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佛子连个麦》 分卷阅读1 与佛子连个麦 作者:宴河 文案: 我欺负的男配后来都黑化了 总有人想教化我,但是后来他们都被我教化了 【这是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公主的成长史】 【精致利己的骄纵公主x西域佛国的温柔佛子】 姜昭作为大齐天子的掌上明珠,便作足了长公主应有的姿态。 骄横跋扈、好奢放逸、荒唐无度、逼良为娼,是顶顶的嚣张霸道。 直到某日,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隔着遥遥千万里,端坐莲台的佛子,对她说:殿下乃圣人之女,为天下仕女表率,不宜贪嗔贪怒,不宜视民如草芥。 姜昭怒而摔杯,重重地呸了一声。又继续揽着她的美妾俏郎,打马观花,日夜宴饮。 …… 后来,佛子远涉洛阳。 亲自教她,戒嗔戒怒,泽被万民。 * 姜昭:原本,世间繁华皆因我而生,满堂金玉皆归我所有,谁知有朝一日,我辱没过的俊俏郎君,竟凌驾于皇权之上。 要我卑躬屈膝,要我折颈待命。 区区卑贱之躯,安敢配也? 而后遇得一人,容我骄奢,容我贪嗔,再度予我锦绣久安。 * 佛子:我本置身凄清佛门,坐拥无穷孤寂,幸而佛祖赐缘,教我、揽得世相万千。 为了与她讨一场花好月圆,我弃了我的国,也弃了我的佛 【阅读指南(排雷)】 1、公主二嫁,洁党勿入。 2、女主并不善良,是真嚣张,真霸道,真皇权至上。 3、男主出现比较晚,前期网恋(大雾),后期面基。 4、女主能和男主连麦,男主除了连麦还可以远程视频。 5、架空,仿汉唐,贵女地位较高。 6、存稿多多,放心入坑。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昭 ┃ 配角:止妄(丹鞅嘉措)、柳彧、成琅、云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为你弃国也弃佛 立意:将命运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从温室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懂得了如何珍惜爱 1. 壹 竟然是个和尚 这日晴光潋滟,清风微漾,是个顶顶的好日子。 紫微城贞观殿内,云鬓罗衣的女郎正阖着长眸,慵懒无骨地倚在锦榻之上。 用金丝绣着大片牡丹的长裙曳地,艳丽的红绸灼灼逼人。 锦榻首尾各立着一位美貌侍女,安安静静地摇着团扇。清清冷冷的风拂面,驱散入春的一抹燥意,榻上的女郎稍稍侧了侧头,几缕鬓发落在颊侧,随着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触粉腮,徒增香闺绮丽。 这般岁月静好的静谧景象,却徒然被玉盘坠地声打散了。 众女紧张地将目光投向榻上的女郎,摇动的团扇也渐渐停了下来。 燥意慢慢地浮上心头,阖目小憩的女郎忽而羽睫微颤,缓缓地露出一双瑰姿艳逸的美目,霎时间堂内若明珠生辉,只觉满目妍丽之色,端的摄人至极。 她慵慵懒懒地遥遥看去,隐约瞧见个侍女跌在地,玉盘内的几颗朱果在铺了层冰丝的棉花地垫上滚动至榻脚。 是个手脚不利索的小侍女。 女郎收回视线,捂嘴打了个哈欠,眼角隐隐漫出点晶莹。轻飘飘地道:“拖下去,杖毙。” 大侍女连忙应了声“是”。 外头的小侍女大抵是听见了屋内人的处置,便小声地抽泣起来,哪怕是这般的细微,却在这儿静谧的环境里也显得格外清晰,教那灼若芙蕖的女郎,皱起了好看的笼烟眉。 太监们颇有眼色的堵住了小侍女的嘴。 这被誉为“大齐明珠”的淮城长公主姜昭,可并非是个良善的主儿。 众人生怕这侍女将殿下惹怒了,累及了他们,便堵得毫不心慈手软。 然而待到堂内再次安静下来,淮城长公主也并未松开她的眉头。众人以为是她心情不佳,只能战战兢兢地垂首立在一旁。 但只有淮城长公主自己知道,她皱眉并不是因为那个微不足道的侍女。 而是因为,一道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 那声音道:“圣人爱民,殿下乃圣人之女,不应如此。” 这莫名其妙的声音自她两月前落水,便有了。 初闻时惶恐至极,以为有妖孽鬼魅缠身,后暗寻了和尚道士,皆不查异样。宫廷对这类涉及鬼神的事情多讳莫如深, 分卷阅读2 姜昭不敢多说。 所幸这声音甚少出现,并不怎么影响她,细细算来,已有一月未闻。 她都快以为,这声音不再缠着她了。如今又闻,只觉如刺在心。 淮城长公主怒时习惯用染着寇丹的手指,搅着裙裾上的薄纱,一个不小心,又尖又长镂空金驱,就将薄纱勾抽丝了。 这回众侍者见她搅得又紧又狠,心里头真真是害怕极了,皆暗道“吾命休矣”。却瞧见自家殿下忽的笑了,松开了皱巴巴的薄纱,柔柔地道:“先将那侍女关起来,改日再处置。你们都先退下。” 众人松了口气儿,虽觉得殿下心思捉摸不定的,但依然安静又听话地告退了。 待到姜昭见他们鱼贯而出,堂内空无一人时,才慢悠悠地道:“不知阁下是何方人物。” 她稍稍仰头,眸光骤而寒冷,“竟对孤指手画脚。”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道了声“不敢。” 这道声音清且净,似乎故意压着嗓儿,显得有些低沉。依音色判断,他大抵是个弱冠左右的年轻人。 姜昭回想起初次出现这种情况时,对方的茫然,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也许这怪事儿无关鬼神人祸,只不过是老天爷的一场玩笑。 她抚摸着身下的锦绣软榻,又用指尖划过身侧的龙凤暖玉枕,长长一叹,是这老天见她生来享金玉满堂,拥鼎铛玉石,得无上荣宠,所以给予她这点苦恼吗? 难得的,她有了不顺心的事。 但姜昭相信,她很快就能重新让自己顺心起来。于是她轻轻一勾丹唇,道:“阁下初次出声,是孤要打杀使孤落水的才人。再次出声,是孤要杖毙扰孤好眠的侍女。阁下似乎总在劝孤善良些呢……不妨阁下透露下名号,好叫孤请来学学如何以慈悲为怀。” 顺便除去发声的祸源,再不受困扰。 孤就依旧是那个事事顺心的淮城长公主。 如此一想,姜昭笑意更甚。 可对方似乎并不理睬她,姜昭等了许久都没听见那声音再次响起。最贵无比的淮城长公主何曾被人如此怠慢过,她恼怒极了,烟眉倒竖,又开始搅弄起裙裾上的薄纱。“撕拉”地一声,裂开了条长缝。 若是这该死的家伙出现在她面前,她定然要叫他好看。 姜昭心想,无论他是人是鬼,都要将他找出来,绑到应天门的柱子上烧死。 于是姜昭又道:“看来阁下并非真心劝孤向善,既然如此,孤只好杖毙了那侍女泄愤。” 她的声音又娇又柔,此时又带着点哀怨,好似不是在说要杀人,倒像是被人欺负了去。 那声音终于还是响了起来,他轻轻地道:“殿下,贫僧法号止妄。” 姜昭登时瞪大了双眸,“你是和尚?” 千算万算,竟没算到对方是个秃头和尚! 但作为和尚,居然缠上一个女儿家,必然是个妖僧。 大齐是个开明盛世,历代君主对传教士都颇为宽容,佛教最初流入西域,几经演变又传入中土,姜昭的祖爷爷建兴帝对佛法颇感兴趣,择取最合心意的一支佛教,建寺立庙,大肆宣扬,借此笼络民心。 姜氏历代祖先有信佛的,也有信道的,还有两者都信的,君主不排斥,民间也争相效仿,形成了如今佛道合流的局面。 姜昭偶尔会随母后去皇觉寺烧香拜佛,偶尔也会去找父皇养的一群道士算算卦。 但此时,她对天下的和尚,都厌恶了几分。 姜昭又问:“那你是哪个寺庙的和尚?” 止妄:“贫僧与殿下相隔千万里,殿下大抵是寻不到贫僧的。” 千万里…姜昭想了想,大齐地大物博,幅员辽阔,相隔如此之远,若是这和尚躲在什么深山老庙里,她可能还真寻不到。可尽管如此,还是觉得不甘心。 姜昭恨声道:“我们相隔如此之远,是如何对话的,你个臭和尚是不是使了什么妖法!” “殿下多虑了,贫僧亦不知。”止妄平和地解释道,“两月前,贫僧误跌入河流之中,抱着浮木飘了两夜,那时耳畔皆是殿下的声音。” 两月前?莫非是同一日落水? 为了确定心中所想,姜昭便问:“可是两月前的十五?” 分卷阅读3 止妄:“是。” 姜昭眨了眨那双美目,缓缓回忆起自己落水后的那两日,忽的两颊一热,平添了些许红晕来。 那会儿被人救起后,她便有些发热,又是喝药又是不能动弹的,人病了心智似乎也跟着没了,心头烦闷委屈,就整日哭闹不休。 竟没想到,那时起,这臭和尚就能听见她的声音了。在外威风凛凛的姜昭恼羞成怒地道:“出家人非礼勿听你可知晓!” 对方又是沉默。 姜昭气急败坏,却又怕被外头的侍者误认为中了邪,她只能压着声音,道:“日后你休要同孤讲话,孤未允许,不得开口。此外,孤这里若是有什么声音,你都得捂着耳朵。” “皆依殿下所言。” 止妄的识趣儿稍稍抚平了些许怒意。姜昭幽怨地长叹一声,目光游离间,瞧见了外头的大好风光,是最宜打马出游、携众踏青的日子。 她委屈不得自己,应有的玩乐,断然不能因为这种事情给失了兴致。 恰好这时大侍女紫檀拂珠帘而入,俯身同她道:“殿下殿下,和玉郡主来寻你去踏青了。” 珠帘上的玉石相扣,叮咚作响,清脆悦耳,姜昭的心情也随之明媚了起来。 和玉不愧是最懂她的人。 她想着,就见一身着碧色锦绣织锻缎的清丽女郎盈盈走来,这女郎体态丰腴,削肩细腰,一双水杏眼绵绵流转,风流天成。 姜昭卧在榻上,托着粉腮正盯着她。 和玉纳闷地道:“方才听紫檀说你今日心情不佳,原想宽慰一下你,但我瞧着你的心情并非紫檀所言的那般。” 姜昭笑嘻嘻地道:“想到和玉定亲了都还惦记着我,我心里就高兴起来了。” 闻言,和玉登时拉下脸来,没好气地道:“莫要和我提此事,不然休怪我翻脸。” 姜昭诧异极了。 不日前,她去母后那儿请安,母后拉着她的手,走到了一叠画卷前,皆是五官端正的少年郎君,姜昭一想便知是她母后又在为她的婚事操心,顿时就兴致怏怏地挪开了视线。 端庄明艳国母在女儿的婚事面前,像极了挑剔的贵客,一会儿说这星眉剑目生得不够温润,一会儿道这慈眉善目少了硬气,左右看不对眼,反倒将朝中权贵家的适龄郎君都挑出了许许多多的差错来。 尔后她又拿着一张画卷,眯着眼打量了几番,嘀咕着这尚书令公子瞧着不错,但已经与和玉订了亲,倒是郎才女貌的。 这时,坐在一旁嗑瓜子儿嗑得不亦乐乎的姜昭,终于将视线挪了过来,还瞧了好几眼。 当时仅瞧见了画中人的容貌,撇开其他不谈,倒也真像是和玉喜好的那一口。 那会儿瞧得姜昭心中悲痛不已,想到洛阳唯一能和她狎妓酗酒、豢养男伶的狐朋狗友要从良了,真真叫她颓靡了几日。 2. 贰 那琴师抬首,露出了清冷好看的眉眼…… 但眼下见和玉的态度,似乎也并不是所谓的佳偶天成。 于是姜昭追问道:“我瞧那尚书令家的公子,正是你喜欢的那种温润如玉的样貌,我以为你该是满意极了,怎会这般不情愿?” 和玉翻了个白眼,轻轻“呵”了声,是将不屑明明白白的表现在脸上。 “见到画像我确实是满意极了,见到那人安安静静地站着我面前时,我还是满意极了。”和玉坐到了锦榻上,面目有些扭曲,“但他开口后,我便想悔婚了,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姜昭连忙翻身坐起,“他是说了什么?” “他说。”和玉板起脸,学着尚书令公子的样子道,“日后入了我林家的门便是我林家的主母了,听闻你喜好养男伶,我且既往不咎,但需得遣散,婚后恪守本分,谨言慎行。” 当朝民风开放,权贵之家的贵女养些个面首并非是什么要紧事儿,甚至会相互攀比面首的姿容及数量,姿容最佳数量至多者,常受其他贵女吹捧。所谓规矩、女诫,那是给下层人看的。到了她们这般地位,行事更多的,是随心随意随性。 但待字闺中的贵女终究还是极少会将此事摆在明面上的,姜昭与和玉在待字闺中的贵女中,行为也的确有些许出格,但因二在众贵女中是数一数二的尊贵,倒也没人敢说道。 分卷阅读4 和玉长叹道:“我不舍留芳府中的俏郎君。” 留芳府是姜昭与和玉共同豢养面首男伶所建立的六进别院,占地百亩,五步有一楼,十步见一阁,水榭楼台,各立水上。时有为博府中郎君一笑,又为之开辟新院,或建造阁楼的情况,如今大有扩张到七进的趋势。 这作为两人的玩乐盛地,倒真真是废了不少心思,里头养的郎君也都是一等一的好。一时间让和玉遣散,真会叫她心疼死。更何况,有一半儿还是姜昭豢养的。 因而姜昭一听,便拧紧了好看的笼烟眉,道:“这是断然不能的事情。” 和玉又叹道:“我也觉得不能。” 姜昭稍稍抬颈,露出了优美精致的下颌线,她的神情里有着高位者惯有的骄矜:“不过是尚书令的公子,一无功名伴身,二无远大建树,和玉乃宗室贵女,是他的君,不必依他所言。” 和玉道:“我与他并无多少交集,也并不会认为婚后他会待我多真心,因而我也不要求太多,仅需相敬如宾,互不干扰即可。” 外头的光,淡淡地洒在和玉的面容上,她微垂着浓密的睫羽,说这话时并无过多的表情,却叫姜昭瞧出了些许冷漠。 对婚姻的冷漠。 这二九年华的瑰丽女郎,似乎从未对婚事有太多的向往,似乎也从未幻想过日后与她携手共渡一生的,又是什么样的儿郎。 姜昭望着她沉默的侧脸,想起了和玉的父母,这对貌合神离夫妻。和玉的母亲是她的嫡亲姑姑,父亲是她的舅父,当年是她的祖父指的婚,可惜一个心有情郎,一个妓妾成群,这么被强行婚配,当真是生不出半点感情,于是便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 但两人相处虽是冷漠,对和玉这个唯一的嫡亲女儿却也疼爱至极,从未有所亏待。 和玉自己,过得也很是洒脱。 她们又攀谈了几句,便不再将尚书令公子的话放在心上了。 双方宗族决定的联姻,纵然有再多的不好,他们还能退不成? 姜昭挽上了和玉的手臂,微侧着头,青丝倾覆,若水帘而下,她盈盈笑道:“和玉莫要苦恼啦,我将湘水阁的那位琴师送你几日如何?” 湘水阁的琴师是姜昭的新宠,据说一曲《平沙落雁》悠扬流畅,起弦时引天边鸿鹄飞回,盘旋飞鸣。和玉早已心馋许久,但多次索要无果,原本是歇了这心思的,但这时听姜昭难得的松了口,连忙笑着应了下来。 和玉又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日光西移,估摸着已经过了些时辰了,她推了推倚在她身上的姜昭,道:“我是来喊你出宫游玩的,竟与你磨蹭了这般久,还不快起来。” 姜昭款款起身,“我的裙裾勾丝了,你等等我片刻。” 虽是这么说,但女儿家梳妆打扮的片刻,并非是寻常的片刻。听见公主要出行,紫檀便领着数位侍女鱼贯而入,在琳琅满目的头饰华裙里,择取了一支镶珠连理枝金步摇,一对紫金连花钗,数支金叶点珠细钗,最为瞩目的,还是一个玉珠流苏璎珞圈,上头圆润光泽的皎白珍珠依次排列,在敞亮的屋内熠熠生辉,叫人移不开眼。 为了搭这套行头,姜昭还换了身黛色罗裙,梳了时下较为流行的百花分肖髻。 待到她出来时,和玉已经嗑完了桌上的所有瓜子。 和玉本想说她几句,却被这神仙妃子般的人物摄得七荤八素的。而后又晕乎乎地被她挽着手拉上了步撵,等到她回神时,已经坐在了宫外的马车上。 和玉摸着姜昭的脸,严肃道:“幸而你是生在了世间最尊贵的帝王家。” 姜昭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和玉别过头,“你莫要对我笑。” 但姜昭是谁?越不让她笑就越笑得容光摄人的主儿。 若没有突如其来地停下马车的话,也许她还能笑得更加明丽。驾车的侍卫说是有一批贵族子弟途中拦车,不敢伤了他们。 区区贵族子弟,比得公主之贵么? 姜昭眼神一沉,扶了扶略有歪斜的金钗,一手按在腰侧的鞭子上,就俯身掀帘而出。 二话不说便是一鞭子,直接打碎了被四五位子弟推搡在前的那位冒犯者的玉冠。 她垂眸睨了一眼,觉得有些许眼熟,问道:“何人拦车?” 众子弟鲜少见到如此手辣的姑娘,又认出这时圣人的掌上明 分卷阅读5 珠淮城长公主,登时畏畏缩缩地不敢造次。 反倒是那位碎了玉冠的郎君,上前施礼,道:“臣乃尚书令之子,林熹。不知殿下在此,故而失礼失仪,请殿下责罚。” 倒也巧了,才在宫中谈起此人,便遇着了。 “哦~”姜昭拖长了尾音,将视线转向马车内的和玉,只见和玉漠然地摆了摆手,一副让她随意处置的模样。 既然如此,她也毫不客气。随手将脖颈处的璎珞扯开,那些大颗小颗的皎白珍珠争相落地,滚得长街到处尽是。 姜昭唇角微勾,一双灼灼美目呈现出极其恶劣的神态,她道:“主前失仪,就罚你捡干净这些珠子,这大大小小共九十颗,捡完方可离去。” 林熹垂首又一礼,道:“谨遵公主圣命。” 和玉透过车帘瞧着她的未婚夫,薄纱制成的素雅帘子,勾勒出林熹清俊的轮廓,这郎君虽是垂着首,却不曾弯了脊背,这般直挺挺的,倒是瞧出了几分读书人的风骨。 知晓是姜昭为了给她出气才这般刁难林熹,她冷眼旁观着,心中不喜不怒,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突然升起一丝怅然,她的未来,即将会因为这个恪守成规的儿郎,套上一层枷锁。 因而她应该更加享受出阁前的时光才是。 然后,执着鞭子的姜昭听见和玉淡淡地说:“阿昭,时候不早了,我们走罢。” 到了留芳府,和玉左手一个男伶,右手一个面首地去了湘水阁。姜昭也挑了个漂亮的郎君,跟着她过去。 许是心情烦闷,不怎么爱喝酒的和玉往矮榻上一躺,便开始倒酒。 姜昭眯着眼,瞧着抱琴而来的琴师,她的目光下移,落到了他的手上。湘水阁的这位琴师有着一双极美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抚琴时,似乎便能从中窥伺到凝结千年的琴乐风骨。 对于这位琴师,姜昭少有的给予了几分尊重。 她朝他微微颔首,柔柔地道:“和玉郡主倾慕你的琴艺许久,有劳了。” 那琴师抱琴一礼,寻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便坐下抚琴。 此时,随侍的童子也在阁内点燃了清雅的木樨香。待到一曲作罢,堂内已是青烟袅袅,恍若置身于淡淡的云雾之中。 姜昭才小酌了几杯,便觉得有些醉了,她听见身侧的和玉不断嘟囔着:“怎么没见着鸿鹄飞来?” 姜昭觉得有理,拿着酒杯醉醺醺地起身,踉跄走至琴师跟前,发间的金步摇随之晃动,华盛至极,她有些醉了,眸光若秋水潺湲,日下见水泽泠泠。 她眯着狭长的眼,有些孩子气地质问道:“大雁呢?” 琴师道:“殿下,如今气候尚未回暖,并非是有大雁的时令。” 姜昭捂着耳朵,“我不听,我就想见大雁,你给我召来。” “殿下,臣办不到。” “那我要叫人把你砍了。” “若殿下执意如此,臣也只能不得不死。” 姜昭将酒杯砸到他身上,酒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好不狼狈。 那琴师抬首,露出了清冷好看的眉眼。 姜昭并不被美色所惑,依旧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瞪着瞪着,忽然就一头栽倒到了他身上。 3. 叁 云蔺你可想清楚了! 姜昭做了个无比难受的梦。 梦里有个秃头和尚端坐于明堂的莲座之上,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用着干净清澈的嗓音,吟诵着晦涩难懂的佛家经文。 随着姜昭一步步靠近,那莲花座上的和尚似有所感,忽而睁眼,一双慈悲秀目遥遥看来,若十里春风盈面,携着人间无数春暖款款而来。 他道:“姜昭,你应当免娇嗔,收矜傲,休恋世相,早悟兰因。” 他又说了许多,姜昭却听不下去了。 她捂着耳朵,喊道:“闭嘴闭嘴闭嘴。” 那和尚见此长长一叹,渐渐倾覆于无边的黑暗里。 待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姜昭揉着头便醒了。 她从低矮的软榻上坐起,发髻有些许凌乱,金步摇欲坠不坠地横斜在发间。侍人大抵是见她醉了, 分卷阅读6 便把她送到了湘水阁的寝室内,这里放置着两面三折的花鸟缂丝屏风,挡着了外头的光,因而显得有些许昏暗,她半阖着眼,浓密纤长的睫羽时不时轻颤几下,目光流转一圈,见四下无人。 姜昭才恨声道:“臭和尚,你是不是趁我睡着偷着念经了。” 然而未等止妄回答,她就已经盖棺定论了,“好啊,你这个臭和尚,以下犯上,僭越忤逆,孤要砍了你!孤要让父皇把全天下的和尚都砍了!” 睡得不舒坦的淮城长公主恼火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接将错处安在了止妄身上,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却发现止妄竟是一声不吭的。 于是她更加恼火,“和尚你哑巴啦,给孤说话!” 而后她听见了敲击木鱼的声音。姜昭头次听见对方那边有其他声音,一时觉得稀奇,倒也不吵了,就凝神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一下又一下,大约响了十来声方停了下来。 这时,姜昭才听到止妄那熟悉的嗓音,他说:“殿下许是误会了,贫僧不曾趁殿下熟睡时诵经。” “谁知道呢。” 姜昭轻轻一哼,垂目理了理衣襟,赤足下了软榻,黛色的罗裙下摆在她侧身之际,旋出了一支盛绽的紫花,华美夺目。待到裙摆稳稳垂下,便露出了莹白如玉的双足,小巧的指甲上抹着一层脂膏,微微闪着珍珠般的晶莹色泽。 她又听见了对方敲击木鱼的声音。 没听一会儿,她就不耐烦了,“臭和尚你休要烦我!” 声音戛然而止。 姜昭在屋内赤足转了好几圈,还是寻不到自己的紫金蚕丝履,遂扬声喊侍女。不过片刻,便有人闻声而来,姜昭眼风一掠,却见着是琴师绕过缂丝屏风到了她跟前。 琴师依旧是一袭月白长袍,墨发半束,仅用一支玉兰簪稍稍固定着。行走间佩环相扣,泠泠作响。他微微垂面,姿仪美盛,若玉璧开匣流光粲然。 作为淮城长公主的新宠,留芳府的主管不曾亏待过他,甚至姜昭自己,也赏赐了他不少东西,但这清雅的琴师,似乎始终质朴素俭。 姜昭皱眉道:“孤不是让你陪着和玉郡主吗?” “和玉郡主似乎更喜欢她带来的侍者,便让臣离开了。” 琴师俯身跪地,从软榻下勾出了一双蚕丝履,他微微抬起姜昭的脚,用衣袖擦拭过玉白的足面、柔软的足底,才小心翼翼地套到这双玲珑足上。 姜昭饶有兴致地随他服侍,而后忽的一倾身,曲指勾起他的下颚,道:“云蔺,你大可不必如此。” 云蔺:“殿下将臣安置于此,臣便应当如此。” 闻言,姜昭收回了手,慵懒地倚靠回软榻上,她漫不经心地瞧着跪在下方的儿郎,眼神却骤然寒冷。 “看来,你对我颇有怨言呀。” 云蔺再度垂首,看起来恭敬至极,“不敢。” 他跪得笔直,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依然叫姜昭瞧出了几分傲雪凌霜的姿态。 这曾经的河间云氏的麒麟子呀。百年世家所孕育出的脊骨。 姜昭从不曾相信他能在她手里如此驯顺,但又如何?这天下间的人,哪怕是她的父皇,都无需她耗费心思去揣度,何况是这小小的宗氏子。 更不谈如今的云氏,在遭到河间新贵的倾轧后,早已如水面浮萍般摇摇欲坠。 姜昭淡淡地别开视线。 她知道云氏什么意思,只是不曾想过他们竟如此舍得,舍得将一族宗子送到她的榻上,借她之手,重入帝王的眼。 “既以声色侍孤,便该有讨宠求怜的模样。” 有所求就需得有所予。姜昭一拍身侧软榻,像是对着寻常的伶人玩物那般,眯着琉璃般的眸,逗猫儿似地道:“上来。” 云蔺的身子明显一僵,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可能是在挣扎着说服自己,也可能是在以无声表示抗拒。 但姜昭并不愿意体恤他,甚至有些不耐烦。这样的人,分明有着不凡之才,却甘愿将自己放置在尘埃里,这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她姜昭? 姜昭气急败坏地踹了他一脚,道:“云蔺,你想清楚了,可好好地想清楚了,什么是你的本分!” 这一脚是真真的毫不留情,叫云蔺蜷缩成一团,久久难以起身。 分卷阅读7 姜昭自幼随东宫储君一同教养,君子六艺中,骑射最佳。哪怕是放在一干贵族子弟里,也是佼佼者的存在。她虽瞧着娇娇弱弱的,但力气却不小。因而云蔺这清瘦身骨遭了这么一下,当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直了些身子,云蔺便瞧见姜昭越过他要离开。又忍着疼痛,颤声道:“恭送殿下。” 这时,那雍容华贵的淮城长公主,以狭长的美目,回头斜睨了他一眼,眼尾的斜红艳丽逼人,近乎灼夏的烈光,似乎烫着了他。 而后云蔺听见了,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 自和玉定亲后,姜昭住在贞观殿的侧殿便开始有些不舒心了,她那住在主殿母后,时常有意无意地唤她过去,再有意无意地拿出众多勋贵子弟的画像,又状似漫不经心的给她瞧了几眼。 姜昭撇下一册画卷,揉着眉,开始寻思着是否要向父皇讨个旨意,出宫建府。她虽封有四国邑地,名下庄铺无数,但终究是没个正儿八经的公主府。 恰好今夜齐天子留宿贞观殿,姜昭便趁母后不在时,就央着她英明神武的父皇给她建个公主府。 齐天子问道:“怎突然要建府了?和你母后住不好吗?” 姜昭撇嘴:“您的妻子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但她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女儿害怕。” 齐天子顿时乐得开怀大笑,直道了几声好,允了此事。 待到国母款款而入,不明所以地问:“好什么?” 齐天子笑指着姜昭,“你自去问昭儿。” 察觉到母后眼风掠来,姜昭连忙道:“我和父皇夸您是一等一的好,好得不得了呢!” 国母捂着笑嗔了姜昭一眼,“数你会讨巧!” 在殿内随侍的宫女嬷嬷皆憋着笑。 帝王之家甚少有这般和乐的景象,因而才显得弥足珍贵。齐天子与皇后是少年夫妻,幼时是两小无猜,大后是情之所钟,二人相互扶持着,共同经历过兄弟倪墙、朝堂政变,才有了姜昭如今所见着的,一个盛世明君,一个贤德国母。 世人常言帝王薄情,只是因为帝王的情不能轻易给,也不敢给,但只要给了一分便是千万斤重。更何况是十分呢? 姜昭又拉着天子衣袖问道:“父皇觉得河间云氏如何?” 齐天子略一思索,“也曾出过不少名士,本是河间望族,可惜近十年来无一人入仕,反倒是河间李氏新贵频出,今已不成气候。” 姜昭仍不罢休,“那父皇可知云氏麒麟子云蔺?” 齐天子再度思索,道:“云老尚书未致仕前,曾见过,倒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如今大抵到了弱冠吧。” 姜昭正要回,却见她一言不发,只是支着耳朵听的母后,不知不觉地凑到她身旁,喜不自胜道:“昭儿可是对他有意?” 她踱步起来,仪态万千地转了几圈,一会儿拧眉,一会儿松眉,叨叨絮絮地道:“哎呀,怎么就看上了落魄氏族的宗子呢,不过三郎既然说这孩子钟灵毓秀,大抵是个不错的儿郎,提拔提拔应当也配得上我们昭儿。” 端庄娴雅的皇后走到齐天子身侧,展颜笑道:“三郎,你说是与不是?” 齐天子:“我也不知…” 他忽然看到他美丽的妻子,面色渐渐下沉,连忙改口:“说得极是!” 姜昭:“不是不是不是!” 皇后见姜昭说得无比坚决,似乎真没什么想法,顿时又忧愁起来:“昭儿越留越大,如今都十七了却还没定亲,好的儿郎都快给人挑没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嗔怒得看了齐天子一眼,“都怨你,总不愿给女儿指婚,如今和玉都定亲了。” 齐天子:“……” … 许是皇后提着多了,原本总想留着女儿的齐天子也开始对姜昭的婚事上了心,一面指派工部尚书修建公主府,一面私下派宦官打听云氏麒麟子云蔺。 直到某日,他听见宦官对他说,那云氏麒麟子被云氏送给了淮城长公主,如今安置在公主名下的庄子内,公主常为他开楼辟阁,赐金赏玉,颇受宠爱。 宦官文辞甚好,生生形容出一种金屋藏娇的意味来。 此时,齐天子正拿着批阅奏折笔,神情无比复杂。 好 分卷阅读8 大一滴浓墨落了下来。 4. 肆 后宫,无趣极了 齐天子许久后又问:“那云蔺,今是什么个身份?” 宦官低眉顺耳地道:“回陛下,如今是个监生,还尚在国子监就学。” 齐天子将毛笔轻搭在砚台上,对此不置一词。 经过姜昭这么一嘴,云蔺的名字算是入了圣人的耳。但洛阳监生千千万万,区区一个监生云蔺并不能让这掌四方国土的君主上心。 这一点,姜昭也清楚得很。曾经的云氏麒麟子,说白了也只是曾经。如今的他,一无世家资源傍身,二遭河间新贵打压。再多的所谓钟灵毓秀,在未显现出应有的价值时,都无法让掌权者为之侧目。 自从留芳府回来,姜昭便在贞观殿侧殿宅了好几日。偶尔早起时去正殿瞧瞧来请安的妃子嫔妾,偶尔和她雍容华贵的母后嗑着瓜子,聊聊后宫的趣事儿。 这日,皇后看着明妃袅袅娜娜地退出她的宫殿后,垂眸用茶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良久后幽幽道:“昨个柳才人没了。” 柳才人? 姜昭有瞬间的迷茫,稍思忖了片刻后,才想起来这将她撞入水中的那位。 严冬之期,刺骨的寒,那冰冷的水直灌入她的口鼻,浸没她的身躯,至今想起都让她忍不住打颤。 这柳才人,她也算是可怜,蠢得让人觉得可怜,被人当枪使也就罢了,还误伤了大齐天子的掌上明珠。那会儿姜昭卧病在床,齐天子见到生龙活虎的女儿,因后宫嫔妾的龃龉而大病一场,登时震怒不已,本该是要赐死那柳才人的,但姜昭迷迷糊糊间却拉着天子的衣袖求了情,天子怜惜,而后便留了柳才人一条命终生囚禁在冷宫里。 皇后每每想起这些事儿,就怜爱地瞧着姜昭道:“我儿心善。” 她拉过姜昭的手,又忧愁起来,“这般心善,日后被人欺负了该如何是好?” 姜昭私以为她母后大抵是多虑了,自她十岁大便有人指着她说她娇纵任性、心思毒辣了。后来那指着她的人如何了?姜昭垂下眼睫,眼底微微一闪,忽而恍然大悟般。那本也只是个小官的女儿,似乎是被她赐了几鞭子,再入不得皇家园林,此后在皇都处处遭人排挤,某日恍恍惚惚地走在河边,人就没了。 后来,洛阳贵女再无人敢说她一句不是。 若非止妄趁她卧病在床时,装神弄鬼地吓她,她怎么会替柳才人求情? 思及此处,姜昭心里对止妄又恼火了几分,面上却朝着皇后柔柔一笑,“有父皇母后在,定然不会让人把我欺辱了去。” 她侧身挽上皇后的臂弯,一双明净昳丽的眸子,似乎融化了秋水的神韵。华丽的碧色裙摆旋开一角,若九州池新生的荷叶。 大齐的明珠,天子的爱女,她生来便是至尊至贵的人,世间之人,又有谁敢欺辱她。 皇后颔首道:“我儿所言甚是。那你可知把柳才人当枪使的人,又是谁?” “我晓得是谁。”姜昭眸光微沉,“是明妃罢。柳才人本就是受她引导与丽嫔起了争执,她大抵也没料到,那时我会路过九州池。” 明妃在后宮之中也算是个人物,尚且是琅琊王氏一族的未嫁女时,便有大儒拜服于她的诗才之下,后又有好诗者集齐她零零散散的诗作,收录为《兰草集》。琅琊一带的文人,近乎人手一本,哪怕她后来被齐天子纳入了皇宫,近十年不曾有诗作流出,琅琊名士也依旧奉其为诗词大家,甚至有人在朝堂直言“此女之才,不宜辱没于后廷”。 姜昭年幼时初闻明妃的这些事迹,也曾钦佩不已。但相处多年才知,这位被琅琊名士喻为“兰草仙妃”的美人,是何等的恶劣。 恶劣到仅仅数次的相遇,都能让姜昭瞧见她美人皮下黑得冒泡的心肝儿。 “母后。”姜昭轻轻唤道,“明妃无意伤我。” 日光透过窗棂,自皇后的睫羽轻越而过,华光幽微。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恍惚了片刻,又长叹了口气。 最后她流露出些许疲惫的神态,朝姜昭道了句:“我乏了。” 从贞观殿出来后,姜昭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漫无目地走在后宫里。 对于她而言,明妃的恶劣并不在于争夺帝王的宠爱,而在于这样美人,屡屡以人性为刃,挑动后宫的腥风血雨,再以傲岸轻蔑的神情 分卷阅读9 ,瞧着她们争风吃醋的丑态。 反反复复,并以此为乐。 她时常能感受到,这个女人,不屑于帝王之爱,不屑于后宫争斗,却喜欢百般玩弄人心,享受着自己一人的狂欢。 姜昭想得入迷,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靠近九州池的园林处,大抵是要入春的缘故,这里的柳树隐隐有抽条的迹象,欲发未发的,倒显得尤为鲜嫩。 她朝前眺目,大片大片的三角梅点缀在这里的假山旁,无比的鲜艳明媚。 复行数十步,她分花拂柳而过,又见到了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九州池。 “娘娘,您何故挑唆妾和柳才人。”九洲池边一打扮素雅的女郎,朝着倚在九州池的雕花栏杆上的另一女郎凄声道。 那女郎正垂眸欣赏着池中鲤鱼,迷离的光晕在她周身轻轻荡开,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美。 这时水风忽来,卷起她的衣袂,重重纱衣如临风盛绽的一朵幽兰。 她款款回首,眸光清冷,若九重宫阙的仙妃遥望人间。 是明妃。 姜昭不由得上前几步,直到听见明妃的声音:“本宫从未陷害过任何人。反倒是你们,所谓姐妹情深也不过如此,她怨你得天子几分宠爱,你妒她姿色过你许多。” 明妃嗤笑一声,“分明各藏祸心,却装得姐妹情深。如今你这身打扮,又是做给谁看?” 丽嫔跌坐在地,哭得梨花带雨。 “你是该哭的。”明妃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淮城长公主落水虽是柳才人的过失,终究你也沾了点,眼下圣人也收走了对你的那点宠爱,你是该想想,想想如何在这后宫里生存下去。” 丽嫔的哭声越发悲切,她猛地抓住明妃的裙摆,“求娘娘救我。” “好啊。”明妃答应得极快,快得让丽嫔生了狐疑。 明妃见此露出了笑,又道:“但本宫有个条件。” 她的笑又冰又冷,像是严冬里的霜雪,鲜莹明洁却寒意刺骨。 丽嫔松开了手,匍匐在地,“娘娘请说。” “本宫要你怀个孩子。” 远远地,姜昭听见明妃这般道。 后宫之中皇子皇女素来不少,但东宫已定多年,姜昭的兄长乃仁善之君,多年来循规蹈矩,不曾有过差错,储君的位置得百官拥护,稳妥得很。 有了合适的嫡子作为储君,齐天子便也不看重庶出的孩子,因而后宫里的庶皇子庶皇女都没太大的存在感,姜昭一直以来也视他们为无物。 她并不认为,区区嫔妾怀子会对她有什么影响。但她却很想知道,明妃要丽嫔怀个孩子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涉及皇子的事,她们的声音低了许多,姜昭忍不住上前几步,却发现周身已经没了遮挡物,再抬眼,就见明妃眯着眼遥遥朝她看来。 明妃道:“长公主在那儿站了这般久,不若过来和我们一同聊聊。” 姜昭被发现了倒也不显慌乱,反而慢条斯理地扶了扶发钗,从容走了过去,笑说:“打搅了两位娘娘的好兴致。” 相较于明妃的波澜不惊,丽嫔见到她就显得慌张极了,面色煞白地从地上起来,怯怯地行了个礼就连忙告退离去。 待丽嫔走远了,姜昭才问:“娘娘所思所为,孤时常不解,不知能否给孤解个惑?” 明妃:“本宫只不过是闲着找人解闷,上次的事只是意外,算是本宫之过。其余的,你只需知道,本宫不会伤害正宫一丝一毫。” 她冷漠地将视线转到九州池的水面,此时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池中锦鲤百许头,颜色艳丽,皆若悬空而游,时而不动,时而远逝。 她垂眸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后宫,当真是无趣极了。” … 姜昭也觉得后宫很是无趣,因而她越发期待公主府竣工的日子,有时一日出宫瞧个三两趟,恨不得立即搬进去才好。 工匠们三天两头被贵人监察,也真真的是苦不堪言。 这日姜昭瞧了她的公主府,对掌事的官员反复强调要用最好的砖头、最好的木石,建出最奢华的公主府后,才心满意足地坐着马车离开。 她见天色尚早,又想着去国公府寻和玉玩乐,却见途中人声鼎沸,往来间多是高谈 分卷阅读10 论阔的士人,不由得纳闷。 “紫檀。”姜昭掀开马车上的帘子,环顾片刻,“近日洛阳的士子似乎变多了。” 紫檀回道:“殿下是忘了,圣人在三月开科,这些士子是来参加制科考试呢。” “制科?”姜昭微一挑眉,眉间的流金花钿随之微动,好似不胜凉风的娇美金莲,她不咸不淡地笑了,“那便不去国公府了,我们寻个士人常去的酒楼坐坐。” 制科是属于分科考试,用于选拔各类人才,并且时间也是随机由君王指定。参加制科的人不仅有白身,也包括有出身和官职的人。应试者可以由他人举荐,也可自荐。 近来听闻朝堂上的老官被贬了不少,也致仕了不少。可见她父皇见旧世族势力渐长,是想要培养些新世族用以制衡了。 5. 五 赐婚啦? 时下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大齐四方国土有万廪千仓,民熙物阜,粟陈贯朽。 繁盛之下,世族子弟都喜好风奢,以奢靡瑰丽之风为潮流,故而姜昭一脚踏入这士人往来的酒楼,只觉琳琅满目,视野所及的地方,尽是一片珠光宝气。 姜昭不甘示弱地抬了抬下巴,项上的鎏金盘螭璎珞圈衬得面颊白皙,她盈盈而入,若风行水上,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龙凤挂珠钗,身着镂金百花流仙裙,彩绣辉煌,这般迎光而来,是顶顶的璀璨夺目。 一时间,似乎将酒楼都照亮了几分,生生将所有仕女士子都给比了下去。 感受到众人惊叹的视线,姜昭得意至极,领着诸多美丽动人的侍女,寻了顶楼的大厢间,施施然坐下。 然而刚落座就听有人大喊。 “柳彧又出新诗了!” 酒楼内忽而一静,几乎落针可闻,然不过片刻就激起了千层浪。 姜昭好奇,俯身趴在雕花的红木栏杆上,朝下方望去。只见有一士人拿着一叠宣纸,直直闯入酒楼,狂喜不禁,有癫狂之状。 像是个疯子。 但楼下的人却纷纷簇拥而去,更有人从二楼翻栏,一跃而下径直去抢那叠纸。 姜昭不曾听过柳彧的名字,更未读过他的诗,便越发地好奇了。 什么样的诗,竟能叫这些眼高于顶的士人,如此吹捧。 于是姜昭指派了个侍女前去打听。 不过多时,侍女得了消息回来,她道:“殿下,柳彧乃太原柳氏旁系子弟,今是秀才之身,在国子监就读。据说是颇有诗才,曾得国子监祭酒赞扬。” 太原柳氏不过是末流世家,这末流世家的旁系子弟更是末流之末流,在洛阳这皇都,随处都是王孙贵子、名门望族的地方,出身便代表了一切。区区末流世家的旁系子弟,哪怕是得了国子监祭酒的赞许,也并不可能造成如此景象。 姜昭托着腮,裙纱迤逦覆地,她的神情略有慵懒之色,“若仅仅是得了祭酒的称赞,也不应如此。” “殿下聪慧。”侍女道,“那柳彧也是个狂生,初来洛阳便放言《兰草集》诗风浮华,词藻堆砌,颇有匠气。” 姜昭闻言,稍直了直身子。 《兰草集》收录的是明妃的诗词,被琅琊士人奉为圭皋,受其影响,琅琊士人所做的诗词,都颇有明妃的风格。 这柳彧所言,可不仅仅是骂了明妃,而是包括整个琅琊一带的士人都被他骂了进去。 虽说年年科考前夕,都会有人为自己造势,好让自己的名字入了阅卷官的耳,再让自己的答卷入了阅卷官的眼。但这样直接踩着一方士人造势的,还真是少见。 姜昭觉得有些意思,示意侍女继续说下去。 侍女又道:“而后琅琊士人便轮番找上柳彧,同他比诗,如今过了十日,挑战者已过数十人,尚未一败。” 姜昭微微颔首,淡淡地评价道:“倒是有几分本事。” 她再度垂目,见那叠宣纸已经被贴到了酒楼的墙上,众士人或立或坐,或伏或卧,都提着笔沾着磨,有纸的就摘录在纸上,没纸的就摘录在有衣服上,衣服穿得少的,就袒胸露乳地从手臂一直写到肚皮上。 甚至还有不少仕女,从摘录好的士人手里,花重金求来誊抄。 姜昭忍不住抚掌而笑,惹得发间的珠钗直摇晃,“紫檀, 分卷阅读11 你派人也去誊抄来,孤带回去给明妃瞧瞧。” ... 姜昭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拿到了柳彧的诗便派人送去了明妃的宫里,还让侍女将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等着侍女回来,姜昭已经沐浴好坐在了床榻上,她掀开锦绣香帐,连忙问侍女明妃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据侍女所言,那会儿明妃正拿着书册翻阅,知晓了这些事后依旧淡漠着眉眼,只将手中的书卷,缓缓翻过一页。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接过那叠宣纸。她见了那些诗仅瞧了三眼,瞧了三眼后又仅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诗风磅礴,可见鸿鹄之志。 第二句:远不若本宫诗才。 第三句:琅琊士人才华尽矣。 姜昭又笑了起来,这回是在自己的寝宫里,不用顾及公主的仪态,她笑得失了形象。 一向清高傲岸,自负无比的明妃,听到了这些,该是多恼火啊。更何况琅琊士人竟然没一个找回面子的,这可不将她气死。 姜昭想到明妃面上装得平淡,心中却咬牙切齿的模样,便忍不住咯咯直笑。许久没个趣事儿了,难得来一遭,多有意思。 那侍女道:“明妃娘娘还让奴婢转告殿下一事。” 姜昭心情颇好,“你说。” “圣人有意将殿下许配给宣平侯世子。”侍女将头低得极低,声音也弱了下来,“明妃娘娘让您,多操心自己的事儿。” 这是在明晃晃地指责姜昭多管闲事呢。 姜昭果真就笑不出来了,宣平侯世子又是哪位?平日里见多了王孙贵胄,除非是顶顶出类拔萃的,姜昭还真记不住几个。她一头栽到柔软的床榻上,想了许久许久,终于在记忆里挖出了宣平侯世子的身影。 他似乎是叫……成琅。 倒是个芝兰玉树的郎君。 思及此处,她便有些安心了。她生得这般好,对方定然也要是极好的,如此她才不吃亏。但若是对方要她遣散了留芳府的郎君,那也是不行的,她那些郎君姿色甚好,各有千秋,总该是要多看看。 诸多思绪纷扰杳杳而来,想着想着,姜昭就有些乏了。 将睡未睡的恍惚间,她似乎又听见了细碎的木鱼声。明日…明日,她定要把天下的和尚都砍了。 那木鱼声敲得颇有规律,姜昭真困得不行,再想不动其他的事儿,阖着眼就睡了。 次日,这瑰丽无双的淮城长公主,懒懒起身画上黛色的娥眉。铜色的菱花镜映澈出她桃花般的美丽姿容,她细细瞧了好几眼,最后选用绛色的细笔,在眉宇间勾出藤萝蔓的钿纹。 到了正午,她的母后来说了父皇将她赐婚于宣平侯世子这一事。 皇后穿着一身云霞纹饰的织锦红衣,形容昳丽,顾盼间有着常人难得的雍容之相。她一来就拉过姜昭的手,感慨道:“我儿这般美貌,因当配上这世间最好的儿郎。所幸那宣平侯世子,出身显贵,气质斐然,性格又很是温和。我与你父皇挑了好几日,才选中了他,是个不错的孩子。” 姜昭顺从地颔首。 她并无什么中意的人,或者说她中意的人,都已经到了她的留芳府上。所以对于驸马,她倒是没太多的想法,仅需生的俊俏,婚后待她恭敬,凡事顺她意,听她令即可。 皇后瞧着她乖乖巧巧的女儿,心下一酸,又道:“日后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同父皇母后说,你父皇定然会给你出气,大不了便同他和离。” 距离完婚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指不定期间有多少变动呢,母后的这些顾虑想得有些早了,但姜昭还是极为认同的点点头。 在儿女的终身大事面前,哪怕是天家国母也难以免俗,这美丽尊贵的国母像天下所有母亲那样叨叨絮絮地叮嘱了许多。 姜昭由始至终都是微笑、点头、再微笑、再点头。反反复复的不知过了多久,皇后身边的女官似乎低声说了什么,姜昭见她轻轻颔首,总算是愿意离开了。 目送着她的母后穿过殿门,越过花间游廊,这一身红衣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姜昭揉着后颈险些喜极而涕。 “紫檀,孤见你方才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是何故?”姜昭立在殿门前,似乎才想起般,忽的问道。 紫檀被点了名儿,连忙上前一步,轻声道:“方才皇后娘娘在此,故而奴婢不敢多言。” 分卷阅读12 她又道:“留芳府的管事入宫寻殿下,说是云郎君想要见殿下,思念殿下成疾,茶饭不思,又不肯服药,已经缠绵病榻好几日了。” 思念成疾?茶饭不思?姜昭无声一嗤笑,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信”两字。 怕不是云蔺这厮,被她那一脚踹出病了,故意借此引她过去,为自己讨个好处吧。 姜昭无聊得用小指上的镂空金驱,刮过门框上的夔纹,反复划了几遭,又问:“那管事何在?” 紫檀:“已经殿外候着一时辰了。” “既然如此,便如他所愿。”姜昭将略有磨损的金驱随手往地上一掷,这极好的赤金落地,发出的响声都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制科将近,他应当是坐不住了。姜昭倒是想看看,云蔺是要拿出什么样的诚意才能说动她? 金玉掷地,尚有不凡异响。不知这人中玉郎,遭人辱没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呢?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明妃会如此执迷于玩弄人心,也许后宫是真真的无聊,但各色迥异的人心,也是真真的有趣。 姜昭捏了捏没了金驱的小指,露出了兴致盎然的笑意。 6. 六 孤这个踏板不是这么好踩的 不得不说,拥有一副好皮相是个极为重要的事情。这不,琉璃玉珠堆砌的美郎君,病怏怏地躺在湘水阁的床榻上,面白无色,隐隐能瞧见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脉,倒真如生了裂痕的琉璃盏一般,瞧得叫人心碎。 姜昭难得的生出了一点点,指甲盖大小的怜惜。便道:“听闻你有事寻孤,趁孤尚对你有一丝怜悯,你便好好说一说。” 她的声音本就娇柔,只是从来是居高临下地讲话,不带任何温度的。这时嘴上虽说着怜悯,却还是那般冰凉。 但云蔺知晓,此时应当算是这位殿下最为好说话的时候了。谨慎起见,他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确认了姜昭今日心情尚可后,才挣扎着起身见礼,道:“臣谢殿下垂怜,惹殿下忧心,臣有罪。” 寝房内的侍人已然退出,此时仅剩姜昭和云蔺二人。 故而姜昭并不急着回应他,只是踱步到临窗的大炕上坐下,由于她常来湘水阁,管事便将阁内的物件依照着她的喜好购置,如这大炕上铺着的,正是她喜好的秋香色双凤衔珠软褥,她忍不住薅了几下,才百无聊赖地抬眼,一副等他继续说的模样。 她倒是要看看,这曾经的云氏麒麟子,会说出个什么花来? 于是她听见云蔺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他道:“殿下,臣愿为殿下内臣,供殿下驱使,九死不辞。” 姜昭小指轻轻划过软褥,崭新的雕花嵌珠金驱在软褥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原样。 这是要投入她的麾下? 依照着她原先的意思,这样的人才应当可以引荐给他的兄长。可他兄长身边已经有了不少出身河间王氏的士人,这些人,定然不愿见云氏的人复兴崛起。 “云郎言重了。”姜昭扬了扬眉梢,到手的人才,即便是用不着也该烂死在她手上,何况也许她是用得着的呢? 于是她抿嘴笑道:“孤便许你个机会,只是这锦绣前程是否能稳当当地握在手中,便要看你了。” 云蔺俯身跪地一礼,苍白的病容上露出不胜感激的神色,“谢殿下。” 既然成了她的内臣,便不适宜住在留芳府了。对于能供她驱使的有才之士,断然不能再过分地折辱他。于是姜昭又道:“待你病体初愈,孤会派人引你去另一处府邸。” 似乎是跪得久了,云蔺忍不住轻咳了一下,用着颇为沙哑的声音应下。姜昭见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就让他躺回了床榻上。 成了淮城长公主的内臣,虽说也没多少心甘情愿的成分,但云蔺还是想替这位公主,细细分析一下她未来的路途。 毕竟,他要以此为踏板,为自己、为宗族,谋一条青云路。 既然是圣人所宠爱的掌上明珠,为何不能,将她捧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云蔺微微阖眸,再睁眼时,已经敛去了所有野心和欲望,只留下那层最假的温润之色。 他轻声问道:“殿下,您可有过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姜昭摇头。b 分卷阅读13 r 她想要的东西,只消一眼,便有千千万万人争得头破血流地送到她面前,有什么,是她求而不得的呢? 云蔺又道:“那殿下可曾想过,殿下手中的万千富贵与繁华,皆是圣人所给,若有一日,圣人想要收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云蔺,天下权贵之家,名臣雅士,他们所拥有的权柄与富贵,又有哪个不是孤的父皇所赐予的呢?”姜昭懒懒地倚靠到朱红夔纹靠枕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不过都是要讨父皇欢心罢了,而孤生来便得尽了父皇的欢心,又有什么可费心的呢?” 云蔺一时无言。 他叹了口气后反问姜昭,“殿下认为,这等欢心,是否可得以长久?” 姜昭抬了抬下巴,神色无比矜傲,“储君是孤兄长,皇长孙是孤亲侄,可保孤一世无忧。” 察觉到这位淮城长公主并无借圣宠,敛财揽权的意思,云蔺便不敢多言。只聊表忠心道:“今日若得殿下提携,他日臣在朝野,争得一分权便为殿下一分助力,争得十分权便为十分助力。” 闻言,姜昭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笑得花枝乱颤。 渐渐平息后,才抹着笑泪道:“你的十分权,或许抵不过我的一分。” 姜昭站了起来,两靥笑得稍有红晕,若海棠初绽般楚楚动人。她依旧高高在上的,并不将云蔺的话放在眼里。毕竟这种话在她听来,就像是蝼蚁对着巨象说我要保护你一般,想想就觉得可笑极了。 见云蔺垂目不语,姜昭仪态万千地打了个哈欠,就要走。 可怜云蔺这宗子,被这般嘲笑,还得卑躬屈膝地道一声“恭送殿下”。 但无论如何,他的最终目的还是达到了。哪怕姜昭是如何的性情乖谲,也是个看中一诺千金的人。堂堂四国之主,自然是金口玉言。 于是当即就去找主考官,要了一个贡士的名额。 这淮城长公主要个贡士名额,主考官定然是不敢不给这个面子,只是后来一听这名额是给云蔺,他便迟疑了起来。 可姜昭又岂是好说话的人,当即就怒目圆睁地道:“陈大人是不给孤这个面子?” 那主考官也是可怜,前不久东宫一派的人就来施压,要他在此次会试里,压下云蔺的卷子。谁知后脚这长公主也来施压,要他给云蔺一个名额。 东宫一派是在搞什么幺蛾子? 这这这…这叫他如何是好! 陈大人想了半天,只得硬着头皮道:“殿下,这云蔺考了三年都不曾中进士,只怕是个碌碌无能之辈。此等庸才若是送到圣上跟前,怕是不妥。” “呸。”姜昭怒道,“别以为孤不知晓,是河间王氏有意打压他。” “陈大人,你以为,孤与河间王氏,孰轻孰重。” 这淮城长公主怒时,亦有三分天子神威,看得陈大人以为到了朝堂,受了圣人斥责,不由得额上冷汗泠泠,他忙道:“王氏怎能与殿下相比。” 姜昭抬眸,语气已是极为不善,“那你这名额是给?还是不给!” 陈大人一咬牙,“给,自然是要给的。” 听了这话,姜昭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走时,还投下意味深长的一眼,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他一句,“陈大人,你的乌纱帽可要戴稳了。” 待她走了许久,陈大人才敢颤巍巍地坐到椅子上,喝了口热茶压压惊。 适时属官上前问道:“大人当真要为淮城长公主得罪王氏?” 王氏如今是储君跟前的大红人,待到储君临朝,必然以从龙之功加官进爵,这日后要是回头算账,恐怕不是轻易能解决的事情。 陈大人捧着茶杯,面露沉重之色,而后又重重叹了口气,“你是有所不知,淮城长公主又是何等的受宠,年仅豆蔻之时,就当街鞭笞朝官,朝官颜面尽失,气不过就找圣人哭诉,谁知圣人听后充耳不闻,那朝官一时气急在圣人跟前说了句公主行止娇纵任性,惹圣人勃然大怒,赐了五大板就被摘了乌纱帽。” 言及此处,陈大人忍不住扶了扶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欲哭不哭地说:“本官正值壮年,还不想回老家务农。” 属官顿时不敢多言。 如今圣上身体瞧着健朗,太子要登基恐怕还要个好几年,谁知到时又会有什么变故呢。 自然还是要立足当下才 分卷阅读14 是。 但陈大人几经考量,还是觉得两方能不得罪便尽量不得罪,又连忙整装叫人备好车马,先去同王氏族子知会一声。 … “殿下。”紫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唤了声,又没了下文。 姜昭在车架内嗑着瓜子儿,侧头疑惑地看着她。 紫檀自幼就在她身边服侍了,情分不比旁人,故而姜昭待她一向温和宽厚,有气不会朝她发,有话也不怎么避讳她。 于是姜昭放下了两指间的瓜子儿,拿过一旁沾了水的绣帕拭了个手,笑着对她道:“紫檀直言就好。” 紫檀闻言,便道出心中的疑惑:“殿下既然要助云郎君入仕途,为何…为何要这般早去寻陈大人,若是王氏的人知晓了,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殿下,但却有千百种方法让云郎君参加不得会试。” “你说得很对。”姜昭煞有其事地点头,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 紫檀以为是自家殿下顾虑不够周全,难免就忧心忡忡起来,“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云郎君岂不是危险了!” 见美人含忧带愁,姜昭端详了片刻,忽的笑了起来,转眄流精,一方之地竟因这华容,熠熠而生辉。 她螓首微抬,膏发如烟,呈现出惯有的刁顽姿态。 “孤说过,孤给的机会是要他自己稳当当地握好的。” 姜昭垂睫抚平袖衫上的秋色罗绢,这时临近二月的清辉透过车架的薄纱,再穿过薄纱后的珠帘,在她艳逸的面容上投下一道又淡又冷的弧光。 “天下间想要借孤之手讨得圣宠的人不计其数,没点本事还真以为孤这个踏板是这么好踩的?” “该给的机会孤已经给了,其余的,就是云蔺自己该忧虑的事儿了。” 7. 七 自由,我要自由 姜昭又继续嗑起瓜子儿来。 然而车帘迎风而起的瞬间,她瞧见了两道身影,有一道格外地熟悉。 体态风流,合纤有度,不是和玉又能是谁?而另一道芝兰玉树的身影,似乎是前先日子刚见到过的林熹。 姜昭连忙吩咐赶车的侍卫将车停下,随即掀开帘子,仔细地观望那边情况。 只见两人言谈间,那挺拔的儿郎微微侧过脸,面若冠玉,眉目微锁,确实是林熹无疑。 这对未婚夫妻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几番言语交锋后,和玉忽然冷着脸挽上身侧一位侍者的臂弯,朝林熹露出一道极为讽刺的笑。 姜昭顺势将视线转到那位侍者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面容秀致,颜色颇佳,只是行止间总带着点逢迎谄媚之意。 大抵是和玉养在留芳府的哪位男伶。今日带着出来观花游园,不巧被林熹瞧见了,生了些口角。 这举动似乎刺激到了林熹,那素来温和的面容猛地一沉,他厉声斥责道:“轻浮放荡,不配为林家妇!” 他极为恼火,这一声责骂叫坐在车架上的姜昭都听见了,何况是街道上的游人,当下就有好事者侧目看来。 甚至有人直接就对和玉评头论足,左右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和玉听得恼火至极。 她能和姜昭玩到一块儿,某些地方总是有点相似的,比如说兴趣,再比如说性情。这不,下一秒就抬手一个大耳刮子过去了,打得那是一个猝不及防。 姜昭在车架上笑得乐不可支,忍不住拍手叫好。 反倒是紫檀看得心惊胆战的,连忙摇着自家殿下,直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若是打起来了,和玉郡主怎么敌得过呀!殿下!殿下,我们快过去给郡主撑腰吧!” 姜昭看林熹面色铁青,再不见原有的温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指不定林熹这人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实则是个暴戾的伪君子呢。” 她当即下了车架,还顺带要走了驾车侍卫的马鞭。 “林公子,你好大的架子。” 林熹转头,只见这色若春花的女郎步履轻移,金钗摇曳地走到和玉身旁,左手里的马鞭扭做一团,一下又一下地拍在右手上。 这般作态,好似下一秒就能 分卷阅读15 将鞭子打到他的脸上。 面上有瑕,是不得入仕的。故而林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了距离后,才行了一礼。又见她穿着便装,周遭行人也多,怕生了事端,就将到了喉咙口的那声“殿下”咽下了。 街道上人声嘈杂,各类贩夫走卒都有。他们不明事因,听到男方的斥责,又见女方动手打人,这只当是丈夫捉奸妻子,妻子还理直气壮的,便纷纷附和着。 左一句“这女子行止放荡。” 右一句“这女子泼辣刁蛮。” 这时林熹才回了理智,对上和玉冰冷的眼神,他面色煞白无比。 和玉是个皇家宗室女,身份地位仅次于姜昭,这般被人指指点点,还真的是平生头一回。 可谓奇耻大辱。 有一瞬间,她当真就想将林熹五马分尸了。 姜昭察觉到和玉已经气得全身发抖,一手轻拍着和玉的背,一手拿着马鞭,极为冷漠地看着林熹。天子脚下,长公主打死个尚书令公子,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 她这般想着。 却不料林熹忽的转身朝众人一揖,朗声道:“林某今日失德有三。其一,倾慕佳人不得,因此当街辱骂,损她声明。其二,林某位卑鄙陋,却对她痴心妄想。” 这白玉冠、君子面的儿郎,转头深深看了和玉一眼,“其三,小姐与公子郎才女貌,林某甚妒之。今日所为,有失德行,枉为读书人。” 语罢。他一拂衣袖,再度朝和玉深深作揖,也不管身后众人如何反应,便走了,走得干脆利落,却又尽显萧瑟。 姜昭眯着眼看了会儿。 她确实没料到林熹会说这番话。 此时言论也随之一转,变成了落魄士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妒忌小姐公子,才当街损她名声。 现在被指指点点的,反倒是林熹了。 姜昭觉得他也算识趣,就笑意盈盈地拉着和玉坐到她的车架上。 可刚落座,她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和玉有反应,姜昭纳闷,见自己的姊妹低着头,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伸手轻推了一下。 这会儿,和玉才抬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说:“阿昭,他似乎是真心要把我当做妻子的。” 和玉一下子伏在车架内的案几上抽泣,哭得梨花带雨的,叫姜昭不知如何是好。 要让她玩赏风月、狎妓嫖|娼,姜昭可以将洛阳城内所有教坊的哥儿姐儿,如数家珍般评论得一清二楚。但真真的涉及了男女情|事,姜昭也没什么经验,故而连劝都不知道该如何劝。 只能拿着绣花帕子,递给哭成泪人似的和玉。 其实和玉对林熹,也是有几分喜欢的。生得俊俏,待人也温和,又是个品行优良的郎君。怎叫人不动心呢? 但她怕极了,国公府姬妾成群,她那有着不计其数的庶子庶女的父亲。也害怕极了,昌平公主府面首无数,她那纵情声色的母亲。无论在哪一边,似乎都没她能够容身的地方。 哪怕是身份显赫,由始至终,她也不过是个,无法享受到父母真情的孩子。 不曾拥有过,故而也无法去相信。 倒不如,同她母亲一样,将自己的情妥善封存,与君各栖一枝,互不干扰。 和玉又咬牙切齿地道:“他又何必,何必搅乱我的生活。” 姜昭略一沉吟,“和玉,曾有人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说没有。但也许是有的,只是太大了,大到我都不知道应该是什么。” “那么和玉,你想要什么?” 此时车架未行,只停在偏僻的路段,外头拂进的风,勾动姜昭的鬓边碎发,若桃花瓣般曲线优美的脸颊,少有的绽放出了一抹温色。 和玉抬眸定定地看向她,神色无比坚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自由,阿昭,我想要自由。” 自由啊… 林熹作为一族宗子,背负重重家规戒律,他自己都有着无数的枷锁,和玉所求的自由,偏偏是他给不了的。 正是对此心知肚明,和玉才不敢,不敢与他讨一场花好月圆。 姜昭以为,和玉所想确实已经是两相得宜的最好方式,为夫妻,势必要做个妥当的宗妇,相夫教子、埋没后宅。倒不如做个合作伙伴 分卷阅读16 ,双方家世互为助力,他们也各有各的安好。 但依目前所见,林熹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姜昭思索了许久才道:“或许,你应当和林熹说清楚你的心思。” 话音刚落,姜昭听见外头有了些许动静。 转眄瞧去,只见车架外的一个随侍便掀帘而入。 这随侍将一支玉花镶珠簪递了上来,禀告道:“殿下,这是尚书令公子归还给和玉郡主的。” 和玉面色一白,忙问:“他何时来的?” “已在车架外候了许久,才离去片刻。” 和玉怔怔地接过这簪子,道:“他听见了…他定是听见了。” 她垂目轻轻抚着玉花上的纹路,神情明明暗暗,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 这是她初见林熹时,被这温润的秀美儿郎摄去了三魂七魄,就随手摘下了头簪赠予他。 那会儿林熹是真真的好瞧啊,落英缤纷之下,见他玉冠儒袍,笑若十里春风,眉眼有流光暗渡,或笑或行,都直直击中了她的心坎。 和玉紧紧攥着簪子,忽的扭头看姜昭,茫然道:“姜昭,你觉得我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尚且不通晓男女情爱的姜昭,一扬眉宇,说得很是轻松:“日后的情景无人可知,因此我从来只秉承着一个念头:时下对我而言,哪个使我更为愉快。” 有着这样的念头,姜昭一直以来都活得肆意又张扬。 … 到了夜里,月上中天,姜昭倚在寝殿的软榻的金丝龙凤枕上,锦绣香帐被挽开了一半。清清冷冷的月辉,给寝殿渡上了一层银白色,各色金贵物什都像是被笼上了薄薄的皎白轻纱。 殿外,是灯火通明的紫薇城。 夜深人静之时,姜昭忽然轻轻地问:“和尚,世人皆有所求,可我究竟该求些什么呢?” 她的声音缓缓荡漾在空气中,却不见有人回应。 姜昭撇了撇嘴,皱起了高高的娥眉。 而后她听见了一声声熟悉的木鱼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颇为细碎低沉的念经声。这又臭又长的经文听得她昏昏欲睡,姜昭正要破口大骂。 那念经声似乎能够预算到姜昭的耐心极限,他恰是时候的停了下来,缓缓地说:“殿下,人皆有欲望有所求,有时并非无求,而是所求甚大,难以道也。” 姜昭思索良久,又问:“和尚,那世上是否有真正的自由?” 止妄轻轻叹了口气,“人生时束缚于腹中,死后困于木棺。有人生于山野,却被生计所困,这不是自由。有人生于庙堂,却被他人掌控,这也不是自由。” 他停了片刻,隐隐约约的,姜昭似乎听见有锁链晃动的声音。 “殿下,也有人醉心在山野,哪怕困于生计也求得自在。更有人济世于民,哪怕如履薄冰也甘之若饴。”止妄的声音无比平和,“殿下,心有多大,自由便有多大。” 8. 八 我乐在其中 “哦。” 姜昭觉得这和尚讲话还是有点小道理的,虽然听了半天,她的疑惑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解答。 但也是,任何人都无法全然知晓另一个人的心思,何况,只是这么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和尚呢? 淮城长公主在今夜感慨万千,外头的宫灯都暗了好几盏,她还瞪着铜锣大的眼睛。 和玉与林熹的事儿,总叫她想起了宣平侯世子成琅,这位她父皇母后千挑万选的未来驸马。 不知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也许是个识趣儿的,也许是像林熹那样不识趣儿的。 但无论怎样,姜昭都会让他知道,怎么做好淮城长公主的驸马。 过了些时候,一直听着淮城长公主长吁短叹的和尚开口说话了,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和煦平顺,仿佛是在哄小孩儿般低声絮语。 “殿下,夜已深,您该睡了。” 姜昭面露不愉,凶巴巴地道:“你什么身份,竟然敢管我。” 那边顿时安静了。 姜昭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 分卷阅读17 谁知却听见对方敲起了木鱼,敲了会儿后,又响起了吟诵经文的声音。 天书一般晦涩难懂的语言,听得姜昭头昏脑胀,她捂着耳朵,直骂道:“你个臭和尚死和尚,孤迟早砍了你!!” 然而对方充耳不闻地继续吟诵。 姜昭气得在床上打滚:“孤不仅要砍了你,还要灭你九族!把你家和尚统统灭个精光!”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声音平息。 淮城长公主不骂了,因为她睡着了。 空气中只闻得一声悠长悠长,又孤寂的叹息,似乎有人轻轻唤了声“殿下”。 这声音遥远无边,遥跨千万里而来,平和温柔又不激风浪,最终湮灭于尘灰。 姜昭向来听不得和尚念经,一听便要睡。幼时常被喜好吃斋念佛的皇后带去庙里,依着皇后的意思,是要叫这小公主沾点佛家的灵性的,可偏生她最是厌烦听念那些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经文。 皇觉寺里的主持见她呼呼大睡,曾笑说:“殿下有福德,我佛甚悦之。” 这大抵是说她能睡是福吧。 姜昭以为,这些大和尚讲话还真是怪让人觉得好听的,但是这么被点出来,她还是被她母后罚去抄写金刚经,一写就是好几日。 此后,她就不怎么爱和皇后去寺庙里了。 … 许是那和尚的经文真有安眠的功效,姜昭睡得极沉,醒时天色恰好,没有以往醒后的余倦,故而显得气相甚好。 于是姜昭秉承着不能浪费自个儿一丝一毫点美貌的想法,在铜镜前梳了许久的装,又换了许久的衣裳,直到她拖着长裙转悠了好几圈,转得众侍女皆夸赞她姿容生辉,姜昭才心满意足地选定了今日的装扮。 依着宫里惯例,醒后她是该去找她母后请安的,但姜昭一般都是睡到自然醒,有时也不晓得会睡到几时,皇后想着她们同住坤宁宫,倒也不必讲太多的规矩,所以就免了姜昭来请安。 而姜昭本就对早起请安的规矩深恶痛绝,一听她母后免了,她自然不会过去,于是今日哪怕是起早了,她也只是百无聊赖地坐在殿里。 “紫檀。”姜昭问,“近来宫里可有什么事儿发生?” “回殿下,并无什么值得提的大事。总归不过春闱将近,圣人比以往忙了些。” 姜昭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那有什么小事,你也可以说一说。” “小事…”紫檀沉吟片刻,“似乎有听闻,丽嫔怀了龙子。” 姜昭一挑眉,有些诧异,“她这倒是迅速。” 细细算来,明妃才要求她怀子没多久,这便有了? 不过也是,后宫的女人想要个孩子,总会有千百种方法的。 姜昭倒是好奇极了,明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思。这个清傲的女人定然是不会把别人的孩子拿来养的,要是她有这心思,宫里皇子这般多,她早该抱走一个了。 想不通,就该去找想得通的人,想的通的人又不及门儿清的人。于是姜昭就摆驾去了明妃的仙居殿。 但她来得不巧,这会儿齐天子也在。 两人大眼瞪小眼,似乎都有些诧异在这里看到对方。 齐天子以为姜昭应该在贞观殿陪着皇后。 姜昭也以为齐天子应该在贞观殿陪着皇后。 然而他们却在仙居殿相遇,双方神情都很是微妙。 明妃更是不知这对父女是不是约好了,抱着着一叠书卷,看着两人,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 但姜昭寻思着自家父皇到嫔妃宫殿似乎并无什么问题,于是颇为善解人意地道:“父皇寻明妃娘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既然如此,皇儿就不打扰了,这便回宫寻母后唠嗑。” 前脚刚从贞观殿出来,后脚就到了留仙殿,齐天子左右寻思着都有些心虚。 齐天子:“……那你还是留在这吧。” 天晓得这闺女回去会说些什么胡话! 姜昭脚尖转了一圈,一听这话就立刻收了步子转回原位,回眸笑得尤为明丽端庄:“既然父皇执意要留皇儿,那皇儿就打扰了。” 明妃将怀里的书小心翼翼地交给侍女,又反 分卷阅读18 复叮嘱她们要谨慎翻晒,而后才对这两父女道:“都进来坐吧。” 哪怕有圣人在此,她的神情依旧冷淡,看起来极为勉强地侧身,将他们请入内。 说来也是奇怪,自姜昭有记忆以来,明妃与她父皇的关系都很是奇怪,不似夫妻,亦不似君臣,却自有一种旁人无法融入的和睦。 倒像极了一对称心如意的合作伙伴。 也许是到了二月,整个洛阳城都显露出草长莺飞的初春面貌,天光明媚,璀璨的金辉落满整个仙居殿,仿佛浸没于一池黄灿灿的春水之中。明妃难得有闲情,这才携同宫内侍人将珍藏的古籍拿出来去去潮,却不想被这两位尊贵的不速之客给打搅了,但赶也赶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好冷着个脸。 也不叫人备茶水,自个儿就先坐下了。 一副不欲与人多谈的模样。 齐天子竟也不气恼,面色平淡地问:“丽嫔如何了?” 明妃:“自然是挺好的。” 齐天子点了点头。 两人就不再多说了。 姜昭觉得奇怪,这丽嫔怎么了,父皇怎么会来问明妃?莫非明妃所行之事,其实是与父皇合谋过的? 瑰丽无双的淮城长公主皱起了精致的黛眉。 但齐天子似乎也不想给她解惑,只是淡淡的,礼貌的,嘱咐了明妃几句家常。 明妃也淡淡的,礼貌的谢过这位君主。 直到齐天子起身一拂衣袖,姜昭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他也没有替明妃驱赶的道理,于是走时就深深的看了姜昭一眼,大有一种“小孩子家家,莫要多管大人的事情”的意思。 然而很显然,这种眼神上轻飘飘的警告,是对这位公主没有任何作用的。 齐天子才在她们的视野里消失,姜昭就兴致勃勃地问明妃:“明妃娘娘,您这是和我父皇合谋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呀?” 明妃先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后又阴恻恻一笑,“小公主,抄家灭族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啊。” 明妃生得跟要随时羽化飞升的仙妃一般,纵然是笑得这般阴沉,也不折损她半点仙气。 她怕是小看了这位嚣张恣肆的淮城长公主。 区区抄家灭族算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自小就会打杀侍人,行事荒唐无度的姜昭,怎会被这点事儿吓到? 只是让她好奇的是,朝廷中哪位重臣竟然惹得她父皇要下这般狠手。 电光火石之间,姜昭还真想到了一位大臣。 姜昭下意识地捏了捏小指上的紫金刻花长驱,她稍微靠近明妃半步,一双秋水眸盈盈生波。 “是太傅吧。” 明妃不语,只是垂眸从殿内又抱了好几册书卷,穿过仙居殿的月洞门,到了湘园里。姜昭一路跟着她,左顾右盼的,只见那粉墙黛瓦的景墙上,一边是湘妃竹数丛,纤细挺拔,幽静淡雅;一边是海棠、芍药等名贵花草,或清或艳,赏心悦目。 院子里铺了遍地的书卷,经史子集名家残本不计其数,每有十本就有一位侍人照看,幸而园子颇大,也不见拥挤。这些侍人与寻常宫女不同,她们都穿着文人衣袍,腰佩正八品的御人玉牌,似乎是有品阶的女学士。 大概被跟着有些烦了,明妃道:“你说是便是吧。” 这算是变相默认了。 姜昭觉得也是,纵然是她不怎么关注朝政,也能从她父皇母后的嘴里听见些只言片语。太傅对作为太子师,对储君的影响力未免是有些大了。何况她那宅心仁厚的兄长,又是个耳根子软的。 那这是要对太傅女——宸妃,开第一刀了? 已然摸清了他们心思的姜昭,总算是心满意足了。她看了看明妃,只见这仙妃般的女人正蹲着身子,螓首低垂,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后颈,金辉轻柔地洒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流光溢彩。 姜昭道:“我原以为你是喜欢搅弄是非,倒是我想岔了。” 这兰草仙妃缓缓摇头,露出了几不可察的轻笑。 “这下是你想岔了,本宫确实是乐在其中。” 9. 九 孤平生最是厌恶两桩事 姜昭:“将您误认为好人,着实不好意思啊。” 分卷阅读19 明妃轻轻翻过一页泛黄的纸:“无妨。” 姜昭摸清了这事情,就摆上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回了贞观殿,这才入宫门,便见着了两三排内侍在门外立着,皆面白无须,五官清秀的,其中有几个人瞧着还挺眼熟,似乎是她兄长身边的人。 那些内侍见着了她,纷纷俯身请安。 姜昭慢悠悠地走了进去,远远一瞧果真是他的兄长,她笑着上前喊道:“皇兄!” 那温和仁善的储君闻声就已经笑开,他转头,露出和齐天子一般无二的皓目,只是远比齐天子温柔,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祥和。 齐天子曾言他无君主之威,但百官却言他有仁君之相。 但无论如何,姜昭都觉得,她的皇兄日后必然会和她父皇一样,是个能够青史留名的圣明君主。 两人一母同胞,自幼又是一同长大,一同教养,情谊很是深厚。有一段时日没见了,姜砚也颇为想念这个娇俏美丽的妹妹。于是大步上前,细细瞧了她好几眼,笑说:“似乎清减了不少。” 姜昭扶了扶发鬓,理所当然地道:“时下女子都追求细腰,盈盈一握最是得宜。” 她转了一圈,天水碧的留仙裙盛绽为清丽淡雅的一枝山茶花,无需过多的姿态,落入他人眼中,便成了一场惊鸿。 “殿下。” 有人恭谨地唤了姜昭一声。 这时,她才发觉储君身侧站着个锦衣郎君,玳瑁簪花的,很是富丽。 姜昭看人一向最先看脸,相貌如何取决了她有没有回应的欲望。于是轻飘飘地审视两眼后,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太子笑着介绍道:“皇妹,这是王符,太子妃的远亲表兄,出生于河间王氏,如今为太子舍人。” 河间王氏? 姜昭缓缓想起这似乎就是打压云蔺的河间那个新贵氏族,又瞧了他两眼。 这人样貌端正,但总归是少了百年大族的底蕴,雕琢之气外放,略显得轻浮。 太子舍人素来选用品德高尚的人,但王氏对云氏的打压未免有些不地道,这也称得上品德高尚吗? 姜昭朝他一笑:“原来如此。” 显然对方是没察觉出姜昭颇有深意的笑容,反倒被这霞姿月韵的女郎,迷得七晕八素的。 一直到了宫殿外的游廊,王符还有种余味未消的感觉。 他与太子并肩而行,不由夸赞道:“公主殿下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不愧为圣人之女,殿下之妹。” 官场上的人素来懂得如何夸人,一夸便夸了三个人,又不显得谄媚。 恰到好处的赞言,让太子笑意更甚。 王符又道:“公主殿下这般人物,不知世间何等儿郎才能与之相配。” 太子微微皱眉,像是想起了让他不悦的事情,“说起来,父皇倒是颇为中意宣平侯世子。” 他长叹一声,“孤只觉世间儿郎,无一可配。” 王符微微垂睫,敛去眸中神思,道:“圣人选择的驸马,定然不差,太子也莫要过于忧心。”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已将近大业门,王符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忽然驻足。 他面露犹豫之色:“有一事,符不知当不当说。” 太子疑惑地看着他,道:“你我相识已久,情同手足,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对我直言的呢?” 王符先是一声告罪,然后才说:“前些日子,制科会试的主考大人曾来寻我说了一件事。长公主殿下向他讨了个贡士的名额。” 太子不以为意地抖了抖衣袖,“不过是一个贡士名额,她想要便拿去吧。容德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王符又是一声告罪,“殿下,符以为也没什么,只是这要给的人,却是与符有些龃龉。” “哦?是谁?”太子挑眉问道。 王符:“此人是河间云氏的宗子云蔺。” 太子对这名字倒是有所耳闻,毕竟曾经麒麟子的名头还是有几分声势的。王氏为跻身河间一流望族的位置,已和云氏撕破脸多年,后来一直到云老尚书致士,云家都没出过什么人物,云氏后继无力,再无法同王氏交锋。 有这等机会,王氏自然是趁其病 分卷阅读20 要其命,逮着云家人就是直往下踩。如今在朝的云家人,早已所剩无几。 故而云家怕是将所有希望都寄予了这位云氏宗子,只是他竟能让姜昭开了口。 太子觉得好奇,又问:“孤这妹妹一向不怎么搭理士人的事情,怎么会为这云氏宗子要了个贡士名额呢?” “殿下,云蔺这厮考了多年也不中,已有了几分江郎才尽的意思,只是他姿容如琢,琇莹若月,在河间素有人中玉郎的美誉。” 王符说得含蓄至极。 但太子却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云蔺这是用他的容色|诱使他的皇妹给他锦绣前程! 太子知晓王符哪怕是有些私心,也断然不会用这种事情欺骗他。随即勃然大怒道:“狐颜媚主的手段,实属下作之辈。” 闻言,王符露出了称心如意的轻笑,但迅速就抹去了。 得了未来储君的厌弃,云蔺就是入了朝堂,也无用。 云氏还妄想起死回生,真是做梦。 “啪。” 正值王符得意之际,一条鞭子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抽到了他的身上。瞬间皮开肉绽,见了血。 他顿时跌坐在地,痛呼出声。 转眼便见一云鬓罗衣的女郎站在身后,身披丝衣,腰束女罗,发间步摇华盛,容光下至间姑射群仙。 她高高在上地睨着王符。 “孤平生最是厌恶两桩事,你可听好了。第一桩,在孤背后瞎嚼舌根。第二桩,把孤当成个傻子。” 姜昭道:“王符,眼下你两者皆占,是想怎么死?” 这淮城长公主背靠圣人国母,又有未来储君为护,王符非权臣名将,岂敢与她争论,只能放低了姿态,跪在地上求她宽恕。 太子怔了片刻,总算是回过了神。 一边是他的左膀右臂,一边是他自小宠爱的胞妹,太子不知如何是好,又头疼又无奈地道:“皇妹,你,你怎么动手打人呢!” 姜昭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地道:“皇兄,此人在背后说孤的坏话,冒犯了孤,难道不应该受到处置吗?” “这......” 见太子迟疑,姜昭越发气愤:“他还觉得孤会被区区一个士人蒙骗,这是在小瞧孤的智商!岂有此理!” 太子顿时无话可说。 可看着王符捂着伤口直抽气的模样,太子心有不忍,便拉着姜昭哄道:“皇妹,皇妹,你莫要生气了,容德并非有意的,只不过是替为兄担忧你罢了,如今你这都打得这般狠了,便看在皇兄的面上,莫要再怪罪他了。” 姜昭这才收了些怒容。 她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但绝对不可能不给她皇兄面子。 又是一鞭子,这次只是虎虎生威地砸到地面,激起尘灰千丈。 姜昭朝王符道:“云蔺以容色悦孤,也是他的本事。而你纵然是朝孤卑躬屈膝,也不见得有这等本事。既然做了皇兄的左膀右臂,便该将一己私欲置之度外,一心一意的效忠主君,少搬弄是非。今日且看在皇兄的面上,孤饶你一回。” 说罢,也不看对方的神色。抬手招来侍女,接过一件鹤氅递给太子。 “母后见你走时穿得单薄,托我来给你送件衣服,这是母后前不久才让尚服局用蜀缎做的,很是好看。”姜昭轻轻摸了一下,这钛白色的绸缎在她掌心若流水般滑过,“母后也给我做了一身,比你的还好看。” 太子怕太过在意王符会再度惹怒姜昭,便收了视线,边接过鹤氅,边笑道:“母后真是偏心,你生的比我好看,衣服也要比我好看。” 姜昭嘻嘻一笑,见太子穿上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却得颇为妥当,才招呼着众多穿红着绿的美貌侍女,款款地走了。 从头至尾,都没再看王符一眼。 太子伸着颈脖,确定了姜昭走没影儿了,才连忙将王符扶起来。 王符俯身道:“惹怒了公主,符有过。” 他清楚,自个儿在储君心中的地位,尚且还比不得那位公主。所以只能将自己的姿态放低,以退为进。 太子见此,果真面有愧色,“容德,公主年幼,被圣人宠坏了,你多担待些。” “ 分卷阅读21 殿下收回此话。”王符仰头,惭愧道,“公主一番话让符如醍醐灌顶一般,殿下是符的主君,应当一切以殿下为先才是,那云蔺确实有些才干,殿下若能收于麾下,也是一大助益。” 这番话坦坦荡荡,落入太子耳中,越发觉得王符是个胸襟宽广,风光霁月般的人物。 太子断然拒绝道:“孤已有容德为肱骨,何需再要他人。” 他又见王符伤口上的血已经溢出衣裳,忙拉着他往太医院走,“莫要再说了,先将这伤口处理了罢。” 王符一路捂着伤口跟在太子身后,阵阵痛意袭来,他反而露出了明朗的笑意,随着这位未来的储君踏入无尽天光中。 公主又如何? 只消他步步踏高阶,终有一日,他会紫袍加身,位及人臣。 届时区区一个公主,定然要向她讨回今日的耻辱。 10. 十 伺候不得? 到了二月底,洛阳已是繁花似锦的时节,时逢春风拂过,漫天飞花柳絮因之而起,若一场人间红尘雨。几处早莺低低飞过,悄悄衔走了一叶花。 洛阳子弟打马扬鞭,衣袂翻飞,杏花落满头,足风流。 “我甚是喜欢洛阳这般时节。” 一片花叶落入姜昭手中,她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驱动着枣红汗血马,今日是一身窄袖对襟胡服,红缎为底金线云纹镶边,中央是大片的缂丝凤穿牡丹团花,上接云天,下连福海,一派贵不可言之相。 她仰首将掌心的花叶朝旁边一吹,吹到了云蔺的肩上。 “殿下。”云蔺骑着另一匹枣红马,无可奈何地道,“殿下要带臣去哪儿?” 由于身份有别,两马不可齐驱并进,云蔺的马稍落后姜昭一步。 姜昭:“你跟着我便是,总归不会把你卖了。” 云蔺顺从地道:“是,殿下。” 姜昭又说:“在市井而行,叫我小姐即可,可莫要败露我的身份。” 云蔺依旧顺从:“是,小姐。” 留芳府众多美人,为何姜昭唯独对云蔺颇为宠爱,除去这一等一的姿容,便是他看起来顺从的模样,却时不时流露出的自骨子里流出的清傲。 这让姜昭觉得很有意思,每当以为自个儿已经彻底降服了他的时候,却在最后关头展现一点欲罢还休的倔强。 姜昭舔了舔唇瓣。 突然就明白了男子所言的欲罢不能是什么意思。 枣红马穿梭于肆坊间,渐渐地停了下来。 姜昭一拉缰绳,笑着说:“到了。” 闻言,云蔺抬头,瞧见了这座瑰丽的府邸上龙飞凤舞的镶金大字。 成化坊。 这是隶属于教坊司的一处民间勾栏。 云蔺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幻无穷,或许他方才不应该轻易相信了长公主的话。 孔圣曾言,君子应常自省其身。云蔺一向以此为修身的根本,所以他陷入了非常深刻的反思。 比如今日为何不劝谏殿下在府中玩乐? 再比如他为何就答应随殿下出府了? 许久之后,他看向姜昭,低声问道:“殿下,臣近来可有惹怒您吗?” 姜昭从马上一跃而下,摇头:“并无。” 此时青天白日的,成化坊远不若夜间热闹喧嚣。但门外小厮见着了锦衣的贵人,还是颇为有眼色的从姜昭手里接过缰绳,点头哈腰的将人请进去。 姜昭眯着眼往里头瞧,道:“成化坊在洛阳仅次于宫廷的云韶府,建造与用度在洛阳已算是数一数二的。” 此时,云蔺也下了马。 成化坊之名,在他初来洛阳时,便有所耳闻。有落拓士人曾在酒楼对成化放大肆夸赞,说是夜间的成化坊,华灯初上,灯火通明,已有霓虹绯靡之相。但美人之美最宜灯下一观,婀娜摇曳,流眄含光,那是叫人恨不得一掷千金,倾囊又倾心。 但云氏素来家风严苛,从不叫他亲近女色,那时云蔺性气高洁,更是对此嗤之以鼻。后来又听人说,成化坊这般奢华,除了做女人生意,还做男人的。也常有洛阳贵女,来此挑选美儿郎,一 分卷阅读22 夜风流。 云蔺更是觉得此地荒唐。 哪怕是如今不得已委身于权贵,他也是极为不愿。 他一咬牙,便驻足站在了原地,“小姐,我不愿。” “为何?”姜昭纳闷地回头。这种地方,竟有人能拒绝得了? 姜昭扪心自问,她自个儿必然是拒绝不了的。 瞧着云蔺这副拒不受辱的模样,姜昭一挑眉梢,今日由于身穿胡服的缘故,少了原有的娇柔姿态,这般随随便便的一个挑眉,竟显露出一股风流飒爽之意。 “云蔺,你是怕我一气之下将你卖到成化坊做男娼,还是从未来过此地?” 云蔺道:“二者皆有。” “有意思,有意思。”姜昭登时笑作一团。 正当云蔺以为事情有回转的余地时,对方却神色骤冷,“我素来不喜欢我的东西落入他人手中,哪怕是不要的。但是我更不喜欢,不听从我命令的。云蔺,偶尔端着点,我可以认为是情趣。但是端着过头了,就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了。” 姜昭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的,足足拍了三下。 比起她怒时打人,这当真是温柔至极。但不知为何,云蔺却觉得,她掌心触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腐烂,从脸颊蔓延道全身,一直腐烂到心里。 云蔺低着头,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阴翳之下。忽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既然已经决定了,折下自己的傲骨,卑躬屈膝地讨个锦绣前程,又何必再坚守着这些无用的东西呢。 他轻轻地道:“遵命,小姐。” ...... 传闻所言的奢侈绯靡,进了成化坊才知,当真是无一丝一毫的夸张。姜昭两人随着小厮进了垂花门,两边是锦绣画廊,正中是穿花弄堂,当地放着个红木架子大屏风,上头画着各色仙妃女儿图,有飞天之姿,髻鬟高耸,彩帛飘逸,或抚琴,或摇扇,或侧卧,或高座,各有姿态。 姜昭看了一眼,道:“好画。” 云蔺本是低着头,但听见姜昭的话,也瞧了瞧。一下就被这精妙斑斓的屏风所吸引了。 他也不由得一叹,“画绘艳丽,行笔如流水,人物神采得尽七分。” “那余下三分去了哪里?”姜昭转头问。 云蔺指了指画上碧空的位置。 “余下三分皆被天光所揽。” 姜昭见过无数名家字画,是有区分好坏的眼光,但自己却不常作画,故而要让她赏出深析来,是没这本事的。但听云蔺这么一说,她也将视线转向了画上碧空处,也确实觉得颜色甚好,就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时,她忽然听见耳畔一道声音。 “这画竟到了这里......”声含无尽余味,却最终化为安然。 止妄极少开口,纵然是开口,也是姜昭要他说。所以这时候猝不及防地听见他的声音,姜昭不免有些诧异。 但这里人多,她无法直接细问,就先忍着了。 恰好这会儿成化坊的主事女官从一处抄手游廊,迎面走来,绫罗翠衣,脂香扑鼻,对着姜昭陪笑见礼。 “贵人久等了。” 姜昭是熟客,衣着华贵出手又是无比大方,主事女官猜测她是郡主乡君之流,便从来不敢怠慢。又连忙亲昵地笑说:“贵人许久未来了,妾身倒是惦念得紧。” 姜昭不同她客套,直接指着屏风道:“上回我来时见到的屏风,似乎不是这个。” “贵人好眼力。”女官一甩绢帕,“原先的那个有些许旧了,这是新采办的。说来也有些意思,当时有个西域商人来此买醉,我见他形容落魄,本想驱逐他。但听他声泪俱下地说了一路惨遭流寇马匪的经历,又觉得可怜,就接济了他几次。” 女官见姜昭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便继续说了下去,“那西域商人受我接济,就继续做起了小生意,走前就将这从西域带来的屏风赠予我了。他还同我说,这画上神女都是临摹自敦煌壁画,是位西域僧侣所作,颇有佛性。” 姜昭颔首。 她猜测这屏风上的画作应该与那和尚有些许关系。 或许这和尚就是西域的和尚。西域距离中原遥遥千万里,她一个中原的公主,还真是没那么长的手能伸到那边去。 分卷阅读23 姜昭意识到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奈何的了,那个可以与她隔空对话的臭和尚,顿时就有些不快。而最先察觉到这不快的,便是姜昭身侧的云蔺了,他生怕这位淮城长公主拿他撒气,便出声道:“小姐今日来,应当不是为了这屏风罢。” “自然不是!区区一个破屏风,怎值得我特意来此。”姜昭扬眉,转头问女官,“听闻柳彧常来你这儿?” 女官:“确实如此。柳郎君近来常来此处给姑娘们写词。” 姜昭嗤笑一声,“制科将近还有此闲情,好大的心,此人在何处?” “这......”女官生怕这贵人是来寻仇的,不由得绞紧了手里的丝帕,怯了声道,“柳郎君今日倒是没来,不知贵人寻他是有什么事?” 姜昭觉得今日诸事不顺,一撩衣摆便坐在了正堂主位上,“罢了。没来便没来吧。” 但左思右想都觉得不能白来,姜昭索性就在此寻点乐子。她垂眸瞧着自个儿的手,今日出门骑马,手指上的金驱便没戴着,露出了抹着蔻丹的指甲,走时还抹了层清油,这会儿已经干了,如一层薄薄的水膜覆盖在上头,泛着幽微的华光,衬着蔻丹的底色,真若朱砂宝石一般。 姜昭百无聊赖地问:“不知你这坊里可添了什么新人?” “这有是有的,只是.....”女官捏着帕子,略有迟疑。 姜昭怒道:“怎么了,什么宝贝疙瘩还伺候不得我了。” 这新来的女郎生得颇为清透,若清晨雨露一般,女官仅仅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士人所爱的那一款,而且还是顶尖的货色。更妙的是那一身白瓷般的肌肤,所谓冰肌玉骨,不外乎如是。 本想着为其造势一番再拿出来,必然能名动洛阳。但眼前这贵人,对她这成化坊的伎子可是无一不知,不拿出个新面孔,定然是会触怒她的。 女官忍痛道:“贵人这是什么话,自然是伺候得的。” 11. 十一 诗礼美人 姜昭随着女官一路经过穿山游廊厢房,到了间阁楼里来。 上头挂着个青地匾额,匾上写着三个颜体楷书,是“清风阁”。 女官推门而入,只见里头正上方放置着一桌大紫檀案几,左右分别设了三桌紫檀小案,每一案位都铺着金丝圆状软垫。 等着姜昭他们坐下,女官才摇着丝帕道:“这位新乐伎是自扬州教坊而来,据说一手琵琶弹得极好,贵人可叫她做一曲。” 正说着,就见一位小厮领着位青衣女郎走了进来。 她抱着凤头琵琶,袅袅婷婷地到了姜昭面前。这女郎身材合中,冰肌玉骨,娴雅安静似娇花照水,一身气华赋有诗礼之韵。眸光脉脉转来,又生万种情思。 真真是个颇有韵味的美人。 哪怕是见多了美人的姜昭,也觉眼前一亮。 她随处指了个位置,让这女郎落座,然后便将女官小厮等人赶了出去。 “你觉得这姑娘如何?”姜昭见云蔺一路沉默,目不斜视的模样,便故意问他。 云蔺道:“不若小姐。” 姜昭随手给自己到了杯酒,摇头道:“云蔺啊云蔺,你一眼未瞧,怎知她不若我。” 她艳丽流光的指尖落在了云蔺的胸口上,一双美目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这心,颇为不诚实。” 云蔺正襟危坐:“我瞧过了。” 姜昭又作大惊状,“好啊你个家伙,说是没来过勾栏教坊,但见着了姑娘,还偷着看。” 云蔺垂首无语。 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便随着姜昭说了。 姜昭看着云蔺无可奈何的模样,咯咯直笑。 笑罢,她又朝那女郎道:“这位姐姐,我见你生得好看,便心生欢喜。我这人对待美人一向温柔,你不如先和我随意聊聊?” 那女郎微微一颔首,“贵人言过了,南窈蒲柳之姿,不敢同贵人这般天姿国色相较。” 而后又问:“贵人想同妾聊些什么?” 她的声音带有水乡女子的一种软糯温柔。 姜昭很是喜欢这种调调,略一沉吟,便说:“南窈,倒是个好名,如其人。听说 分卷阅读24 你自扬州而来,不如便同我说说扬州罢。” “扬州?”南窈思索了片刻,缓声道,“论繁华,扬州自然比不得天子之都。但洛阳的烟雨又不及扬州。” 姜昭饮了一杯酒,侧头问她:“鲜少有人会直言洛阳的不足,姐姐倒是实诚。不若细细一说?” “扬州烟雨有含羞带怯般半遮半掩之美,随意挑一处幽巷缓行,便若走进一副旖旎多姿的文人画卷。”南窈含笑,缱绻着无数诗情画意。 她言行颦笑有墨香之美。 这等韵致可不是地方教坊能养出来的。 姜昭接过云蔺给她斟的酒。青花瓷杯在她指腹间被任意摩挲把玩,她眼里流转出一丝丝笑意,“听南窈姐姐这番话,文辞有度,倒不像是乐伎。” 南窈一扶衣袖,陪饮了杯酒,道:“贵人言重了,南窈本就是个乐伎。” ...... 这一趟虽没寻到柳彧,但能见到这般温良尔雅的美人,姜昭觉得不亏。 她在马上对着云蔺道:“制科即将来临,这会儿是洛阳文人士子最多的时候,成化坊推出这么个诗书美人。你信不信,只消一面,便足以叫诸多士子趋之若鹜。” 云蔺明显怔了片刻。 然后才道:“小姐所言极是。” 姜昭眼风掠过,若钩子一般,不经意间自有一种妩媚。她没好气地说:“看来你并不认同我的话。” 的确不认同。云蔺以为制科将近,士子文人更应当收心准备,怎么能被美色迷了心智。何况,云蔺此时再想不起方才那位女郎的样貌来,只隐约记得她文辞尚好。 但他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与姜昭驳论。 “不敢。”云蔺转移话题,“云蔺心有疑惑,不知小姐可愿告知。” 姜昭抬了抬下巴,“你说。” 云蔺:“小姐为何要寻柳彧?” “柳彧乃一介白身,又仅仅是个末流世家的子弟,却为自己造出了这等声势。”姜昭唇角略勾,“他这是意图问鼎三甲呀。好大的野心。” 姜昭突然转头看向云蔺,不容置疑地说:“云蔺你要胜过他,我提拔的人怎么能被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踩在脚下。” 云蔺闻言一愣。他没想到这位视自己如玩物的公主殿下,当真为他的仕途上了心。 今日来到成化坊也并非是寻欢作乐,而是为了让他借柳彧造势。 云蔺在洛阳待了三年,考了三年,从曾经的神童、曾经的云氏麒麟子,到如今所谓江郎才尽,还需依附权贵才有望进入仕途,他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失望至极呢?河间王氏多年的打压,让他无出头之日,让他受尽白眼,让他被人耻笑,哪怕他自负才华横溢,也生了怀疑和动摇? 三年不中,究竟是云氏打压所致,还是自己真的江郎才尽了呢?云蔺也开始有些分不清了。 哪怕他甘愿依附于淮城长公主,也不曾想过意指三甲。 他忍不住看向这位刁蛮狠辣的淮城长公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细致而认真地看着她。 天边已经出现了火红的晚霞,澄澈的艳红霞光在她身后晕染出美丽的颜色。 这美丽的颜色却被枣红马上这胡服的女郎夺去了七分,她的一双皓月美眸望着前方微微而笑,霞光勾勒出曲线优美,如花瓣一般流畅圆润的面容,慕然回眸,揽尽世间所有的清辉丽色。 云蔺听见她嚣张又霸道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要你夺柳彧的势头,问鼎三甲。” 不知为何,以往甚为厌恶的声音,却在此时令他的心弦颤动不已。 姜昭没有问他能不能,也没有问他敌不敌,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可以去做到。 云蔺一时感概良多,不禁意间有泪盈眶。 他垂眸,轻声道:“如你所愿,殿下。” 姜昭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见着了路边的一树梨花,觉得恰是好看,一扬鞭。 那梨花簌簌如雨下,好似一场人间霜华。 姜昭笑意盈盈地牵着缰绳在花雨中绕了一圈,待到她出来时,发梢衣襟皆落满皎白的花叶,落在她极致艳丽的红装胡服上,两者相互映衬生出强烈的反差,倒越显得夺目。 “在此之前,你可要好好 分卷阅读25 的保重自己。” 她抖落发上的梨花叶,眼底滑过一丝狡黠。 姜昭并未告诉他河间王氏已经知晓他攀附上自己的事情,也没打算告诉他河间王氏子王符因为他,被自己打了一顿。依着王符的那种性子,云蔺想要安安全全地去参与会试,恐怕没那么容易。 云蔺不明所以,只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是随口问候一下,便恭谨地应了声“是”。 两人驾着马,一路慢悠悠地行在肆坊间。 天色越发昏暗,不少商铺已经点上了各色灯笼,华灯初上,已有几分光怪陆离之色。 这会儿已有不少身披薄纱的女郎,从锦绣花坊里摇曳而出,她们招着红袖,媚眼如丝声如莺啼。 一位貌美女郎行过姜昭身边,扭三步一回眸,眼如钩子,尽赋红尘风情。 姜昭含笑俯身问她,“这位姐姐,可敢与我夜间纵马飞驰?” 按理而言,肆坊内是不允许人随意纵马疾驰的,但洛阳权贵子弟素来不将这规矩放在心上,反倒以打破规矩来显现权势为乐趣。 肆坊官吏奈何这些子弟不得,便教这些在肆坊谋生的人学会了审时度势。 越能漫不经心地说出这般话的人,越是有权有势。 那美貌女郎也是个颇有气性的,仰头便道:“女郎君赶这般相邀,妾又有何不敢的?” 姜昭笑着伸手一捞,揽过女郎纤细柔软的腰肢,人就坐到了她的身前。 “好姐姐,那你可坐稳了。” 她环着女郎,一扬缰绳,便不顾前方的打马扬蹄,若疾风一般直直冲了过去。 在云蔺的视野里化作一道红色的流光。 云蔺:“......” 见惯了淮城长公主的荒唐无度,此时他的心境已经是无比平和。 只是眼见着姜昭越驰越远,他捏着缰绳有些无措。 公主之尊可以纵马,他不能。但公主出行无人相伴,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却难辞其咎。 正直他茫然之际,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胆敢在肆坊纵马!” 话音刚落,便有四五人将他围住。 云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而后从马上一跃而下,朝他们一揖。 这些肆坊吏人多是军户子弟,不兴读书人这一套,怒目圆瞪地说:“方才你身侧的那个女郎是何人?胆敢当街纵马!” 然不等吏人多言,云蔺便抓着长吏的衣袖,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道:“大人大人,这可糟了,要掉脑袋了!” 众吏:??? 怎......怎就要掉脑袋了? 长吏一把推开云蔺,粗声道:“你这书生瞎说什么!” 云蔺焦急如焚道:“我是淮城长公主身边的幕僚,方才打马疾驰的正是这位公主。殿下她一个人跑没影了,这若是出事了难道不是要掉脑袋吗。” 长吏忽然觉得有点眩晕。 这管辖的地段不好,他拿着一点点的月俸却总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洛阳是天子都城,一块砖砸了十个人,里面就有五个是显贵子弟。这地段靠近成化坊,是洛阳一等一的繁华之处,到了夜里常见王孙贵族来此玩乐,所以他真真是操碎了心。 此时一听淮城长公主出现在这里,还一个人跑没了,长吏差点没昏过去。 好好一个公主,出行怎么不多带些人?这要是在他管辖的地方出了丁点事儿,他岂不是要凉透了? 12. 十二 她没有这么多怜悯 小吏凑近问:“大哥,这可如何是好?” 长吏捂着头,“能怎么办,快备马追啊!” 事关掉脑袋,他们不敢耽搁,派了一个小吏去官衙报备了声后,他们便骑着马开始四处寻人。 云蔺也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若热锅上的蚂蚁般,他忽然觉得很安心。 也许有着一群人分摊着担惊受怕,确实是能缓解心情的。 肆坊到了夜间,人流便越发多了起来。 分卷阅读26 淮城长公主素来骑射甚佳,他们转悠了好几圈都没发现有什么兵荒马乱的事故。 既然没有撞伤人,这位公主心中应当是有数的,那应当便在附近。 云蔺问长吏:“敢问大人可知,此处可有什么宽敞,人流不多,却景色独好的地方?” 长吏略一思索,拍额道:“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 云蔺:“也许我家殿下便是在那处。” ...... 在月牙湖畔听着女郎唱小曲儿的姜昭,已经不知道点了多少首曲儿了。 云蔺见到她时,她正眯着眼仰卧在岸边的草地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长柳枝,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晃着。 看起来好不惬意。 女郎的声音渐渐地停了,姜昭往前细瞧,便见着一众人满头大汗地直闯入她的视野。 姜昭的目光转了一圈,除了云蔺,哪个也不晓得。 然后她听见女郎轻声在她耳畔道:“女郎君,这些都是管肆坊治安的吏人。” 姜昭半起身,盘腿坐好,仰起头看着他们。 一副被打扰到的模样。 云蔺俯身见礼,“寻找殿下多时,幸而殿下无碍。” 长吏挠了挠头,见这找了许久的淮城长公主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不由得松了口气,也跟着行了个礼,喊了声“殿下”。 后头众吏也纷纷行礼。 姜昭将目光落在了长吏上身,道:“你倒是比孤先前的遇到的哪些吏人有眼色多了。” 得了贵人的称赞,长吏心里有再多的无奈,也只能笑着应下。 云蔺瞧了眼天色,道:“殿下,天色已晚,您该回宫了。” 姜昭把手里的柳枝往池中一掷,颔首道:“说得也是。” 长吏一听,心下不由一喜。回宫好啊,免得多生事端。 但他想着公主身边只带着个幕僚,瞧着文文弱弱的,遇到歹人恐怕一拳就倒,要是在回宫途中出事儿了,可就不好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需臣等护送一番?” 姜昭闻言,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她摇头道:“不必了。” 不由长吏多说,她便拊掌三声。只见从四面八方涌出了若干个侍卫。不过多时,又有一侍女驱着个翠幄车架,行至一旁。 众吏:“......” 他们忍不住朝云蔺投去颇为怨恨的眼神。 上车架前,姜昭走到有些怔然的女郎身畔,将发间的金玉攒珠钗取下,温柔至极地插入女郎的云髻之上。 她含着笑,似有星河落入眼眸,“珠钗配美人,甚好。” 女郎闻言,回以一笑,“谢女郎君赏赐。” 翠幄车架缓缓起行,众宫廷侍卫小跑在后,罗列有致,步伐统一,足以看出他们的训练有度。 姜昭掀开帘纱,发现云蔺骑着马与她的车架并行, 月上柳梢,银光落在骏马的鬃毛上,勾勒出细碎起伏的轮廓。这马背上的清隽郎君,巍峨若玉山将崩,美如画中神君驾白驹夜游。 只一人便独采万千月华。 姜昭倚着窗槛托腮瞧着他。 暗想这郎君能够被管事选入留芳府,确实是有艳压群芳的资本的。 大抵是这视线太过于明显,明显到云蔺不得不回应。 他垂眸,四目相对:“殿下可有心事?” 姜昭顿觉有皓月入眸,她摇头长叹一声:“并无,只是觉得惋惜。” “殿下因何惋惜?” “在朝之官初入官场的时候也曾是些玉面儿郎,只是做了官后,却渐渐变作肥头大耳的模样。”姜昭拧眉,面露嫌弃之色,“孤方才瞧着你,联想到你日后脑满肥肠的丑恶模样,就觉得极为惋惜。” 云蔺沉默了许久许久,才缓缓道:“殿下多虑了。” 他生怕这位反复无常的公主殿下,会因为这一言难尽的原因,夺了他仕途。便又补了句:“臣日后定会少食多行,勤于健体,不以鄙陋面容侮辱殿下双眼。” 姜昭煞有其事的颔首。 分卷阅读27 眼看着离应天门越发地近了,姜昭便放下帘纱,收回了视线。 “不需要你再跟着了,你也回府吧。” 她淡淡的嗓音从车架里传出来。 云蔺拉住了缰绳,应了声“是”。他驻马看着翠幄车架一步步没入巍峨辉煌的紫微城,越行越远,越行越远,是远若云端般的遥不可及。 姜昭一入应天门就改乘了宫廷的百宝凤毛步辇,步辇后有数十位宫人,执五色龙凤旗左右各五,雉尾扇八面,素方伞四顶,赤红缎绣四季花伞左右各三,其余的红袖扇、金香炉、金香盒、金节吾仗更是琳琅满目。 她瞧着很是满意。 作为大齐的长公主,她的仪仗仅次于天子和国母,虽然瞧得尤为繁琐,但却能无时不刻地展露公主之尊的万千威仪。所以姜昭从来都是不肯去繁就简,有时遇见低调慢行于宫中的齐天子,真真是比君王还威风。 但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姜昭才入了贞观殿,就有宫人来禀报,说是山斋院的丽嫔小产了,这会儿天子与国母都待在那儿。 原本姜昭作为公主,这类嫔妃之事她倒也不必放在心上。可一听是丽嫔,她便有些蠢蠢欲动了。于是又让宫人摆起仪仗,浩浩荡荡地去了山斋院。 夜色在这儿布满无数宫灯的紫微城都有些无处遁形,四处都是点着烛火的洛阳宫灯。 尤其是天子身畔,到了夜间便有不计其数的掌灯宫人随侍,若是登上高高的宫墙往下眺望,见着了能移动的、最亮的一个大光团,便应该是天子在夜行了。这不,此时天子在山斋院,掌灯宫人罗列在外,将这山斋院照得宛如白昼一般,险叫姜昭闪花了眼。 她下了步辇,就已经能够听见院内有人在悲泣的声音。 姜昭心道:希望自己来得及时,还能赶上这场大戏。 而后她又听见齐天子雷霆震怒般的斥责声。姜昭扒着缝往里偷着看了眼。 山斋院正院里头,丽嫔正虚弱无比地靠在床上呜咽着,但这会儿声音更悲切的,倒是被她父皇斥责的那位宸妃了。 而她的母后正坐在床头安抚着丽嫔。 大抵以公主之尊做这等偷窥的事情,实在有些不雅。紫檀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我们不若进去瞧吧。” 姜昭摆了摆手,理直气壮地道:“进去了,孤可能会被父皇赶出来,既然如此还不如待在外面,热闹又刺激的。” 紫檀:“......” 紫檀是不懂嫔妃小产是有什么可瞧的,宫廷里一年下来,小产的嫔妃可多得很。 但劝谏不了自家殿下,也只能好好地陪着了。 这时又听里头宸妃撕心裂肺地哭道:“皇上,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只是轻轻碰了她一下,臣妾没有要伤害皇嗣的意思。” 齐天子冷冷地看着她,“众多宫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又何必狡辩。” 姜昭边看地津津有味,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还嘀咕道:“丽嫔的手段虽然粗浅,但确实有效。” 先前姜昭与明妃的事情紫檀并不知晓,于是现在听见姜昭几乎笃定宸妃是无辜的话,不由得就有些纳闷,她悄声问:“殿下怎么确定是丽嫔故意陷害宸妃。” 姜昭:“朝堂与后廷一向是息息相关的。” 紫檀是姜昭身边的大侍女,更她的心腹,在宫中待了多年,见过的波谲云诡也不在少数,听了姜昭饱含深意的话,自然是一点就透。 宸妃的父亲是太子太傅,储君尚未秉政便已显露出掣制的意思,圣人看在眼里是何等的碍眼。圣人他正值壮年,哪怕是东宫地位稳定,也不是说立即就能当上皇帝的。 换句话说,那太子还在低头做小,这区区一个太傅就已经心比天高,以为自己就是铁板钉钉的未来摄政大臣了。 姜昭一向不觉得他父皇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君主,她见过他手刃宫妃,也见过他杀戮朝官,并不能称得上是个好人。但眼下大齐的盛世烟火,却是他用着那颗凉薄的帝王心,一点一点捧出来的无尽繁华。 紫檀怜悯道:“宸妃娘娘还真是可怜。” 宸妃在一众高位宫妃中,年纪算是最小的,她跪在齐天子跟前垂泪涟涟,若一朵未曾全盛却已然凋败的海棠。 是很可怜。 分卷阅读28 姜昭端正了身子,理了下衣襟。 她漠然地转身道:“紫檀,孤有些乏了,走罢。” 世间的可怜人太多了,她没有这么多怜悯留给他们,更不可能为了这些人,去指责她的父皇,那个辜负无数人却不曾辜负过妻儿,将她放置于掌心,捧做心间明珠的父皇。 13. 十三 你说你们出家人的清规戒律,有孤…… 当夜,宸妃被打入冷宫后,就听闻太傅连夜入宫来向齐天子告罪。 一个外臣对后宫的消息如此敏锐,这已经是犯了帝王的大忌,果然,姜昭回到寝宫嗑瓜子的时候,又听见有消息说,太傅被齐天子痛斥一番,这早朝还没上,就已经被连降数职。 到了第二日,也不曾征问群臣的意见,降罪的圣旨就已经下了。帝王雷霆之怒,朝廷百官都不敢吭声,就连东宫一众都没有为太傅求情。 但是储君与太傅师生情谊已有数十载,怎么忍心见着自己的老师被责罚,便不顾劝阻,在大殿之上泪声俱下的向天子求情,天子不为所动,反倒将太子责骂一顿。 姜昭听见这些的时候,斜眼看见她母后打翻了茶杯,水渍溅深了一层湖色的绸。 皇后用绢帕稍稍拭了拭,然后又叹了口气:“你皇兄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你父皇是最见不得他这样的。” 姜昭认同道:“我也觉得皇兄这番行为不太明智。” “罢了罢了。”皇后挥了挥手,一副不想再多提的样子,“说起来,今日是你父皇给你赐婚的日子,正巧你的公主府也建好了,届时一起赐下,到算是两全其美。” 姜昭已经有些日子没去自个儿的公主府看看了,这会儿听见她母后说已经竣工了,她惊喜道:“我的公主府建完啦。” “看来你这是迫不及待的从我这搬出去了。”皇后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这哪能呢。”姜昭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当然是舍不得母后的。” 舍不得是真的,搬去宫外开心也是真的,待在宫廷之中,总归是有些拘束,想到日后天高皇帝远,能日日夜夜的去肆坊里玩乐,姜昭高兴得合不拢嘴。 但又不好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来,于是她轻咳一声,又将扬起的嘴角按耐下了。 皇后作为一个母亲,怎么会不晓得自家女儿的心思呢?她无可奈何地撇了姜昭一眼,觉得无奈也觉得好笑。 只能伸出手,用指腹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说:“但愿你可真的这么想的。” 姜昭连忙表忠心,“真的真的,比真金还真。” 这时,圣旨也送到贞观殿来了。天子最宠爱的掌上明珠,赐婚时又岂是只有赐公主府这么简单?自然是少不得其他金玉宝石作为添头。 于是他们就瞧着宣旨太监领着一众宫人,抬宝箱、捧如意、奉珠宝的鱼贯而入,将偌大的贞观殿正堂摆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金碧辉煌一片,叫人目不暇接。 姜昭问宣旨太监:“怎么不送去孤的公主府?” “回殿下。”太监俯身行了个礼,“圣人叫奴才等人将这些赏赐的送过来,先给殿下瞧一瞧,若是觉得不够可以再添一些。等着殿下什么时候想去公主府,便随着殿下一并送过去。” 姜昭闻言,一双秋水美眸中都泛出了动人的光彩。 不愧是她的父皇,真真太懂她的心思了,她就是喜欢风风光光地出宫,叫整个洛阳人都知道,她淮城长公主,是何等的尊贵显赫。 姜昭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这些赏赐的东西,道:“瞧着还行。” 宣旨太监垂首问:“殿下可要再添一些?” “本宫觉得挺妥当的。”皇后笑着上前道,“届时本宫也会添一些东西过去,再多了,公主府可要放不下了。” 姜昭听到自家母后这里还有赏赐,笑嘻嘻道:“定然放得下,先谢过母后了。” 皇后打发了走宣旨太监后,没好气地看了姜昭一眼,“这圣旨里分明讲的是赐婚,你却尽把心思放在了这些东西上。” 离婚期还有大半年,姜昭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也没太过于放在心上。 父皇曾对她说,宣平侯世子在同龄的贵子中,可称得上是佼佼者。 皇兄也对此也并不否认。 分卷阅读29 既然都是这样的评价,姜昭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是宣平侯世子还是其他的公子,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一等一的,便是极好的。 故而比起这些,姜昭对入住公主府更是心急如焚些。 于是唤来紫檀,让她尽快安排下去。 皇后看得直摇头,“你这孩子,竟是一刻也等不了。” 这么一整顿,便整顿了好几个时辰。淮城长公主大张旗鼓、声势赫赫地乘着凤架出应天门时,已经是下午了。 正是洛阳街道人烟阜盛的时候。 洛阳百姓忽见无数侍卫从应天门有条不紊地出来,从两侧依次排开,一路开辟到安邑坊。 安邑坊是皇亲国戚此类显赫贵胄住的地方。 百姓不由得猜测是宫里哪位贵人要在外辟府了,如此,他们更是联想到安邑坊内,新建的公主府。 据那些工匠所言,那座公主府,峥嵘轩峻若九天玉宫,是一言难尽的奢侈富丽。 这才竣工不久,就见宫内有贵人出来。 他们不免就想到了这位金枝玉叶的淮城长公主。 于是诸多洛阳人士都驻足眺望,只见一奢华绚丽的凤架从应天门不紧不慢地抬了出来。 大齐的长公主摇着羽扇端坐在红帐凤架内,迤逦的红纱若有若无地遮掩着她的面容与身姿。 偶然掀起的一角,可瞬间一瞥这株洛阳牡丹的万千风华。 她的羽扇坠着银铃,摇荡时可闻得清脆的响声,这一声又一声,似乎能直直荡入人心。 可这荡人入心间的,究竟是银铃声,还是这无数人终其一生也求之不得的无上富贵呢?或是这无上富贵也享不得的国色美人呢? 这无人能说得清。 于是他们再度眺望。 那凤架后是一望无际的抬箱宫人,皆艳妆丽服,眉眼清秀,虽然不见箱内之物,却已经被这些镶珠带钻的箱匣刺到了眼。 众人皆惊叹不已。 一些洛阳贵胄子弟,倒是对这些珠石宝玉无动于衷,但无意瞥见公主殿下的姿容后,就打马扬鞭追逐在后。 姜昭以往出宫都是做便装打扮,甚少明言自家的身份,也有不少子弟暗自跟随,但被侍卫警告了一番,就不见了人影。 此时见这般明目张胆的,到也觉得有些意思,便伸手掀开一片红纱帐,将一绢锦绣团花丝帕,状似不介意的误失了,还不忘做出惊诧的模样。 这锦绣团花丝帕也很是讨巧,随着春风落到人群中一位儿郎的面上。 美人失香帕,才子归还之。 话本里常这么写。 姜昭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她想着,若是对方生得不错,便可给些赏赐。若是对方生得不错,还是个落魄才子,那更妙。公主接济落魄才子,才子功成名就,求着以身相许。 这可不就成了一场佳话? 姜昭一人在凤架上想得乐不可支。 然而不过多时,却见紫檀从一旁掀了点薄纱,略有怒容的脸伸了进来,她道:“殿下,你是不知道,方才有个登徒子,捡了你的丝帕还偷着揣兜里。” 紫檀拿着方才姜昭丢下的丝帕,递了上来,“奴瞧见了,把他好一顿臭骂,才将殿下的帕子拿回来。” 姜昭:“……” 她接过丝帕,非常勉强地夸了紫檀一下。 罢了,看来佳话怕是成不了的了。 不过公主府近在眼前,姜昭也没了其他心思,她在凤架上已经能瞧见公主府高高的朱檐。 那是一座远远高于周遭无数府邸的壮丽建筑。 齐天子曾对工部说:吾儿的府邸需高大些,如此朕登上楼台俯瞰,便可以随时瞧见。 齐天子也对姜昭说:你的府邸有些高大,无比巍峨,定然是合你口味的。 当姜昭站立在这座府邸前的时候,她发现他父皇所说的高大还真的不是一般的高大,工部做的也不是一般的到位。 她仰头看了会儿,觉得脖颈有些发酸,却又忍不住勾出一抹尤为刁顽的笑。 这笑容里有着若脱笼之鹄,若蛟龙出海,若猛虎下山般的顽劣。 分卷阅读30 姜昭对着公主府道:“此后,孤看这洛阳城还有谁,能阻止孤纸醉金迷。” 事实上,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连夜便安排人将留芳府一众美男姬妾接入公主府,尚未将他们在各个院子阁楼里妥当安置,就已经召他们过去,摆上了夜宴。 “和尚啊和尚,你说你们出家人的清规戒律,有孤这等肆意畅快吗?”姜昭迷迷糊糊地拿着酒杯,自个儿倒是不喝了,却拉过身侧的男伶,强给他灌。 她这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殿堂之上,笙歌夜舞,舞姬穿着红色的纱衣,赤脚踩在皎洁的玉石地面上,她们甩着水袖,旋转成一朵朵绚丽多姿的花,脚踝上的铃铛叮咚作响。 美酒与美人,自有旖旎风光。 姜昭仰面倒在了地上,神色有些迷离。 紫檀拉着她,直道:“殿下你喝糊涂了,这哪里有什么和尚?” “有啊。他同我说,殿下,你莫要纵情声色。”姜昭面颊绯红,若桃花欲绽,“他还说,殿下饮酒伤身,你莫要喝得太多。” 紫檀心想她家殿下定然是醉了,都出现幻听了。 14. 十四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她正想去拿些解酒的汤,却被姜昭死死地扯住了衣袖。 “紫檀紫檀,呜呜呜。”姜昭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告状道,“那臭和尚说,我要是不听话,他就要念经了。” 喝醉酒的姜昭捂着耳朵又哭又闹,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似的,“紫檀紫檀,他在敲木鱼了。我不听我不听,王八念经王八念经。” 紫檀见此也没法走开,就只好轻声细语的安慰她,“殿下不喜欢听,便不听了。” 姜昭可委屈了,可怜兮兮地道:“但是他就是一直在念。” 这酒醉的人出现了幻听,紫檀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寻思着要不要去将太医找来给殿下看看,或许能叫她好受些。 然而等紫檀再度低头看她的时候,姜昭转眼就已经睡熟了。 紫檀不由得觉得好笑,一挥手。 丝竹管弦的声音骤然停下,舞乐伶人都安安静静地垂立在一旁。 紫檀正要唤内侍将殿下抱进寝室去,却见一位身穿月白色长袍的郎君走了进来。 “云郎君?”紫檀面露诧异,轻声问,“云郎君,你不是被安置在另一座府邸上吗?” 云蔺道:“不知为何,我也被公主府的侍人传唤了过来。” 紫檀拧眉:“这些奴才竟是些没耳朵的,殿下传唤的都是留芳府的人,怎么会传唤到您那去了,云郎君又岂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罢了。”云蔺无心计较,他俯下身姜将姜昭抱了起来,“我先将殿下送回寝室内吧。” 服侍姜昭有一段时日了,这近乎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云蔺将人抱在怀里的时候,不由得有些自嘲,云蔺啊云蔺,你也曾是被无数家仆精致供养的世家子,怎就被养出奴性了呢? 近四更时分,云蔺为姜昭褪了外衣,脱了丝屡履,用着侍人端来的水,擦拭了姜昭的面部、手部、脚部,然后才轻轻地为她盖上被子。 这一番动作已是十分熟稔。 有侍女问紫檀:‘“娘子,殿下如今已有了未来夫婿,与外男这般亲密,会不会有些不妥。” 紫檀道:“殿下与云郎君相识了已久,按时间来算,云郎君应当算是殿下的内人,有什么不妥?” 云蔺服侍殿下一向体贴周到,殿下对他也是颇为宠爱,所以紫檀对他感官甚好,就不免偏向于他。 “确实有些不妥。” 云蔺从寝室内退了出来,这般道。 他音色清雅,若山间清泉自石上流过。 “日后我会注意些。” 说着,又朝紫檀一揖。 一双白皙秀致的手露了出来,皓腕凝着皎洁的霜雪,最是玉骨无暇。 然而紫檀眼尖的瞧见,衣袖的后面,有一道暗色血痕。 惋惜之余,她又有些好奇,于是就问:“云郎君可是受伤了?” “无碍,是小伤。”云蔺将衣 分卷阅读31 袖拉到手腕处,“近来许是时运不济,走在路上总是容易飞来横祸。” 紫檀听了猛然一惊,心道这恐怕不是飞来横祸,应当是有人蓄意而为。但依着自家殿下的意思,是不愿告知云郎君的。 紫檀有些良心不安,眼睫微微颤动,露出了焦虑之色,她含蓄地提点道:“制科将近,云郎君切莫要保护好自己,近来最好少出门,待在府内最是安全。” 云蔺是个聪慧的人,他应下后觉得紫檀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又反复琢磨了几遍,忽然想起姜昭也说过类似让他注意安全的话,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怕是王氏人要针对他。可以往这些人要打压他是不会伤他的,怎如今却到了要出手害人的地步了? 姜昭恶劣的模样在他脑中闪过,他心下不由得生了万般无奈。 “紫檀娘子,眼下天色已深,我再回府恐怕有些不方便,不知可否在公主府给我安排一个客房?”云蔺道。 公主府楼阁厢房无数,安排一个房间自然是极为容易的。于是紫檀就近给他安排了个厢房。 然而还没走几步,便又听见寝室内有异响。 云蔺又掉头折回去。 一入寝室,就瞧见公主的玉枕掉到了地上。那霞姿月韵的公主,抱着锦被睡得无比香甜。 云蔺叹了口气,上前给她扯了扯被子,才缓缓地走了。 这乔迁到公主府的首日,姜昭就睡到了未时初。 醒后她就不大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就隐隐约约想起了有个熟悉的玉面郎君,在她思绪迷离的时候替她洁面。 “紫檀。”姜昭唤道,“昨天云蔺是不是来了?” 紫檀道:“是呀,殿下。不过云郎君早上来寻殿下的时候,见殿下还睡着,不忍心叨扰,就先走了。” 姜昭捂着头,又问:“我昨日应该没说什么胡话吧。” 紫檀想着自家殿下一向是好面子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昨天跟个孩子一样,又哭又闹的,定然会羞愤至极,便瞒着她。 “殿下酒品尚好,喝醉就睡着了。” 姜昭一听,放心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起来了,她也不是闲得住的人,好一顿梳洗打扮后,就穿着锦绣云衣,带上几个骑射较好的侍卫,风风火火地去洛阳街道打马观花了。 洛阳不愧是天子都城,近乎每日都有权贵豪商设流水宴、办赏花会,尤其是在这种各地名流世子齐聚的时节,他们为了能与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交好,当真是如流水一般的撒钱。 姜昭打马绕着洛水走了一段,便误入了一处豪商办的赏花会里。这座园林沿洛水而建,随处可闻见洛水湖畔的桃花沁香,园林的布局也颇有些讲究,绿林清溪,修竹亭亭,楼榭亭阁,高下错落,又有清泉茂树,众果竹柏,药草蔽翳。 大抵今日来客甚多,守门的仆人见姜昭衣着华丽,又有高大威猛的侍卫陪护,便没让她拿出请帖,直接就点头哈腰地将她迎了进去。 这仆人边走边道:“今日我家主人园林建成,宴请四方之客,竟有娘子这般神仙人物来此,满园子的花都暗淡了几分。” 姜昭最是喜欢有人夸她的样貌,从来是不嫌多的。见这仆人如此懂得讨巧奉承,难免就对这家主人有了些许好感。 她笑道:“今日来的匆忙,也没备什么礼物。” 姜昭自腰侧取下一面玉环,丢到了仆人手里 ,“这且当个添头,改日我再叫府中的侍女补一份礼来。” “哎呀,娘子真是客气了,我家主人宴请四方来客,就是图个热闹。”仆人道。 姜昭仰着下巴,乜斜着眼,不容反驳道:“若是不收,你便丢了吧,我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是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听了这番话,仆人便不敢不收了,有些贵人的脾性不好,若是不小心触了霉头,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一路上听着这位仆人介绍他们家主人,姜昭心中也有了些数,这园林的主人姓谢,与和玉的父亲谢国公沾了点亲,而正是借着这点亲,这家主人在洛阳经商无往不利,成了如今的洛阳一大巨贾。 这会儿姜昭随着仆人到了这家主人待客的园子里,忽然听见有人喊道:“诸位诸位,谢大商人,今儿还请了柳彧来题诗呢!” 人群忽然就有些骚动起来。 又有人喊道:“ 分卷阅读32 在哪儿题呢?柳大才子在哪呢?” 姜昭觉得有些意思,柳彧这人想找时却总找不到,没想找时却总往她跟前凑。但这等热闹,她是不愿错过的。 于是就对仆人说:“最近柳大才子的名声在洛阳,可是炙手可热,我倒是想瞧瞧他是如何作诗的。” 仆人心神领会的将她引到了另一处园子里。 此处白柳横坡,篱落飘香,在西北方向有三间临水之轩,无数儒袍子弟都聚集在那儿,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穿着石青缂丝竹叶衫的白面郎君。 姜昭并没有往那走,反而选了处离那儿较近的僻静亭台,款步提衣上了石阶,她倚着栏杆朝下望,恰好能瞧见那位郎君的脸,风姿特秀,远迈不群,如野鹤立于鸡群之中。 竟不逊色于她身边姿容最好的云蔺。 这疏朗的郎君正提着笔,在石壁前沉吟。 周遭的士人都起哄道:“柳郎君快写一个!快写一个!” 那被催促的郎君,面不改色道:“诸位且给我五步的时间,定然写一首不叫你们失望的诗。” 原来这位就是传言里的柳彧。 建安曹子建尚且还需七步成一诗,这柳彧竟然放言只需五步,如此恃才放旷,倒还真不负他狂生之名。 姜昭都忍不住道:“好狂一个书生。” “可不是吗。”仆人道,“我家主子为了请他来,不仅花了千金,还迂尊降贵地邀了好几次。” 姜昭拊掌笑了,“你说一个太原柳氏的旁系子弟,还是个白身,哪来的这么多才学和自负呢。” “贵人有所不知,这柳郎君也算是个奇人。” 仆人混迹于市井,对时下热事,早已知晓得门清,处于热事顶流的柳彧,他难免就多关注了些,而这一关注,倒是将人家的陈年往事扒了个底朝天。 15. 十五 柳彧咏美人 总体而言,柳彧是一个集聚了可怜与幸运于一身的人。 幼年失怙,成童丧母,到了十五岁,他是无父又无母,小小年纪便寄人篱下,也算是受尽他人眼色。这是他的可怜之处。 可这些不幸又促成了他人生一大幸。幼年失怙以至于他勤敏好学,一次恰逢名士季望隐居太原时在文瀛湖畔垂钓,他瞧见了柳正拿着枯枝作诗的柳彧。 季望走进看见两行歪七扭八的字,不由得好奇,于是问他:“你在写什么?” 柳彧仰头,神色肃穆,“老翁,你莫要叨扰我,我在写诗呢!” 季望闻言,乐不可支地道:“我这老翁不才,但替你看看诗还是可以的,不若你念来给我听听?” 柳彧指着他那两行字,道:“心有天子堂,安作田舍郎?” 那时,他年仅五岁,却已经性比天高。 季望抚须良久,见此子眸若点漆,神光摄人,又生有鸿鹄之志,觉得他此后定为不凡,遂收做学生。 这位名士季望便是他人生之大幸,教他修身立命,教他博文识学,教他在太原诸多学子里,脱颖而出。 一路来到洛阳。 姜昭评价道:“柳彧确实有几分时运。” 名士季望她都尚且有所耳闻,算是名士中清流之清流。有的人说自己安贫乐道不愿意做官,那可能是朝廷不想要他;但季望说自己不慕名利无心于官场,那还真是朝廷要不到他。 况且这位名士最喜欢游山玩水,行踪一向是飘忽不定,有时天子的招贤令都追踪不到他手里。 柳彧能成为他的弟子,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仆人点头应道:“可不是嘛。” 姜昭再次将视线落到柳彧的身上时,他早已经将诗题好了。 一干士人将这诗反复咀嚼,连声叫好。 然这些叫好声里,忽然有一道异声,不大不小,却足以清晰入耳。 他说:“若改一字,应当更妙。” 这些士人有相当推崇柳彧的,也有不怎么推崇但喜欢看热闹的,于是当即就有人扬声喊道:“这是哪位才子呀,有所高见不若站出来说一番,背地里说说有什么意思?” “君言重了。”人群里某个方位给发声者让出了一 分卷阅读33 条道。 一位素袍月貌的郎君从中款款走出。 他落定后理正衣冠,道:“方才人群甚是拥挤,我难以出来罢了。” 坐在亭台里的姜昭先是有些意外,而后又玩味地笑开了。 倒真是少见,云蔺从来是沉静端庄,不善于显露自己,今日这番话,却叫人听出踢馆子的意味来。 那头柳彧上上下下打量了云蔺一眼,确认了不是曾经见过的那些琅琊子弟后,礼貌一揖,道:“公子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或许是见多了这种事,柳彧事至终都显得平淡无比。但正是因为这种平淡,反叫他隐隐透露出一种桀骜与自负。 依姜昭的话来说,就是感觉有点欠打。 好在云蔺是个性格平和的人,他伸出手,指尖落在石壁上,姜昭此处的位置有些看不清是哪个字。 只听见他说:“这‘过’字,若是能改做‘绿’字,应当会更妙。” 有士人不服,正想出声反驳。 然而柳彧却忽然拍案而起,大笑道:“妙哉妙哉。” 这次,他看向云蔺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眼神。 柳彧来到洛阳参与的文斗,没有百来场也有数十场,这是他头一回生出了危机感。然这种危机感并没有给他带来害怕,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兴奋。 柳彧直言道:“公子在这种情况下出声,应当不仅仅是为了帮柳某改诗吧。” “确实不仅是改诗。”云蔺仰头,“更为了斗诗。” 意料之中的回答。 柳彧在洛阳身负盛名,想将他踩下去博才名的人不计其数。 他道:“既然是以文会友,我是没有推脱的道理。在下柳彧,字文豫,公子不妨也报上名号来。” 云蔺一拂衣袖:“在下云蔺,字泽芜。” “云泽芜!”有人惊呼出声,“不是传闻里那位江郎才尽的云氏麒麟子吗?!” “考了三年不中,我还以为回河间了呢!” “看来此次制科,他还是要考一把了。” …… 这些形形色色的声音充盈耳畔,云蔺依旧面不改色。 反倒是柳彧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恰好这座园林的东道主也来了,一个瞧着颇为富态的和气人。 “此处倒是热闹,诸位大才子似乎是要文斗?”这位看着和气的谢商人笑眯眯地问道。 在大齐这种商业繁荣贸易昌盛的情况下,商人的地位在无形中有了提高,不若前朝那般苛刻,但由于长期形成的阶级观念,文人骨子里还是有些瞧不起商人的。 然而众士人作为今天的宾客,吃了他家的茶,赏了他家的花,游了他家的园林,也不好意思落主人家的面子,便礼貌性的行了个礼。 柳彧笑道:“谢大商人来得倒巧,我们正打算斗诗呢。既然我们是在您的园子里,不如就您来出题,我们讨个好彩头。” 他又转头问云蔺,“云公子意下如何?” 云蔺微微颔首,对此并没有意见。 “折煞我了,折煞我了!”谢商人乐呵呵的样子,却没有推辞,他道,“听闻你们文人一贯喜欢吟咏美人,我这破园子自然是比不得美人的,但好在我今日还真带了个美人来。” 正说着,一位风姿卓绝的佳人手抱琵琶,莲步轻移地走到众人面前。 姜昭眯眼一瞧,登时就乐了,这可不正是成化坊的南窈美人。 她估摸着,这应该就是成化坊女官安排的噱头。佳人、才子、文斗,还有这景色宜人的园林,她甚至能想到今日过后,大街小巷里的新剧本应该都是:两大才子为夺佳人一笑,在谢家园林以诗文相斗。 姜昭笑得口干舌燥,对仆人道:“你快去给我拿些茶水吃食来。” 这头姜昭晓得津津有味。 那厢云蔺就有些尴尬了。 他见了南窈,正犹豫着是否要打声招呼。 但对方却已经福身见礼,朝他和柳彧唤了声:“二位公子贵安。” 云蔺见此 分卷阅读34 ,也礼节地还礼道:“娘子安好。” 柳彧仅是稍一颔首。 士人们顿时哄声一片。 谢商人眯着眼,笑道:“原来云公子和柳公子都识得呀。这可是成化坊的南窈娘子,刚从扬州来到洛阳。” 他又问诸位士人,“不知这位娘子可值得诸位吟咏一番?” 南窈生得这般秀莹动人,众士人眼睛都看直了,哪有说不好的道理,当然是连声应好。 但这世上从来都有些缺心眼的人,比如说柳彧,再比如说云蔺。 柳彧道:“南窈娘子确实不错,但柳某在淮城长公主出宫那日,见她掀红纱、失香帕,惊鸿一瞥,方知什么叫国色天香。” 云蔺不言语,却缓缓地点了点头。 此时,在亭台上品花茶的姜昭,陶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自己的侍卫道:“有时快乐并不是因为他人当着你的面夸赞你,而是他人夸赞你的时候,不经意的就听见了。” 姜昭把茶杯往石桌上轻轻一放,“这还是双份的快乐。” 侍卫:“……” 水轩里的场面一度安静。 或许诸位士人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等……直……直言不讳的人。 好在南窈心思颇为玲珑巧妙,她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只是娴静温雅地道:“公主天颜非我等凡女可比,两位公子既然要文斗,倒不若咏此处水景。” 她缓缓一笑,好似宣纸上洇晕开的墨花,“南窈也自负有些许诗情,倒是想同两位公子讨教一番。” 众人都觉得此番提议甚妙。 然柳彧又道:“不妥不妥,你是谢大商人给出的题,哪有因为答题者不满就改题的道理。” 谢商人:“这其实没关……” “有关系。”柳彧道,“既然娘子也给出了题,那我便都应下,水景与美人,我便作一首水湄美人赋。” 话音刚落,他似乎就有了灵感,拿起毛笔,先是对着云蔺道:“泽芜兄且自便。” 而后就是对着宣纸一阵龙飞凤舞。 云蔺瞧了他一眼,也拿起一支笔,道:“既然如此,我便作一首七言长律罢。” 赋和长律算是诗歌中的长篇载体,除了考验诗人的才思敏捷之外,还要看诗人腹里墨水脑中学识,够不够维持到写完。 没点文辞储备,要么写到一半就抓耳饶腮、绞尽脑汁下不了笔了,要么写到中段开始文采骤降不知所谓。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几乎是同时挽袖收笔。 当即就有人围了上来。 柳彧的《水湄美人赋》,全篇五百二十一字。 云蔺的《洛水赠佳人》,全诗共三十六句,四句换一韵。 能最先瞧见的人,都已经开始哗然。 诗中美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原有的六分姿色佳人,能被咏出十分。若有十分姿色,就能咏出二十分。 两人笔下的水景与美人,竟生生咏出仙池与仙妃的感觉。 南窈也走近瞧了一眼,都忍不住有些羞着了。 众士人看后长叹:原来你们说话的时候很直…直言不讳,但是写诗夸人的时候还是丝毫不含糊的。 16. 十六 孤最受不得的事情,就是有人踩着…… 诗和赋文体不同,在同一水准下的时候是很难相较而论的,这会儿文斗是结束了,但对于两篇诗文的评判倒还没分出高下。 有人觉得《水湄美人赋》构思精巧,文辞清丽,亦真亦假若临仙梦之中。 亦有人觉得《洛水赠佳人》句式整齐,错落穿插,起承转合皆妙,若临忘我之境。 士人中分出两派人马,各自争论不休。 最后他们吵红了眼,将杀气腾腾的目光转向了南窈。 “既然是咏南窈娘子,自然是要看主人公怎么说了。” 南窈:“……” 南窈此番本是为了在士子中博点些才名,讨点喜爱的,却不料被逼到这么个两难的地步,她不论是选哪一篇,势必都会得罪另一方的人。 分卷阅读35 若是折中选择,两篇诗文都赞许一番,不言个高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也有可能,两方都不讨好,倒落了下乘。 于是她略一思量,缓声道:“妾的学识不若在场诸位郎君,两篇诗文尽是夸妾的好,妾哪有将这些好话,分个高下来的道理?” 她笑言:“若是真分出了高下,有这玉珠在前,日后还哪还有人敢夸妾。倒不若明日贴到洛阳酒楼肆坊,让整个洛阳人士来分一分高下。” 众人不由得一笑。 这番话在情在理,又给出了解决的办法,没人好意思再指摘什么,于是各自都开始低头提笔誊抄起来。 而这会儿柳彧和云蔺也品完了对方的诗作,皆赞叹不已。 柳彧道:“云兄诗才甚好,以赋我胜不过你,但你也赢不了我。但方才我若与你比诗,你必败无疑。” 诗词歌赋,柳彧最差的,就是赋。 这也是头一次,他在文斗里用赋作为载体。 云蔺谦逊至极:“柳兄所言,亦有道理。” “但若是不赢,便是我输了。” 柳彧说罢,拿起那篇《水湄美人赋》,径自撕做两半,在众目睽睽之下,揉成团后丢入了洛水湖里。 一气呵成,无比落拓不羁。 亭台上的姜昭指着他,兴致盎然地道:“此人颇有意思,倒是极为合我味口。” 侍卫万分有眼色地道:“小姐,可需我等将他抓回府中。” “不必。”姜昭摇头,“倒也不至于此。” 她府上虽说是面首无数,但并不是她抢来的,纵然是云蔺,当初也是他心甘情愿入的留芳府,有些事情,还是要两相情愿为好。 欺男霸女的事,做起来难免就有些失了身份。 …… 这场游园赏花会,让云蔺的再度出现在士人的口中,似乎是一把冷藏多年的宝剑,经过十年打磨,终于显露出泠泠寒光。而柳彧狂士之名,也因他当众怒撕诗赋而又添上了一笔。 然而这些都远不若南窈所获得的关注多。 一个美人,一个出现在两大才子的诗作里的美人,凭空出现在洛阳流言的顶尖位置,进入洛阳百姓的视线焦点。 正如姜昭所预料的那样,那日之后,成化坊的美人南窈,成为许多士人口中的水湄美人。 成化坊女官更是趁此机会,挑了个极好的日子,让南窈身着水墨纱衣,临高台。 以月轮为景,玉兰为饰,佳人素手抹琵琶,一曲《霓裳》,闻得满盘清珠落玉盘,四下皆无言,唯见水墨佳人,眉眼秀华,若丹青入画。 《霓裳》之后名动洛阳,一举成为诸多士人心间上的水墨之花。 一日,姜昭出行,听见肆坊间所谈论的,都是成化坊的这位水墨美人。 洛阳城便是这样,熙熙攘攘间皆是利来利往,上一个被成化坊捧出的美人就此落幕,好似一片跌入湖中的叶子,风浪打过,突然间就销声匿迹了,没激起半点浪花。 也不知这位美人,在世人心中又能存留多久呢? 姜昭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继续骑着枣红马在大街小巷里瞎逛。 原先还会叫上云蔺一道陪着,但近来距离制科开考也没几个日子了,姜昭难得的替他考虑了一下,便不叫人去打扰他温书了。 她又想去叫叫和玉,但突然忆起和玉的婚期似乎也近了,谢国公还特意去皇宫请了皇后身边的教习嬷嬷,让教习嬷嬷给教些规矩,如此,和玉定然是没什么时间和她出来玩的。 但姜昭也算是个情深意重的,教习嬷嬷被派出去前,她还特意敲打了几句,想必也不会太过于为难和玉。 虽说自己找乐子有那么点无聊,但总归还是有乐子可找的,姜昭再次来到了初次听闻柳彧名字的那间酒楼,本想小酌几杯,哪知道却听见了一些闲言碎语,瞬间就搅没了她的兴致。 左边一人说:“你们听说没?成化坊那位南窈娘子……” 右边一人连忙问:“南窈娘子怎么了?” “哎呦,那可真的不得了。”左边那人很是夸张地道,“她把那个未来的驸马爷,可是迷的七荤八素的。” 初闻驸马爷三字时,姜昭第一反应是她哪个姑姑的驸马偷着去 分卷阅读36 嫖了? 后来宣平侯世子的名字进了她的耳朵,她才反应过来,原来去嫖的是她的未婚夫。 当朝有明文规定,驸马是不许嫖|娼纳妾,哪怕是谢国公私下有养些姬妾,也是万万不敢摆到明面上来,除了一两个尚公主前有的孩子,其余那些后来有的庶子庶女也都是没名没分的,这还是在和玉的母亲——清河公主默许的情况下有的。 而姜昭是何等霸道的人,怎会容许这种失颜面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当即就拎着说话者的衣襟,柳眉倒竖地问:“你再说一遍?是谁的驸马在成化坊醉生梦死,沉迷女色,魂牵梦萦,还一掷千金的?” 姜昭身侧的两位侍卫也随着她的态度,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 登时就将那人吓得两股战战。 “是……是宣平侯家的成世子,淮城长公主的未来驸马。” 姜昭立即就怒不可遏地去了成化坊。 成琅嫖不嫖|娼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一个顶着她驸马名头的人,将她的颜面放在地板上踩。 若是成琅小心翼翼地私养几个美人便也罢了,却偏要这般声势浩大的,似乎要告诉整个洛阳人,他,一个未来的驸马,不惜触怒皇室也要追寻真爱。 好好好,真的是,好极了。 真以为她姜昭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宫廷公主了? 当姜昭来到成化坊的时候,成琅还在如痴如醉地听着南窈的琵琶曲儿。 他忽然就见到一位绝色美人破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伟岸挺拔的侍卫。 一时有些迷茫。 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所以成琅并没有认出,这人就是他的未婚妻淮城长公主。 成琅有些不明所以,正想问问对方要做什么,就见这美人劈头盖脸的,给他来了一鞭子。 房内狭小,他避无可避,猝不及防就挨了这么一下。 但宣平侯是武将出身,成琅多多少少也有些底子傍身,倒没有过度失态,只是捂着伤口,怒道:“你这女人,看着清清楚楚的,怎么随意出手打人呢?!” “打人?”姜昭嗤笑一声,“杀人我都不为过!还未成为驸马便已纵情声色,你这是不将律法放眼里,还是不将皇家威严放眼里?” 闻言,成琅不免就有些心虚。 他咬牙驳道:“我听闻那淮城长公主也好养面首伶人,行止骄奢放逸,而我不过是来成化坊听听曲儿,如何不行?” “你若是不喜欢公主的行事作风,大可同圣人言明,圣人宠女,定然不会要个对自己女儿有意见的驸马。” 姜昭让侍卫将成琅死死压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嘲讽至极,“当然,我晓得你不敢。宣平侯作为朝中颇有名望的将领,这般树大招风,恰需要一个得宠公主,稳住在圣人心中的地位。” “啪!” 又是来势汹汹的一个鞭子。 这下是直直打到他的脸上,一条狰狞的血痕不消片刻就显露了出来。 成琅姣好的面容瞬间就破了相。 火辣辣地疼。 好歹也是堂堂侯门的世子,哪有受过这等委屈。于是他难以置信,又咬牙切齿的道:“你这个疯女人,你怎么敢?我乃宣平侯世子,你不要命了吗?!” 姜昭扬了扬下巴,目光轻蔑,“你们告诉他,孤是谁?” “成世子,此是淮城长公主殿下。”侍卫下狠了力气,按压得成琅动弹不得。 姜昭蹲下身,颇有兴趣地观赏着他震惊的神色,“成琅呀,成化坊确实很有意思,孤有时也喜欢来这里找乐子。” 她用尾指的金驱,重重地划过他的伤口,看他疼得抽气的模样,顿时乐不可支道:“若你不是孤的驸马,孤或许还能把你约着一起来玩玩,但可惜你偏就是呀。” 姜昭的目光蓦然一寒,万般风情皆凝为霜雪冰刃,“而孤最受不得的事情,就是有人踩着孤,去图个快乐。” 成琅心中又急又气,但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还掺着点心虚,他也万万没想到,淮城长公主竟然是这等刁蛮又狠辣的人。 诚如她所言,尚公主的事情落在宣平侯府上,确实是天大的好事,不仅可拉近与东宫的关系,更能借此抚平圣人的疑虑。 分卷阅读37 17. 十七 孤不仅玩男人,还玩女人 然而当他的余光扫过抱着琵琶的南窈后。 神色忽然就坚定了。 “殿下,一切皆是臣的过错。”成琅以面贴地,“在圣人收回成命以前,断然不敢再如此。” “哦?”姜昭一挑眉梢,“依你这意思,是要退孤的婚了?” 她起身抚平裙摆。 “那孤等你的好消息。” 姜昭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调头回来。 她朝着由始至终都极为淡定的南窈道:“娘子不若随孤去公主府玩几日?” 成琅目露惊惧,连忙说:“这件事和南窈娘子无关,殿下切莫迁怒于她。” “孤问你话了吗?”姜昭乜着看了他一眼。 成琅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姜昭笑得又刁钻又刻薄,可她生的得极好,这样的神情显露在她脸上,仿佛是一支在午夜里盛开的恶之花,“成世子,孤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玩人,不仅玩男人……” 她步步靠近南窈,指尖拂过这美人滑腻的肌肤,声音低得酥柔,宛若在蛊惑人心一般。 “还会玩女人呢……” 成琅面色忽然变得惨白。 他颤声道:“殿下,南窈性高好洁……殿下,求你您切莫折辱她。” “世子莫要担忧,圣旨何时下来,孤就何时将她送回来。”姜昭依旧笑道,“不过是小住几日罢了,但若是叫孤等久了,孤就保不齐会对这美人做什么了。” 姜昭转头吩咐侍卫,“还不将南窈娘子请到公主府?” 侍卫连声应是。 这会儿,门外也聚集了些人,成化坊女官搅着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昭路过她身畔时,她盈盈一拜,道:“妾深知皇室威严不容触犯,但教坊女子身不由己,还望殿下………多有垂怜。” 姜昭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女子生来便有着很多不容易,更何况是身处风尘的女子,在这处处是权贵的洛阳,哪有她们拒绝的权利呢? 大抵南窈也是怎么想的,一路从成化坊到公主府,她的面上都有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愁。 姜昭问她:“听闻你会作诗?” “是。”南窈柔声道,“但作得不怎么好。” 姜昭落坐在堂上,垂眸瞧她,“既然会作诗,便应当有几分学识。” 姜昭又问:“你可喜欢宣平侯世子?” 南窈不住捏紧了衣袖,然后她又松开了,面色平淡地道:“殿下,妾不喜欢。” 平心而论,成琅虽为宣平侯之后,却并没有宣平侯那般粗糙,许是自幼被宣平侯夫人摁着读书,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恰到好处的阳刚与恰到好处的儒雅,加以端正的面容,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俊朗。 虽说性格似乎有些怂弱,但却也足以让诸多女子为之倾心,何况他身后还有一个偌大的宣平侯府。 姜昭心有质疑。 然而眼前这似水的美人,却露出了倔强的神色。 “妾知晓殿下未必相信妾的话。但妾初次与殿下相识,便知道殿下是个温柔的人,因而妾不担心殿下会伤害妾。” 南窈的一双眼眸,沉落了夜幕里的余辉,似有万般愁怨,欲语还休。 最后她只道:“殿下,南窈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男人尤多,痴情郎薄情汉,终究而言,是苦于自身,妾有诸多身不由己,唯有此心尚可自行安放。” 姜昭生来就是金枝玉叶、锦衣玉食,确实无法对她的苦感同身受。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对这个美人的好感,于是她想给南窈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且当做她一时发善心,或者是看腻了府上的人罢,姜昭对南窈道:“孤的公主府却缺个女史,乃后廷五品女官,不知你可感兴趣?” 南窈一怔,显然是没想到对方会对自己抛出这样的橄榄枝。 她原以为成世子的事情,哪怕这位公主殿下再如何宽心,也会有些许芥蒂的。何况是如此尊贵的金枝 分卷阅读38 玉叶,自个儿未婚夫被一个卑贱的教坊女子给迷去了,纵然是心里不介意,面子上也应该会介意的。 南窈不免心下狐疑,胡思乱想了许多。 然而姜昭的面子上确实会介意,但这面子在当众打了成琅那两鞭子后,该讨的也讨回来了,介时成琅若真有那魄力去向她父皇提出退婚,她父皇定然还要再扒他一层皮。 思及此处,姜昭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 她道:“孤从来不轻易给人机会,你大可以好好地想想。” 南窈俯身一拜,“殿下,妾想好了,妾愿意留在殿下身边做女史。” 大齐官制有朝廷与后廷之分,朝廷由科举或者荐举来择取人才,而后廷女官多是由朝廷命妇,或是在民间选拔有声望的良家女子、官家仕女来担任。 虽不如朝廷命官位高权重,但也是实打实的官籍。 南窈乐籍出身,地位低贱,按理而言是不可能成为女官的。 如今这么一个不可能的机会,却摆在了她的面前。 我阅千万卷书,不是只为奴颜婢膝为他人红袖添香。 我有娇美姿容,不是只为取悦他们为之辗转承欢。 蒲柳之命不敢弃,青云在心犹未灭。 我虽身为下贱,落在污泥之中,但亦有不屈之心。 南窈再度以螓首触地,道:“愿为殿下驱使,九死不悔。” 姜昭垂首,端坐于正堂金玉椅上的她容光华盛,“瑶,石之美者,有琼玉皎净之意。日后,你便称南瑶罢。” 南瑶:“谢殿下赐名。” 此后世间,只有女史南瑶,再无乐伎南窈。 …… 三月。洛阳桃李芬芳。 万千士子背起行囊,踏上了通往青云路的台阶。 此次制科先由礼部主持阁试,待阁试筛选出最佳者一至三人,再入御试,御试由天子评定等级,共五级,四级以上方可入仕。 制科分设科目高达数十种,其中主要科目有博通典达教化科、才识兼茂体用科、才膺管乐科、直言极谏科、文辞雅丽科、博学宏词科。 与常科不同,制科选拔的是特别的人才,故而布衣白身都可以参加,但名额极少,竞争力之大可远过于常科。 姜昭听闻云蔺选的是直言极谏科,大抵是有想做直言谏诤之臣的意思。 如果不出意外,管他选的是谏科还是词科体用科的,云蔺定然是入得了御试。然而前提是不出意外。 谏科开考的前五分钟,未见云蔺的身影。 谏科开考的前一分钟,依然不见云蔺的影子。 谏科开考的最后一秒,云蔺的一只脚总算踏入了考场。 姜昭在考场的一个暗间内,看着他有些狼狈地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谏科作为热门的科目,所置考场有十处,一处足以容纳百余人。若是随意安排考位,姜昭也未必能瞧得见云蔺。 然而考位这种东西,只消她稍微有所暗示,那些官场的老狐狸,自然闻一而知十的,将这些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于是,云蔺好巧不巧,就坐在了个距离考官较近的位置,也坐在了距离这暗间较近的位置。 这会儿谏科考官将试题发了下去。 一页考四书五经,一页考策论。姜昭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自幼同东宫一道教养,这种题目,太师都出烂了,她也答烂了,好不容易才不用继续在东宫学习,她极不愿意再多看一眼。 但她多看了云蔺一眼,准确的说,应当是多看了他的手一眼。 云蔺竟用左手执笔。 在她的记忆里云蔺似乎并不是左撇子,于是她又将视线投向云蔺的右手,只见宽大的衣袖覆过他的手背,仅露出一小节指尖,而这圆润的指尖直直垂向地面,似乎在颤抖。 看来他这一路并非是一帆风顺呢。 姜昭托着香腮,如是想到。 不过人既然已经来了,便也没什么可值得她忧心。 于是姜昭坐在暗间里荡了半柱香的脚丫子,委实坐不住了,她便想着直接从 分卷阅读39 这里的门出去。 可才一落地,就听见有人在门外喊道:“大人,我来考策科。” 这会儿都过了大半柱香的时间了,怎么还有人来? 大抵所有人都有这般疑惑。 姜昭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就透过门缝瞄了一眼,还真是个熟人。 那穿着石青缂丝竹叶衫的白面狂士道:“何故不让我进去!” “公子,里面已经开考了,你来迟了就等下回罢。”外头的门卫道。 柳彧扶正了发冠,同他讲理,“制科开考时间相同,我是在词科考完过来的,便说明我制科没迟到,既然没迟到为何不让我进去考?” 门卫挠了挠头,“可你谏科迟了呀。” 柳彧继续慢条斯理地讲:“谏科是属于制科,对否?我没迟制科,便说明我没迟谏科。” 他见门卫一脸茫然,就举了个通俗的例子。 “你孩子是你媳妇儿的,对否?” 门卫点头。 “你媳妇儿是你的,对否?” 门卫再度点头。 “所以媳妇儿孩子都是你的,对否?” 门卫依旧点头。 “同理而言,谏科属于制科,我没迟制科,所以我也没迟谏科,你觉得在不在理?” 门卫茫然地点了点头。 18. 十八 成琅退婚 姜昭闻言,险些就笑出了声。 柳彧这人果真有意思,好妙的一张嘴。 不过,他仅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完成了词科的答卷,跑到谏科来考了,这是想得个双喜临门的意思? 通常考生能答完一科,便已经颇耗心费力了,倒也不曾见过连考两门的。 大抵是柳彧和门卫的对话被其中一位考官听见了,已有考官推门出去,喝道:“何人如此诡辩?坏我考场风纪!” 姜昭透过窗缝瞧见,柳彧在考官出来后,立即敛容见礼,道:“大人,学生柳彧,是来考试的。” 该狂妄的时候狂妄,该谦逊的时候谦逊。 这厮诚会装。 考官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摸着胡须道:“你就是柳彧?” 柳彧:“学生是。” 考官:“从词科来的?还想再考谏科?” 柳彧点头道:“是的大人,还望您通融一下学生,学生考完谏科还想去教化科一瞧。” “???”考官的神情有一瞬间茫然。 明白过来后,他颤巍巍地抬手,指着柳彧道:“心这么大,也要看有没有这等本事!” 柳彧的语气很是恭谦,“大人,学生没有这等本事,等会儿您看看学生的答卷再言也不迟。” “好好好。”考官从未见过如此狂妄的学生,气的连说三个好。 他一甩衣袖,“那你进去拿份卷子,我倒要看看你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来。” 柳彧一听,连忙行礼写过后,便大步流星地入了考场。 姜昭觉得好生有意思,就又回去坐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果真,依旧是半个时辰,柳彧起身交了答卷。临走时还不忘同考官道:“大人,学生还需赶到教化科考试,暂且先退下了。” 正如所有先生都不喜欢自负狂妄的学生一样,那位年过半百的考官,抖了抖袖子拿过答卷,全程冷着一张老脸。 柳彧做足了应有的礼数后,便步履生风地赶往教化科的考场。 各科的考场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姜昭暗暗随着柳彧出来后,见他一路小跑着远去。 也是,白身学子纵马被抓,可是有三年不得入仕的规矩。若是要安安分分地骑马,便要往马道上走,反而要绕一圈,倒不如从肆坊里直穿过去,还快一些。 然而同样的事情摆在姜昭面前,她便没什么顾虑了,当即就让侍卫牵了一匹马来。 打马扬鞭,抄着近路就先了不知多少步到了教化科的考场。 那会儿马蹄呼啸而过所掀起的尘土,扑了 分卷阅读40 柳彧满脸满身,他在尘灰里咳得撕心裂肺,一时看不清人脸,只以为哪个权贵子弟,心下恼火不已。 但恼火归恼火,该赶的路还是要赶的。 等他一路风尘仆仆的到了教化科考场,姜昭已经找好地方窥伺多时了。 淮城长公主当真是天下最闲的公主,闲得时候常会为一些突如其来的兴趣事儿,忙得乐此不疲。 比如今日来看云蔺考试,再比如现在看柳彧考试。 而柳彧也是一个人才中的奇葩。 制科共三个时辰,各考场同一时间开考,他就依着每科半个时层的时间,奔波了五个考场,其中多余的半时辰还都是耗在路上的。 他的口才也是甚好,依着在谏科那般,对着底下人用诡辩,将人说得晕乎乎的,引来了考官后,又改用激将法。 无往而不利。 瞧得姜昭那是一个喜笑颜开。 然而此时开怀不已的姜昭尚且不知,她这一个无心的举动,竟让官员以为她对柳彧颇为上心,这事儿后来传到齐天子的耳朵里,倒为她日后埋下了一个祸端。 …… 随着制科落幕,柳彧的连考五科的事情被传的如火如荼,有人觉得他才华惊人、艺高胆大,也有人觉得他心比天高、狂妄自大。 对此,姜昭也一时下不了定论,毕竟仅用半个时辰做出的答卷,着实很难让人看好,何况有些科目的题目冗杂繁复,也许没有什么难度,但仅仅是写,便会教人快废了一双手。 紫檀见自家殿下如此关心此次的制科,不免也将自己听来的趣事儿同姜昭说。 “殿下,我听闻柳彧那厮在酒楼喝酒,醉时对着诸多士子道:若非云泽芜去考了谏科,我欲同他争个高下,才不愿去考此科。” 紫檀学着柳彧醉后嚣张的语气,惹得姜昭直发笑。 紫檀评价道:“云郎君那等满腹才学的人,岂是柳彧这种夜郎自大的人能比的。” 适时南瑶正在一旁磨着墨,听了这评价,露出了不认同的神色,“臣妾与柳彧有过数面之缘,曾听成化坊女官说过,柳彧初入洛阳,无财亦无名,靠着给教坊司写词作曲谋生,臣妾也有幸得了他两篇诗词,遣词造句、文采风格,样样俱佳,有种常人难有少年意气。” 南瑶道:“且不说其它科,仅是词科这一项,他当得起洛阳第一人。” 姜昭觉得有几分道理。 词与诗相比,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诗余小令,文人视其为闲暇之余打趣解闷儿的杂言,故而很少有士人会去深入的研究作词,甚至写都极少写。 而词盛行于教坊之地,什么人写出的词较好或者较坏,自然没有人会比南瑶更加晓得。 姜昭瞥见南瑶的衣袖落了墨,道:“近来你着手处理文书,可有什么不适应之处?” 南瑶摇头,却露出了一抹疲惫之色,“妾跟着司簿已经学习了一段时日,如今足以独自上手,并无不适应的地方。只是才知殿下授封四国邑地,竟是有这般多的杂事要处理。” 姜昭有些许心虚地闪了闪目光,而后笑得颇为体贴,“孤有四国之地,虽不用处理政务,但一些税收与食盐的文书却还是要亲批的。难免便多了些。” 这些话诚然不假,但姜昭却没说那些文书,自从原先的女史放出宫后,一直忘记要找人接替,其实已经堆积有一年的时间了。 若非司簿曾在她面前处理文书,处理到咳血,她兴许还能继续忘下去。 当然,这些是没必要同南瑶说的。 南瑶磨好墨后,便要去侧厅拿其余的文书。 难得姜昭今日会在书房里,有些不好决断的公文,正好要给她过目过目。却不料路过大门的时候,就见到一干身着朱紫袍衫的宫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这些人面白无须,行止恭谨,为首的人还捧着一份明黄色卷轴。 是宣旨太监。 南瑶连忙调头,朝姜昭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自姜昭住入公主府后,她的父皇母后时常担心她住不惯吃不好,三天两头便会来一波宫人送些东西,算是常客,有何可惊讶的? 南瑶见姜昭不为所动,又补充道:“殿下,是圣旨。” 姜昭微微直了身子。 分卷阅读41 若是圣旨,便应当是有什么大事,确实有些惊讶。 这时候,宣旨太监已经一只脚入了书房。 书房内的侍女纷纷跪倒。 姜昭也起身。 这位宣旨太监是齐天子身侧的心腹,见淮城长公主离座,以为她要行礼,连忙道:“哎呦,殿下殿下,不必不必,圣人让您不必多礼,您直接把圣旨拿去瞧就行。” 姜昭道:“孤就是起来去拿圣旨的。” “……”宣旨太监笑容凝滞了一瞬,而后重新又笑开了,“殿下,奴给您拿过去就是了。” 于是他就捧着圣旨,小心翼翼地递了上来。 还没等姜昭仔细瞧瞧,后头的宫人又抬着诸多绫罗绸缎、珠宝玉石走了进来。 姜昭心道:近来我也没做什么好事儿,可值得父皇夸赞的呀?怎突然又给我赏赐东西了。 她怀着无尽的狐疑,掀开圣旨一看。 首句:淮城长公主聪慧无双、才德兼备,乃皇室明珠。 尾句:宣平侯世子放浪成性、朝秦暮楚,实不堪为公主良人。 这下姜昭算是明白了。 看来那位成世子还真的求来了退婚圣旨。 圣旨里对他的评价可谓是毫不留情,必然是将她父皇气狠了,否则多多少少都会给宣平侯点面子。 但这才不关姜昭的事情。 她拿着圣旨乐滋滋地靠回红木椅背上。 宣旨太监欲言又止地问:“殿下,不知……您对这些东西可还满意?” 姜昭一眼没瞧,只是随意地点头道:“满意,颇为满意。” 宣旨太监回宫后。 齐天子坐在案前,拧着眉问:“朕的昭儿可有露出难过的意思?” 宣旨太监弯着腰道:“回圣人,殿下她面无任何异色。” 反倒是愉悦得很。 齐天子将眉头拧得更紧,“吾儿向来喜怒形于色,她定然是气坏了,只是碍着面子不愿意表露出来。” 宣旨太监:“其实……” 齐天子重重一拍案:“宣平侯的狗儿子,竟叫吾儿气结于心不露于色,朕要宣旨夺了他的世子之位!” 这位君王少年时便出征过匈奴,打散过契丹,怒时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杀伐之气,故而殿内宫人一时承受不得,皆纷纷颤抖着跪下。 “圣人宽心。”宣旨太监与他相伴多年,倒还敢再劝谏,“圣人才叫人打了成世子几十大板,这又要夺他世子位……这……毕竟宣平侯就这么一个儿子,恐怕不妥啊……” 齐天子怒道:“方才就该砍了他。公主之尊下嫁,他不感念君恩便也罢了,竟敢跑到朕面前说自己心悦一个乐伎,要聘乐伎为妻,当真气煞我也!” 齐天子面露怜惜之色,“朕的昭儿是何等骄傲的人,此时定然气急在心。” 宣旨太监:“其实……” “你不必多言。”齐天子打断道,“这等猪油蒙心之辈不堪为驸马,但冒犯天家颜面,也不可轻拿轻放。” “圣人,奴是想说,公主殿下也未必心悦成世子。”宣旨太监不敢断句,连忙又道,“老奴听闻,制科之时,殿下曾暗随着一位士子跑了四个考场。” 齐天子:“?” 19. 十九 回眸一眼,惑君心。 到了夜里,姜昭显然兴致颇好。 她对着空气道:“成世子既然心有所属,便不应该耽搁我,我虽时常意气用事,但唯独此事,我做得有理有据。” 姜昭扬了扬下巴,“你说对与不对?” 止妄今日倒没在念经,姜昭听见他和煦地说:“此事成世子行事不妥在先,殿下虽是一时气愤伤了人,但事出有因,可以谅解。” 姜昭一听这和尚还是有觉得她不对的意思,顿时就面带愠怒。 果然这臭和尚,定不会轻易夸她,不时不时教育她都算是好的了。 她捂着耳朵道:“不听了,你忒烦人。” 在姜昭看不到的佛堂内,有烛火万千,将众佛的金身映衬得金碧辉煌, 分卷阅读42 止妄双手合十地端坐在佛祖面前,似乎含着一抹笑,若灵山净水里乍然生波的一点涟漪,温柔且皎洁。 他轻声道:“殿下怜薄命女子,有惜花之心。” 姜昭讶然。 这是在夸她吗? 嗯……这定然是在夸她。惜花之心,应当是在夸她心善。 但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羞赧。 姜昭不由得将脸埋到锦被下。 大抵是这臭和尚平日里尽说她的不是,所以这么一夸,反倒让她不自在了。 说来说去,还是怪这个和尚。她乃大齐长公主,天子的掌上明珠,自然是顶顶的好,有什么夸奖是她配不得的? 姜昭在被子里滚了滚,然后露出个小脑袋来,语气高冷地道:“你这和尚倒是有点眼力见,但孤才不稀罕你的夸奖,什么惜花之心,孤最喜欢的就是辣手摧花了。” 姜昭从来不是个禁得起夸的人,若是让她心旷神怡、心情颇佳,便容易教她忘我,玩到浑然忘我。 于是又是一连几日的流水宴,又是纸醉金迷歌舞不断,近来还喜欢上与舞姬同乐。 一日,水袖佳人在堂内翩然起舞,她瞧了会儿,晃悠悠地起身道:“先前孤见过胡姬跳舞,节奏韵律颇佳,不同于中原舞乐,但也别有一番趣味。” 说着,便掀开外罩的袖衫,露出洁白如雪的肩胛。 姜昭让乐人换了胡乐的调子,便随着音乐跳起了胡旋舞。 弦鼓一声,皓腕起。 锦绣纱衣轻盈如烟霞,旋转若盛开的牡丹。 裙衣摇漾,步疾如风,似回雪临空飘转。 舞姬见此,也随着换了舞步。 云蔺来时正瞧见,殊丽的舞姬甩着水袖,错落两边而开,中央那仙姿玉色的女郎,挽指作蝶,身姿窈窕轻盈。 回眸一眼,惑君心。 姜昭凝神看见了云蔺愣在了殿外,一挑眉便走了出去,问道:“你不去准备御试吗,怎的来了。” 云蔺错开视线,垂眸道:“红榜尚未公布,殿下言过了。” “言过?”姜昭嗤笑一声,“孤要来的名额,定然是铁板钉钉上的事情,倒也还不至于高看你。” 这便是姜昭啊,刁顽、霸道,素来不顾他人的感受。 她只消一句话,便可以让所有旖旎的心思烟消云散。 云蔺的心间再度回归于一片荒茫,他轻轻扯了扯嘴角,都快忘记了,这次他不是无依无靠的落魄宗子了,他现在背靠长公主府,也算是走了个后门罢。 “谢殿下。”云蔺俯身一揖。 姜昭瞥见他骨节清峻的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右手的伤如何了?” 云蔺一时有些诧异,此事他不曾同姜昭说过,她怎知道? 尽管心中有疑惑,他还是毕恭毕敬地答道:“已经过了小半月,无碍了。” 姜昭听他说的风轻云淡,便以为真的是没什么事,她漫不经心地道:“那就好,否则白璧染瑕,倒是可惜。” 云蔺的一双手,从中臂到皓腕再到指尖,处处皆是风骨,无一不美。 早先的时候,姜昭最喜欢的一件事情,就是在留芳府看他抚琴。不仅是为了听琴乐,更是为了看他的手。 云蔺将手收回衣袖内,对此不置一词。 这时,外头有侍人匆匆而来,见到了在堂外的公主,俯身道:“殿下,宣平侯世子来访。” 姜昭扬了扬眉,语气轻佻:“成琅这厮,还真是急不可耐。” 她挥了挥手,“你同他说,南瑶是孤的人了,孤不会把人给他的。若是他不愿走,就叫府卫把他打出去。” 侍人领命后,应声退下。 在公主府外的成琅确实急的上火,眼下离淮城长公主把南窈接走,已经过去了大半月,也不知南窈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辱。 若非那日进宫面圣,去讨退婚圣旨,他被圣人打了几十大板,被抬回府后又发热,病殃殃的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他早该来把南窈接回去了。 这会儿才刚能下床,成琅就立即来向公主讨要人。 但他 分卷阅读43 却没想到,这位金枝玉叶竟然出尔反尔,拿了圣旨就翻脸不认人。 他听到侍人传达的话后,震惊得瞪大了眼睛,而后就是一团急火直直攻入心头。 成琅一阵猛咳,有些站不稳地靠在自己的仆从身上,缓了许久后,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殿下先前分明与我说好了,拿到圣旨便将南窈还给我。” 公主府的侍人劝道:“世子,您身子骨才刚好,可莫要再纠缠不休了,您再这样下去,恐怕……” “你们还要打人不成?!”成琅怒火中烧地道。 公主府的侍人一挥手,就见若干府卫从两侧依次而出,各个高大威猛、凶神恶煞的模样。 侍人躬身道:“成世子请回吧。” 世子的仆从颤抖着大喝一声,“大胆!我主是宣平侯世子,公主殿下怎可如此欺辱!当真是……当真是……” 众府卫闻言,皆将冰冷目光射向他,凶恶至极。 那仆从的声音一下子就没了。 他只好朝着自家的世子低声道:“公子,要不今日就罢了吧,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是要吃亏的。” “欺人太甚……你们真的是欺人太甚!”成琅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颤巍巍地指着他们,“你们快将南窈放了。” 侍人见他一副要入棺材的模样,也不好再刺激他,就道:“南瑶大人在公主府过得甚好,世子不必太过于忧心,应当先将身子养好才是。” 而这番话对成琅而言,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越加愤怒地道:“你们殿下那般凶悍的人,怎么可能会善待她!你把你们家殿下叫出来,今日我不带走南窈,我定然不会走。” 侍人:“世子慎言!” “成世子今日好威风。” 一道嚣张又肆意的声音乍然而起,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仪。 成琅怒目视去。 那迎面款款走来的淮城长公主,螓首高抬,骄矜地俯瞰过来,是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 成琅忍不住瑟缩了几分 姜昭挑着眉,像是瞧见了什么趣事儿一般,又往前走了好几步。 成琅的汹汹气势顿时就没了数半。 他脸上的伤还未大好,原本俊俏的脸被一鞭子分作了两半,如今还能瞧见一道不深不淡的疤痕。 幸而姜昭那会儿看这张脸生得还不错,便没下狠手,倒有痊愈的可能。 只是今儿成琅的反应怪有意思的,姜昭忍不住就笑开了。 然而这一笑落到成琅眼里,倒像是猛虎下山一般。也是,一个侯门世子,从小到大除了学骑射受点伤,便没再受过什么皮肉之苦了。可在遇到姜昭之后,接连两次的险被打死,估摸着等他大好,他那个五大三粗的父亲也会狠狠地把他打一顿。 成琅这会儿见到姜昭,只觉眼前又是鞭子又是板子的,不免就有了心理阴影。 哪还有方才的怒意? 他嗫嚅地说:“殿下,我是来找南窈的,你能不能把她还给我?” 姜昭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若是成琅还能跟方才那样气势汹汹地讲话,兴许她就直接叫府卫把他打回宣平侯府了。 但这般可怜兮兮的作态,姜昭也不好直接动手,就是让她有点想欺负、想蹂|躏。 姜昭道:“南窈是你的谁呀,孤凭什么要还给你?” 成琅:“殿下,原先不是说好了……你我本就无甚感情,退婚也是你的所求,为什么还要为难我和南窈呢?” “此话确实不假。”姜昭道,“但你为了乐伎退孤的婚,叫孤成为洛阳人的笑谈。” 姜昭语气猛然一重,眸里落了层冰霜,“你说孤凭什么,要成全你?” 成琅一下子跪在地上,“殿下,那你打我吧,打到你气消为止。” 他视死如归地说,“我损了你的颜面,你尽管从我身上讨回来。我不在乎。” “哦?”姜昭挑眉一笑,“你对南瑶倒是情深义重。” 成琅仰头道:“我爱慕于她,心间三寸,无一不是她;此后人生,非是她不可。” “所谓情爱,也不过是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姜昭美目微阖,似笑非笑地问道,“倘若真的是诚心所爱 分卷阅读44 ,理当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地结发为夫妻,可你与她身份悬殊,宣平侯会肯吗?介时你若纳为姬妾,也不过是跟玩物似的,你又怎好意思在孤面前谈什么真爱。” 20. 二十 负心女三气痴情汉 成琅毫不犹豫地道:“我母亲素来疼爱我,定然会随我意。我父亲虽然会不同意,但他年岁比我大,身子骨也渐不如我,待他两脚一蹬,便无人可拦我迎娶南窈。” 姜昭:“……” 宣平侯养儿子养得也忒失败了些,典型的有了媳妇就忘了爹。然这些话听着有些不符合孝道,却似乎当真对南瑶有几分真意。一时之间,姜昭竟无法再说些什么。 好在这事情传到了南瑶那里,她也从公主府里走了出来。 南瑶环视了一圈,满含歉意的对姜昭道:“殿下,此事就交给妾来处理吧。” 姜昭揉着额角,点了点头。 两位主人公都到了场,她兴致顿时一高,也不愿意回避,便叫人从公主府搬来了椅子,径自在旁儿坐下,露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不时还有侍女端着果盘走出来,侍立在一旁。 从后头跟过来的云蔺安静地站落在她身后,见姜昭坐下了,还将一颗剥好的桔子递了过去。 此时南窈将目光转向成琅,再不似最初的柔弱无依,她道:“君有千金意,妾却无福消受。成世子,您走吧。” 成琅原本欣喜的目光在她说完后,瞬间变得难以置信,“南瑶……你不愿意和我走吗?” 他甚至恶意揣测道:“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这个‘有人’自然是暗指姜昭了。 闻言,坐在红木屏背式扶手椅上的姜昭,忍不住嗤笑出声。 但是未等她开口,南瑶就澄清道:“世子莫要胡说,妾是心甘情愿的。” 这位向来温温和和的美人,在此时也生了些薄怒,“妾与世子也算是以知己相交,但妾没想到世子并不懂妾……” 成琅连忙道:“你流落风尘却一片冰心,我怎不懂。” 姜昭撑着脸听了一会儿,不免腹诽:这些才子佳人谈情说爱还真是有意思,一个说你不懂,一个说我懂,那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呢?分道扬镳而已,他们又何必在这个问题上胶着。 显然,南瑶是个聪明人,她也很快意识到再继续争论懂不懂这个问题,必然争上一整日也不会有个结果。 于是她神色语气都骤然冷淡地说:“世子,诚如你方才所言,哪怕是要娶我,也是要等到你父亲……仙逝。” 许是心中的道德感不太允许,提到让一个长辈仙逝时,南瑶的有些难以启齿,就含糊了过去。 她继续道:“宣平侯身体康健,定会长命百岁,难道妾也要没名没分地跟着你,等到百年之后吗?” 成琅垂眸不语。 是,他可以等他老子死,但凭什么要求南瑶愿意耗着自己的年华,一起等? 他讷讷地道:“那我也不能把你放在这儿受苦……” 这位水墨般的美人微微蹙眉,眼眸荡出了些许清冷的涟漪。 “世子,妾问你公主府与教坊司,哪个尊贵?” 成琅嗫喏道:“公主府。” 南瑶仰头,“妾再问你,公主之尊与你相较,又是哪个尊贵?” 天下至尊至贵的,唯有皇室。 异性贵族自然不敢同皇族比肩。 成琅双眉耸拉,“不敢与公主相较。” 南瑶缓缓一笑,“既然妾已经到了这等尊贵之地,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成琅震惊地瞧着她。 清高自持的南窈何时成了这等攀龙附凤、依附权贵的人了。 他的眼神里,是一种看着冰清玉洁的女神,自神坛跌落的难以置信。 南瑶似乎觉得这刺激性还不够大,学着姜昭的样子,微微扬着下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子,如今妾为公主府女史,已是官籍女子,又怎会愿意再成为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乐伎呢?” 耗心耗命要从强权手里救出的人,却甘愿奉强权为主,叫成琅所为的一切付之东流。 分卷阅读45 成琅顿时心神俱裂,一口血吐了出来,直直倒在了仆人身上。 姜昭登时就笑出了声,觉得自己真是瞧到了好一出有趣儿的大戏。 这出戏颇有种‘负心女攀附权贵,三气痴情汉’的意思,哪怕这所谓的痴情汉,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痴情。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你千万不能死啊~!”成琅的仆人顿时就跟嚎丧一般地叫起来。 南瑶忍不住一慌,无措地回头看姜昭。 姜昭安抚地回了个眼神,想着宣平侯世子死在公主府门前,总归有些晦气,便叫紫檀去喊公主府里的太医,去给成琅瞧一瞧。 在她身后看了好一会儿的云蔺,忽然走上前道:“臣略懂医术,可先为世子看看。” “也好。”姜昭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云蔺在仆人愤恨的视线下,替成琅把了把脉,又掀了掀他的瞳孔。 而后他缓缓地道:“成世子无甚大碍,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将心头的淤血吐了出来,倒也是件好事。” 仆人嚎啕大哭,“我家少爷都吐血了,你们竟然说这是件好事,欺人太甚!真真是欺人太甚!!” 姜昭听着心烦,挥了挥手,让几个府卫将这两人一抬一捆地送回了宣平侯府。 适逢此时是朝廷百官下了朝会,打道回府的时候,他们冷不丁看到公主府前的这一幕,露出了极为微妙的神色…… 他们一路神情微妙地入了府邸,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 …… 回了公主府中,姜昭问:“云蔺,你来公主府是有什么事儿吗?” 云蔺目露无奈之色,“是您的侍女来传臣过去的。” 电光火石之间,姜昭想起了自己宴上酣歌醉舞的时候,曾无意对着司乐道:若是云泽芜在此抚琴,应当更妙。 原来是自个儿招来的。 姜昭略感尴尬地扶了扶发鬓,掩饰道:“听闻过两日阁试就放榜了,你可有把握?” 云蔺:“有殿下在,应当是铁板钉钉上的事。”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姜昭一时无言。 两人陷入了无尽地沉默中。 许久后,姜昭道:“柳彧横空出现在你的考场,你也不怕他拿去你的甲等第一名?” 云蔺摇头,“柳文豫文章太狂,谏科不适合他。” 姜昭笑着凑近他,眸有华光流照,“你说他狂却不知,自个儿瞧着谦逊,心思也颇大呢。” 她欺身来时,伴有一种极好闻的香,不浓也不淡,却教人无法忽视。如此扑鼻盈袖,教云蔺颇为不自在。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姜昭见此,轻轻的哼了声,就走远了。 又过了两日,正是阁试放榜的时候。 参加制科的人一向都很多,阅卷官急赶慢赶,总算是将诸生的成绩在规定的日期内,赶了出来。 这会儿诸生都簇拥在国子监门前,看礼部放出的红榜。 此次考生高达数千人,然而名在榜上的也不过两百来人。录取的比例可谓是触目惊心,在看榜的人里,有以头抢地、抱柱痛哭的,也有喜极而涕、笑而失色的。 各家有各家的作态。 读书人一向以内敛端正为美,原本极少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到了考试放榜,却也什么也顾不得了。 仅剩一些心态稳妥的士人,还能细细地观察红榜。 有位士人讶然道:“这柳彧还真的是文曲星下凡了,他连考五科,有四科为甲一等,唯有那谏科是个甲二等。” 另一位士人也凑了上来,道:“还真的是!这谏科甲一等是……是云蔺!” “妙哉妙哉,我记得他们前些日子还文斗过。看来这位云氏麒麟子的文才不逊色柳文豫呀……” “你可是忘了,人柳文豫是连考五科,仅用了半个时辰,云蔺可是用了两个时辰,这有可比性吗?依我看,柳文豫才学当配洛阳城第一!” 阁试成绩和这些言论都一同飘入了公主府。 姜昭倚在贵妃椅上,一面懒懒地摇着羽扇,一面听着侍人传来的消息。 分卷阅读46 好一会儿后,她笑道:“洛阳已有好多年没出过这等惊才绝艳之辈了,云蔺输得不亏。” 姜昭摇着羽扇半掩面,一对浓密的长睫若蝶翅般舞动,她露着灵动的眼眸,泛出了狡黠的笑意。 “南瑶因为他的诗而风声鹤起,以才貌名冠教坊司。孤若是让柳彧作一首诗赋,叫史官载入大齐史册,孤是不是可以成为大齐史上以美貌空前绝后的公主?” 抱着文书从庭园前走过的南瑶,幽幽地道:“效果确实很好呢,殿下,你可以去试一试。” 说罢,她又脚步虚浮地走去了文政院。 姜昭道:“南瑶瞧着似乎消瘦了不少……近来公主府的伙食不好吗?” 紫檀撇嘴道:“殿下,南瑶大人近日都在处理您一年堆积的文书呢!司簿大人可乐坏了。” “南瑶还真是负责呢。”姜昭心虚地摇了摇羽扇,“不如我们去宫里的学士府讨些人来。” 紫檀摇头,“学士府的女学士被明妃娘娘换着花样差使,今日晒书、明日抄书的,哪还有多余的人呢。” 姜昭感叹道:“孤就说,怎总觉得后廷女官时常不够用。” 她将羽扇轻轻抛到一旁,“罢了,还是给明妃差使吧,省得她一时无聊就尽在后宫搅弄事端,最后头疼的不还是母后。” 21. 二十一 一个隐隐在望的名士 三月份的洛阳城已经回了暖,姜昭最是喜欢这样的季节,不热不冷的刚刚好。可以穿上她最为喜欢的春衫,戴着最为华美的首饰。 她一向是行事果断的人,比如她想要人给她写首好诗,就会想着让这首诗立即出现在她面前。 然后这华冠丽服的淮城长公主,就乘坐着凤架,在国子监寻到了垂眸看书的柳彧。 分明是在受万众瞩目的放榜日子,这意气风发的俊俏郎君,似乎对外界的纷纷扰扰皆不为所动,举世加誉也不过是他的意料之内,他漫不经心地坐在案前,将书面轻轻翻过一页。 “柳文豫。”姜昭在凤架上扬声唤道。 那郎君闻声望来,抬眼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万千天光沉落,他微微挑眉,是无尽的落拓与散漫。 柳彧起身行礼,道:“殿下贵安。” 姜昭见过他两次,但他却不曾见过自己,怎就这么轻易地被识出来了? 她有些纳闷,“你见过孤?” 柳彧笑道:“殿下出宫那日,臣随于凤架之后,见殿下误失香帕就捡了起来,没想到被殿下的侍女瞧见,竟被数落了。” 他说着,自己却忍不住笑出声。 “臣悦殿下之容色,贪殿下香闺私物,行止不当,委实罪过。” 姜昭恍然大悟。 原来他就是那日被紫檀怒斥过的无礼士人。 这真真是好一段缘分。 柳彧注定了要为她赋诗一首。 姜昭眼尾飞扬,“好一个登徒子,你应当知晓,孤不是个脾气好的人。” 柳彧:“若如传闻所言,那大抵是脾气不好了。但彧以为,殿下今日来寻彧,应当不是为了此事算账。” 姜昭漫不经心地靠在了凤架上,轻笑一声。 她道:“算啊,你既然提起了,那便要算一算了。” 说罢,她一招手。 凤架后的府卫就上前将柳彧团团围住。 见柳彧的眼里闪出了一丝诧异,姜昭摇着羽扇微掩唇角,笑得越发恶劣。 哪有什么事都如你所愿呢? 孤偏不依着你的预料走。 姜昭命令道:“带回公主府。若有半分挣扎,便打晕了带回去。”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 国子监一位掌教慢悠悠地路过,见到这一幕,吓得心神俱裂,连忙抖着宽大的袖子,疾步上前喊出声。 “殿下!!国子监乃天子学府,在至圣先师跟前,岂可这般欺辱学子!!!” 他喊得撕心裂肺,叫姜昭稍稍拧起了眉头,她对唠叨刻板的老儒官一直都没什么好印象,从小到大,她父皇案前那些要求好好管教她 分卷阅读47 的折子都有一人高了,尽是这些儒官写的。 左右都是说些她不守礼法、刁蛮任性的话,她对这些儒官的做派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是直接当做耳旁风。于是就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是到孤府上玩几日,过些日子就给你还回来。” 国子监掌教瞪圆了眼睛。 柳彧是何等才华横溢之辈,如今五科夺甲,一月后的御试,只要不出意外,圣人必然会点他为头筹,那可是将来的状元郎,再再再不济,也是榜眼探花。 若是今日真叫淮城长公主掳走,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儿,纵然没发生什么事儿,御试前与权贵牵扯过多,也会传出些流言蜚语,这要是沾上了,可就是污点。 他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强烈的惜才之心油然而生。 “殿下!”国子监掌教老泪纵横,“殿下此举有辱斯文,圣人知晓了定然也是不允许的。” 姜昭听得烦不胜烦,心道:孤的父皇允不允许与你何关? 她沉了沉面色,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不耐。 就在那位国子监掌教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柳彧出声道:“殿下以客待彧,彧哪有推拒的道理,自然是欣喜前往。” 他朝国子监掌教敛祍一礼。 也不顾掌教痛心疾首的眼神,就对着这些府卫道:“带路吧。” 姜昭轻笑,“倒是个识抬举的。” …… 柳彧虽然狂,但终究是个聪明人。 尤其是在面对姜昭这种强权的情况下。 可他也没想到对方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肆无忌惮,这一路不遮不掩地就让一群府卫在众士人的眼皮底下,将自己“请”到了公主府。 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文人士子还是很有气性的。 以姜昭的话来说,就是没什么本事,脾气还挺大。 那些与柳彧交好的士子,还有推崇他的士子,从开始的疑惑,到后来从掌教那里知晓经过,都已经开始口诛笔伐了,但这位淮城长公主也依旧漠不关心的。 后来云蔺多次劝谏,她才派人放言出去,“孤自幼好读《兰草集》,可听闻柳彧诗才绝艳对此不已为然,故而请到府中作诗一首,何时让孤心服口服,便放了他。” 柳彧听到这话时,忽然觉得这位公主殿下行事虽然乖张,但却是个心思玲珑的。 原本这件事的性质应当是公主以权掳人,可这番话出来后,性质就变成了一个喜爱读《兰草集》的公主,不满有人恃才放旷贬低明妃诗作,故而要挫一挫他的锐气。 总而言之,就是从阶级压迫、欺辱读书人的恶劣事件降低为文人间的小打小闹。且不说其他人,起码琅琊一带的士人都会站到她那边去。 偏又琅琊士人在读书人里的比重大,地位也高。 可以说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在无形之中已经化解掉了她的矛盾。 当然,这些事都是柳彧从公主府侍人口里打听到的。 他在公主府已经小住两日了,没有罚也没有赏,更没人来理会他,府卫也不允许他出公主府,一时之间他倒摸不清这位公主要做些什么。 但有一点他是确定了,起码真不是来算账的。 这日,柳彧在公主府的园林观花,见百花鲜妍多姿,一时诗兴大发想赋诗一首,便绕着花丛来回踱步,却忽然听见花帘后有细碎的嬉闹声。 他分花拂柳一瞧。 但见美人坐幽篁,云鬓轻纱衣,曼腰束女罗,华光流照之下,百花尽失颜色。 柳彧的眸里有微不可查的光闪过。 那美人这会儿也仰首看来,道:“柳大诗人,你在孤府上住了两日了,怎不见你给孤作首诗呢?” 柳彧不解,“殿下请彧到府上来,是要彧给你作诗?” “不然呢?”姜昭歪了歪头,“除了图你一身诗才,孤似乎也没什么可图的了。” 柳彧:“……” 有片刻的沉默后,他笑出声。 “那殿下应当早些说才是,彧如今并不想为殿下作诗。” 端着果盘的紫檀一听,喝道:“大胆!为殿下作诗是你的福分,竟还敢拒绝!” 分卷阅读48 先前关于香帕的事情,她本就对这人颇有不满,当即转头对自家殿下道:“殿下,这人不识抬举,不如打一顿丢出去就是了,云郎君也会作诗,咱们不稀罕他!” 姜昭从果盘里捡了颗朱果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烂咽下后,才缓缓道:“有才之士,难免就有些脾气。” 她又捡了颗朱果,放在指尖上捻着玩儿。 “但是孤觉得紫檀此话有理。柳大诗人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柳彧被气笑了。他给人作诗哪次不是被千求万求的,还真的是头一回遇到如此霸道的。 他道:“殿下,您应当三思。” 姜昭将朱果捏在指腹滚了几圈后,随手丢到了花丛里。 “你知道吗,历史上的狂士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她说,“尤其是遇到孤这种不大惜才的人。” 柳彧一拂衣袖,袖上竹叶若迎风而动,他朗声道:“彧生来就并非有权有势,虽是世族子弟,但生活孤苦清贫甚至不如农户。后来吾师季望曾对彧说,尊严是自己争取来的,生于下贱从不可怕,可怕的是卑躬屈膝久了,变得甘为下贱。” “殿下若是以礼待彧,彧会心甘情愿为殿下赋诗,然殿下没有,故彧心不甘也情不愿。”他继续说,“若是殿下因此惩戒彧,彧可受,但,心不服。” 姜昭头一次遇到有人敢在她的地盘上,还敢如此直言违背她的意思。 云蔺有气性,但有求于她,所以哪怕有再多的不愿意,也不敢真的违背她。 柳彧不同,他才识过人,已然远胜于常人,他的路是自己能够走出来的,所以无畏权贵。 如果他不愿意入仕途,可能就会成为下一个季望。 一个隐隐在望的名士啊。 很少会有人愿意去招惹有了名望的士人,因为容易损害名声。但若是脸皮厚实些,倒也可以无所顾忌。 姜昭细细地想了想,把人全须全尾地放了,似乎也不是她的风格,但若是为此惹了一身骚,倒也没必要。 最后她眨着美眸笑道:“柳彧,若你参与不了御试,应当会有不少人拍手称快吧。” 柳彧的眼神骤然转冷。 然姜昭依旧笑意盈盈地说:“紫檀,吩咐下去,柳郎君何时想写诗了再放他走,若一直不想,就关到御试后再谈。” 22. 二十二 货与帝王家 淮城长公主出宫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有三桩事儿,在市井里流传了。 第一桩,教坊司鞭笞前未来驸马。 第二桩,强抢南窈娘子入公主府。 尤其这第二桩事儿,在市井里被说的那是一个天花乱坠,原先还没有传出成世子去公主府要人的事儿时,一度有人揣测南窈娘子已经遭遇不测了。 毕竟普通人家的妻子,对丈夫外头的莺莺燕燕都不可能心慈手软,何况人家是一朝公主呢? 就在所有人为教坊司失去了一个美人,而扼腕叹息的时候,南窈娘子甘愿入公主府为女官,将成世子气吐血的事情又传了出来。 众人又转而感叹这位公主手段不凡,叫那成世子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来又出了第三桩,国子监强掳柳郎君。 众人的视线再度焦聚在公主府上。 然而却一连好几天都没什么动静。 仰慕柳彧的士子以为柳彧在公主府饱受折磨。 眼红柳彧的士子以为柳彧成了公主的入幕之宾。 厌恶柳彧的士子以为公主在替《兰草集》正名。 总而言之,纵说纷纭。 但被纵说纷纭的主人公柳彧,却被囚禁在公主府内。 姜昭还指派了一位侍人日日问他。 “柳郎君,您今日可愿为殿下赋诗了吗?” 柳彧一日笑得比一日冷,他道:“替彧回殿下,彧不愿。” 然后那侍人又道:“距离御试仅剩五日,柳郎君,待您出府后,会发现那些不如您的庸才都做官了呢。” 柳彧:“……” 不得不说, 分卷阅读49 姜昭的威胁是真真的正中人下怀。 柳彧在公主府内待得一日比一日烦躁。 紫檀有时碰见摆着一张臭脸的柳彧,还会向姜昭告状。 “公主府有吃有喝,无一不是精品,那柳彧却整日摆着张臭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怎么苛待他了呢。” 姜昭听了也只是神色淡淡地道:“你莫要理会他,未成气候的士子,迟早有他对孤笑脸相迎的一日。” 柳彧不是要礼遇吗? 公主府上好的厢房,宫廷的御厨,体贴的侍人,无一不精致,她就不信,如此相待,柳彧这厮还有什么话说。 然而他心里确实憋着很多话想说。 来到洛阳城,以诗才打下的名望,正是为了意指三甲。 可千算万算却没算出,会遇到姜昭这么一个程咬金。 他离大好前程仅有一步之遥,如此,甘心吗?当然是非常、非常、非常不甘心。 柳彧在这几日多次尝试着逃离公主府,但那些军营出身的府卫显然不给他这个机会。 在本质上而言,柳彧还真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 直到临近御试的前一日,他瞧见了在公主府来去自如的云蔺,柳彧若有所思地拦下他,道:“云兄。” 云蔺朝他微微颔首。 柳彧对他躬身一礼,道:“求云兄救我出公主府。” 为什么会求云蔺相助呢? 大概因为在云蔺身上,他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傲骨。 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柳彧,唯独他不会。 云蔺凝眸看了他许久,道:“你不该求我的,此次御试,你是我最大的对手。” 状元之名近在咫尺,他凭什么,拱手相让? 柳彧苦笑着伫立在原地。 有人同他说,柳郎君,你写首诗不就好了,不过是一首诗罢了,写了你就可以走了。 也有人同他说,柳彧,你这般心高气傲,官场未必容得下你。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尚未遇见季望前,他无纸无墨,下了族学后,只能拿着木棍在泥土上写字。 路过的同族子弟瞧见了,就嘲笑他,柳彧你们家那么穷,反正你也学不好,不如就别学了。 启蒙老师也斥责他,既然你天天在族学睡觉,倒不如回家睡去。 甚至他的母亲,也欲言又止的,想让他回来做工贴补家用。 人人欺辱他,讥讽他,放弃他。 可他柳彧,偏不甘心。 直到遇见了季望,他对他说,尊严与名望与权利,息息相关,你只能自己去争取。 所以他将自己打磨成一块美玉。 货与帝王家。 以此获取他想要名利与富贵。 既然尝过贫贱之苦,便注定了他成为不了像季望那样的,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名士。 …… 云蔺见过柳彧后,就来到了公主府的一处楼台。 他听闻姜昭今夜要在这儿观星。 这一处楼台建得颇高,云蔺沿着长长的楼梯步步而上,已经能瞧见洛阳城的几处坊巷。 待到姜昭瞧见他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经有些沉重了。 姜昭巧笑倩兮地朝他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云蔺啊,低处易走,高处难得。这一趟,你算是赚了。 ” 云蔺放眼望去,大半的洛阳街道尽纳入眼底,各处人头攒动,皆似蝼蚁。 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姜昭的理所当然,与他的理所当然。 芸芸众生在天地面前,如同尘芥一般。皇权天授,是天之子,而姜昭作为天子之女,看这天下人也应当皆如草芥。所以对待草芥,无论如何也是理所应当。 而他作为草芥,被如何了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姜昭见云蔺瞧得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她也不在乎他在想些什么,便漫不经心地打断:“听闻你方才见过柳彧了?” 云蔺回神:“是。” 分卷阅读50 他坦白道:“柳彧想让我助他逃离公主府,去参与御试。” “哦?”姜昭一挑眉,“还真的去求你了?孤见他待了这么多日依旧不为所动,还以为他和季望一样,是个清流呢。” 姜昭轻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人一旦有所求,必然就有了弱点,姜昭相信,柳彧迟早会向她低头。 云蔺抬眸,问出了他心里放了许久的疑惑:“殿下此举,是为了让臣得魁首吗?” 姜昭略一沉吟,起初她找上柳彧的的确确是一时兴起,她囚禁柳彧在公主府也不过是恼这人不识好歹。但转念一想,似乎是有帮助云蔺得魁首的意思。 但过程并不重要,最初的想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于是姜昭模棱两可地反问:“如此,不好吗?” 她这话,在无疑是坐实了云蔺心里的想法。 然而他虽感念这位殿下尽心尽力,但却生不出半点喜悦。 什么时候,他也沦落到靠欺压他人来谋前程的份儿上了呢? “你看起来似乎并不乐意。”姜昭躺在贵妃椅上,淡淡地看着他,“孤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仅自命清高还喜欢冠冕堂皇的。分明想要状元的位置想要得不得了,都快到了你手上还担心名不正言不顺。” 都是给惯的。 姜昭才不乐意惯着他这臭脾性,“自己几斤几两摸清楚了,柳彧他才学过人,你应当比孤更清楚。” 云蔺垂眸,道:“臣明白。” 有一种人是上天赏饭吃,生来便有的灵气与才智,与后天精心雕琢出的才完全不同。所谓天纵奇才,说的便是柳彧这样的人。 云蔺自知无法相较,却又忍不住生了惜才之心。 漫天星光之下,这位白衣郎君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姜昭见他如此纠结,不免也生了烦躁,她摆手赶他,“明日就是御试了,若你要在公主府住下便同司寝说一声,莫要在孤面前晃悠。” 姜昭以为这天大的好处都送到面前,没有人会轻易拒绝,但她还是小瞧了读书人的清操。 她观了一晚的星空,见文曲星在她府上闪得又大又亮,满以为这次云蔺的状元之位是跑不了的。 谁知第二日醒来,姜昭便听紫檀说,今日一大早云蔺便帮着柳彧逃了,这两人几乎是同时到了武成殿参加御试。 姜昭还真的被气笑了。 真实好一个品性高洁的云泽芜。 这次,纵使是再偏心云蔺的紫檀,也觉得他傻。 紫檀替姜昭梳理着一头秀发,柔声道:“殿下,你莫要再气恼了,云郎君或许是一时读书读懵了。也许不是故意要浪费您的苦心的。” 都说若是前夜里星辰布满玄空,第二日应当就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这会儿,天色明媚,满室都是清透的光华。 这位面色微沉的淮城长公主,沐浴在明亮的日光下,像是被照彻的雪中琼玉,泛着淡淡的幽凉。 “没什么可气恼的。”姜昭神色懒懒,“我昨日似乎在楼台落了个氅衣,你去帮我找找罢。” 紫檀连忙应了声是。 此时一室宁静,唯有清光。 姜昭道:“你说孤不应以权阻人前程,可你瞧云蔺,孤都将这等好事送到了他面前,他竟然还放弃了。” 她委实不懂,既然能够抛却士子尊严,以容色换取前程,可见前程对他而言是重中之重,那他怎能拒绝得了那天下读书人都渴望的状元位置? 止妄道:“殿下,有时人有所求,不过是为了求他所应得的。若是过多了,便不属于他,即便是得来了,也会心有不安。” 姜昭拧眉,依旧无法理解,“多了难道还不好吗?和尚,幼时孤若是得了夫子的称赞,父皇必然会赏赐孤,但孤拿了父皇的那份赏赐,必然还会再向母后再讨一份赏赐。如此,孤就有了两份赏赐,但孤从来不觉得会多了。” 23. 二十三 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 “但他人并不会因殿下所得之多,而减少。”止妄素来都是极有耐心的人,就和他的声音一样,如同潺湲的溪水,不徐不疾的,总会教人觉得无比舒缓。 b 分卷阅读51 r   像极了在大齐传道的僧人。 这时,姜昭又想起了那幅可窥见他风貌一角的屏风,心道:或许他真的是西域的某位高僧? 姜昭想得出神,便一声不吭的。 止妄似乎察觉到了,他顿了一顿,依旧缓声道:“殿下,您可还有疑惑?” “有。”姜昭毫不犹豫地道,“若有人因孤得多了,便少了,孤也不会觉得如何。” 她将眉头挑得极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止妄问:“殿下,若有一日,你与太子相争一物,当如何?” 姜昭:“皇兄宠爱孤,定然会让给孤。” 止妄又问:“若这一物,是大齐江山呢?” “荒谬!”姜昭猛地拍案怒斥,“大齐国祚岂可与常物相提并论。” “殿下,于贫僧而言,世间万物并无任何差别。无论是一国江山还是脚下一粒尘埃,是你的,取之无愧;不是你的,受之有愧。” 正如柳彧与云蔺之争。 状元于云蔺而言,受之有愧,故而不敢取。 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之何加焉? 姜昭无言以辩。但心下却依旧恼火,直搅着衣裙泄愤。 偏又在这会儿,紫檀抱着一件胭脂色氅衣匆忙入内,道:“殿下,宫里有消息了,圣人将柳彧点为魁首状元,云郎君为探花。” 姜昭别过头,“我烦得很,你少提他们。” 但紫檀安静了,姜昭又忍不住嘀咕道:“云蔺真是没用,榜眼都没拿到手。” 紫檀一听,边将氅衣放回衣橱边解释道:“殿下,这不怪云郎君,是云郎君样貌生得颇好,圣人都还没出题,就直接先将他点做了探花。” 平心而论,柳彧并不逊色于云蔺,两人比肩而立时,自成两段风姿,但不巧的是,齐天子与姜昭的审美颇为相似,故而在武成殿一眼扫去,瞧见那素锦袍子的隽美士子,如见月下雪景般,只觉眼前一亮。 朱笔就情不自禁地点下了。 姜昭叹了口气,道:“罢了。但你不至于为此事匆忙,定然还有什么事儿。” 紫檀颔首道:“确实还有一桩事儿,方才奴婢在路上遇见皇后贞观殿的宫人,说是今儿点了三甲后,圣人要在宫里设宴。” 按理而言,御试点了三甲后,应当是第二日由礼部承办恩荣宴,宴请新进士。 怎就当夜就办了? 姜昭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紫檀心领神会,又继续道:“殿下,这宴会还有宴请朝官命妇和未婚仕子仕女,后廷有封号的公主都是要来的。” 这下姜昭明白了,原来是个相亲宴。 她登时就心生不妙的预感。 果真,她旋即又听紫檀说:“殿下,皇后娘娘说,这是圣人特意为您办的,让您今晚务必要仪容妥当些。” 姜昭竟也不知自己是如此愁嫁,虽说快到了二九年华,但才退了婚就重挑驸马,未免也显得过于急切了些。 她捂着头,怏怏地道:“好了好了,我知晓了。” 紫檀兴致勃勃地替姜昭琢磨起夜宴的衣物,她嘀咕道:“殿下这件天水碧色的流仙裙,倒是与柳郎君的竹叶衫相配。” 而后她又将目光转向衣橱里的九重月白纱衣,“还是这件好些,与云郎君相衬。” 姜昭:“?” 这些话让姜昭听得无比刺耳。 怎就一会儿柳郎君,一会儿云郎君了? 姜昭:“紫檀,满朝青年才俊,你如何就觉得我应当中意他们中的一个了?” 紫檀最后拿着九重月白纱衣走来,笑道:“殿下最喜欢的,不就是生的俊俏的郎君吗?” “话是这么说。”姜昭一头倒回床榻上,“但生得俊俏的也未必只有他们呀。” 紫檀无奈地瞧着她,“可适龄郎君大多已经有了婚配。殿下,奴婢倒觉得云郎君不错。” 公主之尊,无论嫁与谁都是属于下嫁,依着姜昭的想法,大抵天下没什么人能够配得上自己。 但按照常人的眼光,柳彧有才,云蔺温煦。 分卷阅读52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但姜昭心里就是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只好将这些心思归结为,自己看不上他们。 姜昭推开紫檀手里的九重月白纱衣,仰头道:“给我挑一件最艳最红最华丽的宫装。” 生来就是鲜花着锦的淮城长公主,又岂会在意能不能与人相配,纵然是相配,也应当是他们能不能为她作配。 夜里的紫微城,华灯初上,如同有万千星辉落入人间。 齐天子携皇后落座于明堂之上,龙袍凤衣,织就一片锦绣江山。 下方臣子命妇皆起身相迎。 由于这场夜宴明面上是为了新进士设的,所以此次制科新进士的席位都在齐天子的左侧,朝廷命官与其家眷都在右侧。 虽说此次夜宴不算是正经的恩荣宴,但礼部还是安排得极为妥当。 然皇后的眼风一过,却发现她最宠爱的女儿不在宴席上。 今夜这场宴会本就是为姜昭准备的,作为主人公怎么可以不到场呢? 皇后忍不住拧起了眉头,正想安排身边的宫人,去看看姜昭到哪里了。 但齐天子却阻止了她,笑道:“依昭儿的性子,她定然是要等礼官将那些规矩流程走完,才肯入席,你且等等罢。” 皇后一想也是,便无奈地点了点头。 而后礼官刚将冗长的赐宴词念完。 姜昭就一身绛色缠枝花卉织锦百裥裙,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 仍是绝代的韶华,仍是极艳的姿容。 这般不徐不疾,这般恰是时候。 适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她身上。 毕竟……是真的太显眼了。 衣裙委地,云鬓花颜,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如厮艳丽夺目。 到了这时,在场的年轻仕子才恍然想起,这位大齐天子的明珠,也曾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窈窕女郎。 只不过,有些人仰望得久了,便只能被仰望着。 最终成了年少的一场旖旎美梦。 “父皇母后莫怪。”姜昭扶了扶发鬓,笑得艳光四射,“公主府有些远了,便不小心来迟。” 这个理由在百官看来,当真是无法苟同。齐天子当初在建造公主府选地段的时候,可是专挑离皇宫近的地方选。 但且不论这个理由如何,齐天子一见她就笑开了,哪会顾及什么迟不迟的。 毕竟理由从来都是讲给想听的人听的。 齐天子示意姜昭入座,“无妨,此次是君臣同乐的一场夜宴,不必讲那么多规矩。” 姜昭顶着众人的视线入席。 她落座后扫了对面进士席一眼,前三甲的位置尤为靠前,很快她就瞧见了柳彧和云蔺,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位美髯长须的榜眼。 在两个白面小生里横插个老生,瞧着格外突兀,姜昭忍不住就无声地笑了。 而游弋的视线恰好与柳彧对上了。 柳彧似乎对她还怀着些怨气,一双平直的眉毛缓缓就皱在了一起。 姜昭觉得这柳彧都参加了御试,得了状元,还对她有怨言,真真是个极为小肚鸡肠的人。 于是她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柳彧看着她,缓慢又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幼、稚。” 姜昭看懂了,也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晦、气。” 公主娇艳欲滴的唇瓣上下轻触,落入柳彧眼中,不知为何,在生气之余忽然就让他生出一种难言的悸动。 他竟一时有些出神。 身侧的榜眼忽然用手肘碰了碰他。 “我大齐长公主当真是国色天香,对否?” 柳彧回神,断然否决:“彧并不这么认为。” 老榜眼喝了杯酒,摇头道:“状元郎你心不诚,对面那么多千金小姐,你可是直勾勾的盯着最贵的那个瞧。” 柳彧忽然冷声道:“绝无此事!” 他别过头, 分卷阅读53 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老榜眼看着他红得格外明显的耳轮廓,拿着酒杯轻轻“哼”了一声。 在场的各个少年郎,又有哪个不是盯着最尊贵最娇美的那个女郎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都是少年心性。 老榜眼乐呵呵地将一颗葡萄丢进了自己嘴里。 觥筹交错,宴酣之乐。 转眼时间已去了数半。 齐天子瞧着那群青年才俊,笑道:“今诸多才子佳人在场,不若来个飞花令。” 众人心道:果然还是来了。 诸多朝官与齐天子做了这么久君臣,自然还是能摸清楚几分帝王心思的。 比如,他对爱女的婚事。 然新进士不懂呀,他们还未正式踏入官场,倒还不懂君王的一些小心思。 当下就有进士应和君王。 飞花令属一大雅令,比较高雅,故而可登大雅之堂,但同时难度也比较高,没有诗词基础的人根本玩不转它,所以这种酒令也就成了文人墨客们喜爱的饮酒助兴之事。 能从千军万马的制科里,脱颖而出的新进士,无一不是学富五车之辈,有机会在皇帝面前大展身手,他们自然是没有推拒的道理。 齐天子觉得他们很是上道,于是笑容更甚,“既然大家并无异议,那就由状元郎最先开始,对不上的人就……喝个十杯罢。” 这位喜笑颜开的君王在年少时也没少行过酒令,他捻着九龙金玉杯,再度笑吟吟地道:“此是皇宫佳酿,不过十杯,也不算辱没了才子佳人。” 24. 二十四 你想借驸马的身份,平步青云?…… 柳彧被点到名时,也不显慌乱,只见他不卑不亢地起身朝齐天子行了个礼,而后一手挽袖先喝了一大杯。 有人笑道:“诶,柳状元,这还没开始你怎么就喝上了。” 柳彧目光稍抬,似有凛凛华光落入,他道:“这飞花令一但开始,彧就喝不上了。” 这意思是他不会输。 那人没想到柳彧在诸多贵人面前也如此恃才傲物,不由愣了一愣,但想到对方确实是有真材实料的,一时也无言以对,只好讪笑着别开了目光。 柳彧总是这般狂妄,却又狂妄得尤为真实。 姜昭一边吃着美味佳肴,一边跟看戏似的,看着这些才子才女行酒令。 她也跟了好几轮,随着一圈圈下来,渐渐的就有人开始落败退场。眼瞅着人越来越少,太子也有些力不从心,她寻思着自己也差不多了,就退了场。 总之又过了十几轮,飞花令仅剩下前三甲在玩。 老榜眼是对联科的甲等,到了后面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古句,就自己现场对,他也是个才思敏捷之辈,又接了好几轮。 后来他舔了舔唇瓣,似乎有些口干舌燥,连忙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老朽渴得慌,不与你们两个年轻人玩了。” 说着他就让宫人满满斟了十大杯,一杯接一杯的,全饮尽了。 齐天子见他豪气冲天,拊掌笑着说了声“好”。 而后,就仅剩下柳彧和云蔺两人在对句。 没了其他人的阻碍,他们两人一句接一句,似乎不带停歇的,时不时还有佳句频出,在场众人都不由得露出惊叹的神色。 太子一席颇为靠近姜昭,故而姜昭很容易就听见她皇兄的传来声音。 “阿昭,你觉得状元与探花,哪个好些?” 姜昭捂着头,瓮声瓮气地道:“都不好。” 太子摇头,“我猜你应当还是喜欢云蔺,毕竟他也算是你府上的人,若是你有心,即便是落魄世家子,也无甚大碍。” 姜昭仰头,灯火辉煌下,美目流光:“那皇兄会娶婢女为妻吗?” 太子断然否决:“怎么可能。” 而后他猛地就明白了姜昭的意思。 云蔺来到她身边时,便怀着不纯粹的目的,既然已经自贬身价,姜昭就不可能以平等的地位看待他,因此更不可能喜欢上一个与自身价值不匹配的人。 太子了 分卷阅读54 然一笑。 姜昭似乎想起了什么,往国公府那席位瞧去,只见她姑母清河公主和谢国公并坐一席,二人貌合神离,始终没有任何交谈。 见多了,倒也不觉得奇怪,这两人关系冷淡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只是让姜昭觉得奇怪的是,今日这夜宴居然没瞧见和玉。 于是她又转头问太子,“皇兄,今日和玉怎么没来?” 太子往谢国公那儿扫了一眼,道:“似乎是和玉快要成婚了缘故,便被按在家中学规矩,不方便来。” 姜昭撇了撇嘴,“林熹方便来,和玉怎就不方便来了。要我说,林家建树没多少,规矩倒是挺多。” “此言差矣……林氏为百年氏族,我朝重臣多是林氏族人,他们为国效力,为君尽忠,难道不是大建树吗?”太子笑道,“何况林氏传承如此之久,家训都有上百条,多些规矩也是难免的。” 太子感叹道:“如此百年望族,也仅次于皇族之下了,和玉嫁与宗子林熹,倒也不算辱没郡主之尊。若非父皇母后觉得你天性自然,不愿意拘着,不然那般才俊……” “那般才俊我可享受不了。” 姜昭连忙打断。 太子轻轻笑了笑,便不说了。 姜昭边叹气边喝酒,只是这酒忽然就没了滋味。 她心想,和玉跳进去的,真真的是个火坑,还是个人人都说好的火坑。 在姜昭兔死狐悲之际,状元郎与探花的局势也逐渐清晰。毕竟云蔺所擅长的并不是诗词这一领域,因此他在几轮后已经隐隐显露出了颓势。 柳彧举杯朝云蔺微微一倾,徒然转变了韵脚。 而后云蔺沉吟许久不曾出声。 最终他举杯通透地笑了,衣袂起时似人间仙人一般,“柳兄大才,我不及你。” 两人各自将那杯酒,尽数饮罢。 齐天子见此,也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柳彧不错,着实不错,昭儿让他入住公主府,说明心悦与他,而后在宴会上两人还眉来眼去,又说明两人情投意合,如今柳彧前程似锦,倒也是来日可期的佳婿。 齐天子再度上上下下将柳彧打量了好几遍,越发觉得这女婿一表人才,就赞道:“不愧是连夺五科甲等,四科头甲的状元郎,与吾儿甚是般配。” 柳彧一时有些忡怔。 谁?与谁般配? 圣人是要赐婚的意思? 电光火石间,柳彧一下子将目光转向了姜昭。 姜昭举着鸾鸟金玉杯朝他,遥遥以倾,缓缓地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人狂放也是应当要分场合的,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柳彧啊柳彧,你应当也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出风头,竟给自己招来了一段孽缘。 此时皇后也顺应着齐天子道:“听闻状元郎尚未婚配,如今高中,也应当成家立业才好。吾儿淮城也恰是婚嫁之龄,不若借此佳期,赐予婚配。” 齐天子点头道:“甚好。” 两人一唱一和,像是要立即敲定的模样。 大抵是有宣平侯世子的事在前,柳彧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上前一跪,恭谨无比地道:“谢圣人赐婚。” 姜昭捏着小指上的胭脂萝蔓金驱,神色慵懒,她心想:还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狂士,原来面对君主之威,也不过如此。 齐天子见爱女一直没反应,又转头问道:“昭儿意下如何?” 姜昭闻言起身,敛祍一礼,道:“儿臣无异议。” 女儿不出嫁终究会是父母心头的烦恼,何况她作为公主不出嫁,更会使皇室蒙羞,父皇母后再宠溺她,也不可能一直由着她。 故而不是柳彧也会是别人,好在这人傲是傲了些,但论样貌论才华,也算是一等一的好,甚至远过于朝中权贵之家的儿郎。 只是状元郎尚公主。 民间话本里写烂的佳话,倒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落到自个儿头上来。 …… 最终这场宴会在君王的赐婚下落幕。 姜昭嗜酒,何况今日是皇宫新酿,她更是多喝了几杯。 然而她嗜 分卷阅读55 酒却不擅长喝酒,酒量不佳,酒品更不佳。神色迷离的起身时,她瞧见正要离席的柳彧,便没好气得道:“孤原以为依你的狂傲,是不会尚公主的,却没想到你竟然应得如此勤快。” 淮城长公主别的不会,讽刺人是顶顶的好。这阴阳怪气的话一出来,就让柳彧拧起了眉头。 柳彧垂眸道:“殿下,彧不会做违背本意的事。” 姜昭见他嘴硬,气急道:“你不喜欢孤,这还不算违背本意?还是说你想借驸马的身份,平步青云?” 柳彧拂袖转身,话语里尽显清高与自负,“彧想平步青云,还不至于要靠殿下。” 他说完便走,走得大步流星,走得火急火燎,转眼就消失在明堂的门扉之后。 酒意上头的姜昭在一时之间,无法琢磨出这话的意思。 尚公主不是为了平步青云,那又是为了什么? 姜昭迷迷糊糊地喊道:“紫檀,紫檀。” 她一转身,似乎拉住了一支修长秀致的手。 落入掌心如玉石般温凉。 “殿下……” 这声音也跟玉石落地似的,有些好听,但好像比不上记忆里另一道声音。 偏又那好听至极的声音在这会儿响了起来:“殿下日后不应当贪酒才是。” 姜昭皱着小脸,也不知是对着谁说话:“你好烦,送我回公主府啦,这酒好晕。” 云蔺扶住了她,语气流露出一抹无可奈何,“是,殿下。” 这时紫檀听见自家殿下在喊她,也跟了上来,可一见自家殿下已经被云蔺扶住了,她犹豫再三,也不知应不应当叫几个宫人将自家殿下抬回去。 最后她心中一偏,深深看了云蔺一眼,便只拿了个妃色披风,轻轻地覆盖到姜昭身上。 而后在马车上,紫檀问他:“云郎君,一个人若非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会极致细心体贴地去照顾另一个人吗?” 月光下澈,透过纱帐,落在这方寸之地,落在身侧那霞姿月韵的面容上。 她安睡时是如此恬静安和,与醒时张牙舞爪的模样判若两人。 险些真教云蔺以为,她本就是如此乖巧的人。 紫檀的话让云蔺稍有恍惚,他问自己。 喜欢姜昭吗? 他喜欢这个性格恶劣的淮城长公主吗? 一时之间,他恍惚得近乎迷茫。 但似乎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由不得他。 没人知道,此时这位来日可期的探花郎,心中又是何等的自卑与懦弱。 他似乎又回到了早些时候。 家族落魄到无力支撑起他在洛阳的开销,曾经的繁华败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落差。 王氏族人打压他,嘲弄他,让他屡试不第,让他颜面尽失。 曾经拥趸的友人疏远他,甚至协同王氏羞辱他。 什么云氏麒麟子啊…… 也不过是任人欺辱的猫猫狗狗罢了。 时间久了便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受此磋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而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那怯懦的自尊心。 而后有人嘲笑说,你有这等容貌,应当颇得权贵喜爱,若是舍得卖身求荣,还有什么得不来的。 那一刻心中的不甘与愤恨如迸裂的银瓶,他卸下傲骨抱着桐木琴走入留芳府,遇见了盛气凌人的淮城长公主。 这位公主骄纵任性、唯我独尊,有时还出言无状,是真真的脾气坏。但就是这样的她,予他住所,予他富贵,予他前程,甚至免他受人欺凌。 人似乎就是这样,跌落尘埃久了,感受到的恶意多了,就格外的珍惜那些温柔与善意,哪怕只有一星半点。 云蔺无法正面回应紫檀的问题,只得苦笑一声,道:“有些人是镜中花水中月,心中向往却不可折取。毕竟……太过于遥远,总是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 25. 二十五 丹鞅嘉措(惊!男主!)…… 面对紫檀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云蔺只 分卷阅读56 能沉默以对。 他远不若柳彧是真,故而也没什么资格与这才高八斗的狂士争夺。 在宴席之上,他曾问柳彧:你并不心悦淮城长公主,为何会愿意成为驸马? 那时柳彧轻轻晃着银杯,烛火在酒面摇漾,他微一侧头,含着笑反问道:你怎知我不心悦公主? 云蔺稍稍皱眉,被囚禁于公主府,险些错过殿试,这……还能心悦? 柳彧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怕这淑女性刁蛮,也无法让君子退却。 柳彧狂狷却更为旷达,譬如他的喜欢,是可以这样坦荡地宣之于口。 于是云蔺知道,在柳彧说出喜欢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输了。 云蔺遥遥敬了他一杯,极轻极轻地道:“那恭喜柳兄了。” 或许人总是这样,被诸多的框框条条束缚后,总会去羡慕那些行止乖张又肆意妄为的人,因为他们分明成为不了这样的人却始终心生向往。 …… 姜昭醒时尚在深夜,许是不忍惊醒她,侍女只是简单的为她擦拭了身子,浑身的酒气都还没散,她难受至极,便喊了守夜的侍女去备水。 皇宫新酿的酒还存有余劲,直到她迈入浴池的那一刻,方才完全清醒。 夜宴上的记忆已经有些零碎,只记得她被赐婚了,而后喝了许多酒。这是第二次赐婚,她也算是轻车熟路,将自己浸没在浴池中后,便不以为然地阖目享受起来。 见侍女立在两排缂丝披风后,姜昭压着声儿探道:“和尚?” 在远隔千里的一处佛国,那身着银纹法衣的佛子,猛然睁开了眼,一时光华,似有万般人间世相悉落眼眸。 他身处的万相灵宫里,点燃着无数灯火,巨大的金身佛像被映衬得美轮美奂,澄亮的光勾勒出他清峻秀逸的脸部轮廓,淡雅的眉宇透露出一种疏离凡尘的温柔。 他轻捏着手腕上的七宝琉璃珠,虔诚地朝佛祖轻声道了句“罪过”。 然而耳边又再度响起了姜昭的声音,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止妄和尚?臭和尚!” 他置若罔闻。 一双洞悉世相的眼,直直地,盯着上方巨大的佛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 待到耳边的声音渐渐停歇,变作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才缓缓阖眸,瞧见了那个抱着锦被,睡得无比香甜的瑰丽女郎。 止妄轻轻地道:“夜安,殿下。” 那女郎夜里睡得不安分,白皙的小脸一点点皱成了团。 而后,止妄用着他那平和且富有韵律的声音,念起了佛家的安神经。 或许是真有些效果,姜昭的小脸慢慢就舒展开了。 她本来就听不了什么长篇大论的话,何况是这冗长的佛经,一听便跟催眠曲儿似的,不消片刻就睡了,还睡得又香又沉,哪怕是在梦里也是如此。 止妄闭着眼,突然微微弯了弯唇角。 又过了些时候,他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步步踩得真切。 他睁开了眼,缓缓滚动起指节上的念珠。 那人渐渐走到身后,高大的身影吞噬了止妄的轮廓,投下一片阴翳,他道:“王,既已夜深,为何不愿安寝?” 止妄没有说话。 身后的人等了许久也不恼,只是缓缓退后一步,跪在了团蒲之上。 他双掌合十,红色的袈裟委地,无比虔诚地望向佛像。 “王,我瞧见了你近来的画作,那样繁华的盛世华庭,还是你所言的那个大齐吗?” 止妄依旧不答,于是这位尚在壮年的班|禅又道:“你果然不曾放弃啊……” 班|禅的眼里隐隐闪过一抹泪光。 他身前的这个人,是雪域最大的王,是降临人世的佛子,更是他用尽一生在扶持的信仰。 可他的王,却一心向往着那远隔千万里的大齐。 班|禅跪着爬上前,紧紧扯住那片银白的法衣,“王,这是你的国,更你的一生。” 分卷阅读57 止妄终于愿意回眸看他一眼,这一眼是足以摹在灵魂深处如水墨长卷氤氲不息的。 这时的他也不再是止妄,而是那端坐莲台的西域佛子丹鞅嘉措。 而丹鞅嘉措,生来便肩负着一种度化的责任,更是被授予了一种理所应当的舍弃与沉沦。 最初的最初他不过是西域汉人的后代,可他的降生似乎就联结着一场因果。 那日天降异彩,寒冬之期却莲开满池。 四世佛子是在那一日溘然长逝。 依照西藏寻找转世佛子的制度,四世佛子圆寂那日所出生的,带有天降异象的婴孩,就是佛子的下一世转世之身。 于是他一来到人间就成为了雪域的五世佛子,成为了这片佛国的新王。 藏传佛教的形成和发展,经历了十分漫长、崎岖和艰苦的路途。有颠覆、倾轧、交融和统一。这一路,荆棘遍生,万般艰阻。 如今已经进入了一个政教合一的新的统治时代。 班|禅和佛子是这个政体最高领袖,相辅相成,历代班|禅和佛子是互为师徒的关系,分别统领后藏和前藏地区。 自四世佛子圆寂后,四世班|禅桑其在教养五世佛子丹鞅嘉措的同时,接手前后藏政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丹鞅嘉措看着他,道:“桑其,佛祖予我神通,使我眼见大齐繁盛,却耳闻中原佛法蒙昧,那一刻我便知晓,我的使命应当不在于这个国。” 桑其抬首,面露坚决之色,“我教绝不会有抛弃子民的王,所以我是断然不容许你离开万相灵宫的。” 万相灵宫的守卫在他的示意下,送上了一条锁链。 丹鞅嘉措极其平淡地看着,看着桑其跪在地上,以无比虔诚的姿态,替他扣上了铁锁。 他始终淡漠着眉眼,无半分挣扎,似乎是对此习以为常。 这温厚刚毅的班|禅桑其,在他第一次尝试离开万相灵宫之后,便以如此手段来束缚他。 似乎这样,丹鞅嘉措就依旧是那个端坐灵宫,无悲无怒的佛子,依旧不染纤尘,脱离人世烟火,受万民供奉。 * 洛阳公主府。 日上三竿才醒来的公主,穿着一袭单薄的中衣,半躺不躺地卧在池边草地上。 曦光如春水般在她周身流淌,在这儿恰好的时节,连风都是温柔似水,好似由最轻薄丝所织出的纱,这样轻之又轻的自耳畔掠过,勾起她垂落的发丝。 紫檀在一旁抱着毳衣,感受到了这样的风,终究还是不住劝道:“殿下,这才三月天呢,你穿的这般少是会着凉的。” 姜昭将摊放在草地上的书缓缓合上,淡黄色的书面上,萦绕着一种古朴的气息。 这是一本颇为厚重的线装书,上头有四个大字“西域六记”。笔墨浓稠,端正肃穆。 只是在作者署名的位置,有被严重磨损过的痕迹,至今也不可考,但好在内容还算是比较完善的,后期也没有再遭受过任何磨损。由此可以看出收藏者的细致。 姜昭抱着这本书翻了个身,叹道:“大齐与西域虽通商许久,但关于西域的书籍却不多,也就明妃那儿文山书海的,还能找出一些。” 紫檀提醒道:“殿下还是小心些吧,这可是你好不容易从明妃那偷来的,过几日明妃娘娘要是发现了来找你,若是完璧归赵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了损坏,明妃娘娘定要将你生吞了不可。” 姜昭不赞同这话,立即反驳道:“读书人求书怎么能叫偷呢?我这是借。” “既然殿下说是借,那便是借吧。”紫檀笑道,“但也不知殿下何时喜欢看异国他乡的游记了,原先不是总觉得无趣来着。” 姜昭抱着书,摇了摇头。 其实恰恰相反,有些地方倒是有趣得很。 譬如书中第四记,讲的便是西域的政体,其中转世佛子的制度所带有的神话色彩,让姜昭瞧得津津有味。 但自古以来生有异象的人确实会有不凡之能,培养这样不凡的人为王,或许真可使得国家兴盛。 何况西域佛国之王不得娶妻生子,也无需为子孙筹谋,倒不如选择不凡之人来培养。 故而这一点,姜昭觉得有意思,却不难理解。 分卷阅读58 然班|禅与佛子的存在,倒让她琢磨了许久。 这样地位近乎等同的领袖,同在一片土地执政,真的可以共存吗? 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容下了,也是此消彼长,一方压制着另一方。 姜昭思考得累了,便仰面朝天,慢慢阖上双眸,任由这皓然之光落满全身。 她似乎在这明亮的光芒里,瞧见了大漠的孤烟,瞧见了荒蛮的戈壁,最后在那个尽头,瞧见了繁盛的佛国,以及那富丽绝伦的万相灵宫。 在那里,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佛陀,缓缓地,缓缓地转动起经筒。 而万丈台阶之下,匍匐着不计其数的人,他们一步一跪,以最虔诚的姿态,朝着他们的佛走去。 倏尔,姜昭的耳畔响起了一道低迷的声音。 恰好那看不清面容的佛陀,也正垂首翕动着唇瓣。 姜昭的心头,升起一阵长久的恍然。 直到那声音再度响起,她才猛然回神,睁开双眼环顾四周。 紫檀依旧抱着毳衣,只不过已经靠到了不远处的榕树下。 而那个熟悉的声音,是止妄的。 姜昭微微仰头,想起了昨日唤他数次不回的事情,冷笑道:“和尚你倒是舍得应孤了,孤以为你又落水里去了呢!” 止妄是个好脾气,素不将姜昭的讽刺放在心上,但他却认真地答道:“贫僧不曾落水,有劳殿下关心。” “关心?”姜昭笑了一声,这笑得刺人,说的话更是刺人,“你个癞头和尚也值得我关心?” 止妄默了片刻,又道:“贫僧的头剃得干净,不长癞头。” 这和尚好没道理,话都听不出好赖,谁关心他癞不癞头了! 偏又总用着不温不火的调子讲话,跟个面泥捏的人似的,反叫姜昭火气“噌”一下上来了。 26. 二十六(倒V开始) 精神只能满足一种…… 姜昭冷着脸不理他。 但又听止妄解释道:“殿下莫要置气, 昨日不过是有些私事罢了。” 姜昭面色更沉,私事?他们间有什么私事不知道的。 然而这时,姜昭忽然间意识到一个以往不曾深究的问题。 为什么止妄可以随时听见她的声音? 而她, 却从未听见过除了止妄回复她以外,任何的言语。 一个人,总不可能只说这么点话吧… 姜昭疑惑不解, 就问他:“孤似乎从未听见你和其他人交谈的声音, 这是为何?” 止妄道:“因为贫僧只有闭目时,殿下才能听见贫僧的声音。” 姜昭觉得这很是没道理,凭什么对方可以随时听见自个儿这里的声音, 而自己却不能随时听见对方的声音。 她不信, 觉得是止妄在诓骗她,便叫嚣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和尚定然是在胡诌!” 止妄滚动着念珠,心知这位殿下不是什么讲理的人,既然觉得他是在胡诌, 浪费再多口舌也未必听得进去,便就不说了。 但他说吧,姜昭听不进去, 不说吧, 姜昭就会恼火。 一恼火, 说出的话就不怎么好听了。 “满口花花的臭和尚,孤当你是什么西域高僧呢!看来也不是什么六根清净的家伙!还当哪门子的和尚……” “贫僧所言的都是真的。”止妄作为西域佛子这般久, 当真从未见过这般难缠的人,他无奈一叹,“殿下可莫要……莫要再污蔑贫僧了。” 姜昭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这诡谲的一场联系,她似乎在不经意间已经抹除了许多排斥, 甚至每每感到无趣的时候,她也更愿意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聊聊天。 面对这样一个陌生且永远也见不着的人,似乎更能道出一些想不清,也未必能道得明的事。 何况,平心而论,这个和尚极富耐心,话又少,虽说有时爱念念经,但也算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倾听者。足以让这十七岁的淮城长公主,有了个称心如意的装话篓子。 但即便是这般一个好篓子,姜昭原本也不愿 分卷阅读59 那么轻易地放过他,偏这会儿紫檀却走了过来,好奇地问道:“殿下您这是在跟谁讲话呢?” 姜昭不想被人当成自言自语的傻子,就从草地上随手捡起一根小木枝,将它晃来晃去,没好气地道:“我在和木头讲话。” 紫檀被逗乐了,捂着嘴笑道:“殿下今日真是好生有闲心,都开始和木头讲话了。” “说起来,和玉郡主的婚期也快到了。”紫檀见自家殿下无精打采的,便捡着能让她提起兴趣的事儿说,“殿下可有想过要送些什么礼物做个好彩头。” 姜昭稍稍打起了精神,“我库房里的好东西多的很,给她挑一样过去便是了。” 南风起,尽涟漪,漫天的烟云过眼,只觉闲意朦胧。 十七岁的姜昭活得是这样的肆无忌惮,她总没有太多的烦心事儿,若真非要说出点什么烦心的,便是总有个莫名其妙的和尚,喜欢不胜其烦地说一些无聊的训诫。 似乎以为这样的持之以恒、日积月累,便能教这骄纵的公主,学会些温柔的道理。 然而从她瞧着和玉嫁做人妇,到她自个儿尚予驸马,都不曾改变过。 * 和玉嫁人那日下了半天的雨,姜昭看着以往走得赫赫生威的女郎迈着金莲小步,亦趋亦步地跟在林熹身后。 这样拘谨又小心的身影,姜昭看着看着,便生出了一种难言的陌生感。 在众人宴酣之际,她偷偷地去洞房瞧了和玉。 她们已经好些日子没见着了,姜昭替新郎提前掀开了新娘的盖头,和玉抬眸一见她,终究是笑开了,唇红轻绽若一场终须凋零的花期。 和玉对姜昭说:“也只有你会做出这等事儿了,我还道林熹怎喝得这般快。” 姜昭笑了笑,道:“方才见你总觉得不似以往,现下总算是让我瞧出了往日的模样。” 和玉此时却泛出了涩意,“阿昭,人总是要变的,一点点变作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她最后分明是在笑,却缓缓淌出了泪光,“阿昭你要一直这样才好,一直这样……” 这样的无所顾忌。 这样的随心所欲。 你要活成天下女人,甚至是男人,永远渴望却永远活不成的模样。 那一夜,姜昭回到公主府后,又独自喝了许多许多的酒,但这一次,素来见不得她酗酒的止妄竟始终沉默着。 大抵他也察觉到了,这个惯是没心没肺的公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难以留住的一些东西。 日子在往前走,人也总是在变,而后终究在不同境遇里分道扬镳。 自和玉婚后,姜昭见到她的机会越来越少,曾经携手同游、嬉笑怒骂的玩伴被困在了一个大大宅院里,她的衣饰依旧华美,她的面容依旧美丽,可眼里属于年少的那一抹光彩却越发的黯淡。 姜昭看着她,看着她成为一个无可指摘的大族宗妇,看着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大家族的杂物。 然后姜昭意识到了,从今往后,和玉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可以陪她玩乐、陪她荒唐。 她问那个锦衣华服的宗妇:“你曾经同我说过,你想要自由,可是如今我在你身上,却再也寻不得了,你能告诉我,是为何吗?” 那端庄无比的林氏宗妇道:“殿下,因为我意识到了,那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我想得清清楚楚,也想得明明白白,林熹是个不错的人,林氏家族更无人敢苛待我,我都拥有得这般多了,便应当成为那些人想要的模样。” 姜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样平静无波,却说得如此悲观的她。 姜昭怎么也想不清,和玉什么时候变得开始如此叫她觉得陌生。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情景,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什么时候和玉有了这样的变化呢? 在她学习规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后来,姜昭派人从国公府打探到一些事情,才知道原来和玉在婚前是那样不顾一切地反抗过。 那个渴望自由的女郎,不顾一切到愿意放弃郡主的身份与枷锁,逃离这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然而终究是个弱质女流,很快她就被谢国公抓了回来。 谢国公没有惩罚她,只带着她去看 分卷阅读60 了看身为贵女,永远不曾见过的黑暗。 这样的黑暗让和玉自此选择放弃了属于自由的那道光。 谢国公带她看了暗巷里最落魄的娼妇,和玉见到那浑身生满烂疮的女人,用着沙哑破碎的强调,邀请路过的农人、粗兵、甚至是乞丐欢好。 她似乎快死了,蛆虫在伤口里穿梭,路人朝她吐下了恶心的口水。 和玉忍无可忍地在墙角吐了出来。 谢国公冷漠地道:“和玉,你以为外头的世界就是岁月静好吗?若是没有了郡主的身份,就如同他人手里任人宰割的鱼肉。” 谢国公指着那个娼妇,“她曾经也是一个大家族的女儿,但是却和一个书生私奔了,后来哪怕是后悔了,想要回到家族,家族却已放弃了她,如今变作了这般模样。” 后来谢国公又拽着她,去瞧普通农妇的生活。 和玉看着她们从日出背着锄头,赤脚踏入泥泞地里,一直不停歇地干到了日落。 那双脚出来时,已经瞧不清原有的肤色,甚至有许多虫蚁在上头钻来钻去,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让她们肤色变得黝黑,体型变得粗壮。 和玉见过最粗壮的婆子,也是细皮嫩肉的,几时见过这样的? 偏又谢国公依旧冷漠地阐述道:“农家的女儿幼时就买与他人做妇,动辄打骂,毫无地位,不仅要生儿育女,更要下地做农活。” 和玉害怕了,她是真的害怕了。 她只知林氏规矩让她苦不堪言,却不知原来这人间,比这更苦的还有许多许多。 她哭着跪到地上,扯着谢国公的衣角,什么渴望,什么自由,她都放弃了,“父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会好好学规矩,好好的成为一个合格的宗妇。” 见到女儿哭的这样梨花带雨,谢国公的目光终究的柔和了几分,他摸了摸和玉的头顶,宛若一个慈祥的父亲,“知道错了就好。国公府与林氏联姻势在必行,日后我们的家族,定然……一跃成为洛阳城的顶级世家。和玉,父亲挑的人不会错,林熹也的的确确是个极好的人,你会喜欢的。” 和玉抹着泪,绝望又顺驯地颔首。 从那以后,她果真就不再反抗过。 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所拥有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都是有条件的,她想要自由,却无法享用得起自由,于是她用自由换了长长久久的富贵。 …… 这些的这些,姜昭是事到如今才知道。 但她发现,她舅舅谢国公虽说手段极端,但也句句在理。 姜昭思索了半天,茫然地问和尚:“人是否永远无法逃脱生活的苟且?” 和尚说:“鲲之大,扶摇直上尚且需借助风的力量。人之小,托生于人世更需要依托许许多多的东西。苟且有一万种需求,一万种痛苦,而精神却只能满足一种快乐。 ” 27. 二十七 出嫁 次年开春。冰雪初融。 在一个顶顶好的黄道吉日里, 大齐的淮城长公主从皇宫里出嫁了。 洛阳城的街道挂满了红绸,十里长街,花灯与红花从皇宫的应天门绵延而出, 似乎如何也瞧不见尽头。 齐天子自明堂之上,牵着姜昭的手,慢慢地, 慢慢地走往应天门。 此时, 他们像极了普通人家的父女。 齐天子一步又一步地,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另一个人手里, 此后人生, 她的生命里将迎来另一个举重若轻的男人。 今日的柳彧穿着一袭纹饰华贵绮丽的红衣,腰环胭脂衮金带,下坠妃色瑞兽衔花玉,乘坐在系着大团花的汗血宝马之上,鬓若刀裁, 目含霞光,携着万千文士风流,来至公主跟前。 二九年华的淮城长公主已经算是出嫁时间极晚的女儿了, 但是天子国母留来留去, 终究还是要嫁人了。 齐天子惯是肃穆的眉宇, 少有的呈现出慈祥温和的模样,“吾儿此后, 如意郎君在侧,定要一生顺遂无伤痛,定要盛享繁华…常开颜。” 他将姜昭送上八抬凤轿,看着身着万里霓裳、凤冠霞帔的女儿, 看着他宠爱了大半生的女儿,独自一人走向了她自己的未来。 柳彧朝齐天子与国母一拜,转而一跃上马 分卷阅读61 。 凤轿摇摇晃晃的,四角斜飞的轿顶挂着一排排流苏金铃铛,随着轿夫一轻一重的步子,敲击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这一声又一声的叮当响儿,荡入姜昭的心间,她终于再难忍受了,揭下如火的盖头,在软轿上回头望去。 只见那位年少历经无数腥风血雨,最后以铁血的姿态君临天下的帝王,在此时只不过一位失去至宝的老父亲,露出了姜昭从未见过的、无比脆弱的神情。 晴光照映在尚未融尽的雪地上,这样的晶莹剔透似乎也将这位帝王的发梢,衬出了几分斑白。 父皇似乎老了…… 当这个想法出现在姜昭的脑海里时,她的心里忽然漫上了无穷无尽的苦涩,教她眼眶一酸。 什么礼仪规矩,什么良辰吉时,姜昭才不在乎这些。 “停轿!”姜昭喊道。 但唢呐声、爆竹声,很快就淹没了她的声音。 姜昭掀开凤轿的连理团花帐,再度喊道:“停轿!孤让你们停轿听见了没有!!” 这时已有轿夫听见了这样的命令,但出嫁途中让轿子落地是极为不吉利的事情,哪有新娘子会有这样的要求? 他们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姜昭柳眉倒竖,怒道:“孤说、停、轿。” 前头的轿夫被这公主的怒容摄得停了步伐,而前头不动,后头自然也走不了。 这从宫门里走出的队伍一下子就停滞了下来。 跟随在轿子旁的全福太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方才在后头被爆竹声震了耳,并没听见姜昭的声音,故而见到轿子停了,就朝轿夫斥责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竟敢把轿子停了?” 轿夫正一脸为难,哪知姜昭趁着轿子停了,就直接从上头蹦了下来,提着裙子就往回跑。 全福太太什么时候见过这等不守规矩的主儿?一双眼都瞪成了铜锣。 她震惊地看着那坐在凤较上要出嫁的公主,一脚又一脚地沾着地,沿着后头长长的红妆路,重新跑向应天门。 如烈阳般艳丽的霓裳裙尾,自她脚边卷席而过。 她当机立断地弯腰拾起裙尾,跟着那不守规矩的公主跑,边跑还边喊着,“殿下~殿下!你怎么可以沾地跑呢?!这可是不吉利啊——!” 姜昭扶着满头的金饰与凤冠,只觉得脖子都要掉了,她听见了全福太太的声音,心暗道:孤生在帝王之家还享尽父母之爱,这便是最大的吉利,其他的吉利还算得了什么? 这会儿眼瞅着凤轿走了一里,正想着登上城楼再看看的齐天子与国母,忽然间听见身边有宫人惊呼道:“殿下怎的跑回来了!” 齐天子和国母不明所以地往后一瞧,只见方才从他们手里送出去的明珠,居然又跑了回来。 姜昭娇喘吁吁地定在他们面前,红盖头也不知去了哪儿,发间的步摇在晃动间闪着灵动的光,华美精致的凤冠在晴光下神光离合,恍若下一刻便会扶摇直上、浴火冲天般。 今日画着红妆的淮城长公主,荣华璀璨,美艳得不可方物。 她朝齐天子与国母俯身一拜,“儿常使爹娘忧心,实乃不孝,哪怕今日出嫁,儿依旧会常侍奉于爹娘膝下。望爹娘切勿为儿伤情。” 一时之间,齐天子与国母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竟也不知露出个什么面容来,便双双无奈至极的地叹了口气。 大齐尚公主与入赘差不多,日后公主和驸马是要一同住在公主府的,宝贝女儿依旧在眼皮子底下瞧着,也不是什么远嫁,理应也没事难受的,但见着女儿长大嫁人了,他们回想起曾经黏人的小奶娃变作出嫁的新娘,心中如此伤情也是真的。 但哪里料得到,这孩子说跑来就跑来了呢? 国母将姜昭扶了起来,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不守规矩呢!” 她一向端庄守礼,却不知怎么教出个这样肆无忌惮的女儿,偏见着这样的肆无忌惮,她也屡屡不忍心责骂。 这会儿全福太太和一干穿得颇为喜庆的侍女都追了过来,她们朝齐天子和国母行了个礼,而后焦急地朝着姜昭道:“殿下快随我们回轿子上吧,您这样是会误了及时的!” 姜昭看向齐天子。 齐天子叹了口气,本想如儿时 分卷阅读62 那样摸摸她的小脑袋,却见她满头金玉发饰,便只能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缓声道:“去吧……别再错过吉时了。” 姜昭吸了吸鼻子,道:“那你们别难过了。” 齐天子笑道:“好,不难过,我们开心。” 姜昭转头跟着全福太太重新回了轿子。 柳彧一直在等着她,在姜昭再度覆上盖头的前一刻,他们对视了一眼。 他的眼里只有笑意。 似乎对此并无任何不悦。 他还朝姜昭做了个口型。 “莫要不开心了。” 可姜昭却淡淡地别开了目光。 而后却发现,这胆大包天柳彧,竟然直接进入她的凤轿,将她抱到了马背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驾着汗血宝马,一路顺着士兵开出的道儿,直往前奔驰,姜昭的红盖头都快被刮走了。 柳彧连忙逆着风接住,将这红盖头放入衣襟,末了还不忘朝后头的人喊道:“我们会在吉时到公主府拜堂的。” 知道柳彧是个不拘礼法的,姜昭却没想到他竟然比自己还不拘礼法。 她仰头问道:“柳彧,你要去哪儿?” 柳彧却只驾着马,并不作答。 姜昭狠狠地拽住他的衣领,猛然往下一拉,她如芍药一般灼艳的红唇,近乎要贴上他的下颚,这淮城长公主的声音骤然一冷:“凤首花轿,十里红妆,这可是孤最风光的时刻,你这是要做什么?” 柳彧被迫朝前一倾,终于肯垂了眸,他的眼里似乎浸透着一层铺天盖地的斑斓之光,然后他就笑开了,而这样的光也随着他的笑,缓缓地荡出了涟漪。 姜昭听他道:“殿下,再盛大的嫁娶,至多也是前无古人,但唯有破开这繁文缛节,才会后无来者。” 姜昭闻言忍不住一琢磨,可就是这么一琢磨,她琢磨出几分认同的意思了来。 公主出嫁哪怕是再风光、再奢侈,到了史官笔下,可能也只不过是几个字的事儿,但若是有什么出格的行止,可就是一个独特的新篇章。 姜昭忽然觉得文人的嘴当真是一张以理服人的嘴,叫她觉得有道理不说,还叫她生出了些许跃跃欲试的感觉。 于是姜昭便坐稳了,长长的裙摆被她揉做团抱在手里,她命令道:“凤轿游街是绕洛阳街道一圈,那我们便纵马绕个三圈。” 柳彧一扬马绳,朗声应道:“这可简单。” 这俩人本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如今凑作一块儿,自个儿是快乐了,却是真真叫他人不得安生。 在应天门十里之远的地方,公主和驸马都纵马跑没了影儿,轿夫不知所措地问全福太太:“这接下来如何是好?” 全福太太将手里的红帕卷做了麻花,她真是后悔讨了这么个差事儿,竟遇上这样不成规矩的两个新人,偏又身份尊贵,说也说不得,便只能朝着轿夫怒言相向:“驸马公主都跑了,我能怎么办?!” 这会儿紫檀从众穿着喜庆裙衫的侍女堆里出来,她对自家的两位主儿自然有几分了解,安抚道:“夫人莫急,既然驸马说了不会错了时辰,那我们便先继续游街,我去同圣人那边说一声,我家殿下荒唐惯了,圣人对此定然也不会多有怪罪。” 全福太太别无他法,于是就依着她的意思办了。 而刚踏上城楼台阶的齐天子与国母,听到了宫人传来的消息,脸上的情绪几经变化,最后化作无可奈何的神色。 齐天子倦怠地摆了摆手,“罢了,随他们去吧。” 28. 二十八 柳彧你心飘了 红妆凤轿沿着洛阳最繁华的街道绕了一圈, 绵绵不绝的送亲退伍让诸多洛阳百姓目不暇接。 凤车腰鼓百声炮,花月佳期两得意。 虽不见新婚的两位正主儿,但这样的热闹, 足以人洛阳人兴奋了整日。 后来十里红妆尽入了公主府,墙外花团锦簇,墙内满目朱霞, 身着红衣的两位主儿终于掐着点到了礼堂。 公主为君, 不拜高堂,只拜天地。 而柳彧父母双亡,更是不计较这些俗礼。 大红的团花绸缎, 他们各执一头, 正堂高 分卷阅读63 台上,是圣人的印信,以此象征圣人亲临。 虽然在皇宫里已经拜过了,但此时还需依着礼节再拜一次。 一拜天地,赐予此生免困苦多顺遂。 二拜圣人, 赐予皇恩浩荡良人相伴。 夫妻对拜,赐予似水流年岁月静好。 红色的盖头随着俯首起身而浮动,姜昭在缝隙间瞧见了柳彧的面容露出了一种春风拂面的柔软明净来。 他看来的目光, 如晨曦一般明亮。 姜昭忽然想起了, 赐婚后几日, 柳彧亲自送来的婚书。 这样笔触潇洒的行书,一看便是他自己写下的。 姜昭的目光在“谨以白头之约, 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这一句上流连许久,最后轻轻地挪开了视线。 今日再度想起, 姜昭平静无波的心,忽然就生出了兵荒马乱,而这兵荒马乱是因为,面对如此坦然的心意而袭来的手足无措。 甚至是难以置信。 她与柳彧的相识便结了仇,在这读书人以仕途为终身之任的时况下,自个的所作所为算是毁人终身,柳彧怎会不暗恨? 可既然是暗恨,却为何做出如此赤诚姿态? 姜昭心下狐疑,只当他是惺惺作态,定然是要从她身上图谋些什么。 从小到大,除了父母兄长,其余的任何人靠近她,都是带有图谋的。什么情真意切,也不过是暗中的明码标价。 姜昭的心在瞬间重归于平静,她对着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勾起了唇。 却不料便是这样的情意错付,教那清高傲岸的狂士,在此后的日子里,落得满身风尘,教那一代绝世诗才,落得雪中埋骨。 …… 到了夜里,在这钦天监千挑百选的好日子,下了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大抵也算是个好日子罢。 入了寝室的淮城长公主直接叫宫人褪下这些繁杂沉重的饰物,换了一身轻便的中衣。 全福太太在一旁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道:“殿下,这驸马尚未进来,交杯酒也……” 姜昭揉着脖子道:“既然是孤的婚事,孤想如何便如何,少拿这些繁文缛节作践人,你若看不惯便出去,外头的雪倒是好瞧。” 国母选来的全福太太本也是朝廷命妇,哪怕是国母也对她礼让三分,何曾听过这样不客气的话,当下就变了脸色,从寝室里出去了。 紫檀见此,忧心道:“殿下,全福太太是皇后千挑万选选出来的,您这样恐怕会惹得皇后难过。” 姜昭一头倒在若红海一般的被褥里,龙凤烛忽高忽低,光影摇曳之下娇艳荼靡。 “明日我会亲自去向母后赔罪,但今日不将她气走,难过的便该是我了。这人前风光也风光过了,人后可不能再难为自己了。” 淮城长公主殿下总是有诸多歪理,叫人觉得无可奈何。 紫檀自知说不动她,便继续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凤冠嫁衣。 姜昭在床上躺着了会儿,又对紫檀道:“今日你让驸马睡到隔壁的厢房里去,日后若是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入我的房门。” 此时在宴请宾客的厅里,柳彧揽着云蔺的膀子道:“若非云兄,我断然不会有今日。” 他一杯又一杯的朝云蔺敬酒,不擅喝酒的云蔺也一杯又一杯地接着。 有宾客起哄道:“都说柳状元擅长咏美人,公主殿下国色天香,你怎不咏一首,我们可还听闻公主慕你才华,还亲自去国子监找你讨诗呢!” 柳彧在好几杯酒下肚后,面容微醺,他摇摇晃晃地举着酒杯道:“我写过啦写过啦……” 与他相熟的士人笑问道:“何时写过了?” 柳彧撑着身子道:“那篇《水湄美人赋》写的就是公主啊……” 惊鸿一瞥,乱我心曲。 她在凤架上回眸一眼,便觉人间花开正浓。 这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夺魁首尚公主,住高楼宴宾客,揽尽天光与绝色,如火喜服如厮璀璨,也如厮刺目。 慢慢地。 云蔺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分卷阅读64 以不胜酒力为由,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他终究还是不喜欢那样嘈杂的环境。 更不喜欢见到那样明艳的红。 外头正下着雪,上铺皓影,下有流光。 他裹上了一层银白的狐裘,走进皑皑白雪中,掠过深浅,一路走到雪满白头。 他看着皓月化暮雪落人间凝成诗画,看着她站在他碰不到的高楼,添红妆。 这从月色与雪色间走过的人中玉郎,一点一点地将眼中温柔,搅碎在寒光里。 淮城长公主的这场婚宴办了五天五夜,先在公主府办了三天三夜的曲水流觞宴,后又在皇宫连办了两日的皇家宴。 天子宠女向来是极尽奢华,令诸多贵族女眷咂舌不已,不禁都生出了羡慕之意,只恨自己不生在帝王之家,享受不了这等无上富贵。 朝臣见自家女眷如此羡慕不已,只提醒道:“紫微城的公主可不止这么一个,但却只有这么一个受尽宠爱的。” 这言下之意便是,你哪怕成为了公主,也不一定能得到天子的宠爱。 众女眷纷纷翻了个白眼。 得不到的东西,羡慕羡慕还不准啦? 但众人羡慕公主如此得圣宠,是羡慕得毫无压力,更不敢造次,毕竟身份是摆在那儿的。 而羡慕柳彧借此一飞冲天,半只脚迈入皇室的大门,却是羡慕出了嫉妒,羡慕出了酸意。 要知道柳彧说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个末流世家的旁系子弟。 门衰祚薄,父母双亡,也就一个师父能拿出手,但还不知道躲到那里隐居去了。 然而羡慕归羡慕,嫉妒归嫉妒,淮城长公主的脾性和荒唐,却也不是大士族能忍受得起的。 娶回去也只能当大佛供着,若是真当作寻常妻子来看待,应当会叫人糟心至极。 这不,前些个日子还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才过了几日就面带郁闷之色。 柳彧确实有些郁闷,譬如淮城长公主不让他进房,再譬如淮城长公主不喜欢他。 他生的好才华又不俗,以往遇见的姑娘,哪个不对他芳心暗许? 怎就在姜昭身上碰了壁? 都说淮城长公主喜欢俊俏的郎君,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莫非姜昭不好他这一口? 柳彧觉得难以理解。于是每日起来的第一桩事儿,必然是要对着镜子自视良久。 依着他原先的想法,大齐的公主养面首确实常见,但他相信以自个儿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才华,必然会让公主心悦于自己,然后将那些个伶人小生撵出去。 直到后来某一天,柳彧从侍人口里打听到,原来面首里最为得宠的竟然是云蔺。 不知为何,他忽然就生出了一抹心虚。 但是侍人的话也给了他一个大致的方向,也许公主喜欢的是清冷那一挂儿的郎君。 于是他也学着云蔺穿起了白袍,学着他淡漠的神情,常在姜昭面前路过。 有时候遇见了服侍起居的舍人,还会正儿八经地问道:“吾与云泽芜,孰美?” 起居舍人:“……” 后来姜昭见得多了,便在赏花时忍不住问紫檀,“柳彧近来可是有什么糟心事儿?” 紫檀思索片刻,摇头道:“听闻近来圣人很是器重驸马,应当也没什么值得烦心的。” 姜昭撇了撇嘴:“本就是一脸狂傲的,如今还变本加厉得拽出了催债地主样儿,活像人欠他钱似的。我还当他是在朝廷遭了谁的气呢!” 紫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公主府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 姜昭逛了几步,正想抬手折一枝,却见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越过她头顶,折下了个开得最大最美的。 然后这手就快速地收了回去。 姜昭转身,便见是身着白衣的柳彧,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柳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再淡淡地、不由分说地将桃花放到姜昭的掌心里。 然后抖了抖衣袖,就走了。 姜昭看着手里的美丽桃花,瞬间就恼火了 分卷阅读65 起来。 “你看他是什么态度!” 这分明给的不是花,是恩赐! 姜昭恨恨地把花砸到泥地上。 紫檀困惑不已,“驸马爷原先虽狂傲了些,但也不至于如此,必然是有什么缘故的。” 姜昭没好气道:“我看他就是做了驸马,心飘了。” 攀上皇家的高枝多好啊,人同是三甲出身的榜眼和探花还在翰林院当着校书郎呢,柳彧却已经直接任职国子监监丞。 姜昭以为这人受了这等好处,应当多想想怎么讨她欢心才是,怎么反倒越发气人了。 这不是心飘还是什么? 29. 二十九 你可曾心悦公主? 紫檀笑道:“殿下, 您有没有发觉,其实您和驸马有时候还挺像的。” 一样的肆意,一样的潇洒, 似乎都是脱离于礼法之外的人。 紫檀以为,她家殿下相较于云郎君,却更情愿嫁与柳郎君, 应当有一层原因便是因为这样相似的性情。 姜昭难以置信地扬了扬眉, “紫檀,你近来莫不是绣花绣坏了眼睛?” 她哪里和柳彧像了? 论狂妄论傲慢,这区区一个柳彧也能和她相提并论? 如出一撤的傲岸与不羁, 是这场婚姻的起始, 却也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终结。 姜昭转过身,一脚踩过丢在地面上的桃花,她的眼尾漫不经心地扫过,方才觉得惊鸿的美丽,此时再看也不过尔尔, 她轻声道:“柳彧确实是有几分意思,但我不信他。” 不信他有真心。 更不信他有爱慕。 尚公主、讨欢心,左右不过是为了两件事——美人与权势。 * 世间没有纯粹的付出。 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必然不会长久。 当柳彧看见姜昭在公主府寻欢作乐的那一刻, 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变得有些可笑。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位淮城长公主的荒唐。 姜昭醉卧于美人膝上, 云鬓斜钗, 秀色若珪璋,慵懒无比地遥遥看来, 露出了风情艳逸,却又坦然至极的笑:“柳文豫,你瞧孤这府中,藏有无数绝色。” 她的声音因喝了酒而显得低迷, 落入耳中宛若夜莺私语,“听闻你也喜好享乐,不若来同孤一起呀……” 说着,她还朝柳彧招了招手。 入眼醉生梦死与纸醉金迷。 柳彧再狂放,也受不得如此情景,他险些被姜昭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 但不行,他还不能与姜昭正面起冲突。于是柳彧冷笑一声,若有若无地讽刺道:“殿下所言极是,这等寻欢作乐之事,殿下独享确实有些不地道。” 他一面走入堂中,一面褪下素白的外衫,露出了里头天水碧的锦缎衣。 姜昭正迷糊着,没听出他的讽刺,只眯着眼瞧了瞧,道:“孤果然还是比较习惯你穿青衣的样子。” 此时柳彧已敛去所有情绪,淡淡地道:“殿下放心,日后我不会再穿白衣了。” 也不会再这般没脸没皮地去讨人欢心。 年仅弱冠、情窦初开的柳彧终于知道,原来一厢情愿并不会有什么善终。 他忽然想起被圣人赐婚的时候,分明应当恼火,却暗自生出了隐密的欣喜。 是啊,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未来的妻子还是曾经一见倾心的金枝玉叶,是该欢喜的。 于是他放低了身段,敛去了傲气,努力地去讨她欢心。 可她为什么偏要这样的狠心? 柳彧一点一点地收紧了掌心。 此时沉迷酒色的姜昭自然是不知他万般纠结的心,只是见他一人独坐席上,瞧着寂寞,还颇为好心地给他指了两个美姬过去,道:“你们去陪驸马喝几杯。” 姜昭想得倒是简单,既然自己喜欢玩乐,自然也不能拘着驸马玩乐,关上门想如何玩都互不干涉。 美姬赤着脚走到这位驸马爷的身侧,美目含情,风情万种。 分卷阅读66 柳彧上下打量了一眼,不得不说姜昭此人真的极会玩儿,又是俊俏面首又是艳丽美姬的,当真是什么都归她享受了。 柳彧笑了一声,又轻又冷,“殿下当年因为成世子逛勾栏便险些废了他,如今怎对我如此大度?” 姜昭从面首膝上缓缓地坐起来,三千青丝散落在地,她漫不经心的对柳彧道:“他损孤颜面自然是要受些教训,但你不同,我们如今是有名有份的夫妻,推己及人,孤养面首自然不能让你守身如玉,毕竟你柳家门衰祚薄,还是要留香火的。故而你要是想养些通房姬妾,孤不阻碍你,但得藏着掖着,关起门来养。” 柳彧登时就气笑了,“你倒是颇有考量,看殿下这意思,是不想与我坐实了夫妻名分了?” 姜昭冷冷地仰头看他,“柳文豫,我们是夫妻更是君臣,孤若是不愿,你奈我何?” “好好好。”柳彧连说三个好后站起身,一把揽过那两位美姬,“那殿下所赐,彧谢过了。” 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好言相向的时候,或者说是这位公主唯我独尊惯了,凡事都是依着自己的心意来,于是遇见了个不会低头的柳彧,便只能引发无穷无尽的争吵。 柳彧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委曲求全了,但这样的委曲求全在姜昭看来,是极为的不值一提。 面对这样矛盾的情况,两人的夫妻关系一度跌落冰点。 然而‘情场失意,官场得意’这句话,放在柳彧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圣人在这几年一直在扶持清流,而他作为清流里半只脚踏入皇室的人,更是成为了圣人宠信的近臣。 圣人在一日退朝之后,将柳彧留了下来。 在宣政殿上,圣人问他:“文豫啊,你以为太子如何?” 这问话太过于突然,还涉及储君。 自古以来君王对臣子问出这样的话,必然是对诸君的能力产生了质疑。 平心而论,储君姜砚与姜昭一母同胞,但脾气性格却天差地别,姜砚安分守己,性格仁慈和善,无大建树却是个守成之君。 圣人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还是说圣人是为了试探他是否是太|子|党? 柳彧神思飞转间,已经生出了无数种猜想,正当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去年的太傅之事,这是唯一一次圣人和储君在政事上有了分歧,或者说是头一次储君反对了圣人的处置,莫非……圣人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 柳彧不敢让君王久等,便回答道:“陛下以法为正,东宫仁心有慈。然臣以为,东宫心性好也不好。” 齐天子笑指着柳彧,“人都说你是狂士,倒还真不虚言,还没有人敢在朕面前说东宫不好的,罢了,都是一家人,直言也无妨,那你就说说东宫不好之处。” 柳彧道:“东宫性情过于仁善,易受情谊所控,恐怕会遭到朝臣摆布,陛下应当清楚的,朝中人素来最懂如何欺上瞒下。” “那文豫你的意思,是朕要换个储君了?”齐天子语气微沉,眸光幽微。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 随侍的大太监见此,忍不住呼吸一窒。心道这位驸马爷还是胆大包天,诸位皇子里唯有东宫一直按着未来君主来教养,其余的皇子都被圣人打压得冒不了头,可以说是满腔希望都寄托于东宫,如今被寄予厚望的孩子被人挑了错,哪个父亲能受得了? 柳彧垂首,回道:“不敢。只是陛下问话,臣不敢欺瞒。” 齐天子道:“好个不敢欺瞒,朝中百余官员就你是忠心赤胆!” 他似乎动了怒,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大太监连忙上前递上绢帕,齐天子接过,捂着嘴摆了摆手,面露倦色,“罢了,你回去吧。” 柳彧忙道了一句“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也不敢多待片刻,便慢慢退了出去。 其实他心里有无数种能够让圣人开心的答案,但他偏不愿违背原意。 哪怕知晓圣人会因此不悦。 他抖着袖子叹了口气,仰头就见云蔺迎面而来。 自此尚公主后,他与云蔺便少了来往,然心中对这风光霁月的人物却始终心怀感激,只是时常不知如何去面对罢了,况且他也意识到了对方的规避。 但这会儿两人避无可避,柳彧率先笑着朝他打了个招呼。 分卷阅读67 云蔺如今为正九品校书郎,浅青色的朝服穿在他身上,丝毫不逊色于他以往的白衣。 他微微颔首,而后在殿门前驻足,忽然问道:“殿……近来可好?” 细微短促又极快收回的一声“殿下”,终究还是叫柳彧捕捉到了,他敛了笑。 忽然想到云蔺曾经的身份,再度觉得如鲠在喉,如刺在心。 柳彧看着他,眉眼渐冷,却笑吟吟地道:“我与阿昭都好得很。” 云蔺睫羽轻颤,最后道了声“那便好”。 姜昭有了驸马后,他再没踏入过公主府,曾经熟悉的一楼一阁,一草一木,如今在记忆里已经渐渐褪色,只是那瑰丽无双的公主,却始终在灰白的画面里,活色生香。 漫天清辉下,他看着向柳彧,忽然心生出一片阴翳。 若是……若是曾经,他不去坚持所谓的气节,是不是状元郎便该是自己,尚公主的也该是自己。 这个想法,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如同附骨之蛆一般,在他的脑海里涌动,也许积累到某一天,便会彻底爆发,叫他彻底没入深渊。 而后柳彧的声音在他耳畔再度响起。 他问:“云泽芜,你可曾心悦公主?” * 半个时辰前,在公主府。 姜昭气急败坏地看着起居舍人,“你就直接写个夫妻恩爱,是会要了命吗?” 起居舍人一板一眼地答:“殿下,您成婚以来不与驸马同寝,不与驸马同食,写夫妻恩爱,并无道理。” 姜昭看着一桌子的吃食,道:“孤不是正等着他吗,这还不能体现孤与驸马恩爱吗?!” 起居舍人:“抱歉殿下,这不能。” 姜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孤、亲自、等他,一口未动呢!” 这么大的牺牲,都无法体现深情厚谊吗? 姜昭真的是厌恶透了起居舍人,记录日常便也罢了,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拿到宫里给她母后过目。 这究竟是什么破规矩?! 见起居舍人软硬不吃的模样,姜昭别无他法,就转而凶巴巴地问宫人:“今天柳文豫怎么回事,不回府吃饭吗?!” 宫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道:“听隔壁的大人说,圣人留了驸马,大概还有等些时候,奴婢要不要去宫里喊喊?” “罢了。”姜昭捂着头,“孤去宫里找他,你、你下这总能写:孤思驸马心切,茶不思饭不想,遂入宫寻他吧。” 起居舍人略一思索,点头道:“如此是可以的。” 30. 三十 所有的尊重是要靠自己去取得的…… 于是姜昭摆驾入宫后, 就在宣政殿门口遇见了云蔺和柳彧。 恰巧就听见柳彧的问话,而后又听云蔺道:“文豫多虑了,我入公主府是时势所迫, 并非心甘情愿,但如今入仕,却也感念公主之恩, 故而时常挂心旧主。” 这玉面郎君神色淡淡, 不见任何的波澜,入了姜昭眼里,像极了在撇清关系。 时势所迫? 并非心甘情愿? 旧主? 姜昭将紫金绣花履踩得步步真切。 殿前两人闻声瞧来, 那青衣校书郎忽的脸色煞白。 姜昭走至云蔺身前, 将他起了褶皱的衣领轻轻抚平,她眼尾飞斜,宛若刀子一般锋利,“云大人的官服好生威风啊,叫孤这旧主, 瞧得感慨万分。” 这又冷又刺的话调,让云蔺浑身一颤。 曾经跟在姜昭身边那般久了,总归是对她的性情习惯有所了解。 她的脾性从来不加掩饰, 喜是喜, 怒是怒。 喜时会将人捧上天去, 怒时又能毫不犹豫地直往下摔。 云蔺忍不住退后半步,垂首道:“全托殿下垂怜。” 姜昭扶着发鬓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是孤垂怜, 一条狗尚且知晓对主忠诚,人总不能连条狗都不如,你说对吗?” 云蔺的心猛地被划开一道口子,“殿下所言极是。” 分卷阅读68 柳彧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原以为云蔺身为姜昭的近臣, 两人应当亲密无间才是,却不料竟遭如此折辱。 原来姜昭待谁都很不客气。 一瞬间,心头的那根刺,似乎已经烟消云散。 他上前一步,岔开话题道:“阿昭来到宫中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阿昭?谁准这人这么喊的? 姜昭不悦地看了柳彧一眼,本想说些什么,但想到在外总该要有点夫妻的样子,好叫她父皇母后不瞎操心,便将喉咙口的那些话咽了下去。 转而淡淡地回了一句,“家中饭菜吃得有些厌了,想去母后那儿吃些东西,待孤看看父皇后,你与孤一道去贞观殿吧。” 柳彧道:“也好。” 这会儿,宣政殿内的大太监走了出来。 一眼瞧见了这三人,忙朝他们行了个礼。 “呦,公主殿下也来啦。”大太监笑着道,“圣人刚同奴抱怨您出宫后,总不愿回宫了。” 姜昭仰头道:“所以这不是回来瞧一瞧了吗。” 大太监躬身退开一步,朝云蔺道:“方才圣人是让奴出来请您,但既然殿下来了,大人便一同进去吧。” 云蔺微微颔首,便跟在姜昭后头走了进去。 而柳彧才从宣政殿出来,又将圣人惹怒了,哪还敢进去讨个没趣儿,便打算在门口等姜昭出来,再一道去贞观殿。 姜昭一进殿便一溜烟似得跑到齐天子跟前,齐天子还寻思着谁如此胆大包天,抬头见着了自个儿的爱女,还未说话,眉眼却先柔和了下来。 他忽的想起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将方才的绢帕丢到了案桌底下,而后才不紧不慢地笑道:“你倒舍得来瞧朕了?” 姜昭眯着眼笑嘻嘻地道:“父皇,儿臣虽然不常来瞧您,但是每天都惦念着父皇呢!” 齐天子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 帝皇家的天伦之乐落入云蔺眼底,他忽然觉得自己大抵来得不是时候,却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帝王对淮城长公主的宠爱,是何等的真切。 寻常百姓家对子女都未必如此疼爱,而在这儿薄情帝王家,应当更为难得。但能养出姜昭这样的人,大抵也就只有帝王了,无上荣爱与无上富贵堆砌出的金枝玉叶,又怎能奢求她垂首看一看,看一看下方抬头仰望她的人。 云蔺想了许多,心间却越发地荒茫。 但好在齐天子仍未忘记正事儿,便唤了他一声,打断了那些思绪。 云蔺回神后,立即应了声“臣在”。 齐天子也不避讳着姜昭,直接道:“你倒是个有本事的人,既然已经准备得如此充分,明日朝会便拿出来给诸位大臣瞧一瞧罢。” 云蔺垂首应道:“是。” 姜昭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却也知晓应当又是朝堂上的事情,不免猜测着是谁又要吃挂落了。 说来也奇怪,近来父皇的动作实在是太频繁了,朝堂上有不少老官都被贬谪发配到偏远的地方,再有些脾气顽固的便直接抄了家。 虽然心里有疑惑,但出于对父皇的信任,姜昭以为,无论如何情况,她那英明神武的父皇都是心中都是有数的。 待到齐天子吩咐完了这些朝堂事宜,他转头朝姜昭道:“正巧你母后也想你了,便与朕一同去贞观殿吃顿饭再走吧。” 姜昭乖巧地点了点头。 而便是这么一顿饭。 让柳彧头一次感受到淮城长公主,宛若春风拂面一般的温柔。 姜昭在父皇母后和皇兄的视线下,将一块肉夹到柳彧碗里,温柔地笑道:“驸马,这是你爱吃的,快吃吧。” 柳彧震惊至极。 姜昭唤他从来都是直呼名字,何时叫过驸马的? 他慢吞吞地咽下了这块肉。 齐天子笑道:“夫妻恩爱,甚好。” 皇后满意地点头道:“相敬如宾,甚好。” 姜砚感慨道:“皇妹懂得善解人意了,甚好。” 柳彧:“……” 也不知是姜昭太会装,还是众人的要求太过于低, 分卷阅读69 总而言之,这顿饭他们都吃得颇为欣慰。 回府后,柳彧始终跟在姜昭身后。 或许是一时的温柔小意,迷乱了他的理智,他似乎又觉得自己能够走进这个尊贵无匹的女郎的内心。 然而直到姜昭转身看他,那是一种又挑剔又冷酷又尖锐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宛若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让他再度意识到,这个公主目下无尘,除了她的父皇母后皇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入她的眼。 姜昭道:“日后若是去宫里,你便要与孤做出夫妻恩爱的样子,明白了吗?” 这样以上至下的命令,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 柳彧欺身靠近这个高高在上的女郎,他是个男人,当一个男人沉着面色靠近一个女人的时候,是带有危险性的。 姜昭忍不住后退一步,这种具有压迫性的感觉,叫她很是不适。 姜昭冷着脸道:“你想做什么?!” 柳彧离得她很近很近,他道:“殿下,夫妻恩爱的前提,应当是,我们真的是夫妻。” 温热的气息围绕着姜昭的面颊。 姜昭拧着眉看他。 这是要求与她交欢的意思? 可柳彧凭什么,凭什么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姜昭冷声道:“跪下!” 柳彧不为所动。 他与云蔺不同,云蔺愿意服从姜昭,但他不会。之前为了取得姜昭的欢心而试图迎合她,已经让柳彧意识到,以姜昭这样的身份,迎合她的人太多太多了,所以哪怕自己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结果。 反而会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去。 可柳彧是何等骄傲的人。 他怎么会容许将自己放到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 但偏又如此的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得到了这般多的东西,却始终得不到这个高傲骄矜的公主的心。 姜昭的目光冷极了,秋水般的眼波里凝结着层层霜华。 她忽然上前一步,狠狠地,不留余力地,一脚折了柳彧的膝盖骨。 柳彧闷哼一声,猛地跪倒在地。姜昭抓着他的头发,逼着他仰头。 “柳彧,尚公主所带来的荣耀与显赫还不能满足你吗?孤最恨最恨有人这样的贪心,想与孤交欢,你配吗?” 柳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骨骼错位的疼痛感,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却不肯喊出来,反而还朝着姜昭笑道:“若是能驾驭得了公主殿下,彧倒是愿意用这些荣耀与显赫相换。” 姜昭气笑了,下手越发地狠,似乎下一秒就要折断他的头颅,“柳文豫,孤真没想到你是如此狂妄。” 她舔了舔牙尖,“孤曾经养过一头狼,它脾气不好,后来它但凡朝孤凶一次,孤就叫人拔掉它一颗牙,可它也是个有骨气的,一直到它牙齿被拔光都学不了乖。于是孤便将她同驯养过的恶犬关在一处。” 姜昭笑了笑,神色无比恶劣,“恶犬依照着孤的意思,日日夜夜地咬它,然后再让那恶犬乖乖巧巧地匍匐在孤脚畔,后来有一天狼也学着恶犬的样子,向孤讨宠求怜。” 柳彧有些艰难地发声道:“殿下是想告诉我,您想像驯狼一样驯我吗?” 姜昭垂眸冷冷地看他,“并不是。孤想告诉你,后来看到那头狼变成了犬,孤觉得没意思,便将它杀了。” 见柳彧疼得头冒冷汗,似乎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姜昭终于松开了手,漫不经心地掸去衣上的尘埃。 “柳彧啊柳彧,原先孤敬你一身惊才,故而忍让你三分,却不料使得你朝孤这般蹬鼻子上脸。” 柳彧跌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眼里却泛出了森冷的寒意。 他扯着嘴角道:“在殿下身边,做不得狼也做不得犬,那殿下要我,如何是好呢?” 姜昭道:“日后你见到孤就绕开,孤不想见到你。” 说着,她便踩着仪态万方的步子,款款离开。 这一夜,月寒星凄,晚风呜咽。 柳彧在这里坐到了天明。 当那个美丽又冷漠的公主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消失,他忽然想起 分卷阅读70 了季望所说的。 所有的尊重是要靠自己去取得的。 那是否,只消他站在比公主更高的位子,便能够让她垂下高傲的头颅? 他不做狼也不做犬,他偏要做人,做个高高在上的人。 31. 三十一 父皇只能送你到这里 姜昭第二日起来便听说柳彧病了。 说是今儿被人发现倒在了园子里, 似乎是受了一夜的凉。 对此,姜昭只是冷淡地吩咐下人去安排太医瞧瞧。 姜昭边梳妆边嘀咕道:“柳彧什么毛病,昨天那位置, 他但凡喊个声都能叫下人们听见,莫非是想勾起我的怜惜?” 思及此处,姜昭轻轻“呸”了一声。 公主的床榻, 是他想上就能上的吗?真是叫人觉得恶心。 “殿下待人, 可莫要再如此苛刻了……” 这熟悉的声音出现,姜昭忽然觉得有些恍然。 自从她成婚以后,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止妄讲话了。 恍然之际, 她手里的螺子黛微微一斜, 眉尾猛地被添了一抹污迹。只见菱花镜里的美人有了污点,若清水落墨一般毁了原有的十分容光,姜昭蹙着眉头将螺子黛重重地砸到梳妆台上。 “如此便苛刻了?”她露出了美丽又恶毒的笑,“若你见过孤更苛刻的样子,便不会说这般话了。” 止妄滚动着念珠。 脑海里却浮现出姜昭更苛刻的样子。 他见过。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 早到姜昭还不知到他的存在,早到他只能孤身一人……被困在这偌大的万相灵宫。 止妄柔和地道:“贫僧并非是想指责殿下,只是希望殿下的人生, 能够更好些。” 姜昭不屑地笑了一声, “孤如今, 还不够好吗?” “殿下很好。”止妄道,“只是殿下可还记得, 贫僧曾言您有惜花之心,可见殿下是个善良的人,然殿下的善有时却会对他人形成了恶。” 姜昭仰头,此时的她, 依旧无法将这些话听进去。 “是善是恶,孤都无所谓,孤只消知道,如何做能使得孤顺心。和尚,你莫要管得太宽!” 止妄长叹一声,又将自己归为寂静。 自十岁起,他闭眼便能瞧见一个粉雕玉琢的金玉女童,他看着她从懵懂无知变作聪慧伶俐,也看着她,被阿谀奉承、富贵荣华养作盛气凌人的模样。 见她活得肆意嚣张,在羡慕之余,止妄也觉得如此挺好。 然而他更清楚地明白,肆意嚣张得太过于自我,在失去保护罩的那一刻,她将会面临无穷无尽的恶意。 这个世间,最容不得的,是与众不同;而更不容得的,是随心所欲。 止妄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是一种,害怕自己唯一可见的美好事物,毁在他眼前的恐惧。 止妄缓缓抬头看向万相灵宫的佛祖,用着极轻的声音呢喃道:“我佛慈悲。” 只是他却没料到,他所预见的未来,会来得如此之快。 * 三月后的一个夜晚,齐天子病危。 宫人将这个消息传到公主府时,姜昭正欲走上观星台。 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 姜昭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在天旋地转,然后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她双目赤红地看着宫人,一字一句地道:“你、再、说、一、遍?” 宫人“扑通”跪地,哭道:“殿下节哀,快去宫里罢,圣人要不行了。” 姜昭深吸了一口气,“父皇前几日还与我谈笑风生,怎么会不行了?!你个满嘴谎言的宫人,是谁派你来的!!” 她的面容忽然狰狞起来,原本明艳的容貌在此时显得凶恶无比,但眼里的泪水却夺眶而出。 宫人跪在地上拼命求她节哀。 这个宫人是父皇身边的近侍。 天下间,更没人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分卷阅读71 姜昭忽然什么也顾不得了,转头就往皇宫跑。 她一面抹着泪,一面跑。 心中却存有希翼。 也许是太医诊断错了呢?也许父皇的在和她开玩笑呢? 公主府的女官见此,连忙喊人备马。 姜昭已经无暇顾及许多了,她一路跑出公主府,骑上马就直往皇宫的方向冲。 日间的繁华街市蓦然褪色,夜风恶狠狠地打在她脸上,又疼又凉,使得心间也一片冰凉。 止妄看着她频频加鞭,眼里只余下那失去了灯火的紫微城。 公主的仪容,公主的姿态,公主的端庄。 在此时,姜昭统统都不要了。她就想,快一点,再快一点看到她的父皇。 然而哪怕是公主之尊,入皇宫也是不准纵马的,何况是如此敏感的时候,于是姜昭在应天门就被侍卫拦住了。 姜昭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她对着拦在她面前的若干侍卫道:“让开!” 大侍卫认得她,这个大齐的明珠——淮城长公主。 但现在,这个公主与以往所见的雍容华贵完全不同,若非那熟悉至极的眼神与姿态,他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衣襟凌乱的女人,竟然是那个精致无比、华美至极的淮城长公主。 大侍卫犹豫再三,硬着头皮道:“殿下,皇宫不可纵马。” 姜昭极其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扬鞭打马,全然不顾前方的侍卫。 天子病危之际一向是历代最敏感的时候,也是所有暴动与内乱最容易发生的时候,所以这些侍卫在两难间,最终选择了恪尽职守。 他们不敢对这位公主下手,只好试图用红缨枪阻止马匹前进。 可姜昭的鞭子太狠了,马匹前进不得,又后退不能,当即就狂暴起来,一下子将姜昭甩到了地上。 姜昭头破血流地爬起来,额头鲜血淋漓,她推开簇拥来的侍卫,神色冰冷地往皇宫里跑。 这一次,侍卫再拦不得她。 任由着她一路奔向贞观殿,血流滴溅了一路,看得他们触目惊心。 直到姜昭跑进贞观殿时,她的面容已经无比苍白。 殿里跪着许多宫妃大臣。 有人看见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认出是淮城长公主后,却又沉默了下来。 谢国公正想喊来太医,让姜昭包扎一下额头的伤口,但这时的她,却已经无暇顾及自己。 姜昭摇了摇头,“不必了。” 谢国公只好拿出绢帕,先给这个侄女擦了擦脸,道:“你母后和皇兄都在里面,那你快进去吧。” 姜昭面对近在咫尺的门扉,忽然有些茫然失措,她转头抓着谢国公的衣袖,“舅舅,我父皇什么事也没有,对不对?” 谢国公避开她的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快进去吧……”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清晰明了。 姜昭缓缓地推开寝殿的门。 里头传来她母后和皇兄的哽咽声,她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让她感到无比可怕。 她看见床榻上的父皇,气息奄奄地看来。 然后用着最后一点点力气朝她挥了挥手,姜昭越过皇兄,越过母后,走到了这个最爱她的男人的面前。 姜昭跪坐在他床头,喉口似乎被巨石压着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为了给这对父女一点空间,皇后和储君都退了出去。 齐天子半阖着眼,摸了摸姜昭的额角,轻轻地问道:“阿昭怎么受伤了?” 姜昭吸了吸鼻子,“刚刚入宫,侍卫不让我骑马进来,把我的马绊了。” 齐天子似乎努力地想重下语气,却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只能温柔地道:“父皇替你报仇啊,莫哭了啊,阿昭先去找太医包扎一下好不好?” “父皇,我想再和你讲讲话。”姜昭带着哭腔道,“我好疼啊,父皇一定要给我报仇,所以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齐天子没有应她,在喘了口气后,露出了无限眷恋的笑容,他 分卷阅读72 也想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这个他宠爱了大半辈子的掌上明珠,看她此生无忧无虑,看她嬉笑怒骂享万千繁华。 可父皇只能送你到这里,此后人生,要靠你自己来走了。 他的声音越发地低,“希望我儿此生……无灾无难……常开颜。” 许久许久之后,殿内再无声息。 姜昭摇了摇齐天子的手,轻声喊道:“父皇,你别睡,父皇,你别睡我害怕。” 她不敢哭出声,她不想让外面的人进来,不想让人把她的父皇关到棺材里去。 姜昭把哭声揉碎在喉咙里,难以抑制的悲泣让她感到窒息,世间最难以忍受的就是痛苦,最难以抑制的就是哭声,她将手指咬得鲜血淋漓,将自己蜷缩在齐天子的身畔。 她看着的血滴了满地,父皇知道她最怕疼了,一定会起来安慰她。 姜昭看着齐天子青白的面容,委屈地哭道:“父皇,我好疼,你安慰安慰我好不好?父皇我真的好疼,呜呜呜。” 她哭得那样的伤心,那样的难过,却再无法再得到床上那人慈爱的目光。 也再无法再让那个人摸一摸她的头。 这时,姜昭终于意识到,这个将她捧做明珠的父皇,要永远永远地离开了。 姜昭再难抑制住自己,忽然如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天边忽然泛起一道白光,将沉重的夜照亮了片刻。 姜昭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到了殿外,外头的人得到了这无言的噩耗,登时响起一片哭声。 窗外还下起了雨,有雷响乍然碾过,风雨声呜咽而浑浊,万千哭声在其间穿梭,凄厉无比。 止妄的视野,越过大荒戈壁,越过山川河流,轻轻地落到了姜昭身上。 那个往日里素来盛气凌人的女郎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倚靠在齐天子身畔,如此无助地哭泣着,指尖的血、额头的血,慢慢地浸透过她衣上的丝绸。她面色惨白,呈现出一种从所未有的脆弱。 止妄感觉到,心间某一处,漫上了淡淡的酸涩。 他闭着眼,伸出手朝着虚空,悄悄的,无声无息的,试图擦去姜昭眼角的泪水。 然而他的手在半空中,什么也摸不到。 32. 三十二 我想听你念经了 听见姜昭哭声的那一刻, 皇后近乎是颤抖地、无比恐惧地推开殿门。 齐天子身体出现问题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从最初的咳嗽到后来的咳血,皇后全看在眼里。 他年少征战沙场, 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患不计其数,而人到中年,这些旧伤都成为了催他命的阎王。 皇后曾多次劝他放下朝政, 多爱护些自己的身子, 但一个人成为了国家的君王,似乎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他知道自己的身子越发得不好, 储君身侧却存在着许多危机, 女儿的未来还未得到可靠的保障。 他就越发不敢被人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甚至不敢多次传唤太医。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齐天子用着极为激进的手段拔除储君身边的刺,拔除朝廷位高权重的老臣,扶持清流, 让驸马加官进爵,甚至连同公主府出来的云蔺,都受到了恩泽。 齐天子希望能用这样的方式, 为他的儿女铺平了道路, 但却在这日以继夜的操劳里, 将自己逼到了极限。 皇后一步步走向齐天子,每一步都好似走在漫长的时光里, 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在她的脑海里如同走马灯般浮现。 然而这时忽然有宫人喊道:“公主晕倒了!!” 乍然而起的声响,让皇后的身子猛然一顿。 她的女儿昏倒了,她的儿子在一旁失声痛哭 。 眼前是一派的兵荒马乱。 顶梁柱的倒塌, 让千斤之重担压在了这个端庄美丽的母亲身上。 甚至由不得她悲伤。 皇后转头,露出了严肃的面容,“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她这句话不只是对宫人说,更是对她的儿子、这个未来的君王说。 已至弱冠之年的储君在得知他父皇病危的那一刻,就已经呈现出溃不成军的姿态。 分卷阅读73 皇后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胸口蓦然一痛,但这种情景之下,她有着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只能深吸了口气,冷静地吩咐宫人去请太医,而后走到了储君跟前。 她俯下身子,对着储君道:“砚儿,你不能失态,所有人都可以失态,但是你不可以。” 她抚上储君的面颊,迫使他的目光转向跪在殿外的臣子身上。 “此后你是他们的君,他们的天,你是这个国家的主,你要像你父皇一样,有着泰山崩于前都无畏的魄力。” 皇后的声音分明是温柔至极,却带着一种特殊严厉。 储君望向后方无数大臣,见他们匍匐在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详细地打量着他们,也是第一次,他身后不再有那个替他遮风挡雨的人,在这瞬间,姜砚恍惚至极,竟生出了无尽的迷茫。 此后,大齐就在他的手中了。 可他能握紧这片盛世吗? 在这混乱的时刻,所有人都陷入对君王离去的悲痛、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之中。 云蔺却从百官之中跑出来,把姜昭扶到了自己的怀里,她的面容与衣襟上都是血,额头的伤口已经干了些,只是手指的伤口还在溢着血。 这一切近乎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他从未见过姜昭如此脆弱可怜的模样,不免有些怜惜地拂开她鬓边的碎发。 这样安静,这样乖巧。 他的心间忽然升起无限柔情,若是能一直这样可多好,如此在他怀里,离得他这样近,也不会教他难受。 侍立的太医顾及男女之别,本想喊医女来处理,但云蔺却直接拿过他医箱里的药膏和白布,替姜昭处理起了伤口。 他的动作并不熟稔,却也算到位。 太医瞧了又瞧,见这位郎君如此细致柔情,还以为此人是淮城长公主的驸马,又觉得他行事稳妥,便放下了心。 而那风姿秀特的驸马,慢慢停住了前行的步伐,他伫立在勤寝殿之外,一点一点地收紧了手,任由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里。 各色视线停留在他身上,尤为意味深长。 柳彧沉默了许久,一拂衣袍,再度走了进去。 他朝云蔺道:“有劳云大人费心了。” * 姜昭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奔跑,前无去路后无来路,只有铺天盖地的黑暗在视野里蔓延。 “父皇!”姜昭大喊。 没有任何的回响。 死寂、死寂、唯有死一般的寂静。 “父皇你在哪儿?!”姜昭害怕得哭起来,“父皇我好害怕…” 她渐渐地停下步伐,蜷缩在一处角落里小声地啜泣,直到哭干了泪,喊疼了嗓。 “殿下。” 有人温和地唤她。 宛若融去冰雪的春光暖阳。 世间所有心墙,唯有温柔难防。 姜昭满脸泪痕地仰头,她似乎在恍惚间,在这片无尽的黑暗里,瞥见了一抹微光。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携着十里春风与九天清辉来到她面前,这样柔和的光打在她的眼上,领着她一步又一步走出这悠长悠长又寂寥的梦境。 她缓缓睁开了眼,眸里的水光未散。 此时殿内无人,窗外还是黑夜,姜昭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止妄闭眼看她,只见这面容苍白的女郎半靠在锦塌之上,烛火微微晃动,淡黄的光影打亮她的面颊,却无法为其添上些许颜色,这般蒙昧之下,她额头裹着纱布,神情恍惚地瞧着窗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难言的悲伤里,显露出缺乏血色的纤弱姿态。 “殿下。” 这是和梦境里一般无二的温柔声音。他安抚道:“莫要难过了殿下。” 他从未安慰过人,因而再如何温柔,这样干巴巴的话语也无法使得眼前的女郎重新开心起来。 姜昭沉默了许久许久后,眼里终于泛起了极其微弱的波澜。 她问道:“和尚,我睡了多久了?” 止妄柔声道:“没多久,只是夜已经很深了。 分卷阅读74 ” 姜昭的目光转向窗外,见天边的月亮弯作冰冷锋利的钩子,似乎要将夜色这块巨大的幕布刺出些缝隙似的,她忽然道:“和尚,你念会儿经吧,我想听你念经了。” 止妄见姜昭的情绪似乎平稳了许多,轻轻地说了声“好”。 他仰头目视佛祖,双掌合十,缓缓念起了经文。 这一次,姜昭却没有因为这冗长的经文而陷入沉睡,她听得极其认真,似乎是要将这一字一句都揉进记忆里。 直到止妄的声音平息,她才问道:“这是什么经。” 止妄:“殿下,这是普渡经。” 姜昭淡淡地点了点头,她又问:“佛家崇尚来生的说法,真的有来生吗?” 止妄:“殿下,你觉得它有,便是有的。” 姜昭掀开锦被,身上仅有一件单薄的中衣,她赤脚踩在地上,推开宫殿的门。 此时不知是几更天,只见月上枝头,散发着幽冷的清光,这片夜色如文人倾洒的浓墨,还伴随着呼啸而过的长风,春寒料峭,她越显单薄。 止妄不由得皱起眉梢,“殿下,你应当添衣了。” 姜昭没有理会他。 殿外守夜的宫人已经打起了瞌睡。 姜昭悄无声息地越过这些人。 直到他们渐渐消失在身后,她赤着脚,开始小跑起来。 止妄看着她,心中的忧虑一时覆水难收,只将手中的佛珠转动得飞快。 他叹了口气,道:“殿下,你慢些罢,慢些罢。” 可姜昭何时听得进他的话了,她踏过鹅卵石地,绕开九州池,沿路漆黑一片,她不坐凤架,身侧也没有掌灯的宫人,就这样凭着熟悉的记忆,一路跑到了齐天子的灵堂。 这会儿是深夜,然而灵堂里却摆满了烛火,澄明清亮,宛如齐天子在时一般,依旧是紫微城最为明亮的光辉所在。 朝臣和宫妃已经离去。 守夜的宫人瞧见了这位仪容颇为不妥当的淮城长公主,皆面面相觑,不知所言。 姜昭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神色恍惚地往里头走。 烛火流光之中,她瞧见了在灵堂内哭泣的皇后。 “母后……” 她唤道。 皇后仰头看来,一见是姜昭,连忙就抹去了泪,收起脆弱的姿态。她疾步走到女儿面前,捏了捏她的手,指头裹着纱布,掌心冰凉无比。 “你怎么穿得这样少!”她嘴上斥责着,眼里却流露出疼惜之色,“这么大了,鞋竟然也不穿,快坐下。” 她一面嘱咐近侍去拿些衣物,一面拉着姜昭坐到团蒲之上。 身侧是金丝楠木棺材,雕有双龙游天祥瑞图案,纹理精致华美。齐天子冰凉的身躯正躺在里头。 姜昭轻轻咬着下唇,忍不住依偎到皇后怀里。 她依然不敢相信,那个疼爱她的父皇真的走了。 分明前些日子,她还和父皇吃了一顿饭,还讨走了父皇最喜欢的玉雕。 那时候父皇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将玉雕送到了她手上。 父皇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时候出了毛病了呢? 他分明、分明一直呈现着极为硬朗的状态。 思及此处,姜昭的眼里又漫出了泪花。 她的父皇,在病痛缠身之下究竟装了多久? 柳彧被提拔至国子监祭酒。 云蔺在弹劾宣平侯之后,成为监察御史。 以及朝廷之上被罢黜贬谪的老官员。 这一切的一切,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呢? 姜昭水光泠泠的美目落在了棺木之上。 耳边是低迷的吟诵。 那和尚又念起了普渡经。 33. 三十三 直至灭亡方可罢休 此时, 是破晓前的万相灵宫。它沉默在夜色里,依旧高大巍峨,似乎要等到黎明的光辉倾覆而下, 再呈现出庄重威严的佛意。 这里是 分卷阅读75 西域百姓终其一生也要叩首长拜的圣殿。 里头住着是普渡众生的人间佛子。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位慈悲的佛子,是以一生为代价, 承担着如此沉重的责任。 他照见五蕴皆空, 度尘世一切苦厄。 同时也注定了他,不能拥有苦厄。 丹鞅嘉措吟诵了一夜的经文,伴随着耳畔经久不绝的哽咽声。 有人推门而入, 步履稳健。 丹鞅嘉措停止了吟诵, 缓缓睁开眼。 “王,您的早膳。” 与以往不同,这是一道略显粗犷的声音,并不是很熟悉,却也不算陌生。 但足以让人意识到, 今日来送餐的并非是班|禅桑其。 班|禅对待佛子的事情一向是亲力亲为,极少会安排其他人来做,似乎生怕这圣洁的佛子受到了凡俗的亵渎。 因此, 既然能被班|禅安排到万相灵宫, 必然是亲信之流。 故而丹鞅嘉措只是平淡地, 点了点头。 他听见餐盘放置在桌案的声音,但过了许久, 却始终不闻这人离去的脚步。 那个人动了动,似乎跪在了团蒲之上。 又过了些时候,他发现佛祖金身之下的那位佛子,始终端坐, 不动如山,并没有任何要理会他的意思。 于是他问:“王,您不吃些东西吗?” 丹鞅嘉措捻着佛珠,终于缓缓转身,道:“慕达纳将军,别来无恙。” 一双慈悲目,天生佛相。 慕达纳高大威猛的身躯轻轻一颤,久违的熟悉感自心间升起。 自从去了边境,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丹鞅嘉措了。 记忆里似乎还是他孩童时期的模样。只不过眼里的睿智与慈悲,却一点也没变。 慕达纳忍不住靠近他。 丹鞅嘉措却缓缓站了起来,脚踝的锁链随之而动,发出低沉的声响。 他看着慕达纳震惊的神色,眉眼温和地道:“时隔多年再见,不知将军这些年过得可好?” 这位慕达纳将军在年轻时,是负责寻找转世佛子的小将,四世佛子预计到自己即将圆寂,受到佛祖之意,感知到转世之身所在的大致方位,便受命慕达纳等人提前去守候。 慕达纳那时在西藏某处的汉人村落里守候着,此处在近期要落地的婴孩有十户,原本他是不相信佛子的转世之身会是汉人,但忽然一日,他见冰面乍然融化,茭白的莲花开满池,大片大片的绽放,而后不远处的屋内,传来了婴儿的哭啼声。 他冲进屋内,见到了那个出生就睁着眼的婴孩,猛地就相信了,佛子的转世之身,除了他,不会再有其他人。 某种意义上而言,慕达纳在抱过孩子的那一刻,就已经改变了这个汉人孩子的一生。而他,作为佛子降生的见证者,对这个生来带有异象的孩子,更有着超乎他人的虔诚。 故而见到丹鞅嘉措脚踝上的锁链,他觉得自己的信仰被人践踏了,哪怕自己是班|禅的亲信,他也无法接受佛子遭受这样的苛待。 慕达纳愤怒地道:“班|禅大人怎可如此对待您?!” 对此,丹鞅嘉措依旧平和地道:“班|禅亦有他的苦心,只不过,是我恕难从命罢了。” 他似乎一直是如此,即使遭受到任何或好或坏的待遇,都是能够如此的平静柔和。 慕达纳沉默了下来。 班|禅曾和他说过,佛子有离开西域之心。 可……哪有国家的王,会想着要离开自己的国度呢? 慕达纳试探地问:“王,你为什么会想要离开西域,前去大齐呢?” 丹鞅嘉措将视线落在了佛祖祥和的面容上,他道:“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我时常在想,我的子民为众生,天下人亦是众生,既然皆是众生,我为何却只渡了一方之人。” 若他不曾通过姜昭的眼,见过更为广阔的天地,或许他会一直以为,他的子民即是他的众生。 西域之地,全民信仰佛法,高僧众多。然而中原却不是,佛法在传入中原后,却逐渐走向一种固步自封的状态,因此无论是佛家 分卷阅读76 的思想还是经文,都停滞在早期的一个阶段,甚至在经过掌权者的手后,呈现出曲解概念的现象。 目睹这样的情况,让丹鞅嘉措意识到,需要有人前往中原,将佛法传授给中原的百姓,破除他们的蒙昧。 但慕达纳是个将军,他将国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他无法理解丹鞅嘉措的理念。 “您是这片大地的王,只消渡这片土地子民的苦厄便好了,为何…为何还要执着于其它地方?” 丹鞅嘉措回眸看他,“这片土地的王可以不是我。但佛祖给予我佛意,必然有着更为重要的大任降予我,这十年间,我已想得极为明白。” 传道、授业、解惑,远比作为西域佛国的傀儡君王,更为重要。 丹鞅嘉措垂眸看了眼脚踝上沉重的锁链,最终长长一叹。 “王,我虽不同意你离开西域,但您若是想要夺回自己的朝政……”慕达纳匍匐在地,无比忠诚地道,“慕达纳愿助您。” 丹鞅嘉措看了他良久,摇着头轻轻地道:“罢了,将军请回吧。” 自古夺权必然要有人牺牲,内斗不过是给他人一个有机可乘的缝隙,丹鞅嘉措无法为了一己私欲去伤害任何人。 何况班|禅虽越权管理西藏朝政,但多年以来尽心尽力,呕心沥血,他将西域治理得很好。 慕达纳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这位佛子仰着头,金光落满面,恍惚间似乎有莲华在他眼中盛绽,越显他眉目如画,有着佛祖拈花的慈悲,他柔和地朝金身佛像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早膳的腾腾热气已经开始消散。 他看着佛子背着他,视野里只剩下那清瘦又寂寥的身影。 似乎隔离于尘世之外,独享着自己一人的清欢。 慕达纳缓缓站起身,看着自己的影子覆过佛子的身躯,忽然间意识到,他温柔而睿智的王,其实也不过是个弱冠之年的儿郎。 可他的一生,从开始就被限制在这个看似金碧辉煌却狭小至极的万相灵宫内。 直至灭亡方可罢休。 慕达纳最后什么也说不出了,只能轻声地叮嘱道:“王,您记得用早膳。” * 紫微城。 国丧的钟声已被敲响。 朝臣秉承着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想法,便急急忙忙地将储君姜砚推上了帝位。 此时所有人都在忙着新君登基的事宜,以至于天子灵堂仅剩下姜昭一人在守着,她披着月白毳衣独自坐在团蒲上,一夜未眠的她,神色已有了几分憔悴。 她将头倚靠着棺木,轻声道:“父皇,我想你啦。” “人死如灯灭。”有人缓缓走到她身后,用着清冷的声音安慰道,“请淮城长公主节哀。” 姜昭的眼风掠过,见这美丽的宫妃,穿着素白的纱衣,神色淡淡地站立在一旁。 “明妃娘娘。”姜昭无精打采地唤了一声。 明妃将修长的指腹放在了棺木的边缘上,她垂眸看了许久,似乎想透过这棺木看见里边的人。 最后她轻轻一叹,感慨道:“本宫没想到,他竟走得这般早。” 明妃的神情无悲无喜,却有着一种释然。 姜昭无暇去深究她眼中的释然,只是扯了扯嘴角,“明妃娘娘似乎并不在意我父皇的生死。” 明妃略一沉吟,“在意,却也不在意。本宫以为,你应当是知道的,本宫与你的父皇,其实不过是合作的关系。” 她绕着棺木走了一圈,素白的纱衣自姜昭的眼底滑过,搅动着半空中漂浮不定的尘埃,“我们的合作,到一方的死亡为终止。” 明妃道:“小公主,其实无论这场合作终不终止,本宫都不是很在意,但今日看见他躺在里头,本宫发现其实本宫又多了一个选择。” 今日的明妃与以往格外不同,埋藏在她心中的东西,在她半遮半掩的话语里揭露了一角。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轻易将情绪外露的人,所以很快就平息了下来,能说这么多,显然已经是她的极限。 姜昭看见她虽然神色平淡,可右手的十根指头却紧紧地、紧紧地捏着棺木的边缘,仿佛要嵌入木头里一般,她任由着那美丽的指甲断裂翻出,任由着指尖溢出血来 分卷阅读77 。 “小公主,永远不要对自己的决定而后悔。” 明妃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姜昭仰头看她,“我从来不会为我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但你,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便是意味着你已经开始后悔了。” 明妃冷声道:“本宫并不后悔,不后悔用这十几年的孤寂时光换取下半生的……” 逍遥自在。 后面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姜昭听不清,但她其实不在意。 既然父皇曾经与明妃有一场交易,必定是有他的打算,如今交易已经结束,明妃确实该释然。 他们间的故事,若在之前,姜昭或许还有一探究竟的兴趣,但眼下刚丧父,她并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再去思考这些。 待到明妃款款离去后,姜昭眯着眼又将头靠回了棺木上,似乎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去重新取得她父皇身上的温暖。 她想离父皇近一些,再近一些。 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34. 三十四 天子驾崩,为国殇 天子驾崩, 为国殇。 依照礼制,天子的梓宫(棺材)需在武成殿停灵三十天,天下缟素, 需守丧三月,不得饮酒寻欢,不得婚嫁作喜, 勾栏瓦肆之地更是不得开放。 此外, 朝廷百官需守丧六个月,五服之内的皇亲国戚需守丧至少一年。 新帝姜砚仁善孝悌,在天子灵前几度哭晕过去, 而后在众臣面前表示自己要守孝三年, 然朝臣百般劝阻,方缩短至一年孝期。 齐天子并非是喜好奢侈的人,在遗旨里多次强调丧葬事宜一切从简,故而出灵那天,礼部只按照基本的礼制来走, 不敢多添其它。 当日,先由七十二人抬着梓宫出应天门,而后皇室官府倾巢而出, 六十四位引幡人高举万民旗伞走在前方, 随其后的是举着各种各样的兵器、纸扎的仪仗队, 在棺木后的是全副武装的御前侍卫营,然后才是宗室皇亲、文武百官等人的车架。 其中在新君和国母之后的白纱凤架, 便是淮城长公主的。 端坐在里头的淮城长公主穿着素白的孝衣,瓌姿艳逸的面容上不施半点粉黛,发鬓间就连往日常见的珠钗金步摇都见不着了,只余下一支无甚雕饰的白玉簪挽着简单的发髻。 柳彧坐在她一旁, 见她始终将唇线抿得紧紧的,面容依旧苍白,神情还存留着一点悲怆之色,但她似乎始终在努力地隐藏起自己的脆弱。 然而有些东西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柳彧看了她许久。 忽的,姜昭一个抬眸,神情冷漠,“柳彧,收一收你的同情,孤不需要这些。” 柳彧别开了视线,“节哀。” 这是他们时隔数月后第一次对话,自此之前的事情后,两人连见面都少得屈指可数,若非齐天子驾崩,他们根本不可能坐在一处。 但显然,哪怕是这样的时候,姜昭也不愿意给他好脸色看。 这不由得让柳彧想起了在贞观殿内,姜昭安静顺驯地躺在云蔺怀里的模样。 柳彧心中不甘至极,忍而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下去,他道:“殿下就不肯与我好好说话吗?” 姜昭怏怏地将目光转向窗外,语气却依旧刻薄:“孤凭什么要和你好好讲话?凭你如今是驸马?还是国子监祭酒?” 柳彧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中越发地冷了。 每次都是这样,她每次都是这样漫不经心,这样居高临下,但凡有不顺她的意,便要将对方折磨得头破血流方才罢休。 柳彧猛地沉了面色,上前紧紧地握住姜昭的手腕,“你是不是只愿意和云大人好好讲话?” 听见柳彧忽然提到了云蔺,姜昭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关云蔺什么事儿? 况且她什么时候对云蔺好好讲话了? 若真要说对谁还算温柔,那应当是…… 姜昭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和尚的影子。 仅仅只是一瞬间。 可哪怕只有这么一瞬间,也让她觉得心下一慌。 分卷阅读78 她怎么可能对那个臭和尚温柔呢? 大抵是因为无可奈何,所以才放过了他。姜昭心想。 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姜昭顿时又坦坦荡荡了。 她的手腕被柳彧握得生疼。 “你放手!”姜昭喝道。 然而从问出那番话起,柳彧便一直盯着姜昭的脸,仿佛要看透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所以她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慌乱,被柳彧捕捉到了。 他当即就认为自己说中了姜昭的心思。心中邪火一盛,下手越发没了轻重,他朝着姜昭怒道:“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 哪怕是在孝期,姜昭也不是个没了脾气的人。她顾不得手腕上的痛意,反用另一只手扯过柳彧的衣领,逼着他俯身垂首,一双灼灼秀目濯清涟而出,却依旧美乎近妖,她直勾勾地看了柳彧半响,看见了柳彧眼里的桀骜与愤恨,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清脆至极。 “柳彧你很好。”姜昭扇了这巴掌,依旧不肯放开他的领子,四目相对之下,两人怒意交映,“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胆敢这样侮辱孤。” 柳彧使着劲儿挣开姜昭的手。 脸上火辣辣的疼,心中的恼火却被这一巴掌打散了,他终于回归了理智。 缓缓地,他松开了手。 他与姜昭的这场婚姻就像是一场笑话,天大的笑话。 “你为什么,为什么从不愿意多给我一点善意,不愿意像天下所有妻子那样……” 姜昭也一下子松了手,看着他跌回原位。 “像天下所有妻子那样温柔顺驯吗?”姜昭的目光冷若严冬的霜雪,“柳彧,孤永远不会是那样的人。” 正如她,从来不会给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曾经那个误失香帕、挽帘浅笑的公主,一直都是他心中求而不得的美梦。 天下间的公主,并非都是端庄温柔、大方得体。 更有像姜昭这样的,骄矜任性、肆意妄为。 所以从一开始,姜昭就知道,柳彧对她的喜欢,并不可能长久。 他必然忍受不了。 而她,也不可能为了柳彧去改变自己。 姜昭冷笑,“柳彧啊柳彧,你可切莫同孤摆出这样情深的模样,孤赐你的美姬,你可是享用得很舒坦啊。” 什么情深意切。 只不过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不甘心罢了。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不甘心。 姜昭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最初的时候,柳彧最喜欢的就是她的这双眼睛,可现在他却有些胆怯了,胆怯于这双眼睛里所呈现出的尖锐与通透,仿佛能直直地看进他的内心。 柳彧面色煞白,连忙否决道:“我并没有。” 然而相较于他的紧张,姜昭却轻描淡写极了,她无所谓地“哦”了一声,道:“孤不在乎,你睡了谁其实与孤无关。” 只是不要再呈现着这种自以为是的深情。 不要用这样方式感动自己还来恶心她。 柳彧愣了愣,走了张嘴,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忽然觉得方才的解释与紧张有些可笑。 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姜昭根本不在乎他。所以他无论做什么,只要不折损这位公主的颜面,她都不会在乎的。 心中的羞耻与愤怒涌上心头,柳彧近乎咬牙切齿地道:“是,你说的没错,红袖添香、佳人在侧,彧情难自禁。” 他其实很想问问姜昭。 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在婚后依旧要养着面首? 为什么和其他男人更亲近? 为什么不愿意垂眸多看我一眼? 柳彧的心里有这样多的为什么。 但即使是这样愤怒的情况下,他也不敢问出口。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一旦他问出口,就只会得到一个答案。 因为姜昭不喜欢他。 分卷阅读79 所有的事情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因为,不喜欢。 “此次出言不逊,孤不同你计较。”距离皇陵越发地进了,姜昭也没了和他多做纠缠的心思,她慢慢地警告道,“再无下次。” 柳彧阖了阖眸,左侧的面颊还在隐隐作痛。 姜昭从来都不知道手下留情,她若是要伤人,必定是要不留余力的。故而柳彧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现在的情况,是如何的狼狈不堪。 他扯着嘴角,冷冷地笑了笑,“谢殿下宽恕。” 姜昭瞥了他一眼,轻慢又冷淡。 仿佛就是要这样,一点又一点地,折下这位狂士的傲骨。 要他像个弄臣一样,对她讨宠求怜,向她卑躬屈膝。 似乎每一次争吵,柳彧都一直处于下风,可他败给的究竟是这个美丽的女郎,还是她身后的皇权与富贵。 一时之间,柳彧心生迷茫。 也曾书生意气,也曾恃才傲物,怎就落得这般的一地鸡毛呢? 又过了些时候,似乎是到了皇陵外,凤架慢悠悠地停下,紧接着外头就传来了道士做法、和尚诵经的声音。 密密麻麻、细细碎碎,诸多不同的声调和内容揉杂在一处,竟离奇得合成了节奏统一的韵律。 经过方才的争吵后,姜昭怒意未消,但又不好在这种时候将柳彧赶下车,就只能强忍着怒气,将视线瞥向窗外,但这会儿听见那些和尚的声音,却不由得端正了身子,她细细地听着窗外传来的诵经声,细细地听了半响,终于忍不住打起哈欠来。 她发现这些皇家的高僧念经不如止妄和尚念得好听,而且在内容上也有着很大的出入。 她嘀咕道:“莫非他们念的不是普渡经?” 此时,在万相灵宫内正提着笔在宣纸上写字的止妄,缓缓地停下了手腕。 他解释道:“殿下,他们念的是普渡经。许是先前传入中原的途中,有所缺失,后由中原高僧补足,方有了今日这般模样。” 姜昭听见了止妄的声音,无法在凤架上同他说话,便将头探出了窗,压着声道:“这么说,你同我念的那些才算是真的?” 止妄:“藏文与汉文有所差异,故而在流传中产生不同的感悟,翻译出不同的内容,也是有可能的。” 止妄慢条斯理地将毛笔放置到木质台架上。 他稍稍垂眸,桌案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大叠雪白的宣纸,纸上是方正圆厚的汉文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叠,左侧是摊开的藏文佛经。 而后他听见姜昭问:“那你是汉人还是西域的藏人?” 止妄愣了一愣,以往不曾深思过这个问题,所以乍然一听,倒无法立即答上。他扶着桌案,轻轻地合上那本摊开的经文后,忽然从这片深思里惊醒。 35. 三十五 众生无异 无需深思, 何必深思? 普天之下,万物皆是众生。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理念,他身负汉人的血统, 却依旧成为了西域佛国的王。 所以止妄再度平和地道:“殿下,贫僧只是众生之一,而众生无异。” 众生无异? 姜昭从凤架上缓缓走下来, 眼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 皇陵建立在洛阳邙山, 位于黄河南岸,崤山支脉,地势起伏平缓, 高敞而空旷。作为大齐历代帝王先贤的长眠之地, 邙山禁樵采犁耕,故而草木丛生,枝叶繁茂,入目尽是一派葱郁成荫之景。 姜昭的银丝素华步履落地,碾碎了鞋底的落叶枯枝, 而枯叶之下的虫蚁惊慌四散,却依旧有不少,逃离不出这方寸之地。 最后, 身首异处。 姜昭眸光稍稍垂落, 心下一晒。 这世间哪有什么众生无异? 且不论人与世间诸多生灵之间, 哪怕是人与人之间,都有个三六九等。 皇后已经站在了前头, 待到姜昭行至她身旁,她顺势瞧了几眼,问道:“驸马呢?” 姜昭神色淡淡地解释道:“山路难走,他震得有些难受, 大抵要在 分卷阅读80 车上歇会儿才行。” 柳彧那一巴掌受得有些狠了。 现在出来,被这般多的人瞧见,指不定会招来多少闲言闲语。 倒不如先待在车架上。 姜昭反省了一下,或许下一次打人不应该打脸? 她翻过手腕,习惯性地想捏一捏小指,却忽然感到一阵痛意。不动声色地掀开衣袖一瞧,竟看见手腕处青了一圈,登时又恼怒起来。 姜昭愤愤地重新把袖子盖上。 什么不该打脸! 偏要往脸上打才好! 姜昭一面揉着手腕,一面看着那些和尚道士做法事。她父皇本对和尚道士之流一直采取着敬而不信之的态度,敬神明却不听信,他只信命在自己手里。 然而姜砚受时下风气影响,却喜好读佛经养方士,于是才有了如今这般场面。 百官感念新君的孝心,自然不会对此多做置喙。 入了皇陵,宫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为车架里出来的众多贵人,擦了擦鞋底的泥泞。 姜昭看着她父皇的梓宫一点点没入,这深邃的陵墓里。 自此长眠。 她随着新君姜砚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后头众多宫妃又低声地哭了起来。 姜砚听见了,悲从中来,又抬着袖痛哭起来。 百官之中,王符跪着爬到姜砚身旁,抚慰道:“陛下,请节哀。” 姜昭听见这声音,侧头看了他一眼。 曾经的正七品太子舍人,现在的,从五品秘书丞。 虽然并非什么重官要职,但姜砚一登基,就率先提拔了王符,可见这人在新君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 隐隐的,姜昭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安。 但这只是一种极其细小、极其微不足道的不安。 此时,王符也抬眼而来,俯身朝她轻声道了句“也请公主殿下节哀”。 这位秘书丞恭谨有礼,看起来无比顺驯。似乎对两人曾经发生的矛盾,毫无芥蒂。 姜昭不理会他,眼风划过,若蜻蜓点水一般,轻慢又随意。就这样落入王符的眼里,让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闭陵!” 礼部的官员随着道士和尚的法事、吟诵结束,就拉长着悲戚的声调喊道。 姜昭看着陵墓的门渐渐合上,忽然觉得喉咙发涩,她别过头,不敢再看下去。 此时正值四月的尾声,凉风簌簌,陵墓外的杏花飘落满头,宛若人间霜雪满白头。 如今的太后,在丧夫多日后,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哭出声。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曾经的少年夫妻相携相伴,在今日终结。 没有谁比这位新太后更难过。 “母后,莫要难过了。”姜昭心头酸涩,一手覆在她母后的手背上,一手拂去她发间的杏花叶,这样柔声地安抚道。 * 天子发丧,新君戴孝。自古以来都不是小事,在齐天子的遗诏里,点了申国公谢良、尚书令林兆、骠骑大将军狄越及御史大夫张信为辅佐大臣。 然新君以至弱冠,朝政大事都有自己的主张决断,本无需再强调辅佐大臣之流。 但姜昭知晓是这四位辅政大臣后,忽然发觉,她父皇对皇兄还是有诸多的不放心。 因为这四位都是朝堂里最为心思缜密果决之辈。 姜昭心想,父皇大抵是希望这些忠臣良将,能够在皇兄犹疑时,给予一些抽刀断水的谏言。 姜昭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窝。 而后才将朝堂里传来的这些密信烧了。 火光在触及纸页瞬间大盛,将她的面容照得澄亮,依旧是素净至极的脸,却在这乍然而起的红焰里,活色生香。 她一向不怎么会插手朝政,但早些年的时候,总有些俊俏的郎君求上门来,小时候面子薄,看到些好看的美儿郎在她面前搔首弄姿的,便容易给哄骗了去。 故而往朝堂里引荐了不少人。 但引荐后,就是他 分卷阅读81 们各凭本事各凭造化了,有本事的,升官发财一路青云,偶尔还会来公主府送送礼;没本事的,郁郁不志泯然众人,也不晓得被送到了哪个山沟沟里做官。 还有一种,就是有了大造化便要过河拆桥的,分明就是依靠权贵上位,却偏偏听不得别人这么说,有了点权势就要与她这个淮城长公主划清界限,好像这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其他人,一切都是凭自个本事得来的。 而这一类,大多是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 所以先前姜昭最不愿意理会的就是这些士人的事情了。 云蔺是个近些年唯一的例外。 大抵是因为这个麒麟子在她身边做内臣的时候,着实体贴细致,让她鬼迷心窍了。 姜昭不由得想到先前云蔺对她避之不及的态度,顿时又觉得这些读书人尽是些白眼狼。 密信在她眼底渐渐地烧做灰烬。 她重重地靠到了椅背上,眼底是一层极为浓厚的倦色,缓缓的,缓缓的,她闭上了眼。 止妄习惯了姜昭那里的吵吵闹闹,故而一但长时间听不见那头的声音,便会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他下意识地闭眼看了看姜昭。 只见那素净的美丽女郎靠着椅子睡着了,晚风勾起她的发尾与裙梢,摇摇晃晃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纯粹洁净的轻灵。止妄很清楚,自此齐天子去世后,姜昭就再没睡过好觉,她总是在半夜惊醒,睡得很不安稳。 今日应当是真的困极了。 竟然沾着椅子都能睡着。 只是在床上都睡得不安稳,靠着椅子又如何能睡得安稳? 止妄叹了口气,捡着枯燥乏味的佛经给她充作安神曲。 不知不觉的,就睡到了第二日。 姜昭起来时,耳边还有止妄的声音。念了一夜的经文,原本清越澄净的声音已经有些破碎沙哑,带有一种异样的低沉。 并不如原先的好听。 姜昭不知道是他念了一夜的原因,还以为是这人喉咙不舒服还在做早课,就眯着惺忪的睡眼道:“别念啦,好吵。” 止妄也不解释,轻咳了一声,音色沙哑,“失礼了。” 旋即就没了声响。 天边呈现出墨蓝色的光晕,在无声无息间唤醒人间的黎明,旭日的光芒正缓缓浮出天际,随之而来的晨曦透过窗杦,将书房照亮了几分。 一室清光。 姜昭坐正了身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但她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和尚说过他睁眼时,这里是听不见他的声音的。万一他睁着眼睛念经呢? 绝不能被那和尚蒙骗了。姜昭心想。 “和尚,你现在是不是背着我偷念经?” 西域佛国的止妄和尚抿了抿水,听见她的话愣了一愣,他将水杯放置在桌案上,如实回答:“贫僧并没有念经。” 姜昭狐疑:“真的?” 止妄肯定:“出家人不打诳语。” 姜昭寻思着自己也无法验证他的话是否属实,最后只能勉为其难地相信了。 但她还不忘敲打道:“最好别打诳语,不然你的佛祖定会拔了你舌头的。” 佛家有十八层地狱之说,其中第一层就是拔舌地狱,专治撒谎骗人者。既然他是个和尚,肯定忌讳这些,所以姜昭故意说这话吓唬他。 她恐吓人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看到姜昭眼底的灰暗一扫而空,仰着头得意洋洋的模样,止妄无声地弯了弯嘴角,解释道:“殿下,佛祖以慈悲为怀,不会拔人舌头。” 姜昭并不是很了解佛家的体系,只记得似乎有这么一个说法罢了,这会儿听止妄这么一说,她也不晓得怎么接下去,就恶声恶气地回道:“那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止妄:“……” 这时,南瑶忽然推门而入。 姜昭将视线转向她,目露疑惑。 这个素来规矩有礼的女郎何时如此匆忙过? 南瑶的神色有些慌忙,她站定后行了个礼,道:“殿下,明妃薨了。” 分卷阅读82 姜昭倏地一惊,眸里泛起万千波澜,她难以置信地站起身,又问了一遍,“明妃?” 南瑶严肃地道:“这是紫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定然错不了。” 36. 三十六 要什么来世? 近些日子后宫忙乱, 姜昭担心后廷女官不够用,便让紫檀留在宫中协助母后处理后宫的事宜。 既然是紫檀传来的消息,定然是错不了。 可怎么前脚齐天子刚发丧, 后脚明妃又薨了呢? 齐天子身体欠安是太医院有备案的,虽然事出突然,但也只能说这位君王瞒得足够好, 只可惜瞒得再好, 终究也瞒不过阎王爷。 明妃不一样,她安养于后宫,从未听说有过什么大病症, 怎就说没就没了呢? 总不会是因为父皇驾崩后, 忧思而亡吧? 想到期间父皇发丧,这位宫妃全程平静又冷淡的面容,姜昭瞬间就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立即备马去了皇宫。 或许是事发突然,她一入贞观殿便见着太后与新君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后殿里, 他们案前的茶水已经凉得很是透彻。 贞观殿用的是碧螺春,讲究用沸水泡茶,方能使得茶汤香味俱佳, 可此时茶水上方不见丁点白烟, 也未嗅到丝毫茶香, 可见茶凉了多时。 也不知他们聊了多久,竟使得茶水都凉了还一口未动。 姜昭放眼瞧去。 太后用指尾的金驱轻轻拨弄着水面的茶叶, 恍惚地垂眸瞧着沉沉浮浮的绿茶叶出神,往日光泽鲜亮的唇在齐天子驾崩后再不见血色,面容也依旧憔悴。另一边姜砚紧锁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他们看起来都有些倦色。 近来事物多, 定然是没怎么睡好。 姜昭只觉喉咙发涩,沉默地靠近他们。 这时,姜砚突然站起身,袖摆拂过间,白玉茶杯随之落地。 玉质乍崩,徒然四散。 他落眸观之良久,叹气道:“罢了,如此也好。” 姜昭的步子一顿,步履上的金丝绣线流光暗彩。 如此也好?好什么? 她步子落地的声音被里头的人听见了。姜砚拧着眉瞧来,那是一种极为锋利又严峻的眼神。 但在发觉是姜昭的那一刻,倏地春风化雨,聚拢的眉峰也一点一点松开。 “阿昭,你怎么来了?”姜砚问道。 姜昭又继续迈着步子往前走,“听说明太妃薨了,我觉得有些突然,就想来看看。” 姜砚一甩袖子,抖出了几滴水来,衣袖翻动间,姜昭瞧见那明黄色的圆领袍下角深了一小片。 “明妃……”姜砚抬了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之处,又纠正道,“明太妃……忧思过重,暴毙而亡。” 暴毙,在深宫里是常见之事,但并非是正常之事。 姜昭瞧着他,眉梢轻轻地扬了那么一下,“皇兄,我也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儿了,这种对外的说辞,你看我信吗?” 姜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又给咽下了,他一副不知该如何说的模样,便有些急了,在姜昭面前走来走去。 “这……这都是父皇的意思……唉!” 姜砚无可奈何地抖了抖袖子。 有些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毕竟是上一辈人的事情…… 就在姜砚纠结得不知叹了多少气时,忽然有太监进来,说是有大臣在宣政殿求见。 他登时就如临大赦般走了。 路过姜昭身畔时,他压着声道:“此事,你问问母后吧,可莫要问我了。” 都好些日子了,姜砚还没习惯改变自称。 姜昭忍不住提醒道:“皇兄,你在大臣面前可要对他们严肃些。” 可她还没说完,姜砚的身影就已经匆匆消失在门扉之后,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她这皇兄什么都好,就是没甚脾气,真真是怕他被朝廷里那些老狐狸牵着鼻子走。 “ 分卷阅读83 母后——”姜昭没从姜砚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就拉着调子凑近太后,娇娇软软的黏了上来。 这位新封为惠慈皇太后的美貌妇人,一直不紧不慢地看着自个儿这双儿女。 “人固有一死。”她知晓姜昭要问什么,平静地道,“死了便是死了,哪有那么多原因。” 姜昭一听,立即意识到这件事恐怕没那么轻易让她知道。 但淮城长公主这样的性子,越不让她知道,她就越想刨根问底。 偏就犟上了! 姜昭坐到太后身侧,道:“母后,明妃不可能是暴毙,你们定然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她等了半天,见她母后一直垂眸拨弄着茶水,不肯解释的模样。 姜昭咬了咬下唇,“其实我晓得明妃与父皇的关系不简单。” 她一面观察着太后的神色,一面猜测着道:“明妃作为琅琊王氏的女儿,又是才名远播的才女,年轻时定然有许多人求娶。” 姜昭将查到的那些信息连作一处,思路越发地清晰起来。 “父皇当年远征回来,路过琅琊,却如此轻易地折取到这朵名贵之花。”她的目光越发的意味深长,见太后微微动容,又道,“据说当时的明妃是距离太子妃仅有一步之遥的距离。可那时父皇却不是储君呀,所以为什么,她偏选择了父皇呢?” 齐天子曾经并非是储君,那时他常年在外征战,不在洛阳城,也不常在帝王膝下,故而所得到的父子情谊是非常有限的。 换而言之,就是不受宠。 要知道,不受宠的孩子想要名正言顺地得到帝位,是极其艰难的一件事情。 姜昭垂首将裙衫的褶皱抚平,“母后,我幼时读过兰草集,明妃之才的确是非常人可相较,曾有大儒言:此女若为男儿,必定是经天纬地之名臣。当年既然选择父皇,必然是不愿做太子妃。那这些年,她于父皇而言,是辅臣?还是姬妾?” 太后被此一问,倏地有些怔了。她看着姜昭,眼底波澜起伏,再装不得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这个女儿,惯是聪慧,若想知道些什么,便如何也瞒不住。 忽的,她似乎又想起了明妃,那个可以说是改变了三郎一生的女人。 太后缓缓地道:“你既然已经猜着了,又何需再问呢?” 姜昭侧了侧头,连忙问:“那明妃真的是假死?” 太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姜昭又问:“那她要去哪里?” 太后道:“她说天下之大,想要游遍大齐的名山大川。哀家也不知她要去哪里。” 确认明妃真是假死后,姜昭松了口气,“她可真厉害。” 太后的面上浮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她确实很厉害。” 厉害到以整个皇室为棋,将三郎一步步推到了帝位。 步步心机,步步为谋。 这样的人真的很厉害,却也很可怕。 可怕到让她怀疑三郎的死是不是也在明妃的算计之中,毕竟,他们之间约定,是以死亡为终结的。 太后有些疲惫地撑着额头。 她从来不是什么聪慧的女人,出嫁前父母护着她,出嫁后三郎护着她,这一生,她从来没吃过什么苦。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地去完成三郎的嘱托。 齐天子的面容似乎还清晰的在记忆里活跃。 他面色笼罩着一层死气,宛若经年的老树散发着即将枯败的气息。他老了,已经不再年轻,曾经令她怦然心动的少年意气与风流清贵都已经不见了,但他不变的,是对她的柔情似水,对她的温声细语。 故而时至今日,依旧让她心动至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连理。 时日无多的他握着她的手,声音沙哑:“原以为我的身子骨还算健朗,会走在你后头,好叫你不那么难过,却不料如此不争气。” 齐天子咳了几声,忍不住握紧了妻子的手,愧疚道:“今生对不住你,来世必然掏心掏肺地偿还。” 他道:“我死后,如果明妃要走,便让她走罢。如果她不走 分卷阅读84 ,就以太妃的身份荣养至终老,也算报答她如此尽心尽力,为我们一家谋划到如今。” “困住了明妃的大半生,不想死后再困着她啦。” “明妃之才,不宜辱没于后廷。” “若我当初不入这场局,或许我如今不应当是皇帝,但若是不入,也着实不甘心呐…” “莫要怨我……莫要怨我。” “来世我必偿还,偿还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我、要什么来世? 如今盛世繁华、儿女双全,你若好好活着,我还要什么来世? 太后被这些纷纷扰扰的记忆,刺激得悲怮至极,她忍不住捏紧了茶杯,紧到手背青筋浮现,骨节处都泛起了一抹白。 “母后……”姜昭见此,心间忽的一颤,“母后,我不问了我不问了,您别难过。” 她忽然有些后悔。 何必将一些前尘旧事问得如此明白?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从记忆里挣脱,她努力地保持着作为太后应有的端庄,眼里却泛出了泪光,“人总是需要为一些事情竭尽全力,甚至是不择手段,也许还会卑劣得让人不齿。你父皇曾经并不是储君,所以他在通往君临天下的这条路上,埋葬了太多阴暗的过往。” 太后抚上的姜昭的脸颊,“哀家不想让你知道太多,是因为哀家希望你父皇在你心里依旧是那个英明神武、毫无污点的明圣君主。你明白吗?” 37. 三十七 从不怕美色惑人 “母后, 我不查了,我也不问了。”姜昭道,“父皇在我心里永远是顶顶的好。” 闻言, 太后终于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他啊,真的是顶顶的好。” 好到我, 自此一生割舍不得。 甘愿放你征战沙场, 甘愿陪你踏入夺嫡险局。 …… 姜昭从贞观殿出来,路过九州池,恍惚间似乎又瞧见了曾经那个倚着栏杆回眸的仙妃, 她不怎么爱笑, 只是清冷又疏离地挑起了眉尾。 朝她淡淡地唤了声,小公主。 后宫诸多宫妃之中,姜昭与明妃的接触算是最多的。 曾经同储君一道学功课时,夫子出的题都格外刁钻,教姜昭答得皱起了白嫩嫩的脸。一次捧着卷子苦大仇深地坐在九州池畔, 被明妃瞧见了。 那才思渊博的女郎轻飘飘地点拨了几句,便如云开见月一般清晰。 有一便有二,于是姜昭遇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题, 就总喜欢去问问明妃, 而那看似冷漠的宫妃, 竟也有些许闲情逸致为这聪颖的小公主启蒙启蒙,久而久之, 这位淮城长公主倒是颇得兰草仙妃的几分真传。 在某种意义上,她们的关系也算是极为微妙的,亦师亦友,却也非师非友。 但无论是如何的关系, 姜昭都不希望明妃有什么不测。 姜昭倚靠着九州池畔的石雕栏杆,出神地望着大片枯萎的莲叶。 时令未至,就连往日最为怡然的景致都难以一见。 她半阖美眸间,忽而瞧见宫中女学士依次绕过九州池。 这些披白衣腰束罗纱的女郎朝她遥遥行礼,而后又抱着卷轴书册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她们是遣派到明妃宫里的女学士。 大抵是在整理仙居殿里的物什。 姜昭顺着那条路而行,隐隐约约能够听见些许哭声。 明妃停灵于仙居殿里,许是假死的缘故,棺木早早地就盖上了。因而她走到了此处,也见不了什么。 这会儿,仙居殿殿门外有几个宫婢在哭灵,多是明妃从琅琊带来的亲信,正殿里头跪着些白衣素服的王氏小辈,皆钟灵毓秀,神色悲戚。 明妃作为琅琊王氏的嫡女,膝下无儿女,王氏定然是要派些血亲来守灵的,故而这些人大抵是在朝且五服之内的亲属。 他们见着了淮城长公主,纷纷起身行礼。 姜昭的目光流连了一圈,缓缓颔首。 “诸位大人,还请节哀。” 说出这句话,姜昭不由得觉得既讽刺又好笑,分明 分卷阅读85 在前些日子,明妃还同她说了这番话,才过多久,她竟然要在明妃的灵前,对着她的血亲说同样的话。 可笑啊可笑。 “早知姑母对先帝情根深种,却不料竟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王氏一小辈扯着袖子呜咽地哭道,“这是何等情谊才能如此!” 姜昭:“……” “如此情深似海,真真是好生感人。”另一王氏小辈也哽咽着道。 姜昭忍不住沉默了。 情根深种?情深似海? 这是什么天大误会。 她绕着明妃的棺材走了一圈,回眸间见一宫婢沉默地躲在角落里垂泪,但眼里却并无悲色。 这宫婢是明妃身侧的大侍女。 姜昭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而这大侍女一抬头就见淮城长公主那意味深长地、直勾勾地眼神,目光里显露出有一瞬间慌乱,随即又低下了头。 姜昭慢悠悠地靠近她,道:“孤之前向明妃借了些书,你过来瞧瞧,该放到哪里去才好。” 她使唤人时,总带有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仪,故而甚少有人敢违背她的意思。 大侍女在宫中待了许多年,自然不敢违背这位脾气不好的贵人的意思,就老老实实地起身,道:“娘娘的书苑在里头,请殿下随奴婢来。” 走在途中,人就有些少了,也避开了那些守灵的王氏朝官,姜昭便直言试探道:“此事,你应当门清儿吧。” “殿下慎言。”大侍女头也不回地领着路,轻声道,“且先随奴婢来。” 姜昭的一双眼睛微微扬了扬,这条路她走过,确实是通往书苑的路,如此作态,看来这大侍女方才是故意露出马脚,好将她引来。 那书苑里,是藏了什么东西,要引她一看呢? 姜昭不得其解,索性就耐着性子跟着她走。 大侍女一路沉默地领着她,绕过园林草木,一手推开书苑的门扉。 入目皆是排排书架林立,清晖满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清淡淡的、裹着墨味的木香。 明妃对待自己的藏书贯是精细,就连书苑的选址布局也是格外讲究,书籍收藏须得干燥、有光,如此才不易生虫发霉。 故而此处,木是上好的楠木,光是充足的暖光。 姜昭看着那大侍女绕过一排排书架,在个不起眼的小格子里,抽出了一本书册,垂着头递了过来。 这是一本没有书名的书册,书面崭新。 一瞧便知道这不属于藏书之列。 姜昭打量了几眼后才伸手接过。 “这是明妃留给孤的?” 大侍女:“是的殿下。我家娘娘说,您的一切疑惑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解答。” 姜昭似笑非笑地道:“孤的一切疑惑?那这可是一本神书了。” 大侍女垂着头,只当自己没听见这位公主的讽刺。 姜昭拿到这书册后,却也不急着翻看。人多眼杂,她且让紫檀收好,打算回了公主府在细细地看看。 而后她在离开皇宫的途中遇见了些道士和尚,这些穿着道袍披着袈裟的人不紧不慢地走在深宫里,让她频频回顾了好几眼。 紫微城里有庙也有道观,但通常这些道士和尚出入都颇有限制,甚少能在深宫见到他们。 这是哪位贵人如此阵仗?姜昭心下存了狐疑。 待到领路的太监迎面而来,行了个礼后,她便问道:“公公这是要往何处去?” 那太监道:“殿下,奴这是奉陛下之令,领着这些道长大师去往太仪殿。” 由于太后还住在贞观殿,一时半刻还挪不了地儿,所以新君登基后,只是先选定在太仪殿落脚。 姜昭的视线越过太监,落在了那些道士和尚身上,明艳清冽还带有一种挑剔的审视。 流转一圈后,她的目光又在那些光头和尚的身上徘徊了片刻。 这群和尚和往日里见到的那些颇有一些不同,他们的眉眼较为深邃,鼻梁略高,眸色清浅,并非是中原人的样貌。 “你们不是中原的和尚,是从西域来的?” 分卷阅读86 姜昭问话时,盯着里头相貌最为秀致一位僧人。 那僧人被盯得头皮发麻,但好在听得懂汉家话,便微垂眸光,瞧着鞋面,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聪慧,贫僧确实是从西域而来。” 姜昭又问:“那你们可听说过一个法号叫做止妄的西域和尚?” 众僧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于是那被问话的僧人在确认众僧都不曾听过后,才答道:“回殿下,这应当是中原僧人的法号,我等并不曾在西域听过这个法号。” 姜昭柳眉倒竖,气道:“好啊,孤竟然被那臭和尚给骗了,孤迟早要拔了那和尚的舌头!” 那僧人也是头一回遇见中原的贵人,虽然在路上也常听人说,中原的贵人大多心高气傲,脾气不佳,却也没料到会动不动拔人舌头的。 他连忙道:“殿下所言诧异,佛家子弟不敢妄言,止妄大抵是这位大师的在中原的法号。我等来到中原之地,入乡随俗,也不免要将自己的法号改变成汉家语言,故而有所差异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还请殿下息怒。” 莫要乱拔人舌头呀! 姜昭一听,又觉得有些道理。 恰好这会儿耳边又响起了止妄的声音,他似乎有些无奈。 “殿下莫要吓人了,贫僧定然不会去欺骗殿下,此是贫僧的中原法号,故而他们不知也是正常。” 姜昭嘀咕道:“孤可从来不会吓人。” 她从来都是言出必行。 但经此一解释,也算是消了姜昭怒意,她往前一步,靠近了那秀致的西域僧人,忽而笑道:“你生得这般好瞧,不应该去做和尚的。” 艳光迎目,那僧人吓得退后半步,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昭将这惧色纳入眼底,心想,若是止妄会如何呢? 他会不会像这个西域僧人一样,吓得不敢说话? 还是说会慌慌忙忙地避开她,呵斥她一声“殿下自重”? 这些画面浮现在姜昭的脑海里,让她不由自主地“噗嗤”笑了,近日的诸多阴霾,终于在这一笑里烟消云散。 人总该是要向前看才好。 远在西域的止妄,又再度看到了这位公主眼里的恶劣姿态,但就是这样恶劣之下,她却有着一种对于生活的真挚。 止妄摇头浅笑,“出家人心无色相。” 淮城长公主问了些有的没的后,终于肯走了。 太监瞧了眼那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僧人,心道:莫非是那位主儿换了口味?见多了有头发的面首,想要养些没头发的? 而后这太监用着宛若勾栏鸨母打量货色的眼神,将那西域僧人上上下下瞧了个透彻。 他缓缓一叹,道:“可别再被那位殿下瞧见了。” 从不怕美色惑人,只怕被美色所惑。 自此甘愿沉沦。 38. 三十八 哪有什么无心色相 “哪有什么无心色相, 只不过是蒲柳之姿,入不得眼罢了。和尚啊和尚,你若见过孤, 便会知晓何为……色欲动人心。” 姜昭抚上自己的脸颊,缓缓勾起了一抹笑,漫然长光随之落目, 璀璨得叫人挪不开眼。 她自己重色重欲, 自然也不信有人会清心寡欲。 止妄睁开了眼,所见画面倏然一空,他捏着琉璃念珠道:“殿下多虑。” 姜昭坐在书房内, 一面同止妄说着话, 一面取出明妃留下的书册翻看。她翻了好几页,都是空白,索性捧着书脊,用大拇指摁着外侧,快速翻动。 然而几乎全是空白页。 她不由得拧起眉梢, 又仔细看了一遍。故而听见了止妄的回答,也没有心思再说些什么。 “怎么会是空白的呢?”她匪夷所思地道。 明妃留了这书册给她,总不会是为了戏耍她一番。 姜昭一时半刻寻不到线索, 便合上了书册, 寻思之际, 用着指尖绕着书册封面划圈子。泛着清光的指甲在书面划出了一条印记,然后她停了下来。 因为她感到了一点凹凸不平的阻碍。 分卷阅读87 里头有东西。 姜昭毫不犹豫的撕开了封面一角, 露出了里头的暗页。直到她尖锐的指尖划开了长长的口子,一张姜黄色的纸掉落了出来。 她随手翻开,是一排数字。 没有特定的规律,也没有其余信息。 此时天色越发地昏暗, 掌灯的侍女轻手轻脚地入内,悄悄地添了火烛。 她无意间瞧了眼书案前的女郎。 那被烛光点彻面容的淮城长公主,身着素白缂丝罗裙,肌骨莹润,在如梦似幻的光影之下,青丝如墨,飞彩凝辉。她本是锁着眉,却缓缓松开了,一时间恍若水湄桃花乍然怒放,灼灼璀璨。 侍女慕其色,维持着点烛的姿势,就这么地愣了神,烛泪趁此间隙低落在手背,她感到一阵火辣的疼痛,忽的闷哼出声。 “出去!” 姜昭又锁起了眉头,看起来不悦至极,她头也不抬地斥道。 往日这位殿下可没有这等宽容,侍女自知今日是自个儿运气好,于是赶忙疾步退下。 书房再度只剩姜昭一人,火舌轻颤,女郎所投射在窗面的影子也在微微晃动。 她拿出一本诗集,而后一面翻动着,一面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两行字。 “果然如此。”姜昭轻轻地呢喃道。 将这些数字对照着《兰草集》的页码与排序,就可以从中提取出相应的字,而这些字组合在一起。 就是—— “吾甚好。” “东宫不济。” 以及“权者当政”。 “无稽之谈!”姜昭将纸揉作一团。 她皇兄乃仁善之君,如何会不济?! 什么权者当政!天下是她姜家的天下,权自然也是在姜氏君王手中。 姜昭揉捏着鼻梁,她不能轻信明妃的话,但多年以来所累积下来的,对明妃的了解,又不得不让她多忧思几分。 “紫檀!”她扬声唤道。 紫檀入内,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姜昭:“柳彧可回府了?” 紫檀一时诧异,自家殿下从来不会关心驸马的去向,今日怎突然问上了? 紫檀道:“驸马在府中,此时应当在西院里。” 姜昭起身理了理裙摆,走至屋外。这会儿天边已近黄昏,层层叠叠的云霞仿佛被火光所勾勒,呈现出红黄相融的色调。 “许久未见驸马,倒是有些惦念,过去探望探望也好。” 她这般道。 柳彧正处理着国子监的文书,忽然听见屋外有脚步声。 他的院落一向是清静的很,除了一些在院落扫洒的仆人,便是姜昭先前送来的两位美姬。 故而在姜昭推门的时候,柳彧还以为又是那两位美姬来他跟前找存在感,便头也不抬地道:“墨我已经磨过了,不需要你们帮忙,今日我吃了许多,也不需要你们送吃食。我忙得很,你们莫要叨扰我。” 他将话说的明明白白,竟是直接摆上了冷脸。 柳彧以为,若是识趣的人自然应该要有眼色地退下。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那人退出去的声音。 “你还不出……” 他边说话边抬头,忽然声音一噎。 “怎么是你?” 姜昭似笑非笑道:“怎就不能是孤?” 柳彧沉默下来,这是姜昭头一次踏入这里,他们虽然同住在公主府,但见面的机会却并没有那么多,若非必要的事情,两人更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人。 几次三番地受到折辱,这位才子似乎已经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他不徐不疾地合上文书,道:“殿下有事直言。” 姜昭看着他,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似乎变了许多,身上的那种落拓被收敛了起来,原先的锐气逼人也被藏了起来。 他现在总算是有了点官场中人的样子。 “殿下…”烛光下写意风流的俊美郎君轻声唤了唤,“你若再盯得久些,彧会对殿下心生邪念的。” 分卷阅读88 姜昭猛然回神。 不知为何,柳彧收敛了狂傲与锐气后,整个人却多了几分……邪性。 “也并非什么要紧事。”姜昭走近他,拿起他桌面的奏折,“孤想看看驸马的官运如何。” 柳彧也不拦着她,任由着她翻看奏折。 片刻之后,姜昭把折子丢回了柳彧桌上。 “你的折子里倒是一派国泰明安之相。” 柳彧将奏折摆放好,道:“托殿下之福,彧的官运很稳当。” 姜昭眯了眯眼,目尖且冷,“你知道孤并不是想知道这个。” 她步步靠近柳彧,直至两人只剩下一步之遥。 她站着,居高临下。 他坐着,抬首仰望。 这是君与臣之间的一种对峙。 “告诉孤,新君即位后,朝堂可有何不妥之处。” 新君是她的兄长,她对他信任至极,本不应该问出这番话,但明妃所留的信息,终究让她存了些许疑虑。 女儿之身不便触及朝政,原先引荐的人她无法全然信任,故而她只能来问问柳彧。 因为不论如何,他们都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与柳彧的仕途息息相关,起码柳彧不可能会损害自己的利益。 问他比问其他人稳妥得多。 “原以为殿下只醉心玩乐,对于朝政之事,是全然不顾的。”柳彧低沉一笑,“看来还是有几分心思的。” “孤有没有心思无需你揣摩。” 姜昭的声音骤然冷淡,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 柳彧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他还在笑,“陛下登基不过几月,朝堂之上的派系已经隐隐分明,四位辅臣两两一派各自制衡,也不过是原有的场面,只要陛下制衡得当,便足够稳妥。” 他转动目光看来,“先帝思虑周全,早已为陛下妥善安排,殿下有何可忧心的?” 姜昭抿了抿唇,心里却松了口气,柳彧所言不无道理,申国公与林尚书令有姻亲,骠骑大将军与御史大夫有交情,这两派系在朝廷相互制衡许久,父皇拔除他们的大部分爪牙,以防止任何一方势力独大,只消皇兄不偏不倚,便可以一直安稳下去,或许真的是她杞人忧天了。 但是稳妥起见,在问过柳彧之后,姜昭又联系了一些由她引荐的朝臣,旁敲侧击了几句,确认了这些消息,方才彻底放松下来。 止妄目睹一切,在她松神之际,同她道:“无论如何也莫要大意,殿下若是愿意,还是要将安危放置在自己手里才好。” 这句话与以往那些充满佛理、舍小家为大家的道理格外不同,或者说是多了一点个人利益的意味。 姜昭堪堪阖上的眼睛,忽然一睁。她躺在床榻上,神色认真地道:“和尚,你变了。” 止妄没回答她,于是姜昭又道:“质疑自己的亲人从来不是一件好事,皇兄与我一同长大,他曾经和我说,他会成为像父皇一样的君主,所以我会像相信父皇一样相信他。” 姜昭本身也不是喜欢朝政的人,她喜欢享乐大过于一切,所以哪怕曾经有无数次机会能够手握权柄,她也不会轻易的去拿起它。 她还没有太多的责任感去承担起什么。 也没有那么多耐心在朝堂的诡谲云波里,和那些人精斡旋。 打马观花,年少风流,挥金如土,才是她最为自在的生活。 姜昭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美丽的女郎再度阖上眼,洛阳无尽繁华尽赋于她所吟咏的诗情里。 * 佛光普照之下的万相灵宫,是无边无际的寂寞。 束缚在此二十多年的佛子,忽然间升起一种难言的感觉,这是一种心头仿佛有万千虫蚁在撕咬的感觉。 他问佛祖,既然生来便决定了我的命运,为何、为何要使我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 我若不曾见过阳光,或许还能够忍受黑暗。 可命运为什么偏偏教我见到了最为璀璨的阳光? 分卷阅读89 佛祖金像依旧慈悲而笑,却残忍地对这年轻的佛子保持了沉默。 39. 三十九 是啊陛下,您放心即可。…… 在先帝的后宫, 明妃的位份仅次于皇后,故而新君将其册封为淑慧明太妃后,依照着太妃之礼将其灵柩送入了皇陵。 皇室近来多白事, 新皇后便提议多办些法事,新君姜砚对此颇为认同,于是紫微城内又开辟了几处道场寺庙, 帝后二人常一同前去祈福。 眼看着朝廷局势渐渐步入正轨, 姜砚身披明黄金龙袍,一展衣摆登坐于高位,朝廷百官皆俯首称臣。 一场未尽的盛世烟火落入手中。 他温和地面向百官, 道:“众卿平身。” 百官齐声山呼万岁。 大齐自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朝代, 又称“启明之治”。 … 这段时日,太后强撑着身体忙前忙后,早已有些吃不消了,待到一切事情处理妥当,忧思之心卷袭而来, 反倒愈加伤情,竟几次三番地病倒。 太医诊脉后向君主进言,希望能寻个清幽之地, 让太后静养, 莫受繁事叨扰, 如此方可保全凤体。 姜砚想来想去,便召姜昭入宫商讨此事。 “母后忧心的事颇多, 定然不会轻易让自己闲赋下来去颐养天年,皇妹可有什么法子说服母后?” 姜昭看了姜砚一眼,他今日穿的常服与往日的不同,宽袖直领, 取丹青之色,倒像是道袍的样式,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袖口与衣摆的边沿用着金绣线缝制出的滚金纹理,使得这原本朴素的衣袍多了些贵气。 即使如此,却也像极了道人的服饰。连想到近日帝后对于法事的热衷,姜昭心中便有了答案。 “听闻近来皇兄常去道场走动,你可以同母后说说,有高人指点,白事影响国运,须得有凤命在身的贵人前去祈福一年半载,如此方可让大齐国祚绵延、福运不绝。”姜昭扶了扶发鬓,神色轻松地道,“如今有凤命在身的女人,除了母后和皇嫂,还会有谁,皇嫂作为国母自然不便离开后宫,母后定然会心甘情愿地去的。” 姜砚恍然大悟,笑指着姜昭道:“还是皇妹聪慧!” 这种手段,从小到大姜昭玩了可不知道多少回,不过是姜砚性子憨厚在父皇母后面前,便什么也不敢藏着掖着罢了。 姜昭道:“这可并非是我聪慧,而是皇兄你从来不会去想到欺瞒。” 哪怕是善意的欺瞒。 姜砚笑了,若微风拂面般柔软,他道:“但也确实是个好法子。” 他摸了摸姜昭的脑袋,细软的毛发在他掌心拂动。 姜昭佯装不悦地拿开他的手,瞪着他道:“皇兄,我不是小孩子啦!” 兄妹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如此相视片刻后,忽然都捧腹大笑。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段泛着柔光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皇兄。”姜昭缓缓敛去笑意,她盯着姜砚的衣襟,“为何近来你对佛道之事,如此上心?” 姜砚一愣,不自在地抖了抖衣袖,道:“阿昭你多虑了,不过是为了给国家祈福罢了,若说上心也是为了国祚。” 姜昭的视线慢慢地往上爬,落在姜砚温柔的面容上,她的目光在面对亲人时,并不尖锐,却依旧通透,仿佛内里所隐藏的一切心思都被层层剥开,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所以姜砚在与她对视的刹那间,就迅速地挪开了眼神。 姜砚转过身,坐回桌案,“阿昭,我还有政务要处理,若是没有其他事,就……” 姜昭阖了阖眼,再度睁眼时那直击人心的通透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谙事理的娇蛮,她回头笑着打断道:“知道啦知道啦,皇兄现在可忙了,可没有时间陪我聊天。” 姜砚听见她亲昵的语气,心又不住地柔软了下来。 她这样娇蛮纯真的神情,又让他想起了往日的嬉闹时光。 在曾经很长很长的日子里,他作为储君,日日夜夜都只能独自一人,在烛火摇曳的学府里,学习着治国理政的策论。 这条路注定了他无法享受到太多的玩乐之趣,更注定了他拥有不了父亲的柔软的爱。 分卷阅读90 姜砚轻轻地笑出声,“阿昭,你还记得吗,曾经我们在学府一同读书的日子。” 大抵他提得有些猝不及防,姜昭微微一愣,却随之一脚踏入记忆的漩涡中。 当初姜砚十岁,她八岁。小小的姜砚坐在学府,狐裘玉容,却早已有了几分少年老成的姿态。 姜砚一出生就是储君,是未来的国祚之主,故而父皇母后待他惯是严苛,他从小到大所遭受到似乎只有严格的鞭策与沉重的期许。 而姜昭恰恰相反,她享受着双亲的宠溺,享受着他们毫无保留的爱,所以无拘无束,任她嬉戏取乐、刁蛮任性,都能得到无条件的包容。 直到她看见在大雪纷飞的时日,姜砚颤抖着手指在学府里翻书的模样,雪衣白裘,一室孤寒。 这一幕使得年幼的姜昭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怜悯。 她不喜欢枯燥的策论,更不喜欢乏味的经传,却义无反顾地进入学府,坐在了姜砚的身旁。 有如此之多的不喜欢,却只因为你是我的皇兄,我想多陪陪你,所以甘愿忍受这样的不喜欢。 如今,十八岁的姜昭朝着二十岁的姜砚皱了皱鼻子,抱怨道:“我当然记得,那个夫子又老又凶,天天罚人抄书,还尽出刁钻的题目,真真是气人!” 她细数着曾经的怨念,似乎至今都还怀恨在心,姜砚瞧着忍不住开怀大笑。 他原本是想再说些什么,却有太监入内,替王符通报了一声。 姜昭与王符有怨,所以姜砚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似乎并无不悦之色,便松了一口气。 姜昭识大体地道:“既然皇兄有正事要处理,那我便先回府了。” 说着,就跟随着太监出去。 门扉大开,她一眼就瞧见了台阶之下的王符。 浅绯的五品官服,绣有绫罗小团花,腰上束着草金钩,一派从容之相。最初所见的雕琢外放之气,如今变作一种圆滑的练达。他俯身一礼,而后含笑走来,行止间滴水不漏。 何况王符此人容貌周正,又生有一副正直可信的面相,见着便容易叫人先信了三分。 也怪不得深受皇兄宠信。 但姜昭心思狭隘,一开始便不喜欢的人,日后也不可能会喜欢,故而到了如今也依然瞧不上他。 她视若无睹地与之插肩而过,掀起一阵香风。 王符依旧笑意不变,直到那仪态万方的公主,走得不见了身影,方才一点点冷下了目光。 储君即位,百官安分,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内渐入佳境。 必有一日…… 他会让这不可一世的公主,俯首称臣。 再等等……再等等…… 他如此安慰自己。 许是耽搁了些时间,守门的太监提醒道:“大人,快进去吧。” 王符敛了敛衣袖,眸里划过幽微的光华,他忽然间笑得极为愉悦,一脚踏入华美贵气的太仪殿。 “王符。”在案前翻动着奏折的君王,笑着抬眸道,“听闻道长们已研究出了成效,可是真的?” 姜砚的声音略显急切。 这样的急切传入王符的耳中,让他笑意更盛。 “回陛下,此次道长与那些西域而来的高僧合力研究此丹药。”他从袖口里取出一块雕琢精美的红木小盒,小心翼翼地送到姜砚面前,“定然能如陛下所愿。” 姜砚看着王符捧上的红木小盒,几次将欲伸手却又不敢取过,他长长叹了口气,揉捏着眉弓。 “前朝后主,安溺享乐,沉迷修道炼丹,致力于长生不老之术,无心政务,故而导致朝堂乱象丛生,国不国君不君。” 长生不老宛若历代君王逃不开的执念,尤其是目睹正值盛年的先帝离世后,姜砚方知,大业将成却后继无力的无奈。 但纵观前朝之哀,他又有些胆怯于触碰此事。 姜砚问王符,“你说,朕究竟应不应该接过它?” 王符捧着丹药盒子,仰头笑道:“前朝后主为享乐而谋长生,但陛下您却是为了万民福祉,而求龙体健朗。如此,便是天差地别之处。”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飘入姜 分卷阅读91 砚耳畔,宛若蛊惑人心的轻语,惹得姜砚的心弦微微颤动。 不可否认,他心动了。 王符见此,再度蛊惑道:“陛下,此药与舍利子相融,炼制途中又有高僧日夜诵经,有固本培元,强身健体之效,已有药侍试过,是当真有所奇效。” 时下佛道合流,姜砚尚是储君之时便喜好阅览佛道文献,对于此间奇闻异事、神遇佛偈更是反复品味,故而王符不相信,他能够不心动。 姜砚忽而挽袖起身,他接过红木丹药盒,轻轻笑了笑,“王符,朕原本从不在意长生之事,但先帝崩殂之后,却知生命短暂,根本由不得人。” 他打开药盒,草药的清香充斥鼻腔,渐盈衣袖。 王符道:“丹药养身,自古以来为君王的调养之道,陛下放心即可。” “你跟随朕多年。”姜砚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办事一向让人放心。” 见着姜砚咽下丹药,王符稍稍垂眸。 是啊陛下,您放心即可。 40. 四十 人生无处不修行 太后被送往行宫静养。 姜昭纵然有再多地不舍, 也不得不与之告别。 紫微城纷纷扰扰,或许远离此处,方是上乘之策。 这日, 洛阳的天色蒙昧,轻云蔽日之下,略有水雾氤氲而生, 姜昭遥望着太后的车架愈行愈远, 直至人影与车列没入远方的烟雨朦胧之中,她方才收回了目光。 人的一生似乎总是要经历许多离别,最后独自一人, 在这漫漫长途, 迎面无数冰霜雪刃。 姜砚在她身侧长长一叹,道:“父皇去后,似乎什么都变了。” 他一挽衣袖,满目疲惫。曾经在他眼前的不可攀越之山已然倾覆,却也意味着此后人生, 不再有人会为他承担。 清风乍起,勾动姜昭的裙纱,柔软的流光锦层层翻飞, 宛若云端烟波里的一抹异彩, 明洁清莹。 “皇兄, 没有什么东西会停滞不前的。”她螓首高抬,试图以淡然的姿态, 去接受这些变化。 若是之前的姜昭,是断然不会说出这般的话,因为她,本最受不得离别。 姜砚讶异之下不由得对此感慨万分。 然而感慨之际, 却有人打断了他。内侍小心翼翼地行至身畔,轻声地提醒他,这个点应当要去道观一趟。 姜砚想起王符所说的,服下丹药后要常去道观静坐,见效方可更佳。于是同姜昭说了一声,就要匆匆摆驾离去。 姜昭扫过那内侍,深深地看了姜砚一眼,突然道:“皇兄,王符此人,未必可信。” 姜砚的步伐一顿,险些以为姜昭知道了他服用丹药的事情,但转念一想,此事只有他和王符知晓,王符不可能会说出去。 他略一沉吟,忽而就想明白了,恐怕是近来王符升迁过快,让姜昭心有不满。 姜砚无奈地道:“阿昭,往日的旧怨就莫要放在心上了,王符是朕的心腹,自朕是储君之时就伴在身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他常对你退避三舍,你可莫要……莫要再与他针锋相对了。” 在他心中,姜昭始终是个娇蛮任性的小姑娘,对政务漠不关心,一切只依着自己的喜恶来。 姜昭暗了暗目光,“皇兄,我并不是与他针锋相对,只是……” “朕还有急事,我们改日再谈此事。”姜砚一摆手,这般敷衍道。 如今王符在他心中已占有三分地位,自然不好纵着姜昭的意思,于是就避而不谈,也算摆明了自己的心思。 他一上步辇,宫人便抬着走了。 姜昭静默在应天门下,发间的银钗流苏摇摇晃晃,摇过曾经的时光,摇过似水的流年,摇走了曾经的亲密无间。 成为了君王的皇兄,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殿下,云层越发的厚重,怕是要落雨了,咱们快回去吧。”紫檀仰头看了一眼天际,连忙提醒道。 “不了。”姜昭牵过自己的马,一跃而上,“许久未见这般时节的洛阳了,容我去逛逛再说。” 她有了想法,定然容不得他人多言,故而也不听后头紫檀的呼唤声,径自就打马扬鞭,一骑绝尘。 分卷阅读92 但虽说着去逛逛,她却直接来到了成化坊。 往日她最爱来这儿,见满楼红袖招,见佳人倚楼笑,入目便是无穷无尽的热闹与繁华,她贪的也正是这样的风流快活。 然而此时国丧才过,成化坊虽开着门,却不见几人。 士族子弟功名在身,需守丧六月,纵然再如何风流倜傥,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来此寻欢作乐。可成化坊这般销金帐是布衣百姓来不得的地儿,如今没了那些贵族子弟,客人都少了大半。 此处女官都快愁白了头发,竟亲自在门前守着。 她远远见到姜昭这位旧客,眼里都泛出了惊人的光彩。 姜昭坐在马背上晃悠悠地过来,被这光彩摄得头皮一麻。 “许久未见殿下了。”女官攥着帕子,喜不自胜地道,“近来成化坊来了许多胡女,还有许多异域的俊俏郎君,殿下不妨来看看?” 女官这番话的诱惑当真是直击姜昭的心扉,她府中异域美姬并不多,见得也少,偏又是个猎奇心切的主儿,这会儿听了又是纠结又是心痒。 几经思索后,她还是摆手道:“孤孝期在身,暂时无福消受。” 女官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 但她心知这贵人出身不凡,也不敢强求,随即又挂上了笑意,道:“也罢,那殿下来此,可有其他要紧事?” 姜昭道:“也不算什么要紧事。” 她高坐于马背之上,仰头瞧见红楼里的女郎朝她巧笑倩兮,华灯之下,呈现出一种沉溺于世俗的浓艳,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成化坊内的敦煌飞仙屏风。 “孤心悦你堂内那幅敦煌屏风。”姜昭垂眸看向女官,“不知可愿割爱?” 女官一愣。 那屏风本就是意外所得,也并不费几个钱,虽有不少客人夸赞过,但毕竟是落入风月场所的物件,再干净美丽的东西到了这儿,也似乎蒙上了一层肮脏的污渍。 比如那屏风。 比如那些姑娘。 女官笑道:“来我这儿的人,从来都是要姑娘,要美郎君的,没想到殿下您,竟瞧上了那屏风。” 混迹风月场所多年,女官自然愿意做这顺水人情,于是又道:“殿下若是喜欢,我便派人送到您府上去。” 姜昭确实有几分喜欢,毕竟如她这般赏画水平的人,都觉得精妙,作画者必然是有不凡的功底。 “那你便送往淮城长公主的府上罢。”她道,“孤也不占你便宜,届时你向管事开个价就是了。” 淮城长公主财大气粗,平白无故要人家的东西,没品得很,她自然不愿意做这等事情,索性就用钱财卖下。 钱财上门,女官没有拒绝的道理,便笑吟吟地应了声“喏”。 …… 姜昭要了那屏风后,又骑着马到处溜达,她确实已经有好些日子没纵马过街。 久违的闲情逸致让她有些许恍惚。 “殿下为何要买那屏风?” 她将马停在了月牙湖畔,才系好马绳就听见了止妄的声音。 自从上次她调戏宫里的和尚后,止妄就没怎么说过话,有时姜昭喊他,也未必得到回应。 如今他开口了,姜昭忽然觉得有些安心。 这安心就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可就是这么一点点,让心有惶恐与不安的姜昭,有了点安慰。 短短几个月,原本没心没肺的淮城长公主就已经反复地在感受失去。 她忽而鼻头一酸,“和尚……” 姜昭沙哑地喊了一声,零零落落地飘散在风里。 分明想硬气地说些什么话,却不由自主地靠在树边,抱着膝盖哭出了声。她看着娇蛮恶劣,却未必比其他人多出几分坚强。 止妄捏着念珠,终究是乱了心神,他柔下了声,安抚道:“殿下,莫要哭了啊……” 姜昭一听,却哭得越发肆无忌惮。 如今父皇过世,母后远行,皇兄偏信小人,朝夕之间,倒像是举目无亲一般。 止妄念经礼佛样样精通,可面对哭成泪人的姑娘,却一样陷入了束手无策之中。茫然无措之下,他道:“殿下喜欢听故事 分卷阅读93 吗?” 姜昭不吭声。 止妄滢瞧着她将面容埋在双臂里,哭声却歇了歇,心知这倒是问对了,于是又继续说了下去。 “贫僧曾经听闻一个故事。”他道,“关于一个与佛有缘的孩子。” 姜昭闷声道:“你休要拿佛祖菩萨的故事糊弄我,什么割肉喂鹰、拈花一笑的典故,我可听多了。俗气极了!” “那与佛有缘的孩子,一出生便被送入了寺庙里,长大后他随着师父诵经、礼佛,日日夜夜守在灯火通明的佛堂,与世隔绝。” 止妄扬目一望,偌大的万相灵宫,熟悉到他闭眼都能描绘出每一处景致。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寺庙,也从未想过要离开。只是后来,他梦见了一个姑娘……” 姜昭讥讽道:“都成了和尚还能梦见姑娘,下流!” 任她如何嘲讽,止妄的声音依旧不徐不疾,若清澈温润的风拂过耳畔。 “他还梦见了寺庙之外的世界,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风貌。平生第一次,他想带着他的佛陀,去看看这人间。” 止妄问:“你觉得他该不该去看一看?” 姜昭:“你们佛家有一言,人生无处不修行。既然都是修行,自然应该要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 她仰头,眼中泪痕未收,却显露出笃定的神色。 “哪怕他身有大任本不得离去?” 姜昭:“是,哪怕身有大任,也不可违背己心。” 止妄忽而就笑了。 他心中本无迷惘,却依旧想获得一份认可。所有人都说他的选择是错误的,幸而周遭偏有一人,纯粹且热烈,总能牢牢地牵着他,义无反顾地奔赴十里人间。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我生来为王,却未必注定终其一生死于王座。 止妄推开万相灵宫的殿堂之门,无尽月色迎目。 他对慕达纳将军道:“两月后是佛门论道,我欲设坛,你替我向班|禅转达一声。” 41. 四十一 她想要他 佛门论道三年一次, 实为西域佛国一大盛事。届时往来僧侣络绎不绝,佛门各家言论你来我往,交融杂汇, 是实打实的百家争鸣。 而佛坛莲座之上,便是由班|禅与佛子坐镇。他们作为裁决者,本可以不选择亲自论道, 但佛子丹鞅嘉措自幼聪慧, 十余岁时就开坛论教义,舌战百家之见,未逢敌手。 自此坐稳了转世佛子的位置。 可从那之后, 便不再见其设坛论道, 如今已过近十年,他再度提出这个要求,不得不让慕达纳讶异了那么一下。 “王今年为何要选择亲自论道?”慕达纳问。 如今的丹鞅嘉措,仅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是一种道。 他若开坛, 又有谁敢与之相辩? 岂不是多此一举? 丹鞅嘉措微微笑道:“人间已过近十年,我却身处于此,日复一日, 从不觉有时光流逝。” 佛门论道是他难得的一次出行机会, 须得好好把握才是。 “我想亲自感受一下 , 他们的佛法理念。”他问道,“如此, 不可吗?” 慕达纳听了,只觉得心头酸涩无比。 这是何等的孤寂,才会无法感知时光。他人所拥有的热闹与璀璨,似乎对于佛子而言, 都是无法享有的。 不过是个简单又合理的要求罢了,何必多此一问? 慕达纳愧疚地道:“王,此事吾定然会妥善安排好的。” 丹鞅嘉措温和且平静地颔首。 这便是慕达纳将军与班|禅最大的不同之处,慕达纳在理智上将他看作真佛,却时常会在感性上将他当作寻常人。 所以目睹这些对于寻常人而言,算是极为苛刻的待遇,他会因此感到愧疚。 而班|禅,无论是理智还是感性,都是将他作为真佛来看待。 真佛没有孤寂,没有痛苦,没有七情六欲,所以丹鞅嘉措也不能有。 但他,真的没有吗? 分卷阅读94 丹鞅嘉措捏了捏指腹,感受到了疼痛。 他分明是人,却被所有人当做了佛。故而他的寂寥与荒芜,从来都是被当做理所应当。 这位隽秀的佛子长长一叹,轻缓地阖上了门扉,他拂衣转身,又重新回到团蒲之上。 然而在他闭目前的一瞬间,忽然感受到一阵心悸,无比猛烈又极其急促。 之后耳边乍然响起的,是姜昭绝望的呼喊。 “救命——!” * 月牙湖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姜昭的口鼻,在她无助地挣扎时,依旧漫过她的头顶,宛若食人的恶兽,要将她埋葬在腹中。 她渐渐无力,任由身体沉入湖底,意识却空前地清晰。 这次周遭无人相伴,月牙湖畔人迹也稀少,或许没有人能救她。 思及此处,姜昭心底涌上了无穷无尽的恐慌,她不甘心。 落水前她感觉到身后有一双手,狠狠地推了她一下。 这定然有人谋害她,绝不能这么地死了! 姜昭恨极,又猛地挣扎起来。奈何身似浮萍,弱水无力,她的挣扎不过是濒死之人的奋力一搏。 直至力气将近,姜昭的意识开始有些涣散。 恍然间,她听见了岸上的马儿在嘶鸣,看见了月色落入水中的粼粼清辉。 原来所有挣扎都未必有好结果。 她没入无穷黑暗,耳边都是止妄和尚的声音。 这个和尚,他从容、平静、温柔,静如深潭,风扬不行。姜昭一直以为哪怕巍峨之山崩裂于前,他都能够依旧平和。然而此时,他却恐惧、颤抖、焦灼,呈现出了这些姜昭从未感受到过的情绪。 无情无欲的佛陀在重新拥抱欲望的那一刻,即将失去他的人间。 他颤抖得几乎不成声调。 “姜昭,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 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你诱我眼见尘世千娇百媚,在我孤寒的一生点燃荼靡之光,怎敢如此轻易,弃我而去? 此情,无关风月,却是一场救赎。 姜昭以为自己在如此曼妙的年华身亡,洛阳城定然是要落一场雪的。 但九月的时节,也着实下不了雪。 没有了漫天飞雪,倾国倾城的美人自然也死不成了。 姜昭的意识复苏一点的时候,只听见许多模模糊糊的声音,细碎的言语里还夹杂着低低的哭泣声。 可她的视野一片黑暗,无论如何努力也抬不起沉重的眼皮,索性就放弃了。 而后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片黑暗却像活水一般流动起来,带领着她往无边无际的远方涌去。 直到所有黑暗骤然退散,满目花白。 姜昭这顷刻的花白之后,忽然间豁然开朗,一处金光四溢、澄亮万分的宫殿呈现在她眼前。 与其说是宫殿,倒像个华美巍峨的佛堂。因为此处供奉着,一个巨大的佛祖金身像,这鬼斧神工的佛像占据了她近乎一半的视野。 姜昭可以笃定,在洛阳,哪怕是最富有的寺庙,都无力打造出这样的金身像。 此处富丽绝伦,却迷离得不真实。 姜昭心道:莫非与和尚相处得久了,做梦都尽是些佛像寺庙? 她一边腹诽,一边尝试着挪动视线。多次尝试之后,她发现她的视野只能围绕着金相的十米范围内转动。 可此处再如何好看,对于见多了奢侈华贵的淮城长公主而言,也不过尔尔。 总不能叫她一直看着吧? 姜昭气急败坏地反复转动视线,却始终破不开十米范围的限制。 这梦境真的好生奇怪,偏又如何也醒不来,她还想着尽早将那谋害她的凶手碎尸万段呢! 姜昭叹了口气,终于肯歇了下来。 然而视线垂下之际,她忽然间瞧见了一个光头脑袋。 似乎是个人。 什么人竟然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分卷阅读95 姜昭觉得好奇,连忙拉近了视线,一下子近乎怼到了这人的脸上。 这个银纹法衣的僧人紧紧阖着眸,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对此毫无所觉。 姜昭调整好视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平心而论,这个和尚当真是隽秀至极,哪怕是见惯了各色美人的淮城长公主,也不得不对此等美姿仪生出了三分喜欢。 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是这般恰到好处地长到了姜昭的心坎上。 不愧是能入她梦中的儿郎。 只可惜怎么是个和尚? 姜昭盯着这僧人的秃头脑袋纠结万分。 正当她反复哀叹这隽秀儿郎是个和尚时,他却骤然睁开了眼。 万千世相,尽落于此,寂寂若冬雪,漠漠似秋风,一瞬便是无尽岁月。 他眼眸里的凄怆未收,本不似人间之人的眼神,忽然就有了温度,一种苦难的温度。 姜昭看着他,细致而热烈地看着他,佛祖在上方含笑而视,漫漫华光,她却心生亵渎之意。 她想要他。 哪怕是个和尚。 如斯风华绝代,如斯清贵如玉,既然这般合她心意,便应当是她的。 姜昭心念顿起,靠近他,再靠近他,直到视野全然被这和尚占据,直到进无可进,方才发觉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 真真是叫人恼火至极! 姜昭又气恼又惋惜。 分明是这般合她心意的人,是个和尚便也罢了,怎还是虚假的! 求而不得,姜昭只好歇了心思,索性当着玩乐一般,兴致勃勃地观察他。 * 这时,丹鞅嘉措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轻声道了个“阿弥陀佛”。 近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探看姜昭那里的情况,自她落水之后已过去了三日,虽不知为何还在昏迷,但总算是脱离了危险。 她是大齐的最受宠爱的公主,昏迷之中也会有太医侍女妥善照料,过不了多久应当便会醒来。 相较于此,更值得让人深思的是,姜昭落水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谋害? 丹鞅嘉措从团蒲上起身,绕过前殿,来到了后殿里。 他立于桌案前,陷入了沉思。 姜昭落水之时,他才与慕达纳结束交谈,故而并未瞧见姜昭身边的情景。若是意外便也罢了,怕只怕是有人要她死…… 死这个字,就这么轻轻地在他的念头里转了一圈,丹鞅嘉措的所有冷静与从容都荡然无存。 这不得不让他意识到,姜昭于他而言,终究有所不同。 他在十岁看见了八岁的姜昭,此后朝朝暮暮,所见所闻便都是她。 诵经时,阖眼见她。 转动经筒时,耳畔笑语是她。 静坐、修炼、抄写经文,无处不是她。 丹鞅嘉措的十岁到二十岁,近乎是被囚禁于万相灵宫,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联系,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生活。 在姜昭毫无察觉的时候,一个远在西域的少年佛子无声无息地,接纳了命运里的馈赠,将她当做了孤寂生涯里的唯一救赎。 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个十年。 春花秋月,岁月等闲。姜昭于这佛子而言,早已是生命里的一部分。 丹鞅嘉措被诸多思绪乱了心神,索性取出纸笔,静心抄写经文,试图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 此时的佛子尚且不知,他虽身处佛堂,却早已心落红尘。 本该五蕴皆空的佛陀,若将一人放置于心,那他是否已然不再是佛? 秀色若珪璋的人间佛子,提笔写下“照见五蕴皆空”,却在不经意颤了颤笔尖。 一滴浓墨,在纸上晕染开,竟再看不清“空”字。 42. 四十二 该看的不该看的 这已经是第七日了。 姜昭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个隽秀和尚, 又滚动着念珠开始静坐。 经过这些日子 分卷阅读96 的观察,姜昭发觉这梦境里所呈现出的一切习俗衣着,以及语言, 都并非是中原有的,反倒像是她曾经看的那本《西域六记》里所言的藏家风俗。 除此之外,她的十米视野范围是以这个和尚为中心而改变的, 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时, 她还想着能够多瞧些不一样的风貌。 可谁能料到,这和尚的生活竟然能够如此乏味! 日日夜夜只是打坐、诵经、抄书、沐浴、用膳,枯燥得千篇一律, 姜昭如今闭着眼都可以说出他在哪个时辰做着什么样的事儿。 洛阳城最能找乐子的淮城长公主, 何曾受过这等的无聊? 偏这乏味的梦境如何也醒不来,天天只能盯着个和尚看来看去,头几天被这新鲜的容貌勾了魂儿,还能耐着性子多看看,但再新鲜的东西也经不住长时间的看着不是? 只能看着还摸不着, 这会儿新鲜感看没了,姜昭就烦了。 何况看见这和尚总能叫她想起止妄那厮,姜昭就更烦了。 这会儿和尚正用着藏语诵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经文。姜昭听他念经总是有些恍然, 他的声音有些低, 却清越柔和, 与记忆里的另一道声音缓缓重合。 姜昭疑惑至极,怎么他的声音和止妄和尚的声音会这般相似? 不过做梦本就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认真了就是在犯蠢,故而姜昭也没深思。 这和尚念经时素来全神贯注,哪怕殿外头有些许动静传来,也是全然不顾的。 姜昭看了看佛殿的铜壶滴漏, 大约是午膳的时间,便猜想是那个魁梧大汉要来送膳食了。 但她放目一瞧,却发现这次推门入内的是一位瞧着颇为慈眉善目的红衣老和尚。 老和尚轻轻地阖上门扉,将膳食放置在旁,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眼里始终含着一种极为庄重的敬慕,而后朝着团蒲上的和尚磕了个长头。 他跪在那个隽秀和尚的后头,翕动着唇齿说了些什么。 姜昭身为汉人公主,对藏语自然是一窍不通,只能依靠着他们的面部神情来推测内容。 然而她瞧了半天,除了能够确认那个隽秀和尚在此间颇有地位以外,也不能推测出其他什么。 待到红衣老和尚走后,隽秀的和尚又花了些时间用完膳食,期间他走了神,菜叶不小心落到了他的衣面上。 姜昭瞧了一眼,边暗笑边可怜他这清汤寡水的膳食,还不如她大齐皇宫里的那些贵人养的猫猫狗狗吃得好。 这菜叶落到衣面上都没见着点油水。 姜昭瞧着他慢慢地拧起了眉头,似乎对此难以容忍。 生得好看便是这般没道理,哪怕是蹙眉不悦,也跟青天碧水里的云烟似的。姜昭越瞧越喜欢,忍不住心想:若是这和尚是个活生生的人,定然要将他掳到公主府去,让他吃遍山珍海味,再用最漂亮的阁楼给他藏起来! 这头姜昭想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和尚轻轻唤了一声。 这一声,是藏语。但却听得姜昭心下瞬间兵荒马乱,因为每当这和尚说完后,就会有人来送水。 这便意味着他要沐浴了。 姜昭又忍不住开始纠结。 她究竟是看还是不看? 平心而论,在前几日的时候,她还试图做个正人君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但是这和尚沐浴颇讲究,时间也长得很,姜昭挪开的视线,总是不知不觉得又挪到了他身上。 该看的不该看的,其实、似乎、好像也看得差不多了。 姜昭纠结了半天,那和尚已经褪下衣物,将白皙如玉的身子浸在了水中。 比起大齐男儿女儿沐浴总要撒些花瓣,这里的和尚似乎不兴这些,就只是干干净净的热水,冒着点轻烟。 清澈见底……也清晰无比。 这淡淡的白烟,慢之又慢地往上升,姜昭忽然觉得自己许是被烟熏着了,不然怎会觉得这么热? * 洛阳,淮城长公主府。 “殿下昏迷了这般久,怎还不见醒?”紫檀抹着泪问李太医。 李太医拧着眉,替姜昭诊了脉,沉吟片刻后道:“姑娘莫急,老夫看殿下的脉象平稳,按理而言是该醒了,只怕是此次落水惊着了殿下的 分卷阅读97 神魄……” “哎呀!”紫檀忽然叫了一声,“李太医,你看,我家殿下脸怎么红了?!不会又要烧起来了吧!” 李太医连忙看了过去,只见姜昭原本苍白的脸忽然泛出了红晕,他心道一声怪哉,又再搭上了脉搏。 直到再三确认无碍后,他才松了口气道:“没烧没烧!” 紫檀一听,虽也放下了心,但还是哭丧着脸,扯着李太医袖子道:“李太医,哪怕没烧起来,也不能叫我家殿下总这么昏迷下去吧!” 李太医拈着胡须正愁着,又被紫檀猛地一扯,花白的胡须都给扯掉了好几根,他疼得“诶呦”叫了一声。 “紫檀姑娘您莫急呀!老夫正想着办法呢!” 他已经上了年纪,但这医术随着年纪渐长,也越发的精湛了,本也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可先帝临终曾嘱托他多照料淮城殿下几年,李太医不忍辜负先帝之心,便应下了。故而如今见着淮城殿下这般模样,心中的焦虑也不比紫檀少。 李太医正愁着,这里珠帘一掀,已经有了一个男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紫檀回头连忙叫了声“驸马爷”。 这位驸马爷生得爽朗清举,颇有士人的潇洒风流,当年还是名噪一时的状元郎,这般风华人物按理而言,应当是与公主极为相配的,奈何李太医自公主府建成,便居于此处,也算是看着他们一路走到如今。 外人看来的天作之合,内里却疏离紧张得很。 原以为是对怨侣,可自从淮城长公主落水昏迷后,这看似冷淡的驸马爷却日夜守着,有时紫檀都不小心睡了过去,李太医还能瞧见那俊俏的驸马爷,望着淮城长公主的面容出神。 烛火幽微,却掩不住此间情深。 世间痴男怨女、情爱风月,总会有人看似冷漠,却已然沉溺其中。 李太医退后一步,朝他行了个礼。 柳彧坐至床榻,将药碗放置在一旁,问道:“殿下今日如何了?” 紫檀回道:“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李太医说殿下恐怕损了神魄,这会儿还在想法子呢。” 柳彧沉默了一下,而后伸手碰了碰姜昭的额头,道:“总会有法子的,殿下烧才退几日,近来多注意些。” 他看了眼四周,忽而皱着眉道:“这会儿外头有些凉了,先去将那些窗子合上。” 紫檀应了声,就忙指挥着侍女去关窗子。 不知为何,她现在瞧着柳彧总有些发怵。大抵是做久了官,总会多出些异于常人的威严罢。 紫檀一面拢上窗纱,一面回眸瞥了瞥。 午后时分,正是日头极好的时候,金辉越过窗纱,将此间晕染得温柔至极,风流绝艳的驸马垂眸将公主揽在怀中,细致地喂着汤药,他眉宇间的落拓不羁全化作了人间柔情。 紫檀睫羽微颤,以往对柳彧的偏见,在瞬间烟消云散。 或许唯有真心实意的喜欢,才能甘愿放下所有的傲骨。 “有法子了!”李太医忽然高声道,打破一室静谧。 柳彧将最后一勺药汤喂入姜昭口中,而后才放下药碗,问道:“有何法子?” 李太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道:“金针入穴。” 柳彧:“针灸之术?” 李太医抚须:“然也!” 柳彧缓缓拧起了眉,似乎对此颇有疑虑。 这时紫檀听见了,也走来道:“既然有法子,怎不早说出来。” 李太医解释:“头部穴位极为危险,若非别无他法,老夫着实不愿用这法子。” “如何能对我家殿下使这般危险的法子!”紫檀面容骤变,断然拒绝道,“不可不可,李太医您再想想其他法子吧。” 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紫檀决计不肯让自家殿下涉险。 李太医道:“老夫自有分寸,你且让老夫一试。” 紫檀花容失色地扯着他的袖子。 “殿下万金之躯,如何能让你试试!” 其实李太医说出这法子,心中虽无十分把握,但好歹也有个七八分。不过习惯性地将其中的危险性放大来说,谁知紫檀就给当真了。 柳彧见李太医被扯得无奈至极,便让紫檀 分卷阅读98 先松了手,才问道:“李太医,若是金针入穴行不通,会有何后果?” 李太医道:“若是资历不足的小辈,或许还会有些危险,但在老夫手中,再不济也不过是继续昏睡着。” 言及此处,李太医拈着胡须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柳彧起身给他腾了位置,道:“既然如此,有劳李太医了。” 施针之时要求医者全神贯注,万万不可分神。 柳彧便让紫檀等人出去,只留下两个经验丰富的医女侍立在此。 紫檀本是万分不情愿的,可如今殿下病了,柳彧再不得殿下欢心,也是实打实的驸马,她作为侍女不得不听从主子的命令。 柳彧看着李太医取出金针放置于火烛之上,尖锐细长的金针在火焰里泛出炙热的光芒,远远的,却近乎要烫着了他的眼。 方才他揽着姜昭的手心,还存有余温。方才姜昭倚着的胸口,还在剧烈跳动。 这些日子,是他离姜昭最近的时候。 他们宛若璧人,宛若寻常的恩爱夫妻。 但柳彧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只消姜昭醒来,便如一触即碎的镜花水月。 金针已没入姜昭的穴位之中。 他似乎已经瞧见了她微动的指尖。 或许马上,他就会重新看见那美丽苍白的面容,呈现出比刀子还尖锐冷漠的神情,然后毫不犹豫地没入他的心脏。 柳彧心乱如麻,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 紫檀正急得在外坐立不安,见柳彧出来了,眸光旋即一亮,问道:“驸马,我家殿下如何了?” 柳彧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李太医还在施针,我也不知如何了。” 他的声音带有一种心烦意乱的冷酷,近乎不加掩饰。紫檀见惯了潇洒落拓的驸马爷,一时被这冷意吓退了几步,登时就垂着头不敢多言。 43. 四十三 这是她的驸马 姜昭是在施针后第三日醒来的。 她醒来时见到熟悉的寝屋险些哭出声。 梦境里的一切尚且历历在目, 她从未忍受过如此漫长又无聊的日子。 适时,紫檀端着药碗进来,瞧见了靠在床榻上的自家殿下, 惊喜间眼泪立即就流了下来。 “殿下!您可算醒了。” 她一放下药碗,就哭着跪到了姜昭的床头。 姜昭转头看向紫檀,这场梦太久了, 久到她再度见到自己身侧的大侍女, 竟觉得生疏,但这会儿她一哭,熟悉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于是她面色苍白地笑了笑, 打趣道:“既然我都醒了,你还哭什么?” 昏睡了许久,她的声音都略有些沙哑。 紫檀抹着泪道:“都怨奴婢,那日应当紧跟着殿下才是。” 那日啊…… 回想起落水的事情,姜昭眼神一暗。 这会儿是在夜里, 屋内的火烛都被点了起来,灯火微微窜动,她的面容在光影里布满了阴霾。 如今这时令虽谈不上冷, 但总归是有些凉意的, 尤其是冰冷的湖水无孔不入地涌来, 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剥离她的呼吸, 让她绝望而恐慌地沉入湖底时,那可真的是刺骨的寒啊。 姜昭怕水,自从第一落水后便开始怕了,所以再度遭受此难, 她心中怎么可能不恨极了? 然而一切都尚在蒙昧之中,她必须要理智得去分析一下,她这个不怎么沾染朝政的公主,究竟得罪了谁,竟要来谋害她的性命。 去月牙湖本就是一时兴起,若非蓄意跟踪,又怎会知晓她要去哪里? 神思飞转间,姜昭捕捉到了一点线索。 她忽然问:“是谁把我救了上来?” “是云郎君。殿下不提奴婢还险些忘了呢!这次可多亏了云郎君,若不是他即时将殿下救上来,殿下指不定还要遭多少罪呢!” 紫檀叨叨絮絮得说了一堆,姜昭却没有在认真听。 在云蔺的名字出现在她的耳畔后,她便愣了一愣。 倒没料到是他。 分卷阅读99 但云蔺如此恰巧地出现在月牙湖,也不得不让姜昭生出了狐疑。便又问:“那他可有说我怎么落水的?” 紫檀想了想,道:“云郎君说,他找到殿下时,殿下已经在水里了。” 姜昭揉了揉额头,一时也想不清究竟有谁要害她,索性吩咐道:“紫檀,你明日去将云蔺请到府上。” 糟了这么多罪,她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对她姜昭下毒手。 紫檀应了声“喏”,忽而想起了什么,连忙道:“殿下,方才申国公来看过您,听说您还在昏睡,便出去了,这会儿正在西院,由驸马招待着呢,您要不要见见?” 姜昭一听,心下登时就活络起来。 申国公是她母后的嫡亲兄长,素来对她疼爱有加,而她与和玉这对表姐妹关系又极好,时常串门玩儿,年纪小时在宫中住腻了,定会去申国公府上住些个日子,所以甥舅关系也是从来不生分的。 思来想去,姜昭觉得此事可以和申国公说一说,让他帮忙拿个主意,就笑道:“也好,许久未见舅舅了,快给我拿件外衣。” 她虽才醒来,却不觉得虚弱,大抵是侍女们照料得极好,反而有种大梦一场后的酣畅淋漓。 于是才披上外衣,就下床去了西院。 … 此时,西院里。 申国公道:“柳驸马,如今可不是你痴情的时候了,淮城昏迷近半月的时间,王符从秘书丞一跃成为中书令,仅仅是因为他往皇宫里送了几个道士和尚。” 他的声音沉了沉,冷意泛起,不屑至极,而这不屑之下又含着讥讽,倒真是显而易见的不满。 他回想起先帝的机敏,相较之下,不由得又冷笑了一声,“荒唐!我竟不知中书令什么时候是这般好当的了。” 夜里风大,屋内的火光一跳一跳的,柳彧的面容随之忽明忽暗,他漫不经心地品了品茶。只是轻飘飘地道:“这可是圣人的意思。” 申国公恨声道:“可圣人已经有好几日没上朝了!” 柳彧目不转睛地盯着申国公,眸光幽微,他忽的弯了弯唇角,笑着问道:“国公大人,这不是您正期待的吗?” 空气似乎都随着此话落定而滞留了那么一下,申国公面容僵了僵,他猛地意识到这位散漫的国子监祭酒,远比他意料之中的更为敏锐。 他与其对视良久,瞧见了对方眼中的笃定与深意,忽然间明白,有些事情既然已经被揭开,便也没有再粉饰的意义。 申国公突然就笑开了,继而拊掌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你如何看出来的?” “狼子野心,从来是藏不住的。”柳彧捏着茶杯盖转了转,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正如您找上我,不正是察觉出我们是一路人吗?国公爷有何想法,不妨开门见山。” 申国公虽是笑着,神色却越加意味深长。 “驸马倒是爽快人。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了。”他道,”如今王符倚仗皇恩,大肆排除异己,原以为张信能与之抗衡一二,却不料王符不过几句谗言,就使得陛下勒令其告老还乡。如今王符下一个目标便该是我了。” 申国公谢良从来都是一个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人物,原本有意放纵着王符,是想让这位佞臣把姜砚引导向不归路,可万万没想到,他竟这般好手段,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惊喜到他不得不考虑一下此人的危险性。 他不能为了压制姜砚,反给自己扶持出个劲敌来。 “不够。”柳彧眸色在乍然一暗的火烛下,愈加幽深,他道,“国公大人,若仅仅是除去王符,对你我而言,远远不够。” 他们本也不是为了什么清君侧,他们要的可是权倾天下。 申国公了然一笑,他尚未将筹码与承诺摆出来,自然是不够的。 “柳祭酒莫急,我所行之事定然不仅仅是为了除去王符。”他起身走至柳彧身畔,蛊惑道,“欲行大事,定然要徐徐图之,若祭酒愿助我成大业,权势美人任尔取之。” 柳彧心高气傲,让他屈居人下无异于死。这样的人,或许会折服于雄主才士,却绝对不会折服于皇权。 什么皇权天授,只消心比天高,皇权又如何? 申国公了解这样有野心的人,更有十足的把握,让他走上与自己一样的道路。 “ 分卷阅读100 柳祭酒啊。”他将柳彧面前的空茶杯斟满,“你与王符有怨,我亦忌惮此人,何不联手清君侧呢?” 言及王符,柳彧忽而绷紧了下颚线,近乎狠辣地咬紧了牙关。 他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事情。 那会儿姜昭落水昏迷不过三日,姜砚忧心不已,几日后就称病不临朝,由于王符曾是太子舍人的缘故,便只许了他入宫。姜砚病中甚少处理官员递来的奏折,唯有王符提了那么一嘴,才肯看上一看。 才没过几日,朝廷诸多要事竟然都要通过王符,才能上达天听。 百官心中警铃大响,皆觉得不妥,却又顾及君主尚在病中,生怕惹其不快,便想着再静观其变一段时日,等君王龙体痊愈在谈。 再说了,百官在朝廷混迹了这般久,愣头青都混成了老狐狸,还有哪一个敢做这出头鸟? 只有御史大夫张信性情刚烈,对于此情景难以忍受,在宫殿前跪了一夜才见到君王,将弹劾王符的奏折递上。 然当年太傅被贬,也是张信弹劾的,姜砚对其有旧怨,本就不信他的话,又有王符在旁煽风点火,新仇旧怨之下,更是怒火中烧。 便如当年先帝对待太傅一般,将张信怒斥一番,连夜写下贬谪的圣旨。 张信受此羞辱,一口血就吐在了圣旨之上,横着出了紫微城。 适时柳彧收到消息,赶赴他府中,只见原本精神矍铄的老者,忽然就呈现出风烛残年之相。张信看见柳彧,只牢牢抓着柳彧的手,喘着气道:“王符小人,日后定为我朝大患!祭酒,无论如何都要除去此人!” 柳彧入仕之后,与张信最为亲近,故而见忘年好友受此折辱,气难下咽,隔日就在朝野之上借古讽今,痛斥王符。 昔日文采绝伦的状元郎,一番唇枪舌剑,竟讥讽得王符说不出话来。 百官瞧了又瞧,心说这驸马爷与淮城长公主结为夫妻后,嘴倒是毒辣了许多。 竟有了些许淮城长公主的风采! 然而王符又岂是能吃亏的人,明面上说不过,便暗里恶心人。 他下了朝走向柳彧,大理石地面被布履轻轻踏过,曾经人微言轻的太子舍人一点点攀附上权柄,已然展露出奸佞的丑恶嘴脸。正是往日的卑微至极,才会更在意今时今日的脸面。 王符恶意满满地靠近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骄矜公主的曼妙身姿。 这是她的驸马啊。他忽然间意识到。 柳彧的目光里夹杂着腊月霜雪,这般瞥来,竟是如出一撤的清傲。 王符忽然间回想起他曾经在姜昭面前,数次毫无尊严地被踩在泥泞里,数次宛若刍狗般垂首,理智嗡然一声,全已支离破碎。 他恶意满满地靠近柳彧,用着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言笑道:“公主之姿,我心悦之,若有一日柳驸马腻了,不若赠予我。” 柳彧一时愕然,然而在这刹那的惊愕之后,万钧之怒瞬间卷袭而来。他万万没想到,此等小人竟敢在他面前不加掩饰地,显露出对姜昭的垂涎之意。 他与姜昭之间,纵然如何冷漠不和,柳彧也容不得这种恶心的人羞辱他的妻子。 故而冲冠一怒,在百官下朝,近乎众目睽睽之际,他反手将王符打翻在地,一拳一脚皆是下了狠手。 那时姜砚称病不临朝,谁也不见,只肯召王符。 王符挨了打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便率先在姜砚面前哭着痛斥柳彧的恶行。 殴打朝廷命官算是个大罪,若是被拿捏得当,柳彧必定免不了痛罚,但姜砚想到自家胞妹昏迷不醒,着实不忍再去罚妹夫,头一次不随王符的愿,只将柳彧禁足一月。 众官员虽不知柳彧为何要对王符动手,但私底下却忍不住拍手叫好。 也正是这么一件事,才会有了今日申国公找上门。 44. 四十四 极轻,也极冷 其实姜砚并不是没有给柳彧解释的机会, 相反他还将其召入宫中,等着柳彧给个解释。 但柳彧终究还是心气强盛的人,且不论他道出真相姜砚会不会相信, 就已经下意识的将此事埋藏起来,因为无论如何,这话只要被传出来, 姜昭的名誉必定会受到损害。 这世上有太多险恶的人, 会将各色捕风捉影的事迹 分卷阅读101 ,以无尽恶意捏造成不堪至极的言论,将人往死里逼。 柳彧生于肆坊之中, 自幼就没了父亲, 他母亲是个年轻的寡妇,故而他所遇见的人言是非着实太多了。 姜昭是何等高高在上的人。 怎么可以让她沾染这样的污名。 又或许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本能,柳彧近乎是下意识地排斥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产生一丝一毫的联系。 在天子殿前,王符捂着伤口痛哭流涕, 看起来好不可怜。 姜砚尚在病中,头疼得揉了揉额头,“你何故动手伤人?” 适时王符目光转来, 柳彧迎面他阴狠的视线, 却轻轻笑了那么一下, 极其轻蔑地道:“此小人令臣恶心至极,恨不能打死才好, 一时情难自禁,还请陛下饶恕。” 一时情难自禁? 这算什么解释? 姜砚只觉得头疼得越发厉害。 素来知晓这才高八斗的国子监祭酒狂傲落拓,却也不知是这等的无视皇威,姜砚再有徇私的心, 也不得不散成了云烟。 他一甩衣袖,怒声道:“柳彧啊柳彧,你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柳彧殴打王符的时机也巧,正是姜砚革了御史大夫张信的后一日。 这就不得不让姜砚怀疑,是否是因为此事,让柳彧对王符心怀怨恨。 姜砚沉默了片刻,道:“柳彧,你可是在为张信鸣不平?” 柳彧垂着眸,一声不吭。 此举落入姜砚眼里,就算是默认了。 他登时勃然大怒,将手中的奏折砸到柳彧脸上,“张信是朕罢黜的,那你是不是还想打朕?!” 柳彧叩首,道:“不敢。” 他眼下的肌肤被锋利的纸页划出一道细长的口,瞬间就冒出了血珠,随着他的俯身叩首,血珠从他清俊的面颊迅速滑落,留下长长的血迹。 王符畅快地看着他。 当时姜砚着实是气急了,降罪革职的圣旨都写到了一半,但忽然间回想起姜昭落水尚在昏迷,一时悲从中来。 这笔竟如何也落不下去。 他看看跪在地上的柳彧,又看看鼻青脸肿的王符。 长长叹了一声。 最后索性回了寝殿。 隔了两日,才给了个不轻不重的惩罚,但姜砚觉得对王符有愧,又声势浩大地赏了王符一些财物。 …… 此事虽看似柳彧占了上风,但实则已经失去了圣宠,日后也许再无翻身的机会。 柳彧阖了阖眼。 天子的斥责尤在耳畔,但映入脑海里的却是王符得意忘形的嘴脸,心中的余怒再度升腾起来,他沉着面色,咬牙切齿地道:“此等鼠辈,定然要死的,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此恨,因为张信,更因为姜昭。 这位驸马爷平素里爽朗倜傥,但也未必称得上算是好脾气,起码对于某些方面,总是有触之不得的逆鳞在。 尤其是如此盛怒之时,所有清风朗月皆散,阴沉得有些吓人。 申国公见他怒意不平,目光里都沾染上了沉沉的阴郁之色,不由得笑了笑,又坐回了位子上。 要的就是这样的针锋相对,如此才能成为他手中的利刃。 “柳祭酒止怒,如今有你我两人联手,还怕不能让王符身败名裂吗?”申国公借机继续道,“若是君王亲信奸佞,所行无道,使得朝廷动荡,我等辅臣可拥立太子,再还大齐一片清政。届时你我,皆会名留青史。” 他筹谋多年,发展自己的党羽,嫁了女儿拉拢林家,又熬过先帝,才等到了如今这般好时机。故而说这番话时,虽有引诱的因素,但也不免流露出了自己的几分真情实感。 欲望遮眼,只觉世间权势已然在握。 柳彧看了他一眼,如今的太子尚且是个垂髫小儿,如何斗得过这满朝人精,届时除去王符,大权独揽于谢良之手,皇位之上不论坐着谁,都是傀儡罢了。 外戚干政果真是历代都逃不开的威胁。 谢家最早本也不是什么鼎盛世家。 分卷阅读102 若非当年谢家女嫁给了个不怎么受宠的皇子,而这不怎么受宠的皇子成为了帝王,谢家焉能有今日? 人的欲望当真是无穷无尽的。 谢良是这样。 柳彧自己也是。 他着实说不了旁人什么,原本他也不过是个落魄世家的旁系子,若非遇见季望,有了一身才学,蟾宫折桂尚公主,才成了如今的柳祭酒柳驸马。 多少人拼尽一生也活不成他这模样,若是寻常人大抵也该知足了。 但他总想要得再多一些。 想要登高至顶,再无人敢折他脊骨。 更想要折下姜昭的羽翼,让她无枝可依,让她不得不依附于他。 美人与权势,他都很想要。 柳彧抬首,目光灼灼地问:“既然如此,你拉拢我,是想要些什么?” 从来没有无谓的拉拢,申国公既然有意要他上这条贼船,定然是看出他身上有可拉拢的价值。 可柳彧虽为国子监祭酒,却并非朝廷重职,手里无兵也无财,除了在文人眼里有些许才名,倒也并没有什么实打实的硬性价值。 所以他心有狐疑。 而申国公也看出了他的狐疑,便开门见山地解释道:“先帝在时宠极了淮城,且不论天下奇珍异宝年年赏赐,更是把她当眼珠子护着,故而在淮城豆蔻之年,先帝还送了一支千骑兵马作为公主府兵,可任意由她调动,此千骑兵马从神武军内抽调,皆为军中好手,组建之后又称千机军。” 言及先帝,谢良不由得沉了沉眸光,过往无尽岁月若云烟一般,层层雾霭,重重帘幕,当他越过迷障,只见美人如花,却终究隔于云端。 闻名天下的仙妃在此中乍然闪现。 谢良的胸口登时泛起细细麻麻的针刺般的疼。 他不由得捏紧了茶杯,面上却无异色。 柳彧不知此事,顿时愕然道:“我见公主府兵不过百人,哪来的千骑?” “你虽见到的是百人,可淮城能调动的是足足两营兵马。”申国公看着他,“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大齐兵制一营五百人,皇家禁卫分有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骠骑大将军狄越掌羽林军和龙武军,却无私调的权力。 先帝对于兵权一事处处谨慎防范,在朝臣将领不得养私兵的情况下,哪怕是武将之流可拥有的府卫也不可超过百人。 换而言之,淮城长公主名下可自由调动的兵力,比洛阳中的绝大部分武将还要多。 若能动用这千骑兵马,必定如虎添翼,万事皆可图之。 柳彧舔了舔后槽牙,总算是明白了谢良的意图。 如今姜昭尚在昏睡中,只消拿到公主的印信,他身为驸马,就足以代表公主的意思去调动千机军的兵马。 谢良见柳彧许久不曾回应,目露疑惑,忽而意味深长地感叹道:“原来驸马不知此事啊……” 这一声状似无意的叹谓,慢慢刺入柳彧的心间,宛若带着倒刺的一簇荆棘,卷袭起并不猛烈,却此起彼伏的悠长痛意。 “是啊,我并不知晓。”柳彧道,“公主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晓。” 他扯了扯唇角,也不像是在笑,倒像是在强迫着自己冷漠些,才能不显那么狼狈,然而在这一段姻缘里,他早已身处泥泞之中。 哪怕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沉没得再深一些。 屋内烛火凝泪,灯芯末端的火苗触碰到汇成小池的烛泪,倏地迸射出“滋啦”的声响,漫出的一滴红泪,缓缓落在了古铜色的烛台上。 谢良道:“如今淮城在昏迷之中,拿到她的印信,对你而言并不难。” 他生怕柳彧作为一个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对此事心有不齿,本想再蛊惑几句,却不料柳彧竟轻轻地道了声“好”。 这一声“好”有千钧般重,昔日所学的圣贤之道,在这一刻已然湮灭成灰,什么风骨大义,什么忠君报国,都已经埋葬在欲望的洪流之中。 谢良意外地看着他,竟在这俊朗的面容上瞧出了无尽的阴鸷与野心。 竹心腐朽,君子道消。 谢良忽而开怀大笑。 这便对了,欲成大事者 分卷阅读103 从来做不得君子。 适时,屋外响起细碎轻盈的脚步声。 谢良和柳彧警惕地对视一眼,皆噤了声。 只听屋外有人惊讶道:“殿下你醒啦,屋外风大,怎不进去?” 西院美姬的娇柔话语传入屋内,猛地让屋内两人如坠冰窟,泛起万千寒意。 柳彧连忙疾步而去,一推门。 只见夜色朦胧,明月似水,淌淌流入庭院,昨夜的桂花落了满地。 姜昭就站在这一片月色之中,披着件简单的天青色外衣。 她在那儿,不近不远,不悲不喜。 一双秋水瞳就这么地直勾勾看来,极轻,也极冷。 45. 四十五(顺v开始) 这可是毒药…… 这样冷冽的, 宛若是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定是听见了! 她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柳彧被看得浑身冰冷,事情败露的恐慌, 已经远远超过了见到姜昭醒来的喜悦,他只觉通身被浸于冰封的寒潭内,冰层坚厚, 如何拍打也求不得出路。 一时之间, 似乎又回到了年幼时,细雪寒霜卷入四面透风的茅屋,他裹着无棉的破烂布衾, 在冷坑上战栗不止。 是那样刺骨的寒。 他猛烈翕动着唇瓣, 竟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姜昭森冷地盯着他,步步靠近,每一步都像是狠狠地辗压在柳彧的心间。 原来这就是他选的路。 什么清君侧,什么扶立太子,最后剑尖所指的地方不还是她姜氏的天下。 最早识得柳彧, 是慕其惊绝诗才,故而心中虽无男女情谊,却依旧以公主之尊下嫁。 驸马的身份助其平步青云, 如此皇恩浩荡。 他怎么敢……怎么敢起了谋逆之心! 这样猝不及防的背叛, 让姜昭心中恨极, 她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从此时此刻起,柳彧在她眼中, 只是乱臣贼子,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谋逆之徒,再无任何关系。 他们仅有一步之遥。 姜昭憎恶地盯着柳彧,然后抡起手, 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凛凛月辉在她锋利的指尖上,泛出潋滟的弧光,乍然而过,在柳彧的眼下刮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不偏不倚,与姜砚砸伤的那处近乎完全重叠。 堪堪愈合的痂口再度被撕裂,却也不觉得疼了。 姜昭用了狠力,这一耳光异常响亮,柳彧被打得偏了偏头。 “柳彧,你会死的。”她的声音冷若凛霜、毫无情面,“孤会亲手将你送上断头台。” 她留不得一个要谋逆的驸马。 这个天下,只能是姜氏的,千秋万代,只能姓姜。 姜昭心中已有了决断。 届时让府卫拿下柳彧和谢良,若有反抗便直接斩杀,断然不能让他们有逃脱的机会。 然而此时,她猛地一个激灵。 方才怒火攻心,她全部心神都在柳彧身上,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还有她那个蓄谋已久的亲舅舅。 这时,耳畔乍然有人喊道:“小心身后!” 熟悉至极的感觉漫上心间,似从梦中一跃而出的熟悉,这是……止妄的声音。 然而由不得姜昭深思,她迅速转身,却还是慢了些,谢良早先一步到了她身后,一掌劈到了她的脖颈处。 剧烈的猛力袭来,她瞬间陷入了黑暗里。 西院的美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而见此聚变,心惊胆战之际不慎将手里的汤盅摔落在地。 她原本是来给驸马送汤的,不过是见着公主站在门前,所以喊了一声。 怎么会见着了这样的事? 瓷器碎成了数半,发出了刺耳且清晰的声响。 谢良猛然将视线转向她,眼里的阴狠凌冽覆水难收,险意逼人。 美姬对上他的目 分卷阅读104 光,登时吓得跌落在地,她眼里漫上了泪光,颤颤巍巍地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谢良看了会儿,似乎觉得她颇识时务,就敛去了周身的戾气,他将食指放于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缓缓走来,“我相信你,只要你安静一点,我会相信你的。” 他散去可怖的气息后,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儒雅风流的申国公。 这样人畜无害的样貌,倒真让那个美姬平静了下来。 谢良落定在她跟前,俯身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美姬的面容,他用着温柔至极的声音道:“淮城对驸马真的太出格了,我与驸马私交甚好,一时不平才动了手,待淮城醒后我会向她请罪的。” 申国公在洛阳城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虽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保养得当的俊俏面容,以及年轻小生远远比不得的成熟儒雅,倒也颇受女人喜欢。 何况是在如此带有情|色意味的撩拨之下,美姬哪有不羞红了脸的道理? 她回想起公主殿下对驸马的不待见,又被这挑逗扰乱了神思,顿时就信了三分。 毕竟,贵人们的事左右也不是她这种小人物能干涉的。 她不过是被送入公主府给公主解闷的玩意儿罢了,但公主是个女子给不了她名分,驸马那不解风情的只会避着她。 年轻的美姬仰头看向这个儒雅而多情的国公爷,便生了攀附之心,她娇娇柔柔地往谢良身上靠,任由男人的手顺着她的下颚一路滑下。 谢良在她心猿意马之际,面上笑意愈盛,能赋诗写字也能舞刀弄枪的手落在她的颈窝,轻之又轻地抚摸了几下,猛地扭断了她纤细的脖颈。 美姬的眼珠一突,在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的瞬间,就没了气息。 解决了这女人后,谢良一眼也不肯施舍,连忙转身,却见柳彧已经打横抱起了姜昭,往屋里走。 谢良低低地笑了声,也跟着进去了。 已到了戌时,万籁俱寂,偶尔有沙沙的风声拂过,木叶潇潇飘落的影子映入窗纱,柳彧猜想,明日应当又能见着一地落花了。 他回眸看向床榻上再度昏迷的瑰丽女郎,眼中宛若沉着一池浓墨,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会儿,不经意又泛起了瓣瓣的水墨涟漪。 这烛光过于昏昧,也过于迷离,故而晕染在这艳逸玉容上,竟潋滟出些许温柔的神韵,柳彧恍惚间又想起了最初的遇见,那个精妙无双的公主,于凤架帷帐浮动间,回头一顾。 自此让他,朝朝暮暮,辗转难眠。 他的欲望与野心,一半是权势,一半是她。 如今她就睡在他的床榻上,触手可及。 她闭上了眼,没有憎恶,没有冷漠,只有千种柔情绰态。 柳彧的神情恍若沉溺于秋水之中,他轻轻拂过她的额边碎发,忽而问道:“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她一直昏迷着?” 谢良愣了一愣,道:“你想让淮城一直昏迷?” 柳彧颔首,神色安然,似乎也陷入了烛光的昏昧柔情里。 “你想要我掌控千机军,定然是容不得殿下清醒。我在公主府没有任何权力,一时半刻无法控制这里,方才若是没有打晕殿下,你我事情败露,必然会身首异处。” 柳彧仰头,看向谢良的眸光深沉无比,“所以在掌控千机军之前,你要先助我控制住公主府。” 谢良思忖片刻,与他达成了协议。 美人,是福报也是祸端。有时候无尽欲望的背后,都会有一支纤纤玉手在深处反复撩拨,在理智最为脆弱的时候,猝不及防就会被推入了万丈深渊。 但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其实他倒是挺想看看,如今的柳驸马,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 申国公谢良不愧是筹谋已久。 他所豢养的暗卫与私兵远远地超出了柳彧的预料。 但对于一条船上的人而言,总归是好的。 姜昭醒来过的事情,并非所有人都知晓。柳彧第一时间就先囚禁了紫檀,而后又迅速地将她的近侍与亲信都清理了一遍。 然而最棘手的,却是先帝留下的那位孙太医。 姜砚重视自己的胞妹,时常会派人来询问孙太医。 分卷阅读105 所以此人囚禁不得,威逼也罢,利诱也罢,只要能被控制就好。 人有弱点,尤其是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总有很多东西是割舍不得的,以血亲的性命来要挟。 这没什么难的。 柳彧用了十日才完全将公主府掌控在手,夜晚的时候,烛光摇漾,他会躺在姜昭身旁,将一整日的大事小事,叨叨絮絮地说个遍。 然后侧过身,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这样,所有的疲惫与不堪,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他忽然间觉得这样真的挺好的。 翌日,孙太医来此诊脉,撞见柳彧接过医女的药碗,正要给姜昭服用下。 孙太医扯住柳彧的手,一时间老泪纵横。 柳彧示意医女退下,而后冷冷地看着他。 “你在做什么?” 孙太医膝下有个小孙女,才刚学会叫声爷爷。十日前柳彧垂眸把玩着一个长命锁,朝他笑道:“孙太医,听说你有一个孙女生得粉雕玉琢。” 孙太医的眸光落在那长命锁上,呼吸瞬间一窒。 而后看着这位驸马,在淮城长公主的药汤里,加了不知名的粉末。 屋内光线幽微,温热的药汤升腾起缕缕轻烟,若极轻极薄的丝绸,缓缓缠绕上柳彧的面容,他在漫漫虚烟里,笑得柔情缱绻。 草药的沁香弥漫在屋,流转着若有若无的冷意,孙太医忽而就打了个寒颤。 在宫廷里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医,如何不懂其间的意思。 淮城长公主昏迷之后,驸马就在侧一直照顾着,府中之人无不称赞驸马的情深义重,所以没有人会怀疑这样情深义重的驸马,会对公主下了毒手。 可偏偏就是他…… 孙太医面容灰败地松开柳彧的衣袖,声色喑哑至极,“驸马,这药不可多食啊……” 这可是……毒药啊! 柳彧捏紧了汤匙。 谢良给他这包药时,说得很清楚。 46. 四十六(二更) 你会陪着我对不对?…… 这一味药, 可使人陷入昏迷,也有相应的危害,长期服用会精神萎靡、神思混乱, 更甚者会失去神智。 不可谓不毒。 但柳彧已经没有选择了。 李太医泪水潸然,他在医德与血亲之间进退两难,但见到公主如今的情况, 也着实不忍。 “大人, 公主周遭都是您的人,哪怕不服用此药,公主也出不了这个门, 何必......何必再如此呢?” 柳彧沉默了许久, 他凝视着姜昭。 梦寐中的美人,清瘦却不失艳质,有一种不胜凉风的娇弱风姿。 这十日她瘦了许多,本就小巧的脸又缩了一圈,少了些原有的弧度。 许是新来的侍女照顾得不够妥当。 又或是这样的苦药让她难受了。 柳彧想了许多, 终于缓缓地将药盅放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侍人前来禀告事情,看见屋内沉重的气氛, 踌躇着不敢进去。 “罢了。”柳彧轻轻一叹, “这药就改作五日一服吧, 若是有人来探望,再加重药量。李太医, 你觉得如何?” 他点漆般的眼眸落在了李太医的面上,黑若最为寂静的夜,深远幽暗,仿佛是刀剑的锋刃没入了心头。 小孙女的面容在脑海里乍然浮现, 李太医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连忙俯身道:“如此甚是稳妥。” 柳彧托着药盅起身,一路倾洒至门前,褐色的药汁沾染到他指尖,离开前他伸舌轻轻舔了一下,皱眉道:“真苦啊。” 姜昭,受得了这等的苦味吗? 他如厮担忧地想到。 * 及至四更天,姜昭于黑暗里猛然睁眼。 烛火燃尽,四下无声,一切都笼罩在凄清的寂寥之中。 她的思绪混沌至极,喉间也泛起万千苦涩。 虚弱无力的身躯如今连抬手 分卷阅读106 的力气都没有。 十天,她被囚禁了十天。 分明什么都没有想清,她却已经落下了泪,无穷无尽的压抑感漫上心扉,姜昭在床榻上无声痛哭。 静夜之中,长风自窗缝间拂过,悄无声息。 她从未有过这样艰难的时候。 柳彧在她昏迷之际所说的话,在药效消退时多多少少还是听见了些,通过这些只言片语,足以让姜昭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 受人桎梏,丧失自由,甚至是任人鱼肉。 姜昭阖眸咬紧了下唇,雪白的牙尖陷入唇肉,直到血腥的气息漫入口腔,皮肉开裂的痛意刺激着她的思绪,恍惚又迷离的混沌感才堪堪去了些。 然而她似乎又来到了之前的梦境里。 依旧是巨大的金身佛像,夜里燃着万千灯火,似日辉落入殿堂,如白昼一般明亮。 梦境里的那个俊俏和尚也闭着眼。 他的面容就像水墨所晕染出的青山碧水,氤氲中只觉平和温柔。他似乎是松了口气,眉目微微放下,浓密的睫羽映衬着烛火,若艳阳里摇曳的莲华心蕊,明净含光。 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话。 但这一次,是汉家话。 “殿下如今务必要冷静下来。” 这时止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徐不疾,带有一种安抚的意味,两人的声音离奇地交织重叠。 止妄的声音,似乎从俊俏的和尚哪里,传了出来。 他继续道:“柳彧暂时不会去危害你的性命,所以你需得忍耐一些时日,待到他们松懈,才能有破绽可寻。” 姜昭睁眼,看着上方雕花刻叶的床顶,愣了许久。 而后她问:“和尚,你是在打坐吗?” 止妄道:“是的。” 姜昭闭上眼,又道:“那你能不能起来走几步,或者起来转个圈也行。” 她说得突然,让西域的这位隽秀佛子愣了那么一下。 他思及如今姜昭的劣境,总归还是想让她开心些,便都依着她了。 于是姜昭就闭着眼瞧见,那个银纹法衣的从秋香色的莲纹团蒲上起身,顺着祈福的灯火路途,漫步而行,熠熠之光在他衣上银纹面流转浮动,行走间若仙宫星河落入此间,他深邃淡然的眉宇,一派从容自若。 姜昭先是有些恍惚错愕,而后心间泛起若有若无的热意,这股热意从蜷缩一角的微弱,渐次升腾为燎原之火,让她的血液都随之滚烫起来。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相隔万里能够交谈已是奇事,如今闭眼还能瞧见对方,更是离奇至极。 隐隐的,她生出了些欢喜。 原来如今落入这困境,还有那么一个人,可以陪着她…… 止妄自万千灯火阑珊处走过,流风回雪,衣不沾尘,他徐徐而来,来到了她的眼底。 他在那里,光华通明。 她在这里,阴晦沉寂。 但只消她一闭眼,他那里的灿然之光,似乎就来到了身边。 在心中最无助苦难之时,佛陀以枝叶点净水,挥洒下仿佛曙光一般的甘露。 姜昭喉咙哽咽,微带着哑涩,声音近乎低不可闻,“和尚,我看见你了。”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看见你了。” “你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有着一个巨大的金身佛像,你就在下面,端坐在中间的莲花团蒲上。”姜昭闭目拉近了距离,她看着他,近在咫尺,“是不是你?” 佛子的身躯,猛然一颤,他似乎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离奇古怪的相见,惊愕到了。 能与姜昭相互交谈,不过是这一年多间的事情,但他无声无息地看着姜昭,听着她的欢声笑语,从未有过回应的日子,却是整整九年之久。 如今姜昭能听见他的声音,也能看见了他,一时之间,竟让他有些许茫然无措。 他捏着佛珠,紧紧地捏着,捏到骨节都泛出了白,佛珠的冰凉从指腹慢慢攀上心头,很快他就抑制住了心中的波动。 止妄仰头笑了,他神色平静,却内敛着重重惊涛骇浪。 分卷阅读107 “是我。”他这样道。 不是佛子丹鞅嘉措,也不是和尚止妄,只是……我。 一个卑劣地注视了你十年的那个我。 一个利用了你的斑斓生涯,驱散苦修寂寥与孤苦的我。 得到了肯定后,姜昭忽而有些雀跃,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和尚,你多和我说说话好不好,我这里黑极了你知道吗,太黑了我有些害怕。” 她说着就呜咽起来,“我想父皇了。” 止妄知晓现在的姜昭,必然是惶恐不安的,便用着安抚温切的嗓音,低低地道:“你父皇驾崩那日,贫僧曾在这万相灵宫内,点燃了一盏长明灯。” 他再度起身,走至万千灯火之中,似繁星盈目,照彻了漫漫长夜,止妄俯身捧起一盏长明灯,银座在他掌心浮动着泽华,他道:“殿下你瞧,逝者的长明灯是他此生的福果与业报,也是他留于此间的执念。执念不散,灵魂亦在,大齐先帝会长伴于你,护送你走完这一生。” 似乎是为了应证他这番话,这盏长明灯的火心蓦然一跳,光华大盛。 止妄的面容在如此华辉里,宛如琉璃玉砌的温柔佛陀,他降临红尘,来此人间,也给她捧来了一簇光。 姜昭看着他掌心银座上的火光,刹那间泪如泉涌。 她忽然问:“和尚,你会一直陪着我对不对?” 哪怕孤立无援,哪怕无数艰苦,你是不是会陪着我? 不需要做太多,只要这样,捧着她父皇的长明灯,和她说说话就好。 止妄将这盏长明灯轻轻放下,沉默了许久许久。 姜昭的声音颤抖起来,她又问了一遍,“你会陪着我的对不对?” 娇语哑涩,若雨打落花般脆弱。 止妄看向佛祖,良久后他对着姜昭说:“会的。” 他的声音清越柔和,不大不小,却异常的坚定。 姜昭安心了许多,连忙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你绝不能食言。” 止妄:“嗯好,不食言。” * 姜昭一连昏睡了十日,如今药效已过了大半才醒来,思绪虽不如以往清晰,但总归是不觉得困的。 而止妄在察见姜昭那里的剧变后,也是多日辗转难眠,频频阖目探看她的安危,所幸她的驸马柳彧虽用了毒,却并未下死手。 只要人还活着,便有千种生机。 多日少眠而导致的困倦感猛然袭来,他阖着目眩晕了一瞬,姜昭那里的画面乍然遁入黑暗。 姜昭絮絮不休地说了一堆话,却没听见对方的回应,她扬声唤道:“止妄?” 那和尚被唤醒了,轻声应来:“贫僧在。” 姜昭气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刚刚说了什么你知道吗?” 她本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哪怕现在受人桎梏,一时半刻也敛不住脾性,该撒的气还是会撒。 好在止妄一贯是柔顺平和,佛家教他目空一切,戒嗔戒怒,淡然如水,他虽未能修至四大皆空,但从容温和的性子终究还是被修养了出来。 故而听见姜昭的气言,最先做的,是去回想方才她所说的那些话。 而后才道了句:“失礼了。” 止妄道:“殿下方才说的那些趣事,贫僧听见了。” 也见过了。 姜昭一听,反倒更气了,“你这个臭和尚,这些趣事你爱听不听我也就随口一说,但是刚刚问了你那一句,你怎不答?” 止妄自知理亏,便直了直身子,虚心问道:“劳烦殿下再复述一遍。” “我方才问——你是不是也和我现在一样,闭目能瞧见我。” 47. 四十七(三更) 他要去救姜昭 和尚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因此凝固了片刻。 大齐对女子的束缚算不得严苛, 西域的民风也更是开放,但终究还是有一层礼法在那儿。 他身为佛家子弟却行着宛若偷窥者一般的行径……已经有了十年。 初时只是不经意间瞧见,而后仿佛上瘾 分卷阅读108 一般, 如何也戒不掉。 十岁的佛子总是有许多疑惑,譬如姜昭今天在做些什么?姜昭今日过得如何?姜昭遇见了什么趣事儿? 后来年岁渐长,知晓男女之别, 知晓僧俗之隔, 他才慢慢让自己全身心地去信仰佛祖。 但二十岁的佛子依然会有一些疑惑,譬如姜昭的性子怎么越发娇蛮了?如何才能让姜昭变得善良些? 如此,他不得不承认, 看一看姜昭的那里情况, 已经成为了他下意识的事情。 现在姜昭她道出了这个疑问,让他如何答复? 是承认自己的卑劣与无耻,还是揭露自己身上所谓圣洁的纱衣? 面对这个问题,止妄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破戒了。 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破戒了。 终于, 他怅然一叹,道:“是,和你一样。” 甚至比你更早, 就已经能看见。 那头的姜昭等了许久才听见了回答, 期间她一直阖目凝视着那个和尚, 看他滚动着念珠拧紧了眉头,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挣扎中, 那会儿,她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可烈性使然,就是想逼他逗他,让他亲口承认, 让他从莲座之上堕入红尘,毕竟……她是真的想过,将这个人,藏起来。 姜昭如愿以偿,忽而咯咯直笑,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欢愉。 她躺在锦榻香帐内,周遭漆黑依旧,四肢无力动弹,她努力地将心神从时下的困境里挣脱,以一时的欢愉重振往日的斗志。 所以她不能哭,她要笑,她要开怀大笑。 必有一日,她会把今时受的所有委屈,从那些迫害者身上一一讨回来。 姜昭笑着问止妄:“和尚,既然你能看见我,那你看看我的眼睛可是肿了?” 此时将近寅初,天色不再是沉沉的浓墨之色,遥远的天边已经有大片的云彩,被镶上了清辉的淡黄色光边,泛出了红焰的斑斓,缓缓扩散开来,氤氲出琉璃般的晨曦。 止妄借着点微弱的光,细细看了一眼,艳夺天光的女郎躺在锦榻上,清清浅浅的光,明明暗暗的影,蒙昧之中最易滋生惑色,他只是这般不经意扫过,逼人的色相便沉入了目中。 视线蓦然一顿,他看了看她的眼。 许是忍受不得屋内的寂静与黑暗,她知晓自己能看见另一处地方后,就不肯再睁眼。 姜昭醒来时悲怮地哭过一场,眼尾尚有一些红晕。 但好在没用手揉过,倒也没肿。 止妄确认后就回道:“有些许泛红,但好在没有肿。” 姜昭不肯罢休,就又问:“你再细细看看。” 止妄迅速地看了一眼,再度肯定道:“的确没肿。” 姜昭骤然气急败坏地道:“你看了这般久,除了没肿就没什么其它想说的?” 止妄立即睁眼,似乎才意识到什么,他歉意至极,“冒犯了。” 他将念珠放下,转而敲起了木鱼。 姜昭:“……” 木鱼一下又一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姜昭看了那么一会儿,忽然有些无奈。 这和尚好生不解风情,她都这般落魄,这般心情低落了,怎不多夸夸她!夸她生得貌美如花、不可方物,兴许心情就好些了呢? 姜昭愤愤地睁开眼。 然而这么一睁眼,霎时间像是从一个世界遁入了另一个世界。 也不知哪处是虚妄,哪处是真实。 仿佛乍然从美妙的梦境里一跃而出,方才所生的欢愉如潮水般退散,只余一室幽冷清寒。 天有些亮了,屋外已有了若有若无的扫洒声,传入静谧的室内,异常清晰。 她是姜昭,是大齐的淮城长公主。 胆怯与懦弱,只要一会儿就够了,眼下的困局与险境,她必须要迎面以对。 奸臣当诛,逆贼当斩。这是姜氏历代先祖所守的天下,大齐国祚之危,断然不能起于公主府。 一夜的休整,意识已经不在像原先那般混沌,足以让她好好思考一下,如何面对如今的困境。 分卷阅读109 她用手肘支持起身子,才堪堪起了一半,又瞬间倒了下去。 原来一夜的时间,才恢复了这点力气,柳彧喂给她的毒药,还真是……毒呢。 姜昭苦涩一笑。 “和尚,若你在此就好了。” 为何唯一的生机,却偏偏在万里之外。哪怕他送信而来,快马加鞭也需一个月的时间,甚至更久。 西域佛国……百丈佛祖金身…… 《西域六记》里的内容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姜昭倏地一愣。 如此庞大华贵的金身相,书中曾有言: 佛国有佛殿,于圣地云烟深处,于居高临顶之锋,信徒称曰:万相灵宫。 美轮美奂,金碧辉煌,乃人间诸佛降世之地。举世佛殿,皆不如此。 其间有佛祖释迦牟尼百丈金身,更有佛国王座,西域佛子。 世无其二。 姜昭心头一跳。 她所见之处,若是万相灵宫。 那她所见之人,岂不是……人间佛子。 那是否可以借他的力量,解决眼下的危机? 她又阖上眼,这一次是以政客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止妄和尚正食着早膳,依旧是清汤寡水的菜品,但姜昭仔细且认真地看了看,却察觉出其间的精细之处。 譬如食材。 譬如恰到好处的烹饪技艺。 姜昭看着他吃过早膳,又坐回团蒲上做早课。 许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和尚出去过? 姜昭见他在默诵经书,左右也是些她听不懂的东西,索性直接问道:“和尚,我为什么从未见过你出去?” 止妄的声音一顿,却并未回答。 他是睁着眼的,姜昭拉近了距离,紧紧地凝视着他,修眉秀目,若远山近水的渺茫,他深邃的眸里沉浸着无波的水。 他这是不想说的意思? 姜昭暗暗想来,不甘心放弃。 曾经心怀疑窦的政教制度,让她有了自己的猜想。 她条理清晰地道:“我曾经稍有了解过你们的政权分割,班|禅管理后藏,佛子执政前藏,更是历代互为师徒的关系,你生得这般年轻,那班|禅定然是你的师父。寻找佛子转世之身的期间,前藏应该是由班|禅暂为代理。可你如今已然到了执政的年纪,我却只见你修禅礼佛,从不见你沾手政务。” 姜昭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无法理政,又不出灵宫,仿佛傀儡的西域之王。”姜昭问,“你是不是……被囚禁了?” 一缕淡淡的沉香在案前袅袅浮动。 止妄双手合十,“这是贫僧的责任。” 姜昭蹙眉,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不对。你的责任应该是西域的子民,我父皇曾经说过,君主的造诣是为天下民生谋求福祉,而不是如同笼中雀鸟一般,受困于狭隘的宫室内。” 依旧盛气凌人的女郎恨声骂道:“和尚你被囚禁傻了,居然这样想!这种虚假的责任怎么会是你遭受囚禁的理由?!” 止妄的眼睫微微颤动,每一下的颤动,都似九州池里的盛夏莲华,迎着风轻轻摇曳。 一片莲叶点落碧波,心间的满池静水,徒然就生了涟漪。 生来就有无数人告诉他。 你是佛子,你是西域的王,所有的不公与苦难,你都要受着。 你要受着一辈子的孤苦,受着一世的寂寥,这是你的责任。 与生俱来的、责任。 所以哪怕他被囚禁被夺权被绑上锁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万相灵宫里,当着西域子民的王,当着他们的信仰,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听见姜昭的骂言,止妄缓缓弯了弯唇角,荡开了一抹笑意,他轻轻“嗯”了一声。 他温和从容,却并不常笑。 起码姜昭是没见过他笑的,故而这么一见,倒是有些稀奇。 姜昭道:“你朝我 分卷阅读110 笑是没用的,笑得再好看我也帮不得你,且不说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纵然是我曾经呼风唤雨的时候,手也伸不到你那儿去。” 止妄笑意更甚,他说:“不用你来。” 因为我会不畏艰险地向你奔赴而去,亲眼看看那繁盛的洛阳,亲眼看看你,亲眼看看这广阔无垠的人间。 将我心中的佛法,传播于中原。 止妄又道:“你定要保全自己,莫要意气用事,再等一些时日就好了……” 慕达纳有心为他夺回前藏政权,已然筹谋在佛门论道之日|逼迫班|禅放权,届时兵马混乱,他藏身于中原商贾之中,便可随之趁乱离去。 如今佛门论道在即…… 只希望慕达纳真能如他所言,可以兵不血刃才好。 这是止妄唯一的机会,若是成了,他便卸下佛子的身份,成为一个自由无束的普通僧人。 若是不成……此后境地也不过是更加的绝望。 但不行,他不能不成,他要去救姜昭。 48. 四十八 如今境地皆是拜他所赐 到了辰时, 侍女入内准备为姜昭洗漱。 她掀起牡丹纹绣纱帐,于微光中对上了一双漂亮却冷淡的眼睛。 侍女愣了一愣,而后恭敬地道了声“殿下”。 大抵停了药后, 柳彧有同服侍的侍女打过招呼,故而她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姜昭任由着她替自己擦拭身体,许久后才问道:“你是国公府的侍女?” 她周遭的亲信都不知道被柳彧如何处理去了, 这一位瞧得陌生, 也不做公主府内侍女的打扮,思及柳彧手中并没有人手,那么提供人手的只可能是谢良。 那侍女许是个谨言慎行的人, 听了姜昭的话也不置一词, 只是做着自己的分内事儿。 待到伺候姜昭洗漱擦拭完,又准备着给她换身衣裳。 那侍女从玲琅满目的衣橱里挑出了一件丹色罗裙。姜昭并不喜欢,拧着眉头命令道:“不行,换一身。” 然而侍女听了,却道:“驸马说过, 喜欢看殿下穿红的。” 姜昭闻言一时有些错愕。 谁?谁喜欢? 久居高位的淮城长公主何曾在意过其他人喜不喜欢? 讨人欢心、求人怜宠,对她而言无疑是天大的折辱。 更何况是对着柳彧那乱臣贼子。 如今境地皆是拜他所赐,难不成还要再朝他摇尾乞怜? 姜昭狠狠地收紧了手, 揉皱了身下的被褥, 心中已是怒不可遏之态, 她眉眼凛冽,怒到了极处反而冷笑出声:“且不说如今孤尚在孝期, 不可身穿红装。但你小小一个婢子竟然违背孤的意思,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她裹着原先的素纱衣,缓缓从床榻之上下来,赤足落地, 玉色的肌肤在清光里极尽明洁,她越过侍女,径自拿了件月白色裙衫,慢条斯理地穿带好。 而后落座于太妃椅上,看着那侍女道:“给孤倒杯水。” 国公府的侍女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应当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便下意识得轻慢了些。 谁知不仅不见她有半点收敛,反倒更为威严赫赫。 她是申国公的亲信,受令来看顾公主,一是为监视,二是国公爷想让这位贵人安分些。如今能醒不过是依靠着柳驸马的怜惜,不好好想着讨好柳驸马,反朝她发什么脾气? 思及此处,她就摆上了脸色,不情不愿地给姜昭倒了杯水。 姜昭端起瓷杯抿了抿。 “太凉了。” 她话音刚落,便反手将瓷杯内的水尽数泼到了侍女脸上。又顺势砸碎瓷杯,拾了个锋利碎片。趁着那侍女慌乱之际,迅速起身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往下一扯。 姜昭生得高挑,她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不知尊卑的婢子,目光里淬着森森的寒,冰冷的瓷片紧紧得贴着她的面颊,姜昭看着她的眼里漫上了惧色,泛出了泪花。 “孤如今哪怕是任人鱼肉,也不是你这等卑贱之人可以折辱的,昔日孤身边的侍女仅是打翻了 分卷阅读111 器皿,也是会被孤赐二十板子的。”姜昭道,“二十板子落在身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会死呢。你看你如此不敬,罪责远过于打翻器皿,是该如何罚呢?” 皮肉往下一陷,瓷片没入其中,侍女感到脸颊出传来剧痛,明艳的鲜血大片大片地滴落,染红了衣襟,她恐惧至极,猛然尖叫一声,奋力从姜昭手里挣脱,捂着脸,满手鲜血地跑出了去。 待到室内再无他人,姜昭猛地踉跄两步,跌坐到太妃椅上。 方才那些举动,近乎用尽了她所有力气,但她必须拼着这一口气来威慑恶仆,否则稍有退让,便会迎来无穷无尽的刁难与折辱。 昔日挽弓打马,能不眠不休玩乐个三天三夜的力劲,似乎全然被那毒药吞噬殆尽,时下的她,可能连走出这个院子的力气都没有。 姜昭有点悲凉地闭了闭眼。 还真的是……落魄呢。 未过多时,姜昭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她抬眸警惕地看向屋外,悄然将瓷片藏入袖中。只见一支清瘦修长的手掀开珠帘,柳彧提着早膳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天水碧色直缀,腰系修竹云纹绅带,萧萧肃肃,行走间若玉山上行,含光映人。 倒真若风流名士一般。 姜昭看见他便讽刺至极地笑了。 柳彧如何没看出她眼里的刺意,但这条路既然已经选择了,就不能再回头,他必须一头走到底。 “你方才可是伤了侍女?” 柳彧将食盒放下,瞧见了碎裂的瓷杯,这般问道。 姜昭斜乜了他一眼,语气不善:“怎么?伤不得?” 柳彧俯身将她脚边的瓷片一一拾起,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没什么力劲,又何必如此强迫自己,倒不如好好修养修养身子。” 理清了地面的那些瓷片后,他忽而欺身靠近她,仅有咫尺之遥,风流清朗的色相全然入眼,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姜昭的面容上,粘腻湿濡。 靠得这般近,竟没使得慕恋颜色的姜昭生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反倒泛起了一种极为恶心的感觉,她不由得捏紧了广袖下的瓷片。 柳彧黝黑的眸里倒映出姜昭憎恨且戒备的神色,他忽而一笑,用力桎梏住她的手腕,将那泛着冷光的尖锐瓷片夺下,一不小心蹭到了血。 现在的姜昭虚弱无力,他近乎是轻而易举地就压制住她的反抗。 “若是你不喜欢那侍女,和我说就好了,何必做如此危险的事情。” 他夺下瓷片后便直了身子,瞧见手里染了血,便一面用帕子轻轻擦拭着,一面不徐不疾地说起了朝堂上的事。 “之前你落水后我被姜砚禁足于府中一月时间,今日期满才重回朝堂,却不见他来朝听政。而后我询问其他朝臣,方知姜砚称病不理朝政已有一月有余,政权尽落王符之手,如今朝堂唯有谢良可与之制衡。” 姜昭闻言,心下猛然一紧,便也顾不得与柳彧的龃龉,忙追问道:“皇兄为什么会病了?我落水后朝庭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前匆匆醒来,只听柳彧和谢良密谋时,曾言王符从秘书丞一跃为中书令,其余的是一概不知。 原以为皇兄不过是亲信小人,一时受奸人所惑,怎么如今……会称病不理朝政…… 究竟是生了重病还是受人所害? 诸多思绪漫上心神,猜想越多便越是恐慌,她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有些颤抖的身躯,迫使自己镇静下来。 柳彧看着她定了心神,又继续道:“姜砚并没有病。我们从宫里打探到,如今姜砚是受一干道士和尚蛊惑,日夜沉浸在道观修炼,称病不过是借口。” “姜昭,他已经不是你心中的那个皇兄了,他已经变了。” 柳彧想起被迫告老还乡却病死于途中的张信,那当真是为国为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贞之臣,他有些悲哀地闭了闭眼,“亲小人,远贤臣,乃朝政倾颓之始。” “不会的。”姜昭咬牙,她不信,“皇兄自幼学习治国理政之道,不会如此昏聩。” 她仰头,恶狠狠地盯着柳彧,“哪怕真如你所言,我皇兄心智大变已有昏君之相,但他一日不死就依然是君,你生为臣子食君粮、受皇恩,理当行君臣之道,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不是借此机会满足一己私欲。” “ 分卷阅读112 柳彧,你说这些,不过是为你罪恶的行径找个高尚的理由罢了。” 柳彧苦涩地笑了笑,“姜昭,我不是圣人,也成不了那样的臣子,我不甘心。” 他们所处地位与立场不同,所受的教化也不同,故而没有一点握手言和的可能,季望当年愿意教导柳彧,是看中了他的心气与天赋,所以授予他毕生所学却不曾束缚过他的性子。 也许这闻名天下的名士也不曾想过,正是因为这异于时人的性子,才催生了他如今的不臣之心。 姜昭对他所言尤为不齿,只觉他身为读书人所学的圣贤书都喂了狗了。 “罢了。”柳彧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些,将放置了有些时候的膳食,端到了云头方桌上,道,“饭食要凉了,先吃吧。” 可柳彧在此,姜昭看着他的脸就觉得食不下咽,怎会吃得下去。 她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柳彧道:“我虽然心悦于你,但也未必能事事容忍,昔日你万般折辱我,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可莫要再惹我生怒。” 他的眼里缠绕着若有若无的邪气,本就漆黑的眸子越发深沉,“我不想让你死,但也未必想让你醒来,其实你睡时的安静模样,我更是喜欢。” 姜昭咬着下唇,面色惨白。 她不能再昏睡下去。 用膳而已,没必要为此惹怒柳彧。 怀着满腔的屈辱与不甘,姜昭愤愤地拿起快箸。 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止妄的声音。往日的这般时候,他应该是在做早课,但现在,他却并不在念经,反而徐徐道起了一些藏家风俗。 姜昭垂眸用着膳食,却不由自主地听着他的声音,听着他生长之地的所独有的趣事。 49. 四十九 以叛佛的罪孽 茫茫草原, 皑皑山峰,青稞田地笼上了万丈金辉,肥壮的牛羊漫步在五彩霞光中, 八百山水,八百经幡,八百梵唱, 雪域高原上虔诚的信徒, 一步一叩首,一步一长头,吟唱着最古老的颂词, 遍地经幡迎风飘扬。 佛国的草木、山水、牛羊、微风、细雨, 在这位佛子的口中,无一不沾染了佛的慈悲。 在十岁以前,年幼的丹鞅嘉措也曾随着高僧漫步在他的国土,也曾眼见皈依的信徒匍匐在青山脚下,也曾耳闻经筒转动之际, 长风渡过、牛羊低吟。 姜昭就听着他用着清越柔和的声线,将昔日镌刻于心的俗世风烟,娓娓道来。 眼下的困境在一时之间, 似乎也再没那么难以忍受。 柳彧走后, 姜昭独自坐在菱花镜前, 梳笼着一头若流水般光泽的秀发,如今没有紫檀替她盘发, 便只好任由着这三千青丝披散在后。 思及原先的亲信,她不由得有些忧心。 和尚能听见看见她这里的情景,说不定可以知道些什么,于是姜昭问道:“和尚, 我昏迷之后,你可有瞧见柳彧将紫檀她们如何了?” 那头的佛子略一思忖,回想起柳彧曾在姜昭昏睡时叨叨絮絮的那些话,便道:“殿下的亲信,如今应该是被禁足公主府的幽庭院。” 公主府内虽然没有私设牢房,但总归是有责罚犯了错的下人的地方,这幽庭院就无异于囚牢了。 姜昭放目一看她这寝殿,瞧见了紧紧阖闭的殿门与窗扉,冷冷地笑了。 且不说那幽庭院,如今这寝殿、这偌大的公主府,又如何不是囚牢? 而她,是这个囚牢里最大的囚徒。 止妄安抚道:“殿下莫要忧心,紫檀她们一时半刻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姜昭颔首,眼下柳彧取走她的印信,又囚禁她,是为了调动千机军。父皇给得隐密,极少有人知晓她手里有这么一支兵马,包括姜砚也未必知道,若是真有一日|逼宫,势必让人猝不及防。 当初父皇赠予她一支军队,是为了让她自保,却不料如今会成为逆贼手里出其不意的利器。 姜昭不由得恨极,手里的象牙五色梳往下用力一滑,突地扯下了几根青丝,她看着篦齿间缠绕成团的乌黑发丝,心中更是愤然。 “和尚。”她叫唤道。 止妄没回应。 姜昭 分卷阅读113 闭眼瞧他,见那银纹法衣的佛子身前,跪坐着一位红衣老和尚。 她见过这老和尚,有时候止妄的饭食是他来送的,但只消他一来,就会叽里咕噜地说一堆话。 这会儿也是。 姜昭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那老和尚慢慢地起身走了,长长的佛殿之路,两侧皆是光华璀璨的长明灯,如此白昼之下,这些灯辉依旧不曾失色,老和尚便在此间回眸,用着他那布满风霜的眼,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止妄一眼。 这个眼神太过于复杂,此时的姜昭尚且还看不明白,但多年以后她再度想起,便会知道,这是一个倾其一生处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不曾消停过的人,对于他的信仰满含无尽留恋的眼神。 许久之后,殿门阖上的声音响起。 止妄于佛前抬首问道:“殿下唤贫僧,是有何事?” 姜昭抿了抿唇,老和尚方才那一眼还在她脑海里尚未消散,她忍不住问道:“和尚,刚刚那个人……是谁呀?” 止妄沉默了片刻,道:“是此处的班|禅。” 姜昭讶然:“那岂不是就是他囚禁了你……” 姜昭不曾想到,这样看似虔诚又崇敬的人,一副恨不得将止妄捧到云端上的人,竟然就是西域佛国的执政者,就是桎梏佛子的野心家。 分明……分明他的眼里未见丝毫欲念。 “班禅不曾囚禁贫僧,他只是希望贫僧按照着他的想法,肩负起佛国王座的责任。” 止妄一面说着,一面绕过长廊,来到了后殿。 后殿的一处静室,放置着数不清的佛家经文,他时常在此处阅书批注、抄经习法。 姜昭梳理好头发,就躺到了太妃椅上小憩,左右也没什么力气,只好漫不经心的同止妄唠嗑。 “又是责任……你身为转世佛子的责任,不过是上一任佛子的延续。可哪怕是真有前世今生,你就是你,也不是几十年前的那个人。” 止妄提起笔,沾了墨,眉眼温顺地道:“殿下所言极是,前任佛子洛沧嘉措的一生皆是传奇,贫僧远不若他,也做不了他。” 洛沧嘉措? 姜昭眯了眯眼。 《西域六记》里的记载正是终止在这位佛子身上,其中关于洛沧嘉措是转译藏史里的记录,可谓是极尽所能的赞美与崇敬。 百年前的西藏,政权纷争惨烈至极,佛教传入尚且分裂出大大小小,近乎千种教派,教派与政治逐渐融合,形成各大势力的角逐与割据。 不同教派的信奉者是不留余力地驱逐异教信徒,行走于街头都有可能遇见异教信徒被焚烧的场景。 洛沧嘉措就是降世于这样的乱世。 他所在的教派是佛教传入之始便生成的,本有百万信徒,乃藏传佛教的本宗,然而却因后期分裂,导致衰败,流失了大部分政权。 一个有名无实的佛子,一个即将倾颓的教坛。 偏偏他用一生,扶持起这个割据分裂的西藏,让这个风霜漫天的乱地,从此迎来春光与暖阳。 他是西藏民众的救世主。 是所有人都在传唱的黎明。 所以,作为他的转世之身,丹鞅嘉措生来就迎面着所有人的祈盼与歌颂。 风光无限,万民敬仰。可不知为何,姜昭却觉得心间一酸。 这样辉煌而又明烈的前人之光,如乌云盖顶般沉覆于后人之身,若没有足以超越的璀璨成就,注定他一生会被碾压得黯淡无光。 信徒们长跪在万相灵宫的脚下一遍遍吟咏着佛祖的功德,悠扬的歌声传颂着洛沧嘉措的传奇,最后将祈盼与敬仰的目光落在了丹鞅嘉措身上。 丹鞅嘉措,这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要活在洛沧嘉措的阴影下。 百姓敬仰他,因为他是洛沧嘉措的转世之身。 信徒供奉他,也是因为他是洛沧嘉措的转世之身。 他未来的无限人生,都逃不开这个名字。 姜昭沉默了许久,前所未有的产生了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她轻轻地问道:“止妄,你叫什么名字啊?” 佛子正批注经文的手,缓缓一停,他道:“在西域,贫僧叫丹鞅嘉措。” 分卷阅读114 似乎怕被姜昭误会当初说了慌,止妄又解释道:“幼时曾遇见过中原的高僧,他言贫僧此生归处不在西域,而在中原,遂给贫僧取了个中原的法号。所以贫僧……并没有打诳语。” 姜昭倒也不在乎他有没有打诳语了,只吸了吸鼻子道:“那我也不叫你丹鞅嘉措,你就叫止妄,只是止妄。” 不是什么洛沧嘉措的转世之身,不是什么背负莫名其妙的使命的佛子。 就只是一个,温柔的、可以随时陪她说话的俊俏和尚。 止妄笑了笑,他确实更喜欢这个中原的法号,所以轻轻的“嗯”了一声。 而后又提笔继续批注经文,心中却在计算着距离佛门论道的时日。 不多不少,仅有三日。 弃国弃民,终将会成为他一生要背负的枷锁,哪怕此后遁入往生将以叛佛的罪孽,打入阿鼻地狱,受尽业火的焚烧,他也要去往他的归处。 适时,他将经文批注完毕,细致且温柔地放好,又从书架之后整理出若干书籍,放入书箧之中。 他扬声唤来沙弥,嘱咐他送予中原来此的行商。 佛子素来有往中原传送佛经的习惯,这些都是他日以继夜地转译所写,甚至还有一些自己的汉言著作。 50. 五十 休困于心,莫折傲骨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晨曦的光辉倾洒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佛国圣地的小街小巷熙熙攘攘,斑驳的地面人影幢幢, 目之可及的地方,皆是一片水泄不通的景象。 今天,是西域佛国的佛门论道之日, 本就是人声鼎沸的盛事, 今年又听闻佛子走出万相灵宫,西域信徒无一不想来此朝拜,故而又比往年更为壮观。 其间更有中原而来的行商, 在此贩卖丝绸瓷器。 万相灵宫的白色宫墙, 仿若寓意着美好的哈达,又像是白色的月光倾泻在红山的巅峰,潋滟出明洁的颜色。红山之下,是充满烟火气息的红尘,那里万头攒动, 佛国的子民是此间最虔诚的信徒,他们在万丈红尘里,俯身叩首。 红山之巅的万相灵宫, 是佛的净土, 离佛很近很近, 里红尘很远很远。 佛子坐在佛床之上,他听见僧侣的吟唱声, 也听见了信徒的喧嚣声。 殿门大开,清辉迎目,丹鞅嘉措轻轻地眯了眯眼。待到僧人将佛床抬至殿门外,他便瞧见了红山下的万千子民, 万千烟火。 经幡飘然,丹鞅嘉措双手合十,却将目光停留在了红山之下。万相灵宫华美绮丽,却如同金碧辉煌的囚牢,他十年如一日的打坐诵经,终于从无穷无尽的寂寞里参透了此后的人生。 远在洛阳的姜昭瞧见了此景,不由得欣然道:“和尚和尚,你出来啦!原来这就是佛国圣地,好生漂亮的地方。” 她头一次瞧见如此区别于洛阳的异域风情,不免就兴奋了起来。 佛床随着僧人深深浅浅的步伐,缓缓去往万相灵宫下的论道之地。兵马位两侧排开,一路绵延至红山下,佛床的前前后后都簇拥着士兵与僧侣。 身穿袈裟的僧侣吟唱起颂歌。 红日平缓而又稳健地自身后的高原升起,大片的金辉流淌在人间。 佛床上的佛子逆光而来,临世的光辉恍若神明垂眸的一瞥。 热闹非凡的街巷瞬间安静了下来,信徒们纷纷跪倒,双手合十,以热烈而又真诚的目光,瞻仰着佛的容颜。 姜昭将这盛况纳入眼中,不由得感叹:此间百姓自幼就有着对佛的强烈信仰,这种信仰仿佛已经镌刻在了骨子里,而转世佛子的制度就是为了让这种信仰一直持续下去而产生的。只要佛子在此,民众对于国家的依附与顺服就能保持着强烈的粘性。 这时候,姜昭也总算明白了,班|禅独揽大权,却依旧要不择手段地禁锢佛子的原因。 毕竟哪个执政者,不想要万众一心的顺服呢? 不消一会儿,佛床已经被抬入了论道之地,丹鞅嘉措被众僧簇拥着坐上了上方的莲花宝座。 莲花宝座下方一点的位置,早已有个身穿朱红金丝七宝袈裟的老和尚,正含着笑盘腿坐着了。 姜昭一眼便瞧到了他——西域班|禅桑其。他是四世佛子洛沧嘉措的徒弟,也是五世佛子丹鞅嘉措的师父。 分卷阅读115 姜昭对于他的感觉比较复杂,从理智上而言,班|禅桑其从洛沧嘉措手里接过权柄,稳固西域的政权,让本宗的辉煌得到了延续,甚至推到了更新的高度,平心而论,他是个令人赞叹不已的政治家。但若是从感性上而言,侵占丹鞅嘉措应得的权利,还以囚禁的方式桎梏他的人生,利用他作为转世佛子的威名达到目的。 着实是让姜昭心下不平呐…… 有人说过,所拥有的权富是要以一定的自由为代价换取的,可凭什么,他人硬塞来的东西,却要拿毕生的孤寂与清苦来换? 姜昭忍不住怂恿道:“和尚,民众如此信仰你,可见你的影响力颇大,不如联合其他势力把那个老和尚拉下来,你或许就可以收回权柄了。” 闻言,丹鞅嘉措的端雅面容上,缓缓泛出了细微的笑意。 他压低了声儿,道:“不必了,贫僧自有打算。” 丹鞅嘉措看这佛坛内,各个席位已然坐满了僧人,寻思着大概过不了多久便应当开始了,又嘱咐道:“过会儿是论道的时间,多是以藏言相论,你许是听不懂的,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先睡会儿。” 姜昭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个臭和尚,性子软还没什么脾气,我这么聪明的人好心为你筹谋你也不听,活该被人关着!睡觉就睡觉,谁稀罕往你那边看!” 边说着她就边往床上一搁,愤愤地裹着衾被翻了个身。 近来柳彧和谢良也不知在筹谋什么,倒是甚少再见柳彧往她寝殿里跑,如此也好,省得她见着了食不下咽。 这些日子恢复了些许力气,她也试图想着如何离开这里,然而每当她推开殿门,看守的人就会将冷冷地刀刃架在她的身前。 有时次数多了,柳彧就会来冷冷地警告她,甚至威胁她。 被囚禁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无论是昏睡时被囚禁,还是清醒时被囚禁。 来来往往的侍女皆是陌生的面孔,经过先前那侍女的事情后,她们虽然不敢怠慢了,但也不敢再和她说一句话。 悄无声息地来,安静无声地走。姜昭问什么,她们都不会回答。 姜昭看着偌大的公主寝殿,时常心想:若是没有和尚陪着,这样的压抑与寂寞日夜侵袭,大抵会疯吧。 所以她想不明白,和尚怎么会忍受得了?日夜对着金光闪闪的佛像转经筒、敲木鱼,所能自由行动的地方就一个万相灵宫,真真是无趣。 姜昭又裹着锦衾翻了个身。 一室的清光,空荡荡的寝殿。 昔日嬉戏调笑的美貌侍女,烟雨小嗓的伶人舞姬,以及肆意挥霍的浪荡人生。 似乎都遥远得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起高楼宴宾客,日日夜夜的笙歌艳舞,数不清的曲水流觞,道不尽的风流满堂。 她捏紧了被褥,强烈地落差之下,忽然间漫上了一种难言的酸涩。 这时候,止妄忽然问道:“殿下,你在看吗?” 姜昭听见了,心说你方才让我睡觉,现在哪怕是跪着求我也绝对不看。 于是她恨恨得回道:“不看!” 止妄似乎笑了一笑,继而又道:“我们此处有互赠哈达的习俗,寓意着最为纯粹的美好与祝愿,贫僧为你求了一份。” 姜昭轻轻“哼”了一声,“左右也到不了我手里,你求了又有什么用。” 本以为那和尚会无言以对,谁知姜昭却听见他轻轻地道:“贫僧会亲手送到你手里。” 很轻很轻的一句呢喃,宛若温柔神明在耳畔的低语,缱绻且迷离。 姜昭猛然一惊,问道:“你什么意思?” 然而过了许久许久,她也没听见对方的答复。 莫名地,她心下一慌,连忙阖目探看止妄那边的情况。 只见他身处的莲花宝座之上忽而燃起漫天火光,一个端坐着的清隽身姿,在其间不动如山。 他吟诵着佛陀的赞歌,忽而扬声以藏言高吟。 座下万千僧人与信徒匍匐在地,含着泪花吟唱起佛祖的箴言。 姜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脑海里嗡鸣一声,眼中唯有那一团猛烈的火焰,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卷席着滔天热浪的烈焰,吞噬了她的佛陀。 分卷阅读116 霎时间,万般景象都失去了颜色。 她的思绪陷入无穷无尽的混沌之中,顿时迷乱不堪,所见之景剧烈地晃动起来,而后如乍然迸裂的镜面,四分五裂。 一下子满目漆黑。 她……看不见那边的场景了…… 止妄呢…… 止妄究竟怎么了…… 他怎么着火了? 他是不是死了? 姜昭的心神越来越乱,越来越乱,止妄在火中的画面都仿佛碎片一样,来回穿过她的头颅,似乎要穿出无数个洞来。 死这个字在她脑海里乍然浮现,她捂着头猛然尖叫出声。 她反复尝试着阖目去看那一头的景象,然而心神越是混乱画面就越是零碎,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和尚和尚,你怎么了,快和我说说话啊,你怎么了……” “和尚你和我说说话啊,我害怕,我只有你了……” 姜昭呜咽一声,忽然嚎啕大哭。 在幸运的时间里相遇,她尚且不懂的珍惜。直到在不幸的时候,才知晓,原来这段诡谲怪诞的联系,是佛陀给予的馈赠。 让她在最苦难的时候,免嗔痴、收余恨,休困于心,莫折傲骨。 可为什么,佛陀送他而来,却没经过她的同意,就要收回去了呢? * 适时,柳彧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瞧见姜昭失魂落魄地躺在床榻之上。 床缦微微垂落,轻盈缥缈,榻上美人青丝如瀑,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不经意间便让人生出了怜惜。 柳彧慢慢地靠近她,温声细语地道:“阿昭,来,我们先喝药吧。” 姜昭一声不吭。 柳彧见此也不再说什么,便用汤匙搅动着药汤,将汤匙小心翼翼地递到姜昭嘴边。 姜昭尚在悲怆中遗失了心神,又见憎恶的人递来了毒药,如何能受得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恶狠狠地推开柳彧。 “啪啦”一声。 药碗被摔落在地。 柳彧也稍稍踉跄了一下。 他看着她,面容一沉,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危险。 姜昭恶劣地冷笑一声。 过了一会儿,柳彧又叫人端了一碗进来。 “阿昭,我说过不要惹我生怒的,何必要逼我,嗯?” 他让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压着姜昭,看着姜昭犹如困兽般做着无谓的挣扎。 姜昭尖叫道:“你们给孤放开,孤会杀了你们,孤会诛了你们九族!!!!” 柳彧俯身猛地扣住她的下颚,逼着她抬头,将加重了药量的毒汤,毫不留情地灌了下去。 51. 五十一 他的使命不在于此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口灌入, 溺水般的窒息感又卷袭全身,她被桎梏得无法动弹。 极致的苦涩从味蕾蔓延到心头。 姜昭的眼里泛起了水光。 待到药碗见了底,柳彧才让婆子放开了手。 骤然松了力道, 姜昭身子一软,又瘫倒在了床上。 柳彧用绢帕,轻轻地擦拭去她唇角的水迹, 柔声安抚道:“没关系的阿昭, 睡一觉便好了。” 姜昭厌恶地看着他,心中恨不能将此人大卸八块才好。 然而强劲的药效在霎时间,就掐断了她的神智,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猛然一黑,就被无穷无尽的暗夜所吞噬。 在最后一刻,姜昭恍惚间瞧见了一个背光而坐的佛陀,明暗交汇,光影错落, 他的面容隐匿其间,银纹袈裟潋滟着彩霞的光泽,他着转动着经筒从莲花宝座上起身, 掠过浮光, 步步而来, 终于他来到人间苍穹之下,露出了温柔俊逸的面容。 姜昭顿时热泪盈眶, 她翕动着唇瓣无声喊道: 止妄—— * 夜幕笼罩下的佛国圣地斑斓得如同一个 分卷阅读117 梦,色彩缤纷的花架搭在街道两侧,点燃的排排花灯宛如落入人间的星河,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其间穿梭, 光影错越,乍隐乍现,整个圣地好似掉进了一片热闹非凡的金色海洋。 但今日注定是非同凡响的一日。 也注定了要在藏史上划下充满神话色彩的一笔。 一处经幡飘扬的酒肆。 泛着清冽醇香的青稞酒被端了上来,落在了一桌中原商旅的面前。 他们以汉家语言交谈。 一位头戴鸟状毡帽、却裹着银鼠灰狐裘衣的富态商人感叹道:“这一趟果真没百来,竟然瞧见此地佛子被佛祖召回西方极乐之世,当真是非同凡响。” 十二月的圣地已经有些冷了,但好在今日并未下雪,他身侧的同伴喝了一大口的青稞酒,道:“可不是,佛子前一秒还说着受佛祖的旨意,要去往他的归处,下一秒莲花座上就噌地升起火了。” 同伴搓了搓手,“这火燃了一刻钟,末了竟然一点灰都没留下,当真是奇事儿…” “有什么可奇的,你们这些中原人真是没见识。”另一伙儿西域本土的商人,操着蹩脚的汉言大声道,“我们佛子本就是天上活佛临世,衣不沾尘,无尘无垢的,自然不留半点尘埃。” 他们围在火炉旁,用着锋利的勾刀割下烤羊腿上的肉,炉火内的焰光照亮了他们的面颊,略微浅淡的眸子里投射出热烈而崇仰的神色。 中原商人问道:“那你们的佛子被召了回去,你们国家该由谁庇佑?” 西域本土商人眉飞色舞地道;“我们班|禅大人说了,佛子被召回极乐,过不了多久便会重新转世,届时新生佛子从极乐归来,定然佛法高深,法力通天。” 这时,酒肆里好不显眼的小桌上,一个头戴遮面胡帽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桌上的青稞酒一滴未动。 他走入一处客栈里头,越过来往的行商旅人,回到了自己的房屋内,方才脱下了胡帽。 他借着窗纱里透过的一点光线,点燃了屋内的烛台,隽秀如画的面容在惺忪的火光下缓缓呈现,正是今日在莲座之上被天降神火,召回极乐的佛子丹鞅嘉措。 他盘腿坐在床榻之上,阖目探看姜昭的情况。 在自焚脱身的时候,他趁乱躲在莲花座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故而听见了姜昭的声音也无法答复。 这会儿她药效未过,尚在昏睡之中,恐怕到了明日夜间才能醒来。 思及此处,止妄不由得叹了口气。 此处客栈是由中原的商人经营的,故而成为了中原商人的落脚地,他寻了这里明日就启程回中原的商队,打算跟着他们一道儿走。 但今夜……恐怕是最困难的时候。 他利用了慕达纳,却猝不及防地来了这么一出戏,他定然会四处搜寻他。 而班|禅…… 班|禅用了这么一套说辞,大抵是要放弃自己这么个佛子了。 二十年的师生情谊如走马灯般漫上心头,止妄闭了闭眼。 他从未放弃过去往中原这个想法,班|禅定然心知肚明的,而今日之事不过是为此画上一个终结。 适时,有人叩响门扉。 熟悉的轮廓投射在上,止妄看着那个略有佝偻的影子沉默了许久。 那人进来了。 他看着眼前的佛子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烛光摇摇晃晃,长风拂过间,骤然一跳。 班|禅终于开口道:“最初你来到我身边时,我尚且还沉浸于前任佛子的圆寂里,不曾走出。” 他深邃冷静的目光里,泛出了和风细雨般的温柔,过往的岁月如同轻缓的微风,揉皱了一池清水。 跟随着前任佛子洛沧嘉措的日子,是佛国最为腥风血雨的时候。争夺是世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欲望不休,乱世不止,哪怕是身处于世人眼中最为洁净的圣地。 洁白无瑕的万相灵宫也曾遭受过鲜血的涤荡,不染纤尘的莲花宝座也曾堆砌过万千尸骨。 年幼的班禅桑其,看着他的师父四世佛子洛沧嘉措,从荆棘丛生的险地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以金刚佛陀清濯罪恶的名义,夺权柄收政权,建立佛门十二林,使得千教归宗,独尊原教。 分卷阅读118 这样辉煌而灿烂的佛陀,在他心中镌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故而接手权柄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终此一生,都要守好这个国度。 寻找转世之身的时候,桑其心怀着极大的悲恸与绝望走在万相灵宫的长梯上,一阶又一阶,走得极慢极慢,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他紧紧地抱着洛沧嘉措的转经筒,匍匐在万相灵宫的门前忽而失声痛哭。 他相信佛子转世之身的说法,但他不相信,新生佛子还会是曾经的那个人。 此后或许有无数个转世佛子,可再也没有一个人,是洛沧嘉措。 夜里,下了一场雪,步入繁盛的佛国被披上了一层晶莹的袈裟,银装素裹,经幡飞扬。 桑其在万相灵宫前哭了一夜。 次日,天边的云雾在盘旋缭绕,法号在耳畔长鸣,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慕达纳抱着年幼的婴孩,从长阶下疾步而来,他跪在桑其面前,庄重肃穆地将婴孩送到年轻的班|禅手中。 “班|禅大人,这是转世的新生佛子,您瞧一瞧吧……” 襁褓内的婴儿还在声嘶力竭地哭。 桑其沉默着久久不愿接过。 慕达纳大声道:“班|禅大人,洛沧佛子已经圆寂了,他的转世之身已经来到人间,您莫要在沉浸于过往之中!” 桑其抬头看他,眼里有太多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我的师父才火葬一个月,我摸着他的转经筒尚且还能感觉到他的余温,他的舍利子还供奉于莲花宝座之上,如今你却要让我——” 桑其垂眸看了眼那汉人婴孩,眉不似他,眼不似他,鼻不似他,哪哪儿都不似他,桑其心间涌起万般悲戚,他哽咽着道:“让我、让我将另一个人迎上王座,从此代替他的存在……慕达纳,你这是要拿了我的命啊……” 他蓦然起身,手里的转经筒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倏尔发出悠长的一声响。 微弱,却余音不散。 慕达纳手里的婴孩,忽然停止了哭泣,反而咯咯地笑出声,在黎明乍破的凌晨,异常清晰。 桑其紧握着转经筒,浑身一僵。 慕达纳大喜道:“班|禅大人,您再转一转经筒,您再转一转。” 桑其再度看向那个婴孩,他眼里蓄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像是茭白莲叶之上的晨露,洗涤去昨日俗尘的铅华,如厮洁净澄澈。 婴孩的眼里倒映出转经筒的轮廓。 随着它缓缓转动起来,婴孩心中的欢愉近乎在瞬间,一跃而出。 他从慕达纳怀里伸出手,直笑着在空中乱抓。 慕达纳激动地道:“他必定是洛沧佛子的转世,绝无差错!班|禅大人,您看看他对洛沧佛子生前的法器,是如此兴奋,这定然是灵魂深处的牵引,他会为我们佛国,带来无上辉煌。“ “他是洛沧佛子!他是洛沧佛子!” 慕达纳兴奋得语无伦次。 晨曦的灿然之光落在这片雪域,晶晶然如新开之镜,潋滟着万千流光。 桑其怔了许久许久,手里的转经筒也渐渐地停下。 慕达纳将婴孩放入桑其怀中。 “班|禅大人,您给他起个名字吧。” 世间的因果宿命,自有安排,裹杂着新雪的清风翩然徐来,在触及婴儿柔软之躯的瞬间,昔日洛沧嘉措在莲花宝座上转动经筒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浮现,桑其在刹那间溃不成军。 他泪如泉涌,近乎颤抖着翕动唇瓣道:“丹鞅嘉措……便叫丹鞅嘉措吧……” * 如今的桑其已过不惑之年,他穿着红色的僧衣,沧桑而内敛,有一种让人安定的慈祥。但面对着丹鞅嘉措,他却时常溃不成军。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桑其缓声道:“起初,我并不愿意接受一个陌生的人,沾染洛沧佛子的一切,可慢慢地,只消瞧见你,我便总觉得洛沧佛子依旧在我身边,从未离去过。” “费尽心思禁锢你,是我陷入心魔执迷不悟。但我也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你会如此不择手段地选择离去……” 丹鞅嘉措从榻上起身落地,他的神色并未因此呈现出半分犹豫和挣扎。 他温柔从容,却是 分卷阅读119 个意志极为坚定的人,既然已经决定的事情,便不会允许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曾经受尽万千信徒叩首的佛子,屈膝跪在桑其身前,缓缓一拜。 桑其一惊,上前想拉他起来,却猛然发觉,如今的佛子已至弱冠,他早就拉不动他了。 丹鞅嘉措跪在桑其跟前,仰头看他,“师父,这一拜并非是作为佛子丹鞅嘉措的一拜,而是作为您的弟子,作为您一手抚养长大的汉人孩子所给予您的拜别。” 丹鞅嘉措道:“如今西域尽在您手中,只消您一声令下,我哪怕是费尽心思都未必能从这里离去,所以我只能以我的决心作为威胁,以这样卑劣的方式告诉您,只消一日在此,我便会无时不刻地选择奔赴中原,追寻我的归途。” 他露出了清浅的笑,若曙光破开黑夜的黎明,“幸而……我成功了。” 桑其踉跄几步,愤然转身背对着丹鞅嘉措,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叛国叛民,自甘放弃佛子的身份,背弃此生的使命,此后西域佛国再容不得你,你将隐姓埋名被我驱逐出境,此后、永生永世,再不可踏入此间一步,你,永远也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丹鞅嘉措再度叩首,“此去中原,不知要过多少年岁,大抵是回不来了,师父务必好生珍重,若有来生,愿能重逢,以偿还此生恩情。” 桑其背着身一甩衣袍,凛冽的衣袂擦过丹鞅嘉措的额头,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走出这间客房,走出这个客栈。 这时,长风呼啸,雪域高原的天空,星河漫漫,信徒在长街短巷放飞了一盏盏天灯,冉冉升起的灯火,从西域佛国的上空越飘越远,去往了另一个繁华的盛世。 桑其走在圣地街头,丹鞅嘉措所在的客栈越来越远,他的步伐却越来越重。 他告诉自己。 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永远不能回头。 他终究不是洛沧嘉措,他有属于他的另一个使命。已经强留了二十年,不能再强留他一辈子了。 慕达纳找到桑其时,那身穿红色僧衣的老和尚,正坐在万相灵宫前的台阶上,一下又一下地转动着经筒。 月光如水,在他已生了沟壑的面容上流淌,抬首间,已是泪如雨下。 一如当年,洛沧佛子圆寂,他独自一人在此悲怮地哭了好几日,雪满白头,无边孤寂。 慕达纳猛然顿足,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桑其哑声道:“罢了……罢了,莫要再搜寻了,放他走吧,他从来不属于这里,他的使命也不在于此。” 52. 五十二 那就是……中原 次日清晨, 止妄就跟随着同行的商队,一路往中原的方向出发,途中关卡畅通无阻, 也不曾遭到什么阻碍。 佛国圣地在他身后远去,红山之上的万相灵宫在缥缈的云烟中若隐若现。 头戴遮面胡帽的止妄在前行的队伍里,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的钟声缓缓飘荡而来, 此起彼伏的吟唱在此间蔓延,清音摇漾,山水经幡, 此去经年, 今日或许就是一场诀别。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最后毅然决然地打马扬鞭,投身于浩荡的商队之中。 去往中原的这条路,途径草原、戈壁还有荒漠,大约有五千里的路程, 这段路途气候恶劣、艰难漫长,故而商旅之间多会结伴而行。 而止妄所在的这个商队约莫三四十人,不算多, 也称不上少, 之间相互照应下, 途中大抵也不会太过于艰难。商队内有汉人也有西域人,更不乏传教的僧人, 亦有不少中原的僧人来佛国取经后归返。 他们之间常会参杂着藏言与汉言,一同交流礼佛的体悟。 佛法教义传播于世间许久,去往不同地方都会与本土文化融合交汇,从而衍生出相对不同的理念。 两地僧人高谈论阔, 各抒己见,一番碰撞之后皆入玄妙之境。 止妄为了防止有人认出他,便没有加入他们的交谈,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商队刚出圣地,尚且还在平坦辽阔的草原上骑马而行,有时瞧见了淡水湖泊,还会休整一番。 西域的昼夜温差大,到了十二月早中晚的差距更是明显,夜间寒气刺骨需裹着狐裘棉衣,一直到中午日头高照,就要立即换成薄 分卷阅读120 薄的丝绸衣。 止妄常年待在万相灵宫,养尊处优的,有些生活经验远不如这些行商与苦行僧,但他一贯是个细心的人,只消有听见这些人交流叹喂,便会悄悄的记在心里。 到了夜里,一行人搭起了毡帐,三五成群地围在篝火前谈笑,商贩之间嬉笑怒骂,讲述着行商途中的趣事,尤其是此次圣地佛子登极乐的事情,无一不称奇道绝。 佛门论道之日人流众多,止妄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寻常人只能远远得瞥见一个清峻的轮廓,甚至之间淹覆于人海里,什么也瞧不见。 但他们每每道来此事,都将佛子如何从万相灵宫里坐着佛床出来,如何沿着长道坐上莲花宝座,如何天降神火,描述得细致入微、描述得天花乱坠。 止妄和几个僧人坐在一处篝火堆前,一面食着胡饼,一面听着他们夸张的描述,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这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落入他眼底,他目光悠远,深藏眷恋。 在这广袤无垠的世间,多半人走得艰难且困苦,风不止,心也不曾静过。欲随佛陀渡往彼岸,却在尘世里流连忘返。故而佛陀笑言,不曾拿起,便谈不得放下,唯有历尽千帆,才知归途。 篝火燃烧间,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火光映彻他身侧众僧的面容,这些苦修者行走于俗世,却依旧心生莲华,自有一种经由多种苦难打磨过后的从容与安然。 大抵是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他们也慢慢地谈起了一些事。 一位从中原而来的高僧道:“诸位佛国法师前去中原,传播教义,实属中原一大幸事。” 此人法号玄枢,气度高华,聪慧善言,颇受此间僧侣的尊重,故而他开口言来,诸多僧人已然抬眸视之。 玄枢眉眼平和,双手合十,朝着诸僧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继而又道:“传教一事,古往今来有无数先人后辈前仆后继,为此付诸一生,乃利在千秋之举。如今,诸位法师前去中原,贫僧可告知些许中原之事。中原本土崇尚儒道思想,后来佛法传入民间,颇有成效,亦有贵胄接纳为此开辟庙宇,但终究算不得大流,也无法与道观儒门相较。然而贫僧近来收到国寺书信,新君颇好佛道之法,愿求高僧法师入宫供养。” 玄枢道:“贫僧见诸位法师皆佛法高深,若有此愿,贫僧愿意为之引荐。” 闻言,在座法师面面相觑,一时间陷入沉默。 宫廷贵胄喜好豢养僧人作为家僧,这实属常事,但对于这些传教云游的僧人而言,也是实打实的一种束缚,若是能够遇见和善礼待的贵人倒也无碍,可怕便怕在遇见些不好相与的,就真真和家仆无异了。 更何况如今玄枢所言的,还是入宫伴君。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如何不让诸位僧人心生踟躇。 适时,止妄忽然听见了姜昭的声音。 那洛阳城里贵不可言的女郎讽笑道:“为给我皇兄寻和尚都寻到西域去了,还真是了不得。和尚,与其让别人去,还不如你去,省得让这些秃驴联合奸佞蛊惑我皇兄。” 堪堪醒来的女郎,说话间也是没精打采的。但她意识恢复正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暂时无力开口说话,却也能闭眼瞧见止妄那一处的情况。 初时瞧见止妄安然无恙地跟着商旅在草原上纵马而行,她心中无疑是欢喜的,毕竟人没事就是好的。 但细细想了想,对方筹谋着诈死离开佛国,却也不同她打声招呼,就又怒气升腾了起来,偏自个没半点力气,骂也不能骂,生生忍到了现在,再多的怒意这会儿也早忍没了。 止妄不知姜昭心里流转了这般多的心思,一知晓她醒来了,卡在胸口的石头也随之落地了。 周遭行商推杯换盏、饮酒作乐的畅笑声传来,身畔诸多法师,有一些表明了自己的意愿选择婉拒,有一些尚且还在犹豫不决。 止妄摘下胡帽,露出清隽无尘的面容,他朝玄枢法师笑道:“贫僧有此愿。” 玄枢诧异地打量他,而后赞叹道:“这位法师竟是如此神仙般的人物,不知法号作何?” 止妄道:“贫僧法号止妄。” 止妄的样貌着实得天独厚,否则也不会让万花丛中过的淮城长公主,一眼就险些迷失了心窍。 在座法师瞧见了,也颇含善意地赞美几句。 摘下遮面胡帽交谈是一种礼节,止妄思及这 分卷阅读121 些人里几乎没有距离莲花宝座近的人,便暂时先露了面容,以表示诚心。 玄枢听见了这个法号,稍稍皱起了眉峰,忽而问道:“止妄法师……可是《婆罗临生经义》的注释者?” 昔日止妄在万相灵宫内修禅礼佛,十岁起注经文记录心得体悟,十五岁收录成册,反复打磨注解,至今成书十余册,皆由行商游僧送往中原庙宇,其中洛阳国寺更是必达之地。 所以闻得这么一问,止妄并未呈现出讶异的声色,他淡淡笑道:“玄枢法师博闻广识,贫僧确实注释了这么一本经义。” 玄枢笑赞道:“妙哉妙哉,那等精妙独到的见解,也该是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所写下的。” 他虽然觉得止妄瞧着有些年轻,但也接受得极快,毕竟佛法一事,看的是天质与悟性,未必与年岁息息相关。 众僧见玄枢对此年轻僧人如此推崇,不免也生出了论道的心思,便就着婆罗临生经探讨了起来。 平心而论,这些僧人是去往中原,定然都已经是会了汉言的,或许没那么流畅,但总归是听得明白。可姜昭闭着眼听他们用着或好或差,或流利或磕绊的汉言交流,每个字是听得懂的,但是合在一块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姜昭没一会儿就气急败坏道:“你们这些和尚,尽说些无聊的东西,还吵死人!” 她就是欺负着止妄性子和顺,总会顾虑着她,一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止妄奈何她不得,又念着她近来受了不少罪,便叹了口气,对着诸多热情的僧人道:“白日车徒劳顿,贫僧身子有些许疲惫,暂且先去帐里小憩,失礼了。” 而后,就起身回了后头的毡帐中。 帐中无人,他寻了一处地儿坐下,唤了姜昭几声,都没得到答复,就阖目看了看。 只见那一头,姜昭将整个人蒙在锦被里,一动不动的。 止妄也算是从小看着姜昭长大,如何不知晓她这些小举动的意思,定然又是生气了不想理人。 他想了想,柔声道:“大抵只要一个月的时间,贫僧就可以到洛阳了,届时去往皇都,将公主府内的情况告知天子,你定然就可以从眼前的困局里走出来。” 姜昭闻言,再被子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但她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些。 过往这些年岁里,她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除去她的父母亲人,没有一人会像止妄一样,对她毫无所求的付出。 姜昭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性子刁蛮任性,脾气真真是差劲极了。 可是她对着止妄,无论如何辱骂,他都不会生气。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无索求的对她好,甚至甘愿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远万里地朝她奔赴而来。 一切的一切,只为解救她而来。 * 商队想要赶在年前到达中原,好将从西域运来的货物,在除夕前家家争买年货的时节售卖干净,如此就足以过个红红火火的好年了。 打定了主意,商队就开始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地往东走。先前在草原倒也还好,水源充足,平坦的地方也多,但是现在越往东南走,天气越发恶劣,草原的面积越来越分裂,青葱的植物也少了许多,时有长风一过,大片的黄沙就扑面而来,抖一抖衣袍,都能震出不少细碎的沙子。 骑在马背上的止妄压低了遮面胡帽。他引颈眺望,天地茫茫,满目荒凉,见不到半点人烟。 前头的商队大声喊道:“各位,我们已经进入了戈壁,大家务必蓄足水源,再走半个月,我们就可以到达金城。” 金城是中原的地界,再往东北行个十来日,就是洛阳。 姜昭听见了,不由得雀跃道:“止妄,只剩半个月了呢!” 闻言,止妄抿了抿略有些干裂的唇瓣,轻轻笑了笑。 近来姜昭无时不刻地关注着止妄哪里的情况,她看见止妄硬朗的身躯明显消瘦了许多,胡帽下骨骼的轮廓越发清晰凛冽,也看见他紧握着缰绳的掌心,被勒出了青紫的痕迹,甚至有鲜血在其中渗出。 有时姜昭瞧见止妄在篝火下垂眸挑去化脓的血泡,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他的眉眼,是始终如一的平和与从容。 他曾经是无上的佛子,如今却堕入人间遭受风尘之苦。 分卷阅读122 姜昭莫名的鼻子一酸。 她问:“和尚,离开生养之地,去往未知的远方,不知前路是柳暗花明,还是四面困境,有那么多无法预知的东西,甚至是磨难重重,值得吗?” 止妄缓缓抬眸,篝火之光落在他眼中,宛若柔和至极的春光暖阳,他说:“世间有太多的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殿下若是问贫僧愿不愿意,贫僧会告诉你…” 和尚仰起头,漫天星光灿灿,他说——贫僧愿意。 * 这日清晨,五天的药效将尽,柳彧又来到了姜昭的寝殿。 姜昭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发,三千青丝如流水般柔顺,昔日艳冠洛阳的淮城长公主哪怕是被囚禁了数月,也依旧坚持着打理自己。 梳妆、描眉、点花钿,细致且专注,待她瞧见菱花镜里照映出柳彧的身姿,才缓缓转过了身,轻轻瞥了他一眼。 她潋滟着秋水的眸光不肯停留半会儿,只是径自夺过柳彧手里的药碗,蹙着眉一口饮下。 她喝得一干二净。 末了,还将药碗在柳彧眼前一翻。 姜昭挑着眉,似笑非笑地道:“孤喝干净了,你可以放心走了。” 柳彧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着伸手用拇指指腹,擦了擦姜昭的下唇,鲜艳的脂膏在他指腹留下一抹唇红。 姜昭的目光倏尔冷冽起来,她一面用袖子狠狠地擦着唇瓣,一面喝道:“你放肆!” 柳彧全然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又紧紧地捏起了她的下巴,取了根眉笔,神色温柔地替她描起了眉。 这会儿,服下毒药后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一次比一次猛烈。 姜昭的挣扎渐渐失去了力度,凛冽的神色也慢慢黯淡下去。 恍惚间,她听见柳彧低低地道:“只消十日,朝政便可尽入我手,你便只能全然依附于我。” 姜昭心头大惊。 他这是……要动手了?! 这个猜测才浮上脑海,她便觉眼皮一沉,再没了知觉。 另一头,越发靠近中原的止妄,猛然拧起了眉峰。 他也听见了柳彧的话。 十日啊……商队紧赶慢赶也只能在十二日后抵达洛阳…… 若是十二日后才能到达,岂不是一切已成定局? 止妄紧紧地绕紧了马绳,一夹马腹,到了商队前头。领队的商人是个阅历丰富的中年男子,姓聂,名行知,家中世代行商,他自十岁起就跟着家里人去往各地,十六岁就已经独当一面,自立门户。 如今四十多岁,去过的地方不计其数,见识也广,止妄从他口中偶然听闻,从此地去往洛阳还有一处捷径。 他拉了拉缰绳,放慢了速度,与此人并行。 止妄道:“聂老板,贫僧有要紧事要速往洛阳,曾听闻你说有一条路,可提早抵达,劳请告知。” 聂行知迎着寒冷的朔风,瞧了他一眼,忙摆手道:“法师,那可走不得走不得,太危险了,是要人命的。” 止妄坚持道:“有人走过便说明有生路,还请聂老板告知。” 聂行知看这僧人生得年轻,又想到那条路太过于荒芜险峻,生怕自己祸害了别人的命,就执意不肯说。 止妄近乎哀求地看着他:“贫僧有一故人在洛阳濒临险境,若不及时赶到,恐怕性命堪忧,人命关天,劳请聂老板告知!” 聂行知叹了口气,他活了四十多年,自然知晓,有些羁绊是远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的。他深深看了这僧人一眼,最后还是给他指了路。 他嘱咐道:“那一处是沙化的土地,虽说并不算大,但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绿洲,若是没带够水源,又在里头迷失了方位,也是死路一条。你可务必要小心。” 止妄谢过之后,便从商队里,换了匹可在沙地而行的良种马,又买了些干粮、水囊。在附近的湖泊里装满了足够的水,就向商队请辞。 然而他一路驰行,步入这片沙漠的第二天晚上,就起了沙尘暴。 姜昭意识清醒后,看见止妄一半的身子被掩埋在黄沙里,顿时心神俱裂,画面开始剧烈震动,她知晓若是心思不稳就会看不清那一头的画面,于是她逼迫着自己冷静 分卷阅读123 下来。 锋利修长的指甲紧紧地陷入掌心,皮肉所传来的疼痛让她压抑住脑海里的那根弦。 止妄还有呼吸,虽然很微弱。 但他还活着。 姜昭近乎颤抖地喊道:“和尚,你起来!你不能倒在这里!” 你说过要来洛阳救我… 你说过要亲手送我一根哈达…… 所以你千万不要骗我。 “和尚你起来!你爬也要给我爬到洛阳!” “你起来!” “起来!” …… 止妄做了个梦,梦里云烟弥漫,缥缈迷茫,他身着袈裟漫步而行,在重重雾霭之后,瞧见了一个精美华贵的巨大莲花座,复行数十步,视野逐渐清晰,忽见上头躺着一个慵懒无骨的女郎,她缓缓起身,茭白的羽衣垂落在地。 随着她赤足步步走近,瓌姿艳逸的容颜彻底呈现在止妄眼前,他蓦然一愕间,女郎已经欺身而来,她的眼角眉梢皆是万般风情,她离得很近很近,幽幽的冷香在他鼻腔间浮动。 女郎轻声道:“和尚,你快起来吧。” 倏尔语毕,诸多画面消散。 止妄眼前一片白光,他忽的睁开了眼,猛咳一声,咳出了满嘴黄沙。 “和尚,你终于醒来了!” 耳畔的声音略有沙哑,却与梦境里的一般无二。 回想起那个绮丽斑斓的梦,止妄躺在地上微弱地道了声“罪过”。 他定了心神,蓄足力气后,才缓缓起身打量四周。 那匹马已经不见了,连带着马背上的水和干粮也无影无踪。但还好,这场沙尘暴,让他提前抵达了出口。 止妄放目远望,只见前头出现了一片林地,已有炊烟冉冉升起。 那就是……中原。 53. 五十三 念及旧恩,前去相救 洛阳, 天子都城。 画栋雕梁满朱阁,柳色扶风向红装。数不清的旖旎风光,道不尽的富贵满堂。 昨夜的洛阳城, 下了场雪,晶莹亮洁的雪为这华美之都披上了一层茭白的羽衣。临近除夕的时节,家家户户门前的屋檐都挂上了艳红的花灯, 时有清雪滑落过, 蜿蜒出皑皑的痕迹。 晨鸡破晓,天光乍现。在沉睡中的城都缓缓睁开了眼,洛阳三百二十里坊在霎时间泛起了喧嚣, 各家商户小贩都起了吆喝声, 街道纵横交错,已有川流不息的车马在其间穿梭。 鲜衣骏马的洛阳子弟,三五成群地纵马飞驰,他们嬉笑怒骂间打马扬鞭,腾起的马蹄掀起一片雪幕。 止妄满身风尘地站在这片繁华喧闹的土地上, 看了许久许久。 他穿过山川河流,越过大荒戈壁,遥遥三千里, 终于……来到了这里。 十年的祈盼与梦境, 十年的遥望与执着。 在这一刻, 触手可及。 姜昭阖眼看着这一幕,分明是她熟悉至极的洛阳街道, 分明是她自幼常见的繁华景象,但她看着那踏过苦难与泥泞,带着一身风雪而来的落魄和尚,突然间很想很想哭。 适时, 街头小铺子的馄饨下了锅,牛骨熬出的汤底,在掀开盖子的瞬间,争先恐后地漫出来,奶白色的烟雾缭绕不散,在这料峭的寒日添了抹暖意。 扑面而来的香味,唤起了来者的口腹之欲。 止妄牵着马目不斜视地从此间走过,似乎并不为此动容。 然而姜昭却是知道的,他这两日仅仅吃了半块馒头,赶路的途中多是喝着水充饥,如今到了洛阳,卸了口气,如何会不觉着饿? 在甘肃的那片沙地里,止妄的多数物什都被沙尘暴卷走了,途中只能将身上唯一存有的佛珠换了匹普通的马,以及稀少的干粮。撑到将近洛阳的时候,干粮吃尽了,就全靠着挨家挨户地化缘乞讨,才来到了这里。 思及止妄化缘途中所遭受到的驱赶和冷遇,姜昭心头又堵了起来。 这样好的和尚,凭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总归是到了洛阳,在她的地头上,再让他吃不饱穿不暖,就极 分卷阅读124 为说不过去了! 可偏偏为何她就被困住了呢?! 姜昭在寝殿内气急败坏地踱步,忽的,她眼底一亮,慢慢停了下来。 她问道:“和尚和尚,你要去哪里落脚?” 止妄正想拉个行人问路,听见了姜昭的声音,便先答道:“商队里的法师曾给贫僧写了引荐信,贫僧有意去国寺落脚,再由国寺引见天颜,将你受困之事告知。” 姜昭沉思了片刻,道:“柳彧还有三日便可能要起事了,若是期间如此折腾,未必能及时见到我皇兄。但如今的朝官我无法知晓谁是同流合污的逆臣,谁是捍卫皇室的忠臣,故而报官也是万万不能的。” 她父皇留下的四大辅臣,谢良谋逆,张信挂落,只剩下尚书令林兆和骠骑大将军狄越。林兆与谢良两家是姻亲,她信不过。那么就只剩下狄越了…… 昔年父皇在时,曾说过骠骑大将军狄越由他一手提拔,征战多年为他挡刀不计其数,是顶顶的忠良之将。 但……姜昭冷冷地笑了笑。 谢良作为她母后的同胞兄长,她的嫡亲舅舅,都能做出谋逆之事。 人心莫测,又能保证谁会初心依旧? 姜昭继而又道:“和尚,你不若先去我的留芳府落个脚,或许能瞧见一个人,对于他,我倒是还有几分放心的。” 止妄愣了一愣。 留芳府? 他瞧了姜昭那般久,自然是知道这府邸是她曾经豢养男宠伶人的取乐之地,如今要让他去那里落脚…… 止妄心知她自有考量,便无奈地笑了笑,道:“也好。” 于是他又想着拉个行人问问留芳府如何走。 姜昭见了,忍不住拊掌笑嗔道:“你个傻和尚,整个洛阳城哪有我不熟的地儿,你怎不想着问我?” 止妄一想,倒真是如此,他顿了顿步子,低声好声好气地道:“劳请殿下指个路。” 姜昭懒懒地倚靠在寝殿的锦榻上,纤纤玉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发丝,她饶有兴致地道:“但在去往留芳府前,你可要先洗把脸,毕竟……留芳府的规矩,可是非美人不得入内呢。” 昔日与和玉建立留芳府,广纳天下容色佼佼者,便实打实的列了这么个规矩,不求家世品性,只要有出众的姿容,便可在留芳府求得一席之地。 故而留芳府内,哪怕是一只猫一只狗,也是生的冰雪可爱。 待到止妄在井边洗净了脸,出现在留芳府管事的面前。 那而立之年,却依然颇有风姿的管事,眯着狭长的眼,用教坊女官瞧姑娘的苛刻眼神,将止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遍。 许久之后,他终于露出了赞叹不已的神色。 管事将止妄迎到坐上,还体贴地给他到了杯茶水,温声道:“郎君看起来一路风尘仆仆,不若先喝些水?” 止妄被他看得分外不自在,见此连忙双手合十,颇为拘谨地道了谢,才接过茶杯,在他热情而又危险的目光下,慢之又慢地抿了抿。 管事耐心地等他喝过茶水,才缓缓道:“留芳府乃当今圣人胞妹淮城长公主殿下与和玉郡主一同开辟,有大庇天下寒士之心,实乃仕女中的表率,求的也是您这等神仙般的才士。” 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透过丝丝缕缕的茶香,看着止妄出尘绝伦的面容,笑道:“郎君来此,当真是聪慧至极。毕竟整个洛阳城,都没有像殿下与郡主这般,对待才士如此之阔绰的了。” 这位管事能被姜昭留在留芳府干了四五年,除去与府邸两位主人颇为相似的审美以外,更有些胜于常人的本事的。 比如……这张妙不可言的嘴。 正缠着头发的姜昭,听得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何等的人才,才能将逼良为娼,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听得姜昭都以为自己,成了个忧国忧民的大善人。 先前她还想着留芳府内的男宠伶人怎都如此新鲜得趣儿,换了一批又一批,多得不愁腻味的。 如今她算是晓得了。 姜昭同止妄道:“和尚,你且先应着他,在留芳府吃好睡好,然后再问问云蔺可在此。” 止妄一面听着姜昭的声音,一面对着管事道:“贫僧乃出家人,也 分卷阅读125 不求锦衣玉食,今日来此是为了寻一个人。敢问管事可否为贫僧引见一下云蔺云大人。” 他这话,既是对管事说,也是对姜昭说。 哪怕路途艰苦,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此处,也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接受姜昭的好意。 管事一怔,“你来此是为了寻人?” 他在留芳府这般久,见多了落魄的人,虽说和尚是不曾见过的,但他瞧着眼前这人,面容清瘦,衣着破败的,心中早就将他定论为以容色求生计的人。 顿觉得不该呀…… 他又道:“我家殿下,是不避讳出家人的,没有头发也是无妨的。” 姜昭一听,搅着发丝的手猛地一顿,心下无端生出了几分窘迫。 这管事怎如此多事! 谁说她不避讳出家人的,谁说她对没头发也无妨的! 怎就说得好像她连出家人都不放过似的。 姜昭恼羞成怒,气得又将自己蒙进了锦被里。 那边止妄面对着管事求贤若渴的眼神,摇头笑道:“贫僧确是有要事来寻云大人,还请施主相助。” 管事惋惜叹道:“也罢,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替你引见,好在云大人如今还住在此处,算是举手之劳。不过……” 管事凝视着止妄的好颜色,“日后若是无处谋生,还请法师考虑考虑留芳府。” 止妄沉默了许久,双手合十道:“贫僧谢过施主好意。” …… 管事让下人去湘水阁通报了一声,待到云蔺应了后,才让人领着止妄过去。 止妄见到那一身雪衣狐裘的玉面郎君时,他正坐在湖心亭抚琴。 曾于姜昭身侧见过数面,如此琼林玉树般的人物,已是印象深刻。今日一见真人,更是清贵如雪。 尤其是他抬腕之时,似见千年风雅流淌而过。 云蔺瞧见来人,也不由得讶异了一下。 他将指腹轻轻落在琴弦上,流水般的乐声骤然停滞。 “法师,请落座。” 见止妄安然坐下,云蔺忍不住细细地打量他。 过往年岁常听人说自己生得美玉成仙的相貌,哪怕遇见柳彧,两人亦是平分秋色。可如今瞧见此人,方知何谓佛陀拈花入人间。 若此人早来几年,兴许这留芳府,便唯有他独得殿下宠爱。 思及姜昭,云蔺的眼里便泛出了苦涩。 曾经侍奉的旧主,如今受人所害,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他却没有任何身份与立场去探望。 甚至……连惩戒奸人的能力都没有。 这会儿,日上中天,大抵是到了午时。 晴光映雪,盈盈生辉。止妄神色肃穆地看着云蔺,开门见山道:“殿下如今有难,还请云大人念及往日旧恩,前去公主府相救。” 54. 五十四 让你死 云蔺乍然一听, 还以为是这僧人说的是害得姜昭落水的奸人。 但他仔细地品了品,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淮城长公主自落水后昏迷近两月,公主府内探到的消息, 多是公主落水伤了神魄,故而一直沉睡不醒,早时还有许多达官显贵常去问候, 但柳彧等人一直以黯然神伤的面目待客, 众人就已然心知肚明。 而后时间久了,他们琢磨着这位公主怕是不行了,朝廷之上又频频起风波, 久而久之, 这位公主醒不醒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云蔺也曾去过公主府中探看,紫檀还偷着让他瞧了一眼,他瞧见昔日张扬肆意的殿下面色苍白地躺在锦榻上,宛若即将凋零的华盛牡丹,不由得心下一颤。 适时公主寝殿内, 柳彧轻轻地回眸一眼,瞧见了他,神色渐渐地冷淡了下来。 他是柳彧心里的刺。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所以他要告诉自己, 不能执迷, 不能沉溺, 不能再生半分动摇。 可只消听见有关姜昭的事情,他就如何也忍不住, 忍不住想知道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长风自湖面拂过,揉皱了一池的清波。 b 分卷阅读126 r   云蔺广袖微扬,他的指腹沉了沉, 泛着银光的琴弦在皮肉里,压出了几道痕。 他抬眸紧紧盯着止妄,神色骤然严肃,问道:“法师说殿下有危险,是何意?” 止妄道:“外人仅仅知晓殿下昏迷近乎两月,却不知她期间醒来过,甚至……醒过数次。” 醒过? 醒过却不曾透露出半点消息… 偌大一个公主府,能做到这件事的,除了柳彧便没有别人。 可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朝堂之上,柳彧与谢良合力压制王符,已然呈现出志同道合的迹象。但压制王符和姜昭醒不醒,并没有任何交集与冲突。 云蔺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思考到了许多,但他并未想到两人更深的目的,故而又生了质疑。 湖心亭内雪衣狐裘的郎君顿时一沉眸色,宛若无暇美玉落入寒池,荡起了冰凉的微波。 他看向止妄,眼里的怀疑与提防近乎不加掩饰,倏尔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和我说这些?!” 止妄舔了舔干裂的唇瓣,道:“云大人,殿下让贫僧来寻你,定然是信任你的品性,故而贫僧直言了。”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不似原先那般清冽,但依旧轻缓从容,“殿下手里有些许兵权,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但谢良作为两朝重臣却是知道的,他鼓动柳彧清君侧,却意外被醒来的殿下知晓,两人就联手囚禁了殿下,夺去公主印信,试图调动这批兵马。” 云蔺闻言,心下猛然一惊。 清君侧说得好听是除去君王身侧的奸佞之臣,然以史为鉴,历代权臣口中的清君侧又有哪一次真是为了君主起事。 如今朝堂里,王谢之争已到白热化的境地,君主不管不顾,只潜心在道坛清修,偶尔上朝也只是提出要在洛阳修建道院。 可即便是如此,云蔺也万万想不到,申国公谢良竟然起了这心思,柳彧竟然还与之同流合污,谋害了殿下。 云蔺闭了闭眼,未知此事的全貌,他无法全然相信这位陌生僧人的一面之词,然而思及姜昭昏迷两月着实有怪,他又不得不谨慎听取。 “兹事体大,我并不信任你,所以这些事情我会先去查证,若是你空口造谣……”云蔺的眸里一片凉意,“污蔑朝廷命官,是死罪。” 止妄摇头否决道:“来不及了,柳彧三日后起事,你去查证是来不及的。” “你必须要先去救人。” “别无他法。” 云蔺骤然起身,指尖划过琴弦,铮然一响。他道:“你空口白话让我如何相信,哪怕真如你所言,无凭无据的也没有人会信我,根本无法劝动他人调动兵马。三日……你在逼我以性命前程相赌!赌你这一面之词!” 止妄仰头定定地看着云蔺,徒然冷声道:“大人曾言,愿为殿下辅臣,九死不悔。这便是大人的君子一诺吗?” 云蔺一愣,顿时心乱如麻。 这是他对姜昭的许诺……只有他们之间知晓。 若是这僧人当真是受姜昭所托来此求助,那如今的公主府恐怕真的已经落入柳彧手里。 云蔺不由得捏紧了衣袖,尽量冷静地问道:“那……殿下可还安好?” 姜昭听见了,撇了撇嘴,没好气地道:“我当然好,好得不得了。” 昔日收留云蔺,除去喜欢他的容貌,自然还怀有些许惜才之心的,否则依着她的脾性,便只会当着寻常伶人玩物来折辱了,哪会想着帮他脱离王氏的压制,助他入仕。 但姜昭今时沦落自此,也难得的反思了一下自己往日的行径。 她羞辱过许多人,也鞭打过许多人,所以柳彧现在压到她头上来了,便要报复她了。所以云蔺也未必会为了她,卷入这场攸关性命的纷争里。 大抵她待人着实没那么友善? 姜昭闷闷地叹了口气,道:“和尚,云蔺若是不愿涉险便罢了,左右他也不欠我的。” 止妄听着姜昭在他耳畔闷闷不乐地说着,心中也不知作何滋味。 最初时,姜昭虽然有几分骄矜任性,但也是会待人以诚的。 只不过地位越高的人,所遇见的居心叵测之徒也是越多的。 她开辟留芳 分卷阅读127 府,纳的是伶人歌姬,却总有攀龙附凤的人,借此攀附到姜昭身边,诱她生了些许情分,利用她走上仕途,再将她狠狠地推开。 跟头摔得多了,就明白了人心凉薄,所谓真情背后也多是功利使然。 止妄看着她,一步步变作了这般不轻付真意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对着云蔺道:“殿下暂且安好,但受困于公主府,又焉能保证时时安好?何况柳彧三日后以公主的兵马起事,不论结果如何,殿下都无法置身事外。” 成了,柳彧未必能善待姜昭。 败了,姜昭依然会受到牵连。 这是注定难脱身的局面,但止妄知道,姜昭身为皇室子孙,断然容不得有人乱大齐江山。 云蔺拢了拢狐裘,良久后才道:“我且信你一半说辞,事关重大,我需得入宫面圣。” 他目光凛冽地看着止妄,“我从不信空口白话,若非今日是关乎殿下性命,又事态紧急,我必然不会信你。” 止妄颔首,“有劳了。” 话音刚落,这俊俏僧人便在云蔺面前直直倒了下去。 姜昭心下一慌,正想着喊出声,却听见殿内珠帘相扣,泠然脆响。 她连忙扼住将发不发的声音,抬眸看向来人。 竹纹碧衣,绅罗微扬。 迎面走来的柳彧,眉宇间所呈现的意气早已不似从前,他慢慢地坐在榻下白玉阶梯上。 这一次,他手里空无一物,并非是来送药的。 姜昭警惕地看着他。 被囚禁后,就甚少见到柳彧的人,除了来送药时,她平日里基本是见不着的。 今日并非送药的时间,他却突然来了,反而叫姜昭生了极大的危机感。 她待柳彧并不和善甚是算是恶劣,她认了。 但柳彧若是因此报复她、折磨她,他日若能翻身,她定然千百倍地奉还。 这般警惕的眼神似乎取悦了柳彧,他朗声笑了,许久后他缓缓道:“姜昭,我当真是心悦你的,但你从不信我。你看如今你在我手里,我分明可以将昔日所受的屈辱,逐一还给你,但我就是不忍心。你骄傲、轻慢、肆意,这是我所爱……亦是我所恨。” 他的神色幽微,极轻地冷笑一声,像是自嘲般,“一切……是我自作自受,是我活该,我心甘情愿但我绝不服输,你喜欢我也好,不喜欢也罢,我定会倾尽全力将你困在我身边。” “明日举事,成也好,败也罢,黄泉与人间,我要你陪着我,权势与佳人我必得其一。” 柳彧从怀里取出一粒朱丹色药丸,道:“此为‘三日醉’,明日我若能活着归来,我就携你共享荣华,若是不能……你我夫妻二人,黄泉相见。” 姜昭神色轻蔑,倒也不见惧色,她道:“柳彧,孤当真是看不起你,你的喜欢未免也太恶心了些。让孤陪你死,你好生大的面子。” 柳彧道:“你别无选择,莫要逼我对你动手。” 姜昭紧紧抿着唇,原本就有些缺了血色的唇瓣,此时更是苍白。 比起眼前的毒药,她更担心的是骤然发生变化的时间。 分明是三日后的举事,不知为何竟变作明日,若是明日就起事…… 止妄他们该如何应对才好。 她闭了闭眼,对着柳彧道:“要孤服下也可以,你把紫檀还给孤。” 柳彧思量片刻,应道:“可以。” 姜昭取过柳彧手里的药丸,一双潋滟着秋水的美目,紧紧地、紧紧地盯着柳彧,似乎要将他穿出一个洞才好。 四目相对,如出一辙的傲岸与不驯,交织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意味。 姜昭抬手将‘三日醉’送入口中,慢慢咽下。 她对柳彧道:“孤平生从未受过任何委屈,却不料有这么一日,被你囚禁、被你桎梏、被你投毒,甚至可能因你而死。”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极其冷冽。 一字一句的,她道:“只消孤一日不死,孤定然会想方设法,费尽心思地让你死。” 55. 五十五 还能哭,就不算太糟 柳彧倒也还算 分卷阅读128 是说话算话, 没多久就令人将紫檀送到了寝殿。 昔日公主身侧娇俏伶俐的大侍女,在被困于幽庭院近两月的时间里,已然狼狈得失去了原有的容光。 但随着她步步走近, 看见坐在锦榻上的自家殿下,失了光彩的眸子便立即泛起了亮色,而后又慢慢流出了泪。 紫檀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到了最后竟直接跪着扑到姜昭膝上。 她呜咽着哭,许久难以停歇。 姜昭见她无恙,也放心了, 便安抚般地拍着她的后脑勺。 姜昭道:“紫檀, 眼下这场景,还能哭便不算太糟。” 紫檀心知此时也不是她以泪洗面的时候,就直起了身子,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恨恨道:“殿下, 奴婢万万没想到,驸马竟敢……竟敢这样对您。” “他……如今有什么不敢的。”言及柳彧,姜昭的声音泛起了森森的冷意。 她抹去紫檀眼尾的泪痕, 缓缓问道:“紫檀, 你现在知道多少关于公主府内的情况?” 姜昭始终不相信她的公主府, 选了百名军中好手为府卫,却会如此轻易地被柳彧从谢良那里借来的人, 给控制了。 她相信这背后,一定有可突破的地方。 何况眼下止妄昏迷了,一时半刻醒不了,柳彧起事的时间发生变动, 她也无法传达。 一切事情都迫在眉睫,她无论如何都要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佛陀救不得,就只能自救。 紫檀听了这一问,便不敢耽搁,连忙将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日姜昭落水后醒来去西院寻申国公,紫檀就随着去了西院,她在院子外等了许久,都不见姜昭出来,本想进去瞧瞧,不料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黑衣人,直接给打晕了,再度醒来就是被关进了公主府的幽庭院里。 初时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万分惶恐,而后陆陆续续的,幽庭院里又被关进来了不少人,从这些人嘴里,紫檀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最后被关进来的是南瑶,她发现公主府寝殿的人都换了新面孔,心中疑惑,本想偷着进去瞧瞧,没想到被人发现了。”紫檀道,“不过她同奴婢说,公主府外围的府兵驸马动不了,故而就将寝殿的服侍者都换洗了一遍,只让外头人以为,殿下您压根没醒过。” 姜昭眯起了眼,道:“原来如此,那就是说,只消我能逃出寝殿,与外围的府兵联系上,柳彧就完了。” 紫檀叹道:“殿下,方才奴婢一路走来,都是生面孔,可见寝殿周遭都是驸马的人。何况奴婢听南瑶说,如今驸马手持殿下的印信,都将府兵调到公主府外围去了。” “殿下,我们出寝殿,怕是难得很……” 姜昭慢慢靠在了锦榻上,一双长却大的琉璃眸子,泛出了冷锐的锋芒,她的指尖不紧不慢地在被褥上划着。 许久之后,她道:“紫檀,你且去外间歇着。” …… 止妄醒时已是次日巳时。 他自西域翻山越岭来此,身体早已不支,昨日与云蔺说完那番话已是极限。 睁眼时室内一片清光,他撑着被纱布裹着的身子起来,一眼瞧见了坐在圆木凳上的管事。 管事见他醒了,啧啧地感叹道:“原先见法师口音不似洛阳的,又风尘仆仆,就猜着许是从远方而来。昨日见你晕厥,请府中医师瞧了瞧,竟不料法师一路,是如此坎坷。” 止妄沉默了会儿,双手合十,道:“有劳管事相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感受到微微地凉意,许是上了好药的缘故,倒不似往日那般疼。 适时,在公主府寝殿一夜未睡的姜昭,在止妄耳畔轻轻问道:“和尚,你后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伤痕?” 方才所见的大片烫伤疤痕,狰狞且醒目,无时不刻地在她脑海里跳跃。 那新生嫩肉翻出,尚且还能瞧见溃烂的痕迹,姜昭足以断定出这并非旧伤。 也不可能是途中所伤,毕竟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关注着止妄。 止妄轻声道:“小伤罢了,已经过去许久了。” 姜昭沉默了许久,忽而回想起莲座起火的那一幕,终于哽咽道:“我知道你是故意在瞒着我,那么多伤,多疼啊 分卷阅读129 ,你一路都没让我看见,是怕我难过还是怕我过意不去。” 她娇柔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分明已经心软得不成样子,却也不说些好话,“你以为你是谁,我才不会为一个臭和尚难过。自作多情!” 止妄弯了弯嘴角,知晓她心里恼火,便不敢招惹她,于是对着管事道:“不知云大人可在?” 管事道:“哦对,云大人让我同你说一声,他早朝没见着圣人,回来一趟又进宫去了。” 止妄微微颔首。 这会儿,侍人送了膳食进来,管事看着他一一布好,又笑着对止妄道:“法师是出家人,便只叫人做了素食,不过我们留芳府,素来是食不厌精的,你看这哪怕是素食也是颇有功夫的。” 止妄往桌案上看了眼,便双手合十,对着热情的管家道:“多谢管家,费心了。” 管家听了,笑意更甚,不由分说地扶着止妄从床上下来,“法师莫要谢我呀,这可是公主的恩惠。你只管在这儿吃好睡好,他日我带你去面见殿下,你亲自谢过岂不妙哉。” 止妄:“……” 不知为何,管事的热情,总让止妄觉得与曾经瞧见,勾栏鸨母哄骗良家女有几分相似。 盛情难却之下,止妄慢慢地吃起了这些素食。 中原地大物博,果蔬众多,不比西域畜牧为生,难见多少种类的蔬菜,有时止妄瞧见了不曾吃过的菜种,也会一声不吭地吃进去。 他用膳时颇为安静,细嚼慢咽的,毫无声响,虽然习惯与中原不同,但也能看出,自有礼节与修养在哪儿。 管事瞧了一会儿,也不敢再打扰他用膳,便退了出去。 然而止妄并没有吃多久,就听见姜昭道:“和尚,我好像……已经没有时间了。” 止妄的筷箸猛然一顿。 姜昭声音哑涩,“不知为何,柳彧他今日就要起事了。” 止妄:“云大人已去面圣,应当是来得及的。” 他肯定地复述道:“一定会来得及。” 姜昭屈膝坐在榻下阶梯上,公主寝殿被封得死死的,仿佛连空气都被堵着了,她将面容埋藏在两膝下,声音带有微颤,“可我害怕……真的,好害怕。” 止妄抬眸,他的声音很清晰,也很坚定,“无论如何,贫僧都会去救你的。” 黑暗里,姜昭沉默地咬紧了唇瓣,广袖下的手都将身侧的裙纱揉得不成样子了。 分明已经听见了如愿的回答,她本该开心才是,可心里仿佛更加沉重了。 若是从前有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她只会觉得理所应当,可如今…… 终究还是生了愧疚…… 姜昭一狠心,道:“和尚,我心有一计,若是成了,我定然给你封官加爵,日后好好待你。” 止妄摇头笑罢,“你且说来是什么计策?” 姜昭:“公主府寝殿侧的东苑,有一处密道,是通往公主府外的。柳彧与谢良是在辰时起事,应天门乃重卫把手之处,离天子宫殿甚远,他们定然不可能选择那里。” 姜昭在宫里生活许久,对于宫内路线与兵力部署清晰无比。她条理明确地道:“所以他们只能选神武门。如果能在此之前将我救出,直接阻止他们动用千机军自然是最好,但多半是来不及的。所以你务必要抓紧时间,在柳彧集结公主府的兵力出动时,是将我救出的最好时机。只要能救出我,他们就使不动千机军。” 止妄认真地听着,确实是有理有据,但问题是他仅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哪怕是从密道进去,一拳难敌四手,也救不了姜昭。 好在姜昭也知道这么一个问题。 她仰头道:“没有人手,就去借。” 止妄问:“向何人借?” “宣平侯之子成琅。” * 宣平侯府。 成琅正在房内画着美人丹青图。 他挽袖提笔,小心翼翼地勾上了画中美人的一双秀目。 盈盈秋水,烟雨诗意。 美人泛舟,怀抱琵琶。 他端详了许久,眼里泛出了哀愁,“不对……不像她,不像她。” 分卷阅读130 成琅紧紧地捏着笔,悬在半空中,浓墨聚拢在笔锋处,垂落了一滴,在宣纸上一散,登时就将这美人图染上了大片墨迹。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 直到府中小厮推门进来,道:“公子,外头有和尚寻你。” 成琅心中正悲恸,只不耐地道:“我哪识得什么和尚,赶走就是。” 小厮上前一步,轻声道:“那和尚自称是从公主府出来的,说是有关南窈娘子的事情要告知。” 成琅一听“南窈”两字,眼里忽的有了光彩。他道:“快,快请进来。” 自从当初气息奄奄地从公主府被抬回来,他心中有恼有怒,却始终对南窈念念不忘。 可姜昭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但凡他离公主府有十米远,必定会被公主府的府卫驱赶。 这一年来,南窈深居简出,公主府又森严,防他和防贼似的,他竟如何也见不着南窈,甚至连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56. 五十六 此去,孤不会输 止妄随着宣平侯府的小厮一路往里走。 姜昭在耳畔喋喋不休道:“成琅那厮当真是个痴情种, 可惜是个憨包。我也是头一次见着有人用绝食逼我还人的,当初宣平侯夫人还求到我府上,说是我要是肯放人, 他们可以三媒六聘地迎娶南瑶。” “可南瑶不愿,我也不乐意,他饿死也不关我的事。”姜昭道, “不过我看他情根深种, 要美人不要命的,如今倒也可派上些用场。” 止妄轻声问道:“倘若成世子当真助你脱困,你可会将南姑娘许配给他?” 姜昭思索了片刻, 道:“南瑶来我府中, 求的就是自在,我留她为我打理府中文书,却没有权利支配她的生活。从前是这样,今后也是这样。顶多日后,成琅投拜帖入公主府, 我不把他打出去就是。” 止妄笑了笑,便不再多言。 不过多时,止妄穿过一处抄手游廊, 就来到了成琅的院落。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 庭院里经过扫洒, 依旧存有些许痕迹。 止妄拢了拢管家送的织锦狐裘,放目一望, 便见着了在门前踱步的锦衣郎君。 他才迈入庭院没几步,这郎君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落定在他面前。 两人面面相觑。 成琅的目光从止妄的面容一路飘到了他的头顶,匪夷所思地嘀咕道:“公主府竟然还有养和尚?” 当他的目光再落回止妄的面容上,又瞬间了然。 他心下不由得感叹:淮城长公主素来喜欢养俊俏的郎君, 这人生得这般好,依着那殿下的性子,哪儿管他和尚不和尚的? 成琅轻咳了一声,端正了神色,问道:“听说法师从公主府而来,可知晓南窈娘子如今过得可好?” 止妄沉默着看了他片刻,眼里泛出了沉重又哀伤的神色。 成琅心里一个“咯噔”,顿时就急了。 “法师,法师,你倒是快说啊!” 止妄敛了眸子,尤为低落地道:“南姑娘被囚禁在公主府许久,过得极为不好。” 成琅浑身一僵,瞬间就红了眼,他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知道,那刁蛮骄纵的公主如何会善待她!” 他本就不相信姜昭那么凶残的人,会对南窈好,如今一听到止妄的话,想也不想就认定了是姜昭将南窈囚禁起来了。 止妄的声音微微一沉:“世子慎言!” 适时,紫檀端着一盆金灿灿的小柑橘走了进来,她瞧见自家殿下闭着眼睛笑得乐不可支,一脸疑惑。 她喊道:“殿下,奴婢让外头那些人送了水果来,您要不要吃点。” 姜昭扬目看了一眼,笑道:“这柑橘来得妙,与我看戏倒是两相得宜。” 她看出成琅如今对南瑶还有情,心中便有了九分把握。 成琅此人看着清秀疏朗,然而不说其他方面,单是在与情挂钩的事情上,倒是极为冲动易挑拨的。否则,她当初以南瑶作为要挟,逼他退婚惹怒父皇,也不会如此轻易。 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然诚不欺我。 姜昭笑吟吟地将紫檀剥好递来的柑橘,慢慢放入口中 分卷阅读131 。 而后翻身卧在羽绒地毯上,合了眼。 …… 止妄道:“贫僧知晓有一处密道可通往公主府,如今都说公主尚在昏迷中,正是我们救人的好时机。” 成琅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法师可是从公主府逃出来的?” 止妄沉默了下来,低落的眉眼里呈现出难堪的神色。 他并不做回答,只不过露出这么一个模样,就已经让成琅想象出不少东西了。 成琅见此,果真不敢再追问,忙拍了拍止妄的肩,安慰道:“法师逃离魔爪,便是件好事,从前的事就莫要放在心上了。” 他将止妄引到庭院内的圆石椅上坐着,道:“法师今日告知我此事,愿意助我救出南窈,我不胜感激。” 宣平侯府的小厮颇有眼色地布上茶具,起火慢煎,冰裂琉璃壶内的清水发出沸声,小厮一开盖,便有浓浓的白烟争先恐后地漫出来,适时石头桌椅畔的遮天大榕树,随风抖了抖,枝叶上的一小片雪误落琉璃壶中,散了白烟,化作了软水。 止妄看了眼,只觉宣平侯府倒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道:“成世子,贫僧助你,除了要救南姑娘,更是要救个不得不救的人,希望届时,世子能助贫僧一臂之力。” 成琅心思单纯,却也不是傻子,他早有料到这僧人必定有所图,才会找上他。但他本也不在乎,曾经胆敢为南窈得罪先帝得罪公主,几番濒临险境,今日再为南窈闯个公主府他也没什么不敢的。 可眼前这身着狐裘,不染纤尘的俊俏僧人,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的私欲,反倒让成琅觉得他是性情中人。 成琅笑了声,忽而正色道:“人此一生,总是甘愿为一些事情头破血流甚至是万死不辞,你能说出此话,我便晓得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不会多问。” 小厮将茶水倒入两人面前的琉璃杯内,茶香袅袅,丝丝缕缕。 成琅捏着茶杯,抬眸朝止妄微微一点,“法师既然能找上我,心中必然是有了计策,不妨直言。” 止妄看着成琅,良久后他也捧着茶杯道:“世子心思通达,贫僧也开门见山了。” 他面容平静,确定了成琅肯闯公主府后,就清晰明确地将姜昭的计策道出。 瞧见这一切的姜昭舔了舔下唇,唇瓣沾染了柑橘的汁水,又酸又甜,她漫不经心地将一粒小柑橘放入口中,心中却感叹:这和尚每句话都是真的,怎就听着却让人越想越不对味呢? 原来出家人不打诳语是真,但话只道一半,让人浮想联翩又是另一回事。 * 卯时。 姜昭传唤紫檀从外间进来。 她披散着如墨青丝,一手托着腮,侧身坐在菱花镜前,对着掀起珠帘盈盈入内的紫檀吩咐道:“紫檀,替我挑一件骑装,再给我梳个利落的头发吧。” 紫檀心知自家殿下惯是精致,要求梳妆倒也合情合理,不过偏选择骑装也着实让她疑惑了那么一下。 毕竟自家殿下除非是要骑马游玩,大部分时间是喜欢穿着绫罗裙衫的。 但紫檀一向言听计从的人,看出自家殿下不愿多说,自然也不会多问,便应了声,去衣橱里挑衣裳了。 紫檀的目光在那些骑装上扫了一圈,问道:“殿下要素的还是要艳的?” 姜昭透过窗纱,看了看外头已经昏暗的天色,毫不犹豫地道:“艳的,最好一眼就能瞧出我是谁。”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继而又道:“昔日皇家狩猎,我在洛阳贵子贵女中拔得头筹,父皇送了我一个金丝软甲,你也替我取出来吧。” 紫檀挑选衣物的手,猛然一颤。 “殿下……您要做什么……” 姜昭起身,眉眼含笑,却不容置喙地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兄守不得,我得替他守着。” 从前的姜昭只知乐享风流打马观花,但如今,却也不得不明白些,作为皇室子女,作为大齐长公主的责任与义务。 祸起公主府,便只能由她亲手了结。 姜昭径自接过紫檀手里的衣裳,迅速褪衣换上,而后又坐回梳妆台前。 她唤道:“紫檀,过来给我束发。” 分卷阅读132 紫檀一言不发,只是走到她身后时,眼里已经蓄着泪了。她几乎是强忍着泪意,在替姜昭梳发。 她家殿下娇生惯养,吃得最多的苦头,也只是学武学骑射的苦。 如今竟要去冲锋杀敌,指不定会遇到多少兵戈。 这如何让她心安? 姜昭描了眉,勾了赤色的花钿,还在眼尾画了一笔。 寝殿内点了灯火,菱花镜映照出澄明之光,镜中艳色逼人的女郎点上了猩红的口脂,眼尾斜红,竟比火光还要炽烈。 “此去,孤不会输。”姜昭转身看着紫檀,一字一句地道,“孤这一生,从来没有输字,从前是今后也是。” 她轻柔地擦拭去紫檀的泪水,而后仰头再度看向窗外天色,月悬中空,寝殿内的铜壶滴漏已至辰时。 姜昭放目,只见院落内的看守之人少了数半,她轻轻勾了勾唇,将鞭子别在身侧,今日第六日,药效去了大半。 柳彧给她下了“三日醉”,就没再给她喝令她昏迷的药,大抵已经觉得这就能控制住她了。 当真可笑。 估摸着柳彧已经集结好兵马去往神武门,姜昭闭目,轻唤了声:“和尚。” 随之话音落定,外头忽而兵刃相接,喊声迭起。 姜昭对紫檀道:“你在寝殿内躲好,我未归来,你就不能出来。” 紫檀忽而拉住姜昭的手,一抬眸,已然是泪如雨下,她道:“殿下,紫檀等你回来。” 姜昭闻言,慢慢挣脱紫檀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蛇骨鞭已紧紧地握在了手里,一大片鲜血溅在了寝殿的大门上,透过纱布映出死亡的阴翳。 她已经隐隐能听见外围府兵冲进来的呐喊声。 一步一步,都顺应着她的谋划在走。 府兵的呐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猛然推开寝殿的门扉,月色落目。 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滚到了她脚畔。 57. 五十七 你的对手是孤 姜昭垂眸, 与那死不瞑目的眼睛相视片刻,最后越过这颗头颅,一脚踏入血海之中。 外围的府兵听见了庭院内的杀伐声, 与侍女的尖叫声,纷纷涌入内院。 他们瞧见据说一直昏迷不醒的淮城长公主,从寝殿内走出, 不由得一愣。 四下混乱, 敌我不分。 姜昭扬鞭打翻一个拔刀朝她走近的人,蛇骨鞭染了血,落在地面, 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她的神色染上了戾气, 月光如寒水流淌,艳烈的赤红骑装潋滟着华辉,在这鲜血遍地的殿前,犹如浴着血光而来。 “众府兵听令,降者不杀, 违者、斩之!” 公主府兵选自军营,皆训练有素,一闻姜昭之令, 立即拔刀斩杀院内的违抗者。 院内人马复杂, 即有成琅的亲兵, 也有柳彧留下的暗卫,但这些人对于府兵而言都是陌生的面孔, 姜昭不可能立即让府兵区分出敌我,索性就一律只看这些人是否卸兵器投降,不看其他。 成琅被止妄引入此院,惊动了柳彧留下的暗卫, 他们以为这些人是来救姜昭的,不由分说地就拔剑杀人,成琅带来的十位亲卫,被迫反抗,包括成琅也被迫杀了人。 直到瞧见姜昭从寝殿内出来,府兵将他们团团围住,成琅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转头看向身侧的和尚。 他双目赤红,“这是怎么回事,你骗我?!” 那和尚一声不吭,他将西域弯刀丢在地上,仰头看向殿前的女郎。 寒风而过,无边萧瑟。 曾于虚幻之中见过无数次的人,眉是那个眉,眼是那个眼,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是如此清晰而真实。 姜昭在殿前长阶上垂目看来,只见那身着银纹法衣的和尚,淌过遍地鲜血慢慢地朝她走来,他衣染风尘与血腥,终于出现在她的跟前。 姜昭紧紧地、紧紧地握着蛇骨鞭。 曾经高傲骄矜的淮城长公主从台阶步步走下,她伸出手,修长亮洁的指尖落在僧人的眼尾,慢慢地,滑过他的一双慈悲目,顺着他高耸的鼻 分卷阅读133 梁,落在了泛白的唇畔。 宛若软羽拂过的触碰,柔之又柔,轻之又轻。 最后,姜昭的手停在了止妄的面颊之侧,擦去他面上无意沾染的血渍,“谢谢……” 止妄闭了眼,轻轻咳了一声,他垂首将下颚抵在了姜昭的头顶,面容平和,轻声道:“不客气。” 他本是不染纤尘,不染罪孽的佛子,却为一人屡屡破戒,沾染了一身罪与罚。 如今只得到了一声“谢谢”。 他的万般苦难与背离信仰所承受的折磨,最后也只化作了一声“不客气”。 但诚如曾经所言,心甘情愿就再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姜昭感觉身子一沉,止妄似乎将整个人都靠在了她身上,她忽然觉得不对劲,连忙伸手扶住止妄,然而这么一扶,却让她摸到了些许粘腻的东西。 姜昭收回手,垂头一看,只见满手皆是血,可怖至极。 “和尚?和尚?!”她一时心慌意乱,目眦尽裂地喊道,“还不快去叫太医。” 止妄作为西域佛国的佛子,也学了些许武艺强身健体,但他常年待在万相灵宫,只以武健体,算不得出众。故而在公主府与人乱战时,一不留神就被砍了一刀。 姜昭令府兵抬着他进寝殿休养,她看着担架上那人没入殿内,稳了稳心神,再度回头,又依旧是那锐不可挡的长公主。 生死存亡之际,所有情绪都不能影响她。 父皇生前教过她,为将之道,当先治心,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姜昭走到被压着跪在地上的成琅面前,俯身道:“他没骗你,南瑶被囚是真,不过不是孤关起来的。” “孤今日被你所救,算你一功,他日定会重重赏赐。” 成琅恶狠狠地盯着她,咬牙切齿地道:“我不要什么狗屁赏赐,告诉我,南窈在哪里?!” 姜昭一挥手,府兵放开了他。 “她被人关在幽庭院,你去救她吧。” * 辰时二刻。 姜昭令众府兵迅速肃清公主府的逆贼之后,又率领着他们一路奔赴神武门。 她频频加鞭,手里缠绕的马绳,深深地陷入了她的皮肉里。 柳彧离开已有一炷香的时间,算上与谢良的人马集合,再前往神武门所耗费的,这会儿必定已经抵达,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厮杀起来了。 姜昭心中反复盘算着,目光却依旧狠厉地直视前方。她再度使下狠劲加了一鞭,胯下白马受痛嘶鸣一声,又撒开蹄子加速往前跑。 姜昭扬声喝道:“跟上我!” 后头百名府兵,手持长戈,步伐统一地紧随其后。 将近辰时三刻。 公主府一众堪堪抵达神武门。 神武门遍地尸骸,显然已经经历了一场乱战。 姜昭见此,不敢停留一会儿,领着府兵直往里头冲。 这会儿,谢、柳两人的兵马穿过陶光园,绕过徽猷殿,正直逼君王居住的贞观殿。 他们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闯宫城。尚在昏寐中的人,尚且还未清醒,就已然人头落地。 谢良举剑喊道:“今日必取王符狗贼项上人头,清我君王身侧小人,给我杀!!!!” 一声掷地,万呼喧天。 宫城之中狼烟已起,惊醒了尚在打坐修道的君王。 姜砚睁眼,不明所以地问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时常与之同寝同食的王符,今日正巧在宫中,他从外头匆匆赶来,已是满头大汗,他急声道:“陛下,好像有闯宫城了,我们快去避一避吧!” 姜砚面色一白,他抿了抿唇,但多年所学的君王气度,让他强行压下了慌乱,道:“何人胆敢闯宫城,禁卫军何在?!” 王符方才听见外头的喊声,是要来取他的人头的,他本就是贪生怕死之人,如今自然是急得团团转,他劝道:“陛下,是申国公和柳驸马带人闯了进来,他们这是要谋逆啊!!” 杀伐声越来越近,祸乱皇权的口号也越来越清晰。 姜砚推开王符,走至宫殿门口,只见 分卷阅读134 外头火光冲天,一队队兵马举着火把,在暗夜里犹如漂浮的火团。 一声又一声的清君侧。 一声又一声要取王符项上人头的呐喊。 他倏的转头看向王符,神色茫然,“王符,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王符浑身一僵,他依附着君王的信任与亲近,才能得到如今的权力与地位,他断然不能让君王对他心生怀疑,于是立即撇清关系道:“陛下,杀我不过是借口,他们这可是要篡位夺权啊!!!” “陛下!!没有时间了,我们快躲起来吧!!!” 王符喊来贞观殿内的禁卫,令他们护送君王往大业门躲开乱党。 王符对着依旧恍惚的姜砚道:“昔日陛下视臣为臂膀,信任臣,亲近臣,臣受皇恩不剩感激,故而陛下想求道臣就助您求道,想获清闲臣就替您处理朝务,今日乱党借臣之名,妄想伤害陛下…” 王符抽出侍卫腰侧的长剑,恨声喝道:“臣定然是不容许的,陛下务必保重自己,臣此生愿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姜砚生性优柔寡断,原本也算是个颇重感情的人,重感情不算是什么坏事,可坏便坏在,他是帝王,却还重错了人。 此时听见了王符的这般说辞,他心神一颤,回想起昔日王符对他言听计从、体贴入微的情景,他又如何能下得了这狠心。 姜砚闭了闭眼,对王符道:“这本就是乱臣贼子的奸计,你又何必枉送性命,你一路辅佐朕走到今天,朕断然不会将你推出去。” 本该身着君王冕服的姜砚,却穿着一身道袍居于天子殿堂。 他放目一眺,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浓浓烟雾升上天际,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宛若密布的乌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 姜砚忽然意识到,或许他真的没有父皇的气魄,也没有成为君王的本事,他压制不了朝臣,权衡不了对错。 他仁善,也很软弱。 譬如他现在都不敢相信,他的亲舅舅和他的妹夫,居然会谋反。 姜砚捂着脸重重咳了几声,终于艰难地开口道:“退往大业门!” 逼宫至此,可谓奇耻大辱。 然而未等他们从贞观殿里出去,谢良和柳彧就已经带着兵马将通往大业门的路堵住了。 王符与姜砚又退回殿内。 贞观殿内的百名禁卫视死如归地守在殿外,敌人的铁蹄近在眼前。 一片黑压压的千人骑兵逼近,地面微震,尘烟顿起,随之而来的一种极为浓烈的血腥味,这种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令人心惊胆战。 为首的人身披甲胄,手持长剑,于此肃杀之境,都掩盖不住他的儒雅翩然。 他看着贞观殿,握着长剑的手都在颤抖。 筹谋了大半辈子,他终于可以向所有人证实,他不必先帝差劲。 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女人偏偏,选择了先帝。 …… 十八岁的谢良曾与十六岁的明妃有过一段情。 那时候的谢良不是位高权重的申国公,那时候的明妃还是琅琊王氏待字闺中的六娘子。 六娘子年少成名,惊才绝艳,又生得仙妃之貌,世家之子无一不为其动容。 但凡出府游玩,必然会有众多琅琊子弟打马追逐其后,只为求她回眸看一眼。 那会儿都有传言六娘子已经被君王看中,有意定为太子正妃,是未来母仪天下的国母。可即便是如此,依然有不少门阀子弟愿意为其逞凶斗狠。 然而其中并没有谢良。 琅琊之地文人辈出,人灵地杰,有诸多世家门阀在此生根,谢氏在其中,着实不起眼。 谢良自知身份不匹,也生不起多余的心思。 但他的嫡亲妹妹嫁给了皇室三皇子,却让那清冷孤傲的六娘子,诱他起了心思。 诱他情窦初开,诱他甘愿为之不顾家族生死,只求一场花好月圆的时候,却让他亲眼看着她,嫁给了他的妹夫。 当谢良不顾礼法地找上六娘子,只听这已经成为了三皇子侧妃的女郎,冷冰冰地对他说:“我这一生,从来不会让自己沦为沦落为一个货品,我要嫁给谁只能由我来决定,你是 分卷阅读135 棋子,三皇子也是棋子,不过是让我脱离太子的一种方式罢了。” 谢良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眼里呈现出无比受伤的神色,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满腔真情,在人眼里,倒是一场笑话。 可分明都已经这样了,他还是非常卑微地,近乎哀求般地道:“既然都是棋子,为什么……不能选择我?” 六娘子孤高冷淡,喜诗书,颇爱儒雅之人。他就不再舞刀弄枪,将自己变作了儒雅的读书人。 可最后她却嫁给了,常年征战在外的、杀伐无数的三皇子。 谢良至今想来,都觉得当初的自己极为好笑。 但儒雅的姿态已经被他深深的植入骨髓之中,反倒再也去不掉了。 他剑尖划地,发出刺耳又锐利的声响,驱马慢行间,隐隐约约擦出了零星的火光。 昔日的不甘留存于心,让他一步步往上爬,但最后剑指皇宫,也未必是因少年时的情爱之事。 谢良眼中的野心勃勃,在此时早已不加掩饰。 少年时期的情爱已是过眼云烟,二十多年过去,早就在心中变了质。 这一次,不为其他,只为自己。 适时,他举剑正欲下令发兵,却忽的听见身后一声厉斥,宛若破空之箭,在此间乍然迸裂。 一字一句,寒意蚀骨。 “逆臣谢良,你的对手、是孤!” 58. 五十八 你我今日,必死其一 姜昭打马持鞭而来, 身后府兵不过百人。 紫微城内宫灯通明,一身赤色骑装在此间流光溢彩,蛇骨鞭击落于地, 鞭子上血水由上至下汇聚至一处,涓涓滴溅在尘土之中。 谢良拉动着马绳转过身,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厉声质问身侧的柳彧, “她怎么会逃了出来?!” 柳彧今日也披了一身银白甲胄,手里持着雪剑,他是实打实的书生, 故而这么锐利的打扮, 在他身上倒莫名地流露出一种写意风流的飒沓姿态。 他扬眉看向那红衣炽烈的女郎,低低笑了声,道:“一时不慎,一败涂地。也罢,若能除去王符, 挟持姜砚,便还没败。” 事已至此,谢良也无法再追究什么, 便沉声道:“我去堵住姜昭, 你带领部分谢家兵马, 入贞观殿,务必取下王符的头颅, 让姜砚写下退位诏书。” 如今满朝文武划分为王、谢两派,然而王党一众多为新起之秀,根基不稳,只要王符一死, 就起不了什么风浪。而谢良身后却有大部分世家重臣,只要今日事成,皇权被削弱,王党被拔除,众多世家定然会让谢良等人平安无事。 这一点,姜昭也想到了。 所以她瞧见柳彧有带兵马往贞观殿去的趋势,就立即喝道:“驸马盗公主印信,假传孤的命令,千机军众将士即刻斩杀逆贼,孤既往不咎!” 千机军作为先帝赐予淮城长公主的护军,自然只听公主令行事,先前驸马持公主印信,方能调动得了他们,如今所该效忠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印信便失去了作用。 千人黑甲骑兵几乎在姜昭话音刚落的瞬间,就回头冲进谢良的私兵队伍中。 阵营转变仅在瞬间。 两方人马再度厮杀,但谢良的私兵早有防备,又势均力敌,一时之间,倒是僵持不下。 血肉横飞,断肢遍地。 刀戟声骤起,怒吼声,惨号声,战马蹄声一浪高过一浪。沾血的盔甲被弃在一旁,殷红的鲜血渗实了地面,飞溅过宫灯,覆盖过福海团花的锈面,灯火微微晃动,凛冽的刀光不停回闪。 姜昭驱马上前,身上溅了不少血。 她的一双寒冰目,冷冷地看着谢良,“昔日母后曾对孤说过,剑为君子之兵器,儒雅士人都喜欢用剑,而舅舅少年时就以剑术独绝而冠名琅琊之地。可孤只见过舅舅舞文弄墨,对于母后的话并未信过,如今一瞧,母后倒是所言非虚。” 姜昭甩鞭卷起一旁死尸身侧的红缨枪,稳稳地接过在手中。她将蛇骨鞭收好别在腰侧,反手横着红缨枪于身前。 起枪之势宛若出海游龙,所迸裂出的煞气无可抵挡,一时之间让谢良生出了恍惚。 也曾听闻有朝官说过,淮城长公主怒时有先帝三分 分卷阅读136 威势,他对此本是不以为意,先帝曾为三皇子时,随边军东讨西伐,一身戾气都是由尸山血海里一条命一条命堆积出来的,哪怕是三分,又岂是个娇生惯养的女郎可有的? 然而如今见姜昭横枪于身前,恍惚间竟让他想起了先帝。 当年那个征战天下的三皇子,也是一杆红缨枪,杀敌无数。 似见故人而来,让谢良不由得怔了片刻,他喃喃道:“你竟会使枪……” 姜昭微仰螓首,容光华盛,如此艳烈姿仪之下,眉眼却冷冽至极。 她道:“所有人常见孤用鞭伤人,以为孤只会使鞭,却不知,自幼时起,父皇教孤的可一直都是枪。” “一直以来都想与舅舅切磋一番,今日孤以枪对剑,断然不会手下留情。”姜昭眸光微动,驱马冲上前,“你我今日,必死其一!” 谢良哈哈一笑,大声道了个“好”,也立即持剑迎了上去。 两道身影霎时间混成一团,剑枪猛然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你来我往,铿锵不绝,刹那间,似乎已经过了十几招。 枪剑相抵,两人各自发力,互不退让。目光交汇之时,谢良眼中难掩诧异。 甫一交手,他便知道,姜昭的枪法得尽先帝的真传,甚至远比先帝刁钻狠辣,招招致命,使得他无法攻也无法退。 两人僵持不下,猛然一推兵器,各自退后几步。 姜昭眸光依旧凶狠坚毅,手却微微在抖。 被囚禁近乎两个月,她又被迫喝了散失力气的猛药,虽然药效没了大半,但是被药伤的身子终究还是不如全盛时期。 何况如今所面对的,又是剑术独绝的谢良。 她无法长时间与他相耗,必须尽快拿下才有胜算。 姜昭一夹马腹,开始猛烈进攻。 枪锋如疾风骤雨,直取谢良面门,而谢良的剑术复杂多变,灵活如蛇,时而以剑为着力点,运行巧劲,避开了姜昭的枪锋。 谢良使剑与他的性格颇为相似,谨慎小心,招招缜密有度,大抵已经看出了姜昭的弱处,转攻为守,想一步步耗死她。 适时,贞观殿所靠大业门的方向有声音传出,初时淹没在这里的兵戈声中,令人听不清,而后一声又一声,交叠传来,以排山倒海之势落入众人耳中。 “柳贼已降,谢贼速速伏诛……”姜昭驱马退后数步,将贞观殿内传来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转。 有援兵? 意识到这一点,姜昭顿时心神大定,她见谢良受此影响,已经有了破绽,终于冷冷地露出了一个笑。 谢良剑术渐乱,再没有原先的气定神闲,反倒开始直面攻来。 姜昭一矮身,灵巧地避开剑锋,又立即自下而上,穿过谢良的腰侧,猛然将他击落在地。 长剑离手,他再无反击之力。 姜昭挽枪在空中划过个漂亮流畅的弧度,落定时,枪锋已经非常精准地抵在了谢良的咽喉处。 “枪乃百兵之王,虚实尽其锐,进不可挡,速不能及。你输了。” 谢良倒在地上,忽然间想起了曾经与先帝比试时,也是像今日这样,一败涂地。 记忆里英姿勃发的先帝,与白驹上的姜昭缓缓重合。 谢良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嘴里就涌出了血。 许久之后,他说:“我输了。” 输给了先帝,也输给了你。 …… 将领既败,剩余兵卒立即溃不成军。不消片刻,就被姜昭的兵马所压制。 姜昭扬目看了眼远方的天色,却已经不知今夕何年,她松了一口气,却觉得尤为恍惚。 一大队兵马从贞观殿的两侧而来,接连不断的马蹄声使得姜昭骤然回神,她抬眸视去,只见在那泱泱兵马之前,为首的两人正是狄越与云蔺。 原来方才的援军就是他们。 姜昭思及皇兄的安危,忙驱马上前问道:“陛下可安好?” 贞观殿前的宫灯潋滟,轻轻地笼在了她身上,长风而过,带走了空气里的血腥味,她的发尾微微飘扬,原本光艳夺人的面容上,溅了不少血污。 云蔺头一次到这样戾气十足、浴血 分卷阅读137 而来的姜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反倒是狄越这粗人,越瞧着眼睛越亮,连声道:“安好,可安好了。” 姜昭得了准信,冷淡地瞥了两人一眼,嗤笑了声,就驾马从他们身边驰过。 身为朝官,救驾却姗姗来迟,她心里倒是一肚子火气。若非她皇兄尚且安好,指不定就先给这两人几鞭子了。 姜昭走后,狄越连连叹道:“淮城殿下不愧是先帝之女,方才那持枪的气势,叫老夫仿佛瞧见了十八岁的先帝。” 这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已经是丑时末。浓墨般的夜色,似乎化入了清水之中,已有了减淡的痕迹。 姜昭丢了兵器,下马进入贞观殿。守门的禁卫一见是她,也不敢拦着。 可这沾染了一身血腥的赤色骑装,艳出了阴沉森冷的意味,加之肃杀之气未收,一时间,竟让若干禁卫心里胆颤不已。 姜昭一路往里头走,直到瞧见了坐在桌案前的姜砚,还有侍立一旁的王符,才缓缓停了脚步。 时隔两月未见,姜砚瞧见了她,竟激动地站了起来,他走至姜昭身前,也不顾那些污血,只像曾经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今日束高了长发,不比往日柔美秀致,却有一种英姿飒爽的风姿,父皇在时一直将她娇养着,从不会让她受什么苦什么委屈,可到了如今该他来替父皇继续守护她的时候,却叫她受尽了磨难,反而要拿起刀枪来救他。 姜砚抹去姜昭眼尾沾染的血痕,嘴唇哆嗦了几下,与先帝肖似的明眸里,压抑着浓浓的哀伤。 姜昭看着她的皇兄,心中也是难受至极,她鼻头泛酸,却强忍着不肯流泪,她不知道昏迷期间朝堂究竟发什么,可从那些只言片语所拼凑出来的故事里,她的皇兄却是个昏聩胡涂的君王。 可她不信。 哪怕此时此刻,她的皇兄穿着这样不伦不类的服饰,她也不信。 “陛下,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不如先去好生休整一番,明日才有精神处理这些。”王符小心翼翼地上前道。 姜昭忽的听见王符的声音,骤然大怒,她抽出腰侧的蛇骨鞭,双目赤红,眼里的憎恶与怨恨乍然而起。 蛇骨鞭以雷霆之势,重重地往他面门上抽去。 不遗余力,凶狠至极。 “奸佞之臣,实为我皇兄身侧大患!一切祸事,多因你而起,今日若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59. 五十九 你不依我吗? 姜昭对王符当真是恨极, 甚至比对柳彧的恨意更多。 如此蛊惑君心,使得君王袖手朝政,使得满朝文武寒了心, 更被乱臣作为清君侧的明由,险些酿成大错。 这如何不让姜昭心生恨意。 所以这一鞭,是要取他命的。 不过王符曾经吃过姜昭的亏, 便下意识得有了防范, 他眼明手快地侧身避开,蛇骨鞭堪堪擦过他的手臂,重重地落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王符眼风划过, 只见身后的金石柱子微微陷出了一道鞭痕。 他头冒冷汗, 终于意识到这位公主是真的要杀了他。 “陛下救臣——” 王符连滚带爬地躲到姜砚身后,连连喊救命。 害怕是真,示弱是真,但几次三番在君王面前不与姜昭正面交锋,其间的心计也是真。 他若是想反抗, 也未必会如此狼狈。 可他偏就是要在君王表现出自己的无害与委屈,让本就心肠软弱的姜砚生愧,反而越加与之亲近。 姜砚性格仁弱, 可终究还是要几分君王颜面的, 姜昭屡屡在他面前鞭笞王符, 无视皇威,我行我素, 这再多的容忍也经不住多次冒犯。 他见姜昭又有要甩鞭抽人的模样,骤然怒喝道:“姜昭!你给朕住手!” 姜昭的手猛地顿在了空中,皇兄脾气好对她更是好,从小到大对她都是好言好语地哄, 今日是第一次,第一次为了个外人而凶她。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姜砚,“皇兄……” 姜砚被看得心一软,可这次他是打定主意要让姜昭改改这坏性子,所以有意冷了声道:“姜昭,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以如此任性妄为,无缘无故打杀朝廷命官是死 分卷阅读138 罪!你还敢在朕面前动手,是觉得朕一定会包庇你吗!” 他重重地甩了甩衣袖,“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事,朕乏了,你也回去吧。” 姜昭紧紧捏着蛇骨鞭,一颗心直往下沉,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寒水里。 她恶狠狠地看了王符一眼,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果然还是她当年大意了,原以为王符这样卑劣的人,皇兄断然不会看得上他,可如今,偏偏就是他,一路蛊惑皇兄将他提拔为重臣,还让他们兄妹起了争执。 若是因为王符,而让她与皇兄反目,不值当。 姜昭闭了闭眼,一脚踏出贞观殿。 此时,天边泛起了一丝曙光,穿破重重的云影,朝阳初升,晨曦泽世,昨日的血腥与杀伐似乎都已经埋藏在这无穷无尽的光辉里。 外头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大理石的地面也被清水冲刷过,空气里只剩下冬日里独有冰冷凉气,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往日的面貌。 姜昭伸手接住了一缕光,看见了这片暖阳下是满手的血污。 她愣愣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白驹走到她身侧,发出了一声嘶鸣,她才恍然回过神。 姜昭摸了摸白驹的头,骑着它回到了公主府。 早早回来的府兵传来了大获全胜的消息,紫檀一直高悬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她连同着府中女官处理好府里的事情,就到公主府外等着姜昭回来。 这会儿瞧见了那一人一马,立即挥着手喊了好几声殿下。 到了公主府门前,姜昭下马,朝她疲惫地笑了笑。 紫檀见自家殿下一身脏污,尽是些骇人的血,不由得吸了吸鼻子,道:“殿下,你有没有受伤…” 她见过恣意风流的殿下,见过骄矜蛮横的殿下,却从没见过历经腥风血雨,如此疲惫而萧涩的殿下。 一时间,紫檀心酸得近乎要落泪。 “我身子无恙,这些不是我的血。”姜昭揉了揉眼窝,眼里流露出倦色,“替我备水吧,我累了。” 紫檀连忙应了声“好”。 …… 公主府的浴池建于寝殿之后,陶瓷为底,玉石为壁,四面皆是金框飞仙驾云缂丝屏风,清光摇曳,雪照琼窗。 侍女点了幽香,冉冉升起的游烟盘旋缭绕,与此间的热气交缠不休。姜昭脱衣没入水中,淡淡的清香暗自浮动。 池面漂浮着大片的玫瑰花瓣,馥郁明媚,鲜艳如血,姜昭怔怔看了一会儿,脑海里却反复闪现过,昨夜厮杀时,血沫飞溅,满地残尸的景象。 她捂着头,眼里流露出恐慌的神色。 面前的花浴似乎变作了鲜红的血池,浓烈的花香也变作了令人作呕的腥气。 姜昭闭上眼睛,一下子将自己溺在水中,似乎想借此驱散这些恐怖的画面。 然而那些越想驱散的东西,却越纠缠不休,甚至以更狰狞更恶心的形态,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寝殿前滚至她脚畔的那颗头颅,孔洞死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骤然间,咧开了嘴,发出一声声尖锐的笑声。 姜昭崩溃地在水里想要张口大叫,却呛入了一大口水,她挣扎着从水里跃出,匆匆地裹上了一层绸衣,就赤足跑回了寝殿。 诸多侍女见此,不由得跟了上去,而姜昭一入寝殿就合上门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被水浸透的乌发紧紧地贴在身后,汇聚成涓涓的水流,染深了这一身绸衣。 她第一次亲手杀人,还杀了很多很多的人,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么多,父皇曾经说过,战场无情,你若不下死手,他们就会杀你。 她坚信着这些话,所以她逼着自己,杀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她数不清。 可父皇没有告诉她,如何面对杀人后的恐惧。 姜昭性子娇却并不弱,甚至比大多人都要强,她很少会在其他人面前露出柔弱的模样。外头还有侍女候着,她不想被她们发觉,就伏在膝上低声哽咽着。 适时,有人拂过珠帘从内间而来,步履轻缓,慢慢地落定在姜昭身前,高大挺拔的身躯投射下一片阴翳。 姜昭猛地仰头看去,只见止妄披着件中衣,许是披得有些匆忙,才堪堪掩过胸口,依稀还能瞧见绕 分卷阅读139 过肩膀的白色纱布。 止妄的面容有些许苍白,可眉眼里的祥和依旧能给人一种莫名的心安,他的目光在姜昭的脸上定了一定,而后伸手擦去了那满脸的泪水。 他有一双慈悲目,没有过多的炽热,也没有多余的寒凉,只有恰到好处的温和,盛着春日里温度恰好的暖阳,柔柔地笼罩在身上。 姜昭看着他,忽然间,心中的恐惧与委屈似乎一下子有了宣泄口。 她忽然站起身扑到了他的怀里,宛若孩子般哭了起来。 “和尚,我好害怕。”她带着软软的哭腔,将面容埋在他的衣襟里,轻轻触上了他的胸膛,“呜呜呜,我真的害怕,我看见了好多好多的血。” 她只披着件薄薄的绸衣,又是湿漉漉的,几乎在瞬间,就染湿了止妄身前的中衣。 这突如其来的柔软,触了满怀,止妄浑身都僵了一僵。 他从来没有与人如此亲近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本想着先推开她,可一听她的哭声,却如何也不忍心。 止妄微微一叹,只将手掌覆在了她的头顶,半摸半拍地安抚着。 他心中没有情欲,却有着一片柔软。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昭平复了情绪后,慢吞吞地道:“和尚,我困了。” 止妄见她头发还湿着,就道:“殿下,这样就寝是会着凉的。” 姜昭不听他的话,只伸手勾着止妄的颈脖,一副要他抱到锦榻上的模样。 止妄觉得此举已是出格,就要抽身离开,可姜昭哪儿会由着他。 曾经他不在她面前,姜昭也奈何不了他,可如今他活生生的出现在这儿了,姜昭就会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让他拒绝不了她。 姜昭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哭闹道:“我真的很害怕,地面凉得很,和尚你就把我抱过去吧。” 止妄一听,就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脚。 莹润如珠,精巧凝脂。女儿家的小脚,本就是香闺里极具艳色的一种风情。 止妄虽不懂这些,却依然下意识地别开了目光。 时下正是寒冬,中原虽不比佛国气候冷,却还是带着寒凉的,尤其是赤足走在地上,当真是钻心的冷。 止妄无奈之下,只好将她打横抱起,送到了床榻上。 当姜昭从他的怀里离开时,原本紧贴的胸怀忽有微风灌入,乍然一凉。 止妄抿了抿唇,刚放下她就要走,可姜昭哪怕是如愿以偿了,也没有想要放过他的意思。 她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这就走了吗?” 止妄正要颔首,却听姜昭又道:“可是我的头发还是湿的,而且……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止妄双手合十,道:“贫僧是出家人,不便在此,殿下还是唤侍女来陪你更为妥当。” “我就觉得你很妥当。”姜昭咬了咬下唇,“你不依我吗?” 止妄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挣脱姜昭的手,就要转身离去。 姜昭恼火道:“你不陪就不陪,我也不擦这头发了,尽管冷死我好了,左右也没人心疼。” 她说得颇为孩子气,倒叫止妄弯了弯嘴角,他无奈的回头看去,只见姜昭愤愤地翻过身,一副不理人的模样。 止妄替姜昭忧心忧心惯了,也不差这么一次,于是他便向侍女讨了长帕子,又坐回了床头,慢慢地擦起了她的乌发。 60. 六十 明日就是三日醉的期限 姜昭伏在止妄的身畔睡意正浓, 如墨的青丝一点点地被擦拭干,侍女悄无声息地送来了朱漆缠枝牡丹火盆,往里头燃了红罗炭, 又添了些安神的熏香。 她侧头偷偷地往榻上看了眼,只见那换了鹅绒的床幔半垂不垂地搭在那儿,微微浮动间, 似乎能瞧见公主酣睡的容华, 而那榻旁的温润得如翡玉堆砌出僧人,垂着眸,眉眼似有十里春风。 不知为何, 见了这一幕, 竟让侍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一口气,就将这岁月静好的画面给吹没了。 红罗炭慢慢地燃着,原本寒凉的寝殿随之升起了暖意,梦寐中的姜昭毫无意识地蹭了蹭止妄的手, 似雪一般的凝腮因这暖意,而泛出了些许胭脂般的红。 分卷阅读140 止妄愣了下,小心翼翼地将手收了回来。 只是方才凝脂擦过手背的柔软, 却似乎一直漫到了心里。 这里是一派祥和安然之象, 可此时此刻的朝堂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申国公谢良与国子监祭酒柳彧联手逼宫, 这是实打实的事情,又有王党之流煽风点火, 姜砚在龙椅上大发雷霆,本想直接下令处死他们,可一会儿思及谢良是他亲舅舅,若是处死了不知如何同母后交代;一会儿又想到柳彧是他的妹夫, 处死了他万一惹姜昭难过…… 他瞻前顾后,几次处死滑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王符见状,心知这君王又在顾念往日的情分,可自古以来逼宫犯上都是死罪,哪有放过的道理?何况如今这俩人都是他的敌党,不趁此机会除掉,着实不是他的作风。 于是王符上前控诉道:“陛下,他们胆敢逼宫,又何曾念着与你的情分,若是不将他们依法处置,他日觉得陛下您宽厚,再有二有三,皇城岂不危矣!” “王大人,您倒是还敢开口说话。”尚书令林兆冷冷地笑了一声,道,“您越权理政,搞得朝廷一片乌烟瘴气,还被当成了清君侧的理由,也不想想毁了陛下多少的声誉!” 王符看了他一眼,也皮笑肉不笑道:“林大人与逆臣谢良为姻亲,此时又为谢良开口说话,您莫不是早就知晓了他的谋划。” 这话明晃晃地在说林兆也有掺和到逼宫里去。 尚书令林兆作为清流世家走出的朝廷命官,如何能听得了这般含血喷人的说辞,当即就拧着严肃的浓眉,怒斥道:“尔小人,少血口喷人!我林家世代风骨清正,辅佐开国君主至今,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岂容你说三道四!” 林谢两家虽为姻亲,但清君侧一事,谢良却从未与他透露过半点口风。 除了几次和他商讨如何让君王看清王符这小人,谢良曾有意无意地提及,用强力直接除去王符,当时林兆以为是要派人暗杀之流,压根没想到其他,可不合乎律法的杀害朝廷命官,在林兆心里是极为不妥的,所以当时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明令否决了。 自那不欢而散后,谢良就再没说些什么。 林兆甩了甩袖子,上前俯身道:“陛下,谢柳二人豢养私兵,又逼宫犯上,依我大齐律法,当诛。” 林兆忽而直身跪下,脊梁挺拔,端庄肃穆的面容不掩清流世家的风骨,他道:“林家与谢家乃姻亲,若因此被诛连,亦合乎律法。” “但,王符此人,为祸起之因,陛下亦该依法处置。” 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 姜砚见此不由动容,道:“林爱卿快起,这……何至于此呀!” 林家世代辅佐君王,代代忠心耿耿,为君为国鞠躬尽瘁,姜砚幼时就听过他们家先人的不少事迹,而到他君临天下时,也是林家毫无保留地扶持他,这如何能不让他动容。 谢柳逼宫一事,牵扯甚大。 姜砚头疼地揉了揉眼尾。 这时,又有朝官提出疑问:“逆臣谢良与柳彧所用的兵,一批是私兵,可还有一批千人骑兵……” 他将目光落到了狄越身上,“是羽林军里的一支。” 言及羽林军,众朝官的视线齐刷刷地看向狄越,这些目光意味深长又复杂莫测。 姜砚也垂眸看他。 狄越被看得眉头一跳,连忙解释道:“这支千人骑兵虽由臣操练,但不由臣管呀!这支骑兵当年被先帝抽选出来,组建为单独一军,又称千机军,而后被赠予淮城长公主,只可由她调遣。” 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故而多数朝官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立即就有古板的腐儒老官道:“先帝怎将一支骑兵的调遣权,给予一介妇人!此军有以一当十之能,如今酿成此祸,淮城长公主亦有大过。” 狄越一听,当即剑眉倒竖,怒言道:“你个小老儿什么意思,是对先帝所为不满吗?!此事和淮城殿下又有何干系,分明是那逆臣柳彧趁殿下病中控制公主府,夺取了印信,才调用了千机军,何况还是后来淮城殿下及时救驾,才解了危机。哪怕是有一点小过,也可与这大功相抵了。” 那老官轻轻“哼”了声,“夫妻本为一体,一方污浊,另一方又岂会干净!” “大人慎言!”云蔺抖了抖衣袖,走了出来,温润如玉的眉 分卷阅读141 眼里染上了一层薄怒,“淮城殿下乃陛下胞妹,并无理由行谋反之事,何况殿下被柳彧囚于公主府,亦受到不少磋磨,费尽心力逃脱就赶来救驾,可见其心。” 云蔺仰头看向姜砚,句句真意,“淮城殿下之心,陛下可明鉴。” 他是监察御史,在朝堂上一向公允,检举了不少地方官僚,既从不为任何人说话,也不依附于任何势力,故而先帝在时也颇为器重他。 谨言慎行,行稳致远。已经被他贯彻到了骨子里。 如今倒是头一次,为人开口说话。 姜砚听着百官的争论,心中烦躁不已,这会儿一听云蔺所说的,面色倒是缓和了不少,他自然是相信他皇妹的。 姜砚思索了片刻,终于做了决定,道:“谢良柳彧豢养私兵,犯上作乱,罪无可恕,择定年后问斩罢。” 他长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至于同党之流,就由云蔺与王符二人同查,必要时可借调羽林军。此外,淮城长公主看管印信不力一事与救驾之功相抵,诸君可有异议?” 狄越与众武将率先道:“并无异议。” 文官中,云蔺与众御史也随之应道:“并无异议。” 其余人见大势所趋,也连连应和。 “陛下,淮城长公主功过相抵一事,臣无异议,但臣以为,千机军不宜再放在淮城长公主手里。”方才那腐儒老官似乎并不甘心,又再度开口道。 这时,王符给了身侧几人一个眼色。 又走出几人,表示赞同这提议。 “怎又是你这老儿!”狄越性子粗蛮,大步流星地走到那老官面前,他平生杀人如摧枯,积尸如聚蚁,生得一副凶恶威武的门神相貌,如此怒目而来,当真吓得那老官面色惨白得连连后退。 他身边的官员生怕被殃及,纷纷散开了一米之远。 老官边退边颤巍巍地喝道:“狄将军这是要作甚,莫不是要殴打朝官不成!” 姜砚见此,骤然厉道:“狄越!” 狄越步子一顿,忽而转身面朝天子。他能威吓朝官,但断然不敢威吓君主。 “先帝对臣有知遇之恩,此人几次三番地质疑先帝所为,臣心有怒意,非要同他对峙一番不可!” 百官无语,心道:您这副模样,谁敢和您对峙,这要是把您惹急了,一拳头下来,岂不是就得血溅三尺了。 姜砚叹了口气,道:“狄将军,罢了罢了,孤不会收去父皇赠予皇妹的军队的,您莫要吓人了。余事容后再议罢,今日就到这里。” 他给了宦官一个眼神,宦官连忙宣布退朝。 …… 及至巳时,姜昭才堪堪醒来。 她睡眼惺忪地看向四周,床幔垂落,幽香袅袅,然而止妄已经不在了。 姜昭坐起身,掀开被褥,就赤脚落到了羽绒地垫上。 殿内温暖至极,姜昭就穿着一身薄衣也不觉得寒冷,红罗炭的淡香飘入鼻腔,沁人心脾。 可不知为何,她忽然咳了起来。 姜昭拿起床头的帕子抵着唇口,咳得撕心裂肺。 一旁正拨动着炭盆的紫檀,听见了动静,连忙回过头来。然而就是这么一回头,她便看见了姜昭放下手时,那鲜血淋漓的锦帕。 紫檀心神大震,她近乎是六神无主地跑上前去,“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姜昭沉默地揉紧了手里的锦帕,眼里泛出了幽微的凉意。 她险些就忘记了啊…… 明日就是‘三日醉’的期限。 姜昭看向紫檀,轻声道:“紫檀,你去帮我把孙太医请来。” 紫檀闻言,也不敢耽搁。不一会儿,就拉着孙太医来了。 柳彧和谢良被打入大牢后,名下的所有私兵和暗桩都被迅速肃清,而孙太医的家人也被解救了出来。 孙太医对此不胜感激,但他助纣为虐,协助柳彧对公主下毒,哪怕是被迫的,也是死罪难免,所以他被传唤来的时候,是怀着必死的心的。 然而当孙太医瞧见那满是浓稠鲜血的绢帕时,几乎是在瞬间,就跪在了姜昭跟前。 b 分卷阅读142 r 61. 六十一 决不食言 “臣负先帝所托, 竟害得殿下至此,臣有罪。” 孙太医老泪纵横地匍匐在地。 姜昭换了新的锦帕抵在唇面,垂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轻咳了几声才道:“如今也不是治你罪的时候,孙太医还是先看看孤的身子是何等的情况罢。” 孙太医是父皇给她的人,原在宫里, 也是他常在贞观殿给她和母后把脉, 姜昭对于他的医术还是非常信服的。 至于他和柳彧一事,家人为迫,却有情有可原之处。 姜昭念及往日情分, 倒也无心怪罪他, 只将一截皓白的手腕伸上前。 孙太医见状,心知淮城殿下是要放过他了,心下不由得松了松,立即上前探脉。 可这么探,他才松下的心, 又提了起来。 他紧紧地皱起了花白的眉毛,宛若被扭起来的两小截麻绳。 紫檀盯着他的越来越凝重神色,心下顿时就惶惶不安起来。她问道:“孙太医, 殿下如何了, 怎么会突然吐血呢?” 孙太医道:“柳彧给殿下食的那些药, 有强烈的昏睡作用,食多了容易思绪紊乱, 心性易暴怒,甚至造成痴傻失智的情况……” 紫檀听到这里,当即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抹着泪骂道:“柳彧那心狠手辣的王八羔子, 怎么可以对殿下用这样的药!” 她家殿下是何等骄傲的人,如何会忍受自己变成痴傻小儿? 这岂不是要了她家殿下的命了! 姜昭敛眸,浓密的睫羽在垂落间投下一片阴翳,眼里沉着无尽的墨色。 喝下那些药和“三日醉”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是如今万事皆了,她却真的不想死…… 人间的斑斓与繁华,她还没看够。姜昭闭了闭眼,囚禁时光里与止妄相处的一点一滴,都如画卷般在她心头浮现。 尤其是在喧闹的洛阳街道上,银装素裹,万般美景,那一身风雪的僧人长身立足于此间。 眉目如画,孤寂无边。 姜昭猛然睁眼,她决计不能死,未能将佛子彻底拖入红尘,她不甘心。 浮世三千,为何不能抹去他的无边孤寂,为何不能让他沾染一点人间烟火。 平生第一次,她对一个人生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这种喜欢全然不同于对待面首伶人那样的随便与散漫。 是一种真心实意的喜欢。 姜昭道:“治好孤。” 她抬眸看向孙太医,眸里的神光犹如坚毅至极的利剑。 “只要能治好孤,曾经那些事,孤一概不追究。” 孙太医被此眸光所慑,连忙垂下了视线。 心神恍惚间,他终于意识到,昔日骄奢放逸的淮城长公主,早就已经变了。 她原本游戏风尘,流连浮华,如今却当真有了一朝公主、四国之主的端庄与威严。 譬如此时此刻。 她不过是这么地一抬眼,就已经让他不敢直视。 孙太医退后一步,又再度匍匐在地,道:“殿下放心,此药虽已伤及肺腑,却未伤及性命,甚至还有痊愈的机会,只消老臣替殿下清去余毒,再调理一年半载,殿下便可恢复如初。” 姜昭诧异道:“孤体内只有一种毒吗?” 孙太医颔首:“只有一种。” 他见姜昭一副讶然之色,又再度把了一次脉,反复确认后,肯定道:“殿下,的确只有这么一种毒。” 孙太医资历深厚,既然都这般肯定了,姜昭自然没有再怀疑的理由。 她收回了手腕,轻轻地揉捏了几下,心中却泛起了疑窦。 莫非柳彧根本没有给她下什么所谓的“三日醉”? 若是没有,他故意说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姜昭想了片刻也就不想了,左右没中毒也是件好事。柳彧那厮本也不是什么按常理出牌的人,她没必要为此费心。 知晓自己性命无忧,姜昭的心神顿时就豁然开朗了。她起身抚平了裙衫,对着还在伤神的紫檀道:“紫 分卷阅读143 檀,给孤挑一身衣裳,孤要好生装扮一番。” 而后,她又对孙太医道:“孙太医,此后就有劳您了。” 孙太医连连道了几声“不敢”,又见这位殿下要梳妆打扮,就退了出去。 …… 紫檀一听见吩咐,就唤了若干侍女进来,替自家殿下整顿起了妆容。 姜昭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了身黛色青莲广袖衫,眉间垂挂着一颗水滴状的雪青琉璃石,银白的流苏链子自两边一直绕到了后头。 她端坐在菱花铜镜前,任由着紫檀替她盘发描眉。 期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问道:“那日哄骗着成世子闯公主府,后来我又让他去幽庭院救南瑶,如今是什么个情况了?” 紫檀一面梳着公主的三千青丝,一面道:“他救了南瑶后便走了,什么也没说。” 思及成琅与南瑶的情爱纠葛,紫檀不由得叹了口气,“殿下,要我说那成世子待南瑶,也着实是真心诚意,那日,他的亲兵可是死了十之六七,尸体一个个抬出去的时候,奴婢看成世子的眼睛都红了呢。” 姜昭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宣平侯府的亲兵都是昔日跟着宣平侯出生入死的老兵,后来战事平息,父皇就允宣平侯选了百名亲兵留在身边。 这些亲兵留在宣平侯府多年,也算是伴着成琅长大。那日他看着这些伴着他长大的亲兵死伤过半,这如何能不难过? 姜昭卷着鬓发,心里难得地生了点愧疚。 她对紫檀道:“挑个日子,你派人送些东西去慰问一番罢,既然是因孤而死伤,总归是要补偿的,别的孤没有,但让他们的子孙五六代衣食无忧是绰绰有余的。” 紫檀将手里如烟云般的墨发,稳稳地挽了上去,择了支紫罗兰钗子妥当地固定好,才应了声“好”。 当一切都捯饬妥善,姜昭就缓缓起了身,在镜前转了一圈,她似乎对此满意极了,最后冷冷地勾起了唇角,对着铜镜里冶艳得近乎生出几分毒辣的瑰丽女郎道:“今日也该是要做个了断了。” 她转头朝紫檀道:“替孤备个马车,去大理寺刑狱。” * 今日的洛阳雨雪霏霏,皑皑人间染就洛阳城无尽的皎洁诗意,冰花凝着素色天光自高高的窗口翩然飘入,落在了下方披发赤足、形容狼狈的囚徒面上。 他感受到这微微的冰凉,睫羽轻轻一颤,便睁开了眼,而这泠泠之目乍然投向此间,似有万千星辉流转光华。 大理寺刑狱的路途冗长且阴寒,他稍稍放目一眺,只瞧见深邃无边际的黑暗。 俄而雪骤,大片大片的雪花自上头的高窗落满他的发间,一点点染湿了他的囚衣。 昔日惊才绝艳的状元郎,无声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对自己此时此刻的境遇,生出了嘲讽。 然而未过多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又一声真切清晰的脚步,熟悉且陌生。 柳彧的身子骤然一僵,连忙将目光头向粗铁栏杆之外。 只见一位裹着黛色团花狐裘的女郎,落定在狱栏前,身后的美貌侍女替她解下了狐裘,露出里头的锦绣青莲广袖衫。 一滴雪粒自团锦簇的锻面滑落在地,无声地溅起些许尘埃。 当那魂牵梦萦的面容在昏暗牢狱的光影里缓缓呈现出来,高高在上的姿容与轻蔑冷然的眸光,伴随着额间那水滴琉璃暗彩流转。 是始终如一的高不可攀。 此时此刻,柳彧心中所漫上的情绪,却并非是喜悦,而是一种出乎意料,一种卑微小心的惶恐。 这种卑微与惶恐之下,柳彧近乎是带着病态,癫狂地看着她,从头到尾,一丝一寸。 寒意彻骨的大理寺刑狱,随着这位尊贵的殿下而来,也点上了炭火,融融的暖意在此间蔓延。 在姜昭的示意下,刑狱的官员替她开了这间牢狱的铁门。 原本半躺在地的柳彧,随着她的靠近,不由自主地端正了身子坐在了冷冷的石床上。 姜昭打量了他一眼,忽而轻轻地笑了,“柳文豫,如今的你,好生狼狈呀。” 她的话语依旧刺耳地不留情面。 可现在柳彧已经一无所有了,再去坚持那些所谓的尊严,便有些可笑了。 所以 分卷阅读144 他对此不置一词,只是慢慢地垂落眼眸,理了理衣襟。 见他毫无反应,姜昭心中的怒意却渐渐地覆上了心头,她回想起那长达两个月的囚禁,那长达两个月的浑浑噩噩与惶惶不安。 她沉着面容,冷声道:“你心比天高,要孤折服与你,可你配吗?!” “孤知道你那所谓的‘三日醉’是假的,可你以为孤会感谢你心慈手软,对你心生愧疚吗?柳文豫,你要当知道,自从你决定谋取我姜氏的江山时,孤与你就是不死不休。” 姜昭的声音越来越冷,在这雨雪纷飞之日,直让人心生寒意。 柳彧的心也慢慢冷成了一汪死水。 他苦涩地笑了笑,面容苍白无比,“姜昭,我从来没有什么心慈手软,只是对你,有千百种舍不得,我总是想着,有一天,我能与你讨一场白头偕老。” “柳彧!”姜昭死死地盯着他,咬牙道,“你凭什么、凭什么敢同孤讨这些?你说你喜欢孤,爱慕孤,可你的所作所为,哪一个能让孤相信。囚禁、折辱,甚至圈养,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与爱慕吗?” 惊才绝艳的柳文豫。 肆意落拓的状元郎。 曾经的姜昭并非没有动过心,只是她受过的欺骗太多了,地位尊贵给她带来的,除了金玉满堂的富贵,还有那些真假难辨的情谊。 一句轻飘飘的‘心悦’,如何让她相信,相信你口中的情爱,无关她背后的权势与富贵。 姜昭深深吸了口气。这种时候,再去回想曾经的事情,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她再度垂眸而来,眼里的思绪尽数平息。 这位雍容华贵的淮城长公主轻轻地笑了那么一下,笑得恶劣又刁钻。 “既然你说你喜欢孤,那就去死吧。” 适时,侍女端着一盘酒走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斟了一杯放置在柳彧面前。 姜昭又随手拿起一支空酒杯,捏在指腹间反复把玩,她眼尾飞斜,瑰丽得近乎摄人心魄。 “孤说过,定会要你死的,决不食言。” 62. 六十二 为什么是他? 柳彧垂眸看着面前的这杯清酒。上好佳酿所泛出的粼粼波光, 近乎是要刺伤了他的眼。 他这一生都在与命运做着不死不休的斗争,幼年孤苦无依,少年名满天下, 青年状元及第尚公主,他遇到过许许多多的不公与不平,却从未低过头。 可如今, 他终于发现, 有些事情,哪怕是再不甘心再不愿意认输,他也是强求不来的。 “我喂了你两个月的毒药, 你便送了一杯毒酒给我。”柳彧声音低沉地笑了一下, “姜昭你啊,还真的是睚眦必报。” 他仰头看向姜昭,眼里的星阑之辉渐次黯淡,一身的写意风流也尽数变作了狼狈不堪。 “你我的姻缘,多是因诗而起。”柳彧举起酒杯, 将那带有涩意的清酒,一点点咽下。 姜昭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间微颤,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 避开了那样绝然的锋芒。 柳彧惨淡地笑了笑, 摇摇晃晃地起身, 仿佛丧失了所有心力。 “说起来,我还欠了你一首诗。” 他拨开囚牢里的一片稻草, 幽冷的光从高高的窗口翩然越入,在瞬间就照亮了那坚硬的石墙。 姜昭看见,那一大片稻草之后,所遮掩的地方, 是一首以血为墨写成的长篇律诗。 张扬流畅的狂草,在暗沉的血墨下,呈现出一种哀哀凄绝的悲意。 柳彧撕心裂肺地咳了咳,猛然吐出了一大片血。含有剧毒的酒近乎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慢慢弯下身子,再直不起脊梁。 然而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紧紧地看着姜昭,似乎想在那艳丽的容华上看到一点点的动容。 可惜直至人死风雪止,都不见他此生所爱慕之人,流露出半点心绪。 恨也好,怜也罢,可就是什么也没有。 费尽心思甚至赔上性命,都无法在她心间留下一道痕迹,这最绝望的也就是什么都没有。 终于,在此生的最后一刻,他心如死灰。 姜昭看着这惊才绝艳的儿郎倒在了 分卷阅读145 地上,眼中的光辉全然湮灭,她站在这儿,看了许久许久。 一片小巧雪花随着长风,落在了她的眼睫上,瞬间化作了雪水,顺着长睫没入她的眼中,泛起无穷无尽的寒凉。 石墙上的血诗刺目无比,她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 最后,她道:“走吧……” 紫檀替她重新裹上了狐裘,软绒的毛领围绕在她的下颚处,近乎挡住了她一半的脸。 这时,紫檀才惊愕地发觉,自家殿下的脸竟然苍白得可与这白狐毛相较。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赐死了柳彧,殿下的心里也并不是那么好受。 裹好狐裘后,姜昭才迈开一小步子,就猛地踉跄了一下,紫檀在身侧连忙伸手扶住她。 一直扶着走到了刑狱之外,姜昭似乎才缓了过来。 此时,风雪已经停歇,狱前青石台阶已被铺上了一层雪色锦缎,覆过了裂痕里的如墨青苔。 只见一位持着墨花伞而来的僧人,步步走近,足上的菱纹绮履被雪地染湿,最后隔着一层台阶,在她身前落定。 宽大的墨花伞将她笼罩在下,身前高大修长的身影敛去了呼啸而来的寒风。 “分明心生悲怜,又为何偏要亲自下了死手?”止妄的眉眼宛如由柔和的水墨晕染而出,哪怕是知晓姜昭做了这样狠绝的事,也不见任何苛责。 君王已经下令除夕之后处斩谢柳二人,总归是要死的,姜昭本可以不必让自己沾上这条命。 可偏偏,她就是选择了要亲手杀了柳彧,这对她并无半点好处,甚至还会引来朝官各种的恶意揣测。 止妄想不清,但也不相信姜昭这么做单是为了泄愤。 姜昭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径自往前走,止妄也不再问,就撑着伞伴在她身侧。 姜昭越过深深浅浅的雪地,雪光映人,辉泽潋滟,一派朦胧诗意。 “他终究是个文人。”她道。 文人多傲骨,所见诸多士人中,柳彧的桀骜最是鲜明,与其让他在闹市街头受尽唾弃地尸首分离,还不如给他一杯毒酒,保全此生的颜面。 这是姜昭对他,最后的仁慈。 止妄微微侧眸看向姜昭,许久说不出话来。 昔日的她高高在上,喜怒难定,从来都不会在乎这些,可如今,却学会了怜悯。 一时之间,止妄也不知该感叹她变得温柔了,还是该叹息她悄然无声的成长。 两人慢行着,一道坐上了翠帷车架,姜昭挨着止妄,想将脸颊靠在他的肩上。 止妄要避开,却又担心她扑了个空会摔着,便抬手托着她的雪腮,硬是给扶稳扶正了,细腻嫩滑的脸颊在他掌心留下淡雅的冷香,久久不散。 姜昭察觉到止妄的避讳,颇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索性就趴到了窗台上。 紫檀看着他们熟稔亲密的相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疑惑:她家殿下何时养了个和尚为面首了? 她以审视的目光将这位和尚打量了好几遍。 原先还在想这跟着成世子一起闯入公主府救驾的和尚,是什么个人物,受了伤居然还能被殿下养在寝殿内。 如今一瞧,倒觉这等样貌的人,自家殿下会识得也并不奇怪。 毕竟早些年,她家殿下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骑马偷着溜出宫玩乐。 * 回到公主府,雪又下了起来。 姜昭走在途中,看着一层又一层的白雪,压弯了府内的高枝。她踏入庭院,不偏不倚地瞧见了在屋檐下避雪的云蔺。 雪衣狐裘,墨发半束,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独有一份清贵高华。 他似乎已经等了许久,瞧见姜昭便笑了一笑。 止妄见此,心想他们许久未见,应当有不少要事要商谈。他送着姜昭走至檐下后,就要转身离去,可姜昭却忽的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疑惑道:“为什么要走?” 止妄垂眸:“贫僧在此,不妥当。” 姜昭认真地看着他:“没什么不妥当的,我的事情,你若是想知道,我便不会瞒你。” 她说得诚恳又动听,本不是什么缠绵悱恻 分卷阅读146 的情话,却莫名地让止妄耳廓发热。 如此,止妄更不敢留在此处。他微微退后半步,道:“贫僧也需得回屋休整一番。” 自从平息柳彧一事后,姜昭便安排了公主府的一处厢房,让止妄暂且住下。 他在洛阳无亲无故,姜昭就想着要好好待他,厢房都是挑最好的,还嘱咐侍人们好生照料。 这会儿听见他说要回屋休整,姜昭想了想,就松了手。 她看着止妄的身影没入风雪中,直到在她的视野里全然消失,方才回头看向云蔺。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云蔺微微一笑,率先问道:“殿下与那位法师,可是旧识?” 姜昭仰了头,道:“是旧识,更是孤未来的驸马。” 她是个心思果决的人,只消是打定主意的事情,就不会更变。哪怕是再违背礼法的事情,她也能极为坦然地去实施。 故而这番话一说出来,云蔺的心就随之凉了一下。 这些日子瞧见他们的相处,他隐隐就有了猜想,如今又听姜昭斩钉截铁地表明心意,无疑是坐稳了他的猜想。 广袖下的指尖陷入掌心肉中,骤然的痛意压下他心间的苦涩。 他面无异色,声如流水,“殿下是喜欢他吗?” 姜昭含着笑坦然道:“他生得好,又对我好极了,我如何能不喜欢他。” 这样毫无图谋的好,不是因为她是大齐的长公主,也不是因为她的艳逸皮相,仅仅因为她是姜昭。 云蔺的喉咙微有哑涩,“殿下,待你好的人千千万万,为什么是他?” “待我好的人千千万万……”姜昭短促地笑了一声,“云蔺,你待我好是图我身后权势,柳彧待我好,是图我美色皮相。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可千千万万人里,只有他,最为纯粹。” “他啊……会为我死。”姜昭欺身靠近云蔺,瞧见了他眼底的不甘,轻声道,“可你不会。” 云蔺怔忪了片刻,眼眸里的神色明明暗暗,最后却释然地笑了。 他身上压着太多的担子,心中有太多的顾虑,所以注定了他,无法为个人的情爱,付出太多的心力。 可他的殿下啊,是个纯粹的人,也注定了她所求的,必然是一份纯粹的情爱。 白雪纷纷,宛若漫天柳絮在飞舞。偶有随风飘来的雪花,落在了两人的衣袂上,泛起晶莹的华光。 姜昭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道:“你来寻我,应当不是为了此事吧。” “确实不是。我寻你是因如今的朝堂局势。”言及朝堂之事,云蔺当即撇去所有个人思绪,正色道,“柳彧私调你的兵马,协同谢良逼宫犯上,朝堂对你拥有私兵颇有微词,恐怕会想方设法地劝谏陛下收走你的兵权。” 姜昭断然否决道:“皇兄不会这么做的。” 云蔺沉了声,骤然严厉了起来,“殿下!你与柳彧是夫妻,柳彧谋反之事多多少少会陛下心里埋下刺,你不会谋反,难保日后再有一位柳驸马,控制你调动你的兵马。陛下是你的皇兄,可也是君王。你万万不能只将太当做曾经的兄长。” “何况如今他的身侧,还埋着王符这个祸端。”云蔺闭了闭眼,“把您推下水的人……可就是他啊。” 63. 六十三 自此,万劫不复。 竟然是王符…… 姜昭微微咬紧了牙关。 她当真是恨死王符了, 若不是因为落水昏迷了那么久,柳彧决计不可能控制的了公主府,也根本不可能拿到她的印信, 调动她的兵马,更不会让她沦落到受众多朝官攻诘的地步。 若是父皇在时,她恐怕一鞭子打死王符都没人敢说什么。 可是父皇不在了, 皇兄又对王符无比信任。她根本不可能鲁莽地去打杀王符。 落水之事毫无证据, 她哪怕是去找皇兄,恐怕也只会被当做蓄意诬陷。 姜昭心中有怒,便下意识地用手指搅弄着黛青裙纱。 云蔺先前跟着姜昭许久, 对她的这些小举动自然是明了得很, 但凡是心里在寻思着什么,抑或是生了什么怒,就偏要拿着衣裙发泄,搅坏了才罢休。 分卷阅读147 只是没想到都过了这般久了,竟还没改去这小毛病。 云蔺心下一哂, 微微俯身替她抚平裙纱上的褶皱,道:“殿下又何必拿这衣裙生气,朝廷之事, 总归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他的声音清润温和, 俯身时微敛着眉眼, 腰侧的兰草玉环随之垂下,轻轻响了那么一声。 姜昭垂眸, 却不由他如此靠前,便又退后了半步,避开了他伸来的手,径自将衣摆抚平了。 那支手凝在半空中, 指骨修长又清瘦匀称,一如当年所见,自成风华,是一支漂亮至极的文人之手,让她喜欢得爱不忍释。 只是如今再瞧,她却由这支手,想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也是如此秀致修长,将她一把从无尽的黑暗里拉了出来。 想到了那温柔又安静的和尚,姜昭心间的怒意忽然就没了。 她发现,那人才走了一会儿,她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云蔺察觉到她的回避,神色微微黯然,便将手收了回来。待到他直起了身子,就已然恢复了自若的姿态。 “云蔺。”姜昭仰头看他,眼中沾染着雪光,似乎也带了点冷,“你曾经问孤,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如今孤确实有了,只不过你昔日所言,愿意供孤驱使九死不辞的话,还作不作数?” 云蔺怔忪了片刻,似乎是有些意外,他问:“若臣说还作数,那殿下是想要做些什么?” 姜昭面容上泛起了笑,眸色却深了些,“你们都同孤说,如今皇兄是君王,已不是从前的皇兄。既然如此,孤还能做什么?与其让皇兄将权柄送到王符手里,孤情愿是放在自己的手里。” “孤爱慕风流……却也不是拿不动权势的人。” 适时,风雪渐歇,庭前的皑皑白雪覆过长阶,紫衣女郎的衣襟上也落了不少雪粒,她垂眸拂过,一声轻轻的叹喂,将往日的肆意风流尽归于骤然消逝的清雪中。 云蔺安静地看着她,看她敛去张扬眉眼,敛去骄横心性,慢慢地成为了一个沉稳、聪慧的执棋者。 若以诡谲朝堂为局,他还当真想瞧一瞧,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又能走到何等的地步? 先帝有明君之相,可惜已然崩殂,而如今的君王优柔寡断,在位不过一年,已有昏聩无能的迹象,朝堂里能与王党相争的谢良等人大势已去,总归是不能让王符一家独大的。 河间王家对云氏的打压、王符对他的欺辱,这些,可都是延续至今的仇怨。 王符在一日,他在朝堂便无法出头,而他身后的云氏也无法东山再起。所以,他必须选择一个人,一个得帝王宠信,能够扳道王符、也能让他平步青云的人。 这个人,定是姜昭无疑。曾经是,如今也是。 云蔺思忖片刻,忽而笑目而来,拱手俯身道:“既然殿下心思已定,臣愿随殿下之意。” 这位清贵高华的监察御史,是朝廷里无数朝官想要拉拢的对象,可他们威逼也罢,利诱也罢,却不见他有任何动摇。 但如今,他如此轻易、如此甘愿地被这位淮城长公主拉拢,仿佛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相邀,让他头也不回地奔赴而去。 …… 同云蔺商谈了关于时下朝堂的事宜后,天色已开始泛了黄,云蔺见时辰不早了,便要告辞离去。 姜昭看着他从容端正的面容,忽而想起他似乎还住于留芳府中,昔日他对于自个将他安置于留芳府颇为反感,可如今做了朝官有了俸禄,反倒住惯了似的。 她想着是否应该再给云蔺置办一处新宅子,可一抬头便瞧他已经走远了,索性将心里的话给咽下了。 左右也住了这般久了,倒也不急于此时。 姜昭拢了拢狐裘,而后抬眸她看了眼天色,层云掩映着霞光,似乎要抹去最后的亮色,她虽是在看着天空,心中却想着这会儿和尚该是在做些什么。 她飞速地闭了一下眼。 雕梁画栋,朱户粉壁。止妄所居住的别枝苑清幽静谧,室内月白色帷帐垂落在地,随风浮动间,若有若无地拂过四角的长信鎏金灯,此时辉色黯淡,鎏金灯罩内正点着火烛。窗扉开了半扇,苑里的竹叶悄然飘入了一片,翩翩然地落在了窗扉之下的青玉长案上,而那身披银纹法衣、手持长卷的僧人正端坐于案前。 烛火随着风骤然窜高了一下,他的身姿映入帷帐之上,越发地修长峻峭。b 分卷阅读148 r 姜昭睁了眼,诸多景象皆散了去,可她心间所念却滞留难消。 她从未如此在意一个人,在意到只消看他一眼,便可使得心中安然。这似乎是囚禁于寝殿那会儿养成的习惯,习惯了看看他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哪怕他们不说一句话,也会有一种无声无息的陪伴,好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姜昭有些想去找他了,她踏入积雪的地面,去往她想去的地方,一路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直到了别枝苑才瞧得不真切。 帘幕遮掩,止妄坐于月色纱帐之后,长风而过,浮动间便瞧见了如雪玉琉璃般的面容。他骤然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遂放目瞧去,只见那霞姿月韵的女郎挽帘而入,如轻盈的雪絮,徐徐落在了他的眼前。 “殿下怎么来了?”他放下手里的长卷,眉目安和,如此温声说道。 姜昭垂眸,瞧见了青玉长案上的那片竹叶,她不急着回应他,反倒伸手将竹叶捡了起来,捏着竹叶漫不经心地道:“我不能来看看你吗?” 止妄笑了笑,也不说能还是不能,只是缓缓地问道:“如今危机已解,殿下作何打算?” 姜昭垂首瞧他,忽而倾身靠近,腰间所束的绫罗稍稍曳地。他们隔着青玉长案,却是仅有咫尺之遥的四目相对。 女郎的幽香与僧人的檀香交织杂糅,在若有若无的呼吸间,泛入鼻腔。姜昭朝他眨了眨眼,狡黠地笑道:“曾经相隔千万里,你都能闻得我的声音,如今别枝苑离我的寝宫不过两三里,你怎就听不见了?” 她心中分明知道这和尚是为了避开她的问题,才有意转了话头。 可是,她哪会儿如他的意呢? 止妄被问得一时无言。他确实是听见了姜昭与云蔺的谈话,可这也并非他成心要听的。说来好笑,他自幼秉承着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教诲,却屡屡在姜昭这儿,一犯再犯。 他往后靠了靠,避开女郎身上的幽香,而后才无奈地弯了弯眉眼,道:“殿下宁可舍弃风流执掌权杖,却不愿为爱慕风流而弃了繁华,可见孰轻孰重,已在你心中有了结果,贫僧……本是不愿多言的。” 止妄正为姜昭所做下的决定而叹惋时,却闻得一声玉环相扣,他回神便看着那女郎侧身坐到了青玉长案上,黛色的纱衣覆过案面的长卷,那柔软的罗带轻飘飘地拂过他的手背,勾起一丝绵绵的痒意。 “和尚,我爱风流自在但更爱无上繁华,若无这身上锦衣、这金玉府邸、这玉食佳肴,又哪能求得我的风流潇洒?”姜昭将手里的竹叶放在了窗台之上,见着它随着骤然而过的东风,越飘越远。 她是皇家教养出的公主,是帝王荣宠的爱女,她生来就享受着富贵与荣华,所以,她从来都不敢想,若是没有了这些会如何。 贫贱之身多哀事,她受不得这些,也不愿受这些。 “人各有所求,贫僧不复多言,只愿祝殿下此路顺遂,心愿得成。” 火烛摇曳,辉色暖昧。这僧人面如无暇美玉,此时身下不过是寻常椅木,却仿佛依旧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宛若渡世的佛子临于世间。 这是一种虚无缥缈、而又遥不可及的感觉。 姜昭垂眸看了他半响,忽然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落难之时,他们远隔千里却仿佛近在咫尺,而眼下终于相遇,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和她划清界限。 “和尚,我还有一愿,你可否也祝我如意呢?”姜昭轻轻问道。 止妄双手合十:“殿下所愿,贫僧自然希望殿下能够达成。” “那我以此生为礼,要你还俗娶我,你应是不应?” 女郎的声音宛若涓涓而来的春水一般,缱绻柔情又缠绵悱恻。有那么一瞬间,止妄似乎瞧见了万里红尘自他心头而生,教他弃佛心、抛教义,缠情丝,惹劫难。 自此,万劫不复。 64. 六十四 佛教式微 可这如何可以呢? 他已经弃了他的国度与黎民, 如何能再让他弃了这二十多年的信仰。 止妄觉得荒唐至极,忽而从座椅上起身,广袖扬起间宛若有冰凉的寒风袭开, 银纹法衣在幽幽烛火下潋滟出几分冷然。 他的面容已然敛去了温意,姜昭看着他,心也渐渐地沉了下来。 “殿下, 夜色渐深, 请 分卷阅读149 回吧。” 止妄出言赶人,可姜昭却是不愿走的,她不甘心, 这人千里迢迢来到洛阳救她, 若说没有情意,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你不喜欢我吗?”她倾身伏于案上,神色倔强,死死地拉住僧人的淡色衣袖。 止妄哪由得她如此,见状便要扯回自己的袖子, 可拉扯间这衣裳单薄的女郎,就滑落了层外纱衣,绸缎掩映之下若有若无地露出了雪白的锁骨。 青玉之青与她雪肤之白, 在烛光摇曳之下, 相映出极致动人的诱惑。 止妄猛然别开视线, 下意识地想转动佛珠,可拇指在食指指腹微微一滑, 却空无一物。这时,他才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想起,那陪伴他多年的佛珠,早就在来洛阳的途中给当了。 他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了心中坚守了二十年的佛。 姜昭又是何其残忍,才要将他最后可以坚持的东西,逼他给毁了。 止妄道:“殿下误会了,贫僧……贫僧待殿下是众生之爱,并无男女私情。” “你胡说!”姜昭紧紧地看着这个不敢看她的僧人,“你若不喜欢我,怎会弃了西域佛子的身份,不远万里地来到洛阳;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会不顾性命地来此救我。” 止妄冷了声,侧背着身子,在暖黄的烛光下,竟也能显现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众生无异,无论是殿下,抑或是其他人,贫僧都会如此。殿下,请回吧。” 众生无异? 又是所谓的众生无异?! 姜昭咬牙道:“莫非你也会为路边一只猫一只狗,去死吗?” 她越过青玉案,站在了止妄跟前。这僧人生得比她高大,身姿修长伟岸,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和尚,你若是真心的,怎么不敢看我?”姜昭咄咄逼人地问,哪怕是矮了他一截,也不输半点气势。 男女情爱本就是如此,你进我退,你攻我守,在无穷无尽的纠缠暧昧里,看谁最后会溃不成军。 但在此道上,一无所知的隽秀和尚自然是敌不过,这豢养面首伶人的淮城长公主。故而此时,他面对着这艳冠京华的女郎,满头大汗地退了半步。 “殿下自重!” 止妄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只会稍稍重了点语气说一声“自重”。 这对姜昭而言不痛不痒的,压根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让她琢磨出止妄的心慌意乱,立即乘胜追击。 她越发地凑近了他,比起僧人的满头大汗,这喜好玩弄风月的女郎倒是显得游刃有余,“和尚,你怎生了汗呢?莫非是觉得热了?” 正值腊月,又下了雪,屋内的炭火也早就灭了,怎么也算不得热的。 姜昭心知肚明,却偏要逗他,她拿着绢帕就要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止妄觉得于理不合,想要退后,可身后却是书架,他退无可退就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腕。这柔嫩的肌肤贴合着他的掌心,乍然而起温热之感反让他愈加慌乱,连忙又松了手。 一时之间,抓也不是,松也不是,那绢帕就这么地触上了他的额头。 姜昭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忍不住逗弄道:“好你个和尚,分明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却又一副避我如蛇蝎的样子!这是什么个道理?莫不是……” 她踮起脚尖,贝齿近乎是要咬上他的耳垂,“莫不是欲拒还迎啊~” 欲拒还迎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说是心如止水也是不可能的。 止妄忽而垂眸深深地看着姜昭。他的目光充满着疲惫与挣扎,还带有一种破碎的哀绝。 这样的眼神里,没有喜欢,也没有爱,只有忏悔与抗拒,在瞬间就给姜昭倒了一盆凉水。 为什么呢? 为了她放弃佛祖,有那么难吗? 姜昭喉咙发紧,慢慢地退了一步。 止妄低声道:“殿下,二十年前贫僧离世俗入佛门,哪怕忍受二十年的孤寂也不曾想过背离佛祖,此生既然已许了佛祖,便不敢再有其他,您莫要……莫要再逼迫贫僧了。” 男女之情绝非他这等佛门中人该有的,哪怕他心知姜昭于他而言,远比他人重要,可他也有信仰,若是连这份信仰都能够随意丢弃,他这二十年当真是可笑至极。 分卷阅读150 不能啊……不能一错再错。 姜昭眼里已经有了泪,她并不相信是自己自作多情,但她却相信这臭和尚,是真的不会为了她还俗。 她抹去了就将夺眶而出的泪,转身就往屋外走。 那窈窕的身影在门扉大开时,顿了一顿。 “和尚,心念既起,便终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地入这红尘。” 姜昭在他心里留下了这么一句话。直到他踉跄着坐下,也似乎余音不散。 烛辉摇漾,室内也随着那纯粹热烈的女郎离去,而陷入了清寒之中。 止妄垂眸看着凌乱的书案,慢条斯理地重新摆放整齐,可不知为何,心反倒越发地乱了。 他想不清,姜昭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 这种别样的十年陪伴,究竟又算什么。 他越想越乱,越乱却越不敢想。最后画面一空,竟变作了姜昭眉眼带笑、身裹轻纱的模样。 止妄呼吸一滞,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苦笑道:“殿下啊,你又是何其残忍……” 何其残忍地……诱我生了凡心。 * 次日大早,止妄就收拾东西走了。 当姜昭得知此事赶往别枝苑时,已是人去楼空的景象。 别枝苑本就清幽,如今住在此处的人都走了,就更显凄清。她挽帘而入,只见室无纤尘、案椅归位,昨日还放置了几本佛经的书架,此时早已变得空空荡荡的。 止妄素来是个爱洁的人,以至于所居之处,似乎也因这位不染纤尘的房客,变地格外明净整洁。 这样的干净……干净到似乎根本没人来此居住过一般。 姜昭轻轻笑了声,将掌心贴在青玉案之上,冰冷的凉意窜入她的血肉,慢慢地,她沉下了眼眸。 他倒是走得干净。 可走得越干净,不正越是印证了心中有鬼? 姜昭虽是如此想着,但心里却还是堵得慌。 毕竟从来没有人,会对她的爱慕,这般避之不及。 紫檀见自家殿下神色不佳,便知晓那位法师的离去,准是让殿下不开心了。她出主意道:“殿下若是舍不得,不如奴婢让人将止妄法师请回来。” 她想着公主府请人有千百种方式,先礼后兵加以软硬兼施,左右是没有请不回来的人。 姜昭顺着青玉案走了一圈,指腹划过长案的边缘,心思却活络了起来。只要他们间的联系不断,止妄就不可能与她划清界限。 不是能听见她的声音吗?不是能瞧见她的生活吗? 那孤便让你好生瞧一瞧。 姜昭回眸对着紫檀道:“罢了,他心中有佛我又如何能将他困在公主府里,我对出家人心生亵渎之意,此生恐怕难得善终,但我终究还是不悔的。” 瑰丽的公主眼含泪光,似乎立即就能落下一行清泪,她是这般的寞落凄苦,可说出的话,却是极为晓情明理的。 这样一幕落入止妄眼中,让他的心弦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这时,他所在的地方是国寺的一处寮房,此间布置得古朴典雅,多用沉香木刷以黑漆打造桌椅床具,视野中央是龙飞凤舞的一个“佛”字长卷,旁还挂着悟道子的一副《宝积宾伽罗佛像》。画卷的下方是一方桌案,止妄坐于一端,而另一端正是国寺的老方丈。 老方丈慢悠悠地落了一枚棋子,笑道:“止妄法师年年从西域寄来的经书,老衲皆有拜读,当真是精妙绝伦,倒也不怕法师见笑,老衲对法师着实敬仰已久,如今得以在有生之年一见法师真容,实乃一大幸事。” 止妄回了神,忙双手合十,谦逊地道:“方丈言重了。” “法师年纪轻轻,就修得如此佛法。”老方丈面容和善地感叹道,“不愧是西域佛国的法师。” 止妄落了一粒白棋,“中原佛法亦有精妙之处,也非我西域能及。” 老方丈笑了笑,垂眸看向棋盘,只见黑白棋子交织错落,他拿着黑棋下无可下,便轻轻地“唔”了声,乐呵呵地道:“法师倒是有心了,老衲这臭棋篓子竟还让您费尽心思地和棋了。” 止妄道:“方丈见笑了,是贫僧棋艺 分卷阅读151 不佳。” 老方丈自然清楚自个的水平,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差,但能在这种情况下,一步步将局面转入双赢,必然极费心智,起码由此可见,眼前这人的棋艺水平定然不是所谓的不佳。 他将指尖的黑棋放回棋篓里,不由得再次打量这位西域高僧。 一双慈悲目,天生佛像。 当真是好妙的容貌。 “法师千里迢迢来中原传道,老衲佩服。”老方丈道,“只是……法师初来洛阳有所不知,如今圣人重道,以至民间道观繁盛,我等佛寺香火凋零,远不如前。恐怕法师传道之路,难矣!” 自古宗教发展离不了君主扶持,时下的君主有意扶持道教,此消彼长之下,佛教明显有了式微的趋势。 65. 六十五 不怕遭天谴吗 盛世之下, 民风开化,儒释道三教并立,自百年前就相争不休, 哪怕有中原文化的包容兼并,隐隐形成了三教合流的局面,也掩盖不了如今大齐庙宇香火凋零的局面。 统治者所扶持的, 终究还是代表着一朝民众的信仰风向。 “秦皇焚书坑儒, 汉帝独尊儒术,法师以为,佛法若能盛扬于中原之地, 在君?还是在民?”老方丈将指骨间的佛珠轻轻地滚过一粒, 如此说道。 止妄默然无声地静思,只是偶以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食指指节,良久之后,他双手合十,起身施以一礼, “方丈所言,贫僧还需一些时日思量。” 老方丈笑而不语,只将寮房外的小沙弥唤了进来。小沙弥按照老方丈的嘱咐, 领着止妄去往寺内和尚所居的寮房。 止妄走在国寺后的穿花游廊, 只见雕有瑞兽的鎏金鼎炉, 袅袅生烟,如极轻极薄的青白之纱, 缠绕于此地四方。晨曦乍破的清晨,本该是香客往来不绝,人声鼎沸的时候,但如今, 却只见得寥寥数人。他被引至一处干净素雅的寮房,有桌有椅有床榻,在此之余又配有佛家卷轴书画,兼具风雅禅意。 虽比不得公主府奢华绚丽,但也别有一番妙处。 小沙弥在引他入寮房后,便告退了。止妄将行李妥当整顿好后,就坐在了桌案旁的圆木椅上。 他来中原有传教之心,可堪堪逃离了佛国的政治漩涡,又该再涉入中原的朝局吗? 年方二十的西域佛子,终于再度意识到,政教在历经千百年的纠葛中,早已不得分离,这世间,再无纯粹的宗教。 这会儿,许是察觉到止妄一人在屋内,姜昭便在他耳边道:“和尚啊和尚,我公主府何等富丽舒适,你又何苦委屈自己住在这种破地方?” 这女郎的声音一出来,便能察觉到浓浓的嫌弃之意。 止妄心下一哂,倒是对此颇为习惯了。原以为自己不告而别,应当会让她大发雷霆,冷上好些日子才会理会他,如今听见她主动开口,止妄反而安下了心。于是他笑道:“佛门之地,自是比不得殿下的明堂。” 姜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可也比不得你那万相灵宫。” 止妄蓦然一怔,离去西域佛国不过短短两月的时间,再度回想起那所生活过二十年的地方,竟心生了些许恍如隔世的感觉。 万相灵宫的确富丽绝伦,普天之下的庙宇皆不若它,可终究不是他的归途。说来也怪,如今行走于中原大地,他才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止妄明白,姜昭以为他自精妙殿堂而来却落住于寻常庙宇,其间落差难免叫人心生委屈之感,便道:“殿下,贫僧眼中,此地与万相灵宫并无差别。万相灵宫虽然美轮美奂,却难得自在。您无需替贫僧觉得委屈。” 姜昭被他说中心思,微感羞赧,当即就气势汹汹地否决道:“你个和尚,哪来的脸面,谁替你觉得委屈了!” 她稍稍拔高了声儿,止妄几乎能在瞬间就想象到姜昭柳眉倒竖、美目圆睁的模样。他将佛经从书箧里取出,嘴角却无声地往上弯了弯。 “殿下在同何人说话?” 止妄正要回应,可那头,又传来了一道声音。清淡如泉,不失温雅。 正是云蔺。 察觉到云蔺在姜昭身侧,止妄便不再出声。佛经被他轻轻翻过一页,可佛子清逸的目光却落向了窗外。 朝阳初升,天色虽已清明,但终究还是存有几分蒙昧。这般的早,云蔺怎就去了公主府? .... 分卷阅读152 . 公主府的书房有一白玉四方案,云蔺正端坐在一头,将数册卷轴推到了姜昭面前。他沉静敛笑,将来意说明:“此为臣入朝野以来,所划分的朝官派系,亦有记录些许朝官龃龉之事,兴许对殿下有所助益。” 姜昭闻言,倒是饶有兴趣地接过瞧了瞧,可便是这么瞧着瞧着,就忍不住正襟危坐了起来。昔日结识云蔺,倒也知晓此子心思缜密,行事知进识退,非池中之物。眼下不过八品监察御史,便能将朝局党派了然于心,还在不动声色间,收集了不少朝官的把柄,当真是让姜昭心生讶然。 良久之后,姜昭合上卷册,感叹道:“云泽芜,我倒是小瞧了你呀。” 云蔺敛眉,面色依旧沉静:“说来惭愧,臣身为监察御史,所见诸多龃龉之事,却未必有力将此解决。” 他眼瞳浅淡,覆有哀色,“先前我曾去往豫州各县监察州府,多见州府中饱私囊,却因其背靠王谢两党而敢怒不敢言,故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行贪污之举。殿下,你说可笑不可笑?” 王谢两党起势于姜砚即位之后,倘若真有可笑之处,也应当是君王毫无作为,使得朝廷乌烟瘴气。这样想来,姜昭又如何会觉得可笑?她只能苦涩地道:“错不在你。” 云蔺行事本就不是属于一往无前、头破血流的孤勇,他善于审时度势,行自身所能行的事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他一直以来所秉承的行事原则,姜昭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指责的。 云蔺道:“对错在谁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才能解决这些事情。谢国公入狱将斩,谢党群龙无首,已不足为惧。但此消彼长,没了谢党的抗衡,只怕王党猖獗,让王符把控了朝堂。” 姜昭被柳彧困在公主府两月之多,一直对王符深得圣心的事情怀有疑惑,便请云蔺细细道来。云蔺在姜昭面前倒也不避讳,就将王符如何引诱君王修道炼丹、蛊惑君王修建道场道观的事情,逐一道来。 “岂有此理!”姜昭勃然大怒,当日救驾还奇怪皇兄怎会身着不伦不类的道服在贞观殿,更为奇怪的是王符身为朝官深夜竟还能在宫中。这下一切倒是都有了解释。 云蔺道:“殿下可知顾以观?” 姜昭困惑,“这又是何人?” “此人是王符献上的道士,善占星之术,知过往晓未来,如今在宫中三清观常为圣人炼丹解惑,颇受圣宠。”云蔺解释道,“王符正是献上了此人,才一跃为中书令。” 姜昭半敛着眸子,心道:原来这些时日,王符竟做了这般多的事情巩固圣心。她忽然觉得好笑,此人无才无德,却偏好钻营献媚,而就是这样不堪的人,在朝廷上倒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诸多有才之士压得翻不过身。 姜昭忽而起身往外走,云蔺见状诧异地问道:“殿下此去作何?” 那珠钗摇曳、流转华光的淮城长公主,在门前微微一顿,她扶着发鬓回眸笑答:“此去,自然是会一会那位神人顾以观呀。” 今日百官休沐,宫城之中略显清冷,姜昭入了应天门便乘坐上步辇直往道场。许久不曾在步辇之上细细观赏皇宫,她目光流转间,忽而心生苍茫。途中瞧见了贞观殿一角,她的目光却似被烫着了一般,转瞬即离。 曾经入宫门,只消走入贞观殿就能瞧见闲坐案前,笑谈家常的父皇母后,待到他们看到她走来,便会为她备上热汤。 父皇会笑问:“今日我家昭儿可过得开心?” 母后会温言:“昭儿今日可有中意谁家的儿郎?” 然而如今,什么也没了。 岁月多可怕,可怕到让昔日不以为意的东西,变作今日求而不得的美好。 步辇行至三清道场,姜昭的金丝步履才落地,便有人从观中迎来。姜昭扬目看去,只见为首之人身着道服,对着这里遥遥拱袖。长带翩然,玉冠束发,他的面容颇为白嫩,但周身气度却格外老成持重。 姜昭猜想此人兴许是顾以观派来迎接她的道士。 倒是好灵通的消息。 姜昭扬眉上前,正要来个下马威,却见此人递上了一面素帕。姜昭不明所以,也不肯接过,只是挑剔地道:“你们道士迎客,莫非是以此为礼?” 这道士解释:“今日算到有贵人来此,故而相迎。只是贫道走近一看,见贵人神有哀色,才送上素帕。” 且不说其他,此人察言观色倒是一流。姜昭冷笑道:“听闻此处有位道长名唤顾以观, 分卷阅读153 能掐会算,莫不是他算到孤今日会来?” 这道士见姜昭不接素帕,便重新收回袖中,面不改色地行了个道礼,“贫道正是顾以观。” 姜昭讶异,听闻顾以观以至而立之年,应当生得长须长眉的老道士形象才是,怎会如此年轻? 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质疑,顾以观一面请姜昭入观中,一面解释道:“贫道闲暇之余以炼丹为趣,宫中贵人多喜养颜驻容,故而贫道也会研制驻颜丹之流,若是殿下有意,贫道也可差人送去殿下府中。” “生老病死,容色凋零,乃人生常态。你们修道之人,反天理而行事......”姜昭斜了斜眼尾,以余光视之,“不怕遭天谴吗?” 66. 六十六 十全大补丹 不得不说, 这位殿下的言辞当真如传言里的一般刁钻,毕竟哪有人才见面便会问对方怕不怕遭天谴的。 顾以观见她面不改色地入了道观,染了丹枫色泽的眼尾, 如火一般灼人,显露出千分万分的不好相与。他心生厌烦,却因这是位金枝玉叶的贵人, 又不得不摆上了姿态严阵以待。 洛阳宫城内的道观自然不逊色于寻常宫殿, 且不论此处的穹顶、壁画和那三清像是何等的工细重彩,单是姜昭踏入此处所见的排场,便已是非同寻常。 白袍金玉冠的道童自殿门两侧侍立, 三清像下各设一名掌香童子和秉烛童子, 皆生得雪玉灵秀。他们瞧见姜昭等人,纷纷有规有矩地行了个道礼。 绕过主观,顾以观引着姜昭入了待客之堂。姜昭抚着裙衫坐下,再抬首便见顾以观已是唤童子上了茶具。 “容颜永驻,长生不老, 皆是世人所求,吾等所行之事,也不过是应万万人的心念, 此等造福民生之举又谈何天谴?” 清泉煮茶, 长绅曳地, 这面容年轻的老道身后是浮云碧空,为之开辟出神光合离般的清华灵韵。他的这番话, 正是对姜昭的回应。 姜昭看了他半响,自觉得好笑。这种道士啊,心中倒是自有一套想法。 炼丹若能造福民生,天下还要什么君王朝官呢? 她笑得意味莫测, “顾道长,能否造福民生暂且不谈,不如你先算算孤今日为何而来?” 顾以观目光不离茶壶,似乎在等着开盖的时辰。他听见姜昭的问话,缓缓地道:“殿下心不在道,无论为何而来,都无甚益处。” 似乎不论是道家还是佛家,都喜好讲究心诚则灵。但姜昭来此本就不是求神问道,更遑论心在不在道了。命这等珍贵的东西,拿捏在自己手中岂不是更好? 不过......姜昭垂着睫羽闲闲地想,我心中住了个佛子,定然是不在道呀。 今日来此不过是见见此人是何模样,顺便敲打一番,这会儿听见他有拒绝的意思,她便佯装有怒,语气不善道:“都说顾道长占星卦术出神入化,原来只是沽名钓誉而已。” “不敢。”顾以观见姜昭面色不善,心知今日若是不如她所愿,恐怕是难得清静。便又道,“来寻贫道的人无非问卦求丹这两事,贫道见殿下不爱丹药之物,想必是来问卦的吧。” 姜昭这才敛去了怒容,微微颔首。 谈话间,茶水生沸,顾以观的指腹划过瓷面,终于掀开了壶盖。白雾般的弥烟团团倾出,恰如天边连绵不绝的雪色云堆。隔着这曾恍若薄纱的烟层,这位艳冠京华的女郎,当真如皓质明珠般芳泽无加。知她是心念不诚,本也不打算细探她命理如何,可这一时如雾中观花的一眼,竟被顾以观看出了贵不可言的面相。 龙子凤种本就命中带贵,但一个公主竟贵过当今圣人,倒也是件奇事。 如此,反叫顾以观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心思。他将沏好的茶倒入釉色瓷杯中,缓缓推到这位公主面前,笑问:“殿下是想知姻缘还是知运势?” 姜昭托着腮,笑说:“孤想算算孤所厌恶之人,何时暴毙?” 淮城长公主与中书令王符颇为不和的事情,算是朝廷上下皆知晓的事情,故而此时她提及所厌恶之人,顾以观几乎是在瞬间就想到了王符。 这位殿下的喜恶倒还真是不加掩饰的。顾以观沉吟片刻,道:“具体何时能暴毙,贫道学艺不精恐是算不出来,但殿下所厌恶的人非长盛之命,殿下宽心即可。” 姜昭闻言,心说此人倒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他究竟是否听出了孤所指的人是王符?倘若 分卷阅读154 是听出了还说这般话,说明他与王符也未必关系牢靠;可若是听不出,便就是蠢了。 还是说......此人就只是为了哄她,好脱身? 姜昭心中冷哼一声,又问他姻缘。顾以观盯着她的面相看了半响,皱着眉要她八字。宫闱中肮脏手段多,前朝便有巫蛊之祸大乱朝纲,生辰八字岂能随意给人。姜昭对顾以观疑心甚重,不肯给他,只说:“顾道长卦术一流,何必要看八字?” 顾以观不好强求,叹道:“殿下姻缘并非俗世之人,若无八字,贫道恐怕算不出什么。” 就这般,二人初次相见便你来我往地各自试探,说来也怪,这老道对朝廷之事却不见上心,姜昭又以金玉财帛相诱,他也不见动容。时时刻刻一副不慕名利、世外高人的做派,这.....也着实难叫姜昭相信。 毕竟,若真的不图什么,怎不见他往深山老林里修道去? 案几上的一壶茶煮了又煮,添了又添,终于被品得没滋没味后,淮城长公主提出了要回府,顾以观忙起身相送。 姜昭正觉得此行一无所获时,却撞见了一干太监抬着盖上白布的担架从一处偏殿里出来。长风掀起白布一角,死尸青白空洞的面容恰入了姜昭的眼。 “慢着!”姜昭扬声喝道,几步上前掀开白布。 果真是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她转头看向顾以观,沉着声慢慢问道:“这死人你当作何解释?” 顾以观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道:“殿下,试药的死囚罢了,何需污了你的眼?” 他让太监重新将白布覆上,眼中并未生起半分波澜。 这般明目张胆的行事,必然是得了君王的许可,姜昭身为皇族贵胄,本也不是什么怜惜人命的人,但总归是受了止妄许久的教诲,这会儿心里也是有几分复杂。太监们抬着担架从她身侧走过,姜昭抿着唇看了会儿,忽然指着那所偏殿道:“孤可否进去瞧瞧?” 顾以观微微抬眸,道:“那处是贫道的炼丹房,恐不便殿下进去观赏。” 可在他回应前姜昭就已经径自走了过去,而后听了他明显拒绝的话,也没有要停下步子的意思。顾以观拦不住便跟在她身后,同时也意识到这位公主的询问从来只是意思性的询问。 守殿的白袍道童推开殿门,满堂草药或甘或辛或涩,皆融作一团扑面而来。算不得难闻,却也说不上好闻,只是重得很,让姜昭忍不住抬起宽袖掩住了口鼻。相较于姜昭的不适,顾以观倒是对此习以为常地走入。姜昭甚至可以清晰地察觉到,这位半日下来都不曾显山露水的老道,在此时却呈现出一种颇为热烈的神采。 殿中立着一尊青铜鎏金丹炉,有十尺高,炉盖顶部有一大圆孔,四周为排列整齐的十六个半月圆孔,盖边饰有云纹餍纹,中有二龙戏珠。腹部麒麟张口为火门,炉脚为三兽足。丹炉两侧各立着一名手执蒲扇的道童,炉内火舌窜动跳跃,似乎随时就将一跃而出。除了这些道童以外,殿中还有若干身着布衣的男子妇人,他们或是扫洒或是清点药材,各司其职。 姜昭眼风掠过,最后将目光停在这些男子妇人的面容之上,皆憔悴苍白、麻木空洞,一看便知,这些人并非宫中的杂役。 顾以观解释道:“这些人是药侍,多是狱中死囚。” 姜昭:“死囚你也敢用,也不怕遇着穷凶极恶之徒?” “殿下,牢中死囚也并非全是恶徒,贫道往牢里走了一趟.....”顾以观笑道,“瞧见的死囚可多是因为得罪贵人而下狱的啊。” 他在姜昭耳畔道:“天下之大,唯有宫廷朝堂才算挥金如土,视人为草芥。” 姜昭此时此刻才算明白这老道的心中所图,他喜好炼丹,要大量珍贵药材,更要以人试药,而天下能有此等权力者,非得君王重臣不可。 适时,丹炉初开,满堂药香。顾以观眸生光彩,走近丹炉喜声道:“今日的十全大补丹,成色颇好。” 道童灭了炉内的火,取出那所谓的十全大补丹放入丹盒呈上前。顾以观小心翼翼地接过,嗅了又嗅,看了又看,再度肯定道:“当真是上品。” 他嘱咐道童将此保存好,择日再送入圣人的宫里。 姜昭闻言终于忍无可忍,当即夺过这十全大补丹,厉声喝道:“这等吃了会死人的东西,你竟敢送入圣人宫中,好个狼子野心的妖道!” 她一脚踹翻顾以观,还顺带揉碎了这什么大补丹。才被夸赞过的上品丹药在眼前变作了渣滓,顾 分卷阅读155 以观几乎是要疯了,他有道家外门功夫傍身,此时心中恨极,哪管眼前这女郎是何等出身,便瞬间打作一团。 众道童近侍皆暗道不妙,连忙冲进去拉开这二人。 谁能想到这两个体面至极的人,在下一秒就能不顾身份地打了起来呢? 此事不仅是他们觉得荒谬,姜砚知晓后也觉得荒谬至极。他看了眼发鬓凌乱的姜昭,又看了眼面带血痕的顾以观,头疼地揉了揉眼窝。 顾以观抖了抖衣袖,恨声道:“殿下何仇何怨才要毁了贫道要献给陛下的十全大补丹?” 姜昭柳眉倒竖,怒容相视,“你所炼的丹药,药侍食了尚且还会暴毙,怎能轻易献给皇兄?” “淮城。”姜砚唤了一声。 姜昭仰头,只见殿堂之上的君王垂眸沉沉看来,问她,“你当真毁了朕的丹药?” 67. 六十七 她不知她这一拉,却将佛子拉入…… 止妄甚少在姜昭身侧有人的时候出声, 但此时此刻,姜昭那头的场景映入他的眼底,让他不得不出声。 “殿下, 认错吧。”他说。 僧人的声音清若玉石,温吞润泽,似乎带着秋水般的柔, 可这样的柔里却漫着点涩意。他是知道的, 姜昭的性子,认不得这种错。 姜昭听见了,她果真是不认。当真是好没道理, 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 止妄攥紧了佛经书页的一角, 再度温声道:“殿下,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不能折在这里。君王的威严,从来没有对错,只有合不合他的心意, 现在圣人觉得你是错的,你便只能是错的。” 他将现实残忍又直观地摆放在姜昭眼前,心有不忍, 却又不得不言。 “此时与圣人离心离德, 值得吗?” 当然是不值得。姜昭揉紧了袖纱, 这一幕又是何其熟悉,那日在贞观殿前要打杀王符, 她也问自己值不值得,哪怕是到了今日,竟也是如出一辙的答案。恍然间,她想, 是不只这能这般,一步退步步退,直到退无可退? 君王之威越发刻不容缓,仿佛是一柄蓄意待发的冷箭,就将狠狠地刺入姜昭心头,终于,她噙着泪跪在殿前,“皇兄,阿昭知错了。” 昔日骄纵恣肆的长公主跪在这儿哭得梨花带雨,姜砚总归还是没了脾气,反倒是漫上了几分心疼的意思。 他的妹妹那般心高气傲,何曾如此委屈地哭过?一时之间,又开始后悔自己严肃的态度。 姜砚方才是真的生怒,可此时也是真的心软。说到底,他还是个颇为好说话的仁善之君,但姜昭有时又厌恶极了他的仁善,分明是个君主,偏要仁善到近乎昏聩无能的地步,你说好不好笑? 总而言之,此事最后也是被轻轻放下了。 姜昭回府后因此事闷闷不乐地躺了两日。期间,止妄和尚还带了几本佛经来寻她。这和尚给人解闷却是自有一套法子,譬如净会挑些生涩的佛理,同她逐一分析解释。 平心而论,姜昭听着总是会有种按捺不住的睡意上头,可每每抬眼瞧见那个法衣曳地、容颜似玉的俊美僧人,便又不舍得在睡梦中浪费这难得的时光。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可随意辜负。姜昭忧愁地想,总不能让这和尚将这好时光浪费在这般无聊的东西上吧。 府中水榭叠山,园林染霜,在此梅香雪之中,时有清霜落湖,激起明水里锦鲤乱窜,恍若数叶梅瓣在此间游曳。袅娜婀娜的侍女穿过锦绣长廊,罗裙广袖,长带络绎,直到瞧见横卧水榭玉塌上,芳姿冶艳、面色慵懒的贵主,方才抿唇嫣然而笑。 “殿下殿下,今日风光颇好,何不带着那法师去肆坊游玩呢” “咦,殿下的小郎君颇是好看,若带出去恐叫大街小巷的女郎春心荡漾了去!” 娇俏的采花女郎推搡促笑而过,篮中漫出了数瓣梅叶,伴着霜露冰晶,袭来暗香幽幽。 淮城长公主惯爱美人,又不论男女,故而府中女儿俏男儿俊,放目一瞧,便是美不胜收。她从玉榻上懒懒起身,顿时心神大好,又听美貌侍女怂恿,当下就一转美眸,看向水榭里手持经卷的僧人。 僧人长袖翩然,袈裟委地,执卷的手骨节修直,好似匠人精雕细琢的宝石美玉,当真是不似人间的美姿仪。他似乎是察觉到女郎不加掩饰的目光,缓缓放下了书卷,露出暮霭趁沉烟般的隽秀面容。 分卷阅读156 止妄近日常来公主府,就是怀着给姜昭解闷的心,那日之事着实伤人,他恐她忧心伤感,恐她一蹶不振,恐她......便就是有这般多的恐,才会明知僧俗有别,却又屡屡探看。他是听见了侍女的调笑之言,却也觉得出府游玩开阔心境的法子颇好,抬眸看了眼天色,便温声邀道:“贫僧初来洛阳,不识此地风土民情,殿下可愿带贫僧出府游逛” 姜昭本就有意,听他如此说来,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下。但僧人于女郎同游,恐怕多有不便,姜昭就拉着止妄换衣裳。她府中伶人乐师甚多,皆爱锦衣玉食,故而掌衣主司那里的男儿服饰倒也琳琅满目。姜昭从未见止妄穿过俗世子弟的服饰,是打定主意要好生挑一挑,也不肯让侍女沾手。 时下的洛阳子弟偏好奢靡艳逸之风,多见重彩繁复的织绣锦袍。姜昭的目光在司衣堂堪堪流连而过,只觉得万分俗气,她回眸看了止妄一眼,这和尚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不言也不语,就这么安心又平淡地等着她做出决定。莫名的,姜昭就想到了昔日母后为父皇挑选常服的情景。 她微有赧意,就别开了目光,将心思放在这些衣裳上。其实止妄生得那样好,穿什么都会分外好看,可又是什么都好看,才更要挑出最好的。 淮城长公主忧愁地皱起了笼烟眉,却恰好在流光掠过间瞧见一袭纹银卷云的玉白广袖衫,偏只一眼,就让她会想起初次在梦中见到,万相灵宫十丈金身佛像下,银纹法衣席地,身负万千光华的他。 “就它了。”姜昭的纤纤玉指落在了这玉白缎面上,一锤定音。 止妄依着她换了这身广袖衫。身外之物,他从不放心上,锦衣华服也罢,粗布麻衣也好,左不过是为蔽体而已。他步步生莲般从内室走出,长博微扬,卷云若飘,雪幕似的丝绸长袖,滚着流水银边绵延一处,仿佛云中仙君临尘。 姜昭微微晃神,真觉得佛祖甚是爱她,否则怎会让这样、这样合她心意的佛子入她手中。 你看这眼、这眉、这口、这鼻,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无一处不是她所爱。 唉,佛祖你信众无数,让一个止妄和尚给我又何妨?姜昭含着笑如斯想到。 好看的容颜难遮难掩,觉得惊艳的又岂是姜昭一人。司衣处女郎们亦是难掩惊叹,只是惊叹之余又不免觉得可惜,时下男儿多爱簪花戴玉,若是这位法师有头发便该更妙了。 姜昭听见她们的惋惜,不满地哼哼道:“他有无头发都是天下间最好看的郎君。” 女郎心知自家殿下颇爱这法师,皆掩唇含笑,连连说是。 止妄看着姜昭,心中忽而生出几分异样,曾有数年的时间,他看着姜昭与身侧之人嬉笑怒骂,好似另一个热闹非凡的人间,如今他也成了其中一员,这人间啊,朝他而来,拂去他二十年的孤寂清苦。 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止妄抬眸看去,见那云鬓花颜的女郎拉着他往前走,步摇潋滟间回头笑说:“和尚,还不快走?” 她身前有碧空万里,有漫天闲云,更有无尽天光。止妄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迈开步子。 她不知她这一拉,却将佛子拉入了红尘。 * 洛阳街市一贯是人声鼎沸,又恰逢除夕将近,行走其间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今年君王殡天,已免去许多佳节喜宴,好不容易等到丧期过了,喜事解禁,又正巧撞上了除夕。各家各户难免摩拳擦掌,势要红红火火地过个大年。 这不,姜昭和止妄走在街上,四处都是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的景象,分明天色未暗,就有人早早将灯里的红蜡烛点上了。 姜昭静静地看了会儿,似有恍惚之色,她道:“今年宫中逢白事又逢乱事,兴许也没什么心思过年了。” 止妄正想着出言安慰,却又听她,语气轻快地道:“宫廷之事不扰百姓,是好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正是我大齐皇室所愿。” 止妄道:“确实是件好事。”他声音一顿,又道:“你在此处等我一下。” 此时他们正好停在了一处商贩的货架前,民间小物比不得宫廷里的物什珍贵,但胜在巧妙俗趣,如此摆挂在货架之上,倒也称得上丰富多彩。 姜昭忍不住垂眸翻看,听见止妄的话便漫不经心地应了。 但等到止妄的身影没入人群之中,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止妄并没有自称“贫僧”。 他是无意,还是有意? 姜昭随手摩挲 分卷阅读157 着货架上的一个物什,心陷沉思。 花灯旋舞,长风摇漾。淮城长公主的珠钗潋滟,步摇华盛,哪怕只是身着常服,也是明珠般的美人。货郎见这美貌的女郎站在他货架前一直摸着他的东西,也不说买还是不买。心说这姑娘生得再好看,也不可能叫我因你这般喜欢,就随手把这讨生计的东西送了你吧? 若是寻常人,他恐怕就要恶声恶气地驱赶了,可美人嘛,总会让人情愿多施与一些善意。 于是货郎还是好声好气地道:“姑娘可是中意这佛珠?” 佛珠?姜昭被货郎的声音打破沉思,定神一瞧,发现她手里拿的还真的是一串佛珠。 货郎:“姑娘,这佛珠是我家中妻子从西域商人那买来的,西域佛国,八千庙宇,这可是由诸多法师开过光的,我本也不想买,但见姑娘你喜欢,倒是可以给你便宜些许......” 这货郎滔滔不绝地讲这佛珠如何如何绝妙,姜昭无心再听,但也着实因他口中的‘西域佛国,八千庙宇’而生了兴趣,于是她笑道:“不用便宜,我着实喜欢这佛珠。” 她随手从袖口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货架上。货郎取来,一双眼睛登时变作了乌鸡眼,他颤巍巍地道:“这这这....姑娘,我可没这么多钱找你呀。” “不必了,多余的且当作你家小孩的压岁钱罢。”姜昭将佛珠藏入袖中,摆手笑道,“除夕大吉。” 她一面说着,一面急急朝人群里走去。 “止妄!”她扬声喊。 华灯初上,人声鼎沸。姜昭的声音淹没在各色嘈杂之声里,可那片人海里,他依旧能于千千万万人中,寻到了她的身影。 这个和尚从人群里挣出,衣染尘烟,博带交缠,多了点俗世的烟火气。他走近了,缓缓地将一支展翅高飞的凤凰糖画,递了过来。 68. 六十八   凤凰于飞,身有彩翼,浴火…… 凤凰于飞, 身有彩翼,浴火而上展翅万里。 姜昭接过这个凤凰糖画,凝神静看, 看着看着,却“噗嗤”笑出声。 止妄耳廓微热,这是他平生第二次赠予女郎东西, 第一次是那条雪白的哈达, 这一次是糖画,都是赠予同一个人。他知道姜昭嗜甜,也曾见姜昭幼时偷从宫里溜出来买甜食过, 但是她吃过的山珍海味、玉食佳肴恐怕并不少。 他听了姜昭的笑, 一时觉得无措。民俗小食比不得宫廷美馔,她是不是嫌这糖画粗糙而难以下咽? 佛子不知,他此时在面对姜昭之时,远不似昔日的心如止水。人已在美人局中,早是迷雾遮眼, 再谈不得什么众生无异。 姜昭见他无措又羞赧,心中早已乐不可支,眼里笑意激荡, 一口就咬下了糖画一端。 浓浓的饴糖之甜, 在舌尖漫开, 她眼角眉梢皆是笑,似有星光旖旎。 “和尚, 中原有一曲曰《凤求凰》,是男子向佳人求爱时所高歌。”她拿着凤凰糖画,一点点靠近止妄,“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人群之中止妄进退不得,便由得姜昭步步靠近,直至二人近乎贴合,他们鼻息杂糅,衣袂相缠。 艳逸的女郎踮起脚尖,勾勾地看着那玉衣僧人,笑问:“赠我凤以求凰,你是不是……爱慕我呀?”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姜昭自幼同东宫一道进学,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无一不知。止妄昔日在万相灵宫,常能听闻宫廷夫子授学传道,久而久之,他听得多了,知得也多了,又因天资聪颖,颇爱汉家文化,故而他的汉学造诣也丝毫不逊色于洛阳士子。 这首凤求凰又如何不知 “殿下误会了。”他本意不是如此,忙否决着解释道,“凤凰浴火涅槃,有苦尽甘来之意,在我佛家教义中,更有湮灭烦恼与苦难,求得无上自在的祝愿。” 姜昭听了,顿觉这和尚好生无趣,好生不解风情,可就是这样无趣这样不解风情,她还是颇为喜欢。 此时夜幕低垂,肆坊的花灯,光华璀璨。她拉过止妄的手,将袖中的佛珠轻轻套上了他的手腕。在他耳畔轻声道:“比不得你在途中當去的佛珠,但我方才瞧了许久才挑上的,你不许推脱。” 分卷阅读158 止妄感到腕间一凉,垂眸便瞧见了这串佛珠。寻常楠木所制,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在此间光影中亦有暗彩流转。 西域佛国多楠木,有异香,民间信徒都喜欢用这种木头打做佛珠,放置于八千庙宇的供堂上沾染佛法,求以佛祖赐福,让佩戴者免灾免难。,而这个过程在民间俗称“开光”。他以指腹轻抚佛珠,却不住凝望着姜昭。 烛光摇曳里,他们漫随着人流而行,也不知要去往何方。姜昭能感受到这抹目光里的悲喜,这其实是清淡又温凉的目光,像是洛阳的春日野穹,柔水暖阳,却不可触及。 “殿下所赠之礼,贫僧甚爱之。” 止妄眸中有莹莹之光,美若星辰。 他说甚爱之,他并不推脱,他……一瞬之间,近在咫尺。姜昭心中欢喜,便得寸进尺地牵着他的手,一路都不肯松开。而止妄见此处人流众多,为免走失,就也不曾制止。 姜昭一手拿着糖画,一手牵着心上人,春风得意至极:和尚呀和尚,中原除了有凤求凰,可还有以物定情、私相授受的呀。 …… 当夜姜昭满兴而归,止妄将她送回公主府,讨了法衣后,又回了国寺。 姜昭忙登上观星楼,只见僧人的玉白广袖衫姣姣如明月,携尽流辉没入无边夜色中。今日止妄甚是温柔,但是他有心事不敢言明,姜昭看出来了,却没有逼着他道出。 朝堂与宫廷是争权夺利的漩涡,止妄说过他有传教之心,但眼下君王爱道,着实不是宣扬佛法的时机,那日姜昭瞧见国寺方丈与止妄交谈的景象,说得也是这番意思,可那老方丈自己无能,却想着蛊惑止妄淌这浑水,真真是没脸没皮的。止妄好不容易才从西域佛国的政权里脱身,又岂会再让自己陷进去 姜昭想,传教之路千千万万条,笼络君主的心思虽是最好走的那一条,但也并不意味着只有这么一条,止妄定然是不会选的。 而如今之事,传教是小,怎样让君王脱离佞臣的摆布才是大。 姜昭伏在观星楼的玉床上长长一叹,她将目光转向洛阳最高的宫城,红墙朱瓦,波澜壮阔。一时之间,她居然心生眷恋之意,若是她有无上权柄,若是她有帝王之威……那是否、是否……寒风凛冽,如此扑面而来,姜昭骤然清醒。 真是疯了! 她怎么会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 思绪纷乱间,她翻过身,忽而瞧见侍女紫檀匆匆从楼阁长梯而上,神色张皇。 紫檀落定在姜昭榻下,惶然道:“殿下,兵部侍郎殁了!” 兵部侍郎乃尚书令之子林熹,和玉郡主之夫。 姜昭闻言,忙从玉床上起身,眸中难掩惊愕。好端端的,林熹怎么会殁了 林熹此人,清流世家出生,刻板端正,严谨自持,十足十的承袭了林尚书的老古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昔年和玉与之定亲,姜昭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确实是呆板到让人觉得厌烦,时常让姜昭觉得和玉是入了火坑。可近几年来,林熹入仕,一有世家傍身,二又勤恳耐劳,父皇在时就喜欢得屡屡破格提拔,所以年纪轻轻就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纵使是姜昭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真真是前途无量。 可就是这样前途无量的人,怎么突然就会没了呢 姜昭难以置信的:“紫檀,你且细细说来,是什么个缘故” 紫檀:“殿下,此事着实叫人唏嘘不已。林侍郎他,是自缢的。林家自百年而来都是以家风清正而闻名遐迩,可前不久谢国公谋逆,林家虽无参与,但难免因为姻亲之故,受了不少闲言碎语。林尚书自感有损家风,辱没了门楣,偏要林侍郎休妻!” 言及此处,紫檀面有愤然之色。和玉郡主与姜昭是手帕交,自幼一同长大,感情尤为深厚,况且和玉郡主为人和善,待紫檀也是极好,她难免为之心生不平。 姜昭微微敛目,在幽暗之中更若点漆一般,她语调沉漫,周身气势却徒然冷下,“紫檀,你继续说。” 紫檀微有怅然:“林侍郎待郡主为结发妻子,自然是不肯依林尚书的意思。可随着林尚书却苦苦相逼,天伦孝道在前,林侍郎被逼迫得苦不堪言,便……自尽了。” 姜昭再度愕然,她是万万没想到,林熹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情种。 “谢国公谋逆,皇兄不曾追究妻室,和玉就依旧是宗室数一数二的贵女,岂能容得区区一个尚书令如此作践!”姜昭咬牙切齿道,“好一个林兆,他不止一个儿子, 分卷阅读159 他爱如何作践便如何作践,可平白无故让和玉成了寡妇,落人笑柄……当真可恨!” 和玉成婚之后,两人往来虽然是少了许多,但曾经的情谊却不曾淡去,哪怕谢国公和柳彧联手囚禁了自己,姜昭心中也分得清楚,故而她并不会将此恩怨波及到和玉身上。眼下林熹自缢,恐怕今夜的林府该是一派腥风血雨,而和玉唯一的倚仗就是清河公主。但清河公主对谢国公无情,在他落狱后就立即和离了,也不知对这女儿是否足够上心。 诸多考量与不安之下,姜昭当即裹上了裘衣,令紫檀备上马车,赶往尚书府。 皓月当空,周无半点繁星,万籁俱寂里,淮城长公主的翠幄车架缓缓停在了尚书府门前。 林尚书的门庭规格素雅清逸,讲究均衡与对称的布局。其门前两侧的石狮神态威武雄壮,怒目圆睁,獠牙露齿,有吓退小人的含义。曾听闻林氏家规有三百条,皆刻于门庭石狮的石座之上,历经百年不曾褪去。 姜昭上前时,不由得侧目瞥了一眼,只见石座面上,当真是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就此一眼,瞥得姜昭心头作呕,心说定要寻个黄道吉日,差人把这石座给磨花了。 尚书府门卫见这翠幄车架,当即就认出来人是淮城长公主。今夜府中大公子殁了,这位公主不递拜帖突然来访,门卫不敢擅自迎她入内,便恳请她稍等片刻,立即就去叫能主事的人。 姜昭难得好说话地在外等了片刻,但林兆恪守君臣之别,也不敢她久等。 未过一会儿,便见着府门大开,一行人匆匆赶来。他们面带哀色,神含悲凄,却依然强撑着精神朝姜昭拱手行礼。 其中为首的正是尚书令林兆,一袭儒衣,浓眉长须,因常年喜好拧着眉,额间形成了抹不平的川字纹,此时他的声音里带有一股浓浓的疲倦之意:“殿下贵安。今日府中不便,恐无法招待殿下。” 林兆嫡长子林熹,出生起就是林氏宗子,自幼聪颖勤勉,族人甚爱之。林兆倾全力教养,寄予厚望,有意自己百年之后,将宗族交付到他手里。可是他如何也没想到,他养了二十年的嫡长子,耗尽心血教养的嫡长子,从未让他失望过的嫡长子,居然就这么地死在了他的眼前。 一番心思皆付东流。夜幕月辉之下,这个年过不惑的尚书令微微抬首,只见他两鬓如霜,终于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态。 69. 六十九 我享一日荣华,便有你一日富贵…… 姜昭面色淡淡, 她对林兆的行径着实难做评价,也不知说他自作自受好还是说他可怜可悲好,便只道了句:“孤是来寻和玉的。” 林家大公子才歿, 这位殿下就来了林府,说是为了寻和玉郡主,恐怕更多的还是为其撑腰罢了。 林兆心知肚明, 沉着面色道:“淮城殿下还真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姜昭面不改色地抚了抚袖。手眼通天倒是不至于, 朝中重臣家中她也不会每一个都安插了眼线,只不过林家恰好是其中之一罢了。 她道:“尚书大人,孤与林公子算是旧交, 何况林家大夫人又是孤的手帕交, 此等情谊在前,大人竟不愿给孤一个为旧友哀悼的机会吗?” 话已说到这份上了,林兆本已没了理由不容许她入府,可他心中悲痛难耐,深恨和玉害他爱子, 便也怨上了这位给和玉郡主撑腰的淮城长公主,所以他冷着眉眼,依旧不肯容姜昭入府。 “殿下既然知晓此事, 便该理解林某今日沉痛不已, 着实不便迎客, 殿下还是请回吧!” 姜昭闻言,一扬眉峰, 冷冽之意徒然袭开,“大人,孤若是不愿回呢?” “你——!” 正当两人各不退让,针锋相对之际, 一位绫罗锦衣的婢女从府中走出,高声道: “淮城殿下,我家大夫人心中悲痛,故而派奴婢来请您入府一叙。” 此女是和玉郡主身侧的大侍女,姜昭一眼便认出了她,心知是和玉知晓她来了,恐她遭遇阻拦,就派来了人。 毕竟和玉一日不与林熹和离,她就一日是林家长房大夫人,便有着作为一族宗妇的权利。 姜昭越过林兆,跟着和玉的大侍女入府。余光瞥过林兆时,察觉到他眼里的痛恨。 这腐儒老头的恨意倒也是可笑,分明是自己逼得儿子自缢,却偏要恨到他人身上。 淮城长公主抚了抚发鬓,眼底尽是一片讽意。 分卷阅读160 “吾儿年方弱冠,本是前途似锦,都是你们害他!你们害他!!”林兆在身后发出近乎绝望的呜咽。 紫檀跟在姜昭身后,徒然闻得这么一声,不由得心生怜悯,本想回头瞧上一瞧,却被身前的女郎制止了。 她抬眸见姜昭的神色依旧平淡,那瑰丽无双的眸子在林府晦暗的长廊中,渐渐深到了同样的阴翳里。 “莫要理会,是他该受的总归是要受。” 紫檀垂首,当即收了心思,轻轻道了声“喏”。 林府的白事来得突然,故而大半日过去也不见有人布上白幡,一路走着,她们都不曾撞见其他人,只是偶尔路过几处屋子时,会闻得几声窸窸窣窣的哽咽声。 月凉如水,好似泼墨般的苍穹,这座素雅简朴的府邸沉浸在如此森然的夜色里,笼着一种难言的悲凄。锦衣侍女驻足于祠堂门前,微微侧过了身,敛着含愁带悲的眉眼,轻轻道:“殿下,我家郡主在里头,您进去吧。” 姜昭颔首,便也让紫檀等人留在了外头。 她跨过红木门槛,绕过雕花梁柱,终于在堂前瞧见了一身素服的和玉郡主。 这身姿丰腴的女郎缓缓地转过身,露出秀丽无匹的面容,如此凄厉的夜幕之下,她笑得惨淡。 “阿昭,你怎么才来啊……” 姜昭目中发酸,喉口哽塞许久难言。昔年二人嫁做人妇,我怨她不似从前,她怨我不知疾苦,两相怨怼之下,不料会越行越远。 可今日不过是和玉一句似嗔非嗔,似怒非怒,满含无尽悲鸣的“你怎么才来”,就使得姜昭心中溃不成军,她不由得如同昔日一般拉过和玉的手,安抚似地道:“如今我知你苦,知你怨,你也莫要怪我来得太迟。” 和玉笑着垂泪,最后衣襟渐深,她也再难笑得出了。寒风呜咽,萧瑟又冷然,在这自幼相伴长大的手帕交面前,她终于再难维持住所谓宗妇的姿态。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对我这般的好了。”她本是哭着在说,可哭着哭着,却渐渐伏在了姜昭的肩上,近乎绝望的在嘶吼,“阿昭,我再也没有林熹了!我再也没有他了!” “我原以为我只要守住我的这份情,便可以不被他左右。可是为什么,我如今还会这般的痛苦,我好恨,阿昭,我真的、好恨!” 恨他风光霁月乱我心扉,恨他公子如玉动我情思,更恨他如今为全孝道,弃我不顾。 当真是好恨好恨! 和玉无助又绝望地弯下修长的脖颈,这样泣不成声,这样泪如雨下,在顷刻间就已沾湿了姜昭的绸衣。 “为什么世间爱恨偏要如此磨人,偏要历经磨难方能窥得本心,最恨的是抽丝剥茧般剖出心后,人却未必再如当初!” 她悲戚又愤恨,可恨到最后也又不知是在恨林熹还是在恨自己,只能将自己慢慢地蜷缩做一团,捂住这颗惨痛不止的心。 和玉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她竟是因林熹的离去而哭得肝肠寸断。 见多了和玉的从容平静,见多了她待林熹的漫不经心,如今这等凄惨光景,姜昭又何曾见过……又何曾料到? 当一个人在最为脆弱痛苦的时候,旁的人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故而此时姜昭唯一能做的,就是任由她在怀中放肆痛哭,任由她扯着衣襟痛诉,只希望这样的宣泄能够让她好受些许。 姜昭垂睫静静地安抚着她,可却在这哀号里,也触着了她的伤情之事。 她在那么一瞬间,想到了柳彧,想到了大理寺牢狱里那鲜血淋漓的石灰墙面。 心蓦然被刺了一下。 其实并不觉得疼,但细细麻麻的刺意下总归是有几分异样。很多时候,她总是不愿去刻意地想起这么一个人,但更多的时候,这个人却会阴魂不散地乍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的,全然是他身穿囚衣,眷恋又惨淡的目光。 就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屡屡使得姜昭心间颤意不止。 可是凭什么?他是该死的,他合该落得如此下场,凭什么要让她觉得惋惜。 姜昭呼吸微颤。她果然做不到心如止水,柳彧还是赢了。 这辈子这个人,她是忘不掉了。 明月高悬夜空,寒鸦夜栖枝头。 姜昭从这一瞬的神思游弋里回归,耳畔是和玉哀转 分卷阅读161 不绝的哭泣声,甚至逐渐变得沙哑。她说了不少关于林熹的事情,说了许久,神智也混沌了,可能说到最后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但是和玉知道,那满身文人风骨的隽秀儿郎,携得无尽的黎明,曾在她的生命里撒下了璀璨的光。 只是如今,他走了,连带着那束光也一起走了,便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去面对那晦暗的余生。她这辈子所享受到的爱都是颇为有限的,谢国公和清河公主之间没有爱,故而对她也无法有爱,她心里是清楚的。 在外人看来,她是天潢贵胄,她是金枝玉叶,可剥离这些金絮衣后,她其实一无所有。何况如今谢国公入狱处斩,国公府被抄,她连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了。 “阿昭你知道吗……”和玉哭得没了力气,便只能怔怔地瞧着林熹的棺木道,“他恐我失父伤情,便总想着法子逗我开心;他恐我无家可归,便宁死也不肯与我和离;他说我既然成了他的妻,他这辈子便只认我一个……” 才枯竭的泪又落了一行来,“他又是何苦!不过是和离罢了,我总归也不怕的。” 姜昭取出绢帕,轻轻地拭去和玉的泪,“你口中说着不怕,其实心里还是怕的,哪怕你是不怕,又焉知林熹怕不怕?” “林熹恐你忧苦,恐你伤情,恐你悲怆,恐你无家可亏恐你无枝可依。他的一切恐惧都在于你,如今你在他灵前这样哭,也不担忧他走得不安?” 和玉闻言,不由得抬眸而来,那浸在泪光里的美人眸,在祠堂幽微的火光里,近乎是要泣出血来。 “若我不喜欢他,该多好。”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无动于衷,只不过是我掩埋的足够好,骗得我自己都以为,我是不喜欢他的。可是我喜欢,我真的喜欢,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与他初次相识,便欢喜至今朝。 姜昭看着她,缓缓道:“没了他你还有我,没了国公府却还有我的公主府。这辈子我享得一日荣华,便不会让你一日落魄。” 和玉睫羽轻颤,已有了动容之色。 这些话何其熟悉,熟悉到在此一霎,仿佛岁月流转,回到了她们年幼时的约定。那时她们都未至豆蔻,常常喜爱粘在一起观花游湖。 初夏时令,九州池的莲叶两三瓣,将舒未舒,似笼非笼,姜昭非要看莲华盛绽放之景,便恶劣地强自掰开层层叠叠的花叶,反倒将一池的莲花都给糟蹋干净了。 姜昭就是这样顶顶霸道,顶顶任性的公主,可就是这样的金枝玉叶,偏偏会在瞧见她躲在宫墙角落里偷着哭时,拍着胸脯对她说—— 你爹娘不喜欢你有什么要紧的,日后我护着你,我享一日荣华,便有你一日富贵。 昔年之景犹如今朝,她痛失所爱,分明已觉了无生趣,却依旧有人在她身后,义无反顾地拉着她。 70. 七十 这清冷高华的僧人,跌落在红尘的…… 夜色渐深, 祠堂外的树影婆娑,在石板路面投射出芜杂的斑驳暗色,寒风凛冽袭来, 忽而惊起一片沙沙声。 时辰已去过多,和玉也歇了悲泣,只静静地挨在姜昭的肩头, 悄然无声的沉默在昏暗的祠堂里。 除夕将近, 腊月大寒。姜昭见和玉衣着单薄,便喊人送了暖炉来。缭绕着暖意烟的手炉,被放置在和玉的怀中, 姜昭可以逐渐感受到, 这素衣女郎的手温也随之攀升了起来。 姜昭见她两靥含愁,目中无半分神采,不由得抿了抿唇,问道:“和玉,今后你作何打算?” 和玉的眼睫颤了颤, 她微微转动视线,将目光轻轻落在了林熹的棺木上。 “我是不会和离的……绝对不会。” 姜昭忧心忡忡:“可林兆定然容不得你,若是待在林府, 恐会受尽人眼色。” “无妨。受便受了吧, 林熹的牌位在何处, 我便守在何处。”和玉惨淡道,“我不想离开他。” 听和玉有意自困于此, 姜昭心中有万般滋味杂糅,涩得发堵,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留芳府也是你的宅子,我已将那些伶人养在了我的府邸, 如今正空着,若是日后你在林府过得厌倦了,也可去那里住。” “嗯。” 和玉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 当姜昭从林府出来时,已是一色月满长街,她坐在翠幄车架上,见此间月华流转 分卷阅读162 ,满目泠然。直至下了马车,她猛然瞧见了公主府外,那一袭纹银卷云广袖衫的袂角。 正是今日她送给止妄的那一身锦衣。 姜昭心念微动,撇开侍人往前走了去,果真在公主府门前的麒麟石雕那儿,看到了一个人。 那眉目如画的僧人似乎是候了许久,他身负月辉,在此幽幽之光下,潋滟出清冷而又寂寥的姿仪,自门前的麒麟石雕后走出时,姜昭发觉了他眼底的倦色。 “你怎会在此”姜昭几步走上他跟前,诧异地问道。 这般时候,和尚应当已经早早地睡下了才是。一时不解,她又接着问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这僧人不言也不语,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她半响。多年的佛理熏陶,让他仅仅不过是这样静静地看来,便氤氲着尘世的空明。 “我…来瞧瞧你。”他抬眸,清雅的眸子里盈盈如水,似乎盛着一片温柔的月光。 “夜已三更,你尽早回府歇息。” 止妄温声道。 姜昭见他露水沾衣,断定他定是在此等了她许久。可等了这般久,便只是同她说这么一句话吗 一片静谧的心湖,瞬间被风吹皱了,端的波澜四起。他是这样温柔,也是这样的笨拙,分明已经是明眼人都能察觉出的在意与担忧,为何却还要自欺欺人地克制自己 “和尚,今日你穿了俗衣,便将自己当作俗世红尘里的人可好”姜昭步步走近他,眸中昧色潋滟,“一日便好,我不求那么多,仅要一日。” 她瓌姿艳逸,容光华盛,在此昏昧之中更是冶艳非常。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贵主,仅需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便足以让千万男儿为之倾尽所有。 两人之间,不过一拳之隔。她的幽香窜入他的鼻尖,她的面容落满他的视野,她的目光与他交缠不休………止妄心乱难平,下意识地滑动指节,却发觉而此时佛珠并不在手,而他身着俗衣。 这一刻,他心生贪念。 他贪恋她的陪伴,十岁至今朝,他一直在贪恋着这样鲜活的她。 因为这样的贪恋,他总在不知不觉中放纵自己靠近她,纵容她的爱慕,纵容她的亲近。 僧人在绵绵月色中垂首,将冰凉的唇贴上了女郎娇艳的红唇,唇舌之间辗转交缠。终于,这清冷高华的僧人跌落在红尘的深渊里。 汝负我命,我还如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色,我爱汝心,已是因缘,经百千劫需在缠缚。若说不动心不动念,只将此生许以佛祖,便可在尘世里安然无恙,倘若真当如此,人生又当是何等寂寥。 姜昭心间如战鼓雷鸣,又是诧异惊然,又是心愿得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反倒是止妄面容平静地替她拢了拢裘衣,再度道了句:“早些休息。” 姜昭晕乎乎地“嗯”了声,直到止妄慢慢走远,直到她回了公主府的寝殿,都还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止妄向来克制,她几次三番地诱惑他,都难以得偿所愿,原以为今日也是如此,却不料是如此意外的结果。 可当她忽而想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日就好”,顿时肠子都悔青了,早知这样,做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那和尚是个榆木脑袋,倘若真以为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可如何是好唉呀,真是的是失策了。 这一夜,姜昭躺在锦塌上翻来覆去地唉声叹气。 然而这一夜过去之后,他们却甚少有再次见面的机会。只因近日有传闻,君王常留王符在御书房秉烛畅谈,有时过了宫禁的时辰,便会留着他同桌而食,同榻而眠。此事传入姜昭耳中时,她心头已是万般恼火。君臣相宜本是好事,可若是那个臣是王符,那可就是个噩耗了。 于是在同云蔺几经商讨下,姜昭收拾了几车物什,浩浩荡荡地回了皇宫。 她不能让此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故而亲自回宫伴在君王之侧,将王符控制在眼皮底下,才是最为妥当的。 云蔺送行时,朝她微微拱手。“殿下此去,务必谨慎行事,君王之心,变化莫测,凡事还需三思而后行。” 姜昭闻言,在翠幄车架里掀起青纱,露出莹玉的秋水瞳。她见云蔺一身雪衣翩然,在凛冽的寒风中荡开层层叠叠的衣袂,一瞬之间,她似乎想起初见他时,此人亦是如此衣着,怀中抱琴,面容苍白又凄然地朝她看来。 回忆起昔日,姜昭笑 分卷阅读163 了笑,道:“我晓得了。” 她又摆了摆手,“除夕大吉。” 车轮缓缓转动起来,女郎的面容又再度隐匿在内。青纱随风而动,在开阔长巷里越行越远。 云蔺弯了弯嘴角:“殿下,除夕大吉。” 他的声音弥散在滚滚尘埃中。 转身正欲回府,忽而远远地瞥见了一位身披银纹法衣的僧人。这出尘的面容眼熟至极,云蔺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见他掉头要走,云蔺赶忙上前拦住了。 “法师留步。”他扬声道。 止妄回身看他,神色从容平淡,仿佛无波之水。 云蔺微微顿足。这样的浅淡的目光,霎时间让他发觉,这僧人并非是他在姜昭身侧所见时的那般温煦,或者说比起温煦的说法,他更像是一尊冷玉。 “云施主可有何事” 止妄识得他,这雪衣儿郎风姿秀雅,与姜昭有旧,如今更是姜昭身侧最为得力的谋臣。 昔日…姜昭颇爱他。 云蔺肃穆地问道:“殿下心悦法师,法师可知” 止妄微微颔首:“知。” “那法师可知殿下心念果决,待所爱之人,定然义无反顾” “……知。” 云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问:“那法师待殿下,又是如何心思” 止妄沉默不语,只将指节间的念珠轻轻转过一颗。 云蔺见他面容依旧平静,可眸间的挣扎与克制却如激流涌动一般。倘若真是无欲无求,倘若真是心如止水,又岂会有这样的眼神? 所有的挣扎与克制,不过是因为他已生妄念。 心间微冷,云蔺迎着寒风看着他,寸步不让地道:“听闻法师自西域佛国而来,心中定有佛法万千,清规教条法师应当比蔺更清楚,殿下待法师情真意切,还望法师有所抉择。” 在晨曦的华辉里,止妄袭一身佛衣,似乎又瞧见了红山之端的万相灵宫,自此眺望,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是奔流不息的川河如带,他想起最初之时,被班|禅迎入那金碧辉煌的殿堂,与红尘断绝来往。 那时候,他侍奉佛祖,心中唯有佛祖,似乎并无选择的余地。而如今,他来到红尘,却也有了两种选择。要么将此生许已佛陀,普度众生;要么背离佛祖,堕落于缱绻的红尘。 他忽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艰难。 “我心悦殿下。”止妄紧紧地捏着佛珠,“尘缘未了是我的罪孽。” 云蔺笑了笑,已有了几分冷冽之意,“法师心悦殿下,可是已有为殿下还俗之心?” 不由得止妄回答,他又道:“纵然如此,法师可知一朝长公主之身,下嫁给还俗的僧人,可是天大的笑柄,君主又岂会容许?抑或是法师甘愿如男宠面首一般,与殿下长相厮守?” 他的笑容越发讽刺,也越发阴沉。 尤其是言及男宠面首之时,这位风光霁月的儿郎,近乎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 他自百年望族出身,年少成名,身负族人期许,本该是前程无忧。只可惜一朝家族没落,他的瞩目风采却瞬间成了他人眼中钉肉中刺,三年科考,数次落榜,屡屡受人践踏,遭人奚落。 他是自负也是自卑。 跌宕起伏的际遇让他理智得近乎如履薄冰,所行之事皆要在腹中转个几遍,方可做出决断。他爱慕姜昭许久却不敢言,故而他深妒这僧人,布衣之身,无权无势,凭什么、凭什么敢这样坦然地说出心悦姜昭? 71. 七十一 无为而治 止妄心思细腻, 近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云蔺的变化,这清雪一般的儿郎,有着敏感至极的思绪, 一时之间,止妄不敢再同他多言。只道:“云施主所言,已在贫僧心中, 日后定当多加考虑。” 其实他既然肯因姜昭放弃佛子的身份来到中原, 又岂会因所谓的俗世观念自我束缚,倘若当真情深意重,又怕什么流言蜚语。 较之这些, 他更怕姜昭仅是贪恋皮相, 仅是因一时的情热……若日后色衰爱弛、情爱消退,他又该如何自处? 思及此处,他忽而多了几分茫然。在万相灵宫时,所有人都在教导他如何修禅礼佛,而他, 似乎也仅会修禅礼佛。佛法已 分卷阅读164 经融入了他的骨血,再剥离不得。若是真有一天他要离佛而去,他又能再做些什么? 止妄行了佛礼拜别云蔺后, 缓步行于洛阳的坊巷里, 他心乱如麻, 红尘和庙宇的抉择让他进退两难,他不由得抿紧了唇瓣, 而不过是这么一抿唇,就使得他转瞬间回想起那个夜晚的暧昧交缠,唇齿之间似乎还弥留着那温热娇软的触感,他心如鹿跃, 几乎要从胸口蹦出。 指骨间的持珠被滚动得飞快。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张皇,令他迷茫之余,又心生余恋。 他一路思绪纷乱,便走得飞快,腊月的寒风迎面,宛若冰凉的水扑打在脸上。 直至回到了国寺,似乎才平静了些许。 天光浮动,云霞蒸腾。国寺的佛祖殿宇,渐渐缭绕起烟火的熏香,晨起的沙弥在庭院中扫洒,口中还呢喃着汉家的经文。 止妄想起今日方丈约他论道,便立即去了方丈的禅房。 人到时,屋内已是茶香四溢。 眉眼和善的方丈在袅袅茶烟里抬眸,乐呵呵地道了句:“法师来得倒是巧,老衲这茶正已沏好了。” 止妄曲腿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 老方丈惯来是爱茶的,又偏爱极了苦茶,越是苦越是涩,便越是得他欢心。故而止妄几次来此,多是要陪他喝上一壶又一壶的苦茶。 此次,他也依旧面不改色地全然品尽。 老方丈笑问:“法师自西域而来,老衲却仅有苦茶相待,不知法师可喝得惯?” 西域佛国多草原,以畜牧为生,在农桑一事上远比不得中原。茶叶等作物多是由丝绸之路引入,路途遥远而数量有限,通常一抵达西域便会被贵族一抢而空,故而哪怕是身为佛子的丹鞅嘉措,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喝到的。 止妄甚少喝茶,却也知晓茶水未必是这般的苦涩。他将茶杯轻 轻地放置在身前的案几上,温然道:“起初是有些许喝不惯的,但后来品得多了,才知方丈品的是苦茶,悟的却是人生百味。” 老方丈抿着茶水,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是在享受着茶味在舌尖弥漫的感觉,他弯着花白的长眉,含笑:“法师聪慧。俗世诸多奥妙,也是诸多芜杂,百般酸甜苦辣融汇一处,其实也就变作了一种苦。” 二人就着这奇苦无比的茶水,以佛法谈及人生。 止妄垂眸看着茶絮或沉或浮,忽而问道:“方丈当如何看待方外之人经不得红尘的蛊惑,选择了堕落红尘?” 老方丈撩起眼帘看着他,慢条斯理地道:“止妄法师觉得回归红尘便是自甘堕落?” 止妄沉默。 老方丈哈哈一笑,“我等本自红尘而来,若因尘缘未了再入红尘,也不过是从哪里来又回了哪里去罢了,谈何自甘堕落?” 他神色通达,是一种历经年岁沉淀后的明理。 “红尘本无关堕落,但违心而行,却已是执迷不悟了。法师当知,以六根不净之心侍奉佛祖,才是恶孽。” 止妄眉梢微动,似有明悟。“方丈所言,颇有奥理。” 老方丈看了他半响,见这年轻法师近日所萦绕眉宇的愁云迷障,已有云开见日的迹象,不由得心生些许不妙的揣测。 平心而论,他的人生已所剩无几,而这近百载的生涯里,所见诸多的人,唯有此子天生慈悲目,宝相含光,又兼聪颖均良,若能潜心修行,恐有万古流芳之能。 这佛门禅理所孕育出的门徒,倘若真已生了归俗之心,也实乃佛家一大憾事。 老方丈的眼里泛动起些许惋惜之色,一杯苦茶被他品尽。他似乎想起一事,缓缓道:“近日有一事,还请法师相助。” 止妄闻言,神色不改,只含笑道:“方丈请讲。” 初来洛阳,国寺方丈就以上宾之礼相待,他心中本就颇为感念,如今若有需要之处,他自然愿意倾力相助。 老方丈悠悠一叹:“法师来此多日,应当是知晓洛阳佛道之争甚是激烈。前些日子法师不在之时,便有上清宫一众弟子前去西禅寺论道,上清宫弟子有备而来,几番唇枪舌剑便赢得满堂喝彩。佛门之人本对输赢之事不甚在意,但上清宫有意借此扬名,争夺信众,口舌之争间难免拉踩洛阳佛寺。而我国寺身为洛阳佛寺之首……终是难以置身事外。” 分卷阅读165 老方丈从宽袖中取出一封白纸黑字的纸帖,上头的黑色大字正是论道二字。 笔力遒劲,字锋凌厉,虽是写了论道,却已然窥见了几分非同小可的战意。 止妄抬手接过,心中了然:“方丈可是希望贫僧代表国寺前去论道” “法师聪慧。”老方丈微微颔首,眉宇间已是攀上了一抹愁绪,“当今圣人爱道,尤宠一位名唤顾以观的道长,而这位道长便是出身自上清宫。说来惭愧,国寺属皇家,输了恐日后再难立足洛阳,赢了又恐惹怒顾以观,或输或赢皆不利于国寺,只得避其锋芒。” 他抬眸,诚恳地看向止妄:“而法师不同。法师为我佛门之人,却非国寺出身,故而唯有法师出面,方可破这局面。” 老方丈起身,郑重地行了个佛礼。 “还望法师相助。” 止妄见此,忙下榻扶起:“方丈言重了,不过论道罢了,何必如此。” 论道一事对止妄而言,实乃家常便饭,何况此举又可达成他传道的心思,多方考量之下,他便应下了。 老方丈得到这般答复,心中甚是欢喜。一连数日都留着止妄在禅房内秉烛夜谈,他们二人本就是极通佛理的人,老方丈在慧根上逊色止妄些许,但胜在年岁颇高,在阅历上远胜止妄。故而在这几日的交谈里,止妄也算是颇有所得。 与此同时,已经住进留仙殿的姜昭,在近日里时常陪同姜砚去往道场祈福。 见这一惯不信神佛的皇妹,忽而对此有了改观,姜砚倒是有些兴致勃勃地同她讲一些道家的学问。 姜昭撩起眼帘,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引得姜砚恨不能将这些精妙的道法一股脑的全然道出。 姜砚目中神采奕然:“阿昭,前朝开国之主尚无为之治,使得民生自化,创数代盛世。” 他性子仁善,幼时就喜欢研读道家著作,兴许受此影响,接手朝政后就显露无为而治的理念。 然……无为而治适合如今蒸蒸日上大齐吗 姜昭面色不改,心中却已经升起了质疑。 然而还未待她开口,盘腿坐于一旁的顾以观,手挽拂尘,含笑赞许道:“陛下聪慧,上古之时舜帝以无为治万邦,不推而往,不引而来,不烦不扰,而民自富。” 这老道忽然扬声高呼,俯首大拜:“盛世在望,君王明圣!” 随着他一声高呼,周遭道童全然匍匐叩首,山呼万岁。 姜砚弯了弯眉眼,已有几分自得之色。 这一幕落入姜昭目中,竟使得她生出一种难言的恐慌。 倘若君王身侧皆为佞臣小人,只知以巧言令色之语迷惑君王,大齐此后焉能有盛世光景 她的手垂落在衣裙之侧,恐慌忧心间,早将裙摆揉得杂乱不堪。然不过片刻,姜昭便笑着抬眸,对着姜砚道:“皇兄圣明。” 顾以观听见这位贵主的附和,掀起眼皮,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据他所了解,这位长公主可并非是什么喜欢拍马溜须的人,甚是可以说是极为不喜这等事情。本以为此等场景,定会惹得她心生不快,倒是没想到是这般的反应。 他回想起曾看她面相时,那贵不可言的气运,登时就有些不安起来。 皇家之事他并不在意,可如今君王爱道,予他所需所求,予他千金富贵,让他拥有取之不尽的稀世草药,他可是爱极了这个君王,恨不能让他长命百岁才好。 顾以观左思右想,倒是觉得要将此事告知王符一声,毕竟这位长公主与君王兄妹情谊颇深,若是真有一日有了什么变数,以这位长公主对他与王符的态度来看,恐是极为不善。 在这老道思忖之时,姜砚听得自家皇妹的赞许,心中也是颇为妥帖。成为君主之后,他常与姜昭因王符而生分歧,其实他是不愿如此的,不过一为同胞手足,一为肱骨近臣,他哪个都不好抉择,便总盼着他们有一日能冰释前嫌,好不为难他。 如今眼看着姜昭对王符等人的敌对之意渐少,他自然是喜闻乐见,便屡屡嘱咐王符借此机会,相互交好。 这位年轻的帝王,颇为天真的以为,他这两位各怀鬼胎的亲近之人,终会一同与他打造大齐盛世。 72. 七十二 不敢细想,却又难以遏制地去细 分卷阅读166 …… 这日天色尚早, 姜昭便一直陪着姜砚在道场打坐。 她本最不喜这般枯燥无味的事情,但思极如今她须得讨得皇兄宠信,便耐着性子装出淡泊乐道的模样。 云蔺同她说过, 王符顾以观等人焉能如此猖獗,不过是因为得了君王的信任才能拥有这等权力,若是有一日君王不再信任他们, 这些佞臣也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罢了。 回宫前, 姜昭曾细细考量了如何让姜砚不再信任这些人,一时之间却没有好的计策,但她却有办法, 让姜砚更为信任她。 譬如顺着他的心意, 行他所乐衷之事。 姜昭瞧着身旁打坐得津津有味的姜砚,又再度打起来精神。 期间,有一道童上前,在顾以观耳畔嘀咕了几句。不过片刻,顾以观便称他在民间的道观有要紧事要处理, 向姜砚告罪辞去。待顾以观走后,姜砚似乎觉得今日打坐悟道的时间也差不多了,索性也提出了要离去的意思。 姜昭见此, 顿时如觉大赦一般地起了身, 她也想着回宫用个午膳了。不过姜砚有意留着她一同用膳, 便让她随着圣驾一道去了贞观殿。 如今的贞观殿依旧是皇后的寝宫,但如今的皇后却已然换了一人。 迈入殿中见到王皇后时, 姜昭颇为亲热地唤了声“皇嫂”。 正在殿中绣花的王皇后,忽而闻得这么一声,忙回头瞧去,就见姜昭含笑走来, 顾盼间自有一种动人至极的神韵。 她弯了弯眼,熟稔地嗔道:“你个没良心的,现在才想起来见我了?” 这位王皇后是忠烈之后,由于满门皆死于战场的缘故,幼时便常养在太后膝下,算是姜昭的半个阿姊。 昔日先皇觉得王皇后贤良淑德,性子颇佳,日后又无需忧心外戚干政,便将她指给了姜砚为太子妃。夫妻二人青梅竹马般地长大,本就有了几分情意,故而婚后也算得上相敬如宾,不过一年,就诞下了如今的储君。 姜昭自己性子不佳,却颇爱温柔如水的女郎,和玉是南瑶是,眼前的王皇后更是。 眉目温婉,娴雅端庄,虽不是十分姿色,却依旧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王皇后见姜昭与姜砚同来,便唤人在殿中多备了份碗筷,挑得还是姜昭惯爱用的琉璃器皿。她被养在太后膝下,又不似姜昭那般野性子,素来是太后说什么便是学什么,倒是将太后的温婉贤淑学了个十足十,一时之间,姜昭真是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待到姜砚入座,三人一道用膳。但也不知是否是姜昭的错觉,她发现她这皇嫂瞧见皇兄时,本是柔情似水的眸子,却渐渐冷了下来,反倒多了几分疏离。 正待她要细察,王皇后眉眼含笑地朝她琉璃碗里夹了菜,嘴里还念叨:“阿昭瞧着越发清瘦了,既然回了宫,要多养几两肉才好。” 姜昭收起了探究的眼神,嘻嘻笑道:“我回宫过除夕,想多住些日子再回府,皇兄皇嫂可莫要嫌我烦呀!” 她这次回宫便是借着过除夕的由头,那会儿姜砚和王皇后也是念及她没了驸马,府中清冷的缘故,才让她先在留仙殿住着。 王皇后笑道:“左右宫中寝殿多,也不缺你吃住的,怎会嫌你烦呢?” 闻得姜昭言及除夕,姜砚撩起眼皮,忽而道:“今年皇家多乱世,朕听顾道长说,若是运势不济应当借吉日设宴除厄。朕思来想去,觉得此次除夕夜宴需得大办。” 他看向王皇后,已是打定了主意,嘱咐她:“梓潼为后宫之主,此等事便劳你忧心一番了。” “喏。” 王皇后敛眉应下。 见他们如此疏离,姜昭颇感怪异地微蹙烟眉。 也不是未不曾见过他们情意绵绵地相处过,怎现下就变作这般模样了? 她猜想其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她不曾知晓的事情。 姜砚闻得王皇后的答复,淡淡地一颔首,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将指腹间的酒杯微微转过一圈。 他欲言又止的:“你赐柳彧毒酒之事,在朝中引起诸多朝臣不满,女儿家的手段……着实不改如此狠辣才是。” 姜昭闻言,登时警觉得微微绷紧了身子。 姜砚突然提起此事,是要敲打她的意思?还是见不得她插手此事? 如今她再难全心全意 分卷阅读167 地将眼前这位君王当作自己的皇兄,一时间,难免心思百转,想到了诸多的可能。 她忙掩目哽咽道:“皇兄为何要如此看待我,我不过是因为那点夫妻情分,见不得他死无全尸罢了。” 姜砚诧异:“当真如此” 姜昭眼中含泪,满目凄然:“若不是如此,我又何必赐将死之人一杯毒酒!” 这般解释有理有据,远胜于朝臣的刻薄之言。姜砚当即便露出了愧色,连连斥责朝中儒臣妄加揣测。 王皇后见此,也忙来安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姜昭。 姜砚温声道:“阿昭,你也知朝中儒官那性子,恐是容不得你以女儿身手握两营兵马,才会屡屡恶言中伤你。” 他神色温雅,所言更是温和至极,可姜昭掩面听着他的话,却觉得心底一片冷然。 他的好皇兄啊,终究还是忌惮起她手里的兵权了。 说了这般多,左右还是想要回这两营兵马。 姜昭抹了抹泪,仰头看向姜砚,神色愤然地恨声道:“皇兄,这些糟老头子很是可恶,父皇将兵权给我,那是因为我是姜氏的公主,不论如何心都是朝着皇兄的,可这些臣子总要想方设法地从皇兄手里要走这点官权,那点兵权的,指不定心里坏得是什么鬼心思呢!” 有柳彧和谢良逼宫一事在前,姜昭不信姜砚不对那些朝臣心怀戒心。毕竟比起将兵权放在朝臣手里,明显是放在她这个公主手里的危险性更为低一些。 姜砚闻得姜昭这番话,果真沉默思索了片刻。 逼宫那日的惨状尚且历历在目,他深刻地记得那人头攒动,剑指龙座的光景,深刻到他至今想来都能心生恐慌。 他慢慢抬起眼帘,与先皇一般无二的明眸,荡出了一抹细微的恐惧。 “阿昭所言甚是,这世间诸多人,唯有你不会害我。” 姜砚为自己受人挑拨而对姜昭生有猜忌,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愧疚。 在贞观殿的这一午膳,让姜昭觉得颇为艰难。待姜砚走后,她收起那些惺惺作态的神色,忍不住直起身子,发鬓间的攒珠凤头钗随之轻颤,摇漾出细长的流光。 她原先是不知的,她存于心尖最为宝贵最为珍视的兄妹情谊,竟然是可以如此轻易地被人挑拨的。 姜昭觉得心寒,她想着哪一天,这情分被这么一点点地被消磨干净后,她与皇兄又该会是如何可怕的光景。 不敢细想,却又难以遏制地去细想。 王皇后见她神采黯淡,知晓方才姜砚的一番话着实是伤着她了。便劝慰道:“阿昭,你也莫要放在心上,你皇兄如今偏爱与王符顾客观之流厮混一处,早就糊涂了。” 她说这话时,极轻极柔,却无端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惨淡。她在劝姜昭,可更像是在劝自己。 姜昭心头沉重。 “皇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王皇后摇了摇头,勉力笑道:“阿昭你多虑了。” 殿外柔软风光,今日是难得的暖阳,长风拂过,勾起殿内香帐浮动。 姜昭将鬓边飘浮的碎发挽到耳后,心间微叹,帝后不睦,往大里说是有碍国祚,可往小里说也不过是夫妻间的私事。她一外人,着实也不好意思细问。 这时,长廊传来罗裙曳地窸窣声响。 殿内二人转眸探去,只见贞观殿的宫女匆忙地挽帘入内,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道:“娘娘,太子爷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王皇后骤然起身,眉宇间的柔和与从容全然褪尽,她焦急得厉声斥道:“不是让你们看好太子吗?你们便是这样做事的吗!” 她急的不行,呵斥了几句,也不愿再多费口舌,当即就唤了宫里的太监宫女去寻太子。着急忙慌间,就顾不得还待在贞观殿内的姜昭了。 太子丢了,身为母亲的王皇后为此忧心如焚,姜昭自然是理解的。她不好干坐着,也唤上了紫檀等人一道去找太子。 太子名唤姜祐,年仅十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但姜昭想着她这小侄子性子安静乖巧,颇似幼时的皇兄,应当也不会一声不吭地随意瞎跑,就拦住了方才被王皇后训得瑟瑟发抖的宫女。 她道:“孤问你,近来太子可有什么异状譬如喜欢去哪里玩乐,或是喜欢上什 分卷阅读168 么东西?” 这宫女许是太子的近侍,瞧着也不算大,这会儿心知闯了大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见贵主问话,她是想要答复的,不过哭得太狠,以至于话到嘴边,却融着哭腔叫人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姜昭瞧着又是嫌弃又是好笑,从袖口里取出一面方巾。 适时正是晴光映雪,辉泽潋滟的光景,这朱唇皓齿的贵主立于贞观殿的台阶上,抿唇笑了笑,她眉眼微弯,将这面方巾轻轻放在了哭得狼狈的小宫女手心。 满庭清辉似落红尘之中,仿佛也是深爱于这等艳夺天光的容色。 那年岁不大的小宫女瞧得发怔,竟也忘了先前的恐惧,一时就哭不出声了。 73. 七十三 此后洛阳禅宗的盛衰,全已付于…… 小宫女歇了哭声, 将方巾攥在手心,只拿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泪痕。 她怯怯地道:“谢过殿下。” 收拾过情绪后,她的口齿清晰伶俐了许多, 姜昭总算是听清了她的话语。 那小宫女抬眸瞧着眼前的贵主,半是羞涩半是感激地继续道:“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捡了只猫儿养在东宫,谁知惊扰到了圣人, 便被丢去了, 恐是太子殿下还惦念着,偷跑去寻了。” 宫中总有嫔妃喜好养着些猫狗解闷,以致年年下来, 宫里便有了大大小小的窝。这些猫狗窝隐匿于偌大的洛阳宫城内, 倘若是毫无目的地去找,恐怕找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找不到的。 但这于自小在紫微城撒欢儿的姜昭而言,却是简单至极呀。她眸子微弯,笑了一下。当即说了几处地儿,差人去寻。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 姜昭便听着有宫人来禀,说是找着了。 心头微松,她也寻了过去。 王皇后比她早来一步, 正在御花园拉着姜祐左右打量。此时的姜祐可怜兮兮地站在人群堆里, 又不知为何染了一身的泥泞, 像个泥猴子似的。 姜昭觉着好笑,又瞧见王皇后确认姜祐没磕着碰着后, 一副要开口训教的模样,忙移步上前,帮这儿可怜的侄儿开脱道:“皇嫂莫恼,祐儿这还脏兮兮的呢, 先带他回去梳洗一番罢。” 王皇后看了姜祐一眼,心说也是,于是叹了口气后,就领着他回贞观殿。 走时姜祐偷偷回头看了看姜昭,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在乞求。 这对姑侄倒是有几分心有灵犀的,毕竟曾经也是在一起玩闹过,姜昭近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在央她找猫呢。 姜昭被他瞧得心软,趁着王皇后没注意,悄悄点了点头。 这侄儿生得玉雪可爱,姜昭曾经也是个稚气未脱的,住在宫里时,若是和玉不来寻她出游,她是定然会偷着带姜祐去逗猫逗狗,最初的时候姜祐还会一本正经地拒绝她,但是诱惑多了,便挨不住了。 也算是因此被姜昭养出了点野性子。 若非后来姜昭出宫辟府,两人见得少了,兴许再多几个年头,这小侄子便该被养歪了。 替侄子找猫一事,姜昭从那小宫女口里得知那猫儿的模样后,便差人多在御花园留意了几分,而她自己近来多爱去御书房寻她皇兄。 姜砚瞧她瞧得多了,又见她闲得不行,便拿着朝堂里遇到的难事儿问她。但妙的是这些难事,经姜昭一言,似乎又轻易可解。 姜砚奇道:“皇妹好生聪慧。” 他于书案间抬首,意外地看向这个皇妹。 御书房内清光满堂,落于红梅横斜的画屏之上,偶有轻移间,梅叶摇漾,斑斑点点晃过,真若落英缤纷之景。 而这落英翩然又在她的睫羽间轻擦而过,潋滟清华,笑目视来时似秋水含光一般。 姜家儿女素来姿容都不俗,但如此极富灵韵的却也不多见,倒无怪乎父皇母后甚是宠爱她,姜砚回忆起昔日,也不免回想起幼时姜昭总爱黏着他的光景,心下一片柔软。 姜昭将手中的奏折轻轻放在书案之上,恭谦而笑:“非我聪慧,不过是因为皇兄心思细腻周全,才会有了犹疑,而我想得少,反倒觉得简单。” 她近来敛了性子,不似往日那般咄咄逼人,直教人觉得温和了许多。 姜砚不似先帝那般会夜以继日地埋头政事,原先会将这些事情先交予王符处理,如今见姜昭理 分卷阅读169 政亦是井井有条,他便又分出去了些许。 手里没了烦人的折子,落得一身清闲,自己索性悠哉悠哉地去了道场。他近来同顾九思学炼丹,正是心思热络的时候,也无心顾及那些政务。 如此一来,御书房便成了姜昭与王符的博弈之地。 王符依附于皇权之下,此前虽有一手遮天的局面,但总归还是越不过皇权,自谢、柳一事后,他深知拥兵自重的可贵之处,便开始筹谋起了兵权。 然而洛阳之中的兵权,各有将领把持,他若想要夺这些兵权,势必得罪这些各有士家大族傍身的武将,如何想,都不是什么简单事儿。因此,相较之下,他更为眼馋的还是淮城长公主手里的那支千机军。 可惜他屡屡蛊惑帝王,却未见成效后,忽而意识到,仅靠蛊惑还远远不够,兴许还需要更为致命的手段,让这位公主失去帝王宠信。 不过,让王符更为难以预料到的,却是这位不知隐忍、喜怒外放的长公主,居然隐隐有了和他夺取政权的局势。 未时,王符一撩衣摆越过内殿的门槛,于清光中瞥见了正将奏折缓缓翻过一页的公主,他眼中闪过些许晦色。 缓缓的,他想起了顾九思的话。 公主之贵,远过君王矣。 …… 洛阳越临近正月,天也越发的冷了,一连几日都是白雪连绵。紫微城的红墙黛瓦被覆上了层层斑白的锦缎,在天辉破晓时,流光满目,晶莹明洁得宛若碎了遍地的琉璃。 姜昭不爱穿厚重的袄子,故而风一大,就受了点寒。这日她躺在床上喝了点姜茶,耳边尽是和尚叨叨絮絮的叮嘱,和尚近日似乎也忙得很,姜昭一闭眼都是他在和这个和尚那个道士,说些深奥得叫人听不明白的话,她听不懂,但也晓得不能扰他分心,所以甚少唤他。 细细算来,今日真是他们难得一次的交谈。 她捧着盛着姜茶的瓷杯,连连应是。其实自从母后去了行宫修养后,就少有人会这样唠叨地关心她了。 年少时不知父母心,屡屡嫌这儿烦那儿的,如今懂了明白了,却已然物是人非。 倘若不是情真意切的关怀,又岂会有人愿意多费口舌? “和尚啊……”姜昭倚着榻头的秋色软枕,轻轻呢喃一声,眼底融下了一池暖水,“我时常感谢上苍,谢他让我识得了你,若无你……若无你……” 她缓缓停了声。 姜昭想着,若无这样好的人一直伴着她,她又该是如何光景?兴许是孤身一人在这政治漩涡里苦苦挣扎,又兴许在历经跌宕后磨灭了心志…… 她垂眸饮尽散着热气的姜茶,忽而意识到原来在孤身苦斗时,总有一个人伴着,是何等幸事。 “殿下,没有什么‘若无’,遇见便是遇见,识得便是识得。” 身在珈蓝殿堂的僧人,面对诸多佛陀,缓缓放下了持珠。 他温声:“缘起而动念,既定之事又岂有‘若是’之说?” 正如他……正如他也从不曾、从不敢想过,在万相灵宫十年如一日的生涯里,若无姜昭长伴,又该是何等寂寥。 适时,珈蓝殿外有僧人求见,说是三清观有道师请求论道,而此人自称是华丹真人。 止妄缓缓掀开眼帘,眼底微波轻涌,似有莲华在眼波中翩然摇漾,他再度拾起持珠,起身走出珈蓝殿。 华丹真人,名唤顾九思。 正是传言之中蛊惑君王痴迷道术、无心朝政的妖道,也正是惹得君王与姜昭多次不睦的祸端。 国寺的珈蓝殿外,止妄手持念珠,朝着那身着月白袍的道人微微行了佛礼。 那道人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遥遥望来。 他周遭是僧道一众,此行受三清观所托来此会一会这西域而来的法师,却不想仅此一眼,便从此人身上瞧得了日后的佛法传世之命。 传道渡恶,泽披众生。 顾九思修习相术多年,却也并非全然偏信相术之人,然而此时此刻,见这西域法师姿容清俊秀逸、不似凡俗,于雪色天光中静若莲花,这等华光宝相之下,竟也生了几分忌惮之意。 他当即敛了容色端正仪态,亦朝止妄行了个道家之礼。 这一场论道,设立于国寺的珈蓝殿前,因三清观请来了这颇受君主喜 分卷阅读170 爱的华丹真人,又想着借此打压禅宗,便有意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偌大的国寺,宾客如云,竟如昔年香火最为鼎盛之时,其中也不乏朝中显贵。 寺中僧众在待客奔走间,穿梭过此人海,心里也难免有了些许惶惶不安。毕竟近来洛阳佛道相论越多,却近乎是败多胜少,倘若此次国寺介入也无法扭转颓势,此后洛阳恐是道家独得香火了。 一小僧在止妄身侧点上了檀香,青烟如轻薄至极的云纱般,将那团蒲上的秀色法师笼在其间,他的目光清清浅浅地扫来,似殿中神佛宝髻之上的明珠。小僧略为晃神,在迷迷糊糊间,竟忍不住朝止妄道:“此后洛阳禅宗的盛衰,全已付于法师今日尔。” 止妄合掌一礼,却不言一语。 他的余光已瞧见顾九思身前的香燃起,不过片刻,二人身侧的香头折落,灰烬飘散。 周遭骤然一静,只待二人开论。 顾九思道:“听闻法师自西域佛国而来,敢问读过中原几许书?” 止妄闻言,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过宫中藏书阁的那些经史子集。 昔年姜昭聪敏,与宫中先生争论儒道名家之言,先生被这公主扰得不胜其烦,便斥她“经史子集不曾读过几分,便以鄙陋之见曲解名家之言!”那心高气傲的公主自是听不得这般话,便将自己关在了藏书阁中,苦读了许久,誓要将这先生论倒才罢休。 74. 七十四 他是她的佛陀 “略通一二。” 止妄每每回忆这些与姜昭有关的事儿, 心中不免就生了笑,他缓了缓,朝顾九思如是道。 然顾九思见他神色怔忡, 半响才肯答复,便以为这位西域法师兴许是不善中原的学问,心下倒有了几分算计。 日晖之光流转, 在此二人的衣袂上几经浮动。顾九思的目光流连过寺中画壁, 笑而道:“中原有一苏姓学士,曾住寺中,留一诗云:‘溪声尽是广长舌, 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 他日如何举似人?’,法师以为,此境界如何?” 顾九思口中的苏学士为前朝的诗词大家,因作下此诗而入禅宗,号为居士, 在中原禅宗与诗坛上被列为以诗入禅的第一人。 以此为论道之题,也着实是刁钻。论坛外的众人各有窃语,多是觉着此题不好品评。 止妄稍一思量, 不急不缓:“贫僧以为, 苏学士之诗气势不俗, 却是好诗,然于佛门学问中却实乃门外汉之论。” 顾九思抬了抬眼皮, 心说这和尚倒是好胆色。“法师有此高见,不若就此谈一谈是如何见解?” 止妄道:“苏学士的诗意以溪声作为佛陀说法的声音,以山峦作为佛陀的法身,皆有所寄托之物, 倘若不闻溪声,不见山峦,当如何?” “若见万物,万物即是佛,若不见万物,佛亦在心中。苏学士诗中,已有几分着相了。” 顾九思拊掌道:“甚妙。” 止妄望着他,温声:“近日贫僧拜读道宗之作,有诸多不明之处,不知道师可愿解惑?” 顾九思抬手:“法师请说。” “道宗典籍多言:道为世间本源,乃至极至大。敢问可有大于道的事物?” 顾九思拂袖,不假思索:“道是至极之法,无一物可大于道。” “如道师所言,为何《道德经》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止妄目露疑惑,作不解状,“道效法于自然,可见自然高于道,道师又如何说道为至极?” 顾九思一时语塞,忙道:“道为自然,自然即是道。” 此时香已燃去半数,缥缈烟丝缠于止妄的眉眼间,朦胧间似有几分少见的锐利。他依旧笑得温和,却寸步不让:“倘若自然是道,那天可是地?地可是人?” 天不可能是地,地不可能是人。顾九思将道与自然认作同一物,无疑是封死了本次的辩论。此时已被逼入绝境,面对止妄的发问,他应或不应,似乎都已经无法扭转败局。 宾客哗然,众多窃窃私语中,他已然听见了些许贬低他的言辞。顾九思深受皇恩,哪怕是权臣贵胄都对他多有追捧,如何忍得被这些人评头论足,当即觉得颇受羞辱,就推翻了香案摔袖离去。 随他而来的道宗一众见此,也知颜面无光,留下了句“今日顾道长身体不适,他日再一较高下”,也忙跟着顾九思匆匆离开国 分卷阅读171 寺。 止妄身侧的小沙弥喜笑颜开,连连道了几句“阿弥陀佛”,他撤下了香案,又扭头对着不动如山的止妄道:“法师果然如方丈所言的那般佛法高深,今日一番激辩,弟子听了也深有所得!” 这小沙弥眼中的崇拜近乎如水般将要溢出,“法师日后若是要在洛阳开坛论法,弟子定要前去受教。” 止妄朝他温和地笑了笑,道:“若能以此鄙陋见地与洛阳高僧一同论法,是贫僧之幸,那便承君吉言了。” 又见老方丈远远走来,止妄挽袖起身,不敢再坐团蒲之上,忙迎着去。 老方丈倒也不说其他,只环顾了一番四周,道:“此地人多,法师论胜了顾道师。恐会多受香客叨扰,不若先回禅房小憩?” 这时,止妄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遭香客的神色热切,若非有一众沙弥守着,恐怕便要立即冲来拜会。 他唯恐人多生乱,便顺着老方丈的意思,先回了禅房。 ..... 却说顾九思回了宫廷,因此事如鲠在喉,本就怀着火气在心,又听道童来报有猫糟蹋了他养的草药,更是气急败坏,当即下了杀畜令。于是一连几日,但凡是靠近道观百米的猫儿狗儿,都统统被丢入火炉做了炭灰。 偶有其他宫的太监宫女路过道观,听见这些猫儿狗儿的惨叫,都给吓得全身发麻。 一日小太子从宫女嘴里听说了这事,不由得担忧起他的小白猫。午休时,他趁着宫女不注意,换了身便服就从东宫溜去了道场。 这会儿道场里的内侍又捉了一批猫狗关在竹笼里,正准备将它们活活烧死。小太子躲在红木门后,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猫狗,一团挨着一团地呜咽叫唤,又是凄惨又是可怜,不由得对顾九思的行径恨得牙痒痒。 火炉内的火舌大盛,太监们拎起一个竹笼,似乎是要准备丢进去了。小太子忙冲了进去,粉面含怒地喝道:“住手!” 这里的太监们总归是识得宫里的小太子的。他们听见了这位贵人的话,一时之间拿着竹笼,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儿为难得很。 小太子见此,心下怒意更甚,斥道:“你们好生大的胆子,听得那妖道的话,竟听不得孤的话了?!” 他年岁虽小,但总归是皇家养出的贵胄,日后更是要继承大统的储君。诸位太监见小太子颇有威仪,自然也不敢再欺他年岁小,便顾不得顾九思的命令,将手里的笼子都给放下了。 尚在丹房内的顾九思听见小太子的声音,挽着拂尘走了出来。 他瞧着那小小的储君,笑道:“太子心善,然而这些孽畜颇有野性,在宫中也多是祸端。若是畜生祸及了人,这一念之善可就是万般之恶了呀。” 姜祐见了顾九思,目色更怒。 他年岁小,但心思却是尤为通明。这道士入宫以后,蛊惑他父皇痴迷丹术,又几次三番地以所谓相术,说他无明君之相,更说大齐日后的国运并不在他。 这是何等贼子之言,竟如此妄议储君。可恨他父皇受了此人蒙骗,当真还信了几分。 思及此处,姜祐冷笑:“你这妖道能言善辩,可孤岂需你教孤做事?” 小太子的话倒叫人听得分外耳熟,顾九思想了想,竟是想到了那位淮城长公主。 顾九思瞧这小娃娃穿着身常服,项上裹着雪白的貂绒,冷笑之时更是神似了几分,他心说这两位不愧是姑侄。 无意浪费时间与个小娃娃计较,顾九思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就令那些太监将那些畜生放掉,随了太子的意,自个儿又回到了丹房继续练丹。 那日与西域法师论道大败的事已传入君王耳中,而后更是听闻国寺将那法师送入宫后,君王亲召此人彻夜长谈,顾九思怀疑这些日子不见君王来道场,多半是因为那个西域和尚的缘故。 他心知自己能够过得如此快活,全赖于君王恩宠,如今若是君王不爱道,反爱佛了去,他可该如何是好? 于是思来想去,他已有心全力研制丹药,在除夕宴献上,以此重获圣宠。 除夕宴前夕,姜昭总算是大病初愈。 她再度走在宫城内时,四处已是张灯结彩,满目流光的景象。 病中之时,孙太医从公主府赶自宫廷亲自为她把脉,岂料他前去太医院备录时,瞧见了太医令为君王所开 分卷阅读172 的药方。本也是无心一瞥,竟让他知晓了君王的隐疾。 孙太医将此事告知姜昭后,她方明白为何帝后不睦,为何她皇兄一直子嗣不丰…… 四周是长廊庭花、红绸彩灯,然而便是如此喜庆之景,姜昭一扬美眸,依旧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紫檀跟在自家殿下身后,忽闻这么一声,也微蹙起了眉,忧道:“殿下自回宫后,倒更添了许多愁绪。” 姜昭轻声道:“如今的宫廷,对我而言也不再似昔日。此处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势,自我父亡故之后,已全然出现在我眼前,甚至我已陷入局中,脱困不得。” 二人走出长廊,竟发觉天边下起了微雪。由于洛阳近几日都是颇好的暖阳,紫檀便不曾备着伞。她想着殿下大病初愈,受不得寒,一面怨自己行事不周全,一面同姜昭道:“殿下,您风寒才好,淋不得雪,不若我们先去廊中一避,我唤个宫人去取伞。” 姜昭微微颔首,正要转身回长廊内,头顶却忽而一暗。 “止妄法师——” 耳畔传来紫檀的一声惊呼。 姜昭心下诧异,忙转身看去,竟一下撞入身后之人的怀中。他常居佛堂之中,不免衣绸染香,这清清淡淡的檀香窜入姜昭的鼻息间,随之而生的,是那种熟悉又安然的感觉。 她伏在他的怀中,许久不曾退开。 而那向来在她耳畔叨叨絮絮地说着“这不可、那不行”的榆木和尚,也许久没有将她推开。 姜昭在他怀中轻轻一笑。她想啊,他是她的佛陀。 是她一人的佛陀。 佛祖也罢,众生也罢,谁也不能将他夺走。 75. 七十五 他依旧割舍不得他的佛祖 微雪在月色中染上了一层流光, 翩然如莹,长廊之畔,一粒又一粒的雪珠落于绘着水墨莲花的油纸伞面, 它们顺着伞面滑下,宛若天边星光坠入尘土。 伞下的二人相互依偎在一处,女郎的艳丽容颜埋在那僧人的怀中, 她不曾瞧见, 那僧人垂眸之时,是万般情意缠绵也是万般晦涩与克制。 在二人身后的紫檀却是瞧见了这般目光,她一面讶异于这法师的情意, 一面被这气氛惹得面红耳赤, 当下便退远了一段距离。 她是知晓自家殿下心悦止妄法师的,原先只以为是唯有殿下痴恋,如今察觉到另一方也有情意,自然是想着给他们二人多留些独处的空间。 风雪渐起,俗世的华裳与出世的僧袍猎猎翻飞, 交织作一处时,似乎也难分所谓的僧俗。姜昭在止妄怀中低声问他:“你来宫中究竟是为你禅宗,还是为了我?” 她在病中也时常关注着止妄的事情, 自然是知道他在国寺珈蓝殿论胜了顾九思, 也自然知道他自愿入宫, 时常受邀与姜砚促膝长谈。但比起这些,姜昭更想知道, 他是为禅宗还是为了她? 止妄沉默了许久,周遭似乎只余下风雪而过的声响。他不知该作何回答,便将伞柄微微一侧,压低了些许。 “许是要下大雪的迹象, 贫僧先送殿下回宫罢。” 他左顾言其他,姜昭定是不肯的,立即就退了半步仰头瞧他。这僧人眉眼皆是慈悲,尤其是此时垂眸,更是如春江之潮般的温情。 在这个僧人身上,姜昭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多到她不知道,这种温情究竟是独属于她,还是属于天下众生。 姜昭扯着他的衣袖,倔强地看着他。 “你为何不回应我?” “你若不同我说清,我便不回去了!” “叫这大雪把我埋了好了!” 姜昭连声说道。 止妄听了觉得好笑,心道姜昭这孩子脾气原来还是没改。他叹了口气,多是无奈:“殿下每每问贫僧,皆是诛心之问。” 一粒雪顺着伞骨滑入他的衣领,所过之处皆是寒凉至极。 “若贫僧说是为禅宗入宫,恐问心有愧;可若是说为殿下入宫,亦恐愧于佛祖。”止妄目色暗淡,似有诸多不可言,他再度道,“殿下大病初愈,请回殿罢。” 他依旧在逃避。 他依旧割舍不得他的佛祖。 姜昭愤恨地看了他一眼,便一头扎入风雪之中。身后是 分卷阅读173 紫檀的一声惊呼,止妄忙执着伞紧紧跟在她身后。 感受到身后的步履涉过浅雪的声响,感受到头顶的油纸伞半遮半掩,姜昭只觉得怒意更盛,走得却是越发地快了。 风雪扑面,寒意凛冽,姜昭的思绪清醒至极:二十年的礼佛生涯,他原本是要将此一生献给佛祖的人,凭什么会为了一个她、区区一个她,放弃自己的信仰?哪怕他已动了情念,也不肯放弃佛祖?! 剖析得越是清晰,姜昭的心也越发地冷。 父皇常说,皇家儿女乃天潢贵胄,站得越高越是孤家寡人。起初她是不懂的,分明是坐享荣华,有万千人簇拥而至,这般鲜花着锦,为何说是孤家寡人? 如今她是明白了父皇的意思,可原以为哪怕所有人都离去,止妄也会义无反顾地伴在她身侧,却是她错了...... 她不是他心中至关重要的那个,所以迟早有一天,他也会离开。 姜昭恍恍惚惚地回到寝殿,将自己蜷缩在被褥里。 外头传来紫檀的声音,她将止妄拦在了外头,略带了些冷淡。 “法师止步吧,我家殿下今日颇有不适,不便请您入内。” 而后又听那僧人一叹,似乎是沉默了片刻。 良久之后,才听他轻声嘱咐紫檀:“殿下方才淋了些雪,还请紫檀姑娘瞧着她更了衣干了发,再睡下才好。” 紫檀闻言愣了愣,这法师待殿下这般怜惜,分明是动了情,那为何不肯从了殿下?佛门清修又有何等好?食不得人间美味佳肴,享不得红尘诸多情爱,不修了又何妨? 在紫檀心中,这天下儿郎若有入得了自家殿下之眼的,必然是得了天大的造化!哪儿还能见得这般推三阻四的! 她冷声:“法师可知殿下待你是真心实意的,若你肯还俗,殿下是愿以一国公主之尊,冒天下之大不韪,招你为驸马的。” “紫檀!”姜昭在里头沉声喝道。都这样不领情了,她又如何愿意再将自己的心思,平白给人作践? 紫檀心知自己多言,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止妄一眼,便叫宫里人将他请了出去。 那僧人撑着泼墨似的莲花油纸伞,在留仙殿外头站了许久,染上霜华的墨色莲被滑落的积雪,洗涤得越发清明。 缓缓的,这一身法衣的僧人抬眼,漫天微雪入眸底,他看了半响。直至风雪中有一宫人匆匆赶来,瞧见了他,眼中一亮,忙远喊道:“法师、法师你原来是在此!可让奴婢好找啊!圣人传唤您多时了,法师快随奴婢走!” 止妄别开了目光,却有一粒雪落进了他的眼中,平添一抹凉。他转身,朝着拿宫人淡淡地颔首。 近来圣人颇爱寻他谈佛论道,但圣人所求诸事,也非佛家能解。 …… 随那宫人入了御书房,只见得姜砚焦虑不安地在桌案前来回走动,闻得了步履的声响,方才抬起眼瞧来。 他见着了止妄,令宫人阖上了门,才焦灼地道:“法师,朕方才在小憩了片刻,忽而梦见一金龙跃池而出,金光灿烂,辉煌至极。” 止妄道:“金龙入梦,是吉兆。” “不,不止如此。”姜砚蹙眉摇头,面色惶惶,“而后朕又见天边来了一只巨大凤鸟,将那金龙生生咬做了两段,漫天之血如倾盆暴雨。” 止妄面色一凛,这梦诡异至极,并非是什么好兆头,他虽会藏传禅宗的解梦之术,但生来便处于政权中心而养出的敏锐直觉告诉他,此梦无论如何,他都解不得。 他垂眸道:“贫僧修为低微,解不得陛下之梦。” 姜砚失望地看了止妄一眼,忧思间,他不由得想起了顾九思。于是他当即让人传顾九思来。 待到顾九思受召而来,姜砚又将此事同他说了一遍。 这道人余光瞧见了止妄,不免心下冷哼,西域和尚嘴皮子利索算的了什么,到了要紧关头,不还是半点本事也没有? 禅宗将算命看相视为外道,自然比不得道宗的术法。然而顾九思听了这梦中之事,也不免沉吟了片刻。 姜砚见此又再度蹙眉,略为失望得问道:“真人也解不出来吗?” 顾九思忙道:“陛下,臣解是解出来了,但涉及皇家,着实不好说。” “都这等情况了,又有什么不好说!”姜砚气急,一甩袖, 分卷阅读174 “你且说,朕不治你罪。” 顾九思垂眸:“昔日臣为淮城殿下瞧过面相,发觉淮城殿下之贵,远胜于陛下……陛下为真龙天子,淮城殿下为凤鸟,梦中龙凤相争……” 他歇了声不再说下去,可话中之意却是意味深长。 龙凤相争,龙却死于凤口。他说梦中凤鸟为淮城长公主,此言甚是狠毒! 止妄滚动持珠,轻轻看了顾九思一眼,忽而出声道:“陛下,贫僧对此梦也有一解。” 不知为何,这和尚淡淡瞥来的一眼,竟让顾九思想到了佛寺内的怒目金刚,可待他细细打量,这秀逸的和尚依旧是一双无波无澜的慈悲目。 顾九思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也不再细究,听得这和尚这么一说,他倒是想看看是要说出什么个东西来。 而姜砚却是觉得奇怪,不是说修为低微解不得吗?怎现在可解得了?但他也着实是想听听佛家的解释。于是他道:“法师请说。” 止妄道:“《山海志》中言:龙生子是谓龙子,生女是谓龙女。真人将龙女混淆作凤女……” 他抬眼直视顾九思,依旧是又淡又浅的目光,只是莫名多了几分威严,“不知是作何居心?” 顾九思被问得心神一颤,当下驳道:“太后为凤,生女亦为凤,如何说是贫道有意混淆?” 止妄声色骤然一冷,“太后为凤,公主为凤,皇后亦为凤,依真人所言,岂不是说陛下身侧诸多血亲,皆有意暗害陛下?” 他朝顾九思走近一步,面上并无过多的表情,“华丹真人,太后乃陛下之母,公主乃陛下胞妹,皇后更为陛下结发妻,你借此梦挑拨离间,未免过于荒唐了些。” 这番话字句见血,顾九思不由得被吓退半步,他下意识得看向姜砚,却见姜砚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打量来的目光也冷了几分。 顾九思一阵心惊肉跳,心知此时若不再说些什么,定会受到君主责罚,他一拂衣摆,跪在姜砚身前,哭诉道:“陛下,贫道近日倾力为陛下炼丹,颇有所获,恐是将精力耗费于此,导致今日解梦有误,贫道、贫道是全然无挑拨离间之意啊!” 76. 七十六 献丹 姜砚颇爱道家丹术, 听见顾九思炼丹有成,神色倒是缓了缓。他轻咳一声,对顾九思道:“也罢, 方才朕许诺你不降你的罪,这次就罢了,但日后可不得妄言。” 顾九思松了口气, 连忙称是。 姜砚身患隐疾, 不愿让他人知晓,于是又对着止妄道:“今日有劳法师解梦了,朕还想同真人探讨一番丹术, 不若先请法师回去憩息?” 止妄起身告退, 法衣擦过案牍,他淡淡地看了顾九思一眼。 宫人引他至殿门之外,此时夜色如墨,天边的雪还未停,檐上积雪又落了一层, 止妄在这儿站了片刻,隐隐约约地能听见殿内顾九思对着君王道:“明日正逢除夕佳节,贫道愿将此丹献上, 恭贺陛下国泰民安。” 止妄垂眸将佛珠转过一颗, 这是姜昭赠给他的, 那日接过之后就不曾离过身,这些佛珠圆润坚硬, 虽是木质,但却有着恰到好处的分量,被轻轻转过后,微有一声轻响。 他取过宫人手里的油纸伞, 走入漫天微雪中。 回至宫中的佛堂,止妄阖上双眸,见姜昭正懒懒地倚在榻上,绯色的宫装艳丽无匹,绫罗绸带曳地,万般冶艳芳姿。 这贵主微微掀起眼帘,似是跨越虚空,目光灼灼地朝他看来。止妄心头一跳,意乱之中猛然睁开了眼。 “你这是......慌什么?”姜昭似笑非笑地问道。 止妄沉默不语。 面对姜昭的挑逗与逼问,他从来只能选择沉默。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道:“方才殿中之事,殿下应当都瞧见了罢。” 姜昭歪了歪头,挑眉问:“殿中之事啊......你是指顾九思构陷我的事,还是你出言维护我的事呀?” 又是良久的沉默。 “总之,顾九思此人居心不良,殿下务必小心为好。” 说了这番话后,止妄便端坐到团蒲上,潜心礼佛。 姜昭瞧了会儿,见他着实是入定了,也不再扰他。便思索了半响,以身体不适为由头,让宫人去喊来 分卷阅读175 了孙太医。 期间她将公主印信交给了紫檀,她对紫檀道:“明日除夕宴之后,你将此交到法师手上。” 紫檀心惊不已,公主印信可掌千骑兵马,除却昔日被柳彧所囚,被抢夺去之外,殿下可从未将公主印信交予过任何人,今日怎会如此突然地要交给止妄法师? 她讶异至极,愣了一愣,方才接过。 姜昭揉着眉窝,略显疲惫地道:“你不必言其他,只需牢记如今诸多人,仅可信他一个。” …… 次日冰雪覆地,洛阳宫城似被银妆所裹,晴光映衬出遍地晶莹,大红的宫灯高挂飞檐,红绸络绎,一串爆竹喧天,惹得年小的宫女捂耳惊呼数声。 留仙殿内,姜昭的目光闲闲探出窗扉,瞧着那些小宫女欢声嬉闹,出神了半响。 紫檀捧着宫装入内时,顺着姜昭的视线往外看了看,她蹙眉道:“这些新入宫的丫头,着实有些不懂规矩了。” 姜昭含笑看向紫檀,道:“除夕佳节,喜庆些也是好事。当年紫檀可是比她们能玩闹呢。” 她眸光浮动,似乎想起了昔日。说来也怪,一向等闲度日的她,居然也难得地有了几分时光飞逝的感伤。 这两年所发生的事情着实让她有了疲惫,疲惫到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曾经鲜衣怒马的岁月。 “殿下是冤枉奴婢了,奴婢当年可是都跟着殿下呢!”紫檀笑嗔,将宫装放在一旁,又道,“这是掌衣大人送来的,殿下可要瞧瞧?” 姜昭瞥了一眼,宫中之人多知她喜爱艳丽奢靡之风,故而此次送来的广袖舞裳也是极尽华色,大片金丝绣线的海棠花成片交织,在赤色绸缎上肆意舒展。 她看了眼天色,道:“紫檀,替我换上罢。” …… 当夜洛阳皇亲国戚齐聚紫微城,发觉今日最早来此的,竟然是以往最会姗姗来迟的淮城长公主。 这瓌姿艳逸的贵主在仅次于帝后的席下,百无聊赖地饮着酒,火烛摇漾,她眯起狭长的美眸,瞧着台上伶人瞧着出神,哪怕是来了人,也不肯瞥来一眼,依旧是目下无尘的姿态。 诸多贵胄之中有人议论道:“今时不同往日,先帝在世时宠她宠得无法无天,如今又有谁会这样惯着她……” “所言极是,如今不正是不敢姗姗来迟了?” 这些讥诮入耳,姜昭的目光慢慢地冷了下来,她勾了勾唇角,朝着下方的席位逐一扫过,很慢、很轻却足以令人心生寒意。 众人被瞧得头皮发紧,顿时噤了声。 姜砚携着王皇后入席时,便是瞧见了这一片沉默的景象,除夕宴年年都有,在场多是宗亲,倒也不至于会有拘谨的说法,他觉着气氛古怪,正要问上一问。 可恰巧台上的戏唱到了《仙人受长生》这一出,只见鹤发童颜的仙人手执拂尘,白衣翩然,如御风而行,他挽指一点信徒的眉心,开嗓唱道:“予尔金玉满堂,予尔平安喜乐,予尔得道长生。” 声色清冽,语调悠长。 众人被引去了视线,不免多看了几眼。 待得诸多之人的目光齐聚,忽而一声鹤唳云霄,白烟弥散,那扮作信徒的小生,眉心朱光一闪,台上烛火骤然一灭,竟是陷入昏暗之中,然而片刻之后又是一声鹤鸣,周遭花灯齐齐绽放光华,五光十色之中,众仙娥手执凌霄花灯,络绎而出,长带飘然,加之云烟袅袅,众人只觉如登凌霄仙宫一般。 而后又见一身穿广袖仙衣,玉戈博带的小生自台后走出,待他转身而来,眉间朱砂流转华光,竟是方才那求仙的信徒。 原来是一出《得道飞升》的戏。 众人交赞不已,连连称好。姜砚开怀不已,也赐下了不少赏物。 唯有姜昭冷笑一声,猜出了这一出戏,是哪些人的安排。但她料想,这真正的戏恐怕还没来。 她再度饮罢一杯酒后,台上骤然响起一声恭贺。 “陛下圣安,开当世太平,贫道应天命赠仙丹两颗,愿陛下龙体康建。” 顾九思从众仙娥中走出,手捧龙凤紫金丹药木盒,鹤发童颜,拂尘飘然,端的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 龙座之上的君王眼眸微亮,在那紫金木盒上流连了片刻,忙唤身侧的宫人,将此端到他跟前。 他迫 分卷阅读176 不及待地令人将此木盒打开,只见那两粒莹白如玉珠的丹药,缓缓呈现在眼底,一阵清新淡雅的药香从此间蔓延。 姜砚如痴如醉之际,又闻顾九思道:“陛下,经贫道多日苦炼,方才得此两粒,而这两粒丹药的妙处可远胜于昔日的十全大补丸呐!” 姜砚好奇不已,忍不住问:“敢问真人,这丹药是妙在何处?” 顾九思:“老者延年益寿,少者启智灵毓,阳者龙精虎壮,阴者滋补养颜,容貌永驻。” 道家讲究男为阳女为阴。姜砚闻得那句龙精虎壮,便已露出了神往之色。 适时,姜昭笑了笑,对着姜砚道:“这等绝妙的仙丹,孤倒是好生好奇,皇兄可否容我瞧瞧?” 姜砚自然没什么不可,便叫宫人将丹药端至淮城长公主跟前。 药香馥郁,姜昭不由得倾身一探,伸手取过那紫金盒,细细地打量着哪两颗丹药,指尖的金驱若有若无地在上头掠过。 半响之后,她似是觉着无趣了,便将紫金盒递回宫手中,兴致缺缺地道:“顾真人将此丹药说得如此神乎,孤倒是有几分不信的。” 姜昭想了想,又抬眼看向姜砚,眼若秋水,神似春柳,她娇娇地央道:“皇兄赐我一颗罢,我想瞧瞧顾真人所言的滋补养颜是真是假。” 姜砚无奈一叹。 他这皇妹每每露出这般神态,便总叫他心软得不行,可这丹药他又是舍不得给的,毕竟他还指望着这丹药治好他的隐疾。 为难之际,他不由得恼起姜昭不够懂事。 姜昭见姜砚似有恼色,倒是将他的心思猜透了几分,于是又道:“皇妹近来觉得,一女儿之身握两营兵马,着实有几分不妥,愿在除夕后将此归还予皇兄,皇兄觉得,如此可妥?” 席间,王符作为天子宠臣,也受邀参宴。他忽闻此言,神色一亮,当即给顾九思使去一个眼色。 若能得到淮城长公主手里的兵权,区区一粒丹药又算的了什么? 王符心头热切,恨不得代姜砚直接应下才好。 而顾九思瞧见王符的眼色,摩挲着拂尘,思索了一下。他对兵权无所求,故而不似王符那般热切,比起这些,他倒是奇怪于淮城长公主的用意。 淮城长公主一向对丹药不屑一顾,怎会用手里兵权,换一颗丹药? 顾九思只觉其间定有什么筹谋,便不肯听从王符的意思。 王符气急,对于兵权的渴已经完全掩盖过他的谨慎,他忙从席间而出,恭敬地道:“公主殿下大德,应有赏赐。顾真人的灵丹妙药,既然已炼制出了两粒,定然还能在炼制出百粒千粒。陛下,公主之德可堪受此灵药呀!” 77. 七十七 红尘为劫数,法师你已在劫难逃…… 百粒?千粒? 顾九思听王符将他的丹药说得好似炼制得轻而易举般, 当下就生了些怒意。但总归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也不好当众驳他的意思。 于是面对姜砚求证的目光,他还是神色淡淡地附和道:“炼丹虽是不易, 但如今贫道已能制出此丹,日后定然还能献丹于陛下。” 听了这番话,姜砚总算是放下了心, 他万分不舍地赐了颗仙丹给姜昭, 还不忘嘱咐她小心贮藏,以免失去了药性。 姜昭由始至终都是面如止水地看着他们,哪怕这丹药如愿到了她手中, 也不过是未达眼底的轻笑。 她厌恶顾九思与王符鬼话连篇, 可也更厌恶姜砚,自幼学得帝王之术,却始终被贱人蒙蔽的愚昧模样。 一时之间,她觉得有些倦了。 宴中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看似繁华热闹的景象,却是虚伪得叫人恶心。 忍至最后,帝后终于离席, 姜昭也不愿再多待片刻, 一挽裙衫, 便也走了出去。然而才踏上殿外长廊,就闻得身后有人再喊“姑姑莫走”。 姜昭一回头, 见姜祐匆匆而来。她停步等着他行至跟前,微微挑眉,等着他说话。 姜砚走得急,喘了两口气, 才恨恨道:“姑姑,那劳什子的仙丹你可万万不可吃呀!我母后说那妖道不怀好意,炼制的东西都吃不得的!” 姜昭瞧他小脸微红,甚是可人,不由得捏了两把,姜祐不堪受扰,捂着脸退后半 分卷阅读177 步。 “姑姑你莫要这样!”他见姜昭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又强调道,“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长廊垂花,灯火阑珊,一片光影间,姜昭的眉眼弯了弯,尤为漫不经心地笑道:“阿祐,若是姑姑被这仙丹毒死了,你可要叫人把那妖道……打入大牢、斩首示众啊……” 姜祐闻言心下一跳,“姑姑你说什么胡话!” 然当他抬眸瞧去,见他这为誉为“大齐明珠”的姑姑,美眸微微眯起,神色既是惫懒又是玩味,便知晓他姑姑又是在同他开玩笑了。 姜祐一时气恼,道:“不同姑姑说话了。” 他人小言轻,说话总被人当作童子稚言。这次被姜昭戏弄得恨了,他是打定主意不管这个姑姑了。 可到了夜里,姜祐又在寝殿内辗转难眠,一会儿想着姑姑如何的待他好,一会儿想着姑姑常陪着他玩。他的父皇是已经无法劝得住了,总不能再叫淮城姑姑迷恋上这害人的玩意儿。 姜祐思来想去,又爬下了床。 谁知才换上了鞋履,外头灯火乍现,一宫女传了消息来,说是陛下和淮城长公主服用了仙丹后,双双昏迷不醒。 姜祐心神具震。 不由得又想起了,淮城姑姑在长廊之下所说的那一番笑言。 …… 与此同时,紫檀在姜昭吐血昏迷之后,将公主印信交到了止妄手中。 她已猜出自家殿下是在布局,便依着先前的授意,寻找到了止妄法师,她虽然不知自家殿下为何对此人如此信任,但她却是万分信任自家殿下的。所以在殿下昏迷之后,她也只信止妄法师一人。 止妄拿到公主印信后,垂眸看了半响。 而后他将此放在了紧贴于心口的位置,又再度坐回团蒲之上。 佛珠被转过一颗又一颗,他阖眸瞧见姜昭面色苍白地躺在留仙殿内,堪比明月的美丽面容,在她昏迷之后,少了鲜活的色彩。 哪怕知晓了她的筹谋,见了这般场景,也不由得生有些许心慌。 但他不能慌。 他要等。 等云蔺完成姜昭的部署。 …… 宫城内,云蔺在谒见王皇后之后,已经获得了捉拿顾九思和王符的手谕。 他领御林军直逼道场,以谋害皇帝和长公主的罪名将顾九思打入大牢。 那会儿顾九思正于丹房炼制丹药,忽而被破门而入的士兵压了出来,竟是连半点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他眯眼一探,瞧见了为首之人竟是云蔺,片刻间,便想明白了不少东西。 此番宫内动静不小,且云蔺捉拿顾九思之后已经过去些许时辰。王符埋在宫中的耳目得到消息,连夜将宫中情况传递了出去。 探到消息后的王符在府中来回踱步,如今丹药出现了问题,顾九思被打入大牢,他定然也会受到牵连。而唯一可依靠的君王尚在昏迷之中,一时之间他竟然无法可解眼下的困境。 若是束手就擒,难保政敌不会伺机在牢中对他下手…… 王符越想越慌,心中忐忑不安。他自知得到君王的宠信之后,与诸多人生了龃龉,而这些人恐怕会趁此机会将他踩得无从翻身。 他绝不能被打入牢狱! 他必须要等到君王舒醒! 王符神色一暗,连忙命家中管事召集暗卫,全力护送他出城。 夜间烟火不绝,当空连连绽放,诸多光色乍然一现,刹那的流光溢彩。除夕之夜,洛阳百姓本在家中守岁,忽而瞧见一群黑甲骑兵手持火把,自窗前掠过,扬起一片尘土。 这群黑甲骑兵动则声势如雷鸣,吓得不少百姓家中的小儿哭啼不止,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只惶惶不安地锁紧了门窗。 适时,王符的车马已至城门关卡处。他走得急,不带行李也不带妻妾儿女的,关卡处的守卫全然不知他是要出逃,便只稍稍检查了一番,正要允了他出城。 眼看着栅栏就要被挪开,忽而听后方马蹄阵阵,一片喧嚣中响起一声大喝。 “王符谋害长公主,不得放他出城!” 众守卫神色骤然一凛,纷纷拔刀指向王符的马车。 分卷阅读178 然而王符知晓此时需放手一搏,便吹响长哨,召来了隐藏在暗处的死士。这些死士从四面八方涌来,直逼关卡处的若干守卫,势要为王符杀出一条路来。这些守卫见此实力悬殊的光景,倒也是硬气,生生拖到了黑甲骑兵赶到。 黑甲骑兵来时,只见遍地尸骸,血流成河,唯一还在死战的守卫,在刹那间被死士一剑穿心。关卡处的守卫多是从军营内调来的将士,平日里同吃同寝,皆是熟悉的伙伴,这一幕显然刺激到了黑甲骑兵。他们手执长戈,毫不留情地将这些死士全然诛杀,并且迅速拿下了王符。 滴血的长矛横在王符的脖颈处,一滴又一滴的血落在他的衣间,渐渐染开了大片的红,这样鲜艳又粘腻的色泽刺激到了他的心神,自知大势已去,王符崩溃得大喊大叫,状若疯子。 “你们不得杀我,我要见陛下!” “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你们不得杀我!” 适时,黑甲骑兵中走出一身披袈裟的俊秀僧人,宝相清冷,风骨秀特,款款而来间,他手中的持珠泛起了一声轻响。 “阿弥陀佛,还请施主莫要再反抗了,何等罪名,自有人定夺。” 王符仰头看他,认出了此人是近来颇得君王喜爱的那位西域高僧,不过平日见他多是一双慈悲目,温泽众生的模样,如今在诸多火光间再度瞧见,却觉得人还是那个人,眉眼还是那个眉眼,然而远不如此前所见的那般温泽。 甚至是在他垂眸而来时,那所谓的慈悲目中,竟漫过些许冷意。 王符当即知晓了,这西域僧人恐怕不甚待见他。 不过也是,能得淮城长公主的印信,调动千机军,必然是那位贵主的心腹,不待见也是正常。 王符面色灰败,苦求道:“法师莫要杀我!我随你们去大牢就是了!” 他当真是怕极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黑甲骑兵,可况那长戈还稳稳地架在他的脖颈之上,令他半点不敢动弹。 止妄闻言,便请黑甲骑兵暂且收了利刃,他看了眼松了口气的王符,又请士兵将他关押至大理寺的牢狱内。 在牢狱内,他瞧见了已被云蔺关押进去的顾九思。 此时的顾九思形容狼狈,衣发凌乱,但却不见半点慌乱,反倒是拿着龟壳铜钱反复在卜算些什么。 顾九思听见动静,眯着眼抬眸一瞧,见止妄从幽暗的长廊里走出。 他并不在意王符也被打入了牢狱,只是若有所思地道了声:“怪哉怪哉。” 大理石的牢狱阴冷且森暗,借助着微弱的火烛,止妄也看见了端坐在囚牢内的顾九思。 隔着铁质的栏杆,他遥遥地行了个佛礼,朝顾九思道了句“阿弥陀佛”。 曾于佛寺的珈蓝殿前论过道,也知此人行事未必端正,但又需得承认,这位华丹真人的修道之心,远胜于千千万万的人。 顾九思盯着止妄的面容,打量了半响,又起身走近,再度打量了半响。良久之后他竟是笑出了声:“你这个和尚真是了不得啊!” “初见你时,贫道瞧你的面相,可是个在佛法上有大造化的人呐!贫道原先还忧心,有你在洛阳,恐怕佛宗会因你走大势而压过我道宗。”顾九思笑得意味深长,“只是贫道万万没想到,如今再见到你,竟是面相大变。” 止妄的神色依旧是平静如水,只是在垂眸的瞬间,眼底有清波浮动。 他不再理会顾九思,只是径自顺着幽深冷寂的长廊走了出去。 “既是背离佛祖,也是舍弃他日万古流芳、佛法传世的大造化,红尘为劫数,法师你可是在劫难逃啊......” 远远的,顾九思的声音从幽暗的牢狱深处飘荡而来,很轻也很冷。 78. 七十八 可知我会为你忧心? 距离顾九思和王符被打入大牢已过去三日, 君王昏迷不醒,朝野上下已有动荡的迹象。先帝指下的四大辅臣中,谢良和张信已死, 身为骠骑大将军的狄越是武将,全然镇不住朝堂里的局势。 但好在云蔺因捉拿了王符和顾九思,取得皇后信任, 皇后有意提拔他, 便给他监管朝政的手谕。云蔺得了这手谕,索性联合了狄越将朝野内不安分的官员,狠狠打压了下去。 尤其的先前与王符来往密切的朝官。 不过云蔺作为一个小小的八品监察 分卷阅读179 御史, 着实叫那些朝官心有不服。 于是就有朝官前去林尚书令家中恳请林兆出面主持大局, 然而林兆因独子离世一蹶不振,已经称病了许久,这些朝官见到他时,竟是瞧见了几分油尽灯枯的迹象。 众人唏嘘不已,也深知林兆这样的情况, 定然是无法主持大局的。 正当他们想着另寻他法排挤云蔺之际,淮城长公主竟然醒了。 这位先帝亲封的淮城长公主,身穿紫金鸾凤牡丹朝服, 头戴九珠垂绦金玉冠, 腰环石青玛瑙博带, 仪态万方,贵气逼人地走至朝堂阶上。 她转身居高临下地看向众人, 面色虽是苍白,但眉眼带笑,漫不经心地掠过时,万般的威严肃穆。 一时之间, 百官恍然,竟觉得仿佛又见到了先帝临朝一般。 他们噤若寒蝉,无言良久。 这贵主是先帝亲封的淮城长公主,更是被授予四国封地,堪比亲王。何况此时此刻,君王昏迷,太子年幼,除却皇后之外,也再无人可比得这位殿下之贵。 姜昭见众人安分了,终于开口道:“听闻大家去寻过林尚书,不知近来林尚书如何了?” 她问得随意,却半天没有人敢回话。毕竟朝堂中的人都知道,云蔺可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人,难保此次是不是这位长公主要为自己人出气,想要借此发难。 姜昭等了半天没人回话,心头微怒,正要是要发作。 云蔺见机上前道:“回殿下,听闻林尚书依旧卧病在床,并无好转的迹象。” 姜昭闻言,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喉间忽的泛起痒意,她忙捂嘴咳了好几声。谁知就这么一咳,竟是咳得满手鲜血。 眼瞧着这位贵主面色又苍白了几分,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随侍的大太监连忙喊人递来了帕子,又叫人摆上了座椅。 百官神色各异,见这场景心中各有揣测,大太监解释道:“淮城殿下因丹毒伤了身子,虽是醒了,却余毒未清,还诸位大人谅解。” 姜昭接过帕子擦拭了手,倒也毫不客气地坐上了扶手椅。 丹药上的毒是她亲自下的,但她给自己下的是毒,给皇兄下的却不过是迷药。因为只有如此,才不会有人怀疑,是她在触碰丹药时下的毒。 姜昭垂睫缓缓擦去唇角的血,余光瞧见那帕子沾染了浓浓的血腥,不由得笑了笑。 这毒越是狠,她便越是清白,而顾九思和王符……就越是罪无可恕。 姜昭缓了缓气,倚着靠椅道:“林兆既然重病缠身这般久,这尚书令便由云蔺暂代吧。” 百官哗然。 这云蔺出生微末,凭什么可以代尚书令一职? 他们心中是一万个不服。 甚至有人当下就出列表示:“云蔺不过一个八品监察御史,不堪为代尚书令。” 更是有人道:“朝中官员任免,理当由陛下清醒之后,才可定夺。” 诸多议论声充斥其间,姜昭缓缓地拧起了眉头。她沉着面色道:“陛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朝堂之事更是刻不容缓,你们说云蔺不堪为代尚书令,但此次他捉拿王符和顾九思有功,孤和皇后娘娘皆以为此人可堪重用。” 姜昭取出皇后的手谕,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陛下昏迷,各位大人便生了异心?还是说,已经听不得孤和皇后的旨意了?” 百官忙道:“不敢不敢……” “只是此举……” 姜昭骤然起身,外头黑甲骑兵应声而入,各个手持长戈,目露肃杀之气。 她转眸看向那位话说一半的朝官,笑问:“此举如何?” 那朝官余光流连一圈,尖锐的兵刃在殿中泛着森冷的光,他瞧得头皮发麻,扑通跪在地上,道:“殿下此举英明!” 怨不得王符对兵权如此热切,毕竟强权之下,这些朝官有再多的心有不甘,也不敢在多说一句话。 见他们都老实了,姜昭才慢悠悠地和他们讨论如何处置王符和顾九思。未免夜长梦多,她是有意在姜砚醒前,先将此二人处置了。 故而与其说是讨论如何处置,倒不如说是姜昭只是支会了他们一声而已。 …… 又是三日过去,姜砚还是不曾醒。国不可 分卷阅读180 一日无君,情急之下,姜昭同王皇后、狄越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先让姜祐代政。 姜昭原想着让王皇后垂帘听政,但王皇后却拒绝了她。 王皇后将目光转向榻上的君王,眸有哀凄之色,她对姜昭道:“我不擅处理政务,比起这些我更想待在他身边。阿昭,若是摄政之人是你,我会尤为放心的。” 这位国母的目光诚恳且真切,几乎在瞬间就让姜昭愧疚不已,毕竟是她让皇兄陷入昏迷之中,可皇嫂却是如此的信任她……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愧疚感让她窒息至极。喉间又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痒意,她恐惹皇嫂忧心,便强行忍着。 直到回了留仙殿,姜昭才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遍地都是浓稠的血。 她弯着腰,半响直不起身。 紫檀见到这一幕,捂着嘴哭跑至姜昭的身侧,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姜昭心知紫檀胆子小,恐怕这一吐血又会使她好几日惶惶不安,于是就想着安抚她几句。怎着这一抬头,就见着前方站着一位穿着袈裟的僧人。 红棕色的木纹佛珠缠绕在他的指节间,越显得那双手匀称清秀,骨节修直。留仙殿内火烛流光艳艳,这僧人袈裟曳地,姿仪美甚,那悲天悯人的眉眼沉溺在淡淡的辉泽中,似乎少了些许温度。 他淡声:“殿下为何要用这样的计谋?” 姜昭敏锐地察觉出他有别于往日的态度,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在生气?为何要生气? 是气她不择手段…还是气她将他拉入这场斗争中? 艳丽绝伦的朝服擦过案牍,姜昭抹去唇角的血渍后,便挽袖坐在了榻上。她斜过眼看他,轻声问:“我连胞兄都算计,你觉得心思毒辣吗?” 火烛幽微,光影斑驳。紫檀自知参与不得他们的对话,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姜昭等了许久未见止妄有所答复,心头泛起了一片凉意。 “也罢,毒辣便毒辣罢,你识得我这般久了,总归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分明委屈极了,面上却还是漫不经心的神态,“只可惜法师教诲我良善许久,我是改不得了。” 止妄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贫僧并非是这个意思。” 他走至姜昭跟前,忽而倾身靠近。淡淡的檀香拂过鼻尖,姜昭讶异地看着那俊秀的容颜渐渐靠近,虽不知他要做何,心头却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响鼓。 而后她只觉唇角微微一沉,原来是止妄伸手轻轻地擦了擦她的唇角。 “有血。”终究是舍不得生她半点气,止妄温声道,“希望殿下日后多惜身,莫要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姜昭微微一怔,原来和尚他是在担忧她的身体,心头笼罩的寒意在霎时间被驱散,登时一片春光明媚。 止妄瞧她心不在焉的模样,便握住了她的手,将两指搭在那凝脂皓腕之上,探了探她的脉搏。 半响,他的眉头一点又一点的聚拢了起来,虽然他的医术比不得孙太医之流,但总归还是识得些许脉象的。只是他没想到,姜昭为了这个局,竟是对自己下得了这般狠手…… 姜昭见止妄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她心虚不已,不由得有些发怵,她连忙将手收了回来,眸光闪烁:“和尚你莫要瞎担心啦,我并没什么大碍。” 这是她亲自向孙太医讨的毒药,她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此毒凶狠,带有寒性,她清了柳彧的余毒也未过多久,如今再度毒性缠身,虽是没有性命之忧,但已经是伤了她的底子,恐怕需要个一两年才可调养好。 可既然是苦肉计,不狠些,又如何称得上是苦肉计? 她便是这样的性子,行事果决,若是要做就是要做狠做绝,哪怕是对自己。 “姜昭。”止妄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平心而论,他的声音好听得很,不徐不疾的,若自石缝间缓缓流淌过的清泉,清雅稳健。但这次,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却是少有的严肃。 “你是大齐的长公主,忧心君王受人蛊惑,忧心大齐万里江山,这是你的责任,贫僧知晓,故而从不以为你有半分错处。但你以自身安危为筹码,可知……可知……” 可知我会为你忧心? 79. 七十九 命悬一线 分卷阅读181 姜昭知晓止妄是在担忧她, 心中甚是欢喜,当即在止妄面前保证下不为例。 止妄生性温和,见她都这般说了, 叹了口气也只得作罢。 片刻之后,未闻殿中再有声响,外头的紫檀走了进来, 目光落在了二人交叠的双手上, 轻轻一咳,道:“殿下,大公公送了折子来, 说是云大人定夺不得, 须得给您过目才行。” 感受到紫檀的视线,止妄缓缓地挪开了手,一身宝光,面容平静。 但眼下君王多日未醒,朝中的不少折子都送到了姜昭殿内, 她经紫檀这么一提醒,也没了过多的心思放在自己的儿女情长上。 姜昭颔首道:“那便送进来吧。” 得了姜昭的准许,紫檀便领着大公公和若干宫人入内。那大公公走进内殿, 瞧见了里头端坐着个俊俏僧人, 先是一愣, 而后迅速收拾好心态后,立即招呼着宫人将折子放置好。 许是深夜瞧见一国公主的殿中坐了个僧人, 着实稀奇,这些宫人一面放着折子,一面频频偷着瞧。 这大公公先前是跟着先帝的,先帝驾崩后又跟着姜砚, 称得上是宫里地位最高的老人。昔年先帝宠爱这女儿,屡屡让他派人多瞧着这贵主,那可当真是要什么给什么,有什么不顺心就先给处理了,故而大公公也算是瞧着这贵主长大的。 他深知这贵主早年行事荒唐,颇爱俊俏貌美的郎君,如今瞧上个俏和尚似乎也不为过,只是这和尚是君主颇为重视的一个,这便有些不妥当了。 大公公思来想去,想得那老肠子都打起了结,待他领着那些宫人出去后,便沉声警告道:“淮城殿下近来忧思甚重,须得礼佛开解,也非什么要紧事,但也不可到处乱说,听明白了吗?” 那些宫人在宫里待得久了,自然也晓得什么能说得,什么不能说得,当即谨言慎行地连连称是。 …… 此时留仙殿内,帘纱如云,烛台通明,瑞兽香炉缓缓地升起一抹淡雅的香。下方的碳炉静静地燃烧着,偶有细微的风拂过时,才轻轻崩开一声响。 案牍前的女郎将奏折缓缓翻过,她蹙着眉头,一手抵着脸颊,一手执着朱笔,似乎有些苦恼。 余光瞥过,她瞧见止妄还坐在那儿,他取了本书,正安安静静地翻看着,眉眼低垂,端正清雅,如若天人之姿。 姜昭受此风姿所惑,不由得频频瞧去,待她几眼瞟过,却也看清了那书封上的字。 留仙殿先前住的是明妃,明妃好读书,故而殿中藏书不计其数,先前整理了一些放入藏书阁,但殿内还是留着不少。而此时止妄所翻看的,正是昔年姜昭从明妃那儿窃的《西域六记》。 姜昭一时有些恍然,止妄来到洛阳陪了她许久,她都快忘了,他也曾是受万民朝拜,受百姓敬仰的一国之君。 可来到洛阳之后,除了一个西域高僧的头衔,他似乎什么也没有,没有熟悉的子民,没有熟悉的土地,更没有锦衣玉食、万众敬仰……他是不是、后悔了? 想到此处的姜昭心乱如麻。 然而正当她出神之际,这僧人却款款走至她身侧,看了那折子半响。他俯身,指腹落在白页之上,腕处的佛珠稍稍滑落,轻扣上青玉桌案。 清脆一响,姜昭回了神。 “户部侍郎言,江东地带今年收成不佳,百姓生计成难事,倘若依常赋税,恐惹民怨。”止妄道,“江东乃一片沃土,国税之中有四成出自于此,若是江东收成不佳,恐怕是有碍财政。” 他的声音顿了顿,“殿下最好是要派人去瞧一瞧,江东收成不佳的缘故了。” 姜昭放下手中的朱笔,道:“你所言正是我之意。” 她美眸转过,看向止妄,玩笑道:“若有一日你不做和尚了,我定要叫皇兄拜你为中书令,以你的治世之才,定会让我大齐海晏河清,万国来朝。” 止妄被她逗得弯了弯嘴角,“殿下说笑了。” “我可没说笑。你以为你仅知拜佛修禅,可佛国政教合一,你又焉知这多年所学,更多的是礼佛还是治国呢?” 姜昭撇了撇嘴,又翻开了下一本折子。 …… 一晃多日过去,姜昭已经批了不知多少份折子了,哪怕是有止妄在一旁帮着她,她也觉得心神生了倦怠。 她奇怪不已,为何药效已过 分卷阅读182 ,却始终不见她皇兄醒来。思来想去都觉得分外不妥,于是当夜她便去了贞观殿。 月悬中空,贞观殿灯火通明。殿外守着若干宫女太监,殿门紧闭,一派寂静无声。 姜昭踏入此地时,忽觉这气氛几分怪异,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的长鞭。 紫檀对着这些宫人道:“淮城殿下来访,还请各位通报一声。” 一宫人闻言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道:“皇后娘娘正在服侍陛下用药,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姜昭颔首,便在殿外候了些许时辰。 终于在她即将要百无聊赖地去糟蹋院里的花草时,宫人才款款走了出来,示意她进去。 挽过殿内珠帘,坐在榻畔的王皇后才堪堪放下药碗,她起身将纱帐放下。朦朦胧胧的纱帐遮掩去姜砚的面容,只能瞧见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 姜昭走近想瞧瞧皇兄,却被迎面而来的王皇后挡去了视线,王皇后拉着她的手,面色哀凄,对着她诉道:“阿昭,陛下他多日不醒,我可该如何是好?” 姜昭被这凄凄的哭诉,惹得心头一紧,只觉得愧疚不已,她连忙安抚道:“皇嫂,皇兄定然会无碍的,你切莫过于伤神……太医、太医是如何说的?” 王皇后垂下眼睫,摇摇晃晃的烛影在她面上覆过些许阴翳,姜昭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她却听王皇后的声音越发的凄婉。 “太医说那妖道的仙丹虽有毒,本也不致命,但偏偏陛下往日吃的丹药太多了,故而此次一并引发,恐有…恐有……性命之忧。” 说到后面,王皇后竟是泣不成声。 姜昭骤然一愕,怎么会这样?她分明没有给皇兄下毒……为什么那丹药里会有毒?! 一时天旋地转,她的面色惨白,近乎摇摇欲坠。不慎撞到了将药碗端出的宫人,剩余的药汁洒在了她的裙裾之上,却也顾不得了。 那宫人慌忙跪下求饶,姜昭也只是摆了摆手,让她出去。 她想不清姜砚为何会落得这般性命垂危的境地,她甚至已经隐隐在想……是不是正因为她下药的原因,导致姜砚体内的丹毒被引发…… 姜昭近乎颤抖地思忖着,忍不住用指尖的银色长驱搅动起裙裾。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银白长驱,将绸缎搅得凌乱不堪,然而在触及被药汁倾洒的那一角时,忽而漫上了一层极为浓郁的深黑色。 心头骤然一凛,她抬头看向那掩面而泣的王皇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皇嫂……”姜昭的面色阴沉至极,她起身步步靠近这个依旧在惺惺作态的女人,“你为何要毒害我的皇兄?” 王皇后眸中含泪,在烛光下,晶莹动人。 她露出不解的神色,似乎全然不知姜昭为何要有这样的质问。 姜昭抬手,将尖细的长驱展现在王皇后的眼皮底下,那浓郁的黑泽在本该是银白色的长驱上,不断的漫开。 “自皇兄昏迷之后,始终是皇嫂在贴身照料,甚至由不得他人插手,你可莫要同我说,你是半点也不知晓。” 姜昭的声音森冷无比,字句皆若冰层皴裂般寒意刺骨。 王皇后被吓得面色煞白,她缓了缓,将目光挪到了纱帐之上,渐渐的,她笑了,笑得阴郁且畅快。 她对姜昭道:“王氏满门英烈,守的是大齐江山,护的是万千黎民,可凭什么我父兄拼死守护的国土,要落在这样的人手里作践?” 姜昭咬牙,她不得不承认,姜砚并不是合格的君主,可即便如此,也不是他人能够随意谋害的理由。 “皇嫂满门英烈天下谁人敢不承认,但你父兄所忠的是我姜氏大齐,他们忠君报国一生却会因你此番谋逆之举,背负污点,你可知?” 姜昭推开王皇后,一把掀开纱帐,想要看看她皇兄是何等情况。 谁知那王皇后在身后却沉沉地笑了起来,“阿昭,来不及了他死了,尸体都该凉透了……” 姜昭大惊失色,连忙探了探姜砚的鼻息,果然如王皇后所言,早已了无生机。惊心骇目之际,喉间忽而漫上一股腥咸,她抵唇强自压下。 再度看向王皇后之时,已是目眦尽裂、杀意滔天。 纵然近年与皇兄有再多的不睦,但这近二十年的同胞兄妹情谊,又岂能忘却?杀兄之仇,不共戴天,她抽出长鞭,已生了手刃王皇后之心。 分卷阅读183 王皇后见此,连忙大喊。贞观殿内外皆是她的宫人侍卫,既然姜昭已经知晓她谋害了皇帝,自然是留不得她了。 殿外的士兵应声而入,皆抽出兵刃指向姜昭。泛着冰冷锐利之光的刀剑,团团将她围住,未留半点的突破口。 以一人一鞭敌十人十刀剑,实乃高下立见之况,姜昭此时已是命悬一线…… 80. [最新] 八十 相知相伴,同舟共济 倘若能够出其不意地就地格杀姜昭, 王皇后必然可解了这心头之患,然而她不知晓,尚在宫中佛堂的那位俊秀和尚, 却由始至终地都在关注着这位殿下。 故而在诸多侍卫拔刀相向之际,止妄已持公主印信,领着千机军前来相救。 姜昭堪堪才抽出长鞭, 便闻得外头的兵戈之声, 她笑了笑,抬眸看向这些侍卫,一字一句地道:“孤知诸位是王氏先烈的遗兵, 但王氏满门忠烈, 诸位当年亦是护我朝疆域的英雄,此时若是放下刀剑,今日这一念之差孤可以不追究。” 她的顿了顿,目光逐一扫过,威严肃穆。 “但、若是执迷不悟, 与逆贼为伍,便是抄家灭族之罪。” 这些侍卫面面相觑,心有挣扎。然而外头喧嚣声渐近, 他们自知大势已去, 其中年长的一位深深地看了王皇后一眼, 在王皇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将刀剑放在了地上。 此人跪倒在地, 恳求姜昭:“殿下,求殿下放皇后娘娘一条生路,她只是深恨妖道,方才如此罢了。” 他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王氏唯剩这一条血脉了,还请殿下看在……看在王氏全族男儿,随先帝南征北战,无一生还,守这姜齐江山的功劳,放过皇后娘娘罢……” 姜昭握着长鞭半响,她眸中带着血色,问:“她杀我皇兄,毒害君王,如此滔天大罪你竟妄想孤留她一命?” “姜昭!”王皇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说本宫毒杀皇上,那你又好得到哪里去呢?!除夕夜宴在丹药里下毒的是你,致使皇上昏迷使本宫有可乘之机的也是你,你此时此刻又凭什么将自己洗得一干二净?!” 此言字字诛心,姜昭面色煞白,翕动着唇瓣半天无法言语。 王皇后阴测测地笑着,诸多怨念在此时一齐迸发,她恨了姜氏多年,唯有今日见得这俩兄妹这般惨状,方才觉得痛快了几分。 太多年了,真的太多年了,她看着他们父慈子孝、齐家欢喜,看着他们歌舞升平、其乐融融。而她年年只能看着家中灵堂白幡飘摇,那又是何等刺骨的寒。 分明她原也是有父母有兄嫂的人,分明她也曾被人捧在掌心,可一夕之间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但父兄所愿国泰民安、盛世太平,纵此一生戎马报国,死于沙场也算是求仁得仁。 可是凭什么呀……她父兄所守护的国家,却要落在那样一个昏聩之人的手里?亲近小人,听信妖言,她费尽心思所培育的储君,倒成了他口中的“无明君之相”,何其可笑……真是何其可笑! “姜昭啊,本宫若是罪无可恕,你也逃不掉……”王皇后道,“而杀了我,姜祐会恨死你的。” 姜昭闭了闭眼,只觉得喉间腥咸至极。 …… 待到止妄领兵破门而入时,瞧见姜昭丝毫未伤,却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抵唇,面容无一色血色,身子摇摇欲坠。 他心头一跳,当即走到她身畔,扶入怀中。 姜昭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熟悉的檀香没入鼻息,始终紧绷的身子也总算松懈了些许。 她倚着止妄,尽力直起身吩咐道:“君王误服含毒丹药,故而暴毙。王皇后行止不端,禁足于贞观殿,未得孤准许,不得踏出一步。” 一字一句宛若泣血,但终究还是做下了抉择。 她留了王皇后一命,甚至不得不包庇了她。 姜昭觉得好笑,她发觉自己原来当真是能够如此的狠啊,原来她所坚持的兄妹情谊,在面临诸多利益衡量之际,当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离开贞观殿时正是月明星稀,寒风凛冽,姜昭方才一脚踏出,便撕心裂肺地咳出了浓血,她倒在止妄怀中,最后一眼所见的,是这僧人近乎颤抖的姿态。 她原是想努力地出声安抚,但眼下一黑,却再也不知天地日月。 分卷阅读184 …… 这似乎是个极为漫长又久远的一场梦。 梦中父皇健在,正与母后在庭前赏雪。他们不知在聊些什么,时不时开怀大笑。 皇兄折了一支红梅自穿花长廊走过,瞧见了皇嫂,他轻轻将这支红梅别在了皇嫂的云鬓边。 姜昭忍不住向他们跑去,一时有些急了,竟跌在了雪地里。他们闻声望来,皆眉眼含笑地朝她招手。 “阿昭,慢些走来。” 他们温柔地道。 适时晴光映雪,天地间流光溢彩,明媚得有些不真切。 可姜昭却瞧出了泪。 “父皇——皇兄——” …… “姜昭——姜昭——” 恍恍惚惚之中,她听见有人在喊她,这道声音分外熟悉,她想了半天,脑子空空如也,顿时觉得有几分烦躁。 她似乎忘记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忽觉舌尖一苦,姜昭骤然清醒。思绪回归,她身前有一个风姿绰约的人影,定睛细看,二人目光交汇,姜昭眼中猛然就漫出了泪。 “和尚,我差点就想不起你了。”她抱住了止妄,犹如孩提般嚎啕大哭。 她是多么地害怕,有一天,连眼前的人都抓不住了。 止妄轻轻放下药碗,一下又一下地,像安抚孩子那样,温柔至极地安抚着他。 人世间的苦难,用言语总是太过于苍白,似乎更多的时候,只有无声的陪伴才是最好的安抚。 止妄陪伴了姜昭很多年,有姜昭知道的时候,也有姜昭不知道的时候,虽然礼佛的生涯非常的漫长,但似乎更多的时候,他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思,都只有姜昭一人。 他轻声在她耳畔念起了经文。 低沉温柔的声音宛若春日的风,宛若春江的水,拂过耳畔拂过人心,似乎可以洗去所有的痛苦与不堪。 姜昭醒后扶持了储君姜砚登基,却将王皇后囚禁在了冷宫内,终其一生都不准她踏出一步。 她自封为摄政公主,把控朝政。直接勒令林兆告老还乡,拜云蔺为尚书令。 朝野之中诸多非议,更有甚者指着她牝鸡司晨。对于这些人,她直接令千机军拖出去斩杀。 而后云蔺彻查江东地带的收成,却发现收成不佳是假,但朝官中饱私囊导致民生困苦却是真。此案一经彻查,竟挖出背后诸多盘根错节的利益链。 此案牵连甚广,其中不乏京中权臣贵胄,云蔺一时无从下手,只得请求姜昭定夺,然而次日得到的亲批奏折上,仅有一朱笔大字——杀。 一夕之间,朝堂血洗,百官自危。人人都言摄政公主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更有人怀疑皇帝暴毙正是摄政公主所为…… 然而他们不知,这心狠手辣的摄政公主,日日夜夜都被噩梦扰得不得安眠。 一日深夜,她再度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她绝望又无助地看向昏暗的四周,却半天寻不到熟悉的身影。 她哭喊着止妄的名字,一直得不到应答。 神思焦灼之下,只觉头骨一顿一顿地痛,她捂着头蜷缩成一团,却缓解不了半分,她疼得发疯,焦躁又暴戾地撞向墙面。 守夜的侍女听见了动静,连忙点起了火烛。 火光大盛,有人自这片光里走来,所携一片春光暖阳。 “姜昭,我在这里。”他轻声说。 止妄制止住姜昭近乎自残的行为,他拂过她的秀发,看着她越发形销骨立的面容,心下惨淡。 这是恨不能用尽一切来守护的人。 熟悉的檀香入鼻,姜昭的心神安定了些许,她有些委屈地问:“你去哪里了?你不在我身侧我真的好害怕……” 她紧紧地抓着止妄的衣摆,“你别离开我,瞧不见你我会疯的。” “好。”止妄在她耳畔轻轻应道,“我永远也不会离开……” 姜昭没察觉他今日换了自称,依旧紧紧地抓着他不放。 皇兄死后,她梦里总是瞧见她皇兄从血池里爬出来,鲜血淋漓地质问他,为什么不给他报 分卷阅读185 仇,为什么要害他。她还瞧见父皇站在一旁,神色冷漠地指责她,说她杀兄夺权,狠毒至极。 字字句句砸在她心头,可她却无半分反驳的能力。 她怕了,她真的怕了。愧疚如寒池之水般没过她,致使她脱困不得,呼吸不得,唯有无穷无尽的窒息与惶恐。 只有止妄在侧时,她才会有一点喘息的机会。 止妄拂去她眼角的泪渍,“我还了俗。” 他今日去国寺还了俗,收起了佛珠,褪下了僧衣,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姜昭身侧,看着眼前的烛光忽明忽暗。 比起普度众生,比起侍奉佛祖,他更想与姜昭度过此后余生。 姜昭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慢慢地“嗯”了一声。 止妄又道:“你说要大齐海晏河清,要见这盛世太平,我都应了你了。” 姜昭终于清醒了些许,她问:“你真的愿意吗?” 背离信仰,放弃过往,只为了一个她? 止妄眸中有星光漫漫,他笑了笑,清风朗月,姿容无匹。 “我愿意啊……” 哪怕死后坠入地狱,受烈火焚烧、镬汤铁床之刑罚,我也依旧愿意。 他拂过姜昭额间的碎发,轻轻吻了一下。 昔年梦中初见殿下,自此十年凄清岁月有繁华、有暖阳,如今我也愿以余生为约,与殿下共白头,同连理,免遗恨,共苦难。 相知相伴,同舟共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