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1 《春夜》作者:扶好站稳 主攻 受追攻 插叙 破镜重圆 医生和总裁 he 长篇,已完结 —————————— 一 “同学聚会?” “对啊。趁着过年放假,大家都在。听说今年要搞次大的,全年级的都给召回来了。你没加群么?” 苏心颖滑着手机屏,找到某个群聊对话框点开了在人面前晃悠。尹昱瞟了一眼,xx届再聚首总群,三百多号人,也不知到时候能到场的有多少。 “没有。我前几次的就没去。” “呵,可不是吗。”苏心颖讥诮一笑,“我们班里除了那俩在国外的,就你最大牌了。每次我去都得让人问上几句,诶和你一个院的那谁怎么没来啊?我每年还得给您老人家编不一样的理由圆场。要不是我俩上班地方一起,我都不想说我记得你。” “你要说不记得,我倒不介意。”尹昱坦然迎来她一个白眼。 他和苏心颖高中一个班,毕业后一同考去医学院。两人高中同班的时候不太熟,上了大学倒是老乡见老乡地抱团取暖了。八年之后去了不同的医院,结果过几年人事调动,又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只得乖乖认命,好友列表里这辈子都得给对方留个坑了。 苏心颖人不错,直爽豁达,也会装腔矫饰卖弄美色。高中时候挺沉静一小姑娘,后期往假小子方向发展。热劲过后又走起成熟女性风,一路走到了现在。态度好的时候风姿秀逸,千娇百媚,是不少人的梦中情人。唯一缺点是脾气有点爆。曾经被人触到神经,就地脱下了高跟鞋往人脸上掼。尤其是面对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旁人第一反应不是制住闹事家属,而是拦住苏心颖。尹昱是没尝过那滋味。就冲她这发起火来六亲不认的架势,平时也得让她三分。 此时小魔女喝着拉面的汤汁,看了眼手表。离午休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说得轻巧。人还问我俩什么时候结婚生子呢。” 这话把尹昱逗笑了。 “妹妹,什么时候给哥哥生一个?” “去你妈的。” “你怎么回的?” “我说你不行。” “操。” 苏心颖笑得合不拢嘴。 “唉,你怎么就不想去呢?” “都十几年了,大家各奔东西。亲的还是亲,不用凑这种场合也会私下里碰面。不熟的依旧不熟,每年见一次嘘寒问暖又有什么意思?” 尹昱看着面前剩下的小半碗面,实在没胃口了。 “这你就不明白了。”苏心颖摇着头,娓娓道来,“我就喜欢每年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看看大家过得怎么样。贼有优越感。” “优越啥?” “工资高啊。铁饭碗啊。守护生命的天使啊。” 尹昱给她说得一身鸡皮:“得了吧。光是念完书就已经快秃了。接着又得活过住院,活过患者家属,我们院水还深,还得保证未来二十年里不过劳死——哦,你们科应该还好——” “呸呸呸!”苏心颖狠狠瞪了他,“你自己不想活别连着我一道咒!” 尹昱笑起来。 话是那么说,其实两人谁都没秃,在院里也算得上俊男美女。苏心颖天生丽质爱打扮,其秀在骨,迷得多少人回眸流盼。前不久还因为穿着太潮流被科主任给尖言冷语了一番,说心不在工作上。苏医生理解主任的羡慕嫉恨,乖乖从简了一个礼拜,之后又走回了潮流前沿。 尹昱不爱打扮,奈何人长得挺拔俊俏。眼眶深邃,嘴唇厚薄刚好,笑起来左边还有酒窝。加上平日里总收拾得干净,为人沉稳干练,不少人都对他有意思。可和他最熟的也就苏心颖了。大家都知道他俩从高中里一路上来的,都当天生一对,就等着事业再稳定些好结婚了。 这不,两人走回办公室,路上碰到皮肤科的吴医生,苏心颖同事,迎面就来一句:“哟,金童玉女又一起出去吃饭了呀?” 尹昱笑笑不响。苏心颖死命瞪了吴医生背影一眼,像要把人瞪穿了才罢休。 “好了别瞪了,眼睛本来就蛮大的。” 他按下电梯七层,替她按六层。 “说来,这次那俩出国的说不定也会回来。” “什么出国的?”尹昱还在想刚才那碗拉面有多腻,心不在焉。 “就我们班那两个呀。李子娆,跳芭蕾那个,还有那谁,高考前两个月才走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尹昱叹了口气:“林——” “玉凤!” “……” “对了就是他!我就记得是个蛮顺口的名字。嗳,当初我们一群莘莘学子水深火热地备考,就他俩悠悠欲仙直接溜出了国。早不出晚不出,偏在那时候……”电梯门关上,把她的话音也给夹断了。 到了七层,刚出电梯,就被广播叫去了急诊室,一路狂奔。患者心搏骤停,被在场的医生救了过来。四十三岁的感染性心内膜炎患者,与家属对话完,排完手术他就离开了。 午休快结束的时候,以为能清净片刻了,电话又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号码,不想接。 “尹医生?” “说。” “下午我有个亲戚要过来看看胸痛,是我姑姑。你能不能——” “你让她直接过来吧。我在五诊室,找不到让她打我电话。” “好的好的,谢谢啊——” 他挂断了。 声音怯生生的,怎么也不像半年前冷着眼说他没心没肺的前任。 前任是杂志摄影师,叫秦洺浩,多愁善感的文青。一年前他还是住院总,秦洺浩陪老人家来的时候看上了他,要了联系方式后穷追不舍。但他一直不冷不热,本也没时间谈朋友。每天从早忙到晚,二十四小时待命,一周半天休息,睡觉时间都不够。对方倒也不介意,就说做个炮友吧,反正还剩两个月了,心甘情愿地等他。尹昱没多想,便随了他的意,结果几炮之后还真炮出感情来了。秦洺浩越来越粘他,他也想着要不就试试。 两个月之后,他结束了为期一年的煎熬。总算稍有闲暇了,两人正式交往。一开始还你侬我侬的,后来过了新鲜期,家底社交摸清了,品性习惯思维深广都见识了,身上角角落落也尝遍了。几个月后,他就被人骂着没心没肺分手了。 虽说挨了骂,两人也算是和平分手。他对秦洺浩无所求,秦洺浩倒是找他找得起劲,几次喝醉了都打电话要他来接,上了车就把屁股凑上来要干一炮。起初尹昱还担心他纵容他每次去接,用安全带把人拴座椅上送回家。后来就没耐心了,直接帮他叫车。 那阵子过后消停了段时间,秦洺浩又从医院这头喊他帮忙,权当积累了个人脉,三姑六婆生了病都塞过来。尹昱也碍难拒绝,  2 熟人托照顾本是家常便饭。就等着自己哪天心血来潮,直接把人拉黑名单。 下了手术回病房巡诊,交付医嘱,写检查报告,然后去开会,再回到病房,对话病患,准备明天的手术,又回去诊室。来来去去,忙活了好久才下班。 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出来,路过医院门口,被正好走出来的主任招手叫住。 “你回头把职称申报搞一下啊。” 尹昱恭敬地应声点头。这几秒钟的功夫,后面的车已经在嘀他了。于是升起车窗,拨档走人,随着车流缓缓驶出去。下班时间,不少医生从门口走出来,也有更多病人冲进去赶末班车的。这人影淙淙里有一人,一手插兜立在台阶上,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整齐后梳。周围人都在赶路,就他气定神闲地立在那里,超然于世似的。尹昱也没细看,就车子驶过那人的时候,匆匆瞥了一眼。 没想到这一眼,正对上那人的目光。 夕阳的余晖在石阶上倾泻下一片明朗浓郁的橙黄。相比之下,车内光线尤其昏暗模糊。即便如此,那人却定定地盯着车窗里面,一眼就看到了他似的。 二 林语风这个人,生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巴掌脸,眉清目秀,眼睫细长。一对浅棕色的眸子妩媚勾人,望谁都带风流。声音不尖不细,倒也不醇厚,讲起话来柔润温雅。身长一米八稍欠,身板薄,夏天常穿中短裤秀腿。那两条腿长且直,比女明星的还白。每年夏天总有人问他,是不是每天都涂防晒,怎么天天露腿也不见黑的。 再说,生得好看也罢,这人还有钱。前程似锦是命中注定了的,东风都不欠。而且林语风的有钱,不是一夜荣华财大气粗,而是上下几代人的知识蕴积。淡泊明志,锦衣夜行。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都是风度,请字当头谢字不离口。穿名牌戴名表,但绝不会是他身上第一件入你眼的事物。周末都有司机接送上下学,却只教人觉得理所当然,这种人都不忍心让他去赶公交挤地铁。 玉凤这个名字估计也是这么在班里兴起来的。 开学第一天就看得出来是个人缘极佳的风流浪子。班主任进来前二十分钟已经快把班上女生的号码要遍了。上学不让带手机,就记在小本本上。那时候盖沛文,单眼皮大眼睛剃个寸头,跟尹昱一个初中,军训时候熟起来的,正好看上一黑长直姑娘。眼睁睁看着人姑娘弯眉笑眼地给林语风写下自己号码,那叫一个气,当下就想派尹昱去给那始乱终弃的渣男一个下马威。 “你怎么知道人家始乱终弃?你俩好过么?” 尹昱那时候正在闹哄哄的班里自寻一方天地,看书打发时间,嫌他烦。 “我呸!这不一眼就能看出来吗?你见过开学第一天就问全班女生要号码的吗?” “没准要完女生的就来要男生的了。”尹昱合上书,看着头顶冒白气的盖沛文,又补上一句,“就来要你的了。” 盖沛文还没来得及掐他,上课铃响了。 要说一眼就讨喜的,其实也不止林语风一个。林语风只是比较主动,比较张扬。班上还有一个女生,叫易晴萱。一米六的个子,中长发空气刘海,生得玲珑可人,浅粉色的嘴唇尤其娇俏。声音甜甜糯糯,身材还极好,凹凸有致。教人看了好不羡慕。 午休最后十分钟,班里一群人将一张课桌团团围住,全是男生。中间坐的自然是易晴萱。一窝人吵吵嚷嚷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多半是吹牛显摆,趁大家不熟先留个好印象。 林语风像个过气明星,上午火完了就不见踪影。盖沛文趴在桌上黯然神伤。他的梦中女孩就在前面,隔两张桌子,一边看书一边还留神旁边那窝人聊天,要插上话倒也不容易。尹昱吃完饭溜达一圈回来,就看到他那蔫巴样。走上前说,“渣男”走了,也不见你行动啊。 盖沛文长叹一声,像历经风雨的五朝元老,看着落魄的国家力不从心。 “我倒是想行动,没见着机会啊。” 尹昱当即开骂,好逸恶劳,守株待兔。 盖沛文被他这么一骂更萎靡了,趴桌上转头看他,可怜巴巴。 “要不你去帮我牵个线呗?” 尹昱气笑:“我人都不认识怎么帮你牵线?” “你就跟‘渣男’一样去问她要个号码呗。” “你这话怎么说的?” “哎呀你懂我意思。” “然后拿来给你?” “然后约她单独吃个饭,等吃饭那天再说你临时有事暂且就让朋友替你赴约。”盖沛文不要脸地指指自己。 “你有功夫在这里编三流剧本,不如两步走过去自己问她。”尹昱抓着他的领子就把人拎起来。盖沛文头是抬起来了,屁股还粘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哎呀,兄弟情帮个忙撒。” “谁跟你兄弟情?我俩初中都不是一个班的。” “那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发展撒。” 尹昱听这话起了玩心,捏住他的下巴让他仰头。“你要怎么个发展法?” 话音刚落,前面传来一声口哨。围着易晴萱的人还是叽叽喳喳讲个不停,没人往这边瞧。再一看,是“渣男”回来了,正两手插兜站在自己桌边,饶有兴味地看着后排的他俩。旁边是和他一起的朋友,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 尹昱莫名一阵不自在,当下便松开盖沛文,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两人一眼,坐回自己位上。 盖沛文见竞争对手回来,倒是一下子起了斗志,决定下节课结束就去勾搭黑长直。 那时候苏心颖还没出场。她是第二年分文理科的时候才和尹昱一个班的。重分班之后,盖沛文去了别的班,“渣男”倒是还跟尹昱一起,黑长直去了文科班。易晴萱则是高二下就休学了。 现在想来,如果苏心颖高一就跟他熟起来,很多事情或许会轻松不少。 班花和班草一下就有了。之间倒没擦出什么火花。林问易要了联系方式就没了下文。另一头,易也不是个主动的人,中午一场小集会开下来,骡子和马都遛过了,也没见她对谁眉目传情。 第一天下午班里就一些零零碎碎的闲聊。尹昱坐最后一排,左右前的人都认识了,再远的也不急着去搭理。晚自修前的休息颇长。他和盖沛文在操场上打了会儿球,拉伙自己班上一个专打地板流的,还认识了隔壁班一个专投三分的。完事了回宿舍洗个澡,吃饭,教室报到。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巡得严,大家也还没熟起来。两个小时的晚自习,班里静悄悄。 尹昱一杯牛奶干了十道代数题。旁边盖沛文已经先一步入梦了。 下课铃一响,全体冲回宿舍抢洗澡间。女生都开始旖旎小跑,盖沛文跟风冲刺。尹昱倒不急,下午洗过了,晚上回去冲个凉  3 也要不了多久。 天黑得离路灯远点就能看见星星,夏末的空气湿润而清凉。他悠然自得地抱着书往回走,身边人很快就屈指可数。倒有一个跟他步速差不多的,在他后边跟了一段,也超过他往前走去。 谁想到这人走几步转了个身,跟他面对面倒着走。 “喂。” “渣男”满脸欣喜地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尹昱脚步一顿,左顾右盼,确定眼前人是在跟自己讲话。 除了他俩,周围再没别人了。 前面那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一双凤眼水灵灵的。跟他一样抱着叠课本,鼻梁上还架副银框眼镜,满脸书生气。 虽是夏末,夜晚依旧听得到虫鸟的低鸣,此起彼伏,啁啁呖呖,如轻盈的浪,温柔地荡漾着。 没见过,想都不用想。 他也不是女生啊。 三 尹昱和苏心颖的飞短流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从本科传到硕士,从硕士传到博士,同院之后接着传。苏心颖脱单前传,分手后还传。另一头,尹昱谈着琐碎的恋爱,一般人又默认他喜欢女的。有时候两人真手拉手跳黄河也难洗。 俩当事人也讨论过这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单身的错。就问苏心颖怎么还单着,苏小姐说我天资好眼界高,出生到现在看上的没几个。男人就得刚硬成熟,事业有成。二十岁的时候喜欢三十岁的,三十岁喜欢四十岁的,不是已有女友的就是已婚的。也不好意思去拆人家。 尹昱心服口服地点头。不无道理。大学毕业后就没见她跟谁合拍过,入眼的都没有。追她的倒不少,全被她以工作忙没空恋爱的理由给拒了。 但尹昱知道她大学期间恋上一男孩,大一届的学长,还是她主动的。对方接受后那叫一个柔情蜜意如胶似漆。热恋期尹昱都不敢说自己认识她。 两年后一拍即散。男的读完研出国进修,异地连尝试都不愿。 苏心颖无奈,因缘至此,也没办法。爱的时候轰轰烈烈,散的时候痛彻心扉,却也是哭一礼拜流干眼泪就了之。 后来偶有联系,那人也没回来过。 问尹昱怎么还单着。 答曰:英雄所见略同。工作忙,恋爱太奢侈。大学生涯么,全用来学海作舟了。 苏心颖说,你怎么就没淹死呢。 其实尹昱前任不少,她也七七八八都知道。此人向来受欢迎,桃花运几乎没断过。那个摄影的,那个给钢琴调音的,那个高中里教语文的,那个银行上班的,那个隔壁校哲学和经济学双专业的,那个社团里领舞的,其他有也忘了。短则两个礼拜,长则五个月,没有一段超过半年的。摄影师算长的了,那还是算上了前面两个月的单相思。 苏心颖总调侃他,你这恋爱谈了跟没谈一个样,阅人倒不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活特别好?要不怎么个个都粘你那么紧呢。还有你跟那调音师,在钢琴上弄过没有? 尹昱不理不睬,拿指节敲她脑袋。 这小魔女什么时候能等来个真命天子把她给降了啊。 苏心颖回他,这么多年都没有。要不咱俩收拾收拾一道过吧。 尹昱说不。干脆利落。 玩笑开开没关系,及时打住就行。 可这眼看也而立之年了,就算不急着结婚,总不能连个对象也没吧。 苏心颖说我早跟家里人说了不婚主义。爸妈都默认了。 也不知道这里面认真有几分。 你呢。 我大二时候就跟家里出了柜的。 苏心颖下巴都快掉下来。怎么没告诉我? 因为不是大事。我跟我妈说,妈,我喜欢男的。我妈说,我早知道了啊。 我怀疑她知道得比我早。 知子莫若母。苏心颖咂嘴。怪不得你恋爱一段接一段,谈得那么狂呢。原来早就和家里讲清楚了呗。 这……倒也没什么关系。尹昱瞥她一眼,坦白道,说是说了,但我爸那关总过不去,睁一眼闭一眼。其实要说真正接受的,可能也就我妈和我姐了。 苏心颖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尹昱父母都是医生,名校毕业,父亲是博士,母亲是硕士研究生。据说母亲是看父亲读博读得太辛苦了,不想跟他一样秃,才止步于硕士。父母育儿有方,熊孩子小时候管得严,养一身好习惯,长大了散养,放飞自我。 不值班的日子,他回了家,遛狗锻炼看书弹琴。有约了出去喝一杯,压力大了带狗下楼跑两圈,睡不着撸一发消耗精力。一个月有那么三四次半夜被叫起来去急诊室。除此之外,一人一狗倒也过得自在。 十分钟之后醒过来,一条消息发给小魔女,言简意赅。 拉我进群。 苏心颖秒回,哟,铁树开花了呀这是。 没。我就加个群看看以前那帮打球的兄弟都怎么样了。 这话他自己听着都瞎掰,但苏心颖买了账,问他,要班级群还是年级群,还是都要。 尹昱想了三秒。班级群人少,多一个少一个,观察细的人记得一清二楚。 年级群热闹吗。 还行,现在蛮热闹。一群人大半夜不睡觉在那里刷屏,有够无聊。 年级群吧。 邀请发过来,他没怎么犹豫就点了进去。果然,群里聊得正酣,不知道在逼哪位帅哥美女爆照,xxx加入群聊的通知一下就给刷没了。 他是第三百九十六个。 这认起人来可是项大工程。点开了通讯录,一个个往下翻。看头像,看名字,花枝招展层出不穷。半小时下来看了二分之一,眼睛都疼了。 闭眼两分钟歇会儿,起来倒杯水,接着找。 他找到了盖沛文。头像是本人照片,这脑袋比印象中的圆了不少,满脸中年发福的气势,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多亏那双单眼皮大眼睛。朋友圈没设置权限,他点进去,第一条就是秀娃。 往下翻了几张。小康家庭。老婆还蛮好看的。 当初盖沛文和他不同班之后,没以前那么形影不离,但仍是他为数不多的挚友。可惜这厮自始至终没怎么好好学习,高考又失利,毕业之后各奔东西,就再没联系过了。 其实,高中里大部分人他都失了联。那年代社交软件用得不多,留的都是电话号码,隔这么多年早换了。即便是现在,他也是不常用社交软件的人,加上不去同学聚会,这要还留着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才怪了。 又品了品盖沛文那几张照片,记下id,指不定哪天想加他。 然后退出来,接着往下翻。 黑长直也在,也有了自己的家室。说来,当初盖沛文追黑长直追得好不辛苦,最后也没成。人黑长直文静儒雅一学霸,多半是看不上他的。就算快被学渣的 4 锲而不舍打动了,碰上高考,压力大事情多,考完又分道扬镳,怎么想都是无望。 不过,这些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高中里朝乾夕惕,前途未卜的,谈情说爱又有谁当真呢。 然后就是一些他只记得名字或者只记得脸的。进群就改备注的人还是少数,不少还有印象的都没找着。有人昵称放了个片名,一串日文他就认出来一乳一尻俩字,有叫最美小公举的,还有人叫**梆硬的。瞪着那名字皱了皱眉,只觉得自己清心寡欲,立地就能成佛。 接着就看到一英文名字,Kevin L.。头像小图看不清,点开来是一张在哈多厄尔峡湾那块山妖舌上边拍的照片。人蚂蚁般大小,背对镜头,坐在那崖尖上晃腿,脚下河流湖泊,万丈深渊,眼前山峦冰川,融于云海间。坐那上面,磅礴之势尽收眼底。 他盯着那张照片良久,直到心跳震得厉害。 朋友圈也开着,缩略图就一张照片。 手指移到那上面,蘸开水一样一触即离。 十多天前的更新,飞机快落地时拍的照。舷窗外散落着机场附近的平房,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蓝。一行白字,就那么静静地沉在底部。 十二年了。 四 虽说是家里从小管大的,但抵不住家境殷实,养尊处优,难免有点少爷脾气。这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前边少爷饶有兴致地等回答,后边尹昱木桩似的一声不吭。直到小少爷蓦地刹住脚步,尹昱腿长步快,差点给他来个贴面。 轻蹙眉头,扔下一句“你记错了”,把人撂那儿兀自走了。 一句“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也不知是多少年前肥皂剧里用烂了的邂逅桥段。但转念一想,他这一句“记错了”,怎么听着也像是熟悉的台本。还是狗血的欲擒故纵。 于是一人走回宿舍的后半路上,尹昱认真想了这个问题。在记忆的长河里跋足涉水,鱼都快捞完了,也没想起这么个人来。 一没见过这么白的,二没见过眼睛这么媚的。 有钱倒不是稀罕事。三没见过这么招蜂引蝶的。撩完女的还来撩男的。 怎么就应了自己对盖沛文那句玩笑话呢。 回到宿舍,十点熄灯睡觉。另外三人倒下去就着。呼噜声此起彼伏,就当安眠曲听着了。 第二天顶俩黑眼圈上学。盖沛文见了就问兄弟你不至于吧开学头一天就激动得睡不着这是念着哪个妹子撸了多少发呀。 尹昱冷着脸说放屁,大晚上的听交响曲呢。 盖沛文倒也秒懂,说,那你比别人先睡着呗。 说得轻巧,你能保证自己一熄灯就着?尹昱叹气,算了,大家第一天都比较累。再说吧。 我舍友都还挺安静。实在不行来跟我挤一床嘛。盖沛文拍拍大腿,还朝他抛了个媚眼。 滚。尹昱抖了抖,一脸嫌弃地回绝了。 四人一间宿舍,上床下桌,没有独立卫浴。阳台通风,透凉的地砖,夏天近尾声,除了偶尔有两只蚊子外,也算舒适。头两天舍友们各忙各的没说上话,过了这阵子很快熟起来。另外三人里面,还有一本地的,名字里带个洋字,大家就叫他羊了。一隔壁省的,狗狗眼,鼻子很挺,长得像哈士奇。还有一东北汉子,人高马大,交谈不过十分钟,全宿舍都被带得满嘴儿化音。 问那东北哥们儿,来南方适应儿不。 有啥不适应,都是祖国的土地,四海为家。 行吧。 但你们这儿海鲜真不错。 一听这话,羊地头蛇似的来了兴致,诶我告诉你哈,我们这儿还不是专吃海鲜儿的地方,价格又贵。你要真喜欢吃海鲜儿,得去xx,xx,或者xxx…… 尹昱就关心,你们谁打球吗?打什么位? 羊说你怎么就问人打不打球。 不然还问什么? 女朋友啊。 尹昱“哦”了一声,机械地问人有没有女朋友。哪料羊就等着这句,话音刚落就开启秀恩爱模式,照片都准备好了,掏出手机就哧溜溜地划。尹昱蹭了两眼,照片都拍得挺小清新的,女朋友小眼睛尖鼻子樱桃嘴,长得挺可爱的。问人呢,随父母移居北方去了。 全体一阵唏嘘。 干什么,异地显真情啊。羊说,大学再考回来呗,或者我给考过去。 年轻人乐观敢想。就冲他这份勇气和信心,尹昱都想敬他一声羊哥。 其他人都单身狗。也是,这才高一。学校不严打早恋,却也不意味着能明目张胆手拉手并肩走。 上完三节课,他打了个哈欠。瞅一眼隔壁盖沛文,居然也在打哈欠。 盖沛文瞥他一眼:“看什么看,不知道打哈欠会传染吗?” “……”尹昱闭了嘴,翻开课表看接下来还有什么,再想想中饭吃什么,晚上要不试试夜宵,正飘飘然神游天外,前面猝然一声河东狮吼。 “尹昱!你昨天晚上怎么就那么走了?” 那吼声富有磁性,拔高了调还有些黏。怕不是头母狮子。 尹昱一抬头,就见前面林语风一脸委屈地望着他。周围人一脸疑惑地审视他。 偏偏挑了这第三节课结束,班里气氛最活跃的时候。 闷头一棍,敲得好不痛快。 班里人立刻就起哄。 “你俩昨天晚上干吗了!” 置身事外的人才开得起玩笑。尹昱不是个会说话的,更不是个爱说话的。一向不喜欢惹人注意的他,以不变应万变。看着一群人吵吵嚷嚷,调侃连珠炮似的砸过来,也无心搭理,包里抽出本书就想一叶蔽目。 等口哨吹过了,玩笑开完了,脑内男男小剧场也跑差不多了。罪魁祸首悠悠然来一句:“想什么呢!我就回宿舍路上问他点作业的事,他没理我就走了。” 众人:“切——”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碟的。 自此,“冰山”的称号也传开了。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被班草这么一折腾,尹昱这原本后排站桩一人也莫名有了人气。才开学第二天,全班人都记住他名字了。 而相处了就会发现。他这人,虽然表面上冷,实则善解人意热心肠,宽宏大度有担当。“冰山”的设定反倒给加了分,距离与沉默为他平添一份神秘诱人的魅力。 另外,他成绩好,是不可置否的事实。不久后的开学考察稳拿理科第一,文科稍差些,也能混个班级前五。于是求教的求教,抄作业的抄作业,“冰山”变成了“尹老师”,再过一阵子,喊“尹神”的都有了。 班草还是叫他尹昱。有一回来问作业,一群人或坐或站围着小小一张课桌。大家都“尹神”,“尹神”地叫,就林语风一口一个“尹昱”。盖沛文随口就是一句,人外号都这么多了,  5 你咋还叫大名呢。 林班草就叉开了腿倒坐在前面一张位子上,合着手臂趴尹昱桌沿,欣欣然道:“这名字好听啊。我只认这名字。” 直说得当事人五分钟都没找着笔记本在哪里。 人气飙升还带来一些改变。渐渐地,打球会有女生来看,下课走过窗前会听到轻声细语的议论,偶尔还有人来问他住哪个宿舍。 讲实话,那时的尹昱也没觉得自己哪里讨人喜欢。闷头读书成绩好只会让人说是书呆子,平时班上都是被动活跃,没人找他他就认准盖沛文。身高一米八还在长,身材偏瘦勉强过得去,五官也还没完全长开,一股稚气,就左边嘴角那酒窝凑合着算个特点。 有人气就有人气吧,跟泡沫经济似的,过段时间就冷下来了。 这天午休,班里没几个人,都在外面浪着没回来。他打球的时候突然想起一道奥赛题,有了灵感,跟队友打了招呼先溜回来。一人伏案沉思片刻,易晴萱走过来坐他面前,手臂支在他桌上,托着脸看他。 “尹神。” 这一声叫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那个,以后能不能……一三五午休都借你十分钟,给我补补物理呀?” 班花笑眯眯地看着他,那笑容甜美得令人发指。要是换作盖沛文,别说十分钟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怎么也得全腾出来给她。 不过,盖沛文中意的是黑长直。那就打个对折,十二小时。 还好此刻班里显而易见喜欢易晴萱的那一伙人都不在,要不再怎么平时“尹神”,“尹老师”地叫,这下都得群起而攻之。 可一礼拜三天里抽出十分钟也不是难事。本着助人为乐的心,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哪料他话音刚落,就见前面离他三张桌子,班草蹭地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五 睡不着了,又没欲/望手/淫,只能起来搞职称申报。 医生这份工作,这些年做下来,尚未倦怠,总体还不错。要有人问起他为什么做医生,总说,无非因为书念得好啊,父母也都是做这行的,起点自然比旁人高些。到头来,说什么起点不起点的,还是靠自己。门槛低的稍稍抬脚就能进,再往上制度严格,名高引谤,父母也还没到那一手遮天,呼风唤雨的境界。 要说工作本身,起初给人治病还挺有成就感的,时间长了也就司空见惯了。司空见惯,却仍保持警惕。只因这行容不得半点因习惯所生的大意。没碰上过几次闹事的,病人大多好说话。主要是家属,心里没个底地担惊受怕。但难缠的几次也都在他做住院那时候。后来段位上去就好多了,各种情况都见过了,也愈发游刃有余。 再说硬件实力,在同龄人中还算优秀,也大有提升空间。所在医院教授、副教授比比皆是,便也不急着升上去。专心治病,勤恳学习,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目标明晰。日子一天天地过,暑去寒来春复秋,也从未觉得空虚寂寞。 入了深秋, 医院门口一地金黄的落叶。环卫工人扫呀扫,还没一阵秋风来得快些。卷成一个个小风旋在脚边打转,再“呼”地一声统统吹散,漫天缤纷,舞得人心神荡漾。 他一向是喜欢秋天的。秋旻如洗,秋雨如沥,少了春的慵懒,没有夏的燥热,未及冬的清寂,直把萧瑟当浮世的闲静。只是近年来气候变暖,春秋变短,从入秋到入冬,也就拈指一瞬间的事。 也是那十多年前的秋天,一切的开始。 且说那天晚上他翻遍了通讯录,隔两天苏心颖就来问他找到想找的人没有。他实话实说,时过境迁,不少人都认不出来了,只有那要好的几个,又正巧在里面的,能勉强认认。还有些,看了名字再看看脸,怎么也不敢相信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苏心颖说,这不是废话吗。你这年年同学会都翘的,少说也十年没见了。一般上了大学都得变个人,入了社会再变个人。脑子里还留着十八岁的模样。别说你看别人,就是别人看你,十年之隔,八成也认不出来。 尹昱说,是啊。 又问,我们班那些你加好友没? 女的加了,男的没有。 怎么听着反了呢? 什么反了,你也不想想我们班那些男生,有几个端得上台面的。要真不错的,现在也早结婚生子了。 也是。谁还想着过这么多年从高中同学里找姻缘呢。大学里尝尽花花世界,工作了找个稳定的安家立业,人人都按这工序走一遍,剩下来的那些,不是特把婚姻当坟墓的,就是投身事业生活,无心再为情所困的。有就有,没有也无所谓。 “不过,盖沛文什么的还是加了的,毕竟跟你关系也比较铁。“苏心颍说。 “对了,还有林语风。” 尹昱脚步一停,绕过地上的一堆落叶。 “你俩不是争过班花吗?四舍五入也算交情颇深。”苏心颖开玩笑道。 “我没跟他争。” 撂下这么一句,就没了下文。似乎缺点阐明,可也没再说什么。搞得苏心颖一脸云里雾里。 “不过他大概也算我们班里现在混得最厉害的了。”她说,“李子娆还在德国,芭蕾舞团演员。林语风这人,在美国混得风生水起,短短几年成了商界大亨。群里人都说他成天满世界飞,也不知道这次怎么有机会回来。我之前还八卦地去领英上搜他,嚯,那履历。不过他家本来也有背景……” 她讲一半打住,发现尹昱没跟上来。转头一看,发现人正文青似的驻足一棵梧桐树下,抬头望着那满树茂密金黄的叶。 问他,你干嘛呢。 以前我们学校里也有一棵大梧桐。 苏心颖想了想,说,你倒还记得。学校里那棵树干更粗,树冠更大更茂密。我们学校唯一有点情调的能谈情说爱的地方。 尹昱笑了,跟上来。有情调的地方倒也不止那一处。再说要和真心喜欢的人一起,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所谓。 哎哟哎哟,苏医生连声嚷嚷,情圣上线了哟。 见过这么形单影只的情圣吗。 我看你倒也无所求的样子。 无可求,自然无所求了。 苏心颖没再接话。 过了一会儿,又谈起工作上的事来。综合性大医院分级复杂,苏心颖抱怨,身边人都忙着讨好教授,勾心斗角往上爬,还治不治病了真是。 你们科那么严重吗?尹昱说,我那里倒还好,drama没那么多。他想想就笑了,毕竟一个个都忙得跟狗一样,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哪还有心情去讨好谁。 也是。但肯定还是有,苏心颖说,你不会去注意罢了。你一看就不是掺和这种事的类型。 你在说我老实吗? 老实?你?苏心颖匪夷所思地看着 6 他,我在说你实力够强,不在意这些。 倒……也没有。尹昱听不得人夸,开始嬉皮赖脸,主要是我这人吧,向来就讨人喜欢。我那教授——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苏心颖不耐地打断他。一手带大的得意门生。听好多遍了。 没辙地乜了旁边人一眼,见他也是忍俊,便一同笑起来。 晚秋初冬,天黑得早,六点太阳落山,五点天空就渐转昏暗了。夕阳西斜,携着层层叠叠金橙与粉紫色的云霞,直奔那地表而去。气温也降下来,脱了白大褂换上风衣,走出大门一丝凉意入骨。今晚回家得把几件大衣都拿出来熨一熨,过旧了也该换新的。 走下台阶,就看到一辆黑色奔驰横在大门口左侧,因为停的位置取巧,不挡道,还挺惹人注意。四扇窗户乌漆墨黑,不像是玻璃做的,倒像是一堵堵钛钢铸成的墙,在薄暮中显得分外阴沉。 他经过的时候,后座的窗户降下来,里面的人不轻不响地叫他:“尹医生。” 那声音平平淡淡,不卑不亢。区区三个字,织出一道厚厚的幕,把所有感情都遮了起来。 有时他真真恨透了这个称呼。“医生”代表责任与义务,不夹私情,难以推拒。冠上他的姓,就变成了他的责任与义务。 他停下来,转头看车里的人。 那人对他礼貌一笑:“上车说吧。” 他扭头就走。 身后“砰”地一声关车门,步履匆匆,追上来就抓住了他的手。 一半抓衣袖子,一半抓棱棱的腕节,那人的手冰冰凉的,凉进他的皮肉骨血,一直凉到了他心坎里。 怎么会这么凉呢。怎么坐在车里还是冰凉的呢。 饶是如此,依旧一股电流从手腕处窜遍了全身。窜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他回头,一下子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句:“你是谁?” 直问得那人脸上惊愕又彷惶。浅棕色的眸子里映出他的影像。 也许是风大刺眼,也许是这深秋的景太过萧索凄凉。 他怎么也没想到,仅仅是看着那对眸子,自己就红了眼眶。 六 几栋教学楼呈L型绕操场分布。字母长边后面是四栋十五层的宿舍楼。学校还有个国际部,单独一栋十一层的宿舍。每天从宿舍楼走出来,一路走过食堂,小卖部,给饭卡充钱的地方,转个九十度的弯,绕过四五个花坛,就是高一的八个班。 开学考察后没多久,班会上要定下班级职务。无非那么几个,班长副班长,学习、文娱、劳动、体委,还有各科代表。这开学才没多久,班长副班长多是按人气投票。也不用多想,女生全投班草,男生全投班花。加上班花比班草成绩好那么一点,班长自然就易晴萱了。 文娱委员找了个从小就会画画的姑娘。生活委员要管财务,数学课代表自甘兼职,体育委员盖沛文毛遂自荐。到学习委员的时候,十分钟过去,班上依然鸦雀无声。 这鸦雀无声的原因,也不难猜。学习委员本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职位。没什么特定的活要干,又什么都得干。表面上挺优越,实际就是给班长和副班跑腿的。成绩倒是不能差,毕竟得以身作则。能当学习委员的都是班长候选人,比起班长来,差那么一点人气。 所以剩下的人里面,成绩好的都想当班长,成绩不好的当起来又没说服力。 就在全班肃静,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尹昱举手说,我来吧。 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似的。 “尹神”自然是全票通过了。 过后盖沛文问他,怎么突然举手。他说,看班主任那脸色,怪尴尬的。 又补上一句,我要再不举手,估计她就得叫黑长直了。 他理科第一,黑长直文科第一,理科也不差,比他的文科还好点。 听了这话,盖沛文立马一个激灵,握住他的手就替人道谢。这思想工作倒是做得不错。话都没搭上几句,已经拿她当自家人了。 说来,黑长直名叫黄笙。盖沛文第一次听到这名字转头就问尹昱,黄笙,不是那个画鸟的吗? 尹昱叹了口气,都不想看他一眼。 那是黄筌。 哦。 再说起自从尹昱答应易晴萱给她补物理。每周一三五午自习前的最后十分钟,总能看见他俩肩并肩坐在最后一排,头挨着头,轻声细语地讨论什么。易晴萱声音软而细,就像早春里一朵朵悄然绽放的鲜花。尹昱声音低,便如一条冰雪消融的河,滋润着那岸边盛开的花。 他俩这么往那一坐,别说十分钟了,就是十秒钟也能让人想歪。 尹昱当时是没多想。午自习前的最后十分钟,教室里本就静悄悄的。吃完饭的聊完天的打完球的,都回来收拾收拾心情准备学习,他总不能大声嚷嚷,巴不得第一排的人都听见他正讲哪道题。身正不怕影子斜,根本不存在的事就没必要花功夫去解释。 这么想的估计就他一个人了。 班里很快叽叽喳喳传起绯闻,那些喜欢班花的男生一个个都红了眼。其中有一个叫郭晟的,一米八五的个子,身形健硕,一张脸长得有点囧,倒挂眉,豆豆眼,鼻头还特别圆。专挑尹昱给易晴萱讲题的时候过来叨扰,一会儿旁听,一会儿问易晴萱借东西,书,笔,尺,橡皮,仿佛早晨来上学就带了个人。 但要说他因为班花的事看尹昱不爽,其实尹昱早看他不爽了。这人球打得不好,还爱逞强,仗着自己体型庞大,球场上撞人只说没注意。为人也小气量,一句不好听的都说不得。别人要是不小心冒犯了他,一声“对不起”能解决的事,他回头就开骂。盖沛文说他像只肥刺猬,针还特粗。 哪能想到这一天,这巨型刺猬跟林班长杠上了。 正好是午休,等到全班都静下来听他俩吵的时候,两人的声音已经响到隔壁的隔壁班都能听见了。 主要也是那刺猬嗓门大,班长依旧风度翩翩。就语气稍有点冲,眉头皱得有点紧。 吵什么呢?班花呗。 起因是郭调侃林,说你家白菜被猪给拱了。你不是开学第一天就要到人号码的么,唾手可得的,怎么还能被后面那木桩给抢了。 林耐心听着,知道他是心生妒意,又没胆量去跟尹昱杠。看他好说话,以为他跟自己一样落魄失意,就来找他的茬。 可这林少爷也不是好惹的,转头就是一句,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俩在一起了? 郭晟说,这天天往后排一坐,二人世界甜甜蜜蜜的。你瞎吗。 又说,赌不赌。 赌什么? 班花和学习委员到底有没有一腿。 当事人明明都在,这一句话就能问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要打赌? 没人知道郭晟的脑回路是怎么转的  7 ,也没人知道当时的林语风是怎么想的。只看他没怎么犹豫,就接下了这无中生有的挑衅。 “拿什么赌?” 郭晟想了想,说:“既然你说没有,那么这每周三十分钟铁定全用来学习了。成绩总得有提升吧?好,如果班长期中考试物理能进前二十,就算你赢。赢了你要什么?” 这林语风沉思了片刻,没给挑衅者找茬,反倒一指尹昱,说:“我要他给我补课。我让他补什么就补什么。” 尹昱就这么躺枪了。 这两人打赌怎么还伤及无辜呢? 仔细想有点奇怪。但郭晟反正占了便宜,寻思这班长为了从狮口里救下班花,甘愿把自己献给狮子,倒也是条汉子。 “要是我输了怎么办?” 郭晟眼珠一转,幽幽地说:“输了你给我穿女装。” 尹昱当时是在场的,正转着笔给易晴萱讲题呢。听到这话,笔直接从手里飞了出去。 “行啊。” 林语风朝后排瞥一眼,淡然道。 然后翻过两张桌子去捡地上那支黑色水笔,送回主人手里。 尹昱伸手去接,那头却没动静。抬头一看,那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手。 林语风问他:“你弹钢琴吗?” 尹昱被他问得一愣。 他是弹钢琴的,幼儿园中班就被母亲逼着去老师家报到了。但当时他没想着回答是与否,反而回了一句:“为什么问这个?” 那人弯嘴一笑:“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一双手,不弹钢琴可惜了。” 尹昱本已回过神来,被他这么一笑,又愣住了。 林语风话是这么说,可尹昱总觉得他那盯着自己手的眼神,不像是单单觉得他的手修长瘦劲、适合弹琴而已。 眼前人却是依旧笑着,把笔放进他手里。走之前还轻轻说了一句: “可别让我输呀。” 七 尹昱有个姐姐,是爸爸的亲姐姐的女儿。姐姐个性开放,讲话单刀直入。小时候尹昱还没她高那会儿,没少受过她欺负。后来身高比不过了,身体也长开了,双双入了青涩期,初中后半到高中那段时间,基本没了联络,亲戚碰面也都各玩各的,直到大二大三了才重新熟起来。 后来,家里人渐渐知道了他取向的事,这个姐姐倒是除父母以外的亲戚里,唯一认可他性向的。 性向不是需要认可的东西。但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或多或少用惊奇的,审视的,评判的眼光看待非异性恋群体的大环境里,也只能先用“认可”这个词了。 姐姐时常会关心他的感情状况,催他尽早找个合适的一起过,不然老了可能会孤独。尹昱总说,我还年轻呢。急什么。姐,我不孤独的。 有时候被催得不耐烦了,来一句,要不把你儿子给我吧。 姐姐笑起来,说,还不知道他喜欢男生还是女生,还是都喜欢呢。 不过,她还真经常把儿子丢给尹昱带。那段时间她去读硕士进修,姐夫忙着考公务员,三天两头就让尹昱去接小孩,偶尔还让他把孩子带回自己家里玩。尹昱问过她,这样姑姑和姑父不会说什么吗。姐姐说,没事的,小孩不能总让老人带着。再说我看你童心未泯,你俩也就一般大,处得来。我儿子又喜欢你家大金毛。 尹昱听了,无言以对地笑,也是无以言表地心怀感激。 等两人工作安定下来,这样的机会就少了。不过夫妻俩爱玩,难得想过过二人世界的时候,就会把孩子甩给尹昱,自己逍遥去。 季节入了冬,医院门口的树都枯了,只剩那几棵常青的郁郁葱葱,半截树干刷上白惨惨的石灰。空气清冷,深绿的叶子也像被染上一层灰白色。 他也没再见过那人。 那个深秋的傍晚,风轻轻一吹,却吹垮了他的脊梁骨似的。心慌意乱地转身离去,脚步快得就要跑起来。 不是跑,是逃。之后回想起来也心有余悸。 朋友圈也没有更新。还是那张飞机落地的照片,那行简简单单的白字。 苏心颖问他,那些老同学里面,你后来有没有加谁的好友? 尹昱说没有。 那你好奇人家过得怎么样干什么。 就想知道一下啊。 苏心颖乜他一眼,说,好奇别人过得怎么样,就说明你想人家啊,说明你对人家感兴趣啊。要是不感兴趣,知道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你分明就很想念那些人,但是不好意思去加好友对不对? 小魔女露出坏笑。 无所谓。尹昱只摇头,说,都那么多年了。加不加无所谓,感不感兴趣也无所谓。 那么多年的空白,物是人非。想与不想,也无所谓。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约他周末去打球。是个比他小两届的学弟,叫刘在宇,标准的阳光大男孩。在学校里的时候不甚往来,做了同事倒常常一起玩。打完球吃个饭,偶尔去酒吧坐坐,许多个没班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还接到一条秦洺浩的短信,说有空见一面。 尹昱本来心情也郁闷,这无缘无故要见面的,想也不想直接把人屏蔽了。结果那人看没回应,微信上找到他,说,我不干什么。别躲我。不然把视频发出去。 他瞪着那几个字,好半天才想起来刚开始那段时间好像是同意过对方干这事。 真他妈昏了头,当时怎么没想到分手的事呢。 这样下去怕不是得报警解决。 苏心颖倒是幸灾乐祸,说,发出去就发出去呗。怕什么。你这身材,保准第二天就有人来约你拍片了。 压着情绪给人就诊,私事不能带进工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时间缓缓地过,很快心情也没那么糟了。见就见吧,摆扑克脸充木桩也算他的强项。 有时全身心投入工作真能解压。 下一个病人,电脑屏幕上跳出来名字。端端正正写着,林语风,男,30岁。 他还没来得及把人给转走,本尊就敲门进来了。 “你好。”那人礼貌一笑。 他看见那笑容就心悸,只是点了点头。 依旧一身西装革履,只不过是粗花呢的,看上去暖和些。里面还是薄薄一件衬衫,打着领带,看样子刚从上班的地方赶过来。 尹昱戴着口罩,用目光迎接他。以一副镇定自若的医生的姿态。 “哪里不舒服?” 那人在旁边椅子上坐下,脸上挂着浅笑,没看别的,目光闪闪烁烁,就落在他手上。修长劲峭的十指,指节分明,在桌上转着一支圆珠笔。 脱口而出就问:“你还在弹琴吗?” 直问得他心咯噔一下。 他放下笔,抄起双臂,下意识藏起自己的十指。扫了一眼显示屏,又问:“林先生,请问您哪里不舒服?” 那人这才  8 回过神来,说:“胸痛。”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最近。” “频率呢?” “上个礼拜五有一次,昨天又有一次。” “之前有过吗?” “没有。” “痛多久?” “五分钟左右吧。我也没计时间。” “有多痛?如果一是勉强能感觉到,十是难以忍受,痛不欲生。” “嗯……”那人思量片刻,说,“在八到十之间吧。有时候能忍,只是很闷。有时候就会很痛,像有刀子在绞。” 又补一句:“像爱的人忽然不要我了一样。” 尹昱看了他一眼。 “还有别的症状吗?” “晚上睡不着。心慌。” “每天都失眠?” “没有。只是想他的时候睡不着,睡着了也会梦见他。全是在一起时候的回忆。” 十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删掉,又继续敲。 “抽烟吗?”“偶尔。”“偶尔是多少?”“两个月一包。”“酒呢?”“不喝。”“最近有旅行吗?”“前不久刚从国外回来。”“在国内呆多久?” 没有回答。 尹昱抬起头看着他。 “如果你明天就走了,我也只能开点药帮你缓解症状。你到国外去——” “呆到他改变心意为止。” 诊室里静得让人难受。 “把外套脱了吧。” 他挂上听诊器,调了调口罩的松紧带。站起来把椅子朝那人挪过去。 “两手自然垂在两侧,身体放松。” “衬衫扣子要解吗?” “不用。” 他把听诊器按在那人身上,从肺尖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移。隔着薄薄一层衬衫,那人胸膛上的肌肤光滑细腻。尹昱盯着自己的手,凝神静听,绕过那人的乳/头,只觉得灼灼的目光烧着他的脸。 “正常呼吸。” 从肺到胸/部左上方,心脏的位置。心跳声一下一下地传来,震得他张皇。 这人还心跳加速了。 听诊完前胸是侧胸,抬起手臂,伸到腋下。尹昱又挪了挪椅子,要去听他背部的时候,那人抬手拦他,说:“不要了。” 目光闪烁,白/皙的面颊上泛起点红色,伸手就去拿自己的西装外套。 尹昱把椅子挪回桌前,看了他一眼。 清了清嗓子,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拿着水回来,那人穿着外套端坐着,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他在电脑上写记录,“做个心电图检查吧。” “不用了。” 那人说:“先等等吧。” “还是做一个吧。以防万一。心电图不做,其他诊疗也没法继续。” “没事的。就这样吧。给我开点止痛药就好了。” “你这是拒绝检查。我不太好办。” “责任全部我负。” “要签字的。” 他盯着那人的眼睛。 “好。” 之后几个礼拜,那个人常来。他坐诊的时间不多,所以总是对方凑他的时间。一礼拜一两次,每次都掐分掐秒,像从工作的地方风急火燎地赶来,进门的时候却总是笑吟吟的。一次次地挂号,每次都是相似的对话,零零碎碎说点什么,有问题又诊不出问题,拒绝进一步检查,总说开点止痛药就好。 尹昱也没再用过听诊器。每次就听他讲。手指在键盘上敲。那个人盯着他,他盯着自己的手。 那个人说,时隔这许多年重临故地,刚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有点不适应。这座城市变了好多。 那个人说,以前的朋友都联系不上了。还好微信上有个高中同学的群,加进去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人还说,离开的这些年里,丢下了好多,错过了好多。或许来不及了,可还是要想尽办法补回来。 尹昱只是盯着显示屏做记录,问他,病情有没有好转。有没有加重。痛症减轻了吗。晚上还失眠吗。 不想看到那张脸,不想看到那上面礼貌明朗的笑容。 一堵墙冰封三尺,厚得连一丝光都透不过。 苏心颖说,你最近脸色怎么这么差,人也瘦了。一副得绝症垂死的模样。 他说,这份工作再做下去,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礼拜,那人来看病。一如既往地说些琐碎,不做检查,开止痛药。走之前,往他桌上放了一个小袋子,里面是一块手表。 尹昱抬头盯着他,用眼神说不收。 “手上那块旧了。”那人说。 “国外也这样吗?” “什么?” “看病给医生送礼。” 那人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头一次。这些日子来头一次,尹昱从那张脸上看到了那样的表情。一改往日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反感,一丝刺痛,一丝失望。 与此同时,他心底油然生出一丝惊讶,一丝欣喜,一丝扭曲的快意。 “那就当生日礼吧。” 站起来就要走,没料到身后,坐着的人哧地一声笑了。 停下脚步,转身瞪着他,眉头皱着,身姿直挺。不卑不亢,一如少年模样。面露愠色地看着这一头,他的嘴角弯起来,在左边勾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那笑又苦又涩,还带着几分戏谑。 “生日礼物,不是说要年年送的吗?” 他笑着,用眼神指了指桌上的纸袋子。 “这算哪一年的呢?” 八 班里要选出篮球队参加年级比赛。这几次课间打球大家都挺认真的,正式的替补的,都争着要证明自己。尹昱和盖沛文从开学初就是班里带队打球的,水平也佳,算得上德高望重,参赛自然有他们的份。这会儿趁中场休息站在场边挑人,两人举着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地灌,一边乜着球场上奔来跑去的人影。 班里有几个打得不错的,两人看了会儿也都心里有数。郭晟依旧有意无意撞人。对手他撞,队友跟他抢风头他也撞。盖沛文在旁边叹一声,说:“真让人不爽。” “郭晟吗?” “还能有谁啊。” 尹昱把瓶盖旋上,水放一边,说:“要是他不这么爱撞人,或者撞得再有技术点,我就要他了。” 盖沛文看他一眼:“那你跟他说说去?” “嗯。我待会儿试试。” 俄顷沉默,盖沛文又说:“唉,不行。我真的看他不爽。” “我们缺个个子大的。”尹昱实话实说。那时候大家都还在长身体,会打球的高个子实属稀罕货。尹昱自己也刚过一米八,班里比他高的屈指可数。 盖沛文没理他,兀自抱怨:“你说怎么有些人,就能做到让人一眼看不爽。甚至越看越不爽。又有些人,让人无缘无故就喜欢上,  9 比如我那——诶我/操。” 他目光忽然锁定场上,愣住了。尹昱跟着看过去,就看到隔壁半场上,一身影窜得飞快,传球得心应手,好几次人还没反应过来球就在他手里了。紧接着跑位丢给投手,也是不偏不倚,百发百中。活像条小鱼苗,抖一抖尾巴就游出十几个折弯。 尹昱也愣住了。 “那他妈不是玉凤吗?” 尹昱没说话。 过了半天,说:“是啊。” “这人还会打球?”盖沛文嗓门不由自主地拔高,“还打挺好?你看他这传球……” 后面的话他听不见了,一门心思就挂在了场上那人身上。林语风身子瘦,怎么看都没多少肌肉,却异常敏捷灵活,稍猫着腰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不投篮,专门传球,有几球快得人眼睛都跟不上。 “喂!”盖沛文在他耳边大喊。 尹昱被他吓一跳,一回头瞪着他。 “你听见我说的没啊?” “没。你说啥了?” 盖沛文一脸想放弃他的表情,用下巴指指球场的方向:“我说就他了。正式让他上。” 尹昱转头看了一眼场上,再回来看他。 “你说林语风?” “对啊。他是我们班的吧?” “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这么好一块料,当然得让他传球。” “不是,这——” “什么不是啊?” “……”尹昱一脸无奈,“我想说,我们这才第一次看他打球。谁知道他今天是不是打了鸡血。” “那你让他过两天再来让我们看看呗。实在不行比赛那天也给他打点鸡血。” 尹昱哭笑不得,正想再说点什么,这盖沛文满脸商定了的表情,一扭头就看到黑长直挽着她闺蜜的手进了体育馆。大喊一声“我去”,整个人立马春/心烂漫了。 “你你你你待着,我要上场了。” 水瓶往尹昱手里一塞,匆匆往球场里跑,把班里一个人给挤了下来。尹昱拿着瓶水愣在原地,瓶身上还全是盖沛文手心的汗。回头望了一眼黄笙,见她和闺蜜在边场坐下,有说有笑,一双细长的眼睛弯得秀逸,也没几分心思在看球上。不由得暗叹一声。 都半个学期过去了,这两人进展微乎其微。话是讲了不少,但都是些鸡毛蒜皮,换一个人也能讲得头头是道。再看黄笙,别说盖沛文了,见哪个男生都索然无味的样子。怕是一颗心全投在了学习上。 又是几个大汗淋漓的午休。事实证明,玉凤确实是快好料。 说来玉凤这个称呼,还是几天前刚兴起来的。 期中考试将近,林班长和郭刺猬的赌约也愈发惹人注目。倒不是真期待谁奖谁惩,这输赢也没多少悬念,易班长被“尹神”带了这么久,再怎么样考个前二十还是不在话下的。主要这赌约本身有意思,莫名把班里几个人气高的都扯了进来,组了个谜之四角恋,无论输赢,怎么看都是场好戏。 哪想到期中考试成绩一出,全班咋舌。 易班长忸忸怩怩来一句:“这次考试好像没在状态。” 郭晟乐得跟朵花似的,抖着腿一脸傻笑地看着前面两位班长。最惊的要数尹昱,毕竟是手把手教出来的人。他就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用心教了,人班长没好好学。哪能办,总不至于负责到底还替人考试。 另一头,林语风也郁闷。尹昱领了卷子回座位,路上就见他一脸愁苦。他没穿过女装,也没这爱好。易晴萱的物理本也就二十五名左右,本以为有了尹昱的助攻,自己再稍稍加把劲,总能考进前二十。没想到期中成绩下来,她非但没进步,还倒退了。 看来这是真的心不在学习上。 全班人唏嘘,林班长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也不知道夫人究竟是谁。 郭晟这下子春风得意了。 那尹昱呢? 郭晟这就去找林语风兑现了,只见尹昱蹭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跟他同时站到了林语风面前。 抓住郭刺猬的手臂说:“这是我的责任,没把人带好。他女装就算了,罚我吧,做什么都可以。” 林语风一听这话蓦地抬头,望着眼前这俩人。尹昱挡在他面前拦着郭晟,好像郭晟要过来吃了他似的。关键是,尹昱还比郭晟矮那么一截,肩膀也窄那么一段,背上只满满当当地印了四个大字:不自量力。 他在后面偷笑。这画面着实可笑。 不,是可爱。 郭晟一脸疑惑:“这是我俩之间的约,跟你没关系啊。” 尹昱一撇头:“他的赌约不本来也把我牵涉进去了吗?” 郭晟想了想,觉得他所言极是。 “那行,那你替他女装呗。” 周围响起一阵喃喃私语。 尹昱一咬牙狠狠心,想着女装也没什么,最多辣眼睛罢了。一句“行啊”都到嘴边了,后面有人轻拍他肩膀,把他往旁边推了推。 林语风站起来,俨然一副少爷样,笑着对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衣服都准备好了,你突然就说要替我受罚,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这人一对棕色眼眸,里头全是笑意,眼睫扑闪,春风细雨,就这么看着他。尹昱被他这么一看,刹那间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全给忘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渣都不剩。 旁人看他俩这和颜悦色的,还争着要受罚,究竟是情敌还是战友啊。 没再多说。下礼拜一,林语风就穿着女生校服来报到了。 大早上的,全班人都睡眼惺忪,又是礼拜一综合症,没几个清醒的。不知谁喊了一声,班长真穿女装来了。如雨后春笋,霎时间所有人都活过来了。尹昱只听旁边盖沛文低吼一声“我/操”,语气听着不太对劲。转头见他一脸严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完全不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于是他也转头去看。 这一看,视线就再也移不开了。 林语风穿一身女生校服,上面衬衫倒是和男生的差别不大,下半身一条百褶短裙,本是及膝的,可他腰细,只能穿小一号,又腿长,裙子只遮着半截大腿,露出另外一半、整个膝盖和小腿。那两条腿又白又直,脚上一双黑色匡威,就这么坦荡荡地走了进来。 班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怎么……” 一旁盖沛文愣是说了三个字就没说下去。 而尹昱脑子里只有一个字。 美。 倒不是因为林语风生得白净,身形偏瘦,穿起女生的衣服来不甚违和。再怎么样,男生的线条总要坚硬平坦些,穿女装多嫌粗犷无趣,瘦的人勉强够得上清秀。就如女生那较纤柔的身材也撑不起男生的衣服,穿起来空落落的。可林语风这一身,尹昱看着他进门,一步步走  10 到自己位子上,不紧不慢,悠然自得,一步步都踏在了他心坎上。脑子里哪有什么粗犷清秀突兀和谐,就是一个字,美。一种自信的美,一种超脱性别的美。美得轻盈,美得有力度。那身衣服也被他抹去了性别,什么男装女装,无关紧要。那就是一套为他量身设计的,穿在他身上,美得动人心魄的衣服。 走到自己座位边上,一转身,裙子轻轻转起来,露到大腿根部,又落下去。 “操。” 旁边盖沛文脱口就道出了尹昱的心声:“他怎么里面也不穿条打底的裤子。” 班里静悄悄的,大家渐渐都收回注视,准备早自习。一片翻书弄笔的声音里,隐约听到前面黄笙转过头,轻声对林语风说了一句:“好看。” 那人也是彬彬有礼地回一句:“谢谢。” 埋头伏案,各干各的。 林班长没坐满两分钟,又站起来。 尹昱只听到周围一阵私语,抬头一看,这全场瞩目的焦点不朝别人,正朝着自己走过来。 林语风步到他桌子前面,蹲下来,一手抓着他桌沿,就这么抬头望着他。 目光漂游,最终看进他的眼睛里。咬了咬下唇,说:“之前说想让你给我补课,倒是认真的。现在……虽然是赌输了,但你看,能不能也腾出点时间,帮帮我呗。” 尹昱要疯了。 脑子里惊涛骇浪掀过去,差点来个原地火山喷发。 只能使出浑身解数,摆一张谦逊有礼的脸,咬着牙,善解人意地说:“好”。 林班长莞尔一笑,站起来回去了。 盖沛文问:“你是不是哪儿得罪他了?怎么觉得他总针对你呢?” 尹昱摇摇头,心烦意乱地说不知道。“可能之前我跟易晴萱确实让人误会了吧。” 又说:“学习委员以身作则。找我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盖沛文撇了撇嘴,满眼同情。 尹昱轻吁了口气,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只觉得最近发生不少事情,乱七八糟的,再这样下去可别把成绩也给影响了。 理了理思绪,准备开启新一周的学习。班里安静下来,就在早读开始之前,他最后一次往前面瞥了一眼。恰巧那时黄笙回过头来,尹昱正对上她的目光。 原本只是偶然的一次对视,可是那目光…… 那目光里头千言万语。中华文化博大精深,那时的他,却全然找不到言辞来形容那样一种目光。 九 最近医院里出了点事,也是走廊里饭桌上的谈资。有人给新生儿做眼病筛查的时候,滴了过期的眼药水,被家属发现了。投诉举报上新闻,院方回应是护士的失误,被说是厚颜无耻的推卸责任。后来事情闹大了,护士丢了执业资格,一位副院长揽责辞职了风波才平下来。 另一头,尹昱倒是稳稳当当做了主治。苏心颖知道以后狠狠拍他肩膀恭喜他。尹昱自嘲说,有什么好恭喜的,我后台硬啊。 苏心颖白他一眼,说,评个主治要什么后台。你自己硬还差不多。 这话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 十二月底那一面之后,他就没再见过林语风。平时一礼拜来两次的人,那周就礼拜二来了一次。而尹昱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浑身没病,就算进了诊室病恹恹的,一出门保准活蹦乱跳。到后来,连装都不高兴了,化着淡妆过来,光彩照人,不像来看病,倒像来探病的。 他来也就罢,每次挂号就诊开药,尹昱习惯了就权当普通病人对待。可这人来着来着,又突然不来了,消失以示存在。本来就没病,哪谈得上痊愈不痊愈的,也没个交代。搞得尹昱那一个礼拜都心神不定,天天盯着电脑屏幕盼点什么,又被不是意想中的名字败了兴。 时常还想起最后那一次,那人临走时,自己说的话。 以及,那紧随而来的歉疚。 他收回目光,示意自己失言了。那人会意,轻轻道了别,便关门而去。 送他的那块手表,拿回去以后一下都没碰过。甚至没拿进家门。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搁在车里。 后来一想,那说不定就意味着一切的结束。一切无中生有的结束。所以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折腾了这么久,就为了给他送块表吗。 元旦前的晚上,他和一群朋友一起跨年。几个院里的同事,还有三两个大学里的朋友。商场步行街到处吃饭排队,一伙人挑挑拣拣,最终进了家牛排馆。不用排队,却也是黑压压坐满了人,上菜速度颇慢,等吃上都差不多十点钟了。 商量着接下来去哪,人太多又哪都不好去。最后也就街上走走,饭后闲聊,等过了零点再各自回去。 零点的时候,夜幕上升起丛丛花火,点亮了每个人的眼睛,周围人竞相说新年快乐。手机震个不停,掏出来一看,好友列表被新年祝福刷屏,屏幕顶上还弹出来秦洺浩的短信。他一个都没点开,也一个都没回,只是将对话框列表不停往下滑。 旁边苏心颖“哎哟”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兴奋。 “怎么了?” “有人发红包呢。满额连发了十几个。” “我去。谁这么……” 他凑过去,就看到一个个红包旁边那个峡湾背景的头像,上面是林语风的名字。苏心颖改了备注。 小魔女手指点得飞快。不愧是618,双十一,双十二等等买买买节日练出来的。 “你……”尹昱只能说,“也给别人留点。” “为什么?抢来请你吃饭呀。” “别。” 苏心颖抬头看他一眼,像吃了一惊。 接着又回去看手机,一边喃喃自语:“他怎么还在发……” 手机又震一下,接到一条好友申请,通过群聊添加。打开来一看,是黄笙。 第一句是新年快乐。他回复。过了几分钟又来第二句,有空吃个饭。 尹昱皱了皱眉,心生疑问。脑子里浮现出好多天前,他自己躲在被窝里寻遍近四百号人的画面。想必黄笙也是这么找到他的。总不至于这约人吃饭的邀请还能是群发吧。 但是为什么呢。 他跟黄笙没有很熟。高中里两人一文一理平分秋色。他就隐约记得对方是个沉稳低调的姑娘。分了班以后基本就没交集了,只从盖沛文嘴里听说追求她是如何难于上青天。 可接着,他就想起一件事。 金黄的梧桐树落叶缤纷。赭红色的高墙,匆忙离去的背影,黑色长发随脚步轻晃。 “尹昱?” 苏心颖在前面叫他。一群人慢悠悠地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远了十步之遥。 他追上去。 “问你个事。” “嗯?” “我们同学里……有没有从高中一路走过来的?” 苏心颖沉默片刻。  11 “有,很少。” “那有没有现在才在一起的?” 苏医生这要再不起疑,可就真的迟钝了。 “易晴萱来找你了?” 尹昱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 “不是我自己的事。再说易晴萱不是高二下就走了吗。” “不是你自己的事?那你还挺八卦啊。” “……” “高二下走人,也不妨碍你们交往过啊。” 尹昱闭了嘴。 苏心颖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有是有。不过现在才在一起,基本是高中里不怎么熟络的,当年没留心,过几年回过头一看,诶,这个人倒还不错。如果是高中里就谈过的,那基本是不可能再续前缘了。哪怕心动,也多是条件反射,对回忆的心动。” 顿了顿,又说:“当然像小说里那些,隔了许多年又重新走在一起的,也是有的。” “小说。”尹昱笑了。 苏心颖没理会他的嗤笑,接着说: “隔了那么久再走到一起的,首先最初两人相识的时候,各自就都比较成熟了。毕竟校园恋爱多是玩的。不是说态度不认真,只是还没有一种足够成熟的心态,去将对方当作伴侣看待。所以一般学校里谈,毕业两三年后分了的比较多。环境心态变了,也因为近水楼台。 “如果从一开始两个人就相对成熟,以这样一种心态进入大学,踏入社会,也不会受世俗影响而改变很多。哪怕两人在之间的几年里人生轨迹截然不同,也是相互平行的。对方一开始就吸引你的地方,会如多年前一般耀眼,甚至因为这些年来的历练,变得更加耀眼。” 她说完转头看着尹昱。尹昱却没看她。 “所以……” 伸手就去抢人手机,被人一把抓住。 尹昱一愕,笑了。“干什么?” “你最近一定见到哪个老同学旧情人了对不对?是不是高一谈过的?在易晴萱之前的?不然我也不会不知道啊。你给我看一眼通讯录。” 尹昱把手机举高,看她踮起脚也够不着的样子,抿唇笑着。 最终把手放下来,伸到她面前。 “黄笙?” “是。” 苏心颖皱起眉头:“她加你做什么?她不是都结婚有孩子了吗?” 尹昱一愣:“想什么呢?” “不是。不然她加你做什么呢?” “不知道。她约我吃饭。可能吃了饭就知道了吧。” 苏心颖撇了撇嘴,不再多问。两人继续往前走。前面大部队都准备回去了,打车的打车,等人接的等人接。尹苏二人正好把车都停在了停车场,就一道走过去。 “会没感觉吧。” 行道树的枝杈上挂满一串串金黄的灯饰。那点点星光在深邃的夜里熠熠闪烁,流淌,柔和又浪漫。 尹昱说:“无论是谁,十年足够形如陌路了。” 苏心颖说:“有没有感觉,不是一望而知的吗。” 尹昱回头看她。 “你自己想想啊。你对你喜欢的人都是什么感觉。看到他会脸红耳热心潮澎湃吗?会想摸他抱他吻他吗?要是身体都没感觉的话,说明心根本就不在这里。反过来也是,心再怎么推拒,身体是会自然作出反应的。” 尹昱没有回答。 “说实在的,前面这些人,你都没好好喜欢过吧。” “什么人?“ “你的前任们。” 尹昱皱了皱眉:“我有认真。” 苏心颖抿起嘴唇,盯着他。 “问题就在这里。‘认真’这个词。” 尹昱看着她。 “要是真正喜欢一个人,你可是连想不认真都做不到呀。 “会想见他,想和他分分秒秒呆一起。哪怕自己平日里忙得焦头烂额,一点时间都腾不出来。会整个人陷进去,会一往直前。会冲动,会犯傻。过段时间再回头看,会觉得那时的自己怎么可能是自己。 “会没有办法思考。 “会难受,会绝望。因为没有选择。因为完全没有办法停下来。 “会失控。会疯掉。却又走不出来。 “可你之前都好冷静。你从来都好冷静。” 尹昱望着她,眉心拗成一团。 苏心颖坏笑起来。 “什么时候?”她说,“什么时候,也让我看看你为了谁疯掉的样子。” 十 尹昱发现,林语风非常聪明。 一个人聪明与否,两三眼也能看出来,举止,谈吐,一个察言观色的眼神。这种聪明和学习上的不太相同。班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为人处事机敏灵活,成绩却总是倒数。也有那么一两个人,考高分轻而易举,平日里言行却总能引起人不适。前者聪明不为评价标准认可,就是教育系统的过了。 而林语风,是两种聪明都有。 又有什么用呢。班里这一正一副两位班长,哪一个心都不在学习上。 他说要尹昱帮忙补习,但也不是真要他像帮易晴萱那样,一周几十分钟地给他讲题。只是碰上不懂的就跑过来问。认真听完又一溜烟回去。尹昱也看不出来他是真的勤奋好学,还是想借此机会与他做个朋友。 不过,两人确实趁这机会熟络起来。经常同行去食堂吃饭,课间没事也聊上两句。林语风日常油腔滑调,喜欢戗人。尹昱也习惯了,在他看来就是嘴贱。虽是如此,开起玩笑来还是颇有分寸,真要说什么的时候也会态度一百八十度折弯,让别人一听就明白,哪些话是诚心诚意的。 另外,那天他穿女生校服来学校,早自习完就被班主任拎出去骂了一顿,勒令回宿舍换衣服。 季节眼看着就要入冬,篮球赛也要开始了。班里派出正式队员五个人,尹昱,盖沛文,郭晟,林语风,还有一个叫张恺宇的,跟林语风熟。一米八三的个子,投篮很准。上次尹昱跟郭晟商量着让他不要撞人。郭晟满脸不屑,倒也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说会注意着点。确定队伍之后,几人一到午休就去球馆练习,晚自修前再打一次。数日训练下来,默契度突飞猛进,一向目中无人的郭晟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开学以来头一次集体活动,头一次,让人觉得班魂要燃起来了。班上人都蛮兴奋。尹昱却是愈发心烦意乱。他本是心不浮气不躁的人,篮球比赛运动会什么的也没少参加过。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与盖沛文说了这个问题,那人说他也是,主要担心到时候黑长直一来看,自己就慌了手脚。 尹昱说,可我也不用担心谁来看我啊。 盖沛文说,又不一定要是你喜欢的人。我是随便哪个女生来看我都会紧张。感觉这是生理层面的问题。只不过要是黄笙的话,又加上个心理层面。毕竟我喜欢她。 尹昱没回答。只是一想,没喜欢的人,倒 12 也是件好事。 比赛当天,下午第二节课上完,留在座位上攻克两道题的功夫,盖沛文已经把球衣换上了。 “你干嘛呢?换衣服啊。”准备就绪的人一脸焦躁地看他。 尹昱把作业合上,从椅背上拿起衣服,不紧不慢地,间隙抬头看他一眼,说:“刷题使人冷静。” “妈的死学霸。” “你还喜欢上了一个学霸呢。” 盖沛文立马跳起来:“那能一样吗?人家是小清新文艺女神,学霸是你这种一天到晚只知道刷……” 尹昱嗖地出了教室,后面的没听。 教室外的走廊上闹哄哄,人流如潮,都往体育馆走。前面一支球队,平均身高看着有点寒碜。思量着,要是碰上这支队伍,应该能赢。又反应过来,抽签决定的初赛对手不是这个班,那么估计是没机会和他们一决高下了。他快步往前,从人群里穿出去,离开大部队跑上二楼,挑了间人少的厕所。 进去就看到林语风站在镜子前,上衣掀起来,脱了一半。 尹昱一眼看到他白/皙的后背中间那道浅浅的沟,一左一右两个腰窝,左边的更深些。接着又从镜子里看到他的前身。 这人竟然有腹肌。瘦出来的吧。 林语风从镜子里看着他。 “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尹昱一愣,转身就走。 “你又出去干什么?” 他刹住脚步,又折回来。 “那你让我——” “你管你换衣服啊,不用在意我。”林语风说着就笑了,“我又没要脱个精光。” “……” 于是尹昱半背对着他,面朝窗户换掉了上衣。全程动作迅如闪电,却总觉得有道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扫他。 要换裤子的时候,他犹豫一瞬,走进了隔间。 出来之后外面空无一人,两人直接球场上见了。 比赛出人意料地激烈。碰上的第一支球队就不好对付。隔壁班那个专投三分的人在,一开赛就给他们来了几个下马威。于是派郭晟专门去防他,才把比分扳回来一些。 第一天的比赛结束,他们赢了。 赛事一共三天,最后一场和之前的隔开一天。尹昱没想到,他们竟然一路打到了最后一天,和另外一支以快节奏闻名的队伍争夺冠军。大家都很惊喜,惊喜的同时,也越来越紧张。要是第一场就输了倒也罢,如今都走到这一步了,谁不想赢呢。 赛前,盖沛文壮志凌云道:“如果我们赢了,我就去跟黑长直表白。” 尹昱被他吓一跳。 “你不用这么急吧。 ” 又说:“你这样我倒有点怕我们赢呢。” “没事。赢就赢,表白大不了被拒。那我就继续追。反正老子喜欢她。” 说得好像赢起来很容易似的。 不过他这一番豪言壮语,倒是触动了尹昱的心弦。敬他这份愚勇与专情,这场比赛怎么也得赢。 所以正式比赛的时候,全员都叹为观止地,“尹神”怎么跟开了挂似的带动全场。 最后这场比赛,队伍状态确实好,尤其进了白热化阶段,一分一秒都没有松懈。坚持自己的节奏,带跑对手的。中间张恺宇摔了一跤,没怎么受伤,但以防万一还是换上来个替补,也发挥得异常出色。除了尹昱外,最夺人眼球的要属林语风。全场零失误,球转眼就到了他手里,又转眼就到了投篮的人手里。而且看尹昱状态好,十球里面九球都给他,配合默契得教人惊叹不已。观众席上一阵又一阵铺天盖地的喝彩,全场都沸腾了。 最后,他们以二十多的比分差赢过了对手,夺得年级冠军。 比赛赢了,盖沛文却像泄了气的气球。 尹昱明知故问,问他怎么怏怏不乐的。盖沛文说,这下要给黑长直表白去了。 “你之前的威风呢?哪儿去了?”尹昱过了过嘴瘾,又说,“没事。你要真不想去表白,之前的话我权当没听见。” “那不行。”盖沛文一听倏地抬头,“这不是我说没说过的问题,我本来也没打赌立誓。主要是我自己下的决心我自己不去完成,就感觉心里堵得慌。” 尹昱一听笑起来,愈发喜爱他一颗傻愣愣的赤子之心了。目送着他朝黄笙走过去,在心里给他加油。 体育馆里声浪滔天,人人都扯直了嗓门讲话,你一句我一句大谈方才的比赛。这就有一群朋友围过来,夸他是今天全场最佳,要把他托举起来。尹昱笑着推脱,想也没想就说:“托我干什么。林语风才是全场最佳,还比我轻,要托也托他啊。”说着就环视四周找人。 纷纷扰扰的人丛里,那人站在远处的篮筐下面,正一边和张恺宇说话,一边撩起衣服擦汗。 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尹昱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自己骤然加快的心速。 还没想明白为何如此。为了缓解单方面尴尬似的,他朝林语风笑了笑。只是随意的一笑,却见篮筐下面那人明显愣了一下,转头对张恺宇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就大喊一声“尹昱!”,朝他冲过来。 这一声把尹昱身边的人全惊动了,看林班长像枚洲际导弹冲过来,纷纷后退了给他让道。尹昱自己也一头雾水,浑然不知这人冲过来要做什么。可毕竟叫的是他的名字,下意识地也就没躲。 林语风朝着他飞速冲刺,在他面前半米的地方起跳。尹昱看他扑上来,什么都来不及想,条件反射地微一屈膝,便张开双臂接住了他。小退一步,稳住了重心。 眼前人就这么无比自然地跳到了他身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双腿夹住他的腰,考拉抱树干一样抱住他。 周围的声浪顿时消减了一半。也不知道是人都给吓住了,还是他听不见了。 两人的身体不留缝隙地贴在一起。怀里的身子暖烘烘的,紧箍着他,一丝汗味,混合一股幽淡的鸢尾花香。林语风抬起头来,居高临下,一双棕色的眸子睁得大大的,里头满是惊喜。 “你居然接住我了。” 他开心地笑着。脸颊近在咫尺。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上细密的纹路,额头上挂着的小汗珠,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太近了。 尹昱抱着他,望着他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十一 冬天外面冷,手脚冻僵了都活动不起来。正好刘在宇朋友的叔叔在大学篮球队里做教练,一行人就趁没训练的时候借了校室内体育馆来打球。有时还能碰上本校学生一道。望着年轻人精力充沛横冲直撞,尹昱也只能听天由命地承认自己老了。即便面对小两届的刘在宇也觉如此。只叹这三十岁真是一个坎,过了就是实实在在地人到中年了。 两人因水平高人一等,总不在同一队里。尹昱还挺中意这个小学弟的  13 。一米八五的个子,肌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眼睛不大但形状好看,笑起来就像一捧阳光迎面洒下来,暖得人心都融化。为人谦虚低调,除了偶尔有些我行我素之外,几乎没有不讨人喜欢的地方。 打了近一个小时,两人场边休息。刘在宇是儿童医院的,正好跟他聊起去年底让副院长引咎辞职那事。说那阵子所有人口风都紧,动不动就开会,搞得全院上下鸡犬不宁。那护士是触了霉头,无心之过,却实在是疏忽大意,就那样断送了前程,也给医院抹了黑。 聊了会儿,又问起苏心颖学姐。尹昱是没想到他也来问自己两人的八卦。认识这么久,刘在宇头一次这么问,还问得一本正经。他只能笑着说误会,再三声明自己和苏心颖仅是同学校友关系。 下半场的时候,刘在宇本说要多歇一会儿,后来又改主意说算了,伸了伸筋骨就重新上场。尹昱不知他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只觉得他有些不一样。全神贯注,打得不遗余力。几次投篮命中下来,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夺人心魄的气场,在人群中颇为光彩耀目。 直到他愈发急于表现,见球就抢,抢球就投,像一股横扫千军的龙卷风。尹昱越来越防他不住,最后刘在宇突破他防线的时候,把他撞了一个跟头。 小学弟立刻慌了神,伸手拉他起来。 “对不起啊,哥。” “没事。” 握住他的手站起来。这一跤摔得不轻,缓了好一会儿。趁这功夫往看台瞟了一眼,就看到了苏心颖。和她同事一起,就坐在看台往上五六排的位置。 小魔女难得来看他打球,一是没这兴趣,二是他俩排班表不一样,很少同天休息。所以她也就兴致来潮的时候偶尔光顾,毕竟也有院里其他人一起。 而收回那一瞥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张脸。 坐在苏心颖左下方,隔了两排位置的林语风。 那人望着他的方向,眉间隐怒。 接下来半小时,他都没法专心打球,输了又输。 结束之后一行人约着去吃晚饭。苏心颖早在场外等候,一起的还有她那皮肤科的同事。刘在宇先尹昱一步走上去,邀她们一起吃饭。尹昱在旁边看着他俩对话,只觉得刘在宇乖顺得像条冲主人狂摇尾巴的小狗,这才反应过来。 心中暗笑。也不知道苏心颖发没发觉。有点难讲,至少苏心颖从没跟他提起过小学弟。看来什么时候得顺水推舟地帮一把。 “喂,去吃西餐,你有意见吗?”苏心颖转过来问他。 “没啊。”尹昱说,“我为什么会有意见?” “你不是总嫌弃油腻的东西吗?说什么西餐拉面咖喱饭——诶,那人不是……” 说着说着就走了神,目光越过他,飘向场馆门外。 “那是林语风吗?打电话那个。” 尹昱转头看去,就见玻璃门外一道身影正踱来踱去,一会儿消失在墙后,一会儿又重现在视野中。 “诶诶诶,他往这边看了——林语风!”苏心颖边喊边招手。外面那人必然听不到门里人唤他名字,但他很快看见了苏心颖的手势,也朝里面挥了挥手,不多久就挂了电话,进门走过来。 林语风今天没穿那么正式,大衣里面一件T恤,颈间挂了条银链,吊坠是片羽毛的形状。脸上微笑,还没走到跟前就一个个地朝人问好。 天气预报都说快要下雪了。尹昱盯着他里面薄薄一件T恤,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 “这是我和尹昱的高中同学,林语风。”苏心颖把人拉到大伙面前,说完这话就自觉惊奇,转头问林语风,“你怎么在这里?你刚也去看他们打球了?” 林语风点头,指了指尹昱说:“我之前去找尹医生,他们说他今天不上班,又谈到估计跟刘医生出去玩了。我就多嘴问了一句。”他抱歉地笑笑,又说:“刘医生是……” 刘在宇伸出手:“你好。刘在宇。” “你好。球打得不错。”林语风握住他的手,弯嘴一笑。 听上去是真心诚意的夸奖,那笑容却莫名瘆人。 苏心颖在一旁打量他,毕竟多年未见了。她说:“朋友圈里都没你照片,就一张头像,还是不露脸的。现在是见到真人了。没想到啊,你怎么越长越好看了?” 林语风对着她赧然一笑,垂下目光:“哪有。分明是老了,眉眼都旧了。苏医生才是,依然十八岁少女,好看得我刚刚都没认出来。” 苏心颖咯咯笑起来:“得了吧,别捧我了。你不是有我的好友吗,我头像就是自己的照片。拍马屁也不打打腹稿的。不过,”她又问,“你说找尹昱,你怎么会去医院找他?” 林语风看了尹昱一眼,似乎为苏心颖的不知情而讶异。尹昱回视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苏心颖看他俩面面相觑,一副有口难开的样,问道:“你找他看病?” 林语风转回目光,点点头:“对,我在他那里看病有一阵子了。” 苏心颖颜色骤变:“什么病啊?严重吗?”“没事,小毛病。”林语风依旧笑着,示意她放心。哪知苏医生一颗关切的心,自然不满意这回答,又转头问尹昱:“哎,他怎么了?” “心率有点不稳,也没什么。”尹昱信口雌黄道。就见苏心颖一脸放心的样子,对林语风说:“那没问题。现在年轻人这样的不少,压力大,太劳累了就容易这样。许多人都懒得跑医院,自己注意休息,过阵子就没事了。你也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再说搁尹昱手里,什么病都能给你治好。” 林语风笑了,一双眼睛弯成两道新月。他笑着瞥了尹昱一眼。 尹昱移开目光。 “嗯,我相信他的。原本这点病我也不会三天两头跑医院,这不是正好趁这机会见见老同学。” “那不错呀。你回国没多久吧?慢慢和以前的朋友都联络上,也能多认识点人,好照顾照顾。你晚饭有约吗?我们几个要去吃饭,一起吧。” 话音刚落,尹昱欲言又止。林语风则是愣了愣,推拒道:“不了吧,我还有事。”他举了举自己的手机,“只是正好听到说打球,就顺路来看看怀个旧。” 估计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模棱两可,苏心颖促狭地笑起来:“大忙人呀。一听就是借口。” 林语风被她说得一懵。尹昱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苏——” “跟我们还这么客气,见外了吧。” 这话说得林语风面露窘迫,被她这么一逼,道出了心声:“我在的话,你们也不太方便吧。” “没有的事。朋友的朋友都是朋友,聊两句就是熟人了。好了别废话了赶紧走吧,我饿了。到吃饭的地方坐下来定定心心聊……” 话没说完,苏心颖就推着他走。尹昱和刘在宇还  14 没来得及说什么,只互相看一眼,便也跟了上去。 十二 林语风只身一人,两手空空过来的,全身上下就带了钱包手机。因是久别重逢,苏心颖拉着他上自己的车,想与他聊聊。冷风里走了一段路,又坐进冰柜似的车厢,她冻得直搓手,迫不及待地开了空调。 “你没开车,怎么过来的?”系着安全带问林语风。 “司机送我过来的,刚刚让他先回去了。” 苏心颖咂了咂嘴,踩油门驶出停车场。 时近黄昏,斜阳在天边晕开一抹清冷的赤色。藏青色的天幕氤氲而至,路灯还未点透暮色之时,隐约可见天空中的点点星光。他们缓缓驶入城市腹地,眼前车流如织,光影变幻,宛如条条炽热鲜活的血脉,汹汹然汇入这座城市的心脏。苏心颖把着方向盘在湍流中穿梭,见林语风望着窗外的流光溢彩出神。 “你这次回来多久?” “没想好。”林语风说,“如果我想,可以一直待下去。” “工作不要紧?” “嗯,公司会安排的。” “那你……”苏心颖耐不住好奇,“怎么忽然想到要回来?之前回来过吗?” “几乎……没有。”林语风回忆道,“一开始两年元旦会回来三五天,后来也不了。” “元旦?过年不回来吗?” “我……”他一笑,“大概有十年没在国内过年了。没有假期,回不了多久。坐长途飞机又太累了。我到现在都是靠安眠药一觉睡过去的。” “啊。”苏心颖点点头,“也是。我之前去北欧旅游,那飞机时间长得,给我留下心理阴影了。不知道那些经常要坐长途的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有的人习惯了就觉得还好。有的人就尽量避免长途旅行了。”林语风说。 犹虑片刻,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我这次回来……是因为父亲病了,情况不太好。” 苏心颖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 “没事。”林语风轻轻一笑,“既然你问起了,我说说也无妨。你记得我当时高考前就走了吧?” “嗯。我记得你放弃了高考,提前两个月就出国了。” “嗯。其实……当初出去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是我父亲背着我安排的,我事先不知情。为此一直记恨在心,也一直没怎么回来,一回来就和他吵得不可开交。他说我太任性,要把我扔出去吃苦,不容许我回来。我也没法原谅他。去年十月份,他查出胃癌晚期。我妈打电话给我,我搬回来。”他叹了口气,“吵什么都没意义了。” 想了想,自省道:“我还是挺狼心狗肺的。” 苏心颍听着,没有作答。旁边人的声音如一条款款河流,静静地淌。底部沉淀了十余载岁月的甘甜苦涩。其中,恐怕苦涩远远多过了甘甜。 半晌静默,她说:“所以你这次回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尹昱呀。” 林语风一愣,说:“对。挺巧的。最近被家里的事搞得身心俱疲。正好听说当年的高中班里出了两位华佗。” 苏心颖一听就笑了:“我就算了,尹昱还能勉强够上。你记得他高中里成绩就好吧?” “嗯,我记得。” “之后也是一路好过去的。”苏心颍说,“他这个人,很努力,也很聪明,这两点加起来,所向披靡。无论读书还是实习还是现在的工作,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之前担任住院总的时候,再忙也是样样理得清,几次给打下手的大手术都非常成功,也是早早地拿到了主刀的机会。是能扛大事的人。他们科主任非常喜欢他。” 林语风听着,情不自禁笑起来。 “可以想象。” “他自己是不可能给人讲这些的,我就替他讲讲。” 林语风依旧笑着。 “诶,那你爸在哪个医院啊?” “二院。” “啊,也是。那边擅长这个。” 少顷,又问:“尹昱知道吗?” “不。” 苏心颖将空调风量降低一档,说:“你找他看病的事,他也没跟我讲。我就记得你俩高中里关系不错,倒还跟他讲起过你。” “说我?”林语风一怔。 “对啊,就前不久聊到同学聚会的时候。我说你在商界叱咤风云,他也没什么反应。原来是早就见过了。” 林语风无言。 沉默片刻,说:“医生的工作很忙吧?” 苏心颖望他一眼:“和你比,还真不好说。” 林语风笑了:“我其实还好。事情做久了也就熟悉了。有些事可以交给别人去做,比较灵活。” “也对。”苏心颖点点头,“万事开头难。” 又回答他的问题:“医生的话,就拿尹昱说吧,毕竟他比我忙。前两年确实忙得焦头烂额,现在要好些,虽然还是忙,但没那么辛苦。外科医生嘛,都是随时做好一个电话就被叫走的准备。又是胸外科,急诊很多,情况也跌宕多变。更多时候怕的不是忙,而是不确定性。不过,还是已经过了最忙的阶段。主要一上来不适应,习惯了就好很多。” 看副驾驶上的人没有接话,问道:“怎么了?觉得他变了很多吗?” “倒没有。”那人低头一笑,“要说改变,大家多多少少都变了。可能我变得还多一些。” “唉,”苏心颖一抬眉毛,说,“他这个人,本来就比较冷。暖心肠,但人不易亲近。说真的,要不是我俩十年同窗,我可能到现在都不会跟他搭上话。本来也是因为要一起去医学院才熟起来的。” 林语风忍俊不禁。 “也是。” 他转过头来:“你结婚了吗?” “你看我像结了婚的人吗?” 林语风笑了。 “他呢?” 苏心颖一愣。 随即想到尹昱之前跟她讲过的大二出柜的事,不禁一笑,说:“这个你还是亲自去问他比较好。” 林语风盯了她一会儿。 “看有没有机会吧。”他说。 苏心颖看他一眼。 “你不是去找他看病的吗?” 林语风弯起嘴角,脸上一阵凄凉。 “我和他的对话,仅限于病人与医生之间。” 这话说得人不明就里。苏心颖皱了皱眉,却没来得及多想,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尹昱发过来的。说不小心走错路,堵住了,可能稍晚到。 她的手机搁在挡风玻璃前一个小和尚模样的手机座上。林语风也瞥了那信息一眼,余光里,苏心颖见他莞尔一笑。 她收回目光,敞声道:“这人傻吗,怎么同时出发的还能走错路呢。” 这下林语风笑出声来。 “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看挺滋润的。” “那就好。”  15 “除了高考那阵子。”苏心颖想了想,说,“你那时候应该已经走了,我就讲讲。临毕业那两个月,他家里出了点事。他后来才跟我讲,父亲生病要动大手术。唉,真的是运气不好。他好像中考的时候也碰上亲人患病去世。 “我跟他不是在高中毕业那个暑假才熟起来嘛。那三个月,前途也定了,他爸也没事了,但他状态还是不好。跟创伤后遗症似的。我就一个劲地替他装没事人,成天拖他出去吃喝玩乐。也不知道那样的安慰起不起作用。反正后来上了大学就好了。时间一久,熬出了头。学习工作什么的,都顺风顺水的。” 车子拐进一条小道,在路边停下来。两旁的梧桐树都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杈随着晚风轻晃。零星的几间餐厅隐于居民区里,在静悄悄的夜晚灯火辉煌。街上空无一人,全都躲进了室内。寒冷的冬夜,餐厅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家烤肉店里烟雾缭绕,柔和的灯光和食客大快朵颐的面容,透过玻璃窗传来阵阵暖意。 “谢谢。” 苏心颖关掉发动机。他们是第一个到的,也不急着出去。空调停了,余温缓缓散去,车厢里阒然无声。 “你谢我干什么?” 一阵沉默。 “不知道。”他说。 “什么都没帮上。做什么都晚了。只能说谢谢了。” 他转过头来一笑,伸手开门:“走吗?” “走吧,先去占位。” 苏心颖望着他下车关门。一阵冷风吹进来,吹得她心头一颤。 直到外头那人走出几步,听后头没动静,回过来看她。她才收了目光,开门下车。 十三 七八个人坐一张长桌,热热闹闹地共进晚餐。饭桌上什么都聊,话题跳来跳去,多是苏心颖带的头。多人聚会的场合她一向是主导。要说她唯一做不到的,或许就是让尹昱也侃侃而谈了。 但她知道那是千载难逢的,尹昱就算喝醉了酒也不是话多的类型。他这人,尤其人多的场合,嘴唇总关着。秉性如此,想的一百句里估计只有一句是会说出来的。这样一顿饭下来,胃里塞得满满的,全是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的想法。 所以好多话都在那一双眼睛里。 所以他的眼睛总是深邃又千言万语。 不过,他话少而精,且是个倾听者。苏心颖也喜欢这一点。否则两个话多的朋友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讲,潮潮翻翻,可真是没完没了。 除了苏心颖外,最健谈的是林语风。 原本只认识两位高中同学的他,几句之后就和其他人都熟起来。毕竟是个商人,天天混迹各类社交圈,他能做到一刻不停地抒发见解、挑起新话题。本就思维敏捷,能言善辩,加上阅历丰富,各个领域都略知一二,他有着桌上其他人不得企及的博闻广见。只是偶尔忘了一些英文词的中文怎么说,经人提醒也能立刻想起来。 如此,很快就成了全场焦点。餐桌上的谈资也因为他在场而丰富起来,不再只围绕医院里的逸闻和熟人间的琐事。人们问起他是做什么的。他说在一家食品公司工作,外资企业。苏心颍同事说一看就是个高层,估计是人力高管,他也只笑笑,没有细答。 后半段时间,林语风的手机时不时就亮起来,每次号码都不尽相同,但他总是瞥一眼就拒接。直到一通电话打进来,尹昱看着他眉头一紧,稍一犹豫就拿手机站起来,说要接个电话,脸上还是笑,却匆匆忙忙就跑了出去。因为走得急,外套都没拿。 剩下的人接着谈笑风生,有三个都是有孩子的,正聊到育儿心经。一人说,后悔没生个女儿,养儿子真是太糟心了。那你再生一个嘛,旁人说,趁还年轻。有这想法呢,只怕又出个儿子。那也好呀,你婆婆肯定高兴。我婆婆倒还好,没有偏爱男孩。只不过多个孩子,开销也得翻倍呀。说着又细数起育儿路上的酸甜苦辣来。 尹昱什么也没听进去,焦躁不安地坐了一阵子,终于站起来道:“我去给他送件衣服。” 冲出门跑到马路上,兜兜转转,最终在隔壁一条弄堂入口进去没几步的地方,找到了林语风。 四周是浓郁的黑暗,街口路灯昏黄的光勉强照清人的脸庞。这样的光线下,五官线条影绰,轮廓加深,那人的面颊竟显得分外清癯。 他停下脚步喘气,呼吸在夜色里化作一团团缥缈白雾。那人正靠着墙抽烟,面前也是白汽袅袅,风一吹便消散。烬火在黑暗里微微闪烁,随着他吸气,飞快地往他嘴唇贴近,一次次映亮他的面容。看样子通话早结束了。 尹昱把衣服递给他,那人接过去,脸上残留着错愕,还有一丝来不及收拾的疲惫与脆弱。与刚才饭桌上的样子相比,像换了一个人。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尹昱问他。 林语风愣了愣,垂手在墙上揿灭了烟头。脸上的脆弱转瞬即逝,又换作那一贯的笑容。 “尹医生是要告诫我吸烟有害健康吗?” “别用‘医生’称呼我。” 那人敛起笑,看着他。尹昱撇开目光,上前两步,在他旁边靠墙站着,中间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 两人在冬夜的静谧中一同沉默,听着弄堂外面偶尔驶过的车声,倒也不觉得窘迫。 “以后别来找我了吧。” “你有对象了我就不来找你。” 像是早就备好的答案,尹昱皱了皱眉。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对象?” 林语风转头看他,微微一笑。 “你有吗?” 笑得真勉强。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本以为是刘在宇他们来叫人回去,尹昱拿出来一看,却是秦洺浩的电话。 他看了一眼时间,盯着那个号码,不自觉地犹豫,却也不知为何而犹豫。 号码化为未接来电,过一会儿又出现在屏幕上。 “接吧。”旁边人说。 他迟疑一瞬,按下接听键。 “你在家吗?” “不。” “什么时候回去呀?” “你要干什么?” “想你了。想去找你。” “你又喝酒了吗?” “没有啊。我不喝酒也会想你啊。我一直都很想你呀。” “你……” 他轻轻叹了声。 “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下?”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啊。我们已经分手了。” 像刚刚才知晓。 接着,那人开始碎碎叨叨地重复,已经分手了,为什么分手了,怎么会分手呢,怎么就分手了呢。耐心也有限度,他本就恨藕断丝连,当即转过身几步走到弄堂口,远离一旁的局外人,语气也冲了:“当初不是你提的分手吗?现在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什么意思 16 ?你怎么可以这么讲?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我提分手,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吗?” “你——”他深吸一口气,却只觉得气息都在发抖,“为什么总说我不喜欢你?我到底哪里做得——” 那个人从后面伸手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扭头转身。正和了对方的意。 林语风按掉他的电话,勾住他的脖子,凑上来就吻住了他的嘴唇。 冬夜的空气冷冽刺骨,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人的手指就像冰一样凉,凉透了他颈间的血肉。鼻尖轻抵着他的脸,柔软的双唇若即若离地覆在他的之上,细长的眼睫近在咫尺,随呼吸轻颤。 尹昱睁着眼睛,只觉得一阵痛。 像有谁伸手进了他的胸腔,在他的心上,狠狠扼了一把。 林语风细细吮着他的唇,缓慢,轻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偶尔舌尖轻触牙关,不探入,不停留,也不在意他无动于衷。 他全身都绷紧了。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在那一处。 淡淡的,苦涩的,烟草味。 令人心醉神迷。 十四 易晴萱成了尹昱的女朋友。 也不算出乎意料,甚至可说水到渠成。篮球赛过后,尹昱就人气飙升,想大隐于市地安分做个学习委员都难了。不仅有同班女生看上他,隔壁班也有,还有上一届的学姐来打听他的种种。 另一头,林语风的人气倒是直线往下掉。交朋友全靠一时兴起,也就开学头两天活跃了一把,之后便默默无闻,多与张恺宇在一起,别人去勾搭也爱答不理。 眼看这不多久,班草的名号就要易主了,班里有人撮合尹易二人。空穴不来风,大家都看出易晴萱喜欢尹昱,也有说是尹昱先喜欢易晴萱的。玩笑天天开着,逐渐就让人习以为常,也化作表白的勇气与决心。于是下半学期伊始,赶在情人节之前,易晴萱就向尹昱表白了。 晚自修一下课,她当着全班人的面,跑到尹昱的桌子前,还没开口便面红耳赤。 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做我的男朋友? 尹昱还没从英语作文里缓过神来,就在全班人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这起哄里还有郭晟的破口大骂。可强扭的瓜不甜,他也只能骂。 对易晴萱来说许是美梦成真,对尹昱来说倒像是司空见惯的流言蜚语,变成了严肃认真的现实。 不过,对易晴萱,他也非全无好感。要说喜欢不喜欢的,这谁讲得清,又有谁想得明白呢。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这因人而异,羊说,有人一心一意想讨好对方,对方开心自己就开心;有人要的是陪伴,想有个人一直在身边;有人喜欢征服,只想收个裙下臣;还有人只是喜欢恋爱的感觉,对象是谁倒无所谓。 那需要一见钟情吗? 这也因人而异。羊想了想,道,对大部分人来说,一见钟情自是不必,好感还是不可或缺的。也有人双双从无感开始,慢慢培养起来,逐渐才陷进去。我和我女朋友就不是一见钟情,她先追的我,我起初只是对她略有好感,现在都想跟她过一辈子了。 尹昱听了,一挑眉毛,想起他这段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异地,又想敬他一声羊哥。 而对有些人来说,羊续道,只有一见钟情的,才是爱情。 和易晴萱在一起之后,两人几乎天天形影相随。在明文禁止恋爱的学校,做到这一点着实不易。躲着班主任和任课老师,还得谨防同学打小报告,尽管成天提心吊胆,大体还是收获不少快乐。易晴萱非常可爱,也很黏人,心思细腻。尹昱也是个会照顾人的,见她在晚自修前洗了个澡,会敦促她及时吹干头发,不然容易着凉。会隔三差五地给她买零食,起早给她送早餐。会在晚自修结束后等着她一起回宿舍,偶尔还会在熄灯前溜出来,跑到女生宿舍楼下见她一面。 这恋爱谈得纯真又美好,也没影响成绩。尹昱三天两头被舍友调侃,说这郎才女貌的可真是羡煞旁人。用他们的话说,两人一见如故,似天作之合,就差接吻拥抱干那档子事了。 尹昱以批判的眼神回应这话,说:“才几岁。” 二哈鄙夷地看他:“什么才几岁?你几岁了?别告诉我你那里还没发育。” 尹昱气笑,站起来就把手放裤腰上:“要不脱了你看看?” “操,别来辣眼睛。” 羊在上铺嘻嘻笑,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对二哈说:“你是怕被他的尺寸吓到吧。”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看尹神这人高马大的。” “大小和身高又没有关系。” “不是,”羊挪了挪身子,再探出一些,“他平时穿睡裤的时候你没注意吗?他那个——” “好了别说了……”当事人迫不及待地阻拦。 话说回来,如果初中里的恋爱是满心纯情,接个吻都是大事,那么到了高中,多少会有一些那方面的想法。不过,他总也想不出与易晴萱做那种事。也不是没有兴趣,就是……想象不出来。或许还没开窍,或许时机未到。 倒是那天在镜中所见的那截腰腹,令他过目难忘。 甩甩头,只觉荒谬。 早春的某个礼拜一,他起晚了,到班里的时候其他人都已落座,自觉开始早读。负责监督的老师恰好不在,于是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假装自己没有迟到。指望不会有人来说什么。 奇怪的是,今天班里气氛有点微妙。原本谁要是迟到了,老师在的话会被说两句,不在的话会被周围同学调侃一通,像他这种八百年不迟到一次的模范生更是如此。可现在等他坐到位子上,也没人来问候。倒是总有哪里响起窃窃私语,像水珠滴在镜般的湖面上,漾起圈圈涟漪,又很快晕开,想捉也捉不住。 转头悄声问盖沛文:“出什么事了吗?” 盖沛文看他一眼,表情复杂。 过了一会儿,凑过来说:“林语风被打了。” 饶是他竭力压低了声音,架不住班里安静。周围立刻有人回头来看他们。 尹昱皱起眉头。林语风就坐在前面几排的位子上,他刚进来的时候也没去注意。 “什么情况?” 他示意盖沛文用写的。于是盖沛文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片刻之后朝他递过来。大意是,林语风昨晚回宿舍的时候脸上带了伤,貌似是被家里人打了。就有人多管闲事,问东问西。后来有人出来说——那人好像还是他初中同学——说他是弯的,因为这事和家里一直有矛盾。他爸天天发火。 尹昱瞪着笔记本上那几行字,脑子里一片嗡鸣,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前面有人说了句:“哎,玉凤啊,你是不是痿啊?” 盖沛文脱  17 口一句“我去”。 尹昱倏地抬头,就看到郭晟侧转身子,隔着一排座位笑嘻嘻地看着林语风。此时全班人都已抬起了头,目光锁定在他们身上。 林语风转头看着郭晟。说不出他脸上什么表情,从后排只能勉强看见他的侧脸。 “所以前面不行,要用后面?” “郭晟,你说话注意点。” 是黄笙,坐在他俩中间后一排。听了这话,郭晟转过头,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我问他话呢,关你啥事?你是喜欢他还是怎么的?” 又一想,说:“你喜欢基佬?” “我靠这人是不是有毒啊。”盖沛文愤懑地道,揎袖子站起来就要为黄笙打抱不平。 不料旁边尹昱先他一步,离了座位就往前走。 “诶!你干嘛去——” 盖沛文伸手抓他,却没来得及抓住。 郭晟一脸诧异地看着尹昱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一副要干架的气势。倒也不急着站起来,反正站起来气势绝对压过他。 “你又要干吗?” “有问题吗?” “什么有问——” “是弯的有问题吗?” 郭晟一愣,笑了:“不是,这关你什么——” 尹昱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就把人拎起来,吼道:“我他妈问你是弯的有问题吗!” 郭晟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人力气还挺大。衣领勒得他脖子疼,迫不得已站起来,猛推了尹昱一把,竟然没有推开,当即也拔高了嗓子开骂:“你他妈的,松手!”“有话就给我讲清楚。”“讲你妈——”“是不是弯的喜欢男的女的关你屁事?”“操,我说基佬又关你屁事?又不是说你。你他妈激动个——” 拳头砸上去的时候,周围响起一片惊叫,桌椅撞乱了一圈。郭晟失衡摔下去,满嘴惊世骇俗的言辞,立刻就要站起来回击。尹昱不予他机会,迈进一步,弯身下去就要给他第二下。 “尹昱!” 有人冲过来死死抓住他扬起的手臂。拳头都要下去了,他硬生生把力道给收了回来。 这时,郭晟也已经站起来,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尹昱转过头,就看到林语风喘着气望着他,脸上是重重叠叠的惊惶与忧虑。嘴角破了,左边的脸还肿着。 而看着那人支离破碎的眼神,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十五 离过年还有两个多礼拜的某天晚上,盖沛文来加了他好友。 尹昱和邹斌晓他们吃了晚饭——大学里认识的朋友,关系一直很铁的四人组——之后去了健身房。完了回来,正好有个阿姨同事的女儿来问他支气管囊肿的事。好不容易跟人答疑解惑完了自己都快臭了,扔下手机去洗澡,出来就看到盖沛文的好友申请,自然是二话不说通过了。 上来就是,怎么进了群也不跟我讲!我直到昨天都还以为你没有微信!还特地去问了苏心颖! 尹昱狡辩道,我也就前两天刚加的群。 也不知道那人信没信,只将此事一笔带过,说,那你来不来同学聚会? 尹昱看了一眼消息,没回复,放下手机,进卫生间吹头发。 吹完头发修眉涂脸,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半天也没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同学”两个字,脑海里第一个映出的,就是林语风的脸。 那天晚上在弄堂里,他全程失措,最后还是林语风先松开嘴唇。在他隐隐开始发抖的时候。 垂着目光,轻轻说了声“抱歉”,便擦着他的肩膀而去。 尹昱隔了十多分钟才回到餐厅,借口说找卫生间花了点时间。 回来之后还是一如往常。只是两人都回避着彼此的目光,要是不小心碰上了也如触电般退开。 他再也没法安心吃饭,又被苏心颖说浪费粮食不知耻。可这回真不是他的错。嘴上还残留着那人双唇的触感,柔软沁凉,视线也总禁不住往那双唇飘过去,一有自觉就赶忙收回来,只期望对方没有察觉。 到后来,他甚至强迫自己去盯着其他人看,这样就不会总下意识地去看林语风。庆幸的是,林语风依旧是全场焦点,而他坐在边上,话又少,也不会有人来注意他难以自制的目光。 像是听到了他狂躁的心声,某一刻,那人往这边瞥了一眼。 那是极为不经意,极为收敛的一瞥。那双眼睛里一无所有,像极了秋日山林里的一泓清潭,平静无澜,把什么都藏了起来。 从未如此想要搅乱那潭水,在里面掀起惊涛骇浪。 他闭了闭眼睛,拿叉子的手都有些抖。 游离在边缘的感觉近乎将人撕裂。他不想再继续坐着。秉着良心,却也寻不到理由唐突地走开。一顿饭的时间,度秒如年。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纠缠在了一道。 他不明白林语风什么意思,更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既然当初都一走了之,用不告而别的方式把人甩了,就应该作好了彻底了断的准备,就应该知道两人的人生不再会有交轨。现在回来找他又想做什么?十多年,物是人非,能变的都变了。又一个在国内,一个在海外,生活环境迥然相异,再续前缘根本是不切实际。现在重拾旧情,是恋旧,是厚颜无耻,还是天真地以为有个人一直在等他回来,一等就是十多年? 也太自以为是了。又不是忠犬八公。 况且现在的林语风,早已不是他喜欢的模样了。全然一副商人嘴脸,见到谁,无论什么事都以笑相迎。那是商客敷衍的笑,是副谄媚逢迎的面具,在其下精心量度着取悦别人的筹码,算计利用,以达到自身目的。傲慢,贪婪,自私,蛮横,不近人情。他的人生不得有一秒的空闲,仿佛不做点什么,不说点什么,就会被远远落在后面。这是长久以来深陷名利场的激烈竞争所致。已成习惯了。而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多闲适的生活都能给整出重重压力。 可这也不怪他。要在商场里混得如鱼得水,就得天天在各种社交圈里与人打交道。一开始可能四处碰壁,可只要坚持下去,到达某一临界点之后,就如一夜之间春暖花开。从事事有求于人,到人人有求于己。功名利禄源源涌来。而那副用于打交道的面具,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自身的一部分。这些他都明白。 刘在宇的电话响了,接起来陡然变了脸色。说要去趟医院,匆忙道别就拿着东西跑了出去。在座的基本都是医生,知道这是家常便饭,就林语风脸上微露惊愕,不过看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样子,很快也不去在意了。 他都明白,这不怪他。 只是,他不再喜欢他了。 这种人谈爱情吗?谈的,但不再是单纯的了。到这年纪谁的爱情都不是单纯的了。车子,房子,年薪奖金,父 18 母家庭;绿卡,人脉,公司地位,发展前景。都是潜意识地,就把这些算计了进去。没说这沾染上世俗味的感情就不是爱情,只是这和年少时期的感情,不可能再相提并论了。 可是,那年少不谙世时期的,又怎么就能称之为爱情呢? 越想越怒火中烧。 林语风代表了他年少时期的悸动与美好,代表那段不可多得、一去无返的回忆。是他第一次与之肌肤相亲的人,人生第一次总是个难却的记忆。可就算他为这回忆牵绊了十多年,也改变不了两人都已不再如初的事实。即便他们现在因一时冲动,循着回忆重新开始,也必然无法长久。时间一过,他们就会因为回忆与现实之间赤裸裸的差异不欢而散。尹昱从一开始,林语风在医院门口等他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在那之前很久,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那时仅是空想而已。 如山川不可倒流,落日不可回升。他们之间,回不去了。 可要是毫无感觉,心又怎么会乱成这样呢。 他恨因为贪恋回忆而追着他不放的林语风,更恨因这回忆而依旧对这个人心动如初的自己。 心里头杂念翻天覆地,面上却不露声色。五内如焚地吃完了一顿饭。 而且那天晚上回去,秦洺浩蹲在他家门口烂醉如泥,问他门锁密码怎么改了。金毛在里面狂吠。他已经气不动了。他也没改密码,从小到大碰上四位数都是自己的生日。可又怎么能指望醉得东倒西歪的人输对密码呢。只能把人扶起来扔进车里,半夜三更地赶着送回家。 真他妈像个保姆。 可也没法放任不管,万一出了事,就算不是他的责任,良心上也过不去。只得采取规避战略,交给时间。不过这次过后,他也不管什么视频了,电话号码、社交软件,所有能联络到他的平台上,都把这个人彻底屏蔽了。 送完人,又开着车,在空荡幽静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兜圈子。直到心平了一些才回去。 回到客厅里。盖沛文竟然没用信息轰炸他,只留一条:你他妈掉坑里了吗? 尹昱笑了,继续这场对话:都有谁去? 基本都会去吧。你有谁特别想见的吗? 倒没有。 那除了在国外的两个,应该都会到吧。 尹昱发了个问号。苏心颖跟我说这次连出国那俩都会去来着。 嗯?真的吗?可我在统计名单上也没看见他俩啊。可能是别的班的吧。 什么统计名单? 就我们班群里那个,统计哪些人会去的。 哦,我不在班群里。 我拉你吧。 嗯。 又问,所以不在名单上的都不去是吗? 是吧。不然为啥不写呢,填个表又不费劲。倒是那些写了的,可能临时有事就不去了。盖沛文打了一连串。所以你去吗?难得今年这次人还挺多的,不去不会觉得遗憾吗? 尹昱看着“遗憾”二字,内心动摇得一塌糊涂。 就在这时候,屏幕上出现了来电显示。是医院。他秒接。 “说。” “打正肾了吗?” “收缩压呢?”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拿起外套车钥匙就往门口跑。 出门前,飞快地给盖沛文回了条消息。 时间地点发我。 十六 不出意外,尹昱和郭晟双双班主任办公室报到了。 去之前,尹昱警告郭晟不许说出纠纷的缘由,不然剩下来两年都别想好过。看着那副煞神般的面孔,郭晟面上硬着嘴勉强答应,心里还真有点怕他干出什么来。毕竟,尹昱成绩好又有女朋友。按人生赢家的标准来看,他没多少胜算。 于是两人垂着头被班主任讯问半天,异口同声地说只是因为一点误会拌嘴,一冲动就打了起来,下次不会再犯了。八百字检讨书,第二天一早交到办公室。尹昱身为班干部没带好头,还得多加两百字。 那之后,班里再没人提过这事。大家都等着看林语风和郭晟谁脸上的伤好得快些。尹昱也没再和林语风讲过话。一层陌生的尴尬,像一片厚厚的云海横在两人之间。林语风还是那样,交朋友看心情。大多数时候和张恺宇走一起,那次事件过后,和黄笙也愈发熟络起来。 和他尴尬也就算了,本也只是朋友。令尹昱心烦的是,他和易晴萱之间也尴尬。 主要是那天和郭晟吵架,尹昱后来才注意到,易晴萱一直在旁边看着,一声不响,脸上的表情却变幻莫测。说不出那是不解,担忧,愠怒,畏惧,还是失望。或是什么都有。过后,他们照常相处。易晴萱也从未问起那天的事,问他为什么会那样冲动。 可就是这样的只字不提,让他浑身难受。 女朋友对此事视若无睹,并不是因为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她不仅在意,而且非常在意。正是因为太在意了,所以没有办法说出口,没有办法挑破。 不过,时间抹平一切。过了一阵子,风波完全过去了,两人也回到了之前。 春风拂面,绿叶葱翠悦目,花香沁人心脾。白玉兰,紫荆,石斑木,教学楼后面,隔开停车场的几棵樱花树都开了。淡粉色的花瓣纯洁又轻盈,风一吹就落下来几片,没多久就在地上铺开了一条花路。 春雷惊蛰,万物方醒。天亮得越来越早,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宿舍里第一个起来的总是羊,他有个习惯,换掉睡衣之后就唰地拉开窗帘,不管其他人。每当这时候,就能听到其他三张床上一声声或委屈或悲痛的呜鸣,半醒的舍友们纷纷抬手遮脸,仿佛一群妖魔鬼怪在如来佛祖的金光下无处遁形。 天气再暖和点,校运会就要开了。这两天体育委员已经在四处催人填表报名,没人报的项目就盯着班里几个体育好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一遭下来口才都进步不少。实在没人要的,也不愁,统统塞给尹昱。 然而机敏如尹神,未卜先知。盖沛文还在朝他走过去的路上,就远远抬起手说,不。 “哎哎哎好兄弟。”盖沛文立马迈开步子,朝他扭过去,越扭越低,最后蹲到他桌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在尹昱面前,他只敢用软的。尤其见了上次他和郭刺猬那一出。 “帮帮忙撒。” 尹昱看他那样,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一改几秒之前的态度,从他手里拿过了报名表来看。盖沛文立马两眼放光。 表上其实也没多少项目还空着,连铅球实心球都有人认领了,个人项目里就三级跳远还缺个。尹昱想着自己弹跳力还可以,问了问盖沛文,就把名字填了上去。 接着他就看到了出人意料的部分:“怎么一百接力全空着?” “一百米接力是最受欢  19 的项目啊。”盖沛文理所当然地说,“我要亲自挑人,咱班不能输。” 尹昱怀疑地看他一眼。 “女生的我已经差不多决定了。男生的你放心,有你的坑。”盖沛文露出一口不怎么白的牙,“也有我的。” “这他妈就剩俩坑了你还要挑什么?” 盖沛文的接力水平尹昱是知道的。初中里两人就常在赛场上见,也可谓是不打不相识。盖沛文永远是他们班第一棒,而尹昱永远是第四棒。 只见盖沛文难以启齿地嚼了嚼嘴唇。 “本来想从篮球队的人里面选来着。” 此话一出,尹昱脸色就变了。 回想冬天比赛篮球队那几个人,无非就他俩,张恺宇,郭晟,和林语风。而自从上次那场闹剧,尹昱和最后两人,三个人之间两两关系都很尴尬。这要一起去跑接力赛,别说三棒里面掉两棒,把棒传给隔壁道选手都有可能。 盖沛文看他那脸色,也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纠结。两人各自沉吟一会儿,最终盖沛文说:“算了吧,我从其他人——” “把郭晟踢掉吧。”尹昱说,“他是三个人里面速度最慢的。让张恺宇和林语风上。” 这话倒是客观评价,说得没错。但盖沛文的忧虑没全消,支支吾吾道:“那你和林语风……” “我没事。你去问问他同不同意就行。” 盖沛文看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点了点头,站起来就准备去找副班长。尹昱又补了一句:“实在不行,把我俩隔开。让他第一第二棒,我四棒。” “行。” 又说,过两天就是易晴萱生日了。这是两人自交往以来的第一个生日。第一个正经谈的女朋友,过生日那可是头等大事。提前俩礼拜他就开始想生日礼物送什么。身边朋友都问了一圈,搜索引擎也翻了个底朝天,头发都快掉光了,还是一无所获。 眼看时日将近,忍不住对舍友发起了牢骚。这世上怎么有比高数题还令人头秃的问题?不。拿高数题来作比较简直是对高数的侮辱。数学是淌在血液里的东西,刷题是身心的享受,灵魂的升华。把脑细胞花在过生日送礼物这种事情上,简直浪费得令人发指。 发表这番言论是在生日前的那一个周末,他最后一次能回家搞点噱头的机会。听完这话,众人沉默。羊则是眼珠子都快翻没了。 “都在一起一个多月了,这天天浓情蜜意的你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尹昱挠头,摊开手心一看,又是几根头发。 “我感觉她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啊。” “那你觉得她缺点啥?”羊开始指手画脚地比划,“你觉得,什么东西放在她身上会合适?” ”我看易班长有化妆啊。”二哈说,“你要不看看口红什么的。” “鲜花儿巧克力毛绒玩具。都是标配。”东北哥们儿说,“你俩要感情好其实送啥无所谓,心意到了就行。” 尹昱听完,道了一圈谢,叹了口气。 这些他都想过。化妆品是实用,但没什么纪念意义,用完就没了。而且他怕买错。初中时候的一次经历令他刻骨铭心: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色盲,直到有一次陪妈妈逛商场,站在了某化妆品专柜的口红柜台前。 再说鲜花巧克力那些标配,东北舍友那是标准的直男思维。最怕的就是“心意到了送什么都无所谓”之类的话。都没花时间好好去想对方喜欢什么,就拿这些标配敷衍,怎么能算“心意到了”?哪怕实在想不出来,也得往贵里买。俗话说礼不在贵心意至上,但有时候金钱就是衡量标准。舍得花钱,自然表示重视,表示喜欢。 但不得不说,贫穷学生党一个月一共也没多少零花钱,有时还真心有余力不足。所以最终,尹昱拎着个矿泉水瓶一般高,柔软顺滑、手感极佳的小白熊就去学校报到了。 易晴萱生日那天,他一大早就去女生宿舍楼下等她,说生日快乐。上完一天的课,把礼物连包装一起塞包里带去晚自修。结束后,两人拖拖延延等所有人都走了才离开。 牵着手,一边聊天一边沿着走廊晃回去。前后静悄悄地空无一人,远处的宿舍楼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路过食堂的时候,夜空中下起了小雨。风裹着雨丝吹进来,携着夜里的空气还有一丝凉意。尹昱脱下外套披在易晴萱肩上,易晴萱羞赧地笑了,向他靠过来,贴着他走。 没一会儿,两人就到了要分开的地方。前方是一段没遮雨棚的路,过了就是女生宿舍。 尹昱看着时机,停下来,从包里拿出礼物,正式说生日快乐。 易晴萱有些喜出望外,道着谢接过去,看看小熊又看看他,开心地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地甜美,尹昱看她喜欢的样子,一阵满足也是油然而生。 接着,易晴萱就把熊抱在怀里,抬头望着他,目光飘忽不定。尹昱低头,一开始只是与她相视而笑。时间一长,两人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只听得到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直到某一刻,这沉默让易晴萱露出一丝窘迫,清了清喉咙,说,那我先回去了。马上要熄灯了。 尹昱点点头,说,好。正要告别,不料易晴萱犹犹豫豫地朝他靠近,伸出手抱了抱他。 这是女朋友头一次主动抱他。尹昱哪料得到这一出,当场就石化在了原地,满脸惊异。 易晴萱则是匆匆抱完就退开一步,脸颊通红,说了晚安,神色张皇地快步走了。 回到宿舍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不料一进门就遭到了舍友们的围堵。问他在外面这么久,都和易晴萱干了些什么。 老实回答:“就抱了一下。” 众人一脸扫兴,又问细节。反正没有十八禁的内容,他也就全都讲了一遍。说到两人深情对望的环节,羊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死直男。亲她啊!” 尹昱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啊……” 众人纷纷唉声叹气,悲悯地摇了摇头。尹神这修炼爱情之路,沿途真是长满了名为迟钝的荆棘。 宿舍熄灯前最后三十分钟,所有人都赶着洗脸刷牙抢洗澡间,还有抓紧时间给家里打通电话的。尹昱飞快地洗了澡出来,回到房间里,正准备拿杯子去刷牙,就发现藏在课本下面的手机震了震。 时间差不多,估计是易晴萱给他发短信了。想到羊刚才的教导,不禁羞愧不已,琢磨着要再找机会补偿女友,一边从书本底下抽出了手机。 打开屏幕一看,竟然是林语风。 十七 尹昱当时就愣住了,满脑袋问号。 林语风的号码他是早就有的,这人给他发短信却是史无前例的。多数人带着手机是为了跟家里联络,像尹昱这种有对象的,天天晚上 20 给对象发个晚安也情有可原。但林语风,自从上次纷争后两人就没怎么讲过话,现在给他发短信,让人百思不解。 信息内容倒是简洁明了,就一行字,两句话。 出来一下。我在停车场那边。 尹昱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不到三十分钟熄灯,一句脏话已经到嘴边了。这人有什么事情不好白天解决,非得挑这时候,还不能在宿舍说,非得搞得像决斗一样去停车场。 难不成真要和他决斗?为什么?因为让他跑百米接力吗? 饶是心里头百般抱怨,手上动作倒是快得惊人,放回牙刷就往外走。刚抓住门把手,猛然发现自己一身睡衣拖鞋,又骂骂咧咧折回去换衣服。出门正好撞见二哈洗漱完回来,看他急吼吼的模样,满脸讶异地问他去哪儿,出了什么事。他也来不及说,招了招手就拔腿往电梯跑。 一路狂奔到电梯口,出了电梯又继续跑。 跑出宿舍才发现雨停了。耳畔风声猎猎,雨后的空气灌进胸腔里,清新又凉爽。走廊两旁的柱子飞速后退,在视野两侧连绵成片。草地,花坛,树丛,到处湿答答的,地面映出路灯温暖的光。过了夜宵时间,偌大的食堂里头空无一人。操场上空,高而远的穹窿中央风起云涌。清澈皎洁的明月如一艘苍白的船舰,在茫茫云海上乘风破浪。 停车场前面,几树樱花落了一地,花瓣重重叠叠,轻轻漂浮在雨水积起的浅洼里。 林语风正两手插着裤兜,在那几棵花树下来回踱步。他也没穿校服,一件偏大的纯白衬衫,及膝的中裤露出两条笔直纤细的小腿。明月清风,温柔地拂动他的衣角。隐于花丛间的路灯撒下一团松散的光晕,为那掩住额角的发丝染上一缕浅棕,在那样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温暖而柔和的色调。 一听到有人跑过来的动静,就转过头来。 尹昱在离他二十米的地方减缓脚步,朝他走过去。林语风在原地等着,看他两手放在胯上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脸上惊讶微露,仿佛这一切跟他毫无关系。 尹昱喘着气走到他面前,路上还踩了俩水坑,幸好没穿白球鞋。他用手理了理跑乱的头发,身上都出汗了,风吹上来就是一阵凉意。 “什么事?” 因为刚跑完,还在缓,眉头皱着,语气有点冲。他说完就有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林语风却也没在意,一脸镇定自若,两手插兜面朝他而立,目光四处游走。 “想跟你道谢。” 尹昱一愣才反应过来,差点昏厥。这都隔了多久了。 “这你发个短信说不行吗?” “想当面说。” “那在宿舍里说不行吗?” “想单独跟你说。” 一阵晚风吹上来。雨后的风携着浓浓的水汽,清凉入骨。尹昱刚跑完,身上还热着,只觉得凉爽,林语风却打了个哆嗦。 “你冷?”尹昱问他。 林语风一笑。“没事。我只是比较怕冷。”他说。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知道自己怕冷还穿少。尹昱低头瞅了一眼自己,也没衣服能脱。于是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白天找个地方说不行吗?” 林语风看了他一眼。 “你女朋友在,不太好吧。” 尹昱愣了愣,纳闷了。 “这和我女朋友什么关系?” 林语风看着他,没回答。 “问你呢,这和我女朋友——” “为什么来见我?” 还没来得及追问,就又一次为他说的话一头雾水。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你可以无视我的短信的。” 尹昱气笑:“你在耍我吗?” “没有。” “那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跑来见我?” “我说了啊,你让我来的啊。”这下子真要翻脸了。 哪想到林语风置若罔闻,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要用跑的?” 尹昱一怔,哑口无言。 “还不是因为你这时候叫我出来?”他瞪着人说,“你自己看看现在——”掏出顺带出来的手机,一看时间,操,从接到消息到现在,才过去五分钟,还包括了换衣服等电梯和方才那几句交谈。 他瞪着那时间,话也没说下去。 不得不感叹自己跑得真快,确实适合一百米接力。 顿时没了气势,只说:“想快点解决,就用跑的了。” 一听这话,林语风笑了,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还有残留的笑容。 昏黄的光晕下,摇曳的树影中,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尹昱看着那笑容,不自觉地就愣住了。 “所以你——” 头顶的枝杈便在这时候沙沙响起。夜风如歌,碎花如雨,那些目光捉也不住的花瓣,携着柔和的光与刚雨落时淋上的小水珠,就这样纷纷扬扬地,自两人中间飘落下来。 林语风忽然伸出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 春天的衣服薄薄一层,他的手按得又紧。纤细的五指轻轻并拢,整个手心就这样覆在他的胸膛上。 那一刻,尹昱注视着他。意识好像消失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自下而上涌遍他的全身,最后随着奔涌的血液径直冲进大脑里。像是在地底深处滚滚浡沸的熔岩,携着磅礴之势冲出地壳,在坚硬的地表上轰隆隆地漫开来,一一融化途经路上的所有。 那一刻,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恍惚,意识抛弃了躯壳,好似融入风中。枝叶摇晃的沙沙声,夜里虫鸟的啼鸣,远处宿舍楼熄灯前十五分钟的铃响,他一下子全都听见了,又一下子,什么也听不到了。 唯一剩下的,是一声声响彻耳膜的心跳。 那心跳声盖过了一切。像擂鼓般,一下,一下,重重地捶击他的胸膛。 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之前的疾跑所致。他早就缓过来了。这和跑步一点关系都没有。 林语风看着他,手心依旧贴着他的心脏。这一次,他当着尹昱的面,露出了哀伤的笑容。 “怎么办……” 他笑着说, “你这……可算是出轨了呀。” 十八 除夕夜前两天,市里下了场大雪。从下午开始直到晚上,鹅毛似的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来,万树梨花开,窗外白得晃眼。 一大早,表姐就一只电话打过来,说要来他家楼下堆雪人。你外甥说想你了,她说,要来找你玩。记得把狗也带下来。 尹昱在电话里笑着,说,主要是想我的狗吧。但我今天有班,我把狗交给你就得去医院了。你们玩累了就自己上来。 你明白就好,表姐笑着说,你放心去忙吧。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去了,熟门熟路。  21 过年家里人一道吃饭,早早定了饭店大号包厢。尹昱和父母,表姐一家人,还有表姐夫那边一家人,统共加起来十二个,热热闹闹坐了一桌。虽说都是近亲,平时也各忙各的,难得一聚。于是一桌人天南地北地谈,一顿饭的功夫,家长里短根本聊不完。 这里面除了表姐的孩子和姐夫的侄女,尹昱算是最小的了。而按他的禀性,这种家庭聚会他一向是光吃饭不开口的。要有人一对一跟他说话,他才会回答。饭桌上谈到育儿问题,这国内留学热方兴未艾,两家人都在纠结该不该把孩子送出去。如果要送出去,又该什么时候送出去。外头林林总总的项目那么多,从小学三四年级,到硕博研究生,花样百出,都不知道该怎么选。 表姐是觉得,孩子必须得送出国见世面才行。不能太晚,不然思维模式早已定型,出去之后要调整也辛苦。也不能太早,中华文化的积淀不可少。那么高中出去差不多是最好的时机,大学也行。在这基础上,还得依据个人情况挑最合适的路。 另一家人也想着送孩子出去,却多半是出于跟风心理和竞争压力。一头又担心,孩子出去了没人在身边叮咛管教,放纵堕落,最后落得高不成低不就的境地,留学几年的开销也是白费。对了,费用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长辈们则都是希望小孩在近点的地方念书。国内有什么不好?光是吃就已经打败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国家了。民以食为天,出去的没有哪个不曾因为饮食而追悔莫及的。要是留在国内,家里人也能四处照应,早早的就能安居乐业。再说现在留学人泛滥成灾,海归早就不值钱了。这么多年在国外,国内又没点人脉,回来也难落脚,还得靠父母打点。 表姐反驳道:“说什么海归海归的,出去了又不一定要回来。” 一听这话,姑父面露愠色:“出去了当然要回来。父母长辈都在国内,又是独生子女,不回来谁给养老?” 此话一出,尹昱心道不妙。这是表姐和姑父之间老生常谈的一个问题。姑父觉得孩子长大了,就得留在身边为父母养老,行子女的义务。表姐就是因为背负这样的观念长大,不想让历史重演,决意要让自己的孩子拥有选择,行其所行,体味到人生乐趣。 他俩要再说下去,估计又得吵起来。不过,应该是看在过年的份上,表姐让了步,没有再反驳。 姑姑倒是说:“要是出了国,总是一个人在外面,多辛苦呀。你舍得吗?我都舍不得呀。” 表姐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当然舍不得啊。但有时候为了孩子好,得狠狠心呐。我当初就因为没有出去的机会,错过了太多,不想再在孩子身上重蹈覆辙了。” “又来了。” 姑父放下筷子。 “橄榄屁股坐不稳。就你一天到晚想着要出去。你那时候有多少人想出去的?你自己想想周围人,有哪一个像你这样野的?” 这回表姐忍不住了。 “这和其他人什么关系?我自己觉得留学对我的发展有利,去管别人干什么?” “你觉得?你这就知道出去是好事了?崇洋媚外。你问问小昱,他有觉得出国好吗?他有像你这样一天到晚想着要抛下父母,一个人跑出去的吗?” 尹昱就这么被“别人家的孩子”了。 表姐的目光,紧接着全桌人的目光像军舰上一排高射炮一样扫过来的时候,他艰难地咽下嘴里的一块牛柳,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尹昱,你想没想过出去的事情?”姑父问他。 “他从小到大没什么这方面想法的。加上本来成绩也好,国内选择就够多了。”母亲在一旁笑吟吟地说,“我是觉得成绩好的话,适应国内的环境,在国内呆着就可以了。” 尹昱看了母亲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姑父却仍在看他,等他亲自回答。 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表姐知道。应该也只有表姐知道。而表姐肯定会尊重他,让他自己回答。只是,他回答是或否在此刻已不重要了,总有一方要被得罪。 因此他放下杯子,缓缓地说:“这个看个人吧。 “现在问我们两个,有没有过出去的想法,也没有意义了。早过了年纪,时代也不同了。还是与时偕行,把重心放在下一代身上吧。” 一触即燃的争吵,被他语调里的风平浪静给缓了过来。加上姑姑也在一旁劝,说这种事情回家再讨论,表姐和姑父就没再争下去。一桌人继续吃饭,起初气氛还有些僵。过了一会儿,也就回到了之前的热闹。 吃完饭回家,表姐还给他打了只电话。他正好在遛狗,就在安静的小区里边走边讲。表姐说,想为饭桌上的事情道歉。家里的纷争,不小心就把他给卷进去了。 尹昱一听就笑了。怎么这都要道歉。也太见外了。 姐姐说,出国的事,当初不也是你心里的一道坎吗。 尹昱没有回答。 虽说人人都祈祷着大考临近的时候别发生什么事,影响考试状态,但要真的碰上了,也只能听天由命,尽力而为。中考的时候外婆过世,高考的时候父亲又生了场大病。好不容易发挥还算正常,可以报医学院,母亲欣喜若狂,说未来总算定下来了,可以多陪陪家人了。 一句“妈,我想出国”,如鲠在喉。 “我饭桌上也说了,现在想没意义。”他说。 再是一笑,道:“都十多年过去了,早就不是道坎了。” “你是无所谓。”表姐叹了口气,语气松下来,“你甥儿的未来可是在我手里呀。我觉得要真考虑出去,该要绸缪起来了。最近我也在问身边人有没认识在国外的,想了解下大方向,不知道现在环境怎么样……” 说了一些思路,又问:“诶,你有认识在国外的人吗?或者出去留过学的。我身边挺少的,是不是初中同学里出去的比较多啊?你还有联系吗?” 尹昱沉默了一会儿。 “对,普高毕业出国的很少。但我初中同学联系不多了。”他一顿,又说,“我去帮你问问吧,过两天有个高中的同学聚会。” “行。谢谢了啊。” “又见外了。” 之后两人再聊了些有的没的,就挂了电话。尹昱回到家,给金毛洗爪吹干,开电视看春晚。倒不是真要看,只是放着声音图个气氛。 零点的时候,拥着爱犬蹲在落地窗前,遥望远处夜空中升起的花火,一丛丛竞相开放,如星彩流散,转瞬,便融进浓厚的夜里。 年初六晚上,同学聚会在市内一家颇为高档的酒店举行。估计都知道这次声势浩大,前前后后来了有百来人。这里面有人——尹昱还不知道是谁——是这家酒店的总经理,特地包下了一整个大 22 型宴会厅给这次活动。多出来的桌子也就那么空着,放放东西,要是后续还有人要来也可以坐。 聚会办得还挺正式,看得出是精心策划、早有准备的。横幅、鲜花、主持人,还有个巨大的纪念蛋糕。提前一个月的时候,组织者就拜托当年各班派一名代表,写一段话彼时上台致辞。还要搜集一些老照片,做成幻灯片在背景播放。尹昱加群时间晚,是错过了这事。盖沛文告诉他,不然可能就落他头上了。后来郭晟揽下了这活。看尹昱一脸震惊,撇了撇嘴说,是咯,这次聚会他可起劲了。 当天晚上,尹昱因为院里的事迟到了一会儿,到门口的时候二班代表正在台上致辞。硬着头皮进去,就看到满满当当一厅人,差点犯密集恐惧症。幸好之前和苏心颖发过短信,苏心颖很快就发现了他,招手示意身旁的空位。他们班的桌子还没坐满。 一路上走过去,不少人认出他来,跟他打招呼,尽管已都是阔别了十余年。有人大老远就笑眯眯地望着他,等他走过去,一句“这不是尹昱吗”,“怎么这么俊了呀”。他笑着朝人点头致意,一手拎外套,快步朝他们班那张桌子走过去,在苏心颖旁边落座。 坐下来才发现,自己班这张桌子不是没坐满,而已经是第二桌了。 “这次我们班来的人是多。”苏心颖点头道。 坐定之后,四处看了一圈。盖沛文在,张恺宇在,郭晟在,都坐在隔壁一张桌子上。盖沛文还激动地喊他名字冲他招手。黄笙没来。再看一眼附近,高一舍友白颢,就是二哈,张晨洋,羊,高二舍友陆云天。还有些人名字和脸对不上,或者只记得外号和长相,再或者,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李子娆最终还是没来。苏心颖说,她本来确实打算回国的,但后来因为演出推不开,角色又重要,就没能回来。林语风好像也因为工作上的事走不开,毕竟他跟美国人打交道,苏心颖抬了抬眉毛,有时差,人家也不过春节。所以,最后两个出国的都没来。 班级代表致辞环节结束,晚宴正式开始。原本静悄悄的宴会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多数人都是隔几年才见一面,也有不少像尹昱这样,十多年都不露面的。久别重逢,自然好奇大家都过得怎么样,班荆道故,又问起未到场人的种种。 谈话举止间能看出来,成双成对的有不少。有人怀孕了的,一桌人前十分钟全在恭喜道贺。成双的人里头多数已经是夫妻了,情侣也有,但屈指可数。毕竟从高中到现在,想结婚的早结婚了。不过,也有两对是之前同学聚会的时候才在一起的,苏心颖说,当初高中几年估计都眼瞎了。 尹昱笑起来。 饭桌上的人聊事业工作,家庭生活,倒也与平常朋友聚会无异。尹昱因为之前的聚会都没去,花了些功夫才把人认全,包括隔壁桌的。别说有的人实在变化巨大,他自己都被说是今非昔比。几位女同学全程以赞赏的目光打量他,感叹说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人这么俊呢,果然三十岁的男人最有魅力呀。有两个已婚的,都在开玩笑说错过了真是太可惜了。另一头,男同学也在夸苏心颖。只是苏心颖年年被这么夸,早习惯了。 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扯到两人的关系了。 苏心颖一拍桌子,终于报仇雪恨似的,说:“都不信我单方面的说辞是吧?这次另一方总算到场了,你们好好问问他!” 尹昱被她吓一跳,只能笑着搬出之前重复过不知多少次的话,再添油加醋,将夸张手法用到了极致。 “放心。世界末日了我俩都不会在一起的。” “哎哟喂。” “这话说的。” “男女之间怎么可能有纯友谊嘛。” “那要给你俩介绍对象吗?” …… 一桌人嘻嘻哈哈,半开玩笑半认真。调侃完了又继续聊别的。 直到某一刻,尹昱正听人讲话,苏心颖忽然拿手肘推了推他,示意他往门口看。与此同时,宴会厅里的声浪不约而同地小下去,一桌接着一桌。最后还剩一两个人在讲话,发现别处都安静了,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极为短暂的沉默,便四处絮语暗涌。 都是关于刚到的那个人,此刻正站在门口,用目光搜寻。 桌上有人问:“那人谁呀?” “是我们同届的吗?” “跑错片场了吧。” 苏心颖在一旁咯咯笑起来。尹昱则是猛地低头,脑子里已列出了十多套计划方案,目的都是同一个:离场。 还没等他权衡这些方案的可行性,一旁的小魔女已站了起来,以超十倍刚才招呼他的热情,冲着林语风招了招手。 十九 林语风这一路走来,真可谓是万众瞩目,惊艳四座。容貌、身姿、打扮、气场,短短十几秒里,那眩目的姿容引得所有人都盯着他瞧。本就来得晚,来得突然,加上这卓尔不凡的气质,想低调出场都做不到了。 不过,再怎么属人耳目地登场,也是个十余年没露过面的,一时没人能照着脸给他对号入座。直到终于有人想起了他的名字,说了句,“林语风”,人们才恍然大悟,宴会厅里也重新热闹起来。 整个过程他本人倒是处之泰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从容而坚定地,朝大厅后部那张桌子走过去。 某一刻,尹昱偷偷抬起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心存侥幸。 他拾起目光的那一刹那,就被那人的视线捉住了。 只得又转开,赶在对方冲他笑之前。 林语风先走到隔壁桌,和张恺宇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与那桌上的其他人也一番寒暄。接着才走到尹昱这桌来。 环视一圈,便陷入了犹豫。 他们这张桌子还剩外侧两个空位,各临着两位与他不太熟的同学。高中里就不太熟,更不用说十余年后的现在。林语风还没开口问好,那两人倒是先露出了尴尬之色,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什么,面面相觑,然后冲这位突然而至的客人笑,也没邀他坐下。 短暂犹豫之时,他下意识地,就抬头朝桌子里侧的苏心颖和尹昱看了一眼。 这一眼立竿见影。尹昱还在等着看他挑哪张空位,身旁苏心颖“蹭”地站起来:“坐我这吧。” 尹昱张了张嘴,一句“别。”都到嘴边了。 林语风也是一愕,正打算推脱,这一头苏心颖已经拿起了杯子往外走,一边催他进去。见她干脆利落地挑了就近的一张位子坐下,林语风也只能道了谢,朝她原本的位子走过去。 他今晚穿了件深灰色大衣,没戴任何配饰,干净简洁。到了座位边,将外套脱下,里面是件高领毛衣,黑色贴身,勾勒出细腰和胸/部的轮廓。一坐下来,就是一股扑面而  23 来的木香。 尹昱小心翼翼地深呼吸了一次。 刚到的客人坐下了,又是一轮打招呼。在那之前,林语风低低地对身旁人说了句:“好久不见。” 尹昱头也没回,只问:“你怎么来了?” “工作上的事结束了就赶过来了。”林语风一边和颜悦色地回应别人的问候,一边回答他。 见他不响,又说:“本来有个视频会议,提早结束了,估计也是看我脸色。原本发邮件就能解决的事,非要开会,纽约那些人也不过年。结束之后我看时间还早,就正好赶过来。” 尹昱依旧沉默。 这下林语风转过来看他。 “你是以为我不来所以才来的?” 尹昱欲言又止。 林语风看他那难堪的脸色。答案也是不言而喻了。 “哇……” 他笑了。 “我本来想着今晚来应该能见到你,还挺开心的呢。” 尹昱盯着面前的餐盘子。 “这人可真狠呐。” 他的声音平淡又从容,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受伤意味,让听的人顿觉愧疚。尹昱无言以对,浑身上下只笼着一股说不出的窘迫。 他确实躲林语风了,也没想到他会来。可另一方面,能见到林语风,要说他没有一丁点喜悦,便太虚伪了。 也正是这种喜悦,令恨意油然而生。 可再怎么想逃离眼下的处境,林语风已经来了,还坐在了他旁边。一顿饭的功夫,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饭桌上继续着八卦闲聊。林语风依旧是那个到哪里都最抢眼的社交能手,与旁边一语不发的尹昱作鲜明对比。不出五分钟,他已经和全桌人都聊上了。简单说了自己的经历,帮助大家填补这十余年的空缺:高中快毕业那会儿忽然决定去国外闯一闯,就干脆连高考都没参加。四年大学混了个文凭,毕业之后选择留在美国,跌打滚爬至今,在一家食品公司工作,刚升到管理层。这次过年正好在国内,又听说有这么个同学聚会,就来凑个热闹。 他说话的时候,尹昱两眼放空盯着桌子中央,也不知道在不在听。 林语风半开玩笑地讲完了全部,听上去全然是富家子弟顺风顺水的人生路。国内混不下去了就逃去国外,加上原本家境就好,稍一努力,不用费什么功夫就能混个不错的工作,来去也自由。一通话讲下来,听得全桌人都目露羡慕。男的心生妒意,女的注意力原本都在尹昱身上,现在也都转去他那里了。 不过,他和尹昱也不是同一风格的。性格上来说,一个风流倜傥,一个成熟稳重,而两人都…… “还没结婚吧?”有人问了。 林语风一笑,摇了摇头。 “怎么会,工作太忙了吗?” “估计是看不上吧。” “打算找洋妞吗?” “唉,你和尹昱——” 尹昱蓦地抬了头。 “——一看就是两条单身狗。” “……” 反应过激。他都能听到林语风在旁边偷笑。 “干什么突然人身攻击?”尹昱敛去脸上的尴尬,笑着问。 “就事论事嘛。” 说这话的是张晨洋。说来,他当初还真为了女朋友特地考去了北方的大学。大学四年依旧甜甜蜜蜜,眼看都能谈婚论嫁了,却在毕业一年后分手了。他因为工作回到南方,然后就遇到了现在的妻子。 “这一眼就能看出来。都说爱情使人圆润,你看我们几个结了婚的,都胖成什么样了。哦对,还有苏心颖,也是个每回见面问起来都是没对象的。”他说着用端酒杯的手指了指苏心颖,说,“你要觉得尹昱不行,倒是看看林语风呢。” 苏心颖弯着嘴角,没作声。笑得太甜美,说是撒娇也不为过。 尹昱却知道,这要不是在饭桌上众人面前,估计已经骂脏话竖中指了。 “不是说喜欢外国人吗?” “嗳,那是我们瞎猜的。他本人可什么都没说。苏医生这种肯定有机会的。” “是啊是啊。你俩高中时候好像也没怎么熟,正好趁这机会弥补当年的遗憾……” “你们呐真是的,”眼看饭局就要变成相亲现场,苏心颖也不想顺着说下去了,“非要给我寻老公是不是?一个个的,都是我的再生父母呐。” 全桌人笑起来。 “讲实话,苏医生,再下去选择只会越来越少的,尤其是优秀的男人。像林语风这种,事业有成,又有外国身份的,没准这次就带个老婆一起回美国了。” 又是一阵笑声。尹昱也跟着笑了。 直到旁边人说了句: “我还真有这打算。” 尹昱倏地转头看他。 林语风早已料到似的,笑吟吟地回视他。 “怎么了?” “……”他撇开目光。 “尹昱急了。”有人看好戏地说,“马上就只剩他一个光棍了。” 一阵哄笑。 “你也加油啊尹昱。” “眼光别放太高啊。” “医生工作也挺忙的吧。说来你——” 话头被一阵音响的尖啸打断。随着几声笨重的麦克风试音,主持人上台说话了。 接下来是游戏环节。吸管喝啤酒,看照片猜人,歌词填空,都是经典中老年人聚会必备。以班级为单位比赛,赢的有奖品。尹昱他们班赢了喝啤酒那个游戏,托郭晟的福,还有另一个女同学。两人出奇地能喝,轻而易举就赢了,博得底下阵阵喝彩。 很长一段时间里,台上玩得不亦乐乎,台下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只是旁边坐着林语风,他始终浑身不自在,胃口全无。 怎么可能自在。呼吸间萦绕着对方身上的香味,余光里总能瞥见他的一颦一笑。刻意地,竭力地,不去想他,不去往旁边看,可是做不到。 做不到。没有办法思考。满脑袋都是他。 之前还觉得一顿饭的功夫没关系,他此刻才发觉,自己连这一顿饭的功夫都撑不了。再后来,他不得不徒劳地企盼宴会提早散场,或者赶紧发生些能分散注意力的事。 而表面上还是一副生硬淡漠的面具。除了一开始的几句,两人也再没过交谈。 游戏环节之后是切分纪念蛋糕,还有人带了纸花礼炮。宴会厅里越来越闹,气氛也越来越好。不少人站起来敬酒,同班两桌之间换了几个位置。盖沛文和郭晟就趁这机会,晃到了尹昱这桌来。 尹昱见到盖沛文还挺开心的。尤其是此刻,盖沛文都快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十余年没见,他真人和头像照片倒没差多少,今天晚上喝了酒,红彤彤的脸颊笑起来尤其可爱。 两人聊了几句,得知盖沛文现在在事业单位工作,老婆是小学老师。当年高考确实没发挥好,但靠大学里的努力  24 给补回来了。他喜孜孜地说。 一会儿旁边郭晟也加入了对话。不过这兄弟酒水灌太多,已经有点醉了。整张脸通红,油光满面,扯直嗓门吹了半天自己怎么考上的公务员。自夸完正打算问尹昱的工作,忽然目光移向了他旁边。 “诶!你不是那个……”他瞪着林语风,仿佛刚刚才看见他,“那个那个……” 揪着鼻梁想半天,旁边都有人告诉他了。林语风也正准备亲自开口,哪知他浑然没听见似的,忽地巴掌一拍,幡然醒悟道:“玉凤!” 这一声吼得隔壁好几桌都有人回过来看他。 “是玉凤对吧!” 郭晟两眼放光,仿佛在异国他乡偶遇了睽违二十年的挚友。 这一头,林语风愣了愣,“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二十 “真是怀念啊。” 林语风笑着说:“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高中毕业后就没听过了吧。” 郭晟靠自己的记忆认对了人,满脸得意,兴冲冲地望着他说:“哇,真的是你啊。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啊。”仔细打量他一番,又说,“都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个小白脸哇。” 林语风听了,莞尔一笑。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摩挲着面前的玻璃杯,差点没把一杯水泼过去。 “你当初高考前就溜了吧?” “对。” “好像还有个谁来着……” “李子娆。”盖沛文在一旁提醒他,“拿了德国学校的奖学金,跳芭蕾去了。”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也是高中之后就没见过她了。你们这俩出国的,”郭晟咂了咂嘴,说,“都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国外定居了吗?” “对。” “哪儿啊?” “纽约。” “可以啊。我在国外都没什么认识的人,下次去玩找你当导游啊。” “诶,林语风。”盖沛文忽然问,“现在国外形势怎么样啊?适合小孩出去读书吗?我老婆说想送孩子出去来着。” “嗯……看具体吧。” 林语风拎起杯子晃了晃,垂眼盯着杯中转旋的白水。然后抬起头,看着盖沛文。 “要往哪个行业走,留在外面还是回来,家庭预算多少,孩子成绩怎么样,性格如何,自己的意愿。国际形势日新月异,未来什么模样,现在也不得而知。一般父母最担心的无非是安全问题。但大环境总归如此,每个社会都有利弊。仔细权衡,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适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盖沛文认真听着,点了点头。林语风又说:“近期我都在国内,你想了解更多的话我们另外约个时间聊。不过,”他笑了笑,“我也没做过留学咨询方面的工作,估计到时候也是找别人来帮忙。如果最近没想法,之后要想找我也可以,我会一直和国内保持联系的。” “好的好的。”盖沛文感激涕零地望着他,迭声道谢。尹昱觉得他要不是坐在对面,恐怕这会儿已经扑过来拥抱林语风了。 同时,他也想起来表姐拜托他的事。 其实,表姐刚提及的时候他就想到林语风了,却至今仍深陷踟蹰。当时的他有多为难,现在本人就坐在旁边,只是加倍地为难。 “你没做过留学咨询?”有人问,“我感觉好多出去的到后来都做这行业。” “是啊。尤其现在要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供不应求,听说钱相当好赚。” “那也得名校毕业吧。” “不一定吧,主要看业绩。但名校总归是块不错的敲门砖。”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郭晟问。 “一家外资企业。做食品的。”林语风说。 “啧。”郭晟眉头一皱,露出不耐之色,说,“我当然知道是外资企业。问你什么公司啊。” 林语风一愣。 他一直都没细说自己的工作,本来也没必要细说。可郭晟这突如其来的刨根问底,多少有些蛮横失礼。似乎不是真心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想为难他。何况他已经半醉了,之前的谈话中就有了蛮不讲理的意味。此刻这携着隐怒的一问,搞得一桌人脸色都有些尴尬。 于是,林语风说了公司名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又说了公司负责的几个旗下品牌,大家才纷纷露出恍悟的表情。 “是全球五百强吧。”苏心颖在旁附和。 “对。”林语风点点头,“我现在是中国区总裁。” 尹昱看了他一眼。 “我去。”盖沛文瞪大了眼睛。旁边的郭晟已经全然讷住了。也不只是他,全桌人都愣了一秒,继而陆续发出惊叹。 “真厉害。” “这么年轻。” “真的假的……” “这也太厉害了吧。” “抬举了,区域性的其实不算什么。”林语风谦卑地笑着,说,“我有同龄的朋友,是他们公司的亚洲区总裁。也有比我大三五岁的,已经是全球总裁了。人外人天外天。我跟他们比,还是差远了。” 话刚说完,郭晟就蹭地站起来。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拎着酒瓶和酒杯,朝林语风走过来了。 “来来来!这我必须得敬你一杯!” 见他突然过来敬酒,林语风倒是慌了神。可转眼间郭晟已经到了面前,只好连忙也站起来,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不用了吧。我也不喝酒。” 他俩面对面杵着。郭晟高中时候就比林语风高,现在依旧比他高,块头也比他大,站在他面前显得气势凌人。 无视了他的推拒,酒瓶一斜就要往他面前的高脚杯里倒酒。 林语风下意识地就用手挡住了杯口。 “诶!”郭晟瞠圆了眼睛。 林语风笑得抱歉:“谢谢谢谢,但我真的不喝酒。” “覅开玩笑了你哪可能不吃老酒?”郭晟瞪着他,唾沫星子飞溅,“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不是……” 林语风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朝桌上其他人看去。今晚自出现以来,他还没露出过如此窘迫的表情。怕也是在国外八百年都没被人劝过酒了。 “别磨蹭啊,手拿开!” 林语风无奈地笑了:“我——” “我替他喝吧。”尹昱说。 一时间,全桌人都转过来看他。 见他旁若无人,垂着眼,利落地站起来,一倾身靠近林语风,从他手底下拿过杯子。 短短一瞬,两人之间仅有一拳的距离。那人一下子绷紧了全身。 尹昱将酒杯递到瓶口。 酒杯的主人紧盯着他的脸。 他没去理会那视线。 郭晟显然为他的干涉怏怏不乐,却在他完全站起来之后,惊愕地瞪着他。 “你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25 ” 尹昱一愣,随即也意识到了,郭晟比他想象中的矮。 “我87啊。”他漫不经心地说,“所以你高中过后就只往横里长了啊?当时多高来着?” 这话问得郭晟气不打一出来。 却也无可反驳,只得怯下阵来。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一指林语风说:“他也没长啊,高中里就比我矮,现在还是比我矮。”又问林语风:“你现在多高?” “81。”林语风说。 “你看嘛!” “长了。”尹昱冷着脸说,“他高三时候才79。” 林语风又看了他一眼。 “呵,你倒是记得清楚。”郭晟没好气地说,举了举手里的酒瓶,“你替他喝?” “对。” “黄酒一杯可以?” 尹昱点头。 “你不是开车来的吗?”苏心颖在桌对面提醒他。 “没事,叫个代驾就行。” “你开车?”郭晟一听立马吼起来,“那你让他喝啊。他都总裁了肯定不用自己开车啊——” 话没说完,尹昱就轻蹙眉头,不耐地看着他。 郭晟一见,只好瘪着嘴悻悻然妥协,往杯子里咕咚咕咚倒酒。 “祝事业一帆风顺哈!” 两人干杯,一饮而尽。尹昱喝得还比郭晟快,引得底下一阵欢呼。结束之后,郭晟回到自己位子上,这边两个人也才坐下来。 余光里,林语风不时投来忧心忡忡的目光。 他依旧视若无睹。 “你俩这么多年没见,”郭晟坐下来,身子晃了晃,“关系倒还是很铁啊。说来,你高一的时候不也要替他女装来着。” 尹昱一怔,然后笑起来:“这你都记得。” “当然记得啊!”郭晟扯直了嗓子说话,“班长答应赌输了穿女装,这已经很奇葩了,哪想到他真输了,你还站出来说要替他女装。当初你俩为啥打赌来着?哦不对,是我和他打赌。哎总之,不得不说,玉凤那时候的女装是真的惊艳。” 这话引得全桌人都看向林语风。当事人礼貌地笑着,清了清嗓子。 郭晟这下估计是真的醉了,酒还没停,口若悬河,絮絮叨叨扯了好多过去的事,把一桌人都问候了一遍。谁总是第一个到食堂,谁最喜欢嚼老师舌根,谁三天两头就翘体育课,谁暗恋谁整整三年。学术知识早忘得一干二净,流言八卦和逸闻琐事,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一会儿又想到什么,指着尹昱:“诶说来,你现在倒还混得挺好啊。高三最后那段时间,我们都以为你出大事情了呢。” “高三最后?”尹昱不解地看着他,“不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吗?” 桌上几个人笑起来。“是的。你说得对。”盖沛文认同道,“我真的,之后都没那么疯狂学习过。” 这话题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张晨洋说:“其实还挺怀念的。能有那么一段全身心投入学习的时候。” “怀念是怀念。但要让我再来一次,打死不干。” “万一再来一次你就考上清北了呢。” 又是一阵笑声。 “我靠……尹昱那段时间才是,跟发了疯似的学习。虽说最后阶段大家都豁出去了,但他的疯还真和别人的不一样。” “尹神究竟是尹神嘛。” 尹昱笑了:“我说不好你这是在夸我还是——” “还有考完试那个暑假,班里一群人跑去喝酒。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喝着喝着,就发现他不见了。” 尹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中途跑出去的,后来下雨了人还没回来,时间也晚了,我们几个就去找。结果,诶张晨洋你当时在的吧,你还记得吗——” “嗯。那天班里几个要好的都在。” “——黑咕隆咚的弄堂里,他一个人喝醉了蹲那里哭。” 饭桌上陷入了沉默,就郭晟一个人不停地说着。 “我他娘的高中三年都没见他哭过。高中三年我就没见哪个人哭过。等等,好像那谁……哎不管了。主要是,他哭也就算了,还他娘的谁也拉不动。去哪里哭不好,非得在那又黑又阴的弄堂里,还下着大雨。嘴里絮絮叨叨的,好像……我记得好像是说,谁走了。这交了麻枯运,高考碰上家里出事的,不是常有的吗?哥几个也都体谅,就是不知道怎么安慰。看他边说边哭,拽他也不肯走。一大老爷们,把一群大老爷们吓懵了。”说着,就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 他原想把这段陈年旧事当糗事说出来,就着气氛,博众人一乐。不料说到后头,发现桌上气氛有些微妙,还没等来旁人的反应,自己先觉得尴尬了。 不过,还是有人佯装被逗乐,干笑几声捧了捧场。张晨洋倒是头一个打破沉默,一脸关切地问:“所以当时到底什么情况啊?” 郭晟耸了耸肩,摇摇头,用下巴指指尹昱,示意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人们的目光纷纷扫过来,桌上一片阒静。 尹昱出神地盯着面前摆满一桌子的菜。回忆一下子涌进了脑海。 刚刚一杯酒猛灌下去的后劲也上来了,脑袋里嗡嗡的。灯光摇曳间,只感到一阵恍惚。 用力地揉眉心,醒了醒神。 “是个远亲。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一笑,解释道,“那段时间压力本来就大,整个人容易多愁善感。考完试弦一松,心里闷着的情绪就全发泄出来了。” “怪不得。”郭晟点点头,又喝了一大口酒,“是会这样的。” “没有泪水的高考那还是高考吗。” “我那段时间也特别容易鼻酸,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眼泪就下来了。当时没觉得,过后才意识到,都是因为压力太大了。” “我怎么觉得考研时候压力更大呢。” “不会吧。大学生抗压能力那肯定比高中生强啊。不过我没考过研,也不好说。” “也是。可能高考太久远了吧。” ……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林语风就一直沉默着。也不动筷,就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尹昱悄悄瞥了他几次,他始终都在发愣。 直到某一刻,他忽然站了起来。 “我去下洗手间。”他说,便低垂目光,近乎狼狈地匆匆离席。两条又长又直的腿大步流星,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宴会厅门口。 “诶,国外有考研什么的吗?” “都是申请吧。无论本科还是研究生,考试占比不大的。” “有统一考试啊。也不是占比不大。是除了考试分数以外,还看其他很多东西,听说很玄学。等林语风回来了可以问问,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唉,说到底都是运气。我还是挺信命的。高考那段时间我妈三天两头往寺里跑,考研时候也是。我家那双胞胎也是给求来的……” 26 人们继续着茶余饭后意犹未尽的交谈。从教育系统聊到律法政策聊到时事政局。片刻之后,话题又转到了旅游胜地和娱乐圈的桃色新闻。 而尹昱什么都听不进去,周围人声全变成了纷杂的噪音。他像是沉浸在水底,隔着灰蒙蒙的水域,远观岸上一群人众说纷纭。每一张嘴都不停歇地蠕动着,其间吐出来的字句却朦胧悠远,没有一句听得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回来了。依旧是笑吟吟的面容,步履轻盈,重又在他身边坐下。也是再一次地,携来一阵扑鼻的芬芳。 几秒时间里,就明白了桌上人正在聊什么,随即加入了讨论。 绘声绘色地说着话,就像从没离开过宴席,继续着几个小时以来的话题。 只是这一次,芬芳过后,还有一阵烟味。 浓郁,辛烈,汹汹然涌进了他的心扉。 二十一 “喂。” 礼拜天返校,到得有点早,宿舍里就尹昱和张晨洋两个人。羊坐在自己位子上,正给一双球鞋穿不同颜色的鞋带,一蓝一红,还是不同的系法。尹昱抓住椅背一拖,在他旁边白颢的位子上坐下来。 “‘出轨’确切是什么意思?” 羊倏地抬头看他。“操,你出轨了?” “不是——” “那是易晴萱出轨了?” “操。”尹昱一脸尴尬,“你别瞎猜了行吗?” 又说:“没人出轨,我就问问意思。” 羊眉头揪成一团,满腹狐疑。随即眼珠一转,就开启了情感百科模式: “出轨是指,两个结了婚的人中,有人和第三者发生了关系。精神上的或者身体上的,都叫出轨。广义来讲,也可以是一对情侣中的某一人,和两方之外的第三者发生了关系。就比如你和——“ “别拿我举例子。” “行吧。比如我和我女朋友已经正式在一起了,而我 ——当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又喜欢上了另一个女生。我和女朋友还没分手,甚至没打算分手。这就能算出轨了。我是劈腿的那个,第三者是我的出轨对象。” “喔……”尹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到底谁出轨了?”羊不放过他。 “没人。” 尹昱把椅子转开,和他拉开距离。面对二哈的桌子两眼放空,信手拾来桌上一支笔,在指间转起来。 羊眼皮一耷拉,匪夷所思地盯了他一会儿,继续穿鞋带。 那天晚上,雨后湿漉漉的樱树下,直到那个人把手拿开,他都没动弹一下。 整个人被点了穴似的,脚下也生了根,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人,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看他那么愣,也有些吃惊。醒悟过来,一丝后悔,自己说了奇怪的话。于是收了手说,马上要熄灯了,回去吧。尹昱这才活过来似的,一声不响就转身往回走。林语风跟上。两人一路同行,一个贴着走廊左侧,一个贴着走廊右侧,全程无话。好像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只恨这不是一条百米宽的走廊。 后来一想,如果对方是盖沛文,他估计在人把手伸过来时,就退到十米开外去了。 或者将计就计,抓住手臂给来个过肩摔。 再一想,如果对方是易晴萱,他都不至于此。可能会躲,也可能发愣,可很快就会回过神来,笑着问她,这是要干什么。 偏偏那天晚上,面对林语风,他竟然束手无策。 之后再想起自己当时那木讷样,只觉得分外丢人。 但问题好像不在这里。 按照羊给的定义展开学霸式分析:林语风说他出轨了,他是劈腿的那个。那么这是身体出轨还是精神出轨,还是两者兼有?如果是身体的,是因为他被摸了胸? 想到这里,那只手紧贴住他胸膛的触感蓦然就重现了。他毫无防备,心跳都漏了一拍,“唰”一下站起来,一个跨步转身,再“砰”一下坐回自己椅子上。 旁边羊给他吓得猛抬起头,用看仿生人出故障暴走的眼神,惊恐地瞪着他。 要说精神的,那么第三者是……林语风? 所以林语风是在说他……喜欢他。 尹昱突然觉得自己这学霸的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他自己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喜欢是什么感觉,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和女朋友之间的感情总算喜欢吧。从一开始的生涩,到如今的亲昵。这感情他早已熟稔于心。也是羊所说的,慢慢培养起来的感情。 而细数以前那些七零八落的情感经历,好像也没特别钟情于谁。对一个人的兴趣最多维持两个礼拜。起初还心潮澎湃,渐渐地,渴望就褪色了,连作朋友的兴致也难提起来。 而要说他喜欢林语风…… 有没有搞错。 “羊。” “说。” “友情和爱情的区别是什么?” 羊转过来,再一次满脸困惑地看着他。 “你他妈太阳还没下山就要跟我讨论这么深奥的哲学问题吗?”“这跟太阳下没下山什么关——这哪里哲学了?”“这需要我思考才能回答的问题。”“你——” 尹昱看着他,憋出一句:“——思,故你在。” 羊同情地望着他:“不是这么用的。” “我知道,你懂就行。快回答我问题。”“请我吃饭吗?”“可以。食堂。看你表现。不能超过五道菜。”“成交。” 羊想了想,说:“欲。” 尹昱一挑眉,表示不解。 “你想上你女朋友吗?” “……呃。我们还——”“你别跟我谈年龄。”羊忽地扔下鞋子伸手一指,直勾勾地指着他鼻尖,指得他脑袋直往后仰,差点举双手投降。 “初中生,哪怕不懂,都多少会往那方面想。” 尹昱给他指得无话可说。 “还有,”羊收回手,嘴角一弯。 “爱情会痛。” 尹昱一怔。 “那谁不是那么唱的吗,‘爱有万分之一甜——’” “友情不会?” “友情你懒得痛。” “……” “欲/望是很灼人的东西。我就这么说吧。” 尹昱沉吟不语,对这话的意思不明就里。羊见他冥思状,再度旁敲侧击:“你要是再不告诉我点什么,我可又要瞎猜了。” 尹昱抬眼看他,见他一脸推心置腹,侧耳倾听的诚挚之色,差点就想一松口,把困恼全盘托出了。 但这怎么都不是能就这样轻易说出来的事。 片刻的犹豫,白颢开门进来了。见宿舍里气氛颇为凝重,问两人干什么呢。羊看了尹昱一眼,摇头说没什么,在聊过两周的期中考试,现在已经感到压力了。二哈一听,立马浑身一抖,两眼一翻,惊恐万状,仿佛下一秒就要如螃蟹脱水,口吐白  27 沫。 然后开始了对羊的人身攻击。说,你怎么能跟尹神聊考试呢,找谁也别找他啊,这不铁定的越聊越自卑吗。羊捡起一只刚穿好鞋带的鞋,作势就要扔过去。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东北舍友也回来了。宿舍里热闹起来,尹昱和张晨洋也没再聊回之前的话题。 晚上去自修,铃响前十分钟,班上同学陆续进教室。尹昱往自己位子走过去,老远就看到旁边盖沛文伏案疾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不由凛然心惊,自习还没开始,这人竟然已笨鸟先飞了。只欣然忖道,期中考试将近,盖沛文终于也开始刻苦学习了。 过去一问:“做什么呢?” “练我爸签名呢。”盖沛文埋头苦写,认真地说,“马上要期中考试了。” “……” 虽然没养过孩子,但那一刻,他竟也懂了恨铁不成钢的苦闷。 “尹昱!” 他转头看门口。 “老师让你去办公室。” 他回头看盖沛文,盖沛文也停下笔仰视他。两人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相上下的困惑。 “什么事啊?” “不太清楚。”传话的人说,“但好像有人把你和班长的事告诉班主任了。” 霎时间,全班都安静了。 尹昱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刚刚在前面几排坐下的林语风。 巧的是,那人也正转身看着他。不如说,此刻全班人都在看着他。林语风看他的眼神里尽是惊惑,还有一丝忧心,像是把他的情绪原封不动地给投射了回来。 直到盖沛文在一旁低声提醒他:“不是副班长,是班长。你女朋友。” “哦。”尹昱这才反应过来。 脱口而出:“我/操。” 这下才想起来去看易晴萱。而易晴萱早在看着他了,眼中百感交集。 看完易晴萱,就是去看郭晟。 果不其然,郭刺猬眼神躲闪,避着他的目光,全然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无事生非,专挑考试前给他整出些事端来。 尹昱暗叹一声,只能乖乖去办公室报到。 办公桌前站了半个多小时,班主任的训话无非那些陈词滥调。早恋势必让人分心,影响学业,影响前途。而且现在这年纪,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情感冲动,自制力差,万一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害人害己,还有可能影响到以后的生活。 “你是聪明人呀,这点道理总归懂的吧?” 尹昱点头。 “还有,这个学期第二次了。要是再犯事,班干部就别想了吧。” 尹昱仍旧点头。 “而且要叫家长了。”班主任补上一句。“易晴萱也是。都是好孩子呀,作为班长也太不应该了。你出去吧,明天早读过后把检讨交上来。把易晴萱叫过来。” 尹昱恭顺而退,回到教室,又把女朋友叫出来,送到办公室门口。像刽子手押着死囚上刑场。易晴萱绞着双手,忐忑难安。尹昱跟她说没事的,他会在外面等她。 又是半个多小时,比他自己的还长那么一点。晚自习过去大半,易晴萱总算红着眼睛出来了。小跑过来,直接扑进了他怀里。递纸巾擦眼泪,差不多哭完了,才一起往教室走。两人一路沉默。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易晴萱的状态才终于好了些。 于是尹昱试探地开口:“我们分——” 话没讲完,易晴萱就拼命摇头。 “马上要期中考试了。”她喃喃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先别说这个。” 尹昱望着她红着眼又要落泪的模样,也没功夫多想了,只点头说好。反正考试也不远了,就先这样吧。 走到教室门口,易晴萱忽然停住了脚步。尹昱不明缘由,也跟着停下来。只见她往教室里面一瞥,便回转过身,再一次抱住了他。他一愣,对这突兀的拥抱张开双臂两手腾空,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犹豫着是否要挣脱,毕竟在全班人面前秀恩爱,也有点太过了。 可是这一次,易晴萱把他抱得紧紧的,良久都没有放开。 久到他确信班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因为有人在起哄。 “不要……” 易晴萱抱着他,声音空空的。 “不要和我分手。” 二十二 宴会散场,人们告别离去。不少人临走时端着手机互通联络,商量今日之后何时再聚。盖沛文刚要找尹昱说两句,就被酩酊大醉的郭晟拽了过去,勾肩搭背地大侃起来。尹昱满怀怜悯地望着他,又忍俊不禁,打个手势示意之后电话再约。班里人基本都已经走了,林语风也不见踪影。尹昱和苏心颖聊了些院里的事,正好等吵吵嚷嚷的大部队离开了,再一道往停车场走。 冬夜凛风刺骨,走到门口,两人就一起打了个哆嗦。尹昱掏出手机准备找代驾,旁边苏心颖却忽然不说话了,只低着头。 好奇的昱往她手机屏幕一瞥,就看到了刘在宇的名字。暗笑一声,弯身凑过去看信息内容。苏心颖倒也没躲。 刘在宇说,学姐,来不来唱歌。 “赶场子呢?”尹昱凑在她旁边醋溜溜地说,“这兔崽子怎么也不叫我。” 苏心颖白他一眼,打开信息。 “去吗?”尹昱问她。 “去呗。时间还早。他说不少人都在。我也好久没唱了。你来吗?” “不。” “为啥?” “早点回家休息。” “你明天有班?” “没。只是不想闹腾了。”尹昱说。 刘在宇没叫他的理由显而易见。本想把“闹腾”说成“掺和”,但那样的话意味就太露骨了。而且他本来也不喜欢KTV一类的地方。太吵。 “嘁,老年人。正好一起走啊。反正你也不能开车,结束了我送你回家。” “那我车怎么办?丢这?” “也是哦。还得回来拿。”苏心颖败兴地撇了撇嘴,一边回复消息,“行吧。那我一个人去了。你叫代驾吗?” “嗯,到车里就叫。路上开车小心。” “你也是。一定别自己开车。”苏心颖叮嘱着,忽然回头往两人身后望了一眼。 然后回过来看他,一双眼睛里全是话。 尹昱知道她看见了谁。没理会她的目光。也没回头。 “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好。你也别玩太晚。” 小魔女走后,他出发去找自己的车子。车停得有点远,一开始还走错了方向。 夜幕沉沉地降临,多数客人已经走了,空阔的停车场里静谧无声,只有凛风在耳畔轻啸。两天前刚下过一场雪,下得轻浅,下得挨延。较往年比起来,今年冬天的雪算是多的了。场地边缘的植草砖里还嵌着未化的冰雪,湿漉漉的,踩上去发出窸窣 28 轻响。 “尹昱。” 后面人追上来。 “我送你吧。” 他脚步没停,只侧过头说:“没事,我叫代驾就行。” 那人却步步紧跟,说:“那回到家呢?总要开门吧?还是让我送你吧。” “……不用了。” 他依旧没停下。 “没醉到那地步。” 林语风一把抓住他。 没抓手,抓了手臂。骨节分明的五指隔着大衣袖管,紧紧钳住他。尹昱不得不停下脚步。 “我送你。” 他缓缓转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一路向上,沿着手臂,看向抓住他的人。呼吸散进深重的夜里,凝成一团团白色氤氲的雾。 升腾,消逝。 受不住那目光,林语风松开了手。 他转身继续走。 只是片刻的沉默,又一次:“尹昱。” 身后人静静地说:“让我送你吧。” 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远处晴朗的夜空。 虽说不常喝酒,但就之前和郭晟喝的那点量,还真不足挂齿。就算有点微醺,冷风一吹也清醒了。没夸大其辞,手术就算了,把现在的他往病房里一塞,问诊十个病人不在话下。只是不能开车,过年查得严,被拦下就麻烦了。 他没醉,林语风也知道。却依旧不依不饶。 当即解锁了车,一转身,把钥匙扔给他,朝车子走过去。林语风接住钥匙,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走到车边,抓住副驾驶的门把手,刚要开门,一犹豫,又松手,转而去开后座的门。坐进去,“砰”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林语风笑了。 这辈子没给人当过司机。颇感新鲜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朝驾驶座走过去。 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系好安全带,开着灯摸索了一番按键设置,把暖空调打开。呼呼风声吹散了车厢里厚重的沉默。尹昱说完住址,就抱起双臂,阖眸后仰,准备小憩一会儿。 但车子半天没动。 睁开一只眼睛,就看到前面的人正往后视镜里瞟他。 “你……别睡。” 那人窘迫地说:“我不认路。” “……” 也是,早该想到了。这十多年才回来一次,又从来不自己开车的人,怎么可能认路。尹昱坐起来,凑身到前座,将手机连上车载显示屏,输入了自己的住址。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几条最快线路,以及分别的路况。 但林语风依旧没动。 “那个……”他咬了咬下唇,踟蹰地说,“我不太会看导航。你要提醒我一下。” 尹昱一手支在副驾驶的靠背上,从后视镜里看着他。 “那你会开车吗?” “……”林语风点点头,又怕说服力不够似的,补了句,“我有驾照的。” 有驾照和开车上路是两码事,太久不摸方向盘车感会生疏。尹昱盯着他,却懒得多说,只帮他把语音导航开出来。 车轮转动前行。车厢里一片静默,就听到导航一板一眼的电子音,不断提醒司机红灯路口、测速、变道。起初林语风还真有点新手上路的模样,搞得后座的人心神不宁。但他适应很快,五分钟之后便驾轻就熟。挑了条有些绕远的路,车流量却最小。除了经常开着开着就过了八十、老被提醒超速以外,也没什么让乘客觉得自己命悬一线的地方。 车辆在宽阔的马路上飞驰,两旁树影连绵,路灯扯出一长条微微浮动的光线。今夜湿度大,穹窿中升起薄薄一层灰白夜雾,此方稀疏,彼方致密,驭风而行,将林立高楼盘绕笼罩。远处的江面上高挂起一串串微明的灯火,在雾霭中隐约可见,那是通往另一岸的大桥。 车厢里逐渐闷热,尹昱将后窗开启一道缝隙,让冷风灌进来。驾驶座上的人随即察觉了,将风扇调低。自己那侧的车窗也开了一道缝隙。 到了住宅区门口,他说,就到这里吧。 前面人只是问他,从哪个入口进停车场,找哪一栋公寓,停在哪个位置比较方便。 于是一一为他指路。 停好了车,拿回钥匙,往电梯间走。林语风走在他后面,有一段距离。始终保持那距离,到了电梯间才跟上来。进了电梯,两人各站一角,盯着地面,聆听曳引机的低鸣。一路走到家门口,尹昱当着他的面输密码,开门。谁都不作声。 屋子里黑魆魆一片,桌椅,沙发,橱柜,窗边的琴,天花板上的灯,在浓郁的夜里映出虚淡的轮廓。只透过客厅尽头半透明的窗帘,看到夜晚城市的灯火昏昏,微闪如茫茫海上的信号灯,游曳浮沉,把远处的天空映成了深紫色。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灯还没揿亮,林语风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二十三 林语风抱着他的腰,凑上来吻他的脖子,舔他,用牙齿轻咬。温暖的鼻息扑在他颈侧。同时动作飞快地拉起他的毛衣,解开皮带就把手伸进了他裤子里。 这也太心急了。尹昱浑身一紧,反扼住他的手腕,转过去抓住他的肩膀,一扳一搡就把人撞在了墙上,紧跟着吻了上去。 金毛摇着尾巴来扑他们,冲着陌生人嗅个不停。可墙边那两人紧紧贴着,恨不得陷进墙里去。示意了半天,见没一个搭理它,只好灰溜溜走了。 蛮横粗砺的吻,好不容易松开嘴唇,林语风喘着气,全身都软了,有意开个玩笑,想夸人吻技今非昔比。可还没开口,尹昱已将他裤子解开了伸手进去。没一会儿功夫,他就给人那一双手弄得什么话都讲不出了。想退后,一退就抵上了墙,再无可退。只得轻扭身体,仰起头靠在墙上,伸手抓住尹昱的肩膀,双眸半阖,喉结上下滚动。昏暗中看到那露出来一点的优美的颈部线条,尹昱又扯开他的领子,压上去吻他的喉咙。 到底谁更心急? 当一股熊熊燃烧的焦灼从脏腑一直烧到喉头,他的喉咙只像口枯了一万年的深井。太久了,久得皲坼开裂,久得似有把尖刃一下下割得他疼痛难已。可就算现在把整个东海的水调过来,都于事无补那根深蒂固、直刺心脏的干涸。 林语风用手撑住鞋柜,半坐在边沿上。上头只脱了外套,毛衣掀起来套在颈后,露出他整片光滑的胸腹。下头只剩一条内裤,紧紧包着那挺起来的东西,早已湿了。尹昱将那裤子扯到一边,抬起他的一条腿,手指抵了进去。夜晚的黑暗使他充满渴望。这渴望如此澎湃、狰狞,如洪流般源源不息。又像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织成密密层层的无边束缚,将他牢牢网住。随后,就兜着他,坠落了。 林语风难受地呻吟,用手推他的肩膀。 “嘶——等等……” “你等……啊!” “尹昱!” 呼应似的,客厅那头  29 ,金毛也吠了一声。 他停下来。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连喘息都震耳欲聋。黑暗中的静默,窗外传来飞机划过低空的轰鸣。 林语风抿着唇,刚要开口,就给人用吻堵上了嘴。 面前人慢慢地吻他的眼睛,他的脸颊,鼻尖,嘴角,吻他的下颚,喉咙,耳根,再往下,胸/部,小腹,跪下去,推着他的大腿往上,将他的腿抬起来。吻他的腿根,用牙齿轻轻咬着。又吻进他的私/处。那温湿的舌尖在他紧阖的小口周围打转,最终一点点抵进来,舔他里面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全身都在颤。胸腔似要饱胀开来,胸口越来越闷,屋子里的氧气像是不够用了。 明明不是初次,却像初次那样紧张又小心翼翼。 夜深而漫。耐着性子做了前戏,那东西进来的时候还是弄疼他了。咬着嘴唇,忍着,不响。慢慢地,才不疼了,只是难受,依旧忍着。再过一阵子,也适应那难受了,终得妙感环生。弄他的人总算也陷进来了。虽是一句话都不讲,却不停地吻他,摸他,咬他。像是酒劲上来了,又像发了兽/性,穷途末路。对方不讲话,他也不叫。像活进了默片里,只有皮肉,和身体里的感觉。无声的交媾,只留那欲潮掀涌。激烈的动作,却好像比开了灯面对面坐着来得更安静。那样至少还能看到对方眼睛里喧嚣的情绪。现在这样,就只是静。还有孤独。明明身体都连在一道了,却只突显那孤独。可都是自找的。决定了,就忍着。期望忍出好结果。 他完全交出主权,任由摆布,以顺从换来那企盼已久的欢愉。无边的黑暗里,那欢愉如惊涛骇浪接连掀过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法想了。只留一阵阵奔涌而上的快感,径直冲进脑海里,教身心统统麻木,似要消失了。 洗完澡关灯上床。静谧的夜里,身旁人低声问他,能不能背对着他睡。 他说,随意好了。 于是转过身去。片刻之后,又说,明天开我的车走吧,钥匙在客厅桌上。 他没有回答。 直到枕边人入了睡,房间里只剩下长久的静寂,他也没有开口说话。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弄不清讲话人的想法,自己的思维好像也因为疲累而迟钝了。 第二天早上,他六点出头就醒了。 多年如一日的作息,只要睡前知道第二天有事,就能准时早早醒来。 拂晓特有的晦暗,诡谲又微茫。枕边人安稳地睡着,呼吸声极轻。他偷偷支起身来,瞄了那人一眼。依旧是昨夜躺下时的姿势,背对着他。朦胧的光线里不怎么看得清脸,只依稀看到些安睡的模样。 可也好喜欢。 一想到身旁睡着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这个人。再设想以后天天如此,每个夜晚一同入睡,每个清晨一同醒来。只是设想着这样的情景,就是一阵令身心都战栗的满足。 仅仅是设想而来的满足,晦暗也已无可畏惧。 直到某一刻,从床的另一侧,穿透那晦暗,传来轻轻抽鼻子的声音。那样小,那样不切实际,他都不确定自己听对了。 他望着影影重重的天花板,听着那极细的声音,脑子里似是天地在坍塌开裂。 又有一阵烈火,从那崩裂的地壳里钻上来,四处蔓延,烧进他的皮肉里,直烧得他五脏六腑蜷曲虬结。 多么想要翻过身去,抱住旁边的人。可是做不到。 那声音片刻就停了。然后是一次深呼吸,同样小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人起床了。他侧躺着面朝阳台,继续装睡。身后人动作极轻,进卫生间洗漱的时候,他从床头拿过手机来看了一眼。 七点不到,上班这么早吗? 而前后十多分钟,那人已经拾掇好走出了房间。门外传来金毛激亢的喘气声,还有爪子刮擦地板的轻响。来来回回,想必是在跟着主人到处跑。不多久,就听到大门“咔嚓”一声,轻轻关上了。 装睡不易,尤其狗的听觉灵敏。人走后,他松了一口气,又去拿手机。习惯了起床之前先翻一遍邮箱。粗略查完邮件,确保没有紧急情况,再安心起床。 一坐起来就看到床上放着两套衣服。一套是他昨天穿的,一套是尹昱自己的干净的,整齐叠好了放在床脚。 他伸手够到尹昱那叠,拿过来捧着,把脸埋进去,深呼吸。 听到房间里的动静,金毛凑着门缝扑哧扑哧地嗅。他穿好衣服进卫生间,怡然用着一切属于这个家主人的物品。洗漱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皱起了眉头。 脖子上有道吻痕,扯开领子往下看,右边锁骨上面还有两道,再往下就不去看了。不深,但他皮肤白,要说明显,还是挺明显的。 昨天夜里的尹昱……简直是禽兽。 他凑着镜子,用手指轻摩那些痕迹,禁不住笑起来。 那精悍有力的身躯,那双修长灵活的手,把他身上角角落落都摸遍了,每一次抚摸与触碰都毫不掩饰地透着对这具身体的思念。那双手碰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呼吸就像夏夜暴雨般乱得一团糟。昨夜的那些片断无论巨细,至今仍刺激着他的欲念,只消脑海中稍闪过画面,他就能再度兴奋起来。 把水龙头一转,改放冰水,哗哗地往脸上泼。 账欠得太多了。 抬起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瞬间,极度厌恶那张脸。 打理完出来,找衣服换。身上穿的这件,不算低领,却也不够遮挡,号码又偏大。游目四瞩,在房间角落的躺椅上看到了尹昱昨天穿的那件中领,犹豫一瞬,就决定穿它了。至少比他自己的好,没烟味,挂起来熨了熨就套上了。 门一开,就被大金毛扑。大狗激动起来力气真不小,他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跟头栽倒。笑着蹲下来摸狗头,又被吧唧吧唧舔了一脸。亲热一会儿,叹道,都说狗随主人,要是你爸也对我这么热情就好了。 客厅窗边靠墙放着一架漆黑的立式钢琴。走过去打开看了看,不是高中时期用的那架了。眼下这架是日本进口的,轻轻按下去一个音,质地比之前的好不少。 桌上留着车钥匙和字条,跟他讲,冰箱里有吃的东西。 医生的字多潦草,眼前这几个却秀劲清晰。他看着那字一笑,走进厨房去开冰箱。就见整齐排列的瓶装矿泉水,一盒剩一半的沙拉,低脂牛奶,切得方方正正的全麦吐司,以及,荒原般的大片空旷。 再去开冷冻层。冻得方方正正的冰块,一些生肉,还有……一个雪人。 约十五厘米高的雪人,圆滚滚的身子,小却精致,蹲在冷冻层后部。胡萝卜尖切了再切作鼻子,巧克力酱凝固成的眼睛,两粒黑米贴了个倒挂眉。 都这么大了还堆雪人,又不是小孩子。  30 真可爱。 坐在餐桌边吃早饭,边回邮件,今天的日程提醒就一项项跳出来了。某个部门在与客户谈合约的时候没有统一条件,搞出了点小乱子,需要他出面处理,半小时后有场紧急会议,下午是周度例会和采访,明天有个旗下品牌的代言活动得去,夜里总部有场职工大会,他得赶时差出席……手机上来了一条信息,是妈妈发过来的,说,今天随我去躺医院吧。 他盯着那条信息,皱起了眉头。 却随即调出近乎排满的日程,将下午两场非必须到场的会议删除。便回了消息,说,我去接你。 二十四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盖沛文拿到卷子一看,没砸到要仿造签名的地步,但如果老实汇报,八成也得挨顿骂。尹昱这次考得不尽人意,却按人品守恒定律来算,估摸着期末考试要大起了。而无论快意失意,都是一两天就过去的事。考试过后不久,就是校运会了。 前阵子,盖沛文去问了林班长一百米接力的事。班长欣欣然同意了,说随便安排。他传接棒都还不错,直道弯道也都擅长。起跑比较一般,不太会靠直觉“抢跑”。而且张恺宇跑得比他快。所以一定要选的话,别把他放第一棒就行。 盖沛文综合了一下各人实力,最终决定把张恺宇放第一棒,自己第二。林三尹四。反正最怕尴尬的两人,一个说凑对方的,另一个说都行,客客气气,跟饭桌上俩生意人互相谦让着点菜似的。那么就按他这个体育委员的意思来了。 尹昱听他把张恺宇放一棒,倒还调侃了他一通:你不是初中里特别喜欢跑第一棒来着?还总抢跑,年年跟裁判杠。 盖沛文羞愧地挠了挠头,嗳,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儿呢。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嘛。你看我这不是收手了嘛。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拖了大伙儿的后腿。 尹昱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再多说。 运动会那两天,都是天朗气清,春风宜人的好日子。男生一百米接力在第一天顺利晋级,跳远也代表班级进了决赛。第二天,短跑长跑都在上午,之间穿插各类田赛,接力赛压轴。 而尹昱万万没想到,他在跳远的时候,把脚给跳崴了。 落地前一瞬预感不妙,果然,着地那一刻右脚踝稍稍一扭,一股不轻不重的痛感就自那处传了上来。 伤得不重,但走路还是会有感觉。等成绩的时候一边转着脚腕,旁边就有做记录的老师来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扭到了。 他摇头说没事,只是有点异感,没准过会儿就没了。 开赛前半小时,各班参赛者就离了观众席,在田径场边缘边看比赛边热身。尹昱在一角找到了盖沛文,另外两人也就在不远处。 “盖沛文,”他冲人招招手,“来下。” 盖沛文屁颠屁颠过来。不久前刚跑完两百米,年级第一,洋洋得意。 “跳远怎么样?” “第二。” “我去,可以啊你!” 他刚要扬手拍尹昱的背,被尹昱格挡下了。 “但是有个问题。我好像崴脚了。” “我靠!”盖沛文蓦地瞪大了眼睛,伸手来扶他,“你没——呜——” 尹昱伸手堵了他的嘴,瞥了远处另外两名队员一眼。林语风和张恺宇正肩并肩站着看比赛。林语风左右转着身体热身,不时还回过头来朝他和盖沛文望一眼。 “没事。”尹昱松开他,“应该不影响接力。” “真的假的?”盖沛文怀疑地问,又提议,“要不你跟玉凤换一下,让他跑最后一棒,这样你压力也小点。” “不行,弯道我跑不来。”尹昱摇摇头,重申道,“我没事啊,可以跑。” “你确定?”盖沛文仍是惴惴,“现在要换人还来得及啊,我们也不是没替补。”这么说着,脸上却已浮出愁容。毕竟第四棒是压轴的活,他们的队伍也—— “盖沛文。”尹昱把他的思绪拉回来,定定地说,“真没事。我有数。放心。” 盖沛文看他从容笃定的样子,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与他一同朝张恺宇和林语风走过去。 下午三点五十,高一组四乘一百米接力决赛开始。小队四人在起跑线上站定,开枪前的几秒,只听闻风声淅瑟,全场屏息凝神,阒寂无声。 “砰”地一声,张恺宇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 接力棒顺利传到盖沛文手中的时候,尹昱开始在原地小跑。 观众席上的声浪一棒比一棒高。第一棒的时候,他们班还与另一道的选手并列第二,到第三棒,已快和第一名并驾齐驱,把剩下三队远甩在了后面。 尹昱注视着队友如疾风般朝他而来,心跳不自觉加速,脚上半跑半跳,缓缓朝接棒区的边缘移动。 林语风将接力棒压入他手心的一瞬,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终点线上。 耳畔风声狂啸,乱不了自己均匀的呼吸。余光里第一名就在他身侧,一点一点往后退。观众席上声浪滔天,终点线飞速逼近眼前。 冲过终点的那一刻,全场沸腾。 他一路冲进人堆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堆。某年级某班的,不明事理地霸占了场地,拥在终点线这头挤挤攘攘。他双手插着腰,大口大口喘气,一边来回踱步,让心跳平静下来。 而每踏一步,都是一阵钻心的疼。 刚刚跑步的时候全身紧张,倒没怎么觉得疼。现在松下来了,脚腕处的疼痛便一阵接一阵翻涌而上。 又走了几步,终觉不妙,只好从人群里穿出去往医务室走。本想找同班人说一声,可周围人太杂太多。好不容易拖着步子走到观众席后面,人才一下子少了。 宽阔的走廊空空荡荡,阳光透过廊柱在地面上洒下整齐的光影。金色的光束映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隔着观众席背后的高墙,传来场地上嘈杂的人声,隐约悠远,在此刻仿佛另一片世界。 “尹昱!” 一回头,就看到林语风朝他飞奔过来。 “你怎么——” 话没说完,那人已经跑到他身前蹲下,伸手抓住他的脚踝一捏。 “嘶——操,”尹昱痛得眼前一黑,“你他妈——” 还没来得及骂,面前这人就倏地站起来,凑到他眼前。尹昱被他逼得往后一仰,连喊痛都忘了。 “为什么受伤了还要跑?” 棕色的眸子似要迸出火花。 好凶。 尹昱眨了眨眼睛,话都给堵了回去。 唉,盖沛文这人—— “问你话呢。” “因为没那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林语风瞪着他,指着他的脚踝,“那我轻轻一碰你痛成这样?” 尹昱咬了咬牙,无言以对。 现在要狡辩说  31 不严重也没用了。如果林语风之前就跟在他后面,想必早看到了他走得一瘸一拐的模样。 他抿着嘴唇,畏畏缩缩地躲着那人的目光,像只搞破坏犯了错、被主人抓包现行的小动物。 某一瞬间,看着他那表情,林语风差点笑出来。 “走吧,”他神色总算缓和下来,“我送你去医务室。” 说着就拉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左手揽住他的腰。 “等——”尹昱猛地颤了一下。 林语风愣了愣,拿开手。 “你怕痒吗?” “不是……”尹昱支吾着。 林语风又搭上来,抓住他,这次用了不小的力气:“这样好点吗?” 尹昱点点头,没去看他。两人沿着走廊往校园里走。以林语风的身高,尹昱搭他肩膀正好,只是左腰上的触感,还有旁边人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努力将注意力转向别处。正好林语风也开口讲话了,问他们班这次的赛绩,两人便一路聊到了医务室。 出医务室,他手里多了两根腋下拐。 运动会尚未结束,还有颁奖仪式要参加。两人沿原路返回。尹昱出生以来还没用过拐杖,走了一段路,才摸透了技巧,成功变身三条腿动物。林语风一直在旁边跟着,一会儿走他左边,一会儿走他右边,一会儿又绕着他转了个圈。 这人看起来很开心啊。 尹昱停下来,拐杖撑地,看着他。 “你有话要说吗?” 林语风在他面前停下,一愣,摇头道:“没有。你继续。” 一脸猫腻,眼睛里全是笑。 尹昱没动。 “说吧,我保证不揍你。” 林语风忍不住了。 “也没什么,就是你走路的样子,像个老头子……诶!” 尹昱抬起一边的拐杖就朝他扫过去。 “我话都没讲完!说好不动手的呢!” 他敏捷又轻盈地往后一闪,脸上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尹昱没理会他的抱怨,不露声色,蓄力就要再度进攻。可就在他往前蹦了一步,要扫人第二下时,林语风抢先闪到他身前,一脚踢掉了支撑他的另一根拐杖。 “欸!” 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然失去重心,往前摔下去。眼前人却像早就计划好的,张开双臂,微屈双膝,上身后仰,稳稳地接住了他。 “……” 鸢尾花的香气扑面而来,瞬时将他全身包裹其中,抱住他的人很温暖,身子瘦薄却有力。他全身往前倾,两根拐杖都掉在了地上,光靠自己的力量,还站不起来。 可是对方好像也没有要把他扶起来的意思。 也不嫌重。 浑身血液汹然上涌。 “让我起来。”他艰难地说。 林语风在他耳边轻轻笑起来,毫无预兆地,朝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 尹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抓住了他的腰。 “诶。”那人一下子绷紧了身体。 自作自受。 干咳一声,说:“别把我抓这么紧呀。这样我不好把你扶起来。” 携着笑意的轻声细语,在他耳边呢喃。 “你他妈——” 终于识相了似的,林语风把他推开一点。 但只是一点。 于是两张脸近乎贴到了一起去。咫尺之距,林语风上上下下打量他的五官,从眼睛到鼻尖到嘴唇,再回到眼睛,一边抿唇笑着。 “离我远点。”尹昱说,嗓子都哑了。 “怎么,”林语风盯着他的嘴唇,低声说,“要忍不住了吗?” 尹昱看着他的眼睛。 “得寸进尺。” 那人一怔。 “我得到什么了?” 没有回答。 林语风等待片刻,又是一笑,终于把他扶好了。又动作迅速地帮他把拐杖捡起来,塞回他手里。 下一秒,就像只猎场里的野兔,听见一丁点风吹草动便一溜烟地退开,目光警惕地盯着他的拐杖。 尹昱还没来得及生气,又笑了出来。 “你过来。” 林语风也是笑着。抿着唇摇了摇头。 “行,你有本事站那别动。” 说着就一个大步跃过去,出人意料地迅猛。林语风吃了一惊,不过还是飞快躲开了,一边还冲他做鬼脸。“凭什么啊? 三条腿的还追不上两条腿的。” “你来试试?” “不要。试什么?我又没崴脚……” 两人在空阔的走廊里嬉闹。尹昱追赶着眼前人,明知不可能碰到他一根毫毛,却也乐此不疲。林语风一边笑他,一边躲闪,不费吹灰之力。一会儿跑进阳光里,一会儿又回到阴影中。 “尹昱?” 两人同时停下来。一回头,就看到易晴萱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接着快步走过来。 “你怎么了?” 一路走到他身边,检查他的伤势,注视着他的眼神关怀备至。林语风也走过来,她却完全没看见似的。直到尹昱有些卡顿地跟她解释了情况,说林语风送他去医务室,她才转过头,笑着对那人说了声“谢谢”。那笑容转瞬即逝。 又说:“你先回去吧。颁奖仪式马上要开始了。” 站到尹昱身侧,抓住他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 “我来送他就行。” 外头春风和煦,春光明媚,他们站在阴影里,金色的阳光就在一步之遥,浓郁而耀目。 这一刻,尹昱却冷得几乎发抖。 林语风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冰凉的目光在他和易晴萱之间来回徘徊。 最终微一点头,说“好”。淡然一笑,转身就要走。 却在那之前,忽然将目光紧紧锁住尹昱。 尹昱一愕,想问他怎么了。还没开口,就见他抬起右手,朝自己的额头伸过来。 旁若无人地,替他理了理刚嬉闹时弄乱的头发。 他蓦地绷紧了全身。 慢条斯理地,林语风用细长的手指梳理他的头发,注视着一缕缕发丝从自己指间滑过。眼神沉静,仿佛只是在做一直以来的习惯动作。 可这哪里是习惯? 尹昱本就慌乱的心,此刻只走投无路似的跳起来。 与此同时,身旁易晴萱抓着他的手,一下子收紧了。 二十五 这天晚上和好朋友一起吃饭,就邹斌晓那伙人,连他自己一共四个。这四人组十天半月就要聚餐,主要组里有个吃货,经营着一个美食平台的人气账号,每每借此机会吃遍全城。还有个妻管严,平时没什么机会喝酒,总趁和这几个挚友一起的时候,放纵一把。 前阵子都忙着过年,现在年过完了,便回到之前的常规。先问候一下各自的年,无非走亲访友胡吃海喝,一个年过下来,脸都圆了一圈。 就尹昱,邹斌晓问他:“你  32 下巴怎么更尖了?” 尹昱摸了摸自己的脸,倒没觉得。却是一笑,说:“我生活健康啊。过年也不怎么放纵。” 邹斌晓听了摇摇头。一旁陈嘉凑到他耳边,声音响亮地给补了一句:“主要因为单身。” 全桌人笑了。 “上次那个摄影师呢?” “早分了。” “那有新的吗?”邹斌晓问,见他摇头,又说,“那你这空窗期还挺长啊。” 尹昱笑了笑,只举杯:“一心工作。” 那天下班回去,家里空无一人。他家地方不小,可多了一个人还是会感觉不同。回到漆黑的屋子里,一开灯,看到四处空荡荡的时候,心里竟也一阵空空的。 厨房里放着洗好的碗碟。大金毛在聚精会神地啃一根狗咬胶。架子上挂着的大衣被穿走了。毛衣少了一件,却是他前一天穿过的。 冰箱里多了好多盒装沙拉,还有各种水果,牛奶和酸奶。全是从附近那家进口超市运过来的,愣是把不小一台冰箱给塞满了。 他一个人住,还真没见过自己的冰箱这么满的时候。 车钥匙,则是原封不动地躺在客厅桌上。 也是,正如郭晟说的,都总裁了,肯定不用自己开车。 昨晚上睡前那句,要用车就开走的话,脱口而出,说完就悔。 那一夜都没睡好。三番五次醒来,也不敢翻身,怕吵醒身旁人。第二天早上也是,赶在对方醒来之前,匆匆忙忙溜出了门。 不知道在怕些什么。 时间太早了,又没班,但除了医院,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再说这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状态,得通过工作尽快调整才行。去院里食堂吃早饭的时候,正巧碰到刘在宇。小学弟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但见了他,还是摆出笑脸打招呼:“早啊哥。” “早。”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吃饭。刘在宇始终垂着头。尹昱看了他几眼,问他碰上什么事了。 “早上接了个患者,情况不太好。”刘在宇叹了一口气,脸上的沉重全露出来了,“出生三个月的婴儿,需要肾脏移植,但是找不到捐赠者。” “父母不行?” “母亲血型不符,父亲无处可寻。”刘在宇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绝望。 尹昱皱了皱眉头。“教授怎么说?” “还能等。可是早就做了登记,至今没人回应。母亲很伤心,已经快放弃了。” “再等等。尽力而为。”尹昱沉默片刻,用不介入的口气对他说。 “尽力而为就好。” 刘在宇点了点头,猛一吸鼻子,打起精神来。 “抱歉啊,一大早的。”他勉强咧了咧嘴。尹昱笑着说没事,辛苦了。吃饭吧。刘在宇应了声,两三口吞下一个小包子,又问:“不过哥你怎么来这么早?也有急诊吗?” 这一语中的地,直问得尹昱心头一紧,干咳一声,俨然道:“我明天凌晨有手术,要做术前准备。” “噢……”刘在宇应道,说最近大家都要忙疯了。呼吸道传染病和过敏性疾病高发期,儿科门诊早就人满为患了。不过,你们科室应该也习惯了,毕竟一年四季忙到头。 “昨天玩得怎么样?”两人聊了会儿工作后,尹昱问他。 刘在宇一愣,脸马上红了。垂着头,神情窘迫地咕哝了句:“对哦,你俩昨晚在一起。” “一起参加同学聚会。”尹昱补充道。 “嗯,学姐跟我说了。”刘在宇躲着他的目光,说,“挺开心的。也没到多晚,零点左右就回家了。” 尹昱盯着他,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准备多说,便问:“有进展吗?” 刘在宇抬起头,一脸不知所云。 接着反应过来,表情立刻变了。“靠,你知道了啊。” 尹昱挑了挑眉毛:“啊。早知道了。” “什么时候啊?” “你管呢。反正年前就知道了。” 又问:“所以呢,有进展吗?” 学弟的脸已红成了猴屁股,支支吾吾半天,说:“不知道……感觉有希望,又好像没有……”话说一半,脑子里潮起浪涌,却一副有口难开的模样。眼神飘忽不定,不停瞟尹昱。 终于道:“既然你知道了的话,那……关于学姐我有几个问题想……” 尹昱一怔,笑起来,说他可以试着回答,但也别指望他能帮上多少忙。毕竟,他和小魔女也只是朋友。一顿饭匆匆吃完,刘在宇赶着回去小睡一会儿。走前说要请客吃饭。尹昱说吃饭可以,请客就算了。与他告别之后,又投身工作,渐渐地,也就不再去想昨天的事了。 不过,要说单身,他也不是四人组里唯一一个单身的。这里头,邹斌晓是已婚了的。原本和尹昱是同校生,现在在新区一家医院的口腔科。坐他旁边的李俊榕,某银行投资部门产品经理,已经订婚了,家里给安排的亲事,门当户对。刚给他补刀的陈嘉,是一名码农。头发倒是挺茂密,也算半个单身,正和对象上演分分合合的虐恋情缘。异地恋,原本就艰辛,很多次都差点要成了,却至今未果。每次说起来就被这几个朋友骂得狗血淋头。 “那天她更新一条动态,”饭吃到一半,陈嘉又说起感情问题来,“年初五。定位在这座城市。那时候我还在老家,看见那定位心一慌,就评论里问她,‘你怎么去那里了?’” 几个人看着他等下文。 “结果那么多条评论里面,她就回了我一个人。回的是,‘你呢,怎么不在这里?’” 桌上一阵唏嘘。李俊榕笑了,意味深长地摇头。 “我他妈当时就——”陈嘉挥舞着筷子,神情激动,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说,“我真的是当时就买了票连夜赶回去。回去找她。” 这一故事展开出人预料。听这语气,下文似有柳暗花明。“所以呢?”邹斌晓兴奋地问,“你俩成了吗?” 只见陈嘉害羞地点点头,说:“决定在一起了。她要搬到我这来。” “我去!”“我的天。”“终于成了啊兄弟。”“恭喜啊!”这几声吼得周围人都回过来看他们。邹斌晓狠狠拍他肩,尹昱以茶代酒跟他干杯,李俊榕则说:“好了。这下终于只剩尹昱了。” 又是一阵笑声。尹昱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也跟着笑起来。 几人再问了些千里追妻的细节,陈嘉也是津津乐道。一会儿之后,话题转向别处。讲到最近哪个互联网公司积极进军国外市场,在各大排行榜上独领风骚,又引得一批相关从业人士趋之若鹜了。邹斌晓提到自己一个前阵子刚回国的朋友,转头对尹昱说,跟你一样是从医世家,结果当年考大学非要读中文系,就被爸妈赶出国了。出国之后,也不晓得受了哪路子影响,稀里糊涂从商去了,又学  33 了点数学精算类的东西,但一直毫无建树。最近终于回来,被家里人安排进了他们院财务部。这兜兜转转一大圈,倒也蛮折腾。 听他讲着,李俊榕也说起他们公司,最近新来的一个项目组长,海归空降。麻省理工数学博士,三十岁了。一米九的个子,长得倒也一般。说在国外的时候天天约炮,搞过好多金发小姐姐。众人咂嘴。还新来了个人力,外相不起眼,却是去年底上过领英年度“最强档案”榜单的。周围人都跟得了宝似的围着她转,不就是个求职平台吗…… 尹昱听到“领英”二字,莫名觉得耳熟。接着就想起之前,苏心颖提到林语风的时候讲起过,于是打开手机一番搜索。旁边李俊榕看他盯着手机半天,凑过来问在做什么。 “这谁啊?” “我一高中同学。”尹昱盯着屏幕,头也不抬地说。 搜了公司名字,林语风不难找,尹昱也还记得他英文名。头像是张职业照,西装革履,和其他大多数档案的风格一样。不过,虽是职业照,却是一脸开怀大笑的表情,看上去平易近人。尹昱盯着那照片愣半天,都不记得自己见过那人如此开怀的模样,一时只觉得生分。 而即便是这照片上的一笑,也能笑得他心跳加速。 没救了。 “嚯,总裁啊。”李俊榕在一旁说。 毕竟是用惯领英的人。尹昱都没这么快找到重点,只问:“哪里写着……” “这。”李俊榕把他手机屏幕一拖,一指,“CEO/Managing Director,差不多就这意思了。” 又说:“哟,美国人啊。” 尹昱看他一眼:“美国人怎么了?” “你这同学,估计蛮跳。” “……”尹昱愁眉莫展地看着他,一时没听出来褒贬。 李俊榕看他困惑的模样,把话说白了:“就是,跳,懂吧。美国人最擅长的,只吹逼不干事。你看看他们的国家领导,难题面前权力分散,意见分歧严重。铺天盖地的民族主义和排外辞章,整个政体又为金融权益左右,社会极度不平等,政府压根不管你死活。不作为,也无力作为……当然我不是在骂你那高中同学,毕竟普通老百姓和领导人那不能合一起讲……” 尹昱听了笑起来,说:“你还蛮有研究啊。”李俊榕得意地拍了拍胸膛:“学历史的。”又道:“你要有兴趣,我们另外约个时间。讨论三观嘛,只要不动手,我可以从大清早讲到深夜……” 又回到林语风的领英,看了会儿说:“这小哥蛮帅个。”问尹昱,“他老婆做啥的?” “……没,”尹昱呛了口水,说,“还没结婚……呢吧。” “还没结婚?”李俊榕眉头一皱,问,“跟你同龄的对吧?” “对。” “哈。他这履历。”李俊榕顿了顿,说,“做到这位置,没找到中意的也会试试政治联姻啊。” 尹昱不懂:“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搞不来。两个人容易。你想象一下,俩管理高层搞上了,相互进取牟利,要是碰壁了,再一起跳槽。有时候公司都架不住。再说,你这同学本来又不是美国人,三十岁做到这位置,要是没靠人上过位,那得多难啊。” 见他一脸匪夷所思,又说:“你别不信。讲实话,这类人也很难找对象啊。又聪明,又有影响力,事业又非常成功,怎么也得找水平段位差不多、身价等同的吧?各种场合都带得出去,工作上也能互相帮忙。其他的,看不上啊。 “当然也有人有钱又有闲,喜欢活成童话故事,包养个灰姑娘什么的。那无可厚非。” “……” “还有,爱情多是无中生有。”他接着说,“这种人,一般人也承受不起,只好找同行。彼此干类似的活,容易相互理解照应。” “照你这么讲,”尹昱说,“所有职业都是这样。都有自己的苦闷,都是同行最明白。” “对啊,我是这么觉得的啊。”李俊榕一脸理所当然,“找对象就该找同领域的人,我未婚妻就是。像你医生,我就觉得也该找个医生。不然这天天跟陀螺似的滴溜溜转,还要上夜班,不是同行谁受得了啊?” “可也有人就喜欢找不同行的啊。下班回家聊个天,听到的还是和自己白天工作相似的内容,这和加个班有什么区别?再说同行之间不仅合作,还有竞争。员工都得签保密协议这你不最清楚了吗?你要搞政治联姻,本就没什么感情基础,危难之时再背捅一刀,这谁又能受得了?” 李俊榕瞪着他,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这小子干吗这么激动? 又一想,毕竟医院水也深,可能之前被哪个同行搞了,给留了心理阴影。 不过细想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道:“你说得对。主要还是看个人。反正我觉得该找同行。” 过会儿,又指了指他手机:“所以,你怎么突然查起他领英来了?” “这不听你提到了吗。” “他人在国内吗?你见过他本人吗?” 尹昱点头。“过年时候。” 李俊榕“哟”了一声:“是不是特光采照人那种?” 尹昱无奈地一笑。 “感觉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吧?” “差距太大了。” “你俩高中里熟吗?” 尹昱沉默了一会儿。“不怎么熟。” 又说:“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机会熟。” 李俊榕一愣,说:“诶,话别说这么绝啊。晚了十年的友谊也是可以发展的嘛,机会总是有的。这种人一般人脉都相当广,认识一两个,今后很管用的。人家想认识的还攀不上呢。” 尹昱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饭后各回各家,临走前几人不忘催促陈嘉快些订婚,就等着喝喜酒了。天气很快就要回暖,马上春天到了,也正是办喜事的好时节。 尹昱坐进车里,搓了搓手生热。高估了今天的气温,衣服穿少了。刚发动引擎,手机上接到一条信息。是黄笙发来的,问他最近有没有空。 他盯着那消息,这才想起来,两人年前说要吃饭的。结果忙着忙着就给忘了。还好黄笙仍记得,把对话框从聊天列表底部给捞了上来。 回复说有,与人约下了一周后的晚餐。 不知觉间,年都过完了,冬天进了尾声。直到刚才和朋友们这么说着,他才猛然发觉时间过得这么快。 又将是一个春天。 黑沉沉的夜幕上布满浅灰色的云,在风的吹拂下快速涌动,是静谧的壮丽。 刚驶上回家的路,便接到了值班同事的电话。于是打转方向盘,朝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二十六 尹昱估得没错。期末考试他确实一骑绝尘。  34 文理科统统第一,甩开第二名几十分,只教人望尘莫及。 高中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回首一望,说忙不忙,说闲,学习之余倒也无暇他顾。节奏自是和初中不能比,毕竟一踏入高中,就是要全身心奔着高考而去的。 不过,他也不是那种提前三五年就收了骨头一心备考的人。平时基础夯得扎实,加上高三冲刺本就是炒冷饭,到时候再老实努力也不迟。 这个暑假,他多数时候都宅在家里,躺沙发,躺床,躺地板,把盖沛文喊过来打游戏。七月下旬和爸妈去台湾旅游一周,回来接着躺。天太热懒得出门,开学前两周照照镜子,发现脸上肉都松了,赶忙约人出去打球,把本就少得可怜的肌肉练回来。不然一开学,得被人说“爱情使人圆润”了。 话是这么说,这个暑假,他却是没怎么和易晴萱联系。开头还以为是她害羞,主动问了几次。十次里面却有八次是拒绝的。剩下那两次,也是一起吃个中饭就各回各家。到后来,尹昱只是礼貌地问一句,尽了义务,然后意料之中地,收到她以各种理由搪塞的拒绝。 这座城这么大, 不约出来的话,是不用指望在街上偶遇的。这么大一座城,不刻意去找寻彼此的话,可能就再也不会见到了。 高二分文理班。他,郭晟,林语风还是同班。盖沛文和张恺宇也是理科,却去了别的班。黄笙和易晴萱都进了文科班。宿舍也换了。新舍友陆续搬进来,一个本地人,叫陆云天,黑黑瘦瘦高高,低音炮,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另一个隔壁城市的,王惟杰,全身圆圆的颇可爱。依旧四人间,剩下一个人是…… 林语风。 看到他拖着行李进来的时候,尹昱石化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石化仿佛能传染地,紧接着,站在门口的林语风也呆住了。 直到陆云天和王惟杰一同看着他俩,又面面相觑,心中忐忑油生。只道这两人是不是有过什么怨结,这要住在同一屋檐下,那…… “你们好。”林语风先给自己活了血,朝两张新面孔问好。“我叫林语风。” 然后视线锁定了陆云天,眉头轻蹙,微一思索,说:“我们见过的。你认识张恺宇,对吧?” 陆云天一愣,“啊”了一声,忙点头:“对的。暑假里一起打球的。”说着就走上去给了林语风一个拥抱,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然后无比自然地聊了起来。 直看得尹昱一脸迷茫,眉眼愈发揪成一团。 林语风又和王惟杰打了招呼,才指指尹昱,向两人解释道:“我俩高一就一个班的。”又尴尬地笑了笑,“但没想到会分到一个宿舍。” 都同班一年了,之间气氛还如此僵硬。王陆二人茅塞顿开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两人关系是真的不妙。 这一头,尹昱过了两天才缓过神来。又过了两周,才习惯了天天与林语风同吃同住的日子。 这个学期,他当上了班长。副班是个以前不同班的女生。郭晟成了体育委员。学习委员,则是那时候还默默寡闻,性格颇冷酷的苏心颖。至于林语风,选举的时候就没有任何意向,也就不再是班干部了。 做了舍友之后,两人之间总弥漫着一种奇谲的微妙。浴室里碰上会礼貌一笑,或者装作没看见;不经意间有肢体接触会彼此谦让,低声说“抱歉”;在宿舍里换衣服都会背过身去,尽量离对方十万八千里远;连舍友四人一同吃饭,也都是下意识地,就坐在了彼此的斜对面。 关系变成这样,他不知道缘由,也不知道林语风知不知道缘由。有时候想想,这样的慎重与拘谨,着实有些可笑。 日子一天天过,交流虽不多,可毕竟一起生活,尹昱发现不少那人身上的细节。比如每天早上闹钟刚响就揿掉,然后轻轻松松醒过来;比如洗漱回来立刻涂保湿水,接着往颈侧喷香水;比如讨厌豆芽,会从韭菜里一根根挑出来;比如夜里躺床上总是玩三十分钟手机才睡;比如刚洗完澡一张脸白得惊人,两条腿也是白/皙泛红,毛发很少…… 还比如,这人其实高傲得很,一身少爷脾气也不好惹。有一回陆云天忘了做每个礼拜的宿舍清洁,原本是睁一眼闭一眼、“这次就算了吧”的事,却被他逮住了直言不讳地说一顿。那次之后,陆云天看见他就夹起尾巴开溜。其他人也是,再也没有一次疏忽过每周清洁。 还比如,这人是怕冷,但骚还是要骚。夏末秋初,天气转凉,一阵风吹上来,他站在风中瑟瑟发抖。有几次尹昱实在看不下去了,又不好意思当着所有人的面脱外套给他,只一脸刻板地提醒说,多穿点,你不是冷吗。 那人一贯地嬉皮笑脸,抖了抖说,没事。还行。也不是很冷。 众所周知,“还行”就是“不行”。尹昱无可奈何了。只等哪天他冻感冒了,自己觉悟去吧。 睡觉,吃饭,做作业,考试,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过了大半个学期。易晴萱那头,也是不冷不热,心不在焉。不在一个班,两人很快就淡得和普通朋友相差无几。尹昱沉迷学习,都忘了还有个“分手”要说。 今年过年早,高二上半学期过得飞快。这天午休的时候,易晴萱把他叫出来,挑了个人少的花坛边。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我们分手吧。” 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刻,真到来时,只心如止水。 不过,半年前才说好不在考试前分手,现在整这么一出,是故意的吗? 幸好感情早已淡了。也只差一句“分手”画上句号。 他点点头,说,好。然后说,谢谢,这几个月来的一切。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还是朋友。 说完站了一会儿,等对方回应。易晴萱垂着头,没看他。便道:“那我先走了。”转身要离开,易晴萱却在这时候开口了。 “你明明不喜欢我。” 尹昱转回来。 “你说什么?” 易晴萱抬起头,漂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我说,你明明不喜欢我。” 尹昱看着那双眼睛,一股怒意油然而生。 他是不知道怎么定义自己的喜欢,理不清自己对所谓“喜欢的人”的感情。 可从年初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在这一年里付出与收获的种种,又该如何定义?这过去的几百天,这或甜或苦或酸或辛、真真切切存在过的几百天,现在就被这“不喜欢”三个字全盘否认,贬得一文不值—— 他强忍着怒意,才确保自己能理智地作答。 可易晴萱的下一句话,就让那怒意瞬间阒灭,把他一颗心掼进了冰水里。 “你不喜欢女生。” 那一瞬间,尹昱看着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你什么意——” “你明明不喜  35 欢女生。你是弯……” 后面的话,他听不到了。脑海里一阵轰隆隆的嗡鸣,在霎那间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凉爽的秋风吹上来,他却冷得直发抖。 转身就走,撇下易晴萱,一个人跑回了教室。 班上人都去了食堂,午休的教室里空无一人。他坐在自己位子上,捂住耳朵,抱着头,试图冷静下来,可那无济于事。身体紧绷,呼吸像要将耳膜都震碎。无济于事。十指颤抖着收拢,指尖刺入掌心生疼。可是无济于事。 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两腿快发麻的时候,他站起来往教室外面跑,却在门口迎面碰上了林语风和张恺宇。两人吃完饭一起回来,正打算进他们班的教室。看到他的模样,都愣了愣。林语风正要开口问他怎么了,却见尹昱本就躁乱的神情,在看到他之后一下子变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人就头也不回地从中间冲过去,把两人撞得都往斜刺里退了一步。 “我去!这人有……” 张恺宇捂着肩膀在背后骂骂咧咧,林语风却是紧紧盯着那飞奔而去的背影。 而尹昱,只是疯了似的、拼尽全力地逃。 即便如此,仍旧甩不去脑海里那张脸。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这一切, 全都是林语风的错。 二十七 虽然没这自知之明,但尹昱这人,到哪里都挺受欢迎的。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现在到了上班的地方,一直都没缺过要好的朋友,也不缺喜欢他的人。明明挺寡言少语的一个人,不生事也不好事,生活从简,直来直往,交友也不会去多花心思。莫名其妙地,人缘就还不错了。桃花运也没怎么断过。 想了半天,决定归功于身高。再怎么沉默的人,一米八七的个子,一站起来,长得又不寒碜,想不吸引注意力都做不到吧。 又说,虽是多数时候沉默,却也不好惹。不作声,不代表不会发声。看上去没什么想要的,淡泊名利,但好像又一直在求索。不少时候,等周围人察觉过来,他竟然已经一马当先地功成名就了。 初高中里,学习之余时常会思考人生意义,总觉得心底里缺个长远的计划。毕竟从小都跟着家中厘定的标准走:学习,就冲着满分而去。锻炼,就朝着八块腹肌努力。其余的,没怎么想过,也没什么机会细想。 到了大学,终于摆脱些这类条条框框的硬性标准,渐渐领悟了,学习是终生的,正如健身也是。功名利禄皆尘土,坚守信仰、探求真理才是至上的。甚至有一段时间觉得,衣食温饱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还有书和音乐,他就能活下去了。 也是那段时间,苏心颖说他太沉缅学习了,得出去联个谊才行。 话是这么说,其实只是想拖他去看学校街舞社团的演出。那时她在帮社团里的朋友卖票。朋友说好如果能把手里的票全卖出去,就请她吃饭。小魔女倒不介意那顿饭,只想看看自己的人际网究竟有多强大。东奔西走几日,到后来竟供不应求,小半场的票都是她卖出去的。尹昱自然也是贡献者之一。 也是那一次契机,让他开始了大学生涯里的第一段恋情。 那天是周五晚上,苏心颖拖着他早早去剧场报到,挑了个好位置准备给朋友录像。演出分好几个队伍,按照经验水平,由低到高分批出场。最后那一批出来的时候,全场欢呼尖叫,都在唤台上人的名字。 而人气最高的,要属那一队人中的领舞。 一上台便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且不说舞步干净利落,力量掌控极为精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自己的风格,刚柔并济,潇然脱俗。沉浸在表演里,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一曲完了朝观众席鞠躬微笑,笑得迷人心窍,理所当然又博得一片掌声与尖叫。 尹昱弯起嘴角,问一旁的苏心颖,这个领舞的什么来头。苏心颖跟他说,好像是大一届的学长,今年大四。早就当上领舞了,貌似从小就练芭蕾和拉丁,社团里大部分编舞也是他负责的。 尹昱听了,饶有兴味地点点头,说:“我不介意跟他睡一觉。” 苏心颖转头瞪着他。 “是弯的?你看出来了?” “不确定。不是就算了吧。” “切——”小魔女翻了个白眼,揶揄道,“这都不确定你还敢说。‘不介意’,搞得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尹昱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不敢百分百确定,但也有百分之九十九吧。” “那你倒是想,这么有自信?你能搞得定他?” 这下尹昱转过头来,嘴角一抹莫测的笑。 “我的自信……这还真不好说。” 这话说得人好生心痒痒。苏心颖一愣,脑中灵光一闪。 下一刻,就伸手朝人裤裆袭过去了。 尹昱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她,差点爆粗口。 “你干吗?” “验证一下你的‘自信’啊。”小魔女坦荡荡地说。 尹昱嘴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那时候的苏心颖还是个假小子,丝毫没有少女风度。尤其是跟他,成天称兄道弟的,也不知是把自己当男的,还是把他当女的,完全无视了生理性别上的界线。 也是那时候的她,还没遇上那个让她爱得轰轰烈烈的研究生学长。 尹昱冷静了一会儿,试图以理服人,告诫眼前这位动不动就上手的勇者,此类莽撞之举,要是放别人身上,可能已经被告性骚扰了。 “是这样的,小妹妹。尺寸不在大,在适合,上床不在心意,在技术。而我说的自信,不是指我的肉/体,而是风骨、气魄、人格魅力这一类,我是想用我的一颗赤诚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苏心颖一脸嫌弃地抽回自己的手,“废话讲得起劲。把人弄到手再来跟我讲,好吧?” 尹昱叹口气,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小魔女的激将法作祟。当天晚上,他就空降了社团演出之后的庆功宴,还是托苏心颖朋友帮的忙,告诉他时间地点。没搞什么噱头,直接走到那个领舞的学长面前,要了电话号码,说之后联系。学长有点惊讶,却也没拒绝,十分爽快地与他交换了联络方式。估计当时也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 接下去的几周,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几乎是令所有人都咋舌的进度,转眼已是如胶似漆、如影随形的热恋情侣了。而且,尹昱不是主动的那个。他只主动了开头的几步,要电话号码和前两次的约会。再往后,就全是学长在主动找他了。 这个学长,瘦且高,骨骼纤细,小麦色的皮肤。眼睛不大,但形状好看。讲话声音黏黏的。长相普通,但精于打扮,且气质出众。一米八出头的个子,腿很长,走起路来英  36 姿飒爽。要不是尹昱高,还真有些架不住他。每次和尹昱在一起,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朋友说的,像是山猫变成了家猫,还是特别黏人的那种。 那时候苏心颖全程旁观,只对尹昱这撩汉的功夫服得五体投地。本人被她当面这么夸的时候,却只尴尬地笑,说自己还真没做什么,可能碰巧是学长喜欢的类型。当时这段恋情闹得沸沸扬扬,传遍了大半个校园。学长人气高,走到哪里都能被认出来。又人气虽高,却是前三年都没谈过什么人,所以跟尹昱在一起这一会儿,就如铁树开花般地,把身边人全惊动了。 五个月之后,两人分手了。 还没一下分干净,拖拖拉拉残喘了挺久。说不清是谁先提的分手。感情走到那一步,谁提也无甚区别了。但学长自始至终都是更坚定的那个。尹昱曾想把人追回来,提过几次复合。起初还是模棱两可的婉拒,后来便是斩钉截铁的决绝了。 最后一次对话之后,学长说,我要把你从联系人里面删除了。无论你同意与否,我都会这么做。这样对我们都好。 也是那段对话里,学长说,你是个很靠得住的人。有你在的话,让人无所畏惧。 可是你太过宏大了。不甘心承认,可是我够不上。仰赖于你,却知道有些东西不属于我。总会隐隐发觉,应该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一点,我想你自己也清楚。 而你想要的,我也没有。 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消息已经发不出去了。 那段恋情不是最长的,却可能是从那之后的好几年里,他用情最深的一段了。而两人之间被对方用这样几句话收尾,有意无意,只留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误解与错会。 而他已经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藕断丝连的那段时间,学长流过很多泪,他却只是心痛与无奈。都说眼泪是情感的表现,可他抗压抗悲伤能力极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哭过。即便是父亲生病那段时间,也没掉过一滴泪。只是花很多时间弹琴。还有骑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兜圈。每次骑过下坡路,风在耳边呼啸的时候,就好像把苦闷也吹得一干二净了。 后来有车了,就换作深夜驱车,在空荡幽静的马路上,一圈一圈地兜风。 每每停在江边,遥遥望着对面那座公园。 这许多年来,哭得最凶的应该就是郭晟所说的那次。那时候高考结束了,父亲的病也好了,一切尘埃落定。哭出来的都是之前沉积的压力。还有酒精作用其中,闸门松动,轻轻一推就发了大水。 之后有一两次,凌晨睡不着的时候给学长发过短信。不为别的,只是想确认对方过得好。但从来没有收到过回复。 后来回想起来,只对那样的不予理会满怀感激。 你是个很靠得住的人。这话,母亲也说过,尽管是不同层面的含义。作为家里的独子,父亲生病那段时间才意识到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也是那时候,把想出国的念头与表姐讲了,因为除了表姐无人可讲。表姐唏嘘着,说,虽然不想看到你重蹈我的覆辙,但现在,还真的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呢? 再往下,没有机会了。 李俊榕发来一条消息,说福布斯中国百强商人榜单出炉,看到你那同学了。在一群地中海油腻大叔里面,还真是一枝独秀啊。 他看完消息,没点开网页,只回了句,他是挺年轻的。 无关痛痒。话题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主任一只电话打过来,说有两个实习生要他带着。又因为一位副主任的缺席,临时把明天的两台手术交给了他。 然后是朋友的一条消息,说抱歉,和对象闹矛盾,今晚要爽约了。这人是他之前主负责的患者,几面之后发现是同届校友,就成了朋友。他回复说没事,对象重要,下次再约。那头赶紧回了感谢,说一定请客谢罪。 下午三点半,窗外天空阴沉。厚厚的云层朝着整座城市欺压而下,风雨欲来。大金毛躺在身旁睡得安稳,把半边的床都捂得暖烘烘的。 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骤雨如注。狭窄阴暗的弄堂里,照不到外头路灯发出的光。倾盆之雨汇成数条细流,沿着脚边不平整的地面,急急汇入弄堂那逼仄幽暗的深处。那个夏天的夜里,雨水冰凉入骨,携滂沱之势自头顶灌注,转眼就模糊了视线,淋透了四肢百骸。耳畔再也听不到别的,只有雨声激切,无休无已,如羯鼓千杖,像在掩盖无数场同时进行的杀戮。 那么多年过去,所有愉悦的,悲伤的,忧郁的,满足的,都已随着时间一去无返,消逝殆尽。就像那个夜里,他的泪水,他的哭声,他发自心底的苦恸呐喊,愤懑悲戚,统统消失在了那如河倾注、荡尽所有的暴雨里。 二十八 两人分手的事,很快全班都知道了。 应该说,是两个班的人都知道了。毕竟他们现在也不在一个班。 以一传十,以十传百,流言蜚语总是散播最快的。 人们传的都是两人迫于学习和学校压力,终究醒悟早恋于己不益,便在老师的劝诫下分手了。在那么多高中早恋的情侣里面,这一对也算坚持时间长的了。最终仍旧败给了校纪校规,不禁引得人咨嗟不已。 那些原本喜欢易晴萱的人,譬如郭晟之流,自是幸灾乐祸,又有了机会。一时追不上也无妨,还有的是时间。就如盖沛文追黄笙那样,到现在都没表白成功,却也不言弃。只要黄笙还没对象,就说明我还有机会。他每次都这么信誓旦旦地跟尹昱说。 而这一切,对尹昱来说,都如一场梦。或者说,世事如常,他却独自活于梦中,困于梦中,怎么也出不去。 整整一个月都睡不好,有几天甚至在床上辗转反侧熬了通宵。最后实在耐不住了,穿好衣服下楼晨跑,把满脑袋乱绪统统跑掉。 有时他的心会一下子绷紧,其中似有熔岩在滚宕燃烧。 身边人只当他正经受失恋之痛。盖沛文说,我看你俩在一起时也没怎么轰轰烈烈,怎么分手了能伤成这样啊?又自己琢磨一番,感悟道,果然还是细水长流的感情,到失去时才最为痛心呀。尹昱啊尹昱,没想到你也是个痴情的种啊。 转眼季节入了深秋,图书馆后面那棵梧桐又开始落下成片的金黄。人们都说,那是校园里唯一的情侣胜地。表白地点最好挑在那里,成功率高,第一次牵手拥抱接吻也是,哪怕只是谈个心,那棵树都是最好的倾听者。 他却从未去过那里。没有单独去过,也没有和易晴萱去过。 往下便是冬至,离得近的那个周末回家一趟,家里做汤圆吃了。再过几天,新的一年如期而至。 人来人往,一切如常。 他却像被  37 困在一座孤岛上。 还有那个人。 即便清楚地知道那人是一切的源头,也是一切的出口,却不想面对。不想知道,这所有的不安意味着什么。明明背负着同样的秘密,那人头顶似有阳光倾注,而他,却顶着一片怎么都不降雨的乌云。 那天无礼的冲撞过后,两人之间的纽带就彻底断了。他再也没有正眼看过那人,没有讲过话,碰上了绕着走。那人也是,估计被他的态度吓到了,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他。 或许这样就能结束了。 过段时间,这一切就都会褪去了。 这天午休,挤挤攘攘的食堂里,尹昱和盖沛文坐一道,边吃边聊最新上架的单机游戏,约好等放寒假了就一起玩。 三排之外,林语风正和黄笙一道吃饭。两人现在不同班了,关系却是一如既往地热络。而且上学期初,林语风偶然发现黄笙的家与他家在一个方向。从那时起,总挑同样的周末回家,这样可以捎她一程,反正顺路。 此刻,他一边心不在焉地与黄笙讲话,一边拿她作掩护,隔三差五地去偷瞄三排之外的尹昱。 黄笙看他那副模样,倒也没介意,只忽然打住话头,说:“你再看,他要冲过来揍人了。” 林语风给她吓一跳,灰溜溜地看了她一眼。 “不会的。应该没发现。” 黄笙盯着他。 林语风抿了抿嘴,怏怏低下头去,把菜里的豆芽全挑出来。 “还是那样吗?”黄笙问他。 “搞不定呀。” “现在是什么情况?” 对面这人想了想,说:“我在等他。” 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他用手遮着嘴,分析道:“他现在,可能勇敢地往前一步,来到我身边,以及我所代表的这个世界。也可能彻底地退开,永远不再靠近我半步。” 黄笙一笑。“你所代表的什么世界?” 林语风觑她一眼,说:“好吧,我们都在同一个世界,地球是我家守护靠大家——但你懂我意思。” “你这么没信心吗?” “与其说是对他没信心,不如……说是对我自己没信心。有一种……让他为了我踏入深渊的感觉。” 说着,又越过她看了一眼远处的人。 “你说他那么个模范生,品学兼优,老师同学都喜欢,前途无量,也不用家长操心,而我这么一个……” 他止住话音,一阵踟蹰。 本想说“例外”,却也没法真心诚意地承认自己例外。 如果硬要说他和现在的尹昱之间的区别,包括却不限于他刚刚那几句话里所体现出的表层次区别,那个真正令他在意的区别……或许用“非常规”与“常规”来概括比较合适。 不愿去细想,只说:“我值得他那么做吗?” 黄笙放下勺子,皱眉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没来由的自卑心理?说得好像自己是校外混混似的。” 林语风一愣,笑得无奈。 “我要真是混混就好了。”他说,“就能正大光明地把他掳走了。” 黄笙笑了。“你想多了。” “他对自己的思考,理论上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他本性确实是那样,怎么说,那你只是成为了一个契机,让他意识到了早晚要意识到的东西。如果他本性不是那样,肯定早就坚决地退开了。也没必要像现在这样,作茧自缚。就是因为不知道,因为对未知的不确定与恐惧,才会让他犹豫成那样。而说到底,这些东西都是早晚要面对的。” “所以,”她说,“你就等等他吧。不会太久的。” 林语风低下头去。一手捏住勺子撑在饭盆子里,不小心滑开,又撑起来。 过会儿抬起头来,哀怨地说:“那万一,那万一他想清楚了但还是决定退开呢?毕竟——” “你看上的人,还会那样吗?”黄笙不留情地打断他,“你眼光这么差吗?” 林语风一怔,笑了。“你说得对。” 笑容在他脸上盛放。 继续吃饭,又说到寒假安排。黄笙说,自己要和闺蜜出去旅游。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林语风怀疑地看她一眼,问她,确定是“闺蜜”吗?黄笙笑得狡黠,只说,我爸妈觉得是闺蜜,那就是闺蜜。又问林语风怎么过,答说,可能会在家多陪陪老妈。毕竟老爸平时工作忙,经常不在家。提到这里,黄笙忽然想起来了,问他父亲那边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林语风一脸也无风雨也无晴,盯着饭盆子里剩下的米粒说,“不想去想。等上了大学就好了。等我出了远门,和他互相眼不见为净,他要管我也鞭长莫及了。” 黄笙点点头,又问:“那你大学有什么想法吗?” “没想过嘞,之前我妈也在问我——” 他忽然一愣,蓦地抬头。 “对哦。喜欢那人还有个麻烦,得努力学习,不然肯定考不上他去的大学。” 黄笙跟着一愣,哑口无言。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眼前这人,根本就是一恋爱脑,三两句离不开喜欢的人。 “所以呢,如果考不上一样的大学怎么办?” 林语风想了想,说:“我会等他的。” 又说:“但是如果他不等我……” 思索一番,最终决心道:“没事,大学里随便他玩好了。四年后毕业,看他还和谁在一起,到时候拆了就行。” 黄笙盯着他。 那一瞬间,林语风那白白净净的额头上,长出了恶魔的犄角。 “也就四年而已嘛。”“恶魔”无所谓地说,“一晃眼就过去了。” 说完还点了点头,仿佛在认可自己说的话。 “是啊。”黄笙应道。 四年,对于人的一生来说,的确算得上短暂。 那时候的林语风,就已经是个喜欢遥想未来,敢想敢做,对一切充满信心的人了。 确实,他的四年大学生活,忙碌而充实。先适应环境的改变,再改变自己,朝着目标奋进。四个春秋,朝乾夕惕,转眼便过去了。 那时候的他,驾轻就熟地谈着“等待”,其实自己也没等过什么。喜欢的人太优秀了,一不小心就可以走去好远,追也追不上。嘴上说着“四年而已”,其实心里早已开始忐忑。自信都是装出来的。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而那时候的他,也不曾想到,自己口中的“四年”……几乎就变成了永远。 二十九 这天傍晚,尹昱早到了约定地点等黄笙。 一间法国餐厅,黄笙定的,位于购物商场高楼顶层,位子靠窗。坐在窗边俯瞰地面人来人往,都如蚂蚁般大小。地上湿漉漉的,一场小雨刚停。暮色四拢,下班高峰的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没等多久,黄笙就到了 38 。尹昱朝她挥了挥手,站起来迎她。两人一见对方,同时愣一秒。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都变了不少。客观地讲,应该是黄笙变得更多。早不是纯情烂漫的黑长直形象了,成熟之美在她身上大放异彩。刚过下颚的直发,墨绿挑染,上身一件皮夹克,两条麻杆腿又细又长。按张晨洋的标准来讲,完全不像是已婚了的。 惊讶过后是欣喜,黄笙笑得眼睛都弯了,走近之后上下打量他,对他说了句,你好帅气呀。尹昱一笑,本也想对她说同样的话,这么一来,也就没说出口。 落了座,寒暄几句。点单之后,黄笙饶有兴味地看了会儿窗外。尹昱见她望得出神,就问她,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间餐厅。 “对的。”黄笙转过头来答他,随即明白了问题的根源,解释道,“我不在这里工作,也是难得回来一次,要不然早和你见面了。这次是正好来参加个研讨会,要呆几天。” 尹昱恍悟地点点头:“所以上次同学聚会你才没来啊。”“是的。那天和家里人一起吃饭,就没高兴赶过来。你呢?去了?”“对。”“怎么样?”尹昱笑了笑:“我十年才去一次。偶尔一次,就觉得还不错。大家都变了不少。”“那是自然。但也都看得到过去的影子吧?多多少少。” “工作呢?你还是老师吗?” “对。大学老师,越做越没意思了,工资也不高。还好我也不在意这些,主要是象牙塔嘛,在那样的环境里,可以潜心学习。”黄笙喝了口水,谑道,“你呢?还拿刀给人开心呢?” 尹昱忍俊不禁:“是啊,天天开心。”黄笙也笑起来。两人顺着讲下去,漫话这些年发生的种种。因高二开始就不在一个班,又聊了点各自班里的人与事。从那蒙了尘的记忆里。 聊完往昔,又说到今日,黄笙说,总觉得自己濒临政治抑郁。这社会越来越急功近利了,人性消退,陨碎在激烈的竞争里。所有人都在为得到什么而拼命活着,一点点刺激就能惊起轩然大波。十年前的自己会为这样的社会愤慨,当时只觉得年轻气盛,老了应该就不屑一谈了。没想到十年后依旧如此,我怎么就不变老的呢。 尹昱笑了。其实到哪里都差不多,要去亲身体验一下万恶的资本主义吗。黄笙也笑起来,是咯。拿铜钿作重心的政体有多荒谬,民主就是个幌子。可再怎么荒谬,有钱人适意呀。有钱人到哪里都适意的。也是。不管怎么讲,总是了解越多,越会失望。可没办法,换个地方也是这样。新鲜感一过,就开始看到疱疮累累了。 所以不能总呆在一个地方? 我是这么觉得的,我也和我老公谈过这问题,没准过两年就走人了。想体验一下,在一个地方呆太久、终于离开时的舒爽感。出去对孩子的教育也好。你呢?不觉得憋得慌吗?总呆在一个地方,整个人好像都要烂掉了。 尹昱轻轻笑起来。 我倒没那样的想法。 是你不想,黄笙问他,还是你做不到? 尹昱再度笑了,说,留点面子。 可能我太忙了,没有那样强烈的感觉。治病救命,至少我做的事还有价值。不过有条件的话,确实也想换个地方呆段时间,涨涨见识。 你这职业信仰倒也强大。你这么一说,我也还可以,也不是呆不下去。祖国花朵的成长过程我还能掺合一脚。虽然有点晚,但要真发现长歪了的,还能掰回来一点。还来得及。 两人一同笑起来。 夜幕沉沉地落下来,柔和的灯光烘托出餐厅里温暖恬和的氛围。客人之间轻声细语地交谈,偶尔传来刀叉轻触餐盘的声响。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精致而别具一格。有些油腻,但在忍受范围之内。黄笙要了红酒,尹昱喝白水,说开车来的,待会儿送她回去。 黄笙说,她是两年前结的婚,老公是大学里认识的,空气力学专业,现在在研究院工作。两人去年抱了孩子,半个月前刚刚满一周岁。 尹昱说,他前不久刚当上主治医师,又忙了不少。手术多了,会议多了,要读的书也多了。过段时间可能还要出国进修,再过几年应该能回学校教书。 出国好啊。黄笙说,在适当的时机换个环境,以对抗中年危机。尹昱气笑。那你呢。成天和青春洋溢的大学生呆一起,假装自己十八吗。去你的,哪有什么假装,我就是十八呀。黄笙一本正经地说,外貌尤是。 “诶,你跟盖沛文还有联系吗?”她问。 尹昱一怔,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盖沛文来。又一想,都是高中里发生的事了,还有谁会在意。笑了笑说:“有啊。上次同学聚会见过一面。” 黄笙点了点头。 “怎么忽然说起他来?当初他可是追了你好久。” “忽然想到就说了。是呢,非常锲而不舍,怎么甩都甩不掉的那种。” 尹昱一笑:“我记得到最后你已经快被打动了。没有吗?”“是盖沛文说的吗?”“对。”黄笙眉心一皱,摇摇头:“错觉。” 坚决有力的否认,好像被人瞄准了狠一记闷棍。尹昱想起当年的盖沛文,配上她现在这么一句,只觉得可怜又好笑。 “我不会把人吊着的。我不是那种人。可能高考那段时间我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些,他就以为有希望吧。”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他应该是知道的。我的心意和我的坚决。知道我不可能答应。只是,追一个人那么久,到最后好像已经变成习惯了。” 她眺了一眼窗外的街景,又说:“明白和说出来,也是两回事。” “你俩后来有过联系吗?” “没有。”黄笙摇摇头,“他过得好吗?”“挺好的。大学里发奋图强了。”“那不错呀。现在也结婚了是吧?”“对。孩子能上街打酱油了。”黄笙笑了,点头道:“那就好。” 短暂的沉默,问:“你呢?” 尹昱一愣,反应过来:“我没结婚。” “我说林语风。” “……” 一直知道黄笙是知情者,也早在当初接下邀约的时候便猜到,她多半会提起这事。可真当对方面对面与他提起来的时候,他还是失措了。 “他不是回来了吗?” “对。” “没来找你吗?” 他将目光落下,又拾起来。 “有。” 接下来是沉默。 黄笙盯了他一会儿,看他这有隐难言,有口难开的模样,也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当初林语风被父亲一脚踢出国的事,她是知道的,之后联系断了一阵子,从大四开始又通过微信恢复了,断断续续直到现在。那人去年底回来的时候也跟她讲了,刚回来两人就见了一面。她还记得那次叙旧,他们天南地北聊了一整个下午。这些年的经历见 39 闻,从餐厅辗转到咖啡馆,就连最后站在咖啡馆门前的告别,也是出人意料地长。 即便如此,林语风对于感情的事却没有细说,只提到自己现在没有正在交往的人,也没在积极寻找。一切随缘。 嘴上是这么说,但仅凭这一点蛛丝马迹,加上对他的了解,黄笙就能确定,这家伙绝对会去找尹昱。 而尹昱…… “没感觉了吗?” 尹昱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黄笙也不施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自顾自地用餐。听上去只是随口一问,也欢迎对方只是随口一答。 可餐厅里还是太安静了。 在这样直白、强硬、势不可当的安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回避关于那个人的事。回避太久了,以至于如今一想起来,各样的心绪就像盘错虬结的树根般绕在一起,什么都想不清。 两人自年初六那次同学聚会后就再没见过。林语风估计工作忙,也没空三天两头就来找他。他自己也忙,而要他主动去找林语风……是不可能的。 没想这么做,也没理由这么做。 说忙都是借口。时间总是能挤出来的。 真的是想让他去找他吗? 又或者…… “可能放弃了吧。”他说。 黄笙抬起眼来看他,脸上疑虑。 “为什么?”“不知道。随便什么。”“比如呢?境遇吗?”“可能吧。终究不是同路人。” 黄笙盯了他片刻。 最终只突兀地来了句:“可别像我一样啊。” 尹昱愣了愣,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你——”他皱起眉头,“你不是结婚了吗?” 黄笙没回答,只是看着他。 那一刻,毫无防备地,他像被一道巨浪掀到了海滩上。 礼拜一的早上,阳光正好。崭新的一周,教室里窸窸窣窣响着同学们的交头低语。他抬起头朝前望去,坐在前几排的黑发女孩回过头来,两人正对上目光。 那目光里头千言万语。他却全然找不到言辞来形容。 那样地无法形容,却在对视的一瞬间,便心如明镜。 “那你丈夫……”他没说下去。 黄笙沉吟了一会儿,放下酒杯,缓缓地道:“他人很好,我的事他都知道,他理解,也接受。我们在一起很舒服,只是没什么渴望与冲动,享受彼此,也享受一同组建的这个家庭。 “不是所有亲情都要有爱情做铺垫的,不是吗?或者讲,每个人对爱情的理解和期待是不一样的。有人想要建立家庭,稳定生活;有人需要的是陪伴与支持,厮守到老;有人想要的是激情,痴狂,纯粹,像明火在燃烧;有人要找个合适的过日子……那句话怎么说的,往往走到最后的不是你深爱的?” 尹昱笑了。 “你过得好就是好。”他说,“没必要想那么多。” 黄笙点头。“我没后悔过。虽然林语风觉得可惜,认为我应该再冒冒险,‘在探寻真爱的荆棘之路上多走一段’——他原话不是这么讲的,但也差不多了。这人真的敢想敢做——但我做出了对我而言最好的选择。也是我最喜欢的选择。所以,” 她挑了挑眉毛,一举酒杯说:“荆棘之路,让他一个人走去吧。” 这里似乎该笑。 但尹昱笑不出来。 “他那时候……” 盘踞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曲折下行。服务生送来了餐后甜点。蛋糕上的巧克力粉意外地苦涩。 今晚上发生了不少意外的事。 意外的话题,意外的坦白,意外的真相,意外的结局。 而此时此刻的沉默,意外地长。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是把早已过去的事说出来,都这么难。 “高考前两个月就走了。”黄笙替他说完了。 尹昱飞快地看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而我……” 再度的沉默。这次黄笙一语不发,只是等待。 “我谁都没有告诉。”他说。 我谁都没有告诉。我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孤立无援,没有一个人支撑。我不知道该与谁讲,该怎么讲,就算真正准备好倾诉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做都没用了。他已经走了。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一切都如南柯一梦。 一场美得令人心碎的梦。那样脆弱,像浮在水面上的月影,风一吹就碎了。 唯一真实存在的,是我的感情。可是那个人,带着那所有的感情一走了之,忽然消失了。 “如果你能知道那种感觉……”他揉了揉额角,想起黄笙刚刚说的事,又说,“你应该知道,毕竟你也——” “我不太知道。” 尹昱抬眼看着她。 黄笙垂下目光。 “如果你还记得,高中里我跟他走得很近。” 尹昱点了点头。 “我们……各自的事,彼此都知道。我们有彼此,可以这么讲。但你……不太一样。” 她皱眉一笑,说:“高中里你就是个闷罐子,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一人扛着。我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那样发展。如果早知道,我应该当时就去找你,让你不那么……” 片刻停顿,改道:“不说这个了。都过去那么久了。”她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可是他现在回来了啊,不是吗?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回来找你了啊。” 尹昱凝视她,脸上肌肉轻轻抽搐。 今晚以来头一次,他觉得黄笙与他不在一个频调上。 就仿佛列藏稀世珍品的博物馆失窃了,他正急着找回被盗的文物。黄笙却说,展品这么多,这么琳琅满目,少了一样两样,参观者根本不会注意到少了什么,所以不去找也没有关系。丢了什么,没有关系。 “既然都走了,为什么要回来?既然要回来,为什么还要走? “那个时候,听着我承诺未来,明明已经不打算跟我有未来,却不告诉我,一走了之。现在又回来,理所当然要重新开始,就像从来没走过一样。”一笑,说,“把我当什么?” 黄笙无言以对地望着他,像是没听懂他说的。 “他跟你说了多少?” “什么多少?” “他走的理由,和回来的理由。” “不辞而别要什么理由,不就是想把我甩了吗。” 黄笙盯着他,渐渐地,脸上变得一片空白。 “他不是故意要甩你的。” 尹昱望着她那表情,这一刻,心脏垂死挣扎般地跳起来了。 “什么意思?” 黄笙深吸了一口气,手肘支在桌沿上,用手指揉了揉眼框。 “就是,他没有要刻意甩你。他那时候出国不是他自己的意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但是那个时候,高考前两个月,他是被  40 他爸送出去的。提前两周才拿了护照签证,那之前一点都不知情。” 三十 一晃眼寒假就过去了。教室里空调呼呼地吹,吹得每个人脸上升起两团红晕。温热里头懒劲发作,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都还没从假期的闲散里缓过来。 再过几天,气温回升,风也携上一丝暖意。不时落一场雨,仍是冰凉的,却没有了冬日的凛冽。又是一年春风熏暖,校园里百花齐放,雪白的石斑木与杜鹃、淡粉的紫荆、温润的白玉兰,教学楼后面的花坛里还有几株红梅,夜里飘来暗香袅袅,在鼻尖萦绕。 像是随着气候转暖,冰雪消融,尹昱觉得自己也活过来了,状态好了不少。歇了一个寒假,花几十个小时在游戏里与盖沛文一决高下。顺带累积了满满一腔负罪感,一开学就穷途末路似的投入学习。幸好盖沛文如今不与他同班,不然又要成天为他这学霸气势大惊小怪了。 有一回,盖沛文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对他说,真好啊兄弟,你总算走出失恋了。 那是开学后两周的某个午休,两人吃完饭一同从食堂踱回来,路上又去小卖部晃了一圈,各买一瓶汽水,快到教室了分别。盖沛文这话说得有些响亮,周围有人朝他们投来好事的目光。 然后是一阵窃窃私语。 尹昱没多想,只对着盖沛文耸耸肩,说,本来也没什么。 盖沛文一愣,刚想说“这话你有本事三个月前说出口”,但觑了一眼尹昱,见他不愿多讲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两人告别,各自回了教室。 这一头,尹昱嘴上说着“没什么”。回到教室后,万千思绪却悄然渗进来。 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半真半假。有些事确实是“没什么”,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过后也无足轻重,更不是这些日子来他焦虑的缘由。而有些事,却远远超过了“没什么”。那些事,他始终在逃避。也正是那些事,是需要被解决的,他却一筹莫展。 一筹莫展,却享有足够的时间。 这些充足的时间,是被给予的。 他知道,那些事情没有被一一道破、推到他面前强迫他面对、做出选择,都是因为他始终在被理解、宽容着。 倒是理解、宽容着他的那个人,似乎遇上了更大的麻烦。 开学一个多月以来,林语风已经旷课了四五次,还有两次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谈话。班里又开始传他家事的飞短流长。传言如此,真实情况却无人知晓。那人表面上还是乐呵呵的,一副事不关己样。用微笑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壁墙,将自己围在里面。 尹昱想要翻过那道墙,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那道密不透风、厚厚实实的墙,不仅守护着里头的人,也将其他所有人都拦拒在外了。 这样下去,要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三月的最后一个周一,夜幕乍垂时分,晚自修开始。班上人踩着铃声回教室,没有老师督促,却也自觉,一番收拾便投入学习。尹昱正准备提笔写作业,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已然静谧的教室,就发现前排少了个人。 立马反应过来,那是林语风的座位。 以往他旷课大多都是在礼拜一,周末返校迟到一天。但林语风昨天按时回来了,今天白天也是在的。 转头就问隔一列的陆云天,你刚回宿舍了吗? 陆云天点头。 “看到林语风了吗?他还在宿舍吗?” 陆云天摇头,却说:“应该在老师办公室吧。好像又犯事儿了。” 尹昱一下子皱起眉头。 “具体我也不知道。刚送作业的时候看到他了。好像——” “是的哦。” 郭晟从前排回过头来,插嘴道。 尹昱看他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跟人打起来了。你俩有空比比谁写过的检讨多呗,从开学以来就没消停……” 后面的话尹昱没听,众目之下冲出了教室。身后一片低语,惊惑的视线一捆捆往身上套,却一点没拖碍他的脚步。起初还是大步地走,走了几步就跑起来。 风在耳边吹拂,他在宁静的夜晚奔跑。路过一间间安静的教室,所有人都在埋头学习,没有人注意到他。跑到办公室,在门口刹住脚步。往里头一望,没有要找的人,又转身就走。在老师捉住他的身影之前。 兜兜转转,在教学楼后面的花坛边上找到了人。 他在远处停下来,缓了口气。见到了人,紧揪着的眉心总算松下来了。 但只是片刻功夫。等看清那人的模样,就又皱了起来。 林语风正坐在花坛边沿,两手支在腿上,弓着背,脸颊埋进掌心。等尹昱站到他面前,鞋子进入他的视野,他才意识到有人靠近。 抬起头来的那一刻,脸上满是错愕。 “你……”他张了张嘴,没说下去。 又是一张挂了彩的脸。 尹昱站他面前俯视着他,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却是无声与冷漠。 林语风见他不说话,皱起眉头:“你怎么会来——哎!” 话说一半,表情就因为刺痛扭曲了。尹昱伸手托住他的下颚,拇指碰到他破裂的唇角。林语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挣扎着想撇开头,不料尹昱的手指蓦然收紧,掰住他的下颔让他动弹不得。接着,就把手指伸了进去,撬开他的嘴唇和牙关,查看他嘴里磕破的伤口。 镇定自若地,像是在给自家牲畜检查牙口。林语风拍打他的手臂让他松手,那人也是无动于衷。 只能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一边凶狠地瞪他。 “出什么事了?”尹昱问他。手上力道一松,就被人狠狠一下拍开了。 林语风依旧瞪着他,紧阖双唇不答。那凶巴巴的眼神像是在说,还不轮到他来盘诘他。 尹昱也意识到自己口气冲了些,于是缓和神情,又问了一次:“和谁打架了?” “别的班的。和你没有关系。” “别的班的?” 尹昱轻蹙眉额。 “欲盖弥彰。非要强调‘没有关系’,那么肯定是有关系了。” 这话说得,逻辑可疑。虽然逻辑可疑,却对心虚的人管用。不出意料地,林语风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不打算告诉我吗?那我去问别人了。” 刚转身,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尹昱回过头来,见那人垂着头,抓着他的手不放。 “有人……”林语风盯着地面,支支吾吾地说,“他们在说……你和易晴萱分手的事。” 尹昱转回身体,脸上疑云重重。 稍微想了想,大概明白了。 啊,所以前几次遇上的那些看似背着他,却又好像刻意要让他听见的窃窃私语,都是在谈论这件事。这么一来,顿时 41 明了了。 奇怪的是,明明被人嚼了舌根,他却没感到任何愤怒委屈,没有像三个月前那样,仿佛被扒光了衣服成为众矢之的。如果是那时候的他,这些感觉一定已经轰然袭来,将他吞没了。他一定会像上次那样,当场就跑开的。 这一次,只是觉得有些幼稚,有些可笑。 而眼前这个用如此认真的态度看待这些事的人,就显得尤其可爱。 心里头雀跃,面上却装模作样,继续用冷冰冰的语气问:“说到你了吗?” 林语风看了他一眼。“没有。” “那你动手干什么?” 林语风抬起头,恼羞成怒地瞪着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尹昱笑了。 笑得那样心满意足,直看得林语风一脸茫然。 忽然伸出手,捋了捋他的头发。 “你干嘛呀——” 林语风话没说完,就给人捏住了下颚,不及反应,嘴唇已经撞上一阵柔软。 他睁大眼睛,看着尹昱的脸庞蓦然只在咫尺,连呼吸都忘了。 身体紧绷,大脑空白着。恍惚间只闻到夜风幽然,携来一阵醉人心神的暗香。 而尹昱这人,根本没有接吻经验。明明是主动吻人,自己倒先一步全身都僵住了。 分明只是嘴唇轻轻贴着,却好像比热情似火的吻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还没想好对策,就被林语风狠一把推开。 眼前人大惊失色,一边四处张望,生怕刚才的一幕被人看到。 转回来斥道:“你疯了吗?” 尹昱微微喘气,盯着他,像没听见他的话。 可能确实疯了。 明明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却欣喜若狂。 眼前人如此惊惶的模样,他太久没有见到了。 如果真是疯了,或许会好办很多。 “大家都在上课。”他说。接着就笑起来。 “可是——” “我喜欢你。” 林语风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尹昱笑着,弯下腰凑近他,将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林语风见他忽然逼近,慌得不停往后仰,嘴唇紧抿,目光无处安放,脸飞快地红了。 “我看着像疯了吗?” 尹昱低声说,目光落到他的嘴唇上。 “可这都是谁干的好事,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然后再一次吻了上去。 脑海里轰鸣阵阵,全是血流奔涌的声音。这次的吻不再僵硬了,只带一丝生涩,却又生涩得纯情浪漫。他抬起手抚住眼前人的颈侧,细细舔吻那人细腻柔软的嘴唇,本有些凉,很快就被他弄热了。 这一次,对方也在回应他。 那双柔软的唇微微张开,舌尖轻扫过他的嘴唇,又嬉弄似的,轻敲他的牙关。 尹昱吻着他,笑了起来。 如果说,先前他觉得自己被扔上了孤岛,那么,林语风可能一直都在孤岛上。而且是一个人。 他曾经的失意、挫败,困苦、犹豫,那曾经牵绊他的一切,都和林语风没有关系,更不是他的错。因为稚嫩与怯懦,他曾在迷途中畏葸不前。而如今,他终于勇于面对这一切,只如禅关砉然破。此时此刻看着眼前人,只觉得满心怜爱就要漫溢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耳朵被静谧堵住了。除了声如擂鼓的心跳,再也听不到别的。 忘情之时弄到了伤口,舌尖尝到些许血味,林语风痛得轻哼一声。尹昱立刻要退开,却被他先一步勾住脖子,牢牢地套住了。 眼前一双笑吟吟的眸子。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条紧咬着饵不放的鱼。 林语风轻轻一笑,用牙齿咬他的下唇。 接着如饥似渴地吻上来。 那一刻,尹昱觉得自己完了。 像是一脚踏进流沙,本就出不来,还心甘情愿地想要陷进去。 算了,陷进去就陷进去吧。管他是天界、冥府、伊甸园、欣嫩谷。管他是什么,陷落吧。 为了林语风这个人。 他准备好抛弃一切地陷落了。 三十一 晚上九点出头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将整座城市都困住了。 工作日的夜晚,他们是最后一桌离开的客人。服务生轻手轻脚地收着餐具,餐厅里越来越安静。厨间的方向传来喁喁私语,然后是小声的告别。 黄笙阐明事情的原委之后,尹昱将脸颊深深埋进自己的掌心,很久都没有抬起来。 再之后的谈话内容,零零碎碎,他没听进去多少,也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临走,黄笙说,很抱歉说了这么多。他没有告诉你,肯定是有理由的。 尹昱说,没事的。谢谢你告诉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虽然晚了点。 也就晚了十多年吧。 黄笙望着他,眼里千言万语。 别担心,我不会提着刀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的。 黄笙苦笑着,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就别担心了。尹昱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需要时间想一想。 想起很久之前的林语风与他说过,没事的。 那时的他说,再激烈的矛盾,总有化解的一天。在那之前,需要的只是时间。时间会冲刷、淡化所有,只留下那些最坚韧、最纯净的部分。哪怕眼下看起来很艰难,看不到希望。过个两三年,再回望现在的一切,必定早已是云淡风轻了。没事的,放心吧。 没事的。于是,在高考前两个月就那样走了。 深而静的夜晚,他开车在路上兜风。心脏重重地跳着。睁眼闭眼都是那个人说的话,那个人的神情,那个人的脸庞。 开到江边的时候,不得不靠路边停下来。 外头下着雨,不算大,犹听得到雨珠击在车身上的轻响。绵绵缗缗的雨,隔一会儿就模糊了挡风玻璃。他关掉发动机,将车窗降下小半,让雨淋进来。仰起头凑到窗口,深呼吸。像沙漠中长久跋涉的旅人,汲取那冰凉又湿润的空气。 念头一转,关上车窗,倾身去开副驾驶的手套箱。 和一堆保险文件和使用说明书挤在一起的,是林语风送他的那块手表。自去年十二月底收到之后,从来没有打开过。甚至没有带回家。 片刻的迟疑,他伸手过去,从那崭新的纸袋里拿出盒子,打开车顶的照明灯。朦胧的光里,漆黑的皮质包装盒泛着黯哑的光泽。打开来,里面是说明书、质保卡、大大小小的品牌名片,还有一张格格不入的卡片,是后来夹进去的。表面粗糙的刚古纸整齐对折起来,夹在品牌介绍和说明书中间,外面什么都没写。 他把其他东西放下,将那张卡片打开。 黑色的笔墨,秀气的字迹,短短两行写着:我 42 在公园里等你,晚上九点,随便哪一天。你想好了,就来找我。 还未来得及理清思绪,紧贴着皮肤之下已飞速蔓延起一股刺痛,手指在发抖,指尖像要迸出血珠子来。耳边一阵撕心裂肺的尖鸣,径直钻进了他脑子里,钻得他头骨都似要寸寸崩裂。 疯子。 晚高峰早过了,可城区的路仍有些拥挤,一路超车加速,好几次擦着别人的车过去,身后响起一片声嘶力竭的鸣笛。上桥的时候甚至想一转方向盘,冲进那黑魆魆的水里,在宽广平阔的水面上渡江而行。 过桥之后车辆明显少了。这样的天气里,公园附近尤为阴冷凄清,灯光也黯些。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目力所及,不见人迹。 这也是他所期望的。他一边跑,一边祈祷,翻遍整座公园也不会找到那个人。 这么久过去,那张卡片上的话早已不作数。写卡片的人早已不再等了。 因此,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人的时候,他崩溃了。 昏黄的路灯映透晶莹的雨丝,似一团窃窃低语的虚晕。幢幢树影之中,坐在长椅上的人一身运动服,身旁放着瓶水,戴着卫衣帽子挡雨,弓着背,两手支在腿上,正捧着手机打字。 闻声抬起头,随即站起来,脱下帽子,拿掉耳机,露出全部的脸,眼眶和鼻尖冻得通红。那样的脸上一阵欣喜,像是无异于往常的一次约见,早到了十分钟,终于等来了说好见面的人。 但那欣喜很快就消失了。林语风站在原地,看着他,没再朝前走。 与此同时,尹昱只是泪水止不住地流。 他双手撑着膝盖喘气。地面像在轻颤,眼前是一团又一团随风而散的白汽。细密的雨滴落在脖子上,像针扎一样刺疼。腿在抖,心脏也在抖。大口大口地喘,却怎么也喘不过来,只愈喘愈烈。抹了把泪,勉强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人,那人影很快又模糊了。 闸门不松,可还是发大水了。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费力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问他,你不冷吗? 林语风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像一地的碎玻璃。 吸了吸鼻子,说,还行。也不是很冷。 尹昱想笑。 没事。还行。也不是很冷。 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忍着磅礴欲出的愤怒,用力一抹眼睛,站直身体,抬起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语风愣愣地看他。“什么不告诉——” “你爸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尹昱紧盯着他,看他飞快地思考。 “因为……”林语风说,“不想你因为同情而——” “同情?” 尹昱重复着这个词,表情一下子变了。 “我为什么会同情你?” 林语风嘴唇微启,没说出话来。 “因为同情而原谅你吗?”尹昱追问道。 “因为那不是你的选择,所以不是你的错,所以原谅你吗? “因为同情你,所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告别,就没有结束,十年如一日地等着你回来,随便哪一天回来,就能重新开始吗?” 林语风被他问得慌了神,眉头紧紧皱起来:“我——” 想反驳,却像失了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尹昱说的不是现今他父亲生病的事,而是十二年前他的不辞而别。 “你在气我没有告诉你。”他说,仿佛在确认。 尹昱笑了。 “我没有生气。我在问你。” “你要我怎么告诉你?” “站在我面前,直截了当——” “你以为我告诉你了你就会好受些吗?”这次林语风打断了他,一字一句都被怒火烧得滚烫,“我怎么跟你讲?我跟你讲我爸要把我送出国了,因为他接受不了我的取向,因为我喜欢的不是女人?” 他说:“因为我那么喜欢的你,不是女人?” 尹昱瞪着他,嘴唇颤抖。 “而且我从来没有说过让你等我。” “所以你一声不响走了,是怕我不死心?” “你一定要这么说吗?”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尹昱厉声道,“是啊,你当然没有说过让我等你。你说过什么了?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林语风瞪着他,只觉得他的愤怒无可理喻。 “你为什么还在纠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纠结?我都说了我当时没有办法说出口!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根本不知道你能承受多大压力!我怕我拖累你!我怕我影响你的人生!你让我怎么说?说了又有什么用!” “说了没用和不说是一回事吗!”尹昱怒吼道,“你没点起码的教养吗?你想过我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我那时候像条狗一样到处找你,最后却从别人嘴里听到你已经出国了是什么感受吗!只有我!只有我到现在都一无所知!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你还有脸回来找我?你根本不当回事对吧?你问我生不生气?我不生气!我很可怜!哪怕到现在你都没有主动告诉我!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连你一句告别都配不上! “你知不知道,你走后的那么多年里!我都以为这一切是我的错!我都在想我做错了什么!能让你连招呼都不打就一走了之!”“没有人说过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有说是你的错!也从来没有想让你这么认为!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林语风握起双拳,眉头紧紧皱着。 “那你现在回来干什么?”尹昱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说,“不是说没想让我等吗?那么干脆当作从来不认识好了。现在又来找我是算什么? 他忽然笑了。“真他妈的。都过去多少年了,这世上那么多男人,怎么就想到把我给找出来了?没人要你了是吧?” 他笑着说:“我就会要你吗?” 林语风瞪着他,双手微抖。 “我爸……身体不好。这是我一开始回来的理由。” 他竭力保持语调的平静。 “我……本来没打算找你。不,”他改道,“我本来都已经作好你完全把我忘掉的准备了。只是没想到你还……” 他没有说下去。 “我还什么?” 尹昱看着他,声音在发抖。 “我还什么?你说啊!”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他妈还真不知道——”“别自欺欺人了。”“自欺欺人?到底谁在自欺欺人?”尹昱往前走了一步,指着他,“你有脸说我自欺欺人?我告诉你,我是已经忘掉你了,你走后没多久我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你看看清楚!现在是你在纠缠不休!” “我纠缠不休?”林语风怒火中烧地反问他,“那你倒是能快刀斩乱麻啊!啊,是了,”他忽然嗤笑起来,“你早就走出来了是  43 吧?你要走出来想必相当容易吧?你以前不就是这样吗?麻木迟钝,以自我为中心!你现在来怪我没有说再见,你明明早知道我们要分开!你明明知道,就算我没有出国也不可能和你考去一样的大学!可你从来不担心!你根本无所谓——”“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 尹昱打断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为什么那么自说自话?你以为我说没事只是为了安慰你吗?你对我没有信心吗?你对我们没有信心吗!都说好了异地就异地,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在小题大做!” 林语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我小题大做?那你在那里自作多情地纠结于一句告别又是什么?好像要了你的命——”“是啊!”尹昱狠一点头说,“就是这么一句告别,差点要了我的命!你他妈就是场噩梦!” 他忍无可忍地转身走开,抹了一手的泪,又大步走回来,狠狠指着他道:“明明是你!搞砸了我的生活!十二年前就是,现在又来!” 林语风瞪着他,差点笑出来。 “我搞砸你的生活?!行啊!你是受害者,我有罪!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是我勾/引了你!哪想到那么容易就把你骗上了床!”“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想跟你上床吗?跟你上床我还不如去干一条狗!”“你以为我不是吗!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恶心!你每次碰我我都恶心得想吐!你以为自己有多好吗,配得上我?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上床?你有什么资格能跟我谈恋爱?!”“我没资格!我能有什么资格!我是配不上你!我根本不配认识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认识了你!” 尹昱大步冲过去,紧紧逼近林语风,指着他的脸:“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和你在同一所学校同一座城!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希望你已经死了!不是离开了而是死了!我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希望听到你的死讯!飞机失事也好出门被车撞死也好随便怎么样都好!只要你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 “可就算、可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得一辈子都记得你!我他妈一辈子都得记得我认识过你!记得我因为无能而失去过你!” 林语风看着他,怔住了。 同样的惊愕被映射到尹昱脸上,他深深喘着气,浑身颤抖着,朝后退。雨夜的风强劲而凛冽,混着雨的泪从他脸上流下来,将那五官全都扭曲了。 他后退着,捂住自己的眼睛,撑着膝盖,站不动了。然后蹲下去,又双膝跪地,像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薄薄的雨幕里,他弓着背伏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对不起……” 林语风望着他恸哭不已的身影。连呼吸都带来阵阵撕裂的痛。 他走过去,到他面前,也跪下来。地面潮湿而坚硬,雨水立刻浸湿了裤子,从膝盖处传来刺骨的冰凉。 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他的背。 “我们……从朋友开始吧。” 等了好久,尹昱才抬起头来。 林语风望着他,竭力勾起一抹笑容。 “从朋友开始相处,别有压力,以前的事也别再去想。慢慢来,一步一步。就当刚刚认识的朋友,轻松地相处。好吗?” 尹昱看着他,嘴角轻轻抽搐,像是想笑。 “尹昱——” “上过床的朋友吗?” 林语风倏地皱起眉额,像被刀尖刺中一样。 “这样也能‘轻松相处’吗?” 没有退路了。 所以只是想留住他,无论如何。 “那如果我等你,你会来找我吗?” 林语风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急切地哀求。 “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不告而别,我不应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我对不起你。 “我很自私,很残忍。我很为所欲为。我没有资格来找你,没有资格得到你的回应,我没有资格挽留你。能见到你就已经是奢望了。 “所以你把我怎么样都可以。我都无所谓。我的心随你摆布,我的自尊随你践踏,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想拿我怎样就怎样,都是我欠你的。” 尹昱紧闭上眼睛,只觉得喉头涌上来一股鲜血,喉咙里都是辛烈刺鼻的血味。 “我会一直等你。只要——” “你已经走了。” 他抬起手,紧紧捂着自己的眼睛。 “尹昱——” “你十二年前就走了。” 可眼泪还是下来了。 捂着脸的手不停发抖。他努力地深呼吸。 别再哭了。 从来都不想哭。 “他妈的……” 可是泪水就这样接连不断地涌出来。每一滴泪都像要耗尽他全部的体力,从眼眶里流出的那一刻,就将他的生命也带走一些。 林语风看着他,心早就碎成粉末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进烟雨迷濛的夜空,被灯光映亮的丝丝雨雾,迎面飘下来。深呼吸。似乎就能缓和此时筋皮骨血里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痛。 他从未承受过如此之痛。 也从未如此束手无策。 可你明明还喜欢我。 他望着天空,喃喃地说。 尹昱的肩膀倏地僵住了。 “你爱我。” 一阵鼻酸猛然袭来的时候,他嘴唇颤抖着,说话音调都变了。 “你明明爱我。” “没有。” 尹昱抬起头,拿开自己的手。 那张脸早已哭得眼眶通红,泪痕满面。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在此时,莫名笑了起来。好像眼前人讲了个笑话。 嘴角一个浅浅的酒窝。 他笑着,泪水止不住地流。 “我喜欢的是过去的你。而那个你,连同过去一起……” 这该死的眼泪。 “都已经不在了。” 三十二 林语风这人…… 还挺教人捉摸不清的。 初次相见时,会觉得他非常友好。越是陌生的人,越是友好。一见如故,三句交心,五分钟之后无所不谈。要是气氛怡然,时机恰好,再对酌一杯,从今往后便是生死与共的挚友了。 如果说尹昱是外冷内热,那他就是典型的外热内冷。 朋友组局吃饭,问都有谁去,他会关心到场的人里有没有他不认识的。如果有不认识的,他一定会去。如果全都是已经认识的,他反而会三思再决定。 莫逆之交,生死与共,都是错觉。真正走近他就会发现,要是哪一天真共患难了,他大概是会抛下你扭头就走那种,不带一点犹豫。 不过,这么说又有些绝情。他的冷,倒也不至于像阿尔卑斯山的雪冠那样亘古不化,抑或前寒武晚期的江河湖海那般冰川广布。只是那层冰雪,平心而论,着实厚得令人发指  44 。探险者得有足够的耐心与毅力,幸存到最后,才能挖掘出掩藏其下的炽热。集将士的勇敢,君王的庞然,诗人的浪漫于一身,若是在有生之年能触碰到那炽热,必是如获至宝般,无与伦比的幸运。 当然,也有如尹昱这样的特例,轻轻一探,便能享有那世间无二的炽热。毕竟,友情与爱情还是差之千里的。 国外读了半年预科,适应语言,然后考大学。大学四年,挑了个好拿分的专业,没怎么学习。学习——看书听课、考试复习——从来都不足挂齿。林语风最擅长的,是考前两周把自己关进图书馆,从零开始学习一整个学期的内容,然后胸有成竹地走进考场,拿下年级前百分之五的成绩。 不学习,用什么打发时间?游山历水,纵情声色,吸麻轰趴,恣意享乐。玩转于各个社交圈游刃有余,虽不至夜夜笙歌,却也是一有闲暇就钻进酒池肉林里。大把大把地结伴交友,聊几句便推心置腹,次日相见却连名字和脸都对不齐。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 观望隔壁学计算机、学生化、学文学政法、学数理哲学的朋友,简直是霄壤之别。 当然,也没光顾着玩。偶尔读几本书,提升思想修为,阅览几则新闻,关注下时事热点,再去几场球赛音乐剧凑热闹,不然拿什么跟人作谈资。也食人间烟火,或者说曾经食过,知血汗钱背后的辛劳。洗碗刷碟,端菜盛饭的活都干过。后果是一个学期还没过,就再不想踏进食堂。也不知究竟是在体验生活,还是被生活给体验了。 四年本科毕业,回国是不可能的,这些年来和父亲的关系就没改善过。当年父亲一声不响就为他办好所有手续,直接把他撵出国的事,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得到他的原谅。于是决定先去社会上闯一闯,没想到自己还真是干这行的料。从小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只对擅长的事感兴趣。既然这事做得好,自然要坚持做下去。 奈何再怎么是块料,少张文凭终究要瓶颈。加上又是异乡人,再怎么有钱,融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社会可不是易事。于是又去读了硕士深造。两年毕业,同时拿到了七家名牌公司的录取书。其中有一家,那年就从那块区域的数所名校里录了他一个人。 职业生涯的新开始,社交圈也变了。这么多年的筚路蓝缕,终得苦尽甘来,翻过了那所谓的“临界点”。狠狠一砖敲进门,从此鲜衣怒马,踏上锦绣前程。是熬出了头,却也只是刚刚站上了起跑点。于是扬帆起航,扶摇直上,从基础的销售,到项目组长,到市场部门经理,到大公司的区域负责人,独角兽公司的首席运营官,再到新兴企业的全球首席执行官……立于山巅,风光无限。相似背景、同样起点出发的人中,没有人能与他并驾齐驱,没有人比他更快地发光发热。也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将自己的人生牢握于掌控之中。 当然,也不是没遇上过糟心事。人脉这东西,在位低处是力量,在位高处,有时便成了威胁。太高人愈妒,那么多想把顶头上司拉下来的人。有一次被手下人举报得差点遭革职处理。 幸好本就是莫须有的事端,又有前辈出面挡风,总算熬过一劫,没闹得太难看。 想把他从高位上拖下来的人多了,攀权附贵的人多了。与此同时,想把他搞上床的人,也多了。 不过,私生活最乱的一段日子还是在大学里。刚出去那段时间,人生像是二百七十度折了个弯。周遭环境剧变引起的应激反应,其中之一就是放飞自我,大胆尝试。大一大二玩得太狠,有段时间各大交友软件上都刷不出新面孔了。 有人想吹他,有人想捆他,有人想包养他,有人想邀他三人行。 玩得虽凶,却也从来没有过一段正经关系。周围人都在玩,这样的大环境里要是独自认真,难免犯傻了。反倒是踏上社会之后,收敛很多,身边遇到的也都是上流名士,就算是败絮其中,也好歹有金玉其外。有过那么三五段认认真真的感情。情到深处,谈婚论嫁也在常理之中。只不过,因为工作,因为求舍,因为差异,因为不可抗力,没有一段走到了现在。 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跟谁在一起,总会想起那个人。 即便身边没有人,一样时不时就会念起他,念起过往。这么多年过去了,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应该已经有别人了吧。这么好的人,不可能还单着的。 而且,要是现在见了面,该说什么呢? 相较于故乡,美东的春天总是来得迟晚,偶尔四月初才会迎来最后一场雪。冬末初春的时候,一个月有近三分之一的天数会下雨。清冽的雨水冲刷高楼与路面,像是钢铁森林里的一场甘霖。 随着冰封的大地为那热烈的雨滋润融化,布鲁克林的樱花总在四月中下旬迎来盛季。春光明媚的周末,前往植物园的路常常堵上好几英里,全是前去赏花的人们。野餐、嬉戏、散步、作画。空气里充满阳光,欢笑,和花朵的芬芳。白天与夜晚,春光与灯影,不论走到何处,皆是满目的缤纷烂漫。 有时一场不轻不重的雨,打落一地的花瓣。 于是湿漉漉的地面倒映起暧昧的灯影,雨水积起的浅洼被晚风拂得波光粼粼。水面上浮着一层花瓣,风一吹,柔软的边沿轻撞微蜷。水中沉着一轮明月,清澈而皎洁,水面泛起涟漪的时候,就像在低吟诉说着什么。 以及,那个人的身影。 于是夜晚的空气中飘荡起悠扬的乐铃。樱树的花瓣飞扬,紫荆树的影子轻晃。空无一人的花坛边上,一白一黄两只野猫飞快地钻进黑魆魆的灌木林。清风携来阵阵幽暗的花香,也拂得头顶的枝叶窸窣作响。 就是在这样湿润而沁凉、温柔而宁静的夜里,那个人跑得气喘吁吁。 而看到他的那一刻,那人的眼神,炽烈的,汹涌的,喧嚣的,澎湃的。 教人为之疯狂。 Kitt说,你这样,就没在床上叫错过名字吗? 他哧一声笑了,抿起嘴认真想了想,说,还真有。不过那家伙没有发现,因为是中文名。 这下Kitt起了好奇心,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说了一遍。 Kitt摇摇头,说,肯定发现了。没告诉你而已。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呻吟。 他笑了。那怎么办。这下完蛋了。看来下次得封住嘴才行。 Kitt露出鄙夷的表情。 什么呀。你怎么看不到问题的根源?就没想过要在对的时候叫出对的名字吗? 他摇了摇头。 母亲打电话来,告诉他父亲查出胃癌晚期的时候,他刚刚开完一上午的会。母亲在电话里说,本想等到晚上再告诉你的,怕打扰你工作。但是忍不住了。  45 一切是那么突然。他拿电话的手发着抖。 正如十二年前那个早春的夜里,父亲告知他那些背着他做下的安排,继而将一本崭新的护照,交到他手里。他指节颤抖,没接住,护照落下去,掉在了脚边。 只能弯身蹲下去,捡起来。 十二年了。 他说,怎么会想等呢?根本不应该这么想。应该立刻就告诉他的,无论什么时候。那你能回来吗?母亲问他。当然。他说,看了眼日程表,说,我明天就回来。过一两周把工作也调回来。 事发突然,却说到做到。第二天下午他就请假飞回了国,同时应聘另一家公司的中国区职位。因为比他当时所拥有的职位低,很容易就被录用了。跨越半个地球的来来回回,三周之后,他已经搬离了纽约的住所,千里迢迢地回了国。 起飞前一通电话,Kitt说,Kev我亲爱的,多美的一天啊,真不敢相信你就要飞走了。短期内我就要见不到我的宝贝了,你相信吗,我现在已经开始想念你了,尽管你走前一个拥抱都没给我——新工作怎么样? 林语风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还好。我适应能力很强。 当然,毕竟是你嘛。不过我跟你说,我们公司那个之前总和你争的主席,听说你跳低了,还回了国,整个人像吃了药一样,天天硬着来上班。 林语风一愣,哧哧笑起来。是吗?让他硬吧。你好好看着,过段时间,等我回去看他还能不能硬。 是呢。我期待着呢。只是不知道要多久哟。唉,说现在就开始想你那是骗人的,但我未来会想你倒是真的。感觉会。有可能。Kitt添添补补地说。 又问,不过你这下,是不是回到那家伙在的城市去了?就是你那个好多好多年的老情人。 林语风笑着他的措辞,说,是啊。 太好了。你可以去找他了。 说得轻巧。我还没想好。 什么没想好? 就……林语风踟蹰道,有很多不确定的事啊。万一他变了很多怎么办?万一他身边有人了怎么办?万一他变老变丑了怎么办?万一他结婚了怎么办?万一他……不记得我了怎么办? 你还没见到,怎么知道这些事有没有发生?Kitt反问道,而且要是他真的结婚了,你也可以早点死心了。因此,你应该一下飞机就去找他。来个痛快。 林语风笑了,你说得有理,但我不会那么做。我都不觉得他能认出我来。 对哦,你们十年没见了。 十二年。 哎呀,一年以上都没区别。对我来说三天以上就没区别了。昨晚上操过的人今早就忘了。 那是你——你昨天晚上又跟谁在一起? 上次我给你看过照片的那个。 哎哟。 干什么?我跟你说,他叫起来真的很好听。但是他太瘦了,真人比照片还瘦。我准备把他喂胖点。下次有机会让你也见一见。 我为什么要见他? 随便啦。想见就见嘛,漂亮的人就应该互相认识。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呢,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把我甩了的话。不管怎样,祝你好运!别瞎想,我觉得那个人肯定记得你。就算不记得你的脸,也记得你的屁股! 你他妈—— 朝朝云,夜夜雨,也要注意身体! 我并不是很想感谢你。 记得带回来结婚! 林语风笑了。 如果我能做到。 你一定能。 等着瞧。 两人笑着挂断了电话。通话结束后,那笑容仍在他脸上停驻良久。即便现在想起当时的那段对话,他仍会忍俊不禁。 那时,斩钉截铁地说着“不会那么做”,却确实有过一下飞机就去找那人的冲动。为此还完完整整地设想出了整个过程,也提前问张恺宇要到了那人的信息。原本只知道在市内一家大医院工作,具体职位也不清楚,拿着名字叫人去问去查,才总算找到了人。 找到了人,却陷入两难的境地。 又过了两周的纠结苦想,才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在下班时间去门口等着,看能不能碰到。那天傍晚,秋风萧瑟,落叶缤纷,下班高峰的医院门前人来人往。一声急促的鸣笛响起的时候,他看到了那辆黑色大切,缓缓驶过他所伫立的台阶。不知道为什么,视线就被吸引了过去。那时车已经开到面前,只看得到侧窗。紧闭着,从外面看是一片朦胧的灰暗。 就是穿过这样的灰暗,那一瞬间,他感到了那人的目光。 也正是那一瞬间,他知道,他正看着那个人。而那个人,也正看着他。 他日思夜梦的那个人,用那双他日思夜梦的眼睛。 车开走了。 三十三 记不清具体了,反正高二下学期,三四月份左右开始,盖沛文就觉得尹昱像撞坏了脑袋一样,经常莫名其妙傻笑。 高三临近,学习愈发紧张,两人一起玩的时间也少了。所以他说不好,尹昱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才这样,还是原本就变傻了。 又说,一起的时间变少,课业繁重是一个原因,另一个,也是主要的原因,是尹昱呆在宿舍里的时间变多了。比如午休匆匆吃完饭就溜回去,体育活动课也溜回去,晚自修迟到,难得放假的周末选择留校…… 当然,这些时候,林语风都和他在一起。 细心的人必定会窥到些端倪,只是常人不会细心到这程度。周围人只道他俩最近热络了,两位舍友则是庆幸他们终于和好了。 而在平时,依旧不冷不热地,小心翼翼地掩藏,守着共有的一方天地。在学校里不会有过多的交流,尽管非常渴望,也不会总走到一起去。偶尔一个眼神,肢体间的一次触碰,夜色庇护中的一记偷吻,就足够了。 某天,盖沛文终于把长久以来的顾虑说了出来。对尹昱道,怎么觉得你最近有点怪。说不出来哪怪,就觉得整个人傻愣愣的。 尹昱委屈地瞄了他一眼,从小到大还没这么正儿八经地被人说过傻。可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学习委员叫去写班级日志了。 当时他们班活动课刚结束,他回来得早。盖沛文从自己班自修课上溜出来,打算在他们班赖一会儿。学习委员明明看到两人在讲话了,还来打断,难免让人觉得是被针对了。盖沛文苦大仇深地睨了那人一眼,转头对尹昱低声说:“你们班这学习委员,怕不是头雌老虎。” “再说大声点,好让她听见。”尹昱把自己的球衣叠起来,放进书包里。 “见我受罪,你有好处吗?” “开心啊。” 盖沛文作势要打他,尹昱一闪,忽然嗅到了八卦的气味,问:“你不会看上她了吧?” 盖沛文瞪着他,鼻翼轻轻扇动,仿佛下 46 一秒就要勃然大怒。 “怎么可能?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苏心颖。现在知道了。” “可去你的吧。除了黄笙以外,我就没正眼瞧过别人。”他拍拍胸/脯说,“我可是很专情的。” 这话说得出人意料地认真,尹昱眯眼打量他一番,服气地点点头。 可惜再怎么专情,依旧是单恋。尹昱知道林语风和黄笙熟,之前还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林语风倒是一下子听出了他的意思,问他是不是盖沛文的事。尹昱便澄清道,他没让我问,是我自己好奇。 林语风点点头:“黄笙好像对他没兴趣。” “她对谁有兴趣吗?” 林语风看他一眼。 “最近好像没有。我和她也不怎么聊这个。她感情的事一般都自己想着,很少和我说。” 就这样,像夜晚灯塔向大洋彼岸投出一道光。就算潮起汐落,整片海都枯竭,也不可能被另一端的人望见。 好兄弟情路多舛,他自己的倒是一帆风顺,窗户纸捅破之后就再没波折。似乎在热恋期,可应该已经过了热恋期。又或许两人实在合拍,所以永远都像在热恋期。 留在宿舍的周末,整座校园里静悄悄。尹昱躺在自己床上看书,林语风躺在他身边,头枕着他手臂,举着手机,也在看书。 过一会儿,稍侧转身,把一条腿搁在他腿上。尹昱穿一条松松垮垮的睡裤,林语风就用脚尖把他的裤脚管往上撩到膝盖,缠上他的小腿,轻轻摩擦。 “你这样我没法看书了。”尹昱说。 “没事。我可以就行。” 尹昱“啧”了一声。林语风从手机上移开目光,笑嘻嘻地看着他:“这你就没法看书了?我还没上手呢。” “别闹。”尹昱嗔道,搂过他,“来,看这一段。” 林语风被他忽然一把搂进怀里,懵了神。前一秒还扬扬得意,此时只全身都僵了僵。也不敢抬头去看人,只怕离得太近,一抬头就是贴面之距。 尹昱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 “这是哪本?”林语风问他。 “《勒内》,”尹昱说,“夏多布里昂。” 林语风从侧面望他,就见他嘴角挂着浅笑。那看着书的眼神,有种独一无二的温柔,令人怦然心动。 只听他轻缓地读道: “‘古老、动人的意大利以它数不尽的杰作接待我。我怀着一种满是崇敬与诗意的敬畏,在那些由艺术供奉予宗教的浩瀚建筑丛中漫行。那些结构如迷宫般复杂的圆柱,那些连绵不断,齐整划列的拱门,那些飘荡于穹顶之中的袅袅回音,如神殿中的上帝之声,如大海中翻覆的涛浪,如……林中低语的风。’” 读完,转过来看着他。 林语风迎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头正奔涌的情绪,炽热而汹骇。 “你刚刚读到的?” “对。” 尹昱望着他,说:“写得真好。” 林语风轻声笑起来,转头看着天花板。 “我敢肯定文学作品里用上类似描写的多了去了。” “或许吧。但我第一次读到。感觉一般会说,起风了,树叶作响,似在低语。可是夏多布里昂说,林中的风在低语。这种感觉……”尹昱皱起眉头,用指尖轻摩那行字,喃喃道,“很奇妙。难以言喻。是惊喜,可又远不止惊喜。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说着,又笑起来。 林语风转头看着他。 他很少在尹昱脸上看到那样的笑容。他从没在其他任何人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笑容。那样一种笑容,如赤霞,如晨曦,如煦风,如雾雨。如落樱润酒,繁星炬空,如盈月坠湖,旭阳映雪。如世间美好的万物。 宁和,纯净,赤裸,又热烈。 他良久都没有移开视线。 “对了,我有事要问你。”尹昱突然回过头。 他急急忙别过脸。 “说。” “你爸妈知道吗?” “知道什么?” 没有回答。 他望回去,反应过来。 “知道。”“噢。”“但不太接受。主要是我爸。”“啊。”“你呢?”“不知道。我是说我家里人不知道。”“哦。准备说吗?” 尹昱沉默了一会儿,说:“最近不吧。” 林语风点点头,转回去接着看书。 尹昱又问:“你之前不是好几次都旷课吗?” “对呀。” “那……” 他踌躇着,视线从眼前人的睫毛转到他的鼻尖,到他的嘴唇,再到他的手机屏幕。 “你……你被家……你爸还……” “你是想说‘家暴’吗?” 林语风回过头来看他。 “……”尹昱躲了躲他的目光,“差不多。” “算不上吧。”林语风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我爸只打过我一巴掌,就你知道的那次。那次是个意外。” “受害者一般都这么想——” “不不,这你要相信我。”林语风放下手机,侧过身来面朝他,认真地说,“我有判断能力的。那次真的是意外,他就扇了我一巴掌,当时就和我道歉了,之后也没再动过手。你看我那次之后还受过伤吗?” “脸上没有。”尹昱依旧忧心忡忡,“但如果是在身上,我也看不到啊。” 林语风一愣。 忽然坏笑起来。 “要不我现在脱了你看看。” “诶。”尹昱抓住他的手,冷着脸,“我没在说笑。” 林语风撅了撅嘴,满眼扫兴。 “那你相信我。”他说。“相信我,好不好?真的没事。就是闹矛盾,偶尔吵次架,育儿路上的一道小坎。我爸需要的是时间。他会慢慢理解, 慢慢明白的。” 尹昱盯了他一会儿,最终点点头,没再多说。 林语风讲得也没错。而他和父亲之间的矛盾终究是他的家事。如果他有信心解决,便应该相信他。自己这头所要做的,只是给予足够的支持。 “那……”林语风再一次开口,目光闪烁。 尹昱看着他。 “我能脱衣服了嘛?” “……”尹昱眉头一皱,“现在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 “现在还是白天,你——诶!” 还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关键部位,那人的手已经到位了。这还分什么白天晚上。林语风说着,一把掀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尹昱做着最后的挣扎,掀开被子想坐起来,还没坐稳,就被他拉回了床上。 于是放弃抵抗,转守为攻。 寝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怎么闹都行。 那个暑假,林语风三天两头就来尹昱家报到。开头两次母亲还会问起盖沛文来,毕竟之前尹昱和盖沛文玩得比较多。哪想一周之后,她就一心一意全惦记着林语  47 风了。主要这孩子交关讨人喜欢。端茶送水捏肩捶背,一口一个“伯母真美”“伯父真有品味”,连带着尹昱一起夸,就差顶掉他给他爸妈当亲儿子了。 另说,那个假期盖沛文发奋补课,游戏机也被没收了。就算尹昱叫他过来,他也多半脱不开身。 做作业看书打游戏,有时候尹昱练琴,那是林语风最喜欢的部分。尹昱往钢琴前面一坐,他就立刻也搬了张板凳在旁边坐下了。总是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双手。每一曲完了,尹昱都觉得自己手背上能给烧出洞来。 要是家长不在,林语风还会跟他一起坐到琴凳上,挤着他,一双手总也不规矩。 有时被家长嫌吵了,就躲进房间里,关门上锁写作业。 写着写着就抱作一团,滚到尹昱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去了。 之后想起来,那绝对是他房间里餐巾纸消耗速度最快的一个暑假。 林语风总是吃完午饭过来,待一个下午,晚饭之前回家,仿佛就住在隔壁。有时觉得猫在家里没意思,就去江边的公园玩。炎炎夏日,烈日在地面上掀起腾腾热气。他们骑车来回,过了最热的点出发,踏过公园的旮旮旯旯,太阳落山了回来。偶尔,林语风留下来一道吃晚饭,和尹昱的家人谈笑风生。 尹昱倒是从来没有去过他家里。 有天他来得早,早上九点多就揿响了门铃。尹昱刚起床洗漱完,鼻梁上还架着副金属框眼镜。这副模样去开门,林语风一见他就愣住了。 “你怎么戴眼镜?”他一脸吃惊。 “我近视啊。”尹昱一脸理所当然。 “以前没见你戴过啊。” “都是隐形,在家偶尔戴框架。”尹昱拉着门让他进来。刚要转身走,两根细指就探到了眼前,轻车熟路地,摘下了他的眼镜。 “诶——” 然后架在自己鼻梁上。 “你这度数也不是很深啊。有两百吗?”林语风戴着他的眼镜四处张望,然后转过头来,沾沾自喜地看着他。 确实不深,所以面前人戴着他眼镜的模样,他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好好一副眼镜,给他戴成了斯文败类。 还是那种,想把人铐在床头操上三天三夜的斯文败类。 于是赶在自己付诸行动前,伸手捋了捋那人的头发,趁人发懵的当儿,把眼镜抢了回来。 暑假临近尾声,母亲说,马上高三了,要收收心,冲刺高考了。关于大学,有想法了吧。 尹昱说,读医吧。你俩不一直希望我读医吗。 这话讲得,我们只是说说。具体还是你自己决定。 我无所谓。 林语风呢。 尹昱一愣,说,不知道。没问过他。 母亲说,你俩多少要好,会想考去同一所大学吧。尹昱说,这种事体强求不来吧。母亲问,他成绩好吧。尹昱说,还行吧。母亲说,那就看到辰光能考多高了。 她洗好碗,回到客厅,在餐桌边上坐下来,坐在尹昱对面。尹昱正用笔记本看电影,一边跟她讲话。聊聊学医的利弊、理念,和就业前景,聊聊几十年前她自己高考,填志愿,做选择的经历。 之后想起来,她可能在那个时候就知晓了一切。 也说不准,因为他从来没有多问。母亲只是在他大二跟家里人出柜的时候告诉他,她早就知道,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知道得再早,又有什么用呢。他从来没有把握住机会,在最难过的日子里向身边人获取一点支撑。知道与否,认同与否,那个人一走,就都没有意义了。 门铃响了。尹昱去开门,就看到林语风的笑脸。 “你怎么……不是说开学前不来了吗?” “忘东西了。”林语风笑着。 “忘啥了?”尹昱困惑,又回头望了一眼家里。想着他每次过来,好像除了人也没带别的。 林语风随他探头看了一眼他身后。 接着就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尹昱抓着门把手,愣在了原地。 “忘了这个。”眼前人说。笑得得意。“好了,我走了。开学见。”说完就匆匆离去,脚步轻而快,一个转身消失在走道里。 如果不是母亲走过来问他是谁,他估计还得在门口愣上一个小时。 “没谁。”关上门走回客厅,目光四处飘,“找错人了。” 母亲看着他,满腹疑团,却也没多问。 可是下一秒,他已转身朝门口奔去。 “我马上回来。” 林语风还在等电梯,见他大步流星冲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给他抓住了手腕往紧急出口走。 然后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被他抵在墙壁上亲吻。 一阵温柔与凶狠、螳臂当车的对抗过后,林语风喘着气,冲他笑。 你好像在报复我。他说。 尹昱意犹未尽地吻了吻他的唇角,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满足你。 林语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好了快回去吧,婆母大人该追出来了。 尹昱也笑了。问他,要我送你回去吗,我去跟我妈讲——你刚叫我妈什么? 林语风抿起嘴唇,说,没什么。 尹昱盯着他,故意冷着脸,嘴角却禁不住勾起来。 以后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她。 林语风哧一声笑了,那不是要了我的命。 以后,又不一定是明天。不是下周。也不大可能是下个月。尹昱厚颜无耻道。 但以后,不会很远。 我可以看见。 林语风不再笑了。 这一刻,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心跳快得似要教他呼不过气。 尹昱一手撑在他耳边,抬起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拇指在他眼睛下面轻轻摩挲着。 有一天,不久的将来。他笑起来,说,你会当着她的面,这样叫她的。 三十四 易晴萱高二下就休学的事,尹昱高三上学期才知道。 还是林语风告诉他的。因为与黄笙走得近,黄又和易一个班,聊天时就说到了。 休学原因是身体欠佳,哮喘发作,又怕临近高三压力大,便打算调养一年。以前一个班的同学都不知道她有哮喘。问尹昱,有没有说起过,尹昱也是摇摇头,从没提起过。 虽说早已是过去的事,但提起易晴萱这个人来,想起当初分手时的情景,总还是心有余悸。 如果时间可以回流,回到过去,或多或少,他希望两人之间能够不那样收场。 他想向易晴萱道歉。而易晴萱,或许也想向他道歉。 再或许,都不想再看见他。 “想啥呢?”盖沛文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没什么。”尹昱说,跟着他走出小卖部,“易晴萱休学的事你知道吗?”  48 盖沛文点点头:“你啥时候知道的?” “前两天吧。”“噢,我刚开学就知道了。他们班人告诉我的。”“我是听林语风说的。”“噢。玉凤嘛,我猜他是从黑长直那里知道的,我知道他俩关系好。”盖沛文脸上闪过一丝醋意,“已经是上学期的事了,没怎么传,不过认识她的人应该都知道了。” “嗯,”尹昱说,“毕竟都过了这么久了。” “怎么了?”盖沛文忽然挤眉弄眼,“担心了?” “说啥呢。”尹昱轻笑一声,“好歹认识她,问问而已。”“好吧。不过,”盖沛文舔了舔嘴唇说,“我有个事儿一直想问你。”“说。”“你俩谁提的分手?” 尹昱回忆了两秒:“她提的。” “噢……” 这一声应得意味深长,尹昱转过去看他。 “看我干嘛?” “看你有话要说。” 盖沛文心虚地一笑:“也没啥,就是跟我猜得一样。” “什么猜得一样?” 盖沛文语焉不详。 尹昱追问:“你猜什么了?” “我猜你是被甩的那个。” “……哦。” “你总会是被甩的那个。” 尹昱停下脚步。 “你再说一遍?” “你听清楚了啊。”盖沛文一脸坏笑。 “你凭什么这么说?”尹昱瞪着他,“你就知道了?我跟林——” 差点没把舌头嚼了。 盖沛文云里雾里:“什么你个零?” “……为什么这么说?”尹昱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心平气和地问他。 “因为你直男啊。情商低啊。”盖沛文天经地义地答他,“我俩都是。直男的典型特征,就是做错了死也不知道自己错哪里。唉,我算是看透了。你么,永远是被甩的那个,我么,永远追不上喜欢的人。我俩这桃花运哟……” 他一人在那里愀然踽步,一边从吸管里啜着巧克力味牛奶,中和人生的苦涩。尹昱望着那寒碜背影,在后面翻了个白眼才跟上去。 “顾影自怜别带上我。”“有一说一嘛。”“哪有一说一了你他妈口说无凭。”“哪没有?你不是被易晴萱甩了嘛。”“以管窥天。”“那等你下个女朋友——”“你别咒我。”“——到时候我们看好吧,分手的话我堵十块钱绝对是你被甩——诶诶诶有话好说别动手……” 十一月上旬的某天傍晚,自修前半小时,尹昱和林语风在停车场附近边溜达边聊天。说着说着,林语风冷不防问了句,马上生日了,要什么礼物。 尹昱想了想,说,你。 林语风给这答案腻得那一晚上都没再搭理他。 话题是那样结了,生日还是照常过。那天正好是周六。尹昱早上回家,母亲说要出去吃顿好的补补脑,就约了林语风下午在学校见。 时入深秋,桂花阵阵香。梧桐脚下满地金黄的叶,阳光穿过枝叶间的漏隙,在平展的石砖地上投下轻影摇曳。尹昱去图书馆接人,出来之后跟着走。也不知对方是否有意,发觉过来的时候,眼前已是那棵粗实盛大的梧桐了。 一时只听到叶与风的低吟,汇成声的海,在两人周围潮起浪涌。 林语风忽然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尹昱一怔,没来得及脸红,只下意识就要收回来。好歹他们在外面,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可林语风紧紧抓着他。 说:“生日礼物,在这里。” 尹昱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他抓住的手。 “……” “你自己说要我的。” “……” 还挣不脱。 看他一脸的窘相,那人再也忍不住,抓着他的手笑起来。尹昱看他笑,无可奈何,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这样开心了。 不过,要是能让他这样开心,他也不介意自己天天被玩弄于掌心。 “好了。不闹了。” 林语风松开他,蹲下去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抬手递过来。尹昱当着他的面打开。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是三支护手霜。玫瑰、乳木果,和盛樱。 他笑起来。 “我正想买这个呢。” “真的吗?”林语风吃了一惊。 “弹琴的时候总被老师说要养成保护手的习惯。尤其是冬天,我皮肤容易干。之前一直懒得搞。” 林语风嘻嘻笑了,仰头看着他说:“那要天天用哦。我会每天闻你的手检查。” 又说:“生日礼物什么的,麻烦你偶尔也想想呀。这次是我正好猜到了你需要什么。”他站起来,说,“往后,我可不敢保证每年都送对东西。” 尹昱从礼盒上抬起目光,看着他。 “生日礼物,不是一般注重惊喜吗?”他喃喃地说,下意识地接着对方的话。 礼物,等于惊喜。 再多的,这一刻,他没法去想了。 每年。 只是这么两个字,却像许下了终身之约。或许只是无意。可无意间流露的,往往不就是真心。 他垂下目光,掩饰自己的张皇。 以前可不是这么钻牛角尖的人。 把话说完:“提前说好就没意思了。” “是吗?不是优先看对方想要什么吗?”林语风想了想,说,“比起制造惊喜,我更担心送了你不需要的东西。那样的话会很有负担。” 尹昱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你可以按你想要的来。讲实话,你要是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也答不上来。” 尹昱笑了。忽然凑过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谢谢。” 林语风一愣,脸唰地红了。 旋即嗔道:“怎么这么突然?”“突然吗?吻你还要提前交申请吗?”“不是……为什么不先看看周围?万一被人看见了——”“刚看过了。”“刚是多久以前?”“就我们停下来的时候。”“……那不算啊。那算什么刚刚啊……”“亲都亲了,话怎么那么多呢。”尹昱懒得跟他辩,低下头去收拾礼盒。林语风羞红了脸,不放过他:“喂,你听我说完啊,万一——欸!” 尹昱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得一个趔趄,同时近身上去,手提前在他脑后撑住了树干。整个过程只在眨眼间,前一秒还在收礼物,下一秒就把人抵树上了。 林语风紧贴着树干,指尖不知所措地抠着树皮。刚想往一旁开溜,就被人一抬手拦下了。 “……” 碎屑似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在柔嫩的眼睑上轻跃,随着眼前人的压近,一点一点被遮去。 他往一旁撇开头,正露出颈侧纤直瘦挺的筋骨,白/皙的皮肤,喉结翻动,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你好粗鲁。” “看着我。” “不要,你走开。” 尹昱笑了 49 。 忽然说:“我爸可能接受不了我的取向。” 这下林语风转过来看他。尹昱立刻凑过去,哪料面前人眼疾手快,已先一步抬手,把下半张脸挡得丝都钻不过。 “……” “认真的吗?”林语风遮着嘴说。 “哪一个?”尹昱吻了吻他的掌心。 “你爸的事。” 尹昱抬起头,叹了口气。 自己挖的坑,还是得自己填。 “那天我就在饭桌上提了一嘴。说有个初中同学出柜了,之前跟我关系还挺好的——”“真有这人?”“没有。”“哦。”“——然后我妈没什么反应,就问了两句。但我爸脸色有点难看,说那个人的父母肯定很难过,家里乱套了,之类的。” 林语风凝视他。脸上的红晕已经完全消失了。 “你准备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你爸不接受的话,你怎么办?” 尹昱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慢慢来吧。这不是一下子能解决的事。却也不是需要立刻就解决的事。” 林语风一点头,盯着他的眼睛。 沉默半晌,忽然问:“不知道什么?” “什么‘不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尹昱望着他。 “不知道怎么说服你爸?” 林语风嘴角一扬。 “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是弯的?” 尹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大概能猜到林语风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笑起来。 确实不知道。两个都不知道。前者应该能靠时间解决,后者,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性别性向真是张光谱,那可是数不尽道不明的。与其说不确定是否要给自己贴上“弯”的标签,不如说他自始至终都只知道,自己是被林语风吸引着。他只知道这一点,也只需要知道这一点。 他只知道,他是深深地喜欢着眼前这个人而已。 “你永远不会知道的。”那人喜孜孜地说。 “因为你喜欢的只是我呀。” 尹昱依旧笑着。 林语风总是让人惊喜。 脸皮很厚。 却让他爱不释手。 “你这什么表情?”林语风一狭眼,怀疑地看着他。“我什么表情?”“感觉在想什么邪恶的事。”尹昱嗤笑:“我哪有。”“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啊。说,想什么呢。”“没想什么。真没什么。嗯。你身上好香……”两人凑得越来越近,嘴唇贴到一起去的时候,想什么说什么,也无关紧要了。 风吹得头顶的枝叶窸窣低语,林语风的嘴唇微凉却纤软,只如一抔新鲜柔嫩的花瓣,灌了他满心清香四溢。吻得越久,却是愈发难舍难分,好似戒不去的瘾。一方想退开的时候,总被另一方贪心地追上去。有时两人同时松开,可只是几秒,就又不约而同地贴一道去了。 这样下去,吻一辈子似乎也不是难事。 如果不是听见了那脚步声。 尹昱转过头,就看到一个背影小跑着匆匆离去。一个转身,消失在了图书馆的红墙之后。 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齐齐披在颈肩,随脚下的步伐轻晃。 “好像是黄笙。”林语风吁了一口气,说。 “嗯。” “这下被她抓住把柄了,下礼拜一定拿这事来说我。”他说着就笑起来,“走吧。我们出去吧。” “好。” 尹昱拎起他的书包,跟他一起走出树影,往校门口的方向走。 脸上犹有一丝仓皇,但在林语风转头回来看他的时候,依旧敞开心扉地冲他笑了。两步追上去,与他并着肩走。 虽说黄笙是认识的人,但这样没一点防备地被她撞见,多少让他措手不及。他也不清楚黄笙知道多少。不过看林语风波澜不惊的样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所以,现在除了两个当事人之外,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如同一座栈桥通往了与世隔绝的小岛。 又如同蝴蝶羽化破茧,嫩芽顶开冰雪,如同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渗入一丝光线,如同……有什么正轻轻开裂。 有什么说不清摸不透的东西,就这样,轻轻地,破开了一道细裂。 三十五 生气时候讲出来的话,和心中所想,之间或许有着天与地的差别。 而平静下来之后,回想起那时失去理智的愤怒,丢脸与悔恨之余,就是无穷无尽的愧疚。 都这么大的人了,讲话还能那样不知分寸。 又说,总担心着别人冷不冷,那天晚上凄风苦雨过后,他自己倒是着凉感冒了,还有点发烧。好不容易回到家,早已心疲力竭。第二天量体温依旧过了三十八度,只好临时请一天病假,在家吃药喝水睡觉。 感冒烦人,无论轻重总得耗上一个礼拜。吃药顶多让身体舒服些。于是之后一个礼拜,他都病恹恹地去上班,手术也做不了,有约都推了,回家也是早早入睡。苏心颖说,我看这流感高峰期好像已经过了呀,怎么你一给人看病的,自己还赶末班车呢。这鼻音重得,还以为院里开了辆跑车进来。 尹昱戴着口罩,清了半天嗓子才说出来话,因为鼻音重,声音又闷,还重复了两遍。 最近这些日子,他见苏心颖不多。见得不多,每次却总见她心情甚好,光彩照人。相比之下,他自己的精神状态便更显委顿。 说来,刘在宇好像还欠他一顿饭。 不过苏心颖没提,他也就没问。等时候到了,小魔女自然会跟他讲的。 这天上午,忙忙碌碌,离饭点还有半小时光景,他在诊室里等候午休前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座位倒杯水的功夫,没提前去看病人信息。因此,本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端着几乎盛满的杯子,差点没把水翻地上。 也只有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候,才会来不及掩藏自己的真心。 林语风完完全全地捕捉到了那眼神。在那双眼睛的主人将它藏起来之前。 也是心领神会地,看在眼里,却装作没看见。 他站在门口,一如往常地微笑,手上拎一个纸袋子。一身藏青色正装,瘦削笔挺,靛黑的领带,里面衬衫是蓝白细纹的。眼神柔和,却隐约透着股疲惫,遮掩得那样严实,尹昱都不确定自己看对了。他好像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一些,脸部棱角分明,下颚那边尤其尖利。腕节处的尺骨将薄薄一层皮肤顶起刃般锋锐。 似乎每次见面,他都更消瘦一些。 林语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在给予他缓冲的时间。 尹昱转开目光,朝自己的座位走过去。 “坐。怎么过来——” “你感冒了吗?”林语风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已经快好了。”尹昱坐下来,抬头看着他,“坐吧。” 50 那人松了口气似的,在他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纸袋子放地上。一段时间里,谁也没作声。尹昱缓缓转动面前盛满水的杯子,扫了一眼显示屏上的病人信息,而后便盯着自己的手。 不敢抬眼。 “对了,衣服。” 林语风伸过手,提了提脚边的纸袋子。尹昱一愣,随即想起来之前被他穿走了一身衣服。于是点点头,轻声道了谢,拎过那袋子,放在自己身边。 又是一场难熬的沉默。 他踟蹰着,依旧躲着对方的目光。 “我们……” “我……” 尹昱看向他。 “你先说吧。” 林语风一点头:“我想谈一谈。” 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重新开始。我们也做不成朋友。你说的没错,”他自嘲地一笑,“哪有这种情况下还要人做朋友的。只是……” 他将两手交握放在腿上,深吸一口气,盯着尹昱的眼睛。 “无论结局如何,无论……你最终的决定如何,在那之前,我……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们约个时间,两个人单独地,心平气和地谈——” 他的话被一阵敲门声截断。尹昱蓦地望去,还没应声,门就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看上去四十有余的女人探头进来。 “哎呀,你有病人呀。”“李主任。”他站起来。“不好意思了,打搅了。”主任朝林语风点了一下头,接着转回去对尹昱讲话。视线却在林语风脸上多留了几秒。 “你昨天跟我讲的那个案例,我转去又看了下。你啥时候有空?我们讨论下。” 尹昱看了林语风一眼,说:“马上午休了。我弄完这个病人,让他先走,不耽搁他时间。很快。” “好的。那你忙停当了来我办公室寻我吧。” 尹昱点点头。李主任正要关门退出去,不料林语风转头对她一笑,说:“你们先讲吧,没事的。我要留下来跟尹医生一道吃午饭的。” 李主任一愣,站在门口看着尹昱。 而尹昱,转过头看着林语风,脖子跟落了枕似的。 就见林语风一脸胸有成竹,与李主任一同望着他,仿佛这是早就商定了的事。只一撒手,就把圆场的任务光荣地交给了他。 于是尹昱转回去,皱着眉道:“呃……我俩认识,他是我……” 刚想说“朋友”,话到嘴边一打转:“高中同学。” 林语风嘴角一弯。 “原来是这样,早说呀。”主任脸上闪过小小的惊讶,“那行,那你现在跟我去下病房,我们速战速决。” “好。”尹昱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拾起桌上两支笔。林语风乖乖坐着,一瞬不瞬盯着他忙活。出门前,尹昱抓着门把手,与他对望。短短几秒间,都觉得对方有话要说,又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气氛忽然微妙了。但主任在一旁等着,于是尹昱没多想,只说了句,“等我回来,我很快就回来。”便带上了门。 只剩下一个人的诊室里寂然无声。林语风依旧坐着,望着门口愣神。 不明白为什么,刚那人走前的最后一句话,竟让他脸红了。 案例讨论没有花太久。两人也没下定论,还得去外网上查些论文资料,再研究一番。尹昱完事回到诊室的时候,午休刚开始几分钟。开门进去,林语风在原位上等他。见他回来,就把手机收起来。 “结束了?”“嗯。去吃饭吧。”“好的。”“想吃什么?”“食堂。” 尹昱刚准备脱下白大褂,动作一僵。 “你说医院食堂?” 林语风点点头:“不行吗?” “……可以。” 尹昱整好衣服,应完声,又匪夷所思地看了回去。 “你确定?”“你平时不吃食堂吗?”“吃啊。”“那不就好了。”林语风耸耸肩,“午休一共也没多久,出去的话太匆忙了。”又一眨眼,说,“还能让你请客。” “……好吧。” 就算不是食堂他也能请客。 这句没有讲出来的必要。 于是理好桌子,带上手机,和人一起,朝隔壁楼里那间也对患者开放的食堂走去。 实话讲,在食堂解决午餐对他来说也是方便。午休时间本也难得在外面吃饭,除非被苏心颍拖出去。因此林语风提出吃食堂的时候,他其实宽心不少。两人一路上沉默,并排走着,中间一条手臂的距离。到了排队候诊人多的地方,不自觉就互相靠近了些,偶尔还擦到肩膀。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周遭人的视线像杆杆鱼枪一样射过来,钉在身上的感觉,他很久没有过了。林语风本就是惹人注目的存在,现在他俩一路并肩,院里又有不少认识的人,他只恨不能就地开道传送门,直接给人传到食堂去。 雪上加霜的是,两人从扶梯下来,就看到了远处刚刚走出电梯的苏心颖。 苏医生显然也要去食堂,几乎在同时看见了他,一愣。第二眼看见他旁边的林语风,眉毛一下子给拗得七上八下。 尹昱杵在原地,脸上莫名一阵烧红。 不过,苏心颖身旁站着刘在宇,两人看起来要一起去食堂。 因此,初步估测之后,尹苏二人脸上的表情不相上下,都是一样的波诡云谲,一言难尽。 直到林语风转头看了他一眼,朝对面两人走过去,先对苏心颖一点头,再朝刘在宇伸出手,招呼道:“刘医生,我们见过的。上次一起吃饭的。”“对,我记得。你好啊。”刘在宇握住他的手,回应之后就与他聊起来。尹昱也跟了过去,这才打破了沉默,一同往食堂走。 于是就变成了四人一同进餐的情境。食堂里闹哄哄的,但空间宽敞,天花板高,讲话倒也听得很清。控场小能手林语风这回比较沉默,毕竟也不是他能侃侃而谈的场合。多数时间埋头吃饭,听三位医生聊工作,也颇有趣。偶尔被问起什么来就插两句。吃食堂也吃得很开心。他说,在美国呆久了你就会觉得,国内连食堂都是珍馐。 而全场最懵的,就要数刘在宇了。作为年纪最小的一个,不说话的时候默默观察另外三位老相识。总觉得饭桌上的气氛有种难言的微妙,又说不出是哪不对劲。明明是上次吃饭差不多的一伙人,少了几个,换个地方而已。学长是知道自己在追学姐的。而他俩的高中同学,都这么多年没见了,应该也不会管那么多吧。 说来,为什么高中同学会在这里,在医院食堂里跟他们一道吃饭? “你做了主治之后,是不是半夜里的夺命连环call变多了?”苏心颖问尹昱,一脸幸灾乐祸。尹昱不以为意:“前几周还派给我俩实习,对门学校过来的。笨手笨脚,一问三不知。”苏心颖咯咯笑起来:“说得好像你刚进来的时候就没笨手  51 笨脚。”“但我书背得牢啊。该知道的东西都知道。”“这倒是。论学习,没人比得过你。”苏心颖说。 又转过头,佯装与林语风讲悄悄话:“高中里他有多学霸,你也是知道的。”林语风笑着点了点头。苏心颖又说:“别听他嘴上抱怨,其实是个工作狂,认真起来六亲不认那种。”“嗯,可以想象。”林语风觑着尹昱说,和她一同笑起来。 尹昱无语地看着他俩。 “不过,怎么不叫住院带?”苏心颖问他。“忙不过来了。”尹昱说,“住院人手不够。”“哇,那我先提前心疼一下娃娃们。在你手底下,得有强心脏才能存活。” 又转头对林语风解释道:“他超凶超严格。” “苏医生。”尹昱再没法对这明目张胆的“悄悄话”视若无睹了,“莫要歪曲事实。我每次实话实讲而已。”苏心颖回道:“你那实话,人羽翼未丰的学生哪架得住啊。等你过几年当上教授什么的,哇,”她摇了摇头,“难以想象啊难以想象。” 尹昱笑了,没接话。苏心颍这暴脾气,还好意思说他。 就见一旁刘在宇也是笑着,意味深长地望着苏心颍。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念头。 而林语风,只是一有机会就盯着他的脸,盯得他双颊都开始发烫。 接着又聊到工作近况。刘在宇说起前两天有个同事被投诉了,患者说她态度不好。事实是她那个患者本就态度恶劣,质疑诊断,对人说三道四。他同事又比较莽,直言说了句对方没教养。效果跟往人堆里泼了桶泔水差不多。最后是亲自上门去道了歉,医院又减免了费用,事情才算解决了。 理屈词穷,心里又不是滋味。这一出弄得周围人也跟着颓丧。培养一个医生不容易,每年有多少应届生连医院都进不了。进了医院还只是个开始,风险高责任大、又累又苦的工作,多少人怀着一腔热血出发,以人为本,到后来自己都觉得笑话。基础医疗是有保障了,可资源分配始终难衡,药贵检查贵手术贵,医生不贵,超负荷工作,拿回扣被人骂不拿回扣婚都结不起……种种问题根深蒂固,何时是个头啊。 倒也不是说因为这些就不想干下去了。只是自己一心一意、安安分分地付出,大环境却这副德行,心里总不好受。 听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尹昱看了他一眼。苏心颖则道:“那你出国去呗。” 虽是回答刘在宇,这句话却是看着尹昱说的。 刘在宇一愣,说:“怎么能因为这些问题就跑出去呢?有问题得解决啊。” “没有逃避的意思。”苏心颖说,“纯粹为了个人利益喜好。再说,出去并非意味着逃避,待着也并非付出的都有回应。每个医疗体系都有饱受诟病的一面。你在这里喊苦喊累,可放眼全世界,病人角度来讲,我们的医疗算是最好的了吧。你去问问院里那些去过访学的人,哪怕问问这位,”说着拍了拍林语风肩膀,“国外看病体验如何。保准跟你讲,等终于能预约到医生看病做手术,不是人已经死了,就是病都已经自己好了。” 林语风笑了。 苏心颖又望了尹昱,道:“现在不是很流行嘛。大学生出去的就很多,工作了再出去进修本也是家常便饭。出去学习几年,回来直接就教授副教授了。还有的,就趁机会留在国外了,考个证,做科研什么的。按兴趣来。” 刘在宇思索着,点了点头,与她继续聊下去。 与此同时,另外两人陷入了一阵道不破的沉默里。 这沉默一直持续到饭后,一行人往回走。尹林二人走在前面,一声不响,都是心事重重。苏心颖和刘在宇落几步跟在后面,仍在聊方才的话题,似有说不完的想法。 “时间地点你定吧。定了告诉我就行。”走了一段路,尹昱忽然说。 林语风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复自己之前的请求。脸上一阵欣喜,说,好的。那你把手机号给我下吧。说着就将自己的手机解锁了递过来。 尹昱接过来,打开电话。输完号码,正想按下拨通键,就看到号码下面出现了备注。 黑底白字,静静地写着,他。 输号码的时间有点长,林语风在一旁偷看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你有我号码。”尹昱说,转头看着他。 “嗯?”林语风皱起眉头,怔住了。 猛然反应过来,蓦地变了脸色,飞快地从他手里抢回手机,匆忙锁上屏幕,没再说话。尹昱清了清喉咙,盯着前方。余光里就见旁边人平白无故把塞回兜里的手机又拿出来,打开屏幕,低头看一眼,却是什么都没做,就又放了回去。 见人这般张皇,他在心里笑着。一丝后悔,还没来得及存下对方的号码。现在这样,也不好意思再与他提起。 大概是没想到他这十多年从来没换过手机号吧。 没想到,却依旧存着那个号码。 笑不出来了。 走回原来那栋楼的一层大厅,远处是挤挤攘攘等待挂号的长队。过了中午,看病的人多起来。刘在宇要回儿童医院,林语风也要在这里告别去停车场。四人走到大厅中央的室内花园旁边,准备分道扬镳。就在这时候,尹昱在人群里瞄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立在不远处望着他。四目相对,他便认出了对方,对方也看清了他。 想装作没看见都来不及了。 三十六 苏心颖是见过秦洺浩的,之前他和尹昱还在一起的时候,与他打过照面。知道他这人有点阴晴不定,随心所欲。明明自己说的分手,之后却还总缠着人不放。旁观角度讲,也做了不少过分的事,尽管尹昱不怎么提,要提也是云淡风轻地带过。 她也知道,这是尹昱唯一一个从炮友关系开始的前任。 找到医院来不是什么事。本来两人就得寻个机会彻底了断,不能再把任务托付给时间了。 但,什么时候来不好,偏是挑了林语风在的时候。 因此,眼看此处就要变成修罗场,苏医生赶紧拍了一记还蒙在鼓里的刘在宇,推着他说:“走走走,午休马上结束了。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上班了。” “嗯?怎么突然这么急?还有二十分……”刘医生带着满面的困惑,话没说完就被推走了。 林语风两手插在裤兜里,细细打量着这个一步一步朝尹昱走过来的男人。 秦洺浩穿了件半白半浅蓝的衬衫,下面卡其色九分裤,彩色袜子裹着细细的脚踝,踩一双鲜有磨损的白球鞋。一副清纯无辜相。刘海半遮着额头,吊梢凤眼,皮肤倒挺白净,鼻尖上绝对搽了腮红,看起来可怜又可爱。手腕上一块棕色皮带的石英表,上方还叠戴着一根红绳编织的手链。土里土气的搭配,真怕别人不知道  52 自己是gay。 来者的目光始终在尹昱身上,偶尔一眼瞟过来旁边,也是一眼就收回。看着那神情,再看看旁边尹昱若无其事的反应,林语风几乎是立刻就想起来年前聚餐那一次,在黑黢黢的弄堂里,尹昱当着他的面接的那通电话,也是立刻就明白了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 眼看秦洺浩一步步走来,尹昱转头对他说:“你先走吧。回头打我电话。” 原本是出于不想耽搁他时间、情理之中的一句话,却没想到一下子就激怒了林语风。 眼光一转,似要射出刀片来:“我为什么要走?” 尹昱一怔:“你不是本来就要——” “我们是正式交往了吗?还是你跟前任没分干净就出轨了?” 尹昱眉头皱成一团,有口难辩地看着他。 这哪儿跟哪儿啊。 “不是——” “尹昱。” 此时,秦洺浩已走到两人面前站定。这一声叫得,温柔又多情,声音粘粘糊糊,简直像摩擦过度的润滑液。林语风气不打一处来地看着他。这人顶多一米七五的个子,此刻仰头望着尹昱,脸上竟是一副可怜兮兮,又惶惶不安的表情。 哪会有人喜欢这种货色,还在人面前装可怜? “跟我谈谈吧。”秦洺浩说,又瞄了一眼林语风,意有所指地说,“就我们两个人。” “我们”? 林语风怒不可遏。 尹昱环视一周,说:“对面咖啡馆等我会儿。”头往旁边一撇,“我把他送到停车场就过来。”说着,就抓住林语风的手腕要把他拉走。 听了这话,秦洺浩脸色一沉,睨了林语风一眼,又瞟一眼尹昱抓着他的手。尹昱不知看没看到,就算看到了估计也懒得理。 林语风却一丝不差全看在了眼里。 当即一挣脱,对尹昱说:“等等,我有话要讲。” 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洺浩:“尹昱这个人——” “林语风。”尹昱不耐地叫了他一声,却被他全然无视了。 只见他满怀怜悯地看着秦洺浩,一个他初次相见、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多愁善感地叹了口气,似为他的遭遇深感惋惜。 “——挑脸得很。生得这副模样,又这副扮相,就别再死缠烂打了。给自己留点面子。他都不要你了——” “林语风!” 秦洺浩瞪着他,两手紧握成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轻轻抽搐。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又算什么东西?” 林语风眼神一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收起那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回过头来看着尹昱。眉头轻蹙,眼里委屈。 哀声冤道:“你吼我?” 立竿见影地,那人立刻败了阵势,满面难堪,脊梁骨都像要塌了。 装可怜,谁不会啊。 尹昱觉得自己要折寿了。 近乎狼狈地抓住林语风的手臂,转身就往停车场走。 这回林语风没挣脱,任他牵着走。走出大厅他就松了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得飞快,一路默声地到了停车场。林语风带路找到自己的车。尹昱看到那辆黑色奔驰静静停着,问了句,你自己开车过来的。林语风漠然答他,对。摸了门把手解锁,打开后座的门,令他道:“进去。” “做什么?” “有事要讲。” “不好在外面讲吗?”尹昱抬手看了眼时间。 “不方便。”林语风飞快地看了一眼四周,道,“进去讲,五分钟。” 愤怒在他眼中闷燃,溅起点点灼人的星火。 尹昱犹豫,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哪知他刚进去半个身子,就被外面人狠命一推,整个人跌在了座椅上。 不留一丝空隙,紧接着那人自己也钻进车里,压身上来。本要吻他的唇,被他仰头一躲,吻在了颚上。却不罢休,一双手只如条朝猎物疾窜的游蛇,飞也似的掀开了他的手术服钻进去。尹昱大吃一惊,拦之不及。如果是别人,他必定早就一抬腿狠踹了,可面对眼前人,下辈子都不会这么做。只得当机立断,抓住他的肩膀,一个卸力,往椅背上一撞,借势翻身过来,把人压在了下面。 林语风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翻了个身,一刹那的天旋地转,惊慌之余死命抓住了他的手臂。喘着气,满眼惊愕,反应却也极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抬起右腿勾住人背,鞋跟抵着人腰椎,把人牢牢缠在了自己身上。 “……” 看着纤细的腿还挺有力,两人就这么僵持住了。 尹昱一手撑在他耳边,给皮鞋坚硬的后跟硌得腰疼,又一手伸到背后抓住他脚踝。因为被揪着领子,只能堪堪抬起头来,忍无可忍地瞪着他。 “疯了吗?” 昏昧的光线下,身下的人领口乱了,领带夹歪斜在脱落的边缘,黑发半遮额头,脸色泛红,双唇微启,轻喘着气。深褐色的眸子里满是凶相,朝他怒目而视。 尹昱看着他,努力让目光不往别处飘。 疯了吗? 林语风也不明白,他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谁没有过前任?谁又不能有段难割舍的感情?而且他早看出来,是那个人单方面在缠人,不然尹昱也不会如此波澜不惊。他明白自己这愤怒是无中生有,此时的所作所为,说是蛮不讲理也不为过。 可他就是气。控制不住地气。瞳孔微颤,目眦欲裂,眼里像要迸出星火,血都是黑的。 “是啊,快要被你的拖泥带水给气疯了。” “我没有拖泥带水。”尹昱说,“搞不清状况就不要乱讲。” “什么搞不清状况?”林语风厉声道,“我倒要问你,你眼睛长哪里去了?怎么会交过那样的人?你们怎么认识的?在一起多久?什么时候分的手?”他喋喋不休地问,“还找到上班的地方来?” “因为我把他屏蔽了,他联系不到我。”尹昱耐着性子回答,“早就断了关系的人,你还指望他找到家里来吗?” 况且,你有脸这么说别人? 这句没讲出来。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一定要来坍台吗?” 林语风没有回答。 瞪着人,眼睛里全是话。可平时能言善辩的一张嘴,此刻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就像刚才那人说的,他算什么东西。 手上力道一松,尹昱就挣脱了他,弯身退出车厢,理好自己的衣服。 抬眼环顾,幸好停车场里空阔无人。 林语风也跟着钻出来。往前逼近一步,仰起头,用讯问的目光盯着他。那眼神锋锐,只如新硎的刃。 “我说过会等你。也说过自尊随你践踏,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守信。” 他抿了抿嘴唇,接着说:“但有些事情,我忍不了。” 尹昱看着他。  53 “你该走了。”他说。 林语风直勾勾地瞪他,眼里是排山倒海的愤怒,呼啸而过,余势震撼。走过他时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坐进车里甩上门,怒气冲冲地把车开走了。 尹昱站在原地,接受尾气的涤荡。直到那车横冲直撞地驶出了停车场,他仍注目盯着它消失的方向,手臂还酸着,肩上还疼着,酸痛只积成了说不出的苦闷。 想到一会儿还得去见秦洺浩,心里头就像晚高峰的路上发生交通事故,又堵上了几分。 狠踹了一脚旁边越野的车毂辘,警报闹得人心慌,才疏解了些怨气。 推门走进咖啡店,秦洺浩就坐在靠窗第二张位子上等他。 尹昱在他对面坐下来,两手交握放在腿间,靠着椅背,面无表情。 “长话短说,我还要回去上班。” “刚才那人是谁?” “高中同学。” “新欢吗?” 他又说了一遍:“高中同学。” 秦洺浩阴郁地盯着他。 “找我什么事?” “你是不是把我屏蔽了?” “你找我什么事?” “和我分手,是因为刚才那个人吗?” “能别答非所问了吗?”尹昱口气冲了。 秦洺浩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你先回答我,”他语气软下来,“刚才那个人——” “一,分手是你提的,那都是去年六月份的事了。二,刚才那人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十多年没联系了。三,这是我和你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别凭空幻想出个第三者。” 秦洺浩抿着嘴唇,满脸委屈。 “你叫他的名字,却不叫我的。” 他说:“明明我也说了过分的话,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就是个陌生人。” 尹昱抬手揉了揉眼眶,只心烦气躁。“你再不说我就——” “你以前也是这样,总是无视我。 “每次我因为什么事不开心了,你只会道歉,哄我。你以为哄一哄就过去了,明天就好了。 “你明明从来没有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我不开心了,你就抽时间陪我,吃饭,逛街,腻在一起,做/爱。然后我心情就好了。然后我不开心这件事情,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你从来没有去想过我为什么不开心。每次都用别的东西去补偿。你觉得那是在对我好?你明明是在敷衍了事。 “我知道你工作忙,可这跟不放在心上是两码事吧。” 尹昱看着他。 “到了你自己情绪不好的时候,又从来都不会跟我讲。我想帮你,安慰你,可你从来不与我分享,从来不让我走进你的心。搞得这段感情像是我求来的一样。 “你敷衍我,无视我,你根本不喜欢我。 “你都不懂什么叫喜欢。” 尹昱垂下目光,盯着面前木桌上深浅不一、纡徐蜿蜒的纹路。金澄澄的日光透过玻璃墙照进来,为那些纹理染上鲜妍耀目的色彩。 或许那人没说错,他确实拖泥带水。 不仅拖泥带水,还不明白自己要什么。 第一眼没看上的人,第一万眼也不会有感觉。对他来说,不确定就是不喜欢。有些人可以慢慢培养起感情,可他不是这样的人。明明从高中开始就是这样了。 他用手支着额头,一边挨训,一边揉眼眶,头心隐隐作痛。 “我现在后悔的只有一件事。”秦洺浩继续说着,“我明知道问题在哪里,却一直逃避,怕你不高兴。我早知道你对我生不出情,还一直装作你会喜欢我,一直骗自己,你会慢慢爱上我的。 “你明明不懂什么是喜欢,你都不懂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心里也平衡了,有时想想,你也可怜的。不知道怎么去喜欢别人,也没有共情力。我们原本就只是炮友关系,和炮友谈感情,我还真是昏了头。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我去谈感情。” 尹昱默不作声,一句不差地听着。 长久以来积蓄的怨愤。以及,出于长久以来的不平衡,此刻亡羊补牢般地,为自己挽回些颜面。明明没必要这么想,尤得自讨没趣。 而为这些情绪火上浇油,林语风也是功不可没。 他只问:“你还留着那些视频吗?” 秦洺浩一怔。 反应过来,嗤笑一声,脸上满是装出来的趾高气昂:“你以为你有多稀罕吗?早删了。看着恶心。” 尹昱愣了愣。 接着,不知缘由地,明明被骂得狗血淋头,他却在这时候笑了。 “好吧。” 看到他的笑容,秦洺浩恼羞成怒。刚要说狠话,一辆救护车呜咽着从道路尽头疾驰而来,冲进了急诊部的大门。 那一刻,他失去了对面人全部的注意力。 尹昱下意识地盯着自己的手机。 五秒钟之后,电话响了。 “抱歉,我要先走了。”他一边按下接听键一边站起来,“记得把我删掉。”也不等回答,便冲出了咖啡馆,朝医院飞奔而去。 留秦洺浩一个人坐在原位上,目光一路循着他的背影。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只恨不能把人带医院一并烧了。 三十七 第二天,苏心颖在午休时间逮住尹昱,拖去吃饭,顺便来了个刨根问底。 “说真的,姓秦的和林语风站一道,不自惭形秽都说不过去。哇,那对比感真是绝了。他也就那点装出来的文弱相能骗骗人了。”她连连咂舌道,“林语风也真够狠的,他后来对秦洺浩讲了什么?我看秦洺浩都快气炸了。” 尹昱放下筷子,只问她:“你不是早走了吗?” “我撵走刘在宇,就折回去看白戏了啊。”小魔女厚颜无耻地说,“原配撞姘头的好戏,可不得看直播吗?” “原……”尹昱眉头一皱,“什么?”苏心颖朝他一记坏笑:“你心里明白啊。叫你轧姘头,花七花八,脚踩两只船,现在怎么样,落水狗了吧?” “……” “幸亏大厅里人多又杂,不然今早上全院人都来问候你了。看不出来你还能活得这么狗血的。” “……” “唉,林语风也真是。本来以为他能忍住的,让你当着人面直接给带走多好。不费他一点口舌,已是掷地有声。现在这么一来,反倒显自己掉价了。” “……” 尹昱知道她在说笑,但这笑说得他心里一阵不爽。 尤其想到昨天因为这事端,还莫名其妙把林语风给气走了,心中只愈发郁闷。 “我哪能料到秦洺浩在那个点找到院里来。来之前也不通知我一声。” “你把人全方位屏蔽了让人怎么通知?脑电波吗?” 尹昱闭了嘴。 苏心颖谅解了他的一时犯浑,追问道:“然后呢?我就看到你拉着 54 林语风走了。后来有去找姓秦的吗?”尹昱点头。“怎么样?他是不是终于要放弃了?”“嗯,昨天是来找我做个了断的。”“哇,不容易啊。”苏心颖一喜,“他说啥了?”“也没什么,就把我骂了一顿。” 小魔女脸色骤变。 “把你骂了一顿?他——”她神情激动,不敢相信地瞪着尹昱,“这赤佬还有脸骂你?这他娘的——” “诶。”尹昱被她骂笑了,“干什么呢,都过去了。”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他凭什么骂你?他怎么不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他说你什么了?” 尹昱一回想,概括道:“情商低、敷衍了事、没有共情——” 后面的话被苏心颖的咒骂盖过了。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番长篇大论的谩骂过后,她气鼓鼓地总结道。 尹昱笑吟吟地看着她。 “他说得还蛮在理。是我的错。都过去了,别说了吧。” “感情里哪有什么对错?他看不爽你就分手啊。他说的开始,他说的结束,结果分了还来纠缠不休。唱独角戏还找人陪演呢?我是真佩服你这气度。这种人你都能忍。要是我就把他就地打一顿,管什么过往情深,揍完直接送医院治好,没人敢说你揍过他。反正旁边就是急诊科我们都在……” 尹昱被她逗笑了。 “唉,多亏了林语风,这种时候就得放大招。” “……”那笑容消失了。 “不是吗?不然谁晓得姓秦的会不会临时又改了主意,再缠你一阵子呢。”“我不会再让他缠了。”“不好说啊。这种事情要是来硬的,会弄得很难看。就拿视频来讲,你当真去报警吗?唉,有些人是这样的,习惯性用情太深,分手后走不出来,严重的八年十年都过不去。” 尹昱看了她一眼。 苏心颖本来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被他这么一看,倒是反应过来了。 “所以……你和林语风,之前真有过什么呀?” 尹昱说:“你才知道吗?” “哥哥。”苏心颖满脸怨艾,“我哪会晓得?我们本来就高中毕业那个暑假才熟起来。高中里你俩肯定藏得严严实实,班里能有几个人晓得啊?” 尹昱闭着嘴,默认她说得对。 “而且我跟你讲,我窥出端倪来还不是从你这里,是从他那里。你这人,这么久了,藏得可真够深的。我是看他对你蛮上心,才怀疑你俩有点什么的。我先前都不晓得他是弯的。” “什么时候?”尹昱问她,“什么时候看出来他对我上心的?” “就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从球馆出来那次。去的路上他不是坐我的车吗,我就跟他聊了几句。他一看就是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却不敢问你,只能拐弯抹角地来问我。” “……” “而且他吃饭时候也一直在看你。还有同学聚会那次——” “那次你故意的吧?”尹昱打断她,“让他坐我旁边?” “讲实话,他只要来了,坐不坐你旁边有区别吗?” 尹昱闭嘴。 “诶,所以你俩过后,”苏心颖忽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看着他,“是不是一起回去了?他帮你开的车?” 尹昱点头。 “然后呢?你们……” 尹昱面无表情地注视她。 “啧啧啧啧啧。”苏心颖一阵坏笑,“忍色忍欲难。爱欲莫甚于色。你啊你,终究是一介凡夫呀。” 尹昱避着她的目光,端起白水呷了口。“我也没要修道。” 嘴上还利,脸却已老老实实红了。 唉。这么大的人了还会脸红。 “怪不得,你从去年底开始就那么蔫巴了。还有还有,”苏心颖像破了案一样兴奋,拈着筷子给人指点迷津,“你之前问我有没有从高中一路走过来的。那是……什么时候来着——那他回来没多久就来找你了啊。” 尹昱耷拉着神情,默认她说的每一句话。 “真是的,这世上能把你搞得如此心力交瘁的,也只有林语风了。” 听着这话,对面人的脸色愈发黯下来,盯着桌子,一声不吭。 小魔女察言观色地瞟他,静一会儿,又道:“我看他朋友圈,感觉一两个礼拜就要回美国一趟。大忙人嘞。最近他们公司好像在做一个维护少数群体权益的运动宣传。他偶尔会贴点什么,从领英福布斯彭博之流转过来的。” 见他依旧不响,问:“所以你俩现在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啊?” 尹昱看着她,眉眼间一阵深重的疲惫。 “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他要和我重新开始。但是我……”他顿了顿,措辞道,“说白了,我怕现在靠冲动和新鲜感在一起,到时候又分开。” 苏心颖瞪着他,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说得好像十年前在一起就必然是定终身的了?” “呃,那倒也——” “他要是没出国,留在国内跟你一道乖乖考大学,你俩就能走到最后了?” “你这话讲的——” “你哪里来的自信啊?” 尹昱封了嘴,放弃辩驳。 苏心颖接着说:“有的在那边纠结空想,怎么不看看现实。看看你俩过了这么多年,哪怕中间隔着大段的空白,到头来还是死心塌地地被对方吸引着,这……” 她没有说下去。 也没必要说下去。尹昱低着头,有百口也莫辩了。 “你这人。傻起来是真够傻的。” “旁观者清。”尹昱拾起目光投向她,“要我把那人的事情搬出来讲讲吗?” 苏心颖乜他一眼,乖乖闭嘴。 “没你说得那样过分,也没那样执迷不悟。”尹昱说,“只是害怕,怕在一起之后又因为差异分了。 “因为是他,因为是这个人,所以尤其害怕。 “就像你说的,隔了这么多年,隔了万水千山,现在又走到一起,如果是不好的结局……” 他抬起手捂了捂眼睛,声音也低下去。 “我他妈……一想到那样的结局……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心颖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言语间突如其来的痛感如此之烈,即便被蓄意压着,也如冥狱之火般嗞啦啦地烧着人心。 “而且跟我在一起,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这么说的吗?” “他怎么可能这么说。” “那你倒先愁起来了?” “是个人都会想到啊。”尹昱拿开手看着她,像在阐明无争的事实,“我和他不是一个行业的,不是一个圈子的,而且分开这么多年,在截然不同的境遇中生活,应该还有文化思想上的差别。他比我聪明,比我优秀,见得比我多,懂得也比我多。这样下去,不会失望  55 吗?” 苏心颖望着他,一肚子反驳的话。 最终却只叹了声,道:“要真有这个分别,你现在也不会这么痛了。 “他也不会还一心一意来找你。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只是站一道,我看着就像这些年从没分开过一样。如果你仍旧想逃,以为会就这么过去、能就这么躲开的话,还是别逞强了。” 尹昱沉默着。 苏心颖忽然一笑:“说到底,志同道合,两情相悦,哪有那么多无中生有的要求?” 她说:“有爱情在,什么不能克服呀。” 尹昱笑了。 天真,愚勇,而浪漫。一腔热血,信着最信不得的东西。 如悠悠历史长河中,动荡前后那些落魄潦倒、雨打浮萍的文人,除了信仰、情怀,与对过往的眷恋之外,一无所有。 却愿为了爱与理想,一往无前。 嘴上这么说,但她是否真的如是认为,便不得而知了。 “就算你决定了不和他重新开始,不会后悔吗?” 尹昱看了她一眼。“会吧。” “那不就行了。”小魔女撅着嘴说,“会的话不如去做啊。你当自己是德卡德呢——”“啥德卡德?”“就是那个,机器人,梦见仿生羊,还是仿生羊梦见机器人来着。”“仿生人梦见电子羊。”“哦对,”苏心颖笑了,“它里面那个主角讲过,有时候为了爱一个人,就要作陌生人。” 尹昱笑起来。 苏心颖说:“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反而体会不到应有的快乐了。先去做,之后要是不成再说嘛,大不了就算了呗。老死不相往来。” 尹昱笑着摇了摇头。 “在他的事情上哪能这么随意。” “我去。”苏心颖翻了个白眼,笑骂他,“你个十三点。当我没讲好吧。你俩不许在一起,都不是省油的灯。听见没?我见一次拆一次。” 尹昱笑出声来:“我还没问你呢。刘在宇怎么样?” 苏心颖一个激灵,立马收了刚刚那狂放的姿态。 “嗯……我觉得还不错。”“哟。”“你不是看得出来吗?都认识我这么多年了。”“是啊,我看你一副坠入爱河直接沉底的模样——”“你几个意思啊?”“我是认识你久了,可你这么快就陷进去的样子,我好像也没见过几回。”“那说明,”苏心颖挑着眉毛,装作无所谓,“这回是真的了呗。至少我蛮喜欢他的。”“嗯,他也蛮喜欢你的——” 忽然打住。说错话了。 苏心颖眯起眼睛,疑心重重地打量他。 “是你对吧,我总觉得在宇幸运地绕过了不少我的雷点——” “都叫他‘在宇’了啊——” “别想岔开话题!”小魔女一拍桌子,“说!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我真没说什么。”尹昱笑了,“有些东西是装不来的,尤其是学弟那样直性子的人。”“但你还是说了什么对不对!”“我还不能跟同事聊同事了吗?”“你我之间哪是同事二字就能概括的?你丫知道多少我大学里的糗事!”“好好讲话别爆粗口……”“你管我呢!快交代!”“我只记得你早上穿了颜色不同的袜子来上学课上睡着了流口水喝多了上桌跳舞这种……” 这下苏心颖憋不住了,“噗”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这都记得,看来早晚得把你灭了封口……” 两人闹了会儿,静下来。 “但他这人,感情太丰富了。” 她徐徐转动桌上的茶杯。眼神放空,落在杯沿。 “什么意思?”尹昱问。 “他……怎么讲。对每个患者都牵肠挂肚,太过心了。而且心里事全写脸上,忧愁困苦一望而知。病人情况不太好的时候,还以为是他自己家里办丧事呢。” “时间久了就会适应吧。”尹昱说,“刚开始的时候都有点这样。” 苏心颖点头,脸上却仍是忧虑:“但愿如此。不好说。他也只比我们小两届而已。” “等等看吧。这也不全是坏事。” “嗯。倒不是说这是坏事。只是会给自己额外的压力。我怕他长久下去受不了。可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讲,怕给他负担……” 那天回去之后,尹昱反反复复想着与苏心颖的对话。 那之后的几天里,也一直在想这件事。一闲下来就会沉进去想。 想自己犯下的错,想自己的心结与顾虑,固执与胆怯。 想着想着,就非常想去见那个人。 可上次见面过后,对方气得厉害。或许还是该乖乖等电话。而这念头甫一生出,他便自嘲起来——之前在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拖泥带水。现在这副模样,不是拖泥带水又是什么呢。 人啊。真是越老,越不勇敢。 电梯到了,大金毛晃着尾巴冲进去。关门之后,尹昱蹲下来为它系狗绳。大金毛每次出去都很兴奋,外面空间太大,乱蹦乱跳地很难控住它。快到负一层的时候,他系完绳子站起来,时间刚好。金毛也知道门要开了,忽地静下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门缝。尾巴慢摇,鞭子似的扫来扫去,击在他腿上。 电梯门一开,他就发现自己输了。 他早就输了。落花流水。从头输到尾。 三十八 林语风正跟人打电话,有说有笑的,见他牵着狗出来,差点没把手机吓掉。忙跟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什么,似乎是“之后再聊”的意思,匆匆挂断摘下耳机,转过来看着他。 两人面面相觑,说不好谁更惊讶。 “呃。”尹昱撇开视线,却无处安放,只好四处飘着,“你不用挂电话的。” 林语风一怔,忙道:“没事,不是要事。有个朋友问我下个月什么时候有空,要来找我玩几天。” 尹昱看向他:“美国的朋友?” 林语风点点头。 两人面对面杵着,互相避及目光,又都想去看对方,于是或追或逃。金毛从刚才开始就想去扑林语风,一直被主人牢牢牵着,也因此一直蠢蠢欲动,伺机待发。 “你怎么在这?” 林语风抿起嘴唇,垂目觑了一眼眼神炽热的金毛。 “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找你。” 如此老实的回答,尹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撇开眼,又撇回来,双手抓紧狗绳,无意识地在手腕上一圈圈缠绕。 “你还生气吗?” 林语风抬眼看他。 “我怕你担心我还在生气,所以不来找我。” 尹昱盯着他。 都说人一爱就笨。他倒是希望眼前人能如俗语所言,笨一点。钝一点。 只说了句,走吧。就牵了狗,与他一道往停车场里走。 问人,到了多久了。没多久,那人说,一通电话的时间。怎么也不打电话给我。没来得及。挂完电话  56 可能就要打了。“可能”?要打的。那人说,挂完电话就要打了。 到了车前,尹昱问他:“怎么过来的?” “司机。” “上车。” “去哪里?” “送你回去。”尹昱抬手看了一眼时间,“我要先去接小孩,然后就送你。”说着,便打开后座的门,卸下狗绳,让早就急不可耐的大金毛蹦进去。示意林语风坐前面。 林语风却没有动,站在车子另一头,望着他的神情,像是身体腾空、从楼顶跌落的瞬间,望着把自己推下去的凶手。 “你……有孩子了?” 尹昱看着他,云里雾里。 “什么时候的事啊?什么时候……” 那声音像一台没电了的老式收音机。眉头紧皱着,全身的筋骨都像是散了。 “上次去你、上次去你家也没……看见啊。” 接着就想到,冰箱冷冻层里,放着的那个雪人。 又想到,年前问苏心颖的时候,对方也是回答得不清不爽。 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愈发惨白了,走近一步,低声下气地问:“女的是谁?是已经离婚了吗?还是你——” “是我外甥。”尹昱说。 林语风一愣,紧接着用英文骂了句脏话。 “你早说啊!”他瞪着尹昱,出人意料地吼起来,“我连今后怎么办手续的事情都想到了!你会不会讲话啊!” 尹昱被他吓一跳。 “你也动脑子想想啊!”他吼回去,“我怎么可能有孩子?你能生孩子吗!” 那人脸上一阵烧红。 尹昱追问道:“办什么手续?” “没什么,与你无关。”林语风冷下脸来,自顾自坐进副驾驶,甩上了门。 尹昱倒没跟着上车,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金毛蹲在后座上,在前面人坐进去的时候凑上去嗅了嗅他,见那人没半点反应,就转回来,抬起头,透过车窗望着主人。 他独自笑起来。 坐进车里,没急着走。发动引擎系好安全带,给表姐发了条信息,告知她自己出发去接人了。 “最近还失眠吗?” 林语风转头看他。 “问这干吗?”语气还冲着。 “脸色有点憔悴。”尹昱把手机放在中控台下面的凹槽里,没有去看他。 林语风凝视他片刻。 接着收回目光:“工作比较忙。” 尹昱向他投去一瞥。“是吗。” “工作忙,事情有点多。过了这阵子就——”“你……”尹昱打断他。一丝犹豫。 最终说:“不能再瘦了。” 这下林语风转过来看他,目光中满是量度。 他坦然迎上那目光。 相视间,车厢里陷入一阵微妙的静谧。 直到林语风脸上闪过一丝谐谑。 “怎么,摸起来没肉?” 尹昱表情立刻变了。 心灰意冷地转过头,放下手刹。林语风却是嬉皮笑脸,乘胜追击道:“屁股上有肉就行啊。还是你喜欢腰上腿上也——” 一脚油门,把人狠撞在了椅背上。 天阴阴的,似雨即来。途经市中心,周末下午的道路上很是热闹拥挤。大金毛在后座上不停地挪来挪去,有时把脑袋探到前座来,有时爪子按上侧边按钮,开窗探出去。它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林语风给吓了一跳。尹昱倒是习以为常,毕竟每次开车出去遛狗都会如此。狗开窗,人关窗,一路上好几回。 林语风的朋友,名叫Kitt,是个身高六英尺一、金发碧眼的漂亮男人。两人通过工作相识,认识也有三五年了。当初林是一家新兴公司的产品总监,Kitt是产品设计师。后来林离职去了别的公司,Kitt则在不久后升到了设计总监的位置。两人同公司的时候关系便不错,不再共事了也依旧热络,时常玩在一起。Kitt是圈子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对待朋友却肝胆相照,界线也划得清楚。 尹昱的外甥,正上小学二年级,追随尹昱的脚步从五岁开始弹琴,每周六会去老师家里上钢琴课。偶尔遇上表姐夫妻二人都有班的日子,送了孩子却接不了,就会差尹昱跑一趟。有时候把孩子送回表姐家里,有时候带回自己家玩,顺便增进舅甥感情。 听到这里,林语风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说:“所以你冰箱里那个雪人,是你外甥的杰作?” 尹昱一愣,一无所知样,问他什么雪人。林语风又阐释道,冷冻层后面那个,大约一手高的雪人。尹昱这才想起来,说对,年前不是下了场雪吗,表姐带孩子来小区楼下堆雪人,大的放不下,就做了个小的存冰箱里。你不说我都忘了,待会儿得问问外甥还要不要。 片刻沉默,又想问那人,没事去开冷冻层做什么。可一想到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看到的塞满一冰箱的食物,这问题便再问不出口了。有些事本就如此,不必宣之,已然心知肚明。讲出来反倒解释不清。又者,如若说什么做什么统统解释得明明白白,那两人之间那些千丝万缕,一辈子都讲不完了。 他继续说,小孩子非常喜欢他的大金毛,所以每次去接总会把金毛也捎上。 听他这么讲着,林语风回头望了一眼后座上的金毛。 金毛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注视,凑上来就要舔他的脸。 林语风笑着,轻轻推开狗头。 两人一路断断续续地聊天,漫谈这些年来发生的种种。想起什么说什么,想说多少说多少。偶尔,也提起遥远的过去。 窗外天空晦暗昏沉,车厢里却如宁和的夜般恬静宜人。 小男孩上了车,先是开心地扑到大金毛身上,等车开动了,才发现今天副驾驶上还坐了一个人。于是老老实实坐下来,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望向林语风,满脸都是掖不住的好奇。 林语风朝后座转过去,眼睛笑成两勾月,和眉善目地打招呼:“你好呀,我是你舅舅的朋友。” “哥哥好。”小男孩羞怯地说。 尹昱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又瞥了一眼林语风。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周涵之。”“这名字真好听。几岁了呀?”“八岁。”“八岁……是二年级?”“嗯。”“什么时候开始学钢琴的呀?”“五岁。”“诶,那和你舅舅一样……” 几句下来,小孩完全放松了,对林语风展现出十足的好感。屁股往前挪了挪,抱住正副驾驶座中间的扶手,开始问林语风问题。 “大哥哥叫什么呀?”“我吗?我叫林语风。”“喔,怎么写呀?”“嗯……树林的林,语言的语,一阵风的风,林中低语的风。”“喔喔,大哥哥的名字也好听。”“谢谢哦。”“你喜欢狗狗嘛?”“喜欢呀,我和你一样,超级喜欢你舅舅的狗狗。”“那你有狗狗嘛?”“  57 我……没有诶。我住的地方小,养不了狗狗。”“大哥哥你住哪里呀?”“嗯……在市中心吧,不远。”“市中心……哦……那哥哥你今天为什么会来呀?” 林语风沉默了。 三十九 当着尹昱的面,这问题问得倒直中肯綮。 “呃——”他犹豫着,一边用眼神向驾驶座上的人求助。 但尹昱的关注点全然不在这上面。 趁停车等红灯的当儿,正好林语风也默着,他回头看着外甥,循循道:“涵之,阿舅跟你说,这个大哥哥—— “这个叔叔和你哥哥我—— “……” 尹昱嚼了嚼嘴唇。林语风已经在一旁笑得浑身发颤了。 捋直了舌头,重来:“我跟你讲,这个人,”他指指林语风,再指指自己,“和阿舅是同辈的,明白吗?他是阿舅的高中同学,年纪和阿舅一样大,所以你要叫他叔叔,好吗?” 涵之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真的吗?” “妈的。” 尹昱差点气晕过去,转过身把住方向盘,拒绝再做尝试。 “诶,别在小孩子面前讲粗话。”林语风在一旁提醒他,一边笑得不能自已,眼泪都快下来了。 尹昱瞟他一眼:“别笑了行吗。车都在震了。” 林语风捂着嘴遮笑:“放心,大马路中央,别人不会以为我们在干什么的。”这么说着,视线却飘向了奇怪的地方。又道,“好像也不是不能干什么。” “有未成年在呢。别逼我路中间把你扔下去。” “会吗?我不觉得你敢。”林语风挑衅道,但很快收了笑,“抱歉。不说了。” 闹了会儿,车里安静下来。小孩子上完课有些疲累,和金毛玩了阵子,便握住狗爪,倚在它身上昏昏欲睡。 前面两人,一个开车,一个望着沿途风景,沉默着,并享受这沉默。 阿舅,下雨了耶。 一滴饱满的雨珠落在后窗上的时候,涵之打起精神趴在窗边,盯着那颗缓缓滑落的雨,兴致盎然地说。 紧接着轻盈通透的雨水便连绵不绝地飘落而下,伴着微风,在街面上笼起层层叠叠的烟绡雾縠。漫漫湿气从开了外循环的空调风扇里渗进来。一会儿,车厢里便充盈起春雨的新鲜与清洌。 嗯。尹昱应道,打开了雨刮器。 又问涵之,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晚饭前。爸爸呢。好像要到晚上。今天上课怎么样。老师说我有进步。还在弹车尔尼吗。在的。对了,你今年夏天要接着考级吗。嗯,妈妈说要考的。跳级,还是按顺序考。还不知道呢,老师说好像可以跳…… 送到家门口,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尹昱伸手到后座抓住金毛的胸背带,目送小朋友开门下车。 “别忘了窗口挥挥手。不要开窗。”“好的。谢谢舅舅。舅舅再见!” 关门前,又折回来,对林语风说:“哥——叔叔再见!” 林语风笑起来,转过头与他告别。尹昱看着孩子开门进去,伸手打开天窗的遮板。过了一会儿,就见四楼窗口出现了半个小脑袋,又有一只小手伸长了一晃。他隔着天窗招招手,随后关上了遮板。 雨声朦胧,车厢里陷入一阵突兀的静谧。他从车顶上收回目光的时候,发现林语风正盯着他看。 几秒的对视,而后各自转开视线。 “好了。”他踩下油门,说,“送完小的,送大的。” 林语风哧地一声笑了。 “你外甥,还挺乖的。” “因为怕我吧。” “怕你?为什么?” “因为我……比较凶。他以前犯错的时候我骂过他几回,我姐也从来不拦着,反倒说要把孩子托给我带。” “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 “什么东西。” 林语风轻轻笑起来。 大金毛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趴在后座上安然入睡。尹昱驾着车,穿过绵绵缗缗的雨幕,从小区里绕出去,驶上马路。 “其实我还挺怕小孩的。” 一阵沉默之后,林语风说。 “不是有那说法吗,小孩子的眼睛是最厉害的,可以一眼洞穿你的灵魂。” 尹昱嗤笑一声:“做贼心虚。” “不是,是真的!你别不信。”林语风委屈地说,下一秒又认道,“或许也是吧。和纯真无邪的人在一起,我总会自惭形秽。小孩子们都是涉世未深的纯洁灵魂,总觉得我会带坏他们。” “带坏?” “对。” “你带坏小孩?” “对啊。” “怎么会?” “怎么不会?”林语风笑了,仿佛他在质疑白纸黑字的事,转头问,“你不觉得我很坏吗?” 开口的一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尹昱没有回答。 他慌张地撇开目光。 街上人都打起了伞,也有人没料到这场突然而至、分外绵密的春雨,只好拿手遮挡着在雨中飞奔。玻璃上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景象,雨刮器迅捷地往复摆荡。行人奔踏,雨声喧嚣,车厢却似构筑起一座厚硬的坚壁,将一切纷乱阻挡在外。 “我……要跟你说对不起。”尹昱说。 林语风转头看着他。像是雨声太大,他没有听清。 “什么?” 尹昱盯着前方的路,说:“我说对不起,那天我在医院——” “也没说错。”林语风堵了他的话。 “确实是我做错了。你的事应该由你自己处理。我不该插手,也没资格插手。” 尹昱看了他一眼。 而就在他收回那一眼的时候,林语风追着他的目光看过来,笑问道:“不过,既然你道歉了,那么作为交换,我现在原谅你的话,你能把十二年前的我原谅了吗?” 尹昱一下子转头去看他。 副驾驶上的人笑容满面,眼含期待地望着他。一时竟看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还是用玩笑作着伪装。 可是这一切都太深重了。事到如今,玩笑已担不起那重量了。 雨滴滴答答地落在挡风玻璃上。车身微斜,车轮压线了。 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那人抢在了前头:“好吧。没事。那我还是等着。” 于是他话也没说出来。 容不得半点犹豫。 林语风住在市中心商业区的一座酒店式公寓里,是他在国内临时的家。车开到门口,问尹昱要不要上去坐坐。尹昱说不了。林语风一点头,似乎也早料到了这回答,没再多说,道了谢,再道别,轻轻一关门就走了。 雨珠击打车身,沿着挡风玻璃接连不断滚落而下,在平展的表面上画出一道道曲折旖旎的透明线条。下着雨的世界是如此清亮、沉静,让心有足够的空间看清一  58 切。 有那么一刻,手指摸到安全带的卡扣,几乎就要按下去了。 公寓门口由黑色半透明玻璃筑起深墙,看不清室内景象。只留大厅中央一座数米高的水晶吊灯,似重重繁花密叶,簇聚伸展,瑰丽堂皇,映亮满堂春色,生机勃勃。从外面看,却也因那厚重的玻璃墙,蒙上了一层幽静与清冷。 手机响了。住院告诉他患者的切片活检出结果了,恶性3级。还跟他道了歉,说打扰了他的周末。他说没事,三十分钟内到医院。跟罗教授讲了吗。还有,通知家属。 挂了电话,再度望向酒店公寓的门口。 金毛在后座上睡着了,梦呓间发出轻声嘤喃。 后视镜里出现一道车灯的时候,他收回视线,踩下油门,将车开进了蓬勃氤氲的雨雾里。 四十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离高考百来天光景,时不我待。几乎人人都过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终日背书刷题的日子。 学校为了配合学生调解压力,放宽了政策,容许走读上学。尹昱班里便有几个有需求也有条件的,在校区附近租下房子,搬离了宿舍。苏心颖便是其中之一。开学后两个礼拜,王惟杰也搬了出去,说总感觉找不到状态,想看看换个环境会不会有所助益。 母亲也问过尹昱,要不要走读上学。他没多想就拒绝了。向来高度自律,能化一切压力为动力的人,对于周遭环境从来没什么要求。反而在同侪压力的激发之下,能够更加专注地投入到要完成的任务中去。 而这同侪压力的贡献者,林语风也算一个。 这是尹昱没有料到的。过去两年半,林语风都不是勤奋学习的类型。也不是需要勤奋学习才能考好的类型。可是这开学没两个礼拜,他就像变了个人,连盖沛文都对他刮目相看。那阵子,除了关于黄笙的事,尹昱从他嘴里听到最多的便是:“高三了,所有人都好努力啊,我昨天又在图书馆看到玉凤了。” 另说,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盖沛文坚持认为,只要熬过高考,他就能追到黄笙了。 压力化动力,因人而异。却总能让人变强。 相应地,林语风和他腻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在这为未来拼搏的非常时期,都刻意留给对方一定的空间。却也因为如此,愈发珍惜在一起的时刻。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如山千仞,如海万丈,百般流连,能让人在心头念上好几天。有时只一个眼神,开口前的一丝踌躇,便立刻明白了对方所想的一切。 也早已对高考过后可能到来的分别心知肚明,却因共同面对而无所畏惧。 三月底的时候林语风生日,本人说不想过,尹昱坚持要给他过。林语风拗不过他,只好答应那一周的礼拜五腾出时间来。两人原本那个周末都是要回家的,约好了多留一晚,礼拜六再走。 晚上九点多,整座校园静悄悄。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一场春雨初霁,此时月朗风清,远处的天空中飘着几缕浅灰色的云。点点星辰碎钻似的缀在天幕上,随着大气流转明灭可见。看台边沿被雨水润湿,清清泠泠坐着很舒服。尹昱抬头眯眼,努力辨识天上星星的时候,林语风把手撑在身体两侧,两腿轻晃,追着他的思绪望进夜空。 “‘星光如此璀璨,风也如此柔媚。’” 尹昱向他投去一瞥。 “下一句是什么?” “‘夜是太静谧了。’” “我的心却如此喧嚣。” 林语风笑了。 “今后想做什么?想过吗?” “做个诗人吧。”尹昱说。 “……我认真的。而且,诗人?”林语风看着他,摇摇头,“你不是那块料。” 尹昱笑着“嘁”了一声,从夜幕上收回视线来看着他:“终于要跟我谈人生了吗?” “随便一问而已。感觉你应该想好了,不像我。” “你怎么了?” “终日无所事事,胸无大志。” “这年纪要什么大志。就算有也没能力实现。” “虽然没能力,志向还是得有的。”林语风说,“所以你想学什么?” “学医吧。” 林语风望了他一眼。 “很笃定啊。也很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 “你爸妈不都是医生吗?是因为这个吗?” 尹昱一笑,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我以后,怎么说呢,比较想做一些有影响力的事,长远人生来讲。就像……”他犹豫着,似乎很难找到恰当的措辞,“就是影响力,怎么讲,能够帮助到别人,我想去……改善……呃……” “你想说,”林语风替他说下去,“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去做能够改善这个社会的事,之类的?” “对。”尹昱颓丧地点了点头。 “直接说不就好了。”林语风纳闷地看着他。 “你不觉得听着很假大空吗?”尹昱问他。 林语风一愕,一时没说出话来。 “你如果真是这么想的,也有能力做到,就不是假大空。” 他移开目光,再度望向远处的夜。 “而我能肯定,你就是这么想的,也能做到。” 尹昱从侧面注视着他的脸。 浩瀚的穹窿中风起云涌,群星闪烁。也只有在远离城市灯光的郊区,远离遮天蔽日的楼宇,天朗气清的时候,才能看到这样苍茫壮丽的景象。看久了,看深进去,天空像是被无限放大,占据视野的每一隅。相较之下,身后路灯的光辉那么近,却显得轻浅、狭隘,不足为道了。 得了鼓励,他接着说下去:“要能够实现这些,前路很长。路很长,途径却很多,最终实现的方式和达到的成果,也取决于我几十年之后在怎样一个位置,能够做到什么。每个行业,每个职位,每个人,只要有心,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式为社会做出贡献。” 思索一番,接着道:“这是我……大体的人生目标吧。而从我的理解来说,医生这个职业,真的非常直接。说是一种捷径也不为过。治病救命,让人们活下去,活得更好。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生死面前人人平等,即便人生而不平等。医生所能做的,也是最有价值的,就是尊重生命,维系这样的平等。所以我说这条路是捷径,为了让我过上与我的价值观所契合的人生的捷径。 “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付出代价去学医的。光是在学校里花费的时间就要多。别人都工作几年了,你还在寒窗苦读。而且做医生的身心压力和行业形势…… “总之,既然我愿意也有能力,不如就去做这件事。” 林语风望着他。 眼前人极目望进远处的夜,一瞬不瞬,像是在望着比那夜空更深邃,更高远,  59 更不可触及的东西。 尹昱。 生怕惊扰,却又情难自已,反应过来时,已喃喃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尹昱转过头来,看着他。 星云流转,海啸风吟。 万千世界都在那一双眼睛里。 如一首恢弘的诗,如一江壮阔的水,如岨峿秀丽的群山,又如旷邈无垠的离离之野。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一整个绚丽世界就朝他涌过来了。 是漫漫长夜里的指明灯,是皑皑荒原上的生之火。 是他往后孑然一身,泥足深陷名利场时,经久不变、历久弥坚的信仰。 这一刻,他忽然知道了,他是自由的。 因为眼前这个人,就是自由。 怎么了。 那人问他。 没什么。 他说。 那人浅浅一笑。 “不过,医学方面,不如说整个生物科技方面,目前来讲还是国外发展比较好,做科研的机会多,所以我想本科之后去国外深造。再回来。” 他说:“抱歉现在才告诉你。这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也还早,我还在考虑。” 林语风只问:“为什么不本科就出去?” “因为……”尹昱眨了眨眼睛,边想边道,“要在国内从医,还是跟着国内的系统走、适应国内的环境比较好,虽然到头来硬要说也只是执照的问题。再说本科差别不大,国外医学本科也学不到什么啊。而且现在开始准备出国也有点晚了吧。” “确实。”林语风点头。 “但如果高考砸了,可能就直接去国外念书了。”尹昱开玩笑道。 “不会的。你要是考砸了,那没人能上大学了。” 尹昱笑起来,伸手去揽他:“怎么这么会说话?”林语风侧身一闪,似躲非躲。 觉察到了他的抗拒,尹昱收回手,脸上的笑容散了。 眼前人的目光从旷远的天幕上落下来,落在夜晚黑魆魆的操场上。 尹昱看着他,忽然说:“你最近好像有很多心事。” 林语风一怔,转过头与他相视。 风吹得远处花坛,还有操场周边树林里的枝叶窸窣作响。不发一语的对视间,沉默便显得分外喧嚣。 就是在这样的沉默里,尹昱倏然感到一阵不安。在一瞬间渗入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望着林语风。不知道为什么,那双棕色的眼睛在此刻显得陌生。 “想什么呢?告诉我,我们一起想。” 他笑起来。 “两个人想会好很多。” 林语风眉眼一皱,撇开了目光。 “就……毕业的事。”他支吾着说。 “毕业怎么了?” 那人瞟他一眼,嗔道:“明知故问。我们会分开啊。” “你要把我甩了?”尹昱用着大吃一惊的语气。 林语风皱紧了眉头。 “玩笑也适可而止吧。” 尹昱笑起来,伸出手去捋他的头发,林语风撇开头躲闪,可没来得及,就给人捏住了脖子后面。力道与位置都恰到好处,只一捏,一阵酥麻就流遍了他的全身。 “你放……手……”他声音颤抖。 “你放松。”尹昱说。 林语风转头瞪他,眼里满是不驯。 “我们之前谈过这个问题了,不是吗?” 尹昱松开他,身体后倾,把手撑在他背后。 “高考别多想,尽全力考好,去自己想去的大学,不要因为顾虑对方而影响自己的人生决定。异地就异地,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他抬起手在空中比划道,“东南西北是挺广阔的,但也就这样一片土地。又不是跨国跨洲,又不是地球的另一面。” 一顿,接着说:“就算是地球的另一面也没有关系,白天与黑夜相隔也没有关系,在同一天的时间只有八个小时,也没有关系。这都不是事。距离不是问题,你拨个视频通话就能见到我。即便花光大半年的零用,我买张机票,就能去找你,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林语风叹了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你乐观还是——” “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不乐观的人。” 尹昱转头看着他。 “这是异地恋,又不是生离死别。” 林语风盯了他一会儿,而后躲开他的注视。 “说得好像你经历过……” “我没经历过。”尹昱说。 “但我有信心。” 他说:“我对我们有信心。” 林语风再一次望向他,瞳孔轻轻颤着。 “对了。”尹昱像刚想起来似的,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一条黑色的手链。 林语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转眼的工夫,面前人已朝他靠过来,解开手链,轻轻拉过他的右手,为他戴上。调整一番松紧,便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果然得买最小号。” 拿起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生日快乐。” 林语风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黑色尼龙绳在他纤细的手腕上绕了两圈。末端的搭扣是银质的,因为崭新而纤尘不染,在夜色中泛着微光。 “这是个……船锚?”他抬着自己的手腕,左手轻摩那个搭扣的形状。一只银白色的船锚,锚柄秀净,锚爪刚劲,牢牢地钩着链子的另一端。 “对。”尹昱点头道,与他一同注视着那个船锚。 然后拾起目光看向他,把他的手紧攥住。 “大概的意思是,你是我的锚点。” 他一字一句地说。 大学四年, 还有以后很多、很多年,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在哪里, 他伸出手,一扯那绕在手腕上的链。 你轻轻一拽,我就会过去。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发生什么。 我会立刻过去,到你身边去。 林语风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夜渐浓,清风携着薄薄的水汽,柔和地拂过眼前人的发梢。拂过湿漉漉的似撒着碎金粒的地面。拂过花坛里灌木丛的繁茂枝叶。又从树上拂下一片轻盈的雨珠,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你……” 尹昱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面前人就靠近过来,紧抱住了他,把脸颊埋进他的肩膀。 “喂……” “抱一下。”那人吸着鼻子,闷闷地说。 于是尹昱抱住他,抱紧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从来没见过林语风流泪。 更不曾料到他流泪有着如此巨大的杀伤力。 这一刻,无论他之前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做什么,全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了。 怀里这个人一哭,他的皮肉,他的骨血,他的心,在这一瞬间,统统都给化得一干二净了。 而林  60 语风只是抱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肩上的衣服湿了一片,耳边传来低低的啜泣。怀里人抱得很紧。印象中,他不曾抱得这么紧。 如此哀伤,如此绝望。 如此热烈,如此温柔。 如此地痛。 有一瞬间,痛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拥抱像硫磺一样侵蚀着他的血肉形骸。 “怎么了啊?”尹昱抚着他的头发问。 也没有等来回答。 又过了好久,林语风终于抬起头来,早哭红了眼眶。可刚要开口,泪就像雨一样连绵而下。 于是笑了出来。 放弃开口说话,只摇了摇头作为回答。笑着,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真是伤春悲秋的日子。 尹昱只好抹着他的泪,再度把他拥进怀里。 哭吧。他说,哭出来就好了。哭完就好了。 我会一直在。没事的,我一直都在。 林语风咕哝了一句。尹昱没听清,问他说了什么。 那人说,我喜欢你。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尹昱轻轻笑起来,把他拥得更紧了。 我喜欢你。 那天晚上,林语风的崩溃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事后回想起来,他很庆幸这件事发生了,总比这些日子来那人总一副愁眉莫展、心头压着千钧重的模样好。 情绪发泄是调解压力至关重要的一环。发泄出来之后重新开始,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而他很愿意成为那人情绪的出口。 直到他发现事情远超出了掌控。 那个周末之后,林语风再也没有来学校。 礼拜六的时候两人还通过简讯,几句关切,没有异常。礼拜一开始,那人就没有来学校,尹昱也联系不上他。第二天依旧如此,他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了。礼拜三晚上回到宿舍,那个人的东西已经全都不在了。 桌上,床上,衣柜,全都空空如也,就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到处问人,林语风什么时候来的学校,什么时候拿走了自己的东西,什么时候再回来。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 最后冲进张恺宇的房间,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恺宇一见到他的样子,脸色就变了。 些许踟蹰,最终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那个人放弃了高考,打算直接出国。已经退学了,下个礼拜走人,之前不会再来学校了。 那一刻,尹昱头皮发麻,身心泛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算是闪电在他脚边的地面劈开一道裂隙,他也不会感受到等同于那一刻万分之一的恐惧。 恐惧的同时,是束手无策。 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烈痛,狠狠撕裂了他的心脏。 真的,真的,好痛。 直到那时候,他才发觉,自己一无所知,从来都一无所知。 再下一周,父亲在多次不适之后终于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确诊为扩张型心肌病,住院观察后,决定进行心脏移植。定下手术日子的那天,母亲才告诉他这件事,因为瞒不住了。同时也与他说,不是大事,没关系的。让他专心学业,好好备考。 那时,高考倒计时四十五天。 全都乱套了。 —————————— 杜谷《春夜》原诗:星光如此璀璨,风也如此柔媚,夜是太静谧了,旷野也太岑寂。今晚天上想有豪华的夜宴…… 四十一 外科究竟是体力活,连站了一整个白天,晚上回家差点倒头就睡。小区里遛狗,干脆卸了绳子让大金毛自己跑。他慢悠悠地跟在后头,要是金毛蹿远了就唤一声,不一会儿便能见到爱犬飞扬着双耳朝他冲过来。 一个礼拜的忙忙碌碌,周六晚上总算不用值班。夜幕低垂时分,他洗完澡,隐形换框架,与朋友聊几句,就在沙发一角瘫下来看书。大金毛跟着蹦上来,挨着身边暖暖地睡下。家里只有落地窗边的一圈地灯亮着,以及沙发旁一盏立式阅读灯,照亮有限区域,狭小却安逸。 没读多久,就扔了书起来去卫生间换眼镜,再换衣服。半个小时,人已经立在了市中心那座酒店公寓门口。 即便是在最繁华的商业区,公寓门前这一片也是难得的清幽闲静。都市里的桃源,周遭由一片脆嫩的小竹林隔开。那半透明的玻璃墙依旧深厚沉重,似拒人千里,携着股神秘,隐透出室内大堂的瑰丽与典雅。 杵在门口花坛边上,一个电话打给了苏心颖。 开门见山:“你有林语风的号码吗?” “这么晚了,”电话那头媚声道,“你就不怕我在床上吗?” “……你在床上还接电话吗?”又说,“现在也太早了吧。” “九点多,也不早了吧,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你在外面吗?” “对。”尹昱说,又问一次,“你有林语风的号码吗?” “你在他家门口吗?” “……” 十年老友不是白做的。 “我倒要问你,你哪能没有他的号码?” “我……”尹昱想起上次与人换号码时的曲折,捏了捏眉心,道,“没要。上次见面……哎一时讲不清。你有吗?发我下。” “怎么谢我?” “你不说我去找盖沛文了。就一个手机号。” “嚯哟,还挺有架子。‘就一个手机号’,”苏心颖学着他的腔调,“那可是林语风的手机号,不然你这么急做什么。大晚上的。” “……”尹昱服输道,“拜托了。” 小魔女轻哼一声:“你等等,我找一下。发你了。” “谢了。” “怎么,”她调侃道,“你终于下定决心要——” 就在这时候,听筒里传来几声“嘀”的提示音,将她的话音盖过了。“你等下,”尹昱说,“有电话进来,怕是医院。” “好吧,”苏心颖意兴阑珊,“过后再讲。” “嗯。挂了。” 他按下接听键。 “说。” “您好。请问是……尹昱吗?” 女人的声音,沉稳温雅。他一怔,确认了一眼号码,显示屏上一串陌生的数字。不是他认识的人,对方显然也不认识他。 “您好。我是尹昱。请问您是……” “我叫文梦曦,是林语风的朋友……” 对方几句话还没讲完,他已经跑回了停车场。手机开免提。文梦曦告诉了他地址,他道了谢,说十分钟到。那之前有事务必打电话。文梦曦说,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记下的地址是一座酒店顶层的景观酒吧。他赶到的时候,酒吧里客人不少,却也不喧闹,空气里一股馥郁的香水味,四周玻璃墙外飘着整座城市的氤氲灯火。窗边一架三角钢琴,琴盖开着,琴凳空着  61 。他直奔吧台而去,就看见一个人伏在桌上,已浑然不省人事了。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黛色贴身裙,黑发红唇,见他走过去,冲他嫣然一笑,起身打招呼。 那片吧台上一排空荡荡的酒杯。林语风低头趴着,枕着自己的手臂。尹昱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颈侧,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轻托住他的下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林语风额头都枕红了,轻哼一声,无意识地来抓他的手,却是虚弱无力,抓了个空,刚要落下去,被尹昱反握住,攥在手心。 文梦曦有意无意地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问他路上怎么样。尹昱说还好。文梦曦说,你讲十分钟赶过来,我还有点不信。没想到真的是十分钟。尹昱一笑,我正好在附近。又问她,林语风喝了什么,喝了多少,有没有混着喝,什么时候停下的,之前吃东西了没有。文梦曦一一回答他,说他问得好细,像个医生。尹昱笑笑,没说什么。 “没什么事,就是喝多了,睡歇就好。我们几个朋友今夜出来坐坐的,都吃了不少酒。其他人先走了,我讲帮他叫完车再走,结果……”她一笑,“多亏了你能赶过来。我问他家在哪里,要不要叫司机,他这不好那不好,只把手机给我,说打电话找你。就在收藏第一个。” 她说完,看着尹昱,吸进自己的上唇。 尹昱垂下目光,看着怀中人。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这话我讲才是,我们应该拦着他的。” “你怎么回去?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叫车走就好。我还蛮清醒的。” “你确定?” “嗯。你照顾好他就行。”文梦曦看了林语风一眼,“这小子,估计醒来会后悔。”她撇了撇嘴,说,“走吗?” 尹昱点点头,将位子上的人扶起来,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文梦曦理好随身物品,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还有林语风的外套,挪开周围的凳子,走在前头带路。 林语风这身高,说高不高,说矮不矮,此刻人又醉得彻底,尹昱这么扶着他走,步履蹒跚,实在有些不便。如果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就直接把人抱起来走了。可这酒吧里人不少,于是只揽着他的腰,将就着半扶半拖地给带出去。 可是没走几步,那人就被椅子绊了一跤,把他带得也一个趔趄,几近摔倒。狼狈地站直身子,一边向旁边的客人道歉。文梦曦听见了身后的响动,忧心忡忡地折回来,问他要不要帮忙。尹昱摇头道谢,也不再管了,勾起膝弯就把人拦腰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他步子快,文梦曦倒也毫不费力地就跟了上去,高跟鞋踢踏作响。 “他平时喝酒吗?”出了酒吧,尹昱问她。 “他……看情况吧。” “我以为他完全不喝。”他用着受骗的语气。 文梦曦一笑:“你把他想得也太乖了些。他是不是还说自己不抽烟?” “这我倒是知道。” “他平时也对人说不抽。可真到压力大的时候,一天一包地抽。” 尹昱看着她。 “他是这样的。如果有什么事,抽烟应急,能立刻就冷静了。不需要立刻冷静的,能放纵一下的话,就会去喝酒。蛮有意思的。也说不清楚是习惯还是瘾。” 尹昱低头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的人,那人双眸紧阖,面颊上两团难却的红晕。 他拾起目光,投向文梦曦。 “最近……有什么事?” 喉咙像是堵得死死的。 此时两人已进了电梯,文梦曦按下负三层,去停车场。 “你知道他父亲的事……”她转头望着尹昱。 尹昱回望她。 片刻对视后,他低下了头。 “那……”文梦曦转开目光,咬了咬嘴唇,“具体还是等他自己跟你讲吧。只是,”她盯着微微亮起来的楼层键钮,说,“他父亲上礼拜刚走了。” 四十二 电梯门开了。 文梦曦按着开门键,让他先出去,刚要紧随其后,却听他说,就到这里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于是点点头,把林语风的衣服递给他。 你到家之后给他的手机发条信息。尹昱接过衣服后跟她说。文梦曦笑了一下,说,你也是,有事打我电话,他有我号码。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嗯,谢谢。 就此别过。 尹昱把人一路抱进车里,系上安全带,座位放下小半。林语风依旧睡着,呼吸声极轻,身体热热的,脸色很红,鼻息里充斥着浓烈的酒味。关门前,尹昱再度探了探他的颈侧,把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后窗降下一截,又为他盖上外套。安顿好之后,才坐上车,轻踩油门,驶出停车场。 城市灯光将夜晚的天空映成了堇色。空气甘甜、湿润,而温和,满是春天的气息。驶上跨江大桥的时候,头顶的云层间传来隐隐雷鸣,星月被遮去了,灰白的云雾缓缓漫上来,由远处开始将江面一点一点吞没。风从后窗钻进车厢里,携进一股阴凉的湿气。这座他出生并长大、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他早已谙通其脾味,知透其性情。在夜色的笼盖中升起灯火,安适又宁谧,像是沉睡了,却又蕴藏欣然生机,有着它独特的警醒。 而接下来,又将是一场不轻不重的春夜雨。 副驾驶上的人安睡着,头撇向一侧。随着车身在道路上疾驰,光怪陆离的夜晚在他的脸颊上浮沉流淌。昏昧的光线将那面部阴影衬得浓重,眼睛下面的两道尤为深郁,本就清瘦的面颊凹陷下去,颚骨上的线条锋利得直直刺疼人心。 对面一辆车打着远光灯驶入路口,而后转弯。那刺眼的光线穿透挡风玻璃,径直射过来,刹那间映亮了整座车厢。尹昱一撇头,在同时,伸手挡住了林语风的眼睛。 绿灯亮了,他缓缓踩下油门。 回到家,停好车,去开副驾驶门的时候,那人醒了。 尹昱拉着车门,垂头望着他。林语风抬头看向车外,眉头紧紧皱着,为停车场顶头的照明灯刺得睁不开眼。反应了一会儿,认出面前的人之后,他开心地笑了。想要伸手去够,但因为安全带拴着,身上又没力气,抬不起手,只是指尖轻拂了拂他的衣角。 尹昱握住他的手,弯身钻进车厢里,去解安全带。 林语风见他靠近过来,轻轻笑着,凑在他耳边说:“你来找我了呀。” 湿热的呼吸扑在脖子上,空气里全是酒味。尹昱颤了一下,伸手到他后背,揽住了他,另一只手护着他的头顶,把他从车上扶下来。 “能走吗?” “我本来想去找你的。”林语风靠在他身上,勉强地站着,声音轻飘飘的,“再不找你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尹昱应着  62 他,锁了车。将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把人背了起来。 “抓紧我。” 林语风靠在他背上,说:“人生。” 尹昱脚步一停,心脏猛地抽紧了。 “说什么呢。” 林语风却似没听见他说的,只喃喃地重复,来不及。来不及了。声音一点点沉下去,沉到微不可闻。尹昱一路背着他进电梯间,灯光明亮起来。背上人眯了眯眼,忽然呻吟了一下,竭力把头抬起来,凑到他耳边说,我要跟你讲我爸的事。 “先回家。”尹昱说,“回到家再说吧。”看电梯到了,弯低了腰,背着他走进去。转过身来还没站定,林语风就推了他肩一把,像是要下去,可是没有力气,刚支起来就倒回了他身上,只说,再不讲就来不及了。没有机会了。 尹昱背着他,不耐地按了几下关门键。 “怎么会没有机会?” “因为……”林语风皱起眉头,枕在他肩上,说,“因为你不会再原谅我了。” 他说:“没有第二次了。你不会再原谅我了……” 电梯开始动了。沉默间,曳引机的轰鸣显得震耳欲聋。尹昱盯着电梯门之间那道窄窄的缝隙,轿厢加速上升,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近乎要碾碎他的脏腑。 进了家门,他要将人背进卧室的时候,林语风执迷不悟地再度开口,跟他说,放我下来,我要跟你说事情。 尹昱把他放下来,确保他能站稳。却说,现在不是说的时候。先睡一觉吧。便要揽着他往前走,林语风却抓住了他的手,不肯动了。 去年八月。他说,低垂着头,紧抓着他不放,声音闷沉。去年八月。我妈还瞒着我。两个月。她给我打电话,从声音就能听出来很难受。她还瞒着我。尹昱转过身面对他,扶着他的肩膀,低头凑到他眼前说,你醉了。先睡一觉,好吗。不差这一点时间。睡一觉起来我们慢慢讲。不差这一点时间。林语风却格开他的手臂,说,不行。再不讲就来不及了。尹昱说,没有来不及。我一直在。我一直都在。林语风抬头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说,我爸。我到最后。我到最后都没有跟他讲清楚。还没有来得及。他就走了。他仰着头,泪不停地流,眼眶和鼻子全红了,嘴唇发抖。止不住地哭,却像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哭一样仓皇失措。伸手去抹泪,抹也抹不净,刚抹掉就有更多涌出来。想忍住啜泣,想把眼泪忍回去,可是越忍,就越汹涌。泪水无声地,接连不断地流,淌满了脸。哭得全身无力,松开尹昱的手,撑住自己的膝盖。膝盖也撑不动了,就这样跪了下去。 他跪伏着,低着头,双手握成拳撑在地板上,指关节发白,肩膀一次次发抖,却还在克制那呜咽。 尹昱跟着他跪倒在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靠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拥进怀里。 那一刻,林语风把头埋进他的肩膀,嚎啕大哭起来。 四十三 一夜乱梦。 梦里好像有人来摸他的脸,还有人挨着他睡下,死死压着被子,要把他挤下床去似的,倒是挺暖和。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背朝那人,想把被子抽出来,可是抽不动,屡次尝试都没成功,对方竟然也毫无反应。这才终于睁开眼睛,气呼呼地支起身来想一探究竟。 就发现大金毛紧挨在身侧,睡得香甜。 他猛地清醒了。 “F...” 从床上弹坐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很快,睡着前的事一幕接一幕全浮现了。他按揉着太阳穴,飞快地回忆着。 越忆越悔,越希望时间能倒流。 就不应该去喝酒。 像是听到了他脑内战争般的轰动,大金毛惊醒了,回头望了他一眼,便起身跳下了床。卧室门开着一道缝隙,它用鼻子拱开,一溜烟钻了出去。 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 尹昱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床上的人敏捷地一缩身子,躲进了被窝里。 “……” 大金毛在脚边打转,抬头望着他,邀功请赏地摆尾巴。他手里端杯水,斜倚在门框上,只问:“人呢?” “……”被子动了动,底下的人把腿蜷起来,闷闷地说,“你先出去。” “为什么?” “我刚醒……” 听着脚步声靠近,林语风把被子揪得更紧了。 “刚醒怎么了?”尹昱走到床边坐下,把水放在床头。大金毛钻进他的膝盖之间,把头倚在他腿上。他摸着狗头,看了一眼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说,“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讲吗?” 听到这话,林语风扯着被沿,缓缓露出半个脑袋,就见床边的人侧头望着他,刚才言语间没什么温度,此刻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却烫得灼人。尹昱伸手到他额前,用指尖轻轻撩开他的乱发。林语风也没躲,只是半眯起眼睛。 “饿不饿?”那只手拿指节贴了贴他的额头,又顺势落下来,轻刮了一下他的鼻梁。“你朋友说你没有吃晚饭。” 林语风闪烁着目光,点点头。 “洗个澡,我们出去吃饭吧。” 说着就要站起来,去给他拿衣服。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了。 于是又跌坐回床上。 林语风抓着他的手不放,推开被子坐起来。 “我爸的事……”他垂下目光,“对不起,一直没有跟你讲过。” 尹昱望着他,说:“先洗澡吧。” “让我先说。” “我就在这。哪里都不去。” 林语风抬起头,一怔,随即面露窘迫。 “我……现在清醒了。”他说,“不会再怕你走了。” 尹昱也是一愣,笑起来:“你都记得。” “至少记得最丢人的部分。”林语风嗫喏一句,躲开他的目光。 “哪里丢人了?” 尹昱说着就一倾身,手撑在他身体两侧,缓缓凑到了他眼前。见他忽然压过来,林语风一下子慌了神,往后贴着床头,伸手推他肩,“你……别靠过来。”却完全推不动,脸上只飞快地腾起一片红。尹昱见他如此害羞的模样,心里头欢喜,抓住他的手拿开,又凑近了点,捕捉他四处奔逃的目光。 “眼睛都肿了。”盯了一会儿,他说。 林语风抬手揾了揾自己的眼睑,将目光移到他脸上。 尹昱坐直了身体,收了笑,看着他。 “对不起。”林语风说,又把目光垂下了。 “我其实……最近才有机会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之前,”他低下头去,又抬起来,“之前一直在逃避,逃避了那么多年。” 尹昱侧身看着他。金毛在他脚边躺下了,房间里静下来。林语风抿了抿嘴唇,目光四处游弋,似乎总也找不到归处。 最终落在尹昱的手上。 “  63 初中里开始,我爸就和我有分歧了。如果你还记得。我爸管我管得很严,有一次我带朋友回家玩,男生,只是朋友,结果他拿烟灰缸往人脸上砸。 “后来就再也不敢邀请人去家里了。” “我记得。”尹昱说。 “你是不是也好奇过,为什么我从来不请你去我家。” 尹昱点了点头。 “你猜到了原因。” “嗯。” 林语风继续说:“到了高中,矛盾越来越深,我也越来越敢顶撞他。这些你都知道。你也知道我当时那得过且过的态度。尽管那时候的我不觉得自己在得过且过。一开始,我妈还劝得过来,到后来她怎么劝都没用了。她一直都不站边,不完全认同我爸,也不帮我说话,只是不希望我们总为这件事情吵,吵也吵不出结果。我爸还因为这个对她发火。 “再后来,就变得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这件事挂钩。任何矛盾都会因为这件事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 “再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怎么求都没有用,他决心要把我送出去的那一刻……” 他停顿了很久。 尹昱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垂头盯着,轻轻揉/捏他的指节。 “我很久之后才想明白,他那么做,或许只是想我的人生不那么难。 “父母不接受子女本来的样子,这听起来有多荒唐。别人他可能不会管,但正因为我是他儿子,他才坚决不能接受。因为我们不是社会的多数,我们的存在威胁了社会规范。如果按我原本的样子生活,我的人生可能会很难。他不想让我的人生那么难。 “他也知道,如果要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过得轻松,我可能就没法做我自己了。尤其是我这样性格的人。 “所以,他把我扔了出去。” 他低着头,忽然一笑。 “也可能只是我在为他开脱,骗自己说他到头来还是为我着想的。明明他只是生我的气,对我失望透顶,不想见到我而已。 “而不管是哪一种,现在都没有办法确认了。” 尹昱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抬起头来看着他。 林语风说:“我……对不起你。这些我都没有告诉你。我不想拖着自己都没理清楚的事去找你。想着再等等吧,过段时间再说,结果一等就……” 他停住了,垂着眼,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就在这时,尹昱伸手到他头心,五指微张,捋了捋他的头发,把他原本就不怎么齐的头发彻底弄乱了。 林语风愣愣地看着他,思绪也给打断了。 他顶着一头乱发,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这人还是喜欢捋他的头发。 这么多年了,这招也依旧管用——别愁了,别生气了,别在意了。 别去想了。 “去洗澡吧。再晚店都要关门了。” 他听话地点点头。 尹昱站起来让他下床,大金毛也跟着站起来。拿着衣服,往浴室走的路上,他低头觑了一眼早已被压得皱巴巴的衬衫,抬起手臂闻了闻身上,一股失了新鲜的酒精味,揉杂之前酒吧里的香水味,并不是什么好味道。于是这一闻,又是悔煞了。 “还有,” 刚要进卫生间,尹昱叫住了他。他藏起脸上的懊悔,转过头,就见那人坐回了床沿上,两手交握着,直直地望着他。 “以后别再道歉了。” 林语风与他对视着,一片静默之中,胸口蓦地涌上来一股暴溢的辛烈感,烧灼他的喉咙,让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匆匆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带上了门。 水流如注,腾腾蒸汽很快铺满了整面玻璃墙。足够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站在花洒下一动不动,任热水灌注头顶,模糊视野,自全身漫延而下。 过去几小时发生的事恍如梦境。 而穿过这层梦境,那个人忽然只在咫尺之遥。 不记得对这一刻已企盼了多久。也不记得为了能等到这一刻,他曾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只知道此时此刻,一种得之不易的释然与感动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甚至让他不确信,自己有没有准备就绪。 顶着毛巾,穿着浴衣出来,尹昱已经换好了床单被子,正坐着看手机。大金毛趴在他身后,贴着他的腰躺着。见他出来,那人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去卫生间拿吹风机。出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腰:“坐床上,我给你吹头发。” 这么说着,自己先上了床,插上电源,风量开到最大,对着大金毛的脸就是一顿猛吹。大金毛一边躲他的骚扰一边站起来,很快便忍无可忍地蹦下床溜出了卧室。 林语风忍俊不禁:“干嘛赶它走?” 他爬上床,背朝尹昱在他两腿中间坐下来。 “占地方。” “我们也不用……”后半句话被吹风机的声音盖过了。 “什么?”尹昱停下来问他。“没什么。待会儿再讲。”“哦。”又重新开始。 风扇呼呼地响着。他不记得上一次有亲近的人帮他吹头发是什么时候了。太久远了,以至于他早已忘了,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受。更从未想到,只是这样被身后人的气息包围着,他就能如此安心。印象里,尹昱从未帮他吹过头发,他却像是从小就熟悉这感觉了。那修长的指节在他的发间穿梭,指尖偶尔抚过他的耳廓,他的脖颈,每一次轻盈又温柔的触碰,在他意犹未尽时离去,一瞬之后,又携着坚劲的力度再次到来。如此舒心,如此令人怀念。一股万千意绪与况味融成的悸动,如电流般窜遍他的全身,一种令他眷恋直至耽溺的惬意,让他全部的感官都麻木了。让他不自觉地阖上眼睛,斜着头往人手心里靠去。 对方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如梦初醒。那只手离他而去的一刻,他竟怅然若失。 “你知道,比起你不告诉我,更让我难过的是什么吗?” 尹昱在他身后说,声音沉静如水。 林语风没有回头去看他。 “是我无能为力。” 身后人说:“那个时候就算你告诉我,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林语风握住他的膝盖,转过去,就看到尹昱低垂着头,将吹风机的电线一圈一圈在指间绕着。 “那个时候就算你告诉我,你要走了,因为父亲决定把你送出国,我也只能听着。我只是从不知情,变成知情。那么小的年纪,生活环境剧变,所有逆境独自克服,所有压力都独自承受,而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也是,你告诉我,父亲病逝,你还有话没来得及讲。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我帮不上忙。” 他抬起头。 “所以,别再道歉了。” 林语风看着他的眼睛。 然后微微笑起来,握住了他的手。 刚想说什么,门外忽地  64 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转眼间,金黄色的身影已跃上了床,摇着尾巴来舔他的脸,嘴里一股狗粮的味道。尹昱骂了句脏话,斥它没礼貌,想把它赶下去,可是前面隔着林语风,金毛也仗着有人遮挡,厚着脸皮不下去。林语风给这一人一狗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大金毛的脑袋,却只迎来更热情的回应——大狗激动地扑上来,他受不住那力道,便连带着尹昱一起,多米诺骨牌似的躺倒在了床上。 “真是时候。” 两人躺在床上笑了一阵子。尹昱抬起头,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爱犬。 “走吧,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现在几点了?”林语风枕在他腹上,一边用手挡住自己的脸,防止大金毛来舔他。 “快十二点了。”“我睡了三个小时?”“两个左右。我去接你的时候过九点了。”“你有想吃的吗?”“我无所谓。听你的。”“那……我想吃泡面。” 尹昱一挺身坐起来,一把握住金毛的嘴,低头看着他。 “上次你说吃食堂。这次你说吃泡面?” 林语风移开手看着他:“不行吗?” “你在替我省钱吗?” 林语风哧地一声笑出来。大金毛被主人握着嘴,在一旁可怜巴巴地小声呜咽。 “没有,恰好想吃而已。下次我保证说别的。”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一顿饭把你吃得倾家荡产。” 尹昱笑了,松开狗嘴,托住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 “是买回来还是去外面?”“外面是哪里?”“便利店吧。”尹昱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这个点也只有便利店了。”“那就去便利店吧。附近有吗?”“小区门口就有一家。走路过去就行。” 尹昱翻身下床,当着他的面换衣服。 “你困不困?”林语风问他。“还好。刚你睡觉的时候我在外面也眯了会儿。”“那你一般几点睡?”“没有固定时间。怎么了?”尹昱回过头来看他。 “那……能不能去远一点的?”林语风对着他眨眨眼,“再靠市中心一点的,过后我还想走走。” 尹昱蔼然:“听你的。” 四十四 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里,就一位客人,坐在窗边,一个人大快朵颐,与手机作伴。林语风隔着街面眺望那景象。尹昱站在他身畔,看他两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微仰着头,时不时踮了脚尖,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悄悄笑起来。 “这个点出来吃泡面,我们居然不是唯一的。” “可以等等再进去。” “嗯,等等吧。”林语风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说,“我的胃还能再撑一会儿。” 尹昱见他这么做,下意识也伸手去摸他的胃。林语风没料到他这动作,条件反射地一缩,于是这一摸下去,整一块都是深凹的,旁边就是棱棱的肋骨。尹昱笑了。 “缩什么?本来就没肉,让我摸骨头吗?” “你下次要摸我肚子提前打声招呼,”林语风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警告他,“我最近都没去公园里夜跑了。” “肌肉肥肉,先得有肉才行。” “我有肉啊,我的腹肌一练就出来——你笑什么?你不信是不是?我过两天就去健身房……” 他穿着尹昱的一件卫衣,宽大厚实,出门前尹昱特地给他套上的,怕他冷。下过雨的夜尤其沁凉,他自己都在T恤外面加了件衬衫外套。那件卫衣穿在林语风身上,号码偏大,袖管偏长,也因此显得他分外纤弱,风吹上来再一哆嗦,往尹昱旁边一站,说是娇瘦也不为过。 但尹昱知道他力气不小,尤其是生气的时候。毕竟尝过那滋味。 等待的功夫,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在幽静的街上尤显突兀。他们同时朝那声源望去,就见两个精心打扮了的年轻男人正并肩走过来。其中一个已经醉了,连直线都走不了,另一个在旁边半扶不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说醉话。林语风匆匆一瞥就收回了目光,尹昱却看了他们好一会儿。 那个清醒的人一直在盯着林语风瞧。 就在那两人要路过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揽住林语风的腰,把他拉到身边紧贴着。 “下次我们去阿二头家里的私人趴,他每次都会叫好多肌肉猛男……”那个酩酊大醉的人扯直嗓门说着。 林语风绷紧了背,低头看了一眼抓住自己腰的手,又抬起头,用质询的目光看着尹昱,不知觉就脸红了。 “干嘛突然……” “突然想。”尹昱说。 林语风无言以对地看着他。尹昱转头望向刚才那两人。清醒的那个倏地绷着背走得飞快,另一个人埋怨说让他等等自己。 “你猜那两人是什么关系?”林语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夜情吧。” “确定?” “这一带有两间挺有名的酒吧。”尹昱收回目光,“这个点在外面晃的八成都是。” “哦?”林语风来了兴致,“你去过吗?” “酒吧?” “嗯。” 尹昱点头。“就一次,进去看了看。” 林语风笑得狡黠。“钓到帅哥了吗?” “送命题。不答。” 林语风大笑起来。 “你要说你以前天天去酒吧猎艳,我也不会在意的。”他一脸淡然,“只会对你刮目相看罢了。” “哪方面?” “精力好啊。” 尹昱弯起嘴角。 “是不是因为太受欢迎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惹人注目。” “酒吧我都不喜欢,”尹昱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太吵。” “倒也是。你也不喜欢吵。”林语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打算对这回答睁一眼闭一眼。 “之前你那个朋友,你有再和她联系吗?”尹昱问他,“我让她到家之后给你的手机发条短信。” “你说文梦曦吗?” “嗯。今晚麻烦她了。” “不用放在心上。”林语风说,“她不会跟我计较的。” 忽然反应过来,转头问他:“她有没有跟你讲什么?” 尹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就稍微跟我解释了一下情况,因为我问得有点多。” “你问什么了?” “你喝了什么,喝了多少,晚饭什么时候吃的,这种。” 林语风笑起来:“尹医生。” 尹昱柔声应道:“哪里不舒服?” 林语风抿嘴笑着。“所以她说什么了?” “说你虽然喝酒,但没有瘾,也很少喝醉。今晚情况特殊,因为和朋友们在一起,比较放松。” “就这些?” 林语风看着他。 “就这些。”尹昱说。 林语风收回目光,不再多问。 尹昱悄悄看他一眼。 “我们 65 关系很好。我刚回国的时候不少事情都是她帮忙照应的。她比我厉害多了,经验比我丰富,能力比我强,公司不比我的小,马上还要升迁了。” 他娓娓道来。 “还有男朋友。是英国人,也是大公司的高管。” “上学时候认识的吗?” “对。她在英国读了本科和研究生。” “她比你大?” “大五岁。” “那很久了啊。她和她男友。” “是的。” “现在异地?” “嗯,异地也有两三年了吧。不过她男朋友太喜欢她了,估计过不久就会到国内来工作。” “那蛮好。” 便利店里的客人出来了,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过马路。尹昱牵起他的手。 “是不错。不过……”林语风低忖一下,说,“她好像并不希望她男朋友那么做,因为会影响事业。”他笑了笑,“她比她男朋友更担心他的事业。为了这个分手也说不定。” 踏入便利店的前几秒,没来由地下起了雨。天空中积满了乌云,明明上一场还没停多久,冰凉的雨珠就这样滴滴答答落下来了。两人站在屋檐下,一同意外地望向身后,又对视彼此。没带伞,不过该只是场阵雨,就和之前一样。春天到了,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下下停停的霏霏细雨。实在不行,店里买一把走。雨中漫步,比光是荡马路浪漫多了,林语风抓着他的手,孩子气地笑。 在便利店吃泡面这种事,尹昱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干过几回。那时候还没完全适应忙成狗的生活,每次都是累到不行的时候,深更半夜,店又都关了,回家路上随意填饱肚子的下下策。后来就没那么做过了,更没有和人一起来便利店吃过。所以此刻,他跟林语风一道站在货架前精挑细选,感觉颇为新鲜。 其实也就林语风在精挑细选,他随便拿了个小杯,就在一旁候着了。林语风却像人生初次般地,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五花八门的口味一个个审阅过去。最后二选一的时候,还皱起眉头,摩挲着嘴唇认真纠结了好一会儿。 尹昱在旁看着他,那一举一动都可爱得让人心痒痒。 结了帐,在窗边的高脚椅上并肩就座。尹昱问他是不是很少吃泡面,平日里三餐都怎么解决。我吃饭不规律,林语风一边压着纸盖子一边答他,日程表本就不规律。想起来就吃,偶尔叫外卖,偶尔同事给他带。泡面吃得倒也不少,只是回国这半年,还没适应国内这么多口味选择,每次都看得眼花落花,得挑好久。 尹昱叮嘱他泡面还是少吃为好。还有,以后不要空腹喝酒。最好提前给他打个电话。 “那在纽约的时候呢?”他又问。 “也差不多。自己在家一般吃水果、燕麦、面包,之类的。意面和速冻食品。”林语风看了一眼他面前的小杯,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大碗,转头问他,“你呢?我看你冰箱就知道你饮食健康得很。” 尹昱一笑,说:“我在家吃饭机会不多,不如说是难得吃一顿健康的吧。平时都食堂解决,或者叫外卖。我们食堂你也看到了。” “还行啊。”林语风回想着说,“我觉得还行。上次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夸过了。” “是还行。”尹昱耸耸肩,“可以接受。不过吃久了也……” 林语风看他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笑了起来。 这男人嘴很刁呢。 差不多好了吧。他问着,也不等回答,就拆开一次性餐具,绾起袖管,揭开纸盖子,迫不及待地开动。 尹昱却在一旁怔住了。 身边人两手的袖管都高高卷了起来,露出整一截纤白的小臂。左手那筋脉清晰的小臂中间,缠着一条手工编织的细链。链子松,顺着刚刚揎袖子的势度卡在了离腕节三分之一处。黑色细麻绳绕三圈,结处一个银色的船锚。银质的东西久了会发黑,可以刷掉,却再怎么刷也回不到原本的光泽。绳子都起毛了,还是一圈一圈结结实实地绕在他手上。 尹昱盯着那链子,直盯得那链子的主人回头来看他。问他,你不吃吗,泡久了就不好吃了。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手臂,这才反应过来。 尹昱撇开目光,低下头,不说话了。 林语风望着他,轻轻笑起来。 这人呐。 医院门口给他拦下来的时候哭,清晨睡醒了背着他哭,雨夜来找他的时候也哭,吵完架又是哭。 他低头凑过去,伸出指节抹了抹那人的眼角,笑着问,怎么眼泪这么多的。 然后自己也红了眼眶。 只能说一句,这泡面还真是辣。 尹昱仰起头,一听便笑了,就不想戳穿他买的是日式豚骨拉面味的了。 为什么我之前没见过? 等眼泪差不多全倒流回去的时候,他转头问道。 如你所见,卡手臂上了。林语风吸了吸鼻子,搅着碗里的泡面说,链子松,往上滑。再说我也不是每天都戴的。不是和所有衣服都搭的。 尹昱轻笑起来。 见你的时候不会戴。那人又咕哝了一句,今天没想到会见到你。 见我的时候? 林语风停下手上的动作。 之前不确定你的心思,怕你看见了来气。 尹昱望着他。 之前一心一意回来找你,以为你见到我会喜出望外,以为我们一见面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就算不是,也可以一炮泯恩仇。他说着就笑了。哪怕一开始困惑、怀疑、怨恨,可只要我站到了你面前,告诉你我的心意,你很快就能放下了,很快就能…… 他垂下头,盯着手中的叉子。 可是你跟我在一起就会哭。 明明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雨。 雨中的柏油马路被偶尔驶过的车辆轻碾,隔着玻璃传来细碎的沙沙响。宽阔的街面上空无一人。便利店门前的一盏街灯在半空中升起一团柔和的光晕,光映亮了雨,雨又描摹出了光的轮廓,在微风中窣窣战栗着。 在医院门口想要抓住你的那次,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容稍纵即逝,像是灼人的铁烙。 之后就想着,都这么痛了,还是不要靠近了吧。 可是十二年。 他望着窗外,喃喃地说。 人生有多少个十二年呢。 又笑了一声。 然后就跟你玩起了捉迷藏。 我没躲你。尹昱说。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窗户,与他一同望着外面的街景。 林语风看着窗户上倒映出来的他的影子,离了座位,去买了一包纸巾,回来递给他。 我只是。一开始我不明白你要做什么。 林语风说,你要是真想躲我,我还找得到你吗。  66 他重新捡起叉子,漫无目的地搅着碗里的面。 你呀,太好说话了。 太宽容了。 “我还幻想过你要求我在你面前下跪,或者干脆只把我当炮友,泄欲的工具,之类的。” 他说着就笑起来,摇了摇头。“后来想想你根本不会做那些。” “你他妈小说看多了吧。”这下子尹昱转过来看他,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笑着问,“所以才敢说出‘自尊随你践踏’之类的话?” “嗯……那个倒是认真的。”林语风停下动作,盯着碗里的面,回想着。 “说出这句话之前,就已经想好最坏的结果了。所以说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好承担可能发生的一切了。” “毕竟,” 他重又提起叉子。 “我说的那些里面,最坏的,也不会坏过你拒绝我。” 然后开始吃面。 尹昱笑了起来。 他抬起手支在桌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习惯,每次泪流不止的时候,他就会捂住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直截了当地堵住泪腺,不让更多眼泪流出来。虽然每次这么做,最后也只是沾一手的泪,不但没止住,反而好像越堵,就流得越汹涌。 如河决堤。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就像林语风之前说的,到底哪里来这么多泪。可能是顺了老天爷的意,你看那外面的雨也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停的迹象。 他望了一眼身畔人,那人捧着纸碗,专心地填着自己的肚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刻,他明白过来了。 在这样平淡无奇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直到这一瞬间,他才明白了。他喜欢的不是秋天,不是桂花飘香,月圆蟹肥,因为自己生日而特别的那个季节,不是会让梧桐树落叶缤纷,洒下遍地金黄,轰烈又喧噪,标志着这一切开始的那个季节。 他所迷恋的,是春天。再具体一些,是这春日里的夜。 是这动不动就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不爽,下不透。却下得整座城市都似给抐进了水里又拎出来,湿湿答答,烦闷无比的春夜。 是这一放晴便是清风拂面,拨人心弦,星月交辉,风与花共舞的春夜。是这悸动又惆怅,浪漫却苦涩,柔和并残酷,将人深困其中,使其备受煎熬,却又教人不愿自拔的春夜。 是这曾令他怦然心动,意乱情迷,令他豁然领悟,一往无前,令他痛彻心扉,又令他愁肠百结,而此时此刻…… 令他泪如雨下的春夜。 四十五 雨在两人步出便利店之前停了。查了过后一小时的天气预报,终究没有买伞。夜风送爽,鸟鸣啁啁,雨后的空气湿润又新鲜。他们沿着两旁栽满法国梧桐的马路,往停车的反方向漫步。路左边是高墙拦起来的沿街洋房,墙顶上攀满了爬山虎,溢出的藤蔓垂下墙沿,清风一吹便飘下小水珠。路右边是一爿爿紧挨着的店铺。这个点,只有零星的几爿还开着,积滞在屋檐上的雨珠沉沉落下,从室内透出来的灯光恬静温和。路过街口的一间酒吧,里头传来笑声和桌球的击打声,客人们因为刚才的雨全躲进了室内。 “葬礼周三办完了,还有一些后事要料理。他的公司我没要,这是之前就讲好的。家里房子卖掉,换一间小的。现在的住着太大了,而且里面全是回忆。” 林语风牵着尹昱的手,随走路的步伐前后轻晃。 “伯母呢?”尹昱问他,“还好吗?” “她前天就出国了。” “出国?”尹昱脸上一阵惊奇,“一个人?” “嗯,出去旅游半个月,欧洲。”林语风说,“她这大半年来积蓄了太多压力,必须得出去走走才行。还说要趁此机会把我爸的遗产全花掉,包括我的那份,反正我也用不着。”说着就笑了,“我说要陪她去,她不肯,说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又不是小孩子。我就没强求。” “你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去了?” “啊。她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就算没有电话,也会用照片文字语音轰炸我,向我汇报行踪。”林语风撅着嘴说,“还对我挑房子指手画脚,又不肯自己挑。” 尹昱笑起来,说:“伯母真是会玩。也好。会排解压力,知道怎么减轻伤痛是好事。” 他捏了捏林语风的手。 “你呢?” 林语风垂下头,盯着路。 “我还好。” “只这三个字我不会信的。”尹昱说。 林语风笑了。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望着前方。 “我和我爸之间,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事情早就淡了。经济独立之后,我和家里联系就很少了。只有逢年过节,还有我妈生日的时候会跟她通话。每次她会顺带提到我爸的近况,我也不会去多问。矛盾淡了,怨结淡了,感情也淡了。最后这几个月,我俩之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再加上他生病,哪还顾得上别的。” 他停顿片刻,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其实,就算他不生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和解。他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就这么一道不宽不窄的沟堑,这么多年一直在那里,也没人去填。他和我一样,都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却连该从何说起都不知道。最后这些时间,就这么犹豫着彷徨着,就过去了。” 脚下潮湿的地面反着淡光,沿途散布被雨水打落的树叶和花瓣。前方不远处,一只健壮的乌鸦一蹦一跳地横穿人行道,走走停停。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啼叫着加快脚步,然后腾空而起,扑扇黑翼飞向别处。 每当路过街灯,尹昱总会垂目去看。看那湿漉漉的石板地上,投下两人挽手走过的影子。紧紧贴合,缓慢变淡,变长,不分你我,同样的步调。 “从知道他生病开始,我从来没有哭过。看他越来越消瘦、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没有,看他因为化疗而痛苦、整个人变得又瘦又小的时候没有,最后那些日子,他连话都说不完整的时候没有,葬礼上也没有。我都快以为自己是冷血动物了,”他悲凉地说,“可是——” 尹昱看了他一眼。 “——可是就会有那么突然的一刻,在一个我完全没有料想到,没有一点防备的时刻,没有任何缘由地……” 林语风皱着眉头,没有说下去。 “像有人瞄准你的心脏狠狠打了一拳,不那么痛,却打得你全身都麻木了。”尹昱说,“随后悲伤就像深雾一样围拢过来。” 林语风转头看他,点了点头。“就是这样的感觉。那天我一觉醒来,醒来之前不知是做梦还是什么,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我爸走了。明明是早已发生的事,我却很吃惊,像刚刚才知晓。醒来之后……”他深吸了一  67 口气,“我像掉进了另一个空间里,从来没有任何一种悲伤有如此庞大的力量。深重、缓慢、悄无声息,如山如海。 “那个早晨,我在床上静坐了好久,才缓过来。” “埋得太深,平日里察觉不到,其实早已渗透了筋皮骨血。真正发作起来,那样的伤痛能让你全部的身心都崩裂。” 林语风叹了口气,说:“亲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吧。哪怕恨了大半辈子,哪怕已经淡得好几年、好几十年都没有过联系,最后失去的时候还是会为对方痛哭流涕。”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尹昱说,望着远处不断闪烁的指示灯。 “那些即便痛哭流涕,一听到要住院做手术就质疑诊断、甚至替病人签字放弃治疗的家属。那些口口声声说着‘哪怕自己死也要让对方活下去’,却不肯做器官移植的亲人……明明是性命攸关的时刻,他们的关注点却似在别处。” “你会生气吗?”林语风转头问他,“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会觉得悲凉吗?” “我有什么资格。”尹昱一笑,说,“早过了那冲动的年纪了。我的原则是做好我能做的事,想尽办法,拼尽全力,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绝不放弃患者。这样。” 林语风看着他。 忽然把他的手拿到唇边,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尹昱侧头看他,放下手的时候,转而与他十指相扣。 “一听就是我做不来的工作,太难了。” “你让我去管理一个公司,我能分分钟把它搞破产。” 林语风笑起来。 “讲来,之前打听你工作的时候,我还吃惊了一阵子。” “吃惊什么?” “就觉得,啊,他真的做了医生啊。这个人,曾经那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十八岁的时候憧憬着医生的工作,到头来真的做到了啊。”林语风点头赞许道,“十年如一日,和那时候讲好的一样,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仁爱的、伟大的医者。” “你快把医生捧上天了。”尹昱笑着说,“哪有你想得那么好。再说,当初那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可也是受了你的鼓励。” 林语风惊讶地看他。“我那时候讲的话你都当真了?” 尹昱回看他,不相上下的惊讶。 “你几个意思?所以你当时根本没走心吗?我诚心诚意地跟你诉说我的理想,你就敷衍敷衍我?” “不是,你听我讲。”林语风大事不妙地瞄了他一眼,正色道,“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敷衍了呢?我哪可能敷衍你呢?我这么促掐的人,能鼓励别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你本来就成绩好,就算我敷衍你也不会影响你实现自己的目标的,对吧。而且你看,真心的鼓励和敷衍的鼓励,从效果上来看其实没差,我不说的话你都看不……” “好了别解释了,越讲越乱。” 林语风笑得捂紧了肚子。 “你从谁那里打听我的工作?苏心颖吗?” “对。年前吃饭那次,去餐厅的路上我问起来,她跟我讲了不少你的事。每一样听着都是让人想跪舔的优秀。” 说着,转头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那一刻,尹昱非常想把他搂过来亲吻。 只是刚好迎面经过一个夜跑的路人,就这样错失了机会。林语风似乎也没察觉到他的心思,一眼之后便收回目光,转向沿途街景。他们走过一连两三间门面装修都颇为细致的小店。即便店关了,门前也亮着一盏小灯,为夜晚路过的人照明。 “诶,等下。” 林语风忽然松开他的手,往人行道里侧走去。尹昱跟着他,就见他在一丛盛开的粉白瑞香前蹲下了。花丛后面是一间关灯打烊了的老式咖啡馆。门前的瑞香热烈饱满地开放着,在夜色中显得温柔迷人,靠近了就是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土壤上覆盖白砂石,又为那娇嫩的花朵添上一层独特的冷艳色调。尹昱站在林语风身后,看他端着手机,细细地调节聚焦、远近和感光度,连着拍了好几张照片。 “喜欢花吗?” 林语风摇着头:“不怎么喜欢。” 拍完照站起来,眼睛还盯着相册里的照片,一边跟着尹昱往前走。尹昱揽住他的腰,好让他不必看路。 “也就路边这种,看到好看的会拍几张。要让我养,这辈子都不可能。家里只有假花假草。” “别说这么绝,万一哪天喜欢上了呢。” 林语风把手机塞回裤子口袋里,琢磨着他的话。 “那肯定是老了以后,等我俩都退休了。你成了臭脾气老头,我迷上了园艺,修身养性,一边想着怎么哄你。” 尹昱给他气笑了,捏了捏他的腰说:“刚谁说自己促掐来着?为什么我成了臭脾气老头,你倒是越活越有滋味了?” “那不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吗,从你现在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以后肯定是个难伺候的。”林语风看着他,有板有眼地说,“你这——” 没说下去,笑容也淡了。 “怎么了?”尹昱心头一紧。 “没什么。”林语风一笑,撇开视线,“忽然想起来还欠你一个道歉。” 尹昱板了脸:“我不是说了别再道歉了吗。” “这是最后一个。”林语风抿了抿唇,说,“上次,我没有要说你在等我的意思。” 尹昱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指的是什么。 “啊,那个……” “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林语风说,“是我才对。” 两人望着前方的路,一同放慢了脚步。过了前面的路口,就要进入相对繁华的中心地带了。流淌着灯光的摩天大厦耸然林立,车流也更湍急。穿过那一片,再过去一段路,没记错的话,就能看到夜晚的江面了。 “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止步不前。无论是感情,工作,还是个人追求。为了某个人影响到自己,纠结,愁苦,那样很浪费时间,浪费人生。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就承认找不到合适的。不要说在等谁,也不要骗自己说其实还是只有那个人才可以,就这样吊死在一棵树上。所谓‘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唯一的。我也完全可以一个人过,这么多年,从不仰赖谁。枕边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再难割舍,时间一久也放下了。” 他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可是一到你这里,我就变得一步也走不了了。” 尹昱转头望着他。 “我想了很久。怎么都不想承认。可是……可是好像无论在哪里,什么时候,在何种境况下遇到你,我都会心动。这种感觉,就——”他深深皱起眉头,无助地说,“很烦你知道吗?” 林语风忽然转过来瞪着他,厉声道:“你好烦啊!” 尹昱给他吓一跳,惶恐地望着  68 他。 接着就笑了。 “你笑什么?你还好意思笑?Jesus fuckin039; Christ. ”林语风指着他怨道,“你这个人要是根本不存在的话,我的人生会轻松很多你晓得吧?哪怕我不回来,或者你已经跟别人好了,都不会有这一溜事体了。你怎么就刚好也还是单身呢?你就不能找个人过吗?还是我拆不了的那种。真的,喂,你先别走,来来来,解释一下。” 他甩开尹昱的手,停下脚步,提高了嗓门冲他抱怨:“十几年前一眼就喜欢上,十几年后还是一眼就喜欢上,这是什么伪随机事件吗?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尹昱看着他笑。 “怎么会这样?!” 笑得不能自已。 林语风演完了,跟上来牵起他的手继续走。耶稣救不了你。尹昱对他说。林语风说,你就不能装作没听懂吗。尹昱笑了,又说,不是伪随机。是广义特征向量,和闭合类时曲线。林语风说,你能闭嘴吗。尹昱笑着,乖乖闭了嘴。林语风犹装生气,好好过了一把戏瘾。到最后自己都憋不住笑了,才回到正常的对话。 “越想忘记,越记得刻骨铭心。有时候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失败。”他叹了声,静静地说。 “有时候又觉得,这才是我——执着、迫切、愚勇。 “很喜欢。” 尹昱转头望着马路上淙淙的车流。 过了很久,才回过来说了一句:“你今天晚上话很多啊。” 林语风一愣,躲开他的目光,委屈嘟嚷道:“你也没拦着我啊,再说我不是一直话很——” “再多讲点。” 林语风倏地回过来看他。尹昱迎上他的目光。 “现在的你,我还不怎么了解。所以,多讲点。 “把过去十二年的全都补上。” 林语风盯着他,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让你多讲点,”尹昱笑了,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鼻尖,“不是让你闭麦。” “你都这么讲了,”林语风别开目光,“我哪还好意思讲更多。” “哪不好意思?你在我面前还会不好意思?”“我哪不会……”“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弄的都弄过了。”“好了你不要讲了……” 两人一路交谈着,不知不觉已晃到了江边。在红灯路口停下脚步,他们心照不宣地,一同望向远处的江面。天空中依旧积聚着厚厚的乌云,风也吹不动它们。黯黑的水面倒映桥上的光,上头一层薄雾。越过它,依稀可见对面那座公园里,黑魆魆的树影连绵成片,点点灯火微微浮动,隔着江面上弥漫的薄霭漂泊隐现。不是什么独一无二、惊心动魄的景色,他们却一同伫立凝望,一同被吸引着。 绿灯亮了,林语风朝前迈步,可刚走出一步,尹昱就抓住他的手,往后一拉。前面人一个趔趄,带着满面的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已稳当当地撞进了他怀里。 尹昱抱紧他,立着不动。 林语风回抱住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绿灯轻闪,不多久,又变作了红灯。 身畔车流如织,灯影变幻,交错着映在他们身上,每一瞬息都在变,每一瞬之后都不再相同。两人却一动不动,将无数个变换的瞬间,凝成了静止的永恒。任由那血液滚沸,心神激荡,思潮奔涌,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在万千灯火里紧紧相拥。 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个拥抱里了。 下雨了。 四十六 抱太久了,林语风察觉过来的时候,尹昱的肩膀已经淋湿了。 可是身前人没有一点要松开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仍旧紧紧地抱着他。 “我明白你很想一直这么抱着我,”林语风摸了摸他冰凉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尹昱这才松开他,清了清喉咙。林语风抿嘴笑着,牵起他的手,快步往回走。雨珠接连不断地落下来,裹着午夜冰凉的空气。如果不是下雨,春天夜里也不会这么凉。刚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时候没感觉,现在没走两步,尹昱就冷得打了个哆嗦。 “我送你回家。”他对前面人说。 “不。去你家。” 林语风回过头来,没有再多说,只是看着他笑。 雨忽然大起来的那一刻,尹昱反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奔跑起来。 一路跑回车上才发觉,刚才一不留神走了这么远。雨细而密,两人回到家,上衣已经全湿了。尹昱走去卫生间拿毛巾,一边把身上的湿衣服脱掉。 刚脱完上身,就被林语风抓着裤腰拽了回去。 抱着他吻上来,贪婪似火,身体也紧贴上来,难耐地蹭他。尹昱回应那如饥似渴的吻,撩起他的衣服,一手搂紧他的腰,一手伸进他裤子里,隔着内裤捏他的屁股。林语风绷紧了身子,轻声哼吟起来。 “这么兴奋吗?”尹昱问他。“你刚应该先去照照镜子的。”林语风贴着他的嘴唇说,“看看自己浑身湿透的样子有多诱人。再讲,”他伸手贴紧他光裸的胸腹,一路往下摸进他裤子里,听着他低喘了一声,“你好意思说我。早就想吻我了吧?” “怎么看出来的?”尹昱抓住他的手腕拿开,低头吻他。 “好几次,你都盯着我的嘴唇看……” 林语风抱着他,从他的唇吻到他的脖颈,又从肩膀到手臂,胸腹和腰,把他露出来的地方吻了个遍,嘴唇所到之处的肌肉全都屏紧了。尹昱摸着他的头发说,长远没吃肉了。林语风哧一声笑了,羞瞪他一眼,又吻上来。手不规矩地伸进他裤子里。说,你晓得我忍了多久。终于不用再想着你自/慰了。尹昱给他说得浑身像烧着了一样,侧头咬了一口他颈间的细肉,贴着他的耳朵低语,刚不是说要跪舔的吗。 林语风浑身一紧,掐了一把他的腰。 “你倒是很会记关键内容啊。” 嘴上抱怨,却是毫不犹豫就叉开腿跪了下去,拉下他的裤子,伸手握住那已硬起来的事物,先是用舌尖抵了抵顶头,轻挠轻扫,既吻又舔,嘴唇包拢着吮过去,濡湿,继而慢慢吞入口中。一上来就把那东西吞到了喉咙深处,用喉头的软肉挤压着,直把人爽得魂都差点飞了。 你。尹昱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大半辈子的忍耐力都在这一瞬间蒸发了。伸手抓住他的头发,艰难地说,悠着点。 林语风拾起目光看他,眼里是狡狯的笑,扶着他的胯,配合手上的动作吞吐起来。尹昱沿他的头发摸下去,手伸进他衣服里,有力道地按揉他的颈背。林语风给他按得全身一阵麻,很快忍不住了,伸手去解自己的裤子。尹昱见了,一把勾住他的手臂把人拎起来。林语风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 69 么,就被他抱着屁股扛了起来,往卧室走。没被人这么抱过,差点大骂出口。 “我自己会走……”最终只是红着脸小声抱怨。 尹昱掼他上床,刚要跟着爬上去,却见余光里一个金黄色的飞影,嗖地一下,先他一步窜上了床。 “……” 林语风顿时大笑起来,尤其看到尹昱的表情,更是笑得前合后仰。尹昱无奈,连吼带骂把狗赶了出去,关了门还听到狗爪子在外面扒了两下。林语风意犹未尽地笑着,问它会不会嫉妒。嫉妒什么。尹昱压上去吻他,它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林语风一挺身翻过来,将他反压在下面。说,都说主人有亲戚朋友,可是狗狗只有主人。它只有你一个,你要好好疼疼它的。尹昱笑了,捧着他的脸吻他。说,它知道我要紧它的。你这么关心它做什么。我先疼疼你好不好。两人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吻在一起的时候,讲什么也无所谓了。 四肢纠缠,也不急着做什么。尹昱一件件地脱人衣服,以一种近乎狂热的细致,舔吻他的全身,正面完了又翻过来,弄反面,从颈背到脚跟。直弄得人全身骨头都散了般,软绵绵地瘫在了床上。林语风喘着气爬起来,坐进他怀里,问他,我很好吃吗。一边看自己身上,此时已是遍体泛红,似温瑜白玉润上火赤的斜阳,脱得就剩一件卫衣,被他自己用手提着,露出来的地方给留满了印子。他叉开腿,双手扶着尹昱的肩,低头数身上的吻痕。 不。尹昱扶着他的腰仰望他,说,你很苦。 林语风刚想揍他,他又说,苦尽甘来。 于是没下去手。 尹昱笑着,抵开他的腿,掰着他的臀,一根手指探入他身后。衣服掀起来。盯着他的胸说。林语风乖乖照做。尹昱凑上去吮他的乳/头,听他轻轻喘起来了。后面那狭窄的谷道柔韧紧致,里头热得发烫,很快将他的手指也捂热了,细嫩软肉从四周紧偎上来,寸寸裹住他的指节,再被指尖一点点撑开。林语风轻扭着腰,似闪避又似迎合。在他后头耐心探寻的那根手指,灵巧且瘦劲,没花多久,就精准无误地捺上了他里面那一点,指尖稍一捩转,又慢慢捻过去。只激得他浑身一颤,抬手抵住了自己的唇,腰紧紧屏着,挺得笔直,屁股却撅得更高了,浅晃轻扭,往人手上送着。尹昱塞入三根手指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失声叫出来,瘫下腰,抱着眼前人的肩,腿根直颤。 尹昱停下来问他,疼吗。他摇头。尹昱说,那怎么了。林语风支吾说,你的手。尹昱说,哪只手。林语风说,那。抿了抿唇,说,在我里面那只。尹昱问他,手怎么了。林语风埋着头说,不要弄了。尹昱问,为什么。林语风说,那个都流出来了。尹昱说,什么流出来了。林语风说,就是,那个。尹昱说,哪个。 林语风不理他了。 尹昱弯着嘴角,明知故问,继续动作,手心抵着他的臀肉,将手指浅浅抽/插,捺着内壁磨过去,缓慢拔出来的时候,只带出了更多润滑液,顺着人腿根淌下来。那窄道里又嫩又滑,直被他搅得湿黏发腻,随着他指间的动作咕唧作响。林语风听不得那声音,再不肯多讲一句,耐着呻吟,抓着他的肩膀,也不肯抬起头。尹昱见他羞成这样,更加起了玩心,在他耳边呢喃,放松点。你要把我的手指夹断了。 林语风给他说得浑身发紧,话也讲不出,只嘤了句,断就断。尹昱笑了,说,你好狠。吻了吻他通红的耳尖,手上继续,听他轻轻叫着。又说,这可是做手术的手。知道要练多少年吗。林语风浑身都抖,埋着脸说,你不要弄了。尹昱说,就这样把你弄射。好不好。林语风说,你闭嘴。 尹昱抿唇笑着,听话地闭上了嘴。林语风依旧藏起自己的脸,不愿抬头。只觉得那人不说话之后,倒是把注意力全转到手上去了。这样下去他真的要撑不住了。那双手娴熟地摸着他的腰和腿,指节在他里头捣弄,指腹一次又一次抹过那点,引得他全身一阵阵地抖,身前那东西早就立得高高的。尹昱伸手握住那里的时候,他集起全部的意志,抓住他的手腕,拦住了他。 “别……我会射的。”“射吧。”“不要……你都还没进来……”“没区别。”“可是我想……”红着脸没说下去。 “想什么?”尹昱问他。 林语风抿起嘴唇,避开他的目光,伸手摸到他下面。“想被你……用这个……”说不出口了。 “……” 尹昱深吸一口气,把额头抵在他胸膛上,轻轻笑起来。 “怎么了?”林语风摸着他的头发问。 “你这样,”尹昱闷闷地说,“我心脏会受不了的。” 林语风笑了,奚弄道:“不是胸外科吗?” “沉痾为爱,”尹昱抬起头,“肓之上,膏之下,来不及了。” 林语风垂目望着他。 接着低下头去,与他深吻起来。 有阵子没做了。那东西进来的时候,他适应了好一会儿。用手扶着,对准了那紧缩的小口一点一点抵进来,等一等,稍缓片刻,再进来点,慢慢顶到了底。然后便两腿勾紧了尹昱的腰,抱着他的肩膀,前前后后扭起屁股来。尹昱随他动,帮他脱掉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十指沿着他的背脊上下掠动,在他的腰附近停下来,按压揉/捏。林语风给他按得脊柱上似有电流疾窜,后头也夹紧了。下面那交/合的地方一片湿滑,溢出来的润滑液早已沁湿了床单。他在人怀里起伏坐落,越来越快,成瘾似的,蛇一样的腰前后扭摆,双腿紧缠着人的背,下面直直挺立起来抵在尹昱腹上。尹昱听着他爽得脏话连篇,捏了一把他屁股上的嫩肉,戏道:“宝贝,别讲英文。听不懂。” 林语风抓住他碍事的手拿开。“F打头听不懂,你学过英语吗?” 尹昱气笑了:“你国英语从脏话开始教的?” “……”林语风再也忍不住,抱着他的肩,停了动作笑倒在他怀里。 他笑的时候,下腹肌肉阵阵收缩,后头有节奏地收张着。尹昱只觉得那滚热的窄道紧绞着他,随之而来的快感如一阵烈火从下腹一路烧到了心头。笑不出来了,只皱眉说了句,欠操,就推了推他的肩膀,半躺下去,没等他缓过来,便抓住他的腰,按自己的节奏和力道来了。 林语风哪料到这一下子,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惊慌失措地叫起来了,整个人被他顶得发抖。一边骂他,一边求他,叫他慢点。太快了。好硬。好深。还伸手去压他的胯,结果被他反抓住手腕擒在了身后。这下再无力抵抗,只能跪坐在人身上,给人顶得浑身发软,呻吟不已。膝盖磨出了汗,在床单上滑开,却只将两腿叉得更开了。下面那东西越进越深,插得他全 70 身发麻,每节骨头都酥了,跪也跪不动,想趴下来,又被人擒着手,只能挺着腰,仰起头叫着。 尹昱将他翻倒在床上,压着肩膀从后面进去的时候,他再也叫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咬着自己的手指,呻吟都从鼻腔里溢出来,给撞成了一长串的颤音,又甜又软,好听煞了。汗水像雨一样淋下来,全身都快化了,只有屁股高高翘起来,白嫩的肉被撞得通红,每次挺撞都在那上面激起阵阵臀浪。尹昱伸手去弄他前面,他揪紧了床单,前后配合着的巨大快感掀涌而上,势不可当地袭进脑海里来了。 第一次高/潮之后,林语风浑身瘫软,整个人趴了下去,喘个不停,一边喃喃说着,弄脏床单了。无所谓。尹昱说。撑在他上面,慢慢地顶着他,低下头去吻他的背。林语风侧头把脸埋进被子里,轻轻地叫着,呻吟像蒙上一层雾。尹昱凑到他耳边,问他累不累。他埋着脸摇摇头。又吻了他一会儿,抽身而出。却听见他长吟一声,手伸到后面来摸他,媚声说,别拔出去。尹昱给他吟得心都颤了,又压上去吻他,贴到他耳畔说,想把套子拿了。林语风点头,说,拿吧。下次别戴了。 尹昱把他翻过来,见他红着眼眶,眼角微湿,双眸中似浮起醺然醉意。那双媚煞个人,望谁都带风流的眼睛,此时此刻,里头只有他,全是他了。他伸手抚摩他的脸,情难自已地去吻那双眼睛,鼻尖,嘴唇。林语风勾住他的脖子回应他,把他牢牢套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沿着他肌肉的纹理往下探去,轻缓地抚摸他下头那件东西。 两人缠绵了一阵子,新一轮欲/望又燃起来。尹昱在他腰下垫了两个枕头,将他的一条腿架在肩上,挺身再度进去。这次倒是不急不躁,插得慢,却插得深。慢磨轻碾最挠人心,林语风仰着头,失控地呻吟起来,只好轻啮自己的指节,咬自己的唇。尹昱见了,凑上去把手指伸进他嘴里。那呻吟就全作娇媚鼻音溢出来了。林语风吮着他的手指,不自觉挺起腰来,迎合他的抽/插。隆起的双肋在皮肤上顶出薄薄一层轮廓,随着喘息收张,如蝴蝶轻振翅翼般纤敏,轻灵。小腹上的肌肉随着身体里那事物阵阵收紧,他全身的肌肉都随着尹昱的动作运动着。他那轻颤的腰臀,那揪紧被褥的指节,那情/欲饱涨的眼神,他那有意无意地,将手指伸到两人交/合地方,夹住那进进出出的事物的小动作,那与他对上眼时嘴角一弯,露出的心满意足的笑容,那随着下/身的快感如浪潮般涌遍他全身的战栗,一切都令人着魔欲狂。尹昱俯身去吻他,轻咬他的下颚,下/身却是又深又重地压了上去。 没人去看时间,也没人在意时间。这交欢无休无止,酣畅淋漓。他们轮番作主宰,慷慨给予,又从容接受,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完满有力,时而一同笑起来,时而在短暂的休憩间交换绵绵细语。从躺着到站立,从床上到床下,从卧室辗转进浴室。涓涓水流里,尹昱趁他后面还未合拢,抬起他的一条腿,又挺了进去。林语风已经给他操射了三次,一边想快点结束了,欲浪涌过来的时候又舍不得结束。到后来体力撑不住了,只哑着嗓子求他,哭腔都带上了。哪知越求越不对劲,那哀求很快就给撞成了呻吟。再后来,话也讲不连牵了,只不停叫他的名字,发着抖几近崩溃。 蒸腾水汽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伴随那充盈身心的强烈快感。 四十七 有那么一些瞬间,时间的流逝显得错乱而荒谬。比如午觉睡过了头,醒来已是太阳下山,窗外一片昏沉,比如寒冬里的周末一早,整座城都还在睡,清冷的街面上空无一人,还比如,此时此刻这深邃幽静的夜里,他躺在床上,身畔是心上人的体温。 从阳台上透进来的夜色勾勒出对方侧脸的轮廓。他的视线便贴着那曲折分明的线条翻山越岭,一点点推进,最终停歇在那人秀削的唇峰上。 侧转身体,往被窝里挪了挪,贴过去,抱住旁边人。 “怎么了?” 尹昱把手臂伸过来,让他枕着。 “我好像明白你前任为什么缠你那么久了。” 尹昱一愣才反应过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语风在黑暗中轻轻笑着。 “差点要被你弄死了。” “瞎七搭八。” “不是,是快乐至死。你明白吧。那种极度的快乐,充盈有力,像要撑爆你的心脏。不是每一次做都能实现的。也不是跟谁做都能实现的。” “这么厉害?”尹昱受宠若惊,声音里带笑,“那要不要再来?”作势要压上去。 “别别别,受不了。”林语风推了推他,叹道,“尹昱还是十八岁的尹昱,林语风却已经是三十岁的林语风了。” 尹昱笑了出来。 “我十八岁的时候可没跟你做到底过。” 林语风一愣:“也对哦。” 一阵微妙的沉默,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你第一次什么时候?” 然后一同笑起来。 林语风先一步宣告道:“全网无前任,有也不承认。我林语风三十而立,今年年初时候刚破的处,第一次就是给了你。” 尹昱笑得浑身发颤:“脸皮真他妈厚。” “当然。”林语风收了收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不厚怎么追得到你?” 尹昱不笑了。 “你呢?” “说实话有点想不起来了。” “哇,你这比我过分吧?”林语风说,“这是有多长的情史呀,连第一次都想不起来了。” “其实要看你怎么定义第一次吧——” “别嘴硬。” “——如果是做到底,大学里吧。如果是第一次和交往的人有除亲吻、牵手、拥抱之外的肌肤相亲……” 他转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线寻到林语风的眼睛。 “好像是你。” 林语风坦然回视他。 幸亏天黑,什么都看不清。 “我以前交往过一个人,从头到尾没上过床。” 尹昱收了视线,重又望着浓郁的夜。 “不对,应该是说,没有插进去过。我们交往的前提就是这个。” “为什么?”林语风轻轻捏着他手臂上的肌肉,摩挲他的皮肤纹理,没多想便问,“他也是1?” 尹昱笑了:“不是。他怕疼。” 林语风停下动作。 接着笑出声来。 “笑什么,别笑。” “对不起。”林语风忍了笑,转而一条腿搁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腰,嗲声道,“昱哥哥,轻一点好不好,我怕疼。” “……” “好了不闹了。”他清了清嗓子,也把腿收回来,“知道有这种人,没想到你还真交往过一个。然后呢 71 ?” “他把我甩了。四……五个月之后。” “哈。” “他说,每次都觉得我忍得很辛苦。想想还是算了吧——” “软脚蟹。自己不行还怪别人。少有少见。” “他说,他需要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好好想一下——” “镴枪头。架子倒大。还真拿自家当回事体。” 尹昱笑起来:“你这嘴有点狠啊。” “你既然答应了,就肯定做好坚持到底的准备了啊。”林语风说,“他自己把做/爱定义得那么狭隘,以此自桎梏,到头来能怪谁啊。” “你这么想是因为你知道我。”尹昱说,“人家可不这么认为。如果大多数接近他的人或多或少都抱着最终改变他想法的希望。这么想着,这么经历着,难免习惯性臆断、防卫了。” “五个月的时间不够建立起对一个人的基础信任吗,”林语风叹了一声,说,“能找到以此为前提交往的人就不容易了,何况还碰上了你。一双手就能把他弄得管你叫爸爸了。” 尹昱笑了。 “不过,你真忍得住吗?”林语风追问道,“要是我让你一辈子都不做,你忍得了吗?” 尹昱反问他:“你忍得了吗?” 林语风拍了一记他的胸膛:“我问你呢。” “……下手轻点。” 林语风轻笑。 “不是忍不忍的问题吧。我脑子里根本不会有插入式性/交这个概念了。如你所说,做/爱的方式那么多种,重要的是找到适合彼此的。对我来说,虽然想,但也没有哪一种形式是必需的。不过,” 他转身侧对着枕边人,借着昏暗的光线细细看他的脸,用指尖描摹他嘴唇的线条。 “今夜领略到你那么骚的一面,说什么都忍不了了。” 林语风骂了句脏话,凑上来咬他的指尖。 “哼。我也要讲讲我的前任。” “是不是每个都像我一样被你弄丢了魂?” “哪不是呢。跟他们比起来你简直冷漠好吧。” “我可以再‘热情’一点的。” “别,遭不住。” 尹昱笑出来。 “你有过几个前任?”他问。 “十八岁的你算吗?” “……” “正经的关系有过四段吧。短的一年,长的两年。” “还有不正经的?” “对啊。几个月那种,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照你这么讲我只谈过不正经的。” 林语风看着他。 “没一段超过六个月的。” “每个人标准不一样嘛。” “两年啊……” “嗯。那段时间我还刚好抽不到H1B,差点就想跟他结婚算了。他也总拿这个来劝我,甚至说,哪怕熬过开头的几年,拿到了身份,过后想离也可以。他人很好,各方各面。自律,上进,有野心,体贴,很喜欢我。我们分手也分了很久。” 尹昱皱了皱眉:“那怎么会……” “跟他在一起久了,心很累。他一直对我抱有很强的竞争心理。很努力地藏起来,很努力地想改,但还是被我感觉到了。那些嫉妒,攀比,还有那些为了应对负面情绪的克制与隐忍。看到我好,他明面上引以为豪,其实心底里会难受。他喜欢我,因为我比他优秀,他想征服我,也想追上来,比过我。 “我身上一丁点的缺陷,都会被他放大,让他觉得快乐。” 尹昱沉默片刻,忽然转过身去,把他拥进怀里,抚摸他的头发。 林语风笑起来,在他耳边说:“早过去了。我已经不伤心了。再说,说到底他还是爱我的,为了我抑制自己内心深处的恶。只是那样实在太辛苦了。” “那就好。”尹昱说。 又喃喃道:“真的只差一点。” “喂,我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去在意我的前任的。” “我知道。但我没法说我完全不在意,两年用我的标准来看,可以说是相当长了。还谈婚论嫁了。” “说到底都是不合适罢了。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头破血流也会要走下去的。我是这样的人。” 尹昱笑了,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所以这是你对待我的态度?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 “托你的福,虽说花了点功夫,但没到那地步。” “承蒙不弃。辛苦了。” 两人一同笑起来。“我想喝水。”林语风说。钻出被窝下床,黑暗中摸摸索索,套上一件T恤。尹昱盯着他那两条光裸修长的腿,还有那只穿着一条内裤,现下被T恤半遮起来的臀/部。 “水杯在哪?” “厨房。上面的柜子里。我去拿吧。” “没事。让我去。”林语风没等他就出去了,“早晚得熟悉的。” 尹昱笑了,躺回床上。聆听外头传来橱柜的开关门声,淙淙的水流声,然后是那人光着脚走回来那轻盈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林语风把水杯放在自己那侧的床头柜上,脱掉衣服,轻捷地钻进被窝里,歇着一股夜的凉气,似一阵云雾般裹挟住他,回到了他身边。还是原来的姿势,枕在他的手臂上。尹昱凑过去吻他湿润的嘴唇。林语风回应他,顺便挪了挪脑袋。 “比高中里枕着舒服多了。” “手臂吗?” “嗯,那时候的你身上没肉,硌得慌。” “那也比你好吧。”尹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现在都没肉——诶。” 林语风踹了他一脚,针锋相对:“你再说我没肉?你拿健美冠军的标准衡量我吗?” 尹昱笑得床都抖了,服软道:“有肉有肉,肉得我都想……”话没说完就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伸手挠他痒痒。“诶!”林语风一边笑一边躲他,可是力量上差了太多,对方手臂箍得紧,他腿也被压着,无处可逃。两人在被窝里闹了一会儿,最终气喘吁吁地在床上躺平,身上微汗。 “再这样下去,你这床要塌了。” “塌了就再买。” 林语风扬起嘴角。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说。 “至今换过多少张床吗?” “滚。” 尹昱笑起来。“那是什么?” “所以换过多少张?” 笑得更厉害了。 “一张。之前那张声音太大了,半夜吵到邻居都来敲我门。” 林语风沉默了两秒。 “哪边的邻居?” “对门的啊。” “对门的和床啥关系?” “……记错了。是楼上的。” “再怎么样也应该是楼下的吧。” “……” “无轨电车开得起劲的。” 尹昱转移话题:“你要问我啥?” 林语风笑了半天。 冷静下来之后,又沉默良久。 “我走之 72 后,你是怎么想的?” 他望了身旁人一眼,语气忽然静下来。 “我那样孑然一身地离开,感觉人生像是被强制重启了。新的环境,新的生活,新的人。时不我待,于是抛开一切地赶上周围人的脚步,把过去尘封起来,就那样一直走了下去。以至于……”他的声音低下去,“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了自己有多大的伤口。 “偶尔想起来,也只觉得恐惧。美好的部分也是。绮丽的噩梦。就不再去想了。” 他停顿片刻,转过头来:“你呢?” “先是急,再是气。”尹昱说。 “满腔负面情绪,想着你有多么自私,多么不负责任,多么虚情假意。想我到底是有多蠢,居然真的相信你对我的喜欢坚定不移,居然真的相信,高中里的感情可以一直走下去。想着别让我再见到你。要是再见到你,一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 他一口气说完,空气一下子冷了。 林语风小心翼翼地呼吸了一次,刚要开口说话,尹昱却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将他侧转过来,与他面对面躺着。 “但你没有说错,是我没有想清楚未来。” 黑暗中,他用手轻轻摩挲眼前人的脸庞。 “我给不了你安全感。那个时候的我,想要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无知,自大,眼高手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明明满脑子空想和痴妄,却一点不自知。自以为说的话可以安慰到你,自以为许下的承诺一定有能力兑现,我那样深信。明明没有能力,明明什么都保证不了,我却那样深信。 “说的比做的容易。我可以分担你的痛苦,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因为我不是你。 “你离开的时候,我连追都追不出去。哪怕你不喜欢我了,也要问个清楚,要听到你当面对我讲,可是我追不出去。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无力。如果不是你走掉,如果没有那时候脱离掌控的一切,我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无力。 “等到后来,终于觉得自己有点能力的时候,你却已经不在了。” 尹昱靠近过去,吻了吻他,嘴唇隐隐颤抖着。 “所以我现在甚至觉得,我们的分开是必然的,也因此而意义非凡。而如果没有现在的重逢,如果我们没有把这一切都理清楚,我根本不会明白这些。 “所以,谢谢你,来找我。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林语风望着他。 “你喝多了吧。” “……”尹昱一改之前的语气,“你他妈才喝多了。” 林语风捧住他的手笑起来。 便这样掩饰自己的张皇。 尹昱很少会说这种话。很少,会把心里想的就这样说出来。如果此刻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不是关着灯,不是他问了,他或许也不会如此直抒情意。这个人,不喜欢表达,也不善表达。他的感情含而不露,庞厚,深重,却隐秘,从细节处一点一点溢出来——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一丝下意识的语调转变。开始的时候很难察觉,可如果沉心去感受,就会发现一切都是那么显而易见。 林语风一翻身跨到他身上,将他压在下面,手臂撑在他两侧,低下头去,深情地吻他。 如此稀少,如此真挚,如此难能可贵。 都是他的了。 被褥的摩挲声轻轻搅动夜的静谧。他们又来了一次。他的身体疲倦乏力,饱含睡意,所以将自己完全交给了对方,张开四肢,邀请他汲取掉身上最后一丝体力。在喘息与汗水中平静下来的时刻,他与人紧贴在一起。浑身淌过一阵惬意的暖流,昏沉欲睡。在如此令人安心的怀抱之中,身体彻底松懈下来,再不想动了。 将是一夜安眠。 “搬过来住吧。” 睡意朦胧中,听到对方说。 “不要一个人……” 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 翌日早晨是被电话铃吵醒的。 枕边人睡得安详,四肢蜷在被窝里,脸颊轻轻挨着他的肩膀,沉缓的鼻息扑在他的肌肤上。尹昱小心地把手臂从被子里抽出来,去床头拿手机。 “说。” “体征呢?” “多久后到?” “我知道了,罗教授已经在了吗?”又看了眼时间,说,“我十分钟到。” 挂了电话,打了个哈欠。林语风动了动,抬起头来看他,迷迷糊糊地问他什么事。 “没什么,同事打我电话。” “你十分钟能到医院?”即便眼睛半睁着,林语风也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现在这个点,可以。你接着睡。”尹昱看他那睡眼惺忪的样子笑了,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躺了回去。 三十秒后,他从床上弹了起来。 刷牙洗脸穿衣服,迅如闪电,两分钟就出了门。 刚出卧室便刹住脚步,折回来走到床边,在没睡醒的人唇上印下深深一吻。林语风轻轻呻吟着,伸手去摸他的脸。 “抱歉,把你吵醒了。”尹昱捏了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再睡会儿,记得吃早饭。” 便出了门。 两个多小时后,林语风再度醒来,看着身旁空空的床,为刚才的事惊叹了好一会儿。大金毛冲进来蹦上床,他才回过神来,摸着狗头叹道,你爸的起床速度当真无人能敌,尤其在昨夜耗费了那么多体力,折腾到凌晨才真正睡着的情况下。 做医生不容易。 慢悠悠地洗漱完出去,餐桌上留着一张字条。这次的字迹倒是颇为潦草,一看就是赶时间写下的。 看来上次那么早出门,确实不是为了上班,只是想躲他而已。 他看着那字,抿嘴笑起来。没几个字,却反复读了好几遍,一笔一画都记在了心里。 好好挺过去。我一直在。 四十八 雨从早春一路下进了初夏。春秋变短,万物才方将苏醒,天竟是已入梅了。 这天下午,尹昱刚从手术室里出来,就听到外头雷声辚辚,由远至近,自云层深处漫过来。窗外疾风呼啸,电光劲闪,前一秒还亮堂堂的天空,霎那间已昏暗了。 实习生跟在他后头,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搓着自己的胳膊,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套上外衣,把自己紧裹起来。小妹妹名叫郭书妍,跟着他有阵子了。两人一道往食堂走,尹昱从兜里掏出眼药水,仰头滴了两滴,一边问她,刚才的手术还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郭书妍摇摇头:“没有。都蛮清楚的。感觉做得很快。”转头问他,“做过多少次了啊?” “主刀其实是第二次。”尹昱说,用指节拭了拭眼角,和迎面走来的同事打招呼,“刚才那台手术不难。速度快主要因为操作的灵活性和精  73 准度,靠练。还有一些比如缝合打结时的细节技巧,和旁边人的配合之类。做得快未必就做得好,很多技术好资历深的医生,做手术并不快。而无论做过多少次,都要以第一次做的心态去对待。保持警惕。” 郭书妍点了点头,又叹了声,道:“理论和实践之间真是天壤之别。就算脑子里排演过无数遍,我上手也会差错百出。完全没办法想象第一次主刀会是什么样子,肯定要紧张到死过去。”说着,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尹昱瞥了她一眼。 “还早,不急。培训的意义不就是这个吗?多练习就好。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郭书妍仍摆着苦瓜脸:“可我还是怕呀。主要是怕手不稳。练习的时候也怕,再怎么练都还是那个样子。看你做那么熟练,根本想象不出来我有一天也能做到那样。手术又不是练习,啥情况都可能发生。这样下去我哪能上手术台。唉,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是大——” “医生对自己都没信心的话,怎么去面对病人?”尹昱打断她,“怕手术怕成这副模样,干吗还跟着我实习?有的功夫在这里怕,怎么不去练功房把自信练出来?” 小妹妹抿了抿嘴唇,垂下了头。 静了会儿,又问:“刚才那个手术,是不是一般要分两期做呀?” “对。”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关掉静音。 “这个患者体质好,可以一期做掉。不然间隔两到三周切除剩余肋骨。也有特殊情况要等一个月才能做二期。术前拍胸片,如果伤口未愈合且感染,要等炎症消退再考虑手术,如果病灶播散恶化,要延期手术。其他视情况而定。” 郭书妍跟着他,一边拿出笔记本在上头速记。两人等电梯的时候,又一声雷鸣响彻云霄,倾盆大雨随之而来。 “老师你带伞了吗?”她停笔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嘴角耷拉下来。 尹昱看她一眼,说:“我办公室里有。过会儿你拿我的走吧。” “啊,没事。我带伞了。”郭书妍转头冲他笑笑,“我就问问你。” 尹昱回以一笑,道了谢,从兜里拿出手机——刚才它响了一下。 林语风问他,回家了嘛?外面雨好大。 他看着屏幕就笑起来。 刚下手术。 那人发了两个惊叹号,辛苦辛苦。顺利吗? 嗯。你呢?到家了? 林语风发过来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和朋友在外面吃夜饭呢。吃完回。 有伞吗? 放心。点到点。没有淋雨的机会。 “今天晚上有台switch术,李教授的。switch是……” 他回完消息,转头看着旁边的实习生。 郭书妍盯着天花板,脑子里知识倒背如流:“大动脉调转术,为修复先心病引起的完全性大动脉转位。” “对。患者是出生一周的婴儿,先心,大动脉转位并室缺。手术同时修补缺损,术后如果出现异常,如心肌受损,心排量过低等导致心脏肿胀扩大,出血,心律失常等,可能要做延迟关胸。这种手术不多,能来看的话就来一下。” 郭书妍点点头,合上笔记本,拿出手机发了条简讯。“我跟家里人说下,晚上过来。” “之后紧接着还有另一台胸腺瘤微创,你可以不用留,早点回家。” “嗯,好。我到时候看。” 两人下了电梯,穿过一楼大厅。周围不少步履匆匆赶着下班的人,从步子里就能看出其心情愉悦。也有人逆着人流赶往病房和诊室,同样脚步急促。一位出来散步的患者伫立在通往中央花园的玻璃墙前,出神地望着雨中的花园。雨声隆隆,瀑布似的雨幕铺天盖地,凶猛豪放的风吹散闷热的空气,吹得外面的树全都左摇右晃,沙沙作响。 林语风问他,明天有班吗? “我超讨厌下雨。”郭书妍盯着外面的雨,唉声抱怨。 “黄梅天了。”他漫不经心答了句。 没。过来? “是啊,有的下呢。我也超讨厌黄梅天,又闷又热。要是有台风还好。啊可是台风也很麻烦,要是忘记关窗,阳台上就水漫金山了。你记不记得之前有一年……” 嗯。 尹昱笑得嘴角上扬,又一想,明天并不是周末,于是问人,你明天休息? 不,翘班。今天被同事气到了,明天不想看见他。 尹昱轻轻笑出声来,也不知道这话真假。不过翘班是肯定不会的,林语风在家工作也能百分之二百地保质保量就是了。 “……去年总说有台风要来,没见动静,名字倒取了十七八个……” 不过我明早才下班。中午去接你,一起吃午饭。 我早上去接你。 别。让我先回家补一觉,补回点人样。中午吧。 没事。我接你回家,陪你睡。 “老师。” “嗯?” 郭书妍说:“对着手机都能笑成这样呀?嘴都合不拢了。” 尹昱从手机上剥离视线,转头看着自己的实习生,脸上笑容逐渐凝固。 “好几个礼拜了都。手机都要被你玩坏了。”小妹妹冲他眨了眨眼睛,伸长鼻子一嗅,“是谁呀?我们院的吗?” 尹昱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着,无可奉告,反问她:“这么好奇吗?” “那是自然啊。” “没什么可好奇的啊。” “也不光是我,我们这届人都很好奇。” 这下尹昱懵了:“好奇我?” “对呀。” “为什么?” “因为你比较神秘。” “……” “是这样的。我们本来以为你已经结婚了,”郭书妍直言道,“就算没结婚也是有女朋友的,结果教授跟我们讲你还是单身,几个小妹妹还是有机会的——不包括我哈,我是有未婚夫的——之前又以为你和皮肤科的那个美女姐姐是一对,结果也不是。” 尹昱听着,无言以对地笑了。 “不过好像那个美女姐姐也已经脱单了。我朋友上次看到她男朋友来接她。” “是吗?”尹昱意味深长地问,“我下次去问问她。” “诶,别说是我说的啊。”郭书妍脱口便说,又叹道,“最近好多人都脱单了的感觉。真是春天到了呀。” 尹昱笑着,没再接话。 春天都快过了。 上周末他和朋友聚餐,陈嘉全程春风满面,三句不离自己的女朋友。那姑娘已经搬过来了,目前和同事合租,两人一周里能见面四五次。陈嘉最近则是满脑子都在想求婚的问题,由此还特地邀饭请客,让哥几个给出出主意。 尹昱正跟他们讨论着,林语风忽然发了条信息过来,约他晚上裸聊。他给这开门见山逗笑了,问那人,不好直接过来吗。林语风说开了一天的  74 会,不想动了。尹昱说,那我过去。林语风说不要,家里太乱。又说,你就不能让我体验一下裸聊的乐趣吗。附带两个惊叹号。 就这么几句,两分钟的事,被邹斌晓瞧见了,当场掐了话头来抢他手机,还好他闪得快。另外两人都没留神,凑过来问什么情况。 “说,是谁。”邹医生凛然令道。 “什么谁?”尹昱颓然装蒜道。 “别装。你个见色忘义的,跟我们吃饭还心神不定。手机交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勾走了你的魂。” “……” 三人的目光一齐锁定他的时候,他就像在旷野上被数道聚光灯瞄准的流犯,无处遁形,插翅难逃。陈嘉和李俊榕一脸看好戏的邪笑,在旁边起哄。“厉害啊这兄弟。”邹斌晓用审判的目光上下扫他,“居然把你这么难搞的人给拿下了。” 尹昱失笑:“我哪有难搞。” “你还不难搞?”陈嘉一拍桌子反问他,“你这人凶巴巴的,一脸生人勿进,又不是会去主动追别人的类型,你这让人怎么搞?” “……” “是啊。就算是那些壮了胆来追你的勇者,”李俊榕在一旁补刀,“你看看这么多年下来,哪个人坚持超过三个月的?” 尹昱笑弯了眼。“三个月,过分了吧。我好几段都五六个月呢。” “你那是苟延残喘还是牵丝攀藤你心里没点数吗?还有还有上次那个,那个那个,”陈嘉一拍脑袋,想起来了,“那个炮友,明明从头到尾都是炮友吧非要说在谈恋爱……” “哎,不。”李俊榕忽地掉转戈头,纠正他,“他那还是认真了两个月的。试图认真了两个月。这看得出来。” “那哪能叫认真啊?那是自己骗自己。”陈嘉嚷道,“还不如就一直当炮友,省得最后闹分手闹那么难看。我看那人就是想找个医生好揩油,以后看病方便。” “那是人家想法有问题。你这不能一篙子扫没了从炮友发展到正经关系的可能性啊。只要两方都同意,都准备好了进入下一阶段,那就可以继续了嘛。” “我没啊。但是绝大多数情况里,总有一方,至少一方是肯定走不远的啊。不然一开始做啥从炮友开始呢。奔着上床去的,能有多少感情基础啊。出点事体翻面孔比翻牌快……” 尹昱在一旁听他们辩论,哭笑不得。那顿饭就这么辩过去了,之前的问题他没回答,关于陈嘉的求婚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那天晚上回去如约和林语风视频,把这事讲了讲,只讲了前半部分。林语风笑得在床上打滚,镜头晃来晃去,动不动就黑屏。 犹太人说这世上有三种东西是藏掖不住的,你晓得是啥。他一边擦着泪一边问尹昱。尹昱说,不晓得,是啥。林语风说,咳嗽,贫穷,和爱情。尹昱琢磨了一下,认可道,确实,我穷了这许多年,总算攀上个总裁来包养我了。去你的。林语风好不容易止住笑,被他这么一说又开始了。也行啊,我养你。欣欣然道,但要我包养,可不是平时陪吃侑酒谄个媚就可以了。他眯起眼睛,一舔嘴唇说,先脱干净了让我看看下面…… 就这么聊下去,不一会儿功夫,那人忽然说了句,不行,忍不住了,就掐断了视频。 尹昱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眼睁睁看着他忽然消失,重拨也不接,发消息也不回。好心情像烧得正旺的火给一桶凉水泼灭,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翻身下床去卫生间。 不出半小时,外头就传来了门铃声,伴随金毛的狂吠。那样急切,像要把他的门都给按穿了。 “不是我们院的。”尹昱说。 “那也是医生吗?” “不是。在公司里上班。” “哇。” “怎么?” “有照片吗?”郭书妍说,“想看。” 尹昱笑了。“怕你嫉妒。” “情人眼里出西施哦。”“不骗你。随便一张照片就能作杂志封面那种。还不止。”“哇……她几岁啊?”“跟我同龄。”“怎么认识的啊?”“路上认识的。”“路上?”“他认错了人,来找我搭话。结果我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啧啧,一见钟情哦。”“对,钟情得不得了。要过一辈子的……” 四十九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雨停了,中庭的花园里铺满一地被风雨击落的断枝叶。凌晨三点左右又下了一场阵雨,为沉睡中的城市带来一丝盎然生机。约莫半小时,雨声便戛然而止,仿若交响乐中干脆利落的收尾。 朝阳初升之时,尹昱滴着眼药水,拖着疲惫的步子踱到食堂门口。刚要进去,有人喊了他一声。刘在宇从另一头走过来。他俩最近难得见面,出于惊愕,刘在宇见了他猛地醒了醒神,像见到了一路走来的第一个活人。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上班?” “我刚下班。”尹昱说。 “哦……”刘在宇应着,打了个哈欠,和他一起进食堂。两人领了餐坐下,都没什么胃口。尹昱要了一杯豆浆,刘在宇就要了一碗清粥,配菜都没有。尹昱是累得没胃口,刘在宇为啥这么恹他就不知道了。学弟一脸倦意,耷拉着眼皮,眼睛里还有红血丝,撞上他目光时强颜欢笑的脸容显得尤其愁惨。 “怎么,”尹昱呷了口豆浆,问他,“难得几次大清早在院里见到你,都没精打采的。昨晚上忘睡了吗?” 刘在宇一笑,摇摇头。 “有个刚做完手术的小朋友,我放心不下,就守着了。调调呼吸器什么的。”他说,声音里悲哀,“只是目前情况还没有好转。” “你值班?” “不是。” “那你守着做什么?”尹昱疑惑,“不是有值班医生吗?” “对,我知道。”刘在宇支支吾吾地说,“但就……不放心。” “那你睡了吗?” “两个小时吧。” 尹昱皱了皱眉头,想起之前苏心颖跟他说过的关于刘在宇的事,一阵头疼。加上原本就熬了通宵,见林语风之前可能得先来点扑热息痛。 “悠着点吧,你这样下去,怕不是要把自己往急诊室里赶。还有,开心点。情绪会传染。成天那么丧,别把患者给影响了。” 刘在宇垂着眼睑,点点头。“我就是有点控制不住,会慢慢调整的。上次都被学姐说了。”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根,“说我就一个人,一条命,不可能成为所有人的所有。有那时间,不如学习,别老想着为过劳死加一。” 尹昱一笑。真是小魔女的风格。 “苏心颖有没有欺负你?”他问。 刘在宇一怔,哧地笑出来。“哥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我太感动了。” “这哪叫胳膊肘往外拐。”尹昱厚颜无耻道,“四舍五入都是同事,你还是我球  75 友。” “她当然没有欺负我啦。”刘在宇盯着碗里的粥嘿嘿傻笑起来,说,“学姐她,好可爱哦。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她这么可爱,像个十七岁小女孩。” 尹昱忍着一身鸡皮,试图将他的话具像化,却完全想不出来苏心颖像个小女孩是什么模样。就算她真正十七岁的时候,身上也没有浓烈的少女气息。那青春洋溢,纯真烂漫的小女孩形象,在三十岁的时候倒是出现了。 他轻轻一笑。 “刘在宇。” “嗯?”刘在宇抬起头,为他语气里突然而至的严肃吃了一惊。 “你很喜欢她对吧?”尹昱问他。 刘在宇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她好像也很喜欢你——”尹昱说。 刘在宇一阵脸红,刚要开口,尹昱还没说完。 “——所以,任何时间,地点,任何情境下,你要是敢做对不起她的事,哪怕有一丁点的心思……” 他没说下去。就让那未出口的话和其携带的意味飘在半空中。 刘在宇咽了口唾沫,无论刚才想说什么现在都说不出来了。 那两道视线沉静无声,似两股阴冷的湿雾,贴着地缓缓漫到他脚边,再绕着两腿盘旋而上,直到将他的周身围裹其中,渗进血肉里,教他冷得发抖。 简直像匹紧盯猎物、磨牙吮血的狼。极度冷静、阴险,胸有成竹。 “哥你放心。我不会的。”他敛起所有笑容,板起脸说,“我会尽我所能,和学姐长久地走下去的。” 尹昱一抬眉毛,用下巴指了指他面前的碗,示意他趁热吃饭。刘在宇松了一口气,被他搞得一身冷汗。哥你太吓人了。他对着本人哭诉道。明知道你不可能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来,可刚那一下子我真的后背发冷,有种要被你凌迟的预感。 尹昱笑了出来,又脸色一变警告他,你别跟苏心颖告状啊。她要知道的话非宰了我不可。上次就差点跟我撕起来了。上次。什么上次。刘在宇喝着粥问他。唉,就有那么一次,尹昱一脸不情愿地回忆,我说她老是帮你说话。她反驳说不帮你说话帮谁说话,难道还帮我说话吗。你看看,在爱情面前,十多年的友情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想当年那些我们一同下过的刀山火海,一起跪过的考试,一起挂过的科,一起从图书馆偷的书…… 累过头了容易亢奋。话也多了点。就这么扯了一顿饭。 食堂出来分道扬镳,他洗了个脸,去病房遛了一圈,做交班之前最后的检查。林语风发消息说还有十分钟到的时候,他正好往回走,回办公室换衣服拿东西。原本疲累的心一下子兴奋了,时间还绰绰有余,脚下步子却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不料一个转角,在办公室门口撞见了那人。 “操吓死我了。”尹昱扶着墙瞪着他,一边摸着自己的心脏,一边——正如郭书妍所说——开心得合不拢嘴,“不是说十分钟吗,怎么这么快。”又确认了一眼办公室门口的名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办公室在哪?” 林语风原本就倚在门边上,见他突然出现,也小小地吃了一惊,随后便笑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问问就知道了。” “现在人都这么放松警惕吗?就不怕你是来报复我的患者家属?” “见过我这么好看的患者家属吗?” “要点脸行吗?” 林语风嘻嘻笑着。四下无人,尹昱走过去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林语风伸手摸了摸他的双颊,眼里说不出的心疼。“通宵了吗?”“嗯。”“这么忙啊。”“手术排不下了,病人又不能等,就凌晨做掉了。没事,习惯了。睡一觉就好。”尹昱浅浅一笑,又吻了吻他,然后去开办公室的门。 “手术顺利吗?”林语风跟在他后面问。 尹昱踌躇了一下。 “蛮顺利的。”他说。 接着便听到林语风在身后笑了。“愿闻其详。” 尹昱一怔,也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人面前什么也藏不住。即便知道,每次被读懂心思的时候还是会惊喜,会一遍又一遍地体味到幸福。 “车上再讲。”他边说边换衣服,“你开我开?” “当然是我开。”林语风用视线贪婪抚摸他短暂裸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疲劳驾驶听过吗?” “那你觉得以往那些你不在的我通宵后的早晨,”尹昱问他,“我都是怎么回家的?” “怎么回的?”林语风问他。 尹昱没答,看了他一眼。 林语风熟悉那眼神,立马变了脸色,警告道:“不许开玩笑。我现在不想听。” 尹昱笑起来:“不太累的时候自己开车回去,偶尔打的,车子第二天再来取。” 林语风对这乖巧的回答满意地点头,又说:“以后有我在,不论你累不累有没有通宵,都不会让你开了。我给你当司机,只做你的司机。” “服务这么好?”尹昱一脸被宠坏了的表情,得寸进尺道,“那陪睡呢?是不是也每次都有?” “这个嘛……”林语风一咬下唇,“得看你表现。” 尹昱收好东西,走到他身边,手搭上了他的腰。 “哪方面的表现?” 林语风望着他,眼里荡漾,似要漫出春水来,嘴上却是不客气:“都累成这样了还跟我贫。转去淴浴睏觉,我看你躺下去就能着。”说着,就拎过了他的包,兀自往外走。 尹昱在后头没辙地笑着,跟了上去。 五十 雨过天晴,朝霞似绡。上了车,他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长吁一口气。 林语风发动引擎,瞄了他一眼。 “怎么了?” “感觉真好。”尹昱说。 “什么真好?” “你来接我。” 林语风笑了,踩下油门。“这么容易满足啊?” “啊。”尹昱转头看他一眼,“只要你在我就很满足。” 林语风撇开目光,清了清嗓子。“我开车呢。” 尹昱轻轻笑起来。 “去我家行吗?我待会还有点事体要做。” “我无所谓。有地方睡就行。”尹昱说着就打了个呵欠。 “所以昨天什么事啊?”林语风问他。 “有个新生儿患者,先天性心脏病,两条大动脉错了位,心室之间还有缺损。术前家属态度还不错,只拜托我们救下孩子,术后却翻脸不认人,质疑产检,迁怒于医院。” “产检没查出来?” “查出来了。超声一查就有。他们事先也知道,还是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都几个月前的事了。” 林语风皱了皱眉头:“这讲不通啊。” “是。他们怪我们事先没讲清楚,说根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要多这么多费用。又说延迟  76 关胸是因为手术失误才会要做的,以此向医院索赔。” 林语风摇头说:“在意钱啊。” “不晓得。弄不清。估计家里也是压力大,积蓄了好几个月,终于爆发了。” “难解决吗?” “不难。不是我们的责任。但他们还是闹了阵,三更半夜的,妇产科医生也被叫去问了责。”尹昱揉了揉额角,叹道,“最怕接到投诉部门的电话。” “不去管这些,手术成功了吗?” “嗯。” “那就好。睡一觉,”林语风笑嘻嘻地说,“跟我一起睡一觉,我会让你把这些糟心事全忘了的。” 尹昱笑了。 两人回到家,林语风把他拦在门口,先一步冲进房间里,势如破竹地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尹昱立在门口,看他龙卷风似的把到处乱丢的衣服捞起来丢进衣柜,背脊因难为情而紧紧绷着。再没比这更可爱的情景了。 林语风拾掇完,拍拍手走出来,把他请进卧室。这间公寓一个人住很宽敞,有主卧也有客房,厨间连着客厅,驼色的羊绒地毯浸在阳光里,雕花屏风隔开窗边的办公桌子,两面落地窗大而明亮。尹昱洗了个澡,往床上一躺,沾枕即着。林语风陪他躺了会儿,看他睡着就轻掩上门,去客厅工作了。 补了一觉起来,神清气爽。离午饭时间还有一阵子,开门出去,林语风正坐在沙发上开会,神情严肃,只飞快地瞥他一眼。尹昱蹑手蹑脚地去厨房倒了杯水,在他斜对面坐下来。一边在手机上回消息,一边偷偷观察工作中的心上人。 二十分钟过后,那人摘下耳机,合上笔记本,活动颈肩肌肉,拿过他的水杯喝了口。 问他:“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尹昱粲然。“会结束了?” “有什么观察心得吗?” “很吓人。跟平时两样。” 林语风迟疑地一笑。尹昱接着说:“很可怕的上司,不苟言笑那种。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已经把下面人都给吓煞了的那种。” 林语风笑出声来:“因为刚才的议程比较严肃。我平时不这样。”“懂了。笑里藏刀那种。”“都说了不是。”“人喝醉酒闯了祸之后也说‘我平时不这样’。”“你不信?我可是相当好说话。”林语风说着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用膝盖顶开他的双腿,跪在他胯前的一小片沙发上,居高临下,指节轻轻揾了揾他眼睛下面。尹昱仰头望他,抬手扶住他的腰。我不信。没有证据。他喃声说。已是心不在焉,一副被勾走了魂的样子。想凑上去吻他,可是够不着,这姿势又不好站起来。林语风把那渴切全看在眼里。他很喜欢看见这种自己每次稍稍一勾/引,就把人勾得心神尽失的模样。 弯起嘴角,问他:“饿吗?” “还好,刚睡醒。你饿了?” “有点。”林语风离了他,转身走去厨房,一边问他,“你在家做饭吗?” “不。没时间。”尹昱说,“偶尔我妈或者我姐来我家会做。我就在旁边打下手。” 补了句:“我刀功不错。” “那你来给我打下手吧。我做饭。” 此话一出,尹昱惊了,站起来朝他走过去,脱口而出便道:“你一总裁还会做饭?” 林语风转身朝他一瞪:“你是看不起总裁,还是看不起我?” 尹昱笑起来,和他一起站到料理台前。“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有时间。” “是没时间,”林语风说,“也不想把时间费在买菜做菜吃饭洗碗上。只不过……” 一顿饭下来,尹昱准备好跪搓衣板了。 糖醋排骨,干煎带鱼,清炒小青菜,肉丝茭白。色香味俱全。他扒了两碗饭,差点把盘子也舔干净。 “没想到吧?”林语风支着下颚,在桌对面笑吟吟地看着他。 “没想到。”尹昱满脸惊奇,“怎么做到的?” “要想绾住男人的心,先要绾住男人的胃。《尹昱饲养计划》,筹备了十年呢。” 尹昱捂着眼睛笑起来。 “犯规了……”喃喃说。 “听你之前说在纽约成天吃水果燕麦速冻食品,还以为你不会做饭。” “上学那阵子,有段时间我爸断了我的零用,”林语风说,“不自己做饭的话,就只能每天吃速冻饺子和各种味道各种形状的意面了。” 喝干了杯子里的水,又说:“你下次还想吃什么,尽管讲,我——嗯……” 尹昱起身去到餐桌对面,弯身吻他。 光吻不够,还要上手。 “等等……先洗碗。”林语风犹豫地推他。 尹昱往厨间瞥了一眼:“有洗碗机。” “那……让我先洗个澡。” “我不介意。” “我介意。” “……” 尹昱松开他的嘴唇,蹲下去了。 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拽住他的衣角,轻轻拗了眉,仰着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林语风见他那样子,禁不住笑了。快起来,他说。哪知尹昱哀声哀气道,你刚刚好凶。我好伤心。我就问一下,你不要这么凶嘛。这下林语风发觉形势不对劲了,一边笑一边骂他,你做啥,你哪还会撒娇。你快停下。不要跟我撒娇。尹昱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说,那你亲亲我。 林语风弯下去亲他,尹昱迎着他的吻站起来,把他笼在椅子上吻。林语风说,你以后再撒娇,我能直接揍你吗。尹昱笑了,问为什么。林语风说,我不揍你,我心脏就要停了。尹昱说,不要说心脏停,怪吓人的。林语风笑着舔进他嘴里。以后不说了。 手机响起来。尹昱回头看了一眼,悻悻然去沙发上接电话,不料是李俊榕,开口就问他这周末有局不。 “上周末不才聚过吗?”他倚在沙发上,望了林语风一眼。那人洗碗去了。 “这周末陈嘉他女朋友有空,可以一起带来。难得的机会啊,这不得兄弟们最后帮着把把关吗?还有他求婚那事情。” 尹昱笑了。“有哪些人?” “就我们几个呗。” “就他一个人带女朋友?” “啥意思?” “四个大男人围着一个小姑娘?” “你话别讲这么奇怪啊。不然,让我带未婚妻,斌晓带他老婆吗?”李俊榕反问他,“那也夸张了点吧。” “你们这是要探她的底啊。”尹昱说,“人家姑娘不得给吓回去。好不容重聚的异地呢。” “那也没办法嘛,谁让我们这么参差不齐。已婚定婚热恋单身,你又不可能带小姑娘。” 听了这话,尹昱一怔。 电话静音,转头朝向厨房:“风。” “嗯?”林语风关掉水龙头,回过来看他。 “周末出不出去吃饭?” “啥辰光?” “周六夜里。”  77 林语风想了一秒:“可以。我有空。” 尹昱点点头,关了静音说:“周末我两个人。” “怎么,”李俊榕不假思索地问,“突然有小姑娘可以带了?” “不,是大男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我去,你男朋友?” “嗯。” “我去!真有啊?” 尹昱无言以对:“你们他妈不上次都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又不难。你带出来给我们见可是破天荒啊。” “所以怎么说?” “我觉得蛮好。至少陈嘉他女朋友不会那么尴尬。不是唯一一个跟哥几个还不怎么熟的人。” “行。那周六见。” “可以。我去给弟兄们打声招呼。理一下你谈过的那些前男友。” “滚。” “拭目以待哦。” 五十一 挂了电话,林语风端着两杯咖啡坐回沙发上,问他是什么局。朋友聚会,尹昱说,在他旁边坐下来。连我们一共六个人。不是院里的朋友,不过认识好几年了,都是很熟的人,隔阵子就会聚一聚。林语风听了,眨眨眼,意有所指地说:“那我可得好好表现啊。” 尹昱一笑:“想多了。你是去充数的。” 林语风瞪着他。没受过这待遇。 尹昱看着他那反应笑出来,解释道:“我有个朋友要求婚了,大伙想见见他女朋友。给他最后把把关,不能让他霍霍人家小姑娘。” “哈。你们是要探她的底啊。” 林语风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你拉我去又是几个意思?” 尹昱回视他,也是微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林语风问他:“弯的直的?” “谁?” “你的朋友们,除了有女朋友那个。” “都是直的。” “哈。”林语风一挑眉毛,“那我努力努力,不把他们掰弯。” 尹昱笑了。 “他们要是敢。” 午后的阳光自落地窗直射进来,铺满了窗边的办公桌和地毯。两人倚在沙发上喝咖啡,顺着之前积攒下的,或是即兴想起的话题,一个个聊过去。林语风一只手搁在尹昱腿上,五指开合,隔着裤子轻轻摩挲他的大腿。 “你昨天说有人惹你生气,”尹昱问他,“是怎么回事?” 林语风一笑:“就知道你会问。” “当然要问。” “没什么,被人举报了而已。” 尹昱差点没把杯子摔了。 “举报?” “是。”林语风耸耸肩,“都习惯了。有人举报我,我还得笑脸相迎。刚回来就碰上不少事情。昨天是知道了谁投的举报信。也没什么用,总不能挑破。” “为什么会……” “树大招风嘛。一个个拿了显微镜挑我刺呢,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别人精心布置的圈套里。刺激吧?” “……刺激。” 尹昱盯着茶几上的一盆金钱树。旁边是插在透明玻璃瓶里一束鲜花。玫瑰,牡丹,雏菊,满天星,花量丰沛,花朵盛开饱满,这周是裸粉素白色调。自从上次知道林语风喜欢花又懒得养之后,就给他订了。每周五送到,每次四五种花材,近二十朵花,搭配好了,直接插花瓶里就可以。过一周又换新的。 他问:“不会是取向的事吧?” “首当其冲吧。”林语风说,“因为我最近在搞这方面的公司政策。在纽约的时候不怎么会被拿这事做文章——尽管也总能找到别的事做文章——在这里就不好说了。举报说我假公济私,搞同性恋民族主义,殖民主义。概念堆砌,搞七捻三,讲得好像我犯天下之大不韪了。到底谁在搞民族主义?有些人,明面上高风亮节,背地里就想着怎么逢迎。有些人明面上逢迎,背地里就想着拿刀捅你。还有人看我年纪小,以为我是总裁秘书,还想来搞我。简直了。有时候真想在自己脑门上写下‘名草有主’四个大字……” 尹昱听着他半发牢骚半开玩笑,低声笑起来。 “逆流而行,迎难而上。” “抱怨和放弃是两码事。做起来顺分顺水的事我要去做,会受到千方百计阻挠,别人觉得不可能的事,我更要做。“ “真是狂啊。” “你才知道吗?” “倒不是。” “那不就行了。”林语风说,“别担心,我早就一笔笔账记清楚了。一份理由详尽的裁员名单,往总部一交。弄到他们在业内无处容身,再也混不下去这行。” “……”尹昱转头看着他,抖了一下。 “放心,”林语风拍拍他的肩,“有人脉的人自然有法子应对,不会怎么样的。玩不起就别玩呗。” 尹昱再度笑起来。 “不过,你团队搞那些政策,你知道可能会被抨击为粉红清洗吧。” 林语风点头:“我知道。但我觉得这是必经之路。习惯了特权的人,往往会意识不到自己其实在享有特权。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其实对别人来说根本不可企及。这不得给一榔头敲醒了。粉红经济是热起来了,但公司内部、行业内部,或隐或显的歧视问题,关注度还不够。大公司带个头,怎么也能掀起点浪。” 看他一眼,又说:“没事的,我负全责。大不了逃回美国去。” 尹昱望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林语风问他,“想夸我吗?” 尹昱失笑,避开他的目光。 他确实想。只是,被本人道破了,便不好意思再说出口。 这一刻,他想把世间所有赞美之词都倾注到这个人身上。不是因为爱情,不存在偏袒。去他娘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就算在最恨林语风的时候,哪怕不肯承认,也不可抗拒地被他的人格魅力吸引着。 他漂亮,有钱,富于魅力。他善良,勇敢,心怀寰宇。能力,欲/望,道德,他一样不缺。身上只一种独一无二的沉着,是他从未见到过的。一种明澈,一种毫无夸大的自信,及那早已经过千锤百炼的自尊心,或有少许傲慢,却是瑕不掩瑜,只为他更添魅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有多少能力,极限在哪里。他接受、正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善美丑恶。也因此而心如明镜:必要之时,他无需依靠任何人。 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 他只可能长成这样。从十年前的他身上就可窥知了。 如此直摄心魄的魅力,或许曾以不同形态呈于不同方面,这么久以来,对他的吸引力却从未变过。 真是要把人逼疯了。 “你想多了。”他装模作样地说,“我想说你喜欢胡来。” 林语风宽容地望着他:“你的眼睛早出卖你了。” 尹昱笑得无奈。 “社会责任感。”他说。 “有社会责任  78 感不难。难的是,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深陷苦难困厄中,还是有社会责任感。更难的是,有钱有权有能力,求什么得什么,尝到好处之后,依旧有社会责任感。” 林语风笑了。 “我的责任感哪及得上你的十分之一。社会只是个附属品。我只要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了。看不爽就去改变,说到底还是以自我为中心。” 尹昱问他:“我也是附属品吗?” 林语风眯起眼睛思索着,微扬下颚。 “你知道,Artsybashev的Sanin,和Verbitskaya的Klyuchi schastya。” “不知道。讲人话。” “‘性/欲为第一义’。” 尹昱笑起来,骂了句脏话。 林语风捏了捏他的大腿,跟他一起笑着。简而言之。他说。把咖啡搁茶几上,转回来爬进他怀里,跪在沙发上,捧着他的脸,我对政局的不满,对改变的渴求,都是因为没给你操够。尹昱顺着他的腰摸下去,拍了一记他的屁股,说,一百多年前的思想了,也不嫌迂腐。林语风说,那你把前面的去掉,留最后一句。尹昱问他,有多不够。林语风说,差远了。你要操到我失了名利心,把所有权利责任抛诸脑后的。尹昱笑了,你这是要榨干我啊。林语风说,不给吗。尹昱说,嘴炮打得起劲。到时候别后悔就行。 “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帮不上忙’之类的话吗?”林语风问他。 尹昱敛了笑,点点头。 “我希望你……可以不要那么想。” 林语风一转身坐回了他旁边,抬起手腕,揎起袖管,让手链滑到腕节处,卡在尺骨上轻晃。 “还记得吗,你当年赋予这个船锚的意义。” “记得。”尹昱说,“锚点。” “嗯,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好。别说什么帮不帮得上忙的,你的存在就已经足够了。我要是哪一天突然?了退回来,那样的时候,给我一个肩膀靠就好。别人的肩膀不行,承不住我。只有你的,我只要你的肩膀。” 林语风蜷起一条腿搁在沙发上,侧身面对他,目光因思考而飘忽不定。 “我不是一个……就,怎么说。我是那种,防御机制很强的人。我不会向任何人显露我脆弱的一面,也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我的不安全感。被别人看到的话我会很难受。无论事实如何,我都觉得那会将我置于不利之地。 “可是因为你在,我的这些藏起来的部分就有了出口。这些脆弱的地方被你看到,正因为看到的人是你,我会觉得很安全。我会觉得,啊,没关系,因为是你。因为是这个人,所以没有关系。只要有你在就够了。难过的时候,不需要隐瞒,直接说出来。很累的时候,什么都不用说,一个眼神,就全都懂了。挺过去变得容易,因为你在。 “如此有力又温柔的肩膀,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 “你是我的避风港,我的起点与终点,是我的软肋,也是我全部的力量。” 他说完后,一阵寂然的沉默。 “我天。”林语风忽然惊吓道,“你不会又要哭了吧?” “你闭嘴。”尹昱低低地咕哝了一句,转开头去。 “哎哟,我的大宝贝。”林语风喜出望外地笑起来,扑过去揉着他的头发说,“这样下去我可要成渣男了。老是让你哭。过来过来,哥哥给抱抱。 “昱儿,不要哭了好不好。” “操。”尹昱一把推开他,“你他妈之前还说要揍我。我能揍你吗?” “还揍我。”林语风笑得开心,捏了捏他的脸,“你哪舍得揍我。别揍我。” 剩下两个字,没说出来,只动了嘴唇:操我。 越长越优秀是好事,但越长越骚这可就…… 尹昱将他拥过来亲吻,低声问,既然这么需要我,怎么不肯搬过来住。林语风说,有两个原因。一,我懒。看到他露出鄙夷的眼神,笑出来,辩解道,真的,覅不信。你是不晓得我有多恨搬家。第二,在你家,他舔了舔嘴唇,目光闪烁。说,老跟你呆一起,我怕我会忍不住。尹昱看着他,说,流氓。林语风掐了一把他的大腿,你不会吗。尹昱说,我有分寸。林语风说,这还有啥分寸。尹昱说,怕把你弄得下不来床。忘了吗,每次是谁在那边求着人喊停。林语风抖了抖。不过真的,不是说医生都忙得不得了吗,你哪会体力还这么好。忙习惯了。尹昱说,所以体力好啊。就跟你让跑惯了马拉松的人去跑个十公里一样…… 在沙发上拥吻亲热,谈笑风生。窗子外面,煦日暖目,阳光正好。 五十二 周六傍晚,他们如期赴约。路上,尹昱给林语风介绍了一圈自己这几个朋友。做什么,怎么认识的。说到邹斌晓是口腔科医生的时候,林语风灵感一现,问他为什么选胸外科。尹昱一愣,说怎么突然问这个。林语风说他其实一直很好奇。总觉得胸外科医生时时刻刻都在他人的生死线上游走,作为行外人,根本没法想象那是多大的压力。 “也不只我们科,医院本身就是生死战场。”尹昱说,“用平常心去看待,才能把工作做好。时刻保持紧张,但不能让压力反噬你。差不多那样。” “做得好的人三言两语带过,做不到的人只觉得可望不可及。” “本来就是这样。光是我跟你讲没用,你要是自己来做医生自然就会明白的,没那么复杂。” “所以你为什么选胸外科?”林语风追问道,“是不是因为成绩特别好?” 尹昱笑了,在亮着红灯的路口停车。“你是不是对我成绩好有什么执念?我成绩没那么好,够格罢了。” “我盲猜一下嘛。” “大学里,一个三十面的骰子,掼到了二十五。” 林语风转头看着他,反应了一阵子。 等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骂起。 “考研那阵子压力大,有的人很确定自己要往哪方面走——” “等等,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尹昱看了他一眼,踩油门前行。林语风立马一脸抱歉的笑容,拱手示意他接着讲。 “——有的人就很迷惘。数字从小到大,相对轻松到不轻松。最后几个,胸外,心内,神经外科,儿科,妇产科,还有,”尹昱一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来数数,“麻醉科。顺序忘了,反正胸外是二十六。” “你刚说二十五。” “对不起,嘴瓢了。”尹昱笑了,说,“二十五。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早记不清了。” “真有你的。”林语风无话可说。 “大学里哪门子蠢事没做过?” “后悔吗?” “不。区别不大。” “也就  79 你这么讲。” “实话实讲。” “我当初选专业倒也差不多随性。” 尹昱望了他一眼:“那你后来怎么决定的?” “听我朋友的。他叫我学经济,我就学了。他叫我申商院,我就申了,仗着瞎学不打紧。后来才发现哎呀水有点深。但熬过开头的几年就开始左右逢源了。做这行需要的是领导力和决断力,冒险、探索精神和洞察力,有些东西学校里可不讲。当然有专业知识是不错的,历史、政治、数据科学、计算机。但这些都可以后来补上……你那掼骰子可是真的瞎搞,有没有什么五选三,三选一之类的?还是一掼定终生……” 路上堵得有些过分,但他们出发早,还是准时到了餐厅。其他人也守时,又熟悉交通路况,已经都在了,从老远就盯着两人一路走近。尹昱领着林语风找到桌子,正要做介绍,还没开口,李俊榕就扯直嗓门叫起来。 “这这这不是那个……那个那个,”他拗着眉,瞪向尹昱,“是那个总裁小哥吗?” 尹昱一愣,脸上一阵变幻莫测。余光里,林语风冲他投来探寻的目光。 这众牲记性可真好啊,看过一眼的照片都能记着。 转念一想,又似乎该怪林语风长得太过目难忘。 而话说回来,谁教他那时候面上装作漠不关心,背地里却去查人资料呢,说到底都是咎由自取。 于是只能实诚地点点头:“是他。” 李俊榕饶有深意地笑起来,与邹斌晓陈嘉他们交换一个眼色,抓住了他把柄似的,一脸狡黠。林语风伸手到他身后,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掐了一记他的屁股,尹昱忍着笑,知道今夜回去日子不好过了。 不过,等两人一坐下,李俊榕就和林语风本人攀谈起来了,仗着这几人里头他俩做的事最相近,把他的履历生平都问了个彻底,溢美之词连珠炮似的往人脸上砸。林语风有些无措,但他本就外向型人格,眼下谈话对象又是尹昱多年的好朋友,也就不设防地与他交谈着。 人脉,是吧。 无论李俊榕是有意无意,尹昱都把这笔帐给他记上了。 很快,谈话中心就转到了陈嘉的女友身上。姑娘名叫王文槿,一头利落的短发刚过下颚,戴着一副玫瑰金框的近视眼镜,从那镜片之后射来的目光透着股敏锐的直觉与聪慧。目前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用户体验设计师。为人粗野率真,性格外扬,和陈嘉还挺互补。邹斌晓他们全在感叹这么多年的长跑真是值了,添油加醋地描绘陈嘉对这段感情有多专一多热切。陈嘉本人乐得说不出话,就坐在那里红着脸傻笑。 餐厅环境很好,背景乐放着本世纪初的老歌。灯光柔和,气温宜人,菜肴也味美。他们要了三瓶红酒,只有尹昱和王文槿不喝。再往下,一行人便开始煽风点火,催饭桌上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快些结婚,算是给陈嘉求婚作点绸缪,也是帮着试探试探。哪想到王文槿相当爽快地说,“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不然做什么急着搬过来呢。”一桌人全为这气势震慑住了,在惊喜中欢呼。陈嘉望着自己女朋友,什么也说不出,头顶都快冒蒸汽了。要不是邹斌晓在旁边暗示他冷静,他估计当场就能把婚给求了。 中途,尹昱接了个电话。医院打来的,就见他脸色一变,朝在座的打了个手势,又与林语风交换眼神,便说着“别急,按我说的做……”匆匆走了出去。 他一走,李俊榕就像一口气憋太久终于得以呼出来似的,兴冲冲地对林语风说:“兄弟,结棍啊。” “嗯?”林语风微笑着,为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而困惑。 “那家伙看你的眼神。”李俊榕咋着嘴说,“我不是单身我都眼热了。” 林语风抿唇笑起来。 “所以你俩以前是同学?”邹斌晓问他。 “对,高中三年都是同班同学。” “那怎么现在突然在一道了?” “他这不是,去国外发展了嘛。”李俊榕插嘴道。 林语风一点头,进一步解释:“高中里就蛮熟的,但因为一些事情分开了,之后都没有联系。最近才重又走到一起的。中间隔了有十多年。” 几人露出惊叹的神色。 “我们都没认识他这么久。”邹斌晓喃喃地说。 “看来就是你了。”陈嘉笃定地说。 “嗯。”李俊榕说,“虽说认识他没你久,但好说也四五年吧。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 林语风腼腆地笑着,莫名有种见人父母的感觉。这和之前见尹昱的朋友有所不同。毕竟苏心颖是他俩共同的朋友,而刘在宇和尹昱本也不是很熟。此刻面对这几个人,一种携着丝荒谬的感觉,有趣,惹人发笑,却也教他舒心。 “嗳,我跟你讲。”邹斌晓忽然凑过来,“你要好好管管他的。他们外科的,私生活可乱了。” “……”林语风扬起嘴角,“怎么个乱法。” “你想啊,一周回不了几天家,天天在值班室里跟别的男人睡。搞到半夜,弄到人都累瘫了,好不容易弄停当了,还要被电话叫起来继续搞。有辰光通宵达旦,一回家就睏觉,都不理你了,是不是?这种时候,你就要多长个心眼的。” 林语风笑得肩膀都抖了。其他人也是笑不停,李俊榕看着邹斌晓,一脸“你要完了”的表情。 邹斌晓续道:“反正你要多留心留心,平时盯紧点的。一有机会就让他多交公粮,弄得他没精力再去外面瞎搞。” “哎,”李俊榕插嘴道,“有妹妹在呢。讲话注意点好吧。” 一桌人笑得更厉害了。邹斌晓没理他,把话讲完:“加油,”他一脸郑重地点点头,“我相信你的。实在搞不来,就跟我们几个讲,我们帮你收拾他。” 笑了一阵子,陈嘉总算给话题洗掉点腥膻味:“真的。尹昱这人,热水瓶,外冷内烫,难得看上谁,要是真看上了,那个人就别想逃了。你们只要熬过家长那关,就没啥事了。” 林语风一怔,脸上笑容褪了些。“家长怎么了?” 陈嘉也是一怔,转头看着其他人,一脸说漏嘴了的表情。林语风忙道:“我见过他父母的,他们认识我。”又添了一句,“如果他们还记得。” 陈嘉松了口气似的。邹斌晓接过了话,云淡风轻:“也没什么。就是他家里有点睁一眼闭一眼的感觉。他也从没带谁见过家长。不过你这大可放心,他没特地跟你讲,就说明他应付得过来。” “嗯,”陈嘉在一旁苟同道,“尹昱他,是个狠人。天塌下来都扛得住的。”李俊榕又补了句:“除了在爱情面前有点迟钝有点犟以外。” 一行人又笑起来。 没多久,尹昱回来了。林语风问他用不用去医院,他说没 80 事,电话解决了,重新落座,加入谈话。一坐下便察觉到桌上气氛有些异样,问大家刚都讲了什么。邹斌晓说,那当然是抓紧时间在背后讲你坏话呢。李俊榕指指邹斌晓,告状道,他趁你不在,调戏你男朋友。尹昱笑起来,怎么调戏的,说来听听。邹斌晓说,还是不要了吧。几人又开始笑。林语风伸手到桌子底下,捏了捏他的大腿,凑过来,垂目赧容道,我回家跟你讲。尹昱看着他,云里雾里,但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情,又去看其他人,依旧是在笑。只心道,之前给李俊榕记了一笔账,这下又得给邹斌晓记一笔了。几人又调侃一阵,不多久,话题便转到别处去。 晚上八点半左右,饭局散了,一行人各回各家。上了车,他问林语风今晚怎么样。林语风说很开心。很喜欢他那群狐朋狗友们的相处方式。尹昱被那四个字逗笑了。林语风又说,陈嘉和王文槿看上去好配,夫妻相,怪不得承得住好几年的异地。尹昱点头,陈嘉运气是好的。王文槿是个好姑娘。就看刚才那架势,林语风说,估计明天就能把婚给订了。尹昱说,等收请帖。他说好第一个发我们这几个的。林语风笑起来。好啊,等着去呢。等等,他会拉你做伴郎吧。你们这几个人里面可就你一个没结婚的了…… 两人讲了一路。酒精作祟,林语风尤其兴奋。方才饭桌上那些红酒喝得他微醺,众人面前犹收敛,饭局散了就全然放开了,进了家门依旧是欢欣雀跃的样子。尹昱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书,倾听他在浴室里的动静。不得不承认,自从林语风回到身边,再好看的书都看不进去了。卫生间的门开着,那哗哗的水声,还有那隐约其间轻哼出口的曲调,携着丝丝回音,一路流至他耳畔,流进他心坎里,在他心头萦绕。这要还看得进去书,才怪了。 不过几分钟,扔了书,起身朝卫生间走,边走边脱衣服。 五十三 林语风见他忽然脱光了进来,一愕,笑起来。往花洒底下挪了挪,要给他腾地方,却被尹昱一把拽了回去。 “别弄湿头发。” “为什么?” 尹昱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他。 “一时半会儿吹不了头发。怕你着凉。” 林语风笑了,贴身过来,手臂环上他的肩,在他嘴唇间低喃:“可是这,有点挤啊。你太大了。”尹昱吮着他柔软的唇,双手沿着他的背从肩胛一路摸下去,摸过他的腰,穿过水流,摸到他湿漉漉的屁股,又捏又揉。说,不要激我。 拥吻一阵子,又问他,洗了多少了。林语风说,就洗了个脸。其他的,你帮我。尹昱笑起来,拿过浴球,挤了沐浴乳搓开来,将他转身搂进怀里。胸贴着他的后背,胯抵上他的臀,左臂横亘他前身,扶住他右侧的胯骨,从颈肩开始,把那雪白绵密的泡沫,一点一点在他身体上抹开来。 水声潺潺,浴室里漫开一阵清淡的木香。给人身前抹遍了泡沫,浴球从他指间滚落,转而用手涂抹。肩与胸,腰与腹,一路滑下去,摸到人下面那件东西。林语风抓着他的手臂,回过来吻他,哼吟起来。那灵巧的五指推着外皮,将那事物轻轻捋到头,拇指细磨柔嫩敏感的顶端,又笼在掌心里轻揉,继而食指与中指微蜷,夹住了,稍用力,朝根部捋回来,如此往复,只把怀里人弄软了筋骨。尹昱松开他的唇,低头去吻他的肩膀和喉咙,又将左手沿着他的胯伸下去,伸进他两腿之间,手指就着泡沫,顺滑地插进了他的臀缝里,寻到那小口来回摩擦,指尖轻抠轻弄。林语风喘起来,扶住旁边的玻璃墙,给他弄得全身都媚软了,轻扭着腰臀,似躲非躲。很快就感到他那东西也硬了起来,从下面顶着他。于是稍叉开了两腿,挺弯了腰,翘起屁股,双手摸到后面,掰开自己的臀,将那根东西塞进去夹着,又抓住自己臀上的肉,轻上轻下,就着泡沫缓缓地磨它。 这么厮磨一阵,谁也没心思洗澡了。冲干净,关了水出来,尹昱擦干他身子,给他披了件浴衣,推到镜子前,抬起他的右腿架在洗漱台上,衣服掀起来露出他后面。刚冲了热水出来,那圆润白/皙的屁股隐透着红,擦干了水,柔嫩光滑,奶般细腻。他来回摸了好一阵子,爱不释手。林语风撑着洗漱台,回头来问他,做什么呢。尹昱说,你这屁股,我都舍不得操了。林语风给他逗笑了,嗔道,十三点。啊。他叫了一声。因是话音刚落,尹昱就打了他的屁股。看着那嫩肉微颤,臀浪四起,只不满足,又来了两记。啪地一声,揉一揉,再是一记,声音脆亮,在卫生间里回荡。那两瓣肉给他打得更红了,像枚烂熟的桃,鼓鼓胀胀,裹满了一包甜汁蜜液。林语风转头看着他,微喘着气。尹昱压上去吻他,一边淋了一手的润滑液,手指抵着那狭口来回磨几下,便插了进去,听他呻吟起来。 几个来回,发现很容易就进到了深处。原是里面已经湿了。问人,是不是自己弄过了。林语风说,刚洗澡的时候,你进来之前。尹昱问,用的什么啊。林语风答,沐浴乳啊。尹昱说,不要用那个。林语风说,为什么。尹昱说,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来润滑的。没对润滑液过敏就不错了。又说,下次不要自己弄,跟我讲。哪知林语风说,我自己弄,不容易射。尹昱笑说,这么不想被我用手弄射吗。那你跟我讲啊。我不弄你那里就可以了。林语风说,我跟你讲,你听吗。嘴上讲得好听,到时候根本不管不顾,就会欺负我。尹昱仍是笑着,凑上去吻他,顺便把手指挤深了点,挤得人再讲不了话,只轻声叫起来。跟我讲。他说,以后会听的。不欺负你。 做足了前戏,给他一点点插进来的时候,林语风抬手撑住了面前的镜子。指尖的温度在周围晕开一圈白雾。镜子里,后面人正用手掰着他的臀,低头盯着,小心地挺进,绷紧了腰腹上的肌肉以控制力道。他看定那下腹上条条凸起攀行的青筋,手臂、颈肩、胸腹处那微湿而泛着光的肌肉,不多,还是偏瘦,却只瘦得线条清显,寸寸紧绷,彰显力量美,是教他心跳不住加速的性/感。 弄了一阵子,全进来了,那人抬眼,正撞上镜子里他的目光,笑起来,问他,怎么盯着我看。林语风仍是盯着他,说,看你——话没讲完,尹昱一抽一插,就把那后半句给顶没了。林语风全身发颤,一条腿快要站不稳,也没法再盯着镜子了,垂下头去,双手撑在台子上,肩胛高耸起来。尹昱压上去吻他的颈背,下头又往他里面压深了点。跟他说,话不要讲一半。看我什么。林语风不回头,只闷声憋出句,看你不爽。尹昱笑了,手撑在他两侧,将他压紧在洗漱台上,动作快起来。林语风原本就架高了一条腿,双腿大张着,给他这么  81 一压,只觉得身体里那东西进得深极了,稍动一动就是一阵窜遍全身的酸麻,像要将他贯穿了。刺激过强,可是动不了,没得逃,只能给他这么操着,哪还讲得出话。卫生间里很快回荡起绵软的呻吟,飘飘袅袅,余音不绝,听得他自己都脸红耳热,拿手背抵着嘴,想遮掉点,却怎么也遮不住,从鼻腔里溢出来,只更好听,也把后面人激得更亢奋了。 这么做了阵子,在他腿要发麻的时候,尹昱把他从洗漱台上揽下来,脱了他的衣服,转个身,抱上去,让他坐在沿上,架高了他的双腿,抓着他的腰从前面进去。林语风撑住了身旁的台子,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水汽未散,只见模模糊糊一团光晕,不停晃着。尹昱见他失神,伸手托住他的头,凑上去吻他,放慢了动作,顶到底之后就抵紧他,插在里头轻搅慢磨。林语风勾住他的脖子吻他,可很快就给他搅得全身酸软,喘不过气来,低头靠在他肩上呻吟,两腿一次又一次轻抖着将他缠紧。尹昱问他,要不要换个地方。他点点头,正要松开手脚下去,哪料眼前人反而压得更近,伸手到他背后,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了起来,就这么插着他,转身朝外走。林语风给他吓煞了,骂了他一路,粉拳捶他肩,被他颠得羞红了脸,又只能抱紧他,最后被他抱着一起摔到沙发上,片刻的失重,后面那东西抽离一点又深顶到了底,直把他顶得失声惊叫,浑身都抖了抖。 尹昱将他压在沙发上,拥着他亲吻。林语风喘了口气,刚想骂他没清头,可给他这样抱在怀里吻,柔情似水,细意如蜜,哪还好意思骂。只咬他嘴唇,咬得比平时用力点,算作报复。两人下面还连着,尹昱就着这姿势,慢慢插了他一阵子,终把他拉起来,从后面进。林语风支在沙发靠背上,屁股高高翘起来,腰弯成一勾月,不住呻吟着,身前那东西滴下了水,在沙发上留下一小点印渍。尹昱见他得趣,问他,这么喜欢从后面进。林语风回头来看他一眼,说,是被你从后面进。尹昱笑了,一顶到底,把人顶得浑身一软,压上去贴住了他的背,手臂从他身体下面斜穿过去,抓住了他的肩,凑到他耳边说,会讲话就多讲点。随后,便这么搂紧了他挺动起来。林语风给他顶得一次次往前,又被他握住了肩按回去,每次都深插到里面,哪还能多讲点,话都没出口就变成淫叫了。尹昱吻着他的脖子,轻咬他肩上的细肉,过一阵子,又将他揽起来,跪立在沙发上,上身弯作一道优美曲线。林语风任他摆布,双手伸到后面来扶住他的腰,仰头枕在他肩上,双眸微阖,不停叫着,前头那东西随着他的节奏轻晃。很快就忍不住了,伸手去摸。尹昱见了,将他两手都拉到身后,擒着手腕束紧,不许他去碰。胯下施力,只将那屁股上的肉撞得啪啪作响,润滑液裹着汗,沿腿根一路流。林语风越来越往前挪,最后两腿抵上沙发靠背,身前那事物位置刚好,随着后面人的动作,一下一下地磨在沙发套上。只一会儿功夫,就在那上面留下了道道湿液,摩擦没停,于是又前前后后地,将其在沙发上涂抹开来。 尹昱见他射了,停下来松开他的手,吻他的背,抱着他躺下去,与他一同喘着。林语风转身来吻他,等缓过气来了,便越吻越凶。压身上来,又一推他的肩膀,翻身要把他压在下面。哪想尹昱本就靠外侧躺着,这一推一翻身,差点给他推到沙发底下去。林语风也是欸地一声惊叫,要跟着他跌下去,幸好尹昱反应快,一条腿支住了地,抱紧了他,往里侧挪了挪。两人一同笑起来。尹昱说,吓到我了。你好猛啊。林语风趴在他身上笑着,只问他,吓软了没。尹昱说,你感觉呢。林语风羞赧抿唇,压上来吻他,身体撑起来点,一只手从两人中间摸下去,寻到他下面抚摸起来。吻了一阵子,又松开他的嘴唇,去吻他的颈肩,他的胸和乳,小腹,只如一匹轻款柔滑的绸缎,顺着他的身体一路淌过去,再往下挪,趴到他两腿之间,吻上他那事物,用手扶着含进嘴里。 尹昱支起一条腿靠在沙发上,伸手到他额头前拨开他的头发,看着他浅浅吞吐,接着放慢动作,一点一点将他那东西吞进了喉咙深处,舌头紧贴着,伸出了口,一路舔到了根部。又收拢喉头软肉,鼻间哼吟起来。于是那软肉一阵又一阵地紧裹上来,圜拥住了那最敏感的地方,携着隐隐震颤,将快感丝丝注入了每一寸筋皮血脉。尹昱喘得厉害,腹部和腿上的肌肉绷紧又舒张,只抓了抓他的头发,跟他讲,别哼。林语风含着他笑起来,继续动作,再给他口了会儿,终是爬起来,跨坐在他腰间,扶着他的东西,对准了往下坐。尹昱看他慢慢将那事物塞进自己里面,问他,要不要我来。林语风摇头,只说,这次应该能插射。又警告他,你别动,让我玩会儿。尹昱笑了,乖乖躺着,两条腿支起一半,让他扶着。看着他咬紧了下唇,眉头微皱,放松了下/身的肌肉,缓缓坐到底。接着,就扶住他的大腿,在他胯间上上下下地动起来。 客厅里回荡起浓烈的喘息,坐了一阵子,快感翻涌而上,林语风仰起头挺直了腰,轻轻呻吟起来,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身上出了一层汗,交/合那地方一片湿滑,随着他的节奏,黏黏腻腻地响着。好几次,尹昱都很想抓住他的腰往上挺,但见他陶醉情动的样子,又不忍心去惊扰,于是只抬手去摸他的腰腹,他的胯骨,在指间感受他骨骼肌肉的一紧一驰,一舒一张。林语风不停起坐,只越来越快,手在背后抓住他的大腿,始终没有去碰前面,愈喘愈烈,夹杂绵绵呻吟。终到某一刻,突然慢下来,伴随热烈的喘息,他仰着头,绷紧了腰,胸膛起伏,像要呼不过气,身前那东西直直立起来,微颤着,从顶端冒出来稠白的精/液,顺着侧边慢慢往下淌,好像每下坐一次,就冒出来一点,汇积到一起,渐渐淌到了底,沾满他的腿根。尹昱望着他那沉缓有力的动作,循着无声的节奏,张弛有度,一起一坐,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寸肌肤,都协调自如,生韵鲜活,仿如一呼一吸,在慢镜头中展开每一丝细节。从那紧绷的颈部线条,到光洁的胸腹与柔韧的腰,到那淌满精/液的分身与腿根,还有两人那连在一道,不分你我的地方,能见到自己那事物一次,一次地给他吞进去,出来大半,又全部没入他身体里,流水行云,浑然天成,只觉得眼前的景象美得无与伦比。心跳快得似要脱离掌控。全心全意,一瞬不瞬地惊赏着,话也说不出了。 与他目光相会的那一刻,林语风趴下来,捧住他的脸吻他。和他一起喘着。尹昱将他紧搂进怀里,承住他全部的身体重量,深吻他。 你好美。他说。 林语风吻着他的  82 唇笑出来,抬起头,伸手摸了摸他的鬓角,又用拇指轻抚他的眼睛,凑上来吻他的额头,他的眼睛。 说,美不过你这一双盯着我看的眼睛。 抱在一起,亲吻抚摸,温存了一阵子,林语风从他身上支起来,回到方才的姿势,骑在他胯间,再度动起来。问他,还有多久。尹昱说,快了。伸手扶住了他的腰。林语风向后微倾,手肘抵上他的腿,弄了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再快点。尹昱摇头,说,就这样。于是林语风倚着他的腿,在他身上起伏升落。中途尹昱忍不住了一回,一挺身坐起来,掐住他的腰,去吻他的乳/头,林语风失声呻吟,动作也慢了,挺起胸,抓住他的头发,将那乳首往他嘴里送着。尹昱又抱着他躺下来,将他箍紧在身上,不等他稍缓,便两腿支在沙发上挺胯,双手抓紧他的臀肉插了一阵子,既快且狠,配合间或的抽打,直弄得他接连不断地叫起来,浑身瘫软发颤,逃也没力气逃。这之后,再是缠绵歇息片刻,林语风才复坐起来,起起落落间,终于带他攀上了顶峰。那射进里面的精/液,又在抽/插间给带了出来,白白稠稠,还没往下淌,便已随着身上人的下坐,被那紧裹着他的小口给吮了回去。这么几个来回,那谷道里已是满满当当,处处抹遍了他的精/液。 后来,两人大汗淋漓地躺在沙发上喘气的时候,林语风跟他抱怨,往后一个月都不想再做了。尹昱说,每次这么讲,实际也就坚持最多三天吧。林语风笑起来,捶了一记他的胸膛。他趴在尹昱身上,枕着他的胸。尹昱一手搂他的腰,一手摸着他微湿的头发。五指伸进去,轻按头皮,又抽离,慢条斯理。只摸得他全身发痒,心跳飞快。问他,你摸狗头,也是这手法吧。尹昱反问他,适意吧。林语风啊了一声,说,摸得我又要硬了。 “真假?”尹昱笑出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的鼻尖,一部分肩膀,腰臀,和一截大腿。 林语风低声笑着,用指尖在他胸上画圈圈。 “没有。”他说,“我忍着呢。” “别忍。心跳越忍越快了。” “这你都能听见?” “震耳欲聋。” 林语风笑着抬起头,凑过来吻他。尹昱支起双腿,把他往上搂了搂,将他整个人贴进怀里。 “搬过来住吧。”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提议了,也习惯了林语风的回绝。他并不介意。只要与爱人心意相通,怎样都好。只是每次想起来,总会下意识地问一句,以防那人改了主意。 不过这一次,林语风没有立刻回答他。 尹昱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出国吧。” 屋子里一片静。 “本来想见过你父母之后再提的,后来想想,还是先说了比较好。”林语风挪了挪身子,从他身上坐起来,然后把他也拉起来,面朝他盘腿坐着。 “我们过去就结婚,你可以接着工作,或者念书教书,做科研,或者随便什么别的,我都有能力支持你。等你拿到了绿卡,如果伯父伯母要过去我们就接他们过去。如果他们不想,我们过几年就回来。你要结完婚就回来也可以。你不爱吃油腻的,吃不惯西餐,我回家天天做饭给你吃。要把狗狗带过去,我去办手续,很简单的。要是你担心飞机时间太长它受不了,我们就在中途停几站,顺便旅游……” 尹昱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林语风的视线在他的双眼间来回游走,忐忑不安地观察他的反应。 “我知道这很突然,”看尹昱还是没说话,他有些急了,“你不想的话也没关系,我——” “不。”尹昱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这不突然。” 林语风握住他的手,望着他。 尹昱笑起来,凑上去吻他。“一点都不突然。如果过阵子你还不提这方面的事,我就要问你了。不过,给我点时间想一想。如果真要走,要做不少安排,我要想一想。” “嗯。”林语风忙点头,“不急的。你慢慢想好了。想到什么就跟我讲,我们一起讨论。” 尹昱笑着,拿过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好。” 五十四 值班室里头洒遍阳光,那是夏季午后烈日直白,霸道,压倒性的侵略。尹昱拎着外卖进去的时候,苏心颖正趴在桌上,面前摆着一个小风扇,对着脑门哗哗地吹。 “不是开着空调呢吗?三伏天都没到。”他放下外卖,把风扇往后挪了二十厘米,“这么吹小心着凉啊。” “这空调开了跟没开一样。再这么下去我可能得去俄罗斯度假了。”苏心颖懒洋洋地抬眼看他,目光落到外卖上,“你点了啥?” “麻辣香锅。给你降降火。” 苏心颖瞪他一眼,拆开包装一看,里面是寿司、毛豆和刺生。 “听刘在宇说最近都约不到你了。自从你有了男朋友。” “他晓得我有男朋友?”尹昱在她对面坐下来,和她一起拆包装。食物的香味在值班室里漫开来。 “嗯啊。” “他哪会晓得?” “我跟他讲的。”苏心颖乜他一眼,“总得让他知道自己的学长有多重色轻友吧。” 尹昱笑起来,拆开一包芥末。“那他知道是谁吗?” “知道。我顺带一起讲了。”苏心颖急吼吼地吞了一个寿司,含糊地说,“他一脸破案了的表情。” “那我看看以后能不能叫上林语风。” “五个人的小队三个电灯泡?” “要不你去换一个下来?这样就只有一个电灯泡了。” “你说的是人话吗?” 尹昱笑笑。 “他忙吗?”苏心颖问他。 尹昱点头。“天天六点起。有辰光过了午夜还要开会,而且不是因为时差。几次我忙到凌晨两三点,发现他居然也还醒着,还叫我起来嗨。我觉得他跟我差不多忙,只不过忙得有规律那么一点点。” “啧啧。”苏心颖摇头,“日理万机不是白讲的。” “还费脑。天天跟我讲做决定做得头都要没了。” 苏心颖笑起来。“没想到他这么可爱的哦。”又一撇嘴,补了句,“估计也就在你面前这么可爱。” 尹昱一笑。 “他有时候真的像个小孩子。蹦蹦跳跳,活力十足。想到啥讲啥,为一些无厘头的事情兴奋得不得了。跟我讲,以前公司里很多人也是因为这一点对他放松了警惕的。” 苏心颖忍俊不禁:“CEO的大脑构造果然和常人不太一样。你看到之前马斯克给他娃取名X ? A12了吧。州法律都不让。” “那个确实有点……主要他老婆也是个杀马特。” “还好你不杀马特,是吧。” 83 尹昱笑着。 嚼了一会儿,苏心颖又问:“那你俩有时间谈恋爱吗?” 尹昱说:“恋爱是一种状态。谈不上有没有时间。” 苏心颖翻了个白眼。 “再说时间挤挤总是有的。刘在宇不也很忙吗?” “他是忙,但我还好啊。” “老实说,忙不是问题。需求度不匹配才容易出问题。不在一起的时间可以用别的方式弥补啊。手机放着做什么的。” “啊。”苏心颖恍悟似的点点头,“怪不得总觉得你最近玩手机成瘾了。原来男朋友在手机里啊。”朝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探头探脑,“你是养了个电子宠物吗?哪个app?我也想要一个。” 尹昱一笑作答。 “他想带我出国。” 苏心颖一怔,顿时没了逗趣的心情。 “啥辰光说的?” “上上周。” “就说想出国?” “他说,”尹昱想了想,说,“他说我们出国结婚,我想做什么他都支持,不想多留结完就回也可——” “等等,”苏心颖机敏地打断他,“他向你求婚了?” “这好像不是重点。” “这怎么听都是重点啊。” “婚是早晚要结的,而且对我俩来说——” “啊,我懂了,你早就料到他会求婚了是吧?”苏心颖止不住调戏他,“瓮中捉鳖呢。可以啊尹昱。” 尹昱给她逗笑了。 “我没预先料到,只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忽略掉这些事情了。结婚这件事本身还是意义非凡的——” “好了你别讲了,我明白。”苏心颖一句话堵上了他的嘴。尹昱仍笑着。小魔女存心在嘴上叼难他,是她独特的祝贺他的方式。 “然后呢?你同意了吗?” 尹昱望着她,忽然问:“你是不是早猜到了?” 苏心颖一耸肩:“水到渠成,都不怎么要猜。如果你俩复合了,林语风肯定会带你出国。他在国内呆不久的,留下来的唯一理由是你。之前还因为他爸,现在只有你了。如果你本人不介意出去,甚至原本就有这打算……” 她没说下去。但尹昱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他还担心自己提得太突然。我跟他说一点都不突然。而且他本来就已经把几乎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了,每次我想起什么跟他提的时候,他一分钟之内给我列出一套计划方案,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像已经筹备了一整年。” 说完忽然一愣。 “怎么了?”苏心颖笑问他,“真的筹备了一整年吗?” 尹昱盯着外卖的包装袋,忽然笑起来:“可能不止。” 苏心颖发出了无声的惊叹。 又道:“不过,你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啊。即便林语风有绿卡,哪怕他是美国公民,你也不可能马上就走的。光是走政府程序就得拖好几个月。” “嗯。他跟我讲了。” “而且,总得做准备吧。如果你过去还想做医生,资格考试语言考试。诶,我们院有和国外合作的项目吧,你可以用那个铺垫一下。现在的工作也不是说停就停。你准备出去做啥,搞科研?念书?” “还在规划。不过我应该会申JHU或者哈佛的实验室。有几个我之前看中的。还有宾大。申不上再考虑去考执照啥的。” 苏心颖点头:“出去学习几年再回来,直接做教授。我会去找你们玩的,到辰光包吃包住哈。跟林语风讲,我要住那种带泳池带花园的大house,跑车接送,餐餐米其林三星,还要看时装秀,啊,还有百老汇音乐剧,最好是039;Les Misérables039;,前排Orchestra位区。”她说得美孜孜。尹昱边听边笑着。 “讲实话,这也不是条轻松的路呢。”打趣完,她叹道,“不过有他在,应该会相对轻松些。” 过了会儿,又问:“你爸妈呢?” “还没说。” “先把那关过了吧。” “嗯。” “可以的。” 尹昱耸肩。 “相信自己。我相信你们。”她打了个致意的手势,“反正我是弄不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十多年的执着。” “也不是我们想十多年的。”尹昱凄笑。 “这就是神奇的地方呀。不情愿的境遇,却还是熬过来了。换成别人定归叫苦不迭,早就放弃了,活着都那么累了,谁还愿意花那功夫呀。可只要熬过来了,就是奇迹。爱情的奇迹。讲真,”她吞下嘴里的食物,说,“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俩成了——你不会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 尹昱眉头拗成一团:“你不是当初还鼓励我来着?” “我吗?” “不是你是谁?倒不是直白的鼓励,但大体是那意思吧。” “哦。”苏心颖说,“瞎讲的吧。” 尹昱瞪着她:“你搞我呢?” 苏心颖窃笑起来。“你要听实话吗?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忍他的。都过这么久了,还厚着脸皮回来要再续前缘。哪怕他当初是不得已才走的,现在回来这样长驱直入,死缠烂打,也相当自私自利自以为是。是我的话早一脚踹开了。再怎么低声下气都不会对他客气。本来就够忙够累了,做什么还费那么多力气呢。你为这事心力交瘁那段时间,我其实很想插手。还好你俩熬过来了。 “你那鲜为人插手的情感历程中,我这个十多年的老友会为你打两只报警电话。一只告姓秦的,一只告林语风。” 尹昱笑了。 “我真应该给你春天时候讲的话录段语音。你这他妈完全是口是心非啊。” “那时候我只是在顺着你的心意讲。你自己渴望跟他复合,那我还能说啥。” 尹昱放弃控诉了。 “他很清楚你想要什么。”她评价道,勉为其难地为被她骂得一文不值的林语风贴上点金。“你不是个会把自己所想表达出来的人,但他还是很清楚。你也清楚他要什么。晓得彼此的需求,这蛮重要的,也是蛮难得的。不是‘我’,‘你’,而是‘我们’。” “你可以去开个情感专栏什么的,我们院那广播,每周五中午十五分钟。”尹昱说,“刘在宇肯定爱听。” “过奖。最多写点青春疼痛小作文罢了。十年前被人狠甩,十年后人回来一炮就从。一个不要脸,一个没自尊,是机缘的捉弄,还是命运的忽悠——” “我看这顿外卖还是你付钱吧。” “哎哎哎,哥哥有话好讲嘛。我这就把它写成跨越时空克服重重艰难险阻衔恩笃守义万里托微心的爱情故事……” 晚上他值班,凌晨两点多林语风还在跟他煲电话粥。在静悄悄的值班室里与他通话,对方呆的地方也是静悄悄。原本漫长孤寂的夜班一下子变得浪漫了  84 。可他还是抵住了诱惑,每隔十分钟就催人去睡觉,林语风却始终说自己不困。我刚开完会,他说,让我玩会儿再睡。 那人说,今早公寓门口等车的时候,发现门前那片竹林里有一棵长得有点怪的竹子,往一边倒。起初还以为是断了,走近了看才发觉是长成那样的。以前没注意,也不晓得是啥辰光歪的。尹昱说,我也没注意过。就觉得门口那一片竹林还蛮有韵味。林语风说,是吧。现在给我注意到一根长歪了的,我以后每次都要注意到它了。尹昱说,要不你翻进花坛里去给它拨正了吧。林语风说,你个二叉。自己来拨。又说,这礼拜送来的花里,几朵大百合,雌蕊都超级黏糊,湿答答,亮晶晶。你故意的吧。尹昱说,我只负责按时付订单,每礼拜送的啥我没数啊。淫者见淫,好好的花都能给你讲黄了。林语风说,我讲啥了。我就问你是不是故意。故意什么呀。到底谁淫。还说,下礼拜有朋友要来玩。大半年没见了,兴奋得睏不着觉。尹昱醋溜溜地问,比见到我还兴奋吗。林语风一句话冲走了那醋意,这没法比。他是我朋友,你是我男朋友。尹昱问,是上次美国那个吗。哪次。你在我家楼下跟他打电话那个。好像叫Kitt。啊我想起来了,林语风说,对的,是他,我还答应他一定要让他见见你的…… “对了。”聊了一阵子,尹昱问他,“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见见我爸妈吧。” 林语风沉默了三秒。 “终于要来了吗?” 尹昱对着话筒笑了:“等很久了吗?” “是啊。”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你这比我预想的快了有好几个月。” “真的假的。” “不骗你。你跟他们讲起过我没?” “说了我有交往的人。但没说是你。” “觉得直接出现在他们眼前比较好?” “觉得一切当面解释比较好。我会提前一天说的。” “你说伯父伯母还记得我吗?” “肯定记得。” “那我有信心。” “是啊。”尹昱云淡风轻地说,“我辛苦搪塞了十多年,这下我妈终于要明白我高考那阵子为什么那么自闭了。” “F***.” 尹昱开心地笑起来。 “你……算了,让你在你父母面前袒护我只会让情况更糟糕。”林语风大义凛然道,“没事!我一人扛着!” 这个话题在第二天晚上,两人在一间东南亚餐厅里享用晚餐时继续着。林语风跟他确定了日期,激动地搓了搓手。尹昱看他那模样,又笑了。 “送什么好?”林语风问他。 “你预算多少?” “倾家荡产。”林语风坚定地说。 尹昱忧郁地看着他。 “真的。”林语风强调说。 “别,那我还得养你。”尹昱摇摇头,推拒道,“你很贵。我养不起。” 林语风抿嘴笑了,喜孜孜地喝了口果酒。 “所以送啥?他们最近有没有啥想要的?” 尹昱思索着,说:“两盒茶叶,再加个扫地机器人吧。” “听着不错。” “我去买,你到时候拎着去就好。”尹昱说,“我知道牌子,本来也在我的购物清单上。” “行,我打钱给你。” “不用。” “本来就应该我买的呀。” “不用了。你买我买没差别。” “不行。得我买。” “真的不用了。”尹昱说,“你要真过意不去,下次让我把手捆起来吧。” 林语风一愣,瞪着他。 尹昱看他一脸吓懵了的表情,笑了。 “我开个玩笑。” “你有那方面的爱好?” “我刚是开玩笑。” “你试过吗?啥时候开始的?” “……我真的只是开玩笑。” 林语风轻哼一声,说:“我倒是不介意和你一起探索一下。” “操。”尹昱投降了,“我刚刚真的是开玩笑。” 林语风笑了:“那换我来邀请你尝试一下,怎么样?我不开玩笑……” 五十五 Kitt是周二到的,林语风已陪玩三天。人来之前他还问过尹昱,介不介意朋友暂住自己家。尹昱犹豫了一瞬,说不介意。林语风却捕捉到了那一瞬的犹豫,笑吟吟地看着他,为Kitt订下了他所住公寓的酒店客房。 今年的黄梅季尤其长,友人来访的这几天,外头时常隐隐雷鸣,天阴欲雨。空气中湿雾弥漫,灰蒙蒙的城市别有一番清冷忧郁的韵致。没见识过黄梅天的Kitt很是兴奋。 礼拜五,他与林语风约好在市中心一间西餐厅吃晚餐。林语风要带上尹昱,兑现自己让他见见“老情人”的诺言。Kitt则叫上了他一位“老朋友”,说要来一次浪漫刺激的四人约会。尹昱不记得林语风跟他讲过Kitt在这里有对象,问起这事来,林语风笑说,那不是他对象。你到时候见就知道了。世界各地都有他的情人。 这天晚上出发前,林语风来他家与他会和。身穿一件玄色薄西装出现在门口,直筒西裤,脚上一双回力。西装里面什么也没有,白/皙的胸口戴一条玫瑰金的身体链,一直垂到他那被衣服遮得若隐若现的腹肌上。他不再像上半年那样瘦削了,在尹昱的监督指导下,调整了作息,一日三餐膳食均衡,也开始了规律的锻炼,这些日子来身体线条愈发明显。尹昱开门迎他的时候,直被他这身装扮惊艳得愣在了原地。 腹肌的主人看着他那几乎要顺着链条钻进自己胸口的视线,调皮地笑起来。 “要不脱了让你好好看看?” 尹昱回过神来,收了眼神,清了清嗓子,把他请进家门。 “你穿什么?”林语风问他,一边脱了鞋,光着脚,步态优美地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和狂摇尾巴的金毛打招呼。身上的香水留下一路鲜花的芬芳,只这几步路,就将客厅变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本来打算就衬衫休闲裤的。见了你这一身,”尹昱叹了口气,“也好。红花得由绿叶衬。” 林语风笑了。“别有压力嘛。我们去的餐厅也没着装要求,你别穿汗衫就行了。再说,我这么打扮,还不是因为跟你出去。跟了你,我怎么打扮都不要紧。我一个人出去,要是穿成这样,回来得主动找你讨家生吃了。” 尹昱笑起来。“你来帮我挑吧。” 最终,林语风给他在白衬衣外面套了件深青色短夹克,同样深色的裤子,笔直纤长。这一身干净、正派、优雅,随意中透着正式,青春又不失性/感。弄完,盯了他好一阵子,直盯得尹昱有些脸红,叫他别看了。 “对了,把我给你的手表戴上。”林语风  85 走上来理他的衣领,抬眼向他投去一瞥,“现在可以戴了吧?” 尹昱望着他,脸上闪过一丝被他看破心思的张皇。他没有忘了那块手表,也早把它拿回了家。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契机去戴它。明明是林语风送他的礼物,可经了两人之前那一番波折,性质多少复杂了些,变得好像得得到批准才能戴了。此时,林语风这么一说,他便去床头柜里拿出了那只拆过一次的包装盒。 “以后别送我这么贵的礼物。”一边戴手表一边说。 “贵,是个相对的词。”林语风退后一步,欣赏他,笑得满意。 “你觉得贵,我不觉得啊。” 尹昱骂了句脏话。 “再说是给你的,多贵都不是贵。”林语风走上来吻了他一下。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尹昱说。 也是从床头柜里拿出来,未拆封的包装,打开来,里面是一只纤细的手镯。白金的。标志性的螺钉设计,简明优雅,侧面镶有四颗明亮式切割的钻石,光底下璀璨耀眼。拉过林语风的手,摸到了那条黑色的手链,将手镯为他叠戴上。 林语风看着自己的手腕,静了一阵子。 好不容易藏住脸上的动容,憋出一句:“你覅跟我比有钱。你比不过我的。” 尹昱笑得开心,把他搂过来吻。 两人拾掇好了出发,正值晚高峰,一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出发没多久林语风就接到了Kitt的短信,说要迟到。跟尹昱讲了。又讲起Kitt是很讨厌堵车的人。没人喜欢堵车,但他是会火山喷发那种。曾经发誓说自己有一天要在晚高峰的路上开一辆救护车,拉着警笛,看人们怎么给他让路。 尹昱听了就笑起来:“他准备怎么兑现誓言?”林语风摇头说不知道:“可能去当个EMT吧,那个门槛比医生低多了。” “也不一定要开救护车,做乘客也行。”尹昱幽幽地说。 林语风笑了:“他还真上过救护车。” 尹昱一惊:“真的?” “大学里时候,派对回来酒精中毒,大半夜昏倒在宿舍门口了。” “哈。” “后来就不敢多喝了,还总监督别人少喝。” 尹昱听着,忽然问他:“你吸麻吗?” 林语风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想起来,问问。” “不吸。吸过,但不喜欢那味道。像烧起来的塑料。” “味道跟质量有关系吧。” “好坏都尝过。乙烯乙烯醇和聚丙烯的差别罢了。” 尹昱笑起来。 “不过我们可以一起试试,如果你想的话。”林语风说,“吸一些然后做/爱,听说那才是真正的欲仙/欲死。” 尹昱看了他一眼。 副驾驶上的人望着前方,嘴角微扬,眼尾的阴影在昏暗光线下有一种神秘的魅惑力。凸起来的锁骨抵着西装领子,那裸露的胸/部平滑白洁,充满青春气息。胸前的链条引导着人的目光钻进那衣领子里,直勾起无限遐想。 这一眼令他追悔莫及。 真是灾难性的危险。 “没试过?”他努力盯着路。 “这种事情还是得跟足够信任的人一起做。”林语风说,转头问他,“怎么样?有兴趣吗?” 尹昱没有回答。 林语风一脸惊讶。 “你竟然没有立刻拒绝。”他说。 “呃……” “看来有希望哦。”“不是——”“到时候看怎么样?现在谁都别把话讲死。还有你上次说的捆绑——”“那是个玩笑。”“你既然都说出口了肯定有过那心思吧?”“我——”“可别狡辩了你哪瞒得过我呀……” 两人一路逗趣,不知不觉就到了约定地点。餐厅坐落于公园之中,那一带都是此类风景宜人,视野开阔的酒吧和餐厅。他们在室外停车场找位置的时候,看到右前方一辆刚停好的银灰色辉腾。林语风一眯眼,就认了出来。 “他们也到了。” “你先下去吧,”尹昱说,“我停好车来找你们。” “嗯。”林语风开门下车,此时对面车里也钻出一个人来,冲他招手。尹昱匆匆瞥了那人一眼,就驶过他们去找车位。 Kitt是个一米八五左右的金发男人,肩宽腿长,身穿一件牛仔夹克,里头白色Polo衫,勾勒出他匀称精悍的身材线条。他搭着林语风的肩,立在餐厅门口,面前站着另一个黑发男人,比林语风还矮一截,远看上去似乎是个混血儿。 尹昱停好车朝那三人走过去时,他们正交谈甚欢,Kitt是里头笑得最开心的一个。某一刻,他转头对林语风说话,满面笑容,抓住他肩膀的手也收紧了。接着,那只手便无比自然地沿着他背脊滑下去,掠过他的腰,然后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屁股。 那一刻,尹昱心里像引爆了一颗原子弹。蘑菇云从胸腔喉咙鼻腔一路烧进脑子里,烧得他两眼发黑,脚下步子都颤了颤。 林语风倒没在意,只报复性地挠他痒痒。Kitt显然怕这个,一下子退开一大步,一脸求饶的表情。估计两人经常这么玩闹。尹昱也记得林语风说过,Kitt对待朋友总是界线分明。 可再怎么分明,谁他妈忍得了这一下子? 当即大步冲过去,揽住腰就把人拉到了自己身边。用力之大,林语风一个趔趄,几乎是摔进了他怀里。 那两人原本还在说笑,见他突然出现都一愣。Kitt很快反应过来,要跟他打招呼,尹昱却先开了口,勾了勾嘴说:“嗨。注意你的手。” Kitt显然领略到了那笑容里刺人的敌意,招呼没打成,脸上一僵。 “某人保护欲可真强呢,是不是?”转头朝林语风说,也没特意压低自己的声音。 林语风看了他一眼,又回过来看了尹昱一眼,笑起来。 轻轻抓住尹昱揽着他腰的手,往他怀里靠了靠,把他整条小臂环在自己腰上。 转头对Kitt说:“他不应该吗?” Kitt无话可说地看着他。 林语风说:“听到了没,Kitt,注意你的手。他说的就是我说的。我心有所属了,终于,也是最后一次。” “哈!真为你开心!我还能说什么?”Kitt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我们能进去了吗?别再站门口给人当不要钱的司阍了。”说着便搂过自己的情人先进了餐厅,转身前还神情夸张地瞪了林语风一眼。 林语风笑着,转头对尹昱眨眨眼,与他一道跟了进去。 五十六 四人坐在离吧台最近的一张餐桌上,点餐之后要了一瓶红酒。Kitt讲话犀利,和林语风不相上下,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交谈者,顾及在座每个人的感受,对破冰暖场有丰富老练的经验 86 。先是与林语风聊着他不在的日子里纽约那圈子里发生的种种,又讲到市场行情,各个公司高层的人事变动,传言内幕,虚虚实实,讲得绘声绘色。他的情人叫Lucian,是个文静内敛、风度优雅的男人。中法混血,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大而明亮的眼睛显他尤其看轻。现下从事室内设计方面的工作,有自己的工作室。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倾听。尹昱只跟他对上过一次目光,对方温文而笑,接着就害羞似的别开了眼。 适应他们的口音与语速之后,尹昱能听懂大部分谈话,不懂的地方就问林语风,有直接要对Kitt讲的话也通过他转达。再过一会儿,等食物上来了,稍填了填肚子,像填上了底气似的,Kitt与他交谈起来。像是忍了好久了,对他的外貌身材、家世背景、兴趣工作、去过的地方,甚至谈过几段感情都展现出十足的好奇。 某一刻林语风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你在跟他相亲吗?” Kitt耸了耸肩说:“没办法。我禁不住对降伏了你的人充满好奇。” “降……”林语风嘴角抽了抽。尹昱在一旁听了笑起来。Kitt见他笑,对林语风说:“他有个超级可爱的酒窝,笑起来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还有一双相当性/感的嘴唇。” “我会转告他的。”林语风用指腹捻转着高脚杯的杯梗,漫不经心地说。 尹昱在一旁用手肘推了推他:“他说我什么了?” “他讲你酒靥潭好看的。”林语风笑着对他说。 “就这个?” “就这个。” 尹昱一挑眉毛:“他不是还讲我的嘴唇性/感吗?” “……”林语风瞪他一眼,“你听懂了还问?” “嘴唇听懂了,酒窝没听懂啊。” “他随便说说而已。”林语风多此一举地解释道。 “我知道。”尹昱笑起来。 “——说真的,现在的你可真低调。”Kitt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又对尹昱说,“这家伙在纽约的时候可狂了,仗着自己漂亮,为所欲为。怎么回到这土生土长的地方来,反而低调了这许多?像一只被驯得乖乖巧巧的大猫。” 尹昱反应了一秒。大猫,是指大型猫科动物,也就是老虎狮子一类。 他向林语风投去一瞥。 林语风无奈地抿唇笑着。嘴角弯成一抹刀尖,利光一闪。 “但是你别看他平时乖巧,在公司里可是臭名昭著的凶悍——” “喂 。” “——男女老少都被他凶哭过。不用开口,就威震四方。那一双眼睛,长那么漂亮,就是不肯温和点看人。可是怕他,又不得不服他。他的想法都很奇葩很大胆,却又很管用。有时候真不知道这脑子怎么长的。” 这么说着,想顺手去摸摸林语风的脑袋,忽然反应过来,瞄了尹昱一眼,立马一个急刹车收回了爪子。 “你可错过了今年的樱花季。”接着说,“还以为你好歹会在那时候回来一趟。” “我走不开。那阵子我父亲病危了。”林语风说。Kitt同情地看了看他,对他说节哀顺变。林语风说没事,又道:“这里也有樱花呀。” “也是哦。”Kitt点点头,又转头对尹昱说,“这家伙特别喜欢樱花,一到季节就往公园跑。还专门挑晚上去,下雨的晚上。也不怕危险。” “那是因为纽约只有樱花能看。”林语风绝望地说。 “我也喜欢樱花。”Lucian说,“夜樱也好看。下雨就算了,春天夜里的雨又小又密,下得不痛快。” “是吧。”Kitt往自己情人身边凑了凑,装作与他交头接耳,“某些人口味就是独特。” 林语风与尹昱交换一个眼神,而后一同笑起来。 夜色渐浓,餐厅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好,莹莹灯火瑰丽昏黄。四人享用美酒佳肴,一边无所不谈地聊。到后来林语风和Kitt酒劲上来了,话越讲越黄。尹昱和Lucian在一旁听着,即便不喝酒也是不时就一阵脸红。幸好他们在用英文讲,影射很多,也没那么直白易懂。 到后来,时间不早了,Kitt也不能再多喝了,被Lucian敦促着回家。为了配合Lucian,林语风当着他的面把最后一杯红酒倒进了自己杯里,一边对他说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又用目光指了指Lucian,是时候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了。Kitt这才恋恋不舍地同意离开。 尹昱过后才知道,他第二天中午就要动身回美国了。那天晚上临走时,他前后拽着林语风问了好几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林语风把两人送走,尹昱留在餐厅里等他。服务生把他们的桌子收了,看他面前还有没喝完的酒,问他要不要移到吧台上。他说好。刚坐上吧台没多久,就有人从后面拍了拍的肩膀。 “Hey,帅哥。Here039;s my number.” 尹昱回过头去,来者笑得妩媚,指间夹一张名片,朝他递来。他面露困惑地接过,未及开口,那人又说:“So call me maybe.”一边手放耳畔,做着打电话的样子,声音又嗲又甜。 尹昱笑了。 还好这是公共场合。 但林语风好像也没在意这是公共场合,目光锁定他的嘴唇,勾着他的脖子就要凑上来吻他。 尹昱用手指捂住他的唇。在他们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一起的时候。 “走吗?”他低声问,朝他眼睛里看着。 林语风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手,在他指间笑起来。 “走吧。”他退开些,目光流连,忽然说,“等等。” 尹昱看向他。 “拍张照片,这里光线很好。”林语风说,一边转身凑过来,拿出手机举到两人面前。诚如他所言,光线确实不错,温柔浪漫,光影朦胧,晕染出他们清晰的五官线条。 “稍等。我发下朋友圈。”林语风拍完说。 尹昱笑起来:“怎么突然要发朋友圈?” “想起来就发。一年半载才想起来一次。上一次……”他回想片刻,“应该是飞机落地那时候。” 他盯着手机屏幕,尹昱盯着他。 十二年了。 “好了。”林语风弄完,开心地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上面是两张刚发出去的自拍,配字是扑克牌的红心,绯色的红。第一张里面两人一起看着镜头,林语风咧嘴笑着,尹昱浅笑。第二张里面,林语风转头亲他的脸,他则是看着镜头里的林语风,一脸吃惊的表情。 买了单出餐厅,在公园里散步。没走两分钟,尹昱就接到了盖沛文的消息。 诶,兄弟。那人说。 他看着手机屏上的消息预览,没解锁。 你真 87 是弯的吗? 啊,对,这家伙有林语风好友。 怎么,怕我喜欢过你?他一边回复,一边抿嘴笑起来。 盖沛文发来一长串句号,接着就没了声。 尹昱心里一阵忐忑,怕玩笑开过头,正纳闷,不料对方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你俩啥时候开始的?”开门见山地问。 尹昱想笑。“你做啥?”他不客气地反问。旁边林语风看了他一眼。 “哎呀打字麻烦。”盖沛文怯了些,犹是不耐,“我问你呢,啥时候开始的?” 尹昱想了一瞬,回道:“高中里。” “我去。”那头沉默了两秒,“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 听了这话,他愣住了。 是啊,怎么不早点告诉呢。 要是早点告诉该多好。 “你现在知道了。”他说。 “那是,”盖沛文哼哼唧唧地说,“这一口狗粮喂得,底下评论都炸锅了。祝福啊。” 尹昱轻笑起来:“谢谢。” “尹昱。” “嗯?” “要幸福。” 他一怔。“怎么突然——” “辛苦了。” 盖沛文说:“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这十二年,还是现在。” 尹昱笑着低下头,拿着手机,没有说话。 “要是玉凤对你不好,一定要告诉我。”盖沛文气势汹汹地说,“别说是美国,哪怕在格林兰岛我也会杀过去的。” 尹昱笑出声来:“你本事蛮大啊。” “那当然,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嘛。好了不说了,你俩现在还在一起是不?不打搅了不打搅了,你们好好二人世界哈……” 又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林语风问他是不是盖沛文。尹昱说你怎么知道。林语风笑说,他是底下第一个点赞评论的。因为太惊讶了,祝福之前还骂了句脏话,说你没告诉他,要找你算账。尹昱听了就笑起来,说是他的风格。 林语风接着讲下去,盖沛文之前还单独约过我见面,想跟我讲讲小孩留学的事。他家里倒也不甚宽裕,想朝奖学金努力。黄笙也评论了,说我总算抱得美人归了。对了,刚才那张名片是Lucian的,我问他要电话号码,他就干脆给了我张名片。Kitt临走前还叨叨了好一阵子,说你完全就是我喜欢的类型,稳重、世故、谦逊,也有脾气,符合我的一切口味,搞得像我最近才看上你似的……他心情很好,滔滔不绝地讲着,脚下步子也稍快。某一刻,尹昱脚步一停,他反应过来时,已是几步走到了前头。 转过头来望着他,眼中一丝诧异。 尹昱却是什么也没说。只立在原地,嘴角一弯,冲他笑起来。 如此便足矣。 林语风大步走回来,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深吻了上来。 五十七 初夏夜晚的风温和宜人,天空中隐约能见星星,紧挨着月亮的那颗尤其耀目。两个穿着运动衫的女人沿着石板路夜跑,一条精壮的罗威纳在前头引路。远处,一对情侣在婆娑树影下谈情说爱,贴着脸交换绵绵絮语。视野所及的一切都赏心悦目。 “陈嘉他们要结婚了。”尹昱说,“我下午接到的消息。” 林语风一喜:“求婚成功了?” “当然。女方都那么主动了。” “啧。最近喜事多的。” “还有什么?” “嗯……文梦曦,还记得吧,那个对我很照顾的姐姐。她升职了。也终于同意她男友换了工作来寻她。我还有一个同事也要结婚了,我昨天刚收到请帖。还有我妈上周末搬进新房子,我们一起吃的饭。还有今晚跟Kitt他们也很开心。还有,” 林语风一笑,挽着他的手臂。 “还有我们现在一起散步,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关我们的事。就我们两个,没人晓得我们在哪里。没人拉我去开紧急会议,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把你叫走。” 尹昱笑起来。 “全说中了。” “真的?”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吧。” “还有那零点一呢?” 尹昱看了他一眼。 即便是现在,暮色笼罩的公园里,也时不时会有路过的人朝林语风多看一眼。 林语风循着他的目光,一下便明白了。 笑问:“忍不住了吗?” “欲/火焚心。” 林语风笑得得意:“哎呀。习惯了就好。国标舞衣不也是大V领,我以前——” 话音中断,念头一转,问他:“你会跳舞吗?” 尹昱干脆地摇头。 林语风看了他那反应,笑容愈发神秘,忽地松开他,径自往前走了几步,用的正是舞步,随着无声的节拍。走到某处,停步回头,正踏在那听不到的拍点上。 接着便在他前面几米的地方,跳起舞来。 尹昱站在原地,注目看着。 虽说不会跳舞,但总看过别人跳舞,也稍懂一二。林语风跳了一段桑巴,踏着流畅的舞步折回来到他跟前,望着他,抬起手,指尖轻点他耳后,若即若离划至他的颈肩,一路向下,如在水面划开一道浅涟,又蓦地收止,抵在他胸口,将他一推,便借着推力离他而去,只留余澜漪漪。这瞬眼间的功夫,似云雾般将人缠上了,不及跟进,已涣然散去。这不轻不重的一推,却是荡气回肠,直推得他心弦震颤,摇摇欲跌。流丽身姿滑向远处,又如一股轻捷的浪,步子里春风春水,踏过的地方似遍野生花,漫山萌蘖。不经意间回头,眼里却是万回千转,目蕴百般情,似探索,似流连,又似有所失,四处求觅。 整个过程,尹昱都被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抓得死死的。 有路过的人停下来看他,他也浑然不在意。就算此刻公园里头全是人,全都驻足观看,众目睽睽下,他也不会在意的。抑或此时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他是唯一的观众,甚至他都不在场,林语风,仍旧是会跳的。 他会,因为他想。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信口承诺却愿赌服输,礼拜一大清早,就穿着女生校服翩然踏进教室的少年。 林语风跳完一小段,见他发愣,就立在远处望着他,也不急着走回来。 尹昱轻轻叹了口气。 他早已计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陷进林语风的所作所为里了。 不仅是作为,他的言语,他的笑容,他的气息,他的身姿步态,他的存在本身,关乎他的一切都令他沉醉。林语风身上有一种绝无仅有的,浑然自成的魅力。他耳畔的发梢,喉颈的曲线,手腕的骨节,他笑起来时的天真烂漫,哭起来时的忍泪吞声,他害羞时飘忽不定的目光,纵情时那双眼睛里灼然欲滴的狂热,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具有一种天然纯真  88 的情/色,像无底深渊一样把他吸进去。 风情又纯情。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让他得到过相同的感受。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让他去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过。教他的双眼恢复敏锐,心脏重又鲜活。教他领悟到可以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让他心甘情愿想要陷进去,不可自拔,永不倦怠。教他将自我缩小,以将另一人容进、又融进身心里,在自己心中寻到对方,又在对方身上看见自己。这是林语风赠予他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人并拢五指将手贴紧他的心脏,而他,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中间的十多年就这样变得模糊,好像一晃眼就过去了。 再想想大半年前,林语风刚回来那阵子,他抵死不跟他和好,明明早为他心动了。虽说那时候的心动,确实多为回忆支撑。毕竟如今的林语风,他不熟悉,不了解。十余年之隔,错过了彼此人生中至关重要的阶段,再度出现,只形如陌路,几乎见不到曾经的影子。 却也正是这个林语风,就这样,让他一点一点喜欢上了。 让他不可自制地陷入迷恋,让想要倾尽自己的一切,只为让对方更加耀眼。 从前就喜欢的人,随着这么多年的成长,只让他越来越喜欢。这是用言语难以形容的至幸。 即便是那些他曾畏惧的差异,也只带来一种新鲜。一种因想要弥补这些年来空白、补偿这所有差异而激生的渴切,也只会将对彼此的感情,推向前所未有的深度。 林语风走回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尹昱搂过他的腰,接着走。 “我跳得怎么样?” “火上浇油。”尹昱说。声音都哑了。 林语风笑得开心。 “什么时候会跳舞的?” “大学里加过舞蹈社,练了一点街舞、拉丁,和探戈。长远不跳了,都快忘记了。” “大学里……”那血气方刚的年纪,“你这么一跳……” 他没说下去。 林语风观察了他一眼。 “得有多少人想操?” “……”尹昱点头。 林语风笑了,摇摇头:“刚才是因为你在。你讲我火上浇油,该拿面镜子看看自己刚才盯着我的样子,那才是烈火烹油。” “长期巨量多巴胺摄入会导致心率不齐,肾脏损害,干性坏疽,还可能会变成神经病。”尹昱说,“你了解一下。” “要不你给我留个你同事的电话吧,以防万一。要医术最高明的那个。诶,我记得苏心颖讲过,你们主任很喜欢你,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个吗,好像姓李?就她吧。来,电话给我下。” 林语风朝他伸手。尹昱轻轻拍了拍那只手,转头望着他,与他一同笑着。 笑了阵子,欲言又止,盯着脚下的路。 林语风问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没什么。” 林语风从侧面盯了他一会儿。 忽然说:“我不走。” 尹昱一愣,转头看他。 林语风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走。” 尹昱笑起来。 “嗯。” 林语风又说,我不走。尹昱点头。林语风凑到他眼前,说,我不走。跟他面对面倒着走,又说,我不走。最后一步迈近,堵了他的路,伸手抱住他,说,我哪里都不去。 尹昱与他拥抱,在他耳边轻轻笑着。 身量上究竟差了一截,所以当他的力量排山倒海地涌过来时,林语风一下子就给那怀抱淹没了。 你不走。尹昱说,你没理由走了。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走了。 五十八 这天下午,林语风站在尹昱身后,紧张到想骂人。 “你知道我一紧张就肚子痛吧?”他问前面的人,眼神游移,声音微颤。 尹昱忍着笑,回过头来:“要不帮你揉揉?” 林语风压低了声音骂他。 “那怎么办?要跟他们讲我们改天再来吗?” “不用。”林语风狠命摇头,攥了攥十指,深呼吸。 尹昱笑了出来。 “别笑,不好笑。我真的,好久没这么紧张过了。”林语风盯着门,语速飞快,“面对几百个人即兴演讲跟这比都不算事。” “我见你妈的时候也没这么紧张啊。” “有爸在和没爸在完全两样。” “好吧。” “再说我妈喜欢你。你没去之前她就喜欢你了。” 这下尹昱转过身来:“怎么会?” “我给她看过照片。”林语风瞟他一眼说,“她只看身高和脸。而且她审美标准很低。” “……”尹昱又笑了,“我爸妈也没不喜欢你啊。虽然他们不用看照片就知道你。”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林语风一脸悲凉,“我当初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说着低头瞅了一眼手里拎的东西,问他,“你确定这点东西够吗?要不我再去买点贵重的?你妈喜欢啥?你爸呢?” 尹昱没答,依旧是笑,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脸色真的白了一层又一层,顿时又觉心疼了。“哎哟。”转身将他搂进怀里,摸他的头发,“我的宝贝哪会这么可爱。别紧张。没事的。别想多了。我爸妈以前就喜欢你,现在只会更喜欢你。像我一样。” 林语风抬起头,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尹昱给他望得心都化了,又低头去吻他的鼻尖脸颊。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母亲出现在门口。 “……” 见两人风驰电掣般分开,笑问:“我是不是开门开早了?” 林语风红着脸。尹昱憋着笑:“没有。刚准备揿门铃了。” “那我应该等门铃的。我听到外面有人讲话,就想是你们到了。” 林语风往前一步,站到尹昱身畔,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伯母好。” “语风呀,长远不见了。都出挑得这样俊了。”伯母满面笑容,说,“我印象里还是你十七八岁时候的样子。” 林语风半弯着腰,还是行礼的姿势,被夸得有些不知所措。 完了。 清清楚楚地记得。 面上笑得腼腆,五内如焚。 “快进来吧。饭快好了。”伯母把两人邀进去,又瞥见他手里的大包小包,立马瞪了尹昱一眼,斥道,“哪会让人带这么多东西过来?也不帮着拿点,你做什么的?” 尹昱只笑着,自觉接过林语风手里的东西放客厅去。这时候父亲从书房里走出来,林语风赶忙迎上去问好。父亲一向不苟言笑,只打了招呼,邀他落座。哪知林语风两手空空,反而张皇了,落座也选不定位置,从进门到现在,腰就没直起来过。尹昱在一旁看他战战兢兢,平日里的威风全不见了踪影,只觉得好笑。  89 等人坐定,母亲凑过来,与他密语一句:“我晓得你有多喜欢他,别老盯着看了,越看他越紧张。” “……” “去烧水泡茶。” 他起身去厨房。 客厅里,母亲与林语风聊起来。尹昱刚端着茶回去,她又差父亲去把剩下一只菜炒了,自己跟林语风接着讲,两人投机,越聊越酣畅,仿佛相见恨晚。尹昱在旁听着,一时竟弄不清到底是谁上了谁家门。再过一会儿,一桌人坐下来吃饭,也是其乐融融,一切顺意。 直到某一刻,林语风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要跟他出国的事情。 父亲脸色骤变。 “什么时候决定的?” 林语风已起了头,尹昱便接过了话:“这事情我们谈了有一阵子了,也都想了很久。” 父亲的视线移过来。两人没再多说,只是互相看着。 林语风从旁观察这父子俩的交流方式,忍俊不禁,下意识想提醒尹昱再讲两句,多解释解释,但按耐下了这股冲动。 这人的少言寡语一定是随了父亲。 他暗笑起来。 “不行。”父亲说。 “爸——” “你想清楚了吗?这么大的事情,我看你根本没想清楚。” 尹昱嘴角一扭,话都给堵了回去。 “你这话讲的。”母亲开口道,“呆在哪里最适意,总归要试了才明了。有这条件,出去散散心不好吗?” “再讲,”她笑着,柔声道,“要急着想清楚做什么。哪有现在就想定将来十年二十年的事情的。要是什么事体都弄得明明白白再去做,人生还有意思吧。” 父亲冷看她一眼,不屑一谈。收了自己的餐具,筷子撞得瓷碗脆响,扔进水池,便进书房关上了门。 余下三人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尹昱和母亲盯着书房的门,林语风盯着桌子上的菜。有一阵子谁也没作声。 母亲叹了口气。 对林语风说:“老头子年纪大了脾气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林语风连忙摆手,差点没给立起来跪下了,只道,“是我的错。我……不该提的。” “这有什么不该提的?”伯母笑了,“这种事早讲比晚讲好。再说,”忽然问尹昱,“你心里有数吧?” 尹昱点头。 又对着林语风:“这件事他全责,既然答应你了,就肯定把这些东西考虑进去了。你就别担心了,全交给他,让他去解决就好。” 尹昱笑起来,刚要接话,母亲又说:“来帮我洗碗吧。” 于是出口的话变成了:“我来吧,怎么能让客人洗碗呢?” 哪知母亲不客气地瞪他一眼:“你还拿他当客人呢?这样见外吗?” 尹昱闭嘴。 “你去给我把扫地机器人装了。我们出来要看到它已经把客厅扫了一圈。” “……” 乖乖去做了。 林语风在一旁看着,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跟伯母一道把碗筷收了,剩菜放冰箱,走进宽敞的厨房,并排站在洗碗池前头。水龙头一开,话语声便随着那淙淙水流去了。 “他爸爸那边,我和他会去讲的,别太担心。” 一阵沉默之后,伯母开口说。 太过感激的时候,往往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不够,说什么都显拙。 于是只恳切地说了句:“谢谢伯母。” “没事。本来嘛,都这么大了,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而且,小昱本来就深思熟虑,他做下的决定,我们都放心的。他爸就是固执点。” “我还是应该晚点讲的。” “一样的。总归要犟一段时间。不如早点讲,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林语风笑起来。 “交给他就好,你只管去做你要做的。手续方面应该蛮麻烦吧?” “还好。”林语风说,“他想申请实验室,如果申不到好的,就考执照接着做医生。过段时间我会先过去,一过去就……就……”他忽然支吾起来,“……办结婚。过个半年就能有绿卡了,申请也会方便很多,等这边弄好了就可以过去,如果伯……母伯父也想去玩……手续很方便……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磕磕巴巴说完了后半。 伯母笑了。 “你还会害羞哦?” 林语风抿了抿唇,双颊腾起一片红,只垂眼盯着碗池里的水沫。 “叫我什么呢?” 那脸彻底红了。 “……妈。” 伯母开心地笑着。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未来。他会喜欢的。” 又说:“有你在,他肯定会喜欢的。” 林语风笑起来。 伯母回头瞥了一眼,凑过来问:“你有没有注意到客厅里那架钢琴?” 五十九 林语风一怔,点点头:“还是高中里那架。” 又一笑,说:“好怀念。” 伯母跟着笑起来。 “基本上,他念大学之后,这架旧的就没人弹了。他在自己家买新琴那时候,我还问过他,旧的要不要卖了,他说先留着。我就给他留着。结果留到现在,都没动过,还是高中里的样子,琴凳旁边再摆张椅子,只拿走了节拍器。不卖,也不弹,就放在那里占地方—— “嗳。” 她忽然歉疚地笑起来。 “早知道不讲了。” 林语风摇摇头,抬手挡住了鼻梁。 “对不起。”他说。 “跟我道歉做什么呀?” “因为他不让我道歉了。” 伯母一愣,轻声笑了。 “这种事情不需要道歉的。” 林语风吸了吸鼻子,说:“我要拿这个去跟他算账。” 伯母笑出声来。 轻叹一声,说:“他这个人,真的好多东西都藏在心里。不露,不显,又深又静,只等别人去发掘。现在的人,谁还有那个耐心。年纪越大,越想做好自己的事情,都没功夫去管别人了。 “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我和他爸爸,才去做医生的,还担心他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不开心。后来才知道了,其实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还有他选科室那时候也是——” 林语风笑出来:“掼骰子是真的……” 伯母怔了怔:“什么掼骰子?” 林语风看着她。 “就是……掼骰子……选科室?” 伯母望着他。 然后哧地笑了出来。 林语风脸上一阵变幻莫测,回头朝客厅望了一眼。尹昱在整理钢琴上堆叠的谱集。 又多一笔账要算了。 “他这么跟你讲的吗?” 他收回目光,点点头。 “多少面的骰子?” “……三十。” 伯母仍旧笑着:“我第一次问他的时候,说是二十。他爸还问  90 他有的医院分得细,二十面不够怎么办。他就说,一些天生不喜欢的科室提前排除了,普外,口腔科,皮肤科之类。瞎七搭八扯得一本正经。结果他爸到现在还信着。” 林语风无奈地笑了。 “所以……” “他喜欢心跳声。他说,心跳声,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所以选了胸外科。其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别的科室都没有吸引他的地方,所以都差不多。是不是很傻的理由。” 林语风看着她。 然后转开目光。 “就不肯讲实话。” “他就是这样的人。缠着问,就会老实交代了。”伯母说,“到时候,记得盯着他的眼睛看。会非常漂亮,像是黑夜里火焰在烧。” 林语风会心地点头,抿唇笑起来。 “他以前……其实他以前也会这样。” “看来没变呢。” 林语风笑着:“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碗碟洗净,他伸手去关水龙头,伯母却拦住了他。 “他高考时候,他爸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当时……当时我真的很怕。也因为这个,之后总是想把他留在身边。我从来没好意思跟他直截了当地讲过。但我在想什么,他总会一下子就知道,按我想的去做。我就随他去了。 “后来才渐渐发现,那样子,好像是拖累他了。” 伯母转过来望着他。 “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 “去想去的地方,去做想做的事。要好好的。” 林语风点头。 “未来的路,很长。”他说。 “未来的路那么长,怎么就能确定有些东西不会变。但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与事,这可能是我唯一能确定的了。他是因为相信我,才愿意跟我走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只是我一个人。” 他垂下目光,又拾起来。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守住他。什么都能丢,他不可以。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我经不起第二次了。这次我一定会守住他的。就算整个世界垮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也会守住他的。” 伯母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抿嘴笑着。 转过身去把碗碟一个个晾在沥水架上。 “刚才这些话要是给他听到,估计得疯了。” 林语风笑起来。 “他有数。” 就在这时,尹昱从客厅里嚎了一句:“你俩好了没啊?” 厨房里的两人回首一望,继而相视一笑。 “催什么呀?我们刚弄好。”伯母提高声音说,擦擦手先走了出去。林语风关了水,把剩下来的餐具晾起来,听母子两人在外头对话。伯母说,这机器人比图片上看起来小呀。尹昱说,你以为有多大啊。伯母问,续航时间多长呢。怎么充电呀。尹昱说,说明书上有,我放茶几上了。它自己会去找充电机座的。充电座最好放墙边,我先给你放在…… 暮色四合的时候,两人回到家。小区里很静,大金毛在前头跑,他们跟在后面散步。林语风还有点晃神,走在尹昱身畔,心事重重,一声不响。 “想什么呢?”尹昱捏捏他的肩膀,“我妈跟你说什么了吗?” 林语风摇摇头,低喃了句:“没什么。” 尹昱盯着他。 忽然凑过去,扶着他的脑袋吻了吻额头。“如果是我爸的事——” 林语风再度摇头。 “那——” “是你。”他停下脚步。 尹昱跟着停下来,一头雾水。 林语风面朝他,话讲白了:“我怕你跟我出去之后后悔。” 尹昱张口结舌。 林语风续道:“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你有不变心的信心吗?” 此话一出,尹昱脸色一沉,怒了。 “你——” “如果你跟我出去了后悔怎么办?那可是大洋彼岸,另一个社会,另一种生活。如果你不喜欢美国,不喜欢那里的生活,开始后悔,后悔到连我都开始讨厌,到时候怎么办?没有退路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被我拐了个弯,拐上一条我们谁都不确定的路——”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吗?”尹昱打断他,怫然道,“你在质疑我的心吗?你不相信我?” 林语风看着他,没有回答。 尹昱更火了:“那你要我怎么证明?我人就站在你面前,你都不信我。是要搞出点莫须有的曲折来刺探我的真心吗?还是又要不辞而别,这回看我会不会追出去?” “别这么说……”林语风一下子露出伤心的神色。 尹昱一皱眉。后悔说错了话,可还是生气。 “我不是不信你,”林语风无助地说,“只是突然——” “要不我们去手术室吧。”尹昱说,“我把我自己的胸腔打开,给你看我的心脏,让你看看我的真心到底是什么。” 林语风一愣。 忽然笑了出来。 这句话从胸外科医生嘴里说出来,实在有点可笑。 “笑屁啊。”他这么一笑,尹昱也灭了气焰。 林语风不说话了,只看着他傻笑。 “你再笑?你不许笑。” “原谅我,刚在胡思乱想。” “不原谅。”尹昱说,“我刚才真的火大了。你居然不相信我?” “看出来了。”林语风一脸歉意,“我只是,我知道你已经想清楚了,唉,可是,可是你真的太金贵了,一点差错我都能怕得死去活来。”他叹了口气,自责道,“是我不好。我贱。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原谅我吧。 ” 看他仍冷着脸,贴近了他,声音又嗲了点:“原谅我好不好。” 凑上来要吻他:“原谅我嘛。” 尹昱拦住他,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拿他没辙。 每次林语风一发嗲他就没辙。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失了底线,摒弃原则,做牛做马不做人。太他妈管用了。 暗叹一声,转身要走,林语风却牵住了他的手。 下一刻,一个冰凉的小玩意儿就顺溜地滑进了他的指间。 林语风弯身盯着他的手指,细心地调整戒指的位置。自己手上也戴好了。出了门之后光线昏暗,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感受到了他的惊视,林语风若无其事道:“对戒。那天看到好看的就买了。本来想搞订婚戒指的,但如果我真搞了的话……”偷瞄他一眼,说,“感觉你会想杀了我。” 尹昱笑了。 “你也知道啊。” 林语风点点头,又瞄了他一眼:“唉,可我就是急嘛。等太久了,明知是板上钉钉的事也会急。” 盯着他的手来回看了一阵子,最终一脸严肃道:“我要给你的手买保险。” 倒腾完,直起身来,抬手捧住了他的脸,盯紧他的眼睛。 “我最后再问你  91 一次,你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要跟我出去。” 尹昱看着他。 “你到那边之后,很多东西都得重新开始,而你只熟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朋友,家人,事业,生活,这些你熟悉了几十年的东西,花几十年建立起来的东西,带不过去的。你要想清楚啊。” 他说:“不要为我作出牺牲啊。 “我不要你‘折下自己的翅膀送给我飞翔’啊。” 尹昱原本一字一句,认真地听他讲着,听到这里,给他整笑了。 “你怎么还听周传雄呢。” “他好听啊。”林语风说,又一皱眉,“我问你话呢。” 尹昱笑着,点点头:“我想好了。我出去不是为了你。你只是给了我一个机会。” 抬起双手,覆盖在他的手上。语速慢下来。 “你也知道,我们之间,不是必需。没有承诺。没有互相治愈。没有负债,也没有偿还。就算是在你觉得自己最对不起我的时候,你也什么都没有欠我。我们能够共享一个未来,是幸运。不能够,也不强求。所以我不会’为了你‘去怎么样。我只会尽我所能地,跟你长久地走下去。你要相信这一点。” 林语风盯了他一会儿。 最终放心地点了点头,松开他。 尹昱牵起他的手,继续走。 “每次你像个医生一样用逻辑去分析感情的东西我就听得很绝望但又不得不赞同。” “我就是医生。说啥呢。” “我是在忍着不说你是理工男。” “……” 林语风笑嘻嘻。 “理工男好啊。”尹昱说,“死心塌地。” 林语风笑得满意,靠过来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的脸。 “而且,”尹昱捏了捏他的手,说,“逻辑才是最让人信服的东西。可以让你安心。” “确实。” “再说了,现在嘴上讲得起劲,做起来又是另一码事了。” 两人十指相扣,牵着手往金毛奔跑的方向走。 一阵短暂的沉默,尹昱叹了声,说:“幸亏你把婚戒留给我。我谢谢你啊。” 林语风憋着笑,俨然道:“不用谢。你慢慢来,不急哈。要还不满意,婚礼也全你来好了。我不跟你抢。” 尹昱笑得无奈。 “真的,”林语风说,“你要体谅一下的。我忍不住。一天到晚就想为你花钱。”尹昱说:“我本人可以制止你吗?”林语风说:“不太行。”尹昱说:“我觉得这可能是种病。”林语风说:“是吧。我也觉得。医生哥哥,帮我看看,还有得治吗?”尹昱说:“有。”林语风说:“怎么治?”尹昱说:“等回家。我好好治治你。现在什么都看不清……” 终章 事情定下来了,心也定了。身边熟人告知了一圈,收到的都是由衷的恭贺。表姐一听他要去美国,还能拿身份,别提多开心了。家里有人在外面那多方便呀。她望着尹昱两眼发光,孩子送出去也能有个照应。 尹昱笑笑不说话。表姐接着问他林语风的事,还诚邀他俩一起去家里作客。多了个舅舅,也要让涵之认识认识。 他俩见过。尹昱说。 表姐一懵,百思不得解。尹昱便把上次和林语风一起接孩子的插曲搬出来说了说,包括涵之总是禁不住叫林语风哥哥的部分。表姐笑得前俯后仰,调侃他,你就承认你看老吧。 没班的晚上,两人一道腻在家里。他坐沙发上阅读,林语风倚在他怀里看手机。九点多的时候,坐起来开了三刻钟的会,接着又躺回他怀里。偶尔大金毛寂寞了,叼着网球跑过来,就陪它玩会儿。 要不了多久你儿子就认我作爹了。他说。 尹昱从书上分散注意力,反应了两秒,笑起来。 “你本来就是。” 林语风一羞。 “对了。”仰头问他,“你之前去过美国吗?” “旅游去过芝加哥那附近,其他没有。”尹昱说。 “什么时候?” “大学里……大四的时候吧。怎么了?” “好奇。” “怕我不适应?” “一开始的水土不服总是难免的。” “放心,我很好养。” 林语风一笑,说:“我可不好养,刚出去那阵子水土不服,压力大。皮肤过敏,胃还出了点问题,吃不下东西,瘦了快二十斤。想逃回去,又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忍着。一年多之后才好。” 尹昱听了,心里皱皱的。放下书,把他搂进怀里,摸他的头发:“我之前一直在想这个。想你那时候,那么小就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身边也没个熟人,真的不容易。” 林语风轻笑起来,抓过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掌心。“也不小了。差不多成年了。” 又说:“但我不会让你重蹈覆辙的。我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天天给你做饭,想吃啥吃啥,保准你一个月胖二十斤。还有,要啥买啥,我看你书架上好多古罗马史,等过去了,给你搞一套原版的来,好不好。还有钢琴,去订一架贝森朵夫怎么样。还是贝希斯坦啊。听说贝希斯坦还是偏清亮,贝森朵夫就是实打实地醇厚……” 尹昱笑出声来:“胖了二十斤你还要我吗。古罗马史是李俊榕的,一时兴起借来了就没还。再说钢琴,我这必须得制止你为我花钱了。四两茶叶定终身。工资卡给我吧,我理财。” “你胖成猪我都要你。只怕你不要你自己。”林语风说,“还你理财,得了吧。你那理财,就是放着不理,连理财产品都懒得买。四两明前龙井也能卖到万把块。有钱为什么不花,过几年就贬值了。” 尹昱说不过他,只好转移话题。 “你妈妈呢?你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哪会‘一个人’。朋友一抓一把。”林语风拿起他的一只手,轻轻玩捏他的五指。 “我之前跟她谈过。她总觉得,我回到她身边,不论是带她出去还是我回来,都搞得像是她已经老了,我是回来照顾她的。她又不要我照顾,还嫌我烦。”他忍俊道,“反正她说近几年还不想我留在身边。而且她办了长期签证,也不讨厌坐飞机,想什么时候来找我都行。” 又问他:“你爸那头呢?后来怎么样了?” “没多少变化。” “那……” “没事。我不求他同意,也不会因为他不同意就怎么样。只是,我会一直等他,等到他同意的那一天。” “即便那是很久很久以后?” 尹昱点头。“即便是很久、很久以后。” “我喜欢这处理方式。” “但愿我一走他就开始念我的好了。在那之前,还是得要面子地撑一阵子。” 林语风轻声笑起来。两人望着窗外的夜景,有一阵子里谁也无  92 言。 “对了,我今天把工作上的事敲定了。下个月中就会回去。” 尹昱垂头看着他。 “如果一切顺利,你搬过去,跟我住一起应该是明年夏天左右。在那之前……”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在那之前,我们可能要异地一段时间。”他说。 尹昱盯着他。 随即托起他的下巴,低下去吻他的嘴唇。 “没事的。”他笑着说,“就几个月而已。快的。” 林语风抬手摸他的脸,点了点头。 九月中旬,林语风回去了美国。一开始的几个礼拜还有些工作上的交接,隔不久就回来一趟。尹昱每次都跑机场接送他,直接拐回家里,二十四小时宠着,样样伺候妥当。每次回来,林语风都抱怨说给他养胖了一圈。那几天醒目地标在他的日历上,相比之下,其他所有日子都显得黯淡无光。过了那阵子,那人再无频繁回来的理由了,纽约的工作也忙起来。真正的煎熬方才开始。顶着时差,又都是大忙人,聊天很多时候都成了留言。说要视频,却经常过了十天半月才找到双双都空闲的机会。 有一次,林语风在排满一天的会议里见缝插针,找他视频,尹昱倒是没夜班,坐在床上与他有说有笑。只没想到,那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尹昱一下就急了,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又碰到糟心事了。林语风抹着眼睛说没什么,只是实在太想你了。可是最近真的好忙…… 尹昱一阵鼻酸,心疼得要发狂,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对着镜头笑。异地难就难在此,隔洋相思,无能之至,万千心绪只化作一个“想”字。 没多久了。他说,别哭了,待会儿还有会呢。你这周末有空吗?我没班。裸聊吗?可以聊个痛快。 林语风在镜头里笑起来,深吸一口气,很快把泪水汲了回去。 那周末,尹昱和人调了班,推掉了所有手术。相应地,接下去的两周,他忙得人影都没了。 在这样一段日子里,不得不说,工作忙是好事。忙得再心无他念,忙得错以为时光飞逝,忘了这段日子有多难熬。最好忙到连日子都记不清,直等到过节放假,周围人都说着吃元宵吃粽子吃月饼的时候,方才想起来。 十一月中,林语风妈妈来院里体检,他给一路关照。也是那次机会,与她熟了起来,过后经常串门吃饭。搞得林语风那阵子万般心虚,每回都问他,我妈有没有说我什么。尹昱说,我俩见面跟本不聊你。真的。不过,你小时候的照片真的好可爱啊。去动物园喂鹿还会把小手手伸进鹿嘴里。而且你妈说你那时候可是文静多了…… 月底的时候,绿卡还没下来,他偷偷摸摸去办了旅游签证。签证到手,订机票,提前一个礼拜才跟人讲,元旦要过去。林语风又惊又喜,给他激动坏了,那一个礼拜都没睡好。在电话里又笑又骂,说你干嘛还办旅游签,办也不跟我讲。尹昱只说,应该提前一天跟你讲的。这样你还能多冷静几天。过去的那三四天,纽约小雪,两人一道跨年,时代广场看表演,在零点烟花盛开的夜幕下拥吻。机场送他走的时候,林语风又红了眼眶。只跟他讲,你别理我,这是机场效应。我一出机场就把你忘光了。真的。 如是过了年。 初春某个周日,早上醒来,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 他给吓得不轻。 林语风翻个身抱住他,迷迷糊糊地说,昨天梦到你了。然后好想你,就买张票回来了。 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因为想念就来到了他家门口, 打着“忘东西”的借口偷亲他。 尹昱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又亲又摸,欣喜若狂。 “那么长的飞机,怎么熬过来的……” 林语风抱着他笑了。“讲得好像我第一次坐飞机。吃粒安眠药就睡过去了啊。” 又问他:“昨天很累吗?我进门的时候金毛叫成那样你都没醒。” “嗯,昨天有两台特别长的手术。” “今天还有班吗?” “有。”尹昱松开他,坐起来去床头拿手机,“我请个假。” “诶,别。”林语风拦住他,“没事啊。我就在家里和金毛玩。做好饭等你回来。” 尹昱摇头:“今天没什么事。”一边打电话请假。言简意赅,挂了回头来问他,“这次回来多久?” “一个礼拜。”林语风枕在他腹上,用指尖在他的腹肌上轻划。 “这么久?” “嗯。正好看看我爸。” 尹昱一怔。 “已经一年了啊。”他喃喃道。 “是啊。”林语风浅浅地笑着,轻叹一声,“已经一年了。” “什么时候去?” “别跟来了。我一个人去就行。” “你这是不想让你爸见到我呀。”尹昱笑着说。 林语风摇摇头:“是不想让你见到我爸。” 尹昱看着他。 “再过一阵子,”林语风说,抬起手,眯了眼,食指与拇指间半个指腹的距离,“再过一——小阵子。” 尹昱笑了,握住他的手指,俯身吻他。 去探望父亲的那天,不出意外地下雨了。尹昱早早出了门去上班,林语风在家里开完一溜会,待到下午,换衣服,带了东西出发去墓园。 天气的缘故,又是工作日,虽是扫墓的时节,墓园里却是空空的。薄薄的雨幕随阵风拂动,满地的绿草鲜花蒙上了层浅灰色。寻到墓碑前,发现母亲已经来过了。碑前放了鲜花,父亲生前爱吃的水果,爱喝的酒,还有一个小罐子,里头装着对他的思念。 差不多也是他手里这些东西。只不过,他还带了样别的——一张他和母亲,还有尹昱一起的合照。照片上,他和尹昱笑得开怀,母亲笑得优雅迷人。是去年夏末为他送行去美国时拍下的。 放了东西,也把伞放下,便在湿漉漉的地上跪下来。 如此跪了一刻钟。 抬起头的时候,远处多了两个同来扫墓的人。墓园里依旧清冷静谧,雨声嘤咛。两人对着彼此轻声细语,话刚出口,便随风雨飘散了。 他站起来,望着排列整齐的墓碑出了会儿神,拍拍膝盖上的雨水,打起伞往回走。 走到门口,正要打车,一眼就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撑着伞,远远地在路边站着,身后是那辆漆黑厚重的大切。 见他出来了,便招了招手。 他望着人笑起来,朝他走去。 没走几步,就收了伞,小跑起来。 向他奔跑而去。 写在后面: 去年六月末开始写的故事,拖了这么久,兜兜转转,删删改改,总算完结。期间发生了太多事,太多的流离失所,太多的物是人非。二十五章里“积极  93 进军国外市场”的公司,奈何时运不济,处处碰壁,都快被踢出国外市场了。只是,任世事无常,何其多变,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下去,有些地方必须要到达。二十万字的鄙作,俗人俗事,感谢各位赏眼一阅。希望无论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能好好的,不忘本心,坚持自己。与此同时,才疏学浅废话连篇的我,会安安静静地去蹲角落,炼字蓄词,精雕细刻,努力不让语言西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