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杏(年下+养成)》 1.初嫁 水杏绞着手,垂着头坐在简陋的床上,乌黑油亮的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烛光映着她像桃花般娇艳的脸。 于大春半张着嘴,痴痴地看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好的运气,能够娶得这样貌美的新娘。 门忽然被重重的搡了一下,门外传来一声稚气的骂声,“不要脸!你们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那是大春的弟弟,八岁的于小满。 随后他便被一只粗黑皮皱的手用力拉住了,老于怒骂道,“小兔崽子,今天你给我捣什么乱,敢耽误你哥哥传宗接代,看我抽不死你。” 话音刚落,便是“啪”的一下抽在男孩脑门上的脆响。 小满“哇”一声哭了起来,又被闻讯赶来的刘桂香掩住了嘴,两夫妻合了力将他架走了。 隔了半茬,老于轻轻叩了叩门,隔着门说了一声,“大春,你就放心办事吧。怎么办事,你爹我都教过你了。你弟弟我们看着呢,不会再来捣乱了。” 于大春傻乎乎地笑,搔着头大声地对着门回了声,“嘿嘿嘿。我知道啦。爹。” 老于走了。 水杏把头埋得更低了,咬着嘴唇,把手抓着身底下的新棉被,似乎是想要朝后退,但是却又无路可退。 大春把手伸到她的花棉袄上,嘴里嘀咕着,“爹说过,要先把新娘子的衣服裤子都扒了。” 说罢,便开始脱起水杏的衣服。 水杏缩着身子,闭了眼睛,睫毛颤抖着任他为所欲为。 三下五除二,袄子脱了,夹袄脱了,最里面只有一件鲜红的肚兜,大春也给扒了。 然后是裤子。 农村人穷,即使是腊月,里里外外也只有一条棉裤,解了裤带,就刷地脱落下来,两条光洁雪白的大腿露出来。 少女玉一样的躯体很快被剥得一丝不挂,虽是瘦,一对胸脯却发育得小石榴一样饱满鲜嫩,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腿,稀疏的密林掩着那蜜桃般柔嫩的私处。 大春虽然脑子不好,却也本能地知道这身体的诱人,瞅着瞅着,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下体一阵阵发着热,不及仔细欣赏,连忙也脱了自己的裤子,把那充了血挺立着的黑乎乎的东西露了出来,随便撸动了两下,就上去分开水杏的双腿硬生生地捅进去,一边捅一边亢奋地道,“爹说的,要拿我撒尿的地方去捅你撒尿的地方,然后我们就能生小娃儿了。” 少女还没有破瓜的私处紧闭着,像这样子硬捅,只能够两败俱伤,鲜红的处子血顺着她的大腿根缓缓的流淌下来。 水杏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却仍是闭着眼睛逆来顺受地忍着。 她知道,这本来就是自己的命,既然是命,那就是没法抗争的,既然不能抗争,那就只能够忍着。 水杏嫁到于家,说得好听点是嫁,其实不过是一场交易。 水杏的哥哥苏喜定是个瘸子,家里又穷,到了三十岁的年纪还讨不到老婆,爹妈急坏了,好在家里有个刚刚长成的水杏,楚楚动人亭亭玉立的,刚巧又打听到邻村的于家大儿子脑子不灵光,讨不到老婆,他家里正好也有一个姑娘。 在这一带,换亲的事情素来都很平常,经过媒婆搭线,两家人一见面,就把亲事给定了下来。 于是在这个黄道吉日里,十七岁的于红梅嫁给了苏家的老瘸子苏喜定。 而于家则迎来了苏家刚满十五岁的小女儿水杏。 水杏不怨爹娘,爹娘把她生下来,抚养成人不容易,哥哥素来又对自己不错。 所以,能够为家里做些事情,即使牺牲掉自己这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新婚的第二天清晨,水杏拖着隐隐作痛的身体起来在灶前烧火,伺候完一家人的早饭,婆婆刘桂香又毫不客气地把一大堆脏衣服丢给她,“都洗干净了,绞干晾好了,然后过来,我来教教你怎么做午饭。” 水杏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大盆脏衣服,小小的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慢慢地搓洗着。 正是腊月的天,太阳还没有升起,天空铅灰色,树梢屋檐上都结着冰溜子。 水杏身上那件薄薄的棉袄根本不能够御寒,冷风夹杂着雪粒从衣领口倒灌进去,把身体的最后一点热度剥夺。那张俏丽的脸也冻成青色,眼睛睁不开似的,细长的眼睫毛颤抖着。 冷得不行,却仍是一声不响的洗着衣服,一件又一件,好像永远也洗不完。 忽然,一小块硬土砸在她的头发上,碎了开来,干燥的土散了她一头。 水杏抬起头来,看到是小满,就弯起月牙般的眼睛来笑了笑,把湿淋淋的手从盆子里伸出来,对着他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一些什么。 水杏是个哑巴,小时候发烧没有钱治,烧坏了。 本来她的模样生得要比于家的姑娘红梅更水灵,瓜子脸,大眼睛,怎么看怎么惹人疼,可惜就是说不出来话,所以有人说,这一门换亲,看上去是瘸子傻子都不吃亏,其实还是苏家更占便宜。 因为这些风言风语,老于头两口子对新媳妇不客气,总是带着股怨气似的,使唤起她来也毫不心疼。 小满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瞅着她,弯起腰,又拾起了一小块土,恶狠狠地朝着她的脸砸过去。 水杏没有躲开,有些发懵的呆着,于是被砸了一脸,土粒顺着她的头脸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这小祖宗还不满足,又跑上来,扯着她的辫子,在她耳边大声嚷,“死哑巴,你给我滚回去。把我的姐姐还回来!” 2.连殇 水杏回不出话,辫子被揪得生疼,受过的委屈一齐都涌了上来,眼泪在眶里打了个转儿,却到底不敢落下来。——哪有在夫家第一天就掉眼泪的呀,若是被公婆瞧见了,日子少不得更难过。 小满扯了半天不见她动弹,自己也没意思,百无聊赖撒了手,睨着眼看她含着泪慢慢收拾被自己扯松了的辫子。 水杏把辫子重新结好,拂了拂脸上的土和灰,眼里的泪差不多也都屏了回去,手又伸进刺骨的水里,接着洗起衣服来。 小满仍站着,皱着眉,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水杏抬头,仍和先前一样,朝他柔柔一笑,好像从来未曾受过他的欺辱。 小满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水杏目视着男孩儿远去的身影,好一会儿,才垂了头,继续做活。 对小满,她总讨厌不起来,即使这小男孩儿从不给她好脸色看,可还是讨厌不起。 或许是年纪还小,小满生得和这一家子都不大一样,于家几口人都有一张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的黑黄脸膛,五官也粗粝,带着一股在常年庄稼地里烟熏火燎的蛮气。 小满倒是白净而俊秀的,眼睛黑亮有神,小嘴红艳艳的,嘴角总是不乐意似的朝上微微撇着,不像庄稼人家的孩子,倒像地主家娇惯的小少爷。 水杏从前有个弟弟,生得不如小满好看,但是也有一双黑亮灵动的眼睛。 她的小弟弟桃生,只在世上活了八个年头,就是小满如今的年岁。 桃生在时乖得很,总是奶声奶气叫着阿姐,扯着自己的衣襟,蹦蹦跳跳跟着自己。 小满其实也可怜,小村子里没有什么年龄相近的玩伴儿,唯一能陪他的大姐姐嫁了,没人顾他,他就只能一个人蹲着摆弄石子和树枝。 水杏忙里偷闲,按着从前桃生欢喜玩的,做了些沙包毽子一类的小玩意儿给小满。 小满一点不领情,满脸嫌弃地扔还给她,嘴里说,“丫头玩的东西,谁要啊。” 水杏不恼不响,拾起来,拍了拍,默默放在了一边。 隔了几天,却看见小满一个人在踢毽子。 瞧见水杏来了,他立马就把毽子一丢跑走了,小脸儿涨红着,偏偏还不忘记回头来对她哼一声说,“不好玩。” 水杏说不来话,但是勤快能干,手脚麻利,嫁到于家接手的这些家务事,原本在自己家也没有少做,因此上手不困难。虽然年纪小,但她里里外外,样样都弄得井井有条,即使婆婆再有意刁难,也挑不出她什么刺儿来。 最难以忍受的是夜里,到后来,就连见着那个黝黑粗壮的人影子,水杏都会不自觉地发抖。 但那种事,偏又怎么样都躲不过去,只有隐忍受着,如同无休无止的酷刑一般,没有解脱的时候,只能逐渐转为麻木。 日子这样一日一日熬着,腊月过了,转眼又是开春,水杏没有想到,解脱的那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得这么快。 是在一个晌午,水杏在院子里喂鸡,突然有几个村人急急忙忙奔了进来,嘴里嚷嚷着,“不好啦,你们家傻春落水啦。” 她跟着去到河堤上的时候,大春已经被人捞了上来,肿胀的尸体上盖了一块破席,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蚊虫打着转儿在边上来回徘徊。 水杏觉得胸口有些异样,被一股呕吐的冲动压迫着,她转过了身去。 在田里做活得知消息的于家老两口子跌跌碰碰地跑来,老于头看着儿子的尸体发了懵,刘桂香站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倒在了河堤边上。 水杏过去搀扶她,被她一把搡倒在地,嘴里连哭带闹地嚷着,“你这个丧门星,克死了我的儿,是你这个丧门星!” 跟着跑过来的小满也学了母亲的舌朝她大声嚷嚷,“丧门星!害死了阿哥!” 围在边上看热闹的的村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不约而同都把眼光都放到了水杏身上。 这事儿似乎确实没有办法解释。于大春确是脑子不好使,但究竟为什么会在天还料峭的初春一个人跳进那条冰冷刺骨的河里,谁也说不清楚。 大春死后没有多久,婆婆刘桂香也病倒了,水杏的日子更加如屡薄冰,要照顾病榻上的婆婆,又默默把婆婆的活计都分担了过去,日日忙累得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却还讨不到一点好。 婆婆不给她好脸色看,小满也是成天对着她丧门星长丧门星短地招呼。 水杏总以为日子慢慢的,还会好起来的,谁知道这“丧门星”三个字就好像是跟定了她一般。 就在大春死后没几个月,婆婆刘桂香也跟着撒手人寰。 好端端一家人,在她嫁来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死了两口,任谁也免不得要唏嘘几句。 刘桂香下葬之后,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的老于又从隔壁村请来了道士,在家里焚香烧纸地驱邪。 水杏低着头呆呆立着,小满披麻戴孝,也一声不吭地立在边上,家里连着的丧事使他好像也老成了不少。 生活总还要过下去。 婆婆去了之后,小满变得寡言起来,家里更是冷清。 水杏天天都要忙里忙外地操持,也是故意要让自己一刻都没有停歇的时候,好不用去面对旁人的风言风语,也避免着和公公独处的尴尬。 忙完了一天,简单地擦洗过身子,一挨上榻,什么都顾不得想,立刻就能沉沉睡过去。 这一天,在半梦半醒里,水杏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冷不丁睁开眼,就瞧见了老于那张离自己咫尺的,沟壑丛生的老脸,他那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正慢慢地摩挲着自己的脸。 水杏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半点睡意也没有了,从塌上直起身子,用棉被裹着身子就朝后退。 老于仍是一点一点逼近她,龇着一口黑黄的牙齿朝她狰狞地笑,“你啊,是我拿亲闺女换回来传宗接代的。可你现在克死了大春,又克死了老婆子。你得给我再生个儿子出来,这是你欠我们于家的。知道不?” 水杏含着眼泪咬着嘴唇,摇着头,只是一径儿地朝后退,直到背抵着墙壁,退无可退。 老于突然又换了一副嘴脸,五官皱起,挤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来,“我苦啊。好媳妇儿,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好不?” 水杏无助颤抖着,不停不停摇头,眼泪扑簌簌落下,手快要把棉被揪破。 老于的手从她的脸上滑下,伸到她的衣领口,用力一扯,大半片雪白的胸脯和翠色的肚兜就袒露了出来。 老于看得眼睛发直,呼吸沉重急促起来,整个人朝着她重重地压过来,一股浓烈的的浑浊气使人几近作呕,偏又是怎么样也推不开来。 就在她绝望,几乎放弃了挣扎的时候,突然一声闷响,老于像一个陡然僵死了的动物般从自己身上歪倒下去,一个凳子“啪”的一声滑落在地,猩红的血沿着他的发际分散着流淌下来。 水杏仍在抖着,慢慢抬起眼睛,泪眼朦胧里,看见男孩儿立在床榻边。 小满也在抖着。 3.相依 好一会儿,除了歪倒在床上,不再动弹的老于,水杏和小满也都僵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许久许久,水杏终于试探着将手伸到老于的鼻子下方,她一惊,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小满红了眼圈,好像如梦初醒般地上了前来,眼睛直直盯着再也起不来的老于,嘴唇颤抖着嗫嚅,“我杀了阿爹,我杀了他……” 水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捂住了男孩的嘴,拼命拼命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小满呆呆地任她捂着,突然一把搡开了她,“滚开!不要碰我!” 水杏流着眼泪抱着膝盖,看着男孩费力地将老于挪下床,把他的衣服整理好,扶起滚落的凳子,又找了一块布巾,颤抖着擦干净老于脸上的血。 做完了这一些事,小满好像突然脱力了一样瘫坐在了地上,把头埋到了膝盖里语无伦次地哽咽着,“都死了……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水杏也是哭着,心里像针刺一样难受,慢慢的过去了,刚伸出手,男孩好像有所感应似的抬了头,那一双瞪着自己的通红眼睛里,沁了无边的恨,“滚开啊!滚!滚!” 水杏僵硬地缩回手,小满哭得够了,看着地上老于的尸体,又开始自虐似的咬起自己的嘴唇,很快那红艳艳的小嘴儿就破了皮,好像吸了血一样惨不忍睹。 水杏拿起地上那只砸死老于的凳子,流着眼泪,一只手比划着指着自己,然后递给小满。 小满一脸阴沉看着她,一言不发的,真接了过来。 水杏闭了眼睛。 “啪”一声,却没有砸在她的身上,而是砸在了地上。 水杏睁开眼,看见那张凳子终于是四分五裂地解了体,小满又埋了头去,男孩哭哑了的嗓音死灰似的,“出去。不想再看到你。” 水杏在黑漆漆的堂屋里一动不动地枯坐着,脸上的泪已经干了,硬硬地板结着,像带了一个面具。 黎明将至前的一段时间,最冷,也是最黑。 里屋,一个死人,外加一个小满,也是没一点声息。 水杏怕他冷,取了一件棉衣,不敢上前,更不敢碰到他,怯怯地放在了他的身边,一步步的,又挪回了堂屋。 小满连看也没看一眼。 从天黑到天亮的几个时辰,好像有一年那样漫长。 终于,天还是亮了。 小满双眼红肿着,蹒跚地走了出去。日头完全升起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身后跟了一群扛着简陋薄棺过来帮忙的村人。 水杏端茶送水,看着那些人哼哧哼哧着把老于装进棺材里,又一道抬着运送出去。 太阳光映得满世界金红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于家的老头儿昨夜里起夜摔死了。这一家子,在哑巴小媳妇过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只死剩了一个九岁的小独苗儿。 老于下葬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满总是做梦,梦见早已经不在人世的阿哥,阿娘,还有出嫁了的大姐姐一个个的出来。梦的最后,总是阿爹那张满脸是血的脸,他龇着牙,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拿枯枝似的手一下下的戳着自己的胸口,“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惊醒过来时,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他呆滞着,直到汗都被风干了,才又把脸埋到枕里,无声地呜咽。 突然听见一点声响,他警觉地抬起脸,看到哑巴嫂嫂怯懦地杵在门边,那单薄的人影儿衬着夜色,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架。 他简直是讨厌极了她,都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 他拿起身边能够拿到的所有东西,都朝着那门边一股脑儿地砸过去,声嘶力竭地吼,“滚!滚啊!” 水杏没有躲开,一双无神的大眼呆呆看着他,像个永远也没有脾气的死人一样,就这么逆来顺受着。 小满砸累了,又默默倒回枕上。 水杏一步一步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了,抬了手,像要去触碰什么危险的猛兽一样,慢慢慢慢的,终于触到了自己的头。 小满抬起眼。 被他充满仇恨和厌恶的目光一盯,水杏瑟缩了一下,垂了眼,却没放开手,反而轻柔的揽住了自己。 小满想挣扎,想要狠狠推开,也想骂她,却实在没有力气折腾了,太累,也太倦了。 她身上暖融融的,像很小时候摔了跤,受了委屈之后大姐姐抱着自己的感觉,却又不太一样。 水杏更瘦,更单薄,一些脂粉香气也没有,却有一股在太阳底下晒久了的棉被的暖香,让人心里安定。 她突然艰难地开了口,“小……满……小……满……” 她的发音难听怪异极了,比初学说话的孩子还别扭刺耳,一开始甚至都无法辨认出来她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小满有些刻毒地想让她闭嘴。 脸上突然潮乎乎的,小满要抬头,却被抱得更紧,水杏热乎乎的眼泪一滴接一滴,绵延不绝的,全落在了他的脸上。 小满皱了皱眉,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 4.春耕 那段时间,小满每一回从噩梦里无助地惊醒过来,水杏总在身边。 那双纤细的,带着一层薄茧的手儿绞了布巾,轻柔地替他擦去冷汗和眼泪,然后把他揽进怀里。 那怀抱暖得不想挣开,屋子蒙蒙黑,看不清彼此的脸,小满干脆放弃了抵抗,只当是又做了另外一个梦。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水杏晚上每隔一会儿就要过来看一眼自己,怕自己做噩梦,怕自己害怕。 她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要起来烧锅做饭,做完了饭,这一天才刚开始,各式各样的活都在等着她,是没有一刻能闲的。 水杏也才十六,原本瘦弱的身子一天天的,更加单薄下去,被那失血的嘴唇和发髻边上的白花一衬,跟个纸糊的人儿似的。 小满瞧着她,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总没有办法对她好一些,甚至说不出口一句软话,给不得一点好脸色,从早到晚,总是负着一股气,沉着一张脸,让她滚开,挑剔她做的饭,甚至不愿意和她坐到同一张饭桌前。 可是,不管他待她有多坏,水杏总是呆呆的,柔柔的,默默地受着,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受他的气似的。 又到年关,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了两个人,一些过年的味儿也没有,水杏把屋子里里外外的清扫过,还是揉了面,擀了皮,剁了馅儿,包了一些饺子。 小满瞥了一眼她包的饺子,嘴里嫌弃地嗤了一声,“这什么玩意儿,那么难看。” 水杏一呆,有些难过似的垂了眼。 小满不想看到她,赌气出了门去。 寒冬里,四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人家都在家里过年,也瞧不见什么人。小满百无聊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又是冷。一开始他还拱肩缩背,跺着脚儿硬撑着,没多久,头上脸上都凉凉的,抬头一看,竟是下起雪来了。 小满没有法子,一路小跑着,只能又耷拉着头回去了。 水杏笼着手立在门口,满脸呆滞地望着纷纷扬扬的雪,一瞧见小满,眼睛立即亮了,脸上浮现起柔顺的笑意。 他不睬她,也不看她,自顾自进了屋。 仍是冷,但是在她面前,他也不再拱肩缩背,刻意板着脸,挺直着身体。 水杏走了。 小满又搓起了手来,突然怀里一暖,却是被塞了一个汤婆子。 他抬头,水杏怯懦地看着她,脸上仍带着那种柔和的笑容。 小满移开眼睛,皱起了眉,却没有办法把自己冰冷的手从那温暖的汤婆子上拿开。 他垂了眼,轻轻说了句滚。 抱着汤婆子坐着,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杏又出来了,把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到了他的面前。 她像是知道他不想看到她,放下了,自己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饺子实在是一般,也许她是实在没有经验,尽了力,也就只是勉强接近了饺子的模样。 小满吃了一个,两个,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来,放下盘子走到了灶间。 水杏一个人端着个碗孤零零地坐在灶头前的小板凳上。 小满走近了,才发现她碗里的饺子,都是破了皮,完全不成样子的。 水杏看见他,先是一怔,眼睛里随即就现出一丝惊慌来,做贼被抓了似的。 小满拧着眉头跑了回去,把自己那一盘饺子端了来,搁在了灶上,又强硬地夺过她手里的那碗,头也不回地端着走了。 开了春,时间过得飞快,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很快的,农忙季节来了。于家两口子死前,还留了不少农活,如果做不完,就付出不出来欠地主的佃租。 水杏瞧着弱不经风,做起活来也像不要命的,天天戴着斗笠,挽着袖子,混迹在那些身强体壮的劳力中间,埋着头不停不歇地劳作,从早到晚,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 小满卯着一股劲,也是窝在田里,从早做到晚。 然而,一个羸弱的女儿家,加上一个九岁的孩子,对着这一大片田地,再如何拼命,也只是杯水车薪。 日头直直顶在头上,又大又红,小满觉得脚下发虚,眼睛渐渐的也失了焦。 在发白的太阳光下,水杏埋头苦干的娇小身子好像马上就要被这一大片田地吞噬掉似的。 忽然,一个壮实的汉子晃悠悠的走到了他们跟前,是在隔壁田里做活的王成,他二十四五的年纪,还没有成家。 王成看了一下四周的田地,抽了抽鼻子对水杏笑道,“妹子,这看样子,这些活儿你们是做不完了吧。” 水杏停了手,也看着自己家的田地,垂了眼,不点头也不摇头。 活儿做久了,她苍白的脸上倒是有了一些血色,更显出娇艳秀美来。 王成瞧着她,嘴里啧了一声叹道,“真跟名字一样,水灵水灵的。你啊,嫁到傻子大春家里头,真可惜了。” 水杏仍然低垂着眼,手把干活的锄头抓紧了。 王成脸上浮起一丝诡笑,“要不这样吧,你陪我睡一宿,这些活我就替你全包了。” 水杏还未有所反应,一个硬土块就从后头飞了过来,狠狠地砸到了王成脸上,小满挡在了水杏前头,恶狠狠地盯着比他高两个头的王成,“滚。有多远滚多远。” 王成狼狈地捋了一把脸上的土,刚想发怒,看着小满,突然又露出一个更不怀好意的笑来,“你急什么?她不是你嫂子吗?难道你也和她睡过?” 小满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王成倒是没料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一个愣神,就被卡着脖子压在了地上,脸上还重重挨了一拳,但他很快回了神,没费什么力气就又把小满反撂在了地上,捂脸抬脚狠狠朝男孩身上踹了过去,没等踹到,水杏却忽然挡在了小满身前,朝他高高地举起了锄头。 她的手在抖着,眼眶里也含着泪,却充满了一种不容侵犯的,仿佛母鸡护犊似的保护欲。 王成嗤了一声,骂了两句脏话,悻悻地走了。 水杏脱力似的扔下锄头,急急地去扶小满,小满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走开。” 他自己从地上起来了,又头也不回地背过了身去,“谁要你多事。” 5.佃租 梁家大奶奶高玉芝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说了一声“进来吧”,门便从外缓缓地推开了。 走在前头的是一直在梁家做帮佣的柳嫂,她满脸堆着笑,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奶奶。” 高玉芝点点头,搁下水烟袋,这才瞧见了藏在柳嫂身后的小媳妇。 说是藏,一些也不牵强,她深埋着头,单薄细瘦的身子瑟缩着,两只手儿也是不安地交叠着,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似的。 白底子靓青花儿的粗布褂子,青灰裤子。都老旧,但都干净。 油黑的长辫子齐齐整整盘了起来,鬓边佩着一朵治丧的小白花。 “你呀,有事求大奶奶,还愣着做啥呀,还不快把头给抬起来。”柳嫂急了,恨铁不成钢地推了她一把。 她一抬头,高玉芝反倒是一怔。 是一张极秀气的瓜子脸,两枚乌黑的眼珠小鹿似的,像含着一汪澄澈的水儿,看得人心里一阵阵的发软。 连她都觉着发软,更甭提男人了。 先前还在自己边上聚精会神看着书的小儿子天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抬起了头,呆呆地看向了那边。 这死小子,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就这么点出息。 高玉芝不禁在心里暗骂,干咳了一声。 梁天杰如梦初醒,俊脸一红到底,忙低了头,复又不自在地看起了书来。 “大奶奶,水杏小时候害病哑了。就让我来替她说吧。唉,她也是苦命人,换亲嫁到于家没多久,丈夫就去了,没多少日子,于家老两口也跟着去了,现在只剩了她和九岁的小叔子,实在是做不完田里的活。这不,前两天,那小娃儿还在田里累昏了过去……” 柳嫂说到这儿时,水杏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细密的眼睫轻颤着,高玉芝以为她要落下泪来,但她到底忍住了。 “大奶奶,她知道您是吃斋念佛的人,有颗菩萨心肠。实在没有法子了,只好过来求您……”,柳嫂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查探着高玉芝的脸色,见她神情无异,才又继续说下去,“前阵儿,您不是说缺个合适的帮佣嘛。您别看水杏不会说话。她的手脚可麻利着,这里里外外,粗活细活,一教准会……” “你的意思,是让她在我这儿做工抵佃租?”高玉芝冷不丁地打断絮絮叨叨的柳嫂。 柳嫂一愣,脸上又堆起尴尬讨好的笑,“您看,能不能发发善心。我也是,瞧着她实在可怜。” 高玉芝拿起水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圈,似笑非笑地道,“我也想发善心。但这一年克了三条人命的,我们家再缺人,可也是要不起。” 柳嫂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扑通”一声,水杏就地跪了下来。 一时间,几个人都有些遂不及防,水杏却竟毫不犹豫地对着高玉芝一下接一下地磕起头来。 高玉芝皱起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柳嫂着了急,嘴里“哎呦”了一声,慌忙过去,想要把她搀起来,“快别这样了……就算做不成帮佣,我们还有别的法子想,快先起来吧。” 水杏摇着头,流着眼泪,眼里满带着哀求,仍是不停不停地磕。没几下子,额头就磕破了,渗出了鲜红的血来。 高玉芝没发话,那梁天杰却忽然皱着眉搁下书站了起来,走到了水杏跟前,轻声道,“听我一句,你先别磕了。我来跟阿娘说说看。” 水杏一怔,柳嫂赶紧就势把她搀扶了起来。她的眼泪未干,额上还淌着血儿,呆呆被柳嫂搀着,很有些站立不稳。 高玉芝冷笑了一声道,“你说吧,我倒要听听,你预备怎么说。” 天杰取出一块方巾递给柳嫂,看向母亲的眼神有些发怯,也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口道,“阿娘。其实,这佃农制度,原本就不合理……” 没等他说完,高玉芝便气冲冲地怒斥道,“败家子!” 天杰闭了嘴,高玉芝又余怒未消地道,“在外头读了几年书,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也不想想,没有你祖上的这些田地基业,你拿什么读书?” 天杰不作声了,隔了会儿,复又开口,“阿娘,过几天就是小妹妹的祭日了。您看,是不是为她积点善呢?” 这话一出,倒像戳中了高玉芝的心事,见她神色略微松动,柳嫂连忙趁胜追击,“大奶奶,您这两年吃斋念佛,做的善事数不胜数。云凤小姐得菩萨庇佑,一定能够早日投生到一个好人家。” 高玉芝不说话,眼睛又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着水杏,突然瞧见了她脚上那双鞋。 是双顶普通的绊带布鞋,但是针脚细密齐整,看着就格外利索些。 高玉芝扬着眉头问,“你自己缝的鞋子?” 水杏一呆,还不及点头,柳嫂忙不迭地代她回道,“回大奶奶,可不是嘛,我说她的手巧着呢。这不仅是鞋子,她身上的衣服裤子,可不都是自己缝的。” 高玉芝不露声色地笑笑,“那行。你就替我做一百双布鞋,外加一百个鞋垫儿,这佃租就算了。我就当替云凤积福了。” 柳嫂赶紧拉着水杏跪下,“还不快谢大奶奶。” 眼见着水杏又要磕头来,高玉芝连忙皱眉扬手阻止了,“行了,地上都要被你的血弄污了。我给你十天时间。没要紧就领了针线布材回去吧。” 水杏走之后,天杰过了好半饷,突然憋出一句,“阿娘,我们家又不缺鞋子。十天一百双,您想累死她吗?” 高玉芝瞅着儿子的脸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怎么?还怜香惜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一个哑子,又不是黄花闺女,命还那么硬,生得再水灵又有什么用?别说你有那点心思,这么个人,就是进来做个下人,我都瞧不上眼。” 天杰呆呆目视着她磕过头的地,不声响了。 ****** 小满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大亮。 下了床,头还是沉甸甸的,脚底下却软。 和王成在田里杠上的那一天,才从地上起来,就一头栽倒没了意识。然后,昏昏沉沉的,一躺就是两天。 他扶着头,慢慢走到灶间,锅里热着米粥,还有馒头。 小满喝了口粥,粥煮过了头,一股糊味。他皱了眉,又咬了一口馒头,大概揉面时没有发好,硬得嗑牙。 水杏是勤快,能干的,唯独做饭一直这样,不是焦了糊了,就是咸了淡了。 这糊了的粥和没发好的馒头,倒好像一盆冷水似的,兜头浇下,使他浑浑噩噩的脑子彻底清醒了起来。 小满搁下碗,急急跑了出去。 才到门口,就差一点儿和水杏撞了满怀。 柳嫂先心有余悸喊了一声,“小祖宗,你慢点,可别把你嫂嫂好不容易求来的活计撞坏了。” 小满这才看见,她们两个人的手里,提着,抱着的,都是布匹,针线一类的东西。 水杏看着小满脸上带笑,一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就去摸他的额头,发觉烧退了,笑得更是柔和。 小满看了一眼那些布匹,很快又瞧见了她额上的伤,皱了眉,一言不发地盯着。 水杏遮掩着,有些不自在地撇过了脸去。 柳嫂在旁唏嘘道,“你这小子,可真亏有个好嫂嫂,不然你早完了。以后,你可得有良心,有孝心,知道不?” 6.协心(上篇) 水杏拦着也没用,小满还是从柳嫂口中得知了她去地主家磕头的事。 “地是不用种了,可十天要做一百双鞋,你嫂嫂也是够受。” 小满晓得柳嫂说的都是实话,盯着她额头上的伤口,心里闷闷涩涩的,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然而,越不是滋味,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烦闷淤积着,他耷拉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蹭着地,满不在乎地回道,“我又没让她去下跪磕头,也没让她求。” 柳嫂闻言气得发抖,一口一个“小白眼儿狼”,“小没良心”地不住骂着,恨不得上去拧他耳朵。 水杏拦了她,摇摇头,仍是柔柔地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生气,小满心里更难受,一扭头,哼了一声,就自个儿跑进里屋去了。 到了里屋,心更烦,外加闷,满脑子里都盘着她额头上的伤口,和那柔柔的笑。 实在没处发,只好拿手一点点的抠着墙皮。 小满负了气想,这辈子他都没法子不讨厌她。 他是一点点的,慢慢的,才又到了外头。 柳嫂已经回去,水杏坐在板凳上,弯着腰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搓着纳鞋底要用到的麻绳。 他还没有出声。水杏却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一样,停了手上的活计,抬了头,又对他一笑。 小满皱着眉走过去,嘴里嘟嚷着,“你能不能不要老对我笑。” 水杏一怔,笑容僵在了脸上。 小满又恶声恶气嘟嚷一声,“看见你笑我就烦。” 水杏怔了一会儿,又垂了头,默默搓起麻绳来。 他以为她生了气,心儿一紧,却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麻绳。 这一下,水杏像是真生了气,皱了眉,怔怔地看着他。 小满低声说,“我来做这个。阿姐从前教过我。” 不等她点头或者摇头,他自顾自也坐了下来,把那麻绳搁在自己腿上搓着。 小满生怕她不要自己帮忙,故意不看她,只管不停做着活儿,许久许久,终于没忍住,还是抬起眼睛瞄了她一眼。 水杏拿了剪子,已开始裁起了布,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刚要和他对视,男孩儿却又撇开了眼睛,默不作声地搓麻绳。 水杏心里总在担心着小满的身体,但这男孩儿偏是和她较着一股劲似的,她不停的做活,他也不停,她只好随了他去。 时侯到了晌午。 她放了手头的活,站起来预备烧锅做饭。 小满突然叫住了她。 “早晨的粥糊底了,馒头也发僵了。你真笨。”他皱眉说着,满脸都是嫌弃。 水杏脸一红,垂着手,站不是,走不是的。 “我去做。”小满说了一声,就站了起来,头不回地走去灶间,走了几步路,突然又回了头来。 “你也……歇歇。”不过简单的四个字,他倒像很难出口似的,声音轻又弱的,中间还很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水杏一笑,他又把脸一撇,耳根却已悄悄的烧着了。 小满进了灶间。 水杏却放心不下,已经被他从头嫌到脚了,还是巴巴的过去,又不敢走近,只能站得远远提心吊胆地看着,一边替他择着菜。 小满人小,做事倒是有条不紊,烧锅弄菜,样样有模有样,不慌不忙。 水杏把择好的菜搁着了,小满又语气不耐地赶她。 水杏出了灶间,心里还是担忧,几次要想去看,又不得不呆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起身,踏进了灶间。 小满正在把饭从锅里盛出,身量到底还矮,微微踮着脚,一察觉水杏来了,手被烫得抖了一下,饭碗又砸回到了锅里。 水杏急忙忙过去,要去看他的手。 小满却比她更快一步地避开,又背了身去,不耐烦地说一声,“都做好了。” 水杏看了一眼。 锅里的米饭看上去蒸得挺好。一菜一汤,已经都盛了出来,搁在了灶上。菜是马兰头炒香干,汤是雪菜豆瓣,看着都没有什么问题。 水杏把饭盛出来,小满端了菜,都放到了外头饭桌上。 头一回,小满没有端着碗走开,也没赶她走,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坐下。 外头,春日的太阳明媚。 也是头一回,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有了一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小满并不说话,闷头自顾自吃饭,出于小孩儿邀赏的天性,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偷偷看着她的反应。 水杏察觉出了他的心思,把每样都尝过一遍,然后轻点了头,弯起眼睛对他笑着。 小满又埋了头去,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阿姐在家时,总做这两个菜。吃腻了,我就会了。” 他大姐已经出嫁了那么久,然而说起她时,小满仍是神色黯然。 水杏一动不动看着他,心里也是觉得难过。 小满却突然抬了眼,直直盯着她,咬牙切齿般一字一顿说,“你可替代不了我阿姐。这辈子都不能。” 水杏略微呆了一呆,眼眶逐渐无法克制般地泛了红,然而还是对他温和一笑,接着点了点头。 小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即使的确是实话。 是某种说不清楚的异样感觉,之前就有的,今天却又突然变得更加强烈:不管她待他再好,她也永远都没法和他亲姐一样。 他把头埋了,刻意无视着她泛红的眼眶,又更恶劣地开口,“你做饭太难吃了。以后我来做。” 7.协心(下篇) 天刚开始亮起来的时候,天边总是先有一道鱼肚白,渐渐的,白里嵌了绯红,越来越红,越来越亮。 太阳慢慢地升起,午时升到最高处,接着,又一点点回落,最后被黑夜所吞噬。 那些日子里,小满总是看着她的侧脸被不同时辰的太阳映着,到天黑了,又被油灯那一点点微弱的光映着。 那侧脸纤细柔弱,尖的下颌,眼帘低垂,嘴唇也是紧抿着,一动不动的。 那只手腕,白又细的,仿佛春日河浜里初生的茭白嫩茎,随便一拗就会断成两截,却又比什么都要利索和有力,她的手腕抬着,纤细的手指捻着长针,对着鞋布鞋底抽针缝线,动作没有片刻耽搁和犹豫。 开始时候,小满还能够帮着搓麻绳,等到麻绳都搓完了,他便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水杏让他去玩儿,去睡,他总不乐意,哪怕是什么都做不了,也要在她边上,好像就这么伴着她,也能够减轻她的负担似的。 但有好多回,他坐着坐着,看着她的侧脸,便一点点不由自主地沉入了梦乡。 再醒来的时候,人便已经在床上了,身上还好好的盖着被子。 他再去外屋,都后半夜了,看见水杏还是坐着,在油灯下埋着头,好像永远都不晓得疲倦似的缝着。 小满呆呆地看她,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是酸楚或者涩,再到回神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轻轻说,“你去歇息……” 水杏顿了手,看一眼他,她的神态很有些疲惫,眼底下浮着淡淡的乌青,却还是对他柔和一笑,摇了摇头。 小满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针线,拉了她的手腕,硬是把她拖起来。 水杏被男孩儿连拖带拽着,好容易到了床边,她仍是笑着,却带着些微无奈。 小满皱了眉,又重复着命令,“你快歇息。” 水杏拗不过他,脱了鞋,勉强地靠上了床,不成想,头刚一沾上枕头,就已沉沉睡了过去。 小满犹豫一下,有一些别扭地,学了她的样子,也轻手轻脚替她盖上棉被。 她睡着时的样子更加羸弱和没有防备,细密的睫毛微微颤着,叫小满想到那停在花儿上颤翅的蝶儿,是轻轻一捏就要碎的。 压抑着心里的异样,他想,怪不得阿哥欺负她,连阿爹和王成也都要欺负她。 小满回了外屋,看见那些做好了的鞋都被她一双双齐齐整整地码好了,他拿起一只没做完的鞋,也试着用缝针去缝,那鞋面子太硬,用了吃奶的力气,好半天才扎了进去,他又换了鞋底,那里却是更硬,完完全全扎不进去了。 他悻悻地搁了针,一想到那只柔弱的手要付出多少力气才能够来来回回地缝针,他的心就好像也成了那块鞋底,虽然看着梆梆硬的,但被反反复复扎着,到底也是有些败下了阵来。 ****** 暮春的天气实在是好,多少日子没下过雨,小满和水杏一块带着做好的布鞋去梁家交差的那一日,天仍然蓝得透明,鼻端萦绕着花粉草叶的香味。 进了梁家的大宅,还没见着高玉芝,没成想却先和三少爷梁天杰碰了个照面。 他刚预备出门去会友人,也没想到会碰到他们两个,一见到水杏,还没来得及开口招呼,一张脸却又着了邪似的红了个透。 水杏倒很乐意见着他一样,搁下那沉重的布袋,手上朝他比划着,笑得眉眼都弯成了一团。 脸颊被春日的暖风熏着,天杰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抓挠着那样,痒痒得慌,好容易敛了心神,他也点了点头,朝他们温文一笑,说了声,“又见面了。” 小满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一位在柳嫂口中“一表人才”,“心地也善”的地主家三少爷,乍一眼,就觉得从穿着到风度举止,确确实实都与他所见过的其他男子都不一样,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法子对他抱有任何的好感,眼睛瞅着他,别说是开口招呼,连个简单客套的笑都懒得奉上,带着一股不太肯服气的意味。 水杏拿出那块洗干净了的布帕,又从布袋里拿出了一双鞋,笑着一起递给天杰。 “三少爷,我嫂嫂说多谢您那回帮了他。布帕已经洗干净了,鞋子是一点心意,请您收下。”小满在边上像个传声筒似的说道。 这是水杏和柳嫂事先关照过的话,他就这么一字一句不带感情地背了出来。 因为太过突然,天杰一怔,摇着头,嘴里喃喃说着,“不用这么客气的……”便只在原地不好意思地笑着。 水杏仍伸着手,也看着他笑,好像他不接过来,她便要这样一直伸着似的。 天杰只能接了过来,只不过说了一声“太客气了……”,脸上却红得更厉害了。 到他们走了有一会了,他还拿着她给的鞋子站在原地,只是摸着那布料,都觉得手心底里都像被小虫儿啃过似的麻酥酥的。 高玉芝根本没想到他们能够来交差,梁家小厮数过了整一百双,高玉芝随手翻了一翻那布袋里的鞋,看到每一双布鞋的针脚都仔细着,没有一些偷工减料,脸上那素来高高在上的神情也不由的松动起来。 “倒是挺能干的,”她笑,眼睛盯着水杏,“佃租就给你们免了。对了,你还愿意来我们家帮佣吗?你这小叔子看着也挺机灵。要不要也一起过来?” 虽然是问话,她却俨然是一副已经大发善心的慈悲语气,水杏还没点头摇头,小满倒替她一口回绝了。 那小男孩儿有些生硬地回,“不愿意。多谢了。” 水杏轻拉了一拉他的衣袖子,小满皱皱眉,又不响了。 高玉芝看在眼里,还是不露声色地笑,“小孩儿……心气还挺高。那行吧。” 临走之前,为了显示自己的慈悲似的,她还特意差人拿了点儿钱,又拣了些家里用不到的陈年旧布旧衣作为赏赐送给了他们。 ****** 从梁家出来走了有一段路了,小满才发觉出了不对劲:这不是回家的方向。 他停下来,朝着水杏说一声,“错了错了。不是朝这儿走的。你想带我去哪儿?” 水杏也停了下来,摇了摇头,却只是笑。 他怔怔地看她,只觉得连春日的暖阳,都不如她的笑暖。 他认了输似的地耷拉下头,嘴里轻轻嘟嚷,“行了行了。那我就跟着你走,行了吧。” 水杏带着笑看着男孩儿,突然觉着,她的桃生又回来了。不由自主的,她就伸了手,想要去摸他的头,小满却灵活地蹲下去躲了开来,又像害臊又像生气地嚷嚷着,“跟你说多少回了。别碰我。” 小满几步跑到了她的前头,过了会儿,却又退了回来,“还是你走前面。” 天气晴好,又暖和,小满跟着水杏,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没一会儿,就到了街市。 他平时少有上街的机会,少年又总有爱热闹的天性,走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内心自是欢喜,却还是心存着疑惑,“你带我来街上干什么?” 水杏一笑,只带着他在一处面馆坐下,向着老板指了指那招牌上的“三鲜面”,手上比划了个“1”。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端上了桌,小满饿了,盯着碗,条件反射地咽着口水,还是不明就里。 水杏温和笑着,把一双筷子放到他的手里,两只手一个竖起了食指,一个握了拳,比成了一个“10”,又指了指小满。 小满一怔,隔了会儿,才突然想到,今天是五月末,节气里的“小满”。 她是把今天当了他的生日,才特意来带他上街吃生日面。 小满鼻头有些发酸,捏着筷子,只吃了第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来,又把筷子搁了下来,问她,“为什么只叫一碗?” 水杏这才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手绢包打开,里面装着两个她自己做的馒头,发僵了,小又硬的。 她拿了一个,小口小口慢慢咬着。 小满红了眼眶,不由分说夺过了那馒头,把那面推到她的面前,强硬地说,“一起吃。” 水杏摇着头,仍又推了回去。 小满突然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她一呆,又轻轻摇了摇头。 小满皱了眉,自圆其说地道,“你叫水杏。杏子也是五月末成熟的。所以今天也是你生日,我们一块吃。” 他看她仍不动,眉头拧得更厉害,干脆拿起筷子,挑了一筷面条吹了一吹,送到了她的嘴边,“你不动,要我来喂你吗?” 水杏急了,怕了他似的按了他的手,眼睛里闪着泪花,像无奈又像妥协的。 小满心里一软,放下筷子,轻不可闻说,“不要我喂,那你就自己吃。” 8.暖阳(上篇) 她的手隔着一层春夏天的薄衣服触在他的肩上,痒丝丝热烘烘的。 布条做的尺子又有点微凉,被那只手操控着,蜿蜒的蛇一样贴在身体的每一寸移来动去地量着,很有些异样。 “好了没有?”小满语气有点不耐,声音却轻,两边面颊都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 水杏只是笑,蹲下去,布尺子移到他的裤腿边。 少年人长得快,去年的裤子,这时候已经短了,一小截脚踝有些局促地露着,她的手不经意触碰到那裸露的皮肤时,小满觉着,自己浑身的汗毛好像都立了起来。 她终于收了布尺站起了身。 小满松了一口气,嘴里嘀咕一声,“我弄饭去。”便扭过那烧得红红的面颊,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边走着,他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那一双鞋,是她替他做的。 那一回,他只知道她做了一百零二双鞋。一百双替梁家的佃租,剩的两双,一双给了梁三公子,一双给了柳嫂,是感谢他们帮忙。 他却根本没想到,原来还有一双,是她特意做给了自己的。那天,就从街市上回去之后,她忽然又拿出了一双鞋,笑吟吟比划着让自己换上。 轻,软,合脚。 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悄悄的量了他的鞋,替他做了新鞋。 吃面也好,做鞋也好,她都只想着他,唯独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明明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她,只能是个负累,明明他待她又那样坏。 他心里不是滋味,嘴里却偏“哼”了一声,不知好歹地说着,“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不讨厌你。” 这话一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讨厌自己了,可她还是温温柔柔笑着,毫无芥蒂的样子。 对着她,小满总觉得,自己的某些东西,似乎正在土崩瓦解。 就像今天,她要替自己量身做衣服,他只不停重复着说不要不用,水杏笑着,还是拿了布尺子过来,自己便也就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任凭她量了,被灌了迷魂药一样。 水杏手儿巧,梁家送的那一些旧衣裳旧布,蒙着灰,散发着重重的霉味,有些都褪了色,发了黄,她都细细地一一洗过,晾晒了。 替自己量过尺寸之后,她用那些旧衣旧布缝缝改改,没几天,就做出了一身像样的衣裤。 是身灰湖绿的短褂,悉心地盘了浅褐色的布纽。小满本来就生得俊,这一身淡淡的浅绿衬着他白净的脸,看着像初夏太阳下蓬勃鲜嫩的植物似的,干净又明亮。 柳嫂看着,已是赞不绝口,说是她看着跟人家托人从苏州带回来的衣服都差不离了,一听这是水杏拿地主家给的旧衣服改的,更是啧啧感叹个不停。 小满被她瞧得不自在,脸上发热,嘴硬地嘟哝一声,“好什么……跟颗被扒了皮的葡萄似的……” 柳嫂一怔,嘴里道了一声“祖宗”,猛一下的,又笑得直不起腰来。 水杏早就习惯了他不肯好好说话的别扭性子,便也只随了柳嫂捂着嘴笑。 柳嫂笑够了,认认真真看着水杏,对她道,“有这样的手艺,你可以试试做些针线活拿到街市上去卖。说不定,这也是个谋生的好法子呢。” 水杏敛了笑,有些羞涩地垂了头去,但柳嫂回去之后,她却总一动不动看着那一些剩余的旧布出神,好像在认真地考虑起柳嫂的建议来了。 老于两口子死前没留下几个钱,因为水杏的鞋子做得好,高玉芝又施舍了一些钱,但也并不多,支撑不了多少时日。所以,不得不要为了往后的生计开始思量和打算。 小满年纪还小,虽然也知道苦恼,对于这些事情的艰辛和沉重却并没有像水杏那样深刻清醒的认识。 他只是想着,大不了就随村口的胡三一道去河浜里抓鱼摸螺蛳卖钱。 村里头出名的媒人李婆踏进于家的小院时,水杏正在屋里做针线。 她满脸喜色,探头探脑地朝内张望着,见着了小满,便笑着问他,“你嫂嫂呢?在屋里吗?” 这种神情,小满最是熟悉,她来替大春说媒时,也是这副模样。 当年,水杏和阿姐的换亲,就是她的主意。 小满瞟她一眼,硬梆梆地说,“不在。你走。” 李婆一怔,脸上仍是堆笑,“你这小鬼,别不懂事。我可替你嫂嫂物色了一门好亲事呢。” 小满看着地不说话,李婆正打算自个进门时,他却猛地伸了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她往外推,“滚!给我滚!” 李婆冷不丁被他推了一个踉跄跌出了门外去,再回神,那男孩儿已经一脸阴沉地栓上了院门。 她拿手指着他,嘴里不住地唾骂着,只能悻悻地回去,却没有放弃,第二回再来时,恰好是先碰到水杏,而小满不在。 小满回来时,远远的只看见水杏和李婆坐在一张桌上,李婆那张嘴在不停地一开一合,而水杏只是呆呆听着。 小满只觉得有一股气腾地升起,咬紧了嘴唇过去,沉沉地看着李婆。 那李婆讪笑两下,下意识扯了水杏的袖子,口中道,“你这小叔子,以为你再嫁了就没他的立足地了。你看,这一见着我,就像要把我吃了似的。” 水杏轻轻拿开她的手,却也对着小满摇了摇头,做了一个让他先出去的手势。 小满不动,眼睛里逐渐有了水光,紧接着,却是赌气似的上去,硬把李婆从凳子上拽了起来往外推。 李婆不肯走,和他拉锯着,心急上火,一连串话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你这浑小子,别不识好歹!你嫂嫂心地好,再嫁难道还会短你一口吃喝?我告诉你,她不嫁,你们才都是没有活路!我也是好心,没成想却被当成了驴肝肺……” 小满打断她,“闭嘴。滚。”声调却是怪异的,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好像是在进行哭之前最后的强撑一样。 小满的手渐渐无力,李婆趁机挣了,拂了拂自己被扯皱的衣服,粗硬强横的嗓门又拔高了八度,“你就是个小拖油瓶。要活活的把你嫂嫂也给拖死才满意是不?” 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水杏突然过来,伸了手,红着眼眶,也把李婆用力的往门外推着。 李婆吃了一惊,水杏却是满脸决绝地把她朝外推,那双小鹿一样柔弱的眼睛盯着她,里头竟含着恨意,仿佛也是在叫她“滚出去。” 李婆被气走之后,小满已是坐在了地上,肩膀抽着,头一动不动埋着。 水杏过去,伸了手,刚触到他的肩,男孩儿的背脊一下紧绷起来,“走开,别碰我。”那声音带着哭腔,一些气势也没有。 水杏不理会,轻轻抱了他,安抚似的来回摸着小满紧绷的背。 一会儿,小满好像终于有些平复了下来,却仍埋着头,哽咽着说,“我不是怕你不管我。不是的。” 水杏去摸他的头,小满慢慢的,终于抬起了脸,他咬着嘴唇,眉头皱着,两只眼睛都哭得又红又肿,声音也涩,“你真想嫁,那就嫁吧。我不会……再拦你了。” 她含着眼泪掏了手绢,轻轻替他拭了泪,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9.暖阳(下篇) 天是越来越热,屋里厢一点坐不住。 女人家们,趁着太阳落了山,便端了竹凳竹椅子坐在弄堂口吹穿堂风。 水杏手里头做着针线活,是一件藏蓝的坎肩,因是预备着要拿到街市上去卖的,所以针脚更是格外地仔细着。 柳嫂家的媳妇翠芬在她边上洗衣服,搓两下子,就分心似的要偷看一眼水杏,眼里带着几分羡慕。 翠芬天生腰粗手宽,面孔生得也糙,小眼阔嘴,黑黄脸上镶了两块日晒出的红晕,神态倒是温和淳朴,看见人虽然说不大来话,却总是面带着三分善意的笑。 她做活很勤,身板也壮实,一个女人能顶一个壮劳力,地里活弄妥当了,还能兼顾着家里,谁都要说她一声贤惠,她丈夫铁成却总对她不屑一顾,说她吃起饭来跟个饿了好几天的男人似的,又说她就像一头只知道干活的牛。 翠芬从不恼,天生少根筋一样,听过之后,傻乎乎地一笑,便过了,仍是卖了力地侍弄庄稼。 她瞅着水杏手上的活计,又盯着她那灵巧的,玉葱似的十根手指,眼底的羡慕越来越不加掩饰,终于一笑,讷讷地开口,“能……教教我不?” 水杏停下,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 在旁边剥着花生壳的柳嫂笑道,“阿芬啊,做娘的也不是看低你。不过,水杏这活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 翠芬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粗又黑的,还混着隔年冬日里的冻疮没有全退的紫,她不好意思地,也笑了一笑,突然远远望到了谁,笑容却是不由自主一僵,慢慢低了头去。 那远远走来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嫂的儿子铁成。 他的长相,走路姿势,都和柳嫂早逝的丈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柳嫂时常埋怨,“好容易还清了一个死鬼的债,哪知道还有一个讨债的。” 铁成晃到了她们跟前,不喊娘,也不喊自己老婆,却是盯着水杏笑,水杏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有不自在地低了头去。 柳嫂皱起眉,朝他扔过去一个花生壳,呵斥道,“你过来干什么?” 铁成这才回了神来,拿眼角瞥着翠芬,冷声冷气地问她,“喂,你把我的鞋放到哪去了?” 柳嫂又斥道,“喂什么喂,你媳妇就没有名字吗?” 翠芬却是息事宁人似的赶忙答道,“帮你收在床边了。” 铁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了句“没事找事”,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柳嫂道,“越来越不像话!” 翠芬不响,埋了头去,接着搓洗衣服。 铁成刚走,小满就抱着一兜拿井水浸洗过的野梅野杏慢慢走过来,远远瞧见柳嫂也在,下意识的,便转头就走,谁料得柳嫂却先笑着朝他喊了一声,“哟,死小子,拿的什么好东西,只想给你嫂嫂,害怕我们分了去?” 自从那一回,他哭着把做媒的李婆赶走之后,柳嫂得知了,便总没轻没重地拿他打趣,“嘴里头成天说着讨厌讨厌的。这会儿倒是舍不得你阿嫂了。”见他嘴硬,还变着法儿去逗他。 弄得小满看见她的人影子都怕,被她这样一喊,他一惊,脚下一个踉跄,便连人带果子地摔了个满趴。 水杏急忙丢下活儿跑了上去,小满自己先爬起来了,却没捡那一地的果子,也没有看她,光是没好气地丢下一句,“酸透了,给你”,便头不回地跑走了。 水杏回神,弯腰一个个捡起果子,却发现每一个都是仔细挑过的,漂亮,圆整,恰好熟了,却又绝没有熟过头了的。 她心里一暖,重新把果子兜了起来,捧回竹凳上坐着,却好像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一颗也舍不得吃。 柳嫂瞧见了,嘴里“啧”了一声,半开玩笑说,“这小子,滑头得很。都知道用些小伎俩来让你心甘情愿留下来替他做牛做马了。” 水杏只是笑。 ****** 一块旧布平摊着,男人女人们的坎肩,长短褂,小孩儿的帽子,围兜,还有五花八门的鞋垫子都热热闹闹摆在一块,边上是卖糕团,干货,还有竹编草编的。 街市上的人如同每一日一样熙攘着,吆喝声,还价声此起彼伏。 水杏坐在小板凳上,仍在不停缝着,小满在她边上看顾着摊子,他年纪小,但对每一样东西的价格都了然,别人过来询价,他一样样的,也倒背如流,不露一点怯。 听了柳嫂的建议卖针线活,一开始,水杏心里有些忐忑,担忧着自己缝的东西是不是真能卖得出去,所以做得也少,不过一些最简单的坎肩鞋垫子罢了。 她也没让小满一起,天还没亮便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裹,偷偷出了门去。 她的胆儿也小,街市上,被人挤到最不起眼的位置,便也只能在那儿缩着,偏又是个哑巴,别人大着嗓门卖力吆喝着,她只能够眼巴巴地看着。 却万没想到,小满竟也跟了来。 不知道费了多长时间才寻到她,男孩儿瞅着她,又看着地上那些针线活,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默默盯着。 水杏倒慌了神,猜不透他究竟是在气她没有喊他一起过来,还是嫌她在这儿摆摊丢人。 她硬挤出笑来,刚要做手势让他回家去,小满却突然学着其他的摆摊人那样吆喝了起来。 开始时声音低,也发着颤,他正是处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敏感年纪,到底也是怕臊的,不过喊了两下,再被别人一盯,却连耳朵根都红得透了。 水杏瞧着心疼,轻轻扯他的衣袖,让他不用这样。 小满却偏不服气,硬着头皮,反倒是豁了出去一样越吆喝越大声。 这一下,还真有不少的人驻足了,多部分是看他一个小孩子吆喝觉着好奇和有趣,也顺带着瞧一瞧在卖些什么。 这回轮到水杏羞赧了,红着脸,头快低到脚边去,生怕被别人嘲笑,就这样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卖钱。 却不成想,只不过这么瞧一会儿,还真有人拎起一件坎肩来询价了。虽是并没有买下来,但她心里,终于也是有了一些底气。 那一天最终卖出去了两样,都是被小满的吆喝声吸引过来的人。 傍晚时,两个人一起理了东西回去,水杏手里紧紧捏着那几张薄薄的钱币,好像捏着一个使他们能够活下去的指望似的。 10.龃龉(上篇) 天杰最欢喜金桂的香气,甜丝丝的,又绝不使人烦腻,走着路,随便呼吸个几下,连脏腑都被洗涤了一遍似的。 加之到了九月金桂盛开时,那折磨人的暑热也已渐渐将嚣张的气焰一日一日地收敛了起来。 这一日,从城里下课早,他不大想回去听家母叨唠,便相约了同窗好友王合川一道去街市吃点心。 天杰生得清俊文弱,气质也斯文老实。王合川的爹是警员,他身上便多少带着一些彪气。 两个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年岁,面孔又都生得端正,加之都穿着一身干净齐整的学生服,挎着书包并了肩走在这鱼龙混杂的街市上,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去了往日常去的馄饨摊,一人一碗鸡汤馄饨下肚之后,又慢慢往回。 天杰向合川抱怨,他娘最近好像已经在替他张罗着娶妻的事情了。可他根本就不想和一个面都没有见过的女子成亲。 合川家中比不上梁家地大业大,加之本身就是口无遮拦的性子,他的语气里便带着三分的酸涩和讥诮,“你不想要老婆,我倒想要。可惜没人替我张罗。而且,说不定你阿娘还替你寻了一个美人呢。” 天杰皱眉打断他,“我不要她替我寻。再讲,我也不想这么早成家。” 合川一笑,“你不要她寻,那你自己想要寻个什么样的?新女性吗?留过洋的那种?” 天杰刚说了一个“我……”,合川突然停下步子道,“你瞧。” 天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在个小摊子前,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满脸凶相地拉扯着一个小男孩的衣领子,待到瞧见边上那个满脸是泪的女子时,他的脑子顿时像个坏了的时钟一样停摆了。 脑子是停摆了,人却已抢先一步上去拉开了那男人,声音里都是按耐不住的怒气,“欺负小孩和女人,算什么男人。” 那个名叫小满的男孩得了救,眼圈仍是红着,一动不动怒视着男人。 水杏看见了自己,面露出一丝惊讶,却先去拉了小满,怕他再被欺负似的紧揽了他,这才含着眼泪对自己投向了感激的一瞥。 那人恼羞成怒,摇摇晃晃地,满嘴胡吣地乱喷着酒气,“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子,敢管大爷的……闲事……”,又去拉天杰的衣领,不料却被突上前来的合川反肘一击。 合川是练过几年手脚的,只这一下子,那人已是捂着腹部面露痛苦地蹲了下去。 那些站在旁边袖手围观着的人,这才你一言我一句地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这人醉醺醺地上街,偶然瞧见摊子前的水杏生得标致,便上前去调戏,小满是见不得嫂嫂被人欺辱,这才被他提了衣领子。 挨了这一下子,他的酒倒醒了一半,怒火却是更炽,好容易站起来,就要去找合川寻仇,谁料一晃眼,正瞧见了天杰的脸,整个人却像一个被猛然倒空了的面粉袋子一样软了下来,又是尴尬又是陪笑地喊了一声,“三……三少爷。” 天杰这才仔细地看向他的脸,眉头皱了起来,“阿富?” 确是家里的长工陈富,只晓得他经常酗酒误工,被阿娘斥责了好多回,前一阵差一些还被赶出门去,不成想还没过几天,这厮的胆子竟肥成了这样。 陈富哭丧着脸对着天杰拉拉扯扯,“三少爷……我再也不敢了。这事我求您不要告诉大奶奶。求您了。” 天杰不想与他多攀扯,皱着眉拂开他,“先去醒醒酒。别在这里现眼。” 陈富悻悻去了,水杏的眼泪还未干,却还是勉强笑着,对着他们一再做着感激的手势。 小满只说了一声,“多谢你们。”便撇了头,不再声响了。 合川忽然叹道,“可惜了。”声音极轻,只有天杰听见。他瞧了一眼那摊子上摆着的五花八门的针线活,再看一眼她,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最后只是道,“你放心,这样的人,回去我就让阿娘把他打发出去……,”一出口他才发觉“你放心”这三个字多少唐突,脸一红,顿了两秒钟,再开口,仍是不合时宜,“你们在这……摆摊多久了?” 水杏伸了两个手指,小满替她答,“两个月。” 天杰不响了。 水杏忽然弯了腰,从摊子上拿了两件坎肩,朝着他们手上递过去。 天杰臊得满脸通红,连连后退,挥手推拒着,水杏却也是犟,硬要塞给他,倒是合川大大方方地就接了来,还点头笑道,“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你就领了便是。” 天杰无奈,只能接了过来,另一只手却往衣袋里掏着,拿出钱夹,取了几张大额钞票出来,“剩下的这些……我也都要了。” 水杏不接,望着他们的眼中仍含着泪。 合川恨铁不成钢地推一把他,“都说是人家的心意了,你这是做什么?” 水杏破涕一笑,轻点点头。 天杰收回手,拿着那坎肩离开时,觉得自己的手好像有一千斤重。 似乎总这样,不过想帮一把她,到头来,却反过来还拿了她的东西,害得她更累,更苦。 见天杰焉了似的,总打不起精神来,合川在旁“啧”了一声道,“总说你读书读成了榆木脑袋,你还不承认。” 天杰不说话,他便接着道,“你以为施舍钱她就能真领你的情,记住你的人吗?” 天杰道,“我不用她记住我的人。只想帮帮她。” 合川笑道,“帮也要帮到点子上去。对了,你刚才看见她瞧着我们背着的书包的眼神了吗?” 天杰一怔,“怎么?” 合川却不解释清楚,反而意味深长地道,“标致是标致,但以你娘的性子,要想娶妻是没指望的。不过,你要是努力一把说服她,兴许还能够纳她做个妾……” 话还没说完,天杰已涨红着脸打断了他,“我不纳妾。” 合川发了怔看他,好像头一回认识他似的,一时竟是语塞了。 ****** 那粱三少爷和王公子离开之后,小满总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一般一蹶不振,嘴唇也紧抿着,一声不发。 她看他,带着担忧,他便把头不太耐烦地撇过去。 回去的路上也是,他走在前面,把她甩得远远的,她好不容易赶上来和他并排了,他偏是又放慢了脚步,走在了她的身后。 水杏心里忐忑,猜不透这小孩儿又是哪里不高兴了,却也只能随他。 快要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停了脚步,背对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以后,我一个人出去摆摊,好不好?” 11.龃龉(下篇) 梁三公子来访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水杏正在收衣服,手里举着竹钩,把衣服一件件的从竹制晾衣杆上收下来。 天杰立在篱笆外面,看见她忙着,一时不知该要怎么叫她,自己反倒看呆了。 她的动作轻柔,却又十分连贯娴熟,衣袖子随意撩起,露着细白的手腕,在西沉的太阳底下,像幅画似的。 头一回看见她时,他就觉得,她的柔弱里,藏着一股谁也撼不动的韧。 似乎他就是被这一股韧吸引了。 其实,他从前一贯是不大欢喜旧式女子的,尤其读了书之后,更是暗下过决心,将来自己一定要找一个读过书,思想进步的现代女性。 但见了她之后,这一些想法突然全抛到了脑后。 他也是一贯最反对男人纳妾的,觉得这是清朝遗留下的老旧陋习——就像他爹,一共娶了四房老婆,天天左右逢源的,但是妻妾之间面和心不和,就连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都要明争暗斗。又讨得了什么好处呢? 他认为,就应该像西方人那样,一夫一妻,举案齐眉,如果她愿意…… 水杏收着衣服,心里却还惦着小满。 从她决定卖针线起,这小男孩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嘴还是硬的,却默默把所有他能分担的活都分担了起来。 那回他提出一个人去摆摊,她没有办法,只能随了他。 这一段日子,他一个人,也从没出过什么岔子,甚至比和她两个人出去摆摊时,钱还卖得多些。 可是,从每一天早晨看他出门去,她的心就一直悬着。 小满到底还是孩子,她总担忧着,他一个人中午有没有吃好吃饱,又有没有碰上什么难缠的人。 收完最后一件衣服,水杏放下竹钩,抬头冷不丁地看见天杰,不由的一惊,一张脸涨得通红。 和她一对视,天杰也红了脸,只得笑着掩饰。 水杏抱着手头的衣服就去替他开门,笑容带着一些仓促,神情也是茫然。 天杰说了一声,“贸然过来,不好意思。”脸仍红着。 水杏摇着头,忙把他让进屋里,便开始手忙脚乱地张罗。 家里一点茶叶都没有,也赶不及去借了,便只有一杯白开水。她翻了个遍,也只寻到一些她炒熟了,给小满当零嘴的南瓜子。 只弄了这两样东西出来,她心里不安极了,天杰见自己害她张罗,更是不安,忙道,“你不用忙。我很快就回去的。” 水杏勉强地笑笑,脸上还是带着歉疚。 天杰捻了一颗南瓜子送入口中,圆场地笑道,“我从小就爱吃这个,很香。”看她的表情多少放松了一些,才又开口,“我先前去过街市,只见到了小满,他说你在家里,我就寻过来了。” 水杏一点头,不知道梁三公子特意过来找她做什么,仍是一脸茫然。 天杰道,“小满看着挺机灵,如果一辈子做农活,卖东西,我觉得有些可惜……” 水杏一怔,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一看见她的眼神,他已经晓得,确实是被合川说中了,因而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底气,甚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是这样的,城南的私塾在招学生,我恰好认得方先生。要不要让小满试一试?” ****** 小满连走带跑地回家,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碰上那梁三公子,他就是一肚子说不明的火气。 而且,他还是特意过来寻她的。 他不晓得自己在慌什么,怕什么,一路就这么回到了家,结果刚进了家门,就和刚从里面出来的天杰打了个照面。 水杏远远地站在门口礼貌地目送着他。 小满一怔,天杰也停下来,对他礼貌地招呼一声。 小满看也没看他,怒气冲冲直往前走,经过水杏边上时,也没有理睬她,径直地进了屋。 一眼就看到,桌上的水杯还没来得及收起,南瓜子也摊着。 水杏在他后头进了屋,小满背对着她,突然没好气地问,“他来找你做什么?” 因着他这莫名其妙的恶劣态度和问话语气,水杏微微皱眉,并不理他,只是自顾自收拾着桌子。 她都收拾完了,小满仍是一动不动地立着。 水杏只以为他是累了,饿了,心里一软,伸手摸了他头,宽慰似的温和一笑,打着手势告诉他:饭已经做好了。 小满仍不动,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我不喜欢他……” 水杏怔了,小满声音软了下来,又重复了一声,“我不喜欢他……”然后扭头走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没有说完整。 他不喜欢他……来找她。 ****** 第二天,天光刚大亮,水杏就找了一身替小满新做的崭新衣服,让他换上。 然后,又笑着打了手势告诉他:要带他去个地方。 小满一夜没有睡好,满心里还积压着昨日没能纾解的闷气。 他也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里。 但一对上她的笑脸,就好像身不由己似的,还是听了她话,换了衣服,也和她一道出了门。 一路上,水杏都面带着笑容,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 小满在心里盘算着,生日早就过了,好像也没什么别的要紧日子。 绕过摆了几个月摊子的闹热街市,又继续往南。 到了城南,水杏带着他,在一个齐整干净的小院前停下,隔了那扇院门听见里面朗朗的读书声时,小满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回想起昨天见到的梁三公子,他立刻皱了眉,就想转头走。 水杏却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一样,紧抓住了他的手。 这一下,退无可退。 进了门,那姓方的夫子年约不惑,神态严肃,看起来高高在上,只用眼角随意打量了一下小满,便问道,“你就是梁三公子举荐过来的?” 小满默不作声。水杏赶紧替他点了头。 方夫子皱着眉头,带着一丝嘲弄地盯着小满,“怎么。两个都是哑子?问你话,不会答吗?” 小满闻言抬起眼睛,那冰冷的眼神却使得方夫子也不由的心头一凛。 方夫子道,“罢了。看在梁三公子的份上,就勉强收了你。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不是读书的料子,就随时给我回去。” 水杏千恩万谢地做着道谢的手势,又拉着小满,要他也一起谢恩。 小满突然用力地甩脱了她。 “谁要读这破书。”他说。 方夫子一愣,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你说什么?” 小满冷冷一笑,“我说,谁要读这破书。姓梁的,还有你,又都算什么玩意。” 方夫子气得胡须直颤,摇头喃喃道,“乡野村夫,就是乡野村夫。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小满丢下一句,“本来就用不着你教。”就头也不回出了门去。 他等在门口,水杏终于也跟着出来时,他看见她的脸上一丝血色没有,好像被霜打中了的茄子一样,完全没了生气。 小满心里一刺,仍是嘴硬,“姓梁的钱多没处花。才有闲心读书。” 水杏木然地听他说着,仍是呆呆立着,眼圈逐渐红了,泪水越聚越多。 小满瞧着,气更不打一处来,“你哭什么哭。你以为姓梁的真的这么好心吗?他和那个夫子,都不是什么好东……” 那最后一个字没有出口,忽然“啪”的一声,他的右边脸麻木了一下子,被火灼烧过一般的痛意很快的扩散了开来。 小满懵了几秒钟,意识到她竟然动手打了自己时,他立刻像一头受伤暴怒的野兽般歇斯底里大喊起来,“你打我?!凭什么打我?!”最后一个字哽咽着破了音,他马上扭过了头去,泉涌而出的烫热眼泪一下子糊满了整张脸。 12.冷战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了一道缝,清晨的雾霭浓且白,好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嘴,一走进去就会被它生吞了似的。 小满站在门边,被门缝里透进的冷风一吹,身体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嘴唇仍然负气似地微微撅着,眼角的余光却在偷偷瞥着身后。 她没有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手上那块布,像个机器一样来回缝着。 小满大开了门,蒙头朝浓雾里一钻,反手用了全身的力气摔上了门。 “砰”的一声巨响,不晓得有没有使她抬起头来,他自己倒是颤栗了一下,好像又回到了挨了她打的那一天。 忿愤,混着委屈和不甘心一道积压在胸腔,鼻子一酸,在眼泪要掉下来之前,他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生生又忍了回去。 身体被浓浓的雾包围着,眼里也蒙了一团浓浓的雾,连方向也辩不清楚,好在太阳也在慢慢升起,到雾完全散了开来时,他眼眶里的泪也完全蒸发了,嘴唇紧抿着,又是一脸谁也拿他没有办法的倔强。 摊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摆,她缝的东西还是照样卖。 熬到晚间回去,水杏还跟早晨一样木木地坐着缝着,看到他回来也没抬一下眼睛,似乎他就是一团空气,一个鬼。 灶上用小火温着她做好了的,他一人份的饭——要不是有这份饭,他几乎会以为,她就这么坐了一整天没动过。 小满赌了气,干脆也把她当了鬼,默不作声吃完,又默不作声洗了。 但是,心里是想着把她当鬼,到底还是不及她,好像生了一对阴阳眼,隔一会儿就忍不住要偷瞄她一眼。 然而,不管他瞄几次,水杏却是从没看过他一眼。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 从前,他嫌她老对他笑。 现在她再不笑了,也没有其他表情,就跟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雕塑似的,只让人觉得彻骨的冷。 小满始终想不通,明明是他挨了打,为什么却好像是他欠了她似的。 越想,就越是气恼。 他心想,不睬就不睬。他还巴不得。 两个人,好像拔河绳子两端的对手似的,相互无声地较着劲。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整个好像怎么也过不完的冬天。 连柳嫂都察觉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嫌隙。她劝说小满,甚至伸手推他上前去,“去,好好跟你嫂嫂认个错,她不会怪你的。” 小满用力甩开她,眼角瞥着在他们身后的水杏,胸口一团忿闷的气终于找得了发泄的出口一样,皱着眉咬牙切齿,声量也故意想要被她听见似的放大了,“我没错,认什么错!” 水杏没抬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一丝停顿。 柳嫂撇了嘴,不去管他了。 这年春天,先是连绵不歇的雨,一下两个月,没有停息的时候,推了门也是水漫金山,雨水一直漫到脚踝以上。 小满没法出门去,又不想在家和她相对着,宁可淋着雨坐在门槛上,两只脚浸在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柳嫂穿着雨鞋蹚水经过,又朝他喊,“犟小子,就去认个错呗。有什么开不了口的。 小满无精打采耷拉着头,嘴里执拗说着的,却还是那句话,“我没错。认什么错。” 柳嫂走了,又死命咬了嘴唇,不让在眼眶里打着转的眼泪有机会落下。 春天过了,这一年夏天,又是无止尽的日晒,太阳像个永不熄灭的巨大火炉,天天当空晒着,把春天里积存着的雨水统统晒干了,再把每一个池塘都抽干,把每一块地都晒出龟甲似的裂纹。 路面上,除了那些池塘干涸之后搁浅了又被晒干了的鱼虾,干瘪的虫子青蛙也是随处可见。 外面绝对走不出去,就连木制的门槛也被晒得滚烫,一下都坐不住,就算呆在屋子里一动不动,也会憋出一身大汗。 在这种天里,一开始小满还是顶着烈日出去摆摊。 但是这种天,根本没人上街。除了他,甚至也没人出来摆摊。 他灰溜溜的回去,水杏仍像个机器似的缝纫。 小满没忍住,终于对她开了口,“你别缝了,没人上街,也不会有人买了。” 她似乎也没有想到他会和他说话,在这大半年里第一次地,抬了一抬眼,却没有看着他,而只是空泛地对着某一个不具象的点,之后很快的,又垂了下去。 小满的心升到喉咙口,又陡然的落下,他觉得自己似乎要被逼疯,他想大喊大闹,想去抓过她手上的东西扔得远远的,最终,却像一只被磨平了利爪的猫儿似的,静默地沉寂了。 而那个磨平他的人,比他更沉寂,甚至给他一种错觉: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他仍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好多次,却在梦里哭着,一丝自尊也没有地拉着她认错。哭着哭着醒来时,眼睛都还肿着,却又打心底里鄙夷着梦里的那个自己。 他没错,他不认错。 天气越来越不对劲,各种song人听闻的传闻也在发酵,据说,邻镇有人被活活的晒死了。 到后来,甚至一种更荒谬的传闻也开始口口相传:上古时候被后羿射下来的九个太阳回来了三个。这灾祸才刚刚开始。 这传闻虽是荒谬,他们所说的灾祸,倒是应验得很快。 春天在雨水的侵袭下尚且得以勉强幸存的农作物,却没能够抵挡住夏天的烈日,到秋收时,大片的农田都几乎颗粒无收。 食物的短缺来得那么顺理成章。街市上冷冷清清,粮店里没有新粮,那些少量的陈年旧粮,价格也高得离谱。 再到后来,连旧粮也买不到了。 他们家里还有一些存粮,看起来只能撑过这个冬天,只好紧着嘴,由干到稀,两顿并一顿。 水杏仍是不睬小满,却总是趁他不备,偷偷的把稠的留给他,自己吃更稀的。 小满发现时,虽是饥肠辘辘难受得紧,但对着面带几分局促的她,却好像终于寻到了一个能够对她出气的点,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毫不犹豫地把她给他的又倒回她的碗里,同时冷笑地盯着她,仿佛盯着一个做贼被抓住的人,“就算饿死,我也不需要你可怜。知道吗?” 说完了,看到她逐渐泛红的眼眶,他觉得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痛快极了,但是这种感觉却并没有能够持续几秒。 看着她起身,头不回地离开桌边,小满意识到,那种一年多来始终压在他胸口的隐痛又卷土重来了。 13.冰释 冬天,是年年都冷的。但贯穿这一年冬天的,却是一种望不到边的,使人绝望的冷。 没有落雪,也没有雨,太阳天天当空照着,却像被一块冰罩住了似的,阳光又淡又薄,没有一些温度。 能望到的地都结了一层坚硬的薄冰。树,只剩下树干。花和叶,都成了一蓬蓬焦黄干枯的za草。 因为粮食短缺,也因为冷,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那些平时四处嬉闹的猫狗都没了生气,三三两两蜷着身子奄奄一息卧着。 小满一个人慢慢走着,他饥肠辘辘,脸和嘴唇都被冷风刮得发青,分明比猫狗更没生气,却还自娱自乐踩着地上的薄冰溜着玩,做出一副并不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的脚底下没什么力气,人也是虚的,稍微不留神,就滑倒在地,下巴磕着冰冷的硬土,痛得钻心,一时间难爬起来,连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他硬忍着泪,对着因他的动静而警觉地睁眼的猫狗不耐烦地嚷着,“看什么看!” 他拿衣袖捂着自己跌破了皮的下巴,慢慢走着,哼着歌,假装自得其乐的样子。不晓得走了多久,又过去了多少时间,直到脸和手都完全冻得没了知觉,他突然立定了,慢慢转过头去,身后只有一条光秃秃的土路无限地延伸。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去年冬天时,她塞进他怀里的那只汤婆子。 小满蹲下,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出了,像个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再也止不住,他抬起手,用那沾了血的衣袖子捂上了眼。 一路走,一路忍,推开家门时,他已为面对她准备好了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 水杏靠墙壁坐着,一点一点拆着旧衣里的棉花。 这一年是太冷了,往年的棉衣都不够保暖了,不得不重新填充。 也许是冷,又或许是因为饥饿和虚弱,她的身子瑟缩着,动作也有一些迟缓,连他推门进来,她都隔了好一会儿,才抬了头。 一迎上了她的目光,小满心里一紧,立刻又扭过了头去,故作轻快地大步走到了里屋。 小满低头坐在床沿,眼睛忽然瞥到了扔在床脚边上的黑乎乎的东西。——是她刚嫁过来时做给他的,沙包和毽子。 他说自己不欢喜,也从不爱惜,玩了几次就随手一扔,现如今蒙了厚厚的灰,早已不成了样子。 好像一直这样,不管她为他做什么,他都是,既不欢喜,也不爱惜。 他就这么盯着,不知道哪一根神经被触动了,鼻子一酸,视线复又模糊起来。 突然怀里一热,小满一抬头,眼泪顺势着流了下来。 水杏把汤婆子给了他,好像知道他不要看见她一样,立刻就识相地走。 小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汤婆子站了起来,“等一等。” 她顿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泪,心疼,又是无奈。 小满好容易止了哭,哽咽着张了张嘴,第一遍,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心里轻轻说,我错了。 然而,他满脸是泪地看着她,出口的却是,“快点拿走……我不要……” 水杏一怔,红了眼圈,也不再理他,慢慢走了。 这天晚上,落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因为并没有丰年可兆,而只把本来就冷的天变得更是如同冰窟。 小满蜷缩着身体,手脚心口都像被冻结了似的冷,在被窝里辗转大半夜,始终不能入睡。 迷迷糊糊,终于睡过去时,在梦里,却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牵引着到了河边——那一条,曾经淹死了哥哥大春的河。 脚浸到冰冷的河水里,他抖着,分明不想再往前走,身体却被那股力量操控了似的,怎么样也停不下来。 冰冷的河水慢慢没过他的脚踝,然后,没过膝盖,腰际,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即将没到脖颈时,大春的脸陡然从水底探了出来。 那一张脸,已被河水浸泡得肿胀变形,那双往日痴傻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满,神情逐渐扭曲和狰狞,突然,大春伸出一只手来,死命地把他的头往河水深处按。 小满拼命挣扎,却只是徒劳,无论如何挣脱不得,大春死死按着他的头,而脚底下,还被水草缠着,小满大哭着醒过来时,满身满脸都是冰冷的汗。 这梦太真实可怖,他用力抓着枕头,还是不停不停地哭,整个人都紧裹在被子里,也还在抖着,害了癫病似的停不下来。 感觉到有一只手覆上了棉被时,他的身子立刻僵直起来,“不要,不要……”。 那只手,并没有放开,迟yi了一下,却隔着被子,轻轻来回安抚地摸着他的背脊,慢而且柔地,带着某一种他所熟悉的温度。 慢慢的,小满真的平静下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似的,从被子里一点点地把头探出。 蓦地对上了她鹿一样柔和的眼睛。 他喉咙一紧,又哭出了声。 水杏揽过他的头,轻轻抱住他,闻到她身上那一股久违了的温馨的气味,他立刻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攀附着她,哭得更加厉害。 突然有凉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他抽噎着抬头,才发现她竟是也哭了。 “我错了……”他哭着说,还抬起手来,要想替她拭泪。 水杏流着眼泪摇头,把他抱得更紧。 小满在她怀里,呜咽着又重复了一遍,“我错了……” 两个人,好像树干和寄生的菟丝藤似的紧密缠抱在一起,直到彼此的泪和汗全混成了一团,却都不愿意,也不舍得放开来。 小满突然如同梦呓般地开口,“阿哥……也是我害的……” 水杏身子一僵,男孩伏在她的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锥子,直戳着她的心窝,“那天,是我……骗他去了河边……” 附篇?心兽 (一) 那一天,凛冽的北风里夹着细密的雪珠子,从清晨就开始刮起,天比锅盖底还要黑。 晌午,那辆牛车驶进来的时候,小满以为是阿姐又回来了,他跑着跳着,满心欢喜地跑到屋外。 那会儿,雪珠早已成了鹅毛大雪,那女子被冻坏了一样,车都已到了门前,她还呆呆坐着。 小满叫着“阿姐”奔上去,她才有些局促地抬了头。 是一张青稚的脸,纤细,柔丽,鼻头冻得通红,一条乌黑的长辫,用红穗绳扎着,弯弯的头帘盖着眉,和低垂着的睫毛一道,都落满了雪。 她对他怯生生地一笑,小满的心突然凭空颤了一下。 她慢慢下车,因为身子太过娇小,那一件新做的花袄子便显得格外厚重笨拙。 小满回了神,冲她大嚷了一声,“你不是阿姐!” 她一个踉跄,连人带袄子的摔在了雪地里。 老于夫妇也出来了,大春嘿嘿傻笑着,拍着手嚷着“新娘子……”摇摇摆摆跟在他们身后。 刚从地上起来的她,身子又惧怕般地瑟缩起来。 (二) 房门虽然关紧了,但趴在门缝上,里头的情形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小满看见,哥哥大春按着她,一件件的撕扯她的衣服,像给母鸡褪毛那样粗鲁。 她闭着眼,真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直到一身雪白的肉完完整整地袒露出来。 大春自己也很快脱了个精光,他咧嘴傻笑,撸动着自己腿间和烧黑了的木棍似的直直地翘起的东西朝她身上压去。 他不想再看,偏偏一步也动不了,胸口被一种陌生古怪的东西压着,几乎透不过气。 他离了门,走了好一段路。 她压抑痛苦的声音混合着大春粗重的喘息声,还是充斥着他的耳膜。 心里,好像有一只沉睡着的老虎,默不作声地睁开眼,探出了爪子。 小满赶紧捂紧了耳朵。 (三) 那只老虎,动不动就在小满心头挥舞着利爪示威。 看她受欺负,听到她的惨叫声时。看着她怯懦顺受的表情时,甚至是面对着哥哥那张傻笑着的脸时。 心里的老虎张牙舞爪着,好像随时都要呼之欲出。 明明又慌又怕,他仍然假装自得其乐地玩耍,一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就把树枝朝她掷了过去,然后像要掩盖什么一样故意大声嚷着,“死哑巴,你把姐姐还回来!” 树枝扔完了,还有土块,全部都扔完了,他又上去揪她的辫子。 那会儿,他确实是恨她,换走了阿姐,还把老虎弄醒了。 都怪她。 (四) 小满半夜起来小解,茅厕的门半掖着,里头传出怪异的呻吟。 小满拉开门,阿爹靠着墙壁,半闭着眼,一只手握着粗黑的物事不停动着。 他瞧见了小满,却没把他当回事,兀自激烈地撸动着,直到激射出一股股白色的浓浆。 阿爹爽极了似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拿草纸草草擦拭,这才系好裤子,对着小满咧嘴,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然后摇摇摆摆地去了。 小满那时还并不能够理解这种事,直到后来某天夜里撞见阿爹像做贼似的整个人贴在大春的房门上眯着三角眼朝那道缝里偷看。 又在某一个白天看见他伸手,面带陶醉地轻轻抚摸着她晾晒着的肚兜。 他突然就懂得了阿爹躲在茅厕里的行为和那个诡秘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来,伴着对阿爹的反感和失望。 他也不止一次听见阿爹半开着玩笑对着来串门的村人洋洋得意地说起,“半年她那个肚子还没动静,我就只好自己来了。拿亲闺女换来的嘛,总不能够浪费了。” 他的语气,就好像说起买卖一件东西,一个牲畜般随便。 大春听见老于的玩笑,一根筋似的当了真,他的脑子素来是不好使,在这种事情上,却偏偏和自己爹较了劲。 那个夜里,小满在门缝里看到,大春死死压着她娇小的身子,下半身不停耸动着做着那种事,手也不闲着,他用力掐她,打她,嘴里还骂她的肚子不给他争气。 她闭着眼,木头似的默默忍着,忍到实在忍不了,便流着泪,发出细小的,受伤了的猫儿似的低吟。 这一下,倒惹得大春得了趣味,更加挖空了心思的欺负她。 小满逃走了。 那次之后,他再没有偷看过,但晚上躺在床上,她痛苦的低吟仍然幻听似的在他耳边回荡。 他拿被子蒙住了头,浮在眼前还是她流着眼泪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紧咬着嘴唇隐忍,还是哭出了声。 (五) 小满发现,他心里的那只老虎,好像快不受控制了。 对着阿哥,对着阿爹,它不仅仅是探出了爪子,甚至还眈眈地瞪大了眼睛。 初春的太阳稀松柔软,小满像个局外人似的立着,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一步步的朝着哥哥大春走去,告诉他,“昨夜里河伯托梦给我。初五要是谁去河里找他,就让谁成仙。” 大春闻言眼睛一亮,傻笑着挠着头,“那你怎么不去?” 他有些犹疑,但那个自己,却毫不犹豫地开了口,“河伯说,我还太小,仙家不收。” 14.雪霁 小满闭了眼睛,不再声响了。 水杏流着泪,一动不动抱着他,像抱着一只被冰封住了的小兽。 “阿哥……也是我害的……” “那天,是我……骗他去了河边……” 两句话,像两块巨石似的,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突然觉得,怀里的男孩陌生极了。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屋里冷得像个冰窖,她自己也冷得厉害,不由自主打着冷颤。 小满的身体却从冰冷,慢慢地发起了热来。 这种不正常的热度,水杏再是熟悉不过,那个时候,桃生就是发了一夜这样的热度,到第二天早晨,就再没有了知觉。 他神智不清似的轻轻呢喃,“冷,怕……”,身子蜷着,突然又好像打摆子似的一下下抖了起来。 她也抖着,徒劳地紧抱着他,眼泪更控制不住,小满烧得糊里糊涂的,还伸手去摸她的脸,“不要哭……我冷……上来陪陪我……好不好……” 小满向来都是又傲又犟的,从没听他有过什么好声气,更没听他说过半句软话,这时候,却像一只受了伤的猫儿似的脆弱可怜。 她忍着哭点头,哆哆嗦嗦地去脱罩衫。 她一躺进去,男孩立刻像枚磁石一样紧贴上来,滚烫的身体完完全全偎依在她身上。 她任他抱着,满脑子都是桃生再也睁不开眼的模样,心像被无数把刀割着,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小满偎依着她,倒是慢慢平静下来,渐渐入了梦乡。 水杏紧握着他的手不敢松开,更不敢合眼,但也实在太困太乏,糊里糊涂的,还是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身边不见了小满,她倒被像裹粽子似的用被子紧紧裹住了,脑子还混沌着,小满突然从外屋进来了。 男孩眼神清亮,步履轻快,除了眼睛周围有些发肿,看不出一丝昨夜里哭过烧过的痕迹。 他似乎也没想到她已醒了,和她的目光一接触,脚步一顿,脸又不自觉地埋下去一些,害了羞似的,还是慢慢踱到她跟前,没头没脑的,只说了三个字,“雪停了。” 她伸手,下意识就去摸他的额头,发觉温度是正常的,紧绷的心松弛下来,就朝他一笑。 小满却撇过了脸,不自在地拿手揉搓着自己红透的耳根,“快起来,陪我堆雪人去,好不好?” 水杏看着他,仍是笑着,忍不住把手放到他的头上,又轻揉了揉。 小满的脸更红,皱着眉,嘴里不乐意地轻声说着,“别这样……”,却没有反抗,就这么乖乖站着任凭她摸。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把脸转回去对着她,眼睛犹疑地着看她,好半天只挤出了六个字,“昨天晚上,我说……” 水杏像是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她只轻轻用手捂了他嘴——像他为她砸死了老于的那个夜晚一样。 然后,摇了摇头。 小满一怔,看着她坚定的目光,心里又是一暖,神情终于逐渐松弛下来,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安和踏实。 雪后初晴的天好像一块水头极好的碧玉,通透,清澈极了,衬着被积雪覆盖着的白皑皑的地,看得人心情舒畅。 小满跑跳着奔到雪地里,真堆起了雪人,一瞧见她,便回过头一手抓着雪,一手对着她挥,眼儿弯起,嘴角扬起地笑着。 男孩毫无芥蒂的笑容比蓝天白雪更明澈,水杏一怔,许久才回过神来回他一笑。 小满招呼她,“快来!”笑得更加灿烂,就连两颗不听话的虎牙都露了出来。 水杏点头笑着,也到了雪地里,和他一道堆起了雪人。 大雪球做成了白身子,小雪球做的脑袋,两颗小石子做了眼睛。两个人忙着,抓着雪的手都冷得厉害,心里却是从没有过的暖和热。 堆好了,水杏看着,笑着摇摇头,又跑回了屋里去,拿了一把扫帚出来,安在了雪人的左侧。 这一下子,雪人像活了过来。 两个人相视笑着,柳嫂打旁边经过,瞅了一眼雪人,又瞅着他们两个人,捂嘴揶揄地笑,“哟,终于又好起来了?” 水杏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点点头。 小满更好,从脸到脖子根,全都臊得红了个透,只好低了头,一个劲儿地拿脚踢着地上的积雪。 柳嫂偏不放过他,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声,“啧,这都成了煮熟的虾子了啊,”还不够,又特意绕到他边上去逗他,“对了,小子,你到底认错了没?” 水杏笑看着,扯了一扯柳嫂的衣襟,轻摇摇头让她别说了。 柳嫂笑道,“你就是老护着,待这小子太好……哎,你跑什么?!” 两人站着,一道看着小满在光秃秃雪地里跑远,柳嫂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又慢慢黯淡下来,“往年再冷,只要是天晴,还能看见雀子。一到了荒年,就连雀子都不见了……” 水杏顺她的目光放眼看着,的的确确是荒,望不到边的荒。 柳嫂摆摆手,“罢了,不说了。如果能熬过去,指不定等到开了春就好起来了呢。” 水杏低了头,像他们堆出来的那个雪人似的,静止不动了。 他们的存粮,再怎么节省着,也最多只能熬过这个冬天。再往后的事,她根本不敢想。 吃得太少,夜里上床睡觉时,四肢都是冰的。 水杏蜷着身子冷得睡不着,在暗淡的夜色里睁眼,突然看见小满立在自己床边。 男孩穿得单薄,两手抱着削瘦的肩膀微微抖着,却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站着。 水杏有些吃惊,又是心疼,下了床,扯过自己搁在床上的袄子替他披上,用眼神问他: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小满还是不吭声,因为冷,抖得更加厉害,连牙齿都打起了颤来。 水杏急了。 男孩突然红了脸,垂着头,轻若蚊吟地开口,“像昨天那样,一起睡……好不好?” 水杏一怔,却不知道为什么,也红了脸。 15.同眠 小满的身体冻得都有些发僵了,却仍在她床边一动不动站着,眼睛像乞怜的狗儿似的瞅着她。 水杏终于往边上挪了一些,脸比先前更红。 他倒毫不客气,粲然一笑,说了声,“那我上来了。”就把鞋子一踢,高高兴兴掀了被子钻了进来。 一进来,小满立刻像块小牛皮糖似的粘了过来。 开始,水杏背对着他。 他就从背面贴着她,小脸贴住她的背脊,两只小手紧搂住她的腰际,和她严丝合缝地黏在一起。 这么抱了会儿,小满身体逐渐回暖过来,却又不满足了,突然拿手指轻戳她的腰,水杏全无防备地打了个激灵,小满拿脸颊轻蹭蹭她的背,热热的呼吸喷吐在她的脊背上,像撒娇又像命令,“转过来……” 水杏不动,只当作没听见。小满不乐意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戳着她的背和腰,嘴里有些置气地嘟嚷,“你转不转,转不转……” 水杏仍是不理会他,小满突然在被子里爬了起来,她一惊,他已爬到他们脚边,像条灵活的鱼儿一样硬钻到了她的里侧,冷冰冰的面颊紧贴住她的脖颈,四肢也紧紧缠着她的,一边得意调皮地笑着,“你不转,那我来转。” 男孩儿整个人都伏在她怀里,被他抱得太紧,她觉得连锁骨都被压迫得生疼,他也觉得硌,脸往下一些,又隔着亵衣压到了她的胸脯上。 明知道小满还小,她仍觉得异样,止不住的,又红了脸,试图把身体往后缩,却又被小满抱得更紧,男孩的语气里还带着理直气壮的苛责,“你别动啊,好不容易才暖起来。” 水杏僵着不动,小满倒好,干脆像把她的那对温软当成了枕头一样心无旁骛地靠着。 这么抱着,一开始安静极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明明都没睡着,却又都以为对方睡着了而不敢出声。 突然小满的肚子咕的叫了一声。 而后,她的也叫了一声。 小满靠着她的胸脯哧哧地笑,轻轻说,“前年你包的饺子,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男孩说笑时的热气喷在她的胸脯上,酥又痒的,怪异极了。 水杏恍恍惚惚地想,前年…… 那么,现在小满十一岁了。 小满吞吞口水,声音里满怀着念想,“至少饺子是干的,还有馅,能吃饱……” 他又说,“还有前年,你带我去吃的生日面,也好吃,有虾,还有肉……” 她静静听他说着,手却揪紧了被单,大部分的意识都集中在了自己胸口。 她努力故作着平静,然而,随着男孩说话和呼吸的频率,胸前的两枚果子却由不得她一般的隔着亵衣硬挺了起来。 小满也察觉到了,很有些突兀地闭了嘴,还没等到他再开口,水杏却是又羞又恼地把他的头用力推开了,而后转了过去把背对住他,彻底不睬他了。 小满并不太懂得她为什么不睬他,还贴上去要抱着她,胳膊却又被她拿开了。 他有些委屈地说了声,“冷……” 再贴上去时,水杏终于没有把他的手拿开,放任他抱着。 小孩总是更好眠,小满心满意足地抱着她,很快沉沉入睡。 水杏仍醒着,又不敢乱动,怕把他吵醒。 一床薄被裹了两个人,开始时那样冷,到这会儿,她的后背倒像贴了一只烫热的小暖炉似的,热得厉害。 这种暖,又与暖炉的暖不同,它似乎带着微妙的生命力,从男孩呼吸的节奏,心脏的跳动中一点点的发散出来。 心里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忽然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这小孩儿,不是桃生,不是她的弟弟,只是小满。 这晚过后的每一个晚上,水杏预备歇息的时候,小满总是先一步就在她的被子里躺好了,一双乌黑的眼仁眨巴着,小狗似的瞅着自己。 因为无处躲藏的寒冷和饥饿,也像要把之前一年半的疏离都补回来,同床取暖倒好像成了彼此在这个难熬的冬天里的默契。 经过一个冬天,他们存粮的瓮里终于只剩了底部薄薄的一层。 过了大寒,就是春分,天在回暖,无边无际的灾荒却看不到一些好转的迹象。 每天天还不亮,小满就像条小尾巴一样粘在水杏身后,两个人一起踩着露水出去挖野菜。 春寒料峭的,才刚出冒头来的野菜就被饥饿的人们几乎挖了个遍,两个人饿着肚子,小心翼翼绕过别人挖过的痕迹不停寻和挖,只要能咽下去充饥的都不放过,一直忙到晌午,也只能挖到一小篮。 如获至宝地带回去,水杏洗和切,小满就烧锅熬菜粥。说是粥,不过就是拿野菜煮汤,最后勾了一层薄薄的芡水罢了。 从早到晚,小满的脑子和肚子都是空的。他心里也害怕:存粮完了该怎么办。却又没有力气仔细思考。 饿得慌,怕得慌了,他就去抱住她,像晚上睡觉时那样深埋埋在她的怀里,只有这样,心才能够暂时安定下来。 水杏安安静静的,就任他这样抱着,安抚婴儿似的,手沿着他的脊背来回地轻轻抚摸。 获知粱三少爷在街头派粮的消息的那天,他们的存粮刚好已经没有任何剩余了。 跟着柳嫂一道去了街上,果然看见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下人头攒动地排着长队,出来的人,手上确是都拿着一小袋粮食。 从饥荒开始,街上好久都没有这样热闹。 他们夹在人堆里,一直排了很久,才见到了很久未见的粱三少爷。 天杰似乎瘦了一些,也褪去了一些青涩,换下了学生服,穿一件毛料的西服,鼻梁上架着眼镜,越加显得斯文持重,柳嫂说他是去年秋去的北平,念大学,才只不过半年,就好像脱胎换骨,从头到脚已然都是大学生的风范了。 小满一直不喜欢看到他对着水杏献殷勤,所以对他从没什么好声气,但从他手上接过了救命的粮食时,却低着头,由衷说了谢谢,和每一个接受他救济的人一样,打从心里对他感激。 为了先前小满上学的事,水杏总觉得对他亏欠似的,埋着头,几乎不敢看他。 他把粮给了她,眼睛盯着她,神情却也呆呆的,欲言又止似的。 后面的人已在催促了。 小满咬了一下嘴唇,替她说了一声谢谢,拉着她匆匆走了。 他们都没想到,第二天,粱三少爷却背了一大袋粮食,亲自登门来了。 两人正坐在门口弄野菜,一看见他,都不免停下了活计发了怔。 天杰把粮放下,看一眼那些沾满污泥的野菜,又看了一眼那一大一小两双因为长期挖野菜而布满了血痕的手。 水杏回了神,急忙忙地站起来,满带着歉意地把他往屋里让,还要洗手倒水。 天杰连忙摇手,让她别忙了。 他站着,只说了一句,“这些粮,够吃两个月。两个月后,我还过来……”就看着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到了这会儿,水杏却也不能够再感觉不出来这青年对于自己那不同寻常的关照代表着什么了。 她在他的视线中低了头,也红了脸。 小满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天杰面前,就跪了下来,嘴里说着,“谢谢……”一边磕了一个头。 水杏一怔,却也和他一起跪了下来。 天杰又是尴尬,又是不知所措,无法把他们劝起来,只能生生受了两个大礼,最后有些无奈地告辞离开。 16.绝境 获得了救命粮的那天晚上,小满做了一个梦。 梦里锣鼓声喧天,一对穿着红喜服的新人,被许许多多的人簇拥着朝前走。 开始时,他只看得见背面。 后来不知道怎么着,那新嫁娘忽然回了一下头。 竟是水杏。 她脸上嘴上都搓了红艳艳的胭脂,没了平日里的苍白和弱气,笑得也如花儿一样明艳照人。 只一眼,他的心就沉落到了谷底。 他在人群里拼命挤着朝前,刚离她近一些,就被挤得一把跌坐在了地上。 他记得她答应过他不再嫁的,他冲着前面大声喊,“骗子!” 除了她,那些人都齐刷刷回了头来盯着他,连那新郎官也回了头来。 新郎却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梁家三少爷。 不知什么时候,柳嫂也到了他的边上,拿手指一下下的戳着他的额头,“你这小子,怀的什么恶心肠,她不嫁,难道就这么一个人耗到老死吗?” 那些盯着他看的人也都纷纷赞同地点头。 小满心一横,忍了眼泪回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我。” 不料柳嫂却哈哈大笑起来。周遭的人附和着她,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那粱三少爷也笑,边笑边摇着头。她终于又回了头来,却拿手绢捂着嘴,眼睛弯起,分明也是在笑他。 小满一急,喉咙口一紧,生生哭醒了过来。 这才发觉是个梦,他有些臊似的止了哭,不料却对上了她忧心而关切的眼晴。 她也醒了。 小满故作无事地说,“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要紧。” 她看着他,还是伸手,安抚似的轻拍他的背。 他刚止了的眼泪差一些又泉涌出来,他硬忍住了,开口问出来的,却是一句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 他问,“你喜欢……梁家三少爷吗?” 水杏一怔,睫毛垂下,灯下乱飞的蛾子一样无助地扑闪着,脸也慢慢红了。 小满急了,一下子从被子里坐起,皱着眉,直直盯了她的脸,“你真的喜欢他?” 水杏这才回神,急忙摇头,红着脸拉他躺下了。 她也不过只有十八岁,如果出生在个好些的人家,自是也会有浮动的情愫和念想,何况这三少爷一表人材的,人又是这般好。 可是,没有如果的。她这样的人,除了感激他的大恩大德,其他的,哪怕只是想想,都是没有资格的。 小满半信半疑看着她。 水杏笑了笑,又定定地摇了摇头。 男孩紧张的神情略微松动下来,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你以后,也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他虽然这么问,其实却有一些心虚,多少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取闹。 但她还是纵容而温和地笑着点了头。 小满索性更无理取闹地伸了小手指,在被子里轻而强硬地勾住她的,嘴里说,“那你和我拉勾勾。” 水杏随了他,和他小指对小指地扣在一起勾了两下,小满又把五根手指都勾住了她的,掌心也和她紧紧贴着,身子自动挪过去,整个人又蹭进了她怀里。 他又说,“以后,我也去找活干。我们一起……把欠人家的还了,好不好?” 她心里明白,在这种时候欠粱三少爷的并不只是一些粮,而其实是两条命,永永远远也还不清的。 然而,她还是点了头,安慰着小满,也安慰着自己似的。 男孩这才终于安心地闭了眼,心无旁骛地沉沉睡去。 ****** 梁三少爷拿来的粮食,原本是只够吃两个月的,但他们却都饿怕了似的,还是一天两顿掺合着野菜,极节省地吃着。 这样子克扣着嘴和肚子,两个人靠那一点粮,硬是从春天撑到夏天,只有在五月份末,小满满十二岁那一天,水杏特意为他擀了一顿生日面。 然而,夏天过去了,粮终于也所剩无几了,梁三少爷却始终再没来过。 初秋,眼看着又要挨饿时,倒是柳嫂带了少量粮食来了一趟。 她说他们实在可怜,但她自己家的境况也是在熬一日算一日,年景实在太差,梁家已把不少帮佣和长工都遣了回去,她也被遣了回来,一家子是在坐吃山空,所以倾囊也就只能给他们这么些帮助。 她又说,前阵子,梁三少爷私自上街赈粮,惹得大奶奶大发雷霆,把他软禁在了祠堂里思过。原本九月初他要回北平读书的,大奶奶也不许他去,说他“读书把脑子都给读锈了……” 柳嫂边说边是叹气,唏嘘不已。 送走了柳嫂,水杏黯然地低头,小满也不吱声,两个人在同时,都明白了一桩事情:从今以后,是再不能够从任何人身上获得任何指望了。 能不能够从这场饥荒里讨到活路,只有看造化,看时运。 柳嫂施舍的粮食勉强只撑过了一个秋天,饥饿这个好像永远都摆脱不了的魔鬼很快又一次卷土重来,这一次,却比之前更猛烈,更绝望。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就连野菜都日益稀少,往往费了半天气力,只能找到一点点,于是,连称不上是菜的,只要是吃了不会损害到性命的草根,草茎,树皮子,也都当成了宝贝一样地往篮子里放。 那些东西,即使切碎煮熟了,嚼在嘴里也没一点食物的感觉,苦又涩的,极难咽下去,但为了活,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咽。 小满到底年纪小,身体弱,因为长期吃这些东西,发过一次烧之后,就好像一株失了养料的幼苗,一日衰弱过一日,个子还在长,削尖的小脸却像张白纸似的被抽掉了所有血色。 开始,他还总逞能,坚持着每天和水杏一起出去找吃的。深冬的某一个早晨,刚一站起来,他的人就好像失了支撑的骨架一样,软软的倒了下来。 小满躺着,高热低热不停循环着,怎么都退不了烧,意识一会清醒,一会迷糊,最后完全的昏睡了过去。 水杏知道,小满……是快要饿死了。 她饿得也几乎只剩了半条命,跌跌撞撞着,把整间房子都翻遍了,却寻不来半点能够救他的食物,只有徒劳哭着,握着他的小手不停替他暖着。 门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最初听见时,水杏还以为是幻觉。 她木然地止了哭,那敲门声却一下下的,还在持续。 她这才回过神来,像个行尸走肉似的挪着步子去开门。 门外,立着一个男人。 她没看清楚脸,却先盯住了他手里拿着的,用纸包住的几只馒头,眼神不复往日的柔和,好像是急于捕捉猎物好回去哺育饥饿幼兽的母兽一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望。 他刚开口说了个“我……”字,她已迫不及待地伸了手去夺馒头。 他却早有防备似的把手藏到了背后,仿佛有些怜悯般地盯着她笑,“呦,都饿坏啦?” 水杏这才把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 原来是柳嫂的儿子,铁成。 铁成自己都饿得面黄肌瘦,一副颧骨高高耸起,痨病鬼似的,却还故作着潇洒似的背着手先进了屋,四下里看看,没看见小满,便笑道,“那个小鬼呢?已经饿死了吗?那正好……” 水杏没听见似的,眼框泛着红,仍只盯着他手里的馒头。 铁成到她身边,故意把纸袋朝她一递,笑着道,“你放心,我过来,就是给你送吃的……” 水杏刚伸手要去拿,铁成却突然反手摸上了她的手,水杏一惊,好像如梦初醒一样地急忙挣开,铁成的手却像一把铁钳似的死死扣着她,他的声音暧昧地压低了,“你就让我一回……就一回……馒头……吃的……什么都给你……” 她眼巴巴看着那掉在地上的纸袋里露出的馒头,眼前浮现起小满饿得奄奄一息的脸,仅剩无几的气力好像被一点点彻底抽干了似的,终于闭了眼,认了命似的不动了。 铁成大喜过望,顺手就把她靠墙按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摸着她的脸,又哆哆嗦嗦地去脱她的衣服,喘着粗气,连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哆哆嗦嗦的,“你不知道……我想了你多长时间……我那婆娘……算什么婆娘……” 突然却被一声微弱,死气沉沉的“滚……”打断了。 铁成本能惊诧地回过头去,水杏也睁了眼。 只见少年虚弱地支撑着,双目赤红,像个鬼似的立着。 17.转机 小满蹒跚着走近,死死盯着铁成,又重复了一声,“滚开……” 他这一副可怖和绝望的模样,好像把她的心都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她想喊,偏偏是个哑子,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要想起来,又被铁成用力按了回去,只有流着眼泪,朝他不停摆着手,摇着头。 快走,快走。 铁成那张蜡黄的脸上却不见一丝的羞愧,甚至隐隐地浮出了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笑来。 他站起,没费吹灰力,就把病弱的小满一把搡在地上,嘴里嘿嘿笑着,“小鬼,还没见过人事吧,饿死之前,我就做做好事,让你开开眼吧。” 他转又回到了水杏身前,再脱起她的衣服时,动作反是利索了许多,手脚都不哆嗦了。 水杏突然奋力挣扎起来,铁成干脆把她胳膊反扭起来,口中道,“刚刚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这又做什么?大家都要饿死,谁也逃不过去,为何不能让我痛快一次?” 小满在地上死狗似的趴着,脑子嗡嗡作响,眼前漆黑一片,耳朵边只能迷迷糊糊听见铁成的声音,她挣扎的声音,还要想起来,仅剩的气力却连这也不能办到,他喘了两口气,竟是手肘撑地,生生地又朝那边挪了过去。 铁成按着她,好容易只扒剩了一件肚兜,他压到她身上,又去解自己的裤子,谁晓得解到一半,两只脚突然被死死的拖住了。 铁成骂着脏话,用手扒,用脚踢,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少年闭着眼,像是又昏死过去了,但那两只瘦骨伶仃的手,却像把他的双脚焊住了一样,怎么样都甩脱不开。 这时候,门忽然被猛力敲响了。 柳嫂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水杏,水杏,小满……” 奄奄一息着的小满用尽最后的力气喊了两声,“救命……救……命!”手就松了开来,再没了意识。 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铁成是向来怕娘的,一听见柳嫂的声音,本能便吓得一僵,刚才那一颗不管不顾也要作恶的心冷却了大半。 水杏赶紧挣了他,衣服都顾不得穿,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到小满旁边,两只手颤抖地捧着他的脸,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那门终于被撞了开来。 柳嫂先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大着肚子的铁成媳妇翠芬。 看一眼,就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翠芬还木呆站着,柳嫂已经上前去,对着铁成就是两记耳光,口中恨恨地唾骂道,“畜生。” 铁成被打蒙了,隔了几秒钟,又突然着了疯一样地笑起来,“那你打死我拉倒。你看你给我寻的婆娘,像女人吗,我就活得还不如早死的大春……” 他话没说完,柳嫂又是几记耳光连抽上去,顺手把竖在墙边的晾衣杆也拿了起来,劈头盖脸朝他身上抽去,“你这不要脸的畜生,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都是我替你擦屁股,这回还欺负起人家无依无靠的来了。你说她不像女人,那这肚子难道是自己大起来的吗?” 柳嫂每抽一下,都用了十成的力,铁成被打得缩在墙角,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翠芬看她打得太重,要想去拦,却还是没拦,终于撇过了脸,不再去看。 柳嫂打累了,也骂累了,终于放下晾衣杆,暂时缓了口气,铁成寻到这一个空档,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门去。 柳嫂哀叹,“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一个畜生来……” 水杏顶着一头乱发,穿着一件肚兜流着眼泪木呆呆地抱着没了意识的小满,对边上的人和事自始至终充耳未闻,既觉不出来羞耻,也觉不出来冷,好像这全部的人,全部的事都和她没任何关系一样。 翠芬上来,也抹着眼泪,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费力地弯腰替她把衣服拾起来,又替她披上了。 柳嫂看看水杏,又看看小满,只说了一声,“对不住……”便无颜再说下去似的语塞住了。突然,她瞧见被铁成扔在地上的那袋馒头,忙去捡了起来,交到水杏手里。 抓到馒头,水杏才像又活了过来,立刻撕了一小块塞到小满嘴里。 男孩仍然沉沉地昏睡着,干裂的嘴唇紧闭着,无论她如何塞,如何哭,都张不开来。 柳嫂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快,就像被那烫热灼伤了似的,又缩了回来。 她也红了眼圈,“这孩子……怕是不成了……” 听见了这句话,水杏呆滞了一下子,小心翼翼把小满放平,再抬起头时,眼神就变了,往日的柔和温顺完全消失殆尽,她呜咽着,嘴里不成调,不成句地乱叫,像一只发了疯的母兽一般,就把柳嫂婆媳两个往门外推。 那两个终于都被赶了出去,门也重新关上。 水杏回到小满身边,颤抖着手,又开始撕馒头,再喂,再塞,小满还是不肯张口。 她心力交瘁哭着,眼泪却好像是已经哭干了,再也流不出新的来,先前的那些都在脸上风干了,像糊了一层厚厚的胶水,她反反复复摸着他的脸,额头,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般开口,笨拙地一声声唤着,“满……满……” 没有回应。小满一动不动闭着眼睛。 水杏又一下下用力地拍起他的脸,嘴里仍是单调地不停重复着,“满……满……” 男孩闷哼一声,眼皮动了一下,眼睛慢慢张开了一道缝。 水杏大喜过望般的,连忙把一小块撕下的馒头塞进他嘴里,她只知道他饿了太久,心太急,还没等他咽下,立刻就又塞进一块,小满一呛,剧烈咳喘起来。 水杏又是自责,又是心疼,轻拍着他的背,又急急地起身去倒水端来喂他。 她站起又蹲下的,动作太大,却没发觉,自己那一件贴身的肚兜,在不知觉中已移了位,半个雪白的奶儿,连同那一颗小巧柔嫩的果实,都坦了出来。 小满半阖着眼靠在她的怀里,却没有喝她递到他嘴边的水,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娘……”竟把脸凑上去,轻轻含住了她的奶头。 水杏一惊,仿佛挨了一道雷击似的,后背猛地僵直了。 小满仍是半梦半醒着,嘴儿却像吃乳过活的婴孩似的,吮着她的奶头不放。 要想推开,却又怕,怕他再没了意识,便只有任他吸着吮着。 身上原本都已冷得麻木了,但男孩的口腔又太炽热,水杏只觉得,那两点的高热逐渐扩散到自己的四肢和身子的每一处。 每一条神经都随着他的吮吸,不由自主打着激灵。 惊愕,赧然,却又不止,脸颊烧着,头脑前所未有的昏沉混乱,浸在了一碗迷汤里似的。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把她拖回了现实,她惊了一跳,脸上瞬间一些人色也没了,几乎以为遭了天谴。 就在同时,却又是“砰、砰”两声巨响,连屋子里的地都跟着一道颤了一下。 18.慰藉 一连串的声响太大,小满也是一惊,终于放开了她,眼神略微清明了几分。 她一侧的奶头已被吸得湿漉漉的,甚至微微发着肿。 小满只是直直地盯着,仿佛这事情是别人做的一样。 水杏急忙忙地把衣服穿上,脸红得像要滴下血来,但到底还是为他能够清醒过来而高兴,抓了他手,像个孩子似的一遍遍唤他,“满,满……” 小满却没回应,眼睛又慢慢阖上,陷入了昏沉沉的梦里。 这当口,外头又是“轰隆”一声,哗啦啦啦的雨声紧随其后。 这些声响,也没能再让他有一丝反应。 水杏含着泪费力扶起他,一步一蹒跚的,把他扶到里屋床上躺下,又替他盖好被子。 小满突然握紧了她的手,又像清醒又像梦呓般说了一声,“阿爹……是阿爹那间……” 水杏点头,摸他的脸,要他安心,这才起身,走去隔壁看个究竟。 老于过身之后,他曾经睡过的那间屋就成了这个家的禁地。 两个人怀着同一种默契,平日里即使走过那扇紧闭的门,也都刻意地不去看。 隔了许多年,推开那门,水杏仍是心有余悸,“吱呀”一声,扑面来的就是一股夹着腐朽难闻气味的冷风。 屋里极暗,好容易适应了光线,眼前的景象却使得水杏完全的呆住了。 一截屋梁已掉了下来,横在地上,屋顶塌了一半,雨水和冷风朝里不停灌着。 地上,除了越积越多的雨水,却还散着无数的东西。 拿细线扎住的一捆捆的番薯干,洋芋干,菜干,豆角干,甚至还有风干的腊肉,腊鱼。一个个像胖子般胀鼓鼓的布口袋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中一个不小心开了口,一些细碎的麦粒漏了出来,浸泡在了雨水里。 不晓得老于是在活着时的哪一年受过饥荒的摧残,以至于犯病似的背着所有人在自己睡房的屋梁上藏了那么多粮食。 那屋梁年久失修,又终年被这些东西压着,那一道响雷,终于成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些吃的,就算是一大家子,怕也够吃个大半年了。 水杏回神,不敢相信般地过去,直到手确确实实摸到了那些东西,才真切地意识到:是真的,是食物,能够充饥,能够救命的食物。 她试着抽出一条红薯干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之后,甘甜的香味慢慢扩散开来。 能吃的,没有变质。 她又哭起来,却是喜极而泣,七手八脚的,匆匆把浸在雨水里的先收起来,然后抱着一捆红薯干回了小满身边,迫不及待要想告诉他:他们有救了,不会再挨饿了。 她才走开一会儿,小满却好像比之前更衰弱了似的,侧着脸闭着眼,一动也不动了。 有一瞬间,水杏呆立着,几乎不敢靠近了。 小满却像知道她又过来了似的,自己慢慢把脸转了回来,又一点点地睁开眼睛,这么似看非看地对着她。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过去抱住他,把红薯干拿给他看,又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指指屋子的天花板。 她慌又急的,总不能确切地把意思表达完全。 小满却只是模糊不清地嚷了一声冷,就又闭了眼,更紧地往她怀里钻。 男孩的额头还是烫的,四肢却冷极了。 她心里也知道,他再不吃些东西进去的话,怕是真凶多吉少了。但是,小满现在,就连馒头都难以下咽,更别说这又冷又硬的番薯干了。 她想起身,好歹去把这些番薯干放到锅里煮一煮,小心翼翼拿开小满紧抱着自己的胳膊,谁知道,这孩子却很快更紧地缠绕上来,在梦里带着呜咽说,“不要走……阿娘……” 水杏心里一软,又是痛极了,突然自己动手解了衣襟,将奶头放到了他的嘴边。 男孩很快就像一条啄食鱼食的小鱼一样熟门熟路地用嘴含住了,慢慢吮吸起来。 她看着他,心里已经不再觉得羞耻,似乎只要他还能够张嘴,还有意识,那么,无论什么做什么,她都愿意。 小满吸吮了一阵,水杏拿了一条番薯干放入嘴里,仔细地嚼碎了,然后小心翼翼捧起他的脸,把嘴贴上了他的。 被迫着离开奶头,小满初时还轻皱了眉,嘴里发出一些不满的声音,她的嘴唇一贴上,他立即又像寻到了另外一种安慰似的,安静了下来。 她不过是想要用这样的办法把食物哺给他,他乖乖从她嘴里接受了,也如她所愿地咽了下去,却又并不满足如此,不晓得是她的嘴里有蜜,有糖,还是单纯贪恋着这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缱绻,小满把她嘴里都细细吃过一遍了,小舌头还死缠着她的不肯放。 好容易放了开来,他又立马靠到她胸前去吃奶头。 她顾不得害臊,就任他这么吃着,赶紧又拿了一条番薯干放进口中嚼起来,她知道小满有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恨不能一次把所有吃的喝的都喂给他,让他能够快一些好起来。 她不停嚼,不停喂。 小满好像寻到了门道,知道只有在她嘴里才能吃到东西,还没等她嚼完,自己就主动地凑上嘴来,小舌头卷着,在她嘴里寻食。 他们依靠着意外获得的食物度过了这个煎熬的冬天,一开春,外头的景况也是一日好过一日,自此,这场持续了两年多的灾荒终于开始渐行渐yuan,一切的一切都在好转,包括小满的身体。 但是,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他却被她惯成了一个难启齿的,极坏的毛病。 有了那个先河之后,就算早已不再那么虚弱,他却始终不肯自己吃东西,不管什么,都要从水杏嘴里寻食。 看见她喝水,他就凑上去,把她拉下来,小嘴巴啄着她的,从她嘴里抢,吃东西,也是非要就着她的嘴。不然宁可饿着。 每天晚上睡在一起,他也总要去掀她的肚兜,硬要含着她的奶头才肯入睡。 小满的身体是渐渐好了,意识也慢慢清醒了,人反倒像是倒退成了小娃娃。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明亮,却还不乐意说话,好像只要一开口,他就算是彻底好了,就会失了她的纵容,从而破坏了这一种好不容易形成的默契似的。 水杏知道这样不好,不该,但经过那一回,只要一想起他病重时人事不醒的模样,却又一点也不忍心推开他。 她脑子好像一直糊里糊涂的,被饿出了后遗症一样,被他那样子吃着吸着,心口却是热乎乎,麻酥酥的,从这件事里也获得了某一种难形容的温暖似的。 19.心绪 但后来,却又不局限于温暖了。 小满病重时,被他吸着,知道他神智不清,只是心疼他,想着给予他安慰,便也罢了。 他慢慢清醒了,每晚睡觉时,仍叼着她的奶头不肯放,看着那张湿漉漉红艳艳的小嘴时轻时重地吸着,把她两边奶头都吸得肿胀挺立起来。 她的脸颊一阵阵烧着,腿心深处,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却也随之发紧,发胀,像要小解,又不像小解似的,慢慢地,沁出一些黏湿的水儿来。 对这些事,她也并不全懂,却也知道,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 最差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冰消雪融后的天也格外好。 时近五月,久违的鸟语花香,历经过寸草不生的荒年之后,田间地头那些新生的芽苗更显得翠嫩可人,弥足可贵。 水杏把尘封两年多的针线活儿又拿了出来,该洗的洗,该晾的晾。 隔了一条竹篱笆,突然听见婴孩哭声,她转过头去,看见柳嫂家的媳妇翠芬正抱着刚满三个月的小娃儿不住地哄着。 一瞧见水杏,翠芬便很有些无地自容般地垂了头去。 柳嫂听见孩子的哭声,赶紧从屋里出来,从翠芬手里接过娃娃,自己抱在怀里哄着,婴孩很快睡着,她松一口气,一抬头,冷不丁瞧见篱笆那头的水杏,略微一怔,也颇有几分挂不住老脸似的,硬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那个噩梦般的冬夜,很显然的,谁也都没忘记。 绝不能说,她对那在绝境里趁火打劫的恶徒没有记恨,甚至现在,都还心存着余悸,但看着那襁褓里的婴孩无邪的睡脸,以及那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羞愧无措的神情,她的心又不由自主软化下来。——再怎么说,不是她们的错。 她便心无旁骛地和她们对视着,宽慰人似的微微一笑,又埋了头,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柳嫂忽然道,“小满……快要十三岁了吧。” 水杏一怔,抬了头,柳嫂仍是尴尬地笑着,再开口时,几乎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了,“荒年里,做工的都给遣回家去了。现在邻镇在急着招学徒工,满了十三就能去,有铁匠,泥瓦匠,木匠,包吃包喝不说,按月还有工钱。我正巧认得人,要是你愿意,小满也愿意,那……” 她话才落,小满就手捧着什么东西像匹小马驹似远远奔了过来,边奔,嘴里边嚷着,“快来看……”兴奋得就连声音都变了调。 这还是他身体恢复之后,第一回开口说话。 近了跟前,她才看清楚,他手里捧着的,却是一只小狗儿,茶褐色极小的一团肉,两只眼睛半开半合的,才出了母胎没多久似的。 这小东西,却不知道是如何熬过那一整个饥寒交迫的冷冬来到这世上的。 “我在草丛里找到的。我们养了它吧,好不好?”他很久没有过这样灿烂的笑容,黑亮的眼睛满怀期冀地看她。 还没等她点头摇头,小满转而瞧见了柳嫂婆媳俩,他满脸的笑容顿时全冷了下来,把头一扭,只当她们是空气一般。 柳嫂并不气馁,反而心平气和地对他道,“小子,你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靠着你嫂嫂养,对不?” 小满闻言,又把头转了回来,皱着眉不客气地直接问她,“你想说什么?” 柳嫂方才微笑道,“邻镇在招学徒工,泥瓦匠木匠都有,包吃包喝,还有月钱。你的年纪刚合适。要不要去试试?” 小满一怔,反问她,“真是包吃包住还给钱?” 柳嫂笑着点头,“还能骗你不成,但话也说在前面,那可都是些苦活累活脏活,你能扛住吗?” 水杏默默垂了头,小满却是连想也不想,很干脆地就应承了下来,“好啊,我去。” 应承了柳嫂之后,小满好像一些心事也没有地,找了一团稻草把狗儿放下了,认认真真地去搭狗窝。 她在旁边陪了他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知会一声,就回了屋去。 她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只缝好的书包来。 这是很久以前,她做好了打算给小满上学堂去用的,从没有机会拿出来过,如今放了太久,当年那簇新的布,看起来已有一些黯淡了。 水杏寻思着,小满要去做学徒,那么就替他把这书包改一下,给他装些七零八碎的za物也是好的。 她找出了针线匣子,对着这只书包,却不知道怎么的,总也下不去手。 其实,她不是不能够察觉到小满迫切希望替她减轻负担的心思,却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这么不假思索,也是因为这样,心里才更难受。 那时候,她觉得小满聪明,又机灵,不应该被埋没,她希望他能够读书识字,将来做个有文化有体面的人,不成想,他却是那样的排斥和厌恶。 她知道,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够勉强他,更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 可是,剪子都已经拿在手里了,一旦挨到那布,却又缩了回来。 她想,离他满十三岁还有一段时间,那么,还是改天再改。 她默默地,又把东西都收好,突然听见小狗发着呜呜的叫声,一转回身,这才发现小满一动不动立在跟前。 她努力收敛好情绪,朝他笑了一笑。 小满抱着狗儿,仍只默不作声立着。 晚间,小满照例和她躺在同一个被窝里,天已经暖了,他却仍是习惯性地整个人都窝在她的怀里,没一会儿,手便伸过去撩起她的肚兜。 他的嘴唇都还没碰到她的奶头,她的腿心便已条件反射似的一紧,沁出了一股热液来,到他真含住了吸吮起来时,她已不由自主夹紧了腿,甚至连身子都轻轻颤栗起来。 小满多少察觉出了异样,停了嘴,靠在她的胸口不明就理地轻声问,“怎么了?” 男孩不谙世事的眼神叫她羞惭极了,几乎无地自容,然而,只是被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一刺激,却又害的她跟犯了病一样的出了一股水儿,隔了亵裤,也能感觉到自己双腿间的湿滑和粘腻。 水杏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桩事。 小满却几乎也是在同时,决定了一桩事,他轻轻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 天才亮,小满就出了门去。一路走到城东,在方夫子的书院前停了下来。 书院里安静异常,并未听到那时候曾听见的朗朗读书声。 小满鼓了勇气,抬手叩了叩门。 没多久,便有人过来开门,不是别人,正是方夫子本人。 时隔三年多,经过一个饥荒,他似乎也清减了不少,但那副严肃清高的神情,却是一成未变。 小满还没有开口,他却先认出了他来,连半句话也不愿意听他讲,口中冷哼了一声,便毫不留情地,就把大门一关。 小满再叩门,再也没有人回应。 他回了家去,却没看见水杏。寻了一圈,她却在自己从前的睡房里,专心致志地铺着床。 被子显然是特意洗晒过,又被她拍得蓬松柔软,褥子的边边角角都被拽得平平整整的,一丝褶皱没有,一张小小窄窄的床,被她铺得看起来极为洁净,舒适。 小满却是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那张床,好像盯着自己的仇人一般。 水杏转过身来,看见小满,却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对他笑着指了指那床。 20.求学(上篇) 第一眼瞧见她铺床,他便已懂得了她的意图,心往下重重一沉,头脑瞬间就被极度的气恼充昏了,就连晨间在方夫子那里碰的钉子,都被抛到了脑后。 小满问她一声,“为什么?”声音不带一点拐弯,冷硬得要命。 水杏若无其事地到他面前,笑着伸手轻摸了摸他的头,又将手朝上举了举,而后摇了摇头。 小满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已经大了,再这么一起睡,不好。 他鼻头一酸,伸手就把她好不容易铺好的床用力一扯,嘴里无理取闹地嚷道,“我不要分开,我不管!“ 水杏不睬他,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他又追上去,不管不顾地拉着她,“都习惯了,分开我睡不着……” 水杏轻轻把他的手拿开,心里早已完全打定了主意一样,坚定地摇头。 小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低了头,小心翼翼开口,语气卑微而诚恳,“只要一起睡,我以后,再不吃奶了,好不好?” 他问出这一声话来,但心里并不能够确定,她要分床,究竟是不是为这个缘由。 水杏却一下子从头到脸都红得透透的,不晓得是羞还是气,也再不看他一眼,一扭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睡觉时,他抱了枕头去她那里,水杏却是早早地,就防贼似的把门拴上了。无论他敲几遍门,她都无声无息,像是那个方夫子一样闭门不见。 他只有灰溜溜地回去。 那张小床,一翻身,就是一堵冰冷冷的墙壁。五月份,屋子里都已经有蚊子了,盖一层薄被都嫌热,但是,缺了她温暖柔软的怀抱仍睡不安稳。 他赌了气在心里说,分就分,有什么了不得的。结果还是难眠,左右辗转到天明。 自从提了分床,小满总觉得,对着自己,水杏成了惊弓之鸟似的,只要两个人对视的时间稍微长一些,她便会悄悄撇开眼睛。自己再不依不饶地凑近,她便直接起身走人,从脸到耳侧都是红彤彤的。 原本,因为分床的事,他对她多少是有股怨气的。但因着她的反应,却又更生出了一种好奇来。 他也总觉得,她是藏了什么不能够被自己知道的秘密。 他心里困惑,很想知道是什么秘密,但直接问,又是绝问不出来的。 小满算头一次,见识到了女人的难以琢磨。 为学工的事情,柳嫂又殷勤地来了两回,说是已经跟那铁匠师傅说好了,六月头就领他过去拜师。 他满嘴答应着,水杏却总低着头,眼睛里显示出一丝黯然来。 她没日没夜的,只顾着做针线,那只书包,却像故意被她忽略了似的,始终搁在柜子里没动过。 那时候,小满心里其实还是不懂得打铁和读书究竟有什么区别,特别那一次狠狠碰过钉子之后,他更是对这一件事完全没了指望,但从她的神色里,他却仍觉察出,其实,就算到了现在,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读书。 距离六月没几天了,他终于下了决心,再去试一次,哪怕不是为了自己。 再到城东书院,隔了大门,内里仍是静悄悄的一片。他立在那扇门前,踟蹰一下,刚要抬手叩门,衣摆子却突然被人轻扯了一下,他一回头,看到一张熟透了的苹果般的小脸儿。 是个才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脸儿圆圆,一双眼睛也生得乌黑溜圆,头上梳着两只小圆鬏,雪白的眉心还点着一枚鲜红的美人痣,刚从年画上走下来似的。 她怯生生地瞧着小满,奶声奶气开口,“小哥哥,我的风筝挂到树上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看样子,她像是极宝贝那只风筝,话才说完,还没等他点头摇头,眼圈已经红了,小嘴巴一撅,就快哭出来了似的。 他原本并不太想管闲事,毕竟还有正事要做,却又怕她真哭出来,微皱了眉,还是应承下来,跟了她一道走。 到了那棵树前,小满倒怔了一下。是棵又高又大的榕树,那只鲤鱼形状的风筝,偏是卡在树顶上的两截枝杈里,只看见一截火红的尾巴在风里曳着。 小时候,他倒是贪玩爬树掏过鸟窝,但早已经好久不做这种事了, 但是,到了这时候,虽是心里没底,也只得硬着头皮逞能地撩了袖子,紧贴着树干一点点往上爬去。 今天的确是个极适合放风筝的好天,东南风把初夏的闷热驱了不少,但人贴在树干上,却是每被风刮一下,心也都跟着往下荡一下,越往高处,太阳光越刺眼,唯有眯了眼睛不去看,直到迷迷糊糊,瞧见头顶上那火红色的鲤鱼尾巴了,他心里一喜,伸了手就去够,在小女孩的欢呼声里,终于把那风筝紧紧抓在了手里。 小满的心终于松懈下来,一只手拿着风筝,一只手抱着树干慢慢向下,动作轻快起来,快靠近地上时,无意识一抬头,忽地瞧见头顶一处枝干上盘着条细长的蛇,心头突地一凛,抱着树干的手一松,人已失了平衡。 他本能用手肘支撑着跌在了地上,脑子还空白着,小女孩倒先哇一声哭了出来,到这会儿,手肘上的痛意才后知后觉传来,小满看了一眼,那里已被蹭掉了一块皮,鲜红的血肉骇人地袒了出来。 她还在哭,从口袋里寻出一块手绢来,笨手笨脚地替他包扎,嘴里混沌不清念着,“都是我不好……“ 痛是其次,小满倒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他从地上爬起,把那风筝交到她的手里,按着伤口,光说了一声,“别哭了。我没事。”就要走,赶着回城东书院去找方夫子。 小女孩哭哭啼啼着,又拉住了他的衣襟,“跟我回家去,我找阿爹替你包扎。” 小满甩脱她,嘴里说着,“不用了。”就自顾自地走。 但那小女孩却是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抹着眼泪,就这么跟在了他的身后。 小满忍不住回头道,“你别跟着我了。” 小女孩委委屈屈地撅着嘴,说话还有些哽咽,“我家……就是往这边走的。” 小满只能随她去,谁知道他回了城东书院,她却也一道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他这才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回了头去,皱了眉,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也是在同一个时候,书院的大门开了,方夫子缓缓步了出来。小女孩奔上前去,甜甜地喊一声,“阿爹!”方夫子看着自己晚年得的宝贝女儿,那一张素来严肃的脸上,却也不甚明显地绽放出一丝宠溺的笑意来。 很快的,他又瞧见了小满,那一丝笑意很快消遁得无影无踪,额上的川字眉深深皱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先被小女儿打断了,她举起小手,拿着风筝在他眼前一挥,“阿爹。我的风筝挂到树枝上,多亏了这小哥哥替我去拿了下来。但是,他的手肘伤了。你替他包扎一下,好不好?” 方夫子的眼睛复又落到了小满那受了伤的手肘上,眼神略变了变,嘴里还是如同上回一样冷哼一声,一言不发。 小满从他不屑的神情里看出,自己要想读书,怕是仍没戏,想起水杏那双黯然的眼睛,他的心里一阵难受,偏又实在开不了口去死皮赖脸地祈求,僵持了一阵子,还是转了头去。 却听方夫子掷地有声地冷冷道,“你既是要读书,难道连一些诚心也没有吗?” 21.求学(下篇) 小满这才又回过了头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还是认认真真看着夫子,“我想认真跟您读书识字。先前……是我不好,希望您能原谅。” 方夫子依然不露声色地瞧着他,脸上窥不出喜怒。 小满抓了抓脑袋,声音又不自觉放低了,“学费……可能要先欠着。以后,我会如数奉上。” 这时候,方家小女儿扑闪着大眼,又在边上奶声奶气道,“阿爹,你留下小哥哥陪我一起读书,好不好?” 方夫子并不搭腔,口中轻斥了他一句,“俗不可耐。”语气却已不像先前那样不留情面。 小满看出有戏,眼睛一亮,生怕他反悔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跪了下来,方夫子来不及阻,他已三个叩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拜师礼。 方家小女儿在一旁高兴地拍起手来,“太好啦!” 方夫子看着少年抬头,但见那一双机敏的眼睛里微带着恳切的笑意。 两年前见他,不过一介劣童,就算看了梁三公子的面子,他也断不愿意收下他,如今隔了两年,这小孩儿倒像完全转了性子似的,虽然还是略有不恭,但是细看那双眼睛,却也的确是透着几分聪慧和灵气。 他心念一动——保不准,这是一块读书的好材料。 方夫子心里这么想着,沉吟了片刻,反而越加严肃地板起脸孔盯视住他,“读书有读书的规矩,切不能够三心两意,半途而废。你可做好觉悟?” 小满郑重其是地点头,“是。” 方夫子扬手,示意他起来,语气仍是严厉,“明朝卯时一刻到学堂。” 小满怔了几秒钟,如梦初醒地回了一声“是”,这才从地上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又朝着夫子鞠了一躬。 回去的路上,他是一步走,两步跑着的,急不可耐地要想告诉水杏,夫子收了他读书,想着她一定会高兴,他心里甜滋滋的,嘴角扬起,禁不住的,又是粲然一笑。 一直这么跑到了自家门口,还没见到她,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隔了一道院门,模模糊糊钻进了他的耳朵。 瞬间,兜头的喜悦像被浇了瓢凉水,他敛了笑,走得更近一些,那声音一下子就清晰了。 确是梁三少爷。 “……我本来差遣了别人过来。没想到出了意外。说到的话没能做到。对不住……” 小满推开门,只见那梁三少爷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身前摆着一杯新倒的茶水。 他却比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又更瘦了些,面色也并不太好,仿佛他才是在饥荒里受尽了磨难,差一些就熬不过去的人似的。 人瘦了,身上的气韵却没变,不过端端正正坐着,便很自然地透出一种斯文和正派来。 水杏站着,两只手拢着,只一径儿地摇头,面颊上浮了一层薄红。 他一推门,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他。 小满大大方方地回看他,不假思索开口,“梁少爷,那时候多亏了你,我们才能熬过去。是我们该答谢你。你真的不必再说什么对不住。” 天杰听他这般成熟客套的语气,倒反过来一怔,再细看小满,确是长了身量,也脱了不少孩气,不由一笑,“小满倒有些像大人了。” 他这话并无恶意,小满听着却不怎么高兴,天杰却又笑道,“这次我过来,确是有事求你们帮忙。镇上裁缝铺的老板与家母相熟,灾荒过后,总抱怨着缺少帮手,我想着,让你嫂嫂过去帮忙,你看怎么样?” 小满一听,便明白了他其实是想要帮他们,只是怕他们难过意,才故意借了让他们帮忙的名义把这话说出来。 他如此细心周到,便只是为了她。 小满心里更不是滋味,又不能够说破。实际上,他也才想到,自己就要开始上学堂,水杏一个人再上街去摆摊,确也实在不妥当。如果能够去裁缝铺做工,自此安定下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梁少爷的这份好意,便无论如何推脱不得,因而,就算心里再不是滋味,他也只能故作没听出来地回他一句,“这当然好。”说罢又看向水杏,对她道,“嫂嫂一定也愿意的,对不对?“ 水杏仍红着脸,头微低着,受了他太多好意而内心忐忑,不敢去看他似的,却终于,还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天杰仍是温和笑着,“那好,这就定下了。多谢你们,帮了我一个大忙。那我先告辞了。” 时近正午,水杏打着手势要留他下来吃饭,他也只是客气地笑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下一次再说罢,两个人只有一道送他到了门口,这才又回屋去。 小满和水杏相对着,先开口说了一声,“梁少爷……真是个好人。” 水杏仍有些惘然,眼睛呆呆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听他这么说,也只是略一点头。 小满觉着,自己心里又好像每一回看见这梁三少爷时一样,被什么梗塞住了,这一回,那梗塞的感觉却更变本加厉,那盘在他心里迫不及待要想告诉她的话,再出口时,便像隔夜馒头似的既干又硬,“我又去找了方夫子,他收下我了,让我明天开始就去学堂读书。“ 水杏一怔,好像突然被一记闷雷砸醒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看向小满,脸上的惊喜如同陡然炸开来的烟花,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一转眼瞥见他手肘上的伤,她的喜悦便很快又成了忧心。 她要细看,他却不耐烦地把手藏到了身后去,嘴里嘟嚷着说,“一点小伤,我没事。” 水杏没有办法,只得僵在原地。 小满突然问,“读书到底有什么好?” 水杏一怔,还未回过神来,他却又紧接着反问一声,“你是不是就希望我能和梁少爷一样?” 水杏没想到他还会问这样一声,遂不及防地,只有无措地红着脸摇头。 小满看看她,负了气似的丢下一句,“我才不要像他,我不要像任何人。”便自顾自进了屋去。 ****** 小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门,背了水杏做的书包去学堂。 欠着学费心里不过意,方夫子说卯时一刻,他却来得更早,总第一个到,先拿了笤帚,将学堂里里外外都清扫过一遍,这才坐下读书。 方夫子看在眼里,心里自是欣慰,却并不说破。 小满已满了十三岁,因从来没读过书,所以还是只能和方夫子的女儿小禾一起,混在那些刚满七八岁的稚童里,从最简单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始学,一眼望去,他个头比人家都高出一截,多少总是异样。 他并不欢喜读书,却仍是一门心思地扑在书上,发了狠一样地读,甚至回去了也读,走火入魔了似的。 不单因为这机会实在来之不易,甚至也不单是为了要她高兴,却总卯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 水杏在裁缝铺帮工,每天也是早出晚归,两个人照面的时候本来就少,小满偏又只顾着闷头读书,倒像把她当了空气。 原先,其实也并没有这么糟。 她在裁缝铺做工时,梁少爷过来看过她两回,第一回,她打着手势,高兴地把小满去读书的事情告诉了他,梁少爷一听便笑着说下一回自己要把小时候读过的旧书拿过来给他。第二回,他果真把书带来了。 水杏千恩万谢地带回去给了小满。谁知道他却一点也不高兴,随手把那些书一搁,反而阴阳怪气地问她,“梁少爷是不是每天都去看你?” 他的语气极冲,吃了火药似的。 她觉得他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枉费人家一番好意,便生了气不去睬他。谁晓得,小满的脾气倒比她还要更大似的,再不理她,只顾着读书了。 22.情窦 虽然生着闷气,小满还是把那几本旧书带到了学堂。 方夫子瞧见书封上那个有些褪色的名字,便不禁感慨,“梁公子七岁时跟着我读书,确是难得的好苗子。他原是个极爱惜书的,你与他非亲非故的,他缘何将书赠与你?” 小满只回一声“不知道”,便语塞住了,心里却因他的话,越加不自在起来。 他很早前就知道这梁三公子对水杏有意,也知道这人才貌两全,性情人品也好,她若真的和他一起,得他庇护着,只有好处没坏处,也犯不上再吃这许多苦。 却又打心底里觉得他这样盯着水杏不放,实在讨厌极了,可憎极了。 饥荒时,他梦见过他们成亲,如今回想起来,那一种绝望有增无减。虽然那时她被他迫着和他拉过勾,保证过绝不会喜欢梁少爷。但每回,只要一瞧见她看着梁三公子时那副脸红无措的模样,想着那姓梁的每天都会过去瞧她,与她说笑,他心里就又是郁闷,又是怕的,总觉得这一些话,或许是并不能够作数的。 偏偏年少,但凡有一点心事就完全藏不住的,便总好像不知在跟谁置气似的,别扭,又莫名其妙。 他心里憋了一团无处发泄的气,却从没有想过根源究竟因为什么,水杏也不当回事,每日早出晚归地忙着,晚上,他不说话只读书,她便也只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屋子里点一盏油灯,彼此隔开一张桌子安安静静坐着,仿佛一个屋檐下活着的两个陌路人。 到后来,他反而先受不了这些冷淡,心里生了悔意,读着书,心却静不下,时不时没有志气地抬起眼睛偷看她一眼。 她其实压根就没和他生气。他看她,她便也回看他,柔和地一笑,包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许多卡在小满喉咙口的话——「为什么要和我分床睡?为什么你总帮着那个人?」 却都因为她这一个宽容的笑,又全咽了回去。 小满便仍低下头,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一样的,咬了嘴唇盯着书不响了。 从夏到秋,他强迫自己把心思都放读书上,心里憋闷,不乐意和她照面,因而散了学都还一个人留在学堂里用功,一直到天色昏黑了,这才慢慢地回去。 第一次晚回,他看见水杏焦急地侯在门口,他心里极愧疚,偏又嘴硬,只敷衍似的和她说了一声自己是在学堂里请教先生,便罢了。再晚回去,她便不再侯在门口,只一个人在灯下聚精会神地做着针线,好像对着一张空桌,和对着自己并没有什么两样。 小满赌了气,干脆天天留在学堂里蹉磨。 方夫子见他日日读书如此上进,内心对他改观不小,看见天晚,甚至主动留他在自己家中用饭。 小满过意不去,婉拒了几次,到底厚着脸皮答应了一回。 方夫子的两个儿子都已成人,早已结婚生子自立门户,家中唯有师娘李氏与幼女小禾。 头一次跟着跨进夫子家的大门时,小满难免束手束脚,腼腆得慌,然而,那师娘李氏虽大字不识,人却极温和可亲,话不多说,一个劲儿布菜盛饭的,把他当了自己人一般。小禾更不用说,每日学堂里对着他都是小哥哥长小哥哥短的叫个不停,见他留下用饭,更是雀跃殷勤。 小满留在方家吃着饭,眼睛却总时不时地瞥着窗外逐渐黑下来的天,心神不宁,方夫子看出他的心思,饭后替他挡了还缠磨着要他留下陪玩的小禾,主动让他早些回家去,免得嫂嫂担心。 之前再是如何,他也还晓得分寸,从没晚到这个时候才回去,这时候,满脑子里都是她孤孤单单侯在门口的身影,只怕她久等着自己不回,一个人出去寻他,便是拼了命地的往回奔着,再顾不上置不置气。 他气喘吁吁回到家,不成想推了门,屋子里却黑灯瞎火的,里里外外都寻不见水杏。 小满这一下是真着了慌,紧握着拳,连手心里都沁出了冷汗来。荒年时铁成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么晚了,她若真一个人出去寻他…… 他皱着眉,心急火燎的,赶紧又出了门去,谁知道刚到门口,却正撞上了两个人。 水杏,还有,梁少爷…… 在暗淡的夜色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门,梁少爷体贴地走在前面,她略带羞涩地跟在后面,男的清俊,女的温婉,倒好像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水杏瞧见小满,微微一怔,紧接着一笑。 小满却好像不认识她般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两个,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三少爷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笑起来,便多少带了几分尴尬,“你嫂嫂今天赶个急活。我正好经过,看见天色晚了,就送她回来。“ 小满把他当了空气,连带他说的这些话,也全当成了过耳的凉风,听过了,便过了,仍是面无表情立着,连一声礼貌的应答也懒得给。 水杏顾不得小满,让三少爷稍等,自己进屋去,就取了一身新做的衣裤来——尺寸,都是她特意从铺里的老板那里要过来的。 她忐忑着把它给了三少爷,他却好像并不高兴似的,仿佛这一身衣裤,就又将彼此好容易慢慢熟稔起来的关系,又弄生份了。 两个人还在客气地相互推来推去。小满已一个人,一声不吭回了屋去。 水杏到底把备了许久的礼送了出去,虽然这一点东西,实在是抵不了多少的人情,但好歹还是将这桩一直压在她心里的事,减轻了一些份量。 她也回屋时,小满早回了他自己的睡房,只把一道屋门紧紧闭着。 这会儿,分明还没到睡觉的时候,水杏伸了手,在门上轻敲了两下。 没有回应。 她有些犹豫,想起小满不对劲的神态,实在架不住担忧,终于再度伸手,用了气力,又敲了好几下。 还是没有回应。 那屋子,仿佛就是一个空屋,内里没有一点声息。 水杏只得放下手,慢慢地走开,听见屋子里有一定响动,她立即就回了头去,巴巴地盯着那扇门,期待着他能够打开,连这一点心思,最终却也是落空了。 她洗漱一番,自己也进屋躺到了床上,分明是累了一天,但眼睛望着黑魆魆的天花板,却怎么样也睡不着。 小满小时候,脾气虽不怎么好,但欢喜什么,讨厌什么,却很容易让人知道。他的心,其实也简单,只要真心待他好,他也会待人好,虽然很少会在脸上、嘴上表露出来,却是最晓得感恩的。 如今,他大了,她倒反而有些不懂他了。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要什么,明明要想待他好,却不知道该从何好起,便总难免无措。 水杏脑子里混乱成一团,好容易睡过去了,做的梦也乱,一会儿回到了灾荒的时候,一会儿,却又回到了最初到这个家来的时候,小满哭,小满笑,她便也跟着哭和笑,半梦半醒,稀蒙糊涂,再回到真实里来时,天已蒙蒙亮。 平时,她起得总比小满早一些,但这一天,他却比她还早一步的,就出了门去。 这一天,水杏做着工,心里还总惦着小满,做到散工,她特意绕了路,走到城东,想去学堂接了小满一起回去。 她进了学堂,大部分人都回去了,一间偌大的屋子里,却只有小满一个人,拿着一本书孤零零地坐着用功。 她心里一涩,他听见了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她,也是微微诧异。 水杏朝他一笑,打着手势说要和他一起回去,小满并未开口答应,甚至也没有点头,倒不别扭,默默把书收拾进书包,便走到了她身边。 水杏比划着问他饿不饿,小满仍不说话,自顾自看着前方,仿佛回到了饥荒时被饿哑了的那段时候。 她原本是想和他一起去街上吃面,再一起回去。但是小满这样,她便也只有打消了这念头。 小满在前,她在后面,两个人隔开一个头,只是悄无声息地走。穿过街巷,他却没有朝着家的方向走,反而沿了田埂,朝里走了。 水杏无措茫然地,只有跟在他的身后。 正是秋收时节,放眼看去都是金黄饱满的麦穗子,一半已被收割了,一半还没来得及收,一串串沉甸甸的果穗随风费力地曳着。 暮日将沉未沉的,做田的人都收工回去了,前后左右只有此起彼伏望不到边的麦田。 进了田里,小满不停下,费力地,仍闷着头,像置了一股气似的不知道疲倦地仍朝麦田的深处走,她实在不知道他究竟要走到哪里去,走累了,终于受不住地停了下来。 小满察觉到了,回了头来看着她,那眼神,却不大像个孩子的眼神,又是苦痛,还带着某一种让人陌生的渴望。 他朝她过来,越靠越近了,水杏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满竟是已和自己一般高了。 嘴唇轻而易举地被他压上,然后,一瞬间眼前的夕阳和麦穗子都模糊成了一团,只看得见小满细长的眼睫,能够感受到的,也只剩下少年柔软的嘴唇和清凉的气息。再后来,连耳边反复鼓噪着的秋虫声响也全不见了,整个人丧失了五感,完全陷进了混沌里似的。 小满终于放了她,两个人面对面地喘息着,都红了脸,水杏回过神来,本能朝后退了两步,他却很快地上前去,手抓着她的肩,一不做二不休地一把将她推倒在了麦田的地上,嘴唇再度压了上来,这一回,他亲得更急,简直不大像在亲,舌头牙齿一起上,简直像泄愤似的一遍遍胡啃乱咬着。 她被咬痛了,后背也被横七竖八的麦秆硌得生疼,眼睛里噙了泪,手撑着地,要想起来。他察觉到她的意图,有些恶劣地,又把她又推倒了回去,少年轻轻喘着,红着眼睛看她,仿佛有一些恼怒似地命令,“不许动……” 水杏倒像被他唬住了,真听了他的,软化下来不再动了。 小满心满意足的再一次纠缠上她已被亲得微微发肿的嘴唇,轻轻舔着,亲着,每亲一回,就赌气似地说一句话,“都怪你要跟我分床睡。”,“不许你再对他笑。”,“不许你和他走在一起。”,“不许你看他。” 她浑身一些力气使不上来,明明极是羞愧,又是混乱,因着他的这一些话,还有些哭笑不得,小满却偏偏认真了似的盯着她,“你不答应,我就不放你起来。” 水杏闭了眼睛,撇了头去,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地,真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小满眼睛一亮,脸上有了笑意,却还不满意,硬把她的脸转过来,两只手捧着她的面颊,得寸进尺地又加一句,“还有,每天都要让我这样。” 23.心事 水杏睁了眼,呆看着少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从头脸到耳后根却也都和天上的火烧云一样,一下子全红了个透。 她才如梦初醒过来,着了慌一样用力挣了小满的手,赶紧从地上起来,丢下他,活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一个人疾步走在了前面。 穿行在麦田里,又经过刚才的那一遭,她的步履多少不稳,偏又是急,生怕被他追上来一样, 小满嚷一声“跑什么”,也从地上起来,就追了上去。 她一惊,脚下一软,不小心打了一个踉跄,就绊了一跤,不及再起来,小满已到了她的身边。 男孩儿皱着眉,急急地去看她,确定她没受伤,却反过来像个大人似的带着对她苛责道,“我让你不要跑。你还跑。” 夕阳只剩了最后一道余晖,水杏垂着头,脸仍红着,却只盯着地上的麦草看。 小满说声,“我们回去吧。快天黑了。”很自然地,就去拉她的手。 他的手,还是原来的手,是她司空见惯了的,小时候,就是又小又瘦的两只,一旦握成拳头,便显得更小,更瘦,随着时间推移,这双手逐渐修长分明起来,有了男人的形状和力量,却总还是残余着一些尚未长成,独属于少年的纤细和柔软。 但这时候,却好像完全不一样了,稍微一接触,又被那几根微凉的手指勾着,她的心便是一阵颤栗,甚至连四肢都是虚软的。 被他拉着,好容易从地上起来了,她要挣,他却还强硬地和她五指紧扣着不肯放,她只好随了他去。 从出麦田,一直到回家,小满便始终像得了某种特权似的,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手被他抓着,她的脑子也还没完全清醒,偏偏嘴唇又发着肿,被夜风一吹,那份感觉仍是鲜明,无论如何忽视不得。隐隐的,她却也有一些知道,自己和小满之间,某些东西一旦开了头,便如同开了闸门的龙头一样,再收不住,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冬日里,小满散了学回来,水杏拿着笤帚,正扫着屋前的地,瞧见少年投在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她下意识地抬头,和他带着笑意的目光一接触,立刻又垂下了眼帘避开来,小满走近了,她急忙忙地搁了笤帚,红着脸背过身去就走,他却不依不饶,和她好像捉迷藏似的,又绕到她前面去,把她的去路拦截住,瞅了空档,她还是逃走了,却还没等进屋,小满却从后面,直接地揽了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像是终于捕到了鼠的猫一样,用力将她堵在墙角的阴影里细细地亲。 她始终觉得羞惭,心一抽一抽地痛着,却还混了丝丝抗拒不得又难以理解的甜。 那一天,从麦田回来之后,小满就仿佛一匹突然觉醒了某种意识的狼崽子似的,总不分时间场合地亲她,早晨,黄昏,晚上,只要两个人独处着,他出其不意的,就要上去亲她,她躲,她逃,他便更来了劲儿,一定要亲到为止,两个人,好像捉迷藏似的,成天在一个屋檐底下有些滑稽地追来逃去。 小满是似懂非懂的年纪,但她心里,却是明明白白地晓得这桩事情是不对,不该的,可是,除了徒劳地逃,无措地躲,又别无法子,好像一只被人牵着线的风筝,顺着风,随波逐流刮到哪里,便是哪里。 ****** 梁三少爷推开门,只觉得一股热烘烘的气扑面而来,他摘下呢绒帽子拿在手上,一眼就看见水杏正忙着拿剪子裁边。 年关将至,都赶着要做新衣,铺子里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忙着,除了姓刘的老板,没一个人抬头,她也是不例外。 当然,次次他过来,她都是不抬头地卖力做着事,实在生意清淡,别人都闲起来的时候,她也自己眼观六路地四处寻着事情做,而绝不需要人来差遣吩咐。她总这样小心翼翼的,低着头顺着眉,又总紧绷着,生怕哪里惹人不满,使人看着,不由自主的,便生出几分怜惜来。 他试探着和刘老板举荐她的时候,一听见是寡妇,又是哑子,不禁连连摇头,原本他也是极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但为了她,却厚了脸皮,提了两次,刘老板卖了他梁家的面子,这才破例收了她。 这一些事他从没在她面前说过,水杏却像自己懂得一样,极识相,极珍惜着这一个来之不易的差事,加上手脚本来利落,缝纫的活又是她最熟门熟路的,刘老板到梁家来拿活计时,倒反过来对她赞不绝口。就是被他说漏了嘴,自己管闲事的事情被阿娘知道了,免不了又掀起一阵风波——和饥荒时自己私自施粮一样,又被罚着在祠堂里跪着思过。好在,只是两天。跪过了,便也罢了。 但帮她的事,他是一些也不后悔的。 不过,要说完全没私心,却也是不真实的。多少,他心里还是盼着能和她近一些。 之前,他自以为确实也是近了一些,但最近,她对了他,却又好像刻意躲避似的,生疏客套起来。 刘老板“哟“了一声道,“三少爷来了。” 天杰一笑,“阿娘托我过来看看府内冬衣的进度。” 刘老板笑道,“天这么冷,这种小事您还亲自跑一趟,怎么不差个小厮过来?” 天杰只是笑,并不接他话茬,水杏一抬头,见了他,也只礼节性地笑一笑,便又埋了头,认认真真地做事。 刘老板觉察到了,会意一笑,立刻走到水杏边上,对她道,“先停一下吧,三少爷找你呢。” 边上帮工的人纷纷侧目。 水杏脸一红,到底推不得,只得暂放了手上的活计,硬着头皮走到天杰身边。 他说,“对不住,妨碍你做事了。” 她仍没抬头,只轻轻摇了两下。 天杰推开门,两个人一道走到铺子外,扑面来的风极冷,还夹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身体便不由得都瑟缩了一下。 她刻意地和他离了一点距离,僵着身子立着。 他有些不过意,对她道,“太冷了,你进去吧。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水杏却只呆看着雪花,心里在担忧着,不知这雪会不会下大,又下长时间,若是一直下到晚上,那小满散了学之后又该要怎么走回来。 见她没有回应,天杰叹一口气,脱了自己的大衣,要盖到她的身上,水杏这才回了神,因他的举动,却是失措着,不停摆着手,坚持着推拒,仿佛这大衣就是个极烫手的山芋似的。 天杰无奈,有几分尴尬地,又穿回自己身上,一时间心里却又有些没意思起来,这么长的时间,就是坚冰也该有些化了,但她却这一块冰,却偏偏越冻越坚实,拿铁锹也撬不动似的。 开始,他只以为她只是忌着两个人的差距,但久了,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或许,并不是他想的这样。 他带点酸涩地说,“其实我对你……” 水杏讶异地一抬头,天杰笑了笑,“不去说它了。我有一句冒昧的话,积在心里长久了,今天问出来,你答了我,从此,便罢了。” 她看着他,万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时候,这样突然的将话说开来,但自己却似乎除了点头,也没别的可做。 天杰问,“你是否已经心有所属?” 雪果然是下得大了,一片片,鹅毛似的,迷得人眼睛花。 被他这么一问,她原本被冻得有些发青的脸,就像被人泼洒了绯红的染料似的,一下子红了个透。 她并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轻轻地垂下了头。 天杰看着她,心里已经懂了,轻叹着说一声,“我知道了”,反过来宽慰她似地一笑,温言道,“你快进去吧,当心着了风。我也回去了。” 她看他一步步地走进白茫茫的雪里,想起曾受过他的那些好,心里不安极了,但也只能这样,没办法再为他多做些什么。 他那一个问题,却着实将她带到了某一个迷茫的境地。 水杏一动不动站着,看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脑子里好像缠着一团子乱麻,到底理不清楚,最终还是推门回了铺子,又做起了活来。 24.春起 屋内,油灯细小微弱的光缓缓曳着。屋外,雪还在下。 水杏靠墙坐着,一针一线地缝着从铺子里拿回来的活计。年关将至,手头的活计虽说要比平日多些,却也还并没有赶到这份上,但她还是把一些活计带了回来。 小满要读书,夜里两个人一道坐着,她若不找些事做,和他空对着,自己无措不说,还会扰了他的专心。 回来时,小满已经胡闹过一次,扔了书包就把她压在桌子边上,亲得透不过气来。 这会儿,他倒是静了下来,一心一意地盯着书本了。 倒是她的心总也平复不下来,嘴唇上残余着被他咬过的感觉,脑子里空荡荡的,却总盘桓着梁少爷问她的那一句话。——“你是否已经心有所属?” 每想一下,心便急跳个一阵,害了病一样。头是不敢抬的,仿佛只要一抬头,就会漏了馅儿似的。 她才无措地想着,不好这样。再要下别的决心时,拿着缝针的手却一打滑,猛一下子,扎到了手指尖。 她一声也没发出来,小满却比她先反应过来,搁了书,到她面前,皱了眉,俯下身去,拿起她的手,很自然地把那根手指抿入了口中。 那一截指尖被他心无旁骛地抿着,她忽然想起饥荒时候他趴在胸前吮吸她奶头的样子,灼人的热度遂不及防扩满了全脸,她无措地轻推着他,想把自己的手指抽离,小满遂了她的心,放开了她的手指,一双乌油油的眼睛,却像要把她看穿似的盯牢了她。 “你在想什么?“他问。 水杏撇了眼睛,只是摇头。 小满捧了她的脸,还没来得及靠近,水杏立刻推开了他,埋了自己红透了的脸。 隔了一会儿,小满才带着些委屈地问,“你是不是讨厌我这样?” 水杏一怔,他直起了身子,又负了气一般地道,“你讨厌,那我以后就不了。” 她慌忙拉了他的衣角,连想也没有想地,就摇了头,和他陡然明亮起来的眼睛一对,这才反应过来,复又害起臊来,更抬不起头。 小满倒极高兴地又俯下了身去,这一回,更肆无忌惮地把头靠在了她腿上。 因这亲密的举止,水杏的身子又是一僵,却没反抗,安安静静顺从着他,甚而伸了手,温柔地轻摸起他的头来。 两个人,好像都回到了那段在荒年里相依为命的苦日子里。心里,也都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唯有彼此才会懂得的温情。 小满半阖了眼睛,忽然想起什么来,喃喃着开口,“像那时候那样……你来吃我嘴,好不好?”他虽这么问了,心里也是极渴望的,却也知道她不大可能会答应。 水杏却低了头,真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嘴角。 只是一下。 她终于站起身来,丢下他,头也不回地落荒逃了。 ****** 开了年,小满的脸上总洋溢着干净明亮的笑容,有时候,书读着读着,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小禾心里纳闷,拉着爹爹的衣角,问他,“阿爹,小哥哥他自己笑什么?” 方夫子也看向他,只是过了一个年,却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再到学堂里来读书时,小满的的确确是与从前不同了,身上意气风发的,眼里也都是光彩。 不过,这样才好。少年人,的确该有朝气。 方夫子捋捋胡子,对小女儿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和颜如玉。想是他受了启发罢。” 小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地跑去拿书,“那我也读书去!” 小满却并没看见黄金屋和颜如玉,而只不过是想起了过年时一桩极小的事情。 年二九那天,他执着毛笔在练习写“福”,因为学字的时间不长,笔法还嫩,一笔一划的,只能说端正,并不能上台面。 水杏带着笑意在旁边看着他写,他写完最后一笔,她拿了他写的,就要去张贴起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忙拉了她说,“别贴,我写的不好,还是贴夫子写的吧。” 她却摇着头,拿着“福”字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笑容里少见的带了一丝调皮。像在说,“不,就挂小满写的。” 看到她这一个笑容,他心里一动,立刻就把福字抛到了脑后,揽了她的脖子,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她羞极了,却不再躲,安静静的,凭着他亲,她的手一松,那一张福字掉落在了地上,却谁也没去捡。 这会儿满脑子里,就都是她那一个调皮的笑。 年三十,她又包饺子,仍做得不像样,他便没皮没脸地缠磨着她,要她还和那个时候一样嘴对嘴的喂他,不许敷衍地只亲一下,不然他就不吃,她被缠磨得没有办法,红着脸依了他,她只喂了一口,他却又像块吸铁石似的,死缠着她不肯放了。 于是,在一年的最后一天里,两个人最后吃的是凉饺子。 这一个年里,一桩桩的,都是像这样的小事,每一桩却都能够让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味,只是想着,自己便也不由自主地要笑,又恨不能,这时候她就在眼前,好让他能再上去亲一口,抱一下。 他几乎每分每秒的都在想她,还是说服自己,好歹还要放一些心思在书上,好好的读,绝不能叫她失望。 水杏在铺子里,手上做着活,心里想着的,也是小满。 想着开春了,他长得快,旧时的衣裤都短了一截,不能再穿了,小满怕她劳累,总说“不用做新的,把旧的添上一些布就行。”可她,早已经在思量起,要用什么布料,选什么颜色,做什么式样的了,料子自然是要轻便舒适,小满年少,又生得白净俊秀,因而一定不能选太老成的颜色和式样。 想着想着,少年那干干净净的笑脸便浮现在她眼前,一想起被他纠缠着满屋子乱亲的情形,心口便像揣着一只不停乱蹦着的兔子似的,羞得几乎缝不下去,还是努力敛了心神,把自己当心思又放回到活计上去。 春日悠长,两个人各自散了学,下了工,都不约而同急着往家里去,不晓得的人,只以为他们有什么要紧事。 其实,都不过是想要快些见到对方,又怕对方先回了,瞧不见自己会担忧罢了。 经了一个冬的沉淀,小满的亲吻逐渐柔和自然,褪了一些青涩和急切,却多了某一种更使人沉溺的深情,也不再局限于嘴唇,从她的额头,眉毛,睫毛,面颊,一步步地亲过来,最后才是嘴。 有时候,水杏倒好像等不及似的,还没等他碰到,就已先邀请似的微启了唇。 好像就是从那个扎破了手指的冬夜开始,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是不讨厌和小满这样的,不仅仅不讨厌,甚至是极欢喜的。一旦明白,她便不愿再摆出大人的架子去思量那些该或者不该,那样子,对小满也是不公。 她逐渐开始习惯这种亲密,甚至也试着去回应,第一次,极小心和羞怯的,舌尖和他碰在了一起,却好像吃到了极甜蜜的果实,一旦尝到,就甜到了心里,食髓知味,再舍不得放开来。 小满得了她的回应,所有的欢喜和高兴都表露在外,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从早晨出门,到傍晚回来,脚步也都是极轻快的。 这年的天热得早,离他生日还差个几天的时候,就颇有些伏天的感觉了,小满知道,水杏的生日和他相差不yuan,往年都是她替他煮面做新衣,这一回,他特意提前一段时间,准备了要送她的东西。 这一天下午,恰好夫子有急事出门,学堂提前散学,小满把预备给她的那样东西装在书包里,在烈日下一路跑回了家。 他洗过一把脸,就去到她的屋子里,想把东西藏到她的枕头边,给她一个惊喜,欢欢喜喜地一把推开屋门,他却呆住了。 水杏正擦着身,冷不丁瞧见小满站在门外,也是惊住了,一下子,竟连拿起布巾遮掩身子都忘记了,就那么赤条条,一丝不挂地和他相对着。 25.热病(上篇) 等她回了神来,急忙忙地掩住身子,小满埋着赤红的脸,嘴里没什么好声气地埋怨一句,“你怎么不把门拴好……”便又将门一把关上,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屋外的太阳正炽,一边跑着,脸上,头上,身上的汗都像瀑布似的流淌下来,却有一个地方,比他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更热,不单单是热,简直像是要烧起来。 那个……最难启齿的部位。 他停下来喘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裤裆像个小帐篷似的顶了起来。 热,涨,硬得发疼,仿佛在那里面,藏了一个见不得光的魔鬼。 这迥然陌生的变化使他仓惶,又是害怕,那里却怎么都没办法压制下去。他的脸像发了高烧一样的烫,满脑子里又昏昏沉沉的,全是她一丝不挂着的样子。 挺翘饱满的奶儿,还有腿间…… 不同于小时候在门缝里模模糊糊偷看到的,这身子头一回完完整整,毫无遮蔽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又回想起自己吸吮她奶头的感觉。香又柔的,并没有乳汁,却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香甜味儿,使人安心和沉溺。 伴着这些想头,那里……更涨,更痛了。 突然,阿爹那张扭曲的脸浮现在了自己眼前。 小满一惊,那地方灼人的热度一下子全冷却了下来。 傍晚,两个人一道对坐着吃饭。 水杏换了件带小花儿的素色薄衫,每一颗盘扭都齐整整地扣着,一头将干未干的长发挽着,散着淡淡的皂角味儿。 小满只瞧了一眼,便将头埋下默默扒饭。 豆角炒肉片,统共只有几片肉。她夹了两片,放到他碗上。 他暂时停了筷,一只手在衣服兜里摸着一样东西,却迟迟不敢拿出来,心跳着,连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来。 觉察到了她的目光,脸更热了。 小满终于赌气似的拿了出来,把那东西放到桌上朝她推过去,说了两个字,“给你。” 是枚小巧的发卡,上头缀着一朵素净的杏花。 水杏反应不及地一怔,待明白过来时,脸也红了。 小满轻轻说,“我们生日近,我正好看到这个,就买了。” 她仍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发卡子。 他怕她疑心钱的来路,连忙解释,“钱是我先前在学堂替夫子收拢旧书,他硬要塞给我的……” 水杏拿起那枚发卡,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戴到了头上,手指仍是舍不得般极轻地抚摸着那朵杏花。 小满一抬眼,正好撞上她略带羞涩的笑,他头脑一闷,脸一热,就仿佛连锁反应似的,腿间那一处也随之又发涨,变硬。 他搁了筷子站起,说一声“我饱了……”,便掩着自己的异状逃也似的跑走了。 夜里,小满在小床上辗转,总睡不踏实,不知怎么的,半梦半醒里,却恍惚着,又回到了饥荒时和她同床的那段日子,自己安稳稳地靠在她温暖柔软的怀里。 不同的是,这一个她,却是一丝不挂着的,每一寸平日里好好藏掖在衣服里的肌肤,都无比坦然地对着他彻底展露。 他战战兢兢伸手,温度是真的,触感也是真的。 身体的某一处好像一只充气到了极限的皮球,极痛苦的,又掺着说不出来的快意,他害怕极了,怕自己要坏,要毁灭,只有抱紧她,抱紧她,紧到不能再紧的时候,那里陡然一松,一热,他的梦,连带着梦里的她,全坍塌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 身上的衣服全湿了,那些是汗,裤裆也全湿了,甚至连身下的草席都湿了,这些,却不是汗,是那一种乳白色的,他曾看到阿爹从撒尿的地方弄出来的东西。 小满喘息未定地盯着裤子里暂时回归了平静的那一处,只觉得陌生,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他闭了眼睛,脑子里昏沉沉的,唯独她赤着身子的样子始终挥之不去,只不过一个闪念,那地方就又迅速鼓胀了起来,他睁了眼,一把扯下裤子,那作怪的东西就这样硬如铁杵地耸在了空气里,他本能地伸了手握住,要想纾解,却又立即滞住了。 那时候,阿爹在茅厕里面容扭曲地撸动着阳物的情形浮现在了眼前。 小满咬了嘴唇,把自己的裤子,连同床上的被子一道卷起来夹裹住自己肿胀的物事,侧躺了,闭起眼自控不能地想着她,一下下地挤压摩擦起来。 夏夜里本来就热,他这么动着,很快从双颊到眼角都涨得通红,汗水黏腻了满身满脸,却怎么都停不下来,直到那个羞耻的地方再度溢了乳白色的东西出来。 这一下,从席子到被子,从裤子到腿间,终于没一处是洁净的了。 小满脱力地平躺着喘息。 他确信自己害了病。 早晨,水杏起来时,看见小满已背上了书包预备出门,见到自己,也并不像平日那样上来粘着她亲和抱,他远远站着,似乎要想上前,最终却只对她一笑,淡淡说一声,“我上学堂去了。晚上再见。”便推门走了出去。 水杏怔着,倒好像有些不认识小满了一般。待她收拾一番出门去上工时,却忽然在屋门前的晾衣绳前顿住了脚步。 那绳上,分明晾着小满的一条裤子,还有,一床薄被,刻意晾在了最里处,但是晾得粗糙,连边角都没拽平整,因而反更显眼。 她取下来,小心翼翼替他拽平了,又重新晾晒上去,脸却慢慢的,红了个透。 小满发觉,自己的病越发厉害了,白天时在学堂,尚且能够抛了杂念,把心思都放读书上,傍晚回了家,见了她,就再也自控不能。 看见她的一颦一笑,和她对视,甚至只是无意中看到她晾晒出来的衣服,都能够起反应,更别提触碰到她。 他只有躲,故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其实也怕,自己突然的冷淡会伤害了她,但又别无选择,不得不和她保持着距离。 晚上,就是最难熬的时候,躺在床上想着她,心脏和屋外的夏蝉一道剧烈地鼓噪。 那里,涨得发痛。他却不想自己去碰。 他怕自己,变成像阿爹和阿哥那样的人。 小满开始每天晚上起来冲凉,打了井水一遍遍的往身上倒着。只有这样,才能够稍微平复下来。 这一夜,他冲完凉,拿着面盆走回屋里时,却不成想,在门口,脸对脸的,却撞见了她。 水杏散着头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脸上带着担忧,这样一动不动地,也不晓得站了多久。 小满脸一热,撇了眼睛咕哝一句,“天太热睡不着,我起来冲个澡。”就要越过她进屋去。 却没能够如愿。 水杏上去,轻轻抱住了他。 那用冷水勉强浇灭了,自以为已经平复了的,在接触到她温软身体的一瞬间,竟全成了徒劳。 他陡然硬起来的东西,就这么抵在了她的身上。 水杏脸一红,却没松开手。 小满又羞,又恼,急急地挣着她,嘴里一个劲说着,“走开,你离我远些……” 他忽地住了嘴。 她的手,隔了一层裤子,颤抖着覆上了他高热的中心。 他的人怔着,那里却先一步反应地高高支了起来。 她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心里也是极羞,极怕,却没一点犹豫,生涩地摸了两下,便轻柔地探了进去,摸到他硬起来的部分,握住了慢慢地上下撸动。 小满喘着,凭着她动,身子却僵成了一团,一动也不敢动,水杏安抚似的亲亲他的耳垂,他猛然一颤,不堪刺激着射了出来。 水杏把手拿出,那上面湿漉漉的,沾了他的体液,她红着脸看着这手,抬不起头来。 小满喘息了一阵,终于略微平复下来,却不开口说话,也不看她,隔了好一会儿,拿手挡在了眼睛上,就一声不响进了屋去。 他闷头趴到床上,半是羞惭,半是负疚,尽管极力压抑着,结果还是哭了出来。 她跟进来,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摸着他细柔的头发。 小满边哭着,模模糊糊嚷一声,“都跟你说离我远些,你偏不……” 她闻言手一滞,少年带了哭腔,又说,“我知道不该……可一看见你,想起你,那里就肿成那样……” 听到了这些话,她才平复一些的脸复又烧了起来。 小满仍自一抽一噎地哽咽着,“我不要这样,不要像阿爹和阿哥,我不要欺负你……” 水杏呆呆地看他,慢慢红了眼眶,再度摸上他的头,靠近他,嘴唇蜻蜓点水似的碰了一下他的侧脸,又轻柔的,迫着他抬起头,转过身来对着自己。 他哭得双眼通红,她的眼泪也一滴接一滴扑簌簌地落着。 小满去亲她眼睛,无措地说着,“对不起,我不该提,你不要哭,不要哭……” 她摇着头,手却伸向了他的裤腰,他还不及反应地,她已褪下了他的裤子,俯了身去,把嘴贴到他那里,小心翼翼亲着。 之前他射出来的东西还没干,她一碰到,嘴唇上便沾染到了,她却一些也不嫌的,只把他那里一遍遍郑重地亲着。 亲一下,她便抬起涨得通红的脸,含着眼泪对他摇头,像在告诉他,“小满的,我不讨厌,不怕的……” 他的胸口闷堵着,不忍心她这样,要想推,却说不出话,从头到脚的气力都被抽得干干净净,眼前虚晃晃的,什么也看不真切。 唯有那里越涨越大,硬邦邦地抵着她的嘴唇,她本能地张嘴接纳了他的前端,似含非含抿着,他揪紧了被单,头脑空白一片,她不及防,懵懵地,已咽下了一些他无法自控地激射出的体液。 26.热病(下篇) 小满脱力地低喘着,渐渐回了神来,却仍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看她。 水杏也怔着,隔了会儿,才垂下涨得通红的脸,困窘不安地拿手拭着唇角边的白浊。 小满突然轻轻按了她的手,她本能地一抬头,他便亲了上去。 说亲,也不尽然,不过是拿嘴唇轻碰了一下她的眼睛,然后是头发,眉毛,耳朵,面颊,再又回到头发,眼睛,极温柔的,却也毫无次序,不知道该要如何将自己的感情尽数对她表达出来一样。 这样不厌其烦碰了一下又一下,才终于落到她的嘴唇上,并不像初时贪婪莽撞,也不像之后理所应当,轻的缓的,小心翼翼,护着易碎的花瓣似的,沿着唇缝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 他突然停一下,像个乖顺的小动物似的把头靠在她的颈窝,皱起眉轻声说,“好像有点腥气……” 她一怔,忽地明白过来,整个人顿时又臊起来,他却很快的又亲了上去,五指紧扣着她的,从唇峰,唇角到下巴,一遍又一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亲着。 她凭着他亲,想着他说的不想欺负自己的话,心里还是暖,不由自主半阖了眼,又只觉得被他亲过的每一处,都像被一片云拂着,所有在这个夏夜里惶动的,无措的心思,都慢慢平复下来。 不晓得亲了多久,小满又停下来,这一回,却久久的,没再发出任何的声音,她睁了眼,发觉少年依着她的颈窝,已是沉沉睡了过去。 水杏一动不动着任他睡了好一会儿,确定他是睡熟了,这才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把他挪到床上。 到底是孩子,才这一会儿工夫,裤子仍半褪着,那一些半干涸的东西还黏在那里,他却毫无一丝介怀地睡得极香极甜。 水杏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外面打了水来,绞了布巾小心翼翼地擦上去,小满沉睡着的那一处,也和他的人一样,生得白净好看,没一丝狰狞的感觉,分明自己都已用嘴亲过,用手摸过了,但直到擦完了替他提上裤子,她从脸到脖子根,那一种红霞似的热潮仍是没能退下。 ****** 夏天,就算到了傍晚,也还是极热,每一丝空气都沉沉地凝固着,只有前院里的阴凉处,还有一丝微凉的夜风。 吃过夜饭,他们两个就坐在前院,伴着这丝来之不易的夜风,小满读书,水杏做活。 那昏黄的太阳一点点的,还是彻底沉落,院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喧嚣的蚊虫逐渐肆虐起来,两个人不约而同抬起头,不过对视一眼,却都红了脸,一先一后的,都把手上的东西放了。 小满跑着去漱洗,然后先一步躺到床塌上去。 水杏漱洗完,却总还有许多不相干的事要忙,要把衣服一件件的叠好放好,要将头发散下,驱蚊虫的艾叶也要点,再把油灯的火调暗,最后,还要仔仔细细地把门栓了,这才埋着头,慢慢地步向床榻。 小满在床上侧躺着,隔着一层蚊帐子看着她忙,等得望眼欲穿,他能够耐着性子等到她把门栓好,却往往在她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慢慢步过来的时候等不及,从床上跳下,就扑过去拉住她的手,眉毛头发的一顿乱亲。 她被他亲得站立不稳,面颊泛着红,还是依着他,就这么被一路亲到了床边。 小满终于暂放了她,嘴里却委屈地嚷一声,“总这么慢……”,水杏也知道他等急了,有些歉疚地揉揉他头,这才脱了鞋,拉开蚊帐,也躺上去。 背才挨到床板,还不及躺稳,就又被抱得透不过气,少年的四肢死缠着她,嘴唇迫不及待覆上她的,不过一会儿功夫,连彼此身上粘腻的汗都交织在了一块。 小满硬起来的物事很快直直抵在她身上,极难受地一下下蹭着,水杏红了脸,把手伸下去,探到他裤子里,握了那滚热轻轻撸动起来。 他干脆把自己的裤子完全扯脱下来,双腿敞开了,把自己整个都交给了她,头依到她的肩窝,半阖了眼,嘴里不自觉地发着舒服的轻哼。——那一天之后,这桩事似乎又成了两人之间一种隐秘的默契。 小满亲亲她的肩窝,又去亲嘴,边亲着,手却熟稔地伸向她的衣襟去解盘扭,她的脸红极了,仍是纵容地凭着他。 他解开她的上衣,撩起肚兜,把脸埋到她那一对雪白的奶儿中间,把那些丰软的乳肉都一寸寸地细细亲过了,才抿了奶头一下下地吸。 小满的呼吸越发沉重,她的手仍握着那坚硬的物事,只觉得越来越烫,越涨越硬,手心底里滑腻腻的,沁满了从顶端溢出的粘液。 她也压抑地喘着,两颗奶头都被他吸得发红发肿地立着,身子也热,连前胸的肌肤上都泛起了一块块绯红的潮晕,小满突然停下,身体绷紧了,皱着眉,在她手里一股股地射出来。 水杏没放开手,静静地等他射完,也不急着去洗手,只拿另一只手温柔地抚着他的脊背,到他完全平复下来,才用嘴轻碰一下他的眉角,下了床去洗手。 等她再回到床上时,小满往往四仰八叉的早入了梦乡,她替他把薄被盖好,又将蚊帐掖好,这才躺下来,一颗心却仍是静不下来,整个人都被那一种从内至外的燥热拢着,只能够长久地听着屋外的虫鸣,一动不动盯着蚊帐的顶端,等心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才能入睡。 这一晚,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过了很久,她的心也没能静下来,身上每一寸被小满亲过,舔过的地方都燥得慌,她惶惶着,不由自主颤抖着伸了手往那酸胀的腿间埋去,好像这样子,就能够止了那些不停泌出的水儿,抚平自己那颗燥热不堪的心似的。 水杏手刚触碰到那里,手背上却忽地被覆上了另一只手,她一惊,手一缩,头一侧,就对上了少年清亮的眼。 小满早没了一丝睡意,眼睛却朝下,盯着她腿间早已洇出了水渍的那一处。 她实在羞窘到了极点,只好将身子转了过去,一动不动地背对了他。 小满却极轻地就着这背对的姿势又抱住她,拿嘴唇轻轻地亲着她僵硬的脊背。 她仍挣着,快哭出来似的,他忽然轻轻问,“你是不是也难受?” 被这样一问,她的身子立刻脱了力似的软了下来,任着他极温柔地把她翻转过来,直到少年的手有些发颤着触碰到她那里,才堪堪回神,红透着脸本能地并了腿又朝后缩。 小满的脸也红,嘴上却理直气壮着,“我难受,你替我摸摸亲亲。你难受,我也可以摸摸你,亲亲你。” 她的脸更红,却终于不再动,只把头微微侧开,细密的眼睫轻抖着。 他又去解她的裤带,水杏察觉了,身子难免又一僵,脸上的红直烧到了耳朵根,却一动不动地任着他。 他屏了呼吸拉下她的裤子。 那最私隐的地方,并不多的耻毛已濡湿了大半,两片肉粉色的嫩肉欲露不露地藏在内里。 小满下意识地咽咽口水,更凑近一些,用手轻轻地拨开那些细软的毛发,像要把她这里的每一部分都看得更真切。 水杏羞极了,又要并腿,小满说着,“不要动……”,就轻按了她,小心翼翼摸了摸那两片嫩肉,把嘴贴上去,学着她那时候的样子,从毛发到轮廓,仔细笨拙地一一亲过来。 她一颤,脑子一瞬间空白一片,那里却好像失禁了似的,不断溢出更多的水来。 小满轻轻说,“你这儿,跟我的一样……也会往外吐水儿……”,说罢,试探着伸舌舔了舔两片肉中间那个不断溢出水来的地方,又抬了头,认认真真看着她说,“我也会帮你弄干净的……” 被他这样一下下地舔着亲着,她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好像浮起在了云端,眼睛也涣散着,模模糊糊的,只看得见少年不断动着的乌黑的发旋。看了,又比不看更羞耻,只好掩耳盗铃地阖了眼,抓了被单不住地轻喘。 小满舔着,自己原本静悄悄的那一处,却也慢慢的苏醒过来,隔着裤子耸起了一个大包。 她那里的水,又好像不会断流的河似的,随着舌头的舔弄越来越多,小满来不及舔,干脆无师自通地用嘴抿了那两瓣肉,好像吸她奶头似的吸吮起来。 她两条腿突然绷直了,被他含着的两瓣肉好像一张小嘴似的收缩起来,随之溢出了一大股水,人便像死过一回似的完全脱了气力。 小满却不放开她,好像本能似的,舌尖顶开了那肉瓣,像一条小鱼似的,往更那深的地方轻轻地钻着。 她还没从初次的高潮里恢复过来,身子还一滩泥似的软着,因他的动作,却又猛然紧绷起来。 他拿舌头顶了两下,又看一眼自己那涨硬得不行的东西,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声音却朦朦的,不太确定似的,带着无措和压抑,“你这里……是用来放我雀儿的吗?我……能放进来吗?” 水杏又撇过了脸,牙齿抵着嘴唇,连耳朵根子都烧了起来。 那里涨得发痛,小满褪了自己的裤子,滚热坚硬的东西立刻弹了出来。 他红了眼圈,“让我放进去吧……它都准备好了……我想和你一起……好不好……” 水杏仍撇着脸,小口喘息着,却慢慢伸了手去,轻轻握住他的热源,朝自己的穴口探去。 好。她在心里说。 小满一怔,因为她的动作,觉得头脑之中好像有根弦断了,只能不住喘着,随着她的牵引一点点的朝里挺进。 内里又湿又热,紧极了,像有一股吸力,才进去一个头,就被绞得死紧。 他被绞得疼极了,却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驱使着,不顾一切的,只想进得更深,更里,快一些与她合在一起。 那更深更里的地方,却也越发紧地死咬着他,他头脑一蒙,连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就抽搐着泄了出来。 水杏反应不及似的怔住了,小满回了神,却一声不吭着把整个臊红了的脸都埋进了枕间,再不肯抬起来。 对这些事,他的确是一知半解的,却也本能地晓得这样是极丢脸的。 水杏见他这样,倒带了一丝笑,反过来去揉他头发安抚。 但凭她如何,他也始终趴着,怎么都不肯抬起头来。 她只好任了他,也与他一起躺着,在脑子里静静的把这一晚上发生的事一件件地想。 身子乏极了,满身满脸都是风干了的热汗,腿间也粘腻。她躺了一会儿,还是起了身,要想下了床去打些水来擦洗。 才从床上坐起,后背却被轻轻揽住了,小满贴着她,把她从耳侧到肩膀都细细地又亲过一遍,这才倒回床上,卷了被子甜甜入睡。 27.情涩(上篇) 秋天日短,水杏忙着烧锅,想要赶着天黑前把饭做好,却冷不丁的被人从后面抱了个满怀。 她一惊,本能惊惶地缩了一下,感受到了小满的气息,才又放松了下来。笑了笑,正要转头,少年却已经俯了身,笑嘻嘻地把嘴凑上了她的后颈,像条小狗似的嗅着,吻着,舔着。 水杏身子一软,一只手无助地抓了灶头边缘,小满的动作却忽然一顿,在她身上又仔仔细细嗅了嗅,略带着疑虑道,“有股什么味?” 她也一怔,突然想起了什么,脸又一红,下意识地挣着他。 小满却已先一步寻到了那气味的源头——是个拴在腰间的小荷包,里头不晓得装了什么,有一股极浓的药草味。 他把那荷包捏在手心里,好奇地问她,“这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带这个?” 水杏从他手里夺过荷包,并不睬他,自顾自的仍去烧锅,动作却已不再流畅,从脸到脖子根也都臊得红透了。 小满怔着,似懂非懂着,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也不由自主一红,人却上前去,更紧地搂抱住她,在她耳朵边不太确定地轻轻问,“是……那个么,带在身上就不会怀小孩儿的?” 这一下,她是羞得彻底没法子再抬头了。 他从她的反应里,已晓得自己猜对了,胸口一阵乱跳着,因她那种隐含着的对自己的纵容,心里又是一热,呼吸乱了,连着那里也诚实地起了反应,由不得把她越抱越紧,越亲越疯,手也不自觉地从下探到了她衣服里去,熟练地拨开肚兜,不客气地揉着那对奶儿。 少年的手掌微凉,两团藏得好好的软肉被突然触到,使人不由自主打着激灵,边揉着,他还拿指尖轻轻碾磨着樱蕊,她被揉得不住喘着,身子一软,无助地抓了灶头边缘,眼底蔓起了一层水雾。 小满忽然轻喘着问一声,“是为了我带的么?” 这一声将她问得退无可退,只把脸低得不能再低,又站立不稳,他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际,人却俯身向下,用牙齿急不可耐地去咬她的裤带。 分明昨晚上才欢好过,这会儿,他却又活像个饿了许多天的婴孩,连眼眶都急红了。 小满正是处在动不动就要胡来的年纪,从那个夏夜初尝到了情欲滋味,他食髓知味,满心只贪着这一种温暖缱绻,又不懂得节制,几乎天天都要缠着她做这种事,偏她又惯极了他,一些也经不得他缠磨。 水杏有些无措地揉他的头,看了一眼灶头,摇摇头,两眼水汪汪地盯着他。 小满会了意,暂放了她,却只是急匆匆地过去把灶台的火熄了,又回过来,仍磨着她。 水杏晓得饭是再做不成了,只得随他,就这么被一路半揽半抱着去了里屋床上,小满鞋都赶不及脱,劈头盖脸的又将她猛亲一阵,随后便解了她的盘钮,褪了她的外裤,只不过试探地伸手摸了摸她那儿,发觉有水儿,又贴上去亲了一亲,便急不可耐地将自己硬了许久的欲望放了进去,急急地往里冲。 她其实还没太准备好,被他这一阵急推猛进的,称不上痛,却也并没有多好受,却还是顺着他,轻轻揽了他的背,努力适应着。 小满似乎也有些觉察出她的不适,压抑着略微慢下来,嘴唇贴着她的额头面颊一遍遍地亲着,她随他的吻慢慢放松下来,身子烫热起来,内里隐隐也有了一些酸胀的感觉。 他却很快又不管不顾肆意动了起来,钳着她的腿,比先前更快更深,像一波汹涌激烈的浪,只把她尚未来得及积蓄起来的感触全冲得四分五裂。 她多少有些惘然,然而看着少年餍足的神态,又不大忍心再让他慢下来,惟有半阖了眼,随波逐流地任他索取。 被这道浪反复冲着,久了就昏沉沉的,不知道身在何处,直到手被小满紧握住,她的心思才一点点的又清明起来。 潮水渐退,小满小心翼翼退出,像以往一样心满意足地把头依着她的,握着她手稍歇了一会儿,又侧过脸去一下下地亲着她的耳垂,轻轻说,“我去打些水来。你歇一会儿。“ 水杏躺着,看着少年穿好衣裤下床,真去端了盆热水过来,还笨手笨脚地绞了布巾,就要去替她擦洗,心里一暖,脸上一红,却仍从他手里拿过那布巾,示意自己会擦。 小满眼睛一黯,有些失落似的,还是任她拿了去,只好束手无策似的说一声,“那我去把饭做完。好了回来叫你。” 他接着回去烧锅,天果然已黑透了,他摸着黑四处寻着煤油灯,却忽地瞧见水杏提了一盏慢慢走过来,明明不过几步之遥,被诺大的灯影映着,那娇小的身影却分明离自己很有些距离似的。 小满几步奔上去,从她手里接过油灯,柔声说,“你等我一会,很快就好的。” 水杏依他言坐下,然而看他借着那黯淡的光忙着,却总不能够踏踏实实坐着,还是不放心地起来,到他旁边去,替他洗着切着。 他本来希望她能够歇一会儿,结果到最后,大部分的事情还是她做的。 外头淅沥沥的,好像下起了小雨,小满说一声,“下雨了,我去看看窗……“,他才预备起身,水杏却又先他一步,搁了饭碗就急匆匆地去了。 小满只好坐回去,默默地听着雨声,心里总漫着一些不大是滋味的滋味。 她回来了,也坐下来,他忍不住开口,才说了一个,“我……”字,一对上她柔和的笑,便又语塞了似的,什么都说不出口来了,还是低了头,端起饭碗不声不响地吃饭。 28.情涩(中篇) 从秋到冬的雨水总落不尽。动辄十天半月的见不到日头。 小满撑着雨伞,挎了书包慢慢地走,怎么也晾不干的棉衣上带着潮气,穿在身上甸甸的,脚上那双棉鞋又无可避免地浸了些雨水,又湿又重,加上迎面来的冷风冷雨,十一月才起头的天,倒好像比腊月还冷上几分。 他握着伞把的一只手被冻红了,另一只手拢在了棉衣口袋里,脚步却一些也不慢,眼里还带着笑意。 这天夫子出外讲学,难得散学早,他便想着去等水杏一道回去。 虽说一直都知道那裁缝铺子在哪里,但他还从没去过。一想到她突然瞧见自己的模样,他便忍不住要笑,又紧张极了,走了一路,那只拢在口袋里的手便也紧紧地蜷了一路。 他终是走到了那铺子前,拢了伞,手还未来得及碰到那铺门口的那扇木门,却有人先一步从里推了门。 是刘掌柜。 小满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小满。两个人就在门口面对面的互看了半饷。刘掌柜方皱起眉道,“哪家的小子,跑这里什么事?” 小满并没回他前半句,抓紧了伞柄,只说一句,“我找水杏,苏水杏。” 他头一回念她全名,三个字才从嘴里蹦出来,脸也不知道为何,顺势着就红了半边。 水杏正埋头裁剪布样,模模糊糊好像听见了小满的声音,下意识便搁了剪子停了手上的活计,匆匆地就往门口去。 刘掌柜早清楚水杏家中有个年幼的小叔子,他一说她名字,他已知道了这是谁,倒没想到这孩子竟已这般大了,看个子倒比水杏还高上几许,心里有些说不出的诧异,由不得把他更真切地打量,口中却只笑道,“你就是她小叔吧。” 小满不及答话,突然从刘掌柜的身后,措手不及瞧见了她,两厢一对视,便都发了怔。 水杏看见小满拿着把湿淋淋的雨伞一动不动立着,头发都被淋湿了一半,不由得上前去,刚要拿出帕子替他擦擦,想到边上还有刘掌柜,便只把帕子交到他的手里,打着手势问他怎么过来了。 小满接过,却没擦,只回一声,“今天散学早,就来等你一起回。”却红了脸。 水杏轻点点头,也红了脸。 突然一阵冷风刮过来,刘掌柜缩着身子搓搓手,看着他道,“那还站着做什么,进屋里等你嫂嫂吧。” 两个人都道了谢,小满跨进铺子,内里逼仄,不过几张缝纫桌,几条长凳子,梁上悬的灯倒是西洋电灯,映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他一进门,那些坐在桌子前赶工的人,都暂停了手,带了几分好奇抬了头看他。 小满多少有些局促,水杏从桌底找了只小板凳给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寻出一只热乎乎的汤婆子来,也交到了他手里。 他就拿了这两样东西,在众目睽睽里,寻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他把那只褪了铜色的汤婆子拢在怀里,又从自己的书包内抽出一本书来翻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书页。 刘掌柜立在门口抽了一管烟,又返回铺子里,看着小满只是笑,经过水杏边上时,又打趣道,“再没几年,你就得张罗着替他寻媳妇了吧。” 这话原本并没什么好笑,但那些做工的人却都笑了起来。 水杏明知是玩笑,只得配合着也笑了一笑,却还有些羞愧似的,红了耳根子。 小满也听见了,皱了眉,却不抬头,只默默盯着书。 午后两三点,正是容易犯困倦的时候,一干人笑过一阵,也算略解了乏,又各自把心思都放在了活计上,没人再去看小满。 小满拿着书,眼睛却不由自主从书本上,慢慢移到她身上。 不论做什么事情,水杏向来都是麻利轻巧的,今天,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她的动作总有些缓顿,慢了一拍,跟个生手似的。 她仍穿着早晨出门时候的那身衣服,为了方便做事而把衣袖子卷着,早晨时,那条长辫子还是编结得一丝不苟的,到了这会儿,已有几分松散,几缕不大听话的头发丝跑了出来,散在鬓边,也寻不见那一枚自己送她的发卡子。 小满想起,自己傍晚散学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辫子通常都是齐整的,那发卡子也是好好带着的。难不成下工回去之前,她还特为重新梳理过? 正想着,突然只听见“啪“的一声,铺子里的电灯闪了几下,全灭了。 众人茫然地停了手,店堂里一下子暗下来,刘掌柜点起一盏油灯,气不打一处来,嘴里恨恨道,“我就说这洋玩意儿靠不住。” 他举着油灯,又看了会儿电灯,偏是实在看不出门道,束手无策,只得搁下油灯无奈地道,“罢了,今儿就提前收工吧。“ 掌柜的一发了话,人都纷纷应和着,迫不及待地收拾起东西向外走去。 小满也走到水杏边上,她却好像并没有太迫切着要走的心思,慢慢地,只把那些没来得及做完的活都一样样规整好,这才站起来对他一笑,示意着回家。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两个人都带了伞,便一人撑了一把并排慢慢走着。 这样的天,街上并没几个人,她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便孤零零地垂放着,整个人恹恹的,总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前面有一处水坑,她也像没看见似的,仍是慢慢,呆呆地走,眼看着就要踩上去,小满赶紧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一握,他便被那刺骨的冷惊了一下。 水杏倒像个孩子似的,凭他抓着手,一直到绕过水坑,也没挣开,还是任他拉着,人软绵绵的,柳条一样没有气力。 小满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就去摸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他一急,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轻声说,“我们去找李郎中看一下。” 水杏一径摇头,只对他做了一个睡觉的手势。——「我没事,回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小满不肯依,她反犟起来轻轻挣了他的手,小满再去拉她,她再挣。 两个人正拉扯时,水杏又突然停住了,有些发怔地看向了旁边。 小满顺她目光看过去,是名高瘦的青年,穿了一件黑衣,举了一把黑色的油布伞,配合着那多少有些暗淡的面色,倒和这湿冷沉郁的阴雨天融成了一体似的。 并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年多未曾照面的梁三公子。 29.情涩(下篇) 三少爷在右前方,他二人在左后侧,他还没有看见他们叔嫂俩,仍举着伞慢慢走着。 水杏有一丝回避的心,便滞在原地不动,小满并不知晓他们先前的那一层事,只觉得之前受过他那么些帮忙,路遇到只作陌生人说不过去,于是反而招呼他一声,“梁少爷。” 天杰回过头来,水杏不及闪躲,恰和他四目对了,只有困窘地微笑致意。 他先一怔,很快回过神来,略带些苦涩地也回以一笑。 小满默默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天杰瞧见了,不免又一怔,面上还是疏淡地笑着,道几句不痛不痒的的客套话,问几声近况,末了,告一句自己已同友人约定好了,便先走了一步。 此时,天色沉得好似锅底,风越刮越大,连带着雨也越落越放肆,天地间被无数斜拉的银针细线拢住了,梁三公子的背影好像巨浪里的一叶孤舟,转瞬便被风雨吞没。 水杏的面色越发惨淡,握着伞柄的手抖着,快要支持不住似的,小满替她收了伞,将自己的伞撑到她头顶,又取下自己的围巾将她从头到脖子地裹严实,充作风帽,再把她冰冷的手放到自己的衣兜里捂着。 他这一系列动作全都不假思索,做得极自然流畅,她反而没了挣扎的空隙,只好一动不动地,像个傀儡似的任着他摆布。 眼下风大雨大,她又烧成这样,而李郎中处离此地还有好一段路,小满嘴上不说,心里多少还是慌的,他迫着自己镇定,很快打定一个主意,半揽半扶着她先朝家的方向过去。 水杏的头晕沉沉,脚底又发软,视线被一团团的雨雾阻着,这一步还在走着,好像下一步就要跌倒,但从没跌过,不论风雨如何的肆虐,他的手始终稳稳地紧抓着她。 这一段不近不远的路,走走停停,跌跌碰碰,像走了足有大半年,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去的,但到底还是到了家,才进门,她就被小满安置在了床上,迷迷糊糊里,还是那只手,少年的手,有些笨拙,却极温柔地替她脱下湿了的外衣,再拿了布巾,将她湿了的头发一点点擦干,绞了手巾敷上她的额头,最后,又握住了她的手。 她终于沉沉昏睡过去。 小满替她再把被子盖好,连一口气也没歇的,拿了伞和铜钿,又奔出了门外。——他去寻李郎中抓药。 ****** 整个人从前额到后脑都像被一根铁丝紧紧勒住了,额头是烫的,身子却是极冷,冷到了骨髓里。 恍然里,好像回到六七岁时的光景,那时候也是这样,昏沉沉的,前额和后脑被死死勒着。 那时候,她还能够说话,睡梦里一遍遍嚷着痛,嚷着冷,嚷着吵。 没有人理睬她。 眼睛偶然睁开一道缝,就看到穿着花衣服,戴着面具的萨满们摇着铜铃沿着那昏暗的屋子打着圈子晃着。冷不丁,那面具突然对准了她,一双赤红的眼冷森森地瞪着,地狱里吃人的恶鬼似的。 她没再敢睁过眼。 再后来,意识一点点回复了清醒,再想要开口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桃生,也是像这样的病,照旧还是那一群萨满,他们围着他晃,像围着自己时一样,一圈,二圈,三圈,阿弟,顽皮可爱的阿弟,终于再没有醒过来。 这会儿,半梦半醒的,萨满的面具,桃生的脸,突然交叠起来在眼前虚虚实实地晃起来,她又怕起来,身子打着寒噤,牙齿也颤,甚至自己也没料想地流出了眼泪来。 她被紧抱住了。 小满还小,骨架子都没长成,稍嫌单薄,那突出的锁骨甚至把她的下颌都硌得生疼,他分明也是怕的,抱着她,整个人都在轻轻地抖着,他的手也冷,却还替她暖着。 他一遍遍不厌其烦重复,“我在的,你不要怕。” 这声音,后来就像安魂曲似的,她果然慢慢安定下来,不再怕了。 小满轻轻放开她,把搁在桌上的一碗东西端过来,舀了一口,小心翼翼喂到她嘴里。 是米粥,放了细碎的香芹末,稠密适度,温凉也适度,原本她是一些也吃不下的,却还不由自主张了嘴,一口口的咽下去。 小满搁了粥碗,又端来另一只碗,还是小心翼翼舀了一口,放到她嘴边,她尝了一口,眉头就因那一股说不出的苦涩皱起来。 是药,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煎好又凉过的,也是刚好适口的温度。 她一皱眉,小满倒反过来把她当成了孩子,轻声细语地温柔哄着,“有些苦,但喝完了,就会好起来。” 她就被这么哄着,乖乖地,听了他的,喝下了一碗药。 小满扶她躺下,仍把她的手紧握着。 听着屋外雨声潺潺,不自觉阖了眼睛,将要睡过去时,她忽然想到几桩事情,心又重重地揪起来。 像是能够体察到她的心绪,小满只把她的手握的更紧,轻声地告诉她,“你放心,刘掌柜那里,我替你去告过假了。学堂我也告了假。” 水杏终于放松下来沉入梦里。这一回,是个安宁的好梦。 ****** 那几天,外面的雨总不肯停,屋里的天光始终是暗的。水杏大半时间身不由己地沉在梦里,清醒时,人终归也是虚浮,没有气力的。 后来,黑夜白天,几乎全搅和在了一处。 唯一能够使她分清楚时间的,惟有少年的身影,有时候醒过来,看见他在奔忙——或者端着药,或者端着水盆。 她便知道,这是白天。 有时候醒来时,他坐在床沿边,身上盖着一件厚袄子充当被子,头低垂着,也睡了过去,边上还搁着一本学堂里带回来的书。 她便知道,这是夜里。 那几天,却也着实被照料得妥帖极了,甚至是有生以来,也从没被这样妥帖地照料过。 喉咙才有些干渴,就有温凉适口的水送到她的嘴边,小满的手轻轻托着她的后脑,耐心地等她一点点喝下去,再轻柔地替她拭去水渍。 她的身子冷,被子里却从没冷过,汤婆子才刚变得有些温吞,他立即就换上一只热的。 她睡过去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握着她的手。 哪怕最亲密的事情都有过,可她潜意识里总还是把小满当孩子,至少从没有全身心的倚赖过他。 这时候,他的手,倒好像成了唯一能够支持她的东西。 再后来,身体终于慢慢的回暖,有了力气,头脑也逐渐清醒过来,再一次对上少年那一双担忧的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可是眼睛下方仍被这几天的不眠不休折腾出一层薄淡的阴影。 她就这样静静看他,突然心里一动,滋生出一种不可抑制的愿望,禁不住上去握了他手,轻轻地贴放在自己脸上,然后,又凑上去,亲了一亲他的面颊。 30.贪欢 绵延了一整个初冬的雨终于在某个清晨告一段落。 前一夜,好似要将剩余的雨水全数倾倒干净似的,暴雨不停不歇落了一整晚,狂风也隔着门窗在人们的睡梦里嘶吼了一整晚。 翌日,久违了的日光明亮得好似夏日,天地万物都像获了新生一样的干净,却有一桩事,仿佛平地里起的一个炸雷,把所有的人都惊了一下。 柳嫂的儿子铁成,死了。 住在村口的王大早起打水,在自家的井边发现了那一个软趴趴跪着的人,王大只以为是哪个没醒过酒来的醉鬼,便伸手将他翻转过来,谁知这看起来软趴趴的人,手一碰上去,却僵硬得像块石头,王大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再看清楚那张青白里透着暗紫,了无了生气的脸,他哆嗦了一下,也不由自主瘫软在了地上。 是铁成。 王大的儿子赶紧驾着马车去通报了镇上的巡捕房,那边还没来人,村子里闻风而来的人倒先里里外外的围了一大圈,没多时,柳嫂与铁成媳妇翠芬也赶过来了,巡捕房的人这才姗姗来迟,紧接着,前一晚与他一道喝酒对赌的人都被一道传讯了来。 其实没有什么好审讯,因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铁成回来时,人已喝得不省人事,偏又碰上暴雨天,一时失了平衡,被风雨卷着走,头不慎磕在了王大家的井沿上,稀里糊涂的便丧了命。 围观的人逐渐作鸟兽散,审的人和被审的人也都明显的带着敷衍,不过例行公事地糊弄过几句,也去了,剩了柳嫂和翠芬,一个呆呆站着,背上还驮着嗷嗷待哺的婴孩,一个红着眼圈,也是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王大家里的无奈自认了倒霉,替她们喊来了棺材铺的人,几个人一道帮衬着,总算将死鬼铁成装进棺材入殓,柳嫂这才“哇”一声哭将出来,扒着棺材声泪俱下地喊着自己命苦。 铁成在时,她对这唯一的,却又不成器的儿子,向来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他一死,她却哭得停不下来了,嘴里反反复复嚷着的也就是那几声话:自己命贱,年纪轻的时候丧夫,年老了又丧子,这往后又该去依靠谁? 那铁成的媳妇翠芬也哭,却只是依了礼数象征性地哭了几声,柳嫂哭得没了主心骨,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全落到了她肩上,一边还要照看孩子,她便只有四处的奔忙,倒叫人看不出来有多少伤心。 这一日傍晚,水杏获知了铁成的死讯,在饭桌上,小满只不过淡淡说了一声,“活该。”便不再提。 隔着墙,还能听见柳嫂模模糊糊的哭声。 她的病本已差不多好全了,如今听着这哭声,从前额到后脑,仿佛又逐渐的有了那一种害病时紧绷着的感觉。 她心里一面想着,与柳嫂毕竟是多年邻居,她又帮衬过自己许多,于情于理,都该要去看看。 一面,却又止不住地想起那个死去的人活着时曾对自己做过的恶事,便总下不定决心。 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宁。 吃过饭,她还没打定主意,小满搁下了碗筷,却突然说一声,“我去一趟隔壁。” 水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小满补一句,“去吊唁,”说完了,他看着她,又说了五个字,“就我一个人去。” 她看着他显然有些不太情愿的,却仍果断地走出门去,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仿佛寻到了依靠似的,渐渐安稳地落了下来。 夜很深了,柳嫂仍在哭,那哭声经了一天,已变得断断续续,却始终不肯停,隔着墙壁细若游丝地萦在耳边。 水杏心肠软,听着这哭声听得心也揪起,突然手被握住,小满靠在枕上,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她。 她心里一暖,不由自主地靠过去,轻轻依到他怀里。 小满一怔,呆呆地任她依着,生怕她逃走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幼年时,他病了,冷了,怕了,总是靠在她的怀里寻着庇护,如今反过来,却产生了另一种迥然陌生的感触,仿佛肩头落了一些责任,又仿佛是被交托了什么宝贵的物事,他的心口砰砰直跳,许久,才伸了手,安抚孩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起她的背脊。 这一种青涩,笨拙到极点的安抚,却使她安定,渐渐的便阖了眼,入了梦。 水杏入了梦,小满却还醒着,这么拥着她,鼻端充斥着她头发上清淡的皂角香,身和心都不可避免地被某种焦灼的渴念所占据。——从她病了的那天起,的确是许久都没有…… 他的面颊烧起来,看着她安静的睡脸,还是甩脱了杂念,只拿嘴唇轻轻地碰一碰她的头发,便也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数着羊迫着自己入睡。 那一段日子,水杏便始终这样依靠在小满怀里,在他的安抚下睡着,不晓得是第几个晚上,他以为她已睡了过去,正闭眼迫着自己数羊,忽然却被衣领口那一种怪异的感触惊了一下,他睁眼,发觉她竟是在解自己的扣子,一怔之下,和她一对视,两个人的脸都红了个透,再回神时,他已将嘴唇覆上了她的。 阔别了太长太久,四片嘴唇才贴在一起,就再也不肯分开来,四肢头脸全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压着她,像条小狗似的,把她从面颊到颈项都仔仔细细吃过一遍,又埋到她胸口连吸带舔地吃着奶儿,那个硬到不能再硬的东西直直抵在她两腿中间,隔着一层亵裤一下下的磨戳着,水杏喘着,手揽着他的脖子,眼睛里起了一层湿润的雾,小满颤着手解开她的裤带——她那儿早湿透了,两片花瓣肿胀着,水儿都淌到了腿根。 他亲亲她的眉眼,再忍不了似的低喘着说一声,“我进来了……”。 她并没点头,甚至羞得撇过了脸,却在他一点点的将那炙热坚硬的东西放进来时,用腿蜷了他的腰。 因她的举动,他像被一股滚热的血冲了头顶,心里其实并不想这样急不可耐,却自控不能,她那里又好像一处湿润温暖的沼泽,才进去一个头,便将他朝着更深更里的地方吸着。 两个人才结合在一起,不及喘一口气,像以往每一次欢好那样,小满又立即不管不顾着动了起来。 水杏却没再默默地顺受,两条腿把他的腰蜷得更紧,手扒着他的肩,眉头微微皱起,泪眼汪汪地看他,小满读懂了,带些歉意地亲亲她,硬忍着慢下来。 他其实极聪明,从她这边稍微得一些提示,自己便知道应该怎么样,一开始迎合她的节奏时缓时重地动,突然不知道戳到了哪一处地方,她忽然身子一软,整个脸都趴到在他的肩头,小满动作一顿,她却夹紧了他,手和脚紧紧地攀住他,他头脑一热,抓住她的腰,放开力气,不再有顾忌,只管每一下都戳到她的最深处,她分明是发不出声来的,被这样弄着,却不住地喘着,喉咙里呜咽似的,硬卡出一声声极微弱的,不像呻吟的呻吟,到了最后,真是轻咬着他的肩哭了出来。 一场情事结束,两个人都脱了力,水杏一动不动地埋在小满怀里,神情迷离着,好像仍没从激烈的情潮中回过神来。 小满也不动,心里面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萦绕着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 水杏渐渐回神,亲一亲他眉角,便慢慢起身,要想下床去打水擦洗。 他看着她起身,心里那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突然放大了。 等她背对着他坐到在床沿,预备穿鞋时,他忽然冷不丁地从后面抱住她,将她拖跪在床上,硬热直接抵在她还没来得及擦的黏腻腿心,没费什么气力,就又一次将她从里到外的贯穿。 她遂不及防,小满抓了她的一对奶儿揉弄着,带着些粗暴,却又找准了她最难以耐受的那一处,往深处极坏极快地戳着,口中气哼哼地道,“你从前,是不是都把我当小孩儿应付?现在你还觉得我像小孩吗?” 才经过情事的地方还肿胀着,敏感极了,就被这样用力地戳着,她抓紧了床单,只觉得连呼吸都被他戳成了一块块的,小满却铁了心的不饶她,进得更深更猛,头还凑到她颈边,泄愤似的一下下轻咬着。 水杏忽然带着哭腔极轻地喊了一声,“满……”。多少带着一些讨饶的意味。 小满一怔,埋在她身体里那一处却下意识涨得更硬更热,禁不住更用力地一遍遍戳着,要想迫她再喊一声自己。 一直到最后,她却只喊了那样一声。 两个人再躺倒在床上时,窗外的天光都已透出了一点微微的亮来。 小满困得连双眼都半阖了,还去一遍遍的亲她,死皮赖脸地磨她,“你再叫我一声好不好,我想听。” 水杏羞又气的,在枕头上侧过脸去,彻底不睬他了。 31.叔嫂(上篇) 天好像是一下子回暖起来的,河水还有一部分没解冻,河堤上已三三两两地奔着一群摇摇摆摆的小鸭,一团团黄嫩嫩的,甚是可爱,柳树已抽了嫩绿的枝芽,桃树还没开花,花苞却已经生出,一只只欲说还休地藏在枝叶里,小小的,透着粉,透着嫩——还只差三两天的日光,便要如火如荼地怒放。 黄昏时,小满散学,挎着书包走在河堤边,眼睛看着这些初春蓬勃之象,脸上也不由自主带着笑意。 再过没多久,他就要满十五岁。方夫子替他说了个镇上药铺里抓药的活计,再过一阵就过去——虽然是可以继续读书,夫子甚至是有些惋惜的。不过他觉得,读了这两年书,识的字已够用了,水杏一个人做活又太过辛劳,他早就想要减轻她的负担,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再好不过。那药铺又离她做工的裁缝铺很近,这样每日便可以一道出门,下工了再一起回去,也是再好不过。 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喘吁吁地跑回去,推开门,水杏已经回来了,靠着墙边坐,正埋头认认真真做着针线,桌上摆着做好的夜饭。 一听见声音,她立刻抬了头来,看着他一笑。 这笑容是轻柔的,却又含着一点羞和怯,被这黄昏的暖光一衬,莫名的带着些说不出的妩态,小满一怔,某个地方已悄无声息地鼓胀起来。 水杏还不察觉,仍是带着笑,搁了手上的活,就要去替他盛饭,才站起身来,小满却先一步走了过去,轻按着她的肩,把她又重新按回了椅子上。 他将手伸到她的衣纽上时,水杏的身子轻颤了一下,一张粉脸不知所措臊得通红。 “等会再吃饭,你就做针线吧,不用管我,”小满说着,亲上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轻蹭着,呢喃似的小声撒起娇来,“听我的,好不好。” 这一段日子,不单是他,两个人都对这些事入了迷似的沉溺起来,她初始时还不动,惟有脸臊得更烫更红,心里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末了,还是纵容似的顺了他,颤着手,重新拿起针来。 小满沿着她的下颌轻啃着她的脖颈,手解了她的衣襟还不满意,得寸进尺地,又把手绕到她脖子后面,把那肚兜也一并的解了。 她还好端端地坐着,像模像样地做针线,上半身却坦着,就这么露着一对圆润的奶儿。 水杏羞极了,未来得及遮掩,小满却已半蹲着把头埋到了她的胸口,像只贪婪的小狼犬似的叼着奶头吸吮起来。 他舔着,嘬着,磨着,嘴动着,手也一刻不闲地拢着揉着。 满屋子里都回荡着他吃奶的声音,听得人羞愧无比,水杏低喘着,身子软成一团,才缝了没几下,手就无力地垂下,再也缝不下去。 一对奶儿很快被他吃得水光粼粼,两颗乳珠肿胀着立了起来,连雪白的脖颈胸口都臊得起了一片片蔷薇似的红潮。 小满笑着,又去解她裤带,这一下,水杏是真急了,不住摇着头,手紧紧按了他的。 小满仍笑着,却带着喘,把嘴唇贴到她的手上,一根根手指地温存存地亲过去,又去舔她手指缝,嘴里还是轻柔柔地和她撒着娇,“不会有人来的,就给我看一眼,好不好。” 水杏埋着头不动了,小满就轻轻地拿了她手,小心翼翼攥在手心里,另一只手解了她的裤带,她才回了神来似的徒劳挣了两下,再要阻挡,却已经是不可能了。 外裤被他草草地褪到了膝盖,那一条贴身的亵裤中间,分明早已洇出了一大团的水渍,好像失禁似的湿了个透。 情动成这样子,连小满也不由得一怔,水杏无地自容地并紧了腿,也根本不敢看他,快要哭出来似的。 分明自己那里也早硬到了发痛,隔着裤子顶出一个硕大的包来,小满还偏要去逗她,蹭了她羞红的脸,又去蹭她鼻尖,声音低低柔柔的,带着耐不住的笑意,“这么欢喜我么?”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一声问话,就害她像生了怪病似的,腿心一热,酥麻麻的,又涌出了一股水儿。 像在回应他的问话。 ——这么欢喜我么? ——欢喜的。欢喜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从里到外都像被一簇烫热的火灼灼地烧着,水杏喘着,任着他分开自己的双腿,扒下那层最后的遮蔽。 那里,果然从里到外都湿得不行,小满看着,用指腹轻揉着两片湿淋淋的花瓣,她的腿根轻颤着,更多的蜜水源源不断溢出。 “这么多水儿……”他说,声音里也带了一些无处发泄的喘。 他寻到了那一颗藏在花心里的小小缨珠,指尖认认真真地轻柔拨弄。 水杏半阖了眼,手紧紧抓了竹椅扶手,像快摔下来似的僵着身子,嘴里终于吐出了轻而模糊的呻吟。 “肿起来了……”小满又说,突然伸出舌头,试探着舔了一下。 水杏一惊,羞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小满赶紧扶住了她,一边却又更强硬地按住了她,逼她把腿敞着,袒着那最羞人的地方任他舔吻吸弄。 被情欲和羞耻一道折磨着,她不住喘着,眼里堆叠出深重水雾,人也逐渐的失了智,不晓得怎么样随着他进了里屋去,一道翻倒在了床上,都才褪了一半衣服裤子,就迫不及待的又合在了一起。 两条腿被朝着两边用力扒着,身子内部被满满的充盈着,小满伏她身上,每一下都撞到最深处,床单被褥都被弄散了架,只听见床板咯吱吱地响,混着那一些黏腻的水声,她的意识早飞升起来,不再是自己的,只觉得里里外外每一寸的皮和肉都被他戳成了一滩泥,她浑浑噩噩的,忽然想起来,夜饭都还没吃,又突然想到,昨晚上做了,前晚上也做了,这一个星期,竟然是一天也没有落下,实在是不该。 才起这个想头,很快的,像要惩罚她的分心似的,就被更深更快地进出着,终于,她再也不能想了,什么也没法想了,只等到一切都回归了静,从头到脚的又被小满细细柔柔地亲着,意识才终于一点点的,又回到了她身上。 小满下床去打来了水,绞了布巾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洗着,水杏羞红了脸,还是一动不动地任他擦。 小满擦得认真细致,每一下都极温柔,全擦净了,方才搁下布巾,又去抓她手,五根手指都和她紧密地缠在了一起,而后亲亲她的耳廓,在她耳边轻声说,“夫子替我说了个药铺抓药的活,等我下个月满了十五就去。以后,我们每天都能一起出去一起回了。” 少年的语声是极欢喜的,她受这感染,只觉得满心底里也都是欢喜和欣慰,不由的伸手轻轻揽了小满的脖子,带着笑意亲了亲他的面颊。 ****** 四月里,一个接连着一个,几乎全是暖洋洋的好天。 小满已经说好了在五月初就去药铺。水杏赶着替他做了好几身衣服,浆洗过搁在明媚的太阳下晾晒着。 他人不在,她连看着他的衣服,脸上都禁不住微微的露出笑意。 经过一个冬,柳嫂晓得日子无论如何还要过下去,渐渐的,至少表面上,已走出了丧子的阴影。 水杏晒衣服,她在隔壁拿着竹筐,晒着一片片腌过切好的萝卜,手上忙着,眼睛无意识地朝边上看过去,正巧便看见她对着那些衣服笑。 这些日子,随着小满慢慢长大,不知道从哪一张嘴起头的,村子里开始传起一些闲言碎语,很有些不堪入耳。 水杏仍是那副水灵娇美的模样,过了这几年,褪了些少女时的青稚气,一颦一笑里,甚至越发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绰约来。 而小满,不仅仅是生得不像于家那几口人,甚至和这整个村落都格格不入。 脸型瘦了,那种与生俱来的精致轮廓初具了雏形,幼时明亮的大眼逐渐狭长,仿佛春樱的花瓣,美丽的,俊俏的,又带着一些浅淡的疏离。 他和水杏并排立着,刚好高过她半个头,就好像一幅画似的,太和谐,太完满,反而使人内心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仿佛他们光站在一起,就已是造孽了。 她其实原本并不肯信那些谣言,也从心里怜惜着无亲无靠的水杏,遇到他人乱嚼舌根,还会去出声喝止。 直到那一回,她看见她悄悄地把一些草药晒干收拢,虽是遮遮掩掩的,还是被她看见了,那一些草药也并不是别的,正是派那种用处的。 邻里邻居的,水杏门前有没有男人经过,她是最清楚不过的,内心虽然因此生出一些狐疑,却总觉得不可能,便不去细想。 如今看到她对着小满的衣服露出那样的笑容,在温暖的四月天里,柳嫂冷不丁的,就打了一个寒噤。 32.叔嫂(下篇) 五月才起头,小满就正式挥别学堂去林家药铺学工。 最初进学堂时,他只觉得夫子严肃,不知不觉的就受了他许多照顾,如今真要别离,心里也有几分不舍。 而小禾,与她几年同窗下来,彼此也如亲兄妹一般,知道他要走,小姑娘还依依不舍的,把第一次遇见时他替她爬树取下来的那只风筝送给了他。 头一天踏进林家药铺的门时,他身上穿着水杏为他一针一线缝制好的新衣,就像头一回进学堂那样,表面上故作着镇静,实际上却是忐忑,好在年纪轻,适应得快,铺子里的人也都是好相与的。 掌柜的姓周,六十开外,人生得圆圆胖胖,笑起来弥勒似的一团和气,一双手也如他的人一样圆胖,那一手算盘工却少有人能及,只见风卷残云噼啪作响的,往往还不及回神,他就已将钱分厘不差地算好了。 周掌柜算是方夫子的远亲,却并不因为小满是方夫子举荐来的就对他另眼相待,相反的,他才去第一天,他便笑嘻嘻地将一桩又一桩的任务交代给他,其中最难的一桩,便是要他将店里的药材悉数滚瓜烂熟地记背下来。 和他同做学徒的,还有两名少年,一姓胡,一姓温,都比他资历长,也都比他年长个两三岁的光景,姓胡的性子急,说起话来像连珠炮似地,姓温的却是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比旁人慢上一拍,两个人还是表兄弟,从早到晚的,意见却从没有统一的时候,任何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引得他们争辩个不停。 主顾稀少的午后,周掌柜在柜台上半阖着眼睛养神,那两个却还在一旁兀自的脸红脖子粗地争辩着,分不出来上下的时候,总拉了小满来评较高低,他虽有些哭笑不得,但有这两个人在,即便是闲着,总算也不至于太过乏闷。 铺子里从早到晚都是暗沉沉的,柜子里满摆着各式各样的药草,新鲜的,陈年风干的,所发散出来的气味全数混合在一起,极苦,极复杂,开始时候他总不大习惯,还会被呛得咳嗽,闻久了,这一股气味反而使他内心安定。 另外,无论是忙是闲,他的心里总还装着一件事——下了工,他要同水杏一同回去。 一想到这个,便又觉得好像他这一天里,别的事都是次要,只有这一件事情倒是最紧要的。 每天清早,两个人都是一道出门,天还早,路上并没有几个人,特别起雾的时候,小满紧紧抓着水杏的手,她也不挣开,一动不动地就任他这么抓着,走着走着,雾散了,太阳渐渐地起来了,他还抓着不放,她便会悄悄地先松开来,小满不肯依,再去握,她红了脸,也默认了。 自然,人实在多的地方,两个人都晓得不好再牵着手。 手是分开了,走着时也隔开了一点距离,并不说话,也不对看,但光只是一道慢慢地走着,心里也都觉得说不出的好。 药铺和裁缝铺隔得近,彼此又在差不多的时间下工,说好了先等在街边会和,再一起回去。 一开始,水杏早下工时,也直接到药铺来等过他,但她一进门,那胡、温二人却都同时的停了争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了她,惹得小满心里不大快活,第二天,再上工时,这两人头一次异口同声地和他说,“你阿姐真好看……” 自此之后,他便不要她再过来等他了。 胡、温二人久不见到她,还总面带着遗憾时不时地问起他,“你阿姐怎么长远不过来了?” 每一回,小满都是满嘴敷衍,也没去纠正水杏其实并非是自己的阿姐,而是嫂嫂,心里却想着,不让她过来等他,实在再正确不过。 两个人下工一道回家去时,顺路经过菜市,时常也会去买些菜蔬带回去,那一日,他们也是从卖菜人的口中,获知了前些日子梁家三少爷大婚的事,据说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徐家女儿,那一场婚事办得极是风光。 水杏回想起上一回见到三少爷的那个雨天——不知不觉,也已是旧年冬的事了。 她略微失了一下神,心里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是由衷的,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 两人提了买好的菜蔬一道再往家里走去时,小满忽然问,“他从前,是不是说过欢喜你?” 她一惊,还不及反应,他却先笑了笑,语气轻松地道,“是也不要紧,反正你又不会欢喜他,对不对?” 对上少年明亮的笑眼,她不由自主的也一笑,一边认认真真地对他轻点了点头。 日子这样一日日的,过得飞快。 很快到了端午,这一天,两个人都休假,早就说好了要一起在家里裹粽子,提前几天,小满就去把要用到的箬竹叶采了来,水杏把它们一一的清洗过,晾干了,也一道去买了糯米和蜜枣子。 早晨时,太阳还不厉害,院子里有风,反而凉爽,他们便端了两条凳子,干脆在院子里裹起了粽子。 柳嫂和媳妇带着个孩子,也在自家门前的院子里裹粽子,她手上忙着,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时不时总要隔了一面篱笆看向隔壁。 那两个人,不过是对坐着,一个笑了,还没有说什么,另一个看向他,必定也会笑,也不知道究竟有些什么好笑。那两只手,舀着糯米时,时不时的总要碰在一起,碰到了一起,也并不急着放开,红起脸来,反而还总要黏在一处好一会儿,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她摇着头,嘴唇抖着,许久才自言自语似的脱口而出一声,“造孽。” 糯米买多了,裹到后来,还差几张箬竹叶,小满说一声,“我再去采些来。”便起身出了门去。 水杏先把那些裹好的粽子用竹篾筐装起来,拿进了里屋去,再出来收拾那些剩余的糯米时,却听见柳嫂在隔壁不住地干咳起来。 她下意识抬起头望过去,柳嫂朝她笑着招了招手,“水杏,你过来,婶婶有几句话和你说。” 她一怔,好像有一些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似的,心口一下下跳得厉害,还是依言站了起来,一步步的走到了篱笆边上。 柳嫂已把媳妇和孙儿都遣进了屋里去,看着水杏,面上带着一种慈祥关切的笑,水杏却受不住这种慈爱似的,像只受了惊的鹿一样闪躲着避开了。 柳嫂隔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开了口,“小满明年,就该十六了吧。你好不容易把他养到这么大,他也寻到了活计,能够自给自足了。接下来,是不是也应当考虑一下自己了呢?” 水杏仍低着头,一动不动着,只把两只手悄悄的绞在了一起。 柳嫂轻叹一口气,语气仍是满带着慈爱,“婶婶想替你说个媒。隔壁村的,岁数不太大,人也是个本分人……” 再接下来,她一句也没再听进去,脑子空荡荡的,眼睛看着她的嘴唇皮动着,耳朵边回旋着的却只有初夏天有一声没一声的蝉音。 她只晓得摇头,初时轻慢的,后来,几乎摇成了拨浪鼓。 柳嫂顿了话头,也敛了笑,神态严肃地盯着她,再度开口时,声音已压低了,“十几岁的青皮崽子,他懂什么,只有没处发的力全使在你身上。你不听我的,到时候有你哭的日子……” 水杏僵住了,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被抽干了似的,又好像在大庭广众里,被人扒光了全部的衣衫。 柳嫂还在往下说,“你听说了吗?前几天,隔壁村做嫂嫂的偷了小叔子,人就被捆到了村口的大树上,不给吃喝,路过的都要朝她吐上一口唾沫……” 她没说下去,小满手里拿着几张新摘的箬竹叶,在她们的身后,就这么一言不发立着。 柳嫂多少有些尴尬,末了却还像个没事人似的朝他笑了一笑,不痛不痒地说,“哟,小满回来啦。” 小满根本没睬她,好像也不介意被她看到,紧紧地拉过她的手,就把她一路拉回了里屋。 ****** 小满拉她进了屋,关上门,顺手又把门反拴上了。水杏一惊,他已走了过来,劈头盖脸的,就把她推靠在墙壁上亲着。 彼时,正是日头最烈,最亮的时候。 少年的吻,却好像比这日光还炽,被这么亲着,她好像全身都快要烧着了似的,到他的手带着一种迫切地伸到她的衣钮上,又去扯她裤带,水杏方才回神,下意识着挣起来。 小满忽然低低唤了声,“嫂嫂……” 这两个字,她从没听他叫出来过,只听这样一声,再对上他仿佛带着一些伤痛的眼睛,心好像裂起一道口子,身子一点点的,就软化下来。 上衣还穿在身上,扣钮却全解了,应该遮掩的地方全袒在了外面,裤子又是直接褪到了脚踝,被小满强硬地按坐在了那一把平日里一直坐着的竹椅上,两条腿就被高举着分了开来,少年扶着她的腿,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置入。 他又唤她,“嫂嫂……” 隔起一道门,就是初夏的日光,亮的,刺眼的,往来的,还有那一些鼎沸嘈杂的蝉声,鸟叫,人声。 她不由自主扭过了头去,小满却伸了手,迫着她把头转过来,又迫着她将头埋下去,看着他们交合在一起的地方。 她第一回看得这么真切——他深埋在她里面,她又含着他,两个人最羞耻的地方就这么紧密地合在一起。 她又分明地看见,他那一处,仍是白净的,根处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生出了一些从前没有的毛发。 小满动着,喘着,眼圈边洇着红,声音也有些疯魔似的,都变得不大像他了,“嫂嫂,你看着,不许躲……”,忽然他又笑,“你看,我现在也有了毛丛,都是你传染给我的……” 汗出过了一层,风干了,很快再出一层,日光,肉体,所有的所有,完全混杂地交织在一块,他又将她翻过来,再做,每一下像要把她整个人全拆吃入腹似地戳到最深处,水杏几乎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快被捅穿了,他弄得这样狠,这样凶,口中却一声声,极轻极柔地唤她,“杏儿,杏儿……” 他还没要射的意图,她被这么唤了几声,却先一步毫无预兆地挛痉着收缩起来,小满被她一绞,遂不及防的,也颤着,尽数都射进了她体内。 两个人好像两个还没开化的动物似的,赤裸着,浑身黏腻着,就这么静止着在地上跪坐了许久。 小满先回了神,水杏还呆呆坐着,整个人完全失了魂灵一样,他拿起衣服披到她的身上,心突然慌起来。 他去抱她,又去握她手,语无伦次,几乎有些低声下气地一遍遍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迫你……” 她没让他再说,一点点回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却从自己衣服的内袋里悄悄摸出一件东西,放到他手心里。 是只香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绣成的,月白的底,绣的是一轮满月,背后藏着几枝粉白的杏花。 小满拿着,一动不动看着,心口跳起来,眼圈也慢慢红起来,只觉得好像捧着她的一颗心似的。 33.暗流(上篇) 暑日里,每一日的开端总归是那些燕雀唧唧叨叨的叫声,这时候,人往往都还稀里糊涂半沉在梦里,终于是不得不起来了,柳嫂踏到前院,天还发灰发蒙的,没大亮,暑热却已经来势汹汹,从每一处的角落里蒸腾起来。 她井边去打水,看着井沿,好似每日例行公事一样,想起自己那个磕死在井沿上的不成器的儿子,接着伤怀一阵。 再看着井边上那布满了陈年裂纹和青苔的一圈地,又仿佛窥见了自己旧日里做童养媳的日子。 然而,这两桩事都不好多想,她打完了水,也就挥到了脑后,她又拿起苕帚,细细地扫着门前,突然隔了篱笆,听见一阵声响,再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那两个人。 经过了端午那一回,水杏见了她,多少总是有些羞愧,眼睛闪躲着,人也僵硬着放不开来。 小满却总没脸没皮的,看见了自己,却反而把她的手抓得更紧——而水杏,也就任由着他这样胡闹,仿佛心底里也是早认定了这回事一样。 柳嫂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再有什么转机,虽是万分无奈,也只有这么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小满抓着她的手,漂亮的眼睛睨过她,带着笑意,甚至透出一丝孩子气的得意。 柳嫂摇着头,只能在心里不住地暗骂,天杀的混小子。 ****** 长夏之中,并没什么新鲜事,唯一还能一提的,是街上忽然来了一对邪祟,不知道是哪一天到这镇上的,一男一女,都是高个儿,金黄色的头发,眼睛翠得发亮,像琉璃,也像狼,或者猫。他们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 人们瞧见了,总是下意识远远的避了开来,一面却又止不住好奇地探头张望。 他们被人张望着,却并不介意,干脆顿了脚步,两双碧眼珠子带着些笑意,大大方方地也去看着别人。 这一来,那些张望的人倒都不约而同地撇开了眼睛,在心里不住地道,晦气,晦气。 小满从没见过这两个传闻中的邪祟,光只是听别人头头是道地说起。 姓温的祖上曾参与过洋务运动,多少见过些世面,便有些嗤之以鼻地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这才不是什么邪祟,这是两名洋人。前朝火烧圆明园的八国联军,就是像这样的洋人。” 虽然心里也都明白这两个人实际上与邪祟并不沾边,但这八国联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实在也并不比邪祟要好多少。 姓胡的心里有些发怵,口中却不屑地哼一声,“什么洋人,我看就是邪祟。不对,论起祸害,他们比邪祟都更坏。” 小满在一旁听着他们争辩,并不出声,心里却想,那八国联军的确是可恨极了。但是,人都有好有坏,洋人也是人,不应该一杆子打死。 他只这么随意地想着,并没太放心上,却没想到,真会有与这两个人正面碰见的时候。 那一日天气极热,店里恰在盘点,暂不上工,下午他便去小河里洗冷水澡,洗完再沿着河边往家走去时,迎面的,就对上了那两双碧绿的眼睛。 正午热得冒烟,他们金色的头发,在炽烈的日光下,更好像是两簇金黄的火焰似的,明晃晃的,发着一些耀人的光。 不知觉的,他便顿下了脚步。 这才看清楚,那女人身上穿着一条怪异的裙子,上半身收得极紧,又开得低,雪白的颈和肩竟都无遮无掩地坦在了外面,下半身的裙摆子像把雨伞一样撑得极开,垂到膝盖,两条细长的腿也是大大方方露在外面。 那男人,其实又还几乎不称不上男人,而只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头金发有些自来卷,面庞白皙,四肢瘦长,穿着没领没袖的上衣,和短了半截的裤子,身后背着一只硕大的布包,眼睛里还带着一些未泯的天真。 这两人并排立着,看起来像姐弟,甚至是母子,但那两只手却又旁若无人地紧牵着。 小满脸不由自主一红,那洋人少年只一味好奇地看着他,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个女人。 她的声音出人意料婉转轻快,小姑娘似的,所说的倒不是那传闻里不能懂的语言,语调却怪异,一连重复了好几声,他才勉强听懂。 她在问他,附近有没有什么漂亮的地方? 小满实在不知道在这个司空见惯的村子里,有哪一处地方称得上“漂亮”,但又回绝不能,突然间,真想起了一个地方来,便点了头。 他往前面带路,他们在后面跟着。 有一阵,忽然久不见他们跟上,他回头去,就看见那二人在离开他几步远的地方搂抱着,面贴面,嘴贴嘴。 他一惊,连忙又转过了头,脸红得透了。 这二人却在后方自顾自地发笑,全不在意似的。 终于,他领着他们到了村东南的葵花田边上,见那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葵花仰着头,正如火如荼开着,每当微风拂过,便此起彼伏地拂动着,像一片金灿灿的浪,衬着夏日碧蓝的天,确是有几分好看。 两个人看着这一大片花田,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显然是满意,少年放下肩上背的布包,先从内取出一本极厚的画册,又再去包内翻找。 那本图画册极厚,搁在边上被风一吹,就自动翻了开来,停在某一页,正是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小满原先已准备告离了,突然瞧见了那画册里的风光,不由自主的便顿了脚步,好奇地看着。 女人笑着,干脆拿起画册递到了小满手上,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随便翻看。 他接过,道了谢,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每一页都是不同的风景,除了大海,还有停泊在码头上的巨大的轮船,暮色下的街头,路的两旁布满了高大浓密的树荫,再翻过去一页,又看见一幢幢伟岸,新奇的,甚至可以说怪异的建筑。 他从没有去过这些地方,甚至从没听过,但是看着这些画中的风景,人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怔,又屏了呼吸,心砰砰直跳着,一不当心窥见了前一世里的隐秘风光似的。 忽而,他又脸热起来,因和这画中的地方比起来,他带着他们来的这一片向日葵田好像连风景都称不上。 女人在他翻画册时,在旁边一字一句地说话,还是那口语声怪异的话,听久了,小满竟能够逐渐听懂了。 他们来自一个名叫法兰西的地方,离了家乡,一起坐着车,乘着船,也依靠着腿,走遍了许多地方,每到一处新地方,他就用画笔使它定格。 听她这么说,那少年突然又羞涩起来,嘀咕了几声,又从包内拿出另一本画册,也递给小满。 他接过,再一次的翻开,这一本里,却又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每一页上,都是手绘着的各式各样的衣服,裙子,只是炭笔描画出的线稿,式样却都大胆极了,和她身上穿着的类似,乍一看简直有些惊世骇俗,眼球却被吸引住,怎么样都移不开来。 少年有些得逞似的笑起来,看向女人的目光,却是极温柔的,甚至带着一丝骄傲。很显然,这一些都是她的杰作。 小满受了感染,不自觉地也笑起来。 这一天晚上睡觉时,他便握着水杏的手,带着兴奋,把白天里遇见了这两个人的事情都仔仔细细地和她说,他说起少年画册里外面的风光,也说起女人画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裙子,末了说起他们在太阳底下旁若无人地牵着手,甚至……那样子。 水杏听得认真,听到这里,就红了脸,而后,小满顿了话头,她也有些失神,在一瞬里,彼此似乎都被牵起了同一件心事。——他们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够有这样一天? 小满去亲她,把她抱得更紧,她回亲亲他,柔顺地靠在他怀里,渐渐都入睡了。 到下半夜,他却做起了梦,一会儿站在了一大片海边,一会儿却又站到了那一条宽阔的街道上,真真假假,一个梦串连着另一个,始终逃不脱白天里看见的那一本画册里的风光。 醒来之后,他的脑子还是停留在那些梦里,睁着眼看着天花板,耳朵听着窗外的夏蝉一声声地鼓噪着,心思浮着,怎么也无法再入眠。 忽然手被轻轻握着,他在枕头上侧头,水杏也侧着脸,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小满晓得自己把她吵醒了,心里有些歉意,问出口的却是一声,“你想不想去外面看一看?” 听见这一声突兀的问话,水杏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而后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小满也一笑,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立了誓似的定定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去外面看一看。” ****** 闲来无事时,小满拿了那本空白画册——那天在道别时,两个洋人为表谢意,把一本空白画册,连带着一支炭笔,赠予了他。 他凭着记忆要想把那个女洋人画册上的裙子画出来给水杏看,但是记忆总有缺失,记不清楚也不确定的地方,他便只好自己改,衣袖子那里减一笔,裙摆那里添两笔,越改越偏,到最后便成了四不像,连一些那个女洋人的影子也没有了。 他有些沮丧,要合上画册,却被水杏看见了,他的脸红得更厉害,还想着藏,她却笑着,轻轻地阻了他。 她拿着他画的裙子仔仔细细地看,小满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实在是窘,干脆便逃走了。 他以为这件事这样便结束了,不成想过了两日,她竟然把这四不像的裙子做了出来。 一开始,他窘得简直不敢去看,后来勉强看了一眼,才发现虽是与那个女洋人画的大相径庭,但又好像并没有那么不堪入目,看着这一条自己画的,又经了她手做出来的裙子,甚至生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来。 再后来,他去央着水杏试穿,她却又羞起来,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肯依,他又去缠磨,到了最后便笑闹着滚去了床上,拉下蚊帐子,亲着缠着,都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去。 ****** 八月底,邻村搭了戏台,办社戏。早在月初的时候,小满便和水杏说好了要一起去看。 那天晚上下了工,她换上一件簇新的浅杏色小衫,脸上薄擦着他第一回拿到月钱时替她买的胭脂,蘸了刨花水,小心翼翼把辫子梳得齐整,头上戴的,也是那一枚他送的发卡,不过这样简单妆饰了一下,她倒有些不敢看他似的无措地羞红了脸。 小满心里一动,笑着拉起她手,就一道出了门去。 走去邻村的路上,一开始,暮色还有些发亮,两个人便没有牵手,眼看着天渐渐黑起来,他便牵着她手不肯再放开了。 突然,迎面遇上了几个同村的,也是过去看戏的村人,两个人都不及反应,将暗还未暗的夜里,那几双眼睛却好像几枚探照灯似的,直直的,一齐射向了他们交握着的手上。 这一下子分也不是,再握着也不是,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样,同村的已经先一步走了。 两个人雀跃的心,不免都有些沉滞下来,却又不能回头去,一步步的,还是走到了那办戏的地方,都出了一身的汗,喉咙也都干渴极了。 戏已经开演了,台下早就熙熙攘攘地拥起了一群人,因站得靠外,只能看得见一些动着的轮廓。 小满去买豆浆,她还在人堆里站着。 模模糊糊地,水杏忽然听见有人说了一声,“真不知羞。” 过一会儿,还是那个声音,又模模糊糊地道,“没皮没脸。”紧接着附和着的一阵笑声,也是模模糊糊的。 不晓得说的是谁,她手心里却一阵阵地沁出了汗。 她四下里悄悄张望了一下,看见都是自己不认得的面孔,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又费力地朝台上看起。 台上的戏子,原本就看不太清,这时候,却光能听得见声音,人是一点都看不清了。 飞蛾,蚊蝇都汇聚在台前的那一束光里飞旋舞动,无数双翅膀迅速地拍打着,发着巨大的鼓躁声,久了,她的头便昏起来,脸颊又烫又热的。 这天气又几乎没有风,偶尔吹过来一阵,也是烫热的,便热上加热。 她身上开始出起虚汗,涂过的胭脂很快像被水洗过一遍似的掉得一干二净,一张脸比纸还白。 快要立不住的时候,小满终于回来了,最后最后,他拉她的手出去时,她只感到一群人的眼光像针似的扎过来。 他好像也有些预感似的,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轻而定地说,“我们不分开,绝不分开的,像你给我的香囊绣的那样。“ 他抓得太紧,太用力,几乎使她发痛,她分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还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去回握,去点头。 这一个晚上,她大约是有些中暑,回去之后,被小满照顾着吃过药,擦过身,又好好睡过了一觉,到第二日,基本上也就好了,却多了一种后遗症——食不下咽,见了什么都有些犯恶心。 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她怕小满担心,便不特意让他知道。 那一天走在路上,原本还好好的,她突然闻到不知道哪里飘过来的一阵油腊气,下意识地便捂了嘴恶心了一下。 好容易缓过劲,再抬起头来,冷不丁的,却蓦地瞧见同村的月芳似笑非笑地立在跟前,她细细地打量她,也并不开口说话,那尖锐的眼光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直勾勾地定在了她的小腹上。 被她这样一盯,水杏好像才从一个梦里惊醒,身子由不得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