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 1 《盛世安》作者:沈瑄禾 又名:太傅重生后的故事。 1V1,HE、HE、HE。正剧向。 恣意跋扈攻X温柔书生受 —— 沈是在前世做太傅的时候,有两个得意门生,一个是皇上,一个是小侯爷。结果都在和他唱反调,妈的,真难,当年粉粉嫩嫩的小娃娃现在都是什么德行。 最离谱的是,还有一个喜欢男人。 喜欢男人就算了,居然还敢把他当替身。 命苦。 沈是揉着老腰,无语的问:“小侯爷,你把我当谁的替身?” 柳长泽说:“沈太傅。” 沈是:“......” 这他妈,不是我自己吗? 正文 第1章 逝世 “一晃眼竟是过去十多年了......”沈太傅一只手慵懒的撑在螭金梨花翘头案上,感慨了两句,便逐渐失去意识,裹在白羽仙鹤的大氅里昏昏欲睡。 “子卿——!” 沈太傅缓缓睁开了眼,只见来人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双眉拧死在一起,满脸是滔天怒火,携带一身寒气,风风火火往里赶。 沈太傅被人拽掉手里的《资治通鉴》,一把拍在桌子上,随之又甩出一本奏折来,动作飞快到沈太傅晃了神。 “子卿!天下都要大乱了,你还有心思看这些没用的劳什子,不如去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纸上谈兵,罔顾民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咸和新政都敢推,也不怕背上天下骂名!” 沈太傅耳膜突突的疼,他拿起奏折看了起来,片刻后合了起来,有些疲惫的揉了揉晴明穴,拉着焦躁的大齐内阁首辅宋阁老坐了下来问:“颁布了么?” “圣上一意孤行,不少言官以死相谏,内阁学士跪了一地,可柳侯爷竟与外戚结党营私,包藏祸心,不断煽风点火!”宋阁老越说越说越激昂,一把挣开了沈太傅,而后拱手相扣,鞠了个大礼:“沈太傅,如今唯有你可一救啊!” 沈太傅如何当此大礼,立马去扶宋阁老,但嗓子眼里突然涌出一阵血腥气,他身形不稳的后退两步,以绣着青松的锦绣帕巾掩口轻咳,他缓了口气说:“奉安,大齐有多少年未生战乱了?” “你想劝我?”宋阁老不可置疑的看着他,当年力谏新政,不惜辞官相逼的沈太傅,如今安享两年清福,被磨灭了意志吗?但他与沈太傅同科出身,相互扶持多年,他信得过沈太傅刚正为民的心。 于是沉思道:“已有六十年,驻关十二营,足以威吓蝼蚁鞑靼,不敢进犯。” 沈太傅低垂着眼说:“你知这十二营耗费有多大么?自高祖以来,招兵买马,粮食、壮年、马匹,皆以十二营为先,而被权贵垄断的土地,何以支撑?我大齐早已是副积贫积弱的虚壳了,革新不过是顺势而为。” 宋阁老怒斥:“革新方式千百种,大齐痼疾病入膏肓,而咸和新政却如刀如电,想一口气剜肉刮骨,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这难道不是太傅多年的主张吗?为何行至关键却退缩了,竟以此等推诿之辞搪塞我!沈太傅,你要眼睁睁看我大齐江山,毁于一旦吗!” 宋阁老的话语掷地有声,像柄锋利的剑步步逼近沈太傅,但他无能为力。 他抖开了带血的帕巾,惨白的笑了下:“奉安,我已经油尽灯枯了。三年前,我以辞官上书力阻新政,皇上和侯爷碍于师恩情重,不敢直行其事。两年前,外戚一党搅动朝野,换名推政,我告病相逼,激起圣上恻隐之心。事不过三,而今卷土重来,早已是定局罢了......” 宋阁老抢过帕子,双手发抖:“子卿你——” “奉安,书生多文弱,大冬天跪了一天了,容易伤及筋骨,早些撤了吧。圣上和侯爷年少轻狂,总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沈太傅郑重其事的挺直身子,双膝跪地,手抵在额头上,向宋阁老连磕三头:“往后,便拜托奉安,替我多照看不懂事的门生了。” 宋阁老眼眶有泪光在转动,他扶起沈子卿,厚重的大氅遮着还不看不出来,他一手摸过去,除了骨头几乎只是一张皮了。他的此生的知己挚友,不到不惑之年,便要化作黄土白骨了吗?他看见生命在流逝,看见庙堂云涌而不停歇,他心里不由悲戚万分。 百无一用是书生。 宋阁老颤抖起来,他手无缚鸡之力的骨节紧抓着沈太傅的手腕,像是抓住了那看似无用脆弱却一片赤诚的丹心。读书人心愿简单,能为社稷泼墨两笔,能为黎民谋些福祉,便不枉这么多年圣贤书了。 渺小又韧性的传承。 他心中大恸,斩钉截铁的说:“奉安,定不负子卿所托。” 沈太傅无语凝噎,他恍惚间还能看到宋阁老当年中探花时,和他一同骑马踏过京城长街,春风得意的眉眼。如今小小探花郎也已是内阁首辅,乌黑的两鬓也有了花白。 宋阁老很快便离开了。新政的颁布不少事情等着宋阁老去处理,没有时间给他们伤春悲秋, 沈太傅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沉凝良久,而后走出了书房的门,望了望满天的飞雪,同随行小厮说:“阿良,去问问柳侯爷此时在何处?” 等到沈太傅的手有些僵硬的时候,阿良回来了说:“听闻在府里,闭门不见客。” 沈太傅伸了伸筋骨说:“走吧,去趟侯府。” 阿良拿了熏香的小暖炉上来,沈太傅推开了,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觉得有点热。” 阿良奇怪的看了眼沈太傅,平日太傅身体弱,怕冷怕的死,今日手都冻紫了,竟然说起热来,怪事了。 一路上,沈太傅挑开了轿子的红绒勾云雁的窗帷,流连的看着繁华升平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深红大门口,有两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倒是和柳侯爷人很像,一样的飞扬跋扈,唯独在他面前,温良恭顺。 阿良去叩了叩门,里头小厮叫唤着:“谁也不见!” 阿良清了清嗓大声的说:“沈太傅拜见,劳烦通报一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训斥声,大门被瞬间拉开,里头出来个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男子,急急的往轿子处赶去,毕恭毕敬的拉开了帘子,扶着里头的人下轿:“老师,怎么来了。” 而后横眉冷眼的骂着阿良:“这么冷的天,连个炉子都没有,太傅若是身体抱恙,尔  2 等几个脑袋担待得起!” 阿良吓得连忙磕头求饶,沈太傅不满的拦了拦他:“我让他撤的,你贵为侯爷,应该戒骄戒躁才是,和小厮置气,谈何威仪。” “老师,教训的是。”柳侯爷顺从的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已逐渐暗了,红砖绿瓦上的长檐边角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沈太傅突然说:“长泽,我听闻你这里有一副大齐盛世图长卷,带我去看看吧。” 柳长泽睫羽轻颤,扶上了沈太傅的手,沈太傅夜不能视,府虽然灯火通明,他还是担心沈太傅磕着碰着了:“是。太傅自从先帝去后,便没有在叫过我名字了。” 沈太傅没觉有异,柳长泽是个很贴心的人,时常会在夜晚搀扶他走:“是吗?那也有五年了。” 柳长泽借着夜色的遮掩,近乎贪婪的直视沈太傅,他其实收集了不少治疗夜不能视的方子,但一个都没拿给沈太傅试过,他太需要这样一个救赎了。 许久没有回应,沈太傅疑惑的看向他,与他双目对视,但不太清晰。柳长泽偏了偏头说:“老师,找我是为了咸和新政吗?抱歉,我无能为力。” 沈太傅长叹一口气说:“是你拟的奏折吧。” “老师看出来了。” “你把外戚搅进这趟浑水,日后就脱不了身了啊。”沈太傅有无数挂念的事情,但他都回天乏术了,只好挥挥手说:“宋阁老忠言逆耳,你们也要兼听为明才是。不谈这个了,今日是来看看你的,本来也打算进宫一趟,觐见下圣上,但身体不争气,来不及过去了。” 柳长泽感觉心口被揪紧,手下的力度也大了几分说:“老师福泽绵长,会长命百岁的。我寻了几个名医,不日便能抵京了。” 沈太傅喉中又有痒意,他硬忍了下来,没去败柳长泽的兴,他轻拍了拍柳长泽的手,慈爱的说:“长泽,听闻萧贵妃都怀上了,你与圣上同年,也要加把劲娶亲了。” 柳长泽眸色黯淡说:“老师尚未娶亲,学生岂敢抢先。” 沈太傅笑了起来,他虽然三十好几,但眉清目秀,肤白胜雪,倒还像个少年一样:“你这小子,倒嘲笑起我来,平日里胡作非为的,怎么没这个觉悟了。我若是身体硬朗,早就和宋阁老一样,孙子都抱上了。” 长廊的斜栏上雕满了琉璃的吻兽,细微昏黄的灯火照在上面,反射出点点光斑在沈太傅脸上,明暗交织在他爽朗的笑容里。 楼台庙宇,唯有他一个人是常常笑着的。 柳长泽一下又看痴了。近日来,撞柱有之,指着他鼻子骂的也不少,所有人都苦大仇深的脸,压抑的喘不过气来,但老师好像什么时候,都挺从容不迫的,真想见见他慌乱的样子。 沈太傅停下了脚步,眼神里像有很多话要说,最后抿了抿唇,颇为难以启齿的说:“你如今还是喜欢男人么?” 柳长泽愣住,似有惊雷灌顶而来:“老师,你怎么知道的......” “不必紧张,你迟迟不娶亲,总有些流言蜚语传至我这里的。”沈太傅摸黑安抚性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膀:“长泽,我惯来最担心你,你性子孤僻,容易剑走偏锋,无论是新政也好,日常行事也罢,总是太过偏执了些。你如今也二十有二了,我虽不能理解断袖之癖,但也希望你早日寻个可心人......” “老师,不怪我么?”柳长泽打断了他。 怪你行事专断,怪你喜欢男人?沈太傅笑了笑,无奈地说:“奏折我看了,文采斐然,引经据典,整顿税收上虽有不少苛刻之举,总归是良策,莫要太激进便好。有句话我从未说过,但——” 柳长泽攥紧了手,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沈太傅顿了下说:“长泽啊,你永远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老师,我不想做你的得意门生。柳长泽颤抖起来,他向来是个乖张暴戾的人,在沈子卿面前克制的太久了,他突然抱紧了沈太傅,死死的勒着。子卿好瘦,像竹竿一样,一折就断了。 他甚至有些想哭。 沈太傅皱了眉,他觉得有失体统,但换作是他听到当年老师的肯定,也是必然如此激动的,便随他去了,毕竟也没有下一次了。 柳长泽比他高很多,下颌抵在他头顶上,显得有些依偎,他有些不适了,而此时,柳长泽低沉且平稳的声音传来:“谢谢老师。” 沈太傅心有异样的感觉,无法形容,伸手抚摸下他背脊,而后推开了他:“走吧,去看画。” 他脚步轻浮,基本上是借着柳长泽的力行走,他没有力气在说多余的话了。 柳长泽自知冒犯,更是不敢开口相扰。 两人沉默的走到了《大齐盛世图》前,沈太傅一见,便向前颤颤巍巍的靠近,伸出手一寸一寸的抚摸过里面的土地、人情、建筑,有摩肩接踵的街市行人,有川流不息商贾野客,无论是士农工商,还是三教九流,都跃然画上,这是大齐的天下。 海清河晏,四海升平。 沈太傅双眼通红,直到一滴泪落在徽州的图标上,这是他的家乡,他还没来得及落叶归根。 他闭上了眼。 手从画上滑落,整个人向后倒去,倒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沈太傅,沈太傅,子卿!!你醒醒!!!你醒醒!!!” 可无论多撕心裂肺的呐喊,他也听不到了,唯有嘴角的血悄然无息的流出。 正文 第2章 重生 咸和十三年的殿试,让承明帝极为不悦,台下学子是何人,竟敢在如此庄严神圣的考试中打瞌睡。 承明帝眯起了眼,身旁伺候的吕公公和人精似早已打探了个干净,垂首拢袖低声说:“皇上,听闻此人乃徽州会元。” 承明帝按耐下怒意,纸上一干二净,不仅打瞌睡还走神了两炷香。但能进殿试都是真才实学之辈,十年寒窗苦读,若是另有隐情呢,太傅曾言,读书人多少有些奇怪癖好。 承明帝蹙眉,瞧了吕公公一眼,吕公公立马会意轻咳起来,台下学子逐渐苏醒。承明帝心想,若是交不出个像样的答卷,你这颗脑袋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酣睡的人从案台上直起了身子,茫然的眼珠儿转了一圈,逐渐清亮起来。 皇上。 他瞳孔放大,直直的看着前方的皇  3 上,但是长期的君臣之礼,还是让他下意识的微低了头,他匪夷所思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还活着?台上是皇上?这是哪里? 他被卡在一个狭小的座位上,面前有个案台,上面有一层一层的宣纸,旁边搁着一只狼毫紫竹小楷笔,右上角龙飞凤舞的写着,徽州沈是。 沈是?不是沈子卿吗? 他环顾了下四周,皆是奋笔疾书的考生,而最上方摆着三柱香,有两柱已经燃到了尾,另一柱正顶着头顶星火,渐渐变短。 这是殿试? 难道自己做了一个黄粱大梦?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疼的龇牙咧嘴。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考完试再说。 他拿起卷子看了看,又陷入了沉思。 这不是当年自己给皇上和侯爷出的题? 他这个梦有点厉害,还能泄题。世人莫拜文曲星了,干脆拜他好了。 他挑眉一笑,提起笔,气定神闲的写了起来。 承明帝看的越发好奇,台上香仅剩一柱,八股文讲究颇多,而此人竟是不慌不忙,能写得完么? 顷刻之间,沈是已完成了两题,他手有些酸的转了转腕关节,他梦中做了科举考官八年,对这些弯弯绕绕,点睛踩意,熟练得很。 倒是个好梦。 于是慢吞吞的看起来第三题,浅谈“咸和新政”利弊。 咸和新政,沈是冷哼一声,毛笔在墨汁里吸了个饱,洋洋洒洒骂了几十页纸,把他憋了五年的火都骂了出来,痛快。 他收笔时,香也恰好,落下最后一截灰。 沈是走出大殿都还在意犹未尽的品呷自己方才畅快淋漓的咒骂,字字珠玑,针砭时弊,狠辣又不失才华,妙极,妙极。 还是文人书生好,没那么多约束,不必在意身份逾矩,不过这般义正言辞的弹劾新政,就和直接抽皇上大耳光一样。还好他了解承明帝,只要言之有理,就事论事,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等等,他真的了解吗?不是做梦吗?咸和新政是那个新政吗? 他愣住了。 “沈兄,沈兄等我一下。” 沈是向后望去,一位粗布麻衣,浓眉大眼的俊秀少年朝他赶来。 “沈兄,感觉如何?”少年熟稔的揽上了他的肩。 沈是不太适应与人亲近,浑身僵硬的不知所措。似乎除了小时候的柳长泽,还没人和他这样亲昵过,他一出身便身居高位,出仕后更是连中三元,直入内阁,而后因青词冠古绝今,被封太子少傅,皇上登基后,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几乎没什么人敢靠近他。 这,平步青云的,可不就是一场梦么。 沈是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 而少年会错意,用力的撞了下他说:“看沈兄这般胸有成竹,我便放心了。晨起赴考之时,冉娘说她备好了状元面等我们回去,走走走,我都迫不及待了。” 他是谁,冉娘是谁,为何自己一概不知。 究竟谁才是梦? 沈是试探的问:“最后一题,咸和新政,你如何答的?” 少年洋洋得意的和他说:“我自然是天南海北的夸了一通,咸和十年柳侯爷气死沈太傅后,新政势头锐不可当,无人能挡。虽然新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但实际成效也非同凡响,贫富差距渐缩,黎民百姓亦有片瓦遮头,不至流离失所。况且如今柳侯爷权倾朝野,又有圣上扶持,即便殿试文章会给内阁学士审核,但盖棺定论的却另有其人。” 气死沈太傅?不是病逝么,谣言竟传成了这般,长泽一向敬重他,不知听到这些心中有多难过。 沈是敛眸,而后倒是颇为欣赏的看了少年一眼,头头是道,思虑周全,是个做官的人才。 少年却有些诧异:“怪了,平日里沈兄天天说我投机取巧,没有文人气节,今日居然不骂我了。” 沈是说:“善于变通,又不失本心,才是难得品质。” “咦,沈兄难道与我一般回答?”少年疑惑。 沈是抬头望了望两端不断延伸的街道,视线停留在不远处飞扬的陈家面馆旗帜上,应当是这家了,他漫不经心的说:“相反。” 少年释然的拍了下他后背:“我就说嘛,沈兄岂会与我同流合污。沈兄是大才子,而文通我可没那么志存高远,只想做个小官,衣锦还乡罢了。” 原来你叫文通。 “大老远便听见你高谈阔论了,还衣锦还乡呢,欠我三年的面钱都没给!”店里一位明眸皓齿,挽着妇人髻的女子说道。 少年歉意的搓搓手,拿着木著轻车熟路的挑起面,目光深情的看着女子说:“冉娘别生气,待我金榜题名,定不负你恩情。” 那女子见他二人来,把头偏了过去,红了眼眶,嘴上却不依不饶的说着:“那我便等你两日后放榜,别唱出来没你名字,让人笑话。” 沈是坐着挑开了葱花,不发一言的看着女子的举动,他若有所思的凝视了会空荡荡的牌匾问:“冉娘,为何不挂牌匾?” 女子神色黯淡,笑容勉强的说:“沈会元贵人多忘事,前几日不是有人说我家面馆不打眼,让我做个旗帜随风飘扬,一眼便能吸引人来。” 那为何要取下牌匾?沈是没问。 妇人髻,孤身买面三年,以及话语里的躲避,他有些心疼的看了看两人,估计是没结果了。 而另一头,皇上端坐于案前看了看内阁选出的卷子,问了句:“那个会元的卷子呢?” 吕公公心惊胆战的从袖口摸出,内阁无人敢呈,他猜皇上便想看,提前备上了,只是这内容...... 承明帝无所谓的斜睨了眼,猛的站了起来。 认真的左右翻阅一遍,眼里有几分怀念,而后将卷子攥在了手中,对吕公公说:“宣柳侯爷进宫。” 安坐于木桌前的沈是突然抬头,只见一袭红衣劲装,恣意飞扬的踏马而过,马背的人甩着皮质长鞭,一下一下的扬起尘埃,留下一股浓烈的酒气。 “咳咳咳......这柳侯爷太不像话了,青天白日的不看看路上有多少行人,他竟敢喝酒骑马,草菅人命!”文通狠狠的骂道,而后心疼的看着满是 4 灰尘的面:“可怜了冉娘亲手为我做的面,唉——” 沈是仍有些恍神,长泽固然跋扈,但始终是有分寸,心怀天下的人,怎么如今会做出这般行为。 他盖住了面,在身上摸索了下,摸出了几个铜板,放在桌子上,然后对文通说:“我有些不舒服,可否劳烦文通兄,送我回下客栈。” “沈兄要不要看看郎中,我今日便一直觉得你有些不对,是不是风寒了。”文通担忧的问。 沈是摇了摇头说:“不打紧,许是殿试过于紧张了。” “也是,也是,我到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呢。”文通收拾了碗筷,拿去给里头忙活的女子:“冉娘,沈兄有些不适,我先送他回去,迟些来帮你忙。” 女子推着他出去笑说:“你快走,金榜题名的大老爷我可请不起!” 沈是长叹了一口气,自古情字最磨人啊,女子话里话外的自卑,也不知这个毛头小子听进去多少。 文通送沈是入了客房,沈是想了良久还是忍不住伸出一截指头,点在文通眉心上方,说了句:“榆木脑袋,旗帜招牌可不只是方便人瞧见,更是方便随时移动啊......” 文通恍然大悟的怔仲在原地,突然拔腿向外跑去,嘴上喊着:“沈兄,待我回来谢你!!!” 而沈是望着他背影,两指摩挲了下指腹,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一件可以证明他是不是沈太傅的事情。 他笑了笑,转身出了门。 皇宫内院,有一声马鸣啸空,来人死死勒住缰绳,烈马的前蹄高高扬起。而众人都早已习惯,唯唯诺诺的退至两边,接过他手中马鞭和腰牌,一人半匍匐在地上,等着他踩着背脊下来。 他轻蔑的微昂着头,翻身于空中落下,身姿矫健平稳,看不出半分醉态。 他说:“圣上在哪里?” 吕公公干儿子福顺连忙说道:“禀侯爷,在御书房。” 柳长泽大步流星走了过去,福顺亦步亦趋跟的气喘吁吁,宫里也就数这一位最难伺候,阴晴不定。 正文 第3章 重逢 吕公公听见声,拿着一支竹刻花鸟纹狼毫毛笔追到了门外:“侯爷你可算来了,圣上让你用太傅的字体写一句——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太傅?”柳长泽皱着眉接过笔说:“给我备一盆清水来。” 福顺端了铜盆温水来,柳长泽脱去了酒气泥泞的外袍,双手在水里仔细洗过,才用巾帕抹了抹,拿起宣纸,放在案台上。 正襟危坐,凝神聚气的写了起来。 太傅的字很飘逸,无论是董楷赵行,只要他临摹,一定有股飘逸劲在里面,尤其是笔末的飞白和勾尾,总是有一股独特的神韵,纵然柳长泽学了千万遍,也没能完全学到精髓。 搁笔。 承明帝走了出来,拿起柳长泽的字和自己手上的卷子比对了一番:“长泽你摹太傅的字有多少年了?” 柳长泽不明所以,他与圣上一同长大,自己的心思,圣上一清二楚。往日都会尽量避着太傅的话题和他交谈,而此时却屡屡提起,未免太过蹊跷,他直视圣上说:“已有十年。” 圣上感叹了一句:“朕从前以为你的临摹,已是出神入化,直至今日才明白,什么是徒有其形啊。” 承明帝将手里的两张纸翻转过来给他看。 柳长泽难以置信的抢过答卷,仔细看了一遍里面的策论,他手有青筋突起,死死盯着右上角的“徽州沈是”。 承明帝说:“徽州子弟多才俊,长泽你该看看旁人了。” 柳长泽冷笑着撕了个粉碎:“蛰萤也敢拟日月之辉。” 说罢,直接走出了御书房。 吕公公瞅着圣上不明朗的神色,说着:“侯爷如今越发恣狂了,竟是连个告退的礼数都没了。” 圣上打量的看了他一眼说:“不过是气朕罢。解铃还须系铃人,朕看这个沈会元直言不讳,满腹经纶,不错的紧,点为状元吧。” 吕公公暗记于心,能得皇上青睐,沈是此人必有大前程。 而沈是此时正凭借记忆游走在京城的街尾巷口,他许久未曾感受到如此富有生机的躯壳了,健步如飞,甚至想高歌一曲。 拥有一副无灾无病的身体,是他梦寐以求的夙愿。 日暮将临,他终于走到了沈太傅的宅院门口,熟悉的大门与屋檐,三年了居然还在。 他当然不会直接走进去,而是绕了几条巷子,直到最幽暗狭窄的一个渠道,他倾身挤了进去,贴着墙壁摸索了一番,找到了一块除了沈家列祖列宗,没有人知道的砖,摁了下去。 霎时墙壁微斜,露出仅够一人而过的缝隙,他走了进去。 窄道里潮湿逼仄,只有微弱的光不知从何处洒出,沈是有点心累,以为得了个好身体,没想到也有夜不能视的毛病,只好摸着墙壁往前走。 万幸的是,没有岔路。 沈是的手摸到了一堵墙,他轻轻推开,听到一声床板吱啦的声响,他从里面爬了出来。 入眼是刺目的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放在紫檀云凤如意八宝桌上,这是沈太傅的卧房,这颗珠子是柳侯爷费尽心力给他找的,也是他浑身家当,最贵的一个了。 对于夜盲而言,这颗夜明珠太贵重了。 沈是骂了句,谁这么无聊,都死三年了还给他打扫府邸,偷都不好偷走。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就是沈太傅了。 还差最后一步。 天色已有些灰了,他得抓紧时间了,在卧房外寻了柄裁纸的刀,风驰电掣的赶到了一颗百年罗汉松树下,撬起了根来。 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看了看这柄秀气的刀,他是疯了才会选这把刀来挖土。 铲了半天,手都磕出了不少伤口,终于在树底下挖出了一坛巴掌大的新丰酒。 他双眼发光的取了出来,正想拔开瓶塞闻一闻,从前身体不行,一口酒也沾不得,而今—— “谁!” 一声怒吓响起,似乎距离还有点远。 “敢来太傅府偷窃,我要你狗命。” 是长泽的声音。 他不敢转身,立马站了起来,死而复生,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  5 该如何解释。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沧桑说了一句:“长泽,新雪初至,我便与你饮这坛美酒。” 来人的脚步声停了。 柳长泽心神大乱的愣在了原地。 那是咸和十年,太傅死前的春天。 那年倒春寒严重,太傅发了风寒,但他底子弱,高烧始终不退,连续烧了三日三夜,太医都已说药石无灵,只能看造化了。 柳长泽不信邪,一直在太傅床头守着,喂药换巾,亲力亲为,片刻不敢分神。 柳长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三天的,只是如今想起来,都会深陷绝望而不能自拔,他记得太傅睁眼的一刻,莫大的庆幸与心神俱伤的冲击下,他支撑不住的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在床上,而太傅坐在藤椅上看内阁送来的谏言,太傅拿着折子在他眼前晃了说:“看看,全是骂你的,一点不让人省心。” 柳长泽眼眸低垂,手又收紧了些。 “你要抓着我衣服到什么时候,掰也掰不开。”沈太傅轻笑,拿手从肋骨处比到头顶上方说:“明明当初才这点大的,一下子就如此高了,果然岁月不饶人。” 柳长泽慌张的收回了手,他眼底流露出哀伤的神情。 沈太傅笑着丢了坛酒给他:“这新丰酒可是我和宋阁老争状元的时候,他输给我的。你替我埋起来,待新雪初至,我便与你饮这坛美酒。” 人嘛,活着总归该有点念想的。 他教过柳长泽许多东西,唯独没教会他放下。 沈是掂了掂手里的酒,颇为不舍的向身后用力一抛,而后使出全身力气向来路跑走。 柳长泽见那坛酒凌空飞起,连忙去接,甚至来不及顾忌盗贼。 可他没有接住,他明明已经拿到了,不知为何还是从他手中摔了下去,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醇香的酒气溢出,清澈的酒水流入肮脏的泥土之中。 他伸手拨了红泥碎片,颤抖的不成样子。 他什么都留不住。 他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和怒火走到树前,看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坑,捡起沾有血迹的裁刀,一把插入罗汉松的枝干里,连刀柄都快插了进去。 是谁。 普天之下有谁能无声无息的进入太傅府,有谁能知道这坛酒,是太傅的亡灵在劝他放下么。 他呲目欲裂,看到了旁边的树边的淤泥的脚印,他沿着脚印,一步一步跟了上去,直到太傅卧房门口。 他犹豫了一下。 他从来不敢踏进这里,除了让阿良去打扫,这个地方不是他能进去的。 他盯着那个漆黑的脚印许久,推开了门,硕大的夜明珠发着光,刺的他流泪。 脚印入了房便没有了,凭空消失了。 他无力地蜷缩在太傅的床榻上,闭上了眼。 耳边突然回响起一句:“长泽你该看看旁人了。” 不,我不甘心。 他手握成拳用力的往床板一锤。 生生锤出个洞来。 他的骨节刺入了不少木屑,滋滋的淌着血,他泄愤似的又锤了两下,声声脆响。 等等,脆响,他眯起了眼。 柳长泽端起了沉重的酸枝木椅,重重的往床榻砸了下去。 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 柳长泽跳了下去,他眸深似海,如同被拔了逆鳞的恶龙。 他俯下身摸了摸地上的淤泥,原来是这里。 直至他走出狭小的甬道,望着车水马龙的京城街道,他冷哼一声,杀意毕露。 沈是一出了密道,便摸瞎了,还好他对京城倒背如流,虽然三年有些变迁,也不至于慌不择路。 即便如此,他还是撞上了一棵树,疼得要命。 他边揉边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活过来的,沈是又是谁,太傅死了,他们不可能互换身体,那沈是去哪里了,他能用这幅身躯多久? 不管如何,沈兄叩谢你大恩,但凡我沈子卿在的一日,便一定替你活出个样子来。 他回到客栈,终于有闲情打量起来,案台上的书被翻的内页都破损了,孔夫子的木制雕像放在正中央,香坛的烟灰落了一桌,地上有几个咬了一半的腐烂馒头,床榻没有睡过的痕迹,带来的包裹里只有两三件衣物。 寒门学子,真是太辛苦了。 沈是不由感慨。 他沐浴更衣,换了满是污泥的衣物,歇了起来。 这两日文通没来找他,不知道有没有追回冉娘,他下了楼逛了一天打探消息,约莫是了解一些。 如今是咸和十三年,新政颁布后的第三年,除却初期的缓和,弊端已经逐渐暴露出来,京城还好,稍微偏远点的地方...... 只听楼下有三两赶考的书生,一口乡音,指天骂道:“我若有幸入仕,定要那柳狗贼好看,可怜我老母亲五十好几,还要去起早贪黑农耕还利息。” “可不是,样样赋税,全饱了外戚的私囊,我进京的路费,都凑了整个村子的钱。” 沈是垂首。天怒人怨,从前新政他见过,为何在短短三年发酵成这个地步,圣上和柳长泽在想什么,他越发看不透了。 “唱榜了,唱榜了!”楼外传来吆喝声,楼内大多都是应试的考生,乌压压的一片往外涌。 他还沉浸在儿大不由娘的悲伤中,突然看见文通急冲冲的进来,对他上气不接下气喊道:“沈兄!!沈兄!!你中状元了!!” 正文 第4章 簪花游街 满座哗然,文通欣喜若狂,激动的面色涨红,左右张望的寻他,嘴里还不停地囔囔“状元”二字。 倒是比他本人还高兴,沈是无奈的笑了下,朝他招手。 文通跑了一路,到沈是面前时喘着粗气,腰都直不起来。沈是替他顺气,语气平和的说:“你别急着说我,你第几?” “沈兄......我......探花...... ”文通状若癫狂的笑了起来,抓着沈是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下:“沈兄你快打打我,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沈是诧异,自己和探花还挺有缘,宋阁老当年也是个探花,但他俩从前可没这么融洽,差点没因  6 为争状元打起来。不过当年油嘴滑舌的是自己,而今却换了人。 沈是轻掐了把他说:“疼不疼,我说你如此激动,原是为自己找个伴。” “完了完了,我一点疼也感觉不到。”文通摇着头,一时笑一时哭的,看的沈是好笑,用力的往他胸口锤了一下。 “哇,沈兄你文文弱弱的,下手真狠。”文通被锤弯了脊梁,死命揉着自己胸口。 沈是似笑非笑的说:“可醒了点。” 文通抓着沈是的手往自己胸口放:“沈兄,你看看这如鼓的心跳,我算是知道范进中举为何会疯魔了,搁谁身上受得了啊。” “我看是打得不够。”沈是忍不住笑弯了眼,重重的又拍了两把,若给他个戒尺,早就把文通三魂七魄打回了元神。 文通笑闹着躲,斜栏上的两人,像上蹿下跳的野猴子。不管经历多少次,是否位极人臣,读书人听见中状元,始终是难耐心中喜悦的。 沈是见他平复了点,下了楼点了两壶茶水,陈旧的老普洱带着一股霉味,沈是抿了抿,倒有些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的感觉。 又想起宋阁老的新丰酒,还没来得及喝。 终是前尘往事了。 “文通兄,此杯以茶代酒,恭贺你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沈是端起茶盏与文通碰了一杯。 文通笑的脸都没知觉,仰头豪情万丈的一饮而尽,而后说:“沈兄气魄远非我所能比,连中状元这等大事,也能一笑而过、宠辱不惊,日后必是扶摇直上,鹏程万里,沈兄可莫要忘了我才是。” 沈是晒笑,什么云淡风轻,当年他和宋阁老可是招摇的骑马绕着京城跑了三天,生怕别人不知道,真真是叫个春风得意马蹄疾。 沈是瘪了瘪嘴,宋阁老也不知怎么变成如今这个老顽固的样子,从前还要抢他状元银枝簪花,别在乌纱里头,趾高气扬的问他:“沈子卿,你看我配不配?” 他嘲讽道:“乌鸡装凤凰,宋奉安你不害臊!”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栏,满楼红袖招。 “能与探花郎知交,是我此生大幸。”沈是眼中似有点点莹光,望着眼前的三甲及第的探花郎,喝尽一壶陈茶,苦涩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他轻声问:“文通与冉娘如何了?” 文通信心满满的说:“多亏沈兄相助,我才来得及追回冉娘,虽然她一直闭门不见我,但如今我及第,她定然不会嫌弃我了。” 沈是掀开了茶壶盖儿,正等着小二添茶,他低着头挑眉望去:“嫌弃?” 京城笼统也就这么点大,乡里乡亲的都认识,泡茶的小二都听不下去了,一套铜嘴长壶功夫茶冲完,抱怨的说:“我说探花老爷您也太不懂姑娘心了,从前您身无分文,冉娘都不嫌弃,现在怎么会嫌弃您呢。您当了官那就是大人物了,我们这些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土包子,哪里敢攀您高枝。” 一桌里有个状元,有个探花,早已是人群焦点,谈个什么都被人听了去。但沈是不介意,他点了点头,从袖口摸了半天,愣是又摸出了个铜板给小二:“说的在理。” 小二笑口颜开:“谢谢爷。照我说,冉娘就是菩萨心肠,怕她一个寡妇给您丢人。” 文通登时拉耸了脸,不复方才的意气:“她是如此想的吗?这三年旁人轻我贱我,唯有她知我懂我,我怎么会嫌她丢人......沈兄,我该怎么办啊,冉娘她连面馆都不开了......” 沈是挥了挥手让小二下去,安慰的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冉娘陪了你三年,你不妨也给她三年去看看你的真心。” 文通连忙称是,而后疑惑地看了看沈是:“沈兄,你不怪我儿女情长没出息么?” 沈是想了想说:“文通诚心至此,连我都深受感动,冉娘迟早也会的。” 文通感激涕零的将茶水饮了:“沈兄大义,我再去冉娘门口守守,我们恩荣宴见。” 文通雄赳赳气昂昂的出了门。 客栈里试图搭讪的人过多,恭贺之声络绎不绝,沈是作揖寒暄上了楼,将案台上七零八落的书收拾了起来,孔夫子雕像不能随意放,他擦拭干净用布裹好放进包袱里,香坛四周都是厚厚的污渍,他拿起来丢了,抖落了一层浅黄浅白的灰烬。 浅黄浅白,怎么会有两种香,考前临时换香,不怕孔夫子不保佑么? 算了,宝刀未老的新科状元要睡觉了。 三日后,沈是与文通至正阳门,礼部奉上冠服,众进士一同于会馆换了起来。 沈是终于摆脱了被粗布麻衣支配的恐惧,熟练地换了细腻亲肤的白娟中单,周身舒适不少。而后将一袭绯罗朝服规整的穿着,带上了顶平展角的乌纱帽,两侧簪着翠叶绒花,悬在花下一小块桐子方牌,刻“恩荣宴”三字。 沈是停于铜镜前左右晃了晃细长的垂带,仔细欣赏了一番,长身玉立,光彩照人,十分满意的将锦绶悬挂于身上。 他随后取出状元金质银枝翠羽簪花,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倒是没想过还有再戴的一日,对着铜镜斜插入鬓,拍了拍自己左脸颊。 沈兄这张脸比自己可是英俊潇洒不少,做太傅时体弱,面色惨白如鬼,走两步都弱柳扶风的,像个女子一样。还是这剑眉星眼,看起来赏心悦目。 出来的时候正好与文通同时,两人相视一笑,文通说:“沈状元,今日倒像个新郎官了。” 沈是笑着说:“彼此彼此,文探花何时洞房花烛啊。” 文通面色绯红,埋汰了句:“沈兄笑话我。” 一旁的浓眉大眼的榜眼也走了过来,礼部的人开始在队前宣读着吉祥话。礼毕后,三人神采飞扬的翻身上马,后面跟着一路插花披红进士,伴随着吹吹打打的鼓乐仪仗跨马游街,尽享繁华。 四周围了许多百姓,争着挤着要看一眼,不少年轻的姑娘偷偷从楼阁上丢来花枝,一时间漫天花海,风光无两。 领头的榜眼显然没经历过这种架势,有几分放不开的窘迫,找着话题和两人聊天排解:“在下舟城李云赋,方才见两位仁兄交谈甚欢,十分神往,不知是否有幸与之相交。” 文通手拉着缰绳作揖:“久闻云赋兄大名,舟城神童,五岁能作诗,七岁写八股,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实乃我辈翘楚,能交云  7 赋兄为友,是我的福分了。” 李云赋谦虚的说:“哪里哪里,都是夸大虚词罢了。” 沈是若有所思的说:“舟城云赋,你是宋阁老门生?” 李云赋怔住,他怎么知道:“不敢妄言,只是曾受宋首辅提点过一二。” 沈是摇摇头,快哉快哉的夹了两下马腹,我竟和宋阁老当年和他吹嘘的神童门生一样大了,真是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李云赋不明所以的看着文通问:“沈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沈兄这个人外冷内热,你多处处就知道了。”文通哥俩好的拍了下他。 李云赋也没放心上,和文通闲聊着:“文探花和沈状元认识很久了吗?” “唔......细算来也有三年了,我能及第,全靠沈兄熏陶,可以算是我恩师了。”文通点点头。 沈是停下马来,向后望了一眼。 “同朝为官,有知己相伴,真是羡煞旁人。”李云赋感叹。 沈是警醒的说了句:“你我走过殿试,便都是天子门生,有什么知己不知己的。” 李云赋霎时心领神会,宦海险恶,有关结党一词,应在方方面面小心才是,恭敬的谢了谢沈是。 孺子可教。 宋阁老倒是收了个好学生,比自己强,都不听话。他想起死前看到的那份新政折子,柳长泽…… 绕着京城行了三圈,听见礼乐声从欢快变成了隆重,沈是知道要入宫,等候恩荣宴开宴了。 承明帝赐宴于礼部,待众进士入场时,宴席上已有不少高官了,许多是沈是未见过的生面孔,礼部和内阁也已改朝换代了,有几位他还记得,像似柳家的远亲,他满怀期待等着宴席开场,很想见见圣上、老友、门生,曾经挂在心上的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 虽然他并未尘满面,鬓如霜。 可最终他也没等到一个故人。 他望了望天,发出了疑问,为什么所有的宴席都喜欢开在晚上。 很好,他抓瞎了。 能看到的除了面前的一桌菜,几点星火,近乎为零。 而此时,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 正文 第5章 瞎子领路 “众才子以为这鹿肉如何?”承明帝问。 沈是看了眼桌上,自大齐开国以来还是头一回恩荣宴设鹿肉,鹿乃仙兽,意为难得之才,表明了天子广纳贤才之心。 最重要的是,贵。 他死的那一年,国库若开了这么场铺张浪费的宴席,下一年可以不用过了。 怨不得新政如火如荼,国库里白花花的银子,便是它一往无前的利刃。 周遭一片感激天恩浩荡的叩谢之声。 沈是在人群里想着一个人,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 吕公公拿起了圣旨宣读起来,毫无意外前三甲翰林院,探花榜眼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进士分布各知县,有背景的塞进了庶吉士,独独他却跳了两级正六品翰林院侍讲,有些奇怪。 翰林院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但向来是众人的焦点,毕竟进了翰林院,便相当于半只脚踏入内阁,这么重要的位置,皇上却偏偏给他殊宠,怕是大有预谋。 瞬间觉得鹿肉也不香了,一上来就被卷入了漩涡,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封完官后,吕公公开始念奖赏。状元赐魁星点斗,独占鳌头;榜眼赐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探花赐三甲及第,五子登科。其余进士榴葵绶鸡图,寓意功名富贵,官上加官。 说的这么文艺其实都是一些小物什,状元赐一个脚翘起来的鬼摆件,榜眼赐一个玉片满布的桂花盆栽,探花赐一个骨质八角五只子母鸡盒,进士赐有花有鸡冠的画 皇上赐的还不能卖,不足以解沈是燃眉之急。 还是最后的赏银听的舒服,过惯了好日子的沈太傅,由衷的想到。 不断地封赏将宴席推至高点,众人山呼万岁,开始了一番歌功颂德,无数才子起身敬酒,行酒令,击鼓传花,妙语连珠,连吹带捧。有的才华不够,另辟蹊径,说起典故打油诗,以博圣悦。 而沈是除了被承明帝点名胡诌了句不咸不淡的诗,便一直安静的品酒,享受的不行,清冽的酒水划过胃里,燃起了丝丝的火苗,这就是让无数文人骚客醉生梦死的酒啊。 文通终于从争奇斗艳里歇了下来,手肘撞了下沈是,低声催促他:“沈兄,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难得窥见圣颜,为何不去表现一下?” 沈是摆摆手:“我已有醉意,别说赋诗,话都说不完全。” 文通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把他手里的酒都抢走了。 开玩笑,圣上都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了,他还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虚张声势,活不到明天便被人铲了。 沈是便自顾自吃起鹿肉,从前腥膻也不能食,除了穷,这幅身体真的没的说。 他木著夹起了一块香酥椒盐黄金鱼:“沈兄,大恩不言谢。” 几轮过后,圣上便先行离去了,众人终于酣畅淋漓的享用起珍馐美馔,琼浆玉露,你敬我一杯,我捧你一句,沈是装作不胜酒力的趴倒在案台。 直至夜深,正是人生得意的才子们,都放肆的醉倒在酒池肉林里,他睁了眼,绕着礼部闲庭漫步起来。 他虽然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但对皇宫实在是太了解了。 这手摸过的每一片瓦,脚踩下的每一块砖,他都如此怀念。 而另一个人斜靠在水榭上盯着他,直到他走到月光之下,露出一半完美的面部弧线。 阿良不知道柳侯爷在看什么,他好奇的顺着目光望了过去,竟是一个人,除了太傅外,他还没见过柳侯爷对谁如此上心,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是与太傅完全不像的一张脸,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瞳孔带着浅浅的褐黄色,像是沉浸千年的神秘琥珀。 他身形颀长,爽朗清举,如岩上青松,高而徐引,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不似太傅风一吹便倒了。 尤其是那一双手,在月光下白皙澄澈,隐约可见几条斑驳的伤痕。 柳侯爷眯起了眼,从水榭上跳了下来。 阿良紧张的喊了声:“侯爷。”  8 但这声太轻了,沈是没有听清,他只觉有人靠近,于是停了脚步,安静的等着来人上前。 来人行动如飞,带起一阵琳琅碰撞的声响,他觉得不对劲,不像是善茬。他转身向后望去,突然被死死锢住了手腕,力气大的似要碾碎他。 来人咬牙切齿的说着:“是你!” 原来是长泽。 寒夜的风穿过指尖,他想明白了原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不过手被抓着,姿势有些别扭:“翰林侍讲沈是拜见柳侯爷,久仰侯爷盛名,今日一见,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柳长泽的声音里暗藏杀意,仿佛他要是说错了一句,掐在手腕上的力度,下一秒便是在他脖子上了:“你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沈是眉尖轻蹙,有些被冒犯,但想想擅闯太傅府,可是死罪,情由可原:“裁纸的刀钝,经常都会被划伤的。” “呵,刀在钝,能划出这么多伤口。”柳长泽的手快嵌入他肉里。 他心里骂着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嘴上却审时度势的说着:“可不是,裁好信笺贵。下管这等寒门学子连一个馒头都要掰着吃两顿,只好去买那些原浆的宣纸。侯爷可能没见过,原浆纸铺开如遮天蔽日,全靠自己一层又一层的叠在一起裁,割伤手是常有的事情。” 柳长泽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沈是目不斜视回看,但那种视线专注又模糊的感觉,让柳长泽心头一酸。 沈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示意的看了看手说:“柳侯爷,不知您对下官有何误解。但下官酒意已散,唯恐离席太久,惹人非议,只好先行告退,改日在登门请罪。” 利落明快的声音击碎了柳长泽的缅怀,他神色暴戾的附在沈是耳边,危险而低沉的说着:“你最好不是。” 而后,放开了手,甩身离去。 沈是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不赞同想,性子又差了不少。 他手在腕间被抓的有些红痕的地方摩挲了两下,还能见到挂念的人,活着真好,只是可惜身份悬殊,不能叙旧畅言几句…… 他气定神闲的往回走,看不出半分夜盲的样子,突然狠狠的撞上了个人,对方的乌纱帽磕在他鼻子上,酸的他眼里的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流。 多灾多难,手都不知道被掐成什么样了,又到鼻子遭殃。 “你没事吧?”对方扶着他站直,充满歉意的说道:“都怪我太急了。” 沈是眼睛一亮:“常尚书?” 礼部常尚书见他一身冠服便知是新科进士,没想到人山人海竟记得到自己,倒也是缘分,多瞧了他几眼,只见月光下的状元簪花反着光入自己眼帘。 常尚书有些意外之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向来翰林院的人才便是新旧党必争的之人,更别说是皇上青睐有加的状元了,若得他相助,定是如虎添翼。 他故作高深的清了清嗓,留心问了句:“你是新科状元沈是,可有师从何人?” 沈是没想到他谈起这个,久违的大脑空白,这沈兄老师是谁,他还真没考究过,但、说一个人肯定没错。 他眼里蕴藏狡黠的笑意,轻声道:“曾受已逝沈太傅教诲。” 无懈可击。 常尚书看他的眼神马上就变了,沈太傅是谁?那可是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弹劾新政的铮铮铁骨啊!自己人,自己人,常尚书语气熟稔的说:“好啊,年少有为,子卿若还活着,会为你骄傲的。” “……” 沈是无言以对,似乎目前朝堂里除了宋阁老,还没人可以叫他子卿吧。 而且,他并不想卷入新旧任何一党。 新政有利有弊,木已成舟,抓着那一方不放都没有意思。早日肃清朝野,将贪污腐化和压榨百姓的官员绳之于法,比什么都有用。 显然常尚书是没懂,沈是岔开了话题问:“尚书方才行事匆匆,有下官能帮忙的吗?” 常尚书面色突变,压着肚子跑了起来:“沈状元改日再聊,酒喝多了我先行方便。” 沈是望着他背影笑出声,这常尚书倒是一点没变,礼部交给这样简单耿直,爱装点门面的人操持,恰当的紧。 圣上用人,独具慧眼啊。 他不禁想起柳长泽,又生几分操心,明明是一个老师,一起长大,怎么性格完全不一样。 若是柳长泽有一半圣上的豁达,他也不至于如此放不下。 难道是他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对柳长泽太凶了点。但不严厉不成材啊,自己也有很温情的时候吧,柳长泽就是没见识过他父亲,那打起人来叫个狠。 沈是打了个寒战。 回到酒席时,文通半醒半醉,拿着酒杯和李云赋对碰,口齿不清的念着:“会须......一饮三百杯!” 李云赋站也站不稳,迷迷糊糊还应着:“杯行到手莫留残,嗝——” 文通脑袋一团浆糊,拿汉白玉的酒杯猛敲脑袋:“残……残……” 席上灯火通明,沈是走近看清了点情况,笑着夺过文通手里的杯子,拉起两人:“残烛犹存月尚明,酒鬼诗人,可以走了。” 两人没完没了的对着,毫无缘由的跟着沈是走,没人去想为何沈是认得皇宫的路,只知道,醒来时便已在会馆的床上,睡了香甜的一觉。 沈是望着床上的睡如死猪两人,叹了口气。 瞎子领路,你们也不长点心。/ 正文 第6章 又是你 翰林院没什么事情做,掌院随便交付两句,便可以让新入的才子去抄抄,这套流程沈是闭着眼都能过一遍。 掌院之乎者也的说了一堆为国为民的热血之词,听的众翰林雄心壮志,恨不得现在就去御史台血溅三尺,表达一下自己忠君爱国的强烈情怀。 沈是没见过这个掌院,但他看对方时,只觉得头顶悬着三个字——大忽悠。 少吃一顿,青史有名;多跪一跪,流芳百世。 是个人才。 “......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肩负天下苍生,更应严以律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掌院看了看心潮澎湃的莘莘学子,不免有点得意。转念  9 又想到了今日上朝之时,被柳侯爷怼的哑口无言,添了几分烦闷。 他继续说:“翰林院近期在编修咸和大典,诸位同僚可以先去看看,此事规模宏大,容不得半点差池,一定要细较考量,千万小心。” 众人逐渐散去,他一直观察着最前方始终平静如水的少年,确实不一般。 于是他叫住沈是说:“沈翰林随我来一下。” 沈是从善如流的跟了上去,掌院进了内侧书房,理着案头的折子,漫不经心的问着:“沈太傅身体弱,自年幼便未回过徽州,如何教诲的你?” 沈是说:“回过的。” 掌院放下折子看着他。 沈是淡然道:“咸和三年,徽州邻都江城水患严重,宋阁老奉命督工修坝,正值暴雨连天,灾情惨重。沈太傅不眠不休七日画出‘通济引渠图’私自下赴江城,与宋阁老同治水患,走前曾停留徽州三日。” 掌院说:“便是这三日教你的?” 沈是颔首道:“有幸受过指点。” 掌院没出声,走至雕刻岁寒三友的金丝楠木书柜面前,拉开了柜门,里头散乱堆积的折子争前恐后的掉了出来,唯有最顶层整整齐齐摆着几叠青色奏折,掌院取下一本,双手拉开端详一翻。 沈是心想,不必看了,百分百一样。 太傅门生只有圣上和侯爷两人,提点过一二的都很少,他抛出这个由头,便是给自己找个护身符。一方面旧党敬重沈太傅清流风骨,另一方面,师出同门,新党柳长泽必然对他下不了手。 还有一点是,别管你肚子里有多少诗书,官场里讲究论资排辈,他可不想熬到七老八十,才能在庙堂上吱句声。 掌院合上了文章,拊掌叹道:“像,着实是像,若说你不是沈太傅门生,我都不信。” 掌院是当初殿试后阅卷的学士,有人字肖沈太傅的事情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 沈是连忙说:“下官出身卑贱,不敢高攀太傅之名。” 掌院摆手:“不必自谦,你此番千军万马拔得头筹,不算辱了太傅门楣。我曾阅过沈翰林答卷,尤其是对‘咸和新政’见解,入木三分,说出不少我们内阁的心声。” 沈是没有接他话,打着官腔说:“让掌院笑话了,都是些浅薄之见,上不得台面。” 掌院不依不饶的说:“我看沈翰林哪里都好,就是过于谦虚了,昨日礼部尚书还在内阁夸了你许久,沈翰林莫辜负我们的期望啊。” 这是要逼自己站队啊,老奸巨猾的狐狸。 沈是避重就轻的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下官定竭尽全力,不负圣上和众位大人的期望。” 圣上可是主张新政的。 掌院挑眉看他,小小年纪倒是滑头得很。 掌院说:“来日方长,入了翰林院,半只脚便算是踏进了内阁了。我看沈翰林大有作为,另半只脚也快了。” 那可不一定,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柳元宣还姓柳呢。 沈是躬身道:“达者兼济天下,穷着独善其身。承蒙掌院抬举,下官小小侍讲,能做好本分,已是万幸。” “妄自菲薄了,我见沈翰林来时似有几个好友,莫让他们久等了。”掌院皱眉,没有了欣赏之意。 言官心底大抵都是瞧不起退缩的人,即便他们自己也是追名逐利,但面上一定要是高风亮节。 像这样要说独善其身的人,掌院摇了摇头。 沈是退了出去。 他径直往修书阁走去,里头的人早已分好工,文通一见他便拿着笔跑了出来:“沈兄你居然记得路,我还和云赋说要去找你呢,这翰林院大得很,换我没个十天半个月,肯定走不来。” 沈是笑了下,没多说,文通把方才分给他任务说一遍,他负责第三卷的复审。 闲来无事,他和文通两个人坐下来研究起大典来。要不说翰林院是个好地方呢,这一看缺失的三年时光,边边角角都给补了回来。 他看的认真,文通却心不在焉,下巴磕在书卷上对他说:“沈兄你恰好是正六品,那就能去上朝了,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你过几日见了,记得和我说说。” 李云赋此时拿了新卷回来,见他们在聊天,也凑了过来:“我方才在几位学士那里听了会,近来因为新政的事情,朝堂上吵得可凶了。” 文通耳朵竖了起来,催促着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沈是磨着徽墨的手慢了许多,只听李云赋说道:“听说岭南那边闹蝗灾,百姓颗粒无收,之前借的官府二分利息还不上,现在哀鸿遍野呢。” 文通急切的说:“不可以等来年再还么,天灾人祸,缓缓再说吗?” 李云赋叹气:“已经下旨让岭南等两年还了。可官府没钱了,今年又要在播种,老百姓要借款,哪里来的本钱?只能靠国库下剥,这一层一层下去又不见。” 文通气愤的骂道:“这该死的贪官污吏。” 有墨溅到了沈是手上,他擦了擦说:“怕要有暴乱了。” 李云赋瞪大了眼看他。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岭南暴乱。 朝堂上一时硝烟四起,文武百官唇枪舌剑的对骂了好几天,沈是站在队伍的末端,看着唾沫横飞的礼部常尚书振振有词骂道:“圣上,岭南今日,还不足以引以为鉴吗!新政弊端,随处可见,官府不为百姓谋福祉,反而成了放贷人,压迫老百姓还钱,岂有这等荒唐之事!” 户部柳尚书立马反驳:“青黄不接之际,百姓没钱播种,官府不借,难道要让百姓借高利贷,家破人亡不成,这就是常尚书的爱民之道吗!” 翰林掌院拿着笏骂道:“柳尚书看不到今日的岭南吗?百姓习惯向官府伸手借钱。官府没钱怎么办,利息加身,饿殍遍野,试问谁能不暴乱!!!圣上!废除新政,刻不容缓!!!” 众言官齐声而起:“圣上!废除新政,刻不容缓!!!” 如钟声回荡,余音绕梁,震的承明帝脑袋突突的生疼。 工部侍郎蒋图满身戾气的站了出来,气势如虎:“一以蔽之!为何各州各县借钱的人络绎不绝,百姓连息带本还完,又起本再借,穷人不必为权贵而折腰,能自力更生,自食其力,我大齐的强盛不依 10 附源源不断的劳动力,难道要靠嗷嗷待哺的荒民吗!” 掌院怒极,破口大骂:“无稽之谈!当官不为民解忧,蒋侍郎你对得起头顶的乌纱帽吗!你去看看案头折子有多少强迫借钱,压榨百姓的官吏,所谓借钱还款,不过贪官污吏想出来的增加赋税,压榨民脂民膏的借口罢了!!” 沈是一惊,这句话便是直接再骂外戚贪污了。 沉默许久的柳侯爷突然冷哼一声,如风雪席卷而至,无人敢言。 他一字一句,如泰山压顶的说:“秦掌院,这是人的问题,不是新政的问题。” 而后,轻蔑的望了望满朝官吏,嘲讽地说:“若各位圣贤拿弹劾新政的势头,自愿士卒去州县管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早就得福祉了。” 满座寂静。 谁愿意远离京城,自贬下放,即便有忠义之士愿意为民牺牲,但得罪了柳家,能不能活到州县都是个问题。 沈是摇了摇头。 从前旧疾是穷,如今旧疾是贪,哪一个都不是说割就能割掉的。 百姓已经习惯了借,官府拿不出来,或者一下又说不借了,一股脑的怨气,便都是冲着国家的了。但借了呢?又是压榨,又是逼迫,又骂官府罔顾百姓,得了便宜还卖乖。 新政本不该推,但推了火烧起来了,再去讨论谁放火便没有意义了。 可如何灭火呢,沈是看了看金銮殿下,那个不可一世的人。 沈是从不起眼的角落站了出来。 他目光坚定,铿锵有力的说着:“敢问柳侯爷,我大齐那条律令政策不是以人为本了?人的问题都不解决,那法岂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又是你。 柳长泽后牙槽咬紧,凌厉的目光像刀一样在他身上一片一片的逡巡。 承明帝终于开口了,他说:“岭南一事交由兵部尚——” 户部柳尚书高声道:“臣在!” 承明帝重重的拍了下大腿粗的龙头鎏金椅,语气严厉的说:“若一月后拨款未至,朕拿你是问!” 吕公公尖声道:“退朝。” 正文 第7章 怜取眼前人 沈是出了金銮殿,各路言官夸他介直敢言,忠肝义胆,沈是觉得没滋没味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随意客套两句便走了。 他低着头走着,心下愁绪不少,方才的话被圣上截下来了,显然是圣上偏帮之意,而后又喝令户部,恩威并施,既不想耽搁新政,又不想让外戚做大...... 突然瞧见绛紫色仙鹤纹的衣摆,柳长泽?他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被一方冰凉的象牙笏抬着他下巴,迫使他向上看。 他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我长高了不少。 从前约莫在柳长泽胸口上方,现在都到他鼻梁处了。 柳长泽充满威胁性的语气响起:“正六品翰林侍讲,徽州人士,幼年失估,吃百家饭大,后得知府赏识赴京赶考,一举夺冠中会元。” 柳长泽停了下来,拿笏拍了拍他侧脸,阴阳怪气的说:“真是奇事,不过三年,沈翰林不仅文风全变,连字也变了。” 轻薄孟浪。 沈是皱眉,直接伸手挡开了他手里的笏,淡然自若的说:“沈太傅才学名满天下,但凡读书人,总是想学习一二的。” “三年便能改头换面,沈翰林好本事。”柳长泽愈发森冷的说:“谁给你的胆子借着太傅名头兴风作浪。” 沈是垂眸道:“下官愚钝,不明侯爷之意。” 柳长泽两指夹着他乌纱帽纤长的翅翼,轻轻一挑,乌纱帽落在了地上。 沈是好笑,这挑是他的官,还是他的脑袋呢,看来是真的生气了,不然犯得着和他一个无名小卒过不去。 “装模作样。”柳长泽目光如鹰,盛气凌人的说:“以为我不敢动你么。” 没等他说下官岂敢,柳侯爷便来如闪电去似风走了。 沈是站在宫门口,无奈的捡起乌纱帽,拍了拍灰,端端正正的别好。 别人不好说,扯上太傅,你柳长泽不搞清楚个来龙去脉,哪里轻易下的了手。 他不由自主的牵起了嘴角,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但承明帝心情沉重不少,他退朝前凝视了柳长泽一眼,眉宇间有化不开的阴郁之色。如今发生暴乱,朝堂仍是外戚压制,柳长泽积威甚重,一句话便挟持群臣。 他虽推着新政,也越发忌惮起柳家了。 他看着远处正赶来的柳长泽,不由想起刚刚那个不畏强权的年轻翰林。 “人的问题都不解决,那法岂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如今民愤滔天,群情激涌,究竟什么是为百姓好呢? 他问柳侯爷:“长泽,你怎么看新政收利一事?” “若不收利息,那便是恩惠,不是政策了。”柳长泽漠然的反问:“大齐有多少恩惠能泽被苍生?” 承明帝被逼问的有些不悦。 帝王向来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如今国力强盛,你还说我不行,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承明帝面不改色的感慨:“有理。历史车轮滚滚,变法从未停止,富裕时当然盛世太平,但积贫积弱时,那是唯一出路,大齐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那现世安稳的别无选择是什么? 沈是那段话就像正中时机的一支催命箭,直直的插入了外戚的天灵盖。 柳长泽敛了眸光说:“圣上英明。” 承明帝看了他许久,话锋一转:“长泽,听闻沈翰林与老师颇有渊源。他今日与你对峙朝堂,你作何感想?” 柳长泽心思转动,客观评价道:“心系黎民,有拜相之才,可惜空有热血一腔,仍需磨砺。” 承明帝颔首:“是鲁莽了些。” 柳长泽勾唇冷笑,想拿太傅做挡箭牌,我便尽尽同门之谊,教教你如何收敛锋芒。 沈是回至翰林院,文通殷勤的替他磨墨,脸上挂在谄媚的笑意,看得他头皮发麻,他拿着大典第三卷圈圈点点起来。 敌不动,我不动。 端茶递水,半柱香后,文通终于憋不住的说:“沈兄,近来可有要事?” 沈是还没出声,李云赋先笑了出来:“文通 11 兄,我以为你还能再坚持一炷香。” “无事。”沈是突然瞧见卷上边角有一处缝隙,与第二行之间恰好可以写下一个字,怕有心人故意添笔,于是斟酌了下,在语句通畅的情况下,补了个“户”字。 文通略显激动的对沈是说:“冉娘的面馆又开了,沈兄可愿陪我一块吃面?” 沈是搁笔笑道:“怕冉娘赶你走?” 文通不好意思的点头:“知我者,沈兄也。” 李云赋说:“文通兄倒是个痴情人,这面我也要去尝尝。” 新进探花郎日夜在寡妇门前苦守的笑闻,传的满京城都是,无论三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指指点点的声音。 小孩儿拿着呼呼转的小风车,嘴里嘟囔着:“枝头上,探花郎,夜里吹入寡妇床......” 李云赋跟了一路才知道文通的不容易,他端起煲了许久的骨头面汤,大饮一口:“文通兄我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你了,世间竟有如此真情,实在让我辈凡夫俗子动容。” 这也是为何沈是和文通亲近的原因,言官最在意名声,传出这样的事情,日后的前程必然坎坷,但文通一片丹心,从未被流言打败过。 文通痴痴的看着正在忙碌的冉娘,沈是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面前的清水面移给文通。 冉娘只上了两份。 “多谢沈兄。”文通哧溜的吃了起来,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冉娘一直装作没看见他们,身边传来不少细碎的闲言。 “诶诶诶,那天游街的状元郎啊。” “这陈家娘子了不得啊,三位大老爷都在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伎俩。” “你懂什么,寡妇才有韵味,你看看陈家娘子这细腰......” 议论声越来越大,冉娘气的将碗摔了,把客人的面全部扫落在地,情绪奔溃的骂着:“滚,都给我滚!!!” 文通慌张的上前安抚她,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傻愣愣的像个木头一样,站在冉娘面前。 “呸,臭婆娘,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一个三角眼的猥琐男人唾骂道。 文通急了眼,直接冲向那个人作势要打他,沈是立马拦了下来:“文通,冷静。” 文通不听,恨不得弄死对方,冲着男人张牙舞爪,但愤怒中的人力气大的可怕,沈是有些拉不住。 李云赋也反应过来上前一同拦他:“文通兄,这一打十年寒窗就没了!” 男人见他们不敢动,气焰更盛,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哟,快来看啊,朝廷命官要殴打百姓了!” 沈是黑了脸,寻常百姓见到官都怕得要死,此人敢如此挑衅,必有点背景。他仔细打量了下对方,看见他拇指处一个玉扳指,刻着一个鬼画符般的柳字。 而此时,冉娘不堪其辱拿起一碗面泼在男人脸上。 不好。 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推开冉娘,然后一把抓住男人正欲反击双手,他呵斥道:“你想害死柳家!” 男人诧异的看着他,手上力气松了几分,沈是直视他双目,低声威胁的说:“如今岭南暴乱,柳家摇摇欲坠,你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诋毁朝廷命官,不怕给柳家招来杀身之祸么!” 男人听他说的煞有其事,况且近来家中气氛凝重,便被唬住了大半。他不过是柳家旁的不行的亲戚,天天带着玉扳指强调身份,平日可是一点地位也没有,这要是给柳家惹了什么事情,八百条命都不够死。 沈是冷眼看他,将他心思摸了个十分,趁势说道:“你现在给陈家冉娘赔礼道歉,这事就算过去了,若不然,后果自负。” 男人立马乱了阵脚跑至冉娘面前,扇着自己耳光说:“陈家娘子宽宏大量,不要和小人计较,就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吧。” 冉娘不说话,脸色憋得难看。 男人一直低头偷瞟着沈是,见他没什么意见,便一溜烟的跑掉了,中途似乎被石子绊倒,跌了个踉跄。 围观的老百姓见面馆里的人气度不凡,挑事的人又落荒而逃,大部分心里都猜到了怎么回事,没多久便如云鸟散去。 陈家面馆只剩下一对被偏见分离的有情人,还有几张空落落的木桌椅和一地的面汤。 文通害怕冉娘清名被辱想不开,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生怕她做出什么冲动的行为,他嘴笨除了“对不起”也说不出别的去哄一哄冉娘,只能傻傻的看着冉娘流泪,躲他,气他...... 沈是和云赋两人收拾完残局,看了看远处的冤家,两人相视一眼,打算悄然离去。 李云赋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转身往冉娘那里走去,他温言:“满目山河空念远,何不怜取眼前人。冉娘,事已至此,你和文通兄已经躲不掉闲言碎语了,为何不争取一下眼前人呢?” 冉娘愣住,眼底还有星星点点的泪光,她配吗?她若是真能放下,为何又要留在京城呢,她脑子好乱,偏过头去,双肩轻微的颤抖。 李云赋鼓气加油的拍了拍文通的肩说:“文通兄,我和沈兄先回去了。” 颇有几分,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的意味。 文通感激的朝两人躬身行礼:“大恩不言谢,日后有用得着我文通的地方,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文通不再多言,转身去安慰身边的姑娘。 他没有多少在真才实学,爱投机取巧,贪恋荣华富贵,但都可以为了这个心尖上的人,放下一切。 沈是和李云赋踏着暮色远去,他沉思许久,忽然开口说:“云赋兄平日刚正不阿的,没想到也有一片侠骨柔肠......何不怜取眼前人......说得真好。” 李云赋脸涨红,语无伦次的说:“没......没有......沈兄今日才是机敏过人......” 沈是轻笑,风花雪月本是人间乐事,有什么好羞于启齿的呢。 正文 第8章 欺师灭祖的祸害 沈是第二日来翰林院时,便发现出事了。 他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书卷,唯独不见他修过的那一卷,明明走之前还特地混在一起的...... 他思前想后了一番,拿起紫竹笔蘸上墨,在纸上写下“户”字,当时他记得前面是个门字,他为了添 12 补空缺,凑了“门户”二字。 后面是个君字。 户君? 糟了。 他在“户”字下方加了两笔,变成了“扉”字。 门扉,扉君。 非君啊。 他眸光一闪,把纸用墨染黑,将方才的字迹糊成一团,而后,上前拦下了正在埋头校对大典的云赋和文通。 文通不解的问:“沈兄,有何事?” 沈是低声说:“无论发生什么,切记不要替我说话。” 此事一出,负责编修的几个人肯定都要被审,沈是担忧的看了两人一眼,不要殃及池鱼便好。 “沈兄,这样说话就见外了,你我相识虽短……”李云赋话未说完,便见门外来了几个藏青色豹纹冠服的人,腰间还别着细长的刀,气势凶悍。 沈是连忙再嘱咐一句:“切记。” 文通瞪大了眼去抓他衣袖,只见沈是肃然而立,径直向来人走去,不卑不亢的说:“有劳各位大人了。” 领头的人饶有兴致的看他一眼,他在大理寺卿抓了这么多年人,临危不惧的不是没有,但弱冠之年便如此淡定的,这还是头一个。 识时务便好。 他回头审视的看了眼翰林院里的人,似要从中抓出共犯一般。身后跟着的人涌入院内,将所有的卷轴尽数带走。 他沉下脸色,声音洪亮的警告:“翰林院进士假借修书之名,心怀悖逆,散布妖言,今大理寺卿谨奉圣逾,彻查此案,绝不姑息!” 一行人声势浩荡的押着沈是下了诏狱。 文通脸色发白,紧张的抓着李云赋,颤声说:“心......怀悖逆......这可是杀头的罪啊......” “只是彻查......只是彻查。”李云赋像在说服自己一般念着,他的手里的书卷被攥的变形,尽量冷静的说:“还有转机,你记得方才沈兄说什么吗?不要轻举妄动,我......去找老师。” 漆黑的诏狱,挂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刑具,沈是站在四方的牢房里,只听见鞭子抽开皮肉的声音,像是恐吓一样,伴随着凄厉的哭喊。 他自嘲一笑,夜盲也是有好处的。 沈是站累了,便摸索着寻了块空位坐了下来,他抽过一根稻草,若有所思的拨弄着。 承明帝不是断章取义的糊涂人,扉君,连个词都不算,完全便是欲加之罪。那为何会下旨拿他呢? 登科时突如其来的提拔,朝堂上对他帮旧党出声的阻挡,以及这场无妄之灾。承明帝是要试他的底细了,奇了,这原主有什么本事得皇上青眼? 沈是摇了摇稻草,心里宽慰着原主,你是个有福气的人,能被皇上注意,等什么时候元神归位,说不定封王拜相都有可能。 清脆的门锁碰撞声响起,沈是听见有人走了进来,他都是个阶下囚的还管那么多,安静的坐在地上不动,只闻一声鞭响抽在了他脚边。 周围的人像是都撤去了,远处的哭喊声也不见了。 但沈是觉得很压迫。 他分明看不见,却很清楚的感觉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他面前,如巨兽般俯视着他。 先帝死后,自己好像就没这么怂过了,难道附身到年轻人身上,心态也会跟着变么。 一块冰凉的小东西丢在了他手上。 沈是仔细摩挲了一番,手碰到其中凹凸不平的纹路,一个鬼画符般的柳字。 情急之下,居然把这个忘了,没法解释,干脆先发制人:“沈是何德何能,能让侯爷纡尊降贵陷害于我。” 毕竟能和他的字无缝衔接的,也就只有柳长泽了。 对方却像听到什么笑话,双手掐在了他脖颈上,不轻不重的按压着,如同玩弄着低等的幼兽,他充满不屑的说:“我要杀你,还需要害?” 沈是纹丝未动,他眯着眼缩紧力道。 能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这种黑灯瞎火被人把控的感觉着实不好受,沈是终于忍不住说了句:“柳侯爷还未娶亲吧。” 柳长泽后牙咬紧,放开了手,似乎想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沈是接着道:“脾气这么差,哪个姑娘受得了。” 转念一想,也不对,柳长泽喜欢男人来着。好像发现了柳长泽喜欢男人的真正原因。 沈是笑了起来。 突然被一鞭子抽到了身上。 做人不能得意太早。 欺师灭祖的祸害。 柳长泽冷声说:“你再胡言乱语,我不介意送你上路。” 沈是正色起来,老虎头上拔毛,分寸还是要拿捏妥当的:“侯爷深夜至此,有何吩咐? ” “解释。”柳长泽看着这张完全与太傅不像的脸,他有一个猜测。 看来逃不过了,沈是摸了摸玉,这个“柳”字还是柳长泽小时候大字不识一个时候写的,一般人肯定认不出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侯爷名扬天下,谁不认识柳家。” 柳长泽的手攥紧,握出了响声,他暴虐的又甩了沈是一鞭子,心头的恐惧越发立体。 “一派胡言。” 哪里有那么多巧合,柳长泽无法在欺骗自己了,字也好,玉也罢,看人的眼神,说话的方式,熟悉的文风,除了…… 他身体克制不住的战栗,每一声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带着浓浓的血腥气,他说:“你今年多大。” 沈是忍着痛,他想不通柳长泽连他幼年失沽都调查了个清楚,怎么还问他多大,犹豫的开口:“年后弱冠。” 弱冠。 柳长泽仿佛听到了什么毁天灭地的消息,他向后退了两步,双目赤红,手上的鞭子被他两手拉成了一条线,他甚至想就这样缠上这个人的脖子,可是...... 太傅死在他怀里的时候三十五岁,若是早年犯过错误,该是这么大了。 难道是太傅,是太傅……唯一的子嗣…… 这是唯一能解释眼下所有情况的理由,他不敢问,他无力承受这个答案,又不可避免的感受到锥心之痛。 柳长泽的炉火几乎烧灭了理智,他拿起鞭子奋力往铁门上一抽,如雷鸣响震天空,他整个人失魂落魄的逃了出去,  13 他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忍不住。 阿良见他怒气冲冲的出来,急切的跟了上去。 他在见到阿良的那一秒,怒火再度烧了起来,他没办法不去迁怒,他一脚踹开了阿良,大声嘶吼着:“滚!!!” “滚啊!!!!!” 他的身躯像放在烈火里灼烧,沈是,沈是,沈是,他踏上马背,发疯似的拍打马腹,一路狂奔,凭什么,凭什么啊,老师是我的,老师只能是我的!!! 他像一只被打断了手脚的野兽,被抛弃到不见天日的密林里,只能疯狂的嘶吼,无尽的绝望。 不知道跑了多久,柳长泽脱力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两眼无神的看着晨光熹微的天空,空洞洞的淌着泪水...... 沈子卿,我恨你。 他的五指使劲的抓在地上,血肉模糊。 好恨啊...... 沈是一脸茫然的揉着自己火辣辣的伤口,想起柳长泽走之前的动静,他也是心有余悸,那一鞭要是抽到自己身上,肯定是皮开肉绽了。 他到底怎么得罪柳长泽了。 难不成那天去太傅府的事情被识破了,不应该啊,识破了他还有命在? 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学生了。 不过有柳长泽这一为难,内阁也不出手相助,他就深陷孤立无援的局面,正中圣上心意。倒也是个好事,没白挨两鞭子。 李云赋拜门贴递上去几次了,都被宋阁老退了回来,他不甘心的在老师门口站了一天,半夜的时候,老管家推开门缝,给他拿了件深色外衣出来,劝他:“李翰林,早点回去吧,阁老不会见你的。” 寒风刺骨,但李云赋却觉得心里更冷,他不明白的问老管家:“柳侯爷怒骂群臣之时,唯有沈翰林一人敢言,如今他遭奸人诬陷,老师便见死不救吗?” 老管家缓缓拉上了门,声音低哑的说:“老奴听不懂大人们的话,更深露重,李翰林回去吧。” 李云赋看着那扇门合上,连同自己的信仰一起关在了门外。 他将外衣甩在了地上,向来挺拔的背脊弯成了一个弧度,他身形踉跄的走在夜色下,落寞而孤独。 门悄悄的开了,老管家捡起了衣袍,掸了掸灰,提着灯笼往回走,直到一扇亮着灯的屋子前,他说:“阁老,李翰林走了。” 宋阁老吹了灯,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实,不会转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文字狱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凭圣上一句话,如今关了他,若要帮着求饶,只会有结党之嫌,让他死的更快罢了。 老管家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叠在一起:“阁老,不是正在教他么......” 而后,他又自顾自的提着灯笼走了起来。 三日后的朝堂里不复往日的硝烟,只有户部都给事中和几个御史不断的弹劾沈翰林,而旧党言官全然不出声。 承明帝想要的结果已然看到,正想松口以“怕天下圣贤不敢直言良策”的名义放了沈是,却见柳侯爷站出来。 柳长泽眼底青黑,面容憔悴的举笏说:“臣以为此事许是无心之举,死罪可免,但沈翰林治学不慎,活罪难逃。” 正文 第9章 下放 承明帝没想到他会为这种事情发声,神情难辨的问:“依柳侯爷看,当如何呢?” 柳长泽说:“彭城崇明府知县一职空悬已久,臣见沈翰林有大才,不若将功赎罪,造福一方百姓。” 崇明府? 地处偏远,民风剽悍,且有官匪勾结,不少人上书过派兵镇压的地方。这一下放,沈是和新党必然势不两立,至于旧党...... 承明帝手指在龙椅上叩了几下,眼神精锐的看了眼底下鸦雀无声的大臣:“准奏。” 承明帝整了整衣冠,起身离去。 富贵险中求,能解决崇明府一众刁民,也算是大功一件,升官进爵都有个说法,若不能,朕要他何用。 吕公公高声退朝,余音未落完,便见柳侯爷甩袖大步踏出了金銮殿,整个人散发着生人莫近的气息。 工部蒋图侍郎与户部柳元宣尚书缓缓向殿外走去,蒋侍郎看了眼前方消瘦不少的柳侯爷,浓眉紧锁的说:“侯爷,有点不对劲......” 柳尚书捋了把长须说:“他什么时候对劲过?” 蒋侍郎撇嘴:“也是,不过我见圣上方才已有赦免之意,侯爷穷追不舍,实为不智之举。” 柳尚书不以为然的说:“你忘了前年的大理寺少卿?” 蒋侍郎双臂抱在胸前沉思,那个因为长得有三分像沈太傅,便被柳侯爷一句话贬去边关洗马的可怜人。他想起近来流传的沈太傅传人的风声:“原来如此......太傅于侯爷有师恩,侯爷这般作为,怨不得言官群起攻之......” 柳尚书但笑不语。 蒋侍郎觉得他笑有深意,好奇问道:“岳父知道内情?”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柳尚书漫不经心的说:“你若有机会,去看看太傅府的面壁室便知晓了。” 蒋侍郎反驳:“太傅府早被侯爷封了,我如何进去。” “这等陈年丑事,可不是要捂严实了。”柳尚书嫌弃的说着。 蒋图不明白为何柳家长辈对侯爷始终有种轻慢的态度,但见柳元宣不愿多说,便扯开了话题,低声说:“秋风起,蟹肉膏肥鲜美,柔儿说她备了您爱吃的澄湖的闸蟹,不知岳父今日可有空闲?” 澄湖今年上贡都还没到,柳尚书挑起一边眉说:“你们有心了。” ...... 京城的郊外,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像压在人头顶似的喘不上气,猎猎寒风在古道呼啸着穿梭,将路旁的枯草吹得七歪八斜。 连沈是的儒巾也被卷落在地上。 一头青丝胡乱的飞扬,他手挽住头发,露出白皙削瘦的一张脸。 李云赋感觉有沙迷了眼,不自然的躲闪了视线,而后解开自己的纶巾替他系在了头上,语气有几分悲戚:“天寒路远,沈兄珍重。” 文通红着眼,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颤抖着说:“都怨我,若不是我喊沈兄去吃面,怎么会被奸人有  14 机可乘。” 沈是目光柔和的看着他:“别人要害我,多得是法子,与你有什么关系。” 文通头摇成拨浪鼓,满脸自责的说:“该是我去崇明的,该是我去的。” 沈是轻拍着他的肩,调笑的说:“福祸相倚,不必为我担心。若文通真的过意不去,便争取早日和冉娘在一起,让我下次回来时,也能蹭上一杯喜酒。” 文通内心大恸,用衣袖掩着轻咳,将眼底的泪水逼了回去:“一言为定,我等沈兄回来。” 正前方有两个小厮提着行李,等候着新知县。 沈是看了一眼,作揖告别两人:“送君千里终须别,就到这里吧。” “改日相逢,再把酒言欢。” 而后,翻身上马挥手,一骑绝尘。 李云赋望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攥紧了双手,沈兄,天地虽不仁,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一支箭从城墙上破空而出,惊扰了歇脚的昏鸦,它扑棱飞起,在空中盘旋远去。 阿良端了杯热茶上来,奉至柳侯爷手边:“此处空荡无物,侯爷在射什么?” 柳侯爷接过茶,拿白瓷杯盖浮去表面白沫,仰头饮尽不言。 而此时,忽起狂风,卷起一方儒巾飘荡在空中。 柳侯爷眯起了眼,闪过寒星一般的光,他左手拿弓,右手持箭,只听见“蹦”的一声,紧绷的弓弦回弹,而那方儒巾被箭穿过,死死的钉在地上。 他将弓一抛,背着手下了城墙。 崇明路远险峻,一路上基本靠骑马而行,许是崇明人太过野蛮,圣上体恤,还多派了两个小厮跟着沈是。 沈是心情很好,他并不担心下放的事情。如今秋至,年关在即,很快便是政绩审核的时候,沈太傅名头已抛,预计他将崇明整顿一番,有个由头,便能回来了。 而且还有这样游山玩水,尽享大齐风光的福利,简直是恩赐。 他一边晃晃悠悠的骑着马,一边和小厮聊天:“你们叫什么名字?” 长得娃娃脸的小厮,笑着说:“回老爷,我叫盛意,他叫顺和,老爷你别理他,他八竿子也打不出个屁来。” 顺和脸若刀削,看起来有点凶,沉着脸不说话。 沈是说:“盛意,顺和,意头好的很,是兄弟么?” 盛意狡黠的笑着,骑着马过去用手肘撞了下顺和,说:“老爷问你呢?” 只见两匹马突然交颈厮磨起来,盛意娇俏的笑了出来,东倒西斜的没个正型。 顺和拍了拍马分开,有几分无奈的说了句:“别闹。” 沈是心里有点异样,他直觉两人关系匪浅,但不是兄弟是什么,他还真想不到一个合适词去形容。 盛意不依不饶的挽过顺和的手,顺和脸冷冷的,却没推开他。 盛意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说:“老爷,我们是情投意合的关系!” 沈是有一瞬间的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男子之情,柳长泽便是这样的么?他眨了眨眼说:“挺好的......挺好的......” 而后,便没了看风景的兴致,专心研究起了两人,他确实有点好奇,男子如何相处。 盛意见他没别的问了,便拍马撒欢的跑了起来,顺和最初还不为所动,跟着沈是慢慢走,直到远远的盛意的马似乎踩到了什么,趔趄了一下。 顺和立马飞驰而至,勒住盛意的缰绳,逼着他慢下来,气愤的瞪了他一眼。 盛意说:“哎!我没事,你怎么把老爷一个人丢后面了,一点不尽忠职守,我要去打你小报告!” 顺和不说话,用力的拽过他的手,两马并行,往沈是这里走。 沈是觉得两人相处模式挺有趣的,没想到顺和一过来,便跳下马跪在了地上说:“擅离职守,请老爷责罚。” 盛意也马上跪了下来,嘴里吹捧道:“老爷你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一定不会和我们计较的。” 沈是好笑,这哪里整来的妙人,他故作生气的说:“胆大包天,没点规矩!” 盛意愣住,他没想到一路温和好说话的沈是会突然发难,他看人从未走过眼,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沈是环顾四周,看到一条清澈的湖泊,趾高气扬的俯看着他:“看到那个湖了吗?” 盛意紧张起来,该不会要他们跳下去吧,这人还挺歹毒的,虽然死不了...... 顺和抿紧了唇说:“任凭老爷处置,我代盛意一同受过。” 沈是有些诧异,他只是想闹个乐子,倒搞的像生离死别一样,这种行事风格是死士吧。 他不禁笑出声来,而后从马鞍取下一个葫芦,丢到顺和身上:“那就罚你去给我把这个葫芦灌满。” 盛意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指着顺和骂:“看你把老爷气的,我觉得要罚,大力的罚!” 然后把自己的葫芦也解了下来,推着他走:“去去去,把我的也给灌满!” 沈是跳了下马,与他们一道走了过去,他伸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泼了两把,骑了一日马,身上都是风沙。他面上还挂着水珠,笑着对两人说:“你们武功很好吧?跟着我过来受苦了。” 盛意手里的葫芦往湖里灌深了点,他明媚的笑着说:“不苦,不苦,大人慈眉善目,风流倜傥,跟着老爷是我们的福分。” 沈是无奈的又给自己脸上捧了把水:“这都谁教的成语。” 前两日还好,到后来沈是基本就废了,大腿内侧被骑马磨的破了皮,认命的坐坐船,乘乘轿子,尤其是夜里寸步难行。若没了这两个靠谱的随从,估计到崇明府都是个问题。 临近崇明时,他们租了个轿子一同在马车里闲聊,盛意说:“老爷,你这病挺好的,可以来个日不能视吗,这样我们白天也可以歇歇了。” 沈是说:“那我不成瞎子了。” 盛意闭上眼睛,到处瞎摸,在顺和脸上掐来掐去:“哎呀,为什么看不起瞎子,多好玩。” 沈是看着他们打闹想,其实有情不分男女,这两人他觉得就挺好的。 顺和本是任由他蹂躏,突然两人一同变了脸色,从侧方抽出了一柄雪白的剑。 片刻后,只听外面有  15 人支着破锣嗓子吼道:“听闻有贵人到,我们来邀赏了。” 正文 第10章 狐假虎威 顺和起身悄悄靠至窗帷,掀起一角看了眼。 轿子外面十来号人逐渐逼近,他们粗衣麻布,浑身匪气,大有此路是我开的架势,隔着老远开始叫唤着:“邀赏,邀赏!” 顺和身上带着肃杀的戾气,正想拔剑而出,却被沈是拉住了手,他迟疑的说:“老爷莫怕,不过是些乡野村夫。” 盛意也皱起了好看的眉,他看起来很小,长的稚嫩,显出几分小大人的违和感来:“不妥,有诈。” 沈是脑海里过着对策,嘴上替他们条分缕析道:“崇明府无人管辖已久,百姓落草为寇不少,我见他们说话颇为讲究,看来是有点组织的劫匪。” 他问顺和:“外面几人?” 顺和说:“十三人,有两位妇女。” 沈是拿起一包上任的钱袋,分了八成出来,在手上掂了掂说:“双拳难敌四腿,打头便有十来人,这个山头怕是规模不小。” 盛意和顺和沉凝着脸。外头的脚步声都已停了下来,众人像看着待宰的肥羊,噼里啪啦笑做一团,传来声声起哄的叫嚣。 “听我的,盛意先出去。”沈是把他的剑推了回剑鞘,自己提着。 一个彪悍粗犷的大汉见轿子里有人出来,捋着满脸络腮胡,气焰嚣张的叫道:“贵人,我们来邀赏了!” 盛意不明所以的走出去,像个清贵少爷一样,不怒自威的看着众人。 劫匪没见过这么贵气的人,一时觉得宰到大鱼了,但对方淡定的不寻常,平日别的人见到他们都吓得屁滚尿流的,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沈是大摇大摆的提着剑紧跟着,仰着头倨傲的看着众人,语气抑扬顿挫的说道:“柳侯爷亲率大军先行至此,你们就来这么几个人迎接,也敢讨要恩赏?” 侯爷?大军?众人心生慌乱,民怕官,匪怕兵,这是扎在骨头里的东西,更别提他们没什么见识的村里人。满脸横肉大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强装镇定的看着他们,谁知道是不是满口胡言。 沈是拔出剑来,他身形在盛意的衬托下高大不少,眼神锐利的吓人,他升高语调,一字一句像冰碴砸下:“如此轻慢,其罪当诛!” 盛意不等沈是提示,立马会意,一掌拍于地上,狂沙四起,四周林叶沙沙作响,他似什么也没发生般拿出巾帕,擦拭着手,回到轿子上,掀开了帘子。 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地上的半米的深坑,大汉的额头也冒出虚汗,有些胆小的甚至已经哆嗦着跪了下来,不知如何反应...... 尤其是,他们见到帘子里的人,狠辣的瞪了他们一眼,像看死人蝼蚁一般的眼神,他们四处打家劫舍,对这种凶气直觉十分敏锐,有人开始细微的喊出“饶命......” 沈是跳了下轿子,一步一步靠近领头的凶猛大汉,剑尖划在地面发出绵长的“刺啦”声响,带着催命符般的寒意。 大汉颤颤巍巍的向后退了两步,这他娘的,徒手都这么厉害,拿剑的不是要见血封喉...... 沈是突然抬手,剑光一闪,大汉瞳孔放大,吓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有温热的水痕从他裤腿流出,浸湿了衣衫...... 沈是勾唇,光滑的剑身映出他修长的剑眉,竟生出几分邪魅的气息,他站的笔直冷冷的看着众人。 只见,大汉立马抱着他腿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这一声惊醒了众人,连忙齐齐下跪,叩头哭泣,他们本来就是为了生存不要脸面的,这时候更是撒泼打滚什么招式都来了一遍。 沈是见好就收,慢条斯理的说:“不过,侯爷仁善,看在你们出来迎接的份上——” 这一停顿,又让众人抖了抖,屏住了呼吸。 沈是古怪的笑起来,将手里的钱袋丢了过去,拍着大汉的肩膀,一下一下犹如恶灵缠身:“还是给你点赏赐,下不为例。” 大汉心跳都快给他拍没了,颤抖的拿着个钱袋,半天没回过神来。 众人本以为命告于此,那里还曾想有钱收,痛哭流涕的叩谢侯爷大恩,沈是摆摆手,他们便四处逃窜了起来。 盛意吃惊的看着沈是,接过了他手里剑,感慨的说:“老爷狡猾......不不不不......智勇双全......人不可貌相啊......” 顺和疑惑的跳下轿子问:“方才劫匪已经害怕,为什么老爷还要把钱袋给他们?” 盛意没好气的拿指头戳他脑袋:“贼不走空,贼不走空,知不知道,万一杀个回马枪,你这脑子还保护老爷呢,全靠老爷保护你了!” 身为暗卫,却被主子救了,顺和陷入奇耻大辱之中,憋得脸颊涨红。 盛意少见他个木头脸红,更加肆无忌惮的怼他:“哎呀,羞死人啦,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就在轿子里看戏,啧啧啧.....” 顺和忍无可忍伸手去捂他的嘴,盛意摇头晃脑的挣扎不开,于是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瞪他。 周遭荒山野岭,沈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轿子,他努了努嘴,显然很困扰,轿夫都跑了,他的腿着实还疼的厉害,他不由对着斗嘴的两人喃喃自语道:“你们......会抬轿子么......” 盛意嘴还被捂着,含糊不清的说道:“老....捏....里...缩....什么” 沈是摇摇头,认命的往山上走去。 翻过两个山头,他们终于到了崇明府,两人倒是面不改色,脚下生风的很,唯独沈是快死在这里了,活宝是活宝,但不太会体贴人,他有点想念阿良了。 沈是看了看府衙,只有一个酒气满身的人,倒在知县椅子上呼呼大睡,盛意拿着方才林子里摘的芦苇枝去弄打着呼噜的人。 他揉了揉鼻子,转过身去继续睡,盛意收起了芦苇,眼尾轻佻,一脚踹上了知县椅子。 噗通,男人摔了下来,揉着老腰骂骂咧咧:“哪个小兔崽子,敢动你县丞老爷!!!” 沈是双手抱在胸前,这崇明府荒唐得很,居然只有一个县丞在当值睡觉,不过人都走完了,他还在,应该还是有点抱负的人。 县丞定睛看过  16 去,不认识,打了个哈欠,坐下来,拍了拍惊堂木,有气无力的说着:“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盛意还想逗逗他,被顺和拦了下来,他打开任命文书,放到了案前。 县丞睁着一只眼看去,猛地站了起来,连忙小跑到沈是旁边,躬身急切的说:“小人许中明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知县大人,望乞恕罪!” 还有几分才华,沈是无所谓扶起他说:“你我同僚,不必如此客气。” “知县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小人先带你去府里歇息,等会喊齐了人,再来为大人接风洗尘。”许县丞为他们引路。 周到体贴,还不打小报告,是个人才啊,沈是高看了他两眼:“有劳许县丞了。” 沈是随口问了几句,了解下府衙大概有县丞一人,主簿一人,捕快五人。 沈是也没去问人都去哪里了,能有人在都算谢天谢地了,他说:“许县丞,衙内堆积的案子一般放于何处?” 许县丞没多大波动,他只觉得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当年也这样来着,还不是被磨去了性子,他从兜里掏出几把钥匙:“回大人,案子基本都在西库房处,不过崇明府击鼓伸冤的人已经很少了,这几年的加起来也没几桩,这里是钥匙,大人还有何吩咐?” 沈是弓了弓身:“没有了,多谢许县丞。” 许县丞先行离去,盛意掸了掸桌子上的灰说:“我看京城那几个鼓都快给人锤破了,没想到这崇明府还挺太平。” 沈是把玩着手里的钥匙说:“是击了也无用吧。” 次日清晨,衙内仍是无人,沈是不介意的打开了库房,陈旧的霉味从里头传来,他打开门通通气,自己搬了个小藤椅晒起太阳来。 盛意伸着懒腰出来,见他拿着笔在纸上画来画去,而后晾在一旁,盛意看了半天说:“当值表?” 沈是笑而不语。 盛意拽着顺和一起看,安心的拍拍他胸口说:“这晚上也要当值呢,还好没你我的名字。” 沈是抽了回来放进袖兜里,顺和说:“这个点都没来,老爷你乐观了些。” 盛意摩拳擦掌的邪笑:“包我身上了!” 沈是抱拳,有资源不用是傻子,但此行也不是长久之计,罚有了,奖也不能少,还须去寻主簿瞧下库房。 时至午时,突然见一个白须满面的精瘦的男人,带着五个捕快服的年轻人赶了过来,他满脸迎合的笑说:“小人江翼见过知县大人,为给大人安置酒席,来迟了些,请大人见谅。” 沈是望着他笑说:“江主簿为崇明操劳了一辈子,劳苦功高,我初来乍到,还要您老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江主簿感恩戴德说:“能为知县大人解忧,是小人的荣幸。” 沈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客气了,我能帮大家分担点就不错了,那里敢给江主簿添麻烦。” 江主簿显然是被吹捧惯了,一时有点找不着北。 沈是指了指西库房敞开的大门说:“我今日闲来无事,把西库房的案文理了理,就差东库房了,听闻钥匙在江主簿这里,能否交由我去看看呢?” 东库房,可是官府银两所在的地方。 正文 第11章 耍手段 江主簿脸色一下子变了,知县位置悬空已久,这府衙就是谁有钱谁老大,他没想过突然冒出个人来,东西都没来得及撤完。 刚来就想夺权,他苍老的眼睛缩成一条线,身上随意摸了摸,露出偷奸耍滑的神情:“可不巧,忙着给大人操办了,这钥匙可能是落在家里,等我明日给大人送过来。” 沈是揽过他的肩,口吻轻松的说:“江主簿寻我开心呢,谁不知道库房的钥匙,就像是剑客手里的剑,忘了那可是丢了命的大事......” 江主簿浑身僵硬,他都活成人精了还能听不出这话来,没了钥匙按律当斩,这小子不是个善茬,库房里也没多少东西,给就给,日后有你好看的。 他咬着牙从怀里摸出钥匙:“哦!原来在这里,还是大人厉害,说风就是雨,但崇明庙小,怕是一吹就倒了。” 沈是拿过钥匙,笑着推着他一同往外走:“什么风风雨雨,江主簿吃饭要紧。” 江主簿安排的地方是个不大不小的酒楼,即不至于助长知县气焰,又不至于落了面子,如意算盘打的挺好,没想到上来就被人拔了爪牙,一桌的佳肴,看的半点胃口也没有。 沈是还倍儿讨嫌的给他夹着菜,端起酒杯说:“崇明人杰地灵,做出来的菜都格外可口,这一杯敬江主簿,我年纪小不懂事,还要主簿多指点。” 当着所有人的面,算是给足了主簿面子,他气算是稍微顺了一点,配合着干了杯说:“大人抬举。” 沈是也没忘记其他人,挨个碰了杯,问了问家长里短,客套的说着鼓励的话语,没事开开低俗的玩笑,煽动下豪情壮志,他京城来的见识广,把一桌人说的愣愣的。 官场上这一套,他可是都经过一遍的人了,只不过京城的人故作清高,低下的人更接地气一点罢了,不用拿着端着,更加轻松不少。 气氛浓烈,他做主又上了两轮酒,崇明的酒冲得很,在座府衙人士都好这口,喝得天昏地暗,直称大人爽快,大家忙着听他说新奇的事情,没多少人灌他酒,加上有盛意,顺和挡着点,他清醒如常人。 酒过三巡,众人已称兄道弟起来,沈是喝完李捕头敬的酒,感叹的说:“诸位都是江湖豪杰之辈,可惜我朝廷俸禄低微,对不起诸位了。” 张捕快舌头打着结说:“可不是嘛,一年到头那点钱,两块猪肉都不够买。” 沈是不满的一拍桌子:“这可不行,我虽然官小,但诸位日后都是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只要诸位尽忠职守,我愿将自己的一半俸禄给诸位增加月粮!” 众人一下来了精神,江主簿可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们自然是谁有钱跟着谁走,更别说这新知县上道得很,没有半点扭捏作态。 江主簿心头不悦的打着酒嗝说:“知县大人多少俸禄,均分下来寥寥无几,不如自己收着,嗝——” 李捕头替江主簿又斟了一杯酒。 “说的也是。”沈是在李捕头和江主簿间打了个转,而后似乎陷入烦恼之中,从袖中取出当值表 17 :“这样好了,我晨时做了个当值表,日后诸位只要能全勤的,这钱就均分给他,你们看如何?” 众人早已醉的七七八八,一听有钱收,只要准点到岗,还不用去替江主簿收拾那些地头蛇烂摊子,多少有点心动,但是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 沈是挑眉看着角落的许县丞,端了杯酒敬了下,他本来就在岗在位,这小子一来便能从主簿那里拿下钥匙,不容小觑,说不定此番真有变换呢。他站了起来说:“我赞成!” 各位捕快一见有人同意了,还是这个老实准点的人,马上怕吃亏的跟风起来。 沈是拿出一方红泥,往上摁了指印,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中间:“空口无凭,诸位卖我这个面子,我一定要给诸位立个证据,但凡我有一口饭,定不会少兄弟一碗汤!” 许县丞知趣的跟上摁了自己的手印:“大人仁义,我等自当肝脑涂地!” 纸传到江主簿那里,他不解的看着这个知县,当值表合情合理,这些个废物草包可坚持不下来,难道钱要给老对头许县丞一个人吞了,他又有点不服气,随即也摁下手印。 沈是收起了纸,露出满意的笑容:“这酒也喝的尽兴,我便静候明日诸位表现了!” “请大人放心!” 知府年俸50两,崇明府这种穷山僻壤,除了江主簿还没人见过这么多钱呢。 天上掉银子,谁不起早谁傻逼。 翌日早上,许县丞是依旧是第一个到的,他看着堂前裱好的当值表,上面有鲜红的手印,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知县是来真的。 他不免有些欣慰,这时,沈是从府里转着脑袋出来,他拱手钦佩的说:“许某人终于等到大人了。” 沈是愣了会,明白过来了,昨日之事还多亏他相助,他上前也躬身行礼说:“许先生出淤泥而不染,让人敬仰。”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陆续又有人来,众人似乎很不习惯的早起,眼睛都睁不开,夹着氤氲的泪水,不停打着哈欠问大人早。 沈是坐在堂前等,点完卯,李捕头还没有来,他看了看一旁看好戏的江主簿若有所思,昨日便瞧见了两人关系匪浅,下马威么,谁不会呢。 沈是没说话,让人把西库房的案卷抬到堂前来,他认真的查阅起来。 盛意闲的无聊,拿起一本念道:“村口王阿婆家的鸡全部不见了;猪肉铺的传家玉被偷,拒不归还;刘老叔的儿子被人杀了,伤口还有猪油的痕迹......怎么都是悬案?” 沈是抬起头来应了句:“悬案那就查呗。” 众人没什么事情,坐姿散乱的到处倚着,知县都没走,也不好直接离开。 却见李捕头姗姗来迟,口里充满歉意的说:“对不住,大人,我这上了年纪,就容易睡过头,下次不敢了。” 沈是合上案卷看着他说:“李捕头为崇明百姓殚精竭虑,睡过头很正常。” 李捕头会心一笑:“大人体贴。” 沈是接着说:“可连江主簿都到了,你这让我很难办啊,按照律令‘无故不上’应笞二十小板,李捕头也别说我不近人情,念你是初犯,就笞个十板,小以惩戒。” 沈是从签筒里抽出一个令箭丢到了地上,李捕头骂道:“我看谁敢动手抽你爷爷我!” 沈是指指头顶,而后惊堂木重重落下,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李捕头白纸黑字盖过章的,不算话了吗!” 只见,顺和一步踏出,动作快到肉眼不看清晰,擒住他手肘一压,将他锁在地上,二话不说抽出一块板,便往李捕头身上落去,李捕头凄厉惨叫:“啊!狗......” 盛意一指轻弹封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蛮话,尾指在耳朵里挠了挠说:“吵死了。” 沉闷的响声,一下接着一下的的响起,李捕头的面部扭曲成狰狞的形状,他嘴张的近乎裂开,却喊不出半点声响,眼睛有泪水不断涌出,臀部慢慢渗出血迹。 崇明府的村民那里见过这个阵势,看向沈是的眼神里有了畏惧惊恐,他们才明白,这个文弱的书生,是具有生杀大权的知县啊。 十小板很快打完,沈是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创伤膏,走下来放入瘫软的李捕头手里,李捕头呲目欲裂的看着他,他轻声俯在捕头耳边说:“江主簿自己来了,却让你试险,你挨打也未劝言一句。崇明府总归我这个知县说了算的,李捕头好好想想。” 沈是回到案前说:“此番责罚也非我本意,只是头一日便没了规矩,日后可怎么办呢。我也是迫不得已,望李捕头多多谅解。” 此话一毕,抬眼看了看众人,堂内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沈是笑着看向面色苍白的老人说:“江主簿,你说对不对?” 江主簿满眼仍浮现着李捕头痛不欲生的脸,手指发颤的说:“大人.....大人说的是。” 沈是又一重拍惊堂木,震的人心头一跳。 他说:“盛意,愣着干嘛,快带李捕头进府,修养两日。” 而后,翻了翻案卷,头也不抬的说:“张捕快!” “在!”张捕快慌乱靴子都掉了的跑出来。 沈是闲散的说:“把猪肉铺老板给我带过来!” “是!” ...... 太傅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阿良打扫着里头的摆设,曾经遗留的脚印已经消失不见,他走去了面壁室,正想推开门,却见一只白隼从远处飞来,落在他肩头。 他抚摸了下小东西雪白的羽毛,从它脚上取一个竹子信筒,倒出一张纸来。 他看过,放飞了白隼。 轻声说了句:“挺会耍手段的。” 柳长泽平稳的推开了面壁室,里头传来藤条疯狂鞭笞皮肉的声响。 而一张粉碎的纸四处飘散,有一块落了出来,写着“夜盲”二字。/ 正文 第12章 断案如神 崇明的秋天到处都是凋零的枯叶,橘黄色的,猪肉铺老板到的时候身上还沾着几片,遮掩了点血迹斑斓的劣质麻衣,沈是抬起头看了眼他面相,肥头大耳,牙很大且龅,上颌骨严重突出。 这个窃玉案是近三个月唯一一宗击鼓鸣冤的案子  18 ,不知道是逼到如何走投无路了才报的案。 未等沈是问出口,堂下的人举着起灌疮流脓的左手掌,指着公堂怒骂:“既然判不了,又把我老猪带来做什么!你们就是收了刘秀才的钱,帮着他说瞎话,坑了我老猪的镇宅玉,如今我老猪的手已经出了意外,等那天我老猪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们这些狗官!” 盛意看的恶心,呸了一口上前说:“睁大你狗眼看看,这是你新来的青天大老爷,再满口喷粪,我割了你舌头!” “盛意退下!”沈是斥道,而后,惊堂木拍在案上说:“本官乃崇明新知县,若你还想要玉,便将事件来龙去脉从实招来,孰是孰非,本官自会查证,定还你个真相大白!” 老猪狐疑的看他,但眼下也没其他办法,只好在信这狗官一回,满脸愤恨的将之前经历又说了一遍:“老猪的玉是世代相传的镇宅保命玉,时时刻刻都不敢离身,上周刚掉我就发现了,连忙回头去找,正看见刘秀才在湖边捡起我那块玉,我让他还我,他竟然!!!他竟然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玉!!!” 崇明民风野蛮,估计这玉藏得严实,不敢让人发现,才百口莫辩。 湖边。沈是偏褐黄色的眼珠儿转了个圈,有了主意,他问道:“哪条湖?” 老猪神色不耐的说:“后山那条死水湖。” 沈是手掌弯曲,朝盛意招了手,冲其耳语道:“你等会去村里宣扬,就说死水湖有大案再查。” “走,一起去死水湖看看。”沈是说完起身:“张捕头!把刘秀才和那块玉带过来湖边!” 沈是带着一众人声势浩大的往死水湖走,崇明百姓都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打探:“怎么回事?” “听说新知县要查大案子!” “走走走,跟过去看看......” 越来越多的人跟在队伍后面,山路难行,沈是腿上有伤,禁不住蹲了下来歇歇。 顺和走上前问到:“老爷,还好?” 沈是手撑在膝盖上,直起身,慢慢吞吞的走了起来,议论之声越来越大。 金黄的落叶被纷至沓来的脚步,碾入淤泥深处。等沈是到了的时候,死水湖边已经有了不少人,最前方的是一个颧骨明显,穿着藏青色长衫的书生,旁边站着张捕头和盛意,沈是想这该是刘秀才了。 沈是朝张捕头伸手说:“玉。” 张捕头压着火气递到了他手上,什么知县,尽盯着他一个人干活了! 刘秀才一见到官服,毫不畏惧的说着:“大人明鉴,此玉乃草民母亲去世前留给草民的,意义非凡,不曾想朝奸人妒忌,竟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要据为己有,请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方堂明镜!” 村民们见他出口不凡,长得比起猪肉铺看起来人模狗样多了,一时都信了他八成。 沈是也点点头说:“看来这块玉对刘秀才很重要了。” 老猪一下就急了,破口大骂:“刘秀才你信口雌黄,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刘秀才不甘示弱:“卖猪肉的,你做出这种昧着良心的事情,不怕天理不容,报应不爽吗!” 老猪抓耳挠腮的骂:“姓刘的,你生儿子没屁眼!!!” 你一句我一句对骂个没完,围观众人就好这口,甚至有些起哄帮忙骂了起来,生怕事情不够大。 叽里呱啦的宛如几百只公鸡再叫,沈是吵得头疼,他大喝一声:“别吵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既然如此,那就都别要了!!!!” 沈是一手将玉抛进湖里,“咚”的一声,水面溅起小小的花浪。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反应过来什么,瞬间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狗官!!!” 叫骂声逐渐汹涌。 刘秀才青筋暴起煽动众人攻击沈是,而老猪一个跃身便要往湖里扎。 顺和拦住了老猪,老猪推拉咬拽抓狂似的叫着:“你放开我,狗官,让我下去!!!” 群情激奋,场面一下混乱起来,沈是看了一会朝盛意抬了眉。 只见,盛意手腕轻旋,有真气自手中流动,卷起落叶飞扬,他一掌拍至湖边,激起千层巨浪,如惊雷破天,吓煞旁人。 万籁俱寂之际,沈是打开手,两指夹着一块玉,落入众人眼帘。 他轻轻发出笑声,却显得格外渗人:“刘秀才,你可知罪!” 刘秀才抖了起来,还想辩解:“我...我....何罪之有!” 沈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骨,他缓缓道:“方才我略施小计,丢了块石头下去,你便入了圈套。既然都是传家宝,为何猪肉铺老板急的下水去捞,而你还有心思满口胡言呢?” 他话锋一转:“张捕头!给我将此奸诈小人押回府里,听候问审!!!” 沈是上前把玉交至老猪满是创伤的手上,轻拍着说:“下次可要收好点。” 老猪抓着玉颤抖起来,玉还在,玉还在,他双眼含泪,跪了下来,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感激又哽咽的说道:“大人包公再世,青天有报......老猪谢谢大人......老猪谢谢大人......” 沈是扶起他,安抚两句,转身往公堂走去。 人群中传来唏嘘之声,有人感慨人不可貌相,有的议论方才是怎么换的玉,有的说着大人真是神目如电,机智过人,崇明府知县断案如神的名头一下子沸沸扬扬起来。 所有人都高声称赞新知县,唯有一个人在不停的唾骂,那个人就是张捕头,他不明白,怎么脏活累活都是他干,泄愤似的往刘秀才背上拍了一掌,都是你个狗崽子惹的祸。 刘秀才滚到在公堂底下,抖如筛糠,没了方才的体面模样,涕泗横流的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不小心鬼迷心窍,不是故意的,下次不敢了......” 沈是高声质问道:“你可知罪!” 刘秀才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你枉读圣贤书,昧心而盗,依照律例重打二十大板,再罚你白银三两,用以入官济贫!为的是叫你明白上有王法,下有鬼神,时刻警醒,改过自新!”沈是重重拍着惊堂木,丢下一只令箭:“张捕头,拖下去!” 张捕  19 头面色一变,他娘的,又是我。 沈是说的名正言顺,叫众人叹服。待张捕头回来后,手里还拿着方才收上来的三两银子,沈是笑着说:“张捕头可知今日为何我一直点你行事?” 张捕头从鼻腔哼气说:“小人怕是得罪了大人吧。” 沈是从中取一两碎银放入张捕头手中:“非也,大家看到西库房的案子了么?每人可以去领一本,完成一本,可以寻我领下一本。从今往后,但凡查案大白者,我皆赐一两银子,你们查,我来审!” 捕头月俸也不过二两,众人一下便燃起了热情,张捕头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银两,问道:“若是几人一起完成呢?” 沈是说:“均分。” 崇明府一改作风,空前勤奋,别说当值表了,众人恨不得天天住在府衙里了,一个案子一两,连江主簿都禁不住诱惑,埋头苦干起来。 几月后,西库房的案本只剩下沈是手里的一宗,冤假错案,该放的放,凶狠恶徒,该抓的抓,加上又有一案三两银子的说法,小案子都没人犯得起,从前的刁民恶水,一下子成了模仿试点县,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个波是谁掀的呢? 咸和大典第三卷修完,龙心大悦,所编修的翰林皆受到提升,尤其是李云赋所修钱塘景,文采斐然,在内阁的推波助澜下,一下子提升为正五品户部给事中,文通提为正六品翰林侍讲。 宋阁老以为李云赋总算圆滑了点,没想到晋升的当天,李云赋便摘下乌纱帽,示意我不怕掉脑袋的决心,在御史台前跪了一夜,上谏:“崇明府知县沈是有冤。” 打内阁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埋下一个监视器去户部,也不能不帮衬着,只好将这段时间崇明府卓越的政绩搬了出来,宋阁老亲自出面,为沈是沉冤昭雪。 上朝前,李云赋赶到了宋阁老门前谢罪:“学生有负阁老教诲,但阁老授我诗书不正是为了惩奸除恶,匡扶正义,如今沈兄蒙冤,让我视而不见,云赋实在做不到。” 宋阁老看着年轻气盛的学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你居然还学会隐忍了,也不算没长进。” 阁老温和的语调,像汹涌的愧疚潮水淹没了李云赋,他眼眶泛红的说:“阁老不怪我么?” “路遇不平,仗义相助,你何错之有。只是庙堂路险,为师担忧......”宋阁老上了轿子,唤了李云赋上来。 李云赋不是很明白。 宋阁老无奈地说:“文字狱一事,我朝从未出现过,是没有人往这方面动过手脚吗?怎么可能,只是圣上从来不信,为何这次信了,云赋,你错在没有看清圣意啊。” 李云赋聪慧一点就透,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宋阁老:“驭人之术?制衡之道......便可以不辨黑白的作践一个人么......” “云赋,慎言。” 宋阁老不愿再谈。 正文 第13章 怪好看的 金銮殿上承明帝戏谑的看着群臣,他本打算自己寻个由头把沈是调回来的,没想到还有个愣头青,颇为意外,宋阁老的门生也是一样的率直。 待李云赋叙说完前情,宋阁老缓慢的站了出来:“短短三月,刁民恶匪层出不穷的崇明县,如今安贫乐道井井有条。听闻陈案全清,牢狱已空,沈知县这样的忠君爱国的栋梁,怎么可能会去行悖逆之事,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群臣的目光不由投向了柳侯爷,当初可是柳侯爷一力主张下放的,若是别人说还好,宋阁老出声,怕是饶不了他。 承明帝恶趣味上来了,他倒想看看宋阁老能想出什么招来,治柳长泽的气焰:“宋阁老说的有理。” 柳长泽半阖着眼,似乎没在听的样子。 宋阁老沉声继续道:“文字诗句,博大精深,若有心人细究,无论如何都有可乘之机,而今沈知县一事,牵强附会,臣以为若开了告讦诋毁的先河,恐让天下才子寒心,再不敢下笔定国兴邦了。” 直言上谏的几个御史后背都汗湿了,生怕下一秒,宋阁老就要调转枪头怼他们了,但阁老位高权重,无人敢顶撞。 承明帝配合的说:“不知阁老有何高见?” 宋阁老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他大步往前,举笏向上,高声道:“臣斗胆!请柳侯爷礼贤下士!亲迎沈状元回京!!!” 大殿的气氛瞬间剑拨弩张起来,没人知道柳侯爷会怎么反应。 只见,旧党派鱼贯而出,集体躬身请求:“请柳侯爷礼贤下士!亲迎沈状元回京!” 承明帝不出声,挑着眉看柳长泽,这不去就是寒了才子心,去了就丢了侯爷脸面,他可不能张这个口。 柳长泽无所谓的倾身看众人,语气傲慢的说:“臣去,就不知道沈状元受不受的起这福泽了。” 承明帝眯眸,柳长泽我行我素惯了,竟也在意起天下人的眼光了。他大笑起来说:“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侯爷礼贤下士,千古美谈,千古美谈!朕见沈知县破案如神,来时便去大理寺卿吧!” 众卿附和:“圣上英明。” ...... 年关将至,崇明府里堆满了百姓送的鸡蛋和祭神果,一日三餐,沈是见到都怕了,没好气的对正在看案卷的江主簙说:“主簿,我们出去吃一顿吗?” 江主簙走火入魔的晃着脑袋说:“别烦我,别烦我,我有思路了!!!” 沈是无可奈何的往外走,顺和突然抱着两只猪进来,他有些傻眼:“这谁的???” 盛意说:“猪肉佬送的,说大人救了他一命,不要和他客气。” 沈是急了,在袖口摸来摸去找着银子:“人一年到头也没两个钱,赶紧给人把银子送过去,心意我们领了。” “老爷还不知道我么,早给了。”盛意笑着说:“这崇明县怪得很,不是说民风彪悍么,我看挺和善的......” 沈是去了东库房点起了银子,嘴里顺口接到:“彪悍的不是他们,另有其人——” “谁谁谁???”盛意凑了过来:“老爷你也太财迷了点,怎么每天都来点银子。” 沈是双手一拍,合上库房,侧着眼看他说:“没有银子怎么治刁民!” 盛意还想问,突听见轰隆隆的  20 急促的鸣鼓之声,沈是立即跑了出去,坐到案台的时候帽子都有点歪。 众人也陆续赶来,笔直的站在“回避”和“肃静”的深红色牌子下放,杵着棍子密集的震动,口里整齐划一的喊着:“威武......威武......” 台下进来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眼睛哭的红肿,仍是抽噎个不停。 沈是一拍惊堂木开庭,众人肃静,他清了清嗓子说:“堂下有何冤情,尽管款款诉来,本官自给你个公断!” 妇人哭的倒吸着气,断断续续的说:“民妇要状告......我嫂子杀害我哥......” 杀人?沈是神情严肃起来。 妇人冷静了一会,接着说:“民妇阿凤,是哥哥从小带大的,昨日哥哥与我说怀疑嫂子偷人,今天早上我便见他被火烧死在家里,那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沈是问道:“尸体在何处?” “正在府外,民妇怕嫂嫂毁尸灭迹,直接和相公一同将哥哥尸体带了过来。” 沈是听罢,起身请妇人带路,出了府衙不远,便见一个精壮的男子,守着地上的一摊草席。 沈是上前掀开,只见一具半边脸烧至萎缩,手指只剩骨节,而脚也焦了一半的尸体,沈是翻了下他眼白,将他的头仰了起来,卡住下颌,观察了下舌苔,又看了看他脑骨和身躯,烧毁严重看不出其他损伤。 沈是说:“李捕头,带她嫂嫂过来。” 妇人一见又泣不成声起来,倚在相公怀里哭的浑身脱力。直到见了李捕头带来的人,她怒骂到:“你个蛇蝎妇人,我哥对你那么好,你为何要杀他!!!” 另一女子眼睛有点三角眼,嘴角下垂,但眉目还算慈蔼,她痛哭道:“大人可莫要听她乱说,民妇和常哥在一起十多年,恩爱有加,不信大人去村里问问,我怎么会害他......” 沈是凝眉逼近她问:“这可是杀人的大罪,你可有人证物证,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今日便要拿你!” 妇人愚笨,被吓一下便慌了道:“大人,有!我有人证,我亲眼看着常哥被烧死的!” 沈是咄咄逼人的说:“你亲眼见他,为何不救他!你们不是很恩爱!” 妇人哑口无言哭了出声来:“大人何苦逼我一个弱女子,火势那么大,我只听见里头惨叫,还能冲进去么,呜呜呜呜......死了相公还被人欺负,常哥你死的好惨啊。” “那是本官冤枉你了......”沈是有些动容的说:“你当真见到他惨叫活着?” “可不是嘛,民妇和常哥多年,一定不会听错的。”说罢,又拿袖口擦拭眼泪起来。 沈是冷笑出声:“李捕头、顺和,你们去把猪肉佬送的两头猪抱出来,再拿一个大的铁箱子。” 众人早已习惯他行事蹊跷的破案手法,依言去拿,更有如张捕头这般的拿起笔做上笔记来,增加知识以便下次自己用。 顺和将装有两头猪的铁箱拖着空旷的路中,回道:“老爷,放好了。” 沈是说:“杀一头。” 顺和手放在一只猪上,五指微压,便见那只猪没了声息。 沈是说:“点火。” 大火不断的燃烧,里头响起尖锐惨忍的猪叫声,妇人露出了恐慌的神色,害怕的连哭泣都忘记。 猪叫声没了一阵后,沈是命张捕快去熄火。 沈是让众人上前,用铁钳撬开了两只面目全非猪的嘴,说:“顺和你说说有什么区别。” 顺和波澜不惊的说:“回老爷,我打死的那头嘴里没变黑,活着的那头黑了。” 妇人见状拔腿要跑,被李捕头摁住动弹不得。 阿凤连忙去看自己哥哥,她掰开嘴,只见干干净净,一点黑也没有。她想起方才的惨叫,想起自己哥哥竟然经历过这些,气的理智全无,冲上前去撕扯妇人的头发,恨不得生啖其肉。 沈是命人押着妇人回了府衙,行至门口时,众人惊愕。 只见,一匹赤红骏马横在府前,而上面正端坐着一位面若刀削,鬓如风裁的绝色少年,他右手持着金纹蛇骨鞭,往地面一笞扬起硝烟弥漫,赤焰马儿惊的前蹄翻起,发出一声长啸,破空而去。他凌厉的往众人处斜睨一眼,如万千冰雪,徒然席卷。 沈是见一寸微光恰好落在了少年的侧脸上,半明半暗的,像浴火而生的凤凰神像。 他想,歪瓜裂枣看久了,柳长泽还怪好看的。 张捕快愣着戳了戳身边的江主簙:“我这是......见到神仙了么......” 此时,沈是朝马背上的人拱手,见他不太搭理,便不多说绕过马匹走至堂前,对众人喊道:“傻愣着干嘛,开审啊!!!” 虽然不知道柳长泽来这里干嘛,但是侯爷的身份肯定不便说出,致歉什么的官话审完案子再说吧,反正得罪柳长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柳长泽翻身下了马,盛意和顺和霎时毕恭毕敬的端上了椅子,泡好了茶让他坐在一旁听审。 堂前传来沈是故意做威,气势如虹的说:“大胆妇人,你可知罪!” 妇人经过方才的厮打,发髻散乱的不成样子,他撒泼似坐在地上大哭:“民妇无罪,什么黑不黑,民妇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官字两个口,对对错错都是你们说的算,民妇比窦娥还冤啊......” 沈是将惊堂木拍得连响振耳之声,步步紧逼:“还敢狡辩,大火烧起时浓烟满布,但凡活着嘴里不可避免会吸入烟尘灰烬,你方才满嘴谎话的说常相公死前在火里大叫,为何他嘴里什么都没有!!!你速速从实招来,如再装傻,大刑伺候!!!” 柳长泽挑眉看了眼他,总觉得那“砰砰砰”作响的声音扰人,重重的将空茶盏搁在桌上。 装腔作势,伶牙俐齿。 妇人无力辩驳,终于瘫软在地的说:“我不是故意的,他说我偷人,要抓我去浸猪笼啊,我......没办法才推了他,我怎么知道他就没了呼吸,我害怕啊,便只能放火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沈是自签筒里发一令箭:“你亏心害人,虽是无心之举,但后来放火烧杀,用心甚歹!立即关押,听候拟罪!” 正文 第1  21 4章 蝴蝶骨 结束了兵荒马乱的案子,府衙里的人被沈是支了去取证入库,堂下只剩盛意、顺和,伺候着一个皓腕斜撑着头闭目养神的人。 沈是挪眼去看柳长泽,他不太想以这种形象面对自己曾经的学生,生出一阵近乡情怯的滋味来。 堂内安静片刻,沈是起身正了下衣冠,走到柳长泽面前拱手说:“崇明数月,多得侯爷派人照料,下官感激不尽。” 柳长泽依旧没睁眼,两节手指交替的叩下藤椅边沿,他没什么语调说着:“与你无关,给太傅面子罢了。” 沈是面容复杂,这不还是他。况且真给太傅面子,弄他来这里做什么:“不知侯爷来崇明为何?” 怕不是被他一语成谶,真率大军来剿匪了吧。 柳长泽睁眼,拍了下大腿的衣摆,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是,从深红裹着黑金边的袖口取出一方奏折,丢到了沈是手上说:“明日启程。” 沈是翻开折子傻了眼。 圣上夸他忠勤敏达、励精图治,且有惊世之才,升他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特派侯爷礼贤下士,迎他回京...... 开玩笑,柳长泽居然会纡尊降贵来迎他个九品芝麻官回京!不是他在做梦,就是柳长泽被鬼附身了,他猛地合上奏折,抬头直视柳长泽。 沈是相似的作风,本就将柳长泽的心熬成了枯柴一把,而如今他同样夜盲,同样熟稔的目光落在柳长泽眼里,便是又添了把火,烧的柳长泽五脏翻滚,疼痛难耐。 “看够了吗,沈大人。”柳长泽缓缓开口,余音却吓得顺和抖了一抖。 沈是回神,突然想起一个更重大的事情,他将奏折高举头顶,跪了下来:“承蒙圣上厚爱,下官虽然官小,但一日也不敢懈怠,时刻以百姓安危为己任,如今崇明之祸未结,下官有负圣恩,不敢回京赴职!” 盛意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沈老爷厉害,上一个敢这样挑衅侯爷的,坟头草都有他高了...... 柳长泽双手环胸,他黑色的靴子尖逐渐抬起,兀的发力往沈是胸口踹去,他喝道:“你敢抗旨!” 沈是背脊绷直,凛然如傲骨寒梅,即便遭受突袭,也只是向后倾了倾,但他又跪的端正,正色道:“但求侯爷容我七日!下官定会将崇明聚众贩卖私盐一案,彻底了结!如若不成,任凭处置!” 盐,是居家必备之物。 历来由官家负责独家出口,贩卖私盐,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掉脑袋的罪,更别提新政唯利独行的今日。 柳长泽的眉峰压了下来,他质疑道:“崇明弹丸之地,若有此等大事,为何无人知晓!” 沈是问:“侯爷可听过死水湖?” 柳长泽不答。大部分死水湖的形成皆由不流动的水,经过长期曝晒蒸发使盐量超标,从而形成死水。 沈是知他明白,不疾不徐的道:“崇明分明皆是活水,偏偏形成了死水湖。下官寻及湖泊源头,才发现此处竟有盐矿遍布。崇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村里长与刁民狼狈为奸,隐而不报,若此事盛行不止,定会动摇我大齐根本啊!” 柳长泽冷哼:“沈大人,贪心不住蛇吞象!崇明谋生之财,竟叫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人发现了,怕不是编造出来,为自己加官进爵添上一笔吧!” 沈是高声逼问:“难道私盐泛滥,是侯爷想看到的局面吗?!世路难行钱做马,侯爷若是不信,不若和下官一道而行!” 一阵烈风穿堂而来,不仅扬起了柳侯爷发尾的青丝,更是撩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潭静水。 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柳长泽,你很聪明。 那是太傅和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也是第一个说他聪明的人。 崇明府衙旷荡,只遗留一句:“我便看看,你耍的什么花招。” 沈是看着离去的柳长泽,伸手揉了下胸口,师门不幸,收了这么个不肖门生。若有一日他魂魄离体,肯定托梦让柳长泽去面壁室里跪上十天半个月,才算解气。 他时间不多,来不及细想,连忙往西库房赶去,清点了下银两,约莫有五百银可供支配。 便立即取了五十两,回房脱了官服换了件石青色素面直裰,他模样身材都属上乘,随意一装扮便显得气宇轩昂,沈是给自己配上了腰牌,显出几分官老爷的威仪来。 他本想自己一个人去,却见柳长泽也换了件普通的长袍。半分不减光彩,反平添了些许书卷气,整个人更加出尘。 柳长泽不发一言的在门外看着他。 沈是嘴角抽搐,还真跟啊,早知道不戴腰牌了,就这位祖宗的气场,足以逼退四方。 沈是说:“侯爷……所去之地可能有些冒犯……” “带路。” 柳长泽一副不想听他废话的样子,沈是眨巴了两下眼睛,想起方才的一脚,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沈是带他穿过羊肠小道,走进一片茂密的林子,不一会便看见一片无边际的湖。 柳长泽闻着那股咸湿味,就知是死水湖。 沈是勾着唇,带着他沿着湖往高处走去,直到眼前出现连排的竹屋,简陋却高雅。 沈是走到了末尾的第三间,他以一种诡异的节奏敲了敲竹门,重复了四次。 竹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缭绕的雾气扑面而来,一名还算秀丽的女子说道:“沈老爷来了。” 柳长泽明白了,他狠狠瞪了一眼沈是的后脑勺,认准了对方是故意的。 沈是笑意更大了些。 他挥手示意女子退下,大步迈了进去,里头是一片清澈见底的天然盐温泉,几个泉眼还在咕噜咕噜向外翻着水浪。 而角落里,头顶着冰凉的白色巾帕,正闭着眼享受的三位男子,便是他今日的目标人。 沈是熟练的解着衣袍,水下突然窜出一位国字脸的人,眼神垂涎的看着他身后的柳长泽,感叹道:“怪不得沈老爷平时都一个人出来泡池子,有这么个仙人陪着,谁舍得带出来……” 沈是脱的只剩下内里一件白色单衣下了水,他倒无所谓柳长泽做什么,嘴上纵容的说着:“张里长别打趣了,他面子薄,说不得。” 另一位拿手肘撞了下沈是,面容  22 猥琐的低声说:“我看不如上次吃饭那个细皮嫩肉的好,这个皮囊虽妙,但太凶辣了些。” 一位双手撑在石壁上,正擦汗的健硕的年轻里长,嗤笑厌恶的说:“还是沈老爷京城来的会玩,男人也能玩出滋味来。” 沈是为躲避应酬的狎妓之乐,便时常推盛意顺和出来做挡箭牌,久而久之好男风的名声也传出不少。崇明没有这种新鲜事,一时各村里长都对这位沈知县充满好奇,加上沈是出手大方上道,不多时便混进了圈子。 沈是笑着岔开话题说:“哪里有诸位会享受,寒冬腊月,泡泡这盐温泉,周身舒缓,延年益寿。” 陈里长谈及此处,才露出一点笑来,肌肉松弛了些说:“崇明这口*泉,可是独一无二的逍遥地。” 猥琐的孔里长摸了摸下巴说:“沈老爷,怎么不叫佳人一同下来。” 沈是看了下一旁静坐在朱红漆香桌旁,遗世而孤立的柳长泽,后颈一凉。单刀直入的说:“其实今日做东,找诸位里长来,是有件发财的事相求。” 而后,他从水中站起,走至池边,伸手去够上方衣物。有点儿远,他又踩了踩水,将半截身子探了出去。 竹屋内水汽氤氲,沈是的紧实无赘肉的腰身被蒸成了淡粉色,在完全浸湿的单薄白衣里若隐若现。 柳长泽的余光,不由自主的跟着对方游走,直到划过那片白皙秀气,随时像要张开双翼飞走一样蝴蝶骨。 他眸色变深,拎起一旁的钱袋向沈是掷去。 他想,太傅也有这样一副蝴蝶骨吗。 沈是接过,透着层层雾气,感激的望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睛泛着水光。 柳长泽忽而有些口干舌燥,漠然的看着眼前的竹签插着的时令野莓,挑起了一颗,放入口中。 张里长笑道:“搞这么客气干嘛,沈老爷尽管开头,我张某只要能帮上,肯定两肋插刀。” 孔里长啧啧两声:“老滑头,什么是你帮得上的!” 年轻的陈里长不太信任的看着他。 沈是不为所动的问道:“私矿匪民一年能孝敬各位里长多少银两?” 平地惊雷。 虽然这些事圈子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没有人敢公开说出来。张里长与孔里长对视一眼,生出不安之心。 而陈里长却为他的耿直放了点心,他一贯最讨厌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肠子,他直言:“年差五两,年好十两。” 有多少水分不好说,可足以验证沈是筹码的重量。 沈是笑着将钱袋抛起:“我手中有五十两,三位里长,只需帮我扫空当地私挖盐矿的匪民五日,事成我另有一百两奉上。你们看如何?” 一百五十两,每人到手起码五十两。张里长立马急红了眼说:“沈老爷开口,那里有不行的事情!” 孔里长不弱下风的抢白道:“不泡了,不泡了,我回去就让他们撤了!” “且慢!”陈里长出声打断:“五日换五年的收成,沈老爷出手豪气啊,我不信天上有掉馅饼的事情,这么好的事不会白找我们吧?” 正文 第15章 转笔 沈是故作佩服的说:“陈里长就是聪明,什么也瞒不过你。诸位也知我是从京城下放到崇明的,若说没有回去之心,谁信呢?” “你们瞧。”沈是悄悄指了指柳长泽说:“他是我从前知己,特地赶到此处通知我,不日便有钦差来巡视,我总得拿出点实绩不是。可我囊中羞涩,拢共也就一百多银两,若是被人知道,均分下去,还剩多少......” 张里长地头蛇做久了,听到钱那里还走的动路:“沈老爷你放心,此事我们绝对不会外传!” 沈是拱手说:“张里长仗义!崇明大大小小十来个村,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只能麻烦三位崇明最德高望重的里长,帮帮忙,替小弟遮掩几番。” 这高帽子也戴了,理由也充分,大家都是为利益纠缠,那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陈里长听的顺心,拿过钱袋,重重的拍了下沈是的肩头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沈老爷我们会做的。” 孔里长听他算计周全,绝对不是池中物,巴结道:“来日富贵,还望沈老爷记得兄弟几个。” 三位里长惦记着事情,哪里还有心情泡下去,起身穿戴起衣服来,沈是躬身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诸位今日相助,沈某铭记于心!” “那便等着沈老爷平步青云了。”众人寒暄离去。 竹屋空了下来,没等沈是起身换衣,便见一直事不关己的柳长泽站了起来,衣带当风的往外走去。路过沈是身边时停了下来。 只见他襟口在池中泡的松散,露出了一截香肩,上面还残留着陈里长方才拍下的红印子,锁骨凹陷处盛着一汪清泉…… 柳长泽舌尖顶紧了上颚。 他偏过头从鼻腔哼出一声,硬邦邦的说:“分化势力,挑拨离间,你可真是太傅的好门生。” 而后,往前推开了竹门。 沈是:“......” 这关太傅什么事了,柳长泽怎么阴阳怪气的。 沈是系着腰带,突然想起死前和柳长泽最后一个拥抱,他说了什么来着——你永远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难不成在吃醋......”沈是自恋的嘟哝道:“天资聪慧,怪的了我么......” 崇明各村里长肆无忌惮的霸占盐矿,官匪勾结,蛇鼠一窝,要抓靠府衙这么几个人,根本是无稽之谈,只能先分化他们的利益团体。 陈、张、孔是最为猖狂的三大村,但凡他们一收手,其他小村必会惶惶不可终日,首先乱了阵脚。 沈是掐指思量,已经过了三日,盛意跑过来说:“老爷,方才吴家里长也来了,问老爷何时有空,他摆了桌等老爷大驾光临。” 沈是磨着徽墨问:“你如何答?” “我照旧说,老爷染了风寒,不便会客。”盛意有点着急的说:“老爷,七日之约已过半,你还呆在府里不出门,此事若不能了,侯爷是真的会要你命的......” 沈是无动于衷,他提起一只竹笔在纸上勾勒起来:“外面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啊,换着面孔来府衙蹲点  23 ,便以为没人认识他们了。老爷为何都说那日你和陈、张、孔三大里长聊过后,他们就突然严打起来,我去问严打什么,众人却闭口不谈......”盛意皱眉。 沈是仍埋头于纸上问:“如今还有哪个村没有来探过风?” “基本都来了,有两个小村没来,也派了人在外打探。”盛意越想越烦忧,处了几个月,他还挺喜欢沈是的,急的去抢沈是的笔说:“老爷,别写了,真的来不及了!” 沈是把笔高高举起来,一滴墨落在他脸上,他拿手随意擦去,运筹帷幄的说:“别闹,让我写完最后一笔......这件事就算有着落了。” “骗鬼呢!老爷每次都这么说,结果却在画圆圈......”盛意一把将纸抢过,定睛一看,睁大了眼睛:“悬赏?!一百两!!!老爷你贪污了吗!!!” “瞎说什么,都是库房里审案攒下来的。”沈是好笑的接了过来,落下最后一笔,拿上官印盖了上去。又从脚下里取出一箱小圆圈,里头画着简易的山水奇景:“拿去张贴起来,我再多写几份,你们去给各个村子送一下,闹得越大越好!” 盛意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了动静,步伐如闪电迅捷,许县丞带着张捕快端着证物入库,恍如只见一片橙粉色的霞光轻闪,许县丞揉了揉眼睛:“我老眼昏花了么?” 张捕快嘟囔道:“我好像也看了重影......” 盛意回头一把拎住张捕快,提着他悬空到了衙门口,脚踹在他屁股上,逼着他大声吆喝:“知县老爷下令了,快来看啊!百两银子,人人有份,快来看啊!” 道路上本就有几人伺机窥探着崇明府,不到片刻,便围了一圈人,只见告示栏上张贴着: 崇明矿霸,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目无法纪!今为表府衙铲除毒瘤之决心,重金悬赏!即日起,但凡抓到矿霸送至官府者,皆奖一枚山水票,三日后,按票数排名: 第一名二百两白银 第二名一百两白银 第三名五十两白银 盛意用内力念了一遍,空谷回音,又拿出手中山水票,拍了拍箱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崇明大多都是说着乡音的农民,盛意怕大家听不懂,推张捕快用乡音说:“大家伙去抓矿霸,抓到一个给一张山水票!三天后午时拿到府衙来,票数最多的人就能拿到二百两银子,以此类推!” 别的可能听不懂,二百两白银是谁都明白了,一下讨论声喧天,群众里有人喊道:“若有人造假票呢!” “沈知县可是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我看看谁有那个本事,仿的出他画的山水票!”盛意冷笑,伸出一节玉指,轻点了下告示栏旁边的树,只见,郁郁苍苍的老树,突然万叶凋零,唯余枯干。 他又喝道:“查有假票,人如此树!” 众人见那一地的绿叶,打了个哆嗦,而后,燃起莫大的激情,也就是说人人都有可能拿到这百两银子!!!遂而拉帮结派,斗志昂扬,掀起了反黑热潮! 其他小村见这种情况,以为三位里长早已通过沈知县,提前得到消息,展开了行动,纷纷愤愤不平的不与他们来往。 三位里长百口莫辩,心知被沈是算了一卦,但又舍不得两日后便能到手的五十两银子,和悬赏上的重金。一时内忧外患,互起纷争,从前恶霸的保护伞,变成了枪,直取他们的脑袋! 沈是的徽墨快磨完了,心疼的转着最后一点,这墨还是他从翰林院顺出来的,读书人做事那能叫偷么! 他心安理得沾着墨画了一个华山日出。 柳侯爷路过,闻到一阵墨香,转身进了书房,而沈是正沉迷作画,没注意到他。 他没见过华山,凭借着脑海里徐霞客游记的描写,随意勾勒,画到“异若龟鹤形”的时候,犹豫的两指转了下笔端,墨飞溅而出。 沈是顺着墨点望去,看到一个人,他双目泛红,额角有青筋突起,沈是有些疑惑的说:“柳侯爷寻下官有事?” 柳长泽压着颤抖的声音说:“你用的徽墨。” 沈是没忍住又转了圈笔,自豪地说:“那必须,上下观山水,左右品人文,用徽墨是文人的气节!” 柳长泽目光悠远的凝视着他脸上的墨迹,像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太傅喜欢转笔,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因为转笔会不小心将墨溅的到处都是,太傅为人师表很注意形象,总是克制着自己,忍不住的时候,会用笔端叩两下砚台,仅有两下,多了也是不雅的习惯。 他时常会为了这点秘辛而欢喜,可如今不在是独属于他的秘密了。 他记得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他才十二岁,躲在纸糊的窗旁边,挖了一个洞。他看见太傅在转一只没有染墨的毛笔,五只手指像蝴蝶一样来回起舞,而笔就像有生命一样缠着他的手,死死不放。 他很羡慕那只笔,不知道为什么。 他靠的太近了,影子投在窗上,被太傅抓了个现形。 太傅慌张的收了笔,换了支沾了墨的紫竹笔说:“是长泽吗?外面冷,进来吧。” 他不冷,但是他想进来。 四月的梨花从枝头飘落,轻轻的掉在他手上,白白软软的,他把花放在了指尖上下动了动,花没有粘着他,而是落在了地上。 他敛眸,一脚碾了上去。 太傅一见他便轻咳着掩饰,长期白到透明的脸颊,浮上了微不可见的红晕。 他鬼使神差的说:“太傅用的什么墨,这么香。” 太傅的关注点被转移,又恢复平日里不可亵渎的姿态,他说:“是徽墨,长泽会写徽字么?” 他会,所以他摇了摇头说:“不会。” 太傅轻笑起来,叫他到书案后面来,握着他的手写下了一个“徽”字,说:“你看这个字,上下观山水,左右品人文,用徽墨是文人的气节!” 他说:“记住了。” 记住了太傅的手,干燥带着一丝凉意。 ...... 柳长泽突然摁住了沈是的手。 灼热的快要烫伤他。 他羽睫轻颤,就着沈是的手使劲,往笔端处用力一压,便听见“咔嚓”一声,笔头和笔尖落在了书案上  24 ,染黑了那幅画。 他沉声说:“以后不要在转笔了。” 正文 第16章 讨厌 “嗯?”沈是没反应过来。 柳长泽松开了手,莫名其妙的离去。 沈是敏锐的察觉到几分伤感,心里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到他来不及捕捉。 他如游魂般拿起了另一只笔,继续完成自己的画作,只见,那红红的一点骄阳,被染成了团黑墨。 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 沈是磨了磨牙,气的只想骂娘。 他化悲愤为力量,向外喊道:“许县丞,升堂!” 悬赏的情况比沈是预想的还要好,崇明穷苦偏僻,即使贩卖私盐,也是被人压榨,二百两白银对他们来说就是天文数字,想都不敢想…… 以至于所有人都抓急了眼,清完山头的,还要挨家挨户收罗。一时人人自危,闻盐丧胆,但凡家中有铁楸的,都趁夜色丢去了荒山野岭。 李捕头在东郊树林里扛着一堆铁楸问:“许县丞,老爷让我们把这些废物,带回府衙干嘛?” 许县丞一身轻便的短打,头上汗涔涔的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你们读了书的人,脑子就是好使。”李捕头满脑浆糊的摇头:“我一直搞不懂,你说悬赏这么高,老爷为什么还要给一百五十两给三大里长?” 许县丞说:“崇明那几个里长德行你不知道?万一串通来骗钱,这悬赏还有意义吗?肯定要先瓦解里长之间的结盟......” 李捕头仍是迷惑。 许县丞接着说:“你没见那三日,老爷和三大里长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而且还突然带头打压起矿霸了,你若是其他里长,心里舒服吗?” 李捕头恍然大悟的说:“老爷是想,靠收买破坏里长之间的信任。” “不全对。”许县丞轻笑:“心生猜忌,自乱阵脚。这只是第一步,最致命的是,悬赏一出,便透露出了里长和官府之间的合作关系......” 许县丞背的有些累,喘了两口气,李捕头替他拿过一些,催促道:“接着说,接着说......” “矿霸自然觉得被出卖了,加上不知情的百姓声声讨伐,他们这么多年被里长压榨的不满一下就爆发了,内忧外患,众叛亲离,里长和矿霸的信任是彻底走到了头。” 许县丞顿了顿,向远处望了过去,这一片曾经在他心中荒芜的土地,突然割去了腐肉,冒出了新的枝芽。 他无声的笑了起来。 李捕头不明白,但也有些开心,轻松的道:“老爷曾说过,信任是最难建立的,一旦没了,便在也修复不了。” “是啊,间隙已生,人人喊打,谁还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做矿霸......”许县丞弯了走吧,老爷还在等我们。” “别别别......”李捕头露出哭丧的脸:“许县丞,慢点走,这么多铁锹实在是走不快了......” 许县丞闻言,小身板健步如飞起来,仿佛方才的喘气,只是为了哄骗他多拿几个的伪装。 “你……!”李捕头骂骂咧咧的跟了上去。 沈是手拍惊堂木都拍麻了,台下跪着乌泱泱一片矿霸,门外还一堆待审的,他声音沙哑的说:“左边七人,打十大板,小以惩戒。右边八人,每人罚金五两。中间五人,关押三年。拖下去......” “老爷,喝杯茶,润润嗓子。”盛意体贴的端了杯茶。 沈是嗓子都快冒烟了,二话不说仰头饮尽。如涓涓溪水流淌过沙漠,从喉管滋润到肺腑,他诧异道:“金银花参茶......崇阳哪里来的人参......” 盛意嘿嘿笑道:“侯爷在院子里品茶,赏我的!” 沈是抿唇,柳长泽不是最讨厌人参味么。 他来不及细思,一个惊堂木又拍了下去,指着堂下呵斥:“你拉帮结派,祸害百姓,开垦私盐数万石,押入死牢,听候拟审!” 崇明府的牢狱都塞的满满当当的,沈是让同等罪行四人一间,若有穷凶极恶的恶霸,便让顺和去安抚。 不出一柱香,就变得老实本分。 后面陆续押着人上来,沈是抽着缝隙说:“江主簿,今日死牢记录交我份。” 江主簿整理出来,上前递给了沈是。 沈是一抬头,恰好看见姗姗来迟的许县丞,连忙下来替许县丞接过铁楸说:“剩下的就交给县丞了!” “老爷,审了一夜了,快去休息吧。”许县丞劝道。 沈是拍拍他的肩说:“辛苦了。” 严打矿霸的高峰期,众人自然是片刻不敢含糊,轮班倒的审案。 沈是和许县丞也分了工,他审午夜,县丞审白日。 一是因为他唯有白日才方便行动,二是因为他已经向京城递了推“许县丞为崇明新知县”的举荐书。 沈是打着哈欠,向外走去,正想按照打入死牢的矿霸头子信息,去找找线索,便听见肚子响了一下。 他望了下头顶的太阳,被刺的睁不开眼睛。 才意识到,原来都快午时了。 沈是向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兜里有钱,当然要去最好的酒楼吃点东西。 虽然崇明最好的酒楼,一言难尽。 “沈老爷,来了,还是照旧吗?”小二说道。 沈是说:“照旧。” 小二诚心说道:“行,马上送府衙里,沈老爷不仅对我们百姓好,对衙役更好,我们崇明有您这样的父母官,真是上天开眼了......” 沈是笑着摇头:“来客人了,你快去吧。” “得嘞!” 沈是往楼上走,他有一个常坐的位置,临窗又不显眼的一个地方。 可今日显眼了的过分了些。 沈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恭敬的拱手说:“下官见过侯爷......” 他的声音,像砂石碾过一般,难听的紧。 还是闭嘴好了。 柳长泽好看的眉皱在了一起,整张脸一下凌厉不少,他不耐的抓过青瓷茶壶重叩在自己对面的空位上,不容反驳的说:“喝光。” 沈是抽了抽  25 嘴角...... 一壶,喝光。 他还用吃饭吗? 抓什么矿霸,他看所有的矿霸加起来都没眼前这个人霸道。 沈是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倒了一杯,饮了口。 又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一个好吃的都没有,似乎也没有动过筷子。 沈是朝小二招了招手,指了下这桌。 他想了想,又饮了一杯,觉得嗓子好受了点,声音稍微清亮些说:“胡饮可不是浪费了好茶。” 沈是给柳长泽也斟了杯说:“侯爷请我喝茶,我请侯爷品品崇明佳肴。” 柳长泽眸色晦暗的看着他,沈是似笑非笑的回望。 呵,天高皇帝远,小兔崽子,你还要礼贤下士呢。 小二及时送了菜上来说:“沈老爷,不早点说是你朋友,怠慢了,怠慢了。” 沈是用流利的乡音说:“没有的事,帮我把之前那几道菜撤下去吧。” “得嘞!”小二手脚麻利的收拾完,桌上摆上了四菜一汤,比方才看起来有食欲多了:“老爷,请慢用。” 柳长泽挑眉,重新审视的看了眼他说:“崇明话。” “身为百姓父母官,自然是要会的。”沈是拿起木著伸向一道绿油油、冒着熏肉香气的菜说:“这道菜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是崇明独有的菜,哪怕是京城也是吃不到的。” 柳长泽未和他废话半句,直接起身欲离去。 只见,慵懒斜散端着杯茶水的沈是,字正腔圆的说道:“侯爷,不想知道是谁在贩卖私盐吗?” 柳长泽脚下一顿。 “崇明穷山恶水,百姓一辈子都出不了山,那么是谁在背后他们经销?侯爷所主张的新政,有一令宣扬物价平衡,而贩卖私盐不正是最影响市场互通价格的存在?”沈是继续说:“此人手眼通天,连朝廷都不知道的盐矿,也有他的手笔。侯爷能放他逍遥法外吗?” 柳长泽说:“是谁。” “看看,不就知道了。” 沈是将江主簿给的案卷放在了桌上说:“下官还未吃饭,劳烦侯爷等一等了。” 柳长泽面无表情的坐回长椅,看起了卷宗。 沈是无语。 想哄小侯爷吃个饭真难,他好多年没做过这个活了,生疏不少。 沈是看了他一会,拿出一副干净的木著,夹了几道菜放柳长泽碗里。 柳长泽视若无睹。 沈是终于忍不住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侯爷,为什么如此讨厌我?” 落差太大,他有点受不了。 从前柳长泽见他乖顺的很,现在不是抽就是凶,太奇怪了,虽然柳长泽脾气不好,也不至于这么古怪吧,想不通…… 而柳长泽只是晲了他一眼,嫌恶的说:“讨厌。” 得,那你别吃了。 沈是不爽的扒了一碗米饭,吃的腮帮子和仓鼠一样鼓鼓的,他食量不算大,桌上的菜吃不动,暴殄天物,没好气的撇了眼柳长泽。 柳长泽见他碗已空,将案卷合上,丢给他说:“走了。” “下官遵命。”沈是嘴里含糊不清的说。 柳长泽皱着眉向外走。 沈是站起来饮口茶漱口,他速度快,还来得及拉住小二,从钱袋掏出两枚银子,用乡音说两句:“替我加份白果芋泥送去衙里。” 小二立马去厨房吩咐。 大厨子从油烟里探出头说:“你听错了吧!沈老爷,怎么会吃甜食,他不是说腻的慌......” 小二叫道:“孔老粗,你满嘴放屁,我干伙计十多年,从没听错过菜名!” 正文 第17章 我信你 凤阳楼门口右侧,有个酒坛堆满了的马厩,崇明鲜有外人,马厩也不过是个好看的摆设。 而此刻,却有一匹骏马系在马厩旁的柱子上,正低着头去啃咬地上的青草。 沈是流连的望了眼,他很想抢过柳长泽的马鞭,策马去访矿霸的家。 抢是没可能了。 但—— 沈是暗示的说:“侯爷,崇明看起来小,但今日审的三名匪头的根据地,分布过于零散,真的寻起来,路途遥远,下官唯恐浪费了侯爷宝贵时间......” 所以,最好就是你捎我一程,即节省了时间,又可以少走两步。 一举两得。 柳长泽闻言,解开了马厩的束缚骏马的缰绳,翻身跃上,向沈是看去。 沈是目含期待的望着他。 只见柳长泽取下云纹玄金腰封上别着的马鞭,一步一步的靠近沈是,冷言说:“知道就好。” 沈是点点头,孺子可教。 柳长泽仰着头睨着沈是,突然一鞭甩在了他脚边说:“若你在如方才一般慢,我便抽着你走。” 沈是:“......” 崇明的乡路上,开满了一朵有一朵的荼蘼花,被身后鲁莽的骏马糟蹋了不少,沈是忧愁的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就像着寒冬腊月里的小白花,可怜的紧。 沈是由于熬夜,走路时有几分虚浮,宽大的深衣穿在他身上,像一颗长松,傲然立于风霜之中,单薄而挺立。 真是和太傅一模一样。 柳长泽心口堵着一口气,他看了看手中的鞭子,往前方甩了一下。 沈是听到熟悉的鞭声落在脚边,不由又加快了几步速度,柳长泽什么眼神,他就偷个懒都能发现。 为什么要去凤阳楼吃饭,为什么要招惹这个瘟神。 沈是懊悔不已。 约莫两炷香后,沈是面前出现了一间四合院样式的旧房子,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浓郁的潮湿味扑面而来。他定睛一看,原是院子聚宝盆的位置,摆了个透明水晶一般的貔貅,足足有半人的大小。 沈是沿着纹路摸过,又嗅了下说:“是盐。” 柳长泽和沈是同时皱了眉,盐矿采出的盐,大多是混沌不堪的,能提炼成这般成色,官盐都不一定有这个水平。 幕后之人,来头不小。 沈是往里头走去,便见到案台摆着一个关公像,上面还有三柱烧尽后残留的香尾,而香炉是淡黄色的灰烬。  26 沈是左右转了下,其他地方是普通的家具,没什么特别的。他换了间房,刚一打开门,午后的阳光直直照入里面,恰好反射在他眼睛上,他偏躲开,门侧是一排崭新的铁楸。 他随手拿起一把,往面前的盐山上敲去。 高耸的盐山如雪崩一样,往下滚动,沈是闻到了一阵奇怪的香味。 他认真去闻,又闻不见了。 沈是以为是错觉,视线又落在了盐上,确实是盐山,里头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沈是转身出去,却看见柳侯爷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貔貅。 “侯爷在看什么?” 柳长泽余光掠过他,见到他手里有一把铁楸,直接抢过重重的往貔貅身上砸去。 巨大的结晶貔貅像河面上的冰层受到重击,发出“咔嚓”一声,瞬间四分五裂。 沈是不解的倾身凑去,只见,原本摆放貔貅的位置,露出一个白色的底盘。 柳长泽眸光一动,率先拿了起来端详,随后丢给沈是。 沈是接过,被碗底一个细小的豁口划了一下,他疑惑的看了眼柳长泽,是巧合吗? 他仔细把玩起此盘,内里白净无暇,外壁勾勒着一副极为瑰丽的青瓷画,是前朝名匠的传世之作。沈是惊叹,怎么会仿的如此逼真,若不是真品在御前,他差点就被骗过去了。 想要。 沈是如捧着稀世珍宝般,将白瓷盘摆的整齐,还蹲下清了周边的碎盐。 柳长泽不屑的低头望去,恰好看到他由于蹲着,露出一截修长的后颈,呼吸不经意的慢了下来,他问:“赝品也值得如此?” “若是赝品比真品还好,自然值得。”沈是欣赏的说道。 柳长泽突然冷哼,一鞭甩在白瓷上,从中间裂开了条缝。 他说:“妄想。” 沈是:“......” 生气!你倒是朝我撒啊!为什么要欺负一个瓷器! 不是! 生什么气啊! 沈是心疼的摇摇头,往下一家赶去。 情况差不多,同样供着关公,不过这一间却没有貔貅摆件。 沈是疑虑越来越深,恍惚间他又闻到了那阵香,他问:“侯爷,有闻到什么吗?” 柳长泽没理他。 沈是明白了,没闻到。 接连两家都没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沈是心头萦绕着不详的预感,他不用侯爷催促,走的又急又赶。 零落的乌鸦伴着黄昏飞起,发出几声低吟。 面前的青砖红瓦房,透出渗人的森冷。沈是手放在门上,顿了一下,听见柳长泽下马走来的脚步声,才使力推开。 几只苍蝇争着飞了出来,他侧过身躲去,耳边还有嗡嗡的声音,而院内头,是一地的散发着腐臭味的死鸽子,显示着主人的仓促,来不及处理。 沈是用衣袖捂住口鼻,逐只研究,试图寻找线索,没什么特别的。正打算离开之际,一只灰色的鸽子,脚抽了一下。 他眼尖发现,小心翼翼的放在手心。 血腥气刺鼻,柳长泽早已入了内室,沈是捧着灰鸽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巨大的关公像,左右点着两只蜡烛。 蜡烛?半截蜡烛还燃烧着。 沈是走近看了下,凝固的烛泪还没有融化,明显是刚点不久,室内也不算太暗,不愧是金贵侯爷,这样都要点蜡烛。 他照旧去看香炉,毫无意外,上面同样的落着淡黄色的灰。 他一共见过这种淡黄色的灰,四次了。 第一次是在活过来时,沈是桌上孔夫子的香炉里。 不寻常。 沈是如受蛊惑般,伸手去摸那个香灰。 突然手腕被人拽住,猛然向后扯,吓得他双手不稳,将鸽子摔落在地上。 他瞳孔一缩,连忙去看情况,而鸽子本就是苟延残喘,哪里还经得起折腾,直接缩成了一团,顷刻奔赴黄泉。 沈是气得不轻,反手抓住了柳长泽的手臂,他一急嗓子又哑又疼,厉声质问: “侯爷可知那是唯一的线索!” 他手上的血污染上了柳长泽的衣袍,柳长泽嘴角下压,脸崩的死死的:“毒药你也敢碰。” “什么毒药?”沈是怔住。 “松手。” 沈是依言放开,柳长泽用鞭子在香灰旁点了点:“砒霜。” “砒霜放香里做什么?” 柳长泽唇向一边勾起,嘲讽地说:“当然是,延迟死亡。” 沈是瞬间瞪大双眼。 直接食用,立即夺命。 若是放香里,一点一点烧,毒缓缓入体,死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那牢里的人! 沈是浑身颤抖起来,指着柳长泽问:“你早就知道!” 柳长泽不带感情的陈述:“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了,你以为他们还能活着。” 沈是的眸光黯淡了。 他直直看着柳长泽问:“侯爷,你真的没有闻到香吗?” 柳长泽觉得那双眼澄澈的像一面镜子,照的他无所遁形,他微张口,却说不出话。 沈是没在逼问,独自向外走去。 可能是他看鸽子太久,外面的天已经暗了。 落在他眼里便是一片窒息的漆黑。 柳长泽在掩盖什么? 他教出来学生,为什么会用这么冷漠的语气,去评论百姓的生死? 是柳长泽变了,还是他从未了解过对方? 沈是死了吗? 万千的疑问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辨不清方向。他茫然的在乡路上走着,他像掉进了一个偌大的黑洞里,不知道下一步会去哪里。 挫败。 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挫败,让他的腰都没有底气在挺直。 他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人心。 他枉为人师。 崇明的路上到处都是枯枝烂木,沈是每一步都踩在木头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他自以为走的稳当,没想到面前有一颗倒塌的大树,无处可避。 他径直的向前走,脚撞在树干上,毫无防备向前栽去。失重的那一刻,他突然  27 意识到,自己是个瞎子。 算计的再好,都不如亲眼看到。 天地君亲师。 他做老师太久了,习惯了在他面前耳提面命的柳长泽,他总是理所当然的去猜测所有人,他真正去认真看过,了解过吗? 如果说傲慢,他比柳长泽傲慢的多了。 临近头破血流之际,一双手强而有力自他腰间横过,耳边响起一声怒斥。 “你瞎走什么!” 柳长泽惊魂未定的搂紧了沈是,若是磕着碰着了,他如何和太傅交待。 沈是麻木的抬头看着他,呢喃自语的问:“侯爷,白瓷盘的豁口,是你弄的吗?” “不是。”柳长泽不加思考的说。 沈是挤出一个笑来,推开了抱着他的柳长泽,声音轻而坚定的说:“我信你。” 你没有错,若有,也是我这个老师的错。 柳长泽错愕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本想语气锋利的说一句,你还不够资格信我,可不知道为什么,开口时刀锋转向了自己。 他说:“你凭什么信一个万人唾骂的权贵。” 沈是静静地望了他半天,而后向他伸出手:“侯爷,我看不见,可以送我回去吗?” 柳长泽向后退了一步。 沈是偏在他左耳上的目光,看的他心神大乱。 “你好大的胆子!”他声厉色荏的喝道。 沈是不动声色的等待。 直到柳长泽伸出手中的马鞭,一头粗暴的丢在沈是张开的手心,一头自己拿着。 两人一前一后的,在崇明的夜晚行走起来。 今夜无风无雨无月明,唯有闪烁的细小星子,在拼命燃烧着自己的光。即使它们太遥远了,沈是一颗也看不见,也仍然铺满了一路,落在他肩上。 正文 第18章 甜点 柳长泽漠然的走在前面,身后传来一声轻呼,像是踢到了石头,连着的马鞭牵动了他的手臂。 柳长泽没有回头,他说:“若握不紧,你今夜便露宿此地。” “下官多谢柳侯爷。” “闭嘴。” 沈是从善如流的闭了嘴,他看着面前放慢了步调的人,觉得柳长泽是个很矛盾的谜团。 一边威胁,一边体贴。一边上谏下放他到崇明,一边又在替私盐做遮掩,怕他查到。 而且,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嗅觉格外灵敏。 他方才摔倒的瞬间,从柳长泽身上,闻见了那股浅浅的香味,有点像雨后青草。 柳长泽想做什么,他总会知道的。 起码和柳家脱不了干系。 沈是突然张口说:“身居一隅,便粗茶淡饭,教书育人。” 他声音低哑,如远古传来的一声吟唱。 “身居庙堂,便心怀天下,兼济苍生。”柳长泽心有所感的接道:“太傅教了你不少......” “不如侯爷半分。”沈是敛眸,忍不住谈起新政:“侯爷可知为何崇明百姓,宁愿冒着杀头之罪贩卖私盐,也不愿农耕自足?” 许是因为提及了太傅,柳长泽柔软不少,竟愿意同他多说两句:“崇明路远,种的粮食兜售,别说还利,可能路费都不止。” “可大齐有多少繁华都市呢?几乎都是崇明这种乡村罢了。有些政策于小国利大于弊,于大国弊大于利.....” 熟悉的论调,让柳长泽意识到面前的人是太傅门生,他平生出一股胜负欲,抢道:“百姓无钱,我便借钱;百姓缺粮,我便开仓。何弊之有?” “可天下并不是侯爷的桃花源,能一切尽如你所愿。岭南之乱,不过是个先兆。百姓负债压身,但凡碰上旱灾水患,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是叹了口气:“难道生灵涂炭,是侯爷所想见到的吗?” 柳长泽听惯了这种风凉话,有几分轻视的说:“二分利很多吗?还不起就不要借,我不过是给了他们多一条选择而已。” 沈是踩断了一根枯木,他缓缓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民众放贷,官府出条例规范,这样岂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皆大欢喜?” 柳长泽脚步一顿,似有所思,而后继续走起来说:“百姓做不到。” 沈是垂眸说:“天下苍生都做不到,侯爷就做得到吗?” 柳长泽不语。 沈是突然上前,紧紧的抓住他:“前有商鞅变法,后有庆历新政!柳侯爷博古冠今,难道不知法之一字是柄双刃剑,为何还要死握不放?” 沈是的脸和他靠的很近,他甚至能清清楚楚看见,沈是眼里自己的倒影。 柳长泽一贯上扬的剑眉,少见的缓和了些许,双刃剑。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嘴角微微上扯,推开了沈是说:“沈知县,你僭越了。” 距离府衙越来越近了,两人沉默许久。 沈是他看着不远处微弱的灯火,胸口像压了一块斑驳的巨石,他低声道:“侯爷还记得几日前的杀夫案,或许在放火烧屋之前,那个男人没有死呢?” “侯爷,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沈是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的钻进了柳长泽耳朵里。 柳长泽神色难辨,卷起了马鞭,将他一人留在原地。 片刻后,只听张捕快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叫喊着:“大人,大事不好了!” “牢里三人死了?”沈是说。 “大人......你......你怎么知道的!”张捕快惊的下巴都合不上。 “尸体放哪里了?” “放刑房了,光线亮些。” “去看看。”沈是拉着张捕快,风驰电掣而去。 呵,看不见。 告示栏旁边的柳长泽看着他动若脱兔的步伐,冷哼一声。而后,目光停留在“悬赏”上面的字迹,一掌拍在“告”字上,木板应声轻微晃了晃。 衙外盛意正打着板子,恰巧将这一幕收进眼底的,惊恐的想,我的天,侯爷被老爷气到,打个木牌都没力气了吗? ...... 牢里的三具尸体拖了出来,面容发紫,有呕吐过的痕迹,许县丞拿出一根银针扎入尸体腹部,拔出来时,黑了一片。 28 “大人,是砒霜。”许县丞说。 沈是问:“什么时候死的?” 顺和说:“未时,大人审后的一个时辰。” 沈是环视了一眼众人,他审时三人的口径像对好了似的,如出一辙。本想先去找找证据,再来威逼利诱,供出真相。没想到对方布局竟如此周密,是谁? 崇明偏僻,传信起码需要三日,而严打私盐又是他临时起意,谁能做到! 无论沈是再不愿意相信,事实也摆在了眼前。 他仰头望了下天,长吸了一口气,不发一言的走去公堂,继续审人。 另有所图也好,误入歧途也罢,他都有责任。 沈是今夜有些心浮气躁,审人时语气恶劣不少。 盛意在一旁看的奇怪,沈老爷还有情绪这么波动的时候,他想起一个东西,问道:“老爷,凤阳楼送来的白果芋泥,现在吃吗?” 沈是眼也不抬的翻着案卷说:“让厨房热一热,送去侯爷那里。” 午时至现在柳长泽都没吃过什么东西。 盛意欲言又止。 沈是惊堂木拍下,气势逼人,他正想发问堂下的人,却见盛意还没走,问道:“还有事?” 盛意咽了下口水:“没......” 盛意眼角抽搐的往府里走,撞上了刚押人回来的顺和,他说道:“......顺和,你说我......是不是得罪老爷了?” 顺和刚毅的面容透出一丝柔软,伸手摸了下他眼角说:“怎么了?” 盛意满脸绝望的说:“老爷,让我给侯爷送甜食......他是不是想让我去送死?” “没事,去吧。”顺和轻声说。 “没事!这还没事!你好绝情啊!是不是背着我外面有人了!!!” 顺和不太熟练的笑了下:“侯爷都派你我保护老爷了,不会有事的。” “我又不是老爷,死的是我啊!”盛意气极,点了顺和的穴:“哼,若我回不来,你就站一辈子吧!” 盛意鬼鬼祟祟的在侯爷门口偷看,没人,他松了一口气,推开门,将甜食放在了桌上,正想悄悄溜走...... 便见一个人,从门口进来,看着他。 盛意如惊弓之鸟,立马站的笔直说:“侯爷吉祥!沈老爷让我送来的,不关我的事!打扰了,我先走!”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如雷电划过,他合上门时,柳长泽方听完一句侯爷吉祥。 柳长泽掀开了桌上的青玉色小盅,瞬间扣上。 他说:“拿出去。” 一阵风过,桌上的甜食已经不见。 柳长泽从来不吃甜食。 宫内宴请许多,几乎每次太傅都会收到不少御赐的甜点,他第一次和沈太傅赴宴,便从对方紧皱的眉头里,看出太傅不爱吃甜点。 但是御赐之物,谁敢不吃。 当沈太傅伸手拈起一块时,他便从太傅手中抢了过去,一口咬下,齁的头皮发麻。 “侯爷,不可以,这是御赐之物啊!”身旁服侍的宫娥,魂都没了伸手拦他。 他张扬跋扈的瞪着宫娥说:“我吃什么,轮得到你管!” 宫娥见惯了他折磨人的办法,抖的和筛子一样,不敢说话。 沈太傅眼睛里有光,明明很开心,还一本正经的说:“不碍事,小孩子爱吃甜食是天性。” 他嗤笑,竟有这种厚颜无耻的人,于是连着碟一起端到了自己面前,又吃了两块。 甜到了心里。 从此但凡他在场,太傅的甜食,一定会被他抢走。 他恣意妄为的事多了,也没人敢劝他一句。 ...... 盛意出来的时候,已经把顺和给忘了,打完两轮板子才回到院子里松松筋骨。 顺和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盛意后背发凉,向后退了几步,企图隐藏在夜色里。 顺和上前点了他穴位,低声说:“好玩吗?” “不……不公平吧……我点的穴你解的开……”盛意呐呐的说。 顺和的手沿着他背脊上爬。 盛意眨了两下眼,恼羞成怒的说:“你就是偷懒!都解开了穴还不去干活!!还拿我做借口!!!” 顺和好笑的掐了他一把腰,又回到堂前去押人了。 终于到了第七日。 崇明的百姓几乎以村为单位,上缴山水票,衙役们全部在外清点,捕头和捕快们维持着秩序,主簿握着银两,县丞负责登记。 有条不紊。 而沈是连审三日三夜,辰时控制不住的倒在案前,众人没有去叫醒他,自发的行动起来。 堂外热闹的欢呼声惊醒了沈是。 他看看身上披的外袍,不太清醒伸了下腰,却见下方坐着个眉眼飞扬的蓝衣少年,拿着几本卷轴看得入迷。 “侯爷,今日不上朝……”吗?怎么又来看我了? 一阵欢呼声又起。 沈是把剩下的几个字吞进了肚子里,他还以为自己是病弱的沈太傅,连忙起身去外面,边走边数落不争气的自己:“怎么睡着了.....” 柳侯爷眼也不抬,从袖中取出奏折和任命书,丢在他手上说:“半柱香后,返京。” 沈是打开一瞧,欣喜的笑了出来,没想到还能赶上。 他向外走去,只见众人,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许县丞拎着木椅,第一个看见他说:“老爷醒了!” 沈是见众人围了过来,故意板着一张脸:“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不叫醒本官,是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吗!” 正文 第19章 博弈 许县丞急忙站了出来:“老爷,都是我的主意,与旁人无关,我......” “别再巧言令色了!”沈是打断了他,更加高声的说道:“许县丞知错了吗!” 众人跪了一片,江主簿说:“老爷,要罚就罚我们所有人吧,这件事是大家......” 江狐狸,还在给我玩法不责众。 “闭嘴!让你说话了吗?”沈是居高临下的站到许县丞面前:“许县丞听旨!” 众人 29 还想为许县丞说话,沈是眼刀扫了过去,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声音。 他正要开口之际,李捕头站了起来:“老爷!我不服,许县丞何错之有!” 沈是怒斥:“跪下。” 众人相觑一眼,竟然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双手抱拳,躬身请命。 沈是大笑出声,打开了奏折念到:“崇明县丞许中明,才智过人,励精图治,虽身在偏远,仍兢兢业业,今日平定匪乱,上缴盐矿,立有大功,特封崇明知县,钦此。” 许中明愣住不知如何反应,。 沈是好笑扶起他:“许知县,众望所归啊!” “许......许某,定不负老爷所托......”许中明哽咽不成声。 李捕头大喘一口气笑骂道:“老爷你吓死我了!” “许知县,新官上任要请吃饭啊!这次我可不按什么手印了啊!”张捕快打趣道。 沈是拍下他脑袋:“你还敢不签?” 张捕快马上说:“签,必须签,卖身契都签!” 众人笑着笑着,声音渐小,他们不由的想起,不久之后,沈老爷就要走了...... 盛意和几个捕头拥抱了一下,连顺和也开始有人抢着抱,许中明一直用袖子擦着眼泪。 江主簿摸着胡须,眼睛里有泪光打转,他轻咳的说:“许老爷丢死人啦,这么大年纪还哭,羞不羞哦!” 大喜大悲,也终有退场的时候。 柳长泽自堂内走出,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被众人拥趸,正在说“山高水远,来日相逢”的沈是。 百姓父母官,若是他,肯定做不到的。 沈是如约向他走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像在看他,又像在他身后的崇明府衙几个字。 “侯……” 柳长泽看着沈是右脸颊上的一颗小梨涡,因为没说完的话语消失,他一甩马鞭往山下走说:“启程。” 朗朗晴空,万里无云。 这一路有侯爷相伴,比来时舒服不少,去到哪里都有人挤破头的伺候。漫漫长路无趣,沈是拿了盘棋子跳下轿,往柳长泽处走去。 盛意慢悠悠的骑着马,见到他手中的棋篓子,扯了下缰绳说:“老爷,寻我下棋,喊一声就是了,不必亲自下轿啊。” 山路空气清新,沈是吸了一口,沁人心脾:“不是找你。” “啊?”盛意看了下路上的队伍:“这里都是五大三粗不识字的武夫,老爷不找我,难不成找顺和?” 顺和耳尖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头看了眼,面容严肃,一丝不苟......盛意讪讪的摇摇头:“别把,老爷,那比在轿子里睡觉还无聊呢。” 沈是调侃:“你平时不还偷我的棋,去找他下来着。” “不一样,不一样。”盛意嘿嘿一笑,低声凑到沈是耳边说:“老爷是下棋,我们是风趣......嘿嘿” “没个正经。”沈是推开他笑了笑,往前走去。 “诶!老爷你还没说,找谁下棋呢!” 只见,沈是上了柳侯爷的轿子。 盛意对沈是的佩服之意一下子达到巅峰:“老爷......厉害啊......解闷都解到侯爷头上了......” 说完他耳边有什么东西划过,他伸手去摸,摸到一朵小花苞。他狠狠瞪了眼前方的男人,猪头,哪里有人往头上别花苞的! 盛意的脸,悄悄红了起来。 习惯害人。 沈是掀开帘子时才发现不对,以他的品级,还没到能随意掀侯爷帘子的程度。 他看了下里头,柳长泽手里环着一个汤婆子,闭着眼似乎在小憩的。 他默默放下帘子。 “何事。” 柳长泽睁眼,锐利的精光,将他钉死在原地。 既来之,则安之。 沈是说:“路远迢迢,下官怕侯爷烦闷,特寻了副棋子,以解倦怠,不知侯爷是否需要?” 柳长泽正让他滚。 轿子突然大幅度颠簸了下,沈是身形不稳,抓在轿子上的手发白,另一只手上的棋篓盖子掉落,露出里面的黑白棋子。 沈是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进来。”柳长泽说。 “下官遵命。”沈是得到首肯,毫不见外的抽过一侧的蒲团坐下,然后将布制棋盘铺在山水海棠小平几上,黑白的棋子分了两篓。 “侯爷请。”沈是说。 金角银边草肚皮,柳长泽随意的落下一黑子。 沈是紧随而上。 柳长泽有些微妙,他为何要和这个他看一眼都会心痛的人下棋? 沈是占据一角。 呵,想赢我,你还嫩着。 柳长泽落子拆他布局,顷刻白子皆废。 沈是不赞同的叹了口气,急功近利。 语言可以骗人,感情可以伪装,唯有下棋最见人心。无论你如何隐藏,在始于虚空、终于实体的棋盘上,都无可避免的露出端倪。就像你读过的书,行过的路,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沈是要了解他,第一步,便是从双方的角逐中落子,激怒他,逼迫他,围困他,在势力的此消彼长间,窥探他的真心。 柳长泽行事极端,剑走偏锋;沈是有意挑衅,落子无常。你来我往间,竟是出现了僵局。 两人静默。 棋逢对手,本该是人间乐事。 但眼下并不如是。 柳长泽执一枚黑子,若有所思的说:“沈大人有三次占角制胜的机会,却用来拆我的局,是怕我,还是试探我?” 沈是说:“杀鸡取卵,打鹿取茸。侯爷布下天罗地网,下官岂敢掉以轻心。” 柳长泽眼眸深如寒潭:“沈大人嘴里,真是一句实话都没有。” “侯爷,该落子了。” 马车行到了人声鼎沸的街市,一位粗鄙妇人的打骂声传了进来,柳长泽撩开窗帷,与沈是一同看去。 妇人手里拿着深绿色的藤条,逼着问一个骨瘦如柴的八九岁的幼儿:“你今天去哪了!!” 幼儿唯唯诺诺的说:“我去学堂了。” 妇人气的七窍  30 生烟,按着怒火问:“今日学堂教的什么!” 幼儿扣着身上的补丁,胡编乱造的说:“居庙堂之.....远....乐无忧......” 沈是轻笑出声。 柳长泽向窗外伸手,轿子停了下来,他问沈是:“你在笑什么?” “下官在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读书人谁不以此句为至理箴言,没想到今日却被一个小儿道破了真相。” “何意?” 沈是一手抵着腮撑在平几上,慢慢的说:“试问庙堂忧民忧君有几人,享乐无忧又有多少呢......” “你在讽刺我。” “下官不敢。” 柳长泽冷了脸。 外面的妇人变本加厉的拿着大拇指粗的藤条抽打幼儿:“你本来就比别人笨!还不争气!家里掏空了供你去上学堂,你居然跑去和王二狗掏鸟蛋!” 幼儿哭喊着说:“我不会,我学不会啊,你打死我我也学不会!” “那我今日就打死你!”妇人怒意滔天,下手越发没轻重:“学不学!学不学!学不学!” 幼儿疼的抽搐,沈是面露不忍,自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想要伸出窗外给妇人。 柳长泽拦住了他的手,放下了帘子,马车继续行驶起来。 沈是试探的问:“侯爷,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幼童被打死吗?” “玉不琢,不成器。有这样明事理的娘亲,是他的福分。” 沈是目光微动。 “破釜沉舟。”柳长泽悬空已久的棋子,终于落下。 原是死局的棋盘,却因为柳长泽不经意的一个落点,从星罗散布的白子间,窜出一条黑色的巨龙,破云而出,直捣乾坤。 他说:“你输了。” “侯爷棋艺惊人,下官自愧弗如。”沈是起身将蒲团归位,而后,站到侯爷面前拈起一颗白子落下。 “生死一念间,绝处不逢生,才是常态。侯爷为何不试试及时止损呢......”沈是躬身:“下官叨扰已久,先行告退。” 柳长泽挥挥手,看向棋盘。 白云四散却极具张力,一遇变化,便瞬间点星成线,像千丝万缕的锁仙链一样,将黑龙死死困在其中,不得动弹。 可这棋,还没有下完。 “有意思。”柳长泽轻言。 柳长泽拈起白子下了起来。 夜幕四合,黑子也隐入夜色,被绞杀到毫无声息。 柳长泽将棋盘扫落,半躺在榻上,闭上了眼。 一梦,梦到了很遥远的从前。 那时候太后还是皇后,他娘是皇后最疼爱的妹妹。 他娘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进宫去觐见皇后,结果不慎受惊生下了他,便难产去世,而他也因为不足月份,智力有所欠缺。 皇后对此十分愧疚,对他宠爱到无法无天。 柳家世代为官,子弟均是进士出身,门生遍布天下。 而家主嫡子竟是天生愚笨,简直是天下笑柄,柳长泽的父亲羞愧的甚至想把他藏起来。 若不是碍于皇后的面子...... 柳长泽眼睫颤抖的厉害,几欲醒了过来。 其实也是藏过的。/ 正文 第20章 初见 柳府院子里有一棵活了百年的榕树,叶盖如伞,枝干粗犷,两个人手牵手环抱,都不一定抱得住。而此时上面爬着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陈旧老化的树皮蹭在他锦绣华服上,一块黑,一块白的...... “小侯爷,快下来!”婢女吓得跟着往上爬,试图去抓他的脚。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奶娃娃的手皮肤很嫩,爬上这棵足以俯瞰整个柳府的树,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谁敢碰我,我就跳下去!” 分明不过五岁,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不容置喙的压迫。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可是一出生就封了侯爷的金汤匙,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榕树的太老了,长得也太大了,以至于根底营养无法供给到太遥远的枝丫上,生出许多杂乱无章的分叉,刺入奶娃娃的手心里。 他很疼,但是上面的景色很美。 原来外面车水马龙,人流如虹,有的人衣服是很生硬的布料,丑丑的,打着两三个不同颜色的补丁,和他很不一样。 外面的小孩手里拿着一团像云朵一样的东西,三四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后又在地上打了个滚,抛起了小石子,他们在玩什么? 奶娃娃恰好卡在了树干的缝隙里,他低头望了下树底乌泱泱的人群,像肉垫一样铺了满地。 榕树上有只云雀无忧无虑的,从奶娃娃眼前飞去,长长的尾翼扫过他的鼻尖,痒的他打了个喷嚏。 为什么他没有翅膀,可以飞出去。 “来人,给我把小侯爷抓下来!”绯色孔雀纹朝服的男人勃然大怒。 有侍卫腾空而起,在树上几个轻点回旋,便把他从树上带了下来,底下的人不由松了口气。 小侯爷笑了起来,有点诡计得逞的爽快,他怎么会跳下去呢,这些傻子。 “爹爹,爹爹,陪长泽玩......”小侯爷有半个月没见到父亲了,挣扎着从侍卫怀里出来,要去抱柳学士。 柳学士无视小侯爷,走向了人群,扬声恶骂很久,他的怒火发泄在最底层的小厮身上,天底下除了太后和皇上,没有人可以骂侯爷。 动静太大,内院商议的几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小侯爷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生气了,想去扯一下父亲的衣摆,却迎来了太医署的刘掌院。 刘掌院和父亲是至交好友,号了下他的脉说:“侯爷身体弱,手上又受了不少伤,近日不要出院子,修养一个月。” 小侯爷不服气:“太医,我今年都修养四回了,身体可好了,都能爬那么高的树呢!”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侯爷,解释下是何意?”柳学士转过身来,面色铁青的说。 小侯爷有些委屈的说:“我......不知。” 一道来的柳元宣尚书的儿子柳弥嗤笑道:“小侯爷忙  31 着溜墙爬树,哪里有什么心思听《论语》诗书。” 小侯爷凶恶的瞪他:“你瞎说!我每堂课都有认真听的,夫子都说我有进步了!” 柳弥八百年看不惯他,抓着机会就忍不住损他两句:“可不是进步大了去,别人五岁作诗,你小侯爷五岁终于把三字经背完了......” 小侯爷气的咧嘴,他知道夫子敷衍他,柳家的人也瞧不起他...... “阿弥,给小侯爷道歉。”柳元宣尚书眼神轻蔑,却还是拉住柳弥命令道。 “我又没说错!凭什么道歉!”柳弥和侯爷同岁,从小便是名动京城的神童,心高气傲的不行。为什么同样是柳家,他就是侯爷,连自己爹爹都要给他伏低做小,行礼磕头,若是才华出众也就认了,偏偏是个傻子。 “元宣兄太较真了,阿弥还小,心直口快罢了。”柳学士脸上挂不住,更不好和个孩子置气,他彻底失望的说:“小侯爷好好听太医的养养身体,若是闲了便看看书,别让我担心。” 小侯爷垂下眼眸,方才的傲气不见了,低声说:“好。” 他不开心。 他不愿听父亲叫别人名字,明明父亲从三岁起,便在没叫过他名字了。 众人渐渐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下自己和几个小厮,他问阿嬷:“今日那个讨厌鬼怎么来了?” 阿嬷说:“听说有宴席,四品以上的官都带家眷来了。” 家眷?他也想去,可是父亲说了他身体不好。 华灯初上,貌美的婢女奉上一道道装点雅致的珍馐美食,起舞的美人,从温柔的水袖曲跳到了塞外的狼烟小调。随着笙歌弦乐之音,诸位大臣也入席交谈起来,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整个柳府热闹非凡,唯有一处冷清。 小侯爷走在院子里,月光照在榕树上,细长的黑影子斑驳的落在他脸颊,格外寂寥。他又想爬上树看一看,外面在做什么呢? “砰。” 璀璨的烟花划破夜空,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小侯爷伸出小小的手,往天上虚虚的抓了两把,什么也没抓到,只有细小的伤口。他撇了撇嘴,走到了院门口,有两个他没见过的侍卫守在两边,他答应了父亲,会好好呆在院子里的。 “哟,小侯爷怎么被关在了院子里?”柳弥从席上溜了出来刺激他。 柳长泽呸了一声:“关什么关,不会说话就滚回家,别在这里碍我的眼!讨厌鬼!” 小孩子的恶意往往来的直接入骨,柳弥恶毒的说:“我碍眼,是你爹嫌你太笨丢了他的脸!” 小侯爷猛地将他扑倒在地,按着他脸打:“让你胡说,我今日撕烂你的嘴。” 两个侍卫忙上前来拉开,这两个祖宗都不是他们得罪的起的。 柳弥脸上还有个巴掌印,他何曾受过这种侮辱立马口不择言的讥讽:“你爹不是嫌你丢人,怎么你弟弟的百日宴都不叫上你!” 小侯爷怔仲:“弟......弟?” 柳弥放声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哟,看样子小侯爷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弟弟了啊......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柳弥挣开了侍卫的手,笑的腰都直不起来的往外走。 小侯爷的神色变了,他眼睛发出狼群里独有的凶狠光芒,一口咬上侍卫的手,用力大的他口里泛起血腥味,侍卫怕弄伤了他,被他跑走,他追上了柳弥一脚从背后踹了上去。 而后,疯狂的向宴席跑去,他要去看一看真相...... “嘿,你们说这个儿子,会不会又是个傻子。” “我看不像,你看此子额有犄角突出,定是不世之材!” “有理有理,此子不凡,柳学士一晚上抱在手上都没放下来过,喜爱的不得了啰......” 小侯爷混在人群中听着,他还不理解痛苦这个词,便难受的四肢百骸都疼。 “诶,这谁家的小公子?” 小侯爷立马走开了,可人潮的议论声如江湖上最催人心的魔音,一下一下的弹在小侯爷的耳朵里,他怎么逃也逃不掉。 不知道从谁开始,传起了宴席闯入一个奶娃娃的声音,许多人站起来寻找,小侯爷慌不择路,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他正想推开,却被来人侧过身按在怀里,浅浅淡淡的药味,身后有侍卫路过:“敢问大人,有见到一个小孩子吗?” 来人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果断又冷清的说:“没见过。” 侍卫不敢得罪里头的达官显贵,看他们如此亲昵以为是他儿子,便继续往里寻找起来。 来人抱着他走到了宴席外面,胸膛很温暖,有浅浅的药香。来人将他放了下来,撩开他散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出声,他便一把推开,跑了起来。 沈子卿用手指戳了下自己的脸,我长得这么凶神恶煞吗? 院子空空的,所有人都跑出去寻他。他爬上了榕树,在不高不低的位置轻轻晃着脚,看着远处觥筹交错的人群,眯起了眼。 他小侯爷要出去,要光明正大的出去。 后来,再也没人敢说小侯爷笨了,他性格越发嚣张跋扈,一句不顺心的话都听不得。他也不读书了,有钱有权,掉那些个书袋子做什么,他把手里的书一抛,指着柳弥说:“你、过来,给我捏捏肩。” 夫子眼也没抬的继续上课,他早已看清了现实,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提侯爷千金之躯。 柳弥怒不可遏,也只能咬碎了牙,放下诗书,替他捏肩。 这样就很好。 柳家人终于受不了这个祸根孽胎,宗族联名上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皇后好好管管。 皇后担忧他胸无半点墨,一味地任意行事,日后会受人欺负,便将他接进宫来,与太子一同学习。 但所有老师都久闻他恶名,避他如蛇蝎猛兽,教会了太子,便恨不得脚踩风火轮离去。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直到他十岁那天,想去斗蟋蟀,没有人愿意和他玩。 他想了个办法,坐在听雨轩隔壁的红砖墙上,丢了一块成色极好的镶金翡翠,然后在上面绑了一条透明的鱼线。 等待钓起路过的人,陪他一起玩 32 。 他身旁钓上了两个奴才,手里的线又动了动,第三个上钩! 他站起来去看,只见,一位穿着月白色银丝暗纹长袍的清瘦男子,手里拿着块玉,眉眼带笑的看着他。 有些面熟。 他心跳突然很快,语调也变得不自然:“捡了本侯爷的玉,便要陪本侯爷斗蟋蟀,不然我便治你个偷盗罪!” 男子清亮的笑声,如同夏日的冰块碰到瓷器,发出悦耳的轻响:“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柳长泽,你很聪明。” 是他。/ 正文 第21章 半壶陈酒 柳长泽从梦中惊醒,悸动的心跳变成无尽的深渊,世间已无人再是沈子卿了。 他下了马车,每一步都如坠冰窟,久久不能平息。 他沿着路一直走,看到一个像极了太傅的黑色剪影,立于波光粼粼的湖边。 是错觉吗? 如同太傅府里碎酒的那夜,他幻想出来“新雪初至”之语。 他不可控制的靠近,又害怕破碎了梦境。 剪影微微动了下,似乎听见了身后脚步声。 不要转身...... 他内心哀求道。 “是侯爷吗?” 面前的人,有着一样的笑容弧度,一样的说话语气,不一样的一张脸、一双眼。 柳长泽几欲崩溃了。 他抓着沈是的手问:“你有没有去过太傅府?” 沈是:“什么太傅府?” “侯爷你也来打水吗?!”盛意从另一侧的草丛窜了出来,身上还有两只萤火虫环绕。 柳长泽放开了手,他在想什么,怎么可能......那天不过是一个贼,和他幻想的一句话罢了。 太傅不在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可他只剩下梦了。 柳长泽偏过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面色如常的往回走。 “侯爷,月色很美,不看看再走吗?”沈是扯住了他的衣袖。 “放开。” “侯爷不愿留,甩开便是,何必停下脚步呢?” 柳长泽微不可见的颤抖起来,难堪、绝望、贪恋快要吞噬了他,他双手攥成了拳。 沈是松开了手,口吻很轻:“是下官僭越了,侯爷慢走。” 柳长泽闷声而去,惊起萤火四处的飞舞。 沈是皱了皱眉,柳长泽心情怎么差成这个样子。 漫无目的的萤火虫飞到了沈是身边,有一只落在了他手心上,酥麻麻的,他忍不住握紧,贴到眼前向外打开,竟看到了一点星火缓缓升起。 这里确实挺美的吧。 盛意说走了过来扶起他的手:“老爷,水打完了,我们回去吧。” “好。” ...... 到京的时候,古道两排新柳抽了嫩芽,一望无际的来路上,徒留几道长长的车辙。 “沈兄......沈兄......沈兄......” 细微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不断地传来,盛意耳尖微动:“老爷,好像有人在喊你。” 沈是好奇的下了轿,便看到一道显眼的火红身影,拼命朝他挥手。 沈是眼前一亮,往侯爷的轿子走去,他轻轻撩开窗帷,露出半张喜笑颜开的脸说:“承蒙侯爷一路相送,如今已到京城,下官有旧友成亲,能否先行离去,改日登门拜谢?” 他左脸颊的小梨涡,随着话语忽隐忽现,柳长泽挪开了视线。 “随你。” 沈是向人影处疾徐而去,猛地被意气风发的红衣男子抱了个满怀:“沈兄,你可算回来了。” “你这新郎官衣服都穿上了,我再不回来,不是急坏你了。”沈是笑着,不着痕迹的拉开了距离,他不太适应和别人过于的亲密接触。 “沈兄别提了,自从上月冉娘答应了嫁给文通兄,他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天天都恨不得去崇明接你回来......”李云赋接过话。 沈是承情的拱手作揖道:“文通兄夙愿得偿,还不忘我这杯酒,怎叫我过意的去。” “你我情同兄弟,这杯酒便是十年,我都要等你回来。”文通面露焦急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若是过意不去,等下便与我饮个痛快。” “好,不醉不归。莫让新娘子等急了,我们赶快些。”沈是说。 文通他们已备好了马,三人翻身而上,扬鞭飞驰,似乎又回到那日状元游街,年轻的进士吴带当风,人生得意。 吹吹打打的仪仗队已经在城内等候多时,沈是和云赋别了朵大红花在胸襟,以示喜庆,文通驾马走在最前方,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谁家娶亲,怪恩爱的。” “是啊,虽然没有八抬大轿,但新郎官的眼神啊,片刻都没离开过新娘子。” “这你们都不知道,不就那个探花老爷,娶陈家寡妇。” “还真娶了啊,命这么好?” “可不是嘛......” 文通从媒婆手中接过新娘子柔弱无骨的手,内心像吸饱水的海绵涨的不行。他们一块梳了三梳,跨过火盆,红红的盖头摇曳生姿,他背起新娘上了花轿,一步一步往张灯结彩的文府行去。 媒婆道:“请新郎朝轿门拉弓。” 一射天,天赐良缘,新人喜临门。 二射地,地配以双,新人百年好合。 三箭定乾坤,先射天,再射地,地久天长,天长地久。 新娘子在鞭炮声中被文通背下了轿,哄乱嘈杂的喜庆声响,让沈是有些恍然于世外…… 究竟是谁给他下的毒? 他醒来后,见过的只有这么几个人,难道是文通吗? 不太可能。文通对沈是确实情真意切,连婚礼都要等他到场,便不谈这个,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寡妇的人,也不像有这个心思,况且他们也没什么利益纠纷...... 方至喜堂,文通将新娘放下,媒婆捧着长长的“同心结”彩绸过来,冉娘带着喜极而泣的尾音,低声问: 33 “文通,沈兄来了吗?” “嗯。”文通轻柔的拍了下她的手,了然于心的牵着她走到了沈是面前。 红盖头轻微浮动,冉娘说:“沈兄,我和文通今日能在一起,多亏有你,能否请你为我两人主婚?” 成亲的新娘一般不开口,不过冉娘算二嫁,规矩不太重要。沈是从媒婆接过红绸,一头交给文通,一头交给冉娘,笑着说:“我非尊长,不合情理。便以红绸结缘,祝二位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也好。”文通道:“多谢沈兄。” 媒婆继续高声说词,声音嘹亮婉转,一对璧人缓缓行至堂中:“一拜天地......” 沈是有些羡慕和惆怅,思来想去,从前身子弱,怕耽误人,竟是成亲都没成过,这一世......好像也不太行,谁知道能活到那天...... 李云赋突然说:“沈兄你瘦了、也黑了一些......” “嗯?”沈是回神,打趣道:“那我不是寒碜的紧?” 李云赋下意识摇头,面前的人是让人注意不到样貌的,他行走的气度,一举一动的神态,都如同幽谷芷兰,是文人独有的风骨,而笑起来的时候,又有几分像雪山顶上的格桑花,带着不期而遇的温柔。 李云赋说:“没有的事,沈兄气质不凡,不是俗相能掩盖的。” 沈是:“......” 难看到只能提气质了吗.......没那么夸张吧,好歹自己也是崇明赫赫有名的一枝花,每天不知道多少妙龄少女踏破府衙门槛...... 别人红香软帐,他孤家寡人还被嫌弃丑,真是百般滋味萦绕于心头。 文通的婚宴来的人不多,官场个个人精似的,一看他娶了个寡妇,大多人都没了来往之心。虽然不够浩大,但是来的都是自己人,没有讲究,倒也是一片火热。 繁琐的礼仪结束,众人入了宴席。沈是看着这对新人如何踏破万难走在一起的,心里高兴,一开席便自罚三杯,为自己的耽搁道歉。 众人直称豪气,他又端起了一杯说:“这一杯多谢云赋兄鼎力相助,让我有机会光荣返京。” 文通逡巡着听到这番话,连忙从隔壁桌凑了过来说:“那我也要敬,沈兄不回来,我这婚可是遥遥无期了。” 有人起哄道:“哟,这情可大了去,起码喝三杯吧!” 大喜之日,众人热情高涨,铆足了劲去灌新郎官,什么打油诗顺口就出来了,一套接一套的,逼的挡酒的伴郎沈是和李云赋都喝迷糊了。 京城脚下有洞房花烛的良宵梦,有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也有暗潮涌动的诡计,匍匐在夜色深处。不知何时忽然跃起,亮出致命的獠牙...... —— “不喝了。” 柳长泽放下了犀角杯。 阿良闻言收了汉白玉桌子上的新丰酒,手晃了下壶,果然还剩一半,留给某个永远不可能回来共饮的人...... 阿良问:“侯爷,盛意顺和怎么安排?” “送去沈府。” 阿良愣住,沈府?近日升迁御赐宅院的那个大理寺少卿沈是的府邸?侯爷未免对他太上心了些。 “是。” 阿良端着酒往里走,他抬头望了眼这个空置三年的院子,若是真能上心,那真是好事。 侯爷,太苦了。 “阿良。” 阿良回头,却见到柳侯爷手斜斜的指了指一棵树底下,问他:“你觉得这里埋了东西吗?” 阿良走进看了看,棕色的土壤凸起一个小山包的弧度:“回侯爷,埋了。” 侯爷在夜风里轻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空洞又伤感:“没埋,里头早就空了......” 阿良心头酸涩,将搁在手臂的黑色羽鹤大氅披在了侯爷的身上:“侯爷,夜凉了,早些回去吧。” “虞书远查到了吗?” “在孟洋府上。” 不出所料。 柳长泽的手在桌上叩了两下,起身说:“走吧。” 从花木曲折处走出,柳长泽停留在太傅府正红朱漆大门前,他看着阿良手放在金色椒图衔环上,用力一拉,闭的死死的门缝,如一千多个日夜一般逐渐打开。 柳长泽微垂了眼眸,每到这一刻,他都有种临刑的感觉。 “咦,怎么自己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人,正好整以暇的要叩门。 柳长泽倏忽睁大了眼,瞳孔宛如经受地震般的剧烈晃动。 正文 第22章 盛世长安 门内门外的人两相对望,泥泞的酒气交织在一起,一会是喜宴上的武陵春,一会是落寞小院的新丰酒,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了。 沈是等了一会没有动静,他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于是径直往前走,突然撞上一堵坚实又温热的墙。 “阿良吗?”沈是含糊不清的问,手在面前的人身上抓了两把,又像借力一样,重心靠了上去。 柳长泽完全乱了,太傅喜静,府邸也在偏远点的位置,到了这个点,周遭别说人了,连个飞鸟都不见,怎么会来一个不速之客,而这个人还正是...... 一个避无可避的原因又浮现在他的脑海,柳长泽僵硬的伫立,他深邃的眼里有浓厚的情绪汇聚成了一个漩涡,似要将眼前的人拆吞入腹中。 他自虐般的沉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可惜沈是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危险张开了血盆大口,悬在他头顶上。他仍是醉眼迷离的看着眼前的人,无辜的说:“回家啊……” 回家。 除了亲人,还有谁能用这个词。 自己都没资格。 柳长泽的唇线下压,露出一个堪称悲伤的表情。 他始终不敢问出口的问题,始终不敢听到的答案,像淬了剧毒的箭,直直插入他胸口。 不消片刻,悲伤被妒忌的藤蔓疯狂的绞杀,他眼睛刹那间变得猩红,手不受控制的往上钳住沈是的脖子,每一根狰狞的青筋都迸发着愤怒。 柳长泽像被压抑在牢笼里半个月的狮子,突然打开了门锁,体内所有的细胞都叫嚣着,杀了他。 阿良吓得脸雪白,  34 这个人不是侯爷派人保护的对象吗?他来不及思考太多,只知道一定不能让侯爷杀了他,他死命去拉扯侯爷:“快放手!!!侯爷!!!快放手!!!会死的!!!” 我正是要他死! 逐渐稀薄的空气和脖子上的疼痛,让被酒精麻痹的沈是开始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嘴里断断续续的说着:“疼……好疼……” 疼吗,不及我千万分之一,你也尝尝啊…… 柳长泽死死盯着他,手上收力更紧,无论是阿良还是沈是的力气,落在他身上轻的像棉花。 沈是迟钝的将手放到了脖子上,试图掰开他的指头:“长泽……我好疼啊……快不能……呼吸了” 柳长泽闭上了眼,心脏被沈是虚弱的呢喃密集的穿透,如破布一般缓缓淌着血。 再用点力就结束了。 但他做不到。 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是脸上一点害怕都没有,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为什么能用这么信赖的神情看着他,好像料定了他下不了手一样。 好恨啊。 他颤抖手无力的搁在沈是的脖子与锁骨的交接处,一时揪紧,一时松开。他艰难的换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沈子卿,你好样的,死了都不让我安宁是不是…… 阿良见他终于没了杀意,才脱力的瘫坐在地上,没人注意到沈是的一句“长泽”,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沈是没了束缚,意识稍微回转了点,却也不太清晰,他无端端觉得面前的人好难过,难过的让他心疼,他很想安慰对方,于是伸出一只手往前摸索。 直到摸到了男人刀削般的轮廓,以及一丝冰凉。 “啪”,柳长泽拍开了他的手。 沈是摩挲着两指间的水迹,满脸无措茫然,柳长泽也会哭吗……他从来没见过对方这么脆弱的一面,究竟怎么了? 他脑子混乱的和浆糊一样,只觉得贴在脖子上的手,有青筋在跳动,激烈的、灼热的、窒息的跳动,他竟是感觉到了柳长泽的疼,那股难以言喻的疼意,随着对方掌心传递到他皮肤,让他悲伤的四肢绵软,几欲落泪。 怎么会这样? 他只能凭借本能让自己不要疼。 于是,修长莹润的指节慢慢靠近了柳长泽的胸腔,靠近所有疼痛的始源,他轻微的碰触,又想抽回手,可渗入骨髓的疼痛,让他将整只手覆了上去。 也是如此激烈、灼热、窒息的跳动,他轻抚一下,似乎安静了一些。 柳长泽被他大胆的举动给怔住,他下意识去拽开对方不安分的手。 沈是不死心的紧紧贴着,再大的力气也剥离不开这双手,这颗心似乎更安静了一些。 柳长泽在爆发的边缘警告着:“放手!” “嘘。” 柳长泽一瞬间大脑被清空。 回过神后,他越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确认这个人是在找死了,那就如你所愿。 可柳长泽没动,他骨节发出“咔嚓”的声响,但他还是没动。 心跳的仿佛更加剧烈了,沈是不知为何突生变故,慌乱的直接揪紧了那一块,他几不可闻的呢喃:“不疼了,不疼了,我按着,就不疼了……” 心跳停了一拍。 柳长泽用阴鸷眼神盯着他,用可怕的语气吐着话,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住自己的心软。 “沈是,你算个什么东西。” 心跳重归于平稳。 沈是放松的吐出一口气,认真的想了想,之后手掌蜷成拳,伸出一个指节,不轻不重的点了两下柳长泽的心,率真的笑着说:“大概是,能让它平静的东西。” 柳侯爷突然不说话了,虽然可耻,但他无法反驳。 他真的,因为另一个人,被牵动了情绪。 一旁的阿良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灯,微弱的光照在了沈是的脸上。 他看见泼墨般的黑夜里,沈是瞳孔不复琥珀色的光泽,反而沉的像块神秘古老的乌玉,柳长泽如受蛊惑般伸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留下那一双眼。 “你……真的很像太傅。” 每个字如刀滚过柳长泽喉咙,这句话不知道说给沈是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一定是因为这双眼太像了,所以他才会被牵动…… 柳长泽多希望他出言不逊,行事蠢笨,最好像个跳梁小丑般瞎折腾,让自己看一眼都恶心,可他偏偏不是…… 非但不是,还像极了太傅。让他又爱又恨,没办法狠心对沈是下死手,甚至没办法抗拒。 柳长泽爱他如海市蜃楼般的相似,能在濒临绝望时,让他窥见一缕天光。 恨他如海市蜃楼般虚假,分明不是,却又与那人血脉相承,只要他一靠近,再美再好的幻象便会碎成一地,嘲笑他的天真和多余。 既然这样。 “你想要什么?”柳长泽问。 沈是“唔唔唔”几声,嘴在他掌心摩挲,他如被沸水烫到般抽回手。 沈是原本很急着说,但开口的时候,突然发现他想要的其实很多,想要除旧布新,想要力挽狂澜,想要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想要现世安稳,天下太平,太多了…… 可归根究底不过四个字——盛世长安。 “我要盛世长安。” 若还有余力的话,便回徽州养老。 沈是醉的不轻,但目光笃定,掷地有声,他满足的笑了一下,狭长的眼尾上扬,像钩子在柳长泽心上轻轻撩拨。 这本是句俗掉牙的口头禅,可柳长泽信了。因为沈是眼里的坚定执着,他在很多一往无前的文人身上看到过,譬如沈子卿,譬如宋奉安,譬如御史台上前仆后继的铁骨丹心。 他信不假,但谁能做到呢? “你有几条命?”柳长泽语气平的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 阿良在背后身体发凉,这诡异的气氛,让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沈是想说“两条”,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露出很困惑的神情。酩酊醉意令人眩晕,沈是放弃了思考,直接不知死活的去握柳长泽的手臂:“有几条算几条……路黑看不清,侯爷能送我一程吗?” 阿良嘴角抽了抽,求求你别乱说话了,刚从虎口逃生又往枪口上撞…… 35 沈是没想太多,他潜意识认为每次柳长泽扶他走夜路,心情都会好一些。 阿良仔细观察着侯爷的脸色,生怕下一秒又血案重演,他越想越怕,连忙出声:“侯爷……” 有几条算几条…… 呵,柳长泽忍不住嘲讽他,又忍不住凝视他,平生出在劫难逃的感觉,于是压下眉头,认命的扶着他往前走。 他说:“好,我送你一程。” 你要的,我送你一程。 就算我与沈子卿两清。 他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单方面两清。 沈是觉得极为不安,他总觉得这句话另有深意,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很烦躁的瞪了柳长泽一眼,等等…… “侯爷,方向错了……”他们没进太傅府,反而往他来时的路走了。 “瞎子,知道什么方向。” “不是……” 柳长泽声音陡然沉到谷底:“你还妄想进府!” 沈是咽了咽口水,算了,你开心就好。 阿良也咽了咽口水,这两人连个缝我都插不进去…… 一夜无梦。 沈是醒来时,嗓子像被马车碾过一样,头也有着宿醉的疼痛,他刚从床上坐起,便看见盛意火急火燎的端着铜盆进来:“老爷!快!上朝快来不及了!” 沈是看着盛意恍神:“你还在这里?” 都到京城了,还要保护他? “老爷有了大宅院,就要抛弃糟糠之妻了吗?忘记了我们曾经在崇明患难与共的日子了吗……”盛意以袖拭泪,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 “打住。” 沈是屈指揉了揉太阳穴,他极力从噪音中将自己剥离出来,冷静的分析起来,柳长泽为什么对他一个陌生人费尽心思的保护?说是太傅门生也过于牵强了…… 醉酒后的记忆突如排山倒海而来,沈是呆滞了,他不可置信的问盛意:“昨夜我怎么回来的?” “侯爷啊。”盛意雨带梨花的脸,立马变得殷情起来:“老爷你是怎么做到让侯爷亲自扶着你回来的,太震撼了,别说我了,旁边的阿良都傻眼了。快传授我两招,明天我就成功上位,把顺和踢下来!” 秘诀就是,攀亲戚? 沈是回想起他深夜跑去太傅府,还说要回家,加上之前的种种行为习惯……说是太傅亲儿子都有人信…… 等等……儿子…… 沈是眼皮跳了一下,怪不得柳长泽恨不得掐死他,哪里来的混账敢诋毁太傅清誉。 可柳长泽松手了,还送他回来,安排人保护他,这是信了吧…… 沈是将巾帕整个盖在自己脸上,用力的抹了两把。 “老爷,怎么不说话了?” “赶着上朝……” “对对对,老爷你快点把朝服换上,唉,这正四品的官服的面料就是讲究,比崇明好太多了,我可算是有点高官大总管的感觉了!” “盛大总管,你光拿衣服不拿笏,我看没两天大家都要回崇明了……”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终于收拾好了,正要出门之际,盛意犹豫不决的开口:“老爷,你脖子……” 沈是不明所以的拿过铜镜照了下,颈侧两边有一个青紫的指印,沈是皱眉用自己指节伸上去比了比,恰好是个掌心空悬的弧度,啧,柳长泽这人。 还挺心软。 他随意取过一个白色毛绒的围脖遮住了痕迹,大步往金銮殿的方向行去。 盛意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戳了戳正在布防沈府外围防护的顺和:“老爷吃错药了么,上个朝,怎么笑的和朵花似的……” 正文 第23章 兴修水利 沈是边走边记着新府邸的线路,下次在跑错,小命就堪忧了。他动作快,对京城有熟悉,没一会便到了宫里。 时候还早,他并不喜欢太早到,傻傻的杵着没什么意义,他放慢脚步往常去的小道上走着,自古小道多故事,你很难说会收获到什么…… 比如前面的兵部付尚书嘴角破了个口,肯定是昨夜又和婆娘打架了,怕被人笑话趁着人烟稀少之际迅速穿梭而过,然而事不如人愿,礼部常尚书贱兮兮的拦住他去路:“付尚书,昨夜又去偷喝酒了吧?” “大丈夫喝酒天经地义!”兵部付尚书反驳。 “嘿,天经地义,那你脸怎么这样了。” “别提了,都是婆娘不懂事,嘶……”付尚书嘴角疼的一抽。 礼部常尚书哈哈大笑:“尊夫人也是为你好,太医都说你肝不行了,多注意点……” 兵部付尚书高声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让你喝试试,我们习武之人,没了酒,就是没了命!” 常尚书笑的更厉害:“你朝我凶什么,有本事对你妇人吼去。” 付尚书瘪瘪嘴:“大丈夫怎么能和女流之辈一般见识!” 常尚书还想继续闹他,余光突然瞧见一个人,他挥了挥手:“沈少卿,别来无恙啊!” 付尚书好奇的望过来,沈是向前拱手行礼:“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沈是,见过两位大人。” 付尚书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三个月让崇明改头换面的状元?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常你还记得我前年派兵去镇压过一次,好了不过一个月又乱了,那种地方竟也能安贫乐道起来,沈少卿大才啊……” 沈是谦逊的说:“大人过誉了,学生不敢当,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常尚书见缝插针的说:“可不是,他还是沈太傅门生呢。” 付尚书瞪了常尚书一眼,门生就要和你们这种只会打嘴炮的言官站一起吗?他不服气的说:“我看沈少卿是个干实事的,莫和这几个老古董混在一起,今后一定大有作为……” “付惧内,你说谁老古董呢!”常尚书一掌拍在付尚书后背。 “你、你等着……下朝我断了你肋骨……”付尚书气的拿手指着他鼻子点了两下,嘴角又痛了起来,看了看身后渐多的人,连忙往前方走去。 沈是尴尬又想笑,这兵部尚书武艺高强,但比他武艺更有名,便是惧内的名头,众人打趣他已成了生活常态。也因为这个,即使他新旧党派都没参与,众人也与他相处的不错,平日韬光 36 养晦,两边不得罪,一有什么又能亮出真家伙来,叫大家不好为难。 是个顶聪明的人。 常尚书哪里肯放过这个取笑付尚书的机会,和沈是告别,又追了上去。 陆续又有几人上前寒暄,被柳侯爷亲自迎回京城的名头,让他无论在何时都是所有人的焦点。 沈少卿,沈少卿,沈少卿,他脸都笑僵了,这条路还要走多久啊。 忽然,世界安静下来。 什么情况? 他感觉以自己为圆心,三尺之外似乎有个透明屏障挡住了众人,只有他们投来的目光,让自己后背发凉……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覆上了他后颈,在白绒绒的围脖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两把,像抓住什么猎物一样。 他转头看去,来人目光冷冽的扫了他一眼说:“呵,沈少卿。” 轻呵出的气息,从他眼睫撩过,痒的他不自觉的轻颤两下,复而睁开。 而来人已经走了,徒留一个玉带华冠的绛紫背影。 “沈少卿,你没事吧?”身边围上了许多关怀之声,大概都觉得柳侯爷和他解下如此世仇,迟早要把他拆骨剥皮才对。 “没事……”他摸了摸围脖,怅然若失低语:“怎么年纪轻轻多了个爱掐人脖子的怪毛病。” 又想起昨夜柳长泽的那滴泪,少了与众人说笑的心情,沉默了许多。 一直到金銮殿上,承明帝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神:“今年雨势繁多,各都城频发水患,而通渠大坝年久失修,朕有意开年后,兴修水利,诸位大臣有何想法?” 工部侍郎蒋图率先站了出来:“臣自当竭尽所能,带领工部齐心协力,开渠灌田,排洪防溢,力造利国利民之法,守百姓太平。” “蒋侍郎对治水一事,研究颇深,屡有高见,此事交于你办,朕很放心。”承明帝颔首,故意拖了点时间,而后问:“朕记得从前宋阁老和沈太傅可是水利双杰,一幅‘通济引渠图’造福多少百姓,许多理念时至今日都在被人效仿,不知宋阁老有何良策?” 宋阁老缓缓出声:“臣不敢居功,‘通济引渠图’大部分是沈太傅的功劳,臣才疏学浅难以担此大任,不过天下才子辈出,兴修一事尚有时日,圣上何不广纳良策,再与工部一同商议,共开新篇。” “有理。”承明帝思索一番道:“秦掌院,翰林院内群英荟萃,此事就交由你与蒋侍郎一同商议,一月后,朕要两幅佳稿。” “臣遵旨。”两人退下。 承明帝又想起个人:“沈少卿,你也同为翰林院出身,又有幸受沈太傅点拨,对水利一事可有见解?” 秦掌院心下了然,这是明示翰林院出身者,皆有机会。 沈是暗付,宋奉安这般推却,定是另有人选,他猜想是在推李云赋上来。而他风头正盛,木秀于林不是好事,可兴修水利此等大事,若能献出良计,于民生有福…… 他抬头欲禀,只见柳长泽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回圣上,臣对水利涉猎不足,实在惭愧。” 其他的,他自可以通过别的办法去提点李云赋,确实没必要以身赴险,能让宋阁老赏识的人,他很放心。 承明帝看了他半响,似乎在他身上寻找着什么故人的影子,而后遗憾的说:“也罢,各有所长,朕便静候佳音了。” 这世上终究是没有下一个太傅的。 自他登大宝以来,所有人都要他无所不能,只有太傅会在他十几岁被藩亲欺辱签下割地不赔款条约时,偷偷来宫里送他小黄鸟,将明里暗里逼他写罪己诏的言官折子搬到了角落。 对他说,圣上已经尽力了,无需自责。 那是他记忆中哭的最厉害的一次,千古罪人的骂名压得他喘不过气,但国库虚空,若起战火,百姓怎么办。大齐数十年没交战了,难道他一登基便要生灵涂炭吗?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弱小的皇帝是众人眼底的流油的肥肉,谁人不想来分一杯羹。 太傅说,国力积虚,是经年沉疴;被迫割让,是臣下无能。不是圣上的错。 听闻圣上将藩亲提出的和亲与设流通口纳税之事一力否决,既保了大齐的气节,又免了百姓赋税之苦,圣上做得很好。臣此去江城治水,寻到一只颜色特别的黄隼。 太傅推了推黄隼走到他面前,模样呆呆的,走两步还摔了一跤,是他上次在古书上同太傅讨论的那只奇鸟,他很喜欢,但不能派人去找,怕背上昏庸、玩物丧志的骂名。 没想到太傅都知道。 太傅安抚的拍了拍他后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送给圣上的奖励。” 他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泄洪而出,他说自己怯弱害怕无能,太傅都听着很仔细,没有同他讲大道理,没有说不可以,不知道说了多久,他累的眼皮都睁不开了。 只记得最后,太傅轻轻对他说,圣上累了便歇一歇吧。 像得到了什么首肯,他连着七日为藩亲一事奔波未曾合上的眼,终于可以歇息一会了。 翌日,刚从江城治水赶回来的太傅,又连夜奔去了藩亲处,只身入营,以三寸不烂之舌,拿回了失地,还开拓了丝茶贸易。 承明帝退朝离去时,回头神情难辨的看了一眼沈是。 不得不说,真的很像,不是容貌,是气度和感觉。 连他新宠的美人都不及一毫。 一声“退朝”高声起。 金銮殿的众人如鸟兽散去,秦掌院立即与宋阁老走了一道,两人回至书房,退避众人。 秦掌院问:“阁老才华绝世,若论治水还有谁堪比拟,况且若阁老愿意,哪有蒋侍郎什么事情?此事工程浩大,倘使交于我们手中,岂不是握住了半个财权,看那些新党支持者还有什么资本再猖狂。” 宋阁老品着茶说:“我且问你,国库谁管?” “户部柳元宣。” “他儿媳妇是谁?他女婿是谁?” “常胜萧将军之女,工部蒋侍郎。” “你既都知晓,为何想不明白。”宋阁老放下了茶,拉开了柜子,不知道寻觅着什么:“若工部蒋侍郎不参与,你以为此事钱能顺利批的下来,你以为兴修劳民动乱,谁  37 能及时压制下来?蒋侍郎非去不可!” 秦掌院抿紧了唇愤愤不平:“那就叫白花花银子,都进了贪官的口袋里!” “非也,蒋图虽然贪财,但人确实有大才,此事他去倒不是坏事。”宋阁老在夹缝中看到了一页泛黄的图纸,笑了起来:“新党旧党,势如水火。圣上让你也找一个……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既要有治水之才,又要有正直监工之心,如此重任,秦怀,你不要让圣上失望啊……” 秦掌院醍醐灌顶,忙问:“阁老既然思虑至此,可是有恰当人选?” “翰林院藏龙卧虎,不好说谁技高一筹,你向来刚正不阿,又独具慧眼,我相信你可以找到的。”宋阁老抽出那个泛黄的纸,交给秦掌院:“此图为当年沈太傅‘通济引渠图’原稿,你拿去翰林院给众人开拓才思……” 秦掌院大受感动,此等藏品,意义非凡:“秦怀定不负圣上与阁老所托!” 宋阁老又抿起了茶:“时不待人,你先去吧。” 待秦怀告辞后,老管家替他换了一杯热茶:“阁老,秦掌院死脑筋,你不替李大人说两句?” “我的门生,何需走后门。” 老管家端着茶,走了出去,其实也不对,谁不知道李云赋是宋阁老门生呢,多少还是会留意着点,只是你不明示,相对结果公正一些。 …… 沈是下朝在小道上乱逛,他对皇宫比对自己家还熟悉,也不怕走了不该去的地方,柳长泽为什么对他摇头呢…… “侯爷,我柳元宣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我知你后来纵使拉了柳家入水,也始终有心结……” “不必多言,若不是太后开口,我不会帮你们。” 沈是停下了脚步,大片的竹林挡住了他的身影,帮什么忙?他寻了个更安全隐秘的位置,细听起来。 “侯爷,你、太后、柳家,本就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就算在抗拒,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柳元宣鞠躬道:“侯爷若是愿意,我愿将柳家家主拱手让出。” “谁稀罕。” 柳长泽轻蔑离去。 柳元宣捋了把胡须,伫立原地看着竹叶萧瑟,柳弥不久后赶到:“父亲这般神色,想必侯爷没有答应。” 柳元宣轻笑了一下,如今圣上倚重柳家,又想靠那群冥顽不化的老匹夫压制柳家,国库丰盈后就想卸磨杀驴,那里有那么好的事,而这个曾带柳家兴盛的人,已经快没有利用价值了。 “故作清高。如今新政摇摇欲坠,你且看看,头一个推出来‘以死谢罪’的是谁。” 柳弥皱眉:“父亲既已算到这步,我们不也如履薄冰?” 柳元宣像似听到什么笑话,大笑起来,长长的胡须也跟着抖动:“荒谬,我柳家枝蔓遍布朝野,权倾朝野,手握财力,皆是有实才的能人异士,我看谁能拔的起来。” 这种极度膨胀的自信,给了柳弥一阵不安。 “父亲,我以为……” “走了,隔墙有耳,莫要多谈。” 柳弥朝竹林瞥了眼,与父亲一同离去。 正文 第24章 怨不得他会喜欢 沈是出于稳妥,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隐入花丛深处,一路心事重重的绕远,像个迷途的旅人。 当年圣上和长泽为顺利推行咸和新政,不惜培养起外戚势力与朝内元老抗衡,可柳家又岂是任由使唤的剑,早早的与手握兵权的将军通了亲,给自己捞足了油水,又立了个保命符。 如今柳家财权皆有,新政还能否继续,对于他们已经是无关痛痒的小玩意了。这诚然是一个好兆头,人在极度膨胀的时候,容易过分轻敌的…… 柳元宣忘了,他真正安身立命的根本。 侯爷在柳家失去了价值,柳家又何尝不是在圣上手里失去了价值。 “你倒是会找地方。” 宫内的花丛九曲十八绕,不知何时柳长泽步移到他面前,腰间环佩作响,风姿流走之间,掀起些许凛冽的冷香。 香。 沈是想起了崇明的异香,约莫方才竹林偷听之事,与私盐绕不开干系,他拱手道:“侯爷见谅,下官随意闲逛,不曾想扰了侯爷观花听风的雅致。” “观花听风……”柳长泽嚼着此句,像嚼着无味的鸡肋。他突然大步沈是逼近,高大的阴影将其笼罩了起来。 沈是不免几分心虚,毕竟刚偷听完,就遇上正主,逮谁心里不发怵。 年末的天很冷了,柳长泽呼吸间呵出清淡的白雾,带着一丝残余的温度,他倾身向前,抬起了手。 沈是下意识捂住了脖子,咽了口唾液,又来…… 耳畔一声讥笑。 柳长泽像是在欣赏他的窘迫,故意停了两秒。而后,手落在他平滑的肩头,指节轻弹,一片青翠欲滴的竹叶,飘然落在了地上。 “沈大人,这风听的真熟练。” 沈是霎时无言。 柳长泽说完便与他擦肩而过。 就这么走了?沈是莫名有些失落。 沈是身体仍维持着因轻微撞击,形成的小幅度侧偏,他不由去猜测柳长泽的态度,似威胁、刁难,却更似捉弄…… 柳长泽捉弄人…… “沈大人。” “在!”沈是慌忙转身,宽大的朝服抖落了几点花瓣。 “还不走,等着本侯背你吗?!” 这是要带他出去? 沈是更加惶恐了,柳长泽的态度为何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种变化他完全无法用逻辑道理去解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不受控制的偏离轨道,让他心乱如麻。 他看着柳长泽黑润若鸦羽长发,俊伟如群山屹立的背影,问道:“侯爷,为何对下官关照有加?” 不止今日,不止崇明。 “你下棋不错,想必为帅为卒也差不到哪里去。” 棋子还是将相?柳长泽还真是连抛橄榄枝,都别具有嘲讽意味。 按照偷听的情况,柳长泽与柳家俨然不在一条心,如此柳长泽的处境颇有孤立无援之意,可拉拢他一个远离中央的大理寺少卿有什么用? 沈是不解的问:“即使如此,今日兵临楚河汉界,侯爷为何阻止下官,往  38 前一渡?” “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你已做出决定,又何必再问。” “什么晦?” 柳长泽没有回复。 沈是对兴修之事埋下了一份心。其一是柳长泽不可能关注到他锋芒毕露这么点小事,其二是这个词颇有深意,多用于困境之中激励,或用于谋大事之中劝诫。 是什么困,什么事? 柳长泽拨开了前方垂落的枝条,近午时的光穿过他的黑曜石手串,显得成色十足,他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向沈是看去。 沈是以为他要解惑,于是微扬着头,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 日光鼎盛,照的沈是琥珀般的眼瞳,流光溢彩,不似凡人,葳蕤的绿意一簇一簇铺开在他身后,他像是玉作的精魄,剔透清亮,温润谦和。 柳长泽喉结滚动,眸色渐深:“你娘亲眼睛,也是这个颜色吗?” “大概是吧……”沈是没防备的听了这句话,眨了眨凤眼,随口应道。 “很好看。”柳长泽漠然的转了回去,依旧是如群山巍峨的背影。 眼睛?娘亲?这都是哪跟哪,不是聊正事吗? 这种突兀的转换,让沈是再次意识到,他确实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好老师,自以为是揣度成了他刻入骨髓的习惯,以至于他没有一秒认真聆听过柳长泽的内心,完全跟不上他情绪的转换。 他被愧疚感包围了,心头的乱麻打成了一个又一个死结。 柳长泽出声打破了经久宁静。 是极轻的一声叹息,极轻的一句低语。 “怨不得他会喜欢。” 沈是听到了。 谁喜欢? 他豁然开朗。 乱麻被一柄利刃从头划到了尾,所有诡异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原来,柳长泽真的把他当太傅子嗣了。 这个尴尬又绝妙的误会…… 让他想笑,又想摇头。 百般滋味萦绕下,他向寒冬无风里的长廊望去,灰青的方砖,红而平滑的壁面,像被一条长长的红线给割裂了时空,唯有边角处些许潮湿的青苔残喘着生命的迹象。 而此间世界,空空寂寂,恍若只遗留下两个各有心事的人。 行至尽头,宫外早已停着一辆奢华的步辇,鎏金的扶手,镶嵌了满外壁的八宝缵珠,一旁整齐的候着九名小厮,有人眼尖见侯爷出来,急忙垫好了巾帕于墩子上,又战战兢兢的低着头。 柳长泽抬脚,长靴落在纯白的巾帕上,却没有上去,他问:“你想去太傅府吗?” 口吻轻松的像邀约一般。 沈是却说:“下官自知人微言轻,不敢扰太傅清净。” 官场行路,真如刀口舔血,还好自己想清了前因后果,若此时放松警惕应了去,岂不是公然告知天下,他有认祖归宗之意。 而柳长泽作为太傅门生,便是拼死也要压下这个惹众人非议的笑料,以保太傅百年清誉。 “算你识相。”柳长泽利落的迈了上去。 众人同步抬起了步辇,精致的流苏来回摆动。柳长泽狂浪松散的靠着,威势逼人,金贵的不可方物,尤其配上他一幅倾城的皮囊,恍如九天嫡仙偶入凡尘般惊艳。可你一旦向他看去,便会教那满身尖锐的锋芒,削落的体无完肤。 沈是叹了口气,这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身边连个知己好友也没有,不孤独么? 步辇越行越远,逐渐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他视线。 他怀念起从前捡到玉镯与小侯爷相处的时光,那时候柳长泽还整日要和他争个输赢,吵不过就凶,凶不过就耍赖,张牙舞爪的像个小狮子,似乎是从他背着满身荆条血痕来和他道歉那天起,开始变化的…… 变得沉默,变得顺从,变得与他隔着一层疏远。 沈是想,他如今与柳长泽相差不过五岁,或许有望回到那段亦师亦友的日子,也来得及拉住柳长泽日愈失控的缰绳,让他不至于在新政轰塌之时,摔个粉身碎骨…… 往日亏欠的,终有了弥补的机会。 沈是放松的笑了笑。 “沈兄!找了你好久了!”文通从后方拍了下他的左肩。 “嗯?怎么了吗?” “快和我来!快和我来!翰林院可热闹了,掌院拿了沈太傅的原稿治水图,如今所有人都在临摹学习呢!” “……” 我学我自己。 “文通,我御前……” 文通不待他多说,直接在背后推着他肩就走:“这可是千年难遇的好机会,若是夺得头筹,此后可便是平步青云,一路高升了!” 盛情难却,沈是便不再挣扎了,他本来也想去翰林院看看状况,不过会挑个人烟稀少的时刻罢了。 “沈兄,你不是御前推了此次治水? 文通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这拒绝了又来,可不是让人说闲话么……” 沈是无所谓的挥挥手:“学无止境,就是不会才更要学嘛,圣上不会计较的。” 李云赋认同的点头,将手中拓本展开:“正是了,况且沈兄见识广博,定有不少奇思妙想!” 文通眼前一亮:“云赋兄居然不出半个时辰,便还原了太傅手稿,这可真是救了我们的命了。沈兄,你都不知道前院围了多少人,想看一眼要把头挤破了……” 沈是说:“那也要去看。” “啊……为何啊……我不去我不去,我信云赋兄画的,肯定分毫不差……”文通哭丧着脸说。 云赋看了他眼,会心一笑,提着文通的胳膊站起来:“走吧,沈兄说的有理。” 文通懵了:“什么啊,说什么了?我怎么不明白呢?” 沈是好笑的卷起案上的拓本,往文通头上轻敲两下:“你说前院一般做什么的?” 文通现在还是翰林院的人,熟的不行的说:“待客居多!” 李云赋说:“前院人来人往,别说翰林学士,便是朝堂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才子,如此盛况若要看上一眼,起码花费两柱香时间,而闲等之际,文通兄,你会做什么?” “聊天啊!”文通双手一拍:“我懂了!本来众人皆想夺魁,必然藏  39 着掖着不愿多谈,但等候时间长了,又有外客纯属欣赏的说两句,自然有人高谈阔论,我的天,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啊,快快快!” 文通说风就是雨,撒着腿就要跑,沈是揪住了他后领说:“不急……发酵还需要时间,你能懂掌院苦心就好,集百家之长,才能所向披靡。” 正文 第25章 孟香客 不出所料,前院已有人不少人围在一起阐述自己的想法,时至激烈处,竟有几个不顾斯文的对骂起来。 李云赋和文通混入人群之中,时而参与辩解,时而将良策记于心中,忙碌的不成样子。 向来宁静致远的翰林院,此刻比庙会还要热闹。 热火朝天时分,有一位翰林编修处,人聚集的最多,他正侃侃而谈:“江城连着黄河,四周环水,若来年大雨,此处必定涨潮,祸及千里。私以为兴修之事,定以江城为要塞,固坝引流,方可行之……” “实乃真知灼见!” “妙哉……妙哉……” 李云赋本无意出声,但见迎合者颇多,不免着急的说:“此言差矣,江城年年兴修,早已固若金汤,在从此处入手不过是画蛇添足,而钱塘江经三峡,水势迅猛,可此间除却堤坝,竟无通渠之道,定是大患之所!” 那人兴头上被打断,心里压着火要反驳,却又有些无从下口,一见是李云赋,便撇嘴说:“宋阁老门生,说的当然都是至理名言了。” 话里像嚼着沙砾,教人膈应又难受。 文通本一听这语气就来气:“你若不痛快,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辩不过别人就在这里阴阳怪气,算什么君子!” “你含血喷人!”大家都是读圣贤书大的,嘴里吐不出两个脏字,被这样直白的训斥,脸上挂不住的涨红,他突然想到什么:“我不算君子,也不会去娶寡妇!” 议论的人,被“寡妇”二字勾住了耳朵,纷纷侧目看来。 李云赋本还担心文通为了自己伤了和气,正想去阻止,听见此话,立即站了出来,脸色阴沉:“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你我同我翰林进士,遇事不审度自身,反而同室操戈,以恶毒之语去诋毁他人德行,如此行径又与小人何异?!” “真是混淆是非,李给事中和文侍讲,一个骂我不算君子,一个骂我小人行径,莫非仗着官大,还不让人言论自由了!我虽不过小小编修,但若要我为强权所折腰——”那人直啐一口:“想都别想!” 自古文人相轻,互相不对眼的数不胜数,更别提像李云赋和沈是这种一来便是风云人物的,面上不说,心里多少都有不服之气。 如今被这位编修一挑事,嘴里又颇为正气凛然,而对方却新进一甲三人皆在,四下游散旁听的人,不免心里的天平往弱者身上斜去,纷纷闲言起来。 “你倒打一耙!”文通恼怒的叫起,沈是却拉了下他衣袖,示意他别上套,众人聚集于此不过是为了广纳良言,对市井吵架,大多无人去听。 沈是转开话题,语气柔和地说:“诸位方才不正说着兴修水利之事?我听着受益匪浅,怎生的突然争吵起来,且不提这些,这位同僚高谈雄辩许久,我见胸襟万丈,才华不凡,能否为我解一疑问?” 那人警惕起来,但眼下四品官给他戴了高帽,虚心请教,众人皆瞧着,他若不应,便显得之前的傲骨像个笑柄:“堂堂状元郎都不明白的事情,在下才疏学浅,不一定能解惑。” 翰林院里不乏有才之辈,一听这位平定崇明,被柳侯爷礼贤下士接回京城的状元有疑问,一下便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想听听他能问出个什么来。 若自己也能解出,岂不是比状元郎还要厉害。 “过谦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日朝过,谁不知我在治水方面是盲区呢……” 沈是笑了笑:“只是,我这一路听下来,有说固坝筑基,有说引流通渠,有说灌溉农田,比比皆是……圣上说要兴修水利,在下以为,这些举措充其量只能算‘修’,那么如何‘兴’呢?” 诸位闻言怔仲,是也,论修各人看法不同,皆有见解,若想出奇制胜,还需从“兴”字入手,可如何兴呢?此编修也不是泛泛者,他明白沈少卿定有所想,而且肯说。 因为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只有放弃了参与权的沈少卿才能回答。 他眼珠一转,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赌沈少卿必有良言,于是,向三位拱手作揖:“方才多有得罪,不知沈少卿有何高见?” 歪打正着,如此焦点,倒也全了沈是提点之心,他缓缓开口:“治水我是外行,但大齐互市推行已久,关内的锦绣运不出去,关外的马匹运不进来,城里的粮食堆积生虫,城外的荒民易子而食。如今修水建道,若凿运河为市,商业繁荣,岂不是流传千古的‘海上丝绸之路’?一点愚见,见笑了。” 顷刻,有灵敏者已就着治水图研讨起来可行性,有人说沿京杭二线走,有人说以黄河为主线,脑海里的万卷诗书,踏过的万里河山,在此刻撞击出火花,争先恐后的从才子口中涌出。 编修与李云赋甚至不计前嫌研讨起来,对于文人而言,私仇在利民大业面前,不足一提。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番在下若有幸入围,不忘沈少卿指点恩情。”编修看着图纸,心中已有沟壑。 沈是说:“客气了,此等宏图伟业,我若能尽绵薄之力,便是三生有幸了。” 编修又与几位交谈甚欢的同僚看了看,朝沈是三人说道:“方才因我口不择言,给诸位添麻烦了,若不嫌弃,今日我做东,给诸位赔礼道歉,亦做清谈交流之乐,如何?” 沈是和李云赋无意见,将决定权交于了文通,文通咽不下这口气:“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嘴上说着赔礼道歉,还不是想从沈兄、李兄口里讨点巧思,这酒要喝,起码醉仙阁我们才去。” 编修讪讪的笑了下:“只要诸位肯赏脸,莫说醉仙阁,今日庆元春也去得。” 文通哼哼两声:“那就去庆元春!” 李云赋拉下他,沈是摇头作笑,一道往京城街上行去,文通仍是不满的嘟囔:“沈兄你合该只说给我两人听,白白便宜了他们。” 云赋正要开口,文通立马说:“别别别,云赋兄,别给我 40 整那些家国大义了,我就是小肚鸡肠,又想攀关系,又想得良言,什么好处都给他们占了个遍……”文通气的咬牙:“不行,我要点最贵的,吃光他这个月俸禄!” 文通说的直白,倒显得坦荡,连李云赋也纵容的笑了笑:“好,就点最贵的。” 饶是沈是回京不久,也听过庆元春的名号,为官者不好公开狎妓,而此处丝竹弦乐,薄纱美人,风情万种,又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才情佳人,满足了一众文人骚客,故作清高的姿态。 编修诚心十足,特地预了二楼雅座,一排的小巧精致的玉牌挂成珠帘,若要点菜,还需解个字谜。里头是如月般的缂丝屏风,上绣着一直破云而出的瑰丽寒枝,众人拾掇着玉牌,朗声说出谜底,周遭有红袖添香,替你一一记下,附庸风雅至极。 文通没见过这种场面,感叹道:“也不知道店家是何人,竟有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心……” 编修笑着说:“文通兄不知吗?此店是京城第一首富,孟善人开的店。” 文通:“孟善人是谁?” 庆元春里忽然一阵喧哗之声,众人倚栏看去,底下有位贵气十足的男子,浑身宝蓝色滚边缎面华服,头戴着金丝羽翅发冠,正中还嵌着价值不菲的蓝宝石,容貌端正,只是那周身气度像是历经刀山火海而生,不怒自威。他正四处安插人手,似乎在寻什么人一样。 编修指了下:“文通兄,你瞧,这位便是孟善人了。他是做香料发家的。” 沈是皱眉,孟善人,他总觉得“善人”二字与此人气质迥然不同,有意打听起来:“这个孟善人,行事如风似电,不像是能够静心研制香料的人……” 编修说:“可不是,听闻是他爱妻调制的,孟善人为人大方,经商一流,很多人都愿意与他一同做生意。发家不久,便涉猎丝绸、粮食、玉器、茶叶,如今各行各业都有他的身影了。” 李云赋好奇问:“那为何叫善人?” 编修道:“从前是唤他‘孟香客’,但他赚的钱,每年的六成利润,全部用于善款,修路建桥,赈灾济民,是一等一的大善人。还记得岭南蝗乱,他一年的粮仓全部送去救急了,分毫未取。” 众人啧啧称奇:“这可真是个大善人……” 佳人围着面纱,翩跹的端着小菜而来,乐声渐起,众人落座。编修呷了口酒说:“你我若能成来年水利大事,也是一等一的大善人。” 沈是抿酒,是商人,是善人都不重要,但他制香,就有点用途。沈是问:“还未请问仁兄大名,这名流佳士如数家珍,仁兄恐怕来历非常。” 编修嘿嘿一笑:“还是沈少卿厉害,我名付江,乃兵部付尚书表侄,叔父嫌我没考上一甲丢人,不让我认他,还请诸位海涵,替我包罗一下。” 帘外有脚步声仓促,一男子沉声问:“还没有踪迹?” “回老爷,各大商旅客栈都找过了,城门也问了,没有见到人……” “继续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付编修咬着筷子说:“也不知孟善人在找谁,竟来了庆元春……据说他家夫人善妒,所以孟善人从来不出入这等风月场所,今日也是奇了……” 台上有人举杯:“清官难断家务事,常兄就莫操心了,赶紧自饮几杯,尽了东家之谊。” “是也是也,倒把正事忘了。” 而沈是早已思绪飘远,方才孟善人过时,他分明闻见那阵雨后青草般的香味,要稍浓一些,似乎还有点木香。 正文 第26章 仅此一次 酒过三巡,无人还记得正事,几个酒鬼在高声放言,一会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一会是“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也别提什么治水,权当交朋结友了,文通和付江本来是相看两相厌,酒劲上来,意外发现志趣相投,和说相声似的,你捧一句,我来一段…… “东风吹,战鼓擂,今日喝酒谁怕谁!付兄,再来三杯!” “西北望,射天狼,喝他十斤头不晃!通兄,不醉不归!” 沈是:“……” 建议付尚书来年在兵部招个酒鬼状元。 李云赋微醺,神智还算清醒,他忽然凑近沈是,鼻尖快碰到侧脸:“沈兄,你为何一直在走神?” 沈是略微拉开点距离:“没什么,天色已晚,莫让冉娘久等了,带文通早些回去吧。” 李云赋点头,站了起来去扶文通,然而他也有点晕,加了个人边晃荡起来,沈是笑了下:“云赋兄,你先回去,文通我送回府。” 李云赋仍一丝不苟的作揖,姿势标准的像用刻度量出来的:“有劳沈兄了。” 沈是扶着文通出了庆元春,文通被寒风冻得一个哆嗦,逐渐明朗:“等等,沈兄,等等……” “嗯?怎么了?” 他不停晃着脑袋,试图让自己醒的快些:“身上……酒味太重,我……先换个衣服……醒醒酒……冉娘……会担心……” “好。” 话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沈是听明白了,带他回了沈府。他迅速泡了个澡,将自己收拾的干净,喝了杯醒酒茶,对沈是说:“沈兄,我已酒醒,天寒不必相送了。” 沈是有些担心,但文通勉力拒绝,说罢还像证明自己似的,直直往前走,“碰”撞在一棵树上,盛意笑了出声:“文老爷别闹了,你这样倒大街上,就不得了。让顺和送你去吧,不碍事的。” 文通揉着头说:“那就麻烦了。” 待人走后,盛意好笑的说:“这文老爷,平日也不是这么客气的人啊……” 沈是心头挂着那段香,没太听进去,沐浴更衣便睡了。 次日朝后,圣上召了柳侯爷和沈是一同在御花园闲逛。毕竟是被宋阁老扣了“莫让天下才子寒心”的名头,不慰问下说不过去:“近日忙着水利之事,疏忽沈少卿了,返京后还习惯,可有什么困难?” 说着看了眼柳侯爷。 柳长泽像一块千年寒冰,恍若未闻的走着自己的路。 沈是说:“承蒙圣上厚爱,臣一切安好,并无大碍。” 承明帝说:“那便好。沈少卿昨日翰林院论兴修,可是传遍朝野,连朕听了也不免赞叹,如此才华,为何在金銮殿上自谦?” 41 “回圣上,非臣自谦,臣确实在治水方面,涉猎不足,只是想着若能将新政与此兴修之事,一同推行,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是自嘲道:“说来诸位才子定也有所想法,不过碍于行事艰难,施展不开。不像臣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异想天开的胡说。” 承明帝向前走了些,他的视线从高扬的寒梅枝桠间隙中落在沈是微低的颈部弧度上,像极了一个人,他目光瞬间深远起来,“有时候置身事外,才能俯瞰全局。” 沈是抬头看他,衣袖拢了两下,站定了一步,挺直了腰板,同太傅当年有话要上谏的样子如出一辙。 承明帝觉得有趣,他试探道:“朕对沈少卿所言两全其美挺感兴趣,不妨说来听听。” 沈少卿会有话要说吗? 会。 承明帝像寻宝一样获得了短暂的惊喜,但他忘了,上谏,一般都不是什么好话。 “新政推行官府控价,所有物品玩件固定价格。本意是达到平抑物价,防止富商暴利之成效。” 沈是目光坚毅:“实际上,互市未起,各地价格本就是截然不同,官府不断地抑制,只能导致商人手里的货无利可图,平白砸在官府手中。” “当所有货物被官府兼并,用以销售,官府成了唯一的商家,敢问天下还有哪个商人足以抗衡?” 这是在质问承明帝,还是在质问柳侯爷?太傅有这个权利,可沈是没有。 承明帝看着他的眼神,从饶有兴致,变成了寡淡。 上位者的权威是不容冒犯的。 一直高傲沉默的柳长泽突然冷声言:“依沈大人之意,新政非但无利,反而残害苍生了。那为何与官府互易流通之人络绎不绝?” “平民百姓缺乏出口,贱卖工艺,若有官府中转,收益倍增。各大富商垄断货源,暴利百姓,若有官府中转,按价而沽,百姓皆有福祉。若有货卖不出去的,便由官府平价收购,不至于积货于民。何尝不是两全其美?” “短期而言确实如此。” 沈是不卑不亢的继续说:“但无利不起早。新政遏制商人的利益,倘若长期以往,货源迟早全部进了官府的口袋,强买强卖必成定局。” “侯爷所谓的两全其美,不过是官府垄断市场、货源、价格,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当国家兼并市场,那么商贩该如何存活?无人再愿创造利益,社稷如何不萎缩萧条!” 沈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直的看着柳长泽,一句句逼问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柳长泽霎时觉得脑子有点乱,无法理出个头绪来,若是圣上不在他就一把捂住那张伶牙俐齿的嘴,最好是用布,绑他个十天半个月的,教他学乖一些,不要妄想顶撞自己。 争锋相对的氛围下,柳长泽的余光瞥见了圣上阴云轻笼的脸,他沉声抢言:“沈少卿你好大的胆子,敢以诅咒社稷动荡不安!” 沈是立即跪下:“臣不敢,居安思危,才能有备无患!请圣上明鉴!” 承明帝的不悦被惊疑所压制,他没想朝堂扶持新政怼的满朝文武哑口无言的柳长泽,会为了护着沈少卿,宁愿抢着放狠话唱白脸,逼他不得不唱红脸权衡利弊。 固价法废不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松了这个口,便是打开了废立新政的势头,柳长泽疯了吗? 是为了这几分相似吗? 承明帝轻笑,他生出一丝畅快,大家都一样。 他本也起了废政之心,只是碍于柳家不好落手,而今,打瞌睡便有人递枕头,“下朝了,逛个御花园气氛也能这般剑拔弩张,侯爷何必动怒,不过都是忧国忧民之心罢了,沈少卿大可畅所欲言……” 御花园绿意盎然,一点也瞧不出冬天的气息,所以连枝头的红梅都被剥夺了傲骨,像是生活在温室的小花,平淡无奇至极。 可天一成不变的冷,无论繁华假象还是烽火战乱的交迭,它仍然兀自生香。 承明帝望了眼,吕公公会意,差人扶着,自己拿着剪子去摘。 沈是:“回圣上,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若水上贸易成形,南来北往,为了商品流转,扩宽市场,商人自会在贸易的竞争中平抑价格,真正做到抑制兼并,而国朝出台条律为市场提供保障,便足以利民。” 承明帝似没有听到般的去接了吕公公手里的红梅,他两手一压,扯下拇指长的一截,带着两朵并蒂而开的花,走到沈是面前。 而后,伸出粗糙的指腹压着沈是的下颌的软肉,极具威胁的向上抬。 柳长泽侧目看去,指节微动。 沈是无畏谏言:“臣以为,新政不应干涉市场,唯有放手让商贾互相竞争,形成良态的货价平衡,国民经济才能真正繁荣昌盛。” 不应干涉,那新政一直干涉,岂不是再逼皇上承认自己错了,吕公公听的后颈发凉。 承明帝问道:“侯爷以为如何?” 沈是目含期待的向柳长泽投去,他知道,只要柳长泽点头,便是给圣上递好了台阶,此事就算定下了。 柳长泽偏过头去,淡淡的说:“所言可行。” “起来吧。”承明帝看着柳长泽颇有深意的笑了下:“你可是第一个抨击新政,还被侯爷认可的人,前途无量。” 他又将手里嫣红梅花,别在了沈是秋色云雁纹的衣襟上,但他的眼神却在观察柳长泽,他发现他的手越靠近一尺,柳长泽的脸便越难看几分。 他低头凑近沈是说:“寒梅傲骨。若运河可成,朕便准你所言。” “圣上英明!”沈是躬身。 沈是低头看着花,欣慰的想他还是懂一个门生的,起码承明帝的劣根性没变过,夸他就夸他,搞的这么……寓情于景…… 沈是想起从前承明帝总在他病中差人折两枝奇奇怪怪的花送到他府上,一时兰花、一时新梅、一时梨花,反正时令开什么送什么,还说是学生无法前来,以此祝愿老师早日康复。 其实他也领情,圣上是想在万民面前表示出他这个太傅的重量。 只是每次都赠花,让沈是感觉别别扭扭的,甚至有点恶寒。 这样想来,柳长泽熬得那些巨苦无比的药,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承明帝似想起了什么:“沈少卿人缘倒 42 是不错,今有侯爷为你美言,昔有给事中为你跪御史台上谏,连宋阁老都惊动了……” 美言。 沈是无语,这哪里看出来的美言了…… “阁老怜惜文人,天下有名。侯爷深明大义,但行利民之事,而给事中李云赋是臣同科,为人性情耿直,更是介直清流。臣不敢玷污三人高尚品行……” 承明帝挑眉看他,一段话倒是把自己洗了个干净,都是别人品德高尚,他没有拉帮结派,聪明的更像太傅了。 这很有意思,但不及气柳长泽有趣。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要一模一样的人,也不过是挥挥手的事情,“朕有些乏了,退下吧。” 两人告退。 承明帝看了眼两人,倒也是般配的紧,他嘴角扬了下,往新宠美人处走去。 柳长泽藏得很好,甚至藏出来逼死太傅、憎恨太傅的名声,他又是如何从蛛丝马迹里发现柳长泽仰慕太傅的呢? 同窗多年知根知底吗? 当年连照顾太傅多年的阿良都没看出来,他又怎会发现。 不过是在每次望向太傅的时候,却看见太傅眼底的目光都落在了柳长泽身上。 他顺着视线嫉妒的去看柳长泽,而柳长泽是躲闪的。 天不怕地不怕的柳长泽居然不敢看太傅。 太可笑了。 他趁着太傅背过身书写经纶时,想去嘲笑柳长泽几番,没想到看到一直低着头的柳长泽,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道背影,露出痴迷的神情。 大家都一样。 纵然太傅的目光不会落向他,但柳长泽也得不到。 即便装作一幅情圣的样子,到头来还不是和他一样,四处寻找着往日的痕迹。 他很畅快。 吕公公不解摇头,那个新宠美人长得只能算是清秀,性格也木讷,就因为偷偷爬在树上抓了一只小黄鹂,被圣上看到了,竟得了独宠,也真是怪事。 …… “侯爷!侯爷莫急着走……”沈是气喘吁吁的追在后面。 他方才去给吕公公塞了点银子,内侍自然是要打点好关系的,都是为官,都不容易。谁知一出来,便不见了柳长泽人,找了半天才寻到,和柳长泽交朋友好难…… “何事。”柳长泽双手环胸的俯视着他。 “方才多谢侯爷相助,如此大恩,在下已在庆元春设宴答谢,不知侯爷可否赏脸?” 柳长泽不屑的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沈是追了上去,死皮赖脸跟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侯爷不给下官这个报恩的机会,下官会寝食难安的。” 柳长泽当他是空气。 很好有希望,换别人早被打了。 “侯爷,庆元春很贵,下官掏了一个月俸禄,才请的起一餐,请您纡尊降贵赏个脸吧。” “若是不愿意,下官也只能每天试一试,静候侯爷音讯了,只是可怜盛意顺和,要和下官一同受苦了。” 柳长泽第一次听别人和他抱怨钱不够的问题,额角的青筋都起来了,他将手上的黑曜石丢了过去:“滚。” 沈是抓着手串,楞了一下,这是在给他钱吗? 柳长泽这个人也太别扭了吧,还好他已有所了解,于是一本正经的说:“既然有侯爷支持,下官日后一日三餐,皆定席位,等待侯爷大驾光临!” 柳长泽眉头拧成川字,怒瞪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返京后逐渐白皙的手上,那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串黑曜石,衬的那双手越发白皙莹润。 他很想把那破石头抢回来。 “再说一句,我就拔了你舌头。” 正欲继续走,忽然被抓住了衣袖。 他忍无可忍的想推开。 只见沈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忽闪忽闪,像在问他:“去吃饭吗?庆元春的菜可香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琥珀色的光泽显得有些无辜。 柳长泽觉得烦死了,早吃早了事,他说:“仅此一次。” 正文 第27章 故人 这世上没有能难倒沈太傅的事情。 沈是膨胀了。 以至于敢不知死活给柳侯爷夹菜。 “你若是再管不好自己的手,我就替你废了他。” 沈是被噎住。 之前在崇明还夹过呢,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他看着柳长泽铁着脸,端起碗,满脸嫌弃的拿着白玉筷子,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虾仁,放入口中。 了解了,之前没吃,现在吃了。 同人不同命,想当初,他还是沈太傅的时候,难得给柳长泽夹个菜,对方都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现在还要废他的手,大概老师就是用来敬畏,朋友就是用来插刀的,古人诚不欺我。 沈是做好心理建设,继续没皮没脸的找着话题:“昨日和翰林进士来的这里,虽然菜色不出奇,但品味实在雅致,不知侯爷感觉如何?” “腻了。” “……” 这天没法聊。 沈是放弃,随意说起来:“侯爷,可看好运河一事?”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沈是诧异:“侯爷一力主张新政,不怨我废了固价法?” 柳长泽约莫觉得他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夹了两口菜才说:“优胜劣汰,有好的自然要换。” 这么通情达理……沈是突然觉得柳长泽慈眉善目起来,这剑眉也不是剑眉了,是富贵的远山青黛,这凌厉也不凌厉了,是倒春寒的清澈湖水。 沈是得寸进尺的问:“那新政的借贷……” 柳长泽淡漠的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沈是没有,但是他要说:“有啊,之前说过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让百姓做放贷人,官府配合约束……” 柳长泽饮茶清了一口,从鼻腔哼出声:“无稽之谈。” 很好,还是那张横行霸道的脸。 沈是放下了碗说:“其实侯爷也明白,推新政是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侯爷一出生便是人中龙凤,既不入仕,又不贪财,为何要一意孤行,去走这条千夫所指的路……”  43 柳长泽不爱在外用食,不知道他这么骄傲又别扭的人,是怎么样吃腻了庆元春,推行新政要和多少人打交道?向来痛恨柳家的他又是以什么心态,拉外戚入水的。时到今日,受外戚挟持,被言官唾骂,整日周转于权谋算计之间。 柳长泽可以不背负这么多的…… 柳长泽没说话,只是又倒了杯茶,目光落在他脸上,像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沈是开口时,苦涩的笑了下:“咸和新政,是源于沈太傅年轻时大言不惭写的定国策吧……” 柳长泽顿了下,又夹了一粒白莲子入口,莲心已被去掉了,清甜可口,像太傅一样,都是好的回忆。 他口吻轻松:“没看过。” 沈是低了头,眼眶发红:“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咸和新政怎么会有这一句……” 桑弘羊的平准法,王荆公的青苗法,刘晏的常平法……这些变法革新,曾被世人烧毁的禁忌野本,被他一本又一本的收集,然后不知天高地厚的试图拼接成新的国论。他自知无解,自知弊病深重,所以被他一把大火烧去…… 烈火吞噬着扉黄的纸张,那些他呕心沥血研磨了几千个日夜的想法,以及无能为力挽救大齐国祚的自责,一点一点煎熬着他。 “老师,你在烧什么?” “一些荒唐言。” “那老师为何流泪?” 沈子卿怔愣的摸了下脸庞,一手湿润,他低声说了句:“世间安得两全法……” 他烧的是一份救国,却势必会殃民的罪论。背后是压迫、腐朽、欺霸等一系列祸患。 用百姓之苦去换国家的强盛。 没有一个读书人能做到接受它。 沈子卿也不能。 可他深知这是拯救大齐现状最好的良药。 他做不到。 他一出生就是世家之子,不靠祖荫爵禄,凭借自身考取功名,最后位列三公,功成名就。深受百姓奉养,却不能替他们谋福祉,他无法将可以遇见的灾害加身在百姓身上,即便国祚飘摇,他只能不停的去解那些史书上的谜题,可他偏偏命短…… 有时候沈子卿也在想,他可能是太懦弱,没有勇气去舍弃一生的荣耀,所以拿百姓做搪塞之语,藏住自己害怕从万人敬仰变成祸国殃民、声名狼藉的心。 大火将经纶烧成了一团一团的灰烬,这些令人咋舌的言论他从未让别人发现过。 柳长泽静默的陪着他,直到火苗熄灭,留下袅袅青烟。 回去的路上,倦鸟归林,流云散漫,柳长泽突然说了句:“老师想要的事情,我都会做到的。” 沈子卿闻言摇头,叹了口气:“你听话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很多年后,咸和新政第一次提出,和他最初的想法已经截然不同,许多他无法解答的问题,都被柳长泽化解了,并且取其精魄,融会贯通,可是糟粕也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而他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些隐藏的弊病,所以他笔伐口诛,甚至因为几点微不足道的相似,像被窥见了阴暗内心般,变本加厉的抵制…… 可出自王荆公的那一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怎么会出现在咸和新政里面呢…… 那分明是他已经烧掉的孤本。 他在死前看到奏折的那一天,才明白,是他害了柳长泽。 才明白,霍乱天下的人,是他。 只是他已身罹重病,无力回天,他懦弱的躲避着,不敢去承受这一切。他想要小侯爷长乐无忧,却害他走上这条孤寂的路,他想要盛世长安,却害的外戚干政,民不聊生…… 而现在,他有两全法了吗? 柳长泽愣住了。 有些读过的诗书,是刻在血液里的,分散在你的习惯里,表达里,气质里,你甚至不知道出处。 他脸如阴云密布,走到了沈是身边,俯身贴在沈是耳边说:“沈大人,有些话,不该说。” 为什么不该说,因为怕天下人知道,死谏新政而青史留名的沈太傅,才是罪魁祸首吗? 沈是握住了他的手,声音轻颤,却仍是笑着说:“侯爷,一个人走很苦吧,柳家如此势大,不妨让我陪你走一程……” “不必了,新政治国安民,而柳家——”柳长泽甩开他的手,生冷的狠厉:“我能让他盛,便也能让他——死。” 柳长泽离开了。 沈是在隔间一个人呆了很久,他思绪很乱,他利用太傅的一点情谊,去接近柳长泽。 但显然不够,柳长泽已经过分极端了,他抗拒任何人。 沈是只能看着柳长泽坠入沼泥,一点一点的下陷,面对岸上他伸出的手无动于衷,他想,他不应该伸手了,而是要买一匹马,系上绳子,抛给他。 告诉他,我能救你。 譬如,虞书远。 沈是买了一个白纱幕离,按照记忆里的线路,走了很久,走到一处荒废的院子,深色的门板一推,便抖落了一层灰,而地上还有一层灰。 沈是知道自己来对了。 院子里青苔遍布,蛛网结满了所有角落,水缸里荷叶枯死的只剩下一截杆子,飘荡着面上和大片霉斑混在一起。 他转入门庭深处,内侧摆放着不同的朝代的瓷器,连沈是这种老收藏者,都几乎分辨不出来,不过时间太久了,落满了灰。 沈是穿过继续往里走,在一面墙上敲了三下说:“虞书远,我知道是谁杀的徐青君。” 青色的砖墙渐渐旋开。 “是你,给我送的信?” 一声若悠扬婉转的黄鹂鸣唱,若幽谷山泉叮咚作响。 沈是面前出来一个故人。 她美的摄人心魄,皮肤白皙像圣山上最纯洁的一捧雪,嘴唇红的艳丽,羽睫纤长,青丝如瀑布般落下,唯有眼睛灰暗的带着死气。身上的衣服有几日没换了,保持着逃跑时的破损和污渍,双手手腕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整齐利落吓人,她走路时一高一低的,看起来脚也受了伤。 但你半分也感觉不到她的落魄,反而楚楚动人,更添三分怜惜。 “你的手……”沈是目有痛色。 不怪沈是这么紧要的时候关注点错乱,实在是这双手的价值,太重了 44 。 虞书远作画,徐青君烧瓷,两个人在仿真造假上赫赫有名,鹣鲽情深。但是行踪隐秘,很少人能得到他们的作品,沈是寻了很多年都没寻到,还是偶然一次郊外作画的时候,碰上假扮男装的虞书远,两人较画法立意论了一番,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味,这才结交上了。 后来也曾在京城这间院子,小叙过两回,但她寄情山水,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便没再见过。 沈是在崇明一看到那个白瓷盘,便知道出自虞书远之手了。 只是没想到,重逢之时,物是人非…… 举世闻名的国手已废,令人羡煞神仙眷侣也零落成单。 他亦不再是沈子卿了…… 沈是悲从中来:“虞书远,你一贯不是最会藏的吗?怎么落得这个样子了……” 虞书远麻木的眼珠,艰难的转动了一下,她在这熟悉又疼惜的口吻里,忍不住颤了眼睫,像大雨淅沥时的一支芙蕖,被无情拍打的摇摇欲坠,我见犹怜。 这京城能找到她,知道暗号的,还有谁…… 她抬眼说:“你是沈子卿什么人……” 正文 第28章 茶凉 沈是如鲠千言万语在喉,只能挤出一句:“门生……” 虞书远似乎想起了什么,世间与她有瓜葛的都死了,旧友,爱人……她不发一言的往墙内走去,里头澄亮,一颗不小于太傅府的夜明珠放于室中,照的满地的瓷器碎片,触目惊心。 她像感觉不到痛一样,赤足踩过,留下鲜红的血迹…… 沈是立即拉住了她的皓腕,突出的伤疤,像烧红的铁烙,烫在沈是手心。 “会疼……” 沈是走在了她面前,用衣袍扫开白瓷,牵着虞书远进去坐了下来。 虞书远本身是嘴角上扬的天生笑脸,此刻却嘲讽的要命,疼什么,还有哪里会比心还痛的:“谁杀得青君?” 沈是阖眸,不忍的开口:“自裁。” 室外响起来轰隆的雷鸣声,紫蓝色的光劈裂了黑云翻腾的天空,降下如洪流般的大雨。 “你胡说!”虞书远一下站了起来,她音调骤高:“青君……青君怎么会……留我一个人……” “若他知道你受困孟府的真相呢?” 虞书远仍是不信,她质问沈是:“你是谁?孟洋藏了我两年,他怎么敢把这么大的把柄告诉别人!你怎么知道的!” 沈是说:“没有人能拥有喜爱,而不向外展露的。” “什么意思?” “前朝隐制青花缠枝莲白瓷盘,那是你独立完成的作品,你烧窑手艺欠缺,成品总是易碎,所以你一共做了三个,一个烧毁了,一个破了,还有一个给了沈太傅……而破的那个,我在贩卖私盐藏点,看到过。孟洋或许是觉得,你个人的作品没人认得出来……” 他想昭告天下,又怕被发现,所以故意放到了很遥远的崇明。 雨声越发急切,像银瓶乍裂,铁骑金戈,像大珠小珠嘈嘈杂杂的撒了满地。 虞书远的指甲嵌入肉里,沈是觉得自己很残忍,他知道的太晚了,以至于不愿将真相告诉虞书远,如果她能逃走,未尝不是好事…… “是你说的?”虞书远突然问。 “不是。除我之外,太傅门生柳侯爷,也见过这个瓷盘。我想……”沈是顿了下说:“信,是柳侯爷送的。人,也是柳侯爷害的。” 又是一道电光闪光,照的两人面色青白。 虞书远说:“我与侯爷无冤无仇,他为何害我?” “想你替他收集孟洋贿赂官吏的罪证。” 虞书远咬牙说道:“害死青君,还想我替他做事,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是不出声了,他在昨夜闻到孟洋身上的香,寻找收遍京城都找不到的爱妻,还有那方瓷盘,便知道这个人只可能是虞书远了。 而虞书远和徐青君如此恩爱,怎么会另嫁他人,定是徐青君被挟持了。 既然如此,虞书远为何会在他们回京没多久,就逃了,唯一的解释,便是柳长泽发现了,并毁了孟洋的筹码。沈是信他不会滥杀无辜…… 所以,唯有徐青君自裁。 室外的雨似乎累了,变得缓慢、细弱,像潺潺的溪水从花间流淌,从一颗又一颗的鹅卵石上跳跃。 沈是悲悯的看着虞书远,或许在今日之前,他还认为真相是可以逃避的,但在他问出柳长泽那一句时,他就明白,最难放过的是自己。 他柔声问:“虞书远,你能放下吗?若能,我送你走。从此天高海阔,再没人能为难你……” 沈是没说下一句,他多希望虞书远能就此放下。 “我……放下……”虞书远笑了。 “嘭!”,雷鸣与雨声一同爆发,而这一次是如同万军席卷,战鼓激烈,震的天地动荡。 “绝、不、可、能!”虞书远发出凄厉的、绝望的、屈辱的沉吟,她瞳孔越荡越厉害,笑的越来越癫狂。 沈是闭上了眼。 …… “喂,徐青君!我警告你,这可是给子卿的藏品,若是烧毁了……”虞书远拿着一截长芦苇,去挠徐青君鼻子。 徐青君半个身子蹲着,正在调弄火候,冷不丁被弄得打了个喷嚏:“祖宗,你别闹我,就烧不毁!” 虞书远将芦苇甩开,两手一拍,跳他背上,白净的藕臂勒在徐青君脖子上,她眼尾轻扬,说不出的妩媚妖娆,语气却是凶凶的威胁道:“闹就敢烧毁了吗!让子卿叫御史台的言官,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 徐青君背着她走到沈子卿面前,放了下来,在她肩膀上点了两下:“子卿,你看好她,等下鬓发烧了,要翻天的。” 沈子卿笑着说好。 可半天也没见虞书远动弹,像个木头人一样。 沈子卿问:“书远,你怎么了?” “嘘。”虞书远神神秘秘的和他说:“我被点穴了。” 沈子卿错愕:“青君还会武功么?” 虞书远若有其事的点头:“只在我这独步天下,厉害吧!” 沈子卿:“……” 若不是看在藏品的份上,我现在就走!宋奉安都比你们赏  45 心悦目! …… 世间好物不常留,彩云易散琉璃碎。 太美,太好,太圆满的故事,往往到不了头…… 徐青君死了。 虞书远惨笑的浑身脱力,她颤抖的滑落在地上,无声流泪,断断续续的说着:“我这些年,这些年……究竟算什么啊……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这样……” 沈是很想去给她个拥抱,但君子礼法限制了他。 其实拥抱也无用,世间上的痛苦无法感同身受,他除了做一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雨,终于停了。 室内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虞书远除了眼睛还有点红,已经看不出半点哭过的痕迹。她美的像早春破雾而出一枝海棠,挂着点滴晨露,尽态极妍。 虞书远冷静的说:“客套话不必再说了,你是谁,想得到什么?” 沈是看着坐于地上的她,跪在了她身边,慎重的说:“大理寺少卿沈是,恳请虞姑娘相助,诛杀孟洋,铲除贪官污吏,整顿朝纲。” 虞书远冷笑:“我杀孟洋不过两刀,为何要帮你?” 沈是说:“孟洋发家的香,是你赠的吧。” “你住口!”虞书远声欲泣血。 虞书远放不下,和他合作,便是最好的结果,沈是没有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虞书远,你只想要他的命而已吗?他以钱势逼你就范,京城第一善人,第一首富,你不要他身败名裂吗?那些助他、贪他、将你变成现在这样的帮凶,你就任由他们逍遥法外吗?” “虞书远,我是最好的选择。” “我凭什么信你!” 沈是低垂了眼:“凭我能,找到这里。” 这是一个不太光彩的理由,也是他最珍贵的资本。 凭我是真的不会害你。 若要害,大可以现在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 虞书远是个聪明人,大理寺少卿官不算大,但恰好是管事的人,而且孟洋背后必然涉及最大贪官柳家,敢以与其抗衡的人并不多,柳侯爷害死青君,又是柳家人,她信不过。 而这个人,对她了解颇深,又是子卿门生,确实是不二之选…… 虞书远说:“我要怎么做?” “先养伤。” 沈是笑了下,眼神里却无半分笑意,全是哀伤。 他温柔的像对待自己嫡亲妹妹,扶着起她起来,理了理她凌乱的青丝,拿起之前买的白纱幕离戴在了她头上,而后,背起了她向外走去。 虞书远下颌抵在沈是肩膀上,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接连几日不眠的疲惫也泛了上来,竟就这样靠着睡着了。 出去没多远,沈是便叫到了马车,虞书远睡得很沉,她一向是没什么心机的人,受了这么大苦,也不知道一人怎么挺过来的。 若他能早一点发现。 于事无补。徐青君,不可能接受得了的…… “老爷!你怎么带了个姑娘回来?!”盛意惊叫道。 “去喊大夫来。”沈是朝府内招了招手,叫了几个侍女将虞书远扶了进去伺候。 折腾到夜幕时分,沈是才入了房,但他没有褪去衣物,而是点好了灯,取出房内最好的茶,碾磨起来。 他动作缓慢,工序繁复,从温杯到烫茶,耗了半柱香的时间,等到斟好两杯时,门也恰好被推开了。 “侯爷来的正是时候。”沈是将茶盏摆好,一只手朝对面伸出,才看向门外:“不妨一同品茶。” 柳长泽在松木镂空的两扇门扉之间,身披着月华,像一个风雪夜归人:“不必了,我来是带人走的。” 沈是将紫檀木的茶盘收了起来,备好的茶碗仍在蒸蒸冒着雾气,他想料准了来人一定会喝一样:“侯爷,虞书远能让你和孟洋翻遍京城都找不到,你留的住他吗?” “我自有办法。” “侯爷的办法就是逼死徐青君吗?因为从孟洋手下救不出人,就干脆传消息进去逼死,引的虞书远出逃,侯爷你了解虞书远吗?你不怕他跟着徐青君一起去死吗?”沈是转过身看着他:“还是侯爷根本没想到,虞书远一介女流,竟能逃得让所有人都找不到……” “善谋者谋全局,不谋者谋一域。”沈是坐下说:“侯爷,茶快凉了。” 柳长泽从背光的门外,走了进来,内室是灯火明亮,有暖茶,有微仰着头看他的人。/ 正文 第29章 折柳 柳长泽一手扶着黑釉木叶天目盏,温度适宜,他仰头饮尽,平白糟蹋了好茶:“虞书远是你的投名状。” 很笃定的语气。 “是也不是。”沈是手捧着杯,杯上釉面颜色纯正,玻化程度高,乌黑发亮的盏中铺贴着一片枯黄的菩提叶,他转了两圈,叶片也似乎随着茶汤晃动。 他浅抿小口,齿间留香:“品茶忌牛饮,欲速则不达。侯爷想绑了虞书远,逼孟洋交出账本吗?可徐青君死了,孟洋救了虞书远也得不到她。侯爷猜孟洋会选择她亡,还是自己富贵?商人重利,没有甜头,谁愿舍身赴死。” “沈大人故事讲完了。”柳长泽正了下衣袖:“茶已尽,曲有终,天子门生侍天子,我侯府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若是侯爷无意,何必让下官身赴崇明?何必故意投掷异香?侯爷给下官出了一份考题,下官答完了,侯爷退什么?” 柳长泽无心与他在纠缠,起身往外走:“既有良玉在手,何必再看顽石。” 沈是亦站起身:“是白瓷盘吗?” 是虞书远吗。 柳长泽一手拉开了门扉,蓄势已久的晚风,呼啸涌入,冷漠的扬起他的发丝与襕袍。 他说:“你已无用。” 沈是敛容,如木偶一般伫立了一秒,他着实不愿,兵戈相向。 “大理寺乃三司之首,除非天子圣逾,没有人能从大理寺随便动人。”沈是抬头,声音如钟回荡:“即便是侯爷,也不行。” 柳长泽气势磅礴的转过身,眼有精光逼近他:“大理寺无案不立,试问虞书远何罪之有?” 沈是:“杀人。” 柳长泽:“谁。” 沈是:  46 “仿瓷圣手徐青君。” “荒唐,没有尸首,如何入案!” 沈是嘴角一勾:“所以,要查。” “你威胁我。” 柳长泽双手环抱,倾着身看沈是,像野兽即将撕碎猎物前的凝视。 “不敢,弃子自救罢了。” 柳长泽伸手抽掉了他莲花玉冠上的簪子,动作快而粗鲁,连着冠也晃动不已:“那我便看看,沈大人还能管几天大理寺。” 说罢,疾风骤雨的向外走,撞的偷听的盛意转了一个圈。 盛意追着后面问:“侯爷,那人,人怎么办啊!” 一支玉簪直直飞了过来,正中红心般的插在盛意头顶,柳长泽磨牙凿齿的说:“看好他!” 盛意手抖着将玉簪取了下来,咽了口水:“这……冲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的簪子……唉……下人难当……” …… “岳父,上午御花园沈少卿请旨废固价法,侯爷居然认同了,这是何意!”工部侍郎蒋图皱的眉心一个“川”字。 柳元宣转着脑袋说:“国力强盛,下一步自然是平慰百姓了。” “岳父是说圣上想废新政?” “狡兔死,走狗亨。飞鸟尽,良弓藏。”柳元宣睁眼瞟了下他:“圣上哪里是要废新政,是想要折柳啊……” 蒋图将鎏金镂空雕朱雀的手炉重重的砸桌子上:“侯爷,不是姓柳吗?!竟还赶上去给人递刀子!亏得岳父还在宗族宣告转权于他,真叫人心寒齿冷。” 柳弥用骨瓷汤匙舀了一口新入贡的上官雪燕,润了润嗓子说:“侯爷金尊玉贵,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们这些臣工,姐夫习惯就好。” “我看什么不放在眼里,不过是见风使舵,仗着自己和圣上从小长大,迎合逢上,等到风雪来的一日,好寻一处庇护。”蒋图不屑的说:“忘祖背宗,没了柳家,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蒋侍郎,慎言。”柳元宣阖目,他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让柳长泽众叛亲离,而他独享柳家宗主之位。 蒋图也知失言,转了话头说:“不过圣上既有此意,我们又当如何?” “不如何,柳家这棵大树枝叶繁茂,折两枝权当让圣上安心了。不过,也不能白折了就是。”柳元宣骨碌的睁开了眼:“蒋侍郎要把握机会,兴修水利事紧,工部尚书告老还乡后,此位可是空悬已久了……” “岳父还不知道我么,谈水利,满朝文武,我认第二,谁敢言第一。”蒋图倨傲的说。 “好,是我柳家好儿郎。”柳元宣往柳弥处看去,突然问:“弥儿,可是孟洋送来的血燕?” “正是,初一十五,他倒是孝敬,从未落下过。” “叫他近来收手,崇明事出蹊跷,我看这事没完。”柳元宣摸了摸胡子:“多事之秋,切莫节外生枝。” 柳弥说:“是。” 柳元宣又笑了下:“萧儿这两日身体好点没?” 柳弥说:“儿妇已无大碍,就是夜半醒来,时常说想家。” 柳元宣:“她嫁于你也有七年未还家了,自然是挂念萧将军的……你也早些回去,别让妻儿烦忧。” “儿告退。” 柳元宣又和蒋图闲话起来。 …… 翌日,沈是下了朝,便被李云赋和文通截住,沈是忙着回大理寺处理虞书远的事情:“有事?” 文通左右张望,满脸惊恐的说:“大事!” 沈是看着李云赋,李云赋也点了点头。 沈是心下一沉,随他们往翰林院赶去。 只见,李云赋和文通的位置堆满了稿纸,蝴蝶装的水经注被翻得从中间断裂。沈是疑惑地问:“草图被偷了?” 文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若是被偷了就好了,我是根本想不出来啊!” 沈是:“???” 沈是拿起一张,抖开详看:“这不是有构思吗?所以究竟寻我何事?” 李云赋说:“沈兄博览群书,我和文通想了三日,发现运河无论走那条线,都必然会经过洛江,但若是修坝,便会阻止运河的交通,不修,洪水来袭,又将有大祸……” 沈是闻言便要走:“那你们找我有何用?” 文通立马拦住他的腰,拽着往里拖:“沈兄,你不能走,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而此时,翰林院前院,柳长泽下了朝过来,在画前看了许久,似将拿每一笔每一划都刻进了心里,然后朝阿良招了下手。 阿良便攀上案台,珍之又重的去取沈太傅的原稿。 “你是何人私自……” 来人被人捂住嘴拉到了一边:“你找死啊,侯爷做事,你也敢议论……” 阿良想,侯爷还是稳重了许多,起码这次给众人宽裕了三日。 薄如蝉翼的纸张被妥帖的卷成了一个小圆条,阿良从一侧拿出上好发亮的沉香木锦盒,内衬是天青色的蚕丝缎,他将长卷系上了红绸带,用苏州小筑存了三十五年的朱砂红泥封了口。 “侯爷,封好了。”阿良双手捧着锦盒,呼吸都不敢重一些。 柳长泽手放在沉香木上,半响都没动。 阿良试探的问:“侯爷,去掌院阁看一下吗?阿良也有很多年没来过了。” 太傅曾任掌院四年。 柳长泽看了眼阿良,而后,衣袍轻动,往里走去。 未至掌院,便从一隔间看去,蓝色的书盒摆满了架子,雪白的书稿到处都是,有一个人身形颀长,正被人搂着腰向后拉,勾勒出一轮弯月的形状,他似乎是很高兴的。 柳长泽冷哼一声:“回去。” “侯爷,不去掌院阁了吗……诶,侯爷等等我……”阿良捧着锦盒生怕磕碰了,又不得不跑起来跟上侯爷的步伐。 沈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往外望去,空无一人,他去推腰间的手:“奇怪,好像听到了侯爷的声音……” 文通又勒紧了几分:“沈兄你别想扯开话题!侯爷怎么可能来小小翰林院……今天想不出来……我们就睡在这里……” 李云赋看不下去,过来扯开文通:“君子不强人所难,不夺人之美。文通兄,你这样太有失风度了。”  47 “自己人还要什么风度,不是太见外了嘛。”文通松了手,替沈是整起衣冠:“沈兄说是不是!” 沈是对这种率性闹腾的人,向来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他只是笑了笑说:“不闹了,今日真的有事……” 文通晃着脑袋说:“没救了,沈兄,大理寺这么痛苦吗?看你几天闷闷不乐了,本想带你来翰林院偷偷懒呢……” 沈是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心里泛起几分暖意。 李云赋收了沈是手里卷轴,对文通说:“沈兄恪尽职守,又岂是你我能比拟的,沈兄快去吧,正事要紧,今日多耽搁了……” 沈是赧然,他知自己有私心,被这样一夸,怪不好意思的:“其实……也可不完全经过洛江……” 李云赋诧异:“不可能啊,我和付兄也讨论过了,着实没有能……” 沈是铺开他手中长卷,点了点洛江往前一指甲盖的距离,那一条长河,前端慢慢的缩小,缩成一个葫芦的腰,过了这个窄口后,突然扩大成江海,此间还有一山脊突出,将河流分为两条:“你们觉得此处像什么?” 李云赋灵光一现:“沈兄你是说!鱼嘴分流!” 文通一脸不知所云。 “我记得沈太傅治水图有此处详解,不多说了,我先大理寺了。” 沈是急三火四的离去。 李云赋拿出自己临摹的“通济引渠图”,寻了半天也未曾找到这个位置。 他以为是自己画错了,往前院去比对,结果发现前院的图也不见了…… 文通说:“云赋兄,你都找不到吗?方才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洛江上游怎么了吗?” 云赋正要和他解释。 文通捂住了耳朵:“不不不,这可是制胜法宝,听不得,听不得,云赋兄,你可长点心吧……” 李云赋不愿相信自己居然记错了,心里痒得难受,迫切的想要得到验证,于是,驾马往宋阁老府上赶去。 正文 第30章 凛冬将去 市井上赶早的商贩,有几家已挂起了一排小小的灯笼,年画和春联摆满了摊子,也有小童举着纸糊的红锦鲤迎着风跑动,灌得锦鲤肚子圆鼓鼓的,新春将至的氛围浓烈起来。 宋阁老正在含饴弄孙,粉嫩的幼儿头上用红头绳扎着两个小包,牙齿缺了几颗,透着风说:“阿公,今日眉头不皱,是心里有事吗?” 宋阁老愣了下,近来朝堂新政推行有所缓力,柳家也颇为安分,所以思虑也少了些,听这童言童语,倒觉得好笑:“阿公无事……” 小童嘴嘟的老高,一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敲着脑袋,像足了宋阁老常日的姿态,他不解的说:“可昨日紫竹轩的侍女姐姐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阿公为何不上心头呢……” 宋阁老突然站起,脸拉的又黑又长,对老管家训到:“你速去将此放孟浪之女给我逐出府,居然往小公子耳边传这些歪诗艳语,若坏了气节根骨,如何是好?!” 小童怯懦的不敢吱声,一双蓝蓝水水的眼睛,眨巴的看着宋阁老,感觉比见到夫子还要拘谨些。 “奴,这就去办。”老管家递了名帖上来:“阁老,李给事来了。” 宋阁老看了眼门贴上筋骨俱备、笔力劲挺的方正楷书,字如其人,他脸色缓和不少,对小孙子说:“你去把《弟子规》抄三遍,明日我来查你。” 宋阁老往前院去,李云赋正手执长卷,等候多时,不待云赋起身行礼,他便沉声道:“君子言利,取之有道;君子求名,名正言顺。若是有关治水之事,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老师高风峻节,学生岂敢以此龌龊之思,污了老师视听。”李云赋双手并于前,恭谨作揖:“今日前来,确实有一事不解,烦请老师解惑……” 李云赋展开了卷轴,是一幅毫无偏差的“通济引渠图”,宋阁老自是一眼便认了出来,他感叹道:“临摹的惟妙惟肖,真如拓印一般。你说与治水无关,又为何带它而来?” 李云赋用笔圈了一下洛江上游的狭口:“学生观水势流向,此峡口不像天然形成,而且恰好下方又有一山峰像刀刃劈开了河流,像故意将水支分了内外。而我翻阅太傅之图,并未发现人工修筑的注辞……” 宋阁老脱口而出:“葫芦口……” 李云赋惊讶:“老师知道?原来真是我记错了……竟没把如此重要的峡口给记下来……” 宋阁老顾左右而言他:“运河必经之所,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此处分支居多,关口狭小至极,加之没有标名。”李云赋摇头:“是以,学生一直未发现此地有峡口,还是沈少卿提点的。” “他怎么寻到这里的?”宋阁老问。 “沈少卿说太傅原稿有备注,可惜学生马虎,竟摹忘了这一点……” 宋阁老向外踱步,他看了眼地上的尘土,目光深远的像远望去,高高的围墙遮住了他一半的视线,唯剩下一片湛蓝的天空。 “云赋,你有何想法?” 李云赋垂首告知:“此处地势高起,又有天然峡口,川流被迫汇集到峡口后,再突然变宽,水势便会缓慢下来。因此不会出现洪水喷发现象。” 李云赋的手落在了高耸的山脊上:“此处形肖‘鱼嘴’,将河水分为内外支流,而内流靠近城中平原,外流不受所限。” “学生以为,可以垫高内流,压低外流。如此当水流缓慢时,便会往内侧多蓄一些水,灌溉农田,保证春耕用水,恩泽千尺。由于‘鱼嘴’的弯道形状,当水流湍急时,凶猛的水势冲击弯道,会导致洪水向外侧倾斜,不会祸及内侧城中百姓。” 宋阁老拊掌称赞:“分四六,平潦旱。无坝引水,巧夺天工。实乃千秋万代之妙策。” 李云赋面露笑意,难道有些孩子气:“让老师见笑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云赋啊,你没有记错……”宋阁老长叹一口气:“这个葫芦口,确实不在原稿之上。” “那为何……” 宋阁老口吻怀念的说:“这个葫芦峡口,确实不是天然形成的,原本是一座小山,横断了江流。我和子卿年少轻狂,认为此处若通必大有裨益,便头脑发热,点火烧岩,生生炸开了这座山……”  48 李云赋睁大了眼,老师常年克己复礼,竟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时候…… 宋阁老笑着摇了摇头:“但是,我们当年没有你聪明,面对川流,并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反而当年水患,闯了大祸。我原稿呈天子时,已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只是先帝仁慈,暗下将原稿毁去,又命内侍重临摹了一份,将此处备注删去了……” 宋阁老眼中有泪光闪烁:“至此,我便夙夜忧患,谨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以伤先帝之明,以负再造之恩。” 宋阁老抬手,又顿了下,抚上了云赋的额头,语气似有感激之意:“好孩子……” 宋阁老还记住了一个人。 沈少卿。 凛冬将去,万物苏始。 时光像轮回了一个春秋冬夏,又回到了原点。那些破碎的往事,被人用熬好的乳白浆糊,一点一点的拼凑成记忆里的样子,然后翻开下一页,等待着有缘人落笔…… “文通兄,年末不过数十日,时间不等人,我正忙画图呢,你拉我来看什么摹本……”付江没好气的抱怨。 “嘿,你有本事就别来看,没拿到第一,别说同院一场,没关照你……”文通叉着腰说。 付江会意,姿态谄媚起来:“文通兄这是有什么新想法了,给小弟借鉴借鉴呗,我听说醉仙楼上了一道新菜式……” “去去去,不稀罕你的东西……有好酒再来两盅!” 文通拿起笔,吊儿郎当在摹本上圈了个点:“你觉得像什么?” 付江拍手:“这居然有个峡口!” “可不是嘛,还有呢?” 付江挠了挠头:“这……像……木鱼?” 文通气的去拍他的头:“我看你才是个木鱼!是‘鱼嘴’!‘鱼嘴’!” “文通兄,我真不明白,这究竟什么意思……” 文通摇头晃脑,神采奕奕的说:“嘿,天机不可泄露!” 付江瞥了嘴:“不仗义!” 文通纹丝不动。 “武陵春十壶!打包送你府上!” 文通眼都不睁。 “新丰酒十壶!” 文通笑了:“好咧!” 付江说:“那文通兄快告诉我吧……” 文通神秘莫测的说:“分流。” “啥?”付江愣了。 文通拍拍他胸口:“十壶啊,今晚送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 …… 沈是赶到大理寺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一票孟洋的人,而孟洋堂而皇之的坐在了衙内,慢条斯理品着茶。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少卿回来了。”小吏迎了上来,走动间带着银两磕碰的声音。 沈是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多言。 孟洋站了起来,笑的和煦,朝他行礼。 沈是也热情满溢的点点头,然后目不斜视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坐上了堂座,沈是笑着说:“真也是奇事,这天底下竟也有孟善人状告的事情?” “大人说笑了,孟某今日来不是为了状告,而是为了寻妻。”孟洋招了招手,有仆从端了一方朴素的墨条上来,包裹的纸是御用的白麻纸,看起来清贫至极,实则用料金贵的不行。 沈是一撇便知是“徽墨”,用御纸包着的“徽墨”。 这么快就能摸清对手的喜好。 沈是挑眉说:“寻妻这种事,孟善人……来大理寺恐怕不妥吧。” 孟洋笑了:“孟某也觉得有失分寸,不如沈大人,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沈是摇摇头,身子靠着椅子上,慵懒又捉摸不透:“不必了,我大理寺明镜高悬,谈什么都可以,孟善人有话直说。” 孟洋看惯了这种姿态,无非是想多榨点,他别的没有,就钱最多,他又招了招手,一众仆从过来拿着粗布盖着的器具,敲了敲声音,又退下了。 沈是:“……” 竟都是前朝名器,唉,这点爱好也被知道了。若不是当过太傅,见惯了好东西,他现在恐怕都投诚了。 沈是说:“孟善人的意思,本官不明白。” “大人明鉴,孟某爱妻不见数日,今日问及车夫,方知孟某爱妻误入大理寺,惊扰了大人……”孟洋突然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放于地面,头磕了下来:“夫妻同体,孟某愿代爱妻受一切责罚,请大人网开一面。” “孟善人夫妇真是伉俪情深,本官听了也不免为之动容啊……”沈是顿了下,两手向外摊开:“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人命关天的案子,本官无能为力。” “人命?”孟洋脸色一下变了:“我妻温婉娴淑,平日里连血都不敢看一眼,怎么可能涉及人命!大人冤枉!” “你妻可是虞书远?” “正是。” 沈是点点头:“那就没错了,虞书远深夜血书自首,说自己谋杀亲夫徐青君……” 沈是促狭的看了他:“这倒是奇怪,怎么有两个亲夫?” 孟洋眼神似有血光至,你竟愿为他至此,那我…… 那我就……什么都不是吗…… 相识五年,什么都不是。 正文 第31章 痴情二字最伤人 孟洋闭上了眼,又磕一头:“孟某从未听过什么徐青君,我妻定是受奸人所迫,不知所云,试问孟某活生生在此,哪里来的谋害亲夫一说!” 沈是轻笑:“孟善人别急,本案尸首寻觅无果,只是上报了圣听,还未结案。” 上报了,就证明除非结案,否则无法将人带出。 孟洋敛眸,双拳紧握,他发髻后的步摇,落到了侧脸,一颗颗均匀洁白南海珍珠,如同鲛人的眼泪般瑰丽,却半分也没挡住这个男人的样貌。 “沈大人,是不肯放人。” 沈是走了下来,扶着孟洋站起:“孟善人矜贫救厄、乐善好施,本官自然是站在孟善人这一边的……只是,真相一日未大白于天下,本官也十分为难……” 孟洋凛声:“大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孟善人管好自己的家仆,不要再拿着东西乱转了,这一次孟善人救妻心切,  49 本官可以不做追究,若有下次,本官便全了你心愿,让你与虞书远,同甘共苦。” “那大人便拿我下狱吧。”孟洋忽然抬眼看他,嘴唇勾出一个近乎邪魅的弧度,眼神不悲不喜,像经历了很多苦难的人,又一次接到噩耗般的麻木:“我既然娶了她,倾尽所有也不会让她受苦的。大人让我抽身事外,隔岸观火,不如现在抓我收监,也好黄泉路上做个伴。” 沈是心里平生被这段话的口吻给堵到了,很沉闷、压抑,于是绕着他走了半圈。 这个人浑身像淬了毒的针,和徐青君那种冬日暖阳,完全不一样。 沈是几乎是背对着他说:“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孟善人这番话一往情深,比梁祝化蝶,尾生抱柱还要感人,本官也不是划银河棒打鸳鸯的王母……” 沈是从腰间拿出一枚私印,转了过来:“此案了结之前,本官许你每日一刻钟探视时间,希望孟善人知趣守时,不要让本官白动了恻隐之心。” 孟洋没有接过私印,而是走向了其中一位家仆,从他手中取了徽墨:“孟某是个生意人,讲究钱货两讫,无拖无欠。大人赏我印,我赠大人墨,礼尚往来……” 沈是打断了他:“孟善人,本官说过的话不会说第二次,给过的东西也不会给第二次,若此印孟善人不想要,那便算了。今日你我,全当没见过。” 孟洋后牙槽紧合,手迅速从沈是边说边合的手上抢过印:“大人恩情,孟某必结草衔环相报。但,孟某仍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让孟某探视之时,带点无伤大雅的物什……” 沈是没有理会,走进了大理寺内院。 不拒绝便是默认。 像一个约定俗成的法则。 衙内的人一股脑的往财主那奉承去了,沈是乐得清闲,忽而腰间素花官带被人从后方勾住,猛力一扯,撞到一个人宽阔的胸膛上。 他正要回头看,却被人用手钳住下颌,硬生生转到前方,整个人像被环抱住一样,动弹不得。 沈是抿了抿唇,秋后算账的来了。 来人垂首在耳侧寒声道:“沈大人物尽其用,算计到本候头上了。” “下官不明……”沈是说。 “愚蠢。”柳长泽低骂。 沈是笑了下:“不过是自保。” 柳长泽恨恨的说:“你故意乘车马带虞书远回府,让孟洋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疏通关系相救。而我为了不让孟洋得到虞书远,非但不能撤你职,反而要保你、护你,让你稳居大理寺……” “下官毛遂自荐无果,唯有出此下策,还望侯爷莫要见怪。” 柳长泽目光落在他饱满白皙的耳垂背后,有一颗赤红的小痣,随着声音的起伏,有着轻微的浮动,柳长泽恨的想一口咬下去:“开局便亮底牌,沈大人这等愚蠢行为都做得出,还妄想入我侯府幕僚,真是可笑至极!”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如今徐青君已死,便是横在两人之间永恒的天堑,试问此坎不灭,孟洋如何安心,如何以身犯险,如何心甘情愿奉上账本。”沈是无奈一笑:“人生八苦无可医,痴情二字最伤人。侯爷于感情一事,着实了解甚少……” 人生八苦无可医,痴情二字最伤人。 我了解的少……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八苦,我有哪一种没尝过呢。 柳长泽松开了手。 “若是虞书远反咬一口,沈大人,你就全盘皆输了。” 沈是转过来看着他,笑的如檐上长风,无羁又无忧:“事已至此,侯爷不如拭目以待……” 柳长泽招了招手,阿良将一枚侯府令牌递上。 “见此令,如见我本人。”柳长泽拿过,交到了沈是手中:“清流正道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沈是,我给过你机会的。” 沈是敛眉,我早已不是清白人了。 因他而起的骂名,因他而生的执念,合该他一一抹平。 沈是拱手道:“谢侯爷恩典,沈某必当鞠躬尽瘁,不负侯爷信任之托。” “我不曾信你,不过是”怕你瞎趟浑水,自寻死路…… 柳长泽顿住,扭头就走。 行至远处,阿良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今日翰林院勒着沈少卿腰的人是同科探花文通,平日与榜眼李云赋、付尚书侄子付江交好……” “你很闲。”柳长泽睨了他一眼。 阿良立马闭口。 “继续说。” 阿良心里翻了个白眼:“文侍讲和付编修时常一同喝酒,探讨治水……” “谁要听他的事情!我问你孟洋呢!” 人心难测,明明是侯爷让他去查的事情,还不让人说,阿良怀念起从前的善解人意的沈太傅,更加憋屈的说道:“自沈大人走后,孟洋便赶去了牢房……” 孟洋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他自知无力扭转局面,便寻求最有利的解决方式,带了酒饭打点狱卒,又派仆从将牢房清扫了一遍,铺上了舒适的被褥,但他也没有做的很过分,授人以话柄。 牢门传来开锁的声音,虞书远在一旁站着,见到他直接背过身去说:“你还敢来。” 她穿着一袭嫩黄色的襦裙,背过去的身影如刚抽条的柳枝,发髻被一支做工粗糙的木簪松松的别着,孟洋看着她脚腕,裹着一层白色的布,手攥的生疼,这样差的布料…… “我是你夫君,为何不敢来。”孟洋步步相近。 虞书远闻言怒火攻心,气的肩膀微颤,但依然不动,等着孟洋快到身边时,直接拔了木簪,猛力刺去。 簪子在临近孟洋脖颈的时候,被他一手擒住,正擒皓腕那道长疤上,他看着虞书远,看着虞书远眼底翻涌的恨意,按捺不住的惨笑起来,他挥手让牢房的人退去。 虞书远的手还在使力,她满头青丝如瀑布落下,眼眶深红的说:“你来一次,我杀一次。” 孟洋取下了她手里的簪,向牢外丢去,而后手搂上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虞书远奋力挣扎,孟洋贴在她耳侧恶毒的说:“你这样,真美。” 虞书远用另一只手,一巴掌扇了过去,清脆作响,孟洋的脸上徒留浅浅的红印。  50 “你是在打我吗?力气小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以为夫人在和我调情呢。”孟洋古怪的笑着,手温柔缱绻的抚摸她的脸颊,卷着她的长发:“虞书远,你的手废了,你不知道吗?你现在就是一个除了姿色什么都没有的人,想杀我,想为徐青君报仇,你凭什么?” 孟洋抓着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掐,你都没力气掐死。” 虞书远恨的呲目欲裂,用尽全力的收紧指节,但她的手除了发抖、弯曲,竟再也合不到底,孟洋嘲讽的脸落在她眼里,她恨自己的无能,她偏过头去,从嗓子眼挤出一声:“滚!!!” 孟洋勾着一边唇,将她脸转过来,鼻尖抵着鼻尖,看似很亲昵的说:“心很疼吗?你跑的时候,问过我疼吗?我和你朝夕相处的两年多,你一点留恋都没有吗?虞书远,你有心吗?” 虞书远眼睛死死瞪着他,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听到此言更是发笑,这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人,还敢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真叫人恶心。 “呸。”她啐了口口水在孟洋脸上。 孟洋没理会那口水,面不改色的贴上了虞书远的唇,那像似披着薄薄外衣的水蜜桃,咬一口便汁水丰沛的唇:“夫人这么着急相濡以沫吗?不急,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说罢,孟洋攻城略地的探入她的檀口,她用贝齿去咬孟洋的舌头,却被孟洋锢住了颌骨,男人粗糙的手指挑逗的抵在她下颌软肉上,羞辱至极。她只能用舌尖去推阻,孟洋突然抽身而去,哑声说:“夫人离家几日,倒是热情了不少,说来也是想我了吧。不然神隐天下的虞书远,怎么会自投罗网的出现?” 孟洋的指腹压在她水光潋滟的唇上,眼神晦暗的说:“夫人听话,如今尸首不明,只要你否认杀过徐青君,我便随时都能接你出去,你依旧是孟府的女主人,依旧是我最爱的妻子。” 虞书远却笑了起来,她一笑竟有摄人心魄的媚意,她语气轻柔,像最蛊惑人心的巫术:“我要什么你都给吗?” 孟洋看痴了,微微的点头。 虞书远笑着说:“那我要你的命。” 正文 第32章 君子之交淡如水 孟洋的手瞬间收紧,虞书远不甘示弱的睨看他:“怎么,给不起了吗?” 孟洋五脏六腑牵的生疼,近乎像就这样掐死她算了,但看到她脸上的一道红指印,又泄了气,转而去将散落的青丝,挽至虞书远耳后:“夫人,别再说让我生气的话了,明知我脾气不好,容易误伤了你。” 虞书远还要说话,孟洋捂住了她的嘴:“嘘,不说了,今日夫人心情不好,定是这牢房环境太差,夫人住不习惯……我去唤人来安排,明日再来看夫人……” 孟洋逃似的离开了牢房。 虞书远闭上眼,瘫坐在床上,双手捂在面上,她没有哭,只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她抬头看去。 沈是手里拿着那只木簪走了进来:“委屈你了。” “我自愿入牢,与你何干。” 沈是垂眸:“其实……孟洋待你,实也不错,若你有一日想出去,可以和我说……相信,青君也希望你过得好……” 惩奸除恶有很多办法,不应加在一个女子身上的。 “住口。”虞书远冷言:“若大人再出此言,你我也不必再见。” 沈是苦笑了一下说:“头发乱了。” 而后将簪子递给她:“书远,莫叫大人了,你比我大两岁,唤我阿是,可好。” 记得从前徐青君经常恭敬的叫他“沈大人”,虞书远就很看不惯的说:“叫什么大人,多生分,我看叫子卿,阿卿,还差不多!” “我长你十来岁,没大没小,也不怕折寿。叫声沈哥来听听……” 虞书远凑近,手比成一个小喇叭的样子:“阿卿,阿卿,阿卿……” “你个小妮子!”沈子卿急道。 虞书远吐着舌头:“你技不如人,我没让你叫虞老师就不错了,你还想占我便宜,堂堂太傅不知羞!” 而此时,虞书远却说:“不熟。” 虞书远结果木簪盘好了发,沈是起身:“既已物归原主,我便先行离去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差人告知我。” 虞书远站了起来送他至门口,说了句:“阿是慢行。” 沈是愣住,望了眼两侧衙役,眼有涩意。 原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也会委曲求全了。 沈是一连数日除了上朝都没有出过门,他在屋内写着字,顺和进来回禀:“老爷,昨夜又截下六个明来暗塞送礼的。” “会武吗?”盛意皱眉。 顺和说:“不会。” 盛意抱着头打转:“天天来几趟,这些人怎么比苍蝇还烦……” 沈是没抬头说:“你收了那么多,还不乐意了。” 盛意嘿嘿一笑,高高抛起一个娟秀的荷包:“软骨散,含笑丹,烟雾丸,奇痒粉,合欢香……这孟洋烦归烦,好东西还是不少。” 沈是说:“你被收买了?” “不收买,怎么替老爷透口信。”盛意努嘴,将抛起的荷包收入手中,咳了下说:“我家老爷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唯有一宗旧案始终悬在心上,可惜崇明天高路远,再难有破案之日啰。” “怎么说的?”沈是问。 盛意说:“还能怎么说,不就是有三个人无缘无故中了砒霜,离奇死在了牢里,用尽办法都查不出是怎么中的毒,又是谁下的毒……” 顺和担忧的说:“老爷不怕孟洋起疑?” “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我不交人,又动过他的私盐,他自然不放心我。”沈是说:“他不放心,我便剖开了给他看。” 确实也是,若不是因为瓷盘和异香,他也不会将孟洋和私盐扯上关系。只是,柳家永远想不到,柳长泽宁愿自己被同连同坐,也要将他们除掉…… 沈是若不是在京城见到了孟洋,也无法想象,柳长泽竟存了同归于尽的念想。 他不会允许的。 顺和又报:“老爷,孟洋又来了。” 沈是问:“带东西没?” 顺  51 和:“亲自捧了个手臂长的盒子。” 沈是一把将笔投入洗笔缸里,声若金石掷地:“看,咬钩了。” 青花白瓷的洗笔缸里盛着一捧澄澈的水,被突如其来的墨汁从中心荡开,起初是一团含苞待放的水墨莲心,你以为它脆弱无害,却不知它悄然向外扩散吐丝,无声无息的将最后一滴净水绞杀殆尽。 墨池一片漆黑,连波纹也消失了。 沈是走到了门口,对门外的人说:“孟善人再来,御史台弹劾我的奏折,可是要堆到明年了。” 孟洋缓缓打开了盒子,里头摆着一支褐棕色的香,他笑道:“孟某白身又不带金银,难道御史台连交朋友也要管吗?” 沈是挑眉说:“孟善人这是何意,桃园结义,也起码带上三支香吧。” 孟洋见他神情,心中猜忌少了几分,又说道:“非也,此香有毒。我听闻大人一直有遗憾未了……” 沈是眯了眼:“砒霜?” 孟洋说:“正是。” 沈是:“天寒,孟善人不若进来聊聊。” 孟洋提起了衣摆,迈过门槛:“恭敬不如从命。” 坐至堂内,沈是问:“此物分明是香,与砒霜有何关联?” 孟洋说:“大人身居高位,自然不知这些民间野物。贫苦人家为祛除屋内毒虫,会点此香,让砒霜发散至满室。可香难散尽,常有人中毒而亡,渐渐也就没什么人用了。” 沈是恍然大悟般说:“香内含毒不多,吸食过少,便会延缓死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人英明。”孟洋说:“我虽不知案情,但听中毒情况,猜想应是此物。” 沈是忽然蹙眉:“孟善人真是手眼通天……” 孟洋拱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孟某无才,只能想法子替大人分忧,偿还恩情。” 沈是没接话,转而问:“此物何处有售?” “如今几乎已无,多是前些年,有的人家剩下来,没来得及丢的。” 沈是仍是无头绪,但……文通应是弄不到…… 他上前摸了摸此香说:“孟兄好意我心领了,但为官者不能收百姓毫厘,也请孟兄谅解。” “此香不难得,阿是说如何,便如何吧。”孟洋使眼色让人收了香,歉意笑道:“我这人自来熟,见沈大人比我小三岁,又称我一声兄,叫声阿是,不会介意吧。” 沈是正视他,手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孟兄你我还是淡一些好。” “那也请沈兄,同我夫人君子之交。”孟洋语气阴恻恻的,而后笑着说:“时间不早了,多有打扰,今后还得沈兄多加照应。” 孟洋告退后,盛意摇着头说:“讨好加威胁,老爷你危险了……” 沈是正了正衣冠:“走了,出门。” 盛意抖着说:“这个时候出门,老爷,想我一起陪葬嘛……” 沈是不理会的继续走。 “老爷,不能出去!”盛意手往脖子上一抹道:“你没了,大理寺就要换人,孟洋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说的什么话,天子脚下,也容得他胡作非为!” 盛意拦到他面前:“那老爷为何近日来都不出门!” 沈是叹了口气,两指夹着一封邀函,上盖着宋奉安的印章:“你敢不去吗?” 盛意颤抖着接过,委屈的脸都皱了起来:“那……也带上顺和……老爷,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沈是拿着信函拍他的头:“还闹呢,我这是去拜访,还是去打架……排场摆到内阁首辅的面前去了!” 盛意只好噘着嘴使唤顺和:“你你你,快去把香给老爷找来!” 又苦兮兮的跟上沈是,嘴里叨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别念了,留着力气跑快点。”沈是笑了笑。 “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宋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亲邀你去他府上,我瞧瞧……上面还是私印……老爷你何德何能啊……” 沈是捂住耳朵上了马。 盛意茫然的看着他轻快的背影:“这怎么还挺高兴的……” 日光渐弱,牢房里便更暗了些,但即便是如此,里头的人,仍然是美的夺目,她阖目坐在榻上,身上依旧是很粗鄙的布料,那些锦绣华衣,被丢在一旁,无人问津。 孟洋安静的坐到了虞书远身侧,虞书远也没睁眼。 孟洋伸手去碰她姣好若春花的侧颜,临近之时,她有所感的偏过头去。 孟洋手悬于半空:“你不报仇了吗?还是你以为一辈子不和我说话,就能杀了我?” 虞书远像一尊佛像,不悲不喜,不为所动。 孟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粗粝的手掌里,像被蚌包裹着的莹润珍珠,他爱不释手的抚摸:“你若一直这样也挺好,不说话,就不会伤人。这般说来,我应该早些时候就把你毒哑的……” 他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无法反抗的力度,虞书远自知挣脱不得,便松了力,不做无谓抵抗。孟洋笑了起来,自说自话:“你害怕了吗?从来都只有你教我难过,哪里有我伤你的份……” 孟洋微屈食指,勾了下虞书远鼻尖:“你啊,就是看准了我心软。” “可对别人……那就不一定了……” 虞书远终于眼睫颤动了一下。 正文 第33章 品茶 孟洋一贯俊美的脸绷到了极致,似乎下一秒就会向你展示他青面獠牙的模样。 “你在意他。” 语气平淡的像拿着生死簿勾了一笔的判官。 虞书远克制不住的肩头微动,她怕孟洋,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经过多日悲痛遮掩后,又露出了冰山一角。 “抖什么,天太冷吗?这般娇气,也就我受得了你。”孟洋做出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伸手在一侧华服旁,取下了一个白玉瓶,倒出乳白色的膏体,用指腹推开,细致的抹在虞书远手腕的疤痕上:“再冷也要把药擦了,大夫说了,每日要涂三次,这疤才能消的掉。” 孟洋揉捻的力度大了些,将她手指顺开,沿着白净的指根往上推:“你看,少按了几日,感觉筋骨都有些拉不开  52 了。” 虞书远又恢复冷若冰霜的脸。 孟洋觉得呼吸如钝刀子割肉的疼,不过人找到了就好:“我不怪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我没藏好你,让你被他人觊觎,受他人蒙蔽……”孟洋十指没入她柔嫩的指缝间:“你涉世未深,不知道天底下男人都一样,越是阿是这种看起来高洁的君子,背地里坏心思越多。他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今日还不是一样承了我的情。我知道你故意把自己关在这里折磨我,但这样的人值得你信任吗?他迟早会抛弃你,不再庇护你……” 虞书远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匪夷所思。 孟洋拉起手,吻了一下:“你不要难过,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虞书远蓦的睁开眼,如江心的一轮秋月白般引人心动:“你要做什么!” 孟洋抬起脸来看着虞书远,笑的纯良无害:“夫人好几日没和我说过话了,虽然是为了别人,但我也很欢喜。” 虞书远不由想起了那两年多暗无天日的日子,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一开始还有侍女,后来连侍女都不见了,那个院子很大,除了孟洋她谁都见不到,替她梳头,盥洗,打扮,她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物件,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的被剥离,她不由从后颈爬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这个丧心病狂的变态。 孟洋的手搭在了虞书远的后颈,上有薄薄的香汗。 “书远,万物有先来后到,我不怪徐青君捷足先登,现在他死了……”孟洋的脸靠的很近,极尽缠绵:“你会知道,这世上终究只有我是对你最好的。” 提及徐青君,她心中万千恐惧,都被碾成粉末。 在四片唇即将碰上的那一刻,虞书远嘴里吐出最伤人的利箭:“你若敢动他一下,我便死在这里给你看。” 孟洋的手瞬间收紧,尾指的戒纹几乎嵌入她脖颈,但也是片刻,他便松开了:“夫人又说笑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老爷,我怎么敢开罪呢……只是听说他今日有事外出,怕他夜路难行,派人去接接他罢了……” “你——” 孟洋轻轻碰了下她的眉心,站了起来:“日薄西山,林鸟归巢。夫人想回家了吗?” 虞书远合目:“我不是你夫人,而是仇人。” 孟洋取了大氅给她系上:“我不知道该说夫人凉薄,还是聪明,但他该庆幸,夫人没有为他求情。” 否则,他便是鱼死网破,也不会放过沈是的。 “明日再来看夫人。” …… 宋阁老的府邸多年也没变过,朱红的墙上有几块饱经风霜的残白,屋内是清寒的太师椅,一方黑酸枝的普通方桌,上的茶水是六安瓜片,足以待客,又极其耐泡,直至五六道,亦如清泉甘甜回香。 清风两袖去朝天。沈是感慨,奉安的清骨是他两辈子都望尘莫及的事情。 沈是拱手行礼:“晚辈徽州沈是,久闻宋阁老盛名,一直未能登门拜访,实属惭愧。” “也是徽州。”宋阁老打量了他两眼:“今日以私印相约,不必拘礼,先坐下吧……” 沈是便真闲适的坐在太师椅上,以杯盖沏茶,叶片晶莹透绿,他抿一口,眯眼长叹,宋奉安的六安瓜片也不知道从何处摘的,硬是比外面买的出香不少,沈是眼睛狡黠一转:“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阁老此处往来鸿儒,明德惟馨,竟连这六安茶也比别处香上许多,晚辈叹服。” 宋阁老有些惊奇,寻常小辈见到他,耳提面命,活像个耗子见到了猫,这人倒是特别,他笑着说:“非也,不过是泡法上讨了巧罢了。” 沈是不明的拨弄了一下。 老管家上前重沏了一次流程,并解释道:“瓜茶求壮不求嫩,所以泡法极为讲究。冲泡时,第一次出汤不完全倒去,要余一指茶汤,而后及时续滚烫泉水,再次出汤。” 宋阁老接过话:“唯有二泡时的茶汤,浓而不苦,香而不涩,才最纯正,浓郁的时候。” “回甘生津,晚辈受教。” 沈是又猛饮一口,好你个宋奉安,就这么个东西,藏着掖着了十几年!还骗我有家族秘法! 宋阁老见他饮茶时样子,有几分恍惚,像那个讨要不到秘法,耍赖的人一样:“我听闻沈少卿于治水不熟……” “正是。” 宋阁老话锋一转:“那你是如何得知葫芦口的?” 沈是正想开口,突然意识到不对,通济图是宋阁老交出来的,里面有,他为何问我,必有蹊跷:“葫芦口是何处?” 老管家展开了一幅画卷,宋阁老指了一处:“沈少卿自己提出来地方都忘了吗?” 未有标名……沈是咬唇,竟把这事给忘了…… “此处便是么?倒真有几分像葫芦,晚辈并不知晓,不过那日云赋兄相问,随意指了一处……” 一侧有侍从偷偷离开了宋府。 宋阁老命人收了卷轴:“你即知起运河,又能点关口,可不像是不懂之人。” 沈是就知道糊弄不过这个老狐狸:“回阁老,却非晚辈之劳,晚辈曾听沈太傅闲谈过两句,不过师者之言,必当铭记于心。恰逢兴修一事,晚辈套用了一下,又怕说错,侮了太傅名声。” 宋阁老也听过他是太傅门生一事,当下便不再问了,只是端起茶,问了句:“沈少卿,何时与京城首富交上了朋友?” 沈是斟酌了下说:“不曾为友,他夫人杀人自首,寻我翻案。我告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尊夫人没做过,自会沉冤昭雪。” “此案何如?” 沈是说:“却有不通之处,并且尸首未觅,恐有内情。” 宋阁老略作思量:“少卿掌大理寺,肩负重任,需知上有国法,下有民情,中有良心。切莫误入歧途,愧对天恩民信。” “晚辈谢阁老教诲。”沈是躬身。 时近晚膳,宋阁老留沈是用膳,沈是怕夜深变化多,不敢久留,推辞两句便离开了。 宋阁老转着茶盏说:“今日的茶,是第三汤吧……” 老管家说:“是。老奴年老手抖,冲第二汤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了。” 宋阁老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荒诞,又笑了下。 两鬓  53 由绿生花白,没说天凉好秋,倒做起浑梦来了。 盛意一路弦都崩的死死的,忽有一物落在他肩上,他长眉下压,戾气瞬现,反手挥去,只见红色的小点顷刻平移四五里,快的看不清影子。 沈是笑了起来:“真真是辣手摧花。” “老爷别闹了,你要是出事,我可是要提头来见的。”盛意没心思和他贫。 沈是虽然心情不受影响,但还是听话的紧跟盛意之后,手里以防万一,还捧了颗盛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夜明珠。 想想提头来见,他也算是沾了把虞书远的光,享受了下,专人保护的滋味。 此时万家灯火,街市也是人声鼎沸,行至半路,连盛意都不由松懈了些,直到,面前的路被两个马车撞翻了,甚至压倒了几个百姓…… 人群一下围了上来,此路是断断走不通了。 “老爷,抓好我。”盛意足尖点地,正要飞檐走壁。 沈是说:“不。从城郊绕过去。” 盛意伸手去摸沈是额头:“完了,完了,病糊涂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盛意不听他的,一个跃起,被沈是推开了。 他驾马自行而去。 盛意垂头丧气的跟上:“老爷,我可以打晕你吗?” “这是个警告。”沈是看了眼郊外的密林,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日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百姓是无辜的。” 盛意仍然摇头:“怨不得算命的说我,没有当官命,这思想觉悟不够……” “咻”林中一支羽箭飞来。 盛意没好气的等箭都到沈是眼前一寸了,才掌风动起。 沈是神气自若。 “老爷,你这样我很没有成就感。” 沈是笑了笑,指了下他后方。 盛意看到脸都青了。 漫天羽箭如同暴雨梨花针般席卷而来,盛意站在马上两手挪动,真气四溢又聚合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箭拦截于半空,而后他纵然跃起,衣袍猎猎飞扬,羽箭霎时变换反向,他双掌向外一推,如万弓齐发。 此时的盛意,悬于空中,踏箭而飞,如同姑射仙人。 沈是在下方拊掌感叹,恨不得吟诗一首。 然后,在马背上被人揪住了后领,倒着后退。 夜明珠也失手,滚落在地上。/ 正文 第34章 遇险 屋漏偏逢连夜雨。 沈是对这个不捂嘴的行为表示疑惑。 礼尚往来,所以他也没喊盛意。 打斗的声音似乎又大了些。 沈是突然开口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侯爷这样太不计后果了。” “老爷,我是顺和。” 沈是皱眉:“那你还不放手。” 顺和朝身后的人看了眼,见无异议,才收了衣领上的手。 沈是两指绕圈正了下领口,拽着缰绳掉了个头,往前走了几步说:“你不去帮忙?” “顺和奉命保护老爷。” 沈是望着前方笑了下:“你这般敦厚守矩的人,什么时候也会揪人衣领了。” 话是对顺和说的,人看的却是另一个人。 柳长泽不语的看着他,整洁端方的朴素衣袍,衣领有故意立起,显得腰身挺立,发丝一丝不苟,用一支竹簪束在乌纱莲冠里,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岿然不动。 柳长泽对上这双没有焦距,却能洞察人心的眼眸:“沈大人今日君子德芳,赴的是谁家琼林宴?” 沈是了然:“下官只赴过恩科琼林宴,阁老寻我不过是问及旧事罢了。” 柳长泽尾音上扬:“你如何答。” “本无旧事,从何而谈。”沈是轻声道。 “走吧。”柳长泽夹了下马腹,顺和会意牵起了沈是的缰绳前行。 沈是见他有一路相送之意,躬身说道:“此地不宜久留,烦请侯爷远离危墙之下。” “那你缘何在此。”柳长泽语气淡漠:“沈大人,是不信吧。” “故意闭门不见,故意亲近虞书远,故意激怒孟洋,不就是想看看孟洋能做到什么地步。”柳长泽放慢了步伐:“如今的结果还满意吗?” “是,下官不信。” 沈是垂眸,头也低了一些,他仍是想不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孟洋能做到首富,自然不是良善之辈,又岂会为了一个女人,光明正大刺杀朝廷要臣。倘使下官出事,他逃得掉吗……难道他身后有人可只手遮天……我确实想不通……” “人生八苦无可医,痴情二字最伤人。沈大人能说出此语,怎么不知痴情背后——”柳长泽停了下来,赤色的马横在他面前:“是疯魔。” 沈是抬眼,怔愣的念着:“何谓疯魔……竟能比得上守财者眼前之金,卫道者心中之义吗?” “能。” 柳长泽朝他伸出手:“好戏没登台,角儿却差点没了。沈大人,本候对你甚是失望。” 沈是看不见,但他也知道柳长泽是何意,他的手伸进了袖中,握住了那块令牌,微微颤抖。 不能给。 给了就彻底和柳长泽无瓜葛了。 他前生眼见错果酿成,今世也只能冷眼旁观吗? 沈是拢袖坐正说:“人非圣贤,熟能无过。此事虽说我有遗策,但也试出了手中筹码的力度,难道对侯爷不是百利而无一害吗!” 柳长泽收回了手,那块牌有没有用,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若我未至,你当如何?” “即便我身死,孟洋亦不能好下场,侯爷足智多谋,定能掌握良机,克敌制胜。” 沈是跳下了马,往远处混战中行去:“若能以我绵薄之躯,为侯爷荡清障碍,死又何惧。” 柳长泽驾马离去:“本候不需要自身难保的人。” 连顺和也不见了。 沈是没有停下来,而是面不改色的往刀剑铿锵处走去,他是个穷途末路的赌徒,赌输了一局,只能孤注一掷的赌第二局,没有回头之路。 近到能听见皮肉被利器划破的声音,不知来了多少人,脚步声,叫喊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依稀还能从中辨出,盛意发 54 现他的惊恐声。 一直叫他快走。 但盛意正被万敌纠缠,腾不出手来他身边,只能从远处挡住攻击他的暗器。 盛意吹了哨子,其他人不约而同的开始护着他,他无用,所以在一旁静候,去寻找那颗遗落的夜明珠。 璀璨如白日的光从草丛里绽放,所有人都知道,唯有沈是在低头寻觅,觅了许久才发现那一点微弱的光。 沈是放松的笑了出来,夜明珠上染上了血迹,不够明亮,沈是用衣袖擦去,捧到眼前,只见一枚红缨银镖冲他胸口直直飞来。 沈是来不及闪躲,周遭有很多凌乱的色彩,移动的人影,但他的世界被折合成简单的一条缝,只剩下那一抹银光,刺的他睁不开眼。 …… “侯爷,孟洋下了死手的,沈大人过去会出事的!”顺和劝道。 柳长泽一鞭抽在马上,瞪他一眼:“他要找死,拦他作甚。” 顺和不敢再言。 柳长泽御马奔腾的速度越来越快,势要将此人甩的远远地,最好是死了从此都别回来。 一鞭又下,烈马嘶鸣。 顺和几乎都跟不上了,他忧心忡忡的追着,剑眉拧成了麻花,盛意会伤心的吧……但他除了遵命没有办法…… 顺和奋力起追,远处的蓝点,却越来越清晰。 柳长泽抓鞭手都快握不住了,他愤怒至极,他沈是算什么东西,死了就死了,和太傅沾了点关系就可以威胁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他的手却不听话,勒着缰绳掉了头,鞭子甩的比之前还要快,马上剧烈的颠沛,让他的胃都止不住的缩紧。 教他什么都无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靠近惯性驾马飞驰。 他从前有很多次这样的空白时刻,不过那都是关于另一个人的。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浴血的厮杀中,有一个人,捧着一束光。 脸上还有两三点血迹,笑的宁静致远。 一支红缨银镖飞出。 他瞳孔震荡,肢体已经下意识的从马背上扑了过去。 “侯爷!” 沈是整个人被重重撞到在地上,平滑的背被凸起的碎石碾磨,后脑勺磕的轰隆一响,但是他察觉不到疼痛,着了魔的去抓压在他身上的人,疯狂的在他身上逡巡:“侯爷,侯爷你没事吧……” 幸而顺和赶来及时,运气截落银镖,可太近了,那镖自柳长泽背部平划出一条长线,衣帛割裂,露出其中白色的内衬,和鲜红的血液。 柳长泽死死钳住沈是乱动的手。 他除却巨大的怒火,居然生出一丝失而复得的庆幸…… 这种认知让他怒不可遏,是因为太傅,他不停的说服自己。 可沈是察觉到手上有血迹,他惊慌失措的说:“你受伤了!回城,快,顺和快,回城叫太医!” “你闭嘴!”柳长泽歇斯底里的喊出。 沈是怔住。 柳长泽缓了两口气,交叠压在碎石上的手,感觉到了疼意,他意识到什么,沉着脸拎着沈是起来,丢到了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去,凶的几乎要吃人。 沈是见他还能起身,还有这么大力气,才回了神。 他赌赢了。 他会输一次,但绝不会输第二次,他笃定柳长泽会回来,他若连这点看人的把握都没有,便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柳长泽或许阴晴不定,嚣张跋扈,但是对谁好,那便是一辈子的,他深知。虽然不明白,他对自己为什么上了心。 从前是因为师恩,现在呢? 竟至于替他挡剑吗? 沈是乱了,他向来清醒明晰的大脑,像一团浆糊一样,粘稠的混杂在一起,他不仅不能思考,稍微搅动一下,还会感觉到剔骨的疼痛。 他后悔了。 他手上逐渐干涸的血液,让他后悔莫及,利用别人的真心为自己谋取利益,他和奸诈小人有何区别? 因为他一己私欲,差点让身后紧靠的这幅胸膛,不再有余温。 沈是打了个寒战,他从袖中取出令牌,放到柳长泽绕过他腰肢紧握缰绳的手里,他颤声说:“侯爷说的对,我……我偷奸取巧,德行有愧,不配……为侯爷效。” “你放肆!”柳长泽本来就是憋着一把火无处撒,一听这话都快气炸了,抓着那块令牌就往他胸口塞:“我侯府的门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我告诉你沈是,你死也只能死我手上!” 沈是闭上了眼。 冰凉的令牌,如一块寒铁坠在他心上,压着他一路沉到了底。 他再度开口:“徽州沈是,愧对天地君心,引咎相辞,此后……” “闭嘴!”柳长泽目光如炬的盯着他,手指着他头上竹簪:“你也配戴竹于顶,你何尝有咬定青山的执着顽强,千锤万磨的坚韧敢当。区区一点取舍都担负不起,还妄谈天地君心,休要辱没这几个字了!孔孟之道,圣人之言,就教会了你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吗!” 句句字字鼓动着沈是耳膜,振聋发聩,他怯弱自责,被这样坦然于天地,反而久违的轻松。 像河水底下的石头,用一层又一层的清水遮掩,害怕人窥见他被腥臭腐烂的淤泥包裹住的模样,可等到有朝一日重见天日时,才明白洗去污垢,方能新生。 他是太傅时,不能错。他是沈是时,可以改。 怀中的令牌逐渐温热,沈是手贴了上去问:“侯爷,不怪我吗?” “自己闯下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沈是鼻子微酸,眼角有泪泛起,他说:“好。”/ 正文 第35章 喜欢 “好什么好,让你说话了吗!”柳长泽听见他那抑扬顿挫的尾音就添堵。 他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不悦的看了下沈是一丝不苟的头发,似乎要将沈是后脑勺烧出两个洞来。 “嘶——”沈是的手覆上了头。 柳长泽磨了下后牙,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去。 沈是往前一倾,疼的闷哼。 柳长泽狐疑的看着他:“刚耍完以退为进,又开始演苦肉计,本候要看的是温酒斩华雄,不是沈大人的三十六计。”  55 沈是不出声,怕他再借题发挥,挺直了身子。 束好的发髻离柳长泽很近。 柳长泽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抬眼往前驾马,不去理他。 他行事乖张惯了,甩起马鞭又狠又辣,像在抽什么仇人一样。 马受疼跑得飞快,苦了马背上的沈是,头一突一突的疼,兀的撞到柳长泽下颌,疼出泪来。 这样的疼痛让他醍醐灌顶。 他突然想起一个事情。 能够解释柳长泽对他异样的关照和纵容。 他的脸都绿了。 这次是真的慌了。 马蹄声如战场上的金鼓,踏的是热血激昂。 沈是也激昂的猛烈颤抖。 柳长泽察觉到不对劲,收了鞭子,烈马的步伐缓慢起来。 他不耐烦的问:“怎么了?” 沈是抓紧了他的手,仍在颤抖,柳长泽眉头皱的更加厉害。 柳长泽不熟练的伸手去碰他的头,看看情况,指尖方至发丝。 沈是头皮发麻,忽然出声问:“侯爷……是不是……” 柳长泽呼吸浅了些,安静的听他说。 沈是咽了下口水:“喜……欢我……” 柳长泽的手倏地攥成了拳,冷笑两声。 拎着他直接丢下了马,一骑绝尘。 满目空寂,沈是在惶恐之余,生出一丝落寞,似乎在惋惜后背残留的温度。但太浅了,浅的他发现不了,他满脑子被大逆不道,天诛地灭的字眼填满了, 沈是紧张的手心都是汗,他伫立在原地听着远去的声音,缓缓地拍了拍胸口。 长叹出一口气。 “这么凶……应该不是……肯定不是……绝对不是……” 柳长泽只是喜欢男人。 也不是什么男人都喜欢。 没事。 沈是光是想想自己学生,有可能喜欢自己这种事情,都快昏厥过去。 “老爷别生气,侯爷就这个脾气。” 顺和见他被丢了下来,怕他心里不舒服,将怀中的夜明珠拿了出来,放他手里,拉着他上了马劝道。 “对对对,就这个脾气。”沈是连忙点头。 今日一定是情绪波动太大,才有了如此违背天伦道义的想法,是他的错,睡一觉就好了,平整的衣袍被他抓的皱成一团。 顺和不敢冒犯他,坐在前面始终和他保持着一个距离,沈是闭着眼头疼欲裂,偶尔会不留神磕到他肩上。 而孟洋看到时,正是一个颇为依偎的姿势,他连沈是是否安然无恙都无暇顾及了,他意识到,或许崇明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这个沈大人…… 他笑着迎了上去:“沈兄今日艳福不浅,回来的如此晚。” 沈是睁开眼,敏感的领会他的意思。 平日或许还有迟钝,这一刻他反应的特别快。 他低声对顺和说:“扶我下来。” 顺和有武在身,扶一个人易如反掌,他下了马,握着沈是的手臂轻轻一提,就下来了。 落在孟洋眼里,那就是沈是娇弱到需要顺和搀扶着下来,而且两颊羞红,不知在想什么。 沈是走了过来说:“艳福就没有,寿命倒是浅了些。” 孟洋一头雾水的看着他说:“沈兄吉星高照,一看就是长命百岁之像,怎说这种丧气话。” “说总比做好。”沈是肃然道:“孟兄深夜不至于来寻我寒暄吧,何事?” 孟洋凝神作思,已有打算,向仆人招手,便见一个赤膊纹身的彪汉被五花大绑了上来。 “我来是请罪的。”孟洋掀袍跪下:“此人是我多年的兄弟龙镖头,他听闻我夫人被关押,以为沈兄也是那等暴戾恣睢,滥杀无辜的无良酷吏。” “一时着急,便请了相熟的人,想替我夫人打抱不平。我晚时与他用膳才知此事,立马去拦,如今已尽数拦下,唯有这人送来给沈兄处置。”孟洋情真意切的继续说:“沈兄待我如知交,我竟!我愧对沈兄……但龙镖头也是一时鲁莽冲动,还望大人怜惜他上有寡母,下有妻儿,不要祸及家人……” “尽数拦下?”沈是挑眉。 “沈兄此言何意?莫非今日晚归……”孟洋脸色立马变了,拿起藤条便往龙镖头身上抽,厉声道:“你说,是不是还有人没告诉我!谋害官员可是死罪啊!你再不说,没人救得了你!” 藤条。 沈是没有心思在问了,他眼里全是一个半大孩子跪在雪地里的样子,他摆摆手进了门说:“不管孟兄说的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但城郊人不能白挨几刀,你若有心,便送他去大理寺,我自会审个明白。” 沈府门应声而闭。 家仆上来问:“老爷,怎么处理?” 孟洋上了轿子说:“没听沈大人说的话吗?” “奴这就去。” “等等……”孟洋坐了会问:“城郊什么情况?你一并去查一下。” “是。” 孟洋拨弄着手上的扳指,是谁在借他的手杀人,罔顾他夫人安危…… 莫非是—— 扳指落在了轿子里,滚了个圈。 孟洋捡起,带回了手上。 还好他知沈是今日出行,恐有意外,提前备了后招。 时至夜半,仆人归来说:“城郊有人行刺,侯爷带人相救,还替沈大人挡了一镖……” “早闻侯爷好男风……”孟洋没说完,笑了起来。 “吹灯,明日早起看夫人。” 灯灭了。 而沈府的灯才刚刚燃起,沈是的头抵桌子,清凉的药膏味弥散在卧房,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投影在白色的纱窗上。 不是孟洋。 孟洋没必要演这出负荆请罪。 他用指尖去撩动一豆的火苗,试图烧掉脑海里关于雪夜和藤条的画面。 太过努力的遮掩,反而想起了别的事情。 沈是的眉目温柔许多。 那是一双五岁小童的眼睛,乌溜溜的,压着委屈的泪光,四处漫无目的的撞进他怀里,又极其戒备的瞪了他一眼。 虚张声势的可  56 爱。 他知道是谁。 小侯爷的故事,早已街头巷尾唱了个遍。 天生富贵人,偏偏失慧根。 这么灵动的人,怎么可能失慧根,沈子卿抱着他出了宴席,正想逗弄他两句,问问他,愿不愿意拜他为师,新科状元郎,不算折辱了你。 怀中的人个子小小的,力气还挺大,推开他就跑了……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后来听说小侯爷不请先生了,颇为惋惜,连宋奉安都被请去教习柳家小神童了,他还没有第一个门生。 此事变成了心结。 起先是密切关注小侯爷的动态。 有人说,御赐的花瓶被人砸了,柳家吓得赤头白脸,小侯爷跳出大言不惭的说:“是我砸的,谁敢置喙!”,简直是个混世魔王。 沈子卿想,敢作敢当,勇气可嘉。 有人说,小侯爷用金钱引诱内侍跪在地上,给他骑大马,还组局斗蛐蛐,弄得世家子弟一片乌烟瘴气,简直败坏风气,有辱斯文。 沈子卿想,善假于物,冰雪聪明。 渐渐也就生出了,非他不可的心思。 还不信收不到他做门生了。 五年后,皇后下命让小侯爷做太子陪读,小侯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不能得罪这个赐予他显贵的衣食父母。 沈子卿意识到机会来了,才思大发,动不动就上谏,一会写个文采斐然的策论,一会儿上表个引经据典的歌赋,最要紧的是,他青词写的一流,无人能出其右,加上与百官周旋应酬得当,不久便得到皇帝赏识,封为了太子少傅。 入宫的第一天,他正行在筳讲的路上,捡到了一只玉镯,上面有一条透明的鱼线。 他顺着线抬头望去,记忆中的眼睛,褪去了水光,清亮的像一块被冰泉蕴藏了多年的黑曜石。 是你。 沈子卿笑了。 兜兜转转几年,我第一个门生,依旧是你。 教小侯爷确实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 不是传递知识难。 而是太聪明了,以至于有点跟不上。 小侯爷从不读书,但是与游戏上的天赋,惊人出奇。 自创了几百种新奇古怪的游戏。 时不时给你拿个自己做的鲁班锁,解不开今日就不用来教他了。 或者是自创了一幅军棋,要你将他杀得片甲不留为止,才肯听你讲学:“本候从不听手下败将说话。” 一副棋下的十分难缠,沈子卿都不知道他怎么书没读两本,釜底抽薪,围魏救赵,瞒天过海等兵法倒是用的炉火纯青。 下至尾声时,天色都黑了。 “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我方才险夺你将棋,你虽有恨,但局势已破,再行追击不过是有去无回。”沈子卿吃掉他一子:“行事为人也好,切记不可意气用事,” 小侯爷咬着旗帜,突然站了起来,笑的耀武扬威,俯身两指弹掉他的相棋:“少傅教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我既然敢穷追不舍,自然是有九天之骁将!” 正文 第36章 旧岁 “你倒是学以致用。”沈子卿欣慰的点头。 小侯爷咧开一口大白牙,眼睛都笑弯了:“子卿若是现在举白旗投降,我便不吃你的帅,给你留几分少傅薄面。” “有志气,那我今日便在教你一招。”沈子卿弹了下他眉心:“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何大获全胜,叫你输的心服口服。” 小侯爷的笑,眼见着没了。 沈子卿好笑的摇头。 小侯爷想将棋盘全部扫落在地,但是这样子卿就不会和自己玩了,他撇嘴说:“不服,我要再来一局!” 沈子卿永远想不明白,小侯爷为何总是想赢他,似乎输给宋奉安的时候,也没有要吵着下第二盘。 沈子卿揉揉他的头:“愿赌服输,这局赢了,你明日可是要把《孟子》的梁惠王和公孙丑篇,背给我听的。” “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断然不会骗子卿!”小侯爷拍着胸口说:“但是我想再加一篇,再来一局!” 沈子卿笑着用两指压了下晴明穴说:“亥时了,长泽听话,早些回去睡吧。” 小侯爷见他这般,拉下他的手,有些紧张的说:“子卿累了吗……” “那可不是。”阿良收着棋盘说:“老爷早朝后,要全神贯注的给太子和侯爷筳讲,讲完了,还要陪侯爷下棋,铁人也扛不住……” 沈子卿扫一眼阿良,阿良噤口不言。 小侯爷听了难受,咬着唇走过沈子卿面前,张开手环着他的腰,像个刚长没多久的青笋竹,恰好倚在他胸口:“子卿,我去和姑母说,不要你去筳讲了。” 沈子卿捏了下他的脸:“好你个侯爷,不仅要劳我的神,还要削我的官,真是师门不幸。” 彼时,他也才二十出头,装模作样摆着先生架子,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小侯爷脸埋在他身上,过了良久,才闷闷的说一句:“那我以后,三日再寻你玩一次……” 沈子卿会意,却故意伤感的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侯爷这是嫌弃老夫了吗?” “子卿不老。”小侯爷连忙搂紧了他:“我不想子卿如此辛苦……” “小侯爷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沈子卿心头一暖,微微打了个呵欠,拉开他说:“叫少傅,一点忠孝礼让都没有。” 小侯爷做了个鬼脸。 沈子卿无奈的走去床榻,接过阿良递来的巾帕。 却见小侯爷也跟了来。 “侯爷,还有事?”沈子卿问。 小侯爷眨巴着眼睛看他,人也坐了过来,趴在他腿上,低声说:“子卿,我不想回去……” “堂堂侯爷夜不归宿,成何体统,说出去都让人笑话。”沈子卿说:“阿良,你送侯爷回去。” 小侯爷攥紧了些衣物,声音难得的脆弱:“子卿……我不想……” “不可。”沈子卿擦脸的动作顿了下,有凉水顺着巾帕落在了小侯爷脸上。 他突 57 然想到,今日似乎是柳学士小公子的生辰…… 沈子卿叹了口气:“算了……” 他轻轻拭去小侯爷脸上的水痕说:“阿良,你去和柳学士说一声,侯爷被我罚背抄孟子,今夜不得回去。” 小侯爷没说话,抱得更紧了些。 身旁的侍女准备起盥洗的东西来,沈子卿唤他起来梳洗,方知他已沉沉睡去了。 沈子卿抚摸了下他鬓角,呢喃道:“众生皆苦,便是至尊至贵的人,也逃不开……何况寻常百姓……” 沈子卿站起来将他抱到了床榻上,拿巾帕替他擦过,褪下他的鞋袜,拢好被角。 自己去了客房。 而此时,小侯爷睁开了眼,往被窝里缩了下。 有一便有二,小侯爷适逢佳节团圆,便会留宿于此。也曾在某些深夜见过沈子卿在奋笔疾书些什么,也曾偷看过,也曾了解过…… 柳府乐见其成,少个人翻天覆地的闹,大家都相安无事。 但沈子卿认为不妥,他隐约觉得小侯爷对他依赖过了头,不愿意去接纳大千世界,普罗众生。 亲人,知己,伴侣,小侯爷需要尝试的东西还有很多。 时光翩跹,三年转瞬。 满城飞絮吹了又散,一川烟草覆上了新雪,连枝头的梅子雨,也黄成了一杯陈酒。 小侯爷和他差不多高了。 性格却半分没有变化。 筳讲的时候,小侯爷歪理正道,不按常理出牌,将几个尚书才子质问的无地自容。还是被太子殿下辩驳了两句,觉得在理,才消停了下来。 至此,再无人敢说一句,侯爷不慧。 京城里开始流传沈少傅的佳话,一提起来,便是那个能把世间纨绔,孽身凡胎,教成神童的人。 拜师贴如雪花片,落满了少傅府。 沈子卿决定再收门生。 不能输给宋奉安。 头一个抛来橄榄枝的便是柳家,并且是太后出面,夸他教导有方。 他拿着宴帖在宋奉安门前转了一上午:“奉安啊,风水轮流转,这怎么柳府还给我送帖了呢?” 宋奉安说:“老夫桃李满天下,送你两枝,权当救济。” 沈子卿点头说:“两枝问的先生无话可说的桃李吗?” 那日筳讲便有宋奉安。 宋奉安指着他说:“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什么双悖论也敢说出来刁难先生,这要是解的出来了,我看别考殿试,直接立地成佛算了。” 沈子卿有所听闻,讪讪的拍了下他的肩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宋大学士和个孩子计较什么……” 宋奉安对他早就了如指掌,哼了口气说:“你有事求我?” 沈子卿笑了一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奉安。你看我怎么才能推了这个宴?” “太后亲点,你敢退?”宋奉安闭着眼问。 “我当然不敢,但宋大学士虚怀若谷,厚德载物,其学识德行,皆是我辈楷模,我自愧弗如,不敢逾越。”沈子卿拱手。 这是要借着宋奉安教过的名头推辞了,自然要和他打声招呼。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你看看你舌灿莲花的谄媚模样,和那些阿谀奉承的奸臣,有什么分别!”宋奉安痴病又犯了,见人根不直,就忍不住骂上两句。 沈子卿更谄媚的一笑:“甘愿为宋大学士做奸臣!” 宋奉安脸拉的老长,呵斥道:“沈子卿!” 沈子卿立即伸出两指说:“指天为誓,再也不敢!” 宋奉安这才缓和了点说:“又是为你那小魔头?” 小侯爷和柳家关系势如水火,他肯定不能去教的。 “什么小魔头!宋奉安你的礼仪尊卑呢!那是大齐的金枝玉叶!” “呵,天天只知斗鸡打鸟的金枝玉叶吗?” 沈子卿气道:“若在玩乐中能得以智慧启迪,为何不能寓学习于游戏?我看你才是冥顽不化的老古板!孔圣人对子路和冉有尚且不同,你读论语百遍,怎也没学会因材施教,扬长避短的道理!” 宋奉安知他有理,却无法接受,冷哼一声:“贪图玩乐,胸无大志!” “有大志你也当不上侯爷!”沈子卿气冲冲的走了。 宋奉安眉头紧锁,还是朝他背影说了句:“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子卿对小侯爷教习三年,光见才长,不见德生,难道不需自省一下。” 沈是停下脚步问:“侯爷纯真善良,赤子之心,何处不见德?” “那是在你面前。”宋奉安上前接过了他的帖:“此事我可以帮你推,但是终究推不了一辈子。他如今目无尊长,顶撞先生,来日便可目无法纪,为非作歹。沈子卿,严师出高徒,你这样纵容他,只会毁了他。” 沈子卿捏着宴帖的手,没有放开,宋奉安接着说:“学生如幼鹰停崖,先生如崖边长松,你一日不放手,他便一日生不出羽翼。子卿不觉得,侯爷过于依赖你了吗?” 旁人都看得出的事情,他又岂会不知。 沈子卿抽过宴帖,收入袖中,低垂了眼:“宋奉安,你着实令人讨厌。” 既然要收徒,收谁又有什么区别。 宋奉安不以为然的离去。 沈子卿赴了赏荷宴,他本意是想多点门生,分散一下对侯爷的关注,稍微疏远一些,让侯爷去看看身边的景,身边的人,不要孤僻的给自己画地为牢。 可没想到出了大乱。 沈子卿沿着莲池闲散的走着,却没有多少雅致。 周遭皆是赞美莲池之声,说着“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唯有一位和侯爷差不多大的幼儿在对着莲池摇头,沈子卿颇为好奇,他问道:“小公子,在看莲池?” “正是。”此人转了过来,眉眼与侯爷有几分相似,恭谨的说:“见过少傅。” “你认得我?”沈子卿问。 “今日赏荷宴来的多数是柳家子弟,少傅如此气度,我又不曾见过,想来也没有别人了。” 沈子卿笑了下,转过去看了下莲池:“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如此悠然美景,小公子方才为何摇头?”  58 小公子谦逊有度的说:“宫里的莲池太过讲究,多少留白,多少枝蔓,连荷叶的大小都精心设计过。美的像一幅无懈可击的山水画构图,反而失了灵气。” 寒冬腊月里赏荷,本就是极为讽刺的事情。 沈子卿看他见解不凡,容貌也喜人,欣赏的问道:“你是柳家哪位公子?可有师从何人?” 正文 第37章 我不是你门生 小公子拱手,声音带着变声期的一点嘶哑道:“户部侍郎之子柳弥,师从宋中丞。” 沈子卿扶起他的手,惊喜的说:“原是奉安门生……” “少傅。”小侯爷死死盯着他扶着柳弥手臂的地方。 沈子卿话未完,偏头向人声处看去,他顿了一下,有几分愧疚,而后泰然的说:“侯爷也来了。” “少傅要给柳府学堂传道受业解惑吗?”小侯爷眼带恨意的逼问。 沈子卿不悦的看着他,小侯爷手里握着马鞭,衣袍褶皱还未理顺,头上有细密的汗珠,狼狈而嚣张,和礼数周到又文质彬彬的柳弥形成鲜明对比。 沈子卿想起宋奉安的话,不免哀其不争的替他压了下衣袍道:“君子死而冠不免,你这般行事,那里有个侯爷的样子。” 小侯爷拍开他的手,高声道:“我没有!他就有吗!沈子卿,你是不是要收他做学生!” 太难堪了。 沈子卿半阖了眼,人群的目光已经被吸引了过来。 他低声道:“侯爷,此处人多口杂,有什么话,不如回去再谈。” 小侯爷立马吼道:“谈什么谈,你谁都不许收!” 这天底下除了太子,谁配做你门生! 只是,怕给沈子卿惹祸,他没有说出来。 柳弥躬身,体贴的说:“既然少傅与侯爷有事要言,我便先行告退,下次再登门拜访。” 沈子卿歉意回礼。 小侯爷见他俩你拜一个,我拜一个的更加来气,抓着柳弥不让走:“你这个讨厌鬼挑完事就想跑,没那么容易!” “放手!”沈子卿沉了脸:“柳长泽,我便是教你这般为人处世的吗?!” “我不是你门生!”小侯爷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着急的去看他,却不肯辩解,他私心里觉得自己没说错。 “你!”沈子卿睁大了眼,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挣开他抓着柳弥的手,冷声道:“那便不是吧。” 他拉着柳弥离去,不愿再和小侯爷纠缠,宋奉安说的没错,他教不好,就该放手。 三年的心血都喂了狗。 小侯爷看着沈子卿冷漠的背影,冰冷的语气,恐惧的发抖,他问到:“不是,是什么意思……” 沈子卿头也没回,不想再和他多言一句。 小侯爷的世界瞬间坍塌成灰色的一片,他仿佛又被拉扯回了百日宴那天,鼎沸的宴席,空寂的小院,而这时抱他出来的那个人,手正牵着别人…… 他眼红的要命,为什么他想要的,总是会被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 他指甲抠在马鞭上,不知何时裂开,血红一片。 他像个被遗弃风化的石碑,没有口,没有手,不能去挽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子卿越来越远…… 而此时,柳弥回头,鄙夷的看了他一眼。 沈子卿看不见。 他疯了似的冲上前,扯开两人牵着的手,带着血的手钳在柳弥手腕,他恶狠狠的说:“都是你!” 沈子卿见到他手上的血就慌了,这该有多疼,他连忙去拽开:“放开!快放开!” 小侯爷好疼啊,手疼心更疼,沈子卿看不到他。 沈子卿紧张的模样彻底激怒了他,他不顾一切的将柳弥推进寒冰似的莲池里。 “嘭。” 沈子卿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恶毒的笑了。 “啪!”沈子卿给他响亮的一耳光。 而后,纵身跳了下去。 “子卿!”小侯爷拼命要去救他,却被蜂拥上的人群给拦住:“放开我!放开我啊!快救他!……” 子卿身子不好,这样冷的水,怎么受得了…… 他做了什么。 他打伤了很多人,可无论再怎么挣扎,也没人敢让侯爷靠近莲池半步。 宫内的侍卫到的很快,没一会便救出两人,柳弥吐了水,被送去了太医院,而沈子卿被平放在地上,浑身淌着寒冷的水,脸白的没有一点颜色,胸膛看不见起伏。 小侯爷不敢碰他,在一旁颤抖的看着太医拼命的挤压他肋骨处,过了片刻,老太医抿唇摇了摇头。 小侯爷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他几乎是爬着去靠近沈子卿,手颤抖的伸向沈子卿的鼻端,他手攥成拳,绝望到极致,愤怒、恐惧、悲伤都消失了。 他神情木然的流着泪,贴上沈子卿的胸口,像似要听听他的心跳,低声说了句:“别怕,我会陪你。”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叫沈子卿为少傅…… “咳……”胸腔剧烈震动。 小侯爷依旧是木然的,大悲大喜,来得太过突然,他在沈子卿睁开眼的那一刻,竟有些失望。 太医涌了上来:“醒了!醒了!醒了!” 沈子卿吐出一口水,小侯爷连忙去拍他后背:“没事了,少傅,没事了……” 沈子卿不清醒的推开他的手,气若游丝的说:“我不是你少傅。” 沈子卿晕了过去。 小侯爷眼眶通红,握着他的手,无力的说:“你是,永远都是。”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是我害了你,以后不会了。 我知错了。 我不该动妄念。 小侯爷失声痛哭,身子蜷缩在沈子卿的床榻下,头埋在双膝之间,不住颤抖。 我知错了。 柳长泽从梦中惊醒。 他不敢睡了。 梦到太傅也好,梦不到也好,对他而言,都是折磨。 他失魂落魄去找药膏,褪下身上的衣物,露出背上斑驳的伤疤,有一些才刚刚好,还是粉色 59 的皮肉。 那种知错,让他万蚁噬心般的疼。 太傅,是老师。 是只可远观敬畏,不可爱慕拥有的人。 即便死了。 也是老师。 柳长泽驾马去了太傅府,推开了面壁室的门,他不敢睡的时候,痴心妄动时候,便来跪一下,一夜也就过去了。 若是敢有邪念,那便…… 疼的时候,会少想点事情。 柳长泽背上的清凉的草药香散了出来,和沈是屋子里的一模一样,和很多年前的一模一样。 沈是不留神将灯芯,摁进了灯油里,屋里一丝光也没有了。 浓郁的药香在黑暗里格外突出。 沈是躺上了床。 仍是避无可避的想起了负荆请罪的事情。 因为,第一个给他负荆请罪的人,是柳长泽。 十三岁的柳长泽。 “他走了?”沈子卿问。 阿良说:“还未,在面壁室里跪了三天了,我们也不敢拦他,今日除夕,老爷还是去看看吧……” 沈子卿从袖口取出一封折子:“你送去,他自会走。” 阿良垂首接过,却见上面赫然三个游云惊龙的字。 请辞书。 阿良错愕道:“少傅,这是……” “半柱香时间,他不走,我就离京。” 沈子卿将遮住靴子云纹的雪抖落,转身进了房,关门的风,将屋檐上悬挂着的红飘带,高高扬起。 小侯爷走了。 面壁室里只遗留下一本被撕破的奏折,还有几点干涸的水痕。 小侯爷行至门口时,回首看了眼门扉。 窗花和斗方,贴了满府,喜气洋洋的。 而那扇门,始终未曾打开过。 “少傅,晚膳好了。”阿良轻唤。 没有回应。 阿良走进,将袖子挽起些许,冒犯的拍了沈子卿。他已经望着窗户,发了一天的呆了:“少傅,晚膳好了。” 沈子卿僵硬的看了过来:“哦……那去吧。” “是。”阿良替他收拾了一下,没有多说,也不能多说。 桌子上摆的是简单的家常菜,沈子卿吃了两口说:“阿良,你也坐下吧。” “少傅,奴不敢。” “让你坐下。”沈子卿低而坚硬。 阿良伺候了他多年,知道他脾气,便坐了下来。 阿良想起,很多年前这饭桌也是闹哄哄的,沈府的人都比较随和,兄弟连襟也多,只是后来,大部分都跟着沈阁老致仕回了乡,留下来的渐渐也走远了。 直到三年前才好了些,小侯爷经常从家宴里偷溜出来,硬是蹭着少傅说没吃饱,见到他们都倒胃口,左右才又有了点人气。 阿良夹菜,不知小侯爷去哪里。 有人手忙脚乱闯了进来,沈子卿皱眉,阿良喝道:“什么事,门都不敲,一点规矩都没有!” 下人气都喘不上来,语无伦次的说:“侯爷,侯爷,跪在门口,衣服都脱了……” 阿良站了起来,立马要往外走。 沈子卿将木著“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坐下,吃饭。” “天寒……”阿良急道。 沈子卿瞥他一眼。 阿良坐下了。 除夕夜里,家家团圆喜庆,唯有这个千金之子,肉坦自缚的跪在他门口,背上还挂着一捆藤条。鹅毛大雪慢慢飘落,他的嘴唇紫紫的挂着冰粒,像结了霜一样。 下人们着急的替他披上棉被,拿起暖炉,陪他跪了一地,求他赶紧回去,姜汤热了一道又一道。 小侯爷的声音比风雪还要冷:“近我者,满门抄斩!” 沈子卿听着下人的回禀,将手上的筷子都折断了,他平稳的说:“换一副。” “少傅……” 沈子卿闭上了眼。 直到新的木著送上来。 他刚接过,便不稳的摔落在地上。 他立即站了起来,急若流星的向门外赶出。 小侯爷睁不开眼睛了,若不是太冷了,身体都僵了,估计早已倒在了地上。 沈子卿推开了门。 正文 第38章 负荆请罪 小侯爷连门声都没有听清,仍是低着头跪着。 沈子卿颤抖着解开他身上的麻绳,红红的灯笼光照在他身上,却没有半分暖意。 “滚。”小侯爷下意识的说。 “拿手炉!”沈子卿一边痛心喊道,一边急促褪下自己的白色大氅披在他身上。 小侯爷艰难的抬眼,蓦然激动起来。 身旁的下人赶紧将手炉捧过来,沈子卿搓着他的手,将放入他怀里,再紧紧的抱着他,试图将体温传递过去。 小侯爷哆嗦的抓着他的衣袍,寒凉入骨,他上下牙碰撞出细碎的声音,头靠在沈子卿耳边说:“少傅肯原谅我了吗……” 沈子卿拍着他后背说:“你这又是何苦,先进去吧……” 小侯爷挣扎起来:“少傅不原谅我,我便跪一辈子。” “侯爷当着天下人的面跪我,岂非陷我于不义之地。”沈子卿叹了口气:“对我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小侯爷难过的哽咽,他想辩解,却看见少傅眼角粼粼水光。 沈子卿呵着气暖他,说出来的话却可怕至极:“从前蔑伦悖理,今日谋人性命,是我辜负了圣恩,没能教导好侯爷……请侯爷另寻高明……” 小侯爷几乎失去了知觉,又在下一秒爆发出最后的抵抗,他猛地推开沈子卿,去抢地上藤条,用力的往自己身上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子卿本要去拦他,听到这话,生生停了下来,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你说什么……” 小侯爷藤条抽的狠,一声比一声响:“不争不夺,世人便会敬我让我吗?他们只会欺我沉默,辱我软弱!我即生来凌于九天之上,为何自甘卑微如尘埃!” 藤条应声断了,小侯爷咬紧了牙关又去取另一条,沈子卿漠然的按住了他的手,小侯爷抖了抖,吸着气惨淡的说:“少傅……没人救的了我,我早就坏  60 在骨子里了……” 小侯爷身上七横八竖的青紫痕迹,有的在寒风凛冽下,一抽便裂开了,只是血流不下来,太冷了。 小侯爷作势去取另一根,沈子箍着他腕,沉声说:“够了!” “不够!”小侯爷抓住藤条,推开他继续抽,声难自持的说:“不够!我既然能逼你,便更能逼自己,我无法回头了……少傅,不是你没教好,是我本性如此……” 小侯爷精神濒临崩溃,疼痛和寒冷,磨的他最后一点心火也快没了。 沈子卿看不下去了,他怒极却无法思考,抢过旁边的棉被裹住了他抱了起来,直接往府里走。 这样的温暖,小侯爷提不起藤条了,抽着气音说:“不要你管,放我下来。” 沈子卿抓着他的拿着藤条的手,绕到自己后背上,喉结滚动:“教不严,师之过。你继续,往这里打。” 小侯爷手里的藤条落了下来。 沈子卿一句话,就足以让他缴械投降。 再大狠心,再大的决心,都难以为继…… 小侯爷埋首在他颈侧,双手环上他的背,低低的抽泣起来:“少傅,还是……我老师吗……” 沈子卿静默。 小侯爷咬在他肩上,却没有再出声,唯有泪水顺着他脖子一直滑入深处。 屋内早有人点好了银炭,暖意融融,沈子卿将他放在床榻上,起身时却被抓住了手,很冰打着抖的手。 沈子卿正要拉开,床榻里的人松了手,眼睛肿肿的合着,说了句:“算了。” 算了。 不逼你了。 沈子卿走了。 小侯爷翻过身,脸埋在软包枕头上,他哭的抖成筛子,却一点声音也不愿意发出。 不愿你再为难了。 就这样吧。 沈府,除夕,沈子卿。 南柯一梦。 他咬着软枕,牙根发疼,回去要将柳弥鞭尸。 这时有温暖的巾帕,温柔的手,擦拭着他后背。 小侯爷不敢回头,不敢询问,怕碎了,怕空欢喜,怕一枕黄粱到了头。 清凉的药膏抹了上去,唤醒了麻木的皮肉,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他故意用力压了一处溃烂。 小侯爷嘶出了闷声。 “方才撒泼的本事呢?进屋便成缩头乌龟了?一出苦肉计唱的倒是好,又是骂又是打的,要不要给你在梁上挂条白绫,让你把戏唱全了。” 小侯爷即刻撑起身来,抓着他的手问:“……为何……还回来……” 沈子卿眸色一暗,指尖挑着药膏就往他心口抹:“怎么前面伤更多……” 小侯爷任由他折腾,眼前似乎又出了重影。 既然回来了,就不要离开。 梦不会做第二遍。 小侯爷扎进他怀里,不管不顾地说:“少傅,我错了,我会改,你要的样子,我都能做到,我错了,不要抛弃我……” 率直无邪的是他,聪慧机敏的是他,大逆不道的是他,口出狂言的是他,洗心革面的也是他…… 一个人怎么会天南地北,完全背离又融洽…… 沈子卿的手缓缓落在他背上,带着安抚的意味:“软硬皆施,步步为营,侯爷学的很好,差点把我骗过去了……” 小侯爷浑身僵硬。 “你很好。”沈子卿又轻抚了两下:“奉安说的没错,挟才作恶,后患无穷,我竟不知你已有如此心计……我教你才,你会了。我教你德,你学不学?” “学!我学……只要少傅愿教我……我什么都学……”小侯爷带着哭腔搂着他。 沈子卿心神疲惫的扶着他躺进了被子,又拿了两个汤婆子,一个给他抱着睡,一个给他垫着脚。 那日之后,小侯爷就和变了个人似的,骄纵仍是,但很有分寸,让人不爽又挑不出错。 于他也是,总觉得雾里看花,好的不太真实。像宫里的莲池,留白、大小、色彩,都是精心打磨过的。 不会在一口一个子卿的叫他,不会随时想要见到他,也不会再抱他,保持着近又疏远的距离。 一切按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又好像完全变了轨道。 他多了一个得意门生,失去了一个爱闹的小侯爷。 发乎情,止乎礼义。 沈是往被子里缩了下,像受伤时的小侯爷一样。 白云苍狗,浮生若梦。 以为很久远的事情,都藏在了满屋的青草药膏的香里,从清淡的气味侵入五感,残遗下清凉火炙的余韵。 沈是看着檐上又束起了一道道的祈福带,新春再临,侯爷今年会去哪里呢? 沈是不由自主的伸手去够,不上不下的悬于半空。 他和柳长泽像互相约定好一样,有意无意的错过,除了早朝再没交集。 “沈兄!醉仙楼走起!”文通拍上他的手。 沈是恍惚的收了下指节,笑了下说:“明日卯时便截稿了,你们不去抱佛脚,倒先庆起功来。” “云赋兄这里!”文通朝外挥手,云赋像在找他的样子:“沈兄这话说我也就算了,云赋兄什么人物,还需要抱佛脚吗!” 李云赋也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梅干,沈是拿起两颗放入口中说:“这么说是完成了,交掌院了吗?” “早上寻了掌院,说是去工部商议择稿标准了,估摸着今日能回来都不错,我和云赋兄打算值夜再去看看。”文通也抓了一把说:“云赋兄哪里弄得,滋味不错。” 李云赋说:“方才盛意摆在书房,让我拿了一叠,还有文通兄爱吃蜜饯金桔……” 文通将梅干又放了回去,转身便往书房跑,李云赋喊道:“付兄还在醉仙楼等着呢!” “金桔要紧!”文通没影了。 李云赋和沈是相顾笑了下,也一道走去。 “稿子交了,明日再聚也不迟,兴修水利这等大事,云赋兄切莫掉以轻心……”沈是有些隐隐担忧。 “盛情难却,付兄硬说近来对他帮助颇多,不去便是记恨着他往日鲁莽,不愿与他深交。”李云赋无奈的咬了口梅干:“左右也无事,不如偷得浮生半 61 日闲。” 沈是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明日截稿,也无大碍,便点点头说:“也对,快一个月了,你们也没休息过,不要饮酒便是。” 书房里有撞了什么东西的声音,沈是和李云赋走快了两步,正巧赶上文通端着金桔出来,一连咬着三个金桔,酸的脸都扭曲了。 李云赋说:“没人和你抢……吃这么急干嘛……” “好吃,你不懂……”文通酸的眯着眼说:“快去吧,付兄等急了。” 沈是往书房里瞅了眼,无甚特别,唯有案头摆着三支,顺和寻来的香…… 他正生疑,却听文通说:“沈兄你没事把那带毒的香放在案头,怪吓人的,我方才拿金桔,差点碰到了……” 沈是问:“你见过?” “见过啊,有些不良老客栈,每逢鼠蚁泛滥的时节,都会点一下,便宜又省事。”文通说的坦然。 李云赋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进去望了下说:“这香看起来寻常无二,若是被人不知情的人点了,那可不是一大冤案。” 文通又咬了一颗,牙酸的发软:“是啊,我就见过有些穷困潦倒的赶考学子,又要奉圣人,被迫无奈去客栈顺了点这种香,没想到害了卿卿性命,可悲可叹……” 李云赋问到:“沈兄,近来受理了这类案子?” 沈是神情有些微妙…… 正文 第39章 孩子 文通塞了一颗金桔在李云赋嘴里:“大理寺的案子还要知会你一声么,云赋兄,吃桔吧……” 李云赋窘迫的含着说:“文通兄提醒的是,我逾矩了。” 沈是缓和了下,朝两人叮嘱道:“饮酒误事,早些回去。” 文通愣道:“沈兄不一起吗?” “府衙还有案子,改日再聚。”沈是拱手拜别。 李云赋似乎有些失落,作了个揖和文通走了。 沈是站了会,背着手走进书房,拿起那支香看了两眼:“沈兄,你这死的,真是一言难尽……” 那他呢,借尸还魂? 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沈是,生出了空闲下来,要去烧香礼佛的念头。 沈是唤了下人,将香撤了去,顺便净手,温热的水浸了两三遍,仍是觉得手上还残留了些毒性。 沈是去了大理寺。 孟洋已久候多时了,他在堂前来回踱步,像个没有城府,一心挂念妻子的普通人,可丰姿隽爽的样貌和绫罗珠玉的装点,让他又格外不凡。 沈是一跨过门槛,他便迎了上来,感激的说:“多谢沈兄还我兄弟清白。” “他没做,自然无事。”沈是往里走。 孟洋将龙镖头交出来时,便没抱能出狱的希望,他意外的说:“沈兄身陷险境,却能保持公正之心,不被善恶遮蔽,明察秋毫,才使我兄弟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孟某着实钦佩。” 沈是坐在了高堂上,摆手道:“奉承话不用说了,你看过虞书远了?” 孟洋轻微摇头:“还没……” “孟兄平日生怕片刻耽搁,今日却……”沈是理着案卷,抬头看去:“有话不妨直言?” 孟洋跪了下来:“沈兄即有青天明镜之心,为何看不出我夫人蒙受冤屈。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难道沈兄忍心见无辜之人,被困囹圄,不得团圆吗?况且……大人请医治过我夫人腿伤,难道不知……” 沈是俯视着他,缓缓地说:“此案无物证,虞书远又死咬不放,我若不是见她可疑,不愿枉杀无辜,早就可以秋后问斩了。” 孟洋一尺万金的衣袍压在地上,他毫不怜惜的往前膝行,靠近沈是,哽咽的说:“大人,若是尸首永远不见,我夫人便要在牢房里关一辈子吗?” “解铃还需系铃人。”沈是叹了口气,扶他起来:“孟兄,印章在你手上了,虞书远出不出这道牢门,靠的是你啊……” 若人证反口,又无物证,此案便可以作废。 孟洋低了头,将信将疑的问:“我与沈兄非亲非故,何以得沈兄如此相助?又为何不曾告知我夫人……” “孟兄不是说我青天明镜,不想见到冤假错案罢了。”沈是笑了下:“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你都不说,我掺和什么劲。” 孟洋心有所感,他不信有正直之仕,但也知语有六分真,才足以迷惑人心,不管沈是什么目的:“沈兄,这份情,我承了,日后会还你的。” 这句话,比孟洋说过的所有话都不走心。 沈是不在意的翻起了卷宗:“新春将至,孟兄还是抓紧时间吧……” 孟洋不再客套的往牢房走去。 虞书远慵懒的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话本子,她看的入迷,水袖落在了手肘处,露出一片雪白的藕臂,在廉价的衣物衬托下,显得更加如珠如玉。 她正看在入迷处,嘴角噙着一抹笑,柔顺的青丝用一支木簪斜斜的挽着。 孟洋顿了脚步,不愿去打破这片静好岁月。 她又翻了两页,笑的花枝乱颤,发上的木簪,摇摇欲坠。 孟洋接住了那支木簪。 虞书远的笑没了。 孟洋看了眼她腕间,明明废了,此生与瓷器无缘。却又将自己变成了瓷做的人物,冰冷无情。 孟洋一只手柔情似水压着她鬓角,调整到一个自己以为舒适的角度,另一只手才将木簪别回发间。 虞书远不理会的继续看书。 “在看什么?”孟洋去抽她手里书,虞书远拉着不放,瞪了他一眼,娇俏多情。 孟洋瞥了眼扉页上的署名,轻笑道:“白衣卿客。夫人喜欢,那我明日请他入府,为夫人一个人讲故事可好?” 虞书远溢出一声不屑的哼声,毫不留恋的将手里话本丢了:“想要就占有,得不到就毁灭,孟洋,你也就这点伎俩了。” “所以夫人也不要考验我太久了,一直得不到,会走火入魔的。” 孟洋拉过她的手,照旧替她上着药,他不介意虞书远说什么,和他在一起就好:“夫人的手又瘦了许多,想来是饭菜不合胃口。原以为当年夫人救下的是个知冷知热的人,现下看来倒不如卖去怡红院,还有些作用。” 虞书远救过孟府很多人,因为他们原  62 本就是孟洋和她博弈的牺牲品,为了引起她注意,无辜被牵连的可怜人。 “那你呢?”虞书远问。 孟洋愣了下,而后笑着说:“我是什么人,夫人不是最清楚么?” 虞书远也觉得自己可笑,她甚至恨不起孟洋,只想将当初救了孟洋的自己,碎尸万段。 孟洋捏着她因为愤怒而缩起的指尖,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来回的压直弄弯:“你总这样好心,可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做不到,为何又要救呢?” 虞书远张了下口,连骂他的心情都没了。 孟洋口吻悲伤的说:“如今府里面伺候过夫人的人,几乎走完了,那我想念夫人的时候,怎么办才好?书远,是时候回家了……” “我没有家。”虞书远说。 周而复始的冷漠,要挟,伤害,虞书远疲惫了,她不再敌对孟洋,不在意才是最锋利的刃。 阿是说她什么时候想走,就告诉他一声。 虞书远觉得确实是时候了。 孟洋说:“但凡我在一日,就永远是夫人的家。” 虞书远笑了下,伸出手慢条斯理摩挲着孟洋的脸,她很想撕开这幅皮囊,看看里面是什么丑陋的样子。怎么能一边情深的说着虚伪的话,一边亮出刀剑斩去她的四肢,将她变成一个人彘,一尊花瓶,然后说,我会对你好的。 怎么会有这种人。 孟洋知她不是温存,却也由衷惊喜,眼睛亮了几分。 虞书远高傲的蔑视着他,抽走了手,孟洋也随之黯淡。 她突然也不想做什么了,只是朱唇翕合的说了句:“孟洋,你真可悲。” 喜怒哀乐,都由她支配。 孟洋胸口钝痛,他宁愿见虞书远骂他、恨他,也不愿见虞书远这幅轻飘飘,似乎无欲无求的样子。 这让他觉得,虞书远不是活着的了,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再挽留住她了…… 不可以。 孟洋攥住了她的手,身体往前压,眼神晦暗的覆在她耳边说:“虞书远,承认吧,你舍不得我。” 他拼命揭开陈旧的伤疤,试图唤醒对方的恨意:“当年你主动解开衣带,却没能对我下杀手。而今有机会远走高飞,却留在牢狱里让我牵肠挂肚,为什么?虞书远,可悲的人不是我,是自欺欺人的你!” 虞书远恍若未闻,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了。 再羞辱的往事,也不过就是人心上的一道坎,迈过去,就不值一提。 孟洋见她没有反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笑容:“你怎么可以不怨我了……” 他总是良善的面具霎时龟裂,露出面目全非的狰狞模样,不消片刻,他变得更加柔和了,他说:“没事……没事……” 像在说服自己,像在说给她听,这样的粉饰太平,让虞书远有些不详的预感。 孟洋眼神一凛,手拉着她的手,滑到她小腹处打转,唇靠在她耳边,像毒蛇在侧,咝咝的吐着蛇信子:“除夕将至,你若不怨了,我们正好阖家团圆……” 虞书远仿佛听见惊雷贯耳,震的她天旋地转,她睁大眼,抓着孟洋的手,颤声问:“什么意思……” 孟洋笑的甜蜜又渗人:“书远,我们有孩子了……” 虞书远晕了过去。 大理寺乱成了一团。 沈是前脚安排人请大夫,后脚还要把孟洋赶回去,片刻没停过,心里还着急着虞书远,匆匆忙忙往牢里赶,突然被一个狱卒拦住:“大人,别院有人再候。” 沈是无心理会:“叫他改日。” 狱卒上前,按住了他的手,带着不可言说的逼迫意味:“大人,请。” 沈是正色,消息竟然这么快,还好他对谁都没提过。 狱卒带他绕了两间房,不是寻常的别院,刚一推开门,便看见坐着的人,骤然将茶盏掷到他脚下,茶叶夹着水渍四溅。 他大发雷霆的呵叱:“你瞒而不报!” 滚烫的茶水几乎连沈是的衣角都没碰到,而柳长泽的手却被烫的通红,还往下挂滴水。 沈是看的眼疼,连忙从怀中取巾帕。 柳长泽见他还游离在状况外的样子,更添三分火:“你跪下!” 沈是环顾了下内室,仅有他和柳长泽两人,他看着那手,还是从门口往前走到了柳长泽身边,才跪了下来。 柳长泽见他竟敢挑衅似的跪在他面前,气的手都在抖,举起来就要往下打去,却见来人跪着低头,将一方兰色的素帕捧于额前。 他手顿了一秒,猝然往下打落巾帕,偏过头去不看沈是,重新坐正说:“解释。” 正文 第40章 蒲苇 沈是看着落在地上的素帕,倏忽觉得现在的柳长泽和从前的小侯爷有些相似,在他面前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礼仪,意外的觉得亲近了许多…… 易怒,任性,嚣张,不可一世。 但连丢茶盏都刻意控制了距离。 沈是笑了下,很慢的抬起了头来看他。 青云出岫图的长袍,玉带紧束的腰身,端方的程子冠,像个论诗琼楼玉宇的文人墨客。但他五官不似当年稚气,斜飞英挺的剑眉,鹰隼般黑亮又锐利的眸光,散发出凌于天地的强势。 小侯爷是真的长大了。 柳长泽半天听不到回复,板着脸的去看沈是,恰好四目相对,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白皙的皮肤和红润薄唇的衬托下,有几分妖气,让人心烦意乱。 柳长泽皱眉,手动了动,却发现茶盏,早已被他摔了出去。 他神色不太好。 沈是才犹如游魂归体,生涩的张口说:“我无话可说。” 沈是可以找很多借口,但是不想虚假的去和柳长泽周旋,他确实夹带私心的隐瞒了,并且他也想看看柳长泽怎么想的。 可这落在柳长泽眼里便是木已成舟,你奈我何的得意。 “你当然无话可说!”柳长泽重重拍了一下圈椅扶手,那扶手是花梨木的明制款式,细细的,彷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沈是的头又低垂了下来,颈部的弧线像在示弱一样的讨好,在柳长泽沸腾的情绪上封了一层冰,但又  63 用无法接受的言语点了一把火。 柳长泽的气息变得沉重许多,他失望又克制的说:“仗着我给你的令箭,拿去拉拢京城首富,促成一段皆大欢喜,百年好合的姻缘!沈、大、人!包公什么时候不斩国舅,去搭鹊桥了!” 沈是听他语气,感觉胸口像被一双手给攥住了,隐隐作痛,忍不住想辩解一下:“我没有……” “你住口!”柳长泽闭上眼,吸了口气说:“先是给探监权,美名其曰给孟洋薄施小利,诱敌深入。实际上是为了缓和虞书远绝境求死的情绪,你怕什么,怕一尸两命吗?还是怕我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后释放城郊行刺疑犯,加深孟洋信任,让他知道你会放虞书远出狱,激他说出怀孕一事,给虞书远搭足台阶回府!” “好戏,沈大人算无遗策,有情人终成眷属。”柳长泽拍了两下手,声音陡然拔高:“本侯真是低估了你!说!城郊幕后之人是谁!你和虞书远又是什么关系!” 柳长泽分明是动了真气,怀疑自己被人联手骗了,可竟容他好好的在这里陈情……沈是不由想起前些日子不欢而散他问的那句话。 ——“侯爷,是不是喜欢我。” 沈是手有点不稳,两手交在一起捏着,不敢再拖的从实说道:“侯爷所言,我确有此意。但……虞书远知情。侯爷不是低估我,是低估虞书远了……” 柳长泽见他有话中有话,按在圈椅上发白的手松了松,神情却更不悦了,他说:“继续!再有一字不实,我要你走不出这个门!” “我最初知晓虞书远有孕的时候,动过这个念头。话到嘴边还是把决定权给了她。权也好,势也好,造福苍生,还是任由黎民被剥削,那都不是她的责任,而是你我身披官服,头戴乌纱的人,应做的事情。” 沈是跪直了些说:“虞书远的孩子没了。” 冰层坠落,湮灭了底下翻腾的火焰。 柳长泽看着沈是,明明是跪着的,身形不够他高大,却给他一种万仞山峰的错觉,他眉头仍有些紧的问:“如此为何还要下这个局,请孟洋入瓮。” “虞书远要求的。”沈是眼圈有些泛红,他眼前浮现那个绝色女子,落了胎,浑身虚弱的躺在床上,头发被汗水粘在一起,双目空洞而坚韧的神情。 沈是想起蒲苇。 蒲苇纫如丝,只是磐石不如所愿。 “她说众生皆苦,能少一个她这样的人,便少一个吧。” 沈是苦笑:“侯爷方才将我想的太神通了,开疆扩土可以用兵法论成败,人心又岂是随意可以操控的。这世间若有人能将孟洋丝毫不差的牵着走,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孟洋一事,能得虞书远相助,自然是最好的局面。 柳长泽却没有如想象中平稳下来,反而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她为何信你。” 沈是怔愣了一下,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不过停留的太短,无法捉摸,他笑了下说:“或许是,我尊重了她……” 柳长泽才开始问起别的:“城郊刺客是谁指使。” “不知。”沈是摇头。 “不知你也敢放他!”柳长泽说。 但听起来,似乎已没有了怒意。 沈是说:“连侯爷都寻不出的人,我怎么会知晓呢。只是孟洋既无杀我之心,那么定是一个他不能控制,又有瓜葛,而且还想将祸水东引到柳家身上的人。” 毕竟柳家曾为盐矿一事,求助到柳长泽身上,显然关系匪浅。 沈是又笑了,抬头向柳长泽看去:“若不是侯爷救得我,险些以为是侯爷下手了。” “笑什么。”柳长泽几分不耐的说:“你又怎知不是我。” 柳长泽起身要走。 沈是却拉着了他衣摆,仰着头,琥珀色的瞳子像透着光的玻璃珠,藏在弯弯的眼睛里,他说:“还有一事相求。” “找盛意。” 柳长泽睨他一眼,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的走了。 沈是倒是无所谓,只是没想到,盛意连大夫都能安插到孟洋府上,深藏不露啊…… 柳长泽怎么舍得把两个这么厉害的人物,放他府上,沈是嘴角抽了下,不能细想。 流星赶月似的往牢房走去。 虞书远醒了很久了,她本来也只是落了胎,身子有些虚弱,情绪激动晕一下,不是什么大碍。 “有些事耽搁,来迟了。”沈是熟稔的寻了方小凳坐了下来。 “无事。”虞书远将话本合了起来。 沈是说:“你此番逼他,是想好了?” “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虞书远垂了眼眸,低声说了句:“我累了,也很久没有去看过云山雾海了。” 沈是沉默。 虞书远爱看山水,更爱画山水。 也爱热闹。 从前也不爱看话本子,觉得不够活,笔下的人随意杜撰,有这时间不如多去摸一摸溪流,山川,岩上花。 沈是送了话本进来,原是想给她寻些解闷的东西,此时却觉得成了她逃避的港湾。 若一切能如话本一样,伤害皆是误会,有情便能眷属,那该多好…… 他不自觉念出了声。 “话本而已,阿是怎么当了真。”虞书远浅笑的说。 沈是也笑了下,牵起的弧度不大,更显伤感。 他们像相识多年的故友,红泥小火炉,温着一杯酒。 像践行。 过往的事情不谈,日后的事情不猜。只说着远山青黛,静水流深,仿佛四四方方的牢房,是隔离一切纷扰的桃花源。 …… “文侍讲,我们老爷等着你的好消息。”醉仙楼里一个小二拦住了中途离席小解的文通,拿着一包黄皮纸叠的小方包给了他。 文通一把打落:“你是何人。” 小二不急不缓的捡起:“从前侍讲因爱慕寡妇闹的名声奇差,御史台弹劾不穷,我家老爷见你十年寒窗不易,好心替你压下,保住你这顶乌纱帽,文侍讲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吧。” 文通脸色突变,拽着他到一旁假山之后,左右环顾了一下,压着声说:“你想干什么!” 小二像是见惯了这种人,将方包塞在 64 他手里。 文通手捏着在抖:“这……是……” “巴豆粉。”小二轻声说:“文侍讲放心,你们都是苦读圣贤书的名官,老爷不会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的,只是这付尚书太不识趣,拿他侄儿出出气罢了。” 文通心下咯噔,若要投药便要所有人都中招,不然很容易被发现有人下药,若是都中了,便可推说是菜品不干净。 此事不难为,但是他们今夜还要去交治水图…… 文通觉得蹊跷,定不会如此简单。 文通将此物推回他手里:“柳尚书相助,我已报恩,此事我是断断不可为之,你寻别人吧。” 小二冷笑:“报恩,文侍讲是指你咸和大典一事吗?” 文通立即捂住他的嘴:“你乱说什么!” 小二拉着他的手,露出一点缝,便继续挑衅道:“若是让你好友知道,是你替尚书找到的错处,是你支开的人,是你害他贬黜,不知文侍讲如何自处呢。” 文通眼有泪旋,他无力的撑在假山上:“我……我也是……迫于无奈……十年寒窗……我不是故意……” 小二推开他,躬身恭敬的说:“文侍讲是个聪明人,莫让白壁染微瑕,白白辜负了这一身功名。” 文通接过了那包药,攥的死死的,只露出一点黄色的边角。 他心神不宁的往回走。 只听后面的人说道:“老爷说了,最近秘书郎致仕,有一空缺,望文侍讲办事妥帖,前途似锦。” 文通抿唇,走的又急又快,似乎想疯狂的甩脱什么。 而路过人群密集处时,拦住了一个小二,接过了他手里的茶壶,将黄皮纸方包打开,投下青白色的粉末。 他晃了一下,向席内走去。 正文 第41章 截稿 翌日早朝,沈是千年难得一回的晚起了,盥洗时仓促的将衣袖打上了水,往外走时一片湿漉漉,被寒风一吹,叫人哆嗦不已。 但他出门时,还是再三询问盛意:“我帽子正了没。” “正了,正了,老爷念了一路,不就是忘了照镜子么,歪一点也没人看得出来。”盛意拿着干巾去拧他衣袖:“哎,这衣服怎么湿成这样……” “不碍事,吹吹就干了。”沈是拉开他手里吸了一半水的巾,勒着缰绳跨上了马,又问了遍:“正了吗?” “正的,正的。” 沈是驾马赶去,京城这几日都有雪,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沈是到宫门的时候以为自己来的是最迟的,没想到见到了几个老熟人,他将被冻得快结冰的袖口抖开,走了过去问:“你们怎么面色差成这样?” 文通撑着腰说道:“可能是天凉吃坏了东西,昨日我们一道去的,都中招了。” 沈是眉头一紧,“那图交了没?” 李云赋气虚不稳的说:“没呢,身体不舒服,打算下了朝再去了。” 文通朝前方相互搀着的两人喊道:“付兄,等等我们!” 有这么巧的事? 沈是抓住了李云赋的手,李云赋侧过头看他。 “你……”沈是注意到他下巴上青青短短的胡茬,想来是这些日子忙于构图,没心思顾忌。他又想开口,只见向来黑白分明的双眼,里头布满了红血丝,像很久没睡好了…… 李云赋被看有些赧然,微低了点头,疑惑的问:“沈兄?” 朝后再过一个时辰,掌院那边便截稿了,是谁心思这么狠,连改图的时间都不留。 沈是实在说不出口,让他别交了这种话。 “没事,快走吧。” 沈是敛眸,松了手,与他们一道往金銮殿走去。 袖口又被冻上了,沈是却一点知觉也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白白的雾。 今日恐有大雪至。 整个早朝,沈是都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听,生怕漏了一丝信息,但直至人群散后,也没有看出有何诡异之处。 或许,是他想多了。 柳长泽回头,见他全神贯注的竖着耳朵,听承明帝和礼部常尚书讲新春祭天拜祖一事,眉头皱了起来。 若他想,人之常情,也不是不可以。 柳长泽嘴角都压了下来,理智上可以,心理上抗拒。 下朝后,柳长泽鬼使神差的走到了他面前,眉头锁的死死的,正想开口,赏他除夕去…… 沈是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擦过。 柳长泽舌尖抵在上颚,眼光锋利的扫过他后颈。 去什么? 呵,干脆去见祖宗。 沈是不知道自己的小脑袋已经被人分家了,还眼巴巴的凑上去拍着李云赋的肩,一路黏着走远。 “侯爷,听闻您爱收藏徽墨,我家小女前日……”礼部常尚书凑了过来说。 “滚。” 柳长泽甩袖而走,那股寒意几乎要灭人九族。 常尚书被吓得话语戛然而止。 他脸上后知后觉的难看起来,圣上都不曾这么落过他面子,柳家没一个好东西! 旁边有一声嘲笑:“哎哟,常尚书,这是想成为皇亲国戚啊……” “付惧内,你瞎说什么,再把我和乱成贼子扯在一起,我和你翻脸!” 而前方的年轻的绿袍官员在低声闲聊。 “沈兄,怎么了?”李云赋问。 沈是头往后转着看了一眼:“没事,感觉有寒风袭过,有些冷。” 李云赋抬头看了上升起没多久的太阳,摸了摸自己掌心说:“日头高照,树无波动,比来时暖了不少,沈兄该是错觉。” 沈是点头问:“云赋兄现在去翰林院吗?” “嗯,要快些将图交上,不然心里总是觉得落了什么。”李云赋说。 落了什么…… 沈是觉得现在也好像落了什么,他看着霜打茄子般的文通,突然意识到太静了:“文通兄,今日格外安静,可是身体还有不适?” 文通眼神闪躲,慌乱的点头。 李云赋替他说道:“文通兄昨日吃得最多,估计伤到脾胃,一天都没精神了。” “那今日交完图,先回去歇歇吧,  65 若是落了病根,就不好了。”沈是劝道。 “嗯,我交完就……回去。”文通仍是低着头道。 沈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他挂念的多,没去留意,问道:“云赋兄,可否在上交前,予我看一眼?” “沈兄愿意看,是我的荣幸。”李云赋笑道。 翰林院不是很远,不一会便到了,李云赋打开长卷,摊开在案上给他看。 沈是来回在画上移动着手,视线却左右寻找着可以利用的物品:“凤峡关,葫芦口,上接运河,下泽百姓……” 沈是眼尖发现了一碟墨,他拿起来,惊讶的说道:“云赋兄,也用徽墨吗?” “徽墨?我记得是松烟墨……”李云赋走到沈是身边,端详着他手里墨,取过来晃了晃说:“确实松烟墨……” “那是我认错了。” 李云赋笑了下说:“沈兄也有认错文房四宝的时候。” “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哪里有从不出错的人……”沈是见文通也取了画过来,弯着腰去卷画:“我也看完了,一起去……” 沈是收了画往后退,正好一手肘撞在了李云赋身上,那么松烟墨尽数打翻在李云赋衣袍上。 沈是匆忙取出巾帕替他擦净,只是墨从胸口到腰带处乌黑一片,完全不能见人。 沈是不停致歉。 李云赋拦着他的手说:“沈兄不必介怀,我值房还有轮换的衣袍。只是时间来不及,我这样衣衫不洁,若是走出门,便要给恩师抹黑了。” 李云赋拱手:“劳烦沈兄替我交一下治水图了。” 沈是接过图,也拱手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先去交图,回来在和云赋兄赔礼。” 沈是看着下指甲盖里的墨渍和手里的图,走了出去。 连文通都没有等。 …… 承明帝看了下案头的卷轴,问了下身边的吕公公:“这是何物?” 吕公公垂首说:“昨日工部送来的水利图。” “不是今日,怎么他提前送来了?” 承明帝眯了眼。 不动声色的打开了卷轴,这时秦掌院来了。 承明帝没见,而是让吕公公去工部宣了蒋图过来先。 不久,吕公公说:“圣上,蒋侍郎到了。” “让他们一起进来。” 两人缓缓走了进来,各自之间离着五尺远,相看两生厌。 而承明帝却看治水图看得入迷,没有理会他们两个。 看完最后一个闸口,承明帝赞不绝口道:“蒋爱卿带领工部完成的治水图,实在让人眼前一亮,既有利于民生,又能抑制水患,尤其是那峡口的神来之笔,妙极,妙极……” 工部和翰林院不是今日一同截稿? 掌院心像绑了石块,坠了下去。 他狠狠的瞪了眼蒋图,正欲弹劾,却被蒋图截了下来。 蒋图先发制人的拱手道:“工部人多口杂,恐有心人外泄,所以昨日一完稿便呈了上来,还请圣上治臣未守时之罪。” 秦掌院被堵了回来。 承明帝笑了起来:“自古迟到有罪,什么时候提前落成也是错了,蒋爱卿未免过于苛责。此次治水图,朕甚满意,希望今日翰林院学士,也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掌院深谙此理,他额头有冷汗冒出:“臣经由千磨万漉,慎重遴选,终将黄沙淘尽,得取三幅明珠,静侯圣上嘱意。” 承明帝笑着说:“掌院慧眼如炬,即是你翰林学士,便由你来选吧。” 圣上不会无缘无故,带宣蒋图来此,应是暗示他工部有异,原定之人不得选,给他一个机会力挽狂澜。 “遵旨。”秦掌院从垒成三角形的长卷中,犹豫再三,取了最上面一卷,递给圣上。 承明帝打开了图。 他从始至终看了一遍。 承明帝没有抬头,而是问:“是谁之作?” 秦掌院自知情况不对,斟酌了下说:“翰林院编修付江。” 蒋图微不可见的挑了下眉。 “差强人意。”承明帝摇了摇头说:“原也算巧思,但工部珠玉在前,倒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秦掌院拱手谢罪道:“工部皆是千挑万选的水利之才,如今又集百家之长,水平自然不是普通翰林能媲美的。” 只见,蒋图上前打断:“圣上,秦掌院亦非专攻水利之辈,选出来怕有失偏颇,不若让臣来看看,或许有所不同。” 说罢,蒋图便往那紫漆描金山的托盘走去,手欲探向三幅卷轴,秦掌院上前阻拦,指着他沉声道:“蒋侍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蒋图却仍是往前,伸出手去够,秦怀出格的抓住了他的手:“圣上既将择人一事交责于臣,便是对臣才学的信任,你如此行事,可是质疑圣上决策!” “十年寒窗,博取功名!秦掌院难道没有一点怜悯天下学子之心吗!” 蒋图再用几分力,两人手于白卷之上,争执不下,他说:“臣听闻付江乃兵部付尚书之侄,掌院可莫要徇私舞弊,丧尽了良心!” “蒋图,你血口喷人!我秦怀行的端,做的正!不委于已,无愧于天,时时刻刻以圣贤警醒,何曾做过攀高接贵,蒙昧本心之事!” 蒋图冷笑:“那便请掌院放手,自证清白!” “够了!” 正文 第42章 抄袭 “朕的两位肱股之臣,竟如市井泼妇一样指桑骂槐,成何体统!”承明帝重重的拍在了铁梨象纹翘头案上:“都退下去!” 蒋图仍是不甘心的跪下,将头顶乌纱取下,搁在一旁道:“圣上!秦怀言辞闪烁,行事诡异,定有内情!臣虽人微言轻,也要替天下学子鸣不平!” 承明帝安静的看了他一会。 他皮笑肉不笑的说:“蒋侍郎什么时候连御史台的活也揽下了。” “臣不敢。”蒋图说。 上谏要掌握火候,一味地逼迫,只会激怒上位者。 “朕看你没什么不敢的。”圣上朝吕公公看了眼,指了下三幅长卷说:“打开。” “圣上!”掌院还想在谏,承明帝看  66 了他一眼,他便噤口不言,恭顺的站在一边,理了下袖口。 三幅长卷应声而展。 治水图的纸长但是不宽,几个内侍拉开,并排立着,像三折的屏风扇面,绣着最独树一帜的水经注。 承明帝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缓缓起身,薄薄的白色图纸透过光能看到正面的一些纹路,他面容松了几分,睨了眼下方几个名字,走到了前方。 李云赋,付江,文通。 风格迥异,截然不同。 最重要的是——不同。 承明帝将蒋图扶了起身,拍着他手慢慢的说:“把工部的图也展开,让蒋侍郎看仔细点,有没有明珠蒙尘了。” 蒋图微张着口,说不出话。 怎么会。 蒋图走上李云赋那幅治水图,将右下角翻了过来,露出背面白底黑字的“户部给事中李云赋”的署名加红章。 分明不是这幅。 他骤然转头去看秦怀,却见秦怀也是一脸困惑之色。 秦怀没有见过这幅治水图,他生硬的摸了下袖口,回想起之前沈少卿来送图时的场景。 “沈少卿怎么来了?”他正较量着众人的图,似乎有些难分高下,见他来了将卷轴收了收。 “我方才不慎将墨泼到了云赋兄身上,他衣容不正,托我来交一下图纸。”沈是躬身说。 秦怀点头,指了下案头堆的如一个小山包的卷轴说:“放那便是。” 沈是没有放下,却将门合上了。 秦怀板着脸看他,他似乎还记得从前沈是明哲保身的言论,有几分送客之心:“沈少卿何意?” 沈是突然将长卷打开了。 秦怀别的心思都散了,这幅治水图着实巧妙,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逡巡片刻,听到沈是问:“掌院以为,此图如何?” 秦怀顿了手,略上扬的眉眼沉了下来,他清了声,背过手去说,硬邦邦的说:“还行。” “因着旧日我提出运河一事,众人都有请我看过几眼初稿,若我没猜错,秦怀最终会定下李给事、付编修、文侍讲的稿子。”沈是说。 秦怀走上案前,将最上面的一卷取了下来,放到了一边。 这是付江的图。 他确有此意。 而李云赋的,他方才一见,便知非他莫属了。 但秦怀听着这话,更觉得他不怀好意,反感的说:“沈少卿好大的口气,文侍讲的图还未到,你便敢信口雌黄,也不怕闪了舌头。” 沈是眉眼低垂,没有反驳他的话语,而是稳妥细致的将云赋的图纸,卷了起来。 外边的光逐渐偏移,室内显得暗了些,沈是的脸在昏黄的光晕下,竟有一种慈悲的面相。 这让秦怀很不适应,他伸出手说:“图放下,你可以走了。” 奇怪的是,沈是没有将图给他,转而藏于了袖口之中。 秦怀无意再理会他,穿过他便要推门请人出去。 他的手放在门闩上。 “抄袭。”他听见沈是低声说:“掌院,此次兴修恐有抄袭之祸。” 秦怀额间一跳,转身质问:“是谁?你有何证据?” “只是猜测。” 秦怀以为沈是在耍他,脸青的不行。 沈是接着说:“昨夜三人相约醉仙楼,归来时却同时腹泻。恰逢截稿之期,掌院不觉得蹊跷吗?” “腹泻?”秦怀对他防备心很重,纵然有些生疑,却更不愿信他:“没有真凭实据便胡乱揣测,大理寺都是这么判案的吗?” 沈是拱手,图纸在长袖里,竟意外的看不出形状来:“若出抄袭一事,掌院身为负责之人,难辞其咎。” “君子不畏小人之言,我问心无愧,有何可惧!”秦怀不以为然。 沈是将图纸从袖口取出,双手捧给秦怀说:“上传圣听,仅有一人。掌院心中人选是谁,我不知……” “但若是牵连宋阁老呢?”沈是说。 宋阁老一样谨行慎独,新党一直找不到弹劾的方向,若是门生出了东抄西袭的丑闻…… 秦怀接过图,心有动摇,却拉开了门说:“今日之事我当不曾听过,请你速速离去。若再胡言乱语,莫要怪我参你一本干预选拔、污蔑朝臣的罪名。” 沈是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他知道,秦怀是个正直的人,可以不顾自身安危,但若是一直敬重的宋阁老,便会再谨慎一些。 至于其他,也只能看造化了。 沈是走后,秦掌院又打开了李云赋的图,目光有赞许之色,而胸口却越发沉甸甸的重。 不久,文通便来了,掌院刚卷好图,随意的搁在了一堆乱中有序的图纸之中,难以分辨。 他想起沈少卿的话,于是让文通展开图纸看了下,掌院仰着头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这三人正是他心中所意。 秦怀想了想,示意文通将图纸卷起来,他走向旁边紫漆描金山的托盘,从雪山似的图纸中,择出了两卷放在托盘上。 然后对面色苍白的文通,点了下托盘说:“你的放这里,便可以离去了。” 掌院没有理会他,心思重重的背着手在室内踱步了两圈。 这时文通已经走了。 截稿时分至,他端起托盘,又放下了,拿着最上方的一卷,塞入了袖口之中,从另一旁不知取了谁的,放进了托盘。 想着,若是相安无事,他便从袖口呈上。 若是有意外…… 便要辱没一位才华横溢的学士吗? 秦怀不知。 御书房静的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蒋图的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精彩的要命。 承明帝好整以暇的捏着自己的下巴,一边打量着治水图,一边咄咄逼人的问:“蒋侍郎,朕还在等着你高见呢。” 蒋图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憋着气说:“臣、无异议。” 他头顶因方才摘过,有些歪的乌纱帽,在这一刻,分外滑稽。 承明帝说:“蒋侍郎满腹经纶,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可莫要糟蹋天赋,浪费时间在不相干的地方。” 67 而后挥手,让人收了图纸。 “臣谨遵圣诲。”蒋图双手合十放在地面上,铁着脸、尴尬的匍匐叩下。 “不可!” 秦怀突然喝止了内侍收图的动作。 承明帝抬眼,手肘撞了下笔筒,他拿起理了下其中倾倒的毛笔说:“秦掌院,此次兴修一事,你劳苦功高……” “圣上,臣有负君恩,罪该万死!”秦掌院跪了下来,从袖中取一幅图纸,高举头顶。 承明帝目光沉了下来,将最后一支歪了的毛笔理正,腕间用力将笔筒砸在了案上。 “秦掌院!”承明帝转过来看着他,秦怀跪的视死如归,承明帝又哑了火,没好气的接过他手里图纸,抬头看了下内侍手里工部的图。 一旁的蒋图戴好了冠帽,神情莫测。 承明帝攥紧了图纸,压着声说:“是谁所作。” 秦怀说:“户部给事中李云赋。” 蒋图站直了几分,他虽然不解,也知此时需乘胜追击:“缘何他有两幅作品?” 秦怀手握成了拳,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的说:“是臣所为!昨夜有几名翰林才子突发身恙,臣恐有人偷天换日,故而将真正心仪之作藏了起来,本想到了殿前再换出来,呈于圣上。” 承明帝问:“那你为何现在才呈?” 蒋图凝神闭气的听着,事有变动,一不小心便容易被人将计就计。 秦怀看了眼蒋图,承明帝随着他视线看去,他说:“臣来时被柳侯爷拦了去路,侯爷还翻动了图纸,臣心更恐,不敢再将图纸示人。” “侯爷翻这做什么?”承明帝说的自己笑了下,那笑意不达眼底。 蒋图诧异,难道是侯爷相助,他转了性? “臣不知。”秦怀又说:“但臣看到工部治水图的时候,便知臣有失责,竟出现泄稿之误,万死莫辞!” 秦怀声音哽咽的叩头道:“但翰林无错,请圣上明察!” 蒋图心下咯噔,指着他激昂的骂道:“你出此纰漏,还敢狡辩!不是你翰林之错,还是我工部抄你的不成了!” 他又道:“我且问你,此图你几时得的!” 承明帝斜了他一眼。 蒋图收敛几分。 “今日朝后。”秦怀颔首说:“试问区区给事,如何从蒋侍郎严厉管辖的工部,得取如此密件!” 蒋图鄙夷的扯了下嘴角:“他自然不行,若是宋阁老呢?” “大齐第一大学士,岂容你诋毁!”秦怀破口骂道。 “臣不敢。”蒋图立即跪了下来:“众所周知李给事是宋阁老嫡传门生,臣唯恐奸人存心嫁祸,为保阁老名声,臣请三司介入!” 正文 第43章 蠢人 “圣上,不可!”秦怀瞪大了眼,明明大雪的季节,明明大雪的季节,他的后背却全然湿透:“若由三司介入,必定满城风雨,便是平反昭雪,阁老名声何存?请圣上三思!” 蒋图继续谏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秦掌院难道想不审不管,颠倒黑白,害阁老一辈子洗脱不清罪名?!” 承明帝看着秦怀的目光多了谴责的意味,他说:“此事疑点颇多,先宣李云赋觐见。” 秦怀松了口气。 这口气是真的如释重负,将他的一直绷在弦上的神经都放松了,内心是一片寂静的平和。 他其实原本没打算将此图拿出来的。 李云赋有才华,有出身,虽然此次可惜了点,但日后总有机会。 牺牲他一个,便能成全自己,也不会沾惹上宋阁老。 幸好及时悬崖勒马。 …… 宫门长廊上,文通慌慌张张的走着,左右顾看,似乎想寻一个无人的角落。 突然,撞上了一个人。 他抬头一看,吓得立马跪下,浑身抖得和筛子一样。 “下官该死,冲撞了侯爷!” 他语气又急又快,柳长泽瞥了他一眼,憔悴又单薄的身形,瑟瑟缩缩的不成样子,沈是怎么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 像看到了一只白蚁爬上了遒劲长松的枝干,在苍翠的叶盖对比下,显得格外刺眼。 柳长泽嫌恶的用靴子点开了他说:“图呢。” 文通本就心虚,这一语激的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呆滞在原地。 柳长泽皱了下眉,似乎失去了所有耐心。 阿良没什么优点,大概就是察言观色特别厉害,立即上前按住文通搜寻起来,从他袖中找出了一幅长卷。 阿良交给了侯爷。 柳长泽等了两秒,不太愿意碰,还是一把伸手打开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破天荒的笑了下。 虽然极其短暂。 但阿良看到了。 阿良以为,这个翰林侍讲,大概是活不长了 没想到侯爷直接走了。 步伐还很快。 柳长泽吴带当风从文通身边过的时候,文通听到一声轻慢的语气:“你是个蠢人,他比你更蠢。” 蠢人,是说他明明下了药,又怕出事去偷图吗? 文通不知道什么意思,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柳长泽健步如飞,在翰林院附近截到秦怀的时候,还有些气息不匀,他极力克制着,整个脸更肃然了些。 秦怀不知何意,两手拿着托盘,向前倾了下身,以示行礼道:“下官见过侯爷。” 这个举动,倒是方便了柳长泽,他眼尖的从袖口看出了不自然的摆动,直接从他袖中钳住了一角卷轴。 白色的画纸从绯红的官服里露出半截。 秦怀顷刻像点燃的炮仗,腾出一只手来试图去抢,但柳长泽动作太快了,秦怀见物已在他手中,便指着他骂道:“皇宫内院,你竟敢如此狂妄无礼!” 可半分也没威慑到柳长泽。 “圣上将监工择人之重任交于秦掌院——”柳长泽直接打开图纸亮在他眼前:“掌院就是这么答覆圣恩的!” 秦怀愣住了,一直在袖口的图,怎么被换了。 是沈少卿? 不对,他分明还看过的,后来陆续来了几个翰林交图…… 68 难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 依附他一只手承力的托盘,上面的卷轴早已摇摇欲坠,有一卷在不经意间,掉了下来。 柳长泽眼疾手快的接住,将它放回原处。 秦怀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失控的神情不过一瞬便恢复了,被换了更好,他便可以心无芥蒂行事了。 他说:“兴修水利,乃家国大事,还请侯爷避嫌,不要摄政。” 他语气平平,说出来的话,却是死罪。 柳长泽不为所动,反而从阿良手中取来一卷图纸,展开了一角给掌院看。 “你从何得来!”秦掌院瞳孔震荡。 “家国大事。”柳长泽点了点头:“这么大的事,掌院为官多年,竟也能被人移花接木了,是失误,还是刻意为之?” 秦怀心神俱乱,他没有故意为之,但确实放松了警惕,或许他潜意识里,正是这样希望的…… “翰林名有素,墨客兴无违。你既然身为翰林掌院,自当顺应礼法,修身正形,为天下才子做表率。” 柳长泽嗤笑一声:“而你如今无愧于心了吗?” 秦怀是个有良知的人,只是抉择天平,在面对轻如鸿毛的牺牲和无可计量的损伤时,不可免俗的选择了捷径。 他很惭愧。 被人指出来,便更加羞愧。 秦怀在朝堂对骂时候没红过脸,在翰林院传课授道时没红过脸,在给言官滔滔不绝宣扬思想时没红过脸。 而此时,他耳尖、脸颊、脖颈,一片通红。 翰林院是国家栋梁的根基,而掌院都不正,家国何以稳。 秦怀眼中有泪,挤在眼角斑驳的鱼尾纹上,显得很沧桑的样子,他拱手,诚心诚意的向这个多年的死对头行了一礼说:“侯爷一语点醒梦中人,下官不胜感激……” 柳长泽没正眼瞧他,反而怕他不够清醒,下了一剂威胁的猛药。 他将李云赋的图纸塞进了秦怀的袖口,替他正了下道:“秦掌院有人敬你傲骨嶙嶙,给机会你转客为主,你若不明白,本候便替你珍惜,帮你上奏。” 这是逼秦怀别无选择,也是他本心的选择。 秦怀虽然心里感激侯爷,但这不代表侯爷是什么好人,他为了加大圣上的忌惮,不得不拉着柳侯爷一起下水,将这件事重心扯远,让圣上的天平,向旧党倾斜。 即使不行,也要为破除新党势力,埋下暗雷。 这样他的牺牲,也不算冤枉。 不久,李云赋便到了。 承明帝问:“此图是你所画?” 李云赋低着头说:“是。” 承明帝拿着一支刻着鹤立云澜的玉笔,指在一个峡口处,问道:“你是如何想到此处分流?” 李云赋抬眼看去,这图有些不对…… 这峡口下方有几笔墨痕,不是他画的。 他心下生疑,突然意识到气氛的诡异,这不是寻常的问话,他余光看了眼分立两旁安静的掌院和蒋侍郎,他说:“臣以为造化钟神秀,人工的开凿,不如运用自然优势,更深远流长。” 这番话,不仅说出了这一个峡口,他的整幅图皆是基于这个理念。 承明帝挑眉看了他一眼,什么事都不知道,便开始为自己辩白了,很聪明。 堂下的年轻翰林眉毛浓厚且弯弯的,像月牙的形状,显得面部很饱满柔和,一双眼直白又坚韧,让人觉得很干净。 也有一点傻气。 很容易让久居高位的人萌生好感。 承明帝想,这个沈是交友,倒是和先太傅的口味挺像的。 他又问道:“可借鉴、询问过什么人?” 李云赋直觉不该提及,但还是实话说了:“禀圣上,大理寺沈少卿对臣相助颇多。” 承明帝偏过头,敛了眸,似乎对这些迂腐学士们很无奈。 蒋图讥讽道:“笑话,沈少卿在金銮殿当着文武百官承认自己不善水利,竟能帮你完成此幅大作,难道沈少卿敢欺君吗!” 承明帝没说话,将工部的图丢给了李云赋:“这是工部治水图,昨夜呈的,你如何解释?” 李云赋将图打开,这两幅图画法并不相同,但线路和措施几乎一模一样,皆以洛江葫芦口为分流点,实打实的抄袭之作。 工部。 李云赋今日才交的稿,时间比不过,论及才干自然也是工部专业的可信度高,李云赋百口莫辩:“臣绝没有抄袭!圣上明察!” 蒋图冷哼:“据臣所知,李给事出身舟城,而后一路赴京赶考,并未去过洛江,请问这泾注不明的洛江峡口,你是如何知晓的!” 承明帝问:“泾注不明?” 蒋图说:“正是,若不是水部司恰好有洛江人士,臣等亦注意不到此处。” 蒋图仍要逼问,却被承明帝以手势拦了下来。 承明帝立起身捏着手说:“剽窃造假,最为文人不齿,此事兹事体大,李给事,你想清楚了回话。” 掌院戴罪之身,只能静默不言,他身处旁观一角,更清楚的明白了圣上要保旧党之心,可他一直在逆鳞而上。 掌院更低了几分头。 李云赋一下领会到了承明帝的意思,无论是谁也好,牵扯到这件事,名声都是个污点,他立马撇清所有人的关系说:“虽然不详,但沈太傅通济图中有些许提及,足以为鉴。兴修水利之图,涉及大齐万里河山,若是每一处都要去过才能落笔规划,臣以为,工部也做不到吧。” “你巧言令色!”蒋图拱手请命:“臣工部一连上下二十余人,为此兴修一事,披星戴月,殚精竭虑,而此人语焉不详,无来龙无去脉,圣上若不彻查,恐寒众臣工之心。” 承明帝坐回了椅子上说:“送三司。” 只要李云赋咬死不认,还有转机。 “圣上!”秦怀站了出来。 承明帝制止住他:“此事抄袭成定局,掌院难辞其咎,先行闭门自省,待水落石出后,听候处置。” 秦怀还想再言,被吕公公请了出去。 刚出殿门,秦怀便作势要在大雪中下跪,吕公公劝道::“掌院今日本可以功成名遂,却不畏贬黜, 69 亦要替寒门才子发声,日后虽不一定留京,也是受万人敬仰的。” 秦怀抓着他的手,痛苦之色溢于面部:“吕公公,不能牵连阁老……让我再试一试……” 吕公公叹了口气:“掌院自拿出图纸那一刻起,此事便注定不能善了……” 秦怀听此言,脚下不稳。 吕公公扶住了他说:“掌院慢行……” 风雪如刀刃一般扫过秦怀的脸,他一步一步向红墙深处走去,先是一个孤影,而后是一个小点,在白茫茫的一片里,不见踪迹。 正文 第44章 负心皆是读书人 时至年关,偏逢多事,紫宸殿内的灯火连着亮了两夜。 承明帝疲惫的揉了下太阳穴,吕公公马上贴心的替他揉了起来,换了安神的香,轻声说:“圣上,夜深了,歇一歇吧。” 承明帝拿着笔舔了下朱砂说:“这两日三司审的怎么样?” 吕公公慢慢转着指尖,想将语气说的婉转一些,“听说今日在宋阁老府上,擒到了一个奴才,说见过宋阁老特邀沈少卿在府中谈论治水图的事情……” 吕公公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神色,见没有变动,便接着说:“又审到水部司那名洛江人士,正是宋阁老负责的那届科举进士……但三司不敢庭审宋阁老,眼下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可……” 承明帝一把将奏折合上,他冷言:“可什么,可流言四起,秦怀那个冥顽不化的蠢货!” 对于承明帝来说,水利图有了,谁能拿到这份殊荣,区别不大,而秦怀为了替翰林鸣冤,不顾大局,破坏了他一手扶植的制衡局面,简直是愚不可及。 但也不完全是坏事。 比如他知道了柳长泽开始偏帮柳家了。 不惜替柳家将手伸到内阁。 是因为柳长泽察觉到自己有改新政之心? 他知道柳长泽对新政的执念,所以也知道自己和柳长泽的同舟共济,走向了同室操戈。 承明帝深吸一口气:“去刑部把图取来。” 逼到这个节骨眼,该下的招也下的差不多了。 吕公公从干儿子福顺处接过两份图纸,展开在御前。 承明帝踱步到画前,手沿着运河线游走,他指尖翩跹,像蝴蝶飞过山海,那个看起来呆呆的人,竟有这样惊世之才,以及玲珑心思。 这便是才子吗? 承明帝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太傅,那个病若西子,身形娇小的男人,偏偏一手扶稳了咸和初年的盛世太平。 他再看向画作时,便多了几分爱屋及乌的欣赏。 承明帝的指尖停在峡口不起眼的两笔处,朝吕公公问道:“派去洛江的人回信没?” 吕公公说:“还需一日。” 承明帝说:“传令下去,明日除夕休沐,让三司停审一日。” …… 因着是涉案的人员,三司会审,没有沈是的份,他这几日上朝也没看见柳长泽,去侯府也不在。 除夕还有宴,柳长泽不可能出远门。 去哪里了? 沈是在侯府呆到了暮色四合,手里把玩着令牌,陷入了茫然。 他走出门,又问了遍小厮:“你可知侯爷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小厮说:“侯爷向来行踪不定,大人问几次,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沈是有些着急。 他估摸着从出事到现在,从洛江顶多再过两日便有音讯了。 他必须要找到侯爷。 他需要一个人去给李云赋送消息,也需要一个人提前把这件事情掀出来。 但不能是宋阁老一派,因为奉安还在避嫌。 付尚书不一定愿意蹚浑水。 柳家就更不用说了。 沈是拉耸的脑袋,往外走去。 小厮给他拿上了一盏更亮堂的灯说:“大人手里的灯太暗了,拿我们侯府的吧,我们侯府灯都是特地请人做的,比皇宫的还要亮呢。” 沈是接过,这盏灯让他的视线更清晰不少。 他也看到了上面的一个豁口,好像是某一年什么节,他险些被石头绊倒,差点摔了时,柳长泽捉着他,摔落的那盏灯。 他居然还记得。 可能是从那天起,他才又和柳长泽亲近了些,不在保持着半米以外的距离。 沈是突然问道:“还有几日除夕?” 小厮说:“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明日便是除夕了。” 沈是笑了笑,“谢谢。” 他想,或许,柳长泽会在那里。 小侯爷从前一年三节,都会来看望他的。 …… 太傅府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树,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但柳长泽还是最喜欢这片梨花林,虽然花已经枯萎了,但一簇簇的新雪落在枝头,又像开满了一样。 好像开满了,那个人就能回来一样。 他醉眼惺忪的坐在凉亭,阿良又替他温了一杯酒。 仔细看去,地上倒了好几个酒壶,而汉白玉的桌上的几道小菜和甜品,却没有动过。 阿良问,“侯爷,你之前让我查沈少卿身边人,是早知道有问题吗?” 阿良其实并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他总是以提问的方式,去确认柳长泽醉酒的程度。 但实际上,阿良觉得柳长泽根本不会醉。 也可能是他醉了也十分清醒。 柳长泽说:“不知。” 阿良想,大概是醉了。 他又问:“那侯爷为什么要帮柳家呢?” 柳长泽端起一杯,却没有喝,他的手停在杯口打转,“有人自找死路,我当然要帮一把。” “柳家吗?” “都是。” 阿良听不明白。 柳长泽自顾自喝着酒,他希望再醉一点,最好能出现幻觉。 阿良习惯了,侯爷平时只喝半壶酒,临近除夕、中秋这样的日子便不太受控制。 朦胧的庭院里,忽然有个人打着灯过来了。 像是在一片静谧幽暗的森林里,出现一只散发着青蓝色磷光的仙灵,误入藕花深处的仙灵。 阿良惊呼  70 :“沈……” 阿良没说完,便看见柳长泽用一截手指竖在他自己的唇上。 似乎怕惊扰了对方。 沈是看不太远,隐约看得到人影,想走近一些再出声,万一认错了人。 他举着长长的灯柄,如同雾里看花。 他的眼睛被昏黄的灯照的,仿佛是一个颜色,他缓慢的向前走,大大的灯罩,挡住了他一半的脸,像从聊斋话本里跑出来摄人心魄的精怪。 他走进时,闻到很大的酒味,但又有点香。 他认真眨了下眼,看见一双很深情的眼睛。 透着薄薄的水光。 正竖着一只手指,仿佛在说“嘘,别出声”。 沈是不解,却见身后的阿良朝他招了招手……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咚。” 这盏灯又落在地上。 沈是突然被柳长泽搂住了腰,他惊得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应,任由柳长泽将喝过酒后滚烫的脸颊,贴在他下腹上。 他无措的去看阿良。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下腹上有轻微的震动,他听见一声:“我很想你……” 沈是不知为何,心口酸的不行。 生出很想抱住他,说“我在这里”的冲动。 他的手不由自主放在了柳长泽头上,而后滑到肩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难过。 他推开了柳长泽。 阿良也重新点好了灯。 他说:“侯爷,我是沈是。” 柳长泽肉眼可见的皱起了眉。 沈是有点难以呼吸,他不太舒服,于是扯着话头说:“侯爷,我找你很久了……” 柳长泽似乎又缓和了些,沈是永远看不透。 柳长泽挺直了身子,又端起一杯喝下,“找我做什么,你不是最擅长收拾烂摊子么……” 沈是接过阿良的灯,推开了酒菜,将灯放在了石台两人之间,他即便是看不透,还是很想认真看看柳长泽。 好像注视柳长泽,已经是刻在他骨头里的习惯。 柳长泽意识到什么不对。 他生气的说:“他怎么来这里了,阿良,什么人都能放进来太傅府的吗!” 阿良颤颤巍巍的说:“侯爷,他有……令牌……” 柳长泽又皱紧了眉,很烦恼的样子。 但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收了他令牌的事情。 他又喝了一杯。 沈是咬了下唇,不算丰满的唇被他从鲜红咬至苍白。 他拿起玉春酒壶,斟了两杯酒,敬了下柳长泽。 而后微仰着颈,饮了下去。 柳长泽扯了一边嘴角,心情微妙难言,想发火,又觉得沈是很特别。 特别能找死。 无视他。 擅闯太傅府。 还敢喝他的酒。 罪名累累。 “侯爷,明日便是除夕了。”沈是说。 柳长泽说:“你想都不要想。” 沈是疑惑地问:“侯爷知道我要做什么?” 柳长泽把酒杯砸在桌上,玉石清脆作响。 “你还敢提!”柳长泽说。 柳长泽当然知道他再说祭祖的事情。 沈是更加迷惑,他又替柳长泽斟了一杯说:“李云赋……” 柳长泽打断道:“住口。” 沈是讪讪收了口,他见柳长泽的面色确实更加难看了,打算在缓一下,于是殷勤的又斟了杯。 他觉得柳长泽半醉半醒,能在醉一点点,就更好谈事了。 柳长泽见他的手几乎和玉壶一个色泽,正倾斜着从细长的瓶口,倒出淅淅沥沥的清酿。 沈是方才说什么?李云赋…… 柳长泽瞥下嘴,又明白过来了。 他没喝那杯酒,而是说:“沈大人做好了两全打算,退能息事宁人,进能弃车保帅。怎么现在才来请外援,不觉得迟了么?” “侯爷见过掌院?”沈是愣住,柳长泽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内情的?难道也与此事有关? “愚蠢!”柳长泽手放在杯口转了转:“沈大人是从桃花源跑出来的吗?什么选择权都敢给别人。” 柳长泽手指放进杯里,搅了搅:“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书读的越多的人,心越坏,越自私……” 而后怨毒的看了他一眼。 沈是竟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抛家弃子的负心汉。 柳长泽这是经历了什么…… 沈是决定直入主题,咽了下口水说:“侯爷,此案我不能插手,无法入牢见到云赋兄,能否请侯爷相助,我有一语想告知他。” 柳长泽笑了一下,声音带着浅薄的酒意说:“你想去牢里见他?” “对。” “还有一语要告诉他?” “是。” 柳长泽笑出了声来。 沈是不解。 “不行。”柳长泽沉下脸,斩钉截铁的说。 沈是希望以后柳长泽别喝酒了。 正文 第45章 掉书 沈是听到这样果断的拒绝,有些沮丧,因为这个事情,确实是和柳长泽扯不上关系的。 他只是潜意识认为,柳长泽会帮他。 一个对于侯爷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的小忙。 但对于现在的侯爷来说,他可能连掸灰都不配。 那为什么又格外纵容他,沈是头有点疼。 “你有怨言。”柳长泽不悦的说。 “下官不敢……”沈是又有些可怜的说:“侯爷真的不能帮一下吗?” 柳长泽漠然的丢了弄脏的杯子,阿良又奉了一个新的上来,还添了壶新酒。 沈是垂眸说:“打扰侯爷了,下官再去寻寻别人。” “慢着。” 柳长泽没反应过来,话就已经出口了。 沈是抬头,双眼亮亮的看着他,柳长泽莫名烦躁,口里干干的,仰着壶喝了口酒。 问他:“你想说什么?” 71 沈是生怕他反悔,急切的说:“葫芦口有黄沙泛滥。” 柳长泽眉头松了下,像似听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又不太服气,他看了下手里的酒壶,拿起来晃了晃,满满当当的,他不怀好意的笑了下。 而后,将酒壶不轻不重的砸在沈是面前:“喝光他,我明日替你去说。” 沈是没喝过这么多酒,但看了眼地上七八个酒壶,想想,应该没事。 救人要紧。 他拿起就仰头饮了起来,他喝得很快,怕慢了、醉了,便忘了正事。 玉壶长嘴里吐出来的酒,越来越急,他的口来不及承下这么多,便有几丝沿着他嘴角,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流过滚动的喉结,一路下滑至襟口深处。 柳长泽甚至能看见,他因酒冷而起的小小的鸡皮疙瘩。 柳长泽心口燥热难耐,上前抢下他的酒壶,酒水从他脸侧洒落,洇湿了他肩上衣物。 柳长泽伸手擦去他脸上多余的酒痕。 沈是迷茫的看着他。 柳长泽掂了下手里还剩半壶的酒,冷哼一声说:“白糟蹋了我的酒。” 于是仰着头,边喝便离去。 沈是喃喃自语道:“那就没喝完……还算数吗……” 阿良笑出声说:“算的算的。” 沈是诧异,“你不跟过去?” 阿良弯腰收拾着凉亭里汉白玉的台面,“侯爷,喝完酒,不喜欢人跟着的。” 沈是去拿台面的灯,正欲离去,还是心痒难耐的问了句:“侯爷是不是有意中人?” 方才的深情目光,阴阳怪气的埋怨,以及肝肠寸断的一句“我很想你”。 听起来是个求而不得的故事,主角应该是一个自私又坏的读书人。 阿良说:“有的。” 沈是胸口像被黄蜂蛰了一下,酸酸胀胀的疼。 阿良又说:“而且,和大人相似。” 原来如此。 他想起柳长泽夸他的眼睛很好看。 怪不得会派盛意和顺和保护他,怪不得可以纵容他多次的挑衅,怪不得可以在城郊舍身相救…… 沈是笑了下,“那我挺幸运的。” 而后,他魂不守舍的提着灯回了沈府。 今年除夕冷了许多。 沈是走的靴子里的罗袜都湿了。 很难受。 次日休沐,沈是起的很晚,醒来后一件事情是照镜子,掐了下自己一边脸,长的是还可以。 比他以前好看不少。 他原来长什么样来着,他都忘记了,只记得总是病恹恹的,风一吹就会倒一样。 为什么想起这些…… “老爷!快来写春联!”盛意撞开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两条红色的纸,像个吉祥福宝一样。 沈是笑的有些勉强,正了下衣冠,跟着他出来了。 他难得注意到盛意和顺和穿了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簪,连腰间配的香囊也是一样的。 他抿了抿唇,提笔写就两行字: 中天明月悬肝胆 大海澄波漾性情 然后把笔丢给了盛意,驾马出了门。 一堆事呢,忙不过来。 盛意骂道:“你看老爷写的什么东西,怎么贴出去,一点都不招财进宝,吉星高照!不知道的以为明日我们沈府就要为国捐躯了!” 顺和笑着揉他的头说:“贴书房吧。” “有见识。”盛意双手环胸点了点头:“看来我对你熏陶不浅,允许你叫我一声盛老师了。” 顺和配合的说,“盛老师,老爷交待宦官那边也要送礼,都是侍君为民,不要厚此薄彼。” 盛意疑惑的说:“什么礼?过年还要送礼吗?” 顺和:“你不会一个都没送吧……” 盛意陷入沉思。 …… 虞书远回孟府也有两日了,沈是本打算去看看情况,行至门口,掉头走了。 孟洋没有值此佳节来拜访,俨然是拒绝他人干扰的意思。 沈是觉得,感情一事不便外人掺和。 外人啊…… 他打马沿着长街闲走,一贯热闹的集市都收了摊,几个小娃娃红衣上边滚着白绒毛,追着打闹,还有调皮的往他马脚下丢着二踢脚,惊起一阵嘶鸣。 沈是不喜欢休沐,不早朝,也不审案、上奏的日子,让他感觉索然无味。 可他明明称病闲赋在家过三年,也没有那么难熬,是因为身体不好,人便会懒么? 记得那时,柳长泽脾气不好,不想与朝臣虚与委蛇,便常躲到他这来避风雨,一躲就是好几日。他有时候病的睁不开眼,还被柳长泽抓起来解释四书五经…… 可是学生有惑,岂能视而不见,真是烦死了。 还有柳长泽寻来的草药,苦的令人发指。 每天雷打不动的送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偏方,毒死了他案头好几盆兰花。 居然也有人受的了柳长泽这个性格,不知道是哪路英雄好汉,有没有机会见一下。 沈是笑了笑,但有点不走心,连梨涡都没有笑出来。 他勒住缰绳,停在了文府门口。 这是他自文通大婚后,第二次踏入文府。 所以守门的小厮也不认识他。 等了一会,出来迎接的人是冉娘。 沈是拱手说了几句祝福的话语,问道:“文通兄,不在吗?” “他一早去了金銮殿……”冉娘的声音有点小,不似他见过的直爽性格。 “休沐的日子,他去宫里做什么?”沈是奇怪的说。 “说是有什么折子要禀。”冉娘退开了几步,侧身对沈是说:“大人来了,不若进来喝杯茶先。” 沈是看了她一下,冉娘偏了点视线,他说:“如此甚好。” 厅堂挂了幅刺绣的迎客松,笔法像似文通的,沈是说:“之前好像挂的是八骏刺绣图。” 冉娘捧着茶上来,脸有几分羞红,“我爱刺绣,但画画不太好,文通便替我拟好了底,教我闲着玩,没想到挂了出来,让大人见笑了……”  72 小丫鬟抢起哄道:“老爷说要一天换一幅,让大家知道夫人的手有多巧。” 冉娘推了下她,低骂道:“没大没小。” 小丫鬟不以为意笑着。 文通和冉娘都是很随和的人,与下人处的也比较轻松。 “绣工精细,针法活泼,与文通兄的画,着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令人心羡慕之。”沈是呷了口茶,问道:“是普洱?” 冉娘点了点头。 沈是说:“文通兄好像爱喝单枞多些。” “单枞虽香,但总归是红茶养胃一些。前些日子,文通夜半腹疼,连着好几天都难受,我便让府里都换了。”冉娘起身端起茶盏说:“大人喝不惯,我再去泡一杯新的。” 沈是按住了茶盖,笑着说:“普洱很好。见夫人和文通兄这般琴瑟在御,我也安心了。” 冉娘还是差了身边的丫鬟去换茶,嘱咐要雨前龙井,那个茶被她收了起来,要找到有几分耗时。 堂内只剩她和沈是两人。 她想把话说清楚,给自己一个交待,给过去画上句号。 她释然的说:“从前是我偏执,为难了大人,也忽略了身边真正关怀我的人。” 商铺驱虫的香,文通极力在掩护的人。 沈是复杂的看着冉娘,他顺着对方的口吻,模棱两可的说:“那香,是我有愧。” 冉娘眼睫如蝶翼轻动,她说:“大人不过是遵循本心,何愧之有?是我痴心妄想,以为大人对我有情,只是碍于兄弟情谊,不敢宣之于口……” 她最先认识的人是沈是。 她以为沈是喜欢她的。 沈是不苟言笑,但是会写一些相思的句子夹在书里,然后不小心遗落,让她捡到。 沈是这种书呆子,怎么会掉书。 会试的时候,挑灯夜读,觉都不睡,却还要跨过半个街市,来吃一碗她做的面。 会记得她对香味过敏,所以从来不佩戴香囊。 这些,都是假的么? 她不信。 会试以后,沈是结识了文通,时常一同讨论辞赋策论,在她的面馆一待便是大半日。 沈是性格内向,迂腐不化,从来没人愿意和他深交。 而文通是耍滑逗趣的高手,有他在的地方都是一片欢声笑语,她也经常被逗得前仰后翻的笑。 她很高兴,见到沈是有这样欢乐有趣的朋友。 但沈是更加安静了。 后来,文通开始对她殷勤示好,她并非无所知,却也没有明确拒绝。 因为她觉得沈是不在意,所以便更加有意的想要气气沈是。 但沈是还是会带着文通来她的面馆。 甚至不和她说一句话。 她觉得没有意义,便正式拒绝了文通。 但那段时间,沈是也没来过面馆。 约莫两个月后,文通又来了,拖着他一起。 她想见到沈是,所以不接受也不拒绝文通的好意。 沈是越来越古板了。 他会责骂文通不像君子,行事轻浮。 这不像他,他平日最爱念叨什么,君子和而不同。 正文 第46章 团年 沈是中会元后名声大了,来她这更少了。 文通倒是经常来。 虽然不是会元,但文通也是榜上有名的,收到的橄榄枝也不少。 她不愿意信,沈是亦是嫌贫爱富的人。 直到…… 冉娘苦涩的笑了一下:“大人,明明话都说的这么难听了,我还不信,还以殉情相逼,真是可笑……” 殿试将至,她和沈是的缘分也就到头。 寻常百姓尚且无意,待他成了达官显贵,自己连过客也算不上了吧。 一个寡妇。 她实在不愿看到沈是避她如蛇蝎的一日。 殿试的前夕,她去河边找沈是。 她想,找不到就算了。 但沈是在。 这是她和沈是初遇的地方。 他脸上还有几日未眠的深黑眼圈,没有去休息,在这里看斜阳。 沈是说:“冉娘,我很古板无趣,不适合你。” 她以为,这话的意思是,沈是在乎她。 她欣喜若狂的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却听见沈是说:“你对我有一饭之恩,可我不会娶一个寡妇的,文通愿意。” “冉娘,你要珍惜眼前人。” 她终于梦醒了。 三年。 她凭借最初的一点执念,告诉自己他只是碍于朋友所好,不可欺,所以才处处躲着她。 没想到真相是,她是一个寡妇。 冉娘没有哭。 她不能哭。 不能这么难看。 但她忍不住啊,她抓着沈是的手,眼里有泪止不住的往外落,她强装镇定,强装没事,可生理的难过骗不了人,她说:“那你为什么不戴香囊,你不是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香吗?你为什么不戴……” 沈是漠然的看着她说:“你和我相处的时候,大多是叹气说我呆,只有和文通在一起,才能笑的这么开心。” 她哽咽的说:“我不要听这些……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她看到了手里的香,这是最近蚊虫太多,她打算闭店几日,用来驱虫的香,她把这个香给了沈是,她说:“你见我用过的,你知道这是什么的……” 她说:“若你死了,我给你殉情。若你不死,我就离开京城,不再给你添麻烦。” 沈是说:“冉娘,我……不钟意你。” 她已经记不到那天,她是怎么神魂俱碎的离开。 但有一个人在面馆等她,明明第二日便是殿试了,却陪她哭了一宿。 说明日考完要吃她做的状元面。 而另一个人,却像似不认识她一样。 沈是中了状元。 变得更加意气风发了。 会游刃有余的面对恶徒,会能言善辩的广交知己,目光也如他所言,不在停留在她身上分毫。 至于  73 那段香,那段情,那段过往…… 她为他死过一次,不会在死第二次了。 冉娘眼圈红了,但仍笑着说:“我如今很幸福,请大人不要有愧疚。”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可笑又可悲。 从什么时候大家都变了。 她没想过和文通在在一起,可在结亲往后的这段日子,她确实有解脱的感觉。 她在文通面前很轻松。 在沈是面前很累。 怎么会这样…… 沈是躬身,腰弯到与地面平行的弧度,对冉娘行了个礼:“旧岁已去,万象更新。往事皆以随风远走,此后的朝朝暮暮,才是应当珍惜的时光。” “今日多有打扰,先行告退了。” 堂外响起了小丫鬟脚步声,似乎还有茶杯碰撞的轻响。 冉娘擦了下眼角悬而未落的泪水,轻笑的说:“大人以后,不要再随意掉书了。” 沈是点头,转身离去。 冉娘没有去送。 “茶刚泡好,沈大人怎么就走了?”小丫鬟抱怨道。 冉娘低声念:“旧岁到次夕而除,明日即另换新岁。” 小丫鬟云里雾里的说:“不就是除夕嘛,我知道了,沈大人定是急着回家过年了。” 花开两朵,各自安好。 有些事只是追忆,有些人才是可待。 冉娘闻言笑了下,望了眼窗外:“快团年了,文通,什么时候回来呢……” …… 沈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府。 盛意和顺和连赶忙赶的才把礼送完,现在才开始往书房的两边刷着浆糊。 “左边点,再左点。”盛意在下面看着位置。 顺和往左偏了下。 “过了!”盛意惊叫,又甩手摇头道:“不行不行,在上面一点。” 顺和从檐上飞下来,拎着两张红纸,直接运掌一拍,看也不看的拖着盛意走了。 盛意被拎着后领往后退, “歪了!歪了!!!” 顺和停了下来,看了看,贴的很工整,他问:“那里歪了?” 盛意抓住空隙,挣开他的手,足尖轻点,飞上檐角,撩了下红灯笼,笑着说:“灯笼歪了!” 顺和追了上去,两人在空中角逐了半天,才又回到了书房门外。 盛意问:“你说,老爷在里头干嘛,乒乒乓乓的整这半天还不出来。” 顺和表示不知道。 盛意直接闯了进去。 只见,沈是在堆了一地的书里,找到了一本很旧,几乎要被翻烂了的书。 “找到了!”沈是捧着那本书,惊喜万分,还好他从来不丢书,关于原主也就只剩下这几本书了。 盛意又关上门,推着顺和往外走。 顺和疑惑问:“怎么了?” 盛意说:“快跑,老爷把书翻得乱七八糟的,我才不要大过年替他收拾呢!” 而后,一记黑虎掏心突击顺和,“我收拾你就够了!” 两人乐此不疲的喂起招来。 里头的沈是小心翼翼打开了书页。 他大概能从冉娘那里拼出故事的一半,但原主是怎么想的? 他翻到了一张花草笺,上面有两种大小的字。 大字写的潦草飞白,像将满腹心事,揉碎在每个笔峰转折之间,不愿意叫人看清。 ——知君用心如日月,只是君子不夺人。 小字是后来补的,笔法不稳,而且没写完。 ——此间未有我,此事两相全。若能同生死…… 随后是一句没头没尾的,不能死。 沈是知道他说的是冉娘。 冉娘不能死,所以他不能死。 本来凭借一己私心,把香点了,但在香燃尽的时分,大概是后悔了。 不知道要用多大的求生意念,才能撑到次日殿试…… 原来他活过来,不只是沈子卿的执念,也是沈是的执念。 沈是唏嘘的收拾起了屋子。 他把旧书放在了书柜的最上方,看到角落的一尊孔夫子像,手顿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文通那番看似坦然陈述的话语,为何这么恰如其分的解释了他的疑惑。 他是怎么知道香的事情? 沈是将孔夫子像捧了出来,放在案头,点了三支香,拜了一下。 屋外有烟花燃放,盛意囔囔着:“老爷,团年啦!” 沈是笑了一下。 过年了。 无论世事如何无常,但结果也不算太差,他活着,冉娘也很圆满,就是原主所希望的吧。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成全。 沈是喜欢热闹,让屋里人摆了两桌,聚在一起团年,凑个喜庆。 他从前也想这样做,但背着太傅的名头,礼仪法度,分毫都不能失仪,实在是有些冷清。 盛意夹着面前的一块拔丝番薯,挤眉弄眼的丢到顺和的碗里:“甜甜蜜蜜,甜甜蜜蜜!” 顺和百年面瘫的脸,顷刻变成了一个苦瓜相,他闭着眼睛,像上刑场一样吃了下去。 盛意笑的眼泪的飚了出来,用指尖摁着眼尾,“笑死我了……” 他笑了一会,忽然踮起身子,伸长了手在沈是眼前晃了两下,“老爷,怎么盯着我发呆了一晚上,菜都快凉了呢!” 沈是艰涩的眨了下眼,笑着指了下那盘拔丝番薯,“替我也夹一筷吧。” “早说嘛!”盛意端起盘子,大大咧咧的往沈是碗里倒了半碟,“甜甜蜜蜜,甜甜蜜蜜!” 沈是看着那半碗的甜点,眼皮跳了一下,其实一个人吃饭挺好的。 有时候尊卑规矩还是很必要的。 沈是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齁的他舌头都麻了。 柳长泽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 他又抬眼看了下盛意的位置,与他正对面的位置。 十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柳长泽不在的除夕夜。 沈是不知不觉,竟是将碗里的甜点全部吃完了,拿茶漱了口,满嘴甜腻腻的, 74 也没胃口再吃别的了。 他提前离了席,府里的人都在内院团年,唯一亮堂点的就是前院了。 沈是一个人走至前院坐了会,桌子上都是瓜果,还有一叠白玉糕。 他闲的抓了两把咸炒的瓜子,边磕着,边把壳分了几堆,似乎要行军布阵一样。 小侯爷的拿手好戏,瓜子棋盘。 沈是两指别着一颗灰扑扑的瓜子壳,在三堆瓜子壳里,摇摆不定:“除夕……上奏……” 他想的入迷。 忽见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穿过他视线,停了几秒,转而抓了把爪子,坐在了榆木箭腿小桌的另一边。 沈是陡然去看他,来人身上还穿着宫宴的礼服,绯衣玉冠,金贵的不行,他木讷的开口:“侯爷这个时辰,不是在家宴……” 柳长泽冷峻的下巴线条向上抬了抬,磕了粒瓜子,语气凉凉的说:“翰林院那个小子上奏,是你唆使的?” “文通?” 沈是不知所谓的看着他。 柳长泽的鼻梁很挺,光照下来,一片阴影落在侧脸,英俊的让人挪不开眼。 沈是意识到,原来他一直在等柳长泽的出现。 团年饭缺了小侯爷,无论再多的人,都不算团年。 正文 第47章 三年 柳长泽嫌弃他府里的瓜子,磕了一粒,便尽数又放了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反其道而行之,满朝文武忙着和此案撇清关系,连宋阁老都闭门不见客。唯他一个敢在除夕上谏,力挺同窗,像足了之前李给事中为你请命的姿态……” 沈是将手里的夹了半天的瓜子壳,落了下来。 那三分的瓜子堆,顿时格局鲜明了起来。 柳长泽侧身,黑眸凝视着他说:“李给事中有宋阁老撑腰,他有何人?就这么敢料定此案能翻盘?沈大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沈是将满桌零乱的瓜子壳,装到了空盒里,询问道:“圣上封了他什么?” 柳长泽看了眼他的动作,熟悉的摆法,让他面容平和不少,语气也不似方才那么刻薄,“起草诏令的秘书郎。” “近臣啊……”沈是淡淡的笑了下,如清潭之中一朵不胜凉风的芰荷。 “果真是你……” 柳长泽恨铁不成钢的哼了一声,想起沈是日头去了文府的事情。 沈是没辩解,取了一旁的白玉糕放在柳长泽面前,“侯爷家宴走的早,恐是没吃什么东西,不如先用些点心?” “账都没算完,沈大人转移什么话题。”柳长泽看到甜食,不仅没有食欲,甚至更加反胃。 沈是想,芝麻官的事情也值得柳长泽亲自跑一趟,算什么账,不过是想在除夕夜,来沈府见一个人罢了。 见不到,见个替身也是好的。 沈是望了望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这么喜欢,为何不去找他? 沈是的眉眼逐渐耸拉,柳长泽看的莫名火大,真是给对方脸了,还敢和他摆脸色。 柳长泽正欲发作。 “我没有。”沈是轻声说。 没有去劝文通为李云赋请命。 柳长泽不可置否,想起之前翰林院截稿前腹泻一事:“他有这个骨气,会做下药的勾当吗?” “原来是他……”沈是低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垂落着。 柳长泽心口抽了一下,他越发觉得沈是笨,身边围着一堆狼,还眼巴巴替人家铺桥搭路,他板了下脸说:“他风评如此差,御史台却无弹劾之谏,还能一连升官,真是蠢货才不怀疑他!” 御史台,柳弥好像就是任官御史台的,沈是豁然开朗。 “侯爷说的是。”沈是牵强的笑了下。 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是多少不愿相信。 柳长泽非常不满他这个敷衍的语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对他命令的说:“你抬头。” 沈是抬起头来,扑闪着眼睫仰视他。 “别乱眨,看着就烦。” 沈是听话的一动不动的直视他。 柳长泽鼻翼微动,沉着脸说:“令牌拿出来。” 沈是手颤了下:“侯爷……” “废话少说,拿出来!”柳长泽说。 沈是听他态度强硬,打算先拿出来,再伺机而动。 他一只手摊开在面前,便见柳长泽直接伸手过来,他猛地攥紧,心下飞快寻找着留存的理由。 没想到柳长泽只是用指尖点了点,神情倨傲的说:“天底下还没有我兜不住的事情,你拿着我侯府的令牌,就别装着一副受气包的样子,丢我的脸。” 沈是有片刻空白。 柳长泽这是要他报复回来么? 沈是用尽了毕生功力去维持面部的肌肉,他不知道这一刻是该笑,还是该感激涕零,只好面不改色的说:“下官明白。” 但他心里暖的发颤,双肩忍笑又忍的发抖。 沈是觉得下一秒他就能破功了。 柳长泽还有这么护短的一面。 大意了。 有点可爱。 柳长泽一把按住他的肩头,骂道:“摇身摆尾的,像什么样子!” 这一按,倒是把沈是的笑意都按没了。柳长泽的手很大,几乎完全包裹住他一边的肩,青年人的灼热温度,透过衣料传到他皮肤上,沈是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低声说:“是。” 柳长泽还没放开,目光如隼盯着沈是。 他身形高大又挺拔,一手撑过来,隐形的威势,竟让沈是有些喘不上气。 沈是受不住的偏过头去,看到那盘白玉糕,像找了宣泄的阀口,立即捧起青花瓷盘,躲闪的说:“府上人好不容易休息一日,外摆的样式不多,还请侯爷折节,赏脸一试。” 柳长泽皱着眉看了眼他捧着的白玉糕,软趴趴的裹着一层椰子粉,十分难以下咽的模样,松开手,退了几步说:“你的话,送过去了。” “嗯?” 沈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李云赋,不过柳长泽答应的事,他也没操心过,所以波澜不惊的应道:“多谢侯爷。” 柳长泽想了下他昨日来求自己的急切模样,  75 和这个平淡反应的鲜明对比,以为他还没从被同窗契友出卖中走出来。 柳长泽轻蔑的摇了摇头,真没用…… 而后,纡尊降贵的伸手,捏住一块白玉糕。 沈是蓦然看着他,似乎很期待的样子。 柳长泽铁着脸吃了下去。 沈是心情一下明媚了,他就知道柳长泽今年家宴,肯定也是露了个脸就走了,什么也没吃。 他见柳长泽囫囵吞枣的吃完了一块,笑着道:“侯爷别急,还有很多。” “你不要得寸进尺。”柳长泽甩着衣袖走了。 沈是连忙起身去送,被柳长泽瞪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柳长泽。 柳长泽步子大,走路带风,沈是一出厅,基本上抓了瞎,不发一言的跟着他走。 还好路不长,又是熟悉的地方,没有磕到碰到。 他听见柳长泽上了马车,躬身送行。 忽有人点着一盏明亮的灯下来,走到了他面前说:“大人,侯爷让我拿给您,路上慢行。” 沈是是看不太清的,但却觉得那光突然变成了实体,烫在了他手上。 他低声叫住,“阿良。” 阿良本要去驾马,问此呼唤转了身问道:“大人有何时吩咐?” 沈是捏了下灯柄说:“侯爷,应该没用晚膳,回去可以备一些……” 阿良说:“是。” 沈是抿了下唇。 阿良觉得动作很熟悉,于是问道:“大人是不是还有话要交代?” 沈是踌躇的走近了两步,轻声道:“我想问问……侯爷属意之人,如今身在何处?” 阿良愣了下,神情有些苍凉,叹了口气说:“逝世了。” “这样啊……”沈是说。 怪不得除夕要来这里了。 沈是心头一下蕴集了许多情绪,心疼、悲伤、和隐秘的一点庆幸,很难分辨。 沈是行了个礼,像是无话了。 阿良回了礼,直接驾马而去。 …… 今日家宴,柳府里人潮拥挤,喧闹非凡,蒋图端着酒敬柳元宣说:“岳父这一招实在是高,只是可惜了李给事的才华,这么漂亮的治水图,若能入我工部就好了。” 柳元宣举着樽,看着里头贡酒的色泽,晃了下脑,“怪他跟错了老师。” 蒋图笑着看了眼柳弥说:“好歹也和弥儿师出同门。” 柳元宣挑眉看了他一眼,“你想保他?” 蒋图殷勤的夹了一块最鲜美的河豚肉给柳元宣说:“让岳父笑话了,如今孔孟儒学遍地,能够通地理人文的实属凤毛麟角,我工部也多是滥竽充数之辈,着实可惜,可惜。”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李给事这人呐,留不得……”柳元宣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文人相轻,若是只高了一点,必定是你死我活。若是高了一大截,便会仰慕,崇拜,想要为之己用。 而李云赋的才,便是这一大截的才,要蒋图见到李云赋死,简直是让伯乐见到千里马亡。 蒋图惋惜的叹了声。 “要留。” 一声低哑的嗓音打断了蒋图的思绪。 他向来人看去,原是柳弥走了过来。 蒋图有些欣喜,柳弥是最肖柳元宣的人,才智出众,他说了要留,基本上就是必须留了。 柳元宣捋了下灰白的胡须问:“何以见得?” 柳弥说:“今早翰林有位侍讲上谏替李给事正名,圣上被其不趋炎附势,雪中送炭,肝胆相照之情所感动,收为了秘书郎。” 蒋图斟了两杯说:“确有此事。” 柳元宣缓慢的饮了口,转了下浑浊的眼珠,突然挺直了身,“糟了,快去让工部那个翻供。” “我已经安排了。”柳弥说。 柳元宣又松散的靠在了交椅上,神情悠哉起来。 蒋图不解的问:“两者有何关系么?” 柳弥笑了下,“自然有,圣上怎么会收一个为罪臣请命的人为近臣,必然是有了什么铁证了。” 蒋图神色紧张,“那我们?” “你啊,太浮躁了。”柳元宣拿了杯酒给他:“多喝两杯,静静心。” …… 咸和十四年第一日,柳长泽进宫拜见太后,萧贵妃坐在太后的身旁,同太后很亲近的样子。 三岁的大皇子麟儿第一次见到柳长泽,兴致勃勃的要去和他一起玩,“哥哥……” 柳长泽沉着脸不搭理他,任由他小手在衣摆上抓来抓去。 这大概是全大齐,唯一一个敢不搭理大皇子麟儿的人。 麟儿更来劲了,捏着腰间的玉佩,往柳长泽手里够:“母妃……玉……哥哥给……哥哥……” 柳长泽觉得聒噪的要命,于是接过他的玉,塞进了他衣领里面。 麟儿找不见了玉,一直在胸口摸来摸去,摸不到就,蹦蹦跳跳起来,最后还是没有玉出来,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玉……哇……没……不见……哇……” 柳长泽觉得更吵了,拿出玉来,塞在他手里。 大皇子麟儿一见玉就笑了,张开手臂要抱柳长泽。 柳长泽脸都绿了,非常嫌弃的卡着他两臂,拉的远远的,将他丢到了萧贵妃怀里。 麟儿挣脱着要出来,嘴里囔囔着:“哥哥……抱……哥哥……” 柳长泽觉得这个小玩意比沈是还烦人。 萧贵妃和太后笑的腹疼,太后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这还哥哥呢,都是当叔叔的人了。” 萧贵妃说:“怪臣妾没教好,失了礼数……” 太后打断道:“小孩子不碍事。” 随即伤感起来:“说来长泽也二十有六了,什么时候能给我的麟儿,添个弟弟啊。” 柳长泽警觉拱手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傅死后,臣自当按礼持丧,不敢言婚嫁之事。” 太后冷了脸,拍了下桌子:“父母丁忧也不过三年,如今三年已过,你还要拿这个做借口多久?” 那一声桌响很轻,却重重的敲在了柳长泽心上。 原来已 76 过了三年。 正文 第48章 黄沙泛滥 柳长泽有一瞬间被抽空,他居然撑了这么久…… 太傅是师,是父。 连去世,他最过分也只能跟着众人说一句,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语。 他私心里试想过偷太傅尸首,只是太傅是师,是父。 所以不可以。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要不是书房都是沈子卿的书,早被他一把火烧了。 三年,尸体会腐烂,生蛆,化水,变成一滩白骨架。 太傅的灵柩很大,足以放下两个人。 是他亲手挑的。 柳长泽觉得自己今日该去面壁了。 太后见他不说话,又开始采取怀柔政策:“哀家还记得妹妹在世的时候,挺着大肚子来坤宁宫看哀家,说要见你成家立业,替你娶京城最美的姑娘,可惜妹妹去的早,什么也没瞧见……” “太后莫要伤怀了,身子骨要紧。”萧贵妃劝慰着太后,又向柳长泽递起眼神:“侯爷长大了,说不定早有了意中人,不愿我们掺和呢……” “他身边连婢女都不见一个,哪里有什么意中人!”太后拿着巾帕拭起泪来:“哀家若连妹妹这点心愿也做不到了,来日有何脸面去见妹妹……” 柳长泽能对所有人冷心冷面,但无法对一直庇护他的太后不敬,柳长泽跪了下来说:“臣一心以家国为重,无意儿女私情。” 承明帝恰好也来了,闻此言揶揄的说:“治天下者,正家为先。你家都没成,操心什么治国平天下。” 承明帝过去给太后请安,然后抱起来麟儿逗弄。 柳长泽黑眸锐利看向承明帝背影,冷笑了一下,他可不觉得承明帝安了什么好心:“知慕少艾,有情自成眷属。” 转过去看太后声音温和了些说:“若是娘亲还在……也定是希望臣遇到相知相守的人,而不是貌合神离的敷衍此生。” 太后以为他是因在柳家格格不入的遭遇,才偏激了许多,心下有几分愧疚,若是妹妹活着,便不会如此了,又擦起了泪来说:“姑母依你,也不知世间什么样的女子能入了你的眼……” 承明帝手臂抱着麟儿,看着他说:“侯爷天天往翰林院跑,都是些迂腐书生,怎么有机会去慕少艾。朕看宋阁老的小女儿,年满摽梅,德容兼备,与侯爷倒是配的紧。” 麟儿不知道大家再说什么,抓着玉佩往承明帝怀里塞,露着透风的几颗乳牙说:“玉……给……玉……父皇……” 承明帝接过玉,放在方桌上笑了下:“美人如玉,朕有意替侯爷起个缘,不知侯爷什么方便,将此玉送去宋阁老府邸?” 柳长泽明白,承明帝是怀疑他忠心了。 逼他表态,逼他和柳家分裂,逼他亲旧党。 大概还是看在同窗契友之情的份上,给他的机会。 正中下怀。 “臣叩谢圣恩。”柳长泽恭谨的拜了一下,而后目光沉遂的说:“但不必了。” “瓜熟蒂落,万物自有缘法,臣不愿强求。” 他便是要煽风点火,让承明帝把控不住柳家。 直到不得不对柳家下手。 承明帝冷着脸凝视他,麟儿都不敢动了,抓着承明帝的袖口,眨着眼。 太后猝然拿过玉,摔在他身上:“你还在骗哀家,别以为哀家在深宫大院里,就不知道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爱好!圣上全你体面,引你上正道,你非但不感恩,还做出这幅鬼样子!” 太后怒火更甚:“你敢断子绝孙,哀家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柳长泽抬起头,凛然的说:“姑母多虑了,臣家中还有一弟。” 太后站了起来,气急攻心,捂着胸口喝呵斥:“若你不去送玉!以后也别来坤宁宫了,哀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承明帝闻言,睨了跪着的柳长泽一眼,这人也是命好,太傅、太后都上赶着护着他。 承明帝放下了麟儿,挥了挥手让人拿下了玉,上前扶着太后坐下,安抚道:“母后莫气,是朕考虑不周了,长泽如今玩心还重,对宋阁老之女也不好,此事还需缓缓……瞧,麟儿都被吓到了呢……” 太后本还要骂,听到麟儿,便忍着不出声。 承明帝接着说:“玉呢,就先放朕这里,侯爷要趁早收心,尽早来取。” 随后语气阴郁的看着柳长泽说:“侯爷,莫辜负了太后一片苦心。” 柳长泽烦恶的垂下头。 想起幼年听太傅筳讲时,承明帝仗着太子身份,每日阴魂不散围着太傅问之乎者也的模样,真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太后拍了下桌斥道:“听见没有!” 柳长泽才拱手,“臣知晓。” 太后气的不看他,去弄麟儿。 “朕看你不太知晓。”承明帝沉声。 太后的手顿了下,正好被麟儿抓住了翠玉做的长长指甲套,摘了下来。 而他片刻又如常,他声音低稳的朝太后道:“今日还有要事,儿臣就不打扰母后颐享天伦之乐了,昏时再来陪母后一道用膳。” 太后点了点头。 承明帝走至柳长泽面前,拍了下他肩膀,“侯爷起来吧,同朕去趟刑部,看看侯爷感兴趣的治水案,审的怎么样了。” 柳长泽颔首,跟了上去。 萧贵妃急忙去取麟儿手里的指甲套,呈回给太后。 太后摆了摆手,将其他的指甲套也摘了下来说:“都收了吧,弄伤了麟儿,可是大事。” 萧贵妃低声问:“太后一贯最疼爱侯爷,怎么今日个生这么大气……” “不是气,是心疼。本意想他做个闲散富贵人,偏偏躲不掉蛛丝般的牵连……” 太后叹了口气,“贵妃嫁入宫,便是天家人。萧将军也不单是你的父,更是你的臣。若能想明这点,方能不受其扰啊……” 萧贵妃说:“臣妾省的。” 太后又去抱麟儿,眉头却蹙的很紧。 …… 御驾亲审,三司的人隆重的围了一圈,先是将关了几日的李云赋押了上来。 承明  77 帝见他面容干净,头发也束的齐整,虽然衣物已脏乱,但还是能看出认真压顺过的痕迹,他脖颈到腰骨挺得笔直,倒比堂里冠服华衣低着头的一排人,看起来顺眼不少。 承明帝命人将今次中选的四幅图尽数展开。 柳长泽眸光微动。 承明帝指了指葫芦口说:“文侍讲昨日上谏说这个峡口,曾听沈少卿提起过,可有此事?” 李云赋皱眉,文通怎么把沈兄也扯进来了,他说:“有。但沈少卿不通水利,只是偶然说起此处似有峡口,引起了我们注意。” 承明帝问:“既然你两人都知晓,为何只有你画了?” 李云赋说:“此地泾注不明,文侍讲可能不敢随意下笔。” 承明帝沉声拍木道:“那你为何就敢!是不是沈少卿听了宋阁老教唆,将工部治水线路泄露给你!” “圣上冤枉!”李云赋瞪大了眼,他头脑飞快转动说:“罪臣确实寻过宋阁老,但与沈少卿无关,与工部亦无关!” 大理寺立即有人站出,“大胆贼子,竟敢污蔑宋阁老!” 刑部也有人站出,“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大人连话都不让人说完,是否刻意在掩饰什么!” 承明帝一惊木拍下,两人退去,他对李云赋说:“从实招来!” 李云赋说:“罪臣寻宋阁老,正是为了确认此处水势地形,是否能为治水所用。” 承明帝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说:“地势为何?” “此峡口本是由人工炸开,所以未曾在泾注表明,又因形似葫芦,被称为葫芦口。”李云赋停了下说:“禀圣上,臣可否指图而讲?” 承明帝听他此言便有了把握,极淡的笑了下说:“准。” “谢圣上。”李云赋站起走至图前,将理念讲了一遍,又将手移到了多出来的两笔处,“葫芦口水势凶猛,黄沙泛滥,故臣特地设置了两道关口,第一道分流,第二道去沙。” “此处倒是与工部不同,你如何想的?” 李云赋:“罪臣设想在此建堰,用竹笼装卵石堆筑,可以起到过滤黄沙,调节水量的作用。另于两侧造石人,枯水不淹足,洪水不过肩,用以测量水势,提前做好防御。” 承明帝欣赏的看了眼他,“精妙绝伦。” 在狱不失气节,辩白不失才华,这样的人是可用的。 柳长泽沉邃不羁的眼,一直打量着李云赋,闻此言低声咬了句:“雕虫小技。” 还不是靠人指点。 刑部侍郎拱手言:“判案岂能听信一面之词,臣请宋阁老过堂分说。” 御史大夫奏言:“侍郎在刑部呆了十多年,怎么连传证顺序都不记得了,臣请审工部传信之人!” 承明帝发下一签。 水司部员外郎被带了上来,他头发乱糟糟的,精神颓然的样子,一见到圣上亲审,畏缩的抖了起来。 承明帝问他:“此地是你故里?” “是。” 承明帝问:“你亲眼见过吗?” 他说:“见过……此地有窄小峡口,而后途径鱼嘴地形,属浑然天成之绝处,可用以四六分流……免除水患!” 大理正眸光一闪,指着他说:“那黄沙泛滥如何治?” 承明帝一木重拍,震耳欲聋。 满堂不敢言语。 大理正陡然下跪请罪:“臣一时心急,见他话语含糊,恐他在圣上面前信口雌黄,才忍不住逼问……请圣上恕罪!” 承明帝攥紧了手,三司会审,少一个都不公正。 承明帝说:“继续!” 水司部员外郎抖声说:“黄沙……黄沙泛滥,便……” 员外郎突然倒在了堂上,口中有鲜血流出。刑部有人上前查看说:“嫌犯已咬舌自尽,畏罪而亡。” 正文 第49章 御史 承明帝冷言:“是畏罪而亡,还是死无对证!” 柳家真是无法无天,竟敢公然在朕的面前下此黑手。 承明帝压住火,表面平和的说:“宣工部侍郎过审。” 蒋图一来看到死去的员外郎愣了愣,不是说翻供,怎么死了…… 柳长泽微不可见的扬了下嘴角。 他信都传了一个,又何妨在多一个。 死人,才是最说不清的东西。 承明帝脸如铁般生硬,目光划过方才蠢蠢欲动的几个人,一把拍下惊木说:“朕看谁还敢在多口舌。” 像是在警醒之前大理寺提醒员外郎“黄河”一事。 “蒋侍郎,工部终稿是否由你所审?” 蒋图说:“是。” 承明帝手停在峡口处问他:“此处水势地形,你说来听听。” 蒋图故意放慢脚步,绕着面前治水图走了个来回,他盯着那块不同寻常的两笔,灵台顿明,他朗声道:“此处水势汹涌,黄沙泛滥。” 承明帝眯了眼,“你确定?” 蒋图拱手道:“臣肯定。” “那就有劳蒋侍郎将工部的图,拿过来给朕。” 蒋图长眉拧紧,四幅图完全不同,就算工部和李云赋的,也是线路相同而已,其他布局还是不一样的,圣上为何要他拿。 承明帝说:“蒋侍郎选好了,就给众臣工讲讲你是怎么治黄沙泛滥的。” 蒋图取下图递给圣上,缓慢开口说:“先分流控制水势,再设堰阻黄沙,双管齐下,河患自除。” 论及水利,他还没怕过谁。 承明帝笑了笑,指着他的图,“蒋侍郎说的可是这两道关口?” 蒋图自信满满的说:“正是。” 承明帝看着他缓慢道:“如此说来,李给事连两道关口都相同,必定是抄袭无疑了?” 蒋图跪下说:“请圣上还我水司部员外郎一个清白!” “清白……”承明帝冷笑了下。 骤然将图甩在他面前:“你给朕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两笔是方才朕当着众臣工面,一笔一画、画上去的!你告诉朕,既然黄沙泛滥,你工部为何没有措施!” 蒋图怔仲了几秒。 承明帝见他不语,站了起来接着说:“朕年前派人去勘了地势,  78 此峡口乃工开扩的,而你水部司的人,却口口声声说是自然形成,蒋侍郎,你又如何解释!” 蒋图哑口无言,低着头说:“臣不知……” 承明帝火冒三丈,“朕命你监工,你却一问三不知!” 蒋图茫然的环顾了下四周,连忙指着死去的员外郎说:“工部多人作图,各司其职,定是他受人指使,趁人多繁乱时蓄意删减……” 蒋图突然找到借口,高声道:“想害圣上水利兴修一事,错漏百出,难以为继!此人用心歹毒,请圣上明察!” 大理寺马上有人站出来说:“如今死无对证,蒋侍郎一张嘴,便是黑的也能诌成白的了!臣以为蒋图疏忽职守,险些误害忠良,此罪必须严惩不贷!” 刑部侍郎当即辩白,“蒋侍郎为治水图殚精竭虑,通宵达旦,如今因奸人所害,便要抹杀他一切的功劳吗!圣上,蒋侍郎敏明自律,学识渊博,若因此责罚,恐寒了忠臣赤心啊!” 柳长泽无趣的阖了阖眼。 兴修在际,谁死蒋图都不会出事,这出戏无聊透顶。 正巧这时李云赋看了下柳长泽,却见他的视线落在员外郎的胸口处…… 李云赋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觉这胸膛处有略微凸起,他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势道:“禀圣上!员外郎胸口似有藏有异物……” 刑部闻言派人摸了出来,打开看了下无毒无害后,才展开于圣上面前。 是一封血书。 三司仰着脖子去看,而柳长泽在一旁无动于衷。 他昨日可是搜过没有此物的,想来也是刑部趁人死时,探着鼻息偷偷塞进来东西,还能写什么。 老奸巨猾的狐狸。 刑部中人高声宣读出内容:“员外郎血书自述为搏出头,曾入夜偷窥翰林院之作,他自知丧风败德,有负圣贤教诲,以死谢罪。” 承明帝揉了揉太阳穴,心上又添了几分堵。 有负圣贤教诲。这圣是谁,这贤是谁?以退为进,无法陷害宋阁老,边另辟蹊径的泼脏水,真是好手段啊。 将一个板上钉钉的案子,变成不清不白的闲言。 承宣帝咬着牙笑了。 论功绩,新政推行,国泰民安,柳家尽心尽力。论人情,柳家是太后的娘家人,与自己有血缘之亲,他于情于理都会给柳家一条生路。 但显然柳家看不上。 “圣上,员外郎篡改治水图,又行抄袭事,所书之言,不足为信,臣以为此案疑云重重,必定内有隐情,譬如区区员外郎是如何潜入翰林……”御史大夫说道。 刑部侍郎打断道:“潜入翰林,难道不该是秦掌院失察之罪吗!臣知御史大夫与秦掌院是故交,自当维护,但什么罪都往一个死人身上推,便过分了吧!” 承明帝面无表情的听着堂下辩驳之声,兴修在际,工部不能节外生枝,此事也不宜再拖。 他惊木一拍,令签发下,沉声道:“将此欺君罔上,不忠不义之人,腰斩示众,以儆效尤!” 三司有些惊愕,许久不见此重刑,便知圣上动了怒,一时都安静的不再出声。 承明帝冷眼扫了下蒋图,蒋图屏住呼吸。 承明帝说:“工部侍郎制图有功,渎职有过。功过相抵,罚俸禄半年,小惩大诫。” 蒋图松了一口气。 承明帝走到了李云赋面前,拍了下这个干净聪明的书生,只觉蒙在心头的雾霾都散了些。 他说:“户部给事中,其人介直坚毅,所绘治水图,更是经学博览,巧思妙想,晋为从四品都察院佥都御史。春节休沐完后,随工部侍郎前往洛江,纠官邪,肃纲纪,一同兴修水利。” 众臣工言:“圣上英明。” 承明帝欲走。 却听一直沉默不语的柳长泽提了句:“不知翰林掌院失察,如何处置?” 承明帝背着身,杀意闪过,这么急着给你好哥哥柳弥腾位置吗? “贬为浙江巡抚,择日出京。” 承明帝离去,众臣工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刑部侍郎去扶起了满头虚汗的蒋图,交着耳感叹了声:“还好尚书大人料事如神,做了两手准备……” 柳长泽无意关注堂内三三两两成群的人,而是俯看了一眼李云赋。 御史,派这种呆子去监工,想不出事都难。 他交替拍了下衣袖,似要将今日的晦气拍去,路过李云赋的时候。 听见李云赋唤了他声:“侯爷……” 柳长泽恍若未闻的向外走去。 这世上,不是什么人都够格和他说话的。 柳长泽走到门口,远远的看见一个橘粉色镶银边公子袍的颀长身影,正候在一株常青树下,那人似乎等了很久,雪地里有些许零散的脚印。 柳长泽觉得陌生又熟悉,他走近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蹙眉不悦的看着那个身影。 那人似有所感的转了过身,露出半张温润的脸。 是沈是。 虽然猜到了人,但柳长泽仍是意外的。 因着沈是今日比平时着装贵气不少,身上配了香囊玉饰,头上带着紫金冠,还别了枝与瞳孔的色泽交相辉映的琥珀石的长簪。 美的像大雪上的晚霞,银晕白光里头,藏着一段温吞、柔软的色调。 柳长泽想起了“遗世而独立”这句诗。 沈是神情意外的说:“侯爷也在?” 柳长泽走了过来,他看见沈是长期红润的嘴唇染上了紫色,手上牵着缰绳,身后是一匹劣质还绑着红缨的马。 柳长泽看了他一会。 沈是不自在的低了低头。 而后柳长泽拔掉了他头上琥珀色的长簪,鄙薄的说道:“俗气。” 沈是看着他头顶和身上一大堆的金玉之物,陷入了迷惑,怎么他戴就俗了…… 沈是躬身说:“让侯爷见笑了,新春初日,穿的盛装了些……” “撒谎。”分明是盛装打扮故意等人。 沈是不明。 柳长泽语气阴恻恻的说:“沈大人不必等了,李御史已无罪释放。” “御史!”沈是眼睛亮了下,笑着说:“倒是很适合他。” 79 柳长泽的不爽值攀到巅峰,他黑着脸,向沈是逼近了一步。 距离很近,近到沈是可以清晰的闻到了柳长泽身上微弱的沉香。 是他最喜欢的气味,往日病痛折磨时,都要点一柱沉香,才能安眠。 柳长泽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很暖。 沈是抬头看他,没来得及询问,便看见柳长泽抽出他手中缰绳,翻身上马,寒声说:“不打扰沈大人叙旧了。” 沈是以为他不愿走路,所以要用马,便拱手说:“侯爷慢行。” 柳长泽磨了下后牙,夹着马腹走了。 沈是见他远去,两只手交错搓了搓,怎么也达不到方才的温度。 沈是又向门口张望起来,想来侯爷出来了,云赋兄应该也快了。 不多时,陆续有人出来,沈是向前走了两步,猛然被人擒住了手臂,拽上了马。 沈是被困在柳长泽和马身之间,他不解的回头问:“侯爷,还有事寻下官?” 柳长泽将长簪粗鲁的插回他发髻上:“你簪子掉了。” 沈是朗月般的眉皱了下,什么东西,不是侯爷自己拔的吗? 约莫是谁又惹小侯爷不痛快了,于是说:“谢过侯爷。但是云赋兄快出来了,下官想为他接风洗尘,能否请侯爷……” 沈是做了个“放我下来”的示意。 “闭嘴。” 柳长泽很凶的斥了声,驾着马走了。 沈是体贴的不说话了。 毕竟救李云赋之事,柳长泽也出了力,他心情不好,合该找自己这个替身,寻些慰藉。 正文 第50章 捞月 沈是坐在马上,偏头似乎看到了李云赋的身影。 他轻摇着头,这等了半天,算白等了。 不过知道无恙,便安心了,晚些上门拜访也不迟。 身后的柳长泽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缰绳也是用一只手牵着,不愿意离他太近的样子。 沈是无奈的笑了下,前世是师徒缘,今生本想续个知己缘,没想到还有这种乌龙事情,不过也好,起码更容易亲近柳长泽些。 但他随即心脏猛跳了一下,万一,柳长泽移情别恋怎么办…… 沈是想想,可能性很大。 这就好比水中捞月。 月亮悬挂在银汉迢迢的远方,世人没有喜鹊搭桥,亦不能踏飞星奔去,唯一能拥有的方式,不就是在河边波光粼粼的虚假倒影上,伸出手掬一汪水,以解相思。 “啪。” 沈是的手被打了一下。 柳长泽说:“游什么魂,绳都不抓紧,找死么。” 沈是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挪,又拉开了点距离。 他身为师,当防范于未然,绝不能让此等逆天乱道之事发生。 柳长泽见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埋汰他,转而用手重重拍了下马鞍。 沈是想了一百条理由下马,但看柳长泽这个状态,还是不要开口为妙。 他观察了下路线,应当是去沈府,路程不远,忍一时风平浪静。 柳长泽的呼吸喷薄在他脸侧,他不自觉的耸了一点肩,偏靠过去。 等到他终于看到深红色大门的时候,迎面有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徐徐而来。 沈是想,咸和十四年,不是什么好年。 柳长泽跳下了马,看他脸色惨白,伸手去拉他一把。 沈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手,又掩饰性的飞快下马,身姿矫健。 柳长泽的手没捉到人,反而被柔软的衣料翩跹而过。 他舔了下牙尖,觉得有些许痒意。 一旁轿中人也下了马车。 沈是退开两步,疏离的说:“侯爷,孟洋来了。” 柳长泽还没思考起为何带沈是回府,便被来人吸引住了目光,他早有意要会会此人,倒来的刚好。 孟洋穿着锦葵紫嵌金线凤凰图腾的深衣,贵胄难言,而发髻却极为素雅的别着一支木簪,身上也没配什么东西。 柳长泽觉得怪异。 沈是却恍然大悟。 他说怎么每次见孟洋都感觉不对劲,今日柳长泽和孟洋同时出现,他才反应过来。 孟洋的贵气像似被金钱堆砌的出来的,一旦没了装点,便气势不足,像被拔了爪牙的狮子,只是大型一点的猫。 而柳长泽的华贵是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即便他身穿粗布麻衣,也有耀若日月的傲气和不可一世的狷狂,让人不敢小觑。 孟洋等了一会,虞书远姗姗而出,孟洋扶她的手,一步一步的下脚踏。 虞书远也是同样的装束,头上别着一支朴素的木簪。 柳长泽想,应是为了配合虞书远,才成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 柳长泽发现,随行小厮的衣袍是顺滑的布料,毫无尖锐物的装点,看来虞书远落胎之事,藏得很好。 沈是自然也看到了,但他更看到了孟洋放在虞书远手上,无法挣脱的束缚。 “阿是,岁旦清安。”虞书远说。 柳长泽的脸一下成了亘古不化的寒冰。 沈是尴尬的回礼说:“喜乐无忧。” 能不尴尬吗?面前可是害了徐青君的罪魁祸首。 他虽然和虞书远交待过自己有受柳长泽庇佑,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虞书远这个直率脾气,一不小心来个玉石俱焚…… 沈是顿觉四面楚歌,暗恨自己怎么没早点跳下马。 孟洋却很欣喜,虞书远此番同他回去,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像个扯线木偶一样任他举动,不悲不喜,让他很恐慌。 唯有今日提起,要去答谢拜访沈是,虞书远的淡漠的神情,才有了一丝灵动。 这让他嫉妒,又不得不妥协。 没想到撞见了沈是和侯爷在一起,孟洋笑有深意的说:“开春大吉,上门拜年讨个彩头,还望沈兄莫嫌我叨扰,不知这位是?” 沈是不想让孟洋攀上柳长泽,将此事变得更复杂,便避重就轻的说:“朋友。” 柳长泽冷哼了一声。 沈是心想自己也是脸大,敢说和侯爷是朋友。 孟洋岂  80 会轻易放过沈是,他便是要让虞书远亲眼看看,她在意的人,是个什么货色,“如此形影不离,情深似海的朋友,真如伯牙子期,羡煞旁人。” 沈是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听此话,只想堵上他的嘴,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没这个心的,都要被勾起来了。 沈是余光偷瞄了眼柳长泽,还没松下一口气。 便听见虞书远说:“是侯爷吧。” 沈是:“……”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是将柳长泽从上看到下,也没看出那里写了侯爷两个字。 柳长泽瞪了他一眼,而后挑着眉,沉遂不羁的点了头。 沈是哪里能猜到,孟洋把能造的谣,都在虞书远面前给他造了遍,就差没托专人动笔,给虞书远写一出寒门学子苦恋权贵的狗血大戏了。 沈是见虞书远抬了抬手,连忙上前捉住,生怕虞书远失控,当场要让柳长泽血溅三尺:“你的手,好些了吗?” 柳长泽危险的眯起了眼。 虞书远没有深谋远虑,但是对感情一事,经历颇深,她如今一看,不用孟洋暗示,便知道了个七八。 她视线上移,挑衅似的冲柳长泽笑了下。 报复人的法子,多了去了,何必以卵击石。 她轻轻推开了沈是的手,将衣袖上移,露出一截白的发光的皓腕,指着上面的一条疤痕,巧笑嫣然的说:“淡了许多,筋骨也灵泛了些,许有一日还能重新抓笔,为阿是画幅山水呢。” 柳长泽神色愈发难看。 但更难看的人已按捺不住牵过了虞书远的手,将十指并入了她指缝中,死死纠缠着说:“夫人受伤时立下的誓言,都忘了吗?” 又笑里藏针的对沈是说:“沈兄无需挂念,我夫人一切安好。” 虞书远一听他出声,便又如扯线傀儡一般,没有生机。 沈是担忧的应道:“那便好,外面雪深,先进去吧。” 他见虞书远话语和行为与平时有些不一致,怕有什么隐衷,想留她再聊一会。 “不必了。”虞书远说。 虞书远不想和柳长泽待在一起太久。 孟洋巴不得早点走,若不是想让虞书远开心点,他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沈是,他说:“问候已至,沈兄还有客,我和夫人改日再访。” 沈是见虞书远拒绝,知她无恙,便也不强留,拱手送行。 虞书远突然开口说:“上元节将至,阿是一起赏花灯吗?” 沈是看着她,笑着说:“好。” 虞书远也笑了下,美的像四月的早樱,破露而出。 孟洋手攥紧,他不明白,为什么萍水相逢数日的人,都能让虞书远快乐。而他朝夕相处,为她挽发,描黛,那些丝丝入扣的深情,却不足以感动她吗? 孟洋觉得很不公平。 但还好,他也不要公平,只要人。 他敏锐的察觉到虞书远抗拒柳长泽,可是赏灯,怎好不成双成对呢? 他意味深长笑了下,躬身说:“侯爷、沈兄,我们先告辞了。” 沈是静默的看着他们走远。 虞书远目空一切的走着,孟洋的手牵的牢不可分,便不可避免的跟着虞书远的步伐。 看似掌控一切的孟洋,实则是大海里抓住了浮木的人,来去并不由己。 柳长泽的手落在了沈是的后颈上。 沈是打了个激灵。 柳长泽头凑了过来,阴恻恻的说了句:“沈大人,就是这么让有夫之妇相信你的吗?” 他又看到了耳后的那一颗扎眼的红痣,松开了手说:“本候今日长见识了。” 沈是没有否认,而是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说:“谢侯爷送下官回府。”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柳长泽心头烦躁,扫了一眼方才的劣马,吹了一声哨子。 有白隼在空中盘旋,沈府的门被蓦然打开,顺和第一个冲了出来,跪在了地上说:“侯爷,有何吩咐?” 柳长泽指了下那匹又丑又劣质的马说:“这种马,不要再让我看到。” 盛意立即牵了匹汗血宝马出来,柳长泽翻身上马,看也没看沈是一眼,便走了。 盛意对顺和说:“侯爷,什么意思?不看到这个马,那我们去那里找马?老爷这么穷……” 顺和说:“侯爷府上有。” 盛意骂道:“你不要命了!侯爷当宝贝养的马你都敢碰,那可是西域上贡的!” 顺和说:“不然去偷吗?老爷可是堂堂四品大臣呢,被发现轻则流放,重则杀头。” 盛意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沈是,狗腿的替他拍了拍衣袍说:“侯爷这是金屋藏娇啊……” 沈是头一次沉了脸说:“你今日去书房,把《说文解字》给我抄一遍,抄不完不许出来。” 盛意一下变成了泫然欲泣的脸:“老爷饶命啊……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沈是充耳不闻,径直跨上了那匹劣马,往李云赋府上赶去。 沈府的书房里响起一片的哀鸣之声。 可这些声音不是盛意的。 “你怎么回事!字都不认识还当什么下人!”盛意拍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指着书说:“给我画!” 盛意很辛苦的在书房里逡巡,一边做老师说文解字,一边逼着一屋子下人在书房里奋笔疾书。 盛意又走到两支笔一块捏在手上的顺和面前,拍了下胸脯说:“不行,我们沈府的文盲太多了,身为大总管的我决定,以后每天都要写一个时辰字,不然以后走出去让人耻笑。” 顺和受不了的点了他的穴。 又左手一支笔,右手一支笔,左右开弓起来。 正文 第51章 内情 沈是到李府的时候,看到门口左侧的大树旁,系着一匹马,上面飘着一条天青色的穗带。 一看便是出自冉娘的手笔。 沈是掉头离去。 春节休沐结束后,御史台的月课,众臣工弹劾、上奏多不胜数,如雪花一般堆满了御书房。 承明帝看的头疼欲裂,一手将其全部推倒在地上。 天威难测,吕公  81 公不语的收拾,有几本摊开在地上,全是请命让御史柳弥任翰林掌院的折子。 “吕安,你觉得柳弥能当此大任吗?”承明帝看着他蹲在地上弯曲的背脊说。 吕公公捡起两本理在案台上,使眼色让福顺继续捡着,垂着头说:“奴不懂。但想来柳御史少年神童,论才华肯定是顶够的。” 他看了眼承明帝紧闭的唇线接着说:“只是……一院之掌,恐年纪小了些,难以服众。” 散落的奏折里,有一本字帖落在了秘书郎文通的脚边,文通听着他们言语,默默地捡了起来。 这个字。 他看了眼扉页——沈太傅。 承明帝双手拍了下膝盖,站了起来:“那为何朕的老师,可以二十多岁任翰林掌院?” “天子之师,当世大能,岂能以常理论之。”吕公公奴颜婢膝的说着。 承明帝拊掌而笑:“说得好,可朕的大臣竟没你个内侍看的透彻。” 吕公公退在一旁说:“奴惶恐,不过是就日瞻云,说的些浅薄见解,怎能和臣工相提并论。” 承明帝背着身,闭上眼道:“文翰林,替朕拟旨,都察院御史柳弥,学贯通儒之业,词含大雅之风,受天地之正性,明君臣之大节,故封翰林掌院。” 文通说:“是。” 吕公公收拾好和福顺一道去取银炭,福顺问道:“干爹,圣上发了那么大的火,怎么还要册柳御史……” 吕公公搓了搓手,呵了口气说:“文武百官联名上奏,连个反对之力都没有,怎能不册……” 福顺眼尖的先去推开了库门,替吕安开路:“怎么会没反对的,翰林院不一向是旧党的管着的。” “蠢材。” 吕公公打了他的头:“前掌院犯错离京,旧党本就处于下风。正巧那个水部司什么人,死的不明不白的,还说自己不负师恩,宋阁老的黑锅都洗不掉,旧党哪里还有人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出头。” 福顺抓着银炭一拍手,碎了一个小口:“那连翰林院都是柳家的人,这庙堂今后不是柳家说了算了……” 吕安摇了摇头,去取他手中之炭道:“御用之物你也敢这样粗手粗脚的,仔细着哪天脑袋就搬了家啰。” “干爹说的是。” 福顺将灯芯挑出来了点,明亮了许多,小心谨慎的取着银炭,不再多问。 …… 文通下了值,往宫外走,撞倒了一个太监。 他觉得诡异,皇宫内院哪里有行事如此莽撞的人,正扶起他想看看何方神圣。 便听见太监问:“晋封一事如何?” “定了。”他手抓紧了太监的手臂,低声说:“恩已偿,孽也报,请莫要在寻我了,否则我会乱说话的。” “大人只是惜才。”太监跪下说:“文翰林多有得罪,请恕小人冲撞之过。” 文通摆手说:“不必了。” 文通提着灯笼,继续往宫门外行去。 行到半路,忽觉有些冷,一只手从袖口取了一块巾帕,绣着精致的同心结,和他今日这行很配,他又放了回去,笑着继续走起来。 “文翰林,好久不见。” 文通的灯笼摔了,咕噜的滚落在脚边。 来人双手抱臂,静静地踩了上去。 “咔嚓。”竹节分裂,被碾成了一节又一节碎枝。 文通跪了下来。 “怕什么?” 来人的声音像茂密深林里的低吟,远听以为是神灵低语,近闻便会恐惧不明。 “怕我将你做过的事情,都抖出来吗?” 文通“咚咚咚”的磕起头来:“柳尚书势大滔天,下官如何抗衡,只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请侯爷放我一条生路。” 柳长泽冷笑:“自保,还是将计就计?” 阿良点着灯笼,拿了一幅图过来说:“文翰林不会不认识这幅图吧。” 文通一看,瘫坐在地上说:“是付编修初稿治水图。” “算你实诚。”柳长泽看着他说:“本侯倒是没想到,你也能解出葫芦口的治水法,只可惜心术不正。你原本是想将此法透露给付江,截稿时便害付江和李云赋陷入抄袭之祸,你便渔翁得利是不是?” “是。”文通抖着说:“但付江想不明白……” “文翰林失策就失策在这里吧。付江想不明白,所以不敢用这幅图,另画了一幅。否则便是付尚书、柳家、宋阁老,三足鼎立,你这趟浑水搅得不错啊。” 文通眸光一闪,松了口气,当即跪直了身子,带着哭腔说:“下官一时鬼迷心窍,事后也是追悔莫及,不然当时也不会去偷图,平息事态……侯爷,还请侯爷看在下官没有酿成大错,原谅下官一次……” 文通是不怕的。 此案已过,这些罪证实则都不足以证明他的罪行,他只是不想被柳长泽针对,毕竟侯爷要掐死他,并不比掐死一只蚂蚁来的困难。 柳长泽嫌恶的踢了踢他肩膀:“若非你有悔意,你以为还能活至今日?” 文通冷汗湿了一身,去抱着他的脚说:“侯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蒙不弃,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你这样背信弃义的人,本侯看一眼都嫌脏。” 柳长泽一脚踢开了他:“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不该惹的人离远一点。” “是……是……下官知道……”文通颤声说。 文通自然知道,贯穿这次案子,又没被真正牵涉的人,除了宋阁老,便只有一个人。 沈是。 文通的手在粗粝的石砖上来回摩挲折腾,已经破皮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疼,甚至感觉不到害怕,他更多的是恨,是妒,是嫉。 同样是人,同样是才,有的人命就这么好。 沈是有侯爷,李云赋有宋阁老,真厉害。 柳长泽说话便走了,对他而言,文通连垃圾都算不上。 文通没有站起,先把踩碎了一地的破灯笼捡了起来,一点痕迹都不留的,丢到了储垃圾的地方,又找了清池净手。 而后拿出袖中的巾帕来。 那又怎样,他都会拥有的。 文通笑着  82 把巾帕叠成四四方方的,塞入了胸口之中。 他身上的绿袍依旧亮丽整洁,虽然官位不高,却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都会好的。 …… 柳长泽走出了宫门,原本凶恶的白隼立在他肩膀上,乖巧的不像话。 阿良絮絮叨叨的说:“休沐结束,李御史将赴洛江,午时沈少卿去给他践行了。” 柳长泽手掌轻甩,拍掉了白隼,觉得哪哪都碍眼。 阿良继续说:“回来时是酉时,醉的不轻,天黑在路上还迷路了一会,被盛意接回来的。” 柳长泽冷声说:“李府穷的连送人的家仆都没了?” 阿良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嘛,李御史那个木讷老实,仆人定也是不周全的。” 柳长泽还是不顺心,踩的马车木板咔吱咔吱的响。 阿良服侍着柳长泽上马车,将车内的手炉、垫子都摆好后,忽想起个事问道:“侯爷,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沈少卿?” “干我底事。”柳长泽握着手炉闭目养神。 阿良抽了抽嘴角,掀开帘子,出了轿,拿着鞭子坐在车儿板子上。 心想,这干你底事的事情,做的还少吗? 阿良没有继续驾车,作为一个眼力劲很强,能侍奉太傅又侍奉侯爷的人,他最擅长的便是揣测人心。 休沐七日,想来侯爷已有五日没见沈少卿了。 他试探的说:“侯爷,沈少卿为人克己复礼,这次居然喝了四个时辰酒,回来时还迷了路……奴担心可能会出事……” 马车里一阵沉默。 阿良估摸着自己讨了个没趣,便手脚麻利的甩起鞭子来。 侯府离皇宫很近,不出一刻,便到了。 柳长泽下了马车,门口站着一个陌生面孔的小厮。 阿良问:“来者何人?” 小厮跪下,高举着一块玉牌说:“启禀侯爷,奴是孟洋府上家仆,老爷说今年办了个上元节画船灯展,特邀侯爷与沈少卿一同赴会,共享火树银花,明月逐流。” 柳长泽听笑了:“灯会,瞎子还想看灯会。” 柳长泽大步往里走,想起岁旦时,沈是与虞书远的约定,停了下来,问了一句:“沈少卿应了没?” 小厮唯唯诺诺的说:“两日前,便已送到了。” 阿良哼了一声说:“那你今日才送这里,难道是觉得侯爷还不及大理寺少卿威仪!” 小厮发抖的说:“不敢不敢,奴已经在此候两日了,只是侯府森严,岂是奴等平民百姓能靠近的。” 柳长泽没有走,也没有看他。 阿良便会意的去看了眼玉牌。 上写着:京河西岸,酉时一刻,琉璃台。 “侯府重地,下次若见你逗留,以擅闯罪论处。”阿良将玉牌放回了小厮手中:“滚。” 侯爷的踪迹,哪里能被寻常百姓知道了。 柳长泽往府里走去,阿良跟了上去,刚要跨上门槛的时候。 柳长泽说:“你不是很关心沈少卿,今日不用回来了。” 侯府气势巍峨的大门,缓缓在阿良面前合上。 阿良有点无措的愣在原地。 为什么你不去,要我去? 做奴才好难…… 正文 第52章 破明引 休沐无事,正逢李云赋升迁又要远去洛江,他身为好友,便多饮了一些。 当然这是借口,沈是心里别别扭扭发慌,早就想找个机会借酒消愁了。 一杯感慨自己命运多舛,英年早逝。 一杯感恩上苍,让他涅槃重生,因果得偿。 然后沈是抱过酒壶痛饮,大业未成,怎么就成了得意门生的假白月光了。他不敢和柳长泽再有联系了,但是他连来时的马,府里的家仆,腰间的令牌,那一处不是写着柳长泽三个大字。 这事闹的…… 沈是看着来接他的盛意,暗恨自己当初为何没去找宋奉安那个老冤家站队,但这样也就没办法去弥补他过去对柳长泽的误导…… 沈是无力的扶着盛意的手,他知道就算再来一次,他仍然会选择接近柳长泽,无论如何迂回,他的视线从百日宴那一眼起,便在没有离开过小侯爷。 在意他,是像呼吸一样,不用思考的自然反应。 眼下却要躲他,避他,叫他免生妄念,和自己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况且,十多年了…… 他对柳长泽,一次都没能拒绝过。 沈是觉得国家大事都没这么难处理,他怎么还没醉死过去。 盛意把他扶到了卧房便走了。 沈是默默地褪掉了鞋袜,往被子里钻,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柳长泽在太傅府里放孔明灯,身旁有个人穿的很素净,像在祭拜他一样。 他走进看了看,发现这个人的脸和沈是的脸有八分相似,也是琥珀色的眼珠儿,而后,柳长泽露出百年难得一遇的宠溺温柔的神色,环住了那个人的腰。 孔明灯冉冉升起,昏黄色的光,像要把夜空烧出一个洞。 沈是明白自己在做梦。 不然他怎么能在夜色里看的如此分明。 柳长泽心仪的人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沈是鼻子酸了一下,可能是因为酒喝多了,呼吸不畅通。 孔明灯太远了,远的被夜色吞没了。 柳长泽头低了低,去够那个人的额心。 非礼勿视。 沈是正要偏过头。 突然看见,那个人的脸变成了——沈太傅! “侯爷,不可!” 沈是惊呼着从床上坐起。 他震惊的喘着气,幸好是梦,幸好是梦,他居然吓到做这种梦,耳朵里一片嗡嗡的响,入眼是满室亮堂的光。 “大人,做噩梦了吗?” 沈是手在额头的虚汗上抹了一把,惊魂未定的去看向声源。 阿良正一脸紧张的看着他。 阿良? 沈是动了下眉头,安静的躺下,将被子拉到胸前,手放于肋骨下方,又闭上了眼。  83 连环梦。 忽然有双手伸到了他后背,沈是没睁眼,他感觉对方先是塞了块软枕,然后将他缓慢的扶了起来,让他舒服的靠着。 沈是睁开眼。 一张阿良的微笑的脸。 沈是又闭上了眼。 还没醒。 “大人?”阿良拍了下他的肩,又唤道:“大人……” 沈是再次打开眼,眼神呆滞的看着他。 阿良柔声说:“大人既然醒了,便先喝杯醒酒茶再睡吧,否则明日会头疼的。” 沈是坐直了起来,掐了把自己手臂。 不是梦。 他疑惑的向阿良看去。 阿良去一旁取暖的小火炉上,端了碗黑糊糊的汤汁过来。 沈是发现阿良的手在轻微的抖。 天太冷了么? 沈是开口,嗓音干涩的说:“抖什么,难不成侯爷派你大半夜来,给我下毒?” 阿良猛地晃了一下,汤汁差点洒了出来。 沈是轻笑了下,“这么紧张?” 阿良嗫嚅的说:“没……” 沈是没等他说话,便伸着半麻的手端过说:“让我试一试,下的什么毒。” 阿良将不争气的手收到了背后,看着沈是一口气喝下这么苦的茶,居然眼都不眨一下…… 不愧是能在梦中喊出“侯爷,不可”的人。 阿良的手还有点抖。 他都听见了什么虎狼之词! 实在是让他无法平静。 “说吧,什么事?”沈是放下碗问。 除了被抓包的那一刻,阿良还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霎那间又恢复了平日的机敏:“侯爷发脾气不让奴今日回府,奴无处可去,能否求大人收容一日。” 侯爷没说派他来,给阿良一百个胆子,阿良也不敢胡诌。 沈是听此言像柳长泽做的事情,他说:“京城万千里,怎么会没有侯爷近侍落脚之地,倒是你辛苦你来一趟,还被盛意他们差过来照料我。” “大人和侯爷交好,便也是阿良半个主子。”阿良见他没什么睡意,便拿了个手炉来,怕他酒后着凉,说道:“奴才伺候主子,分内之事罢了,大人不必客气。” 沈是和盛意客气,都不会和他客气。 恰好抵在腰骨悬空位置的软枕,苦涩到难以下咽的醒酒药方,以及明亮如白昼的灯火,都让沈是感觉格外怀念。 自从活过来后,他还没受过这么好的待遇,盛意是一点也指望不上。 沈是问:“阿良,为何在屋内点这么多灯?” 阿良懵了下,才意识到,寻常人家是不会点这么多灯的,但三年来,侯爷竟没一次说过他。 “旧主夜不识物,习惯了,大人觉得亮了么?”阿良走到了灯前:“我去熄几盏。” 沈是阻止道:“不用,这个亮度刚好。” 阿良想起,沈是也是有夜盲的,倒是歪打正着了。 阿良又端了一盏温度适宜的清水,和一个铜盆过来:“药苦,大人漱漱口吧。” 沈是接过,拿着茶盏在手里转了两圈,让陶瓷杯壁的温度递到手心,才含到口中,左右微微突了一下,吐在了铜盆里说:“你煎的药与我平时饮的不同,可是有什么秘方?” 阿良有些恍神,行为像,神态像,竟连夜盲也一样,怨不得侯爷魂牵梦萦了。 他慢慢的说:“都是侯爷收集的奇门方子,虽然苦了些,但药效却很好,大人若是要,我迟些给盛意誊一份。” “奇门方子……”沈是来了兴致问:“天下稀奇之物甚多,阿良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夜盲者在夜间识物吗?” “有的,叫‘破明引’。”阿良顿了下,忽觉不对,抬头看他,“这破明引治标不治本,时效一两日,却教人半个月都头晕眼花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身为下人,阿良没有资格置喙主子要做什么,只能将话说的偏重一些。 沈是手在床板上叩了下,狡黠的说:“如此,便请阿良一同誊份吧。” 沈是就知道柳长泽往昔寻了那么多名医替他问诊,不可能没有点治夜盲的药方。 “大人此药易成依赖……”阿良急忙挽救。 沈是垂着眼睫:“听闻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满京河都是金莲花的祈愿灯,明明灭灭的,像极了万家灯火……” 每一盏都说着现世安稳,寄托着人心最美好的愿景。 沈是笑了下说:“而我却不曾亲眼看到过,总归是有些遗憾……” 阿良心弦触动,他从小跟着太傅长大,虽然太傅总是不在乎自己的眼疾,行动亦如常人一般,但他又岂会不知道,太傅有多想看看这个为之立心请命的河山,在夜幕时的风貌。 只可惜,终其一生,他也未曾见过。 阿良的目光哀伤起来。 沈是一只手抵在雕花床头,戏谑的看着他:“阿良,莫不是不愿意?” 阿良几乎是彻底移情到了沈是身上了,别说药方,要他的命都行:“奴不敢,能帮到大人,是奴之幸。” 沈是好笑的摇了摇头,还是这么多愁善感,一点长进都没有。 随后又觉得自己有点缺德,不好意思的滑进了锦被里:“夜已深,我再睡会,你也早点歇去。” “是。”阿良上前要帮他理枕头。 沈是摆摆手说:“快去吧。明日还有早朝,等会起迟了,侯爷又要生你气。” 阿良辩解道:“其实侯爷人挺好的,今日还……” 沈是怕他磨蹭起来,耽误很久,便点着头,胡乱应了两声。 阿良见他已经睡了,不好多言,瘪着嘴咕哝了句:“还抓了个偷画的编撰……” 便吹了灯,有点替侯爷抱不平。 偷画?编撰?文通? 可文通这样明哲保身的人,怎么有胆子偷画…… 沈是往被子里钻了下,叹了口气。 …… 柳元宣披着大氅和柳弥下棋,香燃的只剩半截指头,棋盘里黑白子不分上下的胶着。 一名太监打扮的人闯了进来,跪下便说:“恭喜柳御史,新晋翰林掌院。”  84 柳弥脸色一喜,落子的气势都决断许多。 柳元宣仍是半阖着眼,举着子,淡淡的说:“他怎么说?” 太监微微摇着头,不敢多言。 柳元宣把白玉子摔回了棋篓,深吸了一口气说:“可惜。” 柳弥不解的看他,“区区一个秘书郎,父亲理会他做什么。” 柳元宣捋了下须,手又放在了棋篓里,一子下在柳弥方才得意洋洋时的落子边说:“他是个可造之材啊。” 柳弥不置可否,看了眼棋局,盘中黑子蓦然被锁死,胜负已定。 柳元宣起身,正了下衣冠说:“走吧,随我去拜访个故人。” 柳弥知有要事,不再多言跟了上去,但他眼珠一转,又想起另一件事:“父亲,孟洋那边不做什么吗?我总觉得柳长泽和沈少卿盯上了孟洋。” 柳元宣笑了下:“急什么,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选中孟洋做摇钱树,他出事,大把人比你我着急。” “父亲是说……” “去了,你便知晓了。” 柳弥扶着柳元宣上了轿子。 正文 第53章 礼制 后来的早朝,沈是刻意不去看柳长泽,由于调动了太大的心神去压制本能,所以连朝堂上讲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沈是浑浑噩噩的下了朝。 柳长泽皱着眉看他的背影,他不知道沈是这个人,怎么让他这么不顺心,三五成群的时候看的烦躁,形单影只的时候看的郁闷。 若不是看在太傅面子,早把他发配边疆了。 金銮殿有很长的台阶,沈是一不留神踩空了,险些要摔下去,柳长泽猛的向前走了两步,撞的身边的常尚书,原地转了个半圈。 “大人,没事吧?”福顺及时扶住了沈是。 沈是惊魂未定的抓着他手说:“多谢公公,否则这一摔,殿后失仪,又不知道要被御史台弹劾多少日了。” 福顺笑着说:“沈大人若是摔了,那也是为国事操劳,歌功颂德还来不及呢。” 沈是重新站好,不太听得惯溜须拍马的话,便直接问道:“公公应不在金銮殿当值,是特来寻我的吗?” “正是了,圣上召沈大人御书房一见。”福顺说。 沈是颔首,跟着他一同行去。 柳长泽离得很远,看他没事,便往宫外走了,完全没理会身后被他撞到的阿猫阿狗。 常尚书低骂道:“堂堂侯爷,粗心浮气,过不知礼,简直让大齐蒙羞!” 兵部付尚书穿着官服也是孔武有力的模样,拍了一把常尚书,“不过是被人撞了一下就嗷嗷大叫,我营里十岁的新兵都没你这么娇气。” 常尚书气恼的说:“粗野武夫,懂什么君子气概!” 付尚书激着他说:“他方才可是提议裁你礼部一半的开支,你还敢招惹他。” “凭什么裁我礼部,不裁他户部、工部!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祭典节会,要我礼部凭空造物吗?张口就是一半,我看他是想让大齐礼崩乐坏!” 付尚书摸着青茬的下巴,“工部适逢水利兴修,拨款还来不及,怎么能缩,至于户部那是收钱的主,能有什么开支,想来也是礼部最好下手。” “礼部好下手,兵部就难了吗?付尚书少说风凉话了,唇亡齿寒,你也不想见驻守边关的将士们,挨饿受冻吧!”常尚书挑着一边眼皮说。 付尚书目光如鹰,环臂伫立,像个魁梧的门神,“圣上乃贤明之君,若真有什么决断,定也是万全之策,臣毫无怨言。” “数十年相沿袭下来礼制费用,他说裁一半就裁一半,他若有这个魄力,裁了不生变故,不败我大国风范,我礼部尚书之位拱手相让!” 常尚书愤然离去。 御书房里,承明帝翻着历代的礼制,思考殿上所议之事的可行性,见沈是到了,边翻着书边问:“沈少卿还是侍讲之时,便能不畏群臣,孑然进言,怎如今官至三司,反而甚少开口了呢?” 沈是立即跪下,观察着他手里和案上的书籍,回忆了下朝堂上的争论,心下有了定数,知他势在必行,便说道:“墨子有言,争而不得,不可谓强。臣知礼制裁减不是口头之事,故而不争。” 承明帝合上书笑了,“这么说少卿是有良策了?” 沈是心下生疑,有策也该去问礼部,问他作何?他说:“旧礼沿用数十年,早有不合时宜之制,应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避免铺张浪费之举。但宋阁老所言亦是周到,纠正弊端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需制条立司,长远商讨。” 裁减用度是必须的,但不是在这个新政滥行,外戚势大的艰难时节,容易引起人心荡动。 承明帝指尖点了下案头的最上方的一份奏折,沈是会意上前。 看到那折子上的青色云纹,沈是心里咯噔一声,犹豫的打了开来。 果不其然,柳长泽天大的胆子! 沈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半天说不出话来。 承明帝看了眼左右的内侍说:“沈少卿分明有面面俱到的新礼制,为何故作谦虚。朕思量了下,若按此制,裁减一半不在话下。” 沈是手上的汗,把折子下角的属于大理寺少卿的官印都给晕染了。 他就知道阿良不是白来的。 他的字迹,他的官印,毫无漏洞。 柳长泽居然把他去世前完成了八成的礼制补全了。 他在这个时候拿出来干什么! 沈是顷刻跪了下来,双肩因恐惧而颤抖。 “朕夸你,你怎么还跪下了?”承明帝俯视着他,不轻不重的说:“难道这封折子,不是你上的?” 沈是若说了不是,柳长泽便是欺君之罪。 沈是喉结滚动,有冷汗顺着鬓角落下,“是臣。” “沈少卿上通税赋民经,下知旧典宗制,真是让朕惊喜万分。” 承明帝眯着眼睛,扶起了他,“传闻鬼谷子一生只收两名门生,一名曰纵,一名曰横,二子身怀独步天下之才,偏偏斗个你死我活。” 沈是抿了抿唇,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承明帝笑着继续说:“朕今日见长泽提议你定制,配合的天衣无缝,倒比什么  85 孤军奋战的纵、横强多了。” 沈是明白他和柳长泽的关系,引起来圣上的芥蒂。 “臣凡夫俗子,不敢比先贤,更不敢攀侯爷……”沈是避嫌的解释道:“所奏之折亦是诸多不足,望圣上三思!” 承明帝见他反对,便有了思量,颔首道:“确有不足。” 沈是眉头略松。 “此折过于粗略,还需少卿尽早填补修撰,朕会下旨让礼部配合,日后再行分说。今日宣少卿来,实则是为了另一件事……” 日后分说,证明事有余地。 沈是松了口气,他抬眼问;“臣愚钝,请圣上明示。” “少年若天性,习惯成自然……”承明帝有力的拍了下沈是的肩膀说:“大皇子麟儿年至三岁,正是培养心性的关键时期,沈少卿对礼制如数家珍,可愿做麟儿启蒙之师?” 启蒙之师,按理是宋阁老之职,但因治水污名,内阁皆处下风,应由新晋翰林掌院柳弥来当才是…… 这便是柳长泽的意图吗? 既完成了太傅遗愿,又阻止了柳家染指皇储。 “老师想要的事情,我都会做到的。” 沈是目光微动,他究竟欠了柳长泽多少债,似乎无论如何都还不清了。 沈是说:“承蒙圣上抬爱,臣自当竭尽所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与大皇子。” 至于时局动荡之祸,因他起,便由他解。 承明帝看了他半响,笑道:“朕拭目以待。” 沈是和承明帝对视一眼,内有暗潮涌动。 当皇子老师,要每日汇报筳讲状况,可以光明正大与皇帝相处,随时关注到朝堂动态,方便沈是掌控全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是看了眼满书房的人,行礼告退。 一出御书房,沈是便问送他出来的福顺说:“福公公,宫门外可有闲置的马匹,能借一用?” 福顺知他可是皇子之师了,更加谄媚,“大人要去何处?奴派几个懂事的替大人驾车,何必亲自骑马。” 沈是拒绝道:“多谢公公好意,只是臣为私事而去,不便劳师动众。” 福顺见他真心相拒,便不再劝,亲自送了他到宫门,安排好马匹。 沈是走时掏了几锭银子给福顺,他日常出行都会备着些,虽然不多,时间久了,便也有人念着点好。 福顺想起岁旦送礼时,沈府的别树一帜,竟将他们宦官与臣工同礼相待,他留了几分心。 福顺回到了御书房,将此事同吕公公说了下,“沈大人对自己清廉,对别人宽容,上道又有气节,必有大用。” 吕公公没理会他这顿吹捧,而是问道:“他向你借了马?” “正是。” “看清往那里走吗?” “像是侯府。” 吕公公笑了下:“确实是个聪明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有什么瞒得住圣上的眼睛,鬼鬼祟祟,倒不如主动交代,反而磊落光明。 福顺觉得他笑的高深莫测,于是问:“干爹可是看出什么?” 吕公公叹了口气:“教到你会,杂家都死了哟。” “呸呸呸,晦气晦气,干爹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福顺小声的说道。 吕安摇了摇头,这嘴也不带把,看事还不清,养老堪忧了:“你啊,等会进去就把这个事禀了圣上,沈少卿在表忠心呢。” 福顺想也不想的就去了,也不怕有什么陷阱。 吕安满是褶子的脸,又笑出了两条法令纹。虽说傻了点,但能在宫里重情义,也是头一份,总好过养了头白眼狼吧。 …… 沈是马不停蹄的往侯府赶去,他没心情再瞻前顾后了,论起惹是生非,柳长泽简直是无冕之王。 为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 沈是嫌速度慢,又连拍了数下马鞍,想起与书房的情景,他都觉得是死里逃生。 再来两次,一百条命都不够柳长泽害的。 沈是跑马快的近乎出现残影,但他下马后却十分闲庭阔步,又是一副处变不惊的面孔。 沈是拿出令牌直接入了侯府。 他以为还需要找一下柳长泽。 没想到一穿过门口的画石屏风,便看见柳长泽正坐在一人高的迎客松下,还特地换了件江牙海水的宝蓝色蟒纹长袍,头发束在白玉冠里,身前摆着一套繁琐精致的茶具,阿良正行云流水的布施着,俨然一副待客的架势。 柳长泽冷峻帅气的脸,在层层茶烟里若隐若现,唯有那双锐利漆黑的眼眸,拨云破雾的直视他。 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 正文 第54章 示弱 沈是磨了磨牙,敢情在这里等着他呢,他心中有气,不愿让柳长泽如意。 便无视他,径直往里处走。 柳长泽挑了下眉,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语气强硬的说:“沈大人,茶凉了。” 沈是犹如惊弓之鸟,过度紧张的往回抽。 柳长泽察觉到他的反抗,虎口加了两分力,锁紧了他不堪一击的手腕,像头狼用锋利的爪牙逗弄着试图逃离的羽雀,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明明捉的是手,沈是却觉得被掐住了咽喉,他说:“侯爷的茶,下官不敢喝。” 柳长泽眸光一凛,端着一杯茶站了起来,将沈是逼到了迎客松和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之间,气压很低的说:“沈大人,进了这个门,还没有你挑的理。” 迎客松的的枝干横向延展很远,翠绿的叶片细小如云的铺散,以至于沈是后背没有着力点。 柳长泽将茶盏端高,等他接过。 “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侯爷无信,下官不与为谋!”沈是不卑不亢的盯着他说。 “敬酒不吃吃罚酒!”柳长泽本来脾气就大,见他这宁死不从的样子,便直接拿着冰玉裂纹的碧色茶盏压上了沈是的下唇,将原本红润的唇色压成了白,些许水光沾染上去。 显得有些梨花带雨。 柳长泽目光晦暗起来,哑声说:“喝。” 沈是毅然偏头躲去。 柳长泽沉着脸摔了杯子,这就像你捧着玩羽雀,不  86 仅连着多日不理你,还反口啄伤了你的手。 沈是不为所动,只是圆挺的鼻尖被迎客松蓬松的叶子触碰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动,便要撞到左边横生的一条枝干,柳长泽怕他撞到头,伸手去挡他左脸…… 沈是条件反射的向后退,直接半个身子悬空倾斜。 眼见着便要栽进盆景里。 阿良惊呼,右手正倒着滚烫的沸水,尽数溢了出来。 柳长泽眼疾手快的揽住沈是,一只手按在线条分明的蝴蝶骨上,一只手按在不盈一握的腰肢间,两人贴合的密不透风,沈是的手抓在了他华贵的衣袍上…… 怕什么来什么,沈是一动也不敢动。 突然柳长泽贴着他腰的手动了起来,沈是睁大了眼。 行至腰窝时,柳长泽掐了一把。 沈是面色红的几欲滴血,震惊到失语。 柳长泽皱着眉,又掐了一把,沈是心跳都停了,默念了一百遍君子动口不动手,殴打皇亲是死罪。 “全是骨头。”柳长泽看不惯的推开他说:“大齐俸禄连个官都养不起了吗。” 沈是愣在当场,都忘了自己来干嘛的了。 阿良正端着新泡好的茶奉了过来。 沈是二话不说,先饮定魂,结果茶太烫,又不能吐出来,憋得眼睛通红。 柳长泽见他这个可怜样子,便觉得为难他没什么意思,甩开了衣摆,又坐了下来,平稳的说:“本候扶你上登云梯,你不知感恩,反倒怨起我来,岂有此理。” 沈是回过神,与他相对而坐,看了下他依旧嫌弃的眼神,打定主意回去每餐让盛意在少半碗饭,瘦点保命。 然后肃然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人臣者,不匡扶正道,昧死竭忠,反而公然欺君,玩弄权术,同那些讳过悦谀的小人有何分别?” 柳长泽却不屑的笑了,“沈大人,没有欺君吗?” 沈是没有,但他不能说。 “沈大人缘何不敢承认那份奏折不是你写的?” 柳长泽叩着茶台,胸口的蟒纹亮着利齿,虎视眈眈的逼视沈是说:“是不敢背官印失窃之过,还是舍不得皇子之师的位置,定典制礼的丰功伟绩?” “皆不是。”沈是说。 “那是怕祸及本候?这种虚伪之辞,沈大人可别说出来贻笑大方。” 沈是紧闭着唇,没有反驳。 柳长泽抬眼,见他还装都不装一下,心头生出不爽,鄙夷的说:“你我不过一丘之貉,何必作那幅清高模样。” 沈是缓缓开口,“那折子是沈太傅亲笔所著,侯爷换也不换,不怕圣上认出,直接定罪吗?” 柳长泽便是故意不换,太傅遗愿当然要太傅亲笔才有意义,他静若止水的说:“你字可乱真,连本候都分辨不出,他哪有这个能力。” 沈是眼皮一跳,柳长泽真是对谁都没有敬畏之心。 沈是为他递去一杯茶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侯爷若不能对下官坦诚相待,下官亦无法任由驱使。” 沈是顿了下:“再有一次,下官不会不言。” “坦诚?沈大人与虞书远合谋之际,怎没开诚布公告知本候?”柳长泽冷着脸说:“本候没和你计较,你就该感激涕零了。” “不一样……”沈是立即说。 “有什么不一样?”柳长泽说:“同样是欺瞒,不一样在本候不是君吗?” “侯爷慎言!” 沈是恨不得去捂他的嘴,这种话也是说得的,但他也没办法解释,只好说:“下官不会害侯爷……” 而承明帝却会。 沈是担忧的看着柳长泽,他不知道…… 那封奏折,沈太傅给承明帝看过。 欺君之罪,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若不是承明帝也不想柳家碰皇子,只怕今日之事…… 柳长泽睨了他一眼,脸色却好了很多:“沈大人的话,不足为信。” 沈是敛眉,“若是,圣上见过这封折子呢?” 柳长泽怔住。 没完成的折子,他便惯性的以为没有人知,柳长泽端起他方才递的茶水饮尽说:“我自有打算。” “侯爷是看我如今安然无恙,才这般说的吧。”沈是站直拱手:“下官不想含冤而亡,请侯爷信任我。” 柳长泽斜靠在珊瑚圆椅里,面若寒霜密布,良久才说:“本候会考虑。” 沈是的安危很重要。 甚至比他自己还重要。 沈是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如风光霁月,嘴角的梨涡跑了出来,让人很想点一点,柳长泽的手不自主的动了下。 他说:“今日叨扰已久,下官不妨碍侯爷休息了。” “站住。” 沈是问:“侯爷还有何事?” “破明引服了没?” 沈是看了眼阿良,阿良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沈是说:“怕药效不长,打算明日在服。” 柳长泽散漫的招了下手,院内才陆续出来了人,有一小厮端着漆黑的汤汁过来。 阿良解释道:“破明引里头有味令人上瘾的药,侯爷这幅删了那味,能持两日,但日后头疼会重一些,大人看……” 柳长泽厉声道:“喝!” 能将上瘾的药去了,沈是求之不得,一口气仰头咕噜咕噜就喝完了。 柳长泽的药什么都好,就一个毛病,苦的吓人。 沈是苦眯了眼,吐了吐舌,露出湿润猩红的一点舌尖。 阿良咽了咽口水,想起上次沈是喝醒酒茶时的淡然自若,和现在截然不同的表现,这药得多苦啊…… 他立即端了杯温水给沈是漱口,还拿了一叠梅干让他压压。 柳长泽从始至终只喝了一杯茶,而此时,却连喝了三杯。 沈是从眼缝里瞄见,便深嗅了一口茶香。 雪山银芽,长泽喜欢。 沈是咬了一片梅干入口,嘴里好受了些,讨好的笑着说:“有劳侯爷费心了,能否将此方抄录一份于下官?” 柳长泽走了过来,微仰的下颌透着一股漠然的味道,他没有看沈是,眼光斜移到一旁的阿  87 良身上,警告似的看着说:“不给。” 而后端走了阿良手里的梅干。 一颗不剩。 阿良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问:“大人还苦吗?” 沈是摇摇头,笑着说:“没有之前醒酒茶苦,不必担心。” 阿良错愕。 若是没有,大人缘何反应这么大?阿良抬头看了下消失在月洞门里的侯爷,莫不是…… 在属意之人面前,忍不住示弱? 沈是说:“先行告退。” 阿良送了人出府。 沈是今夜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他平生第一次看到月亮,星星,夜空里的云朵。 但没有觉得多美,甚至没有心思去看看京城的夜景,而是生出一阵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思乡之情,他父亲还安好吗?说好的等朝野稳定,便回徽州陪他养老,也没来得及…… 会不会现在也在看同一轮圆月呢? …… 柳长泽十分好奇夜盲者能视物时,会做些什么,他从前研究破明引的时候,寻过不少人来做实验,有看夜景的,有去喝花酒逛青楼的,有伤感的写了一夜诗的…… 但和太傅这般相似的沈是,会做什么? 柳长泽走在沈府围墙的青色砖顶上,看了沈是许久,很安静。 静的仿佛没有生息。 柳长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难道看见夜色不欢喜吗? 难道不想去看看这盛世繁华吗? 怎么就呆呆傻傻的坐了一晚上,还不披件大氅,也不带个手炉。 忽然沈是动了一下,柳长泽看到他对着溶溶月色笑了一下,极尽温柔,犹如太傅重生。 柳长泽偏头眨了下眼,心中苦涩又惆怅。 再行看去时,沈是正从腰间取出了一支紫竹凤萧。 柳长泽抿紧了唇,他也会吗? 沈是先吹了一小段温厚、圆润如他人一般调子试音,柳长泽听的旧情涌上心头,目光颤动。 他踏着月华向沈是走去。 临近时,沈是正式吹起了乐章,是一首悠长又寂寥曲子,令人勾起无限伤怀,尤其是那蓦然而起的高音之后,遗留下的哀婉余韵,蕴藏着莫大的深沉与空洞。 沈是吹了一曲《折柳》。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沈是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宝蓝色江牙海水的蟒袍映入眼帘,而那张脸在疏影横斜的夜色里,俊美的摄人心魄。 一片竹叶悄然落下。 他还没来得及去唤柳长泽,便见对方黑着脸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浴火罗刹般煞气腾腾的背影。 沈是意识到,他方才…… 好像吹了曲“折柳”。 正文 第55章 琉璃台 上元节至,府内的气氛很浓烈,盛意一大早便叫嚣着要在府里挂字牌,猜灯谜。 沈是说:“孟洋送了一些京郊的画船牌子来,今日大家便放假,一同去蹭个热闹,赏赏花灯。” 顺和领命去安排轮值,盛意高兴的像只花孔雀,研究起装扮来。 沈是浅笑,入了书房提笔写信。 先写了封给李云赋,托盛意寄了去。 又取出一张信笺来,犹豫很久也不知如何落笔,若是叫宋奉安看到这一幕,能笑他十年,祭祖奉神的青词都能一蹴而就,写个家书反而婆婆妈妈…… 三个时辰转瞬即逝,沈是的墨都干涸了,信纸上仍只有四字,见字如晤。 沈是突然懂了近乡情怯的意思。 他提笔将自己的近来的生活遭遇都写了一遍,然后点了一支蜡烛,将信纸烧了。 若能回徽州重逢是幸事,若不能便不要打扰,总归他已经是个不在世的人了。 信纸燃到了尾声。 纸烟袅袅升起,沈是收拢宽袖,伸手抓了两把。 盛意跑了进来,肩上还有一只白隼,单立着脚,神态高傲。 沈是说:“它怎么来了?” “老爷不是寄信,我便去侯府顺了过来。”盛意撑着腰,提着胸,昂首阔步的在沈是面前迈步:“老爷看!我这样有没有几分侯爷的雄姿!” 这时,白隼不配合扇着翅膀,将盛意的特意捯饬了半个时辰的头发搅得一塌糊涂。 盛意啊啊啊的尖叫道:“你个该死的畜生,我今日便炖了你煲汤!” 满屋子人鸟大战,在沈是身边、头上窜来窜去。 沈是意外的看着这只白隼,对它矫健的身手表示佩服,竟能在盛意手下撑住这么久。 忽然,盛意翻身一跃,使出一记鸿雁冲霄,正取白隼命门。 白隼猛地跳到了沈是的肩头,盛意临门急刹,气的吐血,“你耍赖!” 白隼像是通人性一般,眨了眨眼,温顺懂事的蹭了蹭沈是的脸,一点也瞧不出方才凶恶的模样。 盛意的眼珠快要掉了出来。 沈是觉得痒,便伸手去碰它,白隼会意的跳到了他手心上,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晃了晃小脑袋,暗示沈是摸一摸它。 沈是笑着要去摸,盛意迅速拦住的他的手,指着白隼骂,“你怎么回事!不是只在侯爷面前装孙子吗!是不是有阴谋!” 白隼没被摸到,气的发狂的去啄盛意,似要和盛意决一死战。 沈是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一幕,默默走了出去。 屋内还传来尖锐的鸟叫和盛意的威胁。 “我要告诉侯爷!你对老爷包藏祸心!明天就拔光你的毛!” 盛意不知道,这只白隼,是侯爷很小的时候,背完了论语全文,沈太傅奖励他的。 沈是走到门口,顺和问:“老爷没拿面具么?” “不打紧。”沈是忘了这茬,但并不介意的往外走。 顺和说:“老爷等我一会,方才盛意挑了个喜欢的给您送去,估计是又和那鸟打起来,弄忘了。” 不消片刻,顺和便拿了个挂着细红飘带的金粉狐狸面具过来,沈是纠结了一下开口:“这是秦淮河畔的女子带的吧……” 顺和也不太懂,“盛意说是时下最受追捧的样式……” 沈是接过,一言难尽。 88 酉时一刻,沈是如约而至,有小厮带着沈是登上了琉璃台。 琉璃台是京河最高的画船,能将满京的上元节景,尽收眼底。 沈是往最高的一层上走。 孟洋正剥着金桔上的白丝,碟子里盛了许多个橙色的肉瓣,虞书远显然一个也没有吃。 孟洋透过半撑起的漏窗看到了沈是,他将手里刚剥好的金桔递到正在喂锦鲤的虞书远唇边说:“夫人,沈兄来了。” 虞书远撒了两把鱼饵,五彩斑斓的艳丽锦鲤一涌而上,虞书远嗤之以鼻的说:“你以为我在乎?” 孟洋把金桔丢进了水里,惊起一瘫飞溅的水花,吓跑了一圈金黄红腮抢食的鱼儿,孟洋笑了一下,又拿起鱼饵尽数投了下去,所有的鱼儿争先恐后的游了上来。 虞书远厌烦的扫了他一眼。 孟洋笑了下,直接伸手入水,抓住了一只挣扎的锦鲤:“真头疼,连这种蠢物也能得到夫人的垂怜……” 那只失去了水,拼命张着嘴呼吸,拼命摆动想要离开禁锢的锦鲤,虞书远有些喘不上气,她感觉自己便是这样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孟洋走近了虞书远,将手伸出说:“夫人看了一上午了,不想亲手摸一摸吗?” 孟洋一只干燥用力的手捉住了虞书远,拉着她缓缓靠近这只还在不停挣扎的锦鲤。 虞书远冷着脸,猛地用力一把拍掉了它。 但那只锦鲤湿滑粘稠的鳞片,像针一样扎进她手心里。 实际上虞书远力气很小,并不足以改变什么,但是孟洋还是松了手,让那只锦鲤落在了地上,柔声说:“夫人不喜欢就直说,为夫很笨,会听不懂的。” “滚。”虞书远被逼出一句。 虞书远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怯弱,她分明经历了世间最惨痛的生离死别,经历过怨恨不甘委屈,但是依旧会痛苦,依旧没办法控制好自己的状态,依旧会被孟洋时时刻刻的操纵。 她恨的心在颤,怕的手在抖。 孟洋不介意,只要她有回应,好的坏的都让他甘之如饴。 孟洋笑着去牵她的手。 虞书远盯着他,劝自己不要怕,若是躲了,他只会变本加厉。 但还是在孟洋要捉住的时候,不可控的躲开了。 孟洋笑的更温柔了,那是一种近乎甜蜜满足的姿态,而这一次,虞书远逃不掉了。 孟洋捉住了虞书远的手腕,一只手干燥的,一只手全是冰凉的水。 虞书远眼圈立马就红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 地板上的那只鱼,也终于一动不动。 耳聪目明的小厮已经端了清水在铜盆里,孟洋贴近虞书远,心疼的吻了下她的眼睛,语气很轻的说:“书远别难过,为夫和你闹着玩的,别难过,我们去放生好不好……” 虞书远的手攥紧,感觉他的语气比方才的鱼鳞触感还要可怕,虞书远胃部一个收缩,面色苍白的近乎要吐出来,她死死的盯着孟洋的脖子,看着那青色的经脉,恨不得就这样一口咬下去了事。 忽然她看到楼阁外出现了个青衫疏朗的人。 “阿是。”她轻唤。 孟洋的手瞬间钳紧了她,像茂密的水草缠住了落水者的脚踝,不死不休。 孟洋还是背对着的,笑了下说:“沈兄来了呀,我和夫人久候多时了。” 孟洋牵着虞书远的双手,不急不慢的走到了铜盆处,将他们的手浸没在清水里,珍之又重的清洗。 沈是看了下地面上的狼藉,和虞书远的视线,便走上前,将那只垂死的锦鲤捡了起来,重新丢入了水中说:“孟兄这是怎么了?” 虞书远见那鱼还没死,到了水中艰难的动了下鱼尾,她的神经松弛了一些。 孟洋拿着干巾同虞书远擦好了手,而后将手滑到了虞书远的小腹上说:“夫人身怀六甲,见到这些鲜活的生命被困在水缸之中,一时难受,我正安慰她要放生呢……” 沈是声音也是温润如玉的,带着抚慰人心的效果,他说:“书远美德,如此善举,倒是不容片刻耽搁,孟兄说可是?” 孟洋便对小厮吼道:“还杵着做什么,没听见吗?” 孟洋才正眼打量起沈是,穿的是很普通的青衫,束着发髻,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这若是晚上庙会,带着面具丢到大街上,真是亲爹妈都认不出来。 这身朴素无华的打扮,不像是有约的样子,孟洋问道:“上元节,侯爷不一道来吗?” 沈是不解,官居一品都不敢随意宴请侯爷,你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商贾,有点痴人说梦了吧,便说:“侯爷,贵人事繁……” 忽有一手落在了沈是的肩上。 “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是看着他愣了半响,什么别来无恙,不是昨天才见? 柳长泽见他惊吓,通体畅快,得到了久违的整蛊大臣的乐趣。 孟洋松了口气,不然真要看虞书远和沈是两个人卿卿我我一晚上,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来,便牵着虞书远迎上说:“侯爷大驾光临,实在令孟某此地蓬荜生辉。” “无需多礼,琉璃台久负盛名,本候慕名前来。”柳长泽冷淡的说。 孟洋明白柳长泽为谁而来,笑着说了句:“三生有幸。”便安排了开宴。 琉璃台的宴都是在室外,每一层都有个露台,可以边享用美食,边纵览京城,还有乐师弹着琵琶,佐以助乐。 孟洋不愿被人看到虞书远,他在甲板两侧,还隔了几道镂空屏风,美则美矣,却不能赏景个痛快,颇为不伦不类。 虞书远本来只是想和沈是叙叙旧,没想到柳长泽也来了,便不想让他好过。 虞书远拿起玉著给沈是夹起了菜,笑的柔情似水:“阿是最爱的桃花流水鳜鱼肥。” 沈是不爱吃鱼,觉得腥味重,但想方才的锦鲤,以为虞书远是要气孟洋,便配合的吃了。 柳长泽阴测测的看了他一眼。 正文 第56章 蒜香小排 孟洋皮笑肉不笑的把虞书远面前的鳜鱼换到了沈是面前说:“是我招待不周,沈兄莫要见怪。” “孟兄这一桌满汉全席都可媲美宫宴了,岂会招  89 待不周。”沈是说罢将筷子伸柳长泽不远处的一道蒜香小排。 红红火火的小排上撒着西域进贡的孜然粉,香味四溢。 沈是药罐子口味清淡一辈子了,对这些香辣可口的东西,可谓是垂涎三尺,嗅之登仙。 但府衙里的人都不懂事,以为读书人都是吃竹子、吃墨生活的,沈是也不好开口,若是有朝一日被人知道沈太傅,贪恋口腹之欲,多失体面。 柳长泽夹住了他的玉著。 沈是不知道柳长泽想干嘛,但是吃东西的欲望特别强烈,于是灵巧的抽回了筷子,驶向梦中情排。 沈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夹住了一块。 “咔嗞。” 酥脆的外壳裂了开。 沈是圆满极了,两指一钳正要夹走时,一双金玉的筷子横刀夺爱。 沈是抢了个空。 沈是不悦的向柳长泽看去,见他神色无所变动,将香味四溢的蒜香小排,无情的冷落在碗里。 沈是咽了咽口水想,莫非菜里有毒? 他收回了筷子,打算先看看风向。 江风微起,四周的山水画屏,随着风向,时而变成远山黛青,时而变成仕女簪花。 饶是沈是见过不少好东西,也惊叹了一下。 正欲夸赞两句,便见孟洋一脸戏谑的夹了一块小排,他慢条斯理的用筷子一挑,霎时骨肉分离,孟洋夹着放入口中,吃的又香又文雅。 沈是抿紧了唇,再度伸出筷子。 柳长泽挑了下眉,伸着金玉著到他面前鳜鱼上,挡住了沈是的去向。 沈是想,等他夹好了,自己再来也不迟,便安静的看着他等候。 柳长泽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睛亮亮的,有些乖巧。 于是,柳长泽一筷子压在了鱼腹上,将整个鱼分成两半,而后,夹起了鳜鱼的整个上半截,精华所在。 沈是想,柳长泽吃东西还挺狠,一下手别人都没活路了,还好自己也不爱吃鱼。 只见那鱼落在自己碗里。 沈是:“?” 一口也就算了,这半条下去不是要他的命。 柳长泽气势逼人的看着他,似乎吃不完就不用活了。 孟洋替虞书远夹了块她爱吃的珍珠丝玉贝,放声笑道:“书远啊,沈兄爱吃的不是鳜鱼,是侯爷的情谊。” 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沈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无妄之灾,孟洋吃醋也就算了,柳长泽跟着发什么疯?今日又为何来琉璃台……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的,面前的这盘鱼。 沈是思忖着,佯装起身打翻它怎么样。 于是便立即动作很大的要站起来。 他衣摆还没离开位置,便被柳长泽突然按住了大腿,钉死在椅子上。 柳长泽倾身靠近他耳边,薄削的唇缓慢开合道:“本候的茶不喝,本候的鱼也不吃,沈大人对本候有意见?” 他声音很轻,却像刚开刃的刀锋,沿着你的耳廓滑动,越轻越痒,但若稍微重一点,便是皮开肉绽。 沈是耳后爬上了鸡皮疙瘩。 柳长泽撤离了放在他大腿上的手,然后搁在自己腿上,不经意的比对了下。 一把骨头。 他视线落在剩下的半条鱼上。 沈是一个激灵,怕他在夹,连忙阻止道:“侯爷,下官一定会一口不落的全部吃完!” 柳长泽皱了皱眉,又夹大半碗蒜香小排放在自己的碟子上。 沈是飞快的夹起一块鱼腩肉,含泪吞下。 虞书远看着吃瘪的柳长泽和行为诡异的沈是,笑了起来,她像似找到了为数不多的乐趣,不怀好意的说:“阿是,身为状元郎,定是有不少人榜下捉婿吧,怎如今还未成家?” 沈是苦于和鱼肉奋斗,随口应着:“之前被贬黜至崇明,一心想着如何还京,未有闲情顾忌此事……” 主要是,沈是也不知自己哪天又没了,许是因果了结之时吧。 孟洋剥虾的手顿了下。 虞书远又问:“阿是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沈是抬头看了眼虞书远,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将侯爷苗头扼杀的大好时机,他说:“知书达理,说话声音温婉,爱笑的贤淑女子吧。” 完全和柳长泽反着来的喜好。 柳长泽黑着脸,把所有的香酥小排夹到了自己碟子里。 孟洋厉色看了眼沈是,这话说的不就是虞书远,他语气阴郁的说:“才德双全,沈兄要求这么高,容易孤家寡人一生的。” “啪!” 柳长泽的金玉著重重的搁在了云山丘的箸枕上。 柳长泽声音沉稳压迫的说:“孟商人看不起我大齐四品状元郎吗?区区才德双全算什么,便是娶公主,沈大人也当之无愧。” 那可是太傅后人,岂容他人置喙! 沈是尴尬的扒了两口鱼,觉得吃鱼挺好,他把剩下半条也吃了,大家快别说话了。 沈是打着圆场说:“有愧有愧,侯爷抬举了,下官不过芝麻小官,才薄智浅,哪里敢宵想皇亲国戚。” 孟洋是个人精,见柳长泽动怒,便接着话说:“沈兄是治世能臣,自然配得起天下女子。只是姻缘二字,主要在缘,太多要求反而成了禁锢。” “孟兄说的在理,是我入了俗套,有缘即可,不必强求。”沈是想了想又补了句:“但沈某是个俗人,仍是希望未来有缘人,是个弱柳扶风的江南女子。” 柳长泽将自己夹得一碟小排,稳稳的摔道沈是面前,冷声道:“你很吵。” 沈是瞬间噤若寒蝉。 识时务者为俊杰,顶着这张白月光的脸刺激柳长泽,目的达到就好,不能太过,不能太过…… 沈是愉悦的夹起了小排,吃的一脸满足,看向虞书远的眼神里多了感激之色。 虞书远回了个玩味的笑。 孟洋看着她两人眉目传情,一只手潜入桌下,握住了虞书远的手。 虞书远失了笑意,厌倦的扫了他一眼。 席间便只闻丝竹声靡靡,和几声孟洋与沈是的客套回旋。 沈是吃的很撑,严重打破了他  90 吃饭七分饱的好习惯,但是侯爷赏的,他也不敢拒绝,硬着头皮啃了下来。 柳长泽看了下他空空的碗,放下了筷子。 天色渐晚,霞光微弱,一团一团的烟云变幻着色泽,楼下已有人点起了花灯,虞书远忽然说:“楼台烟火亥时一刻才燃,阿是可以先下去看会灯市。” 沈是拿着巾帕拭了下嘴角,站起来说:“我未曾去过,能否劳烦书远替我指指方向?” 孟洋本欲自荐,但他看了眼虞书远后来没再舒展过的眉心,便由她去了。 虞书远带着沈是走到了甲板的另一头,指了指灯火明亮的一处说:“我搜遍孟府,并未有发现。” 沈是说:“事关身家性命,他自然藏得严实。” 虞书远望了下刚出头的月亮说:“上元节,阿是为何要我与孟洋一同出府?” “你出来,孟洋不会放心,府里的守卫起码派了一半出来。”沈是解释道。 虞书远不解的看着他:“你要去偷?” “非也。”沈是笑了下说:“逼他一下罢了。” 孟洋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席,他替柳长泽的斟着茶,看着远处两人和谐静好的背影,问道:“侯爷见识深远,孟某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柳长泽品着茶没有搭理他。 孟洋也不在意,冷言白眼,他见过太多了,别人的态度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他自言自语的问:“爱慕一个人,不会想不择手段的在一起吗?” 他像是很困惑:“不会想挖掉所有人的眼睛,只有自己看得到吗?” “会。”柳长泽说。 孟洋没想到侯爷居然会理他,眼神有几分寻到同类的安慰,他更加古怪的说:“那会想折断对方手脚,关在刀斧不能劈开的金丝囚笼里,然后将钥匙吞进肚子里,逼对方每日晨昏日暮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直到一同死去?” “会。”柳长泽放下了茶杯。 “那我哪里错了呢?” 四下的和缓的弦声,忽如裂帛骤收,唯剩江心一轮秋月白,虞书远和沈是背对着流光,一步一步的走来。 柳长泽不语。 孟洋笑了,他笑的眼角有泪,摇着头说:“侯爷这样的天潢贵胄,也会有如此丧尽天伦的想法吗?” “会。”柳长泽站了起来,身形挺拔,面容冷酷的说:“但不可为。” 但不可为。 比如太傅,只能是太傅。 连杂念都是诋毁。 柳长泽向沈是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 沈是不太习惯夜色里看人,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琉璃台的京河,像被点着火,一路烧到了头。 这样的灯火落在柳长泽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沈是第一次看清黑夜里的影子。 他很想上前去碰一下。 于是伸出了手,看着自己的影子与柳长泽交叠,起初是只能碰到他的腿,然后腰,然后肩,最后碰到了脸。 沈是问:“侯爷要走了吗?” 柳长泽没有停留,没有回复。 和他擦肩。 沈是想,自己的影子高过柳长泽了。 蓦然被抓住了手臂,向后拽去。 “侯爷?” 沈是被柳长泽拖着走,他连忙说道:“侯爷寻下官有事吗?能不能先等一等。” 柳长泽以为他有要事未完,停了下来。 沈是说:“且容下官同孟兄、书远拜个别。” 柳长泽沉了脸,甩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寒气凌人的向后走。 孟洋也行了过来,神色看不出之前异样。 虞书远在一旁善解人意的说:“阿是,灯市开了,记得早些去看。” 受人招待,怎能不辞而别。 沈是恭谨的拜别了,才回头去追柳长泽。 而此时,柳长泽已经没有影了。 正文 第57章 灯会 沈是空落落的在楼台里寻找,直到出了琉璃台,他站在京河边的岔道上,他才自嘲的笑了下,柳长泽自是无事了才走的,他紧张什么…… 便踽踽行去了虞书远指的方向。 月若流金,灯火葳蕤。 京城雕栏画栋的楼阁上结着千丝万缕的网,上面系着各式各样的彩灯,飘带,木牌,两边的小贩带着面具吆喝,一排花灯,猜字谜,卖糖画的摊子无限延展到深处,直到穿过京河上的青石桥才被拦了视线,而两头多是相约聚首的才子佳人,风花闲事。 沈是在这样光怪陆离的灯市里,几乎是被推着走的,他四处新奇的张望,瞳孔像皮影戏台幕,走马观花似的演绎着人间喜乐。 让人目眩神迷。 沈是晃了一下,一手倚在了身旁的摊子上,稳住了身。 破明引的后遗症着实有点大。 沈是定睛,先入眼的是一杆长竹,上挂四个红灯笼,龙飞凤舞的写着“神机妙算”四字,而后传来旋律诡谲的胡琴声,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之乐,沈是觉得头疼好了许多,颇为凝神聚气,他诧异的向摊主看去。 天下礼乐,少有他不知道音律。 此人不凡。 沈是问:“先生算命?” 摊主眼也不瞧沈是,自顾自拉着胡琴,他面容寡淡,五官很浅,生得一副薄命相。 可他十指有力,拨弦震心,周身气度似一潭渊池,沉谧而肃重,仿若历经百年风霜的老木。 这样的人,不说容貌惊人,起码精神抖擞,怎也不会是这幅吊死鬼的憔悴模样。 实在是违和至极…… 尤其是配上这一身儒巾长袍,不像算命的,倒像是个病入膏肓的书生墨客。 摊主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划出一声难以细辨的杂音,他眯了下眸说:“百银一卦。” 一旁正兴致勃勃的妙龄女子,一听这话,吃惊的说:“想钱想疯了吧。” 亦有人说:“行头都不对,还学人行骗江湖。” 便走去了隔壁算命摊子处。 沈是好奇的看了眼,隔壁摊主是个道袍白眉老翁,摊位支着长长的两副幡旗,左边写着“太乙传人,占卦算命”,右边写着“ 91 指点迷津,分文不取”。 倒是仙风道骨,噱头十足,已经排起了长龙。 沈是暗忖,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过是先算在骗罢了。 沈是走到了儒客摊主面前,摊主纹丝不动,似乎没有什么比他手里的胡琴更有意思。 沈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钱袋,里面是几锭金子,换算起来恰好是百银,沈是放到了满是符纸的桌上,恳切的说:“还请先生为我算一卦。” 摊主的拉弦的手停了下来,掀着一边眼皮打量了他一眼说:“死人不算。” 便又拿着黜檀花木弓拉了起来。 “死人?”沈是蓦然睁大了眼,追问道:“先生可是知道什么!” 摊主没拉两下,突然皱着眉,又抬头看着沈是:“不对……你不是鬼魂……” 摊主跳起来,隔着木桌扯过沈是手,看了下他的脉纹,掐指算了两下,恍然大悟的说:“由爱生忧佈,由欲生执念。因果未有偿,轮回无所尽。” 沈是以为今日终于能弄清此等鬼神异事,惊喜的问道:“孽债我已知,若是偿了,轮回便止吗?” “你不知。”摊主说。 沈是疑惑:“先生何意?” “天机不可泄露。”摊主在桌上寻了个三角形的黄色符纸,递给沈是,然后拿走了他的钱袋,笑了下说:“平安符,一百两。” 沈是没见过这种霸王派头,愣了下:“先生不算了吗?” “算不来。”摊主理直气壮的拾起了他的胡琴,右手拿着木弓转了下说:“奉劝你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已涅槃重生,何不尽其当然,顺其自然。” “何谓顺其自然?”沈是握着手里的平安符,百思不得其解。 让他不要插手朝纲吗?他怎么能坐山观虎斗,眼睁睁看着柳长泽引火自焚。 “摒弃五感,听从本心,莫受前尘所锢。” 摊主闭着眼,拉着弓,沉浸在了他的琴声里,不过这次不是什么特别的礼乐,而是一曲哀怨惆怅的相思曲。 沈是想不明白。 他望了眼长街繁华,行人并肩接踵,一同赏灯的家人将总角的幼儿高高举在人群之上,让她去看更美好明亮的远方。 此心是家人之情,此情是臣工之心。 沈是笑了下,觉得自己庸人自扰,无论算命先生说的什么,他的路,早就是定好的。 我辈读书人十年磨剑,边关将士霜雪枕刀,不过是熬就一双手,守护着盛世长安,让万千生民得以昂首,望望更遥远的星空。 “多谢先生提醒。”沈是不再问关于自己的事情,而是礼貌的说:“晚辈失礼,还未请教先生之名。” 摊主心不在焉的应道:“萍水相逢,何须谈及名姓。” 沈是颔首作揖,拜别了摊主,便往随着人流走去。 一曲终了,摊主睁眼看了下灯市最高的一处阁楼。 沈是将黄符放入袖中,忽然摸到一方面具,确实是时下流行的狐狸样式,沈是入乡随俗的带了上去。 但沈是不知道,如今流行的是人戴兽面,女为男服,带狐狸面具的大部分为女子,男子还是带兰陵王面具的居多,不遑也有些男扮女装的取乐,同倡优杂技闹在一起,丢着火把,鸣鼓聒天。 …… 最高处的楼阁,柳长泽正带着狰狞的半张兰陵王面具,与露出来刀刻般俊美的脸庞,对比鲜明,显得整个人神秘叵测,冷艳至极,让人忍不住掀开一探究竟。但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又叫你不敢直视。 阿良正侍奉在身旁念着密报,“工部方至洛江兴修,便传来了有倭寇作祸,听闻圣上家宴都没去,便传令驻关最近的萧将军去镇压,现在还在御书房里召集大臣议事呢。” 柳长泽提着一支雕漆松下高士笔,舔了舔用沉香熏过的徽墨,在信封上写下“子卿亲启”四字。 “水患未起,倭寇水性优势发挥不出,岂会真正来袭,不过是柳元宣那几个老家伙,为邀功行赏想出来的阴损招数罢了。” 柳长泽便将青藤纸书写的相思,折好放进了信封里。 阿良端过烛台,放到了柳长泽面前,柳长泽点燃了信,火势越来越大,烫到了柳长泽手上,他却没松手,看了一会才捏着烧了大半,焦化成灰的青藤纸放到了阿良递上的匣子中。 阿良见他如今也能边议论政事,边做着给太傅的祭拜,便以为他放下不少,斟酌的劝道:“三年了……侯爷若是一直不看望尊长,恐有不孝之名,其实当年太傅本也是回天乏术,若他能选择,也希望……” “住口!”柳长泽狠辣的看了他一眼,“你若再有此言,我不会念及旧情。” 阿良吓得立马跪下,侯爷脾气不好,但从未对他动过真怒,这是为何故,他是最清楚不过了,他掌嘴说:“奴失言,奴失言,再也不敢了。” 廊外有人急促的敲了两下,却不敢出声闯入。 柳长泽见他两颊皆是红指印,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说:“进。” 阿良靠在后方的阴影之处,明白侯爷在维护他面子。 小厮进来便下跪道:“禀侯爷,沈大人跟丢了。” 柳长泽环臂质问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们也能跟丢?” 小厮颤声说:“沈大人带着满大街相似的狐狸面具,穿的也朴素,人群一挤便……” “蠢货!”柳长泽一脚踢开了他,无心听他废话,直接往支起的窗台看去。 他目光锐利如鹰,在人潮里巡视。 阿良也着急的跟了过去,这事不好说,破明引的后遗症人各不同,也有不适应者突然晕倒的,他推开了一扇窗,也四处寻找起来。 可底下虽然燎炬遍地,宛如白昼,但毕竟是深夜,一眼看去只有乌泱泱的一片头顶,衣服的色泽被橙黄的光照的看不分明。 阿良想,这便是侯爷衣着显眼,气势巍峨的穿行,他也是找不出的,更别提沈少卿那样温静的人,简直像一滴水落入了湖里。 柳长泽的视线落在“傩戏喷火”表演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有一个背影模糊的路人,被一个仅到膝盖的小儿扯了扯衣角,他弯腰将小儿抱了起来,让他看到一条喷出的火龙。  92 柳长泽下了楼,一路风驰电掣的行去,他威势凛然,周遭的像有所感一样微微避着他,拥挤的街道,他走起来,倒还算无阻。 待他行至傩戏处,那个背影找不到了。 柳长泽若有所思看了下四周的场景,大街小巷里堆满了人,前方是喧闹戏场,后方是俗不可耐的花灯字谜摊位,叫人感觉逼仄不已,他想了下,沈是头不舒服,能去哪里。 …… 沈是方才举那个小不点,举的手都酸了,锣鼓声震的他耳鸣,看完了一节巫师做法后,他便将小儿送还了他姊姊处,像稍微人少安静点的京河桥畔走来。 他之前同阿良说的话也不完全假,看人放河灯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很安静,很虔诚,这节日笼罩下的喜气氛围,不会像寺庙里说的大多是疾苦。 恋人求永结同心,姑娘求姻缘美满,文人求出相入仕,武将求家国安宁,有雄心壮志,有儿女情怀,有温馨和睦。 这一条河晃晃悠悠的飘着灯,书写的是最祥和的大齐。 “公子,看了许久,不如也放一盏?”小童提着满是莲花灯的藤篮问道。 沈是身无分文,只好摇摇头。 小童甚是善解人意拿起一盏放在沈是手里说:“夜深了,这些灯卖不出去也是白费,不若赠了有缘人。” 正文 第58章 有缘人 小童看起来七八岁,唇红齿白,眼睛里透着一股机灵劲,沈是笑了下,接过他的灯问:“你这么小也知有缘人?” “我在河畔替阿婆卖了好几年莲花灯了,知道的可多了。”小童伸出手,袖口有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他指了下桥头的一位纶巾羽扇的书生,“尤其是那位公子,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才和刘员外女儿曾经沧海难为水,今年就和常家姐姐身无彩凤双飞翼了。” 放河灯时,众人都会顺带着写下心愿,小童将藤篮里的笔墨和红纸,拿出来给沈是。 沈是见他说的都是祈愿时的缠绵句子,看了下身旁不远处的一位背着手望月的耄耋老人问小童,“你可知他在想什么?” 小童将要递给沈是的笔收了回来,自己在纸上写了句“位卑不敢忘忧国”,递给沈是,扬着眉炫耀自己的才华。 沈是接过一看,蝇头小楷,字迹端正,他问:“为何?” 小童笑了下:“他大前年在我这买过灯。” “这么久也记得?” 小童将笔纸给了沈是说:“公子便是再过十年来,我也记得到。” 性情纯良,过目不忘。 沈是点头,那老人名为边程,是一位立过战功,却因背了满身病痛,被闲弃在兵部传传军情的旧人了,只是没想到人情冷暖多年,亦没凉了忠君之心。 “小友可曾上学?” 沈是拿着笔在花灯红纸上写了句“长安”。 盛世长安,亲朋长安。 小童眼神黯淡下来:“家贫,难以为继……” “每逢九月,圣上不拘一格降人才,会从五湖四海选才入翰林院考试,通过者可入国子监上学,衣食住行全由太学负责,你想去吗?” 沈是写完,将东西给回小童。 小童理好物品,看了眼这个衣着素净,连买花灯的钱都没有男人,勉强的笑了下说:“公子说笑了,那是达官显贵举荐才能去的考试,名额紧俏,我又岂敢奢想。” “今年去吧。” 小童有些懵然。 沈是揉揉他的头,从怀中一枚玉佩给他说:“你送我一个花灯,我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考上,还是要看你本事的。” 小童颤抖的接过那块玉佩,他不是没做过这种梦,只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有人同情他,赏他一些金银能宽裕些,他就很满足了。 至于多少人塞千万银两都进不去的考试,谁会给他呢…… 小童委屈的落了泪:“公子拿这种事情取乐,真的很过分,万一我当真了,怎么办。” 九月那么远,这块玉佩有没有用,谁知道呢。 空欢喜,比毫无希望,还要残忍。 沈是手足无措的去擦他的泪,他做太傅久了,习惯一语定乾坤,自以为是的给予,很难完全顾及到别人感受,他便绞尽脑汁去安慰小童。 但沈是说不出你信我、不哭了这样的话语,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眼见为实:“翰林院试题不简单,你若需书籍笔砚,便去城东沈府取吧。” 小童将信将疑的眨了眨眼,声若蚊呐的说了句“谢谢”,便提着藤篮跑了。 沈是估计他还是没信,摇了摇头将写好的信笺放进了河灯里,与孩童的信任都如此难以建立,又何谈侯爷呢。 他向柳长泽讨信任,着实有点没道理。 沈是怅然若失蹲了下来,撩起袖子,露出一长截白皙纤瘦的手臂,将河灯放入水中。 沈是的手没入寒凉的水中,荡起一圈涟漪。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放河灯。 沈是笑了笑,站了起身,眉目温柔的望着那盏缓慢远去的小灯。 忽有狂风大作,一连吹翻了好几盏河灯,大风将所有烛火压到向一边,整个京河的光岌岌可危,河畔众人皆是提心吊胆的踮起脚,生怕下一秒自己的便翻了过去。 而属于沈是的那一盏已经掀起了半个角。 没有一个祈愿的人,愿意见到自己的灯,被风浪所拍落。 沈是的视线无法控制的胶着在那盏灯上。 又一阵妖风起,那盏弱不禁风的灯几乎垂直于水面,他呼吸骤止。 然而灯没有翻过去,它晃一下,又摔落下来,烛火已经灭了。 沈是垂了眼眸,风还在肆虐,京河上的火光灭了一半。正值此时,那灯里薄如蝉翼的信纸被卷了起来。 红红的,在空中打转,沈是顺着看去,看向青石砖的桥头。 风停了。 快要燃尽的细微火苗,又冉冉升起。 点亮了一池春水。 那写着“长安”二字的信纸,恰好从一个人带着兰陵王面具的人眼前落下,那人不耐烦地一手拍去,却在电光火石间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他愣了下,抬眼看去。 狂风又起。 京 93 河畔伫立着一个人,琥珀色的眼眸如同划破了时空般与他对望。 柳长泽听见了节奏分明的鼓点声。 不是鼓点,是心跳的很响。 柳长泽躲闪的移开了视线,而那幅被京河灯火照亮的深邃眼眸,金粉狐狸面具上高高扬起的艳红飘带,以及那微微开合露出一点齿白的唇,像烙印一样烫在他心上。 闭上眼会看到,偏过头会想起。 “侯爷。”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是走了他身边。 柳长泽眼神迷离的看着他,低声问:“你是谁?” 沈是笑了下,左手放在右边火焰纹的狐狸耳朵上,微低了低头,将要掀开。 柳长泽的手按了上去。 沈是抿了抿唇,放下了手。 他应该果断掀开的,或者字正腔圆的告诉柳长泽,我是大理寺少卿沈是。 狠狠的击碎他移情的幻想。 但沈是没有,他问:“要放烟花了,回琉璃台吗?” 沈是很明确的知道自己错了,这样会让柳长泽越陷越深的。 但可能是因为那盏灯灭了的时候,他又觉得眼睛看不见了,而柳长泽望过来的那一眼,却很亮。 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是灯火的亮,而是如同阳光一样,可以抓在手里,不被灼伤的光亮。 他不愿揭穿,尽管他们都知道答案。 柳长泽说:“好。” 他们不发一言,并肩走着。 错落的光影映在沈是的瞳孔上,他生出一种比看不见还要强烈的难过。 琉璃台层层都有宾客饮酒作乐,气氛喧闹,不至于让沈是太过窘迫。 但最高一层的木梯很窄。 窄到两个人行过,可能会手贴着手,袖黏着袖。 沈是暗骂孟洋,琉璃台处处奢侈,漏窗、湖景、假山、盆景都经过刻意的设计,最不起眼的扶手摆件,亦是名流珍品,雅间画舫被他造的百转千折,别有洞天,怎么在楼梯这里抠门成这样! 沈是不着痕迹的放慢了步伐。 柳长泽问:“怎么了?” 沈是看了眼前方的木梯,余光四处扫荡,他看到临窗摆着一排乐器,灵机一现说:“良辰美景,岂能少了丝竹管弦之乐。侯爷先上去,我取支玉箫,随后便来。” 柳长泽几乎是瞬间想起昨夜失速的心跳,这是第二次了,柳长泽对自己感到愤怒。再像也不是太傅,他一定是太想念了,所以迫切想要得到慰藉。 可是真的像吗?太傅是只演奏礼乐的,也绝不会带上面具的,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沈是正转身欲行。 柳长泽捉住了他的手说:“不必。” 然后像害怕他跑了一样,强行拽着他上了楼。 木梯很安静,因为顶层只有虞书远和孟洋,沈是看着柳长泽拽的他很紧的手,默默摘下了面具。 临近出口,四周漆黑一片。 柳长泽突然停了下来。 沈是往前走了一步问:“候……” 柳长泽反身捂住了他唇,没有摸到面具,皱了下眉。然后松开了手,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了一下。 沈是不自然的抿了下唇,柳长泽的手心有着骑马射箭的茧,磨的他有点痒。 柳长泽轻轻向外看了下。 沈是忍不住用手搓了搓嘴皮。 外面没有侍从,也没有声音和光。 出事了。 柳长泽牵着沈是慢慢走了下来,然后吹了声哨子,白隼于空中盘旋,不消片刻,隐藏在宾客中的几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白隼便飞了下来,停在了沈是的肩上。 柳长泽:“?” 笨鸟,认错人了么?柳长泽摘下了面具。 白隼的黑白分明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柳长泽。 柳长泽挺直了点脖子,像让出了宽阔的肩膀给他停驻。 便见白隼小脚丫走了两步。 柳长泽高傲的扬了点下巴。 白隼亲昵的凑过头蹭了下沈是脖子。 柳长泽:“……” 是时候考虑杀鸟祭师了。 柳长泽冷冽的眼神向后侧方向移了下,神出鬼没的几个人往顶层飞奔而去。 沈是见柳长泽也要跟上去,立马将白隼抖落,焦急的拦在他面前,挡住他去路说:“侯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刺客敢不畏孟洋势力,擅闯琉璃台,定不是等闲之辈,还请侯爷暂避!” 沈是直觉有异,他分明一离开便放了暗号,一个时辰都过了,怎么还没结束。 “犯不着。” 柳长泽不屑的将手中面具甩落,穿过沈是往顶层走去。 沈是惴惴不安的跟了上去。 而狰狞的兰陵王面具顺着栏杆不停地翻滚,直到一处僻静黑暗的角落,冷眼注视着一切。 正文 第59章 偷听 “谁!”这声音还没完全落下,便被柳长泽的人反手敲晕,坠落在甲板上。 越来越多的黑衣人悄无声息的倒了下来。 沈是寸步不离的跟在柳长泽身后,唯恐突生意外。 顶层有四间雅室,如今都未着灯,但孟洋隔音做的极好,一时无法分辨在哪一间,众人没有来过顶层,冒然去偷看,只会害了里头的人。 沈是看了下,想起虞书远给他指灯市位置时的向往,应该会在最靠近灯市的哪一间,于是扯了扯柳长泽的袖口。 柳长泽瞬间转头,目光在他身上过了个遍,像在确认安全。 沈是伸手指了下雅室。 柳长泽会意的走去。 行至屋檐下,柳长泽贴着窗,仍是听不见任何动静,他看了眼屋檐,也是砖瓦的屋顶,可以移开偷听。 柳长泽的人不明方位,不敢轻举妄动,怕正巧掀开在刺客头顶,月光洒下,便直接暴露了。 但柳长泽和沈是酉时便去过雅室,知道内里布局,柳长泽搂过沈是的腰,足尖用劲,沿着雅室凸起的几处附庸风雅的山石,往屋顶奔去。 柳长泽虽不是武林人士,但世家子弟多少会一些防身的武艺,简单地飞檐走壁不  94 在话下。 但沈是一介文人,上辈子还是个病秧子,哪里翻过屋顶,还是在最高的画船上,被人拽着乱窜,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悬崖走钢丝,一下子心便提到了嗓子眼,本能的伸手抱住了柳长泽,生怕掉了下去。 柳长泽不料他有此举,陌生的触感环在他腰上,他感觉像被电流击中,沿着腰椎麻痹了他的神经,以至于他脚步虚浮,不慎踩空。 沈是惊得勒紧了柳长泽。 柳长泽蓦然一个回旋,宛若游龙的跳上了屋檐。 沈是埋在柳长泽颈侧,他抱得很紧,颀瘦滚烫的身躯压的柳长泽肋骨生疼。 柳长泽觉得沈是疾风骤雨般跳动的心,都快从他的胸腔,跃到自己身上。 胆小鬼。 柳长泽很看不起的伸出手,轻抚了他后颈两下。 沈是的后脑勺有一些碎发,柔软的不可思议。 柳长泽下意识的上移手掌,想拆掉他的发髻,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这么软。 快要挨到时候,他收回了手,低声说了句。 “没用。” 人弱就算了,连头发都软,特别没用。 从头到尾的没用。 沈是回神推开了他,他手里有虚汗,心跳动的不正常。 可他从前为先帝寻仙问道上祭文时,登九重天梯,亦面不改色,而此时为何会慌成这样。 他无暇顾及,很轻的说了句:“多谢。” 便匆匆掀开一块砖瓦,不安的看着里头情况。 柳长泽不太关心的坐了下来,他目达耳通,听的十分轻松。 “交出来!”一位眼睛上有刀疤的凶悍黑衣人逼问。 沈是皱眉,这确实是他安排的人。 怎么会动作这么慢。 沈是探头看了看更里处,孟洋将虞书远挡在身后,两人毫发无损,他不由松了口气。 “交什么都好说,我夫人有孕,受不得惊吓,先送她下楼。”孟洋保持冷静的说道:“否则孟某无可奉告。” 虞书远神情淡漠,对她而言,没有什么险境比孟洋还危险。 沈是半倾着身子听着,脖颈像天鹅一样弯出道柔美的弧线。 那刀疤男桀然一笑,身边的三个黑衣人逼近了虞书远和孟洋几步。他说:“你夫人可不像会害怕的人。” 沈是蹙眉,这个刀疤男是他前世审案时碰巧认识的,花钱便能雇到,处事还算利落,但这个组织什么时候如此庞大了,竟有这么多人…… 刀疤男上前亮出刀来,语调陡升:“快说,不然老子现在就要她一尸两命!” 沈是掐白了手,他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伤及虞书远。 莫不是被人将计就计了。 “你也配威胁我?”孟洋冷笑:“天底下想要我孟洋命的人多了去了,我能活到今天,阁下这点把戏,还不够看的。” 刀疤男即刻拔出刀往虞书远脸上刺去。 沈是瞳孔微缩,立马要闯入,柳长泽按住了他欲起的后颈,摇了摇头。 只见孟洋一把抓住了刀刃,手上被血迹像蛛网一样的缠绕。 孟洋却感觉不到疼:“阁下武艺非凡,使出来的刀连我都抓的住,恐怕是别有用心吧。” 刀疤男眼神飘忽不定。 虞书远看着血从孟洋手上,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板上,她从孟洋身后挪开了两步,视野开阔的打量了下众人,不是沈是的人,他下手没有这般毒辣。 孟洋在如此性命攸关之际,仍似有所感的捕捉到了虞书远的不对,一只未受伤的手,安抚性的轻拍了下虞书远。 “阁下不必试探了,从商之人,讲究诚信二字,账本我是不会交的,回去和你主上说,这行刺我可以不计较……”孟洋沉声道:“但若是伤及我夫人分毫,我便要所有人陪葬。” 自古行贿之人都有一份备用账目,以求自保,也做要挟。若这账本没了,同死了也没有区别。 更何况需要这账本的人,要么是查他的人,要么是本上有名的人。 但查他的人不敢真的杀人,有罪的人不敢真的动他。 “你横什么?”刀疤男突然用带血的刀拍了拍孟洋的脸,在孟洋脸上留下几道血迹。 孟洋毫不怯懦的盯着他。 刀疤男愣了一下,觉得此人配上血腥气,阴郁的吓人。 随即他又觉得神经兮兮,一个商人有什么怵的,凶道:“老子今日敢来,就没怕过你那点把柄!识相就快交出来,不然城郊树林一事,便不止是提醒。” 城郊树林…… 孟洋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唯一一个本上无名,却知他所有的人。 孟洋呢喃道:“我念他旧恩,他居然要赶尽杀绝……” 沈是困惑,这刀疤男怎么又按回了拟好的术语去套话,难道今日反常只是过失? 突然有只手钳住沈是的下巴,逼迫他抬头。 糟了,忘了柳长泽还在。 城郊树林幕后之人,一直悬而未破,他关心虞书远安危,竟把柳长泽引了来。 柳长泽眯着眼说:“是你。” 沉静的夜色里,但凡有一点声音都会格外明显,所以柳长泽离的很近,说的很轻,都能感觉到彼此间平稳微弱的呼吸。 沈是说:“是。” 皎洁的月光落在沈是瞳孔上,像覆一层霜雪,柳长泽想了下说:“是醉酒迷路的时候。” 为李云赋践行的那日。 是了,沈是这样经学远谋心思重的人,怎么可能喝到迷路,自然是去雇凶了。 沈是点了点头,带着柳长泽的手也跟着晃了下。 “你利用我。”柳长泽笃定的说。 明明是自己设的局,还装作一幅很担忧的样子,骗他来解围,洗清嫌疑。 沈是的心一下被揪紧。 “没有。”他有些着急,不愿柳长泽有这样的误会:“事有变故……” 里头传来孟洋沉默许久的声音,他问:“他要来何用?” 柳长泽和沈是眼眸一撇,放下恩怨,立耳倾听起来。 刀疤男说:“政见不和。” 95 “区区政见,便要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孟洋惨笑了一下,他看了对他漠不关心的虞书远,忽然有种解脱,这世上他最维护在意的两个人都没有回应…… “你不仁我不义。”他的眼睛更加阴暗,寒声说:“难道前年之事,他忘了吗?” 前年…… 沈是脸色一变。 他明白了! 不能让孟洋说出来。 “嘭、嘭、嘭!” 炫目多彩的烟花,在漆黑的天空炸开。一树一树带着流光的小尾巴,变成五光十色的万花筒,璀璨的让人睁不开眼。 与此同时,京河底下冉冉升起了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整个天空如火烧,如白昼,如旖旎梦境,美的不似人间。 屋内的人也被打断了。 沈是偏过头去看近在咫尺的柳长泽,多彩的光线照的柳长泽的侧脸弧线很柔和,不似往日的凌厉,他希望柳长泽能一辈子这样,俊美若天上朗月,远离红尘的颠倒祸患。 长安。 沈是琥珀色的瞳孔里装满了这个人,那些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盛世美景,沦为了不足一提的背景。 沈是张开了口,正欲出声,阻止里面的人继续交谈。 而更快的是,虞书远的笑声。 她声音清脆悦耳,笑起来若高山流水般动人心弦,连杀人不眨眼的刀疤男都被她吸引去了目光。 她着实是让人吃惊的。 温静不言时只让人觉得美,静水照花,天然无害的弱女子的美。 但她笑起来便艳,艳压群芳,令天地失色,凡夫失魂。 虞书远缓缓走到了人前,嗤着蔑然于世的笑容说:“孟洋,这么拙劣的栽赃嫁祸,你居然都信了。” 孟洋如醍醐灌顶,他意识到这个人在套话。但这些不重要,他眼里只有虞书远,虞书远在帮他,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让他更欢喜的了。 他伸手去牵虞书远,双手的血染了上去,他迫切的需要感知到虞书远的存在,生怕这只是自己的幻想。 虞书远在维护他。 孟洋觉得什么都够了。 她心里不是没有自己的。 正文 第60章 说谎 “少废话!”刀疤男反应快速的说:“既然你意已决,什么栽赃嫁祸的,老子送你去见阎王殿问问!” 刀疤男一脚踹倒了孟洋,他刀锋甩出,在空中回旋了数圈,飞回他手里,他步步向孟洋靠近,眼神凶悍,杀意四起。 “救人!”沈是高呼。 柳长泽挥手。 众人鱼贯而入,制住了刀疤男一伙。 而那刀已抛出,直直刺向孟洋正面。 千钧一发之际,虞书远扑上,抱着腹部疼痛难耐的孟洋,往旁边滚了两圈。 刀没入木板半尺。 若不是虞书远,孟洋便已经是钉死在上面的一缕亡魂了。 这足以证明不是陷害,是真的要杀孟洋。 “书远,书远,有没有事……”孟洋惊魂未定的抱着虞书远上下查看,虞书远覆在他怀里,柔弱的一触即碎。 虞书远完全是出自本能的相救,她怕的浑身冒冷汗,直到孟洋顺着她背脊安抚了半响后,她才镇静下来。 孟洋在差点失去她的恐惧里缓慢苏醒,逐渐意识到她舍身救了自己这件事。他几乎是狂喜,抱着虞书远的手都在抖,他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虞书远抬起了头,孟洋极尽温柔的看着她。 “孟洋。”虞书远没有语调的说。 “嗯。” 虞书远的头发有些乱了,孟洋轻轻的替她理着。 虞书远将染着血的手贴上了孟洋的胸口,强而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的手。 孟洋感到受宠若惊。 虞书远冷笑了下,使出全力缩着五指,抓住他的胸口,恨不得将他的心挖出来。 她眸光凛冽的注视孟洋,一字一顿的说。 “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孟洋听了,怔了一会,而后低下头来,吻了下虞书远的眼睛。 那眼神太厉,叫他心痛。 孟洋笑了下说:“好,依你。” 孟洋抱紧了点虞书远,埋在她鬓间深吸了一口气,又安慰的轻拍了下她,哄着说:“别怕了,我先处理点事。” 孟洋站了起来,将虞书远扶到了软椅上坐下,旁边兵荒马乱的还押着几个人,孟洋却像是没看见一样,连她襟口的褶皱都要顺整齐了,孟洋埋怨的说了句:“书远,我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难过……” 欢喜今日始知你对我并非毫无情义。 难过是纵使有情,也无法在一起。 为什么要救他。 孟洋惨笑了一下,又再说了一遍:“你做到了,我真的很难过。” 孟洋勾了下她小巧的鼻子,像是觉得她太过调皮了一样。 随后,转身走向深插地板的刀。 孟洋面若霜寒,但他仍笑着,像即将索命的恶鬼,对自己将要完成杰作的期待。他猛力拔出了刀,藏在衣袖里,平静的眼底压抑如藤蔓疯长的恨意。 活着若不能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无主就争,有主便抢,他有这世间至高无上的财富,他为什么要委曲求全。 他活着的每一天,都要是最好的。 孟洋向屏风外收拾残局的沈是走去,一旁的柳长泽坐在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上品茶望灯,他恭敬的弓着身说:“多谢侯爷与沈兄救命之恩。” 方才孟洋夫妻二人在温言,沈是不好打扰,见他出来才问道:“孟兄和书远可有大碍?” “无事。”孟洋的袖子遮着半截手,看不出状况。 沈是看着他的手,从他身上的调香气中闻到了细微的血腥味,便开口说:“孟兄的手?” 孟洋下意识遮了下,又一只手撩起宽袖,亮出被刀锋割裂的血肉说:“回府处理下便好。” 沈是觉得撩袖的动作有几分刻意,他看了下押进来的黑衣人说:“侯爷方才审问了下,说是绿林人士来劫富济贫的,孟兄可是如此?” 关乎行污受贿  96 的事情,怎么能让大理寺知道。 孟洋说:“是。” 然后对柳长泽指了下被几人压制的刀疤男说:“不知侯爷能否让我问几句话?” 沈是眼睫轻颤,在孟洋后方对柳长泽摇了摇头。 “好啊。”柳长泽挑眉,余音拖长的说:“本候也想看看,什么贼,胆子这么大,天子脚下也敢公然谋财害命。” 沈是抬头看他,自知无法阻止,便假意用手肘撞了一下孟洋,他说:“孟兄抱歉。” 孟洋被撞得半个身子侧了下,却并未有异样。 沈是觉得难以捉摸。 孟洋不介意的继续往前走。 但沈是仍是不安心,孟洋领域意识强烈,行为偏激,没理由被人闯了城池,欺负了家小,还无动于衷…… “咚!” 一把刀丢到了刀疤男脚下,地上划过去几点血。 孟洋衔着一抹笑,右手往下滴着血,缓慢的靠近刀疤男。 他竟是流血也没有放开那把刀。 沈是心惊,更觉有要事,他不动声色的挡在了柳长泽面前,生怕孟洋当场失控。 柳长泽看着面前比他矮半个头的清隽身影,嘴角扯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朝警觉的众人挥了下手,示意他们莫动,不用阻止孟洋。 “你想用这把刀杀我?”孟洋笑着问。 “锄奸惩恶,老子杀得就是你们这些周扒皮!”那刀疤男狷狂的说。 孟洋未受伤的手一巴掌扇了下去。 “说!”孟洋揪着他的脏乱的头发提起来道:“可有受人指使?” 刀疤男双手被压在身后动弹不得,眼神凶恶的看着他,呸了一口说:“狗杂种,爷爷出马都是给你面子!” 孟洋冷笑凑在他耳边说了句:“刀在地上,你不闭口,我就替你说出你受谁指使。” 刀疤男眼神一暗,转过头就要去咬他耳朵。 孟洋一脚踹开他,让他四脚朝天的摔在地上,挨都挨不到自己。 孟洋说:“谢侯爷,我问完了。” “按住他!”沈是瞬间反应过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刀疤男在倒地的一刹那跳起,抢过地上的刀,往胸口直插入骨,身手快如闪电。 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 如何死的又快又准又狠,无人能出其右。 侍卫去探他的脉搏和伤口,跪下同侯爷复命说:“已毙。” 孟洋阴戾的笑了下。 他不会让得罪他的人好过的。 柳长泽冷声说:“你说了什么?” “没有。”孟洋说:“恐是江湖人士宁死不受辱吧。” “丢去乱葬岗。”柳长泽云淡风轻的说。 沈是茫然在原地,他看着刀疤男胸口暗红一片的血迹,若不是他找上门,也不会给别人这种趁虚而入的机会,那个人的手连江湖组织都涉及了吗…… “剩下的送去大理寺。”柳长泽道。 “夫人受了惊吓,孟某想先行回府。”孟洋歉意的说:“今日打扰侯爷和沈兄登高赏月的雅兴了,来日再登门致歉。” 柳长泽颔首。 琉璃台的人已经悄然无声的退场了,沈是仍是在原地站了很久,他看着刀疤男如何被拖走,地上的一滩血如何被清洗,直到满室空敞。 小厮怕屋里有残气,点了虞书远调的雨山香,支起四扇海棠窗,可以清晰看到屋外天空上飘满的孔明灯。 像刚晨时升起的一点日光,像柔软到没有刺的黄昏,应是让人极其舒适,放松,温暖的写照,沈是痴痴的看着,却觉得有些心寒。 柳长泽隔着黄花梨卷草纹腿香几看了眼沈是说:“借刀杀人,沈是你暴露了。” 沈是艰涩的转了下瞳孔,因着干了太久,生理性的泛起了水光,他眼神湿漉漉的看向柳长泽。 柳长泽喉结滚动,手摸上了茶杯。 沈是口吻理智的说:“敌将之敌便是友,看方才要命的架势,他不会告诉孟洋的。” 柳长泽问:“他是谁?” 沈是笑了下,忽有一簇紫蓝色的烟花在窗外炸开,恰好在沈是的鬓角位置,像给他簪了支怡然天成的芷兰。 柳长泽想起一句词,沅有芷兮澧有兰…… “侯爷知道吗?”沈是问。 打断了未完的下半句——思公子兮未敢言。 柳长泽摇头。 沈是低了点头说:“我也不知。” 柳长泽手搁在香几上,两指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后问:“沈是,你还做了什么?” 沈是抬眼看他,一五一十的说:“雇人翻了孟府。” “你平日一口一个君子,到头来却雇人行刺偷窃吗?”柳长泽讥讽道。 沈是低垂了眼眸,解释道:“排兵布阵,最忌讳自乱阵脚。孟洋如今日子安生,账本藏得严实,虞书远寻觅无果,只能靠外界施加压迫,让他觉得危在旦夕,命悬一线,自然会重启账本。” 柳长泽歪着一边头,越看越困惑:“理由充分,为何不用侯府的人,你可知若是他两沆瀣一气,你便前功尽弃。” 沈是不语。 柳长泽接着说:“你费尽心机做我入幕之宾,却从不用侯府的人,你在图谋什么?” 沈是愣愣的看着柳长泽,张了张口,却答不出来。 怎么说?说他不想让侯爷涉险么…… 这话且不谈柳长泽信不信,还暧昧极了,不是引人犯错么。 沈是辩解的说:“下官身为幕僚,自是想崭露头角,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让侯爷刮目相看,没想到看轻了局势,让人将计就计,是下官失职……” “沈是。” 柳长泽直直的看着他,声音低沉而有磁性,配着江景月色,让人魂不守舍。 沈是有些慌的偏了些视线。 “你说谎。” 正文 第61章 你心悦我 沈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府,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想起来都四肢僵硬,头皮发麻。 “老爷,你脸怎么比大理寺门口的两灯笼还红?”盛意舔着兔儿糖画问。 97 沈是充耳不闻的直奔卧室,他需要静静。 可这一停下来,记忆又排山倒海而来。 “沈是,你心悦我。”柳长泽笃定地说。 沈是懵了。 什么东西。 “不可能。”柳长泽说。 沈是缓了口气,脸红的几欲滴血。 柳长泽鬼使神差的伸手碰了碰他的脸,烫的灼手,沈是吓得站了起来。 柳长泽面容柔和了些,似乎是不想让他难得看到夜色的时候,留下不好的回忆,但语气却斩钉截铁:“我心有所属,纵然不在人世,亦有下一世,下下世。红尘俗世千万张脸,而我不会再贪恋一眼,你死了这条心吧。” 每一份喜欢都不该被伤害。 柳长泽深谙暗恋之苦,他不会给沈是机会,但会给他尊重。 沈是结巴了,他舌战群儒的口才,第一次出现结巴:“我……我……没……不……” 柳长泽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沈是深吸了两口气,声音还有点抖的说:“日……日月可鉴!下官绝无此意!” 柳长泽站了起来,看了下他涨红的脸,不畅的呼吸,难以遏制的声调,与他平日大相庭径,便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想来沈是年轻,也没什么被拒绝的时候,加上才子傲气,自然是接受不了,柳长泽表示体谅,于是说:“无也好,有也罢,总之你明白便好。” 沈是举两指,高声道:“侯爷,下官指天立誓,若有此心,天打……” “住口!”柳长泽宝相庄严的道:“天地有灵,毒誓能乱发的吗!” 他又觉得自己太凶了点,沈是也没做错什么,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的苦,他比谁都知道。 他便放低了点声说:“我知道了。” 沈是直眉楞眼的问:“真……真的知道了吗?” 柳长泽点头说:“上元灯会,应与佳人同游,我自当避嫌离去,请你也好自为之。” 柳长泽说完飒拓风流的走了。 留下一个恍若雷劈的沈是。 什么避嫌?什么好自为之? 你知道了个鬼。 沈是双眼呆滞的望着天花板,这样也好吧…… 起码不会有更离谱的事情发生。 “老爷!老爷!老爷!”屋外响起了盛意的叫魂声。 沈是拿被子捂住了头。 盛意闯了进来,掀开他被子说:“老爷,今夜来了个小童,拿着你玉牌,去书房收了一堆书走。” 小童?沈是坐了起来,垂着脑袋问:“他拿了什么书?” 盛意掰着指头说:“他拿了《齐律》和《咸和新政解注》,好家伙,比他人都高呢,我说要送他回去,他还死都不要。” 沈是拊掌笑道:“科举随着几番改革,逐渐从重诗赋转策论,虽未明说,但若仔细看看这两年试题,便能瞧出风向,他年纪小小,倒是格外聪慧。” “几岁的孩子就科举,桌子都够不着呢!”盛意皱眉:“那块玉成色可好了,老爷随手给人,不怕他卖了么?” “如此也好。”沈是又倒头想睡。 盛意一把扯住他下坠的身子闹道:“天哪,不当家不知油米贵,老爷你这样铺张浪费,我明日就和顺和巡逻,不给你管家了!” “行了吧……管家的不一直是顺和么?”沈是无奈道。 盛意不高兴了,推着他来回晃,哀怨的哭嚎:“一年来,我随老爷赴任穷山僻壤,风里来雨里去,顿顿糠野菜,日日苦行僧,好不容易得见老爷富贵翻身,登了金陵台,没想到就开始嫌弃糟糠无能了,呜呜呜,这颗心终究是错付了……” 沈是头被晃的、吵得发晕,有气无力的说:“好人,放我去睡吧……” 盛意一听这话,感觉就来了,越演越上瘾,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一个秦香莲,王宝钏,更起劲的闹道:“老爷现在听我说话都嫌烦了,以前还夸我闹中带趣,活泼可爱,怨不得话本里清一色的骂狗官,原是四书五经都读成了陈世美、薄情郎,呜呜呜……” 沈是恍了下神,想起柳长泽除夕前夜,喝醉时说的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书读的越多的人,心越坏,越自私。 他不知不觉念出了声。 盛意愣了下,这怎么还配合上了,觉得沈是有点奇怪,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这一摸,手都快被烫没了,他河东狮吼道:“老爷风寒了!顺和!!!快!叫大夫呀!” 这一声炸得沈是脑壳都要飞了。 沈是捂住耳朵,往盛意抓不到的地方钻,缩到被窝角,终于能歇一歇了,睡意朦胧之际,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句:“纵然不在人世,亦有下一世,下下世……” 沈是迷迷糊糊的想,还怪痴情的。 心头涌起一阵酸意,如浮光掠影般不见。 …… 是夜。 阿良递了一张红色的粗劣纸笺,上写着“长安”二字。 柳长泽摩挲了下飘逸勾丝的字尾,将纸随手压在了案上的《楚辞》里头。 门外有人来,阿良走过,与人悄悄低头耳语几句,又关上门,复身回来替柳长泽褪了衣袍说:“禀侯爷,人已无恙。大夫说,此伤看似一刀入心,实则并未伤及脏器骨骼,皮外伤罢了,修养几日便好。” 柳长泽张开手,任他服侍:“他倒是精明能干,机警巧活,做个杀手可惜了,说服他去长卿阁。” “是。”阿良说。 天下财富,分为两半。北孟洋,南长卿。 但与孟洋不同,长卿阁的人做的每行每业的必不可少的辅助环节。比如纺织,他便做染料;造纸,他便做杀青;美酒,他便做酒曲。从不做对外流通的完成品,每件货物几乎不盈利,倒有点像扶持商贾的救世主,一时间风头大盛。 柳长泽本是想挖出为柳家做马前卒的人,正好固价法行而不利,存了一堆要被官府丢弃的货物,便动了废物利用的心,混进了商贾之圈,挖出了孟洋这条线,没想到…… 薄利多销,长卿阁竟日渐壮大,财力雄厚,如雨后春笋般,一间一间的分店冒了出来。 但没有人知道长卿阁的家主,  98 它像深海里的龙,吼一下便会风云变色,却从不露出水面。 便有人说,长卿阁是个假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散商组成的,故意捏造的噱头。 树大招风。柳长泽寻出孟洋后,便下令废了长卿阁。 江湖上提起此事还有些唏嘘,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只道世事无常…… 但它真的消失了吗? 也没有。 长卿阁不再做半成品,同所有商贾一样,做起了自己的生意。泯然众人,所以不为人知,说起来只道近来又多了个新锐同行。 名曰:子安斋。 而长卿阁是各家主议事的地方。 “天下苍生都做不到,侯爷就做得到吗?” “前有商鞅变法,后有庆历新政!柳侯爷博古冠今,难道不知法之一字是柄双刃剑,为何还要死握不放?” 柳长泽不由想起崇明那个星夜赶路的夜晚,沈是质问他的几句话。 为何死握不放? 国力虚浮,改革迫在眉睫,即便是注定失败的事情,亦要有人去当这个先,千秋万载,史书长卷,没有人背的起冤孽,但他背得起,只要能守住太傅为之热爱这片山河…… ——他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万古的长河,便让他来,做这一颗被千人唾骂的铺路石子。 只是跟随他的人,何其无辜,他总要为这些人,谋个生路的。 子安斋。 柳长泽看了眼正在为他拆玉冠的阿良,想着什么时候,把他送去沈府。 “侯爷?” “说。” 阿良想了下问:“侯爷怎么猜到沈大人雇了刺客的?” “对夜盲者来说,认路是惯性,又不是靠眼睛记得。”柳长泽坐在了书案前:“况且他心眼多成这样,怎么可能迷路。” 阿良轻缓的替他按摩头皮,以便等会入眠:“刺客假死,沈大人好像挺难过的,侯爷为何不告诉他呢?难道沈大人真有异心?” 柳长泽闲着翻着书说:“该他吃点教训,拿着令牌当摆设,被外面的人卖了都不知道。” 能靠金钱雇佣的人,自然也能靠金钱收买,也不知道沈是一个寒门书生,从哪里认识的这帮亡命之徒。 阿良了然,这还是在乎了,便开口道:“听闻沈大人今夜染了风寒。” 柳长泽眉头一动,翻书的手停了下来,正好在页面里看到方才放的红纸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将纸揉成了一团,随手一丢说:“与我何关?” 便起身向卧榻走去,路过明亮的烛灯时,顺手掐掉了,冷着声又说了句:“以后他的私事,不要传上来。” “是。” 阿良暗恼,最近越发顺不着侯爷的心了。 他便摸黑替柳长泽褪去靴子,然后褪去右脚的白袜,便见柳长泽要翻身入榻,他低声说:“侯爷,还有一只。” 柳长泽没说话,将抬高了一点的脚,又放了下来,等完全褪去后,才躺了上床。 阿良咬了下唇,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阿良走时默默将那团红纸压平,塞进了底层甚少翻阅的一本书页里。 沈是病的很重。 严重到第二日,阿良便敢不知死活的道:“侯爷,沈少……” “公事?”柳长泽抬眼。 阿良摇摇头。 “那就闭嘴。” 阿良说:“可是……” 柳长泽沉了脸,阿良立即噤口。 柳长泽觉得心烦意乱,去了面壁室平心静气。 正文 第62章 厉鬼 盛意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听闻侯爷在太傅府,他不敢闯进去,便在门口蹲了一晚上,才等到柳长泽出来。 深红色大门缓缓拉开,柳长泽看着面前来回转圈的人,眼皮一跳,直觉不安:“何事?” 盛意虽然急,但还是行了一礼,才说:“禀侯爷,老爷烧了一天两夜了,大夫都治不好,刚降下去,又烧了起来,药也喂不进去……” 一天两夜,风寒怎么会…… “破明引?”柳长泽脸色突变:“不是说只会头疼吗!” 阿良战战兢兢的回复:“洛神医说目前见过的都是……” “一个时辰!”柳长泽翻身上马,怒斥道:“治不好,让他提头来见!” …… 若有灵魂剥离之苦,沈是觉得便是如此了,身体火烧火燎的热,像被人丢进了油锅一样,该死,又是哪个杀千刀给他灌了药,治不好就让他睡着,免受折磨不好吗? 沈是隐约感觉有人在撬他的嘴,又来,沈是闭的死死的,巴不得浆糊般的粘稠意识赶紧消失。 “侯爷,还是喂不进去……” 沈是听不清,烧的肺疼,不知道谁在强行掰开他的嘴,力气好大,肺好疼,呼吸到空气就更疼了,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地上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应该是被他撞到的瓷器,辛苦了诸位。 沈是咳得整个人都在痉挛,仍在不停地咳,稍微咳出了点精神,有人拍了拍他后背,他睁着迷糊的眼望了一下。 柳长泽? 他又晕了过去。 舒坦了。 “顺和……怪事了,怎么侯爷喂,老爷就肯喝了啊?” “可能是……老爷也怕侯爷吧。” 盛意看了眼柳长泽,觉得很有道理。 沈是做了个凌乱的梦,梦里是漆黑一片,十岁的小侯爷皮的上房揭瓦,在大相国寺迷了路,沈是找了很久才找到他,小侯爷一见他就喊:“子卿,子卿,我在这里!” 沈是闻声笑着向他走去,衣衫盛着月色,如雪一般。 总算找到了。 沈是估摸了下位置,应是跑到了寺庙的后山,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头,想来是陈旧损毁的神像残骸,沈是过了初时寻到的庆幸后,便想着要治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 寒风猎猎,四周有吊诡的猿鸣环绕。 沈是走到小侯爷面前咧出了牙齿,凶神恶煞的说:“我乃后山厉鬼,今日便吃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到处乱跑 99 的毛头小子!” 小侯爷见他对着身旁空气表演,笑着扑进他怀里:“才没有夜盲的厉鬼呢!” 沈是对着他头一顿蹂躏说:“怎么和先生说话的!不是我这个夜盲,今日你就露宿山林吧!学乖了没有!下次还跑不跑!” 小侯爷从他手里挣扎出来,不服气的说:“不用你来,姑母也迟早寻的到我!” 沈是被他逗乐了:“有骨气,那你便等皇后娘娘大驾吧,我先回去睡了。” 沈是毫不留情的转身就走,小侯爷一开始还心高气傲的不搭理他,等着姑母来了好好告他的状,但见他越走越远,真的不见了,又不免有些害怕,想起方才说的什么厉鬼,背后便感觉阴风阵阵。 他一个人呆了很久本就心虚得很,但又不愿意低头,抱着手蹲在石头上,一脸坚定的样子,可明明眼底都要有泪了。 “走就走,我一个人呆着可好了,我才不怕,我是大齐的侯爷,很厉害的,鬼见到都要屁滚尿流的跪地磕头!”小侯爷攥着小粉拳说。 忽然一阵凉风吹过他耳后,小侯爷瞪大眼睛,打了个哆嗦。 然后传来一声阴森低沉的声音,他幽幽的说道:“还……我……命……来……” “有鬼啊!!!”小侯爷猛地窜了出去。 沈是笑的直不起腰,眼泪都飙了出来,他方才走的时候便看了下地势,前面那条路是个回旋路,还得跑回来,他站在路口等着,只听咚的一声,小侯爷撞到他身上。 “子卿,有鬼啊!!!”小侯爷八爪鱼似的死死的扒着沈是不放手。 沈是笑着拍拍他后背说:“还乱不乱跑了?” “不了不了不了……”小侯爷头摇成了拨浪鼓。 沈是突然锁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说:“还……我……命……来……” “啊!!!厉鬼!!!”小侯爷尖叫,挣扎要跑,但死都挣不出去,倒是抓伤了沈是的手臂。 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要是力气大,就直接把小侯爷抱起来扛着走,但是他看了看这个到他胸前的孩子,放弃了想法,两手捧着他的脸说:“是我,小侯爷别怕,是我呢。” 小侯爷缓了一下,眼睛就红了,死命的拍着他,嘴里乱七八糟的骂了一大堆。 沈是抱着他哄了很久,小侯爷虽然很气,但是一直也没松开手,沈是说:“好了,我有错,不该吓你,我道歉。” 小侯爷不解气,埋在他肩上装模作样的咬了下。 “很疼。”沈是温柔的说。 小侯爷连忙松了口,有点紧张的说:“你骗人……我都没用力!” 沈是笑了下,指了下手臂几道破皮抓痕说:“可疼了,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小侯爷抿着唇,伸手摸了下伤口,沈是倒嘶了一声。 小侯爷有点急,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眉眼弯弯的,便一手对着伤口按了下去:“根本就不疼,你又骗我!” 沈是这会是真疼了,不仅手疼还头疼,本想顺着时机教育他几番,见他真的难过,又有些心疼的想缓一缓,便无可奈何的抱过他,哄着说:“不闹了,回去好不好?” 沈是的手一下一下拍着他后背。 小侯爷安静了很久,而后抱紧了点他,低声闷闷的说了句:“好。” 沈是笑了拉开了他,牵着他往回走。 小侯爷记吃不记打,走了片刻,又忍不住想找沈是说话:“子卿看不见,为什么不会迷路?” 沈是说:“对夜盲者来说,认路是惯性,走个几十遍身体就记住了,不是凭眼睛记的。” 小侯爷左倾右晃的问:“那若是像姑父喝了酒一样,摇摇晃晃的,也能记住吗?” 沈是点点头:“可以。” 小侯爷觉得有点厉害。 “你想学吗?”沈是问。 “想。” 沈是听他情绪稳定了,见缝插针的说:“我只教知错就改的门生,你今日乱跑,不仅让长辈操心,更是让伺候你的人,都免不了责罚,你错了没?” 小侯爷垂首,说不出口。 沈是转了下眼睛,松开了牵着的手。 小侯爷立马回捉住:“错了!” 一旦迈过了别扭的坎,后面的脸面,便也不觉得难以拉下。 沈是继续吊着说:“我不太信。” 小侯爷很着急的解释:“错了的,若不是我跑出来,也不会害子卿受伤……” 这个梦开始分裂,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四分五裂的飞溅出来,每一片都怪诞的反射不同的画面。有些是扑在他怀里的小糯米团子,有些是灯火阑珊处的遥遥相望,有些是雪夜里的负荆请罪,有些是守候病榻的温柔目光,有些是杀伐果断的黑白棋局,有些是筳讲时偷懒酣睡的顽童,有些是紧紧相拥时的激烈心跳…… “老师想要的事情,我都会做到的。” “捡了本侯爷的玉,便要陪本侯爷斗蟋蟀,不然我便治你个偷盗罪!” “装模作样,以为我不敢动你么。” “沈大人嘴里,真是一句实话都没有。” “我很想你……” “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断然不会骗子卿!” “你很吵。” 从柳长泽五岁到二十四岁,每一帧每一幕像萤光的碎屑,像散落的星子,珍贵而美丽。 然后都灭了。 万物归于虚无。 在死寂般的黑暗当中,突然飘出了一片发光的菱形琉璃片。 沈是追了过去。 他一靠近,那碎片便消失,过了一会又出现,他像夸父逐日,像飞蛾扑火,追着那块琉璃,仿佛追了亿万年的光阴,他终是精疲力尽,脱力的跪在了地上,看着唯一的色彩消失不见。 古刹无声,大象无形。 而那琉璃片突然出现在他手上。 他欣喜若狂的拿起来一看。 琉璃消失了。 化作了无数的大相国寺经久不散的梵音,从四面八方的涌了出来,它是具像化的金色光芒,带着锐利的刀锋,将有罪之人像茧一样死死束缚。 他像祭坛上的祀品,以生命作为献礼,直到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  100 ,听见了破空的一声沉吟,如同晨钟暮鼓般荡人心神。 他听见。 “沈是,你心悦我。” 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沈是吓醒了。 他从床上跳起,像溺水的人挣扎出深海,浑身被汗水浸湿,双手死死的抓着被子,大口大口吸着气,似乎想把那些郁结于心的杂念清出脑海,只是太过急躁,扯的肺部疼痛难耐,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老爷醒了!”盛意匆匆跑到了床前。 “药。”顺和无奈的看着他一惊一乍的背影,端了药进来递给沈是说:“大夫说,老爷病由破明引起,加之忧思过重,风寒袭肺,痰浊阻气,若不好好静养,恐有可能化为肺痨之症。” “肺痨?”沈是立马精神了,端坐起来,二话不说将药喝了下去,配合不行。 忧思过重,那就不忧。 风寒袭肺,那就保暖。 痰浊阻气,那就化痰。 反正身体不能垮,他得病都得怕了。 只是,这身体看起来挺硬朗的,怎么也这么不争气。 沈是喘匀了气,盛意端了碗血燕上来,神色有些紧张,放下后便挨着顺和站的很近,似乎在寻求支柱一样。 沈是问:“侯爷来过?” 顺和道:“并未。” “没有!”盛意觉得说的太快太同步了,找补道:“侯爷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没事来沈府瞎逛。” 沈是挑眉,“那这血燕你们从哪里贪污来的?” “偷得。”盛意就知道有这一问,不着四六的扯,“大夫说,老爷这个病咳的厉害,最好吃些滋补润肺的,我便去侯府偷了些,反正一库房都是,少几盒侯爷发现不了的,包管能吃到老爷病好!” 沈是看了眼顺和。 顺和抿着唇,硬邦邦的点头。 沈是笑了下,也不揭穿他们,仍是一口一口的品着血燕,温热的补品顺着喉管滑入肺部,像干涸的土地被早春的细雨所滋润,熨帖又暖心。 病因破明引,除了柳长泽的人,谁还能治的了。 你不愿说,我也不愿知晓。 如此便好。 沈是敛眸,不可控的想起昏迷前后背的温柔的轻抚,和回过头看到那人脸上的一丝担忧。 不可念,不可想,不可忧思过重。 不过是莫须有的事情,一个梦而已。 正文 第63章 知髓 被榻和身上都是汗水,沈是坐了一会便受不了的要去沐浴。 盛意刚一出卧房,便抓着顺和的手往自己胸口放,挤眉弄眼的说:“感受到了吗?” 顺和宠溺的笑了下:“很快。” “何止!都要跳出来了!”盛意摇着头说:“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侯爷分明守到老爷烧退了才走,怎么还不让人说?这样要放话本里,那都是十里红妆、以身相许的情节了……” “少点听戏吧。”顺和说。 “你还看不起戏文!”盛意努嘴说:“若不是我今日随机应变得当,按你那个笨嘴,马上就穿帮了。” 顺和捏了下他圆鼓鼓的娃娃脸:“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更何况是偷来的。” 盛意懵了下,反身一个轻云蔽月去抢他腰牌:“那你过分了啊,还跟着我点头……你居心叵测!我要去上报侯爷,卸了你的职,从今往后长卿阁就是我的天下!” 顺和身一侧,灵巧闪避,又一个后弯腰躲过他的顺手牵羊,盛意追势凶猛,交锋了数百招,顺和才寻到一个气口说:“老爷聪慧过人,什么事情他想不明白,端看他愿不愿意罢了,单凭你我能瞒他多久呢……” 盛意不听,下手越发无耻,腾空一个扫堂腿朝他下三路剪去,顺和连着三个后空翻至院里最高的榉木上,盛意打累了,在树下指着他骂:“别以为我没听到,侯爷不让你提破明引,你还故意提,你就是图谋不轨!” “天杀的!你表面看起来木讷,内里居然都是黑的!”盛意越想越气,踏叶飞花追着他上了树顶,一个手刃便劈了下去,那周遭的树竟都被余劲削去了峰,这是动了真气了:“你说!当年在断情崖放我走,是不是也是装出来!” 顺和瞳孔一震,竟停下动作,从半空中像鹤一样的落在榉木最高的一片嫩叶上,不见丝毫弯曲。 盛意本是招招夺命,没设防他会不躲,可收手已经来不及,近一半的内力打在了他胸口上。 盛意慌了神。 “是。”顺和面容平静,忍着痛,轻飘飘的说。 盛意咬着唇,一向嬉皮笑脸的娃娃脸皱成了小老头,他开口带着委屈到不行的腔调:“你当时可怜兮兮的说不会勉强我,说放我自由,说我若走了,你便永远留在断情崖,一辈子都不会下山打扰我,都是假的么……” 盛意又心疼他伤势,又气恼他的深情都是装出来的,难过的不行。 顺和说:“是。” 盛意震了下,心灰意冷的想要离开。 顺和突然沉了脸,影如鬼魅,身法带着邪气,缠住了盛意的脚步,盛意行走江湖多年,还没见过这种路数,竟被压制的毫无反击之力。 顺和垂眸点了他的穴,说出来的话还是和木头一样,平白直叙:“你走去天南海北,我也找得到的。” 盛意是真的懵了。 这怎么受了他半成功力的伤,拦他居然不费吹灰之力,这他娘的什么来路,不是只比他厉害一点点吗,这一点点是崇明到京城的一点点吗? 该死,话本害人。 再说了,这人怎么一点不经逗,都老夫老妻了,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德行吗?还是太老实,太老实了…… 不对,也不老实,这还藏着一手绝活。 盛意咽了咽口水说:“那什么我又不是傻子,你这种死士怎么可能叛主去断情崖逍遥快活……我猜你是想自裁,怕忍不住纠缠我,又不愿辜负旧主恩情,太死脑筋了……” “你知道?”顺和不确信的看他,怕他油腔滑调的说辞,只是为了想跑。 他从前没得到,还能放手,得到了,便食骨知髓,无法离开了…… 盛意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长长的  101 睫毛,一脸诚恳的说:“知道呀,我这不是给你解心结么,你瞅你每天患得患失的那个样子,还背着我藏了手这么邪性的武功,太坏了,想家暴么……” 盛意的语气百转千回的,把顺和的百年不变的死人脸,都给说红了,“我……我不会……” “你不会个鬼,现在就敢点我穴了,日后可不就是要打我吗!”盛意伶牙俐齿的说。 顺和抿了抿唇,犹豫了下。 盛意接着暧昧又缠绵的撩拨道:“心肝,解了我的穴吧……” 顺和眸色深了起来,却冷着声说:“不。” “不什么不!你以为多了一个歪门邪道我就怕你吗!有本事解开,我们来个堂堂正正的较量!我保证你挨都挨不到我!”盛意不满的撅嘴,学武之人动不了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事情。 顺和立于百尺高空,一把抄过他腿膝抱了起来。 盛意瞪大了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想干嘛……” 顺和眯着眸,凑在他耳朵旁,危险又深沉的说了句。 “图谋不轨。” …… 北风卷地,白隼翱翔。 李云赋跨着马正在追一个二世主,这大概是他此生最没有形象的一次,头发被风、树枝、草坪弄得乱七八糟。 而前方那个少年却飒拓恣意,衣冠齐整,他不怕死的反着骑马坐着鬼脸嘲讽李云赋,手里还摇着一封字迹遒劲独特的信。 李云赋咬着牙又死命拍了两下马背。 差一点,就差一点,李云赋立起身子几乎站了起来,指尖划过那封信的花草压纹,他堪堪见到一句,兹逢折便…… 少年笑了一声,忽然收手,撑在马背上,像旋风一样转了个圈,夹着马飞驰起来。 一下便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李云赋怒不可遏的要叫骂,又想起君子不能辱没斯文。 他瞪了眼少年的背影,握着拳头下了马,走在了洛江岸边,站在落木萧萧之下,对着滚滚江水,理着冠帽,他打赌,少年不出半刻便会回来。 果不其然,当他将木簪插入发髻的那一刻,一张信笺出现在他面前。 李云赋深知此时去抢,无功无用,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 他不发一言的带上了东坡巾,整个人散发着千百年来,最传统的文人气息,像宁折不屈的竹子,立根在破岩之间,出落得清白坚韧。 和萧家军兵营里的大老粗不一样,他瘦弱,骑马也不快,说话咬文嚼字的,人也一板一眼的,但这终身的骨气,又碾压他见过的所有人,比浴血奋战时挥旗宣战的将士还要铁骨,不似私塾那些阿谀之辈,吃了一辈子的墨水,却没在身上留下个什么痕迹。 这样的人,眉毛居然是像月亮一样弯弯的,还是个浓眉。 少年第一眼见他,便着了相,天下文人,当是这个模样。 所以他在千军万马下,直接上前摸了他的脸,还说了句:“怎么这么软……” 看起来应该是竹子一样结实的。 回头因目无法纪,被萧将军责令罚了三十军棍。 而李云赋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可是萧家独子,别说洛江,就这边关十二营,谁不卖他个面子,居然有人将他无视的如此彻底,他还为对方挨了顿打…… 这梁子便结下了。 少年仰着头看信,用一口清朗悦耳的少年音,阴阳怪气的说:“李御史,生气了?” 李云赋仍是不搭理他。 少年直接坐在了草坪上,江风阵阵,竹叶潇潇,甚是舒畅,若是这个人笑着看看他就更好了。 李云赋带好帽子要走。 “我看你对别人都谦逊有礼的紧,怎么每次见我都摆个臭脸?”少年不解的喊住了他,他坐的不够放松,便翘着二郎腿躺在了斜坡的草坪上。 李云赋不卑不亢的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李某不才,但同放浪无礼之辈,没什么话好说。” “嘿,怎就无礼了啊!大家都是男人摸个脸以示友好啊,你怎么扭扭捏捏的和大姑娘一样,我挨军法两天下不了床都没记你仇,圣人说君子应当海纳百川,宽宏大量……”少年皱了皱眉:“我看你长得像个君子,怎这般小肚鸡肠?” 李云赋被他这一顿胡搅蛮缠堵得说不出话来,便更要走了。 “等等,你不要信了吗?”少年伸长一只手,夹着信,在风中摇曳。 李云赋知时机已到便说:“你若诚心示好,便把信还我,往日恩怨就当我误会,一笔勾销。” “那不行。”少年摇了摇头:“怎么能一笔勾销?我屁股到现在还疼呢,你给我道个歉就算了。” “厚颜无耻!”李云赋压着怒意说:“既然萧公子无意和解,那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要再来骚扰本官,否则休怪本官笔下无情。” “有趣,我萧寄北随父驻营十来年,狡诈的倭寇,魁梧的匈奴,什么没见过,且莫说我如今尚是白衣,便是过几年春闱,与李御史同朝为官,便怕了你一支笔吗!” 李云赋是正人君子,说不出夹私挟带的话,面对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但他转过身来,看了眼少年手中的信,他又着实想要,踟蹰一会后,他说:“我道歉,你便把信还我吗?” 萧寄北有些意外,从草坪翻身而起,姿态洒脱,他一步一步走进李云赋,左右看了看,这几日他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见这个榆木弯腰,怎么今日…… “你真道歉?” 正文 第64章 文武艺 李云赋艰难的点点头。 萧寄北好奇的拿起信看了起来,都是些很寻常的问候…… 他看了眼落款印章,沈是。 萧寄北想了想说:“不好。”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云赋良好的修养终于到了极限,他咬牙切齿的说:“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我见你年幼不愿与你一般计较,对你诸多忍让,没想到你变本加厉,偷我画稿,扰乱工程,如今更是窥看我私人锦书,若是连你这样毫无礼义廉耻之徒,都能金榜题名,那我大齐国祚岌岌可危矣!” 萧寄北黑了脸。 李云赋一口气骂完,额角的青筋一突 102 一突的跳。他不甘示弱的回瞪着少年,他还能殴打朝廷命官不成! “御史是如此想我的吗?”萧寄北一贯轻狂的语调,低落了下来,让人平白生出愧疚…… 李云赋警惕的眨了下眼,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萧寄北将书信展开了来。 李云赋睁大了眼,怕他恼羞成怒把信撕了,连忙说:“你出身行伍,应知家书一封抵万金,我们就事论事,不要意气……” “就事论事?御史做到了吗?”萧寄北自嘲的笑了下说:“我仰慕御史气度才学,所以入阁品图,一时惊叹在外室看忘了时辰,御史不由分说,便污我窃图。我并未以此看轻御史,反而陪同督工,见漏沙竹笼设计精巧,便拆了几个研究,但御史却以为我寻衅滋事。” 萧寄北清亮意气的嗓音,与江水流动的潺潺之声交相辉映,让人不觉听入心里。 “谈及就事论事,御史何尝不是先入为主,便以为我是那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李云赋被他这一说,便自省起来,难道真是自己偏见了,看…… 他条分缕析的想了下,仍有不少困惑,按照他格物致知的精神,是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忘能忘两日,一拆便要十几个么?” “常人是不用,但李御史的不一般。我竟想了两日也想不出更好的治水法子,看来翰林院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萧寄北认真的答道。 “更好的?”李云赋不解的呢喃。 萧寄北点头:“虽然图没有胜于你的,但那竹笼编法,我倒是琢磨出来个新的,你等等……” 萧寄北纵身一跃,从江边折了两树柳条,将翠绿的叶子捋尽,十指故意放慢了动作,他先将一条两指一钳固定成十字的圈,然后另一条穿针引线般的造出了一个像蹴鞠一样的圆球,动作简洁而快速,让人一眼便明。 李云赋眼前一亮:“若以此法编造,必定事半功倍,只是不知牢固与否……” 萧寄北勾唇一笑,神采飞扬的甩了下发,将此绿枝球高高的抛上了空,他起身追起,在即将落地之际,身似剑虹穿行,连着四五个回踢,每一下都带着力拔山河之势,而那绿枝球却不为所动。 李云赋翘首观望,视线像贴在了那球上,随着上下浮动,也随着那如火一般烈烈英姿揪紧了心,突然,少年乌眸一凛,向后倾倒滑步,他高高踢起一只腿,而那绿枝球稳稳的落在他足尖,飞速的原地旋转。 少年斜飞入鬓的剑眉,浩然皎洁的双眸,在日光下,灼灼其华,他狂傲一笑,向李云赋看去,青丝散漫的划过他嘴角,显得天命风流。 李云赋愣了一下,回过神时,只见,绿枝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入他怀中。 那少年爽朗的笑了起来,一个箭步奔至他面前,手用力拍了把他被撞弯的腰,让他重新挺立起来。 “怎么样,结不结实?”口吻皆是上扬的得意。 李云赋的手下意识攥紧了绿枝球,又心不在焉的拍了拍:“嗯……结实……今日我便与蒋侍郎商议……” “然后呢?”萧寄北歪着头问他。 李云赋疑惑的眨了下眼,弯弯的眉,显得有些天真。 萧寄北撇嘴,这人想蒙混过关么:“李御史冤枉我这么久,不会没个说法吧……” “非……非也。”李云赋猛的涨红了脸,羞愧难当,躬身歉道:“李某狭隘,未能以德修身,以善待人,对萧公子诸多误会,还望海涵。” “不必客气!”萧寄北两指从袖口夹出书信说:“这信里的字不错,既不似颜楷端正,又不似赵体遒丽,酣畅清逸,自成一派。等我摹个两份,再还给你,便算交个朋友,如何?” 李云赋本就对误会了他,耿耿于怀,像这等摹字的风雅之事,自然不在话下:“极好,萧公子胸怀广博。” 萧寄北笑了下,露出一截虎牙:“一口一个公子的多见外,叫我寄北便好。” 萧寄北虽比他小三岁,但自幼习武,个子比他还高一些,李云赋微抬着头看他,觉得自己误会了这样坦荡霁月的年轻人,更不是滋味,便说:“云赋惭愧。” 萧寄北一手揽过他的肩,吊儿郎当的往回走:“不惭愧,不惭愧,日后都是同僚。” 同僚? 李云赋不解的问:“萧家军保家卫国,爵禄世袭,你为何还要考科举?” 萧寄北桀骜不羁的说:“功名只向笔上取,英雄自当马上逢。我学有文武艺,何必沾祖荫!” 李云赋闻言望了望他。 日光正好落在他脸侧,让人睁不开眼。 …… 沈是告病了几日,刚一上朝便来的重磅消息,洛江水患了。 柳长泽看了眼柳元宣,倒是给这个老狐狸歪打正着捡了个便宜。 兵部尚书付镇中举笏说:“圣上,洛江富庶,民熙物阜,一直是沿江四岸倭寇虎视眈眈的膏腴之地。而今水患来袭,倭寇诡计多端,又善水性,臣恐有大祸,请圣上允臣遣兵相助!” “付尚书难道忘了萧将军的‘常胜’之名如何得来?”柳元宣缓慢走出道:“萧将军驻守边关数十年,与倭寇交战不下百回,无一败绩。而今萧将军尚且未求援兵,臣以为,此事不急。” 付镇中瞪了一眼柳元宣:“洛江还有兴修重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柳尚书负担得起吗?” “臣不敢。”柳元宣朝着承明帝说:“猛将发于卒伍,行军打仗之事,自然是千征百战的将军才有资格谏言,我等纸上谈兵的文臣不过小提一二,以作防患警醒罢了。” 沈是便知此话一提,付尚书是没戏了。 承明帝说:“萧将军不日前已抵达洛江,上书一切安泰,倭寇贼子畏惧大齐国威,不敢进犯,众卿无需多虑。” 付镇中妒意起,又要争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萧将军行事温吞,热衷只守不攻之道,而水患起,城门关口如同虚设,怎么拦得住倭寇狼子野心,请圣上三思!” 承宣帝正要驳他。 却见宋阁老走了出来,一时朝堂寂静,连柳元宣见了都默默退回了队列之中,宋阁老好为人师,又得先帝推崇宣扬,于是桃李满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地方私塾,无一不是他指点过的,便是长者没被指点,  103 那子孙亦是有的。 宋奉安于大齐,是礼器一般的存在。 众人可以反对他,但绝不敢轻易顶撞他。 不尊师重道,在儒道学说盛行的今日,那是自毁清白的大事。 宋奉安说:“兵贵在勇,付尚书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付镇中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讨不下来也算丢尽了脸面,仍是咄咄不肯退:“昔日蜀军攻魏,一往无前,此势头正盛之际,却因马谡盲目自信,痛失街亭,不仅愧对诸葛亮的赏识,亦使无辜将士惨死沙场。” 付镇中接着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臣只是不愿重蹈覆辙。” 沈是暗忖,付尚书话说的进退得当,即恭维了宋阁老是诸葛亮,又为自己添了一层力辨,只可惜…… 对峙的是宋奉安,下决策的是承明帝。 “马谡熟读兵书,却无实战经验,而萧将军身经百战,岂能一概而论。” 宋奉安义正辞严的说:“付尚书亦是刀枪血海里拼出来的赫赫战功,难道不知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 沈是眉头一动,满朝文府亦是议论不休,有夸张者,竟低声交耳起来,临阵换帅这种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宋阁老连抨击新政都甚少亲自淌水,怎今日如此刁难兵部尚书? 付镇中的多年损友礼部常尚书,才是真的不解,恨不得直接上前问问付惧内怎么不懂事,得罪恩师了。 付镇中脸色难看的紧,武将的脸面就好比文人的气节,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他看向宋阁老的神情不免多了不满,挺了下豪阔的胸膛说:“宋阁老言重,臣不过是建议援兵。” “主将方言安泰,上位者却要增援,同样是不信任,与临阵换帅有何区别?”宋阁老徐徐举起了笏道:“圣上,洛江一带精锐皆是与萧将军出生入死的患难兄弟,若此时援兵,恐让有心人撺掇君臣不和,使士气低落,使威信全无,教倭寇贼子平白得了渔翁之利!” 沈是诧异,杀人诛心,宋奉安这一番话可轻可重,轻是忧国忧民,重是里通外敌…… 宋奉安吃了炮仗吗? “臣绝无此意!” 正文 第65章 担心 付镇中重重的跪在堂前,他浑厚的嗓音掷地有声,话虽叫冤但气势正,俨然一副宋阁老倚望卖威,血口喷人的样子。 众人屏息。 沈是也为宋奉安捏了把汗,一个是敦厚礼让的内阁首辅,一个是八面玲珑的兵部大司马,居然一反常态,公然于朝野操戈相向,寓意何为? 宋奉安不仅为自己竖了个悍敌,也将吹响文武相轻的号角。 沈是肺部一抽,强压着颤了下肩,但世上有几样东西是藏不住的。 贫穷,爱,咳嗽。 他极其轻微的咳了一声。 如此升腾紧张的气氛,这一咳犹如索命之剑,引来万众回首。 “沈少卿,有何见解?”承明帝意味深长的问。 旧党和兵部,都是制衡外戚的力将,承明帝在宋阁老出言的瞬间,便省的了他的忠心,思虑几番亦觉得骑虎难下,恰好沈是破了僵局。 他再言,便是顺势而为,谁也不得罪。 沈是正欲开口,恰好与柳长泽视线交汇,那眉骨下压,凌厉的眸光里,满是喷薄的怒意。 这是醒来后,柳长泽看他的第一眼,凶的让他喉咙缩紧,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柳元宣下耸的眼抬了下,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又垂下了眼。 沈是拱手举笏,动作之间,带起一阵沉香木的熏香,为了静养身子,安然入眠,贵也要舍得:“臣风寒入肺,一时难以遏制,竟于殿前失仪,罪过难当。只是……” 这一言先请罪,免得殿后被人死揪不放。 只是?承明帝见沈是上道,便说:“人之常情,少卿无需自责。” 沈是谢恩。 承明帝静静看着他。 “倭寇残暴,所行之地,无所不烧杀掠抢,付尚书爱民心切,着实令人动容。” 沈是吸一口沉香,心神宁和不少,他如玉般温润的声音继续说:“但洛江山长水远,折回少说数十日,万寿节在即,京畿重地本应增守,怎好往外调兵?依臣浅见,不若从沿江近营调些人去……” 众人眼中出现惊骇之色,这沈少卿疯了吧。 承明帝陡然高声:“沈少卿莫不是病糊涂了!竟那拿朕的寿辰和黎民安危作比较,是想陷朕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柳长泽闻声立出,刚迈出一步。 “臣不敢!”沈是眼尖看到,不想让柳长泽也掺和进来,“咚”的一声跪下,不留口隙的说:“大齐泱泱国威,怀德而不失威仪,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法行律令,有源远文化,以至四海承平,天下富足。” “邻属藩国,无不慕仰大齐风范,敬畏大齐国力,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沈是话锋一沉:“而万岁寿诞,百国朝贺,倘若出了纰漏,让大齐颜面扫地,试问此责何担?” 宋奉安看了眼礼部常尚书,常之遇跟了他多年,顷刻会意,立即站出附和道:“沈少卿所言甚是!圣上勤恤民隐,裁减奢华用度,但该有的礼典、军仗、守卫,却是万万少不得的。” “国威不可撼,锐气不可当!礼部务必置办周全。”承明帝转了转手上扳指,缓缓说道:“至于调兵一事,边关各守其辖,若是轻易调度,倒叫外敌有了可乘之机,此事容后再议。” “臣领旨!”付镇中与常之遇回道。 一场风波被悄然掩去。 待吕公公高声道退朝后,沈是以朝服掩口,快咳成了筛子,一复工就经历这么大的折腾,他都想不明白付镇中一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硬要在这里死磕个什么劲,难道是付家军和萧家兵之争吗…… 如今他已是大司马,也不必如此睚眦必较吧。 沈是见柳长泽向外走,他有意感谢侯爷这几日照料,便走上前唤道:“侯爷。” 柳长泽余光都没给他的走了。 沈是有些难言的失落。 沈是咳了一声。 柳长泽顿了下脚步,沈是眸光亮了下。 柳长泽又走了。 沈是抿了抿  104 唇,没去想那些不愉快的烦恼,转而去看宋阁老,他一病送来慰问的人还有很多,比如宋奉安。 而宋奉安正在被紫紫、红红、绿绿众星捧月般的环绕。 沈是想了想,还是再寻个人少的时机道谢。 而此时,宋奉安却从人群中看了他一眼。 不是无意,倒像是一直盯着他一般。 宋奉安穿过人潮,向他走来。 沈是有点无措。 这种感觉很微妙,从前宋奉安便比自己大了七岁,那时候从小厮混到大,倒也不觉得,现在自己芳华正茂,而宋奉安老气横秋的,都可以做自己父亲了…… 他一脸正气的走过来,让沈是想起了小时候被沈学士暴打的那些时光…… 如出一辙。 沈是想,若他还活着,也是这个样子了吗? 沉重,严肃,克己复礼。 身负望名,所以寡言、简居、不苟言笑。 他忽然觉得是种枷锁。 锁住了二十岁的他。 也锁住了为争状元银翅簪花,和他赌酒、纵马、放歌的宋奉安。 终不似,少年游。 “沈少卿,病好些了吗?”宋奉安问。 沈是拱手说:“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大夫说等痰化了,也就痊愈的差不多了。” 沈是又作揖说:“有劳阁老费心,病中收到阁老问候,感动不已。眼下没能先行拜谢阁老,还让阁老折节下问,晚辈羞愧难当。” “不必客套。”宋奉安笑了下,这笑不是慈爱,有一点朝气,给他那张国字脸添了不少生机,他语气轻缓的说:“你也用沉香木?” 沈是愣了下。 他拍了下沈是的肩说:“六安瓜片,补气提神,沈少卿身体弱,有空便常来喝喝茶吧。” 沈是点点头。 他有些惶恐。 宋阁老笑着看了下他茫然的模样,不像寻常人的曲意逢迎,不像欣喜得意,也不会谦卑过头,心下十分满意的走了。 沈是一个人走着,满脑子胡思乱想。 宋奉安不是认出来了吧。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宋奉安那种老古板也能想得出来? 沈是一路摇头。 周遭同僚三五成群,唯有沈是孤零零独行。 没有人愿和沈少卿攀谈。 拿万寿节出来说事,明眼人都知道借口,故意咳嗽出风头,想在文武之争里卖双方个好,这种见风使舵,左右逢迎的人,最为不齿! 可没人想做这个咳嗽的人吗? 都想。 愚笨的想不到万寿节,想到的不敢叫板万岁。 也没人敢赌,礼部会不会为自己出声正言。 柳弥攥紧了手,他想到了,但他不能。 他是宋阁老门生,不得不避嫌。 他是柳家器重的后辈,不得不慎言。 满朝之中,竟只有一个人化干戈为玉帛,将战火引走,既给圣上递了台阶,没让圣上直接拒绝两人的任何一方,又卖了宋阁老人情,还全了付镇中脸面。 说不让你调兵,是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要扬国威。 而不是,宋阁老弹劾你,所以不让。 沈是突然被人拽进了一旁的茂盛的树丛里。 他更茫然的看着柳长泽。 柳长泽气急败坏的在树底下走了两圈,像个月圆时分暴躁的头狼,非要撕裂什么才能缓解沸腾焦躁的血液。 他冲沈是骂道:“沈是,你咳嗽来的还真是时机!平日病晕了过去都能忍住,如今竟咳到金銮殿上了!你不要命了吗!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的事也是你能掺和的!” 晕过去? 沈是想了想,他从前一直有个习惯,病重了怕让柳长泽担心,都会下意识的隐藏自己病情。 估计这次晕过去前,看到了柳长泽,便一直刻意压抑着不让自己咳嗽。 没想到居然被发现了…… 沈是讪讪的说:“让侯爷担心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柳长泽气极反笑,他怎么可能担心沈是,他说:“若不是看着太傅情面,我早八百年送你去阎王了!” 我算你老师…… 沈是抿抿唇,识时务者为俊杰,柳长泽的关心向来是这么别扭的,他懂得很。 他配合的说:“是下官自作多情了。” 柳长泽看他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火又烧起来了:“你不是自作多情,你是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 沈是忽然笑了。 柳长泽终于忍不住揪住了他衣领,一字一顿冷声说:“我说过好自为之,你若是想用这种方式引我救你,和你割舍不清,你大可以试试!” “看看你会不会死、无、全、尸!” 沈是笑着笑着眼圈便有些红了。 他一个人在朝堂很久,和宋奉安每天不是救这个就是捞那个。 先帝去的早,为扶持承明帝坐稳帝位,日夜勾心斗角,匡扶朝纲,动不动还要和宋奉安出使异国他乡的,一言一行都担心背后的腥风血雨。 他自寻死路过很多回,宋奉安会同他赴汤蹈火,他们为了家国大义而奔波。 而会和他聊聊人间闲事的只有柳长泽。 甚至不许他将朝堂纠纷带回府。 他从前只当柳长泽不爱听,如今细想来,应都是担心。 像这样说着反话,却明晃晃的一份担心。 小侯爷,一直是很好懂的人。 他何德何能两世为人,都拥有了这份荣幸。 沈是低了低头说:“下官知道了。” 柳长泽被噎了下,他这副低眉顺眼,泫然欲泣的样子做给谁看! 柳长泽松了手,沉声道:“我耐心有限,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 便飞快的转身离开了。 正文 第66章 含羞 沈是看着他背影完全消失后,才又咳了起来。 他咳的像肺中有血淤堵,整个人站不稳的靠在树上,而手抓在了柳长泽方才抓皱的襟口上。 沈是低声说: 105 “不得忧思过重……不得忧思……” 沈是强颜欢笑了下,拍了拍胸口,正了衣袍,向宫外走去。 诚如顺和所言,沈是很聪明。 聪明到一些事情,再不愿意思考,也会浮出水面。 他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比如今日在朝堂义愤填膺的说了这么多话,好不容易养的不怎么咳了,又犯了起来,宋奉安害人不浅! 他要替天行道,喝光宋奉安珍藏的六安瓜片! 想得是挺美。 沈是去到宋阁老府前时,看到了他府前门庭若市的样子,除夕元宵都过多久了,这赶上来拜谢恩师的人仍是排到了街尾…… 沈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倘若宋奉安真的认出他了…… 不行,打死也不能承认。 这又文字狱又贬崇明又是个病秧子的,不被他嘲笑至死。 沈是沿着人群缓慢前行,新政的祸患,外戚的壮大,都是他埋下的根,他死了一了百了,把责任像甩手掌柜一样丢给了无妄的人。 他怎么有脸见宋奉安。 然而内阁首辅相邀,谁敢不去…… 沈是像乌龟一样踱步到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前,心生一计,他俯身对门口侍从说:“学生请见阁老。” 侍从也十分知礼,起身作揖道:“大人且看这一路,都是登门请见阁老的。” 侍从伸手指了指,又说:“阁老说,众学子之心他已领,不必尊这些虚礼了,大人也请回吧。” 沈是拱手说:“阁老厚德载物,令人敬佩。” 侍从笑了下,便见沈是真的走了…… 侍从有些生疑,虽然阁老确实不会收礼见客,但学生自然是要站个时辰以示诚心,甚至有些都站了好几日了,博取好名声,这掉头就走的…… 还是头回见。 侍从不解的看了他背影一会,绯红官服,身形清瘦,他突然听见沈是咳嗽了一声。 侍从瞪大了眼,连忙追了上去:“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 沈是左眼皮跳了下…… 然后转身,认命的点了点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侍从连声致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沈大人来……” “无事。”沈是打断道,他分明是自己故意不说来意的,怎么好让别人道歉;“你未见过我,便能猜出我身份,不愧是阁老府上的人,慧眼如炬。” “粗鄙小人,让大人见笑了。”那侍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阁老已着人泡了茶,正于雅室候着沈大人……” 沈是更慌了,这下是逃不掉了,否则宋奉安干嘛给他一个四品官这么高礼遇…… 沈是双手在袖口里来回捏着,嘴上心不在焉的说:“劳烦你带路了。” 沈是一进去走了没两步,那侍从便有管事来寻,他指了下路,先行离开了。 沈是想了下他指的路,是错的,并不是直接去雅室的那条路…… 这是宋奉安在试探他? 沈是便依言往那条错误的、需要绕很远的路走去。 这条路九曲十八绕的,宋奉安真是不安好心,他穿了两片竹林,突然看见一个倩影飘飘的妙龄少女。 沈是皱下眉,宋奉安府上的外室怎么会有姑娘在,他一向是丫鬟都不用的。 沈是好奇的凑近看了下,那女子带着纯白的面纱,眉心缀着桃红花钿,半低着头,提着一只细细的紫竹勾画笔,在宣纸下画着青翠傲骨的竹林。 沈是怔仲在原地。 那女子比了比竹子的线条,正要落笔时,似有所感,回首相顾,一双秋水含情眸蓦然睁大,怎么会有外男在此? 她双颊飞红,惊慌的眼有薄光流转,楚楚可人的偏过头,仓促间折过一支细长的竹枝,挡在自己耳侧,试图遮挡去来人的目光。 沈是自知冒犯,也向后退了几步,歉声说:“学生误入,惊扰了千金,还请见谅。” 竹间清风起,吹的满林叶片沙沙作响,与沈是如碧玉般悦耳柔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曲白雪歌,教人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女子心思一动,透过竹叶缝隙,悄悄看了一眼。 那玉面清秀郎君半垂着头,行事妥当没有在轻薄的看她。 她视线下滑,见他绯红一身,在竹林里十分显眼,却又毫不违和,他笔直的身姿倒有些像…… 女子低头看了下自己笔下的画,一簇簇破笋而出,枝节挺立的根骨。 女子咬唇轻声问:“你如何知晓我是谁的?” 千金。 宋府千金。 沈是若不知晓,也不至于看痴了神。 他从前为柳长泽性子孤傲担忧,特地留意宋奉安小女儿宋知礼可久了,正想着做媒的时候,被阿良截了胡说:“太傅……坊间流传侯爷……有断袖……断袖之癖……” 如今看来,真是滋味难明。 一方面感慨,当初没大没小喊着沈哥哥教我工笔画的小姑娘,现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 一方面,沈是不愿在想…… 他说:“阁老府内女眷甚少,有如此诗书气质的,想来便只有千金了……” 宋知礼一边问,一边往竹林外的小道隐去。 她听到误入二字,便猜到她爹的如意算盘,府内礼度甚严,哪里有不把客人带到位的道理,她问:“你原是要去何处?” 沈是说:“雅室。” “莫往竹林走了,回月洞门左转便是。”说罢,宋知礼已跑了个没影。 唯有竹林枝叶颤动。 沈是闻言退回到了月洞门,左转?分明右转才对…… 宋知礼紧张到连自家的路都记错了么? 这小丫头小时候古灵精怪的,没想到大了如此害羞…… 女大十八变。 沈是往右走去了雅室。 宋奉安见到他时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老管家引着沈是就坐,端了杯茶说:“大人到的真快。”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沈是想到不能兜穿自己身份,若按照侍从的指路他应当要走  106 很久的,便解释说:“方才在竹林里冲撞了贵千金……” 宋奉安突然问道:“她给你指的路?” “正是。”沈是颔首。 宋奉安拊掌,同老管家相视一笑,终于也有这丫头愿意指对路的一次了。 沈是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宋奉安不提他身份? 宋奉安说:“沈少卿年纪轻轻,便敢于朝堂据理力争,直言不讳,免了将士背井离乡之苦,劳民伤财之孽,实属英杰才俊。” 沈是见他扯开了话题,便警戒的顺招拆招:“阁老高看,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沈少卿过谦,若人人都能担君之忧,不受私心偏颇,又岂会有今日之争。”宋奉安端起茶,语气惆怅。 私心?沈是本想寻人查宋奉安和付镇中今日的反常之举,闻言便直接试探道:“晚辈有一事不明。” 宋奉安笑了下:“你是想问圣上已有拒意,而我为何还要进言?” 沈是点头,神情凝重的说:“不仅如此,言辞也十分激烈,易教人心生怨怼,付尚书掌万千军马,阁老何必与之为敌?” “沈少卿在教我行事么?”宋奉安挑眉。 “晚辈不敢”沈是说:“不过阁老一向体贤人之志业,茂端士之风规,今日行事着实令晚辈不解……” “你既然不解,又为何要挺身而出?”宋奉安品了口茶:“听侍从说,沈少卿一路来都有些咳嗽,进了府便没再咳过了……” 宋奉安停顿了一下。 沈是会意,宋奉安行事向来不会赶尽杀绝,便是已有实证,他也会把话留给对方,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朝堂无缘无故刁难人。 沈是说:“确实是晚辈,有意为之。” 宋奉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晚辈相信阁老为人,况且援兵一事,付尚书强硬却乏理……” 宋奉安说:“相信?沈少卿的回答让人意外。” 沈是正襟危坐的说:“阁老清名远扬……” 宋奉安摆手打断了他的恭维,指了下茶说:“茶要凉了,沈少卿不品一杯?” 沈是浮了下茶沫,倾盖抿了一口,他不知道宋奉安卖的什么药,小心回道:“此茶倒不似上次出香。” 宋奉安有些迷糊了,他若喝不出来是正常,喝的出来,为何上次还喝错了? “你这个人确有些奇怪……” 沈是心下咯噔。 宋奉安却话锋一转:“不过不要紧,你老师那个人也奇怪,三个门生,你倒是最像他的一个。” “说来也有趣,小女垂髫之年时,还经常唠叨着要嫁给你老师,如今倒和你还颇有缘分,也算是冥冥注定……” 沈是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认出他了。 这是要说亲啊! 沈是急忙拒道:“晚辈出身低微,德薄才疏,不敢攀千金贵德。” 开玩笑,那可是他属意给小侯爷做的媒,怎么还说到他头上了,这都是什么事…… 宋奉安见他如此着急,以为文人羞于私情,又无攀附权贵之心,便更添几分满意。 宋奉安同一旁老管家笑了笑。 老管家说:“沈大人年轻面子薄,阁老何必逗他。” 宋阁老无奈的摇摇头说:“姻缘一事,强求不得。有缘无缘,自有天意。不提这些,只是近来雨雪多,藏书阁潮了一些书,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可否劳烦沈少卿帮忙修撰一番?” 正文 第67章 造化弄人 沈是抽了抽嘴角,宋奉安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四十多岁就年纪大了,你往日逼我一个夜盲挑灯议事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个觉悟? 不过宋奉安还是给他留了余地,他如今抱病在身,有合理的推脱之辞。 只是旧友一片父母心,纡尊降贵的向他区区小官递橄榄枝,沈是于心不忍,便想着修书也不过两三日,他注意着避嫌,绝了旧友的念头也好。 正巧宋知礼给他指错了路,应当也是无意与他…… “能为阁老修书,自是晚辈荣幸。”沈是说正直,坦荡,让人听不出别意。 “劳烦了。”宋奉安在朝堂琢磨滚打多年,自然是看得出沈是的态度。儿孙自有儿孙福,机会制造了,剩下的也得看缘分。 宋奉安便不再聊此,和沈是捡起了之前的话头:“沈少卿可曾听过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沈是暗自轻笑,宋奉安就是做惯了先生,张口闭口就要先考考人:“阁老是指付尚书与萧将军?一个善制剽猛鞑靼,一个能降奸险水寇,二者皆有所长,说是瑜亮,倒不如说是大齐的左膀右臂,付尚书司兵部安内运筹,萧将军驻边关攘外镇守,相得益彰。” 宋奉安颔首问:“萧将军出身世家,又有常胜之功勋,缘何三年前大司马猝死营中,兵部尚书之位落到了出身卒伍的付镇中头上?” 沈是拱手:“晚辈斗胆。” “闲话家常,沈少卿不必拘泥。” “萧将军手握兵符,长女位至贵妃,诞下皇子,而次女嫁于户部尚书之子。细算来财、兵、权、望皆有之,若是得了兵部尚书之位……”沈是顿了下:“晚辈以为,付尚书骁勇善战,此位实至名归,固若金汤,是以不明今日纷争。” 宋奉安却没答,而是端起一盏茶,转了转杯,饮了口。 这样话传出去,又是满城风雨了。 沈少卿是真的信任他。 来历不明的信赖,也是会让人心生猜忌的。 宋奉安一杯茶喝的很慢,慢到把沈是不寻常的事迹串了个遍,字迹,口吻,治水图,六安瓜片,以及朝堂里看侯爷的眼神。 宋奉安仔细凝视了下沈是,说什么笑,又不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老管家添茶时,轻唤了声:“阁老?” 宋奉安回了神,平缓道:“你说的不错,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再聪明绝伦的人,都有心结。” “愿闻其详。” “师必有名,论功才能行赏。”宋奉安语气乏味,却说了段鲜为人知的内情:“大司马突然死后,兵部无主,南边的倭寇,北方的鞑靼,无一不想趁虚而入,萧将军奉命守洛江,付尚书请旨安长平。”  107 “那时,国朝虚空,物资补给不足,柳元宣掌户部,自然有所倾斜。付尚书马弱兵饥,竟从此绝境杀出重围,立下汗马功劳,从此便升为兵部尚书。” “然而次日,便传来洛江之胜。” 宋奉安看向了沈是。 沈是了然的说:“造化弄人,洛江水路多,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至少比长平晚上两日。论及此理,尚书之位,本该是萧将军的。” “正是。”宋奉安说:“虽然圣旨已下,但禁不住私下议论,满朝文武无不认为,付尚书名不副实,抢了萧将军的位子。” 沈是感慨的品了口茶,温度已有些凉了,他说:“杀人诛心,最怕不是流言蜚语,而是真相弄人,越是正直敢当的人,越容易陷入窠臼。” “付尚书戎马一生,昧着良心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殊荣,想来也是十分煎熬。怨不得在朝上如此强硬,恐是怕日后萧将军守护兴修和平定倭寇之名起,又翻起了愧疚的陈案……” 便想横插一脚,功劳同分。 沈是忽然富有深意的看了眼宋奉安,此事真是巧合吗? 一日之差,既让萧将军威名得偿,又杜绝了他迁兵部尚书之重位。而且今日出战果,马上便封赐,礼部的公文未免下的太快了些…… 而若不是巧合,明明可以直接丢失军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补一份新的军报,又何必在意区区先后战功,反正也不能晋升。 会做这样无用功的人。 宋奉安见他沉思悠远,便笑道:“沈少卿还有何惑?” “并无。”沈是起身拱手道:“只是想明了阁老大义。” 宋奉安警惕,此人聪慧,未妨不会多想…… 沈是说:“阁老明知付尚书不会善罢甘休,却毅然相对,不是为了讽他激他,而是不想让君臣针锋,互生嫌隙吧。” 所以宁愿背负文武之争的骂名,宁愿背后树敌。 沈是恭敬作揖,腰弯的与地面平行道:“晚辈叹服。” 宋奉安手在案上叩了两下,这事情说的如此明白,还需要这般思量,但见他缄口不言此事,便也顺水推舟道:“沈少卿亦不惶多让。” 老管家见他叩指,便取了两盒六安瓜片来,宋奉安说:“年时你托侯爷传信,解了治水图之围,我还未曾同你致谢。” “阁老怎知……”沈是抬眼望他。 柳长泽行事妥帖,怎会让人知晓,这事莫不会被柳家抓住了把柄…… “不必紧张,我不过对你精通水利,却装傻充愣一事,有些好奇罢了。” 是云赋。 沈是反应过来了,此事定是李云赋和宋奉安说的,公然欺君,怎么解释才不受怀疑…… 他佯装羞愧的说:“实不相瞒,晚辈那时刚从崇明返京,实在不愿在赴偏远苦地了。” 贬低自己永远是最好的办法! 宋奉安没想到是这个缘故,皱眉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年纪尚轻,岂可只顾眼前安逸。” 长篇大论下,沈是垂首称是。 宋奉安也缓和了下:“不过人皆有惫懒之时,你寒窗十年未曾留京几日,便去了那苦寒之地,历经千辛万苦返京,自是不愿离去。” “你敢于承认,便已是难得,若能勤之,更是善莫大焉。” “谨遵阁老教诲。”然而沈是想堵起耳朵,宋奉安的说教令人窒息。 宋奉安看着他像是欣赏一块璞玉,需打磨,却不失光彩。 沈是接过六安瓜片便说打扰已久,告了退。 老管家收拾着杯盏问道:“阁老不是一向最钟意李御史,想为小姐寻亲,何不等御史回来?” 宋奉安叹了口气,“时不等人,圣上有意将知礼许给柳侯爷……” 老管家一惊,将杯瓷碰的铃铃作响。 “侯爷……侯爷不是……”断袖吗? 宋奉安揉了揉太阳穴。 …… 阿良差着人搬了一箱黄澄澄的枇杷来,他用银针挑开了蒂,轻轻的将薄皮剥下,放进透明的水晶冰碗里,上插着几支小巧的剔签,递到了柳长泽面前。 柳长泽半阖着眼吃了一个,他将棕色的核吐掉,神情寡淡:“不甜。” 阿良垂着头,吞吞吐吐的说:“侯爷已是第三箱了,再丢便没了……” “方开的春……长卿阁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也找不出这么多反季的果子来了……” 柳长泽似有不耐,“捡些熟透的去熬浆。” 熬浆?熬浆你管它甜不甜? 阿良懵了问:“侯爷不直接吃吗?” 柳长泽皱着眉:“我又没病,吃它干嘛?” 阿良有些混乱,他需要理一理,整个长卿阁为了侯爷一个口腹之欲,都快闹的倾家荡产了,谁家种了枇杷树结了一个果,那都是按百两算的…… 结果侯爷说,他没病,他不吃。 那谁有病? 柳长泽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良呆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那我应该去哪里? 枇杷…… 枇杷治什么病啊? 他试探的问道:“侯爷,直接送去沈府吗?” 柳长泽的脸一下就沉了。 “送什么送,直接倒了!” 阿良被这语气冲的发抖:“是!奴这就去!” 连忙撺掇着下人搬了去厨房,他偷偷跑去太医院,抓着孔太医问:“掌院……枇杷治什么的啊?” 孔太医掉书袋的说:“枇杷,厚而有茸毛,呈长椭圆形,又名,金丸……” 阿良急了,晃着他的双肩:“说重点!重点!怎么治!怎么吃!” 孔太医拍了拍领口:“你怎么跟了侯爷,人也不稳重起来,相当年你在太傅身边……” “救命的急事!掌院你快说!” 孔太医嘴撇到天上,慢慢的说:“枇杷,与川贝一同熬浆,可治风热犯肺所致的咳嗽不止,祛痰化瘀……哎,我没说完呢,人怎么就走了!一点礼度都没!” 三月倒春寒的天,冷的刺骨,阿良生生跑出了一身汗,急赶慢赶的  108 好歹是安排好了,着人每日配着川贝熬一道往沈府送去,还要切记提醒,这不是枇杷,这是普通止咳的药。 至于枇杷,已经全部倒掉了。 阿良为自己的善解人意感动。 他屁颠屁颠的往侯爷处走,突然收到个消息,脸都绿了。 他跑去卧房翻了下日历,今日大凶。 他开始怀念沈太傅在的平稳日子了。 阿良认命的赶到了书房,柳长泽正改着新政弊端,他酝酿了半日也没能开口。 柳长泽早已看到了阿良这副扭扭捏捏,身上像藏了一百只蚂蚱的样子,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甩到洗笔池里,好整以暇的说:“什么事。” 阿良吸了口气,半死不活的说:“侯爷……” 柳长泽觉得,现在就可以把阿良送去沈府了,他已经没什么用了。 “侯爷,沈少卿今日去了宋阁老府上……” 柳长泽本想叫他别提这人,但是又想起了早朝后,那个眼睛红红的靠在树上咳嗽的人。 算了,听一下也没事。 阿良继续说:“听闻……宋阁老千金相中了……沈……沈大人……” 正文 第68章 红线 柳长泽有一瞬空白,而后是一阵莫名的怒意与失落,他背过身手撑在了紫檀象纹头的椅子上。 他脑海里不断涌现沈是被他拒绝后脆弱的样子,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生了病一脸苍白的躺在床榻,像被一夜风雨袭击过的凄惨模样。 分明朝后还一副痴心不改的样子,转头就攀了新的高枝…… 这个人! …… 与他何干? 柳长泽愣住。 而一旁的阿良,却觉得自己掉进了倒春寒的护城河底,寒凉彻骨,侯爷向来是恣意妄为的,若有人叫他不痛快,轻则百倍偿还,重则剜肉刮骨,什么时候这么平静过。 侯爷别不是要大开杀戒吧。 阿良开始缅怀宋知礼的音容笑貌了。 半响后,柳长泽坐了下来,拿起了份有关洛江水患的折子,若无其事的翻了起来说:“好事。” 沈是娶亲,他也能不被承明帝所要挟,当然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阿良怀疑自己幻听,就你这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架势,还好事…… 你问问那三箱万金枇杷赞同吗? 阿良宽慰道:“据说两人只是宋府竹林偶遇……侯爷不必当真,坊间闲人就爱嚼些捕风捉影的风流口舌……” 柳长泽理智清明的说:“宋奉安家风严正,岂会有如此失格之举?” 阿良错愕:“侯爷是说,阁老有意……但沈大人绝不……” 绝不什么?阿良也不敢妄言。 “宰执之婿,谁不想当?”柳长泽磨牙冷笑:“本候既与他交情一场,便助他一臂之力。” 阿良咽了下口水,这个一臂之力,听起来像分筋错骨的力…… 柳长泽忽然说:“宋奉安那种刻板迂腐的人,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本候记得你从前与宋知礼的侍从熟稔,这条红线你去牵。” 阿良:“?” 牵什么? 侯爷不该让他去拆宋府吗? 侯爷难道没有对沈少卿上过心? 不可能吧。 柳长泽冷漠的继续说:“一月之内,本候要看到成果。” 阿良惊恐的问:“什么样的成果?” 柳长泽如刀般扫了他一眼。 阿良立即称是。 怎么办里外不是人。 牵红线的成果可不就提亲纳彩,问题是,阿良并不觉得促成了,侯爷会放过他…… 促不成,自己便是失职。 再……观察……观察…… 柳长泽已重新看起了文书,他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嘴角挂着生硬的弧度,像是要证明这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直到这抹笑,挂了一夜。 柳长泽案头的文书从一臂高,到一掌,到三四茬,他今日的速度还要快一些,只是在每取一本折子的间隙了会停顿一下。 然后想起,太傅的后人和阁老的千金,门当户对,般配的紧。 沈是终于不会再纠缠自己。 “侯爷三更了,明日还要早朝,歇会吧,身体要紧。”阿良劝道。 柳长泽不作理会,自顾自的翻着书。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面对君王猜忌,要提防柳家作祟,要煽动洛江祸患,一点一点拔去外戚的爪牙,很快了…… 很快他就能无牵无挂了。 至于沈是,只要不娶外戚子女,与他何干。 阿良见侯爷拿起了新的折子,便移步到灯台将烛芯挑出,光明亮不少。 侯爷通宵阅折是常事,可阿良还是在他不自然的笑容里看到了破绽。 这一夜漫长,阿良守着守着,看见侯爷在烛火上拨了三下。 这是沈太傅惯用的动作。 香炉里的沉香木袅袅生烟,阿良忽然便明白了。 侯爷心里有一个人,便无法在放下另一个人。 天光乍破,阿良为柳长泽盥洗戴冠,他的手扣紧柳长泽玉带的时候,听见了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 “枇杷都倒了。” “是。” 这次是真的要全倒了。 有些人注定是过客,终会走上正轨,对于侯爷来说,成全与不打扰便是最好的祝愿吧。 阿良望了眼窗外昏暗的天,一只云雀叫了声,扑棱着翅膀从屋檐飞向青空。 太傅,小侯爷是真的长大了。 或许哪一天也能放下,对你的那些不可言。 …… 沈是昨日出了宋府,便顺道拜访了下孟洋,行至门口时,发现守卫较平时多了不少,每个人面上都严肃的很。 沈是刚一靠近,便被小厮拦了下来说:“老爷不在府,还请大人下次再来。” 沈是问:“夫人也不在吗?” 小厮犹豫了一下,他见过沈是同自家老爷交谈,便多说了两句:“沈大人,前些日子府内失窃,老爷对此戒备万分,特地交代了他  109 不在的时候,无论谁来也不让进府,请大人谅解。” “如此大事,怎未见报官?” 那小厮笑道:“说来奇怪,这贼不偷钱财,倒像是找什么东西一样……左右无损失,便没报案。” 沈是套完话便走了,不同寻常的戒备,可见孟洋已提了心,还有一道火,什么时候下呢…… 沈是从沉思中醒来,他因咳嗽睡不安稳,较平日起得早了些,便从沈府步行来上朝,这一路没见着什么人,也算悠闲自在。 沈是走过一个街口,忽见转角处有一五陵少年身着紫色官服驾马而来,他敛眸往后退了几步。 其实晨光熹微,他看的并不是很清楚。 不久,那少年沿着转角离去,只留下扬起的飞尘和哒哒的马蹄声。 沈是才缓慢走出。 他笑了下,放眼京师,也就柳长泽敢把马骑的像上阵杀敌一样。 他没走两步,便见天空旋着一只白隼,绕着他头顶飞了两圈,沈是伸出手来,那隼从善如流的停在他掌心。 沈是眉眼弯弯的笑着,伸出一节指逗了下白隼的下颌柔软的绒毛,那隼舒服的眯起了眼。 沈是好笑的说:“他怎么上朝还带上了你?” 那隼单着脚蹦了蹦,呆萌的几乎要摔倒,沈是未来得及伸手去扶,便见它眼神忽利,展翅而起,烈声长鸣,摇身一变又是鸟中猛禽。 沈是顺着看去,那隼向宫门的方向飞走。 真是意外的邂逅。 传闻隼类多是一夫一妻,不知道这白隼的归宿在哪里…… 都十多岁了,算是老隼了吧。 要不要再去物色一只,柳长泽肯定想不到这些。 京城的长街四通八达,沈是胡思乱想的走向了下一个路口,便听见一声鞭响。 来人如法炮制的从转角驾马而出。 沈是愣在了原地。 这马蹄声都没听到是藏了多久啊…… 沈是局促不安。 那赤马缓慢迈开了步子,一下、一下、一下,像公堂上的惊堂木,一声、一声、一声逼审着堂下的犯人。 连带着他的心跳,也一道变沉变重。 沈是仰头去看马背上的人。 他手握缰绳,神情倨傲,长长的鸦睫趾高气扬的半覆着,高挺的鼻梁,平直的唇线与刀削般的面部线条,构成一幅出神入化的五陵才俊图,气度高华超迈,一洗世家子弟孱弱之气。 而赤马停在了沈是面前。 躲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被抓了个现行。 沈是装傻的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极力在看清视野一样说:“天色不好,竟没看出侯爷来……” 反正他是夜盲。 柳长泽没出声,深邃而冷锐的眸光,在他身上渡了一遍。 沈是被盯得头皮发麻,眼神还要不示弱的直视他。 柳长泽冷哼了一声,扬鞭而去。 沈是:“?” 这不兴师问罪,让人心里更毛了。 沈是自然知道这套说辞鬼都不信,柳长泽能同他一样藏在转角里,难道看不出他故意相避吗?但是承认了,他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要藏…… 沈是拍了下笏,灵台清明,他为什么要藏? 直到下朝,他都没想出来合适原因。 请假多日,沈是去给大皇子筳讲,一个奶娃娃话都说不利索,却在那里一口一个:“光光……之洲,在河之洲。” “关关雎鸠。”沈是蹲在他面前说:“殿下,今日不讲《诗经》,学《礼记·曲礼》。” 麟儿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先生,我想知道……是母妃……我想知道……” 麟儿表达的不清,但沈是明白他是在说母妃念过,他想知道意思,沈是笑了下说:“殿下还没到学《诗经》的年纪,学多易杂,日后便知晓了。” 麟儿嘟了嘟嘴:“之前……都会告诉我……” 沈是摸了摸他的头,却没有依他的意,而是讲起了:“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在丑夷不争。” 沈是拉起麟儿的小粉手说揉着像取暖一样:“是说作为孩子,冬天要问父母穿的暖不暖和……” 麟儿搓着搓着觉得好玩,便忘了这回事。 沈是下了筳讲,照旧汇报完教习进度,便往宫外走,好巧不巧又撞上了向太后问完安的柳长泽。 沈是掉头就走。 当然只是想想。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况且也不能重蹈覆辙。 沈是抬头挺胸的向柳长泽走去:“下官见过侯爷。” 柳长泽却突然走近两步,缓慢倾下身子压向他,沈是强挺着不动,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微微颤动的眼睫勾的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溢着流光。 柳长泽与他仅有两指的距离,问到了他身上的沉香味,和自己衣袍上的交织在一起。 柳长泽皱了下眉,一步退开。 他说:“你在心虚。” 正文 第69章 心虚 沈是脑海里的一根弦断了。 那些尘封在病痛中的梦境,像被共工怒触的不周山,一下子轰然倾塌,令他的世界天柱折,地维绝,日月西移,星辰湮灭,而他又变成那个不停追逐琉璃的人。 “你说谎。” ……我没有。 “沈是,你心悦我。” ……我没有。 “你在心虚。” ……我没有。 三岁的麟儿变成了五岁的小侯爷,在百日宴灯火阑珊的一角,撞进他怀里。这一次小侯爷没有跑走,而是奶声奶气的问他:“先生,关鸠这首诗是再讲什么呀?” “我不知!”沈是突然惊声道。 这一声不同于他往日的春风拂面的语调,反而急促又有些尖锐。 但柳长泽听来,极为舒心。 他害怕了。 这种认知,让柳长泽十分满足,像是报复到了沈是的见异思迁一般。 遗憾的是,沈是的失态是极其短暂的。 那片琉璃还在闪烁,但沈是过于清醒了,他一  110 手抓住了琉璃,并毫不犹豫的摔在了地上,让它无法作妖,无法发出那些令人恐惧战栗的咒语。 “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沈是的正色说:“下官行正坐直,所以不知何谓心虚。” 柳长泽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情绪,一下子摔到了谷底。 这等信口雌黄的人,简直丢尽了太傅的脸!他原以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沈是不过弃暗投明,择了更好的出路罢了,没想到他居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同那些两面三刀的蝇营狗苟之辈有何区别? 他轻蔑的说:“敢做不敢当,你倒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沈是和煦的笑了下:“侯爷貌似对下官有些误解,不妨明示,下官错则改之,无则加勉。” 柳长泽被噎了一下,这话该怎么说,说他贪慕虚荣,还是朝秦暮楚? 这满皇宫的耳目,他不要脸,自己还怕清誉受损呢! 柳长泽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本候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再装的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样,莫怪本候不顾旧情。”柳长泽颇为失望的说。 高处走?能比柳长泽高的,也就承明帝和宋奉安了。 沈是想,应是早朝前他故意躲柳长泽的事情,让对方生了疑心,他轻声诚恳道:“下官无功无名,能得皇子启蒙之师一职,难道不是侯爷所期望的吗?侯爷既有疑我二心,下官明日便托病请辞。” 沈是以为自己在表忠心,和皇上没有搅合在一起。 但他辞了,位置空了,柳弥可不就得逞了。 柳长泽一下就怒了,威胁他!顾左右而言它就算了,居然敢威胁他,他环臂磨着牙,凑近说:“你辞了,京城便再无沈是这个人。” 沈是一贯知他说话别扭,听他不让辞,便以为心结解了,于是笑容灿烂,语气轻快说:“下官明白。” 落在柳长泽眼里,那就是耀武扬威,连那双眼的上挑的褶皱里夹的都是挑衅。柳长泽拊掌寒声说:“沈是,你、且、等、着。” 等什么? 沈是莫名觉得背后发凉,他刚刚说错了什么? 沈是正自省着,柳长泽便走了。 这话说的不上不下的,沈是心里抓痒挠腮的难受,便追上前,但柳长泽行路带风,又快又飒,在宫里跑则失体面,沈是便只好加快了步伐,一把拽住柳长泽的袖口。 “侯爷且留步。”他动作急,隔着紫色仙鹤纹的衣袍,稳稳的握住了柳长泽的手。 他愣了下,像触电一般的抽开,却被人反手捉住。 柳长泽捉着他细长的手腕悬在半空,如同扼住了猎物的咽喉,而猎物只能无力的伸长脖颈,颤抖,逐渐苍白。 沈是挣脱不得,便低下了头,却看紫色与绯红的衣袖垂落着,艳的像一团火,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柳长泽嘲讽的看着他说:“现在才知道害怕?” 沈是手还在颤着,心跳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柳长泽一把甩开了沈是的手,陡然升调道:“晚了!” 柳长泽出了宫门,一路飞驰,眼神里凶意四溢,满街百姓吓得鸡飞狗跳,纷纷收摊相避。 他不会放过沈是的。 即便看在太傅的面子上不能伤他,也绝不会让他好过!这种趋炎附势,虚情假意,满口谎言,还忘恩负义威胁他的厚颜无耻之徒! 还想平步青云,做他的春秋大梦! t 他突然吹了一声长哨,勒住缰绳,烈马前蹄扬起,他将鞭随手一甩,翻身下马。 那金纹蛇骨鞭自空中被一人截住,而后神影百变的跪在了柳长泽脚边:“侯爷有何吩咐?” “毁亲!” …… 这一个月沈是很郁闷。 孟洋府里他一次也没进去过,还得了托词说,孟善人见天灾水患,正募集善款,又在城郊开了慈堂,收留帮助流离失所的人,忙的昏天黑地,找不见影。 他找顺和查探,得知是有人在拦孟洋的货,沈是不信是商业竞争,时机卡的这么好,正好在孟洋遇刺之后,是谁做的? 而他也猜不出谁与商户有联系,担忧会横生枝节。 最离奇的是,他无论去哪里都能碰巧撞见宋知礼。 起初是修书,因有潮湿,他便取了一些出来晒,便看见宋知礼在园内扑蝴蝶。 晒着晒着书不见了几本,地上散着几页,他跟着找过去,竟找到了宋知礼的画室。 他便快马加鞭的修书,两日便修好了,以为从此便摆脱了此事。 没想到,他与同僚受邀去礼部尚书常之遇家行流觞曲水,击鼓传花之乐,而宋知礼正好送了糕点来拜访。 审案时,抓了一个贼,竟偷得是宋知礼荷包。 就连上个街,都能遇到满街无人,他与宋知礼隔雨对望,而他手边还正好有把伞,是出门时盛意逼着他带的。 这么巧,宋知礼没带伞。 沈是窝家中一星期不敢出门了。 宋奉安这是返老还童,又回到了当年说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便立马离家出走,四处流浪了五年,再来考科举的浪荡儿郎了吗?怎么这么多花招…… 沈是认输。 阿良便更郁闷了,一月之期要到了,宋知礼从对沈是有好感,被他作成了闻风丧胆。 起初是宋知礼扑蝴蝶,他让盛意出门在沈是身上扑了点花粉,那蝴蝶也给面子,正好停在沈是身上,天赐良缘啊! 结果蝴蝶碰到沈是,便全死了…… 然后书不见了,沈是去找,恰好欣赏到宋知礼的绝世画工,才子佳人,妙哉妙哉! 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在那幅仕女图上点了个媒婆痣,得,缘没了,还结了仇。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安排宋知礼送糕点,秀一下贤妻良母的属性,以后便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偏偏沈是那一桌不知怎的,吃的腹泻了一晚上。 行吧,那就英雄救美,但那沈大人也太不老实了,居然在荷包里放了小纸条,约一个大家闺秀夜半私会,毁人名声! 阿良绝望了。 这时候他看到了《白蛇传》,他有了新的想法。  111 杏花微雨,脉脉含情,你赠我伞,我寄你情,此后便冰释前嫌,暗生情愫,两人浓情蜜意,天长地久…… 阿良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慈蔼的姨母笑。 但究竟是谁把伞剪了十几个窟窿! 从此之后,宋知礼没抹黑沈大人都是她教养好,只是这些风流韵事传着传着,满京都没人敢给沈是说亲了。 阿良好愁,一月就要到了,是谁在要他的命。 …… 天渐暖了些,柳弥差着人撤去了柳元宣屋内的暖炉:“谷雨之后便是立夏了,父亲也要撤了炉子,多开开窗透气,否则胸闷之病又要犯了。” 柳弥倾着身子去支开海棠窗。 “家里便属你最孝顺。”柳元宣骨瘦嶙峋的半躺在榻上,手里捧着个鎏金的手炉,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心里暖洋洋的,他忽然瞧见柳弥的眉头不散,便问道:“弥儿,在烦忧什么?” 柳弥调着窗户的高度,恰好能看到月光和横斜的竹林影子,静谧美好。 “并无。”柳弥生硬的笑了下,他知自己无法动摇父亲的决策,便没有多言。 “君子不忧不惧,有何不敢言?”柳元宣老江湖了,哪能看不出他心思,他沉声说:“你尽管坦坦荡荡说出来,不要辱没了雅节。” 柳弥抿抿唇,低垂了眼说:“父亲运筹帷幄,自当明白我晋翰林掌院,插手内阁,已然引起圣上不满。为何还要招惹……” 柳弥顿了下,收回了严厉的词句,劝道:“父亲位高权重,柳家也枝繁叶茂,何必在如此苦苦追名逐利,收拢人心?” “我自幼与圣上一同读书,知他性情仁厚,不是那等得鱼忘筌之人,柳家于新政有功,他不会背义负恩的。” “他不会,别人会。”柳元宣抬了下眼,看了下窗外景色,他声音带着沧桑的说:“若能皎洁如月,谁愿意自染尘埃。” “弥儿啊,柳家自扶持新政起,便注定收不了手了。” “为何收不了?自古来多少名将宰相,都死于权柄之手,父亲熟读经史文集,也要犯同样的错误吗!”柳弥跪了下来,为人子者,反驳父亲是有悖道义的。 “难道那些名将宰相,就没有熟读经史文集吗?” 正文 第70章 梦境 “知易行难。” 柳元宣没有扶起柳弥,任他跪着,虽然更深露重,地板的寒气逼人,但他觉得应当让这个最疼爱的儿子,抛去些不切实际的坚持:“柳家扶持新政,得罪了多少人你知晓吗?” “百姓看不到没有新政,他们可能于青黄不接之际,饿死街头,只会记得身上负债累累,民不聊生,可这钱,是我们逼他借的吗?” “诚然,我是贪,但我若不贪,官若不富,谁敢背天下骂名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天天被御史台、谏院、内阁那帮动起嘴来天下无敌的言官戳着脊梁骨骂?” 柳弥越听脸色越白。 柳长宣长叹一声:“如今新政初显弊端,待至它栋榱崩折的一日,你我又何尝不是那祸乱朝纲,谋害百姓的千古罪人?” 柳长宣冷笑:“圣上会放过柳家,但不会放过罪人。” 罪人。 柳弥瞳孔荡了下,宏图大志未曾偿,他便已是罪人身。 可这是个无法解开的死局。 除非从一开始便不淌这趟浑水,但他是看着新政一步一步过来的,或许诸位臣工皆有乘时以徼利的私心,但众人皆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若真是祸害之策,又岂会容它盛行天下? 不过是知晓,这是国力虚空的当下,唯一的抉择。 柳弥攥紧衣袍,哑声说:“难道别而无它法了吗?” “有。”柳元宣将手炉放回了床头的几台上,凛然道:“便是柳家只手遮天,无人敢动。” 怎么可能无人敢动! 柳弥痛声言:“韩白机谋冠九州,刘伯温一统天下,最终亦逃不过死于非命的定局,父亲,柳家只是辅臣,只是辅臣啊!” 不是天子。 柳弥膝行两步,抓上柳元宣的锦被说:“柳家百年根基,祸不至此!顶多不过效仿范蠡急流勇退,泛舟五湖,何尝不是佳话?” 柳弥高声:“父亲!是非功过转瞬逝,只要人长存,必有再起时!” “你住口!”柳元宣指着他呵斥道:“我看你被宋奉安教傻了!” “我们清河柳家从前朝起便是名门望族,位极人臣者十余人,状元夺魁者廿数人,入朝为官者数百人,人才辈出,数世昌盛,岂能毁于你我手中!” 柳弥身形轻晃,他深知对于名门世阀,没落比杀头来的更加耻辱。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我们自幼受祖荫庇护,也应当为家族兴荣而有所牺牲。” 柳元宣扶起了柳弥说:“弥儿啊,爹老了,不让你插手过多,是想你永葆初心,但不是天真。” “父亲……” 寒风袭过,柳元宣轻咳了一声,他声音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说:“爹这一生年少中榜,官运亨通,说起来也算是富贵无忧,你说我追名逐利,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可以追的呢?只是子孙还有百代,柳家还有千秋……” 柳弥曾经自诩聪明,看不起朝中那些愚笨之臣,看不起柳长泽那种靠命得了爵禄的纨绔,看不起低贱的寒门学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得天独厚的,家庭和睦,少年神童,出身望族,勾勾手指便有官位富贵,绣口一吐便是旁人穷极一生也想不到的文思妙想。 他曾为这些自豪。 而今却难过,他始知人间有得亦有失。 柳长泽缺乏亲情,所以活的恣意;寒门子弟穷且益坚,无所顾忌;蠢笨之人无有大志,知足常乐。 他羡慕。 柳弥无力的闭上了眼:“儿……知错。” 文人的手是瘦弱的,但柳元宣年纪大了,上面还爬满了许多的纹路,他轻轻抚摸了下柳弥的额头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弥儿,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柳家宗主迟早是要传给你的,与之同来的亦有这份为家为国的责任。” 柳元宣笑了下:“也是殊荣。” 柳弥低了低头,然后退开了距离,连叩了三个  112 响头。 没走过的人都以为人生每一道路口,皆是分岔路,可以选择。等到走到时候才发现,那些看似可以选择的路不是被水淹来了,便被泥石埋了,而你不得不走的,只有一条路。 即便很大可能是死路。 但柳元宣认为是生路,柳弥认为可以绝处逢生,他们也在为之努力着。 柳元宣知他明事理,便不做多言,对峙总是让人疲惫,柳弥的响头磕的也沉重,他便躺了下来,想要休息。 柳弥起身来侍候,掩了掩被角,将窗户关了几扇,留了一扇半开着透气,又听见柳元宣问了句:“侯府的下人还经常去宋府?” “是。” “查出他去做什么了吗?” “侯府的人行事谨慎,并未查出,但儿猜测多半和近来沈少卿污名有关。”柳弥说:“年前便听闻圣上有意指婚侯爷,如今宋阁老属意沈少卿,侯爷自然是要搅局的。” 柳元宣冷哼了一声:“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他想借宋奉安之力,将新旧党牵着在一起,来扰乱朝野局势,坏我柳家群心……我倒要看看他结不结的成这个亲。” “父亲这么说是有了打算?” “万岁寿诞,百国朝贺,倘若出了纰漏,让大齐颜面扫地,试问此责何担?”柳元宣闭着眼躺着笑了笑:“沈少卿的话掷地有声,犹在耳侧啊……” 柳弥想了下,宋府千金与万寿节似乎没什么瓜葛,而沈少卿名声已毁,便只能从柳长泽下手……柳长泽……断袖……大齐颜面…… 柳弥睁圆了眼。 …… 草长莺飞,艳阳高照,这么好的日子,沈是只能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手里拿着一卷《本草纲目》,百无聊赖的研究着,暖风微醺,沈是缓缓睡了过去。 受近来被做媒的影响,他最近一睡着便会做梦,而且是十里红妆,张灯结彩,比他们及第登科时状元游街还要热闹得多。 但娶亲的人不是他。 是柳长泽。 他对着轿门连发三箭,跨过火盆,掀开红色的帷幕。 轿中伸出一双白皙小巧又纤瘦的手,比寻常女子的手要大一些,又比男子的手小很多。 柳长泽春风满面,一贯冷峻的眉眼里含着脉脉深情,牵过了那双手,而后转身,将新娘背了起来,在宾客欢呼中背入了前堂。 这其实是不符合礼制的。 倒像是文通大婚。 直白,热烈,和佳偶。 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 柳长泽珍之又重的将人儿放下,他蹲着,而新娘站着,那盖头摇晃,他们像似在万千人海中悄悄对视了一眼。 柳长泽脸上,是沈是从未见过的满足笑容。 沈是很想知道那红盖头下是何方神圣,但无论他如何去看,都难以窥见半分。 他也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只知道那人约莫只到柳长泽的下颌处。 拜堂声高声响起,沈是混迹在酒席里,看这一对新人对拜行礼,竟没有半分文通大婚时的高兴。 他的情绪很难言,不,很难堪。 一拜天地。 沈是笑了笑,端起来一杯酒高饮。 二拜高堂。 周遭的人说着相配,百年好合,多子多福。沈是一慌,打落了酒杯…… 但太热闹了,没有人看的到他,高朋满座的人只会望着堂里人起哄。 夫妻对拜。 沈是站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可以碰到东西了。 他喝了酒,摔了酒杯。 他可以去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 但没有,沈是掉头走了。 外面是挤破头围观的散客,里面是喧闹至极的欢呼与铜锣声,沈是像是最格格不入的存在,逆着人潮穿行,整条长街是铺天盖地的红。 他推开一扇门,竟穿回夫妻对拜的厅堂,柳长泽还抬头看了眼他。 没等对方反应,他立即关上门跑了出去。 他又拉开一扇,仍然如是,他疯狂的关上门,却见那个垂着头的新娘突然瞬移到他面前,瘦弱的手卡在门缝里。 冷声问他:“为何不看我?不敢吗?你听不出来吗?” 沈是合上了门。 盖头低下无非是两个人。 一个是柳长泽心心念念的故人,一个是…… 沈是闭上眼,站在长街中央,默念着,醒来,醒来,快点醒来…… 那双手,刚好在柳长泽下颌的身高,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有人会认不出自己吗? 沈是认不出。 盛意正揣着一兜的青梅,手里还拿着五颗,一颗一颗的在手里抛着圈,看见沈是睡着了说:“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便抛出一颗青梅击去。 却在半途中被顺和截了下来:“这几日夜里的灯都是通宵亮着的,老爷好像有几日没睡了。” 盛意歪着头想了想,一个轻功取了白色大氅替沈是盖了上去,便勾着顺和走了。 “你抢了我的梅子,怎么不吃?” 顺和一听就有问题,但还是面不改色的吃了下去。 盛意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非常失望:“奇怪了,不酸吗?” 他也拿起一颗打算试一试。 顺和伸手拦住了他说:“很酸。” “很酸你吃的眼都不眨一下?你不要想骗我!”盛意狐疑的看着他:“我最近可是跟老爷学了七百二十种看破人心的法子,你眉毛一动,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顺和一言难尽的看着他问:“我在想什么?” 盛意认真的凝视了他一刻钟,将他脸上连一个毛孔都没放过的研究了一遍,突然红了红脸。 顺和:“嗯?” 盛意没出声,别开了脸。 顺和轻笑了下,而后严肃的点了点头。 “你……你……你乱点什么头……” “靠,放我下来!” “你他娘的,又点老子穴!” “这日子没法过了!!!” 正文 第71章 复明  113 这场梦境很长,沈是也不再默念了,他闭着眼,静静伫立着,任由魑魅魍魉纠缠,他自岿然不动。 起初有此欲念时,他还惊恐万分,愤怒不已,连见一眼柳长泽都觉得无地自容。但如今除了深感罪孽,也能坦然处之了。 他是擅于吾日三省吾身的人。 他绝不相信自己对柳长泽有旖旎之思,至于这些心悸,慌乱,瞎想,一定是因为柳长泽那句语出惊人的话。 “沈是,你心悦我。” 所谓食性色也,人之本性。 他清心寡欲这么几十年,突然被扯入情情爱爱了,一时血气方刚,自然是见个母猪都如花似玉了。 与柳长泽无关。 罪过。 沈是这一月除了看药本,便是背佛经道说,还贴了两幅巨大无比的清心咒挂在床头镇宅。 其实堵不如疏,他不是没想过相亲,只是他名声莫名其妙的被毁了,牵线拉媒的一见到他纷纷搪塞而走。 偶然与同僚谈起,同僚却纳闷放着宋千金不要,你想什么东西呢? 荒唐,宋知礼可是他看着长大的。 同僚便又劝道,少卿才貌双全,不若去庆元春寻几个相好…… 岂有此理!身为朝廷命官,却公然议论狎妓,罔顾国法,罪犯淫邪! 同僚抽了抽嘴角,以一种又当又立的眼神看着他走了。 记得那日还打了雷雨,他在值房里坐了一宿,不敢回府,生怕走在路上便遭了天谴,劈焦了他这个为师不正,道德败坏的大逆之徒。 “梆、梆、梆。”三声收鼓,拜堂的仪式结束了,柳长泽下来与众宾客敬酒言欢,喜气都飞上了眉梢。 他闭着眼苦中作乐的想,自己就好比是落入妖精洞的唐僧,摒弃五感,不受所惑,一定能得取西经,立地成佛。 嗯?摒弃五感?这个词有点耳熟。 沈是耳旁的逼问声、铜锣声、媒人宣礼声刹那间尽数消失了,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吆喝。 他傻站在街中,被人撞来撞去的,他不得已睁开了眼,却是上元节花街如昼的灯市。 而那位神算儒士依旧悠游的拉着胡琴,见他来了,不咸不淡的开口说:“摒弃五感,听从本心,莫受前尘所锢。” 沈是恍若有思。 又听他拉了一曲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已涅槃重生,何不尽其当然,顺其自然。” 尽其当然,顺其自然? 他猛然惊醒。 柳长泽的俊朗的侧脸,放大似得贴在他眼前。 他立即闭上,梦里的事吓的连魂都不剩了。 而柳长泽却伸手从他的腰上摸了下去,卡在藤椅和他腰窝的缝隙之间,似在找什么东西。 沈是绝望了,没完了吗这个梦,都升级成可碰触版了吗? 柳长泽一动,他便往里小幅度的一缩,满脑子写着四大皆空几个字。 柳长泽的指节贴着沈是腰后皮肉转动了两下,像拉到了什么东西,抽了一下,但卡有点紧。 他松了手,没了耐心。 沈是近来饱受歪心邪念折磨,那里经得起这个撩拨,整个腰身都酥麻瘫痪了。 “装死到什么时候。”柳长泽皱着眉踢了下他椅子。 若沈是心神宁和,定会发现这力度小的可以算是温柔。 沈是诈尸般跳了起来。 随之落地还有一块金刻的章子。 而面前是讪讪相对的盛意和阿良。 沈是不消一秒,便理出了来龙去脉,定是阿良和盛意在打闹,然后侯爷突然来了,吓得他们摔落了章子在自己身上。 这种事情叫醒他,就可以,为什么要亲手来取? 再不济让盛意或者阿良来取,也行啊…… 那章子卡在藤椅和地面夹缝之间,沈是思绪凌乱,便先弯下腰去寻章子,缓和一下心神。 他动作灵巧,腰肢像柳条一样的弯曲着,如同画师笔下的线条,柔韧而飘逸,让人很想一手握住,又或者试一试究竟还能弯曲到什么程度。 柳长泽紧了紧喉咙。 沈是向前倾了点,尾椎骨下凹到不可思议的弧度。 他蓦的捡起了章子,笑了一下,献宝似的递给柳长泽,语气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勾人,他说:“不知侯爷来访,有失远迎。” 柳长泽本是来落井下石的,看看沈是一个月来,还有没有之前和自己叫嚣的气焰,但真的见到人的时候,他满腹尖酸讥讽,又莫名的烟消云散。 他恼怒自己的宽容,一把扯过章子,然后冷肃严苛着脸坐上了沈是躺过的椅子,藤椅交错的编织下仍残留着一丝温度。 沈是如坐针毡。 柳长泽想起来时的目的:“青天白日,你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轻则停俸,重则革职。”沈是看着这个罪魁祸首,顿了下说:“但下官原是作风不端,被御史台联名上谏,奉命自省几日……” “你有怨言?” 一个月,沈是便是个傻子也知道是柳长泽搞的鬼,宋奉安若是有这个花花肠子,也不至于落得个迂腐不化的标签。 他估摸着是柳长泽怕他这个冒牌货有想法,故意牵线搭桥让他死心,可惜弄巧成拙了。 “下官不敢,只是实在不敢高攀宋千金,还请侯爷高抬贵手,放下官一马。”沈是躬身说。 认错态度还行。 但柳长泽是来幸灾乐祸的,以为攀上高枝就可以不受他掌控,真是愚不可极,他沉声说:“做梦。” 然而他忘了,沈是从一开始便是主动凑上来的。 沈是跪了下来,再撮合几次,他恐怕比上一世死的还早,他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说:“下官决不敢对侯爷抱有任何痴心妄想,无论有没有宋千金,亦不会动摇下官本心!” “可如若继续乱点鸳鸯,下官受蔑事小,女子名节事大啊!” 柳长泽听到第一句滋味难言,听到后面便有些奇怪,他不是毁亲,怎么乱点鸳鸯了。 他瞪了眼阿良。 阿良一脸茫然。 柳长泽看向沈是,他跪在那里还没这把藤椅高,伸个手过去就能摸到对方的乌  114 黑的头发,显得有些温顺,像太傅送他的那只白隼一样。 柳长泽是个随心而动的人,手比想得快,沈是下意识侧了点头,闪避过去。 柳长泽眯起了眸。 沈是看着他离自己一指距离,却悬在半空的手不动的手,开始暗恼自己闪什么闪,尴尬了吧。 但沈是反应很快,在柳长泽还没来得及收掌成拳的时候,连忙主动把头靠了过去。 沈是对他了如指掌,知道他遇刚则刚,只能顺着毛哄,让他不痛快了,倒霉的便是自己。 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左右不会动粗。 ……不好说。 柳长泽愣了下,刚要发的火好像突然没了借口,他皱着眉用手背拍了拍沈是的鬓角说:“站起来。” “侯爷是答应了吗?”沈是乘胜追击。 答应不要乱点鸳鸯吗?柳长泽看了眼阿良。 阿良感恩戴德的站了出来:“奴这就撤了宋府的人。” 这样他就不用面对一月无果的失职之过了! 沈大人是个好人! “多谢侯爷。”沈是放下心来,才惊觉发鬓滚烫,他起了身,有些掩饰的低头:“不知侯爷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柳长泽:“……” 好像是记恨他月前要挟之事,特来耍威风,剥他三层皮的。 柳长泽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恐吓似的说:“记住你今日所言,不该想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宵想。” 沈是恳切点头:“下官明白。” 不饶您费心,他都快给自己全身贴上清心咒了,若是有传说中的断情绝念丸,那就更好了。 说不定孟洋见多识广……算了,他有还用得着死在虞书远手上。 他宁愿一生长伴古佛青灯,也不想邪火乱窜对自己门生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柳长泽确认似的打量着他的神色,看到他越来越痛改前非的表情,安了点心,视线一转落到了一旁《本草纲目》明目篇的字迹与注解上,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句:“你何时看见的?” 沈是心头一跳,但他没有否认。 因为那日早朝,天色方破晓,四周还是昏暗无比,他却能从长街遥遥,一眼发现柳长泽,还躲了起来。 这件事迟早会被柳长泽想明白。 他低声说:“破明引之后……” “不可能!破明引绝无此效。”若有,他早给太傅用了。 柳长泽徐徐走到他面前,眼睛转了转,拿起了那本医书,前后翻了下,折旧程度起码有半年,他心中有定数的说:“除夕你与虞书远相约花灯,而后设计琉璃台之变,你若看不见如何赴约?” 他顿了下:“你向阿良讨要破明引,不是为了看见,是为了迷惑我。” 柳长泽冷笑了下,用泛黄的医书将沈是低着头看起来无辜的脸抬了起来,戏谑却带着寒意的说:“沈是,敢这么戏弄我的,你是第一个。” 沈是冷静的说:“下官在此之前确实隐约能视物,但并不清晰,同侯爷问药,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没想到破明引之后全然复明……” “言之凿凿,但我不信,你若真是坦然,为何不言?”柳长泽说:“沈是,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早晚会查出来。” 沈是默然抿唇。 柳长泽凤目凛凛的丢下了书,语气没有起伏的说:“我容你有私心,不代表你可以碍我的路。” 为了太傅未尝的梦,他可以牺牲,必要的话,太傅后人也可以牺牲。 沈是垂眸,柳长泽以为他会乖顺的点头,没想到他反问道:“侯爷的路是什么?” “你若不知,便不配知。” 柳长泽言尽于此,他不喜欢被试探,也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横眉看了眼沈是,便走了。 沈是在原地叹了口气,觉得柳长泽整个人像是被冰封三尺,没有人能走的进去。不管是他上赶着贴脸,还是有意露馅,对柳长泽而言都不重要,甚至连质问他也不愿意,或者是不屑于。 想等小侯爷放下心结,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沈是忧心忡忡,取了支萧来纾解惆怅。 结果第二日又被御史台告了,说是反省时,日夜笙歌,态度恶劣…… 于是被罚了两月的俸禄。 而阿良去通知宋府的侍从不必再撮合时,遇见了一个熟人,交谈两番,才知道屡屡坏自己事的就是这个人! 而这个人还是侯爷的人…… 阿良殷勤的问道:“兄弟,侯爷让你做什么来着?” “毁亲。” 阿良冷漠:“哦。” “兄弟,你怎么走了?不是说还要一起喝酒吗!” 呵,侯爷这辈子都不会长大的。 正文 第72章 画画 洛江葫芦关口。 连日骚扰不断的倭寇,这两日消停了些,但水患并未停止,洛江的兴修依旧十分严峻,百姓的屋宅也饱受侵扰。 李云赋从咸湿的驻关小木屋的窗格里看去,虽是难得的晴空,但那厚厚的云层,无疑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李云赋眉头紧锁,郁结难散,运河水利是几十年来大齐最浩大的工程,一日耗费人工物资数不胜数,是以萧将军绝大部分的兵马用来维持水利的正常工期,这也便导致百姓不仅要受天灾之苦,亦要受匪患之祸。 李云赋铺开十尺长卷,他三日来第一次沐浴换了关口最干净的衣服,但挨不过一上午,便出了潮湿的腥味,他必须赶在下一场大雨来临前,将此幅贺寿的《洛江水景图》完成。 窗外涛声阵阵,画纸也染上了湿润,动不动便洇墨湿了一块,李云赋只得万分小心,特地在一旁立了张宣纸,每下一笔,便试一笔墨。 洛江县丞从外路过,见他未休息,便敲门进来说:“李御史连轴转了数十日,一边与百姓下淤泥建坝,一边还要照应天时出治水良策,难得休憩之期,不妨睡会先吧。” 李云赋笑了下,他嘴唇干涸,这一动又扯裂了一块:“多谢县丞关心,画完此图,我便去歇息。” 县丞上前看了眼:“御史是在准备万寿节贺礼?” “正是。” 115 那县丞掐指动了动,像在计算什么,嘴里嘀咕了两声说:“还有些时日,李御史便是画个三日都有余,何必急于一时?今日连军中士卒都领命养精蓄锐了,李御史也莫要熬坏了身子骨。” “时局尚艰,往后还有硬仗要打,每分每秒都弥足可贵,这画能快些完成便快些吧。”李云赋用勾线笔舔了下墨池,又往一侧宣纸试墨。 “御史倾己勤劳,以行德义,令人钦佩。”县丞拱手,看了下他作画的手法,颇为叹服,又瞥到一旁的试笔,惊讶道:“李御史笔底春风,不拘绳墨,最妙的竟是连试笔都自成一幅丹青仕图……” 李云赋闻言看去,不知何时粗粗细细的线条竟勾勒出一个英气的轮廓与眉眼,他的笔顿了下,在贺寿图上落了个浓墨重彩的黑点。 而县丞还在感慨:“行笔虽然无意,却有一段风流韵度,尤其是这双惊鸿眉眼……咦,说来……好像有些眼熟……” 那县丞还在思虑着,李云赋错愕的回神,看到了贺寿图的一个黑点,连忙慌张的换了大楷笔,蘸了墨便往那试笔纸上浓墨了一笔发冠,立即将飒爽的英姿,变成了束发严禁的书生。 县丞疑惑的看着这一笔:“似乎又不曾见过了……” “面相大同小异,看着眼熟也不出奇……”李云赋松了口气,在《洛江水景图》的黑点上,稍微晕染了下,顷刻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天边的落日辉煌。 县丞猛地一拍手:“是了!” 李云赋心头一跳。 那县丞走至试笔纸前,遮住了图上乌黑的发冠,啧啧称奇:“若是没了这两笔,可不活脱脱就是个飒爽英姿的萧小公子!” 李云赋赫然脸红。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画了萧寄北,也不知道为何不能画好友,狂跳不止的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要让人知晓。 县丞无聊,便一手遮住,又一手拿开,像是很惊奇的样子。 李云赋快速眨着眼,看着那玉冠只想起一个最适合的人,便又急忙添了两笔。 县丞不明此举,便又挡了下发冠:“李御史的笔倒是有趣的紧,方才还是雄姿英发,几笔下去又换成了玉面书生……” 他指了指鬓发处,最初的一笔黑墨发冠说:“不过此处还是墨重了些,有些改笔之意……可惜了……” 李云赋别开脸去画贺寿图,不自然的说:“随意试笔,毫无章法,没什么可惜的……让县丞见笑了……” 县丞也没死揪着,替他调了调墨感慨了下:“说来李御史和萧公子也是不打不相识的一段佳话,从前还日夜争锋相对,如今倒像是形影不离的亲兄弟一般。” 李云赋听着有些走神。 县丞继续说:“记得前些日子御史搬筑基砸了脚,萧公子那样骄傲的人,竟冒着倾盆大雨背了两个多时辰,将御史从峡口送了回来。” “后来雨势过猛,大坝不堪承力,濒临决堤之际,也是萧公子同李御史通宵达旦,秉烛夜谈出来的良计。论才惺惺相惜,论情风雨同舟,得此知己,夫复何求啊……” 听人说起两人的相识相知,李云赋用浅墨画了一片云山,心中似也绵软起来,笑了下有些自豪的说:“能结识寄北这般心怀家国的出世之才,的确是夫复何求。” 那县丞精光一闪,语气急转而下,带上了悲戚的意味:“自古忠孝难两全,萧公子可惜了……” 李云赋不解问:“县丞何意?” 县丞走去窗格前,又打开了两扇,一阵厉风穿堂而过,险些吹翻了李云赋的画卷:“御史见这天如何?”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正是。”县丞临江景叹说:“三年前洛江也有如此水患,当时亦是萧将军带兵,那一战倭寇较之今日仍多万军,而萧家兵如踏无人之境,一举逼退倭寇,所向披靡之势,让方圆百里贼子闻风丧胆,数年不敢进犯毫厘。是以,萧将军在洛江百姓心中,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 李云赋越听眉头越紧,他问道:“从前一战,耗时多久?” 县丞说:“不出两月。” 李云赋搁笔。 他拱手说:“县丞今日寻我,是有要事的吧,不妨直言。” 县丞“咚”的一声跪下:“下官虽官小言轻,亦不忍见百姓受苦!” “下官自小于洛江长大,对此地气候规律了如指掌,依下官所观天象,不出三日,水患再袭,定有更加汹涌之势,非数月不得安。” 县丞哽咽:“倭寇残暴,以屠城掠夺为乐,若此数月之期,萧将军全心寄予兴修一事,敢问洛江百姓,情何以堪!命何以堪!” 此话说到了李云赋的疑虑上。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萧将军重兵防守兴修,而对倭寇霍乱只口不提,上次有一队倭寇沿江趁乱混进了城门,公然挑衅,萧将军却按兵不动,连城门守卫都未增派,反而视察起水利来了。 “盛名之下无虚士,数十年来对敌倭寇,萧将军未尝有一败绩,还请县丞宽心。”李云赋劝慰道:“行军布阵一事,风云变化,难以捉摸,若连军中之人都不信任主帅,仗还如何打?” “萧将军本该是兵部尚书的。”县丞说。 李云赋愣了下。 县丞将萧将军与付尚书的‘一日之差’旧事简述后,说到:“下官毫不怀疑萧将军忠心,但是如此遗憾,当真无怨吗?” “下官斗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天时地利之际,倘若萧将军任由势态发展到绝境,他再出兵平定倭乱,维保兴修顺利,岂非第一功臣?” 李云赋变了脸色:“封县丞,你可知今日之言,是惑乱军心之罪?论罪可斩!” “下官知晓,但洛江是下官的家乡。”县丞脱帽磕头道:“今日之行,或真或假,对于下官而言都是挑拨离间,动荡人心之罪,但只要洛江百姓安然无恙,下官甘愿受罚!” 李云赋见他字字泣血,心生不忍,于是说:“县丞所言,我便当没听过,还请日后慎言。” 县丞身躯一抖,似颓然之态:“御史之职,纠举苛察,直谏圣听,我以为大人有忧民之心,亦有扭转乾坤之力,原是我错了……” 县丞神情黯淡,叩首道:“多谢大人不责之恩。” 李云赋弯腰  116 阻止他,并扶了他起来:“县丞一拜,我如何受得起。” “我知县丞有所失望,但正如县丞所言,御史一言动辄圣听,若是单凭空穴来风,便妄加定论,与那黑白颠倒、残害良将的佞臣有何区别?” 李云赋拍了拍他衣上褶皱:“将军守战场,若你我不能奋勇杀敌,起码保证他们无后顾无忧。” “那百姓呢?”县丞退后了两步说:“士卒尚有刀剑御身,百姓何辜?此事若有一线可能,那便是洛江生民堆出来尸山血海,难道大人视若不睹吗?还是大人畏惧权贵秋后算账?” “若危及百姓,我自当死谏。”李云赋被这逼问压得喘不过气,但也没失了神智,他有自己的判断和坚持,他说道:“县丞请回吧。” 县丞双手交错躬身:“下官业已尽力,此后造化,亦是洛江命数。” “多谢大人听我胡言。” 县丞退了出去。 李云赋又复拿起来笔,但此时他的笔力显得沉重压抑,他从前不知因果,便已怀疑萧将军行事诡异,而今又有如此前由,实在不得让人多心。 所以他没有怪罪县丞,否则无论他如何心慈手软,也不会对惑乱军心的人手下留情。 他隐隐也是有些认同县丞的。 “云赋,在画什么?”萧寄北闯了进来了,身上带着太阳热气,一把抢过他悬而不定的笔。 正文 第73章 金玉 李云赋有些恍神的看着他。 萧寄北一手拍在他紧蹙的眉心:“想什么呢?回魂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一天到晚忧愁成这样,容易短命。” 李云赋木然的摸了下自己的额头,萧寄北待他为挚友,而他却猜疑对方的至亲,实在是寄颜无所,他坦诚的问道:“寄北,你可知萧将军为何一月来只守不攻,任由倭寇猖狂?” 萧寄北难得陷入了困惑的说:“此事我也问过,他说此乃军中机密,让我做到了杨副都之位再来问他……” “军中机密,也是……”李云赋颔首,想了想又问:“为何你也问?” “有些奇怪。” “何解?”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我父亲虽然一贯拜智为首,以守不变应万变居多,但也未曾一月纹丝不动,任由倭寇气焰嚣张,这般做法着实有损士气。” 而后萧寄北神神秘秘勾过李云赋脖子,对着他耳朵轻声说:“但你不必担心……” 呼出的热气钻进李云赋耳朵里,又溢回来些,萧寄北竟脸上飞了些红,别过了脸说:“我爹金刀铁马,横扫江北,这辈子就没输过!而且……” “而且什么?”李云赋转过头有些急的问,唇瓣起皮的地方,恰好划过他侧脸。 李云赋呼吸一滞,连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见,一瞬间有些心悸。 萧寄北不自然的松开了手,而后又掩饰的哥俩好的搭他的肩膀说:“而且我偷偷溜去营里看了,我爹像是在操练一种新阵法,前四后三,前行者负责击刺,后三人割首保护,累了便由后批接上,攻守无缝,据我多年跟营的经验,这招就是专门用来克倭寇的锦囊妙计。” 萧寄北一只手戳着他嘴角拉了拉,扯出个艰难的笑容,眼睛亮亮的说:“洛江定然无事。” 李云赋琢磨了一下,不由欣喜的笑了出来,他便知道萧将军必有后手,不会罔顾百姓的:“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萧寄北看着他这般傻笑,也跟着乐了起来说:“你还没和我说画什么呢?” 李云赋才发现自己画了一上午,竟只画了个云山江波,寥寥几笔,连忙拿起了笔,又画了起来说:“《洛江水景图》给圣上的贺礼。” 萧寄北欣赏着他的落笔,还未出声,便看见他用笔描了下试笔宣纸,那纸上是个玉冠温和的男子…… 萧寄北猛地向前两步,抢了过来,怒意难当说:“这是谁?” 李云赋心事重重忘了这回事,没想到被他发现了,窘迫的别过头,希望他看不出来:“是……是我京城同僚……” 萧寄北见他这个躲闪样子,便更来气了,但是又没有缘由。 他画个同僚躲什么躲,哪里有人画着山水画成同僚的,糊弄谁呢! 萧寄北强忍镇定的看了眼手中的文弱书生图说:“既是云赋能画下的同僚,想来也是个芝兰玉树的君子,不若给我介绍一下?” 李云赋见他没察觉到,便定了下神,同他聊起画中人来:“此人是大理寺少卿沈是,是我同科时状元,才智远在我之上,便是你赞不绝口的运河治水图,若没了他相助,我也是断然画不出的……” 说着李云赋露出了一丝崇拜的神情,而萧寄北的虎牙都快磨平了,挤出二字:“是吗。” 李云赋见他回应,便更来劲的说起来:“沈兄不仅自身端方雅正,傲雪凌霜,行事也极其雷厉风行,短短一年便肃崇明,断冤案,削礼制,还屡次救我于险境……” 萧寄北三尺内的温度低至零下,而李云赋这个木头脑袋完全察觉不到,反正很努力的在吹捧沈是,似乎也希望萧寄北能对他喜欢。 李云赋光说不够还指手画脚起来:“沈兄此人品德高远,隐若山崇,是难得的益友良师……” “有完没完?!” 萧寄北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宣纸揉成了团,他冷笑着说:“你若等我三年,哪里有他什么事!” 萧寄北三年后才科举。 李云赋以为他争强好胜的心又起来了,笑着一边添了两笔金光粼粼的波纹,一边说:“文无第一,你和沈是兄各有千秋,何必要曲高和寡?等你进了翰林院,我必设宴请你两人一道举酒作乐,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谁稀罕什么翰林院!便是三公,我也不再话下!”萧寄北瞪了他一眼,气愤的撞着他的肩离去。 李云赋知他傲气,张了张口,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其实还挺喜欢看萧寄北这幅年少轻狂样子。 萧寄北走到门口还是很气,便声音洪亮的生怕人听不到的说:“李云赋,你听好,没人配和我比!” 他不甘心的回头看了眼,李云赋还在作画,他气得额头突突的跳,一把将手里揉成团的废画纸掷了出去。 那纸砸在树上,又反  117 弹回来,离他大概两米的位置。但洛江关口潮湿,那纸眼见着沾上了地上未干的江水,慢慢的湿了一半。 萧寄北死瞪着恨不得烧了它,又还是捡了起来,揣进了衣袖里。 沈是,他迟早要看看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 是日,御书房内。 承明帝批着折子,文通坐于案旁,突然发现笔找不见了,正有些着急,吕公公上前询问,知晓后便带着他一同出去取笔,文通感激的跟了去。 出门时,正巧见着沈是进来,例行上报小皇子的习礼进度。 文通突然意识到,自从半月前沈是来汇报时,西北角听雨轩走水后,御书房侍候的人渐少了,而今日甚至只有吕公公和自己…… 虽然说是为了洛江祈福,但文通这一刻起了疑心。 他跟着吕安穿过了一条琉璃铺顶,彩画雕楼的长廊后,望着一间宫殿试探的问道:“吕公公,下官担忧圣上久候,不若在此内府随意取支便好。” 吕公公笑道:“文翰林何等人物,岂能用那些下人的东西。” 此话说的文通心里舒坦,若是平时他定是被混淆了过去,但涉及沈是,他便清醒了许多。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绿袍小官,吕公公便是对沈少卿都犯不着溜须拍马,何必恭维他…… 待文通取了笔来,沈是正说着小皇子的趣事,同承明帝笑作一团。 文通提笔润墨,看着室内交谈甚欢的两人,有些奇怪,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得见圣颜时,甚至激动的颤抖,到如今日夜相对,也是不敢抬头高语。 而沈是很自然,虽然礼数周全,但是那种自然却像是旧友一般熟稔,比如承明帝沉脸,满座都吓得不敢出声,而他还敢继续开着玩笑,仿佛吃准了圣上只是配合的打趣一般。 沈是告退后,承明帝口述了一份事关水患的折子,他一边兢兢业业的书写着,承明帝却突然停了下来。 往室内踱步了一圈,拿了份沈是的奏折放在了文通面前问:“文翰林可看得出,这是什么墨?” 文通看着这个与他同窗三年的人,完全不同字迹,他不由想起了之前在御书房翻倒的一堆请旨立翰林掌院的文书,以及混在里头的那本“沈太傅”字帖。 沈是的字,沈太傅的字…… 他或许该去趟翰林院看看先太傅遗笔了。 他眯起了眼说:“禀圣上,是徽墨。” 承明帝深吸一口气,颇为怀念的说:“沉香、徽墨、字迹、语气,这沈少卿何止是太傅门生,说是后人,朕都信了。” 文通垂首。 承明帝笑了下:“怪不得和侯爷投缘的很……” 此语似有深意,文通附和的颔首,不敢多语。 承明帝走到了案前,随手在紫檀木屉里抽出一支银簪,正是除夕要柳长泽送给宋知礼的簪子,他看了看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文翰林登科娶亲一事,朕也略有耳闻……” 文通错愕,他不知道到承明帝提此事是何意,若是追究起来,他便是作风不良,随时可以摘了这顶乌纱…… 他立即跪下说:“圣上,臣有罪。但君子务本,贵在饮水思源、知恩图报。臣家境贫寒,只身赴京赶考,盘缠早已寥寥无剩,若不是冉娘相助,恐臣未得金榜,便已是饿殍一副。” “忘恩负义者,为官亦不仁。”虽然是充足的理由,但如此承明帝便失了兴趣,他问:“这么说,文翰林是恩情?” 文通听此言觉得圣上并非追责,他眼眶发红,摇摇头说:“臣不敢欺君,恩情虽有之,更多是痴情。” 承明帝仰头作思的问:“君子志在四方,而文翰林却因儿女私情牵肚挂肠吗?” 文通正色拱手说:“臣有愧君上,但臣不悔。” 承明帝挑眉问:“前日庭宴,礼部常尚书对你称赞不已,甚至同朕戏言说要你做乘龙快婿,若你有意,朕可以为你指婚。” 如今文通是天子近臣,至于之前的寡妇流言,便不值一提,谁家还没纳个妾,更何况天子指亲,也没人敢多言一句。 只一步,便能登上尚书这把云梯。 “臣无意。”文通不假思索的说:“弱水三千,只取瓢饮。” 承明帝沉了脸:“你不愿。” 侯爷忤逆都让君王猜忌,更何况一个小小翰林。 文通肩头发抖仍是说道:“不愿。” 承明帝冷哼一声,连吕公公都紧张起来,他寒声说:“你不悔?” “臣不悔!” “吕安!”承明帝看了眼一幅上断头台般的人。 吕安慌张的从一旁赶了过来说:“圣上有何吩咐?” 文通咽了下口水,却挺直了点背脊。 承明帝突然笑了出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而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文翰林深情果然是名不虚传,令朕也颇为动容。” 文通整个人瞬间瘫软,生出劫后余生的感觉。 “起来吧。”承明帝将手上的簪子伸出,吕公公立马接过,他说:“送去文府,便算朕替此段良缘,添个金玉。” 连皇上都说的金玉良缘,何人还敢非议。 文通感动的落泪,他和冉娘这一段姻缘,终于是无所芥蒂,终于是修得善果,终于被世人所认。 “谢主隆恩!” 正文 第74章 万寿节 万寿节宫里忙的没有一刻停脚,有搭建宴台的,练习乐章的,冠帽,服制,食膳六尚局的女官不断地反复确认。礼部常之遇来回巡视,和同僚听着开宴时的百鸟齐鸣试乐,一会说这个高了,一会说那个低了,没有奏出鸾凤翔集效果,为增气势,又在两边对列杖鼓二百面,势必要在开宴便震慑住来贺使臣。 而福顺被常之遇指使着来回跑,才歇了下来喝了碗凉茶,便收到干爹吕安的旨意,让他去劳什子文府送簪子,回来的时候宴席都快开了,他满身臭汗,急忙冲洗换衣,跟了吕公公去。 “干爹,圣上国事繁忙,怎么还有心思管起一个芝麻官的家事来?”福顺匆匆赶来,抱怨的问。 “近臣都是芝麻官了,那近侍是什么?”吕安抬眼看他。 福顺楞了一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替吕公  118 公捏了捏肩:“干爹也知我嘴笨,莫要和我一般见识了。” 吕公公没和他计较,正顺路去看一眼宴会的布置,以防圣上询问,他对着席上的珠宝、珍馐、美人、乐师指了一通:“你平日侍奉圣侧,私下底这些东西没少见吧?” “福顺不敢。” “你不敢,不代表没人送。”吕安活成了人精,若是福顺敢背着他乱来,他定不会轻饶了,他问:“付家那个编修给了多少?” 福顺心中一惊,没想到连区区从六品小官,暗中拜托自己偷偷将晋他官位的折子放到圣上面前的小事,干爹都知晓。 他知道干爹是在警告他,不要以为混到近侍便可以为所欲为,作为宦官,吕公公是至高无上的掌权者。 还好他也没动过歪心思,没答应过这些腌臜事。 福顺走到吕安面前伸手比了个五,然后又指了下万寿宴上那一斛东瀛上贡的白玉珍珠。 “但福顺绝不敢得意忘形,福顺能有今日都是干爹一手栽培,若是因蝇头小利蒙蔽了双眼,刑罚事小,白糟蹋了干爹一片苦心,才是真真是万死莫辞了。” “你还算懂事。”吕安见他说了实话,又心怀感恩,便笑了笑往回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旁人的金山银山,都不过是浮云过眼,你要想富贵长存,最好明白天子恩泽,才是最终仰仗。” 吕安也从万贯金银里取出一支簪:“譬如这支簪,你若懂事,它便是恩泽。你若不知足,它便是警钟。” 臣下的忠心,怎么能叫家事。 “干爹教训的是,福顺定当奉为圭臬,时时审度。” 吕安敲打至此,便不提有人向福顺送礼一事,他抬头,却看见了沈是,他瞟了眼问福顺:“他筳讲完已有三个时辰,怎还没出宫?” 福顺依着他目光探去说道:“礼部人手紧,沈大人近来奉命编修新礼,与礼部交往甚密,便被请了来搭个帮手。” “裁减经费一事,礼部恨不得生啖其肉,怎么会请他……” “许是故意安排了些苦力活,让他奔波受累……” 吕安摇摇头,但也没多上心,沈是如何与他无关。 而福顺却从吕安的神色里看出,此事蹊跷,他对沈是印象不错,若能有个交情,自是最好。 日暮西沉,而宫灯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乐师早早便已入了座,吹起了愉悦喜庆却不俗气的礼乐,众臣工也如流水般往宴席赶去。 沈是见人多,便离远了些站到了一旁琉璃吻兽的亭子里,这是他往日常来的点,地势比较高,恰好能一览万寿节的繁华盛宴,可他从前没有见过,原来是这样的景观。 金碧瑶台,柳锁虹桥,点点灯花指路,锦石盘了一地,两岸繁花艳丽如火,与入口的几株怪石松柏相得益彰,臣工交耳笑颜的从巧夺天工的林中假山接踵而至,再踏上这一道华光照耀朝圣路,最后登九层汉白玉砌的天梯入席。 光是入场便已气阔巍峨。 沈是在这盛大陆离的场景迷了眼,他想起从前国力最艰难的那几年,万寿节与祭天一道办了,说是上启天恩,一切从俭,其仪仗较之今日显得可谓是寒碜。 短短三年,天差地别,如此卓越显著的成效,柳长泽付出了多少…… 沈是不由生出一阵心疼,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冲击更大,也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推新政有多难,而维持新政不被彻底腐蚀,收的成效更是难上加难。 所行之人是利刃,没有善恶,前路有挡便杀,杀宵小,也杀忠烈。 于道义不和,于天理难容,于世人唾骂。 他试问自己做不到。 “又是你。” 沈是恍然转身,琉璃吻兽反的旖旎光线落在他脸上,他身上是朝野统一的冠服,和不远处万千臣工混淆不清,这种时候是难以注意一个人相貌的,你能看见的是他的温润深情的眼神,和周身清贵如松柏的气度。 柳长泽陷在了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明明完全不一样,可他就是固执的认为是太傅,是太傅…… 这种直觉让他濒临崩溃。 太傅的棺木是他挑的,送葬的路是他一步一步送的,他亲手…… 是他亲手合上的,合上的那双眼…… 他说不出话来,三年前那铺天盖地的绝望笼罩了他,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他真的好想沈子卿…… 沈是突然抱住了他。 像一双手将他从深海里抱出,让他在溺死的最后一刻呼吸到了空气,而那温热的躯壳,是他失温时所能拥的最温暖的东西,让他的冰封三尺的心出现裂痕,重新缓缓的跳动。 沈是像呓语一样说了句:“没事了。” 柳长泽的难过快要淹没了他,他无法遏制的抱住对方,不管他想起了什么,是死去的恩师,还是早逝的良人,又或者是违背道义的无助…… 不要难过,没事的,他回来了。 太傅,会帮你的。 柳长泽失神的厉害,只想凭借求生本能抓住这块浮木。 而沈是松开了手。 其实是很短的一个拥抱,甚至谈不上拥抱,只是虚拢了一下,显得克制而理智,沈是有很多借口能去解释,比如说侯爷,你看起来精神不好,我扶了你一下…… 但他没说,他问道:“侯爷,入宴吗?” 柳长泽僵硬的点头,不发一言的走了起来,但这次他没有走的很快,反而有点像在刻意等沈是。 沈是也配合的于他并肩走着,靠的很近。 像说着,我在。 但两人又有一种微妙的无言,不去解释,又难以自持。 过了九层云梯后,两人像陌路人一样,往相反的坐席走去,距离越来越远。 侍女穿着端庄大方的礼服,捧着珍馐美馔,莲步轻移至席间,为臣工添酒布膳。 步至沈是时,那侍女却不小心将酒倒在了菜肴里,她吓得跪了下来,沈是还未开口,边见福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说:“赶紧撤了,给沈大人重新换一桌!” 沈是拱了下手表示作谢,这种国宴,任何事情都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福顺也给他回了个礼,便匆匆离去。  119 近侍和重臣更是不便在此时表露亲近。 邻桌臣工笑道:“少卿不必挂心,你貌若潘安,身居要职,还未婚娶,自然是要多消受些美人恩的……” 沈是礼貌的笑了下,大宴上时常有宫女为自己谋一生路,众人也习以为常,没有过多关注。 沈是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望望。 柳长泽移开了视线。 沈是以为是错觉。 侍女很快送了新的食膳,而人却不是刚刚那个。 沈是意识到恐有问题,他看了眼正仰头饮酒的柳长泽,内侍与一旁用银针试了试菜色。 银针透亮,但他隐隐不安。 百鸟和鸣的礼乐声起,所有人抬头望宴席正中往后百米处,一栋金碧辉映、拔地而起三千尺的紫宸楼看去,一声凤凰高吟如玉碎山倾,四面的编钟和仗鼓有节奏的急促高昂起来。 此时,吕安拉开了珠翠垂帘,承明帝身着十二图腾的衮服,头戴玉衡旒冕,前后珍白垂系,遮挡着帝王视线,示意不视非邪,而玄色丝绳挂着一块美玉系至耳边,如同充耳,不进谗言。 四周本是灯火通明,而承明帝踏出楼阁,于高空俯视京城时,唯有紫宸楼那一点,如日月光辉,普照众生。 承明帝对月举起了第一杯御酒,众乐齐鸣,万民拜叩,山呼万岁。 此宴是节,普天同庆,京城的百姓望着那至高一点拜服,大齐的子民对着紫微星叩祝。 当礼乐至尾声,众人还未从其仙乐余韵中抽身,承明帝已置身于锦绮相错,华灯宝烛的座席内,身后是一幅巨大的万寿图屏,明黄色的彩绸拉开两侧落成了天子万年。 宋阁老举酒献祝,百官倾杯,万寿宴方正式开席。 沈是想,福顺应当在紫宸楼才是。 万寿节事关国家体面,敢于此时图谋,说是针对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官,那便是小题大做了,可若是侯爷呢? 沈是提心吊胆的环顾四周,绣幙相连,金石千声,他不知道是谁,需要他引侯爷入计,如何布局,又想做什么? 来往举酒相贺的人越来越多,沈是心中有戒,不敢饮太多,便早早装起了不胜酒力,晕晕乎乎的在席间打量着柳长泽的动向。 而柳长泽的软硬不吃生人勿近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臣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显得他那处格外冷清,偶尔有几个不长眼的试图攀交敬酒,被他冷眼一瞥就吓了回去。 或有不知死活硬来相劝者,直接被他泼酒而去,什么东西,也配敬他。 只有沈是那种货色,才会来者不拒,柳长泽不悦的看着半趴在案上的沈是,嫌弃之情难以言表。 柳长泽甚至想离席去抱他一下,他定不会再把这样的酒鬼和太傅联系起来,定不会再有方才那种悸动和依恋。 又或者,只是想抱一下他,方才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柳长泽来不及细品,便被溢出的满足所淹没了。 他眷恋,所以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喏,这就是我前日同你们提的那个沈少卿。”邻座的臣工与同僚指了指对面隔空与人举杯的沈是。 柳长泽耳尖的被抓走了注意力。 “怎么开席不久,便好像醉了。” “这你就不懂了,与阁老之女失之交臂,可不是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吗?” “你怎对他意见如此大?前日状告他罚俸禄不止,今日又谏他精神有失,清气全无。” “哼,你不知那日圣上罚他闭门自省,他居然吹了一夜淫诗艳曲,其哀怨忧愁,其求而不得之情,令人发指!” “许是坊间流言……” “流个鬼,我亲眼所见,当时沈府门口还听哭了不少姑娘,真是不知廉耻!枉读诗书!” 柳长泽攥紧了酒樽,冷笑一声。 哀怨忧愁,求而不得。 好你个沈是,嘴上说得无怨言,心里全是意难平吧! 哗,嘭。 “谁!”那一品大臣被浇头泼了一杯酒,连着酒樽也磕在他后脑勺上。 他搓了把脸,怒火中烧的左右巡看,却见柳侯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正文 第75章 琥珀酒 那官暗骂,怎么招惹了这个活阎王。 但他一品大臣也没有白白被羞辱的道理,他揉着头,站起身直言:“不知臣何处得罪了侯爷!” 柳长泽手撑于案上,嚣张的说着:“太吵。” 那官听了便憋青紫了一张脸,他高声骂道:“你!” 猛地被其同僚拽了下来,那官挣脱着要找柳长泽算账,同僚连忙对着他低语:“冷静点,这是万寿宴,群臣使节都看着呢!” 那官闻言回神,却见已有几人朝此处看来,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脚踢了下案台,低骂了一句:“仗自己是皇亲国戚便为非作歹,我看他能猖狂到几时!” 他背过身去,没好气的正要坐下。 “慢着。”柳长泽本就一肚子不爽,被人撞上了,哪有不撒个痛快的理:“吵着本候,就这么了事吗?” “你欺人太甚!” 他猛拍了一下桌子,连对座的人也望了过来,众人虽未听清他的言语,却拍桌之事引起了好奇,四下喧哗之声,忽有一瞬寂静。 这等动静,必然引起了承明帝的注意,他沉声问道:“爱卿,有何要言?” 那官慌了神,求助似的看了眼同僚。 同僚也有点懵,没想到闹的这么大,这下可怎么收场。 却见柳长泽鄙夷的看了眼他们,当机立断的拍了个三三五的词格,朗声说:“启禀圣上,方才臣与御史大夫在行一曲‘盛世安’的酒令,此韵激荡人心,歌颂大齐盛世,御史大夫一时情难自禁,稍稍拍急了些。” 他虽恣意,也不会拿着大齐颜面开玩笑。 承明帝眉头舒缓,从席上取了朵琼林绢花,吕公公会意送到了柳长泽手上。 正于瑶台飞舞的歌姬,用手中锦绣衔上玉环,手腕挽花蓦然击于花鼓,咚咚几声,配上那绝美腰肢,如同敦煌笔画上羽衣仙女下凡。 承明帝说:“‘盛世安’倒是极为应景,适逢大齐文翰之林,荟萃于此,不如来个击鼓传花,让众使臣看 120 看我们五陵才俊,百郡贤良的风采。” “臣不才,先抛砖引玉。”柳长泽接过琼林花,正要举杯,却发现手中杯已丢,身旁内侍机敏,送了个琉璃盏,呈上了金黄的酒液。 柳长泽看着手中酒,一瞬间想起来,粼粼月色下,沈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高举饮尽,徐徐唱到:“琥珀酒,山河绣,万国拜冕旒。” 众人叫好,使臣也配合起身举起美酒,恭祝万岁。 鼓声如雨点般阵阵响起,柳长泽坐了下来,神情平淡。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他能次次挑事却全身而退,有的不仅是恣狂,更多顾全大局的聪慧。 众人传着花,闹作一团,方才的插曲被柳长泽四两拨千斤的移去,没人再会想起。而满座只有想抢琼花展示才华的新锐,和想推琼花藏愚守拙的老臣,你争我夺间,万寿宴被推向了热闹的峰顶。 而浑身如坠冰窟的有两人。 一人是方才气焰鼎盛的御史大夫。 此时被柳长泽盯得毛骨悚然。 “臣多谢侯爷救命之恩。”御史大夫拱手道。 柳长泽冷声说:“不用谢,还没救。” 御史大夫额头有冷汗冒出,柳长泽拿过一个瓷碗,倒了满满一壶的白酒,对御史大夫说:“本候方才替御史大夫行了令,那这酒……” 御史大夫连忙点头说道,便要上前去双手捧过:“该喝!该喝!” 柳长泽却抬手阻止了他,冷笑一下,从案上尽态极妍的蝴蝶兰里握了抔土。 御史大夫抽了抽嘴角。 柳长泽边洒边说:“兰者,花中君子,赠与御史大夫一句,闲谈莫论人非。” 此时激烈的鼓声大作,原是琼林花绕了一圈,即将传了回来。 御史大夫方才被承明帝质问后,不敢在生事,但也受不得这个委屈,他坐回位置,恭敬的拱手说:“臣不知侯爷与沈少卿有故交,出言不逊还请见谅,只是击鼓传花,断没有花未至,先饮酒的道理。” 说该喝的是他,说不喝的也是他。柳长泽才没有和人扯皮的心思,转了身去,懒得看他。 御史大夫自以为道歉便逃过一劫。 鼓声停,有人起身作词。 内侍却将撒了土的酒端到他案上说:“琼花到此还有九人,侯爷说,下一轮是击鼓,还是传花,就看大人的表现了。” 击鼓是战火,传花是雅乐。 红袍官已用玉著敲着节奏唱起了词,乐师也跟着奏起了笙箫,那酒上的尘埃被乐器的声音,震的飘飘荡荡。 御史大夫心觉耻辱万分,铁着脸想鱼死网破,而同僚急切劝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万寿宴若是再出什么乱子,你我十个脑袋也不够谢罪的……” “他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他连圣上赐婚都敢公然抗旨,你别和他一块疯……” 那琼花又传了回来,五人,四人,三人…… 谁知道柳长泽会不会抓着琼花,借机生事。 御史大夫退无可退,仰头一饮。 生怕受牵连的同僚也拍了拍胸口,以后是不敢乱惹沈少卿了,后台这么硬呢。 而另一个人是胆战心惊的沈是。 他看到了行酒令时,柳长泽接过那杯,未曾被银针验过的琥珀酒…… 琼林花一过,柳长泽便退了席,他向来在宴席就是露个脸就走,今日已经算是时间久的了。 而沈是担忧他出事,假借方便一道跟了去,但他走的急,不慎撞了一个绿袍小官,弄的对方满身酒水狼藉,他看着柳长泽消失在园景里,急忙致歉道:“冲撞仁兄了,现有要事,改日必……” “无碍,沈兄有要事便先去吧。” 沈是蓦然抬头,竟是文通,是了这四品以上的宴席怎么会有绿袍官,也只有天子近臣有这个殊荣了。 沈是躬身谢过,不再客套,也无话客套的离去。 文通看着沈是绕过几个来人,一路飞快穿行,他愣了下,沈是为何又看得见了。 无缘无故的夜盲,又无缘无故的复明。 文通下意识的跟过去,却被身旁狐朋狗友扯住了衣摆。 “文翰林,去哪里?再饮一杯啊!” “方才扬言喝倒我们的气势呢!” “莫不是怕说不上飞花令想跑。” “无事无事,为兄帮你喝。” 文通脾气好,又会闹气氛,众人被他哄得开怀大笑,自然不愿放他离去。 文通的脸拉成一个囧字,滑稽的拽了下自己的泥泞的官袍,然后将案上一排七星连珠似的酒饮尽,同诸位说:“小弟换个衣袍,去去就来。” 他走的迟,寻着沈是的方向找去,没看到沈是,却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侍卫。 与此同时,沈是也跟丢了柳长泽。 他站在皇宫内院的林园里,回忆了下辰时见到的那份万寿宴安排,他算了下时辰,再过三刻,锦衣卫应当检查完宴席,去例行今日的宫闱巡察。 宫闱,沈是瞪大了眼,若在万寿宴上传出侯爷离席私会妃嫔…… 沈是立即跑了起来。 不能离寿宴太远,引起不了轰动,也不能露天席地,那会让大齐丑闻不胫而走,无法遮掩。 那便只有上次走水,方修缮好的听雨轩,因着无人,锦衣卫还会进去巡视! 其心甚歹! 沈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赶到了听雨轩,却生生在阁楼外停住了脚步。 里头是一声又一声娇腻的低吟,纱窗纸上是两幅人影交叠,沈是打了个寒颤,他的手放在门栓上。 微弱的哭泣声突然响起,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皮肉间撞击声。 来迟了吗…… 沈是像触电似的抽回了手,他手抵在额头上,深吸了一口气,事有轻重缓急,救人要紧。 沈是的手抖着,他将门栓挑起,却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里头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让他身形不稳,两耳空鸣,鼻腔酸涩的以至于眼眶充血。 没有时间了…… 他在干嘛…… 他为什么复明了……看不见多好…… 他真 121 的能接受推开门的这一幕吗? 他看着窗纸上倒映画面,里头的人拥抱、亲吻、严丝密缝贴合,那女子与男子同时一声长吟。 沈是闭上了眼,眼角的泪落下,他贴在闩门的手,终于用力一推。 吱啦。 里头的人的像从床上摔了下来,咚的一声响,然后是仓促扯过衣服的摩擦声,和逃命似的脚步声。 太混乱了。 沈是久久回不过神,他看着这个突然将他拽到楼阁背面的人,脱力的靠在了墙上,他心情犹如从悬崖峭壁上摔落,以为必死无疑,却坠入一望无际而没有浮木的深海。 该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无法逃脱的绝望。 柳长泽单手撑在他耳边,呼吸又粗又重十分难受,满头的冷汗顺着额角不停滑落。 一滴,一滴,润湿着沈是的衣服。 唯有那一双眼还能窥见片刻清明。 里头的人走远了,整个听雨轩归于宁静。 柳长泽强撑着最后一点神智,俯视着他,气息不稳的骂道:“你不在宴席里,瞎跑什么?” 他出了宴席不久,身体便发热的异样,开始是些微的头疼,他没有在意,这同喝过酒的反应差不多,而后愈加头疼,他扶着树靠了下,然后来了一个陌生的侍卫,身手不凡,不知用了什么药,让他浑身连绫罗布料的摩挲也受不了,一举一动都带着战栗和火烧般的灼热。 正文 第76章 可以吗 他自侍卫来时便清楚了对方的来意,一路都很配合,没有做无谓抵抗,以至于对方放松了警惕,又或者是对这个药太过自信,没有想到世间还有如此能忍的男人。 确实难耐,他的手在侍卫的腰窝捏了几把,捏的对方如临大敌的同时,也信了他完全中招,慌不择食。 那侍卫被蹭的出火,觉得男人,尤其是这么俊美无俦的男人,突然这么暧昧性的贴近的确有点把持不住,但玩男人是低贱的,不可思议的,而且他身负重任,他立刻恨不得飞到听雨轩。 柳长泽冷眼观察着他,在对方打开听雨轩门,胸膛微伏,松了口气,警惕最低的那一刻。 柳长泽蓦然咬破舌尖,用尽全力劈了个手刃。 侍卫晕了过去,但他知道不会晕多久,他这个状态保持清醒都难,劈下去的力自然也不足够。 他从侍卫怀里摸了摸,本意是想找解药,但这人阴毒,没有解药,反而有怕药量不够的另三包合欢药,和贴身的一块长命锁。 他听见阁内有姑娘的声音,于是将三包药全下在了侍卫身上,并将长命锁丢在了门的边角上,然后猛踹了侍卫一脚让其醒过来,将门锁上。 做完这些时,柳长泽已经走不动了。 他靠在门外不远处的一颗长松后面,滑落的坐在地上。 结果没等到来抓奸的人,反而等到了一个背影。 顷刻间,如烈火燎原,将他吞噬的一干二净,他情难自制的抓在树上,连指甲都扳断了几只。 疼痛让他稍微捡回了点理智。 但那人却在门口发起了呆,柳长泽想去弄死对方,屋里之前浪|叫半天,他都没有多大反应,而此时,却有了画面,令人血脉贲张。 他不敢过去。 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谁,也知道那个背影并不是他想的人。 可片刻后,柳长泽平生出一股怒火,压制住了欲求。 这人要推就推,要走就走,听墙角半天了,干什么呢,不害臊吗! 他上前拽走了沈是。 肌肤相贴的手,像给他这把干柴加油,添了把火,又在看到沈是落下的一滴泪时,被浇灭。 ……怎么有人听墙角,会听哭。 会听哭,不好好待在宴席上,乱跑什么? 若不是他拉的及时,刚刚就被人灭口了。 沈是被他一声怒斥,喊回了神,他心头一团乱麻,方才那种难过笼罩的他几欲被分裂撕碎,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思考这些混乱的情感,这是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不能直视柳长泽的眼睛,心口还有破了个洞的疼痛停留,于是别开了脸,看见柳长泽指头上结的几块血痂,和他满头的大汗。 很难受吧,要早点回去,但柳长泽心高气傲,不一定愿意狼狈的让他送。 沈是平淡的说:“我若不来,侯爷走得掉吗?” 沈是的语气是没有感情的,甚至在极力压制下带着质问的寒意,总归是不中听的话。 但柳长泽现在是被下了药的人,能听清他说什么都不容易了,那里还听得到语气,只看得到他饮过酒的唇,上下开合,每吐一个字,就带着琥珀酒的香气。 琥珀酒,和他眼睛一样。 柳长泽有些控制不住了,他不耐的说:“你滚远一点,我自然走得掉。” 沈是知道柳长泽被下了药,但他以为柳长泽能将计就计,还和他逞能,应当是理智尚存的,只是行动可能不便。 所以不知死活的继续说:“那侯爷为何还在这里?明明已脱离险境,为何没有离开?若是等锦衣卫巡夜,在此处发现侯爷,虽是没有不轨之举,也逃不过一个别有居心的罪状罢。” 柳长泽忍的手臂肌肉一抽一抽的鼓动,他胸膛急促起伏,呼吸出的气息越来越重,越来越热,眼睛也逐渐失了清明,他又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但没有用,弥散在口腔的血腥味让他更加躁动。 “侯爷若是没有异议,下官请命送侯爷回府。”沈是自然是要说服柳长泽才行,不然他人高马大的,沈是单凭一己之力绝对拖不回去。 柳长泽被浑身的灼热,烤的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眼睛红红的眨了下眼,盯着沈是的唇半天不说话。 沈是见他没有反应,以为他默认了,便一把抚上他的腰,揽着他要走。 这一触碰,便是彻底烧毁了柳长泽,只剩下熊熊烈焰般的本能,他猛地收紧沈是的腰,向前一压将沈是撞上在背后的墙上,一只宽大的手护在对方后脑勺上,也绕过脖颈强势卡在下颌骨边上,叫他不得动弹。 未等沈是反应,柳长泽便低头咬住了觊觎已久的红唇。 沈是的唇像傲雪一样带着丝丝冷气,将柳长泽的滚烫体温有效的安抚下来,他不由自  122 主的贴的更紧,然后发现对方浑身都是像冰块一样的让人舒适和沉溺,他本能的去索取,在沈是单薄却姣好的身线上摸索。 沈是大脑一片空白,愣了几秒都没反应过来。 柳长泽见他没有动静,便舔了一下他唇缝,试图将他紧闭如蚌壳的唇瓣,一点一点润湿开。 沈是开始剧烈挣扎,他浑身发着抖,眦目欲裂,眼睛里的红血丝包裹住了里面的琥珀石,不可以,他们在干什么! 沈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柳长泽,他嘴里呜呜不清的发出抗议的声音,却被柳长泽连缝都不露的用唇封住。 沈是疯了似的踢踹推搡他,但这种喜爱的、依恋的、舒服的冰块,抑或是所有物,竟然妄想逃走,这极大程度挑衅到了他的占有欲,让他的温柔瞬间变得凌厉霸道,他一只手用力锁住了沈是挣扎的两只手,将它高举在头顶不容反抗,另一只手从脑后移到沈是的下巴,两指钳住往下一按,便叫对方自开城门,请君入瓮。 柳长泽眸色越发深沉,他灵活的舌头长驱直入,在沈是口中大肆攻城略池,沈是挣脱不开只能通过喉结的滚动低吟两声,那微微颤抖吸引了他,他便更加往里强势激烈的索取。 檀口里是比他还灼热的温度,他分明是将沈是当做冰块的,却更加迷恋上了这种令人沸腾的滚烫,他缠上对方无处躲避的舌尖,轻咬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沈是无力的用仅能活动的双腿去踹他,却被他健硕的双腿反锁一压,彻底失去自由。 沈是的脸上从被震惊的白到被羞辱的红,直到现在只剩下绝望的呜鸣和流泪。 那无声的泪流到了柳长泽的唇边,咸咸的,让他的心脏酸疼紧缩,他沿着沈是的唇瓣往上吻,而后望见了那一双楚楚可怜的琥珀石,他是喜欢的,但又被那种灰暗的神色给伤到了。 他不解的边吻边哑声问:“不喜欢我了吗?” 沈是如晴天霹雳,他不知道怎么办,而且他下颌骨被卡着,实在难以发全声音,但他还是拼命的颤声说着:“不……喜……” 柳长泽突然咬住了他喉结,带着点恨意的啃啮,沈是还在继续发声,带着喉管都跟着颤抖,柳长泽眯了眼,强势的说:“说谎。” 然后沿着他喉结一路吻了上来,吻到耳后的那块小痣,吻的它发红,吻上他湿漉漉的眼睛,眉毛,鼻梁,那两颗不见了的酒窝,最后落在唇上。 他像一双交颈的天鹅一样厮磨缠绵着沈是,而且每亲一下,便要说一句:“说谎……说谎……说谎……” 从一开始的愤恨,到甜蜜温柔,到最后甚至是哀求的语气。 如同魔咒一样在沈是耳边环绕。 他有没有说谎?若是没有,为何如此会悸动。 他真的想抵抗吗?他抵抗究竟是自己的道义,还是着躯体间的碰触。若是碰触,为何在每一下亲吻里,每一声呼唤里都会感觉到战栗和满足,他的梦是假的吗? 他看到红盖头下的人不曾嫉妒吗?他听着高朋满座不曾难过吗?他站在那扇人影交叠的窗前不曾万念俱灰吗? 为什么? 他眼角落下的泪越来越多,一颗心被血淋淋的剖了出来,被对方一声声逼问给捆绑鞭笞。 真恶心,居然有人会喜欢上自己的门生。 沈是完全不挣扎了,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只剩下疲惫过度的躯壳,他不再悲鸣,他不再反抗,像一块融化了的冰块,终会化成水,落到泥土里,然后消失不见。 柳长泽慌了似的去抱他,抚摸他,亲吻他,用尽全力去挽留他,但他感觉没有了,像雪化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了。 他生出莫大的悲伤,仿佛又回到了太傅死的那一天,那从口中接二连三吐出的鲜血,逐渐消失的体温,是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法挽回的绝望:“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 他放弃了吻沈是,而是贴在他耳边小痣上控诉,不准他走,凭什么走,他都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要走啊…… 沈是耳边是如火般的滚烫,他本该是失去了所有知觉,但听到那一句抛下他,还是觉得太可笑了。他不仅喜欢门生,而且喜欢的门生还有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的人,他究竟算什么? 被这样扣住下颌,屈辱的臣服,而后这个浓情蜜意的人,看着他是看着一个幻影,究竟算什么? 吻过的深情、控诉和不舍,又不是说给他听的,他难过什么,又心动什么…… 沈是让自己冷静,推开他,推开他,还来得及。 耳侧忽然有一滴异常的冰凉,恰恰要砸在他耳后的小红痣上,有人说红痣是情劫,沈是觉得自己逃不掉了,他脑海里过着许多佛偈禅言,叫人放下和顿悟。 而后只剩下两句话。 “奉劝你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已涅槃重生,何不尽其当然,顺其自然。” “摒弃五感,听从本心,莫受前尘所锢。” 他艰涩的转了下酸疼的眼珠,他偏过头去看蹭在他身上的柳长泽,他和柳长泽差不多高了,不在是当年那个只到他下颌,病恹恹的沈子卿了。 所以也不是他的太傅。 他和柳长泽没有任何关系。 他可以听从本心,莫受前尘所锢。 他可以吗? 正文 第77章 谢礼 沈是痴痴的望着柳长泽,望着他因偏执而失控的眼神,因情动而薄红的侧脸。 沈是生出一种渴望情绪。 而柳长泽却因为得不到回应陷入了深层的困境,他松开了压着沈是手,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的热度依旧不减,神智依旧不清晰,但他很痛苦,这种痛苦超越了欲求本身。 可以吗? 分明没有了禁锢,沈是却感到被剥离的巨大空虚。 他看着柳长泽缓缓拉开和他的距离,高举锁着的手也被放了下来,柳长泽如同被抛弃一样站在他面前,像百日宴时被父亲忽视,慌不择路撞进他怀里那个五岁孩子,像不愿回家时趴在他膝盖上小声说话的少年,像除夕夜自诩九天之上却宁愿窝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的侯爷,像咸和十年他死前最后一日紧紧抱住他的那个门生。 沈是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 他突然攀上了柳长泽的肩,止住了  123 对方后退的动作,然后闭上了眼,轻轻吻上了男人的唇。 他不知道可不可以,但他甘愿自轻,自贱,自逆天伦。 他曾经想过,若是万事了结,他便告诉柳长泽他是太傅,他没有死,所以不要难过,摔碎了新丰酒他可以在请柳长泽喝一杯女儿红,以后他会去徽州常住,柳长泽有心便来看看他,不需要再去空无一人的太傅府伤怀。 但他现在不会说了。 他是沈是。 一个和柳长泽平等的人,一个可以肆意追求自己心之所向的人。 他本已是罪孽深重,又何惧业火加身。 他眼角悬着一滴晶莹的泪,像是被雾蒙蒙化不开、摸不着的苦楚给酝酿出来的,悬在他狭长泛红的眼尾。 柳长泽用粗糙的指腹擦去,如狂风暴雨般回应着他。 沈是不知道这场梦境会何时醒来,他深知柳长泽将他错认他人,亦愿自我放纵,柳长泽用舌尖轻叩他贝齿门扉,他便好客的张开了口,任对方予取予夺,而这次两人是心意相通的,没有暴虐,温柔中带着眷恋和热烈。 这样的情意让人神魂颤抖,沈是整个人支撑不住的绵软在柳长泽身上,像一团暖水,脸上突突突冒着霞红灼热的气息,他诚然是忘却今夕昨夕,双唇也因张开太久流出了津液,柳长泽轻笑一下,微移了些头细细吻去。 柳长泽顺着往下亲,想起去年崇明温池里,那人露出水面的一截莹润肩头,一股燥热往下腹深去,他的贴在腰线上的手钻进绯红的冠袍里,他去寻找时常梦回的那幅水中芙蕖般的颈窝,锁骨,肩头…… 等碰到的那一刻,他蓦然意识到,那副挥之不去的身躯,不是太傅。 他艰难的从浴火里揪出那难以寻觅的一丝神智,眼神涣散的看着眼前修长的脖颈,他无法分辨,只觉得着迷,他禁不住对着突起的那一块,吮吸了一口,浑身如电火席卷而过,沸腾的叫嚣着要他。 不是太傅。 不是…… 不是。 太傅死了。 柳长泽心尖一痛,他一口咬在了自己虎口上,力气大的像是要生生咬下这块肉来,鲜血缓缓的从牙缝上、手上流了出来。 “嘭。” 不远处的一盏琉璃灯被打碎了。 沈是从朦胧中抬眼去看,却见一件绿袍一闪而过。 被发现了。 不,他知道还有一刻钟才到巡夜…… 是提醒。 沈是看着自己被解开的襟口,满脸涨的血红,荒唐!他也被下了药么!他这种行为不就是趁人之危吗! 他紧张的向柳长泽看去,只见柳长泽半伏在他胸前不出声。 “侯爷……”沈是尴尬的去推柳长泽。 还没来得及伸出手,便被柳长泽怒瞪了一眼,然后用鲜血淋漓的手猛力推开了他:“不要靠近我!” 他如困兽一样,狼狈的向后退着,手上的疼痛和心里身体的欲火交织,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他面目痛苦的狰狞。 沈是看着那手愣了下,他上前想去替柳长泽看看那吓人的伤口……他们是两块互相吸引的磁铁,一方往前,另一方是天性的靠近,柳长泽完全被打败,他没办法对抗本能,他想靠近沈是,经脉里流动的每一滴血液,都好像被烙上了沈是的名字,他想碰触,想拥有,想水乳交融。 柳长泽如被蛊惑般的看着沈是,然后榨干最后一点意志卸了自己的左肩关节,以免自己控制不住。 沈是看着那只像傀儡一样废掉的肢节,心中大恸,竟至于为了个死去的人如此吗?他心里闷疼,只想把自己的手也卸了才好,若能把心卸了最好。 柳长泽因剧烈疼痛清醒了一分钟,又叫山海般澎湃的欲火淹没,他伸出自己安好的那只手,五指指节往地上一按,竟是要断指之意。 沈是捉住了他的手,柳长泽便使不上力了:“你放开!” 本该很凶的一句话,却因无力飘浮的气息,变得像幼狼受伤时壮胆的威胁。 沈是苦涩的笑了下,拉起柳长泽的手揽在自己肩膀上,他柔声道:“侯爷卸了手,已无法对下官造成威胁,剩下的就交给下官吧。” 柳长泽原有一线机会挣开沈是,但他看到了沈是脸上指印,红肿的眼,莫名的心疼让他再次失去仅存的理智,成为了依附沈是生长的藤蔓植物。 柳长泽躁动难耐的往沈是身上蹭着,沈是面不改色拉起他站稳往前走,只是眸光触及他废了的左臂有些黯淡,随后又亮了起来,笑了下说:“来日方长。”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沈是被柳长泽撩拨的无心思考,勉力保持着木然清肃,他对宫中太监说侯爷喝醉了,派人去找了阿良来,送至宫门口,他又回了宴席,泰然自若的与百官周旋。 他看着杯中酒想,若不是福顺那一助,听雨轩的人恐怕就是他和柳长泽,恐今日让他协助礼部也是为此,到时候便可以说他以权谋私,安排了听雨轩无人值守,又在万寿节和侯爷靡乱宫闱。 一石二鸟,这些罪状只怕他和柳长泽死一百次都不够。 他想起近来宋奉安寻婿之事,能有此手段,畏惧新旧党结盟的人,只有柳家了,况且他还在查孟洋。 只是沈是没想到,同室之人,下手却是要了命的狠毒。 沈是心里藏着的,对柳长泽意中人的那点嫉妒之情,一下消散了。他意识到柳长泽拥有的感情近乎于无,而在他死以后给予柳长泽温暖的人,他只有感激了。 沈是这一晚酒喝的不多,却一夜无梦,心里是久违的澄明和安然。 盛意端了盥洗的铜盆进来,看见他还在睡有几分诧异,上前拍了拍他床褥,沈是睡得很香甜,没有反应,盛意便捏住了他鼻子。 沈是呼不上气的醒了过来,笑着拍开了盛意,伸了个懒腰,睡得太舒服了。 “老爷,我说你要么连着几天不睡,要么一睡不醒,是打算修道登仙吗?”盛意递了快面巾来。 沈是跃身而起,抽过他的面巾抹了把脸,笑着说:“不登仙,求个仙。” 盛意撇撇嘴说:“老爷你个读书人,还信这些旁门左道,教我说什么求仙拜佛都不如我们侯爷灵。” 沈是将  124 三千青丝绾发,噙着笑意味深长的说:“有理。” 盛意觉得他在打什么机锋,于是绕着沈是打量起来,发现了异样,他说:“老爷今日眉飞色舞的,遇着什么好事了吗?” 沈是低头笑而不语,他别好乌纱,正露出一截脖颈,和左下颌骨处一块青紫。 盛意突然移过他侧脸:“怎么回事,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威胁老爷?” 沈是抿了下唇,走向铜镜处看了下,只一小块,不太明显:“没有,许是昨夜被瓷枕磕了下。” “骗鬼呢,我盛意行走江湖十几年,是掐是撞还能分不出来?老爷你莫怕,尽管说出来,便是天王老子,我和顺和也要给老爷讨个公道!” “……”沈是复杂的看着他:“你真要去?” 盛意豪情万丈的拍拍胸口。 阿良忽然走了进来。 盛意奇怪的问:“你怎么大清早的就过来了……” 阿良俯身行礼,没理会他,将一个礼册递给沈是:“侯爷说,昨夜之事多得沈大人解围,行事冲撞之处,仅是药物使然,还请沈大人不要多心。” 然后挥手,下人抬了三大箱珍宝古玩上来。 “这些是侯爷的谢礼,侯爷说,不拖不欠。” “什么好东西!”盛意大肆翻找起来,两手一边抓着一个,震惊的说:“这百年沉香和徽墨,不是上次侯爷拿三间店铺换的吗……乖乖,这么重的礼,老爷,你昨夜是解的救命围吧……” 三间店铺,沈是挑眉,柳长泽还经商?那孟洋处的裹乱…… 盛意想到什么,抽了抽嘴角,指着自己颌骨说:“该不会,这个,也是侯爷弄的吧……” 沈是点头,戏谑的说:“公道?” 盛意眼珠儿对着天上瞎晃了几圈,然后往门外走去:“那什么,我好像听到顺和再叫我,唉,这府里就是上上下下离了我都不行,老爷我先去看看,你们慢慢说……” 沈是想着侯爷中药一事不光彩,见盛意走了,才问阿良:“侯爷安好?” “安好。”阿良疏离的说:“谢礼已送到,便不打扰沈大人上朝了。” 沈是也系好了玉带,拿着笏同他一块出去。 正文 第78章 礼尚往来 沈是去上朝的路上想着,柳长泽给他送谢礼,估摸是以为自己中了药,对他霸王硬上弓了,又怕他多想,所以马不停蹄的赶早就送了来。 而且还命令了阿良不和他多言。 昨夜那个药效猛烈,没道理什么都不为便能了事,柳长泽那幅贞洁烈男般的模样,肯定不会去找什么勾栏院的泄火,思来想去最快的方法便是冰水了。 四五月的时节,一盆冰水下去,就是个铁人也没理由安好。 这样的态度,柳长泽是铁了心,不想和他牵扯上一点干系了。 不拖不欠。 沈是拢着袖口走进金銮殿,他从前一定没教好柳长泽礼仪。 君子行事,要礼尚往来。 圣上还未至,沈是站好了位置,便听见众臣工聊起了昨日的万寿宴。 “你们居然没听说昨夜的事?” “快说快说,侍郎莫要吊我胃口了。” “听闻昨夜锦衣卫抓了个贼。” “万寿宴偷窃,这是贼胆包天啊!” 红袍官吏以手挡口,左右看了下,小小声的说:“什么贼啊……我听说是淫邪之事。” “什么!淫……”红袍官吏连忙捂住惊呼侍郎的嘴。 众人听见淫字立马竖起了耳朵,凑了过来,香艳的宫闱秘事,总是格外引人瞩目。 沈是不解,昨日那两人不是逃了? 那红袍官吏怪自己大嘴巴,忙掩饰道:“不是不是,你们听错了,贼是一个人,那等事不是两人吗,怎么可能……” 众人也觉得有理,若真是此事,早就满城风雨,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官吏怕众人不信,还往回捞着补道:“真是贼,那贼当时还掉了把长命锁在听雨轩。” 原来如此。 可行此暗谋事亦随身携带的长命锁,应当是极其重要的,多是心怀信仰,系在脖子上保平安长寿的人,怎么会轻易掉了。 有人感叹道:“这长命锁,如今成了夺命锁啰……” 沈是笃定是柳长泽干的了。 等到承明帝来了,升朝便提了昨日之事,说是卯时擒获一名监守自盗的锦衣卫,并下旨斩首示众,暴尸百日,以儆效尤。 雷厉风行的杜绝了谣言。 时隔不久,宫里一荣宠正盛的美人深夜失足坠池而亡,只是那时已没人注意到两者的联系了。 而后兵部报了洛江水患再袭,倭寇来势汹汹,好在未耽搁兴修,但引起了一波争锋。方过了万寿节便这么火气冲冲,承明帝脸色难看,又想起昨夜宴席后看到听雨轩那一片狼藉之事,训了一遍对骂失仪的臣工,退了朝。 群臣无声,不敢妄动,沈是看着柳长泽的空位,不知道对方是身体不适,还是真的病了…… 他率先走出了金銮殿。 柳元宣挑眉看着这个不顾尊卑、贸然离殿的沈是,心思转动,他斜睨着昨日突然拍桌的御史大夫,随口攀谈说:“此人刚登科时,还算贞恒自居,和易待物,如今和侯爷相处久了,竟也变得行事乖张起来,让人惋惜。” 那御史大夫一听到侯爷名号,便想起昨日之辱,立马插声道:“本就是一丘之貉!” 有人做了出头鸟,殿上的人也跟着陆陆续续动了起来。 柳元宣摸着胡须,看着正过来的柳弥笑了笑道:“少年轻狂嘛。” “金銮殿上也是他轻狂的地方!我知柳尚书与侯爷本家,不能做到大义灭亲,也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御史大夫冷哼一声离去。 “御史向来是炮仗性子,尤其敌对新政,父亲同他话上,不是自讨没趣?” “忠贞义胆到了极致,眼里便只剩下了黑白两色。”柳元宣说:“依你看御史眼里沈少卿是黑是白?” “尚不可论。”柳弥说:“虽是不喜,但也不必黑白。” 柳弥扶了下柳元宣下台阶,笑着说:“父亲是想替他加两笔墨吧。” 125 柳元宣拍拍他的手,声音里透着一股意气:“弥儿如此智谋,不去教导皇储,才是可惜。” 柳弥自上次剖心夜谈,不再去纠结那些后患,与父亲同仇敌忾,一心只想保柳家千秋:“麟儿现下年幼,我这个做姨父的哪有不过问的道理。” 柳元宣欣慰的笑了笑。 下棋是慢慢来的,一时成败不足以论英雄,有些人躲了昨日之祸,亦有明日之忧,至于废棋又何必再提。 再说昨夜亦不是没有收获,那美人恃宠而骄,多次欺辱软弱的萧贵妃,连带着麟儿都被压了一头。 柳元宣看了眼红砖绿瓦的皇宫深院说:“年前贵妃还同圣上提了省亲,没想到洛江水患严重,此事便遥遥无期,你多让萧儿进宫看望,也全她姐妹团聚之心。” 柳弥笑了下说:“此事不必提,若非宫规所限,萧儿怕是能住在贵妃的昭德宫里。” “这萧家姊妹兄弟倒是都遗传了萧将军的情深意重……” 柳元宣捋了把胡子,想起了旧事:“也有十七年了……自萧夫人难产而亡后,萧将军便将请命驻守边关,不谈续弦,也不问世事,还将刚出生的儿子取名寄北,以表相思……” 西窗剪烛无归期,唯有夜雨寄北思。 柳元宣感慨一声:“封狼居胥之志,忠贞不渝之情,何等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铁骨将军,也免不了被嫉恨非议……我辈又何必强求……” 柳弥抬眼看了下前方受心魔所困的付尚书,摇摇头说:“经年已过,京城只晓兵部尚书付镇南,谁人识那山高水远的苦寒之将?皆是庸人自扰之。” …… 沈是打马去了侯府,至朱门外的一只抬腿亮爪,强悍威猛的石狮子面前停下,正欲下马登门,却被一小厮拦下:“侯爷有令,沈大人不得入府。” 沈是勒了下缰绳有些好笑,这防他像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他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说:“我有急事相禀。” 那门童却比石狮子还要冷漠的说:“若有要事,侯爷会亲自去寻大人的。” 沈是转了下琥珀色的眼珠儿道:“多谢。” 他知道柳长泽不在府里了。 沈是策马向太傅府赶去。 他身系孟洋一事,柳长泽不可能完全阻隔他,若是在府里,没理由小厮通报也不禀,反而多此一举来寻他。 若是不在府,昨夜受了那等折磨,今日自然要歇息,能去之处,恐是除了太傅府没有别的地方了,再则,他记得柳长泽是有个爱去面壁室的习惯的。 “侯爷为何总爱去面壁室?” “我幼时跋扈,太傅曾于此处弃我,如今我若有复萌之态,便想以那日警醒自身。” 柳长泽说的轻飘飘的,却一直在沈是心里落了根。 他知道这句话有多重。 因为他每次路过那间面壁室时,也会如此想起,他曾弃过柳长泽…… 所以他没再去过那间房。 而今,他却弃过两次了。 一次生别,一次死离。 第一次柳长泽自伤其身的挽回了,第二次呢? 他还很缺德的死在了柳长泽怀里。 沈是听见别人骂柳长泽气死太傅的时候,只觉得滑稽,而此刻却感觉心疼,他想去见门生便去了,想看盛世图便去了,自己遗愿了结,却给生人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所以在推开太傅府门,见到那间面壁室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愧疚,明明知道生人的怀念与痛苦,可他还是自私的不愿意说出他活着的事实。 甚至卑鄙利用了柳长泽对恩师的亲情,对意中人的痴情,来满足自己对门生的那些肮脏私欲。 沈是觉得自己可耻,但他逃不掉,他试过摒弃五感,可越压抑越疯长,他找了太多堂而皇之的理由了,但都无法掩饰那一个真相。 云雾的背后不一定是天光,也可能是块遮羞布,遮去那些不为人知的龌龊心事。 但拨开云雾这件事无论从什么角度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放下屠刀,或许能立地成佛。 窥见本心,也可能堕身为魔。 他在那一吻里入了魔,便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说来无耻,他在这种不能回头里,竟然感受到了喜悦和满足。 “侯爷!”面壁室里传来阿良的惊呼。 沈是立马闯了进去,只见柳长泽面无血色的倒在地上,身旁还有个蒲团,阿良拿着大氅裹了上去,满脸慌张,在看到沈是的时候,完全无措起来:“沈大人、沈大人怎么在这里,侯爷不准外人……” “跪了多久?”沈是沉着脸打断道。 沈是半跪着扶起柳长泽的上半身,手镇定的去探他额头和脖子的热度,他里头穿着沐浴后的白单衣,外面直穿了件薄薄的襕袍,显然出来的很急。 阿良被他严肃的神情震住,不由自主的配合道:“五个多时辰。” “五个时辰你也任他疯!” 沈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火,五个时辰那便是丑时,按这个时辰算起来起码泡了两个时辰冰水,泡完还来跪五个时辰,沈是气的眼睛都充血。 阿良吓得跪了下来:“侯爷之命…” 但他也自觉失言,柳长泽要做的事,又岂是阿良一个侍从能干预的,他一向把阿良当成了亲人,说话便失了轻重,他强压的心神说:“与你无关,是我着急了,你先同我扶他去东厢房躺着,然后去立即太医院去请孔太医过来。” 阿良如捣蒜般点头。 沈是一手别过他的肩,一手揽过他的腰,摸到那几乎可以拧水的衣服,怒火窜的恨不得将此作践身体的人,抽个八百下解气。 柳长泽宽肩窄腰,平日里不是骑马射箭,就和子安斋的江湖人打交道,体格健硕的不是沈是这种白斩鸡能比的,他和阿良两个人扶着都颇为吃力。 沈是站起晃了一下,稳住后抬头一看,只见一面墙上被断藤填满,青翠的,黑黄的,干枯的,断的四分五裂,靠着中间分散几条根茎维持着形状,有点里头还夹杂着干涸的血迹,年代久的甚至枯黄成了稻草。 而这些诡谲的断藤拼在墙上,像一个人的样子。 正文 第79章 小心眼 126 大片色彩晕染出渐变的感觉,这个人是没有五官的一张侧脸,像灵鹫峰上的古刹神像,又像是聊斋志异里头的画皮,宁和里透着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 对着这样一面墙面壁思过吗? 像是对着无数杀戮的刀剑一样,柳长泽思的什么过,这些藤条是怎么断的? 沈是看着那地上不远处的一截绿藤,像是因为力气不足,被颓然丢弃到角落一样。 “沈大人,还有何吩咐?”阿良见他不动,以为他还有交待。 沈是的手一片冰凉,他木然的支起柳长泽半边身子,摇了摇头,然后与阿良一起将人送到了东厢房的床上。 阿良去请太医,沈是打了盆热水来,替柳长泽擦汗。 柳长泽身上与昨夜一般的热度,但面色却是死一般的苍白,沈是拿着汗巾一点一点的沿着他眉骨,鬓边,擦至他脖颈,柳长泽打了个哆嗦,像似肌肉烧的抽搐了一下,又冒出一大片虚汗来。 沈是气不过的一掌打在他手臂上。 那些藤条是柳长泽打断吗?昨夜又打了没?难道他每次面壁思过还要负荆请罪的吗?他在想什么…… 柳长泽一夜折腾,外头的襕袍早就散开了,里头的娟白单衣也紧紧凭借着一条短短的系带固定着,沈是一扯就松了。 沈是将他被汗水浸湿到可以拧水的衣物剥去,看到那背上几道凝结成疤的鞭痕,如芒刺目,他用干净的巾帕拭去对方身上的汗,明明是养尊处优到极致的一幅躯壳,却弄得像战场上杀敌的老将一般。 一阵酸楚直冲上沈是的鼻子,他仰头吸了口气,佯装无事的拉开了百宝阁的一格柜子,从里头找出几颗草药和几瓶去疤的药膏,一点一点的涂抹在柳长泽背上。 沈是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他昨日体弱,无力再添新伤。 柳长泽一直紧绷的肌肉,在寸寸抚摸下像是辨别出了熟悉安全感,渐渐松弛下来,沈是替他拢好了被褥,而这时柳长泽呼吸平稳,眉目舒展,与清醒时英气凌人的美不同,显出几分乖巧宁和来。 沈是静默的看了会,然后伸出一截指尖在他额心点一下:“我怎么收了你这样睚眦必报心眼小的门生,不就是说了一句另请高明,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还要寻个时机找我报仇。” 点完之后又舍不得离去,沿着他高挺的鼻梁一路下滑。 “该不会墙上那个人也是我吧,你就打算我那天闯进来,看见了,愧疚心疼至死对不对?蛇蝎心肠,半点都没冤枉你。”说完他又自嘲的摇头。 “沈大人,孔太医来了!” 沈是忙抽回了手,坐在床榻旁看着门外行色匆匆的两人,孔太医看到柳长泽躺着,立马放下药箱上前掀被子号脉。 沈是拦住了他,然后掀开一个角从里寻到侯爷的手,交到孔太医手上:“侯爷方才体若燔炭,连出两阵虚汗浸湿了衣裳,倒将满身的热气给闭住了,我恐他郁结于体,不得而散,便将衣物除了,上了点银丹升麻膏在他背上,以助疏散清热,孔太医看看是否有何不妥?” 阿良在一旁看愣住了,怎么回事沈大人居然能给侯爷脱衣服上药,上完了还活生生的一个人,侯爷这是病入膏肓了吧…… 孔太医听完放下了号脉的手,而后起身去看侯爷的舌苔,又伸手去掀开侯爷眼皮,方一扯开,便被侯爷那只号脉的手猛地钳住,死瞪了他一眼。 孔太医吓得跪了下来,又听柳长泽开口嘶哑的着声说了句:“滚!” 沈是皱着眉上前去扯他掐着孔太医的手,人孔太医一个花甲老人,好好给你看个病,怎么这幅德行,柳长泽捉的死死的不肯放,但人又晕乎乎的半阖上了眼。 沈是抠不开,便看着他说了句:“侯爷,是孔太医,松松手吧。” 但柳长泽不放。 阿良忙上前拉着孔太医后退,打着圆场说:“侯爷不喜人近身,如今神智未明,便更反感他人靠近了,还请太医与我先退一退。” 孔太医和阿良退了一米处,柳长泽才放了手,沈是倒不晓得他还有这个习惯,试探的伸手到他额头,摸了摸温度,又抽回了手。 阿良目瞪口呆,病成这样了还能挑人? “也没有啊……孔太医上前再看看吧。”沈是说:“不过温度似乎降了不少。” “不不不……”孔太医连忙摇头,他是个惜命的老头子,这侯爷若不是沈太傅生前托他多照看些,鬼来看这个阎王:“老夫方才已号过脉,脉象平稳但略显虚弱,舌苔黄糙起刺,像是中了些体躁血涌的毒,被外物所强行压制,以至体虚内亏。昨夜应是调养不当,负载过度,引了恶寒入体,不过侯爷底子好,沈大人又处理得当,眼下烧退了,便好的差不多了。” 沈是松了口气。 “我在熬两副固本培元的方子,饮了便无事。”孔太医收拾着药箱说:“倒是不曾想沈大人也懂医术?” “久病成医,略知一二罢了。” 沈是从一堆青白色的药瓶里,找了到之前一道拿出的几株风干了的三参玉竹,躬身道:“孔太医潜心问药,久未出诊,今日事出匆忙,劳烦太医了。此处有几味草药,与我也无用,还望太医笑纳,浅表谢意。” 那孔太医抖了抖白眉说:“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沈大人真是了解老夫,只是我原承了故人之情,不必你费心了。” 沈是将草药放入孔太医药箱:“三参玉竹在太医手中是如同天山雪莲般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仙丹,但若是在我手中不过是一味滋养补品,岂不是浪费了,还请太医莫要推辞,若能因此救一人,便是我的福报了。” 他这一言说的孔太医高兴,又夸了他医术,还送了他药,孔太医笑着说:“太傅予我雪莲,你予我三参玉竹,听闻沈大人是先太傅之门生,确实遗承了先师仁心,今日老夫便承了你此情,有空来太医院喝茶。” 阿良突然抓住孔太医问:“太傅……太傅曾……赠你天山雪莲吗?” 孔太医不明所以点点头。 “何时?”阿良眼睛红了,追问道。 沈是也怪奇怪的看着他,怎么不能送吗?他从前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都是送给孔太医的。 孔太医没什么爱好,最大的爱好便是研制一些古书上的奇药,所以许多疑难杂  127 症,他都能妙手回春。 孔太医一脸‘你别不是要找我讨回去吧’的神情看着他:“这可是你主子死前一个月求着给我的,说是他大限将至,多少药灌下去都是浪费,何不将这些良药造福于民。” 孔太医拍拍阿良的肩,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学学你主子仁心大爱,不要这么小家子气。” 原来太傅早就知道了吗?这让侯爷知道该多难过啊。 他想起那夜大雪,太傅倒在侯府,鼻息间还吊着一线游丝般的气息,孔太医正闭关不见人,请来的新晋御医说:“太傅此疾自娘胎时便带之,能挨至今早已是槁木死灰,一幅熬干的空壳了,若有天山雪莲,或许还可吊三日性命。” 可这一息之气,能存多久? 天山雪莲生悬崖峭壁上的极寒之地,世间能寻之数,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眼下宫中门禁已落,连请圣上下令征集的时间都没有。 柳长泽忽然想起,他曾听太后说过,他娘亲嫁入柳府时,先帝曾赐过一株雪莲做他娘亲的嫁妆。 他立即驾马去柳府,在药房里翻找起来。 柳学士拿着一个透明水晶盒出现在他背后,他闻声回头,却见那里头是一朵风干了却体态完好的雪莲,他方露喜色,便听柳学士说:“你在找此物?” “给我!” “这是同父亲说话的口气吗?” 柳长泽直接上手抢,被柳府家丁围了起来,柳学士指着他骂道:“目无尊长,离经叛道!你求学十几年,就学成了这么个无德无良的模样!教我柳家门楣给你丢了个精光!” 柳长泽被众人拦着,他心急如焚的说:“没有时间了!父亲,你想骂、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跪下!”柳学士厉声说。 柳长泽发冠散乱,双眼充血的看着他,但却没有一丝犹豫的,当着众奴仆的面前跪了下来,这是十几年来,柳长泽第一次跪柳学士。 满朝文武,他本是只需跪圣上和太后的。 “给我。” 柳学士趾高气扬的走到他面前:“给你可以,我要约法三章。” “好!约法百章都行,你先给我,来不及了!难道当朝太傅的命,不是社稷之事吗!!!”柳长泽急的话语都带着哽咽。 “你看看你这幅样子!一点骨气也无!此物我若是事先给了你,依你这个无赖模样,会认吗!” 柳长泽没想到自己在父亲眼中竟是个无赖,他没时间顾忌难过,只又跪直了背,强撑着一点尊严:“请你速言!” 柳学士着人上笔砚,龙飞凤舞得写到:“一是搬回柳府,莫教人看了笑话;二是晨昏定省,不得缺席;三是他要立侧室为正,让他弟弟为嫡子。” 柳长泽二话没说直接抢过红泥按上指印,而一滴泪却落在了“侧室”两个字上。 他竟能于此万念俱灰之际,还生出一阵剜肉刮骨之疼。 这个家从来不是他的家。 而此时,有哭喊声从远处传来。 阿良跌跌撞撞的冲进人群,满脸泪水的说:“侯爷!太傅已逝……” 柳长泽坐倒在地,只觉得这一生也无法再起来了。 “扶我上马,快,扶我上马……”柳长泽两眼无神的落泪,抓着阿良的手,颤抖的闯出人群:“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 他胸口还有映着太傅吐出的一捧血,那么温热,怎么可能死了…… 太傅,求求你,求求你……我只有你……求求你…… 沈子卿,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甚至来不及埋怨柳学士的刁难,来不及去恨柳学士的趁火打劫,他抱着太傅已经僵硬的身体,无数次想着就这样一道去了。 但太傅的心愿还未完成…… 再等等他。 正文 第80章 不知羞 阿良边哭便将这段往事讲了出来:“后来柳学士凭着这一纸约法三章,向太后请赐大婚,侯爷便在没去过柳府。” 孔太医听了唏嘘不已:“不过多活三日,侯爷能为恩师做到此等地步,是我往日对他有偏见了……” 沈是偏过头合上了眼,将满腔心疼和酸楚压下,他说:“此事不要告诉侯爷……若是他知太傅连救命之物都拱手送人,会更……更难过……” 会以为被抛弃。 最在意的人,放弃了活下来的机会,即便只有几日,那也是抛弃。 阿良哭的倒抽气说:“太傅,他……他怎么忍心啊……” 此药可以救很多人,浪费在他身上不值得。 沈是痛恨自己的理智,尽管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但他为什么连自己家的房子,都没有进去过,任由柳长泽一个人在面壁室里画地为牢这么多年。 为什么没能在活着的时候多和柳长泽交交心,告诉他自己想收他为徒很多年了,当初做少傅也是为了教他,不是因为是侍读才愿意教他的。 告诉他,他很重要。 然后在死前多陪陪他看看书,聊聊时势,叫他多穿两件,珍重自己,而不是怕他徒添伤感,避而不见。 长泽当时应该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吧,怎么能突然接受这么大个噩耗。 沈是想,自己不是一贯自诩聪明,为何连三岁小孩都会表达,都做不到呢。 他太愚昧了。 沈是问:“阿良,侯爷经常去面壁室吗?” “嗯。” “那些断藤……” “是侯爷自己打的。”阿良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当年太傅过世,吊唁的人见了面壁室,都在传太傅为教导侯爷,打断了这么多根藤条,可知心血几多,最后竟沦落到被侯爷气死的地步,真是天理不容。” 阿良又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说:“太傅分明很疼侯爷,怎么可能会打他,那些言官竟齐齐跪在御史台,不让侯爷扶柩。” 孔太医不解的问:“侯爷一贯行事乖张,什么时候御史台也管的了他?” 沈是眨了下眼,将要莹出的泪水收了回去说:“当时新政方定,御史台跪了数日亦没有半分动摇,威仪大受所挫,若是再连弹劾个失德小事,都弹劾不下来,御史台同废了何异?” “为  128 保御史台职效,圣上必要在两事之间择一让步。若是侯爷一意孤行,那么新政必然受阻。” 阿良点头:“侯爷在灵堂守了七天七夜,然而送灵那日竟不得相送,听说还是侯爷自己向圣上请的……” 阿良思及痛处又大哭起来,“若不是宋阁老亲自来放行……” 沈是低了低头,眼眶红的滴血,他强扯着一个弧度说:“孔太医,叨唠你久了,我送你出府吧。” “有劳。”孔太医摸了摸灰白胡子,叹了口气:“我当侯爷是天底下顶尊贵的人,没想到背后里也如此多辛酸……” 孔太医边走边说:“说来此事与也我有所瓜葛,太傅当年提了半个库房的奇珍异草来,托我日后多照料侯爷,我竟全然不知此事,教他受了这么多委屈,若是太傅九天有灵,怕是要寻我要个说法了。” 沈是说:“孔太医心意,太傅又岂会不知。今日若不是你来,旁人知了那体躁血涌的毒,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孔太医摇摇头:“我这良心不安,总觉得欠了一株雪莲情。” 沈是拉着门环推开门,插科打诨的想将气氛缓缓:“那我多留意着些,哪日替侯爷讨了回来。” “一言为定。”孔太医却一脸严肃。 沈是也只好点头。 沈是回了东厢房,阿良见他来了,便要去煎药,行至门口突然回头问:“大人,怎知孔太医?” 而且还知东厢房是离面壁室最近的卧室。 “曾听侯爷说过。”沈是知他起怀疑,便走去床榻捡起了那几个青白瓶子说:“我连药膏都知何处,阿良还要疑我不曾?” 阿良忙说:“不敢。” 毕竟看侯爷和沈大人的关系,鬼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阿良出去后,沈是坐在了柳长泽身边,看了良久,原来他的小侯爷过的这么苦。 他还记得小时候被父亲拿着藤条抽的忙屋子乱窜的时候,那一下一下是他至今想起都会牙疼的痛。 小侯爷受伤的时候,有人知道吗? 微微的风将柳长泽发丝吹到脸侧,他伸手欲撩,却被抓了个正着。 柳长泽睁开眼,一如往常深邃锐利的盯着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四目相对,沈是眼睛一下就红了,鸦青的睫如羽毛般柔软的低垂着,似有万千话语凝聚眸中,而左下颌还有一块青紫的印。 柳长泽清了清嗓子,想起自己昨日的恶行,便放柔了点语气,半撑着坐起问:“阿良呢?” “去煎药了。”沈是倾身去扶他。 柳长泽一手推开,无论如何,他是不想在和沈是不清不楚的纠缠着,绸缎的被褥滑下,他发现自己裸出半个胸膛,后背带着陌生的凉意,空气中弥散着银丹草的味道。 他气血上涌,怒意乍起,显得那幅剑眉星眼像染了血,带着一丝邪俊之气,他瞪着沈是狠狠的说:“你涂的!” 沈是点头:“侯爷高热不退,又添手足挛急之症,下官只好出此下策……” “哪只手!” 沈是眨了眼,突然拎起锦被裹住了柳长泽:“侯爷天寒,不能再受凉了。” 柳长泽没预料到他有此举,整个人被裹成了个粽子,他色厉内荏的说:“你放肆!” 柳长泽挣扎起来,但他左臂昨夜才接上,又经这一夜折腾,竟拗不过沈是。 “侯爷,下官一双手都碰了,要一道废了吗?”沈是凑在他耳边说,语气带着纵容和宠溺的意味。 柳长泽一时间竟说不出要废他手的话来,他怔怔的看了下锦衣下的沈是,平且圆润的肩头横在他眼前,腰肢一段绯红掐在玉带里,束的连截指头都塞不下。他脑海不可避免的闪现出昨夜那些令人着迷的触感,他依稀还记得这样窄的腰肢上还有个窝,恰好可以将拇指放上去。 柳长泽被自己脑中的下流想法给惊愕到,甚至生出了莫大的愤慨,以及怨毒,他一口咬在了沈是的肩上,那力度竟不必昨日他咬自己手时,轻上多少。 沈是一声闷哼,却没有躲避。他回想着柳长泽背上的伤痕,是不是每一道都如此疼。沈是觉得那些利齿都快刺进了肉里,让他疼的面色苍白止不住发抖,他也没松开捏住被角的手。 柳长泽忽然松了口,他眼神晦涩的看着那一块濡湿,在绯红的衣袍下,看不出是血还是津液。 沈是依旧温和的说:“侯爷要生啖下官的肉,等病好了再来,可以吗?” 柳长泽身体松弛下来,背往后靠了下,将被子压的瓷实,像似接受了沈是的好意。 沈是有些受宠若惊,无措的退了开来。 柳长泽说:“沈是。” 沈是直愣愣的抬头,对他眨了眨眼,里头两颗琥珀石像被水洗了百遍一般的发亮。 柳长泽仿若被蜜蜂蛰了一下,肿肿涨涨的疼。 他说:“昨夜的事,我记得。” 柳长泽的记忆混乱,他记得自己有强迫的举止,也记得沈是攀上他时那双柔弱无骨的手。记得沈是的唇很软有着琥珀酒的香气,吻到喉结的时候,还会像小动物一样轻微的发抖。记得沈是动情时,像一支饱满的白玉兰,经受着风吹雨打的样子。 他曾清醒过的。 他松开沈是的时候,是清醒过的。 只是投怀送抱的人比毒药还魅惑人心,他在那一刻选择了溺死温柔乡。 他真脏,他其实不配再踏进面壁室的。 柳长泽狠心的说:“是你勾引我的吧。” 沈是脸旋即涨红,他一个读书人,还是头一次面对“勾引”二字,这样低贱又放荡的字眼。 但他不知,更恶毒的话语在后面。 柳长泽继续说:“昨夜你口口声声说是救我,却趁我中毒之际对我行不轨之事,若非我断臂醒神,今日是不是就要逼我纳你为妾了?沈是,你当不成宰执之婿,便要费尽心机入我侯府吗?身为文儒博生,你不走光明正大的仕途之路,却整日琢磨这些倡优伶人的旁门左道,不觉得惭愧吗?” 柳长泽抬眼看着他说:“我给你留足了颜面,请你自重。” 纳你为妾……倡优伶人…… 沈是觉得自己被人当着大庭广众狠扇了一个耳光,原来他在柳长  129 泽心中竟是这样一个人,那满腔的情谊,像是最肮脏的馊水,叫人看一眼都作呕。 他有傲骨,不畏权贵。他有名望,流芳百世。前世钟鸣鼎盛,位极人臣,今生簪缨逢掖,前程似锦。何曾沦落到,自甘为妾,倡优伶人的地步,如此诋毁,如此屈辱…… 沈是鼻酸难耐,万般委屈涌上心头,这等污蔑,他可以转头就走,但是有什么比喜欢上自己门生,还令人恶心的事情呢?难道昨夜他没有主动逢迎吗?柳长泽的指责有错吗?他做都做了,难道会害怕承认吗? 沈是坐在床边,望着柳长泽漆黑沉郁的双眼,惨笑着说:“那侯爷,不要给下官颜面了吧。” “你不知羞耻!冥顽不灵!” 沈是想起那些过往里,柳长泽一个人承受过的孤独和痛苦,他不想在做一个清高的哑巴,宁愿做一个蒙受诋毁的不堪之人,陪柳长泽多走几程风雪。 于是他笑的像一池春水,轻启唇舌说:“是,下官不知羞。” 正文 第81章 蚌壳 沈是不知羞。 但他宁愿不知羞,也不愿意柳长泽与他无拖无欠。 所有委屈在日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抹平,若是陌路,才是真的定局。 沈是志在必得的看着柳长泽,琥珀色的眸子亮亮的带着一种飞蛾扑火的坚定。 柳长泽被那双眼堵得出不来声,而那一句直白的“不知羞”像似一口清冽的烧酒,闻时觉得寡淡,饮入却从喉间一路烫到了四肢百骸,又像似九天一泄的潺潺春水,满溢的到处都是,叫他不知道是应该先收罗这些飞溅的春水,还是该痛斥这个厚颜无耻、不识好歹的人。 柳长泽不忍再恶言相向,思慕一个人的苦,比三九黄连心还苦。 但他亦不能接受。因为他甚至在想,为什么这个被他次次折辱后,还义无反顾奔向他的人,不是太傅。 四下静默。 阿良推了门进来,看见侯爷醒了,一时惊喜,还未出声,便敏锐的发现屋里气氛不对。 他小心翼翼的挪到柳长泽面前一米处:“侯爷,药熬好了。” 柳长泽沉着脸,俨然一副“谁惹谁找死”的样子。 阿良不敢再言,沈是却起身接过青纹山水瓷的药碗,用白勺舀了两下说:“我来吧。” 沈是扶了下碗壁,盛给侯爷的汤水药汁,温度自然是特地把持过的,热不至于烫舌,沈是一摸便知,于是舀了一勺递向柳长泽,却不敢递太近,显得逼迫一般,保持着询问的态度。 柳长泽唇缝紧闭,没有当着人前落他的面子,也没有要饮的意思。 沈是轻声说:“侯爷左臂未好,如何饮药?让下官代劳吧。” 柳长泽冷哼一声,从被褥里伸出右手就着他的手捉碗,沈是不敢乱动,怕洒了药。 柳长泽仰头饮尽,末了还要倒扣下碗,仿佛再说,你看我喝不喝得了。 沈是忍俊不禁勾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只觉方才的心间雾霾,顷刻都散了。 柳长泽见他方才被那样羞辱还笑得出来,真是没心没肺,半点骨气都没有,他拧了下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见侯爷退了热,心下高兴。” 柳长泽知是端碗时那一碰触,没想到他在关心这个,“别急着高兴,等我病愈之时,便是你废手之日。” 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置可否,柳长泽已有所软化,见来了人,连他喂药都喝了,说全他脸面,便周周到到的全了,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怎么可能废他的手。 沈是知此时不宜再谈那些复杂的情愫,他更需要表示自己的作用,让柳长泽无法和他不拖不欠,只能同舟共济。 沈是接过他的碗搁下,提起了正事说:“若侯爷要废,现在便可以拿去,只是还有大事未成,下官这双手恐还要在留些时日。” 柳长泽不屑看他:“失了虞书远搭桥,你连孟洋的面都见不到,谈何大事。” 沈是说:“见不到,可以让他主动送上门。” “你有这本事,还擎等着今日。” 沈是轻笑一声:“我没有,但侯爷有。” 柳长泽听此言挑眉:“你想说什么?” “孟家近来受商贾倾轧严重,下官斗胆猜测,是侯爷所为吧。” 柳长泽半靠着久了,腰部悬空,便有些累,他不舒服的抿了下唇,沈是便上前从床侧拿了两个软垫,给他塞在了腰后,柳长泽抿的更紧。 他瞪了阿良,满眼写着“要你何用”几个字。 阿良无辜眨眼,神仙打架,他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沈是没有给机会柳长泽不适,识分寸的搁好,便退开了距离。 柳长泽冷着脸咳了一声说:“是早上的礼?” “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而款式却皆非宫中之物,能随手送三箱,侯爷的生意不弱于孟家吧。”然后沈是摇了摇头:“但即便如此,孟洋盘踞京城多年,何至于受困一月之久?” 柳长泽没出声,看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除非他不敢放权,不敢向人求助。” 沈是说:“孟洋此人疑心病重,上元节先遇刺、后遭窃,他定会猜忌所有不受他掌控之人。值此杯弓蛇影之际,侯爷调动商贾造势,令他前有猛虎,后有追兵。试问孟洋岂会让此事泄露半分,给了幕后觊觎之人下手的机会?” 沈是促狭的笑了下,“而顺和竟然打探到了这则消息。” 柳长泽抬眼,目光深如海。 蝴蝶扇了下翅膀,他便算到要来龙卷风了,这个人真是一点消息也不能透露,抓了一个缝都能摸清你家底子,柳长泽慢慢的说:“慧极必伤,知道太多还说出来的人,活不长。” “那侯爷呢?”沈是看着他一字一顿的问:“孟洋已经山穷水尽,为何迟迟无人下手?侯爷在等什么?” 柳长泽不悦,“我行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沈是突然坐了下来,平视着柳长泽,语气温顺却夹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埋怨说:“下官一直在等侯爷。” 柳长泽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沈是顿了一下,似在等他回应,又或者说,是期待他向自己看一眼。但是没有,沈是微弱的叹 130 息了一声:“侯爷是想重提崇明私盐一事吧。” “但柳家权倾朝野,孟洋又手握百官之柄,谁敢接这个案子,又或者说谁有能力接这个案子!” 崇明私盐是柳元宣亲自求人保下来的,却在势态的平息的一年后,再起风波。 对于此时草木皆兵的孟洋而言,不会觉得被背叛了吗?这天底下还有柳尚书包不下来的事?怕是矛准了时机要卸磨杀驴吧。 但他若同柳尚书相搏斗,无疑是蚍蜉撼树,唯有那账本还有几分力度。 柳长泽打的就是这个坐山观虎斗的主意。 沈是问:“侯爷为何要舍近求远?” 舍近求远……柳长泽猛的抓住了他的手,“你做了什么!” 沈是却没理会,而是笑了笑继续说:“是想保护下官吗?” “你疯了吗!” “前大理寺少卿因神肖先太傅,被侯爷赶去边关,众人皆传侯爷罔顾师恩,残害忠良,许是知情的人还要传怨恨先太傅毒打之仇,这风越刮越大,到最后竟无人敢做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恐糟了侯爷迁怒,十年寒窗一朝丧。” 沈是看着柳长泽越抓越紧的手,觉得好笑,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恩科唱榜,新进学子百余人,侯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看不惯下官,又何至于亲自动手陷害下官文字狱,再请命调下官去崇明?京中遥遥万里,书信不通,车马无路,若不是侯爷,谁能从几页折子里,知晓下官判案如神?” 柳长泽咬牙说:“你都知晓,为何还要趟这浑水!” “侯爷苦心孤诣扶下官坐上这个大理寺少卿之位,不正是为了用兵一时吗?” 沈是回握了下他的手,有些骑马射箭时留下来的茧子,比他的要粗糙些,力度很大,温度却不高,应是身体大好了。 沈是依旧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多年经营,侯爷为何放弃,下官便为何趟这浑水。” 柳长泽甩开了他的手,强持着镇定,飞速思索着破解之法说:“一切不过是你天马行空的猜测,无证无据无苦主,何以成案!” “原是无……” 柳长泽蓦然睁大了眼,“礼!你竟然!” 柳长泽暴虐的拍了下床头方几,咚的一声巨响,阿良吓得跪了下来,“你竟然!!!” 沈是靠近了两步,垂着头,放弱了点声音对柳长泽说:“子安斋初入京城行商,饱受孟家倾轧欺诈,不堪其辱便暗中查访,竟发现孟家贩卖私盐,特献重金求大理寺恶惩贼子……下官身为百姓父母官,怎能视而不见……” 柳长泽攥紧的拳,寒若冰窟的说:“单凭苦主,你审的了孟洋吗?证据呢!” “大理寺已立案,眼下应是去封店,明日便要去查府了……柳家曾托侯爷赴崇明,侯爷定有……” 柳长泽恶狠狠的看着他:“你偷听妄为,还想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得罪孟洋,相当于得罪权贵,定不定的下罪,沈是都逃不开趟进浑水了。 只见沈是抬头,眼睫轻颤,像两片纤弱的蝶翼,忽闪忽闪的眨着,露出里头潋滟的一双琥珀色眸子,他带着一丝求饶的意味,低声说:“大祸已成……侯爷,救救下官吧……” 柳长泽抓着药碗往地上砸去。 柳长泽怒目切齿,这个人自己把刀搁在脖子上,还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说,你不救我我就死啦,他气得一只手攥紧又松,攥紧又松,恨不得将这无赖一刀杀了结事。 柳长泽平复着气息,片刻后沉声说:“你非要寻死。” 像秋后问斩的最后一道令箭。 沈是说:“下官不想死。” 柳长泽鼻翼轻动,气的左肩发抖,他哪里是不想死,分明是算准了不会让他死,“滚出去!!!” 话语到尾声破了音。 “侯爷,你左肩……”刚接好,不易情绪激烈…… “滚!!!”柳长泽指着大门怒责。 沈是垂下了目光,地上的白瓷四分五裂,显得满室狼藉,场面着实有些难堪了。 这下柳长泽该更看不起自己了吧,他不仅是贪慕虚荣伶人,还暗度陈仓的摆了柳长泽一道的小人…… 沈是数着地上的碎瓷,一片,两片,三片…… 他其实该走了的。 柳长泽会救他,出于太傅的面子,又或者是这些日子里算计中的情分,总之会救他。 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和柳长泽绑在了一条船上。 也显示了自己的聪慧。 但沈是很难过。 他没想过耍手段逼对方,但为了做遮挡黄雀的树,他没有办法。 他本是和柳长泽最亲近的人,却闹的不欢而散,只能靠利益携手。 第九片了,像是勺子的碎片。 数完就要走了。 他还能说些什么吗? 第十一片。 没了。 沈是四下逡巡着,想发现一只漏网之鱼。 却见一块刻“子安斋”三字的玉牌,“咚”的一声落在他脚边。 沈是错愕抬头,平生头一次手足慌乱不知往何处摆放,他甚至思绪偏到——还好没碎。 柳长泽冷着脸,仍是生气,视线停都不愿意停在他身上一秒。 但沈是已经足够欣喜了,他颤着手,缓慢的捡起了那块玉牌,事到如今,柳长泽还愿意将私下的商铺交给他插手,是默许,是信任,他是不一样的吧。 纵使柳长泽觉得他不堪,但他始终是不一样的。 沈是抿唇,红了眼圈,他深吸了一口气,满足的笑了笑。 “下官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滚!!!”中气十足。 一如既往的拒绝,而他却听出了一线恼羞成怒的气息。 沈是嘴角梨涡浅浅的泛起,他说:“好。” 他不再苦苦寻觅那些残片,他发现了最瑰丽的珍珠。 这颗珍珠扬言要将他挫骨扬灰,却用坚硬的外壳替他挡着外界的刀枪剑棒,也将他牢牢的关在柔软的蚌壳里。 正文 第82章 白衣 沈是离开了很久。 东厢房里静的连根针  131 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阿良跪着不敢动。 侯爷十三岁后,鲜少发这么大的火,平日若有不长眼的得罪他,能得他讽刺两句都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多数受尽了折磨,临到死也是不明不白的。 而这沈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老虎头上拔毛,不但没事, 竟还让他瞧见了当年那个易燃易炸的混世魔王身影,着实让人敬佩。 不仅敬佩,还得供着。 这什么样的勇士,才能在威胁、算计、逼迫完侯爷后,还取得侯府的令牌,子安斋的玉牌,依他看来,再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做侯府的当家主母了。 只可惜侯爷太轴,这辈子认了死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承认自己对沈大人上了心。 阿良的腿麻了,他看着一地的碎片,只想跳起来把地扫了。 但他不敢动。 沈大人敢挑衅叫板小魔王,他可没这个本事。 十三岁前的小魔王,比克己复礼的侯爷可难搞多了,说杀你打你,就是没有理由的事情,浑看个痛快与否。 眼下,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可不像痛快的样子。 柳长泽却觉得自己可痛快了,原本还挂念着太傅一层干系不愿牵连沈是,这下好了,有人上赶着自掘坟墓,拿着一块玉牌就亮出的螳螂腿,他只要在树后面坐享其成就好了,天大的好事! 若是着螳螂没用,被那蝉反扑了,还省了他挫骨扬灰的工夫。 两全其美,太妙了,妙的他都想鼓掌了。 柳长泽抬起手来拍掌,却扯到了左手,牵起一阵钻心的疼。他疼的往方几上用力敲去,他没生气,只是太疼了,都是那个心怀鬼胎的沈是害的,若不是他引诱,自己怎么会做出对不起太傅的事情。 那个卑鄙小人,还真可笑,居然说自己是在保护他,可笑至极! 若不是他太蠢,自己何须考虑别人。蠢成这样送死就算了,还要耽误他布了这么多年的局,这个废物! 废物!废物!废物! 自从碰上沈是,没一件事情是顺利的! 柳长泽气的头疼,直到闻到了空气中弥散的银丹草才舒神了几分,这是太傅常给他上的膏药,说是透疹解毒,疏肝解郁,一闻便觉得病气全散,只剩下清新的活力。 柳长泽想起太傅说这话时,还是病重卧床的时候,但他眯着弯弯的眼睛,深吸了两口银丹草的清气,一点病气也不见,浑像个懒散的、摊着肚皮晒太阳的波斯猫。 柳长泽神情柔和了些许,看了眼左手上虎口处一块骨肉分离的咬痕。 太傅,三年服丧尽,你派沈是来试探我么? 还是怨我一次也没去青玉峰上拜祭过你。 柳长泽说:“拿药来。” 阿良听了立即起身往百宝柜前走,但他看着这一排的格子……竟不知道该翻哪个,他实在是太久没动过太傅府的摆件了。 侯爷一般也只会去面壁室、大堂、院子走走,他收拾也是太傅书房卧房居多,至于这大小厢房,他的确鞭长莫及,从未注意过…… 柳长泽见他来回翻,脸上爬上不耐之色,开口训道:“废物!方才用过的都能找不见!” 阿良连忙说:“不是……”我,是沈大人找的药。 一只白隼斜着身子直飞入室,在路过阿良的时候猛然跃起,亮翅翱翔,体态美仑,若是那一巴掌没打在阿良脸上就更好了,阿良吐出一口细碎的白羽,方才的话也打忘了。 那白隼像似知道柳长泽受伤了,贴心的停在了他被褥上,露出脚踝上一截小竹筒。 柳长泽不知怎的想起它停在沈是肩膀上的样子,渐渐地同停在太傅肩上的它重合。 太傅较沈是的身形要小巧很多,白隼较幼时的身形也小巧很多。 两幅画面,像是按比例缩小放大一般,从少年到长大。 柳长泽摇摇头,屏去杂思,他怎么可以将如此小人和太傅相比。 他取下竹筒,上写着一句: 洛江事顺。封白衣。 小人身边的人,自然也是小人。 蠢货身边的人,自然也是蠢货。 文通是小人,李云赋是蠢货。 而沈是这个蠢货小人,披星戴月来救人,也只会害人。 柳长泽若有所思的笑了下。 …… 洛江大雨,像似从女娲补天前的大洞里倾泻而下,来势凶猛,将日月星辰淹没,分不清昼夜朝暮。 连日来的雨如同万马从高坡齐聚奔腾而下,将峡口尽数淹没,岸边的驻守小屋被无情摧毁,更别提施工了。 李云赋一众臣工被护送回了城内,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积水已经淹到了膝盖上方,城内是在雨里穿梭奔跑的人,面容惊恐,声嘶力竭的大叫,又被雨声所掩盖。 李云赋放下了如同摆设的油纸伞,他身上的蓑衣里也进了雨水,这样的天,外面怎么会有如此多人在外奔波…… “大人,雨大。”身后的萧家军举起一柄伞立于李云赋头上,这可是小公子说过要照顾好的人,不然要军法伺候的。 “不必了,没多少路,雨大成这般,也没什么好遮的。”李云赋摆摆手,看着前方的异象,心头不安,他说:“此处离府邸不远,我自行回去便可,你们先行吧。” 众人接着前行,而那小兵却跟了过来:“末将奉命保护大人。” 李云赋无意为难他,他任由对方跟着,向四处奔走的人群行去,隐约听见两声:“倭寇来了!” 萧家军重兵把守城门,怎么有倭寇入城中作祟? 一人粗布麻衣的在大雨中快速穿行,但这大路泥泞,水位过高,他行路匆匆,嘴里还边跑边冲着邻里街坊喊着什么倭寇,听不太清。 只见他一头栽到了李云赋面前。 李云赋连忙去扶,那人喘了口气,急切的说道:“倭寇偷袭,兄台快走!” 李云赋在大雨中睁大了眼:“封县丞?” 那人身躯颤了下,一手抹去脸上的水,又被大雨再次覆盖,他正声说:“小民只是白衣。” “白衣?”李云赋错愕,若有县丞被贬,他身为御史不可能毫不知情,  132 除非是…… 他问:“封县丞缘何辞官?” 封白衣在雨中作揖说了句:“大道不公,为官无用。小民宁白衣就义,也不愿守着虚名度日。” 李云赋想起他说的那句“倭寇偷袭”,若是他是官,这样奔走相告,是要军法处置的…… 封白衣转身离去,只留一句:“倭寇自东南门偷入,离此不过三里地,大人再不走,恐有杀身之祸。” “一派胡言!城门乃我萧家军驻守,怎么可能有贼寇可乘之机,老子今日便割了你这危言耸听的舌头!”李云赋身后的萧家军气冲冲的怒吼道。 那军提枪便要向前人刺去,李云赋一把拽住了他:“滥杀无辜,你可知何罪!” 这一挡,封白衣便没了影,被一层又一层的大雨所遮盖。 “萧将军英明神武,岂容他诽谤诋毁!” 雨中巷子传来一声拉开门的声响,似有人还在说着:“倭寇偷袭。” 李云赋心有触动,为救百姓而辞官,为救百姓而不畏生死,这样的人说的话,会是假的吗? 难道城中严峻到倭寇偷袭的地步了吗? 那军见他神色不对,虎背熊腰的走在他面前,那漫天大雨,给他凶恶的脸庞添了些煞气:“大人莫非也质疑我们将军!” 李云赋想起萧寄北给他透露的军情,片刻的摇动被稳定,他说:“并无,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下官自是信赖的。” 那军是个大老粗,哪里听他这些客套话,就觉得不让他削那个造谣的人,心里就是有鬼,他说道:“大人真信还是假信都好,区区三里地,你我便在着雨中等上半个时辰,看看有没有那倭寇来袭!” 李云赋拗不过他,便陪着一道等,一个垂髫女童拉着一个妙龄妇人匆匆跑过,三人未打伞,李云赋便上前将自己搁在手上的伞递了过去,他想提醒一句:倭寇来袭,尽快寻个安全的地方避起来。 但他没有说。 他信任萧将军,又岂能行这两面三刀的事情。 他是官,若他开了口,这事便是谣言,也会被传成真的。 半个时辰后,城中祥和无异。 那军轻蔑的送了李云赋回去,身为将士,军令如山,他是最瞧不起这些墙头草似的文人。 也不知道小公子怎么和这种人耍到了一起。 李云赋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他到了住所将蓑衣取下,身上湿淋淋的可以拧水,他撑着手坐在了圆椅子上,闭着眼睛在思索封白衣的事情。 他信任萧将军,更信任萧寄北,信任他们绝不会让百姓受苦。 但一心为民的封白衣便不是了吗? 李云赋等了这半小时,反而等出了心结,总觉得隐隐不安。 “云赋兄,回来了吗?”萧寄北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大摇大摆的进了房。 而李云赋浑身湿透的坐着,地上盛了一滩水,他一只手撑着头,像是熟睡的样子,额前的短碎的胎发,三三两两的结在一起。 “你好歹也换件……”萧寄北说不下去了,他看见一滴水珠沿着李云赋弯弯的眉尾聚集,然后不堪重负的滑落,落在李云赋的被雨水泡的有点发白的唇边,润过对方的唇缝。 萧寄北喉结滚动,悄悄地靠近了一点。 伸手轻轻的推了一下李云赋:“喂,醒醒,换件衣裳……” “李云赋……” “喂,醒醒……” 他越说越轻,越靠越近。 直到呼吸交织,他嗅到李云赋吐出的有些冷气的气息,他颤了颤眼睛,轻轻的碰了一下,舔去了唇缝上调皮的一点水珠。 萧寄北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在干嘛? 而后双颊飞红的冲出了卧室。 李云赋睁开了眼。 他本是心烦意乱,想要理理头绪,一旦同萧寄北聊起来又是没日没夜的了,便故意不去理他,想着等会要不再去一趟城中看看情况…… 这下,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了。 正文 第83章 深种 翌日清晨,李云赋盯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的往屋外长廊上走,他一夜在想,萧寄北应该是一时贪玩吧,正如初见时摸他脸一般。 “李御史早啊。”一工部随行官吏向他走来。 “啊、早……”李云赋魂不守舍的说。 “呀!这嘴皮都秃噜完了,李御史快停手啊!”工部官吏突然惊呼。 李云赋愣了一下,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了手,脸上飞红,麻木的嘴皮后知后觉的传来辣辣的胀痛感。 只见那官吏从袖口拿出一瓶药膏说:“御史遇见我,可算是碰对人了,这洛江不比京城,连日暴雨湿毒重,发痒风湿的毛病多得很,我随身备了些除痒祛疹的药,你且拿去用。” 他又补了一句:“但切莫在挠了,湿毒越挠越严重,指不定还会传染呢。” 李云赋脸上火辣辣的烧,他匆忙道了谢,逃似的离开了。 他决定去找萧寄北说清楚,再贪玩也没有两个男人嘴碰嘴的道理,这样是不对的。 萧寄北从小无母,又在军营里长大的,肯定不懂这些风月之事,他虚长萧寄北三岁,怎能装傻充愣,假装无事发生。 他们可以秉烛夜谈,可以策马同游,可以雨天相持,但这种亲密之事,是只有夫妻才可以做的。 李云赋用指尖扣了一块凝脂般的药膏,涂在自己唇上,清凉的膏体刺激着他脆弱的下唇,像被细细密密的银针碾过,他不适的抿了一口唇。 药膏沾上味蕾,苦苦的。 大雨淅沥,雷声轰鸣,妖风卷着豆大的雨水往院里追赶,淋湿了李云赋靠外的半边衣袍。 他冒雨走出,询问府外驻守的官兵,“军爷,萧公子在何处?” 军爷笑了,“我家小公子居然还有不粘着御史的一日,许是又惹了什么事,被将军抓去军营以儆效尤了吧。” 门另一侧的军爷习以为常的插嘴道:“御史别急,撑死不过午时,小公子就偷溜回来了。” 两人笑作一团,一个严苛却爱子的将军,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子,是边营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李云赋听着他们闲言,不知觉的扬起  133 了嘴角,他想起初逢时,萧寄北说的话,想起那天夺目的阳光,想起不经意画的小像…… “一口一个公子的多见外,叫我寄北便好。” “功名只向笔上取,英雄自当马上逢。我学有文武艺,何必沾祖荫!” 李云赋说不出心口什么滋味,他低下头,同二人告辞,往军营赶去。 他没有打伞,一步一步的踩在水洼里,被大雨浇的睁不开眼睛,寒意也随之而至,他伸手接了捧雨,像那日崴脚萧寄北背着他时一般,接了一捧握不住的雨。 他好像没办法理直气壮的和萧寄北说理,他心里住着一日午后的阳光,落在当时飒拓意气的少年郎眼里。 彼时悸动,便已深种。 李云赋走在三岔路口处,往左是军营,往右是城中,李云赋想昨日匪患亦不知如何,他怎么好意思为这点私事牵肠挂肚,待水患解决后再说吧。 他往右走。 却看见昨日空旷的街道,七零八散的落了几个牌匾,还有五六个被推到的空摊位。 大雨不留情的砸落,李云赋心头一跳,站在破败的牌匾旁,看着上面倭寇尖刀砍过的木痕…… 巷尾传来一阵喧哗声。 李云赋跑了过去,几个穿着蓑衣的捕快抬起了两幅竹子担架,地上的血迹被雨水冲的稀薄,周遭是一片咒骂之声,“第三回了!!!朝廷派来的兵马便是眼睁睁看着我们百姓去死的吗!!!” “呸,什么常胜将军,分明是缩头乌龟!” “倭寇丧心病狂,居然连孩子都杀!” 孩子……李云赋从人群中挤出,靠近那两幅草席盖着的尸体,他伸出手,被一个捕头拦下,他说:“都察院佥都御史李云赋。” 那捕头恭敬的替他掀开了草席。 露出一张被尖刀划破到看不出本来样貌的脸,李云赋神色大变,他立即掀开了另一张,里头是个一刀从正中劈开的幼童,手里还死死抓着一把伞,像是武器一样。 那把伞…… 李云赋双手放在额头,向后不稳的退了两步,他本可以救这对母女的。 天空呜鸣出声,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大,乌云低密,一道紫光从李云赋头顶高空炸开,城中的人心有余悸,四下退散,唯留李云赋一个人在暴雨里独立。 他错信了吗? 昨日鲜活娇俏的生命,今日便化作了两幅饱受欺辱的冰凉尸体。 为何会让倭寇侵害百姓! 萧将军的兵呢?阵呢?在等什么? 李云赋失魂落魄的靠在了边角的摊位后面,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踏水的脚步声。 李云赋怔仲抬头。 来人蹲了下来,抚摸着地上残留的血痕,悲怆的说:“小民无能……” 李云赋木讷的向前走去,他蹲下来问:“先生,是如何知晓有倭寇偷袭?” 封白衣艰难的转过脖子,双眼通红,他看到李云赋的时候愣了下,又抬眼望了望大雨倾盆的昏沉天空,他落下两行清泪,“大人若有心,便去城防看看。” “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封白衣哼着一首洛江百姓农耕时唱的小调,一路远去…… 百姓的愿望不过是安居乐业,求甘霖,求丰收,求家小无忧,可天公不作美,连人祸也不可挡。 李云赋落下泪来。 同他一道而去。 …… 已是春末,京城逐渐回暖,枝头的一只黄鹂在榉树上歇脚,又来了只比它大一些的、颜色更为艳丽的黄鹂,一脚踹开了它,大黄鹂抖了抖漂亮的羽毛,心安理得的鸠占鹊巢。 盛意走了过来问:“老爷不是要出门,在看什么?” 沈是笑了下,指了指树上问:“这是什么鸟?” 盛意说仰头望去,“黄鹂啊,叽叽喳喳的吵死了!是不是吵到老爷了,看我把它打下来!” 盛意丢起一块石子,那黄鹂反应灵敏,展翅向苍穹飞去。 顺和本欲截下这只体格庞大的黄鹂,看看会否有问题,见盛意一个石子打不着,气的跳脚,竟飞身要去追,他服了这个小祖宗了,连忙将盛意从最高的树枝上抱了下来。 沈是琥珀色的眼珠一转,算了下时辰,大理寺的人应差不多到了孟府,他扶正冠帽,腰间别着“子安斋”的玉牌。 昨日自柳长泽府中归来,他便先去了“子安斋”要了孟洋贩卖私盐的实证,不曾想柳长泽蓄谋已久,竟连人线路都扒了个透,还存了一批崇明的货…… 这是扳不倒柳家,也斩他一个孟金山啊,柳长泽还真是不做赔本买卖,左右都是他赢。 惨的是即将被灭族的孟洋,和自跳火坑的沈是。 但这坑他必须跳,因为柳长泽弄错了方向,要狗咬狗的不是柳家,而是另有其人。 柳长泽一味往柳家引火,只会适得其反。 沈是到孟府的时候,大理寺的人围了一圈,和孟府家丁僵持不下。 他敛眸,孟家权势竟积威重到官府都畏惧,这本账簿后面枝蔓,只怕剪了便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国本动荡不已。 沈是明白,圣上不可能斩草除根,只会杀一儆百。 谁是这个一呢?沈是、柳长泽、圣上都希望是柳家。 但他知道,柳家不会出事,因为柳家身前还有一只替罪羊在等着。 至于孟洋,便是弃子一枚。 沈是下令开门。 同僚紧张的说:“昨日我们查了门店,并无发现与私盐有关之物,若是单凭空口直言闯府,只恐日后他伺机报复,少卿三思……” “我负责。”沈是沉声说:“开!” 官兵上前。 只见,那嵌金点珠的府门缓缓拉开,孟洋一身宝蓝色挑银金山海毕方图腾华袍走出,他神情泰然,拱手时带动头顶的十二银尾的步摇晃动不已,这样的装扮十分亮眼,甚至累赘,但配上他俊秀细长的五官,反倒是添了几分邪性和贵气。 “沈兄来访,有失远迎。”他看了下门外一众人说,语气惊疑的问:“这是?” 沈是闻到  134 他身上熟悉的香气,然后将腰间“子安斋”的玉牌拿出说:“孟兄,子安斋状告你贩卖私盐,我们大理寺依法行事,需查你府邸、店铺五日,你不会介意吧?” 孟洋侧身,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身正不怕影子斜,沈兄随意。” “孟兄深明大义。”沈是挥手,官兵涌入。 孟洋说:“自上次灯会后,忙于奔波赈灾济民一事,还未曾见过沈兄,我与夫人都十分挂念。沈兄不若让他们先查着,我们去雅室点茶叙叙旧。”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是沈是第一次进孟府,果不其然,满室都是那阵香气,独一无二只属于虞书远和孟洋的香气,也是他猜出孟洋与私盐一事相关的引线。 他看到虞书远正在点茶,拿着一个茶筅正在做咬盏,但她手无力,搅了一会也是不见沫起,而是绿钱浮水,清清的一片。 沈是说:“书远的手,似乎好了些?” 孟洋握住了虞书远的手,沿着天目盏的杯壁转动,他手法精湛,竟将这老了的茶水,重新打出了茶乳来。 虞书远想要什么,他都会给的。 虞书远挣开了他,伸出青葱般的玉指,端起茶递给了沈是,她声色清冷的说:“不抖了。” 正文 第84章 折磨 沈是接过茶,看着她腕间的一道疤失了神,想起了柳长泽咬的那一口手。 虞书远忘不了徐青君,柳长泽也放不下那个人。 他忽然有些理解了孟洋的苦。 喜欢的人,心有所属,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婢女端一碗药进来,孟洋接过,用勺子搅了下,吹了下热气,递给虞书远:“书远,到喝安胎药的时辰了。” 沈是敛眉,不忍相看。 那碗药,是安胎药,还是挑出陈伤的毒刀呢? 虞书远充耳未闻的继续碾磨着茶汤,她姿势优美,手法翩跹,若不是失了力度,只怕京城的斗茶圣手都要让她三分。 孟洋半悬着的手放了下来,坐在了虞书远旁边,手贴上了她小腹位置,温柔的摩挲打转,他叹了口气:“大夫说你体弱,所以四个多月了,也不见显怀,你便是怨我,也不要为难自己身子。” 虞书远挑着冷眉杏目看他,但她是美的,美的这样无情的神态,都带着天生的一段勾魂韵脚,显得深情又冷漠。 沈是想,深情是无法凭空捏造的。 孟洋突然笑了下,抬头朝沈是说:“夫人总是不饮安胎药……”沈兄也替我劝两句吧。 虞书远将打的叶汤分离的茶,放置在孟洋面前,堵住了他要说出口的话。 她对孟洋用外人逼她就范的伎俩,太熟悉了。 她不想让沈是为难,又或者……觉得孟洋可怜。 这杯茶是不成样的,但孟洋却如获至宝一般欣喜,露出了一个像孩子得到糖一般的笑容。 他一边抚摸着虞书远平坦的小腹,一边甜蜜的说:“我饮茶,夫人饮药好不好。” 沈是觉得诡异又疯魔,像是在看两个戏台上被涂满厚厚脂粉的假面人,唱一出粉饰太平的戏码,骗了自己,也骗了他人。 沈是心生凄凉,虽说孟洋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但他不讨厌孟洋,捧出一片赤诚真心的人,着实让人厌恶不起来。 他不由的想,若是柳长泽的意中人还在世,他又当如何自处? 这一对比,他便觉得自己算幸运了,起码还有个正大光明追求的机会。 可孟洋没有,情不逢时,强取豪夺的债,终将要偿还。 虞书远伸出手去碰那碗药,神情倒像是要砸了它。 孟洋习以为常,他煮了很多,虞书远无论闹多大的脾气,他定下的事情,是不容反抗的。 沈是忽然伸手盖住了药碗,他轻声打破僵持,“孟兄,茶消药效,还是歇两个时辰在喝药吧。” 好梦不长,能珍惜的时间,便不要浪费在无谓的纷争上了。 窗外有鸟儿被来往的官兵给惊扰起飞,沈是想,那只假黄鹂也该送到了。 ——前年旧事,望君莫忘。 他特地临摹了琉璃台那块邀请牌上,孟洋的亲笔字迹。 孟洋一听不益于虞书远身体,便招手唤了人来,同婢女嘱咐道过两个时辰在端来。 婢女上前端药,虞书远看了一眼帮助孟洋解围的沈是,然后对婢女说:“放下。” 婢女求助似的向孟洋看去。 孟洋点头。 虞书远伸手缓缓的端起那碗药,她手抖的厉害。 “书远,不可……”沈是阻止道。 孟洋平静的覆上了虞书远的手,帮她扶稳了碗:“夫人要做什么?” 虞书远挑眉看着他说:“喝药。” “好。”孟洋笑了一下。 沈是愣了,孟洋岂会拿虞书远身体开玩笑,他似有所感,该不会…… 只见,孟洋低头就碗,一口饮尽,“喝完了,夫人可满意?” 室内清香萦绕,虞书远凝视孟洋良久,然后用一旁点茶时搁着的巾帕,擦了擦孟洋嘴角的棕褐色药汁,温柔的像深爱的情人,她慢条斯理的说:“还不够。” 孟洋忍不住苦笑出了声。 那要怎样才够呢? 他自诩天下没有他算不来的账目,可这笔情账,他却束手无策。 这一个月,孟洋无数次回想起上元节虞书远舍身救他那一幕,他一直以为虞书远恨他、怨他、从未在意过他,所以他始终抱有一线幻想,若是有一天虞书远接受他了,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他们就不用在彼此折磨了。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只要能有这一日,孟洋都等得起。 可真相永远过分残忍。 孟洋等来这一日,而他和虞书远只剩下了 互相折磨。 他觉得药汁在舌尖很苦,若不是碍于沈是在,他也想让虞书远尝一下,真的很苦。 他张开干燥的手掌,握住了虞书远的手。 明明手软如棉,心却比铁硬三分。 这样的笑声,听起来令人心碎。 沈是原来不懂,只觉得孟洋是个笑面虎,如今初识情  135 爱滋味,才知其中苦楚。 他看着那碗被孟洋饮尽的安胎药发呆,想起昨日柳长泽骂他的那些低贱字眼,也是这般卑入尘埃又甘之如饴的姿态吧。 “阿是。”虞书远开口唤道。 “嗯?” 虞书远将案上的香料放入了香炉里,霎时满室馥郁,沈是轻嗅,这是崇明的香,是虞书远的香,是孟洋的香。 虞书远慵懒的睁着杏目问:“这香名为‘沅梦枕’,阿是可喜欢?” “虞书远!”孟洋猛地攥紧她的手,站了起来,失态的低吼道。 虞书远满意的笑了起来,她低声念道:“帝汶白檀3克,波罗海的琥珀2克,加入木樨、乳香、炼蜜……” “虞书远!”孟洋脸色变得凶狠,他向前逼近虞书远。 沈是旋即站起,将案上摆设的雅致折扇抽出横过两人之间,窗外传来大理寺查府时乒乒乓乓的搜索声。 他说:“孟兄,大理寺的人行事鲁莽,若是磕碰了孟兄的珍宝,还请孟兄消消火。” 沈是拿着折扇轻晃两下,交到了孟洋手里。 此言带着威胁,起码沈是的人都在,孟洋无法轻举妄动。 那折扇摇出幽幽的凉风,孟洋的火气被摇散,他是商场里的游龙,变脸比眨眼还快,从未在人前失控过,即便是被人追杀的那段日子,亦能冷笑唾骂匹夫,而今被虞书远一句话,便逼到了没了神智。 他是感谢沈是的,那一刻,他确实起了杀心。 虞书远怎么可以…… 那是他唯一和虞书远有联系的东西了。 孟洋鼻子酸了下,又笑了起来,他把折扇打开,“沈兄客气了,你我既已兄弟相称,这屋里俗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虞书远还想接着刺激他,能让孟洋不痛快,便是她最大的痛快。 她一张口,孟洋便用拇指指腹擦了下她眼睛,神情温柔的滴水,他叹了口气,轻轻的俯在她耳边说了句:“眼睛都红了,还要说……你就不能让我好过一天吗?” 孟洋扶着她重新坐了下来,他接着虞书远的话继续说道:“香丸要于中秋放入冰瓷里窖藏三个月,待枝头新雪时,取一段梅香焙上半月,便可以用了。” 虞书远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孟洋居然会主动说出来。 孟洋自是不愿,但若是要听虞书远亲口说,他宁愿自己来。 沅梦枕,是镜花水月,亦是南柯一梦。 孟洋不是累了,他只是觉得绝望。 什么也留不住的绝望。 孟洋说:“沈兄可知,这是我和书远的定情香呢。” 他的语气带着甜蜜,眼睛亮亮的,像在说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故事。 虞书远看着他失了神,孟洋这一刻放下了游刃有余的伪装,露出了她最早认识他时,一幅人畜无害的天真神情。 沈是从来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他不喜欢八卦,不喜欢揭别人伤疤为乐趣。但这一次,他想听听,这大概是孟洋唯一一次能和他人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 孟洋的思绪飞的很远,他想起很多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彼时他还是个流离失所的难民,但因自己有两分姿色初显端倪,便被黑心的爹卖去了青楼里,换取活下去的粮食。 当时他才八岁,假意逢迎的在楼里打杂,老鸨还夸他上道,日后定好好栽培他,让他做楼里的红牌。 不出三月,他便趁众人松懈之际,逃了出来。 还攒了不少和楼里客人赌钱赢得金银。 他想带回去给他爹,日后便不用愁了,他在青楼里学了很多生钱的法子,不需要天天卖可怜要饭了,他们换个地方便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走了很久,终于在一个破庙里找到了爹。 但团聚的快乐只是一时的,青楼里的人追了上来,他爹见人如此多,趁他熟睡卷了钱就跑了。 他被青楼的人打的要死,除了脸之外几乎没一块好肉,他很痛,但是被抓回去就完了,他见过楼里那些可怜人,他不能被抓回去。 他同时也恨,他若还有一线活路,他要让这个卖儿鬻女、还卷款潜逃的人死无全尸。 他被剥光了。 粗鲁的打手将沾了盐水的绳子绑他的伤口上,然后把他栓在烈马的蹄子上,一路拖着往青楼拽。 八岁的他根本无力反抗,只记得地上的石子卡进血肉里很疼,疼的他还没到青楼便晕了过去,好像还有人往他身上泼辣椒水,逼他抽出一线神思。 他最后一幕看到的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救了他。 这是第一个救过他的人。 第二个便是虞书远。 正文 第85章 沅梦枕 此事后,那高大的男子给他寻了个老实人家的饭馆做打杂活计,便不见了。 这是他第一次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不用穿着两片脏兮兮的破布,躺在地上拽着别人的腿讨一口粮食,不用担心自己在熟睡的时候,被自私的亲人转手出卖。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提防着,青楼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下流眼光。 馆子的老板也很喜欢他,因他脑袋活,吃喝嫖赌只要能捞钱的他寻了个遍,先是跟着纨绔身后斗鸡赌钱,后是帮小姐儿们代买脂粉,又借着红姐儿的名气宣传店里那道菜是她最爱吃的,引的狂蜂浪蝶争相追捧。 硬生生将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饭馆,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斋。 不消五年,他又搭上了贩卖私盐、茶马等一系列黑生意,一时在黑市混的如鱼得水。 但是他行事格外恶毒,信不过任何一个人。 那时还因斩了自己亲爹双腿而被人诟病,手下的越发害怕自己沦落到一样的下场。 两年后,联手策反了他,将他堵在一艘贩私盐的船上暗杀。 他身重数刀坠入河中。 醒来时,他敏锐的发现身旁有人,于是闭着眼没有睁开。 只觉有一双灵巧细腻的手,粗暴的在他胸膛点来点去,恨不得将他的伤口全部都撕裂开来。 孟洋是很厌恶别人碰触的,八岁的在青楼里看到的那些记忆,让他对任何人的贴近都觉得恶心。 他只爱钱。  136 钱能让他寻找到恩公,能让他教伤害过他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能让所有人为他俯首称臣。 但他现在太痛了,痛到连生理性的厌恶都无法产生。 剧痛又一次让他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他强打着精神,防着这个人突然夺他的命。 一刻钟后,疼痛的地方变得麻酥酥的,他感觉半身似乎失去了知觉。 他骤然睁开了眼。 却被一如蓬莱幻海般漂亮又灵动的女子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 他的心跳突然失声了。 他见过世间最美的女人,西域风情的艳丽,江南水袖的温婉,小家碧玉的天真,却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 干净纯粹,没有一丝杂质,像是山水孕育出来的神灵,在他心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可那女子的神情却不太友好,见他醒了拿着锋利的刀尖沿着他的脸轻轻划过,语气凶狠的逼问:“说!你是什么人!身上的伤怎么来的!敢说一句假话,我就戳瞎你眼睛!” 孟洋怔愣的看着她,眼睛里瞬间爬上了水汽,湿漉漉的眨了两下,便有豆大的泪珠缓缓的落了下来。 他才十五岁,长得又格外稚嫩,看起来比女子还要小几岁了,他就静静的落着泪,情至深处便倒吸了两口气,声音小小的呜咽,身上还有着十几道刀伤,像个被丢弃在路边快要死去的小奶猫。 女子凶横的神情绷不住了,她眼神飘忽的左右躲闪,“喂,别哭了,问你话呢……” 孟洋闻言便不哭了,眼睛红红的看着她,仍是不出声。 女子秀气的眉头轻蹙:“怎么是个小哑巴,算了,你也醒了,滚出去吧。” 女子指了指门口,她们只想做闲云野鹤,不愿意沾染江湖中的麻烦事,一看这小子一身伤,来历就不简单,赶紧丢掉。 孟洋眼睛又蓄满了泪,还倔强的不肯落下,然后憋不住了用手去擦眼睛,那手也小小的,显得十分可怜。 女子被噎住,这他娘的,砍了几十刀怎么是个小哭包…… 女子不自然的抿抿唇,伸出一截玉指戳了戳,“你……你别哭了……一个大男人的……哭……哭什么啊……” 孟洋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鼻头哭的红红的,却一直忍着,眼睛大大圆圆的,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他深呼吸了几口气,用清润的哭腔说着:“姐姐,我家人全没了……姐姐,好疼啊……” 他捉着女子的手移到他的伤口上,语无伦次的说着:“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女子有些失措,这怎么回事,江湖人不都是死鸭子嘴硬,插了一百支箭也要站的稳稳当当的吗?这怎么还撒起娇来了,她都没撒过娇呢,这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她头皮发麻,顶不顺顶不顺,她没好气的说:“死不了!” 她拿着一旁的草药抓到他面前:“你看看,这霞山最金贵的草药都糊你身上了,十殿阎罗都带不走你。” 孟洋看着那草药眼前出现重影,他消耗的体力太大,逐渐失去意识,他声音越来越小的说:“可是……姐姐……我不会武功……” 孟洋又晕了过去。 女子懵了。 她去后山把徐青君抓了过来,把刚刚的事情声情并茂的说了一遍,说完还打了两个抖,“怎么办呀,他会哭啊!会撒娇啊!” 语气像是在说,他会吃人啊! 女子很慌张的抓着徐青君说:“要不我们趁着他没醒,偷偷丢出去吧,他醒了就不得了了!好吓人啊!” 徐青君觉得有趣,向来只有虞书远逼的别人跳脚的,没想到这个小孩子这么厉害,他有点可惜没有看到方才的画面,他拍了下虞书远的额头,“他不会武功,又身负重伤,出去说不定还有仇人追杀,你此时丢他出去,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女子吐吐舌头,上前拍了拍孟洋的脸:“喂,小孩,早点醒过来啊,浪费我这么多名贵药材呢。” 她气不过的又抱怨道:“早知道不救你了,哭得我袖子都湿了!” 徐青君无奈的揉了揉她的鬓发,每次都心软一定要救人的是她,救完又骂骂咧咧嫌麻烦,还说别人孩子,自己才是孩子呢。 徐青君想,本打算等明年书远及笄就成亲,现在看来还可以在等两年。 他们师出同门,自小便定了亲,是世人眼中最金童玉女的模样。 而此时晕过去的孟洋,鼻翼轻轻动了一下。 他不能离开这里。 外面的追杀他并不在意,主要是他被篡位了,现在出去他便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无论是谁都能轻贱他,又回到了八岁时最不堪的日子那段日子。 比起死亡,他更不能接受贫穷。 所以他要留在这里。 为了空气中那一段流转不散的香气。 为了女子衣袖上另一段相似又清新的香气。 他从未闻过。 直到看到那株草药的时候才明白,那是一种香料。 会用香料入药的人。 孟洋肯定这些香是出自女子之手,他知道这是他翻身的机会。 他阅人无数,是善是恶一眼便知,早就活成了人精,别提哭了,只要能哄骗到这两人交出香料配方,他就是钻胯学狗叫也不在话下。 没有什么比贫穷可怕。 待他再度醒来时,女子在室内作画,男子在外烧窑。那副画太美了,他一看就知道价值连城,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缓缓坐了起来,身上的伤口似乎好了不少。 “你醒了?”作画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她两指斜勾着一支细长的紫竹毫,眉眼上挑,语气温柔的可以掐出水来。 孟洋猝不及防的红了脸,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不久还囔囔着要丢他出去的人,怎么突然温柔的可以掐出水来。 又或者说,一个千年老狗,居然也会红脸。 孟洋僵硬的点了点头,余光看到床头边有盆水,有些掩饰的去拿巾帕,他凑过身去,便瞧见那女子跟着身子一同倾斜,似乎很期待的样子…… 孟洋眼睛转了转,看到她干涸的毛笔尖,俨然是作画结束已久的样子。 他了然的伸手探入水中,拿出巾帕,  137 往脸上一抹。 只见雪白的巾帕上突然沾染上漆黑的墨汁,他佯装震惊的趴向水盆看自己的脸,像刚从煤矿里挖出来一样,东一道西一道的墨迹,头发上还结着方才抹脸时的水珠。 而女子放声大笑,整个人半弯着腰,笑的花枝乱颤。 孟洋怯生生的抬眼望去,却忘了他接下来应当配合的羞辱愤怒的反应。 他看痴了。 女子的这一笑明媚娇俏,似昙花骤开,又似云销雨霁,看的孟洋觉得自己无所遁形,拙劣的不成样子。 女子得不到他回应,只觉无趣,便上前伸出秀气的五指在他眼前抓了把魂,掀起一段清香,令人目眩神迷。 她说:“喂!醒醒!气傻了么?你这人是个软包子吧,怎么除了哭和哑巴,就只会脸红了呀。” 她靠的很近,袖口在孟洋眼前晃动,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孟洋失了语,他凭本能回应着,“好香。” 那女子一听,站直身来,在腰间抽出一个香囊,往天上抛去,再一把捉住,得意洋洋的说:“是不是没闻过这么好闻的香,我自己调的!厉害吧!” “叫什么名字?” “沅梦枕。” 孟洋笑了笑说:“真好听。” 女子第一次见他笑,有点诧异:“小孩,你不哭的时候,讨喜多了。” 像一支迎着春光绽放的栀子花,清爽又稚气。 女子身后走来一位模样清朗的少年,看了眼他,突然用玉折扇轻敲了下女子的发髻说:“我才走开一会,你就不安宁了。” 男子牵着女子的手走到他面前歉意的说:“拙荆贪玩得罪小兄弟了。” 拙荆? 孟洋乌溜溜的眼睛看向男子时带上了三分敌意,但他满脸墨汁,嘴唇因不悦微微翘起,显得更加幼小了。 “在下徐青君,拙荆虞书远,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虞书远,名字也好听。 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居然不是他的吗? 孟洋想不通。 但他是个商人,最擅长的就是从别人手里抢东西。 他抬眼看向徐青君,语气无害纯良的像狩猎者的诱网,等着将对家蚕食殆尽,再坐拥他的一切。 “多谢徐兄伉俪相救,在下孟洋。” 正文 第86章 不要见我 若果说最开始的心动是不明不白的,又或者是商人对珍宝的觊觎占有之心,但后来的事情便不可预测了。 孟洋其实是没有想过,会一头脑热的栽在了虞书远身上。 因为虞书远对他着实不算好。 使唤他端茶递水,明知他有伤还让他去挑水劈柴,看到树上有果子,也会逼他去摘,导致伤口反复感染,足足拖了两个月才好。 孟洋简直怕了她了,时不时就整点小花招。 相比起来,徐青君就和善多了,会做一手好菜,会嘱咐他如何用药,叫虞书远听话一点,不要欺负他。 但他厌恶徐青君。 因为徐青君是个君子,而他是个小人。 小人是不会喜欢君子的。 尤其是这种把尊重所有人当成素养,又并不曾真正看得上谁的伪君子,他见的多了。 孟洋想,虞书远才是那个特别的人。 她分明可以用笔画出许多千金难求的古人遗作,却宁愿浪费时间去和云雀争吵,同乞丐抢一个晒太阳的角落。 而徐青君只会无趣的去想他的烂泥。 立于云山之巅,雾散霞现,徐青君的想法是这样的色彩竟不能出现在陶瓷上。 孟洋不懂徐青君的匠心,也不屑于懂,但他听懂了虞书远轻声叹出的一声“好美”。 虞书远静静的看完了一整个破晓。 孟洋便看了一整个破晓霞光流转中的她。 尽管孟洋早已被利欲熏黑了心,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的天赋,但那一刻,他觉得确实很美。 另一旁的徐青君已经提笔作画了,煞风景又扫兴。 徐青君配不上虞书远。 那他呢? 更配不上。 孟洋掂了下背后一堆虞书远沿路来被坑蒙拐骗买的杂物,实话说,他真的八百年没干过粗活了,都快累成一条死狗了,还有心情管别人美不美,孟洋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 虞书远从霞光溢彩中回首,然后拎着一个红色小锦囊走近了满头大汗的他。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下面前高耸入云的树,上面还飘着几根红丝带,一下子就洞穿了虞书远的诡计。 他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个被翰轩棋社蹂躏过的小燕子。 祖宗,积点德吧。 上断头台还有顿饱饭呢,折腾人也不给他喘顺口气。 孟洋正计算着是筋疲力尽爬上这个树掉下来死得快,还是直接从峰顶上跳下去死得快。 虞书远把红锦囊塞在了他手里。 孟洋认命的闭眼。 却听见虞书远声音清冷的说:“小孩,方才庙里给你求的平安符,收好了。” 孟洋愣住了,平安符是什么?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这种东西,也能和他扯上关系,他好像一瞬间真的变成了不识人间疾苦,被人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小孩子一样。 虞书远憋不过三秒正经,见他半天没反应,嫣红的唇珠上翘,撇嘴不满的说:“喂,小孩,听见了没!” “要收好了!” “这可是拿我画了半年的《大齐盛世图》换的,敢掉了我就把你从这个悬崖推下去。” 那幅当朝太傅亲自求售过多次的《大齐盛世图》吗?不是吹嘘要留着做传家宝吗? 孟洋觉得虞书远是个傻子。 虞书远气势汹汹的对着他脑门敲了一下,像在催促他赶紧来点感恩戴德的表示。 而孟洋自是眼神逐渐阴暗的看着她,看的她脖颈生出一阵凉意,像是被什么躲在林中的毒物盯上了般。 怪事,她摇了摇头,还怕了一个小崽子了不成! “同你说话呢……” 孟洋眼睫轻颤,他带着反常的漠然截断话语的说:“你被骗了。 138 ” 虞书远不解。 孟洋敛眉,似乎在躲避什么,他语气平稳缓慢的说:“妙庵堂平安符十文钱一张,我在山脚看到了。” 虞书远一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你胡说,这是大雄宝殿了悟大师亲自开光的!要不是你全家死光了可怜,鬼才舍得给你求呢!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孟洋缓慢的打开红色锦囊,露出内里白色内衬,然后一把扯破,给虞书远看里面的小字。 妙庵堂。 虞书远的脸旋即和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滚滚滚,不给你了,烦死了。” 虞书远伸手去抢那道平安符,却被孟洋截住了皓腕。虞书远咧着牙瞪着他,像是随时要咬他一口解气。 孟洋突然很淡的笑了下,声音低沉的说:“谢谢,我很喜欢。” 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虞书远不自在了,她抖开手,胡言乱语的说:“什么东西啊,你不是又哭了吧,被骗的是我又不是你,我服了,告辞。” “喂,你别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啊,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可以吧,送你了……” 孟洋传来吸气的声音,双肩轻微的抖动。 虞书远猛地向后跳一步,“打住!你等会在哭,我先撤!” 像做了坏事害怕被父母抓住的小孩一样。 虞书远跑了后,孟洋握着手里的平安符,笑的腰的都直不起来。 怎会有这样的人。 会在他哭的时候,惊慌失措,用笨拙轻骂去安抚他;会在他伤口疼的时候,反省检讨,虽然还会再犯;会教他如何制香,怕他出山后,身无长物饿死街头。 虞书远你是观音转世吗,做什么烂好人,谁稀罕,谁稀罕! 那道符被他丢下了山崖。 他只是虞书远的一个临时玩具,一个便宜弟弟,一个浮云过客。 孟洋劝自己不要被迷惑,虞书远和徐青君是一样的人,看不起他这种撒泼打滚,没有尊严,连大字都不认识两个的文盲,他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夺香夺人,他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包括她那双价值连城的手。 孟洋要装什么总是装的很好,他在虞书远面前一口一个姐姐,在徐青君面前一口一个哥哥,浑是个傻白甜的小孩,令人提不起一点防备。 其实他比虞书远大。 小时候是缺乏营养长不大,后来是贪图享乐,连睁眼都嫌费劲,一点锻炼也没有,所以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废物一样,怎么也不长个子。 两月悄然而逝,虞书远和徐青君已经呆腻霞山了,他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在某一天星云密布的夜里,虞书远照常使唤他去做点夜宵来。 但这一天有点不一般,虞书远还要了一壶雀舌茶。 大半夜喝茶,不会失眠吗? 孟洋心有所感。 虞书远坐在灶台上,脚轻轻地晃着,她端起孟洋递上的茶一口饮尽,像喝谢师茶一般。然后从衣襟取出一份厚厚的蝇头小楷字笺,里头写满她制香的配方。 她说:“你和我学制香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些方子给你拿去玩吧。” 孟洋接过,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后,将泛黄了的方子递回了虞书远,他眼睛带着水雾的低声说:“姐姐,我不要。” 而他看账本是过目不忘的。 虞书远掐着他脸往两边拉,恨铁不成钢的说:“我这可都是千金难买的绝世秘方,你还不要,你长能耐了呀!拿回去!” 孟洋不动,只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小声的嗫嚅道:“若姐姐怜惜我,便将沅梦枕的方子给我留个念想吧。” “那是我的香。”虞书远皱眉,那是她专用的香,她不喜欢和别人有相同的东西。 孟洋泫然欲泣的吸了两下鼻子,虞书远偏过头有些焦躁,孟洋伸手小心翼翼的扯了扯虞书远袖口…… “烦死了你。”虞书远用不耐烦地语气念出了沅梦枕的配方,还威胁了一句,“不准给别人!” 孟洋说:“好。” 但他垂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不觉得快乐,反而一颗心酸酸涩涩的,难过的要命。 虞书远看了下时辰,懒得和他计较这些了,颇为留念的看了眼他水汪汪的小脸,像个陶瓷娃娃一样,精美又无瑕,她这个捡来便宜弟弟还挺好看的,心里生出几分暖意,将手里的配方一股脑的给他直接塞衣口了,拍了两下说:“收好了,晚安。” 虞书远转身要走。 孟洋却低低的开口了,语气里是难以言喻的不舍,“姐姐,是要走了吗?” 虞书远愣了下,她和徐青君不喜欢离别,向来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有人找得到他们的行踪。 今晚本来就要走了的。 但她担心这个动不动就哭,被人逼一下就脸红,嘴巴又不利索的小弟,出了山一点生存能力都没有,所以才有了今夜这一遭。 虞书远回头,以为小哭包肯定哭成了麻烦的泪人,没想到他笑起来,笑的格外灿烂,他说:“姐姐快走吧,以后都别回来了,霞山这边的人可坏了,姐姐和徐哥哥要好好的,一辈子自由潇洒,快快乐乐的!” 孟洋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就要落了下来,这是他在虞书远面前第一次真的想哭,但是他始终是笑的。 快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孟洋又笑的大了些。 他希望虞书远记得他最后一面的样子,能够好看一点。 ——小孩,你不哭的时候,讨喜多了。 他又觉得虞书远心机有点深,手段那么多,让他丢了那道平安符,却希望虞书远能够平安喜乐。 一个是白眉老人的掌上明珠,一个是白眉老人的关门弟子,八岁以出神入化的临摹之技扬名天下,此后相伴相护,一生无忧。 多好的佳话。 虞姐姐和徐哥哥。 不像他的八岁,活的比寒冬腊月的落水狗还惨。 孟洋生平第一次发现他是自卑的。 他因为徐青君的才华而嫉妒,因为徐青君的礼让而愤怒,他觉得自己同徐青君比起  139 来一点优点也没有。 他笑的更灿烂了,像一支绽放到极致,马上就要凋零的栀子花。 虞书远见他笑成这样,心头更是不舍,便宜弟弟弱不禁风,此刻却还在强颜欢笑,怕她走的不开心,虞书远心疼他的懂事,也挤出个笑容说:“有缘再见。”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们是注定漂泊的野客,不该为了谁停留,也不该留下什么羁绊,但虞书远想,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回来霞山看看他的。 孟洋在厨房呆了很久,又或者只有一秒,但他觉得太久了,他追了出去,虞书远在哪里他不知道。 天空像是打翻的墨漆黑一片。 孟洋脸上突然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旋即用颤抖的,扭曲的,绝望的声音对着对空寂无人的林子呐喊,教人毛骨悚然,教人瑟瑟生寒。 他笑着落泪呐喊道:“不要见!” “虞书远,你听到没有!” “永远不要见我!” 正文 第87章 不在乎【孟虞】 后来,他凭借香料发家,给自己的香编了一大堆潸然泪下的感人故事,个个卖到脱销,成了富甲一方的孟香客。 最有名的一个故事便是沅梦。 但奇怪的是,孟香客从未卖过“沅梦”这道香。 越是扑所迷离,便越让人着迷。 众人逐渐将“沅梦”这个故事当了真,传的玄之又玄,神乎其神,以为真有什么画中仙出世,带来一场旖旎梦境,便翩然而去。徒留一个痴心断魂人,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寻觅几十年未果,到最后执念成了一段香魂,掠过那人的眉间,风停云止,便消散不见。 这是一段寻不见的香。 不可复制,却永为流传。 一时间,孟香千金,一克难求。 孟洋带着名望东山再起,将往日背叛他的渣宰卸了个干净,不仅拿回了老本行,还通过制香这等高尚风雅的技能,拓开了世家望族的人脉。 他终于不止是个只有钱的铜臭味商人了。 但他却不爱财了。 他觉得日子很长,遗憾且无趣。 他见过的人越来越多,原来簪缨贵族同山野村夫不过一样的庸俗,连徐青君都比不上。 他再也没见过另一个人会把他当成小孩。 虞书远和徐青君又出了一件青花折枝桃花纹梅瓶,最后被他天价拍下。 “孟老板还是匿名吗?” “嗯。” 他用尽各种手段去寻找虞书远的下落,都了无音讯。 若不是他亲眼见过这两人,恐怕以为是为了倒卖作品,杜撰出来的瞎话。 虞书远不是说过有缘再见的吗? 骗子。 他如今比徐青君还高了,论起才名比徐青君响多了,附庸风雅的举止连礼部尚书常之遇都自叹弗如。 虞书远在哪里呢? 每过一天,孟洋都会比前一天更清楚的意识到,他的生命里,不会再有这个人了。 “老爷,虞书远来了霞山。”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收到虞书远的确切消息。 孟洋震惊的站了起来,他火急火燎的向外走,行至门槛时,他一只脚悬在上方,迟迟未落。 他忽然回到了三年前的星月夜。 “小孩,方才庙里给你求的平安符,收好了。” “希望虞姐姐和徐哥哥好好的。” “永远不要见我。” 他手里没有平安符,却不知为何总感觉梵音咒语压身。 他抽回了脚,背过身往里间走,他说:“把人都撤了。” 孟洋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也有做正人君子的一天。 江湖快报,虞书远和徐青君要摆婚宴了,老夫老妻的还搞这套,也不害臊。 孟洋砸了一夜的瓷器。 然后去了塞外。 但边塞战火四起,全无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豪放洒脱,只有哀嚎遍野的惨剧,孟洋回霞山的时候,感觉自己比在虞书远身边当小丫鬟的日子还累。 应该成完婚了吧。 孟洋泡了个久违的沅梦枕花瓣浴,慰去风尘,经此一役,孟洋更觉得不能亏待自己了,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他走去空荡无物的陶瓷室,一切譬如昨日死。 钱不好赚吗?美人不香吗?他孟洋的选择可太多了。 “去庆元春把清倌花魁叫来。” …… “滚出去。” 孟洋发了大火。 他其实不是对这些莺莺燕燕生气,他是对自己生气,没出息的东西,死在一个女人手上。 三年不行,那就十年,十年不行,那就二十年,三十年,左右这辈子他也只爱财。 虞书远算个什么东西。 “老爷,方才大堂的门梁上,被飞镖送来一封鸾书凤笺……” 孟洋脑子里的弦顷刻断了,立马抢了过来。 红红的蜡染纸上,用王羲之的行书写着“请君一叙”四个大字。 这是婚柬。 他放声大笑,笑的脸都变了形,狰狞又痛苦,手里的婚柬被他捏成了一团废纸,指甲穿过红纸扎入皮肉,将红纸染得更加鲜红。 他嗓子里有一股腥甜的味道。 那么大个地址放在上面,虞书远你当我死的吗? 他颤抖着去拿烛火烧了那团红纸,灰烬和烛泪缠在在一起,落下了一颗有一颗滚烫的泪珠。 他忘不掉…… 孟洋无力用手撑住额头,那几个字如热油烫过的铁块,烙在他脑海里,溃烂起泡最后凝结成疤,一辈子也消磨不掉。 虞书远,今日是你请我的。 你记住,是你请我的。 我已经尽力了。 孟洋记不清那日他是怎么把徐青君关了起来,自己冒充新郎拜的堂,又是怎么利用徐青君的命逼她委身自己,他只记得很后悔。 后悔当虞书远解开衣带的那一刻,他把刀给了虞书远,像阴暗湿冷的毒蛇朝她咝咝的吐着鲜红细长的蛇信子,“恨我吗?那就动手啊。” 他自以为  140 过了颠鸾倒凤,极其餍足的一夜。 直到醒来时,看到虞书远手腕上齐整入骨的刀痕,与半张床的鲜血。 虞书远冷然的说:“不让死,割个手无妨吧。” 那一刀没有插进他心口,却胜似插进的他心口。 他就知道虞书远是很有心机的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毁了他最圆满的记忆。 彻彻底底。 每当想起来,孟洋都能感受到凌迟般的痛。 对那双绝世之手的痛惜,对虞书远狠心的痛恨。 觉得辜负了徐青君,便不配在作画了吗?好一对神仙眷侣啊。 孟洋给她的手温柔至极的上着药,眼睛却红的充血。 没事,反正你画的我也看不懂。 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 豆大的泪水无声的落在虞书远的手腕上,在那块白纱布上晕开一朵朵的红痕,像梅花一样。 是泪和血的交融。 好疼啊。 沅梦枕的香味都会让他疼痛。 关于虞书远的一切,从那一刻起,就好疼啊。 每靠近一点都像似赤脚在火盆里走,可他只有这一条路,要么走到头,要么灰飞烟灭在半途。 他掐头去尾的同沈是讲着,将徐青君删的一点影子都没有,全是快乐的、感动的、岁月静好的那些时光。 茶凉了一盏,又一盏,沸水换了一壶,又一壶。 连安胎药孟洋都说忘了。 他像是被往事给魇住的孤魂,日复日,年复年的回味着执念中的那一抹甜。 大理寺搜寻完,沈是便告辞了。 雅室徒留虞书远和孟洋两个人。 孟洋突然很安静,一个人发呆发了两个时辰,但他的手还在替虞书远的手腕舒经活络。 谈及往事,虞书远也晃了神,她是真的将孟洋当过弟弟的,那些欢乐与感动都不是假的,那个面容稚嫩口齿怯弱的少年,也曾是她的亲人。 而今却落到了如此地步。 “孟洋。”虞书远突然出声。 “嗯?” “你不喜欢我。”她笃定的说。 孟洋没听懂,僵硬的转过头,他想了一会,从嗓子里压出一声状况外的疑虑。 “是吗?” 虞书远打开香炉,添了一块沅梦枕下去,烟香袅袅,她意识到一件更荒诞的事情,若是这一切都不该发生的呢? 她嘴角嗤着一抹讥讽,“只有我真心对你好过吧。” 孟洋抬眼,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贪恋我往日给你的关怀和温暖,孟洋,你真可笑,那日即便不是你,我也会救,也会对他好,也会……” “也会替他求平安符吗?”孟洋问。 “会。” 孟洋松开了虞书远的手。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拔光了倒刺的刺猬,变成了一滩蜷缩在角落的粉红色软肉,脆弱又丑陋,随便戳一下就是千疮百孔。 “那就好。”孟洋用指腹摩挲起虞书远眼下的一块皮肤,他凑上前去,咬在她耳朵尖儿上,然后用最恶毒的语气凉凉的说着:“我不喜欢你。” 虞书远猛地将自己的衣摆攥紧,掐出难看的褶皱,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但从孟洋口中吐出,她下意识的揪紧了心口,又骤然烧起怒火,像被人自大庭广众下扇了一耳光。 她说:“我平生从未悔过,唯一例外,就是救了你。” 孟洋眸色一暗,眼神展现嗜血的疯狂,他的手扯开了虞书远的衣带,探入了丝滑的布料里。 “即便如此,你这一辈子也只能是我的夫人。” 虞书远落了泪,她不出声,麻木的落着泪。 孟洋吻得越发轻柔,他这个人总是这样,越是生气,越是难过,动作便温柔的要溺死人。 每一滴泪他都吻过。 虞书远的痛苦使他欢愉,那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情绪。 孟洋像毒蛇搅紧她的孱弱的身躯,逡巡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带着阴冷潮湿的痕迹,他忽然停在了虞书远的小腹上,隔着白色的纱衣轻轻的咬了一口。 而后叹了口气,抽开了身。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不正好天生一对。” 孟洋将外袍盖在她身上,笑着离去。 那模样着实有些癫狂了。 虞书远没有心的。 孟洋没想到他们之间的事情能够用一句喜不喜欢概括的,也是有够滑稽的。 虞书远真的太高看他了,他这种利己主义的商人,若是有的选,还会犯贱似的赶着上来被作践吗? 孟洋禁不住又大笑起来,难过的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他京城首富,年少有为,模样也是顶尖儿的出色,竟没有人真心对他好吗? 孟洋的软肉上被虞书远戳满了伤口,但他还是没学会躲避,连狗被打了都知道绕路三尺,他却只能一头南墙撞到死。 “倘使能选择,他宁愿不曾遇见虞书远。” 不要收到那道平安符,就被绑住了一辈子。 那不过是她随手就能送给一个陌生人的东西。 正文 第88章 差一点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宋阁老夹着两卷蝴蝶装的书卷从内阁走出,遇见了兵部尚书付镇中,他把手里的书给了身后的老管家。 付镇中恭敬的鞠了一礼,对他这个一品武将来说,足够表示尊重了,他看了眼东边的日晷影子说:“阁老这么晚才回去吗?” 宋阁老颔首回礼,有些奇怪的反问,“付尚书怎么来了这边?” 兵部与内阁的距离,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付镇中的出现巧合的过分了些。 “朝后同之遇谈了两句水患之事,后来不知怎么聊及了儿女的婚事,不留神便跟着之遇到了内阁。” 礼部尚书常之遇哪里懂什么水患。 宋奉安明白,付镇中此时提及之遇,是为了拉近和他攀攀交情,又提及水患,恐是特地来寻他缓和上次庙堂针锋的关系了。 宋奉安本来也与付镇中无仇,他了然的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近来也正为小女的婚事忧  141 愁不已。” 付镇中是个聪明人,宋阁老不提水患,便是存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他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他和善的笑着说:“阁老桃李满天下,还为此事发愁?随便择一个,那都是名冠四海的才俊。说起来我和之遇都属意阁老门生李御史,不知待他回京后,能否请阁老引见一番。” 区区御史何至于让兵部尚书用上“引见”一词。 宋奉安眼珠儿打了个转,这付镇中不是标榜自己不站队的吗?难道是因为萧将军驻守洛江一事,开始着急了。 宋奉安点了点头,他说:“能得付尚书青睐,是他的福分。” 他虽然也属意李云赋,但后辈的感情事,还得看个缘分。 更何况付镇中只有一个掌上明珠。 这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付镇中自少年成亲以来,便只有付夫人一个妻子。 三十余载,付镇中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士卒,捉摸滚打到了如今一品大臣,不少人劝他另娶,说堂堂兵部尚书居然无后,成何体统,更有甚者直接送了美艳的女子入府,试图同他攀亲交故。 但他都一一拒绝。 虽然付夫人韶华不再,满头的黛青逐渐染上花白,但这个女人陪他经历贫穷落魄,南来北往的到处征战,落得旧疾无法在生育,他怎么可能另娶他人。 朝中人都以他惧内为笑柄,但他们又怎么会理解,身居高位,还有人愿意在夜深时点一盏灯,等你回家,不畏名声的劝你莫贪杯,是何等的幸福。 宋奉安想,付尚书这般的家风,若是李云赋能相中,也不失为一段良缘。 “那便劳烦阁老了。” 付镇中朝身后侍从招手,侍从捧了一个汉白玉的小瓶子上来,他亲自接过说:“今日早朝听闻阁老咳了两声,想来是春寒阴雨,阁老又犯肺热,我此处有些行军时的良药,对这种时症见效最快了……” 此时一只黄鹂鸟般的隼从两人眼前飞过,宋阁老猛地抬头看去,久久不能回神…… “阁老?阁老怎么了?阁老?”付镇中见他停下脚步,不明所以的询问道。 “啊、没什么……”宋奉安缓慢的移过目光,看向他手中的玉瓶,心不在焉的说:“多谢付尚书。” “阁老言重。”付镇中又关怀的说:“阁老贵为天下英才之师,也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宋奉安曾管翰林院,掌国子监,现又是内阁首辅,说句天下之师,确实不过分。 但他如今早已被那只黄隼搅乱了心神,无心搭理付尚书话里话外的结交之意。 黄隼越飞越远,近乎看不见了。 宋奉安连忙说了句:“付尚书,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便匆匆离去。 老管家许久未见宋奉安这般焦躁模样,一时着急,没有同付镇中周旋,直接取了他手中的药,道了声谢,便追了过去。 落在付镇中眼底便是,他伏低做小,而宋阁老却不以为然,明明是同级,却让一个奴仆替他接药,又想起上次庙堂宋阁老明里暗里对萧将军的推捧,他脸色有些难看。 宋阁老这样正直的君子,定然是瞧不起他这种顶替了别人殊荣的人。 可军报误时,是他的错吗? 那鞑靼体格如山般威猛,草原的马匹又凶又野,他仍然记得铁蹄将他从马上踹落的疼,仍记得血海里被刀戟砍成四分五裂付家军,仍记得流血漂橹里高高扬起那只带血的橘色旗帜,大大的一个“付”字底下,是数不胜数的尸骸血骨。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分明也是打赢了那么艰难的一场仗,从刀尖舔血里争来的功名,怎么就名不副实了! 待到倭寇收复,这兵部、这朝野,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 “侯爷,沈少卿去了太傅府,被守卫拦了下来。” 柳长泽抬着被白纱裹成一圈的右手,看着案前的折子。 “侯爷,沈少卿来了侯府,请求一见。又问了小厮,侯爷的伤好了些没。” 柳长泽不理会的拿手夹起了一支笔,姿势诡异的行文。 阿良不能理解,这都受伤了还写什么字,更离谱的是,居然写出来的字还挺好看的。 “侯爷,沈少卿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了。” “侯爷,沈少卿回去了。” 咔嚓。 阿良眼见着那支竹刻的毛笔断成两节,而柳长泽的伤口也因用力过猛,渗出血来。 阿良立即冲出去喊太医。 柳长泽心平气和的丢了笔,又拿出一支新的继续写。 他才没有介意,沈是为什么半个时辰就走了。 反正沈是本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阳奉阴违,奸诈狡猾,都是太傅造的孽。 以前天天为了太傅生病,太傅出使,太傅赈灾提心吊胆,现在还要为了救这个藏着掖着的孽种,将令牌都交了出去。 柳长泽又烦又疼,恨不得毁天灭地。 最好是去青玉峰把棺木撬开看看,沈子卿的骨头是不是黑的。 而沈是又一次去了太傅府。 柳长泽封的住围墙,封的住正门,封的住地道吗? 他丝毫不知道,柳长泽已经发现了密道。 而且正守株待兔等着那个摔了他酒的无耻盗贼。 或者说,更想问一句,那天的新雪初至一语,究竟是他幻想,还是真实存在的。 “侯爷,沈是去了密道!” 柳长泽双瞳骤缩,撞翻了案上的笔洗,风驰电掣的驾马追了上去。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 “长泽,新雪初至,我便与你饮这坛美酒。” 这句话是沈是说的吗!如果是沈是…… 他什么都不敢想,身体一阵一阵的飙着冷汗发抖,右手上的伤口又被重新撕裂。 他的马一步一步的靠近长巷,那是条繁华的街道,他突然放慢了速度,最后竟然跳了下马,慢慢的走了过去。 他不敢去看。 离那条巷子只有一墙之隔,柳长泽伫立在拐角口,叫卖声阵阵,人群拥挤如潮,天色刚暗了一个时辰,正是饭后逛街消食的热闹时  142 候。 巷口的糖画爷爷捏着孙悟空的造型,小童追着用手比划说,我要这么长的须须,要红色的!还有披风!就是齐天大圣的披风…… 柳长泽也有一个糖画,是太傅捏的,七零八碎的,不成样子。 惊才绝艳的太傅,也有笨拙到不行的时候,记得当时的糖浆都绵了,粘了他一手。 他不爱吃甜食。 但太傅为他费心的样子,他很喜欢。 柳长泽阖眸,静了两秒,走进了巷子。 而此时,从外面车水马龙喧闹的声中,传来微弱的萧声。 柳长泽蓦然睁眼,往声源处追去。 正看见一个白衣翩翩的人,拿着一支长长的紫竹萧,头发松松散散的披着,没有挽起发髻,只在左右两边勾了两缕青丝,束在背后编成了小结,以防发丝凌乱,整个人很清闲的状态,像魏晋时期清谈的雅士,像病中随意挽起长发的太傅。 那支萧也是,不是玉,不是陶瓷,不是檀木,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支紫竹洞箫。 太傅说过,萧声还是只有竹子才能吹出灵气。 他的脖颈弯成如出一辙的弧度,露出半张温润如玉的面容,在艳俗的彩色灯笼下,发着柔和的暖光,调子清扬婉转,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也分外勾魂。 这张脸是完全不一样的脸。 却有着一样温柔的神情,一样微垂的脖颈弧度,一样空灵幽谷的萧声。 他为什么不在密道里。 柳长泽抓着他的手将他拖进了密道。 沈是来不及反应,怔愣的看着柳长泽往摊子上丢了枚银子,然后拽着他挤进狭窄的巷口。 他眯眸,柳长泽居然知道了这里。 他本来是打算去密道的,听完孟洋疯狂又痴魇的回忆后,他突然想起那间面壁室,他想见柳长泽,想知道那面墙上的人是谁,想知道他每次面壁时的心情。 若果是他,柳长泽是真的将他当成一个敬仰尊崇的老师吧。 若果不是他,那是不是如孟洋一般的痴魇着某人。 哪一个结果都很残忍。 沈是临到头看到这间卖萧的摊子,他不是说了都是往事吗?不要去想,他现在是沈是。 他应该买支萧去侯府门口,吹给柳长泽听,而不是去把往事掀起,给自己难堪。 若连他都走不出过去,还怎么奢望柳长泽走出呢。 于是他伫立在摊子上挑选了很久,直到看到一个人,打马而来,又失神的靠近那个巷口。 他庆幸自己没进去。 差一点啊。 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沈是紧张的捉着柳长泽的手,在黑暗的密道里,着急的解释。 “侯爷不要生气,我没有走。” “侯爷不肯见我,我便想买支萧,吹首曲子给侯爷听……” “侯爷你流血了……” 柳长泽捉着他的力气很大,右手纱布的湿润感,即使看不见沈是也知道是什么。 柳长泽恍若未闻。 沈是反手抓住他,论平时是肯定做不到的,但现在柳长泽左右手都是伤残人士,也奈何不了他。 沈是轻声说:“侯爷要去哪里都可以,换我来牵你吧。” 正文 第89章 三生石 漆黑又窄小的甬道里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沈是明明在他身后,却拥有着所有主导权。 柳长泽停了下来,在这密闭的、阴暗的、潮湿的空间里,唯有那一双手相碰触的手和节奏不匀的呼吸声,诉说着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艰难的自窄口转身,黑暗本是最好的保护色,但不知怎的,沈是竟看清了他那双沉遂静默的眸子,像一个深海里的漩涡,平面风平浪静,而里头确是惊涛骇浪,浊流狂涌,教人万劫不复。 柳长泽突然出声道:“为什么不是你?” 他语气像易碎的纸张,被风一吹便折了骨。 他又动了动手腕,沈是握的很紧,他轻笑了一下,这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是你。”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沈是一下就听懂了。 不是他,就不行吗? 沈是说不出话,只攥紧了些手里的长萧。 尽管他是追逐的一方,但还是会为对方有这样一个刻骨铭心的人,而感到难过。 他垂下了头。 柳长泽也跟着他半俯了身子。 夜色里两人离的很近,柳长泽的温热的呼吸掠过沈是的眼睫,眉心,鼻尖,却迟迟不肯落下。 沈是身子僵硬,半分也不敢动弹,他不知道柳长泽说完那段话,为何还有这个举动,他连呼吸都忍不住停了下来。 怕惊扰这只迷雾里蝴蝶。 他期待蝴蝶的停留,于是绷紧了每一寸肌肤,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吐露出不为人知的请求。 上不见天日,下不辨东西。 柳长泽的耳朵和眼睛已经被幽暗的密道给捂住,只要他吻上去,就可以获得短暂的欢愉。 像万寿宴上,那场温热的、鲜活的、梦寐以求的旖旎梦境。 尽管他如何用理智去压制自己,但那时触及灵魂的战栗感,如云在雾的解脱感,以及拥有一切的满足感,无一不叫嚣着他的向往与欲求。 柳长泽压着沈是往后退,洁净的白衣黏上了水汽的石壁,沈是抓着柳长泽的手抖了抖,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鸦睫很长,温顺低垂的时候,带着天真和献祭的意味。 柳长泽停留在他唇边不足一指,“闭着眼睛,看得到路吗。” 声音又冷又疏离。 沈是骤然睁眼,脸颊羞耻的涨红,他偏过头躲避着柳长泽的视线。 是他会错意了吗…… 柳长泽转身往密道深处走去。 不是太傅。 柳长泽觉得可笑,他知道不是啊,可是为什么还是想要关注他,保护他,占有他,任由他一次又一次的在自己的警戒线上进出无度。 更可笑的是,他觉得沈是就是太傅。 听到沈是进了密道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荒诞至极,又、又希望是真的……  143 分明是两个完全不同面孔的人,他竟然分不清,难道血脉相承,连神态,话语,行为方式,都能这么相似吗? 相似到他都分不清。 …… “喝。” 柳长泽带他到了当初埋下新丰酒的那棵树旁,但那块土壤平平的,显然是已经没有埋东西了。 柳长泽去隔壁厢房取了天青色冰裂纹酒壶装的扬州春,一口饮尽半壶,推给他说:“喝。” 不是新丰酒,新丰是他和太傅的约定,不容其他人染指的。 但他又很需要有人替他喝了剩下的半壶残酒。 “侯爷,你的伤不宜喝酒。” 一阵凉风起,从不远处的枝头上吹落了几片新开的桃花。 “你不愿意?”柳长泽自散落的花间挑着眼看他。 他的右手纱布已经完全被鲜血覆盖了,与清冽的酒水并在一起,看起来有些凄美,有些惨烈。 沈是敛眉说:“愿意。” 然后撩起长袖,露出一截皓腕,他优雅的握过扬州春的半壶残酒,然后尽数浇在柳长泽的手上。 柳长泽疼的手指痉挛了两下,却面不改色的看着他。 沈是说:“我愿意,但逝者已逝,侯爷又何必自欺欺人。” 冰山在轰塌前,反而是最宁静的时候。 柳长泽斜着头,懒洋洋的扫了他一眼,然后抬起湿漉漉带着酒气的手,正欲向沈是擒去,让他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话该说。 却被沈是一把捉住了。 “侯爷莫急。” 沈是的力气柔和的近乎安抚,柳长泽完全可以挣开,但他不想挣开,许是酒劲上来了吧。 沈是又替他开了两壶扬州春,移到他面前,“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侯爷想喝酒那便喝,但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的。” 沈是从袖口撕下了一截白纱,然后去解柳长泽手上的带血纱布,还好被酒精泡了一会,里头的血块泡软了,余污也清了些,撕下来的时候没有伤及皮肉。 他又将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的缠绕上去。 神情认真,动作温柔。 扬州春的酒香四溢,柳长泽隔着月色看他,我不清醒吗?我就是太清醒了。 手上粘稠的血迹被洗去,换成了干爽的布料包裹,柳长泽隔空虚握两下,然后端过案上的天青色冰裂纹酒壶,慢慢品着佳酿。 “你若不喝,便吹支曲吧。” 沈是感觉被毒针扎了一下心肺,他握住腰间的紫竹洞箫,扯出一个不太轻松的笑容,“也很像吗?” 柳长泽眼前似乎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温润瘦弱的太傅,一个是垂眸含忧的太傅后人,像吗?好像…… 他听不清沈是说的什么,怅然若失的点了头。 太糟糕了…… 竟连萧声都像吗? 沈是宁愿对方没有死,宁愿与那个人完全不同,也不要成为一个影子。 他有自信能赢过所有人,但如果是自己呢? 一个与他如此相似的亡者。 他的优秀、特别、真心,都不过是给柳长泽心里的那个人叠楼台,他越是出众,便显得那个人越是高不可攀的美好了。 一声长箫起,从“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自找罪受,吹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愤愤不平,沈是也不知道是和自己较劲,还是和柳长泽较劲。 柳长泽起初还听得痴迷离魂,到后来逐渐皱起了眉,便一杯又一杯的喝起酒来,懒得搭理他。 沈是见他无心听后来那些开朗明快的曲子了,心下不悦,咬牙吹了曲“寡妇再嫁”的三俗乡调,是他在去崇明的路上学的。 哼,他就不信,柳长泽心上人还能吹这种东西。 “难听。”这种曲子别说柳长泽了,你去京城随便找个世家问问,肯定都没听过,柳长泽只能听出个噪音来。 “闭嘴。” 沈是不听,自顾自的吹着,反正柳长泽也醉的七七八八了,明日赖一赖他肯定也不记得。 柳长泽仰头直饮川流般的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然后抢过沈是的萧,一把丢掷到了树上,撞落了满地桃花。 沈是还没回过神,便见柳长泽因着这一剧烈举动,满身酒意直贯天灵,以至血脉激涌,供氧不足,涌起了难以克制的睡意。 柳长泽晃晃悠悠的伏在了凉亭的玉台上,沈是担忧的探出身子去看他。 夜风骤起,吹乱了他的青丝,也卷起了漫天花雨。 “侯爷,还好吗?” 柳长泽闻声艰难的支起眼皮,他目光低垂,蕴着一丝水光,痴痴的凝视着沈是。 为什么不是你? 清清白白的扬州春染红了柳长泽的面颊,那不知归途的桃花片儿,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的唇边。 沈是禁不住伸出一截指尖,轻轻挑去。 柳长泽终于睡去。 既然不是,就不该再有牵扯。 无论喝再多的酒,也改不了他是沈是这个事实。 “侯爷?侯爷?”沈是轻唤了两声,“真睡了?” 沈是抿唇,这感情好,万一他是个杀手呢…… 更深露重,寒风瑟骨。 沈是叹了口气,走去太傅卧房,轻车熟路的取了件黑翎羽的云鹤大氅来,这件是柳长泽惯穿的,和他那件白的一同走出来,活脱脱就是一对黑白无常,也不知道柳长泽怎么想的。 他往回走的时候,途径面壁室,沈是停下脚步,在门口站了两秒。 此次不看,以后可能就进不了太傅府了。 他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而满室空空,那些藤条,那幅堆砌的壁画,就像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悄然不见。 藏得这般严实。 看来是意中人了。 沈是手紧了又松,拢好大氅往凉亭走去。 他将大氅披在柳长泽身上,替他系紧脖子上的带子,这般折腾柳长泽也没有半分动静。 “睡得这么沉吗,真不像你。” “我吹首曲子,告诉侯爷个秘密好不好?”沈是笑了下,走去了那颗桃花树下,捡起了方才被摔落的  144 紫竹洞箫。 还好没断。 沈是就站在树下很轻的吹了一曲《三生石》里的“竹枝词”。 那是彼时圆泽大师去世,同知己李源相约十三年后灵隐寺再见。李源一直等候着来日,却没想到迎面擦肩不相识,若不是转世为牧童的圆泽喊住了李源,恐怕两人便就此错过。 当时牧童唱的便是这首“竹枝词”: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 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此身虽异性常存。 这种民间杂文,柳长泽肯定没听过吧。 沈是自嘲的笑了下。 而伏在案上的柳长泽,悄悄睁开了眼。 他虽然不知曲意,但记性很好。 正文 第90章 无话可说 翌日早朝,御史大夫带领言官乌泱泱的跪了一片,联名上书要摘了沈是教习皇子的职位,说他有断袖之癖,还屡次上门纠缠侯爷。 御史大夫义愤填膺的说:“尤其是昨夜,沈少卿竟然与侯爷夜半私会太傅府,公然冒犯已故恩师,期间笙歌饮酒,寻欢作乐,一直到三更天才衣衫不整的离去,敢问如此不知廉耻,德行悖逆之徒,如何能胜任皇子之师! “臣请即刻撤去沈少卿之职,并彻查冒犯先贤之罪!” 这扑头盖脸的一大通指责把沈是给问懵了,咋回事?柳长泽都快把太傅府包成粽子了,是谁走漏的风声?还有那什么衣衫不整,不就是撕了点布料包裹伤口吗? 他眼神落在了柳元宣身上,只见对方摸着灰白的长须,冲他微微扯了下嘴角,像似讥讽,又像是在笑。 沈是不适的皱眉,好歹是户部尚书,竟做出这等听人墙角的卑劣行径,全无了气节。 但很有用。 不管真相如何,摊上了这个屎盆子,他就是有理也说不清,皇子之师断然是半点污名也不得有的。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承明帝的脸一下拉的老长,此时撤皇子之师,能顶替的人有谁? 柳弥吗?! 他猛地一拍桌,四下无声,他怒斥道:“柳长泽呢!把他给朕叫来!” 吕公公清晨一见这阵仗,立马着人去了侯府,但…… 他小声的俯在承明帝身侧说道:“早前去请了,说是昨夜宿醉,还睡着呢……” 真醉还是假醉? 承明帝才不会信柳长泽会喝醉,这是要扶柳弥上马,故意推脱不来了吧。 果然还是姓柳的,这辈子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目现寒光,看沈是的时候多了几分不满,他沉声道:“沈少卿可有此事?” 沈是难以回答。 说有吧,自寻死路,不仅自己前程渺茫,还给柳长泽惹了一身腥。说没有吧,他方和柳长泽表明真心,就为形势所迫,消极避事,像个虚有其表的银样镴枪头。 是要前程,还是要美人呢? “昨夜臣确实与侯爷在太傅府。” 承明帝冷哼一声,威势逼人的问:“沈少卿,朝堂之上,明镜高悬,你若有什么苦衷,朕自当替你讨回公道,但你若有半分谎话,便是欺君之罪!” 他压低了声音,“沈少卿,你可想清楚了再回话。” 沈是想的很清楚了,他沉稳冷静的站了出列,“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心中有垢,所见皆垢。” 他像御史大夫看去,一声比一声落得更重,“臣昨日不过与侯爷在太傅府一同缅怀恩师,奏起了往日太傅曾传授的乐章,怎么到了御史大夫嘴里便是那等肮脏险恶之事?” 御史大夫从跪倒的人群中跳起,拿着白笏指着沈是道:“是我有垢,还是沈少卿不见棺材不落泪!” 沈是心中一凉…… 只见御史大夫从袖中取出一段白色衣段,上还绣着“卿卿如唔”四字。 沈是蓦然瞳孔忽张。 这字是沈太傅的,也是他的。 亦是柳长泽的。 “沈少卿!你作何解释!”御史大夫冷笑道:“古有汉哀帝断袖表深情,今有你沈少卿断袖寄私语,可惜侯爷不是董贤,受不起你这龌龊心思。” 这一字一句像是耳光,响亮的甩在沈是脸上。 他以为柳长泽对他的那些让步、妥协、在乎,原来不过是陷阱里的诱饵。 御史大夫继续说:“早在数日以前,坊间便流传着不少侯爷与沈少卿的艳词话本,说是契兄契弟,我等还不以为然,只当是市井胡言。” “不曾想今日三更天时,一位打更人说侯爷将此白色断袖嫌恶的甩到他身上,并命令他速速送至御史台。” 御史大夫冷声道:“敢问沈少卿,此物可是你衣袖!” “是……” 沈是脸色苍白,他从未想过柳长泽会害他。 而且是以这种最难堪的方式。 他看着“卿卿如唔”几个熟悉的字迹,心里一阵一阵的疼,他不怕被昭告天下,不怕做一个肮脏龌龊喜欢男人的异类,不怕做一个自不量力仰慕侯爷的疯子,他只怕柳长泽看不见。 但如今,柳长泽都见着了,而且还利用了个干净,将他的一片赤诚剥光丢到人前,让他受千人指摘,万人唾骂。 纵然无意,也不至于如此狠心吧。 柳长泽是真的厌恶反感他,想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在这个京城里待不下去,要他一点旖念都不要妄想。 若不是碍于他和沈太傅的关系,以及和那个意中人的相似。 恐怕柳长泽早就下死手了。 原来柳长泽对他,当着是半点心思也没有。 沈是仰头眨了下酸涩的眼睛。 “你伤风败俗,侵扰侯爷!罔顾师恩,亵渎先人!” “人证物证俱在——”御史大夫重声道:“沈少卿,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是百口莫辩,除非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按照承明帝所暗示的,推到柳长泽身上。 反正柳侯爷早已声名狼藉,他自崇明归来便代表着清流一脉,受宋阁老赏识,连圣上也诸多青睐,只要他卖惨哭诉苦衷,说自己是被侯爷胁迫的,明眼人都会站在他这一边,局势扭转不过看个圣意了。  145 但他怎么可能嫁祸给柳长泽。 沈是苦中作乐的想到,柳长泽真是长大了,连人心都算无遗策。 他一直以为这段时间是他表明心迹的独角戏,没想到是柳长泽步步为营的谋划,什么令牌和玉牌,都不过是为了试探他情重几许的筹码。 柳长泽要他哑巴吃黄连,苦也好、痛也罢,只要他还喜欢柳长泽,便不可能伤害他。 沈是攥紧腰间“子安斋”的玉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说了一句,无法挽回的话。 “臣、无话可说。” 许多年后春闱,沈是孤身一人坐在监考席上,看着堂下群英荟萃的年轻学子,突然失声痛哭,若是他当初没有说这句话,便好了…… 或许一切都还有转机,或许还能回到从前。 “圣上!沈是身为大理寺少卿,掌律令断是非,竟明知故犯,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藐视律令威严,罪加一等!臣请刑部介入,按律定责!”御史大夫凛然道。 众言官齐声,“兹事体大,非容轻议。臣请刑部介入,按律定责!” 承明帝重重的拍了一下龙头扶椅,目光锐利的在这群义正言辞的谏官身上踱过。 这些从来不思考大局,只为了自己对错的陈朽木头! 他是想保沈是,但一个连自己都不辩白的人,是救不了的。 御史大夫催促道:“请圣上裁决!” 承明帝看了眼神不守舍的沈是,露出失望的神情说:“将沈少卿押送刑……” 一旦送了刑部定罪,沈是这辈子仕途便算完了。 此事罪不至死,但贬谪偏远之地是少不了的,加之清誉扫地,这一生也别想回京了。 “圣上,臣以为此事尚有隐情!”竟是一身绯袍的文通跪了下来。 沈是闻声猛地回首,绯袍,明明前几日还是绿袍,怎么会…… 承明帝也似乎眼前一亮,今时不同往日,能做皇子之师的人,也不见得只有柳弥和沈是了。 “有何隐情?”承明帝问。 文通自一片讨伐沈是的骂声中站起,显得格外鹤立鸡群,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默默无闻的翰林秘书郎,不知何时有了飞黄腾达的贵气,他不急不缓的说:“沈少卿的无话可说,又何尝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无可奈何。” “如今侯爷宿醉未醒,单凭一截断袖,众臣工便要定了沈少卿的罪证,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你信口雌黄!圣上在此,还有什么隐情是不可言的!”御史大夫抢白道。 文通从腰间取出一块“子安斋”的玉牌,吕公公上前接过呈于承明帝,“文翰林同沈少卿同窗多年,情谊非同一般,此番言论定是知情了?” 糟了,沈是死死盯着那块玉牌,思绪一下断了拍。 为什么文通也有,还有这件突如其来的绯袍,文通想做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和柳长泽搭上的线? 但这些都不如阻止文通重要。 若是此时暴出私盐罪证,逼得孟洋陷入绝境,就前功尽弃了! 文通远远的朝他拱手,然后面向天子说:“禀圣上,此事……” “臣自请去刑部!” 沈是立即跪了下来,从腰间取出一样的玉牌,高高举了起来,“禀圣上!臣没有隐情!此物乃‘子安斋’的定制的玉佩,由一整块和氏璧分割而成,是定情之物!” “臣一厢情愿思慕侯爷已久,昨夜特地邀约侯爷也是为了赠此玉佩……” 沈是顿了下,他张了下口,突然觉得自己编的错漏百出,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滑稽。 他噤了口,而后跪拜在地,他说:“臣有罪,任凭圣上处置!” 这幅着急着要袒护谁的模样,让承明帝瞬间想起了曾替他遮去风雨的沈太傅,他总是很怀念这一幕,那是他唯一可以停泊的港湾。 可这个人也是心悦柳长泽的。 像个诅咒一样。 承明帝有些愤然,也有些无所谓,毕竟他在意的只是一个浮光掠影片段,换了谁也都可以。 吕公公取了两块玉对上,恰好是一整块。 所言非虚。 众臣工看沈是的眼神带上了鄙夷。 承明帝问:“这玉既是一对,为何在他手里?” “侯爷没要,罪臣便随手送了。” 承明帝将信将疑的看着文通问:“此事确凿?” 文通皱着眉,静了须臾,才道:“确有此事。” 御史大夫马上钻空子,语气刻薄的说:“那文翰林还有何隐情啊?” 文通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现在若是说了,沈是便是欺君之罪了,那是要杀头的。 沈是出了什么意外,侯爷不得灭了他。 权衡之下,他决定不按计划走了。 承明帝起身冷声说:“大理寺少卿沈是,押送刑部,听候发落。” 而后,便是吕公公尖细的一声“退朝”。 正文 第91章 无关 文通手揣着烫手的玉牌,忧思满布的回了府。 他没有想到沈是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说那一段自毁前程的话,这下事情便有些棘手了。 冉娘过来替他解开官服换了居家舒适的襕袍,他心下焦急,而面上却半分不露,仍是那幅莽撞少年的模样,看的冉娘不由的羞怯躲闪。 文通微笑,从梳妆镜前抽过一支石黛,轻轻的扫在冉娘微微蹙起的柳叶眉尖上,他低声调笑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冉娘淡淡的笑了声,显出几分勉强。 文通轻叹了口气:“夫人的秀眉都快瞥成了八字了,有什么不能和我直说的呢?” 他将石黛放下,手上染上些青灰的颜色,他看了会说:“是为了沈兄入狱一事吧……” 冉娘神色一变,束在文通腰间衣带上的手紧了些。 文通颤了下眼睫,吸了小腹,没出声。 “文通我……”冉娘低了点头说:“沈兄是你我多年好友,他今日出事,你若是能说上几句话,便……” “便要竭尽全力的救他。”文通将话接过,双手温柔的捧起了冉娘的脸,轻声说:“沈兄 146 不仅是好友,更是你我的媒人,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文通吻在她眉间,眼尾却垂了下来,“傻姑娘,别担心了,沈兄会没事的。” 冉娘点了点头,埋在了他怀里。 文通轻抚着她后背,傻姑娘,要救他的人多了去了。 根本轮不到他说几句话,也是好笑,几句话,明明都在为沈是求助了,还说的这般云淡风轻,是怕他醋了适得其反吗? 他的傻姑娘啊,直来直去的性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了呢…… “冉娘,我去趟书房,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文通松开了她。 “好。”冉娘别了个自编的香囊*子挂在他腰间,却没有注意到腰间的紧度,她说:“莫太操劳。” 文通应是。 冉娘是被他焐热的一块暖玉,但这内里暖了没,他却始终不知情。 但无事。 已经没有人和他争了。 文通推开了书房紧闭的门,才拉开一个手掌的距离,他瞧见里头端坐在案前椅子上的一个人。 他眼珠飞快的流转,左右顾盼了一下,悄声进了书房,合上了门。 他躬身说:“不知侯爷有何指示。” 但来人并非侯爷。 阿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颔首回了微礼,慢条斯理的说:“等大人很久了。” 文通连忙的说:“让良侍从久候,实属下官之责,今日设宴庆元春,还请良侍从赏脸,给下官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阿良往前走了两步,轻慢的说:“大人不必客气,我办完侯爷嘱咐的事,便走了。” “洗耳恭听。” “啪。”一个耳光重重的抽在文通脸上,留下五条红红的指痕。 文通怔愣在原地,发冠因力道过大,歪在了一边。 “文舍人,侯爷讨厌不听话的人。” “请你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该动的心思,不要乱动。” 文通自错愕中回神,脸上烧起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感,他是看惯了白眼的人,没觉得被打有多屈辱,只是嫉恨,布衣被人欺,翰林被人欺,如今五品中书舍人亦是如此。 要爬到多高才是个头。 他怯弱的说:“下……下官不明……” 阿良不屑的睨了他一眼,“文舍人,扮猪吃老虎这套把戏,只能骗骗那些清流书生,侯爷可不是什么善茬。” 文通指天立誓,“下官绝对不敢,只是沈兄将过错都揽在自己头上,下官若是再将私盐一事抖出,只怕害了沈兄!” 阿良见文通依旧是那幅无辜的模样,嗤笑了一声,“侯爷让你伺机而动,你偏等到山穷水尽之时才缓缓道出。怎么,中书舍人还不够你当的,想力挽狂澜出尽风头,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金刚钻,揽不揽的下这口瓷器活!” “下官并无此意,当时金銮殿上御史大夫证据确凿,胜券在握,而沈兄又迟迟不语,下官若是早说了,万一那御史大夫还有什么后手可如何是好?” “沈兄是下官的知交故友,下官怎么会害他!请侯爷明鉴!” 他字字像是由肺腑吐出,换做是宋阁老来听,恐怕也是信了的。 但很可惜,面前是阿良。 阿良可不是什么有理智的人,害了侯爷的小宝贝沈大人入狱,你就是狗东西。 他气的又打了文通一巴掌。 文通眼露凶光,瞪了阿良一眼,又很好的掩饰起来。 阿良趾高气扬的说:“是或不是,你心知肚明。若有再犯……” 阿良顿了一下,语气阴恻恻的说:“文大人,你的中书舍人如何来的,不会不知道吧?” 文通抖了一下,不敢在多说一句。 不怕才谋,只怕疯子。 而有谋又疯的人,谁也不敢惹。 文通跪了下来,“下官定会救沈兄出来!” “不用你操心。”阿良向外走去,“侯爷,自有安排。” …… 沈是第二次进刑部了,但这次的待遇比起之前要好太多了,起码没有鞭子也没有老鼠爬过的稻草堆,看起来空空荡荡的还算是干净。 狱卒将他推进牢房后,便挂上了锁离去。 他一个人呆着,理清了许多之前发生的事情。 细想来,他着实没有什么理由去怨怼柳长泽,尽管他心口咕噜咕噜的冒着苦水酸气,难过的几乎要溢出胸腔。 但柳长泽不是一直对他抱有敌意的吗?初见便摘了他的乌纱帽,而后又是文字狱,逼他下崇明。 他以为柳长泽对他的退让,都是基于他有意无意透露与太傅的关系。 但他高估自己了,对于柳长泽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而言,怎么可能甘于被人玩弄于鼓掌。柳长泽不过是将计就计,等待他将棋下完,最后来收个渔翁之利罢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挡在黄雀前面的树枝,没想到自己是那只螳螂。 牢里分不出日夜,沈是想着也不知过了几许,恍惚觉得外面的白蜡换了三四次,牢里的狱卒也打起了如雷的鼾声。 沈是平躺上了石床,左右也飞不出去,何苦难为自己。 他眯了一会,忽然听见手臂粗的铁锁发出磕碰的响声。 未曾睁眼,便感觉到有一只鸟停在了他肋骨上蹦蹦跳跳,他叹了口气,“你好重。” 那鸟如同晴天霹雳,呆了片刻,而后疯狂的扇动起翅膀,像在辩解什么,但它唧唧唧的没人听得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抬起一只脚,委屈巴巴的单脚立在他身上,试图减少重量。 沈是缓缓睁眼,摸了摸它的毛绒小脑袋,“笨隼。” 不知道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它。 常理来说,带鸟入牢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这只白隼是沈太傅与柳长泽一起养大的,特权大到无边,别说牢里了,就是它想去金銮殿上朝,柳长泽都能给他弄个位置出来。 还好太傅教导的更多,白隼虽狂,姑且还算明事理的,不该在的时候,自会消失。 譬如现在。 牢外的人解开了锁,走了进来。 沈是被一股蛮力攥着领口,从石床上拎了起来,眼底 147 还有刚被扰醒的水汽。 柳长泽看了他片刻,满腔的怒语像是被卡在了喉咙口上,又逆流回了腹中。 他一手将沈是甩到背后的墙上,力度不算大,但那石墙凹凸不平,这一撞至少是淤青一片。 柳长泽说:“沈是,你教我恶心。” “因为金銮殿上那些痴话吗?” 沈是疼的没吭声,倚着墙沿盘腿坐了下来,他昂着头看柳长泽,懒洋洋的说:“侯爷既然觉得恶心,为何要来看我?” 柳长泽闻言后退了半步,冷声道:“要你死的明白。” “侯爷何必多此一举,难道御史大夫手里那副断袖,还不够明白吗?”他轻笑,语气带着些许悲伤,“原来侯爷早就安排好了顶替我的人选,是我一直自作多情了……” 他从怀中取出“子安斋”的玉牌问:“是假的吧。” “无论是我,还是文通,这块玉牌是假的吧。侯爷怎么会把决定权交到他人手里?” 沈是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察觉到,连在金銮殿上都没反应过来,他潜意识里始终把柳长泽放在和自己一体的位置上,从未想过,柳长泽不曾信过他。 又或者任何人。 “私盐证据是真的。”柳长泽从他手中取过玉牌,往石墙随手一丢,霎时间美玉变成一地无用的碎石,“但除了我,谁都拿不到。” 那清脆的声音,在漆黑的牢房,刺入沈是耳中。 “侯爷就确定我会阻止文通吗?若是我没阻止,没有在殿上说那番揽罪上身的话……” 柳长泽眸光一冷,“那便怪他命不好。” 沈是苦笑,“侯爷为了定我得罪,真是煞费苦心了……” 他在看到那方断袖的时候,便知道柳长泽下手快准狠,不会又当又立,一边陷害他,一边还救他。 柳长泽不过是借由文通的手,逼他供认不讳,逼他远走他乡,断的个干干净净。 沈是阖眸,他问:“那我呢?侯爷打算如何处置我?” 他坐在一个角落旁,身躯单薄的让人很想抱着安抚,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里平静又带着一丝可怜,看的柳长泽有些悸动。 “徽州。”柳长泽背过身去,喃喃自语,“太傅会希望你去徽州的。” 他又补了句:“以后不要进京了。” 不要进京了。 不能再进的又何止是京城。 柳长泽像一柄出销的利剑,一剑劈开泾渭,将他在自己的世界外,永远不能踏进一步。 沈是问:“文通是下一个大理寺少卿吗?” “与你无关。” 沈是颓然的靠在墙边,分明全是因他而起,最后竟然与他无关。 正文 第92章 害怕 后来有一日沈是笑着说起这夜牢中的事情,问柳长泽若是当时他真的就此放手,到徽州养老去了,结局会怎么样? 柳长泽垂下眉眼,静默了片刻,而后像犯了什么癔症似的吻住了他,拼命地汲取和索求,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将他融化在自己骨血里头。 但他怎么可能放手。 这一放就是柳长泽的命,一放就是大齐飘摇的山河。 “侯爷,我不会走。”沈是清冷的声音自空荡的牢房里响起。 “冥顽不灵!”柳长泽大步推开了牢房的门,背对着他说:“沈是,进了刑部,你以为还由的了你吗?” 沈是凉意爬上了后颈,他有不详的预感,“侯爷要做什么?” “中书舍人,掌传宣诏命,直视圣听,比大理寺好用多了。” 沈是突然跃起,捉住了柳长泽的手臂,文通取代他,要怎么取代,能在顷刻间给文通积攒政绩的事情,眼下除了查杀京城首富,还有什么? “侯爷不可!私盐一事断不可现在抛出,只会打草惊蛇!!!” 沈是以为他做了假玉牌,便是没了这个心思了。原来只是在等一个更恰当的时机,为扶文通铺路。 柳长泽竟想让文通做皇子之师吗? 无功无绩,侯爷为什么能让文通绿袍换红衣? 沈是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让他毛骨悚然。 而柳长泽却不以为然的说:“孟府都被你查了,还有什么蛇没被惊?” 什么蛇? 一个除了皇上外,碰了必死无疑的蛇。 所以沈是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柳长泽往悬崖边上走。 柳长泽缓慢的转过身来,宽大的手掌覆在沈是死攥不松的手背上,“你怕文舍人取代了你,你便再无翻身之日了吗?” 柳长泽一节一节掰开他的手,像个冷漠的判官,下着最无情的陈词,“沈是,我不会给你时间脱罪的。” 柳长泽离开了整整一刻钟后,沈是才从莫大的落寞中抽身而出,他吹了声嘹亮的哨子,一只白隼偷偷摸摸的飞了进来。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从邻间的牢房处,抽了一根稻草,编成了一个甲骨文的宋字,放在了白隼的爪子上,拍了拍它的羽毛。 白隼嗖的一声,消失在牢房里。 他对柳长泽掉以轻心,柳长泽也同样对他手下留情了。 像他这样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早该斩草除根才是,但凡留着一点苗头,便是春风吹又生。 不过也怪不得柳长泽,谁能想到白隼会听他的呢。 沈是合眼睡去。 尽管柳长泽不喜欢他,要赶他出京,但他都要留下来。 无论是死皮赖脸也好,与虎为谋也罢,只要能留下来,他都愿意去做。 因为他无法置身事外,像个无事人一样看着柳长泽和一群毒蛇猛兽斗个你死我活,这个烂摊子,本就是他的责任。 沈是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他感觉自己被一团雾蒙蒙的瘴气包围着,无论怎么走,都出不了迷雾。 …… 白隼衔着小草编扑棱扑棱的在京中飞着,禁军都认识了这只惹不起的隼,记得上次它还闯进了一个女子的浴房被泼了一盆洗澡水,但众人去抓它,又谁都抓不到,反而被啄瞎了眼。 这是一只除了侯爷,谁也碰不得的隼。 禁军摇摇头,鬼知道小祖宗  148 今夜又要去哪个倒霉鬼处野游。 见它又推开了一个女子闺房的窗户,禁军叹了口气。 鸟中色魔。 但侯爷都不管,他们便更不管了。 虞书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如今怀着身孕,孟洋不敢同她一处休息,怕自己忍不住,也怕伤了虞书远。 虞书远起身倒了壶茶水,如今孟洋被查,她本以为谋事不过在这一两日之间,没想到沈是便入了狱。 她该如何是好? 忽然一道黑糊糊的小身影晃悠着走到她面前,她挑灯去看,竟是一只白隼儿。 对这种活物她一贯是过目不忘的。 这是柳长泽的隼。 怎么回事? 她试探的上前看了看,竟在它爪子出发现了一个暌违已久的字。 宋。 那是很多年前,她和沈太傅研究一个青铜器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古字。 太傅笑着说:“我有一个同窗,他便是姓宋的,你若是去他家族谱里瞧瞧,还能发现这个字呢。” 她觉得是个“闲”字,死都不信,便装成太傅的婢女混进了阁老府上,看到了那个字。 还输给了沈太傅三件系列唐三彩,气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沈太傅好笑的说:“你也别气,你给我唐三彩,我答应替你完成个心愿,如何?” “呸呸呸,糊弄本姑娘,谁不知道子卿你是个病秧子,哪天归西了,我这债上哪里讨去!” 太傅早习惯了她这个口无遮拦的脾气,想了下,把内堂给达官显贵上课宋奉安拽了出来说;“看到没,这个是内阁首辅,我死了,你就去找他讨债。” 她挑着眼看太傅,一幅我就看看你怎么扯的样子。 沈太傅轻咳两声,“唔……他若是不给,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而宋奉安惦记着一屋子学生,没时间搭理太傅的抽疯,吹胡子瞪眼的甩袖而去。 虞书远将草编的字放在灯芯上方烧了,能知道这些的,只有沈是。 这是沈是送来的信。 让她有事,便去寻宋阁老。 官大,权重,名声好,还是沈太傅的朋友。 虞书远想想,可行。 待到三日后,狱卒对沈是的态度变了,像是认准了他翻不起浪来了,连送进来的饭菜都脏乱差了许多。 沈是不介意,拎起一个馍馍便磕了起来,若说差,还能比他重生第一日时,见到的寒门学子处境差吗?那满地的霉馒头…… 他也是从这里发现自己并非夜盲的。 穷的连蜡烛都烧不起的寒门学子,竟还能没日没夜的在这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看书备考,岂不是笑话。 怪不得当初瞎子领路,文通也不曾担心过…… 沈是不由想起,状元簪花游街那日,文通和李云赋的对话。 “文探花和沈状元认识很久了吗?” “细算来也有三年了,我能及第,全靠沈兄熏陶,可以算是我恩师了。” 三年同窗,文通为从未怀疑过他的异样。 沈是想,文通这个人,有些古怪。 “沈大人,别来无恙。”牢房外走来一个人。 沈是还没转过身,便笑了起来:“下官恭候柳尚书多时。” 柳元宣缓缓停下脚步,随从替他开了牢门,这刑部大都是他的人,所以他不必夜晚悄悄的来,又悄悄地去,比侯爷潇洒不少。 柳元宣轻笑一声,“你知道老夫要来?” 沈是转了过来,躬身行礼,“明人不说暗话,柳尚书连御史大夫都搬出来了,只是为难我一个四品小官,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柳元宣抚须摇头,“侯爷着实让明珠蒙尘了啊……” 沈是嘲讽一笑,“生了妄念的珠玉,便是咯人的砂砾。” “沈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柳元宣可不想沈是心如死灰,这种有欲念又有谋略的人才,才是最好用。 没有死穴的圣人,平白送他,都没有意义。 他向前靠近沈是说:“你可知,侯爷每回临摹先太傅字迹,都会焚香净手。” 沈是抬眼。 “此次为陷害你,连字迹都用上了,沈大人在侯爷心中分量不浅。” 沈是眸中有微火燃起,“那文字狱……” 柳元宣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是你。”沈是笃定地说。 “侯爷有意刁难的人,自然有人上赶着处理,是谁又何必在意呢?”柳元宣态度从容,“沈大人该在意的是,为何侯爷偏偏只针对你,却又派了最贴身的护卫保护你。” “侯爷行事向来狠辣,旁人别说爱慕了,便是多看他两眼被挖去眼珠子的都不在少数,怎么沈大人公然在金銮殿说那番大逆不道之言,侯爷还能容你活至今日?” 因为他是太傅后人啊,因为他像柳长泽的心上人啊…… 听起来令人遐思的细节,此时却像是最无情的风雪,一片一片积压在沈是的心间。 “沈大人,侯爷是当真无意,还是害怕生情呢?” 风雪止,沈是的心弦被蓦然拨动。 他恍然大悟。 长泽是害怕吗? 柳元宣见他这个神情,心中已有定数,又缓缓道:“山不就你,便只能你去就山。” “沈大人,要留在京城才有来日方长。” 沈是目带感激的看向柳元宣,他从前以为柳元宣是个焉坏焉坏老狐狸,没想到还是有大智慧的。 “多谢尚书指点迷津。” “不必客气,各取所需罢了。” 沈是不语。 他当然知道柳元宣要什么,原本柳弥当上皇子之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文通,而他这枚能够牵动侯爷思绪,又知道许多内情的谋士,不正是最好的尚方宝剑吗? 柳元宣双手抱臂,又言:“明日中书舍人便要奉命昭告皇子之师人选。文舍人是个好苗子,只可惜没什么功绩,依沈大人看,这一日间的功夫,文舍人有望吗?” 一日。 沈是来不及阻止了。 “沈  149 大人在侯爷处,没了皇子之师,便是声名败坏的废子。但在老夫这,还可以是大理寺少卿。” 他只剩下一条路。 先下手为强。 知道孟洋证据的不只有柳长泽,柳家也有。他可以让柳元宣舍军保帅,坏了柳长泽的计划…… 沈是刚要出声,便听见脚步徐徐。 “柳尚书也来探望沈大人呢?” 阿良自人群背后走了出来。 柳元宣沉了脸,“谁放你进来的!” 阿良请安,“宗主,侯爷派我来同沈大人说两句话,能否请宗主谈完,传小人一声。” 这一句宗主,便提醒了柳元宣,侯爷也是姓柳的。 某种程度,他们是不可分割的。 家丑也只能往肚子里吞,柳元宣阴鸷的拢了拢手,便有侍从将阿良架了出去。 他对沈是说:“时不可待,沈大人好好考虑。” 既然阿良在这里了,此处便证明不安全,沈是无法在和他说什么,沈是问:“尚书能否告知下官一件事?” “何事?” “文翰林是如何当上中书舍人的?” “日前大皇子麟儿掉入太液池,文翰林恰巧路过救了大皇子。”柳元宣冷笑了一下,“有趣的是,文翰林并不会水,只手将大皇子撑出池面,甩至岸上,自己却沉了下去,幸好巡察的锦衣卫来的及时……” “圣上知晓后深受感动,破格直迁他为中书舍人。” 沈是低声道:“论起德行,舍身就义,论起渊源,救命之恩。” 柳元宣戏谑的看向沈是,“沈大人是不是也觉得,这皇子之师非文舍人莫属了?” 他又重重的说了句:“那可是皇储啊……” 柳长泽连皇储都敢下手了。 沈是双手颤了起来,他的担忧终于成了事实。 柳长泽心中无惧,无鬼神,无尊卑,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对他而言都不要紧。 “沈大人,先师教诲侯爷十余载,特建面壁室教侯爷知礼守法,恐不是为了今日的吧。”柳元宣拱手,“老夫静候佳音。” 沈是回礼,唇抿的发白。 柳元宣走了出去,顺便嘱咐了侍从一句,“沈大人尊体,岂能折节住这等肮脏之所,去,替沈大人收拾一下。” 侍从拿着扫帚打扫起来。 阿良过了一会才姗姗来迟,凌乱的头发和褶皱满布的衣袍,看的出方才经历一场恶斗,他着急的说:“沈大人,柳尚书最善于煽动人心,你可千万别中了他的离间计!” 沈是低头,压了下嘴角,冷静的打断他,直入主题的问:“侯爷有何事?” 阿良脸上瞬间微妙起来。 沈是皱眉,看阿良这个样子,他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没事,直说吧。” 阿良视死如归的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 他也不知道侯爷干嘛作大死,沈大人不是比那个什么野鸡文舍人靠谱多了,这一天天都瞎折腾什么呢,气走了沈大人,侯爷你都没地方哭。 沈是接过,他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消息能比谋杀皇储更可怕的了。 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柳长泽。 那绯红的折子自沈是不稳的手上,摔开在地,露出一个落款来。 洛江李云赋。 盖着御史印,直达圣听。 正文 第93章 我和你拼了【萧李】 洛江城里的雨水漫在李云赋的膝盖上,来时绿油油的一片庄稼已经看不到半分踪迹了,唯有浑浊的雨水,像江海一样的淹着这座城。 他深吸一口气,从城墙下来告别了封白衣,然后毅然决然的往军营走去。 方至入口,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你去哪里了!”萧寄北紧张的自他身上摸索,确认着他平安无事。“突然消失一周,你急死我了!” 来人的怀抱温暖干燥,然后渐渐的被大雨浇湿,李云赋看着自己手上被泡的像枯枝一样的纹路,推开了萧寄北。 他冷漠的保持着一段距离,语气疏离的说:“我寻萧将军有要事,还请寄……萧公子通传一声。” 许是故友相逢,连天公都作美,这滂沱大雨,突然变得丝丝缕缕起来,带着靡靡之意。 “云赋你……”萧寄北忽然想起他消失的那日,该不会,云赋发现了吧。 他忽然紧紧抓上李云赋的手,“云赋,你听我解释……” 李云赋目光深了些,“萧公子,我没时间同你说这些,请替我引见将军。” 萧寄北愣住,豆大的雨珠不断地从他额间落下,浇的这个向他如阳光般朝气的少年,露出了衰败的气象。 “你寻我父亲做什么……”萧寄北有一种即将要失去什么的落寞感,他猛地将李云赋抵在了营口的石墙下,他攥紧了拳,却又不知要做什么。 李云赋剧烈挣扎起来,“你放手!萧寄北!你再这样我就同你割袍断……唔……” 萧寄北堵住了他的唇,他自己也愣了,他没想这样轻薄李云赋的,只是见他要说出诛心之语,只是消失一周的思念与担忧,只是害怕失去他的恐慌,让他失去理智的吻上了对方。 李云赋脸一下子涨红,他是气是恼是羞,整个人都快成了朱肝色。他发了狂似的去踢踹抓挠萧寄北,但都无济于事,萧寄北像一块铁甲,撼动不了丝毫。 萧寄北眨了两下眼睛,他俊朗的面容也涨的通红,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不敢松开李云赋,怕一旦放了手,这个人便要和他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拼命搜刮着脑海里的经子史集,好去解释自己的这出荒唐举动。 而李云赋快气死了,士可杀不可辱,他气的用贝齿发狠的咬在萧寄北的下唇上。 这一咬便摧毁了萧寄北。 谁也没想到萧寄北的舌尖就这么意外的叩开了李云赋檀口的蓬门。 柔软的、滑腻的、欲罢不能的。 萧寄北吸了一下。 李云赋惊恐的瞪大了眼,一根麻筋过电从尾椎骨窜到了天灵盖。 “唔……唔……你……”李云赋疯了般的去骂萧寄北,他所学的礼义廉耻在这一刻消失干净,只想用  150 粗鄙的言辞去唾骂这个无耻之徒! 但……这灵巧的丁香小舍,在初尝情欲的萧寄北口中乱动,便显得像是勾引了。 萧寄北着了魔似的吮吸他,手也游离到了他的腰臀上。 萧寄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吻得头脑缺氧,不得已松开了一些口。 定睛一看,李云赋的衣襟已经被他扯松了,露出了削瘦的半边香肩,他的手掐在对方腰间,这个力度,不用想,他都知道肯定青了一片,他抖了抖,望进了李云赋憎恨赤红的一双眼。 他不敢看,视线一躲闪,便看到那红润饱满的唇,不复往日被雨水冲刷的苍白和粗糙,而后嘴角还挂着一丝粘稠的…… 他咽了下口水,脑子一下烧了起来。 “你放开我!”李云赋怒极反而冷静了下,他咬牙强迫自己先忘却这些,还有要事在身。 萧寄北吓得,连忙抱紧他,去拍他后背安抚他,“我放开你,我放开你,你不要生气……” 萧寄北拍着拍着又有点变了滋味…… “你他娘的,放开我!!!”李云赋终于崩溃了。 萧寄北露出很天真无邪又失措的表情,“我……云赋……我、我不是故意的……就你那什么好软……我、我忍不住……” “萧寄北你个登徒子!!!我!我!我和你拼了!!!” 萧寄北一只手便制服了他,然后非常艰难的将他的手反手擒到身后。 李云赋刚被非礼,又整个人被暴力压的面朝石墙,背后的手还被个流氓擒住不能动弹,他真是快疯了。 这他娘的换个人,他都咬舌自尽了。 偏偏那流氓还好委屈的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点激动,你别这样看我……” 李云赋一口老血堵在了心头。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平日里的端方君子,如今衣衫不整,眼角含媚,嘴里虽然羞愧难当的骂骂咧咧,但神情分明是个活脱脱被欺凌的小娘子,这一幕着实有点让人上头。 萧寄北觉得鼻子有点痒,紧张的摸了下鼻端,还好没流鼻血。 但鼻子没事,身上却有一处坚硬抵在了李云赋腿侧。 萧寄北吓得松开了手。 李云赋立即反身打了他一耳光。 他还没来得及道歉,便见李云赋飞快的跑走了。 他不知道李云赋那个小身板,也有能跑得这么快的时候。 他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敢去追。 然后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都干的什么混账事。 李云赋跑回了行馆,君子死而冠不免,他断然是不能这幅鬼样子去见将军的。 他没有去唾骂萧寄北不是人,而是赶紧接了盆冷水,脱去满身衣物,跳了浴盆冷静了一刻钟,待浑身热度褪去,恢复寻常后,他才站了起来。 他本来是有要打死萧寄北的心思的,但是他落荒而逃了。 因为他怕再不走,会被发现,起反应的不仅只有萧寄北一个人。 “云赋……”门外响起轻声的呼唤,“云赋,我方才看到你打水了。”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也不想听我说话,可我还是要说,方才之事,我不是有意的……” 门外又安静了会,继续说道:“但我不后悔。” “李云赋,我喜欢你。” ……男人怎么可以喜欢男人! “比喜欢苍穹上的飞鹰,草原上的烈马,《诗三百》里的词韵,还要喜欢。” ……小小年纪懂什么是喜欢。 “我们萧家子孙是出了名的长情,就算你要告诉我父亲,我也不会退缩的!你且看好了,这一生我都认定你了!” ……和萧将军有什么关系。 “云赋,父亲我已经请来了,应该半个时辰便到了。” 他敲了三下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一日不同意,我便来敲一日门,李云赋,我不会放弃的。” “今日唐突你了,我很抱歉。” 萧寄北走了。 李云赋强装镇定的换着衣袍,萧将军马上就到了,洛江百姓还在等着他援救,还有好多的事情,萧寄北只会添乱。 他照了下镜子理发冠,却发现自己的衣襟压成了“左衽”。 他怎么犯了这么大的忌讳,这可是死人的穿法。 李云赋连忙重穿。 萧将军来的时候,李云赋已经恭候在大堂,泡好了茶水。 “听寄北说,李御史有急事寻我?”萧将军飒沓流星的走了进来,重重的盔甲还没卸下,坐在椅子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李云赋始终不愿意怀疑这样的人有私心,他跪了下来。 “御史这是何意?”萧将军面容肃重起来,他猜到李云赋恐有大事要议。 李云赋跪的笔直,他说:“我去城墙脚下驻守了七日,倭寇肆意溜进洛江,杀掠抢夺百姓,而萧将军却撤了三次兵。” “一次派去守行馆官员,一次派去看水利雨势,一次派去城中巡逻,而守城门的人,竟连五分之一也不到。” “萧将军,为何?” 萧将军面色如常,“所见不一定为真,李御史你逾矩了,城墙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李云赋没想到萧将军完全避而不谈。 他想起那对母女,昨日还鲜活的从他手中接过伞,今日便成了一堆白骨。 他悲痛道:“前日倭寇偷袭城墙时,护城军尽数被万箭穿心而亡,而我分明看见左侧军营还有一个满编的队伍,为何不来救援?” 萧将军垂眸,“生死乃兵家常事。” “那城中死去的人呢?将军看不到吗?那些不是将军要守护的百姓吗?” 萧将军站了起来,“李御史,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走了。” 李云赋转身拽住他盔甲边,他含泪道:“将军,请你出兵镇守洛江,不要再让无辜百姓受这种无妄之灾了。” 萧将军闭上了眼,挣开他的手说:“我自有打算。” “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又需要多少人垫路?” 萧将军停下了脚步,他脸色沉了下来。 李云赋站了起来,“我一直  151 坚信将军心有百姓,但显然,是我错信了。” 李云赋从衣袖中取出一份红色的折子,呈给萧将军说:“李某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于危难,而置之不理,若是将军不出兵镇守,我也只好据实以报。” “你放肆!”萧将军冷笑:“以为区区一折奏章便能要挟到我吗?” 萧将军接过,随手甩在地上,奏折摊开,能看到几个字——畏惧倭寇,消极避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 萧将军冷眼相看,“李御史要告御状便趁早,莫来耽误我时间。” 他不在意李云赋告什么,反正打赢了,这些便都是无关痛痒的蚊子叮。 他冷哼一声离去道:“我萧某用兵,还轮不到李御史指手画脚。” 正文 第94章 恩公 刑部大狱内,沈是仍沉浸在奏章的震惊中…… 阿良掀开衣袍,跪在地上拾起了散落的奏章。他踟蹰不已的说道:“一代忠臣良将,大人也不愿见他落得个不好的下场吧。” 萧将军有错失兵部尚书的前情,如今又拥兵自重,这样的谣言传出来,仗还怎么打? 云赋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怎么会上这样的折子。 沈是最初金銮殿上,承明帝问他可会水利时,柳长泽对他摇的那一下头。 从那时候便有预谋了吗…… 沈是觉得荒唐,他都教了柳长泽什么? 萧将军三代良将,从未贪恋过权势,收复汉土,扫除倭寇是萧家人毕生的信念。 他说的这些话,柳长泽一句也没听进去吗? 为了拔除外戚便可以残害忠良,谋逆犯上吗?那和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 沈是越是被激怒,反而越是平静了,他挖苦说:“我人微言轻,还能决定的了将军的下场?” 阿良低了低头,目有不忍,“侯爷说,大人是太傅门生,便自然懂得。” 沈是淡淡的笑了起来,笑的直不起腰,他坐了下来,平静了许久。 懂得什么? 懂得萧将军的赤胆忠心? 还是懂得萧将军的亡妻,是他的亲妹妹。 柳长泽为了让他不要动什么歪歪肠子,乖乖滚出京城,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沈是一家人很早便搬回了徽州,他和妹妹不算亲,拢共也没见过多少面,但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很深。 那是个还未及笄便嚷嚷着要嫁给萧将军的黄毛丫头。 为了追萧将军女扮男装的混进军营参军打仗,被萧将军发现后关了三个月禁闭,也不知他们沈家世代书香,怎么出了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姑娘,甚至在婚礼当天不顾礼法,直接从轿中扑到萧将军怀里。 被耻笑了很久。 但沈是想起来总是心口暖暖的。 或许也只有这样百折不挠的痴情,才软化了萧将军那样一颗死人心吧。 但很长一段时间,沈是都以为萧将军这个老男人骗了自己妹妹,于是自请监军,想要揪出老男人的狐狸尾巴。 没错萧将军老牛吃嫩草,大了她妹妹十五岁! 该死,都够做她爹了。 沈是跟了三个月,每一场仗他都是冲在最前头的一个,每一次布局都巧妙的让人惊叹,他不苟言笑,严肃古板的要命,但你听他唱起塞外歌谣的时候,又会觉得柔情似水。 众人只看到了他和付尚书的那次角逐,没有看到很多年前,先帝便屡次请求他回京,多少封赏和官职都被他拒了,他只想做边关的狼,守着一轮孤月长眠。 先帝的最后一道旨还是派他去暗送的。 那时候幼帝即将登基,庙堂风云际变,只要将军回京,那便是镇国公一般的人物。 但萧将军只是很平淡的说一句,“贼寇不除,誓不返京。” 这样的隐忍和抱负,连他都不禁为之折服。 更何况她妹妹。 沈是终于放心了。 而今看到奏章上的“消极避战”几个字,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的枭雄怎么可能会坐观倭乱…… 沈是漠然的说:“我知道了。” 阿良见他神色不太妙,连忙上前宽慰道:“时局险恶,自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沈大人,莫怪侯爷……” 沈是挤出一个浅笑,无力再与他周旋。 阿良便更着急了,上前捉着他的手,“沈大人,侯爷不会真的害将军的,你看奏章都截下来了,只要大人听话去了徽州,一切都会相安无事的。” 沈是偏过一些头看阿良一会,然后轻拍了两下他的手,深深吐出一口气说:“嗯,我知道的……” 吃一堑长一智,柳长泽先除柳家财势,在拔柳家兵权,这两样怎么可能会为了他离不离京而退让呢? 假玉牌一事,就该让他看清了。 他是痴,但不是傻。 “你先回去吧,我静一会。” 但阿良没走,他有些担忧沈是逐渐惨白的脸色,但更多是还有一件事没解决。 沈是抬眼看他问:“还有事?” 阿良唇都咬脱了皮,犹豫再三,突然跪了下来。 沈是挑眉。 “小人有个不情之请,想知道前些日子,大人在太傅府吹得最后一支曲子,名为何曲?” 这着实不能怪阿良以公谋私,柳长泽又不会乐理,随口哼的几个不成调的音,鬼知道什么曲子,偏偏要他们找出来,还好他醒目,一下便猜到是那日沈是吹的曲子。 但是吧,他也不懂乐理啊! 在墙角偷听出来的调子,还没侯爷靠谱呢…… 沈是有些恍惚,彼时的暧昧情愫,如今听来实在讽刺。 “是一段秦淮艳曲,被我改了词。” 他这样说,以柳长泽心气,自然便不屑于寻了。 “谢大人。” 阿良将自己身上的披肩放了下来,悄悄退了出去。 是夜,刑部来了个陌生的狱卒问,“大人考虑的如何?” 沈是侧身躺在石床上小憩。 柳元宣着人收拾的很干净,三日来的污渍都被擦得一层不染。 他动也没动的说,“无能为力。” 他怎么能拿正在浴 152 血奋战的将军开玩笑。 那狱卒摇了摇头,“主上对大人很失望。” 翌日,承明帝病了。 说好的选师之事也推迟了。 满朝文武不约而同的保持了静默,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谁也不知道这一病后,庙堂格局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 唯有宋阁老在圣上寝宫紫宸殿外站了许久。 “圣上风寒入体,怕传染了阁老。”吕公公着福顺举着罗伞,怕阁老晒着了,“日头大,阁老早些回去吧。” 宋阁老摆手,慈善的从手里拿出个木头雕的小鸟模型给吕安,“请公公替我转交圣上。” “行,阁老且等会。”吕公公赶紧去了,天地君亲师,像宋阁老这种桃李满天下的,那是除了圣上外,最怠慢不得的人物。 不消片刻,紫宸殿门竟然大开了。 吕公公殷勤的对宋阁老做了个“请入”的姿势。 所有人都去猜测宋阁老进殿后做了什么,正事反倒没人理会,加上沈是也被关了。一时间,孟洋竟偷来好几日的清闲。 但这清闲也是假的。 “孟老爷,我家大人有请。” “何处?” “老地方。” 这是琉璃台修缮好后,孟洋头一回来。 分明是他有请,约的反倒是自己的地盘。 不用想了那人肯定还带了面具,怕人认了出来。 孟洋走过熟悉的长廊,走进那日虞书远曾救他的屋子,修缮做了很多地方,唯有这间屋子他没让动,所以地上还残留着,打斗的惨烈痕迹。 孟洋走去内室,蹲下来摸了摸那个入木三分的刀口。 心里泛起甜蜜又绝望的情愫。 屋外响起了推门声,他正色迎了出去,那人一身玄色衣袍,带着最朴素的全脸面具,连露出的耳朵也易容过了。 那人不太熟悉的找了个方椅坐下,下颌微昂,是上位者的惯用姿态。 “见过大人。”孟洋说。 “前年我以崇明私盐报你旧日之恩,你竟藏了我一手。”那人单刀直入的逼问道。 前年之事,除了上元节遇刺那夜,他再也没提过,虽然诸多不愿相信,但也是事实,大人要灭口。 孟洋眸色深了起来,“不过自保而已。” 那人听起来像是笑了下,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如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沈少卿入狱,你的事情暂且没了人接手,但总归也是暴露了。我估摸着不出五日,你孟家便要被查个底朝天。” 孟洋看着他比划出的一个手掌,笑了一下,他还以为今日便要出事。 选皇子之师,他不就是最好祭品吗? 他说:“只要恩公不为难我,我不会出卖恩公。” 那人站了起来,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威仪,“我不信。” 那人拍了拍手,屋外进来一个戴面具的人,丢进来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那人从中捻出一粒药丸,还有一副羊皮地图。 孟洋变了脸色。 这些东西,全是他准备好的和虞书远逃生的后路。 那人将药丸丢到他怀中,“九转诈死丸。” “这传说中的东西,你也能弄到,真是本事。” 孟洋初见沈是便隐约预感自己要出事,特意买下京城所有药坊换来此保命丸。 但被发现了,那是索命丸了。 孟洋额间出了不少冷汗,他不必看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了。 只见那人又打开了地图,用手漫不经心的指了几条路线,那都是他提前谋划好的逃跑路线。 他自以为面面俱到的计划,在身经百战的权臣面前,显得小儿科了。 孟洋反应迅速的跪了下来,“求恩公放我一条生路!” 他膝行往前,半个身子匍匐在那人腿上,颤抖说:“昔日我被人当街殴打,几欲死去,是恩公将我从恶人手中救下,才让我有今日体面。此恩重于泰山,犹如再生父母,我岂会害恩公!” “恩公你是见着我长大的,难道真的要看我去死吗……” 那人目光微动。 孟洋急了,语气染上哭腔,“恩公难道忘了塞北长河下,你说过,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我求你,你都会答应的吗?” “我什么都不要,恩公,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那人闭眼,眨了两下,似乎喟叹过往事。 “你交出账本,我便送你走。” 孟洋将他腿上的衣料揪的变形,泪渍染湿了一片,账本是他护身符,交了不是恩公要他死,是全天下都要他死了。 “我从未将恩公写入账本,请恩公信我……请恩公信我……” 那人眸中红痕顷刻褪去,变成凌冽的寒光。 “我不信你。” “但我许下的诺言,会作数。” 那人站起,推开了他,傲慢的拍理了下衣摆,向外走去。 “不要再让我听到你的消息。” 正文 第95章 休书 孟洋一个人在琉璃台坐了很久,他发现自己是逃不掉的。 恩公不信他,他又何尝信得过对方。 他唯一信的过的人,只有虞书远。 他打开手上的船票,这是恩公离开前给他留下的。 他如今所有后路都被查了出来,唯剩下这一条被人施舍的路。 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 木已成舟,他倒是淡定了。 若恩公尚存一线情谊,他便和虞书远做一对亡命鸳鸯。 若恩公不择手段,他便和虞书远做一对共赴黄泉的怨侣,也挺好。 他只是奇怪,他孟洋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若是被人一查便知道了,不早死了八百年了。 还寻什么账本。 他觉得很生气,又觉得很可笑。 虞书远总有办法让他陷入矛盾的情绪。 他其实也不信虞书远,只是虞书远做什么他都能无条件地接受。 虽然也还是会难过。 他推开门向外走去,外面不知何时下了大雨,整个京城被烟雨朦胧着,他站在最高的地  153 方,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然后是一道惊雷,劈开了雨幕,孟洋才发现,原来今天打了很多道雷,一声接着一声的,没有停过。 他的琉璃台隔音真好,半点也透不进去。 孟洋抖开油纸伞,撑在头顶,他突然松了手。 那伞沿着露台一路被风吹雨打而去,最后被卷落下台,消失在一望无际的京河雨幕里。 孟洋已经回到了雅室。 他蹲着那个虞书远救他的刀口旁,看着地面上的一滩水,全身无力的坐在了地上,他没说话,也没哭,面色也没变。 只发了狂似的去抠那道口子。 雨水和他手上的鲜血交合在一起,显得可怖。 虞书远是在什么时候飞身替他挡的那一刀。 他记得太清楚了,连那日烟花响了三下都记得。 他的琉璃台,为何会听见烟花响。 原来连这都是假的。 他还因此交出了恩公的把柄…… 怪不得恩公把他后路都断了。 孟洋想想,他说错了,他并不能万事都原谅虞书远。 这件事上尤其不能。 虞书远不能心里有他了,又收回去。 夜已经很深了,虞书远脱了鞋袜,往床榻走去,她预感到了收网的时机,这一切爱恨都终于到了头,但她的心却似坠了块铁,一日重过一日。 门突然被人撞开了。 她往外看去,落入眼帘的是一个浑身湿透的人,没有束发冠,穿的朴素又清减,手里还举着一片芭蕉叶,像极了从前孟洋满山给她摘野果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孟洋还是个身世可怜的小孩,是她担心不下的简单纯良的弟弟。 虞书远嫌恶皱起了眉。 不知孟洋身上泥泞的酒气让她难受,还是这个人这幅模样让她痛苦。 孟洋说:“姐姐。” 虞书远愣住了。 孟洋青涩涩的轻唤了声,“姐姐,我好想你。” 然后就毫无章法的跑了过来,搂着她的腰哭了起来。 孟洋自抢婚后,便没叫过她姐姐,许是怕虞书远永远把他当成弟弟,当成孩子。 虞书远的沉默给了孟洋肆无忌惮的理由。 他哭的更厉害了,比从前的任何一次还要悲痛欲绝,但他这张脸不着一物的时候,着实显小,竟看不出任何违和感来,直教人心软心疼。 心疼。 这让虞书远麻木的心神又爬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 她视线下移,落在孟洋这张挂着几行清泪的脸上,无辜又无邪,好一幅受害者的可怜模样。 她的情绪一下子便爆发了,她一把推开了孟洋,近乎尖叫道:“滚!滚啊!” 那是她最恐惧的噩梦。 像春海里的僧帽水母,透明的、白净的,柔弱无骨的一片,看起来无害,一碰却是致命的毒素。 孟洋故技重施的抱了回来,他喝的真的太多了,竟以为撒撒娇示个弱,就能回到最初。 他无助又失落的问:“姐姐不要我了吗?” “爹爹娘亲不要我,恩公不要我,连姐姐也不要我了吗?” 他像是得不到糖的孩童,哭的每一声都是抓心挠肺的疼。 虞书远捂住耳朵不听他说任何话,绝代无双的面容此刻崩成了一条随时会断裂的弦。 孟洋突然觉得没意思。 他是最懂虞书远的人,最知道怎么去伤害这个人,也最知道虞书远是否真心假意。 他想起那日虞书远救了他后,那幅如现在这般失控的模样,以及用尽全力攥在他胸口的五指。 虞书远当时说了什么,“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他又是怎么回的? “好,依你。” 孟洋一直抓着没松开的芭蕉叶落在了地上。 虞书远被他的痴缠逼得往节节后退,半幅玉足踩上了叶肉饱满的芭蕉叶,踩得枝脉离析,汁液肆流。 也染湿了虞书远白净的足。 孟洋忽然意识到,那个颐指气使叫他抓稳芭蕉叶,不要淋的伤口感染,白浪费了她药材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他得到了,却也永远失去了。 他想起琉璃台上,柳长泽对他说的一句“会,但不可为。” 他像似想明白了什么,眼神恢复了往日的精明,然后吻在虞书远的唇上,语气缠绵亲昵的说:“对不起。” “我以后不这样了。”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说害了你很久。 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封休书,他这次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有不甘心的咬在虞书远唇上:“你最想要这个是不是?” “我给你。” 虞书远看到休书的那一刻,脑袋一片空白,她居然不觉得解脱,反而心口空荡荡的,空的她止不住颤抖,手上旧伤似乎活了过来,又被整齐的割断了一样。 孟洋捉着她捂在耳朵的手,慢慢的拉了下来,然后郑重其事的说:“收好了。” “虞书远,今夜之后,我们就不是夫妻了。” “你和我,再无半点关系。” 孟洋身上的雨水全落在了虞书远身上,她白色的内衬被浸的透明诱惑。 孟洋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正常过,今日想正常一次也有点困难。他的手贴上了虞书远的腰,然后将人压进了床榻里,他身上很湿,却恨不得将更湿一些,弄脏她的被子,衣服,以及她。 “你开心吗?”孟洋捂住她的唇,显然是不想听她回答的。 离开我,你开心吗? 觉得解脱吗? 孟洋咬在她光洁的脖颈上,目中有痛、有苦、有恨、亦有求而不得的爱。 虞书远眼睫的都哭湿了。 孟洋想,虞书远哭起来好听多了。 可惜再也不是他的了。 这样的想法又让他失了理智,他将虞书远拖下了床,抵在她从前亲手画的同人高的瓷瓶上,那冰冷的纹理,精致的花枝,贴在虞书远的皮肤上,像举世无双的珍宝。 虞书远疯狂挣扎起来 154 ,那是徐青君亲手烧的瓷,她声嘶力竭的呐喊,却被孟洋再一次封住了口。 这一夜好漫长,也好混乱,贴在瓷片上的肌肤越来越滚烫,沾染的雨水、泪水变得潮湿和粘腻,紧接着瓷瓶被碰倒,碎了一地。 像是被打破的梦境。 孟洋确实坏的离谱。 可能是觉得自己也被打碎了吧。他在虞书远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烙印,虽然留不了几天就散了,很委屈,又舍不得真的伤她。 于是他坏心眼的,在虞书远最崩溃的一瞬间,喊了声,“姐姐。” 又说了句,“姐姐,我爱你。” 然后把休书撕了,洒在她身上。 虞书远气极晕了过去。 孟洋一夜未眠,看了她许久,然后磨了新墨。 他边写便想,虞书远睡着的时候可真乖,连他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孟洋在她床头留了张字条,自己收拾了屋内的狼藉,然后提着两壶好酒去刑部。 他的人脉确实很广,又或者说把柄真的很多,出入何处都像是无人之地。 静坐牢中的沈是听到了脚步声,这声音不大熟悉,沈是想不出是谁,他抬眸望去,怔在原地。 他没想过会在牢里见到孟洋。 从来没想过。 孟洋笑着说:“上次见沈兄还是威风凛凛的模样,今日便成阶下囚了,所以说世事无常,果然不假。” “你今日……”沈是站了起来,而孟洋还在等着狱卒解锁。 “怎么,气宇轩昂吗?” 面前的孟洋不在是往日绫罗珠宝堆砌的假人,而是有点乖巧,这个词用在一个男人身上很奇怪,但他确实是这样的,头发软软的垂着,耳边揪起两缕束在脑后成一个小圆团,也是低垂的,眉毛也没有故意画成往日的剑眉,反而是弯弯的有点像翠峨眉。 身上穿的很素净,只是手里提了两壶酒,若是背着一个书笈,那活脱脱就是个——是了,是个小书童。 孟洋推门进来了,狱卒甚至替他端了两个小椅子和木桌来,他照旧给了丢了个沉甸甸的荷包。 他坐下来,而沈是迟疑的跟着落座,思考着他的来意。 他将酒壶推到沈是身边,沈是看他一眼,却没抬手。 他神情难辨的拿起一壶对碰了下沈是的酒,仰头饮了一口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沈兄,不敢了吗?” 有一说一,沈是说:“不敢。” 孟洋大笑起来,拿过他的酒,对着瓶口直接大饮一口,“喝吧,没毒。” 沈是慢吞吞的接过,拿袖子猛擦了两下水滋滋的瓶口。 “你寻我做什么?”沈是问。 孟洋说:“报恩。” 沈是一脸懵的看着他,“你病了?” 孟洋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找他,想来是他之前传的假信有眉目了,虞书远那边估计也将孟洋的后路给断了。 这不来找他索命,还来报恩。 沈是假笑了两声。 孟洋又饮一口酒,“昔日大人帮我寻回夫人,还照料有加,我便说过,会报恩。” “只可惜我说的话,总是没人信。” 譬如他不会出卖恩公。 譬如今夜以后就不是夫妻了。 可能是他平日里作风太卑劣了,自寻的恶果吧。 孟洋从袖中取出一份休书,“我此行绝路,日后少不了累及九族,沈兄出来后,替我交给书远吧。” 沈是将信将疑的接过,然后见孟洋指了指他的酒壶,沈是会意的饮了一口。 “一贯喝酒都是为了应酬,今日也学一下酸朽诗人会旧友,挺好的。” 沈是倒没有怀疑这封休书是假的。 孟洋害谁都不会害虞书远。 “你舍得?”沈是抖了抖信封。 “沈兄把我逼到这个境地,我舍不舍得还重要吗?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孟洋喝的眼睛有些飞红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是来的太容易了些,沈是有点不安。 他突然意识到今日最大的不同是,“你没用沅梦枕?” 孟洋哈哈的大笑,一连喝了四五口酒,“梦醒了为何还用?” 他抬眼看了下沈是手里休书,落了两行清泪下来,却仍是笑着无所谓的说,“这不是休书都写好了……” 孟洋的手越攥越紧,突然向前逼近了沈是,手已探向那份休书,却在要碰到的时候,打了个转,用酒壶撞了下沈是的酒。 他声音低哑的说,“来,继续喝。” 沈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也被浓烈的悲伤气氛所感染,掂了下手里的酒,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 孟洋应该不会现在才下毒吧。 而那封休书被沈是虚虚的夹在指尖…… 孟洋磨牙,忍不住的说了一句,“沈大人,当我是死人吗?等我起了鱼死网破的心,把休书抢来撕了,你哭都没地方哭。” 沈是连忙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藏起了休书。 乖乖,别的不好说,这个事情孟洋肯定是能干的出来的。 虽然休书是孟洋亲手写的,不至于反悔,但是撕了再弄一份,拖到什么时候再给他,便不好说了。 沈是僵硬的伸出酒壶碰了下他的说,“喝酒,喝酒……” 正文 第96章 芭蕉 孟洋这壶酒,不像是京城的酒,喝起来喉舌火烧,烈的如塞北风沙,沈是方抿了几口,便有些晕了。 沈是搁了酒壶,孟洋瞟了眼,看着他爬上薄红的脸,摇了摇头,“我多羡慕沈兄,一喝就醉,可沈兄却不愿意做个糊涂人。” “孟兄也知,我酒量不佳。”沈是淡定的说着,“不适合饮酒,更不适合陪人饮酒。” 孟洋闻言一口灌下半壶,这酒不仅入口呛,后劲也是凶猛,饶是孟洋在酒桌上长大的,此刻也被呛的剧烈咳了几声。 他喉咙烧的疼,眼神却一直盯在沈是身上,他说,“沈兄?你究竟有哪里特别?” “竟让她这般信任于你。” 徐青君死了,虞书远会复仇。 但孟洋始终都以为沈是才是虞书远手中的剑,虞书远想  155 通过大理寺让他无法轻举妄动,想勾着沈是替她办事,这些他都知道。 毕竟拜倒在虞书远石榴裙下是一件太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直到那琉璃台的破绽,才让孟洋意识到,他走入的是个预谋已久的圈套。 是一个针对他,却把虞书远扯进来的圈套。 害死了徐青君,也害的他再无取得虞书远谅解的一日。 他眼神憎恨的看了眼沈是,缓缓道:“沈兄,连我的酒都看不上,还想要我的账本吗?” 沈是语气平和说,“孟兄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留着账本不怕惹火烧身吗?” “沈兄把我后路都断了,我还有什么身可烧?不若将这池水,搅得更乱一些,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一道给我陪葬算了。” “那书远呢?” “账本下落一日不明,众人便不会放过与你亲近的人。”沈是从怀中取出孟洋之前给那封休书,他说,“孟兄既然决定放手,又何必让书远再沾纷争。” “没了你,还有人能护的了她吗?” “孟兄,你觉得身陷囹圄的我,可以吗?” 孟洋眼神阴暗的看了沈是一会,突然大笑着缓慢站了起来,他打了个酒嗝说:“罢、罢、罢,这些好酒看来只能我一人独享了,但沈兄莫急,嗝——” 他东倒西歪的靠在墙边,“霞红樱落,是书远最爱的早春酒。我本想等夏日炎炎,寻一处萧萧雨疏之地,与书远一道享空山新凉,饮美酒一杯,想来是没有机会了。” 他苦笑两声,将酒壶摔到地上,酒香清冽,残酒四溅,他一脚踢过空酒壶。 酒壶从沈是脚边滚过,直到墙角才被迫停了下来。 “如今夏声渐至,芭蕉叶又透绿了,沈兄若有意,便携知己去饮上一杯吧。” “那酒不醉人,甜得很。” “就当是我给沈兄报的恩。” 沈是想,这恩,才是重恩啊…… 若他没猜错,这个地方霞红樱落,芭蕉透绿的地方,便是账本的藏身之所了。 至于是哪里,还要问过虞书远才知。 孟洋悠悠晃晃的往外走,嘴里嘟囔着,“酒尽人散,告辞了,沈兄。” 沈是待地上的酒水快干了,才朝外喊了个狱卒来,他说,“牢房里都是酒气,万一被巡察的差人发现了,只怕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狱卒一听,虽百般不愿,也连忙拿着扫帚进来打扫。 沈是说:“那里能劳烦狱卒大哥做这种低贱的事,我来便好。” 狱卒乐的清闲,将扫帚给了他。 牢中只有一把扫帚,而这把柳元宣曾着人替他收拾过牢房。 沈是边扫,边在扫柄上摸索,终在第一节竹节处发现了一丝划痕,他心有所想旋拧了起来,直接顶口一松,露出半截缝隙。 他明白是时候了,孟洋已经见过那人,此时在爆出什么事儿,都可以顺理成章的引到对方头上去。 沈是拿出先前等候时从衣服里衬撕下的布条,咬破指尖写了“弃孟”二字,塞了进去。 但他此行定是被许多人盯着的,若是直接交了扫帚,恐怕一出去便被人翻了。 他看了石床上阿良来时给他留的一件外袍,眼神微动,用力压了下方才的伤口,用新血在隐蔽的领口,写下“三更”。 若是有人查,“三更”便是烟雾弹。 沈是拿着扫帚递给狱卒说:“大人,我已清扫好了,只是这衣服还有些酒气,也劳烦大人一并丢出去吧。” 沈是双手捧上了外披大衣。 那狱卒看着这么金贵的布料,目露贪婪之色,却装作嫌恶的呸了口说:“麻烦!” …… 夜里三更天,一道玄色华服带着黑色幕离的男人出现在沈是的牢房前。 他有些生气。 这人居然睡着了。 从开锁,到进牢房,到走到石床边,这人竟然还睡得香甜的翻了个身。 真是岂有此理! 男人将外袍重重的丢到了沈是身上。 沈是懵懂的睁开眼,发冠卸了,满头青丝柔顺的贴着脸,但也有几根因为睡了沉压的翘了起来,让人很想摁下去。 老实说,沈是毕竟曾经是个夜盲,这一身黑的突然在面前,他还真没看到。 然后又合上了眼。 近来心神紧绷,好容易松懈下来…… 等等,他今日似乎做了件事。 沈是猛地坐了起来,他襟口睡得松散,因着动作牵扯大,竟生生露出了一边的肩,连背后的半幅蝴蝶骨的纹路都看得明显。 他来不及意识衣衫的问题,而是抬头去看眼前的人,薄薄的黑纱飘动,沈是应是什么也瞧不见的。 但这纱后的人,他闭着眼也能描绘出来。 是柳长泽。 柳长泽向他压了过来,沈是自夜色中紧张的眨了下眼,却见柳长泽的手碰到他胸口,沈是像触电一样绷紧了身子。 但他没有去阻拦,他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柳长泽了,对柳长泽的渴望早就超过一切。 渴望他出现,靠近,碰触。 所有的动作都变得很慢,沈是不知道是自己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还是柳长泽的动作确实很慢。 柳长泽的手的移到他的后背,停在那幅蝴蝶骨上,所行之地,皆惊起一片小疙瘩,他屏住了呼吸。 他刚睡醒的大脑还不能思考,本能的向后躲闪了些,柳长泽似有所感忽然攥紧了他肩后粗糙的囚犯领口,那布料着实太差了,摩挲的沈是轻咬了下唇。 柳长泽的指腹按的更重了些。 沈是颤声说,“侯爷,怎么来了……” 那手突然使劲,将他的露至半肩的领口拉回了原处,而后用力抓了两把襟口,将他封的死死的,连脖子都被遮住了一半。 沈是才意识到,他裸了半边身子…… 轰的一下,他的脸全红了。 柳长泽带着不可名状怒意冷笑道:“是我,你很失望?” 沈是游离在状况外,他是写了三更做掩护,但什么人截下来了还要亲自跑一趟…… 嘲笑一下他自不量力不就行了 156 。 宗族世家都这般清闲了吗? “三更天,沈大人衣衫不整,约的是周公还是情郎?我还真是小瞧了你!”柳长泽招手,一个黑衣人跟了进来,他说,“去查他今日碰过的所有东西。” 他知道了“三更”只是障眼法,若约了人怎么可能这幅模样…… 沈是暗道糟糕,也不知那边递出去了没。 怎么办,只要柳长泽看到那个扫帚,他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暗卫很快便回来了,复了一句,“并无发现。” 沈是松了口气,看来已有人处理过了。 “无?”柳长泽讥讽的笑了下,“沈大人还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把东西给我带过来。” 暗卫将今日的木桌椅和扫帚搬了来。 一一在侯爷面前拆开察验过,确实无异。 柳长泽目光停在了那节扫帚上…… 沈是急中生智的掀了柳长泽的幕离,露出一张冷酷俊美的脸庞,那剑眉微压着,狭长的眼尾上扬,而其中沉遂的深眸和下压的唇线,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 沈是不由自主的说出准备好的台词,“我只是想见侯爷。” 那琥珀色的瞳孔,泛着坚毅又笃定的光,被目前的人塞得满满当当的。 柳长泽心弦微颤,不过一瞬,又沉着脸冷哼一声,他将幕离整个摘下,丢至一旁,然后推开沈是,向那个扫帚走去。 他拿起扫帚摸索了下,突然用力掰断了一截,露出中间空心的竹节。 果然那番话,仅是为了转移他注意力,没想到沈是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他目光凌厉的扫过沈是,慢慢的说:“沈大人,你的感情不过如此。” 这是盖棺定论了。 沈是忙要解释,却被柳长泽抬手制止了。 柳长泽说:“沈大人有什么苦衷,与我无关。” 他向前走了一步,直视沈是问,“今日孟洋说了什么?沈大人,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 沈是艰难的出声问了句,“若我不说呢……” 柳长泽漠然的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脸颊说,“碍了我路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沈是跪了下来,柳长泽仰头,像是很失望的样子。 “请侯爷恕我无法奉告。” 柳长泽沉眸,一只虎口带着狰狞咬痕的手卡他下巴上,逼他仰头对视,他说:“沈是,我看不懂你。” “你若是喜欢我,便一门心思效忠我,为何会处处与我作对?你若是想害我,又屡屡为保我舍身,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是说:“我只愿侯爷一切安好。” 柳长泽摇头,“又是这套虚词,你凭什么?” 柳长泽继续道:“我听说东南角曾有一日失火,沈大人同圣上共处一室,闲谈许久,沈是你是圣上的人。” 沈是笑了,“我若是圣上的人,今日还会被困在刑部吗?还需借他人之力翻身出狱吗?” “你诡计多端,又岂知不是坐山观虎斗。”柳长泽突然问,“沈是,你看到那满室的藤条,知道太傅打过我多少回吗?” 沈是知他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在验他是不是真的太傅门生又或者后人。但他又觉得很奇怪,即便是后人也不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情吧…… 柳长泽是在找一个借口杀他。 如果他与太傅无关,柳长泽便可以对他斩草除根了。 沈是叹出一口沉闷的气,与他猜测的一致,柳长泽果真对他没有半分情谊。 沈是心口揪痛,却仍是笑了下,露出一旁浅浅的梨涡,扎眼的紧。 “一回,冬日莲池旁,柳掌院落水时曾打过侯爷一个耳光。” 柳长泽瞬间猩红了眼,猛地嵌紧了他下巴。 许久,才松开了他,然后用指腹一下轻一下重的摩挲在他眼睛下方,说,“你知道的委实有点多了。” 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以为太傅对他管教严厉,都是靠棒棍打出来的名徒,实际上太傅只打过他一次,连阿良都不知道。 阿良还以为或多或少太傅也打过他两回。 不知道那面壁室里,藏得是他经年入魔的执念。 教他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但现在面壁室无用了。 他在沈是闯入的时候,才意识到,人都不在了,还怕什么越雷池,他最后悔,没有早一点迈入雷池。 他低头看着沈是,挪开了手,朝暗卫点了个头,然后说,“我反悔了。” “沈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识抬举,或许不适合继续为官,我会为沈大人寻一方好去处的。” 沈是来不及辨,只见暗卫从牢房外抬进来一个人,他直觉不妙,凑身去看,那人竟和他长着一样的脸…… 沈是瞳孔震荡,颤抖的伸出一节手指放置地上的人鼻端…… 气息全无。 “你……!” 一句话未完,沈是便被身后的一掌击在脑后,晕了过去。 正文 第97章 嫁衣 昏时到三更,柳元宣都还未回府,柳弥焦急的守在长廊的等候,也未听父亲说今日有何事,他又遣了几个小厮去寻,刚嘱咐完,忽见面前来了一灯昏黄。 他飞快的迎了上去,“父亲可安好?今日缘何如此晚,教人担心不已。” 柳元宣大笑起来,灯影跟着摇晃。 “好,好得很,你可知午后我收了沈少卿一封字条。” 柳弥怔愣的说,“他不是侯爷的人吗?还在金銮殿宣告自己仰慕侯爷……他说的话可信吗?” “此言差矣。”柳元宣摇头,“由爱生妄念,但凡被在意的人所伤,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柳弥不太信,柳元宣伸出一指,在他手上写下“弃孟”二字。 柳弥睁大了眼,“他日前去查孟府,不是毫无收获?” “恐怕不是无获,是时候未到。” 柳弥不解。 柳元宣抬手指了下遥远的西北角的天狼星,“我方才见了那人,据他所言,孟洋夫人虞书远曾受沈少卿所托,送过他一批物什。” 柳元宣话锋一转,看向柳弥,“而此事,侯爷却毫不知情。你说  157 是为何?” 柳弥一惊,“孟洋事败露,那人心气高,若是叫侯爷知道了原委,逼急了只怕会宫变……” “这是最坏的结果,若是让侯爷成功,日后万人敬仰,沈少卿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柳元宣啧了一声,“这沈大人看起来正直,倒是早早便生了二心。” 柳弥担忧的说,“他对侯爷有情尚且如此,对我们岂不是更加危险?” “各取所需罢了。”柳元宣不在意的按住了晃动的灯笼说,“你要它照明,就别怕它烫了手。” 柳弥抿唇沉思,哪有利剑不伤人,他骨子里的保守,总是让他慢了半步,他不禁想起那个死对头柳长泽,明明以前还是个蠢笨的东西,如今行事魄力,却叫人心惊。 这样的人,会容沈是在眼皮子低下暗度陈仓吗? 柳元宣见他神情凝重,便拍了拍他肩膀,“放松些,说个喜事,婚约定好了。” 柳弥一喜,“同二堂弟?” “是了。”柳元宣摸着胡须狡黠一笑,“我顺势提了句沈少卿是我们的人,加上治水图救了他侄儿,算起来柳家也救了他两次了,他如今审时度势和侯爷亲弟联姻,岂不是两全其美。” “怪不得父亲今日这般高兴,有他相助,我们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柳弥推开门扉,送了父亲入屋,随后还是觉得隐隐不安,他说,“儿还是觉得过于顺利了些,侯爷性情多疑,行事狠辣,牢里那些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此次沈少卿传讯,怕是瞒不过侯爷……” 柳元宣停下脚步,弃孟是断财路的大事,他顾着将利益最大化,倒是忽略了沈少卿的处境,他摸了下胡须,“弥儿,你去刑部看看,若无事便救。若遭遇不测,那便……” 柳元宣没在往下说,柳弥抬眸了然道,“连夜请奏圣上,将私盐扣在侯爷身上……” 柳元宣阖目,“你去吧,我歇一会在入宫面圣。” …… 沈是第二日醒来时,首先是闻到一阵腻死人的香气,然后缓缓睁眼,看见一个被纱幔层层萦绕的房间。 约莫是个女子闺房。 他动了动酸疼的后脑,下了软榻,这榻也太软了些,睡得他腰有些酸。 他先左右看了下无人,便去推门,但那门被锁死了。 然后他又去推窗,窗也被锁了。 他撇嘴,坐在了一个贵妃椅上,想起昨日那具一模一样的尸首。 不可能。 要说如此像绝对是不可能的,他想应当是用了什么易容的东西。 反正一个畏罪自杀的人,也没什么细究的。 柳长泽真是用心甚歹! 答对了要偷龙换凤,答错了可能就真的要弑师了…… 这给他气的,他好不容易弄来了账本的下落,就被关在这鬼地方。 气的他给自己灌了一壶茶。 沈是安慰自己,自己养的自己教的,不生气,都是自己造的孽。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沈是连忙跑过去拍门:“有人吗?有人吗?” 似乎又听见一声笑意打趣,还有一些缠绵的莺燕声,人又匆匆走了。 沈是抽了抽嘴角。 听见呼救而不理会,装扮如此香靡…… 这是青楼吧。 好你个柳长泽! 这就是你说的好去处! 他堂堂太傅,呸,堂堂大理寺少卿,被藏在了青楼!!! 然而生气于事无补,不得不夸一句柳长泽会找地方,这地方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若是他砸门砸窗,又或者想方设法的逃了出去,那也是人尽皆知了。 但狱中的他已死去,他只要敢以沈是的名义站出来。 柳长泽便罪犯欺君。 一点后路都不留。 这人究竟是太自信,还是笃定自己不敢伤害他。 沈是头疼。 不行,他需要赶紧见到柳长泽,不能让对方将他困在这里。 大门底下有人打开了个暗格,一双手贴着地面端了饭菜传进来,沈是眼前一亮,急切的隔着缝隙朝外说道,“你唤侯爷来,就说……” 沈是犹豫了一下,但他唯恐柳家借机滋事,便顾不上太多了。 “就说我有账本!” 缝隙外的人恍若未闻的走了。 沈是不敢写字条,怕被人发现了。 但只要上报账本,他想柳长泽肯定会来的。 可半日过去了,依旧没有音讯,他忧心忡忡的想,柳长泽不会已经出事了吧…… 门外的人又来了,他没有接饭菜,而是捉住了那个人的手,又说了遍,“你同侯爷说,我有账本。” 那人不悦的皱了眉,沈是说:“你不答应,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那人蛮力挣脱,沈是直接将餐盘给打翻了过去。 那人急了嘴里唔唔唔的乱唤。 沈是意识到……这可能是个聋哑人。 他暗骂一声,在那人手上写下“账本”二字。 但他观那人神情估计是字也不认得。 柳长泽…… 沈是有点无奈,他忽然闻到了一阵菜香,他看了眼地上的狼藉,心生一计,虽然不一定有用……但是好过不用…… 如此,不管那人送什么,沈是都过去一手挑翻。 整个屋内一阵饭馊味和俗香掺和一块,让人几欲窒息。 但沈是很淡定,拿纱幔裹在了脸上,波澜不惊。 时隔两日,沈是又累又饿又困的想,上辈子都没学言官绝食上谏过,这辈子竟然被柳长泽逼到绝食。 若是柳长泽再不来,可能就要收尸了。 直到夜里,沈是强撑着精神躺在床上伪装沉睡,太久的缺水和绝食让他几乎失去了敏锐性。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无声的笑了下。 他没有睁眼,有人将他裹上薄衾,遮住身上的囚服,抱了出去。 夜里的青楼是最热闹的时分,柳长泽漠然的将沈是的脸压向自己怀中,不让别人窥见分毫。 沈是自他怀中睁眼,听着他胸膛有力又规律的跳动声,渐渐失去了意识。  158 有水自他唇边润过,他立马就醒了,生理上的缺水让他不自觉的需要更多。 柳长泽见他醒了,直接拿杯子对着他嘴胡灌,溅的他满脸都是,他挣扎的摸了两把,“侯、侯爷……我自己来……” 声音干涩的难听。 沈是想把自己舌头给咬断,真是毫不美好的重逢。 柳长泽看他无碍,便去拉开了门,几个婢女鱼贯而入,而柳长泽却要走了。 沈是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侯爷别走……” 嗓子像被马车碾过一样的疼。 而且难听。 柳长泽不该理的,却还是停下了脚。 沈是抢过婢女手中的茶壶,这种时候来竟还要倒至杯中,一杯接着一杯的饮,喉结不安分的上下滚动。 然后他看见杯中自己的倒影…… 丑的人神共愤,满脸的麻子,还有一条奇粗无比的眉毛,若不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没变,沈是恐怕以为自己又重生了一次。 怪不得柳长泽敢放人进来伺候他…… 沈是喘顺一口气,他实在不愿以这幅尊容面对柳长泽,于是低垂着头,说,“侯爷,我知道账本下落……” 柳长泽毫无感情的看着他,“说。” “我要先见一面虞书远。” 柳长泽反手给了沈是一个耳光。 这力度很大,透过假面都泛出红来。 “沈是,我对你的容忍已经到了至极。” 周遭的人看这个气氛,早已识趣的退了出去。 沈是被打的眼冒金星,他多日坐牢和绝食,身子早是风一吹便倒了,他步履轻浮的向旁退了两步,甩了下头,精神了些,而后用手擦去嘴边血迹。 他说,“侯爷要如何惩治我都行,请让我见虞书远一面。” 柳长泽逼近他,“见面,好让宋阁老救你吗?” 沈是震惊的看着他。 “霞红樱落,芭蕉透绿。”柳长泽扯住他襟口,“你想不到吧?虞书远得知你身死,竟留此语传书宋阁老,然后独自赴霞山,放火烧死孟洋,取得账本送至内阁。” “与此同时,文舍人上书私盐之计,深受荣恩,带兵捉拿孟洋,却这么巧……”柳长泽将他半身提起,逼他抬头注视“这么巧!柳弥已进宫上谏孟府所有罪证!” 最知晓孟洋腌臜事的,不是柳长泽,而是柳家。 唯一能将柳长泽剥离此次事件的,也只有柳家。 柳长泽咬牙,“你还真是好本事,新党旧党一个不落的卖好。” 只有他白白为人做了嫁衣。 正文 第98章 骆驼 这的确是沈是要的结果。 但不对。 沈是在听到第一句虞书远留书“霞红樱落,芭蕉透绿”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乱似一团麻。 孟洋不可能害虞书远,他只要不写休书,论罪株连九族时,虞书远都难逃死劫。 既然写了,又为何要将虞书远推到风口浪尖上…… 柳长泽气极的甩开了他,沈是撞到墙上,无力的坐了下来。 柳长泽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嗤一声,“收起你的心思,阁老府护不住你,也护不住虞书远。” 柳长泽要做什么?! 他来不及思考,连忙跪了下来朝柳长泽磕头,“所有事情皆是我一人所为,虞书远毫不知情!” “东窗事发才认罪,太、迟、了。” 柳长泽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沈是膝行追上,抱住了他腿,哀求道,“侯爷放过她……放过她……” 沈是虚弱的身体里力气小的可怜,柳长泽抬腿便走,他也无法阻拦,怎么办……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侯爷!”沈是朝柳长泽背影喊道,“账本是假的!” 他想起孟洋说的“报恩”。 孟洋报的恩不是答案,而是提醒。 只是他被关了三日,与世隔绝,否则应该是来得及阻止的。 柳长泽脚步微顿,他面色沉了下来。 沈是边想边说道,“孟洋不会害虞书远,他故意给假账本是想将幕后的人一网打尽,糟了,内阁要出事!!!” 奉安有危险! 若是写了满朝文武贪污受贿的账本是假的,寻不到铁证,那由内阁传上去的这本书,就是诋毁,是污蔑。 柳长泽锁上门,沈是直接冲上门扉,死命的拍门,“放我出去!!!侯爷,阁老要出事啊!是我害了阁老,侯爷,放我回去!!!等到账本呈圣,就来不及了啊!!!” ……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宋奉安在书房写下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挂在了院外的架子上,夏日的热风一吹,不一时,便干了墨。 “阁老的字,越发遒劲了。”老管家说道,“为何不将下面几句也写了?” 宋奉安摆手,“老了,不敢临曹公壮志。” 老管家笑道:“阁老尚未知天命,老奴才是真的老了……”管家行至架子旁,将字迹缓缓取下,怜惜的摩挲,赞叹道,“记得阁老刚开始学字的时候,还找老奴代笔,而今再也学不了阁老的字了……” 宋千金知礼恰巧路过听到,“管家你胡说,父亲怎么可能寻人代笔……” 宋奉安同老管家相视一笑,却没多言。 宋知礼见着副被排挤在外的模样,努嘴有些生气。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老管家对宋知礼念了这两句,神色颇为怀念,“小姐不知,阁老曾经还因看了这两句诗,便离家闯荡了好几年呢。” 宋知礼震惊的看着古板父亲,脸上写满了不信。 宋奉安老脸窘迫,但面上却森严的制止道:“莫在小辈面前胡言。” 宋知礼打了个哆嗦,老管家果然在胡言乱语,父亲这种言唯守中,正派刚直的人,怎么可能做这么出格的事,若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估计父亲都能把《礼记》学那岳飞,刻在身上明志。 老管家自知失礼,躬身说:“阁老恕罪。” “恕什么罪,我还能和你摆架子么。”宋奉安笑了下,老管家照料他一辈子,同父亲  159 也没什么区别了。 宋知礼见他们无事,便不理会的往竹林走去,夏日的竹,色泽是最绿的,最朝气蓬勃的。 几只黄鹂从枝头飞过,向晴空中远去。 宋奉安上前看了下字,觉得有几分熟悉,又谈不上来是什么熟悉,他无意识的抚摸着,感慨的说,“先帝替我抹过错,子卿托我顾门生,我享了一辈子的虚名,却救不了当年国势羸弱的大齐,也拦不下外戚之祸,好像除了规劝,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有益于民、于国的事情。” “阁老早年赴远方治水救疫,救民水火,又亲历耕种,因天之时,分地之利,教民植种,以至百谷时茂,民生富饶。返京后又开创私塾,提案寒门入科举,允许投牒自进,为天下学士之师。” 老管家叹道,“若阁老都算无益于家国,这天底下怕是没有贤士良臣了。” 宋奉安没接话,忧思难散,旁人皆赞他,但他始终觉得名不副实,有愧于心。 他手卷起曹公旧句,心情越发沉重,直到最后一个还有些湿润“海”字,他突然将字全部打开,然后急忙赶去书房,将新著的《植时之术》翻开。 这本书他写了四年,早年的纸张都有些黄了,字迹干得像枯叶,最新书的尾章,却好比六月的竹,干净鲜活。 宋奉安策马去了内阁,他拿起暗锁打开了库房,取出了虞书远交给他的那本账本,他从头翻至尾,虽有故意做旧,但这纸张和墨迹的都是新的,带着鲜活的韧性。 中计了。 他若此时将账本取出,便是有意包庇奸臣。若是不取,便是污蔑群臣。 又或者他可以找个替罪羊去偷,虽然会背负点不好的名声,但时间久了,也不会牵扯到他身上。 但他不会。 他怜惜天下读书人。 堂外响起敲门声,宋奉安将账本放入袖中,将库房锁好,走了出去。 宋奉安没想到他会看到柳弥。 “学生见过先生。” 柳弥神色焦急,宋奉安想起之前账本上看到名字,刺了眼,那账本是假的,所以他并不知道柳家有没有参与过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但现在柳弥来了。 他看着这个旧日欣赏的学生叹了口气,“你如今贵为皇子之师,翰林掌院,来寻我做什么?” 家世,功名,才学,名望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行这等黑心之事。 账本一事,惊动了许多人。 原本那人以为逼得孟洋没了后路,翻不出天来,没想到又被之前帮过自己的虞书远给卖了,同宋阁老送了信。 这下满朝文武做了亏心事的都慌了。 柳家首当其冲,连柳弥抢了文舍人功劳,得了皇子之师一职,都来不及庆贺,便陷入焦灼之中。 当然柳弥也知道阁老这个脾气,是不会卖他面子的。 他只是想支开阁老,然后派人偷入库房。 柳弥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悲痛的说,“学生有负师恩。” “你并未负我。”宋奉安说:“你负的是自己。” 柳弥叩头道:“先生,学生有错,学生不敢求先生谅解,只是来日账本移交,学生怕再无向先生认错请罪一日。” “你若怕,今日便不会来了。” 话语中的失望,仍是让柳弥心颤了一下。 “往日柳府学堂上,你总是最聪明的那一个,我问你志向,你说兼济天下,而今你做到了吗?背弃心中的道义,不曾煎熬吗?” 若是账本为真,宋奉安不会同柳弥多言,但此时前路未卜,柳弥还有漫长的人生,他不得不引导二三,尽管柳弥可能听不进去了。 而柳弥闭眼,将过往那个稚气壮言的小孩赶出脑海,说了一句,“事与愿违,无可奈何。” 宋奉安冷笑,“你有一日穷苦过吗?有一日耕种过吗?有一日征战沙场过吗?有一日深陷牢狱吗?有一日酷刑加身吗?” “你有何无奈?何不食肉糜的无奈吗?!” 柳弥怔住了。 他从未受过苦难,所以理所应当的守护着现有的一切,他不愿违背父亲,将家族兴衰引为己任,但他也可尽数不要,这些荣光他是可以不要的啊…… 他竟从未想过。 柳长泽为何恣意妄为,不就是他从未在意过柳家给的殊荣。 他一直羡慕,竟不明白为什么。 他分明可以规劝父亲不要一意孤行,柳家的千秋百代,若是连家国本心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世世代代,早在开始便腐朽了。 说到底,他只是舍不得这些虚名。 宋奉安垂眸上前,说,“伸手。” 柳弥挺直了腰,抿紧了唇,递出一只手。 周遭没有戒尺,宋奉安抽过书案上的镇尺,重重拍了下去,柳弥的手顷刻红肿起来。 他是尚书的宝贝嫡子,是学堂才华最出众的人,一生除了在柳长泽那里吃点亏,从来也没有人打过他。 柳弥疼的眼角冒泪,整个手掌蜷缩了起来。 宋奉安说:“张开。” 柳弥颤抖的打开,啪,又是重重一击,他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握住了被打的手,小声低吟出,“好疼……” 而宋奉安只是冷漠的继续道,“伸出来。” 柳弥闭眼落下一滴泪,五指渐渐撑开,而小指还是微蜷的,已经不受控制了。 啪,一击又至。 柳弥的唇色白了,手失去了知觉。 他疼的冷汗直冒,但骨子里的尊师重道,让他只会福附耳倾听,正如他对父亲一般的言听计从。 他泪光涟涟,颤声说,“先生,对不起……” 宋奉安说:“我不曾打过你,所以你不知道犯错有多疼。” “我授你诗书,教你谋略,就好比给了你柄剑。你拿去行侠仗义,还是为祸人间,是你的选择。” 他将镇尺放回案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但没引导好你,是我的失责。” 柳弥所坚信的似乎出现了崩塌,他从不是为守护家族而奉献自己的义士,而是助纣为虐的佞臣。 先生的失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仰视着宋奉安,呜咽出声,“不是先  160 生的错……” “我当不起你的先生。”宋奉安从袖口取出一卷账本,“你今日来,是寻它的吧。” 柳弥坐倒在地,双手穿过头顶,他冷静了会,“先生……阁老都知道……” 宋奉安最后摸了下他的头,这也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你好自为之,日后不要再来了。” 柳弥惊慌失措的抓住了他衣角,他像是走失在沙漠中的旅人,抓着唯一可能带他出来的骆驼说,“先生,不要……先生,不要……” 宋阁老呵斥道:“出去。” 柳弥至此才明白,能带他出沙漠的骆驼,早在他踏错第一步时,便弄丢了。 无尽的沙漠里,只有海市蜃楼。 正文 第99章 天雷 宋奉安在内阁坐了很久,他翻看着账本失了神。 他意识到,这账本或许是假的,但记载的人确是真的。 忽然库房走火了,他匆忙赶去,却见一身影掠过。他怔仲的向后退了两步,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但那身影消失的太快了,他追不上。 库房的火烧的越来越大,宋奉安挨间挨户的喊着救火,却发现当值人皆被迷晕了…… 他喊了守卫,便策马往侯府赶去,截到了一个刚刚回来的人。 他上前便是一巴掌,“柳长泽,你不要命了,放火烧内阁这种事也能做得出来,老夫今天便替沈子卿打死你这个孽徒!” 第二下,柳长泽便抓住了他手,眼神阴厉的看着他,“阁老当做没看见便好。” 那目中凶意,让宋奉安想到了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他后背生寒,他骂道,“那账本分明没有你!你为何要烧库房!你可知那里千百双眼睛盯着!你逃不掉!你逃不掉!” “你今日就算不教老夫打死,来日也逃不过秋后问斩!” 柳长泽不屑的大笑,他张狂的说,“阁老多虑,凭朝中这些废物,想抓我,痴人说梦。” 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没给宋阁老下药,整个内阁无人能知。 “你!你!你!”宋奉安气的胸口疼,猛咳了几声,整个身子蜷了起来。 柳长泽面色一变,冷着脸扶他坐了下来。 宋阁老愣住了,他没想到柳长泽会扶他…… 他和柳长泽关系一直都不好,从前看不惯他,后来又对立新政,若不是受了沈子卿的托付,早就见他一次骂一次了。 而今,柳长泽居然会扶他,还替他倒了杯茶…… 他涌起一个猜测,抓住柳长泽倒茶的手,逼问,“你是不是知道了账本有异!” 柳长泽敛眸没出声。 “说话!” 柳长泽皱眉,不耐烦的把茶壶砸在了方几上,“阁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在我侯府撒野到什么时候。” 宋奉安不理会的继续猜测,“与你无关,你却来放火,你为什么?” 宋奉安惊愕的说,“你是……为了救老夫……” “阿良,送客!”柳长泽呵道。 “为何……” “为何……” “为何!” 宋奉安被阿良半推了出去。 宋奉安仍一路百思不得其解的说着“为何”,阿良看着这个一下老了许多的前主人好友,生出不忍之心。 宋奉安想不通的揪了下头发,花白的发髻都有些乱了。 阿良缓缓合上府门,却在最后一丝缝隙时,抬眼看了下仍未离去的宋奉安,鼻子酸了下,又重新拉开了门。 他说:“阁老在太傅去世时,为侯爷争的扶柩的恩情,侯爷一直都记在心里。” “柳家这边许多打压阁老的奏折,教侯爷看到,都会压下来。若有人诋毁阁老,教侯爷听到,也少不得一番教训。” “虽然阁老不喜侯爷,但侯爷一直是很尊重阁老的。” 阿良颔首行礼,合上了府门。 宋阁老茫然伫立,竟是如此吗? 这人竟也会替他人着想吗? 他以为的得意门生走得最偏,他以为的无可救药反而尚存善念…… …… 沈是拍门拍的手被磨破了一片,他的嗓子已经哑的出不了声。 放我出去。 账本是假的,宋奉安逃不掉,虞书远也逃不掉。 休书还在他手中,万一孟洋现在定罪了,虞书远不就直接斩首了,沈是颤抖的去胸口摸索那份休书,还在,还在…… 怎么办,还在他这里啊…… 外面的人见他如此激动,怕他不慎砸开了门,又不敢得罪他用木板封起来,便移了一个衣柜过来堵着。 沈是绝望的看着这片阴影。 他意识到柳长泽不会在给他生路了,能留他一命都是法外开恩。 难道真的要…… 沈是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咸湿的泪水碰到伤口,从手缝疼到他四肢百骸。 他无声的起来,抓起了案上的食物往嘴里塞,冷静,要想办法逃出去,他喝水,吃东西,手指在面上摩挲着寻找破绽,终于在脸侧寻到一处破绽,他一把撕开,落下一张人皮面具。 他抖了起来。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垒高了座椅板凳,够上了房梁,然后拎起一个红木的凳子,用尽全力的往屋檐最薄弱的一处砸去。 为了转移屋外人的注意,他同时又用了一个凳子砸向大门。 屋外的人,分不清是何处,只当他是想法子砸门。 他又在屋里呜咽的大叫起来,让门外的人放松警惕。 檐口被他砸出了一个洞,不大,不足以过人。 但他也没打算就这样跑出去。 他知道一旦他在里面没了声,外面的人一定会来查看的。 他开始吹哨子,吹了一段凄厉婉转的曲子。 他还是奋力的在砸门,屋外的人只当他是难过。 檐上飞来一只黄隼,没有人注意,它悄悄钻进了屋,停在了沈是手上。 不消一个时辰,有人破门而入。 那人看着沈是谄媚的笑,“沈大人,不是说无能为力吗?” 是那天夜里  161 的狱卒。 沈是阖眸,用干枯的嗓子挤出一句,难以听清的话,“臣想清楚了。” “主上期待大人已久。” 夏日的强光刺入他眼眸,酸涩的生疼。 沈是眨眼适应了两秒,狱卒恭敬的说,“大人先写供词,我即刻去请旨释放。” 沈是站正起来,深吸了两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按了血手印的供词,递给狱卒。 他早已写好,那是一封说侯爷逼迫他的自白,十分可笑。 狱卒心下一喜,正拱手感叹道:“大人早些如此,也不必受这些苦了。” 只见沈是如飞鹤跃起,向外猛然赶去,并抢了他来时的马,一骑绝尘。 那狱卒暗道不好,已经有人看见了沈是,来不及去拦,他转身向紫宸殿飞驰,要赶在出事之前,将释放的折子批下来! 但沈是还是来迟了。 内阁被烧,多人昏迷,圣上发了雷霆之怒,新党咬死此事,势必将内阁势力瓦解。 金銮殿前九重长阶,跪满了请命的学士,一顶顶乌纱帽,一片片绯衣红袍,一声声激昂的声讨檄文。 都叫嚣着一句话——擒拿元凶!严惩内阁! 那滔天的架势,像是天怒人怨的不祥之兆,轰隆隆,烈日灼灼下,竟炸开一声惊雷,众人抬头看去,一道紫电狂龙将天空狰狞撕裂。 顷刻间,暴雨倾盆,狂风席卷,像是混沌初开时破了的天! 羸弱的文人不堪暴晒后的雨幕夹击,陆续倒了一片,跪的端正的人群也突然骚动起来。 不知谁惊恐喊了声:“天谴!” “天谴!” 御史大夫面色一变,重磕在地,又站起来指着宣旨的三司破口大骂,“朗朗晴空,忽降异象!你们看看这天,还敢说是走水之事吗!” “昨日贪污奸佞的账本方至内阁,今日便惨遭大火!泱泱大国,中枢重地,竟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烧了,究竟是三司的无能,还是故意包庇!臣请圣上亲审,势必擒拿元凶,还庙堂文武一个清正严明,还苍生百姓一个公道太平!” 这句话骂的厉害,谁敢不附从,那便是账本上侥幸逃生的贪官。 所有人心下一惊,急忙跟着重重磕下响头,生怕慢了摊上洗不白的污名,齐声道:“臣请圣上亲审,势必擒拿元凶,还庙堂文武一个清正严明,还苍生百姓一个公道太平!” 天雷雨幕,竟压不去声声请命。 承明帝从殿中走出,他步子缓慢,俯视群臣。 内阁若倒,外戚便是只手遮天。 如今烧了账本,更是一点把柄不留,这些人,都想造反吗! 承明帝目光一利,气势威严的说,“审!” “就在这审!” “将内阁的人,给朕押上来!” 不消片刻,光鲜亮丽的内阁学士们,被粗大的麻绳绑着手,头发散乱的推上了长阶,齐齐整整的站了一排,身上被暴雨打的不成体统,像即将赴断头台的可怜人。 只是这些人中,少了一位。 宋阁老。 但圣上不发话,没人敢去请。 而且阁老喊得救火,其实也有理由洗脱干系。 刑部尚书叙述了一遍走水详情,说是入夏炎热,阳光聚在琉璃片上,时间久了便烧了库房层层叠叠的旧书,没有人为痕迹。 御史大夫又站出指责道,“荒谬!前年大旱,酷暑烈阳,怎么不见库房失火!如今方入夏,便烧了起来,尚书扪心自问,事无蹊跷吗!众人昏迷又该如何解释!” 刑部尚书辩解,“众人昏迷是因今日晨后例行清谈,一道饮了先帝御赐内阁的茶,陈茶生潮养了菌,难道御史大夫怀疑先帝吗?” 御史大夫被噎了一下,“……如此巧合!定有问题!” 刑部又说道,“内阁无令无锁不得入,此凶必定在内阁之中,但太医查过众人于那时都已中毒,谁能放火,谁能下毒?!” 承明帝问:“宋阁老呢?” 四下无声,刑部尚书踟蹰不敢言,怕得罪了新贵柳弥。 只见,柳弥从人群中举起了白纱的手,然后缓缓站出,解开了纱布,露出里头红肿的痕迹,“阁老当时正在堂外训斥臣,未经风雨,自哀自弃,全无精神骨气。” 被恩师训着的罪名对于一个翰林掌院来说是很重的。 承明帝冷笑一声,“做的倒是干净利落,可惜苍天有眼,降天雷以警诫,朕今日便要查出这个巧来!” 天雷是假,民愤是真。 承明帝看着长阶上的群臣,阴霾满布的下令,“今日若查不出元凶,内阁当值之人全部贬为庶民,终身不得为官,以平天怒民愤。” 不得为官。 寒窗十年,熬尽风霜才得以有今日内阁显赫之尊,来日入史记,留后名,此生所求不过如此。 竟要贬为庶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一刀杀了来的自在。 那一片内阁重臣已有人瘫坐哭泣出声,与雨声交织,颇为悲戚。 直到雨过天晴,群臣的衣服又被烈阳烤干了些,内阁老臣的心也凉到了谷底。 此刻一人从远处策马而来。 正文 第100章 江山永固 那是宋奉安。 他平生第一次罔顾了法纪,策马闯了进来。 他不该来的这么迟的,承明帝派了人去截他,国朝需要礼器。 他是被人救出来的。 烈马双蹄高高扬起,宋奉安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他向来是端正的,但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从前少年意气,独闯江湖的飒爽。 不过多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他缓慢的走上长阶,众人不敢言语,自觉地让出一条道。 他停在最高的一阶上,统领群臣,而后看了一眼人群最末的那个没穿官服的人。 他依稀记得最后同这人说的一句话是,“子卿,别自责,我不怪你。” 宋奉安撩起衣摆,跪了下来,肃穆的拜了一下君上,他说:“臣来迟了。” 承明帝合眸,摇了摇头。 他还想挽回的说了句,“内阁失火,原当阁老亲审才是。” “来人,赐座。  162 ” 宋奉安却摆摆手,站了起来,他目光流转过身形潦倒的内阁同僚们,面容坚定而犀利。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账本,承明帝瞪大了眼,很吃惊的样子。 宋奉安转身面向群臣,将此书页像扇子一样的展开,然后合上。 “诸位,是在寻它吗?” 这一句虽轻,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三司上前查看,当时入库时,他们几位是见过的,只是还未来得及查验,“禀圣上,确实是账本。” 宋奉安闻言,便朝最前方的御史大夫呵道,“账本未丢,谈何包庇!大齐国泰民安,又何来异象!御史大夫,你身负监察百官之重任,还请三思而后行!” 造谣国事,可大可小,御史大夫吓得跪了下来。 他向承明帝作揖,而后带着账本往外走了几步,至一略微空旷之所,众人不明所以,只见他高举了账本。 有一半的人提起了心,生怕他当众将账本昭告天下。 柳元宣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而沈是在不起眼的末尾收紧了袖中的白磷罐子。 他知道宋奉安要做什么。 如今内阁之祸已解,假账本若是传上去,宋奉安便是诋毁群臣的人,名声扫地不得止,甚至会将内阁陷入弱势,退出庙堂的舞台。 所以他要死。 最好是突如其来的一场白磷火,烧的他干干净净。 既能保全千古美名,又能将祸水东引到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身上,若是来日真的寻到了账本,这谋害内阁首辅的罪,能让柳家那些贪佞之徒从此不得翻身。 但沈是不会让宋奉安死。 他在救宋奉安的时候,便将白磷偷走了。 那是他方才在狱卒相助下逃出的时候。 他原本打算直接进宫,却意外撞见了柳长泽的暗卫尾随着另一批暗卫。 而那批人正守着一个轿子。 沈是立即意识到里头是谁。 他故意冲出来对着轿子大喊一声,“侯爷有令,截下宋阁老!” 霎时间,两方混战。 他浑水摸鱼,躲至后方,救下了宋奉安。 宋奉安没时间计较他为何出狱,只说:“烦请送我进宫。” 沈是声音哑了,几乎说不出话,于是摇了摇头,挤出两字,“危险。” 宋奉安说:“若是你,会眼睁睁看着内阁臣工,功名尽毁吗?” 他不能。 沈是眼红了一下,憋出沙哑的一句,“不行,你现在去也是自寻死路,救不了他们。” “若账本没烧呢?”宋奉安从怀中取出账本,他说:“你放心,我顶多被贬谪,被冠上诋毁官吏的罪名,不会出大事的。” 这就是大事啊! 宋奉安贵为大齐礼器般的存在,一旦遭贬,那便是直接从天上坠到了泥地里,尤其是污名,对于他这种将名节看的比生死还重的人,怎能会容许清名被毁。 沈是瞬间就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想死。 沈是单手握拳,他不会允许的,他看着那本账本,还有回旋之地,还有……他逼自己镇静,内阁一时还不会出事,眼下要先拖住宋奉安,他嗫嚅着说:“是我害了阁老……” “若这是真账本,便是国祚倾危的大乱。若这是假账本,便是兴风作浪的祸害。”宋奉安笑了下,“能落入我手中,已经是万幸了。你不过是做了应尽之事,剩下的皆是命数。” 孟洋! 沈是暗恨,若是他没入狱就好了,势态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账本会在他手上,也不会累及宋奉安。 宋奉安究竟会用什么办法死去…… 他拼命的思索,突然他想到了白磷! 正值此时,他听见宋奉安说,“六安瓜片好喝吗?子卿。” 沈是脑子嗡的一响,愣在了原地。 但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白磷,白磷,白磷,他猛地宋奉安拽住的手以表激动的心情,然后不动声色的在其袖中摸索。 宋奉安神色复杂的笑了下,“我听圣上说你是太傅后人,沈子卿,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你不至于拿这句话糊弄我吧。” 他摸到了一个冰凉罐子。 果然。 他将罐子偷偷塞入自己袖中,掩饰的问,“你、你怎么猜到的……” 而宋奉安似乎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那是圣上还小的时候偷偷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逗一只黄鹂鸟,但神情近乎要落泪。 他问:“圣上为何不开心?” 圣上似乎受了惊吓,马上收敛好了情绪,“先生,我没有。” 他也不拆穿少年的嘴硬,只问道:“这是子卿送你的吧,我见他治水的时候抓过,是只黄鹂鸟?” “不是,是隼。” 竟有这么小的隼…… 圣上平稳的说:“它快死了。” “为何?” 圣上眸光黯淡的说:“长泽不喜欢它。” 宋奉安想了下,唤小厮取了刀和木头,刻了个一模一样黄隼,“圣上贵为天下之主,应时刻以社稷生民为重,至于这些玩物,换种方式也能拥有,不值得圣上费心。” 圣上嘴角下压,有些委屈。 宋奉安有些不忍的说:“小侯爷恣睢妄为,这黄隼在宫中恐是活不了,圣上若是放不下,便交由臣来养吧。” 圣上接过他递的黄隼木雕,难过闪过眼底便不见,他笑了下说,“不必了。阁老教诲极是,朕乃天下之主,应分得清主次轻重才是,让阁老见笑了。” 圣上起身离去,擦肩时说了句:“多谢阁老所赠之物,朕很喜欢。” 翌日听闻那只特别小巧的黄隼便死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想到活到了现在,还从他眼前飞过…… 他那日拿着木雕的黄隼去拜访病中的圣上,他问圣上在密谋什么?为何派沈是传信付镇中?沈是可信否? 圣上只说,沈是乃太傅后人。 太可笑了,沈子卿怕拖累旁人,连亲都不敢成,怎么可能有后人。 宋奉安瞬间了然。 他  163 目光深远的看向沈是,难以置信面前的年轻人是旧友,但葫芦口、六安瓜片、字迹、言论,太多太多都说明了真相,他替旧友活过来高兴,至于其他也不重要了。 但他担忧旧友会愧疚,他说:“有人守旧山河,有人革新盛世。但既然做了选择,便只能走下去。或许现在看来翻天覆地,惨烈悲壮,然而纵观历史,也不过只是长河中的一簇小小浪花。史书上,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是一页纸,几笔字罢了。” “万物迭代,唯有江山永固。” 沈是终于松了手,宋奉安骑上了马背说:“子卿,别自责,我不怪你。” 将军死沙场,庙堂死社稷。 本是最好的归宿。 但沈是一门心思想着救人,忽略了宋奉安连他死都赶着操心家国的人,怎么会突然说这么多废话。 像鼓励,像规劝,又像遗言…… 沈是看着宋奉安站在万人瞩目的长阶上,他翻过无数页青史的指尖,停在那本账本的扉页,然后面容庄严,语气沧桑的沉声道:“根深,狂风拔不起。心正,邪恶攻不破。诸君本是大齐栋梁,如今未成大厦,便已教白蚁噬心,沦落空囊!” “试问社稷江山,焉能交于尔等匡扶!” 他将账本高举,“今日圣天子亲审,我执册高台,便要当着朗朗乾坤,将这账本里所有沉疴腐肉,尽数剜去!还国朝清正,社稷昌明!” 他威声掷重,积望已久,如今更是气势磅礴,稳若山崇,连承明帝都对他深信不疑,示意禁军任由驱使。 雨后的强光格外夺目,照在宋奉安身上像一个巍峨肃穆的神像。他一字一句的念着账本里的名姓,从咸和九年起,上至一品大臣,下至宦官内侍,他念一个,便有一人被禁卫拖下去。 他念到第五个,便有亏心人腿软的坐在地上,难道今日便是富贵功名一场空的日子。 柳元宣的手都抖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焦灼在那个账本上,恨不得化为实质,将账本烧成灰烬。 而此时沈是站了起来,他想指出,这本账本是假的,制止住宋阁老的行为,说真本已被他换了。 虽然罪至斩首,但只要能争取到时间,他势必能找到真账本的。 “臣有要事相禀!” 但没有人听到了。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那个账本烧了起来,四下叫唤起救火的声音。 “白磷,别过去!是白磷!” 白磷起火是没办法救的,谁碰到都会烧起来。 沈是疯了似的往前闯,他便跑便呐喊着,奉安!!!宋奉安!!!宋奉安!!! 但他嗓子早已受损,此刻情绪剧烈,听起只剩下难听哀鸣,听不清具体。 那火烧的大,外圈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沈是不要命的往里扑。 突然被一个人从后面死死的揽住。 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他面目狰狞成可怕的模样,双手双脚不断地挥舞,奉安,不要啊!!!! 不要啊!!! 他伸手拼命的向前抓,只见火光中的宋奉安似乎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话…… 只可惜沈是悲痛欲绝,根本无法看清他说的什么,他只能看到那场大火越烧越烈,将宋奉安烧的面目全非,一干二净…… 那是他的同窗,他的知己,他的兄长,他的至亲啊!!! 奉安……奉安……奉安不要…… 奉安!!!不要!!奉安啊!!是我害了你! 别烧了!停下来!奉安!!! 奉安! 沈是尖叫出声,拼命的嘶吼,然后被一掌击晕。 正文 第101章 思卿 “宋哥儿的小字真好看,可以教我写字么……”小沈子卿彼时还是个奶娃娃,抓着邻家长他七岁的宋奉安袖口左右晃儿。 他天资聪慧,又惯会撒娇,闹的少年不忍拒绝,于是握着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写了起来,神情比自己写还认真,生怕误人子弟。 说起来,那时候宋奉安便有为人师表的气质了。 小沈子卿也争气,不一时,便学的惟妙惟肖。 宋奉安见了,成就感油然而生,指节白净的手捏着宣纸的两个角,跑到堂外,同叔叔伯伯四处炫耀起来。 一口一个“我教的,厉害吧!”,又一口一个“过谦了,过谦了,都是沈家弟弟颖慧悟性高。” 沈是当时还不大明白,眨巴着咕噜噜的眼睛,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来,慢吞吞的跑到宋奉安面前,软软糯糯的问:“宋哥儿,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爹爹还未曾教过我……” 宋奉安高举书道的手落了下来,凑到小沈子卿的面前,笑的吟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他沉思了一会,“你还小不懂,这句是说狂风中才能看出草的坚韧,动荡危机时才能彰显忠臣的赤诚之心……” 画面又突然消失,回到很久以后,宋奉安行走江湖回来,同他一道参加科举,一道金榜题名,一道簪花策马。那银翅的花呢?怎么不见了?它去哪里了…… 自那日恩荣宴回来,他与宋奉安绕着京河跑了三圈,从日升跑到日暮,那银簪花何时丢了,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银钗,沈是低泣起来,去哪里了呢?为什么找不到了…… 奉安啊,你去哪里了,我不是将簪花折成两翅送与你了吗? 阿良看着昏迷不醒的沈是快哭了出来。 沈大人你可行行好,别再抽泣了,也别再呓语了,侯爷可就在隔壁书房呢,等下惹起火来,分分钟挫骨扬灰啊…… 府内的几个下人也白着脸面面相觑的问:“良侍从,侯爷将人丢这就走了,我……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阿良抽抽嘴角,他哪里知道啊,这脑后都劈青了一块呢,囚服一股味儿,浑身乱七八糟的,瘦的骨瘦嶙峋,脸色也难看的要命,手臂上还抓出了几条红痕,还在一直哼哼唧唧的哭,不知道以为受了什么撕心裂肺的酷刑呢…… 不过听说沈大人可是毁了侯爷埋了多年的布局,估摸着不死也没得半条命…… 但是吧,这人又活生生的,不仅从牢里金蝉脱壳,还被这幅凄惨样子丢到了侯爷自己的卧榻上… 164 … 这一天天的可太魔幻了。 阿良想了想,“先……先沐浴更衣吧……” 这可是侯爷的被子,侯爷床,要命了。 “良侍从!脱不下来……” 阿良不解的去看,这人虽是没了意识,却仍是死死的护着胸口,叫人半分也掰开不得。 他想着囚服应该也没用了吧,穿在身上还难受,他伸手扯了下沈是的手,确实掰不开,好像还有点烫,这可不妙,污衣着身,病重三分,他说道:“剪了吧。” 下人便拿起剪子往衣口上剪去,突然叫唤道:“有东西!” 阿良上前一瞧,只见从沈是宽大的袖口滚落一个不足拳头大的白瓷罐子。 他又摩挲几番,寻到一封“休书”。 阿良瞪大了眼。 “侯爷!”阿良忙跑至书房,可侯爷正在见顺和,他便静候在了室外。 顺和说:“属下该死,竟未曾发现沈大人和圣上有所往来……” “他受太傅亲教,若连你都瞒不过,我才真要除了他。”柳长泽叩了叩桌,“他怎么逃出去的?” “是只黄鹂鸟。”顺和呈上一幅瘦小的黄鹂鸟图。 砰。 柳长泽一手推翻了紫檀黑翅的翘头案,沉着脸磨牙说:“他居然还留着!” 顺和不明所以。 只见,柳长泽猛的吹了声哨响,那凶猛的白隼像剑一样的斜飞进来。 柳长泽一掌将它扇落一旁。 他双目猩红,抽过顺和的腰中剑步步逼近白隼,阴郁的说:“连你,也不是唯一。” 真是公平至极的太傅! 那白隼缩在角落,不知道为何一直宠爱它的主人为何伤他,忍不住悲鸣了一声,惨兮兮的扑棱了下羽翼,但却没有害怕这样气势凌人的主人,反而颤颤巍巍的向主人一点一点走近。 柳长泽眯眸,抬剑。 剑光一现,那白隼猛的挣起,却没有逃命,反而一个回旋撞进了柳长泽胸口。 小小个,软绵绵的,是他和太傅一手养大的。 从未假借过任何人的手。 柳长泽的剑缓缓点在了地上,顺和会意接过,他面无表情的捧起了白隼,走至窗边,淡淡道:“思卿,以后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思卿”是白隼的名字。 太傅曾多次劝他给白隼取名,他说世间没有名字配得上太傅送我的隼。 其实有,他收到的那时便取好了名字。 只是不能说。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他的君是沈子卿。 但此刻他不愿再看到思卿,也不愿被日复日的提醒,自己在太傅心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门生。 那隼乌溜溜的眼睛似乎湿润了,在柳长泽的手心里轻啄了一下,然后远去。 柳长泽没出声,半响后,才对外面站的远远的阿良问了句,“他醒了没?” “还未……”阿良匆匆跑进了书房,同顺和点了个头道好,然后对侯爷道:“但方才替沈大人沐浴更衣时……” 柳长泽不悦的皱起了眉。 阿良慌了,不知道那句话说错了,停了口。 “继续。” “发……发现了一封休书,和一个白瓷罐儿。”阿良呈上。 柳长泽听到休书脸色一变,立即抢过来看。 泛黄的信封打开口,露出里面一张毫无特点的休书自白,规规矩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柳长泽将信封倒立,又掉落一张诊书,上写着“凡妇人怀孕,其血留气聚,胞宫内实,故尺阴之脉必滑数。然尊夫人脉象短促有力,并未有兆。” 并未有兆…… 纸张还有一股草药气。 原来孟洋连堕胎一事都知晓了,只是他安插的大夫,不可能让孟洋怀疑到这一点上…… 究竟是哪里露馅了,才让孟洋知道此事,竟连虞书远的安危都不顾的鱼死网破。 还害了宋阁老的性命。 他眼神沉痛的看着那翻倒的书案,还有散落在地上的一封折子,上写着宋阁老的谥号。 老师在意的人,在意的事,他一样也护不好、做不到。 他蹲下身,捡起了一本折子,顿了一会,问顺和,“洛江战况如何?” “萧将军已发兵,约莫不日大捷。” 柳长泽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将手上的折子给了顺和,然后目光沉邃坚定的说,“五日后,送去文舍人府。” 不惜任何代价,他一定要除掉柳家。 “属下遵命。”顺和想起什么,又说道:“如今沈大人将爱慕侯爷的事,尽数翻供,诋毁成受侯爷迫害不得已之举,被圣上一旨释放,官复原职……” 阿良一听便明白了,他知道顺和说不到重点,立马接过话劝道:“侯爷一向爱惜羽毛,从不许人在男女之事上添油加醋,但如此情势,侯爷竟然趁沈大人一出牢房,便劫了回来,只怕坐实了谣言,日后有理也说不清。” 柳长泽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打开了白瓷罐儿。 顺和点头称是,也劝道:“阁老在金銮殿前被奸人所害一事,满朝哗然,圣上已下了死令彻查,势必要还阁老一份公道!如今人人自危,侯爷何不趁此时混沌自保之际,悄悄将沈大人送回去,省了桩麻烦事。” 而书房又响起一阵微弱的啜泣声,柳长泽没有同意此事。 那是太傅后人,他必须要管。 倒是不明白,沈是什么时候同宋阁老关系这般要好了,他想起那时的场景,那样单薄的人,竟有这般大的力气,教他都险些擒不住了。 他低头一看,却见白瓷罐里放着一个指头大的黄隼木雕,和半截银翅簪花,以及一张纸条。 满满当当的,还真是情深义重。 他说:“不必查了。” 他已经知道了沈是如何同承明帝往来的了。 怪不得宋阁老要将千金许配沈是,原是识千里马的伯乐,肥水不流外人田! 怪不得沈是见宋阁老身死,恨不得以身替之,怕是少了宋阁老这道保命符,承明帝不敢信任他吧! 黄隼,呵。  165 柳长泽步步生风的迈进寝房,有的人如意算盘打的精妙,一个人盘下了京城所有势力,新党旧党他,还有圣天子,真是厉害啊…… 若不是那夜牢狱之中,沈是对旧事如数家珍,他甚至以为对方是宋阁老和承明帝训练出来的卧底,才会这么像太傅,像到连看不到他,也如出一辙。 太傅的心中只有江山社稷。 沈是的眼里只有富贵荣华。 至于他,和圣天子、新党、旧党、外戚都没有区别。 “奉安……”一声哭腔的呢喃从低烧昏迷中的沈是唇间逸出。 奉安? 柳长泽愣住,只听沈是又发出一些类似受伤幼兽的低吟。 柳长泽回了神,许是梦到宋阁老与他谋划那些事,又或者缅怀宋阁老生平,脱口而出一两句罢了。 他走上前去,沈是却突然伸出手捉住了他。 那手是骨节分明的,也是细瘦的,比起上元节那次,瘦了不止一圈。 柳长泽抿紧了唇,却没有挣开手,反而坐在了床边。 他是烦躁的,也是记恨沈是的,但也拿沈是没有什么办法,木已成舟,难道真的杀了太傅唯一的后人吗? 这样想着,柳长泽的手已经锢上了沈是的脖子。 他不下五百次想过伤害这个人。 正文 第102章 疾风知劲草 但他没有。 他无法真的伤害沈是,一次也不行。 他想,那夜即使沈是答错了,他也下不了手的,否则为何事先便安排好了人移花接木。 他想起那夜牢中,他本欲让沈是就此远离纷争,即便日后圣天子要替沈是正名,但已逝之人,如何死而复生? 就算复生也只能是白衣,而圣天子不会要一个无用的白衣,他需要的是内阁首辅,是大理寺少卿,是成器的利刃,而不是亟待打磨废铁。 但柳弥突至狱中,坏了他的好事。 他来不及脱身,若是此刻让柳弥发现了尸体,必定会封锁牢房,权益之下,他只好让暗卫代替死尸假扮沈是,以免被瓮中捉鳖。 若不是因此,沈是便是向承明帝传信,承明帝也不会搭理他,一个已死之人,不必相救,也不必送了宋阁老性命。 柳长泽恨的牙痒,这人关在牢里也没半日安生,一眼没盯好便教他勾上了柳家! 柳长泽的指腹不轻不重的按在沈是凸起的喉结处,小小的,有点像核仁一样的硬度,然后伴随着呜咽声,上下微弱的颤动。 他知道沈是发烧了,那皮肤灼热的吓人。 伤人害己的祸害。 柳长泽厌恶受制于人,但他却屡屡对这样的祸害手下留情。 扪心自问,他是真的在意沈是乃太傅后人吗? 他当时设计让沈是去崇明,不就是想让沈是物尽其用,做他和外戚博弈的牺牲品吗? 他何曾心软过。 他明明只对一个人心软,而今时今日却也有了另一个人。 这不可能。 不可能…… 柳长泽不发一言的看着沈是。 沈是梳洗后换了绫罗绸缎,样子好看了不少,虽然清癯了些,但这样青丝四散的缩在锦被里哭着,到不知怎的让人想起病弱的西子。 柳长泽不由自主的用力摩挲起沈是的脖颈,搓的那块皮肤发红发烫。 没有。 他又扯开了沈是襟口,向他的胸脯探去,从蝴蝶骨逡巡到肋骨下方,他摸索的很仔细,也很用力,任何细小的一块皮肤都没有放过。 光滑的,平整的,滚烫的,发红的,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皮肤。 不是什么技艺高超的人皮面具。 柳长泽抽出了自己带着薄薄的汗意的手,他在不甘心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纵然沈是再像太傅,纵然沈是知道的再多……太傅的气息是在他怀里消失的,太傅的尸骨是他亲手放入棺木的,太傅啊……那条扶柩山路的山路真的太短了,短到他根本没来及做好道别,短到他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只能将自己手上的麻绳偷偷系在太傅手上…… 如果有来世,请你等一等我…… 不要做我的老师,不要比我大,不要忘了我…… 那条山路下有一座小庙,叫青玉观,柳长泽静默的站在往生堂看了一夜的长明灯,直到晨光熹微,他问主持,人死了便会六道轮回、步入往生吗? 主持点头。 柳长泽笑了一下,从袖口划出一柄匕首,抵在主持咽喉,“若我不想让人轮回呢?” 那日古刹无声,十二神像手持降魔宝器,金刚怒目的瞪着大雄宝殿下这个亵渎神佛的祸根孽障。 “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主持不为所动的说。 雾海散去,金光普照,柳长泽在巍峨灼目的神像面前放生大笑起来。 “他不在了,我成佛成魔有何差别。” 应声而来的,还有一众被暗卫押着无辜僧众。 “有劳主持了。” “长泽……”沈是不安的呓语,一颗脆弱的泪珠从他发红的眼角滑落。 柳长泽被这一唤失了神,他近乎温柔的揩去了这颗泪。 然后舔了一下指尖,是苦的,咸的,温的,藏着化不开的哀痛,从他湿润的指尖,钻进了他皮肤,血液,每一寸经脉。 谁说人类的悲欢不能相通,这一刻他的疼不比沈是少几分。 “请太医。”柳长泽淡淡的说。 阿良大喘出一口气,吓死了,生怕侯爷一个不如意,便趁人高烧不醒,要人身家性命。 太医很快便来了,号脉说了几句,忧愁思虑过重,劳倦且饮食失调,耗损脾胃中气,致阴火上乘…… 而柳长泽只说了一句,“弄醒他。” 太医惊恐的看了眼侯爷,听闻侯爷强迫沈少卿,爱而不得将人送牢狱,又救了出来禁足在自己府上,百般折磨,这……太医咽了咽口水,一针扎在了沈是百会穴上,沈是猛地坐起。 柳长泽皱眉瞪了眼太医。 太医立马磕头,表示今日之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滚出去。”柳长泽冷声道。 166 太医吓的腿打颤,阿良看不下去,这哪里来的傻狍子……要真是酷厉无情,还叫什么太医来扎针,直接一盆冰水下去,万事大吉。 阿良无语将太医扶起,也示意众人一道退下。 沈是坐起后先是慌乱的看了下四周,看到柳长泽的时候才平定了些,缓缓清醒,然后他瞬间红了眼,低下了头,手在被褥上用力的抓了几下,他哑着声说:“新安的茶又熟了,侯爷可否替我送些去阁老府……” 他是徽州人,宋奉安也是徽州人,古时称新安。 但宋奉安那处自新安时期便盛产六安瓜片出名,便不愿改名,一直沿用至今。 柳长泽见他醒了,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眼底的柔软尽数褪去, 他不可能被沈是牵动。 他心里有朗月,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只会因为一个人明亮。 他心里有远远乡,住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 于是他没有起伏的说:“宋阁老死了。” 无情的掐灭了沈是的最后一点希望。 沈是背脊颤抖起来,然后以手埋面,发出了沉痛的低吟,奉安……奉安……不是说好了不会有事吗?不是约好了来日品茶论道吗?你不是最信守承诺的人吗? 为什么他明明换了的白磷,还会在宋奉安身上啊! 沈是发了狂的在身上摸索起来,他的眼睛像泄洪的闸口,不住的流着泪。 “你再找这个吗?”柳长泽将白瓷罐儿放于掌心。 沈是去抢。 他却一手握拳,寒声道:“你还敢看它吗?” 沈是抖了起来,而柳长泽不留情面的继续道:“阁老本是局外人,你却因怕我抢夺账本,将他扯入浑水。此后,东窗事发,你又恐内阁遭殃,救他登九重台为内阁沉冤昭雪。” 柳长泽见他神色悲痛,顿了一下,但他就是要证明自己没有半分心软。 他不是对沈是下不了手,只是有更诛心的方式让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生不如死。 他的远远乡,只容的下一个人。 “账本是假,你可曾想过阁老下场?或者说你想以身代罪,沈是,火烧内阁的罪,你担得起吗?” 柳长泽的语气越来重,“但凡账本是假,你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孟洋临死也要害你一遭,你以为你找的到账本?!倘使你找不到,假账本便会成为一个笑话,内阁的污名是一辈子洗不掉的耻辱桩,阁老的刚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滑稽闹剧,你不仅毁了国朝礼器,还扳倒了唯一能和外戚抗衡的内阁,沈是,你可真是好样的!” 沈是被连声质问逼得不停摇头,他紧抓着柳长泽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他语无伦次的重复着,“我找得到……我找得到,求求你在给我点时间,我找得到……” 奉安,我找得到。 而柳长泽甩开了他手,漠然的说:“沈是,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卧龙凤雏,能够让‘天下学子之师,大齐圣贤之最’陪你赌上千古名声、江山社稷胡闹吗!” 柳长泽冷笑一声,“你想救所有人,偏偏害死了最重视赏识你的人。” “沈是,宋阁老之死是你一手造成的!” 沈是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他明白宋奉安不是不敢拿名声去赌,只是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不愿故人赴死,也不愿社稷飘摇…… 国朝礼器都碎了,社稷何以不动荡,宋奉安你糊涂! 什么圣贤,什么恩师,三岁小儿都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宋奉安你就这样死了,算什么本事! 那白磷烧的好疼啊,宋哥儿,我认输了,我不再和你争什么名头了,以后也不叫你奉安了,你让我叫哥哥也行,叫老师也行,宋哥儿,不要死…… 秋风尚未起,吴江鲈鱼未肥,宋哥儿,你还未曾百年致仕,衣锦还乡,未曾享儿孙绕膝之乐,未曾落叶归根,怎么可以撒手人间…… 都是我害的…… 是我害的! 沈是整张脸埋进了被子了,他有悔恨无法追,他有悲思不能言,他有故人阴阳别。 柳长泽眸色一痛,他的手便已落至沈是后背,他想去安抚,想去拥抱这幅濒临崩溃的身躯,明明是他将对方逼入的绝境,却没有半分舒坦,反而犹如刀割。 “不准哭。”柳长泽自他蜷着的双膝上,掰出了他埋在被中沉痛难当的脸。 “疾、风、知、劲、草。”他张开另一只手,那白瓷罐儿滚落床榻,他说:“你有什么资格哭,你已经对不起宋阁老的死了,还要辜负他对你的厚望吗!” 沈是瞳孔骤缩,疾风知劲草……宋哥儿……他无措的用双手去寻找那个罐儿,那个本该是装有白磷的罐儿…… 正文 第103章 初心 二十多年春秋,宋奉安果然是最懂他的人,沈是颤抖的拔开塞口,里面没有白磷…… 没有白磷…… 宋哥儿,你早就算到我要寻你袖口了吗? 沈是手抖的摔落了那个罐子,从里头掉出一只黄隼,是一只宋奉安如何认出他的黄隼。 然后是一副两翅的状元簪花,彼时年少春衫薄,策马游京河,拆却簪花指天立誓,守社稷安稳,愿盛世长安。惹得叔伯哄笑一堂,说是小小年纪大言不惭。 当时他们是如何答的? 宋奉安:志之所趋,无远弗届。 沈子卿:穷山距海,不能限也。 宋奉安为社稷安稳而死,是志之所趋,穷山距海,不能限制,精锐之师,也不能阻挡。 沈是的泪打湿了簪花。 “子卿,别自责,我不怪你。” “或许现在看来翻天覆地,惨烈悲壮,然而纵观历史,也不过只是长河中的一簇小小浪花。” “万物迭代,唯有江山永固。” 原来他未曾仔细听的那几句,句句都是道别,都是宽慰,都是鼓励。 最后一张写了“疾风知劲草”的纸条。 那是宋奉安教他写的第一笔字,狂风猛烈,浪花拍礁,有的人雨打风吹去,但宋奉安希望他是劲草。 沈是突然想明白了宋奉安在火光中对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不负初心。  167 宋奉安不糊涂,他敢放手,不是放弃了挽救大齐的社稷,只是有的人守旧山河,身先士卒的拍碎在了历史的礁石里,有的人革新盛世,还需继续向前走。 这是宋奉安对他的一份嘱托,一份期许。 不要畏惧惨烈牺牲,不要担忧时局动荡,带着他和他最初的一捧诚赤热血,如劲草一般的走下去。 沈是睁开空洞麻木的双眼,他用尽全力挤出一句,“谥号……谥号……是何……” 那声音近乎是割着他的喉咙出来的。 柳长泽说:“定,新安定公。” 沈是闻言怔仲,半响他闭眼凄烈一笑,沉痛念出,“德操纯固曰定,仁能一众曰定,安民大虑曰定,克绥邦家曰定……” 柳长泽见他模样痴狂,便全然忘了要教训他的分寸,反而不自知的温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阁老也算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沈是身形一晃,是啊,奉安,你流芳百世了,你也成为了那史书上的一页纸,几笔字,一簇翩然而逝的浪花…… 永远也寻不见了。 沈是落下两行清泪,然后直直的向床外倾倒,昏迷过去。 柳长泽抱住了他。 那襟口的泪渍润湿他的衣袖,他抱了很久也没有松手,趁着四下无人,他面无表情的轻抚了几下沈是的后颈和背脊。 好像没人知道,便不存在一样。 阿良煎好药进房的时候,侯爷已经不再屋里了,沈大人平静的躺在床榻上,被子盖得整齐,不似早前那般不安难眠的状态。 阿良轻拍了沈是的肩膀,唤道:“大人醒醒,该喝药了。” 沈是睁开酸涩的眼睛,他艰难的眨了几下,干涸成一团一团的睫毛相互拧巴,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在胸口摸索了两下,有一个圆罐儿和一封书信。 他痛的无声吸气,坐了起来,沉默的端过阿良手中的药一口仰尽。 他说:“有巾帕吗?” 阿良会意端来了洗漱铜盆。 沈是在水中看了会自己的倒影,然后猛掬起一捧清水往脸上泼,他想问自己醒了吗? “阿良,孟洋案如何定审?” “抄家灭门。” “何日行刑?” “后日午时。” “大人你的病……” 沈是已推门远去,不见踪迹。 而别院有两人正看着沈是单薄的背影,顺和说:“要拦吗?” 柳长泽摆手,“盯好他。” 沈是一出侯府,便吹了一声哨,一只白隼落在他的肩头。 “怎么是你?”沈是不解。 那只白隼一听他声音立马可怜兮兮的往他脖子上蹭,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沈是没见过这只战斗力十足的隼,出现过这幅奄奄的死样子,他将白隼移到了手上问:“你也病了么?” 那白隼圆鼓鼓的眼睛蓄上了泪,然后脚一伸,扑街一样的躺在他手心。 沈是忙往回走,要送它回侯府看看。 只见空中一只小小的黄隼飞了过来,那白隼一瞧,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冲着沈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甩翅膀。 好像在说,你怎么回事!你背着我有别的鸟了! 沈是却说:“见你这般精神抖擞,我便安心了。你先回府吧,我今日还有要事,下次来沈府,我再喂你尝些酒。” 他将手高高扬起,抖了两下,那白隼却没有动,而是愤怒的瞪了他一眼,居然想拿酒收买它!把它当什么鸟了! 然后凶横的飞到小黄隼身上猛地啄一大口,吓得小黄隼四处乱窜。 “不可!”沈是厉声道。 那白隼气冲冲的嘶吼两声,趾高气扬的甩着翅膀跑了。 爹不疼,娘不爱,我是一只没人要的可怜小白鸟。 而真正可怜的小黄隼躲在树叶后面不敢出来,它想起了幼年时候被这只白鸟支配的恐惧,他还记得这只白鸟身边老是跟着一个人,每次见它都会透露出恨不得吃了它似的危险目光。 沈是只好踮起脚去抓那条树枝儿,牵着它一节一节的压低身躯,露出最上面的一大片叶盖,以及栖息在上方的小黄隼。 沈是伸出手将他温柔的取下,轻声说:“去帮我找个黄隼暗卫来,我要面圣。” 沈是和承明帝联系上,是在东南角着火的那日,他上报完皇子麟儿的学习进度后,便和承明帝独处一室。 承明帝问他:“太傅未完成的礼部裁减之策,为何在你手中?” 沈是犹豫了会,说,因为自己是太傅后嗣。 承明帝将信将疑,承明帝问了几个太傅的习性,他都一一答了上来。 但他是谁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承明帝开始信任他。 上元节过后,他上奏了一个事情,彻底获得了承明帝的信任,甚至将从未示人黄隼,以及一队黄隼暗卫给了他。 承明帝赞他,有太傅遗风。 但他拒绝了。 他说自己是柳长泽的幕僚。 承明帝还是将黄隼给了他,说愿意等先生思量。 他这个门生对贤才,那是不惜三顾茅庐的恳切,但很可惜,他只是为了社稷才将此事禀明,并不想涉及太多权柄之争。 账本为何不能到柳长泽手里,因为账本里有一个人,手握重兵,逼急了可以谋反。 这个人是兵部尚书付镇中。 他在琉璃台上偷听到的那句“前年之事”解开了他的迷惑,为何他接触孟洋便有人要杀他,敢杀四品官的人,没错了。 他想起那人曾经说的一句,“你就是那个,三个月让崇明改头换面的状元?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常你还记得我前年派兵去镇压过一次,好了不过一个月又乱了,那种地方竟也能安贫乐道起来,沈少卿大才啊……” 分明带了兵去,怎么会发现不了私盐。 是发现不了,还是将私盐赠人了?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付镇中会认识孟洋,直到听说了“尚书之争”的那一战。 国库有多空虚,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若是将拨款倾斜萧将军,那么几万的精兵  168 ,付镇中别说打仗了,甚至不可能养得活这些兵。 听说孟洋躲虞书远结亲的那年去了趟塞外。 听说孟洋小时候被一个人救过。 种种事情,串成了一条线,串成了一个报恩的故事。 沈是想,若是他是付镇中,也会这般做的。 仗要打,可那几万出生入死的付家军怎么办,只要能让这些兵活下去,别说和走私商贩为伍,就算是杀人劫舍,他也会做。 其实胜仗了,功大于过,这些事情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偏偏遇上了那场乌龙,付镇中的一切都名不符实。 付镇中做贼心亏,不敢说,怕来之不易的勋功,就这样没了。 而后的事情,便更错了。 他出身行伍,是仗义耿直的人,见崇明地处偏远,又有盐矿,自然少不了报恩的心思。 这恩一报,便被有心人盯上了。 但此事牵扯太广,沈是不想让他的小侯爷碰,一不小心便是误国罪人。 小侯爷做的已经太多了,匡扶社稷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是圣上的,是臣工的,是百姓的,若要有人当先,合该是他才对。 而且柳长泽不能碰。 他不知道为什么,拔除外戚对柳长泽来说近乎心结了。 可能是柳家逼死了他的心上人吧。 沈是瞎想。 若让柳长泽知道此事,按他的性格,才不会顾及兵部死活,外戚灭了就行。 至于谋逆,那就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萧家军、禁卫军、边关十二营,难道还弄不过一个外姓的野党。 但付镇中是个厉害的将军,熟知京畿布防,若是战火燃起,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的百姓。 所以他去联盟柳家,麻痹付镇中的心神,让他以为账本一事已平,是柳家为了捧柳弥上位所做的牺牲,是柳家为了拉拢他所做的投名状。 可他费尽心力的瞒下了柳长泽,却害了宋奉安。 黄隼走后不久,便有暗卫来带他进宫,穿过九曲十八绕的园林,穿过数百座水榭楼台,沈是的步伐越来越缓慢。 “大人为何不走了?” 沈是恍惚的抬头,看着上方牌匾宋奉安写的几个大字——明理堂。 这是宋奉安往日筳讲的地方…… 正文 第104章 不记得 沈是拢了下袖,将腰背挺如岁寒劲松,郑重其事的向里走去。 此时,承明帝正坐在往日学子席的首位,手里翻看着一本《礼记》,见沈是来了缓缓抬头,他说:“朕曾有两位恩师,一位英年早逝,一位惨遭横祸。先生们分明清贞不挠,方廉自持,一生为社稷鞠躬尽瘁,为生民请命立心,为何沦落至如此下场……是朕的失德吗?” 沈是叩拜在地,“大齐国泰民安,百废俱兴,若圣上失德,又怎会有如此盛世光景。何况天下万物之萌生,靡有不死?阁老之死有救内阁学士之德,有匡社稷安定之功,彪炳千古,重于泰山,圣上若要惜哀,臣唯恐阁老九泉之灵也不得安息了……” 承明帝站了起来,打量了他两眼,语气不明的问,“你好像不难过。” 这很特别,举国哀悼,但凡你是文人,不哭上个三天三夜,都要被人骂不尊师守道,失了礼节。 沈是说:“逝者已逝,而生者只能禀存精神,不负所托。” “这句话当年太傅逝世时,阁老也曾说过……”承明帝目光深远。 沈是心如石坠,沉重难言。 承明帝又说:“朕曾对你非常失望。” “那日你在金銮殿上为了维护侯爷名节,不惜自毁前程,将朕与你商议的家国大事置若不顾,朕派人问你想好没,你说无能为力。” “沈少卿,你当大齐无人了吗?” “朕翌日称病,除却暂压皇子之师的纷争外,着实有另寻良才之意。但阁老来了,他竟为你以乌纱作保,说让我信你,说世间若还有人比他更在意大齐安定,那一定是你。” 沈是的指甲嵌入肉里。 承明帝扶起沈是说:“朕希望沈少卿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要辜负了阁老的重望。” 沈是抿唇,目光坚毅,他忽然步至洗笔缸处,伸出食指沾水,在案上写了一个“萧”字。 承明帝变了脸色。 沈是说:“臣有一计。” 夏日闷热,沈是口若悬河,以水为阵,布局四方,承明帝有疑惑不解处,凑的近了些,一滴汗落在他手背上。 “圣上以为如何?” 承明帝将手背至腰后,定声说了声,“善。” 沈是继续说着,他说的很慢,但是字字清晰,简单明了,思虑周全。承明帝看着那案上稍纵即逝的水字,伸手覆那一点与先师笔风一致的水迹上,冰冰凉凉的,在盛夏里,让人有些依恋。 “你确实很像先生。” 沈是愣住。 承明帝扯开话题说:“如今账本已烧,你说的这些都成了虚设。” “并未。” 承明帝挑眉。 沈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休书递上,“此乃孟洋休书,还请圣上下旨正名。” 承明帝冷哼,“沈少卿,若是满门抄斩可以用一纸休书解决,你不以为我大齐律法太儿戏了吗!何况孟洋害死了当朝首辅,不受凌迟酷刑,已是仁慈之举!” “圣上,账本是假的。” 承明帝眯眸。 沈是说:“而今真账本只有虞书远能寻到,圣上要教阁老白白牺牲了吗?” 承明帝思索片刻,从腰间取下了一个玉哨,他说:“少卿之意,我已明了,日后黄隼暗卫便由你驱使。愿来日风清气正,祸乱尽除,为官者百志立身,为民者躬耕自乐,是以海清河晏,政通人和。” 沈是接过,正声道:“臣自当为大齐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沈是和圣上表忠后,便匆匆往阁老府赶去,虞书远交了账本应在阁老府寻庇护,而今阁老方死,无论是谁定也不敢直接上府抓人。 再则所有人都以为账本已毁,谁还有这个闲情去刁难一个弱女子。 他忘了有一人知晓。  169 沈是行至半途,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一撞有些晕,他的烧还没有完全退去,便身形晃荡了两步。 那人箍住了他的腰。 沈是定睛看去,是柳长泽。 而他此时,最不愿见的就是柳长泽。 若不是这人嫁祸他入狱,若不是这人将他禁足,若不是…… 其实沈是最怪自己,归根结底是他唤虞书远去寻宋奉安的,为何没算到孟洋会不顾虞书远安危,摆他一道。 所以无法面对柳长泽。 他没办法面对害死故人的愧疚,害怕柳长泽的那句句诛心之问…… 他向后退了两步,垂首语气疏离说:“冲撞侯爷了,还望候爷莫怪。” “抬头。”柳长泽不悦的命令道。 沈是闻言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没了往日的亮度,漠然的看着他。 柳长泽火一下就窜上来了,他伙同别人算计自己的账还没算,却摆出一副谁欠了他几万两的样子,真是岂有此理! “你入宫三个时辰谈了什么?” 沈是说:“侯爷已弃我,又何必问我。” “你不说,我便不知,你是为虞书远去求情的吗?” “与侯爷无关。” 柳长泽目光一凌,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俯下身,贴着他耳边说,“那不知虞书远的下落,与我还有没有关。” 沈是怒瞪了他一眼,却见他转身就要离去。 沈是连忙追上,抓住柳长泽的袖口,却被嫌恶的甩开。 这一眨眼的耽搁,柳长泽便隐入了人群,他着急去寻,却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只能在街上乱窜。 柳长泽不会无缘无故同他说那番话。 虞书远不在阁老府了吗? 沈是寻了最近的马厩,买了一匹马,他不知道柳长泽想做什么?愧疚、失落、挫败、茫然的感觉层层的压了上来。 他翻身而上,还未拉好缰绳,却觉那马背一震,他背后已经靠上了一个人。 沈是蓦然回首。 尽管是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候,沈是还是可耻的心动了一秒。 柳长泽没有出声,从他腰侧环过,抢了缰绳,凌空抽一记长鞭,四蹄如飞,一路奔驰而去。 柳长泽贴的他很近,像是知道他高烧不停已经很累了,急需一个可以缓一下的环抱,纵然是算计的,也近乎让沈是湿了眼。 太烫了,柳长泽觉得。 沈是耳后的一颗红痣,烫的都快烧了起来,柳长泽低头靠近了两分,他像是有意要吹散那股在热气的说:“沈是,你该庆幸账本是假的,否则虞书远活不到现在。” 那冷风吹过沈是发烫的耳垂,像梨花之上被风吹着不住摇晃的可怜嫩朵儿。 沈是打了个寒颤,“侯爷若要账本,虞书远是唯一的线索。” 柳长泽目光黏着的像是要咬上那颗痣,他又吐了两口气,音色沙哑低沉的说,“不是还有休书么?沈是。” 沈是心凉到谷底。 是了,柳长泽连白瓷罐儿都寻到了,又岂会寻不到休书。 柳长泽见他这幅病恹恹的模样,直接揽着他的腰,跳下了马,“天字一号房,记住了,寻到账本交给我。” 沈是抬眼看去,这是子安斋的酒楼。 他分明浑身高烧不止,却感觉如坠冰窟。 沈是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他推开门走进天字一号房,而里头空空如也,没有他要见的人。 他拉开椅子坐下,只见门开了,阿良端了药进来,又以手探了下他额头,惊了一下,忙说,“虞姑娘还在路上,大人先趁热饮药吧。” “她不在此?” 阿良尴尬的说道:“大人玲珑心思,侯爷也是提防二三。” 这要就放客栈了,明日你带人剿了怎么办? 沈是沉着脸将药饮了,阿良退出去。 片刻后,从内室出来两人,一人美如嫡仙被白纱覆住了双眼,另一人扶她出来后,解开了系在后脑的结,便从内室的暗道离去了。 沈是见她一切安好,才松了口气。 他立即追问道:“书远,侯爷可曾为难你?” 虞书远摇了摇头,“若非侯爷相救,我此时应在牢里了。” 沈是疑惑。 虞书远坐下来说:“阁老昨日出事时,我正在紫竹林与宋知礼谈论书画,不料一众黑衣人出现,对我说‘交出来,否则便将我送去刑部大牢’,我心下暗笑,账本都交了,我还有什么能交?” “只见那人扯下了面纱,原是孟洋的账房伙计,他说孟洋早年便藏了笔富可敌国的巨款,一定在我这里。” 虞书远清冷的说:“这太可笑,孟洋若要将巨款给我,还撕了休书,要拉着我一起去死?” 沈是错愕。 虞书远的眼神突然愤恨难当,她说:“阿是你知道吗?那人在大火中都大喊大叫着,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永生永世都不会放过我。” 沈是拿起茶壶,心思凝重的斟了两杯茶,他问:“孟洋死了?” 虞书远笑着说:“是啊,烧成了一捧灰,连个魂也没了。” 沈是又问:“你确定吗?” “确定啊……”虞书远突然红了眼,又信誓旦旦的说了句,“确定啊!” 沈是忽觉虞书远的情绪并不正常,像是湖面上的一个冰角,看起来好像是一点点的尖儿,而深海底下是万仞峭壁。 沈是将欲拿出的休书,放回了怀中。 他试探的从细微末节去问道:“书远,那日孟洋为何会将账本给你?” 虞书远似乎陷入的困境,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记不清那日的事情了。 明明不久前才发生的,为何记不清了? 她说:“我不记得了……” 正文 第105章 死物【孟虞】 不记得了? 他认真看了眼困惑不明的虞书远,心中咯噔一跳,他往日最担心的事仍是发生了,恐怕虞书远对孟洋不仅只有恨意…… 沈是缓慢的呷了口茶,压住了喉咙火烧的疼意,也强压下了他的不忍之心。 他柔声说:  170 “都是烦忧的事,不记得了也好。” “不行。”虞书远焦躁了起来,她向来随性,不爱钻牛角尖,这一刻偏偏还犟上了,“这般大快人心的事,我怎么能不记得了!” 她说的嫉恶如仇,一片坦然,手却慌忙颤抖的从袖中翻出了一个香囊。 沈是骤然瞪大了眼。 是沅梦枕的香气。 他看见……虞书远紧攥着香囊,那白玉般的指节死死的抠着香囊的同心结口,但她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像是极其不愿意承认般的无视那个香囊。 虞书远突然躁动不耐的将香囊往墙边用力一丢,几枚“沅梦枕”的碎香丸骨碌碌的滚了出来…… 一颗滚至沈是脚边。 沈是敛眸,弯腰捡起,虞书远直直的看着他,双手紧绷的有些许抽搐。 沈是点了香。 袅袅烟气升起,虞书远的状态明显松弛下来,但她的脸色变得痛苦。 沈是将点燃的袖珍小香炉移到了虞书远面前,他轻声说:“戒香是执着,闻香才是放下。” 虞书远怔仲看他。 “习惯了一日三餐,便无法过午不食。习惯了朝起暮眠,便难以通宵达旦。若你非要逆之而行,除了徒添苦痛,亦是于事无补,反教人五脏六腑犹如炙火灼烧,难以忘怀。” 沈是目光一痛,又言:“书远,人已去,如灯灭,你又何必同死物较真,难为自己……” 为什么…… 因为在意。 虞书远的从前是两小无猜的竹马,虞书远的以后是飞来横祸的毒蛇,哪个是她习,哪个是她的常? 沅梦枕的香弥散了满室,虞书远轻嗅着,连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疼痛。 她想起了霞山的芭蕉和樱桃,红红绿绿的一片,将角落不起眼的杜英尽数吞没。 她突然抓上了那枚精致的香炉,一滴泪落了进去,那沅梦枕遇湿更浓了,她痴了会,平静的说:“我这次上霞山,没有看见杜英。” 杜英是徐青君最爱的花,不与百花春朝争艳,又不似夏花般骄阳如火,它清清淡淡的一抹白,显得高傲又安静。 徐青君以前在霞山种了一院子,说是送给她的。 徐青君总是把自己喜欢的一切送给她。 而孟洋只会找到她喜欢的一切,在当着她的面毁掉。 那一院子的杜英她没有看见,那漫山的芭蕉与红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为什么确定孟洋死了,为什么知道山花全烧了,虞书远恍惚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日她迷迷糊糊的从沉睡中睁眼,来不及感受身上的酸疼,便看到床头被收成一团的休书纸屑。 她回忆昨夜被欺负羞辱的那些场面,气的脸色涨红,几欲自绝。 她恨不得将孟洋碎尸万段,怒气冲冲的拿过铜镜梳洗,只见镜面写着几个字——霞山,徐青君墓。 沈是问她,“你寻到墓了?” 虞书远说:“寻到了。” 虞书远被“墓”这个词刺激了心神,单枪匹马的往霞山闯去,只是她刚一入山门,便发现诡异的奇怪。 盛夏的时节,竟然连半只虫鸣也没听见。 而后一只信鸽飞到了她面前,脚上衔着一张一笔笺,上面写着“霞红樱落,芭蕉透绿”。 时隔数年,那么小个事情,虞书远不知道自己怎么瞬间便想起来了。 她快步往山腰赶去,然后看到一条破损的山路窄道,她随手摘了旁边茂盛的芭蕉叶垫在身下,滑了下去,约莫三米的弯道,便停了下来。 这山峰极陡,没人敢随便往下跳,谁也不知道哪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但虞书远敢。 因为这是她和孟洋摔出来的一条路。 那日她翻着《徐霞客游记》看到一则形容雨中山峦的美景,她便来了劲,看了下天色,料准了半日后应才降雨,她便抓着孟洋陪她一块去。 孟洋:“姐姐,霞山地险,若再碰上降雨,可是要命的事情。” 虞书远没好气的拿书砸在他脑袋上,“就为了照顾你这个病痨,弄的本姑娘一个月没下过山了,喊你一起去赏景还叽叽歪歪、叽叽歪歪的,爱去不去!” “我自己去!” 孟洋说:“你敢去我就告诉徐哥哥!” 徐青君知道了,肯定要念经似的念她十天半个月。 “好小子,我今日便弄死你个窝里反的二五仔!” 孟洋便满山乱窜了起来,他身形小,动作也敏捷,虞书远竟是半点也追不上他。 而他像溜宠物似的永远拉着不远的距离,等着虞书远朝他跑来。 直到虞书远终于筋疲力尽,她插着杨柳腰喘息,才蓦然发现自己到了半山腰,而此处竟然有个天然的露台,孟洋正坐在一块高耸的石峰上,翘着腿,叼着一只狗尾巴草,斜眼看她。 自诩是飒拓风流江湖气,但孟洋那时就像个乳臭未干熊孩子,假装学着大人的模样,可笑又滑稽。 虞书远抽了抽嘴角,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拍的他眼冒金星。 孟洋说:“这地方还不好么?我可是寻了很久的……” 虞书远直接捏住他圆嘟嘟的脸蛋,“没事瞎跑什么,不知道危险么!” 孟洋咧牙笑了下,“想让虞姐姐开心。” 虞书远感觉自己有点被这崽的大白牙给晃到了眼睛。 彼时突降大雨,孟洋便熟练地扯过一片大大的芭蕉叶,遮在两人头顶上,山雾朦胧,雨打芭蕉,层层白雾萦绕在两人的周遭,像是腾云驾雾一般,虞书远兴奋的站起来眺望,恨不能尽收眼底。 芭蕉叶一高一低,孟洋静静的坐着仰视她,听雨声清丽,赏夏风幽凉,他情难自持的站了起来,伸手擦去了虞书远眼下的一滴雨水。 指腹底下的触感柔软,带着少女的细滑。 孟洋看着她的眼睛亮的过分,虞书远的心跳乱了几拍,竟无心去看那后面的山峦,胡乱的说了句,“你若大了,应是个美人……” 她感觉到孟洋向她走近了一步,她无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便踩空了。 他两抓着芭蕉叶滑了下去,打  171 破了难以言表的氛围。 两人从陡峭的山峰下滑,虞书远下意识的藏起来自己手,摔花了脸都行,这手可不能出事。 而等到他两左撞右撞的落了地,虞书远才发现自己一直是被孟洋锁在怀里的,所以她浑身只有裤脚染了些泥,一丝伤口也无,而孟洋却折断了腿。 这一打岔,方才本就无影的情绪,尽数消失殆尽。 她吓得连忙去看孟洋,确定没伤到内腹后,嘴里抱怨道:“这刚养好一点的伤,又严重了,你怎这么个倒霉命!” 孟洋还没从腿疼中反应过来,便被她一通乱摸,好不容易定了神,又听到这一句没良心的话。 孟洋磨牙,好心当做驴肝肺,自己疯了才去保护她,这该死的本能。 只见虞书远又摇了下青丝微乱的脑袋说:“孟洋你完了,折了腿肯定爬不出霞山了。” 孟洋愣了下,感情还要抛弃他自己跑? 他建议道:“不如姐姐先出去,喊徐哥哥来救我?” 虞书远站起来若有所思的走了两圈,然后凉凉的说:“这荒山野岭的,鬼还找得到你啊!” 得,这是救都懒得救他了。 最毒妇人心,孟洋感觉腿又疼了三分,撇着嘴说,“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别等会虞姐姐也出不去了,黄泉路上还要寻我讨个害命的说法!” 虞书远突然凑到他面前,近的他都能数清对方的眼睫毛,他咽了两声口水,只见虞书远赤唇开合,眼尾上扬,声音里带着两份促狭的说:“你求我一下,我就救你。” 这事对孟洋可太容易了。 “求姐姐救我……”孟洋的声音拉的很长,百转千回的,带着一丝痒意。 虞书远鸡皮疙瘩都出来,低骂了句,“没骨气!” 然后二话不说,背起了孟洋了。 老实说,孟洋一点也不觉得浪漫,当时只觉得难堪,被心仪女子背起来的难堪,太要命了。 “你别抓那么紧,弄疼我了!” 从虞书远嘴里吐出来的话,虽然语气不好,但也是娇嗔的。 孟洋悄悄将摘落了虞书远发丝上的一片红樱叶,她分明美的如此细瘦易折,不知怎么有这般力气,成日里满山跑着,永远娇俏明媚的。 太难堪了,孟洋把头埋进虞书远颈侧。 可孟洋竟希望自己能够在小一些,最好是小成沅梦枕的大小,能被虞书远装在兜里,去到任何地方。 那雨还是很大,孟洋支着芭蕉叶,虞书远背着他,走过了漫长的霞山。 孟洋很轻的说了一句:“我尽力把你想得很坏了……” “雨太大,听不清……” “我说姐姐孔武有力!”孟洋大声道。 回去后,孟洋另一只腿也折了。 …… 孟洋与从前一般翘着二郎腿,叼着一只狗尾巴草,倚在一块石峰上。 与从前不一般的是,那时候蕉叶挡雨,而今扇叶遮阳。 孟洋说:“姐姐来了。” 虞书远耳如针刺,她说:“墓呢?” 孟洋笑了下,将蕉叶撑在了虞书远头上,他说:“姐姐不问账本吗?” “你都知道了。” 正文 第106章 赐婚 是啊,我都知道了。 孟洋看着一脸漠然的虞书远半响,突然也不要去追问什么爱恨情仇了,事已至此,虞书远堕胎,挑拨离间他和恩公关系,联手沈是逼他孤立无援,好像都不重要了。 孟洋说:“姐姐,你上来时,看见杜英了吗?” 虞书远没有搭理他的闲言,如今孟洋已是穷途末路,她无需对这人再有任何敷衍。 孟洋继续说:“我在江南小院种了千树杜英,姐姐为何没想过,徐青君能给你的,我都能千倍万倍的给你。” 可他的远走高飞后路早已被虞书远卖了个干净。 孟洋似乎想到什么好事,由心的笑了起来,他说:“若是姐姐喜欢,我便将徐哥哥种的杜英也一道迁过去,以免姐姐挂念忧愁可好?” “我来此,不是和你叙旧的。”虞书远捉着他的手,连着芭蕉叶一同压了下来。 “墓。” “我要见青君。” 孟洋没说话,手拽着芭蕉叶在地上拨弄了两下,然后丢到一旁,抬头看了下山间之景,今日无风无雨,霞红和樱落像山火一样的层林尽染,茂盛的芭蕉叶鳞次栉比的生长,他华服在身,佳人在侧,一切都如此静谧美好。 而他仍是怀念那个狼狈的雨日,他个子小小的,腿还断了只,浑身黏着黑黄的泥巴,芭蕉叶也不那么绿,被雨打的摇摇欲坠。 佳人也不是和他拉着难以逾越的三尺距离…… 他说:“姐姐,我想背你去见徐哥哥。” 说完,他已经半蹲在了虞书远面前。 虞书远没有动。 “姐姐不想和我两清吗?”他又轻轻的说,“我不过是,将姐姐对我的好,全还了罢。” 双肩有一双柔夷攀附上,孟洋心中一痛,向后揽过她的腿弯,背了起来。 他终究是回不到小时候,终究也变不成沅梦枕的大小,终究不能和虞书远长相厮守…… “姐姐,山路陡峭,抓紧我些。” 孟洋感觉脖间有几滴冰凉划过,于是教他步伐酸软,肝肠寸断。 “往日姐姐背我,那样大的雨,那样长的路,好像永远走不完一样,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虞书远望去,那是一院子的杜英,低垂着花蕊,白茫茫的一片。 “青君的墓,在里头吗?” 孟洋点头,“那是姐姐和徐哥哥的家,我便不进去了。” 满山的樱红蕉绿,能用上家的,只有这一片杜英围绕的小屋。 孟洋悲戚的看着虞书远头也不回的往里闯,他说:“姐姐,早些出来看我,好吗?” 孟洋从树下取出两壶烧酒,那是同沈是饮的酒,烈的烧魂,烫的畅快,孟洋边喝酒边将酒洒在了一旁的放置杂物的茅草屋上,他喝的太猛了,整个人醉倒在茅草屋内,里头还散发的焦油的味道。 虞书远拿着账本气急败坏  172 的跑了出来。 而那时,火光已经烧了起来。 虞书远瞳孔骤张,霎时间没了神智,直直往火光中闯,一本账本从她手中落下。 “虞书远。” 她看见孟洋拎着一壶酒,从茅屋旁的杜英树下走了出来,他站在熊熊火光的正前方,喊了她的名字。 “你没找到徐青君吗?” 虞书远的双眼红了起来,她近乎崩溃的喊道:“你要干什么!孟洋!你到底要干什么!!!” 孟洋却认真的看着她说:“书远,我等了你好久了,真的好久啊……” “我也曾想过把你要的一切都给你,账本,徐青君,我的命,但是这样,你会不会就忘了我了……” 虞书远背后生起寒意,她永远也猜不到孟洋会做什么,她又一次轻信了孟洋,以为对方真的要和她两清,她甚至在看到火光的一瞬间,还以为孟洋自焚了。 怎么可能,孟洋这种丧心病狂、自私至极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虞书远恨声道:“你若对青君不敬,我便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孟洋突然惨然大笑起来,他笑的腰都直不起来,半幅身子好像随时便能倾倒在火海里。 “不放过我吗?那也好。” 虞书远见他将手里酒壶倾斜,一丝烟灰散落出来。 那不是酒! 虞书远喉间染上血腥味,“是青君……” 孟洋眸色一暗,将骨灰洒进了火海,然后纵身走了进去。 “切记,不要放过我。” 那火光从孟洋的发尾烧起,不一瞬便看不见他身影,浓浓的黑烟不停地升起,虞书远疯了似的往里闯,而那门已被孟洋锁上。 她脱力的坐倒杜英树下,听见孟洋凄厉带着哭腔的喊道,“虞书远,届时我与徐青君的骨灰混在一起,你还要吗?年年清明还愿意来拜祭吗?要来看我,要来看我!” 孟洋疯狂大笑,声带似乎被浓烟所伤,到最后只能发出刺耳嘶厉诅咒,“虞书远,你别想逃开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你都是我的人!” 可他分明已经写下了休书。 要来看我。 虞书远,不要忘了我…… 虞书远从脖子上取下一方精致的琉璃雕杜英圆扣盘,她对沈是说:“那日火尽后,四周成灰,我取了一方灰烬存起来,也不知是他,是青君,还是茅草的灰……” 沈是光是听她说都觉得字字泣血,而虞书远却越发平静如水,连最初的焦躁和愤恨都没了。 不恨,不恼,不悲,不喜。 沈是颤声确认道:“你想起来了?” 虞书远平淡的点头,然后拨弄了一下沅梦枕,“阿是说得对,不过死物罢了。” “他害了青君,我害了他,如他所愿全还清了。” 虞书远又将那杜英扣盘系回了脖子,“他想让我不得安宁,我不会教他得逞的。” 她的泪,在杜英树下便流尽了。 沈是想,或许这样也是好事。 他从袖中拿出“休书”,移到了虞书远面前。 “账本虽假,但休书是真。”沈是说:“书远你自由了。” 虞书远愣住。 “他到底想做什么?”虞书远轻摇了下头,“我永远也不懂他,也不想懂他。” 虞书远没看休书,欠身拜了个礼,“我知阿是寻我何意,阁老之死我于心有愧。” “但此人,此事,此物,有关他的一切,我都不想再有联系了。” 沈是了然作揖,“是我冒犯了,书远,我会尽快救你出来的。” 虞书远回谢,“侯爷待我有礼,阿是不必太过挂心。” 她向外走去,又补了句,“这休书,有劳阿是替我烧了。” 沈是收了起来,未曾多言,送她离去。 他方一站起,便栽在地。 那休书也飘了出来,虞书远唤人救急,门外的人连忙去请大夫。 四下无人,虞书远看着那封休书,忍不住打开了来。 首先掉落了一张巴掌大的诊书。 ——然尊夫人脉象短促有力,并未有兆。 虞书远心若针扎,原来你知道了。 是了,孟洋怎么可能会在她身怀三甲时碰她,她合该明白的。 外头人声阵阵,她匆乱的塞了回去。 小厮仓促的送她离去,正出子安斋时,她看见一个人影正往里入。 是侯爷。 她再看向子安斋时,多了几分欣羡。 …… 柳长泽命阿良去宫里请了吕太医来,而那时吕太医正在慈宁宫给太后问安。 阿良焦急的在太医院候着,过了一刻钟吕太医才在宫人的相送下到太医院。 那宫人眼尖的看着阿良,问道:“侯爷身体不适?” 阿良来不及同他客套,随口应和,“不是侯爷。” 便推着吕太医走了。 宫人见他这般着急,便上了心,回宫禀了太后。 那侯爷可是太后的心头肉,立马便派了人去查。 回来说是去治沈少卿的。 沈少卿,那个公然在金銮殿同侯爷表心意,又为了求生诋毁她家小侯爷的男人。 太后气的打碎了御赐玉如意,说是要寻人弄了这沈少卿。 可宫人却说;“听闻沈少卿出狱后便一直被侯爷关在府里,方才逃出来,高烧不止,又被侯爷抓了回去。” “太后娘娘思量,试问侯爷二十多年何尝对人这般上过心?” 太后闻言便更气了,她想起之前和柳长泽的争执。 “你敢断子绝孙,哀家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姑母多虑了,臣家中还有一弟。” 那能相提并论吗! 柳家的子嗣,是她张家的子嗣吗! 她当时碍于萧贵妃在场不好发火。 她本是已故张副将军之女,母亲是柳家的人,当年母亲病逝后,只有自己和妹妹相依为命,便一道回了柳家寄生。 后来入宫,势单力薄,  173 便将妹妹许配给柳学士,借了柳家的力登上了后位。 而今,她张家血脉却叫一个男人迷昏了头! 太后怒声道:“传哀家懿旨,阁老之女宋知礼忠勋嫡裔,贤良淑德,堪翊壸范,哀家甚喜甚怜,收为义女封清河郡主。宋阁老劳苦功高,一生煊赫,若有未竟之事,便在于儿女婚事,哀家承阁老生前遗愿,做主赐婚大理寺少卿沈是,三年脱孝后完婚。” 柳长泽她管不了,还管不了个区区芝麻官了! 正文 第107章 字帖 吕太医诊脉后,将阿良指桑骂槐的数落了一遍,说什么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短短几日就教人造成了这幅空囊,在折腾下去也别请老朽来看病了,直接去铺子里头定个上等棺木了事,省得浪费老朽的宝贵药材! 阿良捂着他的嘴,将人拖了出去。 吕太医扒着门框四肢挣扎继续骂,“底子都烧坏了,还凶什么……” 只见柳长泽寒眸如刃的从内室起身,向他走来。 吕太医被这威凌的气势逼的发怵,一下就猫儿了声…… “底子烧坏了。”柳长泽睨视着他,语带胁迫的问。 吕太医抖了下,霎时临渊勒马,拍着胸口说,“哪能呢!区区小病,不出三日,老朽包管他重焕新生!生龙活虎!” 柳长泽高大的身影逼近他一步,停了几秒,而后在他肩头,缓慢的拍了三下,不算重,却森然入骨。 吕太医咽了口唾沫,指天立誓,“绝对三日!” 柳长泽瞥了阿良一眼,阿良忙跟着点头。 他才往里走去。 阿良拍着吕太医说:“作死你敢惹侯爷!” “敢做还不让人说了,真心疼把人逼成这幅鬼样子!”吕太医搓了两把汗湿的后背,“要不是故人所托,我早八百年养老快活去了,受这股窝囊气!” 阿良听笑了讥讽道:“别戴高帽了,吕太医你舍得侯府藏药阁吗?” 吕太医被噎的说不出话。 他是个医痴,谁有名贵药材,谁有奇珍异学,谁就是大爷。而柳长泽显然是大爷中的大爷,那满阁的珍稀药材,满阁的秘法绝学,该死,他现在都没参透那个破明引是个什么东西! 果然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侯爷那一院子歪瓜裂枣的江湖骗子也有这本事! …… 柳长泽阴云满布的守在沈是床边。 第三次。 除了太傅外,这是他第三次守在别人病床边了。 他不是太医,来也无济于事,但是每每听到沈是出事,他又无法克制的要亲身看上一眼。 否则不安。 不是焦急和厌烦,而是一种漫长的不安。 这种情绪是担忧,是慌张,是在意,他再清楚不过了,那些太傅病重的日子里,他每时每刻都是这么煎熬着过的。 但他此时无法分辨出来。 或者说是不敢去想。 柳长泽脸绷的死死的,又极其生硬的探出一只手放在沈是的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他还未碰到,便觉得灼手。 阿良轻轻的推开了门。 柳长泽快速抽回了手,面上却仍是一幅死人脸。 阿良生怕触他眉头,俯在他身侧,战战兢兢的说了句,“侯爷,文舍人有信。” 阿良从手中递过一份信笺,柳长泽心不在焉的打开,看了一眼,便猛地站起,用吃人的目光瞪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沈是,向外夺马而去。 柳长泽将行至宫门时,穿过一个巷口,赤马扬鞭跑得飞快,只见一人突然张臂冲出。 还好柳长泽眼观四路,身手敏捷,早已发现了他意图,右手一个用力勒紧缰绳,赤马红蹄高扬,堪堪停在那人眼前,不足一寸处。 “你好大的胆子。”柳长泽不怒自威的说。 那人吓得面色发白,但富贵险中求,他强忍着的后怕,平复着心情说:“侯爷去不得!” 柳长泽闻言轻蔑一笑,“你也配拦我的路。” 他一鞭扬下,有皮肉绽破之声。 那人却不偏不倚,闷声受了这一遭,静而自持的说:“太后此举,难道不是侯爷之过吗?!” 柳长泽方正眼看他,“文舍人,众所周知本候并非良善之辈,今日不踏你血骨而去,不过是看在你传信有功,望你自知自重。” 他一鞭落在文通紧张到脚趾抓地的鞋边,一滴汗顺着文通腿管滑了下来。只听柳长泽继续道:“本候厌恶愚蠢的忠直义士,更厌恶滑稽的效仿之辈,你图什么便直言,不要在本候面前卖弄诡计。” 文通立即双腿发软的跪了下来,但他依旧挺直腰道:“侯爷快人快语,下官钦佩!” 柳长泽倒不意外文通会将赐婚一事传给他,毕竟他和沈是的那些事儿,早就满京飞传了。 他承了传信这份情,但这人仍然杵着拦路,便十分不识趣了,难不成他还有什么锦囊妙计,连太后懿旨也拦的下来。 柳长泽不屑的夹了下马腹,于巷中前行两步。 却闻文通说,“下官已禀圣上。” 柳长泽瞬间变脸,沈是乃圣上之人,此行赐婚,既能借由阁老名望替沈是彻底洗去他入狱的那些腌臜谣言,又能替沈是造势,阁老后继有人,稳固内阁人心。 这样的机会承明帝怎么会放过! 若是太后他还有一线生机能改,若是圣旨下…… 柳长泽寒声说:“你找死。” 文通闻言鬓间落下两滴冷汗,他颤声说:“下官斗胆行事,实乃情势所迫!” 柳长泽勒住缰绳,回身看他。 只见文通迫切的说道,“适才下官奉圣上之命赴礼部查看阁老丧葬之况,正巧撞上太后懿旨传礼部入册,若不是常尚书乃宋阁老门生,只怕这礼部的官印,当场便落了。” 巷口外有人声匆匆而过,两人不约而同的噤口不言。 四周静的出奇。 柳长泽忽然意识到,天子近臣在宫门口拦他,而且还知他走此道,显然是对他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他应该早些想到的,却因沈是乱了阵脚。 他笃定的俯视文通说:“你有万全之策。” 174 “下官不敢。” “不敢。”柳长泽冷笑,“如今阁老已逝,国子监祭酒之位空悬,而九月大考在即,正值多事之秋,用人之际,你有何不敢!” “说!你缘何笃定圣上不会赐婚沈是!” 明明百般好处,缘何承明帝会放过这个时机。 而面前这个蝼蚁般的人,又为何敢以此事作本,向他换国子监祭酒之位。 柳长泽戒备的看着文通,他直觉与太傅脱不了干系。 却听文通解释道:“一是,侯府路远,待侯爷至此,怕早已无力回天。便是有幸拦下,侯爷入宫寻太后也只是火上浇油。二是沈少卿与宋千金不和之事,满城皆知,而今阁老方逝,太后便指婚怨偶,自会遭天下人非议,圣上不会冷眼旁观的……” 一道刺耳的鞭声,破风而下,文通痛呼而泣。 “这种话你也敢拿来糊弄本候!”柳长泽眼神阴霾的看着他,冷冷的说:“文舍人,敢与虎为谋,便要舍得一身剐,少一个字,我教你走不出这六尺巷!” 文通观他神色狠厉,知今日不成功便仁,目光遂从飘忽转坚毅,他说:“侯爷可知沈少卿肖先太傅一事。” 柳长泽眸子猛的缩紧。 “继续。” 文通闭眼,又下了三分决心,双手握拳,凛声说道:“下官斗胆揣测圣上思慕先太傅。” 柳长泽宛若惊雷过耳,半响,他说:“证据。” 文通慢慢的从袖中取出一份字帖,高举过头顶,“此乃圣上案前字帖,系沈太傅所作。” “呵,太傅乃圣上之师,有份字帖算什么……”柳长泽粗暴的抽过他手中的字帖,翻开,蓦然攥紧了指尖。 他挑眉如刀的钉在文通身上,“这字是圣上所写。” “是。”文通说:“有时国事繁杂,圣上会将奏折推到在地,下官偶然收拾时发现这折字帖,虽然下官才疏学浅,但也曾仰慕先太傅墨宝,有幸在翰林院拜读过一二……” 文通夹枪带棒的说:“侯爷与圣上同窗数十载,竟不曾见过圣上这笔如火纯青的临摹吗?” 柳长泽将那幅字帖捏的不成样子,指甲都戳破了薄薄的纸张,直嵌到皮肉,染红了纸页的边角。 他轻飘飘的说:“门生学先生之字,本是情理之中,文舍人凭此猜想,未免过于天马行空了吧。” 依柳长泽的脾性,若真的不信,早就将文通这种妖言惑众的人鞭尸了,怎么可能故作轻松的闲言。 文通敏锐的察觉到了柳长泽的迟疑,他乘胜追击的说:“我曾于万寿宴赴听雨轩,偶见侯爷与沈少卿叙旧。” “你想说什么。”柳长泽神色难辨的说。 “那日后不久,宫中有一圣宠正浓的美人坠河,圣上颇为伤心,在宫中点沉香、放孔明灯缅怀。下官好奇,不知何人如此让圣上挂念不下,几番打听下得知,那美人喜爱赏黄鹂鸟,是徽州人士。” 这话便很直接了。 别人不知,他和柳长泽可是心知肚明,那美人分明是给圣上带了绿帽子,圣上不生啖其肉都算好了,怎么可能缅怀。 还点沉香,放孔明灯。 真是古怪至极。 文通的重点在徽州人士,顺带着铺垫了一句黄鹂鸟。 没想到柳长泽一听到黄鹂鸟,便猛地跳下了马,咬牙切齿的问他一句,“懿旨废了否。” “并未,改赐阁老得意门生都察院佥都御史——李云赋。” “好、好得很!”柳长泽重重的一掌拍在马腹上,惊的烈马扬蹄长嘶。 他竟是同窗数十载也没看出圣上有这个心思! 还黄鹂鸟,那么早! 沈子卿,你还真是招蜂引蝶!处处留情! 柳长泽一想到承明帝有可能在各种各样的妃子身上寻找太傅的痕迹,甚至为了相像的沈是,宁愿舍近求远,事倍功半的让远在异地李云赋去平内阁之心。 他突然胃部缩紧,一阵恶心。 他十多年将自己困在面壁室,生怕自己多动了一份歪心,每日不断提醒自己,太傅是师,是父,是不能亵渎的人。 他甚至连太傅的寝房都不敢踏入半步! 却有人那么早就将那些龌龊的思想,付之于行…… 柳长泽气的发抖。 文通见此状,垂眸思量,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承明帝,侯爷,果然都有这份心思。 在收到圣上赐给冉娘的簪子时,他也曾想过效忠君上,但是这条路太难走了,他分明是近臣,却依旧是六品绿袍小官,同科的沈是李云赋都已是一院之长了,连付江那等庸才,也蹭了付尚书的光塞进洛江之行的队伍,升为了五品工部都水郎中。听闻上一个秘书郎直至花甲也不曾有升,难道他也要步此后尘吗? 而柳长泽随便一个手笔,他便是中书舍人了。 “侯爷、侯爷……”文通低声唤道,柳长泽才从失控中抽回了点神去看他。 而后猛地锁住文通的脖子,将人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他阴恻恻的说:“管好你的嘴。” 若教人知道半分,太傅的盛名,便真的毁了。 文通的筹码不是传信,不是设计改圣旨,而是秘辛。 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文通面露喜色,他知事成,便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的以表赤诚。这事他于情于理都不会说,除了害一个已死之人,没有任何好处,还得让他被侯爷和圣上都记恨上。 他怎么可能透露出来。 柳长泽确保他不会乱言后,便愤恨的松手,气势汹汹的驾马离去。 “多谢侯爷。”文通跪拜在地,叩首送行。 他凝视着柳长泽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说来真要感谢沈兄了。 他在巷口明暗交界处,露出了一个笑容。 正文 第108章 一心向圣 沈是从梦魇中醒来,他似乎还陷在大火里,心沉的似灌了铅一般。他迷茫的眨了两下眼,方看清面前摆着三碗乌漆嘛黑的药,而阿良笑意盈盈的脸放大在他眼前。 “除病,固元,健体,大人先喝哪个?” 沈是左眼皮猛跳了两下,动了下嘴皮,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175 端过一口气连干三碗。 ……重生都逃不过。 逃不过苦到发麻的药汁,逃不过与柳长泽的背道而驰的遗憾。 他的不忍,他的在意,他的爱慕,最终酿成大祸。 阿良看的目瞪口呆,侯爷的药,信奉良药苦口之理,硬是将全天下最苦的几味药浓成了精华…… 啧,连干三碗,太傅都做不到! 他再次感叹,侯爷看上的人,果然都不是一般人。 阿良不知道怎么表达钦佩好,夸赞的说:“大人胃口真不错……” 沈是:“……” 自己养大的侍从,脑子不好,怨不得别人。 沈是不是一味哀声怨道的人,事已至此,唯有继续走下去,不负前人之功。 他往怀里抽出了休书,没丢,但怎么封口开了,他拿起看了下,闻到一阵中药味,他问阿良,“你闻到药味没?” “那何止是闻到,满院子都被药熏透了!” 沈是皱眉,不一样,他喝的药多,久病成医,多少能辩出一些,这封信的药味,有点不同,不是一般风寒养病的方子。 “阿良,能劳烦你替我请个大夫来吗?” 阿良着急的凑了上来,“大人哪里不适?” 沈是眼睛转了转,捂着肚子说:“恐是药性相冲,腹内胀痛难耐……” 阿良蹬蹬蹬的跑远了,不多时拎了个奉命三日调好沈是的孔太医进来。 按理说,孔太医这样的名手,被人诋毁当是骂骂咧咧的,但是他没有,他在宫里头和各位妃嫔斗智斗勇惯了,这话一听他就觉得有深意。 瞧瞧再说。 他还特别配合的对阿良说,“糟了!我药炉子上的火,忘了关!” “我替你去,你赶紧给大人看病要紧!” 阿良蹬蹬蹬的又跑走了。 孔太医挑眉,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内室。 “大人何处疼痛?” 沈是惊喜,忙要下床相迎,“没承望是孔太医!” “不必了。”孔太医将他扶回卧榻,“大人这般模样,老朽瞧着好的七七八八了,便不打扰了。” 沈是同孔太医交道打了多年,一下便明白了他坐地起价的意思。 他轻声道:“五十年松衫灵芝。” 孔太医眼都不抬的说:“百年。” 沈是拿出一份休书,“还请太医指点。” “好说好说,沈大人这病啊,包我身上。”孔太医还未接过,只是凑近便说:“红花,肉桂,还有一味……” 他突然停了下来,静静看了眼沈是。 沈是疑惑相望。 他说:“沈大人,没想到你风流债不少啊……” 沈是:“?” 又听他继续说:“还有一味麝香,这不都是堕胎之物……” 沈是心下一跳,还欲相问。 却听见一声巨响,外室的门被人一脚破开了。 沈是面不改色的将休书藏入袖中,孔太医也熟练地诊起了脉。 “出去。”柳长泽强耐着旺盛的火气对孔太医说。 孔太医边走边腹诽道,先太傅也是个明理剔透的人,怎么教出来这么个有病的门生。人昏迷的时候,恨不得将老朽入药喂了医治,人醒了,反倒像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倒是那个大理寺沈少卿,懂事多了。 待人走后,柳长泽半响没出声,只一脸怒意蓄势待发的凝视着沈是。 沈是被盯的发毛,心想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了? 他不由攥紧了袖口,试探道:“侯爷,何事?” 只见柳长泽甩了一样四方东西出来,从他脸颊边划过,重重的落在被褥上。 沈是拾起那折又破又皱的四方纸翻看,谁仿的他笔迹?内容也中规中矩,是个治世随谈,这是何意?回峰收笔柔和,不是柳长泽所书,难道有人又嫁祸他? 他解释道:“这……这不是我所书……” 柳长泽冷笑,“当然不是你!” 沈是皱眉不解。 而柳长泽却轻佻的抬起了他下巴,逼他仰视对望,目光露骨的在他脸上迂回,像……像在看一个乐府戏子般孟浪。 沈是难堪的偏了头,却被用力的制正回来。 “你躲什么,我看不得吗。” 沈是怔仲的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是啊,他在躲什么? 试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家国未定,庙堂倾轧,谁能置身事外,他竟还希望柳长泽平安无事的做个清闲富贵侯爷。 多可笑,为了这点私心,他害宋奉安身死,而无力回转,他害虞书远受困,而无计可施,而本该承受这一切的他,却好好的躺在这红香软榻里。 沈是的愧疚自责掐断了那萌发的情愫。 他可以不知羞,但不可以一错再错。 所谓风花雪月,只是太平盛世里的桥段。 “侯爷为何看我?难不成……”他笑一下,嘲讽地说:“喜欢我?” “做梦!”柳长泽的手收紧,狠狠甩开了他,“赝品也敢痴心妄想。” 赝品啊,沈是平静的心神,仍像是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 他怨恨自己的记忆太好,一下就想起了崇明探私盐时,柳长泽打碎赝品白瓷,对他说的一句妄想。 原来那时起,柳长泽便将他当做赝品了。 “那侯爷,何必百般护我这个赝品呢?”沈是敛眸,清冷的说:“我如今官复原职,侯爷莫不还以为我是你门下卿客罢。” “你知道!”柳长泽倏忽杀气四起,“你竟然都知道!你从前是故意装作像他?!” 沈是静了一下,“我没有,若能早先利用这点,也不会落至今日下场……” “利用?”柳长泽大笑起来,那假意的笑声让人不寒而栗,“原来你往日自荐皆是利用,为了借我之势崭露头角吗!沈大人,好算计啊!” 沈是不可否认,他确实也有借柳长泽之力晋升,否则怎么可能短短一年便是官居四品了。 “彼此罢了,侯爷又何尝没有利用我?”沈是正了下衣襟  176 ,下了病榻,与他相对而立,“至于其他,沈某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柳长泽从床榻捡过他方才落下的字帖,抖开寒声说:“沈大人看着这笔字,还敢说无愧于心吗!我从前一直想不明,你凭什么博取的圣上信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是看着那笔仿太傅的字迹,以为柳长泽说他用了太傅后人的名头的事情,他镇定自若的说道:“我不也是如此让侯爷信任的吗?” 柳长泽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沈是口中说出的。他何时像承明帝一样卑鄙龌龊,把对方当做替身……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怒火,但在盛怒之下,他竟是冷静了下来,他问:“你何时起,归顺圣上的。”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沈是目光坚定,凛声道:“臣自始至终,一心向圣。” 柳长泽瞳孔霎时变得寒芒万丈,“沈是,你敢耍我。” 枉他以为这个人对他痴情不悔,原来都是算计。他本还敬他一份心,不愿过多刁难,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太傅后人,不能死。 但也别想好过。 “蝼蚁之辈,岂敢戏弄侯爷。”沈是作揖,深吸一口气道:“往日多谢侯爷厚爱,臣不胜感激。” 这话连在一起,便像是挑衅了。 柳长泽的手搭上了沈是的后颈,不轻不重的捏了两把,语气危险的说:“沈大人别急,来日方长。” 沈是知他性格睚眦必报,他如今叛离侯府,转追随圣上,柳长泽不会轻易放过他。 但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柳长泽不愿与他合作,他也无法阻止柳长泽,如此内耗下去,只会让今日之错,不断上演罢了。 沈是说:“我愿侯爷岁岁长安。” 柳长泽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磁性,“大人不安,我便长安。” “那也好。”沈是垂首,“若能让侯爷顺心,我无怨无悔。” 明明都撕破了脸,还装作一幅情深义重的模样,柳长泽简直恶心坏了,一秒也不想再见到他这幅虚伪嘴脸。 他撞着沈是的肩,摔门而去。 那门框砸的嘭咚作响,阿良在门外吓得抖了三抖,连手里的刚熬好的药都差点洒了。 柳长泽自他身边路过,突然伸手抢过他手中红泥药碗,猛力向外一砸。 红泥的碗片四分五裂,黑黄的药汁高高飞起又碾入尘泥。 阿良惊得不敢出声。 侯爷是易怒的,但却不是喜形于色的。他往往是冷漠酷厉的折磨别人,什么时候把自己憋成过这个样子。 柳长泽稳声说:“把人都撤了,让他滚回去。” 人?盛意顺和?滚回沈府?这是要和沈大人划清界限吗? 阿良看着侯爷的煞气的背影,颤抖的向大门走去,老天爷,侯爷发这么大火,沈大人还安好吗? 只见沈是拢手,毫发无损的向外走出,还向阿良拱手道别。 阿良傻愣愣的本能回礼,“大人慢走……” 正文 第109章 折子 洛江的倭寇越来越猖狂了,他们不再偷偷摸摸的上岸,行一些鸡鸣狗盗之事就跑,他们开始分小军列来偷袭,虽是攻不破城门,但他们寻到了一处缺口,那正是远离葫芦口治水点,又远离城门的一个交点。 倭寇似乎认准了萧将军想以此兴修水利谋前程,来不及顾忌百姓生死,所以频繁从此缺口进行烧杀掠夺,城中百姓不堪其扰,死伤过百,不得已在京城来的御史煽动下组成了护卫队自保。 民心尽失,即便是常胜将军也不可能打的赢这样的仗吧…… 但倭寇仍是畏惧常胜将军的名头,不停地骚扰试探,不敢攻城而下。 直到大齐的礼器宋阁老身死的消息传出,举国陷入哀思和悲愤,洛江笼罩在死亡和入侵阴影下的躁动便爆发了。 倭寇敏锐的抓住了这一时机,他们入城散发谣言,说萧将军已经同他们达成协议,只要他们不破坏兴修之事,萧将军便将洛江拱手相让,日后洛江便是他们的子民了,识相的便主动投降,不然待他们一举入侵时,便是洛江屠城之日。 而此时,萧家军还未有动作。 百姓终于失去了信心,开始揭竿起义逼将军出兵镇压。 连萧家军的兵卒亦有不少被煽动的内讧。 李云赋是揭竿而起的领头人,他并不想与萧将军发生冲突,他也不信卖国之事,但是他无法坐视百姓有危。 无论何种计谋,拿百姓的生死做筹码便是错的。 而且万一……但凡万一萧将军有私心呢…… 又或者他假意投诚,而后兴修结束,再讨兵相向,夺回失地。只要赢了萧将军就名垂千古,可是百姓的生死呢…… 他要带领百姓自保,也要稳定洛江百姓不要胡乱和官兵冲突,将伤害降到最低。 李云赋外穿着劣质的护卫兵的衣服,内又披着一层麻衣巡视在护卫兵的操练之中,恩师去世,他哭了三天三夜,万分悲痛,但却不能在百姓面前显露半分。 他是如今洛江百姓心中的定海神针,若是他透露出半点衰弱,那么洛江定会大乱,给了奸人可乘之机。 可他毕竟只是个文弱书生,他眼前突然一阵眩晕,他强忍着将嘴唇咬破,维持着一丝清明,躲到了转角的杂巷里。 重重杂物遮掩下,他终于脱力的向后倒去。 却被搂进了一个怀抱。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李云赋睁着疲倦的双眼,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一个双目通红的少年。 他醒来时,已经在床上了,若不是唇上的伤口被人涂了清凉的膏药,他险些以为是一场梦。 萧寄北怎么敢来此地,他不知若是教百姓见了,恨不得生啖了他们这些官兵的肉么…… 他失神的坐在床上,然后看见自己身上的麻衣,又捂进了潮湿的被褥里,低声哭了起来。 数月以前,老师还说等他回京要替他接风洗尘,说要老管家泡最好的六安瓜片给他尝尝,为何…… 为何会遭奸人所害…… 而他却只能被困在遥远的洛江,不知何时才能  177 归去,无法拜祭,无法守节,无法报仇,无法见上恩师最后一面。 老师,学生不孝。 学生不孝…… 李云赋咬破了被子,露出里头发酸的棉芯。 而后有人轻抚他后背,揽他入怀,轻声说:“云赋,别哭……” 来人尚且轻狂年少,见惯了军中刀剑无眼的日子,一时见心上人脆弱如此,慌乱又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劝慰道:“阁老为大义身死,又岂会怪罪你为护卫百姓而无法守灵。” 怀中人闻言,深埋于被褥却不见动静。 少年抿了抿唇,像似鼓足了勇气,低头轻吻在了怀中人的鬓角,他语气和动作小心翼翼的像呵护着易碎的水晶,他说:“云赋,恩师虽逝,但你还有我。待洛江事了,我便陪你回京,一同向阁老谢罪。” 李云赋终于压抑不住的失声痛哭,牙齿都快要咬出血来,他的背抖的厉害,整个人近乎缩在了来人的怀抱里。 那是他在异乡唯一的热源。 可这样的失态没有维持多久,李云赋抬起头时,除了眼底的红肿,已经看不出半分痕迹。 他说:“护卫兵与萧家军势如水火,你不该来此。” “我必须来。”萧寄北直勾勾看着眼尾泛红的他,疼惜的说。 他的眼神火热烫人,李云赋偏了点头,正了下衣襟,下床漠然的说:“念在旧交,我给你一刻钟离去,否则,我便喊人了。” “你为何躲我?” 李云赋视线飘去一边,掩饰的向门外行去,他还有护卫兵未曾巡视完,他说:“立场不同,萧家军一日不出军,你我一日是敌人。” 他正欲拉门,突然被人从后环住。 “你放开!” 后面的人勒紧了些,“云赋,你需要我……” 李云赋沉下眼,转身甩了萧寄北一耳光,“如今倭乱四伏,百姓命不保夕,而你身为堂堂将军之子,不守山河,反倒这里行轻薄之举!萧寄北!你还有一点廉耻之心吗!” 萧寄北被骂的脸红,他自知失节,但他恍惚想起那日倭寇偷袭,李云赋带着百名野兵,以火红缨枪为指令,立于城墙之上,行军布阵,指点江山。 他分明孱弱似一柄竹骨,却无畏任何雪剑风霜。 他面容沉稳冷静,却适逢京中传来阁老逝世之闻。 萧寄北见他于高墙上,悄然落下一滴泪。 但他来不及伤心,而是肃杀的一抬手,红缨枪尖直破长空,百名野兵受令突围,奋力绞杀。 那一幕在萧寄北心头烫成了一道疤。 他在营中用望远长镜看着,看着那滴泪落到漫天的雨幕里,落到像洪灾一样的泛滥的平地里,他生出一种想要掘地三尺挖出那滴泪的心情。 而此时他坚定的看着李云赋说:“在我心中,你比战事要紧。” 李云赋神魂剧震。 但他也心如刀割,一方面是萧寄北还小,他知萧寄北仰慕他才华,可京中最不缺有才之士,寄北还未出过洛江,未曾见过更广阔的天地。另一方面他是愤怒的,萧寄北竟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李云赋破口骂道:“身为将门之后,你竟能为私情置万民于不顾!萧寄北,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漠然的拉开了门。 门外人来人往,只要有人停下看一眼,便知道李云赋旁边有个人。 他在逼萧寄北走。 萧寄北却捉住了他的手,迟迟未走,他说:“百姓图安稳是私,臣工图功名是私,人活着怎么可能没有私心,不过是合众人之私,以成一人之公罢了。云赋,我知你不信我,但你且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 无论沧海桑田,他认准的事,便不会更迭变化。 然后他在李云赋眉心落下一个吻说:“洛江之事,我会解决。” 萧寄北走了。 李云赋脱力靠在了门边,不消片刻,他又变回百姓眼里足智多谋的守护神。 听闻那日萧寄北回去后受了军棍五十仗,伤还未好,又不知与将军说了什么,而后城中暴乱突起,他被吊在了营中挂了两日。 倾盆大雨泡的他四肢发白,他双眼涣散,连臀部的疼痛的感觉不到了…… 突然他见军营吹起了号角,那批训练来专治倭寇的兵被集合在一起,他听见整装齐发的脚步声,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云赋,别难过了。 军营里只剩下驻守的兵,他低垂着脑袋继续被吊着,许是太开心了,他竟然还没晕过去。 这时有一人驾马而言,他睁着迷糊的眼睛去辨认,像是从京城来的。 那人左右一看只瞧见了中间被挂着的他。 “咦,这不是萧公子?” 萧寄北眨了眨眼,说不出话来。 “萧公子可知李御史在何处?” 萧寄北沙哑的挤出一声,“何事?” 那人大笑,“天大的喜事,太后懿旨要将清河郡主许配给李御史!” 萧寄北呲目欲裂,他气若游丝,却恨恨的咬牙道:“你、说、什、么。” “瞧我这记性,萧公子估计不认识清河郡主。”那人一拍头,“我是说,李御史要娶宋阁老千金了!” “一个打小栽培的得意门生,一个万千宠爱的独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当是金玉良缘啊!” “萧公子,你说是不是?!” “哈……”萧寄北耳朵嗡鸣作响,他什么也听不清了,但似乎觉得自己在长笑,又似乎在长哭,眼前天旋地转的,再没了意识。 …… 沈是一回府,便见沈府里头空落落,没了整日嬉戏打闹的盛意,一下子静的叫人无法适应。 他默然的站了会,然后吹了声哨。 空中有黄隼盘旋,而后一人出现在他院子,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沈是抬眼一看,原来是那日的狱卒,他说:“原来你也是黄隼暗卫。” “正是,卑职名为述怀。” 沈是说:“日前给你添麻烦了……” “大人不必客气,能为大人效力,是卑职的荣幸。” 沈是不再客套,他说:“述怀,你替我查  178 一下,孟家香料,可有什么是以红花、麝香、肉桂做辅料的。” “是。” 翌日早朝,承明帝神清气爽的同众人公布了一个好消息,说是萧将军一举将所有倭寇歼灭,收复了百年失地瀛洲,自此大齐不必在受倭寇所扰! 众臣工俯首恭贺,山呼,“天佑大齐,国祚延绵!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因着阁老之死不久,本次国喜未曾举国同庆,只颁布了大赦天下,然后设宴礼部,以表庆功之意,待来日萧将军归京,再行大举。 而此时,付尚书的脸色是最难看的。 收复失地,那要封什么?镇国公够不够? 他这个兵部尚书真是做到头了! “你听说了吗?” “什么啊?” 下朝的路上蜂拥而散,付尚书气不过的站在一颗树后握拳,只听有两位绿袍小官议论而过。 “听闻原先大司马的位置便是萧将军的……” “真的啊?” “那还能有假!满朝文武谁人不知!” “但若是这样,行封论赏时,该如何是好?” “左右不过是压付尚书一头,或者退位让贤呗”那人长叹一声,“总之大人物的戏台,与你我无关……” 待人走远,付尚书一拳锤在树上,竟将手臂宽的大树给打穿了洞。 连绿袍小官都能议论老夫了么。 文通在一旁静静注视,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如今可算轮到我了。 他急冲冲的往付尚书身上一撞,撞落了一本折子。 那本折子是昨日他冒死一搏后,柳长泽派人送来的,并提了一个人名——付镇中。 他立即心领神会,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他势在必得! 付尚书巍峨的沉着脸看他。 他慌张的赔歉道:“下官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 付尚书心思郁重的冷哼一声,但也不好得罪天子近臣。他正想说上两句,只见文通弯腰去捡折子,露出一个人名。 李云赋。 洛江监工御史李云赋。 他精光一闪,拦下了文通。 正文 第110章 折辱 此次庆功宴虽说不能大办,但也得弄出个热闹的花样来。 因为自阁老逝世后,每个人手上都带着一条细细的麻绳,尤其是内阁,三伏天下官袍里夹着两层麻衣,以表救命之恩,以怀师恩如山,致使朝中气氛低迷许久。 礼部常尚书想了许久,提议让众臣工带家眷参宴,使宴会轻松自在些,又排了热血沸腾的战舞,势必洗去往日哀丧之气。 太后听了抚掌称赞,还点名了各家千金必须到席,她就不信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皇上还敢驳她的脸。 她一定要给沈是点一个婚出来! 免教他祸害我张家血脉! 太后转念一想,说不定还能给长泽物色个好姑娘。 于是兴致勃勃,盛装出席。 太后看着席间的名门贵媛,心里乐开了花,看这个是温婉明媚,看那个静花照水,只可惜少了点烈焰红骄,配沈是绰绰有余,配长泽便拿不住了。 太后抬眸看了眼席下的柳长泽,只觉华光艳绝。他剑眉英气,双眼沉遂,而细长的眼尾又似一条带刺的长勾,叫人一眼刺骨,望而生情。但他又是无情的,脸庞宛如刀削,唇部抿成一条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冷冽之气。 他积威太重,暴虐之名远扬,光是一个皱眉,便教身边的宫人,吓的跪地。但他又闲吵,宫人跪足了半个时辰也不敢吱一声。 太后无奈的摆摆手,模样也比不过,性格也压不过,日后这些娇滴滴的姑娘,还不被小侯爷欺负成面团了。 算了,还是从沈少卿处入手吧。 太后使了个眼色,而此时承明帝也请百官入席,奏乐赏宴。 沈是发现今日有些不对劲。 他打了个喷嚏,晃了晃被香粉熏得晕乎乎的头。 “大人,可有见到一支白玉簪?”一女子白纱遮面,秋水含情的娇羞问道。 沈是僵硬的看了看一秒前掉脚边的簪子…… 他默然捡起,从袖中取出一方兰花白帕,拾起簪子递于身旁的人,“是这只吗?” “正是,谢过大人。此簪系长辈所传,对小女意义非凡。”女子笑弯了眉,“家父自小教导小女,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有大人不嫌弃,可否请大人常尚书府一聚,以表小女浅薄谢意。” 沈是陷入两难,拒绝吧,不给女方脸面,答应吧,这都今天的第十五个了。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沈是抽回了兰花白帕,装作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 女子还要言,沈是连忙站起同远处一魂也不知是谁的同僚,举杯对月而饮。 大齐国风含蓄,女子被这一阻拦,便红着脸跑远了。 沈是叹了口气,来一个敬一杯,这样下去分分钟醉死。 太奇怪了,他一个刚从牢房里出来的官,还和侯爷因断袖之事纠缠不清,怎么会这么多人像香饽饽一样的赶着来,就算是他当年位高权重,也没试过这般艳福。 殊不知,太后暗地许诺,谁要是嫁于他,太后便收做义女,今日是铁心要拆散他和柳长泽。 华灯高台上,太后突然与萧贵妃笑了起来,然后指着一处细细低语,吸引了不少臣工的目光,承明帝问:“母后与爱妃因何事欢喜?” 太后以手掩唇,不答反指着一处问,“圣上,那位才子是何人?” 承明帝了然不语,想要搪塞过去。 只见一妃嫔戏言,“太后说的是大理寺沈少卿罢。” 承明帝暗瞪一眼女子。 那女子吓低了头。 而众人已向沈是看去。 沈是不明所以的起身,向太后作揖行礼。 “来,上前来给哀家瞧瞧。” 沈是想明白了,必然是宠爱柳长泽的太后,看不惯他和柳长泽的那些不堪谣传了。 他猛的抬眼向柳长泽看去。 只见对方刀锋般的眉眼,与他四目相对,柳长泽轻蔑一笑,分明是嘲弄的,但那上扬的  179 眼尾,却像羽毛一般扫过沈是的瞳孔。 他觉得眼睛有些发痒,心跳也快了些。 沈是眯眸,向高台走去,心动无法作假,但可以置之不理。 “俊俏吗?”太后问萧贵妃。 萧贵妃低垂了眸子,笑着说:“玉树临风,怪不得能将好好的庆功喜宴,变成相亲大会了。” 这话也只有萧将军之女说了不招御史骂。 太后轻笑,“方才哀家还和贵妃数来着,似乎从大人身边过了十五个女子了,也不知是鱼传尺素,还是以物传情……” 太后又看了眼局促不安的沈是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人脸红什么……” “今日庆功之喜,哀家与沈少卿有缘,你可有看中的女子,哀家替你许了!” 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周遭传来欣羡的目光。 没曾想沈是跪了下来,高声说:“臣不敢欺瞒太后,臣自幼患眼疾,夜间难以视物,所以方才所过之人,臣并不知有何?” 承明帝顷刻接道:“沈少卿患眼疾还能蟾宫折桂,实乃翰林典范,只是可惜了太后一番心意,无法促成一段良缘佳话了。” 柳长泽听了承明帝这般着急替沈是辩护,心头爬上了一簇妒火,他看了眼太后与沈是,生出一个念头。 可太后是成了精的人,岂能被这点阻碍打倒,当下便说道:“不碍事。” “为成佳话,喜鹊能搭桥,银星能铺路,哀家今日便效仿月老,为沈少卿牵一段红线。” 太后挥手,吕公公硬着头皮拿着一个红绣球走了出来。 这是大齐赐婚的习俗了。 看上了谁,便将中间的活结一解,成一段九尺红绸,寓意长长久久,然后往眷侣两人手腕上系紧,此鸳盟便算定下了。 吕公公细声道:“佳宴正好,沈大人若……” 承明帝阴沉的看了眼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立马站出,“太后,不可!如今阁老尸骨未寒,举国丧痛,虽说今日庆功,但行绣球之举,着实有伤风化!” “唔……”太后颔首,“大人说的有理,那便撤了罢。” 她此举是为众卿表诚意,且看下方有没有野心大的千金,能把握住机会了。 “小女……” 众人惊愕,沈是亦呆滞回首。 太后笑了。 只见,常尚书之女突然走出人群,白纱掩面,却掩不住她羞红的桃花面,她揪紧衣摆,清丽之声响起,“小女倾慕沈大人已久……” 太后笑意深沉的对沈是说:“看来佳偶天成,不知沈少卿以为如何?” 他敢说不要,这女子的名节就毁了…… 沈是愣住。 “臣……臣……” 他分明心有所属,岂能毁人姑娘一生清誉…… 横竖都是死,怎么办…… 但他之前被陷害,将断袖的污名全甩在了柳长泽身上,如今也重新背回断袖的名声,岂不是欺君之罪,他还有大业未成…… 难道要,沈是看了眼吕公公…… 咽了口唾沫。 此时承明帝也帮不了他,因为方才太后已经退让过一次了。 沈是额间有冷汗冒下。 他不能害人,他突然叩头在地,扬声说:“谢太后厚爱,但臣不能……”不能人道。 话未完,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了起来。 沈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封住了唇,他眼睛蓦然瞪大。 他刚要挣扎,却被人控住了脑后,半分退缩也不行。 沈是连呼吸都忘了。 但显然忘了呼吸的不止他,整个庆功宴都屏息了,断袖就算了,还断到了圣上和太后的面前。 柳长泽的唇有很重的酒气,衣服上也有酒水润湿的痕迹,正在沈是紧攥的那一块上。 柳长泽吻的很深情,很忘我。 唯有沈是知道,他眼底一片澄明。 他轻咬着沈是的下唇,却不肯用舌尖碰他半分。 若沈是不是亲眼见过他情动的模样,险些就信了。 人群里传来一声撕心的哭声,那女子近乎是个泪人了,她倒抽着气,一路跑远。 柳长泽方松开了沈是,他上前抢过吕公公手中的红绣球,放在手中往天上一抛,又接过,而后塞在沈是手里,挑眉看着承明帝说:“他不能,因为他早已是我的人。” 又似乎在说,懿旨改了何用,最后还不是只有我能摆平。 沈是看着这一幕,心下愈寒。 太后气的摔了案上的酒菜,愤然离席! 这下谁也不敢嫁女儿到沈府了,谁敢光明正大把女儿嫁给一个断袖!谁又敢去和侯爷抢人!真是气死她了! 四下寂静无声,谁也不想在这等皇族丑闻面前露了脸。 而承明帝冷眼与柳长泽交锋,若他起先对沈是仅是存了些雏鸟情节和惜才好感,此刻便被挑拨起了经年累月的胜负心。 柳长泽微仰下颌,他那幅跋扈强横的气势,无人能挡,一时间竟是压制住了九五至尊的威仪。 沈是闷哼一声,打破了局面。 原是他禁锢在沈是腰窝的手,不知何时用上了蛮力。 柳长泽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上前本是想掀起洛江之事,将这庆功宴搅个不得安宁。怎一见沈是要接过那红绣球,便血气上涌,直接扯过人吻了起来…… 他怎么可以碰太傅以外的人! 他懊恼的抿紧了唇,上面还沾染着清淡的水渍。 然后像粘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松开了掐在沈是腰窝的手,还用巾帕擦了两下,又看到巾帕上的一朵兰花,想起沈是方才用兰花帕子给姑娘们捡东西的样子。 他露出厌恶至极神情,将那巾帕甩到很远的角落。 素白的帕子,一下被尘埃染灰。 沈是捏着红绣球的手,紧了紧,而后无声一笑。 说好暂且搁浅,仍然还会心疼。 宋奉安尸骨未寒啊…… 承明帝没有出声打断,他自然不会公然与谁较劲,他是天下之主,只需待聪明人递好台阶,做个决策便足矣。  180 沈是动了起来,众人的目光被他吸引去,只见他将红绣球交给了离他近一些的福顺手里,然后跪在承明帝面前,叩首不起请罪道:“今日庆功盛宴,却因臣败了兴致,臣罪该万死,惟听圣上处置。” 承明帝闻言眉心舒展,心悦你又如何,归顺的不始终是我大齐的天下么? 太傅如此,太傅后人亦是如此。 想明此处,他漫不经心的挪开视线,对着一脸青红相交的礼部常尚书道:“侯爷举止无状,折辱朝臣,罚自省三月,俸禄半年。” 这便是在替沈是正言了。 承明帝只字不提沈是之过,反而说道:“少卿受惊,朕允你早些回府歇息。” 只闻宴上又及时的响起了盛大的舞乐,谁也不敢高声语,佯装无事发生过的,欣赏起台上跳舞的美人。 “臣叩谢圣上隆恩。” 沈是自不会赶着风口浪尖入席给人议论纷纷,他孤身退下往林深处走去。 越走,便越觉得此道幽暗冷清。 他下意识摸了下自己发麻的唇,平生出几分委屈,他用力擦了一下唇,又擦了一下,企图擦去那唇齿上残留的胶着触感。 他有些挫败的放下手,继续神色如常的在林中漫步,然后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轩昂的人影。 那人伫立不动,像是看了他许久。 沈是停下脚步,而那人却从暗处大步走了过来,然后二话不说往他方才搓过的唇上,用力的揉了一下。 寒声带怒的说:“你怕被圣上看见。” 沈是已经无力与他相争,他努力过,但是无法阻止柳长泽半分,反而害了许多无辜的人。 家国未定,民何以安。 他垂眸,淡淡的说:“多谢侯爷解围。” “少自作多情。” “下官不会。”沈是嘴角不可控制的下压了点,又强颜欢笑道:“下官明白,侯爷是在折辱我名声,让我在朝堂无人愿与之为伍,亦是给圣上一个警告,让圣上莫要将手伸入你侯府。更是……” 沈是顿了下,“让圣上对我起疑。” 沈是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含着一层淡淡的水光,“侯爷恨下官到这种地步吗?竟不惜赔上自己的名声?” 柳长泽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更加心浮气躁,可笑,这种两面三刀的人,还敢质问他。 他冷酷的说:“恣意妄为便是本候的名声,沈是,你今日才知吗?” 柳长泽用手背拍了拍他脸颊,视线停在他唇上,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方才柔软,温热的触感,差点令他失了控,让他不敢深入,只敢在周遭迂回。 他又很可悲的想到,光是像太傅,便足以教他意乱神迷。 他目光转瞬变寒,声音又低又沉,“但沈是,你还不配本候动手。” 沈是骤然抬首。 “你竟是要在今日!” “好戏已开场,沈大人若是快些,许还能赶上个结案陈词。”柳长泽又隐入夜色深处。 正文 第111章 御状 君子不得疾行,而沈是连发冠都跑歪了。 他从林中跑出时,正瞧见一锦衣卫那剑指着台上一名带着倭寇面具的戏子,那戏子手中还高举着一封血书。 承明帝厉声问:“台下何人!” 只见戏子缓缓摘下面具,锦衣卫恐他异举,一剑骤然刺过,似乎想要挑落他的手。 但高度紧张之下,手抖了半分,近乎要割破戏子喉咙。 戏子惊恐后倾,而付尚书早已自席中跃出,凌空一个翻身,一脚踢落锦衣卫颤抖的长剑,而后长臂一推,那锦衣卫便被击退三尺。 面具摔落在地。 常尚书瞪大了眼。 他不待众人反应,连忙从席上滚出,叩首道:“禀圣上,此人乃咸和六年进士封白衣,曾任礼部员外郎,后因痛砭新政被贬洛江县丞!但此人介直醇厚,行事知礼合度,定是有要事相禀,才会行今日妄举,圣上明察!” 常之遇才没那个闲工夫替人辩解,只是封白衣曾是礼部的,又混入了庆功宴,若是封白衣遭殃,他礼部也吃不了兜着走。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忽然又感谢起了方才那场闹剧,如今他颜面大失,若非重错,圣上也不好怪罪于他。 付尚书配合的在封白衣身上摸索二三,拱手回禀道:“此人全无武功,身上亦无利器。” 承明帝眼如鹰隼的环视台下,兵部尚书,礼部尚书,洛江县丞,庆功宴,他心下爬上了不妙的猜测。 只见封白衣已从濒死的惊吓中迅速缓过了神,高举血书悲戚道:“洪涝天祸,贼寇突袭,百姓流血漂橹,死伤无数!而萧将军驻守数月,坐拥重兵却恍若未闻,逼至洛江妇孺亦充兵自卫御敌。试问如此将领,何以庆功!” 满座哗然。 沈是脸色一变,立即跻身而出,凌厉的看着他斥道:“满口胡言!若是将军不管不顾,何以收复失地,驱除倭寇,还我大齐百世太平!尔等偷入庆功宴,行事鬼祟,罪同谋逆!如今竟还想妄凭一张嘴便想诋毁大齐镇国之军,臣以为!此乃奸人所谋,应当即刻处死,免让忠君将士寒心!” “忠君将士……”封白衣面露痛色,而后声愈愤慨的高声说:“洛江的忠君将士是所有弱不禁风的百姓啊!” 他将血书呈于身旁付镇中。 付镇中一见,便猛地抬头,向承明帝迈步而去。 承明帝接过,看了一眼,掌心用力的将血书拍在了酒席上,他沉眸肃杀道:“可有实证。” 封白衣一手蛮力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大片胸膛,以及胸膛上密密麻麻的刺青。 那是一封信。 用倭寇异语所书。 沈是一看,一颗心便坠到了底。 身后能辨识异语的官员终于将全部内容译解出来,然后震惊的跪下,颤声道:“此乃萧将军与倭寇通敌之书。” “说是倭寇不动兴修之事,萧将军便不管倭寇侵占洛江城。待兴修大成,倭寇假意退兵,萧将军登上兵部尚书,便将洛江神不知鬼不觉的过给倭寇管辖……” 里通外敌,那是所有国君最忌讳的事情。 承明帝鼻腔吐出粗气问:“你从  181 何得来?” “半月前,倭寇带兵偷袭洛江,李御史临危亲率百姓组成护卫兵,经一夜鏖战,方才守住南城门,生擒倭寇将领。” 封白衣突然痛声骂道:“可那倭寇竟丢出此书,命我们早日投诚,否则日后待他们入主洛江,众人皆是刀下亡魂!” 他拜倒在地,“草民不敢有一字虚言,此事洛江人尽皆知,亦有御史为证,圣上大可派人巡察!” 沈是的手便冒出了冷汗,他仍是冷静的说:“兵不厌诈!切勿论此书信真假,如今萧将军乘胜而归,便是最好的实证!” 封白衣森然一笑,“大人的意思是,为了胜,便可不顾百姓死活吗?” 四下寂静,承明帝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不可能。 萧将军绝不可能如此做,除非稳操胜券…… 沈是紧张的大脑飞速转动,想起早年为替妹妹把关夫婿,奔赴战场监督萧将军时,曾听他言,那倭寇首领受他一箭入肺,至多活不过二十年。 他眼眸一亮,立即跪了下来,扬声道:“据臣所知,倭寇一族正值换代之际,继位首领不过弱冠,行事莽撞,急于立功树威。萧将军若有不当之举也定是权宜之计!试问古往今来有多少蒙冤受屈的忠臣将领,难道今日我大齐亦要重蹈覆辙吗?圣上三思啊!” 柳长泽自林中缓慢走入席上,他疑惑抬眸,不知身陷囹圄的沈是,是如何知道倭寇的内乱。 连他还是这两日得胜之后才知晓的消息。 而此时,文通自席中走出,他阔步行至御案前,作揖行礼,然后从袖中捧出一份折子,“禀圣上,臣今日拾掇案前,发现一封李御史自洛江上谏的折子。但因兹事体大,不敢惊扰庆功大宴,本欲宴后再请圣上批阅,可眼下之事与李御史密切相关,臣不敢怠慢,还请圣上过目。” 如今阁老身死,正是名声鼎盛之际,而作为阁老得意门生,又兼未来女婿,李云赋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权威。 况且他还是御史,纠官邪,肃纲纪的御史。 沈是死死盯着文通,微微发颤。 躲不过。 环环相扣,一丝不漏。 诚如封白衣所言,萧将军一切皆能以获胜洗白,但惟有一点。 洛江遇袭一夜,为何不出兵,为何不守城? 承明帝黑着脸将折子丢给了吕安。 吕公公瞳孔微缩,尖声道:“李御史上书,洛江水患天灾,而萧将军畏惧倭寇,消极避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置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 沈是闭眼。 此事终于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他感觉自己像一堵千疮百孔的腐朽城墙,大风刮过,便掉下一块砖,还未来得及修补,又坠落一片瓦。 他自小到大的挚友,忘年之交的故人,敬仰钦佩的将军,一个也救不了…… 倘若都是推行新政的恶果,为何不报应在他身上。 而柳长泽已转身离去,他不必再看。 若此仗未赢,许是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赢了,便坐实了“拥兵自重,坐观倭乱”这个事实。 明明能赢,为何不出兵? 谁都知道是为了彻底清除倭寇,但数百无辜的牺牲谁来补偿! 萧将军难逃此劫。 封白衣适时戚声道:“草民自知今日擅闯禁宫,其罪当诛,但若能使圣天子不受蒙蔽,能使洛江数百冤魂得以安眠,草民万死不辞!” 满座都是人精,想明此点,便纷纷歌颂起台上那位布衣的无畏,诋毁起那丰功伟业的将军来。 将好好一个庆功宴,变成了万人垂骂的批斗会。 而唯一一个据理力争的人,被困在方寸台上那小小的一角里,显得孤独又单薄。 柳长泽顿下脚步,回头又往那角落看了眼,他手抬了抬,竟像是想捞起那人的背影一般。 柳长泽恍然回神,皱了下眉,大步离去。 承明帝盛怒着摔了酒樽,大声呵斥道:“朕派十万精锐驻守洛江,竟还沦落到让百姓守城!来人!给朕速速擒拿萧氏……” “圣上!”沈是骤然打断,他膝行两步急切的说:“圣上!圣上!收复失地,彻清倭寇,此功千秋万载!纵然萧将军有何过错,罪不及九族!罪不及九族!望圣上三思!圣上三思!” 承明帝闻言平息了些,但语气仍是怒火不息,“萧将军为清倭寇宿敌,驻守边关数十年,劳苦功高,但千秋之功,亦有千秋之过!打了胜仗便能做免死金牌吗,那谁来告慰无辜百姓的在天之灵!” “朕今日痛惜大齐失去一员猛将,但亦不可助长此眼中无民、心中无国的歪风邪气!来人!送萧将军入三司受审,若情况属实,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承明帝甩袖离去。 沈是眼前一黑,向后晃了晃。 文通扶住了他。 他艰难的转过脑袋去看文通,半天说不出话来。 文通看了眼一波三折的宴会,伸手搀起了沈是,他说:“侯爷命我送沈兄回府。” 沈是似乎没听明白,看着他愣了一会,而后缓慢的推开了他的手,“不敢劳烦国子监祭酒大人。” 文通呆滞。 沈是既然算到了他要这个位置,怎么可能不防着他,文通突然想通了什么,他往前拦住了沈是的去路,“你怎么知道……难道此事是你和侯爷联手……” 沈是突然冷笑,“文舍人,我与侯爷的关系,旁人不知,你也不知吗?” 所以才有之前那一出公然抢绣球强吻之举吗? 哪有人会在行事当时这般出风头,败名声,为得便是将侯爷提前摘出此事…… 文通想起万寿节那日他偷看到的夜会,是了,这样的关系,侯爷有什么事会瞒着沈是…… 他又听见沈是说了句,“文舍人今日做得很好,只是国子监祭酒一职,身负传道受业解惑之重任,还是需要秉性刚正的官吏才是。” 沈是漠然的与他擦肩离去。 临至宴席外围时,撞见了收拾宴会残局的福顺。 沈是停了下来,他露出自责又气恼的神色,手指握拳像是经历一场漫长的心理抗争,然后微叹出一口气 182 ,眼尾也拉耸下来。 他向前拍了拍福顺的肩膀,“福公公……” 他难以启齿,“能否……能否将方才的绣球……给我……” 正文 第112章 浮萍 福顺转头一看是他,放下了手中的器皿。虽然沈是如今混的有些潦倒,但他始终认为不破不立,这样的顽强的人在宫里面都是有机遇的。 他笑道:“奴早已处理干净。” 又怕沈是不信,他拍胸口道:“沈大人放心,奴保证让它消失的一干二净,绝对不会污了沈大人的眼!” “这样啊……” 他心头爬上一阵浓烈的失落感,那是柳长泽当着天下人的面,亲手递给他的绣球,纵然是算计,也是他和柳长泽离的最近的一次了。 ——“他不能,因为他早已是我的人。” 沈是鼻腔一酸,但仍是感恩的说道:“那便多谢公公了。” “能帮上大人,是奴的荣幸。” 后来一路沈是都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走了半个时辰才发现声音有些不对。 似乎总有一段脚步声在不急不慢的跟着他。 沈是停了下来,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夜行客,而那均匀的脚步也停了。 沈是蓦然回首,而后眸光黯淡下来。 “你何必跟着我。” 文通佯作轻松的说:“忠人之事。” 沈是不理会的前行。 文通便有些急了,“我知沈兄自治水图一事后,便与我生隙,但士族之间的算计,又岂是我一个蝼蚁之官可以置喙的。” “沈兄,我实属被迫无奈啊……” 沈是听他此言,目露三分哀色,“诚知独处从烧烛,君子行心要自明……” “难道暮夜无知,文舍人便以为可以蒙蔽天日了吗?” 文通心中一动。 沈是淡淡道:“我不怪你为自保所妥协,但截稿换图之事,你去换的究竟是云赋的图,还是付江的图?” “众翰林之稿图我都有幸拜读一二,为何葫芦口抄袭一事出现,付江分明亦有同工,却安然无事?” 若第一名,第二名陷入抄袭风波,无疑便是他这个平平无奇的第三名拔得头魁了。 文通不是看不出葫芦口玄机,只是他知纵然他和李云赋同等水平,最后夺魁也一定是阁老门生。 沈是冷眼看了下他,“文舍人,野心不浅。” 文通的脸色随着揭穿变红变白,最后归于平淡,他竟笑了起来。 “原来沈兄早已知晓,这样也好,唯唯诺诺,装傻充愣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沈是见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心中失望至极,他摇了摇头,便要离去。 文通却开口道:“沈兄,国子监祭酒之位,我势在必得。” “你要对付我?” 沈是傲慢一笑,“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文通却谦卑躬身,缓缓道:“文通不才,岂敢得罪名垂千古的沈、太、傅。” 沈是瞳孔剧缩。 文通抬头看了眼不远处自己的家,轻声说道:“置府至今,还未曾请太傅过府一叙,是我失礼了。” 文通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是眯眸,凝视了他一会,微抬了头,如南山之竹般向文府行去。 文府的下人不多,冉娘也早早入睡了,文通带着沈是去了偏院的厅里,拿了几樽楠木柜里珍藏的美酒,放于桌前的点心边。 文通斟了两杯,递于沈是,“今日庆功宴风起云涌,沈兄想是未曾果腹,所幸长夜漫漫,故友重聚,不若先小酌一二。” 沈是听到“沈兄”二字,便安了两分心,文通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文通。 只见文通先连饮三杯,然后朝沈是行了个大礼道:“一杯谢沈兄替我遮掩治水之事,二杯谢沈兄不曾怀恨为难,三杯谢沈兄成全我与冉娘。” 沈是没喝,直接将酒樽慢慢的洒在地面上,像是祭拜先灵,他说:“你确实该谢沈兄。” 沈是虽然不是耍阴谋诡计的人,但是被欺负到头上还不反击也是不存在的事,否则他早被这吃人的庙堂,吞的骨头都不剩了。 若不是他借了原主的壳,感激原主再生之恩,想要帮助原主达成让冉娘幸福的愿景。 他不会让此等心术不正之徒,继续留着祸害朝纲。 “你与沈兄相识多年,能看出我身份,我不出奇。但我今日还登府,不是怕你肆意胡言,而是想再给你个机会。” 毕竟重生之事,说来谁信。 文通一下便明白了,他也有样学样的往地上倒了一杯。 沈是说:“知君用心如日月,只是君子不夺人。此话我是在沈兄书里瞧见的。” 沈是叹了口气,“沈兄以命成全你与冉娘,我欠他一份恩,如今也算还了,还望你珍惜。日后再行此悖德之事,我定不会轻饶你。” 文通连忙道谢,他又问:“那祭酒之事……” “你德行不配。”沈是声调没有起伏的说。 文通不甘心的咬紧颌骨,额间青筋若隐若现。 “大人,我为此事奔波,险些招至兵部尚书猜忌,斩于刀下。倘若萧将军出事,我势必还要受柳家记恨,大人,大人,你有好生之德,怎不知小人若没了祭酒重职傍身,日后恐怕再无生路了……” 沈是静静看着他,“柳家不会寻你麻烦。” 文通知他说不会,便是不会了,但他不甘放弃的说:“萧将军是柳尚书的亲家,他怎么可能放过我,大人,求求你……大人,难道你忍心再见冉娘守寡吗……” “哗”一杯酒甩在文通脸上。 沈是气的声音发颤,似乎不能接受自己曾经知交好友变成这幅模样,“这也是你的筹码了吗!我原先还敬你几分真心,眼下看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文通眼落了泪,他突然跪了下来膝行至沈是腿边,这是先太傅啊,他怎么斗得过,他慌乱的立誓说:“大人,夫妻本是同体,我想飞黄腾达,也是为了让冉娘不受人指点,过上更好的日子……大人,大人,看在往日情分,你就成全我这  183 一回,我发誓,我以后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文舍人,犯错只会有零次和无数次,你往日为了蝇头小利,便情愿丢失底线,而今日又为了富贵荣华,不惜诋毁军中将士。你可曾见边境苦寒,风沙长刀,将士饮冰踏雪,受尽人间疾苦,亦逃不过血染沙场的命运,你怎么忍心!你怎么狠心!” 文通抓着沈是的衣摆,闭目颤抖,“大人再信我一次吧……” 沈是无情的推开了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愿你时刻警醒,莫要再做德行有亏之事。” 沈是话已至此,便起了身。 “一口一个德行,难道大人便清白了吗?!”文通见没有希望,便放弃了求饶,他伸手将脸上酒水擦去,面上表情狰狞起来,“敢问大人,师生乱亻仑算不算君子失德!” 沈是脸色骤变。 “大人算无遗策,却没想过别人发现吗?”文通笑了下,“我观察大人可是很久很久了……” “你何时知晓。” 文通本该说万寿节,临至嘴边,他古怪的改口,“殿试后。” 沈是缓慢的坐了下来,他饮了杯酒,可悲的摇了摇头,“是你,是你啊……我心中一直疑虑,想不明你那日为何会将‘香’一事,说的如此明白,原来是你。” “文舍人,沈兄待你如知交好友,你为何如此害他!” 文通回想往事,也垂下了眼眸,“我没有害他。” 殿试前一日他去冉娘面馆,恰巧看见冉娘将有毒的香插进了香坛里,他怕冉娘出事,便拿案上的普通安神香换了。 “文通,你吃完,便帮我落个门。”冉娘神色黯淡的拿过案上被换的毒香,“明日殿试,沈兄心思重,我给他送几只安神香定神。” 文通惊愕的站了起来。 但他迟疑了几秒,再想阻拦时,冉娘已经不见了。 他先是去了沈兄的客栈,没发现人,便在城中寻找起来。 待他赶到河边时,看到的便是冉娘和沈兄手拉着手,泪眼凝噎。 那时落日余晖,淡金色的光从河面掠过,落在两位才子佳人的身上,水波粼粼,岁月静好,让人欣羡往之…… 文通转头便走,在冉娘的面馆守了很久。 彼时天色未晚,还未到点香时分,文通想不要打扰他二人好了,等冉娘回来再说。 可冉娘回来时,竟不发一言哭了很久。 而后还点起了香坛上,原本该是剧毒的香…… 他觉得沈是该死。 害冉娘轻生,死不足惜。 待到翌日殿试,沈兄安然无恙,他便去试探起来,直到沈兄对他说,冉娘要走,还为他换了招牌…… 分明是为沈兄换的招牌,何时成了他。 他才真的意识到,沈兄不在了。 这个人是谁呢? 沈是心惊的说:“你可知,他当时在和河边是为了成全你!” 文通突然大笑起来,“大人,你可知封白衣本是不畏生死谏言新政的,如今为何又归顺了侯爷吗?” “对于我们寒门学子,无论在高的才华,不争就什么都没有……” “你只见他成全我,可这种成全,不是我争来的吗!” 文通用手掩住了脸,他是将沈兄当过师也当过友的,如今这个局面,亦非他所愿。 “我先他一步表白,逼他知道不可夺人所好,每日每夜拉着他饮酒耍疯,逼他愧疚入心,不敢见冉娘,大人,我不争,我不争便什么也没有了……” 外面似乎传来了猫过林叶的声音。 但屋中两人都难以分神去关注了。 “君子之道,竟成了你手中利刃!”沈是难以置信。 “君子,谁不想光鲜亮丽的做个君子,封白衣没试过吗?他少年成名,连升三级入礼部,一时风光无两,所以胆敢只身对抗权贵,而如今呢?” “洛江八年,足够将一个天纵奇才,熬成一瘫腐朽烂泥。大人,没有人十年寒窗苦读,是为了做个危害苍生的人。” 文通语染哀恨之意,他想起客栈被奴才轻贱,被阿良扇耳光,被太监看不起的那些时刻,“若我家世煊赫,言定乾坤,我也想为民请命,造福苍生……可我身似浮萍,朝不保夕,只能拼尽全力争一片栖息之地……” “大人,难道这也有错吗!” 正文 第113章 这他妈不是我吗? 有错吗? 试问这字字句句哪里不是错。 沈是看着他,从盛怒到无奈,而后叹了口气,当年那个有点小心思的开朗少年,去哪里了?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重生不过一年多光景,竟比从前三十余年,还要疲惫。 饮去后,他又为文通倒了杯酒。 文通没喝,却说道:“大人答不上来了吗?” 沈是第三次摇头,他将被拒的酒一饮而尽。 “身怀鸿鹄之志本无错,但你使阴险狡诈之计害无辜之人,便是大错特错!” “难道无钱米粮,便要去烧杀抢夺吗?倘使人人如此,律法何用?文舍人,今日你以刀取他人富贵为己用,来日便不会被他人垫脚登高楼吗?为权势所迷者,终将受权势所害。” “大人还是不明。”文通起身,手背于腰后,显得清俊挺立,他一步一步走至轩窗前,推开了窗,大风骤袭,吹乱他长发。 “大人前生匡扶社稷,流芳百世,今世长袖善舞,博得亲贵信任,辗转朝野中枢,自然不懂我等这些边缘小官的心思,自然不知为了青史上的短短两行字,我等能付出多大的牺牲。” “愚昧者以头戕柱,狡诈者攀权附势,而大多数熬白了青丝,也激不起一朵浪花。权势为何?我等寒门子弟尚且未曾尝过,如何为之疯魔,而那青史一笔,是自小读到大的愿景,是数千万年来,每一个读书人的向往。” “大人。” “青竹挺立,松柏傲骨,若无人识,也不过一从野草。” 而野草,便注定受人轻之、贱之。 文通回首,眸中韧意,“我不怕报应,只怕雁过无声,空怀一身才学,而无用武之地。” “诡辩!”沈是目光如炬的看着他,“你行此  184 恶毒之事,还承望名垂千古吗?” “成王败寇,所谓史书不过是胜者的着色。” 沈是觉得可笑,“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你知道为何吗?因为所有妄想一跃千里的聪明人,都因根基不稳,摔得粉身碎骨。” “你若凭真才实学展露,你的根基是结实的书本,增减填补都成定数。你若凭算计攀高,你的根基便是千丝万缕的人情,断了那一条,都足以令你满盘皆输。” “你以为你守的住本心吗?你爬的越高,这线便越密,需要你时时呵护,刻刻小心。你不一定能千古留名,但早晚成为权势的走狗!” “大人不一样吗?我将云赋奏折交于付尚书时,曾听他言,今科进士三人,竟有两人为柳家所用,看来是大势所向,天意所归。沈大人做了什么?凭借旧情攀附圣上与侯爷,玩弄权术促使付柳结盟,只因你弄权是为国,我弄权是为己,便不高尚了吗?” “为国者,不畏生死。为己者,必受所缚。” “冠、冕、堂、皇。”文通讥讽一笑,“侯爷敬重大人犹如神明一般,旁人连看太傅府一眼都算作亵渎。这般的情谊,大人若将身份和盘托出,万事皆可事半功倍。而大人为何百般遮躲掩藏,始终不肯言明!” 沈是张了下口,却答不上来。 “因为你怕!”文通陡然高声,“你怕侯爷卷进纷争,你怕侯爷知道你身份,你怕暴露了自己爱慕门生的下流心思!” 沈是面白如纸,一双手藏在袖中颤抖不已。 那是他往自己心里藏了又藏,裹了又裹的丑陋想法,一旦被人剖开,便会放出里面的狰狞的妖魔,将胆敢打破他宁静的人,噬咬的体无完肤。 沈是单薄细瘦的手背浮上一片交错的青筋,他不露声色的端起一整壶陈酒,仰头饮下,将那些一拥而上的耻辱感,亏欠感,愧疚感通通淹入喉中。 再抬眼时,他的眼底只剩下一片凌冽之色,直直的盯在文通身上。 这一眼,文通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当朝元老的压迫感,那是经年累月的上位者才有的威仪,不必动怒,一个眼神,便叫人压迫的想要逃生。 沈是不容辩驳的说:“我是沈是。” 文通不敢再造次,他立即恭敬行礼,“沈兄与我同窗三载,患夜盲,擅水利,曾幼时受先太傅指点,学的一手真迹遗风。” 沈是站起来,缓慢的步至文通身边,扶正了他被风吹乱的冠帽。 他眼里有看破兴衰的沧桑,他轻飘飘的说:“地狱无门你偏闯,我不再拦你,亦不再救你。” 沈是推门而去。 沈是的话在文通心底凉飕飕的趟过,他不禁发虚,又被即将成为国子监祭酒的巨大喜悦给淹没。 他就不信青史上的那些贤臣能士能干净到哪里去! 根基,他的根基不是凭借自己才学一步一步垒起来的吗?待他成为祭酒,定要广纳贤才,门生遍地,日后他德高望重,谁敢再轻言一二! 文通美滋滋的回了卧房,却没见冉娘,他向外去寻,只见冉娘去了书房,拿着一本《诗经》在不停地摩挲。 那是沈是从前常掉的书。 “冉娘,夜深了。” 冉娘一双美目抬起,看了他一会,将书放回案头。 文通心下一凉…… 却听她带着哭腔的说,“你答应过我,不让我再见到他的。” 文通松了口气,搂了她入怀,“是我的错,日后绝不再犯了,只是新屋落成这么久,沈兄一次从未登门也说不过去。冉娘不哭,我答应你,以后不会了……不会再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情了……” 冉娘倚在他胸口落下几颗泪珠,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不怪文通。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文通正值大喜临门,心潮澎湃,他安抚着安抚着便已情动,便低下头轻轻去嗅伊人耳鬓,却见冉娘已哭累,倚着他胸膛猫儿似的睡着了…… 他无奈一笑,手过膝弯,抱着人入了寝房。 …… 出了文府,沈是酒意才涌了上来。 他本来在庆功宴上便饮了不少,而后情绪起伏过大,又猛灌下一壶陈酒,百酒交杂,他此番是真的醉懵了。 但他的步子还是稳当的,只是特别慢,慢到无法维持身形的时候,便撩开长袍坐了下来。 他在看月亮,年年岁岁都相似的月亮,他不知看了多久,看着一团黑云遮过,又跑远。 猎猎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响起,但却无法惊醒这个醉酒的人。 他多希望一切能如圆月,不要变,长相守。 能回到少年时与宋奉安京河策马,能回到得意时与小侯爷点棋为兵,能回到重生时与二三好友醉卧琼林宴…… 心系家国,身怀天下,最大的私心也不过致仕回徽州养老…… 而不是这番见不得人的模样。 “嘭”沈是从木板上翻了过去,整个人一头栽在了扁担堆里。 原来他坐在一个摊位突出供人挑选的木板上,那木板薄且脆,若不是沈是姿势端正,且身形清瘦,早八百年四分五裂了。 街外刚从太傅府出来,正打马而过的人闻声一顿,他警惕的像里头瞟了一眼,却见一人直直从乱七八糟的扁担堆里坐了起来,头上还插着几支枯草短枝。 那人摔懵了,揉了揉眼睛,方睁眼,便瞧见一男子飒爽矫健的跳下了马,他看不清容颜,而背后是那轮皎洁的月,他看痴了魂。 男人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嫌弃的走进这对灰摊子里,他用脚踢开了四周的破铜烂铁,伸手将那人揪了出来。 他说:“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那人终于透过月色看清了他的脸,冷若冰霜的一张脸,薄情寡义的一双眼,这幅面相怎么可能是痴情的人? 沈是动了指尖想去碰他凌厉的眼尾,似乎想把它搓柔一些,显得风流多情,不易轻折。 然而还未靠近,便被男人用力的推开。 他重心失衡的向后倒去,撞到后方摊子上突起的一块木头,闷哼一声,扶着腰又要向里栽去。 男人眼疾手快的抓住他清瘦的手腕,一个巧力,便将人拽了起来。  185 沈是似乎痛极了,揉着腰往男人怀里钻,半分理智也没了。 男人愣住,下意识的伸手放到他后背上,然后又皱眉,将他拉开了些。 沈是委屈的抬起了头,泛红眼底蓄着一层水光,将落未落。 男人心口一疼,只觉呼吸都浅了。 他偏开了视线说,“你醉了。” 我醉了吗? 沈是又压了下自己的腰,似乎疼痛也随着这句醉了飞远了。 果然是醉了,连痛觉都可以肆意摆布。 于是他借着酒意,腆着脸,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他微仰着头,只要男人低一点头,再低一点,便可以任意撷取。 而男人确实低了,又低了一点。 沈是闭上了眼睛。 令人着迷的碰触并未置临,取而代之的是腰间撕裂般的疼痛。 沈是痛呼出声,豆大的泪便直接落了下来。 男人本还想痛骂他一句“不知羞耻”,将那些戏子的轻薄把戏学了个遍,学的这幅勾人的放荡模样,放荡! 但看到他落泪又收了声。 疼痛换回了沈是为数不多的一点清明,他似乎也很懊恼自己的轻浮。 但都做到这一步了,沈是横了心。 他揉着自己老腰,颇为无语的问:“小侯爷,你把我当谁的替身?” 尽管沈是一直让自己不去计较过往之人的存在,但让柳长泽始终念念不忘,甚至到了替身当前,都坐怀不乱的地步,这样的痴情,究竟是谁? 他真的无法不介意…… 柳长泽安静了许久,然后说:“沈太傅。” 沈是:“......” 这他妈,不是我自己吗? 沈是惊恐的瞪大了眼,却被一个手刃从脑后劈晕了过去。 心悦太傅这件事情,谁也不能知道。 柳长泽看着他昏迷的脸想到。 …… 天公作美,随着战事的得胜,洛江水患也渐退了,连日来竟还放了晴。这亦是倭寇突然孤注一掷的原由,若是待水患褪去,他们便更无机会战胜萧家军了。 没想到彻底掉进了陷阱,没能打下洛江,反让人一锅端了。 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萧将军下令休息三日,摆宴犒赏三军,自然也给每位同僚下了请柬。 而属于李云赋的那一份,老早就被萧寄北截了下来。 他揉着还未痊愈的臀部,没有帅气的骑马,一路走到了李云赋门口。 他故意没出声,敲了三下门,里头便来人开门了。 这是李云赋的习惯,但凡人在,绝不会让人久候。 “不知公子拜访,有失远……”李云赋一抬头,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 “你怎么来了?” 萧寄北的满心欢喜像被突然兜头浇了盆冷水,“洛江大捷,你不高兴吗?” 李云赋飘开了视线,点了点头,“高兴。” “既然高兴,为何不看我?” 李云赋手紧了紧,而后行了一礼,“在下已有婚约,自当避嫌。” 萧寄北面色一沉,心中阵痛,但又瞬间明朗,他握住李云赋的手,焦急的说:“我知你不敢抗旨,但你别怕,洛江大捷,收复河山,如此伟业,圣上定有大赏!我父亲于高官俸禄皆无所求……云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立即向圣上请旨退婚!” 李云赋挣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为何要退婚?” 萧寄北哑口无言,便诌道:“不喜欢,怎么能成亲……” 李云赋轻笑,“恩师之女,才高淑德,有闭月羞花之貌,与我自小一块长大,我为何不喜?” 正文 第114章 敬云【洛江】 李云赋也曾想过,若萧寄北许多年后,见过了许多的人,看过了许多的景,若心里还有他,说不定,或许…… 但赐婚下来了,那是恩师遗女,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妹妹,若是悔婚,宋知礼的名声往哪里放! 李云赋直视他双眼,认真的说:“寄北,我不喜欢男人。我亦知你少年懵懂,一时错将兄弟之情当做思慕,只要你幡然悔悟,我仍是你好友。” “我们……只是好友?”萧寄北红了眼圈,那时被吊在校场的疼又爬了上来,他又问了句,“你喜欢她?” 李云赋看着他半响,然后,张了张口。 却被萧寄北用手捂住了嘴。 他强装镇定将手里的请柬递给李云赋,然后若无其事的笑着说:“父亲托我送庆功宴的请柬,还有数封未送,宴上再聚……” 萧寄北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宴上再聚!” 他走的很快,但仍是听到了李云赋在背后说:“我不会去。罔顾黎民生死的胜利,不足以庆。” 日暮时分,洛江军营处处是萧家军打赢胜仗的庆祝声,将士们彻夜畅饮,将多年的对敌倭寇的愤慨,尽数宣泄。 不苟言笑的萧将军,今日破天荒的绕着军营敬了个遍,而他身旁的都统却露出的忧心忡忡的神色,将军从未如此放纵过,难道仅是为了收复失地而大喜吗? “将军……”他不禁拦下了将军蹒跚的步伐。 萧将军定睛看了自己的得力助手一眼,醉意泥泞的感叹,“你说,我们打倭寇多少年了……” 都统愣了下,似想起了许多久远的事情,他看着远处洛江的一轮孤月,笑了笑,“自将军十岁从军以来,已有快四十载了……” 他眼里又蓄上了一抹老泪,“终于,终于将贼匪倭寇赶出了大齐江山!” 萧将军也颇为动容,而后他提起一坛酒往地上一洒。 酒香浓烈。 “张疯子,你可以安息了。”萧将军目色深了些,“我当年邀你离京,说一定会与你封狼居胥,建功立业,而今总算没有失信……” 都统悲从心来,萧家军无往不胜的拳法,便是张副将和萧将军共创的,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儿郎,大言不惭的说要收复失地,被他们一众老将取笑的模样…… 而今他们真的做到了,可另一个人却早已牺牲在了沙场上。 萧将军将未洒完的酒,仰头饮尽,他自言自  186 语的说,“疯子,细数来,我一生经历过三件大事,一是与沈娘结发,二是与你结拜,三是将百年贼子赶出大齐。姻缘,知交,功名,天下幸事教我占了个全,若说还有什么遗憾,便是没照顾好儿女……” 都统听了连忙宽慰道:“将军说的哪里话,小公子就差没在十二营里横着走了,虽然两位千金不得已入京,但总归是嫁于天底下最尊贵的儿郎了……” 萧将军闻言摇头,而后用脚尖挑起一旁的长枪,气势如虹的打出了一套萧家拳,又配以抵抗倭寇的新兵阵,进可攻,退可守,不畏陆战,不怕水祸,打出了所向披靡的豪气! 满座叫好,有甚者已模仿了起来。 萧将军突然凌空收手,一支长枪飞出直击校场金鼓。 震耳欲聋,万籁俱寂。 他高声道:“众将士听令!” “末将在!” 众人热血沸腾的回应,连年近花甲的都统,都中气十足的吼了出来,站若长松般挺立笔直。 “如今倭寇平定,萧家军不可局限于水战之兵,遂今日我将‘萧家拳’改为‘敬云拳’,水陆结合,无往不利!” 他还记得被倭寇伏击围困那日,张敬云放下浑身是血的他说,萧大哥,你脑子好使,一定能替我报仇,肃清倭乱!兄弟先行一步! 而后张敬云笑了笑,笑的像当初他放弃武林盟主之位,众叛亲离和他奔赴沙场一样…… 张敬云带着最后一支散军,调虎离山,为他争的了一线生机。 萧将军从怀中取出兵符丢给都统。 “孔都统!三月以内,我要见所有将士融会贯通,敢有丝毫懈怠者,军法处置!” 都统立即跪下接令,“末将遵旨!绝不负将军所托!” 萧将军颔首,而后孤身回了营帐。 他在漆黑一片的帐外看到一个人,低垂了头,一身杉绿长衣,像一柄细瘦的竹子。 他说:“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以为御史不会来。” “公归公,私归私。于公,即便将军打了胜仗,但云赋亦不能接受利用百姓诱敌深入。但于私,云赋钦佩将军决心,百姓之死必要有人谢罪平民怨,将军虽功在千秋,但也难逃罪责。” 李云赋作揖,“将军亲笔所邀,云赋岂敢不来。” “你倒是通透。”萧将军掀开了帘子,请他入帐,“今日邀御史来,也是为了件私事。庙堂险恶,往后之事难以定夺,而犬子生性纯善,性格刚直,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反生祸患。还望御史替我照料两番,最好不要让他入京……” 李云赋怔忪看他,“将军缘何寻我……” 萧将军想起萧寄北为他请兵战倭寇的场景,两指按在晴明穴上,神色疲惫,“犬子顽劣倔强,恐怕只有御史的话还听得进二三了……” 李云赋却没回话。 萧将军自觉失礼,无亲无故求人照看,着实离谱。他堂堂大将军,血战沙场面不变色,却于此刻露出三分窘迫,“为人父母,总归是希望儿女一生顺遂的,他两位姐姐入京时,我手握重兵无力阻止,而今不受牵制,我只希望犬子能永葆赤诚,不要被仇恨拖累了。” 萧将军说罢拱手,“唐突御史了,若御史不愿我亦理解……” 李云赋摇头,“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寄北有雄心壮志,亦有经才伟略,将军拦不住的,不如放手让他闯个天地。” 萧将军抿唇,将原本严肃的脸,变得更加沉重了,“罪臣之子,如何闯天地……寄北心气高,受到的磨难便要教常人多上几番……” 李云赋犹豫了许久,他知道要和萧寄北拉开距离,但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萧寄北空有一身抱负,而无处施展,他亦惋惜的恨不得剜肉以代。 比起众多琐事,他更愿意见到最初那个“我有文武艺,何必沾祖荫”的骄阳少年,永远光芒。 李云赋指天立誓,“但凡云赋所在一日,定会全力扶持寄北,请将军放心。” 萧将军见他这般郑重,突然变了脸色,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两分探究…… 他像是很难接受,将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忘了,只挥了挥手,说乏了,送了人出去。 片刻后,营中传来马蹄哒哒的声音,萧将军从沉思中猛然站起,急唤孔都统进来,然后把迟迟未交给李云赋的牙牌,给了孔都统,嘱咐道:“拦住寄北!” 孔都统一走,铁骑便赶到了主将营帐外,付镇中怕有意外,亲率大军来势汹汹的包围校场,他此番定要萧将军插翅难逃。 文通自众人包围中驾马而出,他一身儒巾长衫,却没人敢小觑他半分。 封白衣可是他从侯爷手里弄来的,付尚书欠了他的情,自然要想办法捧他上位。 此次抓捕,便是机遇。 他们已设好了局,不管萧将军认不认罪,押送的路上,安排他潜逃,最后被文通识破追捕,终于捉拿归案,而后萧将军自知无望,畏罪自裁。 付家将士殷勤的拉开了帐帘,说:“文舍人,请。” 文通一派书生气的拱手,而神色里却又遮掩不住得意。 他慢条斯理的走进帐营,看见萧将军点着一灯豆光,拿着军棋在沙盘上指点,连眼都没瞧他一下。 文通心下不悦,抖开圣旨,愤愤道:“洛江水患天灾,萧将军拥兵自重,坐观倭乱,不仅置黎民百姓生死于不顾,甚至里通外敌,卖国求荣!” 他骤然提声,“我问你,可有此事!” 正文 第115章 应长望【洛江】 彼时萧寄北似乎瞧见李云赋身影,寻着走过来,敲好碰见铁骑围营,他骤感不妙,连忙偷藏在营后,打探消息。 没想到,听到这番污蔑! 放你娘的狗屁! 萧寄北怒火中烧,踹营帐便要冲出来,将这些打仗时屁事也不敢吱一声,赢了便来秋后算账的伪君子们痛打一顿。 却被孔都统压在了草堆里。 萧寄北奋力挣扎,却听见,萧将军说,“确有此事。” 萧寄北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来人拿下!押送回京!” 萧寄北看着父亲云淡风轻的走向那幅镣铐,像是早有预感一般…… 为何?  187 他质问都统,“怎么回事?父亲怎么可能通敌卖国?” 营外付镇中松了口气,承认了便更好办了,他挥手沉声道;“封锁校场。” 一是为了以防萧家军暴乱,二是他明白,萧将军功过相抵,不可能祸及家人,他要伺机将萧家彻底打压下去,不能让他们借着萧家军死灰复燃。 都统一听便皱眉,他连忙带着萧寄北向外跑,要赶紧逃出去。萧寄北也知情况险恶,两人配合得宜,不一时便溜了出去。 都统左右环视,将牙牌递给萧寄北,“小公子快走!将军从未带公子离开过兵营,京中人不识公子,带着这个牙牌,以后便没人认得你。” 而萧寄北却没看,他死抓着都统的手说,“通敌是何意!” “水患放来时,倭寇行兵急躁,不似往日作风,将军猜测定是其首领出事,便派人去交涉试探,假意结盟,伺机歼灭。” 身后传来话语声。 都统眼神一厉,将萧寄北推下高耸的护栏,而后向来路跑去,引开来人。 萧寄北蹬着墙沿,两个空翻平稳落地,与之掉落的还有一枚牙牌。 他借着月色拾起一看。 上写着——晋南米商应氏长望。 应长望。 长忘…… 萧寄北落了两行泪。 原来父亲早已做好了打算吗? 他向来聪慧,是最懂将军的人,他知将军不喜他从军,也不喜他为官,只愿他远离纷争的活着…… 萧寄北摸了两把脸,被诋毁他可以恨,被陷害他可以谋,但若是父亲心甘情愿…… 他该怎么办? 他攥紧手中的牙牌,竟觉得茫然天地,不知何去何从…… 城中的官兵越来越多了,萧寄北左闪右避,听到粗布麻衣的两位行人议论。 “萧将军叛国被抓了……” “苍天有眼!这种草菅人命的狗官!” “嘘,你看到这么多兵没?” “听说是在搜寻不见了的小儿子……” “要我说就该满门抄斩,你可知李家娘子死的有多惨,连带着四岁的女儿都一块遇害了……” 萧寄北咬的后牙酸疼,这一路他已经听了太多了,从歌功颂德的常胜将军,到草菅人命的狗官,不过短短数月,他们全然忘了几十年来,是谁守护的边境安稳…… 萧寄北忽然觉得无趣。 为民无趣,为官无意。 他看了眼手中的牙牌,起了隐世长居的心思。 但他还有一个不舍。 “城门落锁了,要走的赶快呀,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几个商贩连忙推着车往东城赶去,而萧寄北却向西而驰。 他如今连爵位也没了,成了罪臣之子,李云赋更不会要他了吧…… 但他还是想听对方亲口说一句。 可他在李云赋卧房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李云赋回来。 他等累了,便躺上了李云赋的床,拉起被子,将自己埋了进去。 他现在是应长望,他没有家了。 萧寄北面无表情的缩在被子里,天气很热,泛起来的潮湿和燥热,让他觉得安心。 而后他听见了仓促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的喘息声,像是从外面奔波许久回来一样。 那人还大口大口喝了一壶茶,匀了点气,便又要推门出去…… 萧寄北正欲扯下被角。 “李御史好久不见。” 萧寄北停了手。 “封白衣,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 封白衣拍了拍绿色的官袍,笑了下,“告御状。” 萧寄北攥紧了被角。 “萧将军之事是你所为?!” 封白衣拍手遣人提了两箱书画来,“御史别客气,自然是你我二人共同所为。” “你什么意思!” “畏惧倭寇,消极避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若不是御史这份折子写的好,我又岂能替洛江百姓伸冤,多谢御史重恩。” 萧寄北怔住,嘴皮咬出了血来。 李云赋皱眉,他总觉得这话中有话,膈应的要命,但他无暇去管,如今到处搜寻萧寄北,他要比别人更快找到萧寄北。 “我不过是据实而禀,今日还有要事,来日再与你聚。” 李云赋神色焦虑,急着往外走。 封白衣余光往屋内望了望,没见动静,听到如此消息,若是萧寄北在,肯定早就跳脚了。 而李云赋这般耿直的人,定也装不出这幅模样,往外找人。 他心有定数,便拱手告退。 李云赋说:“将你的东西带走。” 封白衣自然不肯,便蹉跎推迟,李云赋急的不行,哪里有时间和他周旋,便由了他,打算明日再行归还。 封白衣怕他反悔,便立即将厚礼送入,替他关上了门。 李云赋便匆匆往外寻去。 封白衣估计的没错,按理来说萧寄北是早该按捺不住了,只是他太过震惊伤痛,一时都忘了反应。 待人走后,他才木讷的下了床,掀开了那个箱子…… 他打开其中一幅,手心里的血便染了上去。 落款是竹林君子宋知礼。 宋知礼画竹是少年有名的,这一箱名画里,没她的才是怪事。 但萧寄北显然无心去想了。 萧寄北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怪不得他不肯悔婚,原是早就知道萧家败落,原是他一手策划…… 萧寄北想起自己从前悄悄同他透露的那些事,说让他安心,萧家军有制敌新战术…… 到最后竟成了一本要他父亲性命的账本。 李云赋,那是我父亲啊…… 他心头燃起熊熊的恨意,面前闪过那些踩着他们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战死将士的文武百官,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高枕无忧便可享封官进爵,清平盛世! 他要一层一层剥下那些道貌岸然伪君子的皮! 教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要替所有将士鸣冤平反!守护河山无错!何必畏惧奸佞!他父  188 亲无罪!无罪!无罪! “寄北,寄北你没事吧!我终于找到你了,快,我送你出城!”李云赋从阴暗的一个巷口发现了他,然后急切的上前捉着他的手,四处打量。 而萧寄北漠然的将手搭在他手上,缓慢的抬起头问,“李云赋,你参我父亲了吗?” 李云赋一愣,而后点了点头。 萧寄北突然扶腰大笑,眼睛逐渐染上血色。 李云赋不知怎么解释,但又想捂住他的口,怕惊动了官兵。 “寄北,你听我说……” 而萧寄北弯着腰,将他的手指一节一节的剥离,然后一手劈在了他脑后。 萧寄北掐着他脖子将他抵在墙上,一只手用力将他往上抬。 李云赋在昏迷中一点意识也没有,双脚逐渐离开了地面…… 萧寄北的手开始抖了起来。 不消两秒,李云赋摔落在地,他一手用力锤在了墙上。 那青石砖砌的墙竟被砸裂了缝,而萧寄北的一只手也无法在自然张开。 他用另一只手解开了李云赋的衣带,然后滑入他胸口,摸到了他的钱袋,还有他随身携带的一只笔。 萧寄北将那支笔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 他自欺欺人的说:“你欠我的,我要你光明正大的全部还回来!” 他说的咬牙切齿,而心痛的几乎走不动路。 他憎恨的瞪着李云赋,却又扯不开半分视线。 直到路边响起了话语声,他一脚踢翻周遭的破锣铜子,引来了人。 “喂,这里有个人!” “快看看死了没!” “老天啊,是李菩萨,快救人!快救人!” 这是距离城门最近的巷口,一下子便把所有人引来过来,尤其是官兵,听说寻到萧将军小儿子,那可是赏银千两。 萧寄北自人海中穿过,听到那句李菩萨红了眼,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翻上城墙在最高点停了一下,将那个手执缨枪,长风挺立的人剔出了脑海。 …… “将军!” 沈是自梦中惊醒,他看见萧将军曝尸荒野,那本来身负数箭亦能取敌将之首的一代名将,被白蚁蛆虫啃噬的没有一块好肉,那本如鹰隼灼目的双眼,只剩下白骨森森的两个黑洞。 距离萧将军死去已经有两个月了。 他并没有死于荒野,而是挟持了付尚书,文舍人不畏生死的换了付尚书,一番陈词说的百官落泪。 萧将军带着文舍人逃跑了两日,便被付尚书围堵于悬崖,萧将军拼死抵抗,一支长箭穿胸而过,萧将军终于不受重负的掉落悬崖。 被发现时,早已四分五裂,脑浆迸溅。 结局比沈是的梦还要荒谬。 沈是下了床,给自己点了一支灯,他许久不敢入睡了,近来的梦一次比一次吓人,一次比一次教人痛入骨髓。 他梦见宋奉安的那场火,梦见萧将军的死,亦梦见柳长泽。 他竟梦见柳长泽说喜欢沈太傅。 他可悲的用双手掩住脸,有一两滴水渍沿着手缝落在了案台上。 正文 第116章 主动 沈是平复下来后,取了一本《本草纲目》研读,麝香,红花,肉桂,是再寻常不过的滑胎药方,他又翻两页将夹在里头的宣纸抻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孟家香坊所用这“三味”香料所制成的香。 太普遍了…… 半数以上的香丸,都离不开这三味,但他亦不愿惊扰虞书远的清净。 左右还有时间,便自己琢磨琢磨。 忽而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沈是有些意外,他将宣纸放到案台底下,若无其事的翻着《本草纲目》。 门扉被推开,他缓慢抬眼望去。 那人平日便已是格外华贵了,今日更是盛装裹身,他一身衣紫霞裾,鹤纹卷涛,发髻上还戴了王侯的通天冠,不像是去赴了庶弟的婚宴,倒像是立威一般。 沈是错愕,心脏骤然一疼,什么时候起,侯爷这样恣意妄为的人,也学的孟洋那般,凭借衣着装点气势了…… 他望了眼漆黑的暮色,犹豫的开口,“吉时方至,侯爷不应如此早离席……” 柳长泽掸开衣摆,正坐在了沈是的对面,他从沈是手中抽过书,漫不经心的问:“为何?” 沈是站起去一侧取了茶具放于案中,边用滚水烫着器皿,边说:“长兄未婚,而庶弟先娶,侯爷离席,只会更添非议。” 沈是顿了下,“况且,还是太后指婚……” 柳长泽从前势如中天,是因为圣上需要他推行新政,柳家需要借他之手敛财固权,他看似无法无天,不过是被权贵推出来出头鸟,而唯一对他疼爱有加的,只有太后。 太后给了他无数的特权,柳家奉他为宗主,圣上是他同窗挚友,他大可以趁着这几年丰满羽翼,但他没有。 但凡有一点的余力,他都钻在除旧革新上,钻在了如何拔出世家余毒上。 可他失败了。 大齐的江山摆脱了萧条,又迎来了权势的动荡。 太傅,你怪我吗? 怪我当初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将你毕生守护的江山,弄成这幅党羽纷争、外戚专权的模样。 记得两月以前,萧将军死的那一日,他在面壁室跪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残害忠良、玩弄权术,玷污了太傅交给他的知识…… 但只要能拔除外戚,肃清朝纲,完成太傅的心愿,他不怕背上这些千古罪名,不怕入了阴曹地府受刀山火海之苦,亦不怕太傅亡灵不肯见他…… 那日的面壁室里空荡荡的,没了从前斑驳吓人的藤条,柳长泽已经不再避讳自己对太傅的那些龌龊心思了。 他想如今柳家失去了萧将军兵力的扶持,失去了孟洋财力的支撑,失去了被账本制衡的官员,柳家的威势也算没了。 内阁经过阁老之死,也大受所挫。 庙堂之中唯一春风得意的便只有付尚书了。 但无妨,付尚书一向是圣上的人,而今萧将军死了,付尚书无可后顾之忧,定会更加忠心侍主。 待他寻出账本,将幕后主使的柳元宣  189 一党定罪,皇权集中,天下昌平。 他也可以安心去青玉峰见太傅了。 柳长泽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 而后脑海里闪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柳长泽阖目,摒弃杂思,面壁忏悔。 许久以后,阿良敲了敲门扉,低声说:“沈少卿求见。” “不见。” 门外不知怎的起了一阵杂声,只听阿良急急的喊道:“大人不可,不可擅闯……” 柳长泽皱眉,起身动了动跪倒麻木的双腿,强压着不适,拉开了门。 他还未曾看清人,便见沈是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撞了进来,然后二话不说关上了门。 柳长泽对这个擅自闯入他私人领域的人,露出了不悦的眼神。 但他今日心头大事落了一半,心情不错,不与沈是计较。 沈是转过身便道:“太傅府设面壁室,原是为了让侯爷静思己过,痛定思痛,改过自新,切莫再犯!而候爷非但屡教不改,反而明知故犯,变本加厉,何必再来面壁室!” “整个太傅府都归本候管辖,本候要去哪儿缅怀恩师,沈大人管得着吗?” “我如何管不着!”沈是气的指他骂道:“若是太傅有灵,早就被你气得跳出棺材板了!” 柳长泽一听,倒生出几分妄想来。 沈是急躁的绕着室内踱步两圈,平复心神。 他又停住质问,“你可知如今新政弊端重重显现,朝不保夕,你于朝中已无立足之本,唯一依仗便是太后!而今你设计谋害萧将军,你是不懂!还是寻死!” 柳长泽听出此中深意,笑了笑,“太后之父,辅国将军张敬云,为救萧将军战死沙场,立言不除倭寇誓不还京。” 他又岂会不知,太后每回招他入宫,便会说一说外祖父那些光辉事迹,以彰显她血脉之贵重,教之柳家不知高贵多少,若不是外祖父死的早,哪里会沦落到受柳家制衡,哪里会将他娘亲嫁过去联姻稳固势力,害的他娘亲不幸早逝…… “你既然知晓,不怕伤了太后的心吗!” 柳长泽目光微垂,声色悠远,“我不姓张,亦不娶亲,不能传宗接代,让姑母早些看清也好……” 不要再对他抱有指望…… 沈是陡然向前握住他手臂,“你可知,若失了太后之信,你便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往日你因推新政得罪的权贵世家,足以令你寸步难行!” “那又如何。” 沈是怔忪,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他脑内突然窜起一股怒火,想将这不懂爱惜自己的孽徒,烧了个干净算了。 “自古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当我任重,何足以惧!” “你!”沈是气极抬手扇了他一耳光。 柳长泽愣住,他没想过自太傅以后还有人会扇他耳光,他茫然的看向沈是,还未来的及生气,边教沈是那一双红透了的琥珀石水眸,浇灭了火。 “你眼中无民,还妄论变法!”沈是这一掌用了实力,手心还残留着疼意,他松了又紧,止不住颤抖。 他自知不该动手,但又心疼愤怒难以抒怀。 他深吸了两口气,又道:“变法不免流血,但流血并非变法!” “你以诡诈之术操纵人心,人心自以诡诈之术惑乱于你!侯爷,你如此急功近利,难道不曾觉得柳家过于太平了吗?难道以为给你下药,害我入狱便算是手段了吗?”沈是沉声,“还是你目中无人,根本没将旁人放在眼里!” 柳长泽眯眸,预感不妙,更无暇追究他那一耳光之仇,“你是何意?” “你看不起谋害同窗、自私自利的文翰林,所以不屑深究他换画之事;你看不起鸠占鹊巢、畏妻胆小的付尚书,所以不曾担忧过他会结党营私;你看不起贪恋权势、狂妄自大的柳氏一族,所以不知道他们也能委曲求全,退而求次,只要棋子听话。” 柳长泽从文通开始便明白了,他面上的血色逐渐褪去…… “萧将军虽好,但太过正直,不适宜长久为谋。” 门外响起阿良急切的敲门声,他高声道:“侯爷,大事不好,太后指婚付尚书千金与……与……与侯爷庶弟……” 付尚书和他庶弟。 没了萧将军,倒来了个他一手促成的大司马…… 还是太后指婚。 一向最疼爱侯爷的太后,亲自指婚庶弟,其意不言而喻! 方松一口气,便遭此大噩。 柳长泽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血来。 沈是呼吸骤止,忙扶住他身形,替他顺着后背,“侯爷,侯爷,侯爷可还好……阿良唤太医!” 柳长泽半屈着身,一手擦血,声音狠厉的说:“你早就全部知道。” 沈是颔首。 柳长泽悲戚的长笑,“既然如此,你今日还来做什么?看我笑话的吗?我权当你是圣上的人,不曾想你竟是柳家养的好奴才!” 沈是停下了抚背的手。 柳长泽以为戳中他心思,“怎么,不装了吗!” 却见沈是直接扑到了他怀中,环上了他的腰。 柳长泽心跳停了一瞬。 沈是闷闷的说:“侯爷不能信我一次吗?” 柳长泽脸色铁青不自然的说:“付镇中自无名小卒起征战西南,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真刀真枪拼的如今兵部尚书之位,心志坚毅,不能小觑。” “他一心效忠圣天子,多少人穷极手段也拉拢不得,而今你一来,他便与柳家结盟。沈是!此间你动了多少手笔,还在我面前佯装无辜!” 他伸手去推沈是,却被抱的更紧了。 他额间有青筋突起,手滑到后腰的沈是手上,想用蛮力搬开他的指节。 手掌相叠时,沈是将宋奉安遗留给他的一只小黄隼塞进了柳长泽手里。 他说:“我若是柳家的人,又怎么被阁老与圣上信任。” 沈是将额头抵在他颈侧,语气带着示弱的柔软,他们身高相近,胸口跳动的频率竟都一致快了些。 “左右眼下侯爷独木难支,不若试着与我一道。” 柳长泽声音明显低了些,“你连萧将军都救不了。”  190 “还不是侯爷害的!”沈是一听便又生不满,“若侯爷听我之言,何至于如今场面……” 柳长泽不知为何轻笑了一下,这太奇怪了,他意识到后,即刻沉了脸。 “放开。” 沈是蓦然抬头,他以为柳长泽不会拒绝的,因为如今柳家与付尚书结盟,内阁衰败,外戚已是无人可挡。柳长泽若还想翻盘,便只能与他同舟共济。 他自看到奏折那一刻起,便知此事无法挽回,他估计柳长泽不动手,柳尚书也会动手。 毕竟一个有私心且已掌多年政权的兵部尚书,比一个大义凛然的将军,有利多了。 他唯一还能做的便是稳住柳长泽。 若让他知晓他非但没肃清外戚,反而添了把火,只怕以柳长泽偏激的性格,要出大祸。 为此他不惜利用自己与故人的相似,博得柳长泽心软。 他亦知晓,柳长泽容易心软。 往日他抱病在床,所有人都不允他夜里看书劳神,但他只要示个弱,柳长泽就拿他没办法。 不过他看多久,柳长泽便替他掌多久灯,弄得他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 但眼下显然有些失算。 沈是耳朵都羞红了,此番投怀送抱没达到效果,便显得格外丢脸。 还好没人知道他是太傅。 沈是讪讪的松开手。 柳长泽却突然挑起了他下颌,冷淡的说:“你若想学的像他,就不该如此主动。” 正文 第117章 雨山景 那日沈是尴尬离去后,他们也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柳长泽静观其变,没有任何举动,也没有给沈是任何许诺。 但如此沈是便已安心了。 只是每每想起那日之事,沈是便觉得一张老脸都没了。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那时才会抱住柳长泽! “你在做什么?” 柳长泽走进沈府书房,便看见沈是捧着一个孔圣人的木雕撞头…… 沈是佯装淡定的摸了摸孔圣人额头,“拜一拜,通慧根……” 柳长泽却诡异的上前揉了把他泛红的额头。 然后又一言不发的走了。 此后每日都会来看一眼他,有时候品茶,有时候谈论一下国家大事,大多数都是不做声,看一眼他就走了…… 沈是一开始不明白是何意。 直到七月半那日,柳长泽硬拖着他去京城最高的琉璃台上放了一盏孔明灯。 柳长泽喝了一夜的新丰酒。 当然沈是没认出来是什么酒。 反正柳长泽喝了一夜,还不准他碰。 最后看着他发呆,但是面上的表情又不太友好,仿佛想将他眼珠儿抠下来一样。 沈是无语,他也不想长一颗琥珀色的眼珠啊,他以前乌黑发亮的比这好看多了! 柳长泽叫他,“闭眼。” 他老紧张的闭上了眼,结果半天没动静。 再睁眼时,柳长泽拽他上了马回府。 沈是不明所以,只是仰头看看月色,在看看他侧脸,似乎依稀能发现挂在眼尾的一点水光。 沈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夜里眼神确实不好。 但那一刻起,突然觉得,做个赝品也没什么。 沈是在回程的时候,没有如平时一般,刻意拉开一个君子距离,反而搂上柳长泽的腰。 那一刻,是他重生以来,心里最平静的时候。 如果柳长泽没有一回府,就逼他找账本的话,那就更好了。 …… 沈是行云流水的泡好一壶茶凉在一侧,他近来多了许多闲情雅致,换了自己生潮的清茶,掏空家底收了一些“雪山银芽”,泡的时候还要挽个花式,一手关公巡河练得如火纯青,泡出来的茶香,芳似佳人。 柳长泽呆的时间便更长了。 他只见过一个人把“关公巡河”玩的这般漂亮。 正如此时,柳长泽又看痴了眼。 本想着终于到了结的时候了,没承望还要撑这般久,不寻个慰藉都难以苟延残喘…… 三年半了。 沈是见他情绪不高,又问道:“侯爷可是遇上柳学士了?” 柳长泽才说:“我没去。” 沈是不解,“那缘何这身装扮?” 柳长泽往左转了下茶盏,又往右转了一下,沈是看了眼自己的手,居然做出了一样的举动…… 沈是暗道不好,要赶紧改掉这个习惯。 柳长泽抿了口茶说:“我见了太后。” “可有怪你?”沈是问。 柳长泽一贯飞扬的眼尾低了点,“太后待我如常。” 沈是了然。 若是责骂还有回旋之地,若是如常,反倒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其实太后赐婚庶弟,便已做出了选择…… “辅国将军是为了萧将军身死,故而只要萧家一脉鼎盛,太后连带着荣光,不必费心与柳家制衡。但如今萧将军背骂名而亡……付柳合亲,兵户结盟,放眼朝纲已是无人能阻,由太后赐婚,即表明的仰仗之意,亦全了圣上颜面……” 沈是顿了下,委婉的说:“行至今日,许多事情不过是无可奈何,顺势而为,也不尽是怪责于你……” 柳长泽看着沈是小心翼翼为他开脱的模样,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仿佛之前气到扇他耳光的人,不是对方一样。 但他心口又不可避免的生出一团暖水。 他棋差一招,种下的苦果也只能全盘兜着,怨不得别人。 也无需寻借口。 柳长泽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沈是忘了接下来宽慰的话语,反而爬上了几分窘迫,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还穿着入睡时的白色单衣,发冠也未束,披散头发的不成体统…… 沈是微低了点头,额前的青丝便飘到了半边脸上,他正欲撇过…… 一双白皙修长的指节划过他侧脸,勾着那两缕青丝,挂到了他耳后。 沈是觉得柳长泽的手,白的过分。 他又下意识看了看柳长泽轻叩在桌子上的右手,虎口上还残留着一个痕迹很深的牙印。 191 沈是抿了抿唇,脑海里闪过几幕万寿宴的亲密画面,面颊不禁飞红了些。 “你眼睛不是好了?缘何还看医书?”柳长泽若无其事的扯开了话题。 但他大拇指却在方才碰过沈是青丝的地方,摩挲了两把。 提及双眸,沈是不自觉睁大了些,两颗琥珀色的晶石,在灯光下粼粼生辉。 柳长泽低下头去翻了两页医书,想起一句话。 灯下看人,更美三分。 沈是随口胡诌道:“闲来无事研究下破明引的改良方子,万一某一日又瞧不见了……” “泡茶。” 柳长泽打断了他,并将医书丢在了案上,神色难看。 沈是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便提着壶口来了个沿茶船运行数周,来了个“游山玩水”,随后将茶盏一字排开,沸水入茶,匀速巡盏,香气如袅烟升起,一手白衣水袖清扬,如云破雾而来。 柳长泽看着面前那双莹润清瘦的手,生出低头就手而饮的渴望。 柳长泽没喝。 沈是以为他不满意,便又泡了一遍。 柳长泽依旧没喝,并用眼神鼓励的看着他…… 沈是掂了掂壶……难道还要来一遍? 沈是还是配合的又泡了一壶,平日侯爷都是来了不到一瞬便走了,今日这般蹉跎,定然是极为伤心的。 他想寻个由头多待会,沈是有什么理由拒绝? 第三杯。 柳长泽终于端起了茶盏,他说:“你不必研究,明日我让阿良抓了一副破明引来,日后需要,寻他便是。” 言下之意,是不会把药方给他。 怕他滥用么…… “多谢侯爷。” 柳长泽走了。 沈是按耐下隐隐的失落感,收拾着案台,他拿起《本草纲目》,手伸向台下宣纸处…… 空空如也。 ……美男计。 沈是大抵是没想过这一生还有中美男计的机会,错愕的揉了揉晴明穴。也罢,柳长泽这般频繁寻他,与其说是挂念故人,倒不如说是另行监视,教对方查到点蛛丝马迹,反而更加妥帖。 沈是走到灯花前,从袖口中取出休书,从里头拿出了半截陈旧的香方,上写着“雨山景”三个字。 他看了会,而后顺从虞书远的心意,将整封休书放到了灯上。细微如豆的火碰到易燃的纸张,骤然变猛,将一封香方,一封休书,一封滑胎诊书彻底抹去…… 烧至指尖,沈是松手,吹灭了灯。 香料成千上万,一一查看过于费时,便是查了也不明其中深意。 直到七月半那日,陪柳长泽重登琉璃台,四周残破倾颓,连夹板间也生出了荒草,丝毫不见往日衣香鬓影,繁华歌台的模样。 唯有虞书远的那间雅室,还幽幽传来一阵沅梦枕的香气…… 沅梦枕。 沈是愣住。 怎么会是沅梦枕? 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无论何时,孟洋和虞书远都是用沅梦枕的香气,唯有一次不是。 便是在这琉璃台雅室。 那香气他仔细思量,却似乎没有半分印象…… 而后他忽然想起柳长泽质问他“你心悦我”的画面,鼻腔竟自然而然闻到了一阵清香…… 如同云山中的一抹微雨,淅沥的拍打在泥土上,直到云销雨霁,破土而出一点嫩尖儿,飘出淡淡的清香,勾起一些不为人知的悸动…… 沈是瞬间灵台清明,孟洋绝不可能在虞书远怀孕时点堕胎药方的香。 他意识到,香方可能与红花、肉桂、麝香无关,便立即遣人将孟家香坊所有的方子收了来。 三秋子、鹊南春、凤鸣意……诸如此类,依次排开,倒比去年修咸和大典的情景还要壮观三分。 沈是一目十行,连看三日三夜,终于在万卷香方里看到了一个名字。 ——雨山景。 主料:杜英,红桂,以鹿角碾磨。 他联想起虞书远说“霞红樱落,芭蕉透绿”的由来,原是一幕令孟洋泥足深陷的雨山之景。 沈是将红花、肉桂、鹿角一一对应,再删去。 仅留下一味“杜英”。 沈是一直以为孟洋是记恨虞书远堕胎之事。 但在他一一划去这些字眼的时候,反而觉得是一种原谅,一种偿还。 孟洋口口声声说生生世世不会放过虞书远,但实际上,他背虞书远行陡峭霞山,偿还了一背之情。他放火自焚,偿还了救命之恩。他删堕胎之方,以慰虞书远内心之愧…… 唯一不能还的便是——杜英。 沈是覆被而眠,决定明日赴霞山一趟。 次日早朝,柳尚书举荐文通任国子监祭酒,说大考在即,岂能重位空悬,文舍人不仅才高八斗,而且不畏生死,有勇有谋,先后救大皇子与付尚书于危难之际,其德犹如日月曜目,令人钦佩。 如此要职,内阁学士却默不作声。 沈是举笏沉思,便见七成官吏已跪下附和,公然请命。 还有三成似他一般站立者,选择明哲保身,闭口不言。 整个朝堂,莫有异议。 承明帝含笑下旨,还夸文通众望所归,能得柳尚书亲眼,日后必有大才,但看向台下众人的眼神,却是寒冽刺骨。 沈是看着文通喜不自胜的模样,露出了几分悲悯的神色。 却不知为何下朝以后,柳长泽莫名其妙走到他面前拨了下他乌纱帽上的羽翅,留下一句,“鹤当着紫衣。” 不必嫉妒。 沈是:“?” 柳长泽不耐抿唇,没好气的哼了句,“愚蠢。” 沈是:“?” 便见柳长泽甩袖而去。 正文 第118章 兔儿爷 沈是出了宫门,才咂摸出味道来,“鹤当着紫衣”,感情这鹤指的是他。 沈是哭笑不得,不知该为柳长泽夸他是鹤高兴好,还是该为柳长泽将他当做眼红同窗晋升的小人难过好。 沈是无奈摇头,便行往马厩,欲挑选一匹好马,赴霞山看看玄机。 192 忽闻街上人声喧哗,沈是侧身看去,只见两名衣着相似的人疾驰而过,他无意多管闲事,便继续看起来马,而余光却恰好扫过一个人。 竟与他妹妹长得六分相似! 沈是瞳孔骤缩,走了出去。 那两人终于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面前,沈是潜于人群中察看那名身似他妹妹的少年。 顺天府官服打扮的人问老妇,“你观他二人姿态,可看出谁是抢你荷包的人了?” 老妇犹豫的在两人之间看了看,又用力揉了把眼睛,困惑说道:“民妇老眼昏花,他二人又衣着相似,民妇实在辨认不清……” 顺天府的衙役挠了挠头,随后询问身边少年,“应公子,你不是说让他们跑两圈看姿势体态,便知晓谁是窃贼了吗?” 沈是了然。 只见少年双手抱臂,英气逼人的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停在了跑得慢的那个人面前说:“此乃窃贼!” 那人便急了,“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污蔑我!我分明好心替老妇捉贼,没想到天不开眼,竟教我生受了这不白之冤!真是好人难当!好人难当!” 周遭百姓一听,便一股脑的倒向了那人,毕竟官民本就不对眼,偏帮弱者是所有人的天性。 有人高声叫道:“无凭无据,官府便可以随意污蔑百姓了吗!” 一时间场面竟纷杂混乱起来。 顺天府的衙役黑着脸,提刀往地上猛敲了三声,四周安静些许,但他们能让人静下来,却不能让人信服。 衙役像是早已习惯似的走到了少年的背后,仿佛再为少年撑腰一般,让他娓娓道来。 “你捉贼?”少年大笑起来,那人不禁心虚。 只听少年轻蔑的说:“跑得没人快,怎么捉到的贼? ” 周遭恍然大悟。 衙役便要上前押人,少年双手轻拍,似乎很乏味的样子。 “有应公子在的这半个月里,我们顺天府办案可顺畅多了。”那衙役正捆着人,忽然想到什么,神情沮丧的说,“可惜国子监马上就要大考了,我们是留不住应公子啰。” 少年知他是知府的表亲,便亦客气作揖,“知府大人举荐之恩,没齿难忘。” 衙役笑道:“哪里话,应公子半个月便帮我们大人解决了一年的悬案。如此才华,日后肯定是鹏程万里!大人昨日还和我说,能举荐应公子,他才是沾了光了……” 那衙役顾着说话,手上便失了力道,只见窃贼猛然奋起一逃! 衙役大惊失色,这若是在他手上丢了贼,这月俸禄…… 他急忙去追,但他平日里吃香喝辣的,除了一身模样唬人,半分力气也无,怎么可能追得上,眼瞧这那人如鱼潜江,混在人群远去。 少年伫立于原地冷笑一声,忽而右手撑着街边小摊,一个空翻便如白鹤展翅般稳稳立于摊顶,他于高处睨视一眼窃贼方位,众人只见一抹白光穿梭而过…… 窃贼仍不知的推搡人潮,埋头向前跑,猛然被一人挡住前路,他神情急躁,语气毒辣的说:“让开!” 话音未落,便被人一脚踹至胸口,弹开三米之远。 沈是看的眉角狠狠一跳。 这般模样,这般身手,是……是……是寄北吧…… “呔,吓死我了!”那衙役赶紧上来补两脚,“孙子,差点害你爷爷我吃空粮!” 少年似乎觉得脏了脚,不悦的挪开了眼。 而后他看见一个人。 不禁咬紧了后牙。 “好家伙!应公子你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身手不错啊!” “应公子?” “呔,应公子看啥呢?” 沈是慢步而出,“适才目睹公子非凡身姿,心下敬慕,不知可否请教公子大名?” 衙役一瞧,马上抱拳行礼,“小人见过沈少卿。” 少年皱眉,名气大到连衙役都知晓的地步了吗? “在下晋南应长望,久闻少卿大名。” 应长望? 沈是将信将疑,他说;“不敢不敢,沈某听闻晋南人士,辞赋一绝,今日有缘与应公子相识,可否请公子过府一叙,清谈二三?” 却听他说:“大考在际,不便分神,还请见谅。” 沈是眯眸,大考在际有重官邀约,还有不攀附结交的人?他有九成把握,此人便是萧寄北。 但若是萧寄北,他来京中定是为了报仇,此番不是更该仰仗权贵吗?知府都攀得,却不攀他一个大理寺少卿? 沈是不解,但仍是说道:“沈某考虑不周,不知公子要事在身。但以公子之才,定能蟾宫折桂,拔得头筹。日后同为朝臣,再邀公子一聚。” 应长望拱手,但语气却依旧带着不服输的意气,“承蒙抬举,不胜感激。” 那衙役也是惯看了眼色的,见应长望无心应酬,便打岔道:“沈大人,知府大人还等着我们押贼复命,不好耽搁,先行告退。” 沈是作揖送行。 衙役走了百米后,撞了一下应长望,“应公子错失良机啊,沈少卿可是侯爷面前的红人,得他美言两句,比进什么国子监有用多了。” 应长望沉眸,“我便是名落孙山,也不会借他之力。” “咦,应公子不像这般意气用事的人呀……”衙役拍手,“我知道了!” “你也看不起他断袖吧!啧啧啧,堂堂一个大男人,喜欢什么不好,喜欢做撅屁|股的兔儿爷……”衙役后知后觉的嫌恶起来。 应长望愣了下,艰难的说出那个词,“他、他是……兔儿爷?” 还是撅屁|股那个? 若是从前应长望是肯定不懂这些低贱词的,而如今他走南闯北到京城,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 衙役嘿嘿一笑,“何止!还是侯爷的兔儿爷呢……” “你怎知晓……” “京中谁人不知啊!侯爷都当着全天下的面给他抛绣球,亲他小嘴儿!哎哟哟,你是不知道!”衙役神色越发猥琐,“听闻数月前沈少卿不堪侯爷侵扰,扬言决断,侯爷盛怒将其关入刑部大牢,日夜……嘿嘿嘿,出狱以后,沈少卿可就学乖了,不敢在忤逆侯爷了……”  193 应长望大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云赋仰慕的人是这般的吗? 他立即从胸口掏出一张皱的不行的宣纸,慌乱的看着画像上的人,着实……着实是沈少卿,这面相,这鼻子,眼睛,嘴巴都一模一样啊…… 他不可置信的又看了两遍。 蓦然发现发髻有些不对,似乎改过笔…… 眼睛也不对,虽然有神韵几分相似,但又凌厉了一些,李云赋不可能错笔的…… 他将发髻部分的纸张向后折去,却突然发现…… 好像——有五分像他。 应长望呆滞在原地。 “应公子?应公子?” “啊,我在……” “怪事……你今日怎么老是走神……” “没什么……” 应长望大脑一片乱麻,手不可置信的颤抖起来。 但走至顺天府时,他又惨笑一声,为何在此时让他知晓了呢? 纵然李云赋对他有意,难道就可以抹杀他谋害他父亲的事情吗?况且对方还有青梅竹马,还有锦绣前程,哈,不要信,你还有大仇未雪,你还要被他再利用一次吗! …… “晋南米商应长望,双亲俱在,父亲是富甲一方的员外,母亲是望剑山庄弟子,还有两个妹妹……”沈是看着黄隼述怀给他找的背景,无懈可击。 他转了下眼眸,拿起一支笔,舔了些徽墨,述怀以为他要作画,便替他又磨了些墨,可他水还没化开…… 沈是便已将一幅英姿飒爽的仕子图递于他手中。 述怀震惊。 沈是说:“去问问萧贵妃。” 他又想了下,朝中识的萧寄北的人似乎不多,而难得见过的,应该也认不出来。毕竟少年模样变化大,军营的朔枪戎装与如今儒客书生差距也非同一般。 沈是安了点心,唤了述怀离去。 但因萧寄北入京之事,他亦担心出什么乱子,便不敢离京赴霞山打探,此事只能暂且拖延。 …… 盛夏炎热,顺和一掌劈向侯府地窖的冰块。 “不够碎啊,你近来可是练功偷懒了。”盛意捧着水晶盏挖了半碗冰沙放到酸梅汁中,哐哧哐哧嚼着说。 “不碎吗?”顺和看着都快成齑粉的冰,陷入沉思。 盛意将琉璃盏口朝向他,而后招手,“诺,你自己过来瞧瞧。” 顺和走进两步,探头去看,“没区别……” 突然被盛意低头吻住,从齿间运了块指头大小的冰过去。 寒冰在灼热的口中化开,带来丝丝缕缕的清凉,顺和弯了点眼尾,正想反客为主,却见盛意突然退后,皱着嫌弃的说,“你瞅瞅,是不是退步了!” 顺和:“……” “说来你也快三十了,可能是老了……”盛意摇头,而后将水晶盏塞他怀里,运气丹田,一掌劈向冰层,顷刻寒意四起,那冰块自空中爆成烟沫状。 盛意得意洋洋的挑眉,“怎么样,长卿阁阁主是不是该退位让贤了?” 顺和心中不是滋味。 他看着那漫天如雪冰沫,心下烦躁,两手起势,运了个乾坤大挪移,只见那飞散的沫儿忽然在空中急速旋转,而后凝聚在一起,从一个小点逐渐变成一个大雪球。 顺和阴霾的收手,嗔怨的瞪了他一眼。 盛意后背发凉,糟了,难道被发现那冰块是他偷偷从一旁抠下来的? 盛意讪讪的挽上顺和的臂弯,摇头摆尾的撒娇,“我错了” 顺和面上缓和些。 盛意便更来劲的哄骗道:“长卿阁阁主宝刀未老!神功盖世!无人能敌!” 顺和的脸色黑如锅底,挣开了他的手。 “哎……怎么又生气了……” 顺和背对着他看了他冰层上自己的倒影,很老吗?他双手攥拳,向外走去,闷声说了句,“没生气,侯爷寻我有事,我先去了。” 正文 第119章 配料 “虞书远一切如常,与沈大人会面也多是叙旧,并未涉及账本去向……”顺和想了下又说:“不过虞书远近来迷醉制香,说是手废了,无法作画,便想做点别的,打发时间。” 顺和呈上一封香料清单,“属下探过,并无异样。” 柳长泽接过看了一眼,而后从袖中取出从沈是处得来的宣纸,并排放在案上,轻叩了两下。 沈是的香方,频繁出现“红花、麝香、肉桂”几个字眼。 而虞书远的香料清单,什么都有,却唯独缺少这三味。 有趣。 顺和等不到他回应,便继续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上报。 “沈大人今日于京中初遇顺天府清客应长望,亲邀一聚。” 亲邀。 柳长泽左眼皮往上抬了抬。 顺和会意奉上画像。 他睨了一眼,微顿,竟伸手将画像拿了过来。 这双眼有两分太傅之韵,但是,不一样,太傅眼底没有这般锐利的杀气。 柳长泽将画像放到了香炉里,烧了起来。 那火光跳动,柳长泽想起了沈是琥珀色的眼睛,不,并不止眼睛,沈是浑身上下都和太傅没有半分相似,他却偏偏觉得,像足了太傅。 这便是血脉之承么? 他又看回了案上两份清单,冷笑一声,“红花、麝香、肉桂,你去备上一份,本候今日便要将账本挖出来。” …… 柳长泽驾马于一所僻静林园,一进去便见正堂的地面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香料,草本类,生畜类,花鸟类,排得井然有序。 虞书远正于堂角称着一味干枯的花骨朵,一滴香汗自她额间划至下颌,滴入花中。 柳长泽说:“室内炎热,为何不去林间?” 虞书远显然是调香入魔了,竟没听见这一句。 “说话。”柳长泽俯视着她,“还是他教你莫与本候交谈?” 虞书远这才反应过来,缓慢抬起了头,露出一张依旧美艳的面容,但神情较之从前反而更加寡淡了些,她避重就轻道:“林间花多,会混了香气。” 虞书远抖下手中花  194 ,站了起来,给柳长泽行了一礼。 柳长泽看着她逐渐消瘦的身形,添了几分疑惑,不明她为何逃出了禁锢,却比往日还憔悴了些。 这显然十分不寻常。 他见过虞书远在孟府被困时的绝望,见过虞书远得知徐青君身死时的崩溃,见过虞书远与孟洋阳奉阴违时的膈应,但她始终是美的。 虞书远的美是灵动并富有侵略性的,尽管柳长泽眼底除了太傅谁也入不了眼,但也会意识到虞书远的美。 而今日,他却觉得虞书远失了生机,失了那股尽态极妍的美意,若是放入人群,肯定一下子便瞧不见了。 不解归不解,柳长泽对虞书远的私事并没有兴趣,他漠然自袖中取出一卷宣纸,递给虞书远,“看来虞圣手不仅精通作画,对制香之道,亦是造诣匪浅。” 待虞书远打开后,他又道:“本候近来得了一份合香配方,不知能否请虞圣手相助。” 虞书远倏忽瞪大了凤眼,玉指捏的发白,后背的热汗骤然生凉,她强忍镇静的说:“我无配料……” “不着急,本候替你备好了。” 堂外来了一名跛腿背着药箱的人,虞书远一看便不禁颤抖起来。 是洛神医,替她在孟洋府上遮掩滑胎之事的人。 亦是研制出破明引的人。 洛神医自破旧的药箱中取出三包桑皮纸包裹的香料,一手腾开了地面,将不知名的红花绿叶扫在了一旁,然后将桑皮包一个接着一个的摆在虞书远面前。 虞书远对香料极其敏感,在洛神医刚拿出来时,她便闻出是何物…… 她的手下意识移至小腹,向后退了两步,呼吸也放缓了些,时至此刻,她自知在劫难逃,反而平静下来,只是面上俨然是一副抗拒之色。 柳长泽心有定数,他招了下手,洛神医便跛着腿走到虞书远面前。 “夫人,请。” 虞书远水袖交叠的手缩了一下,而后美目轻阖,伸出一截皓腕。 洛神医号完脉,对柳长泽点了点头,他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有两月之余。” 虞书远早有猜测,但真真知晓的时候,仍是如雷过耳,备受震惊…… 她摸着下腹的手,难以克制的蜷缩成拳,将柔软的锦衣,捏的褶皱横生。 她仍是自欺欺人的颤声说了一句,“再诊一次罢。” 洛神医不悦,但看了眼侯爷默许的神情,便又上前搭脉。 见此情景,柳长泽才明白为何虞书远与沈是亲近,却连怀孕大事也不告知,原是自己也不愿相信。 这倒是方便他了。 困着虞书远的两个月里,柳长泽一直找不到她的破绽,别说寻账本了,甚至担心她那天轻生。 而今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方子虽然无益于他寻找账本,但却给他送来一个意外之喜。 洛神医说:“确为喜脉。老夫行医多年,得江湖中人二分薄面称为神医,虽无活死人肉白骨绝技,但诊个喜脉绰绰有余的。” 虞书远听到“喜脉”二字,大脑一片空白,她茫然的说了句,“有劳洛神医了。” 而又朝柳长泽笑了一下,打开柳长泽给她的方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侯爷是要配香吗?一钱棠梨,二钱香附,半钱蜜蜡,半钱红花……” 然后虞书远轻撩衣摆蹲了下来,提起一旁的薄铜秤板,旁若无人的寻起了配料来。 当她要伸手去碰桑皮包的时候,柳长泽走到了她面前,柳长泽拿起桑皮包,“你想碰它,以此告诉本候不怕滑胎,也不惧任何威胁吗?” 虞书远看着香料,垂眸不语。 她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只能装作不在乎保护自己。 柳长泽将桑皮包拆了开,露出里面的安胎紫苏,“我知虞圣手制香一绝,寻常香料瞒不过你。但因恩师曾仰慕你臻于化境的才华,本候视你为座上宾,不曾为难,亦不曾选择用堕胎之物胁迫于你。” 柳长泽话锋一沉,“但诸多礼遇,不是教你装疯卖傻的。” 虞书远抓香的手抖了起来。 柳长泽继续咄咄逼人的说:“你若不知有孕,为何连日厌食恶心,却讳疾忌医!你若真不在乎,为何痴迷制香,却不敢碰与堕胎有关的香料!红花、肉桂、麝香、三七,甚至连合香最常见的木香、乳香你都不用!你制的哪门子的香!” “我不知道……”虞书远就着捡香的姿势,便坐了下来,她经受不住柳长泽的逼问,她为什么制香,她不想和孟洋还有牵连,为什么死了还要纠缠她。虞书远幼兽般的眼睛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抱着双腿,往后缩了缩,忽然把头埋进了双膝,崩溃大哭…… 她呜咽的传出不成调的声音,似乎在说着,“我没有怀孕……” 柳长泽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沈是遭受宋阁老之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脆弱的、小小的一团,承载着难以言表的哀痛…… 他一反常态的没有逼问下去,反而去案上的香炉旁,拉开檀木雕花的抽屉,里头只有一种香,塞满了整整一个柜子,上面还放着几支燃过一半的残香。 柳长泽选了支新的,点燃,插入香炉。 堂内袅袅升起一阵香气。 这香气似乎带着什么魔力,让虞书远的哭声渐小,但亦让她更加难过。 虞书远微微动了动鼻翼,熟悉的香气里,再没了那个让她失去一切、恨之入骨的人。 也没了那个喜怒哀乐全由她支配的人。 回想往事,那些湖光山色似乎的失了光彩,只剩下与那个人互相折磨的样子,剩下每个落雨时分挥之不去的伞,每盏长夜漫漫如影随形的灯,剩下寒冬腊月里不由抗拒的一双手,崎岖长路里无法摆脱的一个人…… 虞书远抬起头来,怔愣的看着那柱香落泪。 那是沅梦枕。 一柱如梦似幻的香。 “虞书远,人死不代表事终,你不想知道孟洋给你留了什么?不想真正了结前尘恩怨吗?” 柳长泽说:“普天之下,只有你能找到账本,香燃尽后,本候要听到答复。” 柳长泽向外走去,行至门口时,看了眼洛  195 神医,“你保她平安顺产,本候便将治腿之方给你。” “叩谢侯爷大恩大德!”洛神医连磕数个响头。 孔太医虽好,但毕竟是太医院掌院,无法任由驱使。 柳长泽为治太傅眼疾,屡次求洛神医出山,但都被拒,几番打探之下才知,洛神医一直在研究治腿的方子。 而筋骨外伤,却正好是孔太医之长。 柳长泽便逼着孔太医和一众庸才彻夜探讨半年,才终的出一味治疗自幼腿疾的法子,求的洛神医出世。 柳长泽彼时还信心满满,觉得天下神医圣手都被他揽了个遍,一定能养好太傅身体。 谁知世事无常,那一年,太傅便病逝了…… 林园凉亭,顺和已泡好了新茶,柳长泽耳边仍回响着女子悲痛欲绝的声音,他心不在焉的端起一杯茶,茶香飘过。 不是这个味。 柳长泽又将茶盏放了下来。 他问:“阿良呢?” 泡茶之术,阿良能学三分,沈是能学十分。 “侯爷让他给沈少卿送破明引去了。” 柳长泽颔首,“冰送了?” 顺和:“?” 什么时候说还要送冰了…… 还好此前盛意和阿良撺掇着说,侯府冰块这么多,偷偷给沈大人送点,没人知道的! 否则可难办了。 顺和说:“送了。” “此处可有?” 此处地偏,照理常人应不觉热,怎会问起冰块? 除非并非给常人,而是为孕妇所备…… 顺和了然的说:“奴这就去办。” 柳长泽阖目沉思。 三刻钟后,忽有脚步声至,柳长泽闭着眼胸有成竹的说:“考虑的如何?” “愿为侯爷效劳。” 正文 第120章 错过 柳长泽站了起来,整了下衣袖,拱手道,“本候方才行事,颇为莽撞,多有得罪,还请虞圣手海涵。” “不过是早晚面对的事情,侯爷不必自责。” 但对于虞书远而言,柳长泽不仅是此刻威胁过她,更要紧的是,他曾害死过徐青君。 柳长泽直入主题,“本候听闻你自一月前偶然吐过后,便痴迷制香,为何?” 虞书远张开秀手,里头摆着几味香料。 “红桂,鹿角,还有一味……”虞书远用手拈起一朵白花,“杜英。” “何意?” “我虽让阿是烧了休书,但趁他昏迷之际,也曾偷看一眼。”虞书远眉眼低垂,“一看我便知蹊跷。” 柳长泽想了下,唯一可能有手脚的地方,“堕胎方?” “正是。”虞书远说:“堕胎方用红花,肉桂,麝香三味香料熏过,但很奇怪,这并不成一味堕胎药方,也不成一味香方。” “我本不欲与他有任何牵扯,便未曾细想……但天不放我……”虞书远手放在小腹上停了下,“那日吐后,我心中不安,便寻了一些配料来制香,想将这个哑谜解出来。但又不敢碰红花等滑胎之物,正烦恼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顺和新泡了些花茶端至虞书远面前。 她继续说道:“孟洋香坊做大后,每月都会研制一款香送我。我自狱中回去时,香坊送上了一抹香,那香中正好是由杜英,红花,肉桂,麝香所制,孟洋发了好大一顿火,觉得有人蓄意谋害我,便将香坊管事一众人全换了。” “他一贯喜怒无常,疯魔痴狂的事情干了太多,我心下嫌恶,便没放在心上。” 柳长泽若有所思,看着她手里的香料说:“他改了方子?” 虞书远颔首,“因着方子里有杜英,他觉得冥冥之中有牵引,不能擅自更改,否则怕对我腹中胎儿不利。便要香坊将滑胎的东西去了,还不让变动配方的名字,神经兮兮的。” “香坊的新管事没办法来求我,我给他指了一味红桂与鹿角,正巧又与原方相近,孟洋甚是满意。” 虞书远摇头,“破天荒的在那日琉璃台雅室,换了沅梦枕,点了它。” 虞书远端起花茶饮了一口。 柳长泽奇怪,“为何他觉得杜英对你腹中胎儿不利?” 虞书远顿了下,看着剩下的微黄的茶水发了下呆,然后一口饮尽杯中茶,“因为那时徐青君死了,他怕报应。” “何意?” 她却问:“侯爷去过霞山吗?” 柳长泽点头,为查虞书远之事他自然是去过的。 虞书远露出了怀念的神情,“霞红樱落,芭蕉透绿,霞山所有花草都是如此艳丽。路边的野花,繁盛似火,树上的野果,灿似骄阳。我从前很喜欢霞山,色泽明亮又热烈,每隔几年便会去霞山小住,连成亲都选在了霞山……” 虞书远将香料又放回手中,两指夹着杜英转了转,“其实青君并不喜欢,他一贯爱那些素雅淡然的东西,于是在我们霞山的院子里,种了一圈杜英树,很美。” 柳长泽说:“我最后一次上山时,杜英已全被烧毁。” 虞书远眸光微暗,“是啊,孟洋把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也烧了……烧的一干二净……” 虞书远不待柳长泽思索,便很快接道:“但孟洋曾为我在益州建过一个院子,里面种满了杜英花。侯爷若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再多的我也不知了。” 可杜英院子是孟洋的一条逃生路,她早已告知付尚书,若有什么账本,那里还等到今天。 她猜测是那片烧毁的杜英林。 她便故意说出,让柳长泽确信杜英林已烧毁,往其他方向着手。待柳长泽回过神来看霞山时,她早已通知沈是狸猫换太子…… “孟洋此人气量狭窄,不择手段。你心上人死了,他不额手称庆,怎还会心生忧怖?”柳长泽并未全信,他说:“要我看来,他将账本藏在红桂林,也不会藏在杜英林……” 虞书远却讽刺的笑了下,“他若全然不折手段,侯爷又怎会不知付尚书之事?” 柳长泽蓦然起身,“孟洋幕后之人是他!” 怪不得沈是一直宁可入狱也不让他动孟洋,怪不得虞书远要将假账本交给宋阁老,原来真的是在保护 196 他…… 但他又想起沈是给柳家送信,捧的柳弥当上皇子之师之事,柳长泽一直以为付柳结亲,沈是只是迫不得已助了一把,而如今看来,竟是沈是一手促成之举! 柳长泽细思后背生寒,沈是究竟要做什么? 他不是圣上的人吗? 又或者,这一切是圣上授意? 虞书远缓缓道:“孟洋虽然心狠手辣,但对救命恩人格外敬重,当年为还付尚书之恩,他那样视财如命的人,不惜倾尽财力助他打赢西南之战。” “而今却害我和青君至这般田地,他心中岂能安稳。”虞书远平淡的说,“若他临终还有心结,必定只在杜英。” 柳长泽至此才明白,沈是骂他的一句“目中无人”,是何含义。 前年,他忽然想起他为推新政到处做巡察钦差的那段日子,似乎听人上报过崇明大乱,付镇中派心腹镇压之事…… 原来如此…… 而他却从未将这种小事,这种不入流的人物,放进过眼里…… 柳长泽怔愣的问,“你缘何敢肯定是此香?” 虞书远笑了笑,“侯爷去过霞山应知,樱花与芭蕉虽多,但芭蕉长于山脚,樱花长于山顶,唯有一处两者皆俱,而我和孟洋发现的那一日,正值山中大雨,美不胜收。” 虞书远像似累了,她将手中花朵吹落。 “孟洋为此香取名——雨山景。” 柳长泽骤然抬眼,看了她良久。 但柳长泽回神很快,他看了眼顺和说,“派人去益州!” 虞书远神情微松,她观柳长泽不知在沉思什么,怕他反应过来,立即请求道:“侯爷,我想见阿是。” 柳长泽不语,他现在对沈是充满了疑惑,他究竟错过了多少事情…… 她想了想说:“阿是待我如挚友,若他知我有孕,还被困于此处,心中定会焦急。阿是重情义,若是因此与侯爷生了间隙,便是我的过错了。” 柳长泽有所松动,着人备轿,心事重重的带着虞书远往沈府去。 不曾料行至半途,顺和赶到,对他耳语:“西南鞑靼入侵,付尚书请旨调萧家军抗敌。” 柳长泽变了脸色,驾马往宫中赶去。 …… 顺和护送虞书远到了沈府。 沈是见她到来,自是欣喜非常,但同时也心有不安,他问:“暮夜至此,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虞书远等入了正厅,才摘下幕离,看着他说:“阿是,我有孕了。” 沈是惊愕。 他张了张口,竟想不出什么宽慰之词。 虞书远淡然一笑,“我打算留下他。” 沈是松了口气,但仍问了句,“你想清楚了?幼子无辜,若他将来出生,貌似孟洋,你亦能平常对待吗?” 虞书远认真思索了一会,点头,“数月以来,我逃避了许久,但除却青君一事,我并没有那么恨他。” 虞书远动了动自己的手,短短两月,她的手便已僵硬的几乎张不开,若不是孟洋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替她揉捏,时至今日,早已是真的废了…… “如今他身死,我报了青君的仇,其他的便算不清,也不想算了。”虞书远摸了摸小腹,温柔的笑了一下,“若过去是一片狼藉,我希望他能活的自在无忧一些。” 顺和替两人端上了茶水,便退了下去。 “书远,你能这般想,那自是最好的。”沈是说:“但你身怀六甲,更不便在侯爷处,我现在去请求侯爷,放你自由。” 虞书远料的不错,她问:“你要如何求?” 沈是端起一杯茶递于她,笑了下说:“我自有办法。” “雨山景。”虞书远说。 沈是的手抖了下,但幅度很小,唯有茶面跟着起了一些涟漪。 “你何时发现?” “我看过休书……” 沈是会意,而后他突然站了起来,“那你今日来!” “糟了,可是侯爷知道了?” 虞书远轻拍他手,“阿是别急,我告诉侯爷山上杜英烧了,只有益州的院子还有杜英,山长路远,他没有我们动作快的。” 沈是抿唇,半响,艰难的点了点头。 侯爷聪慧,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大的疑点,他只会宁错杀无放过,双管齐下…… 沈是心中焦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陪着虞书远谈了下她配香的小事,然后送她出了门,临行前同她交待,“你如今有身孕,不可再忧思伤身,一定要好好养胎,万事交由我便是。” 虞书远应好,便有轿夫带她而去。 顺和本也要护送,沈是拦下他,“侯爷现在何处?” 顺和说:“方才宫中传来战事,侯爷匆匆入宫……” “可有交待什么?” “尚未。” 沈是致谢送行。 待人走后,沈是立即吹哨,嘱咐述怀连夜速去,一定要赶在侯爷之前截下账本! 正文 第121章 西南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以付尚书为领,所有人乌泱泱跪着,“西南战事紧急,还请圣上速速定夺!” 承明帝疲惫的揉着晴明穴说:“事关重大,需与百官共议。” 付镇中举笏,还未开口,吕公公便打断道,“侯爷求见。” 承明帝眸光亮了下,点了点头。 付镇中额角青筋突起,颌骨咬的紧实,最胡搅蛮缠的一个祖宗。 柳长泽将手里的马鞭丢给吕公公,阔步从人群中走去,直至与付尚书并排,他躬身行礼。 付镇中先发制人,“侯爷外臣,未受召见,怎此时入宫?” 柳长泽不看他,拱手垂头对圣上道:“方与太后请安,太后说圣上近来因国事繁忙,通宵达旦,委臣来劝圣上几句,莫要过于操劳,保重龙体亦是社稷大事。” 堂下的大臣脸色难看了起来,如今打扰圣上休息,耽误社稷的人可不就是他们么。 付镇中接上,“太后所言甚是!西南战事吃紧,一日不平,圣上便一日为百姓忧思,臣请洛江萧家军立即出兵,驱除鞑靼,还我河山安定!” 柳  197 长泽冷啐一声,“胡闹!洛江一役,萧家军伤亡惨重,又遭主帅横死,正值休养整顿之际,岂能上阵杀敌!” 付镇中说辞早就套好一堆,“侯爷未曾带兵打仗,不懂将士愈战愈勇之理,洛江倭寇之祸,向来是三天一小仗,十天一大仗,数十年来不曾休止,而萧家军始终常胜不败。” “如今休息两月,侯爷竟然还说不够吗?!” “付尚书亦有言,萧家军数十年对战倭寇,水战经验所向披靡,但陆战呢?自萧家军建立以来,未曾离开过洛江一带,付尚书让他们赴西南对抗草原雄鹰般的鞑靼,岂非用己之短攻彼之长!” 柳长泽厉声道:“付尚书,你于西南一战成名,难道连扬长避短的道理都不懂吗!还是私心作祟,想让大齐猛将折翼,留你付家一人独大!” 柳长泽一番话,不仅是在骂付镇中有意排除异党,更是在指代他与别国通敌,否则怎么如此巧,萧将军刚死,西南便出事了。 付镇中立即叩头,“臣一心为民,绝无此意!臣自知曾于萧将军有过节,今日上谏,定会引起众人猜忌!但纵然千夫所指,为了西南百姓,臣亦不得不挺身而出!” 付镇中将自己官服扯掉,露出里面的盔甲,“若臣身在西南,此刻恨不能拔枪戮战,但京城居北地之极,臣心似利箭,却无力能为!” “而洛江是眼下离西南最近的军营,萧家军是大齐最勇猛的士兵!不让他们出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西南百姓遭受鞑靼的侵害吗!” 垂首众臣立即附和,“西南百姓岌岌可危!恳请圣上立即出兵!” 话已至此,再无余地。 承明帝站起来撑了下因久坐酸疼的腰,“侯爷所言,也不无道理。朕观西南天险众多,易守难攻,萧家军先行守城,因时而动。” 他顿了下,看向群臣,“付尚书!” “臣在!” “付家军是你一手所带,擅长与蛮夷悍匪作战,朕派你亲自率兵,即刻支援西南!” 付镇中瞪了柳长泽一眼,胸口猛烈起伏,“臣遵旨!” 承明帝又道:“大齐精锐皆聚西南,付尚书经验丰富,骁勇善战,不要让朕失望啊!” “臣定不辱使命,乘胜而归!” 付镇中自御书房退出,立马便有亲信凑近问,“怎么办,如今要尚书亲自带兵,若是萧家军在尚书手里折了,日后定是洗不清这污名了。” 亲信左右看了看,“圣上也是荒诞,怎能让兵部尚书离京,都怪那侯爷胡搅蛮缠,逼得圣上对将军起了猜忌之心!” 付尚书气的下九重台阶心里都一肚子火,所有好事都被柳家那个反骨给搞毁了! “行正坐直,西南之事是天赐良机,我不能错过。” 亲信不解,“将军还有其他法子吗?” 只见付尚书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推,便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了下来。 但他身穿盔甲,竟是损伤不大,反而被他一道拉下来的亲信,摔的惨上许多。 他沉眸厉色,右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用力往下一按。 一阵骨裂之声响起。 周遭响起此起彼伏呼救声,付镇中合上了眼。 …… 御书房内,承明帝让柳长泽留了下来,说是太后让他寻柳长泽谈谈亲事。 承明帝像是累极,“你今日入宫便是来吵这一道的?” 柳长泽说:“是。” “他连盔甲都敢穿进宫了,还会怕了你几句话么。”承明帝转了转脑袋,“付柳联亲,这大齐也不知是姓什么了。” 柳长泽说:“纵然是螳臂当车,也好过无人敢为。” 承明帝仍以为萧将军之事,是柳元宣所为,他说:“柳家攀上兵部,权倾朝野,已将你当做无用弃子。如今你除了爵位在身,威名在外,实则已是穷途末路,孤掌难鸣,朕出于表亲之情,同窗之义,奉劝你一句——安分守己。” 承明帝声色渐寒,“若你再有偏帮之意,休怪朕不顾旧情。” 但柳长泽只是很客套的回了句,“谢主隆恩。” 吕公公急急敲门,唤道:“圣上,付尚书自九重阶上被人失手推下,而今昏迷不醒,还摔断了腿。” 柳长泽勾唇,“看来螳臂当车,并非一无是处,这不还折了条腿么……” 承明帝大笑,“倒是没人能从你手里全身而退。” 而两人笑意半分不达眼底,颇有苦中作乐之意。 …… 柳长泽推开了沈是的门,但夜已深,沈是已经安寝了。 他隔着月色看着沈是的睡容,想起付尚书之事,心中乱成一团麻。 他向前走了两步,坐到沈是的床边,看着他背弯成一张弓,拼命的往里缩。而后又翻了个身,眉头锁的死死的。 额前的青丝因天气燥热,被汗水揪成胡乱的一团,有几戳呆毛还高高的翘着。 一幅睡得不好的样子。 他藏了这么多的心思,怎还能睡得如此不设防? 太傅后人,圣上亲信,阁老信任,却又帮着付柳起势。 最后还义正言辞的要和他合谋。 你在图谋什么?沈是。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你是吗? 沈是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不舒服的拉起被子挡了下,片刻后,又似乎因太热,皱着眉,拉了下来。 嘴里还不清不楚嘟哝着。 随后一只白皙的手打在柳长泽手边,柳长泽一愣,竟被那只手勾住了。 男人的手是灼热的,尤其是在盛夏的气候里,薄薄的汗便从两人交叠的手心滑了下来。 沈是觉得痒,无意识的挠了挠。 柳长泽僵硬了。 夜晚里的触感如此明显,沈是挠在他手心上,仿佛一只蝴蝶在心窝里扇动翅膀,随时都能飞出来一样。 沈是难受的动了动眼皮,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如何使劲,都无法挠到自己。 柳长泽怕他醒来,下意识的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是这才舒坦的往柳长泽这边蹭了蹭,呼吸变得平缓。 柳长泽握着手,觉得进退两难。 他不知平  198 日里君子端方、如玉如砚的人,怎么睡着了这幅德行。 他一边鄙夷着沈是,一边觉得可悲。 他依赖沈是。 从第一次下意识放纵自己在沈是这里寻求慰藉时,便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演越烈…… 至如今,每夜不来看一眼,都仿佛无法安眠。 柳长泽眼神平淡的抽出了手,沈是眼睛颤了颤,柳长泽轻抚两下他额头,压平了他翘起来的头发。 柔软的胎发扎在手心,沈是乖巧的睡去。 他庆幸夏日蛙声、蝉鸣嘈杂,不至于面对心跳如擂的尴尬。 柳长泽自沈是房中走出,顺和便跟了上来。 “侯爷,太医说付尚书腿伤严重,需得休养在家,此次出征换了他手下副将领军。” 柳长泽早已知晓,没有多大意外,他问,“霞山呢?” “已派人去。” 柳长泽虚握了把手,回头往沈是卧房望了眼,透过支起的窗扉,能看见半株青翠的文竹,他问:“应长望查的如何?” 顺和呈上一支笔,“此乃应长望不离身的湘妃笔。” 柳长泽接过看了看,笔端还有略微开叉的痕迹,他说,“你知道湘妃竹产自何处吗?” 顺和垂首,“洛江。” 他便说,什么样的人,能让沈是亲邀一聚。 果然有猫腻。 “笔烧了,让封白衣认认。” 顺和问,“若是萧小公子?” “除掉他。” 顺和了然,“是。” …… 次日深夜,应长望正四处寻着自己从李云赋身上顺走的笔,走街窜巷,竟瞧见了状告他父亲的封白衣,他立即隐于阴暗之处。 只见他与另一红袍的官员说说笑笑的离去。 应长望心想,封白衣怎么一来便结识了红袍高官,莫非此人也与谋害他家有关? 两人分道扬镳,红袍官似乎喝了点酒,走路飘飘晃晃的,不留神掉了腰间的流苏。 应长望捡了起来。 不一会,便见那红袍官又跑了回来,似乎很着急在找流苏的样子。 应长望把玩着手上的流苏,若有所思。 他跟着红袍官找了三个时辰,连打了两个哈欠,看着红袍官垂头丧气的回了府。 他抬头一望,文府。 红袍,姓文。 听闻此次大考主考官便是国子监祭酒文通。 应长望眯起了眼。 正文 第122章 流苏 天光微亮,沈是从沉疴旧梦中缓缓苏醒,他还未曾睁眼,便被室内的寒意逼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裹紧了薄被。 等等…… 酷暑之时,怎么会如此寒冷? 沈是骤然睁眼,只见一方宽大的木盆,上面装着一块半人高的寒冰,冰后依稀有个桃红色的俏丽身影。 沈是眨眼,定睛一瞧,便见一双手快如残影的劈在冰层上,像是泄愤一般,每一下都劈至最低层,将一方光洁的冰层劈成了鳞次栉比的木梳。 但这人内功定然极深,如此举动,竟未曾惊醒过他。 沈是抽着嘴角说,“你在练寒冰掌吗?” 那人闻言抬眸,见他醒了,便足尖用力,腾空而起,而后自空中挽了手花,将单薄的齿节,尽数劈成细小的碎块。 数不清的冰块落在木盆里,发出连绵不断的清脆声响。 他愤懑的说,“去暑。” 大半夜来他房里劈冰去暑吗?这画面委实渗人。 沈是轻笑的掀起被子,“火气这般大,谁招惹你了?” 桃红色的身影倏忽蹦到沈是面前来,露出一张娃娃脸来。 盛意想念起自那日冰库之后,顺和对他总是抱着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于是他撅着嘴,“我不回去了!谁要和那个讨厌鬼在一起!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要和沈大人在一起!” 沈是:“……” 谁不是男人了?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太舒服。 “侯爷允你?”沈是问。 “侯爷不允,大人就不要我了么!”盛意气的双手抱臂,背对着沈是坐着,“我师父说的对,山下都是坏人!讨厌鬼骗我下山,如今腻了,便开始对我爱答不理!大人与我有患难之情,如今得天子相护,也看不上我!想我往昔为了替大人操持好沈府,每日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竟落得如此下场……” 盛意嘤嘤嘤的控诉道,“师父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疼盛意的人了……” 沈是吃软不吃硬,碰着这种撒泼攻势,那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他虽知盛意一贯古灵精怪,但头次听他提及故人,只怕他是故意用轻松口吻遮掩落寞,便更加无措的说,“无论你是去是留,沈府的门都会一直为你留着。” 盛意眼睛一亮,立马转过身来,不仅没有半分伤感,甚至笑如春花灿烂,“一言为定,嘿嘿嘿,你们博学多才的盛管家回来了!” 话音未毕,盛意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逮着一个小厮就问,“你《说文解字》背到第几页了,是不是趁我不在偷懒了!” 沈是头疼的揉揉太阳穴。 他起身着衣梳洗,唧唧喳喳的读书声从窗外传来,他闲散的系着玉带向窗外看去。 只见一可怜的文盲小厮,被盛意逼着跪在太阳底下举书背诵,一副背不完今日便晒死于此处的架势。 沈是好笑摇头,突然一顿。 他想了所有可能认识萧寄北的故人,独独忘了那个庆功宴跪着血书告御状的洛江百姓——封白衣。 虽然萧将军之事,圣上念及他往日之功,未曾追究亲眷。 但萧寄北的身份一旦于此时暴出,付镇中定然不会放过他。更别说让他入朝为官了,那不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扎钉子么…… 不能让封白衣认出来。 但再过几日便是国子监大考,文武百官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拉拢人才的时机,毕竟能考进国子监的,不是学富五车,便是身世显赫,或者两者皆俱。 若能相识于微末,来日青云直上,岂非一大助力。 封白衣自然也不会缺席。 沈是心下忧虑,难道要  199 让应长望易容? 他对镜将发冠别的一丝不苟,然后苦思冥想的往大理寺走去,似乎除了易容,没有其他办法…… 但萧将军受污名惨死,唯一的儿子不得已改名换姓,眼下竟还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吗…… 沈是心生不忍,他想,一定还有办法…… 沈是一进大理寺,便觉得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大理寺的老古板们不仅没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啃案卷,居然大清早的聚众聊起来天来。 沈是好奇向前,参与了进来。 他性格温润,不摆架子,众人也不怕他,继续往下议论起来。 还有人怕他听不前因后果,特地解释道,“顺天府昨夜寅时发现了于城北闹市处,发现一具尸体,大人猜猜是谁?” 沈是隐隐不安,对方这样问他,便足以说明此人与他有关…… “能在皇城脚下,被如此明目张胆杀害,此人不是被寻仇,便是被灭口,若还与我有关……”沈是颤声说,“莫不是萧……” “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猜就中!” 那人一拍手,钦佩道:“此人正是状告萧将军之人,新晋礼部员外郎封白衣。” 沈是吃惊,封白衣? 众人又议论起来。 “萧将军拥立者诸多,照我说,他便是积怨太重,被人害了!” “不对不对,你看他能进庆功宴,定是有背后推手,想来是怕东窗事发,被灭口了!” 究竟谁会动封白衣? 萧将军已死,西南又战乱,便是封白衣跳出来说一切皆是收付镇中指使,圣上也不敢动付镇中。 难道是文通?不对,大考在际,若摊上此事,他才真是得不偿失了。 侯爷便更不可能了,封白衣是他的人,又将他完全剥离出此事,他何必多此一举…… 除非,有人同他一样认出了应长望,为保护应长望不惜痛下杀手…… 是谁? 沈是心中实在挂念此事,若是保护还好,若是蓄意引导,只怕应长望被带入歧途。 他怕国子监大考出事,便入宫托了曾救他的福顺,替他揭榜之时,看一眼应长望名次。 福顺受他恩惠多了,只是看又不是改,这点小事马上便应下了。 …… 正值午时,酷暑炎热,京城的街上几乎寻不到半个人影,唯有贡院还在顶着火炉似的温度,一刻不停地为考生修缮着场所。 猛烈的太阳将贡院晒的发焦发烫,负责修缮的木工,刚爬上写着“天开文运”四字的牌匾上,便热的不行,将短打上衣脱了去罩在头上抵挡太阳。 号房的考棚上趴着搭瓦的熟手,他像被困在蒸笼里一样满头大汗,但他不得不聚精会神的搭着瓦片,咸湿的汗水让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励挤出一个小缝来维持修补。 “砰。”一声巨响。 有的人以为是晒得耳鸣了,有的人以为是又有人中暑摔到了。 但无论是哪一种,众人都已习以为常,连眼神都没有给声源处分去分毫。 左右伺候的小厮立即抬着竹制的担架上来,扛着晕倒的人,去临建的太医署了。 “二十一号房,毛笔已分叉,不便书写,换了它。”文通拿着可以拧水的巾帕,绕着全脸及脖子擦了一遍,他皮肤被晒得通红,不停喘着粗气。 随行的官吏担心的劝道:“大人身为主考官,事物繁多,何必顶着鼎盛日头,每日来做巡房这样的小事,为难贵体。” “数九寒天秉烛苦读,三伏暑热悬梁刺股。读书人十年磨一剑,此间辛酸苦楚,非常人之所忍。如今霜刃出销,若因你我之失,豁口折锋,岂非千古罪人?” 官吏拱手作揖以示叹服,“文大人推己及人,求贤若渴,怜才惜才之心,实属天下学子之幸。” 文通回礼。 然后抬头看了眼贡院,他终于拔剑出销,亮出了属于他的光芒。 这是他的国子监,选拔出来的都是属于他的门生。 此后枝繁叶茂,桃李天下,他会不会也有朝一日能成为宋阁老那样的人物,于百姓有福,于社稷有益,受万人敬仰…… “文大人,顺天府知府请见。”一小厮跑来道。 文通不解,他和顺天府没有交集,寻他作何事? 贡院是禁地,文通匆匆行至门外,见知府带着一青衣俊朗少年在刻着“明德归厚”的黑紫檀门柱旁。 他先行致歉,知府连忙说,“使不得,文大人操持大考之事,劳苦功高,下官若不是因案情严重,定不敢来惊扰大人。” 文通:“还请知府大人明示。” 知府说:“昨夜寅时,礼部员外郎封白衣遭奸人所害,有人向下官透露,说昨夜曾见大人与封白衣一同载酒而归,可有此事?” 文通面色一变,封白衣死了?因萧将军之事吗? 卸磨杀驴?如此他会不会也有危险? 应长望昨夜跟了他一宿,自然知道不是他动的手,可见他这幅神色变化,心下便将他和谋害自己父亲的人画上了勾。 否则文大人心虚什么? “确有此事。”文通反应迅速的说:“但亥时我们便已各自离去,封大人身死之时,我已在家中,知府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我府内人士。” 知府并没有实证,哪里敢在大考之际去动主考官。 他说:“岂敢岂敢,文大人以德闻名,下官今日不过是行顺天府章程,还望大人海涵。” “大人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文通见知府躬身相拜,行告退之意,他正欲回礼,只见后面的少年人手中露出了一截流苏——冉娘所作的流苏…… 文通瞪大了眼,若于此时陷入命案,他的青云梦可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急切上前一步,扶起知府大人问道:“我观这位少年气度不凡,不知是何人士?可有参加此次大考?” 应长望心下不屑,这人身为主考官,竟然想用大考来收买他。 知府大人刻意带了应长望来此,便是想让他露露脸,留个眼缘也好。一听文通主动寻问,便知是个捧应长望的好时机,“文大人真是目光如炬,他正是今年的考  200 生。眼下在顺天府做清客,短短半月,便替我府破下百宗悬案,其才之高,令人望尘莫及!” 知府大人暗地推了推应长望,催他快点报上名姓。 应长望强忍厌恶,面上谦卑的说:“在下晋南应长望,久仰大人舍身救人之事,心中无限敬仰。” 文通听他此言,放心不少,他说:“能得知府青眼,你定是人中龙凤,本官期待宣榜之日得见你高名。” “定不负大人赏识。” 文通和善的笑了下,“贡院事繁,我便先行告辞,若此案还有何需要,知府尽管寻我便是,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文 第123章 有花有草还有水 国子监大考有三日之长,文通赶在贡院封门的前夕回了趟府,同冉娘说说体己话,也平复些许自己独挑大梁、广纳门生的雀跃和紧张心情。 谁知前脚刚踏过门槛,后脚便有人叩门造访。 时值大考之际,文通惧怕闲言,抬手示意小厮。 小厮贴上门缝,“门外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醉仙楼杂役,掌柜让小人将大人卯时定的酒菜送来。” “卯时,谁大清早定酒菜啊,碰瓷也不挑个理。”小厮都听笑了,“大人不在,你赶紧回吧。” 小厮还趴着门上未离开,便见文通拉开门。 他不解的呢喃,“大人……” 那门外小二笑道:“我还道大人要问多两句呢。” “你来作甚?”文通盯着他,仿佛双目起火,醉仙楼,这个人就是让他在醉仙楼下药祸害翰林学子的杂役。 杂役晃了晃手里笼中金雀的攒食盒,“大人,酒菜要凉了。” 文通沉着脸让开一条道,引着他去了厢房,并做嘱咐道,莫让人来打扰。 杂役一进厢房,便将食盒如梅花般打开,一格金,一格银,一格翡翠,一格珠玉,还有一格白纸。 文通如今也是混迹过官场的人了,行事沉稳许多,没有被他唬到,他慢慢走至白纸前,捡起一张看了看,上写着一份临近宫闱的地契,然后他又拿起一张,上写着三间米铺…… 此类文书压在攒盒里,还有厚厚的一沓。 那是寒门官吏穷极一生也达不到的富贵。 杂役将一卷名单抻开,“掌柜说了,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文通将攒盒移至面前,杂役会意一笑。 却见他一格、一格、一格收了回去,推了回来。 “大人若有不满,还可再谈。” 文通摇头,“不必了。” 杂役错愕,这人升官了,还能变清高?之前不是唬一下便吓得屁滚尿流了吗,怎如今见了这般多的金银珠宝,却不为所动? “掌柜寻你,是给你面子,大人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虽然付柳结亲,只手遮天,但文通现下是国子监祭酒,要动并非易事,加之他与官宦称兄道弟,又于付尚书有恩,得罪柳家自然是寸步难行,但以他才智也有回旋余地。 若是寻常之事也就罢了,国子监是他毕生的事业,做好了青史有名,做不好他同如从前有什么区别,还不是被人利用后,踢来踢去的臭鱼烂虾。 他想堂堂正正做个官,不再受人摆布,尽管位置来的不太光彩,但他相信此次大考之后,必有造化。 他也将沈是劝言听了进去,人情终是虚浮密网,而国子监的名望便是他新垒的基石。 文通道:“国子监中世家子弟占一半,岁贡、恩贡又占分去剩下一半,唯有数十之位,可供天下寒门之士一搏,其竞争之烈,不遑科举。下官愿为掌柜赴汤蹈火,但唯独不能断了读书人的唯一生路。” 文通俯首作揖,“承望掌柜谅解。” 杂役见他这架势,竟是找不到可乘之机,便气极败坏的离去复命了。 杂役回了醉仙楼,柳元宣正和柳弥在顶层的雅室品茗乐事。 杂役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那小子着实不识好歹!” 柳弥问:“名单留了没?” 杂役回,“已交于他。” 柳弥便不瞧这边了。 柳元宣摸了把灰白的胡须,一只手打开金丝笼子小铁门,“弥儿,你说他会飞走吗?” 柳弥看了一会,没出声。 只见一支羽毛鲜亮的云雀警惕的探了只脚出来,尽管笼子还被人提着,但它见无人相阻,便抽回了细小的脚,佯装无事的在笼子里崩了两圈,而后猛地窜出了笼。 柳弥看着它远去的方向,摇摇头,“醉仙楼如此大,能飞去哪里呢?” 片刻,便见雅室外的侍从捉了云雀回来。 “但凡翅膀硬了,谁不想自由的飞一遭?弥儿,你太苛求了。”柳元宣没有将云雀放回笼子,但云雀也再也飞不动了,它的翅膀变成只有观赏性的附属品。 柳元宣将攒盒往侍从怀里一丢,“分了去吧。” “叩谢大人恩赏!” 柳元宣笑了笑,对柳弥说道:“从前被宋阁老把持着,竟不知国子监如此油水,居然抵得上半个孟洋了。” “虽是如此但却比不得孟洋好用。”柳弥叹了口气,“往日这些送礼办事,哪里需要我们亲自动手。” 谈及孟洋,柳元宣心有余悸,“还好账本烧了……” …… 翌日大考,京中自贡院以外百米,皆被重兵把守。 沈是不得已绕了远路去往大理寺。 行至半途,却正巧遇见冉娘。 沈是虽然不知如何面对于她,但仍是收了折扇,上前问道:“许久不见。” “嗯……”冉娘像似有些走神,顿了一会却突然问道,“大人,文通前日同我念了一首诗,说是出自《诗经》里头,有水,还有一种京河西畔长的那种草,但我记不起来了,大人博学,可知是何?” 河畔长的草,莫不是芦苇?沈是说道:“应是蒹葭。” “大人可以念一下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冉娘眼眶红了下,点了点头,“在水一方……那水里会有花吗?” 沈是云里雾里,斟酌的说了句,“大概有荷花吧 201 。” 冉娘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她耳边似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彼时沈兄刚从面馆离开,桌上落下一本《诗经》,她急急的追上去还书。 “沈兄,沈兄,等等我,你的书掉了……” 沈兄一见那本书,满脸飞红,局促不安的站在原地。 “咦,这里怎么还夹着一张纸。” “什么什么苍苍,白露什么,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为什么伊人要在水里,在水里不是淹死了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穷苦人家的女儿,更别提读书了,能像冉娘这般识的几个字的都算是少见了。 沈兄连忙点头,“这诗奇怪的很……别……别看了……” 冉娘听他说别看,便以为他在嫌弃自己没文化,便不信邪的把书翻开找了找,终于找的一篇认得字的了。 她挑着眉大声念出,“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只见沈兄不仅脸上红的滴血,连脖子、耳朵都红了,冉娘奇怪,“你怎么这么红?” 沈兄支支吾吾的说:“这首比方才那首还难,你怎么认得的……” “彼泽之陂,不就是隔壁那家很多书生去的毛笔铺子么!” 沈兄抿了抿唇,犹豫地说,“以后别说了。” 冉娘:“为何?” “你读错了,是有蒲与荷,不是有甫与荷。”沈兄顿了下,眼睛也红了点,“而且这是向……向男子示爱的……” 冉娘脸也红了,找补的说;“怎……怎么就男子了啊……不是荷花吗,不是美呢……还有那个蒲,蒲是什么东西?” 沈兄似乎鼓足了勇气,说道:“此诗、此诗是说,在池堤边,长着蒲草和荷花,有一个俊美的男子,使我思念没奈何……” 冉娘被说穿心思,尴尬得笑了笑说:“这诗还挺好……有花有草还有水……” 沈兄颤抖着手,捏住了她手里的书,颤声说:“京河西畔……你我初识……” 双目对望,冉娘的心跳骤止,说下去,请你说下去。 冉娘眼睛都不敢眨。 红着眼潋滟的看着他。 沈兄突然转过身去,“那条河边的草,便是蒲草。” “你!”冉娘都想好怎么答应才能优雅又不失体面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撞得人眼冒金星,她气愤的将诗经甩在沈兄后背上,“书呆子!书呆子!” “什么池堤河畔,我看着水全都进你脑子里了!” 冉娘气的哭的跑走。 沈兄攥紧了书,他现在穷的还要靠接济生活,怎能误了人家姑娘…… …… 冉娘回过神来,眼角滑下一滴泪,她掩饰用巾帕挡了挡,笑着说:“有花有草还有水……” “真好。” 冉娘双肩轻颤,她背过身去,话语里带着一丝哽咽,“打扰大人了,我……我还有事……” 她假意轻笑,眼底的泪却越滚越多,便直接跑走了。 沈是不知怎么的,胸口突然一阵剧痛。 他五指嵌入掌心,艰难的呼吸,不仅胸口,连头也近乎要炸开了一般,怎么回事? 他支撑不住的身形晃荡,向后倒了两步。 恰好,倒进一个人怀中。 沈是已经看不清了,他感觉灵魂抽离的疼痛,但他同时又很清醒,他贪恋的紧拥着来人,死死的拽着他,若是最后一秒,还能有一秒,他也不会放手。 “你怎么了?” 柳长泽因贡院封路,不得不绕路到此,没想到这也能看到沈是,还看到沈是和文通的夫人黏黏糊糊的在一起。 他心下不爽,正欲离去,便见女子哭哭啼啼的跑了…… 呵,有意思。 他正想上前嘲讽两句,便见沈是撞上他怀里,没等他开口,便将他抱了个满怀,他扯在沈是后背拉开,便见他仰起头,痛苦的看着他,眼里的雾气,深的快要溺死人。 “说话,怎么了。” 沈是疼的双腿打抖,站不住的往下滑,柳长泽一把拖住他的腰,沈是觉得意识也在渐渐流逝…… 电光火石之间,沈是猛力咬上柳长泽的心窝。 柳长泽:“……” 正文 第124章 平安符 柳长泽疼的闷哼一声,但又不好同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计较。 然后沈是松开牙口,贴在胸膛,哑着声挤出一句,“长……泽……” 那一声竟比方才咬的伤口还疼,直直的扎进了柳长泽鲜血淋漓的心脏。 “住口。” 不许你学他,不许你这样叫我。 我怕连最后一点差别,也分辨不清了。 但沈是哪里听得见,他只是凭着一股子劲儿硬撑着,“对、对不……起……” 对不起,又一次抛下了你。 又一次,死在你怀里…… 说完这句,沈是喉咙里泛起血腥味,他强行将血咽了回去,怕再给柳长泽留下不好的回忆。 又是一阵削骨之痛袭来,沈是筋疲力尽的合上了眼,唯有眼角却还一直有泪水流淌。 “醒醒,别装死!” “沈是,你又玩的什么诡计!” “……对不起什么?” “沈是,沈是……” 柳长泽脑中一片轰鸣,感觉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消失一般,整个人被莫名恐慌所笼罩…… 他一把抄过沈是膝弯,将人抱起,往侯府行去。 忽见沈是脖上起了一簇橙黄色的小火,柳长泽连忙用手去扑,那火竟不烫,也不烧手,更是无法扑灭。他两指捏起定睛一瞧,竟是一枚黄底朱砂的符纸,被叠成一个小小的三角。 他用力将火团拽离沈是,却见一条红色细绳串在沈是脖颈上,剥离不得。 他来不及取下红绳,那火便灭了,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柳长泽觉得手中抱着的人,肌肉似乎紧绷了许多,不像是失去知觉般的模样,眼角的泪也停了。 柳长泽眯眸,突然去一旁寻了个轿夫,“去沈少卿府。” 他将沈是抱进轿中,而后掀开了沈是的领口,露出一片细腻的皮肤。  202 沈是眼睫轻颤,挨千刀的!……他怎么在这个时候醒了…… 柳长泽的手动了,划过他的锁骨,挑起他脖子上的一条光秃秃的红绳,看着他若有所思。 沈是的脖颈不可控制的起了些鸡皮疙瘩。 柳长泽的手缓慢张开,贴着他的松散的领口往里,沈是的眼皮抖得越发厉害。 ……下流,沈是心里小声骂了句。 “疼!” 只见柳长泽突然往他琵琶骨上猛力一按,疼得他一个打挺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醒的?” 沈是额角青筋狠狠一跳,这叫他怎么回答,他一直都是醒的。 说起来很离奇,他就是紧闭双眼不能动弹,但实际上又是清醒的,能听见,甚至能看见…… “火灭的时候。”沈是弱弱地说。 柳长泽说;“那火竟是真的?” 沈是恨不得将舌头给咬断。 沈是茫然的摇了摇头,“我看见侯爷拿手抓着一团火,然后就灭了……侯爷可有烧伤?” 柳长泽凌厉的目光看着他,“那符是怎么回事?” 沈是咽了口唾沫,这怎么解释,说他花一百两找路边摊算卦,接过摊主一眼看出他是死人,并抢了他一百两,附赠一道平安符吗? 不过这一百两不亏,沈是现在甚至想把全副身家都给他。 幸好他当时觉得这个摊主是个高人,将符一刻不离的贴在身上,想着,辟个邪也是好事。 没想到竟是救命的东西…… 沈是断然不会暴露自己的。 他迷惑的皱眉,“什么符?” 柳长泽一截手指勾过他脖子上的红线,挑眉看他。 沈是也不解的看他,眼睛因哭久了有点干涩的眨了眨,“这个吗?徽州习俗,蹲过大牢的人,进屋需以柚叶熏身,而后系红绳以盼转运。” 沈是还窘迫的将绳往里藏了藏,“让侯爷见笑了。” 柳长泽看了他半响,“衣服穿好。” 解除危机的沈是才意识到自己领口大张的模样,一张脸顷刻染上血色,忙站起来背对着柳长泽整起了衣冠。 那领口散的厉害,他不得已解开了腰间玉带。 宽松的衣袍将清瘦的身躯包裹的若隐若现,柳长泽微垂了些视线,却见沈是已理顺了襟口,两手捏着玉带往后一束,勾勒出一截不盈一握的细腰,那白皙的手往后扯了扯,而后慵懒的搭在紧束的腰窝上,像一只白鹤衔着春日娇艳海棠。 柳长泽掀开窗帷,任由夏日的暖风吹散一丝燥热。 “侯爷。” “嗯。” 沈是转过身来问,“侯爷得到账本想做什么呢?” 柳长泽一字一顿道:“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沈是眸光黯淡,“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故人戏游山水,定居徽州。” 沈是摇头,“这不是侯爷心愿,这是先太傅观《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随口一提的话语罢了。” 柳长泽抬头看他,然后声音低磁而空洞道:“沈是,我时常以为你是太傅。” 沈是愕然,面上却云淡风轻的岔开话题,“不是像侯爷心上之人么?” 柳长泽不语。 “侯爷,有时候逝者已逝,生者执念只是困扰。” 生者受困,死者也不安宁。 柳长泽垂眸,反驳了句,“他不会为我困扰。” “为何?” 柳长泽不答,反而问,“你方才看见的火是什么样子?” 沈是胡诌道:“有点像鬼火,蓝紫色,看起来还挺凉快的。” 柳长泽无法分辨是沈是做了个梦,还是他做了梦。 毕竟幻觉已经不是第一次出来了,柳长泽想起去年那句“新雪初至”。 心里头像似覆了一层厚厚的霜。 他清楚自己有多希望沈是便是太傅,所以恨不得找出所有可能存在的理由替他去证明。 也正因如此,才更加明白,沈是不可能。 若是本人,哪里还需要证明呢? 马车到了沈府,孔太医已经候在门口了。 他拿着药箱对沈是一顿望闻问切,得出一个结果,“侯爷,沈大人身体怕是比你都好。” 柳长泽说:“他方才突然晕倒了。” 孔太医想了想,“可能是中暑了,但这也看不出暑热之症,许是沈大人年轻力壮,恢复的快吧。” 柳长泽却不相信,方才沈是那副样子,像是有人拿刀割肉一般,怎么可能就是中暑…… 柳长泽说:“去请洛神医。” “不可!”沈是忙道。 但已是来不及了,孔太医怒气冲冲的说:“你什么意思!信不过我小老儿!以后送十间药坊我都不给你看病!” 沈是急忙去劝,孔太医是没受过这种委屈,一句不听的扭头就走。 沈是叹了口气。 结果洛神医也说活蹦乱跳的没啥事。 柳长泽对他没那么客气,直接骂了句,“庸医。” 洛神医撇撇嘴说:“沈大人是无碍,侯爷肝火可能有点旺。” 柳长泽还要请人来看,沈是怕他得罪完所有大夫,赶紧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蹦了两下,“侯爷,我真没事。” 柳长泽脸色更难看了,“你之前装的?” 沈是:“?” 柳长泽寒意凛人的走了。 …… 文通改卷时圈了两篇榜首的文,他给众人传看,个个赞不绝口,而后分别选投,格局广阔,别有洞天的那篇行草文,压过秉直守中的正楷文。 名次定好以后,文通誊抄名字。 第一名,应长望。 他眸有异色。 第二名,阿查子。 这人名字倒是古怪。 文通和副考官将名册封好递给宫门口吕公公干儿子福顺,再由福顺送至御书房递给吕公公,最后呈圣。 国子监毕竟不是翰林院,还需读书再考功名,承明帝便浅浅看了两眼,盖下玉玺。 203 …… 翌日宣榜,文通一身官袍,乌纱黑亮的端坐在国子监正堂,他听着外边传来唱名声,心下飞扬。 咸和十四年国子监拔贡名册: 第一名 柳安民 第二名 江若晖 …… 文通震惊的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他看向副考官与其他几位核稿之人,他们神情并无变化,毕竟榜单只有他和副考官知道姓名…… 他想咒骂副考官,但是最后那封名册分明是他亲自封的口,送上去的,怎么会…… 副考官却殷勤的上前同他作揖,小声道:“恭喜文大人。” 文通:“什么?” “你与我还藏着掖着,都是自己人……” “我没有……” 副考官有些不悦,“我与文大人推心置腹,文大人怎和我虚情假意起来,不是你所为,难道还是圣上不成。” 文通被噎的哑口无言。 唱榜已至末尾,第三十七名:应长望。 文通失神的走出了国子监正堂,他勾的名字,竟只有一个人入了榜…… 他神情恍惚的驾马回了府,然后焦躁的翻找着厢房,终于在红木方凳的脚边,拾到一张名单…… 第一名 柳安民 第二名 江若晖 名单上有二十个人,全都一模一样。 文通颓然的坐在地上,若他答应了柳元宣,还有十七个名额可以自由调配,而如今只入了一个,如同施舍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他的万丈高楼还没建起便塌方了,摔得彻彻底底,粉身碎骨。 国子监还需有人操持大事,文通心中万分难耐也得强撑着一张面皮去迎接新监生。 他一去便见柳安民捧了个六尺高的珊瑚放在正堂,说要给国子监添个彩头。 文通看的眼冒白光,那江若晖还凑到他耳边细细说着,“此次登榜多亏恩师相助,家父必有重谢,日后还望恩师多加指点。” 文通从人群中闯过,只觉得众人面目可憎,皆是取笑他的嘴脸。 而应长望在一侧讥讽的翘着嘴角,文通大脑一下便像是被烧了一样,抓起案上砚池便往那珊瑚砸了上去。 正文 第125章 珊瑚 六尺高的珊瑚拦腰而断,掉落的上半截砸在地上碎成了一文不值的烂枝破叶,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谨小慎微的看向了祭酒大人。 那巨大的声响,像一声亘古的晨钟,敲在文通的脑子里,他才从莫大的绝望中抽身,莫大的侮辱中清醒,他看着那幅半截尚存的红珊瑚摆件,目光朦胧…… 纵然被击碎,也必须维持自己仅剩的枝桠。 文通踩着赤红的珊瑚碎片走过,他立于人群之中道:“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国子监身为天下庠序之首,播德授馨。以履行清淳,通明典义为荣,以贪慕虚荣,浅薄无知为耻。” 有二三者羞愧脸红。 他蹲下拾起一片珊瑚碎块,“玉者,鲜而不垢,折而不挠,容而不争,温润以泽,贯通五德。而珊瑚色泽明润如红玉,却全无气节德行,吸食蜉蝣,沉淀渣宰,艳而流俗!诸位才子皆是从千军万马里挑选出来的不世之材,竟将此俗物带入国子监,本官实为痛心疾首!” “今日击碎珊瑚,不破不立!还望众监生,以此为戒,潜心论道,谨言慎行,莫再行此浮夸之事。” 文通阔步走出,却将珊瑚碎片死死的嵌入掌心,他手中有鲜血流出,将那珊瑚染的更艳了三分。 他骂的义正言辞,可那一字一句何尝不是在骂他自己。 他是吸食蜉蝣,沉淀渣宰而生的珊瑚,追捧者多了,他便也以为自己是玉了,在光鲜亮丽的大雅之堂里耀武扬威,直到被权贵轻轻一敲,四分五裂的碎了开来,他才意识到,他仍是一株珊瑚。 没人会歌颂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因为他来时便被烙下了不光彩的名姓。 堂中的人皆是富贵公子哥,被人捧着手心大的,一时见这幅凶猛场面,竟是被唬上了三分,面面相觑。 似有不平者,觉得自己塞了钱,为何又受此等屈辱。但又听祭酒大人夸他不世之材,心里又飘了少许,竟生出几分应当读书的心来。 应长望此时才正眼看了下文通,他觉得文通此行诡异,与他之前试图拉拢他的模样大相庭径,又公然打了这些卖官鬻爵的人的脸,想来是此次大考并未顺了意。 而方才一番话说的义愤填膺,有颇有风骨藏蕴,应长望想,文通不是个十足十的奸佞之臣。 但也不是好人。而这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人,往往是最可怜又最好摆布的。呸,他怎么又把市井流气染上了…… 应长望意识到,他的契机来了。 他跟文通身后出了厅堂。 文通行了许久,见他还在,便停下脚步,“你文章很好,我点你入榜,并未徇私。” 他又古怪的笑了下,解释给谁听呢?他眼角拉耸着,透露出莫大的疲惫感,连应长望是否握着他把柄,都不愿计较了。 而应长望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流苏放于文通手中。 那流苏上还绣着一个篆体的“文”字。 文通愣了愣,他以为对方起码要趁着此案未结,要挟些好处,毕竟国子监水深如此,寻常人士想要混出头,比翰林院还要难上百倍。 比他还难啊…… “大人出身寒门,竟能不足两年当上国子监祭酒,便是当年才绝天下的沈太傅,也未有此成就。学生一直钦佩大人,所以那日在封大人尸首发现此物,便私心作祟收了起来。”应长望躬身,“学生知此行罔顾法纪,但大人正值大考如此关键时期,学生不忍见大人再为別事烦忧。” 文通抬眼。 应长望像似难以启齿的说:“学生知此时再言此事虚伪至极,但学生从未有想以此物谋私之意,还望大人明鉴。” 文通想起他排名第一的卷子,是啊,这样的才华,又何须他相助呢…… 难得一见的清流于此时慰藉了文通贫瘠的心神,他突然握上了应长望的手,“你文章作的气吞山河、荡气回肠,为人又岂会是蝇营狗苟之辈,本官自是信你的。” 204 但应长望是有此意的,他当然自负才华无双,若是登科及第自是不用费心,可国子监嘛……他望了眼远处堂内的草包庸才,这水深的很呢…… 他要报仇,任何一个机会都不会放过。 应长望感激难当的朝文通一拜,“学生定不负大人今日信任!” 文通点了点头,心中便将这个人记下来了。 …… 沈是下朝时收到福顺递来的小纸条,他看了眼上面的“第一”二字,欣慰的笑了下。 英豪之子也是这般出色,没有辱了将军名声。 沈是吹了声哨儿,一只白隼飞了进来,那白隼亲人的紧,一直往沈是领口里面钻,恨不得整个鸟埋进沈是怀里。 沈是捏着它毛茸茸的小脖子,从衣口里提出来,“别闹了,替我传个信。” 白隼哀怨的看着他,又往他手心蹭蹭了,一幅不肯离开的样子。 沈是无奈,将脸凑了过去。 白隼轻啄了口他吹弹可破的侧脸,才弯了小眼睛,扑棱着小翅膀走向那节小纸条,然后用嘴啄了下,塞进了脚边的小竹筒里。 又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飞的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很快活的样子。 沈是摇了摇头。 这时屋外却响起了鸟鸣之声,沈是敛眸,向外走去,盛意路过问他,“老爷去何处?” “看国子监放榜。” 盛意说:“老爷适才从大理寺回来,歇一会吧,我去看榜。” 沈是应了。 待盛意一离去,沈是身后有鸟鸣响起,而后出现一人,“大人,账本寻到了。” 沈是皱眉,“遇到侯爷的人没?” 述怀走出身上有几道绷带缠绕,“碰上了,不过我们去的早,杜英林底下的东西我们都尽数撤走了。” “你这伤怎么回事?” “下山时被发现了踪迹,我一人将他们引走,期间被射了几箭,并无大碍。” 沈是拱手,“辛苦你了。” “都是臣子本分。”述怀自怀中拿出一本账本给他,还有一本折子。 沈是没有看账本,而是先看了折子,这一看便惊了,里头竟有三座矿山,千件珍玩,金银万两…… 述怀又呈上一份地契。 沈是咋舌,他问:“比起孟洋抄家时候如何?” 述怀说:“更多三成。” 沈是钦佩的感慨万分,竟有人一生能赚如此多钱,孟洋也算是个能人异士了。 述怀问:“大人,账本已得,我们行事否?” “不急。”沈是摆了摆手,而后翻开了账本,他沉眉看了会说,“这账本未免来的过于轻易了些……” 述怀说:“清单之物,属下已查,皆为属实。” 言下之意,账本应是无误。 沈是仍是摇头,“再等等。” 述怀称是。 沈是在账本里挑了几页无关痛痒的人物,和几页达官显贵背了下来,片刻后,将账本给回了述怀。 述怀问:“大人不用?” “不安全。” 沈是拿着清单驾马出门去了侯府,阿良拉开朱红深门,一见是他,面上泛起喜色。 “真也是怪事,我一见大人便觉得亲切非常。” 沈是微垂些头,轻笑了声。 他突然想起什么,同阿良说道:“阁老去了,只怕宋知礼心里郁结难开,你与她年幼还一起学过画,有空便去看看她罢。” 阿良思及从前,抖了三抖,“大人没见过宋千金小时候刁蛮模样,天天逼我扎双髻,点绛唇,给她做女书童……我……我如今见着她都是绕路走的!” “……怨不得你往日。”沈是顿了下,将未竟之语收了回去。 怨不得你往日从来不愿去阁老府。 “往日什么?”阿良问。 沈是看着他,思绪飞远,想起那个小姑娘牙齿透风的时候。 宋奉安问她将来想嫁什么样的人? 她搂着自己的脖子说,咿咿呀呀的说,太傅太傅。 宋奉安训她,休得胡说。 她便一粉嫩的小脸抽成了包子,然后跳到了阿良怀里说,那我要娶这样的天仙姐姐。 众人哄堂大笑。 阿良彼时比她大五岁,羞的恨不能钻进地里去,但他还必须头发挽成飞仙髻,眉心贴着花钿,嘴巴涂得红红的,哄这个小祖宗。 噩梦。 阿良摇了摇头,回过神来,想问大人怎么知道我从前和宋千金一道学画的? 而转头一瞧,唯有长廊空寂,芳草依依。 沈是溜得飞快,因为他发现自己又说走了嘴,害怕阿良继续质问他,便趁着对方发呆,留了句侯爷来了,便跑了。 但柳长泽在哪里呢? 沈是闲庭漫步的走在院子里,说来还是第一次这般悠游的逛侯府。 他突然想起了那幅《大齐盛世图》,左右无人,去看一眼再说。依着记忆里的路线,他穿过琉璃吻兽的长廊,停在一方水中凉亭前。 怎么回事? 之前不是个藏宝阁么? 侯府他来过不下百回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凉亭。 沈是好奇的往里走去。 忽然湖面吹起一阵微凉的风,将凉亭轻薄的白纱吹的像烟波一样的缓动。 沈是看见湖心亭里坐着一个人。 眉目如星,俊美无俦。 亭中人蓦然抬眼,凌厉的目光如一柄出销的利刃,破开沈是心中的春水。 碧涛千层浪起,盖不住鼓动的心跳。 正文 第126章 阿查子 柳长泽开口,声色若金石交响,但他似乎许久没言语,染上一丝萧声击空谷的余韵,是低沉的,是微哑的,是动人心弦的。 “你怎么来了?” 沈是耳朵薄红,眼中粼粼水光,但他面色如常的进了凉亭,那白纱自他颈后划过,激起一身涟漪。 他端坐下来,将桌上高山流水的茶席摆了摆,笑着说,“自是来寻侯爷的。” 柳长泽见他手指如蝴蝶般飞过流觞曲  205 水,又拈起琉璃的茶具,引川流之下,水雾仙气,体态风流。沈是的目光明明是极为认真的,却不知因什么事红了耳朵,也连带着红了些眼尾,勾起一丝说不出慵懒春情。 柳长泽只觉口干舌燥,他打开案上的小香松檀木金扇,缓缓摇了起来。 琉璃盛茶,琥珀生光。 沈是将杯盏移至柳长泽身前,忽被金扇压住了手,他无辜抬眼,琥珀色的眼眸比琉璃还美。 柳长泽喉结滚动,他说,“手。” 什么手?沈是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自己的手被沸水烫红了一片,他连忙抽回,拿袖子遮了遮,暗骂自己没用,美色当前,被烫了都没知觉。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侯爷这般看我……”沈是腆着脸笑了下,“实在情难自禁。” 柳长泽飘开了目光,淡淡道:“沈大人昨日才与旧友之妻蒹葭苍苍,今日又情难自禁了么?” 沈是:“?” “侯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柳长泽忽然倾身向前,“你先与冉娘相识,却被文通横刀夺爱,心中自是长恨,是以那日一气而倒。” 他一扇拍案,桌上茶水震荡,“可有此事!” 沈是脑子里像炸了朵烟花,还可以这样?他理了半天,然后为难的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不然他该如何解释? 柳长泽的脸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我当你突发急症,没想到竟是意难平。” 沈是品不出现在什么滋味,不知道该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还是该感叹荒谬的发展…… 他只好避重就轻将手搭在了茶席上,然后身子前倾逼近了柳长泽,他双目直直的看着柳长泽,里头藏着是直白又热忱的爱慕,他说,“我如今、眼底心里都只有侯爷一个人。” 湖面微风又起,柔顺纤薄的白纱尾角自两人之间卷了个浪花。 沈是微微颤了下五黑纤长的眼睫,明明还有些距离,柳长泽却觉得贴着他眼皮划过一般。 那白纱褪去。 四下寂静。 柳长泽猛地站了起来,打开金扇摇了起来,他面上看似无波无澜的啐了句,“轻佻孟浪。” 而最外圈的耳廓已经全红了,也把要质问的话给忘了。 沈是见好就收,他不会逼迫柳长泽有什么回应,他得了这张脸的便宜,也吃了这张脸的亏,如今祸患四伏,柳长泽愿意同他安安静静喝杯茶,已是偷来的欢愉了。 沈是站了起来,走至柳长泽身边,他忽然行了一个大礼。 柳长泽挑眉,“你又想做什么?” “恳请侯爷放虞书远自由。” 柳长泽将金扇收起,环臂看他,“你敢如此和我说,便是寻到账本了。” “是。” “拿来。” 沈是却只递上了一则奏折清单。 柳长泽没有接。 “我要的东西,沈大人心知肚明。” “账本之责,涉及甚广。一经面世,只会令人人自危,社稷动荡。”沈是道:“天地反复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侯爷一己之力,便想与满朝文武抗衡吗?” 柳长泽却说:“你呢?” 此意自然是指沈是背后的圣天子。 “不敢与之较量。”沈是说:“殊死之人,奋力一搏,其意志之坚毅,那是连天见了都会相助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为人!侯爷将所有人逼至绝境,便是逼所有人依附外戚,彼时户部、兵部携手,有钱有兵有人心,这才是真正的满盘皆输。” “四年前,我力推新政,以宋阁老为首的清高之臣,骂我变相赋税,压榨百姓,如此祸国殃民,来日必有揭竿之祸!可若不是新政开源,以大齐虚空国力,恐怕早已被周遭虎视眈眈之国给吞并了!哪里还有今日盛世!” 柳长泽负手而立,遥看湖中一片残荷,“若因畏惧后果惨烈,便坐以待毙维持表面平静,待到祸患到来时,便不会被风浪席卷了么?” 柳长泽将金扇掷向残荷,一片水花四溅,那湖水自金扇处似成了一个漩涡,将原本便已摇摇欲坠的残荷,拖入深渊之中。 沈是看着那片湖面重归于平静,才开口道:“侯爷救国之心,令人肃然起敬。但今时不同往日,侯爷为何不愿相信君上?” 柳长泽不语。 “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沈是向前走了一步,手抚上了汉白玉的栏围,“天下之人,若说希冀社稷太平,无人能胜当今天子。而今账本落于侯爷手中,有千险万难,落于圣上手中,还有一线生机。侯爷既然一心为国,为何却与圣上相争?” 沈是顿了下,“难道侯爷是不愿将力挽狂澜的功业,拱手让人?所以不惜赔上社稷做一场豪赌吗?” 嘭咚一声,沈是被揪着领口,撞到了身后的漆红柱子上。 柳长泽语气森然的压在他耳侧说:“管好你的嘴!祸从口出,沈大人。” 沈是皱眉,他竟没想到还真是这个原因,柳长泽名声都差成这般地步了,还争什么功业之名? 但眼下不是探究此事的时机。 他冷静的说:“账本我已面呈天子了。” “沈是,你好大的胆子。” 而沈是却毫不畏惧的继续说道:“虞书远已无用处,请侯爷放她自由。” 柳长泽冷哼一声,“你当真不怕激怒我。” 沈是说:“我信侯爷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柳长泽松了手,却大笑起来,他想起被他害死的萧将军,被害死的封白衣,被他害死的无数官吏与百姓,他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沈是,你还真的傻得可怜。” 他笑着摇头走出了湖心凉亭。 沈是心中一寒,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开始失控了。 他惴惴不安往府里走,刚一推开门,便见盛意拿着一张卷轴,扑了过来,“老爷,快看!国子监放榜啦!” 沈是心不在焉的接过一看,第三十七名,应长望…… 他瞳孔剧震,吕安! 卷轴滚落在了地上。 …… 文通从国子监出来,便一个人去了醉仙楼,他将最贵的酒全部点了一遍,什么菜  206 也没有,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大人,大人,别喝了……”好歹是四品大官,若再这里出了事,也是难缠。 “走开!”文通晃晃悠悠的在提起一坛,仰头牛饮,一半的酒水都被他衣服给吃了。 他神似痴狂,目中却又泪盈光,“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嗝……千载名!” 他哈哈大笑,“再来十坛!” 暮霭沉沉,蝉鸣渐渐。 文通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胡乱的找着地方,被突出的一截方凳腿绊倒,幸好前方是一张软塌,没将他磕坏了,他伸手无意识的抓着,然后胃内翻涌如海,尽数呕在了床上。 “嗝……好酒……好梦……”文通撑起了身子,凭着一线清醒向外扶着墙走去。 这一路他想飘似的走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河畔,他醉意酣然的笑道:“河水太凉……莫想骗我……骗我、轻生自贱……” 他哈哈又笑了起来,“偏不叫你们如意!” 河畔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之声。 文通大怒,“谁!” “出来!” “谁!不准哭!” 文通暴躁的绕着圈子找起人来,嘴里的话语也变得越来越快“金榜题名,探花及第,春风得意,洞房花烛,少居高位,人前显赫,哭什么?不准哭!” 然后他终于从桥边的角落看到一团黑影。 “哈……找到你了……”文通颠三倒四的走过去,却见那团黑影将一篮子的花灯倒进了河里。 他连忙趴在河岸上捞了起来。 那黑影似乎被他吓到了,缩在了一旁低低抽泣。 文通的手在河里滚了半天,一盏灯也没捞着,差点连人都翻了过去,还是那黑影揪了一把。 文通气急败坏想将那丢花灯的人痛打一顿,定睛一看竟是个孩子,他训斥道:“你这小童!怎么把希望也丢了!” 小童闻言又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说话!”文通似乎觉得自己对个孩子太凶了,他又温柔了点,“有什么事迈不过去的,你好好说。” “呜呜呜,我没考上,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呜呜呜,我还要花灯做什么,神佛不会保佑我……努力也不会有结果……呜呜呜……” 文通酒意又上来了点,嘟囔道,“你、你考的什么?” “国……嗝……国子监呜呜呜呜呜……” 文通瞬间清醒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抬起头来,擦了一把鼻涕眼泪,一双眼睛哭的通红看着他,哽咽的说,“我没有名字,阿婆还没给我取名字就死了,呜呜呜……” 文通越发柔和了,他摸了摸小童的头说,“没名字怎么参加大考?” 小童打了哭嗝,“买灯的人,都叫我阿查子,我就用了阿查子。” 文通坐在了地上,他似癫似笑,最后也落了泪来。 小童被他模样给惊到了,又见他衣着不凡,应该不会伤害他,半响后,却却诺诺的上前推了下他,然后问,“你……你还好吧……” 文通却突然捉住了他的手,“你想上国子监吗?” 小童嘴一瘪,又要哭出来。 文通将他抱入怀中,力气大到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他说,“我乃国子监祭酒,你可愿做我书童,我教你,我倾尽所有的教你!” 正文 第127章 秘密 沈是一夜未眠,吕安比他侍奉小皇帝的时间还长,怎么可能有异心。若连他都是别家的人,那这朝野之上,还有谁人可以信赖? 沈是一大早便匆匆入宫,他要寻福顺问个明白,会否是另有他人…… 谁知他一进宫,福顺便匆匆迎上,满脸惶恐。沈是瞳仁一缩,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拽着他往宫深处走去。 “你可知有何安静去处?”沈是问。 福顺整个人都吓坏了,但也知此时不能张扬,他带沈是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荒殿。 一进殿中,福顺马上便跪了下来,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他哭泣着说:“大人,大人,此事绝不可能是干爹所为!” 沈是忙扶他起来坐下,他说:“你别急,先冷静下来,回想那日情形,宣榜名册经你手之后,可还有去过何处?” 福顺埋脸于手,一听此言,更是浑身抖了起来,他悲戚摇头,“此等大事,我怎敢有半点疏忽,接过名册后,便一刻不停的往御书房赶去,期间一人未见……” “御书房除了吕安还有谁在?” 福顺哭了出来,“只有圣上。” 沈是心下一凉。 他忙去抓着沈是的手,“大人,不可能,绝不可能!干爹屡次教诲我天子之泽,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不会是干爹的!我求求大人,求求大人了,千万别说出去……” 他便又要跪下去,“大人,我求求您!今后您要做什么,福顺任由您差遣,只求您不要说出去……” 沈是拦住了他。 福顺抹了把泪道:“我自幼被卖进了宫,资质蠢笨,被人欺辱,遭人嫁祸,险些被打死于宫中,若不是干爹善心相救,福顺早已死千百回了……”他猛吸了一下鼻子,“我跟了干爹十余年,若干爹有异心,岂会等到今日才知!大人,大人,干爹是先帝留给圣上的啊!” 沈是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他与吕安也算半个老相识了,近二十年的交道,若不是这封密笺,他着实也没想到还有这一遭事。 庙堂之中从来不缺聪明人,他不相信有人能几十年立于皇权之侧,受万众瞩目而不露馅分毫。 若果有,那定是还未做浑事。 沈是猜想,难道是受人控制了么?像吕安这样的人,若有把柄牵制,哪能做到如今之位…… 他问道福顺,“吕公公可还有什么亲人安在?” 福顺摇头,“干爹孑然一人,一贯将我视如己出。” “可有什么挂念之人?” “并无。”福顺绞尽脑汁想了想,仍是摇头,随后,他皱了下眉,“若说蹊跷之事,却有一桩,干爹收养我的第三年重阳,不知为何,往我头上插了支芍药……” 福顺目中含泪,“那芍药真是艳极,像团火一  207 样。我当时从未见过像干爹这般对我好的人,若他有些什么嗜好,我也是愿意的……”福顺抽噎起来,“可干爹看了一会,突然发怒,将那支血似的芍药丢在地上,用脚狠狠的碾碎,他声嘶力竭的喊我滚出去!” 福顺打了哆嗦,“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干爹动怒。” 沈是深吸了一口气,他生平钦佩之人不多,吕安算是一个,因为吕安不会生气。 有人说太监嘛,肯定不会生气。但那是装出来的,人有七情六欲,没有一样是能克制住的。尤其是到了吕公公这个份上,需要看的脸色便不多了。 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吕安动怒。 连先帝啧啧称奇,说若是有人能将吕公公激怒了,朕便赏他一座城。 这话给吕公公带来不少麻烦,但却没人算计的到他,唯一一次失手被一个王孙祸胎下了药,烈火焚身的几欲死去,先帝大怒,但吕公公也只是难过痛苦,不曾祸及他人。 沈是曾问过他,“公公为何从不生气?” 吕公公说:“因为无用。” “何解?” “弱者不配,强者无能。” “若是同势者?” “天长水阔,何必纠缠。” …… 沈是说:“你可有对他人说过此事?” 福顺两指指天,“干爹身为天子近侍,一举一动都事关生死,福顺岂敢向外透露分毫!” 沈是轻拍他肩膀,“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外传。你也别说于你干爹,只当完全不知情便好。” 福顺连忙点头,他除了求沈大人守口之外,已是无计可施,若因他害了干爹,他更是凌迟不足以抵罪。 沈是无确凿之证,自不会于此危难关头打草惊蛇,多避着就是了。不过什么样的人可以牵制吕安?能不能将计就计呢? 沈是不能耽搁太久,他安抚好福顺便去上朝,只是走得匆匆,乌纱帽上挂了一朵小小的梧桐花,淡绿色的,贴在正中心的位置,像颗白玉翡翠一样。 这是深宫里的花。 沈是在去往金銮殿的路边小树下,整了下自己的衣物,怕落下什么痕迹,此时却见柳长泽路过。 他立马走了出来,“侯爷,昨日之事……” 沈是说不下去了,柳长泽突然很认真的看着他。 沈是经受不住的飘开了点视线,柳长泽却贴近了他,然后往他乌纱帽上吹了口气,淡绿色的梧桐悄无声息的飘落下来。 那动作太轻,沈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反而有些紧张,整个背都绷紧了,但这里是皇宫,周遭还是不少上朝的同僚,沈是矜持的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说:“侯爷,虞……” 只见,柳长泽忽然摸了下他鼻尖,沈是整张脸都红透了。 柳长泽轻笑一声,然后将摸过鼻尖的指节揩在沈是肩头,一条被润湿的深色痕迹显出。 沈是半截身子都酥了。 他说:“沈大人打哪上的朝,能出这么多汗?” 沈是哑口无言。 柳长泽显然也不想听他答案,左右不过是去见圣上了。 柳长泽转身离去。 沈是心里发虚,柳长泽这是什么意思? 会不会看出什么了? 沈是看着柳长泽深紫云鹤的背影深思,忽见前方抛起一碧色影子,直直往他怀里飞了过来,沈是下意识去接,却是一把玉骨折扇,通体透亮,连一丝杂纹也无,尤其是那冰凉之感,让人直觉深处山林萧瑟处…… 扇下还悬挂着一枚月白色长流苏,一晃一晃的来回飘荡。 沈是毫无君子之姿的打开玉骨扇,猛摇了起来,这天气着实太热了,叫人悸动难耐…… …… 河曲萦带,杨柳依依。 沈是驾马而行,那河曲由青又变成了粉,越往上走色彩越多变,时而紫,时而蓝的,行至尽处,沈是看见一片布织的花海,挂一节又一节的青绿竹竿上,美轮美奂。 一缚棕红色攀膊的女子见他,问道:“公子是来买布的吧,从这往前走一里地,有间‘子安斋’。” 有人搭话,沈是下了马:“从前不是叫‘宣锦阁’么?” 那女子笑道:“原是熟客,三年前就叫人买了,听说现如今的东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沈是若有所思的摇了摇玉骨扇。 那女子忽然睁大了眼,“你这流苏……” 沈是见她这般,便双手奉上于她细瞧,“有何异样?” 女子放于掌心仔细端详,不禁叹道:“是了,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这款流苏。” “愿闻其详。” 那女子归还玉骨扇,“往日我们子安斋,不,之前还是叫宣锦阁的时候,便是因这款流苏受当朝沈少傅赏识而闻名四海的,后来店名气大了,东家便觉得物以稀为贵,再也不卖此流苏,只摆于店中供人观赏,一时间名气更盛三分。” 女子说罢收起了竹上布料,“但这也使得此款流苏越发少了,自新东家来了后,竟连店中也不让摆了。” 女子摇头,“暴殄天物啰。” 子安斋的新东家自然是侯爷了,沈是越发了解柳长泽的执念,便越是愧疚万分。 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不能让柳长泽发现的决心。 不能让柳长泽知道他最敬重的老师,竟然对他抱有这样龌龊的心思。 沈是问:“往日我来时,记得此处有一间雅致的别院,如今安在否?” 女子一听便激动起来,“你……你是虞姑娘的朋友吗?” 沈是闻言,面露喜色,果然是在这里! “正是。”沈是道:“你可曾见过她?” “何止是见过,我们坊里的姑娘盼她的香,那可是盼星星、月亮一般的!可虞姑娘性子冷,我们在她面前都不敢说话,再说那院子是东家的院子,万一得罪了她可怎么办……” 女子从腰间香囊处取了几锭银子,羞涩的说:“公子既然认识,能否替我购上一些,听说虞姑娘的香不仅芬芳诱人,还能美容养颜……” 沈是心下宽慰不少,虞书远总与他说侯爷待她不错,可不亲眼见上一番,总是不得安心。 而  208 今看来此处人多淳朴,风景宜人,确实是生活的惬意。 沈是点头,没要她银子,“姑娘今日一言,解了我许多烦忧,怎敢让姑娘破费,明日酉时,我定遣人送至姑娘府中。” 女子高兴的不行,连忙带着沈是去了虞姑娘住处。 女子走的急,竹竿上搭着的软布没理好,让风吹了下来。 临至落地前,被一人捡起。 顺和从那人手里接过软布,重新晾好道:“侯爷,那流苏既没有名字,也停销多年,沈大人是怎么认出来的?” “许是见过吧。”这语气虽是平平,但他眼中却闪动着一些难以遏制的祈盼。 柳长泽问:“符,有下落了吗?” 顺和说:“问遍京中精通巫祝之术者,只道黄符之纹应是一道平安符,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会凭空生火,也不曾听说不烫不燃之火。” “查,继续查!”柳长泽目色坚定。 甭管幻觉还是真实,但凡有一分的可能,他都不会放过。 柳长泽忽然又想起沈是在太傅吹得那首曲子,他正想唤来顺和去查,却顿了顿。 那时春风方至,桃花夭夭,虽是夜深酒浓,他仍然听见耳畔的那一句,“我吹首曲子,告诉侯爷个秘密好不好?” 沈是,你的秘密是什么? 他依旧记得阿良当时回复他的,不过是一首秦淮艳曲。 他不敢让顺和去查了,怕真相来得太快,只是一首艳曲。 正文 第128章 与谁同坐 佳木茏葱,花萼绕亭,长阶白石环抱池沿,而虞书远着一袭白衣倚在青铜的吐水兽面上,懒洋洋的往池里投着色彩斑斓的鱼粮。 这画面极美,如同猛虎细嗅白蔷薇。 见到沈是时,她连姿势也没变一下,似早有所料般说了句,“阿是,你来了。” 声色若云雀般温柔动人。 沈是觉得她身上衰颓之气仿佛消失了,但与从前娇俏的模样也不同,反而显出几分江南女子独有的婉约妩媚姿态。 沈是颔首说:“账本,我寻到了。” 她抬了下眼,将手里的鱼粮尽数撒向了锦鲤鱼池,而后抚着小腹,缓慢且从容向一旁凉亭走去。 沈是跟上,而后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折子和一把钥匙递到虞书远面前。 虞书远打开看了眼。 沈是说:“三座矿山是未开采的,我前些日子招好了工人,也安置了店铺打点,你无需费心月钱,我将其中零散行当聚成流线,各店铺自成循环,你只需要每月去总庄里,拿钥匙开库盖个章便好了。” 虞书远问,“总庄在何处?” 沈是又递上一份地契。 虞书远看了下忽然落了泪。 沈是说:“据闻总庄,广罗天下杜英花,千株万树,无一相同。” 虞书远怔忪的喃喃说了句,“他竟还有藏身之地……” 那为何要放那把火? 她脑海里每日午夜梦回时,都会想起那一幕。 “虞书远,你别想逃开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你都是我的人!” 滔天的火光,不甘的咒怨。 可写休书的是他,自投火海的也是他,明明有生路,为何会放手呢? 还是你也累了。 虞书远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又乱了。 她失神了良久,直到一只锦鲤从池里跳了起来,她肚子里的宝宝似有所感,隐隐动了一下。 她睁大双眼,目光缓动,眼尾微微的扬了下,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拨云见日的清朗。 她将桌上的东西尽数退还沈是,她说:“阿是邀我相助时,曾道要除贪官,整朝纲,而今大业未竟,恐还有不少花费之处,你收着,权当我一点绵薄心意。” 沈是果断摇头,“朝中百官食君之禄、受民之俸,尚且未至倾家荡产、为国捐躯之地步。而今要你一介弱质女流,潜伏卧底、家破人亡,我早已羞愧至无地自容,若是再收了你这笔钱,日后我便再也无颜抬头见人了。” 虞书远却站了起来,她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这话可不是小瞧了我!” “西南战事起,阿是,你当真无所举动吗?” 沈是骤然抬头。 “你……你怎知?” “普天之下,谁人还不知此事?”虞书远说:“那兵部上奏派不善陆战的萧家军去守西南,明显便是存了不轨之心,又有户部做扶持,只怕大齐不败之军连米粮都发不出来!沈是,你若全无作为,那才是我看错了你!而你如今却要为了一些颜面之争,置万千将士于不顾吗?!” 付镇中之心路人皆知。 此情之危难,竟已到了此等地步。 沈是骇然。 但这笔钱,他仍是收不下手。 虞书远忽然又软了下来,她实在是善于玩弄人心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她不需要诡计,万事只凭心便恰到好处。 “阿是,你就让我,替宋阁老道个歉吧。” 沈是眼睛骤红,鼻腔发苦,这是他一生难以逾越的心结。 虞书远向他躬身一拜,便要向外走去。 沈是问,“如此,你日后有何打算?” 虞书远顿了下,似乎意识到,今日之别,便有可能是江湖难逢了…… 她转了过来说,“阿是,你知道吗?” “前些日子,我看了一个话本子,里头谈及苏州城,园林风光美如画,尤其是城里的水榭歌台,更是别具一格。我当时想,他定是没见过琉璃台,千里烟波,万家灯火,孟洋为了留住我,建过比山雨还美的景色。” 虞书远向亭外看了看,目光悠长。 “随后书中提及了苏州园林的一个轩,说那轩极为怪异,十分狭小,竟只能容纳一人,我道这样的建筑也能称之为‘轩’吗?连二三好友不得聚,何尝还有惬意光景……” 虞书远突然问,“阿是,你猜猜这样的亭子,会取个什么名字?” 沈是抬眸,有风撩起他额前碎发,他说:“应是——与谁同坐。” 虞书远笑了下,像垂在池面的花影,让人心生 209 宁静。 “阿是高才。此轩便名“与谁同坐轩”,倒不知东坡居士见后人如此巧思,会否惊叹。”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 虞书远道:“明月、清风、我。” 沈是也感叹道:“昔日有醉翁之亭,意不在酒而在于山水之间。今日有独坐之轩,与清风明月相伴自在悠然,论其境界与风骨,实乃登峰造极了。” 沈是摇头,“而我与你聚之亭中,却罔顾此间风景,受凡尘琐事之累,的确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我亦是这般感慨。”虞书远点头,“往日我自诩风流,每每赏景必要去最高的山,最清的海,将凉亭水榭当做歇脚的驻点,但凡沾了点人气,便觉得庸俗至极。” “是而,我从未认真看过琉璃台的美,如同我从未认真看过孟洋的好一般,狭隘至极。” 沈是听了疼惜万分,他问道:“你可曾后悔?” 虞书远却狡黠的笑了下,“若我悔了,阿是还要赔我一个孟洋么?” “……” 她见沈是焦急,便大发慈悲的没有吊他多久。 “我不悔。那是他欠青君的。” 她说:“但我也不恨他了。我往日总觉得我和他的账是算不清的,直至方才,我忽然明白了,他千般伤害我,又万般对我好,不过是怕我忘了他……” 虞书远笑了笑,将手放在了脖子上的杜英吊坠上,她一手扯了下来,然后丢进了池中。 沈是猛然起身,激动到失语。 “我不会记得,也不会忘记。”她伸手自亭外虚抓了两把山风,“孑然一身时,才能跳出物外,赏风品月……” 她转过头来,眉目间又仿佛回到了十几岁时的豆蔻少女,“阿是,待我去了‘与谁同坐’轩,便给你画一幅全大齐最美的风景!” 他此时才恢复了声音,“你!你的手!” 虞书远与他挥了挥手,“阿是,洛神医用侯爷的方子,治好了腿,也治好了我。” “所以不要为我担心……我虞书远是大齐首屈一指的丹青传奇,一枝独秀的制香圣手,你只管守好你的山河,莫叫我流离失所便好了!” 沈是终于会心的笑了,他向虞书远拱手拜礼,“静候虞圣手佳作,愿清风明月时时伴,江山万里永不老!” 两人相视一笑,只觉天高海阔,心境澄明。 …… 沈是差不多是哼着曲回府的,手里的玉骨扇被他挥舞的像只蜜蜂的翅膀,虞书远的手对他而言,那就好比最喜爱的徽墨被摔碎了,还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徽墨。 他正悲痛欲绝到不知如何是好,却不知何时被人妥帖的用金漆修补好了,非但没失去半分雅致,还多添了几分光泽! 沈是高兴的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侯爷。 于是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多谢侯爷赐方救治书远,下官不胜感激!” “沈大人的感激就是两包茶叶?”柳长泽嫌弃的提了青黄色的茶包来回晃荡。 沈是反驳,“此乃宋阁老所赠,其价值何止千金!” 柳长泽漠然甩在桌上,朝阿良招了下手。 沈是疑惑。 只见阿良吃力的推了九尺高红酸枝柜,一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满了一柜子的“六安瓜片”。 沈是不服,“瓜片不值钱,阁老所赠才有意义。” 阿良啧啧感叹,沈是真是低估了侯爷对太傅的执念,那只要是太傅喜欢的东西,我们侯府怎么可能少的了。 他十分不好意思取了两包递到沈是面前。 沈是一看,上面居然还十成十盖了内阁首辅的官印…… 他再看了眼自己的,干干净净,仿佛自己才是个冒牌货。 沈是:“……” 他干笑一声,“礼轻情意重!” 柳长泽无暇理他,又看起了西南战报。 沈是也不走,这是他许久未逢的幸事,可幸程度不比金榜题名少几分,他百无聊赖搬了个紫檀木的椅子坐到柳长泽对面。 沈是想,柳长泽天天去他府里寻慰藉,还不许他来一次讨个利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拿起了柳长泽看完的半份战报看了起来。 柳长泽眉头微微皱起,却也没有说他什么。 可这一看,沈是便气了,直接一手拍在了案上,“岂有此理!援救西南的旨意颁了数日,付家军竟才刚出京畿,他眼里还有没有生民了!” 柳长泽却波澜不惊的说:“拖兵,耗粮,逼萧家军殊死一搏。若是赢了,那便是两败俱伤,他去正好将残兵瓦解,萧家军荡然无存。若是败了,那更好,他一去名声大震,日后便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今日才看明白吗?” 沈是自是明白,只是心头火难耐,又正值情绪激昂之时,又正在他从小养到大的心上人面前,便一时上了头。 柳长泽眸色却淡了些,太傅从不会如此喜形于色…… 沈是转移话题的说,“这负责战报的人,倒是目光毒辣,分析起来头头是道,鞭辟入里。” 柳长泽看了眼,上面写着京畿卫骑尉边程。 无名小卒。 阿良却说道:“这似乎从前是个挺有名的将军,后来年老负伤,自请致仕。先帝不允,便让他去管军情战报传达的事宜了。” 柳长泽恍若无闻的翻了一页,这种杂鱼小官,他是更加不放在眼里。 沈是见他漠不关心模样,便安了点心。 想来应是自己想多了,虞书远那番话确是由心而发,侯爷应是尚不知情…… 正文 第129章 束发 文通将阿查子接到了府上,他嘱咐管家道:“三年后科举,阿查子必定金榜题名,你且好生照料着。” 管家诺诺称是,带阿查子去了偏院的一间干净小室,“大人平日节俭,屋内简陋,委屈你了。但此处离书房近,你看书伺候大人都方便些。” 阿查子大考失利,家境潦倒,以为再无读书之日,却不想山穷水尽之时,又逢柳暗花明,竟得了祭酒大人赏识。 他感激涕零道:“有瓦遮头,有壁挡风,如此好的去处,阿查子从前想都不敢想,谈何委屈  210 。” 管家还怕他来历不小,见此模样便放松了些,随意交待两句,便不再多言了。 阿查子虽然狂喜,但无功不受禄,他自市井长大,自是知晓一切好处都是有代价的。就如同那花桥上的公子为了员外的小姐儿,使劲浑身解数,骗去一夜花灯迟,来年又换了新人。 便是他以为的大善人沈少卿,也不过给他提供赴考的机会,只可惜他没高中,无颜去见恩人。而如今怎会有人因他哭上一哭,便给他安生之所,教他治学理政之道? 这人竟还是国子监祭酒大人。 他心下感激,却更多是疑虑。 而另一头沈是看着盛意递上的宣榜名册叹了口气,应长望攀知府后台都才排三十七,他估摸着上元节见的小童应是落榜了。 一旁述怀道:“榜上之人多是富商嫡子,一半与柳家子弟相识。” 沈是两指在藤椅上轻叩,“你替我查下,柳家何人喜爱芍药。” 述怀颔首。 沈是又将钥匙给了述怀,“尽快换了粮食。” 述怀却神色凝重,“京中去西南,飞鸽需七日,快马加鞭也需半月,若是带着粮草等物,更是近一月不能抵,只恐是来不及了……” “依你之见,萧家军能撑几日?” 述怀想了想,“城中储粮不过十日。” “好,那便给你十日。”沈是拿玉骨扇指着他怀中钥匙,“全部换尽。” “全换?全换耗时耗力,待十日后再赴西南,可不是回天乏术!”述怀惊诧。 沈是不语,摇起了扇子。 述怀便不敢再问,大人们的心思他琢磨不透、也不敢违抗。 …… 冉娘手里拿着一支香,坐在书房里看一本《诗经》,忽然门被推开,她忙将香夹在书里,抬头看去,却无人进,她道:“是谁?” 小童自保之心重,怕冲撞了贵人。 闻言才露出半截脸,看了看屋内,见一娴静女子,这才放下心来,从门后走出,“回夫人话,小人阿查子。” “啊……你就是那个小书童,竟这般年幼么?”冉娘笑了笑,阿查子只觉周遭都温暖了起来,冉娘问:“怎今日没随大人去国子监?” “大人说今夜常尚书摆宴,我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去那种摧眉折腰、声色犬马之地,以免学得那些溜须拍马的东西,失了骨气。” 冉娘像似宽了点心,怜爱的摸了下小童的额头,“大人着实对你上心,日后有你侍奉左右,我也放心不少。” 此话寻常,但女子语气却叫阿查子心惊肉跳,似有哀伤之意。 “夫人此言郑重,大人对小人有再造之恩,小人自会结草衔环以报……” 阿查子说此话颇有点人小鬼大的感觉,乌溜溜的眼睛一直骨碌的转着,冉娘忍不住捏了把他的脸,若自己不是新嫁未久便守了寡,想来孩子也该这般大了。 “你几岁?” 阿查子说:“十四了。” 冉娘诧异,“扎着双髻又这般小,我权当你才八九岁呢……” 阿查子垂了眸,“阿婆只教过我扎双髻……” 冉娘捏了捏他包子似的小脸,然后伸手爬至他双髻的红绳处,轻轻一抽,满头青黄之发便落了下来,“长大了,便要束发戴冠了,不然等过几日国子监筳讲,先生定要骂你一个衣衫不正了。” 冉娘巧指如飞,教他如何挽发,阿查子聪慧心巧,跟着走了两遭,便也束的似模似样的。 冉娘说最后从自己发上拔了一支玉兰簪,握着阿查子的手别了进他发里,扶着他的小脑袋,让他看着铜镜,“你瞧瞧,一下便是个小君子了呢。” 阿查子看着昏黄镜面上映出来的自己,那一下便脱了稚嫩变得有些像河畔公子哥一样的人,忽然眼睛全红了…… 冉娘不解问他,“怎么了?” 只见阿查子忽然转身扑进她怀里,低低的哭了起来,“我……我若…………我若有娘亲……今日也会替我束发吗……” 冉娘鼻子一酸,拍了拍他后背,柔声道:“会的,会梳的比这个还要好看。” 阿查子良久才缓过来,看向冉娘的眼神里不禁带了些依赖,他跪下叩首,“多谢夫人教我束发,此情阿查子必定铭记终身。” 冉娘依旧是温柔的看着他。 心里说道,是我要谢你,谢你圆了我一个遗憾。 “你若真要谢我,帮我一个忙可好?”冉娘说。 阿查子当仁不让,“夫人尽管吩咐。” 冉娘手放到书页上,将那支香取出递给阿查子,“你明日见到大人,替我将此物交给他。” 阿查子应下,却不知这算什么忙,他又稚气的问了句,“夫人可有话交待?” 冉娘想了想,同他低语二三。 …… 常尚书摆的流觞曲水宴,那真叫个酒池肉林,他虽师从宋阁老,但为人浮夸爱炫耀,有几分不起眼的小聪明,照说这般浑水摸鱼之辈如何能当上尚书之位? 却是他有两门神技,一是忠君之心,二是能屈能伸。 若有人说没看出来常尚书有多忠君,那你是不知道常家家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常尚书家三代忠烈,为国捐躯,偏生到他头上是独子,又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他父亲气的要将他送入宫中做太监,还是被先帝拦了下来,说之遇从小喜爱礼乐,见识广博,不若来礼部试试。 常尚书死里逃生,自是发愤图强,加之他从小喜好玩乐,什么奇珍瑰宝没见过,歪打误撞,竟让他在礼部出尽了风光。 这二呢,便更有意思了,譬如庆功宴上沈是给了他女儿那等羞辱,换作常人早就不共戴天了,到他这反而成了,“哎呀,不知道沈大人和侯爷还有这一段情分,往日多有得罪啊,今夜老夫开宴,沈大人可不许不来!” 他又勾着沈是的肩,嘿嘿笑道:“若是沈大人能把侯爷一同带过来,那老夫定要重谢沈大人!” 这事行的尴尬,但又绝妙,他若避而不谈,让别人更加笑话。但他若是与侯爷沈是都知交上了,反而叫人摸不清,不好多言。 沈是也知他如意算盘,便故意说道:“尚书好意,但侯爷 211 命下官今日必寻一珍宝,实在难以抽身……” 常尚书势在必行,“沈大人尽管说来,天下珍宝,莫有老夫未尝见的。” “尚书大人肯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沈是说,“侯爷说,他要诗仙李太白饮酒的杯子。” “……这还真的难倒老夫了。” 沈是叹气,“可不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大人说,我去哪里寻个能盛琥珀光的玉碗来……” 常尚书却猛拍了下手,“有!有了!” 沈是欣喜,“大人可是见过?” 常尚书显然格外兴奋,他终于寻到能显摆自己藏物的时候了,“沈大人可知,西域有一种酒只能在夜里喝?” “闻所未闻……” 常尚书摸微仰着头,眯着眼睛,像只骄傲的老孔雀,“这还不是最特别的,最特别的是这酒会发光。” 沈是惊奇。 “老夫不才,却恰好有这么一坛,沈大人今夜赴宴便知晓了。” 沈是为难,“可我仍要寻玉碗……” 常尚书却拍了下他后背,“沈大人怎还不懂?世上哪有什么会发光的酒,自然是会发光的器皿。你今夜带侯爷来,我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玉碗盛来琥珀光。” 沈是咋舌,“啊……大人说的可是夜光杯?!” “嘘。” “这不是前朝便失传了么……” 常尚书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沈是拱手,“下官今夜定准时而至。” …… “侯爷,沈大人求见。”阿良轻叩书房门。 柳长泽抬眼,还没出声,便见沈是蹦了进来。 柳长泽:“……” 越不像话了。 “何事?”柳长泽继续看着手中邸报。 沈是用玉骨扇将他邸报压了下来,一双眼暗藏星光,扑闪扑闪的看着他,鼻翼上又因暑热染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柳长泽按耐下伸手替他抹去的汗珠的心,“不说就滚出去。” 沈是蓦然一笑,“侯爷,我寻到酒仙的杯子了。” 柳长泽心中一动,却说,“与我何干。” 沈是却佯装失望的摇头,“那真是可惜了,据说先太傅梦寐以求想看一眼琥珀光呢,几番赴出使异国都求而不得……” 沈是边说边走,“唉……看来只能下官一人独饱眼福了。” 沈是步至书房外,正要消失之际,只听一声,“何处。” 他暗自偷笑,面上却不敢露分毫,怕惹怒了侯爷,“戌时常尚书府,静候侯爷大驾。” 正文 第130章 不许 文通没想到沈是会来,他此时心中苦闷最不愿意见的便是沈是。 好像什么都被他一言料准了般,他有什么错,那些事,他不做别人也会做,他不过是为了出人头地,不得不借力青云罢了。 他心中怨毒的想到,没了太傅之名,世家背景,你不也一样需要赴这种趋炎附势的宴席,甚至还以色相攀附侯爷,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他就不行! 但他知晓侯爷心事,所以绝不会将此事告诉沈是,他才不会让沈是什么好事都占尽了。 文通豪饮一坛桃源酒,赢来满座叫好。 他不必介怀。 他如今连阿查子都寻到了,这便是上天给他的救赎。 况且他还有这幅空头衔,还有卷土重来的资本,还有白首不移的姻缘,而这是沈是穷极一生都得不到的,他何必介怀! 满座酣畅时,他见常尚书上前寻沈是、侯爷,不知说了什么便离席而去,他摇头晃脑的站了起来,同身边同僚说了句,“去……解手……” “文大人早些回来,美酒我都替你留着呢!” 文通笑着、晃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数你小子最懂我心……” 他如今不再是别人嘴里的小子,却更加痛苦了,他没有抛下良知,却又掉进了泥潭。 常尚书的府实在是好找,他按着三人离去的放下,用脚一猜便知道是又去他那引以为傲的藏宝阁了,嗝,厉害,竟有什么宝贝能骗得侯爷相看,这下他又要炫耀好久啰…… 文通虽是醉了,但他动作谨慎,眸色认真,他慢慢地凑近窗扉,用指头润些口中酒水,戳在纸窗上。 他看见一团青色的晕影,不知常尚书做了什么,似乎有酒气涌出,只见那晕影忽然亮了起来,常尚书支开了临近的窗户,月光洒下,与那团青色的晕影似乎有什么冥冥之中的牵引,竟忽然骤开了一段神秘的琥珀光。 那青色晕影宛如白玉之精,光明夜照,色彩绚丽,玲珑剔透…… 文通原本看入了迷,却见沈是被那光刺的偏开了脸。 文通想,沈是许是夜盲方好,受不得突如其来的光,没想到下一秒,他便瞧见侯爷下意识抚着沈是的头,往怀里挡了挡…… 文通:“……” 两人情至此处,却还不能心意相通,文通心中浮上隐秘的快感。 他又将视线放回那诡异的光芒上,他看着那纹路一愣。 这……这不是……传闻里的夜光杯吗! 文通瞪大了眼。 但他转念便明,依常尚书这爱炫耀的性格,竟然藏至今日,定是来路不明。 他安静回了席上。 他没有坐原来的位置,反而同沈是方才交谈过的人闲聊起来。 “祭酒大人来了,坐坐坐……” “不坐了,沈少卿托我来问一句……”文通却好似酒意上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敲了两下脑袋,“问……你方才……嗝……咦,问什么来着……” 那人笑道,“大人是喝糊涂了,想似来问那乌蹄抱月马吧!在南阳,南阳那块儿有……” 文通晃了晃头,“你别欺我醉酒,这马不是神踪难觅吗?你怎知道的?” 那人讪讪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 如此这般,文通又问了几个,他思忖道,这沈是也不知道在寻什么,聊的都是少见的稀有物,而问的人也皆道自己不曾见过。 呵,有趣至极,倒像是个寻赃物的模样。 文通一手拎着酒  212 ,步履蹒跚的走着,竟不知觉撞上一个人,原是国子监榜首柳安民,文通问:“你怎在此处?” 柳安民之前被文通砸珊瑚之事唬到了,回去往家中一说,他负责为柳家开赌坊的父母讥笑讽刺了几句,说那就是你堂叔户部柳尚书养的一条狗,你怕他做什么。 因着此事,他还被父亲责骂了没出息,眼下见着文通,一股火便蹭蹭的冒了起来,“我乃当朝户部尚书侄儿,怎来不得此处!” 文通目光沉了下来,却不愿与他纠缠,拱了个手便打算走人。 但这小子心中有气,便拦到了他面前,“喂,文大人,往日你砸我珊瑚,让我当着国子监众监生之面丢脸,因你不知里层干系,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日后对我放客气点!” 文通松垂的手瞬间攥紧起来。 他又用脚轻踢了下文通,“文大人,知道没?” 文通目光凶狠的扫了他一眼,然后将酒壶甩至空中。 柳安民向后退了步,有些被吓到。 那酒落下,文通一手捉住,深吸了一口气,拔掉酒塞,仰头饮了口。 时间越久,柳安民便越有些慌了。 酒饮尽,文通随手将壶丢了,缓慢走近柳安民。 柳安民便眨着眼,有些抖了起来,颤声道:“你……你别乱来,我堂叔可是!” “户部尚书。”文通笑了下,“我知道了,柳小公子……” 他又转身离去,轻声像唱小曲似的念道:“知……道了……” 时值夜深,树叶萧瑟,蝉鸣依稀。 此情此景配上这么个人,不禁让柳安民心中有了两份畏怕,但他仍是用力踢了一脚酒壶,“知道就好……!” “砰”那酒壶撞至远处墙上,骤然炸开,发出刺耳一声响,教柳安民咽了口口水。 文通醉醺醺的回府,一推开门,便见冉娘点着一昏黄豆灯等着他,桌上还放着一碗汤面,是他最爱的素斋面,能品到最浓郁的汤汁。 他上前牵住了冉娘的手,“不是说了,早些睡么,为何又要等我?” “大人今日饮酒又没有吃东西垫底吧,我若不等你,伤了胃如何是好?”冉娘松开他的手,转而去拿筷子挑起面顺了顺,“面快凉了……你以后可不许在这样了!” “好!谨遵夫人教诲!”文通却也还是醉了,动作蠢笨的坐在了椅子上,他唆了一口面,还故意发出津津有味的声音,“想每天都吃到夫人做的面!” 他又撇了撇嘴,“却不愿夫人如此辛苦……” 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冉娘却不如往常一般的接话,而是上前替他拆起冠帽,“这般孩子气,今日又遇上不开心的事了么?” 不开心么。 也不至于。 那样的孩子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只是之前得罪了柳尚书,不过三日便被他一纸宣榜,击碎了美梦。 若他此番强横又被闹了出去,便是真的不识抬举了。 文通不语,又唆了两口面,便见了底,夜里吃多积食,冉娘说的。 他忽然转身抱住了冉娘,一颗长发松散的小脑瓜在冉娘的小腹上乱蹭着,嘴里嘟囔,“我家夫人怎么这般好呢!” 冉娘眼底落下一滴泪。 她缓缓下蹲,埋进文通怀里,软绵绵的说道:“大人也很好,我此生不悔嫁作大人妻。” 冉娘一贯羞于将这等事挂在嘴边,是以,文通心里总是不上不下的,既担忧她放不下沈是,又担忧她不喜欢自己,而今听了这一句,那真是整个人都酥了,高兴地几欲死去。 他忙将冉娘抱了起来,激动的转了两个圈,而后摔至床榻上,他目光缠绵,落在冉娘唇上。 临近相触之时,他别开头去,“我饮了酒,不好闻。” 冉娘没说话,只仰了点头,吻了上去。 这一吻,亲的让人心碎,若是文通没有喝那么多酒,许是品出里头一点绝望。 而此时文通只能品出如愿以偿的欢喜。 心意相通的吻,往往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情|色的意味,只有依赖,爱慕与心动。 文通将人搂在自己怀中,发出满足的喟叹之声。 冉娘脸贴在文通胸膛上翁声道:“大人,若我那一日老去身死,你还会记得我吗?” “瞎说什么,冉娘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老去。若是死了,那我便一道而去。” 冉娘却搂紧了他的腰,“我不许。” “怎这样刁蛮。” “大人要答应我,若我有一日去了,大人也要每日如常,好好吃饭,喝酒的时候要记得垫食,最好再纳……再纳一门、美娇娘……” “傻姑娘,怎还把自己说哭了,你放心,我不纳,我除了你谁也不要……” 冉娘耍赖似的往文通怀里钻了下,“那大人可是应了我?” 文通皱眉,他总觉得说“死不死”的不舒服,沉默了许久。 冉娘便作势要起来。 文通忙将她抱下,“都依你便是了。” “怎半夜说这般不吉利的话……”文通酒意上来,心有难受,便缓缓睡了去。 那一夜,冉娘起身在案上点了一支安神香。 文通睡的很沉。 她看着文通良久,而后在他额间落下了一个吻。 以后便忘了我吧。 夏末的夜色不是如墨似的黑,便是到了即将黎明破晓的时候,那天都是墨蓝色的,一轮月亮挂在里头,便显得不那么明亮了。 但倘若你去河畔旁看看,那沉谧安静的水面下,是黑沉沉的,一点杂色也没有,唯有一轮月的倒影落在上面,皎洁的像藏了一个白色的太阳。 …… “大人,大人,起身上朝了。”文通翻了个身,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他左右摸了摸…… “唔……夫人呢?” “没有见着,小人来时见门开着,大人还在睡,便直接进来了。” 文通挠了挠宿醉的头,心头隐隐不安,“去寻寻,夫人每日都会唤我起来的,今日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既然来了,在门外杵着做什么?进来吧。”文通看见门  213 外站着一个小童。 小童进来后,文通打趣道:“你这发髻梳的挺好的,只是这簪子看的眼熟。” 阿查子马上回道:“是夫人昨日赏我的。” “怪不得,这发髻也是夫人教的吧?教我细细看看……”文通站起身打量起来,“不错学到六成了。” 文通伸了个懒腰,“你过来时见着夫人没?” 阿查子摇头,“但夫人昨日托我给大人转交一样东西。” “哦?” 阿查子从怀中缓慢取出一支香,文通一看便大惊失色,抢过那支香掰断又碾磨的看了几遍,立马冲出了门。 正文 第131章 坠河 沈是天未亮便入了宫,自然不是上朝,他先去了紫宸殿,这倒是重生以后头回来圣上寝宫,他四周看了看,无甚变化,唯有那镂空鎏金御架上多了一只黄隼木雕…… 这木雕约莫巴掌大小,比起宫中的其他精细摆件,显得粗制滥造的很。 沈是看着挪不开眼。 承明帝正张手任吕安换着九爪龙袍,见他此状,隔着黄杨木翡翠屏风问道:“沈少卿以为这只黄隼雕的如何? 沈是抽回了神,朝里头躬身,“微臣叩见圣上。” “不必多礼。”承明帝摆手。 沈是说:“神韵尚在,形却不似。” “你倒是第一个敢这般评价宋阁老手艺的人。”承明帝转了个身,吕安替他系着玉带。 “臣惶恐。” “惶恐什么?实话实说罢了。”承明帝道:“朕今日召你来,是有一事与你商议。” 吕安眼睫微抬。 承明帝连冕旒都没戴,便从黄杨木翡翠屏风后走了出来,“还有一月便是秋狝行围之时,沈少卿觉得去木兰围场好,还是盛京围场?” 沈是怔然,“此事应由礼部请奏圣意,微臣不敢越俎代庖……” 承明帝周身气场骤沉,龙威甚重,“朕要你说。” “微臣遵旨。”沈是推辞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说:“依臣浅见,木兰围场草木畅茂,地博禽衍,俱四时之景。但木兰离京八百里,眼下适逢京畿付家军半数派至西南援兵,臣恐路有不测,危及圣安。” “而盛京围场不过三百里,虽是自然之物少了些,但修有皇家鹿苑、避暑山庄,也不失一番雅致。” 承明帝冥思,然后问:“若付家军已回京呢?” “自是木兰围场更佳。” “为何?” “年年秋狝,虽是骑马狩猎之事,但旨意警醒诸侯王孙,生于太平之世,不忘歃血战意。而木兰围场地处之位,得天独厚,向西拱卫京师,向东安定漠北。” 沈是道:“圣上于此地举围猎之事,不仅可以彰显大齐子弟的骑射俱佳的本事,更能教他邦领教国朝英勇善战的风姿,以达威震边防之效!” “好!好!好!”承明帝拊掌大赞,“如此便定木兰!” 沈是急道:“圣上不可,一月之时,付家军决然返京无果……” 承明帝笑道:“那三月可能返京?” “……圣上是想。”沈是顿悟,“冬狩!” 承明帝满意至极,他从案上拿起礼部的折子给沈是,“先太傅未逝以前,朕都是循太傅之意,今年礼部上奏定址,朕第一时便念起了你……” 沈是明了,是自己太傅后人的身份,勾起了承明帝旧情。 “果然不失所望啊……比那些只会绕弯弯肠子的老古板让朕顺心多了……”承明帝看着他欣赏之意更甚,如此良将若是做笼中菟丝花,才是真的可惜了。 殿外有更声起,吕安替承明帝系上冠帽。 沈是想了想,犹豫的说:“此例从未有之……” 承明帝陡然站起,甩袖向外阔步而出,留给沈是一句。 “从朕始起!” …… 早朝时,沈是不知柳长泽为何频频回顾于他,侯爷平日虽也有看他的时候,但那都是仿佛被人拿刀架在脖子,极为不情愿的一眼。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但沈是思来复去许久,也想不出有什么能让柳长泽这般上心的理由,或许……或许……他异想天开了一瞬间,万一柳长泽是被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呢…… 一下朝,柳长泽依旧是第一个走出金銮殿的人,沈是揣着他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小心事,一如既往地跟在柳长泽之后。 若是柳长泽寻他有事,便会停下来同他讲两句,若是无事,他便是主动去撩拨,柳长泽也不会搭理他分毫。 沈是暗自埋汰,不禁怀念起了做太傅时,天天扶着他手,怕他磕着碰着的贴心小棉袄。 但今日显然是不太一样的。 沈是看着前面与他一路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柳长泽陷入沉思,照说柳长泽平时走路吴带当风,而他讲究徐徐而行,因不一会便该拉开距离…… 而眼下这状况,有点意思。 沈是故意不上前问话,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直至宫门口,柳长泽停了下来,沈是也停了。 半响后,柳长泽没动,得,等不到小侯爷主动的一天的,沈是认命的向前走去。 但柳长泽的脸色着实难看得紧,沈是诧异道:“侯爷怎么了?” 柳长泽沉闷的哼了一声,极为不爽的说:“沈大人的薄情寡义之心,真是连本候都自叹弗如。” 沈是拧起了眉,“下官不明……” “你今日上朝如此晚,难道还没听说文夫人坠河身亡之事?沈大人,满朝文武何人不在议论此事,你说不明,未免太道貌岸然了吧!” 而沈是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抓着柳长泽的手,颤声问,“文夫人……哪个文夫人……” “自然是国子监祭酒文通夫人。” 沈是惊愕,怎么会……他想起那日冉娘问他的那些话……原是如此! “侯爷,能否借马一用!” 沈是神情悲痛焦急,不似假话,柳长泽看了眼他紧抓自己的手,默了两秒,而后将手中马鞭丢给了他。 沈是疾驰而去,他倒是第一次见沈是这般不顾姿态的驾马,还颇有几分飒爽之意。 柳长泽 214 目光深不见底,若是沈是上朝却不知此事,那他去了何处? …… 沈是赶到文府时,敲门半日无人应,他急的满头大汗,许久以后,竟是应长望来替他开的门…… “你怎在此?” 应长望说:“我今日恰好在顺天府帮忙,见了尸首,便快马加鞭来通知文大人了。” “尸首……是冉娘吗……” “是。” 沈是闭眼。 他一脸哀色缓了一会才问,“文大人情况如何?” 应长望道:“文大人现下有些失控,沈大人要吊唁,最好等过两日拜祭再来吧。” 却见沈是直接走了进去。 入了正堂,沈是才明白“失控”是何含义,才明白为何久无人应门…… 文通悲痛到抽搐,嘴里发出呕哑嘲哳的呜吟声,身上按着七八个小厮,那手脚压在他身上都发白,仿佛一松了手,这人便会直直往那黑色棺木上撞去。 沈是一步一步的靠近棺木,那棺木没有盖上,他一看便落了泪,完全不受控制的流淌,心痛的像是被凌迟一般。 沈是愣住了,这不是他的感受,他虽然唏嘘悲戚,鼻子发酸,胃里泛苦,但绝不会落泪。 他与冉娘的交情毕竟还没有深到那种地步。 这不是他。 沈是后背蓦然发凉。 他想起上次骤然痛晕的事情,难道是原主感受到了冉娘的别离之意,若是如此,原主究竟死了没,他又还能活多久,那团火,那道符,有没有用…… 他要抓紧时间了。 而周遭却消失了文通的悲鸣声。 小厮面面相觑,却见文通忽然不挣扎了,一双眼也从方才癫狂入魔的状态清明起来,变成了一道淬了毒的光,直直射向沈是。 这吃人的眼神看的小厮更不敢放手了,生怕自家大人疯起来不认人,万一伤着了沈大人,日后被侯爷秋后算账如何是好…… “放手。”文通冷静的说,但发出来的声音沙哑的难听。 小厮畏惧道:“大……人……” 文通说:“再不放手者,莫怪我无情。” 应长望见此状,朝小厮点头,然后扯开了小厮手,“没事,有我在。” 小厮见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所有人的紧抓的手拉开,安了点心,况且他是顺天府的人,应该无事。 只见文通一步一步的缓慢走到沈是面前,“你满意了吗?” 沈是不语。 文通再逼一步,含泪冷笑道:“算无遗策的沈大人,我如今确如你所预料,家破人亡,万劫不复,你满意了吗?” 沈是没有与他胡搅蛮缠,而是问道:“冉娘为何会知此事?” “你问我?你竟有脸问我!” 他从怀中掏出一扑香末丢到沈是身上,“沈大人,你好毒的心思啊,我不过是趋利避害,犯了常人必不可免的错,你为何如此害我……你不是说不会阻我的吗!!!” 他声音不大,却句句是绝望之言。 沈是不愿在此时刺激他,只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问心无愧,此香与我无关。” “如今死无对证,你自是说什么都行!” 沈是自知争辩无益,他也要弄清这回事,他问道:“这香不可能是冉娘给你的,你若知道怎会任她游走,是谁交给你的?” 文通这才清醒了点,还有一个人,他忙喊了一旁一直低低落泪的阿查子来,他颤抖的问:“阿查子……阿查子、告诉我,冉娘还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我……告诉我……” 男人的眼神里尽是哀求。 求求你,一定要有……一定要有…… 阿查子一早便想言,但见文大人完全失了神智的模样,便拖到了现在,他小脸挂着泪死命点头。 众人的目光一下移至阿查子身上,尤其是文通,盯着他嘴型恨不得将那口里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剥落成实体。 正文 第132章 替天行道 阿查子哽咽道:“夫人说,庆功宴晚上,她做了一碗面,等到面凉了,大人都还没回来。” 庆功宴,文通脱力的靠在了黑棺木旁边。 是他为权势要挟沈是的那一天夜里…… “结果竟瞧见大人和沈兄背着她说私底话,她听了一会,想起了往日三人在小面馆里的乐事,夜里做了一个梦都是极为圆满的。” 文通痛哭失声。 “当年蒹葭虽错过,今日萧郎亦不悔。” 阿查子抽了下鼻子继续说:“夫人说自己肚子里没墨,说出来的话怕是要教大人嘲笑了。” 沈是的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心口的疼,和眼底的泪,教众人看的莫名其妙,心生腹诽。 但也来不及过多关注了,一向和善宽厚的大夫人死了,众位颇受关照的小厮也尽数眼湿了。 文通一只手抠在棺木上,半截指甲盖崩断了开,而丝毫也察觉不到疼,只催促道:“继续啊……继续说……” 其实话到此时便已没了。 阿查子不忍见大人如此伤怀,便强行说道:“后来夫人给我讲了个故事……” “她说,第一次见大人的时候,大人身上都是补丁,针脚走的乱七八糟的,和沈兄那样的端正的读书人完全不同,她心里想这样不顾君子仪表的人,也会读书吗?却见大人拿出一本书与沈兄交谈,那本书批注整洁,字迹隽雅,连她这样目不识丁的妇人都觉得美极了,像似看见一幅画一样。” “大人同沈兄谈今论古,一直是形影不离的,时常一聊便到了忘我的境界,连收摊了都不知道,但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她思前想后应是从半年后变的吧,从那一次她端着一碗刚出锅的汤面,烫手不已,而大人却将每日时时擦拭的爱书,垫在桌上让她放下的时候,便开始变了……” 众人露出了悚然的神色…… 原是文通不知何时竟从棺木里牵出了冉娘的手,那手被河水泡了一夜,早已是紫涨到骇人模样,而文通却浑然不觉的贴在脸上,露出悠远怀念的目光。 阿查子也战栗了起来,但想起这双手是如何温柔的抚摸过他头发,教他束发,戴冠,他控制不  215 住的哭了起来,半响才又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夫人说,她那时过意不去,为答谢大人便替大人将衣衫都补好了,此后交集便越发多了。” “夫人说,如果不是她,大人和沈兄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夫人问我怎么办,我当时竟没能回答……我竟没能回答,也没能察觉……”阿查子自责的颤抖。 听了故事的人只想,与这个小孩何关?两个书生的还前程似锦,怎偏得姑娘跳了河? 谁能想到呢? 阿查子哭到只剩气音,忽然又想起一句,“夫人说,她前几日去大相国寺求了个签,她觉得签语不妙,便花了五十两银子请大师破灾,夫人说,大人知道肯定要笑她被骗了……她也好怕被骗啊……” 文通已经被魇住了,他麻木的流泪,麻木的握着那只手。 沈是却问道:“签呢?” 阿查子摇头,咬着嘴唇,哭着说:“我不知道……” 此间闹剧便断了线头,众人见文大人不语,呆痴的躺在棺木边,也不敢去动。 沈是更是不会上前自找没趣,只是钻心之疼一直难以消除,他最后再看了一眼冉娘,躬身拜了一下,便离去了。 而此时,文通呆滞的眼神突然转动了一下,然后往冉娘手里蹭了蹭,撒娇的说:“我知道都是他害的你,我不会放过他的……” 暮色将至,堂中渐渐只剩下文通一个人,空空落落的,文通不知所云的哼着曲儿,像是哄棺木里的人睡觉一般。 却倏忽从他袖口掉落了一张竹签。 上写着: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这是他方才从冉娘袖口找到的。 傻姑娘,夏末了,河水也很冷的。 文通仰着头落泪,他面前仿佛出现了个柔弱女子,拿着一张纸条惊恐万分的模样,那是他最疼惜的人啊…… 怎会有这么恶毒的签语。 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的傻姑娘平日连几文钱都不舍得花,怎么会突然用五十两去解签…… 文通光是想想便心如刀割。 你怕什么…… 要报应也是报应到我头上啊!!! 你为何要抛下我,傻姑娘,因果报应也是挡的了的吗? 他明明昨日才以为得到了救赎,他的冉娘终于喜欢他了,他害落榜的阿查子也被他找回来了,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 他拉着冉娘的手痛哭流涕,“为什么……为什么命好的人,死了还能重生……为什么命苦的人好不容易得到了……偏偏都是失去……” 文通指天大骂“天、苍天、你无眼!!!你若有眼,为何不冲着我来!” 轰隆,墨色的天突然被紫色惊雷撕裂,然后狂风暴雨袭来,像是要淹了这座城般的猛烈。 阵阵惊雷丝毫不停歇,那紫白色的光照在文通脸上,照的他从怨怼到愤怒到——恨。 他放下了冉娘的手,合上了棺盖,他沿着棺木走了一圈,贴着棺盖吻了一口,“该死的人不是你,是他。” 他语气渐冷,“既然天不公,我便替天行道。” 屋外的雨愈来愈大了,那雨水蓄的都淹近了堂内,淹没了文通半截缎面靴子。 他看了眼,大步向风雨里走去。 …… 沈是胸口疼的睡不着,在床榻上四处打滚,那雷声又吵,轰隆隆的响个不停,教人心烦不已。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他忽然感觉了雨水,怎么漏雨了么,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看去…… 原是侯爷推了门,被风卷进来一阵夏……不对,立秋了,是一阵秋雨,凉飕飕的,抚摸过他的疼痛。 沈是佯装无事的起了身,只是动作很缓,每动一下被抽着一次胸口的疼,“今夜如此大风雨,侯爷匆匆而来,是有急事吗?” “你不舒服?”柳长泽合门问。 “没有,雷打的心烦罢了。”尽管一路过来玉轿金伞的,柳长泽浑身仍是湿了一半,沈是拉开了竹林七君图柜的门,从里头挑了件自己最宽大的衣物,干巾和一件云青色的外氅,“侯爷若不介意,不如先换一下?” 柳长泽瞟了眼,却没有换,他说:“秋狝改冬狩了?” “侯爷怎知……”沈是心头一跳,今日紫宸殿只有他、吕安、圣上三人,难道吕安是…… “我若要查,世上没有查不出的事。”柳长泽眸深似海的看了他一眼。 听此言,沈是反而放下了心,他笑道:“侯爷若查好了,今夜又为何寻我?” 柳长泽眉头下压了些。 沈是识时务的说:“确有此事。” “愚蠢。”柳长泽厉色道:“付家军调兵半数支援西南,且主将负伤,正值最薄弱之际,你手持他贪佞铁证,却不趁秋狝之礼一举拿下,反而要等他满胜归来,全然无敌手之日吗!” 沈是胸口骤疼,后面半句已经听不清了,微弱说:“此乃圣上之意……” 柳长泽愤然无言,鬓上的雨水顺着他脸颊划过,身上一片深一片浅的,看的沈是像似湿在了自己身上般。 沈是无所顾忌的走到了侯爷身边,一手拿起了案上干巾,试图替他擦去风雨。 柳长泽本欲喊他停下,却见沈是捏着干巾尾部的手一直在抖着,他慢了一秒,再开口时,沈是已将绵软干燥的白巾轻轻的罩在了他头上…… 像团白云一样,恰好遮住他视线的一半,也恰好遮住视线中沈是的脸…… 柳长泽连呼吸都不敢重一下。 他静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双脚,轻踏着桐木制的木屐,脚步虚浮,微微带晃,偏又似强逼着自己维持着那一线仪姿,每一步都不敢随意…… 像一个病重的人。 柳长泽抓住了沈是的手。 纵然饮鸩止渴,他也甘之如饴。 “侯爷莫急,圣上此行不无道理……” 柳长泽忽然如烫到般松开了沈是的手,他方才竟有令人唾弃之思…… 柳长泽不禁拿出了对阵千军万马的防备劲头来。 沈是只当他是潜意识抵触别人靠近,见他放手,便将干巾扯下一些,天光乍明。 柳长泽眼  216 睫颤抖,沉邃的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明的失望。 “猛虎断肢,只会更加防备,连侯爷亦觉秋狝有危,更何况是伤者本尊……”沈是温柔细致的替他擦着每一缕发丝,但他手因疼痛颤抖,屡屡触碰到柳长泽的脖子、侧脸、耳后,如蜻蜓点水一般。直到一滴豆大的雨珠,逃过干巾的吸附,落在柳长泽的衣口上。 柳长泽起身拽下了半湿的白巾丢至一旁,冷峻看着沈是说:“论及混淆视听,沈大人实乃当今无愧第一人。” “下官句句出自肺腑。” “依你所言,冬狩之事便是故意做给付柳两家看的,以表退让之心,使其放松警惕。可是沈大人,困兽尚且难敌,惊弓之鹰便易吗?” 柳长泽陡然高声,“还是沈大人早有准备,却不肯示人。” “孟洋曾有伪账本先例,侯爷便能保证眼下这本是真的吗?” 沈是无奈叹了口气,侯爷再不走,他便要疼晕过去了,只好求饶的透露道:“况且萧家军不会输,据臣所知,萧将军驱逐倭寇之日,曾上过一封密奏,里头提到一水陆皆宜、变化莫测的拳法,名为‘敬云拳’。” “敬云拳?”柳长泽心中大恸,手握成拳。 张敬云,那是他外祖父的名字,而今却被他祸害成这般…… 沈是点头。 柳长泽难过之余,却品出不对,他隐隐觉得有什么正要浮出水面…… 便见沈是突然吐出一口血。 柳长泽完全将此事抛之脑后,连忙抓过案上云青色大氅裹住沈是,朝外唤起太医来。 正文 第133章 大捷 沈是擦着嘴上的血迹,松了口气,原主关键时候还是挺靠谱的。 起码眼下柳长泽没心思追问他什么了。 逃过一劫。 阿良好说歹说,孔太医才将他手中捧上的一藤九生灵芝接过,瘪着嘴,吹着胡子去了沈府。 沈是安然伸手让孔太医号脉,他虽一直病恹恹的躺着,但实不相瞒,自那一口血吐出后,他已是通体顺畅,一点异样都无了。 柳长泽问:“他因何呕血?” 沈是老僧入定,想着定如上次一般查不出什么。 没想到孔太医一脸凝重的说:“沈大人悲痛过度,伤及五脏,可是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之事?” 沈是:“……” 柳长泽冷哼一声,“沈大人可真是个情种!” 遂摔门而去。 孔太医:“……侯爷这是怎么了?” 沈是讪讪的说:“没……没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劫注定是逃不过了。 …… 雨声渐歇,国子监学堂里,应长望点了一支微弱的灯火。 他坐在床榻,抬起竹枕,从底下取出一张皱成一团的宣纸,他将宣纸理平压顺,仔仔细细对着里头的人像瞧了几遍。 自从那日对此画生疑后,他便一直暗中观察沈是,但不是隔得太远,便是匆匆一瞥,而今日他却近距离的看了沈是整整一天…… 这画中人果然不是沈是。 他久违的笑了一下,心里却更苦了。 应长望发了一会呆,然后拿着宣纸移到了烛火上,快要烧着的时候,挪了开来。 一路赴京,不是没见过更加秉直高洁的君子,不是没见过容貌才学无双之士,他摸过很多人的脸,软的、滑的、吹弹可破的,应有尽有,只是再没有人动一动弯弯的浓眉,便教他宁愿挨棍百杖,挂在校场晒上七日…… 他恨自己愚蠢,教这样的人骗了去,骗的军情四泄,害了父亲之命。又怒自己不争气,时至今日,还为他随手一笔虚情,抓耳挠腮的猜测不已。 “你最好不要返京。” 应长望将画像塞至胸口,合衣而眠。 …… 一场秋雨连下了十日。 文通守完七日灵,便又如常的混迹于酒桌之间,连柳安民都暗下思忖,这人也真是官大了没心肝,槽糠之妻尸骨未寒便出来寻欢作乐,也不怕夜里撞到鬼。 但腹诽归腹诽,右手还是勾着文通的肩膀,左手递了杯酒去,“文大人,来了醉仙楼,只顾着吃有什么意思,来喝酒,喝酒!” 不过短短两三日,文通便已和国子监的酒囊饭袋监生们打成了一片,他又能喝又有才华,讲起乐事秘闻来,比最好的说书先生都有趣,赢得所有学子的爱戴。 文通笑着打趣说:“你们不是总寻我问千杯不倒的秘诀么?今日先生就教给你们!” 众人竖起耳朵。 “腹内空荡,如何承汪洋,且垫胃筑堤,不怕海浪肆虐!” 一片嘘声。 “不信?”文通端起一坛酒,站正直说,“若今日有人能饮过我,明日礼学篇测便点一甲,若输了,便全文背诵于我,诸君敢否一试?” 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学业差的总有一个考好名次的梦想,更何况还是国子监的一甲,纵然深知文大人酒量超群,在座满脑肥肠的纨绔,仍是纷纷蠢蠢欲动起来。 “长望,你为何不去?” “文大人酒量好,我等你们再灌一些。” 那人锤了一下应长望胸口,“数你最会想,左右我也是喝不过的,先去凑个热闹!” 应长望却悄悄换了一坛清水入酒壶,趁着文通空壶之际,递上清水壶于他,“敢情先生赐教。” 文通一饮,目中又对他多了感激之色。 聪明不难,机灵少见,文通喜欢这样抓住一切机遇的年轻人,像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 应长望:“学生服输。” 文通哈哈大笑,一番车轮战的攻势下来,竟没有人打败他,文通摇头,这些纨绔实是做纨绔都不够地道。 有杂役进来上菜,多看了文通两眼。 邻室听着喧闹非凡的柳弥说:“文大人之前还苦闷不已,怎爱妻亡了,反而故意示好起来?” 柳元宣摸了下仙风道骨的胡须,“人嘛,都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于他而言,官位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怎能不卖力一些。” 柳弥夹了颗花生米,嚼尽后方道:“宣榜之事,换个人做主考官便是。父亲为何如 217 此赏识他,竟连吕公公都不惜动用?” “换人容易,大器难觅。”柳元宣说:“国子监受清流掌控多年,固若金汤,而此人竟凭一己之力稳坐祭酒之位,且如鱼得水,未受任何排挤,其交朋之远阔,心思之缜密,难以衡量。若能得他襄助,日后烦心事能少上许多……” 柳弥却摇头,“他薄才有几分,但心量不宽。儿倒以为大理寺沈少卿是个人物,且有投诚之意,父亲缘何不考虑他?” 邻室已有人喝至浓时,击杯奏乐起来…… “你若见过侯爷为新政走火入魔的样子,便不会用他的人。” “何意?” “新政初始,侯爷亲巡各知府,访查压榨剥削之事,所杀酷吏不下千人,威慑四海。以此鹰眼铁腕都辨识不出来沈少卿二心,还被他牢中传信,令人匪夷所思……”柳元宣饮了口茶,“便算沈是城府极深,瞒天过海,但为何那日你赶至牢中,东窗事发,扫帚尽断,而侯爷却容他安好至今……” 柳弥打岔道:“不是因为侯爷喜欢他?” 柳元宣笑道:“侯爷被先太傅教傻了,一心只有大齐社稷,他如今为了削柳家之势,连萧将军都下得了手,你当他会把一个相识不到两年的人放在眼里?” “父亲是指侯爷动不了沈少卿?”柳弥愣了下,一只手指了指天,“若连侯爷都动不了……那岂不是……那一位的人?” 柳元宣不语,给他夹了一块翡翠红豆糕。 柳弥疑惑道:“既然是那位的人,为何让孟夫人救付将军,又助我们洗清嫌疑……” 柳元宣想不出好的解释,摇了摇头,“我原有一些猜测,但他与圣上商议秋狝改冬狩,便开始愈发不懂他了……” “所以此人,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柳弥听得此话,失神了一会,欣羡的想到,自己会否有一日能成为父亲口中不能掌控的人。 柳元宣没为沈是费几分心,毕竟他们现下如日中天,连圣上的折子都要过他的手,他怕什么!再说了就算为难之际,他也有力挽狂澜之策。 柳元宣精光一闪,他问道柳弥,“近来麟儿学业如何?可还有向萧贵妃禀进程?” “麟儿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似模似样的。”柳弥道:“贵妃那一如寻常,每三日一禀。说起来昨日贵妃说了件趣事……” “哦?” “说是小孩子忘性大,前两月的时候还天天哭向贵妃讨要沈少卿哥哥,而今却连沈少卿是谁都不记得了。” 柳元宣的抬头纹挤在一起,笑了起来。 …… 沈是心中愤愤然,十天了,柳长泽自上次雨夜离去后,十天没搭理他了。 你老师都不知道能活多久,还不赶紧珍惜一下所剩不多的时光! 沈是气成了河豚。 于是他大半夜的吹了个哨声,引的一只白隼斜飞进来。 白隼一见他快活的不行,连忙缩起了翅膀,乖巧的往他被窝里钻,半截小脑袋也学着沈是露在外边。 沈是还没来得及感慨,“还是你最好”、“我两都被抛弃了”之类云云,便见这白隼突然像死了一样的挺尸不动。 沈是不解,他戳了戳白隼。 白隼吓得直接扑棱翅膀飞走了。 沈是一脸懵然,只觉自己悲惨,拿起床头的紫竹萧便吹奏了起来,吹起了“东风恶、欢情薄”,又觉太过换了首“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一下陆游,一下姜夔,哀愁便走偏到边关战事之上,最后竟留了一声“长河落日圆”收萧…… 沈是思着金戈铁马入了梦。 屋外风声剧烈,一会南一会北的,摸不清方向。那白隼又悄咪咪的溜了回来,嫌屋外吵,用两翼捂住了耳朵,无声咒骂了两句外面的人,而后在沈是锦被之上寻了个舒适的地方,合上了眼儿。 “滚出去!”盛意一掌接着一掌,誓要将顺和打出沈府。 顺和却道,“保护侯爷是我的职责。” “呸,侯爷每夜听完萧声便走,那像你死缠烂打和狗皮膏药一样!滚滚滚!”盛意打烦了,直接跳进屋里,将门一锁。 屋外响起了渐远的脚步声,盛意看着窗户上他用墨画出来的一个人形轮廓,垂下了眼眸。 片刻以后,那线条轮廓被一道黑影契合的填满。 “呆子。”盛意暗骂。 外面的人站了一夜,里面的人看了一夜。 但盛意显然没有想开门的意思,他倒不是气顺和之前对他冷冷淡淡的,只是这种什么屁事都憋着不说的性格让他生气,他便要看看治不治的了这个人了! …… 翌日早朝,老将边程自队伍里站出,“启禀圣上,收西南急报,萧家军于前日深夜放火烧了鞑靼粮仓,而后举兵偷袭,连胜两场,却因追击时不幸踏入西南天险,遭受伏击,伤亡过半……” 边程举笏扬声道:“临危之际,萧家军以身为盾,杀出重围,最后将鞑靼收服,取得西南大捷!” 如此情形,众臣寂静,竟不知该贺喜还是该惋惜…… 正文 第134章 卑微 承明帝语气沉痛,“如今还剩多少人?” 边程道:“不足三成。” 承明帝忽然一口气上涌,猛的咳了起来。 付尚书的长靴悄然无声的叩了两下。 一御史走出躬身道:“圣旨有令,命萧家军镇守西南,待援兵至方突围,而今统帅不尊圣逾,私自出兵,致使伤亡惨重,此等大错,万死不足以为惜!臣请圣上即刻严惩,以儆效尤!” 承明帝面色不善,似乎有山雨欲来之势。 沈是正欲辩驳,却见柳弥走了出来,“御史此言差矣!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若是统帅伺的战机而不出兵,害了西南百姓,那才是真的大错特错!” 御史显然也没想到柳家会驳他,犹豫的向付尚书看了眼,见其手至背后轻摇三下,御史噤口。 承明帝道:“萧家军多年征战,未尝一败,创下不世传说,令边境蛮夷闻风丧胆,莫敢犯之!而今忠烈战死,朕心痛之……” 他高声道:“京畿卫骑尉边程!” “臣在!” “朕  218 派你即刻赴西南收敛遗骸、建祠立庙、追赠谥号,而后抚恤家眷、恩荫子弟,确保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以慰忠烈之灵!” “臣遵旨!” 朝后,柳弥拦下付镇中问:“晚辈有一事不明。” 付镇中因朝上之事,心下不爽,只道:“贤侄文才武略,老夫岂敢妄言。” 柳弥也不气,“勘察地势乃兵家首要,萧家军能征惯战,又怎会落入天险之中?” 付镇中挑眉,“贤侄便是因此在殿上针对老夫?” “非也,晚辈是在救尚书大人。” “哦?” “为图一己之私,而祸害边关将士,我看得出,圣上又岂会被欺瞒,若是真查起来,只怕将军难为。” 付镇中冷笑,“如此把柄,老夫又怎会让它存活。” “但隔阂已成,尚书死咬不放,不是逼圣上问罪?”柳弥顿了下,“同样是不遵圣逾,萧家军有私令出兵之过,尚书就没有怠误军机,故意拖延之嫌么?” 付镇中默然。 柳弥道:“尚书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 沈是也不知西南为何现在便出事了,心下着急,方出宫门他便进了子安斋一间酒楼,去了贯入的天字一号,忙唤了述怀来问:“西南之事可是属实?” 述怀点头。 “萧家军不会如此轻率,必是事发突然。”沈是问:“付家军行到何处了?” “已有半途。” 沈是拍桌,签筒竹筷晃动,他心下愤恨,“倘若西南事败,他也不怕真令大齐失了国土!” 述怀低头道:“我辈都是听着付尚书一人单挑草原七雄的故事长大的,想来付尚书不怕鞑靼,只怕萧家军重震雄威吧……” 沈是闻言叹息,还有什么比一代英豪变佞臣更令人痛惜。 “你且派一队人护着边老将军,传信统帅,一定要将抚恤之事做的万无一失!” “是。” 沈是摸着手里的玉骨扇问:“粮草之事如何?” “皆以备齐。”述怀问,“只是如此大批物资,不能久居于京,还请大人明示,何时送往西南?” 沈是开扇轻摇,“今夜,送盛京围场。” 述怀睁大了眼,“大人高明……” 沈是等述怀走后,慢慢的将所有菜品吃完,方才出了酒楼,他总觉得思绪不宁,吹来一哨声,见黄隼自空中飞过,并无异样,心中安了不少。 无信,便是最好的消息。 “客官,面凉了,要换一碗吗?”小二看着面前这位奇怪客人问道。 客人衣着不凡,周身是文人气度,定是个达官显贵。只是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对面的子安斋,一个时辰了,纹丝不动。 桌上点的面也不吃,眼下都放坨了。 客人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小二眉开眼笑的拿着走了,那里还有什么心思管他古不古怪,只是离去时,听客人像是吹着什么哨声一样,有点尖利,像一只哑了公鸡。 小二后背起皮,抖了一抖,脚步又快了些。 …… 暮色降临,国子监典簿今日值守,他正一间一间的封着院门,却见律学楼还点着灯,他心下诧异,今夜监生们不是与文大人出去了么? “何人在此?” 那灯火晃了下竟灭了。 典簿举着烛台走进,只听一声软糯,“惊扰典簿大人了,是小人阿查子在此。” 阿查子人长得水灵,又伶俐聪颖,一下子便俘获了国子监一众老学究的喜爱,恨不能倾囊相授。 典簿一听是他,喜上眉梢,将几个烛台都点了起来,室内一片亮堂,“既然来了,何不把烛台都点了,黑灯瞎火的,我还当是进贼了。” 阿查子窘迫道:“阿查子一介书童,能进国子监学习,已是万福了。” 那典簿叹了口气,“你呀,文大人连各学室钥匙都给了你,对你看重之心,我见是任何监生也比不上的。你怎还如此小心翼翼,尽管学便是了。” “承蒙大人厚爱,但小人也要识情知趣,莫让他人闲话。” “不骄不躁,品行淳厚。怪不得众大人都和我说,你是个可造之才。”典簿笑了起来,走进看了下他案上的书,“你在看律学?” 阿查子点头,“一些浅薄之论,让大人见笑了。” 典簿值守无事,又碰上了他,便想指点几番,他拿起阿查子的批注看了看,“……唔,你这字有些眼熟,让我想起了大考一位学子。” 阿查子一怔,难道还有大人记得他的卷子? “惩之于小,所以诫其大。惩之于初,所以诫其终。”典簿大人感慨,“那学子以《大学》此言为题,直击立法者初心,振聋发聩,实乃记忆犹新啊……” 竟真是他……阿查子一喜,他正不知自己为何落榜,此次倒是可以试探问问,说不定于学业又能更近一层,“大人如此赏识,为何没有点他入榜,可是有何处不足?” 典簿挠头,“入榜了啊……” 阿查子愣住,窗外忽有大风过,吹得烛火明灭摇曳…… “唔……我记得当时还争论着应点第一还是第二来着,我投了第一,但多数喜欢另一位的革新之作,颇为遗憾……”典簿摸了摸自己下巴,撇起了嘴。 “咦,你怎么哭了?” “没……风大吹了眼吧。”阿查子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的,躲闪着去关窗户,不慎撞到了一支烛台,他连忙去扶,又被烛泪烫红了一片。 “哎,你平日心细如发,怎今日毛手毛脚的,且等等,我去给你拿个药膏来。” “多谢大人……”阿查子颤声道。 典簿走后,阿查子收拾着律学楼,小手攥成了拳,不可能的,大人待我如此好,不可能是那等卖官鬻爵之辈,许是同题呢,引用《大学》不是很正常的嘛…… 阿查子提笔舔墨,依照记忆,写下了他当时考卷的第一段。然后吹了灯,合上律学楼的门,静静等着典簿回来。 一晃多时,典簿举着灯笼匆匆而来,“你怎么出来了?” “夜深了,文大人差不多回来了,小人也该回府了。”阿  219 查子抓着手里宣纸,踌躇不已。 典簿将药膏递给他,“那你回去记得好好涂,一日三次,文人的手,那是千金不换的。” 阿查子点头,向他行礼告辞,方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跑了回头。 “典簿大人……” “嗯?你落了东西?” “没……”阿查子从袖中拿出宣纸,举起灯笼,“请大人看看,方才所言之卷,是不是此文?” 典簿年纪大了,看不太清,眯着眼贴近,阿查子手背落下一滴汗。 “对对对!正是此文,今日重看仍是不落窠臼,令人耳目一新啊!”典簿回味的说:“看来你和江监生关系不错啊,多和他学习有益曽进……” 江监生,江若晖,他原本便奇怪为何国子监门生似乎除了应长望,没有什么他觉得才学出众的人。 但想想应长望这般才华也才排三十七名,他落榜也不出奇…… 而今、而今…… “阿查子,阿查子?想什么呢?快些回去吧,莫让文大人久等了。” “啊……嗯……好的,大人慢行……” …… 沈是今夜也在长萧舒胸臆,许是太过烦闷,起身开窗透气。 他方一推开镂空海棠窗,却见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月色下,与他对望。 那人神情淡漠,唇薄如纸,一双眸子黑不见底。 见他看过来,一个眼光都不屑于留下,便起身掸了下衣摆,微仰着下颌,矜傲的离去了。 沈是痴在窗前,喃喃念出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 秋夜庭院里,竹叶萧瑟,疏影横斜,唯有桂花幽幽的渡来清香,这香萦绕着不散,像是一场旖旎幻境。 “老爷,半个时辰了,你还要在窗前站多久……”盛意突然吊挂在窗户上。 沈是吓了一跳。 盛意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不如我替老爷去把侯爷请回来?” 只见沈是直接把窗户“砰”的一声合上。 请回来有何用,他来看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自己。 若不是今日所见,沈是还不能如此清楚的认识到,那个人在柳长泽的分量竟是重到了这般…… 重到了一向自尊心强过天的柳长泽,愿意纡尊降贵的深夜到他府上,只为偷听一支与故人相似的曲子…… 那样的卑微。 正文 第135章 桃夭 文通如今去往何处都带着应长望,赏识是一方面,更多是应长望特别。 只要应长望在的地方,凡有困境总有恰到好处的解围妙法,但你说他周到吧,他又不屑于朝中庸俗之流来往,得罪了不少权贵。 文通曾戏言,“这朝中能入应监生法眼的人,恐怕不过五人。” 应长望道:“多了。” “你这样的性子,要吃大亏。”文通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自鸣得意起来,好像自己便是朝中前五了。 但有缺点的人是让放心的,太过圆滑,便会使人心生恐惧。 文通这夜酒醉,拉着应长望一路闲聊,“我听闻你大考前,曾受沈少卿相邀,为何不去?” “他慕我才华,所以邀之一聚,我为何要去?” 文通先是一怔,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我当他万事如意,这不也有瞧不上他的人! “好小子,果真没看错你!” 随后文通又说了些自己辉煌往事,如何从神军萧将军手里逃生,如何跳河救小皇子,如何于万千人中崭露头角…… 应长望耐心的听着,尽管这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调。 但他也不是爱听此话,主要是好奇文通每次讲时,为何手上都捏着一条流苏,明明是骄傲至极的豪阔语气,偏偏让人觉得像是鞋垫里面藏着的“反清复明”几个字。 应长望若有所思。 文通又讲到那个人,“我当时深入洛江军营擒拿萧将军时,将营外千百戎装将士,魁梧非凡,本是心生畏惧。却又见一方脸髯须,胸口有三道长疤的凶蛮将士,为付尚书打开了军营之门,便觉得他身长九尺,也比我高不到哪里去了……” 应长望开玩笑道:“这人叛军,实在叫人面目可憎,我若是神仙,便要他满脸生疮,才得以解气!” 文通撞了下他的肩,“嘿,还真叫你说对了,那人满脸黄斑麻子,叫人望之生厌……这叫什么……” 文通顿了下,复而笑出泪,“这就叫苍天开眼吧……” 行至文府大门,应长望轻叩。 里头人拉开了门,露出一个小小的身形,“大人回来了?” 应长望一见他便说,“你哭过?” 小人儿慌了起来,往阴影处躲了躲,而文通立马大步上前,“有人欺负你了?” 小人儿头摇成了拨浪鼓,“并未,只是……只是方才解髻,看到夫人所赠之簪,一时情难自持……” 文通晃了晃身子,手在他头上抚摸了两把,目中有泪光盈盈,“说来是我忘了此事,夫人教你束发,心中定是将你视作了半个孩子……” 为何会将刚认识书童当做孩子,冉娘你怕我没有寄托了吗? 他笑了笑,“阿查子,你可愿做我义子?” 阿查子骤然抬头,神色一惊,“小……小人不敢。” 只见文通揽着他进了府,“没甚么敢不敢的,夫人把你当孩子,我便把你当孩子……” 未及阿查子再言,文通已挂着他半睡了。 而应长望在门口挑眉,冉娘是文通的伤心事,阿查子怎么会主动提起? 应长望悠然地走着,忽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抬头看,不知何时,自己走到了一个巷子。 身后人道:“常胜萧将军独子萧寄北,如今却沦落到仰人鼻息……” “侯爷别来无恙。”应长望转过身来。 “本候且问你,今忽闻萧家军噩耗,你可曾后悔?” “悔什么?”应长望抬头,双手环臂,自豪的说道:“侯爷早已替我将消息送到,他们仍中敌奸计。若是真的,那也算是丢尽我萧家颜面,死、不、足、惜。” 柳长泽眼神暗了些,“萧家军正逢危亡之际,你有此文韬武略, 220 不去救兵,反而在国子监与官僚沆瀣一气,对得起你父亲打下的基业吗!” “此话我已于半月前回答过侯爷。副都统跟随我父征战数十年,论行军用兵之道,便连我父也曾甘拜下风。萧家军令严明,我父身死,副都统全权掌管一切,莫有不从,况且有敬云拳这一无往之刃,萧家军必然永立不败之地!” 应长望平淡道:“我去西南除了二将惑乱军心,并无任何益处。不知侯爷为何屡屡劝说于我……” 应长望冷笑,“是于心有愧吧。” 柳长泽淡漠看他,“你知道了。” “我留着京中不是很有益处吗?既揪出了黄麻子这个叛徒,又查明了陷害我父的罪魁祸首……”应长望寒眸盯着柳长泽,“只是侯爷费尽心机害我父身败名裂,又为何杀封白衣救我,替我隐瞒身份?岂非自相矛盾吗?” “本候一向敬重萧将军,不过是路不同罢了。” 应长望大笑,“好一个路不同。我萧家为大齐鞠躬尽瘁,没想到最后竟是你们这些权贵争权夺势的棋子。” “你也莫在这里假仁假义的行善事了,我不会与你为谋,而今不杀你,不过是屈于人微言轻不得已罢了,若我有朝一日起势,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侯爷今日不杀我,恐怕是没听过养虎为患的典故。” 应长望一点不虚,他和侯爷现下有同样的目标,保证萧家军安稳。 柳长泽看着他这般野性,却勾起薄唇一笑,“你若有本事,尽管来取。” 应长望一闻此言,直接出掌向他面首擒去,暮色里顺和欲动,柳长泽摆手不允,霎时向侧一偏,应长望早有预料紧接一个回旋攻起对方膻中穴。 柳长泽身姿矫健,向后一弯,脚尖飞起向应长望踢去,应长望不得已后退,柳长泽悬空一个后翻,玄色金纹的衣袍于夜色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他平稳落地,略带挑衅的看着应长望。 应长望挑眉,收起了眼底的散漫,燃起了久违的战意。 他身法骤变,行招如流云飘然,却又招式简单,将柳长泽逼得节节后退。 柳长泽来回躲闪已是极为吃力,而他明白,应长望只是在使花招,他一个沉眸,凛声道:“所向披靡的敬云拳,竟是个花架子吗!” 却见应长望冷哼出一笑,随意一抬手便叩至他命门,柳长泽自知避无可避,他便纹丝未动…… 电光火石间,顺和两指钳住了应长望的手。 “果然是名不虚传。”柳长泽畅快一叹。 应长望自然没想这样便能杀了他,不过是出口气罢了。 顺和拱手:“得罪萧公子。” 应长望理了理衣袖,便向外走去,临至路口,忽然问了句,“黄麻子死了么?” “与万千鞑靼共葬。” 应长望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死于战场,便宜他了。” 脚步声渐远去…… “侯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萧公子与文大人那帮奸险狡诈之人为谋,会否误入歧途……” 柳长泽轻笑,“你是习武之人,难道看不出他拳法之浩然正气?萧家的人,何须操心,走吧。” 顺和凝神回忆之前招式,少时赞同道:“侯爷所言甚是。” …… 所有人只当文通醉里胡言,不曾想第二日,便告知天下,大摆宴席,行礼奉茶,收了阿查子为义子,随了文通姓文,名文查子。 述怀同沈是说时,沈是还没反应过来是谁。 “听说那小孩当年只是河边一个卖花灯的,而今也算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沈是一怔,想起冉娘死那日,单髻戴冠哭的晕头转向的小孩,原来竟是他,不过短短数月,已是相见不相识了…… 述怀还道:“听闻洛江兴修到了尾声,约莫不出两月,便要回来了。” “两月么?”沈是不再语,一只手在案上轻叩着,便是一日浮远。 …… 文查子虽小,但也被众人灌了两口酒,眼下脚步轻浮,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大人怎么喜欢喝这种东西…… 照旧行至自己的小单间,却见里面空空如也,才想起了,已是文大人义子,有大房子了。 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一边想着大人夫人对他这般好,一面又想着大人或许只是为了赎罪,又想到,大人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文查子只觉得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了,内心痛苦不已。 行至半途却遇见了应监生,他相视一笑,便想离去。 擦肩而过时,却听应长望说:“你知道了吧,宣榜被换之事。” 缘何应长望会知晓呢?柳长泽第一见他时,便是放榜那日,劝他回该去的地方。 文查子惊诧,“你怎知晓……” 应长望拉着他跳上了围墙,文查子吓得不敢乱动,“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 应长望摸摸他的头,“小孩隔墙有耳听过没?” 文查子眼见着那墙这般高,也逃不掉,便也不做挣扎,问道:“你不怨吗?” 应长望却古怪的看着他,“我考上了,我怨什么?” “以你之才,不应是最后一名……” 应长望却笑道:“以我之才,应是秋闱第一名。小孩,你呢?” 文查子眨了眨眼,冥思了一会,突然展颜一笑,“我,我自然也是秋闱第一!” 是啊,他的目标应是三年后的科举,文大人不管作何,总归是圆了他读书之梦的人…… 突然他被应长望拍了下头。 他不解看去,只见应长望跳了下围墙,留他一个人在上面,他不知所措。 应长望在墙下骂道:“浑小子,敢和老子抢名次,今夜便冻死你!” 然后便走了。 文查子原也是个爽朗性格,不过寄人篱下之心重,不敢高声语,他看了下这墙,是没可能跳下去了,却见旁边还有一个高大的榉树,他看着失了会神。 前桂后榉,金榜题名。 心胸开阔了后,忽然也想明一些事,若是文大人换的宣榜,为何又要接他回府?想来官场不易,大人也有许多无奈,能有接他回府之心,定也是心存  221 善念之人。 他又想起了温柔的夫人,他笑了下,如今他也是有亲人的人了。 文查子洒脱的从榉木上顺着爬了下来,手上还滑破了些伤口,但那笑容却回到了他应有的年纪,灿灿如桃夭。 应长望方从围墙后,慢慢走回了府。 他也不是闲的没事大发善心的人,只是觉得这个年龄便能考第二名的人,不应被凡尘琐事迷了心智。 正文 第136章 京城 沈是没想到只要他不主动,侯爷能两月不理他。 完完全全,像陌生人那种。 沈是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看着自己床头的萧,一怒之下,掰断了它。 气死了,自那日发现侯爷偷听起,他就没再碰过这个萧。 行嘛,侯爷真行,真就一次都没再来过了。 沈是咬牙切齿喊来了盛意,“去,给我买把全京城最好的紫竹箫来!” 盛意眉弓一挑,“萧?老爷不是说从此封萧了吗?” 沈是:“……” 如有冷水泼头而下。 不是决定好彻底摆脱那个人的影子吗? 却还是为了柳长泽的一眼青睐而动摇。 沈是默然将腰间别着的玉骨扇取下,犹豫一会放在了枕头底下。 “老爷今日不配扇吗?” 沈是淡淡道:“已是深秋了……”,随后拿上象牙笏出了房。 沈是早朝到的早,金銮殿还没有几个人,以至于他虽然和柳长泽隔着遥远的距离,此时却没有多少阻碍。 沈是的目光落在柳长泽的玉带上,他数了下,似乎收紧了一格,最近很操劳吗? 想来是为了西南之事烦忧,如今付家军抵达西南已有一月,在此之前边程与统帅便将阵亡将士黄沙埋骨,立碑悼念。所以留给付家军的任务并不多,重建西南,巩固边防,便也无甚可说的…… 只是苦了剩余的三成萧家军,听闻没被付家军收编,而是四分五散的遣去了各个边境。 而今大齐兵力付家军一人独大,其余小将,终成散沙。文有柳元宣,武有付镇中,说句大齐姓付、柳二姓,竟也不算夸张。 沈是回想了下最初见付镇中的样子,脸上还有半道被夫人抓过的红痕,张口闭口仍是家国大业,浑身上下散发的藏拙守中的气息…… 沈是微垂眸,殿内为数不多的官吏忽然同时朝向殿外,殷勤恭敬的吹捧道:“尚书日理万机,还来的如此早,真是勤恤体民,为百官之范啊……” “与诸位相比,老夫已经来的很迟了。”付镇中身形魁梧,但语气却十分谦逊,仍是以往那幅中庸之感,却没人再敢小觑半分。 不一时,柳元宣也来了。 沈是仔细想想,随着威望权势的扩大,付柳两家,倒是越发勤勉,行事也越发谨慎宽厚了。 但动了皇权,还妄想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粉饰太平么? 沈是轻摇头,却见柳长泽正好看了过来,视线停留在他腰间,唇线逐渐下压,整个人像是一片阴云又添了一场暴风雨,脸色难看的要命。 沈是心中泛上隐隐的甜意,想着莫说是深秋了,便是冬日挂扇应也是极为风雅的…… 却见柳元宣走向了侯爷。 沈是自嘲一笑,他一个故人影子,还承望被看见么,若他今日带的是把紫竹箫还差不离…… …… “往日侯爷都是踏着钟鼓之声来的,近两月怎到的如此早?太后若见侯爷这般懂事,定是欣慰不已。”柳元宣状若感叹。 柳长泽听到太后二字才抽回视线,“尚书和本候说话,便不用耍绵里藏针的把戏了。” 柳元宣轻笑,“数月前你弟弟娶亲,太后语重心长的同我说,小侯爷年轻气盛,让老夫好生担待。所以侯爷无论做什么,老夫都不会计较,但是也请侯爷顾念几番太后的苦心。” 柳长泽眼神一凛。 柳元宣走进了两步,像是长辈为后生开小灶一般,轻言两句,“自家子弟怨不得人,但侯爷若再阻老夫查沈少卿,老夫也只好快刀斩乱麻了。” 柳长泽手指跳动了两下,口吻却傲慢道:“你动得了他,还会等到今日?” 毕竟是圣上的人,撕破了脸,如何自处? 柳元宣摸着胡须大笑,“老夫曾听女婿蒋侍郎说过筑墙之术,说其方式千千万,有以木爲骨,夯土版筑,天冷时竟连冰雪亦能成屋,不知侯爷可曾见过?” 陆续人也多了起来,常尚书搭讪道:“冰雪做的屋子,那不是入春便消融了?” 柳元宣缓慢的说:“可不是落得个干净。” 柳长泽睨了他一眼,“凛冬将至,尚书有闲情,不妨一试。” 常尚书因着之前赏夜光杯的缘故,自觉与侯爷亲近不少,“侯爷这可是异想天开了,京城四季分明,虽有寒冬,但毕竟不是极北之地,平日里冻个河都怕掉了窟窿,怎能以雪垒屋?” 柳长泽勾唇,“原是京城不可为……” 柳元宣脸色沉了下来,冷哼一声,“在侯爷心底是京城,在老夫心底可不见得。” 常尚书看他两人打起了机锋,立马转起话题道:“说来此事,今日洛江兴修的功臣便要到京了吧?” 侯爷半阖了眸,不予理睬。 但柳元宣还维持着世家仪态,虽然心里堵着口气,也还是接了话,“图儿已到殿外,静候传见。” 常尚书一喜,称赞道:“如此丰功伟绩,日后见着蒋侍郎,怕要喊一句尚书大人了。” 柳元宣客气道:“图儿还小,怎能当此大任,还须历练历练……” 话语间,承明帝便到了,头一件事便是传召洛江功臣。 一声令下,众人向殿外看去。 只见以蒋图打首,李云赋为辅,浩浩荡荡跟了几十号人,虽是身着整洁官服,但也能从他们眼底的鸦青与裸露出来的黝黑皮肤,看到日夜辛勤的操劳与风尘仆仆的痕迹。 承明帝先是赞扬了众臣功绩,又问了战事可有影响? 蒋图便滔滔不绝的说了半个时辰的兴修过程,期间道出了如何与倭寇斗智斗勇?如何攻克洛江水势难题?最后展望前景,谈到后续运河建造  222 ,必能造福千秋,说的是满座激昂,热血澎湃! 承明帝听了心情舒畅,想起一件趣事,笑道:“朕听闻李御史在治水兴修期间,创造一种阻沙笼的新编法,其形状优美又极其坚固,编造之法也是简易上手……” “而今流传至京城,颇受推崇,所有蹴鞠、绣球、民间小饰争先效仿,李御史也算是创下奇景了。” 却见李云赋面色瞬间煞白,流露出一丝悲伤,“启禀圣上,此法并未臣所创,乃……乃一小友所想……” 承明帝大为惊奇,追问道:“此人是谁?” 李云赋张口动了动,没出声,又道:“已于战事中失去踪迹。” 沈是细细打量,只觉云赋身上多了一层说不明的沉重与痛苦,他先前想是因宋奉安横死哀伤,抑或是因萧将军之事自责愧疚,但听此言又直觉不对,似乎多了几分担忧…… “可惜了。”承明帝并未多停留在这个浮光一现的才子身上,只道:“洛江水利,乃运河之中枢要地,决定着兴修之成败,而今诸位不仅未受战事影响,按时竣工,并且将今年水患之灾也一并治理,此功甚匪,朕特于三日后设宴,为诸位臣工接风洗尘,再行嘉赏!” 众臣跪地,“谢主隆恩!” 但同时心中也想到,蒋侍郎再行封论赏,那不便是工部尚书了吗?户部、兵部、工部是家亲,刑部历来听柳家使唤,这下六部便齐了一大半,朝堂是真的要变天了…… 值此良机,付尚书看了眼部下。 兵部侍郎顷刻站出道:“禀圣上,西南战事已平定,适时因召归京,以候下月冬狩之行。” 冬狩岂能无兵,承明帝无法驳回,只好正色颔首道:“准。” 众臣皆是微垂首,而此时沈是抬眸看了眼承明帝。 朝后,沈是二话不说向李云赋追去,他有太多不解要问这个人了,却突然被揪住了后领口。 他愣了一下,向后看去,竟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两月了…… “侯爷寻我?” 柳长泽寒声道:“你很急?” 沈是想了想,还是大事为重,点了点头,“确有要事。” 柳长泽眼睫下压了些,整个人显得分外疏离,“同李御史叙旧?” 怪事,沈是居然下意识摇头了。 但摇都摇了,再承认也不是个事,沈是郁闷了,“大理寺还有一宗要案,需今日查明……” 这也不是假话,事有轻重缓急,他本欲同李云赋谈完再去大理寺的。沈是咬唇,倒不知柳元宣哪只老狐狸如何盯上了他,百般在大理寺给他挖坑,见算计不得,又开始将刑部的案子也转了过来,忙的他晕头转向。 沈是叹出一口气,看向柳长泽的眼神染上浓浓的怨色,贝齿也将下唇咬的发白。 真叫你们柳家人害了个惨。 小的骗心,老的伤神。 柳长泽看的眸色欲暗,喉间生痒,吐出的声色便低了下来,“不必去。” 沈是迷惑。 “大理寺我自有安排,你今日去侯府。” “为何?”沈是问。 柳长泽凌厉的眼神一扫。 沈是乖乖噤口,去了侯府,他想侯府这么多能人异士,肯定没什么需要他的,估计不一会便放他回去了。 要说侯爷也是真不会挑时机,早两月干什么去了,他便是住在侯府也行啊,偏偏今日有要事凑了上来。 沈是走到宫门口,却见侯爷往另一方向走去,“侯爷不回府吗?” 留给他的仍旧是一袭绛紫鹤纹的背影。 沈是磨牙。 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文 第137章 骑鹤下扬州 沈是孤身一人奔赴侯府,阿良早早便守在了门口,一见他便惊奇道:“沈大人怎来了?” 沈是露出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阿良了然于心,“大人放心我都明白。” 沈是:“?” “定是大人想侯爷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沈是嘴角抽了抽,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侯爷朝后命我今日来侯府,你可知是为何?” 阿良眉毛拧成了小麻花,“没听说啊……哦对!我知道!大人随我来书房!” 沈是便跟了去,又问道:“你可去看了宋千金?” 阿良心有余悸,“我前月半夜去偷瞧了一眼,看见宋千金在树下偷偷抹眼泪,本来还心疼不已,想去安慰一下,转眼便见她一脚踩死了只巴掌大的螳螂……” 沈是笑出声来,前几次见宋知礼都还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没想到里子一点没变过,仍是一股刁蛮劲头,可爱的紧。 沈是打趣道:“你半夜去做什么,不怕污了人姑娘名节。” 阿良假笑两声,“我怕她一见我,便急着给我扎辫子。” 沈是认真看了他两眼,细眉秀眼,微翘的樱桃唇,脸小的一只手便能遮住,性格又温吞体贴,“唔……你这模样身作女子,若再白些,确也算是倾城之姿了……” 阿良:“?” 沈是越看越起劲,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古卷一样,他两指托着下巴,“照我说,你下次去见宋千金,便把头发放下来吧。” 阿良瞪大了眼,大到眼珠都快掉了出来,“我何曾害过大人?” 沈是以手掩唇笑了下,却另起了话头,“我往日看过你代侯爷写的折子,其意不算深远,但胜在轻盈率真,不偏不倚,若做个论经谈道的学士,也算物有所长了。如今你也年近三十,仍是不愿考科举么?” 自太傅死后,阿良不曾再听人提起过科举,他道:“阿良一出生便是先太傅家奴,而后又侍奉侯爷,见过太多留取丹青照汗青的忠臣贤士,自知境界不够,比起家国生民,阿良心中只有一亩三分地,不配为官,亦不愿受缚。” 学儒孟之道者,皆以“入仕”为明灯,沈是亦不例外。 以往他听了这番说辞,时常叹息阿良胸无大志,有美玉在怀却韫匮而藏诸,可惜了一身学识,却也不好多言只能尊而重之。 而今历一场生死后,反而阔达许多,竟咂摸出了另一番境界,“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各有各的  223 自由快活,也是乐事一桩。” 阿良“扑哧”笑出了声,“大人与侯爷还真是心有灵异,连说出来话都一般模样……” 沈是怔忪片刻。 阿良打开了书房的门,案上摆着一摞书,“侯爷这两月废寝忘食的论书著作,也不知写的什么,昨日方完成的草稿,还未誊抄,许是唤大人来誊一遍……” 沈是不解,“既是侯爷之作,为何会让我誊?” 阿良垂眸,语气也闷了下来,感叹道:“唯有大人写得出那笔字啊……” 阿良没有多言,立于一侧放了点清水于砚台之上,一手挽袖,一手磨起了墨来。 香气渐起,沈是问道:“徽墨?” 阿良随口应,“是啊,侯府所有墨都是徽墨。” “……为何?”沈是心尖一疼,又掩饰道:“休宁墨也不错。” 他记得侯爷幼时也喜欢过休宁墨的。 阿良拿一支小楷笔舔了墨,递给沈是,“侯府里衣食住行,皆是以故人喜好造的……” “故人是谁?”沈是明知故问。 阿良却不再多言,此等秘辛,不是他能开口之事。 沈是坐在鎏金雕如意四象的翘头案前,只觉得一贯沉静的徽墨之香,令人烦躁不已,他强压着心神去取侯爷的稿件,一看便失了神。 这是他多年之前便烧的一干二净的定国策。 他又仓皇的翻了两页,尽是源于《定国策》思路,针对新政利弊的改良之策。 如今新政虽已末路,但革新成效之胚胎已显形,许多不可擅为之事,眼下却变成了最好的良机。 沈是越看越入迷,一连看到日渐西斜,天色愈暗,他方合上了书。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以德化民,文教复兴;大到律令外交,小到海口设关,诸行各业,面面俱到。 沈是不禁感慨道:“昔有卧龙凤雏,今有此策言金论,若不是付镇中横生枝节,眼下侯爷的确是拉开了咸和盛世的帷幕了……” 沈是删繁化简,晦涩处加以二三注释,一卷誊完后,天色已漆黑一片。 他连忙摊开策论晾着,自己借了匹马迅速离了府,去寻李云赋。 沈是猜想他应在宋奉安府上拜祭,急赶慢赶敲了门,却见是宋知礼开门,“沈大人平日不是都让盛意来吗?今日怎亲自登门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是于心有愧,大业未成,不敢踏入宋府,他垂眸问道:“云赋兄可在?” 宋知礼却奇怪道:“云赋午后拜祭完,说是要去沈府寻大人,没有遇上吗?” 沈是道谢,又驾马而去。 宋知礼却没有关门,而是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突然朝那阴影处喊了声,“阿良多年未见,你怎学得了个藏头露尾的癖好。” 阿良颤抖着走了出来,躬身道:“见过宋千金,小人来是为了寻沈大人……” 宋知礼往前逼近了一步。 阿良咽了咽口水,张望着要往哪里跑。 “沈大人已经走了。” 阿良干笑的举起了手中象牙笏,“大人忘了笏,明日还要上朝,我……我赶紧送了去……” 宋知礼饶有兴致的又走近一步,一手捉住了象牙笏的头,往下压了压,声音清冽的问:“前月为何半夜来见我?” 阿良蓦然红脸,这……这怎么被发现了…… 宋知礼盯着他看了一分多余长,方从袖中拿出一卷画,“我同你一道学的画,你的行笔我怎会看不出?你进步很大……” “哈……是吗?承蒙千金青眼,小人幸甚至哉……”阿良当下乱成一团浆糊,又羞又怕,胡口说道:“千金……千金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宋知礼忽然半弯着身子笑了起来,“你看过我的画?” “我……我没看过……” “你这样说话也不怕得罪人?”宋知礼见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了,便往后退了退,给了他一点喘息的空间,然后把画塞到他手里,“好好学一学,‘骑鹤下扬州图’是如何画的!一只仙鹤教你画成了矫揉造作的金丝雀,先生若见了便要打烂你手板心!” 阿良尴尬不已,忙抽过画塞进袖口,“宋千金所言甚是,小人竟敢在竹林君子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是贻笑大方!” “心意我收到了。”宋知礼低低道。 阿良一愣,心跳漏了一拍。 宋知礼笑逐颜开的抬起了脸,“谢谢你,阿良姐姐。” 那一晚,是幼弟生辰,往年爹爹都会带着她们一块去京河点灯,去夫子庙祈求慧根,而今年府中空落落冷清清的,幼弟和家亲回了新安,远离京中伤心地,唯有她因一纸婚约,被束缚在此,不得动弹。 她方拭去泪水,便见竹林不止从何处飞来一卷画。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画成这样也好意思送人。 只是那颗心似乎也因此豁达了许多,又想起往日那个被她蹂躏的女子,不,是男子,数月来第一次笑了出来。 阿良本是要一秒也呆不下去的,此刻见她神情,却有些心疼,磕磕碰碰的说出,“不……不叫姐姐行不行……” 宋知礼道:“那你明日给我带个纸鸢来。” “要鹤吗?”阿良暗恨的咬了口舌头,要什么要,你不怕被扎辫子了吗! 宋知礼弯了眼睛,“好啊。” 阿良低头不敢再看。 …… 沈是快马加鞭到府上,门外寒风潇潇,朱门紧闭,来人身薄影消,似乎已等了很久,他匆匆下马道:“云赋兄,怎不进去?” “不打紧,我有重事想求沈兄帮忙。” 沈是正色,推开门,拉着李云赋寒冰似的手进了内室。 “云赋兄先喝口热茶暖暖再言。”沈是泡着功夫茶说。 李云赋两手捧着转了转,“信中不好明言,沈兄人脉广又管大理寺,我想请沈兄为我寻个人。” 沈是错愕,“何人让你如此着急?” 李云赋自怀中取出一张画像,抻开在沈是面前。 “他……他是谁?”沈是问。 李云赋将热茶饮尽,抿唇道:“萧将军幼子萧寄北。” 沈是  224 手上一抖,茶水溅出两滴,“你寻他做什么?” 李云赋说:“萧将军身死,萧家军被瓦解,付尚书行事狠绝,不会给自己留下祸患的。我一定要找到他,绝不能让他出事。” “来不及了。” 李云赋一愣,“什么意思?”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沈是叹了口气,“国子监榜单三十七名,应长望。” “国子监!”李云赋骤然打碎了茶杯,“糟了,寄北有危险!如今洛江众臣归京,必有好事者去看新进监生……” 正文 第138章 毒虫 沈是为他递上一盏茶,双眉紧皱,“别急,洛江出行者今日方抵京,不是在休息便是庆功,这两日应是无事。” 李云赋却并没有好受多少,“两日后呢……” 李云赋十指并入发丝,又担忧又难过,一回忆起便是最后见萧寄北的一幕画面。 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漠至极的看着他,“李云赋,你参我父亲了吗?” 李云赋双肩颤抖起来。 沈是忽觉异样,他张了下口,然后道:“你要不要先见他一面?” “我……我可以吗?”李云赋抬起头,眼眶通红的问。 沈是点头。 华灯初上,分明已是深秋冬初之际,京城的长街却是火树银花,璀璨非常,路中央还有鱼龙摆舞,笑语喧哗。 述怀于茫茫人群中,与沈是擦肩而过,手里却偷偷给了沈是塞了一道铜制的令牌,上刻着国子监几字。 周遭越发吵闹了,李云赋心思重重本无心去听,不知是谁路过时动手掐了一把他的臀,他想,许是谁不小心撞到了吧。 他向人海中看去,才听清了百姓在议论什么…… “那个就是侯爷娈宠大理寺少卿么?” 姑娘如银铃笑了几声,“你别说模样还挺俊……” “不然怎么入的了侯爷的眼。”又有一男子说道。 “我倒觉得旁边那个不错,看起来乖很多。” “乖有什么意思,要吃就要吃辣的,你看看少卿那腰线,啧啧……” 李云赋一听脑子便炸了,脸上气红一片,想立即上前理论,众人似乎发现他看了过来,同时停了口,装作赏玩街物的模样。 他往旁边沈是处看了一眼,见沈是还无知觉,像是还没发现,怕沈是心里听了难过,忙拉着对方往另一条人少的街走去,“我知道一条近路,沈兄和我来……” 转身之时,依稀还听见了,“哟,还脸红了,太可人了……” 沈是自然也听到了这句,歉声道:“名声败坏,连累云赋兄了。” “沈兄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心疼你罢了。”李云赋愤骂,“这帮无知百姓,不问青红皂白便妄加诋毁,读书人取得功名有多难,便成了他们嘴里下作之谈,可叹沈兄这般天纵才华,竟要遭受如此大辱!” 沈是温润的笑了下,“不是大辱,是实情。” 李云赋惊愕,“什么实情?难道侯爷真的看上沈兄,要逼你就范吗……沈兄别怕,我虽人微言轻,但也一定会助你到底!” “是我钟意侯爷……”沈是垂眸轻声道。 李云赋震惊,“你……?男人?” 沈是将令牌放到了他手里,便拉开了距离,“国子监一向归宋阁老管辖,云赋兄应是比我还熟悉的,此去长路,谩骂徐徐,我便不好相送了。” 沈是拱手,“若是云赋兄不嫌我恶心,还愿与之交往,我亦在沈府恭候。” 李云赋眨了两下眼,显然很难消化这个消息,但他仍是下意识捉住了沈是的手,诚恳说道:“我视沈兄为君子之兰,其品行高洁与感情无关,虽然侯爷劣迹斑斑,但若是沈兄喜欢,那……那云赋以为,侯爷也定是不错的人……” 沈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信任自己,心头一暖,熨帖不已,说道:“得友如此,夫复何求。云赋之情,我铭记于心!” 他又拍了下李云赋的肩膀,“快去吧。夜深了,只怕去晚了,人都睡了。” …… 应长望点着一盏灯,静默的坐在椅子上,昏黄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的细长细长的,与几株春兰草斜飞的身影夹杂在一起。 他正思量着文通近来的诡异之举,除却教授阿查子外,文通近来喜欢上了养鸟,国子监里多了几只黄鹂,唧唧喳喳的叫个没完。 忽然春兰的影子晃了两下,应长望敛眸,推开窗户,一个翻身跃到了屋顶上。 “咚、咚、咚” 静谧的夜里响起轻叩门扉之声。 应长望翘着二郎腿闲散的看着屋檐下的人,但视角不是很好,他只能瞧见云雁纹衣摆和鞋子,纹路是四品官的,而国子监唯一的四品便是文通,但这鞋子不是文通的……听闻洛江之臣今日抵京…… 他心头浮起一个猜测,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应监生可在?” 应长望闭眼,心若刀绞,他竟然还敢亲自寻过来…… 李云赋看着屋里摇晃的灯,又敲了两下。 门后毫无动静…… 李云赋想,莫不是出去了,正想去寻寻,方转身,那门便被拉开了。 耳后有风吹过,亦有昏黄的灯洒下,里头的人与外面的人影子重叠在一起,李云赋眼睫微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后缓慢的看去,“是应监生……” 话语戛然而止,李云赋眼睛瞬间红了。 那是半年来每日每夜都在挂念的人呐,他近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想要紧紧抱住他、确认他的冲动…… “寄……” “御史深夜造访国子监,不合规矩吧。” 冷冰冰的话语,一下将两人划到了陌生的领地。 李云赋低下了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萧寄北书生打扮,寄北本是气势飒拓,配上一身儒巾学服,竟是融合的相得映彰,全无文人孱弱之气,显得傲若松柏,势若长峰,耀眼至极。 若不是因他一封折子,两年后科举,萧寄北应是簪花游街里如火一般炙热灼目的状元花,而今却被藏在了这一方窄地,随时可能面临生死之险,不用想,他也能猜到对方一路上京受了多少苦,位居国子监三十七  225 名,其中又有多少委屈与辛酸,都是他一手造就…… 李云赋从未对上奏之事后悔过,萧将军虽成大业,但违背了将士初衷,置部分百姓生死于不顾,便要担起责任,可寄北何辜…… 李云赋眸光黯淡,但他不能放弃,“寄北,国子监不安全,你来我府中可好?待两年后科举及第,我便任由你去留……” “李御史寻错了人,我乃晋南应长望。” 李云赋上前抓住了他的手,“我怎么会认不出你来,寄北别闹了,洛江众臣皆见过你,你瞒不住的……” 他语气近乎哀求,“寄北,跟我回去。” 应长望曾渴望过无数次李云赋同他说这句话,却没想过是这个场景,他眸有痛色,问道:“李云赋,你对我动过心么?” 李云赋愣了一下,脑海里忽然闪过方才路上的那些污言秽语,又闪过他最后对萧将军的许诺,“但凡云赋所在一日,定会全力扶持寄北,请将军放心。” 他抓着应长望的手抖了起来,这个人连复仇都要入仕,都要光明正大的赢个漂亮……他比谁都懂应长望的抱负,他岂能因一己之私,让对方面对今日沈兄之境…… 李云赋艰难的摇了摇头。 应长望大笑,将他的手一节一节的剥开,“御史无意,便不要随意邀人去府上。” “寄北,算我求你,不要意气用事……” 应长望背身向屋里走去,“我既然敢只身赴京,便未怕过谁。你、文通、侯爷、柳家、付家,陷害过我父亲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李云赋一听便慌了神,应长望积怨如此,还想对付当朝权贵,且莫说他一己之力了,眼下连圣上都不敢轻举妄动,他心惊不已,不行,他一定要阻止对方。 应长望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腰,那人温热柔软的身躯与他贴的很近,几乎没有缝隙,声音也是低低柔柔的,像咬在他耳朵上一样,他的背脊还能感觉到对方胸腔的震动…… “长望,应长望,萧将军之意难道你不明白吗?”李云赋说:“若你愿意放下,我……我……” 李云赋说不出口,轻轻落了个吻在应长望颈侧。 应长望眼中掉下一滴泪。 他仰头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用手温柔至极的抚摸着李云赋的脸,还是如初见时一般的软,但他却不会再为这个人挨上五十军棍了。 他语气却如冰锥刺骨,“你如今手段倒是越发高明了,只可惜我已不再上当。” 他另一只手贴在李云赋胸膛,用力一推,而后甩上了门。 应长望吹了灯,躺在了床榻之上,他将被子盖过头顶,一只手从枕上摸出来了张破旧的画纸,压在胸口上,闭着眼睡去。 门外的李云赋也无计可施,他必须离去了,方才应长望摔门之声巨大,只怕值守之人,顷刻便至…… “应监生?应监生?”值守典簿走了过来。 应长望推开门,“典簿大人有何事?” “方才闻你这有异响,怕出事了来看看……” “惊扰典簿大人了,睡时见一只虫子,吓了一着,闹出了动静。” 那典簿闻言将灯笼提前,怕他身体有恙,察看了一番,忽见他后颈处破了一大块皮,抓痕深入皮肉,像是恨不得将这块肉挖出来一般。 “呀,这是虫子咬的么!” 应长望摇头,“有些痒,挠了挠,典簿不必惊慌。” “那可不行,近来毒虫猖狂,一旦被咬,那可是要命事情,我瞅你这像得很,你且等等,我去喊太医来瞧……” 典簿匆忙而去。 应长望看着他背影,目光深如海,比毒虫厉害多了,蜱虫只要我一人之命,他是要我整个萧家啊…… 正文 第139章 露馅 “侯爷,李御史一刻前去了沈府。”阿良奉上一碗醒神茶,递到柳长泽手边。 柳长泽下颌骨咬的突起,将手中沈是今日用过的笔一把丢了出去,“半夜三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密谋之事吗!蠢货!蠢货!” 阿良挑眉,你也没少半夜三更去找沈大人吧…… 柳长泽不写了,气的又拿起那本方晾干墨不久的策论看了起来,然后拽着阿良过来,指着数十页以后的一个“生”字,点了两下。 阿良会意的说,“这个字完全不像先太傅之笔,依照太傅习惯,应是入笔时重,收笔时飘逸,而这个‘生’字,写的太过遒劲扁实了,倒有几分隶书之姿。” 柳长泽不爽的哼出一声,“赝品。” 阿良:“……” 阿良觉得自己看了个鸡蛋里抠骨头,几百字里抠出一个,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况且赝品,你捧着看几个时辰算怎么回事? 阿良感觉自己像一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 李云赋自知应长望认定的事情是不会扭转的,他不能坐以待毙,两日之时,他必须让洛江众人无心关注国子监,如何是好?除非让洛江水利出现异常,但……这样有害于民之事,他是断断不可为的…… 他心急如焚,想着要不要寻文通兄相助,帮忙遮掩应长望身份,但是听闻文通当上国子监,似乎有付家助力,他又不敢拿长望冒险…… 等等,他忽而想到,既然所有人都不知应长望身份,那么沈兄怎会注意…… 他旋即去了沈府。 已是深夜,沈是仍然是外出的一套衣物未换,李云赋更加坚定了自己想法,他一进了沈是寝房,便跪了下来,“沈兄既早知应长望身份,定不会毫无准备,请沈兄鼎力相助!” 沈是愣了下,迟疑道:“你似乎对他过分关心了……” 李云赋不善于说谎,更不会骗朋友,这一下便沉默了下来。 沈是思前想后心中约莫有了定数,他问道:“你没有劝服他?” 李云赋摇头,“他恨我入骨。” “因为萧将军之死?” 李云赋抿唇。 “萧将军却也有错,也不能全然怪你,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吧。”沈是道:“起来吧,地上凉。” 李云赋未起,而是往地上叩首一下,随后说:“我并非信不过沈兄,只是我答应过萧将军,会照顾  226 好寄北的。我不能让他以身涉险,沈兄能否将计划告知于我。” 沈是犹豫了。 李云赋见他有所松动,又添一灶火,“沈兄不必怕我泄露……我、我……我许是心悦萧寄北的……” 沈是睁大眼,虽有些许猜测,但骤然听见亲口承认,仍是大吃一惊。 “你何时起?” “彼时心动,已是深种。” “那宋知礼……”沈是喃喃道:“你打算怎么和知礼交代?” 李云赋眼睫颤抖,“我会与她说明,若她不愿自会抗旨,若她愿意,我也会一辈子倾尽所有的待她好。” “糊涂。”沈是骂了句,又想起来,自己才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求沈兄告知于我!”李云赋再次坚定道。 沈是叹了口气,“你快些起来,你此去洛江也是学坏了,连逼迫人这种损招也学会了。” 李云赋闻言羞愧垂头。 沈是将窗户拉了下来,“我并非不告诉你,只是此时并无全然把握……” “何意?” 沈是用手指蘸清水,在桌上写下几行字。 “证据确凿?”李云赋惊讶。 “迄今为止,我所问之人,皆是正确。你一行洛江几十余人,我有五位能够有七成把握。” 李云赋恍然道:“届时人人自危,自是无心关注区区国子监小事。” 沈是点头。 “那么沈兄属意派谁去揭发?”李云赋问。 沈是以食指轻指了下自己。 “不可!”李云赋惊呼。 沈是摆手,“你不明此间弯绕,状告一事便是掀了脸和柳家对立,若是成还好说,若是不成,来日种种报复,我去兴许还有生路。” 李云赋仍是不允。 沈是自嘲道:“别忘了,我好说歹说,也是侯爷亲自抛过绣球的人,左右侯爷活着一日,他人便不敢过分冒犯于我……” “沈兄,你与寄北毫无渊源,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有渊源的……”沈是失神,“何况为人臣者,若知忠义之后遇险不救,反而隔岸观火,那这个国家也算到了头。” 李云赋目光微动,他道:“沈兄方才只写了一人,那么其余四人呢?” 沈是缓慢的看了他一眼,笑道:“此事便不必云赋费心了,夜深了,明日还有早朝,云赋早些休息吧。” 李云赋未动。 沈是轻拍他的手,宽慰道:“此行我把握有八九成,你且宽心,若真有事,还得靠御史大人捞我一把呢。” 沈是口吻轻松,但态度却十分决然。 李云赋心情越发沉重,他思绪过了万千,似乎抓住了一条线,然后拜别了沈是。 …… “侯爷,李御史求见。”阿良忐忑不安的说。 真是造孽,谁来不好,偏偏是李御史。 柳长泽从沈是誊的书上抬起了眼,阿良不忍直视后果,却闻柳长泽笑着说了句,“终于来了。” 阿良:“……侯爷在等他?” 不知为何,阿良仿佛从侯爷眼底看到了些幸灾乐祸。 “等很久了。”柳长泽微眯着眼,又看起了书。 阿良:“?” 不是等很久了,怎么又看起了书? 阿良不敢多言,许久后,“侯爷半个时辰了,李御史仍是未走。” 柳长泽问:“还有多久卯时?” “两个时辰。” 柳长泽颔首,“差不多了,放他进来吧。” 李云赋火急火燎进了书房,只见侯爷亦是衣衫齐整,头上还带了十二翅的发冠,整个人显得贵胄难言,“下官叩见侯爷,事出紧急,扰了侯爷清梦,下官深感抱歉。” 柳长泽沉默许久,李云赋甚至以为他已经被遗忘了,正想在出言提醒时,柳长泽方站起来,威势逼人走到他面前,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李云赋正色道:“明日沈兄欲状告蒋侍郎一众,我恐有危,还望侯爷相助。” “蒋图是柳家的人,我亦姓柳,你缘何敢来寻我?”柳长泽斜睨着他。 “沈兄说,侯爷是他喜欢的人。”李云赋顿了下,“况且侯爷长子未娶,而太后指婚付柳,侯爷与沈兄应是一条路的吧。就算不是,我宁愿计划毁于一旦,也不愿见正直之士蒙冤。” 阿良看着柳长泽不经意上扬的眼尾如是想到,这李御史是个人才啊,第一句就把侯爷给哄好了,要学习。 柳长泽淡淡道:“你算半个明白人。” 李云赋乘胜追击,“帝王之术,不会允许失衡,蒋侍郎永远不可能成为蒋尚书。但于此时风头正盛之际,挑衅付柳两家权势,只怕日后风波才是重中之重,侯爷,沈大人更有重任在身,此等小事,便由下官完成吧。” 柳长泽挑眉,“你此次赴洛江,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李云赋浅笑一下,目光深远,“许是有了想保护的人,便会思虑周全一些……” “谁。”柳长泽声色渐冷。 李云赋在这鲜明的敌意之间,他忽然懂了什么,然后眉眼柔和地说:“沈兄只是知交。” 柳长泽眉眼骤然狠厉起来,“御史不要自作聪明。” “五人。”李云赋此刻明白了柳长泽,反而不慌了,他吃准了柳长泽不会放任沈是入险,“贪污受贿者有五人。” 柳长泽不动声色。 “下官身为阁老门生兼女婿,身负内阁名望,又有兴修之功,来日嘉赏不见得低于蒋侍郎之下。即便付柳两家权倾朝野,亦无法压下我之谏言,且赴洛江与诸臣相处已久,更有揭发之由。”李云赋说:“侯爷,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此行。” 柳长泽敛眉,“你这般豪赌,可能会将阁老心血付诸一旦。” “方才沈兄同我说,为人臣者,若知忠义之后遇险不救,反而隔岸观火,那这个国家也算到了头。” 李云赋目色坚韧,“国之不存毛将焉附,阁老不会怪我的。” 柳长泽从书案上抽下一本奏章,递给了李云赋,“你去吧,御史台有人会接应你。” 翌日卯时,宫内传来今日罢朝的消息,众 227 人四处打探着消息,只见三司被请入了宫,却无半点音讯传出。 蒋侍郎的府邸被守了一圈禁卫军,竟无一出自付家。 随后又有几名洛江出行者府邸被围,一时间人心惶惶。 柳长泽正从府门出来,便教人恶狠狠的堵在了门口。 沈是怒不可遏,却仍是拽着他的手进了府里,关上了门。 他咬牙切齿的问,“是云赋,是云赋对不对!” 阿良见状,忙扯着顺和与一众家丁溜了。 “你明知他生性率直,却还将此事全盘托出,不是逼他代你受罪?”柳长泽瞥了一眼沈是抓着他的手,没有出声。 沈是指节攥的青而泛白,他怎知李云赋能弄到账本里头藏着的罪证,那不是只有他才知晓得东西吗? 沈是盯着他问:“你从何处得到的证据!” 柳长泽俯身压上沈是,沈是像受惊的幼兽,防备的看着他后倾,沈是的背部靠在了墙上。 柳长泽凑近他耳边,残忍道:“不是沈大人邀我赏的夜光杯么?” 沈是瞳孔震荡,原是从那时起,便露了馅。 正文 第140章 魔怔 柳长泽视线停在沈是耳后的红痣上,目光暗了一些。他见沈是良久未语,心下生出隐秘的愧疚,不知怎的直接伸手揉捏了下沈是耳垂,力度不轻不重,“沈大人耳朵软,心更软。” “李御史官威声望都在你之上,且有内阁撑腰,而今三司密审,满京上下连个风都透不出来。沈大人,今日若是你去,恐怕不死也伤,还想要状告蒋图,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是的耳垂被揉的滴血,连那颗小红痣也几乎看不见了,但他的神色却越发淡漠,“你可知我只有七成把握,宋阁老死了,你要连他最得意的门生也断送了吗?” 柳长泽不语,他两指轻扯了一下沈是耳朵再松开,另一只手拉开门,向外走去,“正因你没有把握,所有才非他不可。” 沈是的眼皮缓升又缓降,目光如枯井照映古木,一片死寂。 他靠在另一扇门上,待柳长泽擦肩而过时,轻声说了句:“侯爷,我对你很失望……” 柳长泽停了脚步,四肢百骸像是被万丈高山撞了一下,痛的神魂聚散。他用一种听起来完全不似自己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沈是面无表情的穿过柳长泽与朱红深门的缝隙,冷漠的向外走去,他又想起许多年前留下柳长泽的那个除夕,或许他真的错了,他并非良师,只教会了柳长泽不择手段的算计,却无半分恻隐之心。 放火烧内阁,罔顾视名节如命的学士;引萧将军入瓮,害边关将士马革裹尸;而今唆使功臣赴险,只为让行事更加万无一失……种种恶行,罄竹难书!沈是觉得自己每一次的包容,都成了助长柳长泽变本加厉的气焰! 他实在是太痛心!也太失望了! 柳长泽看着沈是的背影,眼底一片猩红,理智像断了线的风筝,只回荡的着“失望”二字!那个从十三岁时便开始日夜担心的词,终于如惊雷炸在了耳边!是他无论跪几百次几万个时辰都无法逃脱的噩梦! 柳长泽一把上前擒住了沈是的玉带,向后一拉,然后将其整个人抗在了肩上,一脚踹开侯府的门,径直往寝房走去。 沈是拼了命的锤打他,一口便死死咬在了他肩头,“你放我下来!你想做什么!柳长泽!你……!” 沈是说不出话了,柳长泽一把将他摔在了床榻上,抽下玄色的发带便狠狠绑住了他的嘴,“唔……唔!……唔!” 沈是琥珀色的眼睛气的冒火,恨不得化作刀剑劈在柳长泽身上。但这一瞪,直接给柳长泽瞪上了头,就是这种眼神,恨他吧!每个日夜求之不得时,幻想太傅时,面对的就是这种愤恨的眼神! 很失望吗?恨吗?那就恨个彻底吧! 他眯着眼,整个覆上了沈是,长腿如铁钳一般制住沈是胡乱踢动的腿,一手将沈是推扯成枯竹玉节般的双手扣过头顶,沈是挺起身子,奋力挣扎,紧绷的连肋骨都在宽松的绯红官袍的里显现出来。 柳长泽瞳孔失焦,却又翻涌如漩涡般惊人,一只手直接压在了沈是凸起的肋骨上,“唔!……放唔!” 沈是忽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整个脑子如烟花般炸开,只是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凭一双眼瞪着柳长泽,但这一瞪,他又发现了不对劲。 柳长泽似乎是被魇住了。 糟了,怎么办? 沈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是清醒的就还有救,柳长泽肯定也是不愿碰他的,只要唤醒就好了,唤醒……唤醒…… “唔……”沈是眼里落出泪来。 原是正神游天外时,被柳长泽愤怒的撕开了衣襟,露出雪白的一大片皮肤,而那人,那人竟惩罚似的一口咬了上去。 沈是向下一看,只觉得头晕目眩,柳长泽已经抽掉了他腰间玉带,衣衫凌乱的敞开,男人的手那么大、那么烫,一握便是他半截身躯,上面还有着经年累月握笔而成的粗茧,而后愈发往下逡巡…… 再往下时,沈是已是情动到发抖,不能思考了。 这是他喜欢的人啊…… 沈是呜咽的哭了出来,浑身哭的发红又颤抖,那人就一下一下的舔着他湿漉漉的眼睛,舔的睫毛都混乱成一团。 柳长泽终于松开了他的手,一只腿挤进他腿缝,然后勾着他的衣袍往下,再往下褪…… 沈是的眼神迷离,不自觉的微张着嘴,柳长泽咬着他口中玄色发带往下扯了扯,正欲含住他露出的那一节猩红湿润的丁香小舌时…… “侯爷!侯爷!蒋侍郎一众五人被判斩立决了!”阿良往死里拍着门。 沈是猛睁了眼,一脚将柳长泽踹下了床。 柳长泽呆滞的坐在地上,而后看着榻上浑身赤裸,粉面含春,眼尾发红,嘴里还咬着一截湿润玄色发带的沈是,大脑打了个死结…… 阿良疯狂踹门,“侯爷!侯爷!李御史已出宫了!” 柳长泽忙起身拽起锦被捂实了沈是,他一手扯下沈是口中发带,只见那唇边多出来两条红痕,一股无名火往他下腹烧去,他惶恐的拢着衣袍,夺门而出…… 阿良见柳长泽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的慌张的冲了出  228 来,他吓得脱力坐在地上发抖…… 别不是来晚了吧。 天爷,沈大人哭的真叫个惨啊…… 但没有借口他也不敢往里闯啊,这等要命的事…… 他深吸了两口气,调整好心态,忙把门拉上,着人去烧热水,备衣袍。 半个时辰后,阿良试探性敲门,“沈大人可盥洗好了?” 门从里打开,沈是换了身白底金纹的华服,发髻也梳的齐整,唯有下颌软肉处一点紫红,教人想入非非。 沈是温和的笑了下,轻声说:“谢谢你。” 嗓子还有些微哑。 阿良低声询问:“大人身体可有恙?阿良请了御医,若大人不介意……” “无事。”沈是垂了点头,显然不愿再提。但他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阿良突然明白了沈是在谢什么。 他仔细打量着沈是平稳的步调,想来应是赶上了。 他喘出一口气来,做了个阿弥陀佛的姿势。 沈是问:“李御史现在何处?” “听闻回府了。” 沈是颔首,“可有受伤?” 阿良摇头,“未见请医,应是无碍。” 阿良送着沈是往外走,沈是忽然问:“侯府里藏书阁为何改成了湖心亭?” 阿良尴尬的干笑,这怎么说,说侯爷怕想起太傅死在他怀里而改的吗?他含糊道:“侯爷不喜欢藏品。” 沈是自嘲一笑,“是侯爷不喜欢吗?” 阿良怕多说多错,不敢接话。 沈是却想,怕是故人不喜欢吧。 那《大齐盛世图》呢?恐怕也不在了…… 沈是心口揪疼。 阿良忽然拉了沈是一下衣袖,却见沈是反应过度的抽回了手。 阿良一惊,心下暗忖坏了,侯爷这给人吓的。 沈是面不改色问道:“怎么了?” “唉……”阿良挠头,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沈大人虽然觉得此事并无万全把握,但侯爷都一一彻查过了,证据确凿,不会有事的。只是三司受审,若是大人上谏,定逃不过刑部酷刑,若是李御史,说不定还会畏惧几分阁老威望……” 阿良抿唇,“两害取其轻,况且在侯爷心中,御史比起大人,那自然是不足一提的。” “为了我么?”沈是愣了下。 阿良苦恼的说:“本不该同大人说的,但侯爷这张嘴怕是一辈子也撬不开。侯爷虽然将大人当做替身,但心里未尝没有大人位置,太傅府里的面壁室,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 “嗯?” 阿良说:“我曾听侯爷醉后道,怕大人见了伤心。” 沈是蹙眉,“这话不像是侯爷说的。” 阿良摸了摸鼻子,“原话是,无谓再添伤心人。” “侯爷虽有两月故意避着大人,但我昨日整理书房时,却发现大人上元节写的‘长安’二字红纸笺,被夹在大人新誊的论著里。而那四周已起了毛边,像是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的样子。” “你为何同我说这些?”沈是疑惑。 “侯爷太苦了,阿良希望大人不要因今日之事疏远侯爷。”阿良叹了口气,“此话说来冒犯,但侯爷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自故人死后,他便甚少有喜怒哀乐之情,唯有大人来了,才能瞧见点人气。” 沈是并未觉得受用,他不过是讨了故人便宜。 阿良垂眸道:“近来,侯爷将子安斋的权都放了出去,还给我解了奴籍,安排了一处宅院,阿良不懂什么权谋之术,也不知道侯爷要做什么……” 沈是抬头看了下不远处的府门,语染悲凉,“我拦不住……他要做的事情,我一件也没拦住……” 阿良却笑了一下,“不一定的。” “侯爷千般万般躲着大人,便是怕日后给大人添伤心。如今有了这层羁绊,只怕是不伤心也难了。”阿良说:“侯爷看起来恣意妄为,骨子里其实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大人若是过的不好,侯爷不会安心的……” 话语间已至府门,沈是拱手,便要离去。 阿良仍是补了一句,“若大人不信,不妨想想刑部入狱时,侯爷为何让我送洛江奏折来。” 沈是微微一怔,不是为了威胁他不要轻举妄动么? 正文 第141章 辞官 沈是突然凭空生出许多无法解释的疑惑,那份奏折说是威胁,但他并没有受到威胁……反而倒像是提醒? 还有侯爷是如何得到的证据,真是从夜光杯开始吗?若是如此,怎能毫无遗漏的查出五个人来,还是黄隼内部也有人被侯爷收买了? 封白衣是谁下的手? 吕安又是如何被柳家控制的? 诸如此类,都是随时会决堤的祸患,沈是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防备。 阿良为沈是备了侯府的轿夫,沈是正襟危坐在轿子的一个角落,阿良心里咯噔了一下,常人不是都坐于正中,或者临窗之位么? 沈是在轿中催促了两次才至李府。 李云赋在堂前烧着一壶沸水,见他来了笑道:“沈兄快来,我上次去拜祭恩师,知礼送了我两包六安瓜片,一起尝尝。” 沈是忙上前打量着他,只见他官服已褪去,换了身轻松的淡蓝色长衫,他踮起身子拿过柜上茶包放到案前,明晃晃的咧出口白牙笑着说:“沈兄可看仔细来了,我有没有不妥之处?” 直至此时,沈是才松了口气,接过他手中茶包行云流水的冲了起来。 “咦,沈兄这手法挺特别的。”李云赋探身看道。 沈是递了杯给他,“试试,阁老亲自教导的。” 李云赋眼睛亮了起来,端起本欲一口饮下,临至嘴边,神情骤哀,呷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沈是问:“不像么?” 李云赋摇头,“茶香依旧,而人已不在……” 沈是艰涩的笑了下,“阁老自长子死后,便收了你为学生,用尽毕生心血栽培你……只要你在,就相当于阁老犹在。” 李云赋眼睫颤了颤。 沈是伸手摸了下他额头,“以后不要再挺而走险了,阁老视你如亲子,你若出事了……”  229 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宋奉安交待。 李云赋道:“沈兄不必介怀,寄北因我险此绝境,自应由我来解,落再牵连沈兄遇险,我日夜难安。不提此事了,左右已了结,你我品茶作乐才是……” 沈是问:“三司会审,柳家没有刁难你吗?” “当着圣上的面,他们岂敢妄为?”李云赋无所谓的说。 沈是将信将疑,刑部那帮人阴的很,怎会如此轻易,难道真是畏惧阁老之名…… “柳家这等簪缨世家最看重颜面,你此行害了柳家金龟婿,当着群臣的面触了他逆鳞,弄得他颜面尽失,他不会轻饶你,圣上为安抚柳家,也定会推你出来……”沈是忧心忡忡的看看了他一眼。 “侯爷已上奏了。”李云赋转着茶杯轻轻道。 “什么!” “侯爷状告我亦涉及剥削民脂,送大理寺会审。”李云赋弯着眼道:“读书人经不起打,沈大人可莫要滥用私刑啊。” 话音方落,门外便来了官兵…… 沈是站起,大理寺的人恭敬与他两行礼,“正寻着大人,没想到已经到了。” 大理寺的人也不敢压着李御史,手里无实证,谁敢得罪阁老后生,便是有几个心怀鬼胎的,也被柳长泽早早清了去。 李云赋和善的跟着众人走了,沈是不好一处,只能先行于前方,待沈是走远后,李云赋陡然借力斜在身边小吏上,“大人!” “嘘。” 李云赋给他递了个眼色,小吏噤口,不动声色的搀扶起李御史,摸过手背时,竟已是汗湿一片。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把我这灯笼都捏破了!”街尾一摊贩骂骂咧咧道。 那人看了下招牌“十文一个”,便从袖中取了十文给他。 又望了眼大理寺的人,转身而去。 小贩虽拿了银子,还是不平的骂道:“看着一个书生样子,怎毛手毛脚的不成样子,可惜了我糊了一晚上的灯笼。” …… 醉仙楼里,笙歌四起,曼妙的纱帘和珠串为整个楼渡上靡靡之气,付镇中长眉拧成深壑之川,一手拍开了顶楼悬挂玉牌,方一进室,便朝里啐了声,“你怎把孟洋那白眼狼的东西搬来了!” 柳元宣拿着桌上细长的羽毛逗着那只会蹦蹦跳跳的云雀,“左右国库留着无用,便拿来便宜一下这醉仙楼了。” “乌烟瘴气。”付镇中如山般沉坐在了太师椅上,“贤侄今日为何没来?” “他不适合听此事。”柳元宣抬起一只褶皱的眼皮看他。 “倒是天下父母心,但贤侄聪颖过人,你恐是瞒不住他。” 柳元宣放下长羽,“冬狩也没几天了,过了这段时间便无事。” “冬狩啊……塞外人烟稀少,最好行兵布阵,一不小心便入了虎口,只求平安度过了。”付镇中粗声叹了口气,“你那女婿怎给人抓了这么大个把柄,那一院子珍品搜出来,饶是我都看呆了,竟还有御贡之物。” 柳元宣谈及此事便来气,一把拍在了桌上,“我教那小子不要争什么尚书之位,自己上奏退了就平安无事,以你我如今之势,何必图那点虚荣!他偏不,只道是自己有功为何要让,争争争!人都争没了吧!” 付镇中面色凝重,“以我对圣上了解,这是先手了,但此事到还有转机,若圣上一味放任不管,才更是骇人。” 对臣子才会约束,对敌人便直接围剿了。 柳元宣也是如是想,“他既然退了秋狝改冬狩,便是对你我示好了,如今以蒋图为戒,也得给个面子。左右也不可能封我为内阁首辅,我欲明日上书辞官,我看你也将京畿的兵权交出,保个太平。” 付镇中拉下了脸,“你辞官还有柳家数百子弟,我放了京畿的权,那便是自断一臂。” “有舍才有得,你不想福延千秋吗?只要付家军在你手上,圣上便不敢妄动,你我这么大的威胁,牺牲不大一些,怎能一表诚心。” 屋外忽有朗朗笑声,柳元宣与付镇中眸中精光一闪,同时望向门口。 一杂役轻叩,“老爷,文大人求见。” 柳元宣挑眉,“进。” 文通缓缓走进,作揖拜了两位。 柳元宣说:“你如何上来的。” 文通自腰上去了个“弥”字令牌,“我与柳掌院说了冬狩之事,掌院让我到此处寻大人。” 未等柳元宣再问,他突然笑了起来,“没想到竟闻大人商议辞官放权之事,真是太可笑了。” 付镇中眼露杀意。 柳元宣摆手,“弥儿让你来,定有要事,说吧。” “大人可还记得阁老烧账本一事?”文通问。 付镇中端起茶饮了口,重重砸在手边盏盖上,他沉声道:“文大人暗闯此地还敢故弄玄虚,是要老夫教你怎么回话吗!” 文通立即赔礼道:“下官猜测账本并未烧毁,今日蒋侍郎之祸,便是账本作祟。” 付柳二人脸色大变,“你可有实证!” 文通细数了朝内几大官员家中珍宝,“户部侍郎家的乌蹄抱月,常尚书的兰陵古物夜光杯……柳大人交友甚广,且说我讲的对否?” “你从何处得知?”柳元宣问。 文通道:“大理寺沈少卿,他是谁的人,大人应是比我更清楚吧。” 付镇中不解,“柳大人……” 他恍惚明白了什么,柳元宣这个老狐狸,摆了他一道,沈是根本不是柳家的人。 但时至今日已是于事无补。 他又不禁想到,那么彼时圣上便知晓他和孟洋的关系?并且还未揭发他,圣上在护他吗…… 付镇中心头渐凉。 柳元宣脸色难看至极。 文通接着道:“只怕两位大人有放权之心,而掌权之人已磨好了刀,守株待兔了。” 柳元宣问,“你为何告知我们?” 文通眼神恶毒道:“大人何必试探,我有多怀念亡妻,便有多想沈少卿死无葬身之地!” 柳元宣对他关注已久,自是明白他对亡妻之情,而亡妻头七方过便不停应酬酒桌,便是等着伺机报复沈少卿。 柳元宣摸了摸胡须,“你  230 今日寻我,心下必有打算,你若能将账本寻来,我便把沈是赏给你处置。” 文通应是,便自行退出。 付镇中道:“他能行吗?” “他若不行,那你我便只能……”柳元宣眼神锋利如寒冰之刃。 “你疯了!”付镇中惊呼。 “我亦不想这般,如今圣上不敢将账本昭告天下,便是顾怕你手里之兵……”柳元宣道:“若是冬狩他召边关十二营聚首,限你之兵,而后将罪状捧出,只怕你我便是那刀下亡魂了。” “十二营若有动兵,如此阵仗!我不可能毫不知情。”付镇中反驳。 柳元宣也想不明其中弯绕,“总之,你让西南返京之兵直接赴木兰围场,京畿之兵遣半数入京,账本若能到手便好,落到不了手,你我也不能被动行事……” 付镇中重重靠在椅子上。 …… 沈是安置好李云赋,便回了府,他这一日实在过于疲惫,早早便已歇下。 方一入眠,他便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梦境。 双手双脚都被黑影束缚着,他像砧板上的一块肉,被锁的死死的,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得。 而后那黑影逐渐扩散,捂住了他眼耳口鼻,他快窒息了,濒临垂死之际,忽然被放开了唇。 他张大口不停地喘息。 却又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那东西又吸又吻的弄得他很难受,他无力的摇头,最后竟将黑影摇远了。 像一团烟,一团雾,被吹散了。 然后他便看见身上覆着个人,他先是一慌,那人却笑了笑,眼底的深情近乎淹没他。 那人的手伸入他衣摆,咬在他耳垂上的说,“给我好吗?” 低哑的,旖旎的,暧昧不清的。 沈是鬼使神差点了头。 “大人,应监生求见。”盛意一声隔空传音撞了进来。 正文 第142章 忘记 沈是睁开了眼。 入冬的天,而他浑身已被汗湿透了。 他将身躯缩成一个熟虾模样,拉着被子盖过头顶,直到盛意第五次隔空传音,他才着了一件薄衫出来。 盛意打趣道,“老爷怎睡得如此沉,脸都睡红了。” 沈是扫了他一眼。 盛意心头有些痒,两步轻功飞了出去,抓起后院厢房的一壶茶便灌了下去,喃喃自语道:“天爷,我是太久没开荤了吗?竟觉得老爷有些勾人。” 沈是将衣衫裹得严实了些,他呵出一口气,也有白白的雾了。 他方一入正堂,便看见了应长望,他问:“你来是想见云赋兄吗?” 应长望神色寡淡的说,“不想。” 沈是不解,向里看了眼,居然还有个陌生面孔,“这人是?” 应长望说:“城北治跌打的,我父亲曾夸过他。” 沈是不上不下的心终于摔在了地上,“你是说云赋……快,盛意,去大理寺!” 沈是匆匆向外走,却见应长望未动。 他转身问,“你不去看看?” 应长望道:“我为何要去。” 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 李云赋见沈是深夜造访的时候大吃一惊,方一起身便从石床上摔倒。 沈是忙扶着他,“你有事为何不和我说!” 李云赋眨了下眼,弯弯的浓眉显得格外无辜,“你……你知道了啊……” 沈是搀着李云赋坐在了床上,李云赋将左腿往里缩了点,“没事,跪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下,一点点淤青罢了。” 沈是没理会他,只叫大夫来看。 李云赋一见还请了大夫,便闭嘴了。 大夫掀起李云赋衣摆,倒也没错,确实是膝盖上一点点淤青,他上手一摸索,李云赋痛叫出声。 大夫面色一沉,又按了两处穴位,却无半分动静。 沈是焦急不已,却听大夫说了句,“此病无药可医。” “什么意思?”沈是追问。 李云赋抓着沈是的手轻拍了下,“没多大事的,宫中孔太医看过了,不会影响走路,只是每逢阴雨天便会有点儿疼罢了……” “胡说八道!那分明是蚀骨之痛!”大夫骂道。 李云赋尴尬的低了低头。 他一生的谎都在今天说完了,结果没半秒就被拆穿了,真是狼狈不已。 沈是向后倒了两步,他颤声道:“孔太医说治不了吗?” 李云赋点头。 “他不是连断掌都能救的吗?!” 大夫见多识广,他道:“断掌只伤一处,说救倒也有一线生机。但大人这个伤,依老朽看,是刑部的阴招,掐准了几个穴位废的,便是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是寒毛倒立,柳长泽说的非死即伤原是这个意思,“刑部,是柳家,我……我……!” 沈是眼带恨意,柳家害了宋奉安,而今又害了奉安门生,他恨极竟咬破了舌尖,嘴里血腥味弥漫,他一口咽了下去。 李云赋轻轻拽了下他衣摆,“沈兄,不要为我担忧。” 沈是闻言鼻子发酸,一只手在李云赋膝盖上轻轻的揉着,恨不能将自己的换了过去,“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李云赋愣了下,“为人臣子,谁没有抱负?沈兄可以迎风逐浪,扭转乾坤,我也不是只会‘借之以物色,发之以文章’的无能书生!风雨飘摇,你我皆是独木,不聚力齐上,怎还有心管我枝叶茂盛与否?” 沈是埋头不语。 李云赋将他头抬了起来,“若真觉得害了我,便不要输了这一仗。” 沈是与他四目相对,被他勇毅所染,一字一顿的说:“我答应你。” 李云赋咧牙一笑,弯月般的眉显得忠厚率真。 沈是眸中一痛,将大夫留下照看,孤身出了大理寺,却见府衙外一人站着。 身姿挺拔,面如冠玉。 恰好是站在一抹月色下,半明半暗。 沈是张口,发现他出不了声,他无法坦然的和柳长泽见面。 他偏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纵然他知道柳长泽来了,便躲 231 不掉的,但潜意识还是选择了落荒而逃。 来人不出两步便追了上来,直接将一件大氅披在了沈是身上,那大氅是方脱下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 “你怎穿这样少……” 柳长泽不由分说的替他系起了脖子上的绑带,沈是僵硬的呆在原地,口中呵出的白气和柳长泽白的过分的手交织在一起,细长的黑色绑带在来回穿梭,沈是看着柳长泽虎口一道狰狞的牙印出神。 他突然升起了满腔委屈和怨怼,三番四次的轻薄侮辱,层出不穷的无能为力,所有苦痛都是由这一人而起,而对方眼里自己许是这一道丑陋的疤痕,看到时是碍眼的路与求而不得的痛。 沈是奋力一口咬在了他手上,就咬在那个牙印的位置,咬的牙根发酸发疼。 沈是不明白,他分明是伤人者,却觉得那一口是咬在了自己心上,疼的要命。 柳长泽闷哼一声没有挪动,只任他咬着,直到有血沿着手心下滑,虎口的力度轻了些,不轻不重的又不肯离开,柳长泽觉得有些痒意,倒是希望他在咬重一点。 沈是忽觉没趣,他总和个死人计较什么,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解气了?”柳长泽问。 沈是冷声道:“你若将李云赋的腿还我,我便原谅你。” 沈是疏离冷漠的往前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好啊,还你。” 沈是瞳孔骤缩,忙转身向人奔了去。 柳长泽手方抬起,要往自己腿上废去!便教人扑了个满怀,他心里感觉酸酸涨涨的被填满。 “我还没动手……” 腰间的手紧了些。 沈是显然是太害怕了,宋奉安、萧将军、李云赋……若是连柳长泽也出事,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柳长泽薄唇抿成线,犹豫许久,仍是将手覆在了沈是背上,缓慢的轻抚。 柳长泽柔声说:“对不起。” 一滴冰凉落在柳长泽颈部,柳长泽闭上了眼。 “我愿意倾尽所有补偿你,但忘不了他。” 柳长泽感觉怀中之人剧烈颤抖,但很快便平静了。 沈是推开了柳长泽。 柳长泽心中涌起无尽的落寞。 但他不能去挽留。 就这样了断也好,不必为了沈是无所不在的相似而触景伤怀,不必为了沈是愚蠢至极的坚守而怒发冲冠,更不必为了沈是那份炽热执着而乱了心神。 饮鸩止渴,只会肚烂肠穿。 他不怕肚烂肠穿,但沈是呢? 也要像他一样守着一个没有归期的回忆吗? 沈是不发一言的离去,他没有一时意气便将大氅给丢了,将要入冬的天实在是太冷了,他不是为难自己的人,饿了便果腹,冷了便添衣,得不到的人便忘了吧…… 不忘又能怎样呢? 沈是无声落泪。 他还能跪在地上求吗?他要什么补偿?大言不惭!他想要回到和小侯爷一起赛马斗棋的日子,想要回到小侯爷眼里心里只有他的日子,即便是老师也好,是老师也好…… 沈是双手掩面蹲在了地上。 …… “侯爷怎回来这般迟?”阿良问道。 柳长泽径直往寝房走去,落上了门栓。 他从床底下柜子里抽出一卷画打了开来,标着徽州地方还有三四点血迹。 他便又回想起了那种痛,和今日远远跟了一路见沈是蹲下时的痛如出一辙。 他取下一支笔,铺开一张宣纸便画了起来,那是一幅《大齐盛世图》,行笔落墨都极为讲究,不能分一丝一毫的神,否则便会乱、错、杂,没有半点精气风骨,小侯爷,你记住了吗? 柳长泽吐出一口血来,泼在那宣纸上如点点寒梅。 太傅,我没记住,我乱了、错了、杂了,怎么办…… 柳长泽脑海不停流转着午后的一幕,顺和跪在他面前说,“侯爷,符纸一事已有下落。” “是何?” “据青玉峰主持说,那是他师兄所创平安符,若觉佩戴之人运势不佳,有血光之灾,便会自燃……” 顺和从怀中拿出一道符,然后放了滴水,便见那道符烧了起来。 柳长泽伸手摸了下,不烫不燃,凭空生火,他想起那日沈是落得泪水…… 顺和说:“主持说这是他们用来唬善人的把戏,像火但却是山里两种石头碰到水便会发的光,所以不烫不燃。” 为什么不是。 为什么给他希望。 柳长泽恨的将屋子内摆设砸的粉碎,最后颓然的坐在一片废墟里…… 太傅,我真的好想抱住他。 柳长泽看着手上那道血印,握成了拳。 但我上前一步时,却觉得那分明是你在哭…… 太傅,你只教我不能乱、错、杂,不能分神,那我乱了该如何是好? …… 沈是翌日醒来时,方从痛苦中抽身,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便见述怀守在了门口。 沈是诧异道:“这么早?是西南,还是围场?” 述怀难耐喜色的凑近轻声,“文大人见了柳尚书和付尚书。” 沈是坐了起来,“好,好,好!西南可有动作?” “昨夜已见飞鸽四起。” 沈是厉色,“传令下去,七日后入京。” 述怀一惊,“大人不等冬狩?” 沈是狠声道,“冬狩那是扬我大齐国威的时候,岂能被渣宰脏了血气!” 述怀问,“那账本?” “三日后给他。” 正文 第143章 窝藏 文通在院子里吹了两声嘹亮的哨声,只见空中有黄隼盘旋,他写了一行字,“明酉时送账本于沈府”,塞入了黄隼的脚踝处。 因着字少,那字竟写得与沈是一模一样。 文通半托腮不知在想什么,文查子递了杯姜茶来,文通挪过神去看他,“宋代赵普曾言,半部论语治天下,你如今律学已是见解独到,也该花点心思在文教之上,一味钻深,反而容易落了窠臼。” 文查子狡黠的笑了下,“昨日典簿大人也这般说,还扬言要 232 将律学楼的门锁给换了,不让我进……但国子监都是义父管的我才不怕!” 文通拍了下他晃荡的小脑袋,“还敢取笑先生。” 文查子吐舌,“谁让典簿大人和我论西南之战输了还不承认!” 文通捏了下他古灵精怪的脸,“说来听听。” “典簿惋惜萧家军之分崩离析,我说那不是他们蠢么?既有退敌千里的实力,为何不学李牧破匈奴先佯装失败,诱敌深入,在一举拿下!反倒一味追击,落入鞑靼之地,死得不冤……倒不知萧家军南征北伐数十载,怎会犯如此低级错误……” 文通摇头,只当小儿无状,不知天高地厚,这哪里是错误,分明是宿敌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 文通方想引导两句,“萧家军必败无疑,因为……” 为什么?文通突然说不出来,好像自从萧将军死后,便觉得萧家军便是一支散兵,又有付尚书从中作梗,兵败不足为奇,但打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兵法三十六计,这个征战几十年的神勇之军,为何轻而易举就上当了? 他仔细一想,抚恤之事也颇为离奇,为何从京中派老将前往,而不直接命半途的付家军加快脚程,明面上看像似唯恐被付家中饱私囊,但派个无权无兵的老将去又有何用? 这老将还是负责军情传报的,圣上会做此无用之事么…… 可据付家军传报,万人天坑埋骨也却有实事,若是那底下埋得是偷龙换凤的鞑靼之兵呢? 这样天马行空的猜测让文通后背全湿,他自是不敢乱言,若真是如此,那他手里黄隼传信,寻到的账本之索,究竟是他寻来的,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在为抓到沈是把柄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忘记了,那个人可是扶持幼帝登基的辅国重臣啊…… 怎会行事如此草率? “义父去哪里?”文查子见文通匆匆离去,嘟着嘴疑惑起来,咕哝道:“方才说了什么错话吗?” 他一边拾掇桌子,一边如是想到,忽然见桌上几页废稿,写满了账明酉本还有一些画成一团的墨迹,他扑哧笑道:“这字还挺像沈恩人的……” 随后他手下一顿,为何义父要学沈恩人的字?难道恩人有难? …… 京畿城墙边驻地,付尚书箭袖轻裘衣,一只手提着把孩儿臂粗的长弓如若无物,他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拨弓一射,羽箭如长虹飞出直中红心,场下一片叫好,他轻甩了下手,转了转脖子,又连取三支白羽,一齐发出,只见那箭像是被急风漩涡吸去,咻的一声,竟将那靶心戳出个洞来。 将士纷纷起身赞叹,“付将军几年没带兵,神姿依旧让我等欣羡往之啊……” 付镇中拱手,而后端起桌上酒,“颇有生疏,让弟兄们见笑了。” “将军可真的要羞煞我们了,但凡秋狝哪一年的魁首不是将军,我等绞尽脑汁、勤学苦练都追不上个影儿。” 付镇中长臂搭他的肩,一同望着场下猎猎旗帜饮酒,过一会闲话道:“这京畿边防近来可还安宁?” 那将士愁起了八字眉,“别提了,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堆打西南来的鞑靼,成日夜的冒充普通商贾潜入京中,也不知道想做什么……” 付镇中眉头一紧,“鞑靼?可有抓几个?” 将士跟了他多年,知他是好奇了,便拍手着人带了上来。 付镇中问:“西南路远,你们怎跑到天子脚下了!” 两个鞑靼穿的衣衫褴褛,打着抖说:“谁还敢留在那破地方,一萧一付两队重兵,见着我们鞑靼就往死里打,尤其是那萧旗的,打起人来神出鬼没,连个石头都能被他们变出幻境来,听说那萧家军都死了,一路追着我们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鬼……” “一路追着?”付镇中问:“最近一次哪里追的你们?” 鞑靼想了想,“长州……” 将士奇怪,“长州不是靠近盛京围场了?怎么会有萧家军?” 付镇中眸深似海,“是啊……怎会有萧家军?副将!派……” 一底下小将笑道:“将军贵人多忘事!那盛京不是废了么,便把西南那帮老弱病残的萧家军赶过去了,现在都值守哪里呢……闲的无聊,便只能欺负欺负,这些可怜鞑靼了……” 付镇中心里不安的说:“原是如此么……” “将军,城内有一人号称是国子监祭酒求见将军。”一守备道。 “他怎么来这儿了,传上来。” 文通见四处如此多人,躬身道,“将军是否寻个僻静处?” 付镇中摆手,“都是自家兄弟,说吧。” 文通便觉有些话不能言,况且他也没有实证,连付尚书也不定会信他。他想了想道:“我有一计能逼出沈少卿手中账本。” “说来听听。” 文通说:“我在沈少卿处发现一联系暗卫的暗语,以黄隼之音为号,但以我对沈少卿了解,他行事谨慎入微,不可能让我寻到把柄,我怀疑他有意引诱于我。” 付镇中沉眉,“你可知此话深意有多重?他若是故意,那便是故意逼我等狗急跳墙,使社稷动荡!他不想活了么!” 文通忽然注意到地上跪着的两个人,他诧异道:“京中怎有鞑靼?” 一守备与他解释了一番,文通心下更是笃定三分。 他道:“付尚书要不要与下官打个赌,赌赢了,尚书能得账本,也能识破沈少卿阴谋。赌输了,下官一力担之,生死由命。” 付镇中皱眉,“怎么赌。” “京中鞑靼作祟,城中守备军历来奉圣逾驱赶绞杀异贼,请大人给我一支兵。” …… “大人,假账本已制好,可要明日送府?”述怀问。 沈是摆手,“本想用账本迷惑他们几日,让盛京围场那边神不知鬼不觉的抵京,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为何?” “你可知他邀我明日过府一叙?”沈是道。 述怀惊道:“他不取账本了么?” 沈是眉尖一蹙,“事出蹊跷,我恐他猜到了什么……” “怎会?我们行事绝无半分遗漏。”述怀道。 “有时候灵机一现的猜 233 测,才让人恐惧。”沈是道:“上次我说黄隼里肯定有奸细后,你将真账本藏去了何处?” 述怀从厚重的衣袍中取出,“下官不敢离身。” 沈是说:“身上更不安全,你……未妨横生枝节,你直接交给圣上吧。” 述怀道:“入了宫不是瞒不住吕安?” “无碍,左右不过这几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保护账本安全,方最要紧。若是丢了账本,付柳按兵不动,你我便是师出无名了……” 屋外忽然传来兵甲之声,沈是眸光一冽,忙拉开窗对述怀道:“走!” 却见文通带着一队兵马将沈府围的密不透风,往城墙一看,竟还有弓箭手匍匐着。 沈是道:“文大人,京城动用兵队,你不怕株连九族吗!” “怕。”文通道:“但眼下不拦,只怕我这九族株定了。” 文通招手,所有沈府家丁都被押了上来,里头自然也有逃不掉的述怀。 沈是心下一沉。 一守备军拎着两个头破血流的鞑靼丢到了堂中,“大人寻到了!” 文通道:“沈大人,京畿城防守备军收风,说城中有外敌潜入,不知你这为何有鞑靼窝藏?是毫不知情,还是蓄意通敌呢?” 沈是磨牙,“你什么意思!” 文通客气道:“我自知大人一片丹心,不会有此叛国之举,但为替大人洗清嫌疑,只怕要冒犯了。” “来人,搜!” 沈是见那些官兵一部分闯入堂中,一部分搜着沈府众人的身,他出声道:“文大人不管国子监,何时插手了兵防?” “偶遇罢了,众兵畏惧大人官威,见鞑靼闯入,却不敢搜寻,我与大人知交旧友,岂能见大人蒙冤?” 文通惋惜叹道:“没想到大人府中却有异贼,而今不得不查了……”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今日的邀约,是算准时间,故意为之!” “明人不说暗话!我钻研沈大人行事之风,比十年来读圣贤书还要认真。依大人之才智,见我行事冲突,必知大事不妙。大人脑子快,定是马不停蹄转移账本,确保万无一失……” 文通看了眼众家丁,扬声道:“沈大人你把账本藏哪里了!” 沈是冷笑,“胡编乱造!文大人说的什么鬼话,我一字也没听明白!你单凭揣测便敢率兵围我府上,我堂堂朝廷命官,便是真有通敌之私,也要三审面圣,何时轮到你越俎代庖了!” “我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沈是!咸和十三年恩科状元!承蒙圣上青睐,任皇子之师,交侯爷益友,被朱佩紫,官运亨通,诸位都是皇城脚下的人,不会没有见闻过吧!” 沈是上前一步,指着众官兵说:“今日再踏进我沈府一步者,皆以谋害朝廷命官罪论处!” 正文 第144章 愿景 众人闻言不禁想起沸沸扬扬的民间传闻,得罪沈少卿还好说,那个阎王一般的侯爷,当年可是连付将军都敢打的,还气死了自己的老师当朝太傅,新政时候杀了几千个人…… 忽然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动作。 “沈大人官威果然非同寻常,连浴血沙场的将士都怕了你。” 文通眉眼一厉,陡然从将领腰间拔下一把刀,直接搁上了沈是脖子,“儿郎们,你们行正坐直,为家国铲除腌臜余孽,为何要怕!阔开胆的搜!若搜到了通敌罪证,你们便是救国忠臣!若搜不到,此责我一力承担!” 众人一听便又动作起来,本来他们也是被将军派来的,又有人担责,这人是真的担责,都拔剑了,他们自是安心。 沈是沉声,“你忘了你如何爬到今日这个位置的!若我手中无物,你便是挑拨君臣之隙的佞臣!三千凌迟都不足以刀你恶行!你竟敢如此荒唐行事!” 文通无所谓的耸肩,“沈大人的把柄我如何寻得到?我自知才疏学浅,便只好以命一搏,搏对了,自有人保我。” 他语气骤然森冷,“搏错了,杀了你,更是不亏!” 沈是对他失望透顶,本想着冉娘身死,他说不定还有所改进,竟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境地,他眯眸道:“谋害朝廷命官,你今日便是杀了我,也走不出这个府。” 文通将刀刃逼近两分,眼中透出一种病态的狂热,“沈是,你错了,只要能除了你,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走得出去。” “那你动手吧。”沈是闭眼。 文通桀桀笑了起来,他阴恻恻道:“比起杀你,我更愿见你绝望崩溃,看着自己一心守护的基业轰然倒塌,沈大人,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给你一刻钟,若不交出账本,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沈是睨了一眼底下蠢蠢欲动的述怀,他忽然想起宋奉安临死前同他说的那一句,万物迭代,唯有江山永固。他今日也要成为这史书上的一朵儿浪花了吗? 沈是冷笑道:“文通,冉娘算是为你白白牺牲了。” “你住口!”文通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他手上的刀不稳的动荡,“都是你害的!你没资格提她!” “锵”一声石子击落了文通手中之刃。 沈是敏捷转身去取掉落的刀,他要挟持文通,救下其他众人。 手未及刀,却被一羽箭射在脚边,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娃娃脸的人,两指钳住了直向他眉心的长箭。 沈是心下一惊,但却不是为了这夺命之箭,而是担心盛意要冲动行事,他霎时呵斥阻止道:“盛意,你若胡言一句,便再也不是我沈府的人!” 盛意环顾了一下四周,那白澄澄的一大片剑尖直指堂下这一人,他手中运气,却不敢冒险,“对不起……” 他不能拿沈是冒险,文通是疯子,竟不怕鱼死网破! 盛意一个飞身窜进人群,与一朴素男人腾身于空中打了起来,他两手出掌如幻影,打的落叶飞花、尘土飞扬,过下百招后将人摔到了沈是面前。 沈是怒气冲天,却于事无补,他一把推开盛意扶起述怀,“你!” 盛意知他气极,愧疚不已的跪下,正声道:“我的职责是保护老爷。” 然后他手探入述怀胸口……却见述怀同他使了个眼色,他了然的将手移去袖口,拿出一本账本举了起来,“账本在此,若有人还敢动老爷半分毫  234 毛,我盛意让他死无全尸!” 弓箭手见他方才身手心下不免有几分畏惧,眼下也不敢妄为。 文通却鼓起掌来,他走至盛意身边,“好戏,好戏,你是侯爷的人吧,连你家大人都但求一死,你倒是敢把人挑出来……” 文通直接上前扣住述怀,喊了两个兵过来,“搜!” 盛意脸色一白。 “这种小聪明也敢班门弄斧,小子,我教你个成语,欲盖弥彰。” 一位将士从述怀身上摸到什么,立即跪下,“大人搜到另一本账本。” 沈是合眼。 文通大喜,拿着两本账本走到沈是身边,“沈大人,你说哪本是真,哪本是假?” 沈是一言不发,冷如冰霜般看了他一眼。 文通招手,青瓦屋檐上跳下一位弓箭手,“两本都送去。” 他笑着上前,用手背拍着沈是的脸,“沈是,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绝境逢生!” 沈是轻声道:“文大人,青史一笔,不再是你的自小读到大的愿景了吗?” 文通后背一颤。 他垂眸说:“我的愿景早就被大人戳破了。” 沈是静默…… …… 沈府离付尚书府较近,文通策马狂奔,但仍未到时,便被柳长泽带着朝廷官兵踹下了马。 柳长泽满腹恶火的夺过赤马上金纹蛇骨鞭,用尽十成十的力度往地上这个人身上抽,文通吐出口血来,面上身上被抽的鼻青脸肿,他也不恼,反而更加畅快,他笑着啐口血,缩在地上说,“可怜!可怜!哈哈哈哈!可怜!” 他眼睛被血污着也睁不开,直到柳长泽被官兵给拉了开来,那骨鞭摔在手边,他仰头望着天笑,鲜血顺着他牙齿落下,他依稀听见柳长泽的声音,“国子监祭酒文通,以公谋私,蓄意谋害朝廷命官,立即收监!” 众人抬着他从柳长泽身边过时,他眼里闪过一点光,看见了柳长泽腰上挂着的一截流苏落了泪,他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了句,“可怜……可怜……我认识的人……没有夜盲……可怜……” 那官兵也是服了,这人还敢说,一掌把他击晕了。 柳长泽怒气浇头,没太听清,隐约是个认识、没有、夜盲……想是这狗嘴里不知又骂了沈是什么。 柳长泽眯眼,朝领头的官吏低语了两句。 文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摸着他脸,很温柔的说:“你要每日如常,好好吃饭,喝酒的时候要记得垫食,最好再纳……再纳一门、美娇娘……” “大人,若我那一日老去身死,你还会记得我吗?” “瞎说什么,冉娘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老去。若是死了,那我便一道而去。” “我不许。” 文通撕心裂肺的哭醒,身上被人一下又一下的泼着辣椒水。 牢狱的人见他醒了,便撤了辣椒水,开始上硬家伙,那人拿着个烧红的烙铁,一人拦了拦,“这可是国子监老爷,下手这么狠吗?” 肥头大耳的小吏往铁上啐了口,滋起一阵白烟,“被侯爷下了死令,翻不了身了,来来来,让开点……” 文通呆呆的望着牢房的门栏,他半点畏惧也没有,他只要有一口气就好了,他要看着沈是不得翻身…… 这牢房关不了他多久,他寻到了沈是密谋的证据,原来账本之事都是他一手策划,原来圣上是要付柳两家身败名裂,满门抄斩!圣上从来没退过,只是在迷惑他们,账本也是,还做了假账本让他们掉以轻心…… 得知这一切的付柳两家会怎么样呢? 还会试图放权辞官让圣上平衡吗? 太傅啊……你辅佐的幼帝,要改朝换代了…… 那铁烙将要贴上文通时,牢外响起一声,“住手!” 文通用力睁了睁眼,竟是柳元宣来了,为什么不是付尚书? 有人将他放了下来,柳元宣居高临下的走到他面前,他艰难的问:“账本……出事了吗?” 柳元宣淡淡的说:“是假的。” 文通晕了过去。 “柳尚书,沈少卿府里没搜出叛国之证,他以权谋私,罪名未脱,您不能带他走……”小吏急道。 “是吗?”柳元宣半抬眼。 身后一小厮便直接劈晕了小吏。 柳元宣若无其事的往前走,旁人不敢在出言相劝。 文通猛地从床上坐起,嘴里喊着:“不可能!是真的!” 他大口大口喘气,浑身被血汗湿透,怎么可能是假的,沈是那个表现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仇视的瞪着方进来的柳元宣道:“若是假的你为何来救我!” 柳元宣摸了摸胡须,“你送来时,没看过账本吗?上面没有付尚书的名字。” 文通一愣,没有付尚书吗? 付尚书是祸起源头啊……怎么会没有…… “不过不要紧,不管圣上有没有这个心,也还要多谢你才是。” 文通戒备,柳元宣可不是什么好心人。 “若不是你一力怂恿,我们如今也不会调兵入京……”柳元宣微笑,“既然兵临城下了,为何还要提心吊胆呢?” 有时候错误便是一条临界线,圣人教诲将你远远束缚在另一边,但你若不小心越线了一脚,便会发现好像身后的千万尺悬崖,也不过如此。 文通瞪大了眼,这是他要的结果,但不是因为沈是谋划的吗?这不是沈是的错吗?最后为何变成了他一力怂恿? 他是谋逆之臣吗? 柳元宣慈蔼摸了下他脑袋,“你既然醒了,就和我去一个地方吧。” 门后本欲偷听沈恩人会否出事的文查子,大惊失色。 …… 京城街上忽有一烈马疾驰,众人只骂道又是侯爷出来祸害人了,却见马上坐着个小孩,他颠簸的太快,地上掉下个白兰簪子,碎成两段,而那小孩长发散落,像是一滴移动的墨。 “沈恩人!沈恩人!开门啊!快开门!”文查子不知道找谁求助,但是沈恩人与义父为敌,想来不是一条线的,也是他唯一能信得过的官了…… 沈是正是焦头烂额,账本丢失,要怎么夺回来!付柳两家见  235 了账本是会进还是退,盛京的人还有多少未到,全乱了,若是两强兵相争,伤的是大齐根基,苦的是黎明苍生…… 他一听门外有动静,立即迎了出去,“你怎么来了?!” “柳尚书要……要谋反!” 述怀摔坐在地上。 沈是强持着镇定,“述怀!抵京多少人?” “不……不足半数……” “封宫门!”沈是说:“守住大皇子!” 述怀颤声道:“来不及了……今日筳讲已入宫……” 正文 第145章 筳讲 萧贵妃正执着一把紫檀木镶嵌手柄团扇落着刺绣,一旁侍婢牵起来同她说那个针脚要往何处走,才能绣出双面的效果,“娘娘这个云气纹配上白泽瑞兽,意头极好,倒不如摆在大皇子书案上。” 萧贵妃将门之后,鲜少做女红之事,自数月前闻萧将军死讯,整个人都是恹恹的,但她入了宫,便是天家妾,连个披麻戴孝的资格也没有…… 她漫不经心道:“拙劣之技,岂敢登大雅之堂。” 正说着,便走错了针,戳破了指尖,露出一滴鲜红的血来。 萧贵妃莫名心慌。 “呀,这血怎么渗到指甲里头了!娘娘且等,奴去唤太医。”侍婢一惊一乍的离去。 萧贵妃无甚在意,用团扇上的留白处楷了两下血,又继续绣了起来。 那滴血逐渐变成干褐色,萧贵妃落针的手忽然停了,请太医,缘何还没有回来? 萧贵妃秀美轻蹙,今日的筳讲应是结束半个时辰了,怎也还没来报…… 她站起来,走到了海棠镂空窗边,一盆姿态遒劲的蓬莱松像外用力的伸着,枝叶却像被凝固一般,一动不动。 一丝风也没有。 太静了。 萧贵妃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就算萧将军没了,不复往日盛景,但她还有大皇子,也是没人敢轻慢的。 今日是怎么回事? 她正欲向门外走去看看,忽而耳尖微动,门外的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但又有几分肃重之感,不是女子,亦不是太监,也不是柳弥那等年轻文人的轻快,带着平稳和沉重…… 她敏锐的察觉到危机,就像是沙场上即将擂响的战鼓。 萧贵妃拿起团扇,便倚着窗绣了起来。 “臣见过萧贵妃,愿贵妃万福金安。” 萧贵妃穿着线,缓慢的说:“柳尚书怎么来了?” “小儿昨日替臣看炉暖房,弄至寒冬深夜,染了病气,不敢入宫侵扰娘娘与皇子贵体,故而托臣代上今日筳讲,还望娘娘恕罪。” 筳讲也能胡乱代替的么? “尚书客气了,弥儿因侍父染病未至,正是最好的孝道教习了。”萧贵妃眼眸微沉,但语气却不变,“只是尚书大人,可有上呈圣听?” “自然是有的。”柳元宣轻笑,他从袖口取出一份折子,上面盖着玉玺印章。 萧贵妃一看便疑惑的挑起一边远山眉,筳讲身系皇储教习,经层层筛选,不偏不倚,便是空缺也断无顶替的道理…… 柳元宣将折子收了收,简单说了两句大皇子资质聪慧,又道:“娘娘近来可还安好?自萧将军蒙冤过世,弥儿夫妇也是终日不能眠,每每思及痛彻心扉……” 萧贵妃一听父亲之名,眼眸便垂了下来,蓄上了点点泪光。 柳元宣乘胜追击,“萧将军一辈子为国为民,竟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让人唏嘘不已……老夫听闻洛江大捷,还以为将军戎马一生,终于有了得享天伦年,却不料……唉!奸佞当道!势态不公啊!” 萧贵妃不解,问道:“尚书此言何以?什么奸佞?难道我父之死另有隐情?” “不提也罢……”柳元宣长叹一口气。 萧贵妃静了一下,却突然笑了,“尚书大人费如此周折入宫,怎会不提也罢?明人不说暗话,尚书直言便是。” “快人快语,贵妃有巾帼之风啊!”柳元宣作揖道:“老夫与萧将军相识多年,又结亲家,那都是将萧家当柳家看待的了……是以庆功宴听闻此事,他人不论,老夫是断断不信的,立即遣人查了其中隐情……竟还真教老夫查出点门道来……” “尚书何意?” 柳元宣拍手,一人垂头弯腰恭敬入内,不敢直视皇妃面容。 “抬起头来。”萧贵妃道。 那人一抬头,萧贵妃诧异,“你不是庆功宴上奏我父的罪章的御前秘书郎?” 只听他道:“微臣正四品国子监祭酒文通,曾任秘书郎。” 萧贵妃狐疑看去,“你年纪尚轻,怎晋升如此快?” 文通抿唇,后背全湿。 “禀娘娘,那封折子,是圣上嘱咐臣于庆功宴昭告的。” “不可能!”萧贵妃骤然破声,“我父守大齐之威名远扬,圣上岂会拿国朝安危做玩笑诡谋,说!你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文通愣了下,他瞥见贵妃的指甲盖已半截全被血染黑紫了。 他闭眼只吐出二字,“外、戚。” 柳元宣接道:“萧将军此等功勋,除却封王候爵禄,已是赏无可赏了。” 萧贵妃瞳孔巨震,指节将薄如蝉翼的团扇戳出了五个洞来。 柳元宣待她冷静几分,又开口道:“贵妃娘娘,老夫方才来时,偶遇吕公公,说是圣上为不日后冬狩之行,骑射练巡,竟不慎坠马,此时正是危及之际,特下诏书传令百官……” 萧贵妃猛地站起,神色似有泰山崩塌,“皇上如何?在宫中怎会坠马?” “吉凶未卜,还需娘娘振奋起来。” “我?振奋?为何?”萧贵妃像是没听明白,忽然变了脸色,“你!你是说……麟儿呢!你把麟儿带到哪里去了!” “娘娘,世道不公,难道你忍心见萧将军抱憾九泉吗?”柳元宣悲戚劝道。 这个消息对于一介女流而言,太难消化了。 萧贵妃脑子一片嗡嗡的响,乱如缠麻,她一边是愤恨玩弄权术害死他父亲的皇上,一边又无法将丈夫和负伤串联给连接起来,她突然将团扇掩住了脸,浑身颤抖的低泣,怎么办,父亲? 透过绢丝面看去,窗外远处似  236 乎有一队巡察的禁卫军,她眼泪骤干,惊恐的发现这些军,不知何时,都变成了左腰别刀的付家军姿势。 她茫然不知所措,忽然想起除夕时,太后同她说的一句话:贵妃嫁入宫,便是天家人。萧将军也不单是你的父,更是你的臣。若能想明这点,方能不受其扰啊…… 父亲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萧家军那样兵力,父亲若是不愿,早可起兵谋反,何至于横死悬崖…… 萧贵妃冷笑,“我父运筹帷幄,岂会想不明白功高震主之理,他既然不惜生死,也要替大齐肃清乱贼!我身为萧家子女,又岂能给父辈蒙羞!” “柳尚书,倒是你!”她陡然提声,一手指向柳元宣,“那么多年的诗书,竟没教会你‘忠君爱国’四个字吗!公然率兵入宫,你、你想做什么!” 那一指未曾向文通,却让文通满面羞红,大汗直流。 柳元宣寒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同你那个榆木的爹一个德行,若他早日返京,老夫又何必在寻姻亲……” 柳元宣皱眉,揪了把黑白相间的胡须,转身离去。 “柳元宣,你休想利用我儿行事!” “那可由不得你。” 萧贵妃立即从背后追上,却见两个魁梧的将士守在殿门口,无情的合上了门。 吕公公自一旁步出,“大人如何安排?” “冥顽不灵,就说贵妃担忧圣体,忧思染疾,卧病不起。” 吕公公拱手,又道:“大人答应我之事?” 柳元宣笑道:“媛妹的新陵老夫已修建好了。” “多谢大人。”吕公公将一卷传位的圣旨取了出来给柳元宣。 文通看着那一抹明黄,晃的脑袋发晕,牙齿也不禁用力咬出了一口血来。 柳元宣竟连吕公公也收买了,媛妹……文通想了想,柳媛……不是太后娘亲,不是张敬云将军的旗帜么? 他越发心惊。 吕公公随口问了句,“大皇子可藏好了?” 柳元宣说:“公公看好紫宸殿便是。” 天色渐晚,紫色的霞光已经渲染了半个天空,冬天的夜色来的太早了。 柳元宣看了一眼文通,文通突然抖了起来,然后扑通跪下。 “臣有辱使命……” 柳元宣却淡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认清局势,已经难得之士了。” 他抬头望了眼暮色,“待天色全黑,众臣工也该至金銮殿了。文大人,我们也快些吧……” 文通分明狐裘加身,却寒的打颤,他想了下说:“未免夜长梦多,大人何不趁今日众臣皆在,直接坐实了皇储之位。” 柳元宣不语。 文通心思郁结难散,他道:“付尚书一直是以纯臣自居,那账本没有付尚书之名,他怎么会兀的生变,冒这般大险?臣只恐有诈……” “那自然是老夫加上去了。”柳元宣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行至今日,早已没有退路了。” 文通额间一跳。 “说来也多得你提醒。”柳元宣叹了口气,“除却账本外,还有一点。付柳两家这般声势,圣上除却蒋图一事外,似乎一直做壁上观……” 柳元宣垂眸,“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越是不作为,越是没有转机,老夫粗浅一算,似乎自洛江之行始,圣上便动了杀心了。” 文通咋舌。 他颤声道:“原来大人早已想好了……” 柳元宣却面色渐冷,“走吧,别让大皇子久等了。” …… 沈是面色苍白的进了宫,还没有结束,付家军也有半数未抵京,一半对一半,未必会输,只是两兵交锋,自相残杀,无论输赢,对于大齐而言都是输了…… 思及此处,他突然于宫门口吹了声哨声,勒马掉头,往禁军城墙驾马而去。 一白隼于空中盘旋,落在沈是肩上,不知说了什么,又高飞远行。 正文 第146章 衰老 日渐西斜,文通亦步亦趋的跟在柳元宣身后,分明的是寒冬时分,他额间确是一层一层的冒着虚汗。 一阵凉风过,他余光瞟见一眼风吹叶摇,却忽然心虚回头,顿下脚步,如临大敌。 “文大人,怎么了?”背后传来苍老阴寒的一声询问。 文通猛地攥紧双拳,强忍镇静,他不敢露怯,纵然是谋反,他也无路可退…… 他望了眼天色,微颤的说:“黑云蔽月,紫微黯淡……” 骤然向柳元宣一拜,“天佑大人,时运所至!” 柳元宣依言望天,月黑风高,四周一片死寂,是谋事之夜,而遥遥欲灭的帝星,也正是成事之兆,他却拢了拢袖口,不着四六的说了句:“这样的天太暗太静,若是有烟花助兴,便更好了……” 文通闻言瞳孔骤缩。 烟花……烟花……烟花为信,不是鞑靼蛮子的习俗吗? 柳尚书是随口戏言,还是别有深意…… 文通忽然想起陷害沈是时,在付尚书军营见的鞑靼,说是京中多了一批被萧家军追打的流窜鞑靼…… 他原以为是沈是有什么举动,但沈是行事一贯谨慎,岂会留下蛛丝马迹,不曾想,竟然是柳元宣的手笔。 “文大人,还不走么?”柳元宣见他不动,挑眉问道。 文通半步也迈不开来,是国朝内乱,还是叛国通敌? 柳元宣为了稳操胜券,竟然不惜通敌卖国吗…… 他张了张口,正欲出声时,却忽然垂首道:“大人料事周全,但下官惶恐……” “你恐什么?”语调渐冷。 “大人可还记得沈少卿?账本一事虽是空穴来风,但此人心机深重,又是帝王谋士,只怕不会无动于衷……” 文通话语未竟,却闻柳元宣缓缓笑了出声。 “文大人对沈少卿还真是恨之入骨,值此大事之机,也不惜分神害他一番。”柳元宣笑声渐止,“走吧,时势造英雄,文大人是成大事者,莫要自陷自困了。” 他话虽如此,却是看文通更加顺眼了,太通透的人不好用,落入窠臼的才是砧板之肉,任由揉捏。 “下官并非图一己私仇, 237 朝中纯臣云云,沈少卿善蛊人心,若让他有可乘之机,后果不堪设想……” 柳元宣转身离去,冷声道:“他走不了。” …… 青空之中一声长啸,沈是蓦然抬头,只见一白色影子直坠落下,他惊呼道:“白隼!” 而眼前已是一排明晃晃的刀尖,与一众盔甲禁军。 领头者向前迈出一步,长枪之刃抵在马脖子上,“沈大人,请。” 沈是未动。 领头者抬眸一瞥,淡淡道:“沈大人,在等他么?” 只见福顺浑身是伤的被押了上来。 沈是问:“圣躬安否?” 福顺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而后晕厥。 沈是心中一凉,吕安…… …… 柳弥头昏昏沉沉的,昨夜陪父亲秉烛夜游,一路挡在风口,今日一起便病了,他梦中口干舌燥,“来人,上茶。” 而半日也无人问津,他挣扎自床榻起身,忽见窗外直直飞入一只长羽,正击他耳边床梁,他双腿一软坐在了床上,眨了两下干涉疼痛的眼睛,才缓过神的来,拔下那支羽箭。 他手一过黑色箭身,突然大惊失色,踉踉跄跄的撞门而出。 羽箭应声而落,上刻着——今上坠马,尚书筳讲。 那笔字,竟是死去多时的宋阁老字迹。 …… 柳元宣骤然右眼猛跳,心下不安,他唤了身旁点灯的禁卫,闻道:“府门锁好了吗?” 禁卫点头,“插翅难飞。” 文通眼观鼻,鼻观心,思及此刻还未见柳弥,约莫对柳元宣慈父之心有了计量,他道:“尚书大人,堵不如疏,万一有风声过府,只怕掌院心怀乾坤,病中难安,不妨让下官觐见掌院,宽慰二三……” 柳元宣捋了把长须,“你?” 文通跪下拱手,“定不负尚书知遇之恩。” 柳元宣浑浊眼珠动了动,从怀中摸出两卷竹筒烟花,给了一卷放在文通手里,另一卷收于袖中,“如此,你不必进宫,戌时三刻若宫中仍无动静。” 柳元宣似乎也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道;“你便点燃它。” 内乱是己争,引敌是叛国。 但柳元宣不能输。 若有意外,他只能将这潭水搅浑,保全柳家。 文通匍地一拜,领命而去。 他们都不能输。 柳元宣只身于暮色中前行,他接过禁军手里的灯,身上的紫袍,衬的火红阑珊,宫门就在不远之处了…… 而此时,柳元宣看着地面上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竟然多了一道。 “父亲是派人寻我么?” 柳元宣手里的灯晃了两下,他缓缓回头,眯起了眼,“弥儿,你病了,应当于家中休养。” 柳弥嗓子发热起火,他嘶哑的说:“父亲为何去筳讲……” 柳元宣看了眼柳弥身边的娃娃脸,“来人,送公子回府。” 娃娃脸即刻和禁兵扭打在一起,弓箭手在檐上围了一圈,却无人敢放箭,唯恐伤了里头贵人。 这娃娃脸武艺高强,一时半刻竟是无人近的了柳弥身,柳弥跪着膝行至柳元宣脚边,声嘶力竭的哀求道:“父亲,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柳元宣一掌甩过柳弥脸颊,厉声道:“你真是烧糊涂了。” 柳弥被打的摔落一旁,又爬回来抱着柳元宣的腿,抽泣道:“父亲,您一贯教导我要保柳家千秋,要承家族兴旺,但家沉还有再起时,国灭那有复兴日?您今日所为,是谋逆!谋逆!是祸国殃民,是倒行逆施,是于一己之私置黎庶苍生于不顾的千古罪人!父亲,儿求您,求您,不可以……不可以……” 柳元宣双手发抖。 柳弥撞到了他手里的长灯,他忙拉扯哭道:“父亲,柳家可以不扬名立万,可以不青史留名,但不能遗臭万年啊!父亲,您忘了您教儿写的第一个字吗?” 柳弥的视线一片模糊,嗓子几乎是滚着刀吐出的声音,泪水糊了满脸,也糊湿了柳元宣的衣摆,周遭仍是兵戈交接之声,但双拳难敌四手,已呈败迹之势…… “是齐啊,您说执心克庄曰齐,资辅供就曰齐!您说我生于大齐定是贤臣贞节之儒士,定是佐君耀族之良相!您说愿我心智弥坚,永葆天真,守护大齐昌平清盛!父亲您都忘了吗?” 柳元宣眼眶湿红,长吸了一口气。 “父亲……当年人人追随沈太傅,您却让我师从宋阁老,不就是希望我成为一个介直忠守之人吗?” 柳元宣微弯腰伸手摸上了柳弥的脸。 柳弥悲从中来,酸涩难耐,忙又哑声道:“一时荣华遮望眼,父亲,柳家起于微末,百世不陨,而今不过暂且没落,何足畏惧,父亲,不要再一错再错了!收手吧!” 柳元宣沉眸,将他扶了起来,他长叹了一口气,“我此生最大的错事,便是让你拜宋奉安为师。” 柳弥耳膜巨震,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柳元宣,身后的禁军却越涌越多,将他按压在地。 娃娃脸见大势已去,吐了口血,身形不稳的疾驰而逃。 柳元宣居高临下的走到他面前,替他理了理仪容,他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今日之举着实让为父大失所望……弥儿,你太软弱了。” 柳元宣低吟道:“行行重行行,我有资辅心,却失天子意……” 柳弥痛哭出声,怎么会到如此地步,他不禁想起与宋阁老见的最后一面,手心疼若刀割。 从最初贪念起,便已再无回头之路。 为人之子,盲孝助纣为虐;为人之徒,罔顾恩师教诲;为人之臣,沉沦权柄利禄。 他、他错了…… 柳元宣擦去他眼角之泪,一脸冷峻的面容,露出一丝柔软,他凛声说:“你我时至今日,已不可能是大齐的臣子了。弥儿,百年家业不能毁于我手,你也不能黯淡无光。” 柳元宣背身,一只手高抬,一只手顺着广袖,他留下一句:“公子重病。” 便要离去。 “父亲。” 柳元宣微顿,而后大迈一步前行…… 突然他睁大了眼,颈后、衣襟、长背,忽有  238 被水珠飞溅上的触感。 “弥儿!” 他大惊失色,转身看去,只见柳弥手中禁军之刃,从颈上摔落,飞溅的血染在黑夜的紫袍里,看不出颜色。 柳元宣惊慌失措的捂着他的脖子,试图堵住那涓流不止的伤口,“弥儿……弥儿……” 柳弥眼睛睁的很大,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的呼吸,不停的抽搐,却无法吐出一句声来。 父亲,不要为了我犯下滔天罪孽,不要…… “弥儿!” 柳弥的手倒在了血泊里。 柳元宣眸光一下全无了。 这说来很奇特,一瞬间,所有人都明显的感觉到这个权倾朝野的人老去了。 他仍是那幅面容,但却没了精气,变成了耄耋老人,垂垂而危。 他低声的轻唤,“弥儿……” 仿佛怕大声一点都会碰碎了怀中渐冷的躯体。 他失神的看着柳弥的手,以及逐渐被血泊遮去的“不要”二字,他嘴角不停抽搐,一只手直接伸进了袖口,想要立即发出烟花信号,来个国破家亡,倾盘皆散…… 只是无论他怎么摸索,也找不到,他烦躁的将袖口扯了一团乱麻…… 柳弥从他怀中摔到了地上。 他忙去扶起,却看见柳弥的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卷竹筒烟花,而里头的燃料,已经黑黑黄黄的撒了一地…… 原来那时抱着他腿哭泣哀求…… 柳元宣愣住,然后用手捂住了柳弥的双眼,他大笑若癫。 傻弥儿。 你何时见为父孤注一掷? 须弥。 “将公子送回府。” 柳元宣已瞧不出悲伤之色,弥儿,父亲替你报仇。 正文 第147章 谋逆 沈是被禁卫押送进金銮殿时,已有大半同僚到了,官场的敏锐度让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危机,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吕安服侍在奄奄一息的承明帝身边,看了眼手中方至的密报,摒退了众人,然后替承明帝整理起锦被边角,理平以后,默默拎着两角,向承明帝脸上捂去。 此时,柳元宣才姗姗来迟。 接踵而至的,是殿外戌时的钟声。 众人惊悚的看着柳尚书,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不知今朝是何命数,只见那花白的胡须、头发的尚书大人,不知何况一夕胜雪。 吕公公拉开了幕帘。 群臣立即围上问道:“圣躬安否?” 吕公公摇头,倾身让路。太医院众人鱼贯而出,以孔掌院为首跪了一地道:“圣上病危。” 吕公公拿出手中圣旨,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嫡长子麟,日表英奇,天意所属,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未待众人跪拜听令,沈是孑然而出,质问道:“臣有疑!今上骑射一绝,况猎场诸多护卫防守,岂会令天子坠马!诸君不觉蹊跷吗!” 柳元宣冷眼看向几个太医,将对方颤颤巍巍的向他点头,他寒声道:“沈大人何意?难不成想要违令闯宫!” 吕安道:“圣上昏迷前曾下令,除太医外,不予觐见。” “彼时只有吕公公一人,何足以信!”沈是逼责,又道:“况册封东宫之诏,如此大事,为何不宣皇长子入殿!常尚书,礼部可有不亲躬接旨的道理!” 这一言出,众人也回过神来,皇长子去哪里了…… 不管后事如何,确保皇长子安危确实系第一要事,忙上谏传召皇长子。 柳元宣早有预料,时值喧闹之际,柳元宣才轻咳一声,殿外响起一声,“皇长子到!” 柳元宣轻笑,向门口望去,皇长子迈着小萝卜腿往前走,一看到这么多花花绿绿的大臣,笑的和花儿似的,一点也不怯生,然后一眼见了今日的老师,忙晃晃悠悠的朝他走去,拜了一下师礼。 柳元宣牵着他的手往殿中行去,跪下接旨。 众人莫不敢言。 沈是见皇长子无忧松了一口气,但来不及松懈便转移舆情道,“柳尚书,缘何今日你入宫筳讲!” 吕公公却替他回道:“圣上特旨。” 沈是说:“柳尚书,自古筳讲宁缺不可换,今日破例,又值多事之秋,臣斗胆请见,为尚书正名。” 柳元宣淡漠的从袖中取出折子,给众人看,而后指向沈是问道:“沈大人今日屡次三番阻拦册封一事,可是对圣旨不满?” “臣不敢。” “既无异议,便请皇长子接旨。” 柳元宣轻拍了下麟儿,麟儿向吕公公踱步而去,跪下奶声道:“麟儿定心怀百姓疾苦,承祧守器,继文统业,信厚恪恭,不负君父重托。” 众臣齐声:“恭祝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朝拜后,柳元宣正欲向麟儿行去,却被沈是拦在身前。 “柳尚书,日前蒋侍郎贪污一案,掀起轩然大波,下官夙兴夜寐,彻夜搜查,竟得一账本。” 此言一出,半数臣工揪心。 沈是道:“此账本正是昔日孟洋行贿之册,牵涉官员数千人!而首当其冲者,贪污黄金百万,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算来竟有半个国库之力,柳大人!柳元宣!你们柳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众臣哗然。 柳元宣笑了,“无稽之谈,孟洋账本当着满朝文武之面,被新安定公宋阁老烧了,而今你又变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账本,怎么,沈大人还通晓问灵诡术吗!” 沈是过目不忘,他如数家珍一般将柳尚书所有藏宝之处一一道出,“柳尚书可敢一查!” “欲加之罪,老夫为何要查,沈大人一口一个账本,那账本现在何处?” 沈是咬牙,那账本自是早已被文通搜去…… 但他不行,他还需拖延时间,为述怀手里之兵争取余地。 “沈大人无话可说了吗?”柳元宣向前逼近一步,“沈大人可知诋毁一品大臣是何罪过!” 沈是不甘示弱,“如今圣上昏迷不醒,内阁首辅之位虚悬,柳尚书一人独大,臣岂能于此时将证据呈出!” “那便是无证无据, 239 血口喷人,来人,给老夫押去刑部问审!” 众臣只见禁卫竟然听从柳尚书之令上殿带人,一时间瞪大了眼,这……这是……心中或有猜测…… 沈是大笑,“诸位臣工皆在此,难道还不明其中纷绕吗!柳元宣先是奸佞受贿,而后东窗事发,狗急跳墙!便借筳讲挟持皇太子,谋害圣天子!如此狼子野心,诸君若还有一份清魄,一份忠义,便与我一同上谏彻查柳家!” “满口胡言,拖下去!”柳元宣斥道,但碍于众臣,也不能公然堵他的嘴。 “柳元宣,你不敢了吗!若今日彻查无果,我自请凌迟,还你清白!” 群臣已有几位炮仗挺身而出。 只见,柳元宣以退为进道:“沈少卿,众臣工皆在此,若你拿出账本,老夫便让你查个痛快。但是空口无凭便要污蔑于老夫,若是教你查人,老夫岂非人人可欺之!” 内阁与御史台几人劝诫道:“沈少卿莫怕,你且将账本交出,我等替你作保。” 柳元宣自然不信有什么账本,到手的两本都是假的,只当他是看了之前宋阁老手里的原册。 而沈是却有账本,只是早已被柳元宣取走…… 他哑口无言。 “沈大人,此时你还畏惧老夫之威么?还是你根本没有账本!” 此言一出,沈是仍无动静,原先信了的纯臣,如今却起了几分疑心。 柳元宣乘胜追击道:“那就休怪老夫铁面无情了。” 众臣心下一凉,无情,不禁想起沈是方才扬言自请凌迟…… 禁卫押着沈是向外走。 柳元宣只觉胸中畅快不少。 “慢着。”吕公公突然出声。 柳元宣眉头剧跳。 “沈大人的账本,早已面呈天子。”吕公公从广袖中取出,打开交于三公。 众臣错愕,吕公公不是柳家的人吗……怎么左右相助,今日唱的那一出? 沈是闻言,目光灼灼的看着吕安。 果真如此。 三公查阅后,向众人点头,却为真本,御史大夫道:“还望柳尚书信守诺言,得罪了。” 柳元宣恶狠狠的盯着临场反叛的吕安,“你一装便是近十年,老夫竟没想到失手于你。” 他大笑突然摔了手中玉笏。 禁卫一下子从殿外全部闯了进来,将群臣尽数围禁。 “柳元宣你疯了吗!” “公然带兵入殿,视同谋反!” 柳元宣一步一步向麟儿走去,吕安挡在麟儿身前。 有正直武将已冲向前,试图阻止他靠近皇太子,只见,禁卫直接手起刀落,头颅滚地,血溅三尺…… 柳元宣沉声道:“老夫倒要看看谁敢动!” “朕敢。” 吕安看着殿后忽有一支腰间别着黄隼图腾的死士拉开了帘子,便瞧着大批的弓弩铁甲将金銮殿包了起来,重新控制了局势。 承明帝从殿后走出。 他看着英武神采的天子,思绪恍惚回了起点。 彼时他正拉着明黄的锦被,一点一点往上,正欲漫过口鼻时,他突然轻叹了一声:“圣上久睡伤身。” 承明帝蓦然睁眼,目光深沉。 “吕安,朕不曾疑你二心。” 吕安温和一笑,眉眼低垂,“人皆有私。” 承明帝低语,“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经久难言,他伸出手牵住吕安青筋满布的手轻拍,如同孩提时一般依赖,“二十四载转瞬至,吕翁,朕会挂念你。” 吕安心中大恸,他的一生自五岁入宫,侍奉先帝十五年,照料新君廿数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享过无边富贵,也捱过疾苦寒冬。 只可惜,人非圣贤孰能无私,他叩拜于地:“承蒙圣恩,羞愧难当。” …… 金銮殿鸦雀无声。 直到沈是第一个叩拜道:“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人才震惊中回神附和。 承明帝怒斥道:“柳元宣,你带兵谋反,挟持太子,压榨百姓,贪污百万,铁证如山,罪孽深重,是当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罪孽深重……”柳元宣自知大势已去,反而摇头长笑,“当年圣上求我柳家相助,推行新政,许我柳家千秋百代荣光,而今呢!” 承明帝寒声:“朕予柳家世爵,着你宗族掌管户部,其势无人能出其右,可你贪得无厌,不仅剥削民脂民膏,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竟敢勾结边将,谋逆叛国!是朕一步一步的容忍,喂大了你们柳家的野心!” 柳元宣冷笑,一手直指承明帝骂道:“我贪!我如何贪?!我若不同流合污,哪里来的钱财逼衙吏卖命,谁替你去收那一二分利?短短三年,我将国库虚空,入不敷出,变至今日国富民强,我若不贪,谁养边关十二营,谁发俸禄三千石!” 黄隼暗卫上前想要打晕柳元宣,直接拖走他,却见柳元宣突然拔起禁卫腰间长刀别在自己脖颈之上,一众兵即刻戒备,挡在了承明帝与皇太子面前。 承明帝摆手退去众人,心中亦是诸多滋味翻涌,他说:“朕给过你机会。” “呵,狗屁机会。”柳元宣越想越可笑,眼角都泛出老泪来,“蒋图治水天下一绝,你却故意卡着工部尚书之位多年不予;萧将军本该是大司马,你却伙同宋阁老压兵报,造成付萧间隙!我儿才动四海,你却只让他在御史台抄书三年!而今又装什么仁君贤臣!说来也是报应!你有今日付家军反叛,全是报应!” “砰、砰、砰” 群臣向殿外看去,竟看见空中炸开一片璀璨烟花。 众人心惊胆战,事出反常,必定有鬼…… 沈是脸色苍白,大喊道:“是鞑靼之信!快!请令九军,封守城门!” 承明帝面如锅青,“你竟然真的卖国!” 只听柳元宣哈哈大笑,凄声诅咒道:“狗皇帝,当年我柳家为你力推新政,铺路搭桥,而今成效显著,你便卸磨杀驴,秋后算账,我柳家数千冤魂便死死盯着你背信弃义的大齐江山!” 他声色苍凉而恶毒,笑声古怪至极,笑如夜枭哭泣,让人毛骨悚然……  240 柳元宣向那眩光夺目的烟花雨看去,只觉一梦南柯…… 儿,爹来寻你了…… 便一刀抹了脖子。 正文 第148章 统权 空中的烟花湮灭了。 四下惶恐,众臣争先恐后献计,请京畿卫守城,调南阳、北枢、望都府指挥使率三千铁骑里应外合,说的头头是道…… 唯有承明帝与沈是噤口不言。 城中之兵早已调走了…… 他们是万万不曾想到,柳家竟有这个胆子联手敌国宵小,他不怕将大齐江山毁于一旦吗…… 而今京畿龙虎之争,却叫外敌收了渔翁之利…… 电光火石之间,沈是忽而想起一个人。 柳长泽,柳长泽去哪里了! 他陡然抬头看向吕安。 他颤声道:“吕公公,侯爷……在何处?” 吕安漠然,“大人何意?” “别装傻!”沈是猛力拽上他的手,“我分明派了孔太医监视你,你却故意抛出福顺,误导柳元宣将计就计,最后坐实他谋逆贪污之罪!你身后是谁,还当我看不出来吗!” 吕安轻笑,“大人既已猜至此,又岂会不知侯爷何处?大人布了那么久的局,总要有人替你唱完。” 沈是身形不稳,抓着他的指节白得发青…… “眼下鞑靼入侵,局势瞬息万变……若是付尚书不降,只怕京中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吕安道:“所以,大人更不能去。” 沈是说不出话。 吕安看了他一会,又说:“大人酒喝的深,应是忘了去年返京那日,侯爷披星月送大人回府,曾许诺送大人一程。” …… “你想要什么?”柳长泽问。 “我要盛世长安。” “你有几条命?” “有几条算几条……路黑看不清,侯爷能送我一程吗?” “好,我送你一程。” …… 吕安道:“虽然这混小子一向嚣张跋扈,但说过的话总是作数的。” 沈是心神震荡,许多散乱不解的线索,许多失望与悲痛,于此时串成了一条线,他视线模糊,转头望向承明帝,“臣始终有一惑不解……圣上自勤政以来,夙夜兢兢,凡御史台之谏必当日清,如今可曾懈怠?” 承明帝缓缓开口,“时刻警醒,不敢荒废。” 若是不曾,是如何弄丢李云赋上谏萧将军的折子…… 沈是苦笑。 “收相权,除外戚,卸兵权,使皇权统一,威震寰宇。圣天子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臣钦佩至极,恭祝圣上海清河晏,万世清平!” 沈是重重俯磕三个响头。 承明帝莫名不敢直视于他,心中郁结着、郁结着一种类似惭愧的酸涩,但制衡之术,总是孤家寡人,临高孤寒,容不得半分心软…… 他背手走向群臣朗声道:“大内总管吕安,虚报病情,其罪当诛,念及先帝旧人,多年苦劳,贬为庶人,流放冀北。” 吕安跪拜,“谢主隆恩。” 又看向沈是,“大理寺少卿沈是,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以一己之力抵抗乱臣贼子,除乱党,纠贪腐,其功……” 沈是打断道:“臣不敢图封赏,只请圣上开恩,容臣带兵援城!” “朕早已调虎贲翘楚二万人,此事不必沈大人费心了。” 那困顿于中的付家军、萧家军、城中百姓怎么办呢? 这二万人是黄雀,守着无辜的池鱼…… “臣恳求圣上恩典!容臣……” “你一介文人,去了何用!”承明帝骂道。 沈是喉有血腥之气,那本该是他赴的生死局,又一次成了围困柳长泽的刀闸,柳长泽究竟欠了他什么啊…… 他为什么没能算到柳家引外敌入城,为什么没有早明白柳长泽的心思,他分明只想让柳长泽做个快活王侯,为何总是让他替自己背负上宿命…… 沈是只身向殿外闯去,他要救小侯爷,如果救不了,那就一起亡……长泽……请你等等我…… …… 京畿重地,篝火在阵营中烧的火红。 柳长泽拿着柳府的令牌,出入犹如无人之地,他将被箭射拐了半只腿的白隼随手丢到火里。 边程看的一阵心惊,唯恐那只隼成了炭烤乳鸽。 只见那白隼猛地炸开了白毛,扑棱扑棱的自火中翻身而起,不慎烧到了一点尾羽,还滚在地上打了个圈,浑身雪白染上尘埃。 它怒气冲冲的瞪着柳长泽。 柳长泽瞥了它一眼,轻啧一声,还装死。 它一瞧便更生气了,唧唧的叫个不停,若不是我劳苦功高,到处传信,你去哪里找的这个老头子,唧唧唧唧! 柳长泽冷眼瞟它,它便闭嘴了。 还拿着半截黑白的羽翼遮住嘴,好的,明白了,我安静。 柳长泽再走两步,便被付镇中拦了下来,“侯爷只身闯军营,是看不起我付某人,还是自视过高了呢?” “都不是,我今日来,是救将军的。” 派你这个混世魔王来做说客,可见大齐官吏已被掌控。”付镇中听的可笑,“柳侯爷,如今京畿重兵都在我手中,你来与我谈什么?” “谈往事。”柳长泽环臂看他。 “哦?” “将军二十多载纯臣,为何走上谋逆之路?”柳长泽问他。 “侯爷若是来说这些废话的,便不要耽搁老夫口舌了。”付镇中双腿夹马腹,意欲远去,“儿郎们,整兵扬号!” “将军,分明知我何意,为何故意躲避?怕了吗?”柳长泽问。 边程躬身而出,站着付镇中马前,“许久不见将军。” “边老,让开。”付镇中睨视着冷声,却不曾再往前行。 边程拱手,“将军仁义,不过是在我小老儿手下待过半年,而今还留几分薄面,不胜感激。” 付镇中脸色渐沉,显然对接下来的话语有所预料。 “咸和十一年,将军捷报来临……” “住口!”付镇中向后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士卒  241 捂住了边老的嘴。 柳长泽讥讽道:“不是将军捷报来早了,而是洛江捷报被压了。” 付镇中额角青筋起,只听柳长泽继续道:“将军入朝多年,相信各种缘由自有猜测,为何不敢信呢?是怕自己今日所为,皆是笑话一场吗!” 付镇中紧绷至极,反而松了神情,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他挥手,士卒放开边程,他问:“边老,自先帝以来,边关战报皆由你管,此情说说罢……” 边程咳嗽两声,“是宋阁老授意让老夫压下的……” 付镇中诧异,“怎么可能是阁老……” 边程徐徐道:“阁老不曾想将军受此困顿经年难解,心有愧疚,所以多番愧见将军,行之避让……” 而宋阁老能让边程听令,自是背负圣意。 付镇中怔忪,复又长叹,“竟是如此造化弄人……” “君无戏言,将军凯旋归京,授大司马印,有何不敢当!”柳长泽呵斥,“却因一己狭隘,整日提心吊胆,畏首畏尾,竟以权谋私将崇明货于孟洋谋财,酿成大错!” 提及此事,付镇中恨上心头,翻身落马提起柳长泽领口,“若不是你柳家,我何止于今日!” 柳长泽冷笑,“是柳家吗!是你的心魔!你可知孟洋自始至终不曾在账本提及于你!他一介商贾尚且知恩图报,你却害他万劫不复!” …… “求恩公放我一条生路!” “昔日我被人当街殴打,几欲死去,是恩公将我从恶人手中救下,才让我有今日体面。此恩重于泰山,犹如再生父母,我岂会害恩公!” “恩公你是见着我长大的,难道真的要看我去死吗……” “恩公难道忘了塞北长河下,你说过,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我求你,你都会答应的吗?” “我什么都不要,恩公,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付镇中道:“你交出账本,我便送你走。” “我从未将恩公写入账本,请恩公信我……请恩公信我……” “我不信你。” …… 付镇中目光微动,他说,“妖言惑众……” 柳长泽不屑一笑,“时墨有新旧,是真是假,将军自己看一眼账本便知晓。” 那账本尽数是假,唯有一本真本,早已被柳长泽送于吕安手中。 而原本确无付镇中。 柳长泽也着实意外一番,不禁想起琉璃台上与那偏执男子的会面。 ——会,但不可为。 可为的终究作茧自缚,不可为的沦落画地为牢。 谁又比谁高明几分。 付镇中颤抖的看着那两本将账本,双目猩红,颌骨紧锁,他于孟洋有恩,但孟洋于他才是真正的救命之恩,那年塞北长河,若无孟洋,这数万付家军,都不过是鞑靼刀下亡魂…… 他自问不曾负任何人,而今、而今、而今、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他突然剧烈咳嗽,将账本一手丢入篝火之中。 眼角蓄着一线水光,却教人看不清晰。 营中瞭号响起,付镇中仰头一望,长河落日,俯身一看,铁骑金甲,他已有所负,迄今,不能再负。他直起腰来,长枪立于背后,一脚踩着马蹄上马。 柳长泽道:“将军仍不悔改。” “为时已晚,多说无益。” 柳长泽摇头轻啧,心中埋汰,沈是这套先礼后兵,真是难看死了。 和这种心狠手辣、自私自利之徒,讲什么仁义礼让,听的进去才是怪事,柳长泽眸光一寒,冷声道:“将军再不收手才是真的晚了。” 付镇中闻言眯眸,向瞭台火光兵畿去看去…… 他立即着人去探,怎会有如此多兵? “禀将军,城外敌军约有数万,与我军守卫旗鼓相当!” 付镇中瞪着柳长泽,“你!如何可能!京中之兵八成在我手下,你如何调动的兵权!” “报!” “说!” “是萧家军!来者皆是萧家军!” 正文 第149章 京安 萧家军之于付镇中,那便是纠缠不清的噩梦,一听到便生出怨怼和嫉恨。 付镇中拔出长枪,指向柳长泽,“莫以为你是柳家的人,我便不会动你!说!你一介外人如何统帅的萧家军!” 柳长泽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幅傲慢模样,“将军好奇,何不去城墙上自己看看。” 寒风凛冽,将士的口中吐出白雾,押着柳长泽和边程一道去了城墙顶上,这样冷的天,饶是柳长泽这般身强体健的人,手指都冻得发紫。 他不禁又腹诽了句,若是让沈是来,只怕吐出话都能抖下三层冰碴子。 怎么今日总是想起他。 付镇中自城墙下望,借着火把长烟,他看见统帅之位站着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他…… 付镇中向后倒退两步,面上写满了不可置信,“我分明亲眼!” 边程老态龙钟的声音徐徐响起,“大人下令生擒,可还记得谁射了那摔下悬崖的一箭。” 付镇中实在难以记起,那日场面混乱,为了寻来见证,他士卒也出动的多,自萧将军跌落山崖后,为寻起尸首,哪里有分神去管谁射了一支乱箭…… “是你!” 边程仰首轻笑,“是老夫。” “看来老夫仍旧宝刀未老,混迹一群兵伢子群里,竟也不教人看出端倪,哈哈”他爽朗笑起,打了一套行云流水的敬云拳,那身姿竟比壮年还要利落三分,只是收手时,旧疾泛起,不住气喘吁吁。 付镇中面露凶光,又被愚弄之怒,也有慌乱之急,亦有苦痛之色。他一脚踢起地上废羽,向边老击去,只见柳长泽反应迅捷,一个点足踢向他腕间。 付镇中武艺高强,丝毫不将此花拳绣腿放入眼中,只是被这一干扰,也不得不回撤了点手肘,没有击至边老要害。 边老撞至城墙,羽箭自他左臂穿过,付镇中一个回旋,手成鹰爪之势叩向柳长泽,不过六招,柳长泽便已动弹不得。 付镇中恶狠狠道,“你们故意设套让我付家军落此  242 境地,还敢自身前来!我今日便要你们血祭沙场! ” 柳长泽脖颈被锁,仍不知死活讥讽,“你怕了。” 付镇中五指一紧。 “堂堂大司马一听闻萧家军之名,便恼羞成怒,闻风丧胆了吗!” 付镇中毕竟是个武将,受不得激怒,“我付家军自马背上守卫疆土,与鞑靼蛮子斗争,是真正浴血沙场的勇士!打这种只会耍心眼逗弄那倭寇矮子鬼的狡诈之辈,易如反掌!” “若再多三成兵队呢?”柳长泽挑眉问道。 “你什么意思!”付镇中厉色看他,“不可能,西南战死数半,就算你伙同边老偷藏下半成,另数半成,早已被我拆分四海,你怎么可能够时间寻回!” 柳长泽却答非所问的说:“付尚书往年因惧内,被普罗大众笑了数年,至今都是茶余饭后的乐趣,可尚书大人一介武将却心胸宽广,从不以惧内为耻,有小家之爱,亦有家国之义。朝中人无不敬佩三分,致使尚书纯臣多年,亦无蝇营狗苟之辈敢污言二三,而今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提及妻儿,付镇中目光柔软。 “大人,你曾为救付家军,担上徇私之错,又为报恩孟洋,担上私盐之罪,你为仗义生,又为仗义所困。” 城后有火光四起,付镇中看见远处打马而来一支精锐兵队,高扬着橙红色的萧字旗帜…… 付镇中喃喃问道:“那是谁?” 柳长泽凛声,“萧将军之子萧寄北。” “原来如此。” “若你现在降,我保证付家军平安。” 话音未落,空中忽有雪粒子飘下,清清扬扬的落在将士们的铁甲上,那样小的一粒雪啊,竟也不能融化,就这样积上了一层寒冰。 “将军,下雪了。” 新雪又至,太傅,你要与我饮的酒呢? 柳长泽吐出一口寒气,“时近年关,将军,何必让将士饮冰踏雪,和老小围炉夜话,温一杯酒不好吗?” 付镇中阖眸,耳畔依稀响起塞北长河的雪夜,那时饥寒交迫,朝中拨不下粮,他许诺将士们,“儿郎们,打赢这场仗,就和我回京,我们吃肉喝酒,一家团聚!” 为什么要牟足劲的留在京城,不就因为打仗太苦了么? 付镇中松开了手。 边程重伤之际,瞥见这一幕,微弱的笑了起来,太好了。 只听付镇中掷地有声道:“他若能赢我,付家军便降。” 付镇中长枪直指城下之人。 彼时雪已经越下越急了,付镇中自城墙飞跃而下,无一人敢动。 他一柄长枪使的出神入化,踏雪而来,迎风回浪,与萧将军交手于紫禁之巅,此一仗,是他打过最酣畅淋漓的仗,只许赢,不许输,付镇中将自己武学发挥到了极致,逼得萧将军连连后退,使出一手敬云拳格挡。 城下士卒都露出了崇敬之色,是敌是友也罢,这样一场力量的较衡,身法的较量,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光。 空中只于兵刃交接之声,只见萧将军突然向后翻了一个空翻,长刀出销,大雪纷扬。高高的刃光于夜色中回旋翻转,萧将军挑落付镇中手中长枪,骤然跃起逼上,众人屏住呼吸。 一阵尘土飞扬,只见萧将军的刀穿过付镇中胸腔。 付镇中嘴角含着一抹笑,闭上了眼。 “我要立不世之功,要做大将军,要娶美娇娘!” “混小子,毛都没长齐,做什么梦呢!” 瞭台之上吹响号角,传来一声“付家军降”! 城中响起欢雀之声,而柳长泽神色淡淡,边老问他,“你如此尽力劝他,却为何丝毫不关心战果?” 柳长泽唤来禁军送他去医馆,口里漠然的说着,“他必输。” 边老不解,“付镇中可是武状元出身……” 柳长泽却不接话,便要离去,走前忽然问了句,“你如何结交的沈少卿。” 边老一愣,怎么一个事关千万人的战事,还比不过我这老头子见个人有意思? 边老摇头,不懂你们少年郎的想法。 “今年上元佳节,沈少卿来拜访老夫,手里什么也没带,只送了一盏花灯,上书着一句,位卑不敢忘忧国……” 边老正装腔作势的想解释一下,位卑不敢忘忧国的来历,一个回头,便数落道:“诶,这混小子,话都不听完,人影都不见了……” “砰、砰、砰” 空中骤然响起三声烟花雨。 边老面色大变,旧疾新患,竟气晕了过去。 …… 沈是苦求不得援兵,怒往殿外传出,只可惜暗卫将金銮殿围得水泄不通,他眼神一厉,竟要直接撞上那暗卫手中之刃。 承明帝示意让开,沈是寻到一线生机闯出,正撞上了前方来人。 “沈大人。” 沈是瞪大眼,忙抓着这个金甲浴血的人问,“寄北……长泽安否!京城安否?!” 萧寄北拍了下他手,跪下抱拳禀命,“主帅阵前自裁,付家军尽数归顺,鞑靼皆以清剿!” 他语气骤提,“京、城、安!” 与此同时,殿外走进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孩童。 …… 文通到达柳府时,已见府内兵刃潦倒之况,小厮禀报一人带着公子穿了出去,他只留了句收拾一下,便回了文府。 不久之后,传来柳弥身亡的消息。 他长叹一口气,默默给冉娘点上了一支香。 他轻声道,“冉娘,你为何都不来我梦中?” 屋外响起敲门声,“谁?” “干爹是我,文查子。” “进。” 文查子端了一碗汤面进来,笑着说:“干娘嘱咐过我,干爹胃不好,若是回来晚了,让我仔细着备份汤面,还教了我许多法子……” 文查子递上竹筷,“干爹,快尝尝看,今日可有进步?” 文通慈眉善目的摸了摸文查子脑袋,袖中似有异物,摇摆生硬。 “好孩子,干爹尝尝……”文通挑起一口,眼眶深红,他怕文查子看出异样,猛唆了两口,“嗯,好吃,唔,你做的越发像冉娘手艺了。” 243 文查子笑了一下,将空碗端了出去,说道:“干爹早些休息。” 文通待他走后,面落两行清泪,然后轻拭眼角。 打更者敲起了戌时的锣鼓,文通起身,正欲推门时,竟发现,门已被锁死。 他面如死灰,经血逆行,竟一瞬晕了过去。 文查子缓缓推开了门,自他袖中摸出一卷烟花筒,将他扶于床榻躺好,驾马直赴京郊。 那是沈大人和他约定好的地方。 “我寻述怀大人。” …… 柳长泽从城墙下来,见烟花阵阵,问萧寄北,“你便是为此来迟了?” “端他老巢废了些功夫。” “再迟些,许是要被你害死。” 萧寄北看他一眼,“早死晚死,你逃得掉么?” 柳长泽眼波流转,似有解脱之意,“你可去阵前看了他?” 萧寄北眼有痛色,“对决之后,他便不见了。” “他已死。”柳长泽道。 萧寄北甩开长枪驾马而去,“谁愿意给他收拾那个烂摊子!” 一骑绝尘。 柳长泽朝着暮色问,“方才你输了。” “是,我输了。” 暮色之人,忽而念起最后长枪飞起时,他以为是绝路,提刀而上,那人竟以手握刃,一掌锁向他喉结,身法诡危,无法破解。他阖目等待脖子上的最后一击,睁眼时,却见那人已倒在血泊之中。 长刀满霜雪,那人赢的漂亮。 柳长泽静默,看了一眼不知疾苦的雪花,问道:“你为何不见他?” “已逝之人,何必徒添挂念。” “他看到了。”看到了你还活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萧家军如何安置?” 暮色中人声渐远去,却飒拓笑道:“我萧家儿郎,自会扬名立万!” 柳长泽垂眸,“若他只想读诗书呢?” 肩头之任,与生俱来,不能放,也放不下。 那人已听不见了。 “抓拿逆贼!” 虎贲铁骑身骑烈马,手持弓弩,将柳长泽围了三圈。 柳长泽抬首,终于释然一笑。 正文 第150章 回头 萧寄北复命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大理寺救人,柳家已亡,李云赋就不必再呆在牢里受苦了。 他方驾马抵达牢门,正欲下马,只见李云赋推开狱门,与他四目相对。 一人消瘦单衣,如雪间青松。 一人戎马铁甲,赤血望来路。 李云赋张了下嘴,竟是无语凝噎。 “寄北,你原谅我了么?” 原谅了么?他自见李云赋为伸乾坤正道入狱,便已不再囿结其中,他明白,这个人不曾变过,一直是他心中朗朗明月。他也因此放下执念,重返疆场,与侯爷为谋。 何况如今,他父也不曾被李云赋害死…… 萧寄北露出许久不见的爽朗笑容,他说,我不怪你。 还未出声,便见李云赋腿不胜力,向前踉跄,萧寄北立即翻身下马揽住了他。 那铁甲寒凉,直直冻到了李云赋心底。 萧寄北抱他抱的很紧,近乎要将他揉碎在骨头里,他低低俯在李云赋耳侧,他说,“我很想你。” 耳边的热气,一下子润湿李云赋的心窝。 也润红了他的眼眶。 这一声想念,竟似等候了百年,千年,万年一般…… 李云赋艰难的笑了下,而后推开了他。 萧寄北不解。 李云赋拱手,略带哽咽道:“恭喜萧小将军得胜归来。” 萧寄北愣住。 他突然意识到,他是萧小将军,是能保住萧家军的唯一一个人了。 “我,我不在乎。”他着急的抓着李云赋,铁甲上未干涸的血迹染上了李云赋的手缝。 “你说什么胡话!如今付家军统帅已亡,萧家军落也群龙无首,大齐江山如何稳固,萧寄北,你是萧将军唯一的传人,是常胜之师,不败的神话。” 既然是神,便不能沾染任何一点淤泥。 譬如断袖,譬如一个跛腿的书生。 这不仅是将军的耻辱,也是大齐的耻辱。 李云赋行了一揖,便一斜一跛的擦肩走去。 萧寄北拉住他的手,将他揽腰抱上了马。 他说:“我送你回去。” 李云赋瞳色淡漠,“你又何必。” 萧寄北将他锢于怀中,比铁甲还冰的水珠,落入他颈后,是雪花么? 李云赋后背轻颤。 “我送你回去……” 这声音了竟带上了哀求之意。 别推开我,云赋,别推开我。 萧寄北近乎让他喘不过气,可这一路始终有尽头,他的背挺得笔直,没有留下半点弯曲的余地,除非折断。 萧寄北望着李府的牌匾,瞳孔红似滴血,“你这般狠心吗……” “雪夜路滑,将军慢行。”李云赋清冷声色道。 萧寄北终于松开了手。 他说,“李云赋,我恨你。” 恨你清醒至此,连骗我一分也不愿…… 他放李云赋下马,头也不回的走,一路走,一路将金甲褪去,浑身颤抖…… 他自是可以厚颜无耻的缠着云赋,只是萧家军他能放任不管吗? 那是大齐的支柱,是萧家的心血。 他能无所顾忌吗? 他恨自己的无以为继…… 对不起,云赋,对不起…… …… 萧将军临行前拜别沈是,约至京郊一间破落茶楼,黄土飞扬,店家旗帜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而两人却心静止水。 萧将军道:“多谢沈少卿救我。” 沈是为他斟上一杯烈酒,“害得将军身败名裂,隐姓埋名,将军不怪罪已是宽厚了,哪里当得起‘救’这一字。” “在下是知恩之人,少卿不必客气。” 沈是也不再推辞,只与他碰上一杯,却闻他疑惑一声,  244 “咦,此人眼熟……” 沈是随着目光看去,竟是流放冀北的吕安。 沈是错愕道:“圣旨不是宽裕吕翁三日后前行?缘何今日便……” 吕安但笑不语,忽见他身侧之人,惊呼一声,“将军未亡?” 遂竟落下泪来。 萧将军更加困惑,问道:“我们见过?” 吕安以袖擦面,他虽已老,容颜不再,但宫精雕细养,依稀还能再眉目间瞥见一二年轻时清秀模样。 “数十载如川流逝,将军却一点也不曾老去,不知芍药将军若还活着,又会是何等风景……” “啊,是你!” 沈是一听芍药,耳朵一动,好奇问道:“何为芍药将军?” 萧将军猛饮一杯烈酒,穿喉而过,“此话说来便长,当年风华正好,我刚把敬云从江湖拐到沙场,他彼时还改不了江湖上的花架子,做个什么都要风度翩翩,娘里娘气的……” 萧将军与吕安对视一笑,“公公就是那时来的吧,似乎是送个什么封赏旨意……” 吕安接到:“正七品冀北郊邻校尉,敬云将军的第一个封赏。” “对对对,可把那疯子高兴坏了,当天便带着你去挑衅了人敌军了,说要让你见识一下边关将士的风采。” 萧将军倒不知怎么大笑不止,直被酒呛的咳嗽。 “这事一提起来便好笑,那敌军正是一游牧之队,见他这小白脸的模样,直嘲笑道,怎么冀北的将军是个女子!” “气的敬云一个凌波微步,从三千敌将头顶掠过,直取敌将之首,这事本来也算神气,却见那敌将媳妇吓丢了魂,慌忙之间竟将手中芍药抛出,被敬云接了个正着……” 萧将军看向吕安,“当时敬云附庸风雅,接了花便想显摆一下,直将那芍药于百米处斜入,哈哈,斜飞入公公鬓间……” 吕安脸有薄红,又复自嘲笑道,“后来不知怎么竟传成了,大将军孤身入千人军营,只为偷取婆娘头上芍药花,便多了一个‘芍药将军’的美名。” “什么狗屁美名!”萧将军大笑,“你回京复旨的早,不知后来传的更加厉害,直说我冀北将领,是个沉鱼落雁的绝世美人!” 萧将军佐以往事,同吕安烂醉一场。 他笑着笑着便落了泪,往地上洒了一杯酒,他叹道:“没想到几十年弹指过,还有人记得你……” 吕安绯红着脸,眼底蓄着缠绵悠远的泪光,嘴里喃喃道:“那日烈火如虹,边塞鼓鸣,一支芍药破云而出,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色……” 杯盘狼藉,曲终人散。 沈是扶着醉醺醺的萧将军入了客房,忍不住问了一句,“敬云将军是个什么模样?” 萧将军含糊不清道,“就和柳家……那小子一个模子……刻的……” 沈是眼睫微动。 …… 承明帝趁夜入侯府,柳长泽不知在书房里写着什么。 承明帝拿起案上一册翻动,“《定国策》,太傅都去了四年了,你还在写……” 柳长泽眼也不抬,“这是他的心血,我一定要替他写完……” “朕见你同沈少卿关系紧密,还没放下么?” 柳长泽顿了下笔,“过客罢了。” 承明帝皱眉,“听你此意,仍是决心赴死?” 柳长泽不咸不淡道:“乱臣贼子,自当处死。” 承明帝看着他,不禁回想起从前同窗之情,算来最是岁月静好的那几年时光,生出恻隐之心,他道:“你将账本交于朕,又只身赴敌营做说客,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功高苦劳,朕愿全你一个心愿,只要你不再入京……” 却听柳长泽道:“圣上若真有意,那便替我放过柳学士一门罢……” 承明帝愣住,“你、你不是最恨他……” 柳长泽垂眸,“恨啊。” 而后便不再语。 承明帝抿唇,这显然有些棘手,斩草不除根,留柳长泽一个还好,这要留下一门,难堵悠悠之口,“朕再给你三日时间考虑,想清楚了还能改。” 柳长泽全然无视。 …… 承明帝回宫时,沈是仍在殿前跪着,见他路过,冻的深紫开裂的唇瓣上下开合道:“恳请圣上让臣见侯爷一面。” 柳长泽被禁足侯府,无人能入,无人能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旨意是什么。 承明帝看了他许久,突然停下了脚步,说:“准。” …… 侯府书房的门无端被风雪吹开,细小的雪点飘飘扬扬的撒了一地,柳长泽的书页上落了一枚,便晕湿了墨迹。 这天着实有些孤冷了。 他抬头向外望去,月白影斜,他无端伸手虚抓了一把,几点冰粒落在他手心,他低声自语道,“这场雪,从咸和十年起,便没有停过……”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四年。 然后起身向外走去,未曾撑伞,任由霜雪落了满身。 每走一步,都仿佛走过一生。 耳畔不断回想起那些从前的岁月,我与他相识幼年,相伴十余载,相离四年,终于得以复见…… “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柳长泽,你很聪明。” “是徽墨,长泽会写徽字么?” “不会。” “你看这个字,上下观山水,左右品人文,用徽墨是文人的气节!” “长泽啊,你永远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断然不会骗子卿!” “好你个侯爷,不仅要劳我的神,还要削我的官,真是师门不幸。”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侯爷这是嫌弃老夫了吗?” 柳长泽眼眶深红,长吸一口冷气,他一步一步踏过积雪,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然后伫立在一潭薄冰水池旁,望了一眼…… 我有老去否? 若真霜雪白头也好,再不给你弃我而去的理由。 柳长泽阖眸,身后有枯枝轻响。 他一张口,便有白雾袅袅,“你跟了我一路,为何不出声。” “我只是在等,侯  245 爷什么时候回头。” 正文 第151章 雪景阁 柳长泽闻言静默,正欲继续往前时,忽听身后萧声渐渐…… 闻弦知雅意。 柳长泽双手轻颤,却不曾回首。 沈是放下了萧,他望着柳长泽肩上一指厚的白雪出神,他喃喃道:“侯爷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从而说起?” 沈是神色悲凉,将手中兔毛手炉拢紧了些,他缓缓向前走去,“重登科至今,我先是大言不惭要盛世长安,后是欺瞒侯爷暗度陈仓,还自以为是的当作保护侯爷,安定寰内,一定很可笑吧……” 沈是声色渐颤,“我竟还有脸问侯爷讨信任,我又何曾信任过你……” 沈是手虚抚在柳长泽背影,你分明是我一手教出来,我却时时刻刻在怀疑你。萧将军出事,我以为你不择手段,拔除外戚,我以为你罔顾亲伦,种种种种,我与常人何异?只见你跋扈利刃,却不闻你赤诚之心…… 长泽,对不起…… “你没错。”柳长泽一贯飞扬的剑眉微垂,“若你信我,萧将军不会活;若你信我,京城必定大乱,我没有那么多闲情怜悯天下苍生。” 只是也不曾刻意伤人。 “我之所以送你一程,不过是所求同路罢了。”柳长泽一顿,“你若是敌,我亦不会手软。” “说谎。” 柳长泽一怔。 “若你不心软,为何还要在此听我闲言……” 柳长泽面色难看,竟不知如何反驳,气急败坏的便要离去。且迈开一步,便被捉住了手。 那手比他略小一些,分明拿过小火炉,却比他还要冰上三分。 柳长泽一时想甩开,一时又想替他暖暖,这挣扎之间,僵硬的只好不动弹…… 那人像是怕他逃了一般,又抓死了两分,“侯爷是从何时起看穿我设的局……” 柳长泽叹出一口气,左右也没有两日了,又何必和他较劲。 “是孟洋?”沈是追问。 “雨山景。”柳长泽凌厉的面容,借着雪色月光,爬上一抹无可奈何的神情,“凡浸淫商贾者皆知,北方有一古董阁,手中珍玩无数,却独有一癖好,喜欢杜英。凡求绝世宝物者,不收钱财,只看天下名贵杜英。” “那阁名曰:雪景阁。” 柳长泽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放于沈是手中,“若你去看看,里头尽是昔日仿瓷圣手徐虞夫妻之作。” 沈是愣住,“侯爷是说,吕安手里的账本是雪景阁得来的……那霞山的……” “我伪的。”柳长泽道:“沈大人,若你不是圣上的人,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沈是后背生寒,孟洋这招毒,若他与柳长泽是二心,此刻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这人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之徒,连死了也要阴人一把…… “沈大人并非神仙,不能算无遗策,日后多加珍重吧。”柳长泽推开了他的手,“天寒了,早些回去。” “故园折柳,旧人重逢。侯爷分明知我曲中意,依旧不肯回头吗?”沈是指节颤动,哽咽喉中,“长泽,我愿做你故人……” 柳长泽阖眸,“可我不愿。” 身后之人轻呵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难堪,淡淡的一声气音,堵得人心口发疼。 柳长泽漠然前行…… “咚。” 柳长泽瞳孔骤缩,忙回头看,那人一袭红袍未退,栽倒雪中,他望向来路,竟只有一道脚印…… 那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他走过的路,凝望着他永不回头的背影…… …… 沈是醒来时,四周空无一人,他脑海中回荡着圣天子最后和他说的一段话,“三日后,柳长泽问斩。” 沈是耳朵一阵轰鸣,“侯爷大义灭亲,功过相抵,不应……” “他意已决……” 他意?不是圣意吗? 承明帝将令牌赐予他,叹息一声,“若劝不得,便陪陪他罢。” 沈是忙从床榻上跳下,向门外闯去,他要去侯府,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 方推开门,便正好撞向来人,手里的汤药洒了一地。 “候……” 那人剑眉紧皱,俊美凌秀的脸露出气恼的神情。 沈是急切想要确认他,忙抬脚向前,未及地面,便被人一把抱起。 那人看着地上的药汁咬牙,“君子死而冠不免,沈是,你像什么话!鞋也不穿,衣服也不披,身上和火炉一样也敢往外闯!” 沈是被凶的一动也不敢动,乖顺的倚在他胸口,看着他将自己抱进床榻,拉好被褥,才意识到仍在侯府…… “我……”一开口才知病的严重,沙哑的不成样子,“我睡了多久……” “三日。”柳长泽寒声。 沈是吓得跳坐起来。 柳长泽一巴掌没好气的拍在他背上,将他压回去,“还乱动!你到底怎么进来的,圣旨令牌呢!赶紧滚出去看病!” 只见沈是眼睛全红了。 柳长泽没了脾气,“半日,你只睡了半日。” 沈是仿佛还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中,无法抽身,柳长泽伸手在他额头,脖颈处摸了摸,“还有时间,你这风寒还是其次,主要是腿,你跪了多久,怎么青成这个样子,若不及时处理,只怕是要落下后遗症的……” 沈是听到还有时间,才慢慢从魔怔中回神,一个挺身便抱住了他,头埋在他颈侧,滚烫的像块火石,平复须臾才镇定道:“侯爷,我出不去了……” “你!” “圣旨令牌我都没带进府……” 柳长泽把他拉开,目中有火,咬牙道:“你故意的!” “侯府如此大,侯爷若是看不惯,便将我丢至此处,自生自灭罢。”沈是目光坚定的看着他。 “你当我不会吗!” 柳长泽暴躁起身,向外摔门而出。 沈是看着地上的药汁不语,侯府无人,这药谁煎的…… 半个时辰后。 柳长泽将刚煎好的药碗,恨恨的“轻”砸在他床头,“你好样的。” 沈是见好就收,一双眼烧  246 的水雾雾的看着他说,“身体不适,辛苦侯爷照料了。” 柳长泽被看的骂不出声,只沉声一句,“喝药。” 沈是笑的眉眼弯弯的点头,左边一个梨涡若隐若现。 “腿抬起来。” “嗯?”沈是抽了下嘴角…… 便见柳长泽直接掀开了他被褥,一只手滑进他腿间。 沈是整个人都僵硬了。 冰冷的手一点一点往上爬,沈是咽了下口水,这什么进度? 他怔怔的看着柳长泽,对方却不屑的冷笑一声,直接扯住了他裤带。 沈是瞪大了眼,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急忙攥紧不让他动,嘴里语无伦次的说着,“我……我……我还发热呢……” 柳长泽手下一用力,抽开了他裤带,突然凑近到他面前,说了句,“你不是胆子很大吗。” 然后一把扯了下来。 沈是抖了两下。 视死如归的闭上了眼。 他感觉柳长泽将他一只腿向外分开,然后弯了起来。 “痛!”沈是直接痛的哭了出来。 逆徒!下手还是这么狠! “想快点好,就把嘴闭上。” 话虽如此,沈是还是明显感觉膝盖上力道轻了不少。 可还是好他娘的疼痛! 沈是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孽障!逆徒!肯定是报复!怎么可能这么痛! “沈大人,还不出府吗?” 沈是咬着气音道:“你做梦!” 柳长泽眼神一厉,手又加了三分力。 抹着药油,按了一个时辰,沈是感觉自己的腿酸酸涨涨的,像是血液又重新流通了起来,也不那么疼了,方才喝的风寒药也不知下了什么古怪的方子,苦就算了,还让人昏沉沉想睡。 但他又不敢睡,只怕这一觉醒来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一只手便死死攥着柳长泽衣摆不放。 “你……睡吧,我不走。”柳长泽叹了一声,替他拢好被角。 沈是听话点头,却仍是不放手,也不闭眼。 但沈是药劲上来,也只是勉力支撑,一边半阖着眼皮,一边甩着脑袋强撑,这幅模样把柳长泽看的好笑,心防也不禁松懈些,他抿唇问,“圣上和你说了什么……” 沈是哑着声,垂眸道:“三日。” “果然如此。”柳长泽道,“我意已决,你又何苦……” 沈是悲上心头,强甩瞌睡,神智涣散道:“圣上给了侯爷三日,侯爷能不能也给我三日,让我试一试……” 柳长泽替他撩过额前碎发于耳后,没有出声。 沈是难过的偏过头,一口咬在他手指上,便再也支撑不住的合上了眼。 …… 翌日,沈是的烧退了,除了腿不太利索外,几乎是好全了。 但他怕被赶出去,于是躺在床上做那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奇怪是,柳长泽今天居然没有挑他刺。 沈是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烧到了脑子。 侯府一日三餐还是有人送的,不必让他们两个大男人抓襟见肘,太过狼狈。 沈是看着那一桌子,糖醋小排,桃花鳜鱼,芋泥白果……陷入了沉思。 随后,柳长泽竟然主动给他夹菜了…… 沈是受宠若惊的扒了两碗饭。 怎么,三日后,是他要死了吗? “你还真是爱吃甜食。”柳长泽凉飕飕道。 沈是:“?” 他看了眼自己吃了半盘的芋泥白果,又一次陷入沉思…… 不,我没有。 这太离谱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怎么翻天覆地了。 沈是说:“侯爷……” “嗯?”柳长泽温柔的看着他。 沈是眼皮跳了一下,温柔,怪事,感觉重生后就没见过他这个模样,“你……你今日是不是有些奇怪……” “这样不好吗?”柳长泽起身,揽过他的腰,扶着他向外走去,“你病刚好,出来晒个日光。” 正文 第152章 青玉峰 沈是寒气入膝,这几日不好多动,柳长泽在院内铺了一些宣纸,陪他晒太阳,写书道。 沈是左手广袖别于腰后,右手提笔,龙飞凤舞的写下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七字,然后转身含笑看着柳长泽,眼睛里的琥珀珠子,显得有些妖冶。 柳长泽又看重了眼。 他鬼使神差的上前摸了摸沈是侧脸,然后沉眸将宣纸翻了过去,说道:“你若换个字体,效果会更好些。” “你不喜欢这个字?” 柳长泽不语。 沈是突然抓着他的手写了一个“徽”字。 柳长泽的脸色大变,只听沈是说道:“侯爷,上下观山水,左右品人文,你看我这字写的如何……” 柳长泽震惊的看着那个字,颤抖的抚了上去,他将手攥成拳,咬着牙克制的问,“你怎么会写宋阁老的字……” 沈是不知他为何如此激动,又提笔写了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阁老天下之师,会写很奇怪吗?” 是啊,很奇怪吗?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徽”字,没有人知道,太傅教他写的第一个字,字体不是自己的,而是宋阁老的…… 传闻,沈太傅小时候写字,最初便是宋阁老教的…… 这个笔力,这个姿势,他就是化成灰都不会忘记! 柳长泽蓦然抱住沈是,着魔似的念着,“太傅,太傅是你吗?太傅,我好想你……” 沈是如惊雷过。 该承认吗?他感受着怀中这个人颤抖的身躯。 “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得意的门生吗?为什么要抛下我!太傅,太傅……” 门生。 沈是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长泽像似瞬间从铁壁铜墙,又变回了那个还会趴在他腿上撒娇的少年,嘴里还说着,子卿,我不想回家…… 若在此时让他得知,自己崇敬的太傅,对他有这种龌龊心思,他会不会  247 更加难以活下去…… 沈是不敢赌,也不敢说。 “侯爷,怎么了?我是沈是,大理寺少卿沈是……” 柳长泽闭眼,面上已是一片清泪。 不是。不是。不是。 他都亲口说不是了,柳长泽,你还要继续做梦吗! 柳长泽一把推开了他,直奔书房,将自己锁了起来。 沈是眨了眨眼,将眼底泪光收了回去。 他轻叩书房门扉,他实在有太多哄柳长泽的手段了。 他自门缝塞进去一个方才用毛笔画好的格子,上边七零八落的写着一些数字,解出来后,会知道是那本书,那些字。这是很多年前流行的小游戏,但是难度太高了,便渐渐没人玩了…… 每次小侯爷不愿意说话时,便喜欢用这个法子刁难身边的人。 小侯爷其实是个性子很古怪的人,喜欢刁难人,又希望有人陪。 那纸穿过门缝落在地上,柳长泽瞥了一眼,看出来上面写着一句。 (怎么了?) 他不予理会。 又见沈是半个身影靠坐在门后,也不出声,塞进来一个扁扁的纸片,而后竟站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大肚子的肥鸟,晃晃悠悠的往前走,一时撞倒了桌角,撞歪了长喙,一时又倒了下来,跌跌撞撞,百转千回才走到他脚边。 蠢死了。 柳长泽一手扯过,将那身后细细的竹枝踩断。 又见门外塞进来一张格子数字。 (腿好疼) 柳长泽磨牙。 他一把拉开门,沈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半个身子直直倒在他腿上,正欲拍手起身,又被他手臂过腿弯,抱了起来。 “可以走……” 柳长泽瞪他一眼。 沈是无辜抿唇,心想道,还是这样喜怒无常让人放心。 今日沈是的腿好了许多,按起来时也不似昨日那般疼了。但到了夜幕降临,坐进了浴盆里,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没带衣物。 “水都凉了,你好了没?”柳长泽不耐烦道,若不是他腿伤怕摔了,自己缘何来问这一遭。 里头传出水声,那人像似刚刚从水里爬出来,室内灯火明亮,勾勒出姣好的身姿,柳长泽偏开了视线。 偏生的沈是不知死活的贴上了门窗,嗓音还有水汽氤氲过的朦胧感,“侯爷,我……我没带衣物……” 好你个沈是! 柳长泽冷声道:“你还真是豁得出去。” 沈是:“?” “你死了这条心吧。”门外传来恶狠狠之声。 沈是还在迷惑中,忽见兜头洒下一箩筐的衣物…… 怎么好端端又生气了? 柳长泽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大,领口袖口都松松的,他将袖口折了起来,露出一截皓腕,才算舒坦了些。 沈是推开书房的门,想来多谢两声。 柳长泽一见他那白的发光的脖颈和手腕,那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灯给吹了。 沈是:“?” “侯爷要睡了吗?” 柳长泽不发一言的往内室走去,合上眼,一点也不想搭理沈是。 片刻后,只觉床侧人影耸动,有人钻进了他被窝里。 柳长泽忍无可忍,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教他动弹不得,他寒声逼问,“沈是,你不要太过分!” 沈是自然是不能承认的,但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三日光景,怎么能浪费在睡觉上面,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现在可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他自夜色中眨眼,轻轻地说:“侯爷,我怕黑。” 柳长泽脸都听抽搐了。 “沈是,你可是个夜盲。” 沈是:“……” 忘了。 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柳长泽叹了口气,往里躺了一些,大雪夜里,难道让他去那些没有收拾过的空房么…… 沈是好不容易占得一席之地,动都不敢乱动一下,生怕惹得柳长泽一个不高兴,又给赶下去了。 “沈是。” 沈是装睡,听不见。 “明日之后,我便是逆贼了。” 沈是心头剧痛,呼吸都慢了几分。 只听那人说:“若是酷刑的话,便替我烧了吧,我怕太难看了,吓到他。” 沈是几乎将被褥抓穿。 “沈是,我一生甚少求人,但今日想求你一件事……” 沈是强颜欢笑,“何事。” “请你将我骨灰送去青玉峰罢。” 沈是颤声问,“是他葬身之所吗?” “是。” 沈是吸了下鼻子,“你不觉得对我太残忍了吗?” “对不起。” 沈是无声落泪。 …… 沈是一夜未眠,他看了眼环在腰上的手臂,窝在柳长泽怀里向里缩了一缩,然后伸手沿着他眉目描摹…… “长泽……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睡梦中的柳长泽皱了下眉。 沈是整衣起身,向府门守卫嘱咐了两句。 …… 柳长泽醒来时,沈是端了碗面进来,白面染了一身,连鼻子上都是,他笑着说,“侯爷,生辰快乐。” 柳长泽愣了下,自从太傅死后,他便再也没过生辰了,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个日子了…… “你做的吗?” “快试一试,我亲自揉的面,一根到尾,没有断呢!” 柳长泽不自然的搅了搅那碗面,他虽然没说,心软的快化成了一滩水…… “味道怎么样?”沈是凑过来,紧张的问道。 柳长泽看着他鼻子的白面,低下了头,说了句,“难吃。” 沈是哈哈大笑,“难吃也吃完了!侯爷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柳长泽见他这般高兴,竟也不舍打破这一刻美好,只从床头扯下一方绢布,捂在了他脸上,“脏死了。” 沈是笑了一下,擦着脸囫囵的说,“寿面有了,等会再写个寿联吧,正好昨日的宣纸也没收起来……” 248 沈是说完便推着柳长泽往外走。 写完后,沈是又觉得不够,“我觉得还缺个寿屏,来等等,容我给侯爷写个万寿屏!” 柳长泽一开始想着最后一日,顺着他心随意陪陪,却渐渐看他写万寿屏入了迷,这一万个寿字,竟是字字不同,形形不似,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柳长泽,都不禁惊叹…… 最后一个“寿”字,沈是停了很久没有落笔…… “为何不继续?”柳长泽走到他身边问。 沈是苦恼的说,“我不知道最后一笔用你的字迹,还是太傅的字迹,你会满意些……” 柳长泽轻笑,随后握着他的手,写了一个太傅字迹的“寿”字。 沈是看着他侧脸,心头一酸。 马上又展颜笑道,“这一写便到夜里了,容我换个衣服,陪侯爷去放河灯祈愿!” “怎还要更衣?” 沈是边走边回头说,“拜神重要虔诚些,侯爷先去湖心亭等我罢……” 待半个时辰后沈是更衣出来,又下起了一场小雪,地上薄薄的一层,沈是令人将整个侯府挂上了红灯笼,到了夜里,便显得喜庆许多,他提着一盏灯往湖心亭去,反复练了好几次,才露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 湖心亭有轻纱罗曼,卷着小雪吹得像是幻虚仙境,沈是提着一盏雕花走马灯向长亭走来。 柳长泽似有所感,回首相顾…… 那人红衣绣着金凤鸟纹,头上系着一根绯红发带,柳长泽站了起来,他步步走近,发冠打理得一丝不苟,眉眼挂着春水与绯色,甚至遮住他一贯出众的清雅之气,染上了靡靡之气,美得有些蛊惑人心。 “你今日……过于隆重了……”柳长泽艰涩道,金凤红袍,是嫁娶之意啊…… “再隆重也不过。”沈是笑了下,目光悠长,“我……我今后许是再不能陪侯爷过生辰了……” 这字字如火红针尖,刺入柳长泽心口,教他痛,也教他无可奈何…… 沈是拉着他越过了亭边,拿着信笺给他,“侯爷想许个什么愿?” 柳长泽接过笔,看了他一眼,写下几字。 沈是替他放入花灯,入水时,偷偷将信笺调换早已写好之信,上书着——愿柳长泽长乐无忧。 却见柳长泽忽然弯身,一只手环过他的腰,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将灯放下…… 那灯远去,柳长泽离开时,贴在他耳边说了,“若是换了,还怎么作数?” 沈是没有换成,却看见花灯上写着——愿沈是长安。 正文 第153章 白狐 沈是看着那花灯不见,目有盈光,他自嘲道:“侯爷说的是,那便早些回去罢,我为侯爷备上了生辰宴……” 柳长泽顿步,“你可以出府?” 沈是抬眸,昏黄的光照在他脸上,显得迷离多情,“此时,侯爷还要与我计较这个么?” 柳长泽摇头。 沈是笑了起来。 …… 柳长泽随沈是入了屋,才发现案台染着红烛,桌上摆着如意八宝,沈是一进门,便取下了门上挂着的娟红盖头,他说,“金銮殿对峙时,吕公公告诉我,说侯爷一诺千金,从不曾违背自己的承诺。” “我很遗憾往日没有当真……”沈是将盖头遮面,坐着床边,“不知侯爷可记得,曾许诺愿意倾尽所有补偿我?” 柳长泽哑然,他看着这满室红烛,看着面前这个为了他奋不顾身、低入尘埃的人,“你……你又何苦……” 沈是坐直几分,“我别无所求,请侯爷为我掀盖,就当……” “就当全我一个心愿。” 沈是从红盖之下,看着柳长泽逐步靠近的锦缎银靴,没有半分喜悦,那人终究停在他面前,然后伸手揉了揉他头顶,蹲了下来,轻声哄道:“换一个吧,我都答应你。” 沈是终于克制不住的倚在他肩头颤抖,却不愿出一点哭声,太难堪了…… 柳长泽轻抚着他背脊,直到他归于平静。 “你便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 柳长泽将他扶正,理好衣袖,“你是大齐肱股之臣,又有救国之功,日后封王拜相都有可能,你会娶一个知书达理,温婉爱笑的贤淑女子,不要轻贱自己。” 沈是听的发笑,而后长笑,若是尊严能换来他留下,那么不要也罢,也罢…… 沈是如此清晰的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替代那个人的位置了。 他一手将自己盖头掀下,红着眼笑看柳长泽,说,“我放下了。” 这一声落,柳长泽心口剧痛,喉间竟有血意。 但他只是轻笑。 他其实是很少笑的,全在这几日用完了。 沈是起身端起席间酒,头上的发带红的刺眼,沈是对他敬上一杯,“多谢侯爷,愿来生相逢能早一些。” 沈是笑着便落了泪,仰头饮尽。 柳长泽无法拒绝,他接过酒,只道一声,“下辈子,不要再碰上我这样的薄情人了。” 沈是双手掩面,靠着床沿滑落,他终于声嘶力竭哭了个彻底。 我放下了。 柳长泽,我放下了…… 他看见柳长泽晕倒在他脚边,口中有鲜血溢出…… …… 天子敕: 逍遥侯柳长泽畏罪自裁,顾念其平乱有功,功过相抵,葬永安陵。 天子敕: 柳氏一党枉顾皇恩,谋逆叛国,罪不可赦,应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但念及逍遥侯柳长泽救国有功,大义灭亲,故特赦逍遥侯一门,流放岭南,即日启程。 沈是推开刑部大门,里头有一蓬头垢面之人,见他来了,凄厉一笑,“又是你赢了……” 沈是摒退众人,“圣上派我送你一程。” “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左右都是不过一死,死于白绫,死于毒酒,死于千刀万剐,有差区别。” 沈是掸开他一侧床板茅草坐了下来,将酒菜摆好一桌,缓缓道;“若无差别,你为何故意临阵回府祭拜冉娘……” 文通啐了一声,“能看穿别人你很得意吧!” 随后他又癫狂一笑,“那又如何,你  249 拼尽全力保护的人还是死了……这就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沈是将酒泼到了他脸上。 “你做这幅自暴自弃的样子给谁看!冉娘死了,你一定要让她死都死不安宁!” 文通骤然暴起,揪起沈是的领口,眼底是亡命之色。 沈是面不改色,气愤痛骂,“你痛恨自己无果,便看不得别人好过,痛快吗!将自己逼入绝境,在想方设法弥补还有意义吗!你瞒瞒文查子也就算了,那烟花筒不是你故意泄露,他岂能发现!” “住口!”文通怒吼。 沈是斥道:“你明明后悔了,为何不敢承认!难道时至今时,你还不敢面对自己吗?” 文通听的青筋跳动,却始终没有落下那一拳。 他松开沈是,一个人窝去了墙角,痴痴傻傻的念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 沈是见他这幅模样,不欲再谈,一个装睡的人,永远也叫不醒的,他推门而出…… 却听身后那人说了句,“帮我照料一下文查子……” 文通双眼模糊端起了桌上酒杯,若无那卷烟花筒,文查子如何能戴罪立功,活下来…… …… “大人,若我那一日老去身死,你还会记得我吗?” “瞎说什么,冉娘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老去。若是死了,那我便一道而去。” “我不许。” “怎这样刁蛮。” “大人要答应我,若我有一日去了,大人也要每日如常,好好吃饭,喝酒的时候要记得垫食,最好再纳……再纳一门、美娇娘……” …… 他从容的笑了,冉娘,我有好好听你话,没有寻死觅活,只是庙堂风云,不尽人意…… 沈是闭眼叹息,眼底还依稀是那个插科打诨,油嘴滑舌的探花郎…… …… 柳长泽缓缓睁眼,面前是一张放大的老脸。 他四周看了下,似乎在一个马车里,“孔太医,怎么回事?” 孔太医叹了口气,“还债。” 柳长泽诧异,“你敢冒欺君之罪!” “谁让老朽贪心,欠了一株雪莲情呢……”孔太医显然也十分烦恼,“这九转诈尸丸可是当初孟富商拿三条街的药房和我换的呢!便宜你小子了!” “你!你们以为救我出来便了事了吗!”柳长泽怒言。 孔太医撇手,从袖中取出一份信,上写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大人说,他要你好好活着。” …… 沈是在城墙上瞭望那一辆逐渐没有踪影的马车…… 身边侍从问,“大人,可要查探去向?” 沈是摆手,目光远望…… “山水不相逢,此生不复见。” 长泽,珍重。 …… 三年后,科举前夕。 沈是去了一趟文府,文查子正对着文通和冉娘的牌位点着香。 “沈大人来了。” 沈是问,“你仍是不愿撤下牌位吗?” 文查子坚定摇头。 “明日科举,你若登科及第,便是万众瞩目。”沈是说:“你当年因大义灭亲,未受文府牵连,但此时你若仍于家中侍奉逆贼,只怕随时都是灭顶之灾……” “文查子多谢沈大人好意。”文查子跪地一拜,“但文大人对我之恩,犹如再生父母。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永远是我的恩师,我的父亲。” 文查子正色,“一个孩子是断然没有不侍奉父亲的道理。” 沈是欣慰一笑,摸摸了他的发髻,“你长大了许多。” …… 翌日科举还未开始,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原是大齐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以白身赴考,引得众人侧目,非议不止。 又后有当朝中枢权臣沈学士,泪洒贡院之堂,一病不起,不至而立之年,便辞官还乡…… 放榜之日,庭下人影攒动。 福顺与常尚书并肩行出,举皇榜唱之,“咸和十七年九月,始推登极恩: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并文林郎,第二甲赐进士及第并从事郎,第三、第四甲进士出身,第五甲同进士出身,故兹诰示,放榜!” 此时天上霞光起异象,骤换流彩,引起人声嘈杂,口口争传。众人探头而望之,只闻声声唱名落下,又见满堂明烛易换,如鼎沸,如火警,如乱兵之入城,如夕鸦之归林…… 最后唱出三鼎甲,白马嘶风三十辔,好一派鼎盛之景。 …… “沈卿,若连你也走了,朕便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沈是于深深宫门外叩拜,“臣有负圣恩。” “你可还有何心愿?” 沈是浅笑,“走的匆忙,还未听及传胪,不知今科又是花落谁家?” “状元,宋临文。榜眼,文查子。探花,萧寄北。” 沈是一怔,“临文还小……” “朕不能痛失两个状元……”承明帝道:“沈卿,你见临文泪洒贡院,又复力荐萧寄北、文查子登科,不惜以辞官逼朕,而今可有悔?” “宋阁老一生遗憾,未曾抢的一支状元簪,年轻气盛时还屡次妄想重考,而今他孙儿折桂,真当令人欣喜至极,何来悔意?” 承明帝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而后叹出一句,“朕总觉得与你相识多年……” “快五年了。”沈是揖礼。 承明帝垂眸难言,他又道:“萧寄北非状元,你若愿意,朕许你留京……” “圣上,三年以来,付柳世家之残余祸孽已尽除,朝中万事亦回归正轨。而今寰宇安泰,才人辈出,臣已无用……”沈是轻语,“况萧寄北爵禄在身,却赴考登科,致使官位空悬,视秋闱仿若儿戏;文查子父辈罪深,万人非议,登三鼎甲,只怕话柄不断,而这一切终要有人负责……” “臣系主考官,自是当仁不让。” “……沈卿何必如此冠冕堂皇……”承明帝替他扶正儒巾,看着他如雾凇直挺的身姿,与泼墨似的书生眉眼,心中隐隐作痛,“三年前,你就对朕失望了罢……” 沈是退后  250 两步,撩袍跪下,重重朝着承明帝,朝着紫宸宫叩首不起道:“臣愿乾坤朗朗,海晏河清;愿君王万岁,盛世长安!” 承明帝合眸,向皇宫走去,行至半途,却不知为何,突然唤道,“吕公公,入秋了……” 只见福顺为他披上白狐大氅。 承明帝看了他一会,叹出一口气,“公公教你甚好。” 福顺低头诺诺道:“公公说,这是圣上最喜欢的一件大氅……” 承明帝视线微糊,目光绵长,想起了小时候。 “吕公公,你说我打这只白狐,太傅会喜欢吗?” “这是圣上第一次亲射,太傅一定会欢喜的。” 他兴致勃勃的抱着一圈比他还高的白狐毛,往木兰围场的小帐篷里跑,方至帐门口,便见小侯爷趴在太傅双膝上沉睡…… 福顺又问道:“圣上不是说,路远天寒,要赐给沈大人么?为何……” 承明帝拢紧两分,淡淡道:“舍不得了。” 福顺不敢吱声。 正文 第154章 因果【大结局】 沈是想回徽州,但回徽州之前,他还有一个讳莫如深的地方没有去。 青玉峰。 青玉峰是历代达官显贵都喜欢葬的地方,山清水秀,远离尘嚣,还有言道能旺三族,这样想来,沈是还不知道自己葬在了哪里…… 不过谁闲的没事去问自己死哪里,想到都后背生寒,十分不详…… 而今许是再也不会入京了,怎么也要去看看自己输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是提着两坛新丰好酒,驾马而去。 …… 沈是行至山脚,白雾苍苍,将山峰裹的只剩下一个尖儿,沈是忽然明白此峰为何名青玉,那露出的一角,便仿若白玉中的一点翠,灵若仙山。 但奇怪的是,沈是于山口兜绕一圈也寻不到路口,更像是遇到鬼打墙一般,他扯下绯红的发带,绑在树上,不过半刻,又回到了原点…… 不应该啊,这青玉峰应当是常有人朝拜的地方,岂会如此难寻……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一人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而来。 沈是从雾中看去,那人面容寡淡,五官很浅,是个故人。 “先生居此山?”沈是惊愕。 那人一见他便捋起了儒袍广袖,“蹦”的一下跳下小毛驴,拿着手里芦苇往沈是直直抽了四五下,才怒气冲冲的道:“都怪那混小子造孽太深,再等不到你,我都要羽化登仙了!” 沈是不解,“先生何意?” 那人伸出一只手,“还钱。” “啊?” 那人是个暴躁脾气,直接上手就在沈是袖口里掏了起来,摸出一个钱袋,嘴里嫌弃道:“你当几年大官,怎么这般穷?” 沈是面容窘迫。 他明白算命讲究因果之偿,先生替他化灾,若无偿还,这债便不算清了,迟早还是要在别处找补的。 他在浑身四周摸索了一下,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忽然看到腰间的玉骨扇,这……左右也无缘了…… 沈是眸光一暗,将扇子解下,“我知先生救我颇多,若不嫌弃,便收了此扇,聊表谢意…… 那人见他连此扇也舍弃,脸色更加难看了,一张假面似的脸,竟是难得一见的气红了,掐着手指掰扯了半天阴阳之术,啐了一口,“到头来还是要我亲自出马,啧……” 只见他翻身上驴,便消失于迷雾之中。 沈是抬眸望去,便正瞧见一方碑铭,刻着“青玉峰”三个大字。 …… 柳长泽在子安斋的雅间煮茶,顺和从外归来,“禀公子,沈大人辞官返乡,身无抱恙。” 柳长泽点头不语。 “公子既然担忧,为何不见一面?” “不必了,他已回徽州了?”柳长泽倒下一杯雪山银芽。 “昨夜已启程,应是往……” 柳长泽看他一眼。 顺和不敢多言。 柳长泽抿了一口茶,眸色更淡,忍不住怨他,又忍不住见他…… 这茶太淡了。 柳长泽将茶倒了,起身整袖,“走吧,回青玉峰。” …… 柳长泽于灵台前,上了三支香,面容虔诚。 主持道:“施主添灯三年,仍不除烦恼,为何还回来?” “想起一件未竟之事。” “何事?” 柳长泽双手合十,“请主持替我送灵。” 主持悲悯的看着他,“施主未有放下,何必强求。” “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我总不能一辈子骗自己……” 七年了。 还要多少个七年呢? 柳长泽垂眸,“起灯罢……我也该放过他了……” “阿弥陀佛。” 主持从高台上取下一个佛龛,拿着木鱼敲钟念了一段经文,梵音方落,便见寺内数百长烛无火自燃,檀香袅袅…… 主持伸手打开佛龛,从中取出一枚浸满血的黄纸,上书着太傅的生辰八字,“解铃还须系铃人,施主请。” 柳长泽不悲不喜的接过,两指夹住那道符,没有半点颤抖,然后他放于贴满符纸的火盆之中…… “施主!” 主持连忙抓着他的手从火盆里抽出,这人竟是无知无觉的,任由火碳将符纸烫进他皮肉里…… 柳长泽看着自己手中已成灰烬的符纸,攥紧了手,丝毫没有看到上面炭黑的指尖,与红肿的脓疱。 “多谢主持。” 柳长泽向后山走去,临行前,他总要去祭拜一下。 尽管迟了七年。 他在青玉观待了三年,这段路对他再熟悉不过了,但他不知为何,走到日薄西山,还未走到,只觉脚上仿佛灌了铅一般,每迈一步,都抽空他全部气力…… 他一步不稳,伸手扶在了一颗树上,他抬眸望去,竟瞧见上面绑着一根绯红发带…… 瞳孔轻晃。 柳长泽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两半,他这一生无愧天地,唯一亏欠的,便是…… “我别无所求,请侯爷为我掀  251 盖,就当……” “就当全我一个心愿。” “换一个吧,我都答应你。” “你便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 “我放下了。” 不得不说沈是下了一手好棋,以至午夜梦回,柳长泽都能看见那一抹红…… 沈是,在这里么……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一骑驴儒士,拿着把精致的玉骨扇,晃晃悠悠哼着一首不着调的熟悉曲子而过。 柳长泽骤然上前抓上他手中玉骨扇,“你……你唱的什么曲……” 那人眉眼平直,面似假魄,“竹枝词,唱是一段佛家关于重生相逢不相识的故事……” 柳长泽耳若轰鸣,世间倒转,那些字,那个人…… “侯爷,上下观山水,左右品人文,你看我这字写的如何……” “你怎么会来这里?” “回家啊……” “可怜……可怜……我认识的人……没有夜盲……可怜……” “睡得这么沉吗,真不像你。” “我吹首曲子,告诉侯爷个秘密好不好?” 此身虽异性长存。 柳长泽吐出一口血来,正溅在那条绯红发带上,如梅花印了满树…… 他双目猩红的颤声问,“你这玉骨扇那里来的……” 那个斜坐着踢了一脚毛驴,伸出手来,“迷津问道,百两一卦。” 柳长泽拿出一枚子安斋的令牌放在他手心,“任由取之。” 那人夹着毛驴,带上幕离远去,忽而又消失云雾中,只留一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山中。 …… 那人骑着小毛驴上了青玉观,他停在主持寝房前,站了许久。 而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主持手中经书落在了地上。 主持道:“师兄。” 那人隔着白纱幕离看着眼前身披袈裟的人,他道,“了悟,七年前,侯爷逼你留下沈太傅之魂,不让他入轮回道,你宁死不屈,我为救你私自作法,而后却因犯佛法大忌被驱逐下山。彼时和你打了一个赌约,你还记得吗?” 主持垂眸。 那人接着道,“我说佛渡苍生,慈悲为怀,不会罪责有情人。” “你输了,侯爷今日已请送灵归,可知逆天改命,只是徒增孽果。” 那人轻笑,从袖中抛出三枚铜钱,转自席上,“了悟,你一向于六爻之术,造诣非凡,不妨自己一看。” 主持看了一眼,掐指一算,骤然哑声,“你不该泄露天机……” 那人望着他眉眼出神,回想起下山时的斗志昂扬,他当时说了什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师弟若是输了,便随我还俗如何? 他忽然上前,按住了主持手中滚动不止的佛珠,“若我不该,你又为何下令不准观中人传唱竹枝词……” “了悟,别再自欺欺人了。” 主持视线恍惚。 “你在怕什么?怕我受天谴吗?”那人又逼近了两步,手里还拎着一坛陈年老酒…… 主持强忍镇定道,“佛门清静之地,师兄自重。” “七年了……”那人忽然将幕离摘去,露出一张寡淡浅薄脸,主持睁大了眼。 主持不可置信的说,“你的脸……” 主持颤抖着手抚摸上他面容,这分明是无寿面相…… “虚尘!你做了什么!” “移花接木,还是师弟教我的,难道不识吗?” …… 彼时年少,两小无猜,了悟性子皮,总会研究一些茅山异术,每每都需要虚尘替他遮掩两番。 虚尘一直不懂他为何如此执着这些诡危之术,一面天天劝导他,一面替他在师父面前打掩护。 直到有一日,了悟激动到落泪的告诉他,说他终于找到移换寿命之法。 了悟将两人手掌摊开,戏言道,“我寿命线比你长,日后匀你一半,我们就能永远不分开了。” 虚尘听入了心。 …… 虚尘笑落泪,“十几年了啊,自从师父去世,你便在没唤过我名姓了……” “你把寿命给了他……”主持愤怒难当竟一手揪住虚尘的领口撞到佛像上,“你疯了吗!” 他多番隐忍,多番无情,不过就是为了换此人平安! “了悟,我命不久矣……”虚尘看着他露出流连的目光,“你小时候调皮,总说想下山去尝尝酒是什么滋味,师兄给你带来了……” 虚尘将酒抵在他胸口上,红着眼看着他,“你可愿,为我破戒……” 了悟悲愤至极,未曾来得及出声,便见那酒从虚尘身上滚落,染湿了他的红袈裟…… …… 沈是方登青玉峰,便见进口有一纳吉求签之处。 “外面烟大,公子去里头写罢。” 沈是往里行去,里头有个小厮打扫,他边写边问道:“近些年来,有哪些世家葬于此处吗?” 小厮想想,“这说来百八十都不止……” 沈是笑道,“这倒比烈陵还抢手了……” “你别不信,自先太傅葬于此后,人皆道此处有文曲星,能佑儿孙万代,挤破头的来呢……” 沈是嘴角一抽,“沈太傅也在此?” 小厮点头如捣蒜。 沈是后背凉风阵阵…… 但是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还未来得及细捋,便听小厮道:“呀,公子你这信笺都被墨糊了……” 沈是一愣。 眸光黯淡,许是天意吧…… 他低低道:“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无址之信,写来又有何用…… 他起身拿着信笺,走向灯台,信笺方触及火光,边火急火燎的烧了起来…… 忽而一阵风至,吹熄了火光。 沈是向门外看去—— 只一眼,便落下清泪。 那人三年未见,却丝毫不减惊艳。他较之从前似乎更  252 清瘦了些,眉目也少了几分凌厉,唯独那一双眼,依旧是深邃多情的,令人失魂落魄。 会恨我吗? “柳长泽,好久不见。” ——【完结】 正文 番外一:养春楼(一) 沈是没想过还会再见到柳长泽,也怕见到柳长泽。 怕他怨自己要他活着,更怕他一开口,就忍不住死灰复燃。 幸好他也没开口。 但是也不要这样一直盯着自己看可以吗? 作为一个感情经历匮乏的人,沈是已经把子孙后代的名字都取好了。 算了,也生不出来。 沈是尽量笑的真诚一些,“你也来祭拜他吗?” 柳长泽心中万般滋味翻涌,不敢问,不敢碰,不敢想,微移了些许目光…… 落在沈是眼底就是,躲躲闪闪。 沈是觉得自己好不争气,三年了,心口还是很疼。 沈是将信纸放下,坐入席中,他庆幸自己上山还记得带两壶酒,不至于那么尴尬,“故人重逢,能饮一杯无?” 柳长泽问道那股酒香愣住,神情突然变得非常悲痛。 沈是不解。 柳长泽终于艰难的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你……倒的什么酒?” 沈是说:“新丰酒。” 可惜今天没下雪,不然他一定要说一句,新雪初至,来刺激刺激柳长泽。 但他还没说,柳长泽眼就红了。 沈是:“……” 小厮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退了出去,这两人合不是死了爹,四目相顾,泪眼汪汪,无语凝噎…… 小厮摇头轻啧,这么两个神仙似的人物,也逃不过命运无常哟…… 沈是想,这几年不见,柳长泽有点多愁善感了啊…… 走的时候还挺铁石心肠的呢。 沈是胡扯道,“你怎也回京城了,可有看唱榜,寄北中了探花郎,萧将军也可以安心了,总也圆了他秋闱梦……” 却突然听柳长泽哽咽着竭力逼问道:“沈子卿,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沈是:“……” 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说…… 太突然了。 沈是拔开酒塞,冷静的饮了一口酒,“你在说什么?” 他颤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沈是哑口无言,满脸愧红,“对不起……” “长泽,我从前确实是将你当门生的……从未动过不该有的念头……对不……” 柳长泽骤然将沈是从席中拉起,席间酒壶摔碎,他一把抱住沈是,像是要将他揉碎,教他此生不得在离开自己半步。 他一直魔怔似的呢喃着,“太傅……太傅……太傅……” 沈是张了张口,目光落至身后的牌位上,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但此情此刻,他不敢乱说话。 万一不是呢? 他现在太傅的身份暴露了,如果不是,若教柳长泽知道自己老师还对自己有这种想法…… 三年了,还要重蹈覆辙吗? 沈是眼珠一转,忽而计上心头,他说:“长泽,我要成亲了。” 这样若是猜错了,彼此也还能保持最后的体面。 柳长泽错愕的看着他,目光沉痛,心下渐寒,而后竟转为锋利,一手劈在了他脑后。 …… 第五天。 沈是从徽州的小院子醒来。 自从那日被敲晕送到徽州后,他已经五天没有见过柳长泽了。 并且他也出不去这个院子。 厉害啊,金屋藏娇。 与此同时,他也大概知道自己没猜错了。 沈是苦闷自责,恨得牙痒痒,怎么就一点也没往这方面猜过,真是吃了读书多的亏! 那他这肝肠寸断的三年,那些卑微入尘的挽留,那些难以启齿的嫉妒…… 真是太荒唐了…… 但柳长泽现在一直不见他也不是回事,他们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沈是决定逼一逼他。 但他如今占据上风,对柳长泽摸了个清透,自是要泄一泄这口气了。 沈是摸着下颌摇头,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嘴里嘀咕着一句,“还不给我掀盖头……” 他吹起一声唿哨,一只小肥白隼飞了进来。 “你又胖了许多。” 那隼一听,气冲冲要飞走,沈是揪着他翅膀就给拖了回来,“我还没和你算账,他当时去哪里找来的边程,是不是你搞得鬼!” 沈是对着他白白胖胖的肚皮一顿挠。 然后将一卷信纸塞进它爪子上,“去,再给我搞鬼,我就拔光你的毛!” 那隼一听,委屈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也不肯动。 沈是皱眉,“你不动,我去找小黄隼来,人比你可勤快多了。” 沈是作势又要吹哨。 肥白隼马上跳了起来。 沈是见他飞远,便起身向院门走去,门口小厮立马恭敬行礼道:“公子有何吩咐?” 沈是说:“我要出门。” 小厮神色立即紧张起来,“去哪里?” “养春楼。” 小厮咽了咽口水,感觉命不久矣,“公子去……做什么……” 沈是勾唇,“都是男人,你不懂么?” 小厮脸都绿了,战战兢兢道:“奴去给公子备轿,公子稍作等待……” 沈是优哉游哉的回了院,只留下去,“快去快回。” 不消半个时辰,柳长泽黑着脸推开了院门。 但他也不敢对沈是不敬,只是克制地问一句,“你为何要去养春楼?” 沈是挑眉看他一眼,“当时年少,行了诸多荒唐事,细想来侯爷当年说的不错,我合该是寻个知书达理,温婉爱笑的贤淑女子成亲,但这些年也没遇到合适的,便只好寻些欢乐,了解寂寞……” 柳长泽如雷直劈,听的是醋意横生,几欲呕血,他双手发颤,一时竟不知问你这些年都这般过,还是  253 说你碰了别人,但都是自己造的孽,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恨的将嘴皮咬出了血,却也只能稳声问,“你喜欢上女子了么……” “我一直都喜欢女子,偶入歧途罢了。” 柳长泽慌张道:“我将你带至此处,你不会不明我的意思,你……” 沈是拍了拍的他手,冷声道:“侯爷,你我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我放下了,也请你放下吧。” 柳长泽眼睛一下就红透了。 沈是看的差点心软。 他背过身去,硬着心肠道:“侯爷,你要么放我回京成亲,要么让我去养春楼。” “你就这么狠心……”柳长泽哽咽。 沈是闭眼,“我是希望侯爷清醒。” …… 连醉养春楼数日,沈是便是吃准柳长泽不敢拿他怎么样。 左香一个右搂一个,快活似神仙。 他本来便是高官出身,前世今生,这些欢场乐事,他虽无心碰,但应酬还是见的多了。 做的似模似样,让人难以捉摸。 盛意看了眼子安斋摔了乱七八糟的笔墨纸砚,默默掉头就走,顺和问,“你说了没?” 盛意摇头,“不敢啊……” 顺和便要直接走进去。 盛意忙拉着他,“你要找死啊!去去去,我来我来……” 只见他一个轻功飞离十米远,丹田运气,隔空传声道,“侯爷,沈公子今日点了个花魁……” 只听屋内传来巨响。 柳长泽推开门,平静的走了出来。 他问,“那间房?” “潇湘馆。” 柳长泽冷笑一声远去。 盛意打了两个抖,戳了戳顺和,“你说侯爷这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顺和指了指地面。 盛意目光寻去,只见一路上点点红痕,原是侯爷广袖之下的手背,正在无声淌血。 …… 沈是拉着花魁先在雅室叙衷肠,几人唱曲,几人弄笙,花魁替他喂上一杯梨花白。 沈是笑着推开,“书远,别闹。” 那花魁便直接仰头自己饮尽,笑道,“你倒如何被他逼成了这般,竟传信于我相救?” “一言难尽,不提也罢。”沈是摆手苦笑。 “你如今闲云野鹤,踪迹越发难寻觅,我也是日前才打听到你来了徽州,正想将一物归原主。” 虞书远听了疑惑,“还有何物,需劳你不远万里来送?” 沈是从袖中寻了寻,摸出一把钥匙给她,“雪景阁。” 其他的也不多做解释,毕竟与她江湖游客无关,他说,“有空便去看看吧。” 虞书远一双清透的眼眸瞬间起了点薄雾,但她也只是浅笑,轻声说了句,“他竟还有藏身之所……” 那为何被付镇中逼至死路?为何要自焚? 沈是颔首。 虞书远叹出一口气,“他还真是死也不让我安宁……” 沈是替她斟上一杯,她静默了片刻,而后仰头饮去,只洒脱道,“不提这些,你今日寻了我相助,我自是要讨个本的。” 沈是一愣,不知她欲何为,但见她情绪低迷,自是听之任之…… “任由驱使。” 虞书远原是一时口快,见沈是当了真,还真想了起来,要说这侯爷缺德事做得多,还间接害死了徐青君,与她可算是积怨已久了…… 她狡黠一笑,计上心头。 “你若想谢我,便背过身去别动。” 沈是疑惑,但仍是乖乖做了。 却见虞书远不知拿着什么往他后颈按了一下,然后拼命的给他灌起酒来…… 沈是也随她,自古她便是最古灵精怪的一个。 酒意阑珊,虞书远告辞,说是要回去看小不点了。 沈是忙捉着她袖口,“等等,我替他刻了一个百日章,一直都寻不着机会给呢。” 沈是摸摸袖口,摸摸领口,怎么也找不着,倒把衣服翻的乱糟糟的,他突然“咦”一声,从腰间取下了一个锦囊,“忘了,原是挂在腰上了……” 他将百日章给了虞书远后,笑着告别,“快回吧,日后我便定居徽州了,记得常来看我……” 虞书远挥手而去。 沈是半醉半醒也有些疲倦了,便往早已定好的潇湘馆走去。 他揉了揉绯红的眼睛,推开门,却觉得今日此处有些安静,但也想不明白,便走了进去,却不知门为何自己关了。 沈是去试探了去拉了下,竟然打不开,他瞬间清醒,怎么回事,有人把门锁上了。 正文 番外一:养春楼(二) 沈是咽了咽口水,直觉今日在劫难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要怕,自己设的局,爬着也要走完。 沈是缓缓转身,屋内暂无异样,就不知内室如何了。 未知令人恐惧。 沈是后背生寒,他一只手掀起罗幔,却见满室红光,一双龙凤烛,满桌八宝盘,红梁雕金,榻上坐着一名带着红盖头的女子。 与他当年在侯府一模一样,连桌脚上的缺口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是愣住了。 这榻上穿着凤冠霞帔的长裙的女子,不会是柳长泽吧。 “你来了。” 是多少午夜梦回时的声音。 沈是脸一下便红透了。 “不替我掀开吗?” 沈是过于震惊,以至于无法动弹。 他都做好最坏的打算,被质问,被怒吼,甚至又被掐脖子凶上一顿……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走向。 “你……不必如此……”沈是看都不敢看他。 那人却径直向他走来,沈是不禁后退,这谁顶得住。 沈是退无可退,腰将撞上桌台时,一只手预料先知的抵在了他身后。 “我原先负你,现在补你一个好不好。” 那声音又低又缠绵,还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 沈是舔了舔唇。 那人竟五指抚上了他的手,拉  254 着他往盖上摸去,沈是颤动了一下指节,便被不容抗拒的力道带了上去,捏着那盖头,掀了起来。 里头的人真是太美了。 沈是喉结滚动。 那人画眉描黛,凌厉的剑眉画成了弯弯的柳叶,眼睛深沉又神秘,还在眼尾勾了一个桃花瓣,他五官本就精雕细琢,如今添上脂粉,将那股不可直视的刃气遮住,显得婀娜多情…… 他一眨眼,沈是的心都快跳了出来。 美色误人。 那薄薄朱唇上下开合,吐出一句,“你喜欢女子,我也可以是女子……” 柳长泽抓着他的手,靠近他的唇瓣,用他的指节,揩下来一点朱红。 问他,“子卿,好不好。” 沈是喉咙一紧,什么好不好,命都给你。 柳长泽得不到回应,一双秋水低垂,泛起了雾气,哑着声哽咽的说,“子卿,我从十岁便心悦你,你真的不看看我吗?” 果真如此,沈是终于抬眸直视于他。 柳长泽不敢逼他,不敢让他受一点点委屈,想起从前对他做的那些羞辱,那些为难,恨不能将自己挫骨扬灰…… 他浑身颤抖起来,“子卿我错了,你在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待你……” 语未落,唇便被人封上了。 沈是又急又难过的吻他,明明心意相通,明明两情相悦,为何如此为难,为何如此波折…… 柳长泽错愕的看着他,任由他举动,不敢吓到他。 沈是毫无章法的亲他,柳长泽眉眼温柔,他拉开沈是一点点,轻声问,“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沈是有些气恼,却又舍不得对他生气,他将柳长泽头上半挂着的红盖头彻底扯下,“掀了盖头,你就是我沈家的人了,明白吗。” 柳长泽眼眶一红,而后满足一笑,他说,“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这模样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沈是看的怜惜,伸手正想安抚一下他。 便被整个人揽腰抱了起来,直接摔到了床上。 沈是一脸茫然,方才还是弱不禁风的美娇娘呢,怎么这么突然,便见柳长泽提着大红裙摆,向他覆了上来。 …… 【微博见,嘟嘟嘟】 柳长泽实际上是控制欲极强的,沈是身上的脂粉香,凌乱的襟口,早就让他处在爆发的边缘,只是不敢不能亦不愿折辱他,方强耐着细水柔情。 他轻轻吻过沈是的眉眼,吻过他耳垂,咬在他耳后红的滴血的小痣上,然后看见另一枚不属于他的唇印。 …… 柳长泽拉开他的手,去吻他的眼睛,十指紧紧的交紧了沈是指缝,他终于完完全全的得到了这个人,他心中满足的近乎要溢出来,边吻边道:“子卿,我心悦你。” 又道一句,“太傅,我心悦你。” 又道一句,“沈是,我心悦你。” 他逐渐动作起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心悦你……” …… 这一夜闹的太疯狂,沈是连睡梦中都是柳长泽褪去红裙占/有他的样子…… …… 沈是良好的生物钟完全失去了作用,他一觉睡到了次日午后,缓缓睁眼时仍不知今夕昨夕,只见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他眨了下眼,有些迷茫。 便看见那人露出肩头上有几道深红的划痕,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通红了脸。 那人低头吻了吻他,“太傅,你醒了……” 沈是脸色马上拉了下来。 那人轻笑一声,揉揉他耳垂,“沈是,阿是,以后只是我的阿是……” 沈是又怕是一场幻境,回身往他怀里缩了缩,那人却闷哼一声,抓着他的手环到腰后,低头凑在他颈窝蹭了蹭,哑着声道:“不要乱动。” 沈是眨巴着眼迷惑的看着他。 柳长泽叹了口气,翻身压住他,双腿交叠,某硬/物抵在他腰间。 沈是抿唇,默默的向旁边挪了一些。 柳长泽好笑。 替他裹好被子,站了起来,沈是看着他精瘦白皙的皮肤上几道刺眼的红痕,默默拿被子捂过了头顶。 柳长泽窸窸窣窣的穿好衣物,隔着被子亲了下他,“我去传人用膳。” 沈是在被中点头。 待人走后,他才爬了出来,掀开被子一看,不禁骂了句,“禽兽……” 自己身上,那真是一块好肉都没了。 他怕柳长泽就回来了,忙下床着衣,刚一站起来,便摔回了床上…… 腰酸、腿软,仿若散架。 最离谱的是,小腹似乎还残留着什么东西撞击的感觉…… 沈是心情一言难尽。 然后他看见一旁挂着的金凤红裙,咬牙切齿的丢了出去。 美色误人!古人诚不欺我! 不过还好柳长泽还有一点良知,带他沐浴过了,浑身也不至于太难受。 沈是觉得自己被骗了,究竟是谁娶谁? 柳长泽端着一堆清汤寡水上来,沈是心情更加愁苦了。 偏生得这人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生怕他这里烫着那里冷着,教沈是说不出一句风凉话来。 只得硬着头皮吃。 吃完柳长泽便抱起他,躺回了床上,沈是别扭道:“我又不是泥捏的……” 柳长泽不管不顾的替他揉着腰,“你若是泥做的就好了,那我就捏他十个八个,不用时时担心,你下一秒会不见……” 沈是心有所感,他又何尝不是觉得如梦似幻。 柳长泽微垂了眉。 沈是看了他一会,而后攀上他的肩,吻了上去。 日久天长,总会好的。 正文 番外二:心结(一) 自潇湘馆一夜,沈是同他说了自己重生之事云云,柳长泽听完后先是感激,后是自责,最后竟想起了那日无火自燃的符纸,满心惶恐,生怕沈是那一日又烟消云散…… 于是片刻不离的守着他。 沈是知他心结,自己心中也是没底,只得且行且珍惜,暂且任由他去了…… 一晃便是两  255 个月。 照说这两月,应是神仙眷侣,浓情蜜意,教人神魂颠倒,面红耳赤才是,但柳长泽越发愁苦了。 沈是什么都好,顺着他、宠着他、依着他,却偏偏不让他碰。 他吃了三十年的和尚斋,好不容易开了荤,却被迫守上了活寡。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其实只要能和沈是在一起,再念六十年的经他都不在话下,只是沈是这般的躲闪,不由让他生出许多心结…… 他觉得沈是喜欢女人。 毕竟当初沈是在京城有婚约,到徽州还寻花问柳,迄今也没给他一个解释…… 那天若不是自己穿了裙子,若不是他喝了酒…… 这越想便越糟糕,他不知道沈是会否是因为同他成了亲,便有了责任,不能后悔…… 虽然他是死皮赖脸都不会放过沈是的,但也依旧渴望沈是能快乐,能如从前一般喜欢自己…… “阿是。” 柳长泽委屈的从背后环住了沈是的腰,两个时辰了,沈是看都没看他一眼。 沈是停下正在抄《中庸》的笔,回头问,“何事?” 柳长泽不说话,也不敢问,怕沈是承认,那就半分余地也没有了…… 于是低头去吻他。 沈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些,柳长泽眸光黯淡,沈是又勾着他脖子亲了上来。 你看看,他亲我就是为了负责! 柳长泽愤恨的咬了他一口,又心疼的一直舔舐着,直到那饱满的朱唇,变得水光潋滟,吹弹可破…… 沈是亦是刚开的荤,又值此少年气盛,十分敏感,被逗弄两下便动了情,他不自觉得想索取更多,主动吻他了他的唇缝,朝着他的舌尖吮吸了两下…… 柳长泽眸色渐深,手滑进他衣袍摸索,直教他喘息连连…… 忽有一冰凉探入无人之境,沈是蓦然睁开眼,不动声色的拉开了他的手。 柳长泽胸口一滞,气不过的用了一点蛮力,将他抱起来放在案上拥吻,沈是的手摸上了一旁的墨条…… 柳长泽洞穿了想打翻墨汁的想法,与他十指紧扣按住了他。 沈是便化被动为主动贴在了柳长泽身上,柳长泽哪里经得起他撩拨,两下便失了魂,只见他故意向檀木书柜上撞去。 柳长泽浑身热血骤寒,一手提前挡在了他头上…… 柳长泽眼神受伤的放开了他。 沈是躲闪的想解释什么,但是他又说不出口。 两人便僵持着。 柳长泽抱了下他,然后说,“阿是,我等你。” 沈是点头。 然后扯了下他衣袖,询问道,“我整日在家呆着清闲,想去寻点事做……” 柳长泽想了想,他从前操劳国家大事,而今突然闲下来肯定不习惯,便说,“如此,你明日便随我去子安斋……” 这样他便更方便随时看到沈是了。 却将沈是摇头,“我答应了藏瑜书舍的邀约,下月便去学堂授四书。” “不准。” 柳长泽突然很激动,“你来徽州一直与我一起,怎么会认识书舍先生?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 沈是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藏瑜书舍是前翰林掌院秦怀开设的,于洛阳、江城、徽州三地都有分舍,我此番辞官,他听闻了消息,便邀请了我……说来应该两月前便赴任,一直拖到了今日……” 至于为何拖着今日,柳长泽心里有数,他知沈是为他已是多番拖延,此时提出,定是到了不可还转之时,但他仍是不同意。 “你要收别的门生。” 吐出来的话,怨气十足,两人不由想起了多年前因收徒导致的祸患…… 沈是眼前闪过那满室的藤条,心中差点松动,但转念一思,不可,他必须去。 于是他十指牵过柳长泽的手,吻了一下,依偎着软声,“可我只有你一个夫人。” 柳长泽听的心头一热。 沈是目若灿星的看着他,带着勾魂夺魄的意味。 柳长泽捂住了他眼睛。 然后不容拒绝道:“你已经有得意门生了。” 沈是脸色突然煞白,他冷声道:“若我一定要去呢?” 柳长泽的手背青筋突起。 沈是向来吃软不吃硬,条件反射的寻出脑海里最有力的回击,“再将我关去哪个青楼?” 柳长泽忽然想起了他在青楼里断食数日奄奄一息的场景,想起了宋奉安的死,想起了拼命往火光里扎而无能为力的沈是,他不由被滔天的愧疚与恐惧席卷,他都对自己最怜惜的人做了什么…… 柳长泽将他锢进怀中,难过的心都碎了。 沈是也自知失言,但种种往事,虽可以忘怀,但毕竟是发生过了…… 若说无怨怎么可能,若说有恨又怎忍心。 他便伸手在柳长泽后背轻拍了两下,低哄道:“心肝想关哪里就关哪里,最好关去潇湘馆里成一辈子的亲。” 柳长泽恨极了这个人,让他喜不能喜、怒不能怒,浑身上下的痛苦又甜蜜,他发狠的咬着沈是的耳垂上。 沈是疼的闷哼。 他又含了含,才吐出来,万般不舍的说,“最多半日。” 沈是轻笑,宠溺的说,“好,都依你。” 柳长泽下颌抵在他肩头,脸上却没有一点喜色。 这个人嘴上说得好听,想做的事却一件也没少过,从十几年前就想收徒,现在也收到了,会不会有那一天,又想尝尝女人的滋味了呢…… “阿是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知书达理,说话声音温婉,爱笑的贤淑女子吧。” 柳长泽手攥成拳。 …… 沈是言而有信,说是半日就是半日,从未多耽搁一秒。 柳长泽心中舒坦了些。 但沈是也更加忙碌了,徽州地小,学生的眼界狭窄,接触的事物与知识有限,沈是总在绞尽脑汁的让他们多感知些书内书外的东西,甚至会带他们去子安斋里躬身历事,将史学与经世融合的相得映彰。 一时间沈是良师之名,冠誉徽州,上门求学者,不计胜  256 数。 沈是虽已十分注意不将此杂事带入府中,但也挡不住奇思百变的父母心。 柳长泽看着那一堆金银不语,看着旁边花枝招展的姑娘冷笑。 留下一句,“沈大人真是在哪里都能风生水起。” 沈是打了个颤。 正文 番外二:心结(二) 夜里时分,柳长泽将沈是压在身下,耳鬓厮磨。 【微博见,嘟嘟嘟】 怀中的温香软玉,一下子变成寒凉刺骨的空气。 沈是低着头,抓着锦被靠近他。 嘴里嗫嚅的说,“你知道……对不起,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柳长泽听的心里瓦凉瓦凉,但又能怎么样呢?他拿着锦被裹着沈是一同躺了回去。 沈是怕他难受,又伸手靠近他。 柳长泽却十指嵌入他,不让他动弹。 …… 沈是因着这一晚的事情,自责了好多天,柳长泽却还是一如往常,看不出什么变化。 沈是决定要逼自己一把,尽快克服,于是往学舍跑得更加勤快了。 柳长泽也体贴的给他留了空间,没有再厚颜无耻的粘着他。 直到几日后,徽州知县召集所有先生,互相分享“传道授业”经验,沈是自然也在其中。 众先生真知灼见,口若悬河,沈是听的有趣,忽而有一小厮往他手里送了一封信笺,约他后亭一叙。 沈是想着知县府内,因无大事,便去了一趟。 却见一女子抚琴,其声清绝,其意高雅,是个难得妙人。 沈是欣然而往,至日暮方归。 …… 沈是推开府门,身上还萦绕着一阵秋水香。 他走了两步便觉得有些怪异,平日里他回来柳长泽都早已迎了上来,今日却觉得府内格外僻静。 难道子安斋出了什么事? 他又走两步,只见长廊上的灯因怕他夜盲症犯,依旧是格外明亮,但似乎换了个花式,原来的灯坏了么…… 他心中隐有不安,想着等会要去找盛意问一问,可是发生了什么…… 正走到卧房门口,刚要推门,便见门自己开了。 柳长泽自门中笑道,“等你好久了。” 沈是见他便安心了,解着外袍向里走去。 柳长泽替他收着衣物,闻着那阵秋水香沉了沉眸,走出门口喊了个小厮拿走。 沈是笑道,“你这爱干净的毛病倒是一点也没变……” “给你用的东西,怎能有半点污浊。”柳长泽道。 沈是心里甜甜的,上前拉过他一同进屋,“先不弄这些,陪我吃些东西,那知县府请的人多,却连点小吃也没备上,把我饿坏了。” “顺和。”柳长泽唤道。 沈是摆手,在桌上随意拈了些点心,“不必,这些就够了。” 柳长泽点头,替他盛了碗蟹粥。 沈是奇怪道:“怎么今日还有粥?” “阳澄湖新送来的,你从前身子虚不能吃,而今倒对这些馋的紧,我便让人留了。” 沈是听完更是连吃了两碗。 柳长泽问道,“今日很疲惫吗?比平时吃的多了些……” 沈是摇头,眼睛亮亮的说,“同有趣的人聊天,一点也不累。” “呵,有趣的人。” 沈是善于察言观色,立即不适道:“你这声怎么阴阳怪气的……” 柳长泽却突然站了起来。 沈是不解。 只见他俯身同沈是鼻尖相对,然后舔去了他嘴角一粒白饭,问道,“都聊了什么?” 沈是动了动肩膀,直觉气氛不对,他犹豫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柳长泽撬开他唇缝,喑哑着声道,“是啊,我嫉妒快疯了。” 沈是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 柳长泽却越吻越凶,将他抱离了桌子,放到了床榻上。 好不容易抽出一个空隙,沈是轻喘着说:“心肝,我没有……” 柳长泽伸着一根食指按他唇上。 【微博见,嘟嘟嘟】 柳长泽静静的看了他一会,然后吻着他眼睛说,“睁开,看着我。” 沈是难受的掐在他手臂上,缓缓睁开通红泪光的眼,悲痛欲绝道:“你为何如此自贱!” 柳长泽抱着他,安抚的拍着他背脊,坚定道:“阿是,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沈是恨恨的咬在他肩头。 柳长泽揉着他松散的长发,声音低磁道:“今日给我罢……” 沈是沉默了一会。 柳长泽心渐寒,手方抬起来,便被沈是按了下去,而后移至某处…… 柳长泽张了张口,还未出声,便被沈是推到在床上。 然后沈是解开了他衣带…… 【微博见,嘟嘟嘟】 …… 隔日清晨,沈是双眼红肿,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柳长泽派人去向藏瑜书舍请假,说是沈先生和夫人新婚燕尔,难舍难分,这几日无法授课…… 坊间便流传了起来,一时便有人道沈先生师德败坏,一时又有人称沈先生性情中人,总之,拜师学道者少了半余…… 沈是一睁眼便死死的瞪着柳长泽,抓着枕头便往他身上砸,他骂虽凶,但声音几不可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居然给我下/药!我今日便打死你个不知羞耻的逆徒!” 沈是突然脸色一变。 【微博见,嘟嘟嘟】 “你居然……一晚上……” 沈是瘫在床上,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房梁…… 柳长泽环着他的腰,吻在他侧脸,“阿是,对不起。” 沈是一贯是以冷静自持的,但这一刻完全气失了神智,他愤慨道:“你要我不会不给你,你为何这般,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柳长泽任由他责骂,只死死的抱着他不放,“阿是,我不能失去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柳长泽抓着他手,抵着他脖颈依赖道:“阿是,就算你有一日幡然醒悟,想要娶 257 妻生子,我也不会放你走的。” 沈是一愣,什么娶妻生子,他突然明白了,他气得往柳长泽身上重重的踢了一脚,“我……我昨日与知县千金商议的是筹办女子学舍的事情,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柳长泽垂眸,“宋千金,知县千金,以后还有多少个千金……” 沈是哑口无言,“我与你这般了,你仍是不信我么……” 柳长泽忽然埋在了他胸口上,沈是不解正想低头去看,柳长泽伸手抵住了他下颌,不让他看。 “因果循环,三年前我负你,你如今对我无意,我不怪你。”柳长泽说,“但是阿是,你若要骗我,便骗个彻底,你可知我每日见你与我缠绵时的躲闪与排斥,我有多想放你离去……” 沈是忽觉胸口几分湿意。 “我分明是最珍惜你的人,却偏偏一直在逼迫你……”柳长泽哑声,“昨日闻你与旁人相谈甚欢,我竟当真思索了一下,要不就算了吧。只要你平安喜乐,儿女成双,我也不是非要和你在一起……” “非要让你怨我,恨我,互相折磨。” “让你问我一句,还要将你关在哪里……” 沈是错愕,他从来不知柳长泽心中如此没有安全感…… 柳长泽捂住了他眼睛,然后吻了一下他胸口,又吻了一下他喉结,最后落到他唇上。 “阿是,我不想,我分明历尽千辛万苦才等到你回来,我怎么舍得……” 柳长泽感觉沈是的眼睫在他手心划过,然后染湿了一片。 他隔着手,极尽深情的吻在沈是眼睛上。 “你怪我吧,我不能让自己有机会放你走。” 再厌恶也有习惯的时候,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周而复始,我终会等到的。 沈是一巴掌扇在柳长泽脸上,“你问过我吗?” “我躲着你,是因为上次你喊我老师,我过不了这个坎。”沈是吸了口气,“我去学舍教书,也是怕自己一直有阴影,想去努力克服它……” “上次说要成亲是骗你,去养春楼点花魁是激你,你脾气那么倔,不逼你一下我们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沈是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长泽,我对你如何,你还要怀疑吗?” “长泽,我心悦你,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仍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