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女》 分卷阅读1 陈氏女作者:一碗秋 文案 闱庭深深,鹧鸪啼泣。命途凄遑多舛的两人默默将生命中微稀的光热都暖给了对方的故事。 病弱沉毅少年小叔X温柔娴雅大美人长嫂 没有金手指,非苏爽文。慢慢讲故事~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氏 ┃ 配角:陈谆,陈诀 ┃ 其它:尽职的配角们 一句话简介:万般心事终虚化 立意:爱是无私的奉献 第一章 我已独自在这里待了太久。 久到,许多事已经被忘记。 忘了自己身前的事,名字、身份、经历……忘了为何死后徘徊在此不肯去投胎。忘了,都忘了。 我缩在阴气最浓郁的角落,冷眼打量这荒弃的院子,瓦潮屋漏,蛛丝孱密,尘积尺厚,苔暗垣残,寒气森森。 我没有害过人,日常里除了昏着头偏窝于一隅,便是在这院子里飘来荡去。 那天,日头正盛,阴鬼之气微弱,我照例躲在角落昏头昏脑瑟缩着。隔着杂草繁茂的院墙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丝竹管弦,鞭炮齐鸣,好似是一支迎了亲的队伍欢欣雀跃地回府。 成亲,我也是成过的。不过我是个短命鬼,没见过其他人成亲的样子。罢了,反正镇日里无所事事,去解解闷看看人间。于是我沿着墙根,避着日光,飘去寻个看戏的好位置。 朱漆大门上高悬的匾额笔走龙蛇泼墨“陈府”二字,气派非常。到底是大户人家大操大办的喜事,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红毯红绸红灯笼,红烛红帐红盖头,无处不吉,无处不喜。拜过堂礼成,新娘子被两个婢女搀扶去了张灯结彩的里院。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倒叫我听出来了个大概。新娶娘子的是巡阳知府陈家嫡少爷,单名诀,已致仕,前途大好,端是生得一表人材,风流倜傥的弱冠儿郎。他倒是面善,好似在哪见过,不过因为我在阳间久久踯躅不去,阴魂日渐不济,首先消散的便是生时记忆。 酒过数巡,新郎入洞房时已是月明天中。一只老鸹自墨色夜空飞过,孤叫一声,幽幽掠过陈家府邸。这老鸹,人家喜事也要来掺和么,真是不吉利。不过想来,我这只鬼和老鸹也没什么区别,要论不吉利,我这阴魂才是不招人待见。 我借了一阵阴风飘入喜房里,但观新娘端坐塌上,层层珠翠喜服叠身,好似一部待启封的典籍。红烛烧了大半,陈诀在来时路上吹过了一阵冷风,身上的酒也已经醒了。新郎官用一杆喜秤挑起红盖头,新娘这才露了脸,可见生得皓齿明眸,肤如凝脂,见之忘俗。眼波流转间能看得出,小夫妻两人彼此俱是对这桩婚事满意,皆是又羞又喜。 那陈诀满是怜惜地轻揽过新妇,柔情蜜意,轻声哄向怀里娇妻道,“夫人,陈诀与你结发为夫妻,自此恩爱两不疑。我定会好好待你,不让夫人受半分委屈。” 陈氏女听了心里眼里满是感怀,庆幸自己得觅良人,面上也不自禁露出喜色,顾盼间更添几分姿容。饮过合卺酒,婢女剪了烛,二人便同衾而眠。 屋里复又漆黑一片,我舍了这对新婚燕尔,又飘往到我日常藏身的冷清院子。 咦?这久荒的院子里屋竟是亮起了一盈微希烛火,这里何时有人住了? 第二章 才离开一日罢了,敢占我的地方?眸间戾气翻涌,我定要给这人些颜色看看。 穿墙入室,屋子内间的陈设未更改半分,只是不复往昔深重如盖的灰尘与蛛网。色泽暗淡的上品柚木床上半掩着靛色床帐,帐后不时传来几声清咳。映着跳动的微弱烛光,这便是那可恶的“鸠占鹊巢”者了。 我移向西墙屈指成爪,刚想使些鬼魅伎俩吓破这人的胆,不防入眼竟是一个清俊苍白少年,倚枕半卧,左手持半卷儒典,右手曲握成拳抵在心口,似在忍着什么极大的病痛。 这张脸…… 魂魄像是被重锤,震得我不得不靠墙蹲下埋头膝间。这阵急痛差点将我的神魂撕裂。 他到底是谁?可恨,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这人真是克我这只鬼,看来以我之力不仅是赶不走,还得提防着这莫名的魄散征兆。平复如常后,我挪到阴气最盛的角落盯着那少年。 若是住在这,那定然也是陈家的人了。怎么没去参加喜宴,独自在这冷清的地方呆着?我满腹疑惑。 吱呀一声,门扉轻启,一个小厮端着碗药躬身进门。 “二少爷,该吃药了。这会儿别读书了,仔细眼睛。” “嗯,搁着吧。”声线清洌如泉,一语才毕,又添几声清咳。 原来是陈府二少,怎么会住这么偏远萧条的院子呢?兴许是不得宠吧。 “二少爷,大少爷今日娶亲,府里可是热闹呢。听说那大夫人虽说家世比咱们陈府差些,可却是巡阳城内顶出挑的美人,大少爷真是好福气。”小厮自顾自碎碎念,但是一想似乎话里有些不妥,二少爷一向玲珑心思,连喜酒也没得吃岂不是暗贬他没福气?一 分卷阅读2 番话没经脑子,也不知二少吃味了没有。 小厮冷汗涔涔地回味刚才自己无心多言的几句是否会招主子的责怪,帐后的人嫌吵正不耐地伸手去抚拧起的额心。 “知道了,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小厮退到门边,这才又想起此行的目的。忙又开口:“二少爷,那药……” 话未完已被截断。“我一会便喝。” “是。”小厮得了肯,轻手轻脚合门而去。 帐子里的人一动未动,直过了许久桌上那腾着袅袅热气的苦药凉透,才放下书起身,熟练地将一碗药尽数倒入窗柩边的花盆里。 月光莹白如玉,这少年身着单薄中衣长身而立,隽美出尘,面如冠玉,谪仙一般,只是太清瘦了些。 他口中轻喃“是她么……”,出神地站了一会,直至咳意又起,才吹熄烛火入榻而眠。 第三章 新婚头几个月里,陈诀与新妇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好不恩爱。 不过于陈氏而言,如此举世难再寻的良人与良缘却是好景不长,这又是何情状与说法,还待我这好看是非的闲鬼来娓娓道出前后原委。看戏的人隔岸观火,内心平静无澜,不过于台上戏中人一颗炽热单纯的心而言,齿冷也只需一瞬罢了。 这一切还要从一个野心不菲且蠢笨恶毒的通房丫鬟说起。 但凡大户人家中的公子哥们成了年,房里必是要塞一两个教导人事的婢女,陈诀亦不例外,于情理也无不可。只是偏巧这个婢子心胸狭隘,存了争宠夺爱的心思,又欺陈氏娘家商户小门,家世单薄。仅凭一张出众的脸博得个巡阳城第一美人的虚名,惹得大少爷一整颗心扑在她身上,从小侍奉的她心有不甘,便要暗中寻事端。 恰逢陈诀肩负御前官务,需离府数日。 是日午后,草青树绿,蝶舞花间,一派早春的融融之景。这婢女陪同陈氏在小园中赏花晒太阳,身边其他随侍之人都已被遣走。她心下觉得时机难得,见陈氏歪在湖心亭中慵懒欲睡,恶从胆边生,便想推她下水。 小园地处陈府东北侧,离我常驻的偏僻冷清小院倒是不远。这不,我听到了落水声与呼救声,这终日不离院的陈府二少也听到了。他急急起身批衣唤人,不见有人回应便猜到小厮又是偷懒去了,一面脚步不停速速赶往小园湖边。 婢女见事成,又怕被人瞧见自己在场,早已一溜烟逃走撇清干系,反正左右无人,若陈氏真死了,还不是全屏自己这张嘴想怎么辩白便怎么辩。 他见到水中之人,没有半分犹豫飞身跳入了湖水中,将挣扎力竭已呛了好些水昏迷的陈氏费力拖上了岸。 小园离几个主子的内院都远,陈府也并不于人事上铺张,每个院子仅配婢女及小厮几人。家风严正,仆从也都眼观鼻鼻观心,无事并不四处走动。那婢子深谙府中情状,天时地利人和,因此才敢如此胆大包天。 我听伺候的小厮和其他院的人嘴碎的时候知道,这陈府二少不得宠是因为母亲是府中一个三等扫撒丫鬟,陈老爷酒后一时糊涂才有了他。陈老爷一向与老夫人相敬如宾,又畏惧老夫人善妒又强势的性子,从不敢纳妾抬姨娘。本想也将这丫鬟打发了走,却不料已有身孕,又十月怀胎生下了陈府次子,不得不给个姨娘的名分。但陈老夫人不喜这母子二人,陈老爷亦不敢插手。姨娘本也是性格刚烈的女子,气结于胸,生下不久便郁郁而亡,只留下这个有名无实的二少爷陈谆,先天不足,缠绵病榻,久居别院,不问世事。 陈谆看了看怀里虚弱的人,心中满是不忍,不敢有半分耽搁,将陈氏一手架在肩上扶住,一路步履如飞赶往兄长的院子。 院中婢子迎声而出,见浑身湿透的二人俱是一惊,却也不敢多问,忙将大夫人接过。那害人的婢女心虚,慌领了传大夫的差事便赶忙离开了。陈谆知陈氏就此性命无虞,便一言不发又往回走。 一个婢女喊住他,“二少爷,您也受了寒。先脱下湿衣,将就穿大少爷的,再用些姜茶去去寒吧。您这样一来一回再吹一路风,身子可要受不了。您原就……” 身子骨不好。 但她就此打住,咽下了那句话。知道这沉默的少年虽面上不显,终年将自己圈禁在一方院子里与世无争,但也心气却也高如他母亲。 “不必,你们顾好嫂嫂便可。” 陈谆冷冷回绝,头也未曾再回过。 第四章 陈谆回院路上得巧遇上服侍他的小厮,小厮见到他不仅出了院子还浑身滴着水,心中骇了一大跳,跟回去手忙脚乱地帮他换了衣服,又去厨房要了热水和姜汤忙不迭替他沐浴发汗。 陈谆靠着浴桶,热气氤氲下的一张脸不见半分血色,形容憔悴,嘴唇煞白,他缓过片刻终于不再冷得发抖,才隔着门吩咐小厮去打听大夫人的情形。小厮纳罕不已,依着本分着还想劝劝:“二少爷,我得留在这给您端汤递药,先紧着您啊。” “我能有什么事?横竖也死不了。让你去就去,咳咳,她……一介闺阁弱质,落水又兼受惊……你确定她无碍便可返回。”少年压制着咳意 分卷阅读3 ,话语中的忧虑却全然是为了另一个人,小厮忙领命而去。 陈氏房中伺候的婢女们到底年轻不经事,全都乱作一团,直惊动了陈老夫人,这才有了发派事项有条不紊的主心骨。 大夫来把过脉,回明大夫人仅是受惊并受寒,其余无恙,不过沉默片刻,又向上首老夫人要借一步说话。 “老夫人,陈夫人本是体弱极寒之质,这……”老大夫抚了一把须,转过头将视线落向地面。 “林大夫,有话直言。” 陈老夫人已心中有数,但作为一家主母端着气势,仍处变不惊。 “此次这番落水,寒气入体。恐怕今后……难有子息。恕老夫于此无能,还请老夫人另请高明。”老大夫朝她叠手一拜,道一声扰,交代了一张驱风退寒的药方便挎着药箱而去。 陈老夫人面色不改地唤丫鬟领了方子去煎药,但锦服之下,指甲却嵌进了手掌。 本已对此女不满,若不是诀儿态度坚决非伊不娶,何至于让这样的商户之女嫁入陈府。什么巡阳第一美人,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如今还在香火大事上诸多困难,诀儿到底也太年轻任性了些。陈府如何能无后,看来是要准备抬个姨娘进府了。 思及此,陈老夫人索性也不愿再留,叮嘱了几句,也没再入里间看一眼陈氏,便打道回了自己的别院。 小厮候着,见大夫和陈老夫人前后脚走了,这才敢进院子里打听大夫人。 林大夫那几句话是避着下人说的,因此他得了大夫人只是受寒别无大碍的准信儿,才匆匆又赶回西北角的院子里回那位少爷的话。 小厮回去敲了房门入内,陈谆已躺下,听到她没事,面上不显,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但这才彻底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合上眼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乱梦丛生,无比不安稳。 夜间小厮听到里屋传来闷声**,进去一瞧二少爷头上汗珠密密匝匝,大着胆子上前一探额头,滚烫。这是发烧之症了,这个时辰,不好请大夫,再加上二少爷一向也不肯请大夫,小厮早已对这些寻常病症的应对之策烂熟于心,当下便麻利裹好外衣去煎药。 小厮扶起陈谆喂完药,再服侍他躺下,才抹了抹冷汗退出去。 也不知这大夫人何方神圣,竟令二少爷这样冷心冷情一个人如此上心。小厮迷迷糊糊地疑惑着,折腾了大半宿,也不及再多想,累得登时入了梦。 第五章 陈氏终是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被人重重推了一把后掉进冰冷的水里全凭本能在求生,有人来救了她,有人喂过药。生死攸关之间的恐惧,冰冻刺骨的湖水,驱寒药的浓涩苦意,身躯沉沉,脑袋昏昏,谁在耳边窃窃私语,夫君呢,夫君回来了吗?迷糊间,又梦遍了千奇百怪的景致,直到梦里的雾气散去,梦里的漆黑被睁眼入目的日光刺破,神志收于一线。 “唔……我这是怎么了?” “大夫人终于醒了,您那日落水了,被二少爷救上来后一直昏迷到现在,已经两日有余了。”丫鬟见她悠悠醒转,言语里藏不住的欣喜,忙唤人去禀告老夫人。 “是二少爷吗……”她低低嘀咕了一句,忙又问“夫君呢,夫君回来了吗?” “大少爷……巳时已回府中,不过老夫人派人等在门口先行将大少爷领去了她那里问话,现在还未出老夫人的院子呢。”丫鬟不敢隐瞒,只得将实情告知。 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至亲之人片刻也未曾陪在身边,明明已经回了陈府,醒了却依然见不到人,一腔委屈便泛成了涌入鼻间的酸水。陈氏不想被丫鬟看了笑话,逼退了泪意,道了一声好,便复又躺下养神。 陈府厅堂内 “娘,您还未请过其他大夫呢,也许能看好呢?夫人她还年轻,养上几年,总能养好。”陈诀小别之后甚是思念,一路快马加鞭迫不及待要回来与妻子重聚,不料回府便被拉去谈话,兜头盖脸地被母亲泼了一盆冷水。 “糊涂!”陈老夫人耐心见底,高喝一声,但见儿子风尘仆仆面容清减,又心疼他奔波回府还未得片刻歇息,这才又缓和了开口道:“你本不应该娶她,我已经给了你机会。是她自己不争气,你能怪谁?再抬个姨娘进门将子息之事尽快了了,我只要尽快抱上孙儿,其余你们之间的事,我可以一律不管。唯有此事不容再辩,我乏了,你也下去吧。舟车劳顿,好生休息。” 陈诀自知理亏,不敢再顶撞母亲,叹着气行毕一礼,返身赶回自己的院中,不过这番的心境却是与片刻前大不相同。 看来这抬姨娘一事,是势在必行了。他不知如何与妻子开口,想得能拖一时是一时,就又换上笑容,入里间温言软语好生一番安慰。 几日后,陈氏身子恢复如初,心里惦记着那个素未谋面却有救命之恩的小叔。想着之前不知他这么个人所在,竟是未曾去拜会过,已是十分失礼。这次便开了小库,精心从陪嫁物件里挑了几件少年人合心的,文房四宝,上好的碧螺春茶叶,几卷孤本丹铅,往西北角的院子里去。 第六章 陈氏早间侍候陈诀更衣时 分卷阅读4 提了一句,欲夫妻一道去谢过陈谆。不料陈诀心中从未将陈谆当作二弟,更是与母亲同仇敌忾,一并将二房视为家门之耻。明知陈氏只是去还救命的恩情,却也心底不喜救了自己妻子的人是他。兼之这几日母亲日日催促纳妾生子之事,心里生出七分烦躁,脸上也再挂不住笑,将束腰从妻子手中抽走自行穿戴好,撂下一句“这几日不得闲,你代我去也是一样。”,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槛。 说回落水之事后续,老夫人何等老辣,自丫鬟来请她说大夫人落水,听着三言两语的回禀间就理清了来龙去脉,但她有意不为陈氏出头,只潦草给那婢女安了个护主不利的名头,远远调去浣衣房并指了个马房的小厮配了,就摁下了这事不许再表。表面无可指摘,但这一罚却也寒了许多不知晓事实真相之仆从的心,只当是陈氏自己无端落水却害得随侍婢女受重罚,因此对大夫人颇具微词,侍奉间更是小心,俨然是将她当作红颜祸水看待。 陈诀自那日回府后便常常心不在焉,于她落水之事也不听她辩解,只怪她睡觉不挑地方太过粗心,也并不再留心去追究原委,反而怪她不识老夫人为她做主的好意。陈氏心里纵然觉得冤枉,可也到底是无凭无证,只悲哀夫君竟不肯信她的话。 故陈诀夫妻二人间总似隔了什么,表面虽一切如常,到底是渐生埋怨,不复往日般亲密无间。陈氏轻叹一口气,抬眸望着早已不见人影的门口愣怔着,出了一会神。 晌午,陈氏带着一个贴身婢女一齐迈进了陈谆所居别院,入眼所见,石阶生白露,碧竹掩月洞,不像个贵公子的住处,倒像是个隐居幽客之所。 院内仅一个小厮,见了来客立时小步疾行,奔赴前去招待。 “见过大夫人。”一面行礼一面眼明手快从陈氏身后的丫鬟手里接过探访所带的手信。 小厮无缘去西面贵主院里听差,只听那些多舌的下人无不感慨夫人颜色冠绝巡阳,如今得见,倒是真要在心底叹一句可谓天人之姿。 “有劳。小叔可在?”陈氏不端半点架子,柔声相问,似水如歌,洋洋盈耳,小厮脸顿时红了半边。 “请大夫人外间稍坐,仆下这就去通传。”耳上似灼,忙低头逃也似地走了。 从他当值起便知院中从来无人来访,谁也不愿和不得宠的二少爷来往,生怕触怒了陈府当家人。小厮纳罕今儿不仅是来了位天仙样的稀客,偏这位还是他主子尤为关照的,当即足下生风,满心欢喜地去请二少爷会客。 陈谆静养了几日,那日落下的病已大好,听到小厮回明来人是谁,背身掩唇清咳一声,嘴角弧度抑不住微微上扬。 “带路吧。” “是。” 行至外间,抬眼对上座上女子一双杏眼。 “陈谆见过长嫂。” 少年长身玉立,虽是苍白清瘦,但举手投足间仍是世家子弟独有的风姿绰约。 第七章 “小叔有礼。” 陈氏起身还礼,福了一福婉然笑道,“咱们是一家人,无需见外。一直未曾来院中拜会小叔,是我失礼了。那日还要多谢小叔,若不是小叔及时相救,想必如今也没有我好端端站在这了。” 心有戚戚,再想起之后咽下的那些委屈苦楚,陈氏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陈谆捕捉到她情绪的变化,也早经小厮之口探听到了老夫人的处置手段,料想她必然如鲠在喉,有苦难言。 “长嫂,这些是?” 他舍了那落水相关的事不再提半句,走至手信旁,故意开口相问。 陈氏回神,复又扯起笑容道:“空手来道谢岂非太过失礼,我也不知小叔中意什么,便自作主张从陪嫁中取了几样料想会合小叔心意的,还望小叔莫要嫌弃我选的不好。” “怎会?长嫂所赠,必是上品。”陈谆指腹轻轻摩挲手信上包的印花青布,映在眼中满是惜意。 且不论是你所赠,这还是我迄今所收的第一份礼物,自当予以百般珍重…… 陈氏见少年进退有度,心中好感更甚,知他年幼丧母,也存了些长姐的爱怜之心。 “小叔,虽说世家子弟不可行事奢靡,但我瞧着你也太过躬行节俭了。每月利银可够?嫂嫂娘家经商,别的不敢自夸,但于这孔方之物却是绰有余裕。往后你院子里缺什么短什么,来找我便是。虽则于礼须以叔嫂相称,但我也仅比你虚长一岁罢了。你既然喊我一声嫂嫂,我自是将你当亲二弟来待,也望你千万莫要客气。” “多谢长嫂拳拳关照之心,二弟心下谨记。” 陈谆恭敬地低下头称是,心中却是另一番可堪称妄然的痴念:可惜,我只能是你的小叔和二弟…… 但,这也足够了。 那边陈氏全然不知,仍关切道, “二弟在饭食上也须得多注意,怎的如此消瘦?今后我会让厨房每日往你院里送些滋补汤物,记得要喝,莫浪费我的心意。”陈氏又坐着闲话了一会,估摸着陈诀回府的时辰将近,便起身要走,不再叨扰。 陈谆直将她送出了院子,又立在院门前眼望着她的身影淡至不见,才寂然转身,正撞上陪同在一侧的小厮,小厮慌 分卷阅读5 忙将头低下告罪。 陈谆轻掸了掸衣袖,虚扶左臂,淡漠地开口,带着几分威压:“你跟我最久,自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外头传出半句于她不利的流言……我再不济也挂了二少爷的名头,你仔细掂量后果。” “仆下不敢,仆下行事自是以二少爷为重。”小厮诚惶诚恐,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长匍不起。 他还未曾见过这样的二少爷。记忆中的二少爷,除了日日捧书,不曾对任何事上过心,亦不沾半分人间喜怒哀乐,清冷得谪仙一般,从来只有一幅孤高寡言的面孔。可自从遇上这位仙姿玉色的大夫人,却是自云端跌落凡尘后顿开了悟,贪嗔痴妄,七情六欲,通身有了人气,却也广海深壑,再不可测。 “起身。往后,一切行事,以大夫人为重。” 淡淡一句诫令里好似裹挟着千斤巨石滚至小厮心头,他诧异得几乎忘了礼数,竟不自觉抬头去探寻陈谆脸上的神色是否有分毫作伪,但见少年正色俨然,一派郑重。 小厮回过神,忙不迭收回视线低头回话。 “是,仆下记住了。” 往后,一切行事,以大夫人为重。 第八章 暮去朝来,已过立秋。白日暑气未减,夜里终归是凉了。 今日陈诀纳妾,夜里自是宿在别处。陈氏人前识得大体,只四下无人之时对着摇曳烛火暗自垂泪。她的好夫君瞒得阖府上下只她最后一人知晓,木已成舟,她也只能默默承受。 孤枕难眠,心绪繁杂。陈氏回忆起从老夫人口中得知日子也已早早定好时的惊讶愕然。忍了一路的愤恨,不甘交织着怼怨,终于在面对丈夫时忍不住倾泻而出。 “夫君,那日你我成亲,你曾亲口与我说过,你我结发为夫妻,自此恩爱两不疑。你说过定会好好待我,不让我受半分委屈。夫君说过的话都忘了吗?还是夫君的话从来做不得数呢?” 见娇妻泪眼婆娑,双目含情,陈诀本是心中有愧,便仍耐着性子上前安慰。 “好夫人,我何曾骗过你,这还不都是母亲的安排。我如何能违逆父母之言?夫人别闹,只是一个姨娘罢了,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放心便是。我纳了她交代了母亲那边就是了。” 陈诀上前欲揽住正抽泣的陈氏,不料却被推开,陈氏自床沿起身,独自坐到了梳妆铜镜前,偏过头不肯去看他。 “夫君既然不想纳妾,和母亲回绝了便是,母亲何苦于此事上相逼?夫君瞒我这么久,我在夫君心中便是如此不可信,如此不通情达理?” 陈诀何曾被这般对待过,尚因年轻性子浅还有几分大少爷脾气,再面对这一叠声带着怒意的质问,本是无话可说,当下也恼羞成怒。 “还不是因为你。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我这样护着你,你却不识好人心。” “夫君此话何意?我不明白。” “要不是因为你不能生育,我和母亲何必如此劳神费心弄这么一出。我百般转圜才没有落到一纸休书的境地,如今看来,是我宠爱你太过了。纳妾一事无须再说,你也且好自为之。” 陈诀转头不愿再看一眼怆然若霜打的妻子,独自冷冷拂袖而去。 “陈诀终是负了她。” 同样难以成眠的还有陈谆,他握紧双拳,深恨自己的弱小无用,护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伤害。 小厮的消息十分灵通,他早知陈老夫人在背地里物色安排给陈诀纳妾及个中原委,但他对她只有万般心疼和怜惜。几次见她,想开口提醒,却不忍也不能。他有什么身份去说这些?一个受她照拂的病弱小叔?一个只是在婆家和她相处融洽的二弟?他私心里希望她能平安长乐便好,可为何偏偏命运不公,要她遭受如此挫磨? 陈谆一生淡漠疏离,兀自笃定,荣辱浮沉不经心,直至遇见她,因有所求,才信了命。 若是真有神佛…… 请将所有苦难都舍给我一人代为受过,只要能保全她,一生无忧,平安喜乐。 第九章 姨娘汪氏入门,虽是小门小户庶出女儿,却因家中姊妹众多,争宠夺爱已是信手拈来,是个难缠的主。兼是陈老夫人娘家的远房表亲,又早受陈老夫人的刻意点拨,对得到陈诀的一颗心是势在必得。 汪氏对一表人才的陈诀一见倾心,虽即便嫁他为妾却也甘之如饴,但也愈发见不得明艳娇美的陈氏霸了那正妻之位及大夫人的无限荣宠,妒意横生,明里暗里都想方设法存心压陈氏一头。 次日汪氏敬茶,弱柳扶风地跪在陈氏面前,面上一派恭敬温顺。 “妾身来侍奉姐姐,请姐姐用茶。” 在陈氏即将接过杯盏时暗中借了巧劲使力,未及陈氏反应过来做出动作,一杯热茶瞬时已泼了汪氏一身,前襟及襦裙湿透大半,陈诀见此横生异状,腾地站起身,长眉皱成一团,露出不悦神色。 汪氏立时以头抵地,面向陈氏慌张道:“是我刚才未有端稳,姐姐责罚的是,妹妹失仪了。” 又转身跪向陈诀一脸正色请罪:“妾身做错了事,理当受罚,还请夫君明察,莫要责怪姐姐。” 分卷阅读6 一来一去,以退为进。陈诀本因纳妾之事与妻子闹得不欢而散,数日未曾交谈,只冷着对方。昨夜汪氏千娇百媚,刻意逢迎,陈诀看在眼里,挑不出一丝错漏之处。再者,陈府终年是陈老夫人一人掌事,院中治严,他也向来不晓得女人间的勾心斗角,只信自己亲眼所见。因此早已心有所偏,一把扶起汪氏,朝坐上尚不知所措的妻子疾言厉色数落道: “不曾想你竟小性善妒至此,连这样下作的手段都要使。”陈诀冷笑两声,“好啊,哼,我可当真是看错了你,也小看了你。这番行径可真是给我长脸。” 斥责完毕,陈诀温声指使汪氏,“去换件衣裳,可别再受了风寒,不然有人又要心中不知怎么窃喜。” “是,妾身告退。”汪氏袅袅娜娜地施礼离去,瞥见陈氏怅然神色,心中洋洋得意。 偏生还是个不能生养的,要是今后连陈诀的情意也一并失掉了,而自己早早再生下长子,即便没有嫡子的名头,也无人再来抢这牢不可破的地位和风光,而这区区一个陈氏,今后还不是任自己揉搓。 思及此处,汪氏心中已有了一番盘算,嫁入陈府为妾的前景形势于她可谓一帆风顺,顿时心情大好。 陈诀与陈氏夫妻之间嫌隙更深,二人都对彼此大失所望,心灰意冷,恩爱顿如云烟消散。陈诀不愿再看她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以公务繁忙为由,连早膳也不用就径直出了府。一连几日宿在汪氏处,又因刻意避着陈氏,夫妻两人竟是一直不得碰面。 陈氏性子柔和沉静,虽是商户女,但父母只生得这一个女儿,眼珠子般疼惜着长大,悉心教养,落落大方与一般大家闺秀无异。故而她不愿意去挑起内宅是非,遇着明枪暗箭,也不辩不争,只将委屈独自一人咽下。身边丫鬟看不过去,大胆和她说几句忠心为主的体己话。 “大夫人,您该主动去找大少爷低头才是。您毕竟是明媒正娶,和那一顶轿子抬进院中的汪姨娘能一样吗?您如此淡泊,可是人家却是心比天高,只觉得您人善可欺。大夫人,您不去争一争,大少爷的心若是真被汪姨娘全勾走了,您怎么办呢?” 陈氏放下手中女工,抬头看一眼愤愤不平的丫鬟,眼神中尽是无可奈何的坦然。 “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倘若人心可以凭借手段设计谋划而得,那这颗争来的心就真正属于我了吗?如今有汪氏,明儿也许有李氏孙氏,我争得过一个,争得了一辈子吗?我已知晓自己的身子不中用,也看清了许多事。如果夫君的心不在我身上,我便是强留也无用。更何况,我也留不住……” 陈氏挽一挽鬓间落下的碎发,自嘲一笑,继续温声娓娓道: “以往只道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今看来,原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体谅夫君须尽孝成全子嗣大事,但倘若他早已与我离心,我做得再多,在他眼中也是千错万错。还不如就这样罢,免得他怨我气我恨我更深。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往后不必再提,以免落人口实。” 丫鬟再为她不值也无法,只能叹气称是。 “从此,我也只要求一个问心无愧便是了。” 陈氏定定望着手中所缝的冬衣,忽地想起了那个总是对她言笑晏晏,无微不至的清朗少年。 要入冬了,他这么瘦,又从来无人记挂,是不是尤其怕冷? 第十章 汪氏传来怀有身孕之喜的时候,陈氏手里那件崭新的冬衣正巧缝好,细密齐整的针眼间绣满了深稳沉静的关怀。陈氏常以陈谆的长嫂自居,又见他虽是在府中因出身而为人所轻视,仍不卑不亢,从容可亲,联系自身处境,同是一般沦落人,待他亦是较旁人尤其不同。 近来陈诀初尝将为人父之乐,欢喜非常,精神倍爽,更是将汪氏宠如珍宝,言听计从,常伴左右。一众仆从也都紧着姨娘院中的吃穿用度,于陈氏处更是冷清寥落。 遭逢久见人心所托非人,其余一干人等也都见风使舵,捧高踩低,陈氏自是心中怅惘,愁肠百结。陈谆虽远居别院,但时时记挂,知晓她定然心中苦闷,便支使小厮去传话。 “你就说我近来久咳不愈,恐是开春那遭在湖水里落下了病根。” 小厮踌躇着开口,“二少爷,那您这么一说也就罢了,想来大夫人也必定是信的。何苦糟践自己弄出真病呢?” 如此天气洗冷水澡,真是胡闹之举,一点也不将自己的身子正经当一回事。可他这番嘀咕却也只敢闷在心底不敢说出口半个字。 陈氏听到丫鬟禀告,顿生忧色,又是愧疚陈谆是因救自己才身子更差了,立时传了大夫一同赶往西北角的别院中。陈氏守在内间隔出的客堂中,大夫把过脉后转至屏风后向她道明病情,听到说是风寒发作,心疾如常,未有不稳之兆,其余并无甚大碍,这才在缩在袖间紧紧绞着的双手松怔开,上好的织锦于袖口处皱成了一片。 谢过大夫后着丫鬟送出,小厮识相地领了方子麻利地去煎药,屋子里只剩下叔嫂二人。 陈氏与陈谆只隔五尺之远,影子映在山水画屏之上,隽秀端庄,衬得空幽景致也黯然失色。 “二弟,是我 分卷阅读7 对不住你。” 陈谆闷声按下了喉间咳痒之意,急忙截住了她的歉疚。 “长嫂不必自责。若是长嫂真心过意不去,还请珍重自己的身体,舒展愁眉旷达胸怀,如此方可不辜负我如今这病了。” 陈氏勾了勾唇角,嗔怪道,“你啊,自己还病着,倒是还教导起我来了。” 尔后一思忖间便知了他话中原委,料想他意有所指,难得他一片苦心,于是又出声宽慰他,“二弟放心,事已至此,我也看得开。我与夫君二人虽是结为夫妻,却没有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缘分。是我没这个福气,我也不强求。只盼着他一切安好,我亦不会去打扰。” 察觉到自己语气中不经意流露出的酸楚,便又展颜再添了句:“如此也甚好,我独自一人也落得清静,无需侍奉夫君,也无需操心子嗣,得了闲便还能来探望二弟。只是二弟许久后也须娶妻生子,那时候长嫂便不能来叨扰了。” “我不愿娶妻。”陈谆冷声回绝,苍白清癯的脸上神色坚定非常。眼神专注地凝在屏风上的侧颜上勾描轮廓,恍惚间觉得近在咫尺的心上人似是唾手可得,可又清醒冷静地意识到二人间的距离何止千里万里。可真应了那一句,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除了你,我谁也不想娶。 “二弟可真是个傻孩子。”陈氏不知陈谆心中执念,抬袖掩唇,被这孩子气的话逗得嫣然一笑。 谈话间,小厮端了药来服侍陈谆喝下。 “二弟用完药便好好歇息一阵静养,我明日再来看你。”陈氏扶着丫鬟的手婷婷起身而立,行至门槛处又关切地朝里望了一眼,才复又跨出门往回走。 小厮急切追出来,面对陈氏疑惑探寻的眼神,挠了挠头满是羞赧地垂首道:“大夫人,二少爷说不将您好好送回至院中,便要罚我。大夫人心善,定能体谅仆下,还请让奴好好交差吧。” 陈氏笑着无奈地轻摇了摇头,算是应允了陈谆一片好意。 第十一章 次日早膳后,陈氏嘱咐丫鬟早早去城东买了点心坊里最是紧俏的几样酥饼糕点,又传了厨房熬好小米粥备几样清爽小菜,齐齐整整码放在食盒里,应约而往。 前院槐树下,陈谆正坐在一方小石凳读书,发冠高束,一身鸦青色衣袍衬得通身清贵,舒朗雅致,遗世独立。抬眼间见陈氏来了,向来冷峻的神色瞬时冰雪消融,温和含笑,起身相迎。 “见过长嫂。” “身子如何?可好些了?” “谢长嫂挂怀,服了药发了汗,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可用过午膳了?我带了些饭食想和你一道用。” “还未曾。”陈谆恭顺回话,一面回身给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心领神会,立时就招了陈氏身后的丫鬟一道去里间布菜。陈氏唤住丫鬟,将亲手制的冬衣留下。 “我见二弟身子骨不大好,又因为救我落下病根,心中甚是过意不去。空里缝了件冬衣,特纫了好些木棉。将将制好,天也凉了,正是能穿得时候了。二弟莫要嫌弃我手艺不精。” 陈谆双手接过,心中万分动容,刚要开口道谢,恰好小厮来报已经布置好了请两位主子入内间用膳。 陈氏本是出阁未久的年轻女子,未曾送过亲手所制之物给外男,虽说面前之人是自己当亲弟弟来看待,却也是羞赧难当,白皙的脸上已经有了一层淡若晚霞的飞红。故此情此景被小厮甫一打断,她反倒长出一口气,忙接了话茬邀陈谆一同进屋。 桌上已是摆满了各色清淡饭食,最令人食指大动的还是那几样特色点心,一碟松子枣泥卷,两碗樱桃蒸酥酪,一并还有造型精致,粉白相间的荷花酥。陈谆常年受府中冷落,饮食也是普通寻常,只自陈氏关照后厨房才每日添了两道例菜。见了这样的菜色,自是知道这些都需去府外采买,对陈氏的心细妥帖更是感怀至深,想起她本是天真纯善,一心待人,却遇人不淑,遭际坎坷,更是心疼眼前的温柔娇俏女子。 一道用罢了午饭,陈氏看着陈谆喝下了药才放心要离去。 陈谆蓦然出声留她,“午后秋高气爽,不若与我一同去花园读书,如何。” 心随意动,他都忘了如往常一般尊称她长嫂,陈氏敏感地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却未多做思量。 想来是平日里总一个人呆着,这孩子实在烦闷吧,难得有人来探望,自是舍不得。 “也好,左右无事,二弟挑本好的,念一会书给我听。” 陈府花园中,秋色宜人,霜叶尽染,丹桂飘香。 陈谆与陈氏二人漫步至园中水榭,于八角亭中各捡一凳对面相坐,陈谆手执一卷《超然台记》而念,音色清冽,宛转悠扬。小厮和丫鬟垂手侍立亭畔两侧,陈氏素手烹茶,茗幽芳醇,风吹幔动,偶有游鱼嬉戏翻腾出几声哗啦湖水声,枝头鸟雀啁啾。于陈谆而言,这个午后,盈盈脉脉,轻灵若梦。 倘使没有重重身份与礼法束缚,二人如何不是一双登对璧人? 只可惜,向来缘浅…… 第十二章 正月,陈府沿袭至今的一项习俗便是初十晨起,阖府上 分卷阅读8 下一同前往崇云山顶的法缘寺中斋戒几日,为巡阳城中一方百姓祈福,以保来年的风调雨顺。 此时汪氏已是大腹便便,不宜于舟车劳顿,亦经不起徒步爬山的辗转之苦。陈诀体谅她,便早早去求了母亲将她留于府内独自休养。但汪氏顾虑思量的却是另一码事,虽说此时腹中胎象稳固,陈诀也是对自己宠爱有加甚至言听计从,但陈氏毕竟是正妻,且生得那般颜色,若是放陈诀与陈氏此番一同去寺庙中,难保夫妻二人不会旧情复燃。故而口中应下,感激陈诀拳拳爱护之心,又亲自忙里忙外张罗行李衣物,一派大度妥帖。却是在临别送行之时一手扶腰一手扯着陈诀衣袖,泪眼含情,红妆啼泣。 “夫君这番去了且自珍重,想必姐姐定会照顾好您。妾身和孩儿在家中盼望夫君早日回府。” 汪氏说着,泪珠便滚落下来,陈诀心中满是怜爱,经汪氏这一提醒,又去找陈氏身影,只见陈氏早已独自上了马车,帘幕之后隐隐可见她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一眼也不赏给这边情状。一边是温软娇妾在怀,一边是冷脸相对不肯低头,将自己视若无物的正妻,两相对比,再加上本身也早是对每年一回风雨无阻的法缘寺斋戒祈福没了兴致,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不耐,于是便有了计较。面上露出安慰的笑意,对汪氏软语相商道:“你独自在府中,我岂能安心。我这就去前面向母亲禀明,让我陪你一道留在府中,也好有个照应。你且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汪氏计谋得逞,心中欢畅非常,脸上却作虽万分委屈却仍通情达理状正色劝道。 “夫君不可,妾身一人留在府中便可。祈福乃大事,老夫人定然不会同意的,夫君切莫因我而受老夫人责罚。” 陈诀一见汪氏大体至此,拍一拍她的手以示安抚,转身便大步赶往前面母亲马车中。 陈老夫人听了儿子的决定,如何能猜不出此番变故的由来。但此次祈福,她心中还有其他大事须定,人多反而碍手碍脚,易生变故,于是便佯怒着斥责了几句,最终也允了他二人留在府中。 陈氏马车内,将陈诀与汪氏二人的一番话一字不漏听进耳中,冷笑一声。乐得不必相见,省去虚与委蛇。见他二人搀扶着回了府内便也不再正襟危坐,舒舒服服地歪靠着。 突想起一事,本是倚在垫子上养神的她霎时睁开了一双明澈的杏眼,在马车内一阵捣鼓。而后唤了丫鬟,将一个物什递出去,叫随行在一旁的丫鬟交到后面二少爷的马车中。 陈诀本是端坐在马车中看书,突然听到马车旁一阵男女交谈的低语,正要出声询问时,交谈声便止住了。小厮开口向马车里面传话: “二少爷,大夫人那儿有东西特意嘱咐了要交给您。” 陈诀心念微动,抬袖掀了幕帘一角,伸出一只修长洁白似寒玉的手。 “知道了,递与我。” 一个布包便被稳稳拿在手中,掂量着颇有些分量。拆开一瞧,便是一只手炉和一个软垫。 四下无人,陈谆冷俊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幽深的眼中也满是柔软。 果真是细致入微又体恤周到。 车轮滚滚行,马蹄踏尘过。 陈府一行人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法缘寺中,方丈亲自出来迎接,一番礼尚往来后,便由着寺中小沙弥将一众人等领到了客居别院之中分别安置了下。 第十三章 巡阳城地处南方,长年阴雨连绵,鲜见晴日。且说这是陈氏头一回随陈府入住法缘寺中,身为闺阁女子,平日里也是难得有出府的机会。虽是隆冬时节,晨曦后却见清爽的晴空一片。昨日上山匆匆间已觉崇云山钟灵毓秀,秀美苍翠,因而仍是小儿女心态的陈氏也存了些游览之心,便趁着陈老爷和陈老夫人二人于住持处听讲佛法时悄悄溜出女眷别院,着一袭素白烟笼芙蓉百水裙,披了件鹅黄玉兰绣飞蝶狐裘,漫步山寺间。 正是行至寺院大殿,陈氏接过请来的三支礼香,高举过前额,双膝并跪于拜垫,心中发愿,三拜过佛祖,便起身插入石雕香炉中。 丫鬟上前搀扶起陈氏,一并出了正殿。可巧,见到一抹熟悉的清俊身影。陈谆一身白袍,风姿秀逸,同一位僧人信步闲谈,渐行而近,眸光内敛,神色浅淡疏离。 陈谆察觉到身上的视线,目光由青石地面上移,看清前面立定含笑直视于他的女子是何人后,瞬时勾唇展颜,向身旁僧人躬身道句失陪后快步先他而行,一身轻快走到陈氏面前。 “二弟怎么也闲不住么?”陈氏问完,突然以袖掩面,噗嗤一笑,而后微微踮脚抬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陈谆肩头摘去一片枯叶。 陈谆见她眉眼弯弯,灿若星辰,清澈明媚,心中亦是动然。 “出来和相识的法师叙旧罢了。长嫂这是第一遭来法华寺吧,如蒙不弃,就由我带领长嫂于此处闲步,一览崇云山胜景。” “自是不弃,得熟晓此地的二弟作陪真是极妙,那我也不客气了。二弟有请。”陈氏应下陈谆邀约,又嘱咐丫鬟于此处便不必作陪,先回院中候着,自己与二少爷四下稍逛便回。 二人并肩而行,微风拂动,裙裾飞扬,入目皆是韵致, 分卷阅读9 着眼无处不风流,才子佳人,如诗似画,引得山寺过往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陈谆一路都面带春风化雨般的微笑,他本是博闻强记,遍览群书,讲解起来引经据典,引人入胜,对于这山寺景色典故来无不信手拈来。陈氏听得无比入神,一时不察脚下,不留心间踩空一道石阶,变故陡生,好在陈谆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了她。 一时间,四目相对,山间鸦静雀默,只有耳边悠然淙淙的溪水长流声。 片刻失措过后,被半搂于怀中的陈氏匆匆收回视线,不敢再看着这个眉目俊美,满是关切的少年。意识到二人首次靠得这般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泉般气息,登时又面颊飞红,耳根滚烫,目光微颤,浑身都拘谨起来。 “二弟,我……无碍。”她呆呆地将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小如蚊吶。 “嗯。”陈谆将她扶正,见她羞怯得不敢再抬头直视自己,确保她并未扭伤后,这才微不可察地抽了手,幽深如墨的眼神中情绪不明。 脱离陈谆的怀抱后,陈氏忙不迭退了一步转身背对他,正皱着眉在心中责备自己失仪,又对自己快如鼓震的心跳不明所以,无意识间已是将一只右手隔着罗袖轻轻按在了胸口间,欲让惊悸的心速速平稳下来。 怎么会……跳得这样快? 第十四章 “二弟……时候也不早了,不若我们往回走吧。”陈氏整顿好情绪,收敛了缠结难解的心思,又盈盈含笑如初,转身温声朝陈谆提议。 “好。”陈谆朗声答是,周到地未于面上显出半分情绪波澜,仿佛刚才一场变故从不曾发生过。只是双臂间还残留着一丝她的温软,鼻间亦仍萦着她发间幽幽清雅淡香,他负手将双手隐于袖间,却是暗暗握紧了双拳。何曾不想名正言顺地留她于怀中?发乎情,可却要…… 止乎礼义。 折返路上,过一道横于一汪急流之上的石桥时,却不防遇上迎面拦路站立一八尺彪悍男子,着粗布麻衣,生得宽头大面,络腮连鬓,一手叉腰,一手扶着架在肩上一把寒光毕现的砍刀。 “喂,那女子可是巡阳陈氏女?”那人粗声粗气地朝二人喊话,凶神恶煞,眼含戾气,显见是来者不善。 “不知好汉所为何事而来?”陈谆察觉到对方言语间的威胁之意,一面避而不答回问对方目的,一面警惕地向前一小步,不露声色地将陈氏挡在身后。 “我所为何事?”那人冷哼一声,目光中狠厉杀气乍现,阴鸷开口:“不过是拿人钱财,**。将那女子留下,再快些滚开,兴许我还能发发善心留你一条狗命。若是胆敢阻挠,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让你一并做了我这刀下亡魂!”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今日里谁的命你也留不下。”陈谆未及撂完这句话,回身便一把拉着已经被吓得微微发抖的陈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深山密林方向飞奔。 那拦路杀手未料到面前这文弱少年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抢了人就跑,怒极大喝一声“竖子,找死!”又自负凭借自己去捉拿此二人不过易如囊中取物,便不急不缓收了肩上的刀,才拔腿大步流星追上去。 陈氏跟着陈谆在林间慌不择路,地形崎岖,时有树木交错断裂其间,裙裾及绣鞋上已满是泥污点点。跌跌撞撞,回头瞥见杀手正愈渐逼近,焦急着欲挣脱陈谆留他一人活路,但不料少年握住她的手却有力得惊人。 “二弟,他要追上来了。他是寻我来的,不要管我了,你先走!” “别回头,不要怕。我不会丢下你。”陈谆疾行间绕树避岩,还要顾着地势跌宕时帮扶她跨坑攀坡。听她话里流露出的绝望和生死关头也记着要让他先留自己的活路,拉着陈氏的手更紧了紧。 二人夺路往山间越行越深,半人高的灌木丛生,泥地潮湿,青苔地衣遍生,尖峰浓荫蔽日,时而被横叉而出的枝桠划过衣衫,狼狈踉跄中,急促的呼息间从喉咙口隐隐传来血腥气,已是将近力竭征兆。 “你相信我吗?”陈谆冷静分析眼前形势,再一看前方陡然断裂出的平地黑深豁口,心下已有了决断。 “我信你!”陈氏眼见前方无路可走,再想到后方逼近的追杀,无须思索便脱口而出。 “好。”陈谆得了她的诺,便一丝也不耽误。回身将她身上披风裹严,伸出双臂搂紧她,便抱着她朝深不见底的地缝中跳下…… 第十五章 耳边是呼啸的破空风声,藤枝断裂声,身躯与地面翻转擦撞声,不知滚了多久,这磨人的跌落之程终是得了停止。陈谆全程护着她,挡去了大部分的冲撞外力,及歇止于崖隙底,已是脱力失去意识。 再说回那追杀之人,眼见二人不要命地跳崖,抓耳挠腮了片刻,想来这两人定是摔死其间,无命再返。想着自己只是收了钱去要了陈氏一条命罢了,如今不劳自己动手,也绝无可能冒着自个儿的生命危险去穷追不舍。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便打道往回,可去那出手阔绰的上家那儿交差了。 “二弟,你还好吗?”陈氏虽是遇上这番不虞内心由自惊魂不定,但一路有陈谆时刻保护,内心深处始终觉得总 分卷阅读10 是安全的。此刻意识到脱险,又觉着一直紧在身上的怀抱松了些,立时出声询问他的状况。 不料头上却无丝毫回应传来。 陈氏这下彻底慌了神,忙侧过身将少年让到地上,坐起扯了身上凌乱的披风,急急俯下身,往少年人中处探出一指,好在鼻息尚稳。他原先就身子骨弱些,如今又为了护她将一应险恶都自己抗下,望着他脸上几道鲜红的擦伤和褴褛脏污的外袍,心中满是不忍与酸楚,不知他伤得如何。 陈氏尤恐他已伤到筋骨,不敢再轻易挪动他。到底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此刻劫后余生,钗堕发乱,煞白了一张脸,毫无血色的嘴唇还在哆嗦,但仍兀自强打起精神镇定着行事。见陈谆并无明显外伤,便将一旁的披风拿来覆于他身上,抬袖擦去他脸上泥痕,盼着他能一切无碍,早些醒来。 查看完陈谆情况,陈氏才得空举头环顾四遭,才晓得此刻两人是落到了一处崖底山石洞口,洞内晦暗无光,森冷可怖。洞外是削峭坡壁,蕨箩繁密,古藤缠绕,密树林立,蔽日遮天,放眼望去,苍深之绿浓重如墨。林深不闻虫鸟,寂静得着人发慌。 陈氏垂下眼,心中已满是无望,此番可还能活着回去吗? 望着昏迷中仍不安稳的陈谆,满是歉疚。 本是我的劫难,却无端连累了你。 陈谆醒转,已是夜半。 月光被挡在枝叶之外漏不进山洞一线光,睁眼漆黑如盲。 他甫一醒转,便要去寻她的所在。如此情状,生死难卜,陈氏本也不敢合眼,听到身旁突传来陈谆细声急咳,又听到披风落地声,便知他醒了,怕他不熟悉地形摔倒,忙出自本能伸出一只手去拉他。 “二弟,你醒了?我在这。” 陈谆听到她好好地在身旁,漆黑里也朝声音来源处伸出手去寻她。 两只摸索探寻的手在空中相触,陈氏陡然意识到于礼不合,便要缩手回身,不料却被少年那只温暖干燥的手捉住,又在下一瞬被紧紧包在对方手心握住。 “二弟?” “手这么冷,为何将披风让给我?” 陈谆又是秉承一贯的避而不答,反而又将问题抛回给她。陈氏纯善,被一打岔又只能先顺着他的问回他的话。 “二弟为了护我伤重晕倒,我还能吝啬这一件披风?山里夜凉,我将你害成这般,已是惭愧至极,自然要先顾好你。”末了,又心虚地添了一句,“无事,我不冷。手脚是生来便冰寒。” 话未毕,一件披风已严严实实盖到了她肩头上。 第十六章 熹微日光被密匝的树叶筛成稀碎光影,点点散落在崖底,破开浓密的黑夜领地。 陈氏提心吊胆了大半夜,终是在陈谆醒后一颗心落回肚中,不敌重重倦意来袭,便靠着一块岩石沉沉入睡。 陈谆此刻早已清醒,借着尚不明澈的清晨阳光静静凝视着还未醒的陈氏,素白一张脸上无半分矫饰,淡雅若含苞菡萏,只是睡颜还透着梦里的不安慰,薄薄的眼皮勾勒着轻转的眼珠,长睫抖动,在眼下投出一片密影,眉心轻拧,嘴角微抿。 他本想起身帮她掩一掩半褪于臂弯处的披风,但却发现左脚似是崴了,光是起身站立就疼痛不已,这一番动作也惊动了陈氏。 “二弟,怎么了?”她瞬间睁眼恢复清明,见他似是在忍痛,立刻前去扶他。 “无碍,只是左脚崴了。”陈谆怕她担心,挤出一笑宽慰她。 自昨日陈谆昏迷到现今,陈氏才第一回将他醒后的情状看清,心里为他泛着酸苦,鼻中也充盈起了涩意,垂眸间,泪珠已是顺着面庞滚落下来,原是扶于他肘间的手也松落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别哭,没什么大事。此地不宜久留,稍后寻路上山,只是恐怕要烦你多担待。”陈谆托起她的脸,以一指刮去她的泪痕。 “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还不都是因为我才害得你……”陈氏抽噎道。 “要怪也是怪那心狠手辣之人,与你何干?无需自苦。”末了陈谆又轻声加一句,“我是心甘情愿护你。” 待陈氏平复如初,陈谆打量好周围,有了成竹计划,便和她一起搀扶着往山上走。 那边一干侍奉的丫鬟婢子都被斥去陈氏所住女眷别院跪着思过。一处佛堂中,佛香袅绕,悠散入空。上首独自端坐着闭目养神的华服女子正是陈老夫人。堂下跪着的,却是那此刻身无半分戾气,只有满脸堆笑面带讨好的杀手。 “你说,他二人是坠崖了?”陈老夫人仍未睁眼,不急不缓地问话,声音凛然,不怒自威。 “是,小人亲眼所见。那山崖深不见底,人若坠于中,必然毫无活路……”杀手急急争辩,生怕说得慢了就惹出了贵人的疑虑。 “放肆!你亲眼所见便做得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陈老夫人陡然睁眼,怒目而视,“手脚如此不干净,我当初怎么会用你?真是个废物。” 那八尺壮汉缩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低头畏惧着等老夫人下一步指示。 “还不快滚。”陈老夫人右手重击于案,气息起伏,喝令眼前无用之人迅速消失。 分卷阅读11 那人忙跪拜行礼后称了一叠声的是,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陈老夫人狠狠掐住小几上茶碗,深吸一口气,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这才整理好仪容,变脸似的换上一幅忧虑愁苦神色,传了人匆匆一同去找主持商量救人。 主持稳住大局,发话寺中僧人协同陈府家丁,一并下山搜救已经消失了一日一夜的陈大夫人和陈二少爷。 掌灯时分,历时一整日的搜救终以山腰间一声高呼完满告终。 “找到了,大夫人和二少爷在这!” 早已满身狼狈的二人这才被顺利救回。 主持拨着佛珠告一声阿弥陀佛,以不便参与陈府家事为由先行告退。陈老夫人听完二人回话,假意慰问过一番,便放二人各自回家眷院中休息。 一场闹剧有惊无险,有人心怀鬼胎,有人患难见真情,有人长吁一口气。只四下无人之时,老夫人却是临窗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开口: “命可真够硬的,不过,我迟早要除掉你。” 第十七章 陈氏与陈谆出了陈老夫人那,话别后各自回了院中。院中丫鬟小厮见主子完好回来并无不虞,各是一番欣喜,好生服侍,且按下不表。 向来消息比人动身得快,这一番风波早由人传信飞回了陈诀处。 陈府汪氏别院中 “夫君,姐姐和小叔消失一天一夜却仍平安无事,是幸得佛祖庇佑,福大命大,理应高兴庆贺才是。为何夫君仍眉头深锁呢?”汪氏边缓缓起身倒了杯温茶推至陈诀面前,边给随侍丫鬟递了个眼色,丫鬟带上门退至外间。 “一天一夜,哼。孤男寡女,独处良久。她不肯给我好脸色,倒是对那贱婢之子耐心地很。也不知他们是否早已枉顾伦理,暗度陈仓。”陈诀神色含恨,握紧的拳头重磕向金丝楠木桌,震的一杯刚沏好的茶水飞溅,顺着杯沿湿了一圈。 汪氏眼见自己煽风点火得当,连忙继续添油加醋。 “夫君想什么呢?姐姐是个良善之人,我早前便听说姐姐知道小叔身子不好,特意多关照了厨房于饭食上多下功夫,钱也是走的她自己的私房。若不是姐姐常惯于做好人,这回坠崖哪能得小叔照拂。否则倘若是她一介弱女子在那深山老林,岂不是难有活路?左右是姐姐福星高照,夫君想哪里去了。” “哦?她还做了这般事,我竟然不知。她对那人倒真是上心啊,全然当我这个夫君是摆设了。” “原来夫君不知?妾身还以为这是夫君与姐姐相商而行的呢,是妾身失言了,还请夫君降罪责怪。”说着便作势要跪下,她月份已大,身子笨重,陈诀哪里看得下去,这才忍着心中一腔怨恨与烦躁起身去扶。 “此事与你无关,我还要多谢你告知呢,否则我岂不是成了全府最没头脑的那一个,被他二人戏弄得团团转。” “是……哎呀,夫君,孩子又踢我了,可真是个皮的。”点到为止后,她便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果然奏效,陈诀这才喜笑颜开,好生搀着她坐在贵妃榻上,温情脉脉抚慰起来。 明日便要动身回府,陈氏挂怀陈谆脚上伤势,早早便起身来探视。 小厮将陈谆扶起身半坐半靠,又听命将一木匣从二少爷贴身行李间取出交于他手上,将陈氏领至里间,这才退下。 “二弟,你可好些了?”陈氏知他行动不便,二人同历生死,客气便是疏远,于是坐得离他近了些。 “嗯,好多了。”陈谆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眸子未看向她,反而将目光移于她发间。 “怎么,可是我的头发乱了?” 陈氏察觉到他的视线,忙背过身撇过头伸手要去整理。 “嗯,我来帮你。” 陈谆从木匣中取出一支簪子,轻缓地插。入她梳得齐齐整整的随云髻中。 察觉到了陈谆的动作,她忙转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不待她问,他便直视着她的双眼,神色郑重温柔。 “燕归杏林簪,很配你。” 陈氏轻轻歪着脑袋,伸出左手去抚那只簪子,摸着质地细腻,造型别致,应不是凡品。袖子滑落,露出一小节皓腕,衔珠金簪更衬得落在其上的葱管似手指莹白胜玉,可她却美而不自知。陈谆望着她这模样,眼角微微扬起,唇边亦绽出一丝好看的弧度,俊颜不复往日的冷然气质,盛着她一人的眼中满是柔和与珍视。 “多谢二弟,我却没什么可回赠的。”陈氏赧然一笑,却也没有回绝他的好意,她知道眼前的少年表面上淡漠出尘,内心却是最为坚定执着。 “无须回礼,我并不是为了收什么才赠你什么。收好便是。”陈谆不再与她对视,撇过头垂下了眼睫,耳根处微不可察地露出隐隐红意。 回到自己的别院中,陈氏坐于梳妆铜镜前,揽镜自顾,平日里她喜好素式发髻及造型简单的簪钗,并不于饰物上有所苛求,不过这支别具一格的发簪却真如他所言,为她平添不少颜色。她于髻间拔下簪子,置于手中细细端详。 虽是通体为金簪,却不露半分俗贵之气,雕刻传神的杏枝间飞着一只展翅的雨燕,栩栩如生;三朵盛放的杏花点缀其间,花蕊亦十分细 分卷阅读12 腻精巧;几颗大小不一的圆润洁白珍珠散落在枝头,通透润泽,飘雅别致。 手指描摹间,陈氏也未察觉到,此刻她脸上悄悄漾起的会心笑意。 第十八章 回府途中,车马劳顿,一路无话。 陈氏下了马车刚进院中,连口水也未赶得上喝,陈诀就拿捏准了时候过来寻她问话。起初见到步履生风而来的陈诀,陈氏还以为是他得了信来关切劫后余生的自己,想来无论如何夫妻一场,心中有所松动,就撇了手中事物上前行礼。不料一福未毕,手臂间猝然传来一股猛力,竟是陈诀直接拽着将她拖进里间。一进门,他便怒声斥退正忙里忙外整理扫洒的一众仆妇,又回身将那镂花檀木门摔得应天响。 “你可知错?” 陈氏左手捂着方才被陈诀拽过吃痛的右臂,平白无故面对着一声严厉质问,还未明白他所指是何,自然无从开口,只圆瞪着一双杏眼直视于他,目光炯炯,无半分怯懦羞愧。 但这番沉默在陈诀眼里却是另一幅景象,他在心中冷笑,她如今是愈发不服管教,看来母亲倒是料事如神,商户所出之女到底比不得寻常大家闺秀,真是悔不当初,被她的美色所惑,铁了心排除万难要娶做正妻。 正此时,心中被泼了一盆冷水的陈氏已对丈夫彻底寒了心,但仍意难平,要上前问个明白,便开口道: “夫君这是何意思?恕妻愚笨,还请明说。我自认行端坐正,为人清白,尚不知晓究竟有何错,又须知些什么错。” “哼,你和那卑贱的病秧子在崖底独处一天一夜。不顾男女大防,私相授受,还厚颜着说不知何错之有,你可真是……恬不知耻!” 陈氏听罢,满心都是不可思议,她绝不曾料到陈诀竟会如此会用如此荒唐的欲加之罪污蔑自己,又想到他这般几次三番不顾手足之情折辱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一时间气愤交加,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被半天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到那个风清月白,因出身无端受到无数冷眼的苍白少年,却是这偌大的陈府唯一真心实意信任她,挣了命也要护她的人。如今却因为几次三番地救她而被泼了这般脏水,为他不值间,心里更是泛上一阵凄楚。 始终都是你在保护我,那现在……就算是不自量力也好,由我来护你一回罢。 陈氏下定决心,怒极反笑,眼中满是讥诮地开口“夫君果真认定我与小叔暗通曲款?”顿一顿又道,“那可真要让夫君失望了。小叔是极好的,不过他根本看不上我这样的弃妇。是,是我仰慕小叔。谁让我遇人不淑,身怀隐疾,夫妻离心,眼睁睁看着夫君与她人如胶似漆,他日儿孙满堂,而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件摆设、一个外人罢了。小叔高洁傲岸,纵然未得他垂怜,我也无怨无悔。”几句话间,将陈谆摘得干干净净,又将火一股脑儿全引到自己身上。 “毫无廉耻!”陈诀听完,果然气极,一怒之下,竟是抬手直接甩了她一耳光。 陈氏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抬头恨恨地看着他,唇角沁出一丝血迹,疼得泪花糊了眼睛,却还强撑着冷笑以示不屈。 “你!真是无可救药。家门不幸,竟娶了你这无耻至极之人!”陈诀还不解气,掌中蓄力,照着她的肩膀便是一击,将她一把推倒在地。陈氏身躯单薄,受此一掌就如破布样般飘零落地。陈诀不再看倒在地上的女子,重重甩了袖子踹了门,脚步沉沉踏出院中。 良久,陈氏踉跄着扶凳起身,擦去嘴角血丝,倚坐于铜镜前太师椅上整理乱了的发髻,右面脸颊上印着清晰的五指红痕,已高高隆起,肿胀如桃。等丫鬟来伺候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畏缩着不敢上前。 陈氏缓缓描摹着发间那支锃亮的燕归杏林,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此事不许声张,尤其是二弟那,一个字也不可让他听到。知道了吗?”丫鬟忙跪下唯唯称是。 也好,横竖是流言可畏,那就全冲着我一个人来吧。 第十九章 一场冬雨刚收,天半阴着,屋檐飞角间仍断珠似接连地滴着雨。滴答有声,不得清静。 听完安插在陈氏院中的婢女事无巨细地汇报了那日陈诀夫妇二人的争执,陈老夫人默然不语,沉顿片刻,挥一挥袖示意丫鬟退下。 凝神思索间,计谋已成。她边拨转腕间西竺国进贡的碧玺佛珠串,边着人去大少爷院中传汪氏上前叙话。 不一会,汪氏由丫鬟领入了煦暖如春的里间。 “妾身见过老夫人。”汪氏还有半月即将临盆,如今连弯腰也困难,但陈老夫人威仪如常,明眼见她不方便,也只定定地啜茶,并未开口赦她免礼。 赐座汪氏后良久,陈老夫人倏地长叹一口气,面露难色向汪氏道: “我操持这陈府大小事务数十年,外人看着这阖府上下,无不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这钟鸣鼎食里头,一本账翻来覆去到底如何算,也只有我这当家之人自知。陈氏虽是商户女,按我朝例行,士农工商,商为末。可你要知道,即便是士,却也不得不为那五斗米折腰。当初诀儿执意非要娶她,我虽不喜,可看在那商户 分卷阅读13 嫁女出手阔绰,妆奁丰厚,可成我陈府经营上一大助力,也可为将来诀儿加官进爵疏通人情有所裨益,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说完这一段,陈老夫人拿眼去睨那汪氏,观她反应。只见汪氏低眉顺眼,面上一派温和,并无半分局促忸怩,心下想着自己果然未看错人,便又饮了一口茶接着话头往下说, “如今他二人虽成婚未久,但陈氏一则德行有缺,二则身有隐疾不能尽孝道,于情于理也应休弃,不过……按我朝朝例,休妻之时需将嫁妆尽数归还所休女子娘家之中。” 陈老夫人没再往下说,但汪氏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仍看不透老夫人找自己这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谈话究竟是何缘故。 “按亲辈排,你在嫁进陈府前还须唤我一声堂姨。你和诀儿这一桩姻缘,本是亲上加亲,可是堂姨却只能委屈你做诀儿的姨娘。” 汪氏起身作势要跪,急急抢声道,“老夫人这是折煞妾身了,妾身能嫁给夫君已是修来的莫大福气,又岂会在乎那些虚名呢。何况,再能得老夫人抬爱,已是妾身三生之幸,绝无半分委屈。” 陈老夫人这会儿却亲自缓缓起身将汪氏扶起,隔着衣袍将她的手腕紧紧握住,直视她的双眼,放柔了的语气中满是淬了蜜般的诱惑, “你临盆在即,即便你不为你自己考虑,难道你一个为娘的,还能不为即将出世的孩子谋划考虑吗?你难道不希望你的孩子一出生便是陈府嫡长子?” 汪氏闻言讶然,睁大双眼不解地回望她。陈老夫人松开了她的手腕,留汪氏于原地,自己退回上首之座,笑眯眯地继续拨起了那串佛珠。 “陈氏一殁,我便让诀儿抬你做填房。” 汪氏虽震动非常,但低头摸着自己滚圆的腹部,心中便有了计较,咬着牙下定了决心,坦然正视于老夫人。 “堂姨且放心,我定竭尽心力为您排忧解难。” 第二十章 “此毒乃南疆特制,无色无味,混入饭食,需连用七日。起先症如寻常风寒,一旦毒性入骨,无药可医。三日之后便会毙命,外人只当暴病,夺人性命于无形,且无迹可查,最是稳妥不过。”一个术士打扮模样的中年男子双手将一雀蓝瓷瓶呈上。 “好。今日你未曾见过任何人,知道么?否则,你也仔细你这条小命。”汪氏面上围着纱巾,又戴了斗篷,却仍因心虚而出言警告。 “夫人言重,我一介卖药郎,若是喜好搬弄口舌,岂能活至今日做长久买卖?还请夫人放心,我只求钱货两讫,其余一概与我无关。”术士笑着一手抚须,沉稳老道,另一手缓缓伸出五指,示意要价。 汪氏付完银,将药瓶紧紧攥着收进了袖间。 陈氏近来一日比一日虚弱,浑身乏力,常有咳喘。丫鬟去请了林大夫来把过脉,只称是天凉受寒,开了副药不痛不痒地喝着,却无半分好转。 弹指间,已到下毒的第七日。 午膳才毕,许久未有人来访的陈氏院中,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正是汪氏。 汪氏被丫鬟搀扶着进了里间,左右无人,她也不用在人前演戏,因此不行礼便径直入座。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只不经意地瞥过刚用过被放在外间桌上的膳食,唇角笑意加深。 陈氏本是病中无力,头重身轻,连午膳也是丫鬟伺候着躺在床上用的。懒怠应付她,只想早些打发走这注定是来给她寻不快活的女子,便冷冷发问,“你来做什么?” “妹妹即将临盆,姐姐不给妹妹道喜吗?”汪氏看着她苍白憔悴的病容,心中满是抑制不住的狂妄自得。 “那就,咳咳……恭喜你了。咳……”陈氏又皱着眉咳起来,倒不是作伪,右手持着帕子掩住口鼻,左手抵着胸口顺气。汪氏冷眼打量着,耐心地等她这阵咳过了,才挥手示意所有丫鬟都退下。陈氏虽不解,横竖知道她也不会拿自己和肚子里孩子的命来和她使什么手段,也由着她去了。 “好姐姐,我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呢。” 汪氏起身坐在陈氏塌前,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只是指上新涂的蔻丹并着她唇上浓烈鲜红的胭脂,与这满室缭绕着的药气格格不入,艳得像雪地里一泼滚血。 “很快啊,我就是陈府大夫人,我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一生下就要做嫡长子了呢。” 陈氏眼中尽是蔑视与厌恶,“你在说些什么痴话?” 汪氏咯咯笑着,娇媚地望着塌上之人道,“好,看在你我姐妹有缘,共侍一夫的份上,就让你死个明白。” “你还当你这只是普通的风寒么?我早在你的饭食里下足了七日的毒,如今你早已毒入骨髓,再无活路。不出三日,就等着陈府发你的丧吧!” 陈氏震惊地瞪着她,平复半晌之后,知道自己不可在她面前露怯,让她看了笑话。便松开了皱着的眉头,笑中含嘲,静静问她,“没想到你竟恶毒至此。我从未想过和你争,你却一心置我于死地。那日山中杀手,是不是也出自你的手笔?” 汪氏冷哼一声,“那姐姐可想错我了。要你死的人可不是妹妹,我也只是得了老夫人的授意罢了。他日你成了冤魂野鬼 分卷阅读14 ,可别到我这里来寻错了仇。” 陈氏默然,怔着恍若未闻。汪氏本是来看她挣扎出丑之相,却不料她得知了事实却仍镇定至此,自讨没趣,心下厌烦,便起身要走。 汪氏才一脚踏出门槛,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到陈氏面前,恶狠狠地威胁道: “你别以为自己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我劝你这几日安分些,好生交代后事。否则,若是牵连着陈谆那个废物跟你一起死,黄泉路上相见时可别怪是自己多嘴。” 第二十一章 待汪氏走后,陈氏歪在枕垫上,怨怒凄惧,湍如山高恶浪,于胸中滚滚翻腾。良久,又一阵疾咳提醒她正迅速流失有限的时日,终是强迫着打起精神接受了现实。思及往事种种,心境变换,再度回神之时,脸上已是一片冰凉泪意。 时间所剩无多,她胡乱抹了几下脸颊,心中细细思索着桩桩记挂之事,唤来了丫鬟扶她起身,安排纸笔研磨,抖着手提笔,给蒙在鼓中,尚在为女儿寻得一门好亲事而意足心满的娘家双亲写了一封绝笔信。信中未提及半句在陈府所受委屈不甘,只道自己命薄福浅,罹患急病,不久人世,愧对二老,未能跟前尽孝,反倒白发人送黑发人……眼中泪珠模糊了视线,手中不断,笔走龙蛇,五内如裂。 信成,交代常随侍的丫鬟必须要待自己往生后再亲手交给爹娘。丫鬟本是见着她行为反常,不得要领,再一听陈氏话中不对,急得忙跪下不敢去接。 “大夫人,好好地怎么提这般不吉利的事呢。您很快便会好的,之前崇云山那遭的大劫都化了,说明了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大夫人快别做傻事了。” 陈氏无力地摇了摇头,听了这话更是心如刀割,不无酸楚说道: “是我命该绝了。旁的我也不让你知道了,免得最后再害了你。你是从娘家里就跟着我过来的,我只信你。你要记住,我今日交代你的事,都必须要做好,不得有半点贻误和闪失,明白吗?” 接着又从首饰盒中取出那支燕归杏林,满是痛惜不舍地用指尖描摹过每一处棱角,珍而重之地包好,下了极大的决心后,一并郑重地交到丫鬟手里,继续吩咐: “我去后,将这支簪子交还给二少爷,再替我传句话。” “此世无缘,不堪持赠,自此生别,君谨珍重。” “切莫叫任何人看到,知道了吗?” 丫鬟领命,再抬首时,竟也是红着眼哽着声了。陈氏不忍,唯恐自己又被勾起愁肠百节,立时避过头去,不许她再多言,只径直退下。 陈氏本就身体孱弱,此番受汪氏一激,心绪迭宕,无疑更催发了毒性。白日里交代完肚中牵挂之事,心头大石一落,当夜间便命悬一线。 几个丫鬟仆妇见着她不好,似是要不大中用了,忙支使那个平素跟陈氏最久的奔去禀明主子来掌事,不料却哪里都扑了个空,处处院子都寻不着人。半道上揪着一个也跑得满头大汗的匆匆小厮才知道,今夜里注定多事,大夫人病重,汪姨娘却是要生了,这会儿老爷老夫人,大少爷都在汪氏院子里呢,没人顾得上陈氏。 丫鬟急得一跺脚又立马去了汪氏那,不料却被陈老夫人的人在门口就拦住,啐了一口晦气,不许她惊动主子们,只让滚回自己院子里守着陈氏便是。 这回她是真六神无主了,碰了壁,又担忧着陈氏,只好折返。一路跑回去却看到原就守在病床前的丫鬟呜呜地哭着,面朝躺在塌上的陈氏,乌泱泱跪了一地。 原来已是殁了。 这丫鬟大着胆子上前,看到苍白平静得只似睡着了一般的陈氏,不敢相信她去得这样快,哆嗦着伸手去一探鼻息,没了。她一惊,脑子里轰一声,似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顿时跌坐在地。 “大夫人可曾留下什么话?”她懵了片刻,又抓住身旁一个小丫鬟问。 “没有。大夫人找你来着,可你不在。” “那她走前,都做了什么?”她抓着小丫鬟的手指又用了几分力。 “大夫人自己默默哭了一会,然后对我们说,跟着她都受苦了。叹了几声气,去得很平静。”小丫鬟说完又哭起来,哽咽不成声。 她定在当场,想着已故的苦命主子,泪如雨下,正无望萎靡间,突然想到白日里陈氏交代的事,伸手拭去了眼泪,神色又重新透出坚定。 汪氏院中 “恭喜陈老爷陈老夫人,恭喜陈大少爷,喜得麟儿!”稳婆满面红光,终于是不辜负这么久的折腾,顺当了毕自己的差事。 紧张等待了许久的几人听闻此言,皆是一派眉开眼笑。陈老夫人说是大喜,院中人人有赏,于是下人也都喜不自胜,吉利庆贺之语不绝于耳。四下里,无处不是喜气洋洋。 还未出九,今夜陈府几个院落都灯火通明,一阵萧肃冬风卷过,刮得斜曲横叉的枯枝轻晃,投下的树影左右游移,像一张无形扭曲的网,把一切喜怒哀乐都兜头罩起。 第二十二章 陈谆本已服了药歇下,就寝前心中仍惦念着今日已是别后未见第几日,不知她如何了。陈氏那儿刻意叮嘱封了消息,故而小厮也探不得半点讯。 分卷阅读15 再加上陈氏这病来得急,没料到几日里就去了,因此这会儿这二人是全府唯一早早剪了蜡烛睡下的。 小厮是被一阵力道不重却急切的拍门声吵醒的。睡眼惺忪间还带着些许不耐,不料一见来人,这不是陈氏惯常带着的那个丫鬟吗?怎么这会儿来?神色还不太对劲,发生了什么?他正满腹疑惑,还没开口问,对面就急着要求见二少爷。 他知道肯定是陈氏的事,片刻不敢耽搁,当即就放人进了院子,自己则赶忙去叫醒二少爷。陈谆醒后,也是半点不耽误,火速起身批衣,疾步来外间见人。 陈谆人未到,声先至。“发生了什么事?” 丫鬟心中百感交集,在外间立着时,于原地直打转,见到了陈谆才见着了些镇定与希望,憋着的一包泪再也忍不住,想开口,却是喉间哽塞无声。 陈谆见她这般,知是恶兆,神魂一顿,浑身发冷,胸间突然不可遏制地跳得快了起来。 “大夫人……没了……” 这五个字甫一入耳,他眼前一黑,竟是连站也站不住了,好在小厮眼明手快去搀住他就近坐下。 丫鬟上前跪下,从怀中掏出包好的簪子,呈递给陈谆,泪如泉涌。 “大夫人交代我一定要将这个交给二少爷,还说有一句话务必带给您。” 陈谆颤着手接过,心中已经猜到了是何物事,当着人前,他没有打开,只牢牢攥着,金簪抵在手心,刺入皮肉间,他却不松手反更用力,唯有疼痛能让此刻的他保持头脑清醒。 “大夫人说:此世无缘,不堪持赠,自此生别,君谨珍重。” 陈谆目光涣散,越过眼前之人,望着远处,口中默默念着那十六个字,一句一顿,一遍又一遍。 丫鬟交完了差,仍记着陈氏吩咐过不能让人起疑,因而只哭了一阵,便收敛了情绪回陈氏院中准备丧事。小厮送她到院门口,左右无人才放她悄悄出门,再回到院中外间,却见陈谆仍独自静静坐着,手中却是一片殷红,他赶忙上前去要掰开陈谆的手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却无奈陈谆虽是看着神游天际魂不附体,一只攥着金簪的手却似力有千斤,牢不可动。 小厮见他这模样也急了,赶忙跪下求他道, “二少爷,逝者已矣,您要保重好自己啊!大夫人也让您要珍重自己,您何必自苦呢!” 陈谆却是两耳不闻,仍不动如山。 许久,陈谆倏然出声。 “你帮我疏通安排,我想去看看她,见她最后一面。” 小厮应下了,见陈谆心中还有牵挂,这会理应无大碍,便领了命赶忙出门去做事。 后半夜小厮披着一身冷霜回来,陈谆仍在原地,堂上烛台中的蜡烛早燃熄了,他一个人纹丝不动隐在黑暗中,茕茕独坐,形影相吊,看着好不孤苦凄凉。 小厮先摸着黑续上一支蜡烛,才跪下回话: “二少爷,都安排好了。因大夫人是急病,又恰好赶上汪姨娘生了个小少爷的喜事,老夫人他们的意思是大夫人的白事从速从简,明日只停灵一夜,后日就入土。明晚夜间是大夫人院里的丫鬟守灵,通融您速去速回,和大夫人道个别,不会有人知道。” 陈谆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小厮站起来,恐他夜里这么久坐着又受了寒,赶忙要扶他回里间歇息,陈谆似行尸走肉一般被他牵引着,面上是一如往昔的冷淡疏离,平静得过了分。小厮恐他哀痛伤身,便琢磨着又开了口劝他: “二少爷,无论如何您得先紧着自己的身子啊……” 不料却被陈谆冷冷打断,上了塌后自己面朝着里头躺下,只留一个后脑。小厮不敢再贸然开口,替他掖好了被子就秉烛退下了。合上门后,小厮在屋外摇着头,轻叹了口气。 门内里间,陈谆并未入眠,在黑暗里一直睁着的双眼,却慢慢因一层水雾模糊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第二日,停灵夜,三更。少年身着丧服,一身隐忍的悲痛,在黑夜的遮掩下,前往陈氏院中。 陈诀等人自然不会来守灵,只有几个往日里常伺候陈氏的婢女跪守着。满院的白布稀疏地耷拉在四处,一个森然的奠字挂于大堂正中,几根残烛幽幽地烧着,院中那棵常青树荫间零落着惨白月影,丝丝缝缝间都渗着寥落与阴郁。 陈谆愈是走近,脚下之力愈发沉重,身体里的血液也跟着一丝丝冷下去。 眼前这一切都无一不在宣示着,她真的走了,再也不会站在他院中,对他笑,叫他二弟……他彻底的失去了她。 如今,竟是连遥遥地知她独自安好,都成了镜中月,水中花。 小厮先一步进去和丫鬟们交代了几句,她们便都出了灵堂往外走,与陈谆擦肩而过时,无不于心内慨叹,未曾想过,最后能来送大夫人一程的竟是素日里最冷心孤绝的二少爷。 陈谆走至陈氏的棺椁前,里面躺着的女子平静如安睡,秀美俏丽的容颜未改半分。明明她就在眼前,此番却是天人永别,再无相见的可能。 他静静地看着她,寸寸肠断。想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去,为什么到死都不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遗憾,为什 分卷阅读16 么自己不能代她而去…… 千言万语,临出口的一瞬间却都变成了低到尘埃里的恳求。 “醒过来,好不好?……” “求求你,别睡了,好么?……” “不要走……不要……” 少年原本俊朗的脸庞因彻骨的哀痛而扭曲,双唇颤抖,喉中哽如刀割,他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像一叶洪水中的菱舟,被卷入急旋的痛苦旋涡,慢慢窒息着沉入水底。他从无声的落泪变成无可控制的嚎啕,靠着棺椁慢慢滑下去,整个人缩成一团,无助,无力,无路可退。 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他见过了光明,贪恋过了温暖,又要如何在余生回到无边的冰冷黑暗中独自苟活呢? 许久,陈谆抽噎着,渐渐平复。他踉跄起身,颤抖着从胸口处衣襟里摸出一方帕子包好之物,郑重而轻缓地打开,露出那支被她归还给他的燕归杏林。他轻轻地托起她的脑袋,小心细致地将簪子插。进她的发髻间,而后,在她的额间落下一个轻若飘羽的吻。 刚做完这一切,小厮就在门外小声地唤二少爷,提醒他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去了。陈谆不舍地最后看了她一眼,慢慢转身走出了灵堂。 回到院中,小厮正要服侍他睡下,陈谆却于胸中生出一阵恶咳,感觉唇齿之间隐有腥气,抬袖一看,方才掩唇的衣间已是一片鲜红。 小厮骇了一跳,赶忙要去请大夫,却被陈谆拦住。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无需多事。” 看到小厮还要开口,陈谆立刻不耐烦地喝止, “出去吧,我想独自静静。” 小厮又惊又忧又不情愿,一步三回头,退到门边,看二少爷仍是一脸漠然,知他的脾气是铁了心,于是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好无奈地关门退下。 陈谆一个人坐在床沿,看着素白丧服上一滩令人心惊的红,却是勉力勾了一下唇角,绽出一个苦笑。 “也好,很快我就会来找你了。” 夜探陈氏停灵归来,陈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本已是万念俱灰,意志消沉,一心求死,自那夜咳出一口心头血后,便是药石无用。 而此时,陈氏丧事已草草了毕。陈老夫人答应汪氏之诺也得以兑现,传嗣有功,不日便将她的位份升至填房,其与陈诀之子也名正言顺成了陈府嫡长子。府中好生一番庆典与各人心中的志满意得自不必说。 自此,阖府上下,提起大夫人,只知汪氏,再无陈氏。 第二十四章 小厮是眼睁睁看着陈谆如何一步步病入膏肓的,本是体虚质弱的少年,不过几日光景,已是瘦得脱了相,形容槁木。他看着实在不忍,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劝不了,油米不进,他守着熬的一碗又一碗的药,却一滴也未入过陈谆的口。他看着愈发不好的二少爷,背地里也急得抹过泪,却拉不住主子一心赴死的脚步。 这日,卧病许久的陈谆晨起精神意外地好。他独自起身下了榻,穿着那件陈氏亲手缝的冬衣,以往只珍重地挂在衣橱里,舍不得上身的。推开窗,严冬冰雪已经于不知不觉间消融,春寒依旧料峭,万物到底有了复苏勃发的生机,偶然可间或闻几声早春雀啼。 小厮照例是老时辰来送一碗注定不会被喝下去的苦药,迈进了里间看到陈谆坐着,倒是愣了一下,恐他吹了冷风,放下药碗就前去关窗。 身后蓦然一道声音传来:“你服侍我多久了?” 陈谆自病重后便不曾主动开口说过话,这会说话嗓子也是哑着的,面上却是挂着浅淡温和的笑,让小厮有些摸不着头脑。 “仆只记得是老夫人指来二少爷院子里伺候,便一晃到了如今,那时候二少爷还小。年数长了,记不太清了,不过,算着也有十多年了。” 小厮回忆起往事,又笑着添了句, “二少爷小时有些顽皮,初次见到您,满身都是打架的伤。不过自那之后,性子却静了,也不再出院子了。”小厮说着说着声音便微弱了下去,他想起后来二少爷被诊出了心疾,他大概是因为身体,才如此消沉,被迫收敛了年少本性吧。 “是啊……十多年了。”陈谆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跟着轻声重复了一句,兀自陷入了回忆中。 …… “这不是陈府那个不得宠的二少爷吗?” “哈哈,就他也配叫二少爷?” “哟,才哭过呢?给谁上坟去了?” 在巷子死角间被围起来的小男孩不过六七岁模样,面对眼前的挑衅和侮辱,闭唇怒视,神色间一派隐忍倔强,布满血丝的双眼中也没有丝毫胆怯。其他几个男孩被他这般倔劲挑起了气性,蜂拥而上去揍他。 “给他点教训,上!” 很快,男孩身上的素白衣袍被撕破,翻倒在地,闪避间身上脸上满是脏污,额角和嘴角很快破皮见血,他紧咬牙关将痛吃进肚子里,闷着不肯发出一声呼救和哀叫。他的眼前开始模糊,目光涣散间,身上的拳打脚踢终于停止了,咒骂声也远了,那群混子好像见到了什么,四散着逃逸了。 他侧在地上,僵护着头的双臂也慢慢松弛。额角上的鲜血顺着额骨流下来,糊住了他的 分卷阅读17 视线,他不自觉闭上双眼喘息。 “你没事吧?”陡然入耳的是一道清甜娇柔的女孩的声音。 他睁开眼,却隔着血色只能模糊地描摹出她的影子。 “他们也欺人太甚了,你住哪呀?我送你回家。”女孩说话间,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布满尘土的地上扶起,他借着她的力,慢慢站稳。 “不用。我自己回去。”他依旧倔强冷漠,并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让开了她扶着的手。 “你自己能走吗?没事的啦,我爹爹就在这片儿经商,我也住这附近,很快就能送你回家。那些混子知道我是谁,不敢欺负我。有我在,你也会安全的。”女孩对他的退避和抗拒察若未觉,依旧秉承着一腔善意,执着地要看到他安好进家门,不再给那些混子可趁之机。 男孩依旧拒绝,两人僵持间,巷口一道老妇的唤声传来, “小姐,您跑哪儿去了?快跟我回家吧,出来这么久,老爷夫人要着急了。小姐……” 眼前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吐了吐舌头,面带一丝无奈,转身对一身狼狈的他致歉道, “啊呀,奶娘寻来了,她最难缠了,我必须得跟她回去。对不起啊,不能送你啦,你自己要万事小心哦。”说完便朝着巷口跑去,没几步,却又折回来, “对啦,如果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他们肯定不敢再动你。我爹爹在巡阳城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叫陈依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依依。记住了吗?” 她的笑容明媚灿烂,人间芳菲四月天,映着天际瑰丽的赤金色晚霞,红日渐染,耀眼逼人,灼烫着他冰冷的灵魂。 随后女孩便转身跑开,在妇人看到二人之前回应了寻她的奶娘。 她似是被妇人嗔怪了几句,但她撒着娇扭着妇人的手就打消了奶娘余下未出口的责备。她临走前探头往巷角瞥了仍待在原地的男孩一眼,便转头催促着奶娘快些回家。 他身上到处是伤痛,许久才缓过劲,踉跄着一步一顿地朝陈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都感觉到身后有人,一回头那身影便敏捷地隐匿了。那人只是一直远远地跟着,也不上前,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他便也随他去了。 回府后,陈老夫人见他这幅模样,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嫌恨,问他何事非要独自出府,那几个看守他的小厮又去了哪,没半分公子哥的样子,整日给陈府丢人。 他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没有半分辩解之意,只是漠然陈述了一句, “今日是母亲的忌日。扫墓祭拜,不劳他人。” 陈老夫人听了他的回话,想起他母亲,更是憎恶至极,眼中怒意烧得更浓。无奈这个男孩好歹身上也有陈老爷的血脉,再如何也动不得。但她不想再和这个碍眼的庶子废话,便以护主不利随意发配了他院中那几个奴仆,又随手给他指了一个本是在府中末等小厮,并寻了由头说是为免他于殃灾,不得随意出院,更不得擅自出府,变相将他禁足于自己的院中。 回到院中,原就惯于粗活的小厮笨手笨脚地帮他料理了伤口。洗漱后,他独自躺着,第一次体会到了因为一个陌生人辗转难眠的滋味,眼前全是她巧笑嫣然,不知人间愁苦的娇美面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严寒冰封的心湖在她身后漫天的明朗晴空之中,悄悄裂开了一丝缝隙,消融的冰雪间也泛起细微的涟漪。 “记住了。” 闭眼入梦前,他呢喃了一句她并不会听到的回答。 此后,陈谆便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方天地间安静地长大,而那个粗手粗脚的小厮,十年如一日,也一直跟他到了现在。 思绪再度回到眼前,陈谆探手至桌下木屉间,从空阔的抽屉里头取出了独躺着的一张纸,唤了小厮上前,递到他手中,示意他打开。 小厮满腹狐疑地打开,心道自己不识字,为何二少爷要给自己一张纸?展开看到眼前的物什,却是心惊得一跳,虽然不识字,可是如何能连画了自己红手印的卖身契也不认得?二少爷此举是…… 陈谆坐久了有些力竭,脸色也不大好,刚吹了些风,现在又咳起来。小厮眼明手快,立时将他扶到榻上半靠着。与此同时,陈谆缓缓出声: “我是一个无用的被弃之人,这么多年,你却待我忠诚无二,尽心竭力,无半点不是。此番我去了,别的无所牵挂,却理应还你多年的照拂之恩。想来想去,只有给你求一个自由身,才对得起你。这样,我也能安心了。” 小厮听完一贯拒人于千里的二少爷这番话,顿时明白了原来二少爷心里早把他一个卑贱的使唤小厮当成了自己人,瞬时间热泪盈眶,感深肺腑。 “二少爷,能照顾您,又何尝不是奴的幸运呢。您的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来世还当衔草结环,做牛做马!”小厮手里捏着自己的卖身契,膝盖扎地,怀着满心诚挚,重重地朝他磕了几个头。 陈谆勉力挤出一丝笑,点了点头,不再看他。 “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小厮以袖拭泪,哭得双目通红,哽咽着出了门。 门一合上,陈谆就撑不住从靠枕之 分卷阅读18 上滑下,他睁着眼看着床帐顶,知道自己大限之期已到。他轻抚着身上的冬衣,往昔的一幕幕如潮汐般层叠涌至。 他看到的全是她。 她落水时昏迷不醒的苍白,叫他二弟时温柔的声线,她跌落在他怀里羞怯的脸红,二人逃避追杀时她惊恐地让他求生,在山底彼此间默契的相依为命,她戴着他送的簪子低眉垂目,她…… 她在巷口救下他,先走后,又不放心地派了人暗中护送他…… 她不知道,早在若干年前,她像一道光,将他困顿无望的生命照亮,点燃他一池沉寂枯灭的生活时,他就已经把一整颗心给了她。 他默默地合上眼,发出一声释怀坦然的叹息。 “依依,我来找你了。” 第二十五章 不!不要! 头疼得像要被生生撕裂开,我从角落猝然站起,在飞身扑向榻上生命即将消逝的少年时,却一切都晚了。一阵眩晕来袭,眼前黑了一黑,再睁开眼,周遭的环境又复原成了最初荒颓破败的样子。 熟悉的阴潮之气,蒙着厚重灰尘的床柜摆设,零落的蛛网,久无人迹,萧条不已,哪有半分人气? 可我却如梦初醒。这……这里是陈谆的院子。我心中割舍不下,死后凭着一腔忧怨愤懑凝成的鬼魄长久徘徊于此,脱离轮回,不得转世。也因在阳间停留太久,阴魂渐损,从一开始日夜不停地寻找他,到迟钝愣呆地日日晃荡在这一方院中,再到忘却一切前尘往事,连执念也跟着记忆一并消散。漫无目的,流连兜转,被岁月遗忘。 多少年了?我也不知道了…… 眼前浮现记忆中生前的一幕幕 我叫陈氏依依,巡阳人士,乃家中独女,生父从商,小有积产。 自小便被爹娘当眼珠子般疼爱,自然出落得率真烂漫,不识愁滋味。 养在深闺之中,难有出门的机会,也没有什么玩伴。八岁那一次,恰逢打小就服侍我的奶娘要回自己家探亲,我缠着她必要带上我一同出府,奶娘拗不过我,便答应了。 那天,晴日中天,温风习习,正是暮春时节,一来一回,便费了足一日的脚程。马车于傍晚时分回程,刚过城门不久,经转过一条巷子,我看到平日里游手好闲,没钱了便常去爹爹的铺子里讨些短工做活的混子们围拢在一处,好似在欺负人,恰好奶娘喊停了马车要顺带去买些布匹,我就和奶娘有事要办,去去就回,不管她在身后如何喊我,跳下了马车就朝着巷子深处跑。 他们认出了我,怕我回去和我爹告状,今后连最是善心的陈掌柜处的短工也没得做,就作了鸟兽状四散。 果然,他们竟然几人合起伙来欺负一个男孩。看那男孩的穿着打扮,不像是普通寒门子弟,既然是士族,又怎会沦落到这境地?不过他看着年纪不大,却是个有骨气的,身上都是伤,好几处还流了血,衣衫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却始终一声不吭,也不喊疼,一个人默默地蜷缩着,惹人心疼。 我把他扶起来,他却拘礼立即躲开了我。本想送他回家,一面是怕那些混子见我走了会去而复返,另一面却是存了私心想知道他是哪家的小公子。 因为……他是真是长得很好看啊,虽然此刻有些困窘,依然丝毫掩不住他的高华气质,面若沉星,倔强的眉眼锋利如刀削斧凿,高束的四方髻透出通身的利落,只是,神情太淡漠了些。 他冷冷地拒绝了我,偏奶娘这时又寻来了,我没法子,只好先和奶娘回去。但马上打发了身边的马奴去跟着,必要时出手护他,并一定记得把他是哪家府上的记清了。回了家,马奴赶在天黑前也转来回话了,说他是巡阳知府陈家的少爷。 是陈家的少爷啊…… 虽然告诉了他我的名字,但他会记得我吗? 往后,我总是寻着借口出府,有意无意地路过陈府,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几次三番的空欢喜后,我才狠心把这点才萌生的少女情怀给扼止了。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 露下豆蔻迎风而发,弹指间,我已从绑惯了双丫髻的小姑娘长成袅袅娜娜的聘婷少女。我虽然不知何为倾城姿色,但见过我的人无不叹我沉鱼闭月,渐渐的,便流传出了巡阳城第一美人陈氏女的声望。上门提亲的少年人络绎不绝,可我却只觉得心烦躁乱。 直到有一天,爹爹欲语还休地提及我的亲事,我心知,躲不过了。可不料,此番爹爹手里捏着的名帖,却是姓陈。我静默如镜的心湖一瞬间又如逢落石其间,泛起层层激荡的心潮。 他没有忘记我!不止如此,他来提亲了…… 我含羞带怯地向爹爹表明了自己愿嫁的心意,可爹爹却面露忧色。他担心家中毕竟只是商户,而陈家却是高门大户,我若嫁进去了,怕我因娘家势弱而不受重视,彼时,他便是想护我也无能为力。爹爹说他只有我一个女儿,只要男方是个良人,哪怕家境平平也无妨,最怕是高嫁进了那深宅大院,却只能平白受委屈。 那时的我涉世不深,嗔怪爹爹思虑太过。爹爹见我欢欣的小女儿模样,叹了口气便离开了。而后,就是我和陈府大少爷陈诀大操大办的婚事。 夫君很好 分卷阅读19 ,只是好似和我记忆中的相貌有些不同了,不过那么多年过去了,他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自然是变化不小吧。我们都没有刻意提及小时候相遇的那件旧事,也是,珍惜当下的相守就好,毕竟,此刻他已经娶我为妻,还需要多说什么呢?只是偶尔于四下无人,我却在思绪深处钻出一丝心慌,许是因为这一切太过顺利了。 我本以为会如此安稳平淡地度过一生。 直到意外落水之后,一切虚浮于表面的温和景象都被撕碎,什么都猝不及防发生了改变。 老夫人对我的轻视和打压,以及夫君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信任爱护我。 更重要的是,我这才知道,原来,陈府还有一个二少爷,那个救了我,却始终未曾露过面的小叔。我急切地想要见他,因为心中有一个不祥的猜测,也许在见过这个连存在都鲜少有人所耳闻的小叔之后,就能得到证实。 那日我携着精挑细选的拜访手信,踏上了揭开谜底的路途。才一进他的院落,我的心就开始重重地跳动,和这一派幽致冷清的景致格格不入着,我对心中的猜测愈发肯定。 而一见到那抹风清月白的身影,我就知道,一切都错了,一切也都,太晚了…… 后来的事,也无需赘述。我虽然能感到他待我于旁人不同,可我只能退却。我不敢问,也不能问他是否还记得我。阴差阳错间,我已经是他兄长的妻子。于情,于理,我都只能作为长嫂,将他当成弟弟来疼惜。 后来和夫君的争执间得知了我无法生育的事,我就将一切看得更淡。本就不该占着陈府大夫人的位子,再者,我问心有愧,所以作为大夫人,我一再退让。可我千躲万躲,还是没有逃离不幸的宿命。只是一切来得太仓促,我心有不甘。我没有做错什么,可……为什么?! 想到最后看见,他病逝着说很快能见到我的样子,胸口又是一阵酸楚,他为什么那么傻? 如今,我成了游魂野鬼,他呢?他在哪? …… 我一动不动地飘定在凋敝覆积尘的床榻前,心头思绪杂乱无章。 “你都想起来了?” ——身后传来一道庄严而冰冷的声音 第二十六章 陈氏孤魂循声回头,眼前景象却再度变换。 所在似是堂审之处,空寂阴冷的厅堂内未设桌椅,只有上首是一张绛赤木高几,四处一派幽暗肃寒,玄色石砖从脚下传来钻进骨子的凉气,此刻她站在堂下,探究地望向高几之后出声的那人,却看不清那团黑气笼络之下的脸。 那人察觉到陈氏的目光,再度出声, “我乃三界掌管生死的判官,堂下女鬼,既然前事已了,便也该知道此段终究是孽缘。我劝你早去投胎,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否则,等待你的便是万劫不复。” 陈氏唇上泛起一丝凄楚的笑容,四角各悬一只的黑流苏红灯笼里烛火摇曳,灯火晃动,照得处处诡谲翻涌。 “前事已了?流离人世数载,却还没寻到他,我怎能甘心。” “可他早已经入了轮回忘却了前尘往事,你还要苦等么?”上首之人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几分威压逼问。 她未再开口,只垂首站定。 “也罢,那我就让你彻底死心吧。” 话音刚落,判官抬手一挥,陈氏只觉自己腹间受力,被一道罡风挟着飞速后退,风沙迷目,睁不开眼,待风声止了四顾,却又回到了热闹的人间。 沿街各式小铺林立,商贩叫卖,走夫拉货,孩童嬉闹,刚出锅的包子香气扑鼻,插在稻草杆子上的冰糖葫芦晶莹透亮,洋溢着浓浓凡世烟火气。 这时,一人打马疾驰取道,原本处于一片安宁悠哉中的沿街众人纷纷避让,面上都升腾起了惊惧之色,一个不及闪躲的孩童扑倒在路中茫然地哭着,就在危险的千钧一发之际,从斜里刺出一道灰色的影子,将那孩童护在怀中救下,但因着惯力直在街边滚了两圈才停下。 骑马之人继续策马未停,而救下孩童之人身上覆了地上滚来的擦伤与尘土,好整以暇,怀里的孩童虽傻了眼,却仍好好的,未伤到半点。众人上前答谢,他却摆手谢绝。他一直背着身子,直至将孩子放下后转身,才叫陈氏看清了样貌,这一眼,叫她的心头一跳,生生后退半步。 是他。 但又不是他。身形外貌无差,但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浅淡的笑意,瘦圆的头顶上冒着青黑色的发茬,水灰的僧袍上缀满了风尘仆仆的痕迹,他拨起挂在颈上的楠木佛珠,宣着声声佛号。 他注意到了陈氏注视的目光,踱步上前施礼, “阿弥陀佛,施主安好。” “……你看得到我?” “凡人以目视物,小僧以心视物,自可见常人所不见。” 陈氏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言笑晏晏,目光轻澈明亮,明明长着和陈谆一模一样的相貌,却又和一向寡言清冷的他如此不同,她不太确定他与自己日思夜想着的他是否是同一人。 她竭力镇定,颤抖着问:“你……还记得我吗?” 他面露诧异反问,“初次相见,施主何出此言?” 陈氏万般 分卷阅读20 滋味涌上心头,哽咽着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带着窘促自报身份, “我是陈氏依依,你的……长嫂。” 他又是一阵疑惑“小僧皈依佛门前为家中独子,并无兄长,又何来长嫂一说。陈施主,你是寻错人了。” 随后,他侧目不再看陈氏,微笑着继续向前路行去。 缓步间,口中念念有词,三分豁然,七分洒脱,明明是三两句经文,却好似一管无情利刃,片片凌迟着陈氏一颗破碎的心: “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一念放下,万般自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闻此言,陈氏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她压抑着剧烈情感的身子抖如筛糠,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也不敢再回头,天地间颜色顿失。 判官毫无温度的声音再度在她耳边冷冷响起, “你都看到了。他已入轮回,前尘往事,再无所察。你也理应去你该去的地方了。” 陈氏凄楚怆然间,轻轻点了点头。 是了,前世这段错付的相思让你我未得善终,如今,见你忘怀,万般自在,不再为情所困,终日郁郁,还有什么不好?……再执迷,只会徒增你的烦恼,我……也该放下了。 街边一支垂柳被微风拂过,柳絮纷纷扬扬,迷蒙似雪。陈氏默默低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而后决然地合上双眼,等待重入轮回的宿命。团散的柳絮拂过陈氏身侧,她身影渐淡,如烟消散,缥渺不见之前,她进步的双眼中流出最后一滴清泪,顺着她的面颊缓缓划过,在下颌凝落之际,被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伸出接住,呵护地收于掌心。 风过树静,那只握着泪滴的手再度展开,一颗晶莹的泪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留她一滴泪,又当如何?”判官于虚空中现身,拂袖对那只手的主人嘲讽道。 “是我负了她,我欠她的泪,自当由我舍命相还。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应许她安好。” 说话的正是方才去而复返,作僧人打扮的陈谆,只是此刻脸上再也没有故作轻松的笑意,展不开的眉宇间似负有千斤沉重。 判官嗤笑一声,朝他逼近两步,高声质问: “谆上仙,我念你我是昔日同僚。此番你入尘世历劫,有心助你。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为一个凡间女子破例,如今我已依你所言设法令她恢复生前记忆,找回魂魄中消弭的灵智,也违逆天道全她性命再入轮回之道。你可知,若是你执念于人间情爱,参不得道心,再回天界可就真是难于登天了。千年修行毁于一旦,真的值得吗?你方才还劝她放下,那你呢?!” 陈谆露出一个苦笑,合起手掌,藏起那滴泪,并屈身向身前之人诚恳一拜。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早已算到她是我的劫难,我也曾经对历劫这等小事不以为意,可我动了心,生了情,贪嗔痴妄,无可免俗。我自问做不到绝情弃爱,如今重登仙位亦非我所求。她为我付出良多,我岂可负她。有了她,生老病死轮回转世,也不那么苦了……故而,我只好求仙友你最后再帮我一次,哪怕天谴要我最终灰飞烟灭……我亦……甘之如饴。” “你!” 判官恨铁不成钢,气得转身不想再看见他。 陈谆对他的无奈恍若未闻,徐徐撩起僧袍下摆,在他身后重重跪下, “我愿割舍一切,只求成全与她一世姻缘。” 判官无奈地仰头望天,顿首,闭上了双眼。 …… 烟花三月,巡阳商户陈宅 “爹爹,你说陈府二少爷?陈府……可是陈府何时有了一个二少爷?” “依依啊,陈二少爷是庶出,幼年丧母。虽则门第比咱们家高出许多,但此番却是亲自来拜见,举手投足,礼数周全,求娶之心恳切,言谈对答间文采斐然,前途可期。况且,少年人也是长得丰神俊逸,仪表堂堂。爹爹一直以来都唯恐你嫁入高门受委屈,但这个二少爷看着倒确实是良配。不过话说回来,好与不好,全凭你做主,爹爹听你的。” “爹爹纵横商场多年,您看人准不会出错。您说好的,那定然是顶好的。依依听爹爹安排。” …… 陈府,正月初八,迎亲夜 陈谆挑起新娘的红盖头,露出一张面颊飞红的绝世容颜,正是他心心念念几世之人。 她仍羞得不敢抬头看他,久不闻站在眼前之人的动作,正要好奇抬首间,不防被大力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昔你往时,杨柳依依。而今白雪霏霏,我的相思终于得偿所愿。” 陈谆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低头轻嗅她发间的香气。 “夫君……”新娘垂在身侧的手,也慢慢抬起,羞涩犹豫着,终还是怀上了他的腰,埋在他胸口的脸上也绽出了甜蜜的笑容。 窗外雪树银花,天寒地冻,而胭红喜烛照亮的室内,却是因着一对坎坷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暖比三春。 不问前尘,不看尽头。 你我此生,莫负相守。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今天是作者生日(害羞地挠挠头) 想了好久的结局,终于写完啦~今夜的月亮最圆,宜HE。 随缘更番外啦,谢谢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