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合》 暖冬(一) 『弗雷德』 他不可抑制地有些急躁。 秋天来临,伴随着第一轮丰收之后,森林逐渐萧瑟,尤其这几天气温的下降显着得几乎每日可见。同伴们已经在几天前就迁移到森林的深处,唯有他,笨手笨脚的弗雷德,不幸踩中了捕兽夹。 “对不起,弗雷德,我们也无能为力。” 半兽人在灵巧程度上一向比不过狡猾的人类,在对捕兽夹经过粗略研究后,族长爱莫能助地对他宣布了死刑——在这样的季节里,对一名被捕兽夹所困的半鹿少年置之不理,不就相当于变相目视着他走向死神的怀抱吗? 他待在这个鬼地方已经三天了,清晨和傍晚有霜可以喝,地方的落叶和稀疏的草茎已经被啃食得差不多,因为没有足够的营养支撑,他的皮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他已经感受到冷了。伤口的疼痛、同伴的遗弃、周身环境的恶劣……弗雷德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人类,硬生生夺走他生命的刽子手! 他恶狠狠地磨着自己的犄角,将它们打磨成最尖利的刀锋,想象着刺进敌人的心脏。 『瑞秋』 瑞秋是一个寡妇,丈夫活着的时候对她动辄大骂,喝了酒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她从不还手,也不反抗。有一次他下手狠了,她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一直起不来,痊愈以后就落下病根,她的脊柱再也直不起来,本来就不高挺的身躯,加上佝偻的脊背,更显憔悴。自那以后,瑞秋害怕被打死,学会往柴房里躲,隔着稀疏的栅栏,丈夫红着脖子对她骂骂咧咧,各种不堪入耳的词从他嘴里不要钱般地往外迸发,他用尽污言秽语来形容这个可怜无辜的女人。瑞秋抱紧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脊背还在隐隐作痛,她没有哭,目光放空,没人知道这对浑浊的褐色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到半夜,酒劲差不多过了,丈夫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砰咚”,他在平地上摔了个大跤,连牙齿都磕掉了两颗。瑞秋在柴房里平静地注视着他,他急促地喘着气,犹如耕地里的老水牛,瑞秋见他起不来,也不敢出去扶。 然后他就再没起来,等到瑞秋接触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冷了。他的肌肉又冷又僵,摸上去就像结冰了一样,瑞秋去探他的鼻息,空空如也。 怎么就这么去了呢?她双眼呆滞,有些迷茫。 因为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有些久,瑞秋隐隐约约有些眩晕,索性一屁股坐在与丈夫尸体相邻的地上,她甚至没有感受到丝毫悲伤,灵魂深处有一种精疲力尽的解脱感。是了,他死了,可是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的葬礼也不是一笔小开销……可是钱,钱从哪儿来?所有的钱都被他拿去买酒喝了,家里只剩下最后几天的口粮,钱从哪儿来呢? 瑞秋突然哆嗦了一下,一股电流流过她的身体,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逐渐让她回暖。瑞秋在丈夫的尸体上摸索,从他上衣外侧口袋里摸出一把上了年头的木制老烟斗,上面有些不明显的裂纹,整只烟斗带着厚重的焦色,还有一包劣质烟草;他的上衣内侧口袋里有一张脏得不成样子的手帕,手帕里裹着零星几个硬币;裤兜里装着几个酒瓶的软木塞,上面还沾染着酒气——这就是他全部的遗物,瑞秋全部的家当。他们的家只是个空骷髅,除了几件烂家具,一贫如洗。 办完最简单的葬礼,家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被拿去典当,她的丈夫,在将近十年的婚姻中,给她留下了一间空房子,和一身伤痛。 又要重新开始,可是她的心已经干涸麻木了。贫瘠的土地,寸草不生。 『丛林』 秋风可以干燥枯枝落叶,瑞秋想着,正好趁着秋高气爽,去森林里拾些柴火,今年一定会有个特别寒冷的冬天。走着走着,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人类不常涉足的区域。 丛林的深处有些不寻常的动静,瑞秋紧张地弓起背,像只受惊的野兔,她小心翼翼地拨开丛生的杂草,结果就看见那个长着鹿角和鹿身的少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精壮的上半身裸露着,大大方方地向外界展示着自己景致的肌肉纹理,从腰部开始,人类的特征逐渐消失,裸露的肌肤逐渐过渡为覆盖着褐色皮毛的鹿身,他短短的尾巴不安地摆动着。瑞秋这时才注意到,半鹿少年的前蹄陷入了捕兽夹,上面的血液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血块,可是伤口肿胀不堪,似乎还在流脓。 鹿血、鹿肉、鹿皮都能卖个好价格,瑞秋舔了舔舌头。她往前走了一步,却不想枯草之下是空的,她狼狈地摔下草坪。 弗雷德眯着眼注视着她,他维持着半跪休息的姿势,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她没打算救他的,可是那对眼睛,那对漆黑幽亮的眼睛,如星辰璀璨、如湖水透亮的眼。瑞秋爬起身,神差鬼使地说了句“你好”。 半鹿少年用没受伤的蹄子重重踩踏着地面,扭着头用那对树枝似的鹿角对她示威。 一时间瑞秋有些受到惊吓,像是被弹弓击中的麻雀,往后退了几步。 “你听得懂人话吗?” 人类,可恶的人类!半鹿人属于半兽人中智商比较高的种族,他当然听得懂人话,可是他不想理会这个女人,弗雷德向她吐了一口唾液。 瑞秋猝不及防,脸上沾上湿哒哒的粘液,还有一股不忍忽视的味道。 “滚。” 她沉默了,半鹿少年的情况不容乐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撑不了多久。她用粗麻袖口擦掉脸上的唾液,又取出篮子里携带的口粮,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一点,如果他死了,她利用起他的尸体也不会那么愧疚。 弗雷德冷眼注视着女人留下自己的粗布包裹,然后提起篮子,跌跌撞撞地走了。 『饥饿』 他是被饿醒的,野兽往往在这个季节储存脂肪,来应付严冬,弗雷德的胃口本来就大,又好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女人留下的粗布包裹上。 可恶的人类,这又是什么诡计?!弗雷德恼怒地想,饥饿感让他丧失理智,自暴自弃地捡起这包裹,剥开外面的粗布,露出了大半块棕黑色的物体。弗雷德咬了一口,有点酸有点咸,口感硬邦邦的,味道很奇怪,但是比起落叶已经美味太多。没过多久,一块黑面包就被他消灭殆尽。 他跪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那个女人这么大方地把食物留给他,大概就是想取走他的命,然后把他的尸体拖回家过冬吧。可是一夜过去,除了胃里的空虚感依旧不紧不慢地折磨着他以外,弗雷德没有任何的不适感。 瑞秋趁天黑之前捡了很多柴,流了很多汗,她有些许洁癖,这可真是稀奇,作为最底层的劳动人民,她居然会如此喜好干净。瑞秋用冷水仔仔细细地擦拭了自己的身体,她冷得牙齿上下打颤,屋内的火堆都驱散不了厚重的寒意。 她今天运气不错,在森林里找到了一些菌菇和野果,河里的鱼又肥又鲜美,她前几天放置的渔网有不错的收获,晚饭她煮了一锅鱼汤来犒劳自己。半夜,瑞秋开始感受到不对劲,她的胃里翻江倒海,一个晚上不知道往茅厕跑了几百趟,肚子里的东西通过上下两个途径排泄得差不多后,她才无力地躺到床上。 瑞秋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她的心里诞生了某种挂念的东西,这是很奇异的感受,就像期待春天的播种,期待秋天的收获,可惜她总是没有力气。 暖冬(二) 『烟』 心里有个念头:去看看吧,看看他死了没有,那么好的一身皮肉可不能便宜了其他人。 家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瑞秋将仅剩的几个硬币、一盒火柴、一支烟斗和一包烟草全都带在身上,烟草本就品相不好,再加上有些受了潮,更是卖不出去,但瑞秋珍惜自己的每一样财产。 半鹿少年的身上铺了一层霜,脸冻得乌青,瑞秋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脸颊还是柔软的。 “你……”少年睁开眼,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就像一把小扇子。 这样的一双眼,哪怕什么也不做,也会让人产生一种正在被深情注视着的错觉,瑞秋莫名红了脸。 蓄积在嘴边的“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莫名变成了“我是来救你的。” 弗雷德虚弱得没有力气防御,不管心理上多抗拒人类,生理上还是无法抑制求生的欲望。他甩了甩短短的尾巴,眼里似乎有晚秋的雾气。 “真的吗?”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种软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瑞秋一开始没打算救他,她还没有无情到可以漠视这样真切的眼神。她认命地去查看捕兽夹,污垢、血迹和铁锈粘连在一块,伤口处有一股腥臭,瑞秋本想动手掰开捕兽夹,她突然想到什么,把篮子里的烟斗拿出来,回忆着丈夫的手法,揉好烟草,受潮的烟草不易点燃,她费了好大劲,烟斗里才看见火花。因为以前看到受伤的男人会用烟草压制疼痛,她想这对半鹿少年也许也管用。 “你抽抽看这个。” 弗雷德将信将疑地接过模样奇怪的木斗。“这东西怎么用?” 瑞秋粗暴地将滤嘴插进他的嘴里。“现在,吸一口气,再吐出去。” “咳咳、咳。”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大脑,他不住地咳嗽。 还没等他从这奇怪的味道中缓过神,蹄子上传来的疼痛让他浑身战栗,这时候,那种奇怪的味道似乎成为一种慰藉,弗雷德情不自禁地抽了一口又一口。瑞秋知道这种时候必须一鼓作气,她费力地用双脚踩在捕兽夹的两端,掰开了着有些生锈的捕兽夹。等她终于取下捕兽夹,少年的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身上的肌肤犹如抹着蜜蜡的大理石。 他的嘴唇艳红。“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我的同伴力气比你大得多,他们对这个东西都束手无策,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改良版的捕兽夹,为了防止野兽力气过大而逃脱,底下增加了一个开关,如果没找到开关,除非用暴力把捕兽夹搞断,不然弄不掉它的。” 瑞秋看到少年的脸色又冷下去,很识趣地闭了嘴。 尝试着牵动了前蹄,弗雷德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的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模样惹人怜爱得叫人想把他一把抱进怀中,虽然就体型而言这个愿望不太现实,瑞秋觉得自己的想法滑稽荒诞,便用手轻抚他的鹿背。皮毛有些毛躁,大概是因为被困了这么多天的原因,摸上去总感觉有一层灰。少年瘸着一只蹄子缓慢向前走。 “你要去哪儿?” “去找我的同伴。” “鹿群早就迁徙到另一个地方了,你能找到路吗?” 坦白而言,弗雷德不能,每一年他们迁徙的地方都不是固定的,半兽人之间还有领地的争夺。 “难道要我留下来等死吗?” 『湖』 弗雷德最终采纳了瑞秋的建议,找个洞穴过冬,等来年春天再回归兽群。 到底是年轻健壮的半鹿人,弗雷德恢复得很快,可惜当初耽搁太久,他的蹄子有些瘸。不知怎的,瑞秋却隐隐有些高兴,他的腿,她的背,他们是平等的,残缺让两个孤独的人靠得更近。 难得的阳光明媚,弗雷德身上积了一层灰,瑞秋提出带他去湖边洗澡。她以前饲养过马,因此还带了为马刷背用的大刷子。湖水冰凉,但却清澈见底。弗雷德站在浅水里,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瑞秋的服务,她用刷子仔仔细细地刷干净他的鹿身,但是腰部以上的部位,也就是长着人类肌肤的部位,显然不适合再用硬毛刷子粗暴地对待。瑞秋有些犹豫,弗雷德不耐烦地睁开眼。 “愣着干啥?还没洗完呢!” “接下来的地方,你自己洗吧。” 瑞秋刚刚的服务毫无疑问让弗雷德很享受,自由散漫的半鹿人哪会放弃享受的机会,他抓住她的手,自己半跪着,让她接触自己紧密的肌肉。 兽人不怕冷,起码没有人类怕冷,在水里站了这么久,弗雷德的身躯还是温热的,热得烫伤瑞秋的手。瑞秋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健壮有力的肉体,她的丈夫长着一身虚浮的肥肉,而这种微微坚硬而带些韧性的肌肉让她着迷。她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情不自禁开始抚摸起来。湖水很冰,弗雷德却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当那双和湖水一样冰冷的手触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他的尾巴躁动地甩了甩,很奇怪的不同寻常的感觉,不同于她之前按部就班完成一项工作,此刻她的触碰仿佛是有生命的实体,大概类似于数千只切叶蚁在他身上迁移。 因为常年从事粗活,瑞秋的手算不上细腻,手背留着些龟裂的痕迹,手心全是厚厚的茧。与她相比,半鹿人的肌肤光滑紧致而富有弹性,深深浅浅的沟壑启发起人探索的欲望,她的手来到他的胸膛前,费雷德有一副很漂亮的锁骨,精致对称而不失力量感,一直延续到肩头。 当她捧起湖水从他头顶浇下,费雷德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那是一种舒适到了极致的哆嗦,光影和清水都顺着头顶倾泻而下,有那么一个瞬间,瑞秋的脸庞宁静得宛如自然女神。 好不容易结束清洗的过程,瑞秋的身体有些僵硬,她踩着河岸的石子刚想往后退,但脚下的石子之间有些空隙,她一没留神,整个人向前跌去,即便弗雷德扶住她,瑞秋半个身子还是被打湿了。她是确确实实的人类,冬天的湖水对她来说太冷了,如果这样回去一定会生病的。 费雷德皱着眉打量着眼前不住打寒颤的女人。“你很冷吗?” “我们先回山洞。” 女人这个样子肯定走不快,费雷德没有犹豫,半跪下来。“我载你回去。” 瑞秋见过骑马的高高在上的将军,坐在马车里的优雅婀娜的名媛,但是坐在半鹿人背上,她既没见过,也没感受过。这种感觉仿佛置身童话,她的身体很冷,寒冷犹如冰冷的刺刀,一下一下切割着她的双腿;但是她的心很烫,是一种被注入全新活力的滚烫,一口往外冒着热气的温泉泉眼。 『山洞』 回到山洞的时候,瑞秋的腿都快冻僵了,她僵硬无比地从费雷德背上趴下了。 “你还好吗?” “我很冷。” 她的脸是枯叶一般的青色,弗雷德见过部落里被冻死的幼崽,他们脸上也是这种颜色,他有些焦急地拱了拱自己的一对鹿角。 “费雷德,你能出去捡一些干柴吗?我想生火。” “知道了。” 这个季节,在森林里找干燥的枯枝落叶并不困难,弗雷德很快就捡够数量。瑞秋奄奄一息地靠着岩壁,她双手哆嗦却又熟练地点起火,火光将她的脸照得斑斓,从口鼻之间呼出的热气朦胧了视线。说不清什么感觉,费雷德眼中的瑞秋此刻犹如这火焰一样微弱,半兽人没有人类的花花肠子,他觉得自己可以给瑞秋带去温暖,他便这样做了。 身侧的热源隔着衣物源源不断地传输着热量,瑞秋颇为惊讶地打量着半鹿少年,经过洗涤,他的身体像是神像那般不可亵渎,偏偏这神像又带着人世间的柔软和温度。她稍稍放松了身体,将自己的重心转移到弗雷德的身上,山洞里的空气还是很冷,火光只能驱逐最表层的寒冷。 “弗雷德,你知道吗?我丈夫死的那天,天气也是这样寒冷。我碰到他身体的时候,感觉他的血液都快结冰了。”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弗雷德有些愠怒。 瑞秋依旧自顾自说:“我讨厌冬天,似乎只要意识清醒着,就只剩下寒冷,每天从寒冷中入睡,从寒冷中清醒……” 她突然被重重地拥入半鹿少年的怀抱,他身上散发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你听我说,你不会死的。” 有力的、健壮的怀抱,令人无法挣脱的怀抱,瑞秋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安,她的双手悄悄回抱住少年的躯体。在这火光之中,在这岩壁之下,在这荒芜的寒冬之上,在这抱拥之中,她的心,渐渐渐渐,复苏了,好似萌芽冲破泥土禁锢般的一种酥麻感袭击了她全身,也许是被冻出了幻觉,瑞秋抬起头,颤抖着吻向少年的唇。她的姿态是那么虔诚,脖子上仰呈现一条很优美的曲线,脸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和一些细纹,但弗雷德全身僵硬,他惊恐地发现他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他原本可以躲开这一吻,但是他的身体不想。这么说未免太虚伪,弗雷德反应过来,他的的确确,是渴望这个吻的。 半兽人在这方面一向很坦诚,瑞秋将衣服脱下来垫在身下,因为有比衣服炙热的东西围住了她,她的身体相比半鹿人而言简直娇小得宛如幼崽,她匍匐在他身下,学习着野兽爬行的姿势。弗雷德的下半身是毛绒绒的,这让瑞秋产生一种被野兽侵犯的错觉,这同时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的感觉。 “你相信神灵吗,弗雷德?” “我只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那我为什么感觉好像到了天堂呢?” 暖冬(三) 『日出』 他们度过一个愉快而幸福的冬天,冬天是如此寒冷,却也让两颗残缺的心如此靠近。 瑞秋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切切实实地爱着是什么样的感受,弗雷德热情而真诚,他就好比跳跃的火,将她从身到心烧得火热。 他会驮着她,在深冬的密林中奔跑,瑞秋喜欢用手蒙住弗雷德的双眼,感受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刷子般轻拂过她的掌心。弗雷德拥有世界上最清澈明亮的眼睛,他的爱与恨都来得热情直接而坦诚,跟他相处让人觉得很轻松。 一天弗雷德带她去悬崖看日出,冬天的太阳像赖床的孩子,宿醉的壮汉,慢悠悠、懒洋洋,一点一点不情愿地从地平线以下抬起头,那个瞬间,霞光万丈。 瑞秋偷偷将目光转向弗雷德,自然之神的宠儿睁着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上帝馈赠的壮美。 『春』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瑞秋却是第一次如此厌恶和恐惧春天的到来。 春天,也就意味着弗雷德要回归兽群了吧。 爱情具有神奇的魔力,可以创造奇迹,但奇迹是昂贵的奢侈品,再宏伟壮丽的奇迹,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琐事中,终将消耗殆尽。爱情不是万能的,没有爱情,似乎也不是万万不能的。瑞秋只是一个不识字的普通农妇,她没听说过诗人歌咏的“如果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但她切身实地地感受到了,要一个受到爱情滋润的女人离开这种呵护是有多痛苦,她的心都要碎了。 毫无疑问,她和费雷德是相爱的,可是爱并不能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她需要和其他人类交流,他也需要得到半鹿人的认同,除了极少数心志坚定的隐士,没有人可以超脱于社会,存活于个人。他们现在还有话题,但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这些话题渐渐显得捉襟见肘,他们谈论的是彼此不同的生活经历,可故事是有限的,一旦话题用完了,他们该谈论些什么呢?瑞秋和弗雷德的价值观、人生观乃至从前的人生,都是迥然不同的,这样差距巨大的两个灵魂碰撞在一起,固然可以产生火花,可这样的火花又能维持多久呢? 瑞秋并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丈夫的暴行和去世,让她对危机有着敏锐的嗅觉,她隐隐约约觉得照这个势头走下去,是看不见未来的。人类社会不能接受半鹿人在马路上撒欢,森林里也没有人吃得消每天每日攀山越岭、肆意奔跑。她喜欢松软的面包、多汁的嫩肉和精致的甜品,但费雷德喜欢新鲜的草叶;她喜欢热气腾腾的食物,费雷德喜欢沾着露水的植物;不管条件多简陋,瑞秋都需要一张可以被称作“床”的东西,然而弗雷德只要找个平地就能席地而眠。爱情,犹如包裹着糖霜的毒药,快乐得让人绝望。 天气一天天转暖,光秃秃的枝杈上又一次迸发出绿色的生命,消失一季的鸟儿再一次为这片土地歌唱,有一天费雷德失魂落魄地回到他们居住的山洞,瑞秋知道拖不下去了。两个忧心忡忡的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说话,好像这样埋藏于水面之下的矛盾就不会被打破。 “你的同伴……”瑞秋艰难地笑笑,嗓子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哽咽着说不出话。 弗雷德的怀抱是那么温暖而令人心安,他用有力的臂膀紧紧、紧紧地抱住她,他用下巴蹭着她的额头。 “我不会离开你。” 嗅着他熟悉的带着青草香气的味道,瑞秋的双眼好似两汪涌动的泉水,她张了张嘴,似乎要证明些什么,但最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弗雷德的名字。 他用他粗糙的舌头轻轻舔干她脸上的泪珠,不知道是不是她受的苦难格外厚重,连眼泪也格外咸涩。 “费雷德,”不同于之前的呼唤,瑞秋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强硬的决绝,“你走吧。”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半鹿人的眼睛本来就大,再加上他夸张的动作,那宛如黑玛瑙的眼像是快要从矿坑里掉落下来。 “你要赶我走?” 瑞秋用粗麻袖口擦干眼泪,粗糙的布料在她脸上剐蹭出一道道惹人爱怜的红痕。 “不是我赶你走,是你要回到原本属于你的地方。” “这世上没有规定半鹿人不能和人类在一起。” 她眨眨眼,栗色的睫毛就像挂着白霜的树枝,眼中是快要溢出的戚哀。 “你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随后她抿紧嘴唇,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在洞穴里整理起自己的东西来。弗雷德看着她井井有条地将他们的物品分别开来,他的在这边,她的在那边。他以为他们已经融为一体,原来羁绊是如此容易斩断的事物。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快要炸裂开来,他闭上眼,看见一头气势汹汹的鹿,不甘示弱的用自己的犄角撞击着四周的桎梏。 “留住她,懦夫!”鹿的嘴角带着讥讽。 于是费雷德上前抱住她。“别走。” 轻轻的几个字,却有着万钧之力,瑞秋的手脚都被灌了铅,沉重得再也无法移动。在作出离开他的决定的时候,她的内心何尝不备受煎熬呢?她的立场未尝不摇摇欲坠呢?理智告诉她长痛不如短痛,可贪恋着身后的那丝温暖,瑞秋动摇了。 有人说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这样就会感到愉快而充实,而瑞秋感受到的却是绝望和深沉,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还能看得到明天吗?他们是生活的小偷,提心吊胆地偷窃着原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的快乐。 『山林』 瑞秋的预感是灵验的,不到半个月,山洞里的存粮吃完了,生活用品也所剩无几,她必须到集市上去采购。在山林里,她看见其他半鹿人的身影,他们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可瑞秋还是一眼就辨认出弗雷德——他跟他们一起,表情是笑着的。一瞬间,一万支箭镞刺穿她的心,瑞秋感受到由内而外的一种背叛。 弗雷德做错什么了吗?他只是顺其自然地和同种族的人一起交流感情。 与他的坦率相比,日日夜夜惴惴不安的她就是一个笑话。 瑞秋冷眼注视着他,费雷德很快感受到她的凝视,笑着对她招招手——这还是她教他的。他跑到她面前,将她放置在自己的后背上,带着她来到自己的同伴面前。 “嘿,你们瞧,这就是我的爱侣。” “她看上去有些瘦小。” “感觉不算年轻啊。” “……” 关于兽人的口无遮拦,尽管瑞秋早有领教,她还是很讨厌自己被当成商品一样评头论足的感觉。 “费雷德,我今天打算去集市。” “什么?”与费雷德看上去关系最好的那个半鹿人惊讶地大叫起来,“你都跟弗雷德在一起了,还想回到人类的社会吗?” 这种被当做某个人的所有物的语气彻底激怒了瑞秋,她尖叫着:“我是人类,这是无论我多爱弗雷德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是一名人类,我就该像个人类那样活着!”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可是,我不认为人类会像我们容纳你一样容纳弗雷德。” 兽人天性散漫自由,所以也许在他们看来,她与弗雷德的关系虽然特殊,却还不至于被针对。但回到人类社会,瑞秋不敢想象,也许他们都会被抓起来,绑在十字架上然后被火烧死吧? 瑞秋因为情绪的极度激动,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嘿,弗雷德,你看看你的爱侣,她的状态好像不是很对。” “瑞秋,你怎么了?” 弗雷德察觉到瑞秋的眼眶泛红,他担忧地晃动着尾巴。 “我,我只是有点疲惫。” “你累了吗?不然我带你回山洞休息?” 瑞秋摇摇头,沉重地呼着气,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重重地袭击了她。 “弗雷德,我们结束了。” 暖冬(四) 『终章』 比起续写波澜壮阔壮丽华美的情节,划上句点显得如此轻而易举而微不足道。 “在那个冬天,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冬天以后呢?还有春天、夏天和秋天,故事书从来不提及后面发生的事。可无论如何,对于瑞秋而言。回忆起那个冬天发生的一切,她时常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短促而甜蜜的美梦。 她在回家的路上见到过弗雷德几面,他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那样游离在人类世界的边缘。 “弗雷德,离开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明白,为何我们明明深爱着彼此,却不能在一起。” “你来的目的是带我去你的部落吗?”瑞秋抚着他的眼眶。 弗雷德的蹄子不安地跺了跺地面。“我的同伴,他们都愿意接受你。” 她的手垂下了,瑞秋苦笑着:“你不必明白,你也不会明白。” 为什么要她融入他们,而不是他来配合她呢? “弗雷德,我承认我很爱你,但是我更愿意像一个人类那样活着。” 她受够了如同水中浮木一样游离而居无定所的日子,瑞秋从小生活并不富裕,她的家庭为了减轻负担将她早早许配给她的丈夫,她丈夫活着的时候不曾带她有一分好,后来跟弗雷德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快乐,但身为人类的瑞秋在半兽人之中并没有立足的资本,仅仅靠着弗雷德的疼爱和守护,在异族中夹缝求生? 瑞秋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可是她不敢,可是她不能,能不能在她脑海里始终比想不想享有优先权。 夏天过去之后,弗雷德再也没出现过,之前他还会偶尔偷偷过来暗地里帮她忙。激情褪却之后的感觉显得如此瘠薄而苍白,他们的故事犹如纸上灿烂多彩的油画,可油画是经受不起风吹雨打、承受不住重量的。 冬天来临之前,弗雷德终于又现了身。 “瑞秋,我和我的同伴要离开这里,寻找别的地方过冬,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他的双眸低垂,密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瑞秋刚干完一天的农活,强撑着疲惫,她说:“对不起,弗雷德。” 瑞秋刚想关上木门,只听见弗雷德又喃喃道:“也许、也许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很抱歉,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在生活的操劳之下,离别,也许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困难。 弗雷德和同伴一起迁徙到温暖的草原过冬,瑞秋则在冬天患上了肺痨,这对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几乎是不治之症。每次呼吸于她而言都是一次沉痛的折磨,瑞秋陷入时时刻刻的窒息感中,家里的柴火烧完了,她没有力气出去捡柴枝,破了几个口的屋子透着冰冷的风。 她想起弗雷德,她躺在床上平静地回忆起他们一起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她的鼻息沉重得如同风箱,全身发烫,于是再也感觉不到寒冷。瑞秋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乎意料的轻盈,阴惨惨的房间里亮起莫名的光,愈来愈亮,愈来愈轻。 长着鹿角的少年自光明之中悠闲地踱步。 “嘿,瑞秋!”少年欣喜地打了个招呼。 她冲过去抱住少年的身躯。“弗雷德,这一次,带我走吧!” 第二天清晨,充满同情心的人们聚在瑞秋门口,悲悯地议论着:“可怜的瑞秋,还是没挨过冬天。” 修女的圣洁(一) 『圣洁』 十九岁的奥贝丝荻安第一次看见乔托神父的时候,她的眼角流下了清澈的眼泪。 他圣洁,高傲,无瑕,一尘不染。 神灵是真实存在的,她想。 “我愿意用我的性命侍奉他。”做祷告的时候,奥贝丝荻安在心中默念。 乔托神父是独角兽人,他有着希腊神话中阿波罗般光明而圣洁的长相,额头正中央长着一根二十公分左右的螺旋角,他浑身的毛发都是雪白的,双眸是不带尘世情感的银灰色,宽大的白色神父服只遮挡住了他拥有人类特质的上半身,他的四只蹄子和长长的马尾都潇洒不羁地暴露在空气中。 事实上,乔托留着一头长发,他的额头两侧佩戴着象征圣洁和生命的橄榄枝,无论见了谁,他脸上都会浮现淡淡的恰如其分的微笑,奥贝丝荻安称之为“上帝的笑容”——既给人带来希望,又不丧失神性。 前神父安德鲁由于上了年纪,在不久前不幸中风过世,而人类与半兽人在一年前刚达成友好协定,允许有意愿的民众融入对方的社会。乔托是独角兽人,他们是神的信使,自出生之时起,便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信奉的神灵,世世代代独角兽人都是如此。 “要将神的旨意传播到这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他忠心而真诚地宣誓,背负着这样神圣的使命,乔托成为了人类修道院中的一名普普通通的神父。 哪怕族群不同,对于神的追随和向往是不会改变的,乔托坚定地相信着。 在这极北之地的小小城镇中,生产力不足,人民过着贫苦的日子,自然条件的限制使得这些人无论多勤奋努力,都只能勉强解决温饱。百姓的脸是枯黄的,他们眉头紧锁,空洞的眼神,犹如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神啊,请让我拯救这群可怜而无知的人们。 夜晚,乔托四膝跪地,对着神冰冷威严的雕像虔诚地祈祷。 “啊!”忽然,暗处传来一声惊呼。 乔托睁开眼,银灰色的眸子里看不出感情。“是谁?” 一名身着黑衣的修女手里拿着蜡烛,脸上还挂着泪痕。 “修女,你为何在此地?” 随着他的靠近,奥贝丝荻安的心跳不规律地加快。 他未完全至她面前,她却已从心到身向他臣服。 “神父,我有罪,我本想趁着夜晚在神像前忏悔,却不想叨扰了您。” 原来是虔诚的信徒,乔托的眉头松了松,洁白的马尾在身后甩出一道连绵的弧线。 沐浴在月光中的乔托神父,好似神话中走出的神祗,他的声音如金玉掷地,他的威严如千斤磐石,但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交汇在一起。匍匐在乔托影子中的奥贝丝荻安,贪婪而迷醉地享受着此刻他与她隐秘的联系。 “起身吧,修女。聆听有罪之人的忏悔,也是神父本职之一,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完全全挡住了从窗口透入的微薄的月光。 她半跪着,也许是由于慌乱,深褐色的发丝从修女的头巾中泄露了踪影,她的瞳仁和黑曜石一般深邃,似乎为了回应他的设想,修女的柔软的嘴唇张张合合——“我叫奥贝丝荻安。” 奥贝丝荻安(obsidian),黑曜石,原来如此。 “你犯下什么罪?” 她抬起头,发现乔托银白色的睫毛在黑夜中依旧熠熠生辉。 “我的心,本该完完全全属于神灵,可是最近我发现,我的心不可饶恕地、不受控制地转移到一个特定的人身上……”说着说着,她脸上干涸的泉眼又焕发了活力,晶莹的泪滴润湿她的脸庞。 可怜的误入歧途的羔羊,乔托心想,温柔地用手抚摸她的头顶。 “你不必如此愧疚,追逐信仰的过程本就荆棘丛生,只要怀着对神灵的敬仰之心,一定可以战胜困难。现在闭上眼,跟我描述一下那个人的特征……” “不!”手心传来强烈的抗拒——奥贝丝荻安噙着泪猛烈地摇着头。 “神父,抱歉,我还不能、我是说,我的内心始终愿意追随神灵,可是我、我一提起他,满腔的情感让我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愈是弱小的生物,愈容易被世间的污浊之物蒙蔽双眼,乔托发出不易令人察觉的叹息。 “既然如此,我会耐心地等待你有勇气正视内心的那一天,同时,我也愿意帮助你战胜内心的阴影。”他握住挂在颈间的银制十字架,摩挲着十字架光滑的表面,乔托为这可怜的人儿暗暗祷告了几声。 专心祷告的神父自然注意不到,那不住啼哭的小修女,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神灵啊,我只是为您验证,您的信徒是否果真如他表面所说的那样忠诚。有朝一日,若他见识到世界的真实面目,他那圣洁的心灵,将会遭受到怎样的冲击?他那坚毅的外表、神圣的气息……一切一切,都坏掉吧,都让我亲手摧毁吧! 最宏伟的圣殿,坍塌之时的景象也一定是最壮观的。 『污秽』 如果每个人的一生是精密运行的一台机器,从出生到死亡,只要按着原本设定好的程序运行下去就好了,那么有些人从出生开始,齿轮便是残缺的、不合格的。 奥贝丝荻安是弃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辗转至修道院,在九岁之前,一直默默忍受着这个世界的寒冷、饥饿和冷漠。修道院领养的孩子不仅要忍受修女长的打骂,每天要干完远超年龄可以承受的活,一生病还会被丢到大街上等死。 奥贝丝荻安就这样顽强地苟延到九岁,那一年,修道院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安德鲁神父,他是一名年逾六十的老人,看上去十分慈祥。 她曾以为自己终于迎来了神灵的信使,后来才知道这其实是噩梦的开始。 安德鲁神父会在修女长责罚她们的时候上前说话,而且背地里还会给瘦弱的女孩子一些面包,他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人,奥贝丝荻安曾经这样想,但后来受过安德鲁神父恩惠的女孩子在夜晚被叫出去,她们往往笑着出去,哭着回来,有的甚至再没回来,回来后也变得失魂落魄、沉默寡言。 奥贝丝荻安因为身材瘦小,一直都没有受到安德鲁的注意,又过了两年,她的身材开始拔高,安德鲁开始对她也流露出不一样的目光。那是一种赞许之中又夹杂着占有等下流情绪的目光,奥贝丝荻安忧心忡忡,回想起女孩身上的伤痕和她们飘忽不定如暗夜烛火的目光,她隐隐有了不安的预感。 某一天这种预感终于成了真。 十一岁的奥贝丝荻安,在走廊的过道,被安德鲁神父玷污。十一岁的瘦弱女孩,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走廊里很暗,每隔一段距离都放置着烛火,烛泪流了很长很长,一夜都没有流尽。后来蜡烛烧尽了,只有顶端小窗透进的苍白月光。墙壁是石制的,冰冷而粗糙,男人的舌头散发着腥臭,粗糙的舌苔蹭过肌肤的感觉,就像被毒蛇缠绕上。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请救救我! 她的心,她的信仰,她的灵魂,全在那一夜破碎。 安德鲁的侵犯并不是一次性结束的折磨,他看上一个女孩,会长期定时的去折磨她。 第二次奥贝丝荻安勇敢地扇了他一巴掌,却被他拧得手腕脱臼。 “如果你乖乖听话,我会让你日子好过一些,如果你不识相的话,就等着下地狱吧。”肥胖的男人悠然地系着裤腰带,朝她脸上吐了口痰。 奥贝丝荻安的手腕脱臼了,没人帮她医治,她还要承担擦地板、拎水等的粗活,一天下来,她的右手快要废了,但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修女长用戒尺抵着她的脸,严厉地说:“奥贝丝荻安,出列,你今晚没有晚餐,给我在外面跪上一夜,反思自己的懈怠。” 夜晚的风比刀刃更锋利,她几乎被寒风割裂成了好几片,这是她看见慈眉善目的安德鲁,他靠着门,用手在胯下比划了一个下流的姿势,奥贝丝荻安流着泪点了点头,然后她就被带到他温暖的房中。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让她整整反胃了一个礼拜,以至于看见牛奶、白粥之类的物品就会条件反射的干呕。 后来奥贝丝荻安想通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灵,能拯救自己的,从来只有自己罢了。一个人如果丢掉尊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丢掉尊严,在安德鲁身边当了八年的玩物,在此期间,她得到比别人更多的食物、更多的休息时间,奥贝丝荻安锻炼出更强壮的体魄、更坚强的内心,终于,在她长期的策划下,安德鲁神父结束了他肮脏污秽的一生。 修女的圣洁(二) 『光明』 清晨最洁净的阳光温柔地照射在他雪白的毛发上,为他增添了几丝神圣的气息。 相遇的瞬间,体内的冲动喧嚣地吵闹着想要占有、破坏一切,奥贝丝荻安的指甲紧紧嵌入掌心,她的脸上停留着克制的微笑。 “早上好,神父。” “奥贝丝荻安,最近感觉怎么样?”她五个音节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教堂里歌吟的圣歌一般抑扬顿挫。 她微微靠近,以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姿势接近他,乔托的身上有一种牛奶和阳光的香气,如午后慵懒的乐手撩拨着竖琴发出的几声低鸣。 “神父,昨晚我又梦见他了。” “你们做了什么吗?” “我抚摸了他的脸,情难自禁。” “他身上有什么特质吗?” “很难描述,最吸引我的其实是他身上散发的一种圣洁的气息。” “这说明你的内心没有彻底堕落,神灵给予你指示。” 为了克服内心的魔障,奥贝丝荻安定期向乔托神父忏悔,他那不带人类情感的双眼、冰冷神圣的气息、禁欲的神父服、头顶的螺旋角都叫她深深着迷。 “万分感谢您的帮助,最近我感觉好多了。” “这是我分内之事。” “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人在受苦,比起他们,我们何其幸运。乔托……神父,祷告结束后您愿不愿意跟我去个地方?” “我的荣幸。” 身着深色修女服的少女如灵巧的小鹿一般微笑着消失在人群中,乔托眨了眨眼,少女微笑时露出的贝壳一般整齐洁白的牙齿莫名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晨风吹动他鬓角的毛发,不知是谁的叹息。 修女要在早晨和傍晚集中做两次祷告,乔托站上二楼的走廊,俯视着一楼礼拜堂里站满的黑压压的修女们,她们的头上包裹着黑色的头巾,脖子到胸前的部分是洁白的,她们闭着眼,双手合十,表情虔诚地完成着每日的功课。 乔托在二楼彳亍着,内心充盈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明明有这么多修女,更何况她们都闭着眼,他们相遇的几率又有多少? 奥贝丝荻安原本闭着眼,鼻翼之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奶香,顾不得戒律,她匆忙地睁开眼,恰巧与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撞了个正着,她的双唇不可抑制地往上扬。乔托没有料到这般场景,面对着少女明媚的笑容,他慌张地低下头,匆匆地从一旁的扶梯离开。 神灵啊,我想我感受到了光明。 教堂的钟声响起,修女结束早晨的祷告,纷纷准备去吃早餐。但是奥贝丝荻安的心中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连吃早饭的时间都等不及。 “乔托神父!” “怎么这么快?你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 拙劣的谎言很快被揭穿。 “不可能,”乔托叹了口气,“祷告才刚结束呢。”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被戳穿的尴尬,从容自如地说:“说起来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出来走走。” 街道上的人们刚开始一天的忙碌,除了人类,还有不少半兽人漫步之中。街角的面包店传来浓郁的烘焙香气,没钱上学的孩童们在自家门前玩耍,店铺门前强壮的女人们裸露着自己的半个胸脯气喘吁吁地干活。 “稍等一下。”说着,乔托优雅地迈着四足,在面包店里买了一块新鲜出炉的、冒着热气的白面包。 “给你的。” 这块白面包被递到奥贝丝荻安手中,她连忙推托:“这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 “就当是你今天陪伴我探索光明之旅的酬劳。” 记忆中,奥贝丝荻安几乎没有吃过几次白面包,它的口感是如此松软,它的香气是如此浓郁,轻轻咬下一口,几乎不用费力咀嚼,面包就在口中化开了,留下回味无穷的奶香。望着自己身前的半兽人,奥贝丝荻安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饥饿,她的胃在灼烧,她的心在灼烧,自咽喉开始,她的食道、她的肠胃似乎都变得滚烫炽热。神灵曾言:面包是我的肉,葡萄酒是我的血。这昂贵的白面包似乎就是那人的血肉,她贪婪地、狂妄地将其吞吃入腹。 “奥贝丝荻安?”似乎是察觉到她过于强烈的注视,乔托扭过头,“你怎么在这么后面?我不认路。” “抱歉抱歉,您走得太快,我都要跟不上了。” 的确,他身为半兽人,迈的步子相对于人类而言本就比较大,奥贝丝荻安又是一名人类女性。 “我们到啦,就是这儿。” 他们的脚步最终在简陋的孤儿院门前停下,孤儿院的四壁是用石子砌成的,由于年久失修,每堵墙壁上的石子都有掉落,导致它们呈现不一样的高度,在石头的空隙里,歪歪扭扭地长着些阴暗卑鄙的青苔,毫无自尊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苟延残喘,它们小心翼翼地计算着自己生存所需的养分,不浪费瘠薄的泥土中的一丝养分。即便它们活得如此艰辛而低贱,依旧还是有人看不过去,要铲除这些渺小的生命。 低贱的生命得不到尊重,这是奥贝丝荻安从小领悟到的道理。 “孩子们,我们来啦!今天我还带来一名新朋友。” 衣着寒酸的孩子们如同麻雀一样从屋子里涌出,围着她叽叽喳喳。 “奥贝丝荻安修女!” “好久不见呀!” “我们很想你!” 虽然孩子们看上去面黄肌肉,可是他们的眼神很明亮。奥贝丝荻安温和地抚摸着他们的头。 “我来向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乔托神父。” 孩子们稀奇地打量着他,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半兽人。 “我可以……摸摸你的角吗?”一名小女孩怯怯地问道。 乔托微笑着低下头。“当然。” 『黑暗』 奥贝丝荻安最开始是在孤儿院里成长起来的,那时候的孤儿院比现在条件还要恶劣,所幸院长夫妇是好人,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却还能汲取人间的善意。 那时候吃完稀得像水的米糊之后,孩子们做的事就是闭着眼躺着,躺着消耗的热量最少,躺着才不会饿得那么强烈。 后来修道院过来选拔新一批的修女,她们一批年龄合适的女孩子都参与了选拔,奥贝丝荻安幸运地被选中,那时的她只看见修女身上穿着的更为暖和合身的修女服,修道院更充沛的食物,看不到修女身上的一身漆黑,看不见她们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下的淤青和内心的伤痕。 院长夫人担忧地问道:“奥贝丝荻安,你决定好了吗?要离开孤儿院。” “嗯!”小小的她牵起修女的手,满心雀跃地回答。 那墙角长着青苔的长廊,是她一生的噩梦。 修女的圣洁(三) 『天堂』 「啊,春天,春天,爱情的季节, 你的出现对我是多么沉重, 在我的心灵和我的血里 那是怎样痛苦的激动…… 我的心啊,对欢乐早已陌生…… 一切明亮的、令人欣喜的 只令我厌腻,只令我疲倦。 ——普希金《啊,春天》」 乔托神父抱病了。 半兽人一向体质强壮,很少听说有生病的,总之,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奥贝丝荻安只能尝试着以忏悔的借口去找他,终于看见了一丝希望,乔托同意在午夜与她见面。 空气中弥漫的泛甜气息简直让乔托痛不欲生,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在部落里纾解欲望,独角兽人信奉神灵,他们本身接近于无欲的存在,为了让种族得以延续,他们在春天的反应也比其他种族明显。 如果乔托在这时候回到部落,帝国很快又会找到新的神父顶替他的。虽说签订了友好协定,某些贵族依旧对半兽人这一种族抱有歧视。无奈,他只能抵抗着本能,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光照会激发他们的性欲。 但是忏悔的过程是不能中断的,也许是出于敬业和对神灵的敬畏,也许是出于别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乔托答应了奥贝丝荻安的请求,他把时间定在午夜,一来这是一天之中他最清醒的时刻,二来黑夜可以遮掩他身下样貌狰狞的红肿发烫的物件。 洁白的神父法袍将这具沉沦在情欲中的身体包裹起来,他将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这样,就连锁骨也看不到了,乔托站起身,肌肤与衣料的摩擦让他嘴里漏出几声呻吟,他愤愤地抽了自己几巴掌。由于身体构造,他的手触碰不到自己的物件,而趴在地上摩擦的行为实在太过下流,为他所不齿。 乔托喝了很多冷水,直到感觉自己像个晃荡的水桶,他这几天都没什么食欲,因而整个人也显得恹恹的,双眼下方出现了明显的黑眼圈。 奥贝丝荻安一开始也被他这副羸弱的模样吓了一跳,但神父只说自己没事,她也不好再过问。 “我又梦见他了。” “这次有什么进展?” “我说我决定回归神灵的怀抱,但他却强迫我与他苟合。” “修女,‘他’到底是谁?”乔托的声音突然很激愤,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柔声道,“你以前是不是有过什么心灵阴影?” 眼前的乔托显得很陌生,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的肤色苍白,双眼却明亮得犹如火炬,嘴唇不正常地红肿着,身上散发着一丝丝的甜美香气。今晚他身后的尾巴一直甩个不停,蹄子也无意识地原地踩踏着,看上去很焦躁,而且一直以正面对着她……奥贝丝荻安回想起以前,安德鲁带她去马厩,那些暴躁无助的公马。 “神父,”她突然笑了,这种笑不同于往常,是猎人的饱含侵略性的笑容,“您真的想知道‘他’是谁吗?” 对危机的直觉告诉乔托接下来的话不是他想听到的,但奥贝丝荻安攀住他的双肩,他甚至没有力气拒绝。 “是您。我日日夜夜幻想的对象,就是高大圣洁的您啊。” 乔托简直骇然,他下意识推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女人却像寄生在大树身上汲取其营养生长的菟丝花,她的香气如同毒药,让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奥贝丝荻安抱得很紧,他的体温高得烫人,神灵跌下神坛的模样,她终于见到了,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自从她放弃愚蠢的信仰之后,这简直是她最幸福的一刻。 “我可以帮助您缓解身体的焦躁,您双腿间有恶魔,而我双腿间有地狱,把恶魔关进地狱,我们就到了天堂。” 这简直、简直是恶魔的低语,在乔托反应过来之前,女人灵巧地解开他的扣子,对敏感的肌肤而言每一寸接触都是折磨,所以乔托里面什么也没穿,她轻而易举地擒住他的弱点。 “您愿意,同我一起前往天堂吗?” 『地狱』 很难想象,侍奉神灵的修女,居然拥有那么纯熟的手法。 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乔托简直想吐。他对自己动摇的内心、淫糜的身体失望透顶,奥贝丝荻安的引诱可以算作前往真理道路必经的磨难,可他居然让对方得逞了。 他陷入无尽的自责和后悔,他的心将日日夜夜受到地狱业火的灼烧。 乔托很少做梦。 混沌的色块在眼前炸裂,喷洒出血液般浓稠的液体。 画面渐渐清晰了,他看见自己在挤压着一个女人后背的巨大疮口,白黄的浓稠液体从女人的疮口滴落而下,而他病态般地用一只小木桶接住了这些脓水。 明明是恶心至极的画面,他却感受到一种直达尾椎的舒爽,心中被禁锢已久的野兽得到了释放,停下,停下!乔托,你在做什么? 他惊恐地从梦中醒来,毛毯上呈现出牛奶打翻的场景,不透风的屋子充斥着兽类的气味,乔托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脑袋。 甚至不用言语,甚至不用接触,仅凭着惨淡的记忆,她便可以让他攀上高峰。 不,不是的,乔托,正视你的内心,那个晚上的经历,你真的记不得了吗? 女人蜜糖般的喘息,牛奶般的肌肤,高低起伏的曲线,以及掩藏在头巾下的瀑布般的深褐色长发,她甚至还用发梢挑逗着他。 犹如滚烫的糖浆,画面的冲击叫乔托几乎发狂。 他跑到神像前,灼热的身体紧贴冰冷的大理石地板。 天还没亮透,偌大的教堂中厅里仅有他一人,他颤抖着亲吻神灵的脚尖。 “我有罪,我不配继续侍奉您。” “那你可以侍奉我啊。” 女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双耳,乔托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没有用,她的笑、她的喘息、她的言语,从脑海深处往四处发散,他倒在地上抽搐不已,一定是神灵对不忠子民的惩罚。 他的本意是开化愚昧的世人,普渡众生,自己却犯了信仰不坚的罪。 修女的圣洁(四) 「“你知道,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出于爱。” “哦,爱被用来当做太多事的借口了。” “不。 “他确实是爱我的,修女。” “是的。” “而且我也爱他。 “当上帝创造宇宙的时候……为什么他把一切创造的这么完美……又这么艰辛?” ——微博意难平bot」 『虚假』 他们发现乔托时,他晕倒在神像前。 “可怜的神父,他有些营养不良,还有心力交瘁,好好调养,没什么大碍的。”医生麻利地收拾起医疗器具。 奥贝丝荻安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愿上天保佑您,医生。” 乔托睁开眼,他被安置在自己的房间,窗边放置着一瓶鲜花,清风和阳光慷慨地抚慰着他,他身上的衣服被人更换过了。 “您醒了。” 看清来者的面容,乔托又惊又怒,她怎敢、怎敢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奥贝丝荻安放下牛奶和食物,恭敬地说:“服侍您的任务被交给我。请放心,在您恢复之前,我不会再做出格之事。”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拥有这么多副面孔? 乔托的内脏像烧起来一样,他怒不可遏地盯着她的脸。 “你、你好样的。” 女人微微颔首,对他行了个礼,便退出房间。 他来到这里的目标还没有实现,还不能因此倒下,乔托抿了一口牛奶,牛奶是温热的,嘴唇接触到牛奶的那一刻,他回忆起她的体温,不对,牛奶的温度还要高一点,应当是她温热的口腔。他从来不知道,嘴除了吞吐食物这一功能之外,还可以容纳别的一些东西。 刚刚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想什么,乔托的脸色变得煞白,奥贝丝荻安就好像开启了他体内奇怪的开关,他粗鲁地将牛奶一口喝完,往嘴里塞着面包和鲜草,也不咀嚼,囫囵吞枣般地咽下去。 “咳、咳。” 咽喉受到如此粗暴的对待,条件反射地从胃部涌上一股呕吐感,他却不管不顾,更加残暴地往自己嘴里塞着食物。 直到呼吸不畅、直到他感觉自己快要噎死、直到生理性漫出的泪水从下巴滴落,乔托看着镜子里双眼通红、腮帮子肿大的自己,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他在折磨自己,他的不忠应当受到惩罚。 神灵,请您看着,您的信徒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为此付出代价。 极度艰难地把所有食物一股脑咽下去,乔托倒在自己的床榻上,他很疲惫,是发自灵魂的疲惫,吃饱喝足的躯体却像背离了他的灵魂一般,春天还没有过,身上的物件又自顾自亢奋起来。 他愤懑地关上窗,旖旎的画面不甘地暗沉了下去。 背弃神灵的人不配享有阳光,他将自己埋葬在黑暗里。 【结局一·白日梦魇】 乔托的的确确,一天一天虚弱下去。 朦朦胧胧中,他眯着眼,目光随意瞟向房间里的全身镜,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着。 ——那正是他和奥贝丝荻安交媾的画面,雪白的肉体与独角兽人的毛发极大地冲击了他的眼。 可那一夜,他分明没有进入她! 独角兽人与人类的物件尺寸差异太大,如果强硬地进入,势必会撕裂女人柔软的腹腔,她只是用她的手弹奏乐器般的撩拨他,用她的唇齿亵玩他。 乔托明白了,这是自己的白日梦魇。 他笑了,笑着笑着,不受控制地咳出珍珠色的血。 独角兽人的寿命几乎漫长得没有尽头,信仰消散之日,便是生命陨落之时。 …… 奥贝丝荻安推开门,房间里很乱,一副被人粗暴翻找过的模样,各种复杂的气味交杂在一起。 他不在床榻上躺着休息,反倒是地上有走动的痕迹。 刚刚下过几场雨,他应该是去过外头,地板上的马蹄印仿佛由泥水绘制而成。 沿着泥脚印,奥贝丝荻安来到了教堂中厅,信徒做礼拜的地方。 大理石雕刻的神祗无悲无喜地俯视着渺小的芸芸众生。 就在神像的脚下,那散发着珍珠光泽的螺旋角引起了奥贝丝荻安的注意。她拾起这枚螺旋角,入手的触感是温暖的。 奥贝丝荻安虔诚地抱住冰冷的神像,她的行为充满了矛盾性,她的心灵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宁静,她的肉体却做出等同于亵渎的举动。 “神灵啊,您果真无所不能,我无法偷走您的信徒。” 用他那温柔的角刺穿自己的胸膛前,奥贝丝荻安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但您也输了,他无法将我救赎。” 传闻独角兽人死去之后只会留下自己额上的螺旋角,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会回归神灵的怀抱。 那么以他的遗物终结自己生命的她,还有望升入天堂吗? 修女的圣洁(五) 『真实』 春天结束的时候,乔托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作为神的信徒,他们身上的信仰之力减弱时,力量也会随之减弱。 时疫袭击了这座小镇,但画地为牢的乔托对外界的一切并不知情。 乔托每天都醒得很早,一旦睡着,就常常陷入旖旎的梦境,快乐得让他惊恐。 奥贝丝荻安最近总是行色匆匆,放下食物就走,双眼布满红血丝。 他才不想关心这个表里不一的女恶魔。 终于有一天,前来给他送食物的换成了另一位修女,也许她偶然有事,乔托想。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出现,这又是什么新把戏,难道她已经对他感到厌倦了吗? 来不及责备自己的想法,乔托就陷入被抛弃的漩涡不可自拔。 第四天,修女来的时候,他忍不住打听道:“奥贝丝荻安修女呢?” “您生病了所以不知道,最近镇里闹时疫,奥贝丝荻安为了照顾病人自己病倒了。” 那个女人,病倒了? “您这两天都没有注意到,唱诗班一直为大家歌唱打气吗?” 乔托原先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双眼看不到,他的双耳听不到,他终日被那些莫须有的幻想和记忆的碎片纠缠着,此刻他才听到外头响了很久的悠扬歌声—— 「是否已经覆水难收 是否已经无路可走 是否已经无家可归 希望如同夏日飞鸟 无迹可寻」 他们吟诵的这支歌,唱的是当年先知带领神的子民穿越荆棘大陆,来到神灵应允的流着奶与蜜之地,当时他们被困在沙漠中,饥饿交加的人们看不见丝毫希望,最终先知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毅力指引着民众走出困境。 非常缓慢地,就像干涸的泉眼又一次流出泉水那样,乔托的内心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推开那道尘封已久的门,他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散步了。 但这场景与他幻想中的不同,驻足的人们面带忧虑,这歌与其说是振奋士气,不如说是安慰剂。 乔托来到收留病人的房间,病人们气若游丝,他们的呼吸之中仿佛混杂了浓厚的液体,地上的痰盂里吐满了浓痰。他握住一名男孩的手,男孩的手是那么稚嫩,却又那么冰冷,他的角抵着男孩的额头。 “你会好起来的。” 柔和的光芒注入男孩的身体,他的呼吸渐渐平静,表情变得柔和,男孩平缓地睡去。 接下来,乔托如法炮制,又治疗了几位病人。 独角兽人,作为上天的宠儿,拥有治愈的能力。 他欣喜地推开修女休息室的门,奥贝丝荻安就在那里,这一次他要彻底将她救赎。 可是那一幕,让他坠入冰窖—— 奥贝丝荻安靠在医生的怀里,年轻俊朗的医生轻柔地为她顺着气。 这里可是教堂,他们怎敢如此放肆? 怒火攻心的神父似乎忘记了,他也曾于庄严的教堂,同人苟合。 看见乔托的瞬间,奥贝丝荻安知道,自己赢了,她从神灵手中抢走了这个男人。 时疫的传播性极强,修女又必须时时刻刻坚守在第一线,为了自身安全考虑,她便装病了。医生与她是从一个孤儿院长大的,有些交情,所以不仅没有戳穿她,还帮助她伪装得更逼真。 不过他来的的确是好时候,奥贝丝荻安想,她故意以更暧昧的姿势靠在医生的身上,青年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嘘,”她对他耳语,“再帮我一把。” 她犹如狡猾地布置陷阱的蜘蛛,将猎物一步一步引诱至自己的网上,再一点一点缠住他,让他永远无法脱身。 神父关门的声音震天响,屋子里的女人笑得直不起腰。 【结局二·蛛网】 被乔托神父治疗过的人都很快痊愈,他的名声渐渐传出去,每日都有数不甚数的人前来等待治疗。 “神啊,为了表明我的诚意,我愿以我的性命与您相赌,他拥有我见过的这世上最纯洁的心灵,我必须要将他占为己有,否则我的心脏将永远受到嫉妒之火的炙烤。” 奥贝丝荻安手里拿着病人用过的茶具,她毫不介怀地用这个茶具喝水,她一天喝很多很多次水,巴不得叫茶具上的病菌快点入侵她的身体。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真正病了,这让医生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 “不必管我,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不用为我进行治疗,等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拜托你去找到他……” 女人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玫瑰似的嘴唇一张一合,医生神差鬼使般地产生了亲吻她的冲动。 “你不要命了?还敢吻我?”女人的手在他的胸膛轻轻一推,青年惊醒,脸颊涨得通红。 临走前,她又拉住他的手。 “照顾好你自己,记得帮我传话,我的生死存亡,就交到你手上了。” 乔托那日受了气,如同闹脾气的小孩,再也不愿去见奥贝丝荻安。 直到某一天,那位青年医生找到了他。 “你来做什么?” 哦上天,乔托巴不得用自己的角刺穿他。 “是奥贝丝荻安,”青年畏惧于他的眼神,“她、她不太好。” 乔托嘲讽地笑着。“你不是医生吗?” “但她,病得太重了,已经到我医不好的地步。” 嘿乔托,机灵点,没准又是她的新把戏。 “她说她临死之前想再见你一面。” 丢下话,青年便走了。 乔托再一次陷入终日的心神不宁之中,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该死的女人忘了,可是他没有。她像是水上浮木,无论怎么用劲,都不依不饶地漂浮在他脑海中。 就当行善积德,他再去见她一次。 奥贝丝荻安躺在床上,她的双眼紧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着,由于脱水,她全身都起皮了。乔托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高得不像话。 “啊……你来了,”她疲惫地睁开眼,“来送我最后一程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 “好凉啊,好舒服。”女人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 她瘦了很多,手腕上的骨头往外凸出,仿佛引诱他人进行破坏。 “你……”乔托的内心五味杂陈,他反手握住女人的手腕,他握得很用力,仿佛要扭裂她的骨骼,女人却如同感受不到疼痛般,苍白地笑着。 “我即将回归神灵的怀抱。”她说。 她这般的人,怎有资格回归神灵的怀抱?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她带给他的痛苦,她以为这样就能一笔勾销吗? 乔托咬碎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珍珠色的血液涂满女人泛白的嘴唇。 “含住它。” 也许是由于病弱,女人的唇齿都不如以往有力。他无情地玩弄着她的口腔,以两指拽出她鲜红的舌头,她无力地张着嘴,来不及吞咽的唾液从嘴角滴落。 独角兽人施展治愈的办法有很多,他偏偏要用这种方式羞辱她。他的唇覆上她的,牙齿迫不及待地凌虐起她柔软的唇瓣来,她的嘴里都是他的血的味道,他用舌头唱响自己进攻的号角、用牙齿挫伤敌人最后的自尊,他用他的手发起更强烈的攻势。 在独角兽人鲜血的滋润下,奥贝丝荻安恢复了生机,她无比乖巧地配合着对方侵略的攻势,她的手触碰到他的后颈,毛茬的触感令她感到好奇,一路顺下去,他的脊背上也有这种扎人的小毛茬。 “这是什么?鬃毛吗?” “最近太忙,没时间刮。” “为什么要刮掉?” “如果不刮掉,穿人类的衣服时,后背会鼓起一大块,”他吸了口气,灰蓝的眼眸散发出危险的光芒,“你似乎不够专心啊。” 春天已经过去了,但奥贝丝荻安,狡猾的人类修女,用她自己的方法,重新点燃了圣洁的独角兽神父的情欲之火。 剪羽(一) 『乌湄』 达洛维是一个三面环海的国家,上苍赐予它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一年到头的温暖天气,肥沃的土壤,以及三条自东向西贯穿整个国土的大河。 北面隆起的高山为达洛维划分了天然的国界线,与它毗邻的是半鸟人的国度——繁花王国,如今的当权者是半孔雀人。好战的半鹰人在五十年前被赶下台,如今的孔雀政权奉行的是和平发展、互通有无的政策,人类和半鸟人的商队在彼此的国度穿行着。 若你来到达洛维的首都乌湄,身着华美纱丽、全身饰满晃眼首饰的贵家妇人、少女们成群结队,在街道两旁的店铺之中出入,她们身姿婀娜轻盈,高鼻深目,双眼炯炯有神,长发浓密,小麦色的肌肤更衬得其佩戴的珠宝光彩动人,她们的身上还点缀着以一种名为“海娜”的植物叶子磨成的染料勾画的文身,极其复杂繁琐的花纹搭配着层层叠加的首饰,每个女人都宛如精美的工艺品。 女人们极为克制地轻声细语,若聊到兴起时,便会在空地处起舞,身上佩戴的首饰随着女人曼妙的舞姿仿佛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相撞声。一队初来乍到的山雀人商队见了人类首都的繁华景象,差点没掉下自己的眼珠。山雀人属于小型兽人,其成年男性平均身高大致为一米三,成年女性则为一米二,除此之外,他们的长相放在人类社会看来极为幼态,他们的成年形态就像正常人类的少年形态,之后直接过渡到老年形态,他们的正常寿命是二十年,五到六年即可进入成年,正因为体型和寿命限制,他们在半鸟人之中也算不上智慧的种族,因此不自量力想要与狡猾的人类做生意简直是大错特错! 好在商队此次出行是受繁花贵族的委托,虽然赚不到外快,也不至于血本无归,领队有一名三岁的儿子希玛,因为对人类社会抱有巨大的好奇心,缠着父亲终于得到了一同出行的机会。希玛正处于学飞的阶段,他最近又换了一次毛,稚嫩的飞羽正在逐渐成长,对于半鸟人赖以生存的天空,他跃跃欲试。 乌湄只有两个季节,旱季和雨季,最近正好是旱季与雨季交替的微妙时节,天气适合赶路,繁花贵族给出的列表内还有最后一项,是专人设计的半鸟人贵族专用的首饰。半鸟人的头部与人类差别不大,区别在于他们的耳朵是尖的,而且耳廓上覆盖与爪子上一样的鳞片;他们没有人类灵活的双手,取而代之的是强健有力的翅膀,这足以支撑他们成为天空的霸主,但也注定他们无法打造出人类工匠制作的精巧绝伦的工艺品;他们的绒毛一直蔓延到锁骨下方,胸膛却又是光洁的,绒毛覆盖之处形成一个狭长的三角形;躯干部分也与人类非常相似,不过从大腿中部开始又出现细密的绒毛,膝盖以下部位呈现出的是鸟类的爪。 经过一番交涉,领队好不容易与人类工匠达成协议,打造这套首饰需要耗费三个星期(其实技艺娴熟的手艺人们可以做得更快,不过需要支付更多费用,天真的山雀人不明白人类社会的潜规则)。这空出来的三个星期,山雀人们便决定在乌湄好好逛一逛。 『笼中鸟』 达洛维从前的王将王宫修建在乌湄最高的山上,当权者可以从上往下俯视他的子民。 现在的国王名叫苏拉,有一个女儿叫阿曼达和一个儿子兰迪普,他视女儿为自己的眼珠。阿曼达的母亲蔓姬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只可惜向来红颜薄命,死于难产,为了祭奠这位王后,他命人在距离乌湄一百多公里外的莫达山山顶修筑她的陵墓,由于特殊的地形和气候,莫达山山顶素来有“不落的晴天”之称,蔓姬王后生前极度厌恶雨水。 阿曼达就出生于一个雨天。 她的父王对她极尽宠爱,但她仍然觉得自己犹如笼中的金丝雀。 再深爱又怎么样,在她十岁的时候,他还是迎娶了邻国的公主。 男人的深情,也不过维持十年。 见识了王宫里的明争暗斗,阿曼达拥有比同龄人早熟得多的思想,她十二岁的时候,后母生下王子兰迪普,彻底断了她继承王位的念想,也就是说,她以后也会像这位精明的后母一样,作为政治筹码,被许配给某位不知名的权贵。 每天早晨醒来,俯视着繁华的乌湄城,阿曼达只感觉到无家可归的寂寞。 她穿着的纱丽工序繁琐至极,甚至当今王后的穿戴都不及她精美,王后很聪明,知道什么该计较什么不该,她从来不会为难阿曼达,但也不会让阿曼达接触到实权,她请来王国之中最好的歌舞、礼仪、文学老师,阿曼达终日被困在这些课程之中,毫无自由。 每次和父王的相聚都非常短暂,眼见她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成长为一名亭亭玉立的淑女,苏拉王非常满意,直夸王后教导有方。 十四岁,正是少女的花季。下人们畏惧她,王后提防她,父王无法理解她,阿曼达只能偶尔和两岁的弟弟说说话。 与自己的生母相反,阿曼达很喜欢雨天,雨滴的声音好像自然的轻语,雨水会洗涤一切污垢,还世间一个洁净。 海娜文身会褪色,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加固,她手上的纹饰刚刚加深过,每个手指的花纹都很相似,但却都有所不同,手背处有一个花型的大型花纹,与手指的装饰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深红色的指甲油为她增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气息,她每只手腕都戴了不少于二十个的金手镯,三分之一的小臂被金饰包裹,耳朵上镶嵌红宝石的硕大耳坠以及额间的同系列装饰让她觉得自己的整颗头颅都沉甸甸的。 她见过几次所谓的穷女人,她们穿着轻便的服装,身上也没什么首饰,更加深沉的肌肤和身上的肌肉象征着她们拥有劳动的自由,她们说话声音很大,无须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一到兴起就跳些动作夸张的非常活泼的舞蹈。阿曼达身上的首饰像是精美的枷锁,锁住了她的天性与自由,她也可以跳舞,只不过她的舞不是跳给自己看的,是跳给对她怀有或期待或敬仰情绪的人们。 这样的舞,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她是属于他们的。 『风雨中翱翔』 希玛最近沉迷于练习飞行,半鸟人的血脉之中天然含有对天空的向往,他的父亲和其他大人热衷于外出找乐子。他站在宾馆的阳台,城市的东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有着金碧辉煌的王宫,洁白而巨大的洋葱状穹顶,在阳光下呈现出金色的光泽,四周矗立着非常纤细的四处高塔,高耸入云,与碧蓝的天空是那么和谐。 他好想,好想飞到空中,一窥那神秘威严建筑的真容。 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如果贸然飞入空中,一定很快就会引起护卫的注意。最好是在雨幕的掩饰下,只要能绕着王宫飞一圈,希玛就无比满足。 机会很快来了。 两个星期过去,乌湄逐渐进入雨季,热带气旋为达洛维带来充沛的降水,山雀人已经沉迷于人类社会的温柔乡,每天乐不思蜀,哪怕刮风下雨也挡不住他们寻乐的步伐。 希玛站在阳台的护栏上,雨水滴落在他稚嫩的脸庞上,深吸一口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他的心沉稳有力地跳动着,就像之前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希玛,你可以的! 他闭上眼,纵身一跃,雨滴是冷的,他的血液却是热的。羽毛上涂着半鸟人腺体里分泌的油脂,可以使他们不畏惧风雨。从上空俯视这个城市,他觉得自己仿佛战胜了一切。 高一点,再高一点吧,他就像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不由自主追求自己的极限。 人影渐渐变成模糊不清的黑点,城市的构造也坦然起来,这就是人类的城市。希玛回忆起繁花王国的空中之城,虽然无论是面积还是繁华程度都不及乌湄,但他们实现了,克服地心引力,在空中搭建起他们自己的城池。 希玛越想越激动,他逐渐接近了达洛维的王宫,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沸腾了。 它是那么雄伟,那么气势恢宏,即使是雨水也挡不住它的光芒。 希玛沦陷了,山雀人是头脑非常简单的生物,遇见美丽或快乐就会无法自拔,他很想触碰这贝壳光泽的建筑物,他的双爪毫无防备地降落在最中心的巨大穹顶上,殊不知这穹顶上附加了大魔法师的防御魔法——雷电刺穿了他的身体,如同伊卡洛斯一样,希玛也坠落了…… 剪羽(二) 『爱怜』 昨夜雨下得极大,阿曼达躺在床上,倾听着雨的声音,室外传来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没准是哪个仆人没关窗,风把什么东西挂出去了,阿曼达的意识有些模糊,头顶天花板的精美圆形渐渐眩晕了,在她脑海中旋转着、旋转着,最后竟在梦中开出一朵花。 背景是极其亮眼的湛蓝,就像清晨为霞光做背景的金红边上的蓝紫色天空,又像珐琅花瓶上的釉彩,或是用色大胆的画家笔下的湖水。随着叠缀花瓣的层层散开,她逐渐认出这规整标准的形状,正是达洛维的国花——荷。 是荷花啊,阿曼达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情绪,她喜欢色彩绚丽的矢车菊。略低于体温的湖水刺痛了她,原来她身处池塘之间,整个人轻飘飘地踩在池塘中,按理说池塘的底部尽是些腐烂恶臭的淤泥,但她脚踩之处是清澈的看不到底的池水,甚至还有几条亮色的鲤鱼大胆地在她脚侧游动。阿曼达尝试着抬起脚,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在这一望无际的水中扎了根,她的脚动不了,她和绽放的荷花一样,只能徒劳地停留在一个地方,连鱼都比她自由,阿曼达沮丧地想。 天空也是极蓝的色彩,太阳慷慨大方地展露着自己的光芒,她不懂母亲怎么会喜欢如此一无遮拦的天气。阿曼达就在烈日下站着,她感觉自己累极了,蹲下身想舀些湖水,但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儿甩起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脸。 “啊——” 阿曼达下意识叫出声,原来已经天亮了,窗外透进来的亮光将头顶的天花板图案映得清清楚楚,是工整开放着的荷花,花蕊处的金黄色火焰朝四面发散着。 她觉得有点闷,将厚重华丽的窗帘彻底拉开。天气放晴了,仆人们在花园里围成一圈,不知道凑什么热闹,服侍她洗漱的侍女莎拉正好推开门。 “下面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有只半鸟人不知什么原因坠入王室花园。” 换上一身沉重的装饰,阿曼达开口:“带我见见他。” 好心的仆人们将可怜的希玛带到了仆人休息室,他伤得很重,翅膀和腿骨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好在他无意识间用自己的翅膀垫住了自己的头,脑袋上看不出什么皮外伤,除此之外,有一道巨大狰狞的伤痕自左肩到右腿贯穿了他的整个躯干。 此时的希玛正是七八岁的幼童长相,却比幼童出落得更精致,他小巧高挺的鼻梁,苍白的嘴唇,象牙色的肌肤,细长微卷的睫毛,大体银白、夹杂着几根黑发的短发,还有身上覆盖的洁白柔软的绒毛,这一切都让人顿生怜爱之心。 “找人来医治他。”公主当即下令。 可惜阿曼达还有课要上,只得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这个尚处于昏迷之中的客人。 『嫉妒』 当希玛费力地睁开眼,眼前的人们都身着精美的服装,说话轻声细语,语调十分动听。 “你醒了,”一位身着海蓝色纱丽的女子欣喜道,“多亏了公主殿下,若不是她让王室专属医师对你进行治疗,你就没命了。” 对方的语速很快,希玛只听进去了“公主”、“王室”、“医师”几个词,他的大脑浑浑噩噩险些放弃运转。 “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谢谢公主殿下。” 头好痛,关于过去的事情印象都很模糊,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爸爸的商队,更详细的则全然想不起。 日暮西沉,女人们口中的公主终于登场。希玛原以为身边的女人长相已经非常惊艳了,殊不知公主殿下穿着和朝霞一般艳丽的衣裳,身上佩戴的红宝石散发着神秘威严的光辉,如同从红日中诞生一般耀眼。浓密的黑发被束成一股辫子,上面也点缀着各式各样的珠宝,珠光宝气简直看花了人的眼,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颇具英气的又粗又黑的眉毛,她的眼神很锋利,如同一柄泛着寒光的剑。 山雀人本性坦诚,因此希玛不加掩饰的目光惹恼了阿曼达,她出声威胁:“再敢盯着我看就挖了你的双眼。” 闻言,希玛惊恐得浑身发抖,他扇动翅膀想要逃走,反而扯动了伤口,疼得他直落泪。 阿曼达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言语会给对方造成如此巨大的杀伤力,希玛柔弱的模样叫她起了恻隐之心。阿曼达靠近他,用手摸了摸希玛的头顶——与人类头发相比,柔软光滑得多的羽毛触感。 “我刚刚说笑的,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么会对你贸然出手?”她用安抚弟弟兰迪普那样轻柔的语气安抚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馨香的气味和温柔的动作安抚了他的心,于是他回答:“希玛。”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我记不得了。” “可怜的孩子,暂时安心住下,我会帮助你的。” 阿曼达是真心想要帮助这个可怜的山雀人,她号令仆从在乌湄城中打听希玛的消息,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打听到一队由山雀人组成的商队曾于城中某家旅馆暂住,据说他们领队人的儿子失踪了,但可惜他们已经在两天前启程回繁花王国。按理说叫人去追也不是追不上,但当阿曼达又一次见到希玛,他那娇弱的身板、惹人喜欢的面孔深深吸引了她。不如再缓缓,他伤得这么重,根本没法赶路,就算告诉他实情也无法改变什么。 头脑简单的山雀人不知道位高权重的公主怀抱的是怎样复杂的心思,王宫里实在太舒服了,每天都能享受到仆人的服侍,还有享之不尽的可口食物——他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希玛简直乐不思蜀。他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充满感激,因此当对方说出由于他提供的信息太少而找不到他的父亲时,他的心里没有丝毫责怪,反而觉得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非常不好意思。 “感谢您收留我,等我养好伤,自己去找他们吧。我相信到时候回到繁花王国,找起他们也更容易。” 养好伤他就要走吗?失望如同暗夜里盛开的莲花,痛苦的火苗点燃了她的心,一种无言的难过席卷了她。 “希玛,你不喜欢王宫的生活吗?” 他歪着脑袋,漆黑的眼睛比光泽最好的珠宝都要明亮。“不,我过得非常开心。”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呢?” “半鸟人是属于天空的。” 阿曼达长长的指甲刺痛了她的掌心,此时她才明白,炙烤着着自己内心的是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他可以飞往天空,但她呢? 她只能被囚禁在偌大的王宫之中。 『泄露』 半个月后,希玛已经可以起身,在他人的搀扶下在王宫里行走。 他是公主殿下的客人,天性单纯,又生得可爱,仆人们对他非常热情。 一日,好心的侍女阿秀尔正与练习走路的希玛玩弄,希玛的翅膀无意间扫过她饱满的胸脯,这个少年显然也意识到那柔软的触感并不是什么平常之物,他紧张得涨红了脸,侍女却被他的这副窘样逗乐,笑得花枝乱颤。 “小希玛,姐姐带你了解了解女人吧?”胆大的侍女戏谑道。 希玛的肤色很白,此刻却红得快要滴血,侍女揉了揉他圆润的脸颊,那触感实在叫人爱不释手。 一名身着香槟色纱丽的侍女凑巧经过,连忙上前为希玛解围:“阿秀尔,你怎么将他欺负成这个样子?” “妮雅姐姐,他实在太好玩了,刚刚他不小心碰到我的胸,就脸红成这个样子……” 妮雅重重拍了拍这个陷入狂笑之中的女人的胸脯,引得她“哎呦”一声,希玛受眼前画面刺激,害羞地躲在墙角。 “他可是公主的贵客,你要懂分寸。” “知道啦知道啦,妮雅姐姐就放心吧!”阿秀尔牵着妮雅的手,表现出一副非常认同的模样,实际上却不以为意。 妮雅素来了解阿秀尔的个性,也只能摇摇头离开。 “希玛少爷累了吧,我带你回房间。” 阿秀尔扶着希玛,希玛却不知道手该往何处摆放,他比阿秀尔矮很多,够不到她的肩膀,因此阿秀尔都是用手搂着他的翅膀,此时侍女起了坏心思,故意把他的翅膀往上抬,蹭着自己乳房的下侧,希玛整个人都僵硬了。 “少爷可别害臊,这是我们宫中姐妹间常进行的游戏,阿秀尔这样做是把您当朋友呢!” “原来是这样。”山雀人没有多想,既然是游戏,他也放下心来。 对希玛怀抱异心的侍女不止阿秀尔一个,公主由于课业繁忙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他一次,其余时间都是由侍女照顾他的,他相貌别致,个子小巧,脾气又好,这让常年被支配的侍女找到了存在感,渐渐地,她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什么事都敢和他讲,这便是祸端之始。 其中又属阿秀尔气焰最盛,仗着自己和希玛相识得早,便舍弃了分寸,连从高等侍女口中听来的密料也无所顾忌地抖落出来:“您还不知道吧,公主殿下早就打听到您父亲的下落了,但她却舍不得放您走。” “什么?!”希玛大惊失色,“怎么会?公主殿下、是那么好的人……” “女人还不都一个样……”阿秀尔滔滔不绝起来。 而在场之中也早有对她看不顺眼的人,阿秀尔的话就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到阿曼达耳中。 她愤怒地将桌上的金杯摔到地上,冷笑道:“连一名侍女都敢看轻我,传令,剜去她的舌头,以后王宫不再接收她家族的人任职。” 然而阿曼达虽是公主,一举一动却都在王后的监视之中,次日她便受到了后母的传召。 “阿曼达,背后乱嚼舌根之人确实死不足惜,但若因此祸及家族,我倒觉得不至于,大不了叫人去把他们的族长训斥一通,要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 阿曼达死死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母后所言极是,孩儿行事欠缺考虑。” “至于你的那名客人,若是想让人家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你还要多下心思,要是遇见困难了,母后可以帮你。” “此事不劳母后烦心了。”她面色冷冷地说。 王后没有斥责她的无礼,暗中派了一名能言善道的仆从向希玛解释,公主是担忧其伤势未痊愈,若贸然告知怕他心急如焚,归心似箭,无心疗伤,才把消息瞒下来。希玛听后为此前的误解羞愧不已,自己毕竟是阅历太少,枉费公主一番苦心。 因此当阿曼达再次见到希玛,迎来的不是预想之中的怨恨,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感激与热情。 她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像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在王后的掌控之下。 望着希玛稚嫩的脸庞,阿曼达又一次感受到了无力。 剪羽(三) 『占有』 几个月来,整个乌湄都被笼罩在雨水中。 希玛的伤一点一点痊愈起来,伤口在发痒,他的心也在发痒。 就像鸟儿对天空的渴望,他渴望尽情沐浴在风雨之中,他的飞羽恢复得非常好,银白的羽毛在水晶吊灯下呈现出冰雪般半透明的质感,只是用力时伤口还有痛感。 雨渐渐小了些,希玛站在窗沿上,混杂着泥土的雨水气味是那么芬芳,想要飞翔的欲望战胜了对疼痛的畏惧…… 阿曼达心烦得要死,上次冲突之后,王后给她排了一份新课表,原本的课程换成了历史、兵法、政治等根本没有贵族小姐会学习的科目,既繁重又缛杂,她觉得自己愈来愈喘不过气。这种时候,毫无顾忌的希玛,如同一道光照亮了阿曼达,在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茧上撕出了一道小口。 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两人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活动,尽管如此,希玛身边的空气是清澈的,他的情绪是不加掩饰的,他不需要她去猜,犹如一本色泽明艳的图画书,心里想什么都一目了然。阿曼达不需要提心吊胆地揣测,不需要说敬语,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虽然希玛听不懂,更别提理解或产生共鸣。 但当阿曼达推开门,看见的就是希玛展翅欲飞的场景,霎时间,她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知道希玛总有一天会离开她,回到自己的国度,但她没想到这天回来得这么快。 “希玛——” 他无辜地转过身,阿曼达凄厉地问道:“你要走了吗?” 这样的阿曼达让他有点害怕,希玛抖了抖落在翅膀上的雨水。 “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飞,但是翅膀还会痛,大概是走不了。”他笑得腼腆。 阿曼达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她是公主,她应当高高在上,她应当充满尊严,哪怕是想要一件东西,也应该是仆人跪着双手奉上。长久以来的王道教育以及少女尚缺人情世故的骄矜的自尊心,让她草率地做出了一个会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她要占有他。 阿曼达是在后来才领会到,最好的恋爱状态是双方彼此相恋,但却独立着,没有一个人可以拥有另一个人,每个人可以完整拥有的,只有他自己。但她现在不懂,她没有母亲,父亲和后母给予的爱又十分稀缺,她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去尊重一个人,她只是喜欢希玛,像她喜欢那件深紫色的纱丽一样,所以她想拥有他。在她过去的十四年人生中,喜欢然后占有是如此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嘱咐为希玛医治的医生,让他在复健的药膏中加入了能让肌肉萎缩的成分。这支药膏,打着能够让希玛加速痊愈的名义,却隐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 单纯的希玛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自己的翅膀果然不再疼了,他很开心,等到天空放晴的那天,也许他就可以再次翱翔了吧。至于肌肉的无力感,被希玛下意识忽略了,也许只是太久没有锻炼,所以才总是觉得没力气吧。他决定多吃一点,拌着柠檬汁和黑胡椒的鹰嘴豆泥很对他的口味,而且这个年纪的山雀人也正处于生长发育的时候。 他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让阿曼达的心重新焕发活力。 『裂缝』 半年过去,乌湄又迎来久违的阳光。 阿曼达陪着弟弟兰迪普玩耍,他长得非常可爱,而且和苏拉王很像,虽然对后母没什么好感,阿曼达对这个弟弟还是十分亲近的。王后非常注重兰迪普的教育,每天都会让侍女为兰迪普读诗、奏乐、陪他玩一些有益于身体发育的游戏。 只是可惜兰迪普已经快三岁了,还是只会喊“爸爸”、“妈妈”之类非常简单的词汇,要知道阿曼达在这个时候已经能一口气说完一整句话了。阿曼达学东西很快,从小到大没有什么难倒她的,即便是一些她并不感兴趣的内容,她理所应当地以为大家都是这样,但看到新进宫的侍女培训了三个月还是记不住王宫的基本规章制度,她便觉得可怜又可笑了。 有珠玉在前,王后的焦急简直是写在脸上,就连苏拉王也说兰迪普不如阿曼达这种话,他一生为人傲气,要的都是最好的,蔓姬是当时最美的女人,她死后苏拉王没有看得上的女人,直到遇到了现王后——虽比不上蔓姬貌美,但却拥有女子之中极为罕见的胆识与学问,这样的女人生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如此愚笨?也许是他的失望太过明显,王后更是加强了对兰迪普的训练强度,现在阿曼达每次来找他都能听到侍女朗诵不同的经典诗篇。 一名侍女正读到:“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听着这几句诗,阿曼达就变了脸色,哪怕是迟钝如希玛,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最近偷偷停用了医生配置的药膏,而且暗地里做着飞行练习,好几名侍女都看到了他在花园低空盘旋。 而且医生也说,药膏用久了会对他的生长发育造成不良影响,她虽然想占有他,却还不想对他造成伤害。心里一直挂念着这件事,阿曼达就连上课也无法集中精神,历史老师是个老学究,他的嘴唇闭闭合合,一边念叨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边感叹如今税收过重百姓负担很大,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但阿曼达听不进去,她只觉得自己就是那无力的一叶小舟,在希玛的心海上随波逐流。 他不喜欢这里吗?他不喜欢她吗? 有时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两个喜欢的事物相对比,更喜欢哪一个。 阿曼达托着腮,窗外的太阳高傲地俯视着大地,怎么会有比晴天更恼人的天气?光是坐着不动就可以浸出一身汗,又因沾染了汗液身上的纱丽也是深一块浅一块的,她又想到自己早逝的热爱阳光的母亲,她被安置在莫达山的山顶,她后来去过几次,陵墓建造得已经不能仅仅用“奢华”来形容了。 光是图纸的设计就耗费了六七年的工夫,因为始终拿不出让苏拉王满意的设计稿,苏拉王下令杀死主工程师的妻子,让他感同身受。尝过痛失爱妻的感受之后,那个才华横溢的男人最终拿出了让苏拉王满意的设计,他赏赐给他大量的珠宝布匹还有美人,只是这个男人却像苍老了十岁,他不要赏赐,两手空空离开了乌湄,离开了达洛维。 阿曼达那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但事态却愈来愈严重,苏拉王有着一身雄心壮志,他是一个好的将军,却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好的国王,他血脉里流着好战的因子。爱妻的逝世让这个男人沉默了十几年,但现在,达洛维欣欣向荣,国力强大,他的妻子贤惠,女儿聪颖,年轻时那颗不服输的心似乎又重新跳动了,他的热血在燃烧着,他就像一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雄狮。他变本加厉地为蔓姬修建陵墓,原定五年完成的工程,到现在进度还不到一半,为此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国库空虚,那就增加税收。达洛维的土地是那么丰饶,他的子民是那么勤劳,意气风发的君王想着,这一切都没有问题。 白发白胡的老学者终于结束了自己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阿曼达感到一种由身至心的疲惫,是的,她总是很疲惫。要应付王后时不时的突击检查,要接收各种各样的知识,要计划如何才能让希玛心甘情愿地留下来……要她烦心的事情太多,有时候阿曼达会觉得自己身上佩戴的繁重珠宝,无非是烦恼的实体化身罢了。 必须想出些新的办法,她想鸟类学家请教,说是为了不让鸟儿飞走,有些饲养者会给它们剪羽——就是剪去飞翔所依仗的飞羽。据说鸟儿是没有自由的概念的,剪羽可以减低它们生活的风险。 但,半鸟人虽然与鸟有共通之处,可就像人和猴子的关系一样,他们也是拥有智慧的生物,也拥有独立的人格,以对待宠物的方式对待半鸟人,只怕会引来触底反弹。 某天清晨,希玛还处于熟睡之中,一群所谓的专家闯进他的房间,按住他的四肢,试图剪去他的飞羽。 “你们怎么敢?”他惊恐地蜷缩着。 鸟类专家倒是客客气气地回答:“鉴于王宫地形复杂,飞行反而会造成危险,为了避免危险发生,我们特来为您剪羽。” 希玛不相信,他疯了一般冲出房间。 “阿曼达!阿曼达在哪儿?” 阿曼达一直是他的保护伞,他的护身令牌,只要有她在,就没人敢欺负他。 此时阿曼达正在上如何行军打仗的课,排兵布阵实在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轻易概括的。 希玛的模样过于疯癫,侍卫们制服了他,把他从头到脚绑了个严严实实。 午休的时候,侍女莎拉前来通风报信,阿曼达骇然得简直要原地跳起,她的确是拜托了那群专家不假,却没有想到希玛的反应这么激烈,她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着。 “公主殿下,马上要上课了,您要去哪儿?” “非常抱歉,老师,我有必须立即处理的事情。” 她踩着长长的纱丽,赤着脚在长长的冰冷的走廊里奔跑,身上的首饰如同撞击的铃铛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实在是太烦人了,她一边跑,一边扯下身上的饰品,首先是耳朵上沉重的耳坠,其次是头上的装饰,然后是手腕上成堆的金钏,还有脖子上、脚踝上,名贵的珠宝被随意地丢弃了一地。莎拉在后头怎么也追不上,她抓住一名目瞪口呆的侍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把公主的饰品捡一捡。” 当阿曼达推开门,希玛被绑着,嘴里还被塞着东西,他的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青,纤细浓密的睫毛上沾染着滚圆的泪珠,他甚至都不肯看她。 阿曼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卑微,她甚至产生了跪下来请求他原谅自己的冲动。 “对不起希玛,我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的。”她解开他口中的禁锢。 “阿曼达,你去哪儿了?他们都欺负我……” 他眼眶泛着红的样子让她的心碎成了密密麻麻的好几瓣,她品尝到一丝痛楚和酸涩,好在希玛还不知道是自己下令,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阿曼达温和而轻柔地抱住了他。“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剪羽(四) 『果实』 九月的达洛维热得犹如熔炉。 雨季快要过去了,旱季的到来让整个国家温度飙升。 好在阿曼达的房间里堆着一盘一盘的冰块,透露出宜人的凉意。 侍女递上一盘剥好的柑橘,橙黄的果肉散发着独特的香气,阿曼达捡起一瓣,柔软的颗粒状结构,甜中泛着微酸的口味,犹如与情人的唇齿相依。一口咬下去,果肉中绽出甜美的果汁,希玛坐在她的身边,有些心不在焉。 阿曼达好笑地朝着希玛的唇瓣送去一块果肉,他不知道在赌什么气,双唇紧闭,不肯接受她的投喂。阿曼达示意侍女下去,等到房间里仅剩下他们两人,少年比刚来的时候长大了好多,他原本的线条偏圆钝,现在五官张开了,四肢也显得更加纤长,尽管他的头只到阿曼达的胸口。 “你在发什么脾气?”他不肯张嘴,阿曼达也没有把橘瓣拿走,反而用橘瓣摩挲着他的脸。 “阿曼达,我想出去,我已经在王宫里闷了这么久啊……”希玛的不满犹如豆子一般颗粒分明地掉进果盘里,阿曼达逮住空隙,将那橘瓣塞进他的嘴里。 也对,到底不是专门豢养在笼子里供人取乐的鸟儿,总归还是会喜好自由,阿曼达摸了摸希玛柔顺的脑袋,尽管看上去和人类的头发没什么两样,摸起来的感觉却是大相径庭,是防水的羽毛触感。 低下头,希玛的眼中已经冒起水汽,是那种委屈的小媳妇模样,阿曼达一下子又笑了。 “好啦好啦,今天我让老师早点下课,陪你出去逛逛。”说着,她用手擦了擦希玛嘴角的果汁,也不嫌弃,用舌头把手上残存的果汁舔掉了。 希玛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按照山雀人的年龄来分,他快要成年了,此时看着阿曼达暧昧不明的动作,希玛有些脸红。 阿曼达本来就比一般的女孩早熟,一开始的举动是无意之举,但看希玛的神情,她心里也猜到一二。屋里的气温骤升起来,热得两位少男少女捂红了脸、冒出了汗。 政治老师是个好说话的青年人,他看出来少女今日的心不在焉,便索性早早下课。 乌湄城中再怎么繁华,也比不上王宫。既然如此,阿曼达吩咐人准备车马,她想带希玛去一个地方,那里的落日又大又美。 阿曼达上次来莫达山,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没想到现在变化如此之大,父王是打算在这里再修建一个王宫吗?纯白色大理石修建的宫殿巍峨地屹立于山顶,头顶的太阳正对着塔尖,洁白的穹顶折射出耀眼的光晕,云朵从塔顶拂过,仿佛是笼罩在建筑四周的仙气。陵墓的构造与王宫相似,但由于后世工艺的精进以及设计师的改良,看上去比王宫还要磅礴大气。 陵墓一直修建到悬崖边缘,悬崖上有一道自然形成的瀑布,在设计师巧妙地设计下,瀑布也成为陵墓的一体,似乎象征着深情的帝王为爱妻落下的不绝的眼泪,而从远处看,悬崖与宫殿的设计又像是苏拉王的手掬起一捧清水。阿曼达牵着希玛的手,走过了整个陵墓。虽然只修建了个大体,里面的细节都还没有来得及刻画,希玛已经被美景迷呆了,此时他的心完完全全臣服于人类智慧的结晶之下。 他们一直走到悬崖边上,这里风很大,阿曼达的纱丽犹如绽放的花朵,在风中飘扬着。 山顶雨水很少,落日景观也格外别致。此时他们就像与橙红的落日对视着,天地睁了一只巨大滚圆的眼,无悲无喜地注视着它眼前这一对渺小的爱侣。 “希玛,我喜欢你。”少女琥珀色的双瞳就像牢笼,将他的身影紧紧地束缚其中。 山雀人当时意识不到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同样对于强大尊贵神秘的阿曼达具有憧憬的情感,他看不透她,但她对他的好却是毋庸置疑,于是他羞答答地回应着:“我也是。” 有情人在天地的见证下完成了第一次的亲吻,这滋味是如此妙不可言,两位头脑被多巴胺袭击的年轻人,他们情不自禁想要做更多快乐的事。 接吻、触碰、抚摸…… 阿曼达想找到一种可以将人由身到心合二为一的方式。她将昂贵的纱丽垫在身下——纱丽她有很多,弄坏几件她不在乎,美妙的经历只有一次,因而她无比珍视。她双手无师自通……但希玛身上非常平坦,她有些失望,又有些疑惑。 希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的……很脆弱,特别是在飞行的时候,所以那个……只有在动情的时候,才会弹出来。” 宛如两枚青涩的果实,被落日的余晖一点一点催熟,散发出成熟的香气。 阿曼达很高兴,这种高兴更多源于内心。希玛的体格很娇小,正躺在她的怀中喘气,外人看来就像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勾引着误入歧途的少年,她摸索着他的后颈,留着长指甲的手一直顺着骨头的纹路往下移,移到他脖子后最大的凸起的那块骨头上,反复打转。阿曼达的手是常温,但指甲却有些冰冷,而且有些硬度,搔刮过敏感的皮肤,引得希玛时不时发出些奶猫似的叫喊,他的脸埋在阿曼达的柔软之间,高贵的公主就连流出的汗都散发着迷人的香味。 “希玛,你听,我的心跳得很快。” 他乖巧地侧着头,她的胸膛之下,有什么东西撞击得又重又沉稳。 然而与半鸟人相比,人类的心跳实在太慢了,听了好一会儿,希玛有些失望,他用自己的羽翼刮了刮阿曼达的脖颈,羽毛轻柔的触感让阿曼达不禁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来感受一下我的心跳。” 阿曼达的手抚上希玛的胸口,他的心跳比自己起码快了一倍。但,这不是关键的,她的手稍微变了变位置,就擒住了希玛的弱点,恶意地用劲,希玛浑身颤栗着,委屈巴巴地抬起头。 “好孩子,我们该回去了。” 『交易』 在希玛撞坏走廊里的水晶吊灯之前,一切都还很美好,他们就像热恋中的男女那样,终日腻在一起。可侍女说,希玛在走廊里练习飞行,他的飞羽还没长齐,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撞上了水晶吊灯。 希玛又一次受伤了,尖锐的水晶碎片刺进了他的翅膀,为了包扎伤口,不得不将他好不容易长回来的飞羽连同原本的羽毛一齐剃掉。他在她面前犹如一只被屠宰到一半的肉鸡,翅膀上光秃秃的。 希玛的眼里流出一颗一颗硕大的眼泪,他的泪腺怎么这样发达,阿曼达有些头痛,但又只能轻声安慰着:“没事没事,羽毛还会长出来的,吊灯我让人去换就好了。” 他在王宫里已经待了大半年,有时候甚至会产生这辈子也无法飞离王宫的错觉。 希玛丢失的记忆逐渐恢复,他无比想念自己的家人和同伴,因此当他无所顾忌地向阿曼达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煞白的脸。 他想起来了。 他怎么能想起来呢? 忘掉的东西,就任凭它忘掉好了,想起来有什么好? 她僵硬地应付着希玛,并告诉他他一定会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 等到希玛终于看不见她的脸,阿曼达的表情一下子阴森下来,回去?只要她还喜欢他,他就永远别想回去。 阿曼达甚至嘱咐厨子在希玛的饮食中放入一些催发情欲的药,这样希玛就更加离不开她,山雀人无论在体格还是智慧上都逊色于人类,因此希玛对阿曼达的攻势完全没有抵抗力,每次一提到要回去之类的话题,往往都以床上打滚收场。 半兽人与人类之间存在生殖隔离,所以阿曼达完全不用烦心怀孕的事。 冰清玉洁是用来要求无权无势的平民女性的,当你已经位于权力的最高峰,这就不是值得关心的事情,没有男性会因为娶了不是处女的达洛维公主而感到愤懑耻辱。 但王宫里也渐渐传起流言,说是公主爱上了一位侏儒——按人类的标准来看,还不到一米二的希玛,的的确确是个侏儒了。 “你要宠爱他,我没有意见,但在此之前,是否应该约束好下人?”王后悠然地坐在高位上,抿着侍女递上的茶水,“你没有经验,所以这次我教你怎么收束人心,以后这种事,要你自己去做。” 说着,王后杖责了阿曼达宫中的几名侍女。 虽说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在自己的宫里惩处自己的侍女,阿曼达还是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她僵着脸应付着王后。 高贵的女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挥手让下人都出去了。 “阿曼达,你不要怪我。” 这饱含歉意的语言让阿曼达一愣,她抬起头,女人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芥蒂,我是你的后母,我嫁过来的时候你也已经十岁了,你的父王是个有担当有抱负的男人,请你也不要怨他。”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 这个一贯以坚强聪慧见称的女人,眼里居然隐隐噙着泪水。 “劝劝你的父王吧,他想挑起战争。” “怎么会?!” “传闻海洋上的鲛人国度中,拥有可以使尸体百年不腐的鲛珠……请你不要误解,我对蔓姬王后能够享有的一切都不嫉妒,只是我们本就是陆上的国家,既不擅长海战,也没有合适地挑起战争的由头。你父王,正在暗地里派人在边界挑衅鲛人,这样下去,战争早晚爆发。” 阿曼达的心情很复杂,在她心中,她的父王一直是一个高大正面的形象,他为人爽朗,放荡不羁,他的肩膀非常宽厚,他给她的全是最好的。 她的手突然被王后握住了,王后的声音带着些哀求:“我答应你,只要你去劝说你父王,山雀人这边的事,我会为你处理妥当的。” “妥当?你要怎么处理妥当?” “你现在应该需要有人出面做恶人吧?我去折磨你的小宠物,而在这时施以适当的关心,你就是他的救世主,是他唯一的光。” 不愧是父王称赞的女人,她有这样的心机,若是一早来对付自己,阿曼达很怀疑自己能否可以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你要帮我?” “我是真心爱着你的父王。” 剪羽(五) 『罗生门』 阿曼达如约完成了王后的要求,苏拉王很生气,把她轰出了自己的寝宫。 被父王训斥是少有的事,奇怪的是阿曼达并不觉得难过或是别的什么,一想到王后会为她摆平希玛的事,她的心就雀跃起来。 太好了,希玛,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至于其他,就当做是老天施与我们的考验吧。 王后果然派人来羞辱希玛,当阿曼达推开门的时候,希玛已经被强迫着完成了第二次剪羽。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谁准许你们动他的?”尽管打了预防针,看见希玛可怜的模样,阿曼达还是真心实意地生气了。 “公主殿下,这是王后的命令,您的朋友在王宫里居住的时间太久了,如果随便让他出去,怕是会对王室产生不好的影响。” “放肆,他可是我的贵客!” “公主殿下,王后是您的母亲,对于她的决定,您应该服从而不是顶撞。” 要同病相怜,就要让他觉得你们境遇相同,如果你毫发无损而他凄惨悲凉,他只会觉得你在怜悯他,那个女人是这样教导她的。 所以她咽下所有的不满,继续着这场表演。 希玛一开始只是躲在墙角,但看着阿曼达为他如此愤怒地抗争着,剪羽带来的负面情绪奇迹般地消失了,他爬到少女的身边,用自己的羽翼安抚着少女起伏的脊背。 “我不要紧的,阿曼达。” 他的声音犹如一块沉重的石头,阿曼达觉得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希玛是那么真诚单纯,而她正是利用了对方的单纯,贪婪地攫取着他的温暖。 “对不起。”滚烫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阿曼达没有勇气去跟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对视。 对不起,强迫你跟我一起待在这华美的囚笼之中。 对不起,打着爱的名义,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 对不起,我是个无耻的大骗子。 对不起,剥夺了你的自由。 …… “别哭了,他们只是剪了我的飞羽,没有伤害我。” “希玛,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明白你的难处,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 被他拥入怀中的那一刻,阿曼达的心沉入冰窖,她闭上眼,四周的一切都在疾速下坠着,下坠着,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于是阿曼达心下了然,无论她和希玛的故事将会以何种方式落幕,她对希玛怀抱的亏欠都将久久不会改变。 谎言和欺骗可以换来爱恋和信任吗?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阿曼达的脑海中。 “公主,您为何而烦恼?”儒雅俊秀的年轻人来到她的身边,正是她博学多识的政治老师。 “欺骗他人的人,可以得到好下场吗?”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随即苦笑着说:“欺骗虽然不是一种好的品质,但所谓的‘下场’,除了与‘欺骗’这一行径有关,与欺骗的行为人、欺骗的动机都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很难给出直接的结论。” “是吗?” “不过,如果不介意,我给您讲个故事。传说有个叫西西弗斯的人,他聪明谨慎,拥有常人难以匹敌的智慧,有时候过度的聪慧并不见得是好事,他触犯了众神,但他并不放弃,直到死后还在与神明斗智斗勇。最后,众神要求他每天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推到陡峭异常的山上,可惜这颗石头实在太重,所以往往没到山顶便滚落了,西西弗斯只能永远而绝望地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劳动。” 阿曼达脸上发白,明明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天气,她却从脚底泛起一股寒意。 她僵硬地笑笑。“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就算没有好下场又怎样呢?人都是会死的,难道这样就不活了吗? 总之,在谎言被戳破的那一刻来临前,就让他们一起活在罗生门之中。 『达摩克里斯之剑』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阿曼达今年十六岁,希玛五岁,他们纷纷步入自己生命中的青年时期。 很难想象,这个彬彬有礼的半鸟青年,与两年前,是同一个人。 希玛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已经在人类世界滞留太久,久到自己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阿曼达叫人来教他人类社会的文字、礼仪、文化、习俗等等,他明明是一个半鸟人,却要遵守人类社会的规章制度…… 和阿曼达在一起的时光,成为他每日最期盼的时刻,他可以无所顾忌地依赖着一个人,向一个人袒露自己的内心。 虽然王后与大臣极力阻挠,苏拉王还是挑起了与深海之国的战争,数以万计的百姓,为了统治者的一己之私,朝着浩瀚神秘的海洋发起攻势,前线战况不佳,苏拉王甚至打算御驾亲征。但,在此之前,他还要安排一些事。女儿的风韵之事,以往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阿曼达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是时候收收心。 苏拉王万万没想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竟会在这件事上忤逆自己,就连王后,也劝他切勿父女离心。 无法,女儿这边行不通,那就从半鸟人那边下手好了。王后的小伎俩只能骗骗无知的山雀人,苏拉王看得一清二楚,故意派了些巧言令色的亲信,把真相以谣言的形式传播出去,而且他不让王后继续插手这件事。 阿曼达试图阻止过,抗拒过。但流言猛于虎,何况这流言还是真的。她向王后求救,那个女人悲戚地望着她,说这是她父王的意思。 他怎么能这样呢? 他自己可以沉浸在蔓姬死去的沉痛中长达十余年,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爱上一个半鸟人? 凭借从仆从口中得来的零散消息,希玛断断续续拼凑着故事的情节,他的心都要碎了。但他刻意不提起,半鸟人一向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阿曼达从他的脸上看得明明白白。 纸包不住火,希玛早晚有得知真相的一天,比起他人添油加醋的描述,阿曼达宁愿自己坦白。她剖开自己的心,将里面肮脏的、浓烈的、执拗的、扭曲的、滚烫的……一览无遗地展示给希玛,她已经不奢望获取原谅了,自从她决定将希玛占为己有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背负着罪孽往前走。 再美的感情也终有变质的一天,无所谓,只要把想要的人留在身边就好了。 她的父王那么爱她的母亲,还不是一样娶了别的女人。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 尽管先前种种不利的证据都指向阿曼达,希玛还是愿意相信她,相信这个曾用爱灌注过自己的女人,他以为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相依为命,他们应该比世上所有人都更加亲密无间,但事实是,她一直在用谎言玩弄着他的心。 明明、明明只要她说一句她没有,他就可以抛下所有流言,毫无芥蒂地拥抱着她。但阿曼达在谎言的螺旋中徘徊太久,她的天地旋转着,她的头脑眩晕着,轻微的风吹草动就能摧毁她。 可笑她并没有丧失人类的良知,可怜她并没有丢弃公主的骄傲,谎言是无形的枷锁,将她的灵魂锁死。阿曼达时常梦中惊醒,担忧谎言被戳破的那一天,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落下,她松了一口气,内心无比空虚。 所以,他要怎么办呢? 厌恶她,仇视她,憎恶她…… 没关系,他怎么看她都无所谓了,阿曼达不打算放他走。 希玛真实而真切地迷茫了,他们的感情向来真挚热烈,他不明白人类的感情怎么可以这样复杂多样,又爱又恨,爱恨交加。他愤怒得想要冲上前撕扯出阿曼达的心,但是他的心在抽搐,在泣血,胸膛里被某种陌生的钝痛占据着,他很痛,很难受,巴不得一头撞在坚硬的墙壁上,这样就可以叫那些荒谬的美好的幻想停下来。 那个人,那个女人,那个他曾亲密接触过的女人,就这样绝情地伤害着他。就像被海水泡得发胀的海绵一样,希玛的心堵堵的,整个胸膛都宛如无法承担这种疼痛般充着血。 他抬头仰视着那个女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阿曼达高傲尖锐的下颌线,她高贵的身影屹立在暗红色的壁纸前,那颜色就好像用他的心头热血染成一样残忍。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的眼睛在发烫,似乎要喷出灼烧一切的愤怒的火。 “希玛……”她的嘴唇动了动,几乎以气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的爱与恨都表露得这样坦率直接,坦诚得刺痛了阿曼达的心。 希玛觉得恶心,五脏六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搅动着,他推开女人放在自己身上的手,他冲到窗边,挥了挥翅膀,他想要从这令人窒息的牢笼中飞走,但他的飞羽被剪得干净,细弱的羽毛根本支撑不起他的身体,可是希玛顾不得这么多,他站在窗框上,像拥抱太阳那样毫无顾忌地张开了自己的翅膀。 “希玛——” 女人凄厉的喊声在穹顶之间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