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 分卷阅读1 《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作者:长天大乐 文案: 少女,屠龙吗? 开局死队友,中场血洗师门国破家亡,结局同归于尽灰飞烟灭那种。 来一个? 曾弋:来! 三年后,卒。 后世称其为:不祥の衰神。 # 两百年后: 朋友,听说过衰神吗? 让人背时丧命,引来天地浩劫,分分钟毁家灭国那种,请一尊回去? 朋友,知道轮回台吗? 让鬼魂魄支*离,世世短命早夭,每一世都不得全尸那种,一起去跳吗? 呸呸呸。 滚滚滚。 正常人都该这么答。 对吧。 可偏偏有个人,不仅不惊不惧不避,还亲手为她凿了个半山腰大的神像。 这还不够,此人更不惜身入幻境,甘受黄沙噬魂之痛,只为爬上轮回高台,与她一起跳。 正所谓,You jump, I jump. ??? 啧,病得不轻。 转世而来的曾弋看在眼里,不禁暗自摇头。 — 阁下定非常人。 — 对,我不是人。 …… — 有病? — 相思病。 — 那,没睡醒? — 自君去后,我已百年未醒。 过气衰神曾弋,重生后忙着一路狂奔保命,闻言只想暴躁掀桌(╯‵□′)╯︵┻━┻,你你你!还能不能好好聊天?啊?! 重生后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二个都奇奇怪怪? 还有为什么妖魔鬼怪都对我的神魂虎视眈眈? 好吧,这其实是个传说中的屠龙少女,归来后重振旗鼓,在众人协助下再屠恶龙的故事。 也是一个曾失掉所有的人,在灰烬里重生后,教教孩子打打怪,解解谜题破破案,意外发现她爱的人们都重回身边的治愈故事。 1v1,HE * 打不死你,我可以衰死你啊! ==== ☆ 前世今生双线剧情向,总字数40万左右;135卷现在时,24卷过去时。开头略慢热(自我殴打一番先),男主第5章出场第8章露脸。 ☆ 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师徒情邻里情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人间喧嚣。 ☆、序·仙遇楼遇仙 斜阳照在忽沱河上。 正是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河道两侧绿意葱茏,波光从叶隙间透出来,如同迷离幻境般诱人。 这河边却少有人烟。只在离河数里之遥,有三两家客栈,数十户人家,并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学堂。 “忽沱河嘛,”来往行人叹息,“如今只能如此了。” 三家客栈中,生意最为兴隆的唤作仙遇楼。其楼高三层,便取楼高百尺、可遇神仙之意,欲名“遇仙”,又因与“遇险”音近,故而改称“仙遇”。 住在此楼中人,遇没遇到过仙不好说,所见之景的确有如仙境。推窗望去,天高云淡,满目绿影烟波,间有飞鸟划过,好一派远离尘嚣、散淡宁静之象。 然而这淡远宁静之境,很快被楼下一阵嘈杂声打破。 顺着夹杂哭腔的呼喝声望去,只见客栈院中脚步杂沓,人影奔突,转眼便有一行人涌出客栈大门。 路人驻足观望,很快认出这队人马正是昨日那奇怪的迎亲队伍。 迎亲么,恨不能个个敲锣打鼓,千里红云漫天,自然是排场越大越好——是以这队人马家丁家仆尽皆高头大马、衣料上乘,嫁妆箱笼堆叠如山、逶迤而来,本不足为异。 怪就怪在,这迎亲队伍中,只见大红花轿,不见簪花新郎。 昨日众人已议论纷纷,今日又见这群人行色匆匆,料想其中必有隐情,当下沿途观望,猜测纷纭。 刚散了学的学童全不理会这些,游鱼般在大人腿间挤来挤去,直奔溪头小桥。 “我带了《极乐神君降神录》,”几个学童凑到一处,说话的转头问道,“蒲叶子,你今日拿的什么?” 被叫到的小儿单薄瘦弱,一双眼显得分外大。他从怀中摸出一本泛黄的话本,递到同伴手中:“喏,这个。” 同伴拿在手中,对着封面略微端详,突然脸色一变:“啊呀!怎么是她——” 手中话本变作烫手山芋,他赶忙将话本朝小溪中一甩,拿手捂住了眼。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话本落下小桥,载沉载浮,随溪流飘远。 蒲叶子吓了一跳,再去追已来不及:“你怎么扔我的书?!” 同伴捂紧双眼的手略微张开一条缝,虚虚看了眼被溪水冲走的话本,这才松了口气般放下手。 “你不识得么?边上写了字的呀,那是衰神,见了会倒霉一辈子的!” 另一人手中还抱着书,闻言紧张踌躇 分卷阅读2 ,“蒲叶子也会倒霉吗?” 几个学童面色都有些变了,当下连书也不再换了,掉头往家的方向跑去。 “我娘说……要离倒霉的人远点。”同伴嘟囔一句,人也跑远了。 蒲叶子被丢了书,还没回过神,就只剩孤零零一人站在石板桥上。 顺着溪水方向望去,早已不见了话本的影踪——茂密的树林挡住了蒲叶子的视线。树林那一边,是家里人千叮万嘱不能去的忽沱河。 望着远处闪着波光的忽沱河,七岁小童心中百般不解。 “衰神吗?可话本上写的,明明是春神啊。” 在他身后不远处,遥遥走来个红领皂袍的道人,脸藏在斗笠下,右手腕夹着一柄稀疏的拂尘。 他双脚如不沾尘,无声地走向石板桥上的蒲叶子。 *** 话本一路飘荡到忽沱河心,被河水浸湿的封皮上,画着个一个舒眉秀目、身背长剑、手拿小鼓的少女。 少女画像在水波中荡漾片刻,缓缓沉入水中。 水底下绿影波动,水草缠绵,澹澹波光飘荡其间,依稀可见有个浅色衣衫的身影,被缠住了细瘦的脚踝,正缓缓往水底沉去。 暗绿色的水草间,是一双新嫁娘的红绣鞋。 画像晃晃悠悠逼近,衰神威名远布,就连忽沱河底的水草也避之唯恐不及,倏然松开了缠紧的脚踝,抛下猎物,如灵蛇般摇头摆尾,转眼不见了踪影。 寂静四野中响起杂乱的呼唤声。 忽听一声犬吠,转眼就见一条黑色小犬没入水中,直朝这早已没了声息的浅色身影游来。 紧接着便是“扑通”“扑通”数响,好几个黑影跃入水中,连拖带拽,将那人捞了上去。 绿影波动中,一只红绣鞋滑落下来,与封皮上的负剑少女一道,打着旋儿,徐徐沉入忽沱河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大乐说】 衰神弋:居然有人写我了!作者你来,有什么心愿都告诉我! 作者:没,没什么心愿。 衰神弋:不要客气嘛,说。 作者:……那个,完结后可不可以不再见面? …… 被风岐扔下太荒山的作者顽强地爬回书桌前,在小本本上恨恨地记下:虐待作者,出场推迟!!! ☆、赋灵 卷一 碧勒镇 仙遇楼的宁静完全消失了。 楼上楼下,街里街外,全都在谈论那不见新郎相迎便举身赴水的新嫁娘。 家丁家仆忙上忙下,从忽沱河中捞回来的人至今昏迷未醒。听闻正好仙遇楼有个云游至此的道人,如今正在施法救治。 传闻中昏迷不醒的新嫁娘,就在这议论声中醒了过来。 确切说来,她是被吵醒的。 破锣般的大嗓门响彻耳际,纸钱焚烧的烟雾呛得人生不如死。轮回台下走一遭,曾弋只觉头脑昏沉,四肢酸胀,不由得气沉丹田,准备发出这一世的第一声嘹亮啼哭。 “哇——”待她将小腿儿一蹬,赫然发觉哪里不对。 太长了,蹬不动。 破锣嗓门还在嚎,这回她听清了——那嗓子嚎的是“魂兮归来”。 招魂?谁的魂? 曾弋突然反应过来,登时睁开了眼。眼前一片烟熏火燎,周遭尽是锣鼓齐鸣。 何来初生的婴孩?何来第一声啼哭? 此刻,她,分明已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女! 等等。 曾弋闭上眼,脑子里乱哄哄一阵。我不是该刚出生吗?这哪儿?什么情况? ——不是,我怎么醒着? 按理说,跳下轮回台,她本尊的神魂便会沉沉睡去,人间种种,便如浮生梦影,直至掌心莲开、垂死之际,才会醒来。 醒来受那裂魂之痛。从前十七八世,回回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你魂灵染血,需在世间轮回赎罪,洗净冤孽,方可重新做鬼,做个清白干净的鬼。”轮回台上负责看守她的大和尚了嗔是这么说的。 她那时神魂破碎,模模糊糊听了嗔这么一说,毫不犹豫就跳下了轮回台。 不为赎罪,也不为重新做鬼。她只想忘记一切。 所以每一世轮回,神魂睡去时,是她最期待的时刻。与这宁静的安眠相比,裂魂之痛算什么? 可这回她偏偏醒着。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具肉身就要死了。 曾弋飞快将周身上下感知了个遍,确定这具肉身肢体俱全,既无堵不上的血窟窿,也没横七竖八的刀伤,显然并非濒死之际——那就说不通了。 投胎这个技术活,她早已干得十分娴熟,花草树木飞鸟虫鱼、山间走兽人间娇娥,世间活物全都体验了个遍,回回皆是投得干脆、死得从容,不推脱不逃避。 上回被百鬼撕成碎片、再上回摔下悬崖脑浆迸裂、再再上回被乱刀砍得血肉模糊 分卷阅读3 ——她说过什么吗?还不是兢兢业业,照跳不误。 细细想来,这会投胎也与往回一般,别无二致,不该出错。 ——该不会是……和尚可怜她世世死相凄惨,让她生生将一个好端端的凡人给夺舍了吧? 一念及此,她“腾”地坐起身来,再睁眼细看,周遭一切尽皆陌生,毫无印象。青烟将房中一切熏得云里雾里,只有那挂在衣架上的凤冠霞帔,火红如云,烫人的眼。 还是个新嫁娘。 她只觉一阵牙疼,连带着额角青筋也跳起来。 见她醒来,破锣嗓子一声令下,满屋大戏终于收了场。 烟雾徐徐散去,曾弋双目扫过,但见床前站着个红领皂袍的道人,面色苍白,胡须零落,一看就是体虚之状。 隔着团团白雾,门口依稀站着个身形宽大的簪花老妪,身侧则是个绿衣少女,皆看不清脸面。 窗边还站着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手里各自举着铙拎着锣抱着鼓,在要敲不敲间犹疑不定。 片刻安静后,门边人发出两声惊呼,紧接着便有两道人影扑到床边。 “小姐!!”绿衣少女抓住她的衣袖喜极而泣。 “少夫人!”簪花老妪握住她的右手老泪纵横。 曾弋未及应声,抬眼就见道人那高深莫测的脸上,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正向她瞟来。 ——这双眼如同个纸皮窟窿般,没有半分人气。 她顿时忘了牙疼,心中一片雪亮。 *** 仙遇楼中投水自尽的新嫁娘,被过路神仙道长救活一事,转眼传遍忽沱河两岸。 都说那新嫁娘被捞上来之后本已气绝,幸而遇到这位神乎其神的九道长,连夜作法,才让她还魂醒转来。 “多亏那蒲家小儿带来的道长,善缘啊!” 路人听闻此事,纷纷慨叹小儿灵性、道长高义。连带着对那女子的感慨,也从“红颜薄命,可怜可叹”变成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云。 可见这仙遇楼,当真能遇着神仙。 客栈外传得沸沸扬扬时,客栈中同样鸡飞狗跳。 曾弋被床前一老一少握手拽袖,左右动弹不得。两人你哭一声,我嚎一嗓,十分热闹。纵使她有满腹疑虑,此刻也只能暂时压下心头。 只听那道人徐徐道:“二位莫要激动,这位福主魂魄尚且不稳,待今晚我设坛作法,明日定然痊愈,且放心交予贫道便可。” 老妪擦干眼泪,依着道人吩咐,带一众家丁随其出了房门。绿衣丫鬟端来盆热水,拧了布巾给她细细擦拭。 曾弋闷声不吭,任凭丫鬟摆弄,心中只寻思着那道人来历,就听丫鬟道:“小姐啊,可别再跑出去了,这里人都说忽沱河边常有水鬼出没,若是被抓住,一口吞了下去倒还好,要被抢了去成亲,不人不鬼的,可怎么办?” 曾弋闻言一噎,先不说什么“吞下去倒还好”,几时听过水鬼也会抢亲了?传言传成这样,是她百余年不出现,世人已经不惧衰神,只怕水鬼了么? 还没容她回过神,手中突然被塞入一物,细细长长,触之温润。她往掌中一瞧,是个旧拨浪鼓。边缘红漆掉了几处,露出斑驳的木色;乌木把手光滑可鉴,一看就是久经把玩。 旧成这样也舍不得丢,想必是原主的心爱之物了。 丫鬟引她到妆台前坐下,一边为她梳发,一边柔声道:“小姐啊,等行了礼,你就是少夫人了……燕草会一直陪着你,别怕,裴家人谁都别想欺负你。” 唔。燕草。 曾弋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拨浪鼓,听到后半句,不由得抬起头。乍看之下,镜中少女不过十五六岁,虽说发髻凌乱,神情茫然,却也肤色白皙,眉眼如墨玉,算得上是个清秀美人。 别怕?怕什么? 怕也没用,天底下最衰的神都给你家小姐遇上了,还有比这更可怖的事吗? 曾弋轻哼一声。 年轻。 燕草梳着头发,声音突然变得恨恨,“要是让我知道了是谁哄骗你和桃舒去河边,我就……我就……哼!” 她憋了半天,脸都红了,也没想到怎样既解恨,又立威,只好悻悻然以哼声收尾。 哄去河边? 曾弋盯着手中斑驳的拨浪鼓,心中叹息,这肉身原主,怕是个傻儿。 怪不得会被那妖道盯上。 自打她跳下轮回台,醒来已近半日,灵识里依然毫无动静。能在了嗔也浑然未觉的情况将她召了来,只能是“赋灵”了。 所谓“赋灵”,顾名思义,就是“赋人以灵”。赋灵所需主体,须为灵通之体,通常是灵窍未开之人,大多意识混沌、言行疯癫,但这不过是表象。灵体皆有疯癫之相,但并非疯癫者皆为灵体,二者差异常人孰难分辨,故而找准灵体已是不易。 行此术,又需在原主神魂离体,肉身未死之时,一刻也不得耽误。 条件既苛刻,争议也不少。 分卷阅读4 不论夺舍献舍,总与当事人息息相关。唯独这赋灵一法,既不问神魂肯不肯,也不管灵体愿不愿,从头到尾除了作法之人,再无第二人知晓,当真十分霸道且自以为是,故而早百年前就已禁绝。 曾弋将拨浪鼓放在掌心轻敲,是这小妖道使了“赋灵”一术,将本该如常投胎转世的她,接引到了这具有灵体之资的肉身中? 他认得她? 不不不。 她在这世上的熟人,统共一只手都能数清,个个都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断然不会用此禁术为她还魂。 那么是有求于她? 不不不,更不可能。 许了也不灵。或者说,比不灵更惨。 找她许愿,只会好运变厄运,厄运变无可救药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这世上除了……还有会“赋灵”一术的人吗? 曾弋摇了摇头,眼中乌云化去,又是一片空灵澄澈。燕草低头专注地梳着发,伸手轻轻扶正了她的肩膀,柔声道: “小姐先别动,就好啦,你看,很好看的……” 望着镜中一站一坐的主仆二人,曾弋嘴角微微翘起来。 她想起阿黛。阿黛可不会这么温柔地跟她说话。她只会举着梳子喊——“别动!要死了!梳个头都坐不住!” 好,我不动了,曾弋想着,笑容凝固在唇角。镜中端坐的少女,左边脸颊上有个深深的梨涡,这一笑便如山花突然绽了满坡,熠熠生辉,撞人满眼。 她如今跟从前已经不一样了。 阿黛也早就不在了。 ☆、桃舒 风从沥日山上下来,轻俏明快,带着满塘荷花的清香,穿过宽阔的皇城,吹进殿前的白帷。 风穿过桃林,花叶乱晃。半空里传来稚嫩的呼唤—— “阿黛,阿黛,快一点,风来了,我们去放风筝!” …… “不要哭啊,眼睛怎么了?” …… “嘘——我给你吹一吹,吹了就好了!” 歌谣哼起来,“鸦雀儿,叫喳喳,谁的眼里进了沙,快来快来吹吹罢……” 强作大人的小女孩,在大风里吹了吹她的眼。被风沙迷了的眼,突然就不痛了。 …… 世上再也没有人哼这歌谣了。 曾弋伸出手,握住燕草的手腕,轻轻道:“不用了。” 燕草楞了片刻,握着梳子的手僵在半空。曾弋松开她的手,看着她的双眼,温声道:“不用梳了,躺着不舒服,找根发带绑起来就好。” 燕草仿佛魔怔般站在原地,此刻在她面前摆个香炉估计就能广纳四方香火。 她从没见过小姐这幅模样——目光清明,口齿清晰,支着额头靠在椅子扶手上的样子,竟让人心生几分不敢直视之感。 “小姐!——你!你你你!!!” “嘘——”曾弋食指虚虚地靠在嘴唇上,用仅能耳闻的声音对燕草道:“我,好,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好的!太好了!小姐,太好了!你记起从前了对不对!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燕草一脸悲喜交加,还待继续,突然被房门外的呼斥声与此起彼伏的追喊声打断。 “抓住它抓住它!别惊动了我家夫人!” “什么?!抓什么?” “——黑狗,邪得很,这黑狗!跑得真他娘的快!” 家丁们粗声呵斥,其间夹杂着几声女子惊呼,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密集。曾弋心有所感般转向房门。 燕草平复心绪,侧耳一听,道:“……桃舒?” 呼斥声、桌椅倒地声、棍棒敲击地面的声音混在一处,疾风骤雨般响彻耳际,可见追逐奔逃均十分卖力。 燕草几步跑过去打开房门,一道黑影闪电般冲进来,直朝曾弋奔去。 “桃舒——”燕草一声惊呼,却见那黑影犹如被定住了般,止步曾弋身前,仰头看着身前人,连尾巴都忘了摇。 曾弋缓缓起身,低头与之对视。 “桃……舒?!” 这可大大出乎曾弋预料。她原本以为桃舒是跟燕草差不多的丫鬟,谁能想到竟是条毛色黑亮、浑圆可爱的小灵犬? 屋外脚步声逼近,嘈杂的“少夫人小心!”“夫人退后!”声中,一股乱糟糟闹腾腾的人潮转眼奔涌而至。 曾弋迟疑片刻,弯腰向僵立不动的桃舒伸出手去。 突地一声闷响——桃舒四脚一偏,直挺挺倒了。 家丁家仆们群集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见状纷纷瞪大了眼。 “这……还活着吗?” “原来是夫人养的狗啊……哈哈哈,难怪跑这么快!真是有其主……” “呸,瞎说什么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幸好幸好 分卷阅读5 ,都没打到,我们都没打到……” 当啷当啷,几根棍棒悄悄滚落在地。 冲在最前面几个,一边举着空无一物的双手,一边讪笑着退开去。 领头的撤了,跟班自然不敢再留,房门转眼就空了出来。 燕草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上前抱起昏迷的小灵犬,轻手轻脚地放到屋角藤框中。 藤框铺了软垫,边上还挂着个银铃。银铃随燕草轻柔的动作摇晃,发出细微的轻响。 曾弋立在原处,茫然片刻,一双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灵性啊,没想到醒来后第一个认出她的,竟然是一条小灵犬。适才它那双黑漆漆的圆眼睛里,竟好似会说话般,布满了震惊绝望。 若是曾弋没看错的话,好像还有一丝丝……不甘? 晕过去就能当什么都没看到吗?天真。 啧。曾弋在心底摇摇头,还是找机会走罢。 去个没人的深山待着,越快越好。 “少夫人怎么样了?啊——?” 伴着齐整的脚步声,裴家嬷嬷的声音从外传来。转眼就见一个花团锦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之前烟雾弥漫间不曾看清的裴嬷嬷,现下终于现出真容。 只见她头戴珠玉满镶金步摇,鬓插富贵海棠花,身穿团花绣萝襦,好一派姹紫嫣红、春意盎然的模样。 让人想起立在风中的千年桃花,满树花瓣都是灼灼盯人的眼。 曾弋心头暗道一声“有钱”,便觉眼前一花,裴嬷嬷身后簇拥着几个捧着食盒的丫鬟,丫鬟身后又跟着几个手拎大包小包的家丁,乌云一般涌到跟前。 她若无其事地瞟了眼墙角的桃舒,只回头对曾弋道:“少夫人该饿了吧?老奴备了些吃食给您,只是此地比不得繁华地,粗食陋餐,您先将就用些垫垫肚子?” 曾弋醒来半天,原主身娇体弱,早就有些体力不支,如此正合她意,当下点点头,就要起身。 燕草在一旁按住她,对她递了个眼神。奈何曾弋与她半点灵犀也无,心意完全不通。当下便拍拍她的手,起身笑道:“无妨,充饥而已,我不挑的。” 岂止是不挑。 作别人间两百年,现在就算是让她就着凉水啃馒头,她也能啃出甘甜肥美的滋味来。 曾弋往桌边一坐,裴嬷嬷便让人将食盒中菜蔬一一摆出。此地算不得城镇,物资贫乏,忽沱河声名在外,来往行商也不敢在此宴乐,故而当地饮食多因陋就简,能饱腹即可。她所在的这仙遇楼,又因追求高远缥缈之境,故而以食素为上,少见荤腥。 曾弋其时并不知这一节,见几样时蔬并一瓦罐羊肉汤摆上桌,犹自冒着团团热气,当下不再推辞,举著便吃。 裴嬷嬷拿碗给她盛了碗热汤,笑道:“少夫人慢些吃,落水受凉,喝些羊肉汤祛祛寒。” 曾弋接过来道:“嬷嬷不用些吗?” “老奴已用过饭了,”裴嬷嬷看着曾弋喝下汤,“羊肉在此地算是稀罕物,少夫人多吃些,补补元气,有燕草姑娘在,老奴就不打扰了。” “唔,”曾弋吞下口中汤,“有劳嬷嬷。” 裴嬷嬷让人放下采办物事,复又拖着一团乌云消失在房中。 曾弋招呼燕草吃饭,不料这孩子倔得很,死活不肯。劝了半天,她才勉为其难般吃了几筷子菜蔬,连半滴羊肉汤也不肯沾。 “小姐,羊肉补元气的,你吃!” 曾弋只好闷头将一整罐羊肉汤都喝下肚去,直撑得两眼发困。 热汤入喉间,她忍不住在心头感叹,还是做人好啊。 消食片刻,天色近晚。“九道长”施施然行来,夹着一柄桃木剑,像是刚睡醒。 “有劳道长了。”裴嬷嬷将九道长送至门外,嘱咐燕草听候差遣,便即告退。九道长微微颔首,在门外画阵中盘腿而坐,一张体虚脸惨白似云絮,只垂目凝神,不再开口。 燕草陪着曾弋坐在屋中,拿了柄扇子一下一下地给她扇风。曾弋盘腿打坐半晌,把这身体内上上下下的灵力都探了一遍,结论是——没有。 虽是个通灵之体,若无人引导,就算灵窍内偶有天地灵气暂存,也会在日常生活间颠簸殆尽。 这姑娘本就痴傻,九死一生之际,又被衰神缠上,灵气再多也只会枯槁无存。 曾弋一念及此,不禁一哂。 两百年后,衰神依然如此威力无边。谁沾上谁倒霉。 客栈窗外夜阑人静,远处还有酒客喧哗。忽沱河在不远处闪动着星光,无数生灵沐浴在月光之下。灵识里仍旧一片寂静。 天地茫茫,无人可唤。 门外九道长悄无声息,不知是否已在阵中睡了去。 燕草摇晃着扇子的手缓缓垂下,扇子“啪塔”一声掉落在床边。她赶紧坐直了身子,睡眼朦胧的双眼里,只见她家小姐正端坐于暗夜中,右手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打床沿。 嗒——嗒——嗒嗒——…… 分卷阅读6 藤框边的铃铛轻轻响了两声,一声长,一声短,像是个绵长的换气。 曾弋低声笑道:“你也感觉到了吗,桃舒?” 燕草迷迷糊糊地想,哎呀小姐,我是燕草啊……转眼又昏睡过去。 银铃急促地响起来,像是呼唤,又像是颤抖。藤框里的桃舒已经醒了,此刻正绷紧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 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夜空里传来类人非人的枭叫,沉沉死气从窗缝弥漫进来。曾弋伸手一捏,仿佛将那腥臭污浊的气息化作有形之物,正欲靠近眼前端详,房门却旋即破开—— 桃舒跳出藤框,冲着房门激动吠叫。只见原本端坐门外的九道长已飞身进来,一挥袍袖将桃舒卷入乾坤袋中,一边疾步冲至榻前,对她伸手道:“绿珠,快走!” 曾弋随手将刚才捏住的那束死气朝窗边甩去,轻轻拂了拂衣袖,道:“噬魂。” “什么?!”九道长完全没空关心她在说什么,情急之下只好伸手准备将曾弋往肩上一扛,口中兀自急道:“走走走,九叔背你!” 见曾弋全无配合的样子,九道人简直要抓狂。他放弃了肩扛的打算,跳到床边蹲下,一边招呼:“快上来!有话等会儿说!噬魂鸟来了……诶你刚才就闻出来了?” 曾弋倒不是不想动,她刚才想挪开的时候才发现,腰部以下已经没法动了。重返人间第一顿饭,估计没那么简单——宅斗害我啊。 “我动不了。”她指了指毫无知觉的腿。 九道人用力抓了抓头发,几乎要将那不多的头发扯下来。风呜呜号哭,腥臭之气滚滚袭来,桃木剑在风中抖动不已,剑身破开,迸射出刺目白光。 “罢了罢了!只能这样了!”九道人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出空洞的混响。他以指为笔,飞快地在空中画下一道符咒,随后大喝一声——“破!” 桃木剑上强光大炽,崩裂成片,白光尽数如游龙般汇入那半空符咒中。曾弋微微瞪大了双眼,随即一把抓住身旁昏睡不醒的燕草。 巨大的吸力轰然涌来,九道人一手抓着曾弋,一手拎着燕草,被吸进那晃眼的漩涡之中。 “唰!——” 白光倏然消失于半空,曾弋右手死死攥着燕草胳膊,左手连手掌带手臂均被九道长架在怀中,三人拉拉扯扯,转眼跌落到木楼板上,直撞出几声闷响。 “汪汪汪……汪汪……”桃舒不知何时从乾坤袋里掉了出来,围着九道人汪汪吠叫,一边还用头去顶他。曾弋被他架着手臂,故而落地时有一大半是压在了他身上。燕草摔在半尺外,不知是刚才就没醒,还是又给摔晕了。 耳旁似有潺潺流水之声,曾弋半眯着眼,听桃舒激动不已的吠叫里夹杂了几声哀鸣。身下压着的九道人一动不动,像是堆毫无温度与生气的棉絮。 曾弋心头一惊,赶紧探身看去。可不是么,九道人的衣袍被扯破了,一张纸糊一般的脸上,全无血色。桃舒正蹲在他头边,一边推他一边低低哀叫。 不会吧?这就背时丧命了? 她伸手探了探,九道长鼻息全无,正待解开衣袍查看伤势,手刚触及衣襟,便又一顿。 不对,这不是那小妖。她想起那道白光,九道人当时喊的是……“破”,难不成……难不成——是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手边那原本毫无知觉的九道人,好似泄了气般,突然扁下去,转眼塌缩成薄薄一片。 桃舒惨叫一声,只见道袍下那道人变得如纸片样薄,像被抽尽了血肉,惨惨淡淡地摊在船舱木板上。曾弋心头一滞,伸手要去摸,只触到空无一物的道袍。 “汪呜——” 桃舒颤巍巍地跪伏在摊开的道袍边,低头着急地嗅着这一摊不成人形的悲剧,发出一声低似一声的哀鸣。 曾弋呼吸急促,紧攥的手心潮湿冰凉,手腕处一阵痉挛。 ☆、忽沱 河水兀自东流,船尾酣眠的船夫发出低沉的鼾声,此外山林阒静,码头周遭没有一丝风声。 突然间,船舱暗处传来一声咳嗽,少顷便是一阵急促的呼吸。桃舒顿住了,一步一步从九道人身边退开。 曾弋腿脚依旧无法动弹,她跌坐在地,眼前是个刚刚魂飞魄散的道长,身后是一狗一仆,她却突然笑了。 “原来是你。” 黑暗里的呼吸声深深浅浅,听不出情绪。 曾弋接着笑道:“不知阁下召我来,有何贵干?” 那呼吸声停顿了半晌,喃喃低语。水声细碎,曾弋听不真切,虽不知对方来历,却不肯先丢了气势,于是复又笑眯眯地盯着黑暗处。 那声音复又低语几句,听着十分年轻,这回曾弋听清了——是燃灯咒。 船舱中一时光亮耀目,晃得曾弋眼花。黑暗处的人也渐渐现了形,是个背靠蓬壁而坐的小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生得唇红齿白,剑眉朗目,形容虽狼狈却不失端肃之气。 分卷阅读7 桃舒唰地一下,如离弦箭一般冲到他跟前,围着他呜呜叫了两声,又想往他怀里钻。曾弋抬手抚额,不忍多看。 小少年唇角鲜血尚未擦拭干净,张口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片刻后,他终于理顺了气,缓缓开口道:“绿珠啊,你……不认得九叔了?” 九叔?! 曾弋紧绷的右手不由得抖了抖。此前万般戒备,都被这句话震得稀碎。 “走走走,九叔背你!”——是这个九叔? 她侧头看了看地板上摊着的九道人,怪不得啊怪不得,这皮囊真的只是个“皮囊”!难怪她将九道人误认为妖,他根本就是没被注入人魂的纸皮人啊。 桃舒开始绕着他转圈圈,一边亲昵地摇头摆尾,浑身上下都在传达“看我看我”二字。曾弋合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我……的确不太清楚。”曾弋想了想,朝地上的九道人看了眼,问道:“你为何要扮成这般模样?” 这俊俏小少年像是胸口被打了一拳,面色微红道:“你也觉得不大好看是不是?我……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纸皮人啦。你知道门里的规矩,我把它面皮上的胡须和头发都在无踪水里泡了一遍,才敢带出来……” 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啊少年,你抓重点——曾弋猜测自己的屁股已经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态发麻了,因此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小少年觉察到曾弋的动作,爬起来将曾弋扶到蓬壁边靠着,随后在她斜对面滑坐下来。 船舱里的烛火伴着水波起伏晃动。少年黑亮的眼珠里映着两点烛火,他嘴角尚有未擦净的血渍,胸前衣襟上洇出大团大团的血迹,呼吸些沉重。 “我还是有点不懂,”曾弋靠着船舱,眼神转向纸皮“九道人”,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时怎么分得清?不如你把前因后果跟我讲一讲,比如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又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小少年点点头,随即开口道:“你叫殷绿珠,我是你九叔殷九凤。你此前外出游历,受伤坠崖,神魂漂泊无依,幸而遇神人点拨,教你静候于此地,待一有缘人。此人尘缘将尽,肉身却是通灵体,你可赋灵其上,了却夙愿。” 他歇了片刻,方才继续道:“只是这赋灵一法虽易,却需有人施行,所以你找到九叔,让九叔装作道人,为你施法,再寻时机带你离开。” 曾弋听得双目圆睁,嘴唇微启。少年,听你讲话句句老成,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擅用禁术、夺人性命、扰乱轮回……啧啧啧,现在少年人都这般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吗? “你……就照做了?没想过能不能、该不该?”曾弋尤不死心。 殷九凤仰靠在舱壁上笑了,声音里却有些与年龄不符的伤感:“我怎么不该?你出事的时候,我要来寻你,他们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许,说你做错了事,便该受罚,不准我再以身犯险……后来尸身寻不到,他们就打算立个衣冠冢了事,我剑也摔了,哭了闹了,没人在意……” 曾弋心道,咿——好熟悉的结局。又听那少年继续说道:“我去借了追魂灯,好不容易追到忽沱河附近,才找到你。你跟我说完那番话就消失了,我,我,我还没跟你说对不起呢……” “……”曾弋一头雾水地看着殷九凤身边蹲着的桃舒,它头搁在船板上,仿佛听得懂一般,眼眶盈满水汽。 “你神魂未消,自然尘缘未断,而这具躯壳的主人本该昨日殒命……绿珠,九叔我没有夺人性命,只是,没想到会有噬魂鸟……要不是被它们打断阵法,你就不会丢了记忆……” 曾弋在心底暗暗摇头。错了,少年。跟噬魂鸟没有关系,是你整个都被人作了棋。 哪儿有什么绿珠?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个可以做你太奶奶的苍老灵魂。 桃舒还静静趴在殷九凤腿边。曾弋伸手悄悄对它勾了勾,它视而不见,而后干脆将头埋进两只交叠的前爪中。 殷九凤眼角泛红,顿了顿,接着道:“适才情急之下,我用了那个……咒,多半会惊动他们。若是被他们追来,我就……跟他们说你是我路上从妖怪手里救下来的小姐,欲为父母报仇,想到殷家拜师修行,你看好不好?” “哦——”曾弋拉长了音调,仿佛在思考。少顷才点头道,“行啊,行。” 河水轻柔摇晃,曾弋好像突然想起来,“哎这位——小,嗯,那个,九叔,你能不能先给我解药啊,我又不会跑,这腿动不能动,难受得很……” “解药?什么解药?”殷九凤有片刻疑惑,突然反应过来:“你腿还不能动吗?你被……下毒了?” “那顿饭不是……” “我没动过饭菜。” 曾弋暗道一声不好。 她凝神细听周围,发现船夫的鼾声已消失,竟连呼吸都听不见了。船身摇晃着,不知何时已脱开了缆绳,随波而行,到了忽沱河中央。 河水异乎寻常地徐缓,小船像是被无数只手托着,以一种诡异的稳当徐行于河中。 殷 分卷阅读8 九凤与曾弋对视一眼,各自转向船舱两头,月光已悄然隐去,上下游皆只剩一片黑魆魆的模糊树影。 两人默然静对片刻,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如临大敌般的神情。 殷九凤历事尚浅,些微紧张倒也正常。只是堂堂令弋公主,面对此番诡异遭际,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乖乖,曾弋看了眼对面还有着大好前程的小少年,心道,没道理换了个壳,还真要坑死身边人吧? 静谧片刻,一阵歌声突地从半空中传来,袅袅如秋风,飘忽如鬼哭。曾弋凝神细听,只听那声音幽幽唱道: “……糊涂客入忽沱河,忽沱河葬糊涂客……心糊涂,身忽沱……” 那声音忽而是童真稚子,忽而是柔媚少女,忽而又化作沧桑老妇,在迷雾初升的河面上阵阵回响。随着这诡异吟唱,河边黑影里亮出点点荧光,逐渐汇聚,那山精树怪、野魅冤魂尽皆现身,贪婪地朝河中央涌来。 “唉——” 半空中的声音低低地叹了口气,叹气声似怨似叹,似嗔似怒,辨不出男女老少。小船突地停在河中,时间仿佛刹那间静止了。 曾弋看了眼对面脸色苍白如纸的殷九凤,再回头看看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脚,道:“剑给我。” 殷九凤早已握紧了手中宝剑,戒备地盯着船头,闻言只道:“干嘛?你坐好,我来!” 曾弋伸出手,“那你刺我一剑,快点。” 没等殷九凤反应,叹气声变作了桀桀怪笑,那笑声如在耳畔,让人后背发毛。笑声如石子入水,打破了短暂的寂静,荡开一圈圈回响的波纹。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笑声一出,就如下达了攻击的指令,四方八面都传来嗬嗬应和之声,散发着腥臭的妖物鬼怪们尖叫嘶吼着围了上来。 “小心!”曾弋眼见水鬼的发丝指甲已丝丝缕缕爬上了船舷,挣扎着起身,身子却一歪,差点躺个倒仰。 殷九凤余光瞟见了,一剑朝前削去,来不及回头,只对她吼:“你坐好!” 曾弋从善如流地坐好,心中泫然。果然本尊一觉醒,小命就要不保。若是从前,这百鬼夜行、群妖乱舞,她根本不用放在心上。可眼下这身体,且不说一战了,连逃跑都是痴心妄想。 搞了半天,掌心莲搁这儿等着她呢。 我被鬼吞了倒不打紧,不过轮回台上又一世,她捏紧右手,心道,可眼前这小孩儿怎么办?身侧昏睡的燕草又怎么办? 歌声越来越急促凄厉,“……心糊涂,身忽沱……身归你,心归我……” “……身归你,心归我……”山精们唱着,沿路抖落嶙峋的碎石;树怪们唱着,伸出弯曲变形的枝丫。 “……身归你,心归我……”野魅们唱着,化出柔美娇艳的人形,歌声里夹杂着咯咯娇笑声,扭着身子向前来。 “……身归你,心归我……”冤魂们唱着,从水中湿淋淋爬出来,头发指甲飞速生长,如长蛇般朝船舷爬来。 桃舒站在船舱正对船尾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转头低声咆哮,连抓带咬,凶狠地攻击着攀上船舷的妖魔鬼怪。 不行不行,要死要死。 我死得很熟练了,他们还不行。曾弋叹了口气,咬破食指,在半空中画了半个符。之所以画一半,乃是因为血珠不够。 她正准备再咬一口,突然听到了一阵铜铃晃动,心神一震,迟疑地转头看向桃舒——这不是它的银铃。 显然桃舒也被这铃声影响,稍一犹豫,本就左支右拙的境况更加危急,被数只厉鬼反扑压在船沿,眼见就要被咬住咽喉! 快快快,曾弋赶紧咬下去,还没伸出手便被扑到在地。定睛一看,扑倒她的竟是燕草。 燕草双目通红,眉含煞气,双手在她脖颈边不住哆嗦,陷入挣扎的剧烈痛苦之中。铜铃声再响,急促声声,燕草双瞳变得血红,耳下青筋暴起,转眼爬满全脸。 脖颈上一阵大力袭来,曾弋发出痛苦的咳嗽,铜铃声一阵急似一阵,铺天盖地而来。殷九凤被船舷上的水鬼缠住,几次欲脱身来救,却始终无法近前。 曾弋两手拽着燕草的手往外掰,一股无法言说的窒息感转眼要将她淹没。 血红色在燕草双眸间流动,越来越浓,渐渐变至血冷后的黑褐色。曾弋的手软下来,她感觉什么都变慢了。殷九凤的剑,桃舒的扑杀,似乎杀不尽的鬼怪妖物……在天地间这一艘船上,让她产生了些许奇异的熟悉感。 “殿下,我赎了你的罪……” 她打了个激灵,仿佛有什么力量重新回到了她体内。燕草还紧紧掐着她的脖颈,她挥了挥疲软的手,碰到了一个物件。 拨浪鼓。 燕草竟一直随身带着这旧拨浪鼓。曾弋伸出手指,叩响了它。 “咚——咚咚——……” 她在接近涣散的思维里,下意识地敲击着小拨浪鼓,一下一下,灌注进最后一点意志。 分卷阅读9 “醒来!” ☆、凤栖 燕草眼中的黑红血丝逐渐褪去,手上力道也松了些许。曾弋盯着她的双眼,继续敲击着拨浪鼓。 “咚咚咚咚——咚——……”燕草在微弱却坚定的鼓声中松开了手,双眸里最后一丝血气散尽,跌坐在船板上。 “啊!!!我我我……小姐……我不是!我没有……”她看了看自己青筋未散的双手,又再看到曾弋脖颈上的痕迹,又急又愧,哆嗦个不停,一头又昏了过去。 曾弋赶紧画完另一半符咒,扬声道:“分!” 月白色的光芒莹莹流动,环绕整艘小船,转眼循声而出,裹着小船如破空之箭,穿水而去,消失在妖雾弥漫中。 幻境轰然坍塌,山精树怪、夜魅厉鬼啸叫着尽数被吸入一张血盆大口,无数不甘不愿挣扎着消失,万物重归于寂。 “……糊涂客入忽沱河,忽沱河葬糊涂客……” “心糊涂……心糊涂……” “哈哈哈哈……” 铜铃声声,笑意森森,皆随着歌声飘远。 忽沱河上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 这是个太荒山下的小镇。 一个春日飞花,桃红柳绿的小镇。镇上人群涌动,大人们七嘴八舌讨论着街头社戏,小孩们举着糖画在腿间穿行。 偶有轻纱遮面结伴踏春的少女,或乘车或坐轿,徐徐经过人头攒动的街头,便可听见人们的议论声: “极乐神君怎么不动了?!——他在做什么?” “你这就不懂了,万般修罗可灭,三千情丝难却,这可是他得道前的心爱之人!怎么下得去手?换成你,你斩得下去?!” “嘿!我要能得道,自然把尘缘忘个一干二净……” 议论声纷纷,传进戏台上正对峙的正邪双方耳中。一边是英俊威武的除魔大将军极乐,一边是身形丑陋的厌神。传说两百年前,厌神肆虐,人间血流漂橹,天帝派极乐将军下凡斩妖除魔,极乐将军生作一翩翩少年,与人间某国公主相爱,眼见修成正果,却发现那公主正是厌神本体。极乐将军心灰意冷,斩杀厌神于山间神殿,力竭身死,重回天庭复命,被天帝封为太荒山神。 “要我说,这斩妖除魔一事,最难就在辨心,心念一时魔怔……” “男儿就该心如铁……” 少女们听了摇摇头,纷纷合上车帘轿帘,若不是传说这极乐神君降神太荒山,此刻她们一定会露出鄙夷神色。 ——既然相爱,为何不救? ——心爱之人,如何亲手斩杀? ——什么厌神,胡编乱造。 ——什么神官,欺世盗名。 少女们匆匆经过街头,香车轻轿径直朝那桐溪边去了。 戏台上裹着厚重戏装的人有些发懵,低声向骑在自己脖子上的人道:“周沂宁!你他娘的怎么不动?” 他整个人全笼罩在厌神宽大的戏服里,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动作全靠肩膀上骑着的小师弟示意。 “大师兄没动啊!!!”周沂宁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十分抓狂。 “锵——”台侧的金锣响了,那是师父在提醒。 扮演“极乐神君”的大师兄像是突然被惊醒,脚步动了。周沂宁赶紧示意被他骑着的沂均师兄摆出迎战动作,两方人马娴熟拆招。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热烈喝彩。 “好身手!” “妙极妙极,神君威武,光耀大地!” 戏台上的极乐神君将手中宝剑舞得行云流水,有见多识广的便道:“好一个拂柳剑!好好好!舞得好!” 旁人便问:“何为拂柳?” “分花拂柳的拂柳……兄台有所不知,据说这神君原是位风雅君子,早年修道时自创了一道符咒,唤作‘分花符’,一套剑法,便唤‘拂柳剑’……” “哦哦哦,分花拂柳,当真是一派潇洒风流……”光想想那神君现身时必定香花漫天,风柳杳然,左右人群尽皆点头,十分神往。 那潇洒风流的“极乐神君”突将剑尖一转,往身后一背,飞身跳下戏台,转眼几个起落,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惊叫,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四下乱哄哄询问。 戏台边敲锣的枯瘦老人站起身,抱拳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今日新编,诸位看官有钱的碰个钱场罢!沂世——” 被叫沂世的少年人端着木钵走向人群,他身量高大,从人前走过时略低垂着眼,人便只能看见他浓黑的眉毛与眼睫。 适才普及拂柳剑的那位很赏脸地带头鼓了掌,又从腰带里掏出一枚铜钱掷入木钵里。余人三三两两,摆手的摆手,投钱的投钱,或散或行,戏台前转眼空出来。 “师父,师兄做什么去?”脱了戏服的周沂宁和谢沂均大汗淋漓地走过来。 “他说,有妖气。”师父接过李沂 分卷阅读10 世递来的木钵,悠然道。 周沂宁:“嘁——大师兄又这样……” “这次是真的。”师父晃了晃木钵,捏起一个铜板放在眼前。 “有妖怪?!”谢沂均闻言,嗓门如洪钟,“师父,那,那,那,我们还不去?!” “……我们比较缺钱。”师父沉声道。 * 曾弋在昏睡中醒过来,感觉船身仍在水中前行。她睁眼一看,殷九凤正靠在船头,双目微阖,半是休息半是戒备。桃舒趴在船尾,仍在酣睡。燕草坐在她身旁,脸色发白,神情焦虑。 “扶我去船头。”她对燕草轻声道。 昨夜用指尖血所绘之符,押上了这通灵之体的血气和她所剩无几的一点灵识。分花符对灵力要求极高,她也一百多年没用,不知情急之下又被带到了何处,须得到船头查看一二方能放心。 殷九凤给她挪了个位置出来。河岸两边山崖陡峭,怪石嶙峋,时有鸟鸣树颠,实实在在是一派春和景明之象。经过一夜惊心动魄的缠斗,再见这般景象,曾弋万分真诚地将满天神佛拜谢了一遍,这才放心地打量对面的殷九凤。 他身上衣袍破了好几道口子,血染了一层又一层,发丝凌乱,嘴唇焦裂,大概人生中最狼狈的样子不过如是。 曾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脖子上的掐痕已经由红变紫,衣襟上洒落着斑斑血迹。最麻烦的是腿,若长期不能动,怕是就得废了。 殷家人……他是殷家的第几代? “知道厉害了吧?”曾弋指尖转着从燕草身上顺下来的拨浪鼓,假装漫不经心地对殷九凤道。 “对……不起……”少年只是低声道歉,看样子不常说,开口十分生涩艰难。 “……”又来了又来了,曾弋一听这词百爪挠心,像是听了个故事开头,偏偏没人继续。对不起什么?来来来,给你太姥姥说道说道。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殷九凤继续道:“绿珠,对不起,九叔不该不相信你……” 河边山崖上开了几株桃花,花瓣随风飘落在水面上,清水逐花,木船破浪,煞是好看。殷九凤的声音有些暗哑:“当日我若是信你,你就不会被家里人逼得负气出走,为了寻证据孤身犯险,最后……最后身死异乡。” “其实……”曾弋斟酌着要不要告诉他,他口中那愧对的‘绿珠’早已不在了,沉吟间却见桃舒微跛着从她脚边走过,一声不吭地趴到殷九凤脚边,将头在他染尘的靴子上蹭了蹭。 殷九凤眼角红红,努力摆出长辈的样子,柔声道:“绿珠,你想说什么?” 曾弋咳了两声,正色道:“那小……九叔,绿珠这名字听着怪不习惯的,叫我令君吧,我如今姓曾,曾令君。” 话音未落,船身剧烈颠簸起来。燕草还楞在原处,心中想的是,小姐怎么给自己改名字了呢?还连姓都改了? 摇晃间曾弋一把抓住舱门,一边回手按住燕草。小船在水中极速打转,前方水域上空仿佛腾空而起一片粉色雾瘴,飞旋中看不清是何物。大地剧烈震颤,山石扑簌簌滚落如雨,无数虬枝从岩石间冒出来。 “喀嚓,喀嚓——”远处粉雾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每走一步,小船便重重一晃。 “呵,还以为你不来了,”曾弋将拨浪鼓别在腰间,伸手擦了擦鼻尖,对着迷雾道,“裴,嬷,嬷——” 小船缓缓停下,粉红色的烟瘴逐渐散去,山石间赫然站着个顶花带朵花红柳绿的身影——正是裴嬷嬷。 “给我解药吧,嬷嬷。” “哦——为何?” “因为我难受死了。腿不能动真的太痛苦了。你想要什么,我跟你换。” “……只怕你家长辈不肯。” “说来听听?” 裴嬷嬷森然一笑,手一挥,一根桃树枝就探到船头,悬在桃舒头顶,“一条毛脸贪吃的蠢货,也配跟我扯上关系,我可见不得这种——” 曾弋伸出二指,轻轻推开那桃枝,笑道:“这您就误会啦!桃舒这名字,跟您可没关系,桃舒桃酥,原是它爱吃的小点心,只因我从前这个……不大清明,故而将她唤作了桃舒。” 燕草目光微凝,伸手摸了摸腰上空空如也的荷包。小姐忘了,爱吃桃酥的不是桃舒,是小姐自己啊。近日连遭横祸,小姐记忆都混乱了,可怜的小姐。 “换一个条件吧,嬷嬷?”曾弋坐在船头看着她。 裴嬷嬷淡淡笑了,语气诱人道:“那不然……换你的神魂?”她转头看向桃舒,“我给你治好腿,再将这四脚兽的神魂换到你身上,你就将你的神魂交给我,如何啊?” 一直安静的殷九凤终于怒道:“放肆!”脸皮涨得通红,眉间一阵怒意。他家教甚严,除了这个词,竟不知还有什么词才能宣泄他的愤怒与屈辱。 “啧啧啧……小仙君息怒啊,我可是在帮你。”裴嬷嬷身下桃枝盘旋成椅,她轻轻往上斜靠,随手点了点,桃舒头顶的桃枝分出杈来,像是要将它包裹入内。b 分卷阅读11 r   “放屁放屁,一派胡言!”殷九凤一剑砍掉那桃枝,俯身将桃舒抱在怀中,回头对曾弋道:“别跟她说话,冲出去再说。” “哦?嗬嗬……还冲得出去吗?”裴嬷嬷缓缓站起身,桃树开始抽枝解叶、花瓣纷飞,原本肥胖宽大的裴嬷嬷站立处,转眼出现了一个娇艳明丽的高挑女子,正嘴角含笑地俯瞰着他们。 殷九凤将桃舒放下,执剑站在船头,将曾弋等尽数护于身后。曾弋隔着殷九凤单薄的背影望了望,垂目思索。 反正在这世上,没有谁想见她,她也不想再见什么人。要是烟消云散了,还能还了嗔自由。她如今最怕就是给人添麻烦,活着给人添麻烦,死了也还在给人添麻烦,说起来心里也怪不是滋味。若如此,说不得便是皆大欢喜。 “行,”想罢,她抬头扬声对桃妖道,“我答应你啊!” “绿珠!!”殷九凤厉声喝道,“妖怪的话不能胡乱答应!!!” “哈哈哈哈哈……好呀,”桃妖已站起身,款款迈步走来,每一步跟前都漫出旖旎花瓣来,“我们成交……” 她的声音甜腻,尾音在山谷间回响,袅袅娉婷,四下却弥漫着一种腥甜的死气。“来吧,”她向曾弋伸出了手,桃枝缠绕着探向小船,“来吧,来吧……” 殷九凤怒极,挥剑砍去,桃枝簌簌而断,一时间山谷溪流里全被那桃树的断臂残肢堵满。水越蓄越高,发出诡异的咕嘟咕嘟声,曾弋脸色一变,忙唤道:“屏息!” 数根巨枝凭空拍来,重重打在本就千疮百孔的小船上,船体霎时四分五裂,碎木板飞至半空,人全落进水里,被那妖异的桃花瓣团团裹住。 “你太聪明啦,”桃妖款款行来,俯身低笑道,“我太喜欢你了,真叫人舍不得。”一边摇头啧啧,袍袖一振,狂风顿起,水流迅速旋转,漩涡里那被花瓣困住的三人一狗,全然不见了踪影。 糟了,曾弋心道一声不好,是化魂!头顶水波荡漾,透出剑影微光,她屏息下沉,却如入无水之境。 阵中浑然,尽是虚空。燕草被裹在花瓣中,双目紧闭从她身边飘过。她伸手去拉,却从燕草手中穿过——这是神魂! 不妙不妙,大大地不妙,曾弋转头看见殷九凤正飘来,三下两下扯去裹住她的花瓣,朝着殷九凤飘来的方向伸出手。 殷九凤也是双目紧闭,气息全无,飘飘荡荡地从她身上穿过去了。桃舒则团成小小一个,仔细看时,身侧似还有个模糊的白影。 一入化魂阵,身皆不归人。化魂阵常以水为界、花为媒,化的都是万恶不赦罪大恶极之魂灵,论之犹如巨大水泡,魂魄化尽便自行破碎,泡中万物同时湮灭。 曾弋拖着僵硬的双腿,双手拼命朝他们飘远的方向划去,心头默念:不能,不该,不该是因为我!不要,不要死!回来!回来——桃花翻飞着裹上她的眼睑,一片晕红里,什么都不见了踪影。 情急之下,她突然记起腰上拨浪鼓。随即抽出拨浪鼓,挥掌拍击,不顾神思破碎、站立不稳,只管声声拍出。 “咚咚咚——咚咚——” 给我破——! ☆、化魂 “不是已经成交了吗?”桃妖娇媚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一张脸拉长、变大,在水波中荡漾起伏,光亮灼人。 曾弋不答,咬牙继续拍着鼓,鼓声似有破音。 “将离都杀不掉你,你跑得好快呀——”桃妖巨大的脸从水波上一点点罩下来,“但你若是不跑,我也没有这么快找到你……所以,还是怪你太聪明啊。” 曾弋仰头看着步步近逼的桃妖,手中鼓声一变,水波陡起,桃妖晃了晃,声音隔着浪潮断断续续地传来:“呵……山河……破阵鼓……” 随即水面光芒大盛,刺得曾弋双目一片炫白。只听桃妖高声笑道:“学谁不好?偏去学那短命鬼,你看,刚刚才夸你聪明啊!” “咚……啪!”一声闷响,鼓破了。 曾弋扔掉拨浪鼓,双手拍动,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桃妖之脸沉沉罩下来,带着邪魅的笑意,双瞳闪动着冰冷的恶意,让人不寒而栗。 “唰——”一片金光击破了桃妖巨大的脸,转瞬化作无数碎片,惨叫连连:“啊——不!!!这神魂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利爪划破水波,一只身披彩羽的大鸟落在曾弋跟前,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 残存的桃妖碎片在水波上汇集,无数喃喃之声尤在念叨:“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大鸟倏地展开两翼,扭头对曾弋挥了挥翅膀。曾弋伸出两手,抱住它的脖子。它轻轻颤了颤,左翅一挥,将曾弋负在背上,仰头清唳一声,腾空而起。 正在重新拼凑成型的桃妖再度被冲成碎片,尖叫着消失在半空中。 化魂阵法已破,山溪退去,山林间桃花重回人间。大鸟载着曾弋在林中穿行,桃花纷纷似雪,曾弋伸出右手,看那轻盈如梦的花瓣洒 分卷阅读12 落在掌心。风从指间掠过,点点滴滴,俱是从前。 …… “吾等特来恭贺公主殿下!愿天下安乐,世间太平!” 欢呼声如海潮,随处可见对公主殿下的无限敬爱。 …… 天下安乐,世间太平……曾弋摇摇头,在掌中虚虚地握了几枚花瓣,抬头看向云层浩渺的远方。山峦隐没在云层中,不知何时,大鸟已带她飞上云端。 那位神君,可还护佑着这尘世? 流云之上,狂风烈烈,她打开手掌,残花便随狂风尽数飘去。天地间一片茫茫,云意缥缈,寂冷空洞,曾弋紧靠在大鸟身上,仿佛那是天地间仅存的一点暖意。 她认得这只鸟。很多年以前,她曾经救过它一次。 云烟般的往事,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曾弋心间,她所有的痛苦——那些不为人知的愤怒、彷徨、失落和绝望,都发生在救了它很久很久之后,与之毫无关系,因此再见它就如重温了洁白如玉、璀璨如星的那些日子,分外温暖,分外轻盈,分外美好。 大鸟载着她落在桐溪边,轻轻将她放在地上,又绕着她盘旋了三圈,这才长鸣一声,振翅飞去。曾弋双脚落地时尚无知觉,那神鸟绕飞一圈时,便已感觉到轻微的针刺之感,待它振翅而去,便觉周身一阵轻松舒爽,四肢百骸间洋溢着暖和的气息。 化魂阵既已破,想必殷九凤燕草和桃舒都已无事——还回去找他们吗? 不要了吧。少见人,少添乱。 曾弋缓步走到溪边,用水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溪水中倒映着一张清冷的脸,思绪却如身后小路上凌乱的脚步声般乱作一团。 “快快快!前头有人打起来了!”有青年快步跑过来,大声招呼着同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四周路人问起来。 这个说:“嗨,那落水的小公子面色好吓人,拽着别人不放呢!” 那个道:“还动了剑!明晃晃的……” 适才准备跟着同伴前去拉架的青年人闻言,赶紧放缓了脚步:“哎诸兄且等一等,若用了剑,又岂是我等能拉开的?!” 曾弋只好叹口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往前头寻去。 桐溪上游,开满桐花。桐花树下,一群人围作一圈,当中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殷九凤。青年身后站着个瘦小老头,老头身后还站着三个高矮不一的少年人。 只听那三个少年中最矮小的高声道:“你好不讲道理!我大师兄将你从水中救起,你不谢他就算了,还抓着衣领要人,人去了哪儿他怎么知道!” 殷九凤脸色煞白,双眼通红,只盯着青年,一字一句道:“你说你斩的那妖,可是个腿不能动的青衫少女?” 青年身后的瘦小老头发话道:“沂人,你照实说便是。” 柳沂人便道:“我只见一道青衫人影,并不确定是男是女。只是妖气四溢,我便……” 殷九凤气苦,道:“我是不是提醒了仙君,且慢,且慢?” 柳沂人低了头,道:“……是。” 围观人群哗然,霎时议论纷纷,若是错将人当作妖斩杀,那可就铸下大错了。被斩之人,便将魂消神散,化作飞尘,消弭于天地,对讲究往生的世人而言,简直悲惨至极。 殷九凤已经说不出话来。曾弋依旧隐在人群之后,见状安抚了一下自己的良心,心道本来我也不是他要找的绿珠,与其将来知道真相痛苦,不如现在就先死了心。可是……燕草怎么办? 她四下搜索,隔着人群瞧见燕草怀抱桃舒,跌坐在一株梧桐树下,脸色煞白,失魂落魄,看样子活不过一个时辰。 唉,这就比较难办了。总不能带着她俩浪迹天涯吧。 她尚在犹豫间,突听那青年身后的老者又开口了。 “公子莫急,沂人,你用剑刺伤了那道人影?” 柳沂人答道:“是。” “刺中了吗?” “刺中了。” “那便好。” 众人低呼,刺中了还好?岂非没刺中才好吗? 又听老者徐徐道,“公子不知,我太荒门自开创以来,门下弟子均谨遵祖师教诲,所持佩剑,均在洗剑池中炼化,是以手中剑只可斩妖,不得伤人。若能被我门下弟子刺中,便说明,是妖,非人。” 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太荒门?……太荒山上有仙家?”“没听过,你听过吗?”“有这么神奇的剑?大开眼界大开眼界……”“真的假的,说说而已罢了……” 又有一人,适才刚在街头看完戏,此时突道:“这不是……这不是今日那戏班吗?” 话音一落,嗡嗡声四下升腾。老者伸手向后道:“沂人。” 柳沂人恭敬地呈上自己的佩剑,低声道:“师父——” 师父倒转剑鞘,送到殷九凤跟前,道:“公子若不信,可拔剑一试。”说完,朝殷九凤迈近一步。 “师父!” 分卷阅读13 几个徒儿齐齐大喊。谢沂均抢上前来,粗声道:“师父体弱,这位小公子瞧着修为甚高,剑虽不能伤人,剑气却可伤,还是让我来吧!” 柳沂人站到二人前,伸出手臂道:“师父,沂均,我的事,我来了。” “锵——”地一声,长剑出鞘,殷九凤双眼通红,“那就得罪了——” 曾弋见状,赶紧挤出人群,刚叫了声“且慢”,却见剑光闪过,殷九凤手中的长剑被打落在地。 一个白衣身影落在曾弋前方,剑光回旋,便被他收回剑鞘之中。又有一人飘然而至,站在白衣人身侧,沉声道:“九凤,过来。” 一听这声音,曾弋便心知不妙。 讲道理,人一旦年纪大了,见到多年未见的故人该是欣喜若狂,恨不能拉住手回忆过去三天三夜不歇。 到了曾弋这里,故人反而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多,尤其是这二位,稳居她“最不想再见的故人”三甲中的前两位,哪怕过了百八十年。 “明渊君,叶先生……”殷九凤先是听见了曾弋的声音,复又被旋归剑打落长剑,心神俱震,朝来人走了半步便摇摇欲坠。 殷幸转眼近前,将他扶住,目光扫了太荒门众人一眼。柳沂人照旧半垂着头,李沂世面色平静仿佛入定,谢沂均双手抱胸,只有周沂宁挑了挑眉道:“我们可没有以大欺小以多胜少啊,是他不讲道理,非逼着我们要人……” 殷九凤摇晃着站稳,对殷幸叉手行礼,一鼓作气道:“明渊君,九凤此次出门游历,于忽沱河救下一名女子,因妖物作祟,她家人均丧生河中,是以想拜入我殷家,还请家主成全。” “那女子现在何处?” “曾……姑娘?”殷九凤叫住了正准备混入人群的曾弋。 殷幸顺着殷九凤的目光望过来,眼神似刀般锋利。曾弋讪讪地在人前站定,只听见身后窃窃私语,夹着无数恍然大悟的感叹。 “怪不得那位玉人般的小公子急得要杀人,原是为了这位姑娘!”“姑娘身影窈窕,模样应该不差……”“可这小公子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啊……” “九凤所言,可是你所愿?”半晌后,殷幸目光柔和下来,问道。叶旋归站在他身侧,摇着柄扇子含笑注视着她。 “殷公子救我性命,我很感激。”曾弋简直不敢去看殷九凤的眼神,“云门殷氏百年耕耘,声名显赫,是世人心向往之的修行圣地,我……天资驽钝,恐难受此福泽,所以……我……我想……拜入太荒门。” 饶是殷九凤家教再严,此刻也不由得失声道:“曾姑娘!” 太荒门众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此刻听闻,手中的东西失手落了满地。 只有那瘦弱的师父笑眯眯地站在原地道:“好呀。” 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被坑。 燕草早已抱着桃舒挪到她身后,不论如何,小姐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小姐选太荒门,那她们就去太荒门。虽然这太荒门诸人看起来,比云门殷氏三人寒酸了些,但若是小姐的选择,自然有小姐的道理。 殷幸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身侧的叶旋归一脸饶有趣味的笑意。大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会拒绝殷家家主的问询,当面投入另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 殷九凤强撑着走近曾弋,低声道:“你不是,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绿……” 曾弋忙唤住他:“殷公子,对不住……我觉得太荒门更适合我这种毫无根基的……人。看得出来桃舒很喜欢你,你若不嫌弃,我便将它送给你,今后便可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小姐!?”燕草怀中一轻,桃舒已被曾弋抱过去,送到殷九凤面前。 “我……你……”可怜的殷家小公子,生里来死里去了一轮,期许却落了空,一时说不出话来。 旁人有红了眼眶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边上起哄:“这位小姐就跟公子去了吧!”还有人当是这显赫世家嫌弃姑娘身单力薄,窃窃私语那不肯松口的世家家主。 殷幸被议论得不自在起来,遂开口道:“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顾虑?我殷家虽薄有声名,但也绝非仗势凌人,欺负弱小之辈。若起心真挚,便定不相负。” 曾弋抬头望着他。时隔这许多年,又再一次看到他如此和颜悦色的表情,那张几乎不曾改变的脸上,没有压抑的愤怒,没有无助的绝望,只有一张堪称温和的笑脸。 像是没有被伤害过一样。 “不,没有,”她揉了揉眼角,微笑道,“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殷九凤心知她主意已定,怀抱桃舒,一步三回头地走向殷幸。 曾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在心里对他说了声对不住,带着燕草朝太荒门诸人走去。 那原本散淡站在师父乐千春身后的几道身影,突然绷紧起来。乐千春对殷幸施了一礼,道:“天色已晚,若是殷掌门没有其他吩咐,我们就先告辞了。” 到了太荒山地界,竟也不请名动天下的明渊君去山上 分卷阅读14 做客,可以说是非常明显的拒绝之意了。殷幸心知必是九凤适才给人家难堪狠了,便客气点头道:“掌门说的是,那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太荒 曾弋带着燕草坐上了太荒门的牛车。 车上堆着戏班的箱笼,几件来不及收拾的戏服胡乱扔在上头。周沂宁跳上车,将戏服一刨,腾出点地方,算是曾弋和燕草的座位。 “小师妹!来!坐这里!”他乐呵呵地拍拍木板。 谢沂均在前驾车,掌门坐他边上。曾弋左右看了看,不见柳沂人和李沂世的影子。 “不用管他们,大师兄喜欢他那把剑得很——叫远山——上山下山都要飞一飞,咻——御剑飞行,你知道吧?二师兄有新阵法要练习,等会儿我们就能见到他!”周沂宁递给她主仆二人两个馒头一壶水,随即开始吭哧吭哧地啃起来。 曾弋啃着馒头,才发现已经快一天一夜滴米未进。燕草拿着馒头,想想小姐从前,再看看小姐现在,一个冷冰冰的馒头都能啃得津津有味。 “燕草,吃不下吗?”曾弋嚼完口中馒头,喝了口水,见燕草握着馒头,眼神定定地望着她。 这小丫头虽然跟着个痴傻的小姐,想来却应该没受过这番罪,凉水就馒头这种事,别说亲自体验,估计她闻所未闻。若要跟着她,日子可不会好过,再说她要是哪天一命呜呼了,可如何是好? 留在裴家是不行的,幸好没留。为今之计,只有将燕草送回原籍了。之前一直没开口跟她提,怕她激动之余出什么事。如今正是个机会。 “燕草啊,你看,我现在准备去太荒山修行。修行呢,自然要舍弃身外物,吃下苦中苦,你知道吧?”她对捧着馒头的燕草循循善诱。 周沂宁在旁边听得支起耳朵,侧头看着她。 曾弋再接再厉,道:“日子苦,跟着的人也受委屈。你看,没有哪位修道之人,还随身带着侍女伺候,对不对?” 周沂宁一口馒头堵在喉咙,瞪大眼睛,对这不负责任的说法表示不能接受。“不是,我们也就今天……” 只听那不负责任的家伙继续说道:“所以……等你上山休整好了,我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燕草毫不含糊地拒绝了:“不,我要照顾小姐!” 好姑娘!照顾小姐的同时也顺便照顾下小姐的师父师兄们呗? 曾弋眨了眨眼,住口不提。看来上山后得找个机会跟这死心眼的丫头摊牌了。她埋头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在嘴里嚼来嚼去,一边在心里打着摊牌的腹稿。 我不是你家小姐,你家小姐落水后就死了,现在是个在世上飘了百八十年的幽魂在跟你说话? 你家小姐命丧忽沱,我只是被召来的孤魂,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你看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要死了你怎么办,回家去吧啊? 要不就一句,我要修行历练了,带着你麻烦得很,你快请回吧? …… 她几辈子加起来都没有治愈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柔弱女子好好讲话,尤其是那种会哭的。不用说,几乎每次开口都能把人讲哭。 她就不爱哭。 自从她发现哭没有什么用,就再也不哭了。哭有什么用呢,平不了叛,除不了魔,也救不回人。有时间哭,不如该杀杀,该毁毁,该埋埋。 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才有哭的资格。若是天地间只剩你自己孑然一身,再哭又是哭给谁看呢? 牛车晃晃悠悠,却又前行如飞。曾弋一边啃馒头,一边望着道旁飞逝的树木残影。周沂宁啃完馒头,已经靠着箱笼安然入睡。燕草还在小口小口地嚼着,时而偷偷看看她。 曾弋叹口气,伸出手指正要擦过鼻尖,身旁燕草突然递过来一张锦帕。那锦帕不知藏在何处,历经艰难仍洁白如新。曾弋指尖颤了颤,不情不愿地接过。 车身震了震,周沂宁醒过来,正想探头相问。却只听师父与三师兄低声细语。“竟是此物……?”“如何……”“需加固……” 上山之路崎岖不已,箱笼高高堆起,却在晃动中稳如磐石,不得不说谢沂均驾车之术十分高明。穿过一段溪石裸露的半山干河,便到了太荒山门外。 曾弋下了车,忍不住回望那干涸的河床,天色未晚,另一边的山林却已有几分模糊。回过头,但见琼宇巍峨、恢宏气派的一座宫观耸立于前,正门左右各有照壁,上书“九天正道”“三界至明”八个大字。 掌门已上到一半,站在半途喘息。半空中落下个人,收了剑便急着上前搀扶。不是那柳沂人又是谁? 周沂宁还站在台阶入口等着她。曾弋紧走几步上去,燕草亦步亦趋,两手空空的主仆二人就这样踏进了太荒门。 进了门,曾弋才明白过来,这山为何叫太荒山,这门为何叫太荒门——太,荒,凉,了。 只见恢弘高门之后,却是一片荒芜杂草,杂 分卷阅读15 草尽头,有一株孤零零的松树,倚峭壁而生,半边焦枯坏死,半边仍不屈地长出松针来。周沂宁给曾弋引路,见她望着那松树发愣,便好心提点道:“小师妹啊,这边走……那峭壁边去不得,你看那松树没,年年都要遭天雷劈一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听师兄的,没事儿别去那边……” “那峭壁……也是雷劈的?”曾弋问。 “怎么会?”周沂宁摇摇头,“太荒山啊,山如其名,荒,那峭壁后都是山石,连根草都不长。传说早年极乐神君降神,这山上不知道有什么妖怪,神君跟它杀得昏天暗地,烈火真焰一焚,满山植物枯焦,就剩下一片荒山了……” “别听他瞎说!”谢沂均停好牛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赶上来了,打断周沂宁道:“山就是荒山,早年师父也带着我们去撒过草籽,种过树苗,哪个晓得杂回事,就是养不活。这小子,成天就知道极乐神君极乐神君,一说有妖怪又怕得要死……” 周沂宁不干了,跳起来要锤谢沂均的肩膀,两人拉拉扯扯互相拆台,一路向前去。 曾弋含笑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朝前走,感觉山风送暖,便将那崖边松放到了一旁。几人沿着杂草丛中的小路又行了一刻钟,终于到了一处房前。 “到了。”周沂宁在门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是山顶一处灰墙青瓦的房子,朱红大门上挂着两个灯笼,一左一右写着“太荒”二字,此外既无牌匾,也无楹联。说它是个道观,倒不如说是个富庶之家更像样。 曾弋主仆二人被安排在偏院中暂住。这是曾弋醒来后度过的第三个夜晚。洗漱完毕,换上上山前在山脚镇里临时买的单衣,曾弋站在窗前,望着一轮皎皎明月发呆。 了嗔依然没有反应。曾弋盘算着此刻的处境,顶着个疯小姐的身份,没钱,没灵力,还带着个小丫头……她其实不太想回来。生生世世轮回里,她尝遍人间酸甜苦辣,每到临死,神魂苏醒,回望一世记忆,却又觉得不过如此。 一切都没意思透了,只要不得到,就不怕失去;只要不期待,就不会失望。可她心里总觉得,有个什么声音在拉着她,让她就算匍匐进尘埃里,也不想丢了性命。即便是在船上答应那桃妖的时候,她也隐隐存有借生死一线召出掌心莲的念头。 掌心莲虽是命尽之兆,也是救过她的。她摊开手掌,在月光下细细察看。 是什么要我死?又是什么要我生? 偏院的灯灭了,屋檐上一只灰雀扑棱棱飞进夜空。 这一晚上曾弋睡得也不太好,后半夜噩梦连连,她梦见太荒门上下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周沂宁浑身是血,梗着脖子问她,你为什么要去碰那棵树,不是说了不能碰吗? 醒来她仍觉得心悸,五更天不到,窗外只有隐约微茫。一股异味飘来,随即前屋传来一阵噗啦噗啦乱响,她豁然翻身坐起,披上外衫就朝外跑。前屋中亮起了灯,谢沂均的大嗓门极易辨认:“师父,怎么不杀了她?” 曾弋停住脚步,只听那挥翅般的噗啦噗啦的声音渐渐小了。周沂宁在旁兴奋不已:“二师兄真厉害,这都能抓到!师父师父,我们要驯了它吗?” 谢沂均专业拆台二百年:“师弟啊,你睡醒了吗?噬魂鸟是能驯的吗?这种魔物,留它作甚?” 原来是抓住了一只噬魂。 只听师父徐徐道:“倒不妨一试。” “啊?” “驯是不能驯,但可以用。沂人,明日你便下山,查清近日何处曾有噬魂鸟出没。” 柳沂人低声应是。 “沂世,丹炉不可熄,还魂丹的材料若是不够,就遣沂均去山下买。” 谢沂均嗯声,没听到李沂世发声,估摸着是点了点头。 “沂宁,你的纸皮人还在做吗?近日可多备一些,噬魂鸟重现,桐溪竟也有妖物出没,如果我没猜错,那阵法应该是化魂……” “化魂?!” “不错,能祭出化魂大阵,该是法力近圣的妖物,一般不轻易现身,如今妖魔均已出世,鬼怪又如何肯安宁?百余年太平,怕是又将不保了……” 曾弋想起忽沱河上那可怖的歌声——太荒掌门看似其貌不扬,其实心思细腻,聪明敏锐。 她三步两步,冲了进去。 “谁?!——呀,小师妹!”谢沂均长刀在手,一见曾弋,眉目立时缓和下来。 众人围着干瘦的掌门站在堂屋中央,他身侧是个被囚于铁笼中的怪鸟,因被缚住利爪与双翅,周身魔秽之气被封,故而腥臭味尚不明显。 “掌门,可否让我看看那……噬魂?”曾弋向诸位师兄弟点点头,对掌门恭敬道。 昨日桐花树下,掌门虽一口答应“好呀”,却并未言明是否收她为徒,于情于理,她也只能喊一声“掌门”。 干瘦的掌门点点头,曾弋上前仔细查看,复又转身朝柳沂人道:“柳兄,可否借您长剑一用?” 柳沂人将手中长剑递给她,她右手扣握剑柄,便朝那笼中鸟尾羽刺去 分卷阅读16 。 众皆被她这毫不中用的剑法惊呆了,心道,果然毫无根基,连剑都不晓得怎么拿。 “嗤啦——”长剑剑尖毫无悬念地擦过尾羽,滑落到地面。虽说剑是宝剑,但拿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手里,要是能削掉几片羽毛,也算她厉害了。 唯有掌门垂目不语,少顷,他开口道:“姑娘,我恐怕不能收你为徒。” 的确。不过师父也太直白了,这么直白的拒绝,小师妹……姑娘不会哭鼻子吧? 曾弋已将长剑还给柳沂人,闻言点了点头,道:“是,我也没想拜掌门为师。” 众皆绝倒。伶牙俐齿啊!刚被师父拒绝就立刻反咬一口,是个狠人。 然而掌门的下一句话令太荒门诸弟子如遭雷击:“鄙姓乐,名千春,叫你一声师妹,可还行?” 曾弋却面色凝重地盯着适才划过的尾羽,微微皱眉道:“你怎会姓乐?”仿佛很不满意一般。 “你……”谢沂均要开口,却被师父拦下,那“什么意思”就堵在喉咙。 “师父赐了姓,我便姓了。我听师妹却姓曾?”掌门像是与这出言不逊的小姑娘打哑谜一般,绕得门下几个弟子张口结舌。 曾弋站起身,点点头:“师父不肯赐我姓,我就只好姓曾了。” 掌门乐千春摇头道:“不是不肯,是不敢。” 曾弋牵起嘴角笑了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她盯着笼子道:“裂了。” 话音未落,适才她剑尖划过的地方如石块般龟裂,扑簌簌掉下些石块石粉来,那噬魂鸟的尾巴瞬间便秃了。 乐千春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曾弋在剑尖划过时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此刻事实摆在眼前,心中再无侥幸。 她心如冰水浇过,任谁面对这种情况,都不会比她好过。拼尽全力,耗费所有,终于以自碎生魂的法子杀掉的那个称不上是人的东西,又卷土重来了。 这化尸为石,复活后供其驱使的邪术,除了厌神,还会有谁? ☆、避雨 曾弋收拾好行囊,对依旧红着眼眶的燕草说:“走吧。” 燕草委委屈屈地站起来,垂死挣扎道:“小姐,我不想回去……” 说是行囊,其实就是几件简单的换洗衣裳。从忽沱河死里逃生出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拿。带着嫁妆出发,如今空手回家,小姐还半道远离红尘修行去了,燕草觉得回去也难逃重责。 “你要回去跟我家里人报个平安。就告诉他们,我已拜入太荒门,正潜心修炼,让他们不要牵挂我。” 曾弋把行囊往燕草怀里一放,这家人肯把女儿往那么远的地方嫁,牵挂是肯定不多的,但看在她去修仙的份上,应该也不会苛待女儿曾经的丫鬟。 昨夜之后,曾弋便打定主意要将燕草送回去。今日柳沂人下山,托他送一送正好。一路牵牵挂挂拖拖拉拉,燕草随着柳沂人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大门。 曾弋送她离开,回身正好看见远处峭壁边那棵半焦的松树,脚下一滞。掌门在她身侧,便道:“荒山处处,只有此处峰下寸草不生,师妹可知是何故?” “不知,”曾弋顿了下,道:“掌门还是叫我令君吧,从前我也只是唤他‘先生’……” 乐千春点头依允,又指着那松树道:“令君,这松树,你可眼熟?” “……莫非是神殿前那一株?” “正是。” “那此地……?” “不错,正是你当年……魂飞魄散之处。” “……” 见过不想见之人,如今又来这不愿重游之地,重回人间这几天,真是日日有惊喜,天天不重样。 “怎么就荒成这样?” “当时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一百二十年前,我云游至此,见天有瑞气,便来查探,只在此处遇到一个童子,教我于此筹建太荒门,等一有缘人……于是这一等,就是一百多年。” “有缘人,是你那四个弟子中的哪一个?” “一个都不是,”乐千春捋了捋胡须,“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怜孩子。我见到老大的时候,他怀里抱着剑,浑身上下都是血,蜷在门口,人还没剑高……老二呢,小时候不吭声,以为他是哑巴,家里穷养不起,就给我送过来了。老三和老四倒没受什么苦,一前一后被人用襁褓包了,放在门口,就这么有了四兄弟……” 曾弋没吭声,心里细细盘算,只等柳沂人回来——若是柳沂人外出不曾见到噬魂鸟,那就说明一件事,这噬魂鸟,只为她曾弋而来。 别人性命都来得不容易,若因为她而丧了命,就不划算了。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松树下,峭壁下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半山腰处隐隐还有人声传上来。 曾弋大奇,想不到这里还有人。半山雾气间,只听得敲凿之声不绝于耳。 乐千春笑着为她解惑:“世人信奉极乐神君,在这儿给他塑像哪。山下 分卷阅读17 镇里有好几个世家大族,之前受了神君恩惠,专程请了工匠来给他雕刻神像的。” 他双手负后,倾耳听了片刻,又道:“既然不生寸草,凿出神像,护佑众生,倒也物尽其用。”随即笑着,摇头晃脑地走了。 曾弋跟上几步,笑道:“一路上都听人说这极乐神君,莫非真有这位神君?” 乐千春回头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道:“凡事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半山工匠们的言语还断断续续地传上来,夹杂着乡野之民的粗鄙调笑。曾弋回头望了望那峭壁,伸手摸了摸鼻尖。 两日过后,又逢赶集之日。乐千春带着众弟子继续下山卖艺,换来的钱全变成了炼丹的药材。曾弋跟着牛车晃下了山,给自己添置了几件换洗衣物。她将小包裹放在戏台畔的牛车上时,戏台上的极乐神君大战厌神正演得如火如荼。她抱臂看了一会儿,只见那谢沂均扮成的极乐神君,动作威武霸气,手中长剑舞得如刀般呼呼生风。 身旁两人在讨论,一个说:“上回见的是拂柳剑,今天看起来,倒像是斩柳刀。”另一个道:“你日日都来看,却不嫌烦么?”曾弋听得嘴角微翘,倒转身走出人群,准备去看看那半山腰上的极乐神君像。 乐千春见她走出人群,捏了顶斗笠追上来道:“天色不好,你若要四下走走,就将这斗笠戴上。” 曾弋接过来道声谢,便背着斗笠,一步步朝山上走去。沿路只见梧桐相映,溪流可闻,娇莺戏蝶流连花丛,熏风抚得人醉。今日曾弋恢复了她从前惯常的装束,一身青色衣衫,松绿色头绳绑住头发,此外便再无其他装饰。她如一道绿影融入层岭叠翠间,很快便没了踪影。 到得半山时,便有卷地狂风推着乌云而来。曾弋在半山间站定,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山壁被凿成了半个洞窟模样,许是天气不好,工匠们早不见了踪影。曾弋顶着斗笠,飞快地跑进洞窟穹顶下。 大雨下得天地间一片茫茫。洞窟内一时被乌云遮得昏暗。 震耳欲聋的雨声间,曾弋突然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 她凝神细听,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道——“劳驾”。 曾弋循声望去,昏暗的洞窟里并没有别人。她捏紧手指,朝声音发出来的地方走近几步,只见神像身后,有个身影正在半空中一荡一荡,是个年轻的工匠。 “兄台,劳驾把那最小的凿子扔给我一下!” 见曾弋走近,正在上空忙着的男子转过头,给她指了指地上的工具,随即回过头,手向下打开,像是在平地上等人递东西一般。 曾弋依言去整齐的工具里找了一把最小的凿子,见此人头也不回地伸着手,便将凿子朝他一抛。 “好准头!” 那年轻人赞叹一句,手中已握住了曾弋抛上来的工具,随后将原本用着的家伙往后腰上一别,手中不停地叮叮当当,看样子刻的是发丝细节。 曾弋仰头看着他忙活,茫茫大雨被抛诸脑后。那年轻人工作的地方有一处小凹陷,放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照在年轻人脸上,看得出鼻梁高挺、下颌坚毅,眉眼在灯光里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这是桐花?” 工匠手下雕刻的细节成型,他十分愉快地吹了声口哨,解开绳子的活扣,正灵巧地往下滑。陡一听见曾弋的声音,很吃了一惊,下滑的动作不明显地停滞了一下,随即笑道:“是,不知道原是位姑娘。得罪了。” 说话间,他已滑到地面上站定。黑云层层散去,大雨仍如密帘,洞中光线明亮了许多。可以瞧见是个约莫弱冠的少年,眉眼深邃,唇如刀削,却在嘴角弯出个柔和的弧度,像是时刻都在笑着一般。 此刻他的确在笑着,眼神中满是坦然的谢意。他手脚利落地扫出一片空地,又向曾弋道:“大雨不息,姑娘若不介意,在此小坐片刻,待雨停再走不迟。” 曾弋也不推辞,点点头上前坐下。这位置正可仰望初具雏形的极乐神君像,这一看,曾弋便觉得心中犹如雷击。 那神像一手拂柳,一手执剑,舒眉秀目,鬓插桐花,端得十分俊秀美丽,望之分外熟悉。 “极乐神君……便长这样吗?”她问道。 少年轻笑一声:“神君长什么样,世人如何得知?只是将自己心中最好看的模样刻出来,当作极乐神君的样子罢了。” “这是你刻的?” “是。” 曾弋心头一跳,不知道为何耳根有些发热,只道:“这便是你心中最好看的模样。” 少年又再笑道:“是。天上地下,万中无一。” 洞窟外依旧大雨倾盆,潮湿的水汽氤氲而来。少年靠在墙壁上把玩手中工具,同曾弋一起仰头看着那尚未完工的神像。他身上颇有些不同于普通工匠的凌厉之意,仿佛那把凿刀转眼便可化作夺人性命的飞刀。 曾弋静默少顷,突然察觉百年未有之尴尬,又道:“这位极乐神君,倒是十分受人看重。” 少年 分卷阅读18 的神色有片刻沉郁,不知想到了什么。少顷,才开口说道:“世人看重,不过是因为所愿达成。人心有欲,求神拜佛,成便礼,败便毁,从不去自己身上找原因,这等看重,不要也罢。” 他神色和缓些许,又接着道:“但也有人,将神君视作存在的意义,只要想到有这样的人在世上,就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充满了力量。 “神像,便是为这样的人而刻。” 曾弋道:“真有……这样的人吗?” “有。” “我是说,有这样将别人的存在,当作自己人生中力量来源的人吗?” “有啊,”少年转头看了她一眼,一双笑眼里,像是盛满了星星,“对我而言,有的人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曾弋不自在地攥紧手指,随即站起身:“雨小了,我先……告辞一下。” 雨丝渐细,她戴好斗笠,跟少年道别,急匆匆地走入雨中。风掀起绒毛般的雨丝,钻进她的脖子里,她却不觉得冷,只感觉心跳声轰鸣不已,耳边都是那反反复复的几句话。 “是我心中最好看的模样……” “天上地下,万中无一。” ——半山腰上的洞窟里,极乐神君长着跟从前的她一样的脸。 斜风细雨让曾弋发红的耳朵渐渐恢复正常,她定了定神,确定刚才的少年只是个普通的雕刻工匠,自然不曾见过她从前的模样。也许只是这少年心仪之人,恰巧与从前的她长相相似罢了。 若是他知道自己眼下刻的神君像,与那民间传说的衰神长得一模一样,不知会怎么想? 这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太荒门的两扇木门前。正欲推门,门却开了,周沂宁撑着伞正迈步出来,一见曾弋便收回脚,对院内大喊道:“回来啦回来啦,师叔回来啦!” 小师妹一举变成师叔,待遇也升了级。周沂宁给曾弋打着伞,一路护送她进了前屋。乐千春见她淋了雨,道:“怎么不知道避一避?” 曾弋恍惚回神,笑道:“见雨小了就出来,忘了念个避雨咒。” 乐千春虽名为师兄,待曾弋却有如长辈,于是催促曾弋去梳洗换衣。曾弋自去汤池中取了热水,在屋中放了满桶水,再将自己整个埋进水中,好似让自己清醒一些。 “殿下,我赎了你的罪……你今后……” 那些人,那些声音,后来去了哪里? 等她整理好朝前屋走去,就听见周沂宁的声音伴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师叔!快来看,二师兄又抓住了!又抓住一只!” 曾弋到得前屋,并未发现噬魂鸟的身影。桌上蹲着一只毫不起眼的灰雀,正睁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目光落在曾弋身上,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噬魂鸟在哪里?”她目光越过这只小灰雀,问周沂宁。 周沂宁一脸严肃地盯着桌上的灰雀道:“是它,一定是它。”谢沂均抱手站在一旁,坚定不移地贯彻“凡事周沂宁说对的一定是错的”这一基本原则,开启嘲讽模式:“一百年以后的它吗?” “……” 曾弋转身欲走,那灰雀却扑棱着飞上她的肩膀,紧紧抓住她的衣领,头轻轻蹭了蹭曾弋的衣襟。 “就算它不是噬魂,也一定是一只灰雀精,你看你看!”周沂宁又叫起来。谢沂均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它是妖,你就是怪!话这么多!” 曾弋摇摇头,肩上扛着一只莫名自来熟的灰雀,走出了前屋大门。她要找乐千春,跟他谈谈关于噬魂鸟的事。 ☆、了嗔 太荒门总共不过三进院子,加上东西两个偏院,堪堪是个镇上富贵人家的水平。 院子里花草不繁茂,树木不浓荫,曾弋数下来,整个院子高出屋顶的树数下来不过七株,余下的只有稀疏几排装作布景的荒草,在青砖石地面上楚楚可怜地支棱着,宛如院子光秃秃头顶上的几缕珍贵毛发。 毛发虽少,也能指路。 周沂宁告诉曾弋,师父此刻在二师兄处查验丹丸——二师兄李沂世所在之处,因丹炉常开,灵气四溢,故而植被繁茂,是这太荒门中唯一一处绿草如茵,树木如盖的地方。 曾弋几不费力便找了过去,肩头灰雀一见大喜,立刻飞上树枝左右欢唱。只见屋内烟雾氤氲,夕阳晚照从窗棂中透进来,穿过流淌的烟雾,化作琥珀般的流光,笼罩着这摆满了符纸药罐、书籍法器的方寸之地。 乐千春与李沂世正在书架另一边商议,听得声响,乐千春回头便道:“令君啊,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噬魂鸟是怎么回事?” 曾弋绕到书架后,又是一处与外间大小相近的内室。一个外形质朴毫无纹饰的凸肚鼎炉正冒出袅袅青烟,药味不甚明显。 噬魂鸟的笼子放在靠外侧的青砖地上,尾羽上碎裂的痕迹一路向上延伸,此鸟真身石质的真相暴露之后,便一动不动,像是知道一动便会碎得一干二净。 分卷阅读19 近几日被李沂世拎到屋中反复研究,更是日见虚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掌门,依我看,不如放了它。”曾弋道,“这鸟虽然凶恶,却不太聪明,受了伤一定会回老巢找它的主人救治,若是能有追踪之法……” “我正有此意。”乐千春闻言点头道,“只是这几日我冥思苦想,也未想到有何隐蔽的追踪之法。若不然,只有派沂宁跟着了。” 曾弋心念闪动,面上却有些犹疑,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多年未用……怕有闪失。” “快说来听听!”乐千春精神一振。 曾弋拖了张纸过来,在侧几上画了个符样,递给乐千春:“此符名‘追影’,若能在这噬魂鸟身上留下些带有持符人气息的物品,不管它去了哪里,都能立刻追至跟前。” 李沂世对此大感兴趣,捧着符纸目不转睛。乐千春笑着看了他一眼,对这徒儿的嗜好心知肚明。 曾弋见他喜欢,便道:“沂世若是喜欢,我便赠予你。我如今灵力欠缺,用此符恐怕会出问题。” 乐千春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沂世如获至宝,寡言如他,也立即说道:“多谢师叔!” 被感激的师叔兴致高昂地左顾右盼,瞥见那鼎炉右方的架子上摆着一排绘制完工的纸皮人,却只有人手掌大小,画工精致细腻,个个眉眼可爱,笑逐颜开。 “那是沂宁绘的纸皮人,”乐千春给她介绍,“说是放在炼丹房里熏一熏,沾点灵气。” 曾弋发现最末一个纸皮人与其他几个略有些不同,便伸手拿起来,只见他眉目清隽,眼珠却很淡,最重要的是,是个秃头。 看着跟了嗔倒挺像。 李沂世的声音响起来,慢吞吞像是重复别人的话:“沂宁说,油墨用完了,这一批的最后一个,就当是个和尚。” 还真是个和尚! 曾弋心头暗笑,随即轻轻将那纸皮人放回架子上。突然觉得掌心一痛,不由得轻嘶一声,缩回了手。 乐千春正待出声询问,只听得扑棱扑棱几声,一个灰色的影子便出现在曾弋面前的架子上,正是那灰雀。 “无事无事。”曾弋回过身,甩了甩手,假装不经意地瞟了眼掌心。她心中升起一阵奇怪的念头,像是有些怕掌心莲出现一样。 从前那种随时随地可以死的无所谓,如今却倏然被对死亡的紧张所取代,甚至莫名生出一丝遗憾可惜来——我在可惜什么呢? 晚膳用毕,曾弋肩负灰雀回了小院。酡红晚霞消散后,却是一番突入其来的狂风。曾弋将灰雀放在窗边,自去洗漱收拾。等她出来时,屋外已满是山雨欲来之气。窗边灰雀已不见踪影。 曾弋左右看了看,只道它一时贪玩飞了出去,便微微合上木窗,留了个缝给它。 夜半她又做了噩梦。电闪雷鸣间,她梦见了浑身是血的父母,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无数人四肢残缺,被妖气污染的躯体化作狰狞血污的妖魔,无一不向她探出血淋淋的手: 殿下…… 殿下…… 殿下——痛啊…… 她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地狱般的战场上,耳边全是痛苦的□□与凌厉的呼喊声。 她冷汗涔涔,在每一道闪电中颤抖。 “你别靠近那棵树,每年都要被天雷劈一次……” 闪着耀眼光芒的天雷,犹如巨剑般劈下,劈倒了整座城墙,劈向她——赎罪吧! 一阵温热的水汽拂过她鼻尖。她蓦地睁开双眼,灰雀婉转鸣叫了两声,蹲在她的床沿。曾弋侧过头,伸手抚摸它微带水意的鸟羽,喃喃道:“明日在房内给你做个窝。” 灰雀屁股底下露出一截淡灰色衣襟,曾弋却并未察觉,只是轻轻拍了拍灰雀的头,道:“睡吧。” 淡灰色衣襟拼命动了动,又有一只手伸出来,推了推那纹丝不动的屁股,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殿下——” 灰雀屁股挪了挪,又将那丝声音压实了。这次曾弋却听在耳中,心头惊雷压过屋外风雨。她试探问道:“了嗔?” “唔唔唔——”风声渐息,几不可闻的声响从灰雀屁股底下传出来。 曾弋一手捞过灰雀,只见一个扁扁的纸皮人形正湿哒哒地糊在靠近床沿的被褥上,清隽的眉目已经被水洇散了些,一只眼珠更是淡得快看不见了,只有那光溜溜的头更加光亮可鉴。 “……” “真是你?”曾弋望着那纸皮人浸水后夸张走形的红唇,有片刻无语。 “……殿下,是我。”走形的红唇缓缓道。白日所见那纸皮和尚慢吞吞坐起身,在被褥上留下一片灰黄相间的水印。 灰雀在曾弋手中“叽”了一声,像是嘲讽,又像是嫌恶。 *** 片刻后,曾弋披着外衫坐在桌前,手边是那只傲然的灰雀,正蹲在叠好的干燥布巾上,严肃打量着对面的纸皮和尚。 曾弋抱着杯热茶,热气已经所剩无几。她叹了口气 分卷阅读20 ,道:“大师啊,怎么说呢,其实我现在不是很想见到你。” 纸皮和尚被雨水浸泡过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当然他正常状态下听到曾弋说这些话,也不会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沉重地点点头。 曾弋接着道:“我这掌心莲还没开……说明时日未到,大师,你怕是来早了?” 了嗔用一深一浅两个眼珠对着曾弋,并不吭声。然而曾弋显然从其中看到了熟悉的无奈,以及些微陌生的恼怒困窘。 曾弋缓缓放下茶杯,道:“大师在灵识里就一声不吭,如今还是这般不想与我说话。看来跟我扯上关系,让大师很是为难啊……” 灰雀又再“叽”了一声,冷冷看着了嗔。 了嗔眉头一抖,只得开口:“不是早,是迟了。” 曾弋牙根一酸,所以说,该来的终于来了吗?幸好燕草已经送回去了……只是可惜,没能再见那雕好的神像一眼,也不知那小工匠,啊不,那少年…… 胡思乱想间,曾弋又听了嗔说道:“殿下跳下轮回台不久,我见半天没有回应,便查看了一番,发现不对时,已无法再跟殿下通灵。 “我想了许多办法,直到殿下在忽沱河上……敲了鼓。” 曾弋明白过来,那是燕草被恶灵所控,她被掐着脖子,情急之下敲出的鼓声,名为《破障》。 “是了,破障曲也能解灵识之困,所以你便乘机赶来。”曾弋点点头。 了嗔神色动了动,片刻后道:“嗯。” 曾弋两手交叉,放在桌上,抬头盯着他:“你那时便赶来了?那后面桃妖要取我神魂,你又在何处?” 了嗔眼神浮动,哑声道:“……遇到一位故人,耽搁了。” 曾弋轻笑一声,揉了揉太阳穴,道:“了嗔大师啊……那现在,究竟是迟了,还是早了?” 此时若有人从窗外走过,所见的画面一定会让他怀疑曾弋有病:她端坐在桌边,正对着桌上的茶杯说话。但若此人同时听见茶杯也在回应,那必然会以为自己疯了。 夜阑人静,屋中曾弋盯着了嗔,不无吃惊地重复道:“你说……什么?” “殿下,我们应该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了嗔背靠茶杯盘膝而坐,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回不去?我……们?”曾弋乍听之下,一时说不清是喜是忧,只喃喃重复。 了嗔睁着淡似灰影的眸子,再次对曾弋点头。 毫无疑问、毋庸置疑,以了嗔的审慎程度,当他说“回不去”,那就是真的回不去了。曾弋平息了一下呼吸,往身后一靠,靠了个空,才按捺住咚咚乱响的心跳,坐在凳子上思索。 回不去,就……不用死了? 那她的罪,赎完了? 还是……因为厌神回来了? 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他或者他们,想要什么? 无数念头在曾弋脑中盘旋,她有一瞬间终获解放的轻松,又在想到“厌神”二字的时候变得苦涩沉重。 过往的痛苦回忆重又像蜘蛛网般缠绕上来,让她原本轻快的心变得冰冷沉重,一点点往下坠。 灰雀挪到她手边,在她手背上蹭了蹭。 曾弋回神看了看它小小的、温热的身体,伸手抚了抚它的羽毛。要留在这世上,这世上……它大概是这个世上唯一需要我的了,她想。 “大师,事出反常,你有什么想法?”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曾弋终于开了口。 了嗔双手垂在膝上,双手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捏着。如今这纸皮人没了佛珠,倒显得他双手有些过于空闲起来,思索的时候总不知该往哪儿放:“殿下可见过噬魂鸟?” 曾弋点点头,心道何止见过,怀疑它们就是在寻她。“在忽沱河边的客栈里见过一次,后来在太荒山上也见过,”她朝李沂世的丹房示意,“就是你见过的那只。” 了嗔点头,道:“我在……忽沱河见过它,它像是在搜寻什么人。” 曾弋与他目光相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噬魂鸟在寻你。她沉吟半晌,把桃妖准备跟她做交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嗔。 “我的神魂有什么特别的?”曾弋半仰着头,望着光影中晦暗不明的屋顶,“生前或有贵贱,死后还有差异?我不明白……” 她心情复杂,看向了嗔道:“大师,是因为我魂灵染血吗?” 了嗔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未动,手指已经绞住了一团。他没有开口,只是略带歉疚地看着曾弋。 “殿下,我只能说,”他为难地扭了扭,“您在轮回台,并非为了赎罪。其他的,恕了嗔不能多言。” 天边现出一线微光,周而复始的轮回之路好像从这个日出开始,露出了结束的苗头。 曾弋站在晨曦初临的院子里,微风吹过她的发梢,露水的气息萦绕在她身侧。她在风中伸出右手,再一次感受那轻柔的力量,在醒过来近十日后,终于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尘世。 灰雀从她的肩头展翅,绕着院 分卷阅读21 子里的梧桐树和树下的曾弋,在晨光熹微中愉悦地飞了一圈。阳光给它的羽翼镀上金红色的边,在深蓝的天空中留下一道流光溢彩的炫目光影。 “真美啊。”曾弋轻轻感叹。 乌云被风推挤到了另一边。前屋的院子里,陆续传来了晨起浇花和练功的声音。 “我靠,”谢沂均的哀嚎远远传来,“我的洞冥草!——怎么又枯了!!!” 随即是一阵水瓢浇水的声音,周沂宁那欠欠的声音即刻响起:“给您浇浇水,消消火……说了要信神君啊,没事拜拜好不好?半山腰刚刻好一个,回头我带您去——” “死开!浇浇浇,边儿上的都给你淹死了!”谢沂均嗓门依旧如雷,惊飞树上鸟儿,随风散入朝霞间。 ☆、无名 一夜风雨,太荒门中原本脆弱的植被又被摧残,但这次似乎托了极乐神君的福,众人清点伤亡的时候才发现只损失了一株洞冥草。 周沂宁再三强调,这草根茎已枯,早在风雨来临前就已病入膏肓,因而只能当寿终正寝。 “说明极乐神君是真灵!怎么样?去拜拜吧?”此人坐在饭桌前,脸上是童稚般的得意。 曾弋掰碎一点馒头喂灰雀,闻言笑道:“好啊。” 乐千春虽早已辟谷,但每日用餐必然到场,美其名曰增进情感交流。听闻曾弋要去拜极乐神君,不禁摸摸胡须,笑而不语。 谢沂均颇有些气闷,端着粥的手放下,道:“我不去,要去你们去。” 那洞冥草是他第一次下山捉妖时,亲手斩了盘踞洞中的山妖,方从洞中取回的。山妖洞中竟有能见鬼的洞冥草,难道这山妖还怕鬼? 谢沂均觉得这妖十分有意思,于是将它就地挖坑埋了,只带回一株洞中草,权当首战所得。自打带回来,他每日悉心伺候,见之便心生愉悦。 如今这枯掉的不是草,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情怀啊。 曾弋肩扛麻雀,袖笼了嗔,跟在周沂宁身后,缓缓向那半山崖壁的石窟行去。山雨初晴,樵夫哼着山歌与他们擦肩而过,也不知山顶还有何处可以砍柴。还未到,便见几个信徒匆匆跑出来,脸色惊恐,边走边晦气地相互抱怨。 “吓死人了!”“没摔死罢?”“你看见他那半边脸了?怎么样怎么样?”“流血了……” 曾弋快步朝洞窟而去,不知为何脚步有些不稳,在雨后的山路上打了个滑,被周沂宁眼疾手快地抓住。两人一前一后闪身进了洞窟。 天色尚早,信徒来的不多,刚才那几个估计是天不亮就从镇里来的,想来抱着十分虔诚的心愿。洞窟内神像已雕刻完毕,曾弋却来不及细看,只四下寻找那受伤流血的人。 地面上还有淡淡的血痕与爬行的痕迹,痕迹指向神像身后,灰雀已扑啦啦啦飞到那灰暗的神像后方。 曾弋二人朝神像身后缓缓靠近,只听得里头传来几声咳嗽,随即是个胆怯的声音:“别……别过来。” 是个年轻男子。曾弋定了定神,柔声道:“别怕,我们来帮你。” 男子一听是个少女,更急道:“别,别,别过来!我……我,我会吓到你们……” 曾弋看了周沂宁一眼,后者会意,两人一个箭步冲进去的同时,周沂宁手中的燃灯符也同时亮起—— 神像后明亮如昼,一个布葛短衫的青年捂着脸缩在其后,脸上手上都缠着绷带,绷带沾着灰尘与深浅不一的血迹,早已辨不出颜色。他瑟缩在光亮之中,像是久不见光的影子突然暴露于强光之下,浑身都在剧烈抽搐。 “我不是妖……我不是妖……”他情绪激动,不断重复这四个字。 曾弋心头一松,示意周沂宁减弱光焰,温声道:“你不是,我们知道你不是……” 灰雀敛翅栖息到曾弋肩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青年。曾弋缓缓走近,继续安抚道:“你看,天亮了,来朝拜的人只会更多,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处道观,你且先随我二人……” 青年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未被绷带遮住的眼睛看着曾弋,似是在犹豫。洞窟外突然传来一阵人声,走在前头的人一路嚷嚷:“肯定在这里!就这儿!错不了!” 曾弋一挥衣袖,狭小的空间里顿时一暗,鼻间传来一股兵刃森寒之气,再细闻时,又只剩尘土汗味,混在稀薄的香火气里,转眼便失了踪迹。 外间踢踢踏踏进来一人,声音较前者更为沉稳,只道:“老二,你好好找,那可是师傅传家的工具,要是丢了,我也帮不了你。” 原来是丢了工具的工匠。曾弋随即又留心细听,只听那半大小子的公鸭嗓叫道:“大哥——你又诳我,师父家八仙桌要传家,碗筷要传家,一盒墨水儿也要传家的……就问哪样不传家?” 大哥叹气道:“你不懂师父苦心……”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这么多年我跟他当儿子似的,一套工具嘛,不见了就跟要了他命一样……” 分卷阅读22 “老二!——” “这些破烂捏在手里干什么?拿手的绝活儿一个也不教给我,存心不给我出师,让我继续当他的劳力呗!” “你还有脸说,”大哥压着嗓子里的怒气,“你上次去澧县,给人家刻的那神像,要不是师父出手,后面还不让人家打残了回来?!……咦?” 与此同时,老二似乎也在洞窟边上找到了他师父工具,道:“在这儿!我就说在这儿!……大哥,你看什么呢?” 见他大哥不吭声,老二凑过去道:“大哥,跟你说,这回我可没偷懒啊,哪儿不对我看看……” 大哥按住老二的头,道:“这神像的脸——” 曾弋呼吸一滞,只听那老二接着道:“哪儿不对?” “……你现在,长进了。”大哥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那桐花也是你刻的?……说吧,看上了哪家姑娘?” “什么!什么哪家姑娘?”老二半点没明白他哥的意思,“不是,哪儿来的桐花?……你说什么呢哥!” 大哥轻笑一声,道:“别跟哥装了,你平时那潦草急躁的性子,我还不知道?行吧,现在转性了?——夸你刻得好,还不快带上工具,回家去!” 老二兀自一头雾水地跟在他哥身后,声音渐渐远去。 “嘿——那师父会不会教我他那独门绝技……” 曾弋坐在黑暗中,眼前不由浮现那不知名的少年目光炯炯的双眸,耳边似乎还有那少年的声音——他嗓音如玉琮相击,偏又语气沉稳,让人无端十分信任。 …… “神君长什么样,世人如何得知?只是将自己心中最好看的模样刻出来,当作极乐神君的样子罢了。” “这是你刻的?” “是。” …… 曾弋突然很想仔细看看身后神像的模样。她在昏暗里抬头,光亮从外面进来,一点阳光端端落在那神像鬓间的桐花上,宛如斜插在一片昏黄过往里,光亮圣洁似梦幻泡影。 她戴着桐花呢,曾弋心想。真是个好福气的姑娘。 “……师叔?……”周沂宁的声音响起来,他已将那布葛青年扶了起来。曾弋略微茫然地跟着起身,灰雀已掠到神像肩头,似乎对这位神君十分喜爱,正晃着头左顾右盼。 了嗔估计在袖袋里睡着了,曾弋捏紧袖口,心道一定不能让他看到这神像的长相。虽说一百多年过去,脸面这身外物对曾弋而言早已就不重要,但能留一点是一点吧。 那青年比周沂宁高出小半个头,扶着很不方便。周沂宁让他暂时靠在洞窟边上,从怀里掏出个纸皮人,往地上一抛。 纸皮人见风便长,很快长成个七尺男儿,在周沂宁身前一躬。曾弋看得目瞪口呆,依稀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这戏法,无奈百余年下来,见过的奇人异法太多,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周沂宁将青年扶到那纸皮人背上,捏个了诀,道:“走!”纸皮人便手脚僵硬地跟在周沂宁身后,像模像样地走起来。 农家青年何曾见过这般奇景,脸色白了一瞬,双手欲挣脱,却又惊又惧,几近僵硬地被背回了太荒门。 到得门中,李沂世净了手,便解开了那青年的绷带。他的手已枯黑变形,望之如焦木。待要解开头上绷带时,他瑟缩着退了退,一只眼睛既紧张又恐惧。 曾弋站在李沂世身边,眼见他的绷带一层层解开。绷带下是一片片鱼鳞状的皮肤,闪着金属的光泽。想是被刀割了许多次,留下交错的疤痕,有些新的尚未愈合,还在往外渗着血迹。 乐千春与曾弋对望一眼,神情凝重。“你这是……”曾弋迟疑片刻,道:“被妖气所伤?” 青年低垂着头,任凭李沂世给他清洗伤口,擦药。他眼中的怯弱仿佛生而有之,若有谁能将他就地隐形,他的口齿定会清晰百倍不止。比如此刻,他就只肯发出个蚊子般的“嗯”。 太荒门上下已经觉得李沂世话少。如今两相对比,才发现李沂世那是惜字如金的话,这青年就是惜字如命。 几番劝慰,青年终于拿命开了口。 “我……我从碧勒镇来。”青年姓梁名力千,原是个家境殷实的良家子,家中世代习武,颇有些爱打抱不平的仗义之气,向来只拜关公不拜神。年少时路遇一贫家小儿被欺负,眼见便要送命,就出手相救,与那欺人者结了仇。 孰料那人横行乡里,原是有仙门背景,于是用了些手段,先害得梁家家道中落,梁父病倒在床,随后又让人毁了梁力千一身功夫,命运就此翻覆。这世上偏有人喜欢将人一脚跌进污泥,再使劲踩上几脚,好教此人懂得,人生来便有贵贱之分。 梁力千突遭变故,本自坚持,不肯服软。奈何杀头不过头点地,生活却是磨难多,久病在床的父亲每一道痛苦□□,昔年故交的每一次冷眼,都变成了砍向他的钝刀,日日夜夜,反复磋磨,终于磨得他只剩一口气。 他带着这最后一口气,在无影桥上,遇到了那个自称无名的非人之物。无名要他做一件事,若 分卷阅读23 是做到了,便可将他家气运尽数改回来;但若是做不到,便要吞了他。 他当时正身负苦难,恨不能一死了之,听闻还可改回气运,当即一口答应下来。无名提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去碧勒镇,取一坛名叫“娑婆引”的酒给他。 毫无疑问,梁力千失败了。他的家族气运已经坏到无可再坏,父亲离世,梁宅被焚,而他本人,也就要被妖物吞了。他心如死灰,连逃都没想逃,却不料被一位路过的年轻道长所救。 道长虽救了他的命,他也被无名所伤,妖气触碰之处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道长追那妖物而去,行前叮嘱他到太荒门求助。他一路赶过来,左右找不到太荒门入口,只找到了半山的极乐神君像,便在神像身后睡了一晚,醒来时又饥又渴头昏眼花,一不小心滚落在了早起朝拜的那几人面前。 乐千春听完,沉吟片刻后问曾弋道:“令君,听这位小兄弟讲,那跟无名碰面的,该是沂人。依你看,这无名又是谁?” 曾弋摇头:“不知。但我这边有人或许知道。”随后从袖袋里请出了嗔来,对周沂宁示意道:“你是不是可以把他变大?” 了嗔初出樊笼,颇为意外。抬头只见高矮老少几颗头正团团围着他观看,眼里都是不可置信和原来如此。 “师叔,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周沂宁捏起了嗔看了看,那夸张又飞扬的红唇刷新了他对师叔审美的认知。 了嗔只好轻咳一声道:“贫僧了嗔,见过掌门和各位施主……” 和尚进了道门,还是以这般狂野不羁的造型,太荒门从上到下都处于震惊状态。 于是了嗔只等到了一阵沉默。 曾弋轻轻拍了拍周沂宁的手,笑道:“捏坏了你给我重做一个啊。” 周沂宁这才手一松,了嗔轻飘飘地贴桌面而去,在落地前抓紧盘起了腿。 “不能变大吗?”曾弋问。 周沂宁从前做的纸皮人都是用来做苦工的,向来只干着洒扫之类的事,嘴巴都只画条线,不能开口也不能说话,没想到这位和尚画风如此清奇,魂魄的力量竟如此之高。 “不能,”他陡然回过神来,赶紧回答道:“那种变大是权宜之计,只能支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曾弋点点头,跳过大小问题,直接询问了嗔无名的情况。不料连见多识广的了嗔也摇了摇头,道:“三界中唤作无名者数不胜数,大多是真的无名……不过据我所知,知道‘娑婆引’真正作用的,却多是仙门中人。” 可梁力千身上的伤,分明是妖气。 ☆、风岐 乐千春闻言,便起身道:“我去碧勒镇看看。” 曾弋拉住他,道:“掌门,沂人行事……心中应该有数。“她本想说行事谨慎,一想到当初跟殷白差点打起来的场景,那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剑挥去的英姿还记忆犹新,于是赶紧拐了个弯,紧接着道:“不如……我去吧。” “我也去!我也去!”周沂宁挥了挥自己的乾坤袋,道:“师父!我新做的纸皮人,可以拿出去试试!兴许能帮上忙。” 一直闷声不吭的谢沂均像是终于从痛失爱草的情绪中走出来,闷闷地接了一句道:“师父,我总觉得这无名有些熟悉,还有那酒……要不,我也一起去罢?” 乐千春点点头算是应允。他面上表情凝重,对曾弋道:“令君,你跟我来。” 曾弋便随乐千春穿过走廊,来到长廊尽头的一处屋前。屋中陈设典雅简洁,望之令人心生亲切之感。 “这是……?”曾弋眼光掠过屋中摆设,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乐千春道:“这是按师父——也就是你的先生——从前的书房布置的,师父自厌神出世后便不知所踪,当时我还不知他已经……仙去,故而在此给他老人家准备了一间同从前一样的书房,只待他卸下重任,便可归来门中。如今……如今也就当缅怀之处吧。” 曾弋定定听完,用力抿了抿双唇,只道:“先生是为我死的。” 这句话她曾在自己心里说了无数遍,仿佛这样的句子说了太多,最后都成了习惯。身边人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因为我。 是为我而死。无数条生命放在这句话之前,变得沉重、血腥、冰凉,只为了衬托其后那条生命的鄙若蝼蚁、贪生怕死、罪孽深重。即使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昔年人事早都化作尘土,曾弋还能感受到那份深入到骨髓的无力感。 我不要你们为我死。 你们有没有想过活下来的人是什么感受? 魂飞魄散之际,她甚至有一丝微茫的满足——现在你们再也没有理由比我先死了。 然而她还是活下来了,在尘土堆了打了好几个滚。普通人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在她眼前或身上反复上演,平凡如蝼蚁的众人,不论经受什么苦痛折磨,依然努力活着,努力过得更好,像种子在废墟里也会发芽,花草在风雨后仍然抽枝,再 分卷阅读24 弱小卑微者,也有不肯放弃的坚持。 时间会荡涤掉曾经的轻狂意气。时间也教会她,世间缘法,不过遵循本心、顺其自然而已。 我也不过一介凡尘流离客,与世人有何不同? “令君,我让沂世做了一面鼓,”乐千春手中拿着一个木盒,放到曾弋跟前,“虽说比不上从前的山河鼓,但也是用雷泽小兽所做,总归比寻常手鼓好用些。” 曾弋接过来一看,那手鼓鼓身不知是何物所做,通体散发莹润的乌黑光泽,看着可比她从前那面伤痕累累的山河鼓高级多了。 乐千春道:“它如今还不曾起名,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曾弋想了想,道:“叫浮生,可好?” 乐千春捻须点头道:“嗯,浮生,浮世众生,好!”一边转身进了隔间,片刻后双手托着一柄剑出来,轻轻放在曾弋身前,道:“飞鸣出世之前,师父用的便是这把栖霞剑。我见你不喜佩剑,想来是一时没找到趁手的,不如先用……” 曾弋摇摇头,将鎏金剑鞘往乐千春那边推了推,道:“多谢掌门,我早已不用剑了。” “怎么?可是手伤了?”他师父乐妄先生乃百年前名动天下的剑术高手,教出的徒弟如今竟连剑也拿不动,岂不是让人扼腕? 曾弋面色复杂地笑了笑,道:“我只是,不习惯随身带着伤人利器。” 当日曾弋便带着新得的浮生鼓,跟周沂宁一起坐着谢沂均的牛车往山下去了。 早在曾弋到太荒门后第二天,乐千春便让谢沂均找人定做了个车厢,想着曾弋毕竟是个女儿家,成日跟他们在板车上摇来晃去终究不妥。乐千春一开始还想做个够得上曾弋身份的马车,所幸被曾弋得知,在这念头发芽前先给扼杀了。 按曾弋的意思,连车厢都不必,还得买马,就着这牛车扯个车篷了事。两相拉扯之下,终于居中做个选择——至少先做个车厢,没养马之前,先用门里那头任劳任怨的青牛拉着。 于是这个不伦不类的牛驾马车就出现在了太荒门的山道上。谢沂均刚开始还不太适应,因此没有走往日惯走的小径,而是绕了官道。 如此一来,便要经过那半山上的极乐神君像。周沂宁上车后先是摆弄了半天他那随身乾坤袋——里头装满了新做的纸皮人,中间夹着位正在闭目打坐的和尚。行至半途,突然将乾坤袋一收,探头出去看了眼,又回头对曾弋道:“师叔!你看!好多人!” 曾弋循声望去,窗外峭壁间,正是那眉眼柔和的极乐神君。 神像脚下,人群熙攘,香炉中青烟四起,端得一派声名鼎盛之相。她遥望着那与自己分外相似的脸,心道,若是这信众们知道自己拜的神跟从前的令弋公主本尊如此相似,不知会不会一怒之下砸了神像? 耳中却听周沂宁继续絮叨:“师叔,你那天许的愿也真奇怪……” 奇怪吗,曾弋不觉得。好好活着,不要麻烦别人——是个很奇怪的愿望吗? “别人都要么求升官发财,要么求神仙眷侣,最少也要求个家人平安吧,你那个‘好好活着’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加个‘不要麻烦别人’?” 周沂宁隔着车帘看着渐行渐远的神像,还在喋喋不休。 曾弋静静听他说话,又想起洞窟里那句“劳驾——”,不知这种算不算麻烦呢? 转念间,牛车也已驶下半山,车身突地一顿,却听得一声如玉琮相击般的声音传来—— “劳驾,这位兄台可是要下山?不知能否顺路搭小弟一程?” 正是那日洞窟中少年的声音。 谢沂均隔着车帘低声问了,随即对少年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年道声“多谢”,便跳上车辕,与谢沂均并肩而坐。 下得半山,这太荒山上的植被便丰茂起来。少年似是十分惬意,举着片树叶在唇间轻快地吹着,引得鸟儿们竞相引吭。曾弋这才发现肩头灰雀不见了踪影,想来也是跟出去了。 此段山路周遭并无人家,不知这少年从何处来。 曾弋心中生疑,又不好出声询问。却听谢沂均道:“摘叶成曲,妙极!不知兄弟贵姓?” 谢沂均生得高壮,天生一付雄浑嗓音,长刀在手舞得威风凛凛,看着十分粗豪的模样,实则情感细腻,歆慕风雅——谁能想到他还跟黛玉似的,给那枯死的洞冥草挖了个坟茔呢? 少年放下树叶,笑道:“免贵姓风,名岐,家中排行第七。哥哥怎么称呼?” 一声“哥哥”叫谢沂均乐开了花,门内比他小的只有周沂宁。奈何此人顽劣非常,别说好声好气的“哥哥”,就是那正正当当的“三师兄”,他也少有机会享用,最多捞到个“均哥”,大多数时候还是“谢沂均”。 “敝姓谢,名照,字沂均,风贤弟若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三哥。”谢沂均那大嗓门如今文绉绉讲起话来,令曾弋一阵不适。她回头一瞥,发现周沂宁正微张着嘴巴,手虚放在喉咙上,一副即将呕出来的表情。 车厢外的风岐笑道:“那便恭 分卷阅读25 敬不如从命了,三哥。三哥亦可唤我七弟。” 两人又一路闲叙着,风岐得知他们要去碧勒镇,便笑道:“待我忙完,也要去碧勒镇一趟,兴许还能在那边碰面。” 周沂宁学完谢沂均,紧接着又张嘴无声学着风岐说话,一边翻了翻白眼。曾弋不由得想笑,突觉袖子上一沉,埋头一看,却是从乾坤袋里冒出来的了嗔。 了嗔本平心静气坐在一堆花里胡哨的纸皮人中间打坐,中途被冒失鬼周沂宁猛甩一气,一头撞到另一摞纸皮人身上,撑起身子时便可见到身下压着的簪花女子那喜气洋洋又毫无生气的脸。 六根清净的大师默念一声“得罪”,赶紧坐起来,转眼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众生的包围圈,只好紧抓袋口,试图爬出去,正巧抓住了曾弋的衣袖。 曾弋埋头看他,却见他突然神色一凛—— 不好!曾弋心道,转眼便听车外一阵扑啦啦枝叶折断的响声,谢沂均只来得及喊一声“什么东……”,那“西”字还没出口,便被青牛的惊声哞叫打断。车厢剧烈起伏,转眼便要倾斜翻滚出去。 周沂宁紧张得哇哇大叫,一边喊:“师叔,小心啊啊啊!” 曾弋一手抓住了嗔,一手抓住车门,正待翻身跳出去,车厢却像是被定住一般,陡然斜斜停住。 谢沂均已拔足追着发狂的青牛一路远去。周沂宁拍拍心口,抢先跳下去,生生被车厢侧的悬崖吓得退后一步,后背紧贴在车厢上。 曾弋拎起袍角,躬身准备下车。突见车帘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撩起,露出一张明俊飞扬的脸。 “又见面了,”那人唇角微翘,眼眸柔和,缓缓道:“姑娘小心。” 曾弋被这笑意晃得顿了顿,稳住心神下了车。风岐两手在身前一扬,随后顿了顿,负于身后,与她并肩俯瞰悬崖之下。 站在崖边,曾弋心道一声好险! 这车厢若未及时停住,再往前怕是就跌落悬崖了。虽说这时山已下到一半,崖边植被茂密,难保不被树枝架住,若不幸被断枝捅个对穿,小命或许能保,人却难免遭罪。 桐溪水绕山脚而过,枝叶繁密的间隙里,隐约可见粼粼波光。 崖下轻风飘飏,拂动身边人的衣袂。曾弋侧头看他,他的黑发松松地绑在脑后,一袭深蓝劲装,衬得他眉眼如墨,面色如玉,立在层峦叠翠间,如朝露晨风般悦人。 曾弋心中轰然一响,似曾相识的感觉迎面而来。她手心一阵柔软的痛,指尖乏力,却听风岐伸手遥遥一指道:“在那里。” 什么?她脑中茫然地想着——什么在那里?他在找什么? 百余年过去,曾弋自觉已将那生老病死,苦乐悲欣都看遍了,再没有什么是她的软肋,如今这阵截然不同于掌心莲的疼痛又再提醒她,有些过去,早已成了她深埋于心、生生世世不曾剥离的牵绊。 神魂不知何处,万般缘法皆成空。事已至此,痛又如何? 掌心阵痛渐消,手指依然使不上力。曾弋借着这点动静回了神——崖壁下树影婆娑,几根折断的枝桠画出一道难以察觉的痕迹,顺着风岐的手指看下去,便能发现似是重物坠崖后压出的道辙。 曾弋定睛细看,依稀能辨认出几块碎裂的焦黑石块,中有一块,有些微羽翼的印痕。 又是噬魂鸟! 谢沂均已将那受惊的青牛追了回来,正在跟周沂宁一起想方设法地重新将车辕往它身上套。只是这牛吃了一顿惊吓,三番四次抗议,鼻息一阵阵喷得震天响。 “嘿你这家伙,好歹也是我们太荒门出身,怎么这么不经吓?!”周沂宁半天摁不住它,忍不住出声指责。 风岐轻笑一声,几步上前,伸手按住青牛头顶。那青牛竟如见了自家主人一般,温顺地“哞哞”低叫两声,乖乖任谢沂均给它套上车。 谢沂均一抹额头大汗,道:“多谢七弟!” 身后的周沂宁又翻了个白眼,森然道:“我也出了力的,三师兄……” “去去去,你那就是添乱,”谢沂均一边赶着牛车回大路,一边对周沂宁道:“叫过人没?那是你七哥!七弟,这个是我们最小的师弟,周沂宁,你叫他四弟就行!” “又给我认了个哥……”周沂宁小声嘀咕,挠了挠鬓角,心下嘿然,道:“七哥好,七哥,这是我们师叔——” 风岐已经抱了双手,站在车边树下,闻言便看向曾弋,点点头,道:“嗯,贵师叔,我们见过。” 曾弋笑眯眯地迎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道:“不必多礼。” 紧接着风一般钻进了车厢。 ☆、游魂 青牛重新上了套,拉着车仿佛将军凯旋,走得四平八稳,颇为耀武扬威。风岐在山脚下便与谢沂均道别。 隔着车帘,听他嗓音微沉,道:“两位,我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周沂宁本想装作没听见,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到底还是不情不愿 分卷阅读26 地掀帘出去出去,对风岐行礼道:“后会有期。” 车帘乍开乍阖,短短一瞬,曾弋却感到有一道目光掠过,似清风和煦。待她抬眼看时,却只见晃动的车帘,周沂宁已经跑出去跟谢沂均并肩而坐。 车身又再徐徐启动。 少年的声音消失了。 曾弋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了嗔坐在她对面,闭目不语。 车窗外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曾弋伸手出去,便有两只细爪轻轻栖在她淡青衣袖之上。 “你回来得倒是时候。”曾弋一手笼在它头顶,细细往下梳理它的羽毛,想起很多年前,她怀中也曾抱着一只鸟,也是这样对她万般信赖,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人能靠近它。 它曾伤得那么重。 “你就叫极乐吧……”那时的她一边梳理羽毛,一边轻声跟它说:“传说极乐是凤凰的一种,轮回涅槃,永生不死…… “叫你极乐,你就不会死了……” 那只鸟带血的翎羽微微颤抖,挣扎着睁开眼看她一眼,继而眨了眨,像是同意了。于是她就拥有了一只叫做极乐的鸟——一只妖。 “极……乐……”曾弋心中想着,发现手中灰雀不舒服地扭了扭,大概是刚才想得出神,下手太重,毛都给它薅下来了。“对不住对不住!”曾弋连忙道歉,右手轻轻放开它,复又喃喃道:“你还是……不能叫这个名字。” 灰雀栖在她膝上,歪头盯着她看。曾弋笑着戳了戳它的翅膀,道:“你听得懂?不会真是妖吧,什么时候化个形啊?” 了嗔从对面投来审视的目光,可惜纸皮人个头太小,那眼珠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周沂宁一路跟谢沂均开着玩笑,时不时的学几声“贤弟”“三哥”,嬉笑着一路朝碧勒镇去。 这天天色已近黄昏,一行人驾着牛车终于抵达碧勒镇附近的杨树林。 太阳在山坡上斜斜地挂着,像个又大又红的圆球,晚照余晖穿透树林,在柔软茂密的绿草上投出犬牙交错的影子。 杨树林里并非只有杨树,正如落魂坡上也并无游魂。入得林中,车道变窄,左右两侧便是白杨与绿柳混生,树干一浅灰一深褐,姿态一挺拔一蜿蜒,枝柳相依,望之密不透风。幸有夕阳投入,光线不至昏暗不明。 谢沂均新认了个弟弟,心情愉悦,便开始大着嗓门给周沂宁普及行走江湖的常识。 “越是吓唬人的名字,越不用担心——比如此地,名为‘落魂坡’,传闻黄昏时分过此坡,便会被那杨柳怪吸食掉魂魄,人看着好端端的,回家不久便会丧命。你想想,这魂魄都没了,还能活多久?” 周沂宁忍不住打断他:“……真的?” 谢沂均斜了他一眼,道:“我又没见过,怎知真假?” “那你说什么‘越是吓唬人的名字,越不用担心’……”周沂宁无语道。 谢沂均哈哈大笑,惊飞林间乌鸦,若仔细看时,杨柳纠缠的树枝外,静静卧着一群坟茔,坟头树枝还残留着颤抖的动静。 “怕不怕,嘿嘿,臭小子,所以就得时刻跟紧你哥哥我……” 周沂宁鼻头“哼”声道:“还以为你真懂什么道理,装什么装,真是枉费我半天精神!” 谢沂均不乐意了,急道:“这怎么不是道理!这是几百几千年来的道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些叫什么煞、什么魔的,哪个不是听名字如雷贯耳,到跟前不堪一击?真吓人的,普普通通几个字都能吓得人立马不吭声!” “嗬哟,您倒是举个例子啊,哥哥——?”周沂宁故意拉长尾音,学着风岐的音调挑衅道。 谢沂均揉揉胳膊:“啧——好好一个哥哥,怎么给你叫得毛骨悚然的,我鸡皮疙瘩都落一地了。这举例有什么难的,比如…… 他脑子里梭巡了一遍可怖可怕的人物,一个人名“忽”地一下闪过脑海,随即张口道:“令弋公主!” 饶是什么话都能接上几句的周沂宁,闻言也陷入了沉默。少顷才开口道:“你说的,我没说过啊。” “你先提的,你不提,我就不会说。”谢沂均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嗓门也难得收敛了些。 车厢内,曾弋若无其事地在了嗔的注视下继续她的薅毛大业,灰雀这次出乎意料地温顺配合,黑豆似的小眼睛随着曾弋的手一眯一眯地,一只小鸟儿竟也浮现了几分猫态。 像是有些不服气,谢沂均又道:“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有什么,也都化成一抔黄土了,怎么这个名字还提也不能提?” 周沂宁难得的耐心,道:“师兄,别人是不敢提,我们是不能提,你忘了师父发火那次……” 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渐不可闻,曾弋推窗往外看去,太阳不知何时已落下山坡,树林中只余一点依稀可辨的昏暗光线,杨树与柳树交缠着,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树影。谢沂均已在车前点起了灯,两人都不再开口。 一点莹莹绿光从远处飘来,林中传出乌鸦的叫声。 “我靠!”谢沂均低 分卷阅读27 呼一声。 周沂宁的声音同时响起:“这哪儿?!” 曾弋闻言,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前方绿草萋萋,树木冠盖如云,影影绰绰,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隐约有些起伏的形状——正是那片坟茔。空地上方虽有月色,抬头却不见月亮。 谢沂均回身正要取流云长刀,曾弋按住他的手道:“且慢!先熄了灯。” 周沂宁个子小巧,身手敏捷地摘下风灯,三两下熄了抱在怀中,用衣衫将它余光搂住。曾弋右手在左手掌心画符,左手随即挥出,一道莹白光带缓缓从牛车顶上罩下来,牛车便随着着白纱般的莹光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伴随这隐没的进程,罩内所有人都逐渐凝固如雕塑,被定在原处,一动不动——连施术者本人也不例外。 又一点莹绿的光晃晃悠悠而来,似力有不支,穿过车厢便摇摇欲坠,转眼便要穿透车厢。曾弋眼珠看向空地中央,无法动弹,只能任凭它摔向地面。这魂灵看着魂力已不稳,一摔之下可能便要魂归大地了。 曾弋心念电转,尚未想到解决办法,又有两点莹光快速飘来,一左一右扶着刚才那点鬼火,冉冉漂浮上半空。 转眼间,一簇又一簇莹绿的鬼火挤挤挨挨地从他们身前掠过,如过江之鲫游于半空,尽数汇聚到空地中央,彼此交汇又散开,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又像是在等待某个重要人物出场。 一阵嗡嗡嘤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曾弋感觉两耳似被潮水淹没——她素来对声音特别敏感,此刻便觉得这声音令她万分焦虑痛苦。 片刻后,她便从中分辨出几句话来: “那恶人……挥剑便刺……”“不问青红皂白……若是鬼差大人……”“为何还不令我等进地府……”“碧勒如今已不可久留……”“且听族长怎么说……” 少顷,前方鬼火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一团比旁的鬼火更大更明亮的火焰飘至空地中央,一众鬼火渐渐安静。 那鬼火道:“吾久不闻世事,不知诸位今日相召,所为何事?” 一团鬼火便道:“本不敢惊扰族长,我等本遵祖训,在祠堂中清修,谁知近日那镇上却来了个不知名的凶物,一路打散了守卫的魂火不算,还将他们收入袋中,听闻要将他们作炼鼎之用……” 众鬼火一听,顿时哗然。有道:“炼鼎?可是那无咎?”又有道:“无咎已碎,此物从何得来?”“一旦炼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我们这般清修,又有何用?”“甚是,若如此,不如摄人魂魄,变作厉鬼,跟那恶物好生斗一斗,也好过变了炼鼎的柴火……” 曾弋耳朵一动,心道这无咎还能再炼化?当真闻所未闻。 被称作“族长”的鬼火亮了几分,像是挥了挥手,众声喧哗便渐渐小了下去。先前那团鬼火又道:“我等便要找它要回被收走的魂火,不料那恶物手段非常,一段鼓声震得我等阵法大乱,趁机又劫了我家中老幼……” 讲到此处,鬼火略有呜咽,在夜风中听着便十分渗人。 随后,它又道:“待我醒来,再要去追,中途便遇到个年轻道人,不问青红皂白,挥剑便砍,口中只道要驱邪除恶……” 曾弋心道,是沂人没错了,不由得对这团可怜的鬼火心生怜悯。又听它道:“随后,又有个系着玉绳的小公子出手相拦,我等余下诸人,才得空逃往此地……碧勒镇近日来了不少怪异之人,善恶难分,意图难辨,我想须得尽快报阖族上下知晓,好有个准备……” 系玉绳的小公子,曾弋心下琢磨片刻,该不会是她那一身正气的九叔殷九凤吧,连他也来了? 他来了倒不怕,他那日理万机兢兢业业的家主,定然是不会来的。一想到此,曾弋便放下心来,又听鬼火们商议。 居中的鬼火向上漂浮了半尺,火光跳跃,似在思索,半晌才道:“那剑,可还在?” 又有一鬼火上前道:“禀族长,无名剑仍在冢中,并无异动。” 曾弋一听“无名”二字便有些牙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莫名其妙的鬼怪们出来混,连名字也不舍得起了。大概都是中了谢沂均那套歪理的毒,起得凶了怕出丑,起得平了怕丢份儿,干脆来个玄而又玄的“无名”,还有股宗师般睥睨天下的霸气。于是你也无名,我也无名,大家无名来无名去,好事坏事都找不到人,全乱成一锅粥。 正凑齐了“四无”:无人冢中无名剑,无影桥上无名妖。 曾弋想得远了,对世人常强行押韵凑数的行为嗤之以鼻,只觉得牵强附会,十分无意义。又听得那鬼火问道:“你适才所说的鼓声,又是如何?” 先前那团鬼火犹疑片刻,道:“那鼓声……轰然灌耳,似雷声阵阵,如鬼哭狼嚎,教人心神大乱,不辨东西南北,端的十分诡异。” 它如此认真形容,全然忘了自己便是一只鬼,可见那鼓声之可怖。 曾弋初听它描述还觉得有趣,转眼脸色便一点点沉下来。只因那空地中央的鬼火声音沉沉道:“那鼓,可是鼓身斑驳,有夔兽图样?” 分卷阅读28 忘我之鬼思索片刻,道:“交战突然,并未细看,只记得那鼓灰扑扑不甚起眼,鼓身有个皮扣,那妖物的手便扣在其中……” 曾弋心头重重一跳。 中央鬼火叹了口气,语气沉重道:“是山河鼓。此鼓一出,莫说吾等,就是诸天神佛亲临,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罢了,此般劫数,能避则避吧。” 团团鬼火跳跃,窃窃私语不息。曾弋心下千般滋味,如鲠在喉。 “可……那我等侥幸逃脱,可是那妖物另有所图?”鬼火稍一思索,又警惕地转了个圈。 “族长”火光跳了跳,道:“未必。汝等当庆幸,持此鼓者并非当年之人。若令弋公主亲临,碧勒镇方圆十里,连这落魂坡在内,只怕早已化作一片废墟。” 若非谢周二人已被定住,此刻定会互望一眼,道声“可怖”。曾弋听这说法,心中无奈一哂。山河鼓本乃上古神器,以黄帝军鼓所剩的夔兽之皮为面,鼓身为若木,从头到脚每个细节都跟妖魔扯不上干系,如今却因为令弋公主的原因,不明不白变成了一大邪物,当真是千古奇冤。 正自想着,突听耳边一阵呼唤,却是了嗔。 “殿下,”了嗔在灵识里唤道,“它们要走了。” 不知为何,她居然又能在灵识里跟了嗔对话了,便开口道:“你灵力恢复了?” “不是我,是你,我一直都可以。”了嗔坚持纠正她,随即道:“殿下,这神隐符法力不足,快要现形了。” 曾弋明白过来,了嗔是提醒她加固灵符,好让那些鬼火们通过,别挡了人家的道。 ☆、碧勒 嘈嘈切切的鬼语声中突然发出一阵尖细的鬼哭,一个女鬼道:“族长,如今大家便走了,可我那夫君还守在剑冢中,又当如何是好……呜呜呜……” 鬼哭本就渗人,加上这女鬼声音尖细,又担忧家人,因此哭声尤为凄惨。曾弋听得脊骨发寒,赶紧将灵力灌进左手,好将那指尖符咒再此加固。 虽说这群鬼火看似本分不伤人,但偷听这许久,若是族长担心泄露族中机密,要将她们全车人尽数灭口,也非难事。百鬼啃噬,化作齑粉……嘶,可怕。 凄切哭声盘旋在空地上,众鬼火在这哭声前却齐齐噤声,生怕一开口便被族长派去救鬼。族长火又跳了跳,像是十分伤脑筋。曾弋眼前一花,只见身前那摇摇欲坠的鬼火亮了些许,开口道:“我去替他罢。” 那声音是个苍老的女声,听着平淡,语气像是出门买根葱。 一左一右扶着她的鬼火却失声道:“七娘!不可!”听声音俱是中年,一男一女。 七娘歇了片刻,道:“我如今……也剩不下多少日子了,守冢再合适不过。” 身侧鬼火跳了一跳,那中年女子又急又气,语带哽咽道:“七娘,你不是,你不是……” “咳——那都过去多少年了,数着日子过,还在意那些作什么……” 七娘主意已定,便挣脱二鬼搀扶,强自浮于半空。众鬼皆不吭声,先前那凄切哭泣的女鬼,此刻只剩低低抽噎,不知该作何反应。月明当空,两女鬼呜咽低泣之声相交,族长一时不知如何决断。 七娘见状,又重重咳了一声,道:“妖物随时可能追来,族长当早作决断,尽快率众离开此地。” 族长尤在思索,七娘又道:“不瞒族长说,七娘本也不愿离开碧勒……刚才原想着趁乱悄悄回去,但终归亲缘难断,不想不辞而别……” “七娘——!”左右两团鬼火发出令人闻之心酸的喊声,此外四周寂静得听得见柳枝拂风声。 族长在众鬼的沉默中叹了口气,道:“也罢,若你意已决——” “我意已决。”七娘缓缓道。 族长点点头,道:“那,我们便走了。” 月色空蒙,它领头缓缓升腾至半空,众鬼火紧随其后,集结成阵在月光下盘旋,继而向牛车处席卷而来,围着七娘环绕数圈,刷然消失于夜空之中。 七娘变得更亮了些,她周身火光微微闪动,像是在喘息,又像是在道别。 “殿下,”了嗔又在灵识里唤她,“她要——” “我知,”曾弋道,“她要撑不住了。”她飞速收了法力,牛车缓缓浮现,鬼火已经失去意识,缓缓飘落在车厢木板上,了嗔伸腿一勾,又再一扑,将跌落在地的纸皮人推到那鬼火之下。 曾弋总觉得了嗔换了这纸皮人身后多了些人情味,连带着对鬼魂也慈悲起来。有些人间烟火气总是好的,即便是个纸糊的身子,也能多少体会些做人的趣味。 “我靠我靠,刚刚那是什么?!”谢沂均仿佛如梦初醒,嗓门响彻天际。 周沂宁揉了揉耳朵,道:“师兄诶——控制,要控制,你这么不文雅,回头你那七弟就不理你啦!” 两人又要开掐,曾弋忙打断他们,道:“沂宁,你看这个,她还有没有救?” 周 分卷阅读29 沂宁闻言回头,顺着曾弋所指,便看见了地板上奄奄一息的那团鬼火。她身下压着一个被了嗔带出乾坤袋的纸皮人,正是那天被压在他身下的大姑娘。 “有救!还有救!”他并指运法,将那团魂火徐徐推入纸皮人中,又并指为刀,给她开了口——这便如同点睛之笔,让纸皮人活了起来。 月光在林间洒下,车道重新出现。谢沂均赶着牛车,晃晃悠悠朝山坡下的碧勒镇而去。 车厢内,纸皮七娘悠悠醒转,想要重新飘回半空,一用力才发现身形已变,又重重跌回座位。她抬起两“手”看了看,又理了理身上红裙绿褙子,描红的嘴角不由得显出些上翘的意思来——虽然实际上并不能动。 “多谢仙君!”她对面前蹲着的周沂宁弯了弯腰,又回身看看曾弋,道:“多谢姑娘!”最后才转身对了嗔点点头,道:“大师,想来是托了您的福。” 她的声音初听苍老,细听时有种醇厚悠远之意,既不沧桑,也不无望,反而有种通透自在。只是这大姑娘被周沂宁的审美品位荼毒,看着像个灶神娘娘般喜庆,配着个白发老妪的声音,便生出些许微妙的不适感。 了嗔作揖回礼。周沂宁这纸皮人的审美不敢恭维,灵气却是实打实的好。七娘此前还是团濒临消散的魂火,如今却已经可以与了嗔并肩而坐,谈笑自若了。 曾弋摸了摸灰雀的头——神隐符对这小动物影响颇大——片刻后它才悠悠醒转。车窗外月色如练,远山宛如匍匐的巨兽脊背,飞鸟早已归巢,山谷中一片静谧。谁又能想到,这宁静的深夜里却藏着掠人神魂的妖物呢。 山河鼓还在它手中。 是谁?从她被唤回来开始,噬魂鸟、将离、桃妖……妖物层出不穷,幕后之人却引而不发,似乎只想提醒她:我知道你是谁。 知道她的身份,又会怎么样呢?像那些妖物一样,夺她神魂?那又何必费神将她召回来? 她隐隐觉得有人张开了一张大网。没有人告诉她网在何处、所求为何。她擦了擦鼻尖,忍不住腹诽此人的眼光——我如今无亲无友无牵无挂无钱无灵力,还有什么好图的? 车身摇晃着驶入碧勒镇。谢沂均先绕到镇西,将七娘送至剑冢所在。那是一条黑魆魆的巷子,牛车进不去巷口,七娘在巷口与他们挥别。 等了片刻,众人就见几団莹莹绿火从巷子里飘出来,在牛车上方盘旋须臾,随即飞速往落魂坡方向去了。 此时已近子夜,镇上虽无宵禁,客栈却大多已经闭门休息。行了三四里,才看见一间挑着大灯笼的客栈还亮着灯。 谢沂均赶着牛车近了,发现门口坐着个支着脑袋打盹儿的伙计。 “这位小哥——”谢沂均开口正待询问,却见那伙计骨碌一下站起来,擦了擦嘴角,口中含混道:“来来来,来啦?客客客官,您终于到了……” 谢沂均奇道:“你在等我们?” 伙计躬身答:“您姓谢,驾一辆……牛车,牛是青牛,对吧?” 谢沂均回身看了一眼,点头。 “那就没错了,”伙计欢快道:“有客人给您订了两间房,让小的无论多晚,都务必在此候着您。” 曾弋已经下了车,便道:“那客人是不是位年轻公子?” 谢沂均一听,心下便明白是风岐,便道:“那公子呢?” 伙计一见曾弋,略有些愣怔,竟将谢沂均的问话直接跳过了,只道:“是。那公子也跟这位姑娘一般,俊俏得像神仙。” 曾弋乍一听这话,觉得荒谬好笑。单听有些轻佻之意,可这伙计憨憨直直,大概心中怎么想口中便怎么说,曾弋便不着恼,心中还有些微雀跃,唇角也微微翘起,露出左边脸上的梨涡来。 小伙计看得出了神,曾弋肩头灰雀“叽”了一声,扑拉一下在他脸上扇了扇。小伙计抹了把脸,终于清醒了,咚咚咚快步带她们上了楼。谢沂均又问,伙计这才听明白,只答说不清楚,订了房便走了。 周沂宁已经困极,曾弋合上门前还听见谢沂均催他去洗漱,被他嘟嘟囔囔地拒绝了。 人间烟火的气味,真好。 她合上眼,将那不知名的大网扔到一旁,不再去想。 *** 饱睡一晚,众人都恢复了精神。曾弋下楼便见谢沂均眉飞色舞地跟对面聊天,隔着楼梯看不到那人的脸,只能瞧见一身深蓝衣裳。 曾弋晃了晃脑袋,在师叔的身份面前摇摆了一会儿,走下楼去。 风岐往这客栈中一坐,整个客栈好似都因此明亮了。他眉目带着隐隐笑意,隔着谢沂均看过来,竟像是等了许多年。 我怕不是走火入魔了吧,曾弋心道,邪了门了。谢沂均已回头见到她,便起身道:“师叔,早!”风岐随即站起来,却只含笑看着她,轻轻道:“你来了。” 曾弋点点头,感觉五六辈子都没有过的尴尬在心底缓缓发芽。伙计手脚麻利地送上早点,她被这陌生的情绪搞得神思不宁,只顾埋头喝粥,谁知心不在焉,第一口 分卷阅读30 就呛了个惊天动地。 接过风岐递来的帕子,曾弋简直不敢看他的脸,心里只有一句话反复回响: 一把年纪,太丢脸了。 饭后谢沂均便向客栈伙计打听无影桥,今天这伙计显然比昨晚那个要伶俐得多,此刻便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道:“客官,你们也是为这无影桥而来——镇上近日确有许多仙师前来打听——小的在镇上生活了许多年,从没听过有无影桥……” 昨夜入镇,子夜时分亦不见妖气,依这伙计的说法,无影桥和无名妖,说不定只是个以讹传讹的误会。 只是镇上这“许多仙师”,定然不该为着个传闻中的妖物汇集于此。单说有妖物,要聚集这些平日里心高气傲的修行中人,恐非易事——不为妖,那为什么? 魔? 山河鼓。魂火。 曾弋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她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碧勒镇或许是个错误——不对,梁力千身上明明有妖气,伤他的还不是普通小妖。这个妖是真实存在的,那它跟七娘族中祠堂里,怀揣山河鼓的非人之物,又有何关系? 也许只有找到这只大妖,才能从头解开这纠结的谜题。 曾弋做了决定,便将想法告诸三人。谢沂均与周沂宁自然要随同前往,风岐也道:“左右无事,请随同行。” 谢沂均暗暗点头,递给他一个“懂事”的眼神。周沂宁附赠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白眼。 踏出客栈门,尘嚣中的鲜活之气便迎面而来。周沂宁缠着谢沂均给他买糖画,曾弋则望着一家店门口挂着的金鱼风筝出了神。 曾经她也很喜欢放风筝的。 周沂宁心满意足地举着糖画过来,突听得街中央传来一阵瓦罐碎裂、水流迸溅的声音。随即便传来一道雄浑遒劲的质疑:“这是娑婆引?!逗你爷爷玩儿呢!” 人群凑作一处,只听那店中卖酒的伙计低声道:“客官息怒!客官饶命!……” 店家循声出来,见状腿先软了。 店中酒已碎了一坛,那客人看着宽脸剑眉,身背长剑,一脸凶神恶煞,正拎着自家伙计的衣襟。 “客官,客官,”那店家稳稳心神,上前道:“客官,您是行侠仗义之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客人脸色微缓,稍微放松了些,伙计原本险些晕厥,如今终于喘过气来。 店家接着道:“碧勒镇产酒,众所周知,早年是因那姚家善酿,有仙酒名‘娑婆引’,饮之如入美梦,可连醉三日不醒。客官想买的,可是这‘娑婆引’?” 客人点头,松开了伙计。 “是这样的,”店家神色愈发诚恳道,“客官一看便是得道之人,想是闭关日久,您可知八十年前,那姚氏一族便被灭门了?” 客人脸色一僵,像是突然才想起那甚嚣尘上的传言,便十分不自在地伸手掸了掸衣袖。 店家再接再厉:“姚氏灭族,正因那闻名于世的‘娑婆引’,仙酒与凡酒有所不同,我等凡夫俗子,虽酿酒方子不变,终究少了灵力注入,故而虽名‘娑婆引’,却是凡人所饮,不入仙君之口,也是难免。” 客人神色变幻,似自觉有些强人所难,便待开口,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女子声音道:“若如此,你家的酒,便不该叫‘娑婆引’。” ☆、引路 看热闹的人眼看一场大戏即将要落幕,正恋恋不舍,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戏还没完,于是纷纷面带喜色,转头引颈张望。 只见一道黄色身影从人群中走出,随即有个着白衣的女子与其错身半步,同行而来。黄衣俏丽,白衣温柔,两人站在人群之前,便如戈壁荒漠中突然开出两支明艳花朵般。 店家稍怔,一时想不到自己是何处得罪了这两位神仙。 只听那黄衣女子又道:“你家的酒,就不该叫‘娑婆引’。” 神仙呐,店家心头苦涩,这全镇上上下下十来家卖酒的,哪家不是给自家酒起这个名字。但凡来买酒的,心里都清楚自己买的是什么,绝不可能指望喝到真的“娑婆引”——八十多年过去,姚家都灭族了,哪儿还有真的?这道理三岁小儿都能明白,怎么就让他一天遇上俩! “这位姑娘,适才小老儿已经说了,”店家只好继续赔笑,“八十年前的‘娑婆引’乃姚氏仙家所酿,姚氏惨案之后,我们……深蒙恩惠,心存缅怀,故此后凡碧勒镇出产的酒,均名‘娑婆引’。” 黄衣女子皱眉摇头道:“不,不是这个道理。娑婆引本是姚家所酿,那名字,就只能姚家所有。你们……深蒙恩惠也好,心存缅怀或是其他念头也罢,都不该再叫这个名字。” 店家心头一滞,心道不好对付啊这姑娘,什么“心存缅怀或是其他念头”,简直伶牙俐齿牙尖嘴利。 思虑片刻,店家只好道:“姑娘,感怀之心是其一,所求者众是其二,姚家酿酒技法核心乃仙术,我等凡人自是不会,但施法之前的所有工艺,却是完全一致 分卷阅读31 ,没有半点差异……” “不,不是的。”黄衣女子又再摇了摇头,遗憾道,“你怎么还没明白,不是技法一致就可以叫这个名字,也不是心怀感念就可以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标志,它只属于姚家。除了姚家,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用这个名字。” 她铿锵有力地讲完这段话,自觉满意地看了眼身侧的白衣女子。那女子一直未曾讲话,只是静静聆听,脸上并无表情。片刻后,似是注意到了呆立一旁显得分外尴尬的负剑男子,目光变得有些冷冽。 店家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十分为难地摇了摇衣袖,终于道:“实不相瞒,我们叫这名字,也是当初姚家允了的……” “不,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乱说,姚家谁,何时,何地允了你们?”黄衣女子掷地有声地发问。 曾弋站在人群中静静听着,莫名生出一丝熟悉感。曾经她也是这般,不管不顾,定要将道理辩个明白。虽不如这般咄咄逼人,却也着实令太常和先生费了不少心。 我从前怎么有那么多道理呢,曾弋想,那般洋洋自得,自以为天地真理尽在我手,非得到所有在乎的、看重的都失去了,才知道凡是不能亲行的道理,都是无力无用的废话。 黄衣女子又要开口,突听得远处传来几声惊叫:“来了来了!!他又来了——” 这嗓子破了音,人群一霎寂静,转眼轰然道:“快快快!躲起来!找地方躲起来!” 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原本聚在一处看热闹的人四下奔逃,小儿哭泣声传来,又被大人捂住了嘴。 整条街显出一种诡异的寂静。街面上残留着奔逃中散落的几颗糖葫芦、一只草鞋、若干鸡毛——鸡的主人此刻正捏着它的嘴,预防它发出吸引注意力的尖叫。 沿着这些狼藉看过去,便可见长街尽头有一道黑色身影,正缓缓行来。 吵归吵,酒家店主仍是宅心仁厚地将那负剑大汉和两名女子扯进了店内,躲在合了一半的门板之后。曾弋跟风岐站在风筝后,边上还有个举着糖画的周沂宁。 “什么鬼?”周沂宁愣了半晌,好像才记起自己手里的东西,一边问一边嘎吱地咬了一口。 仿佛从地下传来个悠悠的声音:“不是鬼……” 曾弋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蹲在一排风筝架背后的店主。他那也不是蹲,而是搞了个小马扎坐在架子后面,高度正好,既不暴露他的存在,又不影响他查看局势。 风筝店店主坐在小马扎上释疑道:“此人名‘乌衣怪’,不是鬼——却比鬼还凶,闻不得血腥气,一闻到就要发疯伤人。” “怎么没将他锁起来?”曾弋问道。 “锁不住的,早些年消失了一阵,听说是有位仙君将他制服了,大家都过了段安稳日子。哪知道一个月前,他他他,又出现了!” 曾弋心中一动,一个月前……难道这就是那传说中无影桥上无名妖本尊?便接着问道:“官府不管吗?” “不敢管啊,那些刀口吃饭的,个个身上都是血腥味,一靠近他他就发疯,要不是有人拦着,那几个兵爷早就没命了!” 黑色身影已经缓缓走近,他发髻蓬乱,面色青白中泛着诡异的银光,身上衣服破成条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一路走来,似有金属哐啷相击之声,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众人呼吸随着他的步履而收紧,只盼着他快快走过自己跟前。不料那鹑衣百结的身影却在碎裂于地的酒坛前停住了脚步。 酒家门板后的三人脸色刷然一变。负剑汉子似要跳出来,却被店家死死拦住。 曾弋原本以为他是被酒香所吸引,却见他僵硬地蹲下,又俯首凑近一处碎片嗅了嗅,动作看起来十分迟缓,神情却有些可怖。 不妙,有血。曾弋心道。正在此时,刚才被捂住嘴的小儿不知怎地挣脱了家人的大手,一时间大口抽气,瞬间哭出声来。 刚才慌乱间,这小儿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被那酒坛子碎片割破了掌心,憋了许久,又痛又惊又怕,再也忍不住,便号哭不止。 街中之人又僵直地站起身,发出着魔般的嘶吼声,便要向那小儿躲藏处去。人群爆发出一阵尖叫,躲在小儿附近的人呼啦一下全奔逃开去,只有那小儿父亲还抱着他,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小儿经这一吓,哭声变成了抽噎,圆睁着双眼看着渐渐逼近的身影。 “快跑!”一道身影从旁斜扑出来,紧紧抱住那破破烂烂又凶性大发的人。曾弋收回了伸进袖袋的手,定睛一看,却是梁力千。 他额上的伤已痊愈,手还是干瘦,却已经恢复了正常肤色。那父亲已腿脚发软,被梁力千一吼才拼命撑起身,挪出几步。只可惜那乌衣怪凶性已发,又岂是一个瘦弱的梁力千控制得了的?眼见他双手如爪,就要往小儿身上劈去。 曾弋指尖已触及袖中浮生鼓,踌躇间忽听身后风岐道:“他已是非人之物。”顿时不再犹疑,取鼓便击。 空旷的街道上响起了两声急 分卷阅读32 促的鼓响——咚咚! 梁力千怀中抱着的人顿了顿,挣脱了他瘦弱的臂膀。鼓声随后变得轻捷灵动,像脚步点在草尖,又如风声马蹄声交汇,盘旋向前。那人泛着银光的青白面颊竟变得红润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回大街,循着鼓声而来。 周沂宁嘴里含着尚未嚼碎的糖画,含混不清地喊了声:“西——叔?!” 曾弋边敲边退出风筝店,引着街中僵直摇晃的身影向人烟稀少处去。谢沂均反应过来,打前去探路,曾弋便循着他的指挥,一路将那凶神引向西边小巷。 风岐和周沂宁一左一右地跟在那凶神身后,以防他突然暴走伤人。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个一瘸一拐的瘦弱身影——正是梁力千。 无人小巷左右都是高墙,前后并无闲杂人等。曾弋停下脚步,引着他一点点挪近,左手指尖点着鼓面,右手从怀中抽出一张纸符,啪地一下贴在他额头上,随即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那凶神被定在原处,脸上红润褪去,神色间竟流露出些许仓皇落寞来。他低头看着曾弋,眼珠黑白分明,却并无神采,看上去比周沂宁的纸皮人好不了多少。 不是,这双眼毫无灵智,不该是那无名妖。 曾弋上下打量片刻,一时不知该将他如何处置。此物虽无灵智,却有人形,想来应有主人,若是将他收了,主人不知,不免惹麻烦;若是放他去,接下来发作起来也是麻烦。 却听风岐道:“四弟,你那纸皮人可带在身旁?” 曾弋眼前一亮,是了,既是非人之物,暂且封在纸皮人中即可。既方便主人寻来物归原主,又不怕他再去伤人,两全其美! 周沂宁闻言,从乾坤袋中挑了个最为结实的,便要将那凶物收纳进去。巷口突然同时响起两道声音,其一道:“且慢——” 另一道则唤了她一声“曾姑娘”——这声音曾弋熟悉得很,正是被她伤碎了心的九叔殷九凤。 曾弋闻声便转了头,却见巷口站着好几道身影。酒家门口酒名论战的主角悉数到场,站在巷口靠左的位置。殷九凤头系玉绳,身着白衣,腰悬玉玦,负手站在巷口右边。 而他身侧,站着个容貌端肃的青年,长相与九凤颇有几分神似,旁人若不清楚,定然会将他当作九凤兄长——曾弋自然不会犯这错误,毕竟跟他认识了一百八十年。 正是殷幸。 “晚辈薛天煞,见过殷宗主!”负剑大汉终于找到机会开了口,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黄衣女子和白衣女子纷纷行礼,脆生生地道:“晚辈申屠嫣然——” “晚辈杜兰叶——” “见过殷宗主!” 殷幸目光遥遥望向曾弋,神色间似无波动,只是淡淡点了个头。曾弋将浮生往身后掖了掖,背在身后,跟着众人行了个礼。 他听见鼓声了吗? ☆、无影 曾弋正盘算着怎么脱身,听见申屠嫣然的声音又响起来,当下一阵气闷。 只见她向前一步,指着被定在原地的乌衣怪问道:“诸位准备怎么处置他?” 曾弋斟酌片刻,答:“他灵智未开,只能暂收物中,留待主人来寻,便原样奉还。” “收入何物?” 曾弋看了周沂宁一眼,周沂宁会意,扬了扬手中纸皮人道:“此物。” 申屠嫣然点点头,又道:“若我没听错,刚才的引着他过来的,是一段……鼓声?” 十个壶里九个开,她偏能精准地拎出没开的那壶。曾弋在心底叹了口气,道:“是。” 申屠嫣然露出仿佛破案一般的了然,继续道:“近日听闻姚氏祠堂突遭妖物入侵,那妖物身怀山河鼓,将祠堂冲得七零八落,收走了祠堂内残存的魂魄……” 她盯着曾弋,徐徐道:“不知姑娘的鼓,跟这鼓,有什么关系?这要带走的非人之物,与姚家,又有什么关系?” 曾弋被这推论惊得瞠目结舌,简直想鼓掌。溜是溜不掉了,躲也躲不过了,除了硬着头皮面对,别无他法。 申屠嫣然虽然将她钉死在此,却也让她豁然开朗——为何仙门中人会打堆儿地往碧勒镇跑——要么是有人告诉他们山河鼓重现,人皆欲得之;要么就是有人将姚家的秘密掀了开,传闻中失传的娑婆引也许还有存世。 杀不了妖,得不了鼓,能沾一滴仙酒也是好的。就算连仙酒也沾不上,最差也算来这碧水河边的碧勒镇游历一番了。 “没什么关系,”周沂宁先开了口,“我师叔的鼓,名为浮生,乃我太荒门所制,与那山河鼓并无半点关系。” 申屠嫣然闻言道:“原来是太荒门前辈,失敬!”言语恭敬,神色间却并无恭敬之意。 风岐轻轻嗤声,抱手而立。周沂宁简直忍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曾弋心知这姑娘只是稍微认死理了些,并非故意针对她,于是温声道:“不必多礼,眼下正好云门殷宗主在此,不如我将这物收入纸皮人后 分卷阅读33 ,交予殷宗主暂管,待他主人寻来,便由殷宗主亲手交还,可好?” 申屠嫣然与身旁的顾兰叶对望一眼,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曾弋道:“殷宗主意下如何?” 殷幸远远答道:“可。” 周沂宁运指如飞,转眼便将那乌衣怪收入纸皮人中,随后双手捧着纸皮人送到殷幸跟前。 殷幸示意殷九凤接了过来,便将它收入袖袋,对曾弋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周沂宁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回头看见了靠墙站着的梁力千,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放心,所,所以跟过来看看。”梁力千拦那乌衣怪一下,被震出去摔了腿。曾弋示意谢沂均给他看了,只是一时肿了,敷上药膏便不碍事,于是带着他一路回了客栈。 到得客栈,曾弋虽是长辈,却是女子,房中多有不便,一行人便到隔壁房中坐下。梁力千坐在桌边,立刻接受了一番严肃询问。 “无影桥究竟在何处?怎么本地百姓都不曾见过?”曾弋先开了口。 “无影桥……并非寻常人能见,桥名取‘无影无踪’之意,须在初一十五之夜,一路向西行,路见三株柳树,其后便是无影桥。”梁力千摘了绷带,倒也是个清秀少年,只是太过瘦弱胆怯,都不敢抬头看曾弋,目光与她身后的风岐一接触,更是吓得立刻挪开眼。 “你曾亲眼见过无名妖?” “我……见,见过。” “它与那扰乱姚家祠堂,夺人魂魄的妖物,可是同一个?” “我……不确定。”梁力千茫然摇了摇头,“闯入祠堂中的妖物,可能是为那酒去的,也可能不是。” “娑婆引真有神效?” “我……不知道。” 曾弋食指无意识地在鼻尖蹭了蹭,又问:“那姚家祠堂……又在何处?” “就,就在今日,封印住那个,那个……的小巷之中。” 曾弋突然明白过来,难怪申屠嫣然生疑。这般瓜田李下,若不是今日殷幸正好在,她怎么说得清楚? 阿弥陀佛,她忍不住想感谢佛祖,这才突然意识到了嗔和她肩头灰雀都不在。近来灰雀时常溜出门去玩耍,曾弋也不拦,总觉得鸟雀天性该是爱自由的,顺其自然便好。奇的是,之前一直黏在殷九凤身边的桃舒呢,如何今日不见踪影? 她思绪飘远,却听谢沂均一拍桌子道:“你是不是与那乌衣怪勾结骗人?!” 梁力千一震,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没有!” 谢沂均双眼微眯,厉声道:“那你袖中,为何有洞冥草?” 梁力千脸色一变,往袖口里摸了摸,果真有几根草须伸出来。他一看草须,神情便松弛下来,道:“此草并非洞冥草,此草名碧勒,在镇后山上随处可见。我……今日从山上下来,便在路旁沾了些草须。” 曾弋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却始终想不起来,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为何不曾见到沂人的身影?按说今天乌衣怪出场那么大的动静,以他的风格早就持剑杀出来了才对。 太荒门因多在凤栖镇活动,少有远行,故而并无随身携带烟火信号之类的工具,到了镇上大半日,也没任何沂人的消息。如此实在不太方便传信,看来下次得让沂世准备着。 不对,伙计曾说,仙门来人众多,可今日乌衣怪出现之时,街上所见仙门中人也不过数人。 那众多人去了哪里? 曾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难道……他们发现娑婆引是假,纷纷离开了? 离开了倒还好办,就怕是被抓了。 她被封为衰神也不是没道理的,曾弋蹭了蹭鼻尖,这是衰神的特殊天赋——想问题从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想好处从没实现,想坏处百发百中。 “今晚便是十五。”风岐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怎么好像会读心术一般,总能恰到好处地推她一把。 “那就会一会无影桥吧。”曾弋站起身道,“兴许还能有沂人的消息。” *** 碧勒镇的十五,月圆如盘,远山如黛。 一行人沿着梁力千所示,一路西行而去。因梁力千脚伤未愈,众人便劝他在客栈休息,奈何他执意要在前带路,只能从客栈里借了根棍子,给他权当拐杖。 有个行动不便的人在前,等找到三株柳树时,已是二更时分。 月光挥洒在天地间,照得人三分醒七分醉,似被这迷蒙美景所俘获。就连平素话多到聒噪的周沂宁,此刻也闭上了嘴巴。 然而总有人煞风景。 “二弟,今晚咱们一定要捉了那无名妖!”那威武雄壮的嗓音,一听便知是谁。 周沂宁戳了戳谢沂均的胳膊,轻声道:“煞……” 谢沂均会意点头,二人均想起了那日谢沂均在落魂坡的高论。 “多 分卷阅读34 半不行。”谢沂均低声下了个结论。 “薛不行——”曾弋心头一惊,回头警示地看了二人一眼。风岐在她身旁站着,肩膀微抖,像是在忍笑。 “不是我——”谢周二人同时无辜摊手,轻声张口道。 “不行啊,薛不行——”再一细听,曾弋的头又嗡声大了起来。 冤家啊,正是那申屠嫣然。 她连着叫了几声,奇怪的是,薛天煞却忍了下来,不仅没发火,还微微侧身点了点头。 “咦,裴先生也在!”申屠嫣然打完招呼,几人便拐过墙角,与柳树下的数人打了个照面。 两拨人马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曾弋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你们先请。” 她早已没有胜负欲,一切秉承顺其自然。如今本为寻人而来,杀妖取鼓,仙门声名,于她而言都不重要。只是这一让,反倒让对面的人踌躇起来。 薛天煞身前是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想来便是申屠嫣然口中的“裴先生”了。月光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出文雅秀气的轮廓。他右手捏着一把折扇,左手轻放膝头,闻言便轻咳一声道:“大哥,诸位仙君可否介绍二弟认识?” 风岐不着痕迹地站到曾弋身前,轻笑一声,道:“不必了。” 曾弋看他挺直的背影挡在身前,虽有些奇怪他如此强烈的反应,却又觉得这背影肩宽腰细,挺拔修长,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轮椅上的公子也笑了。他打开扇子,轻轻摇了摇道:“那便有些遗憾了。在下裴再思,幸会。” 曾弋站在风岐身后看得分明,那扇面上是一支泼墨桃花。 “请吧。”风岐道。 “承让。”裴再思拱了拱手,薛天煞便推着他往那柳树下去了。 见申屠嫣然和顾兰叶不动,周沂宁奇道:“两位姑娘不去?” “我们不是一起的。”申屠嫣然对他笑笑,含意十分明显。 曾弋点点头道:“那我们先行一步了。”她对申屠嫣然有种奇怪的怜悯,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总觉得她会经过某种残酷的故事,方才能明白一些道理。 柳树下并无桥的影子。薛天煞推着轮椅朝那河面月光行去,转眼就上了桥,远看时有如行在半空。风岐稳稳走在前方,曾弋跟在他身后,心里有种不可言说的欢喜。 一时间大风刮过,整座桥逐渐在月色下呈现出来。一座拱桥,玉石砌成,桥栏杆上刻着玉蟾,隐隐绕着仙雾,望之有如仙境。 曾弋回头一看,谢沂均和周沂宁都不见了踪影。雾气渐浓,风岐的身影逐渐被淹没,转眼桥上便只剩她一人。 她将手伸入袖中,指尖刚触到浮生,便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经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样?”风岐伸手要来扶她的肩膀。 曾弋后退几步,靠在桥栏杆上,右手取出了浮生。 风岐只好站定,双眼望着她道:“是我啊!我是真的!不是幻象!” “你是谁?”曾弋盯着他的脸。 风岐勾了勾嘴角,笑道:“你说我是谁?你刚才不是还盼着这桥上只剩我们二人吗?” 曾弋笑了,道:“是吗?” 她手拿浮生鼓,接着道:“但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鼓声突起,面前那个“风岐”晃了晃,像是被折弯的影子。影子发出桀桀怪笑,变形的声音叹道:“那你又知道他是谁吗——哈哈哈,你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曾弋咬了咬牙,一曲《破障》拍得声动四野,震碎了重重幻象。桥身轰然碎裂,碎玉般四散开来,桥上诸人纷纷跌落水中。 冰凉的水没顶而来。空中明月圆似玉盘,周身江水寒似冰窟,过了百余年,还是一切都没有变。 曾弋在被水淹没的瞬间,像是又回到了鹧鸪岭下。她心神一凛,转头却没来由地升起这个念头——有人在水底下等着我。 来啊。 好像有什么拽着她往下去,有道虚无的声音在耳际声声呼唤,她感觉呼吸和意识都被夺去了。浮生鼓从她松开的手中飘然远去,透过水波投射而来的月光映照着她漂浮的发丝与裙裾,照着她朝水底不断下沉。 来啊。 波光月影间,一个深蓝色的人影从远处游过来,将她轻柔地揽入怀中,像是怕将她碰碎。发丝缠绕在她的指尖,她感觉到冰凉的唇贴上来,渡进了一口气。 混乱的意识里,她睁开双眼。 这个吻毫无□□之意,从中感觉不到除了救人之外的半点旖旎情绪。曾弋乱纷纷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不管他是谁,他都不会伤害我。 草地上还映着月光。曾弋的衣服滴答往下滴水,风岐脱下外袍,又下水替她将浮生鼓捞了回来。 “浸了水,不知道还好不好用。”风岐摊开五指,在鼓上停留片刻,再递给曾弋。 曾弋垂目接过来,耳朵尖发着烫。浮生鼓已经干了,拿在手里十分轻巧。曾弋听见他开 分卷阅读35 口,又一阵慌乱。 他说:“我帮你把衣服也烤一烤?” 曾弋手忙脚乱站起身,挥手后退道:“不不不,不用了。” 风岐轻笑一声道:“不能再退了,再退下去,我还得救一次。” 曾弋立刻站住了,片刻后就听见谢沂均的大嗓门: “我靠!什么玩意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2 07:50:42~20200923 07:4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金 7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玉蟾 曾弋举步就要过去,却听风岐道:“等等。” 他手中托着一枚冉冉浮于半空的红珠,站在一步之外。珠子中流淌着红色光焰,静如尾羽,动如烈火,望之目眩。淡淡红光映在他脸上,生出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俊美。 “这是火珀,”他轻声道,“你戴在身上,便不会觉得冷。” 曾弋只是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风岐笑了。他左手在身侧动了动,像是要伸手过来抚摸她的头发。半晌却又停住了,只将右手掌心的火珀向前推了推,那火珀便如有灵性般,轻轻落在曾弋手腕上,延展出红色丝线,绕成了一根红绳,绳端便缀着那颗流光溢彩的火珀。 曾弋垂头看了一眼,火珀已经收了光芒,低调地栖息在她手腕上,像是寻常小女儿家戴着的本命红绳,末尾系着颗珊瑚珠。 她伸手抚了抚那颗珠子,对风岐道:“谢谢。” 风岐嘴角的笑意淡了。他抿了抿嘴角,道:“不必客气。” 水面又刮起了风,似有轻微的脚步声在风中响起。树林另一边,谢沂均的声音再度传来:“靠靠靠!这什么玩意儿,恶心死了!”随即便听见拔刀挥砍在草地上的声音,间杂着一声“呱啊——” 曾弋快步穿过树林,眼前豁然一亮。这是一片开阔的平台,地面仿若玉石砌成,在月光下莹莹发光。平台分外平坦,没有一级台阶,整体往水中延伸,直至没入水面。 谢沂均便在那平台中间,持刀四顾,分外狼狈。 周沂宁闲闲地靠在平台边的栏杆上,仿佛在观赏一出大戏。梁力千被他挂在栏杆上,像是等着被晾干的大鱼。 片刻后,谢沂均又挥刀砍了出去,借着他的刀光与月影,曾弋终于看清了—— 那是玉蟾。 与那碎掉的幻境之桥上雕刻的一模一样的玉蟾,正围着谢沂均蹦蹦跳跳,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它们通体莹白,与这平台仿佛同质,因而若不细看,绝难发觉。 见又有人往平台中来,那七八只围着谢沂均玩儿的玉蟾纷纷放弃纠缠,蹦蹦跳跳地朝曾弋过来。 “师叔——小心,这些家伙黏人得很!”谢沂均举刀发现没了对手,赶紧出声提醒。 打头的玉蟾已经跳到了曾弋跟前,它个头约莫是身后几只玉蟾的两倍大,眼珠深红,正蹲在曾弋身前呼哧呼哧地喘气。即便如此,曾弋也只能看到动作,不能听到声音。 后头几只玉蟾赶到后,并不围上来,只是左右分作两列,一只跳到一只身上,叠罗汉一般立了两根“玉蟾柱”起来。 “这是做什么?”周沂宁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 红眼玉蟾还抬头望着曾弋。那两根“玉蟾柱”之间,却隐隐泛起白光。谢沂均匆匆跑来,挥刀便要砍,曾弋赶紧叫道:“别!” 说时迟那时快,风岐已如影子般掠到谢沂均跟前,架住了他挥刀而出的手,笑道:“三哥,不急,你看——” 曾弋埋头看着红眼玉蟾,一时没明白它的意图。那红色的眼珠里似有影子晃动,如雾气般散发出来。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某些熟悉的场景片段,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冰凉的玉蟾转了个身。 六只叠成柱的玉蟾似乎十分高兴,齐“声”张口——依然没有声音。 但曾弋她们都惊呆了。 红眼玉蟾眼中出现的光影,映照在六只玉蟾织成的光幕上。正是无影桥。 光幕之中,只见一道月白身影走上了那幻影之桥。他在桥上顿了顿,看向前方,似有些意外。 “这是……殷公子?”周沂宁低呼一声,不由得对他师叔看去。 曾弋看着光幕,没有说话。 谢沂均无意中瞟了眼身侧的风岐,见他脸色不太好看。 无影桥上的殷九凤又朝前走了两步,只见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身前一双白皙的双手将他扶起,却是位温柔美丽的夫人。夫人身侧站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子,对他微微点头。 曾弋心道,这该是我那九叔的爹爹和娘亲了。她凝神看着,只见殷九凤退开一步,拔剑而舞,像是在向父亲展示课业进展。 剑法精妙,父亲含笑点头,叫了儿子过来坐 分卷阅读36 下,母亲取出手巾,给他擦汗。一家三口笑语晏晏,十分幸福。 “声音呢,怎么没有声音?”谢沂均看着那画面,却听不到声音,不觉有些抓耳挠腮。 周沂宁的声音淡淡传来:“被你一刀砍啦,喏——”他伸手指了指玉台中央,果然有个白色凸起的影子,正是一只早已咽气的玉蟾。 原来他心中最想要的,还是父母在旁,同享天伦,曾弋心道,那他对绿珠这般执着,又是为何? “咦,他们怎么?!”周沂宁一惊。 光幕中,母亲的影子化作一团青烟,转眼便逝。殷九凤已经软软地瘫倒在地,“父亲”一手拎起他的衣襟,腾空而去。 谢沂均双目圆睁道:“这便是……这便是,落入幻影之后的结果?我靠,这都能,这都能……” 曾弋点点头道:“看来,之前的那些仙门中人,大多都被抓了。”一念成谶,还真被她猜中了。 “那大师兄,也可能……被抓了?”周沂宁问道。 “嗯。”曾弋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被光幕上出现的下一个人吸引了过去。 那人也是一袭白衣,形容端正,上桥的姿势宛若上朝。他不入朝为官实在是可惜了,曾弋心道,她分明记得此人少年时向来对修行不太感兴趣,一心只想经世治国的。 如今他仙家之首不也做得好好的?可见少年时期所愿,总归作不得数。 殷幸一路上了桥,像是并未遇到什么阻碍。曾弋觉得无趣得很,便抬头往风岐的方向瞟了一眼。 不料风岐却很专注,甚至算得上有些郑重地看着光幕。谢周二人脸上流露出一丝期待的促狭之意,毕竟得以一窥这位声名在外的云门家主心底的秘密,机会可说十分难得了。 幻影中的场景一变,桥栏杆矮下去,变成了一道弯曲的回廊,回廊外是一片碧波,挤挤挨挨的荷叶铺满水面,间有若干亭亭玉立的荷花。 曾弋呼吸一滞,这是……这是沥日山上的荷塘。 殷幸负手站在荷塘前,荷花在风中摇摆。而光幕中一直未有人出现。 周沂宁喃喃道:“奇了怪了,难道这位殷宗主心底的欲望,便是这片荷塘?” 话音一落,光幕中便有人影一闪。那是个淡色罗裙的秀丽身影,怀抱一捧荷花,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向殷幸走去,脚步轻盈,像是十分愉悦期待。 殷幸转身看向她,脸上表情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愤怒。手中已是寒光闪动,长剑既出,穿透了身前之人的胸膛。 尽管心知是幻境,曾弋还是觉得胸前一痛,像是生生刺在了她身上一般。 风岐手一挥,光幕四散,幻境尽碎。曾弋松了口气,抬头看向他,却见他将头转向一边,道:“有动静。” 玉台果真发出了轻微的颤动,转眼便有闷雷般的声音从远处滚滚而来,水面似有白光闪动。 “我靠!”谢沂均大吼一声,“裂开了!” 只见白浪滔滔,夹着电光雷霆滚滚而来,曾弋只觉得脚下一空,便从裂开的玉台掉了下去。 其下不知深几许。 曾弋跌落下来的那一刻,却想起幻境中殷幸刺出的那一剑。看来殷幸是真的恨死了令弋公主。 虚空和未知,都令人恐惧。一脚踩空的感觉并不好,尤其是在本以为安全的地方,脚下突然被抽空,错愕震惊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心情。 那种感觉,是彻底的无望吧,她在半空中想着,下跌的速度陡然减缓了——有人将她抱住,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是风岐。 四周一片漆黑,曾弋侧头靠在风岐胸前,温暖干燥的气息传过来,驱散了点点寒意。 一声“咚”的闷响,落地的梁力千□□一声,旋即又昏死过去。 谢沂均和周沂宁紧接着滚落下来,发出低声呼痛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周沂宁念了个燃灯咒,刚要点亮掌心焰,便听黑暗中有个声音低低笑道:“这位小兄弟,我若是你师叔,便不想你点灯。” 曾弋面上一红,便要从风岐怀中跳下来。风岐微微倾身,将她放在地上。 谢沂均闻言喝道:“谁?!” 周沂宁手上动作顿了顿,道:“裴公子,您说笑了——” 曾弋恰此时开了口,道:“燃灯。”灯光一跳,地下的场景便尽数呈现于众人眼前。 裴再思一人坐在轮椅上,身后的薛天煞不见踪影。曾弋四下一望,也不见申屠嫣然和顾兰叶的身影。 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裴再思“刷”地挥开折扇,徐徐道:“此乃幻影术,越早破障,便越早到此地。破不了,那就只好去那边了。”他合上扇子,朝前方一指。 前方隐隐透出亮光,还有断断续续的嘈杂喧闹之声传来,使人听不清是哭是笑,是吵是闹。 又听裴再思道:“我道是姚家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原来却是兜了个这么大的圈子,要将仙门百家都套进来。曾姑娘,你可知他们做了什么打算? 分卷阅读37 ” 曾弋道:“不知。” 自裴再思现身起,风岐便一直有意无意地挡在她身侧,再迟钝如她,也该意识到此人不妥。如今这裴再思一开口说话,三句中便有两句要扯到曾弋身上,实在教人有些不舒服。 他看着斯斯文文,讲起话来却有些阴阳怪气。饶是曾弋近年来已被磨砺得毫无脾气,此刻也不是很想搭理他。 “呵,连你也不知,”裴再思倒不以为意,又轻轻晃了晃扇子道,“人都关在那边,过去探探便知分晓。各位可有兴趣?” “可要我们助你一臂之力?”曾弋侧头看着他。 “不必。”他轻挥纸扇,那轮椅便虚虚腾空而起,径直向前而去。 谢沂均不失时机地“靠”了一声,周沂宁望着那离去的身影,道:“所以……薛天煞是不是傻?” 几人举步,也朝那尽头光亮处走去。走了几步,曾弋回身对谢沂均指了指墙角。谢沂均会意,大步过去,将昏睡不醒的梁力千扛上肩头,几步跟上。风岐照旧走在最前头,将曾弋护在身后,缓缓靠近那人声鼎沸、灯光璀璨的所在。 穿过黑暗的甬道,便是一处宽广至极的大厅。厅极大,左右均看不到边。厅顶极高,穹顶如入云端。厅内红烛高烧,壁上明珠高悬,照得每个角落纤毫毕现。 最奇异的是厅中人。 如此之广的大厅内,却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仙门弟子,也有贩夫走卒;所在场景均虚化重叠,有山林小溪,也有街头巷尾,仿佛各个不同的小世界,重重叠叠地垒在这大厅中。 裴再思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才是娑婆引。”他停在大厅门口,似在等候,又似在观望。 “传闻中娑婆引又分三种,其中下品为‘念’,喝之能让人沉醉于意念之中,生平念念不忘之人、之事,都可在醉酒时重见。譬如此刻厅中所见,便是下品的威力。” 挑着货担的货郎从他们眼前经过,身后追上来一群小孩儿。“拨浪鼓,我要拨浪鼓——”货郎停下来,拿出一个拨浪鼓递给扎着两根小辫儿的小姑娘,小姑娘拿着摇了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她转身往墙角跑去,那里躲着个脏兮兮乱蓬蓬的小姑娘,“给你,”小辫儿说,“送给你!” “你看,曾姑娘,多好的孩子。”裴再思一边说,一边驱车进了门。 脏兮兮的小姑娘接过那个拨浪鼓,露出胆怯的笑容,正要开口道谢,便被这长驱直入的轮椅给撞散了。 曾弋正待惊呼,只见轮椅过后,那小姑娘的模样又浮现出来,仿佛只是被穿透的迷雾,重新汇聚成原本的形状。她张口道:“谢谢……小姐。”稚嫩的嗓音在空旷的大厅里生出了片刻回响,转眼又被尘世喧嚣所淹没。 一路向前,穿过紧紧偎依着的夫妇、走过携手而行的挚友,裴再思的声音如同画外音般,凌驾于众声喧哗之上,淡淡地继续道:“……中品为‘感’,酿酒之人可以在酒中注入自己感受,愤怒、悲伤、痛苦、快乐,不一而足,饮酒者便可神魂为之所感、所动…… “甚至,为之所控。” ☆、三品 “幸好我不爱喝酒,这酒简直杀人于无形啊……”周沂宁心头一惊,转头跟扛着梁力千如若无物的谢沂均感叹道。梁力千实在太瘦,也实在太轻了,谢沂均扛在肩上只觉轻飘飘跟片魂儿似的。 裴再思照旧摇着他的纸扇,不紧不慢道:“谁说一定要喝?闻到酒香、沾到酒雾,结果都是一样的。” 几人正穿过一条幻影中的山谷,一个灰色人影突然直直地从山顶上跳下来,吓得周沂宁就要伸手去接,却见那人影穿过他双手,直直跌到地面,摔了个血肉模糊。 风岐一转身挡住了曾弋的眼睛,便听那裴再思道:“这是‘哀’。哀伤至极,便万念俱灰,心存死志,也是人之常情。” 曾弋感觉风岐挡在她眼前的手轻颤一下,随后缓缓放下。他们脚步不停,转眼已到一处溪边,桃花灼灼,在风中开得正艳。 四下并无人影,裴再思静静看了片刻,却道:“这是‘喜’。”随后便径自驱车,不再开口。 谢周二人对望一眼,均是一脸“什么鬼”的表情。见风岐与曾弋向前行,便急急跟上。 哪知裴再思却如转了性子,长长一段路,都不曾开口。于是他们目睹了仙家门派街头斗法,黑山顶上小道人瑟瑟发抖,穿过刀光剑影、丹书符咒,看了好大一场神仙打仗的戏码。 曾弋心下惴惴,生怕在“怒”这个环节里看到自己被无数人乱刀砍死的画面。别的情绪她没有信心,唯独这个侵犯众怒的经验,她十分充足。 等到终于过了这一段,她才松了一口气。风岐的脸上似乎也放松了些,难道他也怕被人记恨?不对,怕是担心被哪位姑娘挂念上,放到幻境里来难堪吧……不过他有什么好难堪的?难堪的怕只有我才对。 一念及此,曾弋不禁又奇怪,我为什么要难堪? “师叔,看 分卷阅读38 那儿。”周沂宁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风岐一眼看过来,周沂宁心头莫名一紧。 曾弋随他手指方向看去,一抹熟悉的黄色身影映入眼帘——申屠嫣然正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神像前许愿。 “神君,嫣然只求父亲身体康健,城中百姓和乐,兰叶……兰叶能早日找到她兄长。”她一改平日锐利声线,提及兰叶时称得上温柔。 “嫣然定然谨遵神君指引,守正不桡、除魔卫道,还这天地一片清明。” 谢沂均与周沂宁纷纷瞠目结舌,他们都没料到,看似得理不绕人的申屠嫣然,竟然这般心怀天下——难怪那看着知书达理的杜兰叶愿意与她为友,原来如此。 风岐面沉如水,曾弋心有所感般抬头一看,果然,那神像正是极乐神君,只是不知为何,神像的脸上却还戴着面具——面具上自然也绘着桐花。幻境中也能做到如此精细,可见这酒的威力十分了得。 几人犹在各自感叹,裴再思却已悠悠地开了口:“……这上品,便是‘思’,须得姚家人中天分最为突出、天资最为聪颖者才能掌握,因而为姚家不传之秘。如何酿出,如今已无法得知,世人相传饮之便可昏睡三日,其实不然,此三日乃昨日、今日、明日,娑婆引最诱人之处,便在这‘明日’。” “可以预知将来之事?”周沂宁反应过来。 “正是。” 众人都沉默了。娑婆世界,万千声音混杂,一时间竟如幕布一般,统统向后退去。 难怪姚氏一族会被灭族,未卜先知这种能力,与其说是命运的馈赠,不如说是命运的诅咒。 原本大家什么都不知道,事到临头各自抉择各自承受,倒也称得上一声“时也命也”,如今娑婆引一出,得了上品“思”者,便可事事先人一步,也可招招断人退路。恩恩怨怨,尘世由此便添了许多腥风血雨。若不是他家先被人血洗了个干净,迟早便要惊动王廷,为祸三界。 所以说顺其自然,平淡是真啊。曾弋再度摇头。为何都急着去作死呢,活着不好吗?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人连平平静静活着都做不到啊? 裴再思看了看申屠嫣然明黄色的身影道:“这便是申屠姑娘的今天了。”画面急转,便又到了那无影桥上,她站定脚步,望着前方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影,口中道:“师父……” 那声音中,有三分疑惑七分高兴,嗓音中尚有一丝哽咽。随即,她便朝那背对她的身影奔去,一把将那身影抱住,道:“师父,是我,原来你是真的!原来你真的存在!……” 哗——幻影崩塌,又重组成新的画面。不用裴再思提醒,都知道这是申屠嫣然的“明日”。 一片熊熊烈焰燃烧着,城墙在烈火中轰然垮塌,惨叫声连连传出。可那火焰无烟,近之不烫,却是浓稠血液泼洒于天地间,黄色的身影走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裴再思一挥纸扇,像是扇去令人着恼的烟尘,随后便自顾自地驱车向前去了。曾弋不知为何,心中有种隐隐的难过遗憾之感。走过几步,她明白过来,那是物伤其类的悲悯。 火光与鲜血,多么熟悉的画面。她也曾被鲜血淹没,那令人窒息的痛苦,至今仍鲜明可触。没有人可以拉她出来,于是她不断地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直到睁眼所见,全是一片血红…… 手腕上的火珀亮了起来,一阵暖意传进四肢百骸。她回过神,抬头便见到了风岐闪闪发亮的眼睛,暖意融融,像藏着太阳。 申屠嫣然的所有幻象都化作烟尘。她静静坐在厅中,仿佛入定。“思”境界中的人远远少于入口处的“念”,人数多寡全按下、中、上品排列,有幸品到“思”的人,毕竟是少数。 再往前,便见一人发束脑后,端坐于剑阵之中。 “大师兄!”周沂宁眼尖,脱口而出道。 曾弋心头微安,沂人看来一切尚好。若此景是他的“明日”,看着倒像是大有所成的样子。 周沂宁眼见着便想要冲上去,被谢沂均一把拉住:“这是幻象,你傻不傻?” “我去叫醒大师兄不行吗……”周沂宁颇为委屈。 “不行,”却是裴再思,他轻摇折扇,道:“若强行唤醒,幻境便会尽数崩塌,所有人神魂都将受损,灵力弱的顷刻便将魂飞魄散。” 曾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裴再思倒像是专程为他们解惑释疑而来。 然而她并没有时间往下想。不知何时,她们已穿过“念”“感”“思”三层境界,抵达了大厅中央。 大厅中央是一个祭台,极高。吸引人注目的并不是这祭台,也不是这祭台上的桌子,而是桌子中央的物品——那是一坛娑婆引。 真正的娑婆引。 站在这祭台附近,大厅全貌便得以窥见。若是站上祭台,便能将厅内变化尽收眼底。厅中人影憧憧,内圈较少人处,便是“思”境,中间处便是“感”境,外圈则是人数众多的“思”境。四方均有门,西南方正通向水底暗室。 不知这厅为何人所建,祭台又是为何人所立。 分卷阅读39 曾弋抬头打量这恢弘大厅的穹顶,并未发现什么端倪。她略一扫视,随即目光一凛。 殷幸竟也受困幻境之中——刚才他不是刺中了吗?为何未能破障? 她又在人群里找了找,果然,不远处殷九凤也正在地上酣眠。这幕后之人竟然能一举网尽如今世上仙门百家之众,不怕众人合力将他老巢给捣个干净?是狂妄自大,还是筹谋甚深? 曾弋摇摇头,目光不由得飘向身侧的风岐。他双手抱胸,好像又变成了山洞中那个精雕细刻的妙手公子,此刻正挑剔地打量着仙门众人各有特色的幻境,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可见那“感”境中一个正在疯狂挥剑劈杀的汉子,不是那薛天煞又是谁? 他一边劈砍口中一边大喊:“谁不行!谁不行!你他妈才不行!” 魔障了魔障了,曾弋再度轻轻摇了摇头,突觉鼻端似有一阵青草香味飘过。 谢沂均肩膀上的梁力千似是醒来了,发出几声呛咳,左右不舒服地扭了扭。袖口上的几根草须随着他扭动的动作掉落在地。 紧接着,像是刮来一阵狂风,穹顶上空突然一暗,厅中烛火摇曳,适才那股青草香味漫天卷地而来,一直浸入脾肺,令人深思清明。 曾弋一愣,便见祭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火烛微凝,厅中复又大亮。原本或静坐或酣眠或沉迷的众人,在这青草香味中缓缓醒来,揉了揉双眼,看向大厅中央。只见那祭台上摆着一张高桌,桌上放着一坛酒,酒边站着一个人。 说是个“人”,实在有些为难。但看那打扮,却实打实是个描眉画眼、红唇粉腮的女子,一身红裙绿褙子,看着跟个灶神娘娘似的。 正是七娘。 曾弋忍不住问周沂宁:“她怎么长大了?” 周沂宁也是摸不着北:“……长大了看着,有点吓人。” 手掌大小时还不觉得,突然长成真人大小,那眉眼间的僵硬呆板,配上森然的眼神,就连始作俑者周沂宁都不敢直视。 厅中醒来的众人显然也没搞清楚情况,见状只敢交头接耳,不敢当场发问。却听七娘开了口:“诸位——” 这苍老的声音响起,厅内骤然安静。就连斜倚在谢沂均身上的梁力千也不由得一震。人群中的柳沂人“咦”了一声,也不管台上何人,只管穿过人群,朝曾弋处挤来。曾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并无受伤之状,这才放心地将他拉到身后。 “诸位仙友,”七娘描红的嘴巴一开一合道,“近日延请诸位莅临寒舍,皆因我姚氏一族,酿酒成痴,执念不消,祖传佳酿久沉于地,未得酒中豪杰赏识,故而请君浅尝,稍作品味。想来诸君皆有所得,不知这酒,可还入得了仙君们的眼?” 底下众人一听,心道酒是好酒,不过这请人的方式却闻所未闻。一想到自己一醉数日,生死不知,个个都不免惊出一身冷汗来。随即便有那大胆的道:“主人家酒是好酒,就是这请人的方式,下回可不好再用了——” 旁人便有一阵笑。这么说便点到为止了,如今身在何处且不知,台上那“灶神娘娘”若是被惹毛了,大家还有命没命都不好说。 七娘点点头,努力在唇边扯出一丝笑意。周沂宁胆战心惊地看着,生怕她将那嘴角扯破。 “阁下所言甚是,只怕是不再有下回了。” 此话一出,底下又是一片惊惶的沉默。什么意思?这就有来无回了吗? 七娘接着道:“不瞒诸位仙君,姚家所藏‘娑婆引’,除了桌上这一坛,其余已尽数赠予诸君品尝,天上地下,如今仅此一坛,便不好再作宴请了。” 众人松了口气。又有一老翁道:“不知主人家将我仙门众人安顿于此,除了品酒,还有什么打算?” “老先生明察秋毫,今日唤醒诸君,也正是为着一事,要有劳诸君做个见证。”七娘朝老者发声处微微点了点头,“众所周知,八十年前,我姚氏一族惨遭灭门之祸,合家老小,上至八十老妇,下至襁褓婴儿,尽数被屠杀殆尽。” 八十年前,曾弋还不知道在第几世凡尘里打滚,对此事一无所知。谢沂均和周沂宁估摸着还没出世,因此都只有隐约耳闻,所知甚少,于是都静静聆听。 只听七娘接着道:“当时仙门震惊,云门殷宗主、苍山卿掌门、眉州苏庄主还曾为此事联手追查半年之久,姚家上下为此深为感激。”她一边说,一边分别往三人所在之地点头致意。 曾弋心道,这就不对了,既然人家帮忙查了,何故还要把他们也弄进这厅里来。果然,随即便听见东边“思”境里传来一声犹有怒意的“哼”声。 “卿掌门恼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其中缘由,还须仔细分说——姚氏被灭之后,世间便有传言,称姚氏被灭,乃是毁天命、破缘法、改气运之故,实乃天谴,当有此祸。 “姚氏满门被屠,血仇未报,却要背负这冤名,永世不得伸张。而那杀人凶手,却以此为由,逍遥法外……设若诸君与我姚氏易 分卷阅读40 地而处,可能有片刻安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3 08:02:38~20200924 07:5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当时共客长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血债 其时一阵风起,厅内光明如常,只是众人却不知为何,皆生毛骨悚然之感。 那风声中似有鬼哭,又有刀剑相击,惨叫痛呼连连,众人闻声仿佛身入噩梦,胆小的忍不住一颤。 七娘的语气森然:“……姚氏满门作了刀下鬼,身不得归宗祠,魂不得入地府。八十年来,游魂已有半数消散!我姚氏一脉,不过酿酒成痴,从未祸害人间,为何……竟要遭此横祸?!” 她缓缓扫了一眼厅中诸人,厉声道:“这冤,该不该申?这仇,当不当报?” 满厅寂静,众人心下皆惊,这要是找不到真凶,她便要迁怒仙门百家,让我等在此地陪葬?此念一起,纷纷提气运法,却发现周身绵软,半点法力也无。一时人心惶惶,看那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更觉渗人。 东边有人轻咳一声开了口,正是适才哼声的卿掌门。只听他道:“冤该伸,仇该报,话是没错。只是人言‘冤有头,债有主’,这冤这仇,八十年前便已了结了。” 七娘木然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只道:“哦?” 卿掌门道:“……当日我与殷宗主、苏庄主携手追查此凶,一路追到南海,可惜晚了一步,只见到那凶徒跳下悬崖。那崖边有个渔夫,常在崖下补网,我等皆不善水性,便请渔夫驾船,至崖下寻找。 “连寻三日,并无踪迹。南海风急浪险,三日一过,便再无生还可能,事后那渔夫告诉我们,此人跳崖前曾于悬崖徘徊良久,仰天悲叹不已。想来失手犯下滔天大祸,行至天涯,终于痛心悔悟,跳崖自尽……所以,依我看,此仇八十年前,便已了结。” “嗬嗬嗬……”七娘的嘴角裂开,依旧无法大笑,只能发出状似开怀的笑声,道,“跳崖自尽,命案了结……卿掌门这一说,倒像是我姚家逼死了一个纯良之辈,他自尽了,这泼天血债便了了?我姚氏上下的命,就这么草草带过?” 众人心内都觉不可理喻。人都死了,姚家鬼多势重,九泉之下将那凶徒撕咬成齑粉又有何难,干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什么事呢? 七娘道:“你说他死了,他便真的……死了吗?”最后的“死了吗”三个字被她咬牙说出来,便有种冰凉彻骨的恨意在厅中徐徐升起。 她目光在厅中梭巡一圈,像是在寻什么人,随即又道:“若是他死了……这世上又怎会有我姚氏灭族乃天命的传言?” 人群中又响起一道声音,这声音听着十分豁然,便见西边有个白面长髯的中年文士道:“世间传言真真假假,何必当真?传闻之事,姚氏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天长日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又何必过多介怀。” 七娘点头,道:“若世人都有如苏庄主一般坦荡豁达,世间定然会少了许多纷争。”她脸上似有一丝自嘲,又道:“只可惜,世人狭隘固执,偏听偏信又自以为是,逼死……这些风闻倒也罢了,又有多少人假借替□□道之名,毁我宗祠、乱我坟茔,就为了翻出一坛娑婆引,找出一纸酿酒秘笈?” 曾弋心内喟叹,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姚氏族长会葬在落魂坡上乱坟堆中,为什么七娘要守的剑冢又藏在那幽微小巷。 姚家人已死,连街头沽酒的小贩都可以假借“娑婆引”的名头,那有些飞天遁地之术的人,干出这等事来也就不足为怪了。 人死如灯灭。管你曾是天潢贵胄,还是一世豪杰,世人说你是英雄你就是英雄,说你是邪魔你就是邪魔,说打便打,要拆便拆,坟可推,碑可毁。 活着时尚且无法反驳,死了难道还能有法子翻盘? 然而七娘显然就是为着翻盘来的。 只听她徐徐道:“殷宗主,如果这凶徒还未死,依您看,当如何处置?” 殷幸还静坐原地,闻言目光却从曾弋那边扫过,道:“杀人偿命,此罪当诛。” 七娘又道:“若是这凶徒与你关系匪浅,也当如此处置?” 殷幸道:“也当如此。” 果然。曾弋吐出一口气,那仿佛被一把攥紧的心脏也松开来。风岐听闻此言,又恢复了之前严厉的表情,眼睛里隐约有火光闪动。 “有殷宗主此言在先,我便放心了。”七娘苍老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凌厉,“当日血洗姚家,屠我满门者,便在此厅中!” 此言一出,便如油锅中下了水,一时杂音迸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又朝祭台下曾弋等人投来审视目光。 风岐轻轻一动,将曾弋挡在身后。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道:“果然是你!那日一见你用鼓,便知有蹊跷!你杀了姚氏满门不说,还要进祠堂抢 分卷阅读41 人魂火,真是……好恶毒!” 曾弋摇头叹气,嫣然啊嫣然,你的名字和你的性子,怎么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这申屠嫣然正遥遥指着祭台下的曾弋,满脸凛然,一身正气,字字句句皆是定论,仿佛真相尽在掌握。余人尽皆手指点点,交头叹气,不知是感叹人心险恶,还是感叹世道浇漓——怎么一个貌美娇弱的少女,手段竟能狠辣如斯。 风岐脊背绷直,双拳紧握,像是在强忍怒火。曾弋站在他身后,旁人的眼光指点便看不到——即使看到也无妨,她早已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看到风岐出离愤怒,反而还出言安慰道:“无事无事。”一面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那绷紧的后背触电般定住了,片刻后徐徐放松下来。伸出手的曾弋却看着自己的手愣住了。 这是……我的手?我怎么就……就伸手了呢?这手怎么回事? 周沂宁却忍不住了,吼道:“胡说!我师叔用鼓是救人!你这女子,怎么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什么都不知道便血口喷人!好不讲道理!” 此话正好搔中痒处,只听那申屠嫣然道:“讲道理,我讲的就是道理!她若是不曾做过,何必躲在别人身后,不敢当面回应?必是心中有鬼……” 曾弋左思右想,真是不知何处惹到了这位小炮仗。于是不得不收回僵直的手,示意身后诸弟子稍安勿躁,随即一步挪到风岐身侧,站到众人跟前道:“我不曾做过。” “不,”申屠嫣然手一挥,像是不满意,又道:“你说你不曾做过,拿出证据啊。” 裴再思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曾弋。七娘站在台上,并无表示。曾弋心下摇头,七娘啊,你就算想要借此机会找到真凶,也不该从我身上打主意。 好歹我也算是救过你一命啊。 殷九凤站在人群中,就要拨开众人走上前来,却被殷幸伸手拦住。 曾弋正待开口讲话,便听人群中有人道:“若是你做的,就承认了吧。”“就是就是,何必连累我等随你一同陪葬?”“难怪姚家人不肯入轮回,原是这血海深仇未报……”“她小小年纪,竟犯下如此罪行……” 错啦。曾弋揉了揉眉心,轻轻摇了摇头。风岐欲动,被她伸手拉住,瞬间又回复到雕塑状态。谢沂均伸手欲拔流云刀,曾弋按住他,目光在厅中诸人面上划过。 申屠嫣然负手站在人群中,彷如众星拱月般傲然。顾兰叶依旧静静地站在她身侧,像是她沉默的影子。 却听一雄浑嗓音,越过众低语之声道:“八十年前,这位……怕是还没有出生呢!事情真相不明,这么说……有些不妥吧?”正是那被人叫“不行”的薛天煞。 “有何不妥,眼下嫌疑最大的就是她……”“交出真凶,我们便能出去……”“不是她,又是谁?难道是你?” 乱糟糟的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厅中虽光明如昼,却寒似严冬。早有人待不住,只想赶紧摆脱这困境,巴不得将那女鬼的怨气钉在曾弋身上,好教他们速速脱身。 这本是人之常情。他们也不过是在别人讨论到姚家的时候听过一耳朵,或是说过一句“竟是这般”“合该如此”,或是抚掌叹过一声“天命难违”,本来嘛,他们一没杀人,二没传谬,如今却被困在这鬼气森森的大厅里,真真是无妄之灾。 七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厅中的芸芸众生。像是品味够了,她才终于又开了口,声音苍茫遥远: “殷宗主,我有一物,寄放在你处,如今可否讨还?” 殷幸皱眉想了想,似是突然记起,从袖中掏出一物,问道:“可是此物?” 七娘牵起嘴角,笑道:“正是。多谢。”说毕抬起僵硬的右手,伸向殷幸。 殷幸手中的纸皮人突地往空中一弹,转眼便见白光大盛,大厅上空凭空出现一柄长剑,划破长空,铮然插入厅中,正钉在曾弋身前。 那剑身斑驳,通体暗沉,上有铜锈,却无端让人觉得剑意浩大,绵延不息。众人正惊叹不已,又听七娘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此剑乃我族中历代所传镇宅之物,自有灵性,能辨奸恶。当日那凶徒手中长刀,被我族人鲜血浸透,此剑便可循血腥之气,寻出真凶。” 曾弋恍然大悟,原来那乌衣怪竟是剑灵!难怪它一闻见血腥之气,便会被激发凶性,不想竟是这层道理。 她不由得仔细端详眼前长剑,此剑钝而无锋,虽剑意浩荡,却终是欠缺些灵性,与先生的飞鸣剑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忽听七娘又道:“谁是真凶,一探便知。只盼诸君能记得适才所说,诛杀罪人,还我姚氏一族清誉。” 说毕,她右手一挥,那斑驳长剑便一飞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似在四下探看。 众人窃窃私语,持长刀者不禁分外紧张地捏紧了手中刀。谢沂均浑不在意,他那流云长刀乃是师父所赠,一看便知是仙品,绝非邪恶之用。 长剑“咻”地破空而动,继而直直停在厅内某处,剑尖向下,直指一人,发出“嗡嗡”之声。 分卷阅读42 长剑之下,却是适才出声为曾弋打抱不平的薛天煞。 “是他?!”“他背的不是剑吗?”“这剑搞错了吧?” 薛天煞被这一出搞得怔楞原地。申屠嫣然见状便道:“不行,快把你那武器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姚家血案的凶器是长刀,不是你这剑。” “少……少城主,我没有……我不是……”薛天煞舌头好似打了结,一边伸手去摸背上的长剑。大约是太过意外紧张,那长剑竟绕成死结,半天摘不下来。 长剑出鞘,血腥之气大盛。 悬在薛天煞上空的锈剑剧烈颤抖,七娘伸手将它召回,一边轻叩剑身,像是安慰。 谢沂均感觉身侧的梁力千像是哽了一下,身子颤了颤,想来凡人之身,在这阴寒之地呆久了,便会有些不适,便抽掌在他后背注入些灵力。 七娘仰天大笑,笑声癫狂怪异:“世人啊……刚才分明没有证据,你们却纷纷指认是这位曾姑娘下了毒手,如今,如今证据确凿,你们却又不肯认了,世人啊……真是愚昧,真是无知,真是狂妄,真是……该,死!” 她低下头来,曾弋大惊,连叫不好不好。只见她两目间竟已流出血泪,望之分外渗人。狂风从穹顶呼啸而来,吹起她那纸糊的长发与衣襟,别有一番诡异阴森之感。 厅中烛火疯狂摇曳,明珠忽明忽暗,曾弋抬眼便见大厅东南西北四道门轰然合上,窗外均是一片漆黑。 风岐将她护到身后,沉声道:“小心。” 了嗔的声音突然在曾弋的灵识中响起:“殿下!快阻止她……” “怎么做?”曾弋忙问。 “……殿下你怎么突然这么大声,”了嗔被吓了一跳,顿了顿道,“跟我念……” 曾弋依了嗔所言,上前对七娘道:“七娘,了嗔大师要我转告你…… “当念之时,有妄有非。念念不移,即为般若……” 七娘并未回身,只是伸直僵硬的手臂,歪头看着远处那个捧着长剑尚未回神的薛天煞。 良久方道:“……请替我转告法师,晚了。” 风声呜呜,似哭似号,众人在厅中慌作一团,拼命向四扇大门挤过去。唯有十余人静立厅中,一动不动。 谢沂均身侧的梁力千终于止住了颤抖,像是缓过气来。他定定地望着祭台上的双目血泪横流的七娘,嘴唇煞白。 吓傻了吧,谢沂均扶稳他。却听他开了口: “七娘……” 七娘闻声,顿了顿,僵直的身子缓缓转过身来。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七娘……”梁力千撑起身子,继续唤道:“是你吗?是……澄儿吗?” ☆、澄碧 七娘仿佛入定般,无神的眼睛挂着两道血泪痕迹,直直望向梁力千的方向。 片刻后,她缓缓转过头,背对梁力千道:“不是。” 梁力千手指痉挛般弯了弯,低声唤道:“澄儿……我,我是阿铭啊。你,你为什么这些年都不肯……不肯见我?” 他朝前走了一步,一手扶着祭台,声音在风中颤抖:“我种了好多洞冥草,好多好多,我带着它们四处寻你……我都寻不到你……你为什么……不肯……不肯见我?你还在……怨我吗?” 谢沂均心头涌起一丝奇怪的熟悉之意,感觉脑子里有什么呼之欲出。西南角的门被狂风吹开,咯啦咯啦地发出撞击门闩的声音。挤在门口的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跌跌撞撞嘈嘈切切,宛如流沙般一点点消失在门口。 七娘像是浑然不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祭台上。少顷,她突然振袖一飞,从祭台上掠下,在半空中伸出双手,恶狠狠地掐住了薛天煞的脖子。 “啊——”申屠嫣然失声叫道,“他不是,你为什么?!” 七娘在半空中冷笑一声,拎着薛天煞的脖子飞回祭台,再将他狠狠摔到地上。薛天煞手中的剑“啪啦”一下掉落在祭台上,剑身直撞上祭台,发出“当啷”碎响。 ——剑身碎了,露出其下黑色刀锋,流露出森森血气。 薛天煞跪在祭台上,长剑落地时削断了他的发髻,乱发蓬蓬中,却见他双目呆滞,状似回魂。 “薛不行!薛天煞!”申屠嫣然紧走几步,又怕激怒祭台上已然疯癫的七娘,遥遥道:“你醒醒!是不是你你说句话!你师父捡到你的时候你才多大!你想想!” 薛天煞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血色长刀如噩梦,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他刀光闪过,血肉横飞的画面。被封印的记忆山呼海啸而来,他跪在那里,像是没了呼吸。 殷幸已确定那长刀便是当年凶器。此刻不发一言,盯着祭台上的七娘。 七娘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薛天煞道:“你,本不姓薛,‘血天煞’才是你的名号!” 她仰头向天,月色零零碎碎地洒下来,像刀刃般切开祭台。“你以为散尽 分卷阅读43 法力,抹去记忆,便可将过往血腥统统抹去,做个清清白白良心干净的人?你以为悬崖舍身,便能赎罪?……可惜啊,天不容你,命不容你,我不容你! “你师为何要赐你‘不行’二字?你这把剑,为何要叫‘不行’?是你师深知你凶残嗜血,时刻提醒你,切莫拔剑,切莫伤人,切莫切莫,不行不行! “你师何人?为何救你?那黄衣服的丫头清清楚楚,适才却在众人前颠倒黑白!堂堂申屠城,便这般罔顾事实、偏袒亲信?!” 七娘悠悠转身,歪着头看向台下的殷幸,复道:“殷宗主,申屠城主与您有旧,如今这凶徒在此,殷宗主刚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殷幸面色平静,点头应允。七娘复又转头:“卿掌门,苏庄主,二位可有意见?” 卿掌门仿佛被打了一巴掌,脸色不虞,闻言便道:“无。”苏庄主袖袍往身后一挥,负手道:“真凶既已寻到,便依你处置罢。” 七娘点点头,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八十载重负,如今终于到了卸下的时刻,她手拎锈剑,指向跪在地上的薛天煞,疲惫道:“你,此生便了了。” 她像是挣扎着撑到尽头的行路人,身子晃动,来不及举剑便朝祭台下栽倒。曾弋心头一紧,却见梁力千不知何时已飞身上台,将她纸一般轻的身子搂在怀中。 七娘气若游丝,眼角泪痕早已干了。她微微举起僵硬的手,像是想要抚上梁力千的鬓发,举到一半便没了力气。 梁力千握住她的手,轻轻道:“澄儿,你看看我,我都好了,你看看我,啊?我不会……我不会再吓到人了,我,我也不会再伤人了……我听你的,我不会了……你看我,你看我,都好了!好不好,你看看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不稳,最后已声带哽咽。 “你听我说,我……我找到了办法,我把它从我身上分出去了……我现在,我们现在……可以,可以在一起……我们做一对游魂,一对游魂,不管这些恩啊仇啊怨的——我们走,好不好?”梁力千的声音被埋进纸皮人的脖颈间,他的眼泪浸湿了七娘的眼睫,那干涸的血泪又再洇开,变得淡似胭脂。 七娘低低地笑了一声,语带嗔怪:“你……傻不傻,我今日,便要连你的仇……也一并……也一并报了,不好吗……” 静了静,她又轻声道:“你……那日……疼不……疼?” 梁力千吞声不语,只是摇头,眼泪一滴滴落在七娘已经变得透明的衣襟上。 “那酒……那坛酒……是我……为你……为你酿的……”七娘已经不能转头,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力千,“叫‘忆’……你……带它走……” 梁力千不住摇头,喃喃道:“不,我们……我们一起走,一起……” 七娘叹了口气,温声道:“可我……伤了人啦……” 月光无声地洒下来,七娘的纸皮人身变得渐渐透明。薛天煞的乱发在月光中抖动,他突然探身,将长刀抓在手中。 众人心下大骇。风岐手中扣住飞刃,尚未发出,便见薛不行反手一挥,长刀高高举起。 梁力千一掌拍起手边锈剑,直直朝薛天煞飞去,撞碎了桌上酒坛。却见黑锋一闪,薛天煞将长刀插进了自己胸膛,台下惊呼,鲜血四溅。 一切不过转瞬间。 世上最后一坛娑婆引,碎裂在这凄清的月光下。酒坛中美酒四溢,酒香弥漫。 梁力千怀中的七娘,亦如幻影般碎裂,袅袅飘飞于月光之中,消失在他双臂之间。 …… 风吹过碧绿的青草,碧水河如一弯蓝月,缠绕在山间。起伏如浪的碧勒草里,一个少年背起跌倒在地的小女孩。 “你是谁?” “我是吴铭。” “无名是谁?” “是我。”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姚澄碧。” “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给我上过香。” 碧草如浪,小女孩的身影掠过青空,转眼就长成了少女。 “吴铭,吴铭,你在哪?今天家主挑中我了,我就要来守剑堂啦……”姚澄碧站在山洞外,嗓音脆生生的像香梨。 吴铭探出头来,一脸的不高兴。“来守剑堂做什么?你不嫁人啦?” “我——不——要,”姚澄碧手背在身后,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守着你。”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一辈子守着你。” “胡闹!”吴铭的眼里压着怒火,声音像淬了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姚澄碧眼眶里包着委屈的泪水,倔强地不肯让它掉下来,“你才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寸步不让地盯着吴铭。春风拂起她的发丝,草色天光都映在她眼中。 吴铭叹了口气,收起冰冷的神色,无奈地看着她。 …… 分卷阅读44 月色如纱,夜凉如水。剑堂里的少女抱着剑,走向月色。她伸指轻扣剑身,声声轻唤:“吴铭,吴铭……阿铭!铭哥!” 吴铭的声音不情不愿地从剑身里传出来:“干什么?” “出来看月亮啊,”姚澄碧坐在剑堂外的天井里,仰头看着满目清辉,“你看,好美!” “说了不要碰我的本体啊……”吴铭慢吞吞地现了身,坐在她身旁,一边理了理衣襟。 “我没有,我都是捧着剑鞘出来的!” “那还叫没碰?” 姚澄碧转身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光。吴铭好像被月光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避了避。 “我……凶性未除,若是伤了你……” “若是伤了我,你便得赔我一辈子。”少女的声音在月色里回响,像碎玉从半空跌落。 …… 竹篱前,吴铭将头低下,姚澄碧踮起脚尖,用力抱着他的额头。只听吴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们。” 他的脸上显出了金属般的鳞片,是那剑鞘上的银光。他眼眶发红,眼中有浓重的悲哀。 “我——控制不住,我本是一把剑,一把嗜血的剑……澄儿,我……” 姚澄碧抱紧他道:“铭哥,铭哥,不要怕,我会守好你的,我会守住你的……” …… 姚家家主在剑堂前来回走动,步履间尽是焦躁怒意。绿衣少女跪在堂前,掷地有声:“他不曾伤人。” “人人皆说,我姚家包藏妖孽,为祸百姓,那死了人的人家,都说是他所为!有人看到了他的脸!你让我怎么办?七娘,你让四叔怎么办?”姚四叔双手在身前气急败坏地挥动,焦躁的脚步碾压着青砖。 跪在地上的姚澄碧只能重复道:“他不曾伤人。” 姚四叔火冒三丈道:“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姚家的酒方子?!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我们行差踏错,以利所图?你糊涂!他本是——他本是——” 吴铭踉跄着捂着半边脸出来,拦在姚四叔身前,道:“家主息怒,若我能压制妖性,家主可否……将澄碧许给我?” 姚四叔的脸涨红了,只是指着姚澄碧道:“你!你!你们——糊涂啊!” 吴铭扶起地上的姚澄碧,轻轻为她拭去额上尘土:“你去学酿酒,学好了,等我回来喝。” 等我回来。 …… 剑堂中的长剑突然“嘣”声长啸。烈焰将它吞没,火光映着姚澄碧惊恐的脸。她想要伸手将长剑抱出来,却被身边人死死拽住。 “妖孽作祟,早就该将它焚了!”那死了人的人家在火光前嚎哭,无数人的声音伴着指指点点传过来。“妖啊,妖就得烧了才干净。”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长剑一烧,成了一柄锈剑,被送进剑冢,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姚澄碧开始没日没夜地酿酒。她拎着裙子爬上爬下,在酒窖里摔了一跤,俯身见那酒影中人,不知何时已沾了风霜。 她酿了一坛“忆”,酒成时,香飘十里。 你还不回来吗? 姚澄碧捧着“忆”,站在剑冢前,几次想将酒坛摔向地面,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酒放进了剑冢。 此酒一成,她便老了。一坛酒,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她看来,竟与四叔相差无几。 “我不能见你啦,”她在剑冢前喃喃道,“我这个样子,不想再见你啦。” “你会后悔吗?你本来应该成为名动四方的神器,却因为我……被世人嫌恶,被毁了本体,被困在这小小的碧勒镇——成了人人喊打的妖怪……你后悔吗? “我可一点都不后悔,你看,我把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封进了这壶酒里。就算是不好的回忆,我也舍不得忘记……” 幻影里,年华正好的姚澄碧站在山间,碧勒草温柔地匍匐在她脚边,绿色衣衫在风中轻晃—— 我不后悔呀! 我不后悔与你相识,我不后悔将这一生的回忆都给你。 我也不后悔等你。 …… 梁力千已经哭干了眼泪。他的嘴角裂开了,眼中尽是血丝。他向半空中的姚澄碧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却只是穿透了她的虚影。 “我不后悔,”他手伸向虚空,喃喃道,“我不后悔啊,澄儿。我不后悔认识你,我不后悔牵起你的手,我不后悔劈开神魂,我不后悔待在碧勒镇——我遇到了你,我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半空中的虚影消失不见了。他颓然放下双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将锈剑递到曾弋手里。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人气:“它想跟你走,你拿着吧。” 染血的长刀还插在早已僵卧在地的薛天煞身上,他握住刀柄,将长刀扯出,一手将它震成碎片。 大厅四门轰然洞开,梁力千疲惫地挥了挥手,道:“诸君请吧,我便不送了。”他跌坐在祭台中央,身上笼罩的 分卷阅读45 仿佛还是昔日剑堂前如纱般的月光。 他侧过头,好似还能看到绿衣少女那明亮的双眼。 我来了。他缓缓合上双目。等我。 曾弋手中的剑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去。剑柄下银鳞跌落,显出两个篆刻大字——娑婆。 “此剑,名娑婆。” ☆、旧识 碧勒草从梁力千的袖口里落到祭台上,仿佛有灵性般,见风飞长,转眼便铺满了整个祭台。 它们在西移的月光中轻轻俯下柔软腰肢,一路向东北角蔓延,像是引路小童。 苏庄主喟叹一声,道:“无情岁月有情天——”便迈步沿着碧色小径走了出去,两名门生随即跟上,三人转眼便消失在大门外。 卿掌门立了片刻,面色沉沉,随后而出。他早已将弟子打发出去,此刻便孑然一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大厅,那衣袍角不知是风吹动,还是步伐不稳带来的颤动。 申屠嫣然如梦初醒,慢慢走近祭台,却不知该如何处置薛天煞的遗体,只得低声唤道:“裴……公子,裴先生……” 裴再思并不应她,只是侧头端详曾弋手中的娑婆剑,摇了摇折扇道:“好剑!” 曾弋看了他一眼,道:“原来裴公子还没走?” “是啊,我怎么能走呢?”裴再思摊开两手笑了笑,“我的义兄,我的大哥,还在祭台上躺着呢。” “哦。”曾弋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她实在是一点也不想与这位阴阳怪气的裴公子再会。 薛天煞,真是个古怪到有些可笑的名字,就像他拼尽努力却终究无法改变的人生。谢沂均说的不错,名字起得太凶的人,往往都不堪一击。就像名字起得太好的人,下场往往都惨不忍睹。 可他为什么要杀姚氏满门呢?姚氏族长应该早知此事,为何却只是率族人一退再退,直至祠堂覆灭?那……手持山河鼓,掳走姚家魂火的非人之物,又是什么? 犯下的错,的确很难洗清吧。正如她一世又一世偿还,心中没有半点不甘。直到这一世,她才突然对死生出恐惧。 好似此刻走在黑暗的甬道里,风岐挺拔的背影挡在她身前,这样的时光,她竟莫名生出了珍惜眷恋之意——若是这样的时候再多一点,多好啊。 “殿下,”了嗔的声音突然在灵识里响起来,“什么多好?” “嘶——”曾弋被打断思绪,吓了一跳,脚下一歪,“大师,你怎么总是这样突然出现?” “不是我,是剑鞘,”了嗔无辜道,“我被困在剑冢,适才见剑鞘飞出,所以提醒殿下一声啊!” 风岐已经闻声停下脚步,手上托着一颗夜明珠,蹲下身来检查曾弋的脚。黑暗中似有风声飒飒而来,他扶起曾弋,警惕地将她护在身后。 柳沂人持剑便要上来,被周沂宁一把拉住,摇头阻止。 “唰”——黑暗中白光大炽,一个通体黑色的剑鞘在半空中浮现,仿佛有无数声音嗡嗡响起,男女老幼,欢喜悲忧,声声入耳,不一而足。 风岐伸手握住剑鞘,那声音便如流沙,从他指缝中尽数消散。白光消失了,甬道内只剩下夜明珠的光亮。曾弋从风岐手中接过剑鞘,只觉触之温润,不知何物所制。 她将锈剑入鞘,便觉那浩然剑意如泥牛入海般,再无声息。真是一柄奇怪的剑啊,她摩挲了下剑柄。 “还能走吗?”风岐在她耳边低声询问,敲击的不像是玉琮,倒像是她的心,“要不我背你?” 曾弋赶紧摇头道:“不妨不妨……不用。” 风岐似是又轻笑了一声,语音里含着笑意道:“好。” 大约是闻了娑婆引的酒香,此刻耳中听到风岐的声音,便觉得比平时更为温柔。那语气中隐隐流露的情绪,倒教人觉得是有些侥幸般感慨,仿佛历经大难,珍视的珍宝失而复得了一般。 他极为自然地朝曾弋伸出手来,曾弋一愣神,左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放了上去。此时再突然收回手,未免有些过于刻意。她回过神来,便只能脸颊发烫,埋头走路,一任自己僵硬的手掌被风岐轻柔但郑重地握在手中。 这手很暖。那轻柔又郑重的姿态,让她脑中闪过几个熟悉的画面——也是这般轻柔而郑重,也是这般小心翼翼。 “殿下,小心——”那个少年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 她手掌冰冷,被握在那少年的手中,冰雪般的寒意渐渐消退。 弟子们的声音从后面细细碎碎地传过来。是柳沂人在问:“小师弟,你拉我做什么?” “大师兄,你走太快了——”周沂宁诚恳道。 “我靠!”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沂均突然爆发出一声吼,惊动了前面行着的两人,他却浑然未觉,接着道,“我靠靠靠!我说怎么那么熟悉!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周沂宁在黑暗中熟练地翻了个白眼:“三师兄,什么他?哪个他?男人的他还是女人的她?妖魔的它还 分卷阅读46 是鬼怪的它?……” 谢沂均没理他,继续道:“他——那个剑灵,就是我初次下山,除掉的山妖!” “啊?!”周沂宁夸张地配合道,“你不是已经杀了它吗?那刚刚祭台上的是谁?” “你听我说完——”谢沂均大大地喘了口气,“难怪刚才那酒的幻境,那山洞,让我好生熟悉。我初次下山,便是在这山洞间遇到了那山……乌衣怪。” 当年谢沂均从山下过,还未入镇,便听闻山上有山妖作祟。他提刀上了山,经过好一番恶斗,终于在那山洞中将“山妖”一刀穿胸而过,血溅当场。 “当时还有个山民躲在一旁,见我将那山妖除了,拉着我谢了又谢,才下山去……我见那洞中种满洞冥草,便觉得这山妖很有意思,于是挖了个坑将它埋了,从洞中带回一株洞冥草……” 几人走出甬道,月已西移。周沂宁弯腰从靴边揪了一根草,拿在手里问道:“就这个?”月色中,那草顷刻卷曲发干,犹自散发着淡淡清香。 曾弋已经看出端倪,便道:“不是,洞冥喜阴,用之见鬼。碧勒喜阳,用之凝神。” “啊,怪不得,刚才解酒的……”周沂宁抽了抽鼻头,恍然大悟。 曾弋点头,道:“正是。”一丛碧勒草在风中欢快跳动,像是点头附和。 谢沂均挠了挠头,问道:“那个,师叔啊……我有点不明白,那乌衣怪是我亲手埋的,我确定它已经……身死魂消了,我还给它挖了个坑……坟呢,它怎么又从坟里爬出来了?” “有人复活了它,”风岐淡淡道,“就在一个月前。” 谢沂均简直要把发髻揪下来了,他又是愤怒又是不解,道:“什么人会干这种事?对我有多不满?” 其余三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只有柳沂人一本正经地皱眉想了想,道:“去洞中看看便知。” 曾弋抚掌道:“理当如此。” 随后便安排谢沂均和周沂宁去山上查看,又将柳沂人派去剑冢找了嗔大师,叮嘱他们凡事小心,天明后在客栈汇合。 天边已露出熹微的晨光。从姚氏隐秘的大厅穿出来,便站在了碧勒镇东的碧水河边。风从弯如山月的碧水河上吹过来,带着青草香。 阵阵青草香中,柳沂人被周沂宁捂住嘴巴,连拖带拽地走了。远山剑当啷声敲在青石板路上,夹着一阵含混不明的“唔唔”声。 周沂宁的声音渐行渐远:“大师兄,你看那边,有星星诶……” 谢沂均还是想不通:“谁他妈这么看不惯我,等我找到了非得拿流云劈死他不可……” 启明星已经冉冉升起,天地笼罩在一片将明未明的晨曦中。 风岐沐浴在晨光间,鬓发在微风中舞动。他的眉眼显出一种湿润的温柔,像是用饱蘸笔墨的狼毫在洁白如玉的宣纸上一挥而就,少了精雕细琢的刻意,却满是浑然天成的气度,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 此刻天地间的确只有一个他。 曾弋站在晨风中望着他的侧脸,那句话就在嘴边,却迟迟不能开口。 “你是……”她张了张嘴,正待开口,脸色突然一变。 风岐比她反应还要快,他已飞身上半空,手中飞刃挥出,空中的黑影“扑啦啦”一阵挣扎,往镇上逃去。碎裂的羽毛状石块细雨般从半空落下,风岐的声音从她耳边划过:“我去给你捉回来,在这里等我。” 随即他的身影一闪,便紧追那黑影而去。 曾弋感觉耳朵又一次烫起来,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却见又一道黑影飞快从碧水河上划过,留下烟尘样的残影,晨光里依稀可以见到那黑影瘦削的身形。 她转身藏在树后,见那黑影轻烟一样掠过水面,越入低矮民房,转眼消失在小巷之中。 心念闪动,曾弋已经不自觉地拔足追去。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边满载希望,一边冰凉遍野,左右煎熬着她的五脏六腑。 娑婆剑还斜倚在树下,晨光映在黑色剑鞘上。她已紧紧尾随黑影,消失在天色渐明的小巷。 屋檐上突然传来一阵瓦砾破碎的声音,一道浅色人影呼啦一下滑下来,挡在曾弋跟前,急声唤道:“绿珠!你来做什么?快,快躲起来!” 殷九凤伸手要来拉她,却被曾弋闪身避开。与他擦身而过的同时,曾弋已拔出他手中长剑,回身一刺。 早已隐藏在小巷暗处的黑影利箭般破空而来,手中长剑寒光闪动,被曾弋一剑荡开,不料这黑影竟借一剑之力,反身腾空,又一剑直直刺向殷九凤头顶。 其动作快如电,其剑气森如鬼,曾弋拽着殷九凤的衣襟,将他扯至身后,随即举剑向上,下意识地挥出——殷九凤的归朴剑在曾弋手中宛若流光,点点流光连绵迭出,封住黑影攻势,剑影中又斜斜一剑,直扑黑影面门而去。 曾弋挥剑如影而至,那黑影如风如电的动作却不禁滞了一息,转眼剑尖便至,眼见要将他蒙面布巾削落。黑影猛地反身弹开,似是犹疑又似惊恐,一步三回头地飞越而去 分卷阅读47 。 小巷中又恢复了宁静,只余下殷九凤的喘息声——即使看着已是翩翩小公子的模样,到底仍是经验不足,被那森然杀意震得半天不能回神。 曾弋将长剑递给他,转身欲追。殷九凤却一把拉住她,急急道:“绿珠,你从哪里学来的这招数?不是不准你进禁室吗?这是……这是……” 曾弋摇摇头,只得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殷公子——” “你从前都叫我九叔的……”殷九凤不满地撇了撇嘴,松手坐在地上。 “小九,九凤,你听我说,”曾弋垂头看着他,温声道,“叫你九叔的是绿珠,不是我。” “又来了,”殷九凤有些气恼地将归朴剑往身边一放,“你不是绿珠又是谁?” “我不是绿珠,”曾弋道,“我是……我只是,一个路过的游魂。” 殷九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像是震惊她居然能面色如常地扯出这样一个弥天大谎,随即低头闷闷道:“你何必这样。” 曾弋叹了口气,耐心道:“小九啊,绿珠早就跟你回家啦,你还没发现吗?桃舒就是绿珠啊。” 殷九凤愣了愣,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又听曾弋道:“你好好想一想,在忽沱河上,在凤栖镇,它都在,对不对?” 他的神情忽明忽暗,靠墙坐在在晨光熹微的巷子里,眼前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一般。 “……可你会《破障》……”他茫然望着前方,闭上了眼睛,“这是我们家的禁术,除了绿珠,还有谁会呢?她因为学这个,还被家主禁足了……” “小九,”曾弋躬身看向他,“会《破障》的不一定是绿珠……但会为你不顾性命的,一定是绿珠啊。” 殷九凤“噌”地站起身,晃了晃,眼中突然满布焦虑,急道:“那……我先走了。”随即脚步凌乱,踉跄着跑了。 曾弋直起身,发丝被殷九凤擦肩而过的风带起。她心中暗道一句“抱歉”,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少年仓皇的背影。 天光微茫,小巷矮墙的缝隙里长着一株小黄花,正在微风里颤抖。她伸出手指,在花朵上点了点,转身准备回树下。 巷口立着一个人。 天际灰蓝,正是旭日初升之前最为黯淡的时刻。那人站在巷口矮墙的阴影里,半明半暗的脸上看不出是愤怒还是难过。 “一个路过的……游魂? “这世上会《破障》的游魂,恰好我都认识,那么——” 曾弋停住脚步,站在原地。 “我该叫你公主殿下,还是……极乐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令弋公主=曾弋/曾令君=极乐将军 我知道这个设定写得太隐晦,我检讨! 但是!顶着被板砖拍死的风险,我还必须要说一句:殷幸只知道曾令君=极乐将军,他并不知道曾令君=令弋公主,毕竟性别不同怎么谈恋爱对不对(并不是,不要怕,没有雷)…… 因为在我们憨直又端肃的殷幸心目中,曾令君他是个可可爱爱的男孩纸啊! 如果没有解释清楚,咱们可以评论区再见哈哈哈!容我细细答疑!360度旋转鞠躬! ☆、影踪 有一瞬间,曾弋觉得殷幸变成了梦魇里常见的样子。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沉而又沉的心跳声,双腿紧绷,随时准备在他拔剑刺来时退后逃跑。 仿佛除了逃,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然而殷幸并没有拔剑。他只是近乎咬牙般从齿间发出声音道:“说话啊。” 曾弋双脚钉在原地,稳了稳呼吸,道:“都不是。殷宗主说笑了,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跟这两位……名动天下的人物没有关系。” “无名小卒?”殷幸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能以鼓声破障,能用拂柳御敌,曾令君,你是觉得这些太简单,还是觉得我太蠢?” “……” 想不到堂堂明渊君竟然一开始就袖手旁观,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曾弋于是转了转脚踝,道:“明渊君也真沉得住气。” 殷幸却道:“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曾弋摇摇头,“过去的都过去了。” “那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说怨你吗?恨你吗?还是说对不起?”朝阳照着晨露,草叶中有鸣虫,尘世一片生机勃勃。曾弋的声音里却满是深秋的苍凉:“我身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从前几辈子,都算是抵了债吧。如今我这一条小命,你要是觉得还没够,就拿去。” 殷幸望着曾弋,拧眉不语。他的眉目中多了些沉稳,与当初那个一心经纬天地的少年已大不相同。 无尽的时光横亘在他们之间。曾弋闭上眼睛晃了晃,再睁开时,逐渐明亮的灰蓝天空里,莫名浮现出另一双墨气淋漓的眼。与太荒门众人约好的会面时间快到了,风岐……可能还在河边寻她。 她觉得心底下有一小块地方开始躁动,只想赶紧离开这巷 分卷阅读48 口,仿佛只有回到碧水河边,才能获得安宁。 “还有人在等我,”曾弋从殷幸身边走过,停了停,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殷幸没有开口。曾弋快步离开巷口,却又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为什么?” 曾弋回头,只听他又问:“你怎么……搞成现在这样子?” “喜欢。”曾弋丢下这句话,再不回头。 急匆匆跑了一段,清早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袍角,直到看见那个深蓝色的身影,才停下来稍微擦拭了下额角细密的汗珠。 风岐抱着娑婆剑,正斜斜靠在树干下,微眯着双眼。像是困极,又像是怕被阳光刺伤,不敢睁开眼。 她缓下脚步,轻轻走近。阳光穿透叶缝,碎金般洒在他脸上,眉眼深邃,鼻梁挺直,俊美得不似真人。 曾弋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她也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他在桐花树下,也是这样轻轻阖目,落花不忍惊,彩蝶不敢栖,白袍轻拢,黑发如瀑,使人望之失神。 树影下的风岐睁开了眼,眼角一丝红影淡去。他用一双笑眼望着她,开口道:“终于等到了。” 曾弋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道:“你走之后,河上又来了人,身法瞧着……有点古怪,我怕……便追了出去,因此耽搁了。” 风岐只是看着她,那眼眸映着晨光,格外明亮。 “喏——”他递给她一个小石头,状若琥珀,“捉给你的。” 曾弋拿在手中一看,是一只被封在琥珀中的噬魂鸟,石鸟被缩成了指甲盖大小,困在黄色琥珀里半点不能动弹,瞧着竟有几分无奈的憨态。 *** 回到客栈,谢沂均和周沂宁早已到了。他俩各自捧着一碗热粥,正听隔壁桌的人们议论纷纷。 “昨夜碧水河畔异响,河水倒灌,清早起来看那水位都去了一半,诸君可知为何?” “为何?”便有好事者紧随其后发问。 “为何?自然与那桩八十年前的旧案有关。镇西那姚氏宗祠也垮了,还有人亲眼见到剑冢里飞出一道白光。该是姚家怨灵作祟,被仙家联手剿灭了罢!”有人接过去,三言两语道出真相。 “作孽啊——煌煌大族,一朝覆灭,竟连个埋骨之地也不曾剩下,真是世事难料!”有人喟叹,一边摇头。 “早就说姚氏酿那‘娑婆引’,泄露了天机,毁家灭族云云,都是天谴!” “这么说来,‘娑婆引’这名字,岂不是非常不吉?那我们镇上的酒,今后怕是都得改名字了吧?”有惴惴不安者发问。 “哎——照我说,两个字,不用!咱们普通人,喝个普通酒,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打紧?人家整天飞来飞去的神仙,哪儿会管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喝什么酒?” “话不是这么说的,神仙打仗凡人遭殃,这厌神为祸人间的事,不也才过去一百多年吗?” “一百多年前的事?真真假假,谁说得清!”有年轻的摇头不信,祖辈们的传说早该过时了。百余年前那场弥漫整个中州的战火,像是故纸堆中的一抹灰,被时间的风一吹,就四散消弭,再也看不出最初的形状。 “也许根本就没有厌神,是那令弋公主图谋天下,以剿灭厌神之名,挑起天下动乱,由此造成流血漂橹,尸骨遍地的惨状,可怜!可恨!可叹!” 厌神的可怖已渐渐被人遗忘,生活的琐碎冲淡了死亡的恐惧。 危险的锋刃隐去,人们自然有时间也有精力来指点评判事后真相。 柳沂人带着一身寒意从门外走进来。他眉间怒气犹在,坐下来时震得桌上白粥一晃。 曾弋把新出笼的包子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饭。”随后自顾自地埋头喝粥。风岐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那些犹在高声讨论的人,眼角似有寒冰。 “大师兄又怎么了?”谢沂均悄声问周沂宁。 “不知道,”周沂宁道,“我猜又是追妖没追上。” 了嗔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曾弋灵识里响起来:“殿下,我们在剑冢遇见了一个蒙面黑衣人。” “他……是不是还带着山河鼓?”曾弋问。 “没看清,他速度太快,”了嗔道,“柳仙君没追上。” 曾弋心中一动,看了看垂目喝粥的风岐,心里不知为何浮现一个念头:若是风岐的话,定然能抓住他问个明白,说不定还能将山河鼓抢回来。 “要我去看看吗?”风岐突然抬起头。 曾弋慌忙摇头。风岐放下碗,对她道:“我先去办点事,回头再来找你。”曾弋垂首点头,眼光瞟见他修长结实的手臂似是抬了抬,又压了回去。 这感觉十分奇怪。不过是偶然相遇在碧勒,倒像是成了她的大护法一般。 她抬头看一眼桌上坐着的其余三人,柳沂人太急,谢沂均太莽,周沂宁太吵……还有个了嗔,了嗔好像除了能在灵识里提醒她——还总是提醒太晚——还能干点别的吗? 重活一世,有个风岐, 分卷阅读49 好像……还行。 饭后收拾行李,谢沂均早已牵出牛车。这两日青牛在客栈后院好吃好喝,心情十分舒畅,于是乖乖被套上了车,蹄缓步稳地走来。 “大师兄,跟我们一起坐车吧?咱们门里新置办的,你还没试过呢。”周沂宁眼见柳沂人就要御剑而行,赶紧叫住他。 柳沂人像是没听见。 曾弋便道:“沂人,这街上人多,你贸然而行,怕是要吓到别人。不如先随我们去了镇外,再御剑不迟?” 街上人声喧闹,隔着客栈墙仍隐约可闻。柳沂人难得地收回手,跟谢沂均并肩坐在驾车的位置上。风岐已经先行一步,那位置就给他暂时坐了。 牛车摇摇晃晃上了路,碧勒镇被渐渐抛在身后。 曾弋看着车窗外的小山,山上青草如浪,在微风中拂动。娑婆剑自从到了她手中边分外安静,如今过这山时,却剑身微颤,发出轻微的悲鸣。 周沂宁正在整理他的乾坤袋,此番外出历练,他的纸皮人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只是作为纸皮人的创造者,他至今也没弄明白七娘是怎么变成真人大小的。这个疑问简直令他坐立难安,百思不得其解。 “师叔,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自己做的纸皮人,我都没找到法子把它变成昨晚那样,这姚家七娘是怎么办到的?” 曾弋心下一动,问他道:“你和沂均今早去山洞中,有什么发现吗?” 周沂宁道:“有有有,三师兄一到山洞就气得不行,说自己当时辛辛苦苦挖的坑……坟,不知道让哪个兔崽子给刨了,于是使了一张显影符——大手笔啊师叔,你不知道他攒了多久钱才买的,这一下就给用了……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是个蒙面人,瞧着挺单薄,动作却挺快,跑起来跟一阵黑烟似的……” 他面上突然露出一阵奇怪的神色:“他挖走了洞里所有的洞冥草,师叔,你说他自个儿就跟鬼似的,挖洞冥草做什么?” 曾弋揉揉太阳穴,沂宁的话可真多,要捡重点听才行。只听他继续道:“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出现的时候,地上的坑……坟,已经被挖过了!我们看他在坑里挖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带走了洞冥草。” 洞冥草不是什么奇珍异草,戴在身上只能见鬼,又不能见神仙,抢来也没什么用。只是这草长得极慢,若要大量使用,便需现挖,光靠自己种是供应不上的。 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要用这草?曾弋想起那鬼火们的话,抢夺魂火,重炼无咎鼎,若真如此,那炼鼎的目的是什么呢? 若是风岐在就好了。曾弋揉了揉眉心,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模糊的念头在脑子里飘来飘去,没个头绪。 车窗外传来“笃笃”两声,曾弋拉开窗,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飞进来。 “殿下,”已经被请出来坐着的了嗔突然在灵识里叫她,“这灰雀有些古怪。” 曾弋伸手将灰雀从手臂上放到坐凳上,与了嗔并排,一边道:“有何古怪?” 灰雀在坐凳上挥了挥翅膀,胖乎乎的屁股一挤,差点将了嗔挤到坐凳下去。 “……” 了嗔大师一动不动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之色,像是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个现行,余下的话也吞进肚子里。 车外已是落魂坡,曾弋看了看那日光中纠结的白杨与垂柳,不明白为何会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树种到一起。 白杨憨直,杨柳柔韧,却恰到好处地彼此交缠,织成一片密不可分的树篱。就像姚澄碧和吴铭,至刚至柔的转换,不过一瞬。 那就是……爱吗? 谢沂均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师叔,这小子没说完,他还有事儿瞒着你呢!” 周沂宁忙道:“什么瞒不瞒的,我对师叔还有什么隐瞒,真是的……” “那你怀里什么东西,拿出来给师叔瞧瞧啊?”谢沂均一边晃着鞭子,一边慢悠悠地道。 大师兄柳沂人一声不吭,早已对二人相处模式习以为常,丝毫不为所动。 周沂宁哼哼唧唧了半天,才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嘴里嘟囔着:“我还不是为了给你找挖坟元凶,你这个人真是,恩将仇报……” 那东西在周沂宁手中,张嘴发出无声的“呱——” 正是那只红眼睛的玉蟾。 周沂宁心虚地看着曾弋,手里紧紧抱着玉蟾,生怕曾弋一时不高兴,让他将玉蟾还回去。 曾弋摇摇头道:“沂宁啊,你带它出来,看似救了它一命。可你知道怎么养它吗?救一时,后面还要眼睁睁看它受苦?” “不是,师叔,它应该很好养的,它不挑食的,”周沂宁急忙道,“你看,它吃馒头……” 从客栈带出来的干粮被掰碎了放到玉蟾嘴边,它嘴巴紧闭,任凭周沂宁怎么哄,都不开口。 灰雀和了嗔纷纷侧目。 周沂宁又从袖口里摸出一根草须道:“呵呵呵,不是,它吃草……” 分卷阅读50 玉蟾伸出长舌舔了舔,又用舌头将草根一推,重新闭上了嘴巴。 周沂宁又待从乾坤袖里掏东掏西,却见那玉蟾往车上一躺,一双红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顶。 车顶上忽然出现一幅雾气缭绕的画面,碧勒草覆盖的山洞门口,走过一双白靴,影影绰绰间,便见沙土横飞,一个鹑衣百结的身影直愣愣地出现在画面里。 周沂宁也忍不住道了声:“我靠!” 谢沂均在车外道:“周沂宁,不准学我!” 玉蟾又张嘴无声“呱”了一下,车顶上的画面杳然无踪。它左右摆了摆,艰难地翻身起来,后腿一蹬,跳上软垫,乖乖地蹲在了嗔身边,排成从高到低的一行。 了嗔转头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在傲然的灰雀与乖巧的玉蟾间陷入沉思——自己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呢? ☆、追影 牛车在正午艳阳下穿过落魂坡。 白杨飒飒,垂柳依依,春风吹得人欲眠,车内车外一片安然。 曾弋看那窗外日光流离,树影斑驳,不禁想起许多从前。她拉着阿黛的手,穿过宫殿回廊,穿过花树柳荫,一直跑到御花园的小山坡上。 “你看,那座山,”她指给阿黛看,“那座云雾里的山,最高的那座,就是沥日山。” 阿黛踮起脚尖看,目光像是越过云层,一直看,看了很久,才转头问她:“殿下,你要去那里考学吗?” 树影斑驳,投在她们身上。曾弋点头道:“是修行,不是考学,是学本领。学好了本领,就能做我想做的事!” 阿黛点头,她不需要知道殿下想做的事是什么事。她只知道,殿下想做的事肯定是对的事。所以她只是问:“不带我去吗?” 曾弋拍拍她瘦弱的背,道:“恐怕不行,父王已经帮我选好了伴读。我也不能这样去——我每月都会回来,你等我!” 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一层层覆盖了她们的声音。她不记得阿黛是怎样回答的了。 曾弋伸手去摸怀中的锦帕,阿黛那时候给她装了一摞放在行囊里,每一张帕子上都绣着一只纸鸢。 “若是眼睛进了沙,一定不要用手揉啊,用帕子沾点清水,擦一擦就好了。”阿黛叮嘱她。 她喜欢风,喜欢在风里奔跑的感觉,所以眼睛老是容易被风沙迷住。从前都是阿黛帮她,阿黛不在身边,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只是后来,阿黛就真的不在了。 她也再没有用过锦帕。 怀中锦帕,雪白的锦帕,曾弋触摸到它的时候,想起那个一心一意围着小姐转的燕草,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她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轻轻抽出锦帕。“啪——”一个东西落在坐凳上。 是风岐给她抓的噬魂鸟。 一只神色仓皇,瞪大眼睛正在扑腾的噬魂鸟,被缩小了定在黄色的琥珀里。坐凳上的三只齐齐转身,近处的玉蟾一马当先,长舌一卷,将它吞下了肚。 曾弋瞬间回神,连忙伸手拍它的背,一边道:“吐出来,快吐出来!” 周沂宁怀抱乾坤袋,正昏昏欲睡。一听师叔声音,霎时醒转,看那玉蟾被噎得双眼发直,一张大嘴正“呱”不出来,也吞不下去,红眼睛中几欲落泪。 他赶紧跳起来,一把抱起玉蟾,往上勒它的肚子。曾弋见状,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想揉太阳穴。 车外柳沂人已经准备拔剑而起,谢沂均还在一旁添乱道:“师弟啊,所以不是什么鬼神精怪都能养的,说了你还不信。” 曾弋连忙安抚道:“无事无事,只是怕它噎着……” 话音未落,只见那玉蟾禁不住周沂宁的野蛮处置,双眼陡然圆睁,“噗”地一声,将那琥珀吐了出来,正好打在一直盘膝入定的了嗔大师身上,黏糊糊的唾液糊了他一身。 大师疑惑地睁开眼,待看清身上的东西,不禁再度陷入了人性的沉思——我为什么在这里? 周沂宁正要将玉蟾抱到身前好好教导,却见那玉蟾肚子一翻,双眼一扬,在他手里定住了。 车顶上再次出现了幻影。一个身影迅捷如风,转眼就到了跟前,白烟闪过,便是一片凝固的黄色,一张过于明俊的笑颜在幻影中一闪,一只手便将它握在掌中——正是此石鸟被风岐捉住的时候。 曾弋心道不好,接下来不正是风岐将它送给自己的画面?心中惴惴,正想伸手打断它,却见画面一闪,是月色下的碧勒镇。一辆牛车慢悠悠地晃进镇中,正在向那唯一亮着灯笼的客栈行去。 难道这幻影还是倒着来的? 曾弋心下思量,又见画面一闪,山中碧树成荫,山下桐溪烂漫,正是太荒山山脚。绿叶下冒出了牛车的头,驾车的位置上有个深蓝色的身影,与身边人相谈甚欢。尚不及看清他的脸,便见他手一扬,寒光闪动,似有一物破空而来—— 幻影随即一晃,陡然向山间坠落。青牛被惊得扬蹄便 分卷阅读51 跑,车身左歪右歇,瞬间失控,直向那悬崖边跑去。纵使幻影无声,只看着那惊险画面,都能叫人忍不住发出连声惊呼。 周沂宁已经吓傻了一般,手中托着玉蟾,动也不敢动。 车身失控的瞬间,那道蓝色身影已经飞身而出,一手回身又再射出寒光,另一手伸手托住已半身在悬崖上空的车身,将其往后一拉,生生将那即将跌落悬崖的车身拉回悬崖之上。 “妈……呀……”周沂宁翕动嘴角,颇有些后怕地感叹。若不是风岐出手,只怕自己已葬身桐溪河。 了嗔看得目不转睛,身侧灰雀俾睨一望,十分傲然,仿佛那出手相救的不是风岐,而是它灰雀本雀。 幻影中光影急速划过,想是那噬魂鸟被风岐飞刀击中,正如落石般直直冲向悬崖下,转眼间便只见山石嶙峋,树枝枯杈混乱地划过眼前,绿叶残破,片片翻飞,随后便是碧水一汪,兜头罩下——噬魂鸟落进了桐溪河。 周沂宁手已麻木,眼下十分想将手中烫手山芋放下来。不料幻影又再变幻,出现了太荒门内景象。 曾弋伸手定住周沂宁已然有些微颤的手,抬头凝神看着幻影中的画面。门内绿树如往常般稀少脆弱,从高处俯瞰便有些纤毫毕现的意思。那噬魂鸟像是靠近了李沂世的炼丹房,正鬼鬼祟祟地往里张望。幻影里出现了笼中那只一动不动的噬魂鸟,仿佛听见了窗外的扑翅声,突然凝神转头,对着窗户方向露出一副凄然之相。 这是什么表情?曾弋头疼地看着画面,却见那画面一闪,像是窗外的噬魂鸟躲到了屋檐下,随即便见李沂世和掌门走进炼丹房。 噬魂鸟又偷偷滑下屋檐,悬停在窗外准备伺机相救。只见李沂世从手边取了一粒丹丸,蹲在那笼中鸟身边,要将那丹丸喂进它口中。 窗外噬魂鸟见状,情急之下不禁扑腾出声。掌门闻声,立刻冲至窗边,炼丹房内突然白光大盛,桌上有道熟悉的黄符突然燃起来。 追影符燃了。 曾弋手指一阵紧缩,只见白光笼罩之下,笼中鸟、李沂世,窗边的掌门,一瞬间全不见了踪影。 白光散尽,只看见空空如也的铁笼,和旁边四散一地的书册与空白的符纸,山风吹进窗棂,翻了几页书,将符纸带至半空,复又无力缓缓跌落在木格上。 人去楼空。 周沂宁手直抖,再也捧不住那冰凉的玉蟾。恰好玉蟾也将幻影掏了个空,双眼重新恢复正常,肚子一抖,腾身回到了坐凳上。 车顶恢复正常,曾弋却着了慌。那噬魂鸟会将掌门他们带到何处?若是回到了它的主人那里,那……若是厌神,若是厌神…… 她伸手向已经呆住的周沂宁道:“符纸有吗?笔呢?” 周沂宁手忙脚乱地将乾坤袋头朝下一抖,纸皮人跌了一地,中间夹着一沓空白的符纸。他又从袖口中掏出一支丹砂毛笔递给曾弋。 丹砂毛笔摘了笔盖,笔尖便在空气中迅速柔润。曾弋无暇观赏,拿了便往黄符上刷刷数笔,绘了个之前留给李沂世的“追影符”。 会不会出岔子,现在先不管了。碧勒镇一行,已经过去四天,若是他们被厌神拿住了,若是他们被厌神拿住了……曾弋的头脑里乱哄哄一片,脸色白得像纸,只觉得周身冰凉,如入冰窟。 “沂人,”冰冷的指尖绘完追影符,曾弋稳住声音开口道:“你执剑护法,沂均、沂世,抓稳了。” 她一手将坐凳上的三个小东西往怀里一揽,一手燃起手中符咒,随即集中心力道:“追!” 耀眼的白光在落魂坡下突然绽放,惊飞了山鸟。一辆奇怪的牛拉马车消失在绿柳荫浓之处。 …… 嚓—— 呜呜—— 一阵怪风突起。黄沙漫卷,烟尘蔽日,间有惊呼声传来,沙粒打在刀剑上的颗粒声依稀可闻。 沙沙—— 风声渐息,浮尘缓缓落下,一望无垠的沙丘上,突然从天而降一辆牛车。 少年的惊呼声伴着牛车一同落地。片刻后便见那驾车的人抖落一身沙尘,打雷般的嗓子吼道:“周沂宁,你鬼叫鬼叫什么?!” 一名执剑青年已经轻捷地翻身落在黄沙之上。少顷便见车帘拉开,钻出一个脸色发白,发髻凌乱的青衣少年。 曾弋紧随其后,翻身下了车。一见这黄沙漫漫的景象,不由得有些吃惊。突觉脚下沙尘一动,便听见有微弱的声音响起,像是捏着鼻子说话:“我说,仙君,能不能劳驾先将这车驾挪一挪?” 谢沂均循声一看,发出一声“我靠!” 只见沙丘中似乎“长出”一颗头颅来,满面风沙,须眉皆黄,一双眼睛被风沙迷得睁不开,只能将手笼在鼻前,艰难地发了声。隔着黄沙,隐约可推测那车轮正压在他肩头。 这真是太不巧了。谢沂均赶紧用鞭子戳了戳那陶醉于苍莽黄沙的青牛,将沙中人的肩膀给让了出来。 “劳烦再……再往前挪点……”那人口中似乎吃了口沙,含混不清地继续道。 分卷阅读52 于是勤勤恳恳的青牛又将牛车往前拉了半步。 “哎……呸……出来出来了!”那人连呸了好几下,“天降青牛,青牛!老君显灵啦!!” 只听得“哎呀”“呼”之声迭起,转眼便见黄沙中呼啦一下冒出了若干脑袋,都在不住地抖着头上脸上的黄沙。 那人又连呸几下,高声道:“老君显灵,我们有救啦!” 周沂宁定在原处,半点不敢挪动,生怕再踩到什么。柳沂人一向只有在捉妖时才显出几分生动的脸上,此刻满是茫然的诧异。谢沂均安顿好青牛,翻身下来,一手按住腰际长刀,犹疑止步。 沙中“长出”的头颅顷刻间“长成”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人,突如其来地冒出沙丘,将牛车团团围住。 只见那领头之人伸出蒲扇大掌在脸上擦了擦,露出一张虬髯大脸,是个作行商打扮的大汉。身后一干随从,尽皆魁梧结实。只有一个瘦弱文士状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领头人身后,正斜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曾弋一行。 此时天际风烟俱静,万里黄沙间只剩斜阳。两帮人马就这么相互打量,突见那大汉嘿声对着曾弋拜下去,口中道:“仙君在上,请受老夫一拜!” 曾弋后退一步,条件反射般回礼,不明白他这正当壮年的模样怎么就成了“老夫”,却见他伸手在脸上一扯,虬髯大汉转眼变成了个花白胡须的老者。 身后文士阻拦不及,只来得及叫出声:“大……大……伯!” 老者对身后摆摆手,继而道:“夏泽,不碍事,这几位仙君一看就是道骨仙风,你看,还驾了老君的青牛,不用担心。” “那也不必……”名唤夏泽的文士仍旧不放心地审视了一圈牛车旁的众人。 老者举起右手,止住他的话,只道:“诸位仙君,老夫姓封,此番带家中子侄路过此处,却因风沙被困,迷失前路,还请仙君慈悲,带我们出此困境。若是能出此丘,到得城中,小老儿必有重谢!” 曾弋左右看了看,谢沂均与周沂宁皆指望不上,柳沂人更是远在牛车另一边,只能自己开口。她心中焦虑,语速便有些快:“封老伯不必客气,请问您在这风沙中困了几日?可曾见过其他人?” 封老伯略一思忖,道:“我们在这风沙中迷失已有三日,不曾见过其他人。不过……” 他转身看了看身后,对家丁中一个面目敦厚的青年道:“冬晖,你那日说见到了什么?” 那名叫冬晖的家丁便略向前迈了一步道:“禀大……老爷,那日我们进这沙漠前,我曾见有白光闪过,随即便有几个影子落在沙丘边缘,其中似有一只大鸟。” 曾弋心头猛跳,忙问:“这位大哥,可看清楚是几个影子?” 冬晖皱眉想了想,道:“一开头或许是三个,后头就……”想了片刻,他抬起头,对曾弋抱歉道:“有点远,看不太真切。” “你确定其中有一只大鸟?” “这个确定。”冬晖点了点头。 曾弋悬着的心终于缓缓地落了地,看向冬晖所指的方向。 那不是沙丘边缘,而是充满未知的黄沙深处。 ☆、鬼市 曾弋迈步欲行,突然想到一事。她将柳沂人等三人召集到跟前,问道:“掌门和沂世身上,有没有带着你们的东西?” 周沂宁挠了挠头,表示掌门和二师兄对他的纸皮人虽认可,但还不到随身携带玩耍的地步。谢沂均的生活里除了长刀、青牛和花花草草,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柳沂人更不必说,他整个人仿佛只为三个字而动:有妖气。 追影符将他们送到此处,可见此处便该是掌门和沂人跌落的地方。冬晖在进入沙漠前看到的“沙丘边缘”,其实并非边缘,以他目力所及,根本望不到边——这本该是行经沙漠必备的常识。 一念至此,曾弋不禁有些奇怪:“老伯,您这一行途经沙漠,却不曾请个向导吗?” 封老伯捻须笑答:“仙君敏锐,向导也是有的,只怕是被风沙迷了眼,又被老君显灵给吓到了,一直不敢出声。老白,你来——” 一众家丁往旁一让,便闪出个身形瘦小,略显佝偻的老人,看着约摸六十来岁,一双眼睛在风沙侵蚀下,已略有些浑浊。他朝曾弋行了个礼,瑟缩道:“小人给仙君请安。” 曾弋心知自己虽说算起来有快两百岁高龄,如今看着却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这位老向导称她一声“仙君”,也不过是借了封老伯的面子,于是连忙伸手将他扶起来,一触及他手腕,心下便一惊。 他有一手臂触之如木棍,光秃秃、硬邦邦,与另一手臂正常的温度和触感截然不同。再定睛看他手掌,果然有一手用绷带绑得极为严实,让人想起躲在极乐神像身后的梁万千。 向导老白像是察觉了她的异样,更不自在,垂目低首道:“仙君勿怪,小人早些年在沙漠里遇了险,受了点伤,所以这手便与旁人……有些不同。” 分卷阅读53 曾弋心道,这沙漠中果然有古怪。便含笑点头,说声:“不容易。”随即指了指脚下,道:“您可知此处为何处?” 老白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封老伯,便听封老伯道:“你知道些什么,都告诉仙君。” 老白嗫嚅道:“若……若小人没有看错,这一带便是……黄沙鬼城。” 曾弋举目四望,只见茫茫黄沙,起伏绵延。碧空中仅有一轮烈日,此刻正是午后,一片耀目金光,照得四下刺目。远方天际蔚蓝处,隐约可见氤氲水汽。 没有半点城池的痕迹。 追影符不会有错,若是真落脚在此,要么是陷入流沙,要么被什么东西抓走了。身陷流沙,以掌门的功力,定然能带沂世脱身。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被困在了某处。 “黄沙鬼城?”周沂宁奇道,“这里曾有座城?” 老白道:“是……也不是。说有座城,其实见过的人极少。都说‘日见鬼市,夜逢鬼兵’,传说这鬼城便是一百多年前战死的士兵们鬼魂居住的地方,每月至阴时刻,便会出现在沙漠中。也有人说此地原为无诸古城,一百多年前城中曾现神女,城中人祀奉不周,便天降流火,将全城烧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城池,由此便成了‘鬼城’。” 封老伯笑眯眯地听老白讲,像是头次听说。他那面色不善的侄子封夏泽站在身后,目光却投向远方天际处。 周沂宁听得云山雾罩,偏又津津有味,于是追着问道:“那这里究竟是战死士兵的鬼城,还是那被一把火烧了的空城?” “当然是鬼城,你看这周围黄沙漫漫,哪里有半点残垣断壁的痕迹?”谢沂均劈头便道。 “我看未必,”封老伯开口道,“否则老白大可以只说鬼城的传说,不必再提及第二种可能。” “正是,”老白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清明,像是一瞬间恢复了年轻时的神采,“只因小人……曾亲眼见过那空城。” 众人不禁一愣。只听那老白继续道:“不仅亲眼见了,还被困在其中,差点出不来……我这手,便是在这城中受的伤。”他苦笑一声,缓缓解开了左手绷带,如枯枝般黑瘦的手掌便呈现在众人眼前,那枯焦之处一路向上延伸,一直没入袖管中,令人望之心惊。 家丁中人有人脸色白了白,封夏泽神情中也有一丝紧张乍现而逝,封老伯却神色未变。他拍了拍袖口上的尘土,随口道:“老白是有福气的,我们有你带路,又幸有仙君同行,自然会平安走出这沙漠。” 老白愣了一愣,像是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肯定,顿了顿才道:“谢大……老爷。” 曾弋脚在沙丘上踩了踩,未觉有异。她抬眼看向天际处,黄沙似在水汽中蒸腾。 不对。这向导一辈子跟沙漠打交道,不该如此轻易便被困沙漠;即便被困三日,听其语气,也不该如此瑟缩胆怯,更不会因封老伯一句话又重生胆气。 是哪里不对?曾弋不由得想起风岐那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神。要是风岐在就好了。 “依您所见,现下我们该往何处行?”曾弋按下思绪,转头问老白。 “……向西。”老白犹豫了片刻,伸手指向那日光下黄沙中水汽氤氲之处。 他话音尚未落地,便有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天边随即腾起一道黄色巨浪,飞速向他们逼近。 “又来了!”家丁中有人低呼了一声,众人分头向那沙丘背面滑下,转头躲避。曾弋将身侧的周沂宁一拉,翻身滚到沙丘边,隔着牛车车轮的缝隙观察了下四周。 “师叔,怎么你躲风沙也这么有经验?” “闭嘴,埋头!”曾弋一把拍下周沂宁的头。 柳沂人腾身去帮谢沂均遮住青牛口鼻,转眼那天地间便被滚滚而来的黄沙漫布。风声呼啸如鬼哭,曾弋只觉得熟悉的沙砾割过皮肤之痛又再袭来。她紧闭双眼,在一片昏暗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轮回台前沙海幻境中的身影。 他在沙尘里那么拼命,是想去哪儿呢? 是什么人,还是什么地方,让他非见不可,或是非去不可? 风大力吹刮,像要将牛车卷上天去。那牛被两人压住,复又遮住口鼻,只能焦躁地甩动四蹄。沙尘泼天,风声中夹杂着沙粒冲刷车篷的声音。 如此这般末日景象,整整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待得风声渐息,沙尘归位,天地又重新变得清明。 曾弋弓起身,抖落身上的尘土。周沂宁一边擦着脸,一边“呸呸”地吐着沙。 身后众人又再悉悉索索地从沙里冒出来,经过一次风沙掩埋,第二次显然多了些经验,封老伯在冬晖的搀扶下起身——虽然他看起来远没有到需要搀扶的时候。 老白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曾弋身旁,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嘴角因为紧张而略微向下。 “来了。” 他张了张口,这句话像是从胸腔里冒出来一样沉闷。 一干人等刚刚抖干净身上的沙土,此刻又全都盯着一处,几乎忘了 分卷阅读54 呼吸。 只见沙尘散尽处,远方天际间,突然多出了一个耸入青天的高塔,数不清有多少层。 高塔之下,似有城池。 “是鬼市!”老白低低的声音中夹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惊惶。 封夏泽的脸色再度白了白,封老伯身后众家丁在听闻鬼市的一刹那有过一丝紧张,随即神情宁肃,瞧着比寻常人家的家丁更为可靠,一看就是经年历练的精兵强将。 那鬼市似能随风挪动,转眼便到了近处。高塔浮屠,下有佛寺,轻烟袅袅。又有男女老幼,穿着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闲行集市,人来人往。 集市不大,货物不多,满眼都是灰扑扑的颜色,但其中行人神色安然,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模样。市中叫卖之声、小儿嬉闹之声、妇女家常之声……汇集于一处,隐约可闻。 曾弋看着这边关小城的热闹集市,便有片刻失神。 只听老白又叫道:“老爷!诸位仙君!快退!此幻境可惑人,一旦被困幻境,就真出不来了!” 谢沂均一听,赶紧将青牛从那车辕上解下来,赶着它一路向后退。偏偏那幻境如同听得懂一般,愈加飞快地接近沙丘。 众人只得一阵拔足狂奔。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刚刚止息不久的狂风,又一次席卷而来。 “呜呜——”风沙漫卷,转眼便天昏地暗。这一会狂风似是憋足了劲,直将曾弋卷得双脚腾空,打了几个滚,直直往山丘下摔去。 灰雀与了嗔还待在她怀中,这一摔便纷纷扑出,灰雀焦急地扑腾双翅,一边还伸出鸟嘴,想要叼住曾弋衣领。了嗔跟着曾弋猛跑了几步,似想在沙尘中将她撑住。 曾弋护住头,顺着惯性滚下沙丘,身子撞在一个坚硬物体上,瞬间止住下跌。 沙丘上的风还在盘旋着,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空中弥漫着纷飞的沙粒,模糊间只能看见几个滚落下来的身影。 这风太奇怪了。像是要赶着他们到这里来一般。 曾弋回手摸了摸刚才拦住她的东西,表面粗粝,像是岩石——好像还刻了字。她坐起身,转头看向自己指尖触及之处,字迹在风沙里有些模糊了,她在掌心中描摹了半天,一时认不出这鬼画符般的文字。 此刻所在是一片高矮不一、形状各异的巨石阵。挡住她的,恰是其中一块,风沙中依稀还有些圆润的轮廓。 掌门他们有没有可能正好滚到了这里? 这一阵狂风又再停息。曾弋十分熟练地抖落身上浮尘,站起身看了看。四周一片荒芜,除了嶙峋的怪石,便是些零落奇形的枯枝。 沙丘上的众人陆续从巨石中走出,正在四下打量。太阳已渐倾斜,日光斜斜地洒下来,给这阵中怪石铺下诡异的影子。 曾弋身后的巨石,却是这阵中最高者。她绕到巨石正面,突然“咦”了一声。 这不是巨石,是一具石像。 准确而言,是一个石像的半身像。看这石像面目优美,神情慈悲,发髻均藏于白纱之后,故而背面并未雕刻发丝,平滑之状有如被风沙磨平的岩石,曾弋撞上来时便未发现异样。 如今转过来一看,方才发觉这神像瞧着实在有些眼熟。几步之外,又有一小块突出的石头,细看也有雕刻纹路。 曾弋站在神像面前,一百多年的时光飞速在脑中闪过——这是在哪儿见过呢? 她转身看了一圈这巨石阵,好似突然明白了。 “这是……”她脑子里闪过许多名字,“这是……” 却听老白陡然开口道:“不要看她的眼睛!这是……目天女。老爷,诸位仙君,这就是那无诸古城的遗址。这神像,便是目天女,诸位听我一言,不要看她的眼睛。” 他别开头,喃喃道:“就是此处,就是她。” 众人听他道来,才知原来这老白在还是小白的时候,曾受一位富商所托,带他们送一批货过此沙漠。富商本不必亲自出行,只是他有一小女儿,不知何故听说父亲的商队要经过无诸古城,便吵着要跟来看一看。富商素来爱此幼女如掌上明珠,亦有意教养以传家业,故而带上幼女,亲自出行。 富商家的女儿教得极好,既不娇气,也不颐指,待人客客气气,行事大大方方,脑子也十分清楚够用,于是商队中人都颇为爱重。一路行至此处,尽皆无事。众人只盼着过了这沙丘,便可穿过沙漠,顺利抵达终点。 孰料,当夜便有一阵妖风,将商队吹得七零八落。小白和富商被沙尘裹挟着,滚进一片城池废墟。富商左右寻不到女儿,只得四下寻找,却见那小女儿正跪坐在一座神像前,定定地仰视神像,状若无魂。 富商一路要跌跌撞撞前去,想要去拉女儿。小白也赶紧上前,不料这一抬头,却被吓了个正着—— “月光下,那目天女双眼流下两道血泪,神情十分阴森可怖。我瞧着十分古怪,便要将他拉走,就在这时……”老白顿了顿,又道,“鬼兵来了。” 曾弋心头哦了一声,随即在灵识里呼唤了嗔。b 分卷阅读55 r   “大师,大师,在吗?” 过了半天,了嗔才慢吞吞地回应道:“殿下,何事?” 大和尚自从被玉蟾的唾液黏了一身,就始终闷闷不乐,许久不曾开口。曾弋对其遭遇表示同情,道:“大师,你可还记得有一世,我掌中莲还没开,你便先到了?” ☆、无诸 了嗔半天没吭声,过了许久才道:“不记得了。” 曾弋道:“哦,好吧。”这两百年跟大和尚打交道的经验告诉她,和尚不想说话的时候,拿铁棍也是撬不开的。她立刻转移注意力,去听从前的小白如今的老白讲过去的故事。 老白沉浸在回忆中,面色不知不觉又惨白了一层,眼中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庆幸,双目望着黄沙,道:“谁能想到呢……” 鬼兵来如飓风,瞬间便将整个山丘淹没。一时间所见尽皆黑雾煞气,小白与那富商眼见着目天女面上显出凄厉凶狠之相,吓得无法动弹。那富商的小女儿却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只身冲入鬼兵中,小白只听得身后痛呼惨叫连连,鬼兵本就非人,那惨叫声从鬼兵嘴里发出来,更令人如坠阿鼻地狱。 狰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鬼兵队伍,被挡在身后咫尺之遥。富商爱女心切,挣扎着想要转身去救,却在转头的一刹那被吓得险些晕过去。 只见他那娇弱的宝贝女儿站在群鬼当中,白衣上尽是猩红血痕,双目赤红,发丝凌风,正与恶鬼撕斗。那模样,教人分不清是神灵还是恶鬼。 “若说她是恶鬼,她又在救我们;可若说她是神灵,那模样真的……”老白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比恶鬼看着还教人害怕。” 曾弋点点头,像是在认同,又像是在思索:“那依你看,神灵应该是什么样子?” 老白顿了顿,有些意外地答道:“……神灵法力无边,总不该这么,这么……” “这么狼狈,”封老伯接过去,“这么凶相毕露,这么杀气腾腾。” 老白猛地点头,封老伯每个字都说在他心里。“对,就是,神仙么,就该轻飘飘,仙气飘飘地,随手一挥就将鬼兵都灭了。” 曾弋笑道:“说不定那姑娘也只是救人心切,在拼命而已。一个凡人,怎么能跟神灵比?”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又自嘲一笑,道:“再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神仙?” “不是的,有的!”老白却几乎激动得要从地上跳起来,“仙君,真有的,那时候我和秦老爷都觉得,完了完了,这辈子就交代在这儿了,可是身后却突然白光一闪,好像佛祖降临一样,半空里一声佛号,鬼兵就全都消失干净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真是假。太阳已经落到了沙丘那一边,将沙丘的影子长长地拉下来。目天女的神像在落日余晖中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神像面容显得更为慈悲宁静——若是老白不说那句“别看她的眼睛”,估计大家还都不会刻意去看,可如今听了老白一番过去,再联想起那双月色下流出血泪的可怖画面,大家反而有意无意地要去关注那双眼睛了。 沙漠里的风停下来,便可听见小虫在沙粒与枯木间爬行的窸窣声。封老伯招呼着家丁们做好过夜的准备,曾弋见谢沂均将青牛交给周沂宁,转身往沙丘去。 “你三师兄去做什么?”她问周沂宁。 周沂宁难得地没有在背后拆台,伸手一指道:“他说那车是掌门专门给你准备的,不能随便丢在那儿。” 曾弋顺眼望去,只见谢沂均正手脚并用地往沙丘上爬,身旁是背着手踩在银白剑身上,仿佛逆向滑着沙玩的柳沂人——他俩正各显神通,往那沙丘顶上已经被半埋进沙尘中的牛车行去。 又红又圆的落日挂在沙丘上,牛车剪影正居其中,望之如画。曾弋盯着余晖中的两个身影,心头忽觉一暖,刚才听完老白讲述之后内心那股冲突不去的气,像突然就消了许多。 封老伯手下家丁动作十分利索,已经捡来枯枝准备生火。他们这火堆放得十分巧妙,正在那目天女神像头颅之下,封老伯往天女下巴那儿一坐,家丁左右散开护卫,便可以既不惧风沙,又不怕血目。 柳谢二人已将牛车连拖带拽弄下山丘,斜斜靠在天女左肩,正好将那神像与旁边支楞出来的雕痕小石连在一起。周沂宁伸手在小石上一拍,对曾弋道:“师叔!这里坐,这石头大小靠背刚好!” 曾弋点头过去,坐在沙地上,周沂宁说的对,这高度正好可以将肩颈倚上去,小寐极佳。 封老伯见状,十分灵性地让家丁将柴火堆往曾弋方向挪了挪,自己也跟着挪到了神像耳下。封夏泽一撩袍角,坐在他右侧,头顶正对着神像弧度优美的下颚。家丁们两人一组,围在火堆另一侧警戒。 牛车边的曾弋一行则有些随意。谢沂均从干粮袋里掏出馒头,拿长刀切了片,叉在火上烤。周沂宁盘腿背靠车轮而坐,又从乾坤袋里掏出玉蟾来看——自打进了沙漠,这小东西的红眼睛就一直半睁不睁,恹恹欲睡,精力十分不 分卷阅读56 济。了嗔不知何时爬上了青牛的背,此刻正对着东升的弯月打坐。 封老伯示意老白到他身侧坐下,让冬晖给他一个酒囊和几条肉干,自己也拿着根肉干撕起来,边撕边随意道:“老白,喝两口酒——你这手也是那次受的伤?” 老白包着绷带的手托着酒囊,灌了口酒润了润喉,“咕咚”一声像是吞下了数十年旧时光。 “正是。”他放下酒囊,目光飘向火堆之外的远方。 那夜鬼兵消失干净后,小白和秦老爷两人犹自抱头,在沙尘漫天里瑟缩许久,方才探头察看。不出意外,秦家小女儿已葬身黄沙,秦老爷将她从黄沙中刨出来,却见白衣上只余沙尘,并无半点血迹。事至此,两人都觉得方才月光下的诡异画面,竟如同梦境,梦醒后无一处可寻。 “我寻了匹马,帮秦老爷将女儿尸首驮着出了沙漠,回家后不久,整条左臂便起了变化,”老白看了眼绷带,“当时就想,秦老爷这样年过半百,痛失爱女,与他相比,我失了条左臂算什么。只是……时日一长,人们过这沙漠时,再没见到目天女的踪迹,于是便纷纷传言我是……说我是……在沙漠里害了人,日日有鬼找我,我发了疯,因此放火烧了条胳膊。” 老白嘶哑的声音还在夜风中回荡,他沉默地又仰脖子喝进一口酒。曾弋抱膝靠在石头上,看着天边那轮弯月。 众人一时沉默,只听火堆中柴火噼啪轻响。月亮将大漠照得一片莹亮,目天女的神像圣洁如玉。封夏泽突然开了口:“白老先生,您说的这个目天女,与无诸国又有什么关系?” “……神女现,无诸兴,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说法,”老白静默片刻,像是要把憋了半辈子的话一口气说完,“传说中,无诸国是因为无诸神女而建。” 原来,这无诸国本是沙漠边缘一片废弃的城垣,栖留的多是些穷凶极恶的流亡之徒,或是家贫无计的逃荒之人,在这神鬼不辨,善恶难分的地方,逐渐聚集起一个镇落。这片无主之地不断扩张,接纳着那些不得不抛弃过去、丢掉身份的人,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招来了凶残的亡命徒。 杀戮席卷了这座无主的城池,悲鸣痛哭之声上达天庭,于是天帝命无诸神女降世拯救城池中百姓。在那片鲜血淋漓的尘世中,凭空出现了一座无诸神女像。神像双目无瞳,身刻偈语,怀抱琵琶,右手臂上还卧着一名降世的罗汉——就是后来的无诸国君。 历经患难的人们将这位降世的罗汉簇拥上国君之位。罗汉无奈,只好以佛偈之名,建无诸国,明纲纪、弘佛法,带着一帮无处可去的流民,历尽七载艰辛岁月,在沙漠中建起一座繁盛的佛国。 众人听得神思恍惚,眼前这荒颓的巨石阵与繁盛的佛国景象相去甚远,那个藏在历史图景中的小国,仿佛已在墨蓝的天空下化作剪影,只留一道寺庙屋檐下悠远的风铃声。 “……后来呢?”风铃声远去,是封夏泽开了口。 老白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拧上酒囊盖,道:“……佛国日盛,中州之地的国主也起了戒心,还没等他派人来探,这无诸国的国君,就圆寂了。” 无诸国国君登位后也不曾还俗,只说以僧人身份,代为管理国家。无诸国建国七年后,国君将国主之位传给他选定的继承人,次日便在神庙中坐化了。当下举国哀戚,行三年国丧之礼。岂料三年后,大难突降,不知为何,无诸国中居民一息间尽数消散如烟,黄沙莽莽间,仅留空城一座。往后百余年,尘世变幻,白云苍狗,黄沙覆盖了昔日城楼,传说中的无诸国便湮没在历史长河间,连史书上也不曾留驻一笔。 “这……无诸国不是上天庇护之地吗?怎么又遭大难?”周沂宁十分不解,“难道真的是祀奉神女之故?若是因此而降天火惩罚他们,那他们也太惨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老白道,他的眼光仍旧停留在火堆上,“无诸国的事都是小时候我爹给我听的,要不是……要不是我亲眼见到这尊神像,我自己都不会信。” “您是说,这尊叫目天女的神像,就是从前的‘无诸神女’?”曾弋听明白了,她低头在面前的沙土上绘出两个字符,“‘无诸’便是这两个字吗?” 老白侧头看了那字符一眼道:“仙君,我……不认得。但我认得这尊神像,她的样子,我一辈子都……” 封夏泽看了看,又在掌心中描摹了一番,道:“不错,正是‘无诸’二字。” 封老伯神色沉沉地点了点头。一阵风吹得火堆乱跳,众人一时都没有开口。天边弯月如钩,了嗔仍端坐在青牛背上,夜风令他袍角轻微颤动。曾弋轻轻靠在石头“椅背”上,在这墨蓝天际下,这火堆边,这万籁俱静中,飘远了思绪。 沙漠中有漫天繁星。沙漠中有沉醉晚风。细沙穿过指尖,温暖又温柔。 曾弋没来由地想,风岐此刻在做什么呢? 她抬头望向深深的、渺远的苍穹,感觉满天星斗都化作了他的笑脸。 太多年没有想念过一个人,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无牵无挂的感觉赐予她安心,也赐予她 分卷阅读57 孤独。 有人拿出埙,篝火边便响起了苍凉的古调。前尘往事从曾弋眼前一晃而过,她耳边仿佛响起了许多人声。 “城要塌啦,快走啊……” “妖怪!是妖怪啊!!救命啊——” “殿下会救我们的!” …… 无数妇幼在嚎哭,无数男子在嘶吼。 她睁开眼,封老伯已经微眯着眼,靠在神像肩头睡着了。封夏泽正严肃甚至有点严厉地看着她,耳边声音突然潮水般消退。 曾弋看着封夏泽不自在移开双眼的动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又再靠上石头,闭上双眼,陷入一片遥远的嘈杂。 不对——曾弋突然睁开眼睛,那些声音,是从她身后的石头上传出来的! 她又将耳朵轻轻地靠上石头,果然,那些男女老幼的声音便如潮水般,再度涌进她的意识。 在这一片哭喊尖叫声中,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沂世,你还能动吗?” 是掌门!掌门和李沂世! 曾弋屏息再听,似有风声呼啸,李沂世的声音嗡嗡作响,听不清内容。 “了嗔,”曾弋看了眼熟睡的封老伯和喝了酒已经迷糊的老白,在灵识里呼唤现在唯一可能解惑的人,“大师,这沙地下是什么地方?” 了嗔似是肩膀一震,大概被她突如其来的呼唤吓到了,半晌才回应道:“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到了掌门的声音,”曾弋道,“从地下传出来的。地下还有东西?” 了嗔已经转过身来,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她。 “有。” 曾弋正欲开口,突听谢沂均和冬晖同时发出一声暴喝:“什么人!” 柳沂人更快一步,已经斜掠过去,一剑挥出—— 一道黑影一闪,转眼便没了踪影。 ☆、鬼兵 “唰——” 远山剑刺在黄沙中,柳沂人足尖一点,朝黑影消失的地方追去。那黑影却仿佛惊慌之下失了方向,竟反身朝目天女神像身后跑。 封家一众家丁已齐齐拔剑,分头围了上去。柳沂人轻巧地翻身跃上神像肩头,正准备飞身一剑刺下,突然神色一变,发出一句轻微的“咦”。 “她她她……她……她变了!”家丁中有人突然指着神像惊呼一声。 曾弋闻言抬头,月光下目天女的眉头倒吊,没有瞳仁的双目泛起一丝血气,嘴角向下拉扯,现出阴森悲苦之相,那模样既像是诅咒,又像是哀哭,教人见之胆寒。 老白的酒已经醒了一半,双手撑地退到了牛车边,正靠在车轮上瑟瑟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来了,来了……” 神像后的身影早已不见了踪影。天地间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汗毛直立的似狼非狼的嚎叫,细听又如人声凄厉呼号。风中逐渐弥漫一股腐臭的死气,像寒冰过境,将周遭一切寸寸冰冻。 众人停下手中动作,越过神像望向她身后,一丝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若有似无的铁甲撞击声从沙丘另一边传来,夹着仿佛漫无止境的窸窣声响,一片黑压压的阴影出现在牛车曾被掩埋的沙丘顶上。凄冷的月光下,只看见朽坏的惨白手骨从斑驳的盔甲间伸出,残缺不全的毛戈长刀上挂着黑色血迹,隐隐泛着磷光。 鬼兵来了。 曾弋仔细端详了其中几个丢了头盔的兵士尊容,不禁有些乍舌。她在灵识里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大师啊,我上次真是用手撕的吗?” 这次了嗔答得十分利索:“是。” “……亲身上阵,手撕厉鬼,啧……你怎么不拦着我?” “来晚了,没赶上。” 曾弋摇摇头,准备取出袖中浮生鼓,了嗔奇道:“不拔剑吗?” “怎么?” “我记得鼓声对鬼兵无用。” 是了,她应该记得的。 曾弋悻悻地缩回手,将食指往唇边送,道:“老了,忘了。” 了嗔见她宁可咬破手指绘神隐符,也不肯背过手去拔剑,不由得叹了口气。此时云朵飘过月牙,遮住了天地间仅剩的一点微光,霎时阴风阵阵,飞沙走石,目天女双目倏地垂下血泪。 沙丘上的鬼兵在暗夜中一动,随即如灭顶浪潮般奔涌而来,大有摧枯拉朽、吞噬一切之势。沙丘发出轻颤,像是大地悲鸣。 从前他们可没这么凶残! “退后!!”曾弋向前一步,站在神像侧方,发丝凌乱地飞舞在空中,一手食指鲜血淋漓于半空。 她血符才起了个头,就见鬼气森森的腐骨已到跟前,于是疾退几步,堪堪站稳便见白影一闪,柳沂人已执剑冲进鬼兵幢幢黑影。 “回来!”她伸手向柳沂人后心一抓,便隔空将他拽出鬼兵阵中,随即往后一甩,落在正准备冲上前的谢沂均和周沂宁跟前。两人面色惊恐地对望一眼,竟不知 分卷阅读58 道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师叔有这么大力气,弯腰扶起大师兄的同时,脚步不由得生生顿住。 曾弋手中画符动作不停,口中又再重复道:“都退后!”她语气中有种不可置疑的气势,在诡异可怖的光景里生出令人无法违抗的威严。 封夏泽搀住封老伯,疾步往后退去,脚步踉跄还差点摔了一跤。冬晖带着家丁护在二人身前,随同退后。一行人根本无暇顾及此刻狼狈与否,只能本能地执行脑海中听到的唯一命令:退后! 鬼兵如乌云般旋即逼近,曾弋耳听一声□□,心道,不好,是老白!老白上半夜喝的酒,尽数化作了下半夜的冷汗,此刻正挣扎着想爬起身,却在重重鬼影里吓软了腿。 锋利无情的黑云转眼便要将他吞没。曾弋咬咬牙道一声“冤孽”,将手中神隐符往身后众人头顶一抛,同时猱身往老白处一扑,在一片“师叔”“仙君”道惊呼声中,扯着他躲开里一支磷光长矛。 长矛入沙,扎起一片尘土,曾弋脚尖勾住长矛,用力一拖,那鬼兵还未回神,就重心不稳,直直摔下地来,一颗头骨嶙峋、饱经沧桑的脑袋骨碌碌滚落,与老白大眼瞪小眼看了个正对,似乎还意犹未尽般跳了两下,直跳到老白跟前,歪斜着空无一物的眼眶打量他。 老白张大嘴,未及发出惨叫,便又被曾弋提住领口一拎,扔到一块怪石底下。兵刃齐齐撞上怪石,发出铮然之声,火花迸溅。那与老白深情对望的头骨,此刻已被数只马蹄与铁靴踏作齑粉,转眼便消弭于黄沙间。 曾弋背上的娑婆剑不安地震颤,被刀剑之声激得跃跃欲试。她一脚踢飞挥来的长刀,反手拍拍剑身道:“无事无事,不要着急。” 神隐符下众人已经消失在鬼兵阵中,众鬼兵左顾右盼,不见人影,正自犹疑。封夏泽扶着封老伯动弹不得,一个断了半截胳膊的鬼兵躬身找它的残臂,那黑魆魆的窟窿眼便从他鼻尖擦过,随后穿透他的胸膛,从地上捡起白骨嶙峋的胳膊,再“喀啦”一下装回去。 灰雀飞了一半便被定住,此刻只能待在半空中观赏曾弋的英姿。一众寻不到他们人影的鬼兵,此刻皆已闻声朝老白和曾弋处涌去,一层层将怪石下的老白和怪石边的曾弋围住,一时间只见断肢残体横飞,刀枪剑戟零落,那单薄的青衫少女身影在鬼影间起伏翻飞,时隐时没,让人想起铅色阴云中随风飘飞的纸鸢。 “啪——” 众人心中像是有根线断了一般,乱影中曾弋的身影斜飞出三丈外,转眼就要摔落在森然林立的刀剑尖上。鬼影中现出一个高大兵士,拧身往曾弋跌落处追去,手中□□作斜斜向下之势,待她落地便要扎下去! 鬼影中突然跃起一个白色身影,长剑仰刺而出,浑然不顾身侧鬼兵环伺。曾弋看得心头火起,脚下一错,踩歪了半张鬼脸,一脚踢翻正挥刀向那白色人影的鬼兵,口中道:“叫你退后怎么不退后?!师叔的话还听不听了?” 柳沂人只与那高大鬼兵相斗,手腕被它震得一阵阵发麻,更加不敢开口。此刻身陷群鬼包围,须知那鬼兵们本是闻着生气而来,若是曾弋一人入阵,想必是潇洒自如,来去如风;加上个动辄腿软的老白,也算勉强可以从容进退——但如今多了个柳沂人,己方靶子突然增加了一个,还是个无法掌控、随意行动、不知东西南北的不可控靶子,曾弋只能心头大喊一声,苦矣! 谢沂均和周沂宁看着这险象环生的画面,心急如焚偏又无可奈何。曾弋一面要分心守住这神隐符,一面与鬼兵相斗,灵力消耗极快,只是仗着身形灵活,在鬼兵之间来回游走,引它们撞来绊去,牵制些时候。若时间再拖久一点,她灵力耗尽,不止她们三人要命丧鬼兵阵中,连适才好容易隐没的那些人也难逃一劫。 曾弋一时也有些纳闷,灵力消耗实在太快了些。高大鬼兵动作比其他鬼兵迅捷利落得多,偏又力大无穷,动作刚猛。曾弋将柳沂人挤开喝道:“去救老白!”一边举手迎上对面拍下的巨掌。 巨掌挟着风声拍下,曾弋扬手推出,两力相交之际,只觉手臂酸麻,身子便往下一坠——底下正有无数虎视眈眈的鬼眼守候,曾弋赶紧提气,在一只长戟头上点一点,斜飞出去。 身后掌风又至,曾弋一时福至心灵,对老白大喊道:“白老先生,你还记得佛号吗?” 她在众鬼兵之间来回奔逃,身后掌风裹挟起阵阵寒意。只听她又问道:“老白,白先生!你之前说那位大师宣的佛号是什么?” 老白定了定神,眼前一亮,张了张嘴,可惜此刻掌风已至,劈头下来,只教曾弋耳中嗡嗡,双目发黑,转眼便要摔落进鬼兵中。 “无生无灭,诸念皆空——” 了嗔在她的灵识里念出了声。 刷然一阵白光照耀遍野,四下纤毫毕现。身后挥刀劈来的鬼兵首领动作仿佛变慢了十倍,曾弋缓缓转头,看见了柳沂人惊异的脸——那脸上的动作也仿佛变慢了十倍一般,可以看到他如何一点点挑起眉头,瞪大双眼。 神隐符失效了。 曾弋用这被放慢了十倍的动作 分卷阅读59 ,伸长脖子隔着神像背影看了看远处逐渐现形的众人和百忙中仍然被带走的青牛,心中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这是什么?不是掌心莲吧…… 她缓缓向下落,经过神像背面,发现下午摸到的两个字,此刻已经变成了竖着的两行字——神像长高了吗——前两字因为风沙侵蚀难以辨认,其下文字依旧清晰可辨。伴随着她下落的动作,两行文字徐徐从她眼前掠过。 正是: 无生无灭,诸念皆空。 还是黄沙被吸走了?她恍惚间闪过一丝念头,随即便眼前一黑,像是无边大幕被合上,而她,坠进了黄沙深处。 无数男女老幼的声音涌来。 “怎么办?出不去了,怎么办?” “呜呜呜——爹爹,娘亲,我想回家……” “殿下会救我们的!会救我们的吧……” “殿下已经变了,醒醒吧!” …… 右手红线上火珀化作的珊瑚珠发出淡淡莹红的光,暖意一点点渗入血脉,顺着血液流到曾弋心里。她喘过气来,浑身上下都是陌生的疼痛——这具灵体还是修炼不够,太脆弱了。 此鬼兵非彼鬼兵。除了一样听不见鼓声外,它们可比从前那一队人马凶狠多了。她揉了揉痛处,鬼大将不会还在黄沙间游荡吧? 眼前影影绰绰,晃动的不知是鬼影还是人影。之前在鬼兵阵中激动不已恨不能鸣飞而出的婆娑剑,此刻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曾弋摇晃着撑起身,适应了片刻黑暗,才看清面前晃着的是柳沂人。 他跪坐一旁,垂头对着曾弋道:“师叔……” 曾弋还未开口,便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踉跄着半跪半爬地凑近,一个铜锣样的嗓门一叠声地喊:“师叔,师叔,你没事吧?” 一个说:“师叔,你怎么这么厉害?” 正是谢沂均和周沂宁。 曾弋心下安稳了,便拍拍他的头,笑道:“论厉害,哪比得上你大师兄……” 柳沂人闻言,头又向下垂了些,轻声道:“对不起,师叔,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死。” 不想你死。曾弋感觉心头一阵刺痛,脱口道:“不想我死,你就抢着来送死?” 话一出口,又觉得语气重了些,不免有些后悔。不料柳沂人却一声不吭,像是默认。 周沂宁笑嘻嘻地接过去:“师叔,什么死不死的,咱们都好好的,要去把掌门和二师兄就出来呢!” 曾弋神色一缓,正要借驴下坡,却听柳沂人道:“师叔,如果沂人一条命能换一条更值得的命,沂人在所不惜。”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这昏暗的空间里回荡,曾弋气急,道:“没有谁的命比谁更贵重,也没有谁的命比谁更值得,你——柳沂人,你记清楚了,我身边不准有人死,你给我好好活着!” 周沂宁在这半昏半暗的情景里,突然听到那句“好好活着”,不由得想起师叔在极乐神君面前许下的愿来—— 好好活着,不给人添麻烦。 师叔真的很在意活着这件事啊,他想。 石室角落响起一阵轻咳声,随后响起了封老伯的声音:“仙君,不是老夫有意打扰您教导门下弟子,实在是……实在是此地蹊跷,须得尽快想法子出去才是。” 曾弋平了平气息,道了声惭愧,便对柳沂人道:“起来吧。”左右两道影子旋即将跪得僵硬的柳沂人拽起来。 封老伯示意冬晖点亮火折子,便见这是个长方形石室,高度仅容一七尺男儿直身站立,再高一点便须得躬身通行。石室上下左右,均无一丝缝隙,石室中有一石台,其上空空如也,望之无痕,不知作什么用途。 “这里瞧着……”周沂宁四下打量一番,道:“倒像个墓室。” “墓室?”谢沂均道:“你见过什么墓室中间不放棺椁,只立个三尺石台的?” “也许石台上也曾放过棺椁,只是后来被盗了!” “这么大的棺椁?”谢沂均比了比石台尺寸,道,“怕不是个三岁小儿?再说,有谁专门干这种盗人尸骨的事?”他上下左右端详一遍,又道:“再再说了,这地方谁进得来?” ☆、画壁 “它进得来。” 封老伯对身后家丁招了招手,便见家丁中一人举起右手,凑近火光。跳动的火光中,可见他手中捏着一只火红的蝎子,模样狰狞可怖,正在拼命挣扎。 “若不是我这家丁机警,刚才老夫就已经被它咬住了。”封老伯缓缓道,“这红蝎子,仙君可见过?小老儿寡闻,当真闻所未闻。” 曾弋借着火光仔细打量,冬晖已经换了两个火折子,眼见这第三个也将熄了。她心头一动,对那家丁道:“可否借腰刀一用?” 家丁右手被蝎子占住了,往左看了看,身旁同伴会意,帮他拔出腰刀,双手捧着递给曾弋。 如果说此前这些 分卷阅读60 汉子们对曾弋还有些心犯嘀咕,经鬼兵一战,所有对她的疑虑便都烟消云散了,此刻就算让他们跟着曾弋上战场,估计也无二话,何况只是借把刀。 曾弋道:“拿稳了。” 随即手起刀落,削断蝎尾的瞬间,长刀一伸,将那火红的蝎子扎在刀尖上,宛如扎了一只蚂蚱。 电光火石间,众人还未看清,又见眼前一花,那被扎在刀尖的蚂蚱从冬晖身前晃过,“轰”地火光一闪,红蝎身化作一支火把,熊熊燃烧。 “果然,”曾弋将腰刀柄递回方才的家丁手中,“这是火蝎,传闻中是饮了凤凰血的灵物,燃之可三天三夜不熄。拿着,这下我们可以想办法出去了。” 火光腾起,石室中明亮许多。肩头灰雀在火光中扑翅而起,落到石台上便不再动。 有人突然指着石壁道:“壁上有画。” 年深日久,石壁上的颜料已褪色,但所绘内容仍依稀可辨。画在三面石壁上,各有三幅,左边三幅保存完好,中间一段却如同被利爪掏空一般,只剩残迹。曾弋端详半晌,总觉得什么地方分外熟悉。 左边墙上每幅画的中央,都有一位乌发妙目的男子,凤凰绕飞,灵光萦怀,被一群面带微笑的民众簇拥着,天空中飞散着花瓣,云中飘着仙乐,实在是一幅天下安乐丰饶之貌。 莫非这里便是那无诸国主的陵寝?曾弋心道,不由得靠近了瞧,这便发现了些端倪——那凤凰的个头大小不一样。 第一幅画中,凤凰还是一只小鸟,只能栖息在国主肩头,其时旭日初升,霞光万道,无一不昭示着新生与希望。下一幅中,凤凰已如苍鹰大小,伏在国主膝头,羽翎初成,顾盼生姿,天生神物的气势在寥寥几笔间显露无疑。到了第三幅,便见凤凰已翱翔于云端,国主含笑凝望,民众欢呼雀跃,抛出无数鲜花向上。 曾弋捕捉到心头那股转瞬即逝的熟悉感,顿时明白过来,略带自嘲地牵了牵嘴角,随即转向第四幅画面——那仿佛被利爪劈过的石壁上,只残留着升至上空的烈日和依旧簇拥的民众,她的目光触及那些欢笑的脸,便像被烫到一般,瞬间挪开,迅速跳到了依旧不见国主与凤凰踪影的余下壁画上。 右侧的三幅图略好于中间,但依旧有些破损的痕迹。曾弋从画上看到了逐渐低垂的太阳,空中的花瓣消失了,民众的脸上不再有欢乐笑容,取而代之的是焦虑、恐惧与祈求。凤凰在这里只留下半个身影,与它同时消失的,还有国主的脸。 下一幅图上,民众脸上的恐惧一扫而空,他们身背绳索,像是在往某处攀爬,脸上满是希望与期待。凤凰的尾羽还残留在画面中央,国主在画面上空俯瞰着这一切,面上不知是悲悯还是赞赏。 最后一幅壁画里,凤凰已倒在了神坛,万民哀恸,神明垂目。云中现出了张他们一炷香之前刚见过的脸——巨石阵中的目天女。 天女现,无诸兴。老白祖上传得没错,从这陵寝中的壁画上看,目天女与无诸国的渊源极为深厚。 曾弋回头看着石室中间的石台,这石台……莫非是那和尚国君坐化用的? “了嗔,了嗔……大师!”她急急跳到灵识里呼唤了嗔,“这石台,有没有可能是无诸国君坐化用的?” 了嗔沉声道:“不是。” “啊呀,她她她……她的眼睛又要流血了……”老白一声惊呼,打断了曾弋的思路,她回头一看,果不其然,第九幅图上的壁画里,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又开始泛起诡异的红光——该是鬼兵们追来了。 老白这是什么见鬼体质? 家丁们呼啦一下散开,将封老伯和封夏泽护在其中,曾弋心道一声完蛋,刚画过血符,这会儿灵力尚未恢复,再绘符是万万不能的了。 这石室虽然将他们关了个严实,却不见得能挡住鬼兵。柳沂人长剑在手,这次不再妄动,乖乖等着曾弋的吩咐。谢沂均握紧了流云刀,闪身与柳沂人并肩,想要将曾弋二人挡在身后。 “大师啊,刚才我们是怎么进来的?”曾弋原地不动,只在灵识里追问了嗔,“是不是那句偈语?” “……巧合。” “那再念一次?” “没用,已无处可逃。” 大和尚说话真直接,曾弋叹了口气,只好摸了摸身后道娑婆剑道:“靠你了。”她反手一拔,长剑出鞘,石室里的火光暗了一瞬。 “大师,劈哪边?” “右。” 娑婆剑依旧锈迹斑斑,曾弋将剑身在掌心一划,被灵体之血唤醒的娑婆剑剑身一震,铮然作响,声若龙吟,在石室中回荡不去。 “喀啦——”石室中人只觉得眼前剑光闪动,便见右边石壁轰然而裂,石块翻飞间,隐约可见石室外光影流动。 剑灵归剑后,首次出鞘竟是劈石头用,娑婆剑显然很不满意。众人纷纷抢出石壁后,依然听见那绕梁不去的龙吟之声。曾弋弹了弹剑身,正打算挥剑回鞘,目光一闪,便朝旁斜劈一剑出去。 娑婆剑顿时兴奋了。只见剑身上映 分卷阅读61 出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曾弋身若杨柳,探身而去,眨眼间便听一声惊呼:“仙君饶命!” 曾弋收回娑婆剑,手中拎着个黑影从碎石砾中走出来。石室外是一个高大的洞窟,不知何处来的光线流布在洞窟中,依稀可辨手中这一团魂影——是个十七八岁的端秀少年,头发规整地束在脑后,一身黑衣,手和脚已经有些透明。 封老伯一行想是第一次见到宛如活人般的鬼魂,吃惊之余又有些好奇,十来双眼睛全目不转睛近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这少年被看得有些发怵,便道:“我,我不是来害你们的,我是来救你们的。” 他回头望了一眼被曾弋劈碎的石壁,心有余悸道:“鬼兵就快追来了,大家请随我……随我躲起来,我知道有个地方是它们绝对不敢去的。” “殿下,随他去。”了嗔突然开了口。 曾弋原本对这种突然出现主动带路的人是不信的,但她对了嗔有充分的信任——毕竟她要是一命呜呼了,了嗔也没法回去交差——于是便点头道:“行,你带路吧。” 封老伯一行尚在犹疑,一听曾弋点了头,便不再开口。众人随即跟着那团黑色魂影穿过洞窟中高高低低的通道,朝前行去。 一路向前,便觉光明愈盛。曾弋一路走,一路扯下一截衣襟裹住左手掌心伤口,小珊瑚在左手掌心间擦过,倏地闪过一丝红光,烫得她“嘶”一声。 此刻她已全无“仙君”道骨仙风道模样,衣袍上血迹斑斑,一角还缺了一块,破破烂烂,瞧着该是十分狼狈。 老白被她所救,一听她低呼便不由得转头看过来,曾弋迎上他的眼睛,便笑道:“白老先生,我现在瞧着,是不是也跟鬼一样可怖?” 老白惶恐又愧疚地摇了摇头,一边道:“多谢仙君相救。若不是仙君,小人早已葬身黄沙了。” 曾弋一笑,不再说话。灰雀往前探完路回来,静静地落在她肩头。 越往前行,光线越明亮,曲曲弯弯的路被抛在身后,转眼便陷入黑暗之中,像是在身后筑下一道无形的屏障。 前头带路的少年轻吁一口气——仿佛他还有气一样——“到了。” 眼前是座神庙般的建筑,飞檐上五脊六兽皆备,其下廊柱高耸,形成一处挑高极高的所在——却没有门,直直向人敞开着,站在入口便能一眼望进去。 庙中有一座巨大的佛祖造像,不知用什么材质雕刻而成,莹莹发着光,佛祖左右各有黄幡坠地,身前是个蒲团,上面盘腿坐着一个灰衣僧人,面朝神像,背对诸人,形似入定。 黑衣少年快步走进神庙,路过僧人时恭敬行了个佛礼,随即示意众人跟上。曾弋提步上前,经过僧人时也学着少年行了一礼,再往前想要看清僧人的脸,却被黄幡挡了个干净。 绕过佛像,身后便是一片画壁,曾弋踏足进去,目及左侧,是一片市井喧闹画面。这画风与石壁中颇不相同,人、景、物都只有远近差异,并无尊卑大小,仿佛正将市井中所见的一瞬凝聚在这画面中一般,人人表情容貌,尽皆生动,恍然如生。 唯有正对佛像的那一面墙,漆黑一片,仿佛有云雾流动其中。 “不要靠近那面墙,”少年见封夏泽正对着黑墙发愣,便提醒他道,“神庙中两壁,一壁曰‘生’,一壁曰‘死’,这便是‘死壁’。” 曾弋猛地回头看他,只听他又道:“法师圆寂在此,真身依旧不灭,就是为了守住那面墙里的恶灵。” 法师?恶灵?曾弋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缓缓浮现,她突然感觉喘不过气,左手扶在代表“生”的市井画壁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埋头仔细寻找。 恶灵…… 画壁上的人影淡去了,曾弋手指在画壁上颤抖着划过,市井众人地脸却愈发看不真切。 恶灵……她的脑子里纷纷乱响。 指尖没有任何发现,重重画面在她眼前掠过,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她怅然若失地抬起头。 “师叔!师叔!你看,是掌门和二师兄啊!”周沂宁突然大叫起来,指着“死壁”。 “死壁”上黑气流转翻覆,仿若云聚云散,暴雨将至。黑云中浮现两人身影,正是太荒门掌门乐千春与二弟子李沂世。 掌门清癯的脸在黑云中时隐时现,眉心紧皱,看得出正在承受痛苦的压力。李沂世双目紧闭,垂头贴在墙面,仿佛已经被压成了一张薄纸上的工笔画像。 黑衣少年“腾”地跃起身,朝着那黑云中心跳了进去,不待众人惊呼出声,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曾弋来不及细想,跟着一头冲进去。 太荒门下人见状,纷纷飞身而入,黑气一口吞下数人,仿佛十分满意,便渐渐平息,恢复徐徐流动之态。 曾弋在黑云间飞旋流转,被刮得不辨东西,发丝纷飞缠绕间望见了跟着跳进来的三个家伙,见他们在黑云间的狼狈相,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云遮雾障间,那被黑气裹挟的三道人影逐渐幻化成一个瘦削的少年身影,在黑云间对她伸出手,那刻在记忆 分卷阅读62 深处的场景像一根钢针,扎得她眼中模糊,喉间酸涩。 周沂宁的声音还在风声呼啸里打旋:“师父——二师兄——” 她被这声音唤回了神,伸了伸有些麻木的指尖,掏出浮生鼓的一瞬,不由得浮起一个念头: ——要是当时山河鼓还在,他是不是就不用死? 鼓声随念而动,如同一道道金光穿透黑云,劈开死气。无数尘世中的声音被这鼓声惊动,嘤嘤嗡嗡地散入云层,活气一点点涌进来,挤开了黑云,冲散了阴霾。 乐千春在鼓声中睁开了双眼,李沂世也缓缓回转了呼吸。 “咚咚咚……” 金光一波波荡开,黑云散尽,风烟俱静,太荒门众人从半空中急剧落下,眼看着便要掉进画壁之上的市井生活图景中。 曾弋只觉得一股酸涩之意升至喉咙深处,空中狂风猎猎,那一处喧嚣的人世近在眼前,若是身入其中……是不是就能留在他们都在的世界里? 一阵暖风腾空而起,像是凭空伸出一只大手,将她们往画壁外轻轻推了推。那手含着无尽温柔,却也无尽威严。 虽已出死境,难再入生门。 黑壁碎裂,太荒门众人从中滚落出来,随即传来周沂宁带着哭包声的“掌门”。柳沂人扶掌门靠墙坐下运息,谢沂均半扛着李沂世放在掌门身边,又从他身上摸了粒丹丸给他喂下。 封家众家丁何曾见过这些离奇画面,此刻都如鸦雀般噤声。灰雀扑啦一下扑到曾弋肩头,像是受了极大惊吓。 了嗔也在灵识中欲言又止道:“殿下,适才还是过于……” 曾弋抬起一手,片刻方道:“……我知。” ☆、蛊灵 “哗拉——” 一道灰影从已然碎裂如蜘网的黑壁中摔出来,砸在神庙地上,却只激起些微尘。 作为一个鬼魂,他太轻了。 黑衣少年整个鬼都比刚才淡了许多,身上原本端肃的黑衣,如今已有些泛灰。他撑起近乎透明的胳膊,艰难地转了个身道:“快走……走……蛊灵来了……” 封家众人护着主人急急往佛像处退去,队末的家丁拖着半瘸状的老白,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一道血气森森的刀光挡住了去路。 一把银色弯刀如同飞矢,扎入他们身前的地砖中,青砖崩裂,石砾横飞,刀身兀自轻轻颤动,映出跪坐在地的老白那张惊悸到有些变形的脸。 一阵咯咯咯的声音响起,像是陈腐的木头被拆开,又重新组合。 曾弋将目光从弯刀移到声音的来处,手指不住地痉挛,心里一阵阵轰响:是了,是这里,就是他们…… 她抬起眼,只见一只手臂穿壁而出,随后出现了一颗梳着蛮族小辫的头,紧接着黑壁“喀啦”一响,碎作一地。烟尘乍现,一个穿着镶边短褂和短裤的少年身影出现在一片废墟中。即使过了两百年,曾弋也不会忘记这的样子。 他一手持着另一把弯刀,咧嘴笑着,从废墟烟尘中走出来。明明是天真无邪的蛮族少年相貌,身影中却满是凶绝与狠戾,一步步仿佛是从地狱深渊而来。 曾弋狠狠地咬紧牙关,浑身血液一时沸腾一时冰凉,她将手缓缓覆在娑婆剑的剑柄上,杀意漫上了她的双眼。 那蛮族少年出了黑壁,似是十分满意,并不去管脚下近乎透明的鬼魂。他先是左右扭了扭脖子,形成诡异的夹角,又伸手将头掰了掰,像是要找准位置。咯咯咯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来,颈间的银项圈随之晃动,无数银叶片彼此撞击出细碎的沙沙声。 “蛊……偶?!”周沂宁看着这少年不似真人的夸张圆眼,又瞧了瞧他裸露在短褂短裤外的木头关节,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一般,发出低声惊呼。 曾弋看了他一眼,又抬眼示意了下地上躺着的魂影。周沂宁登时明白过来,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轻飘飘的纸皮人,往远处一抛,又再一拽。 那原本惬意地整理四肢的少年嘴角突然裂得更开了,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木头手臂快如闪电般挥出,银色弯刀就要将纸皮人连着其中刚收入的魂影劈成两半—— 一道剑光倏然而至,架住弯刀,随即转手一格,弯刀向后逼近那张木刻圆脸。下一刻,圆脸上闪过一丝笑,蛮族少年的身影突然化作两道、三道、无数道,分头扑向墙边、佛像侧的众人,其中一道尤自伸手抓向纸皮人。 曾弋不及开口,只将手中长剑舞作风中柳一般,摇曳而生连绵剑光,将那些飞出的影子尽数罩于剑光之中。周沂宁趁乱扑出,三追两扑将那在刀光剑影里飘摇的纸皮人抱在怀中。 剑光闪处,无数道影子突然不见了踪影,曾弋身前的少年却不知何时收回了地上的弯刀,此刻双刀一上一下挥出,密不透风的刀光向她袭来。她反身一折,滑开数步,匆忙间只来得及喊一声:“走!快走!”复又扬手撩出一剑,挡住瞬间已至身前弯刀。 刀太快了。 这蛊偶脸 分卷阅读63 带欢喜笑意,却招招皆是杀意,刀刀俱是要命。曾弋手中剑虽有灵,毕竟蛰伏日久,血气已淡;手中剑法本不是以杀意见长,故虽剑招轻灵,却不致命——纵使她此刻心中只想将此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却也十分清楚,凭她这具身体的灵力,若不想办法,必然支撑不了多久,更别说取胜。 “沂人,不准动……周沂宁,你快问问他,可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致命处?”她以剑身扛住横劈来的一刀,在飒飒刀风中喊道。 喊话间二人又已过了十来招。曾弋心道一声奇怪,这蛊偶被关了一百多年,怎么反倒比从前更厉害了。 蛊偶已将她一刀逼向“生壁”边,只听周沂宁的声音破了音般响起:“师叔——他说这玩意儿吸了供奉的魂魄,现在不是蛊偶,已经成了……成了蛊灵啦!” 曾弋一手按在“生壁”上,翻身跃上半空,挥剑倒刺而下,蛊偶仰架双刀,矮身一转,曾弋飞速掠下,足尖一踢,踢飞了他右手弯刀,却被他反手拽住脚踝朝下一扯,两人双双撞向画壁。 “轰——”曾弋耳中一阵轰响,却不见石壁崩塌,定睛看时,发现自己已跌入长街之中,周边俱是一动不动的市井男女。 垂柳、拱桥、酒肆、货郎……如此眼熟,正是刚才欲入而不得的“生壁”。她腾身翻起,身后便有弯刀破空之声袭来。曾弋往左让了让,回身踢中蛊灵前胸,见他飞跌入街边布行,撞塌货架。 画中人呆立不动,仿佛身在凝固的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不速之客将这安宁画境砸得鸡飞狗跳。无数嗡嗡私语声在半空中响起: “啊呀布行塌了——哪里来的恶鬼?” “老李家的,听说城西那头出事啦,什么鬼闯进来了?” “夭寿啦夭寿啦,货郎赵被打碎啦……” “怎么办怎么办,动又动不了,只能站着等死……” “……说得我们跟人似的。” 曾弋一路避开画中人,却总不免撞碎个把牌匾,踢烂几个门闩。虽说画中人非人,眼见他们被撞碎肩膀或事劈掉脑袋,终归不是件愉快的事。她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在蛊灵弯刀凛冽杀意间左躲右闪,留心察看着市井中人的相貌。 没有。 他……不会出现在这样喧嚣热闹的市井生活里。 画壁外诸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壁看,只见两道身影后有一道灰线烟尘般在画中穿行,灰线过处,原画中人、景、物尽皆破碎变形,随即便如同被无形之手轻轻擦去一般,不留半点痕迹。 灰线已经到了画壁中央,那里画着一眼井。眼见这灰线要将掠过那井口,却见画壁“喀啦”一声轻响,蛛网般的裂痕扩散开,曾弋娑婆剑在手,近似小心翼翼的从那蛛网中冲了出来,紧接着便见那蛊灵团身而出。 蛊灵像是找到新游戏的小孩儿,躬身持刀,缓步踱圈,目中凶性大发,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柳沂人将掌门轻放在墙边,手持长剑,杀入二人之中。曾弋不及阻拦,便见谢沂均也已将长刀舞动,虎虎生风般杀将进来。 曾弋口中气喘不匀,正呛了口气在胸间,见蛊灵身躯一抖,身后突然分出数个人影,分头扑向柳沂人与谢沂均。更有数道,狼奔豕突般扑向封老伯所在之处。 又是这招!曾弋定了定神,飞身踢向蛊灵本体,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大力掼到对面墙上,撞得瓦砾纷飞、石壁崩裂。 从石壁上滚下来,曾弋只觉得四肢剧痛,神思涣散,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心里乱纷纷地想。怎么办?这木头做的东西怎么变得这么强? 蛊灵□□与众人相斗正酣,周沂宁一人挡在掌门和二师兄身前,一手执剑一手指挥着纸皮人跟□□相斗。所幸这蛊灵□□一多,战斗力便随之减弱,只要困住这本体,他们应当无碍。 她在灵识里唤了唤了嗔,准备打听下有什么法子,灵识里却半天没回应。她略一思忖明白过来——打了这么久,灵力早就不支了。 一片混乱间也无暇顾及灰雀踪迹,只盼它机灵点,找地方藏好,不要白白丢了小命。 这么一分心,实乃对战大忌,尤其是对着一个几乎以杀人为生的非人之物。曾弋还未回神,便又被他一脚踹中,直直地向刚才已经龟裂的石壁撞去。 刚才撞的那一下还余威未消,这下更是撞得她心肝脾肺肾都在痛,右手肘一麻,长剑不由得脱手而出。 蛊灵像是更喜欢这种游戏方式,双手将弯刀往身后一背,攥着拳头便砸向曾弋,拳头破空声阵阵,扯住了乐千春的视线。 “令君——” “轰——”石壁碎裂,渣土石块纷落如雨,掩住了惊呼声。曾弋在这混杂着惊呼声的垮塌声中,如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蛊灵被她脚尖一带,夹在山石中一道扑出那被击碎的洞口。 周沂宁一剑挑开□□,扑到破口边俯身往下一看,但见悬崖峭立,上下空茫皆无物。他脑中一阵昏眩——这神庙竟是建在一片峭壁之上。 “师叔——”稳 分卷阅读64 了稳心神,周沂宁又再扑到破口处往下喊。峭壁下隐隐传来碎石落地的声音,其渊极深,其壁极陡,他声音发颤,再想开口,却听见低低一声“没死”飘进耳朵。 曾弋反手抓着支撑神庙基底的木梁,挂在悬崖边一点点向内挪动。这神庙的建造者颇有技巧,在斜支着基地的粗木横梁下,还有一条蜿蜒的木梁,想是方便工匠们行走检视。她回望了一下身后的万丈深渊,小心翼翼地挪动到了横梁上。 一站上横梁,她就愣了。 木梁在岁月侵蚀下有些微的腐烂,踩上去极易晃动,衬着这深渊,人人在此都会头脑发昏,脚下发软。然而她却仿若未觉,只是定定地伸出手去,抚摸岩壁上的岩画。 这画既不如墓室中壁画那般庄严神圣,又不似生死壁上那般热闹生动。它笔迹潦草,线条简单,粗看便如一堆不知所云的墨线团,细看则如工匠们信手绘出的示意图。 但曾弋却清楚画上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只鸟,一只普普通通的鸟。 和一个少女,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 人们在这里讲述着传奇的故事——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和一只普普通通的鸟,怎样成了全城人的拯救者,又怎样突然消失于天地间。 工匠们在神庙的底座上画了这个传奇故事的主角,一个少女和一只鸟。 曾弋伸出带血的指尖,颤抖地拂过那只鸟,一点点描摹出它的身影。人们没有看到,人们看不到,最后跌落悬崖的这只鸟,是一个少年。 百年光影在曾弋指尖划过,她凝视着这只鸟,像是与它隔着时空对视。 过了好多年,经过好多事,原以为已经被风霜拭去的伤口,此刻仿佛被唤醒,那些笔墨刻痕里都是鲜明的疼痛。她仿佛听见漫漫时光中,有声音轻轻道: 你来啦? 她干涸的双唇动了动。对不起啊,我现在才来。 …… “喀——” 一只木头手臂穿透木梁伸出来,曾弋飞身一跃,抓住神庙底座上的横梁,荡开一丈。蛊灵翻身而上,嘴角依旧裂着,黑漆漆的眼中没有光。碎石砸断了他的一条木胳膊,此刻他挥着只剩一半的胳膊向曾弋扑来,另一手执着弯刀,在神庙底座下狭小的空间里劈砍不停。 木屑翻飞,木梁断了数根,那挥舞的右臂上还有鸟形纹身。曾弋心中涌起一阵厌恶和痛恨。 他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摧毁。 摧毁一切生,摧毁一切爱,摧毁一切可能。 她在木梁间闪躲着刀锋,新仇旧恨麻痹着她的身体——她竟不再觉得疼。我要拿到娑婆剑,她想,我要用娑婆剑。 她翻身攀上石壁破口,守在口边的周沂宁心下一松,便要伸手来拉她。却见她左手攀壁,右手往后挥开。 “娑婆——来!” 洞外二人如壁虎般挂在神庙基座上。 蛊灵木色的圆脸又再从木梁间冒出来,他断掉的胳膊重新长了回来,此刻正抓住曾弋的小腿。长剑到手,曾弋反手一劈,一剑削掉了他抓着自己的那条手臂,不料那蛊灵嘴角向上一牵,扔了弯刀便换手抓住曾弋脚踝,要将她扯下木梁。 “师叔——”周沂宁惊呼一声。 曾弋就势一扑,长剑深深刺进蛊灵额头。蛊灵脸带凝固笑意,拉着她坠入半空,她脚尖踢出,拔剑回身,透过眼前发丝,看见了石洞里乐千春的脸。 太白了,她想。 柳沂人和谢沂均在他身后,飞身便要下来。她在划过耳边的狂风里使劲摇了摇头。 不要。她用嘴型告诉他们,一边在锦囊里摸索出一张符咒。 又有一道灰色身影越过二人,飞扑而下,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她嘴角一牵,对着那人笑了笑,右手弹出那张符咒,左手探到发际,扯下发带,向上一抛。 回去吧,了嗔。 发带化作长绳,缚住灰衣僧人的手臂,另一端往破口去,像一条柔软的手臂,将太荒门众人牢牢拦在另一边。 生的那一边。 符咒与头绳几乎同步抵达。纷飞的发丝涨满她的双眼,曾弋看向被拦在那端的人们,已经太远,看不清面貌了。 当日他这样看着我,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分!” 白光骤然闪过,呼呼如刀的风声里,她取出浮生鼓。 《埋骨》曲响。 刹那间,神庙晃动,荒石乱飞。天地间一片昏暗,目天女的神像在这鼓声中倾斜倒塌,朝着万丈深渊砸过来。 山石崩裂,神像压顶的瞬间,她在心底轻轻说了句: ——抱歉啊,风岐。 她在风声中坠向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蛊灵这个形象的灵感,来自一首叫《蛮》的歌。 写这段的时候,也是听着这首歌写的。很带感,是我写得非常酣畅淋漓的时段。 下一卷即将开启,衰神の少年时光来啦! 分卷阅读65 ☆、沥日 卷二沥日山 “啪——” 曾弋摔落在地,撞得背心生疼,手中长剑脱手而出,发出哐啷一声清响。 殷幸随即落地,一手背在身后,长剑上尤带寒芒。 他垂目端详正支着胳膊爬起来的瘦弱少年,片刻方道:“明日你只会摔得更惨。” 曾弋半坐起身,挥手止住前来搀扶的青桐,笑道:“你如何知道?” 殷幸不吭声,心中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气闷。他身子微侧,右手一挥,欲将长剑回鞘。 这小子真是烦人而不自知。 也不知道是他爹从哪儿带回来的“故人之子”,两月前出现在他家中,三日不到便打着“表弟”的旗号,以求学为名跟着他上了沥日山。 上山那日殷幸其实对他还有些怜悯。 殷幸时年十六,在沥日山已念了一年学,入学时很废了一番周折。只因这沥日山上的沥日堂,乃名动天下的乐妄先生所创,门下学子以修行济世为要,仙门百家,世间贵胄,皆以师出沥日堂为荣,乐妄先生因此一度被奉为“圣师”。 做了圣师,收徒也就有了讲究。根骨不佳者不收,声名差者不收,浪荡子不收,匪盗不收——世人传说乐妄先生有“四不收”,被先生拒之门外者,不仅失掉了聆听当世圣师教导的机会,更会因此被划入以上四类,成为全天下皆敬而远之的笑柄。 殷幸拜上沥日山时,方知这位乐妄先生只有“两不收”,概言之,即“想不收就不收”。当日殷幸连乐妄先生面也没见成,只有一名学监在门外守候,束脩被他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只挥挥手道:“先生不喜着锦袍者,公子请回。” 待殷幸找个僻静处跟家童换了青布衫上去,又见一行数人围着学监,正在大门外讨教。其中有个方脸高个儿嗓门格外浑厚:“为何不收我?我裴家世代清修,行端影正,哪里不妥?” 学监道:“如此凶煞,不似修行之人。” 那高个儿闻言,正待发火,又觉正应了“凶煞”二字,生生把火气吞进肚子里。 学监又道:“这位公子,可要拜入我沥日堂?”原来他目光一扫,发现高个儿身后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家童。 家童吓了一跳,连忙躬身拜道:“不敢不敢。” 高个气急反笑,道:“我道这沥日山上看重的是什么,原来还是靠模样蛊惑人,廷玉啊,先生看上你了,还不快跟先生道谢?” 他语带轻佻,阴阳怪气,学监闻言,也不气恼,反而笑眯眯地看着那叫廷玉的小少年,道:“这位廷玉小友,你长得好看,以后先生带出去也不丢人,不如来我沥日堂做个书童?”言下之意,倒像是带着他家少爷出门会极其丢人一般。 廷玉哪里敢应,只是一迭声道:“多谢先生抬爱,廷玉天资驽钝,不及兄长半分……先生慧眼,还请再行斟酌。”他眉眼间俱是惶恐,远远瞧着是有几分清秀模样。 原来不是家童,想是偏房之子,陪着嫡子来求学的。 又听学监道:“不必斟酌,今日裴家若有人可进沥日堂,便是你,廷玉公子。” 裴廷玉的兄长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当下扔了束脩,转身便走。廷玉见状,不敢久留,向学监再鞠了个躬,便追着兄长一行下山去了。下山小路上遥遥传来推攘叫骂之声,却半点没听见廷玉分辩的声响。 换了青布衣衫的殷幸再到大门前,发现已经换了个人在门口。适才那位像是坐久了,捶着后腰施施然上山去。 换来的这位容貌和煦,只是问清他何方人士、家父何人、所学何求,便点头留下束脩,叫他三日后便来学堂报道。 殷幸一路下山一路想,始终没明白沥日堂收学生的讲究。那学监听见他父亲殷不易的名字,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像是从未听闻,又像是浑不在意。 就像这沥日山不在天祝国中一般,连当朝太常都不当一回事。 进了沥日堂,换上青衫校服,殷幸才知道为何要进沥日堂如此之难。整个沥日堂上下,学生总共不过二十余人,算上学成下山的,也不超过三十人。当真算得上凤毛麟角。 春假殷幸回了趟家,再回沥日山时,身前多了个爹,身后多了个“表弟”。那天刚下过雨,石阶上绿叶瑟瑟,他回望了一眼身后正兴高采烈四处张望的曾弋,这细骨伶仃的少年穿得一身锦缎衣裳,身后还跟着个伴读青桐,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野间,端得一副太子出游的模样。 他父亲殷不易负手在前,时不时回头看看曾弋,像是担心他走不动路。殷幸在心里撇了撇嘴,很想一步越过父亲,先行上山去,省得看了气闷。 殷家这一脉几代单传,殷幸爷爷年届不惑才有了他父亲,于是起名“不易”。他父亲带着他母亲到天祝国待了十来年,又才有了他,故而起名曰“幸”。不幸的是,他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他还记得父亲皱着一张脸靠在他额头上:“幸儿啊,为父就剩你了。” 殷 分卷阅读66 家其他人当时尚不在近处。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要的亲人。 后来他父亲官至太常,殷家远亲也陆续投奔而来,太常府后又建了别院,家里越来越热闹,父亲却越来越忙,那个会将他架在肩头、跟他讲“艰贞无咎”的道理、陪他骑马练剑的父亲,就一点点不见了。 殷幸身背行囊,丢下一句“我先去放行李”便匆匆掠过他父亲身侧,转眼消失在学堂大门中——入学者不得带侍女,不得有僮仆,曾弋这幅软玉温香里泡大的样子,定然不出一刻就会被学监拒之门外。 一想到父亲在侧,殷幸心中那点怜悯就立刻消失无踪。太丢人了——这种丢人的画面,与父亲扯上关系,就更让他难堪。他看不得父亲为了什么人去求人的样子,即便那个人是自己也不行,更何况这个来路不明的“表弟”。 在他心里,父亲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国主之外,最强大、最公正、最正确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跟低三下四、卑躬屈膝这样的字眼搅在一起——就算在国主面前,父亲也从未如此。 那日他在卧房里心事重重地铺好被褥,胡乱收拾好功课用的书籍笔墨,尚在犹豫要不要去大门外看看,便听见斜对门的房间里有搬动桌椅的声音。 推门而出,便见曾弋正坐在栏杆上晃腿。一见他就笑道:“殷幸,我们住得这样近,真好!” “你怎么……先生收了你?” “嗯——太常说他就不上来了,让我跟你带个话,说‘好好照顾令君’。”曾弋笑得眼睛眯起来,像是说了什么笑话。 殷幸感觉喉头噎了噎,咳了一声,随意关心了几句门口先生问的话。一听学监问他“所学为何”,不由得凝神细听。 “我来求学,乃是为了天下安乐,世间太平。”曾弋轻轻地弯了弯眼睛。 殷幸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十五岁少年,心里缓缓浮起几个大字: 咿,大话精。 清风拂过山岗,殷幸的青色衣衫上沾了草屑。他将长剑插回剑鞘,腾出手轻轻拍了拍衣角。 “殷幸!再练练,我还没看明白呢!”大话精曾弋早已从地上爬起来,又重新摆好架势。 “明日就要比试,今日再练也是无用!”殷幸整了整校服,“你入学不过月余,竟有胆去挑战元真学兄,你知道他现在剑术已经练到几层了吗?” 曾弋道:“我不下这战书,他都不肯听我说话啊!” “人家怎么不肯听你说话?人家是怕你又说些胡言乱语,平白变作笑话!”殷幸一听他申辩,顿时觉得沥日山的风也乱了。 他心头气又盛了几分,恨不得攥住曾弋的衣领将他脑子里的奇怪念头都抖出去。若不是青桐正远远站在树下看着他俩,说不定他还能把这满口“殷幸殷幸”从不知道喊“表哥”的家伙再翻过来打一顿屁股板,好叫他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什么是长幼有序。 曾弋对他起伏的心绪一无所知,只一脸茫然道:“什么胡言乱语?什么笑话?” 树下的青桐忍不住又缩紧了一些,他此刻只盼着能躲进树下阴影里,两位爷都瞧不见他最好。 “哼——”殷幸觉得心头那膨胀的气终于忍无可忍,“腾”地燃起来,这一月来被指点谈笑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你不知道?!别人天天在背后笑话你,你竟不知道?……那日炼丹课上,先生给的玉芝,你种到哪里去了?” 曾弋想了想道:“玉芝……?啊,是那个长得像莲藕的东西,我种到荷塘里了,有什么不对吗?” 殷幸闭了闭眼,双手在身后打开又握紧,忍住攥他领口的欲望:“对,对得很,对的话宁先生为什么单独把你留下?” “不是,没有单独,廷玉也去了。”他还挺无辜。 “先说你,说你就只管你自己,别提别人。宁先生怎么对你说的?”殷幸咬咬牙。 曾弋蹭了蹭鼻尖,这才想起那日炼丹课后,宁先生将她和廷玉一并留下,语重心长地与她谈了半天什么“诚心正意”的事。 宁先生便是殷幸入学那日见到的第一位学监,全名宁霖铃,善养仙草,炼灵丹,沥日堂的炼丹课便是由他所授。 此课设于每年初春,宁霖铃会在首堂课上将玉芝种子分发诸生,教以观天象测地时之术,命众生种之,后续炼丹课便以长成的玉芝为基础,试炼各类丹丸。 本来这课当是小课,为尚在“初闻”境的学生所开。但因这玉芝种子灵气充沛,世间罕有,每逢开课便诸生云集,都为了这种子而来。领了种子,下回课上再将自己所种之地报予宁先生,众人便知何处玉芝为何人所有,此后各自照料,免生争议,所以通常两次课后,诸生便皆散去。 事情就出在第二次课上。 殷幸种玉芝时曾问过曾弋,是否愿意种在他附近。他去年将玉芝种在山涧边,餐风饮露,月光流连,故而长得极好,半月后便可见花,摘之有山露清香,先生称赞其为清心良药。他还未开口向曾弋介绍,便被曾弋摇手拒绝了。 分卷阅读67 “我给它们找了个好地方。”曾弋怀里兜着玉芝种子就向外跑,像是生怕被人抢了先。 殷幸只好扬了扬眉毛,转头自己去了山涧边。 课上众人先后讲了自己择时择地的缘由,宁先生听了便捋了须,时而点头。新来的廷玉亦十分乖巧地答道:“在北崖洞中。”到了曾弋这里,却见他起身道:“我将玉芝种子埋进了荷塘。” 宁先生愣了一愣,问道:“为何?” “我问了它们,它们想去荷塘。”曾弋坦言。 诸生顿时哗然。这理由闻所未闻,简直过于无赖到真诚的程度,仿佛在告诉对方,我就是打算糊弄你。 宁先生显然被噎了一下,重复道:“你……问了它们?” “嗯。”曾弋点头,“草木皆有灵性,先生,它们有它们想去的地方。” “哦?那它们有没有告诉你,淤泥里开不出灵花?池水里长不了灵草?” 曾弋道:“未曾。但是,先生,若此花当是灵花,淤泥还是净土里,它都不会改变;若此草当为灵草,池水还是山泉,它都不会被影响。” “狡辩,”宁先生语气严厉起来,“照你这么说,诸位到沥日山求学有何用?孟母三迁,岂非枉然?忠良与奸佞相处、正派与邪魔相交,也无需介怀?” 殷幸感觉股如针刺,十分后悔当时没有追上去拉住曾弋犯傻。然而更让他后悔的事情发生了。 曾弋道:“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灵花灵草都是自己选择而来的。就算它一开始不是一颗灵花灵草的种子,若是它想要成为灵花或灵草,即使在淤泥里,它也会想法子开出花来的。” 诸生的议论声在课堂中不大不小地响起来。“若是一株毒草的种子,想变仙草也行?”“那岂非乱了套……”“黎民百姓皆可为王侯卿相,世间草木欲成灵物,又有何不妥?”“人有口可言,又手可写,种子选什么,你知道?” 曾弋在嗡嗡声里接着说:“万物生而渴望光明,即便是普通草木,若它有向善之心,作仙草培育,也未尝不可。” 宁先生扬了扬手,室内议论声渐息,便听他道:“你已习得草木通灵之术?” “尚未,”曾弋道,“但这玉芝……” 殷幸屁股下的针终于冒出了头。他几乎是跳起来喊道:“曾令君!” ☆、先生 宁霖铃大为光火,他对殷幸在课堂上大声喧哗之事置若罔闻,挥手屏退诸生,只留下新来的三个。学兄们早受教益,必然不会被这新来的三言两语给扰乱心神。眼下他须得先将眼前这瘦猴儿的异端思想给纠正过来。 殷幸拐过课堂门外时,有意放慢了脚步,只听堂内宁先生大喝一声道: “跪下!” “我……不能跪,”只听曾弋的声音慢悠悠地传出来,“我母亲说了,上可跪天地,下可跪父母……若实在要我跪,我也只能跪乐妄先生。” “你——!好,那你就去乐妄先生书房外跪下。”宁先生的声音沉沉,有些颤抖。 “是。”过了片刻,又听曾弋问:“宁先生,不知要我在先生书房外跪到几时?” “怎么?” “我戊时前需回房。” “……” 殷幸脚下一踉跄,差点摔一跤。罢了罢了,他在心底摇摇头,想必明日就又能见到他父亲殷不易那张赔笑的脸了。 当天下午落日时分,殷幸就瞧见曾弋一瘸一拐地走回寝舍,一见着他还万分高兴。 “殷幸,我见到乐妄先生了!”曾弋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往栏杆上跳。 “哦,先生说什么?”殷幸问。 曾弋侧头想了想,嘴角翘起来。“先生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这是做什么’,另一句是‘回去吧’。” “……你这般乱来,先生没有生气?没有叫……家中大人来?”殷幸怀疑地看着他。 栏杆上的小少年摇摇头:“没有。” 曾弋回想起跪在先生书房门口的半日时光。先生的书房不大,门前摆着两盆兰草,尚未开出花来,所以不知是什么品种。太阳从书房背后照过来,她正好跪在书房的阴影里,只觉得这书房所在分外安静,没有风,甚至像是没有任何生物。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见有人跪在门前,脚步声便顿了顿,随即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是做什么?” 曾弋便跪着将宁先生叫她过来受罚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先生静静听完,并未开口。曾弋垂眼只见一双布鞋从身旁经过,随后又有一双僧鞋跟上。 书房的门“吱呀”声开了,她微微抬头,便看进书房去。先生的袍角在门边一闪,灰色的僧袍已经进了门。 曾弋尚来不及辨认清楚书房墙上挂着的画是哪路神君,先生已经开了口:“回去吧。” 她闻声抬头,就看到了一张带着温和笑意 分卷阅读68 的脸。那张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似乎说青年也可,说中年也可,全凭他心意。 曾弋俯身一拜,书房门便轻轻合上。早已候在一旁的青桐赶紧上前将已经双腿发麻的曾弋扶起来。 书房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曾弋走出这片影子前,依稀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便是此……” 此次?此番?此人?此子? 曾弋从小到大,除了天地父母,尚未跪过他人,更遑论一跪就是一个下午,双腿麻痒疼痛的感觉一阵阵漫上来,她忍不住抽了抽气,转眼就将这随风飘入耳中的一段话忘在脑后。 坐在栏杆上晃了晃腿,曾弋支着下巴又开了口。 “殷幸啊,我觉得宁老师对廷玉……挺关注的。” 殷幸今日第二次脚下一抖,拜入沥日堂时大门前的一幕,明明已经被扔到爪哇国的模糊画面,经这小子一提,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咿,这小子不会想歪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道:“廷玉是宁先生亲自招进沥日堂的,对他多些关注关心,也是应该的。” 岂料曾弋不肯善罢甘休,又道:“不是,宁先生那感觉,不像是先生对弟子的关心……” “还能是什么,”殷幸打断他道,“宁先生去年便已生了收徒之心,今年裴家才将廷玉送来,先生惜才,自然关爱有加。” 曾弋愕然看着他,像是好奇他怎么对宁先生和廷玉如此了解,半晌回过神来:“殷幸,你是不是也觉得廷玉长得跟神仙似的……那般好看?” 青桐在一旁不吭声,殷幸却能感觉他竖起了耳朵。他袖子一拂,道:“胡说,我怎么知道神仙长什么样……不是,关我什么事?” 曾弋了然于胸地挑了挑眉毛:“殷幸,你耳朵红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闭嘴,”殷幸上前一步,要去堵曾弋的嘴,“别往我身上扯。”曾弋见状不妙,从栏杆上跳下来,躲到青桐身后道:“急什么,你听我说,先生骂完我,就问廷玉‘北崖山洞少有人去,你可知道?’ “廷玉道‘其他福地早有学兄们选中,学生见北崖人少,便寻了去,听先生讲玉芝喜阴,正好北崖有个山洞,洞内气温适宜,晚夕风起,朝露泽被,故而将玉芝种于洞中。’先生听完便道‘另辟蹊径,倒是好事,只是需格外小心,勿被凶邪所扰。’说完还看了我一眼……” 殷幸哼声:“你那番高论,宁先生自然怕你将人家带坏了。” 曾弋点头称是,接着便问道:“殷幸,这沥日山上,也会有凶邪出没吗?” “有,”殷幸抱臂胸前,“我看你极有希望成为沥日山第一煞。” “不是,”曾弋站直了身,望了望已经落到窗棂下的火红夕阳,“就算有凶邪,宁先生为什么不叮嘱其他人,那样子,倒像是生怕廷玉被谁蛊惑一样。” 殷幸看着余晖中蹙着眉头的曾弋,莫名觉得有些凝重。“晚饭还没用吧?再不去没得吃了。” 曾弋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不行,时候不早了,我得进屋了。青桐待会儿帮我带俩馒头上来就行。” 每日必在太阳落山前进屋,是曾弋颇为奇怪的生活习惯中的一个。一个月过去,殷幸也慢慢摸出门道来了,比如说,沐浴必在屋中,绝不去澡堂;晨起极为磨蹭,绝不会早到;出门青桐必然在侧,绝不独行。 都不知道他父亲使了什么法子,竟能让青桐留在沥日山,还成了曾弋名副其实的伴读。 去饭堂的路上,殷幸心中隐隐冒出一种直觉,这位不知哪儿来的“表弟”,会让自己的求学生涯多出许多变数。 果不其然,三日后小休半日,殷幸带着曾弋去山脚镇上走了一趟,这位表弟回来便左右缠着他,要去找李元真学兄。 元真学兄入门比殷幸还要早两年,如今已臻“事意”境,成日不是练习御剑飞行就是在房中琢磨剑法,殷幸都只在炼丹课上见过他,平素都不敢相扰。更何况还要带曾弋去? 要知道炼丹课后,新来的两位便在诸生间名声大噪。一个是亭亭如玉的裴家小公子裴廷玉,早闻他貌若仙人,炼丹课上一见,众人便心下暗叹,看来宁先生当初为了这张脸将他招进来的传言非虚。 要说那裴小公子因母亲出身不太光彩,在裴家本不受重视,时常被嫡出长子裴申使唤,当年宁先生有心点他入门,他还因怕惧拒绝了宁先生。 不料回了裴家,裴家家主裴绶见嫡长子被拒之门外,盛怒之下罚众人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终有人受不住,骂起了裴廷玉。 正好裴绶在门外听了个清楚,当下怒气顿消,心中大喜,立时就要派人将裴廷玉送到沥日山来。裴家主母闻讯,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哭哭啼啼要让裴申跟着一起来。好在裴绶没犯糊涂,左右劝慰,好生安抚,这一下便已错过当年入学的时机。裴廷玉其时也还年幼,裴绶略一思量,便派了个家臣到沥日山好好道了谢,再说明幼子尚小,先将束脩奉上,待次年开春再来堂中。 家臣回裴家,裴绶一听先生收了束 分卷阅读69 脩,已然应允,心中开怀,于是便将平日里懒得见一次的幼子叫到跟前,这才发现廷玉长得跟他娘亲如此相似。 “冰肌玉肤貌,绰约柳间风……当年人人都道你娘亲貌若仙子,如今你去沥日堂中修行,倒是圆了你娘仙缘。” 炼丹课上另一位,便是沥日堂上首个带着伴读的曾弋了。这位不知是何来历的曾公子也是长得眉清目秀,只是个子过于瘦小,像墙上画的童子壁画,晃一眼见觉得好,转过头就忘了他的长相。 但是忘不了他的惊人之举和旷世奇谈。 仙家玉芝,怎能与荷塘淤泥中的俗物相提并论,况且那荷塘中种的只是普通莲藕,开的也只是寻常荷花,与佛门青莲也扯不上丝毫关系。 诸生隐隐中都有种被冒犯之感。天下圣师选出的天之骄子,与那红尘中的凡夫俗子,岂可混为一谈? 尤其是看到青桐跑上跑下又给曾弋打饭,又给曾弋搬椅子,一个新生愣作出了太子相,众人只觉气闷——怎么我们就泯于凡尘,就你一个跟大家与众不同? 眼见着宁先生一通大火发下来,还以为这养尊处优的小个子就要被逐出学堂,岂料只去乐妄先生门口跪了半日不到,就啥事都没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原来是个有大背景的。 惹不起,那躲还不行吗? 于是那日之后,曾弋还是跟往常一样遇着学兄便笑着上前打招呼,却见往日笑吟吟的学兄们一个个大老远就闪开了。御剑的御剑,作法的作法,恨不能化作透明人从她眼前逃开。 “学兄们都好厉害啊。”曾弋衷心感叹。 殷幸见他被人刻意疏远却毫无察觉,当初上山前的那股怜悯之意又有些微抬头。怎么讲曾弋也是他“表弟”,他不懂事,自己就得想法子教他懂事。 三日后学堂小休,沥日堂学生们结伴下山去镇上。殷幸带了曾弋一起,想趁此机会跟学兄们拉近距离,于是便将青桐留在沥日堂中。 青桐眼巴巴地望着曾弋,他深知自己重责在肩,寸步不能离曾弋半步。曾弋看了看殷幸,又看了看青桐,便对他道:“不如你回去帮我看看阿黛?我与殷幸一起,不会有事。” 青桐这才领命去了。殷幸望着他青烟一样消失的身影,愕然半晌,这才回神道:“阿黛是谁?” “……我青梅竹马的女伴。” “……” 殷幸一时不知从何开口,他摸不准是这小子是真的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还是早已历经人事,只好沉默地召出长剑,挥手叫曾弋上来。 他刚入“得解”境,勉强能御剑飞行,带着曾弋上了剑还有些战战兢兢,就听风声突起,身后几位着青衫的学兄已御剑破空而去。 曾弋这小子胆子贼大,上了他的剑不仅不紧张,还反手拍他道“莫慌莫慌”。他不动还好,一动就搞得殷幸重心不稳,两人时刻面临摔下长剑的危险。 他俩在云雾间跌跌撞撞,好容易在山下镇边落下地。早先出发的学兄们早已长剑入鞘,往市集上去了,偏偏曾弋瞧见路边有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还跑过去蹲着问人家哭什么。 小女孩手头攥着一根长线,那线弯弯曲曲往山上延伸,不知另一头系着何物。曾弋一问,方知她手中长线那头系着纸鸢,适才有人从半空落下,剑气削断了长线,她的纸鸢便登时不见了。 殷幸着急跟上学兄的脚步,摸出一颗银珠递给小女孩,开口催曾弋走。曾弋却死活要帮小女孩找那不知何处去的纸鸢——只因那小女孩说,这纸鸢是她的心爱之物。 事后殷幸常想,要是当时就把曾弋拖走,也就没后来什么事了。但很多事情也只有事后回忆,才会发现当初不经意的一个决定,往往会对后事发生不可预见的巨大影响。 曾弋在河边捡回了小女孩已经被河水冲得七零八落的纸鸢骨架。小女孩又是一阵伤心痛哭。曾弋摸摸她的头,对她说:“别哭,我帮你把弄坏你纸鸢的人找到。” 殷幸当时听了没当回事,只当是这大话精随口哄孩子的。没想到等他们从市集上走出来,曾弋就开口问他今天那个御剑飞在最前面的人是谁。 “……是元真学兄吧,怎么,你认识?”殷幸正打算召出长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曾弋道:“不认识,但我认识他的剑。” ☆、邀约 元真学兄全名李元真,是哀牢郡李家人。入学沥日山两年便连破三境,如今已近“名名”境,入得此境,便可算是学成。 他那把剑,通体黑沉,重而无锋,据说乃李冰治水时从江心挖出的玄铁所铸,因出水时面有龟纹,故将所铸之剑命名“玄武”。 殷幸也是在沥日堂里待了大半年才听人提到这事,其时李元真刚勘破“得解”境,一举踏入“事意”境,是沥日山诸生中进境最为神速的。诸生纷纷议论感叹,有几个不免提及他手中宝剑,殷幸才知道这位学兄手中那看似毫不起眼的长剑竟然大有来历。 没想到曾 分卷阅读70 弋居然刚进来就知道了,看不出来这小子还能慧眼识珠。 “你怎知元真学兄那把剑不一般?” “他告诉我的。”曾弋伸手一指,溪边大石后面就冒出一颗毛发耸立的头来,“只有他那把剑是黑色的——出来吧,这位哥哥不是坏人。” 石头后的脑袋一点点蹦出来,一只小手扶着石头上的青苔,蹭出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 他头发蓬乱,脸上还有污泥干了的痕迹,脏兮兮的小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称得上顺眼——特别明亮,像是燃烧着希望。 “把你先前告诉我的,也跟这位哥哥说一说吧,”曾弋俯身蹲在他跟前,“这位哥哥有银珠,可以给你买东西吃。”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约莫觉得殷幸看着更靠谱一些,于是转身对他道:“我看到了一柄黑色的剑飞过,纸鸢就掉下来了。” 也是,整个学堂里除了玄武,再也没有第二把黑色的剑。殷幸点点头,掏出银珠递给蓬头乱发的小男孩。 不料小男孩却摇摇头道:“我不要银珠,仙君,我可以跟你们学飞吗?” 他眼里闪着灼灼期待的光芒,殷幸递出银珠的手一时僵住了:“这……恐怕不能。” 曾弋伸手摸摸小男孩的乱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旋归。” “嗯?玄龟?”又是玄武,又是玄龟,这是与龟有缘啊。 “我娘起的,载旋载归……我爹出门办事去了,一直没回来,我娘盼着他快点回家,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想学飞,就能去把他找回来。” 曾弋望着他脏污的小脸,伸手掏出锦帕,帮他细细擦拭。“旋归,我们学堂就在那座山上,如果你想学,就要自己爬上山来找先生。” 叶旋归愣愣地顺着曾弋的手指望向远处云山雾罩的一处缥缈山峰,这个距离御剑飞行不过一瞬,但以他现在的小身板,爬上仙山至少要三五天。 “你们……我不能跟你们一起上去吗?”他眼里的期待暗淡了些许。 曾弋轻轻摇头:“不能。你太小了,三年后你若能自己爬上那座山,我就跟先生说情,让他收下你。” 叶旋归眼中的光暗下来,曾弋将锦帕放在他手中,又将银珠拿过来一并放在他掌心道:“你好好长大,三年后来沥日山找我和这位哥哥。” “要是我两年后就能爬上来呢?” “那我也会为你说情。” “一年后也会?” “也会。” 两人御剑飞回学堂的时候,曾弋显得过分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殷幸这回倒是飞得十分平稳,不到一刻,便带着曾弋降落在沥日堂大门口。 “那小孩……天资不知如何,你怎么就……?日后若是他历经艰难上得山来,先生却不肯收他,他心中岂不难受?不会怪你?”殷幸召回长剑负在身后,觉得这家伙也太冒失了些。 曾弋一声不吭地往前走,片刻后方道:“那我就想办法让先生收他。” “你能有什么办法?”殷幸心中升起一丝荒谬好笑,你自己能不能待满一年还说不一定呢。 “不知道。”曾弋踩在斑驳树影里向前走,“但我既然听到了,就不能假装没听到。” “怎么?你还成了许愿的菩萨?百试百灵?”殷幸几个大步追上去,“有所求的人多了去了,你还能都办到不成?” “能办到多少是多少。” 殷幸被这幼稚的雄心逗笑了:“好吧菩萨,就算你听到的都能办到,那些许了愿却没被听见的人呢?他们的愿望又有谁来达成?你能听遍三千世界种种愿?” “不能,”曾弋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他,“唯有尽力而已。” 风穿过学堂中的绿树,扬起一阵雾气。殷幸对这大话精正有改观,却听他又道:“三千世界种种愿我听不到,这些树在说什么我却听到了——要,下,雨,啦。殷幸,你跑不跑?不跑我先跑啦!” 话音未落,曾弋瘦削单薄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蒙蒙雾气中。殷幸知道他极为怕雨,一见到下雨就紧张得脸发白,于是叹口气摇摇头,慢悠悠地上山去了。 暮春细雨,沁人心脾,这般良辰美景,怎能错过? 山雨去时风静声悄,殷幸走到五谷堂前时,天色已开,云雾散尽,青石板上泛着泠泠的光。几个学兄围在一处,正在与一人讲话。 “元真学兄,你怎么就答应他了?” “这小子一上山来就搅得鸡犬不宁,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李元真尚在神游状态,闻言方才醒悟过来:“哦?他是谁?刚才他是说要找我做什么?” “比剑啊——”一个道。 “他就是炼丹课上那个,说自己听得懂玉芝的话,把玉芝种子扔进荷塘的那个曾令君啊!”另一个紧接着扫盲。 七嘴八舌间,李元真恍然又问:“我刚才答应他了?” “是啊,你点头,他连时间都跟你定好了,三日后晚课结束 分卷阅读71 时便在山顶比试啊!” 李元真这下真的回过神来了。他方才虽然人在饭堂用膳,神魂却还在剑术上,只觉得面前有个青衫学子向他说了一段话,他茫然间当是平素打招呼的学弟,于是点头应了。 没想到居然是要找他比剑?李元真挠挠头,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旁边又有一个围观了全程的热心学弟补充道:“你还答应他,要是他能扛过你三剑,就应他一件事。” “啊?”其余几个齐声惊呼,“什么事?” “他没说。” 没说比说了还要可怕。这小子真是心机深重,知道自己比不过元真学兄,还跟他定了个三剑之约。狡猾狡猾,可怕可怕。 “学兄,他该不会是在打你剑的主意吧?” “怕什么,元真学兄难道三剑之内还解决不了他,一个‘初闻’境的小子,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事有反常即为妖,正是这样才要小心,我总觉得这小子有点邪门……” 几人簇拥着李元真从殷幸身边经过,个别知道他和曾弋关系的还刻意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 殷幸刚刚沐浴春风细雨后的惬意消失得一干二净。青石板上倒映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他看到了五谷堂中正端坐喝汤的肇事者。 他居然还敢真的跟元真学兄叫板? 殷幸感觉又是气恼,又是震惊,他踏过水痕迈进五谷堂,拖开椅子坐在曾弋对面。 “胆子够大啊……若是你输了呢?也应他一件事?” “我不会输的。”曾弋从汤碗里抬起头,“我不能输。” “输了会怎样?” “输了我就自请下山去了,”曾弋慢吞吞地喝下一口汤,那模样优雅贵气至极,仿佛他不是在山野,而是在庙堂。“这点事都办不到,也没有求学的必要了。” “……”殷幸被他的擅作主张震惊了,“你这么打算,跟我商量过吗?我好歹……好歹也是你表哥,就算是假的,但我父亲对你是……你这样我怎么跟他交代?” 那句“父亲对你是十分看重的”终究没有说出口,好像出了口就会让人看见他内心对此的在意,平白会教人笑话一般。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想要获得自己敬重的父亲的关心关注,又羞于开口,便会如此敏感。 曾弋放下汤碗,眼睫上尤有残留的雨意,此刻正扑闪着看向他:“所以你要帮我啊,表哥。” 殷幸愣了愣:“怎么帮?” “明早山顶见,我得回房了。”曾弋侧头看了眼五谷堂外,青桐已经撑着伞走过来。 春雨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浸润了山川,倒映出微光,在暮色将至的时刻氤氲出温柔的气息。 殷幸看着曾弋的身影消失在五谷堂前,莫名觉得这小子的腰身更瘦削了。 就这样子,还学人打架?柳条都比你扛揍。 *** 青桐将曾弋送至寝舍。 一推开门,便见大包小包一摞堆满了房间,一看就是阿黛和她母后联手准备的。 “青桐,母亲有没有想我?阿黛呢,胖了还是瘦了?她有没有欺负你?”曾弋脱了浸水的靴子就要往地上踩,青桐赶紧帮她将毯子扯过来铺好。 她几步跨到那堆包裹前,一边拆一边感叹:“青桐,你的功夫越来越精进了,半天就能往返,还带着这么多东西!” 青桐抬起了羞涩的脸,上面洋溢出明亮的笑颜。就算他不太会说话,也不大会照顾人,甚至连修行也学得一般般,但只要在公主殿下面前,他就还是那个有自己独特价值的人,比如说,天底下跑得最快的人。 一开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殿下挑中的。他们家世代都居住在皇城北边,父亲是皇城守备,家中兄弟几个,就他最为平平无奇。他小时候胆小,最怕被父亲抓去练功,一听见父亲声音就习惯性想躲,躲来躲去,不知怎么就成了兄弟几个里跑得最快的那个。 后来有一次随国主外出围猎,他瞧着一支羽箭脱靶而出,眼见要误伤他人,便飞身上去将那箭截了下来,次日便听父亲说,殿下将他选中作了伴读。 兄弟们知道他向来胆小,便吓唬他说,这位令弋公主据说刁蛮任性,稍有不如意就会将人打杀,皇宫中因此已经消失了好些人了。他听了登时又惊又怕,拉着父亲恨不能请他辞了这桩差事。父亲问清缘由,简直哭笑不得。 “儿啊,你也不小了,怎么不信你亲爹,倒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传闻呢?殿下心性如何,你爹不是比你那些从来没见过殿下的哥哥们更清楚?” 三日后,惴惴不安的青桐便被他父亲带到了殿下跟前。 那时候殿下正试了太常准备的药水,瞧着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她摊开两手站在宫中,身侧是个宫女在给她整理衣袖,一见他便笑道:“你就是青桐?” 青桐在父亲身侧畏畏缩缩地点头。 “我知道你,你是我见过跑过最快的人。” 殿下和颜悦色,常 分卷阅读72 常未语先笑,是个令人十分乐意亲近的人。倒是她身边那个叫阿黛的宫女,凶神恶煞,像是生怕他捅出什么篓子。父亲离开后,阿黛便对他说:“好好照顾殿下,要是出了什么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青桐哪里见过这么凶恶的女子,当下只有不住点头。公主殿下见状便催着阿黛去取糕点给青桐吃。阿黛嘴上虽然凶巴巴,还是端出一碟荷花酥来,带着青桐去露台坐下。 荷花酥状如荷花,由绿及粉,层叠而开,尝之甜蜜酥香。他们三人的缘分,便是从那一碟荷花酥开始。 青桐还记得那天,宫中垂柳在寒风里摇曳着光秃秃的枝条,殿下支着头,却轻轻叹了口气:“明年春天就不能跟阿黛一起放纸鸢了。” 两日后他们便去了太常府,在府中待了两月,太常又试了符纸汤药等各种法子,最后选了个对身体影响最小的细细教给青桐,这才放心送他们上了沥日山。 阿黛临行前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时常在青桐面前盘旋,此刻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要是殿下跟人比试受了伤,那自己还能活着见到三日后的太阳吗? 他脸上明亮的笑颜突然消失了,这次回宫阿黛还是那副表情,连恐吓他的话都没变——虽说荷花酥还是照给不误,但殿下要是有什么差池,他估计有命拿,也没命吃啊。 “殿下,要不……我替您比?”青桐鼓足勇气开了口。 ☆、试剑 曾弋已经盘腿坐在椅子上,正在看阿黛给她画的画——阿黛到她身边的时候,已经过了蒙学的年纪,习字读书坐不住,一心只在怎么将她照料好上,字写得如鬼画桃符,极难辨认。如今两人一别,只能以画表意。 青桐说完,便有些局促地等着曾弋回答。曾弋捧着画先笑了,随即道:“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是我跟他比,我就得跟他比。” 青桐抬眼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曾弋将画细细叠好,揣在怀中,双目炯炯看向青桐,“但是,青桐啊,你要知道,君子可不分男女。” 窗外夕阳终于沉入山谷,符咒水的效用已经消失了。曾弋的真正样貌完全展露出来,在暮霭的天光里,有种看不真切的美。像是隔着晨雾看一朵花,湿漉漉的发丝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而她的双眼如此明亮,让人觉得世间风采光华都已凝聚于此。 “殿下,我……”青桐垂头道,“明白了。” 次日一早,曾弋便带着剑上了沥日山顶。 沥日堂依山而建,从沥日山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顶,房舍亭台多聚于山腰平地,山顶则辟作御剑场,并未专门种树,只留了一株开建学堂时便有的桃树。又密又厚的绿草铺陈其上,若是哪个学艺不精的摔下来,跌在这草甸上,大概也不会摔断胳膊腿儿。 早晨风大,草甸在风中波浪般起伏。曾弋老远就看见殷幸背负长剑,正站在风中等她。 “叫我早上来等你,自己来这么迟,青桐没有叫你吗?”殷幸在风里道。 长风吹皱了他的声音,抱怨与指责奇怪地化作了焦虑与担心。曾弋示意青桐退到山顶上唯一的一棵树下,取下背后长剑,朝殷幸走去。 “我今天已经起得很早啦,”曾弋看了眼天色,“殷幸,你该不会天不亮就起来了吧?” 殷幸扯了扯嘴角,心道还不是怕你被赶出去,跟我父亲没法交差。嘴上开口道:“行了别废话,短短三日,我只能教你入门,扛不扛得住元真学兄三剑,全看你造化了。” “哦。”曾弋点头。 殷幸道:“你可知修行四境是哪四境?” 曾弋答:“初闻、得解、事意、名名。” 殷幸点头道:“嗯,对,你入门尚短,还在‘初闻’境,元真学兄已经入‘事意’境十月有余,若是他勘破此境,便可进入‘名名’境,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 “入‘名名’境者,便算学成,可以下山。所谓‘名名’,其实是‘名其名’的意思,你琢磨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剑法,可以给它命名,这命名后的剑法便在仙门百家中有了一席之地。凡所有成者,以一套剑法开宗立派、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也不无可能,你明白了吧?” “所以乐妄先生被称为‘圣师’,是因为他算得上是‘宗师之师’?” “……也可以这么说吧,先生不止是‘宗师之师’,也可以是‘国师之师’‘卿相之师’。等下,别打岔,我是问你明白元真学兄的厉害了吧?” “可他不是还没到‘名名’境吗?”曾弋不解反问。 殷幸叹息着摇了摇头,恨不能伸出手指点点曾弋的脑门:“你小子忘带脑子出门了吗?我方才说,元真学兄离勘破‘事意’踏入‘名名’只有一纸之隔,一纸,你明不明白?” “你没说啊,”曾弋嘟囔一声,随即高声道,“明白,明白——就是比我这种刚入门的小虾米厉害了不知多少倍的意思嘛。所以, 分卷阅读73 阁下有何妙招保我小命?” 殷幸道:“我若临时教你几招无妄剑法,你这三日勤加练习,或可能不败,但要求胜,则是全然没有指望了。” “……”曾弋颇有些无语,“殷幸,你想多了,对我来说,不败即是胜啊!” “行吧,我演示一遍,你先看仔细了——沥日堂学生所有剑法均从此剑法中来,元真学兄的玄武剑重而无锋,走的应该是刚猛的路子,你想想怎么避开。”殷幸语毕,挥剑出鞘,在沥日山顶的晨风中舞起来。 曾弋抱着长剑,看他一板一眼地将无妄剑法演示了一遍。殷幸这个人素来恪守各种规矩,练剑也是如此,动作规范得能刻上学堂的影壁。青桐遥遥站在树下,不敢过来又十分想一睹无妄剑真容,整个人便绷直得犹如一只探头探脑的猫,衣袂飘飘的殷幸和他手中长剑,便是那头的鱼。 无妄剑在世间赫赫有名,传言已近于神化,亲临所见,才会发现此剑法深得大巧若拙的精义——招式初看平平无奇、朴素非常,细察可知每一个角度、每一次变化都是历经千锤百炼而成,多一分少一毫,皆落下乘。 曾弋立在山顶大风中,感觉风声喧嚣渐行渐远。无妄剑是修心剑,无刚猛厚重之势,无阴柔轻灵之感,中正平和,意境淡远,观之只有“静”“空”二感,似乎万千变化尽在其中,万千可能皆备其内。 “静了群动,空纳万境”,这八个大字突然浮现在曾弋脑海中,是先生书房门前那副对联——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这种感觉。 殷幸手中尚是一柄普通长剑,若将它换作玄武,此剑法便可一转而成刚猛之剑。稍作想象,便可知那劲猛到不给人退路的剑风。倘若曾弋是个七尺男儿,或可凭蛮力一试。但她恰巧不是。 这就不好办了。 曾弋蹙眉看着殷幸,忽地拔剑刺向殷幸,用的乃是殷太常教给她的防身剑法。殷幸手中长剑一顿,险险收回刺向她肩头的长剑,就要往后翻身退去。不料曾弋换守为攻,举剑便刺,毫无章法且十分无赖。 殷幸退无可退,只得举剑回防,口中喝道:“你干什么?!街头打架都比你好看……” “找机会,”曾弋在剑光与风声间笑起来,“我在找赢的机会!” 殷幸手下剑势略缓,曾弋却招招紧逼,他只得叹了口气,心下一横,举剑而上。 也罢,不能对这小子手下留情。若是让他存了侥幸之意,面对比自己强得多的元真学兄,岂不是一招都过不了。殷幸心头念头闪过,手下剑锋顷刻变得凌厉起来。 如此对拆三日,曾弋眼睛底下便有些青黑透出来。见了无妄剑法后,她心中对乐妄先生的敬佩更盛,只恨自己尚在初闻境,并没有资格跟先生学这套玄妙无穷的剑法,更不能向他当面讨教。 从王宫搬来的大小包裹已经收拾停当,房中又恢复了平素的空旷整洁——曾弋在宫中习惯了这种空旷,寝舍里除了一桌一椅一柜一榻一屏风一浴桶,便再无他物。桌上陶罐中插了一支阿黛捎给她的桃花,香味盈鼻。曾弋伸手碰了碰,花瓣便落了满桌。 “殷幸说我明日只会摔得更惨,”她对身后的青桐道,“若是咱们这就回去了,今年还赶得上跟阿黛一起去皇城外放纸鸢呢。” “嗯?”青桐不解且意外地抬起头来,难道殿下准备放弃了? “不过,”曾弋摊开阿黛给她“画”的信,“我觉得在沥日山山顶放纸鸢,阿黛应该会更喜欢。你明早便出发去接她吧,明日晚间应该能到。” “殿下!”这就是在支使他走了,青桐急道:“殿下,我走了,比试时……” 曾弋道:“你信我吗,青桐?” “我信,”青桐道,“但……” “你且去,”曾弋从画中抬起头对他道,“我会赢。” 那画中是三个墨线小人,在杨柳依依间放纸鸢。观之毫无章法,却有种天真自然的活泼气韵。 曾弋将画蒙上脸,倒在榻上。 *** 次日晚课后,太阳斜倚在山间,便见五谷堂前的青石板上,三三两两站着些青衫身影。 李元真并未带他的玄武出场,只是手握一柄“得解”境学生所用的普通长剑——与昨日殷幸手中长剑并无区别。 曾弋却抱着一把剑柄上镶着碧绿宝石的长剑出来,众人只见这小子执剑拱手一让,道:“久闻学兄玄武神器大名,今日可否召来让学弟开开眼?” 殷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曾令君啊曾令君,你怎么就脑子跟被驴踢了似的呢?人家放着宝剑不用,专用一柄普通长剑,不就是想放你一马,免得一不小心落个伤害同门的名声?你这上赶着被人揍是什么毛病? 他本欲一步上前,把这头驴拉回来,身边却伸出一只不知谁的手,对场中道:“既然曾学弟诚心诚意地请教了,元真学兄就别推脱了,正好让我们大伙儿都开开眼界!” 殷幸一瞧,正是那日走在李元真身边那个觑了他一眼的同门。人群中又有声音压低了道:“彬佺休言,此 分卷阅读74 中或有诈……” 那名唤彬佺的却将这话置若罔闻,又高声道:“曾学弟带着的也是一把名器吧?此番我等可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晏彬佺!”压低的声音里有怒火,“你怎么还是这般……这般!” 殷幸默默帮他把那几个字补全,这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果然,晏彬佺回头笑道:“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嘘,哥,打都打了,不打彻底点,谁输了心头都不服气。要打,就一次打个彻底,打得对方心服口服……” 他哥别开脸,被他这副吊儿郎当又歪理十足的模样气得不想再理他。 只见场中光芒一闪,曾弋已将长剑出鞘,果真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围观诸人中,有人低低惊叹了声:“绿影——是绿影!”“你怎么知道?”“名器谱上有,排位……排位应该不在玄武之下。”“想不到他居然有名器傍身……”“那又如何,即便十大名剑,在有些人手中,也不过是一把废铁……” “元真学兄,令君带绿影来请教了,请赐教!”曾弋又再行一礼,站在原地看着李元真。 李元真素日与人切磋,因玄武之名太盛,用之有挟器凌人嫌疑之故,常用一把入门时的普通佩剑。他与玄武相对日久,所有剑术剑法均以玄武本性为要,但多存于意念之中,未有实战。 如今好容易见到有一把与之不相上下的名器出来叫阵,心头早已跃跃欲试。虽执剑之人与他修为相差万里,也难挡他求试心切,心下便道,我只使出三成功力,该当无碍。 旁观之人两三下撺掇,心念起便难捺,当即右手一举,道:“剑来!” 片刻后便有沉沉破空声至,玄武黑色剑身一现,众人便觉眼前一凝,仿佛周身都被笼罩在雄浑剑意之中,不得动弹。 殷幸心中急恼,直怪这小子不知轻重,一时间却也想不到什么法子,脑门直冒汗,也没空再寻思曾弋若自请下山该怎么跟父亲交代。 李元真执剑在手,不再推脱,只道:“曾学弟,近日我有三剑初成,但从未把试于众,玄武看似无锋,实则凌厉,我这三剑,将分别取你双足、手腕与前胸三处,请稍加留意。” 曾弋点头,道:“令君受教,学兄请吧。” 玄武在李元真手中旋了半圈,发出嗡声吟啸,随即便向曾弋下盘推来。曾弋早已听到李元真提醒,双足一点轻轻后退半步,便知殷幸所言非虚。 那剑身虽已在半步之外,浩荡的剑意却并未止息,反而如无垠江海般滚滚向前,连青石板都被压得发出“喀拉”声响。曾弋尚未站稳,只得以绿影剑尖点地,翻身向侧旁一跃。 岂料这一剑去势未完,在曾弋避开的同时已化作向上剑锋,随即散作无数剑影,拦住曾弋去路。她身子犹在半空,若往下坠便将落在这密不透风的剑影之内,击也击不得,避也避不过,只将绿影在周身舞了个水泄不通,堪堪当作一张防护网,直直从玄武剑影中穿了过去。 “嘁——”晏彬佺大概没见过这么难看的打法,“这是什么?我都替绿影憋屈!这是剑招吗?这有剑招吗?”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响亮,但场中人俱能听得一清二楚。殷幸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便抬眼看那滚落在地的曾弋。 只见这小子团身一滚,用绿影在地上一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笑道:“第一剑。” ☆、玄武 沥日山顶清风微抚,站在山顶上便可眺望一片连绵的黛青色山脉。 一双布鞋踏过厚软的草甸,登上山顶最高处。紧随其后的是一双僧鞋,灰蓝色鞋面上满布沙尘,踩在青草间格外突出。 若是曾弋在此,一定能一眼认出来,后头这位正是那日她在先生书房前所见的灰衣僧人。 乐妄先生背着手望着远方山际,似是十分享受这壮阔又安谧的景象。 灰衣僧人站在他身侧,风吹过他的衣摆,像是有风沙跌落半空。“我大限将至,”他在风中开口道,“虽已探得他根基所在,但恐时日无多,若不能将封印加固,只恐当日景象,无法阻止。” “所以你三番五次来找我?”乐妄先生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并不转身看他。 “我听闻飞鸣剑已醒,若是能将他交给我,此去一搏,或有胜算。” 乐妄先生终于转身,却不是看向僧人,而是将目光投向半山腰上,五谷堂前那群聚集在一起的少年人。 僧人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场中那瘦弱的青衫少年如流矢般扑向场边人,又在一阵惊呼声中拧身急坠,断线风筝般跌落在地。 适才曾弋手中绿影拿捏不稳,被玄武的剑锋推向场外,竟朝着场边观战的人飞了过去。 场边站着裴廷玉,绿影破空而来,他匆忙间无从躲闪,脚下一顿险些跌倒。就在这片刻中,绿影已呼啸而至,眼见就要将他刺中,却见一道青衫身影比绿影更快,半空旋身一探手,生生抓住绿影剑尖。 诸生呆立。李元真迅速收了剑意,曾弋身后 分卷阅读75 大力一撤,脚下一空,便从半空跌落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右手绿影“啪”地按在青石板上,鲜血染得地上一片斑驳。 裴廷玉惨白着一张脸跌坐在地,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青石板上殷红血迹,说不清是被绿影的寒光还是曾弋的血吓到了。 僧人转头所见,便是这幅场景。 “是,飞鸣的确已醒,”乐妄先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它的主人,还没有准备好。” 五谷堂前诸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窃窃私语还要不要比,有小声感叹速度好快。李元真待要上前察看曾弋伤势,却见曾弋已经推开人群中前来搀扶他的少年,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学兄,刚才这算是第二剑吗?”曾弋重新拾起绿影剑柄,喘口气问道。 李元真被他问得一愣,正要开口,又听他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学兄的三剑我若扛下来了,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请吧,学兄——” 两剑都被这刚入门的学弟给破掉了,若不是怕伤及旁人,他甚至可以算是毫发无伤。李元真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这一年来的废寝忘食昼思夜想所成,难道就这般不堪一击?难怪他迟迟不能勘破“事意”,踏入“名名”境,如今看来,果真是修为不够吗? 他头脑中一阵杂乱,低头看了看手中玄武,一股热血“轰”地涌上脑门——还有第三剑,还有一剑,让我看看第三剑怎么样,看我第三剑——什么控制力道,什么顾惜同门之谊,这下全被抛到了脑后。他运气挥剑,脑中全是凭空比划了一年多的那一招必杀技。 殷幸被曾弋推开两手后,便站在其身后一丈开外。眼见李元真一声不吭,双目逐渐泛红,心头便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及至他挥剑而出,便知不妙,当下大喊一声:“小心——” 这声音在飒飒剑风中支离破碎,随即淹没在周遭一片惊呼里。殷幸踏出两步,想要将曾弋从那泰山罩顶般的剑意中拽出来,却只触到了一点翻飞的衣角。 剑气划破了他的臂缚,手指也被割破了口,血溅在衣袖上。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曾弋已经跃起旋身,如箭般向剑影中央穿去,只留给他一道青色的残影。灰黑色的剑影裹挟着烈风与杀气,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生惧意,不由得后退数步。天地间盘旋着无形的气流,卷得五谷堂前的桂花树叶零落遍地,随后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汇聚流连。 晏彬佺被他哥拽着后退数步,张口结舌道:“玄……玄武真身……” 山顶上的灰衣僧人见状便要飞身掠下,乐妄先生左手轻抬,拦住了他的去路。 “且慢,大师。”他放下手,示意僧人道,“且看。” 李元真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剑。他泛红的眼眶逐渐恢复正常,之前一直被遗忘的呼吸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胸膛——后者此刻正不自觉地上下起伏着。 叶片凝聚而成的玄武在五谷堂上空巍然转身,尚未仰头,便痛苦地抖了抖,随即从肚腹里伸出一道银光,曾弋的身影紧随长剑从中冲出。玄武虚形就此崩裂,叶片四散在空中,片片皆带寒芒。 “退后——”殷幸大吼一声,剑柄挥出,挡开眼前叶片,随即长剑出鞘,叮叮当当一阵响,青石板上便落满了被削得七零八落的桂花叶。 好强的剑意,众人心中不住惊骇,竟能飞叶为刃!待眼前叶片尽皆落地,不由得都将目光投向场中那个半跪在地的青衫小少年。 有几个观战的退避不及,手上身上便带了伤。曾弋身入玄武虚形之中,只怕身上脸上都是伤口——若是伤得深,此刻大家看到的恐怕得是个血人了。 “咦,”晏彬佺晃了晃被割伤的手指,意外道:“他居然……没受伤?” 出乎所有人预料,场中少年青衫依旧,只被割破了几道裂口,露出白色里衫,额前发丝凌乱,被剑气削断的长发脱开了头绳的羁绊,此刻正贴在他汗湿的额头上。 曾弋半跪场中,一手撑着绿影,一边抬头对李元真笑道:“三剑……元真学兄……之前所说,可还算数?” 她气息未定,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忍痛之意。 李元真出神地望着长剑,闻言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围观诸人看了一出精彩大戏,一时不知要不要上前来扶。晏彬佺一行跟在李元真身后,路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了曾弋两眼。 殷幸心头不知什么感觉,照理说,他该为曾弋赢了感到欣喜激动,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也不担心被他父亲揪着怪他没照顾好“表弟”。 可当他朝场中人迈过去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却在庆幸之外,隐隐有些愤怒,还有种空洞但是茫然的后怕,就像刚才命悬一线的人是他一样。 这小子太肆意妄为了——他在走近那个青衫身影的时候想——早晚要出大篓子。 有人在他前面对曾弋伸出了手。他抬眼一看,是刚才差点被绿影所伤的裴廷玉。 “令君兄,多谢你刚才舍命相救,”裴廷玉一边躬身去扶曾弋,一边 分卷阅读76 歉疚道,“是我修为不够,害你受了伤……我先送你回寝舍吧。” 曾弋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力气说话。她轻轻推开裴廷玉的手,转身朝向殷幸:“不要客气……表哥送我就好……” 殷幸赶紧一步上前,将曾弋搀扶起来。曾弋又道:“裴公子,是我学艺不精……差点伤到你,还让你受了惊吓,对不起了……咳咳咳……” 话音被淹没在咳嗽声中,曾弋捂住嘴,像是在忍耐。裴廷玉忙道:“不不不,没关系……令君兄,你先回房疗伤要紧,我……我有从家里带的药,我给你送来!” 太阳斜斜挂在山巅,红光铺上了青石板,血迹已经变作暗红。 殷幸扶着曾弋回房的时候还在一路念叨:“说了我背你你还不干,要我背早就到了……青桐这小子死哪儿去了?怎么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人?……” 曾弋在椅子上坐下,尚在喘息,又听殷幸道:“要不我还是扶你去床上躺着吧?你看你这样……药在哪儿,我给你搽点……” “表哥,”曾弋喘着气打断他,“殷幸,我没事,死不了……你现在出门去,把门关上,回自己房间,给自己……上点药,行不?” 殷幸正打算翻箱倒柜找药膏,闻言并不停手,只在嘴上应着:“要是把你一个人扔这儿,家里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曾弋深吸一口气,站支撑着起身走到房门口,摆出送客的样子对殷幸道:“哥——我请你,回,房,间……我想睡会儿,累得很。” 殷幸见他苍白的脸上一脸坚决,再瞧他身上也并没有血迹,看起来果真是累极脱力了,只好依他所言,三步两回头地迈出房门。 房门在他身后合上,“咔哒”声响——甚至还落了门闩。 门内曾弋靠在门扇上,听殷幸脚步声渐远,喉中一阵剧烈咳嗽再也忍不住,一口腥甜鲜血“哇”地吐出来。她摇晃着朝前走了几步,终于体力不支,扑向冰凉的地面。 下回得提醒青桐,门口也要铺毯子——这是曾弋失去意识前唯一的念头。 符咒药水的作用在太阳落山之际消失无踪,那个周身无碍的青衫少年便在落日的那一霎不见了。血迹一层层浸出青衫,伤口牵扯着坠入意识深海的人,冷汗湿透她额前断发,疼痛也无法令她从虚弱中起身。 她在虚脱里越飘越远。青桐带着阿黛赶到的时候,曾弋对门外低声呼唤已毫无反应。等她悠悠醒转来,便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一只手正在给她背上伤口上药。涂了药的地方先有一丝清凉,随即便是一阵麻痒火辣。 “嘶——”曾弋忍不住呼痛。 温柔的手没有停,手的主人却发出不怎么温柔的声音来:“身上二十七道,手臂手腕五道,青桐,你说怎么算?” 青桐站在屏风外侧,没敢开口。 “好好的殿下交给你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三十二道伤口,有一道深一点,我和你都不用活了……你自己说该怎么罚吧。”阿黛手下温柔似水,口中却言辞凌厉,听那语气恨不得能亲手给青桐三十二刀。 “阿黛……”曾弋哑声开口,“是我让他回来接你的,不关他事儿……嘶——” 阿黛手上的温柔突然消失了,只道:“疼啊?还知道疼呢?” 曾弋俯身侧头靠在枕头上,透过屏风缝隙,正能看见垂头站在外间的青桐身影。那身影从头到脚都写着“灰头土脸”四个字,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阿黛,好阿黛,”她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行啦,别生气,我下回小心,不会再受伤啦……风筝带来了吗?等我好了我们去山顶,山顶风大,特别适合……” 阿黛闷声不响,片刻后才答道:“殿下,这次还好只是伤了手和背,要是伤了脸怎么办?伤及性命又怎么办?什么事值得这么冒险?” 房中燃着安神的熏香,是阿黛专程从皇宫中带来的,隐隐透出栀子清甜的香味。曾弋枕着手臂,侧头望向飘荡的烟雾,嘴角轻翘:“值得……嘶——痛痛痛,你……可不可以轻点……” 窗外夜色沉沉,一个人影在曾弋门外站住,准备叩门的手突然顿住了。他在月色里犹疑片刻,转身欲走,却见斜对面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殷幸从房中走出来。 “裴公子?你——你是来送药的吗?”殷幸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瓶。 裴廷玉僵硬地站了站,点头道:“是,不过……令君兄应该不用了。” 殷幸道:“是啊,他说他睡觉了,让我不要打搅他……也不知道休息得如何了。” “啊,是,令君兄应该睡着了,这药……”他垂头看了眼手中的药,几步走到殷幸跟前,将玉瓶递给他道,“这药是我家传的外用伤药,愈合伤口有奇效,请有之学兄代为转交给令君兄吧。廷玉……廷玉先告辞了。” 语毕,他便急匆匆地转身就跑。殷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转眼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不知道向来行止有度风度翩翩的裴公子,为何会突然这么仓皇失措。 曾弋房中的灯已经 分卷阅读77 熄灭了。月色如练,洒在寝舍前的台阶上,像寒冬的霜。 殷幸总觉得空气中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他在月色里站了会儿,转身回了房。 ☆、芝荷 翌日青桐推门闯进来的时候,阿黛正支着脑袋在床榻前打盹儿。半夜里曾弋发了一阵烧,迷迷糊糊的刚睡着。 “怎么办?”青桐压低了声音问,“我听人议论,说王后今日要来……” 阿黛忽地坐直了身子,王后怎么会突然过来?她跟青桐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殿下会受这么重的伤,所以只说殿下想放风筝了,让她特意准备了带过来。就连搽的那些伤药也没有专程叮嘱,全是她按此前放风筝时的习惯准备的,本来还愁着就这么点,若是愈合不好,后面还得打发青桐回皇宫再取一些。 没想到王后竟然亲自过来了。 要是让王后看到公主殿下这幅模样,只怕心都要碎了,说不定当场就会让殿下回宫去,再也不准来求学了。想到这里,阿黛不由得抬头剜了一眼面前杵着像根棍子似的青桐。 棍子此刻正垂着头,却仿佛能感应般瑟缩了一下。 “殿下每日的符咒药水,是你配的吗?”阿黛已经站起身来,围着青桐转了一小圈。 “想好这三十二剑怎么还了吗?”站在青桐身前,阿黛注视着他低垂的头颅。 这颗头左右晃了晃。 “我给你指个路,”阿黛望向屏风,那后面躺着沉睡的公主殿下,“殿下卧床养伤的这几天,不能再喝药水,不如你替她喝了吧。” “我……我……”青桐被这提议吓了一跳,“不行……我不敢……那是公主殿下,我怎么能……” 阿黛对这颗唯唯诺诺的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殿下养伤期间,不宜用药,但若卧床不起,总会令人生疑,昨晚那俩人说不定还要进来探病,要是被他们看到了,你说怎么办?这种时候,只有你以殿下的身份出现,才能让殿下安心养伤,你说是不是?” 青桐还在犹疑:“可是……” “别可是了,”阿黛打了个哈欠,“你就说符咒药水的效果能不能办到吧。” “能是能,可是……”青桐肩膀耷拉着,公主殿下对他来说可是神明般的存在,现在要让他扮演殿下,岂不是亵渎神明? 阿黛道:“你要替的是那个在沥日堂求学的‘曾令君’,又不是殿下本人,有什么好紧张的。” 也对,青桐抬起头,曾令君只是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啊。 “行吧。”他慢吞吞地取出一张黄符,化水喝了下去。 曾弋醒来时已经接近晌午,睁眼只觉得腹中空空。阿黛端来一碗白粥,正在手中搅动。 “王后召了殷太常家的公子去问话,又说‘听闻你家有个表弟也在此求学,想来也是个少年英才’,于是就一同召了去,”阿黛一口口地将白粥喂到曾弋嘴里,一边转述青桐的话,“青桐装作你的样子,随着殷公子去了——幸好左右有人在,王后没有拉着他问东问西,只是上下打量了他很久,确认他没有受伤,留下些膏药补品又回宫回去了……” 曾弋愣了愣:“母后回去了?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青桐在屏风外道:“王后也召了阿黛姐姐过去,说听闻沥日堂有一位炼丹高人,欲求一瓶丹药,留阿黛在这里等着,取了丹药再行回宫复命。” 王后大概觉得曾弋想阿黛了,盼着她能多留下来陪自己玩儿几天,所以特意以求丹药为借口,将阿黛留在了这沥日山上。 灿烂的秋日艳阳照在山间,窗棂外一片莺声燕语,桌上桃枝已经换成了海棠。曾弋心满意足地喝下一口粥,觉得世间最美味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世间最美好的时刻也不过此刻。 “那……今年可以跟你们一起放风筝了。”她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阿黛。 青桐道:“阿黛姐姐,今年可别耍赖了……” “我什么时候耍赖啊?”阿黛将空碗端了走出去,“哎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耍赖了?殿下,你评评理,风筝飞得最高最远,单靠耍赖行吗?啊?我跟你讲,小桐桐,我这个是有天赋的,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相逢巧者……” 曾弋倚在枕上轻笑:“不止是天赋,还有技巧,有方法——要不是你画的风筝图,我这次怕是已经自请下山去了。” “真的吗?”阿黛欣喜道,“我的画你都看了吗?”片刻后,她神色一黯,又道:“殿下,我有时候真挺想念你们的。你们都在修行,在一天天变得更厉害,只有我自己,挺没用的,什么都不会……” 曾弋拉着她的手,轻轻握了握:“怎么叫什么都不会?你可是我们三个人里,会的最多的那个了。一个人也不是一定要能飞多快,能收多少妖,能打败多少怪才叫厉害,把自己能做的、擅做的事情都做好,也是相当厉害的啊。” 阿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曾弋还要开口,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殷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表弟 分卷阅读78 ——” 青桐急忙转身,一回首殷幸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进来。一见屏风前站着的“曾令君”便道:“昨日裴公子送来的药,今日课上忘了给你,我现在给你送过来。午膳用了吗?要不要一起?” 昨日惊心动魄一战过后,殷幸觉得自家这个便宜表弟好像突然变得温顺乖巧起来,尤其今日在王后面前,十分收敛,半点没有当日跟宁先生对话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因此心中分外舒坦,对他讲话也亲昵了几分。 青桐下意识地想摇头,抬眼便瞥见了屏风后的身影,登时反应过来,一边答应好好好,一边扯着殷幸就要走。 殷幸被他扯着,心有疑惑,随着他刚才的视线扫去,当下心中了然。 屏风后是个少女婀娜的身影。 这小子居然学会金屋藏娇了?! 殷幸脚下步履不停,脑子里却飞快地将学堂里可能出现的女子都过滤了一遍,顿时福至心灵——他和曾令君从王后跟前告退的时候,王后是叫了一个侍女上前来,那个侍女叫什么来着? 阿云?阿黛?对,阿黛!曾令君亲口说过,这是他“青梅竹马的女伴”。 殷幸脑中轰然炸响,“曾令君”还拉着他的袖子往前疾走。 “曾令君啊曾令君,你胆子倒还真不小,我说你今日怎么这么乖顺,原来是这样……”殷幸在心头寻思着怎么吓他一吓,又见他神色惶恐,额上甚至还冒出了一层薄薄冷汗,终归还是以兄长般的怜爱闭了口。 “你啊……”再开口的时候,殷幸仿佛个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有些事注意着点。” 见“曾令君”不明所以地望向自己,殷幸抖开他的手,双手负在身后,一径往前走,老成的声音掷地有声地传来:“温柔乡是英雄冢,记住哥哥这句话。” 青桐皱了皱眉头,踩着他的影子跟了上去。 *** 三日过去,曾弋身上的三十二道伤口已经尽数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粉色疤痕。阿黛给她敷药的时候口中仍是啧啧有声。 “应该不会留疤,”她蘸了些药膏在后背伤痕上轻轻点过去,像是在修复净白的瓷器,“记得不要碰水啊,殿下。” 曾弋只觉得背上伤口有轻微的痒意,在床上躺了三天,她感觉四肢百骸仿佛都锈住了,在这四月天里浸透了湿答答的水汽。 “阿黛,你在这沥日堂中逛过吗?要不要我带你逛逛?”她想出去感受下春风,淋些春雨也没关系。 阿黛道:“别,你还是再躺几天,等伤都痊愈了再起身吧。”过了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道:“不过,殿下,你们学堂真的是个宝地,这才四月,竟然就有荷花了——是一年四季都有吗?” 曾弋一听,愣了片刻,旋即回过神来,登时心下大喜,道:“怎么样?什么颜色?开得多不多?” 阿黛道:“荷花……不都长一样的吗?就是粉色的,大朵大朵的,瞧着有十七八朵的样子?” 曾弋笑道:“那是你家殿下我——种的!” 阿黛嘴巴一扁,道:“殿下……你还要亲自下湖去种莲子吗?” 曾弋道:“那没有,我要是亲自下水去,说不定还活不了呢——它们自己去的。” 从前曾弋也跟阿黛一起养花弄草,前后种过许多无伤大雅的小花,结果都一样——阿黛种的都能长得好好的,她紧挨着种下去同样的种子,浇水除草都一起,到最后活着的都只有一株。 阿黛的那株。 “也不是,说不定你来修行之后,就都能种活了呢?”阿黛认真地想了想。 是吧,曾弋望向斜阳西去的窗外,她现在分外想去荷塘边看看自己种出来的花。那个落日熔金的傍晚因为这样的期待而变得亲切又温柔,连晚风里都似乎带着荷花香。 后来她明白了,那是期待与希望的味道。 *** 两日后,王后委托沥日堂炼的丹丸出炉了。阿黛就要带着丹丸离开。 “我去采几朵荷花给你带回宫去,”曾弋攥着阿黛的衣角,从床上坐起来,“母后肯定能看出差别!” 王后甚爱荷花,皇宫别苑都有荷塘。她还仿照着荷花的模样做了荷花酥,其貌美,其味佳,宫内宫外皆以受赐王后的荷花酥为荣。 曾弋跳下床,全然不顾身上只有一件里衫,就要去套靴子。玉芝开出荷花,竟比琢磨出新的剑法或是符咒还要让她兴奋。 “殿下,你打算就这么出去吗?”阿黛摇了摇头,取出自己的轻衫罗裙给她换上,“今天这样,就不能穿学堂的衣服出门了,委屈殿下先这样穿着吧!” “不委屈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曾弋立在原处不动,伸手撩起长裙端详,“好久没穿裙子了,等会儿到了荷塘,必得先顾影自怜一番……” 阿黛道:“堂堂令弋公主殿下,房中竟然连一面镜子也没有,说出去真是……” 曾弋哈哈一笑,打断她的话:“我如今是个男儿身,要镜子何用?再说我在 分卷阅读79 宫中也……”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阿黛恍若未觉,帮她挽好了头发。曾弋从她的瞳仁里看到了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模糊的影子。 “去吧。”阿黛往她手心里塞了一把小匕首。 曾弋像是被囚禁已久的笼鸟突然返归自然,欢快地跑了出去。要不是这裙子太不方便,她甚至想翻两个跟斗,跳到树梢上望一望,再在山顶草甸上打两个滚。 浮云在山巅流转,曾弋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感觉从未有过的舒心自在——仿佛她已经身在云端,正自由地随浮云飘动。 荷塘在云层间洒下的金芒中显出一种神秘的幽静来,塘中荷花沐浴在金线般的光芒里,粉瓣溶金,娇蕊流光,无端生出些梵池净莲般的肃穆端庄。可它们偏又生得粉嫩娇憨,教人在肃穆之外,更生怜惜。 曾弋划着小船,越过亭亭荷叶,靠近塘中荷花。她收起船桨,坐在晨光里,看了半晌,又细细点了点还未绽放的花苞,心中充盈着收获的喜悦。 三粒玉芝种子下去,塘中如今约有十七朵荷花,三朵盛放,七朵含苞,还有十来个小不点儿正在往上长,端得是一派欣欣向荣之相。 荷塘上一阵风,波涛摇动着小船,把曾弋从迷醉般的喜悦里唤醒。她拿出小匕首,采下盛放与含苞者各两朵,正要俯身去拿船桨,却见水波中映出一道身影。 波纹渐静,少女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水面上。她身在团团荷叶间,貌若出水芙蓉,如云的乌发垂在肩头,双眸却灿若星辰。 原来我长这样,她想,阿黛跟我瞧着一点也不像啊。 鱼儿在荷叶底下穿来穿去,无忧无虑如稚童。曾弋轻轻拍了拍水,少女的影子碎开去。 看来那个梦真的只是梦而已。她嘴角翘起来,在浮云流光里抱起船头的荷花,随后脚尖轻轻一点,翻身跃回岸上。 她的动作惊飞了花苞上的水鸟。“扑啦啦”的扑翅声,连着塘中小船晃动的水声,惊动了荷塘边的人。 “谁?!”那个青衫人影转过身来。 ☆、听风 曾弋在船中时被荷叶遮住了眼,并没发现岸上有人。顾影自怜的公主殿下俯身端详倒影时,也被荷叶遮住了身形,故而岸上的人也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等到她双脚在岸上落定,才看见那张满是惊愕的、熟悉的脸。 天边的浮云都散开了去,太阳洒下金光,曾弋抱着一捧沾着晨露的荷花,迎着晃得人眼花的晨光,对面前的殷幸笑了笑,然后像做贼被抓一样匆匆逃开了。 偷自己的东西还被逮个正着,真是闻所未闻,是个人都不会信,要是被殷幸抓着不放,她还能上哪儿说理去。曾弋三步并作两步溜回了寝舍,再不敢在学堂内多作停留。 荷塘边的殷幸揉了揉眼睛,再看看荷塘中间犹在波心荡漾的小船,确定自己刚才并不是眼花。他望着荷塘出神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这……这姑娘刚刚采了玉芝长出来的荷花? 晨课时分,他在课舍中总觉得被什么东西晃着了眼,所以趁着晨歇过来看个究竟。站在荷塘边瞧见了荷花,便心知有异,本来打算转身去叫曾令君出来,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有人在采他的荷花。 不对,沥日山上什么时候有姑娘了? 姑娘……不就是有一个姑娘吗?暮春山色映得他眼花缭乱,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走进学堂的时候还跟人撞了个满怀。 正是一脸紧张的“曾令君”。 青桐在学堂内发现曾弋身影时就已经吓了一跳,及至望见她匆匆而去的身影后殷幸那张异样的脸,当下感觉热血上涌,头昏脑胀,心中焦虑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要冲出来救场,正好跟殷幸撞上。 殷幸一言不发拉着他一直走到荷塘边。 “怎……怎么?”青桐小声问道。 “塘中那些,是你的玉芝长出来的吧?”殷幸下巴往塘中一扬。 青桐稍微松下一口气:“是啊……咦,居然真开了,厉害。” “你怎么半点都不兴奋的样子?”殷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着,有心事?” 青桐赶紧摇头。 “有人采了你的荷花。”殷幸盯着他看。 “哦。”采了就采了呗,人家自己种的,当然想几时采就几时采,想采几朵就采几朵啊。 “……你都不问是谁?”前两天还觉得这小子乖巧顺眼的殷幸,此刻对着他怎么看怎么烦闷,伸手拍了他一下道,“愣着干什么,说话啊。” “啊,那个,谁采的?”青桐看着殷幸的脸色,脑中警铃大作。 殷幸收回手背在身后,瞟了一眼他道:“你房间里那个——” 青桐感觉背上一阵凉意嗖嗖窜上来,他发现了?他认出公主殿下来了?怎么办,我这冒牌货露馅了吗?完了完了,三十二剑躲不过了……荷花酥啊……荷花酥也没了。这下全完了。啊,再见了荷花酥…… 分卷阅读80 只听殷幸接着道:“阿黛。” “啊?”青桐不由自主的发出声来。 殷幸道:“阿黛——那个姑娘,你说与你‘青梅竹马’的那个姑娘……” 青桐立马摆手:“没有没有!怎么能这么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哪里敢……” 殷幸的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双手抱胸看着他:“哎,当初你是这么跟我说的啊,现在怎么就变成‘哪里敢’了?她……不过是王后身边的一名侍女,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什么时候也知道敢不敢了?” 就算将池塘里的荷花尽数化作胆子给青桐带上,他也绝对不敢把公主殿下和“与他青梅竹马”几个字放在一起。换作阿黛?当然也是万万不可的。 对殿下是神圣不容亵渎,对阿黛,那就只剩下“怕惧”二字了。 那姑娘柳眉倒竖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他在暮春的暖意里打了个哆嗦,道:“不敢不敢,她太凶了。” 殷幸看了他一眼:“哦?” “我待她就跟姐姐一般。”青桐诚恳道,“我尊阿黛如长姐……表哥,这玩笑可别再开了。” “行。”殷幸应了声,学堂的钟又再敲了三下,晨歇时间结束了。 青桐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跟着殷幸走向课舍。今天就是他扮演“曾令君”的最后一天了。 *** 次日一早,青桐护送阿黛回了皇宫去。曾弋换回“曾令君”的模样,重新回到课舍中,发现殷幸待她似乎比从前更亲厚了些。 课舍乃沥日堂中学子读书习字、打坐绘符的地方,若没有先生授课,便都聚在一处各自学习。曾弋一踏进课舍,便见殷幸在对他挥手,于是走到殷幸身边桌案旁坐下。 第三次默不作声地避开殷幸想要拍她肩膀的手之后,曾弋开了口:“殷幸,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 殷幸道:“没有啊,怎么?” 曾弋道:“无事可以不用拍我肩膀。大家都不是小孩了,不要拉拉扯扯的。” 殷幸瞪大了眼,谁要跟你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我这不是—— 又听曾弋道:“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大可以直说,也不用拉拉扯扯。” 殷幸摆了摆手,道:“说什么呢,不喜欢拍肩膀就不拍呗。”然后侧头琢磨自己手里的书卷去了。 曾弋收拾好自己的课业笔记,青桐的字写得跟他本人似的,细细小小板板正正,一看就是胆气不足,读起来却十分清晰,跟她写字时的锋芒毕露完全不同。 她卧床的这几日,先生们教的更多是经世治国之要,诸如治世乱世之别、盐铁之论等,按乐妄先生的意思,沥日堂的学生,虽不必治天下,但必能懂天下,如此方能真正持正心、行正义、弘正道。 万物有其规律,乐妄先生曾说,从其所欲,成其所求,万物陶陶然,则善正盛而天下安,天下安则世太平,世太平则万物生——天下从此便可进入一种生机勃勃的流转轮回。 曾弋正是在宫中听闻了乐妄先生的这番见地,才决心要拜他为师,隐藏身份也要来沥日山求学。 她还记得小时候被父王抱着站在大殿上的时光。那□□臣已经散去,空旷的大殿里,父王抱着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上。 “弋儿,你听,”父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听到了什么?” 她在寂静的大殿中听了半晌,只有呼呼风声。 “父王,这里太高了,弋儿什么也听不见。” “用心听。” 风拂过大殿帷幔,像是远行的归人。风从山野中来,从市井中来,带着喁喁私语而来。风穿过高墙红瓦,穿过古刹青灯,将尘世的欢喜悲忧与情仇爱恨裹在一处,纷纷扬扬地洒进来,宛如光耀下的飞尘,细碎地跌落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曾弋听到了山间牧童的笛声、溪流里嬉闹的声响、街头叫卖声、夫子带着学生诵读的声音、善男信女在神像前的祷告……尘世喧嚣热闹,无数声音交织成一个斑驳陆离的世界。 “我听到了欢笑和歌声。”她闭上眼。 在这一浪接一浪的声音里,有一丝极为压抑痛苦的哭声。 “父王,”她睁开眼,稚嫩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我听到有人在哭。” “那他一定失去了自己很宝贵的东西。”父皇说,“人们伤心,都是因为失去,不论是已经失去、还是将要失去。” 那哭声丝丝缕缕地传进来,搅动着曾弋的神经,让她幼小的心里生出几丝悲切。 “我不要他哭,”她仰起头看着父王,“我不想听到哭声。” 父王笑了:“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人们的欢笑比痛苦多。” 父亲怀中的小女儿渐渐长大,想要人们欢笑比痛苦多的心愿,伴随着对生老病死人间八苦的认知,逐渐化成一句话——我想要天下安乐,世间太平。 如果生老病死不可避免,那就遵循万物本身的规律,让意外来得更少一点,让人生中的快乐更 分卷阅读81 多一点。天下苍生,皆得安宁。 着锦袍的少年郎,在沥日堂的门口,终于朝梦想迈出了朝思暮想的一步。 曾弋望着笔记笑了,不过翻到下一页,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这是昨天的课,教符箓的先生新进门的学生讲了“缩地成寸”的画法,青桐照着先生示范,画了个符样在笔记上,那图样端得是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模样。 ——跟阿黛的画风如出一辙,都是那么触及神魂。 曾弋拿着笔记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愣是没找出来这符样的关窍在哪里。她从学具里抽出一张纸,照猫画虎一笔笔摹画,终于分清最后那处是个门的标志。 殷幸早在她举着纸上下翻看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此刻曾弋提笔收手,他终于放下毛笔,停在一个不算“拉拉扯扯”的距离看那张荒腔走板的符样。 “这……不会是‘缩地成寸’吧?”殷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表弟,对他的学习短板表现出难以容忍的震惊,“你这画的是什么?你这儿,这儿,这儿,都不对……” 曾弋颓然让开,摹本出了错,她这个摹本的摹本只能错得更离谱。殷幸已经在她书桌前坐下来,沾了丹砂标记出错误的位置。 “瞧见了没,”殷幸将符样递还给她,“这样才对。”随即回座位坐下,继续埋首大作之中。 曾弋拿在手中仔细端详,随即又拿笔重新画了一份。墨迹未干,她便拿着在空中扇了扇。 课舍中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正是午膳时间。整个学堂阒静无声,殷幸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还坐在座位上专心致志地画画。 “纸上画没用,”殷幸埋头运笔,随口道,“还是得用灵力画在地上,口诀也很重要——知道口诀吗?” “知道,”曾弋念出一长串口诀,长风穿过课舍,她一手没捏稳,符纸轻飘飘地飞到了半空中,“对吗,殷——” 轻微的白光伴着人影一闪,殷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曾令君猛撞了下书桌,手中的毛笔跌落在地上,原地打了几个转。 “曾令君——”他反手盖住桌上的纸,近乎怒吼道,“你干什么?!” 曾弋摸着生疼的腰站起来,心中奇怪他这么激烈的反应,一时没答腔,反而躬身去捡地上飘落的符纸。 殷幸犹自盖着桌上画纸,愤然看着她:“有什么毛病?突然凑过来干什么?” “不是我想凑过来,”曾弋抬起头,腰疼让她有些龇牙咧嘴,“我是被拉过来的。” 得,撒谎面不改色的大话精又出现了。殷幸摇摇头,就要开口教训他。 曾弋凝神盯着手中的墨色符咒,道:“殷幸,你来念一遍口诀呢?” “干什么?” “念念,我看看是不是刚才口诀的问题。” 殷幸狐疑地看着曾令君,不情不愿地念了遍口诀,又见曾弋将手中符纸往半空一抛——符纸伴着殷幸的口诀声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果然又是如此!殷幸瞪着曾弋,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兄神色,“你搞什么,啊?你到底想搞什么?不要张口就是胡言乱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小心就说不小心,诚恳一点行不行?” 曾弋听他讲完,面上神色不改,心头却震惊莫名——她刚才分明是被一股力量扯到殷幸桌前去的。为什么?怎么会?符咒出了什么问题?还有那道光,明明闪过一道光的,殷幸看不见吗? 她将符咒叠好,翻开刚才的笔记继续往下看,却只发现一张用触及神魂的笔法绘出的脸——或者叫说是面具更合适,旁边是青桐毕恭毕敬的四个字: 极乐神君。 ☆、柳林 沥日山下最近的小镇叫柳林镇,镇上有两样东西非常有名:一是柳河边密植的垂柳,一是家家户户必拜的极乐神君。 曾弋记得自己刚到沥日堂求学的时候,望着镇中大大小小家门口挂着的神君像,还着实感叹了一番:“此地面具做得精致。” 那面具虽然大小不一,材质不同,却都十分用心。面具上绘着一张修眉秀目的人脸,额间既非朱砂亦非云纹,而是一朵叫不出名字的浅紫小花。 “什么面具,那是柳林镇人供奉的神像。”她记得当时十分冷淡的殷幸回了他一句。 “神像只是一张面具?岂非有些不敬?”曾弋好奇。 殷幸闷声不吭,像是没听见。倒是殷不易朗声笑道:“问得好。传说这位神君显灵的时候,仅以一张面具示人,余处皆在茫茫虚空中,教人看不清其年龄,也分不清性别,世人即便想要为他塑像,也不知该塑作何等样貌,于是便将他的面具绘下来,挂在门口祈福,到了夏祭的时候,还会有农人献谷、面具□□……” 曾弋出神地听着,却发现殷幸的面色变了。他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又看向自己,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曾弋分明感觉他的面色比刚才跟她说话时更冷了一层。 分卷阅读82 她只好将其他疑问都咽了回去,一路都没有再提起极乐神君的话题。 被符咒占据了全部心神的曾弋,此刻并不想在一个可能压根儿不存在的神身上耗费太多神思。她合上笔记,抬头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个人。 “元真学兄……”曾弋道,“你找我?” 李元真站在曾弋桌前,头发乱糟糟,眼眶发红,一幅刚睡醒的模样。曾弋抬起头,正好与他通红的双眼对上。 “你,出来。”李元真道。 殷幸赶紧站起身几步走过来,像是怕曾弋再被揍一次。身后的画纸已叠起来了,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曾弋拦住他,点点头跟李元真走出课舍。 “你那日最后一剑,用的是什么招数?”两人在课舍外的树下站定,李元真搔了搔乱发问道。 “不是招数,”曾弋老老实实地答道,“是赌。” “……什么?” “赌元真学兄的善念。” “善念?” “准确讲,是元真学兄的怜爱之情。” 殷幸此时正走到门边,闻言又是一阵恶寒,心中只道,呸,亏你小子说得出口。 李元真显然也被这词迷惑住了,脸上表情显出一阵空白。 “此怜爱之情,不独独是对我的怜爱,乃是学兄对世间万物的怜爱。”曾弋道,“圣人道‘过刚易折’,学兄的剑术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哀怜之情过于柔弱,想来是学兄在修行过程中有意磨练舍弃了。但万物本源自然,人性之所以为人性,就在它复杂难辨却又本性难移,学兄既然在沥日堂求学,心中定然也抱有护佑天下苍生的心意,此种善意柔情,若不能在剑法中体现,便当藏于学兄心中。” “呃……嗯,所以?” “心为剑之始,剑乃心之行,虽然学兄剑法凌厉,剑意浩荡,但剑意毕竟随心而成,若心中有柔情,则剑法中必有破绽——除非剑法本身就融汇了心中柔情。我这么说,不知可表达清楚了?” “心为剑之始,剑乃心之行……剑法融汇柔情……”李元真听完,若有所思地念叨着,并没有回答。 “学兄大可不必为了追求至刚至猛地剑法,刻意压抑心内地怜悯善意,须知正视自己内心比……”曾弋见李元真约莫是听进去了,正想趁机把跟山下小女孩道歉的要求提出来,却见李元真忽地仰头哈哈大笑,高声重复着“心为剑之始,剑乃心之行……”,转眼便腾身而去,几下便消失在天际。 殷幸缓步上前道:“恭喜,要是元真学兄因此而走火入魔,你可脱不了干系。” 曾弋站在原处,望着已经没了李元真踪迹的蓝色苍穹,内心升起一股莫名滑稽之感。 怎么就叫因我而走火入魔呢?我不过是随口掰扯了几句而已。 *** 随后两个月算得上风平浪静,李元真既没有走火入魔,曾弋也没有再捅什么大篓子扰殷幸清静。她中途回了两次皇宫,父王照旧很忙,王后抱着她的脸心疼她又瘦了,导致她在宫中只能淹没在美食中不说,回沥日山的路上也多了许多行李。 “青桐,太常新教的符咒,你学会了吗?”曾弋在车里感觉百无聊赖,想起临行前专程进宫探望她的殷太常。 青桐在马背上答:“我演示给太常看过,他说以我现在的灵力,持续到子时应该没有问题。” “子时……那应该足够了。”曾弋点点头,自从到了沥日山,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月色和星空了。有了这道新药水,半夜出来不是梦。她心中雀跃,一时又有些憋闷:“为什么不准我御剑?”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此刻觉得山路比往日漫长了许多,像是一直没有终点。 青桐道:“王后说您刚学不久,此番行李太多,不能冒险。” “那我自个儿先回山上去啦。”她掀开帘子,就要往下跳。 青桐苦着一张脸看着她:“殿下,这样阿黛会找我麻烦的。” 曾弋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心头一软,叹了口气缩回车内,一边喃喃自语道:“要是我能用缩地成寸就好了……” 缩地成寸的距离跟灵力密切相关,距离越远,所耗费的灵力就越多。以她和青桐现在的修为,最多只能从课舍到学堂大门,多一步都办不到。 就没有什么不需要太多灵力的穿行之术吗?曾弋既想念父王母后和阿黛,又有些不能忍受漫长的山路,此刻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张边缘已经磨损的符咒——正是那天课舍中将她扯到殷幸桌前,差点把腰给撞断的那张。 那天过后,曾弋又试了很多遍,这符咒却像有脾气般,时灵时不灵。有时候,它能将曾弋转眼送到荷塘边,可当她让青桐站在三丈之外再念咒时,这符咒就不灵了。有时候,它会在夜里发出白光,可当曾弋晨起后整理好衣冠,在山顶重新作法时,它好像又变成了一张平平无奇的纸。有时候,曾弋还没念咒,只是照着绘了一遍,脑子里刚闪过吃饭的念头,它就已经将曾弋拽到了五谷堂前,而 分卷阅读83 正当曾弋以为已经找到了关键,打算在青桐和殷幸面前展示一番的时候,它又果断地归寂了。 “你有什么毛病?”那天殷幸被曾弋打断了生众论道,本就又些不快。见她还将那张卷了边的符咒摸出来,心中更是大为光火。 曾弋奇道:“你不是在论道吗?” “啊,是啊。” “你从前不是说,论道最是枯燥无味,尽是权谋之术,尔虞我诈,令人听之生厌,让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你叫出来吗?” “我……说过吗?” “嗯啊,”曾弋望着面色不虞的殷幸,“你……是想跟太常一样,入朝为官吗?” “子承父业,有何不可?” “你之前还觉得为官不如做个闲散修士,哪怕像晏家兄弟的父亲,做个庄主……”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想为苍生社稷谋福祉,济世安民,”殷幸好像突然长大了,看着曾弋道,“让父亲、让我在乎的人为我骄傲。” 曾弋看着他,沉默片刻,突然笑了:“那好极了呀。” 殷幸点点头,转身回了课舍中。 曾弋叠好符纸,背转身站在山顶,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其间夹杂着学兄们慷慨激昂的声音。她闭上眼,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乐声。 父王,她在心中道,我听到了。 马车在曾弋快要骨头散架的时候终于到了沥日山脚下。她在山脚就见到了面带喜色的同门。 “曾公子,你可回来啦!”这声音听着耳熟,样子看着也眼熟。曾弋想起来了,是那个比剑当日站在话很多的学兄身后那位。 青桐从后面迎上来,道:“彬偓学兄好!” 曾弋随着鞠躬行礼,就听晏彬偓语带笑意道:“元真学兄剑法初成,不日便要下山回哀牢,眼下正在四处寻你。” “咿,恭喜元真学兄!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晏彬偓比他兄弟瞧着温和有礼许多,当下与曾弋并肩进了学堂,一路将李元真如何勘破“事意”境简单介绍了一番,末了还对曾弋好一番夸赞。 “元真学兄对你赞不绝口,一直说是你帮他打破了桎梏,令他得以意境圆融,困惑得解……” “不敢不敢,”曾弋被夸得心虚,“是学兄自己修为深厚、水到渠成……” 二人言谈间,已经到得课舍前。李元真果然怀抱玄武,正站在两月前的那株树下。 两月不见,李元真消瘦许多,但因境界提升之故,眉眼间更多了些沉稳厚重。他头发在身后一束,面容清癯,青衫飘飘,端得有些道骨仙风的模样。 “令君,那日你要我答应你的,是件什么事?”李元真连称呼也改了。 曾弋略有不适地噎了一下,道:“倒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将那日下山所见约略讲了一讲。众人听闻,悉数瞪大眼睛,不就是一句道歉吗?犯得着要跟元真学兄比剑? 李元真也颇为意外,只是尴尬一笑,道:“我日日沉迷剑术,倒忘了修心本在细处……令君提点得对啊,元真拜谢!”语毕便向曾弋深深鞠了一躬。 曾弋匆忙还礼。 次日只有半天课程,众人便去山下履约去了。 曾弋终于有机会在沥日山外御剑飞行。昨日车马劳顿,睡觉时一时不注意,醒来才发现落枕了,肩颈僵硬得像块铁。龇牙咧嘴地上了剑之后,她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瞧着柳林镇在云雾中露了个大概,便落下云头。 当日匆匆而去,不记得问小女孩是谁家的,如今只有先找那个叫叶旋归的小男孩,才能问出小女孩家在何处。 李元真手里还拿着个连夜做的风筝,为了讨小姑娘喜欢,专程请人画了两朵粉色荷花在上面。 曾弋带众人往镇中去,一路寻那个叫叶旋归的小孩。 今日镇上似乎比往日更为热闹,路边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许多小孩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在人群中间穿行打闹。曾弋无奈,只得一边走一边低声唤:“旋归,叶旋归——” 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在曾弋身边停下来,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曾弋正要揭下他的面具,就见这小孩灵活一躲,指着右前方道:“你找叶旋归吗?他在那里——” 曾弋随他手指看去,果然见长街另一端的柳河边,正有几个小孩在打闹。曾弋一行赶紧走过去,正好瞧见当中有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伸手拉下了一个小少年脸上的面具。 面具后是叶旋归的脸。 少年口中犹在骂骂咧咧:“抢什么抢?谁先看到就是谁的,老子先看到,你还敢抢?你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扫把星!小崽子!” 旁边几个助威的还在喊:“揍他!揍他!” 叶旋归双眼通红,头发蓬乱,闻言跳将起来,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劈手将少年已拿在手中的面具打飞出去。 河边旁支棱着一个巨大的“酒”字风旗。酒肆大人们进进出出,似是对这些小儿玩闹司空见惯,只是进出时随口指点两句。“哎呀呀 分卷阅读84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不学好,净知道打架。” 面具飞到半空,一柄长剑斜斜飞来,将那系面具的绳索钉在酒肆墙上,面具便在灰墙上挂了个正着。正在拉扯的两人终于停下手头动作,围观助威的几个小少年也乖乖噤了声,一齐转头看向长街那一端的青衫众人。 曾弋快步走近时瞟了眼面具,正是家家户户都挂在门口祈福的极乐神君。 “旋归,你干什么打架?” 叶旋归从地上爬起来,嘴角还裂了个口:“这是我先看到的。”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面具。 “明明是我先……”那个人高马大的少年看来也没得多少便宜,一双眼睛被揍得青紫。 “如果不是我先发现,以我的速度,能赶在你之前拿到它吗?”叶旋归没好气地反问,“我还没你肩膀高呢!” 曾弋心里叹了声,没人肩膀高就敢跟人打架,是个狠人。她上前拍了拍叶旋归的肩膀,盯着对面的少年,掏出一张符纸摇了摇,沉声道:“这位小公子,你说实话,究竟是谁先看到的?我这张符纸,是可以回到你们发现面具的那一刻的哦!” 少年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曾弋,沥日堂众人已经走过来。酒家里买酒的人也好奇地围了一圈——神仙都下山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得了的主角此刻很有些后悔。他不过是看叶旋归年幼好欺负,欲将面具拿过来玩玩而已,哪想到这小子脾气倔得很,死活不肯松手,还在争夺中打了他两拳,现在眼眶周围还火辣辣地疼。 “我……我可能看错了。” ☆、遇神 曾弋满意地拍拍这少年的肩膀。她落枕的脖子还在僵硬地疼,十分想尽早结束被围观的现状,找个没人的角落好好按一按。 “旋归,上次那把黑剑的主人跟我一起来了,现在准备去跟那个小姑娘赔个不是,你知道她家在哪儿住吗?” 叶旋归“唔”了一身,点点头道:“就在镇东边的大槐树下,我带你们去。” 李元真已经举着那顶花带朵的小风筝走近了,叶旋归扫了一眼风筝,略带嫌弃。目光触及衣袂飘飘的李元真时,那眼神又转而一变,变得十分明亮专注。 曾弋挑了挑眉毛,一手伸出,召回长剑。面具失了固定的力道,便从灰墙上跌落下来,她反手一探,肩头一扯,疼得“嘶”一声,却见面具朝长剑跌去,眼见要被一劈两半。 “哎呀——”旁观众人惊呼出声,曾弋瞧着叶旋归的脸色由红转白,脑中来不及反应,飞起一脚将长剑踢飞出去,探身一扬,将面具拿在手中。另一手往空中一伸,那柄被踢出去的长剑又再飞了回来。 围观群众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欢呼,没想到买个酒还能看一出堪比极乐神君降世的好戏。曾弋将面具递给叶旋归,却见他面色依旧发白,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哥……哥哥,那个……你的剑……” 曾弋笑眯眯地等着关于她的剑的评语,隐约听见风中发出微弱的“喀拉”声。 “好像……削断了他们的风旗……” 不是吧,曾弋梗着近乎僵硬的脖颈,缓缓转过身。柳河旁那面迎风招展的“酒”字旗果然已经不知所踪。酒肆的小二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光秃秃的旗杆地下发愣,不知是何方神圣一时兴起,光天化日下收了他们家的招牌。 “呵呵……”曾弋扯起嘴角,“我……这就去给他们找回来。元真学兄,旋归带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到,随后就到。” 目睹全程的殷幸忍不住又摇了摇头。他看了眼青桐,后者立马反应过来,站直了身子道:“殷公子放心,我马上帮我家殿……公子找!”语毕飞也似的跟上了曾弋的脚步,转眼消失在河边柳林中。 曾弋直挺挺地走在柳枝中间,三不五时被柳条抽一下。“没想到啊,你们,”她将剑鞘当作棍子,在密不透风的柳树间穿来穿去,另一手摸了摸热辣辣的脸,“打人还挺疼的。” 柳林茂密,光线暗淡,有一种诡异的寂静,白底蓝边的风旗像是没入了无声旷野,一点踪影都不见。曾弋听到身后青桐一声声唤,“公子,公子——”又听见他在跟柳树道歉,“打扰了,借过一下——” 风声簌簌穿越而来,时间好像已经过去很久。曾弋遍寻不着,又担心元真学兄们贸然上门,吓坏了小女孩家人,加之肩颈僵痛,心头更加烦闷。 要是能把那面风旗喊答应就好了。 “风旗啊,你在哪儿?”曾弋念叨两句,灵光一闪,从袖中摸出刚才吓唬那少年用的黄符—— 符咒啊,你帮我一次? 她将长剑往身后一背,双手捧着黄符,虔诚地恳求道:“这次真不是偷懒,是为了找风旗。拜托拜托,显灵一次!” 她双手合十恳求完毕,将黄符往半空一抛,口中疾速念完咒语,末了不忘强调一遍,“带我去找风旗。” 黄符“唰”然发出前所未有的白光,符纸在 分卷阅读85 半空中燃了起来。曾弋觉得一阵大力袭来,随即被扯入白光之中,连惊呼声都来不及留下。 转瞬间,她就觉得自己站到了柔软的土地上。白光散去,双眼逐渐适应周遭事物,她简直要绝倒。 “我的乖乖符啊,你在逗我吗,这根本算是原地不动吧?” 目之所及,依然柳条横生,绿叶遮目,与刚才一般别无二致的场景。曾弋觉得肩颈僵痛更加难以忍受,她用另一手拂开眼前柳枝,一边往前走一边念念有词,“别抽我了啊,我也不想扰你们清静的……” 像是进了这片柳林的中心,柳条也变得温柔起来。密密匝匝的枝条逐渐稀疏,越往前越让出一片空间,林间日光跳跃,地上蒲草如丝,间有水雾氤氲,瞧着恍若仙境。若不是有找风旗的任务在身,曾弋简直要从中感觉到一丝踏春之闲趣了。 一声清朗的鹤唳从天际响起,柳林上空,深蓝苍穹上划过两只白鹤优美的身影。曾弋突然顿住了跨出去的脚,隔着细密的柳条,可以看见林中一片开阔地,准确讲,是一片云雾飘渺之下的湖泊。 波光粼粼间,隐隐有个影子,雾气如轻纱缭绕四周,在日光间缓缓流动。紧接着便听见“哗啦”水响,那影子腾云而上,却是一只羽翎灿然的大鸟。 曾弋大气不敢出一口,仰望无尽苍穹下这只御风而行、直冲云霄的鸟儿。它头上羽毛蓝中泛紫,向下延伸则由深绿转向橘红;它的七彩尾羽随风飘拂,洒下一片片金粉,水珠飞溅,每一滴都折射着太阳的光。它羽翼一展,便有垂天之阔;扬声清鸣,便闻千山树飒万里风摇。曾弋感觉到手中攥着的柳条在鸟儿的鸣叫声中颤抖,连带着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 曾弋还待仔细打量,却见鸟儿敛翅而下,随即消失在湖泊西边——那里不是柳林,是一片花树。她着魔般松开手中枝条,举步朝那片花树走去。 很久以后,曾弋终于知道,那片花树并非没有名字。 桐花林。 在柳林之中,藏着一片桐花林。 风旗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曾弋穿过柳树,拂开层出不穷的柳条,踩着没过脚背的蒲草,一直抵达那片开满粉白带紫花朵的树林。 扑翅声依稀可闻,水雾弥漫过来,飘渺如云。曾弋看见了云遮雾罩间,那个分外熟悉的面具。 极乐神君的面具。 传闻极乐神君现身时,仅以面具示人,余皆隐于茫茫虚空中。曾弋感觉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她伸手分拨开眼前沾着露珠的桐花,感觉掌心又湿又软。 云雾似有生命般流动,日光穿过树影,穿过繁花,在花树上流连。 在那如云的繁花底下,在那日光云雾流连之处,有一个人——或者说,叫一位神。 曾弋先是闭上了眼。水汽打湿了她的睫毛,她感觉到风在温柔盘旋,桐花在缓缓飘落,天地都蕴含在一呼一吸之间,万物都不肯来打扰。 桐花树下的神,他闭着眼。 曾弋睁开双眼,透过睫毛上的水汽,望见了那位睡在繁花树影里的神。 他长发松散地束在身后,顺着右边肩膀垂下来,仍旧带着湿漉漉的水意。白色的衣袍随意地拢在一起,压在深蓝泛紫的外袍上,缀着几朵跌落的桐花。赤着的双脚被绿草遮盖,只露出白皙的脚踝。而右脚上系着的红绳,在绿草间分外引人注目。 面具已经被摘下来了,此刻轻放于胸前。曾弋的掌心有轻微的酸胀,她看见了花影里的那张脸。很多年以后,当她再度回想起这一刻,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神君的长相,只记得那一刻急促跳动的心脏。 “嘭——嘭——” 一切风声都消失了,一切光影都远去了,只剩下那个如玉石雕刻而成的、集聚了世间一切美好的身影。 他怎么可以长得这样好看?曾弋神思震颤的间隙里想到这句话。 恍惚中她记起了一幅画。 乐妄先生书房中挂着这样一幅画。画上寥寥数笔,曾弋匆匆一瞥,如今穿过绿柳桐花,终于见到了画中仙。 拂柳折枝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听到了依稀可闻的“公子——”呼唤声。曾弋眉头一跳,感觉麻痹的四肢逐渐恢复了知觉。她松开花朵转身,露水溅了她满身满脸。 僵硬的脖颈早已被遗忘到九霄云外,曾弋飞快地踏过蒲草,在一片柳枝里捂住了青桐的嘴。 “谁——唔唔唔……”青桐被曾弋捂着嘴往回拖,身后柳林层层叠叠围过来,像是一朵迅速合上花苞的睡莲。白光在远处忽明忽暗,曾弋松开青桐,纵身往白光中一跃。 “你怎么找过来的?”重新踩回柳河畔柳林坚硬的地面,曾弋侧头看着青桐。“你在哪儿找到的?” 青桐一手拿着“酒”字风旗,犹自惊愕地望着白光消失的地方。“我……我跟着殿下……公子您进去的,”今日第二次口误,青桐不由得瑟缩一下,“这个是在河边找到的……” 曾弋看着白光早已消失不见的柳林,伸手 分卷阅读86 往袖中摸了摸。那张符纸,果然烧掉了。 刚刚是什么?幻境吗?她指尖残存着桐花留下的露水和柔软的触感,放到鼻端闻一闻,还有淡淡清香传来。 那位仙人,就是极乐神君本尊吗?那只凤凰一样的神鸟,便是他的坐骑?她在林中站了片刻,意识到元真学兄一行或许还在女孩家中等她,这才举步走出柳林。 青桐擦了擦额头的汗,紧随她走出那片奇异又神秘的树林。 柳林外是依旧喧嚣的凡尘俗世,方才那一片山光水色如梦一般。曾弋让青桐将酒旗送还酒肆,又送上些银珠赔礼,方才沿路问询着,走到了大槐树下的女孩家。 刚走到槐树下,就见李元真一行手中拿着面具走出来。一见曾弋二人,晏彬偓便笑道:“二位来得正好,今日恰逢柳林夏祭,我等打算多留片刻,看了花灯游再回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李元真心情似是十分愉悦:“我在沥日山这许多年,一次夏祭也没有见过,没想到回去之前还能赶上。” 曾弋看了青桐一眼,知道今早服下的便是新药水,满口答应下来。从前在宫中她就常与阿黛结伴去看上元夜的花灯,除夕夜的皇城中,宫人们也常见到两个手执蜡烛的夜游神般的小姑娘。 火树银花不夜天,对曾弋而言,是繁荣和欢愉最直白的表达。若有机会,她自然不想错过。 殷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 曾弋明白他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你不是太阳落山前必须回屋休息吗?她摇了摇头,沉声道:“人啊,总是要长大的嘛。” 众人这便出发往大街上去。李元真对曾弋鞠躬道了谢,又将如何与小女孩家人致歉,如何赔上风筝,如何买了面具等过程一一道来。 小女孩家姓王,家中以制作面具为业。曾弋一听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镇中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极乐神君像,大半便出自王家人手笔。李元真一行飘然出现在王家门口,当家的老王以为自己代代制作神像积了仙缘,一群仙人下凡来了,当下便激动到老泪纵横,兜头就要拜。 这如何使得,李元真赶紧扶住老王头,拿出风筝,说明原委。那个扎小辫儿的小女孩才被带到跟前来,受了仙君一躬,又被塞了个风筝,小女孩整个都吓懵了。还是晏彬偓出面,三两句话跟老王拉起家常,这才聊到夏祭,说起花灯夜游。 “还是多亏有之绘的那莲花。”李元真从旁插了句。 晏彬偓点头道:“对,说起这风筝上的莲花,王家的就拿出个莲花仙子的面具来,我们这才知道他家也做面具,才有了后来的柳林镇夏祭和花灯游。” 殷幸一直背着手走在一旁,口中只道:“哪里哪里。” 曾弋则奇道:“那不是荷花吗?” 走在前头的晏彬佺伸手将叶旋归往怀里一揽,哈哈笑道:“莲花不就是荷花,荷花不就是莲花吗?就像我跟这位旋归小哥一样,都是一类,不过大小差异而已。” 殷幸鼻中轻哼,对曾弋道:“就你话多。” 晏彬偓待人接物十分周到,说完便从乾坤袋中取出两个面具来,“适才你和青桐公子不在,我便自作主张,给你们选了两个,不知合不合二位心意?” 曾弋连声道谢,接过来一见是极乐神君的面具,心中更是欢喜。她看了眼身旁站着的殷幸,随口问道:“殷幸,你挑了什么?昊天帝君?” 谁料殷幸匆匆将手中面具往身后掖了掖,道:“我随便选了个。” 曾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家伙也怪得很。什么时候还开始画荷花了?这种风花雪月的事,他也会做? 转念一想,何止这风花雪月,坐而论道的事,他不是也欣然参与了吗?人啊,总还是要长大的。 不过他买莲花仙子的面具做什么? 曾弋有意落后一步,余光便瞟见了殷幸手中面具额上的红莲。 ☆、观戏 众人在主街上找了家环境清雅的酒楼,吃了顿丰盛的晚饭。李元真一时兴起,还与众同门饮了好些践行酒。曾弋喝了一口便将酒杯放下,抬眼就见到殷幸那双严厉的眼睛,里头写满了“你敢”。 她其实不太懂殷幸是怎么做到在“我是你哥我就得管着你”的状态和“怎么尽给我丢人我不是你哥”的状态之间自由切换的。好像“表哥”这个身份只是件戏服,穿不穿什么时候穿,完全看他的心情。 出门在外,少生事端。她放下酒杯,跟旁边的叶旋归一起埋头吃菜。这位小朋友吃得很快,举止却出乎意料地文雅,完全不像一个下午还在街头跟人为了个面具打架的小混混。 她注意到叶旋归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了,头上绑着一根红绳,绳子末端还缀着个已经磨得看不出模样的银色吊坠。 “你……”她张口想问,正在斟酌着用词,就见叶旋归不紧不慢地咽下一口汤道:“哥哥,元真仙君答应收我做弟子了。” 曾弋隔着桌子望向李 分卷阅读87 元真,果然就听见晏彬偓正在举杯恭喜他收了个弟子。李元真端了酒要喝,转头看到曾弋二人,又对他们点头示意,再一仰脖子喝净杯中酒。 “元真学兄是个好人,你能做他的首席弟子,也是好事。”曾弋点头回礼,道:“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叶旋归姿态依旧恭谨:“我跟哥哥不一样,我只要能找到父亲就够了。” 曾弋看着这个十来岁的小少年,她还不知道人的想法可以变得这样快。但她大概明白了,一个人最核心最想要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上哪儿学,跟谁学,不过是方法,目的不变,但方法会随着实际情况不断变化。 对叶旋归而言,跟李元真走,就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尽管明知如此,她还是有一瞬间的失落。不是因为叶旋归走了,而是因为他的选择向她揭示了一个从前她不曾意识到的问题。那个问题殷幸也曾经问过她:你怎么知道你听到的,就是人们一时兴起,还是真正想要? 她沉默地喝下面前的茶,突然听见酒楼外遥遥传来热烈的欢呼声。喧嚣与欢呼如缓缓逼近的浪潮,众人酒酣饭饱,往窗外一看,果然见到一队戴着夸张面具,穿着戏服的人,正在人群的簇拥下往前挪动。 曾弋摸了摸叶旋归的头,问他:“想看吗?” 叶旋归看了眼李元真,见他脸带温和笑意,便点点头。曾弋轻轻将他推到李元真身边,“走吧,咱们也去看看。让你师尊带着你,小心被挤到。” 踏出酒楼大门,才发现人潮涌动,视野并不如楼上好。□□的人们对此早有准备,他们的戏台在人群中涌涌前行,细看可知,那戏台由木板搭成,左右两边均设粗壮支架,各有六个精壮大汉抬着,旁边还站有六个同样高壮者,以备随时替换。 木戏台上有一对正在打斗的身影,或者叫正在模仿打斗的身影。一个曾弋认识,正是街头巷尾都能见到的极乐神君。另一个没戴面具,画着满脸油彩的角色她却不认识,于是小声问身旁殷幸:“这是哪位?” 殷幸还未回答,就听旁边靠墙站着的老人道:“厌神。” “也是神仙?” 老人一身猎户打扮,经年风霜之下,腰背已略有些佝偻,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出些昔日的机警。只听他道:“是不是神仙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也有人叫他……魔。” 殷幸接过去道:“就是魇魔。” 周围的人闻言都转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老猎人更是神色紧张道:“小孩子家家别胡说。” 这话若是叶旋归说的倒勉强沾上“小孩子家家”几个字,但偏偏是殷幸所说。殷幸已近十七,身高腿长,怎么看也跟小孩子不沾边。 “魇魔”二字一出,曾弋就记起来了。这是皇城里大人们哄小孩儿睡觉的重要角色,传说他会钻进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儿梦里,扮作他或她最恐怖的东西,从此伴随一生,再也无法摆脱。 王后也曾经拿来哄过她,结果被小小年纪的曾弋一句话给噎了个哭笑不得。还是浑圆白胖的小曾弋,手里抓着一块荷花酥往嘴里送,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唔……弋儿声么都不怕呀。” 长大后王后也常拿这句话来笑她,一吃到好吃的就什么都扔到一边去了,连小孩子们闻之色变的魇魔也浑不在意。曾弋伏在她膝前,闻言总是拼命点头,“母后说的太对了,弋儿一生中最怕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母后不肯再给我做荷花酥。”母后被她逗笑了,宫中只闻欢笑声,什么魇魔之类的,与她们似乎永远也不沾边。 魇魔在曾弋的记忆里,是跟母后温柔的笑意,美味的糕点,夏日午后宫中欢快的氛围联系在一起的,如今站在嘈杂喧闹的柳林镇街头,看着眼前夸张的面具和动作,想不到这个词竟然会跟极乐神君产生微妙的关联。 可是皇城人们口中的魇魔,到了柳林镇,怎么就变成了“厌神”?为什么打倒这个“神”,又成了他们崇拜另一个神的理由? 戏台上的故事换了场景,几个举着黄色山丘形状木板的人上前来,极乐神君先行退场。她抬头向那个被当地人称为“厌神”的形象看去,扮演他的是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与极乐神君扮演者的修长不同,这个人四肢健壮,动作粗暴,在极乐神君再次现身前,已经拧掉了身边好几个人的脑袋,又将另外几个扮演者的内脏掏了出来,血淋淋地挂在身侧。 曾弋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意识到应该捂住叶旋归的眼睛。她左右看了看,发现满街人众看着这些血腥暴力的画面,神色紧张中带着期待,像是早已经习惯了。 她侧头看着老猎人,他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这一次,曾弋才注意到,在他身旁还放着个笼子,极为不引人注意地靠在墙角。笼子里有一团羽毛,在夕阳投下的墙角阴影里,看不出是一只鸡还是一只鸟。 这只不知名的禽类在一片人声鼎沸中安静地蹲着,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没有了生命。 曾弋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了腾云直上苍穹的那只大鸟。周遭嘈嘈切切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 分卷阅读88 欢呼,她倏然转头,果然见到了身姿飘逸的极乐神君出场。 这一会,跟极乐神君对打的不再是那个身如铁塔的厌神,而是一个与神君身量相差无几的蓝衣男子。他带着一个长着鸟嘴的面具,身后甚至还背着一对羽翼。 “这又是谁?”攒动的人群里,还有赶来凑热闹的异乡人。 带他来的朋友便悉心解惑:“这是厌神的手下,名叫‘绀羽’。厌神犯下的滔天罪责里,最暴戾最残忍的事,都有这只妖鸟参与……” 曾弋站在原处,看人群簇拥着木戏台往前走。木台上的极乐神君打败了绀羽,又历经艰难,将厌神封印。 人潮在柳林镇中央的戏台前停下,像海浪找到了港湾,随着波涌一圈圈荡出温柔的纹路,很快就围着戏台这个中心形成了一个向外扩散的圆圈。 木台上的演员们全都跃到了戏台上,锣鸣鼓响,最精彩的极乐神君受封、柳林农人献谷将在这里上演。 柳林镇的人们奋力向前挤去,虔诚地跟着献谷的农人跪拜,向那位戴着面具的“极乐神君”祈求。他们将所有的心愿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困扰,全数放进那一跪一拜间,指望着遥不可及的神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声音,能救他们脱离苦海,能赐予他们家财万贯、幸福安宁。 做了神,就能听见人们心底的愿望了吗?曾弋望着这狂热的一幕幕,想起桐花林中闭着双眼的神君,他能听见这么多人心底的愿望吗? 晏彬佺抱手看着人们拥挤着向前,回头就看到依旧靠在墙边的老猎人。 “您不去拜拜?” 老猎人侧身指了指身后的笼子道:“没办法啊仙君,本想着趁夏祭人多卖点钱,哪知道一天下来都没几个人问,这就回去怕老婆子那儿不好交代啊。” 他身后墙角的笼子里,那团羽翼依旧毫无声息。拥挤的人群已经潮水般去了戏台,周遭仿佛突然明亮起来。夕阳的投影越拉越长,正好将一点余晖洒在笼子上。 曾弋眼前一花,就看见那只原本已经一动不动的禽类,在夕阳中露出了它的翎羽——蓝中带紫,泛着微光。 它显然受了很重的伤,眼里光芒涣散,像是星斗碎了满空。一个转头已经耗尽了它所有力气,此刻又已经伏在笼子中,没有了动静。 沥日山众人一看,心下了然。旁人一见这鸟,就知道它已命不久矣,又不是买回去炖肉的山鸡,能不能吃还不知道呢,何况瞧着也没二两肉,谁肯再花这冤枉钱。 “卖给我吧。”曾弋突然开了口。 殷幸一脸“你有毛病吧”的表情看着她,沥日堂中倒是开设了灵兽驯养课,但也仅限于驯兽。再说了,就算能驯养禽类,这鸟能被普通猎户抓住,显然也不是什么灵禽灵兽的品种。 众人心中所想与殷幸无异,多只觉得曾弋是小孩心性,见那鸟可怜,心有不忍罢了,于是也不再出声阻拦。 及至曾弋将鸟笼交到青桐手中,晏彬偓才好心提醒了一句:“曾公子,若要带此物进学堂大门,还得经学监允许哦。” 曾弋点点头,谢过晏彬偓好意。镇中央戏台前的人群在狂热的祈祷结束后,终于散开去,夏祭夜里最热闹喧嚣的游玩活动才算真正开始。 天幕已转为墨蓝,星星在街头花灯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小孩子们戴着面具,挑着自家大人做的灯笼,在柳河边呼朋引伴。大人们也各发巧思,扮作日常中最想尝试的模样——戴了面具便如同换了个人,一时间街头尽是欢声笑语,像是一场无尽的欢快戏剧刚刚启幕。 曾弋随同门们走了一段,心中担忧笼鸟的伤势,于是便与他们告别,预备先回沥日山。 逆着涌涌而行的人流,曾弋左避右让,半途还被人抓着手臂认错了。认错她的是个衣饰雅致的妇人,双眼约莫是在花灯照耀下看不清东西,近乎摸索着扶上她的肩膀。 “晴儿,”她听见妇人带着亲昵和温情的呼唤,“你跑哪里去了?” 曾弋被抓住手臂时第一反应是想挣脱,转头看着她温柔到略带悲伤的神情,心下不忍,就示意青桐无妨,乖乖让妇人伸手抚上她的脸。 脸上是那张极乐神君的面具。 她感觉到面具上的手顿了下,道:“你又调皮了……你爹……”话音被急急赶到的丫鬟打断,大概是刚才被人群冲散了,小丫头急得快要哭出来。 “夫人,夫人,”丫鬟分开人群挤过来,“夫人,我扶您回客栈吧……少爷正在找您……” 妇人的手轻轻放了下来,曾弋略略点头致意,便带着青桐继续往前走了。身后依稀可以听见妇人的声音:“燕来也来了吗?你阿姐在这里,快过来……” 满街花灯流转,这个叫“燕来”的名字伴着嘈杂声钻进曾弋耳朵,她脑中无端浮现那句是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御剑起飞之际,她回望了一眼脚下红尘,又一次听见了风声里的欢歌和笑语,只是这风声中,那些戴着面具或不戴面具的、年轻的或年老的人们,在兔子状、荷花状 分卷阅读89 、金鱼状的花灯掩映下,言笑晏晏,如在眼前,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到了学堂门口,曾弋让青桐先上山通报学监,自己则抱着鸟笼,在大门外看了会儿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的星光。 学监披着外衫从山上走下来,板着脸将曾弋手中的鸟笼左右看了看,才打着哈欠让曾弋进了门。 曾弋太久没在夜色中出门——准确讲来,她就没有见过沥日山的夜晚——因此走得相当磕磕绊绊。若不是学堂规定夜间不得在学堂内御剑飞行,她说不得早就召出长剑来了。青桐跟在她身后,在搀扶与不搀扶之间犹疑,走得比她还累。 笼中鸟儿在飞上半空的那一刻曾有过一丝动静,余皆不曾抖过半分。曾弋好容易借着暗淡的上弦月回到寝舍,却见房中亮着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9 13:02:41~20200930 19:1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金 2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于飞 青桐闪身挡在她身前,将鸟笼往地上一放,手中长剑就要出鞘。曾弋拦着他,一手接过鸟笼,一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中的椅子上,有个少女支着下巴,已经困极而眠。烛火照着她的侧脸,教人瞧着温暖又安心。 是阿黛。 曾弋示意青桐将鸟笼放在地上就退出去,本不想惊动她。不料鸟笼刚一碰到地面,阿黛就被那轻微的声响唤醒了。 “殿……殿下?你回来啦!”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脸上先是惊疑,随后便是掩饰不住的开心。 曾弋正要开口问她怎么来了,不料阿黛眉头一拧,道:“青桐!你给殿下喝了什么?” “啊?”正在解开鸟笼的青桐愣了一下。 阿黛目光如炬,盯着青桐道:“月亮都出来了,怎么殿下还没有恢复?药性这么烈,不会伤身体吗?” 青桐:“……” “哎,这样不是很好嘛,”曾弋赶紧打岔,“青桐,你将它抱出来给我看看。” 青桐伸手将鸟笼里奄奄一息的鸟儿抱出来,双手托着它。阿黛将烛台举近,三人在灯下细细查看它的伤势。 它的确伤得很重。从胸口到下腹,有好几道伤口,瞧着似利爪撕裂,又像利刃砍劈。它的胸脯轻微起伏,那是它残存的生命力。 “老头下手这么狠……”曾弋让青桐去打水清洗伤口,又从柜子里翻出此前阿黛从宫中带来的伤药金丹。金丹剖做两半,塞进鸟儿口中。伤口清洗干净,敷上伤药,再以锦帕轻柔裹之。 做完这一切,已近子时。月光从窗棂外照进来,烛光与月明将这寝舍分为一清冷一温暖的两个世界。上了药的鸟儿在烛光里陷入近似昏迷般的沉睡,阿黛打了个哈欠,去给曾弋打水洗漱。 曾弋已经困得不行,只想倒头便睡。阿黛打了水回来,硬拉着她解了外袍,擦拭了脸和手,正要脱掉她的靴子,却见床前那抹月光里,掉落了两个面具。 上弦月的清辉洒在面具上,阿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有些迟疑地对面具伸出了手。 “给你的,”曾弋被擦了脸之后清醒了许多,见阿黛没有动作,已坐起身来,“你一个,我一个。” 过了子时,药效果然褪去。她头发已经被阿黛解开了,此刻正披散在肩头。她俯身捡起面具,“原本是想过几日回宫给你带过来的,有人对这个面具许过愿,结果非常灵验,所以他将这面具送给了我……” 阿黛从曾弋手中接过那个秀眉俊目、额有桐花的面具。 “我将它送给你,我和青桐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护佑你,怎么样?”曾弋一手举着另一个面具挡在脸上,说完拿开面具,露出了后面那张眸如星辰的笑颜。 阿黛拿着面具,像是陷入了回忆,良久才小声道:“可是殿下,我不想被保护啊。” “我也不想。”曾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来了?还大晚上在我房里?” 阿黛像是才记起来有要事在身,她起身走到屏风外,将放在椅子边上的箱笼打开,从中取出件泛着淡淡光泽的玫金色外袍出来,双手捧着走回屏风后。 “两个月后的祭鼎大典,”阿黛道,“殿下,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曾弋拖长声调“哦——”了一声,像是浑身脱力般躺倒在床上,一年一度的祭鼎大典,是天祝国自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传说五百年前,天祝国国主还是个边关守将,当时天下战乱,群雄并起,中川一带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白骨累累,一群流民便携家带口,一路流亡到当时的守将、后来的天祝国国主守军驻地,国主见生灵涂炭,心有不忍,便率兵一路护卫,到了如今的天祝国境内,在皇城所在之地见到天降异鸟、蓬生莲花,就在此暂时休整。不料,数日后蓬草被天火燃尽,莲花旁的石台上 分卷阅读90 ,竟有一尊宝鼎。 “宝鼎?”年幼的曾弋好奇询问,“什么样的宝鼎?” 父王摸摸她的头:“无咎鼎。” 曾弋重复道:“无……咎?” “是,”父王道,“于是你的曾曾曾曾……曾祖父,就决定在宝鼎附近扎根,开垦荒地、疏浚河流,慢慢就有了村落,随着流亡至此的人越来越多,村落变成了小镇,小镇又变成了城池……” “……城池又变成了国都,为了感谢上天的恩赐,我的曾曾曾曾曾……曾祖父就以天祝为国号,将皇城建在了此处。”光影流转,皇城内的柳条生生灭灭,少女曾弋站在父王身前,重复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对话。 她穿着玫金色的长袍,长袍上绣着繁花朵朵,雏凤绕飞,祥云缭绕。父王坐在王座上,含笑点头。他还是当年给小曾弋讲天祝国建国传说的模样,面目英俊,目光炯炯。 然而他将祭典的重任交给了曾弋。“父王已经老了,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万千子民,将来就要交到你手里了。” 青烟袅袅间,曾弋跟着殷太常一步步围着宗庙里那个灰不溜秋黑不隆冬的半人高的无咎鼎转圈,转到快十五圈的时候,她一时走神,差点踩上了殷太常的衣摆。她记得殷太常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祭鼎关乎国运,怎么能掉以轻心? 总而言之,祭鼎仪式是极为繁琐、极为复杂、极为枯燥的,比之更难熬的,便是随后而来的大□□。为了与子民同享天祝之福,主祭之人还要坐在仪鸾之上,绕整座皇城一圈,沿途接受万民朝拜。 “啊……”曾弋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八月正是热浪翻滚的时候,她坐在仪鸾上还好,倒是苦了街头巷尾簇拥而行的黎民百姓。还有那些抬着仪鸾前行的宫卫,汗如雨下,额面发红,当真是看得曾弋心焦。 就为了一尊看不出面目的鼎?她揉了揉眉心,想起皇城中那些期待的、热切的、兴奋的面容,奇怪的是,这些面容只有神情是清晰的,面目却模糊得如同幻影。 阿黛不等她反应,已经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开始给她试衣服。 “王后让我将礼服带给你试试大小,怕不合身……抬手。”曾弋只得配合着抬手,任凭阿黛摆弄。 曾弋道:“不是才从宫中回来吗?” 阿黛理所当然道:“那时候不是还没做好吗?” 曾弋道:“那下月我回来再试不行吗?” 阿黛道:“不行。” “……万一我两月后又长高了呢?阿黛,其实你我身形相似,你帮我试了就好。你穿着合适,我穿着就合适啊。” “不行。”阿黛扶她起身,左右端详了下,“稍等,我去拿个夹子。”语毕转身去了屏风外,到箱笼里找去。 曾弋拢着锦袍,踩着毯子闲闲地跟上,踏过月光与烛光的界限,在椅子边站着。 “噗啦”——原本昏睡中的鸟儿不知何时醒了,被眼前站着的陌生少女吓了一跳,翅膀和爪子一滑,直直掉到了地上。 曾弋上前一步将它抱起来,一手摸着它的翎羽,一边轻轻对它说:“吓着啦?不要怕……不管我是谁,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你只要记得,我不会伤害你的。” 鸟儿在她胸前梗着脖子,头使劲往椅子那边挣。曾弋心道,唉,看来它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罢了,慢慢适应吧。她将鸟儿放回椅子,阿黛已经找出了一对小夹子,帮她将过于宽松的部分固定,这才满意地收了手。 这一折腾下来,丑时已近。曾弋脱下礼袍,躺上床的时候已经睁不开眼。一阵无梦的香甜睡眠过去,睁眼已有微茫的曙光。阿黛不在床侧——昨日她让阿黛与自己同榻而眠,刚说完就睡着了,也不知这家伙有没有照做。 她睁着朦胧双眼,瞟见了窗边阿黛的身影。她怀中抱着极乐神君的面具,倚在窗边睡得正香。 曾弋揉了揉眼,蹑手蹑脚地起身,将薄毯盖在阿黛身上,又绕到屏风外去查看那只受惊的鸟儿。 刚走出去,就跟它黑漆漆的两眼望了个正着。 感情这小家伙吓得一夜没睡? 曾弋踩着毯子走到它身边蹲下,伸手又抚了抚它头上的翎羽。昨日喂了金丹,敷了伤药,今日瞧着便有了些精神。曾弋决定没事就到它跟前晃晃,确保自己不管以哪种形象出现在它面前,都不会吓到它。 “你……”曾弋抚过它擦去尘埃后光洁的翎羽,“就叫极乐吧……传说极乐是凤凰的一种,轮回涅槃,永生不死……叫你极乐,你就不会死了……”她想到了那位桐花林中的神君,他应该不会介意吧? 曾弋掌心感受到了微微颤抖,鸟儿睁开眼看她一眼,继而眨了眨,像是同意了。 阿黛被窗外的晨光唤醒,初升的朝阳染红了山峦。 当日阿黛便返回皇城了。 祭鼎大典的日程环环相扣,任何环节都不能有差错。宫人们还等着完成下一道工序,所以阿黛片刻不得耽搁,只匆匆交代了一句“尽早回来”,便离去了。 分卷阅读91 按曾弋的意思,既然八月要回皇宫祭祀,那么下月她便先不回去了——她怕被父王被殷太常抓住先演练一遍——那真是十分可怕的回忆。 于是,可怜的阿黛就替她在七月的大典演练中围着鼎绕了十六圈。青桐中途回过一趟皇宫,带来的画上是一个转圈到吐血的小人。 曾弋拿到画的时候,正带着极乐在山顶学飞——或者叫重新开始飞行。之前给极乐清洗伤口的时候没注意,等到后面几天带它出门晒太阳的时候,才发现问题。 “不是,极乐啊,你怎么老是梗着脖子?”上山后第二天,曾弋抱着它出门,发现它有些不对劲儿。 上山的时候,极乐大概伤势太重,所以即使被曾弋一路抱回寝舍,也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但也只有这一次安静,后来每一次,曾弋一旦将它抱在胸前,它必然翎羽微耸,脖颈僵硬地朝着外头,像是被下了定身咒的木偶。 曾弋将它脖子掰回来,要伸手给它梳理翎羽,没想到这倔强的家伙干脆挣脱她的怀抱,直挺挺掉地上去了。 跌落的瞬间,它的双翅只轻轻抬了一下,随后便无奈地回到了原位。曾弋这才发现,它的两翼已经被折断了——不多不少,刚刚在肉眼不能分辨,却又着实不能再用的那个位置。 “太狠了,”曾弋又叹了一次,总觉得老猎人不像是会下这种狠手的人,“谁下手这么狠?” 还有什么能比折断一只鸟儿的翅膀更残忍?曾弋扶着它颤抖的双翼,将阿黛给她的万续丹拿了出来。 “得亏是遇到我,”她喃喃自语道,“换做其他人,你这翅膀啊,就算毁了。” 此后月余,酷热在山下逐渐肆虐,山上的曾弋也没闲着。她日日晨课前将极乐带到山顶,御剑飞至半空,教它重新寻回风的感觉。 极乐翅膀虽受了伤,双足却是十分有力。它不肯再窝在曾弋的怀中,而是在曾弋御剑起飞的同时,双脚一蹬,便稳稳跃上她的绿影,像只小兽一样蹲在她脚边,继而在长剑飞至半空的时候站展翅往下一跳。 开头的几次,极乐就像块铅石直往下坠,连个磕碜都不打。曾弋好几次都在极乐险些撞上草甸时才将它一把捞起来。绿影的速度已经很快了,若非此剑,只怕极乐早摔成了鸟肉泥。 可它照旧毫不畏惧地往下跳。 曾弋的御剑速度因此也提高了不少。入学三月后,她便踏入“得解”境,一套无妄剑法早已烂熟于心,这番与极乐在山顶的练习,时常带给她对剑法新的领悟。她比从前更为清晰地感受到了风的力量。 那种柔和又浩然的,仿佛承载一切又仿佛包容一切的力量。 沥日山顶的风依旧不息地吹刮着,远山飘着流云,若隐若现的云层间,突然出现了一只鸟儿的身影。 它先是如一条彩线直坠而下,随后才挥动双翼从山崖后一点点冒出头来。曾弋御剑飞来,在它身后遥遥观望。 尽管很笨拙,尽管很缓慢,但它终于还是找回了它的蓝天。 ☆、逢魔 极乐重新起飞后,每日日出时分,曾弋便会带它到山顶,御剑陪它在空中飞行一圈。起初是围着沥日山顶转圈,随着它双翅力量逐渐恢复,这个圈越兜越大,一人一鸟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青桐在草甸上仰望的时候,通常只能看见风中一大一小的两个小黑点。 曾弋原本对御剑飞行的速度不太在意。柳林遇神后,她除了料理极乐的伤,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研究符咒上——她既想再踏入那片桐花林,又怕贸然闯入打扰,时灵时不灵的符咒被她起了个名字,叫“分花”。 老实讲,她是想叫“分花拂柳符”的,但是青桐对此表示异议,认为名字太长的符咒通常都不厉害。曾弋一想也是,能遇神的符咒怎么能不厉害呢,那就把“拂柳”二字去掉吧,反正那些柳条也只喜欢抽人。 为了让这符咒与名字更贴切,曾弋还琢磨了半晌,将符咒最后的标识换成了一朵半开不开的桐花。她拿着新绘的符咒,在山顶上又再试了试,大概是没有诚心祈祷的关系,白光闪过,曾弋眼前一花,发现自己还站在极乐跟前。 看来要靠这符回皇宫是不行的了。要么只有御剑,要么只有乖乖等灵力到了,在地上画缩地千尺。曾弋陪着极乐飞了几日,逐渐找到了御剑的诀窍,速度也快了许多,这下就将分花符和不知要练到何日的缩地千尺抛到了脑后。 这天清晨,曾弋照旧御剑随极乐飞行,绕到山顶北面的时候,发现极乐在半空中倏然一顿,随即浑身羽毛炸起,俯身便往山崖边冲去。 她双手结印,催动绿影紧随其后,在呼呼风声中突觉有异。 一种无声的寂静仿佛迷雾一样漫开来,淹没了一切声音、一切味道、一切感知,所有不为人察觉却又让人习以为常的生命的细微动静,在这片寂静里消失得无踪无影。 巨大且无边的空洞压下来,极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曾弋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在逐渐麻痹,她有些迟钝地问自己 分卷阅读92 ,我……是谁?我来这里干什么? 一声清唳破空而来,像是将她从混沌中惊醒。曾弋意识到了从未有过的危险,她的心怦怦直跳,情急之下掏出一张分花符,口中念念,追着极乐而去。 符咒燃起,白光闪过,她拂开眼前飘飞的桐花,看清了眼前场景,不由得心头巨震。 柳林在侧,却已不是当日见到极乐神君时的样子,树干树枝俱是焦黑一片,龟裂的大地从她脚下延伸开去,地面上沟壑满布,到处是残缺的肢体与猩红的血水,烈火余烬还在倒塌的树干上燃烧,一只已经变形了的、被羽毛覆盖住一半的人手,扭曲无言地伸向黑灰色的天空。 “极乐……”她感觉自己的声音空洞而颤抖,“极乐,你在哪里?” 天际传来又一声清唳,这是刚才将她从混沌中唤醒的声音。她猛地抬头,只见空中有两只巨鸟正在搏斗,一只浑身散发着黑色雾气,另一只却身披彩羽,正是那日曾弋在桐花林中见到的神鸟。 她的手紧紧抓住了绿影的剑柄,神君降临了吗?可是面前这惨不忍睹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还是……神君也已经……? 她不敢再往下想。两只巨鸟的身影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空翻转盘旋,神鸟的羽毛在厮杀中纷纷掉落,黑鸟发出可怖且凶残的叫声,神鸟的鸣叫变得低沉短促,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曾弋一颗心不断往下沉,极乐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已经被这黑鸟所杀。空中黑影闪过,腥臭之气掠过头顶,她下意识地提剑便刺,就见前方两个巨大的黑影刷地滚落在地。 一片枯枝虬干之间,黑鸟铁钳般的利爪抓住了神鸟的喉咙,半空中尚有彩羽纷纷扬扬落下,曾弋心急提步,便不顾脚下残肢断臂,朝前奔去。 在空中时尚不觉得,此刻越行越近,才发觉两只鸟体型如小丘一般巨大。那黑鸟并非黑鸟,而是墨蓝。只是周身被飘散的黑气所笼罩,外形一时看不清楚。 黑气笼罩下那只巨鸟前爪倏地收紧,神鸟双目微闭,她无暇细想,飞身腾起,举剑便向其头部刺去。黑气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散逸开来,又飘飘然升腾至半空,像要重新凝聚成形。 巨鸟的模样现出来,绿影已破空而至,直向其双目而去——这是一双形状跟极乐极为相似的眼睛——在剑尖逼近的时候,曾弋脑中突然闪过极乐的双眼,也是这般眼尾上翘。一双标准的凤目。 她腾身跃出时便已有一招取其要害之意,故而在绿影上灌注了全部灵力,连人带剑如陨石般砸向巨鸟头部,见状待要收剑已来不及,心念一转,剑尖便斜着掠开些许。 半空中的黑影已经渐次凝结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见状竟发出一阵模糊嗤笑:“哟……舍不得?” 这声音浑浑噩噩,听不出年岁,只隐约觉得是个男人。音色虽不好分辨,其中的无尽愉悦与森寒之意,却教人如芒在背,难以忘怀。 黑鸟对一切变故浑然不觉,在剑尖袭来时便松开爪下喉咙,一爪挥来,其劲道之猛,带出无声烈风,曾弋发丝狂舞,脸被刮得生疼。 一剑刺空,她一脚踏在黑鸟头顶,借力往后一跃,落在一株柳树残存的柳枝上。神鸟脱开黑鸟利爪禁锢,就要振翅而起,却见黑雾已凝聚成一高大人形。不待曾弋看清其样貌,他已悠然道:“去吃。” 霎时一片黑气团团笼罩,黑鸟森然的双目已近在咫尺,曾弋在柳枝上用力一点,腾空而起,挥剑斩出,突然感觉白光闪过,脚下一空—— 神鸟已凭空消失。她面前金光闪过,黑雾被绿影从中划破,像是一张被拦腰撕开的帷幔,深蓝的苍穹从裂缝中透入,风声紧接着灌进来,尘世喧嚣的声音又再回到她耳际。 她不断往下掉,帷幔已经完全从她眼前消失了。浮云层层叠叠,飞快地从她身边掠过。绿影嗡嗡鸣叫,像是呼唤她的掌控。 一阵扑翅声在她身边响起,极乐羽毛凌乱,一边飞一边推搡她。然而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没来得及重新站上绿影,就已经扑向沥日山顶那绵绵绿草铺就的草甸。 “唉哟……”青草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柔草淹没了她的痛呼。曾弋人生中首次以五体投地的姿态,摔在了沥日山顶的草甸上,将青草压出个端端正正的“大”字。 青桐站在远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身侧站着一个布衣人影,穿着一双布鞋。 等曾弋终于从七荤八素里回过神,慢吞吞地撑起身子,才发现站在远处不敢动弹的青桐。 和他身边的乐妄先生。 “先生……”她赶紧拖着摔得快散架的身子坐起来,毕恭毕敬地行礼。极乐蹲在她脚边,安静如鸡。 乐妄先生手中拿着一把剑,暗金色剑鞘,剑柄呈黑金色,此外并无饰物。曾弋从不曾见先生佩剑,今日所见,也不知是何方名器。她突然想起划破黑雾的那一道金光,于是不由得又抬头瞧了一眼那把剑。 “此剑为飞鸣,闻妖气而动。”先生道。 曾弋明白过来,刚才是先生带飞鸣赶到才救了她。她的头不由得往胸前 分卷阅读93 埋近了些,只道:“先生,弟子知错了。” “何错之有?” “不该擅改符咒。” “还有吗?” “不该遇妖邪却不求救,擅自行动。” “哦。” “不该……”曾弋搜肠刮肚地回忆了一番学堂的规矩,准备再给自己安几个罪名,早课的钟声却已经响了。 “先去上课吧。”乐妄先生站在原处,“晚课后将你今日用的符咒带到书房来。” 曾弋应声是,垂着头站起来,又听先生道:“明日开始,面壁三日。” “是。” 她期期艾艾地拖着生疼的腿下了山,回头还能望见先生背负双手,望着山头浮云。 *** 当日午膳时,殷幸便知道曾弋被先生罚了。他瞧着曾弋,脸上毫不意外,是那幅曾弋十分熟悉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你真可以,曾令君,你是沥日堂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先生亲罚的人。你真厉害,厉害透了。” 曾弋心不在焉地夹着盘中黄瓜丝,放了一筷子到身旁的极乐面前。“殷幸,我上次问你,沥日山也会有妖邪出没吗,你还没回答我。” “我答了啊,怎么?不记得了?” “……”曾弋想了起来,殷幸答的是“我看你有可能成为沥日山第一煞”,“行了,说正经的,有没有?沥日山不是有结界吗?” “对啊,”殷幸不以为意道,“什么妖邪活腻了,才会到沥日山来找死?” 曾弋闻言不语,耳中仿佛又响起那个黑影森冷渗人的声音。 ——去吃。 它们不是来找死的,它们是来找吃的。 吃人吗?那个地方是哪里?那些人……地上那些人,都是被吃的吗?神鸟去了哪儿?极乐神君……极乐神君还在吗?如果还在,他又去了哪儿? 他为什么……没有守护他的信众们? 五谷堂里的同门们用了饭,三三两两地出了门。夏日的沥日山清幽安静,山风中有凉意,荷塘中已经开了满塘荷花。曾弋早前种下的玉芝,开出的荷花早已尽数摘作炼丹课堂原材料,万续丹便是她用玉芝炼成的——此法还是受了哪吒以莲藕重塑神躯的启发。 她沉默地走在荷塘边,连殷幸跟她讲话都忘了应。 “人家跟你打招呼呢,”殷幸盯着她道,“走什么神,那边——” 裴廷玉与几位学兄站在荷塘边,荷花花瓣与其相映,花如粉腮,人似璞玉,一时的确说不清是花比人娇,还是人比花美。 曾弋朝他挥手致意,同时向几位学兄叉手行礼。自从上次帮裴廷玉挡了一剑后,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裴廷玉对她似是更亲近,又似是隐隐有些戒备——那感觉,就好像对一个于他有恩的十恶不赦之徒,于情该感恩,于理又觉得有悖礼仪。 不过她一向也不太在意别人怎么想她,更无暇去深思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态度。倒是殷幸在旁边道:“不知先生为何要收他进来,若只是图好看,这世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曾弋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据她了解,殷幸不是会背后议论他人的人。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却发现他看的不是裴廷玉,而是荷塘中那一朵朵绽放的荷花。 清风徐来,粉白的荷花在波光映照下轻微颤动,散发出阵阵清香。 *** 当日晚课后,曾弋便将誊好的符咒整理好,双手托着送进了先生的书房。先生示意她放在书桌上,便让书童带她去静室熟悉环境。 “今日戌时,你便来吧。”童子合上书房门前,先生的声音传了过来。 曾弋敛身拜道:“是。” 思过的时间又提前了一晚,曾弋在回寝舍的路上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先生对着青空眺望的背影又浮现在她眼前,她总觉得那背影里透着一丝紧绷。 血红的夕阳向山谷坠去,昏鸦满山乱飞。极乐安静地蹲在窗前,望着晚霞,一双凤目微阖。曾弋一手轻抚它的羽毛,一边跟青桐交代极乐吃什么,不吃什么,何时要去山顶飞行。 戌时未至,她已经站在静室门口。朝门前童子鞠躬后,曾弋便整整衣袖,踏入静室。 静室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屋外一切声响。她盘腿坐在榻上,正儿八经地对着灰黑的墙壁,开始静思。 这静室本是先生闭关之用,不知是建筑时花了什么巧思,还是施了什么法术,望着四壁皆空,密不透风,实则云气流转,细闻竟有淡淡荷香。 她在里头屏息敛神,静室外却一阵不小动静。极乐蹲在静室门口,像是要给曾弋守卫,任凭青桐左拉右拽,愣是不肯离开门口半步。童子见状,也只得摇头离开。 青桐无法,只得陪着这只犟鸟在门口坐了一宿。 ☆、思过 翌日清晨,初升的旭日将晨光洒进长廊。 一道青衫身影与童子在廊中相遇,片刻后便见 分卷阅读94 此人端着童子手中餐食托盘,穿过长廊往静室走来。 极乐依然安静地蹲在门口。一听脚步声,顿时警醒地站起来,双翅微张,一双黑蓝凤目紧盯着来人。 “咦,你这鸟儿,怎么在这儿?”殷幸走近道,“还在等你那小主人喂你?” 极乐头微偏着看他,像是在打量。 殷幸拿勺子舀了两勺白粥出来:“你就将就着吃点儿吧,再给你里头那家伙就不够了。” 极乐看了地上的白粥一眼,并不去吃。殷幸无奈摇了摇头。“你还挺挑,”他端着托盘站在门边,“曾令君——我给你送早饭来了,你开门!” 一阵衣袂飘飞的声音破空而来,殷幸后背下意识地紧绷,正打算将手中托盘扔出去,就听身后青桐气喘吁吁道:“殷……殷公子,殷公子……” 殷幸那条紧绷的弦立时松了下来:“青桐,你搞什么,悄无声息又突然出现,要不是我反应快,你家公子的早饭差点就交代了。” 青桐很有些没明白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按理说反应快不该早就把早饭扑出来了吗?但他依然十分庆幸殷公子没有将早饭扔出来,毕竟他手里还端着符咒药水,若是因此一并洒了,还得再重新配一次。 “是,我下次注意。殷公子,思过期间不得与人交谈,按规矩公子是不能开口的……” “嗯,也对,也好,”殷幸点头,注意到他手上的青瓷小碗,“你手里端的是什么?” 青桐盘算着怎么答,一时有些后悔没有拿个小碗盖上。极乐在旁边“叽”了一声,翅膀一扇,像是要踉跄扑倒。 青桐老实答道:“是药。” 殷幸又道:“是药?他怎么啦?” 青桐道:“公子昨日在沥日山顶摔了,这药是舒筋活血用的。” “哦,”殷幸点点头,看了看自己端着托盘的双手,头朝静室门点了点,“那你开门罢,我记得静室门也是只能从外面开的。” 青桐依言用空着的手推开了静室门,两人一齐探头进去,只见到一片空濛。欲再往前探头,却觉如陷云雾,又如入纱幔,有种柔和的力量阻拦着他们再往前。 “放着吧,”殷幸明白过来,“这是先生闭关之处,有一道实门,一道虚门,咱们进不去的。” 青桐将青瓷小碗放在托盘上,与白粥和馒头一道,轻轻推了进去。 托盘穿过虚空中的雾幔,轻轻滑动到曾弋身边。她盘腿坐于榻上,既没有睡着,也没有醒着。 她感觉身在静室之中,又仿佛身在静室之外——在神游太虚间,她望见了静室墙壁上的流云。 看似四壁均无缝隙的静室,竟真有云雾流散其间,并且恍若有生命般,只在坐榻对面的墙上流连不去。 云雾在壁上随意流淌,时而婉转如风烟,时而矫健若惊鸿,曾弋渐觉犯困,便虚虚地眯起了眼,恍惚中,她看见了那片桐花林。 她身在半空,仿若乘风而行,眨眼便已身在花树间,纷飞花瓣如雨,湿漉漉的水汽与生机相伴,让她掌心升起一阵又酸又涨的痒意。 花影交错,曾弋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却见眼前分明是桐花树下的神君。 神君垂目休憩的面容越来越近。好似感受到了曾弋的存在,他倏尔睁开了眼。 曾弋一个激灵,不由得从梦境里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 然而梦境并未就此消散,她看见了一双墨蓝带紫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眼中摇曳着漫天星光。 那双眼越来越近,曾弋几乎就要从中瞧见自己的影子。桐花树突然化作烟尘消散,神君的脸消失了,只余下那双眼睛。眼中星光淡去,黑沉沉的凤目属于那只被黑雾缭绕的墨蓝的巨鸟。 曾弋心神俱颤,她鼻端的桐花清香与湿润气息被无声无臭的死气所取代,这不是梦境——曾弋惊恐地发现——这是对面墙上云雾幻化出的场景。 云雾很快化作那梦魇般的画面。铅灰色的天空下焦黑的土地,残肢断臂,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那只伸向苍穹如同质问的手臂……黑雾翻滚,一点点逼近。 去吃。 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恶心又愤怒的感觉从她心头升起。她看见自己站在残存的柳枝上,翻身向前,长剑带起一道绿光,划破正在凝聚成型的人影。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该在那个时刻就将这黑影斩杀。 暗无天日的焦土上,曾弋脚下踏过的柳枝还在风中一颠一颠地颤动。黑雾被风吹散,无数柳枝在它身侧冒出来。它们发芽、抽枝,在阳光雨露中,长成一条条随风舞动的柳枝,抽得曾弋龇牙咧嘴,让人不辨南北西东,不得不集中精神拂柳而行。 曾弋凝神盯着壁上栩栩如生的柳枝,心中甚至有些感激。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柳条中间穿行,渐渐化作一道虚影。云雾散去,壁上出现了一条亮莹莹的线条,开始缓缓向前流动。 莹莹亮光如同水银,滚入壁上曲折的凹槽之中,现出一个个线条简洁的小人,手 分卷阅读95 中俱是长剑在手,摆出不同姿势。曾弋看了两眼,认出这正是无妄剑法。 银线仍在徐徐流动,曾弋眼前一花,便觉先期出现的小人已跳出墙壁,浮在半空扬手踢腿,挥剑挺身,一招一式演示起无妄剑法来。 那些小人儿圆头圆脑,小胳膊小腿,舞起剑来十分憨态可掬,动作却分外准确到位,有一个因为用力踢腿,还一时重心不稳,倒在地上。曾弋瞧着很是可爱,忍不住嘴角上翘,想要伸手去扶,却被那小人避开了。 “若如此,便不会摔了。”曾弋只好在旁边比划演示一二。 小人儿们缓缓停了手上脚上动作,浮在半空中朝曾弋看过来。曾弋顺手又比划了几下,手挽剑花,模仿刚才那个摔倒小人儿的动作,腰肢后弯,拉出一道如满弓般的弧线,却又旋即回身,身形如柳枝般柔韧。 一群小人儿发出无声的欢叫,纷纷开始练习。曾弋一时兴起,脚步不停,又将随后几招演练了一遍,脑中回想起柳枝的拂来的劲道与方向,渐渐竟将自己适才在柳林中穿行的身影与这些小人儿的动作线条合二为一。 平和中正的无妄剑法,在满眼柳枝拂动中悄然变化,一招一式,柔韧有力,变化莫测,俱随心意而动,因心意而行。 她在这静室的一方天地里,悟透了“事意”境的真意。 不远处的书房内,飞鸣在夜色中发出轻轻的嗡鸣。 一只手抚上剑鞘,轻轻点了点食指。乐妄先生的声音响起来,略有些乏力:“莫急。时候未到。” 飞鸣嗡嗡声渐息,剑鞘上的金光却迟迟不肯淡去。乐妄先生披衣起身道:“也罢,随我去走走。” 他拿上长剑,推门走了出去。 天际一片深蓝,宏阔的银河横在苍穹之中,无数繁星闪烁。傍晚时分下过一场急雨,廊下水缸中蓄满了水,满天星光倒影中,几朵红莲绽放,望之如星芒在侧。 水缸边蹲着仿佛入定的极乐。廊柱边靠着抱剑阖目的青桐。 极乐突然睁开了眼。它偏转头,羽毛并未立起,眼神中更多是吃惊和拘谨。 乐妄先生站在不远处看着它。 他向来喜穿布鞋,且走路极轻,耳目聪明如青桐也尚未察觉异常,一只看不出品种的鸟儿,却能辨别出他的足音。他不禁认真打量了下廊下的这只鸟儿。 它个头不大,身披彩羽,星光下可以看出蓝色翎羽上流露的淡淡紫光。一双黑漆漆的凤目,在星夜里映着光,十分灵性。 乐妄先生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像是了然道:“原来如此。” 青桐大概是刚做了个梦,一个激灵醒过来,却见乐妄先生抱剑站在远处看着他。他赶紧撑着膝盖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躬身行礼。 “先生。” “青桐,为何不回寝舍?” “殿……公子命我看着这鸟儿,它不肯走,学生……就在此看着它了。”青桐脸上泛起一丝困窘,他还没见过这么离不开主人的动物。又不是小猫小狗。 乐妄先生笑了,一晚上第二次说了句“原来如此”,便施施然转身欲行。青桐刚深吸一口气,打算跟极乐好好谈谈,又见先生停下脚步,转头道:“它身上还有伤未愈,等你家公子出来,再带它来见我罢。” “是。多谢先生。” 乐妄先生笑笑,不再说话,径直穿过长廊而去。 *** 静室中饭菜送了三日,均不见曾弋将托盘送出来。殷幸在第三日上终于嘀咕道:“这小子该不会晕死在里头了吧?” 童子这次守候在旁,大约是有先生叮嘱,便道:“殷公子不必担心,若是晕倒,我等会收到示警。” 青桐连着三个晚上都坐在廊下过夜,精神有些不济,此刻便打了个哈欠。殷幸一面问:“如何示警?”一面看了青桐一眼。 青桐侧头揉了揉眼睛,就见一根银线从静室里钻了出来。他以为自己眼花,不由得揉了揉再看,这银线出门后绕了绕,还用一头将另一头从门缝里扯了出来,像是线做的人儿在扯自己被门缝夹着的脚。 极乐正对着静室门蹲得板正,一见眼前出现的银线弯弯曲曲,绕出个圆头圆脑的小人,一双狭长的眼睛都瞪圆了。 童子伸手一指,道:“喏,殷公子请看,若有异常,他们便会派人来报信的。” 殷幸下巴快掉下来了:“原来……你们有监工啊。” 童子道:“公子勿失礼,这些线灵,也是我沥日堂中的学监。有缘人方能得见。” 两个有缘人加上一只有缘鸟,统共六只眼睛,眼睁睁看着这线灵抓着童子的衣袍,手脚利索地爬上了童子的手臂,跳到其掌心,探手挥脚地盘绕了一番,像是说明情况。童子点头表示知晓,便躬身将手掌中的线灵送至静室门边。 线灵翻身下了掌,对殷幸招了招手,殷幸愣了愣,方才明白过来,将手中托盘递了过去。线灵晃了晃圆滚滚的脑袋,弯腰一推,便随同那托盘一起,没入雾幔之中。 童子合上房 分卷阅读96 门,神色如常,朝两人行了个礼,便自顾自离开了。 “刚刚那线灵是什么意思?”殷幸抬手比划了下,“那姿势,瞧着跟个姑娘家似的,这会咱们看到的莫不是个女线灵?看不懂,看不懂。” 青桐一下站直了身子,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所幸晨课的钟声敲响,将殷幸从这个话题里拽了出来。他朝青桐道:“今早有论道,我先去。你也别耽误了学业,这鸟要留这里,想来也不会乱跑。” 不待青桐回答,殷幸便一整袍袖,转身去了。 静室雾幔之后,曾弋仍旧保持着入定的姿势。 线灵们现身后,飘渺云气便四散入墙内,再未凝型。若是曾弋此刻睁眼,当知那拔剑而舞的并非自己的肉身,乃是那已然出窍的神魂。 神魂与线灵们切磋着由无妄剑转化而来的新剑招,在你来我往间,将脑中抽象的、零散的感觉尽数融入剑招之中,她感觉并非自己在舞剑,而是天地间浑然而生的气流在带着她、拉着她、推着她,让她一举一动均在圆融自在中。手中的绿影仿佛变作有了生命的柳条,柔韧劲道间蕴含无尽生机。 线灵围作一圈与她拆招,直到她将最后一丝想法都融进剑招中,方才四散退去。曾弋的神魂飘在半空里,手中剑势已收,此刻正双手扶剑而立。一股大力猛地将她往后一推,一阵天旋地转,盘腿坐在榻上的曾弋睁开了眼睛。 对面墙壁上银光流转,转瞬即逝,留下个隐隐约约的圆环。曾弋跳下坐榻,趋近墙壁,那圆环上似乎还流动着银光。她伸手去摸,却只觉墙壁光滑无痕,那淡淡的银光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没有流云白雾,没有银线流动。若不是双脚如常,并无半点僵麻,站在这平平无奇的墙壁面前,她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雾幔旁摆着三日间送进来的餐食托盘,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幸好这静室里冬暖夏凉,不然三日前的餐食放到此刻,早该馊了。曾弋这才觉得腹中空空,挑了最外面的粥来喝。 粥尚温热,看来是今早送来的。曾弋喝了两口,又将盖着的小碗翻开,闻见了熟悉的药水味儿。 青桐是个可靠人。 她放下粥,端起药水,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关注与支持,鞠躬,感恩! 祝大家节日快乐!专栏里开了新坑,欢脱向,希望能给大家带来更多欢乐! ☆、物极 童子打开静室门,雾幔像是早已识得他一般,知趣地向两侧舒卷而去。 室中无日月,曾弋靠着地上餐盘的数量约莫判断出三日已到。她进来时是三日前的戌时,而此刻长廊外初升的星月正在深蓝天幕上闪耀。 晚风随着雾幔开启,呼啦一下奔涌进来,吹起她的发丝。她站在习习夜风中,望见了等候在廊下的极乐和青桐。一人一鸟身上都披着星光。 殷幸的声音在门边响起,随即便见他负手站在门前,上下打量着她。 “不过面壁三天,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曾弋无所谓地伸出手指梳了梳长发,发带不知何时已经被线灵们扯落了,此刻她黑发垂于肩头,嘴唇干涩,面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熠熠生辉。 “殷幸,我琢磨出了一套剑法。”她眉眼带笑,看不出丝毫疲惫沮丧。 殷幸瞪大了双眼。沥日堂开办以来,能在三个月内接连跃升三重境界的人,据他所知,还不曾有过。 与曾令君同时进入沥日堂的裴廷玉,此刻也不过险险踏入“得解”境——像曾令君这种入“得解”境不足一月,就一举越过“事意”初阶,创出一套剑法的人,他还闻所未闻。 “一套……剑法?”他问,“什么剑法?” “我想叫它‘拂柳’。” *** 青桐传了乐妄先生的话,曾弋梳洗沐浴一番,便带着极乐去了先生书房。 月亮又爬上去了些,银霜般的月色洒在堂前。先生的书房中亮着跳动的火光,窗棂上映着他的影子。 曾弋在堂前站定,月光将书房门楣上的匾额照得清清楚楚,上面刻着朴拙有力的两个大字——无妄。匾额下左右两边,还是她上次跪在堂前看到的那两排字:静了群动,空纳万境。 兰花在月影中散发出淡淡幽香。极乐安静地栖息在她肩头,曾弋默默将这两句话又念了一遍,就听书房里的先生道:“还站着做什么?进来吧。” “是,先生。”曾弋恭敬地行了个礼。 她伸出手,还没触及书房门,那门就自己开了。之前在静室中见过的童子站在门旁,对曾弋微微点了点头,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脸带笑意,目光却凝在半空中,仿佛入定。 “纸偶灵弱,撑不了太久。”乐妄先生见她目光在童子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出声为她解惑,“日出之后,便会醒来。你来——” 她朝先生走去,书桌前有一矮几,左右各有一个蒲团,几上空无一物。先生从书桌边走出来 分卷阅读97 ,在一侧坐下,随即示意曾弋入座。 曾弋不再推辞,便即坐了,再将极乐抱到身侧放下。这是她第二次进先生的书房——但真正走进来,还是首次。乐妄先生的书房与其名声相比,显得过于冷清萧瑟,一架流云屏风,一张书桌,一张木椅,并身前这个矮几,两个蒲团,便是全部。与殷太常那摆着老君像,挂着灵山神兽图的书房一比,倒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与修行悟道并无半点关系。 她环顾一眼,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对着门的壁上空空如也,她明白过来,是少了那幅极乐神君图。 “你在找这幅画?”乐妄先生一手将一个卷轴放在矮几上,徐徐摊开。 墨气淋漓,像是初初绘就,墨色中有一位身姿翩然、腾云而起的仙君。将行未行间,他在云雾中转身回眸,留给世人一个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眼尾,有着凤凰一样微微翘起的弧度。 不知此画出自何人之手,寥寥数笔,竟将这位神君的风采尽数现于笔端。曾弋眼前不由得再次浮现出桐花树下那位白衣仙人双目轻阖的画面,画中人与当日所见,神韵竟分毫不差。 她朝画像落款处看去,一时只注意到一个“春”字,想来是某某年春,再欲看画者落款,却听乐妄先生又再开了口:“喜欢这幅画?若不然,还是给你罢?” 曾弋忙道:“不敢不敢,弟子只是见画上这位神君风姿出众,气度不凡,在想莫不就是山下柳林镇中人所供奉的极乐神君。” 乐妄先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沉默地蹲在她身边的极乐,直看得她莫名其妙,这才徐徐道:“此番还不是。” 曾弋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见先生推过来一沓符咒,上面一张用丹砂改了一道。 “你能融会贯通,创出新符,本不该苛责。”乐妄先生微顿片刻,“只是道法之中,有至简大道,也有幽微之术,稍不觉察,便会误入岐途。我已将这符咒做了些改动,今后若要再用,按此符绘法,当无大碍。” “弟子受教,谨遵先生教诲。”曾弋双手恭敬地接过来,妥善收好后,复又静坐蒲团上,像是等着乐妄先生开口。 乐妄先生开了口:“你这鸟儿,是从何处来的?” “山下柳林镇中,前些天夏祭日,有猎户带下山来售卖,我见它可怜,便将它买了带上山来。上山时也已跟学监报备过……” 乐妄先生望着曾弋双眼,道:“你不觉它有异常?” 曾弋心头一震,眼前浮现黑雾缭绕的蓝色大鸟那双与极乐极为相似的双眼。“极乐……有何不妥,还请先生明示。” “你叫它……极乐?”乐妄先生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是听到了小孩子们的宏图愿景。 曾弋感觉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在乐妄先生面前再无所遁形,自然不好意思将凤凰涅槃永生不死的理由拿出来班门弄斧,只好抿了抿嘴角,点头道:“是。” 极乐兀自安静地蹲在她身侧。 乐妄先生道:“你……不曾看出异常来吗?” 今晚不知何故,向来说话做事都淡如清风般的乐妄先生,却连番两次确认曾弋是否看出了极乐的异常。即使迟钝如曾弋,此刻也讶然地望向乐妄先生。 “原来你竟还不知,”乐妄先生恍若未觉,自顾自道,“他为妖气所伤,神魂受损,不得脱困。我给你三粒丹药,明日日出时服一粒,一月后日落时服一粒,三月后正午时再服一粒,按时服完便无碍。” 极乐半阖的双目睁开了,目光映着烛火,像是两团火炬。 曾弋接过先生递过来的小瓷瓶,心下先松了口气,这才明白先生命她带极乐过来的原因。她起身朝乐妄先生行了深深一礼,认真道:“多谢先生!” 乐妄先生也站起身来,示意她不必多礼。曾弋心知不能耽搁太久,谢过先生之后,便道不再打扰先生清修。乐妄先生点点头,曾弋行至门口,突听先生道:“令君,你可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 很多年以后,曾弋回想起这句话,总觉得乐妄先生似乎在那一刻就已经窥见了未来的真相。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看似明了清晰,可以紧紧握在手中的未来,会在不久之后变得分崩离析,急管哀弦嘈切切奔涌而至,淹没了所有被寄予厚望的往日时光。 很奇怪,少年时期的时光似乎总是缓慢悠长,是荷花幽香里先生们的吟哦唱诵,是沥日山头大风中的御剑追逐,是五谷堂中面红耳赤的同门争论,是先生门前的兰花,是红莲,是水中少年的倒影。然而仿佛过了某个时间点,倒影便碎如惊梦,夜风中的星光与月色都消失不见,日头快得像流光剪影,迅疾又无声地流过,只留下半生噩梦,一地狼藉。 先生,我那时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很多很多年以后,曾弋站在山中神殿前,突然想起了乐妄先生说出这句话时,书房门外的月色与空气中浮动的兰花香。她只是凄然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先生,现在再明白,已经太晚了。 我就是这么个 分卷阅读98 人啊。 次日天光微明,曾弋便已翻身坐起。她身着单衣,头发披散在肩头,便捏着药丸冲到了外间正埋首在双翅间睡觉的极乐跟前。 曾弋一手戳了戳极乐的翅膀,一边俯身靠近它。极乐陡然从睡梦中惊醒,睁眼看到眼前人,见此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只吓得身体往后挪,头往一处偏,几乎就要扑翅而逃。 “你害怕什么?”曾弋一把将它抓到怀中,不顾它僵硬的身体,将嘴捏住,“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论我是谁,不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不会伤害你的啊。张嘴,乖,来,把先生给的药吃了……” 极乐在自家野蛮霸道的主人怀中,挣扎不得,又逃跑不能,只得僵作一团,在曾弋威逼之下乖乖张开了嘴。 旭日的红光霎时破窗而入,曾弋满意地拍拍手,这才开始穿衣梳头。极乐站在椅子上,懵了片刻,抬起翅膀整了整它被揉乱的翎毛。 *** 转眼就到了八月。循例便到了沥日堂夏休的日子。天祝国每年夏末秋初之际,必将在皇城举行盛大的祭鼎大典,由皇族中人代表天祝国子民向无咎鼎献祭祝祷,并要在皇城内巡游一圈,以御苑中的柳枝将上天赐福的圣水洒向万民,取天将福泽,护佑众生之意。 天祝国建国数百年,这一传统不仅从未改变,更随着国之繁荣,民之富庶变得深入人心。人们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们是被上天眷顾的,他们的皇族是被上天选定的。没有人比当今国主更英明、更公正、更有力量,也没有人比皇族唯一的继承人令弋公主的现身更令人期待、让人激动。自去年由令弋公主主祭以来,参加祭鼎□□的人更是挤满了皇城大大小小的街道。 沥日堂行事正是乐妄先生的风格,万事皆顺其自然。祭鼎大典前后,人心浮动,天气燥热,正适宜将这群活力旺盛的少年们放回家去祸害家中大人。于是沥日堂也入乡随俗,将祭鼎大典前后十日,均作夏休之用。 殷太常作为整个祭鼎大典最核心的主办官员,早在三个月前便已经忙得脚不点地,只叫家丁带了马车来接。殷幸早已叮嘱曾弋收拾行装,这天一见家中来人,便去她房中敲门。 “走啦,磨蹭什么呢?”殷幸站在门外道,“怎么跟个姑娘似的,磨磨唧唧。” 门开了一条小缝,曾弋半张脸露在里头。“表哥,你先回吧,我这……有点事。” 有事?什么事?怎么不早说?殷幸正要发作,突然从门缝中瞧见了一抹鹅黄色衣裙。他张口结舌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那你……怎么回来?” “我可能暂时要去我姑家住一段日子,”曾弋还是只留着一只眼睛在门缝里,不肯将门再打开一点,“我姑会让人来接我。哎别生气,我也是刚知道的!” 殷幸眼睛想要再往里找一找,那一抹鹅黄却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还要开口,就见曾弋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对他摇了摇头。 他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之前的对话—— “不敢不敢,她太凶了。” “我尊阿黛如长姐……” 殷幸脑中乱哄哄地一阵响,口中说着好吧那我先行一步,手却扶在门上不肯松开。 “表哥——?殷幸——?”曾弋不解地看着他。 殷幸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突然一下松开了手,手在身后挥了挥,便大步离去了。 阿黛蹲在椅子前端详着极乐。 与她上回见到的那只满身伤痕、血迹斑斑的孱弱鸟儿不同,眼前的极乐翎毛光滑,一双形状极美的眼睛微微阖着,瞧着颇有些凤凰的神气来。 “殿下,原来这是一只美人鸟啊!”殷幸离去后,阿黛终于忍不住感叹,一边伸手想要去摸它蓝中带紫的彩羽。极乐扑啦一下飞到了屏风上,瞟了阿黛一眼,复又垂下了双眸。 “咿,它在鄙视我,”阿黛站起身,几步冲到屏风前,“殿下你看你这鸟儿,好没有良心,那晚我也帮了忙的!” “人家叫极乐,有名字的。”曾弋倚在门边看着她们笑,“你就帮忙点了蜡烛。” “那也是帮忙啊!” “当然当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出发了?” 倦鸟归了林,少年回了家。沥日堂便隐没在寂静中,与群山浑然一体了。 曾弋坐在马车中,撩起帘子不住回望。沥日山的落日很美。暮霭呈现一种苍蓝色,从山间升起,与落日余晖交汇,便生出淡淡的紫色来,望之仿若仙境。 直到远山只留下黛色剪影,曾弋才放下车帘。 ☆、大典 宗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宫人趋前行礼:“圣上——” 国主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下。他在一排落地镂空窗格边站住了脚,往里便可看见曾弋正身着礼服,跟在殷太常身后演练明日流程。 宗庙内大殿中央,是那个历经数百年沧桑,在岁月流逝中被侵蚀得面目模糊的无咎 分卷阅读99 鼎。它的锈迹被精心清理过,只余下些斑驳的纹路,鼎身上兽纹图案古朴厚重,四面分别刻着一排篆文,年深日久,早已辨别不出。 曾弋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厚重的衣服,青衫校服穿习惯了,再换回从前的衣服,否觉得分外繁琐,何况这身寓意非凡的礼服。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殷太常身后,将这鼎的前后左右看了个遍。 “殿下,”殷太常的声音响起来,“殿下,双目不可斜视。” 曾弋道:“连鼎也不能看吗?” “不能,”殷太常近来忙得都有些消瘦了,眼睛下都是乌青,“绕鼎而行时,双目需平时前方,仪态端正……” 窗外的国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曾弋按下性子,耐心地跟着太常转了一圈又一圈,口中念着数百年不变的祝祷词。阳光穿过窗格照进来,宗庙屋顶隐没在暗处,只看到几道飘着浮尘的光线。 “……天下安乐,世间太平。尚飨——”念完太常的祝祷词,曾弋在后头加上两句,跟着跪在鼎前,对着这传奇宝鼎和它身后列祖列宗的排位,恭恭敬敬地俯身叩首。 浮尘在阳光中飞舞,光线照进鼎口,旋即被黑暗淹没。 次日卯时,皇城先下了一阵雨,暴雨如注,却丝毫未浇灭远道而来的人们高涨的热情。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天刚蒙蒙亮时便已经抵达皇城门口,等待城门开启;各地的豪富们则早几日便已入住城中,城中客栈已家家爆满,来得晚的只有四处投亲靠友,或是去庙宇道观求个仙缘。 鸣鼓声响,城门在淅沥雨声中缓缓打开。仿佛一阵风过,吹走了雨云,吹散了水雾,云散雨收,皇宫背后的朝阳照出万道金光。人们潮水般涌进城门,欢声笑语瞬间洒满大街小巷。 大道旁水洼中倒映着万里无云的蓝天,无数的人影从上跨过。不知是谁喊了声,“彩虹!”于是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见到皇宫上空出现了一道色彩斑斓的虹霓,如真似幻,流光飞舞,美得不似人间。 “如此盛景,今日得见,此生无憾了!”穿着文士袍的中年人捻须笑道。 “阿娘,那是仙人住的地方吗?”有稚儿拉着母亲手发问。母亲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告诉她:“那是皇宫啊,孩子,里面住着圣上、王后和我们的公主殿下!” 更多的人则是相顾而笑,高声欢呼——天降吉兆啊!国主万岁!公主千岁! 欢呼声乘风前行,吹过高墙,吹过殿前的帷幔,一路向那青烟袅袅的宗庙去。曾弋早已穿好礼服,戴好头冠,正对窗户而坐。 她在望着窗外垂柳。风声里夹杂着细碎的笑声,拂动盛夏的柳条。极乐站在窗棂上,毛色浓郁,衬着窗外绿柳与红墙,在晨曦里像一幅画。 风带来了尘世间的种种气味。极乐站直了身子,羽毛支棱起来。 门外传来了宫人的声音:“公主殿下可准备好了?” “就好了,我再进去看看。”是阿黛的声音。 曾弋轻轻开了口:“青桐。” “在。”一个人影从不知何处走了出来。 宫中祭鼎大典一直延续到近午时。早晨那场大雨带来的清凉,已经被日头晒得一干二净。皇城犹如火炉,人们挤在树荫下,拿井水退凉,一边等着皇宫中的消息。 “阿婆,我渴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摇了摇老人的手,望着不远处井边卖糖水的小车。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一张脸上满是风霜。她轻声哄着小儿:“阿难乖,再等等,等我们看了公主殿下,阿婆就给你买糖水……” 小儿作势便要大哭。突听一个躺在树荫下的癞汉嘟囔一句,翻了个身。 癞汉口齿不清,声音浑浊,那句话周遭的人倒是听得清清楚楚——“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树荫地方不大,人们挤挤挨挨地在树下乘凉,这个人躺着便占了好大一块地,教别人已经很不方便。如今他这话一传入众人耳朵,众人更是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他揪起来扔到太阳底下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年轻人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旁边有个青衫少年见状赶紧拦住他道:“兄台息怒!今日都是为了求个好运来的,犯不着动气。” “是啊是啊……”“不必与此人一般见识,有失身份……”“理他作甚……”旁人纷纷劝阻,年轻人这才住了手,不屑地斜了那躺在地上的脏兮兮癞汉一眼。拉架的人们彼此熟稔了些,开始相互交流自己去年所见,有好几个绘声绘色地讲了回家后家中发生的好事,众人便一迭声地感叹上天护佑、公主赐福。 癞汉充耳不闻,破扇遮面,呼呼大睡。青衫少年轻轻迈过他的身边,朝那个卖糖水的小推车走去。少顷,便见他端了一竹筒糖水,走到小儿面前,蹲下身子递给他。 小儿眼角还噙着泪花,一只指头含在口中,不敢来接。阿婆在一旁摆手道谢,少年对她笑笑,拉起小儿一只手,将竹筒放进他手中。紧接着,又见他变戏法似 分卷阅读100 的从袖中掏出一个面具,往脸上一戴,又一摘,一戴一摘间,作出不一样的鬼脸来,逗得小儿终于破涕为笑。 一阵喧嚣由远及近而来。“皇宫门开了——”人们相互传递着这句话,脸上激动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彼此都被这情绪感染,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调。 “来了来了——”无数男女老幼都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片洪流。盛夏烈日,蝉鸣在众声喧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欢欣鼓舞的声音此起彼伏。 少年站起身,轻轻推起脸上的面具,正是曾弋。她站在近乎狂热的人群里,看着这些为她而来、因她而喜悦激动的人们。浪潮裹挟着她,穿透了她,将她带回那个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无数面容与无数声音一起盘旋而起,成为一道强大的、无法违抗的风,将她带上云霄。 太高了,她想。 极乐从柳枝上飞下来,落在她肩头。游|行的人们一路跟随,队伍越来越庞大,行进速度越来越慢。道路两旁维持秩序的皇城守卫热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依然不敢擅离职守。不时有人因为太晒而晕倒,早已准备好的军中大夫们便熟练地将人抬到阴凉处救治——年年如此,他们已经十分熟练,连最开始不能亲沐圣水的遗憾都淡去了。 远处人潮中冒出个金色的尖顶来,曾弋感觉身侧完全沸腾了,人们不顾烈日当空,从树荫下倾泻而出。只有那个癞汉八风不动,背对大街睡得正香。 曾弋依旧站在柳树下,看了这人一眼,感觉十分有意思。人们已经挤到了她的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知道阿黛此刻心中一定万般忐忑、千般焦虑,不知她在凤辇上坐得习惯不习惯,手臂酸不酸。不过,有青桐在身旁护卫,想来无需担心。 金色凤辇以极为缓慢的速度靠近,人们站成五颜六色的墙,等候着沾上几滴令弋公主手中柳条洒下的圣水——若如此,这一趟便不虚此行了。 此后每一次,曾弋回想起炎炎烈日下那些满含期待的面容,总觉得这画面因为过于明艳而不真实。那些如潮水般的欢呼声,变成了通红滚烫的烙铁,在她心头留下一阵青烟和血肉模糊的伤痕,令她在疼痛中颤抖。 直到很多年后,画面色彩淡去,欢呼声也变得遥渺,疼痛才逐渐被尘世所驯服,成为隐没在神魂深处的一根刺。 “快来快来——”曾弋听见耳边的叫喊,还有人携老扶幼,不住地往前挤。空气中弥漫着飞尘与汗味,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划过,曾弋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丝破空而去的黑雾。 肩头一轻,极乐已破空而去。曾弋飞身跃上屋檐,在烈日下追随极乐的影子。 黑雾已经不见了踪影,极乐在鳞次栉比的皇城中展翅高飞,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死气被日头一哄,转眼便烟消云散。 曾弋在屋顶上飞奔,绿影被留在了柳树上——虽说皇城中并未规定不得御剑飞行,但绿影一旦出鞘,城中有心人便可猜出她的身份,让阿黛代她主祭的事情,定然就瞒不住了。 她一想到殷太常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就觉得大大不妙。极乐在空中突地转了个身,彩色羽毛映着璀璨夺目的日光,像一只从天而降的神鸟。曾弋脚不点地地随之奔跑在屋檐上,青桐教她的轻功,全都用在了此刻追鸟一事上。 极乐挥动羽翼,像一支离弦的箭,飞也似地向前冲去。曾弋发现自己又被带回了刚才的柳树附近,她余光一扫,便知不妙—— 那虚虚的黑影,竟朝金顶凤辇扑了过去。 绕了一大圈,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看样子是想引开她,再趁机对阿黛下手。曾弋来不及细想是谁走漏了风声,紧跟在极乐身后,双臂一挥,宛若一只青鸟向凤辇掠去。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人们瞪大双眼,看见一只流光溢彩的神鸟从天际翩然而至,紧接着又有一个纤细的人影划过青空。 那人戴着修眉凤目的神像面具,身姿如凌空仙子,一阵清风拂过,更有漫天桐花片片飘落。 “恭祝公主殿下,愿天下安乐,世间太平!天祝子民,皆享其福!” 凤辇边的青桐松了口气,暗暗拿开了放在剑柄上的手。一众侍卫纷纷擦去额头冷汗。极乐如风一般从凤辇上划过,随即又腾空而去,一身煌煌彩羽,令人望之心醉神迷。 曾弋轻轻落脚在凤辇边,右手放在胸前,对凤辇上的人微微屈伸行礼,随后便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再次凌空而去。 人群完完全全沸腾了。 他们欢呼着,眼中带泪,嘴角含笑,为这突如其来的神迹激动不已。有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有人抚着胸口感叹幸运,更多的人向凤辇举起了手—— 公主万岁!请公主殿下赐福于我! 青桐抵挡着热情奔涌的人群的冲击,在当头烈日下忍不住埋怨起自家主子的不靠谱来。他侧头往凤辇里望了一眼,纱帘中的阿黛显然被吓呆了,端坐榻上,手中的柳枝一时不知该拿还是该放。 极乐利爪中紧紧抓着一抹黑雾,往人烟稀少处飞去。曾弋刚才那一出场,将怀中纸符全数化作了桐 分卷阅读101 花,终于遮住了众人视线,将一出惊心动魄的追击化作一场显圣的惊喜。奈何她毕竟是人不是神,此刻在屋檐上飞来飞去,不禁有些气力不足,一不留神便踩滑了。 完蛋,她心道,这回要躺十天半个月不能动了。 她滑脚的地方是一处酒楼,楼有三层,平日里登高望月的好去处。只是此刻既无月可望,又无栏杆可依,除了冰冰凉的地面,再没有任何东西挽留她。 曾弋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把,便毫无悬念地直坠下去。情急之中,她往怀中摸了摸,惊喜地发现竟然还有一张符咒,于是匆忙拽出来向空中一抛—— 几乎与此同时,极乐流矢般扑了过来。白光闪过,曾弋已跌落在地。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以五体投地的姿势与大地亲密接触,只是上一次有厚实柔软的草甸,这一次,却只有一只鸟。 极乐被她扑了个满怀,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一爪中仍紧紧攥着那一缕黑雾。 曾弋晕乎乎地抬起头,看清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极乐,呼吸一滞,赶紧支撑着坐起身,双手就要将极乐抱起来。 “极乐?极乐!”她手一触及极乐的羽毛,便见它凤目微睁,双眸动了动,盯着她看了半晌。她手再往前,便见这傲娇的鸟儿原地抖了抖羽毛,晃晃悠悠地往后扑棱两下,单爪站了起来。 什么毛病?还不让人抱了? 曾弋擦了擦鼻尖,决定先不跟这只服了药之后处于叛逆期的小东西计较——毕竟被强迫着张嘴服药的体验,是所有生灵的噩梦。 她以手撑地爬了起来,发现自己好巧不巧,正好撞进了宗庙之后。 天色奇怪地阴沉下来,夏日天气当真说变就变。黑云压在皇城上空,皇宫金色的琉璃瓦也变得如同黄沙般黯然。 曾弋环顾四周,一个侍卫也没见到,看来都被抽调出去守皇城大道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整了整衣衫,将前襟上沾着的彩翎小心地摘下来。 极乐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瞟了一眼,发现她将那支蓝中泛紫的翎羽插在了发间。 “现在我跟你一样了。”曾弋朝它眨了眨眼睛。 天际乌云翻滚,云层诡异地朝她们所在之处聚集而来,云间流淌着淡淡黄色光芒,既非月色,也非日光。曾弋仰头望着头顶越积越厚、越靠越近的诡异云层,不由自主地就要去摸背后的长剑。 绿影还留在皇城边的柳树上。 “嘭——” 宗庙中突然发出一声异响,随即便是一阵物品坠地的声音。曾弋拔足便跑,越过几重围栏,在曲折长廊里宛若一道残影。 极乐紧随其后,却见曾弋在宗庙前突然收住了脚步。 眼前景象只能用惨烈二字形容。宗庙前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侍卫的尸体,近前的那名侍卫双目圆瞪,口唇绀紫,双手扼住喉咙,像是窒息而亡。另有几人,却是长刀插入肚腹,自戕倒地,献血顺着台阶流下来,抵达最后一级台阶的血珠已经凝固。 曾弋几乎忘了呼吸。沥日山上所见噩梦又再重现,只是这一次,她看到了残肢断臂外,濒死之人那痛苦惊怖至极的面容。一张张脸,是曾弋在宫中见过却不知道名字的脸——曾经是那么朝气蓬勃的、或俊朗或秀气的年轻的脸。 乌云聚集作一团,天光已经完全暗下来,太阳在灰暗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血腥气味牵扯着曾弋的神经,她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一如她此刻冰凉却急促跳动的心。 大殿内发出一阵异光,曾弋足尖轻点,掠到窗棂一侧。极乐轻挥双翼,在她肩头无声落下。 大殿门窗尽碎,入口处躺着几名侍卫的尸体。殿内像是刚刮过一阵大风,帷幔乱卷作一团,皇室列祖列宗的牌位凌乱地跌落在地。唯有无咎鼎完好无损,静默地伫立在大殿中央,鼎口泛着与天空中云层一样的淡黄色光芒。 无咎鼎周围不知何时来了十五六个白衣少女,俱是受了伤,口角挂着鲜血,或坐或跪于地。 曾弋目光微凝,她看到了殷太常。 素来仪态端肃的殷太常,此刻发髻散乱,半跪在地,手中攥着一把长剑的剑尖。长剑的剑柄握在一个白衣少女手中,她亦是长发披散,双目泛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曾弋看着那少女的脸,心头猛地一撞,耳中轰然鸣响。以至于殷太常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她几乎都没有听清。 “……”殷太常喘息着,紧紧攥住那把锋利的长剑,“杀了我。” 长剑剑锋雪亮,萤白中泛着绿,是曾弋十分熟悉的光芒。那剑身上映着一个人花白的鬓发——他原本没有这么老。 “杀了我吧,殿下。” 仿佛一夜白头的殷太常,双膝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向面前的少女恳求:“殿下,杀了我,一切还来得及!” 曾弋站在窗棂边,周身如遭雷击。她脑中空白一片,窗格中少女的脸仿佛被无限放大,与那日荷塘中的倒影重叠起来。 倒影碎了,她看见自己噙着泪花,用力 分卷阅读102 摇了摇头。 “不,太常,不行的……”她握着绿影的手在微微颤抖,看得出在竭力控制。 殷太常抬头看着身前的公主殿下,声音不由得提高了:“殿下!今日你若不杀我,来日必受其害!杀了我,不要他日后悔!” 他一改往日从容随和,声线中满是焦灼不安。四周受了伤的少女们正支撑着爬起来,发出一声声哀求:“殿下,杀了我吧……”“殿下,让我来……” 曾弋看着殿中那个长发披散的自己。她疑心自己是在梦境中,眼前一切都万分不真实。大地仿佛在黑云重压之下颤抖起来,发出来自地底的低沉轰鸣。无数黄芒从天顶倾泻而下,流沙般汇入殿中无咎鼎。大殿开始整个摇晃起来。 极乐右爪中的黑雾随之舞动,扭得如同一条小蛇。曾弋一手扶住窗棂,一手按住极乐,随即便感到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大撕扯感袭来。 在摧枯拉朽般的巨力之下,黑暗兜头盖脸地扑来,淹没了瓦砾纷飞的宗庙和宗庙外僵硬得如同石像般的曾弋。 被黑暗淹没前的那一刻,极乐伸出羽翼,盖住了她的双眼。 嘈杂的人声再度如潮水般灌进曾弋的耳朵。 “醒了,醒了。”有人在耳边说话。 “这天儿太热了,人就是容易中暑。”有人拿着扇子在边上给她扇风。她又闻到了烈日下尘土的气息,和人群中熟悉的汗味。 尘世的气味,从未如此温暖,如此令她着迷。她翻身要坐起来,边上伸过来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一个老婆婆的声音响起来:“公子,莫要急着起身,再躺一躺……” 她睁眼一看,一个小男孩儿正捧着竹筒,蹲在她脚边。见她醒来,又害羞地挪开了眼睛。正是中午时分柳树下的那对婆孙。 这是一间不大的神庙。她四顾一番,发现自己正躺在神像脚下,周围还铺着若干草席,躺着些昏睡不醒的人。军中大夫们拿着药和湿布巾进进出出,时不时有人喊“大夫,这边醒了”“水没有了,去井里取一点来……”“那边的抬进来”—— 一处被辟作中暑之人临时救治点的神庙。 “不碍事,多谢婆婆,”曾弋支撑着坐起身,对照顾她的老婆婆行礼道,“有劳您了。” 老婆婆露出质朴笑容,脸上皱纹中都是局促。“公子不要客气,”她朝那小男孩招招手,“阿难,拿水来。” 名唤阿难的小孩儿将手中竹筒递过来,依然垂头害羞地不敢看她。她接过竹筒,将其中甘冽的井水一饮而尽,这才感觉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老婆婆又与她聊了几句,曾弋得知□□的队伍已经往前去了,这里留下的大多是体弱年迈之人,既然已沐圣水,便不敢在烈日下久留。老婆婆本欲休息片刻便趁着天色尚早,带孙儿回家去。不料在此看见了被抬进来的曾弋,于是便留下照顾她。 曾弋问:“婆婆,我睡了多久?” 婆婆答:“不到一个时辰。” 曾弋又问:“现在是何时?” “午时三刻。”旁边有人答道。 算起来,像是她根本没有离开过柳树下一般。曾弋四下寻找极乐的身影,发现它蹲在神像肩头,像是在俯瞰万千众生。 曾弋伸手往怀中摸了摸,纸符一张不剩,刚才扔出去的是最后一张。不对,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誊抄后送到先生书房中的那一沓分花符,乃是用淡青色符纸所绘。而适才她抛出的那一张,却是黄色的。 黄色的纸符,那就是先生还未修改过的纸符。先生说过不能再用,不曾想情急之下,她又用了一次。 原来的纸符是有问题的。她想起沥日山头所见,又想起先生的那番话,形成了一个大致的猜测。分花符中,先生所改的那一笔,应该就是其中关键。 若改过,则无妨。若不改,用此符,则见邪魔。 她想起宗庙大典中自己面无血色,手执长剑的模样,有些不寒而栗。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还是仅仅是个幻境? 阿难躲在婆婆身后,悄无声息又羞涩地探头继续打量她。曾弋冲他笑笑,站起身告辞。她脑中还是一团乱,心中却有个直觉,那就是要立刻回到宗庙,去看看那无咎鼎到底有什么蹊跷。 婆婆拉着阿难的手,两人目送着曾弋离开。神像肩头的鸟儿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眼尖的人望见了,便疑声道:“哎,那个,那个……是不是神鸟?”旁人便一头冷水浇下来:“眼花了吧,神鸟也是你我能见到的?做梦没醒吧!” 阿难拿着竹筒,忍不住对婆婆道:“阿婆,那个姐姐真好看。” 阿婆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孙儿的脑袋:“你傻不傻?人家是哥哥。” 曾弋自然是听不见这些对话的了。她飞快地赶往放着绿影的柳树,趁人不注意,跃上枝头拿下长剑,落地时正好与一双眼睛面对面。 癞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半坐在树下,一双浑浊眼睛里,看不出是吃惊还是茫然。 曾弋无暇顾及,叉手行了 分卷阅读103 一礼,便飞身离去。 待曾弋赶回宫中,大典的□□正好接近尾声。激动兴奋的□□队伍拥塞在皇宫大门外,人们即便嗓子已经嘶哑,依然鼓掌欢呼,夹道欢送公主的凤辇缓缓没入宫门巨大的暗影之中。 又一年大典落幕。这一年,□□中天降神君的画面,注定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飞花漫天、神鸟展翅的无双胜景,在无数口耳相传中,成为极乐神君光耀万世的最佳注脚。而他与令弋公主的故事,也就从这一天起,在人们一厢情愿的想象中,开始缓缓萌芽。 殷太常简直被气得半死。曾弋坐在殿中,身上青衫还未换下。阿黛却早已将礼服脱了下来,换回了自己日常所穿的侍女服,静静地守候在曾弋身侧。 “殿下!你怎么能?!”殷太常在殿前来回踱步,一手手背敲在另一手手心中,接连拍了数十下。 □□路上出了岔子的事,早有人一五一十地报给了太常。殷太常一听这天女散花的形容,再听对神鸟的描述,心下就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公主的凤辇一回宫,他就已经守在公主殿中了。 曾弋望着他尚未显出白发的鬓角,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悲哀。太常啊,究竟是为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太常,听民声、辨民意,了民之乐,治民之患,可有错?” 太常在殿中站定,背手道:“无错。只是主祭之人,乃天命所定,以他人替之,是为大不敬。殿下是否想过,惹怒上天,天若降罚,该如何是好?” “天若降罚,就请罚我。”曾弋坐在殿中,目光威严,“更何况,君当以民为天,若不能知晓民生百事,不能救民于水火,不能为民谋盛世,就算日日对天祈福,又有何用?” 殷太常看着她,颓然摇了摇头。“殿下啊,”他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常于曾弋而言,称得上如师如父。他是她剑术上的启蒙恩师,更是她乔装进入沥日堂学习的重要帮手。她从不怀疑太常的忠心,但是,宗庙前那一个画面,即便在烈日中晒了许久,依然阴郁地停留在她心里,成为挥之不去的一个阴影。 为什么太常要逼着自己杀了他?那十来个白衣少女,又是什么人? 她坐在殿中,望着立在堂下的太常,几欲将疑虑问出口,最终还是忍住了。 “对不起,太常,下次我会注意的。” 殷太常疾风般转身离去了,带着沉重的怒气与无奈。他一向知道公主殿下有自己的主意,可是他不知道她居然能作出这样有悖常理的事情来。 天祝国的子民们仍然沉浸在祭鼎大典的欢乐余韵中。极乐神君自那凌空一跃,伴着漫天桐花雨,一举成为街头巷尾最热闹的话题。 宫中的令弋公主却愈发沉默了。王后带着侍女端着新做的荷花酥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支着下巴,对着面前的镜子发呆。 王后一见镜子,吓了一跳,就要命人将镜子取走。曾弋挥挥手命人退下,走到她母亲身边坐下,将头轻轻靠在她膝上。 “不碍事,母后,我只想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 王后放了心,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笑道:“我皇儿当然是生得极美的,怎么,有心仪之人了? ” 曾弋鼓起两腮,撒娇似的撅了撅嘴:“没有。只有心仪之鸟。” 极乐站在窗棂边,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侍女们一阵轻笑,王后伸出手指爱怜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净说胡话。近几日见太常时常唉声叹气,你又惹他生气了?” 曾弋手中托着荷花酥,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又听她母后道:“他儿子殷幸,你觉得如何?” “咳咳咳……” 曾弋一口点心正在嘴中,将咽未咽,闻言差点呛出来。 ☆、欢宴 她其实不太想见到殷幸。 只是这日天高云淡,阿黛一早又出了宫。她在宫中坐不住,便带了青桐出门散心。出了东门,日头升高,鸣蝉声渐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郊河边上。 河中卧着灰白的巨石,清澈的水流细细簌簌从上流过,石头缝隙间长着青色的水草,近岸处则变作了湿漉漉的青苔。河边是三三两两端着木盆、拎着木桶过来浣衣的女子,穿红着绿,笑语晏晏,好不热闹。远远望去,恰是一幅明艳动人的东郊浣女图。 曾弋耳中听得水流潺潺,笑语嫣然,便停下脚步,在河畔青石板路上望着这幅画卷出神。她最近睡得不是太好,夜里常坠入冰凉噩梦之中,醒来眼前挥之不去的都是血淋淋的画面,那些惊怖不已毫无生气的脸,让她时时都如刺骨寒意坠在心头。眼前日光正好,她驻足不前,但见如画风光中,人人脸带笑意,生气勃勃,教人看着打心眼里暖和起来。 这一驻足十分随意,却教河边的少女们慌了神。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衫少女端着满盆水,正从河中大石上蹚水而来,转身一见河边站着个衣袂飘飘的俊秀少年 分卷阅读104 ,稍一分神,脚下便踩到了滑腻的青苔。 少女尖叫声尚未出口,就见一道青衫如残影划过,曾弋飞掠至河中,一手揽住少女腰肢,就要将她带上河岸。不料一道黑光刷然而至,剑鞘尖打在她手臂上,痛得她一松,另一个矮小的身影转瞬及至,扶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女,蜻蜓点水般上了岸。 河边一时分外安静,见救人的是个十来岁的垂髫小儿,阿姊阿婆们纷纷松了口气,一个二个赶紧走上去道谢安慰不提。 曾弋反手将剑鞘抓在手中,略一端详,便举头向桥上望,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喜道:“元真学兄!你来了!” 李元真负手站在桥头,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在他身侧是一脸冷意的殷幸,此刻正居高临下看着站在河中巨石上的曾弋,像是此人欠了他几辈子的钱没还。 “曾令君,你现在厉害得很了。”没想到他还开了口,“下次冲出去的时候,能不能先想想后果?” 曾弋飞身上岸,踩着湿哒哒的靴子,正十分不舒服。此刻闻言,不知自己又是哪里丢了他的脸,心中便有些不耐烦。一抬头看到众女子围着那个少女,时不时还朝自己瞟两眼,又各自低声安慰几句,这才明白过来哪里不对——平日与阿黛相处惯了,都忘了眼下自己该跟女子保持距离。 “一时情急,失礼了。”她朝那群女子躬身行了个礼,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叶旋归。数月未见,这孩子身高没长多少,气色却比从前好了许多,神情里也少了郁郁之色。 曾弋道:“多谢旋归。”亦向他行了一礼。 叶旋归笑着回礼,曾弋发觉他连笑容也变得明亮了许多,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轻快。看来元真将他这徒儿照顾得很好。 她与叶旋归一前一后地走上东郊桥,便可望见一排茶酒肆的风旗,在河上迎风飘扬。鸣蝉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盛夏的欢宴。殷幸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青桐,没再吭声。 李元真是带着徒儿来皇城观礼的。作为天祝国西南方颇有声望的李氏一脉,又兼有沥日堂的求学背景,他虽尚未独立门户自成一派,却是天祝国主寄予厚望的新生力量,早在他下山之前,观礼邀请就已经送到了乐川李家。 大典当日一早,观礼众卿就已在大殿内拜谒过令弋公主。若当日殿中所坐为曾弋,她便该在那时就知道李元真来了皇城。阿黛虽代她受了礼,却委实分不清“那许多大人和公子”谁是谁。曾弋回想起阿黛跟她描述这段经历时的苦恼神情,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也真是十分难为她了。 阿黛这点特别好。她对曾弋的爱护都因为曾弋这个人,与曾弋是什么身份毫无干系。是以她心中并没有对代公主祭鼎一事有任何不安,更压根不觉得替公主在殿上受这些“大人和公子”的礼有什么不妥——这些在他人看来简直大逆不道的事情,统统不值一提,在阿黛心中激不起半点波纹,远远不及曾弋这两天胃口不佳、神思委顿的模样让人费神。 如今站在柳树下,蝉鸣声似浪涌,吵得人头昏。叶旋归已经站到了他师尊身后,师徒俩穿着同质地的雪青色锦袍,连神态动作都有几分相似,像两个套娃一般。 李元真含笑道:“令君,别来无恙。” 再见故人,曾弋心头漾起几分轻松愉悦。那些血腥梦魇在蝉鸣中消失无踪,极乐轻巧地在柳枝上一点,落在她肩头。 盛夏烈日灼人,一行人结伴进了河畔茶楼。店家三层小楼,占了极好的位置,在这河湾处两面临水,既作茶楼,也作酒家。 众人落座片刻,便听闻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来人似是十分迫切,一路跑了上楼。 “元真学兄!!想煞我也——”晏彬佺人还未至,声音先传了过来。随后便有一道松绿色身影从曾弋面前晃过,长臂打开,与李元真抱了个满怀。 他兄长晏彬偓跟在身后上了楼,一边摇头一边道:“彬佺,你这像什么样子!” 果然就见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的叶旋归,正盯着晏彬佺看。 寒暄笑语,随着晏氏兄弟的到来,便如碎玉银珠般接连不断地滚入窗外欢快奔流的东郊河,与哗哗水流声一道,消失在望不到头的远方。 茶点换了佳肴,茶水换作美酒,曾弋捧着茶水,像从前一样静静地听着学兄们说起各地奇闻逸事、山川风貌,偶尔谈几句各自近况。曾弋很喜欢这样的时刻,算起来她出宫的时间并不多,如今熟悉的地方,出了皇宫,也就再多个沥日山。 她身边的人中,阿黛是幼时便进了皇宫,家在何处都记不太清楚了,更不可能告诉她宫外的见闻;青桐自小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讲话都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指望他谈天说地,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更快些。 李元真看着曾弋身侧窗棂上蹲着的极乐,怎么也无法将这只彩羽溢彩、姿态优美的鸟儿与先前在柳林镇中见到的奄奄一息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这是……那只被你买下来的鸟?”他看了看极乐,无法相信地望向曾弋。 曾 分卷阅读105 弋道:“正是它。” 一旁正在跟殷幸闲扯的晏彬佺看过来,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这鸟儿,倒跟祭鼎那日出现的神鸟有几分相似……哥,你说是不是?”他转头向自家兄长求证。 晏彬偓握着酒杯,道:“未曾亲见,不敢妄言。” “学兄们见笑了,”曾弋笑着看了极乐一眼,它正蹲在窗棂上闭目养神,“一时巧合罢了。” 是啊,这么一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当日她与极乐不得不现身,也不过是追逐黑影下的一时巧合。人若愿将极乐认作神鸟,它便是神鸟;人若觉得它不过是一只色彩鲜亮的鸟儿,那也随意——反正丝毫影响不了它在曾弋心目中的地位。 殷幸端着酒杯,双颊已微微泛红。他朝曾弋看了一眼,像是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晏彬佺不知讲了哪里听来的逸事,众人听得哈哈大笑。就连素来寡言的青桐,也露出了飞扬的笑意。推杯换盏间,人面已似桃花;杯盘狼藉中,所见皆是醉眼。 日头已渐西斜,酒兴丝毫未减。晏彬佺嚷嚷着次日便要回沥日堂练功,当着众人放出年内必至“名名”境的豪言。众人齐齐抚掌鼓劲,李元真还与他击掌为誓,约定待晏彬佺下山后先到乐川与其相会。 “哥,你可不能比我慢……比我慢……啊,”晏彬佺转头看着他哥,“咱们一起……一起去看元真学兄,啊?” 晏彬偓撑着脸颊,晃了晃头,显然已经不胜酒力。他口中唔唔地答应着,一边点头,看着像个扯线小人般,动作幅度大到不自然。 晏氏兄弟样貌酷肖,都是俊俏倜傥的少年郎,但却无人将二人认错。只因两人脾性相差之大,正如烈焰与春水,一个无所顾忌、自由自在,一个温和柔润、处处妥帖,呈现在面貌上,便是眉眼一样,也有不同神采。二人皆习音律,所用乐器也各有特色,晏彬偓的是七弦鼓琴,晏彬佺则嫌琴难带,选了个陶埙。 日头斜斜地将酒楼长影投在河中,青桐也支颐沉沉而眠。殷幸不知何时已坐到窗边,原本坐在那儿的叶旋归扶着醉醺醺的李元真,靠在了墙边。 殷幸的身子晃了晃,在天旋地转般的迷离状态里,堪堪伸手扶住了桌子。曾弋拖着他的手臂,让他靠在桌面上,就听殷幸口中喃喃有声—— “阿……阿黛姑……姑娘,你……你怎……怎么在这儿?”他眯着眼睛四下望了望,“不……不对,你……你不是……你是……” 阿黛?曾弋初初听闻,颇为奇怪。殷幸什么时候见过阿黛?只见他扶着凳子,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盯着曾弋看。 “我……我知……知道你是谁……”他右手抬起来,虚虚地指向曾弋。 曾弋心头一跳,什么意思?他知道我的身份了?难不成殷太常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了? 殷幸兀自重复着那句话:“我……早该……早该知道……你……你的身份……”他笑了两声,脸上却看不出开心的神色,“你的……身份……不简单啊……曾令……君……” 叶旋归抬起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对一切充耳不闻,神情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老成。曾弋环顾了厢中呼呼大睡的众人,心道罢了,若是他说了,就当是醉话,都不能当真便是。 只听殷幸道:“说什么……青梅竹……马,与你……你……青梅的……该是……该是当朝……公主……吧……”他自顾自地哼了一声,听着却像是小孩撒娇般,“我……哪里算得上……表哥……,你……可是……皇亲……国戚……” 曾弋吃力地听完,简直忍不住想笑。要不是殷幸酒醉后毫不掩饰一脸嫌弃的表情,她简直要怀疑殷幸是在跟她开玩笑。 有没有搞错?自己给自己造了个表哥出来? 我是我自己的表哥,曾弋想到这一层,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殷幸见她笑了,更是气恼:“亏我……那般……那般照顾……你,为何……为何瞒……我?若不是……若不是……那日凤辇边……哼……” 他舌头打结,声音也比平日里高了许多。曾弋心头好笑,一边安抚他:“这不就是想着表哥能多照顾我一些吗?那天皇城大街上,原来你也在啊?看到凤辇中的令弋公主了吗?” 殷幸摇了摇头,慨叹一声道:“没有……都没有看到……”话音未落,他便不胜酒力,趴在桌上,自顾自地睡了起来。 这“都没有看到”是什么意思?除了公主,还有谁?曾弋愣了半晌,突然隐约有了一个感觉。 这样吗?她打量着眼前醉意朦胧的殷幸,殷太常唯一的儿子。 这样呀,她笑起来。 怪不得。 时间流逝如水,落日变作红云,跌入细碎的波光中。河水将暖红映上窗棂,极乐黑中带紫的双眸望着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笑得如此开怀。那道黑影像是被极乐驯服了,此刻正乖乖随极乐站在窗棂上,依稀有个鸟儿形状。 叶旋归被他师尊夹在胳膊肘里,只好随之小憩了一会儿,此刻抬起头迎面便看到了曾弋的笑眼。晏 分卷阅读106 彬佺先醒了过来,众人之中,数他酒量最好,平时也没少因为偷偷喝酒挨骂。此番他喝了比别人多一倍的酒下去,醒得依然比众人都早。 他直起身子,将鬓发往身后一掀,又唤店家换了壶热茶上来。窗外暑气渐消,桥头河边乘凉的人也渐渐多了,笑语喧喧,热闹非凡。 晏彬佺斜倚窗边,赏了会儿皇城晚景,方从袖中掏出陶埙,对着流水吹了起来。 很多年后,曾弋回想起带着醉人红色夕阳的那一天,窗外斜阳映清流,柳枝在熏风中袅袅飘荡。陶埙声悠远,河中嬉戏的小儿溅起水花,楼下有歌女的在吟唱,那飘入耳中的词句,她依然记得: 人世百年不多见,相逢而笑又几何…… 当日回宫时,夕阳已沉入远山背后。青桐喝了酒,一身酒气未散,垂头跟在曾弋身后。 “你紧张什么?是我让你喝的,”曾弋回身看了他一眼,“再说,这是皇城中,能有什么危险?” 青桐还是低垂着头,一手还扯了扯醉眠时压皱的衣摆。他家中虽家风豪迈,但因其自小瘦弱,极易受惊,故而家人从不许他沾酒。如今跟着曾弋在沥日山和皇宫中间来回历练,胆子也壮了几分。席上难得热闹,曾弋便准了他尝尝。哪知道这家伙一发不可收,直接将自己灌得醉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皆悠悠醒转,他还在呼呼大睡。 极乐站在曾弋肩头,斜睨了青桐一眼。 阿黛早已候在殿外。她坐在宫殿台阶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曾弋带给她的面具出神。一见曾弋身影,便像燕子一样飞奔而下。 “殿下,你们回来啦!”她撑着膝盖揉了揉,“哎,可等死我了。” 曾弋指了指身后拎着食盒的青桐,笑道:“给你带了好吃的,进去罢。”岂料这招并不奏效,阿黛抽了抽鼻子,几步走到青桐跟前,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青桐,你喝酒了?!喝酒误事你知不知道……” 青桐紧闭着嘴巴,准备接受暴风雨的洗礼。曾弋赶紧拉住阿黛朝殿中走去,一边道:“你不要凶他啦。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尝尝酒味也不是什么坏事,迟早要长大的嘛。” “殿下,长大了才更不该喝,”阿黛道,“守卫你是他的职责,不管以什么身份跟你一起出去,都不能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就算我没进过学堂,也明白不可擅离职守的道理啊!”她一口气不歇地讲完,转头看了青桐一眼,眼神中满是责备。 青桐抬头与她眼神相遇,心内深知不对,更觉羞愧交加,只好将头埋得更低。阿黛见他耷拉着脑袋,不再理他,径自上了台阶。走到门口,又转头道:“王后让人送了新做的荷花酥过来,还有你的份。”也不待青桐回答,便径自进了殿内。 曾弋朝台阶下的青桐招了招手。青桐这才跟在曾弋身后,一步步挪了进来。 长桌上摆着三个一模一样的食盒,王后深知她这皇儿的脾气,是以从不在饮食玩乐上对三人区别对待。况且对一个喜欢洗手作羹汤的王后而言,精心制作的食物能得到他人发自内心的喜爱,实在是件非常愉悦的事情。 食盒边上还摆着两个淡金色锦囊。阿黛拿起其中一个,递给曾弋道:“殿下,这是今日我去春神庙求来的护身红绳,他们说可以辟邪保平安的。” 曾弋打开锦囊,从中取出一根细巧精致的红绳。这红绳仿佛一簇跳动的火焰,她感觉手心被烫了一下,蒲草丛中系着红绳的脚踝,转眼便浮现在她眼前。 天下红绳千千万,这跟神君脚上的能有什么关系?无非世人皆欲求个心安罢了。 她定了定神,细细端详,红绳由几股红线编织而成,末端各有米粒大小的小红珠。伸手捻在指尖,发现并非红珠,乃是状如红豆的小颗粒。 “这是……红璃珠?”她想起来了,宁先生在讲《八荒百草志》的时候提到过一种上古时期的仙草,称“其子状若红豆,赤如红璃”,便被人叫作“红璃草”,其子也就被称作“红璃珠”。据宁先生讲,红璃草本是黄帝种在玉泉中的诸多仙草之一,后不知为何延流迁播,变作了一种百鸟不食、诸民不种的杂草,如今只在齐安一带野外生长。 曾弋指尖摩挲着两粒红璃珠,宁先生当时讲了许多话,她只记得“状若红豆,赤如红璃”八个字,原本红璃珠的用处,全忘了个干净。想来是有人也是觉得其色可喜,采摘晾干后做了珠串用。 “什么猪?”阿黛跟着问了句。青桐从荷花酥中抬起头,张了张嘴又不敢出声。 曾弋便将课上宁先生讲的内容跟阿黛又讲了一遍,阿黛听得认真,末了还问道:“只有齐安才有吗?” “先生是这么说的。” “怪不得这么抢手,今日我去春神庙,见皇城中许多人去求了呢。”这几日曾弋魂不守舍的样子,让阿黛觉得很有必要给殿下寻个护身红绳之类的,今日一早出宫,便是随王后的宫女一起去城西春神庙。 “春神庙?不是求子的吗?”曾弋将红绳握在手中,一脸茫然。 天祝皇 分卷阅读107 城西侧,有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神庙,供奉着名为“春神”的神君,庙既小,神像亦只是个朴素的石像,既不傅粉,也不描金,原本没什么人。不知何年,齐安一贵族携夫人赶路途中,突遇暴雨,一行人不得不暂避庙中。岂料夫人路上动了胎气,腹中胎儿早产,情势危急,命悬一线。当时黑云压城,大雨倾盆,派去接大夫的马车迟迟未归,其夫无计可施,见庙中神像面目慈悲,便在此叩首许愿,祈求神明保佑,许愿若母子平安,愿呈上阖家瑰宝,以还神明圣恩。 说来也怪,这人祈愿毕,便听天边一声闷响,须臾间云开日散,大雨骤歇,派去接大夫的马车转眼便已赶至客栈,贵族夫人顺利诞下一名婴孩,母子均平安。这家人对神明护佑感激涕零,回到齐安后大加宣扬,婴孩满月后更是亲自带着一群人过来进香还原,一时间小庙前人头挤挤、香火鼎盛,若不是皇城内管理甚严,只怕这群人要将小庙拆了重盖一座雕梁画栋、恢弘气派的大神殿。 无名小庙最初为何人所见,殿中供奉神像是何身份,如今已无人知晓。只因这故事的源起便是因一名婴孩,于是前来祈愿的便将她当作送子娘娘,亦有“少司命”一说。再往后,又有人将她视作地母,所求也从多子多福,逐渐扩展到家人康健,再后来便是万物丰茂。小庙周围有一小片荒地,原本杂草丛生,来拜神的人多了后,便有了小径。有信众见石像衣襟上依稀有桐花纹样,心有所感,便移了几株梧桐种在小径旁,孰料来年春天,这梧桐树便抽枝长叶,开出满树粉白桐花来,望之灿然如云。 那年春天,皇城绿柳尚只是新芽,满城未见花红,一片春光先去了这无名小庙前。于是乎,皇城中众人呼朋引伴前去赏花,文人骚客诗词酬谢间,将这神像唤作“春神”,一时间,人皆以春神殿前相会为雅事,车盖云集、彩衣映花,堪称皇城春日一大盛景。 春神庙由此名声大噪。以此庙为中心,便渐渐形成每年三月“春市”。梧桐树上繁华似锦,外接河堤碧绿杨柳,又有桃花越墙而出,开得分外热闹。其下则摩肩接踵,各地携老扶右前来求神拜佛的信众尽聚于此,又有引车卖浆者杂乎其中,摆摊售卖药材的、卖精巧饰物的、卖儿童玩具的……不一而足。 短短数十年,城郊一座小神庙便有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出乎人意料之外。而这一切,只因那齐安贵族的现身说法。贵族家的一名老仆后来便在神庙中留了下来,做些洒扫之类的事,偶有齐安人在皇城中遇到难事,前来求助,便帮衬一二。因这份渊源,附近齐安人聚集区逐渐成形,为谋生计,便将许多原本只在齐安可见的货物拿到春市上售卖。 不知何时,此庙在洒扫老仆之外,又有了庙祝。庙仍小但精巧,神像仍朴素但弥新。信众与日俱增,此间春神成了与极乐神君一样受万人膜拜的神明,只是一个主生,一个主杀;春市也随之渐成气候,成为南来北往客交流货物的热闹市集。 春神庙外的梧桐树已有两人合围那般粗壮,枝干上挂满了红绸。一开始,人们也只是去进香、去赏花、去逛集,慢慢就变成了去求签、去捐灯、去祈福,求子的灵验了,便接着去求福泽;被带着去祈求过的小儿长大了,便会去求姻缘……如此世代流传,传至今日,便是皇宫中的宫人们,也将春神庙求红绳当做了辟邪求福的不二之选。 记得阿黛刚进宫时,手上便戴着一条这样的红绳。曾弋盘腿坐在锦被上,对阿黛道:“你的呢?我记得你也有一条的。” 阿黛伸出左手,拉起袖子,果然就有一条略微褪色的红线系在右手腕上。红线末端系的却不是红璃珠,而是两颗玉珠。 曾弋开口问道:“从前的记忆,一点也没想起来过吗?” 阿黛皱了皱眉,略有不满:“不是说了吗,不用找。他们将我送进宫,我便是这宫中人,再没有什么家人了。” 曾弋知道这是阿黛的心里话。但她也清楚,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生在何处、长于何地都不记得,总不免会有无根漂泊之感。若非如此,阿黛也不会一直戴着这根早已褪色的红绳。 于阿黛而言,红绳便是她的根系。 “喂,”阿黛突然转身看着青桐,拿起另一个锦囊朝他扔过去,“接着。” 青桐刚吃了半盒荷花酥,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茶,突然被一个淡金色锦囊砸在胸口,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锦囊,一张脸憋得通红,好容易没咳出声。 阿黛见他这狼狈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等了一下午的气也消了。“顺便也给你求了一根,你要保护殿下,自然也是平安无事的好。所以——还不快点谢谢我?” 青桐乖乖道了谢,将锦囊放进怀中,还伸手轻轻拍了拍。 沐浴完毕,阿黛帮曾弋擦头发。 “皇城中的人,也都是求来保平安的吗?”曾弋玩着腕上红绳问阿黛。 阿黛想了想道:“也不是,据说还有一种是求姻缘的,系上姻缘红绳,日日虔诚许愿,便能与心仪之人白头偕老。” “哦,”曾弋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那 分卷阅读108 不该是一对儿?” 阿黛愣了下。“是吗?是吧……”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收住了口。曾弋却抓住她擦头发的手,转头看着她:“阿黛,你见过殷幸吗?” 阿黛奇怪道:“殷幸?啊,殷太常家的公子吗?在沥日堂中见过一次,就是你连夜让青桐叫我过来那次,王后召我去,他也在。” 曾弋含笑看着她,直看得她心底发毛。“你觉得殷幸怎么样?” “怎么样?”阿黛反应过来,“啊,殿下,难道你……” “你什么?你想什么呢?” “殿下啊,虽然我老是骂青桐,但那是为了让他干得更好,不用换的!你换了他,他可就……可就完啦!他他他……他其实还是有挺多优点的,比如说你看,他跑得很快,他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曾弋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阿黛见曾弋没吭声,又道:“再说了,殷太常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让人家来给你做侍卫也不大合适吧?” “阿黛,”曾弋擦了擦鼻尖,问道:“青桐的红绳,跟我的一样吗?” “一样,一样!那当然一样!”阿黛急道,“哎呀……不是,你的当然比他的贵!我就那么点银珠……求这两根红绳都用完了。” “那还说不是买的?” “神庙里的东西怎么能叫‘买’呢?”阿黛不干了。 “花了多少银珠,自己去取来吧,”曾弋笑起来,“怎么能让你为了我们变成小穷光蛋呢?” “我乐意,不行么?”阿黛的嘴巴翘起来,少顷又补充道,“殿下,他们还说,若是心有所爱,将这红绳赠予他,便可保他一生无恙。” “阿黛,你心有所爱吗?” “有啊,你和青桐。” “……” “珍重爱护,不对吗?” “……你说的对。” 曾弋躺上床榻,乌发如云般散开。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红绳,桐花树下极乐神君的模样,又在眼前缓缓浮现。她伸手覆住双眼,静室云壁上那双微微上翘的凤眼,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曾弋一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覆鼎 她陷入梦中。 夏日梦境悠长,桐花林像是永远也走不完。曾弋怀揣着满腔期待,心跳怦怦地、小心翼翼地朝着云雾飘渺处走去。然而脚下的蒲草越来越厚,渐渐变作沥日山顶的草甸,桐花林消失了,天空中像有一双眼冷冷俯瞰着她。 草甸也越来越密,绊住她的脚,它们流动起来,成了粘稠的鲜血,空气凝滞了,无声无味,大地龟裂,沟壑里都是殷红血迹。曾弋想要伸手遮住眼,可她在梦境中无法动弹。 有人在她面前倒下来,朝她扑近的脸上,分明是惊怖交加的神情。那人如鬼魅般被她穿过,有更多的人在她眼前倒在刀光剑影里,或自戕或杀戮,全都状若疯魔。 醒来时,曾弋只觉满身冷汗,手脚冰凉。窗外天光微明,她起身走向寝殿外,阿黛榻上无人,大约已准备早膳去了。荷塘中晨风送来荷花清香,极乐照例蹲守在殿外,像一尊不动如山的塑像。 不知此时沥日山荷塘中的花开得怎样了。她望着晨光中随风轻摇的荷花,披了外袍推门而出。掐指一算,若是此刻御剑前去,辰时就能归,还能赶上到城外给李元真师徒送行。 极乐一听动静,立刻睁开了眼。曾弋朝它勾勾手指,绿影出鞘,人便已飞身上剑,唰地破空而去,只留一道绿色残影。 然而不出片刻,这道绿影便又折返了回来,虚虚地停在皇宫上空。 曾弋看见了熹微晨光中的一个人影。 殷太常。 她从半空俯瞰,便见殷太常一人匆匆而行,未带任何侍从,闪身进了宗庙大殿。 此刻去宗庙做什么? 曾弋御剑而下,在远处落了地。宗庙外并无守卫,不知是被遣走了,还是换岗的还未到,微茫的晨光中,大殿外空无一人。这让刚从噩梦中醒来的曾弋略微松了口气。 祭鼎□□当日,误用分花符撞见那亦真亦幻的一幕后,曾弋一直不知如何面对太常。为何自己会出现在宗庙之中,为何太常又一直要自己杀了他,还有那十多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白衣少女,都如同一个悬而未解的谜题,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迷魂阵,足足困扰她数日。她甚至专门要来了铜镜,只为了确认自己看到的那个“殿下”,是不是就是她自己。 她收了绿影,用青桐教她的法子,如一道暗影无声无息地靠近宗庙,随后足尖点地,翻身跃上廊下横梁,倒吊着隔着窗格往宗庙大殿中看去。 殿内一切如常。 无咎鼎仍在殿中央,其后还是一排整齐的列祖列宗排位,烛光微微跳跃,映出一派庄严肃穆之相,与那日幻影所见截然不同。 只是殿中并没有殷太常的身影。 曾弋心下疑惑, 分卷阅读109 戒心半点未消。她轻手轻脚地跃下横梁,侧身靠近窗格,将薄薄的身影隐藏在窗棂后,耐心等候。 “殿下?” 曾弋心头突地一跳,转身一看,殷太常站在她身后,脸色并不太好。 “殿下是在找我吗?” “是啊,太常。”曾弋转身面对殷不易,索性摊开来问,“您来这儿做什么?” 殷太常看样子很想哼一声,到头来也只是说:“殿下啊,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要不是祭鼎出了岔子,我为什么要这么早就来?” 曾弋被这通带着气的话打得措手不及,只得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殿下请看。”殷太常伸手指了指天。 只见天空一碧如洗,天际彤云密布,其后射出太阳的金色光芒。飞鸟从红光中划过,羽翅欲燃。 曾弋道:“挺好啊。” “好就对了。”殷太常接着道,“殿下请再看。”他伸手往空中一挥,霎时半空便有无数银光闪烁飞升,曾弋定睛看时,便见银光汇聚成数道光线,在宗庙上空绘出一张巨大的网。巨网延伸出数个尖角,约略是个六芒星的形状。 曾弋道:“这是什么?” 殷太常道:“星芒阵。” 曾弋道:“此阵何用?” 殷太常道:“镇煞气,平怨灵。” 曾弋道:“宗庙之地,列祖列宗护佑,怎么会有煞气怨灵?太常不要说笑。” 殷太常面有难言之色,片刻后方道:“殿下,你看,那是何物?”他指向殿中央。 “无咎鼎。” “殿下可知此鼎来历?” 曾弋心道,太常今日问题真多——此鼎来历,天祝国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当下便耐着性子,将自小听来的立国传说讲了一遍。 殷太常道:“不错。但殿下可知,这鼎本是上古时期皋陶所铸,他执掌刑罚,天下妖邪魔物,尽皆伏诛,被投入此鼎中,以朱雀离火炼之。鼎名‘无咎’,意即凡入此鼎者,一经炼化,便可罪孽尽除,早升极乐。由此,无咎鼎便有了‘宝鼎’一称,世人皆知,得无咎鼎者,便可得万世太平。” 曾弋第一次听到无咎鼎真正的来历,不由得睁大双眼,悉心聆听。 “然而圣人也有力竭之时,皋陶同世人恶念与邪祟斗了许多年,终于有一天倦了,便将此鼎封存,随后神魂消散于苍穹,神躯长眠于大地。无咎鼎乃天下重器,本身便有灵力,皋陶辞世前,又将残存神力注入其中,因此鼎中所封邪祟,未及炼化者,便由无咎鼎强行压制…… “但神力与灵力若不时时加持,终有尽时。天祝既以此鼎建国,若不能加持其灵力,极可能因此鼎而受损,所以,才有了一年一度的祭鼎仪式。” 天色渐亮,宗庙上空笼罩的星芒渐渐隐入白昼之中。曾弋站在廊下,清晨的微风吹拂过她的发间。 “我原本不赞成你父王让你来主祭,”殷太常背过手,看着天空,“你还太年轻,不知江山社稷之重,去年祭鼎结束后,无咎鼎便有异动。不想今年……异动更甚。” “正是知道江山社稷之重,才更有必要走到民间啊。”曾弋道。 殷太常看了她一眼,无奈叹气道:“那也不必挑祭鼎当日吧。” “那日也是事出有因。”曾弋道,“太常,邪祟的模样,您见过吗?有没有一种……看起来像黑雾,可以凝聚成人形的?” “什么?”殷太常脸色一变。 曾弋便将自己在沥日山头看到的黑雾幻影向太常略略描述一二。殷太常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过于苍白,眼珠里一瞬间有种失去所有神采的寂灭。 “怎么会?”他喃喃低语道。 “太常?……” “殿下,你说的分花符咒,能不能给我看看?”殷太常神色间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曾弋道:“都没了。乐妄先生帮我改了,新的那天在皇城大街上就都变桐花去了。”至于最后一张的去向,她还拿不准要不要告诉太常。 “我还看到过一位神君。”曾弋想了想,又补充道,“在沥日山下的柳林镇,我第一次用分花符,闯进一片桐花林,就在那里看到了极乐神君。” 殷太常仿佛没听见一般,眉头皱在一起。半晌才道:“什么神君?” “极乐神君。”太常的反应让曾弋略略有些失望。 他漫不经心道:“嗯,传说中是有这么一位神君。” “是真的,我见到他了。”她像个不服气的小孩,急于向别人证明神的存在。“还有一只凤凰,浑身彩羽,陪伴神君左右。” 太常看了她一眼:“凤凰?圣人长眠于大地之后,世上就再也没有凤凰了。殿下,听老臣两句话,第一,从前的分花符切不可再用,第二,从今日起,也不要再靠近宗庙半步。” 不待曾弋回答,他便背转身,步履沉重地走了。曾弋第一次看到这样严肃到有些陌生的太常,隐隐觉得她触及了某些本不该她知晓的领域。 分卷阅读110 但是将她排除在外的原因是什么,太常并不打算告诉她。 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云层,金光毫无差别地洒向高墙碧瓦,洒向穷街陋巷,洒向流淌的东郊河,洒向十里长亭的离人。 李元真仍在向城门方向眺望。殷幸道:“元真学兄,不必等他了,这小子多半一时睡过了头。” “不碍事,他会来的。”李元真抚摸着马儿的鬃毛。 晏彬佺抱臂而立,看了看马上坐着的叶旋归,牵起嘴角道:“元真学兄对自家徒儿太上心了,明明御剑而行不过两三个时辰,非要不辞辛劳,带着徒儿骑马而行。马兄,你可真命苦啊——” “此行能带旋归见见各地风土人情,也是极好的。”晏彬偓一脸温和笑意。 李元真点头道:“正是此意。” 几人说笑间,忽见空中一道黑影飞速掠至,紧接着便有两骑一前一后,踏尘而来。 前头那匹白马上,正是一袭青衫的曾弋。她飞身下马,几步跑到李元真跟前,气喘吁吁道:“幸好赶上了!” 她将一盒荷花酥放到叶旋归手中,朝他眨了眨眼,小声道:“我娘做的点心,给你带着路上吃。”继而转身对李元真道:“令君有事耽搁了,未能早至,还望学兄海涵!” 李元真道:“与我还客气什么?你既来了,我愿亦了。时辰不早,也该上路了。”言毕翻身上马,朝众人一拱手,道:“诸君多保重,盼能早日在乐川相会。” 晏彬佺笑道:“买好酒等我们。” 李元真道:“那是自然,乐川出好酒,定要让你喝个痛快。” “好!”晏彬佺大笑道,“秋色连波之时,必来乐川找你!” 马蹄声随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众人纷纷上马。曾弋骑在马上,望着烟尘尚未散尽的远方。 “怎么?体会到离愁别绪的滋味了?”殷幸在她身边掉转了马头。 曾弋道:“再回沥日山,就见不到元真学兄了。” “哎,你也可以盼着早点见不到我。”晏彬佺一本正经道,“哥哥我日日都盼着这天呢。” 晏彬偓从旁笑道:“令君若是先下了山,一样可以早日不见你。” “不是吧,曾令君,你练到第几层啦?进境如此神速?” …… 夏日清晨,笑语声洒落一地,几人信马由缰,在官道上缓缓并肩而行,没入皇城大门阴影之中。 回宫后,曾弋径直前往王后殿处,后日便要回沥日山了,刚刚被这离愁别绪感染的曾弋,一想起又要与父母离别,便有些不舍。 国主尚在殿中处理政事。朝中大事,王后从不过问,日常不过是种花养草,做些精致点心。曾弋在宫中时尚不觉得寂寞,自她去了沥日山,宫中都冷清了不少,平日里陪她的,便多是阿黛了。 这日曾弋带着阿黛在王后宫中待了半日,赏遍了花花草草,尝遍了各色点心,眼醉肚饱,惬意非常,直到红日西沉,才回了寝殿。 是夜皇城突降暴雨,电闪雷鸣。曾弋被一道闷雷惊醒,突然想起门外的极乐来。她披衣起身,绕过屏风,却见阿黛榻上空无一人。 闪电劈来,天地间宛如白昼。曾弋在狂风暴雨中推开门,就见阿黛抱着手,瑟缩在门边,一身被风雨浇了个透。极乐背对着她,蹲在栏杆上警惕地望向电闪雷鸣的夜空。 “阿黛?!”曾弋伸手握住阿黛颤抖的手,她双眼紧闭,脸颊上雨水与泪水交织。 “他来抓我了……”阿黛的双眼没有睁开,口中颠倒地重复着,“阿妈!你在哪里?……呜呜……阿妈,有坏人……阿来,你们在哪里……” 曾弋将她抱在怀中,一手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膀,一边低声哄她道:“没事啦……乖……没事啦……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晴……晴儿……”阿黛的声音梦呓般轻。 “轰隆隆——” 有一阵惊雷撕破黑夜,从天边滚落,潮湿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阿黛被这雷声惊醒,陡然发现自己身在何处,茫然道:“……殿下?!你怎么在这里?哎呀,你看你怎么淋成这样了!” 曾弋拉着她站起身,又朝极乐伸手道:“极乐,雨太大,先进殿中吧。” 极乐抖了抖羽毛,慢吞吞地挪过来,像是怕沾湿了她的手,往旁边一避,几步跳进殿中。 暴雨如注,天地都淹没在茫茫水幕之中。 天明后,皇城西边的人们发现,春神庙被这场暴雨淹了个透。石刻的神像底座,不知何时裂开了。 暑气腾腾而上,柳荫蝉鸣中,阿黛正在帮曾弋整理带到沥日山的行李。 曾弋在国主殿中说话。听闻昨夜雨势之大,春神庙附近聚集的齐安人家,大多都被水淹了,就连神像也受了灾。国主命人带着城中守卫去救,带队的正巧是青桐的三哥。 西郊齐安人聚集地,地势低洼,棚 分卷阅读111 户交错,不是件轻松差事。青桐与他哥擦肩而过,便看见了他发黑的眼底。他朝自家哥哥点点头,人还是站在门外,半步不离。 回皇城后,青桐只匆匆回家看了眼父亲,兄弟几个各有军务在身,并未得见。他哥扫了他一眼,发现他左手晚上露出一截红绳来,末端还有个小玉珠。 “哟——”他哥做了个嘴型,眉毛挑起来,一手竖着食指,朝他虚虚点了点,眼神里满满地写着:你小子行啊。 青桐双目圆睁,赶紧将袖子扯下来遮住红绳,对他哥惶恐地摇了摇头。 然而他哥留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笑,已经转身大步向前,只留给他一个龙行虎步却无端有些萧瑟的背影。 天公作美,今日未再下雨。 入夜时分,便听西郊兵士来报,称受灾民众都已安顿好,就是神像基座修复比较困难,恐怕要花点时间。曾弋陪国主和王后用了晚膳,两人一番殷殷叮嘱后,便叫她早些休息,不要误了明早行程。 晚风习习,曾弋穿过宫中细柳,荷花香味盈鼻。她朝宗庙望去,隐隐可见银光细网悬浮半空。星光从细网中洒下,是个静谧安宁的夏夜。 曾弋坠入梦境,恍惚中看见阿黛孤身走在夜色里,任凭她如何呼唤,也不见回头。她想起昨日所见,急得从梦中惊坐而起。 夜风吹动纱幔,她绕过屏风,赫然发现阿黛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曾弋困意顿消。她匆匆披了件外袍便奔出殿外。台阶上洒满淡淡月光,并没有阿黛身影。 连极乐也不见了。 她取下壁上长剑,飞身便往剑上去。此时已过三更,除了值守的宫卫,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黑暗,月光变得淡而薄,像不易察觉的呼吸。 只有宗庙上空,还莹莹有光。 她御剑而去,在大殿前落下。星芒阵在头顶徐徐转动,其下仿佛有一道无形屏障,随着其转动而微微起伏。 阿黛的身影梦游般往大殿走去,转眼就消失其中。曾弋一手按在剑柄上,突闻一阵扑翅声,极乐从半空落下,在她身前扇动羽翼,像是要拦着她往前。 “极乐!”她停下脚步,“极乐,听我说,我必须过去。” 她执剑向前,只觉得夜风微凉,此外并无异状。眼前的大殿依然是大殿,而阿黛的身影,依旧如在虚空,并未出现。 好似那道屏障,突然消失不见了。或者不如说,不寻常的一切在曾弋面前隐没了。 她跨过大殿门槛——此后无数次,她也曾回想,如果当初犹豫了,又会怎么样?如果知道踏出这一步会发生什么,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义无反顾,那么视若寻常? 风中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她来到殿中央。 大殿一如往日。无咎鼎默然伫立,列朝皇族的牌位,在烛火摇曳中威严地凝视着她。东西两壁的兵器架上,陈列着先贤英灵们的生前最爱的神兵利器。 风不停息地吹起来。吹进宗庙大门,掀动帷幔,拂动曾弋的头发与衣袂。 她站在殿中,分明可以感觉到阿黛就在此处。 可殿中除了她,空无一人。 风在无咎鼎上空盘旋,曾弋慢慢朝它走去。祭鼎前日,她曾经试图从鼎口往下看,被太常严厉喝止了。 此刻鼎口仍黑魆魆一片,在烛光映照下,仿佛无尽深渊。风声擦过鼎口,发出呜呜声响,仿佛有声音在呼唤: 来吧,来这里——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谜底。 一步一步,曾弋踏过往日曾留下祭拜脚印的青石,随着她靠近,风声愈烈。及至站在鼎边时,狂风已吹得她睁不开眼。 她俯身望去,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中,似有黑雾翻滚。鬼使神差地,她朝鼎口伸出了手。 狂风化作有形之手,将眼前所有一切都掀翻在地。一时间,殿内风声呼啸,宗庙内烛光疯狂摇曳,忽明忽暗,牌位噼里啪啦滚落一地,东西两侧的兵器架上,历代神兵利器铮然作响。 曾弋收回手,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风声里再度响起了叹息声,这一次她听清楚了,那声音与乐妄先生的声音,竟有三分相似。 她竭力在席卷的狂风中站稳,发丝蒙住了双眼,白色的外袍像风帆一样被狂风拉扯。 风扯起了帷幔,也褪去了无形的屏障——就在她伸出手去的刹那,这屏障便如半透明的水波般,从中心向外褪去了。 万物显出了本来面目。 无咎鼎周身沐浴着一圈银白星光,鼎口银光起伏,黑雾翻滚,左突右冲,被银光压制于内。两侧兵器架上的神兵,泰半悬浮在半空。兵器架后的墙壁上,东西各有八个壁龛,当中刻着神态不同、动作各异的少女像。 曾弋脑中轰然作响,不待细想,她便飞身往东侧最末那个壁龛跃去——那壁龛中不是别人,正是眉头紧皱、神情痛苦的阿黛。 “阿黛!”曾弋伸手摸她的脸,触及一片冰凉。她哆嗦着摸她的脉搏,感受到了细弱的跳动,这才松开咬紧的 分卷阅读112 牙,又叫:“阿黛——” 极乐在半空中焦躁地飞着。曾弋心中纷乱如麻,余下的十五个少女不是石像,而是那日她在幻境中所见的白衣少女——如此,那一切就不是幻境。 “极乐,你去将青桐找来,快!”她朝极乐道,将阿黛负在身后,跃下壁龛。“去啊,不要担心,我没事!” 极乐顿了片刻,挥翅往外飞去,转眼消失在夜空中。 曾弋将阿黛平放在地,她呼吸平缓,像是陷入了沉睡。风声仍不绝于耳,曾弋回头望着狂风中心的无咎鼎,在一片狼藉中感到由衷的绝望冷意。 谜底就在这鼎中。 她无暇细想殷太常此刻身在何处,但见星芒变得越来越弱,黑雾腾腾而起,于是一跃而起,飞身站到鼎边。 狂风似要将她淹没。她伸出左手,按在鼎口。 灭顶狂风,呼啸而来。眼前一切飞快旋转,她在呜呜风声里,感觉被卷入了一个如冰似火的世界。左耳仙乐飘飘,闻之如在云端;右耳鬼哭狼嚎,闻之如坠地狱。 一切都在飞旋,仙乐与鬼哭终于混作一团,化作一声清晰可闻的、沧桑的、无力的叹息,在宗庙上空回荡,化作无数声若远若近的叹息,向曾弋涌来。 轰然一声,无咎鼎翻覆在地。 数道银光从鼎口飞射而出,直往东西两侧壁龛而去。一个巨大的、虚无的、仿佛一触及破的影子,冉冉浮现在鼎口。 这道影子半明半暗,一边莹白浏光,一边黑气沉沉,在鼎口上空渐渐成型。 银光落到壁龛中的少女石像身上,像是突然被解除了诅咒,这些石像全都活了过来,抓起悬浮半空的兵器,飞动如影,朝殿中央扑来。 “殿下……”有人在身后唤她。 曾弋闻声,僵硬地缓缓转过身,万般不愿见到的人,此刻正跪伏在地上。 “太常……”曾弋的声音在风中颤抖,“你怎么……一夕白了头?” 半明半暗的巨影浮现在曾弋身后,像个巨大的图腾。风更烈,声更急,白衣少女们在半空便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了回去,七零八落地滚落在殿内,痛呼出声。 殷太常深深跪在地上,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他抬起头,眼神悲凉。“殿下,你不该来。” 宗庙外斗转星移,飞旋的狂风吹走了暗夜,弯月如飞轮般划过天际,黄云漫卷,飞速流转。酣眠的人们尚在梦中,不知此刻天已破晓,还将暗淡天光视作一切尚早。 宫中侍卫循声而至,远远地便见宗庙被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光芒之中。 山崩地裂般的声音从遥远又遥远之处传来,整座皇城都在微微颤动,仿佛地下有恐怖的巨型怪物在觉醒。云与云相接,不见闪电,只有低沉的闷雷响彻大地。 银光忽而化作黄光,照得殷太常苍白面色也有些发黄。他膝行数步,跪在曾弋身前。 “殿下,杀了我!” “哈哈哈……” 一阵仿佛来自苍穹的笑声,从宗庙上空轰鸣而下。无咎鼎上空的巨影,此刻已清晰可见——莹白的一半如神明,眉眼清澈,额间半点朱砂;黑沉的一半如恶魔,瞳孔血红,嘴角挂一抹邪笑。 宫中侍卫们的盔甲与戈矛之声传来,曾弋心头一沉,便要出声喝止他们。 不要来,不要过来送死。不要来!她在心头默念,足尖一点,便要飞身出去。岂料殷不易一把抓住了绿影的剑尖,乘势就要往自己胸膛扎进去。 曾弋下意识地想要往后收,又怕绿影剑锋划断他的手掌。二人在拉扯间僵持,便见那半神半魔的身影将袍袖随意一挥,无尽细沙随风而去,一阵诡异的朦胧黄沙转眼迷住了曾弋的双眼。 风沙迷眼,绿影被困,曾弋心一横,将绿影从太常掌中□□,不顾他鲜血淋漓,便要去救门外侍卫。只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还未跃出半步,耳中就已经传来了接连不断的凄厉惨叫。 殿中那影子一般的怪物,已放出哈哈大笑之声,旋身穿过宗庙房顶,跃入半空黄云之中。数十个白衣少女紧追其后,刀光剑影间,只听惨叫声声,众少女纷纷从半空跌落。 刀剑刺入身体的闷响,鲜血冲出体外的嗤声,夹杂在无边无际的狂风中,充斥着曾弋的耳膜与心脏。她在大殿中踉跄几步,茫然四顾,手指痉挛,不知该往何处去。 殷不易用带血的手掌拉住她的衣摆。 “殿下,我求你,杀了我!”他的头重重地磕在殿中青石上,“殿下,不杀我,你会后悔的,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曾弋的身子在烈风中颤抖如落叶。她早就见到过这一幕。她早该这道这一切。她早就……应该避免这一切。 她没有能够阻止这一切。 即使上天已经让她见到这一幕惨剧,但她还是没有能够阻止这一切发生。 她的手无力地拖着绿影。有人在她身后靠过来,轻轻扶住她的身子。这个人自己都还站不稳。 是阿黛。 阿黛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殿下 分卷阅读113 ,不要怕……”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不要怕……” 我早该阻止的。 曾弋已经听不见阿黛的声音了,她眼中只有殷红鲜血,耳中只有声声惨叫。她握剑的手在抖,她的神魂也在战栗。 她轻轻推开阿黛的手,看见了她眼中的惊惧。“不要,”阿黛的嘴在凌乱的风中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不要,殿下!不要去!” 所有的一切她都听不见了。 殷太常跪在地上,向她伸出两手,试图徒劳地拉住她。狂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这时候他看着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 殷幸也会很难过的吧。飞身而起的瞬间,她看着他们,心中满溢着愧疚。 “轰隆——” 连绵不绝的巨雷声,将皇城中的人们从睡梦中唤醒。 “天黄有雨,这是又要下雨了吧?” “怎么见不到太阳?” “那儿是什么?那是皇宫吗?黄色的是云还是龙?” 人们披着外袍,倚在窗边观望议论。隔得太远,人们看不到,在那片黄云当中,有一道绿光闪过。 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云层,厚厚地压在皇宫宗庙上空,飞速旋转翻滚,一道青衫在其中若隐若现。随即,又有一只鸟儿疾飞而至,扎入云中。 片刻后,黄云像是被天公收进袖中,漩涡越来越小,随后化作一道黄光,远遁而去。皇城上空霎时风流云散,碧空如洗,一片平静,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 风息了。 国主匆匆赶来,留给他的便是宗庙外尸横遍地的惨状。殷太常一夕白头,苍老了数十岁,在他身前长跪不起。 “圣上,老臣罪该万死……”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传来,“厌神已出世,还……掳走了公主殿下。” 国主的脚步晃了晃。 “老臣愿即刻前往救驾。恳请圣上待老臣将公主救回后,再赐臣一死。” “准,速去!” ☆、忘生 曾弋在云端。 她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被缚。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云上,御风而行,无数黄沙咆哮着跟在她身后。她也知道此刻住在她身体里的、主导着这具身体行动的,并不是她自己。 “哈哈哈——” 她听见自己发出从未有过笑声。这笑声如此狂妄,又如此放肆,从她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无端令人感到恶心战栗。 “你在抗拒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渗着寒意与不屑,“你此刻拥有的是天上地下最强大的力量,你,竟然想抗拒我?”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云端惬意地抖了抖肩背,像是太久没有感受到风的舒展与自由。 “没有人能抗拒我!你将我放了出来,我让你享有我的力量,我的完美,我的永生,永生——不好吗?啊?你是那十六个小丫头之一吗?你看,她们就没有这般幸运!你该感到无上荣耀——” 曾弋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用残存的意志看向自己的手,瘦削而苍白的手,是它们——是它们放出了这个恶魔吗?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另一股力量撑开了它们。 “这天地如此浩瀚,这风光如此美妙,我要看个够——闭上眼睛做什么?嗯?那是什么?一只鸟儿?” 曾弋感觉自己的心怦怦跳起来。她拼命止住自己的心跳,不敢看云边振翅飞翔的极乐。 “有趣,”曾弋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这是你的鸟?” 她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探出去,转眼就将极乐抱在怀中。 极乐既不挣扎,也不逃跑,安静地在她怀中待着。“它太瘦小了,跟我的绀羽比起来……啊——绀羽,”她的声音里渗出森冷的恶意,“鸟可都不是好东西!” 她掐住极乐的脖子,将它拎在手中,喃喃道:“我现在就吃了它……嘿嘿嘿,没有以后,不会有以后……” 极乐的爪子在风中蹬了几下,蓝紫色的翎羽散落在风中。 曾弋只觉得气血上涌,一股不知来自哪儿的力量灌进了她四肢百骸。她与身体里那个恶魔对抗,松开了极乐的脖颈,另一手温柔地托住它,将它拉回怀中。 风烈如刀割。 曾弋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闪动着寒芒的辽远冰川般,带着彻骨的冰凉,和显而易见的不怀好意。 “呵,舍不得?这是你的鸟,还是你的爱人?”她感觉自己仰起头,在风中活动了几下脖颈。她听见自己鼻端轻轻哼了一声,开口道:“也罢,看在你这躯壳根基还不错的份上,暂且饶它一命。” 曾弋刚松了口气,就感觉排山倒海般的窒息感向她压来。朦胧中,她听见自己森寒的声音,在昏昏沉沉的意识里响起来:“从此以后,它就是我的了。留下这具躯壳,你消失罢。” 她被一团无形的东西包裹起来,眼前金星乱冒,耳中阵阵轰鸣。什么都消失不见了,气味、香味 分卷阅读114 、触觉、痛觉……什么也感觉不到,她觉得自己变得轻盈透明,身在一片白光之中,漂如浮羽,只想沉沉睡去。 她向虚空中伸出手,那里有王后的笑眼,笑着笑着,温柔的笑眼化作了一双眼尾上翘的凤目。 “极乐……”她在虚空中喃喃道。 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如利剑般直插入虚空。曾弋从虚空中直坠而下,风从她腋下穿过。她闻到了一阵阵青草香。 嗅觉回来了,五感顷刻归来。曾弋感觉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费力睁开双眼,眼前景象令人悚然—— 她手执绿影,一剑挑起了沥日堂门口的童子,滚烫的鲜血溅了她满身满脸,像滚烫的火,灼在她的神魂上。 绿影剑在她手中滴着血。童子惊恐的双瞳里映出了一个披散头发,双眸血红的白衣女子,身上还留着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 不,不能,不要……她在心底崩溃大喊,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这具躯壳此刻正在疾步往山上行去。 夏休结束,同门们循例应该已经尽数回到学堂中了。若没有这场变故,此刻她也应该以曾令君的身份出现在此处了。 为什么?为什么来沥日山? “哟,”她听见了自己无动于衷的冷笑,“居然不肯消失?你有什么执念未消吗?说出来,我帮你?” 为什么来沥日山?她在阵阵颤抖里,翕动双唇,无声诘问。 浑浑噩噩间,一段埙乐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如见到亲人般,心神为之一振,便见一道青衫身影手执长剑,飞快掠近。 她手中的绿影并无半点动静,待青衫身影靠近,便要随心一挑。曾弋心下大骇,这一击若中,晏彬佺必将殒命。她嘶吼一声,拼尽全力控住右手,用近乎沙哑的声音冲他喊道:“走!晏彬佺,快走!我不是我,我是魔!” 晏彬佺脚下一顿,堪堪在半空站住,随即在侧旁桂花树上一点,退后丈余落地。 “什么人?!”与此同时,数道身影从远处飞掠而至。 曾弋牙关紧咬,浑身不住颤抖,说不出话来。她的神魂正在剧烈挣扎,绿影在手中左右拉扯摇晃。 罢了,罢了。学兄同门,不可死在她剑下。 她的神魂如海潮般奔涌轰鸣,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看不见对手的争夺。 罢了。我……不会把自己拱手让给你这个恶魔。 盘旋在沥日堂上空的极乐,突然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清唳,飞扑而下。 然而一切已来不及,只见绿影闪过,在半空划出一道蜿蜒的曲线。曾弋双手反握剑身,猛地将绿影扎进身前。 鲜血迸溅而出,极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滚落在地。 曾弋摇摇晃晃地往前扑,远处有身影动了动,似想过来帮忙。 “不要!!!”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不要过来,走……叫先生走,走啊——” 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疼痛席卷了她的神经,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气若游丝,仍不停道:“走啊,快走……” “啧啧啧……”一团黑雾浮现,一半黑暗一半光明、一半神明一半邪魔的人影再次凭空现身。 “愚蠢,”他嗤笑一声,“你以为这样,他们就能逃得了吗?” “你以为我没有躯壳,就杀不了乐无妄吗?”他的声量陡然抬高,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阳光照在曾弋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丁点暖意。好冷啊,她想。我要死了吗?极乐伏在她身前,像是这世上仅存的暖意。 曾弋抖着手,费劲地扯下腕上红绳,轻轻地缠绕在极乐左爪上,长舒了一口气。她用逐渐涣散的双眼看着这根红绳,像是看到了无数飘落在风中的桐花花瓣。 空中传来阵阵雷鸣,四面八方的黑云飞速向沥日山聚拢。 “无妄啊,我来了——” 神魔狂笑数声,袍袖一振,便有万千细沙倾泻而出,遮天蔽日,转瞬间淹没了一切。 曾弋在这片无穷无尽的沙海中,失去了最后一点意识。 “殿下——”七八岁的阿黛站在殿前朝外看,“殿下,风来了!” 皇城的柳树长出了嫩芽,像是黄绿色的纱幔在空中飘拂。她看见比阿黛还矮了半个头的自己,拿着风筝跑在前头。 “走吧,我们去看风——” 身后有几个宫女追过来。“殿下啊,您的伤还没好呢,不可以的……”她们追在后面喊,“殿下,王后会怪罪的——” 她看见了那个手臂上缠着绷带的小女孩,她跑过长廊,跑过花园,跑过荷塘,和阿黛一起,在春天的风中笑闹。 笑声好像永不停息。直到有一天,春风吹来了远处的沙尘。 黄沙弥漫,春日丽景被淹没在滚滚沙尘之中。 漫天沙尘里,她看见了许多人。他们穿着她从未见过的服饰,三三两两地站在似乎永不停息的沙尘中,有老有少,有喜有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尊塑像。b 分卷阅读115 r   远远的,还有一个背对着她的少年,手执长剑,像是在守卫,又像是在对峙。 这是在哪里? 她感觉自己在缓缓降落,一双脚触到了地面,踩上去就陷入黄沙之中。沙尘翻卷,人影晃动,一张张脸从她眼前闪过。 国主和王后担心焦虑的脸、殷太常沧桑的面容、青桐低垂的双眸、阿黛发白的双颊与焦裂的嘴唇,在黄沙幻影中闪现。 一双布鞋踩着黄沙,像是跋涉了千里,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曾弋抬起头,看到了乐妄先生的脸出现在黄沙中。 “先生,我死了么?”曾弋已经感觉不到腹上伤口的疼痛。她看着一身灰白布衣的先生,原来人死前,真的会在意识里将所有认识的人都再见一遍。 先生在卷地沙尘中笑了起来。他说:“殿下,你没有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还不能死。” 殿下?! 曾弋警觉地看着眼前的乐妄先生。先生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身份? 乐妄先生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你来学堂第一日,我便知道了你的身份。” 他引着曾弋朝前走,一直走到风沙都渐渐安静,一轮发黄的圆日挂在天空。 曾弋跟着他穿行在漫漫黄沙中。“先生,”她诚恳道,“弟子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一心想得先生指教,所以……” “无妨。”乐妄先生席地而坐,道,“坐下吧,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的。” 曾弋依言跪坐于黄沙之上。昏黄圆日悬在乐妄先生头顶,他脸颊深陷,衣袍上是仆仆风尘。但他毫无困倦局促之色,依旧神态放松,与身在荷塘、身在书屋乃至身在绿竹之中并无两样。 “先生,若我未死,那此地是何地?我明明受了伤,怎么眼下却没有伤痕?”曾弋低头往肚腹看了一眼,就连衣袍上的血迹也不见了踪影,只有细碎的黄沙随着她的动作窸窸窣窣地往下滑落。 “此乃沙海幻境,”乐妄先生道,“是厌神的摄魂阵法。人若身陷此阵,便会神魂尽数被厌神吞噬,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就是被他吞掉的人中的一部分。” “那我也……” “你不一样,你躯壳不在阵中,被吸进来的,只有神魂。” “先生呢?也是神魂被吸进来了吗?” “我自然也是,但我不是被吸进来的,我是进来带你出去的。”乐妄先生悲悯地看着眼前的曾弋,“有些东西,我还未传予你。” 曾弋察觉出一丝不对:“传予我?那也不必……以身涉险啊,先生。” 乐妄先生摇了摇头:“再不传就来不及了。你的剑法,先演示一遍给我看看。” “我还不曾……想清楚。” “无妨,静室线灵已演示给我看过,有几处细节,我看得不太分明,须得你亲自演示一遍。” 曾弋站起身,在沙地里找出一根枯枝,将静室中所悟的“拂柳剑”认认真真地演示了一遍。黄沙伴着“长剑”翻飞,在一片虚空中划出了凌厉的剑气。 乐妄先生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双目炯炯,在这至柔至韧的剑招面前陷入沉思。 “第三招,出剑可以更快,若能化一剑为万剑,剑气会更流畅……”曾弋在先生一招一式的指点下,将此前未想通、未想到的地方细细琢磨了一遍,渐渐便忘了身在沙海,仿佛回到了沥日山顶上,流云还在天际涌动,天空还是一无所有的蓝。 “剑气不可断,须在似断未断中,留一线生机,”乐妄先生端坐于煌煌圆日之下,像一尊佛像,“‘韧’这一字,既在千难万险间,更在稳操胜券时。切记。” 曾弋收回枯枝,在黄沙飞舞间站住,朝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弟子受教。” 乐妄先生点点头,又道:“他日有此剑傍身,自保足矣。但若要号令天下,还需两物,其一为上古神剑飞鸣,此剑逢乱世而出,可斩妖孽、除邪魔,乃明君之剑、威势之剑。此剑你曾见过。” 曾弋道:“便是那黑金剑鞘的宝剑?” “正是,”乐妄先生道,“那日破掉幻境的,便是飞鸣。你与你的鸟——你叫它极乐——初入幻境,飞鸣便已出鞘。” 曾弋心道,果真是一把神兵。又听乐妄先生道:“飞鸣既醒,大乱将至。今日先生将此剑与天下黎民百姓托付与你,盼你能执此剑,实现当日许下的誓言。” 天下安乐,世间太平。 她记得自己许下的这番豪言壮语。只是此刻,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郁郁地开了口:“先生,也许我就是这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我不听太常的话,为了救……靠近无咎鼎,将那……厌神放了出来,才有了……才有了如今这局面。” “不必自责。”乐妄先生平静而悲悯地看着她,“殿下,我说我认出你来,不是认出你贵为公主的身份,而是知道,你将是结束这乱世的人。也许还有其他人与你同路,但现在我还看不出他们的面貌。厌神出世,不是你的错,是天,是时机,是神明,是他们出了错。 分卷阅读116 ” “想要救人不是错,”先生的声音在黄沙里响起,“你秉性如此,不必为难。” 飘飞的黄沙渐渐沉下来,似在为下一次卷地而起作准备。乐妄先生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他的声音也变得又轻又远。 “飞鸣现下不在这阵中。等你出去后,到静室中去,线灵会将它交给你。此其一。”他轻咳两声,眼睛在瘦削的脸颊上显得大而明亮,“其二乃山河鼓,就在荷塘中,你当日种下的玉芝,便是受其灵气吸引而去。今日我将乐谱教予你,你且用心记住。” 曾弋感觉到身下黄沙发出的震颤和波动。乐妄先生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喝道:“凝神!” 狂风呼啸而来,黄沙像是发狂的野兽,发出狰狞的吼叫。本就暗淡无光的圆日在这黄沙漫漫中全然消失无踪。 在这不见天日的沙海幻境中,乐妄先生将毕生所学,尽数授予曾弋。 “你且记住,在沥日四境之外,尚有一境,至今无人能及。此境名‘静空’,若能入此境界,将有大无畏、无边际之力,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天下于将倾。此境虽求‘无我’,却必先‘有我’,若不曾做到‘有我’,则无法做到真‘无我’。待你悟得此句,便可得‘静空’真意……” “先生!我们先走罢!”沙海幻境中现出无数狰狞面目,嘶吼着围绕他们,向他们扑来。曾弋急急扑到先生跟前,背转身护着他。“等出了这幻境,我们再……” 乐妄先生面如金纸。“来不及了,”他口中呛出一口鲜血,“殿下,你记住,至无我时,须如水在水中……” 霎时狂风大作,空中黄色沙尘密布,盘旋嘶吼之怪物如有实质,从半空中张口扑来,就将二人吞入腹中。 “你都记住了吗?”昏天暗地间,曾弋听见先生的声音,像风中枯叶,极轻地落入耳中,又如金石相击,极重地敲在心上。 曾弋伸手想要抓住先生的衣角,“记住了,先生,我都记住了——” “那便去吧。”黄沙怪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翻滚着、叫嚣着,朝乐妄先生盘腿坐处兜头罩下。 曾弋拦在先生身前,在飞沙走石中闭上了眼。突然一股大力打在肩头,她感觉右肩一阵烧灼般的剧痛,身下沙丘仿佛凭空开了个口子,黄沙漩涡般不断朝下滑落。 “先生!”曾弋来不及惊呼,便随着滚滚黄沙,陷入流沙之中。 三千神灵在空中发出齐声哀叹。昏黄的圆日在沙尘中半明半暗,沙尘如黄烟,围裹着从半空跌落的曾弋。她在风沙与发丝纠缠的缝隙间,看到了一群影影绰绰的身影。 一直向下掉落,一直一直向下——穿过刺骨沙砾,穿过如刀烈风,她从这群凝固的影子身边坠落,朦胧中似乎看见了晏彬佺依旧抱着两臂,满不在乎地笑着。晏彬偓带着温和笑意站在他身后——还有先生,先生在不远处盘腿而坐,依然保持着教她山河鼓谱时的样子。 学兄—— 先生—— 去吧,他们在空中叹息道,去吧……我们已经属于过去,只有你还有未来…… 去吧——无数声音细碎地汇集成一个词,去吧。 黄沙似在风中蔓延,尘土与沙丘起伏如巨兽,黄沙从天上不断倾泻而下,很快将他们掩埋。 她拼命朝他们伸出两手,却不断往更深处下落。 不要,不要! 不——!!! 她在悲痛之外,更感到深入骨髓的孤独。她想哭,想放声大哭,沥日山的朝霞和落日,五谷堂中的私语,柳林镇中的花灯……飞快地在她面前闪过。 埙乐声苍凉,夹杂着东郊河边歌女的吟唱。 人世百年不多见,相逢而笑又几何…… …… 很快,她感觉自己没入了黄沙。窒息的感觉再度涌上来,就这样罢,她想,这样跟大家就在一起了罢。 一只手拉住了她,压在身上的沙尘好似转眼都消失不见了,窒息的感觉随之一轻。 她穿透了黄沙。她在皇城上空飘荡。 有人拉着她的手。 什么人? 她疲倦至极,在想要奋力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沉沉睡去。 …… 曾弋睁开眼,周身如蚁噬般痛痒难耐的感觉缓缓消退。 “醒了!殿下醒了!”一众人围着她,嗡嗡叫嚷的声音吵得她头痛。 她腾地坐起身,腹部伤口牵扯,痛得她脸色发白。“先生……学兄……”她喃喃道,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皇儿啊,”王后急急忙忙地赶来,人还在门口就忙不迭地开口,“皇儿,你才醒来,不要动啊……” 曾弋捂着腹部伤口,一阵阵抽痛伴随着脉搏传递到她的感官,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提醒她还活着。侍女们将她扶上床,有人给她拭汗,紧跟王后而来的大夫上前来查看她的伤口。 “我们已经属于过去,只有你还有未来……”右肩肩头 分卷阅读117 烧灼的疼痛提醒着她,这一切不是幻象,幻境中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她伸出两手,埋头将双手压在膝头,泪水打湿了她膝上的锦被。 黄沙莽莽中的叹息,萦绕在她耳际。她低沉地、压抑地,将脸深深埋进被子中,人生中第一次痛哭如斯。 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总是这样面对毫无准备的失去。没有谁能提前准备好面对一切突如其来的苦痛。最终帮助我们面对现实的,只有哭泣,和那些我们由始至终心怀信任的人们。 “阿黛……母后,阿黛呢?青桐呢?”曾弋缓过气儿来,望着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的王后。 王后眼眶红红,紧握着她的手不放。“阿黛夜夜都守在你身边,今早刚让她去休息。适才听说你醒了,我已经遣青桐去叫她了。” 正说着,曾弋便见门口人影跌跌撞撞地奔过来。阿黛发髻凌乱,一张脸上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像只归家的燕子,闷头朝她撞过来。 她抬眼隔着纱帘看向阿黛,门口的侍卫生怕将她撞到,还往旁边让了让。 “不要哭啊,”曾弋拍着阿黛,声音里带着哽咽,“不要哭,我醒来啦,不要哭。” 她有伤在身,又有王后在旁,阿黛便只是含泪带笑地凝视着她。片刻后,阿黛往侧旁让开,曾弋才见青桐不知何时已经跪在地上。 “……这是做什么,青桐?”曾弋看着地上的青桐,她的声音因为痛苦变得沙哑,双眼被泪水刺痛。 青桐埋着头道:“殿下,青桐有罪……是我护驾不力,让殿下遭了这么大罪、受了这么多苦……” 曾弋打断他道:“遭罪受苦,也是情势所迫,不必提了。与你无关,快起来罢。” 青桐跪在地上,还要再请罪,曾弋哑声道:“我还有事要吩咐你做,快起来……你先告诉我,我是怎么从沥日山回来的?极乐……又在何处?” 她说出极乐二字时,心中不由的升起一丝胆怯,又夹着一丝希望。沙海幻境中,她并未见到极乐的身影,如今醒来后也不见它在身侧,若是它已身遭不测……不会的,曾弋在心中拼命摇头,不会的,有护身红绳,它一定不会有事的。 青桐道:“就在殿外。” 曾弋喘过一口气,道:“快让我看看它。” 青桐得令起身,转身朝殿外走去,与刚才门口让过阿黛的年轻侍卫说了几句,这侍卫便跟在青桐身后走了进来。隔着纱帘,曾弋见他怀中空空,双手垂在身侧,并没有极乐的身影。 她满腹疑虑,正要开口,就见这侍卫衣着与旁人颇为不同。他与青桐身高相近,身形却更修长一些,一身墨蓝武袍,脚上并未穿着武靴,而是赤着双脚。 “你怎么……”曾弋看到那双赤足,突然顿住了。他左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 那红绳曾弋十分熟悉,不久前还在她的手腕上。红绳的末端是两粒并不常见的红璃珠。 “极乐见过王后、公主殿下。”少年开了口,声音清澈悦耳,众皆惊讶——原来这位世外高人是会说话的,声音还这般好听。 “你救了天祝公主,便是我天祝国上下的恩人,不必客气,快请坐。”王后含笑道。极乐回了一礼,依言坐下。 国主和王后对极乐都甚是感激,并不追问这突然出现的少年是何来历,自他将曾弋带回宫当日,就一直以上宾之礼相待。曾弋昏睡不醒期间,进进出出的宫人也见他就站在殿外,王后送什么他便吃什么,既不吭声,也不说话,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殿外,衣着虽整洁,一双脚却赤着,送来的靴子也没见他穿,众人便权当是这少年出世日久,自在惯了不喜束缚罢。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就是公主殿下的那只爱鸟。 就连它的主人,令弋公主殿下本尊,此刻也陷入一片震惊的茫然之中。 众人早已对殿下救命恩人特殊的衣着习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如今见殿下一脸茫然的表情,还以为是恩人的赤脚让殿下震惊,自然有人想要化解这份尴尬沉默,于是匆匆从旁送上靴子来。 曾弋回过神,忙道:“无妨无妨。穿与不穿,随极乐心意罢。”开玩笑,非要一只鸟穿鞋,那它还怎么能愉快地捉虫子? 不行,现在该是“他”了。 令曾弋没想到的是,极乐温顺地接过黑色武靴,坐在堂中穿上了靴子。 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爬上曾弋心头,无声无息地暂时遮住了她的失落悲伤。 大意了。极乐的翎羽鲜亮,在鸟类中本就大多属于雄性,一开始就该意识到,它若要化形,必然不会化成一个小姑娘。这下好了,她想起自己数次衣冠不整地出现在极乐面前的样子,突然明白极乐为何对被她抱在怀中一事充满抗拒。 何况她还抱着他,逼他吃了两次药…… 曾弋一手扶额,身子掩在床榻旁垂着的月色纱帘后,将满心的不可思议与困窘也一并藏了起来。 极乐是被妖气所伤,她脑中突然闪过乐妄先生与她和极乐在书房中的对话。 “母后 分卷阅读118 ,我有一事,要与他们商议。” 王后命人退下,带着侍女回了自己殿中。国主不时便要下朝,她等着将皇儿醒来后的情况跟他讲。 曾弋撩起纱帘,从榻上坐起来。“青桐,你留下来。阿黛,我饿了,能不能给我一碗粥喝?” 她将阿黛支开,细细问起二人自己被掳走后的情况。 原来,那日厌神化作一道黄云,将曾弋掳走后,国主震怒,王后伤心欲绝,殷太常自请前往救驾,青桐亦随其前往。沥日山头突显异象,太常率兵追至沥日山,亲入沙海幻境,在幻境中厮杀数日,待幻境勘破,却不见了太常踪影。 不只是没有了太常踪影,沥日山上人去楼空,连乐妄先生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见了踪影,像是被黄沙一并卷走了一般。 曾弋想起沙尘中被掩埋的、塑像般的人,心中一阵难言的刺痛,神情黯然。“没想到,连太常也……” 青桐带着侍卫们在沥日山搜寻半日,一无所获,却在下山时意外遇到了背着曾弋,撑着绿影,一步步艰难下山的极乐。当时惨状不必青桐描述,曾弋也能想象,必然是殷红血迹遍身,面色如纸,发髻青衫俱是凌乱不堪。 极乐背着曾弋下了山,即便在马上,也是由他一路抱着。回宫后自然是一阵人仰马翻,伤口虽深,却未伤及根本,宫中连夜传了许多大夫,足足折腾了三日,仍未见醒。国主便将众人都先遣走了,独留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守在宫中,预备派人四下去寻与乐妄先生齐名的净空大师。没想到曾弋正巧在此刻醒来。 三人相对无言,坐了片刻。“沥日山上,当真什么都没有吗?”曾弋看向青桐,犹不死心。 青桐沉默地点点头。 “我得去沥日山一趟。”曾弋望着窗外,出神半晌。 “殿下,”不待青桐反应,极乐已经站起身来,“你伤口未愈,我去吧。” 窗外日光明亮,给极乐的身影镀上一圈淡金色光芒。似乎直到此刻,曾弋才终于有机会看清极乐的样子。年少的极乐,有一双与桐花树下神君一样的凤眼,眉目清朗,腰身挺拔,像是棵还未长成的树,已有临风的英姿。 曾弋摇摇头,对他道:“先生有遗训予我,我须得亲自去一趟。青桐,取一粒万续丹来……啊,顺便将药匣中的玉瓶也取来。” 青桐取了万续丹来,恰逢阿黛备了早膳。白粥散发淡淡米香,用膳时极乐并无异状,粥也喝得,小菜也吃得,让人绝无半点将他与鸟儿联系在一起的想法。 玉瓶里还有第三颗丹药。曾弋将玉瓶递给极乐。 “这是先生当日给你的丹药,现在由你自己收着罢。” 极乐睁着一双黑中泛紫的凤目,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不是不管你了,只是,只是……不能再给你喂药了……”曾弋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好道,“我,我打坐一会儿,待灵力恢复,我们再去沥日山探一探。” 极乐还是没有接,曾弋只好将玉瓶往他手中一塞,转身往榻上一坐,闭上眼假装开始打坐。 短短不过五日,发生了太多事,她的确需要理一理混乱的思绪。厌神出世,也许并不是她一手促成,但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此刻她身受重伤,一时半刻无法回到沥日山,就算万续丹起作用,最快也要今晚才能动身出发。殷太常……在沙海幻境中并未看到他,那么,他也消失在沙海中了吗?殷幸应该也很难过罢。 她脑中纷纷乱乱,一时悲痛欲绝,一时难过自责。先生温和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追究对错已经不重要,她心里响起一个声音,重要的是,要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如果厌神的出现是个错误,那么要结束这个错误,自然须杀掉厌神,或者至少要将他重新封印进无咎鼎中。 我能杀掉厌神,或者,我能将他封印吗? 曾弋回想起那段被厌神支配的短短一瞬,那种身不由己、被恨意与恶意包裹的感觉像冰凉的水草缠上来,从未触及的黑暗世界,让她不禁发出轻微的颤栗。 我可以吗? ☆、鼓鸣 她睁开眼,看见了极乐的眼睛。 那双黑中泛紫的、清澈的、眼尾微微上翘的眼睛,正沉静地望着她,和数月前柳林镇中,在满街花灯流离的光影下见到的一样。 即使那一刻,它双翅被折断,浑身伤痕累累,那双眼睛也是这样如湖水般平静,又如夜星般明亮。 万续丹的作用已经显现,前腹伤口涂了药膏,此刻仅余麻痒。右肩上的灼痛不知不觉已消失,有一股细细的暖流,在她思及先生与同门们的时刻,自肩头起,在她周身缓缓流淌。 倒像是在安慰她一般。 沥日山,北山崖洞。 一片绿玉般的草丛后,裴廷玉望着洞口站着的身影,有几分茫然。 “宁先生,您要去哪里? 分卷阅读119 ” 宁霖铃面色惨白,对他道:“廷玉,我得走了。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裴廷玉道:“记住了,只是宁先生……” “记住就好,”宁霖铃转过身,背对他道,“此刻你就下山去吧。” “先生?!为何……” “你未至‘名名’境,按理不该这么早让你下山,只是……如今我们都无法再教你了,记住我说过的话,下山后自己琢磨吧。去吧。” 不待裴廷玉应声,他就朝洞外走去,转眼便在山头烈日中消融至无形。 碧草摇曳,在无风的洞中颤栗般颤动。裴廷玉长跪在地,口中仍道:“多谢宁先生。弟子定不辱命。” 他站起身,背上一柄长剑,轻轻抚摸自己种下的玉芝,走出崖洞,走过空无一人的学堂,下山去了。 是夜,曾弋调息毕,感觉身无大碍,便将极乐与青桐叫来,准备夜探沥日山。临行前,青桐照旧端出一碗符纸药水。 曾弋放下手中朱砂笔,她按乐妄先生此前改定的符样重绘了分花符。再看见青桐手中的符纸药水,不禁感慨万千,从前喝此药水,乃是为了上山求学,如今先生身殁,同门均不见踪影,沥日堂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她端起药水,复又放下。 万一呢?她心中升起一丝侥幸,沥日堂中,万一还有人呢? 她将药水一饮而下。阿黛尽管心中十分不愿,仍然将她长发束好,整理好青衫。 分花符白光一闪,三人便破空而去。 已近满月,清晖如镜,照得沥日堂中纤毫毕现。曾弋站在空荡荡的五谷堂前,脑中回响起她与李元真比武那日,周遭喧嚣的吵嚷与惊呼。 …… 哪怕回到被大家笑话的时候也好啊。 四下风中,皆是树声。凄厉又悲凉。 曾弋一言不发,走过月光下的青石板路,单薄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她穿过课舍,走过荷塘。 荷塘中花叶泛黄,本当正值盛年的荷花,却在月色下露出衰败之相。微风像往日一样吹起她的衣袂,只是空气中再没有往日的清香。 月光散落在水波中,极乐已轻轻一跃,落在小船上,向曾弋伸出手。 少年的脸在月光下微微扬起。与青桐柔和的眉眼不同,他的五官锋锐,甚至有些飞扬,就连月光下睫毛的阴影,也会顺着眼尾弧度上挑,看过去很有些俾睨天下的气势。但这双眼睛中的神采,却是沉静而内敛的,仔细看时,甚至还有隐隐的克制。 彼时的曾弋并无心观察这一切,她扶着极乐的手站到船上。船很小,容不下第三个人。青桐站在荷塘边,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 极乐长蒿一点,小船便穿过枯败的荷叶枝干,朝荷塘中央驶去。船身划破水中月,将黄色的月影化作一片碎影流光。 “是这里。”曾弋对极乐示意。极乐长蒿一点,将小船固定在荷塘中央。水中月又再聚成一轮金黄圆月,在水波中轻轻荡漾。 曾弋盘腿坐在船头,闭目回想先生传给她的曲谱。她在月光下轻叩船舷,一阵忽疾忽缓、时断时续、轻重不一的敲击声传向水波深处。 极乐静静地看着曾弋,十六岁的少女变作单薄少年的模样,清秀的面庞上映着柔和的月光。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直到水面涌起一道道无风之浪。 圆月又碎开了。极乐轻轻站起身,手中长蒿竭力稳住在越来越波动的水面上上下起伏的小船。曾弋敲击在船舷上的手指明显加快,力道也越来越大,她的眉头轻蹙,现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纹路来。 岸上的青桐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水中月变作了两个。他正欲开口提醒,就见极乐抬头盯了他一眼,月光下那张脸上写满了“闭嘴”俩字。 这鸟真凶。青桐紧紧闭上嘴巴,向旁边移开了眼。 水中双月,一轮是月,另一个却是不断从水底升上来的金黄色光轮。水声哗哗响动,仿佛有巨型水怪正挺直脊梁从水中站起来。 小船被不断推高,正在这“水怪”脊梁之上。青桐紧张万分地望着已经升至半空的小船,曾弋的绿影还在他手中,若是水柱轰然塌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曾弋仍旧紧闭双目。她手指的叩击声已经渐渐慢下来,轻下来,像是从召唤变作了安抚。“水怪”温顺下来,小船随之缓缓回落到水面上。只听“哗拉”声响,金黄色的光轮从水中冉冉升起,在半空中嗡鸣片刻,随即降落在曾弋手中。 那是一枚手鼓。月光下可见鼓身古朴,刻着夔兽纹样,一侧还有一只皮质护手。鼓面像是饱受风霜的老人,遍布斑点和沧桑的纹路。曾弋轻轻抚上鼓面,一阵细微的颤动从她掌心传来,低沉的嗡嗡声仿佛一道道来自遥远上古时代的呼唤。 曾弋将手鼓放入袖袋之中,极乐点过长蒿,小船飞也似的回到岸边。 三人一路经过寝舍,夜风穿过空无一人的寝舍与长廊,曾弋远远地站住了脚步,转身往静室去。 寝舍的主人们, 分卷阅读120 除了她和殷幸,其他的都不在了。若不是殷幸在家中耽搁,此刻剩下的,应该就只有她了。 曾弋飞快地向前走,寝舍在月光下投出暗影,像是一双双黑夜里的眼睛,在她身后投出审判的目光。 拐过长廊,先生的书房就在不远处。曾弋在夜风中踯躅不前,极乐站在她身后——上一次,也是这样的月夜,书房中亮着烛火,映着先生清癯的侧影。 而这一次,书房中不再有摇曳的烛光,也不再有批改符样的身影。 曾弋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朝静室行去。 静室大门洞开,曾弋心头一紧,几步奔过去。极乐紧随其后,在曾弋身前先进了静室门。 云壁不再有任何生气。所有升腾的云雾、变幻的轻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墙壁中央有一道由中心向外扩散的裂痕,一道长逾三尺、深逾五寸的凹槽洞穿过圆形裂痕,像是一支长箭穿太阳而过。 如果这里之前曾放着飞鸣剑,那就是有人先曾弋一步取走了它。 是厌神么? 曾弋在静室中四下查看。极乐掌中托着一根卷曲的银线走过来,银线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光。 静室中并没有黄沙的痕迹。 门外的青桐轻轻唤了声:“殿下——” “怎么?” “殿下,有异象,在往山顶方向聚集。”青桐遥指半空,一缕缕长云仿佛青龙,在空中游动着,往沥日山顶方向去了。 游龙远去,曾弋飞身追出。极乐很快与她并肩而行,身子微微靠前,一手扣着飞刃,如绷紧的弦。 山顶一轮圆月,草甸在月光下轻柔拂动。游龙在月光下缥缈如烟,散入北崖山洞之中。 崖洞外壁上的青草在月光下摇晃。一束月光投在洞中,碧草如玉,泛出莹莹光芒。 极乐走在曾弋身前,怀中奄奄一息的线灵从他衣襟边滚落下来,挣扎着趴到碧草边。 那里有一道重物撞击的痕迹。 线灵在附近嗅了嗅,又探头朝碧草靠近,突然一头扑进碧草中,抱住数株草茎,如泣如诉般颤抖。 洞中三人彼此对望,一头雾水。片刻后,线灵荡开草茎,落在碧草旁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朝三人作了个揖。 它身已残损,只有一边手臂,腿也缺了一段,却在大石上摆出盘腿而坐的模样。 “这是……先生吗?”曾弋沉默片刻,突然叫出声来。 线灵点点头,又换了个负手而立的姿势。这回曾弋实在无法猜出是谁了。线灵又换了好几个姿势,却只看到面前三人尽皆茫然的眼神。 它晃了晃脑袋,似是心一横,直朝曾弋飞来,紧紧贴在她额头上。 极乐就要伸手来抓,曾弋只来得及对他一挥手,整个人便定在原处。 洞外月光如水。曾弋只觉得身体一轻,低头一看,手脚均化作了流光银线,顿时明白过来,线灵是将自己的记忆共享给她了。 一群线灵身受召唤,争先恐后地涌出静室门,朝山顶而去。黄沙仿佛洪水,漫过了整座沥日山,生机被黄沙淹没,天地一片昏黄。 空中现出四方天神,垂目向下,双掌合十。沙海之上,一坐一站的身影正在对峙。 乐妄先生盘坐于半空中,布衣在狂风中簌簌作响。 厌神站在他对面,半黑半白的脸上露出一半邪恶一半悲悯的笑意。 “无妄啊,这是执念——”他的声音中混着两种音色,一道癫狂,一道和煦,“放下吧。” 四方天神念念不休,经文颂咒之声如潮水般涌来。“放下吧……”“放下吧……”回音阵阵。 乐妄先生端坐其间,并未回答。双唇却微微启合,像是在跟什么人低语。 曾弋在这线灵的记忆中看得分明,那是先生在教她山河鼓的乐谱。她心中如遭重击:那时候,先生在大战之际,还分神进阵来教她吗? 三千神明在四方天神之后涌现,如大光明之影壁。 线灵心中升起一股恐惧的战栗。这战栗是如此清晰真实,让曾弋心中发颤。 先生这是要与天神抗衡?可明明眼前的是魔啊! 厌神仰天长笑:“无妄啊,你怎么能杀掉一个神祇呢?我寿本与天齐啊……” 他抬手往天上一指,“众神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哪怕……”他面上黑气弥漫,将另一半悲悯的面目完全遮盖,飞身逼近乐妄先生跟前,“……我已成魔。” 话音未落,他又纵身而起,恢复半黑半白的模样,变得如真人般饱满厚实,不再是个大而淡薄的虚影。 他邪邪一笑,望着足下翻滚的沙海幻境,露出饕足的神情:“你的弟子们,都是上品啊。” 乐妄先生的肩头明显地震了一下。曾弋身在这段记忆中,在线灵的恐惧之外,腾地冒出如火焰般的愤怒与厌恨。 “是吗?”乐妄先生道,“那我呢?”他照旧盘坐半空中,眉也不抬道:“不如吃了我吧。” “不可啊!先生! 分卷阅读121 ”有个声音黄沙茫茫里钻出来,紧接着便见须发花白的殷太常从沙海幻境中杀了出来,仗剑挡在乐妄身前。 厌神脸上笑意更明显了。“殷卿,我还没有奖赏你呢,怎么?不想要了吗?” 曾弋在那一刻几乎忘记了呼吸。她听见厌神叫殷太常,殷卿。 奖赏他? “我……先生,我没有,我不是。”殷太常呼吸不稳,连声音也一夕苍老了。 他挥剑朝厌神刺去。 “太常!”乐妄先生终于腾身而起,一把朝殷太常衣襟抓来,“如今你何必!” 厌神轻轻一挥衣袖,殷太常便直坠云头而下,落向滚滚黄沙。 “何苦逼我对恩人出手,”他掸了掸衣角,负手看着乐妄先生,“这世上的人,真是一个有趣的都没有……除了你,无妄,我的好徒儿。” 乐妄先生站直了身子,道:“是吗?那还要吃了我?” 厌神朝他走近:“是啊,将你吃入腹中,从此再不会有人处心积虑想要杀了我——就算被封印,你我也永在一处了,不好吗?” “好,好得很,”乐妄先生双手负后,一动不动,任凭厌神走近,“为什么你想要什么,就把要把什么毁掉呢?为什么……你不能把人当人呢?” 飞鸣寒光闪过,黑金色剑芒从厌神后背刺入。厌神身子轻轻一晃,却连看也不看,嘴角上扬,盯着乐妄先生道:“无妄啊,你真是……调皮。” “哦,”乐妄将手覆上厌神胸前冒出的剑尖,纤尘不染的黑金色剑尖,没有一丝血痕,“不行?” “行,当然……”厌神的脸陡然变色,乐妄双手紧紧攥住剑尖,将飞鸣往下狠狠一拉—— 三千神明发出齐声哀叹。云层猛烈翻卷,狂风掠过沙海,万千幽魂在其中嘶吼咆哮。 电闪雷鸣间,厌神被飞鸣从中劈开,黑而浊的那一半转眼将乐妄裹在其中。沙海剧烈翻滚,现出一只庞然大物的形状。 黑雾中乐妄的布衣若隐若现,他苍白而骨节突出的手间,鲜血不断跌落。 “你要弑师吗……”暗哑的声音从黑雾中传出来。 “不……”乐妄在纠缠不清的黑雾中挣扎着摸到了飞鸣的刀柄,“我在……除魔……” 黑雾像一条巨蟒,将乐妄紧紧勒在其中。风沙化作无数怪兽,在脚下齐声怒吼。“我是神!!!你杀不了我!还不明白吗——” “总有人……能杀了你……”乐妄紧握剑柄,剑尖上挑,黑雾被齐齐斩断。莹白的半边神祇,被黑色剑锋割掉了那含着慈悲笑意的头颅。 四方天神震怒,神器高举,天地间一片金光雷鸣。 “不——”曾弋身在线灵之中,无法发出声音。她感觉周身都在颤抖,天地间雷鸣不息,电闪如刀剑,尽皆指向沙海上空盘旋的黑雾与隐约可见的布衣。 沙海中的巨兽抬头怒吼,将电闪雷鸣与黑雾白衣一并吞入腹中。飞鸣如一道黑光,朝线灵们飞来。 “静室去,剑封印……” “静室去,剑封印……” 线灵与线灵念着主人最后的命令,将飞鸣裹在线灵阵中,飞掠而去。 一道不引人注意的淡淡魂影,从黄沙漫漫中轻轻坠落。 曾弋随着这线灵游动,在天崩地裂的巨震与轰响中穿过回廊,回到静室云壁之中。 飞鸣剑鞘冰凉,犹自微微蜂鸣。线灵们将它裹在云壁之中,与外界隔绝。 巨震与轰鸣声消失了。 时间也消失了。 “啪——”静室门突然向两侧退开,一团模糊的白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他口中念着曾弋听不懂的咒语,她却发现线灵们齐齐听令,推着飞鸣出了云壁。 突然间,在外的线灵发出声声惊叫,一道诡异又巨大的吸力朝曾弋扑来,飞鸣被吸力拽了出去。 线灵们尖叫连连,拽着飞鸣不肯松手。那团白影便将长剑拔出,霎时一阵寒光闪过,曾弋感觉到线灵被削断手臂、砍伤脚踝的剧痛。 她随着这个线灵如风筝般跌下云壁,被剑风带着,飘落在墙角。 白影带着飞鸣离去。云壁中线灵尽数消亡。 曾弋感觉到这个幸存的线灵那近乎癫狂的痛苦,以及无边无际的孤独。 它心灰意冷地靠在墙角,等待死亡善意的到访。 日升月落,在这个仿佛被遗忘的角落里,沉沉死气被一双黑靴打破。另一双紧随其后,外间还有走动的声响。 修长的手指将它从墙角捡起来,托在掌心,它睁开眼,看到了那个曾经在静室里见过的少年。 线灵无声地从曾弋额上滑落下来,一刹那的灵光燃烧,在共享给曾弋这段记忆的同时,也耗尽了它最后的生命。 ——请你将被抢走的飞鸣带回来。 它不能开口,但曾弋听到了。 “什么人!”洞口的青桐突然发出一声怒喝,随即便有兵刃相击之声传来。 曾弋 分卷阅读122 脚下一晃,极乐扶了她一把,二人齐齐往洞口而去,就见青桐的长剑已架在来人脖颈之上。 月光下,殷幸发丝凌乱,狼狈地站在洞外。 “殷幸,你怎么……”曾弋见他神色不对,将余下的话收住了。 他双目失神,手中紧紧握着一块腰牌。 曾弋瞟了一眼,便认出那腰牌属于殷太常。 “腰牌……你在哪里找到的?”她示意青桐放下长剑。若在平时,殷幸被青桐这样拿剑比着脖子,只怕早就愤然挥剑而出了,而此刻面对殷太常可能已坠下山崖的事实,他显然一时难以接受。 “……就在此处。”片刻后,殷幸才答道。 此处为沥日山最高处,崖洞外路径狭窄,立可临渊,腰牌在此,人,怕是已在崖下。 “太常修为不低,就算从此地坠下,也不至于……我们分头去找罢。” 殷幸沉默地点了点头。曾弋强按下心中的不祥预感,接着月光看清山崖起伏之状,召出绿影飞身而下。 极乐并不吭声,只是默默跟随在曾弋身侧。待跳入月色中,便化作鸟形,绕飞在绿影左右。 三人一鸟在山崖下寻了一宿,直至旭日初升,仍无所获。 殷幸变得分外沉默,每一个疑似人影的发现,都让他满怀希望,同时也心惊肉跳。没有发现,总比发现了尸体好。 “走吧,”直到搜遍了一整座沥日山,殷幸终于开了口,“走吧。他不在这儿。回去吧,曾令君。他或许已经回家了。” 曾弋点点头,她嘴角干裂,头昏脑涨,昨夜喝下的化形药水也快要撑不住了。 “若是家中无人,就到皇宫来找我。”她叹口气,早晚也要告诉殷幸真相的。 殷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先不要了,我会找到他的。” “好,有需要叫我。” “嗯。你走吧,我再待会儿。”殷幸在洞口坐下来,浮云在他脚边流动,旭日将对面的山峰染成淡红色。 曾弋知道他需要一点时间面对,于是不再打扰他,飞身下了沥日山顶。 极乐落地化出人形,彩羽化作武袍,依旧赤着双脚。曾弋取出分花符时不经意一瞟,只觉得那脚踝上的红绳,像一簇耀眼的小火苗般灼人。 极乐却浑然不觉,一步步坦然踩在青石板上,没有半点不自在。 回到皇宫不足一刻,药水便失了效。曾弋从屏风后走出来,刚洗过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外袍上的鎏金纹饰上,泛起了点点水光。 极乐已经梳洗停当,脚上也穿好了新的武靴,见她走出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又忽地转过身背着她。 曾弋还在思索飞鸣剑的下落,并未见到极乐脸上奇怪的表情,只是突然见到这少年挺拔英气的背影,不由得停下思绪,抬起头来。 青桐正站起身,还未看清曾弋样子,就被极乐挡在身前。 “我们……我们先回避一下,殿下您,您待会儿唤我们罢。” 语毕,不待青桐反应,极乐已不由分说地推着青桐出了门。 殿内,曾弋望着匆匆走向外间的身影,奇怪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阿黛,这衣服有什么不对吗?” 殿外,浑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的青桐被拖着走了许久,终于在停步后找到了发问的机会。 “极乐,你很热吗?”他看着眼前这只奇怪的鸟,心中泛起一丝怜悯——大热天一身羽毛又不能脱下来,的确很为难啊。 待曾弋束好长发,二人方回殿中。曾弋才有机会将线灵所见一一讲给二人听。 “先生……与众学兄,可能已身殁。”曾弋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厌神,有一半神格,很难说……” 她按了按酸涩的眼角,接着道:“最好的情况,是厌神已死,先生、太常和众学兄们还有救;其次便是,厌神死,先生、太常和学兄们也……救不回来;最坏的,最坏的情况,便是刚才我说的……先生和他们都……,但厌神……还没死。” 空气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夏日鸣蝉声声叫。 殿中弥漫着淡淡荷香,曾弋却想起,三日前,她还曾与晏氏兄弟在蝉鸣声声中把酒欢笑。 人世百年不多见,相逢而笑又几何…… 夏天就要过去了。 这个夏天对曾经沥日堂的少年们而言,既是句号,也是开端。有人将年轻的生命与所有对未来的期盼都停格在这个夏天,有人则放下了曾有的期盼,开启了另一种人生。 厌神出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州大地,圣师乐妄先生与其大战数日,在对抗厌神的同时也力竭身殁的故事,也在仙门百家间传颂。沥日堂上下被血洗后,人们四下寻找厌神的踪迹,都在等待一个为圣师复仇、为天下而战的机会。 人们偶尔也会提到那个为了寻回被掳走的公主,只身犯险最终下落不明的天祝国太常殷不易。他成了忠君的典范、天下的榜样,在口口相 分卷阅读123 传中,变成一个连殷幸都觉得陌生的、仿佛只存在于圣人传记中的人物。 不过短短数月,曾弋却觉得过了许久。宗庙重新安置过了,壁龛中的少女们被遣散回家,尽皆依然依依不舍,痛哭流涕。曾弋便做主将她们留在宫中,替换了宗庙外原本的守卫。 她还不曾与国主详谈关于厌神的事情,消失的殷太常身上还有多少秘密,她暂时还不想知道。如今她也与所有人一样,只想搜寻出厌神的踪迹。 很快,厌神就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 立秋那日,曾弋带着极乐又一次无功而返,骑行在宫道中,正茫然不知前路。极乐突然飞身从马上跃起,往宫墙上一点,朝空中抛出一把飞刃。 利刃破空声之后,便见一道人影滚落下来,在曾弋身前连滚了数下,一直撞在红色宫墙上。 来人瘦弱矮小,脚下长剑被极乐击落,哐啷一声摔在地上。 “……旋归?”曾弋吃惊地望着地上的人。 叶旋归撑起身子,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些许隐忍的哭腔:“令君哥哥,快救救我师尊……” 曾弋已下马奔至他身前,闻言双手便攥紧了叶旋归的手臂。“发生什么事了?” “哀牢界已破,师尊……师尊恐独力难支,命我……命我来皇城找你……” 叶旋归双眼通红,已经全然没有了从前小大人的稳重模样,凌乱的发丝披散下额头,发上红绳也不知去向。 哀牢界本是乐川李家镇守之边界,其界分阴阳、隔妖魔,是中州大地与妖魔界之间不可逾越的屏障。数百年前,那时厌神还未出世,三界之间,边界未明,群魔乱舞,人界离乱,传闻有位天目国的太子殿下,举毕生心力,将妖魔驱赶近了哀牢河谷,并移三山为界,镇守其间,才保住了人界安稳。 这位天目太子,也因其不世之功,而飞升为神。因这边界是他毕生心力所筑,故而尽管已飞升,这位太子也常下界照拂,是故李氏历代镇守此界,总是一派风平浪静。斗转星移间,世人习惯了升平之世,早忘了哀牢界另一边还有对人界虎视眈眈的无数妖魔。 是厌神将它们放出来的吗? 曾弋心念电转,无数可能在她脑中闪过。她拉起叶旋归道:“元真此刻在哪里?” “哀牢河谷。” “事不宜迟,走吧。”她取出一张分花符,抛至空中,正要念咒,便听见青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殿下——”他的身影转瞬即至,“殿下!皇城外发现了厌神踪迹!” 曾弋往皇城城门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黄沙如陀螺般卷在半空中,无数黄云正向城门外集聚。 叶旋归拉住了她的衣袖,似乎压根没听见青桐口中的称呼,眼中只剩满满的乞求。 “青桐,你带此符速去太常府找殷幸,同旋归一道去哀牢河谷;极乐,随我去城门外!” 曾弋轻轻摘下叶旋归的手,俯身看着他道:“我会来的。说话算话。” ☆、哀牢 从那年秋天开始,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厌神不只出现在天祝皇城外。几乎在同一时间,人们发现整个中州大地四处都有黄沙的留下的痕迹。所有曾经繁华富庶、笑语喧哗之地上空,无一例外,全都出现黄云曛日的阴影。 人们被一触即发的仙邪之战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厌神的可怖之处在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口中,变成猎奇的故事和吓唬小儿的道具。 所有未曾亲历的噩梦,都只会变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真正目睹过或是身陷其中还能活着的人,世上本也不剩几个。理所当然,厌神也就成了这样一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被仙门百家杀得片甲不留的、不足为惧的邪魔外道。 王国南部的郁离郡,天光清寥,一碧万里。几个人正围着官府告示,高声笑谈。 “我当是要征兵呢,”一个高壮汉子对同伴道,“结果是个安民告示……嗨!” “怎么着?人家还用得着你?极乐将军一出马,那必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同伴斜觑了他一眼,“官府说了近日无事尽量待在家中,你可别出去惹什么乱子啊。” 汉子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怕的,官家也忒大惊小怪了,那厌神就是个名头,实际哪儿有传的那么邪乎?” 身边便有数人附和。“就是,有极乐将军在,不用怕!”“我郁离人什么时候也能为除魔出一份力……”“说是皇城外,极乐将军一声鼓响,妖魔便尽数消散……”“果然不愧是仙人下凡啊……” 人群中挤进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沉默看了半晌告示,突然出声道:“不对,那幻境是假的……” 众人一齐转头看着这不知从何处流浪而来的少年。他身上的衣衫像是在与什么怪物搏斗中撕破了,脚上的鞋子也被扯落了一只,头发脸上更不必说,遍布尘土与枯枝。然而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狼狈不堪的少 分卷阅读124 年背上,牢牢缚着一个长条布包。 “你懂什么?”汉子先开了口,“黄口小儿,不知轻重。” 少年恍若未闻,伸手就要将告示揭下来。 “哎哎哎!干嘛!”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拦,高壮汉子更是如铁塔般挡在告示前,将少年往外一推,“你做什么?!” 少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口中兀自道:“中计了,他们中计了,我要去见官……” 众人只道遇见了个疯子,不再理他,回头去整理被撕损的告示。 远处传来几声猎狗的狂吠,转眼就见几条黑影窜来,“嗷呜”数声,如狼似虎地扑向还未来得及爬起身的少年。 “跑啊,你再跑啊,”数匹骏马瞬息奔至,马上的人勒住辔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被众猎犬围住的少年,“非得让我□□□□,你才能懂事儿?去,先把他身上的东西给我拿来。” 左右应声下马,按住地上的少年,便要去扯他身上的布包。这少年看似瘦弱,力气却不小,挣开二人,拼命抱住布包不松手。众人靠在墙边,看得目瞪口呆。 马上的青年长着鹰钩鼻,此刻垂眼看着在地上挣扎不已的少年,目中已有几分凶光。他朝猎犬嘬口吹哨,众犬便猛扑向前,张口便咬。 “啊!”旁观者惊呼起来,高壮大汉刚才伸手推了这少年,此刻却也看不下去,开口阻拦:“公子爷,有话好说啊!” 少年在沙尘间翻滚避让,仍被一只黑犬咬住了脚踝,不由得发出闷声痛呼。手头一时松了劲,布包便被拽住了一头。他双目泛红,不顾脚踝剧痛,发力扯住另一头。 “嘶啦——” 灰白布包裂开来,露出了一柄黑金色长剑。少年的衣服也被撕裂了,露出了肩头一片白玉般的肌肤。 汉子赶紧走上前,挡住凶横的猎犬,对鹰钩鼻青年道:“公子爷,若是这孩子拿了你家的东西,让他还回来就是了,小孩子嘛,不懂事儿,您大人有大量,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青年目光停留在少年的肩头,斥退了黑犬,嘴角一勾道:“见识不够,我就让他多见识见识。” 少年的脚踝被咬出深深的齿洞,鲜血汩汩而出。他痛得双唇发白,脏污的脸上看不出颜色,双手仍紧紧攥着露着黑金剑鞘的布包不松手。“剑是我先生给我的!”他忍痛呼道,“不是他家的!” 鹰钩鼻青年翻身下马,几步走近,随手将高壮汉子一推,俯身看着被手下紧紧按在地上的少年。 “对无能的人来说,”他阴鸷的眼神从黑金剑鞘上掠过,伸出两指轻抚过少年裸露的肩头,“上天赐给他珍宝,不是对他的护佑,而是对他的诅咒——没人告诉你吗?” 少年激起一阵战栗,瞪大了眼睛,像是被捏住脖子的天鹅。 鹰钩鼻青年捏起他紧咬的下巴,薄唇贴近他耳边道,“美貌,也是诅咒。” 他蓦地直起身子,翻身上马,手在身后一挥。 “连人带剑,都给我带回去!” 适才的高壮汉子还要阻拦,被同伴和身后众人拉住,低声纷纷劝说。 少年从战栗中回过神来,在呼啦一下涌上来的家丁中拼命挣扎,杂沓的人影中,依稀可以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闷哼。 “你们这是强抢啊!”汉子被同伴和众街坊拉住,上前不得,又急又气,只能对着渐行渐远的一众人大吼,“厌神算什么!你们这些人比那什么劳什子厌神可怕多了!不要脸!强盗!无耻!……” 少年已经昏死过去。噩梦一样的日子,好像远远到不了尽头。 他在无边无际的疼痛里,望见了面色苍白的先生。 “宁先生,飞鸣被抢走了……廷玉无能,廷玉……”疼痛似刀,锋利地切开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在浑噩的意识里也不住颤抖。 额头传来一阵冰凉。这凉意让他安静下来,在沸腾的、无止息的疼痛之海里,找到了一叶可以渡往彼岸的扁舟。 海的那一边,有一张温和的笑脸。他抬起指尖,触到了柔软的锦缎。眼前暗红的烟海褪去,一张少年的脸逐渐清晰。 “你醒了?”他的声音非常轻,像是来自云端。“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叫郁襄子,郡守是我爹。” 裴廷玉张了张嘴,喉中干涩,发不出声音。他眼睛四下寻找,手臂无力地摸索。 “你发烧了,”郁襄子端过矮几上的碗,将他扶在怀中,“先喝点水吧。” 咕咚几下,裴廷玉喝光了碗里的水,声线嘶哑:“剑……” “在呢。”郁襄子侧身指了指身后木桌,飞鸣安静地躺在剑鞘之中。见裴廷玉一眨不眨地看着它,郁襄子会意,起身将飞鸣取来,放在床榻上。 裴廷玉轻抚剑鞘,终于安心。晨光穿透窗格,照在裴廷玉洗净的面庞上。郁襄子支着下巴在旁边看了他片刻,眨巴着眼睛道:“哥哥,你真好看。” 此言一出,像是刺中了裴廷玉。他的脸色暗了几许,半个月来颠沛流离的屈辱与不堪,纷纷扬扬,涌上 分卷阅读125 心头。他强自按下不适,对郁襄子道:“带我去见郡守大人罢,若如先生所说,哀牢河谷……恐将不保。” 郁离与乐川接壤,哀牢河谷虽在乐川境内,但若哀牢界破,一涌而出的妖魔必将肆虐郁离郡。郁襄子虽年少,却也深知个中利害,当下便应了裴廷玉,待他再歇息半日,就带他去见父亲郁堂。 裴廷玉所料无误。 曾弋在皇城外一鼓击碎幻境后,便知其中有诈。几乎是在击碎幻境的同时,她就抛出了一张分花符,与极乐一道前往哀牢河谷而去。 河谷中水流已被染成血红。哀牢界的三座大山已经坍塌去一座,另一边妖雾弥漫,鬼魅莫测。天目太子飞升前,曾以血符为三山绘界碑,是以虽有妖魔试图僭越此界,却终受神力所阻,无法超越。如今,坍塌的那一座山变成了界碑的一大缺口,仅凭李元真一人之力,实难补全。 曾弋赶至时,缺口在妖魔的冲击下摇摇欲坠。李元真率队正以河谷中灵石填补,奈何他既无补天之力,灵石亦无大山耐用,是故虽有陆续赶来的修士们相助,那缺口却未见有缩小的趋势。 众人精疲力竭。李元真不知已几天几夜未眠,眼眶通红,发髻凌乱。已被填进缺口的灵石不断地滚落下来,来来去去,尽如无用功一般。曾弋跃上绿影,飞至李元真身侧,与他一道察看那像是永远填不满的缺口。 界碑那一边,时浓时淡的黑雾里,隐约有影子在游动。据称自天目太子建此界以来,只有极凶极恶之妖魔,才会被哀牢界锁在另一边。穷凶极恶的妖魔,从不停息地彼此争斗,厮杀之间便已死伤大半,胜者将败者一口吞噬,也将其妖力或魔力据为己有,是以此刻在哀牢界那一边留着的,必将是极难对付的妖中之妖、魔中之魔,集万千妖邪之力于一身的怪物。 曾弋望着那边游动的黑影,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山河鼓。哀牢界破,是厌神出世的缘故?乐妄先生冒着被天谴的风险,将厌神一半神格击碎,他必然实力受损,贪图这哀牢界外妖魔的力量,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他将那妖魔的力量据为己有,只怕……天地间再无人杀得了他。 “元真学兄,断不可让此妖魔过界。”曾弋并肩立于李元真身侧,“我担心厌神觊觎其妖力,若被他吞食,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站在叶旋归面前的时候,曾弋无数次想过,要是没有说过这句话就好了。 是啊,要是那时候她就用《埋骨》曲,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了。 然而当时的她,只是将心头顾虑倾吐而出。先生离世后,除了殷幸,与沥日堂还有割舍不断的联系的,就只有李元真了。 李元真道:“厌神也在此处?” 曾弋答:“若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就在附近。总之谨慎为妙。” 李元真点点头,四下看了看,二人话音未落,便见修士阵中有人一时力竭,跌出阵外。 灵阵中灵力波动,山石亦扑簌簌滚落而下。曾弋腾身补上那个缺口,只见跌倒在地的修士已经被地上守候的兵士们搀扶到一旁坐下。 黑雾中黑影像是窥见一丝机会,突然暴涨数丈,朝零落的灵石界冲来。曾弋甫进阵中,便感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压力袭来。极乐化身鸟形,冲天而起,像隔着灵石缝隙与另一面的黑影对峙。 “极乐!”曾弋心头一惊,突见黑影利爪破空而至,穿透薄弱的灵石界,直朝极乐抓去。然而极乐仿佛被激怒一般,浑身毛羽竖立,直冲黑影脖颈而去。 电光火石间,曾弋想起来了——是那只鸟,幻境中的那只,身带黑雾,满身紫羽的大鸟。 灵阵在重压之下土崩瓦解,修士们跌落一地,李元真御剑赶来,却见曾弋已飞升数丈,往灵石界边冲去。 “学兄,厌神就在这附近!”曾弋头也不回地往前,“这是厌神的鸟!”她悬停半空,半闭着眼,凝神敲响了先生授给她的《驱魔》。 紫羽大鸟半个身子已穿过灵石,脖颈被极乐狠狠扣在利爪中。然而二者体型差异实在太大,除非有人能趁机当胸刺上一剑,否则对大鸟而言,极乐的爪子不过是挠痒痒。 曾弋飞身前来,《驱魔》一曲震得大鸟目光涣散。她趁势收回山河鼓,脚尖在极乐背上一点,反身将绿影一举刺入紫羽大鸟胸前。 “叮——”意料之外,绿影削铁如泥的剑锋在大鸟胸前滑开,巨爪一拍,曾弋手上巨震,长剑一歪撞上灵石,便见乱石翻飞,银光闪动,绿影竟在这巨力之下段作数截。 曾弋失了支点,飘然坠下。极乐松开大鸟的脖颈,飞身追来,在半空中化作人形,将曾弋抱在怀中。李元真手一扬,玄武便如破空之箭,刷然而至,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两人。 山石如雷鸣般滚滚而下,紫羽大鸟破界展翅而来。厌神那令人胆寒的笑声又一次在山谷间响起。 “哈哈哈哈……”黑雾在大鸟身上凝聚成型,“嗯?又是你?有趣——你也想杀我吗?” 黑雾般的人影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落地的曾弋二人,像是在审视,而后发 分卷阅读126 出一声疑惑道:“绀羽……?” 曾弋身旁的极乐突然飞掠而出,将紫羽大鸟撞向哀牢界的山壁。与此同时,一只水流汇集而成的玄武巨兽在半空中现身,朝大鸟扑去。 河谷中传来“轰隆轰隆”的水声,李元真趺坐在河滩上,双手结印,喃喃有声。 众修士纷纷闪身上高处。“走啊——”曾弋回头一看,是殷幸。 他一手拖着叶旋归,一手过来抓她。“走啊!”未及近身,极乐已将他手掌拦住。 “元真学兄是玄武传人,不会有事的,你先上来!”殷幸看了极乐一眼,决定不跟一只鸟计较。 叶旋归在殷幸手臂中挣扎,不住回头望河谷中的李元真。曾弋略一迟疑,便踩着突出的岩石,跟在殷幸身后上了高处。 浩荡水流奔涌而至,将李元真从河谷中托起,又沿着山石坍塌的岩壁向上攀爬。像是有生命的藤蔓,与水形玄武交汇,将破损的哀牢界重新补了起来。 站在高处的修士咂舌道:“果然不愧是沥日堂出来的……” 另有一人冷冷道:“有这法术,还让我们结什么灵石阵,早这样不就好了?” 无形之水在织就屏障后,突然从上到下,凝结成冰。冰冻之势,锐不可当,转眼便将李元真身下的水流冻结。 叶旋归双眼红红,挣开殷幸手臂,就要往下跑。曾弋伸手一拉,没拉住,就见这小子如离弦之箭,朝冰原跑去。 玄武水形将紫羽大鸟包裹其间,水形藤蔓又将之冻结其中。初秋的天气因这寒冰乍现而变得湿冷,叶旋归挣脱中丢了鞋子,一双赤脚在冰面上冻得通红。 李元真的眉梢发间俱是寒霜。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寒冰之上,玄武剑插在他身旁。 叶旋归跑向李元真。冰面冒着阵阵寒气,他滑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够着李元真冰凉的衣袖。 “师尊!师尊……”他近乎哭着道,“师尊,你不要……” 李元真眉头微微动了动,依旧保持着趺坐结印的姿势,一动不动。 寒意愈深,冰川寸寸,冻如玄铁。寒风吹过叶旋归的红头绳,像是一双温柔的手。 “叮零——”玄武剑柄上,一根同样的红绳,上面系着两个细小的银珠,在风中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叶旋归跪坐在地,一手紧紧抓着李元真的衣袖。“不要丢下我……师尊,我们不要找爹爹了,我不要了……我只要你,师尊!” 寒风中玄武微微颤动,发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冰层覆盖上李元真的身躯,转眼将他封入冰层之中,叶旋归的手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推开了,泛着蓝光的寒冰在他与师尊之间竖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曾弋只感到一股温柔但坚定的力量推开了她,随后冰层一点点将李元真冰封起来——哀牢界的缺口被冰川重新填上了。 寒冰一层层叠加,叶旋归哭得不能自已,到最后只剩抽噎,头上的红绳在寒风中不断颤抖。 李元真用尽毕生修为,与玄武同眠于仅剩的两山之下,成为封印住哀牢界的第三座山。 曾弋感觉双腿发软,她手心靠在极寒的冰墙上,并没有注意到一阵黑雾从冰山之上散逸而出。 极乐振翅而上,追着黑雾而去。曾弋想要伸手去拉叶旋归,却觉得双臂与双腿都如注铅般沉重。 有一瞬间,她想,就算厌神吞了这妖物,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告诉元真学兄,让他平白丢了性命? 吞了就吞了,乱了就乱了,为什么要让旋归来承受呢?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童年,这就被我给毁了吗? 她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而后颤抖着想要去拿山河鼓。 殷幸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我……我,”曾弋茫然地抬起头,“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冰川震碎,我会……我会奏《埋骨》,可以摧山裂谷……” 殷幸两手握着她的肩膀,用劲之大,曾弋只觉得像两只铁爪抓住了她。 “你清醒一点,”殷幸盯着她的眼睛,“元真学兄散尽修为,才筑成这冰墙,你要毁了它吗?” 寒风如刀,刮过曾弋的脸颊。脸上冰凉一片,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了满脸。“……可是,他在这里,旋归怎么办?” 她胡乱擦了把脸颊,看着殷幸:“我们怎么办?殷幸,先生没了,沥日堂没了,如今元真学兄也不在了,我们怎么办?”泪珠终于在寒风中滚落下来,殷幸第一次看到曾令君的眼泪。 他垂下两手,捏成拳头,咬牙道:“总有办法的。” 风声呜呜,在冰墙上划过,像是一曲绵长的悲歌,昭示着凛冽的冬天即将到来。 哀牢河谷一战,厌神吞噬妖物未果,李氏一族最有天赋的李元真,与上古神兵玄武一道身化冰川,以血肉之躯筑成隔离人界与妖魔界的屏障。乐川一地因之气候骤变,从土地肥沃的宜居之地,变成天寒地冻的苦寒之所。于是,人们举家流徙,从家园不断南 分卷阅读127 迁,去往更温暖宜人的所在。 消息传至郁离郡时,郡中人已能从驿道上看见西来的流民。郡守府内就安置流民一事吵翻了天,最后议定在郁离西侧划一块荒地,作为流民安置地。 裴廷玉身上的伤已经好了,犬牙在脚踝上留下的深洞也已愈合,只留下几个红色的疤痕。郁襄子给他查看的时候,用手指轻压,已觉无碍。 然而裴廷玉还是往回缩自己的脚。 “还疼吗?”郁襄子一手轻轻点了点疤痕,问道。 裴廷玉耳尖泛起淡淡红色,低声道:“不……不疼了。” “那你怎么……”郁襄子帮他理好鞋袜,换了个话题,“还在想我父亲答应你的事吗?” “唔……”裴廷玉胡乱答应着,顺着郁襄子的话题往下道,“厌神虽未能吞下哀牢妖物,但我认为……仍不可掉以轻心。” “是啊,”面前的锦衣少年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哥哥说的是,我再去催催父亲,眼下或是个乘胜追击的良机。” 裴廷玉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又听郁襄子道:“哥哥也可以借此机会,亲手以此剑斩杀厌神,一偿先生夙愿。” 他朝裴廷玉不离身的飞鸣剑看了一眼,又看向裴廷玉,眼中满是信任与崇拜,随后便起身去了郡守处。 裴廷玉坐在椅子上,身子陷入桂花树的阴影之中。 秋日长风,掠过南方的郡守府。一群大雁从晴空中飞过,影子在狼狈而行的流民们身上划过。 郡守府高高的塔楼上,郡守郁堂手扶栏杆,眺望远方接续不断如黑蚁的流民。他身侧站着一位白衣文士,羽扇纶巾,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度。 “大人,”文士开口道,“二公子适才所言,在下认为不妥。” 郁堂背着手道:“百里先生也以为时候未到罢?” “正是,”百里祝道,“二公子少年心性,为一时意气,恐有损大人数十年积累。” “哦?”郁堂侧头看了百里祝一眼,“依你看,大公子和二公子,哪一个更能委以重任?” “这……” “照实说,不怪你。” “大公子在军中历练,战功赫赫,年长稳重,当可托付百年基业。” 郁堂笑了。“先生啊,人命和人心,哪个更重要?”他转过身看着百里祝,“安儿善取人命,舟儿善获人心,你觉得,何人堪付重任?” 一只孤雁凄鸣一声,从长空飞过。 “身怀珍宝,而孤身入乱世,怨不得别人啊。”他双眼望向这只离群的孤雁,若有所思道。 不出半刻,耳听弦响,便见一只羽箭穿胸而过。 灰羽纷飞,孤雁从半空跌落。 极乐并没有追上那从冰川缝隙处逃逸而出的黑雾。当日高处众修士目睹李元真以肉身化作冰川,一时尽皆无语。开始还对灵石阵抱有微词的人,也不禁有些赧然。 然而人已殁,再喟叹亦无益。一众修士皆道告辞,各自离去。有一道门修士左右寻不见同伴,曾弋一询问,便知是中途从半空跌下,自己去顶替了的那位。 “我等将仙君护送至此处,便回去守城了。”官兵眼眶泛红。哀牢界经过一轮轮厮杀,守兵们死伤过半。如今痛失守将,情绪尚未平复,看上去如同丢了魂。 “大概是自己受伤,先走了罢。”有人从旁经过,安慰那修士道。体力不支,在阵中丢了脸,离去也属常事。那修士便不再执着探访,随此人御剑同去了。 “你呢?”曾弋摸摸叶旋归的头,“打算去哪里?” 叶旋归穿上了鞋子,裹着件披风,虽然脸色白得吓人,却已经不再发抖。他像是又回到了曾弋初见他的时候,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我哪里都不去。”他望着远方映着红色斜阳的冰川,“我就在这里,陪着师尊。” 冰川之后的那个人,补全了他的童年,让他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如今,他怎能让师尊一个人待在这样冷的地方。 寒风从远处呼啸而至,如冰刀划过二人的鬓梢。那是曾弋最后一次以曾令君的身份,与叶旋归并肩而立。 哀牢界以这样一种有惊无险的方式,再一次巩固了人们对厌神可怖程度的认知。集市仍然熙攘,田间依旧有小儿嬉闹,即便那些因为乐川气候陡变而流徙的人,所带来的也不过是关于英雄的颂唱。 没有人真正见识过厌神的可怖。狼来了的故事听了太多次,这个传说中会带来乱世的不祥之神,渐渐就连茶余饭后的谈资也算不上了。 就连恐吓小儿,厌神也失去了作用。“再哭!晚上厌神就来找你了!”母亲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对怀中哭闹的小儿道。 小儿止住哭泣,扬起手中极乐将军的人偶,抽噎道:“我……我不怕!” 每当此时,大人们便会忍俊不禁。中州大地上,家家户户温馨的烛光中,这样的场景时有上演。 直到有一天 分卷阅读128 ,人们发现,被这样恐吓的小儿,突然不见了。 家人们惊慌失措,四处寻找。丢失孩子的消息随着深秋的风声,传到皇城时,已经有无数类似的消息抵达了国主案头。 人们走出家门,消失在旷野之中。一个也没能找回来。就连尸骸也没有。 厌神就在这时候回到了人们的视野。 秋光清冷的一天早上,皇城守备的士兵在晨曦中看到了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他慌忙鸣锣示警,守军出城迎战。承平日久,军士们还是第一次如此严阵以待。 几乎所有军士都在看清敌军面貌后松了口气。眼前哪里是什么敌军?分明是一群逃难而至的难民。 来的一群人,有老有少,一看就是历经长途跋涉,一个二个脸色青白,双目迷离。守备正要下令散开队伍,让开进城通道,这群人却突地长出爪牙、脸显绒毛,咆哮着扑向毫无准备的守军。 “是妖怪!啊——”“放箭放箭!!”“关城门!” 凄厉惊恐的惨叫声惊动了皇城。血腥与杀戮第一次活生生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曾弋赶到时,只看见血流遍地、残肢盈壑的惨状。天际灰白,不见黄云。那尚未远去的妖怪队伍身后,她分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黑袍身影。 是厌神。 安乐太平的世道,从那天起,便一去不复返了。 曾弋请命带兵追剿厌神,起初国主并不同意。“你身为一国公主,怎么能以身犯险?”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曾弋的请求。 “厌神毁沥日堂,杀先生与众同门,如今更陷子民于危难之中,我不去,谁去?”曾弋站在大殿中,抬头望着国主的双眼。 “国中岂无良将,要你一介女流出面?”国主拂袖不悦道。 曾弋不知道从前宽和勇猛的父皇何时变得如此固执。“父皇,良将虽多,却无与厌神一战之力,难道要让他们去送死吗?” “为国为民,死得其所。既投身戎马中,就要时刻有这样的准备!”国主从王座上站起身,俯瞰着空荡荡的大殿中孤身一人的曾弋。“你不止是一国公主,更是一国储君,此事休要再提!” “父皇!”曾弋跪倒在地,“国在,民在,则君在。父皇,三思啊!” 国主站在王座前,狂风穿堂而过,带来尘世间悲苦的呼号。他怒极而泛青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风声中回响起很多年前那个稚嫩的孩童声: 我不要他哭。 他记得怀中小儿说——我想要人们的欢笑比痛苦多。 “去吧,”他站在漩涡般的狂风中,无力地挥了挥手,“但不要以令弋公主的身份。” ☆、去国 “极乐神君下凡来救我们了!” 人们在极度的恐惧之中,终于找到了一线希望与曙光。他们相互传颂着极乐神君抗击厌神的辉煌战绩,对着悲悯的上天合掌谢恩。 祭鼎□□上出现的极乐神君,在厌神出世后降临皇城,化身一名戴着面具的银甲将军,拯救世人于危难之中。 人们称他为——极乐将军。 后世人们的记忆里,关于极乐将军的身世有很多说法。只有两点非常确定:其一,极乐将军有一上古神器,名唤山河鼓。此鼓乃是其授业恩师所传,能破瘴气、除幻影、驱妖邪,在厌神侵袭的乱世中,是一个定海神针般的存在;其二,极乐将军降世而来的少年,文韬武略、俊秀非常,更对天祝国公主情深意笃,连恩师授予他的山河鼓谱与拂柳剑法,也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令弋公主;公主对他亦是万般信赖,甚至不顾千金之躯,为他迎战厌神。 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是青桐的三哥青桉。 初冬的夜晚,三更时分,寒露深重。极乐将军因前日受伤,暂回宫中休整。当日青桉带兵值守皇城北门,例行巡查后正待小憩片刻,突听前方发出数声尖锐哨叫。已有对敌经验的士兵们顷刻从熟睡中惊醒,列队随青桉出城迎战。 天寒地冻,空中竟无半点星光。火把照着士兵们蒙住的口鼻,和闪着寒光的铠甲。妖气可伤人,是以布巾蒙面;铠甲已绘符,可抵妖魔侵袭。在极乐将军的带领下,皇城守军已经成为中州大地上对抗厌神侵袭的中流砥柱。 “吼——”黑雾森森,那些被杀死后又被妖力注入,成为厌神手中傀儡的人们,如鬼魅般席卷而来,口中发出非人的呼号。兵士披甲执锐,严阵以待。青桉一声令下,便见羽箭箭头火光闪耀,如流星般朝黑雾中飞去。厮杀声暴起,夹杂着非人的阵阵怒吼,惊醒了城中熟睡的百姓。 妖魔桀桀枭叫之声不绝于耳。少了极乐将军的守军,渐渐便力有不支。厌神在黑袍中发出畅快的大笑。皇城内一时间火光腾起,众人东奔西走,家家户户尽皆拥在一处瑟瑟发抖。 青桉挥刀砍掉鸟头人身的妖人头颅,溅了满脸鲜血。他感到筋疲力尽,抬头一看,目之所及之处还有源源不断的妖人如海潮般涌来。 我命休矣。他感觉身 分卷阅读129 后一阵利爪破空之声,一时不及回身,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却听“扑哧”一声,有长剑刺穿□□的声音传来。 “三哥!”青桐在他身后喊道,“你没事吧?!” 青桉精神一振,“你怎么来了?!” 青桐没有开口,迎着妖人之海冲了上去。青桉回头一看,只见一道白影破空而去,紧接着便是一个少年利落的身影。 “极乐将军?”他手中突然又有了力量,嘶哑着嗓子大吼道,“兄弟们!干起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便闻一阵烈如狂风骤雨的鼓响。被妖气所控的人们纷纷捂耳倒地,显出痛苦万状,此前便已丧生的人们,随着这鼓声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夜空中。 白色身影落地。青桉杀至跟前,见他回过头来。 “极……殿下?!”他看见了一张沾着血污的、少女的脸庞。那张脸他曾在宫中见过,是一张让人见了便永难忘怀的脸。尽管此刻发丝凌乱,眼睛却如晨星般明亮。 只是瞧着略微有些渗人。 “嘘——”令弋公主接过身旁少年递来的面具,慢条斯理地戴上,“你什么也没看见。” 鼓声一停,妖雾便浓了几分。青桉便见公主殿下纵身往妖雾更深处去了。青桐从他身边急急掠过,追着殿下与她身侧少年的身影向前去。 “……我什么也没看见……”他举剑架住旁边摇摇晃晃扑来的巨蟒,发出一声孤独的喟叹。 战局在启明东升时结束。 晨雾飘过尸横遍野的荒原,曾弋摘下面具,站在羽箭横飞、残肢异化的战场上。 这是个没有日出的早晨。青桐和极乐去安置伤兵,她手中长剑又一次在激烈的战斗中碎了一地。自从绿影在哀牢河谷折断后,她至今都未找到趁手的宝剑。 先生说,要杀厌神,须有飞鸣。飞鸣一直未曾现身。看来它也并不在厌神手中。 晨雾时浓时淡,一个黑影逐渐浮现在雾气中。 他浑身隐没于宽大黑袍之下,披风的帽兜遮住了他黑气缭绕的脸。“原来你在这里。”这个声音像是在对谁说话,“原来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她就是那个小公主——” 曾弋站在原地,手中只有一柄断剑。她强按下狂跳的心,凝神聚气,将灵力注入断剑。 “跟我走吧,”那个黑影道,“有了你,鼎不要也罢。” 断剑在灵力的激荡下微微颤动,黑影抬起了头。“或者——把他给我。” 他看向半空中疾掠而至的极乐,随手一指,“把他交给我,用他一个,换天祝百姓安乐,不好吗?” “不换!”曾弋右手一扬,断剑如烈光闪过,“一个都不换!” “哦?”黑影在断剑飞来前化作了一片虚幻的黑雾,“那你能得到什么呢?”他的声音像袅袅云烟,散入半空中。“你能得到的只有虚妄,太平是虚妄,安乐是虚妄,一切甜美的都只是虚妄,只有痛苦是真实的……” “我都等不及了。”他的声音如耳语般轻不可闻,重重敲击在曾弋心上。 晨雾散尽,焦黑的荒野上只剩无言对着天空的血肉残躯。这场景与幻境中所见,何其相似。 青桉未曾向人提起的事,终归还是在人群间流传开来。人们叹服于公主殿下的英勇无畏,更感佩于极乐将军的恋恋深情。战势稍缓,便有有心人将令弋公主身入妖雾大战厌神的故事带进茶楼,送上街头。沸沸扬扬的传颂掩盖了亲历者不经意间流露的担忧恐惧,公主殿下一介弱女子,何时变得这么强大? 故事传到曾弋耳边的时候,她简直哭笑不得。不过,既然殷幸已经帮她虚构了一个“表哥”出来,如今再多一个“恋恋深情”的小将军,也并无不可。她想到这凭空多出来的两个人,嘴角不禁一翘,便见对面坐着的郁离郡来使目光凝了凝。 郁离郡守派人送来了一把剑。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曾弋从未见过,听闻是郁离郡守郁堂的小儿子,名唤郁舟。 据郁舟讲,此剑乃其父在整饬流民时,从一伙盗贼手中所得。天下皆知飞鸣大名,是以不敢耽搁,派小儿护送飞鸣前来。同来的还有郁离守军数万,一为护送此剑,二则,若国主不弃,愿为诛杀厌神效力。 宫人将长剑呈至国主身前,但见剑鞘鎏金,黑沉肃然,通身寒意逼人。国主伸手欲拔剑相看,岂知此剑却纹丝不动。 “圣上容禀,此剑乃上古神兵,非降妖除魔之将,恐难拔出。”郁舟年纪虽轻,说话却从容不迫。即便此刻国主神色不虞,他也坦然自若,丝毫不惧。 “郁舟呈此剑,便是为天下苍生而呈。”瞧他这神情,倒像是在说若朝堂之上无人拔出此剑,便要另寻他路一般。 曾弋起身向国主行了一礼,道:“父皇,请容儿臣一试。” 飞鸣早已感知曾弋的存在,在剑匣中嗡声作响。待她伸手握住剑柄,便听一声龙吟般的清响,划破大殿内的寂静。 它等待了太久。 分卷阅读130 曾弋并指拂过它黑金色的剑身,想起先生清癯的脸颊。先生的声音在风声里断断续续——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但是没有办法,已经来不及了……先生对不住你。 先生,此刻的我,算是准备好了吗? 若是我不能杀了厌神,才是真的对不住你。 她还剑入鞘,铮然声响,随即抬头看向对面的郁舟。这个少年的面庞上看不出情绪,眼神中却有一丝讶然转瞬即逝。 “多谢郁公子赠剑。”曾弋一手紧握飞鸣,朝他行了一礼。 飞鸣剑既出,诛杀厌神一事便一呼而天下应。仙门百家尽数加入围剿厌神的行列,追着黄云与黑雾的痕迹而行。 没有人注意到王国南部某个昏暗的囚牢里,披头散发的囚犯正在喃喃自语。“不能给她啊!不能给!令弋公主,她就是厌神啊……” 有人打开了囚牢大门。“去去去,瞎说什么呢!” 曾弋已经记不清厌神是第几次逃脱了。就连最擅长隐匿和追踪的修士,也无法靠近。他好像能洞察一切先机,察觉所有念头。 追捕变得遥遥无期。修士们对此渐生疑虑,私下间总不免议论年轻的极乐将军和他传闻中的□□。 “据说这剑是令弋公主□□的,如今却在极乐将军手中,是以……不能发挥作用?”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我听人说,却是这公主与厌神之间,有些说不清楚。” “什么清楚不清楚的,数月过去,连那黑袍人影的一丝衣角都没碰到,必然是有人与厌神暗通款曲。” “嗐!我却听说,那宫中的公主殿下,便是……”这修士待要再说,身边人开口喝住他,“疯子说的话你也信,薛栋,你脑袋不要了吗?” 天色尽暗,哀牢界附近烈风如悲歌。自李元真殒身之后,哀牢界数次震荡,皆被河谷冰带与两山间的冰山化解,残石跌落,便在三山山头筑成一道湖堰,秋来雨水虽不多,却也足够汇聚成山顶湖泊。 寒风猎猎,一众修士追踪至此,在冰原前却步。冰原尽头,便是哀牢界三山。其下还埋着玄武神器与李元真的英灵。 冰雪闪着惨白的光,一道黑袍人影站在冰棱上,宛若凌空大鸟。 曾弋心头突突直跳,飞鸣剧烈震颤。 “你来了。”冰川上的人,黑袍翻飞,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还带着这许多人,小公主啊,你猜他们是盼着你赢呢,还是盼着你输呢?” 周遭的人恍若未闻。他们在寒冰前裹足不前,手中长剑映着各自发白的面庞。 “我只盼你,不要后悔。”黑袍人影挥开两袖,展翅一般,反身往冰川顶上掠去。 曾弋飞鸣出鞘,两指捏出一张分花符,原地一片白光闪过,她已不见踪影。极乐划破长空,紧随其后而去。 厌神黑袍的身影悬于山顶湖泊上空。像是捕猎的猎人,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猎物入网,他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白光中走出的曾弋。 “你在想怎么杀了我,对不对?”黑雾在他身上盘旋,像一条巨蟒。“论理你该叫我一声师祖,对师祖不知敬畏,成日里只想着杀了我,有违伦常啊。” 曾弋不吭声。她的确在盘算怎么能将厌神彻底诛杀。湖泊倒映着哀牢界的另外两山,山峰倒映在湖面上,凌厉如剑。 “用《埋骨》吗?”厌神深深地端详着她,“那你也出不去了。不如,我来教你罢——” 他黑色袍袖一挥,水中跃出数只灰黑大鸟,浑身水汽淋漓,更有鬼气森森,枭叫着朝曾弋扑来。 又听“喀嚓”声响,层层冰雪下,冻结住紫羽大鸟的地方,竟然寸寸开裂了。 “你把他怎么样了?!”曾弋急怒攻心,挥剑击退身前散发着死气的鸟儿,飞鸣劈开了它们的羽翅,如碎石般滚落下湖泊。 湖泊中的水荡漾开去,深蓝的水中,叶旋归紧闭双目,如同一尊塑像。 曾弋朝冰凉的湖泊中跃去,伸手抓向叶旋归,却觉手中一空。哪里有叶旋归的影子?头顶巨大的阴影闪过,无数碎裂的冰块与岩石扑簌簌掉落下来,没入水中,却悄然无声。 这里像是一片虚无的真空。 曾弋依稀还能听见赶来的修士们惊诧的声音。然而她已身在这一片虚空之中,脚踩在嶙峋的湖底岩石上,只能往前方光亮处游走。 身后传来激烈的扑翅声,天光投进湖面,折射着巨大的、扭打在一处的黑影——是紫羽大鸟和极乐。 无数声音嗡鸣着冲进曾弋的耳朵,让她痛苦地弯下了腰。 “殿下,放我们出去吧……” “求求你,我还不想死……” “你心魔已生,还要害死多少人?!” …… “你的出生,就是罪孽!” 她拼命睁大双眼,试图看清周遭噪杂的人声来处。影影绰绰的人影啊,像是无尽的挽歌。 我没有!她无声喝道,什么人!她擎起 分卷阅读131 飞鸣,朝幢幢人影劈了出去。 水流涌动,曾弋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冰凉的湖泊中,呼吸绷得她青筋突出,从没有过的疲惫爬上心头。她松开了握住飞鸣的手。 “哗——”一只手托着她冒出水面。新鲜的空气涌进她的鼻腔与肺部,她在瑟瑟寒风中大口喘气。 这是一处洞中寒潭,大约是湖泊另一边的出口。 极乐一手提着剑,一手扶着她往水岸边游去,洞顶裂隙中洒下微光,岸边长着月白色的草。 两人一身湿漉漉地走上岸,忽听岩洞另一边传来一声痛呼,紧接着便有声音道:“跟丢了?怎么会跟丢?” 曾弋与极乐对望一眼,厌神的声音实在不难辨认,另一人是谁?她总觉得那声痛呼没来由地熟悉,却总也想不起来。 月白色的草如水蛇般缠绕而至,在靠近曾弋脚边的时候露出贪婪的牙齿。电光火石间,极乐挥剑将那妖草斩了个津液横飞。没想到这洞中还长有食人草,曾弋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极乐,他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后方长出獠牙的草尖。 厌神显然也听见了,他轻笑一声,道:“正愁找不到你呢,出来吧。” 极乐提剑护着曾弋,从洞壁后走出来。食人草在身后蜿蜒如蛇,却又忌惮飞鸣的锋芒,只敢远远观望。 眼前只有厌神一个,并没有第二个人。曾弋四下看了看,此处洞穴瞧着分外熟悉,与沥日山北崖的山洞颇为相似。 “怎么?现在还想用《埋骨》吗?”黑雾腾腾间,厌神开口道,“那可不太妙,我先提醒你。” “那就试试看罢!”曾弋向极乐伸出手,后者将飞鸣往她掌中一放,她便如影子般掠至厌神跟前,一剑虚虚挑过。 “偏啦。”厌神闪身一避,笑道。 “正中。”曾弋已经掠过厌神头顶,双足在对面洞壁上一点,翻身落回极乐身侧。 剑锋擦过帽兜,黑雾也被劈开了一道缝隙。厌神的脸露出来—— 是一张曾弋非常熟悉的脸。 殷太常的脸。 他又变得年轻了。头发不再花白,眉头不再紧蹙。 “太常,你——”明明没有颤动,曾弋却觉得山洞整个都在摇晃。 这一霎那,有如一道闪电,照亮了曾弋此前曾有的所有疑惑。她用剑指着厌神,或者该叫他殷太常,只觉得嗓子像被人捏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你……” “我说过,”眼前的殷太常缓缓开口道,“殿下,不杀我……你会后悔的。”黑雾中看不清他的脸,曾弋只觉得手中飞鸣似有千斤重。 “……殷幸还在到处找你,”她倏尔抬起剑尖,疾声道,“太常,是他控制了你!我现在可以杀了他,你把他赶出来!我可以杀掉他!” “殿下……”殷太常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近似呜咽的痛嘶,“快走!!” 黑雾迎风斗涨,瞬间弥漫了整个山洞。曾弋与极乐后背紧贴,望着黑雾中闪动的银光。 空气中满溢着腐臭的气味,食人草疯长,利齿在啮合中咂咂有声。曾弋挥剑劈开神出鬼没的食人草,这厌神的品味简直令人作呕。 “不要被它咬到。”极乐在身后低声提醒。 浓稠的黑雾中,一个人影摇晃着朝她走来。他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似乎在与自己作殊死搏斗。 “杀了我吧,殿下——”被紧紧箍住的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祈求。“不要……不要让幸儿……看到我此刻的样子……” 黑雾越来越浓,灌满曾弋的眼耳鼻舌,她在纠缠不息的食人草间左支右绌。 “杀……了……我……”殷太常的声音变得凄厉。 人影已经靠近,“喀嚓”两声响,扼住自己喉咙的手臂被生生折断,软软地挂下来。 浓雾裹住了他的双臂,只有一张脸还依稀可见。这张脸上,乞求的神情与发红的眼睛,渐渐被邪恶的笑意取代。 “你终于……来了。”魔鬼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颤音,“有了你,这具身体也无用了……” “刷——” 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像是不可置信般,不知是太常还是厌神的眼中,泛起了一丝讶异。 “不——飞鸣……这是飞鸣,”试图逃离殷太常肉身的厌神在虚空中吼叫,“你怎么会有飞鸣!!不是已经……” 曾弋咬紧牙关,斜挑长剑,用沙海幻境中学来的剑法,将厌神狠狠钉在岩壁之上。 厌神的嘴角渗血,却漾起一丝笑意。他说:“小公主啊,你以为……杀了我,天下就能太平,人间就会安乐吗?我不过,是天道的工具而已……很快你就会发现,与其杀了我,还不如让我活着。有光必有影,有善必有恶啊……我的殿下,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黑雾在他身侧盘旋,渐渐消散,山洞中传来震耳轰鸣。食人草在地上乱窜,还有几条趁乱贪婪地扑向曾弋。 乱石坠地,尘沙飞扬,一时间有如天崩地裂,山洞陡然翻转。曾弋耳 分卷阅读132 际訇然作响,她手执飞鸣,被一股无从抗拒的大力甩入了天地的另一面。 殷太常的面孔在剧烈翻转中变了形。“殿下——”他气若游丝道,“他……不知……我……” 世界突然间变得无声且缓慢。曾弋在天旋地转的沙尘间,看见无数状若疯狂的食人草朝她激射而来,极乐挡在自己身前,被咬住小腿和胳膊,拉扯着坠向寒潭深处。 “不!!!” 她拔出飞鸣,朝寒潭扑去。不过转瞬间,极乐不见了,食人草不见了,飞扬的沙尘也不见了。幽蓝寒潭渐次冰冻,变作坚硬的岩石,像一滴水在地面蒸发一样,连带着曾弋淡青色的身影一并消失于虚空之中。 “爹……?” 循声而至的殷幸站在洞口,迟疑地看着背靠洞壁,鲜血满身的人——他脸上带着一缕笑意,双目微阖,业已气绝。 “爹——!”殷幸扔掉手中长剑,惨叫一声,扑到殷太常身侧。 哀牢界上,寒风依旧如刀。众人合力修补好了被厌神震碎的缺口,正忙着收拾残局。幸的是,缺口不大,些许小妖小魔,就算越界而过,也很容易就能打发;不幸的是,极乐将军和他的神鸟,踏入湖泊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青桐一次次潜入湖泊底部,又一次次无功而返。他早已冻得双唇发紫,面色青白,却仍不顾众人劝说,将湖泊底边每一丝缝隙都摸索了一次。 水中突然泛起一阵银光,随即一串水泡冒出来。水流似有生命般,推着曾弋靠向岸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清周遭场景后,又不顾水流阻拦,发疯般地朝水底潜去。 “殿……殿下……?”青桐叫了声,紧跟着她潜了下去。 和刚才一样,湖泊底下的并无任何通道,除了比普通湖泊中的水冷一点,再无任何不同。 没有任何通道,也没有任何出口。 曾弋憋着气在水底摸索,她渐渐看不清眼前景象。湖水冰冷刺骨,像细针扎过,麻木一寸寸漫过她的神经。 湖泊里再没有极乐一丝一毫的踪迹。哪怕一道影子,哪怕一根翎羽。 极乐也是血肉之躯啊。痛苦一点点侵蚀她的神经。 曾弋沉下去,沉下去,像一根无足轻重的水草,飘落在湖底的飞鸣身侧。飞鸣躺在湖泊底,比寒冰还要冷。它的剑尖上冒出一缕黑雾,缠绕在曾弋身上,随后穿透冰凉的湖水,趁人不备,一路飘向广袤的中川大地。 水底的曾弋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黑而无光。她反身抓起飞鸣,踏水而起,哗啦一声,凌空站在水面上。 “殿……下?”青桐紧接着从水下冒出来,转眼便由吃惊转向惊恐。 令弋公主的黑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上,自眉眼以下,均被一层黑雾所掩盖。而那双曾经亮如星子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黑色,像幽黑的深潭。 “厌……厌神?”岸边的修士群中,有人惊呼一声。 她黑色双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挥开双臂,手执飞鸣,如大鸟般向众人掠去。青桐迅速翻身出水,来不及大叫,只得纵身拦在曾弋身前,却被她袍袖一挥,飞出去撞在到冰川之上,又重重滚落在地。 修士们如梦初醒,拔剑的拔剑,取符的取符。“我说她就是厌神,你们还不信!”薛栋挤在人群中,手中长剑因为紧张而颤抖不已。 能与厌神一战的极乐将军,看样子已经死在令弋公主剑下了。眼下冰川上的这帮人,就算即刻合体成一个人,也绝对不会是她的对手。黑雾缠绕的少女站在岸边,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深深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群。 那眼神仿佛无望的深渊,使人一见便角色浑身发冷,像是被世间一切希望所弃绝。 人群边上突然跑出个人,迎着烈烈狂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了黑雾中的身影。 “学兄……”曾弋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李元真和叶旋归的脸。他们抬头看向她,一个悲悯,一个焦急。李元真轻轻推了叶旋归一把,似在对他说,去吧。叶旋归回头看了师尊一眼,向她跑来。 她感觉冰凉的四肢开始有了些微的暖意。眼前人影晃动,长剑哐啷撞击之声不止,还有“走!快走!”的声音彼此起伏。 “剑气不能断,”她想起沙海幻境中乐妄先生的话,“不能给他可乘之机。” 她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 她杀了厌神,但也杀了殷太常;她为先生和同门们报了仇,但也失了极乐。她信守承诺,守护了天下,却没有任何快意。 悲痛一浪一浪地漫过她的胸腔,像是终于缓过气来一般,化作热泪滚滚而下。叶旋归松开手,沉默地站在一旁。青桐已经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了,在他身后,是遍地奔逃而去的狼藉。 那年深秋,哀牢河谷的修士们仓皇而去。 都说飞鸣剑乃除魔卫道之神兵,怎么如今这剑却到了大魔头手里?众人四下散去,急欲商讨对策。乱世已至,如何活下去,是每个家族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分卷阅读133 曾弋在冰上湖泊边停留了足足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对着湖泊上日升月落、云卷云舒的倒影,没有等到水面的任何异样。 直到等来了阿黛。 那天空中飘着细雪,阿黛裹着乐川人常穿的皮袍,踏过深深的积雪,来到她身边。 “殿下,打仗了。” 国主将阿黛给她送来,嘱咐她不要回皇城。郁离人的军队就守在皇城外,打着铲除妖孽的旗号,要进宫去。 “去做什么?” “去杀你。” “为什么要杀我?” “说无辜百姓因你丧命,说你……就是厌神。” 曾弋望着满天飞雪和其后重重灰色铅云,轻轻叹了口气道:“阿黛啊,你知道,我听了这些肯定会回去的。” “我知道,”阿黛看着她,“但我不想骗你。”即使这样就违背了国主的命令。 曾弋站起身,走进雪地里。她眺望着远方皇城的方向,喃喃重复道:“天下安乐,世间太平……天下安乐,世间……太平……” 她提起飞鸣剑,转身没入飞雪之中。 战乱在这个初冬时节降临了天祝国。 好像曾有的祝福全都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皇城西边的春神庙被雨水泡过之后一直不曾修复,一日庙祝晨起时,发现连神像也一并垮塌了。而在坍塌的神像边,庙祝找到了一个遗落在地的、手掌大小的极乐神君像。 往日好时光,众人不分来自何处,见神便拜、求神许愿,都无不可。齐安人聚集区本就常与信奉极乐神君的皇城人有嫌隙,乱世中惶惶人心深感愤怒焦虑,被繁华所掩盖的差异,就在这乱世中逐渐显露出来。令弋公主身为厌神的本体的传言甚嚣尘上,人们本就将信将疑,神像被疑似极乐神君信徒者捣毁,便如一点火星掉入油锅中,溅起噼里啪啦一阵爆响。 然而让这油锅腾腾燃起的,却是另一则关于无咎鼎的传言。 据说那郁离郡守献上飞鸣剑,助令弋公主诛杀厌神后,国主大喜,便将郡守小儿郁舟召入宫中,欲予封赏。郁舟便求一人,原是郁舟家中一远亲,入宫数十载,家中人深为牵挂,母亲病重,求国主许她回郁离郡略尽孝道。国主一听,孝道为先,遂欣然应允。于是召人将那宫人请来。不料侍从却大惊失色来报,宫人已在宗庙前自尽身亡。 自尽者不止那宫人一个。曾弋当日留下的十五个少女,尽皆暴毙于宗庙前。不知何人从何处找到了负责将这些少女带入宫中的人,这才惊讶发现,她们都出生在八月刑德相合这一天。 至此,便有博闻者想起了不知在何处看到的无咎鼎传说。据说此鼎上达天通,若鼎中邪魔蠢蠢欲动,难以压制,便有刑德相合之人降生世间,在邪魔欲出时以身殉鼎,无咎鼎便可将邪魔重新封印。邪魔像是悟到了这一法子,于是便依样画葫芦,让其本体转世为人,正邪之争,由此便绵延不息。 若令弋公主便是厌神本体,那就不难解释为何会有十五个刑德相合之日出生的少女会出现在宫中——公主今年不过十六,若每一岁都有化身厌神的危险,那么自然每一岁都需作法将她的妖邪之气压制住。人们全然忘了,最初传出来的消息里,这十五个少女都是一息间自刎而亡——她们并没有殉鼎。 真相被传言层层包裹,拆解需要时间和耐心,然而翻滚的情绪恰巧容不下二者。 这传言一出,众皆哗然。亲手将孩儿送入宫中的,此刻便既痛且悔;有丢了孩儿的,恰在那日子附近出生的家人,则如梦初醒,不由得悲从中来,怒火中烧。 凭什么为了你的皇儿不被人发现是邪魔,就要将我的孩儿抓入皇宫中去?骨肉分离之痛、愤怒不甘之念,像一道烈火,瞬间点燃了呼啸的战火。 陈兵城外的郁离军,就在这样的怒火中,如劈山跨海般长驱直入。 宫中早已没剩下多少人。 青桉护着国主和王后上了马车。青桐已将昏迷不醒的曾弋放在了马车坐榻上,阿黛在上头照看着。青桉见他头发散乱,手握缰绳,脸上神色木然,不由得抬手揉了揉他的脸。 “小弟,你相信殿下,我相信你。”他握着长刀,血污斑斑的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温和笑意,“我青氏满门,笃行忠义之事,今后就算只剩下你一个,也切勿忘了这一点。” 呼喝追逐之声遥遥传来,青桉拍了拍马背,提刀转身,又道:“你要找个好媳妇,一起过好日子……哥走了,青氏一族,今后就交给你了。” “……三哥!”青桐紧紧握着缰绳,满脸泪水,看着青桉孤独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抹一把脸,在追兵轰雷般的马蹄声中,驾着马车往城门飞奔而去。 曾弋靠在阿黛腿上,在马车剧烈的摇晃中,陷入了烈光与火焰交织的噩梦。 城楼塌下来,梁柱曳地,火舌鲜红灼人,一举吞没了雕梁画栋与月色的纱幔。她感觉自己在虚空中不断往下坠,像要坠入万丈深渊, 分卷阅读134 迎面是向她压下来的残垣断壁,焦黑的房梁缭绕着呛人的浓烟,瓦砾和尘土蒙住了她的双眼。 宫墙万仞,散如云烟。 黑暗袭来前,烈火已先将她一口吞没。 ☆、烟霞 卷三申屠城 火是温柔的。 娑婆剑穿过碎裂飞落的石块与木梁朝她飞来。倾斜倒塌的目天女神像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挡住了所有天光。 曾弋恍惚中见到了宫墙覆没那日冲天的火光。漫卷的火舌让她感觉到久违的暖意,在一片火红的视野里,她心头竟浮起一丝安谧。 火卷着她,像是个温暖的怀抱。睡吧,火焰如云飘动,似有轻声呢喃。睡吧。 火光中飞来一只鸟儿,是崖壁上刻绘的模样。 “极乐……”她向这火光中变幻的线条伸出手去,“是你吗?” 指尖传来一阵温润柔暖的触感,真实得不似梦境。她倏地睁开双眼,定睛再看时,指尖却是一片空茫。 床前一丈外,站着道晃动的蓝色身影。那身影静默了片刻,方道:“醒了?伤口……还痛不痛?” 仿佛被窥见了心内最深处的隐秘,曾弋有些尴尬地并拢手指,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被窝,“不痛了……” 窗外夕阳映进红光,将整个房间染成淡淡橘红的颜色,像是梦境里的火光。风岐站在这火光中,鬓发如同在无影桥边一样,染上了火焰的色调。 不知为何,曾弋看着静立在橘红光影中的风岐,总觉得有种挥之不去的悲伤。他的眼眸藏在晚霞的暗影里,凝望着她,仿佛中间隔着百年时光。 伤口都已经被精心包扎过,灵力似乎比往日还要充盈。她略微动了动,风岐上前将她扶坐起来。 “谢谢你,风岐,”她靠上床头,感觉风岐的手顿了一顿,“这是在哪儿?” “……烟霞境。” 曾弋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奈何年深日久,许多从前看来非常要紧的东西,后面都慢慢被时间磨蚀,变得久远模糊。她在回忆里翻箱倒柜一番,确定一无所获,抬起头便看见了风岐的双眼。 “……是你救了我?”她望着那双眼睛,开口道。 埋骨曲一出,万物皆难逃。浮生鼓虽不能与山河鼓相提并论,但在她手中奏响,也并不易逃脱。那日她神思恍惚,心绪混乱,神像与群山坍塌下来后发生了什么,她着实记不清了。 风岐并未回答。他看着曾弋,像是要从她平静的神情里看出些究竟来。 “不是许愿要好好活着吗?”他说。 曾弋愕然抬头看向风岐。他怎么知道? “不是说要好好活着,不给人添麻烦吗?”风岐负手站在夕阳的微光中,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曾弋微微抬头,望着他的眼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对不起。” 此话一出,风岐的脸色微微一变,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他垂下眼帘,复又无声凝望她的双眼。 片刻后,像是终于压抑下起伏的情绪,他缓身趋近,一手按在床沿,单膝跪在床榻边,仰起头与曾弋目光相对,仿若朝圣。 “你……永远都不必对我说‘对不起’。” 他的眼神认真而热烈,微红的眼角看得曾弋心头一颤。晚风拂过窗棂,窗外隐约传来少年的絮语,中间夹杂着几声浑厚的辩驳,那是谢沂均与周沂宁。 “掌门他们……也在这里吗?”曾弋岔开话题,不再追问风岐关于“对不起”的话题。她直觉这个问题后,隐约藏着个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触碰的真相。 “嗯。此地离太荒不远。”风岐敛去了那丝不欲为人察觉的情绪,望向窗外满山斜阳。 曾弋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瞧见了远处半山腰上依稀可见的神像洞窟。残阳如血,挂在太荒山头。洞窟内燃着长明灯,周遭云蒸霞蔚,衬着深蓝的晚空,无端生出些恍如仙境的圣洁美妙来。 黄沙鬼城的惊心动魄、神庙蛊灵的阴邪可怖,无尽的回忆与无尽的苦痛,仿佛药到病除般,转眼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周沂宁推门进来,看见斜倚床榻之上的曾弋,惊喜道:“啊!师叔!你醒了!” 谢沂均紧随其后,大踏步而来,一把拉住就要扑到床榻边的周沂宁:“干什么呢?啊?稳重——稳重一点行不行!七弟,甭跟这家伙一般见识,他就这样,成日咋咋唬唬的,我们太荒门里头就他最没规矩……” 风岐嘴角重新泛起笑意。 “无妨。”他应声道,随后便静静站在窗棂边,看周沂宁围着曾弋打转,问东问西,欢欣雀跃;谢沂均垂手立在一旁,虽时时拆台,语声中终究是有了藏不住的笑意。 夕阳的红影渐渐淡去,恬静的晚霞遍布天际。 乐千春第二日一早便要来烟霞境看她。不能将曾弋带回太荒门照料,始终令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分卷阅读135 燕草被送回家后,曾弋便是太荒门中唯一的女子。此番她虽被风岐救了回来,却也身受重创,门内无人可照料。纸皮人端茶送水尚可,擦拭换药可就万万做不到了。 周沂宁把乾坤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翻捡了一遍,也只能跟一脸茫然的春生大眼瞪小眼——看吧,好不容易有个栖了魂的,他他他,唉,又是个男子。 要是燕草在就好了。他叹了口气,再不济,姚七娘在也好啊。 所幸风岐的烟霞境中有位陶嬷嬷,虽说瞧着略有些奇怪,但好歹是女的,故而纵使乐千春心中千般顾虑万般不愿,也只能将曾弋留在了风岐处。 “这人是何来历?”乐千春将谢沂均叫到一旁,“怎地你还与他兄弟相称?” 谢沂均被师父严肃的神情唬得一愣,当下便抖抖索索结结巴巴将下山后的遭遇跟乐千春约略讲了一遍,听得乐千春满头雾水,只好又将周沂宁叫过来,“你三师兄讲不清楚,你给我讲讲。” 周沂宁便上前一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那碧勒镇遇魂火得娑婆剑,又因玉蟾而追到黄沙鬼城的过程详细讲予乐千春。乐千春捻须沉吟,问道:“你们在碧勒镇便分开了?” 周沂宁道:“是啊。” 乐千春蹙眉道:“那他又是怎么知道你们在无诸国的?” 周沂宁不明所以重复道:“对啊,他……他怎么知道我们在无诸国?” 谢沂均抢过话头,上前一揖道:“师父,徒儿虽不知七弟如何赶来,却知道他对我们绝无恶意,亦无所图。这一路对我等照拂有加,若不是他相助,我们可能在下山时便已遭不测……” 乐千春忍不住伸手拍了他一下,道:“还七弟!他一只……竟能骗过你,真是……他对你俩当然无所图!哼,我看他是所图甚大!殿……你师叔呢,有没有说什么?” “师叔?”周沂宁眼珠一转,“师叔什么也没说。” 乐千春哼哼唧唧,总觉得此事大为不妙,只是当事人尚在昏睡中,是以问了半天,到最后也没说个所以然来,只得在陶嬷嬷颇为不悦的注视中黯然退场。 封老伯一行也被曾弋的分花符一道传回了太荒门,乐千春思虑再三,便将谢周二人留在烟霞境一并守着曾弋,自己带着李沂世先回门中待客。 “你留心着点,”临去前他对周沂宁特别叮嘱了一番,“有动静立刻告诉我。” 周沂宁因这份来自师父的信任器重深受感动,一时兴奋就跟刚醒来的曾弋全盘托出了。“我这就去告诉师父!”他欢欣雀跃,就要朝门外跑去。 曾弋赶紧叫住他,彼时天色已晚,实在不适合叫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连夜来探访。 虽然她自觉也已是个百八十岁的老人家——但这具肉身还是个豆蔻少女,终归还得讲些长幼之序。 待两个徒儿大呼小叫地将她醒来的消息带回太荒门,已是次日早上。乐千春一听。立刻就要前往烟霞境。还没出门,就见封远讯带着夏泽冬晖二人,一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乐掌门!听闻曾仙君醒了?”人还没走近,封远讯就先开了口,“老朽可否随您前去探望啊?” 谢沂均与周沂宁相互瞪了一眼,彼此都嫌弃对方声音太大,搞得人尽皆知。 乐千春道:“这……恐怕有些不合适。” 封远讯被这话噎了下,脚下一顿,又紧走几步近前,恳切道:“掌门啊,老朽这队人马上下数十条命,都是仙君给的。只是事出突然,车与货都丢在了黄沙中,眼下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除了亲往探视,实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 乐千春点点头:“那就先不急着表达罢。” 这回连封远讯身后的两人也瞪大了眼。倒是封老伯不以为意,见乐千春毫不松口,便道:“想是仙君还不便见客?” 乐千春道:“见与不见,都须得问了才知。封先生不如先在敝处安心养伤,等令君回来再说?” 封远讯干笑一声,道:“也是,多谢乐掌门。惭愧啊,我这老头子一身病骨,给贵派添了不少麻烦。” 乐千春道:“不必客气,修行之人,能结善缘,便是大造化。”语毕,他匆匆向封远讯行了一礼,道声“失陪”便飘然远去。谢沂均与周沂宁一左一右快步跟上,转眼便绕过回廊,不见了踪影。 封家三人站在原处,只感觉一阵冷风卷着枯叶凄凉飘过。 冬晖道:“大人,何不告诉他咱们的身份?” 夏泽“啪”地打开手中折扇,在胸前轻轻摇了摇,道:“大人觉得还需再静观两日?” 封远讯将两手负于身后,面上恭谨小心之色一扫而空。他望着师徒三人消失的地方,笑道:“乐掌门脾气还不小呐。” 乐千春走出大门,才想起忘了叫上另外两个徒弟。从无诸古国回来后,两人一个潜心练剑,一个沉迷炼丹,一天到晚见不到个人影儿,看样子都被自家师叔为救他们差点丧命这事给刺激到了,不练出点成果来都不肯出门见人。 分卷阅读136 “走走走,”乐千春召来长剑,脚下一点便跃了上去,“让他们先好好练着,你俩上来!” 谢沂均将周沂宁往剑上一托,待他站稳,自己才翻身上了剑。上剑后这人也无暇他顾,只低头打量师父这把难得一见真容的幽游剑。 “唰——”幽游疾飞如电,转眼就到了另一座与太荒山遥相呼应、直耸入云的山峰。 那里云烟袅袅,亭台楼阁状似飞鸟,正是烟霞境。 曾弋被陶嬷嬷吓了一跳。 她是在深溪边撞见陶嬷嬷的。醒来后第二日,曾弋便下了床,风岐带着她在烟霞境里四处转了转。烟霞境果真地如其名,日出日落时,随处皆可见粉橘紫灰的淡淡烟霞萦绕,亭台楼阁掩映其间,亦真亦幻,望之如沙漠蜃景。 风岐自然不是常人。常人可没有办法将她从埋骨曲下救出来,常人抓不了噬魂鸟,常人也不会住在这高得几乎望不见尘世的、云雾缥缈的山巅上。 常人更不会,让一个桃妖做门下侍者。 曾弋随风岐穿过潺潺流水的深溪,绕过无处不在的柳枝,便见一株虬枝盘曲、老干粗大的桃花树跃然眼前。 这树仿佛在此地待了成千上万年,深褐树干上遍布苔藓,满树淡粉桃花,一簇簇在云雾光影间嬉戏流连。树影将流光斑驳地洒向溪岸,那里支棱着嶙峋的溪石,绿草如丝般铺开,其间安静地蹲坐着一只背对着她的金色蟾蜍。 曾弋揉了揉眉心,无言地看着金蟾身边并排蹲着的胖玉蟾。这家伙歪着脑袋,专注地看着身侧比它大了一圈的金蟾。 风声簌簌,摇过满树桃花。金蟾张大嘴,“呱”声嘹亮,玉蟾转过头,学着它的样子,仰头张嘴—— 空中只余风声,不闻呱叫。金蟾见状,不疾不徐地转头示意它再看一次。 “呱——” 玉蟾晃了晃脑袋,继续依样画符,引颈欲叫——自然还是了无声息。 金蟾像是有些急了,待要再示范,就见青烟一闪,桃花树下现出个人影来。 “金翁,你莫急,它还小。” 青烟散尽,一个衣红着翠、花团锦簇的嬷嬷背对着他们,俯身将玉蟾抱在怀间,对金蟾劝慰道。 “唉,”一道苍老的男声响起,随后便见溪石上青烟闪过,一个着青绿色衣袍的瘦小老汉站在站在溪石上,背手长叹道,“桃姬啊,你不知道,我就想听它叫声阿公。” “你急什么?山君将人都带回来了,腆着咱们这老脸,总有等到一声阿公阿婆的那天嘛!” 曾弋听了半天,不知“山君”是何人,是以愣是没听懂。倒是旁边的风岐握拳遮住了嘴,莫名其妙地清了清嗓子。曾弋偏头看过去,只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耳垂。 溪边二人一听声响,倏地停下了交谈,齐齐转身望过来。一高一矮四道目光如炬,曾弋望着高的那个名唤“桃姬”的嬷嬷,一时说不出话。 “裴……嬷嬷?”她张了张嘴,大为震惊,侧头看着风岐,“你不是……你这是……” 风岐像是第一次看到她惊讶到语无伦次的样子,嘴角噙着笑意,微微摇了摇头。 树下的“裴嬷嬷”笑了,她的声音并不苍老,让人听着便想起夜空中的圆月,明朗又宁静。她说:“姑娘,你是不是曾见过一个人,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嗯。也不是,她后来……” “又变作了这样?”怀抱玉蟾的“裴嬷嬷”拨开被桃花坠得弯下来的桃枝,转眼便化作了风采艳丽的女子。 “……是。” “那便是舍妹。”女子又换回繁花满头的老妪模样,对着曾弋微笑。 曾弋心下了然,复又生起更多疑虑。正待开口,桃姬却好似能够洞察她的心思,接着道:“我与她所求不同,心性各异,早已分道扬镳多年,姑娘不必介怀。说起来,当日若不是她,山君也不会醒来……那日舍妹多有冒犯,让姑娘受罪了,老身代她赔个不是。”说罢,桃姬便朝曾弋行了一礼。 化魂阵与她口中的“山君”有什么关系?曾弋慌忙还礼,脑中还是一头雾水,就听一直沉默不语的金翁突然开口道:“山君,有客到了。” 风岐略略点了点头,逃也似地转身便走,留下呆立原地的曾弋。 山君?风岐就是她们说的“山君”?! 那那那,“将人带回来了”……那个人,难道就是自己? 他不是……曾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想起半山洞窟中鬓戴桐花的神像,怔楞半晌,万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一百多年尘世摸爬滚打下来,她学到的最紧要的教训就是,不要对人生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期望若太高太多,跌落就会更深更痛。 极乐,就是上天给她的教训。 她站在柳树叶梢下,山巅清风拂过发梢鬓间,像是数百年人间嘈嘈切切的絮语。对面的嬷嬷目光慈爱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乐千春一行在风岐的陪同下到了深溪边的小亭中,曾弋 分卷阅读137 执着陶嬷嬷,不,是桃嬷嬷赠给她的一束桃花,正在发呆。 “令君,”乐千春几步跨过石阶,“怎么不在房中休息?” 曾弋从漫无边际的思绪里醒来,将桃花插入青瓷瓶中,抬头对乐千春笑了笑:“掌门,烟霞境的伤药,沂世一定很想学。” 乐千春“嗯”了一声,脸色便有些严肃。亭中人知趣地退下,风岐带着谢沂均和周沂宁去了客堂。 “殿下,”乐千春见左右无人,这才开口,“殿下,您怎能……” 曾弋伸出手指,擦了擦鼻尖。指尖还残留一抹桃花香,从鼻端轻轻掠过。 “掌门,你怎么知道的?” “你先生,也就是我师尊……仙逝前,曾找过我。”乐千春两手交握在膝头,“他说,飞鸣已醒,乱世将至,而殿下你身单力薄,尚未准备好,恐怕……” 他指节攥紧,深吸了一口气,遥望着远方天际,回想起再见师尊那一刻的喜悦欢欣,和听到这句话时的震惊意外。 那时他发未花白,眼未昏花,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师尊站在月色里,带着一身寒霜,匆匆来,又匆匆而去。那时他还不知道,师尊这一去,便将永诀。 “师尊说……他将世间兴亡之望托付于我,嘱我潜心闭关修炼。这期间,无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出头。”乐千春的声音跌入一片苦涩之中。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称乐妄先生为“师尊”的人,可他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能正大光明为师尊守孝的人。 天下众人为自己的师尊之死扼腕叹息,群起而讨伐厌神的时候,他不知何日是尽期、不知何人是归人,形单影只,孤身一人,在深山中闭关修炼。 漫长的暗夜里,他隔离了尘世,断绝了悲喜,孤身走在前路不明的修行之道上,只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兑现的承诺。等到他终于推开紧闭的门,才发现天下易主,师尊陨殁,沥日堂毁于一片大火,令弋公主身死魂消,昔日苍翠繁茂的太苍山,与倾颓如尘的破山寺一道消失无踪,只余下莽莽荒山。 他在这荒山上,遇见了自称极乐的童子,建了太荒门。 “殿下,”他的声音因为回忆而轻颤,“殿下……怎能如此轻率,师尊将你托付于我,你若因救我们而丧命,教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再见师尊?” 曾弋看着他,像是隔着他瘦削的面庞,看到了另一张清癯的脸。“掌门师兄,”半晌她才开口道,“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她知道那份茫然不知前路的孤独。她曾独自一人走在其中,天际微茫,寒风瑟瑟,无尽的黑暗让她不辨西东。 万古长夜里,只有她一个人。 乐千春胡须微微抖了抖,将涌上喉头的哽咽压了回去。“殿下,如今世上并不太平,噬魂鸟已出,妖魔鬼怪必会悉数登场,虽不知它们为何重现世间,亦不知其身后又有何图谋,但这幕后之人,与将你唤醒一事定然脱不了干系。” 曾弋道:“掌门师兄所言甚是。” 又听乐千春道:“总而言之,多加小心提防总是没错……便是在这烟霞境中,也须多留一份心。” “……啊?”曾弋被拐个弯突然出现的这句话杀了个措手不及。看样子掌门是意有所指,那是指向千年桃花树,还是那只喜欢教育玉蟾的金蟾蜍? 乐千春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殿下还是年纪轻,对复杂人心了解不多,对心怀不轨的人毫无戒备。“尤其是那只……” 一只灰雀扑愣楞地飞进小亭,落在曾弋肩头,黑豆眼斜睨着乐千春,打断了他即将开场的长篇大论。 曾弋一见它,大喜过望,侧头伸手抚了抚它的羽毛,笑道:“你那两个伙伴都找不着了,终于肯回来找我啦?” 是啊,玉蟾此刻多半还在桃嬷嬷怀中撒娇,了嗔……也早已离了纸皮人躯壳,眼下的确再无人陪伴这灰雀了。 “掌门师兄,了嗔……大师去了何处?”她将灰雀从肩头拉进怀中,用手顺着这肥雀的羽毛。 乐千春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知。那日回到太荒门中,他便不告而别了。” “哦,”曾弋沉默片刻,又道,“封老伯一行,可还在门中?” “在,听说你醒了,吵着要来探望你呢。”乐千春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我给拦下来了,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掌门师兄,你怎么看?”怀中灰雀双眼在曾弋的轻抚下半睁半闭,黑豆眼的精光却丝毫不减。 乐千春捋须沉吟道:“封远讯的破绽不在他自己,而在他两个随从身上,这一文一武,都不是一个商贾之流可以招揽至门下的。” 曾弋脑中回想起黄沙幻境与无诸神庙中的经历,点头道:“冬晖有行伍背景,且官职不低。封老伯的家丁们,个个都是沙场历练过来的,训练有素,勇猛无惧。” 乐千春道:“原是这般?我在神庙中,倒不曾留意。”他从“死壁”里一出来,就被曾弋那近乎不要命的打法吓得半死,哪里还有心思留意陌生商队的人。 “ 分卷阅读138 依你看,他们有没有可能是边境守军,要护送封远讯这个重要人物去什么地方?” 曾弋道:“不,他们不是边境守军。若常年镇守边境,就不该对沙漠这般不熟悉。但是,奇怪……” “怎么?” 曾弋沉思片刻,抬起头:“掌门师兄,当朝皇帝家,姓什么?” “郁。” “那便不是。”曾弋若有所思地轻敲桌案,少顷,节奏戛然而止,“师兄,一个位高权重、年近花甲之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用伪装的法子避人耳目,亲自深入沙漠腹地,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乐千春轻吁一口气,道:“若不是为了逃命,便是有什么让他不得不亲自前去。” “有什么……”鬼兵与蛊灵的影子在曾弋脑海中乍然一现,她目光微凝,抚在灰雀头上的手顿了顿,“还有什么人能调动鬼兵、催动蛊灵?” “据我所知,能做到这两者的只有一人。”乐千春胡须抖了抖,望向曾弋。 厌神。 两人从对方目中俱是读到了凝重。是有人想要复活他,还是他已经在复活中了? 尽管从噬魂鸟重现起,曾弋就隐隐觉得不妥,但她明明已将他亲手斩杀,是以虽心已生疑,总归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与侥幸。如今,随着线索一点点堆积,侥幸变作了确信,厌神那噩梦般的巨大暗影,便在重重迷雾中渐渐成型,如湿冷冰山般沉甸甸地压上了她心头。 若是这位封大人意在厌神之力,那当朝皇帝,是知,还是不知? 忽沱河边,泥土松软,腐叶深深。 一双僧鞋踏过,踩碎已发黑的叶片,留下一道清晰可辨的脚印。 初夏烈日已褪去暑气,落入远山之后,在天际留下迷蒙的血红残影。忽沱河两岸少有人烟,早年间住在此处的人家早已散的散、搬的搬,只留下荒颓的残垣断壁,与漫过脚踝的树藤杂草。 野芳相侵,人迹罕至,故而官道到了此处也分外狭窄。渡河的舟子早已不见人影,想是太过荒凉,日头刚挨着山尖便回了家。 一名女子怀抱幼儿,背着行囊匆匆赶到河边,急欲寻舟渡河。她神色急惶,在这一片几无人气的荒郊野外,心生一股直觉的恐惧。 眼见落日已有一半没入天际,她咬咬牙,抱着幼儿上了无人的渡舟,将他放在船舷,便要躬身去解船缆,忽听荒草径那端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一名灰衣僧人闪身出现在近处。他步履从容,神态淡然,刚才声音分明在数丈外响起,这僧人却能瞬间便至,仿如移形换影,又如草间疾飞,总之不似常人。 幼儿松开口中吮吸的手指,对着僧人呀呀作声。女子双唇轻颤,脸色发白,叫道:“大……大师……” 僧人双掌合十,微微行礼,道:“施主,上岸来罢。” 女子松开手中船缆,一把抱起船头幼儿,后退半步道:“大师,我……我不是……” 僧人朝她摊开一掌,那本已沿水流漂荡开数尺的小船又徐徐靠了岸。“上岸来罢。”僧人轻声缓语,手掌依旧停在半空中。 女子双目定定地望着那只手,迟疑片刻,便摇晃着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放在僧人掌中。 忽沱河水上映着残存的天光,天色一阵暗似一阵。女子抱着幼儿的身影投在水面,波澜重重,影踪看不真切。河边荒草中,不知有何物经过,数只鸦雀忽地冲天而起。僧人将一颗乌木佛珠递给幼儿,将他掌心合拢,伸指在他额头轻点一下,道:“贫僧了嗔,与子有缘。且待在此处勿动。” 河上雾霭渐起,宛如轻纱笼月,暮色四合,昏鸦乱飞。了嗔又如幻影般,转眼已立于船中,双手负后,任水流将他带到不知名的地方。 岸上女子紧抱怀中幼儿,靠着身后树干,颤抖着滑坐下来。幼儿攥紧手中佛珠,双眼一眨不眨地望向河中央打着转的小船,和其上嵬然不动的僧人。 在小儿澄澈的双眼所看不见的地方,黑烟与瘴气缠绕在船舷,如藤蔓般节节收紧。无数精魅在瘴雾间低声絮语: “怎么又是他!” “我就差这一个孩儿就凑足九九八十一个了,怎地偏偏被他坏了好事!” “可恨这秃驴,此番非将他撕烂了不可!” “他就是吵着要见将离姐姐的那个罢!不如我们将姐姐请出来,遂了他的意,了了他的愿,让他此后便不要插手我们的事……” 半空中响起一声悠悠的叹息。一道婀娜的身影缓缓浮现,她一身黑衣,黑纱覆在鬓间,一手轻撩,另一手正对着悬浮于半空的青铜镜,细细描眉贴钿。 “姐姐!”“姐姐!”“将离姐姐!”精魅们纷纷离了船舷,涌到这名唤将离的黑衣女子身下。小船失了精魅们的阻碍,便顺着水流缓缓而去。 将离放下撩起黑纱的那只手,在半空中随意一点,那船便如被定住般,一动不动停在河中央。了嗔似是心有所感,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唉——”半空中将 分卷阅读139 离的面庞已隐没在黑纱之后,只能看见一张红唇,唇边一粒朱砂痣,平添疏离冷艳,“你们以为,他见了我,便不会管了么?” 精魅们静了片刻,随即叽叽喳喳地叫嚷开来。“是呀是呀!”“他定然也是听闻姐姐绝色风姿,想要一睹芳容!”“有谁能在姐姐面前移开眼!” 又有声音冷哼道:“这些和尚道士,素日里假正经惯了,却敢来此地寻衅,怕是觉得我们鬼魅好欺负罢!” 红唇轻轻勾起,像是笑了,周遭空气却冷似凝固。那一粒朱砂痣,更如血般殷红。 “你们啊,总是忘了,”她翘起兰花指,轻旋一圈,拂过面上黑纱,“男人么,可都是很无情的东西。” ☆、宁安 精魅们纷纷闭了嘴,在陡然冰凉的空气中,半是钦慕半是恐惧地仰望着将离,就见她款步徐行于暮霭之上,仿佛踏着莲。 了嗔在将暗未暗的薄暮间,看见了前方半空行来的黑色身影。她停在潮湿的雾气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四周似有鬼影幢幢,鸦雀尽数失声,岸边树下蜷缩着紧抱幼儿的女子,在愈渐转浓的雾气中瑟瑟发抖。 从不知夏夜能冰凉至此。 风吹动将离的面纱,她轻衫摇曳,缓带轻飘,如着墨之洛神。了嗔立在船中,仰头看着她,轻叹一声道:“宁安……” 将离双手交握身前,闻言道:“谁?” 了嗔道:“宁安,随我去罢。” “你又是谁?” “我……是来超度你的人。” “放肆!” 将离袍袖一挥,河间顷刻荡起诡异巨浪,精魅们露出凶相,张牙舞爪地扑向剧烈颠簸的小船。河水倾泻而下,将了嗔浇了个透。他已盘腿坐在船中,一手立掌,另一手指尖捏诀,口中念念有词。 “放下罢,宁安——”金光穿透他湿漉漉的僧袍,昏暗迷离的河面上,有一座佛像金身冉冉现身。 “关你何事?”将离一手掀翻他座下小船,了嗔后退丈余,凭空趺坐半空。 “因果前定,也有我一份。” “我不认得你。和尚,你执念已成,休要沉迷,速速去罢。” “若不能相渡,贫僧何以自渡。” 了嗔化作金身佛陀,口中长声念诵,河面顿起一阵浩荡罡风,吹得精魅们抱头不住嘶吼惨叫,烟消云散。 “你找死!” 将离衣袍猎猎,黑纱翻卷,露出她已然血红的双眸。她抬起双手,目露凶性,忽沱河畔山精树怪、水中冤魂尽数现身,扭曲着、啸叫着,伸着利爪,张着血口,齐齐朝河中小船袭来。 “诸行无常,诸念皆空,念念不忘,即为菩提。”天地间尽是血光鬼影,腥风阵阵,了嗔双目紧闭,不为所动,口中诵经不息,面上逐渐泛起金光。 这阵阵如金钵敲击般的经文声穿透浓雾,穿进岸边女子耳中。她脸现痛苦之色,不由得松开怀中孩童,伸手紧捂双耳。幼儿懵懂不知何故,见河面上金光闪耀,迈出几步朝河边走去。女子怀中一空,大惊失色,急忙起身将他重新护入怀中。 彼时天地昏暗一片,山精树怪与亡灵冤魂竞相奔逐,在将离号令与了嗔罡风间四处流窜,惨叫声连连。而这酷烈场景,在幼儿眼中,不过是忽沱河上狂风怒号,飞沙走石的一处景象。 将离被罡风席卷,一双血红双目欲裂。“你这和尚,这般多事!”她双手挥出,两山弋弋有声,朝河中倾覆下来。 “谁要你超度!”她左手斜劈,那山便被削落了一块,直朝了嗔砸来。 “宁安……”了嗔的声音混杂在一阵强似一阵的经文中,“宁安,百年已过,前尘已了,你还不肯放下吗?” 将离长发狂舞如爪牙。“谁是宁安!没有宁安!我不认得此人!” 罡风如刀刮在她身上,她在阵阵金光中捂住耳朵,痛得无法直立。山野精魅趁乱逃遁,水中冤魂早已俯首于水中,盼着了嗔超度。 金光淡了,诵经声轻了下来。将离踉跄着朝河水中跌落。了嗔见状,起身飞快向前扑出,伸出双臂欲接,但觉怀中一空,竟是个虚影。两岸青山已朝了嗔压下,若倒入水中,便得将那群已垂首听命的冤魂压成碎片。 了嗔别无他法,只得一手撑住一山,让那群冤魂先行躲避。 将离在半空中放声大笑。 她已掠至岸边,正朝那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幼小孩童伸出双手。了嗔手撑两山,望向岸上脸色煞白的女子。只见她凄厉长啸一声,手指陡然生出利爪,双目泛红,朝将离抓去。 “又一个蠢儿,”将离旋身避开,一手将幼儿抓入怀中,口中道:“既已身死,何苦还要带他来送死。” 这女子竟是早已身死之人。 幼儿被将离冰冷的手臂抱住,兀自不知害怕,只望着突然变样的母亲张大惊恐双眼,口中不断重复新学会的“妈妈抱”“妈妈走”。 女 分卷阅读140 子见爱子被将离抱在怀中,愤怒恐惧至极,僵硬的身躯拼命想要将他夺回来,却又心生忌惮,怕有误伤,一时心焦难耐,只能发出连连嘶吼。 “宝贝儿,”将离斜了一眼青山下的了嗔,朝幼儿脖间伸出手去,“想跟妈妈走吗?姨姨帮你啊。” 女子发出一声惨叫,不顾一切冲上前来。将离怀抱幼儿点地而起,飘飞在半空中,左手箍住了他柔弱的脖颈。 “嘶——”她蓦地缩回手,看着幼儿手中泛着淡淡金光的佛珠。“你……” “轰隆——”了嗔为众水鬼撑了片刻,见岸上小儿命在旦夕,即刻松开两手,斜掠而出,如移形换影般朝将离所在之处袭来。 他快,将离更快。她如轻鹞般,在了嗔掠近时已飘出数丈开外。 “和尚,往日种种譬如往日死,你还是趁早断了超度我的念头罢!” 她声尚袅袅散于夜色中,人却已杳然不见影踪。 女子发出绝望哀嚎,目中留下血泪。了嗔见状,只得不再追往,反身落下,强压女子心魔。 诵经声阵阵,便有罡风吹过,女子摇晃跪地,长指甲倏然消失,显出在世时模样,随即黑发变白,转眼化作一具枯骨。 紧接着,这具红颜白骨也化作粉末,消散于风中。 了嗔大惊,左右四顾,喝道:“什么人,竟明目张胆摄人血肉!”风声呜呜咽咽,山木均归原处,此外再无半分异常。 唯有一团莹莹魂火,兀自在他跟前停留不去。待他伸出手,魂火便轻轻栖上其掌心。 一阵寒冷之感从掌中袭入,他眼前出现了一片血火,人们被无形之力拽入噩梦之中,行尸走肉般涌涌向前。杂乱的脚步纷杂踩踏,人们在推挤中现出惊恐的脸。 一片混乱中,幼儿坐地放声痛哭,身边母亲面朝地扑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了嗔望着这无声画面,心中一片悲凉。“你不能说话,是以将这画面传递给我,对吗?那你能否告诉我,你从何处来?” 掌中魂火从他掌心跃起,朝东方跳了跳。 “你从东边来。东边……”了嗔沉思片刻,看了眼天边星斗,“羁留无益,你去吧!” 魂火犹自浮游于半空中,不肯离去。 了嗔望向不肯归去的魂火,道:“我答应你,必将你儿寻回,给他个好去处。” 风中传来若有似无的轻叹,像是在感谢。魂火乘风而上,渐渐消失在黑漆漆的夜空中。 曾弋待桃嬷嬷为她换好药,就先回了太荒门。 还未落地,就见门口一左一右站着柳沂人和李沂世。一个抱着远山剑,一个托着白玉瓶。 “哇,谢沂均,你看,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啊!他们终于舍得出门了!”周沂宁站在娑婆剑上手舞足蹈,神情活像久别重逢。 谢沂均难得地没有伸手拍他脑袋。他袖手于怀,笑道:“师叔,托了您的福,我们都有日子没见到两位师兄了。” 曾弋收了娑婆剑,周身运气一探,已无大碍。她一落地,门口犹如守门神般站着的柳沂人和李沂世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师叔……” “师叔——” 柳沂人修长,李沂世高壮,都比曾弋高出不少。此刻二人躬身在曾弋跟前,齐齐开口,委实令曾弋十分不适。她后退半步,连忙挥手道:“沂人、沂世,不必多礼……” 二人身后,还有站在门口的乐千春。 “掌门师兄,别这样,我都不习惯了。”曾弋近前对他低声道。 乐千春扫了眼门口的徒弟们,同样低声道:“殿下啊,不是我叫他们来的。” “……”曾弋噎了下,“师兄,人前也别这么叫啊……” “行吧。”乐千春抬脚走进了大门。曾弋紧随其后,在四个师侄的簇拥下,十分不自在地进了门——知道的清楚这是来自晚辈的尊敬,不知道的,看她的神情定会认为她被胁迫了。 从前世世冷清孤寂惯了,这光景陡然让她回忆起被称作“极乐将军”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极乐还在,阿黛也在,青桐和他哥哥们都还在。殷幸也还没有失去他父亲……人们,也还没有经受离乱与战火。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不再习惯被人簇拥,更不能接受被人保护。尘埃将她隐匿,她躲进了尘埃之中。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她想,我有什么资格带领别人呢。 就连飞鸣,后来在她手中也失了光芒。 “您说什么?”曾弋望着厅中坐着的封远讯。他的左右臂膀,冬晖和夏泽,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 “我想再去一趟无诸古国,”封远讯搓了搓手,连皱纹里都是局促和小心翼翼,“那批货……能找回来一点是一点嘛……” 曾弋扫了眼厅中三人,不由得笑了。“封老伯,”她轻轻摸了摸怀中灰雀的头,腕上红绳结着珊瑚珠,一下一下地擦过灰雀的双翅,“这里没有外人,封大人,您还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分卷阅读141 ?” 冬晖和夏泽的脸色顿时变了。冬晖伸手按住剑柄,只听封远讯朗声大笑,面上的局促不安一扫而空。“无妨,”他手微微一举,转头看向曾弋,“曾仙君早已看出来了?修道之人,果然双目如神。” “谈不上如神,”曾弋道,“多活了些年岁而已。” 眼见身份已被拆穿,封远讯身后的夏泽不再掩饰脸上的不悦。这话从个少女口中说出来,端的是十分狂妄无礼,他正待开口一驳,就听少女又开了口。 “封大人,您三番五次想要进无诸古国,究竟所为何事?那古国中,可是有大人所求之物?若您不能实言相告,我太荒门怕是爱莫能助。” “这……”封远讯略一思忖,便开口道,“便是告诉曾仙君也无妨。” “大人!”身后夏泽忍不住出声阻拦。 封远讯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又将两手撑在膝头,缓缓道:“我等所求,既非名,亦非财,乃是求一个真相。” “真相?” “正是。此事说来话长,便要从立国之初讲起。仙君可知,在我朝之前,中州大地诸国林立,其中便有个叫天祝国的,以天降宝鼎为吉兆,自称承上天之祝祷,续万民之福泽……” “听说过。” “那天祝国令弋公主放出厌神,又受其蛊惑,残杀无辜,天祝百姓不堪屠戮,揭竿而起。□□不忍百姓受戮,故而引兵相助,杀令弋、平天下,四海皆服,遂一统而成今日中央之国……” “唔。” 封远讯犹自不察,继续道:“只是杀戈深重,□□建国后不久,便罹患头疾,日日不能成眠。眼见日益憔悴,恐将不支,忽一日,宫中来了个沙漠小国的人,自称无诸国师,能为□□治头疾。 “□□从不见这类黑袍遮面、故弄玄虚之人,只是那日不知为何,却肯接见此人。数日后,□□便奉此人为国师,每日必召此人相伴。此后十余年,□□头疾再未复发,直至薨逝。 “群臣对这神秘的无诸国师心存戒备,□□傧天后自然警惕万分,担心此人心怀窃国之念,毕竟妖道以法术祸乱朝纲之事,前朝也多有耳闻。孰料此人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在□□下葬后便销声匿迹。太子顺利即位,便是后来的太宗,新君上台,自然也是一派政通人和的气象,只是……不出数年,太宗便也患上了与□□一样的头疾。 “不出所料,那无诸国师,又一次出现在宫中。两朝老臣见此,自然大惊,以为是那妖道使了什么妖法,故而联手使计将国师斩于宫中。诸朝臣心下方安,太宗头疾不再发作,却因此性情大变。” “变得如何?” “从意气风发、襟怀坦荡,变得阴郁寡言、心思深沉。” “你是说太宗?” “不,我是说历任皇帝。家学……原属史家,是以老朽自幼时便对历代皇族旧事略有所知。我仔细对照过历朝皇帝的起居注,发现每一任皇帝,在诞下太子前,与诞下太子后,皆判若两人。” “……” “我怀疑,无诸国师并没有死。” 曾弋不由得侧头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封远讯一眼。 他发髻整齐,但其中已白发丛生;他神情凝重,面上却已难掩暮年之色。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在书斋里度过了他沉寂的年少,在朝堂上展示过他的满腔抱负。然而他此刻坐在这里,正在试图游说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再将他带入凶险莫测的沙漠鬼城,只为了—— “封大人所求,只是一个真相?” 封远讯点头,看着曾弋,“家父在世时已发现端倪,只是那时他已年迈病重,临终前才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本立志著书,无意朝堂,”他笑了笑,其中苦涩滋味已随岁月风沙变得淡然,“但家父临终所托,终不敢忘。我历经两朝,惠帝……与前人记载分毫不差,亦是在册立太子后便性情大变。” 想来他口中的“惠帝”便是上一任皇帝了,曾弋揉了揉眉心,这后世皇家之事远比她身为公主的时候复杂。她投胎的那几世里,说书的除了讲才子佳人你侬我侬的故事,便是改名换姓的宫闱秘事,直听得她两眼发直,耳朵竖起,对故事中人的酷烈与残暴叹为观止。 像她父王那样的,的确是再没有了。 封远讯又道:“如今新帝登基不久,不日便要册立太子。新帝他……勤政爱民、仁慈敦厚,江山社稷在他手中,我等死可瞑目。为此,我愿在无诸国师卷土重来之前,找到真相,打破诅咒,让妖道不能再惑乱吾皇。” 一个本立志著书的人,是如何因着父亲的期待和对天下的责任,走上了自己本不喜欢的朝堂,一直到白发苍苍,仍不惜为之身犯险境?曾弋心中升起一丝悲悯,她想起了殷幸。 当初他也是为了还天下安宁,才放下了入朝的志向,转而成为一代道法宗师的么? “好,我答应你。” 乐千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有些吹胡子瞪眼的意思。郁氏灭了天祝国,按理说这是令弋公主 分卷阅读142 的死敌,不去找他们报仇已经很宽宏大量了,犯不着还要为他们家那档子莫名其妙的事身犯险境。 “殿下,就算有诅咒,也是郁氏自己造的孽,管他做什么?” “掌门师兄,郁家人怎么样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曾弋正埋头绘着分花符,“但若当朝皇帝有什么闪失,太子尚且年幼,权力动荡,泱泱大国岂不又是一场战乱纷争?眼下鬼怪横行,厌神阴魂不散,若是世人再起干戈刀兵,乱世如何能避? ” “……”乐千春默不作声,半晌方道:“令君,你一点都不恨他们吗?” 曾弋从符纸中抬起头,乐千春感觉她的眼神看似在看他,实则却穿透了他,落在遥远彼端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也恨过的,”她说,“因为这样的恨,还受了教训……丢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太荒山仅有的几株树,不知为何在风中抖动起来,叶片颤抖,似有悲声。这瑟缩之声在风中汇聚,卷曲成透明蜿蜒的长龙,一路奔向烟霞中如巨鸟的楼阁。 风烟袅袅,楼阁顶上坐着一道深蓝身影,遥望着远山的神像洞窟。 然而封远讯一行并未能如愿随曾弋前去无诸古国。 出行之日定在半月后,一切皆以曾弋痊愈为前提。期间,柳沂人照旧潜心钻研剑法,曾弋已将拂柳剑传授于他,偶尔从旁指点,便见进益显著。李沂人闷声制药炼丹,绘符一事被放到一边。谢沂均自然成日将那流云刀舞得虎虎生风,余下时间除了与周沂宁抬杠,就都给了花草与青牛。 周沂宁将纸皮人理了一遍,又对着春生拉了半天家常,奈何这家伙口风甚紧,只道他生前乃申屠人氏,死后不知为何出现在无诸古国神庙中。这让本打算听一出缠绵悱恻爱情故事打发时间的周沂宁感到万分无趣,他只好颓然将春生收起来,四下去寻他的玉蟾。 “仙君,”被叠起来的春生无意间瞟见了一道身影,“那人是谁?” 周沂宁百无聊赖地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一身浅色衣衫,手执一柄纸扇,在廊间缓步而行。 “嘁,”周沂宁道,“一个对我们道门中人看不顺眼的人。” 当日落日时分,周沂宁方在大门外找到他的胖玉蟾。的确挺胖,成日在烟霞境中围着桃嬷嬷打转,不知道吃了多少糕饼点心。见着周沂宁的时候,还不忘张开大嘴,打出无声的饱嗝。 “你啊……”周沂宁伸出手指戳了戳它冰凉的脑门,“成天就知道吃……学会叫人阿公没?” 玉蟾仰头无辜地看着他。 “那么多点心,我都还没吃过呢!”周沂宁抄手将它一抱再一勒,口中嘟囔道,“这么沉……” 曾弋正好经过,被周沂宁逗得哭笑不得,“你跟玉蟾争什么,桃嬷嬷送了许多过来,这就跟我去拿罢。快放下来,勒坏了金翁要收拾你我可不管啊!” 周沂宁本就图一乐,哪里真要下手勒它,一听有糕饼吃,立马将它一放,跟着曾弋去拿点心了。一路走,嘴上还不肯让,“师叔,我只是觉得这样子不合适,哪有成天跑别人家蹭吃蹭喝的呢,人家也不是它亲阿公……我就教育教育它,要懂礼节、知分寸……” 玉蟾在曾弋怀中,闻言老大不情愿地扭了扭,用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初夏的晚风拂过太荒门,门前红色灯笼在风中摇动,像是两团黑夜中不灭的烛火。 夜里周沂宁醒了一次,他在睡梦中感觉到手上一阵冰冷凉意划过。等他睁了眼,正好看见一道月白色的影子挤出门缝。 我去,他暗道一声,这家伙现在学着半夜溜去别人家了么?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靴子都没穿,套上袜子就跟了出去。 玉蟾对身后愤怒的小主人丝毫不察,而是左停停,右嗅嗅,一步三顿地穿过太荒门的木廊,直往大门外而去。 真蠢,周沂宁跟在它身后,内心一路腹诽。出门的路就一条,这家伙还左顾右盼,搞得自己是条能寻味辨路的灵犬似的。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伴着院中随风摇曳的灯笼,在地上投出变幻的影子,时而像猫,时而如鸟。 “啊!”他在夜风中回望,忽地停住了脚步。 那地上分明有两道身影! 周沂宁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穿着里衣,套着袜子,连外袍都没披,更别说乾坤袋和长剑。原本只想着将那不守规矩的玉蟾抓住收拾一番,谁能料到它居然……不见了? 玉蟾不见了。 周沂宁望着前方合得严丝合缝的大门,就在他回头看自己影子的时候,这只狡猾的玉蟾居然就不见了!一时间,被戏弄的愤怒大过了惊见两道身影的恐惧,周沂宁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抓住门闩,就要向两边扯开。 空中一阵衣袂飘飞的声音,一个浅色身影凌空而至。这一回他没有再冒冒失失地挥剑边刺,而是在空中堪堪与周沂宁打了个照面,方才折身向下,落地时微带诧异,“沂宁,怎么是你?” “大师兄,你要吓死我了。”周沂宁反应过来, 分卷阅读143 “刚才你就在吧?怪不得我看到了两道影子……” 柳沂人没理他,凝神感知片刻,道:“门外是谁?” 周沂宁刚落回胸腔的心突地又吊了起来,“门外有人?” “我感觉到了妖气。” “……”周沂宁无言片刻,“大师兄,那个……玉蟾算不上妖怪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拨开门闩,打开了大门。 山风鼓胀着呼啸而入,转眼便四散而去。周沂宁在风中怔忪片刻,他分明感觉到一种湿冷、嘈杂又温热的感觉从身边划过,恐惧、烦闷与癫狂在四肢百骸里奔涌,转眼就如藤蔓般将他的一颗心脏紧箍其中,痛得他一时不能呼吸。 “啊……”他脸色惨白,发出一声痛苦的□□,俯身跪倒在地。耳边有尖叫嚎哭声,淹没了他的神智。他茫然朝前用力伸出手,脖颈上青筋尽显,眼眸中红丝纠结,一双手犹在地面上发狂般地抓挠,像是有什么要将要拖入无边地狱,而地上空无一物之处,还存着救命的希望。 “咚咚——” 鼓声在夜空中响起,曾弋手执浮生,身披月色,越过重重屋脊飞奔而来。 “沂人,退开!” 柳沂人手执远山剑,却对着仆地挣扎的师弟束手无策,一听师叔已至,即刻掠开数尺,站在一旁执剑四顾。 周沂宁在无尽嘶吼与啸叫中听见了数声鼓响,黑暗褪去,他的眼中依稀看到了亮光。 师叔啊啊啊啊——他在昏暗的世界里狂奔,发狠般推开逼近的黑影,心头止不住地大喊,师叔,我在这儿! 鼓声越来越急,光明越来越亮,冰凉寒意被他抛在了身后。他迎着那团缓缓跳动的白光,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 夜风下的周沂宁渐渐安静下来,门外台阶下有一团黑影在颤动。曾弋收了浮生鼓,手执娑婆剑,缓缓逼近。 “咚啷——” 一把破旧的拨浪鼓滚落在台阶上。月色下,分明可见其上斑驳的痕迹。曾弋望了一眼便一惊,这是她在化魂阵中用过的那一个! 当日破碎的鼓身,如今被悉心修补,看得出此鼓对修补之人而言意义非凡。能这样对一把破旧小鼓的人,这世上除了燕草,曾弋想不出另一个。 她向拨浪鼓伸出手去,突见其旁黑影动了动,那拨浪鼓却如活了一般,满身腾起黑雾,直朝曾弋面门而来。 腥风刷然,旋转而至,天地间似乎仅余下无尽忧伤挽歌。台阶上的黑影腾身而起——是一只小灵犬——狠狠撞向将那黑雾缠绕的拨浪鼓。 曾弋来不及出声阻拦,见腥风顿收,黑雾翻卷着,就要将灵犬与拨浪鼓裹挟在一处。 半空中突有一人破空而至,风声飒飒,衣袂如电,转眼就见火光腾起。 风岐发间火光浮动,如天降神祇般飘然落地。一簇橘色火光将黑雾笼罩其中,便闻空中几声嘶哑惨叫。黑雾团转挣扎,终于在火光中消失殆尽,拨浪鼓“哐啷”一声从半空落下。火光映着风岐的面容,曾弋依稀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微翘眼尾。 她心头一跳,撑起身揉了揉眼睛。灵犬伏在台阶上,向她发出低声呜咽。周沂宁悠悠醒转,抬起头就看见眼前那个拨浪鼓。 “师……师叔……”他捡起拨浪鼓,坐起身茫然四顾。“怎么啦?你们怎么都出来啦?梦游吗大家?” 玉蟾悄无声息地挪到他身边,蹭了蹭他撑地而坐的手。“嘶——冰啊!” 他将玉蟾抱起来,还待好好训它一次,忽听曾弋开口道:“桃舒,你怎么来了?燕草出了什么事?殷白呢?” 月光下,黑色灵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汪汪”叫了数声,又伏地低声“呜呜”,直把一群人看得双目愣怔,云山雾罩。 “周沂宁,”曾弋朝他伸出手,“纸皮人有没有?” “有,有,在房中,我,我去拿!” “好,拿到客堂中来。” 曾弋上前抱起桃舒,风岐在旁冷冷地看了它一眼,这才略退一步,让曾弋抱着它去了客堂。“走罢,”曾弋经过他身侧,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去客堂。” 风岐依言跟在她身后,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曾弋闭了闭眼,心道,刚才一定是昏了头了,竟能将这双眼看成了凤眼。 这一番动静,早已将乐千春与李沂世惊了起来,只有那心大如斗的谢沂均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客堂中亮了灯,周沂宁取来个姑娘形象的纸皮人,双手碰到曾弋身前。 “桃舒,”曾弋拍了拍怀中灵犬,“我不能与你通灵,所以发生了何事我们都无从知晓,你看,要不委屈一下,先栖身在这纸皮人上,再将详细经过讲予我们听?” 桃舒看了眼曾弋手中的纸皮人,唬得向后一靠,一双前爪不住地将“她”往外推。 春生坐在周沂宁肩头,支着下巴叹了口气,“是个小姑娘吗?那真是难为她了。” “怎么?”周沂宁将他拿下来,放在手中端详,“哪里为难?哪里委屈?不好看 分卷阅读144 吗?小孩子就是要喜庆嘛,你看你现在不也挺喜庆的,比你当初那身黑色不知道好看了多少。” 春生往上挑了挑自己刀一样粗的两道黑眉,宽容地闭上了厚实的红唇。 ☆、申屠 桃舒——或者应该叫殷绿珠——看不上被周沂宁审美荼毒的纸皮人,倒也不难理解。殷九凤从云门里随便偷出来个纸皮人,都是长成“九道人”这模样的,若是她愿意将魂栖在纸皮人上,那直接在云门里挑一个不是更省事。 本来绿珠挑中的是自己眼下这具肉身——曾弋望着怀中扭来扭去的小黑狗,忍不住想仰天长叹——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她一个鸠占鹊巢的人,不,魂,现在怎么好意思再强逼着人家栖到周沂宁那望之惊悚、观之可怖的纸皮人身上。 说来世人都爱犯以貌取人的毛病,绿珠这也真是冤枉了周沂宁。他做的纸皮人,样子是寒碜了点,灵力可是实打实的醇厚绵长,从了嗔到姚七娘,再到如今的春生,哪个不是如同换了个鬼般精神奕奕? 只可惜众人光顾着安抚躁动的桃舒,却没想过要对这灵犬身上的殷绿珠晓之以利——栖在纸皮人身上,显然比栖在一只小灵犬身上有益鬼生得多。 堂中一片嘈杂混乱,玉蟾又犯了那好奇贪吃的毛病。周沂宁给自家师叔呈上纸皮人之前,顺手将它放在椅子上。椅子边是个侧几,上头放着那把修修补补重又焕发第二春的拨浪鼓。 它左顾右盼,发现无人留意,便伸出长舌,对着拨浪鼓深情地舔了一舔,又一舔,一舔…… “咕……” 肥白的玉蟾从椅子上滚落下来,仰躺在地,发出数日来金翁费尽心力都没听见过的第一声——一个与其说是蟾蜍叫,不如说是撞到地面发出的闷响。 众人被这声音惊动,纷纷回头,李沂人便要探手去捞。曾弋几人是有经验的,见状连忙拦住他。“退后退后,看!”周沂宁作出个变戏法的表情,伸手指了指屋顶。 果不其然,一阵烟尘飘过,太荒门大门在屋顶上现了出来。 黑雾在近前若有似无地弥漫,随即便有红光腾空而来,那是风岐。周沂宁看见自己倒地挣扎的狰狞模样,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乐千春与李沂世适才不曾出门,眼前所见令二人俱是大吃一惊,乐千春一张脸更是白了又白,直到场景凝固,烟雾消散,他才缓缓回过神来,伸手在周沂宁头上揉了揉。“沂宁,今后可要小心些啊。” 他话音未落,屋顶上的画面再行变幻。无数双脚从它身边踏过,一张利齿朝它袭来——是桃舒。 桃舒叼起它,穿过杂沓的脚步与烟尘,一路左奔右逃,擦过杂草,越过深涧,披星戴月赶往太荒门。 曾弋感觉怀中桃舒逐渐安静下来,她一低头,果然看见这灵犬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屋顶幻象。 画面又一转,曾弋呼吸一滞——她看到了人群中的燕草。 燕草的脸垂下来,幻影中可以见到她瘦削的下颚与苍白无神的脸颊。她的头发因为人群推挤而凌乱不堪,低垂的双目里看不清眼神。视野摇晃,依稀可见人影背后灰白的天空和黄颓的城墙。拨浪鼓周遭手臂推来挤去,人脸忽隐忽现,个个皆是一脸犹在梦中的表情。 活像一群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 曾弋感觉指尖抽搐了几下,她握紧双拳,忽见燕草低垂的眼皮微微抬了抬,看向某处,目光微闪,随即画面晃了几晃,一阵黑雾从拨浪鼓跟前擦过,便见天旋地转,人脸从咫尺之遥转眼便到了触不可及的远处,四周只剩无数杂乱前行的腿脚。想是拨浪鼓落了地,震颤间浮起一阵不为人知的细小烟尘。 一只脚从天而降,幻影陷入一片沉沉黑雾之中。 堂屋里一阵沉寂。 “这是……”乐千春打破沉默,“拨浪鼓的记忆?” “算不上‘记忆’,”曾弋道,“是它有意识之后的‘所见’。天地众生皆有五感,只是在自我未曾觉知前,都如蜉蝣,所见皆如烟云,转瞬即逝。而一旦有了自我觉知,就是知道了‘我’的存在,所见就如人之记忆,只是与记忆又略有不同……” 她顿了顿,看见风岐亮晶晶的双眼。 乐千春问:“有何不同?” “不同有二。其一,人的记忆会模糊,会消散,人,有时候特别擅长遗忘,有时候……又说什么都不肯忘。”曾弋感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如一湾初春的柔波,令她恍惚间失了神。 她定了定神,接着道:“……这些有了灵觉的东西则不同,它们的所见与灵觉同时产生,也同时消散,或长或短的一生里,它们的记忆既不会在生时遗忘消散,也不会在死后刻骨绵延。” 月色洒向堂屋前光秃秃的庭院,前尘往事无处可遁。曾弋在一片安静中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众人一言不发,等着她的下文。周沂宁感觉肩头坐着的春生久未出声,约莫是已经睡了,于是伸手将他重新摘下来,放进乾坤袋 分卷阅读145 中。 “其二,人的记忆,是可以改变的,真假之间的界限,与神魔之间的界限一样,看似泾渭分明、无法逾越,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改变记忆……这我知道!”周沂宁说,“就好比谢沂均跟我打赌,明明十有九输,他非说自己次次都赢!” “……”众皆沉默。 “对,可以这么想,”曾弋点头,“但麻烦在于,人在改变自己记忆的同时,也给了别人篡改记忆的可乘之机。厌神……就是如此,他会深入你的记忆,抓住你内心深处的恐惧,然后利用这恐惧控制你、伤害你……” “不只是恐惧,”乐千春看着她,“只要是人,就有脆弱的地方。要战胜他,本来就不容易。” “……是的,”曾弋从冰凉的月光里抬起头,看见了乐千春关切的眼神。风岐已经站到她身旁,正微侧头看着她,春水似的双眼里,泛起了暖融的光。 世人能修改记忆,“所见”却忠实不变。灵觉已生的东西,虽口不能言,但被玉蟾带到大家跟前的“所见”,却比语言还要更具说服力——燕草和那群人,显然是被掳去了神魂。 风声突起,风岐单手捏出一道风刃,唰地往客堂顶上甩去,只闻屋顶发出轻微“喀啦”声响,柳沂人已仗剑跃出,朝那道转眼消融于月色中的身影追去。风岐看了曾弋一眼,见她点点头,亦飞身追逐而去。 这长夜因为不速之狗的到来变作了无眠夜,曾弋在模糊不清的幻影中感到一种令她熟悉的不安,然而这不安的来处仍藏于云雾之中,让人摸不着头绪。 “掌门师兄,你看出那是什么地方了么?”她问乐千春。 “有城墙,料想不是皇城,便是边陲。” “依我看,”一个声音从周沂宁袖中传出来,“那就是申屠城。” 周沂宁悚然一惊,打到一半的哈欠突地变成呛咳,坐在客堂椅子上咳得弯下了腰。 “申屠城?”曾弋与乐千春同时重复道。 春生已经被周沂宁手忙脚乱地从乾坤袋里请了出来,双手捧着送到了师父和师叔面前。 “是申屠城,那城墙我熟,俱是黄沙所筑,与别处有些不同。”春生一双浓眉大眼,全靠周沂宁妙笔绘就,此刻坦然盘腿坐在曾弋与乐千春之间的茶几上,让人觉得他好像生来就是这般模样,不记得他也曾有张清秀的脸。 乐千春捻须沉吟片刻,又转向曾弋道:“所说是申屠城,我也略知一二,便是从前的柳林镇。” 原来,沥日堂被毁后不久,柳林镇也很快在战火纷飞中毁于一旦。 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极乐神君像,曾给过他们短暂的安宁。只是令弋公主乃厌神真身一事传遍中川大地后,极乐将军被杀一事也转眼人所尽知。一个被儿女私情所困,最终被妖女所杀的神君,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值得被崇拜、被纪念的呢?他的面具便被摘下来,被用脚跺碎,扔到了火堆中作了柴,或是落进水塘里,长满青苔与水草,成了蝌蚪和游鱼们的乐园。 然而,战火并不会因为人们们抛弃神祇、改换信仰就避开这个沥日山下的小镇。冰凉的刀锋划过榕树下王家当家的脖颈时,他想起了那日为着划断了风筝线而亲自登门道歉的仙君们。他们白衣翩翩,他们道骨仙风,他们的长剑上,定然不会沾染凡人的血。 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满天神祇,竟无一能保佑我们了吗? 他定定地望着墙上被砍得七零八落的面具,斑驳的泥墙上,仅剩一个额间生莲的女神,正睁着空洞的两眼,无声地俯瞰他被长刀割下的头颅。 “柳林吗……” “对,百余年前,柳林镇的废墟上,一夜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一座城池,黄沙垒墙,宽逾百丈,就在山下生了根。城主为城中一大家族,名唤申屠,世代相传下来,这城便被人们称作申屠城。” 乐千春小心地避开了“沥日山”二字,曾弋点点头,不再说话。 “什么大家族,”突听得一阵尖细的少女嗓音响起来,“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辈,也配称作大家族……” 就连沉默不动如李沂世般,也忍不住转头循声望来——那个此前被桃舒前爪拼命推开的纸皮姑娘,此刻赫然正坐于长几之上,口中振振有词。 “……反正这城中就没一个好人!”瞧她举手投足那般浑然自在的样子,估计在众人观玉蟾幻影之时便已栖了上去。 “你这是……你,嗨!算你有眼光!”周沂宁双掌一拍,此前那些微郁气一扫而空,都忘了嘲弄她之前的嫌弃。 “姑娘……”倒是浓眉大眼的春生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一竿子打倒一船人,不太好吧。” 曾弋揉了揉眉心,拦住了叉腰而起的殷绿珠。 “绿珠啊,你来太荒门,是为了找我吗?小九呢?是不是也被困在城中了?” 绿珠这才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坐地大哭,“呜呜呜……九叔,九叔……被妖怪抓起来了……” 周沂 分卷阅读146 宁心急如焚,“哎哎——你别哭啊,不是,你哭也别这样抹眼泪啊——诶?哭吧哭吧,哭个够!”急了半天,周沂宁才反应过来,纸皮人哪儿有眼泪可流,上次姚七娘那双目血泪,都不知是中了谁的诡术。 殷绿珠坐在案桌上揉得手上纸皮都皱了起来,发现堂中数人尽皆端坐不动,恍若未闻,这才抽抽噎噎收了干嚎之声。“你去救救九叔吧,好不好?”她拽了拽曾弋的衣袖,只见她轻轻挪开手指,眉心已经揉出一团红印。 曾弋叹口气,转头对乐千春道:“掌门师兄,无诸国暂时便不去了,我得去他们说的这申屠城看看。” “你……” “不碍事,没关系,我可以,”曾弋松开捏紧的指节,“总有要面对的那一天。先生……应该也不会怪罪我。” “我与你同去。”是从夜色中回来的风岐。 周沂宁闻言,朝师父看了一眼,果然见他眉中更添了些焦虑。 你同去了,师父才要担心呢。他若无其事地系紧乾坤袋,踏着月色一个人先回了房。 月色越过山巅,渐渐被朝云驱散。只有风岐带回了一片被扯破的夜行衣。 此人不仅速度奇快,在被风岐抓住的瞬间,竟能如烟般消散在他手中。本抓住此人,再询问些申屠城的细节,如今只有先行赶过去,随机应变了。 翌日天光微明,封远讯便得知了曾弋行将前往申屠城的消息。 “仙君,你不是答应老夫……”他将茶杯匆匆往桌上一放,热水溅出来,烫得他不由得“嘶”声。 曾弋道:“抱歉,封大人,救人要紧,待我等从申屠回来,再行前往罢。” 封远讯急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原不该强人所难,只是无诸一行,关系的是天下社稷、民生安宁,孰轻孰重,仙君深思啊!” 曾弋道:“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我以为,二者并非不能兼顾。” 封远讯道:“如何兼顾?申屠城一行,神鬼不知,延宕数日亦可,数月亦可;而帝后嫡子已诞,那妖道随时可能重现,一旦他卷土重来,救得区区一申屠城,救不了全天下,这救,又有何益!” 曾弋望着激动到声音发颤的封远讯,深深吸了口气。封远讯不是第一个这么质问她的人,本以为救人很简单,却不想要面临选择的艰难。 “我会尽力的,”她说,“封大人,你信我,我会尽己所能。申屠城我要救,天下我也要救——况且你我怎知,在这背后隐藏的,不是同一股势力?” 封远讯见她主意已定,只好长叹一声,不再开口。 曾弋起身告辞,走入太荒山初夏的晨曦中。朝霞已在远山上映出琉璃般的光影,那道瘦削的淡青色身影转眼便在这幻彩中消失了踪影。 “冬晖,”封远讯端坐在椅子上,脸上晦暗不明,“夏泽呢?” “尚未归来。” “该回去了。” 初夏和风穿过绿树成荫的村庄,了嗔一袭灰袍,坐在树影下,手头端着一个农家陶碗,里头是一碗沁凉的井水。 他身后的篱笆院里,农妇正将浆洗得发白的衣裳往竹竿上晾,一边用敞亮的嗓门跟篱笆外远道而来的大师说话。 “咱们这儿南来北往的人挺多,也没见过您说的黑衣女子,若是还抱一小儿,那就更不曾见过了……” “那,近来可有什么怪事发生?” “怪事?”农妇利索地将衣袍长袖扯了扯,原本拧得皱巴巴的袖袍便抻直得跟张宣纸似的,映着烈日白光让人睁不开眼,“咿……近来也没听说有什么怪事发生。嗨,要是有什么事,申屠城里那位少城主,定会出城来的。” “唔,是了,此处已是申屠城境内。”了嗔喝了口井水,果真如农妇所言,入口十分解乏。他自忽沱河追着将离而来,一路东行,所见村庄一切如常,只是人影稀疏,独独路边这一家,还有个农妇在院中洒扫浆洗。他便过来打听一二,农妇淳朴好客,硬要留他歇脚,还特地从屋前井中取了水来,说自家井水远近闻名,甘甜可口。 “果真甘甜。”了嗔喝了半碗,转头盯着小院中明晃晃的烈日和斑驳的树影,眸色微暗。 “嗨,那申屠城中人也都这么说!我家这老头子啊,每日一早运水进城,不出晌午便可售完……看这日头,他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咧。” 农妇围着竹竿绕了圈,三下两下将所晾衣物尽皆整理妥当,便要弯腰去端木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一道灰色身影突然近前。农妇只觉眼前一晃,便见适才还坐在篱笆墙外树下的僧人已站在她跟前,手中还端着她家的木盆。 “大师……嘿呀,怎么好意思让大师做这些呢?我来我来!”她心头泛起一阵嘀咕,不知这和尚什么本事,竟然一眨眼间就从篱笆外到了她跟前。 了嗔一手托着木盆,如若无物,另一手还端着陶碗,井水一滴未洒。“施主不必客气,贫僧只是略报施水之恩。” 农妇连道“使 分卷阅读147 不得使不得”,终归还是由着了嗔将木盆靠墙放好。这一打岔,刚刚站在院中烈日下那不对劲的感觉便被抛到脑后去了。 了嗔喝尽碗中水,将陶碗还给农妇。 “多谢施主,贫僧告辞。”他略略对屋檐下站着的农妇合十,便疾步踏过小院,推开柴扉,走进斑驳树影中。 然而不过数步,他便听见了陶碗跌落在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惊叫。 “啊——”农妇的声音里,浓浓的困惑多过惊恐,“我的影子呢?” 一阵风声呼啸而过,群林树巅上传来若有似无的笑声,一道黑影兔起鹘落,从密密匝匝的树叶间掠过。 了嗔脚步微错,却在起步间堪堪收住了追逐之势。他“唰”地一挥衣摆,转身朝篱笆院奔去。 陶碗落地,林中影逝,一切不过转瞬。屋檐下,农妇手中空空如也,两手却还保持着捧着陶碗的姿势。 “大师啊……”她敞亮的声音变得虚茫,飘散在半空中,“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不见了……” 时间在她身上飞速流逝,那双惊愕恐惧的眼睛,从黑白分明到浑浊不堪,只不过眨眼间;油亮浓黑的发辫被苍苍白发取代,很快——了嗔抵达院中的时候,这一切变化已近尾声——就扑簌簌落了满地,与浑身骨骼血肉一道,化作粉末,被风尽数吹散。 “和尚,你能救得了谁呢?”群林之上,将离的声音冷冰冰地从他耳旁刮过,“不过一时心安罢了……不过求一时安心罢了……哈哈哈……” 黑影破空而去,夹杂着飘远的呀呀学语声。 风停了,天地间只余一片寂静。 了嗔双脚动了动,伸手接住散去的粉末中那一点在烈日下难以分辨的莹莹之火。他将一手笼在魂火之上,听见细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怎地变这么轻?风一吹就吹跑了罢……吹远了怎么回来呀……” “莫要下雨哟……衣裳还没收呢……” “我家死鬼老头子,何时才能归家啊……” 了嗔轻叹一声,竖起二指抵在眉间,超度经文便化作一圈梵文金光,将魂火围在当中。 “去吧——”他轻声道,“勿在人世羁留,否则便要魂飞魄散了。” 魂火被金光裹着,冉冉升至半空,犹自徘徊不去。 “衣裳我会替你收,家人……你的家人,我替你带话。” 空气中好似有人轻轻喟叹,不过须臾间,旋风拔地而起,带着那团金光中的魂火,飘飞上了九霄,消失在烈日金芒中。 申屠城里真奇怪。 谢沂均坐在牛车前,感觉自己还在做梦。一觉醒来,师父突然安排他随师叔前往申屠城。他还没从周沂宁那挤眉弄眼的样子里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被风岐叫上了牛车。 然后师叔那妙手一挥,白光闪过,毫无意外,他们就已经连人带车一起,出现在了申屠城中。 “为什么突然要来这地方?”趁人不注意,他揪着周沂宁的衣领问。 “这地方?”周沂宁四下看了看,“这地方哪里不对吗?” 粗看之下,除了四周那黄沙筑成的城墙之外,申屠城与寻常城镇并无不同。城门守卫披甲执锐,目不斜视,站在城门口犹如雕塑。大街上店铺林立,虽谈不上摩肩接踵,倒也人来人往,并无萧瑟之态。过往行人,也未见有着奇装异服者,个个都是寻常衣衫、寻常发饰,总之就是寻常装扮——只是好像人人都想着与其他人保持一致,走入人群便可教人无从分辨。 “你不觉得……”谢沂均道,“这城中少了点什么吗?” 周沂宁抱臂思索,少顷方道:“少了卖糖人儿的。” “……”谢沂均劈头敲过去,“净晓得吃,少了树你瞧不见吗?跟咱们太荒山一样荒!” 经此一敲,周沂宁抱头四望,果然发现申屠城中虽店铺鳞次栉比,一派繁华之貌,却如少了些水润之气的画卷,干巴巴地展在烈日下,初看觉得热闹,细看便觉刺眼。 两人系好牛车,走进客栈,便听见客栈伙计有气无力地对着面前问询的人解释:“客官,我们没有上房,所有客房都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有上好的尽管报上来,怕爷爷我无钱不是?” 伙计一看就已经解释了许多遍,颇有些不想再废唇舌:“客官,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客房没有高低贵贱好坏优劣之分,您去大街上问问,申屠城中每家客栈都是这样。” “嘿!这是什么道理!你是说,所有客房都这么差?” “差也不叫差,就是大家都一样的道理。” 房客大概是欲换房而不得,正在火头上,便道:“你当爷爷我是三岁小儿啊,那般好哄?带我去看!” 伙计也不推脱,当下便取了钥匙,带着这房客上楼去,一一开了空房的房门给他看。 周沂宁眼尖,一眼便望见了堂中坐着的曾弋与风岐。李沂世背对他们而坐,像座沉默的塔。 “师 分卷阅读148 叔,这家好像条件比较简陋的样子,”周沂宁凑过去,狗腿地问,“要不要换一家?” 李沂世面前摆着四把钥匙,端着一杯茶,安坐不语。 “无妨,”曾弋道,“出门在外,不必讲究太多。若是每家都是如此,更不必去费神。” 正说着,便见此前那房客铁青着脸跟着伙计下了楼。 “你这还叫鸿福客栈,就这穷酸样,还叫鸿福客栈……”他背上背着行囊,一边退房一边嘀嘀咕咕,“我还不信了,这一路跑得骨头快散架,还不能住个好点儿的地方。” 伙计面色平静,收了钥匙,退了银珠,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柜台后布帘一掀,一个布衣身影站了出来,目送那汉子离开,轻轻皱了皱眉。 “又一个。”伙计手一摊,朝这后来的布衣耸了耸肩。 布衣眼神瞧着颇有些精明,想来早年也曾胖过,是以这布衫穿在身上便有些宽大。他眉头一挑道:“那也没法子,谁让他回来了呢?赚钱事小,丢了名声事大,你家掌柜我还想平平安安多活几年呢!” 他回来了?曾弋端起茶杯,将思绪埋进雾气中。 谁? 简单用过膳,进了客房,众人才发现刚才那汉子说得没错。房中果真简陋,床榻金漆掉了大半,木格屏风上雕花技艺精湛,奈何久未打理,也显出一阵衰败之态。床褥摸着如同石块般冷硬,让人大夏天也生出潮湿的冷意来。总之这与周沂宁在小话本里听来的奢靡生活大相径庭,加之满街都没见到卖糖人儿的,更令他由衷怀念起碧勒镇之行来。 曾弋带着桃舒进了房门,看着屋中陈设,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亲切熟悉之感。她伸手轻轻拂过褪了色的雕花木格,望着满目萧瑟颓败的画面,不由得出神片刻。 “冷吗?”她听见那个少年的声音问,“我给你取暖。” “先将就一下,等我明日去镇上为你换一床暖和的被褥……”少年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不要去,她在心中喊道,不要去。然而少年的声音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睡这里,晚上会冷吗?”一个声音突然在门边响起,曾弋回头一看,风岐正靠在门边,抱臂而立,状似随意。背后明晃晃的日光,晃得她眼花。 “……夏天么,应该还好。”她轻轻垂下了眼睑。 “好。”他笑了笑,转身进了隔壁房门。 其实,夏夜也不都是这样的。 那时候,夏天的夜晚也可以冻得人直发抖。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除了她,不会还有人知道,这世间的夏夜,也有寒冷彻骨的时候。 客栈是个潦倒破败的客栈,位置却依旧是个好位置。客房靠着申屠城的主道,斜对面是一家医馆,烈日下几个学徒正在翻检切好的药材。医馆门口,拿药的、送药的,你来我往,互不相扰,却都行色匆匆,生怕误了病情。 曾弋无心欣赏这市井百态,只将绿珠从袖中请了出来——周沂宁的乾坤袋里已经栖了春生,是以就算心存芥蒂,绿珠也只能随曾弋而行。这一路上曾弋时刻小心,生怕浮生鼓不小心压了她,直到此刻进了房门,将她完好无损地放在桌上,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绿珠,你能感觉到九凤的位置么?” 纸皮绿珠抽了抽鼻子,“咦……我鼻子失灵了?闻不到九叔的气味儿了!” 曾弋叹了口气,将桃舒抱上桌,与绿珠面对面。 “你鼻子没有失灵,只是离了桃舒的身,便没了她的嗅觉。要不你……” “我不要。”绿珠果决地摇了摇头,浑然忘了之前哭喊着不肯栖到纸皮人身上的是谁。 曾弋觉得自己在理解殷家人这件事上,存在着天生的、无法改变的缺陷。她好像永远弄不懂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就好像她永远也没明白,殷幸为什么临到她跌落悬崖,依然对父亲之死不闻不问。 她收回思绪,望着面前犹在赌气的纸皮绿珠,这时候最重要的不是找到殷九凤在哪儿吗?神魂栖在一个纸皮人身上,还是一条灵犬身上,又有什么差别? 曾弋长叹一声,干脆自己回答了自己。还不是因为我抢了人家一早看中的身体,这下还也是还不回去了,人家才陷入了这样的左右为难之境——毕竟跟最理想的肉身相比,纸皮人和灵犬都不那么完美,必会受到诸般挑剔嫌弃。 一片难捱的沉默中,桃舒的鼻子突然抽了抽,它朝窗外倏地坐起身,一双黑眼睛里满是警惕。 紧接着,曾弋便觉一阵怪风袭过。那风似有似无,无色无嗅,无声地拂过大地,分明不能得见,却教曾弋心头“咯噔”一响。 她扶着窗棂看出去,远处大街上,谢沂均不知从哪儿给周沂宁找来了糖人,两人正边吃边笑,朝客栈走来。在两人前方一点,是直奔向烈日下满地药材的李沂世。 尘世如常,一片安宁。唯有曾弋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环扣,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咔嚓一声扣了 分卷阅读149 起来。 那是一条难以挣脱的锁链。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诸君厚爱~ ☆、道理 鸿福客栈并不齐天,只有两层小楼。 时近正午,客栈小楼细窄的阴影里,站着几个围观的人。墙角还靠着个流浪汉,正伸着两条破烂的裤腿,在初夏暖熏的日光里捉虱子。 “这是作什么,还吵起来了?”大街上逐渐有人凑近,遥望着医馆门口正在与人拉扯的少年人。 曾弋几步迈出客栈门后,见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医馆上方挂着块简朴的木匾,上书“逢春堂”三个大字,木匾不曾上色,但久处这干燥的申屠城中,难免已有些干枯的裂痕。曾弋一见这牌匾上的字,便觉得有些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见到过这样一家医馆。 拉扯争执之声由不得她细想。逢春堂门口,适才正在地上翻检药材的学徒,此刻被一个圆脸少年扯住了袖子,一张脸涨成紫色。另有一人躺在台阶上,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远远瞧着已一动不动,像是没了呼吸。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你一看,人就不好了?!”圆脸少年情绪激动,双目含泪,“不行!你还我阿公!你还我阿公!” 学徒一张脸由青转白,几乎就要将眉头竖起来了。“我……我见你家阿公就要摔倒在地,才伸手扶了一下!我哪知道,我哪知道……” “就是你!是你!我不管……呜呜……今天你们逢春堂要是救不回我阿公,我们就堵在这门口不走了!” 吵嚷声方圆数里可闻。曾弋听见身旁有个褐衣老汉与人相顾叹息,“今日轮到逢春堂了么?” “我看葛大夫此番在劫难逃了。”后者接下腰间葫芦,将那不知是水还是酒往口中灌了些,又递给褐衣老汉,抹抹嘴准备看一出好戏。 几道身影从逢春堂里快速奔出,为首的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眉目清隽,神色悲悯,一身青衫穿得仙风道骨,想来便是众人口中的“葛大夫”了。 圆脸少年见他奔来,便停下嚎哭,跪坐在他阿公身侧,瞪着两眼看葛大夫诊脉。 墙边褐衣老汉喉中发出咕咚声响,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道:“麻烦了,搞这么大动静,”他将葫芦口塞紧,递给老友,“我看不出一刻,他定然就会出现——这是城西葡萄井的水罢?够甘甜!” 自打曾弋一行住进客栈,便发现此间的茶水比别处都要贵出一倍不止。谢沂均打听了一圈回来,方知这城中向来缺水,城内沟渠仅供日常濯衣洗漱,要用来喝,就万万无法入口了。是以城内常有郊外乡下来的卖水人,其中最有名两家的便属城西谈家庄葡萄井和城南白家双眼井。“我们家的茶,可都是用葡萄井的水煮的,”端茶上来的小伙计恨不得能将胸脯拍出震天响,“正宗的,可不是拿别家水假充的!” 曾弋尝过一口,那水泡出的茶,的确回口清甜。城外井水丰沛,城内却干涸枯槁,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白炽的烈日,只觉这地方奇怪中透着一股熟悉。 这就更奇怪了。 褐衣老汉话音刚落,老友便道:“今日还算运气好,若是晚一步,这水可就喝不到了。” “怎么?往日不是近午才卖完么?” “今日本也如此,只是不知何处来了个和尚,同那买水的谈老头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水予他,他喝了水便双目发直,片刻后就如得了失心疯一般,将满车水打了个翻,一双手在空中乱抓,眼睛红得吓死人……” 一个和尚? 曾弋不由得凝神细听,却见他伸手朝逢春堂一指,“诺,就跟那小子一般——” 众人正听得入神,闻言便都随他手指往前看。只见逢春堂的牌匾下,圆脸少年正梗着脖子,双手紧攥葛先生的衣袍,一双眼通红如血,口中只道:“你们还我阿公!还我阿公!” 仙风道骨的葛先生,此刻被攥紧了衣袍,扯出几番从未有过的狼狈来。一众学徒就要上前掰开少年的手指,少年干脆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般高喊:“逢春堂打人啦!逢春堂打人啦!撞了人还不给救,这是要人命啊!少城主大慈大悲,快来救救我们吧!” 周沂宁举着糖人站到曾弋身边,见状就要撸起袖子上前,被曾弋伸手拦了下来。 “师叔啊,这是以多欺少!我们……” “沂宁,你知道整件事的经过么?” “不就是……呃,不太清楚。走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倒地上了,不是,师叔,这么多人拉一个人,一看就不对。” “先等等罢,不知前因后果,仅凭想当然就贸然行事,总归不妥。” 果然便见几个学徒口中说着“你先起来吧”“起来再说”,一边伸手去拉地上少年的肩膀手臂。少年兀自在地上挣来挣去,不肯起身。 “住手!”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清叱。 褐衣老汉和腰挂葫芦的老者闻声均是精神一振,齐道:“来了!”仿佛一切尽在二人意料之中。客栈掌柜施施然下 分卷阅读150 了楼,倚墙拢袖而立。就连坐在墙角扪虱闲坐的流浪汉,也抬起了发须蓬乱的头。 曾弋顺着众人又是期待又是了然的目光,望向逢春堂前落地的黄色身影。果不其然,一道白色身影随后便至。 “怎么是她啊……”周沂宁难掩失望,咔嚓一下咬掉了手中糖人的脖子。 谢沂均奇道:“你认识?” “你也认识的,”周沂宁口中嚼着糖,含混道,“碧勒镇,咬着师叔不放那个烦人精……叫什么嫣然?” “啊……我想起来了,”谢沂均看着这道背影,“那个薛天煞好像还叫过她一声‘少城主’,原来是她,她叫什么来着,对,对,申屠嫣然!” “那怪不得,人家这就叫申屠城,整座城都是她家的……” 褐衣老汉在旁听二人说话,像是想到了什么,与身侧老友相视摇头,轻轻喟叹。 曾弋见状,温声道:“老丈勿怪,小孩子家不懂事,言辞若有得罪,还望多多包涵。” “无妨无妨,”老汉道,“这么说也没甚么不对……” “老郭!”老友打断他。 “老钱……”郭老汉看了看钱老汉的脸色,忍了忍,还是闭上了嘴。 一旁拢手而立的客栈掌柜悠悠开了口,“你这么说可就完了。” 郭钱二人脸色微微一变,一齐转头望向衣袍松垮垮搭在身上,显得略微有些形销骨立的掌柜。只见他目光对着曾弋,又摇摇头道:“你这么说真不行。若是被少城主听见了,便会问你,别人为什么要包涵?小孩子家就可以不懂事吗?那家中大人是怎么教的?” 曾弋哑然望着掌柜,心道,我这不是专程来道歉的吗? 只听掌柜又开了口:“小孩子做错事为什么要你来道歉?他自己不知道道歉?你会不会教小孩?” 郭老汉擦了把汗,道:“本来这小友也没说什么,人家也没得罪我……” 掌柜伸出一手,止住郭老汉的话头:“与有没有得罪你无关,与怎么教小孩有关,这事不能完,你们呐,什么时候才明白,天道伦常、世俗公论是不会因为你家小孩子而改变的,这样宠着他,将来长大了也只会为祸人间……” 曾弋张口结舌地看着滔滔不绝的掌柜,她身侧的周沂宁更是脸色涨红,双目圆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为祸人间”扯上了关系。 “你看,若是你刚才那番话被少城主听见了,就是这样。”掌柜摊了摊手,面上一副看透世间事的样子。 “小孩么,的确也不能娇惯,”曾弋嘶了一口气,莫名想起袖中绿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是……”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嗯,可这些话好像都对,而且特别有道理。” “这就是了,”掌柜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扇子,扇尖朝周沂宁一指,“你还记得这小孩最开始说了什么不?” 郭老汉在旁边开腔道:“不过是句无伤大雅的笑谈。” 掌柜手中纸扇“唰”一下打开,一下一下地扇着,轻笑道:“特别有道理……我们少城主,最不缺的就是道理。” 那把过于朴素的纸扇上,赫然写着一个遒劲的“道”字。 众人靠在墙边,这一番言谈并不大声,也不如逢春堂门口正在发生的事吸引人,是以很快便被涌来围观的人群挤在了身后。若不是那门口正好有数级台阶,此刻曾弋一行恐怕只能看见摩肩接踵的后背。 若是风岐在,定然能看清发生了什么,曾弋心头暗道,他那么高。也不知他是否还在客栈中。 正想着,就见眼前一闪,风岐的深蓝身影已经站到她面前。 “你在找我?”他眼角微弯,曾弋迎面看去,只觉潋滟波光耀眼。 “呃……嗯,那个……风岐啊,你看到沂人与沂世没,我怕他们一时冲动乱来。”她被晃得一阵晕眩,不由得抬起手,如常擦了擦鼻尖。 风岐含笑看着她的手指,随后目光黏在她目间,道:“不用担心,一个还在房中打坐,另一个已被药材迷了眼。” 语毕,他抬臂一指,果然在重重围观人影之中,看见了那个躬身朝地,一手摩挲药材,口中还念念有词的李沂世。身侧人皆如狐蒙般,朝着一侧齐齐探头探脑,唯独他一个,在这般整齐划一的人群中十分显眼。 烈日当空,申屠嫣然一袭黄衫,站在逢春堂门口,远看如同一株娇艳的迎春花。但若是细看眉间神情,便觉得迎的不是暖春,而是酷寒。 “你撞了人,便要将人救起来,这个道理,不必我再说罢。”申屠嫣然身前站着个学徒,闻言膝下一软,便要跪倒在地。 申屠嫣然裙摆一晃,挪开数步,道:“不必跪我……” “……要跪,跪这位被你撞得倒地不起的老人家吧。”掌柜手中纸扇轻摇,学着申屠嫣然的口气道,与此同时,台阶上的申屠嫣然几乎一字不差地讲出了这句话。 周沂宁用饱含钦佩的目光看向这位深藏不露的掌柜,后者近似无声地叹 分卷阅读151 了口气,看了眼墙边双目圆睁,呼吸急促的流浪汉,转身一步一摇地回了客栈。 学徒被师兄弟们左右扶住,面色发白,止不住地喘气。隔得远看不清他面上神情,然而经过掌柜此番演绎,曾弋一行均深深为他捏了一把汗。 葛大夫拦在学徒身前,对申屠嫣然深深鞠了一躬道:“少城主,吴诚为人,我堂中上下都清楚,他绝不是做了错事不敢担责的人,他若不曾撞过,您强说是他撞,不就毁了他一片行医者的济世仁心吗?” “说得好!”周沂宁听见葛大夫的声音远远传来,简直想要为他鼓掌。 “强说?这位少年亲眼所见,是你逢春堂这名叫吴诚的学徒,将他阿公撞倒在地,而后又担心惹出人命,故而上前为其把脉整治,难道亲眼所见,也做不得数?只因他衣着简陋、穷苦无依,便可如此颠倒黑白、掩盖真相,光天化日之下害人性命?” 周沂宁倒吸一口凉气,完了,葛大夫没多少胜算了。 “怎么是颠倒黑白、掩盖真相呢?少城主!吴诚已再三说明,老人家突发重疾倒地,他伸手去扶时,还没碰到他衣角就被……” “既然不是他撞的,他为何要去救?” “行医之人,自当以救人为己任……” “哦?救人为己任,最后救回来没有?” “……暂未,”葛大夫顿了顿,道,“若不是这少年将我拉住,此刻早已开始施针……” 圆脸少年依旧跪着,是以隔着重重人影,只能听见他抽噎着道:“不行!我信不过你,要请葛大夫来才行!哪个晓得你们是要救人,还是要杀人……” 原来这位青衫中年人,还不是葛大夫。 “葛大夫是逢春堂第十六代堂主,葛氏医术嫡系传人。”一旁郭老汉见曾弋一行一脸茫然,忙帮着解惑,“老先生年纪大了,近日已不见坐堂。” “那这位大夫是?” “葛大夫的亲传大弟子岳云岚,听说是要做逢春堂十七任堂主的。” 旁边的谈老汉嗤声道:“人家看中的就是葛大夫,管你传不传人,堂不堂主的,今日要找的就是葛大夫,葛大夫不出面,人就不起来了,你能拿他怎么办?” 周沂宁听得嘴角抽抽:“这……这分明是耍赖吧?” 墙边众人目不转睛望向逢春堂。 申屠嫣然嘴角微翘,轻叩手中长鞭,似笑非笑地看着那青衫长髯的岳云岚。 “你胡说些什么?无缘无故,我们杀他做什么?!”饶是岳云岚涵养再好,闻此胡言乱语也不禁火冒三丈,一张白面青了又青。 “灭口!他撞了我阿公,救不回来,怕我们纠缠,便要趁机灭口!” 人群中发出嘤嘤嗡嗡嘈嘈切切的声响,这出剧目最初不过是你来我往擦肩而过的小误会,随着少城主的半空一声霹雳娇咤引来一波“看大事”的热潮,此言一出,更因关涉人命一跃成为精彩绝伦的热点,引得旁观者众群情亢奋,引颈相望。 “那就请葛大夫出来给他瞧瞧罢……” “快救人罢,这么躺下去怕是不行了喔。”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为破解眼前困境出主意——大概热闹看久了,人都不满足于旁观,总觉得自己清、他者迷,免不了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帮忙解决难题。 申屠嫣然对岳云岚道:“你也听见了,如今只需将葛老请出来瞧一瞧,待这位老人家醒来,问清缘由,不就可以还他清白了么?” 岳云岚强压下怒气道:“师父年老,早已不再坐堂,今日亦在病中修养,这番缘由,刚才我已同这位小哥讲得十分明白了。” 果然被谈老汉说中了。 曾弋轻轻摇了摇头,就听周沂宁道:“简直就是讹人啊。” “我来看看。”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人,身量高大,脸色因为不得不在众人前说话,略微有些泛红。 “二师兄!?啊呀,师叔,二师兄有麻烦,可别被这人缠上了!”说罢,周沂宁不待曾弋反应,已经游鱼般钻进了人群。 “哎——”谢沂均伸手阻拦不及,回头看向曾弋,见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跟着挤进去。 客栈掌柜不知何时又已端着一碗水下了楼。他将碗递给墙角的流浪汉,又恢复了袖手倚墙作壁上观的模样。 “成了吗?”他悠闲地问道。 曾弋与风岐对望一眼,俱是摸不着头脑。 “快了,”谈老汉道,“若不是这外乡人打岔,只怕葛老已经不得不出面了。” 郭老汉道:“依我看,那孙儿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看着一脸敦厚相,心眼却这般多,若是给他闹成了事,以后逢春堂还敢不敢救人……” 流浪汉端着碗,瞪着浑浊双眼发呆。蓬乱的发须沾了水,像是一株重获灌溉道枯木,终于焕发了些许葱茏之貌。 “……一个救不回来,就浑身是嘴也脱不了干系,如此搅扰,真是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啊!” “都说后生可畏,如今这些后生却是这般 分卷阅读152 ,比我们当初可差远了。真是……教人大失所望。”谈老汉捻着须,轻轻摇了摇头,“老郭,看来这申屠城迟早要……” 众皆默然,彼此心知肚明地闭上了嘴。是啊,若是以后都这样,大家胡来,那必然是心眼更坏的占便宜,长此以往,一城风气必然越来越坏。 “也不是没办法的,”曾弋打破这沉默,“我想,只是没有人教过他,他不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现在还不懂,但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等他自己懂?那可就晚了!” “就是就是,他此番要是能行,往后我也这么干,指不定还能省了诊金呢!”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风岐目光冷冷地扫过哄笑着的人群,众人人皆讪讪地闭了嘴,小心避开他的眼神,心头未免嘀咕不一——又不是在笑你,你那么凶做什么,长得一副俊俏公子模样,神色却这般吓人。 曾弋微微一笑,并不开口。 逢春堂门口的喧闹争吵并没有停息太久,李沂世被那跪地不起的少年拦在了两步开外。 “不行!你是哪儿来的?哪个晓得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我说了,除了葛大夫,谁都不许碰我阿公!” “我我……我不认得他们,”李沂世摆手道,“我只是听说要救人,所以来看一看。” “看一看?不不不,不行,不好,我阿公只能葛大夫看,别人都不行!” 周沂宁已经挤到近处,闻言便高喊:“哎,你该不会就为了把人家葛大夫请出来,故意让你阿公躺着不起身吧!” 圆脸少年闻言,朝阿公身上一趴,陡然爆发一阵呼天抢地的痛哭声。 “阿公啊——阿公!他们欺负人啦!阿公,你快醒醒啊!他们血口喷人,污蔑大郎啊!” 挤出人群的周沂宁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血口喷人?真是恶人先告状。小爷我还怕了你不成?他袖口一撸,就要开口,忽见一根长鞭“唰”地甩到他跟前,险险擦着他脸边划过去。 谢沂均闪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鞭梢。“怎么突然出手伤人?!” 周沂宁站在谢沂均身后,露出半张脸,望着台阶上一黄一白的两个身影。 真是太熟悉了。申屠嫣然身后那道白色身影,还是跟碧勒镇一样,一语不发,步步相随,像是她沉默的影子。 “哼!”申屠嫣然扯了扯鞭子,鞭梢纹丝不动地留在谢沂均手中,她干脆将鞭子另一头朝地上一甩,“我道是谁躲在人群里阴阳怪气、闲言碎语,原来是你们!怎么,你们那个惯会糊弄人的小师叔没有一起来?” 风岐正护着曾弋从人群中穿过来,闻言面色一沉。 周沂宁从谢沂均身后站出来道:“你这人讲话真难听!亏你还是少城主呢!动不动就给人戴帽子,怎么,你家帽子多得塞不下,非要见人就送一顶?我看你自己倒可以先选两顶戴戴,搬弄是非怎么样?颠倒黑白?助纣为虐?” “你……”申屠嫣然看了眼护着曾弋从人群中走来的风岐,一时语塞,一对柳眉近乎倒竖。 倒是那听闻二人争执,已经缓声低泣低声的大郎,闻言忽地放声大哭,声震屋瓦。 “阿公!……阿公?阿公!!!你不要吓我啊阿公,你要去了大郎也不活了啊……葛大夫怎么还不来给你诊治!这是要人命啊……呜呜呜,我要让那撞了你的人为你赔命!!” 他双目含泪,神色发狠,转头盯了吴诚一眼。若论察言观色、撒泼耍横,这位不知姓甚么的大郎,简直有种天生的神通。 吴诚已经被折磨得够呛,他面色灰败,目中暗淡无光,在师兄弟的搀扶下勉强站着。这道冰凉狠毒的目光,像是一根烧红的烙铁,在他迟钝的神经上烫了一烫,激起他心中万般委屈与愤怒。 他深吸一口气,近乎嘶吼道:“我赔命?!又不是我撞的,我赔什么命?!我可以死……我跟你讲,我不怕死,但我这条命要用来证明我的清白!” “别激动!”“阿诚!”师兄弟们赶紧攥紧他的衣袖,低声安抚劝慰。 他走到岳云岚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个头。“师父,徒儿不孝,给医馆惹下事端。恳请师父今日便将我逐出师门,今后因我而生的种种事,便与逢春堂无关了。” 岳云岚立在原处,面色沉寂,并不应允。 吴诚转身对那大郎道:“今日起,我便不是逢春堂中人。你要索命也罢,治病也好,都来找我,不要再对逢春堂纠缠不休。” 他目光从地上依旧跪着的大郎身上拂过,落到黄衫的申屠嫣然身上,停了下来。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凄楚中含着恨意,然而更多的是无望与冷冽。 “少城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主持公道,行侠仗义?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没有比你更懂道理、更会讲道理的人?你是不是觉得,看起来弱的、惨的人,就必然是需要被帮助、被解救的?”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疯了吗?”申屠嫣然冷然道。 分卷阅读153 “我没疯。今日我在此向各位父老乡亲言说,我,吴诚,逢春堂学徒,不曾撞过这地上躺着的老者。请诸君做个见证,今□□我认错的,就是这位申屠城少城主。” 申屠嫣然被他的目光盯得略有不自在,又见他身形微晃,双目含血,一字一句地开了口。 “少城主啊,”他面上露出一种惨然的笑意,“我们一家,都会记得你——”他语音未落,人却爆发一股大力,挣开了师兄弟们的手,直朝逢春堂的大门旁的柱石撞去。 曾弋心道不好,飞身便要去拦,风岐与她并肩跃出,奈何隔得太远,一时只觉得阻拦不及。只听得耳旁一阵“哎呀”“啊”声不绝于耳,围观人群发出声声惊呼,血溅当场的惨剧就要出现——万万没想到这学徒如此刚烈,竟会为了自证清白而寻死。 “且慢——”逢春堂门内一道白色身影飞快掠近,像是飘在半空中,足不点地朝门外奔来。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不由分说挤出一道身影,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嘶喊,抢在吴诚撞上石柱前先拦腰将他抱住,一齐往门边撞去。 逢春堂门前登时一时乱作一团,“师兄”“阿诚”的叫声此起彼伏。门内白色身影恰在此时风一般赶来,手中抱着的书卷洒了一地。“哎!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曾弋定睛一看,却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岳云岚看见老人,惊呼一声,面色刷白,便将已被众师兄弟团团围住的吴诚放在一旁,快步走近,三两下捡起地上书卷。“师父,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原来这才是葛大夫。 只见他面不红气不喘,直起清瘦的身子,推开岳云岚的手,轻飘飘地迈过门槛,端的是身轻如燕,没有半分年迈体弱之相。但偏偏他身侧那岳云岚,却一脸面如死灰,一双手欲去搀扶,又不敢搀扶,只好虚扶在后。 黑影扑倒在地,于人群嗡嗡声中半撑起身,紧紧抓住吴诚臂膀。曾弋看得分明,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那墙角的流浪汉。 “诚……唔啊……”流浪汉的须发上沾着浑浊的泪珠,一边哆嗦着想要查看吴诚额角的伤口。他半途将吴诚扑开了些许,后者心存死志,使出了平生之力,故而虽然避开了柱石,却也撞得大门发出“喀啦”一声巨响,此刻额角鲜血淋漓。 他喉中似是滚动着起伏的呜咽,嘴唇不住颤抖,却发不出声来。过了许久,才有几声“何必”勉强可闻。 葛大夫一出现,逢春堂众人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他指挥门下学徒们取伤药与纱布,又令岳云岚亲去为吴诚清洗包扎。逢春堂众人跑进跑出,忙而不乱,均视申屠嫣然一行与那门口一躺一跪地人于无物。 申屠嫣然面上颇有些不自在,她警觉地四下望了望,看到曾弋便皱起了眉头。“呵,你终于现身了?” 曾弋听她语气不善,朝她点了点头,退到一侧,给料理伤口的医馆大夫让出位置来,不再理她。风岐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前。 人群经历眼前这一番峰回路转般的剧情,纷纷松了口气般开始低声议论。有几个便伸手,对着流浪汉指指点点。 逢春堂历经百年沧桑的木门下,吴诚捂住额角伤口,神思恍惚地看了眼身前鹑衣百结、苍老潦倒的流浪汉,愣怔半晌,突地大放悲声。 “爹啊……爹,您怎么……” “唔……是爹,爹……” 吴诚哽咽道:“我以为你……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诚……你,不要,哭……你,你莫怕……”流浪汉伸出粗糙皴裂的手指,一下下擦去吴诚眼角的泪水。他的泪腺早已迟钝干涸,此刻只觉得眼睛发痒,便拿手揉了揉。“不要死,不死,我们,说清楚,说清楚……爹,爹信你,信你……” “说得清楚吗?爹,你看谁来了?是那位一张嘴逼得咱们家破人亡的少城主啊……你说,还说得清楚吗?” “说清楚,你,说清楚……不要,不要像我,不要像爹……”流浪了太久,吴诚爹讲话结结巴巴,无比生涩,眼中却闪着孩童般的执拗——在一个流浪汉严重,那真是一种孩童般的天真。 “爹,说不清楚的……他们要的不是说清楚,他们要的……” “要的是我这老头子出面。”葛大夫负手站在门口,接下他的话头。 作者有话要说:  哎 ☆、寻踪 他走出逢春堂大门不过片刻,曾弋却有种奇怪的感觉,适才精神尚佳的葛大夫,好像在这咫尺之遥中苍老了许多。 他须发皆白,身形干枯,站在门前像是一株与木门同根的百年老树。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轻拍岳云岚的手,朝前走了几步。 “是你要我诊治吗?”他站在大郎跟前问道。 大郎膝行数步到他跟前,将头叩得砰砰响,口中直道:“恳请葛大夫、葛爷爷、葛神仙救我阿公一命!” “不是我不想为他诊治,”葛大夫的声音显出几丝空茫,“是我有心无力啊……” “师父!! 分卷阅读154 ”岳云岚失声道。 人群中一阵骚动,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叫。“啊,葛大夫!影子!他没有影子!”“啊啊啊——是鬼吗?” 人们轰然而散,如平地水流般四方倾泻,转眼便入水入黄土,消失得无踪无影。只有那客栈墙边几人,犹自强作镇定,遥遥望着逢春堂门前的葛大夫。 日光明亮,照耀着申屠城。葛大夫仿佛身在一卷墨迹淡去的画纸上般,双手负后,站在门前,面上看不出忧惧恐怖。 “云岚啊,你手中的书卷,便是为师这三日所著行医心得。”他的须发骨骼在日光中逐渐变得透明,“本来以为还有时间,可以慢慢传授予你,奈何天不从人愿啊。” “望众位街坊邻居、父老乡亲周知,逢春堂第十七代传人为岳氏云岚,以后请大家多多帮衬,要找我这老家伙,可真是不行,怎么都不行啦……”葛大夫的声音越来越轻,在人群散开后略显空旷的大街上生出些许回声来。 适才四散而去的人群,渐渐又从街角屋后走出来,心中惴惴,又不知将有何事发生,茫然不安地四下张望。 白发苍苍的一代名医,如今已行将化作枯骨。大郎的阿公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斜靠在大郎身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眼见葛大夫身化白骨,他一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口中只道:“神仙饶命!我不是有意,不是有意……” 一来二去间,风将化作粉末的人形吹散。葛大夫的身影消失于烈日下,声音飘散于半空中:“我一个已死之人,全凭这点执念徘徊于世,如今执念已了,便要烟消云散啦。” 半空中的声音如耳语般喃喃:“铜铃啊……铜铃……” “师父!!”“师祖!”岳云岚与众学徒嘶声大喊,纷纷朝葛大夫此前站立之处伸出手去,像是能将这四散入天际的人留住一般。 街头人群寂然,不知不觉循着他消失的方向聚集。这当中有许多曾自小便经葛大夫之手调养长大,又有许多家人亲朋得他妙手回春诊治,适才一阵惊慌奔逃之后,恐惧散去,往昔记忆便纷至沓来,涌上人们心头。 “他曾治好我祖母的头疾哩。”“我小时候不肯喝药,是他塞了糖给我……” 不舍淹没了最初的恐惧。人们从四处走出来,不约而同地站到逢春堂前,被那群悲痛哭泣的学徒们感染了情绪,斯情斯景,令他们眼眶发红。 “都怪你们!”人群中不知是谁朝着大郎祖孙二人喊了声。 “就是,”人群中响起数声附和,“若不是你们胡搅蛮缠,葛老兴许还没死!” 群情汹涌,从一阵微澜汇聚成涛涛怒浪,将瑟缩在逢春堂门侧的大郎祖孙拍得晕头转向。 浪潮亦未放过站在他们那边的申屠嫣然一行。几名侍卫闪身上前,护住申屠嫣然。后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默然站了片刻,少顷才伸手拦住欲拔刀的侍卫。 “此事蹊跷,我定会查明真相!大家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老先生冤死,更不会让恶人再得逞!” 申屠嫣然留下这句话,便带着杜兰叶与一众侍卫匆匆离去。大郎祖孙俩在一众斥骂声中也已逃得不知所踪。 日头西移,曾弋站在客栈小楼拉长的阴影里,心中涌起一阵更为强烈的不安。一切发生得太快,那条锁链已隐隐露出了狰狞面目,但她还没找到破解的线索。 死后仍徘徊不去、最终化作粉末消散于风中的葛大夫,与那群如同行尸走肉般被带往申屠城中人,是被同一人所控吗?那为何葛大夫还可以行动如常? 燕草也会如这般消散吗? 一声沉重的佛号在街头响起,曾弋心头一跳,是了嗔。 紧接着,曾弋耳听一阵衣袂翻飞,伴着几声稚童牙语,一道黑影掠过大街,投下一闪而过的飞影和一串鬼魅般的轻笑。 “和尚,我早说过啦,你赶不上的!哈哈哈……” 曾弋足尖轻点,掠上屋檐,便见前方一道灰色僧袍的人影,飞掠向前,如同一道灰色剑影。 “抓住我,”风岐朝她伸出一只手,“我带你追上去。” 曾弋扶住他结实修长的手臂,风岐身形一晃,她只觉耳旁风声呼啸,眼前移步换景,了嗔的身影顷刻间便出现在眼前。 他止住了脚步。 一道超度经文旋转于半空中,数丈之外,是一道摇晃的莹莹魂火。这魂火在日光下飘忽不定,若隐若现,与当日姚七娘一般微弱。 了嗔朝曾弋合十行礼,低声道:“殿下。” 曾弋眼皮跳了跳,用眼角余光瞟了眼风岐,发现他面色如常,既不吃惊,也不惶恐,恍若未闻。 “大师这是要超度葛老的神魂么?”她急切地开了口,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欲盖弥彰的紧张神情,已尽数落在一旁看似八风不动的风岐眼中。 “葛老……似有话要说,但他魂灵太弱,已不能言。” 曾弋从袖袋中将老大不情愿的绿珠摸了出来。 “不行,不可以,”纸皮绿珠虽然不能抱手撅嘴,这不快的语气 分卷阅读155 却能让人眼前浮现一个骄纵少女的模样来,“我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跟个老头儿待在一个纸皮人里?” “若是他知道九凤的事呢?” “……那好吧,不过先说好,就一会儿啊!我给他腾点儿地方出来。” “真懂事。” “呃,腾一半,多的真没了。” “行吧,够了。” 曾弋将手中纸皮人往那团随时可能湮灭在白日中的莹绿魂火一抛,一半少女一半老翁的纸皮人便从半空中坠下来,落到了曾弋掌中。 “铜铃……铜铃……”葛大夫的声音从纸皮人口中传了出来。 曾弋道:“葛老,什么铜铃?” 葛大夫喃喃道:“……所有来来诊病的人,都听见了铜铃声……” 曾弋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忽沱河上燕草被控前那阵诡异的铜铃声。铜铃,铜铃,为何这么熟悉?当时她也心中一震,差点被扰乱心神。 哪儿来的铜铃,这般厉害? 半个纸皮人的灵力勉强能让葛大夫说上了话。他粗喘一口气,像是十分精喜,“咿,我居然又能喘气了,这真好——诶,小姑娘,你不要那么恶狠狠地町我嘛,我说完就走啦。” “葛老,您可知这铜铃声来自何处?何人所执?” “铜铃声皆在梦中。” 几人在一座阁楼顶上站住了脚,听葛大夫喘着气将这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一月前,葛大夫便诊治了一个奇怪的病人。此人望之无恙,却自述不思饮食、夜间难眠,常有闷闷不乐、心思郁结之感,有时还会无端流泪。葛大夫此前从未见过此种病症,稍一把脉,便发现此人手腕冰凉,脉象近乎不显,呼吸几近无声。 “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纸皮人坐在屋檐上,发出葛大夫苍老的感叹,“哎——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三魂七魄已去了大半,只有残存一魄,因眷恋家人,徘徊不去。” 从那天开始,陆续便有三个类似症状病人找到了葛大夫。三人年岁不同,身份各异,自述唯一相同之处,便是曾在梦中听见铜铃声。 “那铃声,有如鬼哭,阴森寒冷,听了就觉得手脚冰凉,让我想起,想起……一些过去的事。”其中一个这么说。 “铃声啊,吵得很,嘈杂得像菜市场,听了只觉得心生烦躁……”另一个这么讲。 第三个则说:“我听见铃响,就觉得头皮发麻,像是手脚都被捆住了一般……但是又觉得很累,好像走了很远的路……” 一开始,葛大夫怀疑有人下毒,是某种毒素令几人产生了幻觉。他翻遍了医书典籍,也没有找到能让人对一种声音生出多种幻觉的毒药。 “我真没忘咒术方向想。直到有一天,我也听到了铜铃声……” 葛大夫听到的铜铃,像是从前学堂里敲的铃响。承接父亲衣钵前,他曾在学堂里念书,每到课间便会有学监摇动铜铃。那铃声清脆而明亮,像少年清亮的嗓音,令他永生难忘。 “不出意外,我的魂魄也被那铜铃摄了去,只是我对逢春堂仍有牵挂,所以羁留堂中,把大半辈子的行医心得尽数记下来……” 他似乎还停留在适才对铜铃描述的回忆中,顿了顿,又道,“小姑娘,你不用瞪我,我讲完就走,我跟你讲,我老早就想走了呢……” 那个人,见到为了救他而放弃学业,接过父亲衣钵的自己,应该也会很开心的罢?毕竟他这一生,曾救治了那么多人。 “所以,您也不知道铜铃声是从哪儿来的?” “马上就知道了。”葛大夫声音里透出一丝狡黠。 风岐道:“残存的魂魄,会追着自己的其余魂魄而去。” 曾弋道:“啊,我明白了,那现在这个方向,就是那么多被摄去的神魂们被关押之地!” 风岐看着她笑起来,亮晶晶的双眼里写满了“真聪明”几个大字。 绿珠恰到好处地咳了几声。了嗔垂目而坐,宛如一尊置身世外的佛像。 曾弋暗觉耳梢发烫,往阁楼前往望了望,试图打破这片半空中尴尬的沉默:“神魂们,便是被关在这附近么?” 她手向前指出,那是一片连绵起伏的楼阁。层层叠叠的阁楼间,依稀可见一片粼粼水光。 “这是什么地方?”或者不如问,这是谁家?竟然能在这般缺水干旱的申屠城中,挖一个湖。 风岐看着她,嘴唇微动,还未出声,她已明白过来。 还能是谁家?这城中还有谁家能在庭院中挖一个目测并不小的湖? “申屠城主?” “嗯。”风岐再次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嘴角是一道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笑意。每当曾弋看向他,都能看到他不自不觉间微微翘起的嘴角。 了嗔大佛已经近乎完全坐化了。绿珠干脆连咳声都懒得做,这种黏糊糊皱巴巴的样子哦,她在心里一万句腹诽,我没进这具肉身真是万幸呐。 还是葛大夫年长不怕火烤,笑道:“该 分卷阅读156 做的我都做了,也该走啦。辛苦大师送我一程罢。” 如葛大夫这般对生死看得如此淡然的,世间实属少见。了嗔大师双手合十,垂目轻诵,金色咒文便浮现半空,徐徐环绕在纸皮人身侧,将那团荧绿魂火轻轻托举而出。 “被束缚住的其余魂魄,也会前来么?”曾弋一手遮住日光,望着半空中冉冉浮动的金色咒环。 “会的,不管有多远,不管被缚得有多紧,都会赶来的。”风岐道,“因为光在这里。” 金光在晴空中旋转升腾,不见了踪影。 绿波荡漾,轻舟缓缓。 一只素白的手伸进水中,捞起一汪清水,端详着水珠在指缝间跌落。 “又消失了一个。”手的主人摇头轻啧,“这和尚出手,可真是不留一点余地。” 小舟另一头,坐着一个魁梧的身形。“裴先生,这番葛大夫在众人前消失,城中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啊。” “哦。些许漏网之鱼,不可避免。若是城主心中有所顾虑,趁早收手便罢。” “那怎么能……事已至此,再谈收手,又有何用!” “城主可是对裴某的做法心有不满?” 轻舟靠了岸,却是建在水中的一处雅筑。申屠城主跳上台阶,将小船拉近,这才恭敬地对裴先生伸出手。 “裴先生,”申屠昊眼见裴先生轮椅如飞,轻巧地上了岸,不由得皱眉收回手,道,“我只是没想到,要用这么多……” 裴先生的轮椅稳稳地向前滑去,毫无血色的脸上,漾起一丝讥诮的笑:“怎么?害怕了?” 申屠昊仰头看了一眼无云的天空,像是苍穹中有一双无形的眼正俯瞰着他。他目光微沉,少顷方道:“太多了,我怕……我有违祖训,自然甘愿承担一切后果,但如此般,我怕天道震怒,降罪于申屠家族,那嫣然不也……” “呵……”裴先生轻笑一声,回廊的阴影投在他脸上,苍白的面庞不见血色,“杀一人也是杀,杀百人也是杀,城主,你觉得手上沾了血的人,现在还能回头吗?” “裴先生!”申屠昊看着他那张如画般的脸,莫名生出一丝恐惧,“先生,我……若能少杀一人,罪孽便可减少一分……如此,我一人承担,便也够了吧?” 裴先生坐在阴影里,一下一下摇着那把绘着桃花的纸扇。 风从远方吹来,带着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他从阴影里抬起头,秀眉轻挑,一双眼映着水面晃动的幽绿光芒,望向远方飞翘的楼阁,“申屠昊,这是你的造化,你脱罪的机会来了。” “那……那人,能放吗?” “放?哪一个?哦,你是说那个追着自家灵犬误闯进来的殷家小公子?” “是,他家家主明渊君,此刻还在堂中。” 裴先生嘴角勾起一丝轻笑,“明渊君……你便是因为此君到访,才心生怕惧的罢?” “他,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明渊君啊,如今追到此处,我……我……怕事情已被察觉。” “呵,原来如此……一介武夫罢了,竟将你吓成这样。” 申屠昊小心地看着眼前轮椅上支着纸扇的裴先生。裴先生本就生得白皙俊秀,近来不知为何,眉梢眼角又添了些说不上来的风姿,只是目色神情中越来越浓的阴戾之气,让人望之不由胆寒。 “我……” “也罢,你且将他放了,让他们速速出城去罢。” 申屠昊闻言,如蒙大赦,急匆匆地跃上轻舟离去。匆忙的脚步声远去,忽略了廊檐下裴先生的一息轻叹。 “好歹相识一场,就送你份儿人情吧。” 日光照在申屠城上。一群鸟儿结队飞过这座城古老的城墙,在这座四四方方的城池上空留下一掠而过的黑影,转眼便被炽烈的日光包裹。 “好热,”客栈里周沂宁摇手扇风,一边拿手指斥谢沂均以清水洗脸降温的行为,“奢靡啊太奢靡,你知不知道这水有多贵,啊?谢沂均,敢情不是你付钱,就可着劲儿地浪费是吧?” “唔——”谢沂均唰地将头从一盆清水中抬起来,水珠伴着发丝四溅,飞了周沂宁一身。“什么?你说什么?” “说你奢靡……”周沂宁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指尖湿意让他感觉到久违的凉爽,“哎,这奢靡得还挺有道理。” “嘁——”谢沂均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将一双蒲扇大手泡进水中。 “不过,谢沂均,”周沂宁凑往他身边,一边说话一边暗搓搓将手往盆里伸,“你觉不觉得,这申屠城倒是热得挺没道理的,太不寻常了……” “起开,”谢沂均看着意图伸进盆来分享凉爽的手,一脸嫌弃道,“你这鸡爪子一进来,烫得水都要开了!走走走,我奢靡,我浪费,你艰苦朴素,来这里凑什么热闹,一边儿去一边儿去!” “不是,你泡都泡了,我跟着泡一下怎么啦?反正都没法喝了……” “ 分卷阅读157 那,也,不,给,你,泡——边儿去!” “小气!吝啬!” “怎么着,我乐意!言行一致什么意思,你懂不?嘴上占了便宜,身上还不肯吃苦?美得你……” 两人就着一盆清水你推我攘,叽叽喳喳像两只刚出笼的鸟。打闹间水溅了一地,盆中只有一半犹在剧烈晃动。 “砰——”谢沂均干脆将盆子连着半盆水往窗棂外一甩,紧接着飞身而出,挂着窗棂朝外望。 周沂宁紧跟着跑过来,探头探脑向外张望。“怎么样?打着了没?人呢?” 谢沂均摇摇头,又攀上屋檐,朝远方望了片刻。 “跑得太快了,”他从屋檐上翻下来,“别说水盆没砸中他,就算砸中了,这点水洒在衣衫上,不过片刻也就晒干了。” “大白天的趴人窗户外,干啥呢这是?”周沂宁没了泡手纳凉的水,只好趁两手微凉,往两颊拍了拍,“申屠城也太奇怪了,尽是怪人。” “话也不能这么说罢,仙君。”乾坤袋里发出了春生瓮声瓮气的声响,“城里大多数还是跟我一样的正常人呢。” 周沂宁将春生取出来放在桌上,撑着头端详他。从公平的角度讲,眼前这刀眉红唇的纸皮人,才是整座城中最不正常的存在吧。他可是只鬼呢。 茶馆里人声鼎沸,逢春堂葛老大夫在众人面前烟消云散的故事,经众人口口相传,平添几分荒诞的悲壮气息。亲历者双手四下挥舞,讲得唾沫横飞;旁听者眉目肃然,凝神静听,端着茶碗的手僵在半空。 窗边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黑衣女子,从头到脚拢在一层黑纱之中,这番打扮本令人侧目,总觉得十分诡异。偏偏这女子怀中还抱着一名牙牙学语的幼儿,女子端着半碗水,正在逗他。 “宝儿,你叫宝儿吧?这鬼地方天太热,太阳下山我们再去哦……”她声音轻柔妩媚,对着幼儿说话时,便只有轻声细语,少了婉转妩媚。 幼儿就着她手中碗喝水,一手攥着她的衣袖,十分乖巧。 “乖宝儿,喝完水睡个觉罢,姨姨给你唱歌……”她轻轻晃了晃怀中幼儿。 宝儿将头靠在她怀中,一双清澈的圆眼望着她黑纱后的脸,“宝儿……妈……妈妈……” “叫姨姨,乖宝儿,我不是妈妈,”将离冰凉的手抚上宝儿的脸,“叫姨姨。姨姨给你唱歌……唱什么歌呢?” 她轻轻摇晃着怀中幼儿,开口哼道:“青青柳,枝绵绵,圆月照轻衫……”歌声轻且远,像一道若有似无的线,扯住了早已没有心跳的心。 “这歌不好,”她静了一会儿,“不知哪个被我吃掉的穷酸,唱的这首酸不拉唧的歌……” 茶馆中实在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她还没想到唱什么歌,身后嘤嘤嗡嗡的交谈声,突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究竟是什么人使的妖法?”有人忍不住开口问。 “这我等凡人,怎么晓得?少城主已经派人去查了,估计很快便可找出幕后黑手。到时候,咱们兄弟必得上去揍他几拳、踢他几脚,好教他晓得不是人人都能害得的!”适才讲得眉飞色舞的那人,此刻身边已聚拢了不少听众。此言一出,身边人更是争先恐后地响应。 “就是!让他尝尝我们的厉害!”“敢对我们葛老大夫动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一时间,茶馆中人声鼎沸,个个义愤填膺,那幕后黑手若在此刻现身,众人各一拳一脚,都能让他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将离低头看了宝儿一眼,“会不会觉得太吵啦,姨姨让他们都闭嘴。” 一片群情激昂间,突然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女声。 “呵,说得好像你们能抓住似的。” 众人停下交谈,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原来是那个衣着古怪、怀抱幼儿的女子。 她转过身对着适才喧嚣不已的众人,笑道:“光会嘴上发狠,有什么用?说话么,最是容易不过,上下嘴皮碰一碰的事儿。做不到,那就是吹嘘,当着小孩儿的面夸夸其谈,有什么意思?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宝儿被周遭望过来的目光盯得极为不舒服,有些害怕地往她怀里缩了缩。她轻轻拍了拍宝儿的背,仿佛无事发生般,在一片寂静声中重新坐下,悠闲地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哎,你,你这刁蛮的妇人!”刚才讲得唾沫四溅的亲历者回过神来,脸色涨红如猪肝,“你怎地这般,这般……若不是看在你带着孩儿的份上,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身边人连忙劝说。这个道:“阿高,不必与女子一般见识……”那个说:“莫急莫急,今日天热,急火攻心可不好……” 将离在这片吵杂声中轻轻嗤笑,头也不回道,“你一个已死之人,还能拿什么教训我呢?” “什么?!你这疯婆子,胡言乱语什么?咒我啊!”名唤阿高的大汉闻言暴起,三步两步走近将离,伸手就要去抓她。 茶馆中人纷纷来劝,申屠城近年来少有争斗,大家都习惯低调行事 分卷阅读158 ,不惹事端,如今这动静,怕是又会将少城主招来。 眼见阿高扑近,将离坐在凳上未动,连人带凳滑开半寸。阿高一抓未及,勃然大怒,发狠般朝她扑来。 宝儿惊恐而哭,将离站起身,冷戾的目光盯着眼前这道近似癫狂的身影。 “你身已死,认命罢。” 阿高发出一声痛苦不甘的狂吼,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触及她衣衫的双手,陡然化作了森森白骨。四周众人发出惊叫,远处已有士兵闻声赶来,盔甲与刀戈之声近在咫尺。 烟尘四散。人们尖叫躲避,慌乱中撞翻了矮凳,推倒了茶桌。还有人颤声指着将离道:“是她!是她用了妖术,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变成了飞灰!” “就是她!兵爷!就是那妖女使的法术,我们全都看见了!” 将离站在一片狼籍中,怀中宝儿早已吓得忘了哭,连呼吸也忘了。她伸出空着的手,绕了绕鬓侧发丝,脸带妩媚笑意道:“你们呐,白白长了这双眼睛,留着也无用,不如……” 众人眼前人影一闪,将离站处已不见了身影,却只听得几声惨叫。 “挖了罢。” 将离冷冰冰的声音如蛇信般擦过众人耳际,惨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数声慌乱的呼号:“啊啊啊!我的眼睛!!眼睛!”“不不不!不要!啊——” 官兵们挥刀朝茶馆中那道身形迅速,如游魂般在茶馆中飘荡的黑影砍去。侍卫长一刀砍中,却只觉长刀艰涩沉重,定睛再看时,刀刃已深深嵌入茶馆木桌中,四下哪里还有将离的影子。 地上躺着几个捂住双目地人,痛得不住打滚,指缝间俱是鲜血,惨不忍睹。 “快将他们送去最近的医馆,”侍卫长点了几个人吩咐,“其他人,速随我追出去!” 将离如一道青烟,掠过屋檐。 “干嘛这么看着我?”她低头看了眼宝儿,这孩子眼睛睁得溜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信不信我连你的眼睛也挖了?”宝儿扁了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是那么望着她。 “……行了,哎,姨姨不过吓唬他们一下,又没真挖了他们的眼,”她足尖轻轻点上一处阁楼,“人都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你还小,不懂得这个道理……咦?” 将离鼻尖轻嗅,闻到了一丝乌木香味。“和尚来过这儿?” 午后日光明媚,暑气蒸腾。曾弋一行在阁楼顶上停留片刻,便悄无声息地遁入申屠府大门前斜对着的一条小巷背阴处。 门前不知何时来了一辆马车,赶车的人趁着主人家还没出来,将马儿牵到了门前一株大树下乘凉,自己则躲到墙根下打盹。 若是谢沂均在这里,定然会发出一声不平的感叹:全城都没有一根花草树木,怎么他家门前还能有棵绿荫浓密的大树? 曾弋望着这马车,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车身简朴,并无过多装饰,只在那车帘边上,绘着朵墨色的荷花。 荷花? 她悚然一惊,就要往后退,却见绿珠跳下肩头,往烈日下的马车跑去。 “绿珠!”曾弋低呼一声,迈出一步,又生生收住了脚。 申屠城主送着两人,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连连寒暄客套。陡一闻声,便抬眼望过来。 一同望过来的,是曾弋不想再见到的殷幸,和他身后那个眉眼恭顺、灰头土脸的殷九凤。 ☆、重遇 曾弋硬着头皮,迎着数道目光,远远地行了一礼。风岐站到她身前,将她笼进一片深蓝色的影子里,挡住了滚烫烈日与灼灼目光。 “我给你遮阴。”他笑道。 殷幸朝城主说了几句话,便行礼告辞。隔得远,曾弋只看见他脸上神色平静,如话家常。殷九凤则时不时转头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绿珠人小腿短,离了曾弋的肩膀,这距离对她而言,有如长途跋涉。地面腾起热气,在这热得不同寻常的下午,烫得她双足快要化了。 “九叔!”她一边跑一边放开喉咙喊。 “汪汪——”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激动的犬吠声中,紧接着一条黑色灵犬从她头顶越过,刮起一阵劲风,险些将她吹倒在地。 “……”绿珠站在烫脚的地面上,眼睁睁看着这条灵犬扑进了殷九凤的怀抱。 后者激动欣喜地抱起它,上下端详片刻,适才的灰头土脸之气一扫而空。 “绿……啊桃舒!你没有事吧?太好了!家主将你找到了么?”殷九凤看向一旁喜怒不形于色的殷幸,原本就要说出口的感激崇拜,便如水滴入黄沙,转眼消失无踪。 “汪汪汪……”桃舒与殷九凤相处日久,被他当作绿珠悉心照顾,一人一狗早已建立起一番深情厚谊——连日风餐露宿、奔波劳累,在太荒门前命悬一线的体验,对一条小灵犬来说,简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殷九凤这一出现,让它重新寻到了做回一条养 分卷阅读159 尊处优、无忧无虑小灵犬的希望。 于是它伏在殷九凤怀中,时而激动欣喜,时而低声呜咽,上演了一出久别重逢的动人戏码。 曾弋望着如同入定般站在烈日下的绿珠,疑心她就要整个被烈日烤化了。 “绿珠啊,”她朝前走了几步,将绿珠捡起来,一手挡在她头顶,“绿珠?” “殷九凤真是……”静了半天,殷绿珠才从牙缝里挤出个词来,“蠢货!” “……我同意,”曾弋道,“是蠢了点,不过,他担心你、关心你是不假的,对不对?” 绿珠捧着一颗受伤的心道:“可我不想见到他了。” 曾弋抬起头,眼角余光瞟见了小巷里一道淡青色衣摆。她微觉牙疼般嘶了口气,就见殷幸正一言不发地望着她。那神色里,似有三分意外,两分不屑,余下五分全是责难。 我又哪里做错了?曾弋心头微疑,只道多留无益,便对他点点头,预备先回客栈。 她这一路不想惹事,便安安分分地走在落日留下的阴影里。风岐背着手与她一道走在闷热的街道中,分外悠闲愉悦,仿佛这是一处不逊于烟霞境的极乐净土。 了嗔已不告而别。只有绿珠憋着一肚子气,缩在她的袖袋里不吭声。 路过沿街店铺小贩,委实没有半点花草树木的影子。整座申屠城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干瘪地呈现在曾弋眼前。即使已近黄昏,城中仍然闷热非常。 曾弋走了一阵,赫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株茂盛的大树——正是刚才他们匆匆离开的城主府门口那株。 众人:“……” 两个街口外,车夫擦了擦额头的汗,回身低头对车中人道:“家主,好像又绕回来了。这姑娘……不识路吧?” 车中人淡淡道:“无妨,跟着便可。不要让她发现。” 殷九凤抱着桃舒坐在一边,颇为惊讶地发现他家明渊君脸上一丝奇怪又陌生的笑意一闪而过。“一百多年了,还是没半点长进。” 目瞪口呆的殷九凤赶紧转回头,趁他尚未发觉之际移开目光。这一移不打紧,他的目光落到了坐榻边露出的一角熟悉书封上——从前他在云门山脚下集市上偷偷买回家的话本! 云门中严禁私藏任何与极乐神君有关的东西,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在门中都是禁忌。殷九凤僵直地坐在榻上,心头不断重复这念头,耳中如擂鼓轰鸣。 这……身边这个明渊君,真的是自己家的那位明渊君吗? 那话本他再熟悉不过,讲的便是极乐神君初降世时,在祭鼎□□中降妖除魔的故事。他读给绿珠听过,就是从那个故事起,绿珠对极乐神君的一切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才有了后来的私闯禁地,以致发生身死魂消的惨剧…… 不对,魂还没消。他回过神来,轻轻抚摸怀中桃舒的头。唉,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要不要跟家主坦白?他会一怒之下,将桃舒神魂整个劈碎吗? 少年人陷入自己的苦恼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发现身侧的家主隔着车窗皱起了眉头。 曾弋在街口停住脚步。 不远处城主府门前的大榕树,在落日余晖中沐浴上了淡红的光,让人莫名地生出一阵归家的乡愁。曾弋不知道这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却很清楚身后跟了一圈的身影是谁。 “出来吧,都跟了一圈了。”她转过身,盯着身侧矮巷。 里头推推攘攘,出来了三个身影。为首的那个瘦小灵活,一脸机灵相,不是周沂宁又是谁?他身后的谢沂均松开捂着柳沂人嘴巴的手,两人皆“呼啦”一下,冲到了曾弋身后。 柳沂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右手按在剑柄上,气得直喘气。 “大师兄,不是我的意思,都是周沂宁让我这么干的!”谢沂均连连挥手对柳沂人解释。 “大师兄!别急!”周沂宁从曾弋另一边探出头来,“别冲动!剑放下,好好说话!” 曾弋揉了揉眉心,掉头就走。 “师叔,哎,师叔——救命啊师叔,我这还不是怕打扰你们……” 风岐嘴角翘起来,一双眼在夕阳中显出狭长的形状。曾弋走在他身前,头发绑着森绿头绳,从后可以看到小巧泛红的耳廓。 柳沂人最终还是没舍得对自家两个以下犯上的师弟用上远山剑。三人在曾弋和风岐身后又拉拉扯扯了好一阵子,这才期期艾艾地跟上来。 “师叔,那个殷家小公子身法如何?快不快?”周沂宁凑近了问曾弋。 曾弋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沂宁于是拿出十分擅长的说书技能,一路走,一路将他与谢沂均如何发现房外有人偷听,如何追他不至,又如何惊动了隔壁房中的柳沂人和桃舒,于是灵机一动让桃舒追着那黑影的味道一路赶来,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并十分小心地避开了自己和谢沂均将水盆扑出去洒了楼下客栈老板一身水教老板心疼半天念得整条街都知道了的这个细节。 “然后,我们就跟着桃舒追到这里 分卷阅读160 ,发现师叔你也在,”周沂宁道,“真没想到啊,那个殷家小公子,竟然也会干这种偷听人墙角的事!” “……”曾弋一时无语,不知道这个素来聪明的小脑瓜里今日装的是些什么东西,“不是他。他才从城主府里被放出来。” “啊?!这么说,那偷听的人,是逃进了城主府?” “未必是逃,或者可以说,是‘回’。”风岐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城主府。连绵的楼阁间可见飞翘的屋檐,与城中带着明显边城风格的建筑截然不同,应当是后来所建。 “这座城主府中,必有蹊跷。”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主道传来,几人站在远处,望着城主府前一队英姿飒爽的人马奔近。为首的女子一袭黄衫,跳下马将缰绳递到侍卫手中,却又突然顿住了匆匆步履。 身后一名发髻略乱,遍身狼藉的士兵跑上来,半跪于地,约莫是有事要报。隔得太远,听不真切所报何事,只见黄衫女子重又翻身上马,将手一挥,一队轻骑又列队而出,朝西奔去。 曾弋转过头,看见了风岐映着夕阳暖光的眼眸。感觉到曾弋的注视,那双眼中的凝重与若有所思便褪去了,化作了如云般的柔和笑意。 城中热度并未因烈日褪去光焰而减少分毫,曾弋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像浮生鼓嗡鸣,她将手作扇,在脸侧扇了扇,指望着能凉快些许。 “我们回去吧。” “好。”风岐赶在另外三人开口前,抢先答了句。随后照旧背着手,跟在茫然不知前路却又行得坦然无惧的曾弋身后,优哉游哉地迈开了步子。 天太热了。曾弋在昏黄的光线中渐渐看不清前路,尽管如此,她也并不想再翻身踏上屋檐。 因为一旦踏上去,就不可避免要看向远方藏于漫漫云雾中,终年不得见的那座山。 从前它不是这样的。 它虽远,却不避人。它的一草一木,她都曾那样熟悉。 近乡情怯。她有负先生所托,不忍再看昔日的风烟与山峦。 风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前,轻车熟路地带着她穿行于大街小巷,像是来过此地无数次。太阳落山后,申屠城仍如炼丹炉般滚烫,家家户户热得无法入睡,只得搬了条凳出来闲坐拉家常。 城中少了植物,便少了许多生气;没了水气,也便见不到流萤。小儿们裹着短衫在街巷中追逐嬉戏,大人们坐在屋前议论这从未有过的暑天热气。 他们穿过人群,看到了一个举着拨浪鼓的小儿,正站在一条黑魆魆的陋巷口。 “里头有个姐姐。”他指着巷子,转身对身后正在嬉戏的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的发现。小儿们沉浸在自己骑马打仗的游戏里,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然而,风岐却脸色一变,将曾弋护在身后,望着漆黑的巷子不动。片刻后,便见一个四肢僵硬的人影,拖拖沓沓地出现在这头灯笼的微光下。 众人先是看到了沾满尘土的裙摆,而后便是一张惨白的脸,发丝凌乱地垂下来,双眼却盯着小儿手中的拨浪鼓不动。 “燕草?!” 风岐的肩膀明显地放松下来。曾弋越过他,走近昏黄灯光下神情茫然的燕草,伸手轻触她的鼻息。 呼吸微不可察。 光影中的燕草愣怔地站在原处,如果她还有影子,也应当没入了身后陋巷的黑暗中。 “小……”她望着眼前的曾弋,惨白的脸上露出幼儿般天真喜悦的憨态,“小……姐……” 万万不能让她这幅样子被人看到。这是仅剩一魄的燕草。 燕草啊——曾弋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你家小姐,就是你的执念吗? 小儿端详了这个“姐姐”半天,确定她只是个异于常人的“人”,便举着拨浪鼓往回跑去。原本站立不动的燕草见状,脸上的喜悦变作不悦,迈着僵直的步伐,趔趄着向前追去。 “小……姐,”她念叨着,“拨浪……鼓……” 曾弋连忙从袖袋里掏出那个被她悉心修补的拨浪鼓,一边在手中摇晃,一边观察燕草的反应。果不其然,燕草停下脚步,朝着曾弋这边探头聆听。 她示意风岐在前方带路,自己则摇着拨浪鼓,一步步将目光发直、面露稚童笑意的燕草带回了客栈。 一辆挂着风灯的马车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在夜色中驶进了客栈后院。伙计招呼之声传上来,曾弋示意谢沂均将燕草背上了客栈二楼。 周沂宁一路喊着“二师兄”,去推李沂世的房门。 “二师兄——咦,不在?”他将头探出房门,对曾弋道,“师叔,二师兄房中没人,这药痴……不会又去对面逢春堂了吧?” 谢沂均将燕草背至曾弋房中,放在椅子边。奈何她肢体僵直,并不能坐下,只得任由她如一尊塑像般站在椅子旁。他将椅子往外挪了些许,语速飞快地替曾弋答道,“怎么可能,你看逢春堂大门紧闭,今日他们突逢大变,必然有许多事需要料理,你二师兄最怕人多,这时候怎么会去凑热闹!” 分卷阅读161 曾弋正在清水中洗帕子,闻言心念一动——逢春堂突逢大变,街头再见燕草,为何恰恰都在今日?还都给她们赶上了?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设局,要将她们引向某处? 不好。她拧着帕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如果有人故意这么做,那一定是他们带走了沂世。 先是囚了葛大夫的三魂六魄,留一魄引路;然后又放出了燕草,让她们寻魂;曾弋若还是不肯前往,便直接带走了李沂世,逼她去救。 层层相因,环环相扣,好一番志在必得。这种筹谋周密、隐于暗处而不发的行事风格,不像是厌神,倒教曾弋想起了另一个人。厌神不屑于这样的心计,他对自己的力量有绝对的自信,那自信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无趣。 “杀了你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有什么意思?”他飘在云端,斜睨着曾弋,“控制你,让你做出你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事情,才叫好玩呢。就像你那个忠心耿耿的侍卫,每次清醒之后那样子,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让我主宰你的神魂吧——” 中州之国,上都。 夏日暴雨倾盆,天地一片黑云密布。雨水灌进沟渠,观汉台的玉阶旁,又见九龙吐水的场景。 一辆马车在暴雨中进了宫门,仿佛一艘轻舟,漂泊在汪洋大海中。 雨声连绵不绝,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半个月前起就未曾停息,新登基的成帝仁善宽和,自打得知身边的老宫人患了风湿,便令他自在宫中休息,不必前来伺候。 连日水气蒸腾,潮湿得就连门口守着的侍卫官也觉得周身不适。他静立在大殿外,悄悄揉了揉酸胀的胳膊,不由得想念自己干燥整洁的小家来。 皇宫太大,也太阴冷了,没什么人气。从前那些嫔妃宫女们,自打先惠帝册封了太子,便因各种缘故杀的杀,放的放,偌大的皇宫中,只剩下些洒扫的老婆子,在皇帝和太子身边伺候的,也都换成了宫宦。 不近女色是好事,侍卫官揉着胳膊想,成帝贤明,只是如此皇族血脉可怎么延续? 帷幔隔着雨声,潮湿的水气却一直氤氲到成帝身前。他正在埋头批阅奏章,手中笔尚未落纸,就见朱砂如血,嘀嗒一下,落在了纸上。 年轻的帝王蹙起了眉头,抬头望着殿前一片在烛火中摇曳的虚空,眼见一个半透明的人形在这片虚空中徐徐显现。 他盯着这个逐渐凝聚的人影,一手揉了揉太阳穴,以为自己踏入了一片白日梦境。 “叮铃——叮铃——” 人影套在黑色斗篷之中,手握铜铃,正在轻轻摇晃。 门外的侍卫官睁着眼睛,却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干燥整洁的家,夫人已命下人备了艾草,正准备为他热炙。一股暖和又干燥的热气涌入四肢百骸,艾草药香满溢,让那雨滴落地的声音变得绵长悠远,像血滴缓缓落地的声音。 血滴。 他在片刻回神里,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剑尖穿透了他的前胸,殷红的粘稠的鲜血,正顺着剑尖缓缓往下流。 嘀嗒,嘀嗒…… 雨声又回来了。密不透风、摧枯拉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冰凉又潮湿,灌进了他的眼耳口鼻。 那是他身为成帝近卫,在这世间所见的最后画面。 曾弋扔了帕子,手撑住盆沿。她感觉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强烈的不安让她顾不上安抚站成一尊塑像的、带着孩子般笑颜的燕草。后者正随着她的身影转动自己僵硬的脖颈。 风岐站在门边看着她,见状问道:“怎么了?” “风岐,沂世有危险。”她转过身,对着风岐道,“和那群人一样……极有可能被带到了城主府。我想……” “想去探一探?”风岐安静地看着她,“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但巧合太多,我担心……” “我不怕麻烦。”风岐望着她的眼眸道,“我怕不麻烦。” 曾弋避开他的双眼,微微垂下了头。她明白风岐的意思,他懂得她不想给人添麻烦的顾虑。他不怕曾弋给他添麻烦,他怕的是曾弋不肯麻烦他。 “走吧,”她拿起桌上娑婆,在风岐身边停住脚,回头对谢周二人道,“你们俩留下来守着燕草,我和风岐去找沂世。” 谢沂均手探向流云刀,正待开口,就被周沂宁按住了手。他朝谢沂均摇了摇头,嘴里无声地说了句:“别添乱。” 申屠城热得如在火上烤,即便已是皓月当空的夜晚,风中带着的也是团团热气。城中人无法入眠,尽皆打着蒲扇,在屋檐下闲坐,或在窗边闲谈。曾弋与风岐正待跃上房顶,突见客栈前的大街上,摇摇晃晃走来一道黑影。 曾弋打量一番,认出这影子便是李沂世——不止是李沂世,还有那个背着他的瘦小身影。月色照长街,李沂世高大的影子投在长街的青石上,几乎将他压着的那个人完全遮在了影中。来人走得脚步踉跄,看得出要背负李沂世前行十 分卷阅读162 分吃力,眼见他走得摇摇晃晃,曾弋飞身掠至他跟前,伸手要将李沂世扶住。 来人吃了一惊,脚步一晃,就要将背上毫无知觉的李沂世摔到地上。风岐从那人肩头一把接过李沂世,如同接过一床轻盈的棉絮,毫不费力地扛在了肩头。来人看清曾弋面容,却如同见了鬼一般,撒开脚丫向旁一蹿,转眼消失在小巷中。 “喂——”曾弋手一伸,劈手一抓,只来得及抓下来个小锦囊,“君驾何处?容我们道个谢啊……” 锦囊小巧,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曾弋低头一看,如遭雷击,一时竟以为自己眼花。待定睛再看了看,淡金色锦囊,她没有看错——是他吗?! “风岐,我去去就回!”她匆匆道,话音未落,人已紧追黑影而去。 黑影快如烟,在月色下起伏的屋檐上若隐若现。曾弋疾步紧追,心中一时竟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愤怒。 风声猎猎,她追着前方月光下飞掠而去的黑影而去,“青桐!” “你不要怕。你不要再跑了,停下来,让我给你看看,好不好?” 黑影在城墙边收住了脚。他立在城墙上,又轻又薄,像是随时能被热风吹散。 “青桐,”见他终于停住了脚,曾弋也随之慢下脚步,远远对他道,“青桐,我……我还有话没跟你说。阿黛……不是你的错,我不该怪你。” 黑影缓缓地转过身,在城跺上朝曾弋跪了下来。 “你不要这样,”曾弋在城墙黄砖上站稳了脚,朝黑影伸出手去,“不用这样,我早已经不是……” 黑影蓦地化作一团黑雾,凭空而去。曾弋双手抓了个空,“青桐!”她对着半空喊,“青桐,你回来!你的荷花酥还没拿……” 她将一声低不可闻的哽咽吞了下去。掌中锦囊露出内里物件的形状,过了百余年,这块世上仅存的荷花酥早已如它的主人般,变成了不会随时间腐朽的冰凉石块,却让她指尖触及便烫得发抖。 “青桐……”没有用的,曾弋双手盖住了脸,没有用的。就算杀了厌神,也没有用。 他永远都不得安息了。 是谁复活了他?是谁用厌神的命令复活了他?曾弋滑下身子,靠在滚烫的城墙上,掌心捂紧了流泪的眼。 我能做什么呢? 空中爆发出几声闷雷响动,圆月当空的夜晚乍然变了天,闪电在黑云密布的天边划出诡异的光。 风刮过申屠城上空,带走了些许热气。乘凉的人们多了起来,等待着一场大雨浇透干涸的城池。 曾弋放下手,睁开眼,一只手出现在她面前。 “我扶你起来罢。”风岐不知在她身旁站了多久,此刻方才开口。 曾弋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将手放进他手中,也没有打算起来的意思。 风岐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狂风卷过城墙,带起一阵沙沙声响。 “……沂世没事吧?”曾弋哑着嗓子问。 “无事,我走时已经醒了。” “我刚刚……遇到了一位故人,”曾弋道,“你还记得在碧勒镇,我曾见到过一道可疑的身影。” “嗯,我记得。”风岐道,“便是他么?” 曾弋点点头,沉默良久。风声由小渐大,如漩涡般在申屠城上空盘旋。“他本来应该已经沉睡不醒了——青桐……他曾经是我的侍卫。”她说,“后来他……被厌神控制,复活成了一个……影傀儡,永生不死,只能听令于厌神。” 风岐沉默地听着。 曾弋接着道:“我原本以为,杀了厌神,他就能重获安宁。可是,我没想到……” “有人又将他唤醒了?” “嗯,”曾弋道,“我没有办法将他从这种周而复始的噩梦里救出来……我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她双手抱着膝盖,近乎蜷曲在城墙边。风岐抬起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过了很久,久到月色都凉了,曾弋才开了口。 “我……”她的声音中有些涩意,“我曾经有过很多东西,那些繁华的璀璨的东西,你知道吧,就跟话本……不,比话本上讲的还要精美、浮华、稀有,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以为世间每个人,都是那样生活的。 “后来,我听到了人们的欢笑与哀哭,我……我许了一个愿——一个雄心壮志——每个人小时候都会有些雄心壮志——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风岐坐在身边,低低地“嗯”了一声。曾弋托着手里的锦囊,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后来我才知道,雄心也会犯错,壮志也会伤人。空有雄心壮志,而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就只会越行越远,伤人、伤己,直至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作为惩罚,我失去了从前所拥有的一切……”曾弋望着城墙上跳动的烟尘,摊开手看了看,“那些浮华璀璨的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它们只因我之前的身份而存在。但……那些人,那些我在意的人们,也一个个因我而去,这真的……让我无法承受。” “他们 分卷阅读163 不是为你而去的,”风岐沉声道,“他们是为希望而去。你身上寄托着他们的希望,你是他们最后的期盼。” “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曾弋抬起头,有些歉然地望着他,“风岐,我是个名声不那么好的普通人……大家看到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既不是燕草家的小姐,也不是大家口中的‘殿下’,更不是话本里的极乐将军,我只是我,一个伤了会痛,痛了会哭的普通人,我也会发火,会恨,会埋怨,会把自己的错怪罪到别人头上……可能到最后,也做不到像大家期许的那样。” 风岐凝视着她。 她转开了头,望着黑云聚集的夜空,那里只有闪电,没有星光。“真正的我,就是这样的……”并不值得你靠近。 “我知道……”风岐顿了顿,眼眸中闪动着曾弋看不懂的神色,“不要勉强自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这就够了。要知道,你不是为别人的期望而活的,你是为自己而活。” 曾弋转过头,看见了夜色中风岐亮晶晶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疑心在这昏沉的夜色里,看到了另一张脸。 “殿下,按你想的去做吧,我会永远追随你,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会改变。” 她眼眶有些发烫,眼前的风岐在泪光中变得模糊。可我不想失去你啊,极乐,她站在嘶吼的狂风中,风沙逐渐迷住了她的双眼,极乐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我想救他们,可我也不想失去你啊。 “……不论你是谁,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还是你,其他的都不重要。”风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眼前幻影中的黄沙远去了,闷热的晚风取代了咆哮的风沙。 曾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扯出一抹笑意。热风腾腾如浪,远山被笼罩在电闪雷鸣中,大雨却迟迟未至。风岐伸手将她扶起来,出来太久,客栈里等着的四人两鬼该担心了。 一道青烟化作人形,忽地又出现在曾弋身前。他黑布蒙面,一身黑衣,看着比从前还要瘦削单薄。 “青桐?!” 黑衣人影着急得连比带划,要曾弋跟他走。见她站在城墙上不动,青桐干脆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将她往城墙边上扯。 一道黑金色符咒在他的脖颈处浮现出来,似是令他十分痛苦,曾弋眼见他蒙面黑布之外灰白的面色变得青黑,赶紧拉住他,“青桐,是谁?告诉我是谁?将你唤醒的是谁?” 青桐忍痛挣扎,攥着她衣袖的手却丝毫未松,朝着城外用力指了指。 “唔……唔唔……” 曾弋咬紧牙关,又问:“你是让我们走?” 黑金色的咒箍光芒大盛,青桐疼得翻到在地,扯得曾弋一个踉跄。风岐连忙将她扶在怀中。 青桐松开了曾弋的衣袖,在咒箍的作用下痛到翻滚,口中仍不住地发出呜呜之声。曾弋忍着眼泪道:“你不要说了!” “我猜他想说的是,你现在能为他做的事,就是离开这座城。”风岐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侧响起,“你要做吗?” 青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双目中瞳仁与眼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片沉沉黑雾。他用仅存的意志与咒箍的力量抗衡,在无声的粗喘与挣扎间,爬起身朝曾弋走来。 “我不能,”曾弋看着痛苦至此的青桐,咬牙道,“我不能……对不起,青桐,我做不到。这城中还有人等着我,我不能一走了之。” 眼前这个青桐的身体里,好似有个瘦弱少年颓然倒了下去。真正的影傀儡现身了,他发出一声嘶吼,黑雾绕身,转眼化作一道虚影,气势凌厉地朝曾弋与风岐扑来。 “不要伤他!”曾弋赶紧叮嘱风岐。 风岐一手护住曾弋,另一手朝缠绕而来的黑影挥去,黑烟被凝结,半空中腾起一阵金色烟雾。 金雾散去,风岐手中托着一枚琥珀递到曾弋跟前。青桐被缩小成掌心大小的形状,神情中似有难得的安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是个木有感情的码字机器。。。 ☆、祭台 大雨淹没了上都。皇宫里安静如常。 大殿外的血迹被雨水带到了宫道边,化作血丝沿着沟渠汇入茫茫雨水中,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端坐在殿中的成帝,转眼便化作了一团飞灰,消失在御座之上。 黑影此刻已露出了全部身形,一张脸仍旧藏于黑色帽兜之中。眼前发生的一切,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怎会如此?!” 雨声遮住了屏风后的呼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正透过缝隙察看殿中人的动静。 黑斗篷下的人微微抬头,露出苍白的下颚,隐没在暗影中的眼,望向御座后方,似乎能穿透屏风,与其后双目相对。 一声轻笑,屏风后施施然走出来一个白衣修士,朝黑衣人笑道:“国师,久违了。” 无诸国师道:“哦,旋归。你来了?” 叶旋归道:“是啊,国师,无咎鼎 分卷阅读164 重现,这么大的喜事,你不告诉我,我只有亲自来问了。” 国师道:“喜事么,办成了才算。没办成之前,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来,是想问什么,还是想要什么?” 叶旋归道:“据闻这无咎鼎既可上可炼鬼神,下可炼众生,得之者不仅能转生人命格,还能活死人神魂……国师,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国师道:“你想要的,我恐怕不能给。” 叶旋归道:“那你想要的,我恐怕也不能给。” “哦?”国师轻笑一声,“你怎知我想要什么?这孩子不在了,岂非正合我意?” “我看未必,”叶旋归道,“国师,你若想自己坐上这位置,何苦等这许多年?依我看,若非不愿,便是不能。” “旋归啊,你总是知道的太多。”国师摇了摇头,像是十分惋惜,“令弋就是这么送命的罢,太执着的人总是没什么好下场。怎么,是成帝让你来的?你告诉他,不必躲着我,出来吧,这天下依然是他的,我没兴趣。” “哦?那国师对什么有兴趣?” “我若说是永生,你信吗?” 叶旋归哈哈大笑,“寄居于帝王身,却说对天下没兴趣。本已永生不灭,却还要寻求永生?国师,这番说辞,你自己可信?” “呵,”国师藏在帽中的脸微微扬了扬,“人本来就很复杂,何况是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袍袖一挥,朝叶旋归伸出了手。“死吧,你死了,他迟早会哭着来求我的。” 空气似被扭曲,一股大力朝叶旋归胸前袭来,逼得他举起旋归剑格挡。国师化作一阵黑雾,倏然近前,朝他脖颈伸出了手。 “嗯?”手在叶旋归脖颈上停了片刻,怒而踢翻了屏风,“我道你为何在此现身,原来是在申屠城做了手脚!” 黑雾凝结成的黑色人影又突然散开去,化作一阵黑烟,转眼消失在大殿外的重重雨幕之中。 片刻后,叶旋归推开压在身上的屏风碎框,狼狈地站起身,对侧廊方向道,“我说了吧,此番回宫,实在是太冒险了。” 侧廊中人影一闪,封远讯从后走了出来。 闷热的夏夜,申屠城众辗转难眠。在夜色里坐了半晌仍不觉有凉意的人们,陆陆续续回了屋,然而也只是从坐着换成躺着,在热气中反复煎熬罢了。有人家干脆将草席铺在天井中,席地而卧,盼着大地能给予一点清凉。 当爹的给怀中小儿一下一下打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记不住歌词的小调。 “有人飞飞——”怀中小儿突然望着被闪电划破的夜空开了口。 他爹抬眼随意一瞥,稚子童言,将飞鸟当作人影,自然作不得数。 不过,申屠城中没有树木,自然少见鸟儿。一念及此,再听见怀中稚子念着“飞飞,飞飞”的时候,他爹也不由得好奇抬起头张望。 这一望不打紧,正赶上远方终年笼罩于云雾中的山头亮起了一道闪电,照得头顶天际一片雪亮。一道灰衣身影快如飞影,正从天井上方掠过,太快看不清面貌,只依稀望着了一个锃亮的头颅。 “和尚?”当爹的戳了戳身边睡着的媳妇,“媳妇儿,你瞧见没,刚刚飞过去那个,是个和尚吧?” 媳妇正在热气中迷糊,闻言倒像惊了一下,清醒过来:“说今日城中进了会使妖法的和尚,将那卖水的一家都杀了,二郎,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我听到的却是一个抱着小儿的黑衣妇人,那小儿正同我们小宝这般大,你说……她该不会是抢了谁家的孩儿吧?” 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天井上空透出一丝不祥的气息,赶紧抱起小儿卷起草席进了房中。 夜色中,将离抱着宝儿凌空而行,口中道:“和尚,你为何追着我不放?这城中妖魔鬼怪不止我一个,你放着那些不管,单单追我作甚?” 了嗔紧随其后,僧鞋踏过民房的矮墙。他沉声道:“我为渡你而来。” “你太执着了,”将离突然停住脚,在半空中转身看着近前的了嗔,轻轻勾起的红唇边,一粒朱砂痣殷红如血,“你这么执着于渡我,可是对我生了心魔?难怪你说不能相渡,何以自渡——你告诉我,要怎么破这层障?不如……我帮你啊。” “我帮你啊”讲得婉转柔媚,约莫是在忽沱河呆久了,每个字都含着水汽。 了嗔陡然停在半空,道:“宁安……先师赐我这一法号,我从前不知何意,如今见你,我才明白。” “哦……?”将离的声音微微上扬,像她飞起的眼角一样轻俏,“我从前,与你认识么?” 她抱着宝儿,又再袅袅靠近,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你我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是曾春宵几度相许一生?抑或欺了我负了我毁我一生?你法号名何?” “贫僧法号了嗔。” “了嗔,”将离一字一顿地念道,“了却嗔念……”她笑起来,宝儿在怀中攥紧了她的衣襟,一双眼紧盯着了嗔。 分卷阅读165 “可我没有嗔念啊。”她矮身一转,退到了嗔身后,“我无有期待,不生妄念,无爱亦无恨,怎会有嗔念……哈哈哈,和尚,你找错人了。” 了嗔回身悲悯地望着她,“宁安,若无嗔念,你为何在忽沱河徘徊不去,百余年来……” “那是他们自找的!”将离面色一冷,脱口而出,旋即又换了脸色,柔声安抚怀中宝儿,“和尚,我是鬼,你听过不吃人的鬼么?一只鬼若是不吃人,做鬼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便不做鬼,让我送你入轮回。” 将离大笑退远,“和尚,天真啊。我若能入轮回,还用你来渡?” 了嗔几步上前,语声恳切,“宁安,放下吧,随我去轮回台!” “没用的,”将离掀起墙头瓦片,聚作瓦阵,疾风骤雨般撒向了嗔,“和尚,我去了轮回路便会万劫不复,你死了这条心吧!” 了嗔身影穿碎片而过,探手去抓将离,口中经文念念不息,罡风初成,朝将离裹挟而去。却见她将怀中小儿朝他一抛,翻身倒入院墙之后。 “此地甚妙,”她的声音飘在院墙上空,“你若再念经,他们可都要烟消云散了,哈哈哈……” 了嗔抱紧怀中大哭的宝儿,站上院墙一望,顿觉心惊,口中经文戛然而止。只见满院皆是双目愣怔,站立不动,几无人气的男女老幼。 这是一处黑雾缭绕,院门紧闭的荒寺,院中杂草丛生,寺庙顶已塌了一半,现出其中破旧的佛像。满院寂静,只听稚童啼哭,在夜色中分外渗人。 “阿弥陀佛——”了嗔站在院墙上,望着满院被摄入了神魂的人,语声中满布苍凉,“何人竟将此地……” 将离隐身于这群了无生气的人中,一时竟寻不出。她说的对,这城中妖魔鬼怪不止她一个,连佛祖都避去了。 怀中小儿兀自啼哭不休,了嗔见他脖子上一根红线,坠着的正是那颗乌木佛珠。“莫怕。”他对宝儿道。 “姨……姨……”这几日宝儿学会了新词。 “姨姨没事。”他将指尖点上佛珠,佛珠上冉冉而起淡淡金光,宝儿渐渐停下哭泣,在佛光中静下来。 街头夏夜交谈的声音也慢慢轻下去,就在这座城池即将陷入短暂的睡眠时,四下突然响起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潺潺水流,在往某处汇聚。 不知黑夜里何人惊呼一声:“水!有水!” 紧接着,四方八面都响起了惊呼,像是一滴水进了热油,以城中原本干涸的沟渠为中心,惊呼声层层传递,整座城仿佛都重新醒来。 了嗔背靠荒寺外墙而坐,本打算抱着宝儿歇息一宿,尚未闭眼就重被喧闹的人声惊醒。 一道汩汩细流从他身前的沟渠流过,身后荒寺颓圮的泥墙发出剧烈摇晃,随后轰然坍塌,尘土扑面,那群面无表情的人如在梦境,踏着瓦砾残渣,从他身边经过,沿着沟渠朝前走去。被瓦砾划破的脚掌似无痛觉,伤口转眼便已愈合。 “你还要渡我么?”将离的声音袅袅而去,像一道轻烟,轻巧地钻过人群的缝隙,“和尚,这么多亡魂,你猜是你超度得多,还是我收服的多?” 鸿福客栈外挤满了人。曾弋和风岐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周沂宁挽着裤脚,要去墙下沟渠中戏水。 谢沂均一把拉住他,身旁掌柜也在,正在劝说外地来投宿的客人。 “诸君听我一言,”掌柜早没了拿扇子演戏的雅兴,指挥伙计拦着众人,一边解释,“此乃我城中圣水,相传圣水现,便是有妖,依我家祖训该关门闭户的……” 周沂宁闻言止住了脚步,却见身旁的有位胖哥哥早已热得不行,往前一迈腿,连鞋带袜一起进了水。 “相传的东西,哪用得着当真……”他双足浸在水中,发出满足的喟叹,“中州国建了百余年,什么妖什么怪的,早就杀干净了……” “哎呀!这位客官,快起来!”胖哥哥近旁的伙计没能拦住他,又惊又怕,忙与同伴一起将那胖哥哥往回拽。 胖哥哥手一甩,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哟!啊哟!你们这是搞啥子?这么热还不让泡脚啦,还要不要人活啦……” 伙计们一时松了手,胖哥哥便探身上前,就要将手也伸进水中。然而未及入水,他突然觉得泡了水的脚有些奇怪。 “什么……”客栈门口晃动的灯笼,照见了他的脚,此刻正一寸寸如同融化般,消失在暗夜里,“我的脚?!咋回事?我的脚呢!!” 水边众人面露惊怖之色,呼啦一下,尽皆退后。李沂世闻声赶来,见状也是无计可施。掌柜叹了口气,只好让伙计搬来竹椅,将痛哭流涕的胖哥哥抬上,去敲对面逢春堂的门。 “唉,又该赖上我了……”掌柜探手叹道,“这客栈开着还有什么意思,赚得少赔得多,唉——” 他长叹一声,一摇一晃地走进了客栈门。 沟渠中的水泛着淡淡的绿光,沿着安乐大道向前缓缓流去。很快众人便见到了陆续从东边走来的外乡人。 分卷阅读166 说是“人”,看外貌的确是人,然而个个都是一脸茫然,恍如梦游。他们沿着沟渠中的水流往前静默而行,像是被操纵的人偶连,速度都与这水流一般无二。 “燕草呢?”曾弋眼皮一跳,直觉般发问:“周沂宁,我让你俩看着的人呢?” 几人急匆匆赶回楼上客房一看,空荡荡何处还有燕草身影?窗户被撞了个大窟窿,估摸着四肢僵直不能下楼梯的烟草直接撞破窗户跳了下去。 “我关了窗,还关了门的,”周沂宁不敢面对曾弋的目光,垂头道,“我让她听话,还把拨浪鼓给了她的……” “算了,”曾弋道,“她要去你们也拦不住的。”她扶着被撞烂的窗户朝大街上看了一眼,顺着水流而去的人越来越多,除了面生的外乡人,连带着街坊邻居里,也不时有人加入了这诡异的队伍。 “他爹……你做什么去?停下来,我们出城去啊!”向前行的人对亲人的呼喊与阻拦恍若未闻,直愣愣地只管沿着水流朝前去,安乐大街上很快便聚满了人。 “轰——” 天地间突然爆出一声巨震,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苍穹,将申屠城照得雪亮。 曾弋在这巨响与白光间,突然想起了些许往日片段。但那片段藏在一片雾蒙蒙的白幔之后,只在剧烈光影变幻间,让她产生了似曾相识之感。 像是在什么地方,也有这样一座城,也有这片电闪雷鸣。大地在巨响中震颤,四周也是脚步杂沓,呼唤哀哭之声不止。 是在哪里呢? 她沉浸在不知过往为何处的惶惑中,一阵久远的沉痛突然袭来,让她觉得地动山摇,站立不稳。 “地动了么?”客栈里的人纷纷吵嚷。 回过神,她已站在客栈门口,抬眼只见到无数人像逃难般涌过来,冲散了那群如在梦游、无声前行的人。人们张口大喊,推攘而行,拉着那些还要继续前行的人,拼命摆手摇头。 大地在摇晃,众人你推我攘,两道逆向的人潮将安乐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怎么了?她在一片杂乱的寂静中,被风岐扶住了手臂。人声混杂吵闹,正如色彩太多到最后便是一团浑浊污色一般,声音太多,到最后便只余一阵混响嗡鸣。 等耳朵熟悉这一阵嗡鸣之后,她才听出来,那些从长街那头奔来的人们喊的是:“快出城去!有妖怪!” 以及,“不要过去!祭台!祭台现身了!” 人流涌动,安乐大街上乱作一团。推攘的人群中,有人被挤倒在地上。曾弋闪身上前,要将他扶起来,就见一双手已赶在她俯身前将人拉了起来。 殷幸一边将人往墙根拽,一边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曾令君,你怎么总是记不住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什么?”曾弋跟不上殷幸的思路。 殷幸斜了她一眼,“也对,从前你也没有什么男女有别的概念。” “……”曾弋压住火气,道,“救人还分什么男女?” 殷幸面色有些不快,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既然喜欢这样,好歹也注意下,天天跟你那几个师侄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殷九凤站在墙边,将那跌倒的人扶稳,心头浮起无数困惑。明渊君什么时候也会管闲事儿了?看他老人家那样子,好像对人家师叔跟师侄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挺有意见。 真是怪得很。自打碧勒镇见过这位曾仙君之后,明渊君就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 难道——?他转眼看向曾仙君,却无意间瞟见了她袖口处扒拉出来的一张纸皮人脸,此刻正瞪着双瞳仁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看着他。 那一动不动的眼睛里,有期盼,有埋怨,还有一丝失落,瞪得殷九凤心头咯噔一声响,像是漏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然而没待他琢磨出味儿来,眼前人影一晃,曾仙君已经一语不发地回到了她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师侄身前去了。 “走吧,”曾弋从周沂宁手中接过娑婆,往背上一系,“我们得赶紧找到燕草。” 风岐点点头,从始至终没有再看过殷幸一眼,跟在曾弋身后去了。 安乐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人源源不断从街道两侧的小巷里涌出来,跟着杂乱的大队人马往城外奔去。鸿福客栈里原本袖手看热闹的人,此刻也开始心慌慌,收拾行囊加入了出城的人潮。 还在逆着人流锲而不舍前行的,就只有那些失魂落魄之人了。曾弋一行跃上房顶,循着人潮反向潜行,不出片刻,便见到了人们口中所说的“祭台”。 申屠城中,有安乐、永宁两条主街,一横一纵如城之主脉,在城中心交叉。两街交汇处,便是城中最为繁华热闹之地。长街两侧,街灯连夜不灭,酒楼绵延,亭飞如鸟,中有美酒盈樽、珍馐万千,间有丝竹声声、莺声燕语,本是城中豪富最爱的销金窟。此刻从半空中望去,却只见一片花灯颓败,满地狼籍,楼阁倾颓,碧瓦垮塌遍地。许多人见势不妙,已经卷了细软仓皇出城,也有许多不怕死的,犹自缩在 分卷阅读167 屋瓦之后张望。 两街交汇处已深深凹陷下去,呈一方形水池,东南西北沟渠而来的水流,正汩汩灌注其中,盈盈绿波,映着周遭摇晃的花灯与远山顶上一闪而逝的白光,显出一种惨然之气。 而那群被召唤之人,已经陆陆续续抵达此处,围着这水池无声地站着,似乎待一声号令,便要跃入水中。 曾弋在人群中寻找燕草的身影。不巧得很,燕草没寻到,倒是看到了申屠嫣然和她身后那个几乎永远沉默的白色身影。两人一前一后,在侍卫簇拥之下,面向水波而立。 雷声隆隆,闪电一个接一个劈下来,照得长街忽明忽暗。申屠城地下传来与雷声一样的轰隆声,像是对天公的回应。水流越来越多,流速越来越快,在霹雳声中訇然作响。 水面漩涡陡现,在山摇地动的轰鸣声中,水底下缓缓冒出了一座建筑物的房顶。 “念湖堂?!”申屠嫣然脸上现出一丝惊诧,因为惊讶而有些尖锐的声音,在雷鸣的间隙里传到了曾弋耳际。 周沂宁双手捧着春生,一脸恳切地看着他。春生看着水边众人,半晌没有开口,注意到周沂宁的眼神后,才吐出一口气——就像他还有气一样——慢吞吞道,“那是城主府中的建筑,建在念湖之上,据说这念湖是为了少城主母亲而开掘的,后来她母亲离世,城主思之不忘,便在湖上建了一座纪念堂。但它为何出现在此处,我就不知道了。” 念湖堂穿破旋转不息的水面,很快露出了全貌——然而也只有一瞬,转眼这座透着浓厚异域风格的建筑就被撕扯成了碎片,屋顶四壁刷然四散开来,无声地崩裂于地,落进幽绿色的水波中,如同影子一样消失无踪。 仅剩断裂摧折的柱头与高处水面数尺的平台。 曾弋的呼吸凝滞了。四壁碎裂之后,堂中一切便大白于闪电光芒与灯笼烛火之下。 残垣平台中央立着一个黑沉沉的物件,十余道人影立在其左右。 即使过了快两百年,曾弋再见到它的时候,依然觉得口干舌燥、呼吸迟缓,心跳一时消失无踪,转眼又疾如擂鼓。 “无咎……”她轻声念到。身侧风岐面色凝重,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无咎鼎。 “原来碧勒镇中魂火所说,竟是真的——”周沂宁脸色有些发白,“这就是无咎鼎?” “是,”曾弋望着无咎鼎,心一寸寸沉下去。 太熟悉了。 这画面太熟悉了。 无咎鼎立在墙壁倒塌的平台中央,而在它四周,围着十六个如雕像般凝固的少女。像是对百余年前宗庙里场景的拙劣模仿,令曾弋每个毛孔中都散发出一阵寒意。 “什么人——”申屠嫣然望着平台上一晃而过的身影,手中长鞭挥出,便将那边上站着的少女打了个稀碎,少女便如没有生命的雕像般跌入水中,转眼没了踪迹。 周沂宁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狠了吧,那些人……是被控制住的人,对不对?” 绿波贪婪地吞没了少女的身影,像是并不满足,依旧涌动不止,发出咕咕声响。 申屠嫣然已借力跃至平台之上,追至那团可疑的人影前,长鞭向其一指,“何方妖怪,竟敢到我城中作乱!” 人影跪伏在地,肩头瑟瑟发抖。被封住的嘴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杜兰叶已经飞身掠上平台,见状便上前将那人头上布罩取下来,抬起此人的头,望向申屠嫣然。 “你……?”申屠嫣然一见来人,总觉得眼熟,“怎么在此堂中?” “少城主,”那人一边磕头一边不住哀求,“少城主,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我,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少城主,您饶了我吧……我家中还有老人需要照顾……” 曾弋一听便知,就是逢春堂前那位撒泼耍横的大郎。 申屠嫣然道:“什么叫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如今就在此处,当着众人的面照实讲来!” 大郎连连磕头,口中求饶:“少城主,我不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您行行好,让我回家吧!” 水流初汇,祭台初现时的恐惧已渐渐散去。原本躲在屋瓦残垣后的人,被好奇心牵引着从四方凑近来,个个竖起了耳朵。 “啪!”申屠嫣然一鞭挥出,打在大郎身前,吓得后者一阵哆嗦。“让你讲你就讲,啰啰嗦嗦说这么多干什么!” 大郎跪在无咎鼎边,有些恐惧地望了它一眼,道:“我……我说了,您能放我,放我回去吗?” 申屠嫣然道:“我说话算话。” 大郎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看到一群面无表情的人站在水边,唬了一大跳,赶紧转过眼,垂着头道:“我,我听到城主与人商议,要,要拿这些人祭鼎……” 申屠嫣然勃然道:“胡说!你脑子糊涂了吗?” 大郎缩了缩脖子,畏惧地抬头看着申屠嫣然:“少城主,是您让我照实说……” 申屠嫣然捏紧手中鞭子,咬牙道:“对啊,照 分卷阅读168 实说,你说的是实话吗?” 大郎猛地点头,一手举向天空,“大郎说的句句实话,千真万确,若是有半句虚言,大郎愿遭天打雷劈。” 周遭围观的人发出窃窃私语声。有几道声音稍高一些,连屋顶上的曾弋一行也听得清楚:“谁肯承认?不肯承认的,这得要了他的命罢。”“实话也是能随意说的?”“胡说,少城主向来公正,断不会偏袒徇私……” 申屠嫣然的手轻微地抖了抖,“他……城主,在与何人商议?” “一位公子,坐在轮椅上的公子……”大郎赶紧答,生怕惹她一时不高兴,一鞭子给自己打下来。 申屠嫣然道:“你怎么会听到?嗯?你如何进了城主府?又是怎么进了这念湖堂?祭鼎做什么?你若有一个说不清楚,我便饶不了你!” 大郎声音惊慌,连大郎也不敢自称了,统统改了口:“小的,小的也不知为何会在城主府中,一时迷糊,醒来后就在这鼎边上了……念湖堂是什么地方,小的不知道啊!少城主,小的还听城主说,杀的人太多,对少城主不好……” “混蛋!”申屠嫣然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长鞭指着他道,“胡言乱语,胡编乱造,你若在堂中,旁人会不知晓?说!是谁派你来污蔑城主与我?!” 人群一时寂静。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冷哼,“怎么人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到了少城主这里,就可以不作数了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披麻戴孝的一人从楼阁倾颓的阴影中站了起来,忽明忽暗的街灯下,依稀可以辨认出那张年轻的脸——正是逢春堂的吴诚。他回身安抚了一下靠墙而坐的父亲,又朝台上的二人道:“莫不是因他地位低微,少城主就要颠倒黑白、掩盖真相?这恐怕与少城主的身份不符吧!” 大郎膝行过来,连连叩头告饶:“少城主,小的真不是乱说啊!小的自小在山上打猎,练成了敛息躲避的本事,便是山中野兽也发现不了……” 曾弋与风岐对望了一眼,均道这大郎约莫是被眼前种种吓糊涂了,连他最擅长的察言观色也抛诸脑后。且不论事实真假,单就现在这局势,他这番咬着不松口的说辞,足以令申屠嫣然骑虎难下了,何况还半途杀出个与她素有仇怨的吴诚。 申屠嫣然道:“好啊,那你告诉我,你听到城主与人说话,祭鼎是要做什么用?” 大郎跪在地上,望着申屠嫣然,瑟缩不语。 “不敢说是不是?编不下去了是不是?”申屠嫣然将长鞭手柄放在手中轻巧,俯下身子盯着大郎游移不定的双眼。 “我来告诉你,祭鼎做什么。”一个声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在平台上响起,却宛如一声惊雷,炸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杜兰叶一步一步走到大郎身侧,与申屠嫣然面对面站着。 “兰叶,你……?”申屠嫣然直起身,发现杜兰叶一双黑漆漆的眼,正盯着她不动。 “少城主,”杜兰叶太久没有开口说话,每个字似乎都在斟酌发音,“你还记得三年前,那个被你认定为妖邪后关起来,又无故在狱中消失的人么?” 申屠嫣然木然而立,一向伶俐的口齿,此刻犹如被一只无形之手紧紧封住了一般。 ☆、灭顶 “我……” 杜兰叶笑道:“不记得了,对不对?也是,少城主日理万机,成日不知道要处理多少件不平之事,不知道要救助多少苦难之人,三年前的一桩旧事,怎么可能还记得住。” 申屠嫣然望着眼前陌生的杜兰叶,一时无法将她与平日跟在身后的那道沉默身影联系起来。 “兰叶,你……” “我怎么?少城主,不要摆出这样一副吃惊意外的样子吧。我隐藏了什么吗?是你从不曾问我啊!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我找我的兄长,但这三年来,你可曾问过我兄长的名字?问过我他因何故在何时何处失踪?连这些都不问,我怎么还可能期待你去追踪那些蛛丝马迹?你在琐碎争执面前寸步不让,却对身边血淋淋的杀戮视而不见。你真的在乎人间正道,在乎弱者性命吗?还是你只想要行正道扶正义的一时快意?” “不是的,我不是,我不知道他……” “你不知道?是啊,你根本不在乎人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只在乎一件事。这件事就是,你申屠嫣然是永远正确的。道理永远在你那边,你是天下正道,你掌握着世间所有的真理。你认为是对的,别人就都得认同;你认为是错的,别人也必须唾弃……你当然可以永远正确,呵,因为在所有反对的声音出现之前,你早已经将能反对你的人杀死了——用你那张嘴,用你那张满口道理的嘴。” “你在……说什么?” “说你的丰功伟绩,说你打着极乐神君信徒的旗号,在你所谓‘守正不挠’的大道之下,留下的累累功勋。看看这城中百姓吧——他们畏畏缩缩,不敢在你面前起争执,不敢在你面前有差别,尤其不敢反驳你说的每一个字,怎么敢反驳呢?稍不注 分卷阅读169 意,一顶山一样大的帽子就压下来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我……” “你知不知道你用你所谓的大道,毁了多少家庭,毁了多少行当?你去看过城中客栈是什么样?酒铺是什么样?卖油的又是什么样吗?申屠城上下都是一派死气沉沉,人们宁愿苦着过,也不愿冒任何可能被你盯上的风险——你让所有人闻之色变……” 申屠嫣然的脸色如纸般苍白,她问:“我笃行大道……也有错吗?” “大道没有错,错的是你,”杜兰叶伸手往人群边上的吴诚一指,“你一句‘事有反常即为妖’,就让他家财散尽、父子分离,行的可是大道?你不知真相、妄加揣测,以一己判断凌驾于公堂之上,行的可是大道?逢春堂前,你不问青红皂白,硬逼葛大夫现身,最终令他神魂消散,行的又是什么大道?” “你!”申屠嫣然醒悟过来,手中长鞭“啪”地打在大郎身上,后者一声惨然痛呼,布衣短葛应声而破,露出一道血淋淋的鞭痕。“竟然骗我?!” “救命!救命!神女姐姐救命!”大郎连滚带爬,一身狼狈,缩到杜兰叶身后,一双脏污的手紧紧攥住她雪白的裙角。 申屠嫣然双目因怒气而充血泛红,此刻紧盯着躲在杜兰叶身后的大郎,恨不能将他撕作数块。 “打死他也不能洗净你过去犯下的错,”杜兰叶声音冷若冰霜,“申屠嫣然,你的出生就是错,你不是想知道你父亲抓这些人祭鼎做什么吗?是为了你,为了掩盖你的身份。” 曾弋感觉脚下的屋檐热得发烫,手心却冰凉一片。她下意识地望向云雾闪电中的远山,总疑心那里会有一团诡异黄云突然出现。 热风在夜空中飞旋,半空中也并未见到黄云的影子。她轻微地吁了口气,收回目光。谢沂均站在屋脊上守卫,周沂宁蹲在一旁,看样子脚已经麻了,正抬手轻轻捶腿。春生蹲在他身边,一动不动,似是听得入了神。风岐静静地迎着她的双眼,像是很早以前就一直望着她,从不曾移开目光。 “……兰叶,三年来我们朝夕相处,”申屠嫣然僵立在台上,看着杜兰叶的双眼渐渐模糊起来,“我是什么样,你不清楚吗?我一直将你当作知交挚友,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杜兰叶轻叹一声道:“有什么办法呢?你父亲杀了我兄长……今日又有这许多人要为你送命,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群无辜之人就这么死去吧。至于你说的知交挚友,恕我直言,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跟班,一个你荣耀的见证,一个无声的支持者。你要是认识今日的我,断然不会想与我做朋友。你就像是太阳,怎么可能容忍身边出现另一道光芒呢?太荒门的曾仙君,不就让你很不喜欢吗?” “你兄长……是我父亲杀的?”申屠嫣然显然被这句话震惊了,以至于杜兰叶的后面一长串话,她都全然没有听进去。 “少城主,你不知道么,”杜兰叶道,“我兄长不止被杀了,还被投入这鼎中,三年前便已尸骨无存、神魂消散了。” “为……为什么?”申屠嫣然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杜兰叶像是讲着他人故事般,平静道:“我说过,为了掩盖你的身份。你不知道?你是天目族人的后代,举世皆知天目人不祥,是以人皆欲杀之。你父亲为了让你看起来跟常人无异,想出了血祭无咎鼎这个办法——我兄长,不过是替你遮掩真相的无数人之一而已。” 她垂头看了一眼台下汹涌的绿波,“这水吞了那么多人的血肉,早已生了贪念,只怕这些人都满足不了它的胃口了。少城主,你的城民们,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那原本在台下翻滚涌动的绿波,突然如同生出了若干触须,翻卷盘旋而来,如蛇信般将水边站着的几名侍卫卷进水中,转眼便如泥牛入海,连触须带人都不见了踪影,水面只留下被吞没的一点波纹和半截恐惧的惨叫。 一切快如闪电。曾弋陡见绿波攀绕,心中已觉不妙,待她从屋顶飞掠而下时,人已被绿波吞了个无影无踪。风岐随她一道在水边落下,俯瞰着一片宁静的绿波。那水连吞数人之后,仿佛饱食后入睡的巨蟒,水面一片平静,连波光也瞧不见了。 “啊——”围观人众发出惊呼,似乎此时才真正明白了祭台的恐怖之处,当下你推我攘,连滚带爬,四下奔逃而去。 念湖堂残存的栏柱在水波间摇晃,申屠嫣然似有些站立不稳,眼见绿水吞了人,不由得在四周凄厉恐惧的惊叫中颓然坐地。杜兰叶看了她一眼,一手拎起跪在脚边的大郎,脚尖轻点,落在水边。刚一落地,那一身抖如筛糠的大郎,便不顾腿软如泥,跌跌撞撞地随杂乱的人群朝外逃。 片刻后,水波满足地荡漾起来,浪淘迟缓,轻微晃动,碧水变作血红,映得念湖堂残余的平台一片血色。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了嗔怀抱宝儿,三两步掠至水边。忽听一阵娇俏笑声,一道黑衫身影如同柔软无骨一般,在那群失魂落魄的人群中间缠绕而至。 “和尚,”那声音在众人耳边擦过,如同一阵 分卷阅读170 酥痒的风,转眼便见将离已抱宝儿在怀中。了嗔则面有异色,两手空空站在水边,一声不吭。将离悬停于半空,转身俯瞰着残台血水,略带嗔怪地对他道,“怎能将小儿带到这般危险的地方?” 曾弋站在人前,耳听身后传来殷九凤的低呼,“这声音好熟悉!” 殷幸道:“便是那日你们在忽沱河遇到的水鬼,名唤将离。” “原来是她!”殷九凤恍然大悟,回想起忽沱河上险况,由衷叹了句,“难怪当日就连曾仙君也险些不敌。” “自己学艺不精就算了,怎么话还这般多?”殷幸见前方曾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当即侧过脸训了殷九凤一句,板着脸不再开口。殷九凤见状,心头只道奇也怪哉,面上也只好噤声不语。 “此地怪得很,这些亡魂我不稀罕啦,你都拿去罢!”将离一手抱着宝儿,另一手一挥衣袖,便要翩然远去。 “宁安!危险——”那“险”字还没出口,就见空中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将离面门劈来。 将离身段柔软,敏捷如风,即便怀抱一小儿,也丝毫不影响她流云般的身姿。奈何无论她如何左突右闪,顶上都如同罩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般,走到哪里都有一阵电光击来。 “什么妖魔?有本事现出真身来啊,我陪你玩!躲在结界后面,算什么好汉!”将离在半空中飘来飞去,躲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闪电,口中不停骂。 像是对她骂声的回应,天地间又一次爆发出隆隆声响,半空中的闪电越来越密集,大地再次剧烈摇晃,仿佛申屠城化身大鼎,鼎中热汤沸腾,翻滚不息。 曾弋脚踩在滚烫的地面上,感觉地面开始轻微地起伏。原本平静的水面涌起阵阵水泡般的波纹,沟渠中奔流不息的水开始逆流,泛着诡异红光的水从平台下汩汩而出,不断上涌,沿着碧水流来的沟渠,逆流出血色水光。 不对,这样不对。曾弋抬头看了一眼被这顺着无数沟渠流去的殷红水流映红的天空,不对,她心中浮现一丝不安——四方形的城墙,血流般的沟渠,如火的红光,异常的炎热……还有站在其中的申屠嫣然——正是在碧勒镇中所见申屠嫣然的“明日”。 不妙,申屠城就要被淹没在这血阵中了! 半空中,将离被重重闪电困住,即便灵巧迅捷如她,也未能找到半点脱身之机,反而因心浮气躁,踏空一步,为护着怀中宝儿,生生受了闪电一击,踉跄着滚落下来。 轰隆不息的雷声中,了嗔腾空起身,将她与宝儿一道接住。“宁安……” “和尚,你做什么?”将离以掌推开他,抱着宝儿逸出数丈,“出家人可不能……” 她突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一只血红利爪穿破了她的胸膛,险险与怀中宝儿擦身而过。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失落之感贯穿了她,她不解地望向岸边飞掠而至的了嗔,脑中轰然巨响,只有一句话: 我这百余年待在忽沱河,是为了做什么? 我好像,在等一个人啊。 她松开手,宝儿的哭声变得空洞而遥远。一百多年未曾有过的剧痛,这一刻突然遍布全身,让她每一寸筋骨每一寸肌肤都如在烈焰之下灼烧。 好痛。她眼中一切全变得模糊起来,好像回到了还有痛觉的时候,被恶鬼撕咬的痛,神魂被分离的痛,一点一点从指尖弥漫开来。 我等的人还没有回来,我还不能走。 眼前模糊的人影接住了宝儿,又再拉住了她。 “宁安……”那个人在喊。 她张开嘴,喃喃道,“齐燕来……” 了嗔抱住宝儿,又被不断冒出的血爪紧紧抓住了腿。他将宝儿往岸边的殷九凤一抛,道:“殷公子,拜托了。”随即一手抱紧将离,以手作刀,劈向脚上血爪,另一脚在层出不穷的血爪上借力一跃,飞身往平台掠去。 血红的水澎拜而起,化作一只只利爪,带着腥臭之气袭向水边众人。曾弋朝后退了两步,挡在一众木然而立的人群之前。风岐探手,手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把刀身刻着羽状花纹的银色长刀。他挥刀便向曾弋身前的血爪砍去,其力之大,其势之猛,连带着爪下青石也被砍得四下崩裂如飞尘。 殷九凤手忙脚乱将宝儿抱在怀中,跳来跳去避开血爪神出鬼没的攻击,心中只道,呀,原来和尚与女鬼还有了孩儿!这真是……这真是匪夷所思至极! 绿珠已经攀出了曾弋袖袋,见到殷九凤那般狼狈的模样,口中骂道:“殷九凤你这个蠢货!”只身便往廊檐阴影下正与对着血爪狂吠的桃舒跳去。 血色水流化作蜿蜒的利爪攀上了水中残台,申屠嫣然呆立其中,与周遭被定住的少女们一般,宛如一尊塑像。了嗔抱着将离在平台边落下脚,立刻盘腿而坐,探手为怀中将离修补行将碎裂的神魂。 这个闷热的黑夜是如此漫长。奔逃中的人们还不知道,他们将很快会与绝望相对。 念湖堂倾颓的平台在层出不穷的血爪攀爬 分卷阅读171 下摇摇欲坠,残存的柱石上划过一道道殷红湿痕,映照出淡淡红光——那是前赴后继的血色利爪们前行的路径——如同无数虬曲的红蛇,又如传说中女妖的发丝,它们争先恐后地涌进了那个平台中央黑魆魆的大鼎。 曾弋手执娑婆,与风岐背靠背,水流中探出的血爪似乎无穷无尽,绵延不绝。血水带起腥风,热浪滚滚而来,天地间仿佛已置身一沸鼎之中。 半空中发出持续不断的闷雷声响。烈光似乎比适才拦住将离的时刻更近了些,像是一层缓缓降下的闪电之幕。空气变得闷热而窒息,在漫天血红光芒的映照下,将目之所及之处,都化作火焰山林般的地狱。 将离在这雷声隆隆间,回到了大雨将至的忽沱河。 她记得那是个闷热无比的夏天傍晚,天际有闷雷响动,黑云层积,夹杂着利剑般夺目的闪电。 “宁安,宁安——”岸上响起了焦灼呼唤她的声音,年纪大一些的是与她相依为命的祖母,少女的声音则是与她一道在山间采药的青青。 她在水底。深绿色的水草缠住了她的脚踝,闪电的光芒透过水面,在她近乎毫无知觉的眼前发出灼人的亮光。 水珠像珍珠一样缠绕在她四周,勒住了她的脖颈,带走了她的呼吸。她手中还紧握着山涧边的那株红璃草。 哎——她想答应,却发不出声。水草也好,水珠也好,缠绕着她,禁锢着她,让她越沉越深,越沉越深,一直向没有尽头的河底坠下去。 据说忽沱河中有许多鬼。她也会成为其中一只么? 水下光影一闪,有一道黑影朝她游来,红璃草在她手中发出灼人的热意,即使是在这忽沱河水深处,也烫得她发疼,让她即便睡意昏沉,依旧残存着些许意识。 来人——是人,不是鬼——将她带离了水底。 大雨在那一刻骤然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在他肩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祖母和青青在哭,狂风卷走了呜咽,大雨盖住了哭泣,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了那个救她上岸的人,一双温和的眼。 齐燕来,他叫齐燕来。 半空中响起了无数惨呼尖叫之声,她在桀桀怪笑与嘶吼中捂紧了耳朵,嘶哑的喉咙里带着血腥味的呼喊嚎叫:“齐燕来,他叫齐燕来——” 漫天血红光芒,鼎中如同热血沸腾不息。血红色的水中同时钻出无数条巨大手臂,每一条手臂上又有数只虬曲指爪破空而来,一闪而过的电光里,半空中显出了个模糊的身影。 无咎鼎上映着冉冉红光,曾弋与风岐对望一眼,两人如箭矢般分掠而去。风岐踏至半空,斜掠向上,挥刀便砍—— 一阵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响过后,在闪电光幕的另一边,依稀显出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曾弋已跃上摇晃的平台,先将四周被定住的少女一个个抛向岸边。谢沂均和周沂宁三下五除二接住人便往李沂世身后一摆——后者正捏着一把符纸,逐一贴上血爪身上试验。 “二师兄,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打算带一只回去?!”周沂宁简直要抓狂了。此时此刻,他分外想念二话不说挥剑便刺的大师兄来。不知道大师兄此刻去了何方,平时有妖气跑得比谁都快,关键时刻居然不见人,怎么他净遇到这些不靠谱的师兄呢! “春生?!”谢沂均猛喝一声,抬手就要去抓那个沿着血色水光跳来跳去的纸皮人,“你搞什么,危险啊!” 杜兰叶在与血爪缠斗的间隙里抬头瞥了一眼。很奇怪,非常奇怪。她居然没有随人群离开,而是与众侍卫一起留下来,挡在那群失了魂魄的人群前。谢沂均一边砍断不断袭来的指爪,一边护着春生不被一爪拍死。 “周沂宁,你这些小东西,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不听话?啊?都随了你了是吧,胆大包天的……” 周沂宁莫名其妙:“……大哥,他们有自己主见的,我又不是他们的主人!你讲讲道理!” “少废话!快来,这恶心东西越来越多了!” 一言不发的殷幸在曾弋与风岐离开后,挡住了水中血爪大半攻势,此刻听闻二人叽里呱啦斗个不停,不由得摇了摇头。殷九凤一手抱着宝儿,一手执剑,在桃舒的配合下勉强能护得自身周全。 “绿珠,多亏有你!”他长剑支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气喘吁吁地望着刚从一诡异来路的利爪下将他救出来的灵犬,忍不住开口夸赞。 孰料小灵犬先是摇了摇尾巴,随后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头一偏,侧过身不再理他。 “……”殷九凤摇晃着站直了身子,对怀中已忘了哭的宝儿道,“那什么,她估计累了。” 半空中风岐身形翩转,犹如雨中飞燕,一柄银色长刀劈斩如风,转眼就将汇聚于无咎鼎上空的电光引至半空,在长刀刀尖上绽放出一道无与伦比的烈光。 “呲啦——”烈光劈向远处楼阁,似是扯开了黑沉沉的夜幕,现出一丝天光。 一道青衣身影在光芒中闪现。 “你竟能找到我的所在,”那声音道,“不过一切都 分卷阅读172 已晚了。你觉得,你们还出得去吗?哈哈哈……” 曾弋在血爪缠绕间缓缓向申屠嫣然靠近,一听这声音,她陡然一愣。申屠嫣然道面上也显出了一丝被背叛的怒色。 “是你!裴再思,你将我父亲怎样了?!” 一道闪电直朝申屠嫣然劈了下来,曾弋眼疾手快,将她往旁一拽,平台便被劈得裂了道黑烟弥漫的口子。 “你来啦,”裴再思的声音在天地间飘荡,发出诡异的回声,“当初好好嫁过来,不就不必闹出这么大阵仗,害死这么多人了么?” 申屠嫣然甩开曾弋的手,一脸嫌弃地“呸”了一声。 半空中轰响之声不绝于耳,裴再思的声音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番声响,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个人的耳际。 “这具上好的通灵之体,怎么就给你拿去了呢?”裴再思在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不过也好,正好有人想要你的神魂,那么,这具灵体就归我了!” 曾弋眉头一皱,觉得哪里不对,突然感觉脚下平台剧烈地抖动起来。血爪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以海浪般滔天的气势扑了上来。 恰在这时,将离睁开了眼。 粘稠的、血红的利爪,丝丝缕缕爬上了了嗔的肩头,他双目紧闭,凝神护着将离业已破碎的残魂。 将离抬起了裹着黑纱的衣袖。了嗔在这动静中睁开了眼,“宁安——” 她冰凉的手击上了嗔的肩头,随后右手一撑,恍如轻烟般越过他头顶,将探向了嗔咽喉的数只利爪齐齐斩断。 “呵,不自量力,”裴再思冷哼一声,手中纸扇一挥,顷刻便间赤潮翻涌,水中连绵不绝的血爪将她的腿脚缠了个结实,扯得将离跌落平台,直往水中去。 “我等得好累啊,齐燕来。” “宁安!”了嗔朝她伸出手去,“宁安——” 曾弋站在摇晃不已的平台上,眼见着申屠嫣然转身走向血光如火的滔天水浪。另一边,了嗔也已扑向坠入水中的将离。她二话不说,手执娑婆剑,头也不回地朝台上无咎鼎冲了过去。 “唰——” 锈蚀的长剑正中鼎心,灿若朝霞的光芒瞬间从黑魆魆的鼎口冒出来,伴随着无数吟诵之声。血浪倏然凝固,了嗔落在其上,执住了将离的手。下一刻,他便能将她重新带回岸边。 “居然——?!”半空中裴再思的声音一变,发出不可置信的嘶吼,他击碎闪电之幕,朝平台直扑下来。 风岐在半空中已等候良久,当即提刀而上,飒飒刀锋将其笼罩其间。 “不——”裴再思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吼,“还给我!!这是我的!” 血红水浪在无咎鼎鼎口散出的霞光中退却,霞光映着曾弋的脸,光影间显出那张与极乐神君一般无二的面容,修眉秀目,神情悲悯,望之如初夏菡萏,水珠盈盈,光华灿烂。 殷幸站在原地,望着这张面容,觉得手中长剑似有千斤重,又恍惚如无物。百余年时光倒转,犹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他看着自己举剑刺向那个名叫曾令君的少年,少年捂着流血的伤口抬起头,清秀的脸庞转眼便化作了眼前这五彩霞光中少女的脸。 “殷幸!”少女怀抱数支沾着晨露的荷花,在深蓝苍穹下,映着半明半暗的天光,笑着叫他,“殷幸——” 是你。殷幸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是你,原来是你!他的心被剧烈的狂喜和深沉的悲痛一分为二,相互撕扯,像是天公终于为他撩起了一道尘封的帷幔。 “蠢货。”半空中裴再思似乎换了个人,语调淡而冷,风岐的刀锋被逼退数寸。 已然退却的水浪重又翻腾不息,无数利爪发出含混的嘶吼之声,重新朝众人袭来。将离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被水流裹挟而去。了嗔紧随其后,转眼便被无数血红利爪淹没。 杜兰叶发出一声闷哼,只见她身前那道本已干瘪委地的血爪,不知何故突然暴起数丈,以爪为齿,朝她小腿袭来。 但它并未得逞。一道薄薄的影子撑住了尖利的两爪,杜兰叶只觉一股大力推在她小腿上,让她身不由己撞上身后梁柱。 利爪倏然合拢,将那纸皮小人扎了个对穿。 “春生!”周沂宁一手将长剑挑出,一边飞快朝春生跑去。“春生!你干什么?!” 杜兰叶犹如被雷击一般,眼见周沂宁一剑将那血爪钉死在地,拿衣摆裹了两手,掰开利爪,将被扎了个透心凉的春生扯了下来。 “春生,你你你,你还在吗?”周沂宁手忙脚乱地将春生在膝上铺平,另一手匆忙在乾坤袋里翻来翻去。“你等会儿,我,我还有,你等等你等等……” “哥!”杜兰叶眼眶红了,“哥,是你吗?” “……”春生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兰叶啊,哥这样……你还能认出来啊?” 杜兰叶一剑斩断近旁的血爪,语带哽咽道,“别说了,哥……” 春生低头看了眼胸口上的大洞,正想催周沂宁快点,就听杜兰叶接着道,“你 分卷阅读173 这样,我其实不想认的。” 周沂宁忍不住翻起了有些生疏的白眼,将袋中另一张纸皮人“啪”地拍在膝头。春生艰难地翻了个身,跟新的纸皮人来了个面对面。 “嘶……” “怎么了?”杜兰叶百忙中回头看他。 “怎么了?”周沂宁疑心时间久了新纸皮人被烤化了。 换了副身子的春生从周沂宁膝头上爬起来,颤颤巍巍道:“我担心兰叶更加不想认我了。” 周沂宁一拍大腿:“嗨,怎么就只剩这个了!没法子,将就着用吧,回头咱们出去了,我再重新给你画个好看的!” 杜兰叶瞟了一眼,恨不得捂住双眼。然而转眼就见红浪滔天,滚滚而至,众人无暇再讨论其他,只得凝神应战。 半空中那道轮椅上的人影站了起来,一手挥扇与风岐相斗,另一手轻轻一抬。红浪如有生命的狂蟒一般,随之翻滚而起。水中平台重又开始剧烈摇晃,滔天水浪从四面八方向平台包裹而来。 “令弋啊,”裴再思的声音在整座申屠城上空嗡嗡回响,“我等了你很久了。” 殷幸隔着飞溅的血色水流,望见了平台上仍持剑于鼎中的曾弋。霞光已淡了许多,原本伫立在水边毫无知觉的人们,纷纷回过了神,眼前所见令他们惊慌失措,尖叫连连,推攘着向外跑。一时间惊叫嚎哭之声不绝于耳。 “小姐?!”燕草在人群中醒来,一眼看见了平台上的曾弋。霞光淡去,她已恢复了这具肉身原本的模样,“小姐——” 她抱起旁边断掉的房梁,往那些扭动着的血爪狠狠砸下去,“小姐!不要怕!我来救你!” 身边原本摸爬滚打的人见状,壮起了胆,学着她的样子,拿石头砸,拿棍棒敲,打得血爪七零八落,一时竟不曾占到分毫便宜。 “呵,有趣,”裴再思扫了一眼与血爪搏斗的芸芸众生,反手压下了抬起的手腕,“但是无用。” 风岐见状,回身向下飞掠而去,却被裴再思缠斗而上,生生拦在半空。“晚了,”他面上露出狠绝笑意,“这一回,你救不成她了。” “滚开!”风岐狠狠劈出长刀。 作者有话要说:  殷九凤:家主,和尚居然有娃了! 殷九凤:家主,绿珠怎么不理人了? 殷九凤:家主,您怎么……哭了? 殷·天上地下唯一正常人·孤独の九凤。 ☆、冰窟 曾弋在滔天血浪奔涌而至的那一刻抬起了头。 殷幸已穿过血浪朝她奔来,这一刻他突然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抓住我,我带你出去!” “不,殷幸,”她摇头,朝他弹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物件,“带他们出城!申屠城整个都被变作鼎了!” 那物件见风飞涨,旋转着带着无法抗拒的拉力,将殷幸拽出了血浪。血水侵蚀了他的外袍,让他周身灼烧。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眼前场景带来的震撼。 “你带他们出城——”她的声音消失在风声巨浪中。 血浪翻滚将残台淹没,曾弋与无咎鼎一起没入殷红浪潮之中,淡青色的衣衫在其中一闪而逝,一道灰影闪电般紧跟着这道衣角一头扎了进去。 赤潮翻卷着合拢来,转眼就如水入黄沙踪迹全无。凶险诡异的水池,仿佛是个突然消失的幻相,只留下坑洼不平的乱石与崎岖干涸的水槽。 残台不见了,无咎鼎不见了,曾弋也不见了。 “哈哈哈——”裴再思的笑声响彻天际,随即渐行渐远。风岐也不见了踪影。 曾弋在一片冰冷又灼热的水下睁开了眼,娑婆剑还紧攥在手中。 人一旦体验极端的冷,或是极端的热,往往就会无法分清二者的差别——因为它们将会招致同样的痛楚。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条漫长得似无止境的甬道。左右两侧是奇形怪状的窟窿,巨大的水流声在她耳边轰鸣,水珠亮得发光,两侧的冰窟窿透出碧玉般透亮的色泽。 “了嗔?”她朝前踏了一步,“大师?” 没有回音。 她继续朝前走,脚下的甬道投下层层黑影,每一步都拖拽向前。 这片黑影太大了,大得不像是她一个人可以投下的。她攥紧了手中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察看两侧透着妖异光芒的洞窟。 冰水透亮,绿光盈盈,她循着前方的亮光走去,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身下的黑影,在她没有举步的时候,也在飘动向前。 她停在原地,倏然提气,沿着冰窟边缘飞跃而起。这一下,她终于看清了那片阴影。 那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他们站在水底下,头靠着甬道,睁着无神的眼望着她。无数声音在她耳边交织,嘈嘈切切,诉说着过往的悲欢离合,喜乐忧惧。 百余年前天祝国的皇城大街,在水底下宛如一条缎带,白得发亮。春神庙前的桐花,开了一春 分卷阅读174 又一春。 曾弋恍恍惚惚地向甬道飘落下去。沥日山上的春草、夏荷与秋桂,浮光掠影般从她眼前划过;先生书房门前的兰花,在幽夜里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清香;静室门前水缸里的红莲,映着夏夜月色,晚风一吹散作满天星光。还有奔跑在柳树下的阿黛与青桐,练剑比武的学兄们……皇城边的东郊河,流经了他们无忧无虑的好时光,那河水也如此刻一般,明亮闪耀。 “殿下……” 她看见冰窟里站着一个人,那人须发花白,在透亮盈绿的水中露出惨然笑意,“殿下,杀了我,你如愿了吗?” 曾弋倏然一惊,明白自己陷入了幻境之中。她举目四望,原本空荡荡的冰窟里,此刻已经站满了人影。 她跌跌撞撞往前去,冰凉的寒意浸透了她的脊梁。 “令君——” 她悚然一惊,循声转过头去。 申屠城剧烈震颤,如曾弋所言,整座四方城墙被当作了一座巨大的鼎炉,上方笼罩着厚重的天幕,雷电交加,越压越低。 殷幸遍寻不着曾弋的痕迹,只得带着一众男女老幼奔向最近的城门。到得门前,方见城门俱是红光映目,木门纹丝不动,上下遍布红色纹路,隐隐发着光。 拥挤在城门前的人们自发让出了一个圆形空地,柳沂人盘坐其间,一柄远山剑已化作无数柄长剑,悬停于四周,只闻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结印,随即朝城门挥去。 “唰——”数道剑光冲向城门,盘布其上的红色纹路被斩断数根,城门发出咯吱巨响,众人屏息静气,静待转机出现的那一刻。 纹路淡了些许,又重新盘结而起,城门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人群中已隐隐可闻绝望的抽泣声。 柳沂人不待剑势减弱,飞身而起,犹似长剑出鞘,直往城门撞去。只在刹那间,一道金色光芒乍然而现,如同玉瓶碎裂,耀目金光四射,划破了纠结的血红纹路。 城门被他撞破了一个窟窿,殷幸见状,提剑上前,三两下将窟窿劈开,作了一处逃命的通道。 人群呼啦一声从通道处往外跑去。有人在其中大声引导,“不要推!让妇孺老幼先行一步!” 正是那位曾经胖过的鸿福客栈掌柜。 红色的纹路在集结,试图重新封堵住城门。柳沂人以肩扛背顶,一张脸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崩现。殷幸也已收了长剑,两手推着渐次合拢的城门。殷九凤已将宝儿背在背上,见状也奔了上去。 人群如潮水般通过这个靠人力撑开的小孔,血潮奔涌而来,灌进原有的红色脉络之中,三人眼见力有不支。这时,一只手撑了上来,是那个鹑衣百结的流浪汉。 “爹?!”吴诚喊了一声,也撑了上来。 一只手,又一只手,许多双手撑了上来。血红的纹路越来越红,甚至有些发黑起来,然而撑住那空隙的手越来越多,生生护住了这至关重要的出口。 最后一个人穿过这个孔洞,殷幸对殷九凤道:“九凤,你出去。” 殷九凤手撑在木门窟窿上,不肯松手,“不,明渊君,我不出去!您是殷家家主,云门离不开您!” “我还要去找人,”殷幸道,“若我回不来,你就是云门下一代家主,去,带着绿珠与宝儿,快出去!” 殷九凤摇摇头,眼中含泪道,“明渊君!我不出去,我留下来与你一起去找曾仙君!” “出息!”殷幸吼道,“你留在城中也是添乱,快出去!让绿珠好好修炼,来日还有机会重塑肉身!” 柳沂人咬牙坚持了半天,终于道:“殷公子……你快……出去罢,我要去……找我师叔了……” 殷幸一脚将殷九凤踹了出去,柳沂人恰在此时一口气上不来,滚落在一旁。 殷幸瞬间收了手,跟着掠开数丈。 木门上的窟窿转眼被血红纹路团团覆盖,热气蒸腾而上,让人窒息。 曾弋回转身,看到了李元真的脸。 “元真学兄……你怎么?” “令君,你为何在此处?”李元真身着那日被冰封时的铠甲,一脸不解地望着她,“哀牢界有我守卫便可,你速去……” 他的神色显出些许惶惑来,“你……不是令君,你是谁?” “我,我是……”曾弋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冰窟窿里发出尖厉的声响,“她是令弋公主,她放出了厌神,灭了天祝国……” 李元真的脸色变得更惨淡了,冰窟里的声音变成了群声回响,“她就是厌神……”“她让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她让身边人尽数惨死……” “是真的吗?”李元真望着她,神情悲切。“那……旋归还在吗?” “我……”,曾弋顿了顿,想起了城墙下风岐的眼神,“是的,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令弋。元真学兄,旋归无碍,但其他人,的确是因我而死。” 深沉的叹息声响彻水底。曾弋眼前出现了乐妄先生的脸,还有晏氏 分卷阅读175 兄弟的脸,她的父王和母后,无数过往知交亲朋的面容。 他们悲哀地望着她,齐齐发出声声叹息。曾弋咬紧嘴唇,叹息声如同冰寒的刀刃,寸寸切割上她颤栗的神经。 “呼啦——”一只灰雀穿透冰层,如离弦箭般射来,将眼前重重人影冲散开来,重重叹息也消散在绿波中,朝着水下更深处散去。绿影在水底荡漾,一层又一层飘落而去。 在那水底最深处,有座辉煌的大殿,大殿上坐着一个人。 他笑吟吟地望着曾弋,那目光令她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真可惜啊,”他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寒意,“令弋公主,居然是你。我还念着你的救命之恩,一百多年来,丝毫不敢忘呢。” 太荒门三巨子在热气滔天,地面如浪起伏的申屠城里穿行。周沂宁手上托着已经换了造型的春生,他此番一身堪比灶神娘娘般的喜庆造型,不用怀疑,正是此前与姚七娘所栖的那个灶神娘娘一对儿的灶神公公。 春生脸颊上的两坨圆形腮红,因这热浪而融化成了不规律的形状,这让强迫症患者周沂宁看着非常不舒服,几次三番想要探指给他修整一二。 “兰叶,还是你带我吧。”春生忍了几次,终于开口道。 杜兰叶在前方带路,一张脸侧也不肯侧一下,“不,哥,你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处?” “喂喂喂,”周沂宁一脚踏垮了脚下矮墙,“姑娘,什么叫‘这群人’?我们这群人可比你那少城主踏实多了好吧?你哥还是我家师叔不要命从无诸国救回来的咧!不要欺负我们老实人好吧?我们虽然话不多,但是我们事儿多啊……” 杜兰叶脸色变了变,道:“我看你事儿是挺多的……你师叔是你师叔,你是你,不要把你师叔的功劳往你自己身上扯。哥,你说你,怎么就捡着他的纸皮人往上跳?” 谢沂均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解了禁言咒的杜兰叶,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曾经一言不发跟在申屠嫣然身后的影子。 说起来,申屠嫣然自己走进了滔天血潮之中,不知此刻是否已经尸骨无存。周沂宁便在这节骨眼上提“少城主”三个字,人家不给好脸色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只有李沂世一心专注想着怎么破解这个血阵,无声无息地跟在三人一鬼身后,翻过高墙,掠过大树—— “啊!这里竟然有棵树!!”谢沂均发出一声惊呼,“太不正常了,全城都光秃秃一片,这里居然有棵这么大的榕树?!” “这是哪儿,你看清楚,别咋咋唬唬的!”周沂宁将春生往肩头一放,双手背在身后,随着杜兰叶大摇大摆地跨进了城主府的大门。 全城都已人去楼空,城主府中也只剩空旷的回廊与屋宇。杜兰叶带着他们穿过厅堂,走过房舍,终于在一处平地前停住了脚。 “这里就是念湖了。”杜兰叶转身对三人道。 三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一片浅绿的“平地”并非平地,乃是一处冰冻的水面,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申屠城中,竟然如冰川般稳固,仿佛已冰冻了万年,寒冰终年不化。 冰罅里透出盈盈绿光,是以在昏暗夜色下,竟像是长着柔草的平地。 “念湖堂原来便建在此处?”谢沂均问道。 “对,原在此湖中央。”杜兰叶道,“这湖水从前也不曾结冰。” 谢沂均揉了揉胳膊腿,左蹦右跳,硬是在热风里又搞出一身汗来。 “谢沂均,你要干什么?!”周沂宁不解地问。 “废话,我当然是要下去,万一师叔她们就在水下呢?” 周沂宁拿剑柄戳了戳坚硬似铁的冰面,道:“行吧,你要是能下去,我保证一辈子叫你三师兄,打赌永远算你赢。再说了,这冰水酷寒,你整出一身汗,下去不先给自己冻成一冰棍儿了吗?” 谢沂均二话不说,挥刀便砍向冰面。 “哐啷——”冰面上碎渣四溅,谢沂均踩上去,被砍过的地方依旧坚实如地,巍然不动。 半空传来一阵破空声,一道浅色身影挟着一道银色剑光,直朝湖面劈来。 又来了又来了,周沂宁忍不住再次翻了个白眼。 水下光影流转。 灰雀栖上曾弋肩头,水底的宫殿犹如幻影,连同当中坐着的那人一道,在波光摇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甬道重又出现,远处霞光辉映,五彩光影流转,在一片碧绿水波间跌宕出迷离梦境。 “那是你的归宿,公主殿下,你的宿命在前方等你,你逃不掉的。”那声音在她耳边,冰凉中带着一丝戏谑。 “你以为的光明就是光明吗?你以为的希望,就是希望吗?很快你就会发现,光明比黑暗更可怕,希望比噩梦更令你绝望——当你信错了啊,你就会发现……不如没见过光明,不如没生过希望……” “他来了,”这声音轻笑道,“我提醒过你,你知道他是谁吗?现在,你不想知道也晚了……” 曾弋感觉 分卷阅读176 自己从里到外都冻成了一块冰。她像一座冰雕,在冰冷的水底徐徐转过身。 一道熟悉的深蓝色身影穿过冰凉的深水向她走来,手中的银色长刀散发着炙热的气息,在碧玉般的水中带起一串细密的水泡。 水泡如银珠般冉冉升起,穿过他的鬓角发丝,拂过他狭长上翘的眼尾。他看见了站在五彩霞光中的曾弋,神色凝重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然而这笑意很快就凝固在他的嘴角——那个在看向曾弋时,永远上扬的嘴角,此刻凝固起来,连同他轻捷的步伐一同停在了甬道那头。 曾弋凝望着他,连同他身后飘动的神魂。 他也凝望着曾弋,目光中先是无尽的温柔缱绻,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一闪而过,紧随其后的,便是无法言喻的沉沉悲伤。 他的神魂,是一只蓝紫色羽毛的大鸟。 那只有着与极乐一模一样凤目的大鸟。 曾弋站在原处,望着风岐,像是过了无穷无尽的时光。碧水深深,霞光万道,水中响起了无尽念诵之声,声声都在召唤—— “殿下,赎罪吧……”“殿下,这里就是你的归宿……”“来吧,来吧,万千冤魂都在等你解脱……” 风岐目中流露出祈求,他像从前一样,站在甬道那头,朝曾弋伸出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等等,还有! ☆、围猎 卷四鹧鸪岭 火舌漫卷的光影,忽明忽暗地映在车窗上。喊杀声渐渐远去,曾弋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不真切的梦境中。她在起伏摇晃间祈盼一切都只是梦,醒来时皇城中依然垂柳依依,夏荷灿然;而大殿上的四面风声,带来的也只有笑语欢言。 然而她在摇晃的车榻上想起了父王的话。即便是在迷离梦境里,她也心内沉重,深知一切再也回不到过去。 噩梦不会醒来了。这世上最可怖的便是,噩梦有朝一日化作了真实。 父王和母后为她掩藏了出生的秘密。天祝国的令弋公主,出生在与传说中的厌神降生之日,也即刑德相合之日。 她的出生就意味着万物衰亡的开始,她生来便是不祥之人——这是一个被厌神选中的孩子。 尽管她一路成长,并无任何入魔发狂的迹象,但出于谨慎起见,国主还是依了太常的提议,每年将一个与她同日出生的少女送入宗庙。 十五年,十五个,不巧的是,阿黛就是那第十六个。 而这一场战乱,正是从她真正的十六岁生日那天,从她追着阿黛进了宗庙开始。 大殿之上,父王的鬓角沾了风霜,面对她的质问,他眼神中满是疲惫与忧伤。 “我有错吗?”他问,“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不想自己孩儿好?” “可您不该为了我,不顾她人性命啊!”曾弋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纱幔飞舞,遮住了父王颓败的身影,四野风声呼呼如号哭。 “你不明白,我不止是为你,我是为了整个天祝百姓。”父王缓缓道,“弋儿,我与你母后就只有你一个孩儿。人们需要一个贤明的君王,一个光明的希望,一个可以信任和期待的领头人……你是天祝国的储君,若是你真如他们所说,是……人心就会乱了,人心乱,天下也就乱了。无咎鼎赐予我天祝国数百年繁华盛世,我岂能眼见它毁于我手?” “不是的,父王,莫说我不是厌神本体,就算我是,天祝就会因此而大乱吗?盛世就会因此而被毁吗?没有了我,自然会有别人成为人们心中的王,总会有人带领他们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曾弋仰头迎上父王的双眼,“若能让天下安乐,世间太平,我将这君主之位拱手相让,又有何妨?” “放肆!”父王终于在纱幔后露出了震怒的面容,“这句话还轮不到你说!”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发出嗡嗡回响。战火已经烧到了皇城,嗡嗡声后是无数杀伐争斗之声,再也没有欢声笑语了,从街头巷尾、山间溪头吹来的风中,只有无尽的哀嚎与痛哭。 “父王……”曾弋握紧了手中飞鸣的剑柄,“您为的究竟是百姓的天下,还是一家的天下?” “啪——”玉砚台摔在曾弋身前,朱墨溅了她满身,远望如血。国主的声音从纱幔后沉沉传来,“用不着你来教我。若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你以为你如何能与天下人不同?是你生来便天赋异禀、惊才绝艳,还是你不过仗着出生在这‘一家’之中?没了这个身份,你会发现你什么都不是,你拿什么来让?这天下百姓,你又拿什么来救?” 大殿中的争执与砚台碎裂的声响惊动了王后。她在瓢泼大雨中匆匆赶来,拉着眼眶通红,浑身朱墨点点如血的曾弋离开了大殿。王后早已将身边宫女送出宫去,她身后只有一个阿黛。 “殿下,”阿黛的声音擦过她耳边,“殿下,在我眼里,你与他人不同,你就是你,你是公主也好,庶人也罢,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 分卷阅读177 雨声掩盖了城外的厮杀与叫喊,一天一夜过后,城中人已逃离大半。皇宫中更是几无人影。曾弋提着飞鸣剑站在城墙边,面对城外潮水般涌来的士兵——他们大多盔甲简陋,好些甚至才刚拿上残剑与盾牌,却已有一副誓死一战志在必得的神情。 站在这样一群士兵面前,她惊恐地发现手中剑沉重无比。 她拿不动飞鸣了。 千钧一发间,身后的副将飞跃而出,“放箭!放箭!”他反身高喊,手中长矛将一众叛军尽数扫落,回身猛踢了曾弋身下坐骑一脚,“保护公主殿下!保护殿下!回城!回城!”身后士兵呼啦啦围上来,簇拥着她狼狈不堪地回了城中,副将护着她且战且退,在一阵喊杀声中勉强合上了城门。 大雨早已停歇,烈日在空中散着夺目的光。一场实力悬殊的争战因为曾弋的出现而意外败北,士兵们守在城门口,彼此相顾无言。军医跑来跑去,为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队伍里不时传来低声的痛呼与交谈。 曾弋看着烈日下的城门,曾经那里挤满了前来观看祭鼎□□的人,人们相顾笑谈,眉目间都是期待与渴盼。如今城门依旧,烈日依旧,连带着映着蓝天白云的水塘都与当时一模一样,可那些欢声笑语的人们呢? 此时此刻,若再有小儿问起远处那座宫殿,大人会告诉他,那里住着我们的殿下吗? “灾星……”不知什么地方,有人低低地说了句。转眼便有人喝止了他,烈日下一片难捱的沉寂。 曾弋苦笑起来,是啊,现在宫殿中住着的,不再是能让天降祥瑞的公主殿下,而是带来血腥、痛苦与死亡的灾星。 那个被厌神选中的不祥之人。 城外喊杀声如轰雷般炸响,退避进城门的皇城守军慌忙迎战,厚重的城门被撞得扑簌簌一阵乱响。适才护着她退下的副将——青桐家的二哥青樾——翻身上马,不再等待曾弋,匆匆率队迎敌。 沾着桐油的火把接二连三地扔了进来。城墙上陆续翻进了身手矫健的士兵,热浪滚滚而起,浓烟熏人耳目。惨呼声声中,曾弋听见了齐燕来的名字。 “齐安人齐燕来,特来讨教!”那是个年轻将领的声音,凛然正气,勇猛无畏。 “是齐燕来!”城内的士兵低声议论。 “完了,敌军来的是百战百胜的齐燕来,我们这边……”那兵士若有似无地回头觑了一眼,摇头叹了口气。 “迎战——” “迎战——” 士兵们的声音嘶哑无力,像是被浓烟呛住了喉咙。而城墙外喊杀声震天,转眼就推进到了城墙之上。刀兵相击声经久不息,火光一道道凌乱地飞过城墙,落在身后连绵的阁楼之上。 那些曾经唱诵过极乐神君传说的地方,如今已人去楼空,只留大火腾腾燃烧的布帘,在风中无助地飘荡。燃烧的木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像是对旧日颂歌无情的嘲弄。 叛军随着烈焰滚滚而来,在一阵震天动地的冲杀声中,攻破了城门。 曾弋握着飞鸣,她感觉从前的力量一丝丝从她指尖流去。一丝黑雾在她身前腾空而起,将她盘旋缠绕。她听见了厌神的笑声,小公主啊,我说过,你会后悔的。黑雾带走了她的意识,让她只感觉到火焰的亮光与灼热的烫意。 阿黛,你说的不对。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我哪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一样会恐惧,会怕死,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日正午,皇城守军将领青樾战死。齐安人齐燕来率军攻入皇城。 烈火连绵而起,一直蔓延至皇宫。叛军在宫中四下搜寻,并未找到天祝国国主、王后及令弋公主。 宗庙牌匾被砸得稀烂,天祝国列祖列宗的排位和两侧兵器架一起,被砍得七零八落,洒落狼藉遍地。传世神兵们自然被掠夺得无影无踪,只有正中央的无咎鼎,幽然无声地伫立其间,竟无人敢靠近。 建国六百余年的天祝国,至此覆灭。 粗布蒙顶的马车趁着夜色在城中穿行。 皇城中人已出逃大半,剩下部分老弱病残,便窝在家中,瑟瑟不敢出门。此时驾车出行,本来极为惹眼。好在青桐自小在城中长大,对长街陋巷方位极为熟悉,驾着马车像一尾鱼穿过狭窄的民巷,直到城东边的城门口。 马车停在巷口。换了粗布衣衫的国主和王后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在青桐的搀扶下下了车。阿黛扶着曾弋紧随其后,走进了苍茫夜色。 叛军接管了东城门,对出城人员严加排查。携家带口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神情不安地站在出城的队伍中,这些昔日与皇族沾亲带故的人们,此刻心中皆惴惴不安,生怕叛军首领一声令下,连带着他们阖家老小都送了命。 曾弋站在近乎停滞不前的队伍里,抬头望见了不远处的神庙。她认出来了,这便是祭鼎巡游当天,她曾进过的极乐神君庙。这附近应当还有一排柳树,树下有一处乘凉的大石—— 她顺着长街柳树,望向大石。大石上还有个人,此刻 分卷阅读178 正睁着两眼,与她双目对望。 他穿着并不起眼的破衣烂衫,一颗癞头,在这烈焰映红半边天空的夜晚,显出些许说不清的悲凉意味。 他显然认出她来了。出行前青桐给每个人都调制了符咒药水,此刻曾弋正是当日祭鼎巡游时的青衫少年模样。 曾弋猛然转过头去,心中一时剧烈跳动不止。她现在几乎是个废人了,莫说飞鸣还藏在城中,即便此刻她手中拿着飞鸣,也护不了父王和母后周全。 一队巡逻的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吩咐道:“皇城守军青桉已降!国主一行就在附近,极有可能混在此队中,给我搜!” 青桐的肩膀不由得颤抖起来。国主轻轻拍了拍他,对他摇了摇头。 阿黛已经走到了王后身侧,扶着王后轻微摇晃的身子。曾弋走在他们身后,只觉得冷汗涔涔,身后柳树下那双眼睛,仿佛会烫人。 “报——”有士兵铠甲锵然作响,“大人!巷中发现了一辆马车!” 曾弋站在队伍中回身望去,只见带队的将领已翻身下马,朝巷口走去。 马车用料做工与寻常官家无异,昔日天祝国繁盛时期,中上之家皆可用之。将领绕着马车转了一圈,想是并未发现异常,就要挥手带队离开。 曾弋轻轻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突见那将领在马儿跟前站定,伸手将它从车辕上解了下来。 “车是寻常车,马却不是一般马,”他嘿嘿一笑,一掌往马儿屁股上拍去,“去,让我看看是谁养了这样堪比宫中良马的神骏!” 马儿经这大力一拍,扬蹄仰天长啸,而后四蹄落地,在原地轻轻踏步。 青桐瘦削的身子倏然紧绷起来。这马儿极有灵性,若是此刻朝他们奔来,哪里还有分说的可能?曾弋感觉脊梁一阵冰寒,她看见大石上的癞头汉子看向她,起身朝那将官走去。 “大,大人……”癞头汉远远地朝将官作了个长揖,曾弋心跳到了嗓子眼,一手探进袖中,摸到了仅剩的一张分花符。 只见他长揖毕,就起身一把将马头抱在怀中,“大人,这是我先捡到的,应当算作我的罢……” “你这浑汉,知道这是什么马?要命的,晓得?”将官手中已握了马鞭,一头指着癞汉,目色冷傲。 癞汉恍若听不懂一般,抱着马头不撒手,“你打来我打去,什么时候有命什么时候没命都说不准呢……众生平等,人命是命,马命也是命,这马好歹能作个伴,大人,你说是不是……” “……它家主人就在这队中,你不怕人家问你要?” “哈?这马连带着马车,昨日便归我了,怎地今日还钻出个主人来?大人,莫欺我糊涂呀……” 蜿蜒的队伍中,曾弋一行已一步步挪至城门口。这将官带来的士兵,早已将整个队伍中人兜头翻了个遍,连带着身上行囊也没放过。将官被癞汉拉住了脚步,心中火气腾腾,若不是上头再三叮嘱不可欺掠百姓,他早已将眼前这缠人的癞汉一脚踹出去了。 “马儿,你说你当个普通马有甚么不好,这模样给我招来多少麻烦……”癞汉头靠在这白马身侧,口中兀自胡言乱语,低声喋喋不休。 将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一众兵士已将眼前拖家带口的人群都查了一遍,来报并无所获,这才勉强作罢。 一队铁骑腾起烟尘,如突然降临一般,又突然消失。搜捕的声音在皇城中此起彼伏,喝了药水已换了容貌的国主一行,带着几乎空无一物的行囊,在城门叛军的推攘下,离开了曾属于他们的皇城。 曾弋在天边火光掩映下回望,白马边的癞汉已抬起了头。他看着城门的方向,一只手还在白马的鬃毛间轻抚。 人群或颓丧或悲哀地转身,望着熟悉而陌生的都城。曾弋回过头,将那道洞悉世事的悲悯目光和旧日时光一道留在了身后。 城中还有奔腾的马蹄声和高声呼喝,对天祝国主和令弋公主的搜捕还将继续。 国主的身形在夜色中佝偻了下来,在青桐的搀扶下,踉跄已如山野老父。 鹧鸪岭中无鹧鸪,正如仙人崖上无仙人。 鹧鸪岭在天祝皇城以北三十里路外,由沥日山脉延伸而来。山势至此,已失了主峰的陡峭凌厉,变得婉转幽深。入秋后,山路两侧层林尽染,衰草连远山,映着橘红的夕阳余晖,在深蓝天空下显得分外绚烂。 行游至此,人皆欲感叹一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奈何骑在小灰驴上的曾弋并没有这份赏叶观秋的闲情逸致。青桐走在她身边,正掰着指头给她数山上的粮米油盐。 “就要入冬了,国主和王后御寒的棉衣还需添置,棉被还得再备两床,山里冬天冷,炭火倒可以自己砍,但是过冬的粮食总要先备些吧……天一凉,山上那些大家伙也都躲着不出来了,我们上哪儿捕去?” 曾弋擦了擦鼻尖,做出专心聆听的样子。 “所以啊殿下,趁着天还没凉,我们得多抓些猎物换钱,不论大小……” “青桐,我 分卷阅读179 记得你从前没这么多话的。” “……”青桐将眼神从正在算数的手指上移开,转头看着曾弋,“殿下,不要转移话题,我的意思是,您不能再动不动就将猎物放生了……这么放下去,我们可过不了这个冬天啦!” “噗啦啦——”一阵振翅声响,曾弋赶紧朝声音远去的方向一指,“快!青桐,那边!” 不待曾弋话音落地,青桐已如一道青烟般消失在半空里,追着那群不知是大雁还是鸦雀的鸟儿去了。 曾弋抬起手,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一根彩色羽毛,一颗心陡然酸涩发疼。从前在沥日山顶,她也曾带着极乐,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 时过境迁,不到两年,极乐已葬身不知名之地,而她,也再也不能御剑飞行。 飞鸣安静极了。像一柄从未觉醒过的宝剑,寂静又沉重。也许从父王告诉她真相开始,她就失去了举起飞鸣的力量。 是青桐将飞鸣带出来的。 出城那日,正是除夕前夜。城中火光漫天,皇宫被不知何人一把火点燃,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方才熄灭。这光焰之盛,她们停停走走直到鹧鸪山脚下,回望天际时,仍然依稀可见半边红光。 天祝国的子民们在这一年除夕踏上了改朝换代的历程。火光熄灭后,繁盛数百年的天祝国从此在这世上消失无踪,一个新的名叫中州的国家建立了。 也是在这火光映照中,昔日的国主、王后和令弋公主,站在通往未知的岔路口,决定抛下过往,遁入飞雪遍天的鹧鸪岭。 大雪掩埋了她们的足迹,也让追兵失了方向。故国皇室仅剩的三人,化身为遍布中州国境内大小关卡的通缉画像,在冬去春来间,成为一段早已失了色的符号。 “一人便可换金珠十槲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愁了!”人们看着布告上的画像,在纷飞大雪间相互议论。 然而布告上的人,却好似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就连秋天也要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人汇报她们的行踪。 “喂!”比起这布告上杳然无踪的三人,山野中的猎户更在意自己被动了的猎物,“喂,我说小子,你在干什么?!” 远处林间树叶晃动,少顷钻出来一个黑色衣衫的少年。他手中拎着一只野兔,一双眼却看向树林的另一边。树林边站着个青衫少年,只见那少年微微朝他摇了摇头。 “明明是我先抓到的……”他望着青衫少年,语气还挺委屈。 猎户心头火起:“什么叫你先抓到的?要不是我布了陷阱在这头,它会跑过来?会让你抓到?……等等,你哪家的?你家大人呢?知不知道规矩?” “这位大哥,他家大人是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规矩?”青衫少年,便是服了符咒药水的曾弋了。 “哼,嗯——?”猎户将曾弋上下打量一番,“你家大人不肯出面,也罢了。大哥我今日不跟你们俩小孩计较,这路是我开,这山便归了我,连带着山上的猎物,也是我的了。你们若是要打猎玩儿,趁早换个地方去!” “什么?!”青桐第一次听见这番道理,疑心自己哪里听错了。 “什么什么?”猎户斜觑了青桐一眼,料想这两个瞧着弱不禁风的小少年翻不起什么风浪,“你听不明白人话?这山林是我的,山上猎物都是我的,这里啊,上到天上飞的鸟,下到地下爬的虫,一丝一毫,都轮不到你们!” 青桐“喀嚓”一声捏断了手中野兔的喉咙,他双目盯着眼前的猎户,另一只手捏紧了拳头。 “放下!”曾弋见状,急忙喊道,“快放下……我们这就走,走吧!”她拉着青桐的手,将那只已经咽气的野兔从青桐手中扯下来,轻轻放回地上,拽着青桐离开了这片山林。 鹧鸪岭山势十分奇特,山路呈现出盘旋曲折之态,上得半山,便要穿入云雾,而后就是几条岔口,分往三个不同山峰,其中最高的便唤作“仙人崖”。曾弋拉着青桐,轻车熟路地朝她们安在崖边的“家”走去。 一路上青桐都沉默不语,像是又回到了从前怯懦内向的时刻。但曾弋知道这沉默背后不同的意义。 青桐长大了,一个少年在长成大人的过程中,总有些忍不下的气,尤其是在他明明有能力回击的时候,强要一个少年忍耐折辱,有时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曾弋想了想,开口道:“我们不要与普通人争……” 青桐道:“可是殿下,他们并不会因此就感激我们。” 曾弋道:“这是我们的选择,跟他们感激不感激我们没有关系。” 青桐道:“为什么我们要做这样的选择?” 曾弋转身看着他,道:“你打算用自己修行得来的本领,去跟一个山野猎户争抢猎物?这跟恃强凌弱有什么区别?……你修行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锄强扶弱吗?” 青桐没有开口。他垂着空无一物的两手,沉默地站在山间云雾中。那是她们在仙人崖安顿下来后爆发的第一次争执。那 分卷阅读180 场争执过后,青桐消失了一段时间,等他再回来,手中便拿着已经归入沉寂的飞鸣。 “殿下,”他双手托着飞鸣,单膝跪在在曾弋身前,“捕猎的事情就交给我,您专心练剑吧。” 仙人崖下有一块倾斜的平地,冬天过去,春草已经重新萌出了新芽,柔嫩的草叶覆盖在平地上,与沥日山顶的草甸一样柔软。在曾弋看来,这的确是理想的修行练剑之地。 然而她并没有能重新拿起飞鸣。 国主披着青桐猎来的棕熊皮,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看见的也只是她挥着树枝的身影。他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在阵阵咳嗽声中,由王后搀扶着进了漏风的小屋。 飞鸣被收起来,成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能再提的话题。 时光在仙人崖仿佛张了翅膀,推着春夏飞快掠过。山中无日月,旧日皇族就这样变成了掰着钱过日子的穷苦猎户。 曾弋与青桐在荒无人迹的深山中捕猎,王后和阿黛在家中照顾国主,做饭浆洗,空闲时也种些瓜果蔬菜,吃不掉的便随猎物一起交由曾弋二人拿下山去换钱。 锄强扶弱几个字早已被淹没在柴米油盐的焦虑里,天下安乐世间太平的宏愿,如今看来更像是个遥不可及的心愿,换做六岁小儿,或许会在除夕夜的烟火里许一许。对现在的她们而言,与其想这些,不如盼着碰上昏了头的野猪或是瞎了眼狗熊更实在——毕竟二老的冬装、过冬的被子和口粮、每日要用的符咒……样样都实打实得花钱。 更何况,王后还一直执迷于用本就捉襟见肘的口粮制作荷花酥。初时她还拿捏不准水分与谷物差异,荷花酥既难成型,无非就都化作一团形迹可疑的糊糊,让她们吃下了肚。然而王后的探究精神与执着态度,令她尝试制作出了百般花样,有时山中猎物的油脂过于腥气,有时玉米面或黍面又干得让人难以下咽。每到此时,曾弋便盯着土碗中一团荷花形状的食物陷入沉思,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王后放弃屡败屡战的尝试。 昔日宫中的荷花酥,乃是用各地进贡而来的小麦粉与葵花籽油所做,岂是今日受困山野中所获之物可以比的?曾弋看着母后,感觉她这誓不做出宫中荷花酥便不罢休的劲头,竟比她当初的宏愿还要幼稚。 这天她骑着小灰驴,跟在追着扑翅声而去却一无所获的青桐身后回到仙人崖下,还未将小灰驴拴好,就见阿黛等在山崖下。 “今日王后又做了荷花酥,”她接过小灰驴的绳子,往小树上绕了两圈,“在等你们吃饭呢!” 曾弋与青桐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叹了口气。阿黛笑起来,“就知道你俩是这副表情,今日不用你们尝试了,有人来了。” “谁?”青桐警惕地问道。 “一老一小,两个迷路的采药人。”阿黛系好小灰驴,回头道,“快走吧,就等你们了!” 逼仄的木屋中果真坐着一老一小两个衣着短葛的采药人。老人约莫六十来岁,衣服上打着几个补丁,端着盛了茶水的碗,战战兢兢地喝着水。小儿大约十来岁,手中捧着王后今日新作,吃得津津有味。 曾弋看着他们破旧的衣衫和凌乱的发丝,心中升起一丝怜悯。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宏愿,在这一刻呼啸而来。若她还在皇宫大殿上,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与他们和他们这样一群人碰面。 天色渐渐暗下来,山崖边风声猎猎。山雨扑簌簌地洒下来,秋雨虽不作瓢泼之势,夜中却也令人觉得春寒刺骨。所幸崖下有处岩罅,足够小灰驴自去遮风挡雨。 采药人祖孙俩用了热饭热菜,便在柴边借住了一宿。 曾弋在这风雨声中辗转反侧,梦中是无尽的血光与残肢,末了还有冰窟般的水面,下面静静地长眠着极乐。 “殿下,”她听见业已长眠的极乐在对她说话,“殿下,快走!走啊!”就像那天他对她说的那样,焦急又恳切,语声中甚至带着颤抖。 她站在原地,泥足深陷于血与火之中。在冰凉与炙热交替的间隙里,她从噩梦中惊醒,听见了窗外轻微的响动。 曾弋循声而去,青桐手中寒光闪动。他站在柴火堆边,冷冷地注视着相互依偎的一老一小。 “青桐,你做什么?!”她轻声喝止。 青桐抬起头来,他的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冷戾。 “殿下,”他说,“只有死人不会泄漏我们的行踪。” 曾弋清晰地感受到了青桐眼中的杀意,她摆摆手,“不,青桐,不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 “不要再说了,就这样。回屋睡吧,明早我们还要进山。” 青桐收了剑,在祖孙二人均匀的呼吸声里悄无声息地回了屋。曾弋在带着潮湿水气的夜风中站了半晌,最终只能将青桐的变化归结于境遇突变。 清早有鸟鸣声声,她醒得晚了些,发现青桐已经整理好了进山的干粮。王后在其中塞了好些她亲手做的荷花酥——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谁说换了材料便做不出同样的荷花酥?她就尝试成功了,这说不准是 分卷阅读181 个好兆头。 那么我呢?曾弋看着母后的笑,不由得望了一眼墙上那柄自己拿不动的飞鸣剑。 昨日迷路的采药人,今早已辞别,此刻应该已经踏上了去采药的山路。曾弋与青桐背上装满荷花酥的行囊,也将踏上前往深山的路途。这一次她们计划进往山脉深处,猎几只野猪或麋鹿,一来一去少说也得三日。小灰驴一早就在山崖下“灰灰灰”地又是蹶蹄又是叫嚷,大概早已等不及了。 二人下了崖,却见山崖下的小灰驴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嘿,这家伙,这么心急!”阿黛送她们下来,左右看了看,不由得抱怨。她记得昨日明明将它系好了的,想是昨夜风大雨大,让它在岩罅中绕来绕去,直将绳扣也绕散了。 青桐嘬唇唤了数声,也不见它身影。曾弋摆摆手道:“走吧,不等了,说不定它在前头候着我们呢!” 青桐便停了呼唤,站到曾弋身后。曾弋看了看山崖上的木屋,叮嘱阿黛道:“照顾好她们,也照顾好自己。让国主按时喝药,三日后我们便回来了。” 山风飒飒,带着春雨的湿意。阿黛像往常一样对她们二人挥了挥手,目送她们踏上了进山之路。 云雾从仙人崖上腾空而起,随着春风飘飞上苍穹,俯瞰着苍翠欲滴的密林之中时隐时现的两道身影。 她们走向了山林深深深处。 “你又将它放了?!”青桐从密林深处掠近,看见曾弋手中空荡荡的网上留下的一片羽毛。 “我看它……”曾弋开口欲辩。青桐道:“它毛色鲜艳,看着熟悉?它挥翅笨拙,似有受伤?……殿下,咱们出来这都两日了,什么都没有捉到……能不能不要因为这些理由,就将我们好不容易捕住的猎物给放了?它们跟极……不一样,不是一回事啊!” 曾弋歉疚地看了一眼青桐,讪讪地放下手中的网,“要不,还是你来拉网,我去赶吧。” 青桐深吸一口气道:“你可以吗?” 曾弋道:“我试试吧。” 她将手中捕网递给青桐,脚步轻点,跃上树梢,又再按着往日青桐教给她的步法,如一只学飞的鸟儿般重新投进了密林。 既然王后可以重新做出荷花酥,那么她也一定可以重新拿起飞鸣剑。她在林间笨拙地穿行,被枝桠刮得左支右绌,好几次差点一脚踩空,跌落在地。飞鸟的扑翅声总在她身前回响,像是要带着她去什么地方。 穿过密林,她站上了树梢,眼前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山峦,有三座如鹧鸪尾羽般分明峭立的山峰,中间那座就是她们的仙人峰。 山间云雾缭绕,衬得仙人峰如神仙居处一般,缥缈不食人间烟火。山风吹过来,隐隐带着些尘世的烟雾呛鼻之味。曾弋挥手在鼻端扇了扇,突然发觉有些不对。 仙人峰上不只有云烟。 “青桐!”曾弋几乎从树梢上跌落下来,“青桐——”她不顾枝桠刮破了她的衣裳,一双脚在高低不平的林间穿行,“青桐——!火!仙人峰着火了!” 青桐攥着捕网几步跑到她身边,拨开茂密的树叶,往仙人峰眺望。“有人放火烧山,殿下,我们得马上回去!” “回去,对,马上回去!”曾弋想要召来飞鸣,手举到半空才意识到,她的灵力恢复不到一成,连剑都举不动,何谈御剑飞行。 就算青桐跑得快如青烟,脚不点地地跑回去,估计大火也早已将木屋烧得什么也不剩了。曾弋从袖袋里掏出仅剩的那张分花符——失了灵力后,她再也没能画出像样的符咒——“用这个,青桐,过来!眼下只有冒险一试了!” 符纸被抛到了半空中,一团白光闪过,再睁开眼,她们已经站在了熊熊燃烧的木屋边。脚步声伴着铠甲声传来,两人闻声连忙矮身藏进崖边杂草丛中。 仙人崖上下,吵杂声、呵斥声不绝于耳。来的是一队官兵,正在四下寻找屋中人的下落。小灰驴灰灰灰的叫声夹杂在搜寻声中,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示警。 “是不是这里?啊?人呢?”有个校尉模样的男子伸手揪住了一人衣领,火光映照下,被他抓在手中的人影瘦弱得仿佛只剩干枯的骨架。 曾弋隔着丛生的草茎望着这道人影,心一点点沉下去。青桐捏紧了拳头,骨节泛出青白色来。你们不是去采药了吗?怎么带着官兵走到了这里? 毫无疑问,小灰驴是被他们带下山的——既能证明所言非虚,还能在上山时引路。实在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曾弋喉咙干得发痛。她觉得心上有个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青桐双目炯炯地注视着火光中地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大……大人,他们真住在这里,真的,就在附近,您搜一搜?”采药老头在校尉手中缩作一团。“不骗您,您看,”他在袖中摸索半天,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校尉,“您看,荷花酥,她们叫这个‘荷花酥’,除了前皇族罪后,还有谁能做这个?” 校尉低头看了一眼,一把将他推到在地上,“呸,什么狗屁,这也是 分卷阅读182 人能吃的?拿着滚吧,这回就不治你的罪了!快滚!” “大人——她们肯定没走远,大人!”老头跪在地上,抬头对校尉道,“大人,若是……若是能找到,那金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你还想着金珠呢?”校尉戏谑地看了地上的老头一眼,将拳头捏得咔咔响,“害老子们白跑一趟,你还念着金珠?” 老头赶紧磕头,口中不住道:“大人,小的一家靠这采药为生……日子苦啊!” 校尉嘿然冷笑,低头凑近老头道,“日子苦就该认命,净惦记些你不该惦记的,就不怕有命收,没命花?” 老头仰头看见校尉火光中狰狞的脸,吓得往后缩了一缩,便如被噤声的鸦雀,跪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半晌才在校尉“滚滚滚”的呵斥声中,跌跌撞撞地起身下了山崖。 曾弋藏身草丛中,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她心中升起一丝悲凉,身临深渊竟忘了怕。 “收——兵——”一阵呼喝与号角声传来,纷乱的步履声很快消失在仙人崖。校尉带着兵下了山崖,如同潮水般,忽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只留下遍地被大火烧焦的狼藉。 青桐就要站起身,曾弋一把抓住他,一边在心中默念阿黛不要在此刻现身。 果然,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里,曾弋又听到了些微的动静。很快一双穿着武靴的脚就出现在了上崖的栈道上。 “国主、王后、公主殿下……”正是刚才的校尉,他屏退了左右,一手按在刀柄上,沿着烧焦的屋椽四下寻找,口中不停呼唤。 曾弋死死地攥住青桐的衣角,对他摇了摇头。深渊中的风盘旋着吹过她的头顶,采药人的举动犹如一条蛇,此刻正牵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青桐是对的。天真的是她,一厢情愿的是她。 可她能怪他们什么呢?是她从未想到过,她一心想要护佑的人们,有一天会想要她的命。 校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沉重地踏在地上。“出来呀,”他循循善诱,“我帮你们啊,这山上山下都是兵,只有我能带你们离开……” 长刀一点点穿透秋草与枯树,脚步声与他狩猎般沉着的呼吸声交织,身后被大火焚烧的屋脊发出“咔嘣”声响——它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坍塌下来,激起一阵飞灰。 就是此时!曾弋趁校尉转身回望的瞬间,轻拍青桐,像是一只青色的鸟,飞身掠下了悬崖。 那里有一条沿着崖壁而生的老藤。崖壁上有一处洞穴,如果不出意外,阿黛她们应该就藏在其中——这是她们选择留在仙人崖顶的最大原因。曾弋攀着老藤,踩着崖边一步一步的仅能容纳一脚的石阶,一点点爬向洞穴。 青桐从另一边轻掠而下,衣袂飘飞的声音被山风掩盖。校尉回过头,只能瞥见一道飞鸟掠过般的残影。 曾弋钻进洞穴,一颗心陡然落了地。阿黛背着飞鸣剑守在洞口,一见曾弋和青桐,就激动地迎上来,眼眶里顷刻便蓄满了泪。 “嘘——”曾弋将食指放在唇间,凝神细听崖上的声音。校尉的脚步声仍在崖顶上转悠,声音穿过飒飒风声透下来:“山都封了,几位还能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躲多久呢?不如就随末将去吧,换些金珠,也算是造福了我手下兄弟们……早晚都是死,死在我手里,还能少受些罪,对不对?” 王后伸手一把抓住了曾弋的手腕。“喝药,”她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滚烫,“喝药,把青桐手里能喝的药都喝下去……” 曾弋轻轻遮住了她的双唇,王后依旧紧紧盯着她,直到她点头,她才颓然松开了曾弋的手。国主的咳嗽一直不曾好转,眼见秋凉,病情更甚。此刻他背靠洞窟壁,坐在山洞的最里头,捂着嘴低声咳嗽,将声音降到最小——然而并没用。 校尉显然听到了这隐隐的咳嗽声。“哟,国主啊,病了?”他笑了,“那就更难办了。眼见着这天一天凉似一天,您这病,不好治了吧?” 他循着咳嗽声走近崖边:“与其病着难受,不如一了百了。现在这样子,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还有什么意思呢?” “哟呵——”他靠近悬崖,发现了那根枯藤,“在这儿!” 他将长刀还入鞘中,攀着枯藤一步步下了山崖。洞穴近在咫尺,他将脊背贴在崖壁上,一手轻轻抽出长刀。 “唰——”他劈手往洞中斩去,人也随之腾跃进洞口。迎面一道黑影扑来,一脚踹在他肚腹上,另一手长剑架住了刀锋。 这校尉骨骼粗壮,力气极大。青桐一脚踹中他肚腹,还被他反手抓住了脚踝,生生扯出数丈。青桐另一脚在他肚腹上狠命连环踢出,趁势将那只被抓住的脚踝从他手中拔了出来。 “去!”一声怒喝,青桐双脚踹向他前胸,长剑随之递出,直将此人踹下了山崖。 曾弋攥紧手中套在青桐腰上的绳索,见状终于松了口气,跑到崖洞口与青桐一起往下张望。 深渊之下尽是烟雾,看不清那人落到了何方。 “怎么样?”曾弋问青桐。 分卷阅读183 “伤口不致命,”青桐喘了口气道,“我没杀他……” “不要紧,不重要了,”曾弋道,“走,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此处。” 曾弋与阿黛扶着王后,青桐扶着国王,几人从崖洞中爬了出来。曾经为她们遮风避雨的木屋,此刻已化作一片焦灰狼藉。王后眼中闪动着泪光——她可能并未想过能重回旧日养尊处优的时光,但她一定想过在这中州大地上,能有一处地方让她安然终老。 即便只是一处窄小的木屋,于她而言,也已足够。如今这念想随着这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变作了痴心妄想。 罪国主、罪王后及罪公主重现人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人们耳边。鹧鸪岭整个被包围成了个铁桶——原本带军的校尉据称在追捕中罹难,中州皇城派来了新的指挥官。 “这回来的这齐将军啊,就是攻下皇城的那位!据说治军严谨、领兵有方,这回他们可插翅也难飞喽!” “哎老王,你说怎么他们就藏在这鹧鸪岭中,这一年多都没人发现,说不定还与你我打过照面呢?” “人家有心要躲,你能找得到?再说了,从前那国主长什么样,你我谁见过?公主那都是长在深宫,就算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 “不是,那布告上不是有画吗?” “有吗?我瞧瞧……啧,老李你瞧过没,我看这一家子倒是长得怪标致的,可惜呐……” “可惜啥?没见过?” “长得跟神仙似的,要是见到了,能忘掉?可惜还没亲眼见到,这人就要没了。” 新的布告在人群中传递,然而他们并没有再见到布告上所绘之人的机会。齐燕来坐在议论纷纷的茶楼中听了半晌,确信他要找的人并未下山。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并不如传言般彪悍威猛,反而长着一张清冷俊秀的脸,挺拔秀颀的身材裹在一身锦缎绣袍里,让人一看便将这位公子当作世家翩翩公子哥中的一员。 “将军,”他身侧坐着小厮打扮的亲卫,“看这样子,咱们得围多久啊?” 齐燕来冲他竖起了手掌,那是噤声的意思。“走吧,”他一整衣摆,站起身走出茶楼,轻快地下了楼,“还在山上。” 但是用不了多久了。 冬天已经露出了森寒的指爪,宜人的秋季结束后,等待他们的将是冰冷彻骨的死亡。 他料想得没错。曾弋一行一直潜进了深山,遮天蔽日的大树和浓密的落叶掩藏了他们的行踪。然而他们并不能再往前行。 国主的咳嗽一直未愈,他需要药。偏偏这时王后还自作主张在山中采了许多药草,熬出一锅不知成分黑咕隆咚的药水喂给国主喝。当夜国主咳嗽便加重了许多,沉沉夜色里那咳嗽声分外引人注意。 曾弋被连日来的躲避和逃亡侵蚀了全部耐心,长久以来对母后自作主张尝试的忍耐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为什么要给他喝这些来路不明的药?不折腾不行吗?好端端的煎什么草药?” 王后哪里见过曾弋发火的样子,闻言手一抖,手中端着的不知名的粘稠状食物撒了一半。“我……我只想帮上点忙……不喝就不喝了吧,我们不喝就是了。” 她将手中还剩一半的食物递到曾弋跟前:“弋儿,你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我熬了一点粥,用的是跟荷花酥一样的……” 曾弋一抬手打掉了王后手中托着的粥。“我不要……”她像是憋了很久,终于脱口而出道,“为什么又是荷花酥?!” 作者有话要说:  啊,真肥。 ☆、恨生 “荷花酥荷花酥荷花酥……”深秋的山风刮得每个人都心头一冷,曾弋咽下了心头翻滚而出的烦闷,“您就别再提这东西了吧!” “我……”王后的脸色变得灰败,她收回了手,将粥放进阿黛手里,默默地走开了。 “你……咳咳……怎么跟母后……咳咳……说话的?!”国主不知是咳的还是气的,一句话讲得气喘吁吁,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咳嗽。王后憋着泪对他摇摇头,一手轻拍他的背,帮他理顺呼吸。 瑟瑟秋风拂过曾弋沸腾的思绪,她一时感觉有些后悔,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要是你们不止我一个孩儿就好了,”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背对着王后和国主,自顾自地道,“要是还有别人就好了,你们也不必因为我,沦落到现在这番模样……” 国主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王后道:“弋儿,你是不是觉得累了?” 曾弋转身看着二老,眼中泛起泪光,嘴角却牵起一丝笑意。“不,母后,我不累,我还要带你们出去呢。明日一早我就下山去给父王抓药去……今日这药,就先别喝了吧。” 山林深深,暗夜很快降临。深秋的夜已经有些寒意,再这么下去,晚上不生火不行了。曾弋坐在枯枝搭建的棚屋边,静听林间虫鸣。 “殿下,喝点粥吧,再不喝就凉透了。”阿黛双手护着一碗黑乎乎的糊状物 分卷阅读184 走过来。 曾弋点点头,看也不看,仰头一饮而尽。 “殿下……”阿黛在她身边坐下来。 “嘘,”曾弋竖起食指,“阿黛,你听——” “听什么?虫子?” 曾弋轻轻笑了一笑,“春生秋亡,是这些鸣虫的宿命。秋已深,它们的寿命也所剩无几了,你说要是它们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会怎么想自己的一生呢?” 阿黛的眼眸沉在暗夜里,她想了片刻,道:“可能它们连自己出生在哪里都不记得了呢,最多只会想想自己在哪片树林里过得最开心吧——殿下,聊点别的吧,你最开心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曾弋道:“唔,与你们在一起,还有在沥日山上的日子,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沥日山顶的那棵桃树,或者……荷塘里的荷花吧,哪儿都不去,生在沥日山,死后也化作沥日山的一部分,就挺好。” 阿黛也笑了,“我以为,你会想做一只鸟呢,像……一样。” “像极乐一样?不要紧,不要怕提到他的名字,我没关系的……”曾弋抬起头看着树叶缝隙中撒下的星光,“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这世上只有一个极乐。我还是做一棵树吧,至少还能给人遮风挡雨。” “那你怎么不做皇城中的柳树呢,我们……”像是意识到什么,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是呵,怎么能去皇城中做一株柳树呢。皇城早就覆灭了,满城柳树连同宫观屋舍一并被烧了个精光。 回去做什么呢?早就回不去了。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沉默里,曾弋若无其事地笑了。她转头对阿黛道:“你呢?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 阿黛答得很快,好像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下辈子啊,”她说,“我想像你一样,拿得起剑,救得了人,做个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曾弋觉得眼眶烫得吓人,她伸出手指按住滚烫的眼角,努力平静下来。 “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曾弋望着被遮住的夜空,好像隔着稠密的树叶看到了璀璨流转的星河,“一定会的,只要你想,就一定会。” 青桐守在棚屋另一侧,警惕着夜袭的野兽。棚屋中国主和王后的呼吸缓慢而悠长,像是沉入了悠远梦境。曾弋走到青桐身边。 “殿下。”青桐怀中抱着长剑,冲她侧了侧身。 “嗯。”曾弋与他并肩站着,半晌没有吭声。 密林深处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响,青桐站得如同一根绷紧的弦。曾弋打量了他一眼,曾经矮小瘦弱的小少年,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青桐,明日我自己下山去抓药,你就留在山上。” “殿下,不是说由我去……” “改了,”曾弋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笃定淡然,“他们需要你保护。更何况布告上早就画了你和阿黛的像,若是你出去,保不准一露面就会被抓起来。” “怎么会?从前都没有……”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别人一心要抓我们,这点办法不会想不到。” “殿下……” “不用再说了,”曾弋打断青桐的话,“就这么定了,按我们之前说好的办。你只管保护好他们,剩下的交给我。” “不是,殿下……” 曾弋竖起手掌,示意青桐不必再讲。她跃上枝头,在树干上枕着胳膊,仰望漆黑一团的夜空。天地万籁俱静,连鸣虫振翅的声音也倏然消失不见了,她在这一片寂静中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 清早的第一丝阳光穿透进密林的时候,曾弋就在树干上睁开了眼。她轻轻翻身跃下,站在棚屋门口遥遥望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父王和母后,随后悄无声息地穿过青桐和阿黛身侧,带着一身晨露下了山。 中州士兵们将鹧鸪岭下山的所有路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新来的齐将军法纪严明,众人不敢拿颈上人头开玩笑,是以盘问查验分外严格。 曾弋裹着一身猎户装束,狼皮斜披在肩头,腰间插着一柄缺了口的斧头。 “做什么呢?”路口盘查的人问。 她擦擦脸上的泥污,手指了指肩头扛着的一捆柴火。“下山卖柴。” “……”盘查的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去吧。” 曾弋点点头,迈开大步往前走。晨光出来片刻后,又隐没进了灰云深处。她搓了搓手,回头看了看枯枝遍布的鹧鸪岭,感觉这天冷得有些不像话。 然而她并没有朝药铺走去。 街头站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议论的话题已经变成了“罪国主一行藏在何处”。曾弋行走在人群中,听他们谈论一颗头颅价值万金,对士兵们把守住鹧鸪岭不让人进一事深感不平。 “诸位,这是发财的机会啊,山上的门道,谁有我王大清楚?这鹧鸪岭能有多大?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人找出来!” “清楚又能怎么样?齐将军派兵守着呢,跟铁桶似的,连只苍蝇也飞不出来,你能上山去 分卷阅读185 ?” “所以说,合着是当官的想发财,这布告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曾弋走近去看他们口中所说的布告。 果然,官府新发的布告上,多了两个人的画像——连带着还绘了个束发男装的令弋公主——这消息若不是那采药人透露出去的,还能是谁?好在她长得模糊,那采药人描述得也不清楚,所以布告上男装的令弋公主,也不过是束了发的同一张脸而已。 曾弋在布告前垂下了眼。周遭来来去去,尽是看了布告后议论纷纷摩拳擦掌的声音,一个二个将“罪国主”“罪王后”“罪公主”挂在嘴上,恨不能挽弓佩刀,进到鹧鸪岭中,将这画上几人拖出来斩首换钱。 她静听了半晌,抬起头将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她曾经想要守护的人们,她不想听到号哭声的人们……就是这样一群人么? “得头颅者,赏万金;得四肢者,赏千金……”身旁有人念念有词,仿佛那布告上说的不是人,而是猎物。 什么时候,她们已经变成了众人皆可得而分食之的猎物。 人间安乐?天下太平? 世人要的究竟是什么?她曾经想要满足的,都是这样的欲望吗? 曾弋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这道谜题太大了,她觉得自己答不上来。那些血腥的残肢和凄厉的号哭,与此刻嗜血的目光和纷扬的议论,交替浮现在她的眼前,究竟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虚幻? 答不出,便不答了吧。她揉了揉眉心,至少父王和母后是真实的,青桐和阿黛是真实的。她希望他们能享有安宁平静的余生,这愿望也是真实的。 就这样吧。 她径直朝街中巡逻的士兵走去——既然这个悲剧是由她开始的,那便由她结束吧。 “什么人?!”带队的将官手中陌刀一扬,拦在了她身前。 “我……我知道他们在哪儿,我可以……”曾弋垂着头,盯着身前刀柄。 “唰——”刀柄突然抽开,人群熙攘着朝她身后涌去。 “抓住了!”人们高声叫道,又有声音分辩,“不是,不是,说是现身了!齐将军带兵抓去了!还没抓住呢!”像是在围观一场捕猎,所有人都飞快地朝鹧鸪岭下跑去。 曾弋迟钝地站直了身子,转身随着人群涌动的方向看过去。什么……抓住了?她觉得心头有一块地方像是落入了无尽深渊,一直不停地往下坠啊坠,坠得她喉咙发干,心脏发颤。 还没抓住呢!她觉得双腿的血好像流干了,没有一点知觉。她想跑,想飞,然而她只能分开人群,在拥堵的人潮中,费力地朝鹧鸪岭下挤过去。 把守的士兵已经不见了踪影,看样子都被调拨上山去了。 不要,不要啊。她在心中呐喊,别——不要!怎么会?不可以! 在混乱的、几乎不能喘气的间隙里,她脑中甚至突然掠过了极乐神君的面具。拜托你,神啊,我拜托你,保佑他们不被发现,我求求你…… 好像灵光乍现般,她想起了青桐被她拦住没有说出口的话。青桐想说什么? 她的双脚被嶙峋的山石撞得血流不止,然而此刻她只顾着不歇气地奔跑,看不见周遭人影憧憧,听不见无数人的阻拦。 “跑什么?这时候才去,晚啦!别人早将头颅割走啦!” “没有没有,瞎说!还有个还活着呢!在那山崖上,诺!快走快走!” 蜂拥而上的人群将她挤得东倒西歪,她不仅感觉不到脚上交织的伤口,她甚至感觉不到脚的存在。 不,她连心脏的跳动都感觉不到了。 她已经抢在人群之前爬到了仙人崖下,隔着缭绕的云雾,可以看见崖顶上焦黑的屋梁边站着道瘦弱的身影。 “阿黛……”她张了张口,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阿黛……” 阿黛手中拖着那柄沉重的长剑,黑金色的剑鞘已经不知去向。曾弋双手胡乱地推开身前拦着她的士兵,不顾一切想要攀上上崖的栈道。“阿黛!”她无声地重复着,“你看着我!阿黛!” 山顶的风吹得曾弋发丝翻飞,衬着一双红欲滴血的双目,瞧着竟有几分疯狂。一个穿着铠甲的修长身影从她身边经过,走进了士兵的包围圈。曾弋跟着朝前挤去。 “退后!”守在栈道口的士兵猛推了她一把,“疯了吗?命都不要了!” 曾弋攥紧长矛,堪堪稳住身形。士兵恼羞成怒,上前就是一脚,想要将长矛从她手中夺回来。 然而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崖顶上的公主听见这边的骚动,朝前走了几步。崖顶上本就围了一圈严阵以待、大气不敢出的弓箭手,此刻见那传说中厌神转世的公主动了,一时紧张万分。 突然间,一支不知来自何方的羽箭破空而出,深深扎进了她的胸口,鲜血迸溅而出。众人似乎大受鼓舞,顷刻间便有如雨箭矢朝她飞去。一时间场面大乱,“谁放的箭?!停下!”齐燕来的声音几乎被山下众人的惊呼声淹没。 分卷阅读186 “啊哟!”“呀,射中了……”这是陆续涌来的围观者众看到眼前惨烈一幕后发出的感叹。 令弋公主在这箭雨中竟丝毫不避,摇摇晃晃地支着长剑,被数支羽箭射中躯干四肢,身上本已褪色的衣衫,刹那间便被染成血红。 几乎在羽箭飞出的一瞬间,原本攥着守兵长矛的少年猎户便发出一声嘶喊,过于凄厉的叫声让人听不清他喊究竟是一个名字,还是一声含糊不清的痛呼。 在无数双震惊的眼睛里,他将手中长矛生生捏断,而后几步纵跃上了山崖,跌跌撞撞走到崖顶那位身中数箭的公主身前。 弓箭手被齐燕来喝止住,却也做好了射出第二波箭雨的准备,一支支闪着森寒银光的箭尖对准了这个闯入者的后背。 “这是谁?!”崖下被士兵拦着的人们交头接耳。 “哪里来的小子!拖下去拖下去!”副将大手一挥,左右就要上前来拽。 齐燕来侧头看了副将一眼,眼神如冰般冷冽,若是仔细看时,还能发现一丝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悲伤。副将收回了手,噤声站在一旁。 他扫了一眼四周面色紧张的弓箭手和崖下严阵以待的士兵,冷声道:“入列!所有人不得擅自行动,违者立斩!” 烈风吹拂起山间枯叶,崖顶上的公主支着飞鸣,缓缓跪倒下来。她望着眼前近似癫狂的少年,眼眸中分明是焦虑与埋怨。 “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阿黛……”曾弋跪在她身前,看着她满身是血的模样,半天才发出低如呜咽的一声。 眼前这张沾着血污的脸,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样。不知何时,阿黛已换了相貌,化作她从前在水光倒影中所见的那张脸——那是令弋公主的脸——属于她的脸。 阿黛顶替她,以令弋公主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领受了这万箭穿心之痛。 她甚至都没有哼一声。 幼时的噩梦竟然在这般情景下成了真,曾弋不可置信地伸出颤抖的手,将她满身是血的身体抱在怀中。 “……为什么?”曾弋目眦欲裂,声音已经变了调,“凭什么?啊?!” 崖顶风声烈烈,犹如应声而起的咆哮,又化作阵阵呜咽。阿黛看着她,费力地抬起手,将飞鸣的剑柄朝她推过去。 “你……拿着……”她的呼吸低缓而沉重,剧烈的疼痛让她止不住想要蜷缩起来,“拿着……去找……青桐……” 曾弋一把推开飞鸣,抓住她血污且痉挛的手。“不是这样的……”她欲哭无泪地抬起头看着阿黛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原本引开追捕之兵的人是她。 原本打算以身赴死的人是她。 如果她生来就背负着罪责,那就让她用死亡偿还——不应该是这样的吗?原本不就该是这样吗? “声东击西……从前……你教我的,”阿黛疲惫又惨然一笑,“对……对不起……我只会……这个……” 血浸透了曾弋的衣裳。阿黛的前胸和肚腹几乎被羽箭扎透了,曾弋徒劳地伸手按住流血的伤口,但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冒。她感觉阿黛的身体在怀中一点点凉下去—— “阿黛,”她用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握着阿黛的一只手臂,像是不放手就能将她留在这人间一样,“阿黛……” 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我就是那个不祥之人。 “是我……”她将头深深埋进阿黛的发间,执着地想要透过这具躯体拥抱着这个即将离去的神魂,“是我不该……” “殿,殿下……不碍事,”阿黛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样就……可以了,你的罪……我都……我都赎了……你现在……可以……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我不要你赎……我自己可以担,我可以,”曾弋抬起头胡乱地答应道,“你不能死,阿黛,母后会怪我……” “对不起……”阿黛望着她,眼神涣散起来,“下辈子……我愿身为男儿郎……这样我就,我就能……护……” 她眼眸中的光倏然暗淡下去,像是精灵飞离了尘世。曾弋握着她渐渐冰凉的手,木然坐在崖顶上。 寒风凛冽,她像是在一瞬间穿过了十年光阴,回到了还能与阿黛一起放风筝的年少。 这一定还在梦中。还是从前那个噩梦中的场景。 曾弋拼命地在风中摇头,摇到噩梦醒过来,她还是那个可以承欢膝下的无忧少女,阿黛还拿着风筝站在殿外呼唤。 “殿下!”青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一道闪电划破了一厢情愿的梦境。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还坐在风声呼啸的仙人崖上,怀中抱着阿黛已经冰凉的身体。四周空无一人,连带着身后原本守着的弓箭手,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走吧,殿下!”青桐重复了一遍,语调中带着恳求。 曾弋被青桐拽着松开了手,这才发现守卫的士兵不是不见了,而是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全没了声息。 分卷阅读187 青桐手中长剑上,还沾着殷红的血迹。 到处都是血。血,不祥的,痛苦的,惨烈的血。 千头万绪涌上她的心头,她回身一把抓住青桐的衣襟:“是你给她的药水?!你们早就商量好了,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青桐被她攥着衣襟,眼眶倏然红了。“你杀了她!”曾弋冲他吼道,“你杀了阿黛!她明明……” “我能怎么办?!”青桐扭着头不肯再看阿黛被箭矢刺穿的身体。“殿下!你以为我想让阿黛死吗?我也……我……我们都可以死,我们都能为你死,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你明不明白?!” 曾弋松开手,任狂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双眼在发丝缠绕间露出血红的轮廓,“我没有要她为我死……是你,青桐,你为何不听我的命令,擅自做主?我们原本的计划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你这样的属下,你走吧!” 青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曾弋看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飞鸣剑,一点一点拔出阿黛身上的箭头。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滚烫地落了出来,滴在她沾满鲜血的手背上。 “殿下……”青桐上前一步,不顾她恼怒与恨意的目光,拉住她的手,“我只是用机关将他们引开片刻,若是现在不走,待会儿就走不了了!” 曾弋甩开了他的手,将他推得趔趄几步,摔在地上。“你走吧!” “殿下,”青桐像是失了力气般,缓缓爬起身道,“国主和王后还等着……” 然而所谓的梦醒不过是噩梦间片刻的喘息。青桐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神情一变。 “不对!”他突然跳起来,“我设的机关明明在东边!他们为何去了西边!” 曾弋闻言一顿,心头不断向下坠的那一块,像是又开始了短暂停留后的漫长坠落。 “殿下,”青桐眼中流露出一片心如死灰般的恐惧,“国主和王后……在西边。” 曾弋手中的飞鸣锵然一声落地。她惶然站起身来,顺着青桐的目光看过去,茂密的山林间穿行着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士兵身影。那是鹧鸪岭西边的山岭。 她一语不发地朝栈道口奔去。青桐捡起地上飞鸣,快步跟了上来,一张脸白得不似活人。 然而已经晚了。 仙人崖顶上阿黛的尸骨未寒,曾弋就已在仙人崖下见到了另外两具熟悉的身躯。 没有头颅的躯体。 他们的头颅已经被斧头砍下来了。 心头那块像是往无尽深渊下坠的部分,此刻终于到了底。那是一片冰窟,让曾弋四肢百骸都冰凉彻骨。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士兵们跟前站着两个猎户打扮的人,一人手中握着一柄带血的斧头,拎着粗布包裹的头颅,正在对齐燕来说着什么。 “得头颅者,赏万金……”山下布告边的声音在她耳边残酷地响起来。 曾弋像是踏在水中浮木上,每一步都晃动不止,脚下仿佛一片空茫。 猎户拎着头颅,像是拎着山中兽。斧头边缘的血迹,如烈火焚烧在曾弋的心头,又如冰刀深深扎进了她的胸口。 那是她的血脉至亲,不是兽。 她觉得周身血液一时冰凉,一时滚烫,在这寒热交织的晕眩中,她已经逼近猎户身前,劈手抢过了他们手中浸血的头颅。 鲜血和泪水早已让她披散的头发凝结成块,此刻她浑身血污,面目狰狞,身上的狼皮也已被仙人崖上的飞箭挂得零落不堪。 她就像一头真正的野兽。一头散发着绝望与狰狞气息的野兽,似乎下一秒就要张口将他们生生撕成碎片。 猎户被眼前这面目狰狞、举止怪异的少年吓到了,见状直往士兵们身后躲过去。齐燕来长刀出鞘,示意身后士兵少安毋躁,只静静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 曾弋用颤抖的手指解开了粗布巾,国主和王后已经没有血色的脸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心头微茫的侥幸至此被眼前所见击得粉碎,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陡然响起。那声音穿透了山谷,久久不息,使人闻之心悸。 “啊——” 他们割下了她父王和母后的头颅。 她将两颗头颅抱在怀中,口中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声。满山落木萧萧,鸟雀亦敛翅战栗。 “我要你们的命!”她将头颅放在布巾间,红着双眼,飞身朝躲在士兵身后的猎户扑过去。 齐燕来静立一旁,眼见曾弋身动,手握长刀便追了过去。青桐见状,连忙将飞鸣往地上一插,举剑便拦,一双眼血红欲滴。只问锵然作响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间,二人缠斗在一处。 猎户身前的士兵见曾弋扑来,慌忙一阵长矛乱舞。挥舞的长矛擦破了曾弋的衣袖,她拽过来随手折作数段。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一手拎住一个猎户,飞身跃出士兵的包围圈。 “喀嚓——”她恶狠狠地盯 分卷阅读188 着前方踯躅不前的士兵们,一手拧断了右边那猎户的脖颈。 左手边的猎户见状吓得两股战战如筛糠。“不是我们杀的,不是我杀的!他们早就死了,死了!我们去的时候就死了……” “唰——”一柄长剑从身后刺来,曾弋转身一让,猎户被长剑刺了个对穿。她回身看到了仙人崖顶上那个副将,此刻他面色煞白,望着她的眼神宛如望见了鬼。 曾弋淡淡看了他一眼,抱起两颗头颅飞身而去,落在两具躯体身侧。手执刀兵的士兵们对她避之如蛇蝎,随她的动作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 青桐与齐燕来斗得不相上下,众士兵将他们围在中间,却不敢轻举妄动。场中缠斗的身影快如闪电,交织在一处,想帮也不知从何下手。 曾弋将两颗头颅放在两具躯体上,双手无力地撑在身前。 本来不会这样的,本来根本不会这样的。她抱住了头。 是她,都是因为她。 天真啊。 我一心要守护你们,你们却割下了我父母的头颅。 无数乱哄哄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来。不值得,你们不值得。 “小公主啊……”她在一阵沉闷的钝痛里又听见了厌神的声音,“现在你就是我——这个世界需要我,没有我了,也会有你……你看,你不就成了我么?” 她跪在父母身首异处的尸首前,发出一丝似笑还哭的声音。 “呵——”她站起身,“呵呵——” 厌神的声音萦绕在她耳际,在她心头。“埋葬吧……将所有人都化作你父母的陪葬,哦,还有你那可怜的小跟班……” 她摸出了袖中山河鼓。 “是他!”士兵中有人惊叫起来,“极乐将军!” 她转向声音来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冲着一片模糊不清的人影摇摇头,“你们啊,不配提这个名字!” 鼓已出袖,素手覆上战鼓的鼓面。她牵起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 她奏响了《埋骨》。 鹧鸪岭发出了闷雷般的吼声,天边铅云如同重重黑幕坠下来。树木在鼓声中嘎嘎作响,如同巨人般摇晃行走。山石裂开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山崖上滚落下来。士兵们发出数声惊呼,在剧烈晃动的山坡上躲闪退避。看热闹的人还还不曾离开,此刻便在摇晃的树桠与乱石间抱头乱窜。 “殿下!”青桐在翻滚不息的乱石洪流中惊呼一声,“殿下——” 齐燕来扬刀而上,一边躲避飞石一边道:“果然是你!你才是令弋!山崖上那人是谁?莫非就是布告中的阿黛?” 曾弋手中鼓乐不停,站在纷纷而来的乱石巨树间恍若不觉。“阿黛”两个字仿佛一根针,深深扎进她的脑中。“是啊——”她恶狠狠地扫了一眼乱石与烟尘滚滚的山间,“所以我要你们为她陪葬!” 齐燕来躲开飞旋的石块,避过青桐的剑峰,总觉得心头那股被什么牵扯住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回想起乱箭飞出时心头那股茫然若失的感觉,突然飞身朝仙人崖顶的方向掠过去。 “呵——”曾弋几步追过去,“你想做什么?拿她的尸身回去邀功吗?” 栈道在他们脚下碎裂开来,曾弋停了手中鼓声,抬手召来飞鸣剑,反手就是一挑,生生止住了齐燕来的脚步。“今日我们都葬在此山中罢!连带着那群蝼蚁,一并长眠于此。我不嫌弃他们,你也别嫌弃,留下别走了。” 群山在鼓声消失后渐渐停下了颤动,瑟缩的人群大惊失色地朝山下逃去。曾弋发现手中的飞鸣剑又变得轻巧灵动了,她牵起嘴角,冷笑一声。 “逃啊……你们逃得掉吗?” 她一脚将齐燕来踢飞出去,缓缓举起了手中飞鸣。 “殿下——”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却并不是青桐,“殿下,等等。” 曾弋侧头细听,“极乐?” 作者有话要说:  哭了。 下一章揭晓将离和了嗔的过去。 ☆、胡桐 然而一片风声中,只有人群惊恐的声响,极乐的声音仿佛是一时幻觉,再也没有响起。 她的视线忽明忽暗,好似有人遮住了天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混乱。她站在大风里,怅然若失。 风声不息,像是来自浩渺宇宙,来自无尽虚空,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空荡荡的皇城大殿。 风里有人在山间轻轻哼唱,有人在街巷嬉笑打闹,屋檐下铃铛摇晃,归家的呼唤在东郊河畔回响,水边浣衣女忙碌如画……嘈嘈切切的尘世之声汇聚成一股翻卷不息的河流,渐渐有如轰鸣的海浪,将她兜头淹没—— “父皇,我不要他哭,我不想听到哭声。”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片风声、尘嚣声翻卷的浊浪之上,掷地有声地回响。 飞鸣的剑尖垂下来,斜斜指向还在轻颤的地面。 副将带着兵士们退下鹧鸪岭,人们也趁着这片刻的宁 分卷阅读189 静连滚带爬地下了崎岖不平的山路。 大风吹散了云层,鹧鸪岭震颤的余波终于消失了。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殷幸。 殷幸身后,是天边一轮初升的圆月。云层散开,天色便成了一片深蓝,深秋的夜空里,冉冉升起了一轮大到不可思议的明月。 “殷幸,你来啦?”她转身看着他,“来得好,来取我的命,对不对?” 殷幸站在她跟前,袍袖如仙人般在风中摇晃。曾弋感觉身前一阵凉意,模糊的双眼里只见到一串炫目的银光。 不是幻觉啊,她伸手摸到了伤口滚烫的血,感受到迟钝的剧痛从伤口传到四肢百骸,无声地笑了。 好极了。 月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召唤,分外地大,也分外地亮。不知是不是眼睛的关系,她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圆月。 “你杀了他!”殷幸的声音像是来自天边,“你杀了他——” 巨大的月亮挂在崖边,她朝着这轮圆月倒下去,手中的飞鸣落了地。 她落进了月亮里,被云雾包裹;她穿透了月亮,坠入瑟瑟风声中。 山崖上像是有人在痛呼。但那已经与她无关了。 尘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那些卑微如蝼蚁的人群,不管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从此再也与她无关了。 她不是神。 她只是个以身赎罪的人。 如果有来生——被悬崖下翻滚的江潮吞没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果能再活一次,她一定不会再像从前一样。 我不欠世人什么了。 忽沱河畔。 初冬的寒风吹刮过干枯的树枝,鸦雀在林间发出凄厉的叫声。一个背着竹筐的少女飞快地沿着河堤奔跑,像是有恶鬼在追赶。 “宁安!宁安!等等我!”身后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虽不如宁安身形灵活,却也穿过了树林,紧追不舍。 宁安已经跑到了河边,扔下身上竹筐,不顾天寒地冻往河中涉去。 “你干什么?!”身后的少女大惊失色,“你又不要命了?” “青青!找竹竿,找树枝,什么都行,想办法拉住我!”宁安头也不回,寒冷刺骨的河水让她脸色发青,嘴唇失了血色。 话音一落,她已整个没入冰凉的水中。湍急的河水中有一团黑漆漆的人影飘过来,那是个溺水的人。 青青急得手足无措,只好四下刨捡枯枝,探手探脚地往河边去。“就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敢下忽沱河救人,你不要命了!岳宁安,你不要命不要拉着我啊……”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上也没闲着,终于在折断四五根树枝后,找到了一根勉强能受力的枝桠。 宁安泅近河中央飘着的那个人影,踩着水探出头抹了把脸。那人仰面躺在水中,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青青已经找来了枝桠,顺着她们前行的方向,在下游探出了手。 “岳宁安,你干什么!快点!”她一边顺着河流跑,一边试着伸出枝桠往前够。 宁安伸手拉住了水中人的胳膊。顺水漂流而下的人终于睁开了眼,他一手反扼住宁安的咽喉,待看清来人不过是个瘦弱少女后,又突地松开了手,变回那副毫无生机、随河水起伏而去的模样,仿佛他是一截随波逐流的枯枝,或是一团载沉载浮的破布。 少女被他刚才那一扼压进了河水之中,像是一下忘了该怎么凫水,手忙脚乱间重新抓住了他的胳膊。 青青在岸边吓得惊叫起来:“宁安!宁安——”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河中那枯枝破布般的人在少女的抓扯间皱了皱眉头,伸手拎起她,三两下上了岸。 “哇——”岳宁安被扔在岸边,呛咳半晌,终于吐出一大口冰冷的水。 河中人站起身,就要重新回到水中去——怪得很,好像他合该生活在冰凉砭骨的水中一般。 宁安赶紧一把抓住了他湿漉漉的衣角。“齐……齐燕来,我们……我们又见面了。”她喘着气,丝毫不因刚才差点被这人误杀在水中而憋屈,脸上是分外灿然的笑意,好像这寒冬也有了春的气息。 青青手里的枝桠“喀啦”一声落在了地上。是他!原来是他!怪不得这死丫头拼了命也要拉他上来。 齐燕来的头发一缕缕地搭在肩头,他的眉头似乎被河水冻结在了一处,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他早已除了盔甲,一身锦袍被河水浸透,现出宽肩窄腰和修长双腿的轮廓。 青青在旁无声嘀咕,若是不看这张脸,倒也是个风流人物了。只是任谁看了他这张惨白的脸和灰暗的眼,都会在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偏偏岳宁安对他异样的神情毫无知觉,一手攥紧了他的衣摆,笑得像个傻子。 齐燕来像是在这一刻重新回了魂。他被冰冻住的意识一寸一寸融化了,然而并没有温度。 就像仙人崖顶上那具被殷红鲜血浸透的身体,连血都已经凉 分卷阅读190 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爬断了栈道的山崖,又是怎样走近了那个人。他只记得自己在看到她手腕上那串系着银珠的红绳时,犹如被雷劈中的愣怔与麻木。 他也不记得自己在乱石中坐了多久,不记得月亮是何时爬上来,不记得那个真正的令弋公主又是怎么坠下了悬崖。 他甚至都不记得后来赶到的人长什么样。山崖下似乎响起过什么人崩溃大喊的声音,然而他只记得月光照着他身前那个早已没了气息的人。 她脸上还带着笑。 他记得她站上山崖时,明明不是长这样的。怎么一转眼,她就长了一张与母亲那般相似的眉眼。 好像这过于巨大和明亮的圆月,照见了所有被遮蔽的真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轻又哑,像是怕吵醒了她。 “他们说你叫阿黛……”他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叫齐云晴……阿姐,你知不知道……母亲后来一直都在找你,你知不知道?” 他呜咽起来,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我也……一直都在找你,我杀进皇城,我闯进皇宫,我……我把皇陵也翻了个底朝天,我没有找到……我怎么会想到,我怎么会想到……” 他将头埋进两掌间,发出近乎绝望的喘息,“我竟然……我竟然,你就在我眼前,我竟然……” 山风呼啸着穿过密林,云雾弥散在崖顶。圆月像是一双无声又悲悯的眼。 它看着齐燕来抱着阿姐的尸身跌跌撞撞下了山。它看着他撕下衣袍浸了水,一点点擦拭她身上的血污,将她葬在鹧鸪岭下的密林边。它看着他解了盔甲,砍了青木,拿着佩刀在上头一字一顿地刻着那个她也不记得的名字。 寒风在林中吼叫。“你杀了她——”树枝瑟瑟抖动,像是苍穹借着它们的口在说话,“仇恨蒙蔽了你的心,让你最终失去了你一直在寻找的至亲……” 他抛了长刀,跌跌撞撞地逃开了这片会说话的树林,逃开了那个被刻在青木上的、在这世间只存在了不到十年的名字。 不是的。不是的。他捂着耳朵走在没有方向的暗夜里,这个名字存在的,她一直存在在爱她的人们心里,从来没有消失—— 不,从第一支箭射中她开始,这个名字就消失了。 苍穹中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像是在他耳边炸响。他落进江中,江水灌满了他的耳朵,掩住了他的鼻息。 世界安静了。 他摊开双手双腿,仰躺在冰凉的水中,只有鼻孔还露在水面上。像是一块浮萍,他顺着江水一直往下流,看着圆月落下,启明东升,朝阳的光辉重回大地。 江水还是一样冷。耳中还是一样静。 他闭上了眼,真想就这样一直漂下去,漂向茫茫大海,漂向没有人的去处。那些河边浣衣的喧哗,那些江中客船的惊叫,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前往茫茫彼端的路上毫无意义的插曲。 然而岳宁安打断了这一切。此刻她正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 齐燕来的头发被细心地擦干了,身上也换了干衣服——是宁安从青青家借来的。青青爹比齐燕来矮且壮,所以这粗布短葛勉强算是套在他身上,露出长长一截手腕和小腿。 “喝了它。”岳宁安很有意思,尤其体现在讲话上。她的话简短清楚,从不用“好不好”“行不行”这样的字眼。 青青也笑话她。“你这样凶,留不住他的哦!” 宁安埋头采草药,闻言头也不抬:“我救了他,他就是我的人,当然要听我的!” 青青帮她将肩头竹筐扶正,笑骂道,“净瞎说!小心让人听见,笑不死你!” “从前他救了我,如今我救了他,”宁安将手中药草往肩头竹筐中一甩,“这是天定的缘份,想断也断不了……” 家里新来了个能吃饭的家伙,宁安须得比平常更勤快才行。齐燕来啊,看着那么高一个,却像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公子哥呢。 宁安想起他笨手笨脚帮忙收拾草药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哎——”她摇头轻叹,笑容却爬上了脸。 “哎……”青青在她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啊——” 忽沱河的水在冬日里泛着白光。 最寒冷的时节就要到了。 有一天,她整理好竹筐,正要出门,却看见齐燕来站在窗边,望着阴沉的天色出神。 “宁安,”他突然开口叫住她,“今天就不要去了。” “啊?”宁安转过身,站在屋前看着他。他神色凝重,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啦?”宁安放下竹筐,走近光秃秃的窗棂——上面糊的纸还没来得及买。 齐燕来走到天井边坐下来,“坐会儿吧,我看这天色,像要下雪。” 宁安依言走到他身侧,理好裙摆坐下。她的眼睛黑亮有神,看着人的时候,像是两盏灼灼跳动的火苗。 “我给你吹首曲子。”齐燕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管竹笛。 宁安抱着膝盖,笛声起初有 分卷阅读191 些不稳,像是急躁又害羞的少年在喃喃自语。齐燕来拿开竹笛,清了清嗓子,垂着眼重新吹了起来。 “柳青青,风缓缓,笑声儿长,花枝儿短,谁家阿囡扑蝶玩……”笛声逐渐成了曲,有了调,散入冬日清晨铅色的垂云间。宁安跟着哼了片刻,开口唱起了这曲小调的歌词。 笛声顿了片刻,齐燕来放下手中竹笛,转头看着宁安。“你……会唱这首曲子?” “嗯,”宁安看着他的眼眸,那里面有一闪而逝的光芒,“你救我那次,夫人唱给我听的。” 齐燕来记起来了。 是的,踏入天祝皇城前,他曾经来过岳宁安家的小屋。那时候母亲已经病重,他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带着她一路赶到天祝皇城。 当时四下传得纷纷扬扬,说是天祝国主为了掩盖令弋公主的不祥身份,搜罗了许多与她同生于刑德相合之日的少女,用于无咎鼎献祭。 阿姐出生也是在刑德相合之日。齐燕来听到这个传言,便即刻启程前往皇城。“来儿啊,”母亲对他说,“为娘临死前的心愿,就是能见你的阿姐一面。” 他那时怎么答应的呢——他说,“好,我带您去见她。” 哪怕只是一块碑,一把枯骨,我也会找到她。或者,找到那个道人。 阿姐齐云晴六岁那年,家中来了个游方道人。此人以善破灾求福闻名于齐安郡,父母为他姐弟二人求福缘,专程将那道人请到家中,双手奉上两人的生辰八字。道人一见二人生辰,先是略微变了脸色,随后便提出要将齐云晴收入门下,带走修行。 齐家父母爱女心切,当下婉拒了道人的要求。道人只道“此命波折,恐有大难”,却不肯明示。见齐家人不允,道人摇摇头,次日一早便辞别而去,自此杳无踪影。 不出一年,在齐安郡上元节的璀璨花灯里,他的阿姐齐云晴就不见了。 像是一粒沙落进了滚滚黄沙中,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找得白了头,齐府本是齐安郡大族,丢了大小姐这事将近乎全郡的人都惊动了。人们打着火把守在出郡的每一处路口,骑兵御马查勘了每一条小巷,挂了赏金的布告贴满了齐安郡大大小小的村镇……甚至有人连夜去河水中摸了一遍——全都一无所获。 齐燕来就在这一年年无望的寻找中长大了。阿姐留给他最后的印象,还是扎着双髻的模样。她推着他在柳树下荡秋千,口中哼着的便是这首《柳青青》的小调。 她也是在这小调声中长大的。那是母亲教给她的齐安小调。 他还记得秋千上忽高忽低的蓝天,阿姐推着他荡啊荡,耳边响着欢愉的歌谣。那是他仅有的童年。 那个上元夜过后,他的童年就消失了,母亲再也没有唱过这首曲子。直到很久以后,在沥日山下的柳林镇,她又开始哼起了这首小调。 凭着做母亲的直觉,她告诉齐燕来,他的阿姐一定还活着,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再团聚的。”母亲讲出这句话时,神志已经有些混乱,她苍白的脸上恢复从前的神采,只是眼神中越来越显出未经世事的茫然。 父亲守着齐安郡的百姓们脱不开身,几年后,他接过了寻找阿姐的担子。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他寻遍了山野荒洲,访遍了宫观寺庙,既没有找到阿姐,也没有找到当初那个游方道人的影子。反倒是在哀牢郡荒颓的某处山寺里,有个和尚拉住他,非要将他收作门下弟子。 “施主,如今世已非人世,老衲与你有缘,愿相渡一二,来日亦可造福一方,何如?”和尚叫住他,他摆摆手,几步从和尚身边走了过去,连佛号都没问。 母亲将这首歌教给了宁安。 大概就在他救了溺水的岳宁安之后——那晚他们就借宿在了宁安家——他有些恍惚地回想,原来那时候母亲还能唱歌。 母亲若是知道阿姐被乱箭穿心的惨状,会怎么样?母亲若是知道那一刻他就在阿姐身前,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又会怎么样? “你怎么了?”身旁的宁安看着他,指了指眼角,“这里为什么红了?” 寒风中带着些小的雪粒。他定了定神,看着灰沉沉的天际。“下雪了,冻得。” 宁安忽地站起身,踏着木板噔噔噔跑远了。片刻后,她托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糖水走了过来。 “诺,”她递给他,“甜的,喝了能开心。” 齐燕来捧着这一碗像是哄小孩儿的糖水,坐在寒风中的屋檐下。新换的冬衣已经是合身的尺寸,它们本该很暖和,手中的糖水也本该很温暖。 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冷。 “宁安,再唱唱那曲《柳青青》吧。” 宁安开口唱起来,她的歌声在冬日里像一湾叮咚响的清泉: “柳青青,风暖暖, 笑声长,花枝短, 谁家阿囡扑蝶玩。 柳青青,枝绵绵, 秀眉长,柳梢短, 谁人打马过门前。 分卷阅读192 柳青青,叶缓缓, 相思长,相聚短, 谁知何日是归年。 ……” 鹅毛般的大雪在宁安的歌声里飘落而下。 “下雪了……”她欢快地探出手去接雪花。然而,那余音袅袅的清泉宛如突然被凝固了一般——她听见身边的齐燕来开了口。 “宁安,我得走了。” 大雪像破碎的窗户纸一样飞旋而下,层层叠叠细细密密,将攒动的一切覆盖不见,无声又绝望。 天灰得像暗夜,只有白而轻的雪花从空中飘落,映着点滴微茫的光。 但那光像宁安的手和心一样冰凉。 “我可以等你的。”她回过神来。 齐燕来摇了摇头,“可我不一定能回得来,宁安,我亲手铸成大错,我……我不能保证我能……” 宁安粗暴地打掉了他手里的碗,早已凉透的糖水洒在屋檐下的雪地上,“我会等你!我说了我会等你!” 糖水蜿蜒而去,在雪地上画出若干指爪。少女踏着木屐踩过这些弯曲盘旋的爪印,冲进了茫茫大雪里。 大雪纷扬而至的时候,曾弋醒了过来。 她依稀看见了飘飞的白色影子不断从双眼前晃过,耳边是一阵阵铃响,叮咚叮咚,夹在风声中,令人分外心安。 片片纷飞的白色影子,让她想起了桐花。 她伸出手,想要握住一片桐花瓣。身侧衣袂轻响,人影晃动,像是有人抓了一片花瓣放在她掌心。 “嘶——”冰凉的雪花在她掌中倏然融化成水,意料之外的寒意让她不由得抽了口气。 这不是桐花,这是雪。 鹧鸪山下的江水并未将她吞入腹中,天命似乎还不想让她赎罪——有人将她从江水中捞了上来。 那人有一双温暖的手。他的肩膀还不算宽阔,少年的身子甚至称得上有些单薄。可他的手臂很有力量。 在江水中浮沉的间隙里,曾弋似乎听到了半空中鸟儿穿破云霄的清唳。暖羽的气息萦绕着她,将她从水中托起。 “殿下,”她听见了少年的声音,“对不起,我来迟了。” 圆月远去了,天地一片昏茫。曾弋的眼已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偏偏记得他的声音。少年清澈的嗓音,曾经陪伴她度过了恍若隔世的轻狂年少。有一瞬间,她疑心脸上湿漉漉的不是江水,而是她早已没了温度的眼泪。 但她知道,那不是。 她伸出手,摸索着拂过他的眉毛和眼睛,小指腹擦过他微微上翘的眼角。是极乐。 “极乐,”她觉得自己有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鹧鸪岭下。即便是与极乐重逢,她也再哭不出,笑不出了。 “极乐……是你回来了,还是我来陪你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又遥远,被潮声打得七零八落。 极乐握住她冰凉的手掌。“殿下,我回来了。” 曾弋平静地点头,既没有因为重逢而欣喜若狂,也没有因为突逢变故而痛哭失声——她像是被风干了眼泪,被笼罩在一个透明的、封闭的躯壳里。 她在自己与真实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 极乐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苍白的脸。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本该令她喜出望外的重逢,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极乐沉默地守在她身旁,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如果曾弋看得见,她会发现,极乐消失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似乎一点也没变。 他还是那么清瘦秀颀,像是永远停留在了从前的少年模样。 极乐却很快发现了曾弋的不对劲。她的平静像一道灰白的帷幔,隔绝了剧烈的欢喜和浓稠的悲痛,也隔绝了所有不堪一提的过往。 连同他也被隔绝在外了。 只有在深夜里,在无尽噩梦的追逐中,这道帷幕才会被嶙峋的骨架刺破,露出其下触目惊心的斑驳伤痕——曾弋就像是被这帷幔裹住的、用骨架勉强支楞出的瘦弱人形。若是拎起这层帷幔,这骨架就会全散了架。 从前那个她,在鹧鸪岭下就散了。 “冻到了么?”如今就连这对雪花探出的手,和那声“嘶”的抽气声,都足以引起极乐的关注——因为她的平静看起来,似乎连冷与热都感觉不到了。 曾弋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融化的雪。“极乐,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治眼睛。” “看不见也挺好,我不想治。” “行,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没有人的地方。” “那就去没有人的地方。” 车厢外清脆的铃声很快化作了驼铃响。曾弋坐在骆驼背上,双眼蒙上了细软的白纱。 风沙簌簌作响,从她耳边掠过。她的听觉已经变得十分敏锐,甚至能听见极乐翻身跳下骆驼的声响。不知道极乐从哪里搞来的骆驼,也不知他何时学会了驾驭它们——好像在曾弋不知不觉间 分卷阅读193 ,极乐就从她怀中的一只鸟,突然变成了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极乐踩着黄沙朝她走来。她坐在缓步徐行的骆驼身上,在悠扬又稳定的驼铃声中,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透明的壳让她安心。 心上那块曾经为了父王和母后,为了阿黛剧烈悲恸的部分,也被妥善地收拾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的眼睛还是只能看见一片迷糊的虚影。于是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藏在蛹里的虫,躲过了秋亡的结局,却总不免要僵卧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极乐就守在那个蛹外。他小心地靠近,又隐忍地退开。就像现在,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朝她走来,但她心里却很清楚,他并不会走近。 果然,极乐牵着两匹骆驼的缰绳,转身往前走了。风中传来他的声音。 “殿下,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好。” 极乐扶着她下了骆驼,走到一处胡杨林边坐下——这也是极乐告诉她的。“沙漠中常有胡杨林,秋日树叶如金,与火焰很像,”他细致地描述着胡杨林的外形,“殿下,要不要摸摸看?” 曾弋依言伸手往前摸索,半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扶住了。那只手带着曾弋,触到了开裂的树皮,再一寸寸往上,拂过虬结的枝桠,最后指尖在干枯的叶片上停了下来。 “殿下,嘴角沾了东西。”这只手带着她的手,温柔地拭去她唇角残留的干粮渣,而后停在她嘴角边,像是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曾弋有些茫然地望向他。隔着朦胧的白纱,她看不见极乐的神色。 “胡杨林,又叫胡桐,”极乐松开她的手,清了清嗓子,“可我听说它原本与柳树有些渊源……唔?” 曾弋摸索着拧开水囊盖子,递到极乐身前。“没喝水吗?嗓子都哑了。” “我……好。”极乐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下去。 “我还听过,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曾弋迎着太阳光照耀的方向,傍晚的余晖,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 极乐握着水囊看着她。 “何苦执着如此?”曾弋摇摇头,“死了便了,为何还要因执念留在这世上?风霜刀剑相逼,黄沙累月同寂,这样的生,有什么意思呢?” 极乐握着水囊的手攥紧了。黄沙落日将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沙丘上,与虬枝盘结的胡杨林一起,映出奇怪的形状。 深入这荒无人烟的沙漠中,藏在蛹中的曾弋似乎也愿意探头出来看看了。她的话比平日里多了些,脸上甚至还能露出几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们在沙漠里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时,曾弋的耳朵便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响。 像是有一座城池,其间夹杂着人声鼎沸、驴马嘶鸣。风带来若隐若现的集市叫卖声,据此可以推断这是座称得上繁华的城池。 风中还有若有似无的梵音与香火气息。 “这是……?”她转向极乐。 极乐道:“黄沙鬼城。” 曾弋道:“鬼城……听着还挺热闹,他们都不怕日光吗?”她竟然没有一点怕惧。 极乐道:“殿下,此鬼城非彼鬼城……” 曾弋笑了,她道:“我倒可以在此处先学着做鬼。” 两匹骆驼驮着二人,一点点靠近喧嚣的来处。进得城门——若此地算得上有城门的话——曾弋并未听到任何守城官兵,或是鬼兵的声响,极乐牵着两匹骆驼,就这么大摇大摆,毫无阻拦地踏进一片喧嚣声中。 隔得远时尚可说时热闹,隔得近了,曾弋才发现,此地跟她记忆中的热闹之地极为不同。叫卖声既不像柳林镇般和煦,也不似春神殿外般热情。声音嘈杂着从四面八方传来,语音有的尖利,有的豪放,有的粗野,有的柔媚,但都不如混杂在一处的金戈相击之声来得明显。 “砰——”远处传来桌椅翻飞的声响,紧接着又有重物跌落在地的声音。曾弋坐在骆驼上,像是走进了一个杂耍场地,四周全都是高声叫好。 “独眼对独臂,妙极妙极!”有人在旁边奋力拍掌。 “两刀!我赌两刀!独臂王这回输定了!”还有人兴奋地摇动着手中大刀,震得铜环叮当一阵乱响。 “我跟两剑!”近处有人叩了叩手中长剑,剑身发出震颤的嗡鸣声。 看来不光是“此鬼城非彼鬼城”,还得加上一句“此热闹非彼热闹”。 曾弋身下的骆驼在极乐的安抚下,镇静地穿过喧嚣沸腾的人群,载着她走进逐渐安静的街巷。 高呼声与叫好声夹缠在风中,走了许久仍然隐约可闻。 作者有话要说:  “柳青青,风暖暖, 笑声长,花枝短, 谁家阿囡扑蝶玩。 柳青青,枝绵绵, 秀眉长,柳梢短, 谁人打马过门前。 柳青青,叶缓缓, 相思长,相聚短, 谁知何日是归年 分卷阅读194 。 ……” 看在我胡诌了这首曲子的份儿上,小可爱们下手轻点叭。。。 我保证就虐这么一回(超小声,其实还有。。。 但是都是惊吓!会好的!最后一定HE的(破音)!! ☆、罪城 走出老远一段路,曾弋感觉自己进了一道安静的街巷。街巷里满溢着酒香,让人无端想起皇城中东郊河边的斜阳。两旁起伏的屋檐在她面前勾勒出绵延的暗影,街巷很窄,约莫只够两匹骆驼并行。有户人家屋檐下挂了几盆花,冬日里竟也有花开放,垂下来的花朵擦过她的鼻尖,触之柔嫩,闻之芳香。 这真是个混乱又充满生机的所在。 “他们在赌什么?”她问极乐。 “赌命。”极乐带着骆驼在逼仄的街巷中穿行,闻言只是简短地答了她一声,似是不愿多提。 巷边银器铺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打破了巷子中的寂静,曾弋琢磨着“三刀”“两剑”的意思,不知道那两人是拿自己的命去赌,还是赌着别人的命。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这种拿命上的赌法,就是亡命之徒的行径了。她沉默片刻,道:“官府都不管吗?” 极乐转头看了她一眼,似是犹豫片刻,就听屋顶上有人嘿嘿一笑,醉醺醺的声音道:“官府?黄沙鬼城没有官,也没有府,要是有官府,咱们还来这儿做什么?” 曾弋一时没想到这声音能从屋顶上传来。她颇感意外地循声望去,只能见到矮屋顶上有个模糊的人影正斜倚着屋檐,看样子似乎在享受冬日暖阳。 看曾弋望过来,他举了举手中的酒坛,乍一看像是手舞足蹈。“这是好地方啊!你们很快就会发现,这是好地方……” 极乐既不吭声,也不说话,拉着两匹骆驼走过正叮当敲打银器的作坊边,细碎又有规律的敲击声笃笃笃从她们耳边碾过。曾弋蒙着眼经过,心中数着这笃笃笃的声响。 巷子里有人老远在喊:“小公子,你找谁啊?里头窄,这两个大家伙进不去的!” 曾弋初听这话,不以为意。她如今走在路上,别人最多客气叫声“姑娘”,但前头是万万不可能再加上“小”字的——好歹她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由己推之,自然也不觉得极乐是“小公子”,是以压根没当作是在对她们讲话。 等身下骆驼突然停了下来,极乐开口道了句多谢,她才意识到,这人是在跟极乐讲话。 “小公子”是极乐,那么“两个大家伙”自然就是两头勤勤恳恳的骆驼了。大约是这沙漠中民风豪放不羁,人都习惯这么称呼少年郎君。 “不劳烦您了,我要找的人就在此门中。”她听见极乐跟远处那人答了句,随后便走近骆驼边,朝她伸出了手。 “殿下,走吧。”曾弋扶着他修长结实的手臂,轻轻跃下骆驼。笃笃笃的声音照旧响着,一下一下敲在她耳间。 极乐将骆驼拴好,转身扶着她推开了一扇虚掩的房门。房门发出“吱嘎”声响,街巷上有人在交谈。 “来找大满的呢!” “人不是出门去了么?说自己十天半个月不能回来呢。” “啊?我昨晚还见着他,就在那井边——” “奇了怪了,难不成我看错了?不对啊,我还跟他说了话呢!” 语声细细碎碎地钻进曾弋耳中,酒香萦绕良久,此刻已不闻其香。极乐扶着她恍若未闻般,径直向前去。冬日暖阳被挡在了门外,庭院中散发着干枯的气息,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小院不大,极乐扶着曾弋进了中间的堂屋。曾弋听见他挥袖,转眼便有轻盈如羽毛般的微风在四周涌动。等这阵微风将堂屋中尘土弥漫的陈旧气息涤除干净,极乐才扶着曾弋在堂中坐了下来。 他将水囊放在曾弋身侧的木几上,又拉起她的手,示意了水囊的位置。 “殿下,您在此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一步还未踏出去,他又回转身道,“有事就叫我。” 曾弋点点头。朦胧中看见极乐身形一闪,出了堂屋,直朝院中那口井而去。 她这双眼睛,也并不是到了什么也看不见的程度。说起来,她也是能顺着光线看得到人影,辨得出门窗,找得到日月光明——但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此外室内一切陈设,她全然不知。概言之,就是有光则见影,无光则抓瞎。 失了对世间器物外形与世人容貌的感知,色声香味触法,打头的“色”于她便成了空妄。“声”于是便成了她眼下与这世界最密切的联系方式。 譬如此刻,她虽端坐堂中,却能听见极乐在院中低声说着什么,那语气与平日里她所听见的截然不同,颇有些冷意与威严。 院中有人么?曾弋有些奇怪。 那叫“大满”的,究竟是在还是不在? 忽听院中传来一阵“噗啦”一声响,说不清是个人还是个什么东西滚落在了地上。紧接着便听见一声痛呼,然后像是被噤声了般,来人将剩下的呼 分卷阅读195 痛声咽进了喉咙。 曾弋坐在原处,凝神静听。来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此人或许就是街坊口中的“大满”——他语调中带着瑟缩之意,曾弋只能听清零星的几个“君”“静空”“浮屠”等字眼。 “静空”二字一钻进曾弋耳中,就像一根细如马毛的花针,扎得她心头一阵刺痛。先生的脸浮现在她眼前,往事历历犹如沉渣泛起,让屋外的冬阳转眼便如冷光。 大满带着极乐翻身上了屋顶。曾弋站起身,摸索着走向日光倾泻的院中。她觉得有些冷,想去院中晒晒太阳。 院墙上发出嘻嘻轻响,紧接着隔壁便爆发出一阵暴怒的吼声:“周小江!是不是你!” 那趴着的人翻身跃入矮墙:“他一把年纪了,我这是帮他!丹珍!凡事不能看结果,要看动机!我这是为他好!” 周小江从墙上跳下,一边退一边冲另一边的丹珍喊,显然没注意到这边院中正有个看不清东西的人一点点摸出堂屋来。 “好个屁!”墙那边的人好像在抄家伙,“你要了他的命你知不知道!” 曾弋闻着一阵酒糟的气味夹在那飘忽的身影里倏然靠近,心头大惊,还未回过神,就察觉眼前人影飞晃。她赶紧收回半空中的手,停下脚步,犹豫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那边周小江衣带翻飞,躲着墙那边即将抵达的攻击,三步两步退到了曾弋附近,眼见着就要与她撞上。 “哎……”曾弋甚至来不及开口提醒这个风一般的影子。 只听一阵衣袂声响,极乐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一把将曾弋抱在怀中,朝旁让了半步,堪堪与周小江擦身而过。 曾弋耳听得那周小江发出一声惊呼,转眼便见一道人影摔倒在地上——这个冒失的影子显然在听见曾弋那一声“哎”之后意识到有人,只是他的意识告诉他该收脚,他的身体却告诉他不行。 “怎么有人啊……”地上这道人影□□一声,发出了本该是这院子的主人应该发出的疑问。 院墙上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曾弋就听见刚才压低声音的来人开了口:“丹珍!你要跳赶紧跳!这墙压垮了你赔!” “大满哥!”曾弋听那墙上的人奇道:“大满哥,你没走啊?!” 果然是大满。 突然闯进了隔壁家两个人,原本死气沉沉的小院好像突然又焕发了生机。曾弋已经闻不到那股干枯腐朽的味道,倒是极乐的气息顺着呼吸爬进她鼻端。 极乐还抱着她,像是个易碎的瓷器,生怕被谁撞碎了。 有一瞬间,曾弋觉得是一团干燥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可她明明可以感觉到极乐瘦削的肩膀——他好像并没有长个儿,还是从前那样。曾弋记得他初化形时,自己也就只到他肩膀高,如今已经到他耳朵下了。 这个高度不好。曾弋微微动了动,鼻尖便擦过了极乐的脖颈。 只这一下,极乐便立时松开了他抱着曾弋的两手,像个僵硬的塑像般,向后退了一步。 那边厢,两个突然闯入的少年围着他们大满哥开始了躲猫猫。一个躲,一个追,绕得中间那道影子不住地喊:“两位爷!别闹了!哥这儿有客呢!” 曾弋简直叹为观止——即便她的眼睛没法观。她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了,屋顶上那个晒太阳的醉汉口中“没有官府”意味着什么,“好地方”又意味着什么。 他刚刚是不是杀了人? 弄出人命还可以这样闹着玩,这在从前的天祝国简直不可想象,同样也不可原谅。曾弋站在原处,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她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一道从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淡漠之意,出现在她模糊的双眼前,拦住了她的下一步举动。 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天祝国早从这世上消失了。我对世人已无责任。 何况人已经死了。 死在这无官府、无王法的茫茫黄沙中——普通人怎会来这鬼城中?这是他们早该料到、心甘情愿的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丹珍终于趁乱揪住了周小江,他气喘吁吁道,“周……周小江,你看看你干得好事!啊?这也能折吗?这也是能折的吗?折断了他还能活吗?” “噫——”还这般□□死者尸身? 周小江道:“这……它长得也不像花苞啊,你不是说这些多余的枝叶该折就要折,不然主株会受损吗?咱们这儿降水不多,要是喝不饱……” 大概是被丹珍狠狠拍了一下,周小江发出一声痛呼。“丹珍——!说了不能打脑袋!会傻的!” “你这脑袋要来何用?!连花和叶都分不清!” “就它这绿不隆咚的花骨朵,谁分得清?啊?你问问看大满哥分不分得清?!这位……呃,公子分不分得清?!” 曾弋在这番足可拆墙震瓦的吵嚷中明白过来,原来送了命的是“它”,不是“他”。她陡然松了口气,想起进巷口时那擦过额头的柔嫩花瓣。 “我可以看看么?”她开口道。 极乐将被折 分卷阅读196 断的花枝递到曾弋身前,一手拉起她的手,轻轻放到一朵细小的、柔嫩的花苞上。 “姐姐,你喜欢么?”周小江笑嘻嘻地问道,“你若喜欢,送你插在花瓶里,养一养说不定还能开花!好花配美人,你这么好看,这花送了你,也算它的福分了!” “周小江!”丹珍站在近旁,闻言恨不能立刻封住他的嘴,“你说什么呢?啊?哪有你这样将折断的枝条拿来送人的道理!” 周小江道:“你这花不是都没救了吗?若是这位美人姐姐喜欢,好歹也算全了你的心愿,名花得人赏识,不再是养在沙漠无人知,不正好?” 他左一个“你这么好看”,右一个“美人姐姐”,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所幸他年纪尚小,尚不知这些话语当中的轻佻之意,是以曾弋听来尚且不算反感,只当小儿无知,听听便过。只是极乐听了几句,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一旁站着的大满赶紧道:“小江啊,那个……哥家里那啥,也没个瓶子罐子的,再说这毕竟是断了根的,要再开花估计也……” “我喜欢,”曾弋对大满那侧微微笑了笑,指尖轻拂着花苞,转身对周小江道,“送给我吧。” “好嘞!美人姐姐真好!”周小江满口答应,一边飞也似的跑得不见了。 “周小江!你又干什么?!”丹珍简直要给他这般不知礼数十足冒失鬼的模样气糊涂了。 “我回家拿花瓶——”周小江的声音已经到了墙的那一边。 似乎有人拍了另一个人的肩膀,紧接着便听见大满对丹珍语重心长道:“丹珍,你是当哥的,要多教教他。婆婆太惯着他了也不好。” 丹珍道:“给大满哥添麻烦了。大满哥,我代他向这位贵客赔罪吧!”语毕,曾弋便看见一道高壮如铁塔般的身影朝她转过来,向她深深鞠了个躬。 怪不得大满第一句话就是叫他下墙来,刚刚隔得远都没注意,丹珍的个头竟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大。 “姑娘莫要介意,我家小弟性子顽劣,若他做错了什么,找我便是。” 曾弋笑着道了声“无妨”,又听丹珍转向极乐道:“这位小兄弟与我家小弟年纪相仿,却比他稳重多了,看来是我这当哥哥的没教好。” 不知是不是幻觉,曾弋似乎听见大满倒抽了一口气。 丹珍对此并未察觉,口中犹自感慨:“还是姑娘你教导幼弟有方……” “呵呵……呵呵呵……”大满的笑声在曾弋听来十分突兀,像是急于打断某种尴尬场面,“那什么,丹珍啊,小江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你不去看看?” 丹珍道:“无事无事,趁他不在,正好请教下姑娘,平日是如何教导的……” 大满深深地叹了口气,噤声立在一旁。曾弋一头雾水,不明白丹珍何出此言。幼弟?我何来幼弟? 难道他说的是……极乐? 恰在此时,极乐的声音从旁幽幽传来:“那怎么能一样?这世上我只听她一个人的。她可是我……” 曾弋朝极乐转过头去,心头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怎么我现在看起来,像极乐的……姐姐了么? “主人。”极乐的话音稳稳地落在她耳中,她稍微松了口气,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说起来,她勉强算得上是个“恩人”,极乐不是她养的宠物,也不是她的仆人,怎么看都跟“主人”二字不沾边。 只听极乐徐徐道:“若说教导,时时耳提面命,何如以身示范?他若是心中爱重你、信服你,将你当作指路明灯,那自然会将你讲的每一句话奉若圣旨,恨不能肝脑涂地、舍身为报。” 曾弋听见他的声音朝自己这边飘近了些许,大概是朝这边望了一眼,又道:“你若是他眼中唯一的火光,他就是拼了命,也会朝你奔来,自然处处如你所想、事事从你所愿……哪怕只是护着点微弱的火星呢?” 他的声音说到最后时,略微低沉下去,与平素清亮的感觉颇不相同,像是个历经生死大难的人,带着股与少年音色极不相称的悲伤。 院中一时风静,丹珍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明灯?火光?”他喃喃自语道,“……那我该怎么做?” 正好此刻周小江抱着个圆肚瓷瓶欢实地跳了进来。“丹珍,你在说什么?看你这模样,魔怔了?”他腾出抱着瓷瓶的一只手,在丹珍头顶摸了摸,“晚上让婆婆给你上柱香?” 丹珍回过神来,“啪”地伸手打在周小江手背上,“乱摸什么呢?男人的头也是能乱摸的?你这手怎么一天到晚这么闲不住呐?” 周小江不满道:“你刚才不也打我脑袋了吗?真是……你打都打得,我光摸摸还不行了?” “俩浑小子,又干嘛呢?”隔壁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净给大满哥添乱!还不给我滚回来!” “婆婆回来了!拿着,我先走啦!”周小江将手中胖瓷瓶往曾弋手中一塞,转眼便一溜烟儿地跑了。 曾弋只觉手中多了个冰凉光滑的物件,抬眼只就见个细瘦模糊的人影呼啦一 分卷阅读197 下消失在院门的光影轮廓里。紧接着那道铁塔般的影子也匆匆道了声“回见”,随之飘然而去。 远方的沙粒在风中发出阵阵蜂鸣,冬天的日头渐渐失了暖意。曾弋抱着个胖瓷瓶哭笑不得地站在院中——在呼啸的北风中,这个瓷瓶还在提醒着她南方的温润与细腻。 何况还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花。 从这天起,曾弋与极乐就在这巷中小院内暂时住下了。 大满姓李,这院子据说是他跟人打赌赢来的——曾弋听着李大满说话,实在无法将这个讲话满口“那是”“呵呵”之类应承之词的人,跟个喋血三尺取人颈上人头的彪悍形象联系在一起。 李大满很少提这座城池中的事,有那么几次刚开了个头,不知怎么就又咽了回去,没了下文。从他支支吾吾的只言片语里,曾弋大概猜到了,这座沙漠边缘的城池,大概是个三不管地带。而城中居民,极可能也都不是普通人。 “只要不出门,就不碍事。”李大满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仿佛城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出去就要被叼走一般。 小院左边是个银匠铺,住着银匠一家,除了笃笃笃的敲击声,这家人几乎什么声响都没有。小院右边则是时常闹得鸡飞狗跳的丹珍与周小江,他们口中的“婆婆”姓申,年纪不大,身子骨十分硬朗,每逢初一十五便会去佛塔下上香——她倒是觉得城中挺安全。 “灵得很呢!”申婆婆有时过来串门,也会跟曾弋拉家常——所谓的“拉家常”,通常申婆婆说,曾弋听。她语速飞快,声音又洪亮,时常能将曾弋从往昔的寂静中唤醒。 曾弋依旧窝在自己的小壳里,婆婆说十句,她约莫能回上一句。申婆婆倒不以为意,家里两个成日争战的混世魔王,让她耳根难得清静一回。如今来了个沉默的听众,她终于找到了从前的故事一吐为快。 倾诉啊,这是女人最好的减压方式——哪怕上了六十岁,也是如此。 据她说,她们家这酒原叫扬花泪,原本是啸剑关下声名远扬的好酒。南来北往的道人侠士、官家商贾,送别亲朋好友自然都要饮上一场,难□□些离人泪,扬花泪便因此得名。自打申婆婆带着家传的酿酒方子来了这鬼城中,扬花泪便失了往日辉煌,一直乏人问津,直到她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去佛塔拜了一拜,才峰回路转般有了转机——只是这酒也换了个名字,不再叫伤离别的“扬花泪”,改叫了粗犷豪迈的“醉狂沙”。 曾弋并没有问她好端端的为何要从啸剑关来这莽莽黄沙中,也并无心打听那两个少年与她的关系。她只是一个默默的听众,恰到好处地承接了申婆婆无处安放的往日时光。 然而她只字不予置评。 人如镜花留影,声如流水过耳,不交心便不会有割不断的交情。没有割不断的交情,自然就不会有舍不了的羁绊。 浮萍般相聚,流云般离散,人就该这样罢。 现在她深信这一点了。 这一日,申婆婆闲聊毕,大概觉得总是自己在讲也不对,于是关心起了曾弋的眼睛。 她问:“曾姑娘,你的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曾弋“唔”了一声,并不细说。 申婆婆道:“那可怎么好?洗衣做饭,样样都摸索着来,不容易吧?” 曾弋摇了摇头:“不是我做的。” 申婆婆道:“不是你?那都是……大满?哟,这孩子,看不出来是个体贴人儿啊!你福气好,跟大满这样的,不吃亏……” 曾弋听到远处的脚步声顿了顿。她道:“不是的,婆婆,不是你想的那样。” 申婆婆挥挥手道:“不是那样,能是哪样?街坊邻居当初说大满家来了个姑娘,蒙着眼睛也看得出长得跟天仙一样,都说是大满福气好!他们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里懂得料理一个家的辛苦……依我看,还是你福气好!” 曾弋道:“是我福气好,只是这福气跟大满没关系。我不是谁的媳妇儿,只是暂住在这里一些时日……” 媳妇儿?曾弋心中自嘲一笑,这真是个新鲜词,这辈子都没在她脑子里出现过。若是她登了天祝国的国主之位,有朝一日也会成亲、会有个夫君吧? 夫君——若有夫君,会是什么样的呢? 申婆婆道:“不是大满?那……” 曾弋听见脚步声一下下地走近——极乐的脚步声很特别,现在她就算完全看不见,也能凭着着轻捷有力的步伐将他辨认出来。 只是这一回他的脚步好像比平时更用力一些,一下下踏在夯实的灰土上,像是要踩出一阵烟尘来。 他近来时常与李大满一起外出,像是在找什么人。这晚李大满在树下说漏了嘴,曾弋就听见了几个字。 “你明知道时日无多,还……” 后面的话曾弋就听不见了。不知是李大满被捂住了嘴,还是他自觉闭上了嘴巴。 “你就在树上待着吧!”曾弋听见极乐最后说了句。 分卷阅读198 第二天周小江捧着一大碗申婆婆做的沙葱羊肉饺过来,曾弋就听见他在院中高声叫喊:“嗬!好家伙!这羽毛得是多大的鸟?” 李大满从他手头接过饺子没吭声,周小江大约是将羽毛捡在了手中,“满哥!满哥!昨晚你家院子里来过这么大一只鸟,你都没察觉?” “怎么?”李大满这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一般,瓮声瓮气的。 周小江道:“雁过拔毛嘛,你看这羽毛,跟你这袍子颜色多搭,就该多拔几根下来,回头做柄鹅毛——啊不,彩羽大扇,拿在手上不知道多威风……” 李大满“嘶”地抽了口气,“你还真不客气啊。” 周小江道:“我没要它的命,也没将它关起来,只是拔几根毛,已经很客气啦!” 李大满不知怎的有点上火,平日里的温和一时间不见了:“把羽毛还给我!” 周小江有些懵:“啊?” 李大满道:“我院子里的,我高兴给就给,不高兴给就不给。” 周小江像是把什么东西重重拍到了李大满手里,“哼!给你给你!亏我还叫你满哥,这么小气!” 他话音一落,曾弋就听得噔噔噔一阵响,一道身影转眼又飘向了院门外。 极乐突然开了口:“这又不是你给他的,不作数。” 李大满道:“那也不行,我还没送过给人呢。” 极乐没再开口,曾弋也被碗中羊肉饺子的鲜味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一心感叹申婆婆的手艺,并不知道此刻有一道堪称温柔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像是注视着世上罕有的珍宝。 李大满端着饺子默默地坐到了井边。 又一个灿烂的艳阳天,极乐一早就带着李大满出门去了。周小江跳墙过来的时候,院中只有曾弋一个人,正在树下晒太阳。 “阿弋姐,满哥让我过来照看你——”夺羽之仇已经被周小江转眼忘掉了九霄云外,“天天待这院子里多闷得慌,正好丹珍要去送酒,我们搭他的车出去走走吧!” 曾弋想了想,正好可以问问这城中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点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周小江扶着换了男装的曾弋上了丹珍送酒的马车——周小江一直对丹珍做主选了马而非骆驼略有微词,“选了马就只能在这破城里头晃,连就在城边上的沙漠里头都去不了!” “哈!”丹珍稳稳地赶着马车穿过狭窄的巷道,“就你?也想去沙漠?就你说的这小破城也能三两下把你绕晕你信不信?曾姑娘,你都不知道,这小子不认路的!” 曾弋默然坐在车架后,背上是一捆被稻草扎得稳稳当当的酒坛——不是她不想附和着笑两声——不认路这毛病,她实在是太过感同身受了。她还记得一开始在沥日山也会走丢,经常一不小心就走岔了道,好几次明明是要去寝舍,却不知不觉穿到了静室旁。 殷幸那个时候就说她是“睁眼瞎”。曾弋坐在冬日萧瑟的阳光里,背靠着厚实的稻草,想起殷幸当胸刺来那一剑——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是睁眼瞎,看不清许多事。 怎么就没死成呢?后来她也在胸口摸了摸,连伤疤也没找到。 胸口的伤疤去了哪里呢?她的手指蜷曲起来,她记得那彻骨的凉意,与殷幸眼中的恨意一样冰凉——他当日明明刺中了的。 周小江坐在板车后优哉游哉哼起了歌,不知是哪里来的小调。日头光影在这一摇一晃的曲调间,将她唤回了神。 “这曲子听着……不像是中州的?”曾弋听了半晌,开口问道。 周小江停下口中小曲:“这是离丰人的牧歌,好听吧?我还会很多,要不要听?” 丹珍口中不停道着“劳驾”“借过”,居然还有空插话。“哼哼调子就行了啊,你注意下!” 周小江“切”了一声,“管的真多……你不提醒这句,人阿弋姐还没意识到呢!你这种就是大和尚说的,欲盖弥彰!” 丹珍没理他,专心致志地驾着马车穿过喧嚣的集市。 “这城中也有和尚么?”曾弋有些好奇。 周小江道:“有啊,就住在佛塔后,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整座城里就他一个和尚。” “佛塔?”曾弋想起了入城前那阵袅袅香火之气与若有似无的梵音,李大满与极乐交谈中似乎也提到过这个地方。 “大和尚说是供奉佛祖真身舍利的地方,好像自打有这座城开始,就有这座塔了吧。”周小江挠了挠头,“嘿,阿弋姐,你还不知道吧,这座城在外头可有名了,旁人听了这□□字都不敢来!” 曾弋正愁没地方打听这黄沙鬼城的来历,周小江一见她感兴趣,顷刻精神大振,绘声绘色如竹筒倒豆般,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告诉了曾弋。 原来,这黄沙鬼城的前身,还真是座荒无人烟的废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小国被湮没于黄沙之中,后来此地突发地动,荒颓的屋墙与佛塔一道出现在黄沙之中。原本这些残垣断壁就要随着时光被风化成黄沙的一部分,孰 分卷阅读199 料因缘际会间,不知是鸟儿还是风,给这个沙漠中的废墟带来了第一粒的种子。 漫长的岁月里,种子发了芽,在贫瘠的沙土中安了家。那些微不足道的生命,就在这无望之地,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繁衍下来。 再后来,不知是哪个亡命徒逃进沙漠,阴差阳错发现了这一处长出了胡杨和沙葱的废墟。他循着植物的根系找到了沙土下深藏的水源,挖出了一眼小井。 亡命徒在这废墟间安顿下来。为了谋生,他掩藏身份,做起了往来客商的生意,招徕了帮手。渐渐的,这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城市成为了承载无家可归的人们的孤舟,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的人们涌进这里,在烈日与黄沙中一砖一瓦重建起新的生活。 曾弋听到这里,心中升起些不可思议。这听起来与天祝国建国的传说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此地既没有天降神鼎,来的人也有些特殊——用丹珍的话来说,就是“有罪之人”。 “这城还有个名字,叫‘罪人城’——这名字不如‘鬼城’听着有气势,所以城中人还是宁愿别人叫此地‘黄沙鬼城’。”丹珍已经将酒如数送到了这家酒楼后厨,曾弋眼前一道铁塔似的身影晃过,他已重新坐上了马车。 周小江对丹珍打断他的行为不以为意,继续给曾弋讲起了黄沙鬼城的来历。 这废墟中来的人越来越多,鱼龙混杂,早前来此地的人大多只是为了谋条生路,而后头闻风而至的人中,却有不少是想着来此地发财。黄沙城中无官府、无守军,没有政令,也没有法纪,一时间巧取豪夺之行径、杀人越货之恶行,在这荒漠之地轮番上演——来的可都不是善茬。 法外之地么,比的就是命。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疯狂学习,就像海绵吸水哈哈哈 本能写作者要进步! ☆、佛塔 “那怎么……”曾弋有些不可思议,周小江描述的这个黄沙鬼城,听起来简直就跟养蛊一般,到最后整座城估计就只有最凶狠的能剩下,如此下去,断然不可能有今日之繁华。 周小江道:“无法想象吧?至少你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感觉城中还是岁月静好的对不对?这就是黄沙鬼城神奇的地方——你在别的地方肯定不曾见过!” 丹珍赶着车穿过大街,前往下一家酒楼。路边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与刚才一路上的市集喧嚣声略微有些不同——像是回到了初入城那日的杂耍场地。 “今日新货到,各路英雄要下手的抓紧啦!”一个公鸭嗓正在卖力地四下吆喝。四周响起了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响。 周小江停下了讲述,轻轻“嘘”了声,一手虚虚地护在曾弋身侧。 尽管双目被遮在白纱后,曾弋也能感觉到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四周房顶的轮廓隔了大老远,看得出此处该是一处广场。 “铛——”广场中央传来一声锣响。公鸭嗓又叫了起来:“来来来!新货登场,瞧一瞧看一看喽!” 街边站着高高低低的人影,转眼便被广场中央台子上的吆喝声吸引了过去。“太瘦了吧?能有几两肉?”“靠近点靠近点,这么远看不清……” 台上台下忽地爆发出一阵喧嚣,曾弋听见了一声类似闷哼的声音,夹杂在乌烟瘴气的调笑与怒骂声中。 “做什么?想跑……”“哟,性子挺烈的嘛!”“脸都没擦干净,谁带来的货啊?这般不讲究……” 丹珍屏息静气,将马车赶得飞快,吵杂声被远远地抛在了她们身后。直到走出大老远,周小江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丹珍,你就不能绕个路啊?非要走这儿,要是阿弋姐出什么事,极乐小爷不得把咱俩给撕了?” “你以为我不想啊?绕不过啊,这是必经之路的嘛!”丹珍擦了把汗,语调里都是心有余悸。 “这是什么地方?赌场吗?”曾弋问。 周小江难得的有些磕磕绊绊:“算……是吧,阿弋姐,若说这城中有什么地方是你万万不能去的,那便是刚才那处了。” “哦?” “刚才我们讲到哪儿了,阿弋姐,你还记得不?” “黄沙鬼城的神奇之处?” “是了。你刚才听到的,便是这城之所以被称作‘鬼城’的缘由。” 原来,黄沙鬼城从前只叫黄沙城,并没有中间那个“鬼”字。之所以多了这个字,乃是因为经过此地的商贾们,陆续在此城中见到了原本应该死得透透的人——正如周小江此前所说,这座城一度成为了逍遥法外的恶人们恣意妄为的天堂。 奇怪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座城中渐渐出现了许多宁愿辛劳度日,也不愿再重操旧业的人。他们在远离了断台——适才广场中的那个台子——的废旧屋舍中重新搭起新的居所,开挖了井水,种下了果树。夜行的从边境上背了粮食回来,打铁的做了银匠,使针的开起了裁缝铺,刽子手当起了屠夫——据说一开始只是以物易物,到后来周小江能记事起,就已经变成了使金珠银珠。 分卷阅读200 他们竟像寻常市井百姓一样,埋首黄沙,开始了新生活。 从前只有这片广袤而荒芜的废墟,西头一座字迹斑驳的颓圮城门,东头一座荒草丛生的高塔。如今这里已然是一座贯通的城,只是被无形中划分为了三个区域——入城那一带在西边,属于往日,这里活跃着众多慕名而来的恶徒,在没有规矩与王法的世界里招摇过市;城中则是一片低矮密集的居住地,住着一群遗忘了过去,只想过好眼前生活的人;东边则是连片人烟稀少的废墟,只有一条通往佛塔的大道被城中虔诚的居民踏得寸草不生,此外道路两侧皆是昏鸦与乱草,一直到佛塔下,才有一排简陋的寮舍,收留着无处可去的人们——那些既不想回到往日,又无法活在此刻的人们。 周小江说的那个大和尚,就住在这里。 “我们刚刚经过的,便是城西么?”曾弋问。 “正是,挺乱的吧?”周小江的声调里俨然有一丝高深莫测,“是不是挺奇怪?是不是想说,怎么他们那般听话,都只在城西一带出没?” “是啊,这城中也并无城墙阻隔。” “这,便是黄沙鬼城的奇特之处,”周小江拂了拂并不存在的长髯,清了清嗓子道,“且听周夫子为你一一道来——” 丹珍在车前座上切了一声,以示他对装腔作势的周夫子不屑一顾。 “婆婆说,从前这城中到处都是这般的……恶人,后来不知哪里来的神仙,将那些恶人中为首的几个穷凶极恶之徒斩首示众,立了几条规矩,若有违背,必来索命,其中一条就是不得在城西之外的地方犯事……” 丹珍打断他道:“什么鬼鬼神神的,为何不直接将这些人杀个干净?放在城门口,便是必经之路,这不是遗留祸患吗?” 周小江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大和尚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这些人愿意洗心革面改邪归正,在这城中留他们一条生路,也不是不行吧!” 丹珍道:“那他就该天天来城西给这些人弘扬佛法,而不是坐在佛塔下等人来拜!” 周小江道:“你这人真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来这儿啰啰嗦嗦给人念经,不怕别人三刀两棍将他砍杀了?” 丹珍鼻子里哼了声,道:“所以说么,还和尚,不过是个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之徒。合着这些恶徒就该生,那些被他们买去的人就该死?和尚讲究众生平等,怎么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为非作歹?站着说话还真不腰疼,反正罪也不是他来受,命也不是他来丢!” 周小江道:“噫——丹珍,你现在越来越厉害了。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 丹珍“嗯哼”一声,没有答话。 “哟呵!看把你能耐的,走走走,当面跟大和尚论法去!”周小江扶着剩下半车码得整整齐齐的酒坛,转身对丹珍吆喝。 曾弋坐在板车上,酒坛中酒晃荡有声。丹珍讲的不无道理,和尚讲的好生之德,也是没错。地方就这么大个地方,命就这么一条命,任谁都只想有个落脚地,苟延残喘罢了。可问题在于,城西的那些人,他们的命,值得留着吗?上天的好生之德,莫非是想说,善可生,恶也可生? 有人犯下的罪十恶不赦,即便逃亡此地,也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有的人双手甚至都未曾沾血,只是犯下无心之过,便已悔不当初,日日自我折磨,夜夜难以成眠……人性之复杂,远不是简单的善恶可以说清楚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官府,才需要有明断人事的大老爷——有时候就算有严刑峻法,也免不了生出些冤假错案来,更何况在这个无主之地。 曾弋早已没了经略一地还其太平的宏愿。若是世间人人心中都有一套清晰的判断标准就好了,她在冬日黄沙城中漫无目的地想着,若是世间人人都足够明事理、讲道理、知轻重就好了。 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人如羔羊,人心如蓬草。羔羊总是随羊群而前行,蓬草总是因世风而摇摆。人都愿意随自己的好恶行事,而世事又多将真相掩于表象之下,故而鉴别好坏、辨明是非,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有时甚至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知与狂妄,承认自己的愚钝与狭隘。 人们怎么会为了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或事,下大力气去探明真相、辨别真伪呢? 她从人人仰慕的英雄,变作人人喊打的灾星,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曾弋苦笑一声,从沉思里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停了下来,丹珍和周小江都不在身边,估摸着已背着酒坛上酒楼去了。 有一只手窸窸窣窣地在稻草绳间摸索。曾弋反手捉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腕,笑道:“不告而取,恐非君子所为啊?” “哈哈哈……”那手不知怎么绕了下,像是会锁骨术般从她手中滑了出去,人已经晃到了丈外。“想不到竟能被一个瞎眼的小姑娘给抓住了……怎样,在这城中待得可开心?” 曾弋头一回被人叫“瞎眼的小姑娘”,正要出言纠正,一听这声音,就发现此人正是初入城那天屋顶上晒太阳的人。他行窃不成,被曾弋 分卷阅读201 一把抓住,却像没事一般,干脆优哉游哉地抱着手,站在车旁跟曾弋聊起了天。 曾弋道:“第一次出门,新鲜嘛,自然是开心的。只是不知道君驾当日所说的‘好地方’,好在哪儿?” 那人道:“没体会到?” 曾弋道:“愿闻其详。” 那人道:“道家讲‘阴阳’,佛家讲‘空性’,依我看,都不如这城中的‘善恶相生’来得绝妙。那广场中的台子,你知道叫什么吗?‘了断台’……了宿怨、断往昔,真是妙极,妙极啊!——你听过无咎鼎吗?” 曾弋心中骤惊,手指一时攥紧了。 突听“咕咚”一声响,这人趁曾弋走神的间隙,已经掏出一坛醉狂沙灌了一口进喉咙。 “好酒!还是当年扬花泪的味道……”那人咂了咂嘴,“你这年纪,没听过可不对。圣人皋陶铸鼎以震慑四方妖魔,本意将世间邪恶之气尽数收于鼎中净化,结果呢?厌神出世,为祸人间上千年。若不是神鸟相助,只怕圣人也无法将之封印回鼎中……” 曾弋一动不动地坐在硬邦邦的板车上,默默听他继续。 “你知道厌神是怎么来的吗?”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悠然道,“厌神也曾是神……要知道,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至善有时便是恶,至恶有时也作善。这世间的道理,远没有黑白那般简单啊!” 他并没有提令弋公主。大约是长久困处于这片黄沙中,消息闭塞,并不知黄沙外已换了天地。 “所以说,这了断台的存在,实在是大妙——将城中恶念汇聚于一处,使人闻之心生畏惧,‘鬼城’名声在外,无人敢犯,此妙之一;城中鱼龙混杂,恶念昭昭,于此‘了断台’间宣泄,总好过在城中流布,此妙之二;大奸大恶之徒皆汇聚于此,彼此斗法,胜败天定,也算是应了‘报应不爽’几个字,此妙之三。怎么,你还不觉得此地是个好地方吗?” “哪儿来的歪理?”丹珍几个大步走近。 “张复古,怎么又是你?又来偷我们家酒喝!”周小江紧接着也跑了下来。 张复古见二人飞奔而至,哈哈大笑一声,拎着酒坛翻身上了屋顶。 他这一番“三妙”的高论,曾弋听在耳中只有个大概,要说令她多信服也未必。但那句“至善有时便是恶,至恶有时也作善”,却让她瞬间想起了许多从前的画面来。 她不肯杀太常,最后却不得不杀了太常,究竟是对是错?她以天下安乐世间太平为己任,最终却为了诛杀厌神带来天祝大乱,又究竟是善是恶? 马车晃晃悠悠地重新上了路,像是一直绕着黄沙边缘在走,沿路只听见暗哑的乌鸦声。车轮碾过沙土路,发出咯吱声响,这是在来时沿路喧嚣声中不曾听见的乐调。 曾弋并没有理出什么头绪。她从袖袋中摸出一把银珠递给周小江:“酒钱,你拿着。”那袖袋是极乐给她的,只是日日待在小院中,并没有什么用钱的机会,是以时至今日,仍是满满一袋,沉甸甸坠在袖中,让她累的慌。 周小江自然不肯接,曾弋一把抓过他的手,硬塞进他手心。“你是要去送酒的,半途少了一坛,总要有个说头。”周小江这才依言将银珠揣入怀中。 最后一家酒楼在城东,紧挨着那座传说中很灵验的佛塔。 靠近了曾弋才听清,那若有似无的梵音却不是梵音,而是佛塔上起伏的铃声。 竟能铸出不同的铃铛,在风声中发出类似梵文诵经般的声音——从前早这座塔的人真称得上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了。 曾弋坐在已经被搬空了的板车上,听着袅袅如梵音般的铃声响。 她的心静下来,便想起了极乐。不知极乐是不是已经回去了。要是发现她跟着两个不着四六的家伙出了门,他会不会着急呢? 在旁人眼中,她们看着如同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一般。申婆婆自打弄明白曾弋并不是李大满没过门的媳妇之后,就改对极乐赞不绝口了。 “若他是个女孩儿该多好!人长得好看,又这般能干!我这两个孙儿若是能找到有他一半好看的媳妇儿,我老婆子也就心满意足、死也瞑目了!” 得,看来自己还入不了申婆婆的眼,人家看上了极乐也不肯看上她。一想到这里,曾弋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幸好当时极乐不在,要是给他听见了,怕是要把李大满家的院子给拆了,上次那夯土地上凹进去的几处还是李大满吭哧吭哧地背了一麻袋土回来填上的。 风吹铃响,曾弋突然在这香火飘飞、宁静安谧的日光中感到了一丝天旋地转般的心惊。紧接着,像是在地底下某一处传来了一丝轻微的“喀拉”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折断了,或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心惊的感觉没来由地爬满了她四肢百骸,原本带着暖意的日光突然变得冰凉。铃声更加剧烈地响起来,像是无数小沙弥在快速念诵着经文。 出了什么事?曾弋握紧板车车辕,坐直了身子。 一声清亮的唳鸣响彻天际,狂风卷着黄沙,在曾弋看不 分卷阅读202 见的地方发出“呜呜”的声响。 极乐?是极乐吗? 狂风呼啸,曾弋在这风中闻到了熟悉的血腥之气,直觉让她在肃杀寒气中绷直了脊背。 那是杀意。她太熟悉了。 自鹧鸪山下视物不清之后起,这是曾弋第一次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她焦急地探手伸向眼前朦胧的轻纱,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 极乐在她耳边道:“有沙尘,伤眼睛。” “极乐,”她伸手摸着极乐的脸,“你没事吧?” “唔。”极乐仿佛被定在了原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曾弋收回手,松了口气。风声淡去了,杀意在极乐到来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手指尖在掌中擦了擦,指尖细腻的触感,像是那个插着花枝的瓷瓶。 “你刚刚……是想看到我吗?”极乐坐在她身边,过了半晌才开口问她。 曾弋还在揉搓着指尖,“呃,嗯,是啊,看不到你,我有点担心。” “那你想看到我吗?” “噫?” “你想看到我吗?”极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少有的期待,“殿下,如果可以看到我,你愿意……去治一下眼睛吗?” 曾弋沉默了。 “治好了眼睛,你就能随时随地看到我——长大以后的我,”极乐舔了舔嘴角,“你可以能亲眼看到那枝花开起来的模样,你还能看见丹珍和小江,还有申婆婆……说不定,你还可以跟着申婆婆学做羊肉饺……” 曾弋的掌心里闪过一丝痉挛般的刺痛。 微风拂过,佛塔上的铃声变得悠扬徐缓起来。在这一片安宁如呓语的铃声中,曾弋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去治眼睛。”她说。 就在这茫茫黄沙中,就做一个普通人。就看看你。 过了半晌,丹珍和周小江才一前一后从佛塔后的一排小房子里钻出来。一路走,两人还一路在那儿争。 “他人不在,又不是说逃了,怎么你老把他想得这么不堪?”周小江踢着石子走出来。 丹珍道:“你也不要因为他是个和尚,就觉得他说的什么都对。” “我有脑子,能判断的,好不好?” “能判断?那你得看别人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啊!” “你今天非要跟我杠是吧?”周小江叉腰哼了声,“那咱们就说说看!这排寮舍是不是他四处化缘修起来的?初入城中没有落脚地地人,是不是都是他收留的?那些病重的人,是不是他送到逢春堂去的?药钱是不是他付的?” “是又怎么样?那坚持留下了断台的人是不是他?当初城里人合力要将城西诸人驱逐的时候,是不是他跳出来阻拦的?如今了断台犹如恶瘤,在这城中割不去又好不了,这不怪他,又怪谁?” “行行行!你有本事,你本事最大了,那你把了断台清理干净啊!”周小江气鼓鼓地走近了马车,看到了极乐。 “是极乐啊,”他一屁股坐上板车,声音因为正在气头上,显得分外僵硬,“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极乐道:“我正好在近处办事。” 丹珍朝极乐点点头,一边坐上来吆喝着赶马,一边道:“我只是觉得,好心也会坏事,空口只会误人。我急呢,是因为我怕你跟他学。你只要别跟他一样,不就没事了?” “我又不出家,怕什么?”周小江嘟囔道,“再说我一没钱给人治病,二没威望让人听话,好坏都做不到,你就别瞎操心了!” 大和尚坚持留下了断台,这玩意儿流毒甚广,危害不能说不大。任他周小江嘴皮子再利索,在这一点上也是无可辩驳。了断台的混乱与残忍是活生生且有目共睹的,是以不管他曾经做了多少善举,单就这一点,就足以将之前一切抹杀。适才经过时周小江看得分明,那台上被拖拽挣扎的,不过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说起来他也不是很懂和尚的想法,既然都知道是恶名昭著的罪人,何不干脆将他们赶尽杀绝呢?把这城中的坏人都清理干净,不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吗? 他只记得大和尚当时对他的疑问并没直回应,而是带他上了佛塔顶——这是一座空塔,里头早就没了佛骨舍利的踪影,反而搭了个清扫用的木制台阶——和尚让他从塔顶俯瞰这座黄沙城。 “看出什么了吗?”他问周小江。 黄沙城在佛塔下延展开来,一片废墟兀立于深蓝苍穹之下,伴着日光下金灿灿的沙丘,更添颓败暗淡之气。然而在这片荒芜之地上,在那黄沙城的中间,倔强地长出了些微绿意,屋顶上晾着新旧不一的被单,在风中飘荡。再远一点,靠近那道颓圮却屹立不倒的城墙附近,再无绿树与被单,只有点点晃动的寒光。 “与你第一次上塔顶时所见,有什么分别?”和尚耐心地问周小江。 周小江看了半晌,“好像树变得比从前多了?” 和尚摸了摸他的头,他不记得自己父亲的模样,和尚自然也不可能做他的父亲,但 分卷阅读203 那一刻,他想,若是父亲还在世,多半也是如此。 “城西那一片在缩小吗?”他问。 “对,”大和尚随他一起望向远方,“想要重新开始的人,正在重新开始。” 周小江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和尚。 和尚看着正值壮年,声音却有些苍老。他对周小江说:“你还小,现在还不明白。每个人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但有的人半途走岔了。这世上没有哪条路是完全平坦没有波折的,所以走岔了也不要怕,只要能回到正路上来就行。” 黄沙鬼城便如一片混沌太虚,阴阳善恶在此取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周小江站在塔顶,望着如画卷般铺开的黄沙城,塔下光秃秃的大道一直延伸进鳞次栉比的民居。 “你是来此地引路的吗?”他问和尚。 和尚笑了,他道:“不,路在各人心里。我是来此地,是要等人。” “等什么人?” “能引路的人。” “你不是说,路在各人心里?” “对,只是好些人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太阳渐渐坠向沙丘,天边现出了橘红的晚霞。 昏鸦在杂草间乱飞,寮舍的一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一道身影摇晃着走向夕阳中的佛塔。 在日月交替期间、在那片朦胧昏黄的光景里,一道光斜斜地投向佛塔。 摇晃的身影伸手向那道光伸去,像是推开了一扇门——若是有人在此,一定会惊叹一声——他推开了佛塔的塔身。 佛塔整个向侧方挪了数寸,留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罅隙。这人一手扶着塔身,一步步地走向那一片漆黑的罅隙之中。 他的身影瘦削而修长,大约是数日滴米未进,走得急了便又些体力不支的踉跄之感。双目渐渐适应黑暗,他眼前出现了一条狭长的甬道,微光穿透佛塔的窗棂投下来,像是一格格引领他前行的路标。 “大师——”他发出微弱的呼唤声,朝甬道尽头的身影拜了下去,“我见过故人了,请大师收我为徒罢。” 甬道尽头是个盘腿而坐的僧人。若是周小江在此,定然会扑上去抱着他大叫一声“和尚”,但若是光线足够清楚,他就会惊恐地发现,在他眼中正值壮年的大和尚,此刻已是垂垂老矣的模样,只有一双眼,还残存着往昔的光亮。 和尚身后一片漆黑,像是一团黑雾缭绕。他开了口,声音比平日苍老了许多倍。 “你在何处得见?” “寮舍中,隔窗而见。” “故人可曾见你?” “故人已盲,不曾见我。” “你心中作何念?” “心中……无波澜。” “当真?” “我……”跪在僧人身前的男子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大师,燕来仍有杀心。”正是齐燕来。 “是了,”僧人道,“但不止是你。她实在不该现身于此,只是若非如此,你亦难求解脱……时也?命也?” 齐燕来跪坐在地,并未出声。 “……乐妄啊,”僧人长叹一声,“你能护得了她一时,可护得了她一世?” 他默然片刻,对齐燕来道:“尘缘未了,执念未消,贫僧就算将你收入门下,你也终归难得解脱,何不返归红尘,从心所欲而后快?” 齐燕来吃惊地抬起头。净空大师身后的黑壁仿佛会动一般,在这刹那间又变幻了模样。齐燕来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一定是大师这句话带给他的震动太大,让他昏了头,看花了眼。 从心所欲而后快?他退出佛塔时,这句话仍像藤蔓一样缠在他的脑海中。杀了她吗? 杀了……阿姐用性命换回来的她吗? 齐燕来虚浮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影,两手抱在胸前,一张脸上尽是不悦的神情。 “净空,你这话要是让吾主听见了,恐怕不大妙啊!” “老僧时日无多,讲话直接些,想来也无妨。”净空趺坐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一个二个都说自己时日无多,怎么,合着等着我收拾残局啊?先说清楚啊,我可没这本事!” 落日下了山,此刻佛塔的窗棂中撒下的是黄沙中森冷的月光。月光照在说话人的脸上,平日里瞧着平平无奇的李大满,不知哪里起了变化,此刻面上却生出一丝奇异的艳色来。 他眼尾变了形状,是与极乐一般微微上翘的模样。只是那眼珠却非墨蓝,而是火焰般的红。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净空了然道。 “瞧你说的,跟我贪生怕死一般。算了,说也说不过你……方才这个不是你要等的人?你明知道他下不了手,还打发他去?”凡人李大满靠在岩壁上,望着齐燕来消失的方向。 “事不到临头,都不好说。” “啧……就算他下得了手,吾主能让他得逞?”李大满转身看着静坐黑壁前的净空,不知不觉间,这和尚又 分卷阅读204 老了几岁。 “阿弥陀佛——”净空不答,转而问道:“他还是不肯涅槃么?” “不肯。”李大满的声音沉郁起来,“我讲也讲不通,打又打不过,能怎么办?勉强不来的……横竖大家都守在一处,真有什么一起担呗!” “咱们也……守不了多久了。”净空颤巍巍的声调里带着一丝寂寥,“命数已定,唯有尽力而已。余下的,只能交给天意了。” 李大满手中托着一片绒毛般的细羽,在掌心间颠来颠去,并不吭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明暗交错的窗格里勾勒出一道奇异如鸟般的轮廓。 “你说,她真的杀了厌神么?” 作者有话要说:  极乐:殿下,你康康我~ 曾弋:嗯呐!(摸索)等我戴个眼镜…… ☆、造访 冬和春的交替,在漫卷西风和黄沙城零落的鞭炮声中如常进行。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轮转。真正的春天还远着呢。 沙漠中的黑夜极寒,城西时常有露宿者,日出时便被发现已冻僵在街头。无拘无束的天地不再是游侠或暴徒的天堂,自然以其无上的威力向他们昭示着死的轻易和生的可贵。 城中的居民小院中,大多烧了热乎乎的炕头,是以勉强可以熬过苦寒。靠近城西的民居中,偶尔便有面目落拓的人出没——若得人好心,便可收留他们数日,以度过年关之后更为凛冽的寒冬。 曾弋在这暖意融融中却有些睡不好。近来不知为何,她时常在梦中惊醒。梦境里只有一片深沉的黑,但却有无数的声音。男女老少的惊呼惨叫、兵戈交错的铿锵之声、鲜血从伤口中飞溅而出的声音……以及夹杂在其间的、稍不留心就会忽略的“喀嚓”“喀嚓”声响——像是什么持续不断在生长,或是开裂。 而这些声响,又往往在一阵清新的风中渐渐没了踪迹。就像大风吹去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空茫间什么也不剩。 既无欢喜,也无悲忧。 她在梦境中望着空茫的一片,从前眼中曾见过的一切——沥日山啊柳树啊桐花啊东郊河啊身侧那些笑脸啊——通通不见了踪影。 这么下去,我会将世间一切事物的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她抚过双目上覆着的药贴,陷入杂乱的思绪中。自她答应治眼睛后,次日极乐便将她带到了大夫跟前——她虽看不清,却也知道这位大夫的住所很奇怪,像是住在地底下一般。 “这是逢春堂么?”她伏在极乐背上问。 “不是,”极乐答,“逢春堂治不了你的眼睛。” 她记得有一段长长的阶梯,周遭都是黑沉沉的暗影,极乐背着她一步步稳稳地走了下去。他还是从前那个清瘦的少年郎,曾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后颈上,甚至能感到突出的骨节。 他的呼吸很轻,像是怕惊到她一样。 大夫就住在佛塔边。她在极乐背上,清晰地听见塔檐上铃铛的阵阵回响。 “叮铃叮铃——”风卷着它们,从它们口中讨要永恒的安宁与平静。 铃铛们在风中齐齐回应,曾弋在渐渐远去的响声中听见了一丝悲悯。 每三日诊治一回,每回三副药贴。冰凉的药贴敷上她的双眼,随着她入梦而变得滚烫。 像血的温度。 她又一次坠入了噩梦中。药贴似乎有种奇怪的作用,总令她在入睡后一次次面对那些此生都不想再面对的场景。一开始她一入梦便会立刻惊醒,极乐便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时不时用手将她双目上敷着的药贴轻轻固定——她很快就会重新再进入梦乡。 如此反复,夜夜不眠,他却丝毫不见困顿。在混乱的梦境里辗转的曾弋并不知道,那些噩梦般的回忆,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面对。 这一晚也是如此。一只手覆上她的双目,让她在梦境中渐渐平息下来。极乐守在她身侧,伸手轻轻捋开她被汗水濡湿的发梢。 “父王……”他听见曾弋在梦中喃喃道,“我错了……” 她的声音在夜色里细如蚊蚋:“对不起……” 极乐扶住她双目上药贴的手有些微的颤动,一双凤目在沉沉黑夜中暗得吓人。 “是我错了……” 曾弋醒来时发现双目上的药贴已经被取走了。昨夜的噩梦依然是空茫一片,好像所有过往都被时光擦了个一干二净。 极乐如往日般端着水走进来,曾弋已经换好了衣服。 “怎么了?”他看着曾弋,发觉她与往日有些微不同——好像那具透明的外壳,终于到了可以一击即碎的时刻。 “极乐……”曾弋朝着极乐道,“要是有一天,我既看不见,也记不住,变成了一个废人,你可怎么办才好?” 极乐放下手中水盆,走近曾弋,在她身前蹲下来。“不要紧,也不要急,会看见的。至于从前,忘记了也没关系,我帮你一点点找回来。” 曾弋伸出手抚上极乐的脸,他的眉依旧 分卷阅读205 飞扬,鼻梁依旧高挺,肤质细腻如玉,让她想起了从前看过的画中仙。 她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极乐脸上的每一处,像是要将这模样深深镌刻在心底,在呼啸而至的噩梦空茫中,给予她不可磨灭的真实。 “你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轻声说,“真想看看啊。” 极乐仰头看着她。从鹧鸪山下起,她曾经仿佛盛满了满天星光的眼,就像是笼罩上了一层灰霾,星光如同希望一般,从她眼中消失了。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极乐的声音在小院中消失了。 隔壁院中传来棍棒相击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痛呼,随后便是吵嚷笑骂——丹珍和周小江的每日早课开始了。 曾弋握着个馒头,坐在廊前屋檐下,一边嚼一边听着铿锵有力的棍击声。这般嬉闹之声,于她而言正是佐餐佳品。 院墙上响起了一阵扑簌声。这调皮孩子,曾弋摇摇头,吞下一口馒头道:“还不快下来!” 院墙上的人落了地。曾弋陡然站起身,欲往后退,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一柄冰冷的长剑已经抵住了她的咽喉。 “公主殿下,”来人的冰冷声音中,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暗哑,“你好啊。” 曾弋道:“阁下是谁?我不与不熟之人打招呼。” “永安郡齐燕来。” “哦,齐将军,要来捉拿我归朝?怎么,金珠还没拿够?” “我来杀你。” 曾弋感觉剑尖微偏,一阵麻痒痛感传来,脖子上估摸着被划出了道伤口。 “哦,我等很久了。”她淡淡道。 齐燕来手中的剑抖了抖,他静了片刻,像是在咬牙——这番冷静淡然,不似他想象中那般。 “……阿黛是我姐。”剑尖忍不住又颤抖起来。 曾弋一听“阿黛”二字,淡然的神情瞬间消失了,“你……什么?” 齐燕来重新开了口,每个字都像用了他全部力气。“我说,阿黛是我姐——她不叫阿黛,她叫齐云晴……我母亲因此病亡,临死也在找她……你做什么?!” 曾弋早已不知将手中馒头丢在了何处。此刻她双手握紧齐燕来的长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指间鲜血顷刻渗出来,第一滴血落在了她的鞋面上,滚烫灼人。 “好,好,来得好——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曾弋笑了笑,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来,杀了我,趁现在,趁我还记得阿黛的样子……杀了我,我会感激你的。” 她双眸中的灰霾渐渐淡了去,眼前人影像是风吹浮尘般逐渐显现。来人身材瘦削,衣物早在风沙中褪了色,灰扑扑的辨不出本来面目。他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一张脸上写满了沧桑与孤独。 “……”他恨恨地望着眼前还活着的人,握剑的手却不再颤动,任由曾弋向前拉拽剑尖,丝毫不肯松动。 “阿黛,云晴……”曾弋口中念着这两个名字,“原来你叫云晴,云晴燕来……起得好啊。”她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眼前晃动的人影,那站着的分明不是齐燕来,而是朝她微微笑着的阿黛。 她也笑起来,双手用力握住剑尖,脖颈朝它最锐利的剑锋扑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耳边响起了极乐的声音——“你想看到我吗?” 我想,我想看到你,我也想看到花枝绽放、我也想知道丹珍和周小江长什么模样、我也想跟申婆婆学做饺子啊……可是极乐,过去它太重太重,我背不动了。 噩梦辗转,那个双眼明亮的她被留在了鹧鸪岭下。她忘不了阿黛浑身是血的样子,也忘不了父母被割下的头颅。 她可以不恨这世间,但她也不能爱这世间了。 剑锋的冰凉气息已触到了她柔软的脖颈,再进一寸便会要了她的命。齐燕来大叫一声,从曾弋手中狠命抽出长剑,近似疯狂地翻上院墙,夺路而逃,转眼就消失在碧空下。 曾弋双手被长剑划破,温热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不顾这血污满身的狼狈,将脸埋进鲜血淋漓的双掌之间,双腿一软,蹲坐在地。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口鼻中一阵血腥之气,熏得她有些作呕,她在这突如其来的解脱与愿望落空的失落间摇晃不止,空虚盘旋着卷上来,淹没了她的意识。 她一头栽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的双眼重新覆上了白纱,眼前照旧是人影晃动,看不清面容——好像清晰的那一刻只是梦境,而她所看到的齐燕来,也只是个虚构的幻想。 然而掌心的灼痛和厚实的纱布提醒她,早晨发生的不是梦境。 隔壁打得热火朝天的丹珍和周小江被齐燕来的大叫声惊动,越墙而过时就看见来廊下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曾弋。 “阿弋姐,你可吓死我了……”周小江坐在炕边的矮凳上,“下回遇到坏人,你直接喊啊,我和丹珍都能听见的!” 申婆婆也来了。她坐在炕沿上,一手轻轻拍着曾弋的手背,“你这丫头, 分卷阅读206 闷声不吭的,近来天冷,从城西过来的人不少,可不能粗心大意了。” 她又回头对着窗边的人影道:“你这做兄弟的,也不要成天往外头跑,这天寒地冻的,外头能有什么活计做?不如就在家中待着,先把你阿姐照顾好,等开了春再出门不迟。” 曾弋:“……” 极乐闷闷地“唔”了声,算是回答。曾弋知道他心中定然有些不舒服,只是此刻碍于众人都在,不好发作而已。 果然,待隔壁三人回了家,极乐方才靠近她。 “来的是谁?” “齐燕来……他说,阿黛是她姐姐。” “你的手是怎么弄的?” “我……”曾弋不想对极乐说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手伸出来吧,”极乐没再逼问她,柔声道,“手伸出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曾弋忐忑地摊开两手,放在棉被上。她感觉眼前一阵影子晃动,极乐的气息靠近她鼻端,随后又缓缓离去。 他往她手中放了什么? 曾弋将手抬了抬,又轻轻握了握,并没觉察到那东西的外形,手中亦轻飘飘恍若无物。 “是……什么?”她侧过头,问极乐。 极乐再度靠过来,拉起她的右手,带着她的指尖抚过左手手心——一阵温暖柔和的触感传来。 那是一片柔软的羽毛。 “殿下,你现在想要什么?”极乐的声音擦过她耳际,清澈如山泉。 “我,我……没想好。”曾弋右手食指和中指轻抚过左手心中的绒羽,指尖绒毛般温柔的触感突然变了,柔和的绒羽长出了棱角,温暖化作冰凉。 “殿下,这是我身上最柔弱也最坚韧的羽毛,”极乐道,“现在我将它送给你,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守护你,好不好?” “极乐,”曾弋道,“你看,我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你真要将它送我么?” “你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罢,在我心中都是你,一点儿也不会改变。” “是吗……可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这样岂不是暴殄天物?” “不。在你手中,是它无上的荣光。” 寒冬随着春风日近,缓缓退向北边更北边而去。 曾弋的眼睛在日复一日的药贴中渐渐寻回了一点回春的端倪。她已经依稀能看清院墙上何处缺了一截,辨得出花枝上花开几朵,也能摸索着帮申婆婆整理沙葱了。 人脸还是模糊难辨,但约略的轮廓,她也基本能看清了。 齐燕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曾弋心中清楚,既然那一剑他没有刺下去,那他也就再也没法刺下去了。 掌中伤口已愈合,只留下两道淡淡疤痕。曾弋以指尖触摸时,几乎都找不到了。这次遇袭看起来似乎帮她击碎了那层无形的外壳,让她重新回到了有声响有气味的天地间。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齐燕来的出现不过是一次提醒——你命该绝,藏在壳中不问世事,也是枉然。 那至少让她看一眼周遭人与花吧。 只是她很快发现,极乐与李大满出门得更勤了些,有一天李大满甚至带了伤。曾弋那时已经睡下了,就听见小院中一阵扑翅声响,紧接着便听到李大满的闷哼声。 “不行了,我不行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后半段便听不清了。等曾弋摸索着将药箱拿出去,极乐赶紧一把搀住了她。 “哎哟……”李大满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他倒地后还不忘了嘟囔,“能不能不要这么突然放手……” 次日一早,负伤的李大满依然跟着极乐出了门。曾弋从未过问二人在外做些什么,极乐不愿说的事情,她向来不愿问——不止是极乐,对其他人亦是如此。对她而言,不勉强是对别人最起码的尊重。 春天在黄沙城中缓缓降临。酒香与花香混在一处,顺着院墙飘过来。 曾弋甚至在枝头听到了欢快的鸟鸣声——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鸟。 沙漠中甚至会听到春雷声,曾弋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下雨的滋味,所以一听这雷声还很有几分期待。 然而待她细听之下,突然发现哪里有些不对。 这雷声分明不像是来自天空,倒像是来自地下。她警觉地坐直了身子,一手握住了袖袋中的那片绒羽—— 极乐教过她用法。必要的时候,那就是她的防身之物。 然而雷声过境,大地一片安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倒是隔壁传来了丹珍一声暴喝:“周小江!你脑子有病吧!咱们家是什么地方,你这样玩?” 曾弋很快闻到了一阵干草烧焦的气味,那气味顺着风飘过来,夹在酒糟的味道中,闻着令人头晕目眩,十分难受。 “这是红柳枝啊!没错啊!”院墙那边传来周小江慌不迭辩白的声音,混在一下一下的枝条敲打声中。 “浇水浇水!快点……没错 分卷阅读207 你个头!”丹珍少有如此暴怒的时刻,“那是什么?是酒啊!你在酒缸边上点火,不要命了是不是?” 曾弋打湿布巾,遮住了自己口鼻。红柳枝燃起来不是这个味道,这味道中分明有符纸燃烧的气味。 果然,很快便听见了周小江的声音:“红柳枝不是不容易燃的吗?” 丹珍吼道:“你仔细看看,燃的是红柳枝吗,分明是你不知从哪儿裹回来的沙草!” 原来是沙草,曾弋闻言心头一松,还是太紧张了。 这天春日暖熏,曾弋难得地动了晒被子的念头。她借着灿烂春光,摸索着在院中搭起了晾衣的竹杆——这个她会,极乐教过她。 棉被一床床搭起来,春光日暖,她双手拍打着被褥,申婆婆说这样可以让被子松软——从前她哪里知道这些。即使是在鹧鸪岭,这些事也都是阿黛一人做的。 青桐……自她坠下山崖,就再没有青桐的消息。他跑那么快,应该可以逃脱。飞鸣和山河鼓一起被留在了鹧鸪岭上,不知道后来到了谁手里——多半也已经进贡给了新的中州皇室吧。 他们最后拥立了谁呢?郁离郁氏,哀劳李氏还是齐安齐氏——齐燕来在这里,想来不会是齐氏了。 曾弋背靠着大树坐下来。当初在父王面前说出将王位拱手相让的话,如今回想起来,也真是……天真得过分了。 自古政权更迭,哪一次不是伴随着流血与牺牲?一个手执飞鸣剑,又怀揣山河鼓的人,怎能让人相信她是真的肯将天下拱手相让? 是她太天真罢了,总将对手都想得与她一样简单。 她眼中的天下,与他们眼中的天下不是一个概念;她眼中的黎民,与他们眼中的黎民,也不是一个概念。 热闹喧嚣的市井之声随风传入小巷。银匠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一如往常。 罢了。天下也好,黎民也好,与我又有何干系。如今我只是个寻常百姓而已,瞎操什么心。 曾弋摇摇头站起身,迈步欲行,却倏然在大树下顿住了脚步。 死气。 吞没一切气味与声音的死气。 熟悉的消弭一切的空茫又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她感觉到身侧有什么在靠近,可双目中所见皆是灿烂骄阳,连一丝影子也无。 周遭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日光还照着她,却像是隔着罩子,没有暖意。 无数猜测涌上她心头,最可怖最令她毛发耸立心生绝望的那一个便是:厌神他……并没有死。 曾弋攥紧了手指。 “小公主……”这个称呼一响起,曾弋便觉得周遭世界轰然暗下去了。 他没有死。他竟然没有死。 在她为此战斗数年、付出父母亲朋的生命作为代价之后,命运才告诉她,从前的一切都不作数。 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也未必。 这不是她记忆中厌神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略有一丝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是个粗豪的嗓门,带着些金戈铁马的行伍气息。 “我正愁找不到你呢,”那个声音说,“没想到你就在我眼皮底下待着,多亏了青桐,若不是他,我还真找不到你呢……” 曾弋看不清眼前一闪落地的身影,但那身影手中长剑挥出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剑意。 她们曾经在沥日山头比过剑,在皇城外并肩与厌神战斗,在鹧鸪岭中一同打过猎……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这轻灵的剑意。 “青桐……”曾弋闪身避开,手探入袖中,握紧了那枚绒羽,“真的是你吗?!” 剑意在触及她衣摆时有片刻的迟疑。曾弋无心去分辨这些微的差别,她要听到青桐亲口回答她一声“是”。 “呵——不死心?”厌神不知寄居在了谁身体中,语调与从前有些微的不同,这声音听着既粗豪,又诡谲,“想看吗?想亲眼看看吗?简单——让我像从前一样,让我掌控你这具肉身,你可以马上看见他。这可是我亲手栽培出来的……” 电光火石间,曾弋想起了一个人。 是他。那个被她和青桐联手踢下悬崖的校尉。 “你怎么没死?”曾弋突然站定了,“这具肉身,你不是用得好好的吗?” “我可是神——神怎么能轻易死去呢?”厌神陡然提高了声音,但曾弋心中清楚,院墙那一边的两个家伙什么也不会听到。 不能听到也好,此刻闯过来,只有送命的份。曾弋感觉到手中的绒羽渐渐化作了有棱角的利器。指尖藏锋,她垂下衣袖,遮住了手。 “我的小公主啊,我等了四百年,才等到你出世,你觉得……眼下这具凡人的污浊之身,与你相比,能有什么可取之处吗?” “我眼瞎了。” “那不正是时候?让我掌控你的身体,你就成了神。神将无所不能,神会完美无瑕——区区一双眼,难得住一个神祇?” “我不想成神。” 分卷阅读208 “你不想要永生吗?你不喜欢自由自在吗?你不想……体会创造一个世界并且掌控它的乐趣吗?” “如果永生的只有我一个,那我还不如此刻就死了。”曾弋手一扬,指尖夹着由绒羽化作的利刃,紧紧地抵在自己脖颈间。 “哎——”厌神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会动手,我毫不怀疑……你有这世上最坚韧的意志,也有最无畏的勇气——多么难得,可惜啊,鹧鸪岭上,我差一点就完全拥有了这具肉身。可惜,真是可惜,你明明有改写规则的力量,却偏偏要将自己局限在其中,为什么不用它们创造一个新世界?!” “我乐意。”曾弋板着脸,利刃的刀锋擦在脖颈上。 厌神啧啧叹气,“不是你乐意,是你无知。你没有体会过创造的愉悦——你对神的意义一无所知。你想拯救他们,却把自己葬送在那群蝼蚁般的人手里——他们没有判断,不知底线,像蚁群一样,只会盲目跟风和彼此伤害。你该将他们驯服,做他们至高无上的主人,整顿他们、清理他们,看他们随着你的指尖跳舞……而不是走进他们中间,试图去做一个不知所云的凡人!” 曾弋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逃出皇城那晚城门口的癞汉与那匹险些暴露她们行踪的白马。 白马太过引人注目,那个人说了什么呢?“你看你长这样,给我带来多少麻烦啊?” 可这是白马的错吗?这又是她的错吗?与人群不同,就必须要承担这些吗? “用不着你教我,”曾弋的手朝前递了递,“眼下这条命还在我自己手里,想让我再将它交给你,绝无可能!” “唉……你会的,我的小殿下。不信,你听——”他的手在风中挥了挥,像是在凌空而书。 须臾间,曾弋曾听到过的春雷声又再隆隆而起。毫不意外,这声音依然来自地面深处,只是这一次与上次略有不同——她脚下的夯土地开始跟着雷声颤动起来。 “听见了吗?”厌神饶有趣味地发问,像是刚刚给她展示了自己最珍贵的藏品,正等着曾弋的夸赞或惊惧。 曾弋等着他继续。不料厌神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手中是什么?!绀羽?绀羽在哪里?” 她只觉眼前陡然伸来一只手,紧接着便听到如利箭破空声至,空茫而虚无的一切被打破,一阵带着无尽生机与嘈杂的鲜活气息涌进来。 曾弋后退半步,耳中只听见一声似喜还恨的声音道:“绀羽啊……” “极乐!留他一命——” 然而来不及了,极乐并没有给他留下再开口的机会。曾弋话音未落,锋利的长刀已割破了那人的喉咙,连临死的挣扎声也来不及发出来——他从半空中重重地摔落在地。 极乐衣袂翻飞而至,横刀飘落在曾弋身前。 死气转瞬即逝,日光重新变得熏暖宜人。隔壁还是吵吵嚷嚷,远处还有引车卖浆之声隐隐传来。 “他……死了?”曾弋松开手中锋刃,好似能感觉到她的心绪,这充满灵性的绒羽又变回了柔软轻盈的样子。 “对不起,”极乐用另一只手扶住了略有些摇晃的曾弋,“殿下,我一时心急……” 曾弋摇摇头,不再执着于此,而是反手抓紧了极乐的衣袖:“还有个人呢?那个人——你看见了么?” 极乐沉默了片刻,方道:“殿下……我看见了。” “是他吗?”曾弋感觉脑中又是一阵轰然乱响,“是……青桐吗?” “……是。” 曾弋颓然松开了极乐的衣袖,极乐将长刀扔在一旁,两手扶住了她。 然而出乎极乐意料,甚至也出乎曾弋自己的意料——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既没有哭,也没有大喊大叫。她感觉自己像是飞到了半空中,正俯身看着底下那个白纱蒙眼的青衣少女。 哭有什么用? 嘶吼有什么用?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了啊,我能做什么? “极乐,”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比平日还要平静,“这人……可是个方脸络腮胡的武将?” 极乐顺着她看向沙土地上躺着的人,“是。” “那便是了,”曾弋缓缓道,“此人是中州军一名校尉,曾追着我们上了仙人崖,后来被青桐打下悬崖,不知为何竟没有死。” “但适才在此的,不是他。” “对,适才与我说话的,是……厌神。”曾弋有些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我怀疑,他在鹧鸪岭中便栖身在此人身上,他其实差点就控制了我,若不是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我……极乐,我……我没有杀死他……”她的声音里夹着一丝自嘲与苦涩,像是在咀嚼难以下咽的过去。 “我的过去都失败了,对不对?”她微仰着头问极乐。 极乐伸手解下她蒙眼的白纱,那动作又轻又缓,像是怕惊飞了偶尔栖息在花朵上的蝴蝶。 没等极乐答话,曾弋又开了口——她像是努力咽下了喉中涩意:“但我还活着,我还有他想要却没有 分卷阅读209 的东西。我或许……我可以……” “殿下,离开吧。”极乐俯身看着她,“我们离开此地,去你说的没人的地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随他们折腾去,好不好?” 说到“好不好”三个字的时候,极乐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个诱人的梦境。那梦境里是繁花万千,是飞蝶流萤,是暖日熏风,是漫天不灭的星斗。 曾弋睁着眼,努力想要看清极乐的样子。 和极乐一起离开吗?就此刻离开吗? “你……真这样想吗?”她问。 极乐已经扶着她坐到了廊下,春日穿透榕树的新叶,撒下点滴的光影。风在她们身侧流淌,温暖又柔和。 “只要你想,我就愿意追随你,天涯也好,海角也罢,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皆无悔。” 曾弋感觉一颗心酸涩不已。她伸手抚了抚身侧极乐的鬓角,沉默良久,终于道:“这地下,究竟有什么?” 此话一出,曾弋感觉极乐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殿下,你……” “厌神不是无故出现在这里的。他被我一剑刺中后,虽没有从这世上彻底消亡,但也已经元气大伤,所以才无法像从前一样随意操控人——我早该想到的,当初在哀牢山他就曾试图控制我……鹧鸪岭上也是,他一直等着呢。鹧鸪岭一战,他大概还是没法如愿,于是换了个法子,他来了这黄沙鬼城。我猜这城中,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东西对他而言,肯定至关重要……” 极乐静静听着,并未吭声。曾弋接着道:“无独有偶,你也将我带到了这里……为什么?是为了医治我的眼睛,还是……” “殿下,你信我!我……”极乐单膝跪在她身前,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我相信你,”曾弋反手握住了极乐的手,“但你得告诉我,地下有什么?给我治眼睛的,又是谁?” ☆、幽咽 少年的手指修长有力,曾弋挪开了与之交握的手。她感觉从右后肩到掌心的位置,涌起了一股细细的暖流,一路汇聚到右手掌心中,随同心口的跳动一起,一阵阵,一阵阵,温柔到发疼。 她甩了甩手,那酸痛不减反增,连带她整条胳膊都酸软乏力起来。 “殿下,你听过‘鬼兵’的说法吗?”极乐也放开了手,起身坐在她身侧。曾弋模糊中觉得,此刻极乐一定正侧头看着她的眼睛。 曾弋摇了摇头。 “他们就在这沙土之下。” 原来,这黄沙城被称作黄沙鬼城,既不是如周小江说所说的当死之人在此复生而被人视之为“鬼”,也不是丹珍极其不以为然的名为实为鬼怪,乃是因为此地曾有一队传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这队人马骁勇善战,令人闻之色变,加之神出鬼没,如风一般来无影去无踪,偶有见之者,便称其为“鬼兵”。 但就是这样一支勇武的军队,也逃不开诡谲多变的命运。他们曾奉命劫杀迁徙而来的妇孺老弱,也曾为保卫家园而征战四野——很难说他们是正义或是邪恶——然而这支神兵最终迎来的结局,却不是战死沙场。 “被流沙吞没?!”这个结局显然大大出乎曾弋预料,“就这样全军覆没?” “是,”极乐道,“消息传回国中,民众均不能信,因为这一带从未有过流沙的踪迹,于是纷纷传言是有人设计陷害。国主也不能信,他所想的,却是这一队人马欲使‘金蝉脱壳’之计,以被流沙吞没为名,想要图谋叛逃。” 猜疑心极重的君王即刻命人夯实这片沙土,连带着这一带方圆五里的地界,全都被封得严严实实。不论那个带回消息的幸存者如何呼天抢地,国主均以除流沙之害为由,不图施救,但求坑杀——即使在夯土的过程中,有人已经触到了盔甲,有人也隐约听见了呻|吟。 鬼兵之骁勇,不能敌国君之多疑。一队所向披靡的勇士,就这样被深埋于黄沙深处。这还不够,国主又听人说,此地杀伐之气太重,需有人气予以压制,遂强令百姓搬迁于此,一个旧日城池,于此初有雏形。 此后又过了许多年,这个国家毁于战火,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流徙而去,此城便渐渐成了一座荒城。黄沙一天天将它掩埋,直到有一日,突发地动,废墟又从黄沙中渐渐冒出了头。 “地动?”曾弋想起了前几次所听闻的春雷般的闷响。 极乐道:“是,地动时声如闷雷,天地皆为之变色。” 曾弋明白过来了,周小江讲过这一节。“黄沙城便是在那一次地动中出现的吧?” “正是。” “我有个疑问,”曾弋道,“据周小江所说,佛塔乃是地动当日与废墟一同现身,为何当日荒城中房屋皆已颓圮不堪,这塔却还这般完好?” “因为……佛塔最初修建的目的,就是为了镇住其下的鬼兵怨灵,故而修的时候,也的确花了些功夫。” 分卷阅读210 的确很花了些功夫。 曾弋回想起那风声中诵经般的铃声,点了点头,颇为感慨,心中不由自主要将这佛塔的修筑者与那坑杀众将士的国主划清界限。“也不知当日是何人主持修筑……他若是知道前因后果,定然不愿以佛塔镇压,说不得还会开坛祭法,超度众将士亡灵……” 极乐没有开口,曾弋却感觉到他转头看着自己。 “我只是觉得,心中有着这样佛塔的人,一定心怀虔诚信仰,怜悯世间众生,断然不会与那国主同流合污……” 极乐的目光一刻不移地望着她,曾弋感觉手心里那阵柔软的刺痛又蔓延开来。 她伸出左手按住右手心,轻轻呼出一口气。“只是不知他后来得知实情没有,若是不知真相,糊里糊涂过完一生,倒也算幸运,若是最终得知,想来会很痛苦罢……” “嗯,也没有痛苦太久,得知真相后没几日,他便被国主杀死了……死状惨烈,却算得上罪有应得。”极乐的语调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 曾弋松开手,正色道:“极乐,话不能这么说。只是修了一座佛塔而已,谈不上罪有应得吧,何况他的初衷乃是镇压恶灵,只因他被人蒙蔽,无意中犯下了错……比起我来,已经好太多了。” “不,殿下,是你比他好。”极乐道,“盲信盲从又如何,被人蒙蔽又如何,他所犯下的罪责,并不会因此就能减轻多少……” “极乐!”曾弋觉得在这一点上,极乐的反应实在有些反常,好像非要将那筑塔之人订上耻辱柱才肯罢休,“你若这样想,那我也是一样罪该万死了。” 极乐一听她这么说,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与他不同,你为的是你心中的道,而他,不过是为了……” “只要所愿不移,所执不忘,即使走岔了路,能及时改回来就好。”曾弋道,“各人为了自己心中的道,都要做些错事的,这世间本没有永远正确的人——哪怕是神,也可能踏入歧途,厌神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么?” 曾弋转头看向身侧的极乐,“……极乐,你明白吗?人生在世,怕的不是做错了事,怕的是没有机会改回来。” 像我这样,就已经什么都晚了。不管是大哭大闹,还是若无其事,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过去都再也回不来了。 若是极乐也不曾回来,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春风呼呼,吹得树叶乱颤,发出唱歌般的声响。她在风声叶声中与极乐并肩坐着,两相沉默,片刻无言。 “所以说,厌神来黄沙城,为的就是沙土下的鬼兵怨灵么?”曾弋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他在试着唤醒他们。” 曾弋伸出食指擦了擦鼻尖,这是她想问题时下意识的习惯。“而你,与大满一起,还有那位住在地下的神医,打算想办法拦住他?” “……嗯。” 曾弋的眉头轻蹙起来。“有点不对,让我想想……刚才他对我说‘你会的’,为何他那般笃定我会呢?如果他只是唤醒鬼兵,获取他们的力量,无非就是杀了我,但要我主动被控制……” “他敢!”极乐简直听不得“杀了我”三个字,“唰”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只是推断,你放心,有绒羽傍身,他杀不了我。”曾弋安抚道,顿了顿,换了个话题道:“神医叫什么名字?竟比逢春堂的人还厉害?如此厉害的人,怎么还屈居于洞崖之中?” “原来殿下连洞崖都知道,”极乐道,“他是一名僧人,法号净空……” “哪个静?哪个空?” “洁净的净,空无的空。殿下认得此人?” 曾弋有些失落地笑了笑。“不认得,只是听名字,让我想起了先生书房前那副对联。” “静了万动,空纳万境……”极乐道,“乐妄先生熟谙儒、释、道三家真义,无妄剑名动天下,沥日山传道无数,一片丹心,自当万古长存。” 曾弋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少顷方道:“我离先生所讲的,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我不知在他眼中你是如何,”极乐道,“但在我看来,你一定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是这样吗? 曾弋抚过微微发烫的右臂,那道若有似无的暖流仍在其中缓缓流动。 “至于那洞崖,”极乐又道,“正在佛塔下方,是鬼兵怨气最重的所在,原本由一块通灵黑壁所镇守,只是此地荒凉日久,黑壁上的灵气早已消散殆尽,是以只得由净空亲守。” 堂堂净空大师,就这么被一个声音不过十六七的少年直呼名号,不知他听了心中作何感想。 曾弋听明白了,极乐与大满应该是净空大师找来帮忙压制鬼兵怨灵之气的帮手。但她心头浮起了更多的不明白,比如,远在黄沙中的净空大师,如何与极乐相识?李大满为何藏身于这黄沙城中?他又与极乐是什么关系? 还有那句被极乐截断的“绀羽啊……”,又是什么意思? 绀 分卷阅读211 羽,绀羽,曾弋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突地灵光一闪,想了起来。她的确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在沥日山下的柳林镇上,她与极乐初遇的时候,木台上演着的,不正是极乐神君与绀羽鸟妖相斗的画面? 难道刚才是厌神将极乐认作了绀羽? 极乐不会是绀羽,曾弋心中十分肯定,二者本体皆为鸟,有些相似自然在所难免。也许正因为错认而来的迟疑,才能让极乐轻易将他斩杀。 不过听他那语气,大概这绀羽鸟最后也背叛了他罢。 “我听厌神刚才提到了绀羽,”曾弋道,“他或许将你认作了那鸟,他的语气听来不善,你此番去,更要小心。” 极乐沉默片刻,道:“殿下,我会小心。” 曾弋点点头:“去吧,守住佛塔要紧。” “殿下……”若是曾弋看得分明,就能发现极乐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放心,我也会小心,有事就喊人,我记得的,”曾弋探手取出绒羽道,“更何况,我还有它!” 极乐伸出手,又将她双目用轻纱覆上。“殿下,我不会骗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 “不问了,再也不问了,”曾弋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来,“从前不知道我们的极乐小公子这么能讲,两个问题足足讲了两个时辰……” 极乐终于松开了眉头,随她站起身。曾弋感觉他似乎微微抬了抬手,就听见院墙上响起两声“嘶”的呼痛声,紧接着便是落地的声音。周小江像是被丹珍踩了一脚,顿时失声痛呼出来。 曾弋简直要给这两个家伙给气笑了——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偷听的——那刚才极乐说的那些话,他们也都听见了吗? 她简直有些无语了,“你们俩趴在墙边这么久,也不觉得累吗?” 周小江抱着脚龇牙咧嘴地跳坐在地上,闻言还晓得辩一声道:“也没多久啊——” “就听到说黄沙城下埋着什么东西,等下,极乐小兄弟,大满哥他去做什么了?”丹珍摸着脑袋道。 “就是就是,极乐啊,我们大满哥在做什么?是要守住地下的东西不被人抢走吗?那我和丹珍是不是也能去……” 看样子,对他们来说李大满在干什么、他们能不能去干,远远比地下埋着什么更重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围着极乐问起来,吵得院墙里一阵闹腾,惊飞了树上刚栖下的一只鸟。曾弋含笑听着他们说话,突然发现隔壁的银匠停下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或者说,隔壁院中可能已经没了人。 她侧耳细听,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人还在,院中时不时传来不规律的声响,分不清住着地人是打算拆了梁,还是准备劈了仓。 随着她视物日渐清晰,不知不觉间,对双耳的倚重也少了许多,听力便不如从前灵敏了。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古人真是诚不欺我。 她转身看向极乐,极乐奋力从丹珍与周小江间脱身,正向她走来,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曾弋也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他们又再一次听到了那春雷般的闷响。只是这一次,那响声如此之大,绵延如此之久,任谁都能清楚地感知到,它并非来自春光明媚的天空,而是来自于脚下颤抖中的地面。 曾弋望向极乐,尽管隔着白纱,她也能感觉到极乐目光中的凝重。 “我去去就回。”极乐留下这句话,转身已消失在院中。 春日的暖意抵达不了佛塔之下的洞崖中。 唯一能抵达的,只有穿透佛塔窗棂而来的光。但有光就已足够了。 光线照在苍老的净空身上,他的胡须已经很长了,像井边榕树细软又蓬松的气根,被日光勾勒出凌乱的形状。 若细看时,便能发现胡须上沾着的殷红血迹。 “你……过来,”他向身前跪着的青年道,“可都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世间万千缘法,于我皆为过往。此身愿入空门,起善心,动善念,修善法,结善缘。”地上的青年沉声道,正是齐燕来。 “跟着我有什么好?”净空咳了两声,齐燕来想要起身,被他用手势止住,“我大限将至,即使收了你,也教不了你多少……你,可还愿意?” “弟子愿意。” “如此,便好。”净空点点头,“你来。” 齐燕来靠近净空,只见他双手悬于齐燕来头顶,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便见后者满头乌发,尽数跌落在地,三千烦恼丝,纠结盘旋如指爪。 这画面为何如此熟悉,竟像是在何处见过一般? 齐燕来埋头盯着地上的乌发,恍然间失了神。 他耳际响起了一串轻快的笑声,还有少女带着笑意的呼唤。 那是……宁安啊。 “哇——”头顶的手失了力道,眼前坐着的老人又再一次口吐鲜血,在诡异莫测的黑壁前摇摇欲坠。 分卷阅读212 “宁安啊——”“宁安!” 婆婆和青青焦急的声音,交替着在开春的忽沱河边回响。河水解了冻,春潮如同张开了水色大口,吞没河边初生的嫩草。 “宁安啊,你在哪儿!”“姚宁安!!” 没有任何回音。河水浩荡而来,水声如雷鸣。除此之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带着哭腔的呼唤声,连鸟雀也失了踪迹。 天色昏暗,日光无影。 任她们如何跌跌撞撞呼天抢地,那个叫宁安的少女,也已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剧烈的疼痛撕裂了她,水中厉鬼蜿蜒的指爪将她牢牢缚住,尖利的爪尖穿透了她瘦弱的脊背,透过血肉扎进了她柔软的心脏。 那颗心啊,已经凉透了。 宁安深深地叹了口气。无边无际的痛将她淹没,肉身被吞食了,神魂也在众鬼魂撕扯间,变得七零八落。 恍惚中,她只记得她在此地等一个人。 那人怎么还不回来呢?明明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了呀。 “呼呼……”厉鬼顾不得抹去嘴上血迹,“痴儿,还有执念未消?等不来的——男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不是的……宁安残存的意识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的,他并没有许诺,是我执意要等…… 厉鬼发出一阵似哭还笑的声音:“嗬嗬嗬……与我同去吧!我们——我们将永生不灭!我们将绵延不息!我们……” 宁安抬起虚无的手臂,阳光穿透那一道即将消弭的虚影——永生不灭?绵延不息? “永生不灭,绵延不息?”无声的思绪化作了喃喃低语,已被撕裂成碎片的宁安神魂,像是无数个宁安,在黑魆魆的忽沱河上空念念不绝。 “与我去吧,与我去吧……”厉鬼贪婪地看着这一片跳动的磷火,那是令一个恶鬼垂涎三尺的佳肴。 “永生不灭,绵延不息——”宁安发出一声呼喊,天地间好似被这呼号声的回响所淹没,水流也为之停滞不前。 “你——”厉鬼尖声惊叫,“你做什么?!” “我要永生不灭,我要绵延不息,我要等到他回来!”无数个宁安聚集起来,扑向厉鬼,“让我吃了你!” 一时间,凄厉的呼号声响彻天地,随后渐渐弱下去,直到最后一丝无力的呼号被奔流的河水声掩埋。 哗啦啦,哗啦啦—— 水声潺潺,一切重回宁静。晚风吹拂过树巅,叶片无声摇晃。夜色如墨染,混沌无光,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晚风穿过林间,来到微弱烛光摇曳的小院旁。昏黄烛火下,青青还守在病重的姚婆婆身旁。 “是风声,婆婆……”她轻声安慰着被惊醒的婆婆,“子时刚过,再睡会儿吧。快快好起来,就能等到宁安回来了。” 黑漆漆的暗夜里,树木在风中瑟缩。 哗啦啦的流水声,带走了暗夜里低不可闻的叹息。 忽沱河中,缓缓站起了一个黑衣的身影。她的衣衫还带着湿漉漉的河水,一双眼睛在春夜中渐渐褪去了泛红的光,唇角一粒朱砂痣,是血的色调。 “呵……”她在风声中轻笑一声,“男人。” “哈哈哈——”她脚尖轻点水面,翻身飞上了树梢,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一般,万分轻灵,也万分诡异。 忽沱河畔,万物噤声。 “从今后,你便唤作——了嗔。”净空对剃了度后的齐燕来挥了挥手,阻止了他上来搀扶的动作。 他在黑壁中的阵阵冲击下稳住身形,深深吐出一口气。 “罢了,缘法天定,我现在终于到了乐妄当日的境地。”净空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我今日渡你,实非渡你,我传你心法,亦非传道——你业障未了,尘缘未断,你我本无师徒缘分,只是世间苦难将至,你亦难逃此劫……” 李大满的声音从黑壁中传出来,“净空!你还在啰唆什么!我就要顶不住啦……” 齐燕来,不,了嗔从地上抬起了头。他心中清楚,净空大师定然是有过人之处的,明眼人一看便知他非凡相。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黑壁竟然也能人语? 净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右掌平平推出,吩咐道:“手拿过来。” 了嗔依言伸出了手,与净空大师掌心相对。 “万法皆断,万念皆空,真如不动,得见本相……” 佛塔檐上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如同偈颂般的声响,一股剧烈的罡风在洞窟中旋转而起。了嗔破旧的衣衫在罡风中四下翻飞。 “师父……”他感觉自己坠入了一团云雾之中,风声猎猎,云雾间看不清是佛祖还是孔雀明王——有一只鸟儿,如流光般一闪而过,转眼便没入了黑雾中。 了嗔只觉周身一震,云雾旋转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净空的声音在云雾间回响,“了嗔,我只能渡你这一段,如何能以你师自居——记着,能渡汝者非我,能断念者非我,汝必先断嗔绝怨,拯救众生脱苦及乐,方可 分卷阅读213 得证菩提。” 云雾渐渐散了,铜铃声也如歌般飘入云端。了嗔看见了飘在一片洁白空茫中的净空大师。 他双目明亮如星,盘腿趺坐虚空之中,转眼间已回到了初初修成正果时候的模样,浓眉如刀,法相庄严。 “你且记得:当念之时,有妄有非。念念不移,即为般若。” 了嗔回头一望,自己也已趺坐在了半空中,如同净空在镜中的倒影。周身罡风飞旋,破烂衣衫褪去,化作了灰白僧袍。 净空望向他,渐渐如影子般越来越透明,最终消散在这一片空茫之中,有如魂归大地般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存在过。 雷声隆隆,如举天同悲;铃声大作,如众僧诵偈。了嗔在虚空之中徐徐落地,眼角一滴热泪,不知为何人而滚落。 “阿弥陀佛——”年轻的僧人双掌合十,宣了声佛号。 云间佛光散尽,壁上火把长明。佛塔窗棂间洒下的不再是他进来时的日光,而是淡然月色。 长夜已经降临。 跳跃的火光中,黑壁前的净空大师胡须皆白,双目紧闭,微带笑意,已然圆寂。 他身后的黑壁上,黑雾如云层翻卷,电闪雷鸣不息。在那闪电的微光里,隐约可以见到一个少年执刀与人相斗的身影。 有风不期而至。 那风吹散了眼前趺坐的净空身影,像是他原本就是由万千微尘所构成一般,此刻复又化作飞灰,乘风而逝了。 风声呼啸,盘卷而去,回声穿过甬道,直没入漫漫夜色中。 曾弋靠在井边大树下,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她梦见了沥日山头的先生。 先生负着手,站在山头那一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又有一道灰白身影出现先生身侧。他穿着件灰白僧袍,浓眉如刀,声若洪钟,看了她一眼,问先生:“便是此人?” “是了。” “你还是不肯讲他交予我?” “时候未到。” “飞鸣已醒,他若不能……” “但她还没准备好。”先生朝向她的方向,眼光却像是穿透了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曾弋顺着先生的目光,回转身看过去。五谷堂前围着一群青衣少年郎,一个瘦削的少年,正飞身而出,一把抓住了疾飞而出的剑尖。 她知道,那流星般划过的绿色剑锋,即将划破少年的手掌。 是她与李元真比试的那一天。那一天,先生也在吗?这个僧人又是谁?他的僧衣与僧鞋,瞧着为何这般眼熟? “时不我与,乐妄,”灰袍僧人道,“你该知道,厌神不会等,天意也等不到。” 先生道:“我知,净空。神兵者,不祥也。若她不能压制,仓促行之,恐遭反噬……薪尽火传几个字,说来轻松,只有到了这一步,才知迫不得已之难啊。” 净空?他就是极乐所说的净空?曾弋费劲回想,是了,她跪在先生书房外的时候,听到的也是这个声音。 “你我皆是匆匆过客,尽力而为罢了。”净空的声音突然变得沧桑嘶哑,连带着天地也暗淡了。 转瞬间,沥日山陡然如幻影般坍塌殆尽。曾弋急忙回转身,只看见旧日熟悉的面孔再一次消散在虚无之中。 少年们飞扬的笑声与惊呼依稀还在耳边,曾弋眼眶湿润,嘴角微微翘起——多好啊!那时的所有欢笑与不快,都如同沥日山上的盛夏的日光一般明朗。 满怀依恋转眼被腾腾而起的黑雾冲散,曾弋伸出手,轻轻按住起伏不已的胸口。 “你还未准备好吗?!” 净空的声音如同当头棒喝,响彻云霄。 没有,没有!曾弋擦去眼角一滴泪,我败了。这还不够吗? 灰袍的身影在黑雾中闪现,像是化身重重叠叠的影子,大者如山岳,小者如真人,无数光影将曾弋包裹其中。 “罢了——”净空的声音听不出年纪。 “罢了……”“罢了……” 阵阵回声,经久不息。 “你去吧。”那声音缓缓道,有如天佛降世,又如空濛回音。 破空之声刷然靠近,曾弋从梦境中陡然睁开了眼。一道黑影逼近,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紧了嘴。 身后的黑影冰凉如石块,毫无生气,与之相应的,也毫无杀气。曾弋被来人挟住胳膊,腾身带上了屋檐。 夜风拂过曾弋双目上的轻纱,月色照在这片黄沙中的房屋上,目之所及,俱是一片柔和雾色。 来人带着她在屋舍房顶间腾挪,随着夜风潜入黑夜之中,动作说不上轻灵。直到远远离开城中居民聚居地,穿过了月光下的古城墙,那人才松开捂住曾弋嘴巴的手。 “唔……”曾弋一掌推开他,“青桐!你做什么?!” 掌心所及之处,一片坚硬冰冷。曾弋不由得垂下了夹着绒羽的右手,“你……怎么了?” 月光下青桐的身 分卷阅读214 影仍旧如从前般瘦削,曾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在曾弋身前默默地站了会儿,又伸手拽着她,往城外那株胡杨树边去。 “你干什么?说话啊!”曾弋甩开他的手。 青桐的身影有些奇怪的僵硬,像是骨节被凝固了一般,只有在挥剑时还有些许熟悉的气息。 他照旧不吭声,手中发力,像是十分着急,也不顾曾弋踉跄的步伐,不依不饶地将她扯到了胡杨树下,方才松开手。曾弋揉了揉被被他铁石般的手捏得生疼的手腕,发现胡杨树下有个黑影在动。 如果她没看错,那里藏着的是一头骆驼——驼峰的轮廓,她勉强能辨别出来。 骆驼双膝跪地,仿佛能通灵。青桐一言不发地将曾弋朝驼峰边推攘,曾弋被推得撞了几下,直撞得骆驼摇晃不已。 还小吗?难道还是在皇城中争抢风筝的时候? 她被推得不耐烦了,干脆往驼峰间一坐,骆驼随即站起了身,抖了抖脖颈间的驼铃。 “你要我走?”曾弋手中捏着青桐塞给她的缰绳,驼峰两侧还挂着水囊与干粮,一看早已准备就绪。 为什么?曾弋脑中转过万千念头,地下的鬼兵怨灵、不知藏身何处的厌神、还有那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你会的”……桩桩件件,在她脑中纠缠不息。 极乐也曾想要带她离开。 曾弋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极乐最初下意识的反应。 这城中究竟有什么?还有比鬼兵更可怖的么?有什么让他们都觉得,她必须离开? 青桐往骆驼屁股上拍了一掌,那骆驼随即迈开小碎步,往城门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开玩笑,她一个半瞎,一人一驼进沙漠? “停停停!”曾弋拼命扯住缰绳,回身道,“你等我问清楚——” 骆驼被缰绳勒得停步摆首,曾弋却在朦胧月色中,失了青桐的踪迹。 不,青桐没有消失。 曾弋在城门前的黄沙中转了几圈,她分明能感到青桐的气息。 月色啊,能不能再亮一些? 曾弋一手扯掉了眼前白纱,拼命瞪大双眼,想要借着她残存的视力,从模糊的轮廓中找见青桐的身影。 城门下有一道黑魆魆的身影。 “青桐?”她握紧骆驼的缰绳,转身坐稳身子,双腿夹紧骆驼肚,一点点朝城门口而去,“……青桐?” 没有声音。 曾弋屏息静气,在这春夜里辨别危险的气息。她很快听到了一丝痛苦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挣扎声。 “咯……” 像是石块裂了缝。 “不走就对了,”曾弋听见了这一道少年的声音,“堂堂公主殿下,怎能置手下生死于不顾呢?” 只穿着春衫的她,在这沙漠夜色中,觉得浑身血液一时冷凝。 绒羽化作了六芒星般的利刃,在她指尖散发出阵阵寒意。“这回又是谁?” “你猜啊?”厌神的语调借着少年音传来,让人心生彻骨寒意。 这具厌神新寻来的肉身,听声音不过十七八岁,正是与她相仿的年纪。 曾弋深吸一口气道:“你杀了他。” “小公主啊,这你就外行了。”那年轻的声音冷厉中带着戏谑,“他想要,他渴望,他巴不得能为我供奉上自己的肉身——死了怎么能用呢?死了便只能如此人一般了——” 年轻的声音在讲到最后一句时,露出近乎咬牙切齿的狰狞之意,“死过一次的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么?我可以……将你化作齑粉……” 说话间,曾弋又听到了初时那阵石裂般的“咯”“咯”声。 “等一下,”她抬手道,“不必急于一时。我还没想好,给我几日,我想好便回你。” “哦?” “你要心甘情愿,我便心甘情愿。”曾弋道,“只是这鬼兵出世后,你要将他们带向何方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为将离和了嗔哭唧唧的一天。 ☆、血月 “哈哈哈——”年轻的声音发出与其音色不相符的张狂笑意,“你也知道鬼兵?” 他饶有趣味地“啧啧”两声,“带向何方?你觉得呢?区区一队鬼兵,怎够我驱策?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交出肉身,诚心诚意邀我入主?” 曾弋心头升起一丝凉意,“你要将这城中人都杀了吗?” “他们配得上叫‘人’吗?”厌神负手站在城门阴影之下,“一群苟且偷生的畜生罢了——戴罪之身,早都该死了!被我炼成鬼儡,像你忠心耿耿的侍卫一样,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他说的是青桐。 刚才那“咯咯”作响的声音来源,那被他险些化作齑粉的人,竟真是青桐。 鬼儡?不能说话、手足僵硬,触之如铁石冰凉……曾弋回想起与青桐重逢后接触的瞬间,心头又痛又怒:“你杀了青桐?!” 一时间,曾 分卷阅读215 弋心头想的是,她宁愿听到是青桐背叛了她。至少——那样至少他还活着。 被背叛的痛远远比不上得知青桐已死之痛,更何况如今他被厌神所控,连死了,也不得安宁。 “呵,公主殿下,你还不知道吗?”这称呼被不坏好意地叫出来,直刺得曾弋发抖,“他护不住你,只好自绝身亡,就在那鹧鸪岭上,用的正是你那柄闻名于世的飞鸣剑啊……啊哈哈哈,你竟不知吗?” 曾弋耳中一阵嗡嗡直响。 厌神不知何时已掠至她身前,语调森森道:“你身边的人,所有人,你的子民,你的师长,你的同窗,你的挚爱亲朋……统统都是因为你而丧命的,他们一个二个死状凄惨、痛不欲生!你生来就不祥,除了献祭于我,别无他用!你还不明白吗?!” 曾弋脑中一时闪过无数画面,先生的目光,学兄们的笑闹,还有青桐与阿黛的争执声,交替着如幻影般浮现。“弋儿啊——”她看见了父王和母后站在荷花池边,母后正温柔地向她招手。 “弋儿啊……来这里吧。”他们站在柔和的光晕中,脸上皆是慈祥笑意。 若是我现在过去,就能与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吧? 曾弋恍惚中望向荷塘边的人群。父王和母后在,阿黛和青桐也在,晏氏兄弟、元真学兄……他们都在。还有先生——先生背对着她,像是不肯转身。 我…… 曾弋吞下喉中哽咽,使劲眨了眨眼。荷塘中的荷花在如梦似幻的光影中摇曳,好像伸出手就能触碰。 不。 曾弋捂住了双眼。那双曾被轻纱覆盖的、曾经盛着漫天星光的双眼,此刻像是荷塘那侧朦胧又美妙的画面灼伤了一般。 太美好,也太不真切了。 她感觉双目滚烫,像敷上药贴后那般令她坐立难安。血光中的一幕幕与光影中的梦幻场景交织而现,像两股不同的力量,狠命拉扯着她的神经。 从前都是很好很好的。 她的骨肉至亲、她的挚爱亲朋、她的学友恩师、她的善良子民,都是很好很好的。她拥有他们,他们也拥有她。至少他们曾经真诚地信任过她、袒护过她,在她身上寄托过他们对光明和未来的期许。 就像青桐,即使死了,被厌神做成了鬼儡,仍然发自本能地想要保护她。 她怎么能忘了呢? 她怎么能就这样藏进壳里,对过去避而不见呢? 往日时光像一道暖意融融的风,吹过她几乎被冰冻的四肢与面庞。眼中灼热的烫意融化了某道无形的堤坝,热泪滚滚而下,像是被冰封万年的波浪,一旦开始融化,就汹涌不止,奔腾不息。 像是把有生以来的眼泪都流了个彻底,曾弋伏在驼峰上哭了个天昏地暗。被背叛的痛苦悔恨与对自己无知又无能的深深厌倦,都随无尽热泪宣泄而出。 晕轮中的荷花与池塘,熟悉的旧日亲朋,皇城中那些面带笑意的人们在泪花里模糊了模样,他们在飘然远去前对她挥手—— “天下安乐,世间太平,殿下,这并没有错啊。” “没有错啊——”“没错的!” 无数声音重复着。半透明的人影在苍穹间相携远去,小童像是长了翅膀,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 “殿下——”“殿下!”“殿下,你看看我们,我们也是你的子民呢!” “我们渴望安乐,我们想要太平……” “不要放弃喔!” …… 光影消失了,声音也散入了云端。曾弋终于流完了最后一滴眼泪。 像是身体里所有力量都随着眼泪消失了,她感觉周身都软绵绵的,精疲力竭,整个人仿佛散了架。 可她听见了自己心脏的声音,“扑通——扑通——”,一下下有力地跳动着。眼前的黑影在月色中渐渐显出他蓬发下的面庞。 “你……?”曾弋望着那线条秀气的下颌,有片刻出神,“你是……?” 半空中突然传来了振翅声。她知道是极乐找来了。 眼前黑影一闪而逝,掠至城门下,带着僵硬如石的青桐,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日后,我等你啊。”消失前,他留下了这句话。 “哗——”一只华丽的大鸟如天神降临般从半空俯冲而下,及至发现了月色下骆驼上的曾弋一人,才匆匆敛翅,落在骆驼身侧的黄沙上。 “殿下,”极乐一落地就拉起了曾弋的手,将她整个人上下检查了一遍,“有没有事?” 曾弋垂头端详着极乐。月光洒在他脸上,眉如墨染,鼻梁挺直,依旧像初见那时一般俊美得不似凡人。此刻面上那层焦虑担忧的神色,倒为他平添了些许人间烟火气,让那双墨蓝的凤目也变得亲切了些。 他没有一点变化。 曾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年多了,他似乎没有一点变化——时间不长,对曾弋而言,却彷佛已经过了大半生—— “怎么……了?”极乐似乎察觉到凝视着他的那 分卷阅读216 双眼,和平日有些许不同。他抬起头,迎向曾弋摘了轻纱的双目。 “殿下……?殿……你!”极乐眸中渐渐生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他双眼紧紧盯着曾弋的眼睛,“眼睛好了,能看见了?!” 少年眼眶泛红,一手激动地抓起了曾弋的手。“早该如此,我知道肯定能治好的,殿下,太好了!” 骆驼被折腾了大半夜,再有灵性也觉得烦躁起来。极乐将曾弋抱了下来,看那样子,像是恨不得能抱着曾弋转个几圈。 “我们回去吧,极乐。”曾弋揉了揉重见光明的双眼,“我还有许多事,要同你说。” “好。”极乐将骆驼重新带回胡杨树下,随后背着曾弋,如风一般掠回了巷中小院。 颓圮的城楼上,一只红羽大鸟扑了扑翅膀,翅膀下一个晃悠悠的酒坛子露了出来。 “切,我就知道。”李大满显出人形来,抱着酒站在城门楼上,抬头打量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又把我给忘这儿了。还说终于干完了正事儿,喝个酒庆祝下,结果!你看啊,月亮,就咱哥儿俩,都是形单影只的,你也别可怜我,我也甭可怜你,醉狂沙——咱俩一起喝吧!” 苍穹中的圆月洒下淡淡月芒,几缕浮云飘过,遮住了几分月光。 李大满背靠着城门楼破旧的砖石,仰头灌了口酒,自言自语道:“真想不明白,又心仪别人,又不肯说,还不肯涅槃,就现在这幅毛都没长齐的模样,还想不想讨媳妇了?!” 有个声音从城门楼下传来:“讨媳妇做什么?讨个规矩回家供着?” 李大满顺着声音望过去,城门楼下有个靠墙而眠的黑影,此刻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兄弟——”他口齿又些含糊,城门楼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脸,“兄弟,都是黄沙城中人,老哥我跟你讨口酒喝!” “得嘞,”李大满灌了口酒,“谁跟你是兄弟,我他妈没你这种藏在暗处的兄弟!你鬼鬼祟祟躲在这城门楼下做什么?” “我这不是喝醉了吗?”楼下那黑影扶着墙站稳,“下来老哥陪你,陪你喝……你那儿太高,我,我上不来……” 李大满手指一勾,那人便觉得自己像是被扯住了后领,转眼便腾空而起,若是他清醒着,怕是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然而此刻他尤带三分醉意,是以便觉如同腾云驾雾般兴奋不已,直到一屁股跌坐在李大满跟前,仍旧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满足神情。 “我……我见到神仙了吧?”他揉了揉后脖颈,瞧着李大满,倒头便拜了几拜,“仙人——仙人好!小的……小的张……” “张复古,”人一拎上来,李大满就认出此人乃是经常偷醉狂沙喝的张复古,“你认得我吗?” “仙人竟晓得小人名字,可是来渡复古升仙的?”张复古一听眼前这位容貌可称得上艳丽的仙人叫出了他名字,一时得意忘形,一屁股坐在城门楼上,双腿一盘。 “就你每日那偷鸡摸狗的所作所为,也妄想一日升仙?”李大满嗤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认得我吗?” 张复古侧头又打量了李大满半晌,认真地摇了摇头。“仙人啊,盗酒可不算盗,我这个……可是让更多人尝到它的滋味,帮它招徕生意呢。” “我说,你是怎么来这黄沙城中的?看你样子,当初可不像是会犯事的人——怎么,难道还真是为了升仙?” “嘿,在下不过是一时酒瘾上头,喝了府君待客的佳酿——” 李大满看着这个头戴儒巾,一身读书人打扮的酒鬼,不由得摇了摇头。“邪了门儿了,怎么净遇到这些疯子?一个为了人不要命,一个为了酒也不要命……月兄啊,还是咱俩喝吧!”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若有美酒伴,生死皆寻常。”张复古不急也不恼,双手枕在脑后,倒在城楼上看月亮。 “真不知我为何要救你们这群……”李大满摇了摇头,“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随后将酒坛递到张复古头顶,看也不看他一眼。“喝吧,都归你了。” 酒坛挡住了眼前圆月,张复古抽出脑袋底下枕着的右手臂,接过了酒水汩汩响动的酒坛,另一手撑起半个身子,仰天喝了一口。 李大满无言地仰头望着空中圆月,口中喃喃道:“净空,你瞧瞧,你那百年修为和一条性命,就是为这些人丢的吗?” 浮云缓缓遮住了月轮,清冷夜色中,黄沙沉默不语。连风声都消失了。 李大满第一次听到完全静谧的黄沙城之夜,幽咽塔上的铃铛声,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张复古喝了酒,情绪很有些昂扬。“仙人,你这话就不对了。若是付出什么,都要算值与不值,那就有违付出的初衷了啊!” “喝你的酒罢,话这么多。”李大满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神鸟天生的直觉让他警惕起来。 张复古朝他笑笑,不再开口。 浮云渐渐散开去,李大满望着苍穹中的满月,一颗心急促跳动起来。 “血月!”他站起身,眼角余光扫过醉醺醺的张复古,一把夺过 分卷阅读217 他手中酒坛,往地上一摔,同时大袖一挥将他卷在其中,扑棱棱下了城门楼。 “哎——仙人,你怎地摔我酒坛?!”张复古被笼在袖中,口中兀自含混不清地叫嚷,“好生不讲道理——” 酒坛落地的声音并不响亮,惊不起多少眠鸟,也唤不醒多少梦中人。 倒是张复古嘟嘟囔囔的声音,隔了大老远,还在黄沙城鳞次栉比的民房顶上回响。 “仙人——仙人,放我下来罢。”穿过黄沙城西,一路如同小鸡被老鹰抓着一样拎到了深巷中的小院门口,张复古早已酒醒大半,腾云驾雾原来这般不轻松,他感觉终日醉醺醺的自己,第一次有了想吐的冲动。“我,我可以自己走。” 李大满将他甩到小院门口,一转身便穿门而入,没了影踪。 院中远比他想象的热闹。 隔壁俩混世魔王都在,他的王正站在那人族公主身后,面上是他从没见过的神情。 那位公主殿下手中握着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划出了横七竖八的无数道。 众人一见他现身,纷纷露出了欣喜神情。 周小江更是如小鹿般跳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大满哥!大满哥!我们一队儿!” 啥?谁跟你是一对儿?李大满奋力甩开周小江的手,一脸怒容瞪了他一眼。 “我有要事禀报——”李大满看向曾弋身后的极乐,那是他不肯涅槃的王。 极乐点点头:“你说。” 李大满吸了口气,沉声道:“君上,我看到了血月。” 出乎他意料,所有人都仿佛心知肚明般,沉重地点了点头。 手拿树枝的曾弋站在院子中央,闻言抬起头道:“看来我的推测没错。血月现,凶灵出……他们要来了。” “谁?哪个他们?”李大满显然还没整明白。 “鬼兵怨灵。”一旁的丹珍看了眼他,像是好奇他大满哥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我们不是已经将黑壁中的怨灵……清理干净了吗?再说就算有漏网之鱼,不是还有个继承了净空全部修为的家伙在那儿守着呢?” 曾弋道:“大满,莫急。你可曾想过,若鬼兵怨灵早已不在幽咽塔下,那他们的出口,还会不会是那块黑壁?你再仔细回想一下,你们……你与极乐,在黑壁中所见的、所清理的,是怨气,还是怨灵?” 李大满被问住了。黑壁中黑雾缭绕,怨气冲天,一团永无天日的暗。若说有光,也是来自那云雾间偶尔闪过的、有如天神之怒般的电光。 他还真没见过成型的怨灵。 一念及此,他抬头望向曾弋身后的极乐。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的曾弋,脸上一副悠然自若的模样,仿佛那跟着冲进黑壁里做了一番无用功的鸟不是他一般。 我的王啊,你怎么被拆了台还瞧着这般心情大好的样子? “不在幽咽塔下?那是谁……谁能如此轻易……” “厌神。他唤醒他们,将他们藏于黄沙之中,等待着时机。” “等待什么时机?” “杀进黄沙城的时机。” “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要更多更大的力量。他要这城中众人,都成为鬼兵一员。” “既然如此,何不趁现在带城中众人逃离黄沙城?若等鬼兵怨灵重现,要再走就来不及了!” 众人闻言,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奇怪。 “我们能去哪儿呢?”丹珍问道。 周小江也道:“靠我们的速度,就算骑马,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日内走出大漠啊!” “我等皆是凡人,并无仙人无边法力啊。”院门外缩着的张复古不知何时已经溜进了进来。想是众人皆专注讨论,竟未发觉院中多了个人。 “所以,只有守城死战一途。”曾弋举目向院中众人扫了一圈,“城墙已荒颓,鬼兵亦非凡人,即便城墙完好无损,也挡不住他们进犯。更何况,短短三日内,我们也无法重铸城墙。怨灵惧火光,所以我们要在东、南、西、北四角均设一红柳垛,燃不息之大火……” 曾弋将守城部署一一与院中人交代清楚。眼下最大的问题其实是人手。光靠这院中寥寥数人,显然是不现实的。但要说服城中其他人相信,数日后那仅在传说中听过的鬼兵怨灵要攻城,只怕比让他们相信明日要下雨还要难。 李大满抬头望了一眼圆月,长叹一口气——更何况是让他与周小江去挨家挨户劝说备战。此子向来跳脱,凡事经他口一说,真经也会添几分假意。 像是看出了他的郁闷为难,张复古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仙人……我愿与仙人同去。” 李大满刚想开口拒绝,就见曾弋的目光循声而至,紧接着就听她道:“若有张先生助力,自然能事半功倍。” 事倍功半吧。李大满眉头皱得更紧了。 事实果然如李大满所料。次日一早,周小江就拖着李大满挨家挨户去敲门,毫无意外均 分卷阅读218 遭无视,并获推攘及白眼若干。 “走走走,嘴上没毛的小娃娃,乱说些什么丧气话!” 张复古拎着坛醉狂沙,懒洋洋的靠在巷口,不知究竟是来当说客,还是跟过来当监工的。 一上午下来,城中走了不到一半,听进去周小江劝说的不过寥寥数户人家,还大多是与他家熟稔的老主顾。“要我们做什么?”他们问。 这时才轮到李大满上场。他将如何收集红柳枝、如何与沙草捆绑一一讲予诸人听,就有人发出了疑问:“如此一来,也只能驱逐怨灵,暂时不受其扰,但驱除得了一时,驱逐不了一世啊!在这黄沙城中,岂非永世难安了?” 张复古拿开嘴边酒坛,不紧不慢道:“你我寻常人,能驱恶灵,保自身平安即可。斩杀恶灵,还天地清气,自然还是由仙人们来啊!” 李大满看了他一眼,没再开口。周小江却从旁道:“满哥,你要上场杀敌吗?我也想和你一起去!” “一起去?你有兵器吗?” “有啊!”周小江骄傲地挺起了胸脯,“我棍子使得很好的!” 李大满撇了撇嘴:“你以为是跟丹珍打架呢?” “哎,满哥,你这就瞧不起人了,我这棍法据婆婆说,可是当初玉山派的不传之秘……满哥!满哥!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啊!” 深巷小院中,曾弋还对着眼前的地图出神。 鬼兵怨灵战斗力如何,目前尚不可知。仅用红柳枝头火攻击,并不足以打退他们。须得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 他们原本是沉睡在黄沙中,被幽咽塔镇住的怨灵。如今被厌神唤醒,又被其控制,要破黄沙城之危,无非只有两个途径——重新镇于塔下,或是将其全部绞杀。 厌神能将他们从幽咽塔下带走,足见此塔封印之力已弱;那么为今之计,自然只有绞杀一途,先且不论他们当日冤屈未白,死后又得遭灰飞烟灭之祸——她如今飞鸣已失、山河不再,又如何杀得了这许多? 曾弋蹙紧眉头,右手指一下下擦过鼻尖。 或者,还有第三种途径——给他们自由,与他们约定,今后永不来犯。 若选择这第三条路,则意味着找到两个关键:第一,厌神是怎么唤醒他们的;第二,如果能将他们从厌神的控制中解救出来,她又要如何劝说他们永不来犯?即便约定了,他们真的就能守约吗? ……看来最不麻烦、最能永绝后患的,还是第二条路。 灰飞烟灭,自然就不会再有鬼兵怨灵之祸。 曾弋揉了揉眉心。天祝灭国后,她已经很少想这些事了。漫无目的在尘世间如微尘般飘浮了这一两年,如今再取舍权衡,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她抬起头,正好撞上极乐那双清亮的眼。 先……守住吧。 敌情宣传队深入民居间,花了整整一天,周小江难得地一直讲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奈何听得人多,买账的人少,愿意参与到防御工事建设中来的人,就更加屈指可数了。 城西那片区域的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有人拉着他们问:“鬼兵怨灵可是永生不死?我若求永生,是不是变作鬼兵就好了?” 周遭众人爆发出一阵戏谑的哄笑。周小江本来一到城西就浑身不自在,感觉衣服上长满了毛刺,这一阵哄笑声至,他干脆拽着李大满头也不回地走了。 “早知道就不该来!这块儿的人,个个都不拿性命当回事儿,说了也白说!” 李大满扫了扫衣袖上的尘灰,将被他拽皱的地方理好,这才随他一道回了小院。张复古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一整天都泡在酒意里,不知怎的,竟还能跟上他们的脚步,一同进了小院门。 丹珍已经驾着马车,驮回来许多红柳枝,将小院一角堆得满满当当。曾弋挽着袖子,正在往极乐绑好的柳枝上绕沙草。 没有办法。若是城中人皆不为所动,他们自己也得动起来。 一天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两天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城中人见无事发生,很快将周小江专程上门告知的鬼兵怨灵一事当作孩童臆想——哪怕这孩童已年满十六。他们如常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走街串户的戏班唱曲儿声中咂摸着各式各样的故事。 鬼兵怨灵?不过也是传说罢了。 院中的红柳枝整整齐齐地垒了起来,但曾弋心中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不止是红柳枝的数量不够,只有红柳枝本身,也是不行的。 她还需要一柄趁手的兵器,一柄用来杀敌的剑。 这天,她推门而出,信步走到隔壁铜匠铺前。 “掌柜,劳驾——” 铺中蓝色布帘后,叮铛叮铛的敲击声停了下来。约莫过了半刻,才见一个佝偻的老叟掀帘而出。 “姑娘,可是要定做首饰?” “掌柜,我确有一物想要定做,却不 分卷阅读219 是首饰。” “那便爱莫能助了,小店如今除了首饰,其他物品都做不了。” “无妨,我要的东西,掌柜早已做好了,不必专程再做。” “哦?店中可从未……” “我要的是一柄剑。” 老叟愣了片刻,旋即摆手道:“血光不吉,姑娘怎的跑到我这小店来要这样东西?快快请回吧!” “掌柜,若是不吉,为何您要在家中收藏那许多兵器?” 老叟神色几度变幻,随即平静道:“姑娘说笑了。” “习惯不会骗人,掌柜。”曾弋道,“据我所知,有位专司兵器铸造的大师——他精通铸造之道,崇尚人器合一,所铸刀剑无不锋锐特别,就连圣师所铸‘飞鸣’剑,也是受他启发而成……世人称他为‘七翁’,不止因他在家中排老七,更是因为他铸剑时的敲击声,也习惯以七下为一组。” 老叟默不作声。 曾弋恭敬地朝他深深行了一礼,道:“七翁,沥日山曾令君在此向您求剑,实因鬼兵怨灵进犯在即,令君手无寸铁,实难与之抗衡。” 七翁被揭穿身份,既不惊也不忧,只是四下望了一圈,发现并无他人,这才叹了口气道:“曾姑娘,你是沥日山的人,照理我该将平生剑器尽数呈上供你挑选……哪个铸剑的不希望自己的心血能到让它举世瞩目的人手中?人器合一啊……我的那些宝贝,若是落到庸人手中,才是折磨。只是,只是……我早已答应了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将我铸的东西,落到任何人手中——” “为何?”曾弋瞧着七翁的神色,的确十分为难。 “……从前只当铸出神器,便此生无憾。后来才知,铸剑不过让我生,遇着一人,才能让我活。若那人不在世上,我只是生着,却不曾活过。”七翁抖了抖胡须,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这一说,便有些停不下来。 “我因铸剑,薄有名声,陆续有人来找我为他们铸刀铸剑。初时我醉心铸造之术,只想着如何将刀剑铸出客人的特点,后来……有个人找到我,要铸一柄‘藏锋’——就是初看平平无奇,其实暗藏玄机的剑,如今听来,当知其心术不正,但当时我只道是个极有意思的挑战,于是冥思苦想数月,要将藏锋铸出来……” 曾弋心道,用此剑者,多半专为取人性命。 果然,随后又听七翁道:“后来,这人的女儿找到我,恳求我不要为她父亲铸此剑……我那时年轻气盛,这剑也已初初成型,怎么舍得将它毁掉,是以并没有听那姑娘劝解……过后不久,便听闻啸剑关下发生了一桩惨案——原本守卫啸剑关的总兵满门被杀,连带着临时借宿在他府上的赶路人也没逃脱……是夜敌国来犯,啸剑关中平民百姓被屠戮干净,血流成河。名动一时的扬花楼,也在那一场战火中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当日那总兵家中人,就是被藏锋所杀?” “不错。来铸此剑的人,便是敌国埋在啸剑关多年的一个……”七叟犹豫片刻,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辞。曾弋突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道:“奸细。” 她心头一凛,回头一看,就见申婆婆大步走来。“我都听孩子们讲了,你啰啰嗦嗦讲这一大通,可记得我们当初怎么说的?” “刀剑无眼,伤及无辜。从今往后,所铸之兵,尽封于库,再不予人。”七叟讲起话来颤颤巍巍,这一段话却讲得中气十足、万分流畅,足见日日在心中默诵。 “那便是了,”申婆婆道,“如今这孩子是要救人,而非害人,你还死抠着你那些个宝贝作甚么?” 七叟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申婆婆又道:“莫说给她一柄剑,若鬼兵怨灵真要攻入黄沙城,你库中兵器,尽数予人又何妨?守得城在一日,我等方有一日之安宁;若此城破沦,你我尽皆化作无魂之鬼,徒留在这茫茫黄沙中,生亦不得,死亦不能,永生永世不得安息,纵使还有满库神兵,又有什么意思?” 七叟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申婆婆的话却如醍醐灌顶般,让曾弋茅塞顿开—— 鬼兵怨灵,最想要的,怕不是自由,而是安息吧。 ☆、迎战 还没容曾弋想出让鬼兵安息的法子,黄沙城就先乱了套。 这天城外风沙突起,漫天黄沙卷地而来,李大满扑啦一声落到院子里,满身俱是黄色尘土。一张脸上只有眼珠里还余下些白色,其他地方全成了一片灰蒙蒙的黄。 “呸呸呸——”他一边抖着沙尘,一边往外吐口水。“这鬼天气,又来了!” 这是他待在黄沙城近百年来,始终无法爱上此地的原因。从前的灵山秀水,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一只鸟儿,在这鬼地方孤零零待了上百年,原本一心盼着能回归故里,没想到盼来了一个眼中只有人类公主的少年王。 “快点来,早死早超生,我早就不想待了。”他低声骂了几句,回转身就看见抱手站在树下的极乐。 “想回太苍山吗?” 分卷阅读220 极乐问。 李大满心头一惊,垂头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君上,君上回便回,君上不回便不回。” “若我要你回呢?” “君上……”李大满惊讶地抬起了头。 极乐朝他抛来一颗火珀,道:“这是入谷灵符,你且收好。来日若我命悬一线,凤族一脉便托付给你了。” “君上!”李大满扑到他跟前跪下来,“君上,属下岂是苟且偷生之辈!……神骨便在近处,属下必将为您寻来,君上切勿心存此念啊!” 极乐将他扶起来,笑道:“你看我是心存死志之人吗?神骨只与我有感应,你再羁留此地,亦是无用,何不先回谷中,收拾妥当,待我涅槃归来?” 李大满隔着浮尘用心看了看极乐的脸,这才放心起身。 “属下遵命。” “唔,”极乐双手背在身后,这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修长少年老成地点了点头,“你回太苍时,须将殿下一并带走。她若在此地,我总归是不愿涅槃的。” 李大满简单的鸟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道:“属下明白。” 凤凰涅槃,便是新生。他也明白,等极乐重生后,不只是这位公主殿下,只怕连他也不记得了。难怪君上这么久来都只肯以这十五六岁的相貌示人,满心满眼都是对涅槃的抗拒。 风沙阵阵,夹着呜呜风声。满城人都躲进了小屋之中,整个黄沙城阒然无声,只问沙鸣风号。 曾弋提着剑从屋中走出来,树下君臣二鸟便停下了话头。 她对用什么剑并不讲究,手中剑是申婆婆做主,从满库房的刀剑中取出的一柄长剑,名唤灵蛇。此剑轻灵,剑鞘上有鳞片状的纹路,令鸟望之胆寒。 “殿……殿下,”李大满朦胧中见到了那剑鞘上的蛇鳞,吓得往后一缩,“您……手中拿的什么?” 曾弋又用轻纱蒙住了眼,却并不是看不轻,而是为了挡住狂沙迷眼。 “七翁给我的灵蛇剑,”曾弋答道,随后转身看向极乐,“极乐,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风沙……有些怪异,城门楼上有人守着吗?” “现在守着的是张复古,”李大满赶紧道,“我刚下来。” 他话音未落,一道闷雷突如其来,震得三人脚下剧烈颤动。那颤动久不停息,雷声也轰然作响,连绵不断,像是沙土下有什么在喷涌而出,不断推挤摇晃着本就不稳固的沙土地。 曾弋心头一跳——来了。 巷中屋檐在巨震之下摇晃起来,不知谁家挂着的风铃,在黄沙中发出混乱的铃响。 紧接着,曾弋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惊呼与小儿的号哭。隔壁院中的马儿好似受了惊般,又是踢腿又是嘶鸣。城中乱作一团,犹如粥水滚沸。 血腥的记忆伴随着小儿哭声重新浮现在她眼前,她双目一阵阵发昏,眼前图景忽明忽暗,她咬牙拼命睁开眼。 巷中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人们纷纷奔出屋檐之外,在滚滚风沙中面面相觑。几天前那个不着四六的少年所描述的场景,在他们眼前闪现,好似沉睡已久的恶魔忽然睁开了眼。 “先是血月,再是风沙,随着地动山摇,鬼兵尽出——喀嚓,我们就全完了。”少年讲得绘声绘色,听者但觉有趣,却少有人信。 如今血月、风沙、地动一一应验,茫然四下站立于渐息的风沙之中,人们相互望着对方满面风霜的模样,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怖与恐慌。 “鬼兵将至,快去幽咽塔下避难!”一道清脆的嗓音在半空中响起。 是那天的少年。 风沙已渐渐停息,天空又再露出湛蓝面貌。一只红羽大鸟破空而来,少年坐在鸟身之上,双手对着地面的众人不断挥舞—— “快去!不要耽搁!老弱者先行避难!!青壮者随我前去守城!” 人们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匆忙回屋卷了细软,扶老携幼往幽咽塔的方向跑去。牲畜的嘶鸣声、家家户户的呼唤吵嚷声,转眼就从一人一鸟行经之地炸开来。 李大满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化作鸟形,周小江鼓足勇气才敢爬上他的背——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满哥!他在半空中俯瞰着黄沙城中人,人群宣沸,却都只顾着逃命,不由得在心中冷哼了数声。 红羽大鸟绕着城中飞了一圈——曾弋对此地寄予厚望,然而周小江的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们走。 一无所获,可不好交差。两人干脆改道又去了城西。 了断台前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中间夹杂着几句低沉的咒骂——风沙静、地动息,那些被惊散的亡命徒们又已经聚到此了。 周小江说的话,转眼就被湮没在这一片喧嚣之中。 李大满带着他落在黄沙城的城门楼上。张复古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只倚着城楼眺望远方,时不时灌口醉狂沙,仿佛他只是来此赏景的。 城中人扶老携幼涌涌而去的身影,与城西这边八风不动的模样显出巨大的差异。周小江 分卷阅读221 有些恼怒地看了眼了断台前那些袒胸敞怀、乌烟瘴气的人群——他们空怀一身本领,不参与守城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的命也不晓得珍惜。 “他们没有脑子的,”李大满道,“一百多年来,这里的人都是这样,一辈子都没睡醒过,他们只是来这世上梦游的。” 周小江回头看着李大满淡漠的神情。看来他早已习以为常,连鄙薄都欠奉。 大和尚一定不会这样说,周小江想起自己被带上幽咽塔上所见的场景。大和尚对万物充满包容,他那目光看着人时,像是和煦暖阳,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是个好人——“他们只是不知道。” 他多半会这么说。 大和尚去了哪里呢?上次去也没找着人,怎么他好像就凭空消失了一般? “来了——”张复古喝了口酒,终于坐正了身子。 果然便见碧蓝苍穹下,天边缓缓显出了一条黑色的线。这条线移动的速度极快,转眼便如海潮般奔涌而来。 “哎,那是什么?”周小江一手抓着身侧李大满的袖子,指着近处黄沙上朝城门奔来的几个小黑点问。 “人,”李大满淡淡道,“贪生怕死之徒,还以为可以逃出生天呢。” 周小江定睛一看,来人如丧家之犬般,顾不得沿路行囊细软掉了满地,正疯狂驱动□□马匹,只管拼命向前跑。而在他们身后,那道黑色浪潮与他们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哪儿的人?不去救他们吗?!”他急道。 “黄沙城中人。太远了,救不了。”李大满语调平平,没有丝毫情绪。 周小江心跳如擂鼓,喉中声音被响彻耳膜的血液冲击声完全淹没。他看清了其中一匹马上的图案——正是丰裕酒家的标志。他的劝告,他们只听进去了一半。想来家中人再三商议后,收拾行囊准备连夜离开黄沙城。只是不曾正好遇上风沙,与鬼兵怨灵迎面撞了个正着。 血液冲上了大脑,那是十六岁的周小江第一次看到血腥的屠杀。残肢在铁甲间飞舞,头颅被削掉了一半,隔得太远,他看不见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上是怎样的惊怖绝望;凄厉惨叫声还来不及出口,就被扼杀在了喉间。黑色浪潮碾过这队逃命的人,转眼就将他们踏进满是血污的黄沙之中。 周小江拼命想要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只手突地遮住了他发红的眼。他要紧了牙关,嘴唇发白。 “走吧,”他听见了李大满道叹息声,他说,“第二道防线还等着我们。” 城西与城中的交界处,此刻已密密麻麻竖起了红柳枝的火把。众火把被沙草蜿蜒连结在一处,若鬼兵踏平城西,这将是它们将要面临的第一重抵抗。 城北是一处坟堆,葬着迁徙到黄沙城的一代又一代逝去之人——连带着最初在此地扎根的那个亡命徒、黄沙城的发现者,都在这坟堆中长眠。如今黄沙城中住着的,大多是此处亡魂们的后代。 城南则是一片胡杨林,丹珍便守在那一处。红柳枝将胡杨林拦在了另一侧,若不是他身侧那马儿焦躁地不停喷鼻甩蹄,此刻的丹珍倒颇有些横刀立马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幽咽塔在城东。塔下挤满了衣着各异、神色仓皇的人群。人们拖家带口、四下张望,在混乱初息的宁静中小声议论。塔上风铃发出一阵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梵音,然而塔下的人并没有心思细听。 “张屠夫,你怎地不带把刀?拿着这擀面杖作甚?能杀鬼?” “人来喊的时候我正擀面呢!”张屠夫那时只来得及将擀面杖往腰间一插,就抱着院中一大一小两个娃往城东来了。 “嗨,别提了,”一旁有个小老儿道,“今儿个我过寿,好不容易攒了点钱请个戏班子唱戏,才听个开场,那风沙就来了——真是!你说亏不亏!” 唱戏的也跟着跑了出来,闻言只道:“老爷,人好的就什么都好,想那许多做什么,你看我们两手空空跟着跑这一趟,回头吃饭的家伙还有没有都不晓得哦!” “如今是谁在守城?”有人终于想起来问正事。 这话一出,四周就都鸦雀无声。幽咽塔屋檐下的铃铛声此刻方才传入人们耳中。 “不会是那和尚吧?” “什么和尚,分明是一只红羽大鸟!就是当日那小公子来与我们讲,说是有鬼兵将至……” “可叹我当日竟没当回事,”有人悔恨懊恼不已,“难怪丰裕酒家掌柜的一家,昨晚便出了城!” “逃了?除了这茫茫大漠,黄沙城中人,又能去哪里?”感叹紧接而至,击中了人们的心房。 是啊,他们要么本就是戴罪之身,要么就是罪人后代,就算离开黄沙古城,又能去哪里呢?再说了,这么多年下来,辛苦耕耘的东西都在此城中。正是这看似贫瘠不堪的黄沙城,接纳了他们,给予他们养分,让他们得以扎下根系——俗世的风沙才没有将他们摧折,没有将他们连根拔起。 除了黄沙城,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了断 分卷阅读222 台前的呼喝与砍杀声并没能持续多久。那些本就习惯了刀口舔血的人,在无声铁骑撞破城门楼,如海水般涌进来的同时,凭着本能拔出了自己的武器。 只是放纵太久,从前的招数还来不及使出来,就被一片黑压压乌云间神出鬼没的刀光隔断了喉咙。 死亡在他们戏谑的笑意中不经意地降临,这些涌入城中的鬼兵一拥而上,将原本就奄奄一息的人挑上了刀尖,然后将他摔在了断台前。 这人睁大被血雾迷住的眼,挣扎着看向台上站着的人。 那是个瘦削的白衣人,血雾中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与俊秀的轮廓。 “千刀万剐。” 熟悉的声音让这浑身是血的人如同冻住了一般,转眼便近似疯狂地挣扎起来,血淋淋的手指朝台上抓来—— “是你!是……你!我待你……不薄……啊啊啊啊——”鬼兵忠实执行着白衣人的指令,森冷的长刀片下了还带着暖意的血肉。 “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传到城中红柳枝防线时,曾弋已经可以看见鬼兵乌黑的铠甲与挥舞着的森冷刀光。 她握紧了手中灵蛇,站在城中大道的道口。丹珍和周小江去送酒的那次,走的正是这条道。她蒙着双眼,只闻人声,也能想象出大道两侧的繁华。 如今繁华犹在,耳中却已只剩惨叫声。 极乐与她并肩而立,手中长刀还是从前天祝皇城中的模样。 “殿下,”极乐突然轻轻唤了声。 曾弋转头看着他,他的凤目里盛满了亮晶晶的笑意。她手心又是一阵柔软的刺痛,就听极乐道: “能与你并肩作战,我很开心。” 曾弋也笑了。 她说:“等打赢这场仗,我有话问你。” 黑云般的鬼兵滚滚而来,早就等候在一旁的李大满化作鸟形,朝准备妥当的红柳枝条吐出了火苗。 “哗——”火苗顺着蜿蜒的沙草迅速延伸出一道红色的烈焰城墙。冲在前头的鬼兵被烈火烫得吼叫不已,发出阵阵非人的啸叫。青白色的骨节在烈焰的炙烤下发出脱水般的“嘶嘶”声,黑压压的队列如若无人之境般冲到此处,终于第一次乱了阵脚。 曾弋与极乐对望了一眼,心知良机不可失。二人如同心有灵犀般,翻身杀入阵脚大乱的鬼兵中,剑影刀光,如风猎猎,一心只想将那群失了心智的怪物杀得片甲不留。 李大满换回人形,随手抽了根熊熊燃烧的红柳枝,跟着杀将进去。场面登时大乱,众鬼兵避着火光,左右躲闪,稍不留神便彼此撞得个粉身碎骨。 曾弋抬剑架住迎面挥来的长戟,矮身一让,长剑如柳条般绕了一圈,长戟“唰”地劈下来,直将她身后的小兵给敲成了碎片。她心道一声“惭愧惭愧”,手中长剑仍一下一个,转眼就放倒了一大片。 那边厢,极乐也已几乎将身侧所有鬼兵都清理了个干净,眼见着两人就可以顺利在满地骷髅骨架的残渣中相会。 李大满将手中火把舞得虎虎生风,四周支棱着的都是残缺的骨架,眼前鬼兵像是被吓到了,愣愣地站在他身前。“呵!”李大满干脆将火把当作棒槌,狠狠对着鬼兵敲了下去,那鬼兵便如干柴堆般,散作一堆,摇摇晃晃地倒了地。 “也不过如此嘛!”李大满将另一只手在腰间一叉,四下看了看。 这么轻易就解决了?曾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极乐。却见极乐眉头微蹙,面色严肃地看着长街前方。 烟雾缭绕的长街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的铠甲完好无损,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如血般的光。身下战马也覆着铁甲,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枯骨的痕迹,只有让人摸不透的森寒气息,即便在烈火中也不受丝毫侵扰。 他在满地零散尸骨前站定,既不悲呼,也不怒吼,而是发出一声奇特的啸叫,先如狼如豺般狠戾,后则如狮如虎般威猛。 不过片刻,地上那些凌乱的尸骨便如无形之手操控一般,随着咯咯声响,转眼就重新站了起来,齐齐朝向马上那人,不,那鬼的方向,像是在等候命令。 “什么鬼?!”李大满握着快要燃尽的红柳枝,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鬼兵大将。”极乐又站到了曾弋身侧,他的神情愈发严肃起来。 “这是死而复生?”李大满简直想“呸”一声,“死不了啊这是!” 鬼兵大将又一次发出啸叫之声,众鬼兵闻之,回以阵阵嚎叫嘶吼,如同应答。 “走!”极乐拉起曾弋,急往红柳枝后跑去。 李大满慢了半拍,差点被身边陡然变得十分凶猛的鬼兵一刀劈中,口中吼道:“又是这般!” 第二道防线,眼见告破。 丹珍守在胡杨林边,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身前树林。虬曲的枝干缝隙中,一半湛蓝的天空和一半金黄的细沙。 美得不像话。 城中嘶吼与呼喝之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分卷阅读223 ,他只能握紧了手中的刀——那是婆婆从七翁那里给他寻来的长刀,刀柄上是弯曲的流云。 “这是祥云,”婆婆说,“咱们图个吉利,就用这个吧。” 他已经不大记得遇见婆婆之前的事情——父母早已成了模糊的影子,伴着一声声空荡回响,在旧日时光里渐渐远去。他只记得一个将他护在怀中的身影,是个柔软的、馨香的身影,乌黑的长发拂过他稚嫩的眼,嘴角殷红鲜血衬得那一截下巴分外白皙。 守住黄沙城。 他将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拭去掌心汗——他听见了一声奇怪的、非人的啸叫,那声音既像猛兽,又似厉鬼,使人闻之心神俱裂。 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家人。我要守住它。 黄沙中似乎走来一个人影。丹珍握紧流云刀柄,倏然站起身。 来人在胡杨林间穿行,像是影子般快,在丹珍举刀前,已经站到他跟前。 “孩子……”那人轻声唤着他,她穿着一袭白衣,下巴还是像从前一样白皙如美玉。这一回,丹珍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孩子,你怎么在这里?”她有一张柔润优美的鹅蛋脸,眉目间藏着淡淡的哀愁,“其他人呢?” 丹珍迟疑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女子伸出手,像是要为他擦去额上汗珠。玉一般的手触及丹珍的额头,那是有温度的、活人的手。 “咳咳——” 这只有温度的手,竟如幻影般瞬间挪移,转眼就捏住了丹珍的喉咙——他的长刀还未出鞘。 “你在这里守着,有什么用呢?”丹珍双目发黑、耳间轰鸣,丢了长刀,两手拼命想要掰开喉间那只铁钳般的手,“别说是你一个人,就是全城人都守在此处,又有什么用呢?” 不是她。 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丹珍像是看见了从前那个扑在他身上,为他挡了那冰凉剑锋的人。 他记起来了,那人挡住他的时候,分明惨呼了一声:“爹——!” 我是她的孩儿吗?谁要杀我?眼前此人……又是谁? 丹珍的手渐渐失了力道,终于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什么人?!”“放了他!”几道喝声暴起,来人回身轻笑,“你命真好。”他说,将业已昏迷不醒的丹珍扔到一旁,转眼便如一道幻影,消失在胡杨林斑驳的树影中。 “丹珍!”“丹珍!”周小江扑上来摇晃着丹珍,婆婆一手按住他鼻下,另一手狠命掐着人中。 “噗——”张复古含了一口醉狂沙,朝丹珍喷了一脸,酒雾弥散半空中。 “呼——”丹珍长喘数声,这才醒转过来,一双眼因充血而通红。“婆婆……小江……” “走吧,”张复古提醒道,“丹珍,这里也不用守了,曾姑娘让我们都退到幽咽塔下去。” “怎么……” “鬼兵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张复古难得清醒起来,“走吧,七翁推着他的满车宝贝,还在荒道边等咱们呢……再不走,曾姑娘她们也顶不住了。塔下还有许多人……” 丹珍大手往脸上一抹,摇晃着站起身。“走吧,走!” 的确有些顶不住了。 曾弋在城中民居间腾挪辗转,鬼兵大将一出,众鬼兵就如同换了个鬼般,三个成列、五个成队,将她与极乐、李大满围成了三个包围圈,打退一队,又换上一队,直叫三人精疲力竭、苦不堪言。 民房被他们踩塌了,一路打下来,几乎拆了半座城。 曾弋在躲避长刀的间隙瞟见了李大满踉跄的身影,这样下去可真顶不住了。 鬼大将策马徐徐跟上,一副悠然观战的模样。与完全成了骷髅骨架,不断被打散又不断原地重组、只知听命行事的众鬼兵不同——他倒像是个人。 一个能号令众兵、熟谙兵法的人。 厌神就是控制了他,进而才控制了整队鬼兵的么? 一柄长刀“唰”地朝她肋下挥来,曾弋正想得出神,这一下便手忙脚乱般被逼得跌下了屋檐。 街巷中一片狼籍,整装待发的鬼兵小队,正仰头虎视眈眈地守着他们落地。 “殿下!”极乐奋力挥刀破开重围,朝曾弋奔来,“小心!” 被鬼兵踢了个正着的李大满将一户民居撞了个大窟窿,砖头瓦块乱飞,烟尘四起间他也没忘了翻一个白眼。算了算了,早该习惯这种区别待遇了。 幽咽塔下,铃声依旧在风中流转。 人们正踮起脚张望城中战况。拆家毁屋般的打斗已经让众人连连哀叹,如今这飞腾的烟尘,正无声向他们昭示着危险的步步进逼。 张屠夫家的一把攥住了汉子的袖子:“他爹啊,都到永宁巷了!咱们的房子……咱们的房子也毁了!呜呜……” 张屠夫拉着她的手道:“闭嘴!别吓着孩子!”一边转身去抚摸身边两个孩子的头,“莫怕,阿爹去打坏人,阿爹去将坏人赶跑,你们两个乖乖的,就 分卷阅读224 在这里同阿娘一道,等阿爹回来,好不好?” 两个孩儿大的不过五六岁,小的才两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此刻两个都仰起头看着他们阿爹高大的身影,清澈的双眼里竟看不到怕惧。 “好!阿爹打坏人!阿爹打坏人!” 小儿天真无邪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像是掷入平湖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打坏人……那不是好人才做的事吗?与我们这群罪人、这群罪人之后,又有什么干系呢? 孩儿们虽不懂事,他们的阿娘心中却是清楚万分。这是便也顾不上男人的话,扯开嗓子哭了起来:“你做什么?你要去送死吗?!留下我与这两个孩儿,你狠得下心吗?……” “我张猛当年,也曾是……罢了,”张屠夫手抚着两个小儿的头,“媳妇儿,我不去,便与你们一同躲在这塔下等死吗?他们这么小,我这当爹的,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当着我的面……那死法,太窝囊了,我不愿。等我,等我去给你们挣一个生的机会。” 语毕,他将两个孩儿往媳妇儿怀中一塞,抽出腰上插着的擀面杖,转身大踏步走出了人群。 “猛哥!猛哥——”张屠夫的媳妇儿拖着两个孩儿,往前去了几步,心知已拦不住她那铁了心的夫君,颓然坐地痛哭起来。 身边有人在挪动脚步,原本平静的人群开始如加了温般徐徐沸腾起来。“嘿,”老头的声音响起来,“六十岁了还要给人追着跑,这日子太他妈无趣了,从来都是我追人,给爷爷我等着……” 是那个今日正好过寿的老头儿。 “哎——”戏班子的人也跟了上去,“主顾,等等!” “怎么?怕我不给钱?放心——打完就给!钱都埋房子里头啦!” “不是,说什么钱,咱们一道去!我这手吧,敲锣打鼓行,隔山打牛也将就……” 人群中陆陆续续走出了一群高矮不一、老少皆有的人,他们在亲人不舍的注视中,近乎赤手空拳地朝城中鏖战最为激烈之处奔去。 七翁一行看着这群人飞奔而至,还以为幽咽塔下又出了什么事,当下神情紧张地拦住了个人。一问方知,这是要去帮忙的。七翁当下大喜,命丹珍与周小江将板车横在路中。 “诸位!诸位英雄豪杰,都说宝剑赠英雄,我原以为这车宝贝就要跟着我埋葬于这黄沙中了,不曾想今日竟有让他们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一手放在板车油布道一角,又有些不确定地望了申婆婆一眼。见申婆婆微微点头,他才接着道:“诸君请自取用,皆算作老朽今日相赠!”随即一手扯下油布,露出了其下捆绑整齐的刀枪剑戟。 众人欢呼致谢,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峥嵘岁月。身后有家人作底气,眼前是剿杀邪魔的大义,众人更觉热血上涌,心潮澎拜,当下取了趁手的武器,便朝城中去了。 幽咽塔的铃声仿佛寂静了下来。 适才挤挤挨挨的人群,如今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在此相互安慰。她们目不转睛地望向家人至亲浩荡而去的方向,提心吊胆地看着远方城中民房时不时弥漫起倒塌的烟尘。 没有人注意到,幽咽塔边微微裂开了一条缝隙。 了嗔额头不知何时已渗出了颗颗冷汗。 他接过净空的衣钵,也接过净空的重担,不吃不喝不思不想,守在这黑壁前已经过了三天。 然而他始终无法勘破心中嗔念。 阿姐惨死的模样,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燕来……”她朝他伸出染血的手,“燕来,阿姐好痛——” “燕来,阿姐这一生所受的罪,都是因为她——公主殿下,她如今倒还活得好好的,”阿姐的声音里有些森冷的寒意,“她的命多好啊!从出生开始,就有人准备好为她死……燕来,都是因为她,我们才骨肉分离,都是因为她,你才让我死在你面前,我不怪你——是她,是她的错,是她!她该死!” 了嗔在大汗淋漓间倏地睁开了眼。他看见阿姐正站在他身前,双目流着血泪,浑身都是箭孔,白衣被染成血色。 他震惊地、惶恐不安地看向眼前的阿姐,不只是因为这幅场景有多凄厉可怖,更可怕的是,她说中了他心中的残念—— 是她的错。 都是因为她。 都是因为这个臭名昭著的令弋公主。 一切的错误、一切的过失、一切的罪责,都该由她来背。 了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被拎上岸地鱼,眼看着浑身是血的阿姐缓缓向他走来。 曾弋又一次被摔进了瓦砾堆里。 她就不该不知死活,想着擒贼先擒王,要去挑战鬼大将的威严。这家伙力气之大,简直不是人。 也对。他本来就不是人。 可曾弋总是不自觉地将他当作人来看。靠近他,劝说他,放他与下属们自由,也正是曾弋此刻拼死一搏的打算—— 奈何此人竟是没法靠近的。 分卷阅读225 “将军,”曾弋从瓦砾堆里爬起来,“将军,听我说,我可以让你们自由……安息,不被镇压,也不被人控制……怎么样?聊一聊?” 极乐在她身后不远处,正与数队鬼兵相斗——她来找鬼大将了,那批将她视作目标的鬼兵可不会就此休息乘凉。 “哗——”鬼大将手往隔壁墙上一击,又一阵瓦砾如潮水般朝曾弋滚来。 曾弋翻身一滚,躲到巷中央,抬头一看,那被击垮的院中,一张巨大的“寿”字还歪歪谢谢地黏在中堂之上。 一众废墟中,一个覆着薄薄尘灰的鼓,竟还完好无损地待在鼓架上。 ☆、冰珀 鬼大将像是听不懂人话。 那就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曾弋飞身而起,如离弦箭般穿过废墟,将灵蛇剑往背上一插,一手抱鼓,一手拿槌,翻身闪进了中堂之后。 寻常鼓与鼓槌对他们应当不起作用。曾弋咬破手指,趁鬼大将还未追来,赶紧在鼓面和鼓槌上画了个灵符。 “鼓啊,我就这点灵力,可都给你了!” 灵符绘就,她侧耳听了听,却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连带着刀兵声声,比刚才多了不少。她心头一惊——难道又来了一拨鬼兵? 几步抢出院门,鬼大将已与极乐斗在一处。而那群之前纠缠着她与极乐的鬼兵,此刻正与一群不知哪里来的人缠斗不休。 来人们穿着寻常衣衫,既没有着盔甲,也不讲什么阵法,手中十八般武器,均是不要命一般朝鬼兵身上招呼去。 其中还有个着锦袍的老者,将一对大铜锤舞得虎虎生风,口中不停咒骂道:“爷爷我好不容易听一会曲儿!都给你们这群糟心的货给毁了!还将爷爷的房子也拆了!啊呀呀!真是气煞我也!” 铜锤接连敲碎了好几个鬼兵的脑袋,老者的怒火也没见少。“到爷爷面前来撒野!知不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啊?!” 倒是他身旁有个中年人一边空手与鬼兵对打,一边不停劝道:“老爷子,消消气!这些东西听不懂的,不,他们都听不见的,您小心着点,别岔了气!” 他那空手夺白刃的本事实在叫人眼花缭乱,鬼兵们被他手一推,便像一串糖葫芦般,咕噜噜一个挨一个往下倒去。“哎,姑娘,你喜欢这鼓啊?”他看见了拿着鼓愣在一旁的曾弋,“想不到此地也能遇到知音!真是缘分……” 曾弋疑心自己进去再出来这一下,就换了片天地。眼前这有些混乱……甚至还有些欢乐的场景,一时让她有些不能适应——刚才分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若不是那边极乐还在与鬼大将苦战,她说不准还会跑回中堂后再重新出来一次。 “嗯。”她朝那鼓的主人点点头道,“借您鼓一用!” 必须不能还啊,刚刚才把全副身家都放进去。 这些人,是黄沙城中的居民吧。 她抱着鼓朝极乐跑去,所经之处,皆是不曾见过的面孔,生涩的动作、略微发福走样的身材,配上一张张寻常面容上勃然的同仇敌忾之气——正是这黄沙城中平日默默无闻的居民们。 他们……也来了么?他们不怕死么? 他们,不怪她招来了祸害么? 战况紧急,容不得她细想。三步两步间,她已穿过垮塌的街巷民居,站在了鬼大将与极乐缠斗不休的废墟瓦砾边。 她将大鼓往瓦砾上一放,盘腿坐下来。 “嘭——” 四周刀剑相交之声有片刻凝滞,转眼就听几声痛呼,随后刀枪剑戟锵锵啷啷,又热烈地响了起来。有人道:“姑娘,你做啥?这些鬼东西听不见的!” 这一下倒是扰乱了友军的视听,教他们分了心。 “对不住对不住!”她赶紧道。 大约是力道还不够? “我又要敲啦!”曾弋大喊一声,屏息凝神,拿着鼓槌用力朝鼓面敲去。 “嘭——啪——”这回那高居马上的鬼大将终于转头看了过来——他听得见! 曾弋精神一振,待要再敲,就见手中鼓槌因为适才用力过猛,早已断作两截。当下只好扔了鼓槌,摊开两手,往鼓面拍去。 她心中一横,奏起了《安息》。 掌心击打在鼓面上,乐妄先生在沙海幻境中安坐的模样,如电光火石般倏然浮现在她眼前。 《山河破阵曲》本是一套组曲,以《破阵》开篇,随后便是《驱邪》《破障》《埋骨》,最后一支便是《安息》。 组曲至此,好似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终于九死一生战胜对手后,对亡魂给予安息抚慰之意。 曾弋被鼓声所感,恍惚间掠过了往日种种,一时百感交集,只觉身心俱疲,然而身后激烈的兵戈交错声,夹杂着几声痛呼,不断提醒着她:还没结束。 鼓声如沉沉闷雷,鬼大将的动作慢了下来,随后左右打量了下四周,像是初来此地一般茫然。极乐收了羽翼,警惕地注视着他 分卷阅读226 。 “呜——”只听他发出一声短促啸叫,所有鬼兵如同被施了法术般,全都定在原处。黄沙城中的勇士们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只听一片丁零当啷的响声,鬼兵们全都被敲散了架。 曾弋有些不忍地扫了一眼支棱着的骨架,就见鬼大将策动□□鬼马,似乎想要朝她走来,口中再次发出了一声啸叫。 “你在……哭吗?”曾弋耳中响起了个沉闷迟缓的声音,她倏地坐直了身子。 这是……那声短促啸叫的意思?她望向鬼大将,手中迟疑片刻。鬼大将又一次发出了啸叫之声。 是了,她突然听懂了鬼大将的意思。 “我为何在此处?是你召唤我出来的吗?”他问。 “不是。”曾弋答道。 “这是什么曲子?”他问。 “《安息》。”曾弋答道。 鬼大将放下了手中长剑。极乐飞过来,落在曾弋肩头。 “晚了。”鬼大将骑在马上,遥遥望向幽咽塔的方向,“晚了,塔下已不属于我们。我们已无处安息。” 他又一次发出了啸叫声,这声音曾弋她们听过,那是骨架重组的声响。只是这一次与上一次相比,并无恨戾之气,更多是萧索与悲壮。 只听“喀喇喀喇”声四下响起,被敲碎的骨架们重新聚合,如同移形换影般,转眼就整齐地列队站在他身后。若是细看,还能发现骨架中夹着瓦砾地残渣,盔甲上还覆着草灰。 “奶奶的,还来!”身后不知是谁呸了一声,手中大环刀发出一阵声响。 鬼大将将手中长剑往空中一举,静默不语,像是在感受久违的日影和风。片刻后,长剑映着烈日灼灼光芒,被遥指向城门的方向。 仿佛无声的号令,他纵马一跃,转眼就消失在小巷尽头。鬼兵们依旧如潮水般,转眼就退了个一干二净,街巷中顷刻间只剩下残垣断壁与瓦砾堆,再没有丝毫黑甲的影踪。 “结……结束啦?”望着鬼兵们远去的身影,有人不可置信地问了句,“真结束啦?” 曾弋擦了擦额角的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厌神呢?那个人呢?他肯善罢甘休? 不对。 幽咽塔的铃声顺风传来,身后的人们早已开始斗趣,相互讲着刚才与鬼兵作战的惊险场景。他们扶着受伤的同伴,三三两两往东而去——恨不能立刻站在家人跟前,接受他们对英雄的仰视与钦慕。 铃声化作梵音,激烈地唱诵起来。曾弋突然明白过来:“不好!塔下还有!” “李大满——”她大喊一声,“快去塔下,让他们全都离开幽咽塔!快!让他们到城中来!” 红羽大鸟扑翅而起,如同一道烈焰划破苍穹。曾弋随即疾行而去,像一道青色的影子——身侧是丝毫未变的极乐。 快一点。曾弋心头只有这三个字。 这一次我一定赶得及。 鹿皮靴踏碎了院墙,屋檐上滑下了碎瓦。她在屋脊与屋脊之间狂奔——那是她不能御剑后,跑得最快的一次。 幽咽塔的铜铃无风而响,哗哗声已乱了梵音的调子,像是强敌进犯又束手无策,只能在屋檐下叮当乱响。 塔下的人们被这铃声惊动,不由得抬头打量。 “阿妈,那是什么?” 张屠夫家的幼子,因为太矮的关系,只能看到石台上塔座的木梁。他阿妈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随口道:“瑞兽啊。” “不是,那里,阿妈,那里有条龙哩!”小孩子细声细气地坚持。 “哪里有龙,不是……啊,不好!”她陡然惊呼起来,“塔裂了!!” 众人闻声看过来,果然便见木塔的基座已四下开裂,如指爪般的裂隙正在这座历经风沙仍嵬然不动的塔下蔓延。 铜铃声轰然鸣响,吵杂如警铃。恰在此时,一只火焰般的大鸟凌空而至,落地后化作人形。 “大满哥?!”丹珍护着婆婆与周小江,在人群中望见了那化作人形的李大满。 李大满来不及应,只顾连声道:“回城中!鬼兵已退!塔下危险,速回城中!” 众人闻言,立时抱的抱、拖的拖,在混乱的铃声中往城中奔去。 一切不过转瞬间。大道上的勇士们还沉浸在胜利的愉悦中,突见塔下众人向他们跑来,以为他们是自发来迎接凯旋,还有人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 不料一道青色身影忽地从他们头顶掠过,身侧鸟儿则快如疾风。 “怎么……回事?” 大地突地发出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震得所有人发懵。朝他们跑来的人群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般。 “不对,怎么还地动?”这头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见状当下朝人群飞奔过去。 大地颤抖起来,百余年不曾晃动的幽咽塔,在这震颤中剧烈晃动。铜铃声已经简直算不得铜铃声了,只是一阵杂乱的哀叫,除了叫人心慌,再没有丝毫用处。 分卷阅读227 黄沙城地底发出了喀喇喇的巨响,曾弋脚尖触及沙土,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号哭,小孩儿和女人的哭叫声,让她好像突然回到了天祝城外的战场。 天黑了。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此刻如同被一只大手覆住了一般,周遭皆是暗淡无光。人们不顾一切地朝前奔跑,幽咽塔前乱作一片。 天崩地裂般的轰响连绵而至,大地颤动不已。 这一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好像在地下沉睡了许久的东西,终于攒足了力气,终于破土而出。 “轰——” 伫立黄沙城中,历经数百年风雨仍嵬然不动的幽咽塔,在凌乱刺耳的铜铃声中轰然倒地。 好像这还不够一般,大地被撕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有几道在奔逃的人群脚下毫无预兆地打开,像是一张张血盆大口,将那不幸的猎物随口吞下。 而一道最为巨大的裂口,则在幽咽塔身下铺开,霎时只听见惨叫与惊呼声不绝于耳。 仿佛对眼前惨剧感到满足,那只覆在黄沙城上的大手缓缓挪开了。 天空一点一点,在漫布的尘土中,重新亮了起来。 人群在尘土中彼此搀扶,被大地吞噬了亲朋的人们擦干泪水,茫然地站起身——幽咽塔倒在大地上,铜铃碎裂满地。塔下一道突然裂开的深渊,如同天堑般,将人群所在的地方与幽咽塔原本所在之地一分为二。 狭窄的深渊上,横着一道佛塔。塔尖搭在人群这一端,塔底则在另一端。中间便是阴风阵阵、深不见底的深渊。 塔身上趴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人。人们七手八脚将幸存者们拉下塔尖,这才听见了一阵女人尖细的哭声:“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孩儿啊……” 一阵扑翅声响,人们突然看见那狭窄的深渊边,出现了一个小儿懵懂的脸。 紧接着,就见一只鸟儿驮着跌落的小儿,从裂缝下缓缓飞起来。失而复得的欣喜让女人喜极而泣,朝着那只从未见过的鸟儿倒头便拜。 “是神鸟!!谢天谢地!有神鸟!” 曾弋隔着深渊看着这一幕,心头稍安。她看着在众人面前颇有些不自在的极乐,缓缓转过了身。 如果说,生的希望在那头,那么这头呢,就必然是死亡吗? 这才是厌神真正准备给她的东西吧。 “喀——”一阵轻微的声响,只见逐渐散去地尘烟中,从幽咽塔的塔座上,冒出来一条说不上是胳膊还是木头的东西。 紧接着,一个人形的影子从中爬了上来。他摇摇晃晃,关节僵硬,如同一个木偶般,踏着烟尘朝曾弋走来。 “青……桐?” 曾弋将手放在身后灵蛇剑的剑柄上,又唤了声:“青桐?” 不是青桐。来人手握银色双刀,面上一双大眼中,是没有光的瞳仁。他的手臂上绘着鸟状的图腾,曾弋心头一惊——那是木头做的手。 这是什么人? 没有时间让她细想,“喀”“喀”声响个不停,像是倾巢而出的恶虫,塔座中接连不断地爬出与来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一个二个都是双目无光,嘴角僵硬。 像是木偶。 来人已双刀交叉,奔至她身前。灵蛇唰然出鞘,剑招轻灵有余,力道却早已不足——灵力早在适才的恶战与拼命的奔跑中透支干净了。 尘烟中青空重现,曾弋渐渐觉得体力不支。 怎么办呢? 塔座中还有不断涌出的木偶人。她现在才明白鬼大将那句“那里已不属于我们”的意思。 大地之下,砂石俱下,隆隆之声不息。了嗔面若金纸,躺在乱石堆中,不住地喘息。 “和尚,你执念不消,起心动念皆是错。你还不明白吗?”白衣少年站在飞扬的尘土间,周身转动着金色梵语组成的锁链,“你这般心念不定,如何困得住我——” 了嗔支起身,平息喘息,重又喃喃念诵。少年身上缓缓转动的符咒经文间,原本已淡下去的金光,此刻复又重新明亮起来,照见他黑发下苍白的脸。 那是一张曾经艳若芙蓉、令人望之失神的俊俏容颜。那双眼睛里闪动着的光,此刻已尽数被冰凉戾气所取代,使人望之生寒。 “螳,臂,挡,车!”少年目含怒气,将这四个字咬在齿间,随即用力一挣—— 巨大的、无边的力量如同沙海一样滚滚而下,将了嗔覆盖其中,他只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滴温热的血落在他结印的掌间,紧接着又一滴,一滴,又一滴…… 大地再次发出剧烈的震颤,窄而深的天堑上,塔身发出吱吱嘎嘎的拉拽声响。 人偶们密密麻麻地站在塔座周围,四下张望片刻,便一窝蜂地朝曾弋涌来,手中双刀闪着诡异的光芒,无神的眼睛看着更有种邪灵般的可怖。 极乐护着曾弋,已退至塔边。 这是通往生的另一边的必经之路,也是唯一一条路。 曾弋扯下一片衣衫,绕过手心与 分卷阅读228 剑柄,将它们紧紧缚在一处。 哪怕力竭身死,我也不会让开。 李大满一边回望,一边催促着人群往城中去。“快走快走,走啊!你们不走,他们怎么能安心迎战!” 幽咽塔倒了,像是什么不灭的东西被摧毁了一般,人皆惶惶,一听此言,便抖抖索索地往后退去。 “走啊——”李大满看见了人群中不肯挪脚的丹珍与周小江,还有他们身后的申婆婆与七翁。 “满哥,”丹珍摇摇头,“我不走。” 他握紧手中流云,转身朝申婆婆跪下,深深鞠了个躬,“婆婆,救命之情,养育之恩,丹珍来日再报。” 申婆婆闻言,心神巨震,“救……你记得?”她眼神飘忽,神魂像是飘离了此处,直到看见七翁,才稍稍定下来。“……不要来日,只要今日。婆婆等你回来。” 周小江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婆婆,我也……” “你们……”申婆婆颤声道,“都是婆婆的好孩儿,去吧,婆婆就在家中等你们,切记要……平安归来。” 两人郑重地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朝横亘在深渊上的佛塔走去。 人偶的骨节发出诡异的咯咯声,像是骨架中养着什么鸟儿。他们一个二个双目无神,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地走近。 曾弋直到靠近了深渊边,才忽地一剑挑出,右脚紧随题后,将身侧最近的人偶踢下了深渊。 呼呼破空之声从她耳边擦过,第二个人偶就已经不要命地赶上来了。曾弋腰肢一弯,从崖边闪身而过,那人偶四肢僵硬,不得控制,便同样掉入崖下。曾弋已绕回人偶中,随即挥出拂柳剑法,转眼便有层出不穷的剑影闪过,周遭人偶被清理一空。 地动声已经静了下来。曾弋留心听着人偶落地的声响,以判断此裂痕深几何——然而过了许久,她都没听见任何回音。 她在人偶间穿行的间隙,抬眼望了眼对面——众人依旧站在那边,不曾离去。有两个人似乎还跪在地上,不知在与身前人说着什么。 这群人啊,真是磨蹭,怎么还不走?想什么呢? “极乐——”她唤道,“极乐,砍断幽咽塔!” 极乐闻言,振翅飞到幽咽塔上空,挥翅一划,便见红光一闪,幽咽塔中央凭空出现了一道裂痕,紧着着便听见“喀喇”一声巨响,原本连结着两端的“桥”断作两截,哄然滚落下深渊,木梁撞上崖壁的声响清晰可闻。 “啊呀,怎么把塔给砍断了!”“这怎么是好?只有她一人一鸟?” “那哪儿能行呢?”李大满的声音落地,转眼便化作红羽大鸟,扑翅飞去。 丹珍与周小江在它化身飞鸟振翅欲飞的那一刻,突地起身一跃,一人抓住了它一只脚爪。 此时李大满已身在半空中,爪子上两人甩也甩不脱,只好先将他俩带到了对岸。 “怎么将他们带来了?!”曾弋眼见丹珍与周小江落了地,心头一乱,差点让身前人偶削中了胳膊。 李大满已化作鸟形,此刻并不答话,只不高兴地鸣叫了一声。他化作的红羽大鸟比极乐的体型大了约两倍,可论起杀敌的本事来,却与极乐相差甚远,若不集中精力,恐怕漂亮的羽毛就将不保。 塔座中不再有新的人偶冒出来,这是好事。然而就现有的这些,也让曾弋与极乐累得够呛。如今新来二人一鸟,也并没减轻她们多少负担。 “周小江,你长棍扫他下盘!”丹珍一面挥刀迎战,一面还不忘提醒。 “知道知道,你专心点!”周小江手中的是一根长棍,此棍乃铁木所作,他自小便用,从打野兽到打丹珍,使得十分趁手。 还有这么打架的,曾弋简直有些无语。当然,一半也是因为她已经没有说话的精力了。 这群人偶不像是普通的人偶,刀法不知从何学来,招招诡异,处处很毒,既没有人的痛觉,也没有丝毫惧意——仿佛生来就只为了破坏与毁灭而存在。 精疲力竭的感觉慢慢地涌上来。大地又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已经发现了,每地动一次,这些人偶的攻势就会更凌厉几分——他们不知疲倦,而杀戮显然让他们很兴奋——哪怕杀掉的是与自己一样的木偶人。 这一次的地动,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深,都要久。曾弋脚下一错,被左侧的人偶一刀敲中了脖颈,便觉得眼前一黑。她咬了咬牙,拼命睁大眼,举剑格开眼前劈来的弯刀,就听见半空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停下。” 那声音道:“我不是吩咐过,不准伤她吗?” 众人偶齐齐停下了手中动作, 一道白色的身影背着手,站在半空中,正对着她笑。“我的小公主啊,都这样了,你还不肯放弃吗?” 极乐突地化成人形,挡在她身前。 厌神轻笑一声,像是浑不在意:“你现在这样,又能挡我多久呢?咱们的账还没算呢……啊,不对,正好,等她将这肉身给了我,我便将你时时刻刻 分卷阅读229 带在身旁,让你日日与她相对,好不好?” 曾弋扫了一眼四周僵直的木偶,又望了望身后的深渊。怎么办?飞鸣杀不死他,山河鼓也灭不了他,难道他就要这般一直跟随着她,成为一个甩不掉也挣不脱的噩梦吗? 她已经毁了天祝国,难道还要因为她,再毁掉黄沙城?以及此后的,一个又一个黄沙城? 还有极乐,还有丹珍,还有周小江,他们都还这么年轻,他们应该活在一个没有厌神的世界里。 “极乐,”她轻轻唤道,“极乐,要怎么才能真正杀掉他?” 极乐后背一僵,摇了摇头,“我……不知。” “想杀掉我吗?”厌神道,“来啊,当你为我所驱策,当你成为我,你才会明白——不过到了那时,你也就杀不掉我了,哈哈哈……” 他白色袍袖在空中一点,随即厉声道:“除了这个人,其他人,全杀了!” “等下!”曾弋从极乐身后走出来,“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去!” 极乐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殿下!” 她感觉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被塞进了她的手心,因为过于冰寒而令她指尖一颤。 “殿下,”她看见极乐墨蓝色的眼眸中映着自己的影子,“等我。你还没见过长大后的我……” 曾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就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拉进了一团寒冰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像是隔上了一层透明的冰层。 寒冷将她裹起来,她拼命拍打着坚硬且冰凉的冰面。 太冷了,然而她并没有知觉。她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凝聚在了焦灼的心上,在那片越来越远的黄沙之间——人偶们汹涌而上,手中弯刀寒光刺眼。有一只普普通通的鸟儿、被人们尊为神鸟的鸟儿,在这寒光间时隐时现。 她感到手心剧痛无比,眼泪涌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太痛了,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她发疯般地拍打着眼前的冰层,那片黄沙却越来越远。大地重新颤动起来,闷雷声隐隐在她耳边响起。裂隙扩大了,像大地张开了怀抱,将幽咽塔下的一切都包裹其中。 一片湮灭一切的黄沙,遮住了所有的一切。 人偶不见了,厌神不见了。她的极乐,也不见了。 第二次了,极乐。 第二次了。 曾弋在冰层中紧紧按住自己的双眼。 你是第二次为我而死了。谁让你这么做的?谁准你这么做的? 你凭什么?! 你们一个二个的,究竟凭什么?凭什么要拿自己的死,来换我的生? 泪水无声地淌满了她的脸颊,她伏在冰层中,一动也不想动。无尽的愤怒转化成了无边的绝望。 生比死痛苦多了。 寒冰将她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唤醒过来,她这时才察觉到冰层之下的寒意。 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透过冰层,看到露出熹微晨光的天空。 天边有颗孤星在闪耀。 她落在了一片沙坡上。冰层一落地,便又恢复如初,如有灵性般回到了她的掌心。她托着这枚冰寒彻骨状如水滴的东西,跪倒在黄沙中。 “让我回去吧,求求你,让我回去!”她将头紧紧埋在手间。即便心头已经知道了结果,人在没有真正亲眼所见前,都不免还有些心存幻想。 然而天地无声,万物如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曾弋一手攥紧了衣襟,泪痕风干了,只剩麻木的痛。 晨星淡去,寒意更深,天地间俱是一片黑暗,只有天边一道微不可察的淡橘色光芒,在这昏茫间仿佛随时会逝去。 四面八方的风吹拂在荒无人烟的沙丘上,吹过曾弋凌乱的发梢,像是透过青衫直吹进了她的神魂深处。黄沙中的鸣虫在风中窸窣作响,更显出这片无垠天地中,阒无人声的寂寥。 孤清又寂寥。好像万古长夜里,只有她一个人。 曾弋忍不住裹紧了青衫。 她从不知道,天色将明、旭日将出之时,会这般寒冷。 只有她一个人啊。 “殿下。” 她蓦地抬起头,李大满站在将明未明的天穹下望着她,周身似有淡淡火光。“殿下——” 他说:“我……脑子不大好,可是,我现在有些懂了……” 火光熄灭了,凝结成一枚火珀,落在李大满摊开的掌心。 “这是火珀,你手中的是冰珀。”李大满慢慢道,像是怕曾弋听不明白,“是我们族重启密境之钥,你拿着吧,他们会将你带过去。” “你呢?” “我,我不知道。”李大满看向不知名的方向,“我没脸回去,我……我没守住他,我……” 他蹲了下来,捂住了脸,“我真蠢,我以为他真的……我以为他真的肯涅槃……我他妈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曾弋望着痛哭失声的李大满,木然半晌,才艰难地开了口 分卷阅读230 ,“他……怎么……” 李大满抬起通红的双眼看着她,“你拿着他的绒羽,你不知道?你就是他的命、是他活着的理由,你不知道?他只有半分神魂,也要来护你周全,你不知道?” 曾弋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往日噩梦如影随形,懊悔与伤痛缠得她近乎窒息,极乐于她而言,是一块溺水时的浮木、一双失明时的手,是寒夜里的暖羽、是敌阵前的刀锋。 要是我早知道,她脑中思绪混乱,指甲划破手心也浑然不觉——要是我早知道…… “他这些年都是这副样貌,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 “我……” “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时隔多年,又听到这句话。曾弋喉头一哽,不由得跌坐到黄沙上。 她想,果然还是如此。 她松开了手中冰火二珀,无声地笑起来。 “哈哈哈——”无声的笑意渐渐扩大,变成了高声大笑,直到她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才是一阵带着凄凉尾意的几声呜咽收尾。 李大满抬头看着她,心中有些后悔刚才讲话太重,却见曾弋突地起身,朝漫漫黄沙中走去。 “你……你去哪儿?!” “不准跟来。”曾弋的声音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凉意。乍一听,竟与厌神有几分相似。 李大满捡起黄沙上的冰火二珀,正要起身追去,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天边那一道淡橘色的光,似乎也突然消失不见了。曾弋一人站在起伏的黄沙中,单薄的身影被黑暗彻底吞没。 “够了,”李大满听见她说,“就现在,你来吧——” 天边倏然风起云涌,昏黄的光夹着淡淡的橘红,在云层间闪现。起伏的黄沙被这诡异的天光映照,上空浓云翻卷,电光交错不息,阵阵惊雷响彻云霄,仿佛天地间一道道怒喝,要将这尘世众生尽归于万丈鸿蒙中。 天地间显出了一种奇异的颜色,那色调像是尘世初初绽放的桐花,又像曾弋回望沥日山时见到的暮色。天际层云在灰蓝到粉紫间变幻,黄沙也成了一片无尽的粉橘。狂风烈烈,闪电如巨龙穿行云间,蜿蜒的云块边缘在烈光间时隐时现。 曾弋背对着李大满站在电闪雷鸣的浓云底下,青衫身影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边。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中,她突地抱住右臂,发出一声痛呼。 “呼……”她躬下了身子,“我……可……以……” 李大满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拔足朝曾弋跑去,然而没等他迈出腿,一把长刀狠狠地砸向了他的后脑勺。 他摇晃着扑向黄沙,在沙尘涌入口鼻前失去了意识。 浓云翻卷,惊雷咆哮。黄沙间的少女,转眼间消失无踪。 “你手中拿着什么?”曾弋慢悠悠地清醒过来,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 “一片羽毛?”她听见自己的轻笑声,“有什么用?死都死了。” 厌神已经主宰了她的身体,很快她就要魂飞魄散了。“别急,没有这样快,你还没看到故事结局呢。”她听见自己不怀好意的声调,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她已经站在一片苍松翠谷之中,目之所及尽是繁茂的参天大树,树干上长着青苔,清晨的阳光穿透树叶照在青苔上,本该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然而它们在她面前蜷缩起来了。 树叶的间隙里隐约可见一株桃花树,老干粗壮、虬枝盘曲,花叶穿透雾气,像一双林中望向她的灼灼双目。 “你知道他们怎么处置这不祥之物的吗,我的小公主?”厌神道,“被弃绝的宝鼎,放在被弃绝的神面前,被世人遗忘,被时光湮灭……这就是你的结局,也是无咎的结局啊!” 曾弋透过深绿的树叶,看见了山林深处露出的一角屋檐。眨眼间,她已经站在这建筑跟前。 这是山谷间一座破败的神庙,看样子已在此处屹立多年。风吹日晒让人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雕梁画栋若是有,也早已褪了色。庙不大,既无前堂,也无后院,只有孤零零的主殿,在这深山间遗世独立。 殿前一株孤松,松后一处崖壁。再往后,便是白云漫卷,遮住山脚下的人烟。 厌神望眼浮云下无垠的绿原,哧笑一声,“不必看了,无咎在此,人皆退避唯恐不及,方圆百里内已无人烟。” 曾弋收回视线,转向身前颓朽的神殿,这才发现门前石碑上,还刻着两个字。 极乐。 她感觉握在掌心的绒羽像在燃烧一般,灼热滚烫。她将双目移开,大步迈进殿中。 神殿正中央,曾弋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噩梦般的大鼎。一切悲剧,皆从它而起的大鼎。 那个存在于传说与血光现实中的无咎鼎。 曾弋一步步走向它,抬头看见了神殿中央端坐的神像——极乐神君像。与天祝皇城中的神君造像相比,它刀法粗糙 分卷阅读231 ,整座像头大身小,比例极为奇怪。不知雕刻者是全凭想象,还是心怀恨意,神像眉目生涩,望之甚至有些凶恶,若不是坐在神坛之后,旁人一定分不清这神是善是恶。 神像臂上还栖着一只鸟儿,它身上的彩羽也与神殿一道褪了色,但曾弋一眼便知,是他。 绒羽的滚烫热意已渐渐消退,曾弋平静地看向这个见所未见的极乐神君像,手撑在无咎鼎边。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厌神用她的声音问道,“一想到世间万物将由我掌控,我竟有些无聊起来。要是你能留在这世上,岂不更妙?” “是吗?”曾弋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手一撑,翻身一头跃入无咎鼎中。微光转眼即暗,耳中风声如灌。鼎下仿佛无尽深渊,又似一团虚空。 “哈哈哈——”厌神的声音在黑暗中发出瓮声瓮气的回响,“皋陶早已魂归大地,你当这无咎鼎,还能奈我何?!哈哈哈,如今这鼎,只会……” 曾弋感觉喉头一滞,就听见一道比自己的声音更为浑厚的嗓音传出来:“让我更强——” 无咎鼎未曾炼化的邪恶与怨怼之气,顷刻间尽数被厌神吸纳干净,曾弋只觉得心口胀痛不已,眼前似有无数狰狞面目浮现。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无数声音同声重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哈哈哈哈……”她感觉自己仰头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昔日我等饲鼎,今日天下人尽归我腹中!我要这世间,尽数化作飞沙!” 她挥出袍袖,黄光闪过,无咎鼎轰然一声巨响,碎裂成片。 黄光中,突地跳起了一串淡红色的小火苗,紧接着燃起了一片熊熊烈火。烈火转眼覆盖了整座神殿,一道人影冲进了神殿。 火光包裹住了那团黄光,嘶嘶的火苗吞噬着干燥的横梁与殿柱。在这燃烧的毕剥声中,曾弋听见了厌神不可置信的嘶吼:“什么?!” 他的声音变了形:“你我一体!我消失了,你的神魂也会尽碎!再不能入轮回!” 掌心的绒羽已化作利刃,深深嵌进曾弋掌心,剧痛令她清醒,她咬牙道:“你不是觉得无趣吗?留在这世上做什么?随我一起消失吧!” 只有这样了。先生,我早该这样做,对不对? 可叹只有所有身边人都离开后,我才想到这一点。飞鸣杀不死他,山河葬不了我,到最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曾弋在厌神附身的那一刻,终于找到了杀死他的方法——那就是,在他要与自己神魂合一时,留一线清明,自毁神魂,才可真正让他归于虚无。 真的不要了。她捏碎了手中利刃,感觉剧痛撕裂着她的神魂,让她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带着抗拒的痛呼。 一片羽毛轻柔地拂过她不断坠向黑暗的意识。 对不起啊,极乐。她想。来世也没法再见了。 我终究只能用这种方式,去完成我的宿命。 神殿在火光中轰然坍塌,烈焰与飞尘之上却绽放出一道耀目的白光,所过之处,草木均燃起烈焰,赢得半边天空泛红。 白光转眼冲上天际,空中和风万里,仿佛风中精灵在柔声低语。无数流光朝空中飞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纳而去,消失在被火光映红的天地间。 太苍山山火燃了七天七夜。 等百里外的人们闻讯赶来,只看到满目疮痍的一座荒山。那令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鼎已碎裂成片,荒山之上,只有写着“极乐”二字的石碑,还屹立不倒。 “极乐神君显灵了!”人们欣喜若狂。他们相互传说这神迹,拊掌相庆。那些因为无咎鼎而避处他乡的人们,终于可以回到这片山明水秀、土地肥沃的安居之地。 山已荒,从此便改名叫太荒山。而山脚那片小镇,因极乐神君降神那日,天空中彤云若凤,在太苍山头徘徊不去,故而后人便因这传说之故,唤之凤栖镇。 不知何时起,山脚溪边被种上了梧桐树,于是那溪便被叫做桐溪。每到三月上巳节时,桐花绽放如云,花色映照深溪,少年少女们执花出游,岁岁年年,终成世间一胜景。 黄沙城里建起了无诸国,中州之人彼此笑谈,皆大叹,竟不知和尚也能做国主。 日出又日落,桐花随水流。一年一年,就这样过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收尾啦 ☆、故人 卷五 哀劳界 曾弋隔着迢迢碧水,遥望着那一头的风岐。 “我提醒过你的,不是吗?”有个声音从背后霞光万丈处传过来,“不管不顾就相信的滋味,如今怎么样?” 那声音如在耳边,又似在水底回荡,“好受吗?哈哈哈……” “好得很!”曾弋倏然转身,手执长剑往水中飘荡如绶带的万道霞光之处跑去。 “殿下!”风岐面色一变,疾冲向前,却被水面上突然掉落进来的数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分卷阅读232 水中传来沂宁惊慌失措的声音:“啊啊啊——” 伴随着哇哇大叫与阵阵惊呼,周沂宁率先滚落在风岐身前,谢沂均紧随而至。殷幸与柳沂人则在水中稳住身形,一见银光闪过,各自都握紧了手中长剑。 “等等!自己人,是自己人!”谢沂均扑腾两下爬起来,拦在风岐跟前,转身看着身后杀意四溢的两人。 他回转身,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风岐眼下的面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惨白,眉间神色难看至极,教人不忍也不敢直视。 没等他开口询问,风岐已经大步迈过他身侧,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远处霞光晃动如飘带,中间有道若有似无的身影。曾弋已经来到了霞光耀目的核心处,并没有见到那人身影。碧水间飘起了朵朵月白桂花,一阵甜腻的香味四下弥漫。 “廷玉,”她的指节泛白,心跳声如擂鼓,“廷玉,是你,对不对?” “呵——”有人轻笑一声,“殿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不是都见到了么?” “青桐是你复活的吗?”曾弋手执长剑,在霞光边站定,“碧勒镇的鬼火,是你叫他去捉的吗?那个无诸国师,是不是你?我……也是你召唤回来的吗?你想做什么?” 裴廷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殿下啊,你问的这些问题,未免有些扫了故人叙旧的雅兴啊。” 曾弋回转身,看见了幻境中坐在水下宫殿里的少年。他的样子还是与从前一模一样,面若芙蓉,眉梢含情,只是举手投足间更添了些不一样的风采。如今他正手握折扇,立在曾弋三步之外,拿一双桃花眼看着她。 “回答我,”曾弋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早已没有了旧日光影,“你想做什么?” “你猜?”裴廷玉脸上漾起一丝笑意,“殿下,他们追来啦,你的师侄们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会怎么样呢?还有他,你从前不知他的身份,今日知道了,开心不开心?” 甬道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曾弋心知多说无益,挥剑便要刺出。裴廷玉轻扬手中折扇,水下顿起如龙腾般的巨大漩涡,一时水波激荡,卷得众人发丝迷眼,不辨东西。灵力较低如谢周二人,直接被卷得撞上了洞窟,撞得洞窟轰然坍塌,诸般幻象尽皆消弭。 “真相总有拆穿的时候……”裴廷玉的身影在漩涡深处若隐若现,行将消失,他的声音兀自袅袅不去,“殿下,我等着你呢。” 他的声音带着轻笑,很快被漩涡中细密水泡的咕嘟声淹没——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得上春神的献祭呢?” 水流飞旋如游龙,无数水珠重重叠叠,带着尘世残留的幻象与水中人的残念,在曾弋眼前次第破开。然而她并未朝裴廷玉消失的漩涡中心刺去,而是跃出半步后,如春柳般突地向后折去,翻身仗剑,直往霞光深处去了。 “殿下!”风岐正疾步穿过飞旋的水流,见状神色一变,就要化出鸟形来救。 曾弋下坠时的余光看见了他,匆忙间只留下一句“待在那里别动!”便连人带剑钻入霞光之中。 风岐开了一半的翅膀只好又收了回去,一手执着长刀,定定地站在远处,半点也不曾动弹。 青衫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万丈霞光之中,转瞬间,仿佛天地骤换,水波哗然退去。如彩练般在水中摇晃的霞光,在水波消逝的同时渐渐平息下来,飞旋的水珠映着半空中的日光,带出道道彩虹。 念湖水顷刻间消散了个一干二净,露出了其下沙土夯就的凹凸不平的基底,依稀还有房梁马厩的轮廓。整座申屠城都像是被解了咒语一般,露出了原本的面貌。轻缓的水流声在城中四处响起,无数道干涸的沟渠中,终于百年来第一次出现了清澈的水流。 风岐站在原地,伸手拦住了从水流中脱身而出的殷幸一行。 “她说,在这儿别动。” “那是跟你说的,”殷幸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就要往前走,“她又没叫我待着别动。” 风岐将银色长刀一扬,“你也不准动,谁知道你会不会又给她一剑?” “你?!”殷幸闻言,脸色大变,“你是谁?” 风岐看了殷幸一眼,淡淡道:“知情人。” 若是太荒门中人看到他此刻神情,定会发现他与曾弋肩头灰雀冷目傲然之态,有说不出的相似之感。 远处洞窟早已消失不见的湖底,周沂宁和谢沂均彼此搀扶着站起身,柳沂人手握远山跟在他们身侧,虽未受伤,也是神思恍惚。 裴廷玉那声“殿下”,落在所有人耳中,心中所想却大相径庭。曾师叔就是那恶名昭著的令弋公主一事,要让耿介的柳沂人接受起来,似乎有点难度。谢周二人却是双目一对视,彼此都心道一声“果不其然”。 殷幸默然片刻,抬头望向霞光消失的低洼处——念湖堂残留的基座还光秃秃地站在那里,其下便是适才霞光绽放的湖底最深处。 曾弋就在那下头。 不知是要说给谁听,殷幸突地闷声道,“我那 分卷阅读233 时不知,我以为是他害死了阿黛。我不知道……她就是……” 风岐冷哼一声,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殷幸摇了摇头,像是不知该怎么往下说,突听前方深坑中传来曾弋幽幽的声音:“哎,来个人扶我一把呀。” 原来适才她佯作刺去的那一剑,实为拂柳剑变化最多的一招,意在攻其不备——她已看得分明,眼前裴廷玉不过是个幻幻象,真正的他正藏身于那霞光万丈之下,那里才是他的神魂之本。 霞光实非霞光。 曾弋在纵身一跃的瞬间就已明白过来了——那是适才在水中所见的人们献祭的神魂。 魂魄一物,可以作杀人之利器,比如她以生魂捆缚厌神并与之俱毁;也可以作献祭之牺牲,比如此刻,这被裴廷玉御于掌中之力。 落入霞光之中,无数声音涌进曾弋耳朵,她听见了惊恐的嚎哭与无望的哀告。透明的人影层层叠叠地从她身边穿过,越来越淡,五色生魂融进了一片茫茫白光中。 娑婆剑比任何时候都要躁动不安。它在曾弋手中绽放着逼人寒芒,直朝霞光深处冲去。 那里是一座乌黑的大鼎。 无咎鼎。 万般滋味涌上曾弋心头。不是已经碎裂成片了么——花了她整个生魂作代才将其击碎的无咎鼎,不知何时被何人给修补好了。天祝宝鼎,如今成了吞人生魂的血盆大口。 那漆黑鼎口还散发着淡淡五色霞光,裴廷玉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些许没能掩饰的意外:“你竟然……” “是你。”曾弋打断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长剑扎向无咎鼎。 “是又如何?”他伸出一手握住娑婆剑尖,一张笑脸在乌黑鼎口上冉冉浮现,“就算都是我做的,又如何?” “那我必然要重新击碎它。”曾弋望着他的手,没有一点血滴。 “那可就麻烦了,”芙蓉面上浮现的笑意更深了一层,“这可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归宿。” “先生可没教过你这些,”曾弋长剑往前一送,迎向裴廷玉的双眼,“你何时继承了厌神的衣钵?” “你不会想知道的,”裴廷玉看着曾弋道,“从前你为我挡剑,也是这样握着剑尖的——曾令君,你曾拥有我艳羡的一切,可你为什么非得玉石俱焚呢,多傻呀……你不喜欢力量吗?你不想要永生吗?你……” “我,不,想。”曾弋手中灵力汇聚,剑尖如同柔柳般从裴廷玉手中脱出,如游龙出鞘,直朝无咎鼎中央狠狠刺去。“回头是岸,裴廷玉!” 裴廷玉发出一阵仰天长笑,袍袖一挥,双手在无咎鼎边轻轻拍了拍,戏谑地看了曾弋一眼。 “怎么回?” 娑婆的剑尖“呛啷”一声深深扎进了念湖底下沙石之间,裴廷玉面容在曾弋眼前一闪,转眼便淡入云烟,连带着那口乌黑沉默的大鼎,也如幻影般消失不见了。 淡淡的霞光与碧水一道,须臾间消散无踪,嚎哭哀告声转瞬即逝。天空又在申屠城上空露出了苍蓝色调,日光照在娑婆剑上,泛着冷光。 曾弋全身力气扑了个空,一脚踩在凹凸不平的湖底,因为动作太大把脚给扭了。 痛痛痛痛痛……年纪大了当真禁不住折腾。 她松开娑婆剑柄,一屁股坐在湖底,就听见了上头风岐和殷幸的对话。她张口欲言,又不知该不该言,忍了半晌才打断了关于那一剑的讨论。 “殿下!”风岐风一般地刮了过来,一见她抱着脚踝坐在沙地上,当下飞掠而至,握着她的脚细看。 殷幸见状,也几步上前,拦在曾弋身前。一开口,却是对曾弋说话:“曾令君,你怎么回事?怎么让这个毫无礼数、不知避嫌的人跟在你身边?” 曾弋心中重重叹了口气。殷幸啊殷幸,怎么快两百年过去了,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他不是……”她张口要替风岐分辩,却见他正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一双蓝黑色的凤目里的灰败一扫而空,重获新生的欢喜似乎要流淌出来。 她望着这双眼睛,心中涌起许多话,陌生的情绪翻滚着,拍打在她的心上,让她像个真正的豆蔻少女般红了脸。 “你!”殷幸已经转向她,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得怒气冲冲,一挥袍袖而去,“无药可救!” 风岐蹲在她脚边,为她细细地查看伤势。曾弋凝视着眼前的少年,目光有些微的模糊。片刻后,她抬起手指,轻轻地拂过风岐的侧脸。 “这就是……你长大后的样子么?” 风岐闻言,缓缓抬起头,迎向曾弋的眼睛。他略带不安地在她眼神中搜索着,像是生怕其中出现一丝嫌恶与恨意。 然而曾弋只是静静地、温和地看着他。 “是,殿下……” 曾弋眼中满溢着晶莹的泪水,她紧紧抿着嘴唇,在被泪水模糊住的视线里,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极乐……”她张开少女细痩的双臂,抱住了眼前人的肩膀,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肩背上。“极乐,”她又喃喃地轻唤了一声, 分卷阅读234 “你长大了,真好。” 泪水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落到风岐深蓝的衣袍上,洇出一点点紫色的小圆点来。数百年时光呼啸着从他们身边划过,曾弋闭上眼,任泪水流个痛快。 “殿下,”风岐喉头动了动,像是鼓足勇气般开了口:“殿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红绳,”曾弋揩去眼角泪珠,微微笑道,“这么多年了,那根红绳还在你脚上……” “可我的神魂,不是……” “绀羽。我知道,我听过绀羽鸟的故事,可是我认识的是你,不是那个故事里的什么人。你是什么样,我心中清楚。传言难道比亲见更可信?我不觉得。” “你真的不在意我……” “不在意,”曾弋打断他,似是不欲多谈,“我说过,等打赢了黄沙城那一仗,有话要问你,你还记得吗?” 风岐被曾弋抱住肩膀,像是变作了个任人拿捏的玩偶,只瓮声道:“……记得。” “那我现在问你,”曾弋微微松开了他,向后靠了靠,与他那双蓝黑凤目相对,“你可……” “殿下……”风岐的发丝上像是重又跳跃起了火焰,他埋头看着曾弋泪光闪动的双眼,“殿下,不必问……” 他埋下头,温热的唇带着熟悉的气息,像一股暖流将曾弋包围起来。曾弋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袍,在这个既轻盈又郑重、既热烈又克制的亲吻中,轻轻地闭上了眼。 原来他,都知道啊。 不知何时,风岐已将她抱在怀中。曾弋双颊红胜桃花,在风岐将她抱出念湖湖底时,恨不能将头藏进他的衣襟之中。 殷幸早已不知去向。太荒门众人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见二人跃上岸边,齐齐叫道:“师叔!神君!” 这般整齐划一的反应,简直大大出乎曾弋预料。她抬头一看,当下吃了一惊:“掌门师兄?您怎么……来了?” 乐千春正背手站在一旁,面色十分难看。在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正假装四处看风景的桃姬和金翁。 “我不该来?”师兄的架子摆出来,语调自然也严厉起来,“还是来得不是时候?”乐千春尚不知风岐来历,只道殿下久居轮回台,生怕她一不小心就给人,哦不,给这鸟妖骗了去,当下便拿出掌门师兄的样子唬起人来。 曾弋拍了拍风岐的胳膊,示意后者放他下来。风岐微微弯腰,将曾弋放在岸边平坦的沙土地上。她站直了身子,脚踝已经察觉不到痛,像是从没扭伤过。 “师兄,”曾弋对乐千春微微行了个礼,“令君如今在这世上,算起来只有你一人是长辈。我与他……从两百年前便已有了缘分,从今往后,从今往后……便不愿分开了。” 风岐握紧了她的手,一双凤目中似有波光闪动。 “他是什么来历,你心中清楚?”乐千春道。 “我信我所见。” “若他有心欺瞒?” 桃姬和金翁闻言便道:“乐掌门,我家神君怎会欺瞒?!” “我亦无悔。” 几乎就在同时,风岐也开口道:“我对殿下,绝不欺瞒。”他执起曾弋的手,接着道:“待此间事了,我必……” 宛若平地一声惊雷,一阵轰鸣声传来,打断了风岐的话。脚下平地连同整座城一起摇晃起来,众人举目四顾,只见申屠城四周烟尘弥漫,隐约有城墙垮塌之声不断传来。 念湖湖底在大地撕扯之下,似乎裂开了一道口子。咕嘟咕嘟的水流从中不断涌出,湖水很快漫过起伏不平的湖底,淹没念湖堂残余的基座,逐渐汇聚成新的湖。 城主府也摇摇欲坠。众人耳听得“吱吱嘎嘎”一阵巨响,循声望去,就见一根房梁夹着数不清的砖头瓦砾,摔落到堂前的青砖石上。 “血阵已破,众魂归位。”乐千春在轰鸣声中淡淡道,“万物复归本来面貌,这城主府也一样。” 闷雷般的响声持续传来,整座申屠城像是一头睡醒的狮子,正在试图抖落身上残留的尘灰。四周城墙尽数垮塌,城主府中屋宇,也随之垮掉了一间又一间。 看来湖底的一切皆是幻象。曾弋揉了揉眉心,许多谜底,只怕还要从这烟尘四起的城主府中寻。 偌大一座城主府,此刻已塌了一半有余,举目四望,皆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凌乱之状。府中人早在异象初现时便已席卷细软,混入奔逃的人群中出了城,此刻便只见满地狼藉。此刻她就算想找个人问路也找不着,更别提让人带她去见城主了。 此情此景,倒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曾弋心中暗暗叹息,跨过一段被房梁砸碎的围栏残迹,沿着整座城主府的中线朝前行去。 有人!她看见残留的廊道间飘过一片白色衣角,当下疾步追逐而去。那人的身法极快,又对这府中布局极为熟悉,曾弋发足狂奔,竟没追上。 她在横七竖八的房梁与窗棂组成的迷魂阵里失了方向,回身一看,就连刚才一直跟在身后的风岐也不见了。 好死不死,关键时刻偏偏遇 分卷阅读235 上了她这个路痴。申屠家修筑这宅院时,不知是出于安全还是出于风水的考虑,将阖家大院修成了座迷宫般的屋舍,看着平平无奇,真踏足进来,还颇有些奇门遁甲的意思。 若还是原本奇门遁甲的规制,曾弋倒也不怕。只是如今这一半垮了个干净,一半摇摇欲坠,便是先生在此,估计也辨不出个东西南北。 难道这也是幻象? 一念及此,她倏地收住了往前的脚步,站在一堆废墟之间,凝神静听。 天地远阔,耳中只有风声杳渺。片刻后,便听前方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咳嗽与低语声。 “你……你作甚么?!”一个声音怒气冲冲道。 “……”并没有人回答。 “你我之前说好的,如今竟翻脸不认人,裴家怎会有你这样的……唔……” “我这样的什么?”裴再思的声音冷冷道,“城主大人,你我所求各异,如今事败,自然各奔前程,难道……你还要我也为你那宝贝女儿赔命不成?” “既如此……又为何……夺我……”城主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一字一句颇为费力。 曾弋来不及细想,疾步穿过回廊中的瓦砾与木梁,朝两人声音的来处奔去。 回廊尽头,塌了一角的厅堂中传来了裴再思的声音:“夺?这是你的吗?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真的属于谁?啊?难道不都是谁抢到了,就是谁的?” “唔……”申屠城昔日的城主看样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循声到了一处大门洞开的房前,一脚踏了进去。 日光穿透犬牙参差的屋宇,投下数道利剑般的白光。屋中光线昏暗,空气中的浮尘在那几道白光中清晰可见。隔着漂浮着尘埃的白光,隐约可见厅堂内有两道一高一矮的黑影。 等双眼略微适应黑暗后,曾弋方才看见,那高的是坐在轮椅上的裴再思,而矮的,却是以一种近似于半蹲半俯的姿态,蜷缩在裴再思轮椅前的申屠城主。 此刻他看起来,半点也无那日在城主府门外见到时的精神气,像是什么支撑着他的东西被抽空了般。 “我的东西被抢走了,谁又能还给我?!”裴再思一手抖动纸扇,纸扇边缘便化出一道寒光,朝申屠昊的脖颈挥去。 曾弋心下大骇,正要上前阻拦,忽听屋顶上轰然一响,适才过道中见到的白色身影从屋顶飘然而下,手中长剑架住了那道森然的寒光。 她的动作真的很快。难怪追不上。 “兰叶啊,”裴再思一招未能得手,催动轮椅朝后退开数丈,“怎么?要救你的杀兄仇人?” 杜兰叶剑尖指着地上的申屠昊,迎着裴再思站定,淡淡道:“血阵一事,城中人已尽得知,如今恨不能人人啖其肉,你若这么将他杀了,岂不便宜了他。” “言之有理。”裴再思点点头,“那他就交给你了。”约莫是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只听“刺啦”一声响,裴再思连人带椅腾空而起,撞破房顶而去。 屋外天光乍泄而入,映出屋中沾着灰尘、绘着族徽的帐幔,和一个供奉着神像的供桌。红烛微光如豆,瞧着仿若鬼火。这可不像是祭坛该有的样子。 供桌前,杜兰叶已将长剑入了鞘,一步步走到申屠昊跟前,看样子是有话要与他讲。 沉寂片刻的申屠城中,突地又有轰然作响之声传来。曾弋心道一声不好,说不准是刚才跑路的裴再思又搞了什么鬼,于是赶紧抽身穿堂而过,打算先将申屠昊与杜兰叶放在一边,出去探个究竟再说。 回廊光线明亮,曾弋跑向声音来处,突然感觉眼角有一抹黄影闪过。她倏地收住脚步回转身,在摇晃的屋宇与洒落的尘灰间,看到了一个靠墙而坐的少女。 是申屠嫣然。 曾经眉目骄矜、神采飞扬的黄衫少女,此刻发髻凌乱、双目通红,灰头土脸地缩在墙角边,手中长鞭早已不知去向。 刚才她也一直在这里? 曾弋朝她走去,还没走近,就听见她开了口:“别过来。” “好。” “……都是骗人的。”申屠嫣然抬起通红的眼眶,“你们一个二个,都是骗人的。” “我没过来。”曾弋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听到了城主府外杂沓的脚步声——正有许多人朝此地涌来,他们的愤怒足以将这城主府中人撕成碎片。“你该走了。” “走了?”申屠嫣然嗤笑一声,“走去哪儿?天大地大,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现在我就是个笑话,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笑的笑话……” “别人的眼光很重要吗?”曾弋盯着她的双眼,“你活在别人的眼光里的吗?” “谁说的!我没有!”申屠嫣然陡然提高声音道,“我是为正道而活的!师父教给我的,我一天也没忘!……我有什么错?!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捂住脸,无声地抽泣起来:“守正不桡、坚守心中正道,哪里不对吗?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经历这些……” 曾弋摇摇头,道:“ 分卷阅读236 是你那师父没讲清楚,守正不桡、坚守本心,本身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是方法——城中人,你听过他们真正的心声吗?你主持公道,有没有想过这是他们想要的公道,还是你以为的公道?你锄强扶恶,有没有先弄清楚来龙去脉、事实真相?” “我……” “你错在以貌取人,错在以一己之局限,度天下之众生。你心中是不是觉得,富人一定不仁不义、穷人定然质朴善良?兵士必然忠诚、和尚必定慈悲?世间百态,各有不同,不能以片刻所见分善恶、不可以充耳之说定黑白——这便是你那师父不曾教给你的东西。” “你知道什么?”申屠嫣然尖声道,“我师父她若不死,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人招摇过市?!她若不死……” “可她毕竟死了。”曾弋打断她近乎狂乱的呓语,扶住她的双肩,“还来得及,嫣然,你师父她还没说完的话,我来告诉你。过去种种,错了就是错了,放下它,看清楚现在你该做什么,现在你能做什么。沉溺在过去的错误里,既不能改变过去,也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好……” “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代我师父说话?” “我就是……代她将临终前的话告诉你。” 申屠嫣然肩膀一抖,不可思议地看着曾弋,将她上下打量了片刻,“……她死的时候你多大?” “实不相瞒,”曾弋叹口气道,“我本是一只孤魂野鬼。你师父临终时我就在近旁,她心中放不下你,才托我转世而来,告诉你这番话。” 申屠嫣然目中的拒斥淡去,震惊代替了冷漠。她甚至坐直了身子。 曾弋拍拍她的肩膀,朝她伸出手去,柔声道:“来,跟我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 太荒门众人穿过倾颓的屋宇楼阁,一路皆听见脚步杂沓之声渐渐趋近。好容易穿过前堂,就听见震耳欲聋的嗡嗡之声传来。紧接着便见念湖外的城主府大门,像是被什么重物狠命地撞击着。随着一下下撞击,原本结实的院墙上,扑簌簌落下一阵尘土。 城主府门外大树突然朝着院墙倒过来,茂盛的树干轰然砸向已经裂开了几道缝的泥墙,就听得“扑啦啦”接连几声巨响,原本禁闭的院门旁,黄沙混着泥土铸就的院墙,垮塌出了个豁口来。 “拆墙就拆墙,砍树作什么?”谢沂均在烟尘中抹了把脸,铜锣般的嗓门在轰鸣声与垮塌声中响起。他一见这城中唯一一棵树被砍倒在地,简直心疼震怒不已,抬起头就见豁口外站着无数拿着棍棒锤斧的城中人。 他们面上怒气腾腾,个个双目喷火,看这架势,像是打算拆了这城主府泄愤。 领头的汉子手中扛着锄头,冷哼一声道:“今日我们是来找申屠家报仇的,无关人等还请让一让,误伤了可不好。” 话音一落,他便将手头锄头一挥,带领众人朝墙内汹汹而去。 太荒门众人见状来拦,却怎么拦得住?手中兵器对人毫无用处,周沂宁“哎哎”数声,无人肯听,力气大的还将挡在路中间的乐千春推了个趄趔。柳沂人快步上前将他扶住,任混乱的人潮越过他们,奔向那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房屋。 砸打摔裂之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新的申屠城容不下旧日罪恶。只有尽数砸烂推倒,才会迎来新生。 ☆、故情 冰原莽莽、长河冻流,一双白靴踏过毫无生气的大地,朝冰原深处的万古冰川走去。 哀牢界早已断绝一切生机。冰川封住了妖魔界与人界的裂口,自两百年前便已如此,如今冰川绵延,方圆百里内早已人烟散尽,其上连飞鸟也不肯驻足。 白靴的主人如同幻影般,转眼就已站在灰色天际下,那几乎与天同色的冰川前。他身披白裘,乌发上的红绳在寒风中飘荡,绳结末端的银珠映着雪色,映射出冷冽又孤独的光。 “师尊,徒儿又来啦。” 他将怀中暖着的酒取出来,在冰原上洒下一道,又仰头喝了一口。“师尊,徒儿做的究竟对不对?” 冰原上烈风呼啸。冰川顶上的灰色浮云,在风中疾速流转。 “你会怪罪我吗?” 他又喝了口酒,像是倾诉,又像喃喃自语。“我不甘心啊。我想要问个明白……” 他将空了的酒坛往身侧一放,拿起了手中旋归剑。 “我想要你回来。”白光闪过,他划破掌心,随即抛去长剑,食指蘸血,画下一道符咒。 “我要拿到悬衡珠,让你回来!”血符绘就,他将掌心往身下冰原上狠狠拍下,万古不变的冰原应声而裂,血色符咒如丝如缕钻进裂痕中,转眼便如幽灵般朝冰川方向游去。 叶旋归的脸色变得与身上白裘一样白。“我也要问问他,为何要抛下我们。” 天地看着还是如从前般宁静,哀牢冰川依然如从前般宏阔,只是在那地底深处、在看不见的地方,伴随着微不可察的震颤,蛛网般的裂痕逐渐生长出来。 叶旋归收 分卷阅读237 起旋归剑,转身消失在莽荒冰原之中。 *** 申屠城城主的房子被一把大火烧掉的时候,曾弋正束手无策地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申屠嫣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风岐抱着手臂站在她身旁,见火舌卷过来,随手一抬将火苗拦在门外,转头问她:“殿下,我们走吗?” “再等等。” 门外火苗滋滋漫卷,热气破空而至。申屠嫣然跪在申屠昊的尸体边,悔恨与怪责在她心头交替浮现,虽说这人为一己之私欲葬身全城人于血阵中,可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何况那一己之私,就是她。 太熟悉了。曾弋看着这个痛哭不已的身影,悲悯地摇了摇头。杜兰叶像棵树一般,静默地站在申屠嫣然身后,肩上还坐着酷似灶神公公的她哥春生。 说起来,地上那人既是要了春生性命的人,也是给了他们兄妹性命的人。曾弋与申屠嫣然走进厅中时,申屠昊已命不久矣,躺在地上仍不住喘气。 曾弋听见杜兰叶对他说:“一命还一命。你养大了我与哥哥,又取了我哥哥性命。这便是还了。如今我们只剩一命没还,你放心去,你女儿我会守着。” 好似终于放了心,杜兰叶话音刚落,呼呼喘气不止的申屠昊便将头转向门边,最后看了一眼他为之甘愿付出全部的女儿,吞声咽了气。 刚才一直靠在门外不肯进来的申屠嫣然,此刻仿佛才回了神,扑到申屠昊身前叫着“爹爹”,放声大哭。 杜兰叶就站在一旁,既不去扶,也不出声安慰。申屠嫣然也仿佛没听见她刚才的话一般,两人像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申屠昊成了她们之间唯一的关联,也是她们之间永远的隔阂。 屋外吵闹声震天,有人放火烧了连绵的屋宇。火舌沿着倾覆的瓦砾屋梁一路漫卷而来,曾经烜赫一时的申屠城城主家,就这样被城内百姓的怒火烧了个干净。 风岐他敏锐地察觉到曾弋面上闪过的一丝痛苦神色,那是旧日场景留下的伤痕。 物伤其类。 “走吧。”他握住曾弋的手,另一手挥过,和风顿起,半空中荡开一圈无形漩涡,“我已寻到了他的行踪。” 让一个人从坏情绪里走出来,最好的方式就是转移注意力。 曾弋果然不再盯着申屠嫣然伤神,回神问道:“你知道他在何处?” “是,”风岐一手环上她的腰肢,发间火焰跳动,“我。” 曾弋回首看了一眼申屠嫣然和杜兰叶兄妹,心知无碍,便点点头道:“好。” 余音仍在,平地漩涡陡转,如若移步换景般,眼前火舌已了然无踪,只剩一片白雾微茫——他们在云层中。 风岐的手臂温暖结实,曾弋抬头微微打量他清俊的眉眼。从前她比现今这具肉身高挑不少,那时极乐不长个,所以也就只比她高出半个头,抬眼就能看进他眼里。不想如今他已长得这般高,让她不得不抬头仰望了。 半空风声呼啸,风岐眉间有轻微的郁色,像是有什么愁绪挂在心头。 不过数息间,眼前白雾散去,脚下显出一片嶙峋山崖,远处绵延起伏的黄沙。风岐带着她落到沙丘上,曾弋一站定,就认出了此处正是无诸古国故地——她拽着蛊灵坠崖之处。 目天女的神像面朝黄沙,倾覆在坍塌的木架之下。崖壁上支愣着的神殿基座跨了不少,连带着神庙也毁了一半。 是被她那曲《埋骨》毁的。 “那时候你便认出我了么?”曾弋看着风岐的侧脸。他神色冷冽,站在这风中,像是十分厌弃此地。 “不,”风岐道,“比这时更早。” “那是什么时候?” 风岐转头看着她,目中尽是温和之意,“从你在这世上醒来,我便知道你在了。” 曾弋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殿下,我会追随你,无论你是在轮回台,还是在这万丈红尘中。” 曾弋耳朵一热,她想起初见风岐的时候,那个声若玉琮,手执凿刀的蓝衣少年。轮回台……他知道轮回台? “你知道轮回台,那么,那个沙海幻境中的人影……” 风岐含笑对她点头。“我想带你离开轮回台。” 沙海幻境,风沙如刀,一切法术灵力均付之阙如,在其中毫无用处,每一下都须神魂亲受。她是其中常客,对黄沙砭魂之痛深有感触,好在跳下轮回台到落入红尘中不过须臾,咬咬牙也就过了;可是风岐却不同,这两百年间,他一步步穿过黄沙走近轮回台,光想想都知道该有多痛。 曾弋忍不住又抬起手,轻轻抚上风岐的脸,“很疼吧?” “再疼也疼不过醒来后听见你生魂尽碎之时。”风岐望了她一眼,嘴角带着些微苦涩。 曾弋咬了咬嘴唇,喃喃道:“我那时以为你已不在这世上,茫茫尘世,无人可盼,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那时她眼见极乐被蛊偶拉扯着坠下山崖,回想自己半生所有 分卷阅读238 ,尽数付与灰飞烟灭间,恨不能当时便一同跳下山崖去。只是厌神未除,重担未卸,于是强自支撑,唤来厌神,趁神魂将合未合之际,以自毁生魂一途,才将他从这世间消灭。 无牵无挂之人,自然有不顾一切的底气。 “殿下,答应我,”风岐道,“今后可不能如此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 风吹过荒凉古城的残垣,神殿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曾弋仿佛又被拽回了黄沙城那日的苦战。 “不止是我,你对许多人来说,都很重要。”风岐眼神挑向黑洞洞的神庙,那里头是凌厉的寒光。“殿下,你远比你认为的要重要。” 曾弋笑了笑,心知是风岐怕她心中旧伤难愈,故而出言安慰,便没放在心上。她对自己的灾星身份一向定位准确,从前的宏愿早已被风吹雨打去,如今只剩一个好好活着的心愿,究其根源,依然是不给人添乱。 “我听闻蛊偶不杀尽活物誓不罢休,你当日……”曾弋正打算换个话题,突听风声化作了隆隆雷声,从那神殿残留的孔隙中发出来。 “无咎鼎还在这废墟之下。”风岐一振衣袖,带着曾弋飞身朝神殿黑魆魆的开口中掠去。 “裴廷玉来这里做什么?”曾弋在半空中一手抱住了风岐结实的腰背,后者又如僵硬的石块般愣怔片刻,闻言方才像是回了神道:“这里是厌神诞生之地。他来此地,应当是想要重获厌神之力。” “重获厌神之力?”曾弋蹙眉思索,难不成此地黄沙下,还埋着什么不得了的宝贝?“风岐,你可知当年厌神是如何诞生的?” 出乎曾弋预料,风岐并未答话,呼吸反而停了数息,倒像是在攒足勇气才开口一般。 “他是……吞噬了万人生魂,才化身为魔。” 说话间,他们已经落在神殿内。曾弋被眼前景象震住了,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只见神殿内遍布碎石折木,生死两壁均已破碎不堪,市井图景已经被擦得不像样子。石壁前的佛像两侧是浮着一层黄沙的布幔,蒲团当中坐着的僧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此刻他在哪里,曾弋是真不知道。 太安静了。 这安静让曾弋感觉诡异万分,像是又回到了沥日山头初初逢魔的时刻。 “那裴廷玉,也要吞噬万人生魂?”她回过神来,在一片死气沉沉的狼藉中回头问风岐。 “若是他想要厌神之力,势必如此。” “那我们必须阻止他。” 风岐不知怎地,一听这话就像解了冻一般,脸上荡开了笑意。“我们,我与你,一定可以阻止他。” 细密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很快化作一阵山崩地裂的摇晃。“正是此时!”风岐将手伸向曾弋,“殿下!随我去!” 神殿在震颤中摇摇欲坠。曾弋莫名回想起幽咽塔还未倒掉时的场景——她听见了铜铃声。 山崖间裂开一道森然缝隙,其中绽放出万道霞光。风岐握住曾弋的手,纵身跃向霞光之中。 这回再不是他一个人,也再不是她一个人。 霞光之下,却像是一座完好无损的城池。这城池比之从前的黄沙城大了约莫数十倍,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被黄沙覆盖的房顶,高高低低地散落在灰暗的天空之下。 此前他们曾立足过的山崖与神殿,已伴着訇然之声朝四下裂开,这地下的城池便像是被剥去了外壳,一点点浮现在他们眼前。 道上铺着青砖,中间还刻着个辨不出形状的字符。曾弋看了半天没认出来,耳边却听风岐道:“这是天目皇城。” 天目国?传说中厌神乃是天目太子,看来是真的?她抬头四下张望,一眼就瞥见一道破碎的石壁——破碎的痕迹十分眼熟——那是娑婆剑第一剑斩出的成果。“竟是此地……” 万道霞光在道路尽头晃动。两人不敢耽搁,直朝霞光出疾速而行。越行近曾弋便觉心头重压多了一分,鼻尖桂花甜香愈加浓烈。 是裴廷玉。 *** 黄沙在狂风中飞舞,一个须发花白的身影站上了沙丘。 他身后站着两个侍卫,一个模样敦厚,一个眼神精明,此刻均同他们的主人一道,埋头细看脚下缓缓流动的细沙。 这黄沙如同有人召唤般,从沙丘底缓缓爬上丘顶,此刻又沿着丘顶往下流去。 “果真如叶先生所言。”封远讯想要伸手去捞一把黄沙细看,想到什么又收回了手,“他开始了。” “那我们?”冬晖已经望见了细沙流向之处,那里有巨大石像俯卧,上叠碎石断木,正是他们前次死里逃生之处。 “自然要去探探。”封远讯直起身与他望向同一处。 夏泽道:“此去凶险,前路未卜,您……深思啊。” “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数代帝王之位,都不知是何人在坐,我若不去弄个明白,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封远讯摇摇头,背起双手,沿着这细沙的行进路线,朝那黄沙 分卷阅读239 之下走去。 *** 地下古城中,竟有一座世上从未见过的神殿。 这神殿不知为何物所筑,通身洁白剔透,在这一片铺满了黄沙的城楼中,竟似不染一丝凡尘,令人见之肃穆,心生崇敬。 透过神殿高大的廊柱,曾弋瞧见了殿中央的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面容藏于黑色帽兜之中的黑影。 他背朝曾弋,面前时飘着如云彩般霞光的无咎鼎,好像正俯身嗅着什么美味。云蒸霞蔚般的光彩间,他的黑影变得如黑雾般飘忽不定。 大殿中原本应该供奉神像的地方空空如也,被无咎挡住了前方,看不出是否还残留着神龛的踪迹。廊柱后,有个跌坐在地的人。木质轮椅被扔在一旁,地上还有一柄半开半合的纸扇。 “殿下,你来了。”黑影缓缓转过身来,像是刚刚饱餐一顿,连带着语调也轻松愉快起来。“这么快就想好了么?” 风岐往曾弋身前一挡,背影僵硬,带着肃杀的寒气。这场景让曾弋不由得想起炸毛的大鸟来,忍不住就想伸手给他顺顺毛。 “想好什么?”她朝被捋得有片刻发懵的风岐看了眼,示意他让自己来,随后上前一步站在了风岐身前。 “入吾鼎中啊。”黑影理了理并不存在的发梢,一派邪气的天真。 “你对我也真是执着,”曾弋摇摇头,“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又怎么笃定我会跳进去?” “因为,”黑雾包裹的裴廷玉轻笑一声,“你没得选。”他双手一扬,五彩霞光瞬间向下铺展开来,风岐急急拉着曾弋往后退,未及退出神殿,就见殿中翩翩而起数只仙鹤,朝曾弋和风岐扑面飞来。 “至于你死了的好处——那可就太多了!”裴廷玉的声音在仙鹤飞至时幽幽响起,“尤其是发现自己被最信任的人欺骗的时候,那般痛苦、那般悔恨……真是美妙至极啊。” 仙鹤扑面而至,曾弋下意识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五彩霞光仿若栩栩如生的彩锦,将前尘过往一一在她眼前展现。往日邀她入画,只予她一双惊诧的眼。 光线穿过廊柱照进来,空荡荡的神殿中转眼便鲜花簇锦、仙乐飘飘,曾弋看见殿中央坐着的人——原来这并非神殿,乃是一处宫殿,殿上坐着个面白如玉、容颜清俊的男子。这男子容貌瞧着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在他身前有个屈身行礼的人,手中捧着一物,被他身影挡了个干净。只听那人道:“太子殿下,神鸟出世了。” 曾弋心头一震,就见座上太子殿下容颜大悦,霍然起身几步走近那人,从他手中接过神鸟,“此鸟果非凡品……” 他脸上笑意盈盈,将手中鸟儿托近眼前,一边逗弄一边道:“就叫绀羽吧。” 这就是绀羽。那这位太子殿下是……厌神本尊?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所想,裴廷玉的声音又在旁响起:“你的身边人,也曾是厌神的贴心人啊——” 果然,眼前光影变幻,画面陡转,太子殿下手中托着的鸟儿转眼便已长大,立在太子肩头,与他一道面对群臣与子民的朝拜。曾弋浑身上下不能动弹,只觉得身如飘萍,不由自主被带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风岐握着她的手,也一动不动地被带了出来。曾弋心道,若是能侧过头看他一眼就好了。可她动不了,一股无形的大力压制着她,让她只能看向被热闹的人群包围的金冠太子,与他膝头那只身覆蓝紫羽毛的大鸟。 她记起这张脸在哪里见过了。 在那间墓室中,在那个被利爪划破的壁画上。 鲜花着锦的过去、欢呼雀跃的人潮,还有伴飞在太子身侧的神鸟,与壁上所画场景何其相似。而眼前所有欢愉所有光明所有希冀,最终的结局都已在壁画上写就。 光明忽暗,他们已站在血色黄昏中。旌旗折断在断臂残肢间,其上的“目”字已染成了血红。太子殿下一身盔甲,满是血污,如鬼影般行走在尸山血海间。他面上似笑非笑,神色似哭非哭,最终绊倒在尸体间,仰天呼道:“目色有异,便是罪吗?与人不同,便该伐吗?上天啊,这就是我天目国子民世代供奉你的结果吗?” “我偏要让天目人以此为傲。”太子殿下挣扎着从尸体堆里站了起来,“绀羽——” 灰暗的苍穹下,一只蓝紫色的大鸟倏然而至。它的嘴喙已被血染红,指爪和翎羽间依稀泛着血光。“绀羽,你知道它在何处,带我去——我要拯救我的子民!” 山崖边,太子殿下垂目望着沿索而下的人们。为无上贤明的太子殿下开凿宝鼎,拯救天目国于列国虎视眈眈之下,是每一个天目子民最引以为豪的事。他们冒着跌落峡谷粉身碎骨的风险,在烈日与狂风间不歇气地劳作。 神鸟绕飞不息,一连七七四十九日不曾停下。终于到了第四十九日,最后一把凿刀劈开了数万年岁月风沙的封印。山崖破碎垮塌,碎石伴着悬在山崖上的人们一道坠入谷底。 惊叫声被欢呼声淹没。一座黑沉沉的大鼎在破碎的山崖后显露出 分卷阅读240 来。 是无咎。 后世动荡,皆从此鼎起。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觉握住自己的手轻轻颤了颤。 绀羽鸟在这欢呼声中不见了踪影。人们很快翻下山崖,在谷底找到了力竭而死的绀羽神鸟,以及无数个因山体破碎跌落山崖而粉身碎骨的工匠们。 曾弋在心中沉沉叹了口气。 人们为神鼎现世而庆贺,也为神鸟死去而悲叹。太子殿下悲伤不能自已,下令为神鸟开凿陵墓,绘就壁画纪念它的崇高事迹,并亲自将它的尸骸送入墓室中。 墓室门前最后一块大石落下,天目国外再度大兵压境。只是这一次,太子殿下成竹在胸,眺望乌压压的敌军,嘴角甚至绽开了笑意。 只见他长剑划破掌心,探向无咎鼎口。他本已成神,如今为救天目国民,竟甘愿以神血饲无咎鼎中邪灵煞气,化为无数死气沉沉之凶煞怨灵,将敌军尽数撕作齑粉。 血气冲天,杀戮惊神,天地为之震怒。天降雷霆之火,要将这天目国连同已经成神的天目太子一并劈作焦炭。太子殿下眼见众民即将被焚,向上天祈愿,愿以神格被毁为代价,助天目国民远脱苦海,不受此祸牵连。 上天应允,于是太子殿下被贬入凡间,连同他的太子之位,也一并被剥夺了。 第一年,人们记得他的恩情,将他奉作无冕之王,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左右相伴。 第二年,人们开始忙碌于生计,提起他时,仍旧一脸崇敬仰慕,感恩他为天目子民作出的牺牲。 第三年,血腥惨烈的战火渐渐被遗忘,从前远在云端如美玉般夺目的太子殿下,已沦为一介凡人,丝毫看不出曾力阻天谴、拯救苍生的样子。 第四年,开始有传言说那天谴原本就是为了太子殿下而来,因为他开山劈谷,取出了被镇在山谷中的上古宝鼎,放出了羁留其中的怨灵…… 第五年…… 第六年…… 随着时间流逝,太子殿下舍身救万民的传说,逐渐演变成了一个心怀杂念、以人命饲鼎中凶煞之物的罪人。 恰在此时,曾被太子殿下以鼎中怨灵凶煞打败的敌军,又一次陈兵城下,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天目国吞入腹中。 人们慌乱应敌。太子殿下危难之中,重新披甲上阵,率领一队不知来自何方的黑甲兵士,将敌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战胜归来的太子殿下重新获得了人们的拥护爱戴,人们欢呼着再一次将他们的太子殿下送上王座。那个战无不胜的太子殿下又回来了,不就意味着他们幸福平静的生活也要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太子殿下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他变得不爱说话,身边从不留人。宫中侍从们发现,他们的殿下常常一不注意就消失不见了。 国中建起了天目女神像,那是以太子殿下的母亲为原型塑造的神像。人们感念太子殿下拯救苍生的举动,国中能工巧匠尽数出马,废了九九八十一天方才雕刻完成。 天目女神像建成这一天,变故突然发生了。 绀羽神鸟的墓室,不知被何人所破,洞中所供奉的神鸟遗体不翼而飞。墓室中的壁画,还被利爪毁去了三分之一。 没等人群从震惊愤怒中回过神来,一阵漫天卷地的黄沙吞没了整座天目皇城,女神像双目中第一次流下了血泪。 而整座城中人,就在这片诡异黄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吗?”裴廷玉像是个孜孜不倦的先生一般,耐心地问被定在原处的曾弋。 曾弋当然没法回答他。 “就是你身边这个人,”裴廷玉道,“他用万民生魂祭无咎鼎,让那本该灰飞烟灭的太子殿下,有了神魔一体的不死之身。” 他笑着摇摇头,像是还不满足,接着道:“是他找出了无咎鼎,又一手将厌神带到这世间。” 曾弋在心中拼命地摇头,她想反手握住风岐的手,发现自己依然不能动。 “不信吗?”裴廷玉袍袖一动,曾弋感觉眼前一暗,所有的街道屋舍都不见了踪影。眼前只有焦黑的裂土与晦暗的天际,还有一只伸向天空的、披着羽翼的手臂。正是她救了那彩羽大鸟的那天。 “熟悉吗?”裴廷玉轻笑道,“你就是在此处被厌神注意到的,此后他一直暗中观察你,直到将你选作他寄存魂体的最佳人选。若不然,怎会有天祝宝鼎出现?他为了等你,可是在鼎中苦苦等了四百年。” 放屁放屁,曾弋忍不住在心中爆出一句从前在人间学来的话,偏生裴廷玉像是会读心术一般,紧接着便道:“觉得我胡言乱语?”他袍袖一挥,眼前场景尽皆消散,曾弋感觉身上的压迫感尽数散去,连忙反手抓住风岐要松开的手。 风岐的眼眸如死灰般沉寂,他甚至不敢看曾弋的眼。 曾弋攥紧了他的手,又听裴廷玉道:“殿下有所不知,厌神最擅长者,既非令逝者复生,也非让生者离魂……” 一道耀目白光穿透大殿而去,他接着道:“而是空灵蜃景。”b 分卷阅读241 r   仿佛嘈杂的街巷从天而降,殿外集市突现,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交谈采买之声不绝于耳。 正是初入黄沙时,封先生一行所见的“鬼市”。 风岐脸色突变,拉着曾弋腾开数丈,却听裴廷玉笑道:“晚啦,如今这整座天目古城,皆在空灵蜃景笼罩之下,它的影子,也该回来了。你的另一面,也该回归啦——” “殿下,”曾弋听见风岐焦躁的声音,“殿下,快松开我!” 曾弋被这段话砸得头昏眼花,一时下意识地松了手,再明白过来想要重新握紧时,手中已空空如也,身侧不见了风岐的影踪。 风岐化作一道烈焰,转眼消失在殿外。曾弋紧追而去,却被飘然而至的裴廷玉挡住了去路。 他的脸藏在黑影中,森然道:“殿下啊,你还认得此剑吗?” “唰——”地一声,黑光闪过。他手中已多出一柄黑色流光宝剑来。 “飞鸣!”曾弋失声道,“你怎么……拿得动飞鸣?” “那自然是因为……”裴廷玉手中飞鸣剑光大盛,一剑朝曾弋迎面劈来,“如今我才是正道!” “放屁!”曾弋闪身一避,背上娑婆还未出鞘,就听见殿中柱头后一道怒喝声传来。 封远讯从廊柱后闪身而出,一部花白胡须气得快要翘起来,“一派胡言!”他手无寸铁,单靠一身凛然气势,就这么直冲出来,指着裴廷玉大骂道:“那分明是我先祖的东西,你这妖道将它据为己有,还妄谈什么正道!!” 夏泽与冬晖二人阻拦不及,翻身而出,顷刻便挡在封远讯身前。 裴廷玉手中长剑来势不减,曾弋拔出娑婆架住剑锋,转眼就被笼罩在飞鸣剑光之中,手忙脚乱间还不忘提醒他:“封老伯,你来此地做甚?太危险了!”一边招呼夏泽冬晖,“快带你家大人走走走!” 飞鸣威名远播,在裴廷玉手中远比当初曾弋执此剑时更为势盛,娑婆剑在它面前简直算得上不堪一击。“你打不过我的,”兜帽遮面的人低笑道,“你的这把破剑也根本不是飞鸣的对手。” 夏泽与冬晖一左一右强拉着封远讯,往蜃景与大殿间仅剩的一点天光之下跑去。曾弋的娑婆剑被飞鸣打落在地,裴廷玉指尖一弹,便有一根细索将她双手捆缚,跌坐在廊柱前。 他施施然将飞鸣入鞘,取出铜铃摇了摇,开口道:“回来。” 已经奔入一线天光中的三人,步调突然慢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形如傀儡般僵硬的动作。三人一步步转身,朝神殿走回来。 “是你!”曾弋初听这铜铃声已觉耳熟,再见三人动作,登时反应过来——忽沱河上那控制了燕草的,正是裴廷玉! “不错,”裴廷玉此刻心情仿佛很好,“你猜,这铜铃是谁给我的?” 他朝即将被蜃景吞没的三人勾了勾手指,好教他们快些来,而后抬头望了眼即将被空灵蜃景之光全部淹没的天际。 “殿下啊,噩梦成真的滋味,你也品一品。” ☆、蜃景 一道黑影突如而至,将曾弋负上肩头,拔足而奔。是青桐。 “剑!”曾弋手足被缚不能动弹,却直觉这把剑不能落入裴廷玉手中。 青桐脚尖一撩,将娑婆挑起,攥在手中就跑。 “跑得掉吗?”裴廷玉另一只手在空中翻握,像是隔空扼住了青桐的脖颈。 青桐脖颈上金芒再现,手中娑婆剑当啷一声落地,却摇晃着吃力地朝那暂未被蜃景覆盖的一线天光走去。 曾弋被他扛在肩头,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跳下地来。“剑!拿剑替我割断绳索,你这样不行的……” “你这又是何苦呢?”裴廷玉一步步走近,“他放了你,你就该跑得越远越好,怎么还回来送死?” 青桐在这一息沉过一息的重压间发不出声,单薄冰凉的身子一晃,终于将曾弋摔倒在娑婆剑边。 裴廷玉的阴影连同那无远弗届的蜃景之光,在同一刻朝二人压下来。曾弋翻身一滚,推着青桐一道没入光明浸透的蜃景中。 能避一刻是一刻。管他什么鬼市还是空灵蜃景,避进去先将绳索割断再说。 光芒刺得曾弋双眼一阵空茫,差点睁不开。耳边一阵喧闹之声,压根不被他们的突然闯入打扰。若不是心知此乃空灵蜃景,曾弋差点就要以为自己已经回到太荒山下凤栖镇上了。 “殿下,你也太主动了吧?”曾弋心头一跳,裴廷玉的声音从蜃景外传进来,“这蜃景,可是只进不出呢。” 那就难办了。曾弋一颗心猛地往下一沉,困在这蜃景中,那不跟落在裴廷玉手中一模一样吗?她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用生魂拼杀一次,杀厌神不过是趁其不备,如今故技重施,未必还有用。 怎么办? 青桐还脸朝下扑倒在沙土间。曾弋抬起适应了光线的眼,四下看了看。街头人群攒动,两侧店铺林立。她与青桐一坐一躺,几乎算 分卷阅读242 是横在路间。一匹大马正“呼哧呼哧”地朝她跑来,转眼就踏在她与青桐身上,扬长而去。 马蹄过境,曾弋缓缓收回瞪大的眼和张大的嘴。难怪这里的人不为所动,原来他们都是虚影。那还能找谁?只能找青桐了。 她伸出手肘,撞了撞一动不动的青桐,奈何这家伙跟活着时的灵敏相差甚远,摔下去半天也醒不过来。 正思量着怎么办,就见远处驶来一辆牛车。曾弋坐在街心,半步不挪,心道,不想蜃景之中,竟也有同太荒门这般相似的青牛,实在缘分匪浅。 一念未完,突听一声熟悉惊呼:“师叔!师父,是师叔啊!!”谢沂均翻身下了车辕,一路冲散数道人影,朝曾弋奔来。乐千春紧随其后,在柳沂人的搀扶下快步走来。 谢沂均已将曾弋扶起,乐千春见她双手双脚被缚,忙令柳沂人上前帮忙。远山剑寒光一山,绳索却并未应声而断。 “……”满怀希望的曾弋无语片刻,下巴朝地上躺着的跟废铁似的娑婆剑指了指,“用娑婆试试?” 娑婆剑自觉醒以来,殊无敌手。此番被飞鸣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不说,还被裴廷玉骂做“一把破剑”,登时现出万念俱灰之状,破罐子破摔般躺在地上装死。 柳沂人还远山入鞘,捡起地上装死的娑婆,运足力气朝曾弋手足上的绳索砍去—— 这下不仅没断,还发出一阵“呛啷啷”的兵戈相击声来。 打不过飞鸣也就罢了,连跟绳索也砍不断,这就十分尴尬了。 原本在装死中的娑婆“唰”地一下剑光大盛,在柳沂人手中发出“嗡嗡”鸣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裴廷玉在蜃景外轻笑,“解不开就对了。殿下,以我对你的了解,廷玉非如此不可啊。” 曾弋叹了口气。遇上个太了解自己的敌人,也是个麻烦。谢沂均已将她搀扶至车辕上坐下,又让他将青桐打横放到青牛身上挂着。“师兄啊,先这样吧,晚点再想办法——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乐千春苦笑道:“何止是我们,你看——”他回身朝长街那头移至,就见一行神色懵懂、满脸戒备的人,手拿锄头棍棒,不知该去往何处。 “申屠城的人也……被吸进来了?”曾弋睁大双眼,仔细打量着这些人的面容,从中依稀能辨别出几张在申屠城中见过的脸。 乐千春点点头。“不知那申屠城有什么古怪。我们原本打算去城外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谁知在城中迷了路,走出来便是眼前这幅景象——”他伸出手,从经过的小哥肩头穿过,“人人都如幻影般,声色皆有,独无嗅无形,触之如无物。” 曾弋当下将随风岐到此地后的所见所知一一向乐千春转述,却有意模糊了风岐便是绀羽的关键。即便如此,乐千春凝神听完,还是发现了问题:“那鸟……他此刻在何处?怎么让你一人面对裴廷玉?” “他——”曾弋一顿,福至心灵道:“找巢穴去了。我们分头行动,我只负责牵制,真正的麻烦在他那边。” 乐千春闻言不再多说。二人又就如何走出这蜃景探讨了片刻,方知裴廷玉所言不假——他们的确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踏出蜃景半步。 青牛沿着长街缓缓而行,周沂宁的玉蟾跟金翁跑了,纸皮人春生又投奔了他妹妹杜兰叶,此刻实在有些被亲手带大的孩子抛弃般的灰心丧气,见了曾弋也只有气无力地问了声好,就到谢沂均身边坐了下来。 柳沂人踩在远山上,不远不近地跟着牛车徐徐前行。 蜃景中的街头人潮一浪接一浪,朝牛车涌来,被它破开,又在它身后汇聚。不远处跟着那群手拿锄头棍棒的申屠城民。 曾弋束手束脚,在车厢中静默半晌,试探着开了口:“师兄,眼下这情况,不如……” “不行。”乐千春不等她将话说完,果断划掉了这个选项。 “你都没听我说……”曾弋翘了翘食指,被绑着没法蹭鼻尖,但习惯动作总也改不了。“师兄,你看,我本来……” “没用。”乐千春又一口打断。 “我都问出来了,他的目标就是我……” “别想。” 曾弋抬了抬自己被绑得发酸的手,又颓然放下,忽听得车外一阵喧嚣声,忙两手推开车帘,探头向外望。 一队黑甲士兵从天而降,长街上众人四散奔逃,屋顶瓦砾横飞,一时间鸡飞狗跳、满目惶然。虽说是一场虚影幻象,但两百年过去,再见着这样的场面,曾弋仍然觉得不太舒服,当下放了窗帘,正要靠回椅背,突然反应过来,大叫一声道:“让!谢沂均!快让!他们有影子!是真的!” 话音甫洛,谢沂均已调转牛头,往旁边小巷中行去。奈何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这一个急转弯直将车厢甩得车轮离地,朝院墙虚影撞过去。曾弋被摔到车壁上狠狠撞了下,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就听见刀剑相击声已经近前来。 乐千春拖着她下了车,不容她像个大虾似地蹦跳开,柳沂人已一步上前将她负上肩头。黑甲士兵马头覆 分卷阅读243 甲,铁蹄带风,转眼奔突而至,一脚踩碎了倾倒的车身。几道身影手执长剑,正与数名黑影缠斗。 “殷幸……他们也被弄来了?”柳沂人背着曾弋朝巷中跑,前边是扛着青桐的谢沂均和一脸心疼之色的周沂宁。 乐千春边跑边喘气,“那边还有苏庄主、卿掌门……看来他是打算把整个修真界都困死在这里……” “也许不是困死,”曾弋脑中顿时闪过一个让她心凉的念头,“是……要吞食。” 他定然是想效仿当年绀羽鸟的做法,以自己和这些修道之人的神魂饲鼎,以重塑如厌神般不死的神魔之身。 身后黑甲士兵穷追不舍,他们仿佛能同时跨越虚象与真实之界,铠甲踏过之地只余一片狼籍。 小巷中有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转眼便有一只枯枝般的手臂伸出来,将周沂宁一把扯了进去。谢沂均一听动静,侧身一看周沂宁不见了踪影,当下脚一横,卡在小门边。 后头跟着的曾弋一行眼见谢周二人前后被一只手拽进院门,当下飞奔而至,一前一后抢进木门中。 木门在身后合上,曾弋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都闭气,闭气,屏住呼吸。” 她艰难地回转身去,就见一个圆睁着两眼,发髻一丝不苟的婆婆,正盯着她看。周沂宁和谢沂均被她一左一右紧紧拽在手中,本欲挣扎,一听这“屏住呼吸”的要求,只好先行照办。 在她身后,还有个脊背略微佝偻的老叟。 黑甲在院墙上梭巡,曾弋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追杀蜃景中人唯一的依凭便是气息——这正是蜃景内外之人最大的差异。 那眼前的申婆婆和七翁,已经……化身为鬼魂了吗? 曾弋睁开酸涩的眼,看向依旧浑然不觉自己已与尘世作别的两位老人家,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待黑甲声渐远去,众人终于吐出一口气。申婆婆双眼一眨不眨地端详着眼前两个孩儿,一边伸手抚上他们的发顶——谢沂均太高,故而只能在脸颊边停下了手。“好孩儿,我的两个好孩儿,你们终于回来了,可想死婆婆了!” “多日不见,曾姑娘,”申婆婆打量了两个一脸懵逼的孩子一圈,这才看向一侧坐着一动不动的曾弋,“你的手脚——哎,老头子,快看看有法子没有?” 申婆婆这般聪明,一眼便看出众人皆拿曾弋手脚上的绳索没有办法。身后七翁一听她开了口,赶紧走出来,俯身细细查看。“是龙筋索,我试试看。” 语毕,七翁便动作僵硬地朝屋后走去。谢周二人相互望了一眼,均是一脸茫然。再看师父与师叔,分明是与故交重逢的模样,面上没有半点异常。 多日不见。曾弋喉间泛起淡淡的涩意,笑道:“久别重逢,婆婆还是这么精神。” 申婆婆道:“必须要精神啊,看到这两个孩子完好无损地回来,我老婆子才能放行呐。不过也多亏了大满照顾,光靠我和你七翁,这日子可没发过下去……” “那……大满呢?” “说是要……涅槃去?也才没多久的事儿。”正说话间,七翁抱着一个大木盒走过来。 曾弋还来不及想清楚李大满为何也能涅槃,就见七翁将木盒往她脚边一放,掀开盖子就往外掏东西。曾弋定睛一看,匕首钉爪、斧头凿子,各种精致工具,一应俱全,她抬眼往周沂宁瞟过去,果然就见这家伙露出一副垂涎三尺的嘴脸。 掏了半天,七翁终于从盒子底下取出一个紫檀木的长方形盒子。待他将盒中物拿在手中,众人不由得瞪大了眼——那既非匕首,也非利剪,而是一片尾羽。 这也能行? 只见七翁将羽毛握在手中,对着曾弋双手间的绳索比划了半天,叹口气道:“不行,老了,手脚不利索,你来吧——”他对周沂宁招招手,将尾羽塞进他手中,“你去。” 周沂宁握着尾羽,一副被天降大饼砸中的样子,当下小心翼翼将尾羽尖放到龙筋索下,向上一挑,那捆了曾弋半天的绳索便断作两截,落在地上缩成两小团。 曾弋看周沂宁那激动相,不由得想要缩回脚。哪知这位毫不客气按住了曾弋的膝盖,又是尾羽尖一挑,曾弋的双脚终于重获自由。 尾羽在周沂宁手中微颤,转眼又放出耀目红光,就在那一瞬间,周沂宁感觉自己好像身在某个边陲小城的小院中,有人站在他面前,正凶巴巴地对他说:“那是我家院中的,当然该还给我!” 大满哥。他轻轻念出来。 尾羽散了红光,化作一柄长剑,剑身暗红,泛着火焰般的光。 “小江,”七翁道,“大满走之前给了我这片尾羽,说是要送给你,想不到竟是一柄宝剑,你还没有佩剑吧?正好,这就是你的剑了。” 周沂宁一脸茫然地扫视了一圈,只觉得手中剑剑柄滚烫似火,剑身如羽毛般轻,又如过往般重。 “傻孩子,”申婆婆走近他,“怎么哭了?” 曾弋终于知道,李大满永远也不可能涅槃了。她突地握住左手腕上的 分卷阅读244 红绳,绳末火珀发出一阵阵灼人烫意。 风岐,不管怎么样,请你一定一定要等我。 黑甲声忽然去而复返,像是追着什么而来,众人又在屏住呼吸,却听得院墙外一阵衣袂飘飞,有女子哼声道:“求我也无用,我为何要去冒这个险?” “你杀孽过重,若如此正好洗清罪孽,清白做人……”和尚的声音不难分辨,正是了嗔。 “清白做人……哈哈哈,你与我同入红尘吗?若如此,我就去。”这便是将离了。 “我……”了嗔收了话音,似是不愿多谈。 将离轻笑道:“不是能为世人舍情绝欲吗?怎么如今要你为世人重返尘世,你却做不到?” “姑娘,”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大约是看了嗔为难,特地来解围,“你又何苦难为大师,出家人在佛祖面前许过誓,若是诺言空许,你也不喜的,如今是我求你帮忙,有什么我能效劳的,你尽管吩咐……” 三人说话间,像是避开了黑甲士兵追捕,便换了个方向而去,那人的声音遍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清。 这音色曾弋听着有些熟悉,只是吐词说话的方式却有些说不出的生硬,想是舌头被冻住了一般,如此有特色的发音方式,如果听过,她一定记得。想来该是这蜃景中人。 一直一动不动恍若石刻的青桐,此时仿佛突然醒来,倏然一下坐起身,随即翻身撞破窗棂,朝着声音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 谢沂均待要去追,被曾弋拦了下来。“无事,由他去吧。” 七翁拿起地上的娑婆剑端详片刻,眉头逐渐蹙紧。“这把剑……”他抬起头看向曾弋,“曾姑娘,你还没将它开刃?” “啊?”曾弋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说这话的是七翁,七翁在兵器方面的造诣,早两百年前就已无人能及。“七翁,它,它已经斩杀过蛊灵……” 七翁一手轻叩娑婆剑身,摇摇头:“它还未经过真正的开刃仪式,即便曾斩杀妖物,靠的也一定是你的本身的力量,而非它本身的剑气。” 曾弋一瞥,发现娑婆剑在七翁手中变得暗淡安静,瞧着更破旧了。 “敢问七翁,此剑当如何开刃?”一直静坐不语的乐千春开口问道。 七翁沉吟片刻,道:“喋血为盟。此剑与飞鸣本为同类,皆是铮铮然为众生不平而鸣,然而飞鸣为王者剑,剑意如浩荡之天威,娑婆为众生剑,剑意如连绵之海潮。” “简单说,就是一个以威势服人,一个以柔韧取胜?”曾弋约莫听明白了,转头问七翁,“那二者孰优孰劣?胜败几何?” 七翁道:“二者皆为传世名剑,不相伯仲。所差只在于,是天威更甚,还是人心更厚。” “若要行此开刃礼,当与谁喋血盟?” “世间人,任何人,十人亦可,二十人亦可,百人千人亦可。但须对执剑人心存信任,若有一丝疑虑,虽百人千人,亦无用。” 这后一句便是几乎不可能的要求了。曾弋手指快速掰了一圈,眼下算得上“人”且完全信任她的,统统算起来,也不到五个。 外头倒是有一群申屠城中人,但她凭什么让人对一个不知来路的小姑娘深信不疑呢? 对了,还有殷幸、苏庄主和卿掌门一行!她眼前一亮,起身向七翁行了个礼,“多谢七翁,我们这便去了。”回头又向申婆婆辞别。 谢沂均自打被申婆婆拉住手,就一直处于失语状态。此刻才像终于回过神来般,对申婆婆与七翁深深地行了个礼。 “婆婆,”他沉着声开了口,总觉得有许多画面在脑海中盘旋,许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始,“婆婆……我,是不是……” 申婆婆拿僵硬地手给他整了整衣襟。“能养大你和小江,是婆婆最骄傲的事情。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你们过得好,婆婆也就放心了。去吧,啊……”周沂宁也凑过来,蹭了蹭婆婆的肩膀。 从前的记忆并不完整清晰,但一看到申婆婆,往昔三人相依为命的快乐与温暖,就如潮水般在心头涌动。申婆婆看了看依依不舍的二人,笑着将他们拍了拍:“去吧,此地不宜久留,快去。” 一行人行至门口,曾弋回头看了二老一眼,忍不住问道:“两位不与我们一道出去吗?” 申婆婆笑道:“当日我曾告诉他俩,会一直等他们回来。今日一见,夙愿已了,万事随心。姑娘不必记挂,倒是我这两个孩儿,要拜托你了。” “烦请姑娘同国主道一声‘多谢’,”七翁道,“人生百年,倏忽而逝,诸君珍重。” 宛如一阵风突至,两位老人从僵硬变得灵活,地上的影子却渐渐淡去。“时候不早了,无咎鼎已开,蜃景中人若不走,就来不及了。” 曾弋朝二人抱拳行礼,快步走出院门去。众人一路行至主街,一眼便瞧见了盘腿调息的卿掌门。曾弋几步上前,三言两语将开刃之事与他讲了,却见他眼皮也不抬,只道:“开了刃便能离开此地?若如此,给你几滴血倒也无妨。” 分卷阅读245 “只是或可一试,成与不成,还未可知。”曾弋答。 卿掌门睁开了眼,瞟了眼他身前的青衫少女。“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卿掌门好眼力,我……在碧勒与掌门有一面之缘。” “唔,哦,是你。”卿掌门回忆片刻,“若是别人,或许还可冒险一试,既然是你,那就算了罢。” 曾弋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在重新合上双目打坐的卿掌门跟前站起身。什么叫“既然是你,那就算了罢”,她晃了晃脑袋,实在不太明白,丢了面子跟丢了命相比,哪个更重要。 时间紧迫,她抬眼一望,长街上除了挤作一团的申屠城众人,再没有别的“人”可找。咬咬牙横下一条心,曾弋带着太荒门一行朝那群人走去。 四周来来往往的街景如浮光掠影般,在她们跟前飘来,再被撞碎。曾弋有些紧张——她已经太久没有站在这么多普通人跟前讲话了。 “各位父老乡亲,”曾弋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大家大概已经发现,如今我们都被困在了这地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要想出去,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成与不成各占一半……” 曾弋稍稍停顿了下,就见人群中交头接耳起来,声音传进她耳朵。“她是谁?”“各占一半,至少还有一半可能……”“怎么走出去?” “但这法子,须得大家帮忙才行……”曾弋接着道,“而且,需要大家完完全全相信我,这法子才可能有用。” 议论声变大了,为首那个扛着锄头的道:“姑娘你先说,行不行、信不信,我们再看!” 曾弋道:“也不难,就是这柄长剑需要与诸君作个喋血盟誓,将你们掌中血滴在它身上,便可与它成誓,从今后,它将以守护你们为己任,为你们的安危尽一切努力;而你们,也当相信它、维护它,成为它永不枯竭的力量来源。” 众人一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又有人高声问道:“既是与它结盟,为何须得完全信任你?” “因为,”曾弋一字一句道,“我是它的执剑人。” “何不直说是它的主人?”又有一人问。 “它的主人,是天下苍生。”曾弋道,“我不过代为执剑,今后若有了更合适的人选,自当让位于他。” 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说法,众人愣了片刻,少顷便又大声议论开来。 曾弋站在原处,静候众人议论毕,突听“唰”然声响,一道身影落在她身前。“我来。”他沉声道。 殷幸站在她身前,一手向前摊开,等她将娑婆剑锋放进他掌心。 “你信我吗,殷幸?”曾弋看着他道。 殷幸抬眼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静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曾令君,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什么?” “在沥日堂门口,你曾亲口对先生许下的承诺。” 曾弋笑了,“纵使心力不足,亦从未有片刻忘记。” “如此便好。”殷幸闪身让开,曾弋见人群已自发排好队,等着与娑婆结盟。 热血一点点擦过锈迹斑斑的剑身,曾弋感觉娑婆的剑柄发出阵阵烫意。锈迹逐渐淡去,寒芒森然的剑身显露出来,她一低下头,就看到了剑身上映出的一双眼。 裴廷玉的眼。 她仰起头,听见裴廷玉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殿下,你居然能做到这一步,真不容易。可惜啊,已经晚啦……无咎鼎,已经在等着你们啦。” 曾弋执剑在手,对众人道:“诸君稍安,今日我必为诸君搏一线生机。”话音未落,就听见远处传来了隆隆黑甲之声——裴廷玉把黑甲军叫来了。 “师兄,先带他们退后!”曾弋反手一挽寒光闪闪的娑婆剑,背朝乐千春,挡在众人与黑甲军之间。 “了嗔!”她面朝黑云般涌来的黑甲军,凝神在灵识中试图再次召唤了嗔,过了半晌,方才听见灵识中有一道女子声音响起来:“你是谁?找他做什么?” 曾弋吓了一跳,大和尚将自己的灵识交给了个女子?!简直闻所未闻。“我……是谁不要紧,就问问他有没有找到出去的法子?” “呵——”女子笑起来,“我知道啦,你就是那个倒霉的短命公主嘛,殿下,别急,我正在找……啊,找到了!” 灵识里倏然一寂,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曾弋霎时明白过来,自从了嗔回到他自己的肉身中,他们就再不能在灵识里对话了——能与她灵识中对话的,从来就只有神魂,以及刚才的,鬼。 她是忽沱河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水鬼将离。 不过转瞬间,黑甲军团就已呼啸而至。曾弋握紧手中娑婆剑,正待杀入大军之中,却见眼前黑影一晃,紧接着便如一阵狂风吹过般,所有黑甲军的影子,倏然变淡,随即不见了踪影。 长刀挥来,曾弋扬起手中剑,却只劈入了一片虚影中。 将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殿下,无碍了!” 曾弋定睛一看,只见将离身影飞掠如鸟,正 分卷阅读246 踏破无数虚影朝她奔来。在她身后,是一个身形高大、披甲执锐的身影,落在最后的,便是那本可以移步换影的了嗔。 “鬼大将?”曾弋看着来人走近,福至心灵般想起了这个人,“怎么?你怎么在此地?” “你是?”鬼大将近前来,俯身看向她。 曾弋收起娑婆,取出袖中浮生鼓,轻轻拍出《安息》的鼓点。“是我啊。” 鬼大将神色一凝,几步走向曾弋,单膝跪下行礼道:“你是给礼阿卜多自由的人,请接受我的敬意与谢意。” “阿卜多……”曾弋收起浮生鼓,赶紧将他扶起来,“原来你叫阿卜多。我叫曾令君,没想到两百年后在这里遇见你……你不是已经带着他们去自由之地了吗?” 阿卜多站起身,赧然道:“在黄沙中流离数年,不幸被蜃景捕获。那人想要我们为他效力,以长生不灭为诱,以鼎中供奉神魂为饵,日日循循善诱,我虽不从,部下却心动,于是夺了兵符,带兵出入于蜃景内外,向他俯首称臣……阿卜多事败,只好隐没于市井间,直至无诸国主至,方有此机会,重新收回兵符,给兄弟们真正的安息。” 曾弋点点头,阿卜多口中的那人,必然是裴廷玉无疑了。看来在黄沙古城中,封老伯一行逢鬼市、遇鬼兵,绝非偶然。噬魂鸟,想必也是裴廷玉炼化后放出的。它们就是他广布世间的眼线。 “阿卜多,你可以带我们离开蜃景吗?”曾弋问。 “正有此打算。”阿卜多道,“有一处近路,直通往蜃景最薄弱处,黑甲军便是从那一处进出。” 曾弋忙请阿卜多带路,一行人浩浩汤汤紧随其后,连带着假装闭目打坐的卿掌门及门下弟子都跟了过去。 在一片虚影中行了许久,目之所及皆是循环往复的相似景象,连街头走过的人都不出片刻便重遇一次,曾弋实在对阿卜多的认路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将个头戴青毡帽的伙计撞散了几次,阿卜多终于在一片煌煌光幕前站定。 “我只能将你们带到这里,其他的就爱莫能助了。”阿卜多对曾弋道。 “你也不出去吗?”曾弋问。 “消散在此间,总好过永生永世不得安宁。”他想了想,将手中兵符交到曾弋手中,“出去后请帮我们毁了它,黑甲的弟兄们才有真自由。” “你就这样给我,不怕我拿它操控你们?”曾弋握着兵符,看向阿卜多藏在盔甲中的脸。 “不怕。”阿卜多笑道,“你若是想,早就做了。” 曾弋点点头,将兵符妥善收好。事不宜迟,她需要立刻打开这蜃景开口,让这些人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娑婆寒芒大盛,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寒光。曾弋举剑挥过,剑光过处,光幕便裂开一道缝隙。殷幸上前将光幕扯开,谢沂均拉着另一端,“嘶啦”一声,便如门扉顿开。曾弋转头朝阿卜多抱拳行礼,随即带着众人鱼贯而出。 光幕之外,一片黑暗。曾弋抬起左手,只见腕上火珀发出烈烈红光,宛若火焰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诶,生活不易,曾弋卖艺。 ☆、焚心 殷幸在前带队,曾弋在后压阵,走了一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脚下平坦坚硬,不是沙丘该有的触感。正疑惑间,就听见一阵笑声嗡嗡作响:“殿下,你带着他们都进了这鼎中,实在是好大一份礼啊!” 众人惊惧不定,曾弋心道一声,果然!百年衰神永不倒,好容易闯出来,以为逃出生天的路,竟然刚好给人做成了鼎中餐。 她想了想,开口道:“不过是个山谷罢了。国师,这点把戏对你来说,不过是小意思。” 先试探,才能找到破绽。有了破绽,才有救人的机会。殷幸手中托着掌心焰,四下照了照,没有吭声。卿掌门一行不知何时已冲到了队伍前头,见状只道:“你会不会带路?怎么这山谷走了半天都不见光亮?” 曾弋摇摇头,正要开口,就听人群中有道:“人家不会带,你来带?” 卿掌门一向只在修真界行走,何曾被个凡人这样拉下过脸面,当下怒道:“做得不好,还不能批评了?!她说跟她走,结果呢?走了这么久,都没走到出口!说不准就是在鼎里头乱窜!” “又没叫你一起走!”刚才那人冷哼一声道,“滴血的时候也没见你,怎么出来了还跑到前头去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队伍中又有人道:“莫吵莫吵,眼下既然一道出来了,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先想法子出去再说,在这里头吵了天又有什么用?” 一道女子声音突然响起:“吵得很,再吵我将你们全都吃了。” 好吧,是将离大人没错了。 太荒门众人心中有数,此刻皆不言语。了嗔更是自出来后便不曾开口。曾弋感觉手中娑婆的剑柄有些沉,嗡嗡声忽高忽低,像是各人心头百转千回的念头。她细想片刻,在脑中回忆当日无咎鼎被毁成碎片的模样——那一道道裂痕,在 分卷阅读247 何处呢? 往日场景细致地在她脑中重现,无咎鼎好似在眼前缓缓裂开,是了,鼎腹之下,确有一道斜长裂痕,若是修补而成,必不如初铸时结实。但凡有火光,便能瞧出差异。 “国师,”她开了口,周围霎时一片沉寂,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若真是鼎,此刻便该滚烫灼人了吧?” 殷幸托着掌心焰转头看向她,一张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愕然。 “呵,”裴廷玉的声音在上空悠然响起来,“缺的就是这一道烈火真焰啊!怎么样,你去请请?” 曾弋心头一凛,风岐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眼前。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罢了,”裴廷玉轻笑道,“看这情形,不如同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脚下地面一震,像是整座山洞被连根拔起,送入半空。 好机会!曾弋竖起耳朵,趴在地面寻那透进来的风声。众人见她行为古怪,不由得散开数尺,若干双眼睛只盯着她不放。 风声隐约,一时半会儿竟始终未找到当初的裂痕。曾弋跌坐在地,抱紧脑袋细想,鼎中法术俱无用处,任她分花符也好,还是殷幸的破空符也罢,统统都无用。 “快找裂痕!”放弃是绝对不能放弃的,曾弋揉了揉眉心,站起来对四散的人群道,“鼎腹有一道裂痕,若是能找到,以婆娑之力,应当可以破开。” 众人闻言,立刻四下散去,跟她之前一样趴着一点点摸索。将离不知何时已飘到她身侧来,“小殿下,你不是有那什么鼓么?敲一敲,将这鼎震碎,不就好了?” 曾弋摇头,“能碎物者,只有《埋骨》一曲。若是只有我一人,奏此曲当无妨,眼下奏此曲,就是将大家活埋了。” “这样局限?”将离道,“看来这鼓可没有传说中厉害。” “可能原本应该是厉害的,”曾弋一手在鼎壁上摸索,一边道,“只是先生去得早,我学艺又不精,没能让它真正发挥作用罢。至于传说么……传说本就不是拿来信的。” “找到了!”有人突然发出一声欢呼,曾弋三两步奔过去,果然在此人手掌按压之处摸到了一丝不甚明显的痕迹。 “兄台,你很厉害啊!”有人道。 “惭愧惭愧,”那人按着不松手,直到曾弋到来方才略略让出些位置,“我家中历代都是镶补匠人,摸得多了便知道关窍……” 曾弋顺着这一丝略微凸起的部分摸下去,一直找到鼎腹中心,便将众人都请开,拔出娑婆剑,直直地朝那中心处狠狠扎进去。 无咎鼎发出一阵轰鸣声,剧烈的震颤将众人朝曾弋处甩来,撞得她险些站不住脚。她沉下一口气,不管身边人如何在剧烈震动中忽上忽下,将长剑深深扎入鼎腹之中,只听“喀啦喀啦”巨响不断,那道不甚明显的凸起,此刻纷纷裂开来。 “你竟然……”裴廷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随即又恢复了淡淡笑意,“不过已经晚啦,殿下,你有没有想过,没了这鼎,你心爱的那只鸟,也就没有再留在这世上的必要了?” 曾弋的手顿了顿,然而并未松开。鼎身猛地一震,像是落在了什么地方。鼎腹的裂痕不断扩大,随后众人的长剑、弯刀,连带着锄头、钉耙,纷纷嵌了进去,狠命撑开那道陈旧的裂痕。 伴随着一声巨响,这道裂痕终于完全破开,露出约莫一道沟壑般的缝隙,众人还来不及欢呼雀跃,就感觉一阵冰寒之气扑面而来,射入缝隙中的也并非众人期待的绿野黑土,而是一片刺眼白光。 几个胆子大的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了下去,落地后一看,忙不迭地朝鼎中道:“恩人!是冰原!” 申屠城的人虽耳闻有人唤曾弋做“殿下”,却不知她是何方王族,况且见她平易近人,丝毫没有宫廷颐养之气,所以开口便这样称呼。 曾弋一听是冰原,心中一动,紧接着便跳下缝隙去。双足探出缝隙,便觉得寒风刺骨,待踏足被冻得坚硬的冰面,更觉得极寒之意绵延不绝,从脚底不断涌上来。 是哀牢冰川。 众人陆续从缝隙中跳下来,回头方见适才困住他们的,正是不知何故变得分外巨大的无咎鼎。 周沂宁望了这鼎一眼,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肩膀整个抖了抖。他凑到曾弋身边,低声道:“师叔,这将东西变大的法术哪儿来的啊,怎么跟七娘那时候一般,教人看了渗得慌。” 他这一提,曾弋还真想起来,她认得的人当中,的确有个会这样法术的人。但那绝对不可能是他的手笔。 因为他此刻还被冻在冰川中,神魂与哀牢界同生共死。 冰原上极寒,凡人待不了多久。曾弋拿娑婆剑在冰上画了个符咒,将众人召集进去。“诸君,此地太冷,不宜久待,我先将你们送回申屠城吧!” 符咒绘毕,便要并出两指作法,中间有人突然道:“恩人,我们若是走了,你这剑可还能发挥作用?” 随即便有人接着道:“要么我们还是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分卷阅读248 “是啊是啊!”“怎能对恩人难处置之不理……”圈中人纷纷附和。 曾弋站在风中,却不再觉得冷。她笑道:“不碍事,只要诸君对我心存信任,放心将这把众生之剑交予我,纵使远隔千山万水,身处四海八荒,都不妨碍它发挥作用。” 好一番劝说后,申屠城的人才终于答应回家。曾弋运指作法,道一声“分”,便见白光闪过,原地只剩了太荒门众人,殷幸,与了嗔、将离二人。那卿掌门一行,却不知何时早已自行离去了。 曾弋迎着哀牢冰川站定,冰原莽莽,天空蔚蓝如海。一时竟分不清他们是在苍穹下的冰原上,还是在碧海上的白云中。 裴廷玉的声音连同那过分甜腻的桂花香,都在这冰原上失了踪影。 “喀喀喀”的细微声响从地底下发出来,冰川上显出一道道由远及近的裂痕,紧接着便听“喀啦”“喀啦”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冰面下一只大鸟冲天而起,正与一道白色身影缠斗不休。 曾弋见状,心如同提到了嗓子眼,立刻提剑飞身而去,恨不能化作上古鹏鸟,展翅将风岐护在身后。 长剑相交,两人俱是大吃一惊。 “旋归?!” “是你?!” 叶旋归退后数步,落在数丈外。殷幸急走几步上前,站在他身侧。 曾弋将风岐护在身后,这场景任何人看了都只会道一声稀奇。茫茫冰原之上,一只神色痛楚、羽翼异色的大鸟,竟被一个单薄瘦弱的青衫少女持剑护在身后。 “他是冲破哀牢界的妖。”叶旋归手执旋归剑,剑尖指向曾弋身后。 “不,”曾弋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他不是妖,他是神。” “哀牢冰川已破,师尊神魂示警,不会有错!”叶旋归振声道。 “他不是。”曾弋寸步不移,她看向殷幸,“信我,殷幸。他绝对不是什么妖,有人设局。” 殷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旋归,缓步从叶旋归身边走开,但也并未站到曾弋这一边。 倒是太荒门诸人,包括此前对风岐颇为戒备的乐千春,毫不迟疑地站到曾弋身侧。 “你定要护着他?”叶旋归沉沉问道。 “要,”曾弋道,“我说过,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伤害他。” 蓝黑色大鸟在曾弋身后喘息不止,像是在拼死挣扎。 了嗔与将离远远站着,突然双双脸色巨变。“冰川!哀牢界有异动!” 冰原剧烈震动,摇摆如筛,冰原上众人顿时东倒西歪,纷纷被筛进了冰窟里。曾弋反身抱紧风岐的脖颈,在他耳边道:“你不是妖!你是神,我的神!” 跌落进冰窟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感觉自己又被新的冰块推举着站上了冰原。这一次,冰原像是个斑驳的大理石,其上显出无数新的冰晶纹路来。 如伤口般触目的裂痕之上,被冻于冰块中的封远讯一行,一块块如石碑般四散。 裴廷玉站在冰原中央,狂风吹去了他的兜帽,露出其下那张令人望之惊心的面容——那张曾经灿若芙蓉,美若冠玉的脸,只剩下半边;另一半已经焦黑枯槁,只留下窟窿骨架上细瘦的轮廓。 “红颜白骨。”将离远远看了眼,对了嗔道。 只听这红颜白骨仰天大笑一阵,“殿下,不喜欢无咎了?也对,焚身之痛,如何比得上焚心烈火。” 他将手轻轻一扬,曾弋便感觉身后风岐发出一声闷哼,她一手紧紧抱住风岐的脖颈,另一手执着娑婆剑,对裴廷玉道:“你想要什么?” “你……”裴廷玉轻笑道,“的神魂。” 风中似有哀歌传来。冰川扑簌而动,无数碎渣滚落,发出轰隆声响。 “哦?”曾弋道,“区区在下的神魂,对你们而言,竟那般重要?” “也不是。”裴廷玉道,“重要的并非你的神魂,而是其中的东西——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的公主殿下?” “愿闻其详。” “你竟真不知?哈哈哈……乐妄死前不曾告诉过你?”裴廷玉笑声落地,声音有一丝凄厉,“就连那样的时刻,他也护着你。” 曾弋感觉肩头一阵温热传来,她心念一动,想起许多年前先生在黄沙阵中对她讲的那番话: “还有一物,名唤‘悬衡’,世人不曾见过,为师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来,它是……” 它是世间万千魂灵汇聚而成,它将守护世间最后的希望。 “哀牢界破了!”周沂宁手中红羽剑早已震颤不已。 众人远远望去,果然见到远处莹白冰川如同被无形刀剑所劈,裂开森然纹路。 裴廷玉长笑数声,狞声道:“焚心之痛,便在此时。殿下,请享用。” 曾弋还未回过神来,风岐已挥爪将她推倒在地,随即长唳一声,口中喷出熊熊烈火。 只见他在半空中翻腾挣扎不休,烈焰四下飞溅,让众人不得不随之奔逃躲避。 曾弋 分卷阅读249 提剑而上,直朝裴廷玉杀去。 是他,他控制了风岐。 裴廷玉手握飞鸣,在剑芒与冰渣间对她道:“这滋味,是不是很美妙?” “你以为的光明,其实是黑暗,你以为的温暖,其实是极寒,”刀光剑影不休,裴廷玉的声音酷寒似冰,“不如从没得到过,对不对?” 曾弋咬紧牙,与飞鸣相斗。 “被自己倾心信任的人杀死,是什么滋味?”裴廷玉半张脸在碧蓝苍穹映照下,莹白如冰,另一半则焦黑似碳,“我等了太久了。你不该存在,你走到哪里,都有人站在你身边,他们为了护着你,甚至不惜自己去死……” 剑锋狠厉,犹似裴廷玉此刻声息,“凭什么?为什么?想长成仙草就是仙草?不!那是有人护着你!若是没人护着,不论你是什么种子,到最后都只有被糟蹋的命!” 哀牢界巨大的裂痕碎开来,冰川如山崩般訇然作响。风岐在这阵阵巨响中口吐烈焰,在半空中痛苦翻滚挣扎。 曾弋在飞鸣如泰山般压顶的剑意中,以身作剑,如柳叶般穿透剑阵缝隙,直朝裴廷玉击去。娑婆刺进了他的左边眼眶,飞鸣剑意顿消,裴廷玉退后几步,跌坐在冰面上。 “娑婆剑?”他看了眼架在脖颈间的长剑,勾起嘴角,“竟能伤我?” 曾弋喘着气,两眼不错地盯着他,“放了他!” “哈哈哈——”裴廷玉大笑道,“休想!”他干枯的半边手臂一抬,天际浓云汇聚,半空神明哀叹。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冰原碎裂开来,曾弋同他一起掉进冰窟之中。 碎裂的冰渣扑簌掉落,挡住了曾弋的眼。等她拨去眼睫上的浮冰,就见裴廷玉已站在数丈之外,身侧是个黑玉悬棺,在冰窟中莹莹泛着光。 天地在此间仿佛倒转。曾弋脚下踩着坚冰,冰下可见天际流云,穹色湛蓝。头顶则是一汪碧水,平静无波。 无数流萤飘在碧水下,正是被冰封住的一个个魂灵。曾弋在其中瞧见了夏泽和冬晖,却唯独没发现封老伯的影子。金翁与桃姬不知何时,也被缚于其中。 “殿下,”裴廷玉捂住窟窿眼眶,另一半脸上扯起笑意,“有人教会我,在你无能的时候,上天给的越多,你会死得越快。今天我也教给你——你要记着,有些东西,不是恩赐,而是诅咒。” 曾弋握紧娑婆剑,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你弄丢的人,他来了。”裴廷玉朝她身后点点头。 蓝紫色的大鸟踏破碧水,直朝曾弋扑来。他有一双墨蓝带紫色的凤目,与噩梦中一样,此刻正冷然盯着曾弋。 裴廷玉道:“杀了她。” 曾弋只觉手中娑婆如有千斤重。它在嗡鸣,在呐喊,在蠢蠢欲动。她只能攥紧娑婆的剑柄,一动不动,迎向那双熟悉的凤目。 *** 哀牢冰川破裂,早在界外梭巡不止的鬼怪戾气,瞬间便入潮水般奔涌而至。 叶旋归几个飞掠,便如离弦之箭,落在冰川裂口处。殷幸随后便至,与他一道寻找重新将裂口封住的方法。 大地深处传来隆隆声响,整个哀牢冰川一脉,连同无边冰原,都在微微颤抖,绽出莹莹蓝光。 了嗔飞身而起,伸手一捉,便将半空中奔突而至的无形戾气捏在手中,金光符咒转眼将这道戾气捆缚。岂料这戾气甚是狡猾,一招不成,便要细分作丝,趁乱逃逸。 将离冷哼一声,直接一掌将那变化成丝状的混沌之气拍散在半空中。 “宁安!”了嗔出声阻拦不及,只得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 “怎么?这也算杀生?”将离掌风不停,说话间又将数道戾气团在一处,打了个结扔给远处正挥着流云长刀的谢沂均。 谢沂均长刀劈得正起劲,陡然感觉身后阴风阵阵袭来,不及回望,转头便是一刀。 只听耳边一阵凄厉惨叫划过,转眼那数道戾气就被劈得魂飞魄散,了结妖生。 将离拍拍手,对了嗔道:“这回可不是我!” 了嗔摇摇头,移形换影间,直朝缺口奔去。此刻趁乱冲出来的妖邪之气,不过是些先头部队,动作虽快,却不足为惧。真正需要担心的,是那些站在哀牢界另一端凝望着这道岌岌可危边界的厉鬼与妖魔。 修复冰川,重稳结界,才是重中之重。 周沂宁跟着师父一道,在这烈烈狂风间,护着那几个大冰柱子,生怕他们被那些冲破结界的妖魔鬼怪给吞了。 红羽剑在周沂宁手中灼灼如烈焰,胆敢靠近他们的魔气与戾气,全都如被点燃了一般,“嗤”一声散如青烟。 “师父!”周沂宁绕着封远讯的冰柱子跑过,突然发现了异常,“师父啊——这,他!怎么变了!” 乐千春一脚踩住近前来的灰雾,此刻回头一望,果然就见封远讯的那根冰柱里,原本发须花白的老头儿,不知何时竟如换了个人一般,显出满头青丝来。 “他!他!他变年轻了!”周沂宁 分卷阅读250 追着一道戾气再度跑过,忍不住惊呼。 冰原下,颠倒的湖水与苍穹间,曾弋抬头迎向那双墨蓝带紫的眼。 风岐。风岐。她的双眼无声地呼唤。 然而蓝紫色大鸟俯冲而至,带起的烈风吹皱了头顶碧波,让脚下浮云乱晃。 风岐啊。是我不好。 曾弋在大鸟掠近的那一刹,轻轻合上了眼。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被冰珀带到黄沙中的那一晚,李大满跌跌撞撞找到她的那一晚——他说了许多话。许多在当时曾弋凌乱的脑中完全没听进去的话,此刻全都涌到她耳边。 他为什么一直是这样子长不大?因为他不肯涅槃,他不肯忘了你啊。 你敲响《埋骨》曲,是他用一半神魂,担住了那本该倾覆的山岭,将你从天谴之下救了回来。 你怎么能让他,又为了你魂飞魄散一次? 你怎么能让他,将那一半神魂,拱手交给被封印的绀羽鸟? 凛冽的风从她头顶刮过,曾弋睁开眼,只见一道银光耀目。 “风岐!”她听见了自己凄厉的叫喊。 一片绒羽从她眼前缓缓飘落,她伸手抓住绒羽,转身看向从她头顶掠过的风岐。 他已经化作人形,跌倒在碧空之上,手中银色长刀,映着悬棺与裴廷玉惊愕的脸——如果那还能算脸的话。 长刀刀尖上滴下暗黑血迹,那血迹来自裴廷玉被割断的咽喉。 “殿……殿下,快走,快……走,我……我尽力了……”风岐将长刀朝前推了半尺,身子剧烈地痉挛,一双凤目在墨蓝与深紫间不断变幻。 曾弋握紧绒羽,快步走过去。还未等她走近,就见裴廷玉被割断咽喉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 “小心!” 然而已经太迟,飞鸣穿透风岐的胸膛,从他后背探出黑金色的剑尖来。 曾弋一时只觉肝胆俱裂,飞奔上前一脚踢开裴廷玉,将风岐抱在怀中。裴廷玉躺倒在蓝天之上,发出低哑的“呵呵”之声,嘶哑的喉咙里反复念着,“没用的……没用的……” 风岐的血从后背从胸前涌出来,滚烫灼人。曾弋怀抱着他,又想起了鹧鸪岭上阿黛躺在她怀中的时刻。 “风岐……风岐,我,我可以救你……”她手慢脚乱,在手臂肩头四下乱按,“我可以……” 我可以取出悬衡救你。 风岐握住她的手,“殿下……不……必。” 他的发间有火焰在飘散,一双眼一度变成紫色。 那双手数次想要抬起勒住曾弋的脖颈,又一次次被体内的另一道神魂压下来。 曾弋一手按住他的伤口,另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风岐……”她唤了声风岐的名字,低下头亲吻上了他干涩的嘴唇。 泪水滴落在他们的唇角上,落进交缠的唇舌间。 苦涩的滋味不断蔓延,曾弋抱紧风岐,尝到了一丝腥甜的血气。 我这两百年,全靠你才苟活下来。 你不能死。 绒羽落进掌间,她分明感到了锥心刺骨的痛。可她紧紧攥住风岐的衣服,纵使疼痛刺骨,也不愿松开。 肩头暖流朝她右掌不断汇聚,剧烈的疼痛蔓延过来——这是她非常熟悉的、经历了十七八世的裂魂之痛。 这一世,偏要交代在这里么? 脚下碧空似是闪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便见潭水下漂浮的神魂放出熠熠光彩,在冰窟中不断跳跃。 伴着隆隆声响,莹莹蓝光覆盖了整座冰窟——天地又一次翻转过来,曾弋抱紧风岐,在这天翻地覆间将娑婆扎进了悬棺之下。 天地翻覆,碎冰纷飞。 重新回到冰原之上,曾弋回过神来,发现风岐已将她拥在怀中,一双墨蓝的眼正温柔地看着她。 “殿下,你捉住我了。” 曾弋看了眼他胸前的伤口,将握紧的右手背到身后,撑着悬棺站了起来,发现冰原上众人正盯着悬棺一动不动。 裴廷玉躺在悬棺一侧,半边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悬棺口在这天地翻覆间打开了,露出了里头躺着的人。 那张面无血色的脸,曾弋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果然是你!”属于封远讯的冰柱裂开来,适才悬浮的神魂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体中,一个穿着封远讯衣裳的青年大步踏出,捡起地上飞鸣剑,指向早已被悬棺盖压得不成人形的裴廷玉。 夏泽与冬晖还在冰柱里挣扎,谢沂均看不下去,拿长刀刀柄敲了下。 “圣上!” 两人还未挤出冰柱,就已抢着开口唤道,“圣上——” 曾弋紧攥着剧痛的掌心,原来,封远讯是假的,郁家人才是真的。 裴廷玉看着倏然而至的剑尖,眼神却望着曾弋。 “我的光明,我的噩梦,我的凡尘,我的过往,我的生,我的死……都在这里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分卷阅读251 ”剑尖没入了他的胸口,他浑不在意地看了年轻的中州国主一眼,复又看向曾弋,“好运都被你占了,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你死,为什么?明明飞鸣也选中了我啊……” 曾弋苦笑道,“可我宁愿拿我的命,去换回他们的命啊。” 远处裂开的分界处突地发出一阵耀目强光,几道身影被震飞起来,随即如断线风筝般直坠下冰原。正是殷幸一行。 哀牢界的封印就要撞开了。 冰原上空腾起烟雾状的莹莹蓝光,冰原再一次发出剧烈的摇晃。众人站立不稳,悬棺在冰原上发出吱嘎声响。 曾弋与风岐对望一眼,转眼便飞掠至冰川之上。 裂口处正是两百年前她曾在此守望之地,此刻冰湖已干涸,只留下列缺霹雳劈过般的纹路。 长烟遮目,黑雾燎人。 哀牢界另一边,是若隐若现、不断汇聚的黑影。 原本凝结的莹白边界,正在往两侧不断退却,像是沥日山静室中那自动退开的云幔一般。 曾弋一时不知如何着手。先生只教她要杀厌神,不曾教过她怎么修补这边界。 掌心剧痛一阵接一阵,她看向风岐,他正注视着她。 “有办法吗?”他的眼神好像在问。 她静了片刻,点点头:“我可以将悬衡珠取出来。” “好。”风岐并不多问,只道,“我为你护法。” 曾弋盘腿坐下,回忆着沙海幻境中乐妄先生的话。风岐则手握长刀,在她身侧护法。 合上双眼前,她最后看了眼风岐修长的背影。 先生说过,悬衡珠是世间最后的希望。 先生也说过,悬衡珠可以护佑神魂尽碎之人。 先生还说过,若是取出悬衡,此人就将从世间消散。 暖流在她肩头涌动,裂魂之痛近在咫尺。她感觉掌心灼痛至极,不由得眉头紧皱,冷汗渐生。 悬衡,曾护着她生生世世神魂不散,如今,也将护着这世间免遭荼毒吧。 轰隆声翻滚不息,她看向冰川之下,太荒门众人正急急朝这裂隙之处赶来。 世间还有他们,怎么能被轻易舍弃呢。 悬衡。 她摊开手心,一朵血色莲花在掌中渐渐浮现。 风岐背对着她,将灵力笼罩在退却的莹白边界上,扛住另一端起伏不息的黑烟与浓雾。 莲花下有炽烈白光耀目而出。曾弋手托悬衡,转身向着那裂开的森然巨口。 风岐回望了她一眼,像是什么都了然般,凤目中满是不舍。 她朝他笑笑,走近他身侧,伸手在他鬓边轻轻抚过。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她将掌中悬衡碎开来。 霎时天地昏暗一扫而空,莹莹白光四散开去,好似无数人声窃窃私语,欢笑着推走阴霾,弥合裂口,天地间风云俱静。 冰川转眼褪去,满地衰草复生。天山一时共色,浮云从流飘荡。 哀牢界重新竖起了透明柔韧的界限,比冰川更强大,也比冰川更牢固。 曾弋等了数息,发现眼中的世界并未变得模糊。 等待中的魂消神散并没有到来。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掌,掌心莲的确已消失无踪。她抬眼望向侧旁的风岐,忍不住一把将他抱住。 “我……我做到了!”她近乎喜极而泣。 风岐抬手揩去她眼角热泪,“是的,殿下,你做到了。” 他的声音泛出些微回声,在这寂静的四野中显出一丝空茫。 曾弋感觉怀中人有些异常,再听他的声音,顿时抬起了头。 风岐含笑看着她,一双飞扬的眼里,是无尽的留恋与不舍。“殿下……你是我的幸运之神。” “不是的,”曾弋抱紧他,“不是,你是我所有的幸运,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讲!你怎么?!你怎么……” “不要哭,殿下,”风岐的手抚上曾弋的眼角,然而已经擦不去她汹涌而出的泪,“你是我追逐的光,我从前活着,只为了杀掉我自己。遇到你之后,我的活着,才有了意义……” “不——风岐,你等等,我不能……已经第几次了,我……我不能……”曾弋泣不成声,怀中人已经渐渐消散不见了。 “殿下,”风岐的声音消散在半空中,“不要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 一阵风吹过,曾弋看着空荡荡的双手,跌坐在山头。 她又一次,在这里弄丢了他。 悬衡的光芒散布于天地间。 万物在这寸草不生的冰原上重新复苏,山那端有一只白鹿灵动地跳跃过来。 河水潺潺而流。青草间有一双白靴走过。 他望向山下流动跳跃的莹莹蓝光,出声唤道:“师尊?” 山川轻微颤动,像是山神醒来。莹莹蓝光汇聚在一处,渐成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影。 他朝曾弋 分卷阅读252 走去。 曾弋木然跌坐在山头上,直到人影站到她身前,才怔怔地抬起头。 “令君,”这声音飘渺空灵,好似从天边传来,“先生让我将他带回来给你。” “元真学兄?” 李元真身披莹莹蓝光,对她微微一笑,“你真调皮,若不是先生指点,我还不知道当年那个打败我的曾令君,竟是个姑娘家。” 他将右手轻轻托起,只见飘忽流动的光晕间,有一片蓝紫色的翎羽。 曾弋有些恍惚地接过来,就见凤凰真火瞬间环绕着翎羽,在掌间腾起。 “学兄?!”曾弋看着掌心真火焚过,一只雏凤诞生在翎羽的灰烬之中。 李元真空灵的声音飘远了。他说,“还给你,我便走了。” 他走下山坡,白鹿追逐而至,在漫山绿草间,莹莹光芒散尽。 “师尊!”叶旋归脚步踉跄地跑来,“师尊,你等等我!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你不要看看我长成什么样了吗?” 李元真站在白鹿身侧,回头看了叶旋归一眼,并没有开口。 “师尊——”叶旋归跪倒在草间,“师尊,他没有说当日为何抛弃我们母子吗?!他不说为何宁肯舍身救别人,也不认我吗……师尊!” “旋归,”李元真缓缓道,“你执念重了,师尊也帮不了你。事实是,他并非你父亲——为师言尽于此,你,保重。” 语毕,他回转身,同白鹿一道,消散于天地间。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好啦,终于就要结束啦! ☆、尾声 太荒山不荒了。 曾弋穿过烟霞境中绿意葱茏的小径,跃上起伏如飞鸟的屋檐,坐到最高的屋脊上,眺望着对面山腰上的极乐神君洞窟。 “喂,”她将怀中雏凤放上膝头,“真能睡啊,从前没发现你这么懒呢。” 她一手轻轻抚过雏凤的翎羽,“今天绿珠来了,说是要跟着桃姬修行,了嗔大师为她重新塑了一具肉身,用的是沥日山荷塘里的莲蓬荷叶,就是我从前撒下去的那些,我瞧她还挺喜欢。桃姬白捡了个叫她嬷嬷的孩子,给她乐得,都没空搭理金翁了。 “殷幸护送国主回了皇城,真没看出来,封远讯竟然是他假扮的,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竟没瞧出破绽来……这大概就是帝王术的一种吧,我可不行。待在这山上,养养花种种草,跟你说说话,这辈子就差不多了。 “沂人又开始日日练剑,如今有青桐常与他过招,进益不小;沂世还在折腾他的丹炉;沂均又种了洞冥草,大概看这太荒山又复春,所以动了心思,我看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回来那许多草籽花苗,我可一样也不识得……沂宁啊,现在除了做他的纸皮人,没事就抱着红羽唧唧歪歪的,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说…… “师兄挺好的,就是老寻思着将崖边半棵松换成桃花树,说是有损气运。我跟他说,不碍事,世人都将我当作衰神,再差的都过来了,物极必反,如今这满山绿树、遍地茵草,不正是气运好转的征兆? “待谷中桐花成林,你总该醒来了吧?” * 黄沙漫卷,轮回台上站着黑衣的将离。 “再无话可说?”她站在城墙边,食指绕着长发,侧头看向身侧垂目合十的了嗔。 “此去路遥,”了嗔睁开眼,“你杀孽太重,恐这一世难逃磨难。” “这就是你最后要交代我的话?”将离松开发丝,转头望向黄沙,“若是还说这些,就不必再开口了。” “贫僧……”了嗔张口欲言,又不知该如何说。 “行了,我去了。”将离不耐烦地摆摆手,“受苦就受苦,磨难就磨难,我既答应了你好好做人,便不会食言。” 余音犹在,她人已翻身一跃,消失在城墙下。 了嗔弹出指间红绳,将那红绳化作细丝,追着没入黄沙中的将离而去。 红线如有灵性一般,缠上了将离的指尖。 这一变故让将离顾不上刻蚀神魂的剧痛,在黄沙中瞪大了眼,就见了嗔穿着灰色僧袍的身影,也已随着红线跃下了城楼。 “你总是这般急,不容我将话讲完。”他已不再自称“贫僧”,此刻身入黄沙,仍声调和缓,“你一世受苦,我便来护你一世周全,此孽因我而成,生生世世,我便陪你还尽。” “好……”将离在一片昏黄朦胧中点点头,她看不清了嗔的脸,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哭。 “你说话算话。” “我说话算话。” 黄沙止息,风平浪静。轮回台上,再无须值守。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 本能写作者人生中第一部长篇终于完工啦! 不要紧,丑也没关系!新晋半月游也没关系!我做到了,我写完了,第一步我已经很满意啦! 谢谢大家不辞辛苦看到这里,我知道自己问题多多,疫情期间看了几篇文就跳进来 分卷阅读253 写了这一大串,显然东南西北网站用户诉求全然不知,凭本能一通乱写,所以这个结果我觉得,完全意料之中,非常可以接受! 写的时候哭了的。摇澄碧消失的时候、将离和了嗔各自踏上不同道路的时候,还有更多曾弋艰难抉择的时候,都是一边哭一边写,就很心疼他们。想想写这篇文,其实更多是为了自己,为了自愈,为了表达。 写完真的就好了。什么都好了。原谅所有人和事,原谅我自己的愚蠢。 然后发现我还有很多故事想写。 接下来就去练基本功了。希望下次再发文的时候,可以跟大家一起沉浸。 祝大家快乐开心,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