汝意在施压,并不计算子目,独苏凭着两个劫眼艰难取胜,却在拉锯的过程中迅速虚脱。 观战者尚未发现她情况不对,独苏想让自己缓一缓,恢复过来,可她粉白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棋盒。 珠玉撒落的声响惊动众人,这下大家都发觉了——独苏的脸颊白得吓人。 棋官连忙去捡棋子,宁悦玄上前一步拦了他,亲自俯身去拾。 绛红的袍角不惜坠地,宁悦玄将玉白的棋子一粒粒捡回盒中,放到独苏面前,看着她清凉无着的眼眸,低声问:“还能继续吗?” 独苏的咽喉在咚咚咚地跳,仿佛一开口,一颗心就会迸出来。 这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学棋极累时才会出现的症状,那一回她体力——实则是脑力不支,昏睡了数日才恢复过来。 女子咬牙点头。 只有一局了,她告诉自己:眼下是平局,你只需再赢一局,最后一局。 穆菁衣忽道:“眼下将及晌午,不如两方暂且罢战,用过午膳后再继续吧。” 颉汝掌心托着几枚棋子把玩,闻言悠悠笑了一声,一脸客随主便的意思。 独苏却断然说:“不能停。” 颉汝是如假包换的弈道高手,这一休息,她虽可得喘息之机,对方必定比她 分卷阅读362 恢复得更快,到时候,她便真没把握能撑下最后一局了。 学棋多年,她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未逢过敌手,记不得有多久没尝过快意厮杀的滋味。今天这场对战,独苏感到了久违的压力,浑身的血液同时也被胜欲激发。 “我能的。”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她眼底铺展的是捭阖纵横,心中盛袭的是棋局今古。 她要把这口气撑下来,她说:“侯爷,我能赢。” 第五局。 到了图穷匕现的阶段,双方都没了从容的余地,每下一子,都是步步为营。偏这局被颉汝猜中先手,独苏只有更加谨慎,力求一子不失。 瞧着那姑娘唇角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下去,众人的心被提了起来。有近旁伺侯的小黄门,看着那姑娘弱白的侧脸,没出息的甚至红了眼眶。 除了台阁外的莺鹂啾鸣,国手馆鸦雀无声。圣上色不形外,眼锋亦有些阴翳,命人将自己的一盏参茶端给独苏,小黄门忙不迭递到姑娘跟前,独苏手掐棋子,轻抿一口,目光不离战局。 当湖十局,传扬得好听,亦是当初两位举世国手倾尽一世心血的大成之战,亦以一人呕血告终。小小棋子,亦能杀人。 那一口参茶的荣恩没有奏效,将至收官时独苏开始举棋不定,满目密匝匝的黑白相间,似连一子都容不下去。 穆菁衣见独苏脸色变得雪化的一般,心道不好,沉声道:“投子吧。” 围棋的规矩里,投子等同认输,此言一出,满场惊异。 独苏恍若未闻,用力咄下一子,颉汝也已然汗湿襟背,却还有笑的力气,直视女子的脸应对一招,独苏颤着指尖拈出一枚白子,再一次,落不下去。 苦修灵思,力有尽时,那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倒下,穆菁衣重声道:“丫头,弃子!” “爱卿。”龙座上的天子突然发话,“观棋不语。” 这些声音独苏一概没有听见,她举臂僵持半晌,终于窥得一个间隙,便要落子,哪知吃不住力,整个手腕跌在棋盘上,打乱了半扇棋局。 颉汝“哟”了一声,伴随着一口气长长吐出来,“这该怎么算法?” 观战者的心都揪起来,下不过就耍赖抹乱棋盘,那是小孩子用的把戏。独苏伸手在腿上狠掐一下,颤碎娇音:“我可以复盘。” “呵,好啊。”颉汝乐得随她。 独苏将棋子一粒粒剔出来,再一枚枚还原,复盘的过程,无异于重历一遭针锋相对的艰难。圣上发了话,无人再敢打断,独苏一直将棋盘恢复到方才落子之前,将白子稳稳地落进天元。 颉汝望着复还的棋局,低叹一声:“中原有你这样的女子,当真难得,可惜……” 此后他没有再揶揄,一直到棋局结束。 “至少求个平局吧……” 棋侍郎数目的时候心中暗暗祈求,可对比两个弈者的神情状态,也知中原这一阵胜望不大了。 颉汝长舒一口气,他悠悠瞧着方才一个个趾高气扬的汉朝官员们满脸丧气,心情十分爽快。他想,中原自诩文明之邦,棋道不过如此而已。 “半子。”独苏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很是轻弱,但颉汝还是听见了,怔了怔,“你说什么?” “我赢半子。” “这不可能!”颉汝道,他是先手,他刚刚明明把对方逼得左逃右窜,这小丫头明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好棋侍郎这时数完子目,他也怔了一怔,继而扬起眉心大喊:“胜半子!独苏姑娘胜半子!陛下,咱们胜了!” 一时间各人脸色精彩纷呈,颉汝死不能信,白着脸自己数了一遍,果然只差半目。 他输了半子。 他已经逼迫到这份儿上了,居然、居然还有人能绝境逢生——直至告退,戎人的目光都是恍惚的。 独苏静静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官员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回去,齐向圣上朝贺,只有穆菁衣拧眉向少女走去。 在放松的笑声里,那声轻微的咳嗽微不足道,等到有人呼叫的时候,独苏面前的棋盘已被鲜血溅满。 穆菁衣把住了她的脉门,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转头道:“叫太医!” “独苏姑娘这是怎么了……叫太医,快,快叫太医!圣上勿观,当心惊扰龙体!”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太医没有赶来的空当,独苏又吐了两口血,全洒在穆菁衣身上。 宁悦玄隔了两步,看见女子惨白的面色,眼底沉坠。老侯爷轻声安抚着:“太医就快来了,再坚持一下。” “我……” 穆菁衣不让她说话,独苏目光空空的,竭力道出:“大公子和吉祥……他们待我都好,我负他们的,今日、今日还了……” 穆菁衣道:“我知道,不许说话了。你撑着这口气,不会有事的。” 独苏摇摇头,阂阂的喘息声使她听起来像个破陋的风橐。不知为什么,她努力睁大眼睛,仍旧觉得 分卷阅读363 天空不如来的时候蓝了,连春天的最后一缕柔风也感受不到了。 是云遮住了我的视线吗?独苏很短暂地想起她十年间没有见过几面的胞弟,然后尽着此生最后的力气,道:“我不知道……火起的时候里面有人……” 穆菁衣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情,“不怪你。” 独苏听到这句话,嘴角很轻地动了一下,而后竭尽全力扭过头。 被看的人知道她未了的心愿,默了一刹,捏掌轻道:“我会照顾好你弟弟。”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在小黄门一迭声的通报中,把一生留在一局棋里的独苏平静地闭上眼睛,泪无一滴。 作者有话要说:  ——平—— ——复—— ——心—— ——情—— ——线—— ……写得太细了,我的错。本以为能写到穆小侯怒而出场。 独苏……可怜可叹吧。 第187章 仰川月 穆菁衣出宫的时候, 与一个人擦身而过。 圣上到底是听劝的,祁门云寒山入宫禀述后,圣上即下旨,张皇榜召民间茶道高手, 三大茶局联名推荐葭韵坊主颜不疑, 他此番正为入宫面圣。 二人迎面遇见, 同时顿了一步。 穆菁衣此时的脸色显得寡淡,浸血的衣衫已经换下, 但那阵冲鼻的血腥气仍哽在心头不去。两人目光相对, 都没说话,也都没动弹。 直到领着颜不疑的巽使催了一声,颜不疑才随之向宫门走去。 侧过身畔时,他目光微微上挑, 犹如隐密地向穆菁衣抬了抬下巴。 回到府里, 穆澈一瞧见父亲的神色便知不妥, 皱眉道:“输了?” “还不如输了。”老侯爷的声音轻如风烟, “那姑娘, 没了。” 穆澈骤然凝眉。 听父亲讲述始末后,穆澈袖中的手用力握紧, “如此……是不能善了了。” 他没有忘记独苏做过的事, 凝麝现今还时好时坏地在府中,可在他的打算中, 独苏应受的是公正的判裁,而非被异族欺迫至亡。 “别急, 他们蹦跶不了多久。这笔账,别人不算,我一定会算。”穆菁衣眼中隐隐锋芒, 在穆澈肩上按了一下,“圣上下旨厚葬,只暂时不许声张出去,有恨有气,等雅比结束再了。” 言讫又交代一句:“这话别传到后苑,女人们胆小。” 不用他嘱咐,穆澈也不能告诉吉祥。吉祥知道烧藏书楼的是独苏之后,着实难过了好一阵子,每每提起,总是蹙眉。 要是再教她得知独苏已逝,更不知她要存多重的心事。 穆菁衣回长禧堂沐浴,穆澈便拐去风度林。他与吉祥提了几回搬到东厢的话,但吉祥在风度林住习惯了,一应物什也都在楼中,暂时懒得挪动。 行过勒石,露盏几个正端着热水进楼。穆澈道:“这是做什么?” “大公子。” 众人行礼,正巧洺萱出来,看见穆澈回道:“方才姑娘身子有些不适,吐了一回,我等正要服侍姑娘清洗。” 穆澈一听就皱了眉,迈步往楼上去,边走边问:“好端端的怎么吐了?” 洺萱跟着回言:“正要禀公子,亭午过后府门外跑来一个小丫头,说是元校尉家秦姨娘的侍婢……” 穆澈倏而顿促,“谁?” “秦子佩,从前与姑娘一道在茶坊的同窗,后来嫁作人妾。” 穆澈预感愈发不好,“她怎么了?” 洺萱低声道:“据那傲菊哭诉,那人昨夜……没了。” 穆澈转过头,目光深沉如晦。 原来中原将与西戎斗茶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宫里又贴出皇榜,但凡对茶艺有些了解的,都会动动心思。 元稼一介武夫,这桩事本是和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可他家中有个颇善茶道的小妾,元稼心里就不安份了。毕竟那皇榜上可是写着:倘有提谏善策者,白身赏金百两,官秩立升双等。 这鲁男子左思右想,竟想出让秦子佩去使驿馆自荐枕席的主意,若能打探出戎人几分虚实,说不定他从此就腾达了。秦子佩不从,被元稼拿住她的老父兄弟相逼。 秦子佩别无他法,前一晚进了驿馆就没出来,清晨尸体便被布席裹着丢到了后巷,不知自戕抑或被戎人凌虐至死。元稼嫌丢人,不肯声张,还要将秦子佩身边伺侯的傲菊一并打死。傲菊好不容易逃出来,上门来求吉祥救她一条命。 穆澈立身在梯台,一瀑玉珠帘掩住阁内的动静。他的侧脸勾勒着镌刻的轮廓,沉默几许:“她为何找姑娘?” 洺萱道:“奴婢审过,傲菊称秦子佩往日常抱怨,说姑娘命好嫁得高门,又叹再怎样努力,茶技总也不如……傲菊听得多就记下了卓清侯府,当时害怕之极,走投无路便一路跑了过来。人现在柴房看着,请大公子定夺。” “先看 分卷阅读364 押好了。”穆澈说,抬手拨帘入内,便见容色恹淡的女子歪在小玫瑰椅上,琏瑚等刚服侍她呷了半盏清茶。 穆澈走过去,吉祥一见他,鼻端立时有些发酸,反复喃喃:“他们怎能这样……” 穆澈不知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戎人,还是也包括人面兽心的元稼,无言把人揽到怀里。 吉祥不是轻易会被吓到的人,她也不做以德抱怨的事,可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意难平息。 她把额头靠在男人怀里,闷闷道:“她不是个坏人。” 她不喜欢秦子佩,可这不意味着秦子佩就该得到这样的下场。她只是有些争胜好胜、有些不肯认命、又……遇人不淑。 “独苏赢了么?”吉祥问。 穆澈眉心微动,平静道:“赢了。” 吉祥轻嘘一口气,又紧紧抿住唇角,目光清毅:“我们不能输给戎人,不能,输给这种人。” “不会输的。” 穆澈半应半哄,把人从怀里捞起来,仔细瞧了瞧,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可要找郎中来看看。吉祥触上关切的目光,神气有一瞬闪烁,轻轻低头:“良朝,有一事想和你说……” “嗯?何事?” “我……” 吉祥犹豫片刻,才说一字,外面传报琴馆的先生为琴试章程找侯爷商议。 事关国事,穆澈不曾耽搁,摸摸吉祥的头,“乖,等我回来再说。” “哦……”吉祥看着穆澈离开的背影,手抚小腹,白软的耳根红了一片。 那壁里,乐阑柒知稀菁衣外有大事烦忧,细细想过一回,不愿他再为自己悬着心,便下了决定:“侯爷,我听你的……不要这个孩子了。” 穆菁衣沐浴才罢,换了身清爽袍子,听时先怔一下,继而眼放亮光,捉过妻子的手:“阿七想通了?” 犹记得他当初得知有了澈儿时,也是这般表情,乐阑柒哭笑不得,却不得不点头,“是,我想好了。” 她这些日子反复回想周围人劝她的话,若为腹中幼子,她是什么也不怕的,但若要侯爷跟着承担失去自己的恐惧,乐阑柒确不该自私,要他冒这样大的风险。 穆菁衣沉重了一天的心情放然一空,孩子气的两手一拍,“这就对了!方子我早备好了,你放心,不会伤了身子的,我这就叫他们熬出来。” 乐阑柒无奈地抚抚额角,“侯爷能否将雀跃的神情稍稍收敛一些?” “哦,我真为咱们未出世的孩儿感到痛惜!”穆菁衣一秒变脸,演完后生怕夫人变卦,头发还未干,风也似的去吩咐了。 乐阑衣习惯了他孩子似的脾气,扯动嘴角想笑一笑,却只有苦涩的叹息。 下定决心是一回事,可当那碗浓浓的汤药真端到面前,乐阑柒又不忍了。 热气薰红她的眼睛,她的手向前探了探,始终没碰到碗沿。 穆菁衣了解她的心肠,手臂圈揽她的肩,攒眉低声:“阿七……”声中甚至透出哀求的意味。 乐阑柒点点头,咬牙端过瓷碗,心想一气灌下便是。 嘴唇都靠了过去,一滴泪猝不及防落进药中。 “我昨夜梦见凤凰入怀……一定是她感觉到了,是咱们的孩儿舍不得我,求我不要抛弃她……” “轻奴,别哭你别哭……”穆菁衣见夫人落泪,一瞬慌了手脚。 像他这样的男人,令心爱女子哭的机会绝不会多,可一旦梨花带雨,便是疼碎心肠,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穆菁人搂着人哄道:“不哭不哭,你才是我的凤凰。” 乐阑柒听见这句,哭得更凶了。 穆菁衣铁胆欲碎。别人家都是盼着男孩,只有他家阿七不同,从头一胎便惦着养育个女儿。他想起当初怀穆澈时,阿七是如何满心期待,连女娃娃的小衣小鞋都做好了,谁想诞下的却是男儿;到了穆温时她又盼着,未想十月怀胎,一朝又是男孩。 穆菁衣看着伤心的爱妻,咬咬牙,夺过那碗药摔在地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想要个女儿吗,我保你母女平安!” 不过议一场事功夫,等穆澈回到里院,他爹已经开始张罗着安排保姆、奶娘、接生妇了。知父莫若子,穆澈见此反常,当即明了,“爹爹松口了?” “这是什么话?”穆菁衣佯斥:“你娘她为我添丁,我岂有不喜之理?” 穆澈摸摸鼻头,也不提刚回家时心急火燎的人是谁,他只担心娘亲的身体情形,与父亲交谈数句。家事说罢,穆澈转而道:“方才孩儿见了松风坊的琴师……父亲对下一场同戎使的琴比,有何安排?” 提起这桩事,穆菁衣眼色深了一分。卓清为司韶京风雅之府,此番与西戎在文道上的对垒,全权交由他手,却在第一场就出了人命,心绪亦是不佳。 老侯爷低沉道:“吾儿勿虑,一切都妥当。” 穆澈神色并未放松,问道:“父亲预备派何人出场比琴?” 穆菁衣看了他一眼,“你这费心的命啊……怎么 分卷阅读365 ,老爹也信不过?” “孩儿不敢。”穆澈忽郑重揖袖,“澈虽非五律大家,琴道尚能一观,孩儿请战。” 射御礼乐,君子之器。穆澈的七弦师从名家,少多修斫,静斋体悟,一朝振匮而出麒麟清音。 穆菁衣静静看着秀芝玉树的长子,他能感受到良朝内心引而不发的怒火。每思那少女在眼前气绝而殒,他心亦如是。 然而穆菁衣面上并无显露,翘起嘴角轻笑两声:“瓷器不与瓦片碰,要我儿子亲身下场,抬举得他们!” “爹……” “行了,回屋哄媳妇去,外头用不着你。”穆菁衣不由分说将大手一挥,“只消信我的,万无一失。” · 春夏交际,天朗气清,晚春的柳絮迷乱人目,唤鱼台四周人群熙攘。 广阔的圆台莹如白玉,为整石雕成。环台一周引渠注池,池中畜奇鱼,闻人拍手辄浮游摆尾,故名唤鱼。 这地界本划在御苑范围之内,往常百姓难以靠近,今日国朝与西戎的琴试定在此地,圣上特旨许百姓入观,与民同乐,这才引来这盛况空前。 “听说没有,前几日在禁中比棋,咱们的棋手将西戎来使打个落花流水呢!”人群中有人津津有味地议论。 “那谁没听说,这是必然的嘛!本来嘛,边僻地的人懂得什么风雅,还不是都向咱们学的,师父还能叫徒弟败了不成?” 百姓兴奋不休,唤鱼台旁各大阑馆的观景位同样座无虚席。 能在此处占个一席之地的,无不是锦绣人家。譬如正对玉台视野最好的一扇轩窗,一位风姿磊落的侯君临风品茶,意态惬意。侍从在他耳旁低道:“侯爷,暗卫皆布控妥当,并未发现异常。” “嗯。”穆菁衣应了一声,继而漫笑,“你信么,他们还真打算老老实实比琴?” 那侍从沉吟一瞬,道:“若无混水摸鱼之事,只能说明他们对本场的胜利……” “势在必得。”隔壁雅厢中,身着炫紫锦服,发顶金冠耀目的年轻人抖开折扇。“卓清老侯爷亲自安排,西戎无一隙可争,皇兄以为呢?” 他在对身旁的贵人说话。只见那人也是一身萃锦华服,闻言闲闲地勾拨唇角,“六弟还真是一如既往对卓清府青睐有加。” 当今玙亲王,圣上的第六皇子谦然一笑:“卓清穆氏风采,连父皇都赞许有加,穆世公以降,积恩五世未减,何况是我。” 二皇子淄承风没有搭茬儿,不冷不热地哂他一眼,喝口茶,默一晌,还是问了:“你今日到底找我做什么?” 这二位明面上手足兄弟,谁不知暗地里那叫一个势如水火?尤其自打二爷褫了六爷封升之后,两派中人更是紧绷一身劲力谨慎对垒——似这般风轻云淡坐在一处实属稀奇,听淄承风话里意思,还是淄砚禾主动来的。 “二哥。”玙亲王已有许久不曾这么叫过,话音出口自己也不习惯地停了一停。 淄承风一脸嫌弃地盯着他,感觉这人早起必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见他如此不掩视心情,玙亲王反倒轻松了,失笑道:“不与皇兄虚言。你我皆知戎人心计深沉,这两番作态,不过是为斗茶铺势,而斗茶又为狄戎部落养兵秣马赢得缓机。” 玙亲王语声微止,悠悠望向窗阁外,唤鱼台上两方乐师已然就位。 中原所请的是一位年逾七旬,久不出世的琴瑟大家漆雕郁,老先生面前一架古朴瑟琴,随指试音,目不旁视,在在如高峰逸松。西戎那边却并立二人,一横笛一竖箫,洋洋然睥睨以待。 百姓言语无忌,在台下嗡嗡私语:“怎么他们是两个人?二打一,这不是明晃晃地耍无赖吗?” 台上那两名戎人乐师身后还有个随使,似晓得台下议论,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我西戎索可族俞钟二君笛箫契合,向来形影不离,对阵一人也是他二人,对阵十人也是他二人。” “我中原抚奏雅乐,又不是乌鸦,谁见过十台琴瑟一同弹的……”底下不屑笑道。 也有人奇怪地问:“鱼中二君……那是什么?” “俞伯牙与钟子期……”高阁中玙亲王收扇凝目,徐徐温语中藏了一丝锋锐“皇兄可见,狄人无知,将我朝上古高风作践成了什么样子。” 淄承风难得在一件事上与他不对付的六皇弟看法一置,冷哼:“跳梁小丑而矣。” 玙亲王声量更轻:“就是这样的跳梁小丑,与我朝弈局五场逼平四局,最终迫得我朝高手呕血方能赢过。” 淄承风沉默了。独苏是宁悦玄的人,这件事瞒外不瞒内,他自然也已经知道。 一声清彻琴音,是唤鱼台上漆雕拨弦,斗琴正式开始。二皇子在这声琴中叹了一声,不带讥嘲,“你向父皇劝得对,朝庭要对付西戎有的是法子,名器不该示与百姓万民,以虎威震硕鼠。” 但他们都知道,天子一诺,九鼎难改。 “所以臣弟想与皇兄合作。”玙亲王注目直言:“弟幕下空有才士,于茶道犹 分卷阅读366 有不足,弟知皇兄与祁门云氏关系匪浅,愿与皇兄互通才士良策,力保汉朝赢下茗战,颜面不失。” 淄承风默了几息,“你信不过穆菁衣?” 玙亲王坦然摇头,“如若卓清侯不可信,天下再无可托之人。只是……” 他耳廓轻侧,听着从唤鱼台飘来的笛箫之音,“我汉朝男儿,无论文道武道,死生不得负边蛮。哪怕一阵之失,都是耻辱。” 淄承风在他一字一句中目光炯亮,他一向嫌此竖子过于优柔,直到今日看到这份气度,才有些承认他还不愧是自己的兄弟。 内阋于墙,外御其侮么……二皇子脑中迸出这么一句话,嗤然一笑,伸手与淄砚禾的手掌相握,“成!” 唤鱼台上的比试正当激切,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皆繁如夏花、滑若百鸟、清如流泉;俞钟二君自不相让,以玉笛轻悦配合紫箫呜咽,你来我往,各擅胜场。 台底下的百姓先时尚对戎人颇有诮让,待这幽怀蕴积的乐音入耳,方见繁花似锦,又逢塞风悲切,才喜阳雪溶销,突感冰河已结……不由忘了对垒胜负,泰半随着一抑一昂的音乐熏熏如醉。 除了此地听客,唤鱼台一里外的雁鸣塔上,亦有一人临阑赏乐。 雁鸣塔是为后宫嫔御礼佛所建,漫说寻常百姓,非天子特令连王公子弟也要避嫌。然而阑台之人燕如逸如地出现在那里,指扣檀柱,眸凝絮霜。 他立足之处极高,飞扬的青丝笄着一枚错银宝珠凌云冠,身袭银锦缃绦广袖,如白鹤之子振然欲飞。 男子身后跟着随从,身背一张细锦裹起的古琴,目光不瞬地望着场中战局。 “公子。”随从低声请示。 玉面公子秀指微抬,“再等等。” “咄”一声变调,吹笛人骤然将音挑高。漆雕郁胸口豁然滞涩,手底随之不稳,滑开了一音。 那一瞬间,周遭百姓同时感到天地旋转,似乎有什么尖锐之物从那声笛中刺出,针般没入脑海,不可抵御。 “侯爷!”轩窗边侍从低呼一声,穆菁衣眼也眯起,“果然不老实。” “戎人将内力灌入乐器,漆雕先生抵不住的……” 穆菁衣面色不变的盯着唤鱼台,眼锋却已出鞘。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待对手气血将老,反败为胜的时机。 “嘘——”吹箫人衣襟鼓震,配合同伴变幻曲音。漆雕郁虽为琴中好手,却无内功傍身,被二人合力施压,猛地咳了一声,绷断两弦! 瑟声断续不接,穆菁衣喝到:“就是现在!换——” 一言未了,厮鸣塔一声琴鸣,直犯碧霄。 百姓们心中宛被春冰一荡,顿觉爽快,从迷混的笛箫声中解脱出来,纷纷寻找琴声来源。 台上俞钟二君同时变色,不管这搅局者何人,先交换一个眼神,力蓄指端,飘扬合奏一曲,震得池中游鱼疯游不止,一时浮白无数。 而那高远的琴音不急不徐,清润激切,宛如青雀西飞,别鹤东翔,饮马长城,楚曲明光。笛箫由下至上,逆冲云穹,而泠泠古琴由下逸上,才是真正意动神飞,气凌八表。 “看!”终于有眼尖的发觉了塔上公子,伸臂一指,众人遥遥仰望,隐约见那白衣公子端坐露台,琴置膝下,绶涤风间。 即使面容不见,情理中却觉得必是隽雅舂容,秀曼风流。 “臭小子!”一片赞叹声中,穆菁衣起身骂了一句,脸色发凶:“谁叫他来的!” 底下的茶馆中,简静幽清的琴声澹澹传入,听者心清神明。靠门廊有个五六岁的胖胖童子,被一个文士打扮男子抱在怀里,先前被笛声搅得恶心欲呕,忽被琴音治愈,不禁拉扯阿爹衣袖,仰起小脸好奇地问:“阿爹阿爹,这个声音和方方的不一样呢……” 文士还没回答,邻座另一个稚嫩童音道:“方才是瑟,此为古琴。” 文士进来之时,便看见有一位幂篱女君携带一个小童子坐在茶馆里,那女子面孔虽被白纱遮住,然周身气质不同,文士并未敢唐突。那小男孩倒与他孩儿年纪相仿,又生得粉雕玉琢一般,不禁多瞧了几眼。此时听见他接话,笑了一笑。 怀里的小胖娃不认生,抻着头问:“古……琴,是什么琴?” 欢宁歪头瞧了吉祥一眼,触上篱纱下妙目温柔,并无拘他说话的意思,便想了一想道:“古琴,君子之器。” 这话奶气未脱,却有股沉稳的意味,犹其出现在一个小儿身上,更加特别。 小胖子是不懂的,睁着迷茫的眼睛挠了挠头。文士却稀罕地望去一眼,余光落在女子露在袖外的纤纤玉手上,逗那小童:“小友小小年纪,可知何为君子?” 欢宁又想了一想,他近来读了不少书,已有些分得出君子与小人的区别。然若要一时说来,却又找不准确切的句子。 抿着唇思索一阵,他忽而抬手指向雁鸣塔:“那弹琴的人,便是君子。” 君子抚琴高台上,指尖吟抑得当,贞骨凌霜,似恬澹不□□辱 分卷阅读367 。 不知谁先认出那是“卓清侯”,继而人群中一阵欢呼,对高塔中人投去敬羡目光,大喊:“卓清侯,是卓清侯!” 老牌卓清侯在高塔遥对的窗前,眼睛都快气突出来,侍从一脸紧张,“侯爷,大公子他身无内力,恐怕……” 洛诵的手稳稳抵在穆澈后背。戎人的手段,穆澈自有防备,尽管不属于自己的气劲在体内流转,与唤鱼台上阵阵袭来的压力对抗十分不适,然他神气依旧冲和,琴声颇具山间气候,将戎人激利的邪裨之乐化解无形。 俞钟二君见其有人相助,对视一眼,霍然后背相抵,瞬间发力。洛诵只觉一股霸道之力反噬而来,心叫不好,脚下吃不住退开两步,手心便离了公子一息。 仅仅一刹那,穆澈心脏如被铁拳击中,闷哼一声,指尖却未离弦梢,咬牙以指甲勾出一调商音,不损反添东曦将驾之气势。 然而他琴技再好,此时比拼的全在内力,再不救济,别说琴声不接将败,就是抚琴人也会受伤。 洛诵如何不知,一滞后要将手掌重新贴上,却被唤鱼台紧随而来的震力逼得立身不稳。 连近前的百姓都受到波及倒地,耳鼻流出血来!玙亲王在阁中起身低叫:“不好!” “良朝!”茶馆中的吉祥血液骤寒,只消眨眼不到的功夫,一只白鸟从她眼前疾掠而过。 那一霎,所有观战者眼前皆为一亮,不知那是一只翱翔的白鸢,亦或扯天的行云。 反应过来时,只见轻鸢掠影几个起落,白衣之人已落在高塔阑台。 一指随意搭在穆澈肩头,穆澈顿觉阳春回暖,身心轻畅。 明是分心不可之时,他余光仍不禁回望,触及那人长眉凤目,惊异:“二伯……” “弹你的。” 翩翩雪衣一立一坐,仰川落月,俯映檐雪。 作者有话要说:  二大爷回来啦!鹅城有救啦!(不是QAQ 咳、关怀小辈的长辈们,回来得都很是时候呐,而且炫彩长辈们一出场,男主的地位就开始动摇有没有,啥也不说了,揍是没赶上好时候啊…… 棋、琴结束,大家知道接下来谁出场了吧! 第188章 罪茶课 斯地无人, 斯时无声,惟有幽缓顿挫的琴音充荡天地之间。 俞钟二人面色戚惨,箫笛戛声刺耳,已经无人理会得。观战者耳中只聆高塔上如诉如慕的琴声, 倏尔瀚海重波, 阳关千雪, 倏尔楚姬遗叹,鹿鸣高桑。 他们仰望着那白衣胜雪, 贞骨凌霜之人, 如朝神祗。 “六弟所言非虚啊。” 阁中,淄承风起身向外走,背对窗子嘴角勾出一抹弧度:“若卓清侯不可信,天下又有何人可托?” 古琴音止, 胜负落定。 穆菁衣缓缓吐出一口气, 松开沁满汗渍的手掌, “我这二哥, 回来得真是时候……” 琴曲的余韵太过旷古郁摄, 唤鱼台旁的百姓听罢久久凝神,连欢呼也忘了。 穆澈自危楼上俯瞰, 目光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小茶馆驻了一瞬, 将琴交给洛诵,起身向穆简斋躬身一揖。 “二伯。” 穆简斋目光深远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他离家时小儿才有几岁, 经年忽过,如今已然承继家风, 长成吾家玉树,卓卓亭松。 穆简斋眼中笑意满溢,在侄儿肩头拍了一拍, “回家说。” 家人团圆是件喜事,大夫人卫氏得知后连忙派人去倚南书庄接回雪焉,又让厨房治馔。 见到这个离家多年的二叔叔,卫氏欣喜之余难免唠叨,穆简斋说什么受什么,末了长揖:“怪静芝任性,府中劳长嫂辛劬多年,弟心长愧。” “这怪我了,不该说这些……”老三和老二都回来了,这才有个家的样子。卫氏心中高兴,“这次回家,不走了吧?” 穆简斋黛眉微动,隔了一霎笑道:“是,不走了。” 此时大厅的气氛就没那么其乐融融了,穆菁衣瞪冤家一样瞪着眼前,“穆少爷,穆侯爷,长本事了,一曲高山流水,好风光啊!京城离开你就没人了是吧?” “父亲息怒。” 穆菁衣更来气,“做下这等让人担心之事,现下反叫我息怒,你是真……” “差不多得了。”穆简斋从外进来,一身白衫盈若谪仙,轻飘飘说情,“还不都怪你不周全,良朝也是不想输了比试。” “我不周全?”穆菁斋对着二哥气笑,点指穆澈道:“我已请来碧海先生助阵,原本只等对方气竭力老,出手便能震断那厮经脉。被你们这么一搅合,一个自恃技高,一个修成菩萨似的,全乱了我的部署,到底是谁不周全?” 穆简斋先时听见他请到了碧海生这等高人,内心诧异,暗想这却是难得。待听到后半句,黛青的眉梢挑动,“我……们?” “咳。”穆菁衣不好对二兄指手画脚,矛头转向穆澈,凶巴巴的:“你!就是你 分卷阅读368 !错没错?” 穆澈低头隐笑,应得十分诚恳,“嗯,千错万错,都是孩儿不好。” 一语才了,长禧堂那边来人问侯爷叙完话没有,夫人有事要商量。 穆菁衣岂能不知乐阑柒的心思,咕哝一声“一个两个就护着吧”,却也无可如何。乐氏有孕在身,正是惊不得气不得的时候,只好随手打发了儿子,颠颠往夫人那儿凑趣去了。 厅中叔侄俩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穆简斋虽离家多年,穆澈对他却并无生疏之感,厅中只剩二人,穆澈想了想,颔首道:“澈有件事想请问二伯。” 穆简斋温和地看着他,“何事?” 穆澈回想出现在昌黎街头的那道身影,沉吟一许,“二伯三个月前,可曾到过幽州昌黎?” “去过。”穆简斋直言,目光深邃道:“为一点私事。” “如此……”既是私事,穆澈就不好多过问了。正自沉思,却听二伯问他,“茗战的事,现今安排妥当了么?” 穆澈愣了一下回答:“葭韵坊主颜不疑已经入宫。哦,二伯兴许不知,颜老板乃京中第一茶道高手,是西戎索可族长廖秀蝉师弟的故交,放眼中原,只他堪与西戎一战。” 穆简斋闻言点点头,没说什么。穆澈略一犹豫,又道:“只是这个人的身份……” 穆简斋看他:“怎么了?” “侄儿总觉得此人背后倚靠的人不同寻常,可是一直查不出,有些难安。”穆澈眉心轻蹙道。 碍于颜不疑与吉祥这层关系,他私心不愿家里知道颜不疑身份不干净。然事关国体,他曾将这层疑虑说给父亲,穆菁衣一如既往的自信满满,话都没听全,就挥手叫他不用担心,穆澈无可奈何,反倒更担心了。 “如此……” 穆简斋才回韶京,亦说不出甚么所以然。穆澈回到风度林时,吉祥紧张地等了他半天,见面就拉着他问:“侯爷不曾说你吧?” “训了一顿。”穆澈摸鼻子笑道,“左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吉祥又问他比琴之后身上可有不适,穆澈目色犹脉地望着她,张张双臂,嗓音低切:“弹一回琴罢了,能有什么的,我在临儿眼里便是纸做的了?” 吉祥嫌他不正经地扁扁嘴,不过她亲眼见过穆二伯的轻功身手,护住良朝想必游刃有余。转而轻轻道:“你家的人有生得不好的么?” 穆澈知道她夸的是二伯,为这小孩气的言语心情爽快,搂着盈掌纤腰,含笑耳语:“这便是家风了,所以宝宝不必担心将来我们孩儿的模样……” 烘烘的热气酥了耳眼,吉祥赪颜轻瞥灵目,穆澈忽而“咦”地一声,掌心隔着轻纱在她腰肢摩了摩,“你最近可是胖了些?” “哪里有!”吉祥顿时不乐意了,推开他自己掐了把腰侧的肉,“我明明、我……” 穆澈笑得不行了,“你如何?” 吉祥气急,“我,哼,我不和你说了!” 没过几个时辰,宫里给穆澈的赏赐下来了。穆澈谢恩不提,到了晚间,一家人在松荫馆设宴,一来为穆简斋接风、二为穆澈庆功、三便取团圆之意。 穆简斋给雪焉带回了礼物,皆为外省新奇精巧玩意,瞧着出落得愈发艳丽的侄女,笑道:“二叔离家这许久,焉儿还是一人,当真没长进。” 他们两个要好,雪焉闻言也不怎么样,只是笑话:“说别人容易,您老人家自己也孤家寡人,又怎么说呢?” 穆简斋莞唇而笑,不以为忤。还是卫氏道:“怎么与你二叔这般没大没小。” “大嫂别说她,我们自来是这样的。”穆简斋笑罢,又赠贤侄媳一枚药玉螭佩,言有辟邪之功,吉祥连忙承接谢过。众人围座,一顿饭吃得款洽欢欣。 饭后老哥俩自去赏月喝茶,垂藤下两把靠椅,一壶清茗,微风徐来,时而吹散暌违之言。 穆菁衣凝视二哥隽雅的侧脸,啧地一声:“你修的是什么道,怎么越活越年轻了呢?” 简斋识他玩心,笑而不论。穆菁衣呷了两口茶,声音不易察觉地低沉,“不开玩笑,怎么这时候回来?” 月下男子白衣胜仙,嘴角的笑意还没散去,眉眼间不见丝毫杂尘。“想要个了结。” 穆菁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未几,简斋反问:“他……” 一个“他”字才出口,袁伯突然匆匆忙忙过来:“侯爷,出事了……” 穆菁衣嘴里挢着一口香茶正在品味,余光瞥他一眼,简斋接口:“何事?” “颜坊主、颜不疑……”袁伯咽下一口干干的唾沫,“他被圣上打进天牢了!” “噗!”穆菁衣整口茶喷在他哥身上,那一瞬的表情简直是在说:还有让我省心的人吗! …… “坊主犯了什么事?” 等到穆澈从书房商议回来,夜已将深。吉祥担心不已,忙向他询问原因——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颜坊主入掌茶司受国士之礼,怎会突然打入死牢了?b 分卷阅读369 r   穆澈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看了吉祥一眼,字字切齿:“他疯了。” 不是真疯,而是这只老狐狸不知抽哪股邪疯,突然向圣上请了一道奏折。 “你可知你的好坊主说什么?”穆澈眼里有种真实的恨意与深切的担忧,吉祥看不懂,只觉得有点害怕,“……什么?” “他要陛下,将天下茶课减免三分。” 穆澈胸前衣衫狠狠起伏,气极反笑:“税收大事,关系到国政内库、民市行情,三分茶课年逾五百贯钱,颜不疑轻飘飘一句话,还敢以茗战相威胁,他不找死谁找死!” “坊主要减茶税……”吉祥懵了,虽说商人重利,可坊主身家厚实,从来也并不绌紧,打哪儿想起的这么一出? “……能求求情么?”此时的穆澈眼中血丝横布,看起来与平时叛若两人。吉祥小心地揪住他衣角,“坊主只是一时失言,又不曾犯死罪……” “古今天子,皆忌讳‘苛政’二字。”穆澈打断,“他一个白身,既无谏官之权,又无督察之实,无端上疏请圣上减赋,这与直指圣上苛政何异?如此不是死罪,还有什么是死罪? “西戎此番与中原比试,本就是以朝贡与嫁娶为筹码,圣上对此隐怒不已。这个时候他再拿此事威胁,与西戎又何异?如此不是死罪,还有什么是死罪!” 话音震得灯烛抖了两抖,穆澈意识到他吓着了吉祥,松缓眉心,将人揽在怀里,嗓音低哑:“临儿,别怕,我……不是冲你。” 他满腔火气都在颜不疑身上,怒是真怒,因为他这些日子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没了颜不疑,京城茶道以谁为高? 将柔软的身躯紧紧揉在怀里,男子闭阖的眼睫微微发颤,不敢去想那个答案。 吉祥开始还不明白穆澈那反常的不安是为了什么,直到颜不疑下狱的消息透出去之后,卓清府门迎来了好几批勋爵诰妇前来拜访。 这些人唯一的共同点,是家中都有一位未出阁的郡主。 京中无秘事。自打得知最有望赢得茗战的葭韵坊主下狱后,众人皆在猜测有谁能代替他出战。戎使之前明确提出,若中原负,便要迎娶一位郡主回去成姻,是以这些家中封了郡主的人家个个心乱如麻,不知从哪里打听出颜不疑有一高徒,多年来禅古茗战几无败绩,正是入主卓清府的茶姬吉祥,便纷纷前来请求吉祥出战。 换作往常,像吉祥这等身分之人,这些贵妇连一个眼梢也不会扫过去,可是事关女儿终身幸福,恨不得笑脸堆花,把人夸得九天玄女一般。 穆澈直接摔了茶杯:“赶出去!” “澈儿?”乐阑柒从没见过她的儿子这样失态过,看着那张绷紧的脸,旋即明白过来,向他保证:“你放心,临儿是咱家的媳妇,别说是你,我与你爹也不会让她出差错。前面有我与你伯母支应,不用你理会。” 吉祥同样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氛,晚上做梦,她无来由回到少时登楼斗茗的场景,亲手将代表葭韵坊的名签挂上檐钩,四周掌声雷动。忽而,又是已死的秦子佩出现在眼前,眼神哀怨恶毒,骤然伸手将她推下高楼。 “啊!!” 每每半夜惊醒,都有一个温暖的身子将她罩住。穆澈起身掌灯,一下下轻抚她的背,柔声细语:“又做噩梦了?” 吉祥坐起来,心脏还擂鼓一样的跳,手掌无意识搭在小腹,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看着灯影下面如俊削的男人。 “不怕了,没事了,不是叫你别想这些吗?”穆澈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哄。 吉祥欲言又止,干涸的嘴唇嗫嚅几番,沉下心道:“良朝,我想……” 想什么,她心里清楚,可是不敢说。不用她说,穆澈的眼神已经变了,几乎控制不住地欺身噙住朱唇,吮噬之重似要将人拆吞入腹。 那些上门来的,为名利为机巧,还有为爱女不远嫁蛮地的私心。可他难道没有私心?只有他清楚戎毒有多烈害,只有他亲历戎人有多狡诈,只有他最爱,怀中这如珍如宝的人。 他自己可以挺身而出,却怎能允许晞临涉险分毫? 两个人的青丝纠缠一处,吉祥娇哼着倒在枕上,被有力的臂弯稳稳擎住。喘息的间隙,那声又坚决又哀乞的喟叹耳边响起:“你想都不要想……” 颜不疑入狱短短几天,上门来请求的、打探的、施压的不计其数。而皇宫内茶司里,已经被颜不疑妙到毫巅的茶技震摄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人敢自荐毛遂,可谓是一个顶用的也派不出来。 宫里派不出人,还得从坊间擢选。坊间谁能接颜不疑的班,其人不言而喻。 兜兜转转,又成死局。 此事穆菁衣承了圣上的旨,由他全权负责,丁点差错也不能出。他几次面圣想请陛下暂恕颜不疑,待茗战过后再行议罪,可天子威严不容掣肘,圣上断然回绝。 这样下去不行,穆澈在家想了几天,决定去天牢探监。 他任何人都没惊动,选在一个月明之夜,却不想府外 分卷阅读370 马车旁边,一人身披黑色长篷,身姿闲静地等着他。 “走吧,正好我与他也有话要说。” 看着黑色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此前发生过的种种痕迹,霎那间在穆澈眼前穿成一条线,让他背脊生凉。 他一直警惕着颜不疑背后的靠山……“二伯,是您?” 第189章 眷柔肠 夜色深黝, 除了偶尔一两声狼狗的低吠,铁色笼罩的天牢一片阒静。值守的狱头打了个哈,听见马车声辚辚驶来。 之前得了上头的知会,狱头连忙撤开拒马, 挑亮火把, 小跑趋前迎人。 车帘挑开, 一个身罩深色斗篷的人从车上下来,面垂兜帽, 只能从闪没的半张脸上惊鸿一瞥。接着又跟下来一人, 身量与前者相仿,接着此人回身向车内伸手,未几又扶下一个人来。 纵使早知今夜有贵人来探监,狱头看见这架势还是愣了:怎么来这种地方还拖家带口的吗? 从最后下车那人的身形来看, 该是位年轻女子吧…… “劳烦了。”男子的嗓音在夜色中低沉如石, 狱卒赶忙回神, 低头领人进去。 他们要见的人关在地牢最里头, 狱头听说那是个不怕死的, 敢当面触怒龙颜,关到这地界, 擎等着秋后处斩了。 上事下不问, 这个道理狱卒明白,可他心里仍旧忍不想想, 不知不踏践地的贵人们来找他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把人从天牢里救出去吗? 狭长的甬道潮湿昏暗, 穆澈走在最前,将身边的女子护在身侧。 把吉祥带来是穆简斋的主意,当时他只说了一句:“他做事必有理由, 见一面,对侄媳有好处。” 穆澈自打知道二伯与颜不疑相识,一路上脑子都是乱的。回溯过往之事,确实有那么几次,颜不疑在暗中帮过穆家。可他依旧想不出这两人之间是如何认识的,又有何纠葛。 穆简斋脚步促然而止。 穆澈也停了一下,狱卒指道:“那人便在里面的牢房中,贵人请自便。”说罢识趣地返身退开,站到离得足够远的地方。 “二伯?” “你们先去吧。”穆简斋的脸孔光影明灭,声音一如既往的澹和,“我与他有私事说。” 当初去昌黎,恐怕就是与颜不疑见面,他也说是私事。脚下所立之地,正处在牢门死角,但凡向前一步,便能看见牢中人,牢中人亦能见他。 这一步的矜止,在穆澈心头划过一丝怪异。他不好多过问,转头看向吉祥。 深夜来天牢与坊主见面,吉祥又紧张又激动,兜帽下的小脸儿微微发着白,那双眼却镇静明亮,如三川明露。 穆澈心头喟叹。 放在从前,他打死也不会把人往这种地方领,就因着那句“有好处”,他便在心里存了分不知名的侥幸,加之吉祥恳求的目光,心软将她带了来。 此时此地,又生后悔。 但当他见到颜不疑的时候,所有微妙的情绪都被怒火替代。但见牢里那人斜倚软垫,老神在在煮一壶热茶,坐牢简直坐出了大爷的感觉。 “坊主。”吉祥没觉得气人,只觉门槛相隔的自家坊主格外可怜,叫了一声,隐隐带出哭腔。 穆澈的牙咬得更紧了。 “拉着点儿你男人,”颜不疑含笑抬眸扫了来人一眼,“小侯爷看起来想把我生吞活剥呢。” 说着话,他眼尾余光向牢门外扫,没看见其他人,惟有投在地上的一道颀影,嘴角笑意加深。 穆澈气得想打人。 颜不疑安抚性地看他一眼,以漫不经心的长辈姿态道:“你也不必如此……” “为什么这样做?”穆澈冷声打断,吉祥悄悄扯他袖角。 颜不疑将年轻人的愤怒看在眼里,一笑弹指,锁在牢门上几十斤的黄铜大锁应声而断。 “进来说话。” “……” “……” 暗处穆简斋的眉角抽了一抽。 “那是什么表情?”颜不疑看着吉祥笑:“你坊主我真想跑的话,今天还能让你见着吗?” 吉祥看了穆澈一眼,小心翼翼跨过牢门,眼望那壶热茶,冒了句傻话:“天牢的待遇这么好吗?” “想什么呢。”葭韵坊主嫌弃她一眼,“经营这么些年,孝敬还是有几个的。” 吉祥不甚明白地点头,肩头忽而一暖,被轻轻揽住。穆澈站在她身旁,冷漠地看着颜不疑,“你故意抽身而退,究竟是何目的?” 颜不疑看着他提防护人的姿态,觉得从这位小侯爷身上看出不冷静很有趣,勾勾嘴角,向吉祥一点下巴:“这丫头没你想得娇弱,不必当作金丝雀一样护着不放。” “学你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吗?” “风口浪尖有什么不好?有些人一辈子等这一个机会都等不到。” 颜不疑旁若无人地品了口茶,惬意轻吁一声,把话接下去:“颜某经营二十余 分卷阅读371 年,茶庄遍布中原各个府道,身后无人,总得寻个牢靠的接管。老宋不靠谱,手下教出几个有点慧根的,嫁人的嫁人,荒废的荒废,也就这一个还能看。” 吉祥万万没想到,她的坊主一边嫌弃着她,一边竟想把名下所有产业都交给她,当即怔营。 耳边是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你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好。” “是你低估了她。”颜不疑四两拨千斤,“她有悟性,茶技足可睥睨京城;拜师傅济,是蜀东流正统唯一传人;且又跟了我几年……” “她现下跟的是我!”素来平和的穆良朝,眼里闪现杀机。他不想要她名扬天下,只要她平平安安。 “良朝。”牢门外一声轻响。 穆简斋的声音传来,牢房里的人同时静了一静。 穆澈被唤回神智,拉着吉祥便要离开,颜不疑突然道:“妖童颜浊,可曾听过?” 两个人的脚步一顿。吉祥安抚地捏了捏男子手背,转身看向坊主。 “不晓得,正常,毕竟是江湖事。”颜不疑意兴阑珊地换了个坐姿,懒散数说:“生来不详,克父克母,七岁屠村,十岁被官府海捕,十二岁,成黑道重金悬赏人头的魁首……” 他抬眼看看四周,还是似笑不笑的样子,“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实则最合适不过的。” 吉祥脸上一片空白,不能理解坊主话里的意思。 穆澈则后背生凉,下意识看向甬道之外,却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 穆简斋不知何时又退了两步。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也记不得许多了,感兴趣可以回去问你二伯。他,最清楚不过。” 话是对穆澈说的,火光暗魅,颜不疑眼睫微垂,遮住情绪:“我的身份江湖上知者不多,但廖秀蝉有备而来,难说探出了我多少底细。——用一个恶贯满盈的凶徒与来使斗茶,即便赢了,一旦败露,意味着什么小侯爷不用我多说吧?” 穆澈还处在惊诧之中,吉祥突然道:“坊主别这么说自己。” 饶是颜不疑,听见这句话也愣了一下,而后自嘲一笑,“看,我说你低估了她吧。” 本以为说了这些,这丫头会惊惶失措,可她好像天生便有一颗纯良之心,像她那对眼睛,再深的黑暗也遮不住其中的光芒。 “吉祥,说实话,你想去斗茶吗?” 吉祥听见坊主问,下意识扭头。 “别看别人,问你自己,想吗?或者,敢吗?” 颜不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吉祥能感受到他的期许,同时也能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在慢慢收紧。 敢吗?吉祥自问。 她第一次登上鹤心楼,便是与习生馆的茶魁对阵,那时她年纪稚嫩,满心踌躇,即使所有盘口都押向对手,她也没有一丝怕过。 她还记得那一天的阳光,记得鼓荡在风中的茶旗之声,记得她亲手书在旗帜上那四个大字。 后来和祁门来的云松斗茶,面对三大茶坊的压力与未知的挑战,她也没有怕过。哪怕在昌黎,身处那间布满毒障的佛堂与那个毒蛇一样的男人对战,她同样没有怕过。 ——只要坐上茶桌,目的就只有一个,赢。 这是颜坊主教给她的。 ——学茶是为修心,当你可以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茶道便成了。 ——这是师父教给她的。 可是她最珍惜的那个人,每在夜半梦回紧紧抱住她,唇温缱绻,不要她涉险分毫。 她有她的引以为傲,也眷恋他的百结柔肠。 墙壁上的火把在毕毕剥剥地响,灼得吉祥心脏发烧。几次话到嘴边,她最终拉着那只温热的手,低头目视鞋尖。 似有谁一声叹息。 吉祥觉得坊主对她一定很失望。 直到穆澈拉着她离开牢门,吉祥都没勇气抬头看颜不疑一眼,这与从前颜不疑罚她不同,因为这件事她心中有愧。 她神不守舍地跟着穆澈,走到穆简斋身边时,穆澈停步示意。 男人没有动弹,默了一息,回头向来时路:“走吧。”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说了许多话的颜不疑口渴,勾过一杯茶才觉凉透。 手里的茶汤漾漾生光,颜不疑看了一会,抬手泼在地上,自言自语:“当真不想与我叙一杯么。” 关于这两个人之间的事,穆澈回去后曾向穆菁衣询问。老侯爷给他的回答永远老不正经,后来眼见儿子要急了,才慢悠悠说:“好奇问你二伯去呀。哦,只要不怕他揍你。” 穆澈当然没有空闲到跟原主打听这些事,茗战日近,他目前的主要任务是看着吉祥。 他不怕颜不疑撺动,不怕外界的压力,哪怕一道圣旨下来,他都能为她顶住。 但他怕吉祥自己动了念。 他了解这个姑娘,她只是看似柔弱,其实有一颗比男人还果敢,比任何人都百折不回的心。 她是茶花上的一滴明露,却不会随朝阳晞没 分卷阅读372 ,只会愈发璀璨,凝成一颗惊艳世人的珍珠。 心中何尝不知颜不疑说得没错。他不该困住她,他也从没想过困住她,可是心底那份深刻的忧切,就是让穆澈持不住,放不下。 让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从容行止的自己。 吉祥又在茶室,当初穆澈花了多少心思为她建成,时至而今就有多后悔。他立在绮窗外,瞧着身姿静雅的女子兰指轻勾,行云流水,那般超尘世外的风韵,笔不能摹样。 似乎觉察窗外视线,吉祥一抬眼,顿时什么风度样子都没了,手忙脚乱地撂下茶碗,“我、我那个就是玩玩……” 穆澈听她不打自招,也没怎么样,只是笑笑。吉祥更慌了,不想自己的小心思被他发现,让他失望,思来想去,干脆倒打一耙,“你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也不出声,怪吓人的!” 娇音似糯糖蒸过火的软,穆澈真正笑了一声,隔窗相望,眸中无限情脉勾连:“临儿,你呀……” 这一幕被圃外的雪焉看个正着,她看不见屋里的吉祥,但穆澈侧脸的神情是不骗人的。无人发觉清风吹送蝶花裙裾,回房后雪焉对婢女道:“帮我备车。” 簪星问:“小姐要去哪?” “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结局,更新频率慢了,争取月底前完结。感谢小可爱们的包容~~么么哒~~ 第190章 锵金玉 马车过庞运桥, 驶入青石漫长的宫道。簪星随穆雪焉坐在车里,不放心地问:“小姐要进宫做什么。” “簪星,”穆雪焉问,“你觉得我的茶技如何?” 簪星吃了一惊, “小姐, 你——” 女子随手勾起牖帘, 入目不过琉瓦朱墙,一缕高处投下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的侧脸, 如一块洁白美玉暖生烟虹。 “我少时也曾随鸿渐流的散师修过茶道, 虽不及吉祥——” 她停语自笑,眼中光彩傲人:“茶道源自中原。天下之士,励志清白,即使闲暇修索之玩, 莫不啜英咀华, 碎玉锵金。” 簪星听不懂这些话, 只觉得此时夫子身上有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 望之崇远。 她跟穆雪焉的时间最久, 多少知道小姐心里想着什么。可是,眼下全天下都在盯着这个热手山芋, 哪怕内外茶司都无人敢接, 她家小姐这时候挺身而出,不知是福是祸…… 正要开口劝说, 马车突而一颠,车厢里的雪焉身子向前抢倒, 被簪星及时扶住。 便听一阵马鼻啴啴,一道清冷的嗓音在外:“下车。” 穆雪焉眉心蹙起。 簪星为有人冲撞了小姐的车马心中不快,薄怒掀帘, 在看到那红衣男子的瞬间吓了个怔愣。 “宁、宁大人。” 这人对簪星产生的阴影实在太大,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打个磕绊,回头看了小姐一眼——雪焉垂着眼帘,情绪莫辨。 簪星舔舔干涩的唇,壮着胆子问:“大人有何事?” 宁悦玄高踞鞍上,从那个高度,恰好可见车厢中玫瑰衫裙的一角。 大理寺卿不耐烦地勒勒缰绳,重复:“下车。” 那语气仿佛不照办的话,下一刻就将跃马来撞。 簪星久闻这位爷治点形狱的手段,再对上那张吃人的脸,腿都要吓软了。 “在这里等我。”雪焉终于出声,待簪星想拦的时候,人已下了马车。 穆雪焉莲步款款地走到白马之前,眼目微抬,不卑不亢。宁悦玄狭长的眸光一敛,一个利落下马,站定女子身前。 “你要进宫,自请茗战是不是?” 两人的距离过近,雪焉能感觉喷在脸上的气息,面上无绪地后退一步。 宁悦玄紧逼一步,低着眸子盯她不放,“是不是?” “这不关……” “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你无私高尚?!” “大人,这是我自家事。” “呵,自家事?”宁悦玄眼珠腥红,少见地带了情绪,“你以为我为何在此?我就知道,你的好弟弟舍不得他女人,把你推出来顶替!怎么,朝事离了你穆家就不行了么?此事有云家在前头顶着,云家不行,大不了再从牢里把姓颜的提出来,轮得着你这么奋不顾身?要是输了,你是不是还要领一个郡主的衔,献身嫁去西戎?!” 他一口气说出这番话,震得那车夫和簪星一脸惊诧,想上前来又不敢动。 幸而这个时辰没有其它朝臣经过,但雪焉恐怕落人眼目,回身准备避开,突而一只手横腰拦来,将她揽在怀中。 “啊!”雪焉禁不住呼出一声,挣了一挣,却被男人钳得更紧。 “放开!宁悦玄,你!”雪焉玉颜红涨,抬眼瞪着她。 宁悦玄眼中浮出几分报复的快意,低低的冷笑钻进耳窝:“别人能抱你,我就不能了?” 雪焉清透的瞳仁瑟了一下,“金谷园夜宴那日,你…… 分卷阅读373 ” “什么金贵地方,只有你穆家能去么?” 男人低着眼睛看她,句句话带刺,偏生句句低柔无比。雪焉又气又急,使力挣动,宁悦玄眉心微动,就势松了她。 女子背身理衣襟,带走一怀的馨香。 宁悦玄哑道:“我……” “请大人自重。”雪焉的声音也比之前低了一分,看不清面容,只见耳垂是粉红的。 宁悦玄最烦他们张口慎谨闭口自重,气急一捶红墙,“你以为我生来下贱,追着你好受是不是?你穆雪焉若当年跟了我,今天何至于没人管你死活!” 这算什么呢?失控的宁悦玄颤着睫宇想,哪怕一颗九天玄女的心,十年也该捂化了,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你就这样…… 瞧不上我。 “若我当年跟你……” 宁悦玄倏尔愣住。 雪焉背对着他继续道:“焉知今日不被大人视若敝履。” 穆夫子从不在人前失语,所以听到这番剖白的宁悦玄迟迟不能反应。等他明白过来,仓皇着上前一步。 那仓皇迥然不符他一贯的气度,胆小,笨拙,甚至带着点孩子气。 “你、你还是不信我……” 雪焉摇了摇头,“大人何不承认,这么些年,大人执着的并非我,只是执念不得。既然等闲易变,又要纠缠什么呢?” “你,一定要说这最伤人的话……” 宁悦玄嘲弄地勾起嘴角,他凝着那道背影,想走上去扳回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哪怕是冷漠的克制的无动于衷的目光,只要她眼睛里有他。 可他终究无能为力,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 等闲易变,可那人生初见,根本短暂到恍若不曾存在;执念不得,因他到底感受过她,比十里春风更温煦的一缕柔情。 “……能再叫我一声吗?” 像那年那场春日宴,你赧颜将香囊递来,生涩又坦然叫的那声,尚北。 玄武在北,归乡之向,尚悦不忘。 雪焉的步摇与绫带被风带起,风里的人却不动,不语,如石雕。 宁悦玄等到风起风又落,等到情生心又死,点了点头。 他笑着点头,最后看她一眼,拂身上马。鲜红的风披像极当年他闯入穆府那一身,出口的话被马蹄践碎: “十载妄念,一朝奉还。从此你我再无干系。” ……人远了,马去了,雪焉站在原地有一会儿,簪星小心翼翼上前,“小姐……” 雪焉抬眼看了眼宫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想走走……” 她一步步慢慢地向宫门走,将到玄武门时,身后马蹄声再响。穆雪焉的心跳漏一拍,转头看去。 马上男子急得一脑袋汗,跳下来奔到阿姐身边,“姐,你干什么来?” “良朝……”雪焉怔了一刹。 “姐。”穆澈一发觉雪焉悄悄出门,就想到她要做什么,快马加鞭地追来,拉着她手道:“阿姐如此做,我晓得是为了我和吉祥,可阿姐置澈于何地?我虽无可如何,护住姐姐尚且有余,你跟我回去。” 雪焉平静道:“这不干别人的事,是我自己想的。那也不是刀山火海,无论如何,只是要叫戎狄晓得,我天|朝并非无人。” “姐。” 穆澈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吉祥会出战。” 雪焉瞳孔轻缩,“良朝!” “这也不干别人的事,是她自己想的……”穆澈温柔的笑意微微发苦,“姐知道,她想做什么事,我一向舍不得拦,也,一向拦不住的。” · 茗战的人选定下,吉祥入宫面见圣上。 别看平常小打小闹的,一入宫门,不用人教,吉祥自是端雅秀丽。此日她身着蝴兰连枝如意纹锦帔正服,腰系竹映松篁碧玉绦,发簪瑞莲琼缕对珠钗,纤步袅袅,星眸熠熠,清韶如云宫中人。 穆澈陪她至萼华殿,二人向上座齐齐下拜,圣上端望这对璧人,捻须微笑,“抬起头来。” 吉祥目光颔视,微微抬首。 圣上终于得见传闻中穆澈系臂宠爱的女子,问道:“随良朝去幽州的是你?” “回圣上,是妾身。”吉祥轻声答。 皇帝目中含笑:“这要多谢你照顾朕的麒麟儿了。” “妾身不敢当。”吉祥音色温软,行礼如宜:“多蒙侯爷不弃妾身蒲柳之质罢了。” 穆澈微笑。圣上越看越觉得这两人相配,尤其穆澈那副藏不住笑的样子,他可是多少年没见过了,笑了几声让二人平身,转向穆澈道:“良朝啊,若朕现在为你赐婚,不知你有没有心思呢?” 穆澈轻怔一下,也不作声,只是瞧着身边女子微笑,仿佛他二人之事全凭女方点头。 殿内诡异地静默下来,吉祥等了一阵不见声响,转头对上穆澈笑眼,心里突突一下,想不到他敢在龙威面前起捉弄人的心思,忙福身回道:“ 分卷阅读374 待妾身得胜,再恳请圣上做主。” 她一个女子言请婚之语,却落落大方无一丝扭捏。圣上点头赞叹,“良朝,你的眼光果然不差啊。” 二人在天子燕寝逗留多半个时辰方出来,出来便有内茶司掌司恭候,盼救星似的请司茶姑娘过去请教。 小阳春宴时,吉祥曾与内茶司打过交道,知道他们的斤两,徒费功夫无益,便婉言回绝了。 穆澈也想起小阳春宴那时,这小姑娘见到太妃还会紧张,本以为她入宫面圣多少带些忐忑,不想短短半年时间,便历练得从容如厮,全不必他从旁周全。 他心里又是喜欢,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目光不离她:“崇文院有些茶书珍本,兴许对你有用。” 吉祥瞟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样子有些怪异。穆澈未察,只领她过去,路上无人的时候,吉祥突然伸手拧了他一把,后者“嘶”地一声。 吉祥小气小败的唬脸:“你方才做什么捉弄我?那可是皇上,万一怪罪下来怎么办!” 穆澈一边疼一边笑,“我家临儿……” “哟,良朝。” 迎面一个年轻翰林走来,吉祥连忙缩手,却已被那人看见了,不甚当真地干咳一声,表情谑笑无疑:“恕罪恕罪,我不巧了。” 穆澈笑骂一声,显是熟稔友人,向吉祥介绍:“这位是翰林大学士王勉,学问最好不过的。”又转向王勉欲介绍吉祥。 “知道知道,嫂夫人嘛。”这老兄挤动眉眼,没有一点学士郎稳重的样子,“——学问好三个字从你嘴里说来,就是骂人了啊。” 而后王勉向吉祥敛色作揖,“在下胡闹惯了,嫂夫人请别见怪。是这么个事情,几个朋友知道良朝终于不修孤禅了,都想这个……见识见识,难得今日有机会,又恐唐突,所以遣了我这脸皮厚的先来探探路。” 眼见吉祥有些不自在了,穆澈抬指点了他两下,正好他们也要去崇文馆,便顺路一道过去。 穆澈打小在御书苑出入行走,颇交了几位志同道合之辈。好奇者众,可吉祥一个女子,总不好一下子见这些人,穆澈也不会允,只过去打了声招呼,径带吉祥到御书楼选书。 高阁上一排四方雕缕大轩窗敞开着,收略一角紫宫风光,韶迢安静。此处藏书甚丰,排排列列目不暇接,吉祥看得稀罕,好奇的目光转来转去,最终落在选书那人的背影。 穆澈出入御书楼如进自家书房,手托一册古装书本,清秀的腕骨呈现出好看的线条。 “良朝。” “嗯?”穆澈在用心为她选书,头没抬起,鼻音应了一声。 “你不怪我吗?” 第191章 廖秀蝉 “你不怪我吗?” 从吉祥做下决定的那刻起, 就一直担忧穆澈的想法。 自从去过天牢,颜不疑的话一直在吉祥耳边回响——她是学茶出身,以茶立身,后来又凭借一身茶艺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站在了心悦之人的身边。 现如今国有难急, 师父在野, 坊主下狱——放眼京师,倘若她再退缩不前, 又舍她其谁? 这是吉祥内心笃定的选择, 可是抛却这一些,每当吉祥看见穆澈宽纵的眼神,始终放不下的是:你是否怪我这样任性地定要参加茗战,怪我让你不省心? 穆澈闻言转头, 定定看她半晌, 莞起唇角, “临儿, 可记得你离府出走那时, 我遍寻不着你,宫里传来旨意, 要我出使幽州。” 那时候, 他只剩渺茫的一天时间去找她,那意味着, 如若他请旨出巡,很可能便是一念永别, 永远永远地失去她。 可他依旧领了旨,没有犹豫分毫。 他心里装满了青青子衿的牵挂,肩上却也有江山升平的理想。若使舍大义而取小情, 那么穆良朝便不是穆良朝,一如此刻,吉祥也将不是吉祥了。 穆澈将这些话徐徐说出,顿了顿,轻叹一声:“只是唯独这件事情,临儿,我帮不上你。” 他的目光全然是包容与信赖,吉祥心生感慨,又有一种无比甜蜜的滋味油然而生,“只要良朝支持我,便是最大的帮忙。” 葭韵坊的茶魁重回茶坊坐镇的消息一出,这座近日议论不断的茶局又一次沸议盈天,门庭熙攘之程度前所未有,慕名而来的人几将厅堂挤满,门槛踏破。 吉祥为了不日来临的大赛做准备,需要大量练手切磋。三大茶坊的高手全来帮忙,在楼下布开流水局,只有他们觉得出彩的茶手,方有资格上楼与吉祥斗茶。 来者有真心求教的,亦不乏来凑热闹的,毕竟拿来比茶的全是大内专供的北苑茶饼,葭韵坊来者不拒,也分外舍得,一刳刳“琼霜白”流水般供上,左右开销全由内库支出。 宋老爹看着一片繁荣景象,陡生感慨:国事当前,一向不和的三大茶坊也联起手了,这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若是坊主能看见…… 老主顾中打听颜不疑的不在少数,更多人 分卷阅读375 却是对楼上那位入了卓清府又将对战西戎的茶魁姑娘感兴趣。 他们不知,楼上的吉祥并不轻松,连日泡在坊里,翻阅着御书苑的古籍,一边研究一边演练。 云松在旁俨然半个军师架势,帮着剔选记录,不时补充。就是这么紧张的时候,少年抽空看吉祥一眼,还能被搔鬓埋首的姑娘逗笑,“现在我算知道,临时抱佛脚是个什么样子了。” 吉祥扭头瞪他,没空打嘴仗,抽出茶案边另一本手记。 “这是傅先生托人寄来的手记?”云松挑了个青苹果,咬了一口问。 “嗯。”傅济想必听说了京城的动静,给吉祥寄来了这本笔记,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多年来悟茶的心得。 这本书对于任何一个学茶的人来说,都是千金求不来的至宝,可是吉祥最初收到时却有些失落,因为她最希望见到的不是书,而是她的师父。 再怎么表现得淡定从容,她心里还是会怕呀,还是会希望师父在,哪怕不肯比茶,就站在她身后也好。 穆澈发觉了她的心神不宁,安慰她说正因为傅济相信她,才会如此做。明知是哄她开心的话,但从良朝嘴里说出来,吉祥心情还是好转了不少。 “拘则泥于物,诞则离乎真……”吉祥才念一句,傅济的手记突被旁边一把扯去,“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诶,你别弄脏我师父的书!” 云松狡黠一笑,一面躲着她的手,一面感叹纸上关于茶道的思索与记载,简直星河漫衍到惊人的地步。 吉祥过了打闹的年纪,不与小孩儿一般计较,蜀东流也不藏私,便歇了口气,随他看去。 一个进来添水的见习小姑娘看见这一幕,出去后和同为新人小姐妹们惊叹:“茶魁姐姐和云公子的感情真好呀,我听说卓清侯爷把茶魁捧在手心儿宠着的,这样居然不吃醋吗?” “要我说是侯爷大度……” “什么呀,有了卓清侯这样的男人,换你你会有别的心思吗?” 几个小姐妹一阵咕咕哝哝,忽听一道清丽的声音插进来:“侯爷吃不吃醋我不知道,他倒是吃茶来了。” 几人惕然回头,就见一个高挑的红袍女子背着手看她们笑,女子身后一位扇遮月锦的男子隽逸端方,沁了泉香的声音极是动听:“她在楼上?” “姑娘在上头呢。”过来帮忙的袍儿笑应一声。 男子点头上楼,拾阶行了几步,侧身收扇子虚点袍儿:“再胡说,明儿告诉了国公罚你。” 袍儿吐吐舌头,等人影消失,扳着脸转头吓唬人:“听见没有,再胡说,告诉了老爹罚你们!” “他、他就是……”年在少艾的小姑娘们目光怔直,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把你们茶魁姐姐捧在手心的人呐!”袍儿笑着接口。 穆澈上楼敲了门,云松见侯爷过来,连忙正形,识趣地出了屋子。 吉祥正练得乏味,看见他眼色盈亮。穆澈顺手在女子微乱的鬓角抿了几下,手臂撑在相隔的矮几,“不知是否有幸品一盏姑娘的手艺?” “你等等。”吉祥洗净手,换了一个鸣叶盌,将扶芳叶与薄荷桔梗等料配齐,湔水三沸,勺取煮饮。 穆澈瞧着她的动作,无声而笑。 吉祥问:“你笑什么?” 她的视线根本不在这边,穆澈奇道:“你怎知我在笑?” 吉祥小鼻子里发出近似“哼”的一声,“我耳朵灵着呢。” 穆澈笑意悠远:“我想起从前你也这样为我煮茶,还打湿了我的衣袖。” 是有这么回事。吉祥想起那时候自己多么小心翼翼,又有多么笨拙,也不由笑了。 两人安安静静的,一个煮茶,一个静候,自有水泼不进的默契。穆澈视线流转,看见一案的茶书笔记,为免给吉祥增加无谓的压力,只字未问。 待扶芳饮成,他端在手心呷了一口闲话:“禅古斗茗,历来有个挂茶旗的规矩吧,想好写什么吗?你说,我写。” 吉祥已经想好了,“当初第一次代表葭韵坊上鹤心楼斗茶,坊主也是让我自己想四个字,那时胡闹,就写了……” 说到这儿,她有些不好意思。穆澈追问写了什么,吉祥清凌的目光晃了晃,略带腼腆地说出四个字:“吉祥必胜。” 穆澈眉心向两旁舒展:“胜了?” “胜了。” 穆澈点点头,一点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好,就写这个。” · 青色茶番飘扬在鹤心楼顶,上濡四字飘逸隽永,又蕴含着莫可胜当的气势。 高楼飞檐上,是京中各大茶坊积年的胜战名签,一排一列皆为历史见证,朝风拂过,交韵作响;楼底下则是围观如堵的百姓,报茶人从说书的蒲老变成了宫中掌司,而老蒲同百姓们一齐挤在茶楼下,仰望着茶旗上“吉祥必胜”四个字,没有一人觉得幼稚。 因为他们此刻的心情,和旗子上的字一般无二。 这 分卷阅读376 些平头百姓没有高头华章,他们没读过什么诗书六艺,不知道什么深奥道理,惟有一条:我们中原的好东西不能被外族比下去,丢什么,也不能丢了老祖宗的脸。 而敢于在这时挺身而出的那位柔弱女子,在百姓们眼里,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中原与西戎拉开了茗战序幕的同时,深居宸宫的圣上亦十分关切。近侍去到钦天监,问这一战蓍卜吉凶,到了才知道,钦天官居然压根就没算过。 近侍不可思议:“尔等可知圣上对此战重视到何等程度?敢玩忽职守,是嫌脑袋太多了?占卜!马上给我算!” 其中一个钦天官施施然行了个礼,神色从容:“回公公的话,非是我等不占,而是之前那位茶魁姑娘说了一句话,让小臣们以为没有卜算的必要了。” “说什么?”广德殿中,圣上高居龙椅上问道。 近侍回言:“那姑娘说,‘我叫吉祥,有我在,必当大吉。’” · “黄金碾畔绿云飞,碧玉瓶中翠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 鹤心楼上,云松站在水光蟠龙案之后,俯望楼底泱泱观者,随口感吟歌行。 “我从记事起就会背这首斗茶歌,那时候我最大的志向,不过是让祁门高手尽成手下败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参与朝庭同外邦的茗战。” 静坐于主座的女子微笑,“我背的第一首茶诗也是这个,记不下来,和姐妹们都挨了不少手尺。” 她已经不像第一次斗茶那样生涩了,明明还是年轻到看不出忧愁的那张脸,却沉淀下岁月的安恬,像风吹到恰好,花开在当时。 可吉祥还记得当年,那时候她连志向都没有呢,只想着把茶艺练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就能离她藏在心里的人近一点,再近一点。 年少皆轻薄,未曾想世道流转,终有一朝赐予所得。 云松原本想说说话分散吉祥的紧张,却发现这女子安宁容缓,看不出一丝忐忑,反而令他奇异地平和下来。 心中感叹,她果真与众不同,嘴里却调笑:“你真不害怕呀,有把握吗?” 一旁的穆湘昀立刻不赞同地扫过去一眼。 他与云松今日身上都穿着小厮衣饰,是作为斗茶人的伙计身份,方有资格登得上这鹤心楼。因斗茶有斗茶的规矩,闲人免入,就算王公贵介也要遵守。 先前穆澈担心戎人使毒,差点求穆简斋跟着吉祥上阵保护她,吉祥实在不敢委屈二伯穿着小厮短打站在她身后,光是想一想那画面就要折寿,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不淡定的良朝。 茶人有茶人的骄傲。吉祥想,即使是廖秀蝉,也想用正大光明的手段胜过中原茶局吧——他不正是为此而来么? 正好,她也想让对方见见,中原无论才士技艺,广袤衍漫,并非谁人都能肖妄挑衅。 眼看穆湘昀要把云松瞪化了,吉祥笑着圆场:“昀世兄,我没事。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主场,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说着她转向鹤心楼对面的茶寮,富春阁中客亦满,能在此间掷金一席的,无一不为公侯之属。 正对鹤心楼方向的那扇轩窗,现出一张俊朗面容。 穆澈与吉祥的目光遥遥隔空相对,收扇露出一个微笑。 “还以为侯爷在别处坐不住,早跑到对面楼上去了,看来,还是我小瞧了。”穆澈身边一道凉嗖嗖的声音忽起。 穆澈目光动都未动,淡淡道:“斗茶有斗茶的规矩。” “是呵,倒忘了阁下最是个守规矩的人。”宁悦玄薄笑讥讽。 两人话不投机,穆澈心在别处,不搭理他。宁悦玄也不全为找他不自在,他的表弟云梦泽也在鹤心楼上,别人不担心,他对那小子总归有些情分,富春阁一座难求,是以冤家相逢。 “你对她有信心吗?”宁悦玄忽而问。 穆澈看他一眼,静默不答。 “没别的意思……”宁悦玄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和穆澈好好说话的一天,自笑一声,“只是此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止我希望她赢,便看楼下这些百姓、京城中每一个晓事之人,无一不希望你家姑娘能斗胜西戎。” 这是他对穆家人说过的难得真诚的话,穆澈静了两息,提起水壶给自己续了一杯,目凝流水,清光碎玉:“既然靠她,不妨信她。” “来了、来了!”人群中发出一声提醒,西戎使出现在鹤心楼下,所有人的心都揪了一下。 只见来者五十上下年纪,目光精癯,行路无声,身上穿着一件宽松舒软的灰布长袍,头上没有巾帻装饰,看来不像戎人,倒似一个地道的中原人。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弟子,人群议论着被清道的侍卫向后挡,目追三人登楼。 随着轻浅的木梯声临近,吉祥的心一分分凝定。当那张浮刻着棕浅皱纹的脸出现在视野,吉祥心头猛地一跳,侧头看向穆湘昀,后者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是他,廖秀蝉。 其实不用穆 分卷阅读377 湘昀确认,吉祥在对上那双老谋深沉的眼睛时,对他的身份便不做第二猜想。 双方见面,吉祥反而露出一片笑意,起身,以东道主人的姿态优雅地行一茶礼。 “你就是我那师弟收的徒儿?”廖秀蝉踏前一步,罡风拂面,穆湘昀亦震目拧身上前一步,风停戾止。 吉祥的衣摆被猛而吹动又倏然静止,唇边的弧度没改一分,“先生便是西戎的茶道高人?” “哼,装什么愣。”廖秀蝉身后一个面相发凶的青年很不客气,“我听说中原最讲师源尊卑,按辈份,你该称我师父一声师伯——还是说你们中原所谓的天地君亲师,不过是名不副实的虚头?” “你!”云松当即怒目。 穆湘昀心里微微一沉,还没有开始斗茶,对方的下马威便接二连三地来,没有半分顾忌,这是要反客夺主了。 他有些担心地看向吉祥,恐她一个涉历不深的小姑娘招架不住,却见女子得体一笑,“中原的确讲究尊师重道,不过师慈徒孝,方为正理。小女子尝闻一语: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师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不知先生可知其意?” 廖秀蝉面色蓦沉,对面小姑娘轻飘飘一句话,直指他身上一半中原血统一半戎狄血统的秘隐。 他这个讳莫如深的身份,明明只有少数几人…… “这话谁教你的?”声音微沉。 吉祥清净的目光不退不惧,“心之所想,口之所言,还用人教么?” “……好、好。”廖秀蝉连道数声好,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对面的小女孩儿。 这始终淡然微笑的女子身上不过一件简净的素纱裙,带无香囊,发无珠饰,仅用一枚桃筠笄将三千青丝利落挽住,露出雪白干净的脸庞。 是中原最寻常的茶女装扮,然而那竹簪的形状,与飞檐勾上半数名签的图案一般无二。 “葭,韵。”廖秀蝉从唇齿间碾出这两个字,钩动嘴角笑了一下,手执让茶势:“请。” 跟随廖秀蝉的弟子羊舌鲤心下微惊:师父认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双节快乐呀~~ 倒数第三章 。 第192章 浮欢盏 二人落座, 按照双方的约定,茗战一共三场,吉祥为主,对方为客, 第一场由西戎来选比斗方式。 廖秀蝉却道:“怎好欺你一个小辈, 你先来选。” 围棋中有一句话, 叫“黑白须争一着先”,这第一场的输赢关乎之后的士气, 实在说来, 吉祥的功力与廖秀蝉相比到底有些勉强,若能占个先手,选择自己擅长的领域站稳局面,那后面两场尚有胜望。 然而吉祥此刻代表的是朝廷, 泱泱大国, 怎能因争先小利而失掉风度? 她道:“还是先生先选。” 几番推让不过, 廖秀蝉嗤笑一声:“师弟爱听古板老头子的话, 总说什么炫技末流, 我倒要看看他教出的徒弟又如何,便来‘水丹青’吧。” 吉祥怔忡。 因她最有信心的便是这“水丹青”的技艺, 即使廖秀蝉不选, 她在第二场也要选的。 可现下对方轻描淡写选了水丹青,果然来者不惧吗…… “喂。”云松从背影瞧出她的紧张, 在身后低声提醒——他才是来者,该不惧的, 是你。 吉祥回神,点头:“好。” “水丹青,第一场比试水丹青!”仪官一溜烟下楼传报, 有懂行的面色顿时沉郁,习生馆的卞青染喃喃,“一上场就要比茶百戏中最难操控的水丹青么……” 蟠龙案上建盏排开,廖秀蝉择的是黑釉兔毫斗笠盏,吉祥面前则是钧窑玫瑰紫釉盏。吉祥定眼看了釉盏一眼,低声向后:“换汉方钟。” 云松愣了一下,连忙从大茶籯取出汉方钟换上。 廖秀蝉听见动静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后生,你师父没教过你不可剑走偏锋的道理?” 他句句以师门长者自居,吉祥句句皆当耳旁风。楼台一霎寂静,倏尔二人同时动作,只见吉祥右执黄金匙,左提白汤瓶,极尽小心地将水汤均匀注入茶钟,右手不停击拂,使水乳浃融,色泽英华。 这真正是场精妙毫巅的比试,也是场不能出分毫差错的心理较量。云松在后头对比着寥秀蝉的手法,暗暗为吉祥捏了把汗。 斗茶临阵换器盏,与战场上临战换大将都是大忌,但是吉祥这样做,他相信一定有她的道理。 二者速度不相上下,但廖秀蝉从始至终如拈花拂叶,吉祥的额角却渐渐沁出汗水,到后来连唇也轻抿起来。 “那姑娘的手……是不是在抖?”富春阁中眼力好的人紧张失语。 穆澈紧盯对楼上那道侧影,指端一寸寸收紧手里的杯子。宁悦玄侧眼瞧见,犹豫了一下,折身提壶为他续水,才发现水壶已空。 满满一壶的水,宁悦玄是一口未动。他眯眼看向穆澈被水色润得有些发白的唇角,极 分卷阅读378 轻地摇了下头。 不妨信她——原来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话啊…… 大理寺卿视线转向窗外,定住那道倩影,心中默念:你可不能输…… “叮玲”一声,和合盅敲响结束时点。双方茶戏都成。 “怎么样怎么样?”底下的百姓迫不及待地询问。 报茶的内茶掌司同样紧张不已,咽了几回干唾沫,终于等到仪官跑下楼来。 看到这个身影,所有观者的呼吸都轻轻屏住。 只见那仪官飞快在掌司耳边说一句话,后者长长吁出一口气,“水丹青第一层变化,茶魁姑娘幻江山百景图,西戎使幻秋场飞鹰图,两相持平。” 才说完一句,另一仪官飞速奔下,又附耳一句,掌司道:“水丹青第二层变化,西戎使图景流光溢彩,以形幻字,是草书一句‘秋日平原好射雕’;茶魁姑娘则反其道而形之,图景线条蔫淡神瘦,变幻瘦笔“九乾降瑞”四字,再持平!” “都是王摩诘的诗……”穆澈蹙声沉吟,余光见宁悦玄拧眉沉默,心弦一坠,“怎么?” 宁悦玄沉肃道:“戎人久居边蛮之地,射雕猎马为本色行事,故作此图此诗,信手拈来;你家姑娘刻意做大端气象,想以此压制对手,但恐后力不济……” 穆澈眸色骤深。 水丹青中包含三层变化,行家叫做“影春三变”,第一层是幻图,第二层是幻字,到了第三层,便是字浮水端。 昔者有鸿渐高手,传说技艺巅峰时能使茶字脱离汤盏,浮于半空,世所未见。吉祥想与廖秀蝉分出高下,就看这第三层变化孰优孰劣。 穆澈掌心发潮,深黑的眸子目不瞬晴地凝望鹤心楼,鹤心楼上的吉祥目不瞬睛地盯着双方茶盏。 六位评判的眼睛亦在汉方钟与斗笠盏之间来回游弋,只有廖秀蝉淡笑望着对面,比起结果,他对这小女孩儿的兴趣显然更大。 “动了!”云松低呼一声。 只见廖秀蝉的斗笠盏中,一行诗句随着粥面的冷凝而渐渐浮凸,直至在茶汤表面出现明显的浮起,微光闪烁,如珍珠点缀。 “他居然能做得出……浮欢盏。”评判人黄世阁不可置信。 羊舌鲤得意地昂起下巴,“怎么样小丫头,愿赌……” “慢着。”楚谡的声音一出,场中众人神情一变。 羊舌鲤不悦地盯着那神情平静的女子,心想不过是故作淡定罢了,不屑地问:“怎么,你不服气?” 没想到女孩儿俏皮一笑,眼里剪了两泓夏日的水影儿,轻巧的回答羽毛一样拂挠人心,“是呀,不服气呢。” “你——”廖秀蝉出口一字,目光无意落在对面的汉方钟,瞳色变幻。 众人随之望去,惊讶地发现吉祥幻出的茶字与浮欢盏恰恰相反,正在缓缓下陷,隐约形成几个花瓣般的漩涡,而后渐渐溶没于茶汤,风停云止。 而后粥面光凝,尽茶之色,一如始初。 “这是什么?”穆湘昀不禁问。 “这是、这他娘的……”云松知道,却万万不敢相信,吉祥她居然练成了水丹青的第四层境界! “枯,木,逢,春。” 吉祥翘着唇,一字一句看向对面,“水丹青幻化出的茶,因色味已被搅扰殆尽,只能观赏不可再饮。唯有这‘枯木逢春’,能使万法归一,复原茶味如初——先生怎能忘了,不应该呀。” 最后四个字,是年轻女子特有的轻俏得意嗓音,带着不掩饰的愉悦口吻,每一个音节,都点在对手的死穴。 听得廖秀蝉直接笑起来,他活了一把岁数,还是头一次被个小姑娘教育。 “师父!”羊舌鲤急了,“你明明也能……” 一阵风气袭来,吹到吉祥右手的衣袖,露出她一直隐在宽袖中缠着白绷布的手腕。 廖秀蝉眉心下压,打断徒弟的不甘愿,“你练了多久?” 吉祥垂眸揉了揉隐隐酸痛的手腕,唇角轻莞:“前前后后,半个月吧。” 所以她之前手腕抖动,是一种特别的手法,之所以替换汉方钟,之所以第二层的变化淡枯无神,都是为了配合这终极的变化。 临时抱佛脚,只要诚心,也未必做不到的。 廖秀蝉不怒反笑,眼中精光迸射。穆湘昀警惕地绷紧身体,短暂而惊寂的对峙,却等来一句:“第一阵,我输了。” 仪官傻愣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飞也似的奔下楼去。 吉祥轻轻地吐出胸臆那口气,如卸千斤重负。 未已,楼下爆发出沸反盈天的欢呼,吉祥如若与己无关地转头,眺向对面阁窗。 窗前只有那眼目狭长的红衣男子,遥举一杯,向她致意。 吉祥收回视线起身,没再看廖秀蝉一眼,步伐微有急切地下楼去,那个人果然在下面迎接她。 背光里的男子脸廓阴晦,那一双朗润的明眸却似永不会走迷的启明星,温柔又沉实地锁在女子脸庞。 吉 分卷阅读379 祥扣住他的手,眼中有万千光彩:“我赢了。” “是,我知道我家临儿一定会赢的。” · 茶魁先胜一局的消息举城震动,从晌午到傍晚,市井间仍津津乐道不歇。 西街最大的酒楼朝露坊里,一群簪缨子弟一边喝酒一边复述白天鹤心楼上的斗茶盛况,一个个击节赞叹。 座位最里有个十六七的少年,眉鬓玄爽锋俊,此夜最为安静。同伴拿肘推他:“允臣今天什么回事,绷着脸笑也不笑的。那姑娘好像还是你们穆家人吧,怎么她赢了,你不高兴?” 穆庭准眯着一双酒醉惺忪的眼,半晌,钩唇低笑,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比你们加在一起还高兴,只是你们瞧不出来罢了。” 他踉跄着起身,摆摆手晃出酒坊,任由一群小人在身后“允臣”、“十一爷”地乱叫也不回头。 初夏的夜清凉如水,喝了很多酒的十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不时抬眼望向夜空,不自觉醉在星河。 我实在很高兴啊,为了她……十一嘟着嘴说些别人听不懂的醉语,一不留神撞在一人身上,撞散了思绪,不满喝斥:“谁挡小爷的路!” 对方看衣着也是个富家子,左腿微有跛疾,被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撞险些跌倒,“大胆!” 他身后跟着几个不起眼的随行,见状连忙上去宽抚主子。 十一醉得不清,连人影也辨不真实,隐约听见“别节外生枝”几句话,迷糊糊地挥手,大着舌头道:“算了,小爷不、不跟你一般计较。” 话音未完,他的手腕却被拧住,跛子怒容充面:“谁家的混小子?这天底下,还没几人敢在我面前称爷!” 十一是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就觉得手被捏得不舒服,邪火心头起,反臂捶在那人胁下,想想还不解气,抬腿补了一记踹心脚,正中跛子胸口。 醉酒之人没轻重,跛子但觉自己像口麻袋飞了出去,落地时后脑重重磕在地面,双目圆瞪,没了动静。 随从们呆呆的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七手八脚围过去的时候,发现跛子已经没了鼻息。 “殿、殿下!”一伙人惊慌失措。 十一呆愣在原地,怀疑酒还没醒,茫然地甩甩脑袋。随从中有一人愤然跳起,指着穆庭准大叫一声:“兄弟们别让他跑了,他打死了雍王殿下!” ——“谁?” 卓清府给吉祥准备的庆功筵还没吃完,一屋子人面对突然听到的消息,面面相觑。 洛诵微喘着站在门口,从二老爷、三老爷与大公子脸上依次看过,声音艰涩如刀刮:“半个时辰前,喝醉的十一公子在朝露坊外打死了人…… “是秘密进京的当今五皇子,雍王殿下。” 第193章 剔反骨 “有三个、不, 四个多时辰了吧……” 紫宫殿外的侍卫低声耳语,怜悯地看着跪在阶墀下褫衣剔冠的穆庭翚。 东俊府小世子失手打死雍王,被下入死牢。长兄穆庭翚第一时间白衣入宫请罪,愿以自身代弟受戮, 却始终未得圣上召见。 “谁能想到, 堂堂飞佽营统领也有今天, 我早就说尚台令家那个小子太张狂……” 雍王在街头被打死这件事过于离奇,侍卫还在啧啧议论, 被同值打断, “嘘,小点声,你也不想要脑袋了!” 穆庭翚充耳不闻,石雕般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长久的跪姿令他眼睑泛出水色的血痕, 一只拳头始终紧握, 骨节狠狠碾在地面。 看得出来, 穆庭翚很想狠狠给那浑小子一拳, 在他保下他的命之后。 可谁都清楚, 杀害皇子的罪行,以命抵命都是轻的, 更甚者抄家灭族, 也不过圣上宸心一念。 十一、十一你啊…… 穆庭翚心中翻滚无尽的气恨与悲凉。他想不通,穆庭准怎么就能闯出这样天大的祸事?是他平时打得不狠, 还是他把人管教得太严了,以至于那一身反骨不减反增, 终酿苦果。 “翚儿!” 不知跪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穆庭翚转头,便见穆老夫人身着大红色诰命帔服, 手拄御赐松鹤二仙拐杖,不顾二婢掺扶,行色匆匆而来。 “祖母……”穆庭翚心头猛地一撞,“您身体还没好,做什么来?是谁告诉——” “你们想瞒我到死吗!”老人家一杖掷到地面,面色金纸,气喘不已:“小准儿出了这么大事,你们瞒我,是等着看我老太婆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罢,七旬老妪向宫门直挺挺跪倒,霞冠迷眼,红服惨烈,垂手抵额三叩首。 “老妇愿以东俊侯府累世勋荣,换不肖孙儿一条贱命。自知不肖孙犯下弥天大祸,罪无可赎,恳求圣上怜悯老妇朽骨将没,舐犊难遣,许老妇以身代之,万乞万望!” “祖母!”穆庭翚阻拦不及,心里被钝刀子割肉一般,“外头一切有我们,求祖母保重身体——你们两 分卷阅读380 个,还不掺老祖宗回去!” 穆老夫人甩脱长孙的手,喘息的浊音声声不继,历经世事的目光仍然坚毅,“小准儿回不来,我跪死在这里。” …… 穆菁衣父子赶到东俊府时,正逢穆伯昭大发雷霆问是谁泄露消息给老太太,派了一帮人去皇宫接回老夫人。 南宫氏同一群女眷没主意地哭断心肝,小孩子无人照管,见大人哭,也跟着嚎啕不停,好好的侯府倏尔天翻地覆,狼藉不堪。 穆菁衣顾不上安慰,急于与穆伯昭商量对策,话没说几句,二门外突然喊道:“老祖宗回来了,快、快请医士!” 穆老夫人是昏倒在宫门外被抬着回来的,这会儿闭眼阖目,人事不知。穆伯昭抢上前去,一见老太太情形,霎时双眼通红,哽咽着唤了一声“母亲”,得不到丝毫反应。 请医救治好一通忙乱,穆老夫人终于悠悠转醒,睁开眼第一句便是:“小准儿……” 穆伯昭在尚台府做了几十年的权首,只听这三个字,眼泪刷刷流下。 “母亲,您这样要儿子怎么当?您不止有那一个作孽的东西,还有儿子们,还有这么多孙儿重孙儿,求您保重着自己……” 穆老夫人缓了一口气,目光迷离地瞧着顶上纱帐,“这是在哪儿……” “母亲,这是家里,您回家了。” 穆老夫人半阖眼喘了几喘,而后勉强伸手指向外头,有气无力道:“澈儿来了吗,我与他说话。”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一下,不明白这个时候老祖宗何故要找西府的人。穆伯昭忙将穆澈唤进来,见母亲之意坚决,同余人都退了出去,着紧吩咐厨房调汤作药。 屋里只剩下穆老夫人与穆澈两人,老祖宗的帔服还在身上,衬得她面色愈发荒凉,犹一爿干瘪的树皮。老妇颤颤伸出手,穆澈一把握住,红着眼轻声慰语。 穆老夫人只是摇头,嗫嚅:“好孩子,你怪不怪我?” “老祖宗何出此言?”穆澈极尽声色之轻,“十一弟的事,您别担心,我们一定尽最大能力救出他。” 穆老夫人想说的却不是这件事,目光失焦几许,干涩道:“我看着小准儿长大的,他想什么我最知道……他要把那姑娘接来,不过是小孩子玩意,你当哥哥的别多心,将来我、我按着他给你磕头赔罪……” 穆澈心里不是滋味,“已经磕过了。老祖宗放心,我没放在心上。” “你这孩子向来心事重,嘴里这么说……”穆老夫人歇了一气,絮絮道:“你心里必定想我老婆子过于溺爱小准儿了,是不是?其实是我想瞧瞧,能让你认准的姑娘什么样品格,也教教、她理家治务的道理……那姑娘很好,将来必然也要理中馈、封诰命的,难不成、难不成你把她护在身后一辈子吗?咳、咳咳……” “老祖宗快歇歇神。”穆澈忙扶着祖母后背,“您的良苦用心,澈儿代吉祥谢您。” “澈儿。”老人说话都吃力了,仍是拉着他的手不松,“穆家这一辈,东西两府一一看去,数你前途不可限……老婆子就这一个心肝儿,是好是歹,托你多照应了。” 穆澈受不得见老人如此哀声交代,心中又恨十一行事无羁,又怜他人在死牢,此时不知受何苦楚,忍泪掷声:“祖母放心,我视十一,如亲弟。” 就在屋里说话时,南宫氏泪痕满面,哭哑地乞求丈夫:“侯爷,求您看在我这么些年尽心操持一府上下的份儿上,救救咱们孩儿,他才十八岁!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争,只求他一条命,流徒也好充军也罢,只要能让他活着……您进宫去,求求皇上好不好?” “你懂得什么?”穆伯昭面色泫然,嗓音发抖:“你儿子的命是命,那圣上儿子的命呢,十个穆庭准抵得了么!” 东俊侯的指尖扣进肉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不能进宫。 他的长子以官职性命相求,他的老母以积世功勋相要,他如若再以尚台令的身份进宫,那他穆家便不是求,而是逼。 到那时,非但十一的命保不住,整个东俊府都可能受到牵连。 “那孽子,端看他的造化吧。” …… 东俊府一团乱麻之时,卓清府茶室内风光安静。 身着百褶茶裙的女子凝心定气,一遍遍演着茶,宛若不被世事牵绊。 琏瑚看不下去道:“姑娘歇歇儿吧,正经您手腕的肿还没消呢。” 经她一说,吉祥也觉右腕酸麻,由琏瑚解开腕子上的绷带,果然红肿起一片。 琏瑚心疼地拿热巾敷熨,口中道:“要是大公子看见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呢。哎,也不知那府的事怎么样,原本好好的,如何就打死了人呢?” 吉祥眼眸轻转,盯着茶案不作声。琏瑚问:“姑娘你说,十一公子不会有事吧?” 吉祥气息沉静:“这件事的转机,不在别人。” 琏瑚奇怪:“那在于谁?” 吉祥的指尖下意识动了动,没有回答。正巧穆雪焉过来看她, 分卷阅读381 吉祥连忙起身:“东府有消息了?” 雪焉轻叹着摇摇头,“叔父他们还没有回来。我担心你练茶累坏了自己,所以过来瞧瞧。” 说话间她将簪星端的一盅参汤接过,“这是我娘吩咐小厨房熬的,你快趁热喝了吧。茗战日程虽紧,自己的身体紧要。” “多谢大夫人关怀。”吉祥不好意思,“方才三夫人也送了燕窝粥过来,越发看得我娇嫩,我越发承不起了。” 雪焉抬手将她一缕发丝掖回鬓角,爱怜地注视女孩子瘦出尖颔的脸蛋,“你有何承不得,现下中原南北的脸面,全在你一人身上。” 目光转到吉祥红肿的手腕上,雪焉眉心微蹙:“可想好第二场要比什么?” 吉祥摇头,雪焉道:“依我的主意,竟不如盲品辨茶。一来,你的味觉最为灵敏,又对中原茶种熟识,可占得个先利;二者你手腕在第一场伤耗过重,如今这般不利于行茶的发挥。” 吉祥低头想了一会儿,轻道:“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乱,第二场如何比还没考虑好,只是辨茶品恐怕不成……我现在,不能喝太多茶……” 雪焉一时没懂这个话,正拟询问,洺萱来报说侯爷和大公子回来了。两个女子对视一眼,忙要到前面去,却又听说穆澈径回东院换衣,欲入皇宫求情。 “在这个关节入宫?” 雪焉眉头紧锁,难掩忧虑。见她如此神情,吉祥一颗心渐渐沉坠,手掌下意识覆在小腹上。 东院里,退在一旁的洛诵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见穆菁衣一脸沉色挡在门边,“莫要关心则乱,这个时候你世伯都不敢进宫,你去求情?你凭什么,凭圣上对你的恩宠能抵消骨肉性命?” “爹,孩儿不能眼睁睁看着。”穆澈理妥纹竹袖,银冠玉鞶束住一身风骨。 经过门边时,他瘦劲的手腕被一把扣住。 两张俊朗相若的脸对面相峙,穆菁衣轻轻眯了下眼睛:“如今我的话不管用了是吧?” “爹。”穆澈目光恳切,声音示弱地低了一度:“若是子温遇到这种事,我会做同样的选择。” 穆菁衣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脸上闪过一瞬犹豫之色,“其实……” 老侯爷默了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背身松开手。 风云色变,夜渐渐沉,一道刺眼的闪电划亮宫城垣瓦,接着一声闷雷滚响。 小巽官提着一盏明黄宫灯向勤政殿外照去,看见那两个黑影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头疼地缩住脚步,回身禀告陶公公。 陶公公轻叹一声,蹑步无声入殿,垂首向批折子的圣上道:“陛下,夜深了……” 朱笔在奏章上方顿了顿,圣上问:“还跪着吗?” 陶公公小心道:“是,打亭午起卓清小侯爷同穆大人就跪在丹墀下,水米未进,眼看着又要下雨……” 雍王爷薨殁如此撼事,无论为人君为人父,圣上的反应都太过平静。陶公公跟了当今半辈子,也不能完全揣摩透圣上的心思,有心为东俊府求情,实不敢测探雷池。 果然才说半句,圣上眼光瞟至,陶公公立马赏了自己一巴掌,“是奴才多嘴了。” 圣上凝目看了这老奴才一阵,收回森翳的目光,丢笔道:“告诉那两个不成器的,京都辅尉不想做便别做,卓清侯也不是非他莫属,再碍朕的眼,通通滚去陪他们那好弟弟!” 陶公公心惊胆颤,往常穆小侯爷多少荣宠加身,今日圣上连他一道骂了,心头怒火可想而知,连忙出去传谕不提。 却说闷雷轰轰,一场夏雨终于倾盆而下。天牢内阴仄闭塞,是眼见不着耳听不着外界风雨。颜不疑在此间,依旧锦裀热茶,一以贯之地随遇安适,又不知从哪里搞到本闲书,就着烛灯津津有味地翻读。 一条甬道相隔的另一间牢房,惟盏灯如豆。 昏暗的烛影映在犯囚失色嗫嚅的唇角,若仔细分辨,会认出他反复念着一句话:“我没有杀人,我只是踢了他一脚……” 出口处的铁栅门霎尔作响,穆庭准激灵起身,不防被手脚上锁的铁链坠弯了腰。随着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年通红的眼尾弥漫水汽。 “啧,这么个小地方,委屈十一爷了。少见十一爷如此了不得,哥儿几个给您道喜来了。” 来者不是想象中人,穆庭准的神情瞬间冷硬。 少年意气争朝夕,穆庭准这些年没少结交朋友,也没少得罪同侪,一朝顿挫,马上有人来落井下石。槛栏外三个锦绣公子面色得得,为首便是乙太尉的内侄朱迁。 穆庭准齿锋紧扣,侧颊如石。 “哟,看十一爷的样子,不会以为来的是穆家人吧?”朱迁向左右挑眉嘻笑,“往常只知十一爷打马斗酒的本事,今日才知道你还够胆杀人,犯了弥天大罪还这样天真,这时候穆家动辄得咎,也就我们几个‘好兄弟’顾念旧情,来安慰安慰你啦。” “个个酒囊饭袋,也配来奚落我!”穆庭准冷言,甩手铁链砸在铁槛,一刹火花迸溅:“告诉你,我没 分卷阅读382 杀人!” 这困兽之威唬得三人齐退一步,朱迁反应过来对方如今受缚,再闹也翻不起多大浪花,悠悠迈前一步,笑道:“哦,你没杀人,那雍——” 他不敢对王公不敬,眯了眯细窄的眼睛,转口道:“那你只能到阎王殿喊冤了。十一爷、小世子,你从前不是很威风吗,不是一向看不起我姑丈家吗,现在如何,杀害皇亲,我看谁还救得了你!” 穆庭准□□,掀起垂在面前的发缕,一双眼红似滴血。他越生气,朱迁越是开心,也不枉冒雨来踩他一腿,侃侃笑谈: “可惜呀,哥几个没看着你大哥你老子、还有卓清侯跪在皇宫外苦求的模样。啧啧,我听说京都辅尉敦直耿硬,卓清侯爷光风霁月,都是宁折无弯的主儿,这就不得不佩服咱们十一爷的面子了。” 穆庭准失色:“你说什么……” “十一爷还不知道呐?”朱迁来了劲,使折扇拍拍同伴:“来来来,你们给他讲讲……” 正得意时,朱迁突觉喉上一紧,从铁槛空隙甩出的锁链在空中兜划一圈,绞上他的脖子。穆庭准紧贴牢门将人绞紧,一字一吐,浊音如兽:“不如你给我讲讲!” “放手!救命!杀人啦!”朱迁猝不及防大声嚎叫,另两人压根不及反应穆庭准怎么出的手,胡乱上前解救,换来穆庭准双手拉扯更紧,直听见血肉的挤压与骨头错裂声。 “你说啊,我、叫、你、说。”穆庭准红着眼贴住朱迁耳根,如恶如魔的面孔下吐出低柔之极的呓语。 “穆庭准,你真疯了!牢头救——”朱迁□□下一片湿热,双脚不停踹地挣扎,却全无用处。 眼见喘不上气来,他翻着白眼大骂:“日你娘的疯子!活该你们家被你连累,活该你祖母被你活活气死!” 穆庭准心脏狠狠一撞,手劲不由松散一分,“……你胡说什么!” 恐惧与疑怒驱起杀心,神智混沌的穆庭准当即要下死手,被乘隙赶至的狱卒分解开。 朱迁抱着脖子瘫在地上猛咳,穆庭准犹不作罢,十斤重的铐链一下下砸上铁栏杆,血红着眼向外抢,“你敢咒我祖母,你有种过来!” 朱迁连连后缩:“这小子疯了,他要杀人越狱,你们快治住他!” “吵什么?到了这地界还想逞凶!”那狱头原知穆庭准身份,虽未得人情,到底碍着他老子在朝中,并没有上一般手段。此时见闹得凶,心底烦躁,料他死路无门,喝了一声,抽出腰间文凤棍,照着死囚头顶来了一下,“兄弟们正闲得无聊,再闹,有你好受的!” 穆庭准避也未避,结实实挨上这一棍,鲜血登时从额心涌出,淹没左眼。 他仿佛不知疼的,跌身安静下来,抬指在眼皮抹拭,却断不了血流如柱。睁着的那只眼,犹死死盯着朱迁,声音沙哑:“你胡说的,是不是?” 朱迁哪里还敢逗留,并同伴连滚带爬奔了出去。 在他身后,那道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嗓音,终于流露一声哽咽,“她老人家还好好的……是不是?” 烛曳人静,不知何处泼了残茶,空余一声轻喟漫叹。 雨,越下越大,沉甸甸的夜空不断被一道又一道闪电撕扯。穆澈瘸着腿走进家门,一进去,就看见袁伯撑伞候在那儿,小心地向厅中努嘴:“老爷等着呢。” 厅里光明透亮,穆澈认命般揉腿走去,步履尽可能如常,抬眼却见穆菁衣似笑非笑地等着他,手里明晃晃托着一坛——舒筋散瘀的药酒。 穆澈:“……” 穆菁衣把人按在椅子上,排开他淋湿的袍角,裤腿上挽,露出两片紫青的膝盖。 老侯爷瞥眼啧了一声,将药酒倒在掌心化开,用劲覆上去。 “嘶——”穆澈忍不住吸口冷气,把叫疼声闷在喉咙。 穆菁衣哼哼,“不叫你去你不甘心,如今怎样,可有结果?” 穆澈为十一挂心,抿唇不语。穆菁衣无意逗他,“良朝,你可还记得元德皇后?” 穆澈怔营须臾,不知他爹何以在这个节骨眼提起故去之人,只觉他语气少有的郑重。 尚未答言,穆菁衣道:“当今圣上与元德皇后恩爱伉俪,当年元德皇后孕中病逝,膝下的敏佳太子也总角夭折,这两件一直是圣上心病,是以多年不曾立后。朝野上下也一直以为,当年皇后腹中那七个月大的胎儿,随同皇后一道没了……” 穆澈周身蓦地一寒——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过于悚人听闻,他眸子木木的,好久才颤栗挤出一声:“爹?” “良朝,”穆菁衣仍旧俯身给他揉着膝盖,没有抬头,“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你大伯当年告诉了你二伯和我,我们三人守口如瓶近二十年,没有向外透过半个字。今日关乎雍王和允臣生死,入于你耳,爹望你听完,能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我卓清府这件最大的秘事,至尔为止。” 穆澈全然呆住,若说元德皇后当年去逝,腹中之子却被救生出世已是骇人听闻,那这件事又与十一误杀雍王有何关联?卓清府有什么不 分卷阅读383 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他这些年如何半点不知?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海闪现,穆菁衣起身在年轻的肩膀按了按,举步来至厅门,抬眼一望冷月凄雨,将敞开的雕花门一一阖上。 风雨声被阻隔在门外,厅中壁灯明亮,未照进一向玩世的穆菁衣眼里。 “当年,元德皇后的急症来得蹊跷,圣上早有疑心,暗中也有所调查。这些宫闱的话而今不必提了,为父要你知道的是,元德皇后薨天时怀胎七月,当时的太医正荣勉向圣上进言可剖腹取子,保留元德皇后最后一点血脉,圣上虽万般不忍,仍是许了。” “那个孩子,活了。”穆澈从最初的震惊镇定下来,食指双敲椅案,抬眸:“是个皇子?” 穆菁衣道,“是。” 穆澈沉思片刻,徐徐吐出一口气,替父亲说下去:“当年圣上未知后宫何人暗害皇后,小皇子交到谁的手上都不放心,于是将小皇子的存在隐瞒下来。而纵览朝堂,惟有卓清府不涉党争,清清白白,所以养育小皇子的任责就落到我府上头。” 穆菁衣瞧了他一眼,不料这么短时间自家儿子想通如许关节,不由得赞许点头。 穆澈的心情却一点轻松不起来,他越是将经年的秘隐与真相拼接起来,越感到难以言喻的寒悸。卓清府替圣上秘密养子,那皇子而今何在?算算岁数…… 穆澈忽然浑身打个激灵。 他眼里墨海翻涌,望着父亲的眼神有些惊震又有些依切,是本能想排斥内心的那个猜测,又想寻求父亲的荫护。 他唇角动了两下,从嗓子眼儿滚出的字句不受控制地踏入深渊: “是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不是十一,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下章一定一定大结局,双手合十感谢小天使们~~ 第194章 大结局 【十六汤】 “是十一……” 这句话之后, 父子俩面面相对无言。穆菁衣看着儿子越发寡白的脸色,绷不住,笑了一声。 随着这声笑,穆澈一身的劲儿都松了, 脑门不轻不重挨了一弹指, 他爹没个正形负手倚屏:“才想夸你聪明, 想哪儿去了?那小子,实打实是老穆家的骨血啊。” “爹……”穆长吁一气, 声音里带着惊吓后的虚弱, “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穆菁衣打个哈哈,继而正色:“放心,吓人的事不会留给你们小辈承。” 在穆菁衣的讲述中,穆澈方得知事情始末。原来圣上将幼子交予当时的卓清掌家人穆谌斋, 嘱他不可在本族抚养, 不可泄露机密, 于是穆谌斋在城外寻了户可靠人家, 将婴儿寄养那处, 虽派人暗中保护,也不免如临深渊, 如履薄冰。 就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了三年, 后宫晋王的生母刘贵妃暴毙,紧接着, 圣上便密旨接回小皇子,自此不再与卓清府相干。 当时老三穆菁衣年轻散漫, 不大理会这些事,也是后来才知兄长曾与二哥简斋私底商略,恐怕害死元德皇后的正是刘贵妃, 是故圣上处置了贵妃后,便将小皇子接回。 奇怪的是,这之后圣上依旧没有公开小皇子的身份,据穆简斋的猜测,当时倞王与祾王羽翼已成,正当掎角争锋。在如此形势下正名嫡皇子的身份,对这个孩子有弊无利。 “所以,圣上权衡之后,既为稳定朝局,又为小皇子安全,便将他托付给远在雍州的雍王殿下。”穆澈跟上了父亲的思路。 穆菁衣诧异地点儿子一眼,手摸下巴:“你二伯在外百般小心察寻,才发现小皇子落脚地,你居然一想而知,嗯,这也算是继承为父的聪明头脑了——诶你说,你娘这回不会又生个小子吧?” “爹……”穆澈本来紧张兮兮,被穆菁衣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搅和,只剩没奈何了,“说正经事呢。” 穆菁衣:“有什么好说的,你既想得到小皇子在雍王那里,难道想不出接下会发生什么事?” 穆澈皱眉道:“五皇子天生废疾,不受圣上喜爱,封地亦属贫瘠边壤。一朝身边多了个嫡皇子,还是个秘而不宣的嫡皇子,即使为自己前程,也定会当成宝贝一样精心照顾。此为人之常谋。” “是啊。”穆菁衣眼风虚渺,“可这么个含中宝掌上珠,偏偏死了。” 穆澈又是一惊:“死了?” “病死。那孩子出生时先天不足,九岁上经了场风寒便救不回来,也算没造化了。”穆菁衣说着冷笑起来,“澈儿,你可知雍王那蠢物做何选择?他居然隐瞒不报,暗中找了个相貌相似的孩子顶替他弟弟。” 穆澈指尖一顿,听到这里,再多的转折他都见怪不怪了,思忖道:“连旁人都察得出来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圣上……然而雍王这么多年偷梁换柱,圣上却听之任之,并未发难?” “要知道,老虎吃人时方见真章,平时也不过是嗑睡的猫儿罢了。帝心之深,岂是寻常可料——”穆菁衣踱至门边,“澈儿,隔 分卷阅读384 着这一扇门,你只以为雨还在下。” 他伸手推开门扇,檐角铁马淅泠,风迹无寻,正是骤雨初停。 穆澈望着一院银光泻地,若有所悟:“所有人都以为雍王是奉圣上的旨意回京,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是他自己秘密潜回韶京!” 在身患残疾,流封雍梁的境况下,手里捏着一张“假王牌”,眼空心大的雍王怎会甘心一世出不了头?若能经营这位自己一手养大的“嫡皇子”登基大宝,那么余生他便是操纵傀儡真正做主江山之人。 这样的诱惑,这样的权餮,险则险矣,却足以引动人心。 圣上之所以一任再任,焉知不是想看看京城中与雍王里应外合的是谁?而雍王入京当晚,十一却误打误撞害死了他,十一固然身背戕杀皇子的罪名,但雍王本身并不清白。 这才是父亲拦他求情的原因,因为此事的确还有一线转机。 “转机,在咱们家啊。”穆菁衣随手向西厢院落一指,“这个道理,媳妇都比你明白。” 穆澈蓦然眉眼触动,不顾膝上疼痛起身:“父亲早歇,孩儿告退!”言讫风火火地向茶室去了。 “年轻人啊……”穆菁衣老成地摇摇头,扬头问袁伯:“长禧堂熄灯了吗?” 茶室四落点着羊角琉璃灯,演茶累了的吉祥就枕臂趴在茶案上睡着,侧脸被映得恬静雪白,睫毛根根分明,纤墨如描。 穆澈入眼这幅场景,立时放轻呼息,琏瑚要上前叫人,被他抵唇“嘘”了一声。 他注视着吉祥睡颜,轻问琏瑚:“姑娘一日都在这里?” 琏瑚回道:“是,姑娘说要为第二场多做准备。” 穆澈目光落在吉祥缠着绷带的手腕上,目光曳曳欲落,将外袍脱下罩在女子身上,不防惊醒了她。 吉祥迷糊道声:“良朝,雨停了吗?” 穆澈顺势抱起她,在玉螓落下一吻,“停了,抱你回房去睡。” “十一公子的事怎样?”吉祥没完全醒,本能把脸窝进温热的胸膛,声音哝哝的。 穆澈脚步微顿,继而将温软的身子揽得更紧,“姑娘,我娶你回家不是担承这些事的,只放心便是,其余一概不要你费心。” “我要赢的。”吉祥不知听真没有,自顾自阖眼喃喃:“第二场,我一定要赢的……” · 到茗战第二场,依旧在鹤心楼举行。有了第一局的胜利,这一回前来观战的百姓多了一倍不止,熙攘摩攧,直将南北街头巷尾堵死。 有心人发现此日楼头茶望为澄黄旗锦,上头四个绣金大字,正是天子亲书。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底下人更是奔走欢呼,激扬不已。 “帝命所临。”富春阁中公子隽逸,微微露出一笑,“父皇对这场茗战当真重视了得。” 二皇子呷茶瞅了玙亲王一眼,“这还用说?” 两人心照不宣,圣上对茗战重视不言可知,难得的是出了雍王这桩事,圣上依然御笔亲书以示嘉勉,无疑是给穆氏二府最大的一颗宽心丸。 玙亲王含笑偏头,状若不经意道:“小弟之前却未曾听说父皇召五哥入京。” 二皇子垂目钩唇:“谁知道呢。” 鹤心楼顶,吉祥与廖秀蝉依上一局的位置相对坐定。廖秀蝉先失一局,面无一丝悒郁神色,反而关心起对手:“你的脸色看来不大好啊。” 这段时日穆澈不停歇地出府,吉祥为穆老夫人的病情与十一结果担心,又要为茶比准备,心力勉强,不足之色便在面上显了出来。不过她神气从容,不慌不忙道:“多谢关心,希望先生休息好了,毕竟此阵,不容有失呢。” 羊舌鲤在廖秀蝉身后暗嗤一声,后者终究有些宗师气度,翻掌作一茶势:“那么第二阵,请姑娘话事。” 楼底倏然一寂,个个抻长耳朵听楼上的声音。吉祥目光谡楚:“就比比十六汤吧。” “十六汤?”廖秀蝉轻怔一许,继而笑了,“小孩子的玩意儿。” 昔者茶道高人苏虞作《仙芽传》,言汤者,茶之司命,记“作汤十六品”,也就是煮水的方法,以老中嫩凡三品、缓中急凡三品、器具标者凡五品、薪火论者凡五品,共计十六品。 这是学茶人入门便要苦练的基本功,就像学童入塾先要练字一样,毕竟水为茶之母,无水不成茶。对于当行高手来说,瀹水已经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之技,连单拎出来说一说都嫌失身份,这就难怪廖秀蝉会不以为然了。 吉祥却道:“不然,今日并非要比火候最佳的茶汤,而是与先生按茶传中所载,将急汤缓汤老汤嫩汤一一做来,孰者契合,孰人为胜。” 此言一出,场中人面面相觑。云松蓦然第一个反应过来,差点拍手叫妙。 ——吉祥这一阵不是要比好,是要比坏! 众所周知,精妙毫巅的茶汤是急不得、缓不得、老不得、嫩不得,中正和一方宜色味。吉祥却反其道行之,偏要比急汤、缓汤、老汤、嫩汤,这便是要一个人将积久的 分卷阅读385 习气在短时间内扭转,越是高手,越是难以做到。 好比书家写字,可将这字写得极好,却无法做到刻意写丑,因一规一度已在运力笔腕之中,难以更改。 赛况传到楼下,不懂之人不过随众哄妙,富春阁中穆庭凇听了,当下拍案:“弟妹当真锦心灵秀!” 穆澈先松一口气,目光不离那扇窗子,也微微笑叹:“这样古灵精怪的主意,只亏她想得来。” 能如此作想,敢如此设局,不是锦心灵秀、古怪精灵又是什么?廖秀蝉想透这一层,亦失笑,半晌道:“你真是我那老实师弟的徒弟?他可教不出这样的道理。” 云松忍不住横插一嘴:“茶道包容涵泳,不设畦畛,心之所至,有何不可?” 穆湘昀闻言弹了他一下,那中原的评判人心里自然向着吉祥,却也不好太明显,清咳一声:“茗战正式开始,闲人不可说话!” 云松吐了吐舌头,随着一声令下,吉祥当先舀水。 只见她趁那薪火才起,锅釜初热,便急急取茶旋转洒下,口中道:“茶不可急,急则如婴儿之未孩,难做青壮之事——此为婴儿汤。” 廖秀蝉紧随其后,待那鼎水沸了数沸,才放落茶针,口中道:“人过百息,水逾十沸,或以话阻,或以事废,始取用之,汤性已失——此为白发汤。” 吉祥又道:“不取石陶瓷瓶,却用无油之瓦,水渗而生出土气,虽德必败,正如欲登青云而乘折脚马——此为减价汤。” 廖秀蝉又道:“茶汤第一恨烟。燃柴一枝,浓烟蔽室,焉能有汤?无有清汤,安能有茶?——此为大魔汤。” 煮大魔汤需用多烟的柴枝,点燃后果然浓烟弥漫,吉祥正处迎风的坐位,被扑面的烟气呛住,掩袖低咳。 楼底下的观战百姓看见浓白烟雾团团散出来,以为失了火,一个个叫道:“好端端比茶,怎么着起来了!” “吉祥!”混乱中不知谁叫了一声,吉祥摇头道“无碍”,亦不知是同谁说,忍了烟气,继续煮水。她早几日想出这个比试的主意,也趁这个先手的优势苦练数日,本以为会打对手个措手不及,不想廖秀蝉的茶技当真了得,好也是他,坏也是他,应手出乎意料地从容。 四五回合过后,双方额头都隐隐见汗。六评判看得失神,云松与羊舌鲤都不自主地握紧双拳,对两位斗茶人对时间与火候的精妙掌握暗暗喝采。仪官将战况一道道传下楼去,茶掌司听得热血沸腾,恨不登楼亲见。 终于,廖秀蝉当先出现失误,作“缠口汤”时失了一准。吉祥心中给自己鼓劲儿:我有机会能胜。 一时又轮到廖秀蝉应手,只见他微微一笑,将手臂故意颤抖,又提瓶使壶嘴在水鼎边若即若离,水流似续似断,茶不均匀。 口中道:“茶之缓病,犹人百脉起伏,气血断续,欲求高寿,到头只得恶毙。 “此为——断,脉,汤。” 这三字出口,吉祥胃里忽然一阵恶心。 正当此时,一阵脆急的打板声从南面一路报来。 那街上全是拥堵人群,正为胶着的斗茶战况悬心,恍然听见报丧板的声音,厌它晦气,那打板之人大叫:“东俊侯府急丧,让路让路!” 吉祥在高楼隐约听见“东俊侯府”,胃里一个翻腾,手上动作全都顿涩。待众人为打板的容出一条窄路,打板的一路跑上富春阁,推进穆菁衣所在厢阁,跪地哭报:“侯爷,小侯爷,三爷,老祖宗她……她老人家登仙了!” 穆庭凇忡色跌身:“怎么……明明早起时还见好……” 穆菁衣摘下朱玉冠簌然而起,“别惊了人,我和老三回去;”又按住将要起身的穆澈,“你留在这边看着戎人。” 穆澈心绪复杂,向那台上望着,未几应了一声,向三哥揖手。穆庭凇此时已顾不得话,两行清泪早已流出,随世叔下楼匆匆而去。 对面的吉祥居高临下,遥见那几人匆匆的背影,心里的猜测便准个八、九不离十,更是茫然得说不出话。穆湘昀眼观六路,也猜着怕是东府老夫人不好,一念想起茵儿自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知情后不知哭得什么样儿,也一瞬走了神。 惟独云松是个清醒人,皱眉低道:“吉祥,愣什么呢!” 吉祥一下子六神归舍,竭力让自己稳住。眼下廖秀蝉差她一手,她只消坚持赢他一手,这场平生最难越过的苦战就算了结了…… 她的神情被对手尽收眼底。廖秀蝉淡然拨弄着盏沿,闲话似的:“你不必如此紧张,胜败不过都是切磋,莫学了之前那位下棋的姑娘,把输赢看得太重,到头害了自己。” “你说谁?”吉祥好不容易稳住的心神复又一荡,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独苏?她怎么了……” “哦?你原来不知?”廖秀蝉露出长辈般无害的浅笑:“她为赢一手棋呕血而亡,怎么,没人告诉你吗?” 独苏……呕血……死了? 吉祥恍若身陷棉团一样虚浮不真,她努力回想,那日询问良朝对弈结果如何 分卷阅读386 ,他是怎么回答的?想不起来;努力转头眺望对面,眼前似有一层白雾蒙住,看不真切;那一串报丧的点子又回到她耳边,倒是听得清清楚楚,闹得心藏也跟着突突狂跳。 独苏没了……秦子佩也没了……老祖宗也没了……十一还在牢里……纷繁尘埃一股脑涌入吉祥身体,脸色刹白而不自知,只剩一个声音不知从口里还是在心里反复念:“我能赢,我要赢……” “吉祥!” “姑娘!” …… 不知几声呼喊叫得她回神,灵台清明的霎那,吉祥入眼看见一只汤瓶碎在地上,自己倒在穆湘昀肩头,耳里犹惺惺作响。 茫然四顾,后知后觉,方感小腹一阵绞痛。 湘昀一只衣袖被热水淋透,是方才为吉祥挡的一下,另一只手把在吉祥脉上,以为吉祥突然失状是戎人搞鬼,听得脉息,瞳孔猛然收缩。 她竟然…… 穆湘昀不敢妄输内力,惊惧不已地看着女子越发惨白的脸色,目光下意识去找对面的穆澈,恰一阵风来,吹得茶旗左右飘转,挡住视线。 “怎么起风了,看不见呀……”“刚才好像有什么碎了,是不是戎人认输了?”百姓们议论纷纷。 “帝命所临”猎如长风,穆澈在这里越是焦急,这风越是不住。啪地一响,他紧抓在手的折扇突然无缘故脱手落地,穆澈若有所感,转身疾奔下楼。 “我可以继续……”吉祥缓过神,后脑在湘昀身上借力,勉强直起身,声息孱弱,“云松,舀水。” 她此刻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评判们彼此忧心忡忡地对视,一时拿不定主意,云松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不敢动弹。 穆湘昀整个人绷成一道弦:“你不能再比了!” “我可以的。”吉祥勉强弯出一个微笑,乞求得可怜,“昀世兄,我只要赢一手……” 这么多人的希望都在她身上,这么多人都眼睁睁看着,连圣上都亲自为她书旗,她可以赢的。 穆湘昀看着她道:“想想良朝。” 想想良朝。 一句话似一捧沃雪浇灭了吉祥心头的魔障。 她曾期待要给良朝一个孩子的…… 吉祥按着小腹想: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若有闪失,即使良朝不怪,她可对得起他?她想看良朝抱着孩儿把臂写字,看他谆谆教孩儿读书,看他们的宝宝一天天长大…… “我,认输。” 廖秀蝉眉心微挑:“你说什么?” 他知道此阵这丫头必输无疑,在想象中,却是自家将对手击得溃不成军。这丫头看似柔弱,却是个倔强性子,廖秀蝉未曾想她会主动认输,不满意地撇唇,“你可想好了?” “便是认输。”梯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廖秀蝉转头,但见一个面谡若玉的年轻公子快步走来,目不旁视经过身畔,口中带一句:“上一阵阁下认输,这一阵我们让手,礼尚往来,有何不可。” 话说尽,正走到吉祥身边,不顾众目诧异,屈身托着女子的膝弯抱在怀内。看见她的脸色,穆澈眼底煞尽阴翳。 “喂,无故人等不得阻碍比赛,你中原是这等好规矩吗?”羊舌鲤指着他二人叫道。 云松这会儿反应过来,回嘴:“既然已经说让你们一局了,那这场斗茶自然已经结束了,有何不可?” 穆澈一概不理会,抱着吉祥下楼。开始时吉祥还睁眼望他,只是说不出话,到了楼底,撑不住疲乏阖上了眸子。底下看热闹的早被排开,让出一个圈来,犹自窃语,看车御赶来侯府的马车。 “临儿,别睡。”穆澈颤声唤她不应,忽觉手上湿黏,托着吉祥身下的那只手不知何时被血濡满。 某种摄心的猜想令穆澈冷汗透衣,“临儿!” 【大梦觉】 东府穆老夫人因孙儿的事一急一忧,以至于一病沉疴,突然谢世。卫沁思得知后立即与雪焉换衣过去,而乐阑柒有孕在身,忌讳冲撞,留在府内。正这时候,恍听二门外一阵乱,穆澈抱着昏迷不醒的吉祥直奔风度林,路上着人去召的医士们紧着跟进来。 乐阑柒不知何事,到了风度林时,便见帐中吉祥颜白似雪,衣裙底下血色斑斓,穆澈一手血迹,失魂失魄,帘钩也顾不得放,急命医士诊脉。 “澈儿,临儿怎么了,不是比着茶吗?” 穆澈从无这样没着落过,眼里逼得通红,又怕吓着娘亲,缓缓说了两句,终究声不成声,又去瞧吉祥面色,沉声问:“大夫,她如何了?” 那崔郎中把脉多时,噫地一声:“侯爷容禀,这位娘子实已有近两月的身孕……” 此言一出,满屋人齐看穆澈,乐阑柒直将帕子揪紧。 穆澈似被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心尖,眼尾刹红:“她有没有危险?” “侯爷稍安,贵人全赖底子中厚,身体尚无大碍——” 只听见这句,乐阑柒先念一声佛,说道:“人没事便好。”崔郎中沉吟着续道:“只是从脉上看 分卷阅读387 ,娘子的胎象些许不稳……当务先止了血,用药温固调理,免于忧惧劳累,或无甚妨碍也未可知。” 其他两个医士诊脉后也是此语,三人斟酌着下了方子,穆澈即刻命人抓熬。劝慰母亲回去长禧堂,命丫头们烧水给吉祥换衣,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一时吉祥眉眼微动,被渥在穆澈手心的指尖蜷了一蜷,正挠在他心坎。 穆澈呼吸放停,连忙靠过去。 女子缓然睁开眼,“良朝……” “你吓坏我了……”穆澈哽声贴在吉祥额头,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却怕碰坏了她,低道:“你莫怕,哪里不舒服告诉我,郎中就在外面。” 吉祥见他如此,便知他是知道了,气弱地问:“咱们的孩儿……” 穆澈看着她:“祂很好。” 吉祥这才放心,抬手沿他眉骨抚了抚,“对不起。” “是我不好,忽略了你,你这傻姑娘……”穆澈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面颊,眉眼温润,勉强笑道:“待临儿有力气了,再治我的罪。” 吉祥跟着莞唇,两行清泪从眼尾滑下,浸没绿鬓。 她空有一腑话想要剖白,触及穆澈心疼至已的眼神,只是说不出。适逢穆菁衣在东府听闻了变故,遣人来问;乐阑柒又因吉祥的行止关乎国事,派使女去东府知会,谁想两下正错开。 东府西府、家事国事搅作一团,吉祥躺在石榴地洒金枕上,缓过精神,脸上好歹恢复些血色,对穆澈道:“你要去那府上祭拜的,别耽了事……我得老祖宗照拂一场,不得去,你替我为老祖宗上三柱香吧。” “好。”穆澈口里应着,一直看吉祥服下药,又眼看她睡了,方沐浴换衣,打马驰至东府。 东俊侯府外早已搭起十里祭棚,幡引迷眼,白玉阶上府门洞开,摇山般哭声从进院直透出来。穆澈一路进去,所见泰半是府内亲眷、上下执事,盖因十一触犯天威,堂堂尚台令的慈母亲丧,竟无几多大员祭吊,凄悲零落。 穆澈入了停灵之帏,见那樯木漆雕棺椁,思忆老祖宗那日之语,早已落下泪来,点香跪祭。又起身代吉祥柱了三香,重新叩了三叩。 两傍蒲团上家眷回礼,从南宫氏、胥氏、林氏依次至孙媳辈,身着斩衰齐衰之服,哭声哀凄。 近门边一道啼泣格外悲戚,看时却是穆来卿,平常府内最刚硬不过的一个女子,此时一身素白哭倒在那里,面上泪痕揉伤,竞似催花折蕊。 穆澈一见便知,她不惟为祖母哭,亦替不在的十一痛哭,当下自己心里不惟难过,亦为十一的际遇困挫伤感…… 奈何内外事多,无闲安慰小妹,穆澈轻拍卿儿肩头,“卿儿节哀。” 一至酉牌时分,侯府内外大点明烛灯笼,照如白昼。灵帏内女眷娇柔撑不过去,三三两两地去歇,换作孙辈守灵。惟有卿儿始终跪在蒲团,向盆内化纸暗暗垂泪。 旁人见她一整日米未进,哀毁神采,这样下去个法,都劝她去歇歇,卿儿只是摇头不动。 忽而报声“顾御史来奠”,卿儿才干的眼窝倏地滴下泪来。 两双靴脚步入灵堂,卿儿视线低垂,来者上香,家属回礼。而后一双靴子出去了,另一双皂底轻靴一步步近前,止在卿儿眼底。 “节哀。” 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嗓音低低道出这两字,有意做出的克礼藏不住心疼。 “缘文。”卿儿一腹酸楚想说与他听,偏偏头不能抬,目不能视,千万句心事终化作一声轻唤,“缘文。” “我在。”眼帘里那袭素服倾倒面前,顾锦竟就半跪下来,微微托起卿儿的颊,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此刻很难过,但是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姑娘身边。” “缘文……”卿儿忍泪道:“我是在老祖宗身边长大的,老祖宗待我好之又好,临去前……还想着为我备好嫁妆。我已决意为祖母服丧三年。” 顾锦没有丝毫犹豫:“我等。” 这三字的分量宛若泰山,卿儿竭力隐住内心百般滋味,哽咽:“三年后,我便是当初雪姐姐的年纪。” 顾锦明了她的意思,目中浮现柔情笃定神色,在灵前比指为誓:“你放心,顾缘文绝不令穆家出第二位女夫子。” 看看过了二更,穆澈与父亲知会,回卓清府换身衣裳。 回府后穆澈先去长禧堂请安,乐氏心里明镜儿似的,其实衣裳哪里不得换,只是他心里放不下吉祥罢了,将人赶去了风度林。 小楼微光静袅,吉祥恹恹正欲睡,听见珠帘轻响,拥着被撑拐子枕坐起来,“怎么这时回来?” 穆澈一身香火气,怕薰着她,拉着手坐在榻边圆凳,“怎么这时还不睡?” 吉祥不说心里不踏实,只道白日睡多了,这会儿睡不着。答了几句身上好歹,又问了几回东府情形,见穆澈只是说些闲话,并无什么责问,忍不住握紧他的手,低头说:“良朝,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只是近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总无时机告诉,我又怕你分心… 分卷阅读388 …” “我没有怪你。”穆澈低叹:“是我亏欠了你。” 原想着父母归家,他便与她办一场名正言顺的婚事,谁知天不遂人愿,接二连三的变故一阻再阻。幸而父母接纳吉祥,心里已将她当作儿媳,稍可慰心。 “你别这样说,我已然知足了。能伴在你身边,能为你生儿育女,是我的福分。”吉祥咬咬唇:“只是另有一事……” 穆澈点头,“第三场茗战,我不阻你。” 吉祥霎而抬头,眸光星熠。 穆澈露出些微无奈神色,他如何不知道吉祥心里想什么?明知自己有孕,还费心费力地出战斗茶,依她的性子,怎可能就此撒手不理。 他有一千个理由可以劝阻,但吉祥只需一个“我想去”,就足以令他败下阵来。 对于她铁了心想做的事,他一向,是没什么法子的。 “只是不许逞强,不许好胜。记住我的话,你是输是赢都无甚关系,多顾念自己的身体和孩儿。” 穆澈嘱咐着哄她躺下,“好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许想,给我乖乖睡一觉。” · “陛下,据聂太医回报,卓清府那位娘子有了身孕。白天晕倒在鹤心楼上是惊悸所致,现下已无大碍。” 勤政殿灯烛沉沉,圣上捏着眉心沉吟:“她果真怀了良朝的骨肉?” “正是。”陶公公见圣上有松缓之意,试探着道:“陛下恕老奴多嘴,与西戎使节斗茶关乎国体……如今东俊侯府新丧,司茶娘子又身怀六甲,抱恙斗茶致于昏倒,若无恩抚,怕是……” 圣上沉默多时,久到鬓间霜华在灯影下都似落寞,忽提笔落旨,沉哑着声音:“交给禁军都统,去吧……” 禁军大队包围住大皇子府时,大皇子正与穆九梨花树下对饮。长史慌张报来,大皇子只是长嗤一声,将人挥了出去,给穆九把酒满上。 “老五死讯传出来的时候,本殿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纸,包不住火啊。但我不悔,我斗不过老二,也斗不过小六,仅有这么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岂能不与老五合作?” 他似是自语,又向对穆九说,借月细细看了他一回,从眉眼到耳鬓,从鼻吻到喉颈,故作从容的神情终于有几分难过样子。 “只可惜了你……” 穆九接了那杯酒,唇红如朱,妖冶而笑:“能与殿下同进退,有何可惜?” “本以为,无论是成是败,最后陪在我身边的会是孟白。谁知他自打出去一趟,回京与小六做了亲,便不再是祢孟白了。”大皇子贪望男子妩媚的桃花眼,“世事无常,无处可料,可惜,可惜。” 穆九大笑:“穆九一介公门弃子,无手足可亲,无宗祧可祭,孰人识得我?惟承殿下青眼不嫌,这一生够了!” “大皇子!”禁军首领在府门外高声道:“圣上为大皇子留体面,卑职不闯殿下府门,但需知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还请大皇子不要为难卑职,快快出来吧!” “急什么?”两只酒杯梨花下相撞,“且等我们喝完这壶酒。” 当夜,大皇子府被禁军封锁。次日天蒙蒙亮,禁宫才下钥,内务司便按旨送一份奠仪至东俊侯府。 同一时间,天牢接到圣上口谕,急忙为穆庭准牢门开锁。前几日打过他的狱头亲自为他解开手脚铐链,躬身赔笑:“圣上特赦公子,此前小人情非得已处望公子担待,您快快请吧……” 穆庭准怔怔穿过昏黑甬道,走出天牢,抬望本以为此生再也看不见的青天云聚,眼眸本能地眯缩。茫然四顾,不知自己是如何免的罪。 他呆立了一阵,挂怀家里,跌跌撞撞地往家跑,见人便扯住问“穆老夫人如何”。 路人见他身着污衣败锦,面色呆滞,青髭肮脏,不知哪里来的疯子,都掩鼻躲避。 穆庭准一路问不着一个人,得不着一句话,心焦如焚。忽而横身过来一队迎亲仗,喜轿红帛地刺眼,吹吹打打地热闹,穆庭准认出那小面馆的伙计,原是阿绣这一日出嫁,便望着那顶大红轿出神,嘴里念着“恭喜恭喜”。 夫家派来迎亲的管事看见此人杵在当地,惟恐这乞丐扰事,伸手将他推挡在地,撒了一把铜子在身上,仪队欢天喜地地逶迤去了。 穆庭准直眼盯着身上的铜板,爬起来回家。 半道上落起雨,少年抹着眼向东俊府狂奔,忽尔,一片雪白逼住他的脚步。穆庭准怔怔望着挂在门楣石狮的白绫,一似认不得家门。 急雨倾盆,浇寒少年一腔热血,压碎赤子半生傲骨。 “十一?”有人最先发现了跪在雨中的少年,接着,一把又一把白绢伞出现在府门外。 圣旨是直接下到的天牢,所以侯府中人尚不知情,乍见穆庭准出现,众人都吓了一跳。穆庭凇想要下阶将人拉起来,才撑伞走出两步,却被淋落少年周身的死气沉沉惊在原地,近不得身。 家人将消息报给东俊侯,穆伯昭从堂厅一路赶出来,声声“孽子”,在门前被儿子们拦住 分卷阅读389 说情。 隔着雨帘瀑烟,老侯爷望着幼子的可怜相,半晌抖须说不出话,最终咬牙指他道:“老太太临终最后一句话还在念你,你这不肖子,有何面目!” 穆庭准静若雕石,不动不语,凝视着洞开的府门,两只眼睛在雨水冲刷下一眨不眨。 卫大夫人看不过,想去拉起这可怜见的孩子,尚未到近前,被十一那副无悲无感的神情镇得心下一凛,步子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了。 穆庭翚靴底动了动,无奈何,转看穆澈。穆澈排众而出,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少年哀寂的背脊,撑伞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看着少年冷漠无动的眼珠,看着他薄堪白纸的身影,内心涌泛悲凉。 昔日谁家骄子,指天骂地唯我独尊,恨不得一架天梯,敢登灵霄一呼;如今却似被天地遗弃的一块顽石,抽折所有金玉圭角,是花近高楼,是万方多难,是空余这一副业障残躯。 穆澈倏然停在他五步之外。 他走不过去。 这孩子浑身散发的冰冷无望,不给任何人靠近之机。 穆澈回头看台阶上的人,是和自己同样的神情。 怜悯疼惜,又无能为力。 雨色之中,突入一匹快马驰骋至近。马上人玄盔铁甲,青冥长剑挂在腰间,至祭棚外勒缰下马,按剑直奔侯府门前。 穆澈目动:“子温。” 穆庭准石冻的眉心微有动荡,接着便是一只手按在他发顶。 “十一,我回来了。” 穆庭准缓缓抬头,看着那张被骤雨倾打的脸,呆滞一瞬,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二哥!我害死了她,是我害了老祖宗!” 穆温在军中历练数月,更加劲肃沉稳,泫目揽着十一的头:“十一别哭,老祖宗登仙享福去了,她会望你好好的。” “不会,不会的,犁然你救救我!你教她老人家来打我,教她再来骂我好不好?好不好……” 嚎啕声摧碎心肠,犯天斥地,但有闻者无不恻隐。 从小到大,没人听过放肆近妖胆大近邪的穆十一如此痛哭过,他们清楚,穆十一经此一哭,再不用任何规劝。 穆温不劝,红着眼由得他哭。待少年嗓音血哑,穆温一手将他提起来,“别让老祖宗天灵不安,她生前最疼你,收拾好颜面,进去送老祖宗最后一程。” 穆庭准依言入府,行过处人人侧目。进了灵帷,他一个头磕在棺前。 女眷们方才听见他在外痛哭,又被勾起新一番啼泣。卿儿反而忍着泪,将烧纸递给胞弟,穆庭准也无哭声,眼里连一滴泪也不见了,将纸在火盆默默焚化,哑声问:“老祖宗去前,可有话留?” 卿儿忍声道:“老祖宗临终念你,‘叫小准儿听话,以后再不可生事。’” 穆庭准注视棺椁寂默一香之久,以头撞地:“孙儿记得了。” 穆澈等在门口望见这幕,悲上加悲。正当这时,却有宫中来人传旨,一把黄绢伞遮在御前行走袁公公头顶,出示圣旨道:“东俊府小世子穆庭准前来接旨!” 一家子顿时乱起来,不知这道旨是福是祸。穆伯昭、穆菁衣领家人等拜满庭院,穆庭准面无表情跪在头里。 袁公公展开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雍王德行不检,妄欺天子耳目,图动社稷根本,东俊府世子穆庭准正法以清君侧,卿屈狱以□□,无过而有功,今令骠骑大将军袁永望宣朕谕,策封为襄安大元帅,领郡三阜,追谥穆氏老夫人昭慈一等诰命尊位,钦此。” 旨谕宣毕,先有人猝然变色,望向穆庭准。 人皆道穆庭准一生心疚,便在杀人入狱气死祖母,痛声犹闻,圣上在这个时候封他做什么元帅,不是往他心口上戳刀吗? 因此事封官授印,无异于贬谪流殛;在此时一旨荣恩,无异于万刃凌迟。 穆家人齐望穆庭准,都等他开口,又都怕他开口。 “呵,襄安……元帅……” 只见穆庭准仰天桀笑一声,瀑雨逆灌入口:“好一个无过有功!好一个襄安元帅!” “庭准!” “十一!” 离得最近的穆温死按住他,生怕他反骨破印,做出忤逆事来。“你清醒点!圣旨当前,不可失礼!” 穆庭准腮骨棱棱竖起,毋庸说,他一身骨头都已棱棱竖起,却并无站起意思。袁公公经世老人,什么状况没遇到过,眯眼擎着圣旨等他反应。 少年却是眉睫湿透地回看灵堂一眼,一笑一叹间剔尽傲骨,安驯,俯首,叩谢。 “臣,穆允臣,领旨叩谢陛下深恩!” 后来边关有传,那岁于祖母灵前受封的襄安大元帅,未及弱冠,已非少年。 【大结局】 人间四月,山寺桃花始盛。 白云山大雄宝刹梵钟幽远,一位雍容婉丽的妇人祷拜在佛相之前,双手分覆,阖目俯身:“佛祖在上,信女穆乐氏诚心请愿,请保佑子媳得胜归来。” 分卷阅读390 山风裹着禅香,自连绵峰峦吹往京城的百年古筑,风吟竹牌响作一曲。身着水蓝绣花长裙的女子凭栏而望,额心挑起的白羃纱披在肩头,宛如云帔。 “茶魁姑娘!”底下人见了齐声欢呼,喝采不绝。 当日吉祥在比赛中途晕倒,街头巷尾的人无不议论,今日见她又好端端出现在鹤心楼,无不激动。除了市井百姓,韶京大小茶局的社公坊主也都来了,就在古楼底下辟出三张桌面,专为这至关重要的一局掠阵助威。 “姑娘。”这些在京极具份量的茶老板们起身向楼上拱手致意,“中原茶师的脸面,皆在此日,皆仰尊台了。” 吉祥颔首回礼,清韶如画。身后一只手轻扶在她肩头,吉祥回身看着茶倌打扮的穆澈,对他恬淡一笑。 如今卓清府两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就是两尊宝贝,吉祥要斗茶,穆澈不亲自守着她不能放心,又将二伯拉了来,两人都做成茶倌打扮,随在吉祥身后。 衣饰虽改,却风流未沫,卓清风骨又岂是一身衣服能够屈没的?吉祥看着穆澈清面雅致,“你放心。” 穆澈微笑点头。他的临儿果然长大了,愈是历经风雨,愈如一杆劲竹卓荦不动,反而安慰他来放心。 吉祥的手轻轻搭在腹上,心里与宝宝念了几句话,而后移到腰侧,抚摸佩在腰带的红缨结。 那是穆老夫人出殡次日,武陌臣只身赶赴京师带给她的。 吉祥没想到舅舅会在这时到来,心里存了一分底气。武陌臣告诉她,岩虎关的将士与西戎对峙多年,都憋着一肚子的气劲,得知京师有这场斗茶,代表中原出战的又是武将军的外甥女,个个气血鼓沸,便每人从枪矛上截下一根红缨,编成这平安结带给吉祥,祝她大获全胜。 想到舅舅说这番话时的得意之色,吉祥望着对面的富春楼露出笑意。 对面阁中,武陌臣正与穆温坐在一道。小将军一派淡定,武陌臣攥着手心的汗问:“你不紧张?” “我有信心。”穆温目光灼灼:“毕竟我哥选人的眼光,绝不会差啊。” “来了来了……”鹤心楼底下一阵骚动,只见寥秀蝉携二子弟徐徐登楼。 至楼台看见吉祥气色,寥秀蝉笑道:“劳人久等,你看来恢复得不错。” 吉祥敛袖,“谢先生挂心,是我早到了。” 按斗茶约定俗成的规矩,茶戏三场,前两场双方打平,这最后一局便要双方出自己的珍藏茶叶来斗,也是还原斗茶本滋本意。 二人于蟠龙案相对坐定,寥秀蝉看着对面抬起一只手掌,颇有大师风泛,“在斗茶之前,老夫想先与姑娘论论茶道,不知可否?” 论茶也是茗战常事,吉祥点头应承:“好,不知先生要如何论?” “泛泛空谈无异,不如,便复盘你我前两阵茗战如何?”廖秀蝉一翻袖摆,嘴角笑意深沉。 “第一阵水丹青,你作‘枯木逢春’,略胜老夫一筹——托大不托大的话老夫不说了,想必你心里也清楚,纵使你师父也未必是我敌手,三十年前的斗茶会更无一人配为我对手。小姑娘千斤拨四两,看来为胜,实则为败。” “是以第二阵,你想出那比试十六汤的刁钻法子,这个比法的关隘在于:越是高手越难翻转,便是你从心里认为老夫技高一筹,反其道行以作为自己的优势,是也不是?” 穆澈目光沉郁。廖秀蝉这是在拿通身本领来压吉祥,想扰乱她的心神。他蹙起的目光流连吉祥背影,只听她不急不燥地开口:“照先生这样说,前两阵都是小女子输了?” 廖秀蝉哼道:“茶道高下,本不必由人评判,你心里有数。” 吉祥默了几息,“是啊,我有数,我不否认先生方才之言。” 那老几位评判听见这话就是一愣,心说这姑娘莫不是糊涂了,怎么还不否认,难不成她是要认输吗?惊诧以廖秀蝉为最,眯眼审视她:“你,不否认?” 正当这时,楼下也发出一片不满的嘘声,不知仪倌恰传到哪一句辩论。吉祥听见底下的声音笑了笑,平静看着对面:“先生,承认自己做坏一盏茶,有多难呢?” “我小时学茶的时候,总是捱老师的戒尺,那时便一心想着优劣,怕疼怕挨骂,不敢不勤学苦练,生怕做出坏茶;后来代表茶坊斗茶,又一心想着胜负,为颜面为地位,不敢不使浑身解数迎战,想这楼檐多挂一枚桃筠。翻过头来,方觉可笑,茶之为茶,本性不过入口品味,何尝是为翻云覆手,卖弄高低?” 廖秀蝉双眸骤缩,不是为她一席伶牙利齿,而是这种劳什子话,他前半生听他那老古板师傅说得太多、太烦、太讨厌! 从开始一直成竹在握的西戎族长,第一次从心里生出烦郁之感,“照你这么说,你参加这场斗茶也是无用的笑话了?” 吉祥问:“这场比试,最初是谁提出的?” 不等寥秀蝉回答,容丰神秀的女子紧接道:“茶主清和,正应我中原华夏中庸宽和的德风,大邦不过欲兼人,小邦不过欲侍人,如此两相 分卷阅读391 宜便,民安国泰。若有不服者来衅,我们虽不欺人,自也不怕的。” 廖秀蝉冷笑:“老夫旨在论茶,你何必顾左右而言它?” 吉祥道:“先生论茶之高低,我论茶之本质无高无低。我识书不多,却记得一句‘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并没有偏离语论。或先生以为不妥,请问何处不妥?” 穆简斋闻言而笑,轻问穆澈:“这是你教的话?” 穆澈神情并未放松,只在眼底有些略难察觉的笑意,“庄老之言出自她口,我都觉得新鲜,大抵是从前颜坊主闲时所教。” 再看廖秀蝉脸色都气差了,他现在无论说什么反驳,都是有成有亏,而吉祥即使不着一语,已是无成与亏反得圆满。他颤捻胡须,三分怒七分狠:“既然如此,话都在手上说吧!” 于是两人各出珍茶斗试。廖秀蝉取用的是二十年上的“轻火佛手”,但听这名头,便值千金之贵。吉祥所出是云家最新研出的“银线水芽”,举世无见,天下只此一家。 在场的评判得了口福,得以尝到天下至宝至贵的两款茶汤,每一口品得极尽细致,恨不得下半辈子舌尖上都印着这轻灵足韵的味道。 结果两道茶汤各有胜场,难分高下。吉祥与廖秀蝉再比点茶,仍旧在伯仲之间。廖秀蝉负气拍案:“如此将比到何时,越性请楼外大家评断,你我煮茶分散出去,众人盲品投票,票高者胜!” 吉祥眉心微挑,“……先生确定?” 寥秀蝉:“怎么,不敢了?” “主随客便,愿从君意。”吉祥言讫忍不住偏头。穆澈正为这个比法的不确定性太大而担忧,毕竟三教九流对茶的口味偏好太杂,如若盲品,即使有心偏向吉祥也做不到——却见吉祥掉脸看他,趁着余者不察,向他挤了挤眼。 穆澈:“……”这么有信心的吗? 闲言休絮,当下二人燃釜煮茶,使耆老评判都不在场。一时茶成,用大壶盛了并放在蟠龙案上,吉祥与廖秀蝉双方回避,请评判们上楼来,并不知哪一壶是谁煮出;分别斟在青瓷与白瓷盏中,又请仪倌们端下楼去,此时非但仪倌不知哪一色瓷是谁煮出,连吉祥与廖秀蝉亦不知哪一色瓷是谁煮出;摆在楼下报茶的掌司案前,掌司更不知孰是孰手中调出。 “诸位听真,方才两场茗战再打平,诸位眼下所见这青瓷盏与白瓷盏中的茶汤,便是上头两位斗茶人的成品。无论是谁想上来品尝都可以,喝过以后,将票投给你觉得更好的一盏,以票数高低决出最终胜负。” 百姓们都听傻了,他们万万没成想,自己瞧个热闹场,竟还有亲身参与的机会。 要他们分一分花茶红茶还行,却要他们品评茶道高低?还有决定最终胜负的权力?这谁敢上前呐,万一投错了票……往小说误了茶魁姑娘,往大了说岂不成了国家的罪人? 众人犹疑不前,宋老爹站在最近的位置,紧着牙关道:“到这最后的节骨眼了,我闺女放心把结果交到这些人手里,我难道连她的茶也尝不出吗?” 说着自到案前取了一盏,将白瓷盏里的清茶饮尽,只觉口舌甘醇无比,又去取青瓷盏喝下,却是眉头一皱,愣在原地。 一周的人都知他是茶魁姑娘的干爹,都等着他打个样子,却见宋老爹喝完后只是发愣不语。 有急心的等不下去,也去拿两盏茶喝了,咽下后也茫茫呆了一下,而后看着周围紧盯在他身上的街邻,怯声怯气道:“我……我投青瓷吧。” “有谱没谱啊……”众人见他这模样,心里更没底了。 “大家不必担心。”楼上突然飘下一道清音,众人抬头,只见茶魁姑娘不知何时以手扶阑,立在楼边,衣袂凌空飘展:“就当是小女请大家喝一杯茶,感谢大家对小女的支持,你们只管选顺口的投便是了,其余尽在小女身上。” 廖秀蝉不以为然:“哼,故弄玄虚。” “我们……我们信茶魁姑娘的!”楼底的百姓却十分热情,有了吉祥的鼓舞,围观者纷纷过去品辨两杯茶。 奇异的是,当他们喝完之后,表情都有一瞬不约而同的微妙变化,这个说道:“我投青瓷。”那个叫喊:“我投青瓷!”第三个人还是说:“我投青瓷。” 廖秀蝉就是在这时觉察到不对劲的,他并不知青瓷中是谁的茶,可按道理作想,即使两杯茶有差距,也不该如此一边倒…… “青瓷”之声响作一片,茶盏传到富春阁中,湘琴与何宓坐在堂厅里,这两位当初与吉祥一同入侯府的雅姬对视一眼,各拿起一盏茶品味。 两盏茶毕,二女目中流溢光彩,不约而同道:“青瓷。” 二楼上,武陌臣与穆温喝过,穆温捏着茶杯微微一笑,武陌臣大笑道:“青瓷!” 到了三楼,宁悦玄与云寒山、云梦泽兄弟俩喝过,大理寺卿微锁眉头,转头看看鹤心楼那怡然凭栏的女子,似乎有些不解。云寒山就要向白瓷伸手,云松截下,转头向记票的仪官道:“青瓷盏。” 那仪 分卷阅读392 官记下退了出去,云松一抬眼,对上两位表兄不掩疑惑的目光。 少年得意叹笑:“你们呀,好茶喝得太多了,不懂……” 一至他们隔壁轩舍,却连宫里两位位高权重的巽使都出动了。御前行走的陶公公屏息注视太妃身边侍候的胤公公品茶,抿着干白的唇:“您老哥儿可尝准点,这小小杯中物,关乎着天大的事儿呢,咱家回去还要向圣上复命的。” 他只顾聒燥,胤公公矜持地白他一眼,慢条斯理放下茶盏,“我早说过,这姑娘是个妙人。” 陶公公一头雾水:“什么意思?这两盏茶怎么样啊?” 胤公公:“不怎么样。” 陶公公一颗心都快揪碎了:“不是老哥哥求你这会儿说点人话吧,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啊!” 胤公公朝他妩媚地夹夹眼皮,“意思就是,成了。” 鹤心楼下,掌司身前案上最后一对青白瓷盏,被一个头戴青箬笠的过路人取去。 这宫里出来茶掌司目前得到的投票全部是“青瓷”,已经有些幻梦似的不真实了,看着那人品过茶汤,尽职问道:“行者贵姓?觉得哪盏更胜一筹?” 那人静默了一许,压低笠沿,声音似有笑意:“鄙人姓傅。这孩子,成了。” “什么?”茶掌司没听懂他的话,再转眼,此人已不见了踪影。 这恍惚幻妙的一天……掌司拍拍自己的脸回神,命人将结果报上楼去,实则已不需要通报,因为但凡喝过茶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贱富贵,无论蟒袍白身,给出的答案都是同一个。 黄金碾畔绿尘飞,青瓷瓯中翠涛起。这青瓷盏中究竟有何奥秘,竟能令得众口一词,万黎臣服! “……为什么?” 寥秀蝉从吉祥的表情中已经预感到了结果。可是他不能相信,他煮的茶明明就是完美无缺的…… “你动了什么手脚?怎么可能所有人都选择一样的……” 适时仪官报结果上来,那耆老们都道:“青瓷盏是朱泥镌山水壶中斟出的茶。” 朱泥山水壶,盛的正是吉祥煎出的茶汤。 “先生可知,世上最多人喝的茶,是什么茶?” 吉祥颊边的白纱随风飘扬,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她的眼似在看着对手,却又像透过他,看着更远的地方。 寥秀蝉不愤不解,吉祥轻道:“不是富贵茶,不是技艺茶,也不是比试出来的茶,而是世俗茶啊。” 世俗者,百姓也。既然众口难调,便不调,只要让人们尝出寻常居家过生活的味道,就足够了。 廖秀蝉若有所悟,捞起一碗吉祥的茶灌入口中,冲舌一阵浓稠苦涩的味道,全无章程,甚至不如初入门的学徒。 他不可置信,“你这是!” 吉祥笑着:“我之前便说,先生您太在意高低,在意用最好的茶技去赢。然平常人家大多时候喝的茶,就是浓淡无度,就是冲了又冲续了又续,就是在当行茶人口舌里,不那么好喝的。 “所以,我需要做的并非赢你,只需让他们喝出平常熟悉的味道就够了,这是为戎人谋利的阁下,永远不会了解的情理。” 羊舌鲤直听得火冒三丈,“中原人多狡诈,你这分明是——” 寥秀蝉抬手拦住他,痴忡半晌,“没想到呀,我没输在茶技,却输在了情理……”他长叹一声,“与姑娘这一阵,甘愿服输。” 廖秀蝉自恃身份,从始至终当吉祥为小辈,称呼只是一个“你”,此时方叫一声“姑娘”,向飘扬的茶旗定望一眼,转身便要下楼。 “阁下。”身后有人突然开口,廖秀蝉脚步顿住。 穆澈方才一直注视吉祥的翩翩风采,目中自有百般柔情倾慕,目光转向廖秀蝉,霎那冷淡下去,道:“君只见草木之戏设于杯盏,无过乎水叶调和,却不见天子掌瀹,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使万乘自有宪法,九服远来伏阙。既尔小道尚不得较胜负,大者何足道哉?” 廖秀蝉闻言蜷指,目中精光大盛,未转身而衣袍鼓荡,楼台间隐动风势。 穆简斋震身挡在吉祥穆澈之前,拂袖带起的暗劲破了这风势,低声警告:“劝你若还想回到西戎,本份着些。” “师父!”羊舌鲤闷声跌退一步,险些从楼梯摔下去。廖秀蝉拉住徒弟时脚下错了一步,面色阴黑,隔了少许,浊声从喉咙挤出:“走!” 穆简斋眼睛一瞬不瞬落在他身上,直至廖秀蝉的身影完全消失,方松了一口气。 穆澈看回吉祥,伸手端起她的一盏茶。 “良朝?”吉祥诧异地按住他手。 “从不知姑娘这般会说话。”穆澈逸然一笑间驱散阴霾,直是倜傥无伦:“姑娘这盏庆功茶,我不可错过。” 说话间,仰头饮尽杯茶,苦涩滋味,甘如糖饴。 在楼下“茶魁!茶魁!”的呼喊中,他二人的手紧握不散,雕玉般十根手指,扣在缨红的平安结上,映在碧绿的堇荼色中。 【尾 分卷阅读393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