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追夫手札(重生)》 分卷阅读1 书名:公主追夫手札(重生) 作者:乐祎 文案: 卫明枝想不明白,自己身为卫国尊贵的九公主,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一个太监,还是一个对她厌恶至极、不理不睬的太监。 从人人可欺的泥地之犬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九千岁,那个太监一直避她如蛇蝎。 直到一场事变,她身死于乱军剑下,弥留于世的残魂飘荡在灵柩上空,亲眼看见那个高高在上、视她若无物的九千岁失了魂魄般地用尽力气抱着她的棺木,她才明白过来,从前一切的回避与厌恶只是一个男人最深切的自卑。 睁眼再次回到豆蔻年岁,卫明枝决定,她要从根源上拯救自己的幸福—— 不让那个男人变成太监! 大患已除,若他还敢退,她便直逼上前;若他仍说厌,她更要日日烦他耳边……定要叫他端持不住,从她所愿! 食用指南: 1、前期男主暗恋女主明恋,后期双向明恋 2、1V1HE;男主美狠辣,心理有点毛病;女主明媚张扬;是个不怎么典型的救赎文 3、历史一勺烩、私设遍地走,本文架空,很空很空,谢绝考据和人参公鸡哦~ 一句话简介:攻略那个死太监 立意:救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明枝、无词 ┃ 配角:路人甲乙丙 ┃ 其它: ☆、楔子 元化十五年冬,卫京下了一场连绵三日的大雪。 这场雪来得突兀散得也突兀,猛然放晴,极目望去,卫京城已然成了一座雪城。曜曜日色被雪地折射得尤为刺目,竟叫人看不清那件件被掩埋于大雪之下的铁戈利刃,甚至连城墙上的血迹都淡了几分。 金瓦朱墙的大卫宫城也在这场大雪中黯淡了颜色。 巍峨宫墙内,一名身着青素补服、外披灰白氅衣的宦官在漫目丧祭色中步履匆匆,偶然遇见向他行礼问安的素衣奴才也是不曾回应。 他神色匆忙,眉目间还带着忧色,因着急赶路而呼出热气很快消散在寒温里,直到抵达此行目的所在,他才喘过一口气。 抬目眺见已被白绫镶裹的“粹雪斋”宫匾以及匾下两盏“奠”字灯笼,他略有些出神,不过很快便清醒过来,提步上前扣响檀木大门。 大门不多时便被人推开一条缝儿,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焦公公。”门也随即被推得更开,露出一个穿着白袄裙、神态疲惫的美貌宫女来。 “盼夏姑姑。”焦公公欠了欠身,往里张望一眼,“可曾将容妃娘娘劝回去?” “前脚刚走呢,熬了两个日夜,头发白了不少,若是主子还在,定要心疼的。”盼夏说及此不禁目露凄然,转而语气稍带急切地问道,“督主呢?督主可来了?” “正要来说这事儿呢,督主方才人已经到昭庆门,想是要不了多久便能过来,姑姑您赶紧把堂里的下人们都屏退了。” 盼夏闻言面上浮现几丝喜慰神色,“哎,好好,我这就去。”很快慌慌张张地步入庭内远去身影。 粹雪斋的主堂已经装点成了一个灵堂模样,最中央的灵柩周围尽是垂头跪地、在火盆前燃着纸钱的奴仆。发丧已经有些时间,前来吊唁的宫妃臣女早没有先前数多,清理倒也算方便。 待最后一个宫婢离开,盼夏把堂门掩好,方才缓缓地跪坐到灵柩跟前,和棺里的人说起话来。 “主子,督主就要过来了。”她拾起地上纸钱燃到就要熄灭的火盆里,语气像是在冬夜里和谁谈心,“奴婢知道,这件事情肯定比‘定康’的封号叫您更加欢喜,奴婢也替您欢喜。” 烛火在阴暗的灵堂里或明或灭。 盼夏吐出一口浊气,拭去不自觉掉落的眼泪,继续笑道:“待此事了却,想必您也没有遗憾了,往生的时候也能轻松一些。您知道这几日京城坊间都是怎么传言的吗?他们都说这一代皇家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公主,一杆雁翎枪能扫乱党百军,护我大卫安宁……主子,这般功德,上苍定会护佑您来生一世平安喜乐。” 灵堂梁上的白绫忽然无风自动,扫荡时带起的风刮熄了最旁近的一支白蜡烛。 盼夏猛地站起来,朝蜡烛倒下的方向哀戚道:“主子您是不是还在?您一定能听到奴婢说话对不对?” 还在,能听到。 卫明枝坐在灵堂房梁上,心里默默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身死之后一醒来就是这样一副鬼魂状态,无法触摸到活人、发出的声音活人也听不到。 已经整整两天了,这两日里,她看着母妃整日以泪洗面、形容枯槁,看着父皇在政乱平息后亲自赠她“定康”封号,看着认识和不认识的宫妃贵女们流水似的给她烧钱上香。这是她此前从未想象过的场景。 但也或许是上天垂怜,叫她能再见那个人一面——虽然是以此种鬼 分卷阅读2 魂形态。 灵堂正门在一片寂静里被扣响。 卫明枝垂首望过去,见盼夏忙乱地拾掇好自己上前去开门。随着木门“嘎吱”被拉开,灵堂内光线骤明,烛火的光芒都被衬得格外昏暗。 来人站在灵堂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头戴乌纱帽,腰别绣春刀,身上的云锦白衣被裹在黑氅里,身形颀长又清瘦,好似松竹。 卫明枝就忽然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副不论如何不肯折腰的模样。 那是一个仲夏。 她不堪酷热出门消暑,在九曲回廊旁的假山后瞧见一个被一众太监欺辱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当真可怜,被人用泥巴糊了满脸,身上衣衫破烂不堪、血痕斑斑。彼时他被几个牛高马大的太监强按着半跪在地,白灼灼的盐粉涂上伤处,他愣是连哼都没哼一声,腰板挺得笔直。 卫明枝平素是最看不得这般恃强凌弱之事的,掂着长.枪便给了那些欺弱之流一顿教训,还亲自为那个小太监擦干净脸上泥巴以表欣赏。谁知这泥巴底下的脸居然白净俊俏得不行,她霎时更欣赏了。 其后她偶然记起这个小太监,心痒地去看过一回,谁知他伤处不仅溃烂没好,还被同值的太监欺负得更厉害。 卫明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小太监要来自己身边照看,怎料照看着照看着却生出了点旁的女儿心思。 知悉心中所思后,她前后纠结辗转十余日,还是逮着机会同他坦明了心意,便是今时她也仍旧清楚地记得那日说出口的话,她说:“虽然你我身份有别,若是要在一起定然需要冒天下大不韪,但是我十分喜欢你,你只需忘掉这个公主身份,告诉我你的心意是何?” 可那个太监却回答她:“奴才并无此般心意。” 她把人吓跑了。 小太监识字,被她的父皇瞧中,一道御令落下人便调去了大内缉事处。她日日去寻,那太监便日日避而不见。后来再听说他的名字,便已经附着一个“内卫督主”的名头;再隔些时日,又跃居成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她都轻易开罪不起。 细细想来,那太监一直避她如蛇蝎,像今日这般,他亲自前来看她倒是前所未有之事。 盼夏适时掩门离去,灵堂内亮光如潮般褪去,再度被烛色所充盈。 卫明枝也总算能看清来人的脸。他瘦了许多,本就瘦削的下颌更为骨感分明,紧抿的薄唇也不见血色,上挑的眼尾处带点猩红,整个人的气势都凌厉极了。左眉骨至眼角还有一道血迹已经干涸的刀伤,尤其是他的皮肤很苍白,就显得这道划伤更为骇人。 明明是阴柔隽秀的脸,却带了这样一道匪气十足的伤疤,卫明枝觉得有点滑稽。 滑稽的人视线触到灵位后眉眼低垂下去,教人有些看不清情绪,他只是徐徐地走到灵柩跟前,缓缓地蹲下身,扶着绣春刀刀柄的手也慢慢地贴到棺盖沿上去,白皙的手背青筋微露。 “喀咔。” 棺盖被推开了一条缝。 卫明枝反应过来他要做的事,禁不住瞪大眼睛,半是难以置信半是委屈义愤:“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开我棺做什么?” 可惜那人听不见,一时不能给她答案。 棺材盖还在一点一点地被挪开。 卫明枝顺着这情形,蓦地想出了点道理。她想到有一回宫廷大宴,她喝多了酒后睡死在殿外草丛里,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粹雪斋。那回盼夏告诉她,是九千岁把她弄回来的,她似乎还吐了他一身。她当时心想,那人没把她扔在外头自生自灭,应当是对她有意的吧?于是她又满心欢喜地去堵人,结果换来那人一句“殿下请自重,女子如此行事作风,恐惹人生厌”的回应。 他说他讨厌她,那他现在该不会是要……报复? 棺材盖终于被推出去了一段,棺中卫明枝的脸和半个脖子都被暴露在烛光底下。半空中卫明枝的鬼魂也没忍住探出头去看了一眼。 她的尸身被保存得很完好,发髻早被盼夏梳得繁复精致,脸上还带着妆,看起来就像熟睡了一样。这并不让人意外,她可是亲眼看见那一袋袋保持尸身不腐的香料全都被人垫进棺材里的。她被刺穿的部位是胸口,脸倒没有划伤,依旧格外明艳漂亮,卫明枝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 满室沉寂里,灵柩前的那个人也像僵滞住了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卫明枝才听到他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喑哑得不行,像是极力禁锢住凶兽的锈铁链与石地相撞的感觉:“他们都说你在这里。” 卫明枝看到那人的手抚上了棺中自己的脸颊。 “我不相信,可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你,就只好过来了。”他喃喃着,“你真的在这里。” 他,好像很伤心? 卫明枝觉得难以置信,那个人分明还说过她惹人厌。可他现在确乎就坐在她的灵柩边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魂魄。 他再没有说一句话。 卫明枝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从十五岁喜欢到现在的人。他穿 分卷阅读3 起官服来真是好看得不得了,好似庭前玉树、阶下芝兰,从还是宫里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太监时,他就与她所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些年她也有听闻内卫督主的赫赫凶名,譬如“刑讯剜筋抽骨”,又或是“大卫活阎王”,可她总也与眼前这人联系不起来。如今看来,怕是他所说的一切厌她烦她的话都不是真的吧?如若不然,为何她总也不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哪怕是一丝的煞气? 灵柩前的人紧紧抱着棺壁,似使尽了浑身力气,整个身子都有些轻颤。 卫明枝忽然想抱一抱他。 她往前动了动最后顿住,心想鬼魂若是触碰活人,会不会让那活人被阴气所伤?思及此她再不敢贸然动作。 她只觉得又喜又悲,喜的是她好多年的欢喜终于拨开云雾有了回音,悲的是她明白得太晚。 卫明枝陪着棺材旁的那个人坐了分外漫长的时间,坐到后来她脑子变得无比昏沉,最后眼前猛然一黑。 她昏了过去。 ☆、重返 “主子?主子醒醒,天还凉着,主子若是困了不若去小榻上歇息。”卫明枝迷糊中觉得自己的肩膀被谁拍了拍,盼夏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抬起脑袋,环顾四周,入目是她寝宫的布局。她分明已经死在元化十五年冬天的那场政变里了,可眼前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主子?”候在身后的盼夏见她心神不定,不由再度出声唤道。 卫明枝这才还魂,垂头看了眼手底下的桌案。案上尽是白纸墨迹,看起来竟然有些像许多年前她还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下学回来被罚抄的情形。 她甩甩手臂,状似无意地道:“方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竟然有戚太傅,醒来再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盼夏闻言有些忍俊不禁,“定然是这回太傅罚您罚得太狠了。主子莫急,一百遍慢慢抄总能抄完的。” 原来她真的还在上书房读书。卫明枝按耐下心中惊悸,抬手揉眼,语气也含含糊糊地:“睡得有些懵,现在是元化几年了?” 盼夏立即道:“回禀主子,是元化十年。” 元化十年,那就是她十四岁那年。她竟回到了五年前!这算什么?上天恩典? 盼夏见她不言不语,不由关切地问:“主子可是还困着?去小榻上歇息吧,现在二月的天寒得很,莫要着凉了。” “我不困,你先下去罢。” 盼夏一愣,观她似无异状,很快俯身道“是”,然后退出房门。偌大的寝宫内霎时只剩下卫明枝一个人。 卫明枝在发呆。 她把前世经历的所有事情都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尤其记得在她身死后,那个人抱着她的棺木失尽力气的情景。心中的惊悸也渐渐转移为满腔的欣喜与珍惜。 能重活一回,多好,那场死伤惨重的政乱可以趁早扼杀,而她所在意的那个人也能挽回。她知晓他的言不由衷,这一回定能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卫明枝由是整个人的心情都明朗不已,开始盘算起来—— 那个人不肯接受她的最大原因莫过于他的太监身份,而这一世若是能让他不再成为太监,他们的前路必定会顺畅许多。 现今是元化十年,而在前世,她与那个小太监是在元化十一年遇见的。那时那个小太监身份低微,一瞧便是新入宫不久的模样。如果运气好,他现在还当真有可能尚未入宫。 卫明枝想到这里,急急忙忙地唤来盼夏:“快,去敬事房,给我讨一份记录宫里所有太监名字的名簿来!” 盼夏被她一通嘱咐糊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且疑惑地道:“主子,这是,发生了何事?” 卫明枝没回答她,反倒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猛地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今儿是二月什么日子?” 盼夏恭敬地回答:“回禀主子,今日是二月初二。” 宫里每年会有两批新太监入宫,第一批是在二月初五,第二批是在六月初五。而第一批入宫太监是在年前净身的,这批太监在二月初五入宫前都会居住在敬事房偏殿将养;至于六月初五入宫的那批,会在第一批太监离开敬事房偏殿后入宫净身。 也就是说,这两批都不能放过。 “那你除了讨要那份宫里所有太监的名簿外,再给我讨要一份准备三天以后放给各宫的太监名簿,还要一份准备入宫净身的名册!”卫明枝拍板决定道。 接下来她顺理成章地窝在寝宫翻了一上午的名簿。 所幸三份名簿上都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卫明枝狠狠地松口气,但她轻松不过半刻,便又想到:她所知道的,也只是那个人入宫后的名字,若是那人在入宫前还有别的名字呢? 抱着名册辗转许久,终于在把锦被给辗转到地上的时候,她从小榻上坐了起来——她决定眼见为实。 分卷阅读4 午时,日头正悬空中,是贵人们小憩的时辰,也是奴才们得闲用食的时辰。 敬事房却在这个时辰迎来了一位步履生风的贵人。贵人的要求也很是教人费解:她想见见敬事房偏殿里所有还在养伤的太监。 敬事房大总管哪敢忤逆这位主?当即给她传唤来所有的偏殿太监,还毕恭毕敬地候在旁侧等待吩咐。 贵人卫明枝把十几个太监一一瞧过,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地。没有那个人,他还没净身,更未入宫。 她语气松快地朝那大总管道声谢:“多谢公公了。三日之后送往敬事房的那批,还烦请公公在他们未净身前给本宫捎个信儿。” “九殿下折煞老奴了,老奴定当不负嘱托。” 这大总管倒是人精,连句疑问都不曾有。卫明枝赏他两锭银子,心情明快地跨出了敬事房大门。 只是未行几步,她好巧不巧地撞上一个人。 “九妹妹,真是赶巧。” 卫明琅,她的,八皇姊。 眼下卫明琅还是豆蔻少女的年华,发髻素净可人,身上饰品鲜少,湖蓝色的裙摆上只绣着几株风雅别致的兰花,衬得她的气质愈发出尘。她还微微朝她笑着,眼眸弯起,看起来温婉端庄。 可卫明枝就想起前世在她临死之时,穿透了她胸膛的那支利箭——那是在她印象里向来不善武艺的八皇姊给她的。 后来卫明琅因为反助乱党被父皇发配边疆,临行前她在她的棺前恸哭,却不是为她这个死去的九皇妹。 “多可笑,我为江元征出生入死,做尽所有事情,甚至不惜助他谋逆,可他呢?他至死还想的是你……卫明枝,你该死!” 她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卫明琅的表情,狰狞又悲戚,简直和平日里矜持贤淑的模样相别云泥。 她也是那时才真切地明白过来,她的八皇姊,一直是恨着她的。 如今故人重见,卫明枝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现,只得朝眼前这个记忆里可怜又可恨的人行了个礼,“阿姊。” “不过几日不见,妹妹怎的就与我这般生分了?”卫明琅笑着上前将她扶起,“瞧这方向,妹妹方才可是去了敬事房?” “借了敬事房几本名簿,方才去还的。”卫明枝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离她远两步。 从前年幼,只当她是个好姐姐,那场政变叫她看清她的真面目后,卫明枝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抱着这般天真的想法了。 卫明琅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面上的笑容却没淡,只话家常似的同她道:“近来母妃被十弟闹得头痛,这不,方才我刚从御医那讨了两贴药,正要送去华阳宫呢。”说着还给她指了指身后宫婢手上的两副药。 “阿姊真有孝心,贵妃娘娘的身子定能无恙的。” “那就承妹妹吉言了。” 卫明枝不是很想继续聊下去,“阿姊快些去吧,莫要让贵妃娘娘等急了。” 再叙几句,卫明琅终于带着宫婢走远。 接下来几日卫明枝都安安分分地呆在粹雪斋中,倒是再未碰见过她。 其间卫明枝还跑了几趟颐和宫,去见的自是她自己的母妃。印象中母妃还是为她之死形容枯槁的模样,甫一瞧见姝色照人的母妃,卫明枝的眼眶很是酸涩。 二月初五那日大早,敬事房大总管遣人给她捎来了信,说是当天入宫的所有奴才都给她留着,预备等她一一验视过才动手净身。 卫明枝觉得这个老公公很上道。 她揣着咚咚直跳的心脏赶到敬事房,很快被那大总管领到了偏殿里。几十个穿灰布衣裳的男人皆低眉顺眼地站着,在她面前站成了三排。 卫明枝没找见那张脸,松气的同时又确认一遍:“所有的都在这里吗?” “回禀九殿下,没病没灾的都在这儿了,还有三个近些日子得了小病,为免这几个奴才把病气过给殿下,老奴让他们都在后屋里待着呢。”大总管哈腰道。 原来真有漏网之鱼。 卫明枝扣扣手臂,“本宫要见他们。” “这……”大总管垂头躬身,并没有犹豫多久,“那殿下随老奴来罢。” 卫明枝便随着老总管穿过偏殿小院,来到后头的一排瓦房之前。这些瓦房低矮简陋无比,瞧着一点也不似皇宫之中能有的。 老总管上前为她推开其中一间瓦房的门,紧接着退到门侧:“就在此处了。” 瓦房的空间并不大,中央是个木桌,一侧是木床。床是大通铺样式的,搁着好几个枕头,上边躺着三个人。其中两个还醒着,听闻动静后都慢慢起身下床,看看卫明枝又看看跟在她身后进入的大总管,面上表情惊疑不定。 “不懂礼数的奴才!”大总管厉声呵斥那二人,“九殿下驾临,还不紧着行礼?” 两人闻声脸色煞白,赶忙跪下伏地,身子也哆哆嗦嗦,却是一个字都没敢吭出声。 不是他。 卫明枝越过这二人,径直走到床上昏睡未醒的那人跟前 分卷阅读5 。他背对着她看不见脸,身上着的也是同外头奴才一样的灰布衣裳,可他手脚都被粗绳绑着。明明是寒凉的天,他身上却连一层薄衣都未曾盖。 大总管适时在旁同她解释:“这宫外头来的奴才,难免有性子烈的不服管教,绑着更听话。” 卫明枝没搭理老公公,伸手扶住床上那奴才的肩膀给他翻了个身。 只是一眼,她便愣在原地。 这个人乌发毫无章法地散乱铺开,脸上还有几道淤痕,便是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此刻他脸上还泛着高热的潮红,使得那原本秀美俊俏的面容看起来更为可怜。 这不是她想找的人又是谁? ☆、拯救 即便先前便已经设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但眼下乍一见这样的情形,卫明枝心中的疼惜感还是盖过了重逢的兴奋。 她不由分说地爬上大通铺,轻手轻脚地给人松绑。粗绳在他手脚上绑得久,就算是解下也还是在他的手脚腕上留下了几道一时难消的勒痕。 他确乎病得特别重,就算是任着她这般动静也还是未曾醒来。 卫明枝皱起眉头,抬手覆上他的额头。 在床前受到惊吓的大总管这时也总算缓过神来,眼神复杂且小心翼翼地道:“九殿下,这……” “你去把御医叫过来。”卫明枝打断他。 “宫中御医给外男瞧病,这样怕是不合礼数啊。”大总管斟酌着道,边说还边伸手拭掉额际冷汗。凭他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久锻炼出来的眼力,眼前这情况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九公主分明与这宫外来的奴才是旧相识!只可怜他这等奴才,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卫明枝被老太监这么一说也注意到疏漏之处。现在这个小太监还没成为真正的太监,若是叫宫里的人知晓今日这档子事,以后怕是有得难办。 她平复回心绪,冷下嗓音:“本宫即刻带他出宫求医,今日之事,大总管……” “殿下放心,今日奴才什么也没见着。”老太监卑躬屈膝,说着还回头警示性地递去一个眼神。 仍旧跪在地上不曾起身的两个男人也连连称是。 卫明枝放下心,顺口嘱咐大总管给屋里的另两个病号弄点药治病后,便先行回粹雪斋准备出宫事宜。 她幼时好动,外祖又是曾经戍守边疆的老容国公,所以经常出宫于容国公府习武。父皇因此赏赐过她一块玉牌,凭此玉牌她可自由出入宫中,只需得在宫门落锁前返回。这下倒是有了大方便。 盼夏和小饺子为她备好马车,从敬事房偏殿把昏睡中的男人接出来时还很是不解。 “主子,这人是谁?”小饺子把人安置好后没忍住先发问。 卫明枝边给病人盖被子边道:“是敬事房里准备净身的,但他心里并不想入宫,只是碍于伤病没法反抗。我见他可怜,便打算帮他一把。” 虽然不是他亲口所说,但卫明枝猜测真实情况与之八.九不离十。 盼夏犹豫地看被中的男人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没说什么。 小饺子则是已经一面夸着“主子心善”一面坐到了马车车沿,一手拎起赶马鞭,“主子,咱们这是去哪儿?” “去我表兄在朱雀街买的宅子。” 卫明枝的表兄是容国公府的小世子。这容小世子没继承老容国公爷的武将衣钵,反而是对赚银子情有独钟,已经在不少地方盘下宅子做二次利用。倒是卫明枝自幼喜欢舞刀弄枪,与老容国公爷一脉相承。 马车抵达朱雀街的时候已是午时一刻。 抵达后又是请郎中、煎药、喂人喝药等等一大通忙活。直至将近未时,卫明枝才得空用些吃食。 只是她就连用食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不由自主地就会回想起方才郎中在给那个人瞧病时,他身上露出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刀伤、箭伤,有的伤口还中了毒,一个人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才能在身上留下那么多的伤? 战场? 卫明枝前世与他相识那样久的时间,一直都未听他提起过他入宫以前的事情。现在看来,他的背后真是秘密颇多。 “主子。”放好药碗的盼夏忽然走到她身后。 卫明枝回神,端着碗侧身看她,见她一脸忧色,问道:“怎么?你有何事要说?” 盼夏咬咬唇,慢吞吞地从袖中掏出一张已经揉皱的纸送到她跟前,“方才奴婢出门请郎中,在布告榜上看见了这个通缉。” 通缉? 卫明枝不明所以地放下碗,接过纸张展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男子画像。这本没什么,可画像上那人的容貌,竟与她救下来的男人有七八分相像! 她慌忙去寻纸上的字,然而这份通缉令很是奇怪,连犯人的姓名都不曾透露,只说这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悬赏的金额却是高得离奇,足足有两百金! 卫明枝深吸一口气 分卷阅读6 ,很快做了决定:“盼夏,此事对谁也不能说。” “但屋里那人若真是什么,什么大盗,那主子要如何是好?”盼夏忧心忡忡。 不对,一切都不对。 就前世她在假山后初遇那个小太监的时候,他身上根本没有分毫武艺,若说是藏拙也不大可能,有什么人会任别人往自己伤口上涂盐也不反抗的?这样一个没有分毫武艺的人,怎么可能在入宫前是江洋大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莫要着急,待人醒了我亲自问问他。”卫明枝把纸张叠好,收进袖中。 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房中之人才终于悠悠转醒。 卫明枝几乎是在小饺子赶来通报的瞬间就撩裙起身,迈入房内之时那人正好和衣缓缓坐起。 她仔细瞧了瞧,见他脸色已经正常许多。 只是床榻上的人冷冷地望着她,眸中尽是探究忌惮之色。即便是已经虚弱异常,他通身清冷凌厉的气势也还是叫人丝毫不敢小觑。 “你可是叫赵五更?”卫明枝决定先发制人,“敬事房大总管同我说过你的名字。看你病这么重,又被人绑着手脚,我猜想你应当不是真心实意想要进宫做太监的,所以就把你捞出来了。” 俗名“赵五更”的人仍然没有丝毫被软化下来的迹象,打量她半晌才沉着嗓音开口:“你是何人?” “我?我叫卫明枝,家住大卫皇宫,在家里排行第九。” 男人闻她介绍面色不改,深黑秀美的眼眸沉沉地盯着她,叫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他前世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过这副表情,卫明枝心里颇不是滋味地想。 但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心念着从头再来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总归是逃不掉的。如此她站到床榻跟前,从袖中掏出那张通缉令展开,而后放到他手边,“你看看这个上面画的是不是你。” 男人依言垂眸看去。 他的眼睛被眼睫遮挡着,卫明枝不是很能看清他此时的神色,但她能明显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在见到画像后整个身子都紧绷了起来。 她惊讶:“你难道还真是江洋大盗不成?” 良久男人才把眼睛抬起来,眸里的情绪也被藏得分毫不剩,唯余一片浓黑,同他阴柔羸弱的面容不是很相符地,他问:“若我真是大盗,你还要救我?” “假的吧。” 没有武功做盗贼能盗什么?女子芳心?卫明枝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给逗得有些乐,眼眸都不由自主弯了弯。 男子见她笑意微一怔神,很快瞥过眼去,“我不叫赵五更。” 卫明枝闻他所言觉得奇怪:“那你为何会用这个名字入了宫?” “伤重,在卫京城外被一农户救起。那农户因欠赌债缺钱,把亲生子卖入宫中,后来捡到我就拿我来换他的亲生子。” “那这通缉令又是怎么回事?” 男人默然须臾,道:“我本是四处漂泊之人,偶然被一权妇缠上,那权妇已有夫君,是朝中权贵。他夫君知晓此事后欲取我项上人头,后被我侥幸逃脱。” “因为你没把名字告诉他们,所以这通缉令上没写你名字,还有,那男的怕被人取笑,只能给你扣一个‘江洋大盗’的帽子……”卫明枝觉得所有异常都有了解释,一时既愤怒又有些同情他,“这二人真是可恶至极,你将他二人名字告诉我,我去给你出气!” 男人避开她的殷切目光,一手缓缓紧攥成拳,语气分外阴沉且坚决,“我欲亲自报仇。” 卫明枝觉得他可能是不欲将这般窘迫的事情说出来,遂也不再紧逼不放,很快转换话题:“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她话音落下后室内却沉寂下来。 男人因她这一问,秀逸的眉目间染上些许阴鸷和戾气,忽然他嗤笑一声,紧攥的手又徐徐松开。往后倚靠在床栏上,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名字? 也是了,他先前才说他一直是四处漂泊之人。 卫明枝料想他长这么大一定吃过不少苦头,同他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十分轻柔:“那你现在无依无靠,天底下还遍是抓你的通缉令,你打算怎么办啊?” 男人沉默不语。 卫明枝等待片刻不见他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你愿不愿意,同我进宫?” 见男人突然转眸看来,她忙道,“不是要你做真太监,我会帮你瞒着的!宫里无人敢搜查,是最安全的地方,等,等通缉令这道风波过去,你再做打算不迟。” 男人眸色幽深地瞧着她,眼底很明显带着不信任,“你为何帮我?” 卫明枝踯躅道:“我,见你可怜。我这人最有善心了。” 男人轻哂,转过头去:“风险太大,理由不够。” 若非顾忌他伤病在身,卫明枝简直想拎他出去练练枪法——没听说过被助者还需问助人者要理由的。 但她稍冷静下来便也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眼前这个从前世开 分卷阅读7 始就斤斤计较的男人是从来不相信“善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若要同他打交道,须得实打实地拿出来些利益交易。 难怪前世她总听人说“内卫督主是个铁面阎王,不论是何官职身份,休要在他面前讨得半分私情”。从前他还会“偶发善心”在她醉酒时把她提溜回宫,可如今没了前世那份熟稔和掩埋心底的情谊,她倒也真真切切地尝到了在他面前踢铁板的滋味。 卫明枝只能加筹码:“好吧,还有,我要你日后为我做一件事情。” 男人这才慢慢侧回目光。 他也不问是何事、又会否伤及性命,就点了头,“好。” 卫明枝明白这是他答应与她回宫的意思,不由眉开眼笑,像是一块高高悬起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心中飞快做好计较:“你先在这宅中住一日,明日我给你办好身份再来接你入宫。” 见男人不可置否的表情,她凑得更前,欢快道:“既然你没有名字,我便先给你取一个。” “你就叫无词,反正你这么寡言少语不讨人喜欢。” 无词,也是他前世在宫中的名字。听说是一个老太监给取的,那时老太监会给他取这个名字也定然和现在的她考虑一样。卫明枝想。 而男人只是望入她的眼瞳中,没吭声。 ☆、入宫 入宫的一路卫明枝都在回想今日无词所说的话。 在宅中她只迫切地想要把他留住,对他所言并没有过多深究。现在细细一想还是有那么几分蹊跷之处的。 比如他说他一直四处漂泊没有名字,那他认字的本领是同谁学的?假使真有人好心教他认字,那为何不再顺手为他取一个名字?思及此卫明枝觉得,他大约还是有名字的,只是不知为何不想告诉她。 再比如通缉令之事,照前世无词位高权重后所行之事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刻意去针对报复谁。身居高位却不去报仇,这一点就非常奇怪。 然而卫明枝转念一想,虽说前世无词也做到了权倾朝野,但朝堂之上能与他抗衡之人却并非没有——大将军江崇,江元征之父,也是前世元化十五年政乱的主谋之一。若说无词的仇家是他,那便说得过去。 自觉解密的卫明枝眼睛都有些发亮。江夫人……原来这么早就给江崇大将军扣上了这样一顶绿意盎然的帽子么? 难怪古语有云:“恶人自有恶人磨”。 回宫之后卫明枝便着手准备起瞒天过海地把无词运进宫的法子。第一步要做的,自然是在敬事房给他寻个正当身份。 同行的盼夏更加忧心忡忡:“主子,外男入宫一事若是捅大了,只怕您讨不着好。” 卫明枝脚步不顿,“我把无词放我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又怎会被旁人知晓?” “皇城之中有心人太多,这事只要知情人说漏半嘴,那主子您的处境就危险了。那敬事房的大总管精得跟个老狐狸似的,且先不说他会否帮您,就算是帮了,也有可能倒戈……主子,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哪。” “你安心,我自有办法让他闭嘴。” 卫明枝的办法很简单,是和前世的无词偷学的。 这敬事房大总管的确是个人精,也不枉他在这高位上一坐就是近十年。可他仅有的一处弱点,便是他的胞弟。大总管早年生活艰难,饥荒之年,他和胞弟相继被家中卖出,从此断了联系。只要能帮他找着人,一切就十分好谈。 前世的无词便是掐准他这个弱点,费尽力气给他找着人,从而借他掌控了后宫大小的事宜动向。 如今的卫明枝坐享其成,“你胞弟在那一年并未失掉性命,说来也巧,他而今正在京城西市的李家肉铺里做屠夫,大总管若不信,自可去查证。” 面前的大总管神色震动,却讷讷不言。想是还在考量。 卫明枝继续道:“本宫也不逼你,你今夜尽可去查,明日本宫再过来,届时还请大总管给个答复。” 她并没有料错,翌日一大早她方进敬事房,大总管就给她下了个结结实实的跪。 “九殿下大恩,老奴无以为报,只有这条贱命任凭差遣。” 恩情是无词给的,不过眼下这般情况,倒也真算天道轮回。卫明枝这样想着,上前把人扶起,“本宫不要你的命,本宫只要你办好这一件事,从今往后无论何时,都不许对旁人提起。” “老奴遵命。” 无词被敬事房的一个太监领到了粹雪斋。 这属实是个小巧雅致的斋子,算上前后大殿不过十来间房,正进门的前院栽着几株银桂,廊外丛间的花花草草,说不出品种的更是不胜枚举。木壁飞檐上镌刻的祥瑞图案也很是精巧,檐下还坠着主人喜好的飞燕玉风铃。风铃偶然会随着清风穿过堂间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很有一番小女儿的心思。 “盼夏姑姑,大总管那边拨给粹雪斋的奴才,老奴给您领来了!”领路的太监带领无词站 分卷阅读8 定,朝偏殿唤了一声。 粹雪斋的主事大宫女很快出来,打量几眼无词,这才朝领路的颔首致意,“有劳公公。” 领路太监收过几枚小钱,眉开眼笑地离开了粹雪斋。 盼夏见人走后才蹙着眉、语气不是很友善地问留下来的人:“宫中规矩,你可知晓一二?” 无词收回注视着风铃的目光,敛下眼神:“略略知晓。” “好,你既然知道,我也正好可以少费点心思教你。我家殿下心善,我也不替殿下图你回报,只希望你记得,在这宫中做个聋子哑巴便算不坑害我家殿下了。” “无词谨记。” 盼夏对他这副态度颇为满意,敌意也不似先前那般大,她拊拊掌把所有在粹雪斋执勤的太监宫女们都聚在前院,给这新来太监的身份做了个通报。 聚来的宫女太监骤一见无词容貌,皆是有些愣神,紧接着漫出些窃窃议论的声响。 这也无可厚非,凭他这副好皮囊,再不济也能给户富贵人家做个面首男脔,哪里会沦落到要净身入宫的地步? 也正在此时,粹雪斋紧闭的主殿大门里忽地传出一道女子酥甜动人的声音来: “盼夏,将那新来的领进来我瞧瞧。” 议论的奴才们随即噤声,盼夏眼神几分复杂地望了一眼主殿打开一丝缝隙的窗户,朝殿门屈膝俯身:“是。” “各自散去做事罢,你,跟我来。”她吩咐道。 无词便被盼夏领着走进了粹雪斋主殿。 殿内燃香,是上好的凤髓香,高位上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新来的留下,盼夏你先下去罢。” 女子的声音复又从屏风后的侧殿传出来。 盼夏应声退下,掩上门后无词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摸不清楚这位主的用意——用一个条件施与他一条命,虽然费力不讨好但也还能有解释,可现下把他特意叫进殿里来又是做什么? 这卫国九公主,当真是奇怪至极。 女子见他久久不动似是急了,“你愣在那里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快过来呀。” 无词只好绕过红木雕花的屏风,站到她面前。 九公主卧在窗边的美人椅上,绯红的裙裳系带系得松松散散,连发髻都没梳,额间倒是贴了个火焰似的梅花花钿,衬得她的肤色更是雪白剔透。这是个极其漂亮灵动的姑娘,秀韵十足的桃花眼此刻却没有看他,而是垂下细细地注视着一杆长.枪。 她在擦拭着一柄与她气质不是很相符的雁翎枪。看得出她对这枪颇为爱惜,连擦拭的力度都没有使得太大。 仿佛是觉察到来人已经站在跟前,九公主手上擦枪的动作停了停,她抬起头,语气随意地问:“上回见你看通缉令的样子,我想你是识字的,那你也应当会写字吧?” 这九公主对他观察入微,想是很难被瞒骗住。 无词伏跪下地:“回禀殿下,奴才会写字。” 怎料九公主对他这回答却是不甚满意,“往后无人之时,你不必弄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不用行礼,说话用你我相称就好。” 无词静默片刻,垂首应下,站了起身。 美人椅上的九公主这才顺心,空出一只手给他指了指偏殿最里端的书桌,道:“既然你会写字,那就帮我把桌上的经文给抄了,今日抄五遍,不许抄多。” 又是……这种奇怪的要求。 无词依她所言走到书桌之前,桌上的纸张已经分好三摞,左侧是已经抄写好的经文,看起来最厚;中间是两张字迹最工整的经文,瞧着是给他做参照的;最右侧则是一叠白纸,纸边的墨甚至都研好了。 无词慢慢地坐在桌案前,取出笔架上的一支笔,轻点蘸墨,而后垂眸开始抄写经文。 一时间侧殿竟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卫明枝擦着枪杆,心神早就飘到了身旁不远处的无词身上。眼角余光里,他仍然是从前那样好看。前世他还在粹雪斋时,也是日日这样帮她应付上书房戚太傅的罚抄,左手握笔、腕离桌案的高度甚至都没变。 她的心中就升上一股难以言状的满足。 事实上卫明枝对于今日相见并非全无准备,恰恰相反,她是做足了准备的。 记忆里的无词经常做噩梦,睡觉也轻,很容易被惊醒,所以一直睡得不太好,而凤髓香就正正是安神效果最好的熏香,他若是在殿里待足时辰,今夜入眠必然会比平素安稳些。 而且无词是分外嫌恶浓妆艳抹的姑娘的——卫明枝记得在前世某一回大宴上,有个妆容秾艳、步带香风的舞姬借敬酒之机想要对他投怀送抱,被他一蹙眉头躲开半丈远,后来还听说那舞姬在舞团里从此就再也没有登台献舞的机会了。 卫明枝觉得自己今日表现不错,至少明面上看不出无词不喜。 她擦拭好宝贝雁翎枪后,把枪轻轻搁在一旁,人走下美人椅,趴在离书桌更近的小榻上,双臂垫到下巴底下,支着脑袋 分卷阅读9 开始观摩起无词抄经文。 还忍不住同他闲聊:“你累吗?” 无词眼睛不抬、手也不顿,“不累。” “你若是累了,休息一会儿也不要紧,反正我不急着要。” 人没说话,她继续自言自语:“无词,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抄这些经文?” “不知。” 卫明枝因他的回应有些高兴,“是戚太傅罚我抄的。戚太傅是父皇亲自任命的、在上书房教我们读书的太傅,他这个人好迂腐死板,有时候我不过没有在唤那些文豪诗人的名号后加一个‘先生’称呼,他便要罚我抄经文。这回我也不知怎么惹着他了,竟被他罚了一百次!” 无词写字的手缓缓停下来,眼眸微抬,看她说完了才问:“那殿下现在抄完多少次了?” 卫明枝更加高兴:“五十次。” 无词便沉默下来,安静地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明枝这才意识到不对:罚抄一百次,她抄完五十次,明明还剩一半的量,她却只要他抄五次,这个要求怎么想怎么奇怪。 这个太监简直太难打交道了!不过是半刻不察她便被他下了一个套子! 卫明枝脑子飞转,支吾半天才找到一个比较像理由的理由:“你,你字迹也不知与我像不像,我叫你抄少一点,是为了看看你适不适合帮我这个忙。” 无词没吭气,垂首又抄了两句,才对她道:“五遍抄完了,殿下现在便可来瞧瞧。” “啊,哦。” 卫明枝慢吞吞地从小榻上爬起来,挪到他跟前,低下头看了眼。白纸上的字迹熟悉又娟秀,正是从前无词无数次帮她抄写时模仿她笔迹写出来的字。若是不仔细瞧,当真和本人的字瞧不出太大差别。 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很好,我觉得你很适合帮我做这件事,往后你就做我的秉笔太监罢。” 无词从座椅上站起身,腾出主位,很懂规矩地谢恩:“多谢殿下。” 卫明枝又给他指了指笔架边的两瓶药,“这是外敷的金疮药,算是给你的赏赐。还有,后院的房间都给你安排好了,也给你准备了煎药的东西,你记得每天喝药,快些好起来才能帮我抄更多的经文。” “……是。” “行了,今日到此为止,你下去罢,叫盼夏带你去后院煎药。” “……是。” ☆、办法 皇宫里人心耳目都是纸糊的,若非通天的隐瞒本事,否则这宫墙之内决然藏不住什么事情。 虽然无词被拨到粹雪斋的动静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但是不过数日,“粹雪斋调去一个美貌太监”的传言便在这深宫庭院内不胫而走——大都是宫女太监里奇闻趣事一般的议论风声。 于此,卫明枝从盼夏的口中略有耳闻。 不过她心里没起什么波澜。 前世她好习武艺、懒得理会宫里人心的弯弯道道,又因为她母妃和外祖的庇佑,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在她救下无词以后的日子里,她对他在宫里的名声也有几分了解: 因为那副好皮囊,宫里打无词主意的宫女太监也颇有一些,甚至于她救下他的契机,就恰是因为他不屈从于另一个对他有所企图的大宫女。 但底下之人再怎么议论也终究是难以传到贵人们的耳朵里的。 这再好不过—— 宫里的奴才绝大多数究其一生只能被困在深宫大院之内,对于宫外通缉令的风声迟钝非常,这也正好是卫明枝能够放心的原因之一。 何况她更打定了主意:以后若非必要,绝对不叫无词把脸露给外人看。 她继而又发散想到,前世无词进宫以后、遇上她之前,是如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下来的?甚至还安安稳稳地避过了通缉令风波?他必定在这其中经历过许多她不知晓的事情。 卫明枝忽然觉得嘴巴里蜜饯的甜味都淡了些。 适时殿门被人扣响,力道恰好,声音不轻不重,“殿下。” 是无词的声音。 卫明枝赶忙从小榻上坐起身,伸手拍拍被自个压皱的衣裳,又理了理额角碎发,这才好整以暇地含着蜜饯应道:“进来罢。” 殿门被人徐徐推开,无词清俊的身影从门外进来。 卫明枝把嘴巴里嚼烂的蜜饯咽了下肚。无词也就在这时走到她跟前,一双墨黑的眼眸早已掩去初见时的凌厉,只余下教人难看懂的平静,“今日需抄几遍?” 卫明枝朝他竖起三根手指。 无词微一寂,很快垂首应是。 在他走向书案的同时卫明枝也在背后解释道:“明日清晨我便要上学去,所以方才趁着空闲抄了几遍,但我抄的时候没留意次数,一不小心抄得有些多。” “我知道了。” 无词落座提笔,卫明枝就同先前几日一样趴在小榻上看他抄经文。 仍然没忍住同他闲聊:“你写字使的左手,那用膳 分卷阅读10 也是使的左手吗?” “不是,用膳使右手。” “好奇怪。”一顿,又问,“你的伤病都好些了吗?” “好了许多。” “那就好……哎,无词。” “嗯。” “我仔细想了想,你长得太惹眼了,所以日后你若要外出,都把脸蒙起来罢。” 无词把笔尖抬起,眼眸也随即抬起来。他大约是明白她这话的用意的,没有反对,也没有答应:“若要蒙脸,岂非更惹人注目?” “你放心,我都想好托词了。”卫明枝下巴磕在手心上,道,“你有些诗文学问,所以我要把你留在身边;但是你的脸上起了红疹,我看着闹心,所以要眼不见为净。” 见无词不言,她劝慰:“通缉令这事儿很快便会过去的,等外头风声没那么紧了,到那时你想取下面巾我也不会拦你。” 无词拧不过,稍静,退而与她讲道理:“古语有言‘过犹不及’,殿下这样小心,说不得更会激起旁人窥探的心思。” 卫明枝没接话,反倒是抬手指指自己:“你叫我什么?” “殿下。” “这便是了,我乃堂堂大卫国九殿下,除了我父皇,谁敢在我面前强要你摘面巾?若是真有不长眼的,我一杆枪扫过去他也得老实了!” 无词这下是真的无词了。 他同卫明枝对视好半晌,眸里忽然染上点笑意,似哂似嘲。不过这笑很淡,转瞬便消失不见。 卫明枝没错过他这模样,心里涌上一半惊喜,一半恼羞成怒:“你是不是在笑话我跋扈?” 无词敛下眼去,握笔再度动作,嘴上却道:“不敢。” 不是“不是”,而是“不敢”。 卫明枝抽丝剥茧剥出他话里深意,翻个身躺在小榻上,伸手摸了一颗蜜饯,也不知怎么就认了这个形容,“哼,我就是跋扈。”紧接着把蜜饯塞进嘴里,狠狠地嚼下口。 腮帮子一鼓一鼓,有点像生气的仓鼠。无词收回目光,想道。 清晨,天色还是蒙蒙亮地。 卫明枝走在提着灯笼的小饺子后头,还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今日是她去上书房读书的日子。 其实更年幼的时候她几乎每日都要清早起床去念书,不过近些年她算长大了,应当学的东西也学得差不多,这才改成每七日上一次学。 她挺有闲心地回想了一番自己幼时强撑着起床读书的经历,进而愈发敬佩那时的自己。 从粹雪斋到上书房的一路景物都朦朦胧胧地,愈远的就愈发看不真切。冬末的天,气温还很是寒凉,北风袭人。 走进上书房的时候,里头只有四五岁的小十一在认真地朗诵经文,其余的三个皇子公主聚在窗边好似是在议论着什么。 聚堆的卫明琅留意到她进门,嘴角牵起笑给她打了个招呼:“九妹妹,瞧你今日穿得薄,小心别着凉了。” 同卫明琅正说着话的七皇子和十皇子也顺着这话朝她张望过来。 卫明枝给两个较她年长的兄姊问了个礼,“八皇姊,七皇兄。”应道,“多谢阿姊关心,小九身子骨挺好的,不觉得冷。” 卫明琅掩唇一笑,柔声柔气地打趣:“适才我见九妹妹穿衣单薄有些忧急,竟忘了九妹妹可是自幼练武的苗子。” 卫明枝分不清她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索性不深究,“对了,方才阿姊和皇兄皇弟们在聊什么呢?” 这次不待卫明琅开口,七皇子已经很有兴致地回答:“聊的是父皇的新政。”他挠挠一侧安安静静的十皇子的下巴,笑道,“小十也快到懂事的年纪了,总该知晓些朝堂之事,也好趁早学点本领。” 卫明枝觉得这一幕和谐又奇怪。 卫明琅和小十同为戚贵妃所出,这般亲近倒也能理解;可七皇子却是江妃次子,而江妃和戚贵妃平日里虽不是针锋相对、却也走得并不近,他与卫明琅两姊弟是何时变得这么要好的? 她又想到,江妃是江崇大将军的亲妹妹,也就是江元征的亲姑姑,若说这般情况是卫明琅一手推动,倒也不难理解了。 难怪前世的卫明琅能够那样顺利地嫁与江元征——从前未曾留意到,她这八皇姊竟然从这么早的时候就在做此谋划。 何其深沉的心计。 “七皇兄说得对,小十学到了许多。父皇这回削藩,谋略之深远、意志之坚决,值得小十深省自身、引以学习。” 卫明枝的思绪被十皇子一本正经的一席话给吸了回来。 “父皇若是知悉皇兄与皇弟这样想,必定会很高兴。”她顿了顿,“不过,削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来不怕皇兄见笑,小九醉心武艺,对许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 她没骗人,前世她也曾听说“削藩”之政,但因为这新政未波及到她和外祖一家,她也并未放太多心思在上头。 不过如今既有机会遏止五年后的政乱,她也应当开始 分卷阅读11 留心起朝堂之事才是。 “藩王势大,必会震主,而且听闻安南王似是早已对朝廷起了不敬之心。父皇自上月起便陆陆续续地开始削藩了,至今日,共有八位藩王爵位被削,安南王也在其中呢。” “竟是如此,多谢皇兄解惑。” 卫明琅也在这时轻声提醒:“太傅应当快到了,说话被他抓到可不好。” 几个聚堆的人这才散去,各回各位装模作样地读起书来。 卫明枝一个上午都心不在焉。 她一会儿想到前世血染宫城的惨像,一会儿想到在她死后那几个乱党尘埃落定的罪名。 前世元化十五年的政乱的主谋是江家父子和镇北侯,政乱平息后这两方所获的罪名皆是“结党营私、通敌叛国以及谋逆”。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二者能发动那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动乱,必定筹谋已久。 可江家父子在京都,镇北侯常年戍守北疆,素日并没什么交集。若说江家父子谋逆是为了扶江妃长子,也就是五皇子上位,那么镇北侯为何要从千里之外的北疆赶来相助呢? 除非做这件事情镇北侯也能得到好处。 削藩……若新皇登基后废除了削藩之政,这于镇北侯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 这样一想,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能串联得通。 卫明枝觉得自己想通了那场政乱的源头,一时间急切地想要找个说话处。 宫里的母妃不能过问朝政;若要给父皇提醒又没个实质证据,何况天子威严,稍有不慎她许是得落个“妄议朝政”的罪名;思来想去卫明枝决定去寻她的外祖。 她带着“听课不认真,罚抄五十遍”的太傅怒火赶回粹雪斋,换了套衣裳就预备出宫。 给她打点的盼夏还很不理解:“主子,今日不是习武的日子呀。” “手痒了而已。”卫明枝解释一句,想了想,又急匆匆地去扣响无词的房门。 因着她今日上学,无词暂时没有事情可做,他开门见得来人神色,默了默,“殿下莫非今日被罚抄了两百遍?” 这人脑子里只有她被罚抄这一件事么? “是五十遍!”她一手抵着门,“我来找你又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快去戴好面巾,即刻随我出宫。” “出宫做什么?” “去我外祖家,练枪。” 无词安静须臾,“可我不善武艺。” “我知道呀,所以?” “殿下为何要我跟着?” 她脱口而出:“我要是不看着你,你又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出宫 这属实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在卫明枝眼里“任人可欺”的无词薄唇微微一动,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应她所言回房挂了张黑巾在脸上,而后跟在她身后出宫。 容国公府距离皇宫的车程不长,卫明枝落地站稳在府门前时恰好到了一日的饭点。 她带着无词和小饺子方跨进大门,便听见内院传来隐约的叱骂声。 “九殿下。”国公府有奴仆迎上前来。 卫明枝朝着奴仆微一点头,走向内院的脚步不顿:“可是我表兄又挨骂了?” 奴仆边引路边陪着笑:“正是。老国公爷从礼部要到了今年二月初九的春闱预上榜名册,说江家的公子如无意外就是今年的武状元,还说今年文试有好几个寒门子弟都答得不错,恰好赶上小世子回府取银子,老国公爷便气不打一处来,正教训小世子呢。” 这预判倒没错,前世元化十年的武状元正是江元征,文状元也的确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书生。 卫明枝笑着摇头,“我这一去,表兄定要感激我。” 奴仆躬身笑应“是”。 内院屋檐底下,容小世子果不其然在挨着训。 她这表兄比她虚长两岁,生得是唇红齿白、丰神俊朗,从小便不乏贵女爱慕。可他不知怎的对这些莺莺燕燕都视而不见,一心往钱眼里钻,十二岁时便自己盘下铺子开始他的经商大计,到如今手里财产已经颇为不菲。 然而这样一个在京城商贾里带有点传奇色彩的七尺男儿,现在正低头哈腰、蔫蔫巴巴地站在老容国公的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卫明枝见着人就抬手屏退引路的奴仆,遥遥唤了一声:“外祖!” 老容国公叉腰训人的动静霎时一顿,见得卫明枝,他面上表情和煦了不止两三分,“是小九啊,快过来。” 卫明枝上前之时容小世子也回头看她,还给她递了个“救星在世”的眼神。 她再接再厉:“外祖,我在宫里闲得手痒,便没按约定的时辰来,外祖不会怪罪吧?” “喜欢练武是好事,岂能怪罪?”老容国公说到此处又扭头斥了容小世子一句,“哪像这个混小子,一天天的只晓得不干正事!” 容小世子不很甘心地咕哝:“赚银子也是正事啊。” 分卷阅读12 可老容国公虽然年事已高,但因为经年习武的缘故还是十分耳聪目明的,他闻声提高了些音量:“你个混小子说什么?” 这是濒临爆发的预示。 卫明枝眼疾手快,扶过老容国公的左臂便晃了晃,“外祖,现在也到用膳的时辰了,您别为了一点小事气坏了身子。” “小九都知道为我一个老头子着想,你看看你!”老容国公气汹汹地说完,见容小世子低眉含首的模样,憋屈地喘了几口气,骂道,“等你爹娘从江南回来我再让他们收拾你!” 说着任由卫明枝扶着,“走小九,咱们祖孙俩用膳去,让他自个饿着。” “哎。”卫明枝跟着老容国公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朝两个随她从宫内出来的太监挥挥手,“小饺子,你带……你们两个不必跟着,自己去膳房用食。” 见得回应,她这才放心地扶老容国公离开。 府里的下人传膳的动作很快,不过半会儿的功夫老容国公的药膳便被端盘上桌。虽说是药膳,也不过一些补气盈血的东西,往常卫明枝在国公府用膳时,膳食并未和老容国公的药膳做刻意区分。 祖孙两人边吃边聊了聊近况,而后老容国公敲敲筷子道:“说吧,是不是碰上什么急事了?” 卫明枝嚼食的动作一停,诧异地和老容国公对了个满眼。就差没问出口“您怎么知道”这五个字。 老容国公哼哼笑了一声:“手痒了宫里多得是空地儿练武,不一定非要跑过来,何况你方才还把下人都退了下去,必定是有什么事情不好叫外人听见。” 卫明枝心想她叫小饺子和无词退下也不过是考虑到他们亦未用午膳,不过“有事”的说法的确没错。 由是她咽下吃食,清了清嗓子:“那,外祖可知道最近削藩一事?” 老容国公听她扯起这事有点惊呀:“怎么还关心起这个来了?” 卫明枝挑几筷子菜给他敬过去,“今日去上书房的时候皇兄他们赶巧在说这件事,我想到外祖您年轻的时候也是戍守塞北的一员大将,应当同镇北侯有些交情……”她稍顿,“怕您为难。” 老容国公被她哄得眉开眼笑,饱经风霜的老脸上褶子叠了一层又一层,“都说女娃子最贴心,你同你母亲小时候简直一个样!” “那外祖对这件事情怎么想?” “镇北侯那一家子安分得很,前几年四公主不是还嫁到塞北白家去了么?何况白棣当年在我帐下打过杂,人是个厚道有礼貌的,生不出大野心。圣人削藩削的是不老实的那些,总之祸事轮不上白家。” 老容国公说着喝了几勺汤。 卫明枝静静地搅动几下汤勺,又开口:“时移世易,人心也会变的。想当初高祖初建卫国,分封王侯忠臣,迄今近百二十年,原来的名将之后生出异心的不在少数。” 老容国公也搅了搅汤勺,眸光幽深不知想到什么,最后只赞同道:“此言有理。” 卫明枝觉得她此行的目的达到了。 老容国公虽然不问朝政已久,但朝中人脉并不薄弱,若能提醒他留意镇北侯的异动,往后生乱的可能也会变得小一些。 说到底,做此盘算的根源还是苦于没有证据,而她的记忆是最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 此行能换来这般结果已是最好。 卫明枝心情因此舒畅不少,用完午膳又陪着老容国公在院子里逗鸟消了会儿食,这才在老容国公的指导下练起枪法来。 枪是府里的兵器,比她那柄雁翎枪稍重上一点,寻常练习她都用的这种。 日色澄澈,空旷庭院里,绯红色衣摆晃荡交叠似翻出了一朵又一朵浪花,瞧着张扬而热烈。 “手腕发力。” “步法尚可。” “刺!” …… 几套枪法行云流水地练下来,她额上已尽是渗出的汗珠,甚至还有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 回过神张望一圈,卫明枝发现小饺子和无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老容国公的后方了。 同小饺子满眼钦佩的神情不一样的是,无词见她瞧来只是很守礼矩地垂下头去,眸里的情绪也不甚明晰。 收回目光,她上前去细细听了老容国公的教诲,得到“下回亲自同你对战”的准允后,简直要喜上眉梢。 这京城塞北谁人不知,老容国公在战场上受伤后便鲜少与人动武,便是卫明枝这等“亲传”弟子也只能在他兴致好的时候同他对演一二。 直到在偏院泡完澡换好衣裳,她喜悦的心绪才稍稍平复下来一些。 推门而出之时,在外头的小饺子立即捧着香囊迎上来。 卫明枝取过香囊挂在腰上,瞥着无词站立的方向状似无意地问:“你们都用过膳食了吧?” 小饺子不觉有他,抢着答道:“回主子,用过了,只是无词公公说不饿,没怎么吃。” 卫明枝蹙起眉头,“午时都过了,不吃东西怎么行?” “晨 分卷阅读13 间用过食。”无词不咸不淡地回应。 卫明枝觉得他可能是没有食欲,要么就是府里饭食不合他口味。这两种情况都有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听你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应当还未尝过这里有名的菜食,正巧我今日有空,带你去试试。”卫明枝拍拍他肩膀,感受到手底下的人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她在心里叹口气,侧头对小饺子吩咐,“听者有份,小饺子,驾车去十里飘香!” “是,主子!” ☆、酒楼 十里飘香乃是卫京城里数得上号的酒楼之一,内里装饰富丽雅致,很有一番意趣,加之酒楼里的菜品价格昂贵,因此进出此地之人大都非富即贵。 卫明枝叫了一处雅间。 雅间四面是墙,靠街道的一侧开了大木窗,楼底下街道的人群熙攘声在雅间内都能隐约听得见。 无词早在进入雅间之时便已把面巾摘下,天气逐渐转暖,想是一直戴着那物什也不大好受。 卫明枝靠在窗前座椅上,歪歪斜斜地窝着,没有半点京城贵女的仪态。她边玩着手里的一簇乌发边打量对面坐在桌前的两个小太监。 小饺子没什么防备心思,身子半侧盯着雅间的门,似乎对即将吃到端上的菜食有些迫不及待;无词不同,他既不雀跃,也不期待,只沉沉静静地坐着,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就算重来一回,她也还是不大能猜到无词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个人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副掩饰内心的好本领,简直难对付到了极点。 这大约就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罢,她想。 耳中街市的嘈杂声这时忽然更为热闹,卫明枝便支起脑袋趴到窗子边朝下望去,一望却望到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江崇大将军之子江元征。 他将将从朴素无华的马车里下来,着一身水色衣袍,持一把画竹折扇,俊美的脸上还对前来迎他的酒楼小厮和气地笑着,看起来清雅又温润。着实是个翩翩公子,在他身上分毫瞧不出习武之人的粗犷不羁。 这样一位江公子,也难怪会令得京城中无数贵女魂牵梦萦,更难怪卫明琅会为了嫁给他而不计手段。 卫明枝正出神地想着,楼下之人却似有所感一般,忽然微微抬头,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相交。 然后江公子唇角稍勾起朝她笑了笑,颔首算是问礼。 卫明枝“吧嗒”一声把窗户盖上。 原因无他,不过是她蓦地想起了前世卫明琅在临行边疆之前、于她的棺前所哭诉的那样一番话——“他至死还想的是你……”。 这话太奇怪了。 她总以为这般想法只是卫明琅爱意过甚导致的草木皆兵的情况,毕竟前世她与江元征清清白白,除却必要的宴席,连多余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说谁对谁还表露过心迹。 可当真正见着江元征后,她还是不自在得紧。 小饺子被她合窗的动静给惊回来:“主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见到一个不是很想见到的人罢了。”卫明枝从窗边靠椅上起身,趴到无词二人所在的桌案旁。 无词不紧不慢地斟杯茶,推到她手边,“殿下脸色看起来不对。” 卫明枝闻言揉揉脸,盯着他认真地道:“反正不管那个人心里怎么想,鉴于他所要做的事,我现在以后都不想看见他。” 听得小饺子一头雾水,无词也略有深思。 雅间的门便在一片沉寂里被小厮扣响:“客官,上菜了。” 小饺子一脑袋的雾水立即蒸腾干净,兴冲冲地起身开门,像个苍蝇似的跟在布菜小厮身后乱转:“莲花鸭、三脆羹、滴酥水晶鲙、冬月盘兔……不对啊,怎么多了一盘糕点?” 领路小厮哈腰解释道:“这盘枣泥糕是江公子特意命小人送来此处的。” 卫明枝预备拿筷子的手一顿,狐疑地看那小厮:“江,元征?” “正是。” 她眉头一蹙:“你将这糕点拿走,最好还到江元征的手里。” 小厮愣住:“这……” 小饺子适时涌上来些粹雪斋领事大太监的气势,拿腔捏调道:“我家殿下说的话,你只管照办。” “殿下”二字一出,那小厮霎时一个激灵,忙诚惶诚恐地伏跪下地:“小,小的明白了,这就端走,这就端走。” 待布菜的人全都撤出,雅间才又恢复清净。 小饺子上桌后还疑惑:“江公子怎的突然来了十里飘香?” “这酒楼有名气,偶尔遇上也不奇怪。”卫明枝说着把鲙鱼和无词面前的菜换了个位置,“你尝尝这个,我最喜欢这道菜了。” 无词眼眸微侧,同她对视上,手却是一动也不动。 卫明枝不懂他神色深意,只奇怪地:“怎么?你不喜欢吃鱼?”前世的无词可没这个忌口。 “不是。”他转去眸光,白净修长而骨节匀称的手握 分卷阅读14 着玉箸捻起一小块鱼肉放入碗中,竟有点像提笔落字。教人赏心悦目。 “主子,我也想吃鱼。”小饺子突然嚷。 卫明枝拿筷子尾在桌上“笃笃”几点:“我都带你吃过多少回鱼了?这一回让一让新来的都不成么?” 小饺子羞愧地垂下头:“那就,让吧。”扒拉几口莲花鸭,慢反应地回过味来,“主子先前说不想看见的人,不会就是江公子吧?” “是啊。” “可奴才觉着,江公子挺好的。” 卫明枝边转筷子边问:“他哪里好?” “样貌、家室、本事,样样都好。”小饺子给她数,“京城里喜欢江公子的姑娘可多了,就算是……宫里,也有。” 卫明枝觉得小饺子可能知道点宫女太监里的秘辛,但她没太大兴趣,反倒顺着这话给他揪出缺点:“那不就是了,招蜂引蝶。” 小饺子被一语噎住,半晌才讷讷道:“也是,江公子若要配主子,还差了些。” “这话又错了,这种事情不在于他配不配,而在于我。”她指指自己,眼角余稍瞥了眼用膳的无词,“若我喜欢,纵然那人是个太监也没什么。” “咳咳咳咳!” 小饺子冷不防被呛到,猛咳几声才惊魂未定地坐稳没让自己滑下椅子,看着她,眼里的惊吓几乎要溢出来。 卫明枝给他定心:“放心,你很安全的。”一顿,“况且我也知道你心里藏的人是谁。” 小饺子脸色由白转红:“主子莫要胡说!” 胡说?这还真没有。盼夏与小饺子几乎是自幼伴她长大的,互相都十分了解,这二人一点点的小转变很难逃过她的眼睛。 不过小饺子不愿多说,她自然也不会咄咄逼人。 用过膳后出门,倒再没碰见江元征,也不知他是仍在十里飘香还是早已离开。 马车辘辘驶离酒楼。 车厢里,卫明枝一手抵着下巴,眼睛透过卷帘车窗看着外头街道形形色色的人事物,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 她在思考一个很令人为难的问题——如何寻到江崇与镇北侯秘密往来且准备谋反的证据。 凭她现在手里这点薄弱的根基,想要揪出深潭之下的秘密简直无异于蜉蝣撼树,可要她直接缩在后方只出言提醒又实在心有不甘。 “无词。” “嗯。” 她回眸看他,“如果要让现在的你去扳倒敬事房大总管,你会怎么办?” 无词眸中浮现几丝惊诧,很快掩去,答道:“借刀杀人,或者收买邻近宫里的下人盯着他挑错处。” 借刀杀人,可江崇在朝中的势力实在厉害,前世父皇有意提拔无词坐上内卫督主的位子恐怕也是存了与之分权的心思,但现在的无词还没能做到这步,放眼朝野怕是找不出第二柄如同前世的无词一样锋利的刀。 至于第二条…… “为何不干脆一点,收买他的心腹?” “大总管居高位已久,心腹必定经过层层筛选,甚至于敬事房也成了他手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若非十成把握,贸然收买他的心腹只会让自身遭受反噬。” 卫明枝只觉得脑海中一层层茫然被逐缕拨开,又问:“那你觉得,这京城之中消息最灵通、又最能为人所用者是谁?” “行乞者。”他眸色深沉,“不单是京城,这天底下所有的地方,行乞者都是消息最通达且最容易被收买的。” ☆、计策 马车在路过一个窄小巷口的时候被卫明枝叫停了下来。 她领着无词走下马车,嘱咐好小饺子原地等候后,径直行进巷道,走向一个衣衫破烂、眼睛却迥然有神的污脏乞儿。 在乞儿的注视下,她缓缓蹲下,从袖中掏出一枚碎银放到乞儿跟前尚有缺角的陶碗里,“你可还有其他伙伴?” 乞儿眨眨眼睛,一脸警惕。 她继续道:“我想与你做一笔大买卖。” 这话乞儿似是听懂了的,只见他稍一思索,便捧着陶碗原地站起,而后朝巷道更深处走去。走两步发觉不对,他这才回身瞧着卫明枝二人,嘴唇微张,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抬手给他们指了指路。 是要他们跟上的意思。 巷道七拐八绕走尽后,出现了一株像是有百年树龄的粗壮榕树,榕树后藏着一扇破烂简朴的小木门—— 这是一座被废置已久的院落,石砖墙或高或低,缺陷处被人用木板瓦片之物填补了上去,堪堪可避风雨。 小乞儿推门进去。 卫明枝二人紧随其后。 院内却不似外头看着一般荒凉,几排晾衣架上挂满了用料粗陋、磨损过度的衣物,大小都有。院子角落的石头上,甚至还坐着两个互相编花绳玩儿的女幼童。 乞儿把他们带到主屋内,屋里只半卧着一个脸色蜡黄、须发花白的花甲老人。老人双目浑浊不已,似是皆盲。 听得几 分卷阅读15 人进门的动静,老人卧在床榻上也没动,只是扭头朝几人站立处“望”来:“十七,你带了什么人回来?” 领路的乞儿取出陶碗里的碎银塞到榻上老人的手里,还用手指在他的手心比划了下什么。 老人会意后挥手屏退乞儿,手里摩挲着那一枚碎银,语调缓缓地问:“两位客人不知想做一笔什么买卖?” “你这院子里有多少人?”卫明枝不答反问。 老人笑了声,莫明道:“这得看要做的是一笔什么生意了。若是单小生意,小老儿这大杂院便有十几二十几人;若是单大生意么……百千号人也是有的。” “怎么人数还能变?” “贵人您有所不知,在这京城中,所有叫花都是明里暗里有往来的。只算住在小老儿这大杂院里的小叫花,或许只有十几二十几人,可要是银钱足够么,整个京城的叫花小老儿都能给您找来。” 这可真是再好不过。 卫明枝心头涌上些喜意,与他交底:“我要你做的事情说难也不难,你们只需时刻盯着将军府的动静,尤其盯紧江崇与江元征,这二人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事无巨细每日与我汇报。” 老人手上摩挲碎银的动作停顿,眉头稍拧起:“客人是官家人?” 卫明枝挑眉:“你们做买卖还分官家与不官家?” “这倒不是。”老人把碎银搁在床头,“只是有些奇怪,在贵人之前,从没有官家人来寻过此处。” 卫明枝心想也是,若非无词提醒,她怕是也不会想到这层、做此打算。 老人又道:“只是政事诡谲凶险,若是风向不对,贵人也莫怪小老儿断腕自保。” “你们做事只管小心些,这是笔长久买卖,不在朝夕。”卫明枝说着解下腰间锦囊,朝前一抛,精准地抛到了榻上老人的手边,“倘若真被发现,那江崇也奈何不了我,不过只会行事更加谨慎罢了。” 老人取过锦囊掂了掂,露出满意表情:“如此,还请贵人静候佳音。” 从大杂院出来,卫明枝闷头走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回望一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的无词。 “听你也听完了,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无词瞧着她,狭长秀美的黑眸里一片幽邃,许久,才终于问出这些日子一直在他心中困惑不散的问题:“殿下,为何如此信任我?” 问的居然不是她为什么要盯着江崇? 虽然问题与卫明枝所想的大相径庭,但她还是好耐心地回答:“因为一个梦。” “梦?”尾音略上挑。他往常都一派镇定瞧不出情绪,这样的语气真是罕见极了。 “无词,我做梦很灵的。” 她说完这一句,回身继续慢慢地走,嘴巴却没停:“我梦见江崇与镇北侯勾结谋反,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我猜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这么相信自己的梦。其实你不知道,我在救你之前就已经在梦里见过你了,救你信任你也是因为梦里的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如果感情的伤害不算的话。她在心里补充。 无词随她徐行良久,语气不明地道:“那只是一个梦。” “是,确实民间传说里也有这种怪事,但你不要以为我只相信梦,我也做过很完全的考虑的。”她开始讲道理,“如果你真是梦里的人,那么你知道我的秘密也不会伤害我;而如果你不是,那只能证明我的梦并不准,也就谈不上秘密了,那你更没道理为此伤害我。” 从前世政乱里醒来已经这么多日,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她早已分辨不清。所做这一切的努力不过是为了不留遗憾。 无词似乎是被她说服了,直到回宫也不曾再吭声。 这夜,卫明枝做了一个噩梦。 她又梦到了前世火烧连营、箭雨滔天的惨像。 无权无势的太监宫女们如惊弓之鸟一样裹着行囊四散奔逃,忠臣在大殿自缢,铁骑高扬反旗踏破皇城宫门,蹄下血流成河、尸山火海。 父皇本就孱弱的身子骨更加不堪重负,神智清明时只晓得怒骂“逆贼”;母妃望着她的眼神哀戚不尽,还在悲叹“我儿年幼”;平乱而出之人无不是一身负伤,恨声“兵权遭窃”…… 猛然惊醒,她才发觉身上早已是遍布冷汗。 这夜的梦是她这些天做得最完整、真切的,不同于几个破碎的画面,真实得叫人彻骨生寒,恍如身在泥沼,不得出路。 兴许是白日里想通政乱之源,一时心绪激荡所至。 卫明枝披好衣裳、拢好青丝,漫步出大殿准备透口气,却在前庭皎洁的月色底下瞧见一个本该歇下的人。 是无词,他倚在廊前朱漆木柱上,被几株银桂遮挡了身影,看着有点隐隐绰绰地。 他瞧起来似在出神,卫明枝放轻脚步想要绕近,可他到底谨慎敏锐,半路便被发现了。 “殿下。” 卫明枝只好负着手,往他所眺的方向瞧去,只瞧见一幕 分卷阅读16 漆黑的夜色,“你怎么半夜不睡?” 他没答,反而扫视过她脸色回问:“殿下因何不睡?” “我做噩梦了。”她很诚实地,也不细说,抬手一指他所眺之处道,“你望的是北方,那里有你记挂的东西吗?” “记恨更贴切些。”他破天荒地同她解释。 卫明枝几乎要喜出望外,心道把他捂了这么久,总算有点要融化的迹象——但她也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没在这上头刨根问底。 于是她捂上肚子:“我忽然有些饿。” “……可现在是半夜。” “我不管,我昨儿请了你一顿,你得还。” 无词被她这道理讲得无计可施,只得问:“粹雪斋可有小灶?” 她惊奇又高兴:“你会做菜?” “略会一点。”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前世的无词从来没同她坦露过这方面的本事。 卫明枝越瞧他越觉得稀罕:“这里没有灶,但是御膳房有,我们偷偷溜进去就可以了。” ☆、小灶 夜色尚且浓黑,星子稀疏地挂在天上,弯月被云雾遮掩得半隐半现。 卫明枝自幼生活在这大卫皇宫中,对于宫中地形早已烂熟于心。她也不打灯笼,借着微薄的月色便带着无词横冲直撞,所幸一路并未碰上巡视的宫人。 御膳房每日炊烟升腾,因此四周的宫殿都隔得远;正值深夜,房殿也没安排守卫,这正正方便了今夜的偷食者。 卫明枝撬不来锁,领着无词翻窗。 御膳房里头的烟火味还没散,也不知入夜前是哪位贵人心血来潮要了重口味的吃食。 她凭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略略扫视过橱柜箩筐里剩下的食材:“萝卜、青菜、黄豆……怎么都是素的?” “许是荤的放久了不新鲜。” 她认可了无词这个解释,紧接着为难起来:“可这些素菜能做出什么东西?” “不如下碗面?” “也成吧。”她夸赞自己,“我不挑。” 无词便挽袖打水洗菜。卫明枝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近的木墩上,眼巴巴地看着他择出几片菜叶过水清洗。 “你同谁学的做菜?” “同一位好友。” “你那位好友是男子还是女子?” “男子。” “真是稀奇,我很少听闻有男子愿意下厨做菜的。莫非他是个厨子?” “不是。”无词把菜叶装进碗中,“因为一些原因,他所住的地方很是艰苦,恰好他夫人怀有身孕,嘴挑,他便自己学着做了家乡的菜食给他夫人吃。” 卫明枝鲜少见他有眉眼这般柔和的时候,羡慕道:“他们可真恩爱。” 无词没说话,端着碗站起来,“要生火了,殿下不若出去帮忙望个风。” 现在正是夜里,御膳房生火的火光可能比白日里还要更引人注目,虽然半夜大抵没什么人会从此处经过,但小心一点总不是坏事。 由是卫明枝干脆地应了声“好”,便利索地翻窗而出,蹲在墙外左右探视起来。 子夜的风颇是寒凉,卫明枝蹲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双手发冷,她把手捂上脸颊,边搓边继续尽职尽责地给墙里头的人放风。 无词的动作倒是很快,没等她双腿蹲麻便已经轻敲窗户:“殿下,可以进来了。” 她闻声又翻回去。 无词做的是一碗清汤挂面,油花星点的汤面浮着几片绿油油的菜叶,被盖住一半的白面看起来香软可口。 “你竟然还真有两分手艺!” 卫明枝端过瓷碗,接过木筷,坐在墩子上便挑起两根面条尝了尝。待面食下肚,她才道:“味道很好,就是有点淡,兴许我的口味比你重些。” 无词眸色墨黑地望了她手里的面碗一眼,转身给她取来盐罐,递到她手边:“殿下自己加。” “这种精细活我做不来,我怕我手一抖就加多了。” 无词只好蹲到她身侧,舀了小半勺盐,一点一点地给她抖进碗里。他的手很稳,半分也不似她。 卫明枝嗅着面汤香味,垂眼瞧着无词精致中带了分疏离的眉目,心中所想不加修饰地一股子倒出来:“你真应当去做女红,从前我学女红的时候,初时针都拿不稳、针脚还不细致,如果能同你一样,那时候就省事多了。” 无词挑眉望她,仿似是无言以对,最后只道:“把面匀一匀。” “哦。”卫明枝这才垂着脑袋开始匀面。 无词放好盐罐后,坐在她身旁的另一个墩子上听她“哧溜”地吸面。不知怎的,他脑子里就突然浮现出从前夜里在他床边偷食的野猫的影子来。 卫明枝却分毫不知他内心所想,只欢快地吃面饱腹,面汤下肚大半之时,她突然听见身边的人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殿下。” “嗯?” “有人来了。” 分卷阅读17 卫明枝被这话吓了一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搁下面碗,拉着无词的手腕便侧身躲到橱柜后头。 无词是被抵在墙上的那个。 他几乎从未与人靠近过这般距离,女儿香气避无可避,他身子稍僵直,眸中也透出几缕挣扎之色。但卫明枝正凝神地听着动静,并没留意到他的异样。 御膳房的门果不其然被人推开。听脚步声来的人数并不多。 “这面香都快溢出来了,夜里偷吃的猫儿大可不必再躲了。”女人娇媚又略带调笑的声音回荡在御膳房内。 这声音…… 卫明枝一时发怔,那女人很快又道:“若是猫儿自己不出来,我便亲自来抓啰。” 这话可还好?卫明枝心中暗叫倒霉,认栽一般从橱柜后头探出身子。 来人站在御膳房门口,着一袭浅绀色长裙,裙上绣着几朵雍容华贵的海棠花,身姿曼妙婀娜,肤色嫩如白玉,一双狐狸眼流转含情,自带三分笑意,面容极美。 在她身后只跟了两个打灯笼的太监宫婢。 卫明枝朝来人屈膝问礼:“姝美人。” 这位美人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是去年才新被微服私访的父皇从宫外带回来的。据说是个风尘女子,但父皇对这女子极是宠爱,自她入宫后几乎是专房独宠,还力排众议给了她美人的位份。虽说只是个“美人”,但宫中的妃位后位都不太会招惹她。 “呀,居然是九殿下。”姝美人随意地转着手里的钥匙串,瞥过她身后的橱柜,笑道,“怕是不只九殿下一人吧?” 无词适时从橱柜后行出,“见过美人。” 姝美人美眸眯了眯,忽然吩咐身后太监:“掌灯。”在太监上前点燃房内油灯的时候她又笑着朝卫明枝道,“这黑灯瞎火的,怕殿下吃也吃得不尽兴。” 卫明枝只好对她假笑,心道早听闻这姝美人行事不拘一格、性子也古怪,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古怪法。 “美人怎么会三更半夜来御膳房?” “圣上今儿批折子批得晚,直接宿在养心殿了,这不,我方才从养心殿回来,途径此处觉得嘴馋,便去要了把钥匙来解解馋。” 好巧不巧就碰上同一夜了,这是什么绝顶的运气。卫明枝心中默道。 四盏油灯这时全数被点亮,房内景致一览无余。 姝美人凭借灯光,越过卫明枝,眸光莫测地望向她身后的无词,在卫明枝觉察不对,奇怪地想要开口的时候,她才道:“殿下这奴才应当是新来的吧?面也是他做的?” 卫明枝以为她也想尝尝,“是呀,不然……让他再做一碗?” 姝美人被她说得一愣,脸上掠过几丝惊愕,回过魂来连连摆手,憋笑道:“这可不必了,我自个尚能动手。” 果真古怪。 卫明枝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姝美人已经开始原地挽袖,“殿下可还想再吃?” “不想了。” 姝美人点点头,扎好袖子见她不动,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什么,好笑道:“殿下大可放心,今夜我在这御膳房里只发现了两只猫儿。” 卫明枝这才舒口气,高高兴兴地同她行礼道谢,而后扯起无词的袖摆便大步离开御膳房。 行到半路吹着凉风,她脑子忽然清醒不少,手掌一拍脑门,回头打量容貌惹眼的无词,她蹙起眉头:“你说姝美人是不是看过通缉令?你今夜没戴面巾,她刚才该不会发现你了吧?” 无词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被她打断后,瞳中未被惊起波澜似的,只朝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卫明枝为此坐卧不安地等待了三日,没等来什么风吹草动,在证明实为自己多心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说不得姝美人只是觉得无词长得好看,多瞧了两眼呢? 毕竟英雄还会惺惺相惜,想必美人与美人之间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自顾有了解释。 ☆、画像 罚抄的课业自然也是不能省去的。 卫明枝在彻底安下心后,搬了张椅子归置到书案另一侧,与无词一同应付起戚太傅的怒火来。 虽说只需抄写五十遍,可这一回的经文比上一回的长了一半不止,因此她也并没有讨着什么便宜。 侧殿内熏香袅袅,除却纸张翻动和偶尔的磕碰声,再无旁他声响。 又将一张墨迹未干的成品摆至手侧,卫明枝握着笔伸了个懒腰。 她与无词已经在这儿连着抄一个早晨的经文了,话都没说几句,实在是憋闷得紧。 思及此,她干脆趁着休息的间隙,右手抓笔、左手托腮,隔着笔架盯起对座的人来。 无词的骨相十分之标致,不同于寻常男子的棱角分明,他的骨相反倒更趋近于姑娘家的流畅柔和,看起来甚至有点阴柔;可那双颜色浓深的眼眸,眼尾处却稍稍上挑,瞧着矜贵又凌厉。 这样一副皮相,真真是应了古语那句 分卷阅读18 :“彼其之子,美无度”。 卫明枝看得心痒,手也痒。 她刷拉地铺开肘边备好的白纸,笔尖蘸满墨汁便开始勾勒起心中的画像。 幼时学过几分画艺,可她那时也不知怎的,实在提不起那个兴致,每每都是敷衍了事,如今真可称得上是“技”到用时方恨少。 她还不由自主地想了想期盼中的无词的模样—— 他必然是要吃胖了些的,瘦着瞧见叫人心疼;脸上还要带笑,那样漂亮的眼睛笑起来必定好看得不得了。 磨蹭半天,她终于把手中的画作给磨了出来。 她横竖观摩那画都觉得格外神似,一时迫切地想要听几句被画之人的称赞,于是屈起两指扣了扣无词面前的桌案。 无词闻声停笔、抬眸。 “殿下有何事?” “你瞧!” 卫明枝兴高采烈地把画转了个方向推到他眼前。 无词望它良久,在卫明枝几次三番“怎样”的催促下,夸奖道:“这画真是别致,不落俗套。” “是吧?我也这样觉得。”她被夸得喜上眉梢,大度地把手一收,“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就把它送与你了。” 无词很懂礼地给她道了个谢,慢条斯理地卷好画纸,忽然问:“画中之人可是殿下自己?” 卫明枝被他问得先是一怔,然后便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咬牙蹙眉,不是很甘心地反问:“这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他眸色微深,不着痕迹地抿开笑意,“画中人圆头圆脑,一看便很有福气。” 圆头圆脑…… 卫明枝倒抽口气,被这个形容惊得满心不敢相信:“我哪里圆了?” 不对,某些地方圆圆地也挺好看。 由是她改口:“我的脸才不圆!” 无词端详着她的神情,不是很明白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卫明枝却以为他是真的在测量她的脸颊大小,慌忙用手捂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最近是吃得比较多,你,你你别看了!” 说罢便捂着脸冲出侧殿,一路冲到盼夏跟前:“替我收拾收拾,我要练武去!” 这回练武,老容国公亲自允诺了要同她对战。不同以往的只是容小世子也被老容国公拎鸡崽似的拎到了空地附近。 “你给我仔细瞧着!就算武不出来,也得看个眼熟!”老容国公凶他。 容小世子苦哈哈地蹲在树底下,宛如一颗蘑菇,“祖父,就算我看熟了又能做什么?” “三月初十的武考殿试你不去看?往后还有大大小小的练兵、比武,你一次也不去?”老容国公恨铁不成钢,“你若是不看熟,说不出几分道理,往后就算是去了这些场合,也甭跟人说是我孙子,我嫌丢人!” 容小世子彻底噤了声。 卫明枝练了会儿枪活动开筋骨,同老容国公过了几十回合的招,被后者诧异又自豪地赞许:“小九这武艺,几日不见,进步飞速,必定是在背后下了苦功夫。” 卫明枝方回神,她出了满身汗,脸颊也红扑扑地,闻得老容国公之言先是惊愣,而后羞愧。 “外祖谬赞了。” 这哪里是她背后勤练武艺所致使?分明只是她顾着分神、未留意分寸,把前世多出来的那五年底子给搬出来了而已。 “莫要谦虚,小九就该让你那个混账表兄多学学!”老容国公只觉得不尽兴,“小九可愿去京郊练兵场瞧瞧?那儿前年来了个女教头,我瞧着身手不错,兴许凭你如今的本事,可以与她过过招。” “这太好了,我当然愿意的。” 无辜被骂“混账”的容小世子咕囔着问:“那我也要去吗?” 老容国公横眉冷哼道:“去!给我瞧仔细了!” 正值练武的好时辰,京郊练兵场内沙尘漫天——是被.操练的兵卒们踩踏出来的。 卫明枝跟在老容国公后头,偏头张望着场子内、日色下那一群群密密麻麻的光膀子大汉们。 她无端地从那一张张皮肤黝黑却目光透亮的脸上瞧出几分神采飞扬来。 容小世子却对这场面适应不能,一臂抬起,袖掩口鼻,同她小声地抱怨:“这儿汗熏味也太大了,隔老远都能闻到,沙土也呛人。” 卫明枝乜斜着眼看他:“若是没有他们吃这种苦头,我大卫边境早就被北齐踏破了。” 容小世子神情一滞,敛下眼去,到底是扭捏地垂落了袖子,规规矩矩地走路。 被老容国公寻到的时候,那位传说中的女教头正在训人。 出乎卫明枝意料的是,这位女教头既不精瘦、也不健壮,而是十分地……丰腴,她嗓门既粗狂且有些嘶哑,训人时的声量几乎震得门板都在动。 而在她面前受教训的七尺高的魁梧男子,垂着脑袋宛若一只战败的公鸡,被她踢走以后,宽阔的背影还能瞧出几分萧瑟落寞。 女教头训 分卷阅读19 完人气也不喘,转眼瞥见卫明枝一行便迎上前:“国公爷,这是……” “这是我孙儿,还有外孙女。”老容国公道,“今日是想让你同小九过几招,顺便么,同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儿讲讲习武的道理。他底子差,你随便同他讲两句,叫他不至于丢人现眼便是了。” “哎,好好,卑职必定不负嘱托。”女教头应承着,又迟疑道,“国公爷,最近陈校尉似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嘴上一直在念叨着您呢。” 老容国公眉头一动:“他今日在校场里?” “在的,还是在西厢房里。” “我去寻他,这儿便交给你了。” “是。” 眼见老容国公负手离开,容小世子立即从打蔫儿的花骨朵变成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卫明枝瞧着好笑,女教头也在这时走到两个人跟前,同二人粗略地行了个礼,想是军中之人也不大讲究这个,“九殿下,容小世子,卑职姓梁,乃是这校场的教头。” “梁教头,有礼了。”卫明枝朝她颔首。 “有礼有礼。”容小世子亦跟着鹦鹉学舌,眼珠子滴溜乱转与她打商量,“那什么,梁教头,本世子呢,行的是商道,对于练武这块儿是真真没什么兴致,您就同我表妹比试比个尽兴,当我是个空气得了。” 可梁教头油盐不进:“这样卑职可与国公爷不好交代。世子您不妨稍事歇息,待卑职与殿下过完招,再与您深较武艺道理。” 言罢便从就近的兵器架上挑了两杆枪,给卫明枝扔去一根,“早有耳闻九殿下枪法了得,今日有幸能见识一番。” “过誉了,外祖一身本领,若我不学几分皮毛,岂非给他老人家丢脸?” 再寒暄不长,两道身影旋即在空旷地上交起锋来。 起初卫明枝还应付得游刃有余,到后头那梁教头出枪速度猛然增快不少,枪花直晃得人目不暇接。 她此刻才懂得了这位女教头真正的厉害之处——梁教头瞧着丰腴,身姿却十分轻盈矫健,腕力臂力皆数上乘。 战到最后两人将将打了个平手,梁教头眼里的欣赏之意不加掩饰:“殿下若非生在皇家,这般年纪这般武艺,便是在军中也能大放异彩。” “梁教头也厉害,您可是我听说过的第一位女教头呢!” 梁教头笑着摇头,随手拭掉滚落的汗珠,“砰”地把枪扎回兵器架上头,紧接着同叫苦连天的容小世子解说起武艺道理来。 卫明枝边乘凉边跟着听。 瞧得出来容小世子十有九分心思都不在这上头,好几次的分神终于惹怒了尽职尽责的梁教头。 这二人,一个被迫接受自个不喜欢的物事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另一个又在校场里锻炼出了一身的暴脾气和骂人的好本领,到最后碍于身份,两人只能互相干瞪眼,最终一拍两散。 “圆头圆脑的女人!”容小世子余怒未消地望着梁教头离去的方向,低声骂了一句。 旁观的卫明枝闻声身子一僵,眼眸微微睁大:“圆头圆脑?” ☆、驸马 可容小世子仍在气头上,并没有听清楚她这句近乎喃喃的问句。 这下卫明枝和容小世子一样陷入了托腮不语的沉默,在伞状的大榕树底下仿佛两颗笼罩着阴云的小蘑菇。 “哎,如果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圆头圆脑,是不是代表着他嫌弃那个女人胖?”卫明枝捅了捅身侧的人。 容小世子被她捅得往旁一歪,拧眉烦躁道:“是!就是觉得她胖!” 卫明枝又想起了今晨无词说她“圆头圆脑”时的神情,好似真是藏着笑,她心里立即涌上一股委屈和愤怒,“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容小世子搔头不解地看她。 “就算女子吃得多了些,那也只是因为她们身体康健,而且长胖谁都不想的……” “你,你别,哎。”容小世子见她表情错愕不止,一时什么怒气都噎回去了,手忙脚乱地道歉,“是是是,我方才说错了,我不该说那种话,女子胖一些好看,好看。” 卫明枝心里这才好受些许,托着腮没再吭气。只是看起来仍然是一副有点蔫巴的模样。 容小世子行商的精明劲儿就上了脑袋:“我说,该不会是你也曾经被谁这么说过吧?” 卫明枝瞥他一眼,原地起身,拍拍裙摆沙土,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去寻外祖。” 容小世子在后头嚷得十分欢快:“我猜对了吧?我肯定猜对了!”见她不答,他匆忙撑起身,像只大黄狗似的撵上来,“那人究竟是谁?我看你模样好似是很在意他的……” 卫明枝一路冷淡,走近西厢房的时候容小世子的声音也渐渐没了——他到底还是畏惧老容国公。 三声扣门过后,西厢房的门被人从内打开。 老容国公瞧见人还很惊诧:“你们怎的过来了?” 卫明枝往旁一瞟,瞟见对她挤眉弄眼的容 分卷阅读20 小世子,轻咳一声后,她违心道:“梁教头同我过招后也讲完了武艺,已经先行一步了。” 好在老容国公对她之言没有起疑,“那便回吧。”说着就要跨出门槛。 卫明枝奇怪地:“外祖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哼,不过区区东南流寇。”老容国公颇是不屑,负手昂胸道,“本来我也打算过去寻你们。” 卫明枝连忙贴心地称扬:“外祖威武。” 容小世子鹦鹉学舌:“威武威武。” 老容国公笑骂他:“升堂呢你这是!” 一行三人从校场出来,在朱雀大街分了别,日头已近西沉,卫明枝得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宫。 返回粹雪斋之时已然是暮色沉沉,前庭的几株银桂都被镀上了一层胭脂色的光纱,瞧着仿若梦中之景。 随意吩咐盼夏下去准备膳食后,她在殿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做足了准备推门而入。 可无词却并不在这里头。 殿内光线昏沉,连蜡烛都没有燃起一支。 卫明枝闷闷地自己点燃了殿内的白烛,端着烛台走到书案边一瞧,案上白纸墨迹已经堆叠得整整齐齐,连同她那支紫毫笔也被清洗干净挂在笔架上了。 她抿着唇放下烛台,捧起抄写好的经文从头至尾数了一遍,正正是五十份,不多也不少。 她早晨的那幅画倒是“不知所踪”。 卫明枝只觉得脸颊有点烧,慢腾腾地放下手里的一摞纸,深吸好几口气才毅然地转身。 她是去找无词坦白的。 一路行过回廊后院,停在那间房前,她堪堪伸手,犹豫几息又缩了回来。得想个叫人不那么丢脸的措辞,她暗暗地决定。 然而还不待她想出个所以然,面前的那一扇木门忽然徐徐地被拉开。房内之人的阴影覆罩上来。 卫明枝几乎是有些愕然地抬头,同无词略带着深意的目光撞了个满眼。 “我……” “我……”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一齐顿住。 卫明枝撇开眼,耳根发烧着礼让:“你先讲吧,反正我的事情也没那么重要。” 无词手指微微一动,声音低沉地,“今天早晨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卫明枝觉得他这话语意不明。 “我并没有觉得殿下胖,殿下这个样子就十分好。” 卫明枝被他一语说得震愕不已,好半晌才耳朵绯红地回了魂,手指也不住地绞着自个的袖摆,眸光闪躲地同他坦诚:“那,那什么,我,我画的也不是我自己……”强自瞄他一眼,“是你。” 言罢提步便逃,珊瑚色的裙摆随着她奔逃而去的动静漾开一层层褶子,好似一片流动的晚霞。 三月初十,文武科考的殿试终于在举国瞩目中到来。 晨间的文考殿试在黄极大殿举行,由于文试求静,因此这回的文考并未准许无干之人旁观。 卫明枝窝在粹雪斋看了一早上的兵书,在临近午时的时候,小饺子不出所料容光焕发地从殿外冲了进来—— “主子,主子!圣上方才钦点好今年的文状元了!” 卫明枝从兵书后露出一双眼睛:“哦?是谁?” “是一个寒门书生,扬州眉岭人士,姓陆名漳,今年二十有二,听人说长得十分周正呢!” 陆漳,似乎有点印象。想必这个结果和前世记忆没什么偏差。 小饺子却对她的态度理解不能:“主子,您不去瞧瞧吗?现在应当还能赶得上见状元郎出宫的最后一面。” “没兴趣。”卫明枝把眼睛缩回兵书后头,说话间又翻动一页。 “可是……”小饺子小心翼翼地,欲言又止。 卫明枝最见不得人拖泥带水,问得单刀直入:“可是什么?你只管说。” “可是,这状元郎很有可能就是主子您未来的驸马啊。” 卫明枝被这话狠狠一呛,手里的兵书都吓得掉了下来,下意识便反驳:“胡说什么呢你!” 小饺子就给她分析:“主子,您想呀,这文武状元三年才出一双,而您今年又正好及笄了,再等三年毕竟等不及,况且您又好武,想必圣上会给您许一个性子喜静的驸马爷……” “等等,你等等。”卫明枝抬手制止他,脑子里的思绪被搅得一团乱。 她因着小饺子的这一通点拨,认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按照前世的发展,她明明到五年后都不曾有过真正的婚约。 虽然那个时候,她的年纪在京城未嫁的贵女里已经算得挺大,但因为那时她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太监,倒也乐得自在。 反而就是这样,叫她忽略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实:她堂堂大卫九公主,怎么连一朵桃花都没有呢? 卫明琅早在她之前好几年就嫁给了江元征,然则她的婚事却为何一直都没有着落? 若说是父皇不在意她 分卷阅读21 这个女儿也不大可信,毕竟她出宫习武的玉牌还是父皇亲赐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她并不是没有桃花,而是她的桃花在半路就被人掐了、斩了、毁尸灭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明枝:我的心好痛。 督主无词:呵。 ☆、殿试 至于掐她桃花的那人是谁……除却那个心口不一的太监不作他想。 卫明枝心中升起难言的甜涩滋味,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索性长舒一口气,落榻穿鞋寻人去了。 过往之事深究无果,也就不必泥得太深,顾好眼前之人才是正经。 午膳过后紧接着到来的就是武考殿试。 今年的武考比试的地方在昭庆门前,宫里早前便在那处搭好了台子设好了座椅。 武试不同于文试,讲究的是气势和热闹,宫内宫外的勋贵都能聚着瞧上一眼。更别提今年武考的夺冠押宝人物还是江崇大将军的嫡长子,捧场之人更不会少。 卫明枝领着无词、盼夏和小饺子到昭庆门前之时,擂台外已经站满了人。 宫眷的落座处在三层石阶上的汉白玉栏杆之后,与宫外的勋贵有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卫明枝四处张望瞧着,没瞧见自个的母妃,反倒同偎在美人榻上剥着石榴的姝美人对上了眼。后者朝她弯唇一笑,还比了句口型,似乎是在问她要不要尝石榴。 她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卫明枝没明白,只好对她摇摇头,行个礼,而后离她离得更远了些。 武考的几个考生没一会儿就全都站到擂台边上,随着大监一句“圣上驾到!”传来,昭庆门前的人影立即乌压压地跪倒一片。 卫明枝没忍住在人群中抬头偷偷地打量了几眼她的父皇。 这还是她死而复生之后第一回碰上他。 虽然已有十一个子女,她这父皇看起来却分毫不显老态,不笑的时候气势慑人得很,是以她没打量几眼便很快安分地垂下了脑袋。 几句场面话过后,今年的武考便在擂鼓声里正式拉开帷幕。 第一轮上场的是卫明枝叫不出名字的两个魁梧大汉,她观摩须臾觉得索然无味,偏头对身侧的无词道:“我上去都打得比他们好。” 无词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矜冷又漂亮的眼睛,眼里却显出赞同。 卫明枝满足地扭回头,趴在汉白玉栏杆上,给他指点起擂台外的人来: “那个穿着白衣裳、手上拿着扇子的,叫江元征,是江崇大将军的儿子,武艺十分了得。” 无词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瞧去,眼眸微敛,眸色有几分晦暗幽深。 但卫明枝没回头,也就没留意到他的神色。 她继续给他指:“那边那个,穿着蟒袍、胡子络腮、看起来很不好惹的,便是江崇大将军了。” 她说到这里总算回头看他。若是没记错,她初初救他后的第一份猜测,便是江夫人、江崇将军与他之间的恩怨纠葛。 可无词闻言神情并没什么波澜,只是略一颔首,表示他知道了。 真是奇怪的反应。 也正在这时第一场比试擂鼓结束,第二场比试继而开始。 被她介绍过的白衣江公子慢悠悠地踱步上擂台,同对手一跃上台的粗率豪放的行径形成了分外鲜明的对比。他还悠然地摇着手中的扇子,好似他并不是来比武的,反倒是上台来吟诗作画的一般。 直教人以为他把文武考比试的时间给记掉了个。 只是这江公子行事虽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武艺还是格外有看头的,那柄扇子在他的手里简直被使出了花儿。纹着绿竹的缂丝面料仿佛在此刻变成了一片坚不可摧的斧片,被缠上便会多出几道伤痕。 “借力罢了。”无词忽然出声。 卫明枝的心神被他吸引回来,侧眼稀奇地瞅他:“你不是不懂武的吗?” 他稍一寂,很快淡淡地解释道:“从前有一位好友懂得,从他那里听的。” “你那位好友是男子还是女子?” 卫明枝问出口才发觉,她仿似已经是第二回问他这种问题了。 好在无词没嫌她烦:“男子。” “唔。”卫明枝掰着手指头给他数,“我知道的,除了上一回那个教你做菜的好友,现在还得加上一个擅长武艺的好友。” “他们是同一人。” 卫明枝一眨眼,把伸出来的第二根指头给缩了回去。 无词望着她的动作,眸里溢出点笑,居然耐心奇好地又同她道:“第二位好友喜欢养猫。”这回不要她问,他已经很自觉地补充,“他也是个男子。” 卫明枝怔怔地再度把第二根手指头弹了出来。 “就只有他们两个了。”他最后总结。 这算是……给她交底了么? 卫明枝发愣地盯着自己的两根手指,一时不知该是欣喜自己得 分卷阅读22 到他的接纳,还是该心疼他的好友竟少得如此可怜。 回过神来,擂台的比试已经结束了两场,身旁的人倒是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正眺着擂台上的人影。 卫明枝暗自压下满腔纷杂的心绪,亦跟着眺望起比试来。 这已是最后一轮比试了,台上毫无意外有着江元征的一席之地。鼓声三响,擂台上的身影也跟着比斗开来。 卫明枝又发散想到这些日子从那老乞丐手里拿到的情报:江家父子这一日日的事情分外琐碎,却一丝出格之处也不见有,真真是难对付至极。 武状元的名衔最终还是落到了众望所归的江元征的头上。 卫明枝随大流庆贺完皇恩,待父皇朝臣逐个离去,她也领着斋子里的人预备打道回府—— 却转眼遇上了容妃。 容妃与卫明枝的眉眼有六七分相像,是个标致的美人,只是她的美却并不明艳张扬,而是柔情似水,尤其是她喜着青丹素色的衣裳,就显得整个人更为弱柳扶风。这般神气倒与卫明琅更似亲生。 卫明枝甫一见人就惊喜地迎了上去:“方才比试还未开始时,枝儿四处寻过母妃,却并没寻见,还以为母妃不会来了呢。” 容妃却并不如往常一样与她说笑,而是越过她望向她身后的人,神情有几分凝重和威严:“这奴才为何我以往从未见过?” 卫明枝顺着容妃的视线望去,果不其然是无词。 她忙解释道:“是月前敬事房新拨来的,母妃未曾见过也是正常。” “因何蒙脸?” “他,他起疹子了!”卫明枝挽起容妃的手,示好似的摇了摇,“女儿瞧着闹心,又怕他的脸吓到宫里的长辈,这才要他蒙脸出门的。” 容妃像是信了她的说辞,随手屏退几个粹雪斋的跟班,“你们都下去罢。” 待到四下无人之时,她才把卫明枝的手轻轻挪开,语重心长地对她道:“枝儿,我瞧你与那奴才的关系似乎颇为熟稔。” 卫明枝心中一跳,微微张唇正待说些什么,容妃已经又开了口:“这样对你十分不利。我寻常是教导你不要苛待下人,可如今还有一句话,你要时刻牢牢记得——”她顿了顿,“主仆终归有别。” “主人家对奴才倾倒太多真心,担着于名誉有损的风险、担着利害的都是主人家,而绝不是奴才,你可明白?” 卫明枝一时哑然。 她想说无词于她绝不是奴才,至少现在绝不是一般的奴才;又想说抛除名誉富贵这一身外物,是主是仆不过都是一条命,以心换心的道理并没什么可指摘的。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因为这个想法放在这宫中朝堂的任何一个勋贵眼里都是可笑又怪异的,就算是她的母妃也不例外。 可她也晓得母妃的一番话都是出于关心爱护,所以她最终朝容妃俯了俯身:“谢母妃教诲,女儿明白了。” 容妃闻言面色和缓不少,将她身子扶起,托起她的手抚了抚,眸中尽是疼爱:“不知不觉我的枝儿就已经长这么大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离开母妃,到那时,万般辛苦都只能由你一人抗下,你要知道多小心都不为过。” “女儿还能再陪母妃很久的。” 至少五年,她没说谎。卫明枝心想。 容妃失笑,牵过她的手边与她漫步回后宫,边闲谈似的道:“你可记得再过五日是什么日子?” 卫明枝一静,仔细算了算,恍然:“是春猎的日子!” “对了。”容妃叮嘱她,“往年你父皇春猎都将你带在身边,今年料想也不会例外,你可要尽早做好准备,衣裳药物的,都事先备齐全了。” “女儿记下了。”她承诺,“若今年真能随父皇出猎,枝儿一定给您采一束最美的花带回来!” ☆、春猎 就在卫明枝做下这句承诺的第二日,卫皇突然把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召到了养心殿。 “圣上昨儿个看了文武比试后龙颜大悦,今日一早便说下朝后要好好给殿下们考较一番功课呢。”领路的太监这么给她解释。 卫明枝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走到半路才总算回忆起这熟悉感的源头—— 前不久,老容国公从礼部那要到那殿试上榜册子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么?若她今日答得不好,怕是得成为第二个容小世子。 于是她把肚子里的墨水全盘飞速过了一遍,心里才算有了点底。 卫明枝到得最晚,被太监引入殿中时,兄弟姊妹们都已经恭恭敬敬地立在座前了,甚至连她那位平素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子皇兄也在场。而她的父皇身着常服坐在主位上,似正在逗着年纪最小的小十一。 “小九见过父皇。”她出声行礼。 卫皇的心神这才落到她身上,威严慑人的俊脸漫上些笑意,“不必多礼,今日孤不过是召你们来话家常的。” “是。” 她缓缓起身,又闻卫皇问道:“小九昨儿可看了武 分卷阅读23 考比试?” “回父皇,看了的。” “孤的这些子女里,就属你武艺最厉害,昨日观战可有观出些什么体悟来?” “父皇谬赞,小九的几位皇兄武艺更属上乘。”卫明枝话至此想了想,组好词后方答道,“昨日小九见武状元将那柄折扇使得出神入化,便觉得这世上的柔与刚皆是相济的。私以为,武之一道不在于求力大无穷、无坚可摧的至刚,却更在于借势借力,求得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境界。” “说得好。”卫皇眯眼颔首,一副欣慰满意的模样,“过几日春猎,武状元亦会随行,届时孤可要找个机会让你们二人好生切磋切磋。” 和江元征切磋? 卫明枝一时发愣,不由得回想起擂台上那一柄势如破竹、防无可防的折扇来。若真要和那人打一场,她心中确实没有握能切磋到什么程度。 卫皇在这时间已经又朝着座下几个皇子公主开口:“往年春猎,跟在孤身边的都是一堆老将,今年恰好文武考刚过,孤便预备着换几个年轻人进去……”他一一扫视过神情各异的座下众人,“今日功课考较算是孤给你们设的门槛,若有谁答得好,孤便特准他随行出猎了。” “谢父皇恩典。”却是卫明琅先带头谢的恩。 卫明枝因为自幼习武的缘故,学会骑马后便已经年年随行春猎,加之方才卫皇那无异于准许的一番话,她自然不用再经历考较了。 是以她安安分分地立在殿侧观望起来。 父皇的考较其实与以往没什么分别,不过都是抽问些最近所学的经书文章,偶然会谈及文豪大儒,也只是究问其所著篇章。 而受问的皇子公主们的表现也与记忆里的没有太大出入:太子与五皇兄文采斐然,最是会引经据典;小十一最刻苦用功,对于简单点的经文倒背如流;七皇兄风流幽默,所出之言总能使人会心一笑…… 除了卫明琅。 她一改往日的藏锋温和的话风,对于父皇的提问不再是点到即止,反而举一反三、冉冉不绝,大有几分要与太子、五皇兄相较高下的气势。 卫皇对卫明琅的改变也很是侧目:“孤竟不知,小八腹中诗书竟然这样丰富,丝毫不逊色于你的几个皇兄哪。” “小八万万比不得兄长们的,只是父皇所问,小八恰巧有几分了解,这才没收住口,还望父皇兄长见谅。”卫明琅说笑着俯了俯身。 怕不是因为江元征。卫明枝盯着殿中她那位锋芒初露的八皇姊,心里暗道。 最终跟随出猎的人选果不其然加上了卫明琅。 三月十五,春猎挂旌。 号角长鸣声里,出猎的皇族勋贵浩浩荡荡地自宫门前出发。 皇帝出行的仪仗也一切从简,军.队护卫着十几驾华贵的马车,蜿蜒的队列一路缓缓西行。 卫明枝没有骑马,她今日起得早,正想在马车里补觉。使唤的奴仆她只带了无词和盼夏,小饺子则是被她留在粹雪斋“看家护院”。 一路睡到日上三竿,她被盼夏轻轻摇醒了:“主子,快到猎场了,奴婢给你拾掇拾掇。” 她也就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任凭盼夏给她捣鼓。 无词在车厢外驾着马车,抵达猎场下车之时卫明枝瞧见了他。被晒了一路他倒是清清爽爽没有出汗,卫明枝随即放下心来。 猎场位于山谷之中,三面环山,中央是一片开阔的草场,往年立好的木桩都未被拆除,只不过绑坠其上的红丝带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淋已经褪色得不成样子。 在奴才安营扎寨的时候,勋贵们也开始举行猎前的祭天仪式。 说是祭天,也不过是向老天爷讨要个彩头。数十匹牲畜被用红绳绑在木桩子上,桩子前各站着一个解绳索的奴才,只在等一声号角令下。 卫明枝被分到一把秀秀气气的弓箭,她扯了扯弓弦,倒是不松不紧正正好。 正准备上前,卫明琅却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到了她面前:“九妹妹。” 卫明枝把弓箭往后一背,挑眉望她:“阿姊有何事?” “也算不得什么事。”卫明琅朝她浅笑,温温柔柔地,“不过是想预祝九妹妹旗开得胜。你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女子,我又是使不得弓的,还得仰仗九妹妹给我们女子争脸面呢。” 卫明枝有些惊讶,她本以为卫明琅怎么说也会先去给江元征打打气,“多谢阿姊了,小九必当尽力。” 卫明琅略颔首,往外挪了挪给她让出路。 她只好揣着满心疑惑站到了木桩正前五丈处。 同她站在一排的是清一色的男子,她的父皇和江崇大将军也挽弓在其中。她偏头打量一眼身边的人,默默地同他换了个位置,好离江元征更远,离容小世子更近。 要说这容小世子,也是今年春猎新添进来的角色。 出行前她曾经听容小世子与她哀嚎:“圣上不能认为我祖父武艺高强,我就得武艺高强啊!这么多年了,我是个什么德 分卷阅读24 行圣上还不清楚吗?” “或许这回要你跟着,还真不是觉得你武艺高强。”那时她这么说。 彼时容小世子很吃惊:“你,你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发觉今年跟着我父皇出猎的,有一大半都是年轻男人吗?” 容小世子与她对望着眨眨眼,倒吸口凉气:“你是说……圣上是在给你和八公主相看驸马?” 卫明枝回想到这里,握着弓身的手都不由得微微发紧。 前世是没有这一遭的。 虽然她年年都参与春猎,可对于今年的春猎她并没有格外深刻的印象,这也就表明前世的春猎并没有发生今时今日的这般变故。 难道是因为她提前救下无词,把一切的事情都搅乱了? 卫明枝想不出其他的解释,也不等她想出来其他的解释,浑厚悠扬的号角声已经吹响。 她深吸口气回神,抬起弓抽出箭,眯着眼瞄准五丈开外、那一头被解除束缚惊逃奔走的牲畜的腿。 刷刷刷!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十几支羽色不同的利箭破空而发,直直射向从木桩逃向四方的、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牲畜。 落空的箭矢却占了大多数,准确命中的只有四支箭。 那四头被箭射伤的牲畜吼叫着被奴才们捉按住抬上前。 老太监探头一清点,欢欣不已地奔到发箭的勋贵们面前,匍匐跪地先行了一个大礼,后才高声报喜: “回禀圣上,中箭的是圣上、大将军、武状元和九殿下!” 卫明枝便收到一阵恭贺,其中尤数容小世子叫嚷得最欢腾。江元征倒是笑着朝她望了一眼,却也和她一样被恭贺围住,并未前来。 待喧闹声渐退,卫皇才复问那老太监:“谁的箭射得最深、最准?” 老太监答:“回禀圣上,九殿下与武状元皆是射中了畜生的腿,只算是轻伤;圣上您的箭射中的是畜生的心脉处,那畜生皮厚,并未立即毙命;至于大将军么,射中的则是畜生的脑,将那畜生一击毙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温馨提示: 爱护动物人人有责,拒绝野味从我做起。 ☆、蛇祸 卫皇听着回话,随手将弓箭递给旁近的奴才,待那老太监话毕,他方笑望向江崇大将军:“大将军的箭真是射得又准又狠,大将军能有这般武艺,实属我大卫之幸。” “臣有愧。”大将军手持长弓朝卫皇作一礼,脸上倒看不出半分惭愧,“臣等粗鄙武将空有几分力气,圣上的箭术才是精湛。” 卫皇被他这样一说到底是开颜的,转眼看向更远处的另外两人:“小九与武状元这次倒是难分伯仲。” 卫明枝连忙俯身:“父皇这可说笑了,小九能射中那牲畜,还有几分运气在里头呢!” “九殿下不必自谦。”大将军捻着胡须、目光似鹰,“殿下只伤那畜生的腿,是因殿下心善,可征儿么……”他视线落到白衣江公子的身上,江元征立即垂头恭听,“身为我朝武将,这般做法却叫妇人之仁了。” “儿子惭愧,日后必当时时警醒。”江元征躬身作礼。 “行了行了,武状元还年轻,大将军不必如此苛责。”卫皇大手一挥,“彩头也讨到了,各自散去狩猎罢,孤倒要瞧瞧日落前谁猎到的东西最多!” 卫明枝跟着勋贵们行礼退下,离去前她瞥了眼仍站在原地、似是在听着大将军训导的江元征,觉得这个武状元也挺身不由己的。 卫明枝寻到盼夏的时候,落脚的帐子已经扎好了,盼夏正在里头归置衣物器皿。 她环视一圈,再没瞧见其他人,“无词呢?” “刚刚扎完帐子,手上满是泥,应当是去附近的水边洗手了。” 卫明枝安下心,从长匣里取出她的宝贝雁翎枪,又挑了柄小巧的匕首别在腰间,这才出帐子去寻人。 猎场的地形她很是熟悉,略一思索便确定了方向,一路行去只见草木苍翠,初生的嫩芽挂在树梢上、藏在草丛间,瞧着可爱极了。 再行未几,入目的溪流边不出所料坐着一个人。 她高兴地喊了一声:“无词!” 那人于是转过身站起来,沐在日色底下的清俊身子颀长又挺拔,见得来人,秀美的脸上还显出几分浅淡的讶色。 “殿下。” 卫明枝一边上前一边道:“盼夏说你应当去水边了,我就往帐子最近的溪边寻了寻,果然瞧见你了!” “殿下寻我有何事?” “没事便不能寻你了吗?” 无词似被她的反问噎了一下,后才颇是无奈地一挑眉:“倒也不是。” 卫明枝觉得他这模样颇为有趣:“那我现在既然找到你了,你便陪我去猎点东西吧。” 说要狩猎,但她也只是沿着溪流漫无目的地走,无词跟在她后头倒是十足尽职。 眼前的红衣裳在 分卷阅读25 漫目翠色中格外地夺目,好似夏日里的骄阳。他望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溪边猎物比林间少。” “那就看运气呀。”卫明枝不大在意,被初春的日光晒得浑身懒洋洋地,“要是真到日落的时候都碰不上,空手回去也没什么,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回这样。” “殿下旷达。” 卫明枝十分受用地接下他这句夸赞,脚步放慢了些,等到他走近,与他并肩而行后她才问:“无词,先前祭天射箭你可看见了?” “远远地瞧见了。”他话及此不由侧了侧目光,身旁的红衣姑娘眼眸亮晶晶地,显然是在期待什么,于是他加上一句,“殿下很厉害。” 被夸奖之人果不其然弯起了眉眼,好似两弯月牙儿。 他偏过眼避开那笑。 这般春猎行事属实是惬意之至,走到半路累了,卫明枝就喊停,自己大大咧咧地挑一块光滑不硌人的石头坐上去,指尖往溪水里伸,拨出一串串晶莹可爱的水花。 无词则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虽说不懂武艺,可他仿佛不会累一样,先前驾一早上的车清清爽爽地不出汗不说,就连陪她走路也不用歇息。 卫明枝手上沾点清凉的溪水抹抹脸,神清气爽时她听见无词唤她。 她扭头看去,却见他面色冷凝、眸底一片深深寒意。 还不待她问出口,那人已经沉着嗓音提醒道:“先不要动,有蛇。” 卫明枝霎时被吓着了,眼眸不由自主瞪得圆圆地,平复好几息才镇定住,昂着脖颈动也不敢动,唯有一双眼珠子左右转着,“它在哪里?有没有毒啊?” 无词已经轻声走到了她身前,模样倒是非常镇静,“在殿下脚边,是一条赤尾青竹蛇,有毒。” “那,那要怎么办?” 无词慢慢地蹲到她身旁,回答得言简意赅:“把它捉住便是了。” 捉?徒手捉?那不会把他咬伤么? 卫明枝脑子里涌上许多惊疑,可她从未有过此类经历,也不敢贸贸然打断他,只好憋着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有太大的动作。 好一会,他的声音才传来:“好了,殿下可以动了。” 卫明枝这才狠狠地喘口气,慌忙低头一看,无词冷白肤色的手上竟还真的缠着一条蛇。那蛇青鳞覆身,尾巴却是赤色,鳞片上还湿漉漉地,瞧着阴冷又可怖。 “我往年从来没在这里碰见过蛇。”她心有余悸地蹙着眉头道。心里想的却是以后的春猎都该把他带在身边。 无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掐着那蛇的脑袋叫它不至于张口咬人,一手缠着那蛇的蛇身,眼眸扫过石头上卫明枝惊惶未定的神色,居然弯唇一哂:“我竟不知,殿下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 卫明枝却没心思欣赏他来之不易的表情,偏过脑袋,底气不是很足地辩解道:“这种湿冷又有毒的东西,不怕的人才少吧!” “这话有道理。”他顺从地附和,忽而话锋一转,“殿下可有带匕首?” “有的。”卫明枝下意识就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反应过来她一顿,“你要匕首干什么?” 他轻淡地:“自然是杀了它。” 卫明枝准备解匕首的手停在半空,“杀了?”见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她犹豫地问:“方才它是要咬我吗?” “倒未有攻击之意,它只是恰好游到殿下脚边停了下来。” “那大可不必杀了它呀。”卫明枝把匕首捂着,“只是我和它都走了霉运而已。何况,我……也总不可能猎条蛇回去,还是这么小的蛇。”她说着还用手指比出了“这么小”的距离。 “不是每个走霉运的东西都能被体谅的。”无词冷眼看着那蛇,似嘲非嘲地,“对付这种阴冷的东西,斩草除根是最好的办法。” 卫明枝显然被他的一番话说得迟疑了起来,可她还未做出什么结论,就见无词蓦地蹲下身,握着蛇尾的手也松开了。 “你要做什么?”她被惊到。 “放了它。” 他这话音一落,握着蛇头的手也很干脆地松开,然而就在他松手的刹那,那青竹蛇飞快地顺着他的手在他臂上咬了一道口子。 “无词!” 在卫明枝急忙冲上去的一小段间隙里,那始作俑蛇已经灰溜溜地窜远了。 无词倒是行若无事一般,似是对此种结果早有预料,只是不慌不忙地抬眼望她:“殿下现在可以将匕首给我了?” 卫明枝的心头就涌上一股无名怒火,还有几分委屈,咬牙切齿地解下腰间的匕首递给他,眼睛望着他的伤处似要再在上头灼出一个洞来:“我又没说不信你,你那么快松手做什么?” 可她也知道现在不是责怪的时候,注视着他的脸色神情有些慌张:“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无词垂眸没与她对视,接过匕首的动作却是稍一滞,不过很快便回神将那匕首脱了鞘。 卫明枝就眼睁睁看见他利落地在自己的伤处划拉出一 分卷阅读26 个更大更深的口子,叫血往外冒得更欢,就算做的是这种近乎自.残的举动,他也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好像他割的并不是自己的手一样。 这个人简直…… 待到黑血流干净,他才面无异色地按止住伤口,在卫明枝匆匆忙忙撕下裙角布料给他包扎止血的时候沉静地道:“暂时没什么大碍了,应当能撑到回营看郎中。”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个我觉得更有味道的文名,叫《公主追夫手札》 原名《幸福拯救计划》 ☆、猎物 帐中。 卫明枝紧张地观察着正在给无词把脉的太医的神色。见太医收回手她连忙问:“他的伤势如何?可有什么大碍?” 太医站起身朝她作一礼:“回殿下的话,这位公公的伤口处理得及时得当,蛇毒并没有渗入血脉太多,下官给他开两副药,调养些日子就能恢复如常了。” 卫明枝闻言总算放下心来,又闻那太医摸着胡须踯躅道:“只是,有几分奇怪之处。” 她微微蹙眉:“哪里奇怪?” “这……虽说那伤口处理得很好,可蛇毒在体内毕竟不可能全无存留,但这位公公么,”太医话说到此处瞥了一眼榻上安静坐着的无词,“脉象却平稳得出奇,想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卫明枝一愣,心里不由想到无词陪她一路而行却面不红气不喘的模样。毕竟死而复生的事情都在她身上发生了,世间的奇人异事更不会少,所以她也只是一愣,然后接受良好地道:“有劳太医了,这件事还请太医不要对旁人言道。” 太医俯身称是,留下两瓶药后便躬身退下,帐内霎时再没了第三人。 卫明枝重重地把那两瓶药钉在无词手边的木案上,无词闻她动静侧过眼来,却是一声不吭。 “你先把药吃了,然后我再同你算算账。”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无词刚放了一地血,脸色格外地苍白,使得他那张平素清贵冷厉的脸都带上了三两分招人可怜的病态美。在这般境况下,他吞药的动作就显得很是听话。 卫明枝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心软。 亲眼监督着人吃过药,她这才好整以暇地整整袖坐到他对面,清清嗓子问:“你可知你做错了什么?” 无词面色波澜不惊地与她对视,仍然是一言不发。 这人莫非压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卫明枝认清这个事实,平息许久的怒火又蹭蹭地被点燃,只见她柳眉倒竖,手掌拊上桌便气汹汹地与他道:“你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就算我不信你,你也不该如此;何况我当时只是在犹豫,断没有说出‘不信你’的这种话。” 可他只是久久地望着她,最后吐出了四个字:“并非儿戏。” 什么意思? 是说他有把握不会死?还是说他的性命不重要?还是说她只要犹豫了就是不信他?她不信他就不要命?后面这个是什么奇怪的道理? 她还没理出个所以然,帐门忽然被人一卷,是盼夏走了进来:“主子,容世子来找您。” 卫明枝只好偏头朝无词喀咔地握出一个拳头,“你老实地给我去榻上躺着,要是我进来的时候你还坐在这儿,我马上拿枪给你再扎两个窟窿你信不信?” “信。”他苍白的脸色忽然沾上点笑。看起来竟然再没有往常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势。 卫明枝只觉得心跳一窒,避过眼站起身便疾步地离开了帐中。她暗唾自己没有骨气,只消那人一个笑,天大的怒气都能被浇熄了。 帐外的容小世子正在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见得卫明枝出来,他急吼吼地冲上前:“你怎么样?没事吧?我听说你碰上蛇了?你被咬到了没?” “我很好,没事,被咬到的是我的仆从。” 容小世子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卫明枝闻言不大高兴地:“那也不好。” “也是,到底是有人受伤了。”容小世子改口,“那你那仆从可有什么大碍?” “方才太医来瞧过了,说是吃几天药就能好。” 两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又朝这方向行来几个人。 卫明枝住口望过去,居然是江元征。 这位江公子似乎是刚打猎回来的模样,额上出了些汗,白衣袍摆还沾了星点泥渍。而他身后的两个劲装仆从手上则正提着几串猎物。 “听闻九殿下狩猎路上遇到了毒蛇,江某放心不下,特意来瞧瞧。”他笑着说明来意。 容小世子左右看看,自觉地后退几步不打算掺和。 卫明枝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江公子。这回她再迟钝也能瞧出点门道了,或许前一世卫明琅的话真没有说错……可他怎么突然就对她示好了?从前他明明并不是这般行止。莫非他也瞧出来这次春猎的“别有用意”? “我很好,就不劳江公子挂心了。”她扯出一个笑。 “那江某便放心了。”他 分卷阅读27 一静,又问,“这回殿下遇上蛇,想来惊忧之下没猎到什么东西吧?” “怎么?”卫明枝狐疑地瞅他。 “江某今日运气稍好,猎物正巧有多,分一些给殿下也是无妨的。” 卫明枝冷不防被他惊住,正在这时旁侧的容小世子站不住出声了:“江公子,这样做不太好吧?我早先恰巧听八公主说她已经请你帮她狩猎,你如今把猎物分给我表妹,那八公主那边怎么办?” 卫明枝听着连连点头。 “这容世子大可放心。”江元征扬唇一笑,“八公主所求江某方才已命人送去,这里留下的,都是多余的猎物。” “这么多!”容小世子两眼圆睁,敬畏地闭了嘴。 卫明枝眼见形势不对,揪过容小世子袖摆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而后朝江元征有礼地笑:“多谢江公子一番好意,只是我表兄早前便已经说要分我一半猎物了,江公子还是请回吧。” “不是,我什……唔……么时候……唔!” 容小世子反驳的话被疼痛噎在喉咙口,然而还是使劲地想往外蹦。卫明枝见他不老实,踩在他脚尖的鞋还碾了碾,把他彻底碾噤声了。 江元征把一切尽收眼底,脸上笑容淡去几分,到底还是守礼地颔首道:“如此甚好,那江某便先告退了。” “江公子走好。” 待人消失不见,容小世子才把脚从卫明枝的脚下给拔.出来,边揉边指责她:“你可真狠!我好心好意来关心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我已经省着力气了,谁叫你平日不锻炼,弱不禁风地。” 容小世子怒得抽气:“你还怪我?” “好了好了,我方才只是想尽快把他打发走,是我用的方法不对,表兄您就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计较!”卫明枝见好就收。 容小世子这才缓过来,垂头揉了一会脚,忽然小气吧啦地问:“你真要与我分猎物?” “我话都说出去了。”卫明枝也蹲下来,和他对望,“表兄你就行行好,分我两只呗。” 容小世子垂下眼,脸色慢慢变得涨红,好半晌才如蚊子般讷讷出声:“不是两只的问题。” “嗯?” “我只猎到一只野兔,待会儿剖给你一半吧。”他要死不活地道。 卫明枝:“……” 容小世子见她模样气得跳脚:“你摆出这幅表情作甚?” “噗,对不住,哈哈哈哈哈……”卫明枝没忍住,笑得一屁股倒在了地上。 “笑,你就笑吧。”他高傲地哼一声,“反正要分猎物的是你,到时候脸丢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卫明枝笑了许久终于堪堪止住,两手后撑在地预备歇口气,又听容小世子道:“我觉得江元征挺好的。” 卫明枝没理会他。 “我说,”容小世子见她不言居然蹲到她跟前来了,眼里带几分戏谑地,“你该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卫明枝站起身,拍拍尘土就要走。 仿佛是回到了俩人还在校场的那天。容小世子想到这个恍然大悟般“哦”了声,声音撵在她背后:“我知道,你喜欢的就是说你‘圆头圆脑’的那个人!” 卫明枝在他出声的一刹便觉得苗头不对,反身想捂住他的嘴,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他们可就在帐外!无词该不会听见了吧? 卫明枝只觉得双手紧张得几要冒汗。她本意是想慢慢来的,就照无词那个别扭的性子,如果提前说破,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待她如同现在一样。 “日落之前你记得把那半只兔子给我送来。” 她丢下这句话,心里暗自做好打算,转头视死如归地进入帐中—— 好在那人已经在小榻上盖着薄被睡下了,细密的眼睫在他眼底的肌肤投下两片阴影,看起来静谧又安适。 真是万幸。 ☆、篝火 落日时分,圣上在清看猎物的时候,果真把卫明枝和容小世子二人给说笑了一通。 所幸卫明枝的脸皮不算薄、容小世子也早被老容国公骂出了“无耻”的厚颜,这事儿算是就此翻篇。 上完交猎物回帐,无词已经穿好衣裳起了身,帐内油灯也被他点燃了两盏。他的脸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瞧着影影绰绰地。 “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卫明枝倒水时嘴上也没闲着。 “好些了。”他答。 “那就好。”她喝完水走到他身前,把药瓶递给他,“再吃一顿药。” 趁着他接过药瓶倒药吃药,卫明枝继续道:“盼夏正在外头帮着收拾地方,今晚咱们都要露天席地地吃东西,你可有力气出去?若是没有,我把东西给你带回来。” 无词从容不迫地把药放好,才抬眼看她:“能出去。” 卫明枝点点头:“那你随我来吧,既然要吃东西也不可能叫你戴着面巾,咱们提前去找一个阴暗点的角落。” 分卷阅读28 两个人一前一后自帐中而出。 野外的夜空漆黑又深邃,圆月如同玉盘一样吊挂在夜幕之上,周遭的星光都被月色给掩去几分明亮的色彩。远处的山峦树林线条起起落落地蛰伏在昏暗之中,宛如一群伺机猎食的巨兽。 “在这里看月亮和在宫里看还是很不一样的。”卫明枝负着手边走边有感而道,整个人都被这野外的夜风吹得舒畅不已。 帐群之外的草地上已经燃好了十几簇篝火,明烈的火舌窜动着,被来来去去的宫人们带起的衣风给刮得左摇右晃。 卫明枝踮脚张望一圈,很快挑好地点:“就那儿吧,那儿比较暗,应当没人能注意到你。” 无词自是没意见。 两人在挑好的位置席地坐下,未过多久,勋贵们便领着中意的仆从陆陆续续地从帐中出来了,你来我往的交谈声在这平阔的草地上传得更开。 眼见卫明琅被宫婢搀着朝这处走来,卫明枝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挡在无词前方,朝来人行礼:“阿姊。” “九妹妹怎的一人坐在这么暗的地方?”卫明琅问着还瞥了眼她脚边的袍摆——是无词的。 “离火太近了被烤得热。”卫明枝反手按住无词肩膀没让他起身,对卫明琅笑笑,“这是我的仆从,先前替我被蛇咬了的那个,他身子不大爽利未能行礼,还望阿姊见谅。” 卫明琅亦笑道:“是个忠心的,我又怎会怪罪?九妹妹可别亏待了他。” “那是自然。” “我身子骨不如九妹妹康健,夜里畏寒,便不陪九妹妹在此久坐了。” 卫明枝巴不得她赶快离开,闻言赶紧道:“那阿姊快去烤火吧,小九不送。” 待卫明琅被她的宫婢搀着走远,卫明枝才站在原地舒坦地呼口气。 人来得愈发多了,篝火旁的黑影几乎要把火光给淹没。 “殿下。”身后的人突然唤她。 卫明枝稳稳神,没回头:“嗯,怎么?” “手。” 卫明枝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居然搭在他的肩上一直都没放下来。她轻咳一声,麻溜地把手收回来,慢吞吞地撩开裙摆坐到他旁边,打量一会儿他漂亮的侧脸,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 他循声偏过脸与她对望,暗色中一双眼眸尤为夺人心魄,回的话却很诚实:“有一点。” “那好吧,以后我不随便碰你了。” 无词顿了顿,收回视线,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圣上到来后,露天的筵席晚宴随即开始。宫人们捧着烹饪好的山珍海味一碟碟地上菜,还有艺伎在篝火旁弹琴奏乐。 卫明枝坐的地方很偏僻,菜几乎是最晚上桌的,因此她还没吃几口便听到她的父皇在篝火堆的中央位置发话道: “这般饮宴未免过于无趣,不若加点助兴之事?诸位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立即引来一阵阵附和,公子哥儿们推杯换盏地想筛出一个献艺的人选。最后是江元征被推了出来。 江公子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水色长衫衬得他清雅又贵气,只见他面朝圣上俯身作礼,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微臣会几分拳脚功夫,今夜便献丑了。” “武状元一人也不够有趣。”圣上抬手制止他,忽而左右扫视一圈,“小九在何处?” 卫明枝觉得她大概知道她父皇想做什么了。出猎前的那一番打算原来真不是玩笑话。 她只好撂下手里吃到一半的菜,硬着头皮拨开人群上前行礼:“回父皇,在这儿。” 圣上嘴角噙笑,别有意味道:“既然要助兴,你便与武状元好好地切磋一场,也算是与你开阔眼界。”说着还给江元征递去一个目光,“武状元以为如何?” 江元征被这一问从怔神里扯回思绪,很快应声:“能与九殿下切磋,微臣深感荣幸。” 比武便就此敲定下来。 卫明枝回帐拎了根雁翎枪,这回她一出现,篝火旁的所有人都在将她瞧着,也包括站在原地等候的江元征。 “九殿下,请。”江公子很有礼貌地抬手示意让她先动。 卫明枝也不客气,毕竟真正较起武艺来,就算她多了前世的底子,眼前这个江公子也还是比她多练了几年的。 枪花叠影,扇骨与枪杆相击发出清脆的交斗声,旁近的篝火都被二人衣袂扫过的劲风给吹得东西歪曲,柴火在其中炸响,点点火星子飘出,很快熄灭在夜风之中。 再战不过一刻钟,卫明枝的手腕忽然被那柄折扇敲中,她登时手上一麻,手中的枪也没握住,“铛”地掉落在草地之上—— “江某多有得罪。”江元征很快抱拳赔罪。 “是我技不如人。”卫明枝被敲中的那只手还麻着,只好换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枪。 他欲帮她拾枪的动作慢了一步,只得温声宽慰道:“九殿下年纪还小,又身为女子,今日比武自然是要吃亏一些的。” “我又不难过。”卫明枝不 分卷阅读29 怎么想与他客套,越过他向不远处之外的圣上屈了屈膝,没有半分阴霾地,“父皇,小九输了。” 卫皇爽朗一笑,看得出心情颇好,“武状元好歹也是我大卫武考里最出类拔萃的,你若是赢了他,叫我大卫的脸往哪搁?” 江元征抱扇自谦:“圣上谬赞。九殿下武艺不俗,便是参与了今年的武考,也能在其中拿个好名次。” “这话倒是……”卫皇瞧着卫明枝,面上浮现几丝惋惜之色,“只可惜我朝女子从未有为将者。” 卫明枝却想得很开:“便是不为将也能做许多事情,何况京郊校场里不还有个女教头么?以后再出一个女将军也未可知。” 卫皇被她讲得圣心大悦,篝火旁的勋贵们识眼色地一通恭维,露天宴席的气氛霎时更为热烈。 卫明枝拖着枪缩回人群后方的昏暗角落。 无词仿佛已经用完食了,正坐在案前望月亮。他一点也不挑,吃的都是面前的膳食,稍远些的一筷子也没动,叫人连他的喜好都判断不出来。 卫明枝故意咳了声吸引他的眸光。 望月亮的人果不其然转来看她。 她这才把枪搁到地上坐去他身旁,一手摸了摸瓷碗:“菜都凉了。” “殿下的手可还好?” 卫明枝就抬起方才被敲到的右手伸到他眼前,坦诚地道:“还麻着。”又严重地补充,“筷子都拿不动。” 无词盯着伸到眼前来的手,语气莫明地:“武状元并非良配。” “噗。”卫明枝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说出这种话,手也没取回来,就那么一直抬着,望向他的眼眸却弯了起来,“你怎么还管起闲事来了?” “实话而已。”他一副不欲多言的冷淡表情,没受伤的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两指微用力一按。 “嘶……你在干什么?”卫明枝疼得倒抽气,也没挣扎。 无词按罢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这才道:“现在应当能拿筷子了。” 她便转了转腕,居然惊奇地发现腕上麻木的感觉已是消散大半,“你还会医术?” “略知一二。”他斟杯茶,“殿下下回与人交战记得避开那个地方,击那处穴位的打法极为阴损,稍有不慎整只手都会废掉。” “这么严重?” “嗯。” 这样看来江元征对她的喜欢也没有几分真心,至少是万万不及对于名誉的喜欢的。卫明枝想到这里竟然松了口气。 她拣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凉菜,似想到什么:“你这医术也是那位精通武艺的好友教的?” 无词稍静,“唔”了一声。 卫明枝得到解释,接着动筷饱腹,她的八皇姊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起身朝卫皇问礼,却是主动请求献舞。 篝火丛前,美人水袖翩翩,场面别提有多赏心悦目。 外围的公子哥儿们一个个宛如看痴了般,连筷子都掉落在地。想来这样如水般婀娜的温婉美人才是他们心中如同当头明月一样的存在。 卫明枝偶然瞥见身侧向来不在意这些杂事的无词也在观舞,心中立即酸涩憋闷起来,拔了一地草,才低低地开口:“很好看吗?” “她着的是红衣。”无词垂眼瞧了瞧被拔得凌乱不堪的满地草,“与方才的殿下有几分相似。” 卫明枝因他一言心情由阴转晴,手里拔草的动作也止住,“我也会跳舞。”肯定道,“而且比她好看。” 无词淡淡地应她一声,再没多言。 ☆、选择 宴席散场时不少勋贵已经喝得醉醺醺地了。 卫明枝藏了一壶果酒和一盒如意糕在背后,没叫清理残余秽物的宫人将那酒和糕点收了去。 “你先回帐吧,我去寻盼夏。”她嘱咐完无词便拎着果酒和糕点挨个席位地扫人。盼夏今夜帮着收拾上菜,忙活一晚也不见过来,必定手里的杂事多多。 她最后在一丛篝火旁瞧见了人。 盼夏正在收拾碗碟,身边还有个帮忙处理残羹冷炙的宫人。二人见得她过来都是停住动作朝她行礼。 卫明枝抬抬手示意她们不必拘礼,背后的果酒和糕点也没掏出来,只是瞅着盼夏问道:“你今夜可有吃什么东西?” “回主子,奴婢在宴前匆匆吃过。” 宴前,那离现在也有好几个时辰了。由是卫明枝颔首道:“我给你留了点吃食,你待会收拾完回帐,在屏前的桌上寻就是了。” 盼夏俯身:“谢过主子。” 卫明枝交代完正想打道回帐,却又被身后的人叫住。 只见盼夏快步跟上,从袖中摸出两块圆不溜秋的打火石递出来:“主子,先前您和容世子、江公子在外头说话的时候,无词公公曾经托奴婢给他找两块打火石回去。奴婢这儿忙完必定也到后半夜了,便想着先叫主子把这两块石头给无词公公带回去。” “打火石?”卫明枝一愣,空出手接 分卷阅读30 过石头揣在袖中,又留意到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事情,不由自主脑中一阵嗡鸣,“那,那时候他没睡?” “主子?”盼夏见她神色不对有点忧忡。 “你与我细细说道,你出帐时他睡没睡?还有那时候我在外头正说什么话?” 盼夏望她神情也心中严肃起来,好生回想了一番,道:“奴婢出帐之时,无词公公应当是坐在榻上的,还未躺下;至于殿下么,那时江公子好似已经走了,外头只有您和容世子的声音。” 江元征走了,那离容小世子吼出最后那句话至多不过半盏茶的间隔,无词又是极难入睡的…… 也就是说,他真的听见了。 那他今夜的种种举止岂不是也有另一番意思?给她治伤,还说江元征并非良配,还说他看卫明琅是因为与她有几分相似…… 可也或许是她多想了,如若不然,为何在她进帐之时他还要装睡?而且从他入宫开始,他就一直对她十分好,连她的画都能违心地夸赞出口,说不得今夜他也只是把她当做恩人哄着捧着呢? 卫明枝混混沌沌地回了帐,把果酒糕点和打火石都一并摆在屏前桌案上,也没去找那个把她心绪搅成一团乱麻的人。 她本意是想好好冷静的,可她好似一夜都没能冷静下来。 毫无意外地,她失眠了。 翌日清晨,卫明枝顶着两抹眼下乌青出帐,还被早起的盼夏担忧又奇怪地望见了。 她一路往帐外林中深入,一言不发,直到蹲在溪流边上掬了一捧水浇在脸上,她才感觉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 回头便见无词杵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忙把脑袋转去,用后脑勺对着他:“你怎么跟来了?” “殿下脸色不好,盼夏姑姑放心不下。” 原来是盼夏叫他跟的。卫明枝心里仅有的一丝喜意被浇得连苗苗都不剩,沉着语气道:“我只是出来给我母妃摘束花儿,你不必跟了。” 等了一会儿,身后却没有人离开的脚步声。 她滋味复杂地闷声问:“你怎么还不走?” “殿下还未用早膳。” “我不饿。”她话出口后觉得情绪表达得不够强烈,于是换了句,“我没胃口。” 无词耐心奇好地:“不若在这儿抓条鱼烤来吃?” “……你抓?” “我抓。” “你烤?” “我烤。” 卫明枝蹲在溪边垂着脑袋像是默许了。眼见无词要扎袖下水,她又喊住他:“你还是别动了,我去抓。” 她瞧见了他手上缠的那一圈细布,怪叫人可怜的。 往年她并非没有抓过鱼,这次倒也还能称得上得手应心。拾一根不短不长的枯枝,用匕首把端头削尖,便可以挽袖下水了。 卫明枝在水中扑腾好一段时间,终于在自己衣裳将要湿透之前,从溪里抓上来两条鱼。这时无词已经支好架子生好火,昨夜被她带回帐里的打火石正躺在他脚边。 “殿下先过来烤一烤。” 卫明枝把鱼扔给他,顺着话坐到火堆旁。初春早晨的气温说冷不冷,但被水一淋被风一刮还是很不好受的。 她一面烤着身子,一面观摩无词清理两条鱼。 然后鱼被他串好,架到火上来烤。 柴火“噼啪”地炸,鱼身“滋啦”地响。没多久香味就慢慢地传出来,闻得本还不大饿的卫明枝也渐渐生出几分馋意。 调味洒下,在鱼皮被烤得金黄酥脆的时候,无词把两条鱼都取了下来,递过一条给她。 卫明枝给他道声谢,吹凉那鱼皮一处,保持秀气地啃了一小口。 “有些咸了。” 无词也没什么意外地,把手里剩下的另一条鱼递给她:“那殿下再试试这条?” 卫明枝于是同他换了一条,又秀气地啃了一小口。 “这条味道刚好。” 无词颔首表示了解,卫明枝却没立即动口,转眼瞥他手里的咸鱼:“你手里那条鱼怎么办?” “我吃。” 卫明枝提醒他:“可我吃过。” “削掉那处就是了。” 这个人还真是直言不讳,怎么听都有几分嫌弃她的意思在里头。卫明枝不高兴了,也不管那鱼里的盐会不会咸死他,只自顾啃起手里的味道刚好的鱼来。 无词的手艺真是格外不错,虽然他好像时时拿捏不准咸淡的分寸,但是出自他手的面和鱼,火候和卖相都是一等一的好。 卫明枝把鱼啃掉大半,心里的不高兴化掉许多,又出声:“这么咸的鱼,你不会觉得吃不下去吗?” 他此时已经把鱼全部用完,串鱼的空架子也被他轻轻搁在火堆边,闻她所问只是手指微微一动,然后便不咸不淡地道:“是咸是甜,于我而言没什么分别。” “什么意思?”是说他咸甜都不挑吗? 他凝视着不明就里的卫明枝,眸色深 分卷阅读31 深,“意思是,除非味道异常浓烈,否则我是尝不出来的。” 卫明枝又怔又愕,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解释。难怪他从来不挑食,还时常不想用膳,甚至连咸淡也把握不好…… “怎么会这样?” “幼时尝东西尝坏了。” “是别人逼着你尝的吗?” “嗯。” 卫明枝一瞬间失掉胃口,望着手里金黄酥脆的鱼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她索性起身把鱼架子插.在泥地上,人往溪流上游走去。 “殿下要去哪?” “摘花。” 这小溪的上游有一处深潭,潭边长满了野花,从前春猎她无意间发现这处地方还沾沾自喜了许久。 沿着溪水未行一刻钟,茂林间的深潭便隐约地出现在眼前。潭子不大,一面靠着崖壁,水是翠绿颜色,映着天空浮云和稀疏的林叶。潭边草丛地上尽是各种颜色的不知名的小花朵,或是含羞带怯,或是飞扬热情,一眼望去不一而足。 卫明枝俯身挑了一朵颜色最显眼的花儿,几个指甲大小,转身递到一直默然无声地跟在她身后的无词眼前。 “送给你了。”她道。 可无词却没有轻易接下,盯着她白皙手掌中绯红热烈的花儿,眸色不甚明朗地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卫明枝上前一步,强硬地把花儿塞到他的衣怀里,而后一手抵住他的肩,将他逼到深潭边上。 这是一个不容人抗拒的姿势。 “意思是我喜欢你。” 藏着掖着、小心翼翼的事情反正也被他悉数知晓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实在不合她的性子。 “那我都已经这样说了,也不妨再多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我?” 两世都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还是他,她揪不出原因,也只好是一条道走到黑,不叫他再逃掉。 “你先别讲话,我只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有点喜欢我。” “第二,非常喜欢我。” “如果你敢有第三个答案,我就把你丢到潭里去。” ☆、意外 无词显而易见地被她震住了,一双秀美的眼眸里溢出些异色,更里边还似藏着什么,可卫明枝看不分明,只见他半晌没说话,她催促道:“你可以回话了。” 但他还是没吭声。 卫明枝见他模样心下凉了半截,揪着他衣襟的手也不由得微微使力:“不说话也是第三个答案。” 无词的眼神终于动了动,凝望着她,最终却仍然是一声不吭。 卫明枝又悲又怒,凶巴巴地威胁他:“你再不说,我就丢你下去了……我真的丢了!啊!” 凝望着她的人忽然眉眼微弯。 卫明枝一愣,手也一松:“你笑什么?” “殿下现在不会懂的。” 他和缓地说完这一句话,平静地后退一步,没半分犹豫地就将身子往后倒。卫明枝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时,面前已经是铺天盖地的水花了。 他居然,自己跳下去了? 震愕间,卫明枝说不上来她此刻究竟是愤怒更多些还是难过更多些,只能泄愤似的朝着面前涟漪未尽的潭水道:“我不懂你就懂了吗?自以为是!淹死你算了!” 她说着像真不再管一样转身就走。 究竟她哪里做错了?明明他已经被她救回来了,为什么还是一副避她不及的样子? 走出一段距离,她的脚步又生生顿住。 背后的水潭自她往回走后就再没了动静,无词该不会不识水性吧?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下过水。 卫明枝想到这里犹犹豫豫地又扭回身子,眼前苍翠色的水潭里,波纹一圈一圈地扩开着,可是没有人影。 “喂,你会不会游水呀?” 无人回应。 她倏地想到早前无词放任蛇咬的那副不惜命的态度,心里立即升上来点紧张。 “你该不会真的不会游水吧?” 卫明枝一面问着一面返回到水潭边,观察了几息水面响动,她咬牙脱掉鞋,慢慢地蹚进水潭浅岸。 这个潭子很陡,没走两步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膝上,她费力地张望着脚下地势,正想再前一步入水,忽然有声音提醒她: “不要再往前了,那里很滑。” 卫明枝蓦地抬头,猝不及防地与从水中冒出半个身子的无词撞上眼。 他站在水里,寒潭水已经淹到了他胸膛的位置,头发衣裳全都被打湿,发丝一绺一绺地垂下,还嗒嗒地滴着水。那张昳丽俊秀的脸也沾满了水,眼尾上挑似两柄小勾子,简直宛如一个水妖。虽然是个看起来矜冷清贵、不是很好招惹的水妖。 卫明枝心里的担心放下,怒气重燃,像是充耳不闻他的提醒,作势就要再上前。 她一只脚刚刚提起来还没来得及踏下,无词已经抿唇盯着她。 分卷阅读32 明明都已经自己跳到水潭里,怎么还一脸这种表情? 卫明枝觉得她是真的摸不准这个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也没有不顾自己安危的想法,缩回脚便回头爬上岸。不欲理会他。 穿完鞋那人还站在水里一动不动。 他手臂上的伤口估计被水泡得又要严重几分。 但是卫明枝觉得他活该,所以也不打算劝他上岸,一手撑地正想起身,突然手心被一块尖锐的小石子硌了个正着。她没忍住“嘶”出声,抬手一看,手心居然不走运地被硌出一道小伤口,还往外渗出点血。 “没事吧?” 水中之人的眉头似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人一旦倒霉起来,就连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卫明枝朝水里她的霉运源头一瞪眼:“有事!”赌气一般地,“有大事!” 言罢也不管他反应如何,起身就往回走。把野花、水潭和潭里的水妖都一股脑地抛在身后。 回到扎营处时,她瞧见本已扎好的帐子竟然被收起来许多。宫人们穿梭其中,拾掇着零碎杂物。 这是什么阵仗? 卫明枝加紧步子回到她的帐前,盼夏正候在那处,见她回来脸上急色缓下不少:“主子,您可算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为什么都在收拾东西?” “方才宫里传来消息,说姝美人被诊出有孕,圣上十分高兴,下令要提前回宫呢。” “姝美人?” 是了,前世姝美人确实为她父皇诞下过一个小公主,有孕的时间也确是在今年春天。只不过这一回,她被诊出有孕的日子略有变动。 卫明枝被盼夏包扎好伤口的时候,无词也正好回来。 他浑身湿漉漉地,手上还握着一束花。卫明枝不看他,他倒自己走到她跟前来了。 眼眸瞥着她手上分外扎眼的细布,他将那花儿搁到她手边,“殿下走得急,忘记了给容妃娘娘摘花。” 卫明枝把眼睛移开,就是不夸他“考虑周全”。 卫国皇宫内弥漫着一片喜色。 圣上后宫的嫔妃已经好几年没有所出,如今有孕的姝美人又是这些年圣上最宠爱的一位,明面的恭贺庆祝声自是不会少。 卫明枝回到宫中后,先是带着无词摘的花儿去颐和宫面见母妃。 她还没有从早晨无词下水潭的选择里缓过劲儿来,一路上都心不在焉地,直到送完花与母妃闲谈了小半柱香的时辰,她才有了点精神。 春猎被拦腰斩断,她父皇欲以此来挑选驸马的想法自然也被搁置起来。兴许此时,她的父皇正乐得连有过这么一件事情都暂时记不起来呢。 卫明枝考虑到这个,漫上点高兴的情绪。 今日也不总是一件好事都没有的。 ——只是那个人终归是可恶。 卫明枝情不自禁又想起他来,心绪如麻,她索性独自一人卧在粹雪斋的殿中,反反复复地回想起遇见他后的每一件事。 她还真想出来点门路:事情之所以会落到现在的情况,难道是因为她太过自信? 虽说前一世无词确实是喜欢她的,可这一世的无词却见不得会和前世一样。变数太大了,就好似春猎、姝美人怀孕之事一般,更别提无词还是其中变数最大的那一个。 他都自愿下水潭去了,除了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以外,还有别的解释么? 她实在想不出来。 若是这一回她真的没能让他再喜欢上自己怎么办? 卫明枝觉得心里堵堵地,像被塞了一块大石头。 适时有人扣门:“主子可睡下了?” 是盼夏的声音。卫明枝翻个身趴在榻上,应她:“没睡,你进来罢。” 盼夏于是推门而入,行至她跟前打量她几眼,声音都放轻几分:“主子的眼睛怎么红了?” “难受。”她闷闷地咕哝一句,又道,“你别问了。” 盼夏果真不再追问,只是把手中的一摞信件放到她脑袋前方:“这是这些天宫外汇来的信,全都收在焦公公那儿,奴婢先给您取来了。” 卫明枝点点头,盼夏便不再打扰,出殿时又轻手轻脚地阖上门。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这是个甜文,压抑不了几章的。 ☆、药铺 趴了好一会儿,卫明枝收拾好心情,支起脑袋开始拆信看信。 这一摞都是她去春猎这两日汇来的记录着将军府琐事的信。江崇大将军父子随行春猎,因此信中所记的不过是将军府下人的采买日常。 卫明枝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依然没在其中发现什么疑点。她翻身抱着信纸在榻上安静地躺了许久,脑子里忽然蹦出点熟悉的东西—— 鸿升药坊。 虽说下人前去药房抓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这一月 分卷阅读33 以来,将军府的人前去药房的次数似乎出离地多。 未免记忆出错,她还翻出来以前收到的信件,一封封地又浏览了一遍。果真没记错,在这一月间,将军府的人出入鸿升药坊的次数便足有七八次之多,而她近日却没有听闻那府里的贵人身体有抱恙的消息。 为保万无一失,翌日卫明枝还是早起出宫前往了信中的那个鸿升药坊——她想弄到将军府下人抓药的药方,如果药方没有异样自是最好的结果。 这回出宫,她只带上了小饺子一个人,原因是她暂时不想看见无词的那张脸。 虽然无词对她没想法从而拒绝她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问题,但她就是心堵了,也不欲再多想。索性找点事情做冷静下来。 京都的街市一路都很热闹繁华,两旁的铺子都店门大开,偶然还能听见几声延揽客人的吆喝,板道上的行人往来不绝。 今日是个阴天,浓云叆叇,和风舒缓,在外头透气格外叫人舒心。 马车行到鸿升药坊不远处的时候,忽然徐徐停驻下来。 卫明枝支着脑袋撑在车窗上,还没缩回来,“小饺子,怎么不走了?” 外头驾车的小饺子回道:“主子,前头就是鸿升药坊了,可那儿围了一圈人,不好停马车。” “那我下去吧。” 卫明枝说着掀开薄柿色妆花缎织就而成的车帘,拎起裙角从马车沿跳下,回头吩咐小饺子一句:“你在此处等我。”便提步朝那鸿升药坊走去。 药房并不大,但看得出来是个老字号,门板顶上的牌匾雕漆古朴。此时这药房正门侧正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将进门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卫明枝进不去,只好拉住一位挽着菜篮子看热闹的老妪问清原委:“这儿怎么都是人呀?” 老妪仿似正愁没地方给人说道,甫一闻得这问题便给她打开话匣子:“你可不知道,这儿昨日来了一位神医,摊子就摆在鸿升药坊旁边,鸿升药坊的郎中被人抢了生意、落了脸面,自然气不过,正要让那神医挪地方呢!” 居然还能碰上这等事情? 卫明枝给老妇人道了声谢,拨开人群往里钻。 神医的摊子已经被人砸得稀巴烂,不好惹的几个男人站在围观人群的中央,正叉腰睨着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神医呢? 卫明枝四处瞧瞧,没瞧见什么仙风道骨的老人家。 地上赖着不走的小姑娘这时又哭出声:“大家伙儿评评理,他们仗着年纪大欺负人!这摊子是我好不容易筹起来的,他们说砸就给我砸了,我一个小女子,来京城身无分文,不过就是想赚点儿银子回家,我容易么?呜呜呜……” 头发丝儿都乱糟了,鼻头还被揉得红通通地,看起来好不凄惨可怜。 卫明枝望着小姑娘停顿几息,反应过来另一个重要的事情:摊子是这姑娘筹的,那她岂不就是那位……神医? 百姓骚动窃窃指责间,那带头砸摊的男人朝人群一拱手道:“诸位不要听信她的一面之词,行有行规,我京城药铺之间共有的约定,就是绝不会在他人行医之地恶意抢夺生意,这女子违了约,我药房自然有权将她的摊子砸毁。” 围观之众因他一言都静默下来。 “我又不是你们京城里的人,也没和你们有约定,就算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可以同我好好说呀,一上来就砸我摊子,我能不委屈吗?”小姑娘作势又要哭。 瞧热闹的百姓复齐刷刷地将目光挪向砸摊之人。 这下砸摊的几个男人再挑不出说辞,脸色青黑不定。其中的一人不耐地问她:“那你现在要我们怎么办?” “好办。”小姑娘把抹眼泪的手朝他伸出去,脸也跟着昂起来,“赔钱,双倍。” “你这是讹人!” “我一天的好心情都被你们给搅了,还丢尽了脸,你们补偿补偿不应该么?” “你这就是讹钱!” “不管,要么你们给钱,要么我继续赖在这里。” 双方互瞪着眼,皆不退让,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卫明枝听这么久也总算把事情全盘弄清楚了,她轻咳一声,从人群里走出来,径直蹲到那小姑娘身前,同她对上眼:“你可是没有回家的盘缠了?” 小姑娘红着眼眶,愣愣地点头。 “那你为何会只身一人来京城?来之前没把路上的账算清楚吗?” “我是来找我阿姐的。”小姑娘垂下眼,欲泫欲泣地,“可是阿姐不肯见我,还赶我回去。” 原来是投亲不成。 卫明枝见她年纪不大,“阿姐”也的确是北地的叫法,心里生出点同情,便从袖里摸出两锭白银递给她:“这点银子你收下吧,应当够你回家了。” 小姑娘诧异地抬眼,杏眼里还挂着要掉不掉的泪珠,忽闪忽闪地,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半晌也没接银子。 反倒是旁侧的药房里的人眼见事情得到解决,朝围着的百姓挥手嚷道 分卷阅读34 :“看什么看什么,事情完了,都散了吧!散了散了!” 百姓三两散去,少顷这药房门前便又恢复成清清静静的面貌。 药房的人想要上阶回屋,被卫明枝在背后喊住: “慢着。” 她把银子放在小姑娘手里,起身绕到准备回药房的几个男人的面前,挑眉道:“我帮你们解决了这样一件麻烦事,你们连声谢都不道?” 领头的人仔细打量过她的衣着配饰,发现不甚好惹,忙哈腰补救:“是小人的疏忽,先在此谢过贵人仗义相助!” “光嘴上道谢可没有诚意。” 药房男人暗叹倒霉,心道刚走一个讹钱的,又来一个不知要讹什么的,后边这个来头貌似还大得很,只好战战兢兢地问:“那,那不知这位贵人觉得小店要怎么做,才算有诚意啊?” 卫明枝扣扣手指,“我要将军府的药方,你给是不给?” “药方?”男人闻言怔愣片刻,连连颔首,“给得给得,贵人快随小人来。” 他这样爽快,反倒叫卫明枝犹豫起来。莫非将军府要的药材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跟着男人没走几步,觉察到身后有个小尾巴—— 方才还坐在药房门口地上哭的小姑娘已经拭干净泪水、理清楚头发,跨过店门跟在她后头,见她回头,小姑娘还向她扬起一个笑。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就这样白收人银子,我,我不大好意思。”小姑娘脚尖点地,踮了踮,眼眸往旁处瞟去,“就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你的。” 卫明枝在柜前等着也无聊,干脆同她闲聊起来:“听说你是神医?” 小姑娘给她比出一个小指头的距离:“会一点点医术,不过比我师父还差远了。” “你阿姐为什么不肯见你呀?” 小姑娘说到这个垂头丧气地:“她一直在做很危险的事情,怕波及到我。” 这个说法倒是与想象中大相径庭。可,危险的事情么?卫明枝细细思索一番,却不大能想出这京城里有什么事情危险到连亲人都不能见,莫非是……刺客?死士?暗卫? 这朝堂中的贵人们豢养暗卫的可不在少数。 卫明枝又瞥那小姑娘一眼,心里觉得她猜对了。毕竟京中暗卫大都出身贫寒,这也能说清楚为什么这小姑娘没盘缠回家。 药房的小厮很快找出一张泛黄的药方摆到她手边:“贵人,这便是将军府每回来取的药了。” 卫明枝粗略扫过几眼,不是很能看明白,抬头问:“能带走吗?” “能的能的,已经誊抄过了。” 她便拿起药方离开鸿升药坊,跨出药房门槛时顺手把药方递给旁侧的小姑娘:“你既然会医术,便帮我看看这张药方里的药究竟有什么用处吧。” 小姑娘接起纸张,喃喃念了一遍药材名,蹙起眉毛:“这里头的药材什么药性的都有,根本不是一张能治病的药方。” 果真有古怪。 “那,若是将里面随便几味药材合在一起,能制出什么药?” “我看看……”小姑娘手指在药方上不断划拉,“这几味药可解暑气,这几味可解酒,这三味辅以别的药材可以制毒,这两味可以安神,这几味可使人坏腹。”她手指停下,“大致就这么多了。” “多谢你。”卫明枝取回药方,把它叠好收进袖中,朝小姑娘微一颔首,“我先行回家了,你一个人在路途中要多多小心。” 小姑娘闻声连忙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塞给她,“没什么能报答你的,这个药囊是我师父亲自做的,能抵御百毒,现在便送给你了。”还给她挥手:“有缘再会呀!” ☆、追求 一路上卫明枝都在端详着这个药囊。 香味淡淡地,药味儿不是很浓重,外面还绣着祥云和其他歪歪扭扭的银线,怎么看都是街市摊上常卖的那种不很精细的香囊。 但她还是把这药囊佩在了腰上,一手抚了抚广袖里的药方,她决心把这暂时看不出意图的方子好好地收起来。 回宫路过御花园时,她在石径小道上瞧见了不远处水榭里头的人—— 是而今宫里头金贵无比的姝美人,她着一袭绛紫色纹花长裙,肤白如雪,正慵慵懒懒地卧在宫婢们打扇的长椅上吃石榴。 卫明枝瞧见她的时候她也正往这处望过来,见得人她手上捏石榴放进嘴中的动作还顿了顿。 卫明枝给她问了个礼:“姝美人。” “九殿下这是刚从宫外回来?不若过来喝口水吧。”水榭里的人邀她。 卫明枝观她神色与素日并无不同,也一时半刻不想踏进粹雪斋,便应了她的话行至水榭里。 再后方的池水清澈见底,鱼儿结伴游弋,好似池子里浮满了花瓣。 姝美人亲手给她斟杯茶推去,又顺手一指石案对侧的石凳:“九殿下请坐。” 卫明枝慢慢地落座,双手 分卷阅读35 捧着那盛了半盏茶的瓷杯,却没有饮下。 “美人今日怎的会在这里?”身怀有孕,还是头几月,不该好好地呆在宫里养胎才是? 姝美人笑了声,眼眸瞥向水榭外:“你瞧今日这天儿,不冷不热,还有风,正正适合出来透口气。” “这话说得也是。” 姝美人抬手又捏起一颗石榴:“方才远远瞧见便想说了,殿下腰上那香囊绣得可真好看。”言罢把石榴含进口中。 这美人该不会以为香囊是她自个儿绣的?否则这么违心的话怎么能夸得出口? 卫明枝心中腾起几分好笑,“这是旁人送的。就刚在宫外,我在街上帮了一个小姑娘,她便赠我这个香囊做报答。” “原来是殿下心善的回礼。”姝美人将籽吐在银盘上,一副恍然模样,回眼扫她手掌,“早前忘了问,殿下几时受的伤?可严重?” “谢过美人关心了,手伤不严重。”卫明枝凝视着手上缠的一圈细布,又想起昨日情景来,“是春猎时候的事情。” “瞧殿下这副脸色,莫非是遭人欺负了?” 卫明枝抬眸,看向桌案对侧的姝美人:她的年纪不过双十上下,在一众后妃里算得是最年轻的那个,一直都云淡风轻又好说话,就照之前御膳房所见来看,她还很守信能替人保守秘密。 姝美人似了然她心中所思,身子稍稍坐端正了些,抬手屏退左右侍婢,这才好整以暇地道:“我瞧殿下仿似遇上了什么烦心事,而今这里也没旁人,殿下不如说与我听听?” 卫明枝拧着眉,犹豫地开口:“如果,如果一个女子很喜欢一个男子,可那个男子却并不喜欢她,她要怎么办才好?” “何以见得那男子不喜欢她?” “女子同那男子坦明心意,被他拒……”觉得这个词儿不甚贴切,她改换一个,“被他避开了。” 姝美人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说不得,那男子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呢?” “就算是有什么苦衷,若那男子确实喜欢那女子,也该悄悄说出来,两个人能做的事情不是更多么?” “男人想的东西可与你不一样。”姝美人谆谆善诱,“他对你可有半分不耐?” “这倒是,不曾。”这一世的无词就算是避着她,也不会对她视而不见甚至对她说出“惹人生厌”这种话,这样一想,似是与前世有所不同。 “他可与其他女子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卫明枝摇头。无词身边别说女人了,就连男人都没有。 “那他对旁人可如同对你一样?” 卫明枝一静,还是摇头。被点拨一通,她发觉无词对她好似态度是要软和了那么一点、话也是要稍微多了那么一点、耐心也确实是好了一点。甚至对她比对自己还要……在意? 就好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往手上挥刀、毫不在乎伤口地下水,可见她蹚进水潭中就要冷了一双眼。 “这不就结了。”姝美人一手撑着腮帮,笑看她,“男人哪,有时候比女人还要口是心非。不必理会他有旁的隐情,他若无不耐,你便只管缠上去,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总能撬得他心防松动的。” 卫明枝豁然明朗,心里的郁结散去大半,正要高兴地同姝美人道谢,又回味过来一件事:“那个女子不是我。” “呀,方才是说顺嘴了。”姝美人矜持地掩唇一笑,眸里意兴不减,“我亦知那女子并非九殿下。” 卫明枝这才起身同她行礼道谢,再拉扯完几句客套话便急不可耐地往粹雪斋赶。赶到半路她又被心中所思阻滞下来—— 虽然姝美人所言不错,可她先前对待无词的法子是不是也有不对之处? 思及此,她一入殿便唤来盼夏为她搜罗民间话本。 她茶饭不思地看了整整两日话本,得出一个道理:纵然这话本里没有女子追求男子的招数,可男子追求女子的招数想来与它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只讲究“锲而不舍、徐徐图之”。 绝知此事要躬行。 是以卫明枝自春猎回来后,头一回踏足粹雪斋的后院。 她打算去见已被冷落了好几日的无词。 可无词并没有如她所料一般待在屋中,却是正好蹲在一盆艳红的海棠花前喂着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狸花猫。 小猫儿刚出生几个月大的模样,个头尚小,花色皮毛绒绒可爱,琥珀色的猫眼看起来格外漂亮。 她还没讲话,倒是无词侧眼先望见她,掩去一丝讶色,他站起来转过身:“殿下怎么过来了?” 卫明枝收回看猫的目光,视线也不分给他,只慢吞吞地走上前,杵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声音低低地:“我是来同你道歉的,先前的事情是我唐突了。” 她颇为不好意思,干脆蹲下身与那狸花猫大眼瞪小眼,话倒没断:“我这几日观话本上的公子追求姑娘都是慢慢来的,我就想,那我也与你慢慢来吧。” 无词良久不言,卫明枝也不看他 分卷阅读36 ,过了好一阵她才感觉到旁近有人也缓缓地蹲了身。 他垂着眼,秀致疏朗的侧脸轮廓在日照下显得柔和又清雅,没带半分戾气与冷厉。 他好似在看着海棠花,又好似在看着花下的猫,说的话却与她的宣告没有一点关系:“这猫儿昨夜跑进我的房中偷东西吃。” “唔,你,房中有东西给它吃?”卫明枝被这个拐弯浇灭了赧意,对他的话感到奇怪。 “没有,昨夜它兴许要饿坏了。” 他说着抬手轻轻捏了捏小猫儿肉乎乎的爪子,“殿下的手可好些了?” “好些了。” 卫明枝瞧他逗猫手也痒起来,便试着抚了抚猫儿软绵绵的花毛,小猫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须子一抖一抖地。 她欢喜不已,一时竟然也忘记了自己的来意,兴冲冲地扭头问无词:“你这猫儿借我玩几天可好?” “窗外跑来的,兴许是只野猫,殿下若喜欢养着也无妨,只要留心别被它抓伤了。” 卫明枝自然满口应承,抱着猫在回廊上走半晌才忆起来正事——她仿似是去徐徐图无词的,怎么能怀里抱着猫呢? 她勾起手指头挠了挠猫下巴,瞬间又想道,管他呢,反正也把目的告诉他了,来日方长。 ☆、纸花 三月下旬正是个花儿开放的好时节,满庭都是融融暖意,飞燕玉风铃叮当作响,似一支欢快的小曲儿。 卫明枝闲来无事,逗了好几日的狸花猫。 这几日她除了逗猫,自然也做了许多旁的事情——用以落成“徐徐图之”的大计。 譬如偶然拾到或是瞧见精致有趣的玩意儿,她便收起来,精挑细选后给无词送去。也不与他见面,她只将东西放在他的窗前,而后敲两下窗子,待窗开前躲到就近的廊柱后。 无词倒没有把她的小玩意儿扔掉过,这算是个好的开端。 又譬如她近日频频翻阅书架上落灰的诗集词集,为的是能写出一手漂亮文章。文章自也是要送去给无词的。 偶然吃到一碗清甜可口的莲子羹,她便要挠头提笔打个比方:“三月廿二,晨,食到一碗莲子羹,沁甜爽口,唇齿生香,然,不及你。有忆诗集中李先生一句‘寄语双莲子,须知用意深’,是也如此。” 不经意瞧见檐下叽喳的鸟雀,她又要托腮提笔打个比方:“三月廿三,午,望窗外枝头有两只鸟儿啼叫,其声清丽婉转,教人心畅欢喜,然,不若你。有感白先生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是也如此。” 或然翻到一幅美人芭蕉图,她仍要咬唇提笔打个比方:“三月廿四,晚,烛下赏芭蕉美人图,恰如钱先生《未展芭蕉》一诗‘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我却不惧东风,只盼书札寄与你手。” …… 再譬如她还新试了剪纸的手艺,起初剪废了许多纸,到后来才能剪出些简单的小玩意,诸如花鸟鱼虫之类。 这一回她觉着得换个法子给无词送过去,左思右想,她看中了偎在她脚边打盹的狸花猫。 “小猫儿,你替我送样东西可好?”她把猫儿抱到膝上,与它四目相对。只可惜猫儿听不懂人言,在她的注视下抖了抖脑袋。 卫明枝于是找到了新的努力方向——那便是锻炼猫儿,叫它能替她送东西去。 只是她毕竟没有驯猫的本领,两眼抓瞎地捣鼓了一个早上,才堪堪令小猫儿学会如何叼着剪纸才不至于把这样脆弱的东西咬破。 午时,盼夏送膳进来。 今日的菜食是冰水银耳、红枣雪蛤汤、酒酿清蒸鸭子、山药粥、姜汁白菜和樱桃里脊肉。 卫明枝握着玉筷,正苦思冥想着这些吃食该写首什么诗作个什么比,布好菜的盼夏却没有如同往常那样拎着食盒退下,而是杵在一旁不言不语。 她后知地反应过来,不由奇怪地道:“你愣在这里做什么?” 盼夏“噗通”一声跪下。 卫明枝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还未问些什么,盼夏已经垂首看地道:“主子恕罪,有些话就算是主子不喜欢听,奴婢今日也要说。” “主子身份尊贵,这天底下的男子,不论是王公贵胄还是商贾文人,只要主子想,谁人不是欣喜若狂地凑上来?自古以来,闺阁中的女儿家都是受男子思慕追求者多,主子今日这般行事,实在是……自降身份。” 盼夏的身子仿佛有些轻颤,但仍是继续道:“盼夏虽然未做妇人,但宫内宫外之事见得不少,也心有所知——男子所宠所爱,大都只是天边那渴望而不可及的月亮,对于不费力气送上门来的东西,即便是世人眼中的珍宝他亦不会爱惜的。” “何况,无词公公如今只是一个奴才……” “往后便不是了。”卫明枝听到这里终于出声。 盼夏咬牙道:“那也只是一介草民,如何能与公主相配?便是主子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圣上也不会同意的。 分卷阅读37 ” 卫明枝安静了许久,把筷子轻轻地搁下,她抱膝蹲到盼夏跟前,认真地瞧着她:“多谢你同我说这些话,我也并非没有想过这些事情。无词他往后离开皇宫,可以去科考,他那般学问才气,谋个一官半职想来不成难事。至于会不会爱惜……尚没有走到那一步谁也不会知晓,我又何必为了这个猜测断了眼下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旁人我都不想要,盼夏,你可明白?” 盼夏垂首默然,好半晌才沉沉地应了一声:“奴婢明白了。”一顿,“只望主子不要委屈自己。” 卫明枝伸手把她扶起来:“我又怎么会委屈我自己?我心里有分寸的,他若是真做出什么伤我害我、对不住我的事情,第一个往他身上戳窟窿的必定是我!” 盼夏被她一语说得好笑地弯了眼,倒是满腔郁闷不复。 桌旁的小猫儿叼着纸花晃了晃尾巴。 无词近来连着收到了许多天的东西。 譬如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儿。 每当窗子被敲响,他开窗望去,外头总是空无一人,窗台上却是已经摆好了小物件——有时是一支翼上刻着花的竹蜻蜓,有时是一支被吹成花猫形状的小糖人,有时还会是一片被虫子啃出一个月亮缺口的叶子…… 若是再凝神远眺,偶尔能在花盆后方的回廊木柱尾瞧见一截海棠红色的、还没来得及收好的裙摆。 又譬如窗缝里不定时地会被塞进来一封信。 信上内容多且驳杂,却也有共通之处,那便是每回都要引经据典,还要拿他作比,“沁甜”“欢喜”等大胆的词语信手拈来,毫不似寻常姑娘家的欲语还“羞”。信笺的字迹亦是他分外熟悉的,他早些时候还临摹过许多次。 再譬如由猫儿送来的剪纸。 大约是傍晚时分,虚掩的门缝外钻进来一只狸花猫,猫儿口中衔着小巧简单的红剪纸,放到他脚边后还“喵呜”叫了好几声,生怕他看不见似的。 剪纸是最简易的阳刻样式,形状是花盆里的海棠。花本就是红颜色,衬上这赫赤色的纸张便有了一种栩栩如生之感。 他坐在案前端详了很久很久。 连猫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回过神来时房内的光线已然全数暗沉下来——天黑了,他还没有点灯。柜子后方站着的人的影子埋藏在黑暗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无词手里的剪纸仍然没有放下,他也没有回头,语气无甚惊变地:“事情办得如何了?” 柜后的人答道:“已经有眉目了,还在等时机。” 他复又沉默下来,手里的海棠纸花在暗色中依旧夺目得很。 柜后的人见这情状忽然笑了声,“这花儿长得可真似九殿下。” 无词徐徐地把剪纸摊平放在案上,慢悠悠地点燃手边的一盏油灯,随着火花“滋嗒”地烧响,整间房的格局也隐隐清晰起来。 柜后之人摸不准他的意思,轻咳一声:“咳,属下僭越。” 无词方才回头,望了眼柜后地板上被拉得老长的影子,面上瞧不出是什么情绪:“你教她的?” “这您可就误会属下了。”柜后之人闻言语气都轻佻了几分,“属下确实是同九殿下说过几句心里话,却没教过她什么法子。何况,属下也想不出这么……可爱的法子。” 无词仿似想到什么,眸里被火光染上几丝柔意,唇角甚至还微微勾起,却是赞同道:“的确可爱。” ☆、北齐 三月尾巴,又到了卫明枝出宫习武的日子。 这回她练完武却没有着急回宫,而是打算满京城逛一逛,瞧瞧如今的布告榜上还有没有画着无词的那道通缉令。 前脚刚跨出容国公府大门之时,她被人从身后叫住:“别着急走啊,你今儿有空吗?” 卫明枝回头一看,来的人却是穿着紫棠衣袍戴镶玉束带的容小世子。他今日精神气不错,手上甩着一枚翠色玉佩,嘴角噙笑:“陪我去做一件事情呗?” “什么事情?你先说出来,待我考虑考虑。” 容小世子干脆道:“就是想叫你陪我去八角茶楼听一场书,多简单的事儿啊,是吧?茶钱我请了,你答应又不亏。” 卫明枝没轻易相信他:“听书一个人又不是听不得,你必定还有别的原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哎别别,我说我说。”容小世子跑到她前方来拦住她,搔搔头,有些为难道,“就是那开茶楼的老板,前不久与我做过一单生意,当时我还去他府上吃了顿饭,好巧不巧那天就碰上他女儿了!哇那姑娘看着斯斯文文的,做的事儿说出来都没人信!” “她怎么着你了?” “她堵我!我做生意去的路上堵,回家路上还堵,送花儿、送吃的、送用的……我认识的京城公子哥儿里,没一个追姑娘有她厉害的。我就是被弄怕了,而且今天这场评书我老早就盼着了,不去也不行,就想着,带个武功高点的女子去诓诓她, 分卷阅读38 也好落个清净。你看你,艺高人胆大的,应当也不惧怕一个姑娘吧?” 卫明枝越听越心惊,听到后头眉头都蹙了起来,抬脚就给他扫过去,却被他机警地避开。 “不是,你说话就说话,怎么还揍人呢?” “有姑娘喜欢你,送你东西,那都是她的心意,你怎么能找女子诓骗于她呢?你若是真不喜欢她,就应当好好地拒绝人家,也……”卫明枝攥紧了袖摆,深吸口气道,“也别含糊其辞,给人家留有转圜余地。”她声音越说越弱,“别叫她误会了。” “这就是结症所在呀!”容小世子扒着门框,警惕地观察着她的脚,“我认真同她说过了,还说了不下三次,可那姑娘就是不死心,我都没辙了。” 卫明枝这才冷静下来,“原来是这样。”她想了想又道,“可我也不能装作你的相好呀,我往后还要嫁人的。” 容小世子起先一愣,然后眯眼笑得乐不可支:“你想哪儿去了?我又没叫你装我相好的。其实这么装也成……”补充,“你喊我一声爹就行了。” “天子脚下,你可要慎言。” “呸呸呸,我掌我自己。”他回过味来脸色一肃,说着真拍了两下脸,把话全都收回去。 卫明枝方同他谈正事:“所以你想怎么办?” “简单,我就带个表妹去听书,爱怎么想是她的事,反正咱俩就表兄妹的关系,其余的一概不要多说。” 卫明枝想明白其中深意,不禁啧啧感叹:“你好贼呀。” 容小世子拱手:“承让,都是这么个道理,有时候你把真话摆一半,许多人会以为它是假话;你把假话圆个头尾,他们又以为这是真话。说到底,天下人只是看自己想看到的、听自己想听到的。” 卫明枝也拱手:“受教。” 八角茶楼。 这个布置考究的两层茶楼此时座无虚席,正堂里人声鼎沸、吵闹不已。 卫明枝被容小世子带着穿过人群径直上楼,去了一间风雅而视野开阔的包厢。说书人还未登台,容小世子无聊地啜着茶,还分神留意着包厢门口的动静。 卫明枝陪他坐了好一阵,做出结论:“我看那个姑娘八成不在茶楼里,你大可放心了。” 容小世子咬了咬茶杯边,看起来还是满腹疑虑。 也就在这时,楼下堂内的惊堂木被“啪”地拍响,沸腾的声响全都沉寂下去,卫明枝伸头一眺,原来是说书人登场了。 说书人是个老叟,白发白须,着一身长袍马褂,神采焕发,声音也很是洪亮:“诸位看官,今日老朽要说道的,是咱们卫国以北的北齐近些日子里发生的一件趣事。想必在座也有同北齐往来的商旅,或是在座的就有齐人,不才老朽,今日先卖个关子,叫看官们自个儿先猜猜,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底下有人立即高声喊:“十座城池!” “哎,对了!”说书人把醒木捏在手里,由此说起正题,“北齐雄踞北地近四百年,我南卫建国之初便承诺对其岁岁纳贡,迄今百二十年矣。诸位看官亦知,北齐再北,便是右厥。数百年来齐与右厥族人纷争不断,前有不少齐国皇帝大肆北伐,以灭右厥气焰,同时彰显国威,可年前登基的北齐新帝却不一样,他一心反其道而行之——” “右厥族派兵压境,新帝下令不打不说,还拱手相让十座城池!” “试问右厥族是吃了什么豹子胆敢向雄主北齐正面出兵?北齐新帝又是为何背弃祖训,选择了割地平乱呢?诸位看官,你且细听分说……” 卫明枝趁着说书人啖茶的间隙扭头看容小世子:“这就是你要听的东西?” 容小世子撑着下巴哼哼一声:“在京都做生意,能碰到的齐商可多了,也该了解了解齐国而今的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齐国这新皇帝可真不靠谱,不过他肯割地,对我们卫国来说倒是件好事情。” 几句话的时间,说书人又重新拍响了惊堂木。 接下来的书评就莫过天下人对于此事的几番猜测,有“可靠消息”,亦有“民间流传”,更有“不为人知的秘辛”,说得是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卫明枝便在满耳朵“废太子”“新帝”“将军”等等的词语里度过了这个下午的说书。 她倒是不怎么相信这些猜测,毕竟宫闱秘事、朝堂政事口口相传下来,几删几改尚未可知,她也就全当做听去一个打发时间的故事。 说书人功成身退下台后,这茶楼的小二紧接着登了上去,仿佛是对台下还未消退的火热气氛感到欣喜,他满面红光地扯着嗓子道: “诸位看官,小店新进了齐人桌上最常食用的酥糖,看官们若是有兴趣,买几块回家可不正好?听说现在的齐国新帝呀,也最喜欢这种糖呢!” 容小世子听得眼眸发亮:“这生意做得好,我得记下来。” 卫明枝趴在栏杆上看了片刻堂下哄抢酥糖的情形,心里想道,也不知无词吃没吃过这种糖? 分卷阅读39 她尝过味道后最终还是买下来两包。 充耳不闻容小世子痛心疾首的声音:“你怎么这么好骗呢?这都是生意!生意!” 与容小世子在茶楼分别后,她吩咐小饺子驾车前往就近的几处布告榜瞧了瞧——月前的通缉令已经被新近的通告遮盖得七七八八,至于无词那张却是完全找不着了。 日落西山。 卫明枝拎着两包酥糖回宫,她站在无词房间的窗前犹豫了须臾,最后还是决定先不与他见面。 把酥糖轻轻摆好放在窗台上,她正准备伸手扣窗,木制的窗户却在这时被人“嘎吱”拉开——无词那张俊秀好看的脸倏地出现在窗子后头。 卫明枝敲窗的手还没缩回去,见得此情此景眼眸不由得微微张大,气也忘了喘。 无词倒是没什么意外表情,也不盯着她叫她尴尬,只眉眼微垂瞧着她放的两块纸包,“这是什么?” 卫明枝这才回魂,把手背到身子后头去,鞋尖不住地磨着脚下的石板地,稳稳心绪道:“这是我今日出宫买的酥糖,听说是北齐的玩意,也不知你吃没吃过,我便先给你送过来了。” 忽然记起来他味觉几乎尽失的事情,她又形容道:“我先前尝过了,这种糖很脆,而且有芝麻香,甜味很浓郁,你应当能尝出一点点味道的。” 她说着就给他把纸包打开,捻了一小块酥糖递到他眼前:“喏,试试吧。” 无词缓缓抬手把糖接过,眸色浓深,倒也没辜负她,慢吞吞地尝了一小口。 “滋味如何?尝得出来吗?” 无词没答她这问题,“这糖我曾吃过。” 卫明枝有些奇怪,又忆起来之前救他时他说过的话:“哦,你先前也曾说过你是四处漂泊之人……你吃过这糖,莫非你以前还去过北齐?” “嗯,去过。” “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他望向她身后被夕日洇成一片嫣红的天色,“那里的边塞景色很漂亮。” “那北齐王都呢?”卫明枝听到这儿来了兴致,双手撑上窗台,昂脑袋望他,“同南卫比怎么样?” 无词闻声垂眼看着她,似乎是根本没比较过就答:“自然是南卫漂亮。” 卫明枝却不信:“怎么可能?北齐不是比南卫要厉害吗?他们王城都建了四百年了,必定有许多这里比不上的地方。” 无词默了顷,转开眼,冷嗤道:“一群疯子住的地方,怎么可能漂亮?” “疯子?”卫明枝被他这回应弄得不很理解,她脑海里回想起下午的说书,觉得找到了解释,“是呀,那个齐国新帝真像个疯子一样。” 她言罢心虚地左右看看,没瞧见人才松口气,昂头叮嘱道:“今日我说的话你不许同旁人说。” 无词应下,也礼尚往来:“无词今日所言,殿下亦不要对外人言道。” “这是自然。”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儿,无词又蓦地出声:“殿下,猫儿来找了。” 卫明枝顺着这话回头望去,果然在廊柱后头瞧见了一只朝她奔过来的狸花猫。她回头再看无词一眼,“我送你的糖你要记得吃。”说完便跑上去抱起小猫儿,一边问着猫儿饿不饿,一边走远。 身影很快被一根根红漆木柱遮掩住,再也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思考题: 外人的反义词是什么? ☆、江府 四月初时,将军府满园子的牡丹都到了花期。 历年的这个时候,将军府总要办一场牡丹宴以请来京城中得闲的女眷共赏娇花。今年也没有什么例外。 在收到将军府送来的红底烫金字请柬的第三日,卫明枝应邀去了这一场牡丹宴会。 将军府的府门两侧分别坐了一只很有气势的石狮子,一雄一雌,狮子嘴巴一张一闭,眼若铜铃;阶下已然候着两个迎客的奴仆。 卫明枝踏凳下车之后,其中一个奴仆为她引路进去。 往年她也曾来过几回牡丹宴,因此对于府内的格局还算熟悉,而且这一次赴宴她还存了点别的心思——那便是打探打探将军府里现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你们主人家的身子近来可还安康?” 奴仆躬身给她引着路,闻言恭敬答道:“回九殿下的话,府里的老爷夫人和公子小姐都康健着呢。何况大公子不久前才得了御赐的状元,老爷夫人近些日子吃喝都比往日要有兴致得多。” 卫明枝点点头:“如此甚好。”她偏头打量片刻周围景物,又朝那奴仆道,“到这儿便行了,剩下的路本宫自己找得到,你退下罢。” 奴仆也没有执意要送她过去的意思,闻言便行礼告退。 待那奴仆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卫明枝撩裙便钻进了旁近的假山小道。她得去这府里的膳房再看一眼,毕竟府里之人所说的话真假难辨,眼见方为实。 分卷阅读40 还没到一日的饭点,将军府膳房里只守着几个等着送蔬果甜点上宴的下人。仿似是等得无聊,这几个下人还坐在门槛边闲谈着什么。 卫明枝绕到膳房后窗,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趁着远处几个值守的下人大笑之际利索地翻窗而入。 没被发现。 她蹲在灶后窗前吸了吸鼻子,在这膳房里闻不到一丝药味。她又留心地从灶后探出脑袋观察了一番膳房里的东西——摆出来的物品也没瞧见有煎药的器皿。 适时有人站在门前催:“贵人们已经到得差不多,你们几个莫在这说笑了,赶紧的,端好茶点随我过去!” 门前闲谈的几个下人立即应“是”。 卫明枝躲在灶后等人全都走光了才捶捶腿站起来。她没急着离开,仔细瞧过膳房里不要的废物,不见药渣子后方施然地跨出膳房大门。 那个将军府的仆人倒没说谎,这府里仿佛真的没有人生病,也没有暗制毒.药陷害人的戏码,那这府中下人一个月七八次前去鸿升药坊取回来的药材究竟做了什么用处?也不可能是嫌银子多,买药材回来积灰吧? 还是说……这些药材虽是将军府的人买回来的,但用的地方,却并不是在将军府内?如果是这样,到底是什么人需要这些药材? 卫明枝还没想明白,眼前忽然出现一抹白衣身影。 “九殿下不是来赏花儿的?怎么会在这里?”前不久得了“武状元”名头的江公子瞧着她略有几分讶异。 卫明枝给他颔首致意,方答:“先前我以为自己能找对地方,便在半路叫引路的仆人退下了,可你们这儿岔道多,我一不留神就走偏了。” 江元征听她解释不由发笑,安慰道:“不过是个赏玩的小宴,去晚些也不妨事。”说着抬手,“江某正好无事,便送九殿下前去小宴地方吧,九殿下,请。” 卫明枝心想着这也不能拒绝,只好客套与他道几句谢,而后随他同行。 一路上她左看右看,也不分给他眼神,更没有心思与他搭话。江元征沉默地走一阵,忽然出声问:“九殿下可是还在恼江某不知分寸?” 卫明枝这才看他,用的却是不明所以的疑惑眼神:“什么,分寸?” “半月前的春猎,只因九殿下武艺不俗,江某略有些求胜心切,一时未能顾好九殿下的周全。” 原来是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我早就忘记了,再说了,比武要顾什么周全?” 虽然江元征的法子使得的确不怎么光彩,不过看在江大将军那么凶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体谅;再退一步说,就算是江元征对她使这种法子,她也不会觉得不可饶恕又或是委屈难过,最多是下一回与他比试的时候多注意着些——但如果那人换成无词又要另当别论了——她约莫会委屈难过得不得了。 “九殿下豁达。”江元征打开话口后也不拘在这件事情上,“九殿下往后可常来府中做客,如此便不会再迷路了,家妹可是十分喜欢九殿下的。” 江家小姐?卫明枝仔细想了想,发觉自个与她没什么交集,只好打几个哈哈敷衍过去。 此时牡丹花香已经隐隐可闻,女眷们谈笑的声音也依稀传入耳中。 江元征就此驻足,转身向她:“前头便是花宴的地方了,江某不方便进去。” 卫明枝立即道:“多谢你,再后头的路我肯定能找着!” 一句“就此别过”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江元征紧接着问:“四月不仅有牡丹,还有城外樱海,不知九殿下可有时间与江某一同前去游赏一番?” “这……”卫明枝起先被问得一愣,其后绞尽脑汁想措辞,“这恐怕不大好吧?古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江公子你最好还是另找旁人作陪。” 江元征闻言又道:“家妹亦会同行,江某只是怕她一个女儿家没个说话处,故才有此邀请。” 卫明枝还没想出第二个理由拒绝,忽闻一声清脆且带点怒气的女子声音传来:“哥哥!” 她转头一看,花丛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着一个身穿柳黄色袄裙的年轻女子了。这女子容貌与江元征有三四分相像,清丽可人,正是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将军府嫡小姐。 只是这位江小姐正蹙着柳眉,看起来满脸不高兴。 虽然有些怒气,但她还是规矩地朝卫明枝行了个礼:“见过九殿下。”说着又望回去江元征,“多谢哥哥为元敏着想,可元敏将将才同八公主约好不日后一起去赏樱。” “如此。”江元征握着折扇向卫明枝略一颔首,“是江某多有叨扰,还望九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江某先行一步。” 待到江元征不见影子,那江元敏才走近几步对卫明枝道:“九殿下快些入园罢,京城收到请柬的贵人们已经全都到了。”言罢又给她行个礼,便转身而行。 卫明枝瞧着这位江小姐摇曳生风的柳黄色背影,心中想她这不是在暗里责怪自己到得晚? 这一场牡丹花宴应当是有得折腾。 分卷阅读41 卫明枝其实想甩手不干,毕竟她到这江府最大的目的不过是来走走消息,但她还是按耐住想要离开的步子,暗叹口气跟上去。 将军府的牡丹园修葺得精致雅贵,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相映成趣,尤其是亭外花圃里满目的姚黄魏紫争奇斗艳,瞧着令人心旷神怡。 亭子里的贵女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坐着,见得卫明枝行来都是起身问礼。卫明琅坐在亭子转角处,面前摆着好几盘糕点瓜果,面上的笑容还未淡去。她的身侧则是刚落座不久的江家嫡小姐。 “九妹妹。” “阿姊。”卫明枝给她行了一礼。 卫明琅朝她招招手:“快来坐。” 江元敏脑袋微微一偏,看起来不是很情愿的模样。 卫明枝也不好拒绝她,只好坐到离她们二人不远不近的地方,也不用什么吃食,只是托着腮望向亭外多姿生香的牡丹花来。 “九妹妹今日怎的到得这么晚?” 卫明枝托腮答:“先前不小心迷路了,多亏遇上了江公子。” “原来是这样。” 卫明琅似乎相信了她的话,身旁的江元敏却不是很满意:“府中有引路的奴才,九殿下不用他,莫非是存了点别的风雅心思?” “元敏妹妹,这便要怪你将军府中景致宜人了。”卫明琅掩唇轻笑,“也难怪九妹妹想要独自欣赏。” “是呀。”江元敏提手斟茶,“风雅本子里不常说么——美事多矣,赏景只为其中之一。” 卫明枝托腮看过来,脸上瞧不出喜怒:“我听江小姐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都是我故意迷路,好巧遇江公子?” 江元敏本只是想似是而非地讥讽一番,却没料到她讲话是一点也不含蓄,手一抖将茶壶里的茶洒出来几滴,脸色稍青道:“九殿下慎言,元敏绝不是这般意思。” “同你说笑的,这样紧张做什么?”卫明枝朝她笑笑,又把脑袋扭回去赏花,“你这府中景色确实好看。”好似没有半分在意的模样。 江元敏反被这似是而非的回应不上不下地吊着,一时也没了喝茶吃糕点的胃口,索性放下茶壶,同身旁的卫明琅攀谈起来: “明琅姐姐,到赏樱去的时候,我就把我哥哥带上,你们二人都是有才气之人,想必会有很多话可以谈,说不得还能作几首诗叫我开眼界呢!” 卫明琅笑道:“元敏妹妹谬赞了,要论才学,我可比不上江公子。” “明琅姐姐就别自谦了,我哥哥还同我夸过你。”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哥哥说你呀‘才气过人’‘蕙质兰心’,说的时候还笑了!”江元敏这话说得尤其高声,像生怕谁听不到似的。 眼见卫明枝没反应,她又握着卫明琅的手继续道:“母亲也同我说,哥哥性子随和文雅,喜欢的女子也应当是温顺贴心的。而且我哥哥往后必定要接手江家,娶的夫人必不可能是只晓得舞刀弄枪、连女红都做不好的女子。” “女子张扬些也很好,引人瞩目,似我就比不上。” 江元敏立即劝慰:“话不能这样说,女子行事张扬,固然是能惹人注意不错,却不适合做一家主母。男子有时虽会被这般女子吸引去目光,可长久来看,娶回家的还是贴心贤惠的女子。” 卫明枝分神听一会儿,从这二人的一唱一和里听出点道理——她这八皇姊,原来不是一直没动静,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暗戳戳地给自己找了根矛。 并且这根“矛”浑不自知,还十二分地真心实意。 然而她这根“矛”委实刺错了地方,至少卫明枝现在并不觉得气愤无处发泄,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摸了摸下巴,正思索着该怎么既爽利又不失优雅地折了这支“矛”,最好能把“矛头”再礼尚往来地刺回去,忽闻耳畔传来一阵骚动—— “有毒蜂!” ☆、路遇 卫明枝抬头一张望,原来是一只有着指头般粗细的毒蜂从外头的花圃处飞了进来。 这种蜂比寻常蜜蜂的个头大了有一倍不止,身上的色泽也很鲜艳,瞧着便很是可怖。尤其是它振翅飞行时还发出嗡嗡的声响,速度又奇快,做宴的亭子内立即乱成了一团。 贵女们左闪右躲,接连避去亭外;一旁侍奉的下人们也双腿打颤,但仍是咬牙拿起手边的器物朝它挥舞,企图把这骇人的毒蜂给赶出去。 但这毒蜂仿佛是被亭子内香甜的瓜果糕点给吸引住了,不论下人们怎么驱赶,就是不往亭外去,甚至还耀武扬威一般拍着翅膀从驱赶它的下人的眼前飞过,把人吓得脸色煞白。 “这可如何是好?”江元敏早就拉着卫明琅躲到亭子外头来了。今日的牡丹宴她算是东家,被毒蜂这么一折腾,花宴毁了不说,江家的名声也不好看。 卫明琅见她神色忧虑焦急,宽慰道:“元敏妹妹不必忧心,这么多下人必定能把它赶出去的。况且这儿的客人也没有受伤,待会儿毒蜂被赶走,元敏 分卷阅读42 妹妹以茶代酒赔个礼便是了。” 江元敏并没有因为这句安慰而感到心情好受些许,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她旋即蹙眉朝亭内喊道:“若有人能杀了那毒蜂,本小姐赏他纹银十两!” 看起来真是对这只搅了她好事的东西厌恶至极。 亭子内的下人们闻声倒是鼓足了干劲,一时间人影交叠,各种器物在半空中追随着毒蜂划过一道道弧形——但那毒蜂委实敏捷,穿梭在人群中仿似还游刃有余。 也正在这时,一道银光“唰”地破空而出,径直穿过捕蜂的下人,将那趾高气扬的毒蜂给钉在了亭子木柱上。 不过是瞬息的时间,亭内混乱便重归于平静。 所有瞧见此击的人都不由得怔怔把目光投向那钉蜂的银簪的来源处—— 卫明枝刚拔了发间唯一一支簪子,满头乌发都垂落在肩头。她倒似分毫不在意的样子,见得江元敏脸色怔松地看过来,只朝她客套一笑:“我倒没打算要那十两纹银,至于那银簪子么……”说着瞥一眼翅膀还在微微颤动的毒蜂,“我也不打算要了。” 江元敏抿抿唇,眸色复杂地看着她,最终别别扭扭地偏过眼去:“先前是元敏多有得罪,九殿下确实很厉害。” 卫明琅站在一旁进退不得,面色稍白,却也朝她弯出一个笑眼:“九妹妹这身本事真叫人佩服。” “愧不敢当。”卫明枝捏捏耳朵,“先前我听阿姊和江小姐的谈话,心里本有些话想说,奈何碍于毒蜂打断没来得及说出口,现在说应当也无妨吧?” 卫明琅面色又白了些,笑意依旧挂在脸上:“本就是畅谈的小宴,九妹妹但说无妨。” “唔,我就是想说,有些女子找夫君是为了寻求庇佑,自然得万般考虑那男子的喜好,总想着自己能不能配得上;而有些女子找夫君,则是想要爱护她的夫君,这样只需考虑清楚自己的喜好。取悦于人固然是有情人之间的小趣事,但也要适可而止,不要把自个儿丢掉才好。阿姊觉得是也不是?” 卫明琅脸上的笑已然挂不住了,面色惨白地,双手紧紧攥着帕子,许久才吐出一句:“九妹妹,言之有理。” 卫明枝瞅着她这位可恨可怜的八皇姊,把积攒已久的心里话讲出来之后也不欲再纠缠下去了,索性给杵在一侧的江元敏告了个退:“江小姐,我仪容不整的,也不在这儿失礼了,先行一步?” 见得江元敏抿唇点点头,她便道个别转身离开这牡丹园。 只是半路上恰好遇上了闻讯赶来的江家主母和江元征,同这二人一通寒暄过后,她到底是没有被强留下来。 等候的小饺子见她出来还很是忧心诧异:“主子,您怎么弄成这幅样子了?” “遇到点事情。” 卫明枝随意地挥挥手,双手撑着马车沿爬上去——还未到散宴的时辰,门口并没有奴仆来给她搬踏凳。 然而她今日为了赴宴,穿的衣裳属实称不上轻便,做出这般动作便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后果:她的衣裳被马车棱角“滋啦”刮出一个大口子,露出里头白色的里衣来。 “今儿怎么都是这种事情!”她心情颇不顺畅地感叹一句。 “主子宽心,下车便到宫里了,您这样子不会给旁人瞧去的!”小饺子也跳上马车,伸手开始解挂在马车侧壁上的赶马鞭。 “嗯,你快些赶,我好回去换套衣裳。” 小饺子解下赶马鞭后掂了掂,又回头要笑不笑地朝车厢里道:“只是,主子……” “怎么?” “您这模样真像被人欺负过一样!”他说笑着挥鞭赶马,马儿一声长鸣,马蹄和车轮轧过地板,溅起细细的烟尘。 卫明枝对自个儿这副“尊容”还是心里有数的,因此回粹雪斋的一路上都格外留心。所幸没碰上什么闲人。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在粹雪斋大门口却撞上了人—— 是无词和一个……宫女? 那宫女二八年纪,生得水灵秀气,手里还抱着她正养着的那只狸花猫,却并不是粹雪斋里头任一个做事的女婢;而无词早前经由她写信提醒已经没有蒙面,如今正露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听那宫女说着话。 卫明枝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对,身子贴墙,放轻脚步慢腾腾地凑上去。 “这猫儿我找了许多天,在浣衣局附近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却没想到它竟是跑来了粹雪斋。”宫女抚了抚猫儿被梳得柔顺发亮的皮毛,眼睛盯着无词一眨不眨。 无词却只瞧着猫,闻声眉头微挑:“所以?” 宫女不答反问:“你是叫无词吧?” 无词像是不欲回复般未置一词,抬眼轻扫却恰巧扫见了正猫腰在听墙角的卫明枝。他起初怔了瞬,见她浑身形容很快神色沉冷起来。 卫明枝偷听被抓包也有些不自在,但她没走,反倒是换了个背靠石墙的闲适姿势,双手抱胸。 而后那宫女也抱着猫朝她望过来,脸上却是羞赧又敬 分卷阅读43 畏,当即俯身:“奴婢见过九殿下。” 卫明枝近来话本看得多,而且眼前情形与许多天前她曾经历过的如出一辙,自然不可能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一早上遭遇的不顺本没在她心中留下什么痕迹,此刻却像全数倾倒出来了一般,她心中结着一股郁气,故而也没展现出什么好表情:“不必多礼,本宫恰是对这种事情好奇得很,你们只当没我这个人,继续便是。” 无词没说话,那宫女却是惊恐又不安:“这,九殿下……这万万不可呀!” “本宫说了,继续。” 她言罢偏过头去,再也不看这幅令她堵心的画面,只一双耳朵竖着。 那宫女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好谨小慎微地抱着猫儿继续对无词道:“无词公公,我先前是想说,想说,我这猫儿既然跑来了粹雪斋,也算是我与你有些缘分……” “杀了它便没有了。”无词倏地道。 卫明枝和那宫女都被他这惊人一语给震住了。 宫女好似还没回味过来,讷讷地问:“什,什么?” “杀掉这只猫,你我便没有缘分了。” 宫女震愕不言好半晌,瞪圆眼睛看着他,无端地从那张俊美无俦却古井无波的脸上瞧出几分不似玩笑的神色——这个人是真的不在乎猫儿的命,即便先前还能从他喂猫时的脸上看出来温柔耐心——毋宁说他也不会在乎任意一条性命。 怎么会有如此喜怒无常的男人? 宫女兀自愕然伫着,又闻他道:“你可还想要这缘分?” 宫女赶紧把怀中的狸花猫儿抱紧,摇摇头后退两步,匆忙地给卫明枝告了个退,而后便步履生风地逃开了。 卫明枝目送那宫女的背影消失,心情五味杂陈地望向不远处站在那里、好似松竹的无词:“你怎么……” “殿下也看见了。”无词眉目间涌上三两分许久不见的戾色,嘴角扯出凉薄的笑意,定定地与她对视,“我这人善变且心胸狭隘,讨我喜欢之物明日便有可能被我弃如敝履,殿下最好三思而行。” 见卫明枝不言不语,他转身就要上阶,却又被叫住:“你站住。” 卫明枝跟上去,绕到他前方,立在阶上直视他的双眼:“你方才那话的意思,岂不是说,你现在是喜欢我的?” 无词眼睫一颤,避过她垂下眸去。 又是这样。明明这些日子他的心防好似已经松动不少,也与她坦露过一些私事,左看右看都不是对她毫无感觉的模样,怎么一说到这上头就变成这样? 卫明枝觉着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这里说话也不方便,你随我来。” 她把无词带进了空无一人的殿内,将殿门关好后她才转身继续看他:“你现在可以说了。” 无词却没有瞧她,双手后撑在桌案上。他那双握着桌沿的手似乎使了很大的力气,手背的青筋都微微显露出来。 “没有人会不喜欢殿下的。”他这么说。 卫明枝紧逼不放:“那你呢?” 许久不见回应,她吸口气:“无词,我知道你应当有别的隐情,这些天你多少给我透露了一点,我也约莫能猜出来一些东西。” “若你想用‘善变’和‘心胸狭隘’来吓走我也大可不必了,我胆子很大的,而且我既然敢这样做,必定是敢承担这样做的后果。” 前世督主那么凶的名头也没见她退缩过。卫明枝自嘲地想罢,最后道:“但你要知道,没有人永远都不会累的。你也瞧见了——”她说着拨了拨散作一堆的乌发,又指了指手底下被划破的衣裳,“我今日去了将军府,一路走回来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见了。你若是不喜欢我,待我心灰意冷时,那,那江公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说到后头底气变得不是很足,毕竟最后的话她是真没那个想法,但若是能叫无词开窍,也还算能说得出口。 无词的神色果然因她这番话变得晦暗难测。他缓缓地抬起眼眸,眼尾不知何时竟还隐隐有些发红。那双眼眸里的情绪乍一看叫人瞧不懂,却无端地能窥见些沉郁挣扎。 卫明枝心中一重,霎时又舍不得了,忙走到他跟前解释道:“好了好了,我骗你的,我没想过要嫁给江元征,簪子是钉毒蜂的时候拔的、衣裳是上车的时候被刮破的,回来的路上除了小饺子和先前那个宫女谁也没瞧见我。” 还想着就该同他慢慢来的,怎么又急起来了? 卫明枝心里还没责备完自己,忽然眼前覆上来一道黑影,紧接着她便被按进一个温热的、带点男子冷香的怀抱。 ☆、戏目 她僵僵地承受着腰身和后脊上传来的不轻不重的揽抱力道, 尚未回神,蓦地男子深沉隐忍的声音又低低地在耳畔响起:“喜欢。” 卫明枝听懂这话了,他回答的是她最初的问题。 她脑子轰然炸开一片, 无论如何没想到事情会发 分卷阅读44 展得这么峰回路转。她好多好多个日夜求而不得的人,今天居然亲口对她说“喜欢”了? 无词在说出那两个字以后就一直没再吭声,手倒也没松开。 卫明枝鼻尖抵在他肩膀前, 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好半晌她将将镇定下来,慢慢、慢慢地伸手回抱住他的腰。 手底下的身子明显地有些僵住, 但还是任由她动作没挣扎开。 “我听见了。” 卫明枝紧紧攥住手里的衣料, 声音能听出来正强自按耐着喜意:“你再想收回去也没门儿了!” 无词沉沉地“嗯”了一声。 听着这声简单又不可置否的回应,她的鼻头瞬间泛上点酸涩, 突然就想到前世他漠然地对她说出那一句句分寸拿捏得刚好的拒绝的话语时的神情。还好这回能把他早早地救下来, 如若不然,叫他把心埋得更深了, 她挖不出来可怎么办? 仿似是觉察到她的气息不是很稳,无词把手稍稍松了松, 还没等他问出话来, 卫明枝已经环着他腰身闷声道:“你好瘦。” 无词没话可答, 只好听她自言自语:“这怎么能行呢?你以后一定要多吃一点,吃胖一点抱起来才舒服。要是你尝不到味道,那以后每天你用膳的时候我都在旁边给你形容好了, 我多去茶楼听几趟书,应当就能把菜说得很好吃了……” 无词禁不住伸手捻了捻她柔顺又乌黑的发尾, 却没叫她发现,只提醒道:“殿下,该松手了。” “我不。” 这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听她念叨:“还有滋补的东西也一定也吃起来, 我看我外祖那儿的药膳就挺好的,改日我问他要个方子,也给你做一份……” 也不知她絮絮叨叨地讲了多久,无词正有些出神地想着她话里的景象,忽然听她问:“你会不会嫌我烦?” “不会。” 她吸吸鼻子再没出声,像是把话倒完了,手却紧紧地环着他就是不撒开。 这次换成无词开口:“殿下先前说能猜出一点东西,猜出的是什么?” 卫明枝听他提起这个,满心的疼惜关切被浇灭不少,哼了声道:“你太精明了,单只告诉我有苦衷,又不告诉我苦衷到底是什么,叫我想怪都怪不了你,我只好自己胡乱猜——”她顿了顿,“这两天最新的猜测,就是,你可能是齐人。我猜得对不对?” 无词没说对与不对,只轻轻把手放到她脑后虚虚地抚了抚,“不论殿下猜到什么,也要当做全没猜到,嗯?” 卫明枝闷闷不乐地:“为什么呀?” “无词只希望殿下能平安。” 卫明枝顺着这话,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的无词在她棺前悲惘无力的情形,顿时就生不起一丝气了:“莫非你牵扯到的东西还很危险?” “嗯。” “比战场还要危险?” “危险得多。” 卫明枝想到点什么,挣开他,瞧向他漂亮又幽邃的眼眸:“那,那你若是同我这样,会不会更……” “无词定能护得殿下无虞。” 她咬牙:“我问的是你!” 这个人前世看着正正常常地,一路从宫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北北太监坐到了内卫督主九千岁的位子,期间也没见他露出过旁的背景身世,这一世怎么就突然冒出来危险了?还是说前世也有这种危险,只是不为人所知? 也是,她还是这次救他时才发现了从前都不知道的通缉令,想来是后一种可能。 无词没回答,卫明枝便觉得自己猜对了,也许先前他一直避着她,应当也有这般实际的原因在里头—— 她一时有些不能确定自己这样逼着他承认心意的做法到底是好是坏了。 “殿下不也说过么?”无词轻描淡写地复述,“我既然敢这样做,必定是敢承担这样做的后果。” 卫明枝“噗嗤”笑出声,心头的忧虑旋即散去大半。 “站着说这么久的话,腿都累了,你不累吗?” 她边说边把他推到椅子前坐下,自己就坐在他手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双手支在茶桌上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端视着他的脸:“你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吧?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了。” “嗯,曾有一个名字。” “叫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殿下。” “难道你在江湖上还是号响当当的人物?”卫明枝想起来她最近翻过的话本,“我莫非还听过?红梅大侠?一剑飘雪?”她说着又兀自否定了自己,“不对呀,你不是不会武功的么?” 无词侧眸望她眼,颇是无言以对:“话本写的故事怎么能当真?” 卫明枝的思绪一歪再歪:“那到底有没有江湖啊?你说你四处漂泊,有没有见识过?” “我亦不知这世间有没有江湖。”无词话至此静默须臾,接着道,“但如同江湖一样的人心倒是处处都有。” 分卷阅读45 这话卫明枝没法反驳。 就好比早上那场小小的牡丹花宴,话里藏锋、笑面藏刀的事情已经摆上台面了。更不用说这宫城、朝堂、甚至是市井。 这时外头有人轻扣殿门:“主子可在里头?” 卫明枝听出来那是盼夏的声音,提高声气答她:“在里头,有何事?” “方才焦公公回来与奴婢说,主子的衣裳不慎被马车划破了,主子可用盼夏进来伺候更衣?” 卫明枝这才记起来她一直穿的是破衣裳与无词说话的! 她心中升上两分赧然,忙道:“不必了,我待会儿自己换,你退下罢。” 等到门外再没声响,卫明枝才不是很好意思地瞥无词:“你都不提醒我……算了,你快出去,我要换衣裳!” 无词应声退下,走到门边时蓦然转身,眼底浮着几丝笑:“对了,殿下往后不必再送旁的小物件,我的住处不大,恐再塞不下了。” 这人!忒不识好歹! 卫明枝抽了口气,眼见他说完这话便推门离开,跨出门槛后还仔细地给她阖上殿门,连一丝缝儿也没留下。 也罢也罢,总归是把他的心防给撬开了的。 卫明枝望着紧紧闭合的大门,双手不由自主地捂上脸颊,心底压抑良久的喜悦终于不加修饰地蔓延开来。 她在榻上精神抖擞地翻滚了大半夜,也不大记得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是翌日起身稍迟。 今日有早课,卫明枝草草地洗漱完便抱着书往上书房赶,所幸是在戚太傅到来之前进了学堂。 卫明琅来得比她早,正卷着经册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细细地看着。见她进来面色微一僵,随后便移开目光继续看书,却没同她搭话。 想是昨日半算摊牌,卫明琅也没那个兴致继续同她虚与委蛇下去了。 卫明枝落得一身轻松。又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昨夜的觉睡得不怎么好,但她一个早晨都聚精会神,没感到半丝困意。这副勤勉的模样还把戚太傅给惊了一惊。 这样一来,今日的早课她也没被戚太傅黑着脸罚抄经文。 双喜临门。 不对,这仿似也不算一件喜事? 走在回粹雪斋路上的卫明枝停下脚步想道,戚太傅不罚她抄书,她拿什么理由来叫无词入殿与她共处呢? 是以她还是决定,自罚抄书一百遍。 无词自然是没有意见的,他甚至都不知道卫明枝为了能与他独处,在背地里做的煞费苦心之事。也有可能是知晓了却不欲戳破。 不管怎样,他转腕研磨时的神色都分外地淡然,与平素没什么差别。 卫明枝与他对坐书案两侧,见他研完墨落座,她便把准备好的纸递上去:“今日抄这个。”格外强调,“你用你原本的字抄就可以了。” 无词接纸的手微一顿,把纸张摊平一看,白纸上的墨迹赫然是一首《凤求凰》。 卫明枝略有些紧张地注视着他的脸色,毕竟方把他攥进手里还没捂热乎,她亦是有点忐忑今日之举会稍微地操之过急。 但无词的脸色没怎么惊变,只是端量得久了些,后便像是再寻常不过一般展纸、提笔、落墨。 卫明枝几乎要以为他没看出来她那点小心思。 她也静不住了,越过隔开两方的笔架看他俊俏专注的脸,几次话到嘴边却愣是没吐出来。 如坐针毡了约莫有小半刻钟,无词已经把她给的那首凤求凰给抄写完毕。 “料想这首诗抄一遍便够了。”他这么说着,不疾不徐地把墨迹未干的纸推到她面前。 映入眼中的字迹骨力遒劲,却并不显得粗狂豪放,而是锋芒内敛,宛如盘虬卧龙般,自有一股劲道在里头。 这般好字所写出来的《凤求凰》当真是极其叫人悦目娱心——至少卫明枝是十分高兴的。 她再三观摩完这幅字,妥帖地把它卷好收起来,方才趴在桌上与他讲早晨的好消息:“其实我今天学得很认真,并没有被戚太傅罚抄。” 无词颔首放笔,未有惊诧地回道:“我也瞧出来了。” 也就是说,他明知道她的小心思,却还是纵容了?卫明枝心头欢喜不已,继而得寸进尺:“常言‘礼尚往来’,你如今只是还回来这么一点点。”她讲着给他比出“一点点”的距离,比指甲盖还小,“你可知你还欠我什么?” 无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陪她胡言乱语:“还欠殿下一幅画、一朵花儿、一片叶子、两包糖……” “行了。”卫明枝几欲捂耳朵,这些事情原本做起来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地方,现在被他一件件数出口,她还不是很能吃得消的。她勉强镇定地同他对视着,“旁的都不要,我只要你还一幅画回来。” “无词记下了。” 说是记下,他也没骗人。 傍晚时分,卫明枝用完晚膳,正卧在美人榻上翻看话本子打发时间,忽闻几道轻巧的扣窗声。她起初以为是自己 分卷阅读46 听错了,毕竟粹雪斋的下人们若有要事只会扣门,直到又翻了两页纸她才回过味来—— 急忙打开窗子,外头暮色下果不其然站着无词。 她眼眸霎时晶亮:“你是来给我送东西的?” 无词低沉地“嗯”一声,把手里卷好的画轴轻轻地搁在窗台上。 卫明枝慢慢地把画展开,在画纸上瞧见的却不是人像,而是一朵盛开的、颜色秾艳的海棠花。 这朵花的画工很精巧,丽色正好,呼之欲出,比她好久以前随手乱来画的小人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虽然你没还我画像,但看在这朵花儿这么漂亮的份上,我就勉强收下了。”卫明枝把画对着夕照又看一回,暮色透过薄薄的画纸洇出浅绯色的光,将那海棠花勾勒得更为生动。 无词在窗外陪她站着,也没出声。 好一会儿她终于把画欣赏完了,卷纸的时候眼里尽是藏不住的爱惜。心情平复后,她才记起下午想要同无词说的正事:“你进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同你说一说。” 无词没动,提醒她:“快入夜了。” 夜里叫男子入闺房,被人瞧见确实可能有损清白。即便他现在的身份还是个太监。 卫明枝正心中纠结,又闻他道:“殿下后退一点。” “你要做什么?”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往后退了两步。待到站定,她便眼见无词左右瞧过窗外情况后翻窗越了进来。进来后还谨慎地把窗子给关上,最后才转过身看她。 卫明枝没忍住嘴角上翘,不由上前环住他,等到满腔喜爱稍稍淡下来,才松开他往书桌处走。她放好画纸,又在书堆里翻找起什么东西来。 她找出来的是几叠信和一张药方。 “你瞧,这是我最近发现的东西。”卫明枝席地坐下给他指,“这些信是宫外汇来的,我从里头发现了江家的人经常去的药房,然后又去那间药房拿到了江家的药方。” 她昂起脑袋:“可我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药方有什么用,而且那天我去江家并没发现他们府中有人生病……无词,你觉得这件事情能怎么解释?” 无词蹲到她旁侧来,取过药方浏览一遍,神色不改:“或许他们只需要其中的几味药材,剩下的都是障目用的东西。” “我也这样想。”卫明枝下巴磕在膝盖上,“我还在想是不是将军府只是个帮忙取药的,真正要用药材的并不是府里的人。” “倘若真是如此,那人藏形匿影,所图谋之事也必不会小。” 卫明枝还没想到这一层,骤一听眉头便蹙起来:“那要怎么办才好?” “只消耐心等候,无论他们想做什么,总会被抓住尾巴的。”无词把药方慢条斯理地放下,“殿下无需忧心。” 语气莫明叫人安心。 卫明枝还没说出些旁的思虑,殿门适时又被人扣了三下—— “主子,奴婢给您送洗脸水来了。” 这场面似曾相识。卫明枝哭笑不得地想。仿佛是没听到回应,门外的盼夏又唤了声:“主子?” 无词这个时辰被瞧见在她殿中终究不太好。卫明枝环视一圈,起身匆忙地把人藏去了柜子里,给柜里安静地接受摆布的无词使了个“不要出声”的眼色后,她刚把柜门合上,盼夏便神情疑虑地端着一盆水走进了殿内。 绕过屏风,见得卫明枝安然无恙地站在柜前,盼夏才松下一口气:“主子怎么不应声?殿里头蜡烛也点着,奴婢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我方才在想事情,想得入神没听见。” 盼夏了悟地把水盆放到面盆架上,“主子,这对脸的养护可一天都不能落下,不若洗完脸再继续想?” 卫明枝“唔”一声,上前取巾帕泡水后在脸上抹两抹,等到盼夏端着水盆退了出去,才疾步上前把柜子门给打开:“你没被憋坏吧?” 柜子里的无词已经靠着柜子角坐下了,闻得开门声响抬头望过去。卫明枝见他坐姿闲适,脸色如常,并不像被憋坏的模样,她放下心来,好奇地问:“这么坐在柜子里很舒服吗?” “小时候时常这么坐,习惯罢了。”他解释一句就要起身出来,却被卫明枝俯身一把按住肩膀。 “你别动,等我一下。” 卫明枝去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颗已经蒙尘的夜明珠。她用袖摆三两下把珠子擦干净,而后捧着这玩意儿也钻进了柜子里,在无词奇怪的注视下从柜中把柜门给关上了。 狭小.逼仄的空间内刹那间只剩下夜明珠发出来的、微弱的莹绿光芒。 无词的脸在这微光中线条柔和了许多,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手底下的柜木,轻声问:“殿下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试试坐在这里面是什么感觉。”她捧着夜明珠回忆道,“我小时候与母妃玩捉迷藏,也躲到柜子里去过,可是那时候年纪小,柜子里又黑又没人说话,我躲了没多久就受不了自己跑出去了。你呢?你小时候为什么会躲到柜子 分卷阅读47 里去?” 无词好似在回想着什么,片刻后朝她摇摇头:“记不清楚了。”见她有些失望的神色,他又道,“约莫是柜子里头清净,而外头又太吵闹了,所以那时候才喜欢躲进去。” “你就这么怕吵?”卫明枝同他商量,“可我有时候话很多的,你这个习惯能不能改一改?”她说一句又放弃了,“算了,我改也是一样的。” “殿下顺心而为就好。”他的手指再没动作,压低声音道,“若有冲撞之处,我改便是。” 卫明枝被他说得心中熨熨帖帖,眼睛都不眨地瞧着他的脸,“我又想抱你了。”没听见他说话,“你不出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说罢便把夜明珠放在腿边,缓缓地倾身上前揽住他的脖颈。无词抬手接住她,叫她能靠得更舒服些。 鼻尖全是清甜香味,他以前从不喜欢这种工序繁复的香料,而今却觉得这种香料能受人喜爱也并非没有道理。 “殿下方才净面的水可是放了几株香附子?” 卫明枝埋在他脖颈边懒懒地答:“我不知道呀,这些东西都是盼夏给我弄的。要是没有她,我可能还没有现在这么漂亮。” 无词被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挠得痒痒地,待到那酥痒感觉消退些,他才道:“殿下不用那些东西也很好看。” 卫明枝偷笑顷刻才肃起声音:“你现在怎么这么会说话了?你知不知道,你以前说的话可是能气死人的。” 无词又不吭声了。 卫明枝也没有硬要他开口的意思,安静一会儿感叹道:“就算是三天以前,我都没想过我们能像现在这样。” “嗯。” “以后也能这样的对吧?” “嗯。” “我先同你说好了,你以后如果要去做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情,也得提前给我打个招呼,不许平白无故就不见人了。” “嗯。” …… “殿下,夜深了。” “我都没抱多久呢!” 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两个人一起从柜子里出来了。卫明枝一连过了好几天这样“声色犬马”的日子。 四月十二,后宫里摆了一场花宴。 这倒不是往年的惯例,而是今年皇后娘娘突发奇想的结果。原本这般宴会,参与之人都是各宫嫔妃,皇子公主却很少有露面的。 卫明枝也不大想前去周旋,索性呆在粹雪斋中继续“声色犬马”。 隅中时分,小饺子神色慌张地冲进内殿,气都还没喘过来便急忙道:“主子,不好了!容,容妃娘娘身边的,呼,那个,那个大宫女来找,说,说姝美人落水了!”他又狠狠喘口气,“圣上已经赶过去了,姝美人还没醒,现在有奴才说是容妃娘娘推她下水的呢!” 正在同无词练字的卫明枝立即甩笔站了起来,也没来得及思索便沉声问:“人在哪?” “赴了这花宴的嫔妃和圣上现在全都在姝美人的寝宫。” 卫明枝一路火急火燎地赶过去。 这又是一桩前世没有的事情——又或者说其实事到如今,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完全全地朝着一个未知的新方向去了? 她不得而知。 姝美人的寝宫外院全是人。 圣上坐在寝宫正门前的木椅上,正脸色阴沉地睨着阶下跪着的、衣着素净淡雅的容妃。 院内的宫妃奴才们分站在两侧,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姝美人怀孕至今还未足三个月,胎像正是不稳之际,若真出个什么好歹,推人的、办宴的、看护的……怕是没一个能逃脱责罚。 卫明枝进院时,沉寂的院内注意到她的人自然很多。 高位上神色郁怒的帝王也瞧见了她,却没有亲昵地唤她“小九”,而是一语不发,想是还在盛怒中。 卫明枝只好同院里的贵人们都行了个礼,最后跪倒容妃身侧,朝高位上的圣上道:“父皇息怒,姝美人现在还没醒来,是不是我母妃推的人只有等美人醒来以后才能知道。” 圣上冷哼一声,看向阶下站着的几个宫婢太监:“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几个奴才全是欺君不成?” 奴才们闻声立马被吓破了胆,诚惶诚恐地跪下就是一顿磕头:“奴才万万不敢欺君!” “你也听见了?”圣上这才把目光移回来,沉郁地道,“谅你一番孝心,孤不计较你先前之言,若你再敢为容妃说一句话,孤便连你一起算账。” 卫明枝从不曾被这么凶过,一颗心登时沉到谷底,此时容妃也偏头轻斥她:“枝儿,退下。” “母妃……” “退下。” 卫明枝只好咬牙起身站到一旁角落,小饺子想言不敢言地看着她的脸色,最后还是跟来的无词给她遮去周遭投来的打量视线、宽慰道:“待姝美人醒来后事情便自有分晓,殿下且耐心些。” 卫明枝垂着眼摇摇头。 她只是忽然有些寒心。 虽然她对姝美人 分卷阅读48 的印象是不错,可却也并不是十足地了解她的为人。若这一回的事情不是意外,而是早就被谁人设计好的呢?即使这个可能性很小——毕竟容妃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连皇子都没有,又能阻碍什么事情? 还有她的父皇,便是知晓登得高位之人必要练出一身凉薄的心性,但她也还是难过于他竟然这样不念旧情——毋宁说是他从来没了解过容妃的为人,所以一点小小的风声便会把表面的相敬如宾给瞬间土崩瓦解掉。 一院子的人也不知缄默地等待了多久,寝宫内才有太医出来回禀:“启禀圣上,美人醒了!” 高位上的帝王神色一动,起身欲入殿,殿门处却已经站着个被宫婢搀扶着的姝美人的影子了。 “月儿怎么不在榻上多躺一会儿?” 圣上皱眉,冷声就要问责随侍照顾的婢女,却被姝美人打断:“见过圣上,妾身没什么大碍,而且听闻外头闹的动静不小,便出来看看。”她说着注意到阶下跪着的一排奴才和容妃,掩唇有些惊讶的模样,“容妃娘娘为何跪在阶下?” 圣上一甩袖,怒意未消:“她推你下水,自是该罚!” “这话从何说起?”姝美人更是惊诧,皱眉道,“妾身在池子边时只觉得头晕眼花,并未有人推妾身下水呀。” 卫明枝闻言总算松口气,圣上的脸色却不是很好看,锐目扫向阶下跪着的几个奴才,隐隐含着震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奴才们的身子斗得跟筛糠一样,接连“砰砰砰”地磕头,在面前的石板地上都磕出了血来:“奴,奴才真的在姝美人落水时瞧见,瞧见容妃娘娘站在后头……” 姝美人几息明白过来状况,扯着圣上的袖摆:“圣上,想来是这些奴才隔得远没看清楚,误会了。” 圣上面色稍霁,望向阶下的容妃:“是孤错怪容妃了。”一抬手,“爱妃快快起身。” 容妃朝圣上叩首:“美人身子无碍便是最好的结果。”叩罢慢慢地站起身又行一礼,方仪态端庄地退到旁侧去。 卫明枝赶忙迎上去,扶着容妃正想张口说什么,却被后者的一个眼色给示意得闭了嘴。 圣上这时候已经把姝美人扶到木椅上坐好了,见她脸色尚还苍白,不由担忧地问:“月儿那时又为何会头晕眼花?可是宴上的吃食有什么问题?” “妾身也不知,那时也没多吃什么东西,好像就吃了两块……枣糕?” 圣上立即吩咐:“来人,将宴上的枣糕呈上来!” 未过多久便有宫女托着一盘糕点呈上前来。一旁杵着的太医适时取出银针开始验毒,见针身并未变颜色,又把糕点拿到鼻前嗅了嗅,最后掰出一小块揉成粉末,搓进了不知是用什么药材调成的水里。 药瓶里的水慢慢地颜色发红。 太医脸色大变:“圣上,这是右厥族的祭师才懂得炼制的毒,此毒无色无味,银针验不出来,而且中毒初时只会感觉头晕乏力,病症并不严重,若长期服用,恐怕会性命难保呀!” 院内所有人都是一滞。 圣上也带点难以置信地反问一遍:“右厥?” 太医跪下朝圣上磕了个头:“此言,臣敢拿性命担保。说来也巧,若非数十日前臣在宫外遇上良师,学了三天未懂的医术,如今恐怕也验不出来这般阴损之毒!” “下毒之人,其心可诛。”圣上满脸厉色地盯着药瓶内发红的药水,“给姝美人吃枣糕的人是谁?” 院内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慢步上前,朝阶上的圣上俯身:“枣糕是妾身端给姝美人的。” 再度出现在众目之下的容妃不卑不亢道:“但是妾身绝无害人之意,还望圣上明察。” 圣上未再像先前那般怒火冲头,只是眉头拧起,随即吩咐下去:“凡是做此糕点、碰过此糕点的宫人,全给孤找来!孤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宫中被今日之事这么一闹,彻底翻天了。 御膳房做菜的人被叫了大半来这院子,连传膳的宫婢都未能幸免,乌泱泱一群人连同容妃站在阶下,各执其词,半天也没找出一个有确凿证据能证明下药的人。 圣上头疼地揉揉眉心。 姝美人便在这时唤道:“圣上,妾身累了。” 圣上仿似这才记起来姝美人刚落水醒来不久,忙道:“那月儿进殿去好生歇息。” 姝美人被婢女搀起身,又看一眼阶下密密麻麻的人:“妾身这宫里全是人,搅得也够久的了,圣上不如先让他们都回吧,下药一事,后边可以慢慢查。” 圣上也是眼烦心躁,干脆大手一挥,禁了容妃的足,把所有掺和进来的奴才一刀切地扔去了辛者库做苦力、顺便等候审问。 圣上起驾回养心殿后,这院里的奴才宫妃们才陆陆续续地各自散去。 容妃被圣上留下来的太监看着回宫,卫明枝没能再上去与她说几句话,心中正闷着,欲离开时又被方才那搀着姝美人的婢女叫住: 分卷阅读49 “九殿下,美人有请。” 卫明枝顿脚回身,见那婢女恭恭敬敬,只一副传话的模样,眉头不禁微微一蹙:“姝美人留本宫做什么?” 婢女屈膝:“奴婢不知。” 卫明枝满心疑惑,想到容妃被禁足,或许姝美人找她就是为了说下毒之事呢?她站不住了,留无词和小饺子在外头,便只身随那婢女入了殿。 姝美人正靠卧在榻上,听得脚步声随意挥手屏退那婢女,这才好整以暇地和殿前的卫明枝对视上。 “美人找我有何事?”卫明枝因容妃一事心中正是忧急,也没与她客套,问得开门见山。 姝美人弯唇向她一笑:“简单,不过是想问九殿下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将军府的药方。” 卫明枝被这一语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九殿下心里必定想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姝美人不紧不慢道,“告诉九殿下也无妨,是因为九殿下身边那个皮相生得很是好看的小太监喏。” “无词?” 卫明枝倒吸口凉气。也是,除了无词和路上遇到的那个小神医,她根本再没把药方给第三个人看过。 “他,他……” “九殿下不要多想,唔,该从哪里同你说呢?” 卫明枝强自镇定下来,直接问:“你是如何同无词有联系的?他为何会告诉你这件事?” 姝美人很有耐心地答道:“我还在宫外的时候,有一年与他遇见过,那时教我琴艺的师父与他的父亲正好是旧识,而且你也瞧见了,他那张脸生得那么好看,我想不记住都难,只可惜,再见到他居然是在这宫里。”她仿佛是真心实意地为无词的遭遇叹了几口气。 卫明枝记起来无词刚入宫不久时发生的事:“所以,那天夜里在御膳房,你叫人掌灯也是因为认出他了?” “对。”姝美人诚实地颔首,继续道,“至于他为何会告诉我这件事么,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这样,我说几个问题,说完了你应当都能理解清楚了——” “你可知下毒之人是谁?” 一上来就是最重要的问题?卫明枝懵懵地摇头。 姝美人点头表示了解,指了指自个儿给她答案:“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一滴(脑汁)也没有了 灵魂出窍.jpg ☆、原因 下毒之人是, 姝美人自己? “你为何要……”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之所以我要下毒,是为了嫁祸给一个人。” 卫明枝深吸口气,勉强跟上她:“谁?” “江妃。”姝美人两指卷着胸前垂落的几绺青丝, “而要嫁祸给她也是因为她是江家人。许多天前,我无意间从圣上服用的参汤里验出来源于右厥族的一种毒,那种毒比我今日所用的还要阴损许多, 长期服用它会致使人神志不清,最后宛如一个痴儿般死去。” 居然有人胆敢给当朝天子下毒? 卫明枝震愕间不由得回想起上一世元化十五年的那场政乱:在那一年,父皇的身体的确是每况愈下, 几乎是日日昏睡, 即便是有神智清明的时候,也难以集中精力深思政事, 因此脾气愈发喜怒无常……难道这件事情并非自然发生, 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而且还是从五年前便开始了? “那下毒之人,可是和江家有关系?” 姝美人点点头:“不错。我起初并不想打草惊蛇, 所以没将这件事情揭露出去,暗地里一查却查出点不得了的东西。那江大将军, 在外头竟然养着一个毒师, 而这毒师, 就恰巧是圣上参汤之毒的炼制者。” 卫明枝把事情堪堪串了起来:“那毒师炼药的药材是将军府去给他取的,所以我手里那张药方,里头便有炼毒的几味药材。” “对。更为要紧的是, 九殿下手里的药方,是将军府的大管家亲笔所写, 字迹可错不了。” 卫明枝兀自安静良久,还是疑惑:“可你为什么还要演今日这出戏?直接问我要到药方,告诉我父皇就可以了呀。” 姝美人笑了笑, 眼眸都弯了起来:“九殿下,这天底下,能炼出右厥族祭师的独门毒.药之人,可并不好找啊。而且南卫与右厥族中间还隔着一个沃土千里的北齐,能学到这般毒术之人,大都不会在南卫国中,也大都不会是寻常的北齐百姓。” “那毒师是齐人?” “嗯,还是不一般的齐人。”姝美人眯眼看她,“所以九殿下猜猜,江崇大将军和北齐,是什么关系?” 卫明枝攥紧了拳头。前世那场政乱,缘因北齐派兵压境,她的父皇把虎符交予镇北侯,只在皇城中留下一支禁军。 谁知镇北侯得到虎符后不率兵抗齐不说,还带兵围了整座京城;而在京城皇宫内的禁军也大半都被江崇大将军暗地里收买策 分卷阅读50 反。 那时的南卫皇城内忧外困、风雨飘摇,无词领了一堆残部同城外的镇北侯军斡旋,皇城内则是由几个将领拼死护着。 皇城内乱之下,没有人再去在意边境的北齐。而北齐是否真的挥师南下,卫明枝身死过早也并未有所耳闻。 所以是不是镇北侯和江崇大将军的反贼阵营里,还要再加上一个北齐? 姝美人这时又吹吹指甲,道:“如果后头真有这样大的干系,那么圣上参汤被下药一事便不能这么早被暴露,一片迷雾的时候把蛇惊走了就不美了。” “再说江大将军为何做此谋逆之事?料想定是为了保江家家势,这样一来江妃所出的两个皇子便很有可能与他沆瀣一气,图谋皇位——我要嫁祸给江妃,便是想要为圣上寻一个不打草惊蛇、却能疏远江家的梯子,顺带将查到的东西向圣上和盘托出,之后的事情便不必我操心了。” 姝美人最后看向卫明枝:“如此九殿下可明白了?” 卫明枝慢慢地点了几下头。她的眼神有些复杂:“我却没想到,你竟然能为我父皇做到这一步……”就算是全部筹谋好的,可身怀有孕,还是头三月,落水也必定少不了危险。 姝美人轻笑一声:“我本不过是个身若浮萍的女子,幸得圣上不弃,才能过上如今锦衣玉食的日子。” “药方我会找人送过来的。” 卫明枝深深地看她一眼,才行礼退出了寝宫。 直到回到粹雪斋、卧在美人榻上,卫明枝还有些晃神。 她想到,就算是要嫁祸给江妃,那姝美人又为何要用右厥族的毒?这样不会使江家更警觉吗? 还有,姝美人也说了天下会制右厥族祭师的独门毒.药之人并不多,那她手里的右厥族的毒.药是哪里来的? 卫明枝正冥思苦索着,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声音:“殿下,把手伸出来。” 她下意识地把右手给伸了出去,这才瞧清楚美人榻旁正蹲着一个无词。 无词的手里拿了一块湿巾,托起她的手给她细细擦拭起来。她先前听说容妃的消息的时候心下惊急,没多想就把蘸墨的笔给甩在一旁,因此手上沾了点墨迹,而且过了这么久,那墨迹也早就干了。 他擦拭的力道并不重,就好像她擦雁翎枪时那样地小心翼翼。 卫明枝瞧着他微垂的眼睫在下眼睑处投落的鸦青色的影子,语气莫明地开口:“你同姝美人早就认识?” “曾在宫外见过一面。”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给她擦完手后抬起眼来:“殿下没问。” 卫明枝被噎住了。好似也是这个道理?她抿抿唇又出声:“那她查到的那些事情,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嗯。” 难怪,前几日拿药方给他看时他还十足淡定地告诉她“不必忧心”。卫明枝想到这里欲捶他,又怕自己控制不好力道,只好憋住,继续问:“她今日为何要用右厥族的毒,这样不是更会打草惊蛇吗?还有,她的毒又是哪里来的?” “用此毒有一个好处,只要江家拿不到此毒验比,便可以怀疑江妃娘娘是截了投给圣上的药来加害姝美人。而这回宫中能有御医验出此毒,他们必然再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便能拖延他们作乱的时间。” 过一会儿,见卫明枝眨眨眼好似是想通了的模样,无词才接着道:“至于此毒的来历,姝美人在宫外曾拜过一位师父,她那位师父便是行医用毒的高手。” “可她不是学的琴艺吗?” 无词顿了顿:“她那位师父也会弹一点琴。” “原来是这样。”卫明枝舒口气,“好吧,我待会儿就叫盼夏把药方给她送去。” 如此一来她也可以彻底省心了。她本来孜孜汲汲想要挖出来的江崇大将军的把柄,现如今已经暴露在她父皇的眼皮底下,想来查到镇北侯头上也只是时间问题。五年后的那场政乱看起来可以提早被遏止了。 虽然这一世的许多事情都有变动,但也并非全是坏事。 其后两日,辛者库被贬去做苦力中的一个奴才果不其然被查出了下毒的线索,圣上又顺藤摸瓜地揪出了江妃的“罪责”,至此,容妃的禁足令取消,而江妃也因为“加害皇嗣”被打入了冷宫。 一场后宫乱事渐渐地蔓延到南卫朝局。 ☆、赏樱 四月十五, 卫京城郊的红樱花期将尽。 这日一大早,卫明枝便带着无词出宫直奔城郊樱林。之所以她能生出这个主意,还要多亏了那日在将军府时江元征对她的邀约的提醒。 仲春时节, 天气尚不十分炎热,兼之白日未当正空,拂过面颊的风都是温温凉凉地。 城郊樱林的小道上已经零零星星地漫步着许多人。年轻男女有之、耄耋之年的夫妇也有之、吹着风车捡着花瓣的稚童更有之。 卫明枝一掀车帘便能瞧见满目樱红色的花瓣, 纷纷叠叠,如墨似画,浓淡相宜, 分卷阅读51 淡风吹过, 道上之人便会落得满头春色。 她心情颇好地提裙跳下马车,往樱林中走去, 而且是避开人多的地方, 专门拣人少的小路走。 没一会儿林间的谈笑嬉闹声便渐渐听不见了。 卫明枝这才顿住脚步,回身一瞧, 无词果真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他今日出宫穿的是常服,素色底衣玄色外袍, 身量颀然, 衬着身后的一片樱色格外好看。 卫明枝抬手拨了拨耳边垂落的一根樱花枝, 眼眸看着无词:“你说,我在这儿折一枝花会不会不大好?” “这林子并无主人,只是一枝花, 折与不折全凭殿下喜欢。” 卫明枝心想也是,便轻轻地掰下一根细枝, 枝头上还挂着三朵薄红的花儿。她拎着这花枝行到无词跟前,却没送给他,而是偏头给他别到了耳后去。 他的肤色本就挺白, 面相还不是威猛魁梧的那种,耳上别着红樱就宛如一个世家小姐般,虽然这位“小姐”身量高了些、体格也偏劲韧了些、眼眸更是清冷峭厉了些……若是换上一身桃色裙裳,效果应当比现在要好很多。 “咳,你不许摘下来。”卫明枝抿着笑,极力按压下心头一瞬间蹦出来的想法,见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又补充道,“见着人了才能取下来。” 无词到底还是没逆着她的意思。 卫明枝这时又迈开步子漫无目的地走,这回她把无词拉在身侧,所以一路都有很多话。 “你可数过你现在欠我几朵花儿了?” 无词答道:“四朵。” 她点点头:“往后你要还,必定不能还我摘过的,你要自己想。” “唔,记下了。” “还有,我喜欢颜色艳一点的花儿。” …… 正走着,眼前的樱树林里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两道人影。 卫明枝走近些定睛一看,居然是容小世子和另一个她并不认识的姑娘,她连忙把嘴巴紧紧闭上,并且回头示意无词也不许再说话。 无词颔首的同时,把耳后夹着的一枝花给取了下来、握在手里。 卫明枝好奇心作祟,想再走近些听听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又觉得偷听人说话不很礼貌,犹豫再三之下只好立在原地,仔细地观察起不远处的情况来。 容小世子正挠着头一副很苦恼的模样,而他面前的那个女子则生得人高马大、英气飒爽,面上表情却仿佛很坚定。 两个人嘴唇一张一合,片刻之后似是结束了谈话,那女子眉间失落颓丧地转身离开。 卫明枝憋得不行,见此情状总算能上前去问个究竟。 容小世子被她忽然的拍肩吓得不行,连蹦带跳地往后缩了好几步才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喘出气来:“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儿?” 卫明枝指指脚下:“这儿是草地,走路当然没声。”说着挑眉望他,“倒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害怕的样子?方才那女子是谁?你同她说什么了?” “你都看见了?” “是呀。” 容小世子把捂着心口的手放下来,叹了口气:“她就是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个,茶铺老板的女儿。” 卫明枝兴味盎然:“难不成她今日是特地来找你表露心意的?” “算,是吧。”容小世子道,“我方才同她又好好地说了一遍,还把利害关系都与她说清楚了,她也答应往后不会再给我添麻烦。” “这样就好。” 卫明枝稍稍安静顷刻,又问:“你就不打算去喜欢一个姑娘试试?” 容小世子顺嘴反驳:“姑娘哪有银子好玩儿?” “姑娘当然不好玩!”她甫一出口觉得此言不对,立即改道,“姑娘才不是用来玩的。” “……行吧,你有道理。” 卫明枝方才顺心,继续未尽的话:“只是我看京城里如你一般年纪的小公子,好似家中父母都在给相看亲事了。” 容小世子闻言愁眉苦脸地,又闻她问:“我外祖没给你相看?” 他立即就要拉人共沉沦:“圣上也没给你相看?” 此问一出周遭的空气都仿似变冷了稍许。容小世子心大地搓了搓手臂,还疑惑:“我怎么记着今早的天儿不是这样的呀?” 卫明枝不欲再和他互相伤害了,挥挥手同他道个别,带着无词走远。 不过容小世子那个问题,最近的答案是“没有”——先前姝美人有孕一事把春猎生生打断,未过多久又揭出了更大的祸事,圣上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也当然没有闲心再同公主们相看什么驸马了。 四五月,卫京城的天儿逐渐变得热了起来,卫明枝已然除下罗裳和薄外衣,换上一身轻巧似云霞的纱裙。 这两个月里,她上学堂也不再时时走神,加之拥有重来的记忆和无词在侧偶尔的指点,因此学业进步飞速,竟早了前世将近两年的时间结束课业。 朝堂内的局势也发生了微妙的变 分卷阅读52 化:原本气焰大盛的五皇子党被逐步冷落,而太子却重新得到了圣上的青睐和重用—— 六月中旬,圣上西行避暑之际,将朝事全权交由太子打理,从旁协助的大臣除了雷打不动的江崇大将军外,还被圣上塞进来几个与其政见不同的老臣;至于五皇子,则是只能赋闲在府中吟诗作画了。 卫明枝和卫明琅这一年被卫皇带在了避暑的队伍里。 这是个叫人不怎么高兴的消息。 有了上一回春猎的前车之鉴,卫明枝很有理由怀疑:她父皇在暂时将京城那一摊子烂事搁置下后,会把今年的避暑之行走成前几月春猎的样子。 料想卫明琅也会和她一样不高兴,因为这一次江元征并没有随行避暑。 十八那日,在彻底交付好朝中事宜、布好暗罗密网后,圣上前往八百里外的避暑山庄的行程随即被提上来。 卫明枝离京前夜,还特地把几个月前那小神医送她的药囊给佩戴在了身上,心想这天儿愈发热起来,在外头住宿蚊虫必定少不了,这药囊一股子药味,说不得还能用它来驱赶蛇虫鼠蚁。 翌日出行时,卫明枝透过马车车帘往外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从前她曾经在京郊校场里见过的女教头。女教头骑着高头大马、腰间佩剑、一身戎装,跟在护行的将领后头满面的英姿勃发。想来也是随行护送的兵将之一。 这一路,皇家队伍走得很是缓慢,马儿们的蹄子悠悠地踏在黄土地上都溅不起来壮阔的烟尘。 只因避暑队伍里有一个身娇肉贵的姝美人。 姝美人有孕已足三月,距离临盆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距离,因而圣上也把她带在了身边。只是美人孕体毕竟娇弱些,队伍也只好是缓下速度慢慢地挪进了。 走到这日傍晚,一行也不过是挪到京城以西的一座稍繁华些的城镇中落了脚。 打点的仆侍将客栈包下后,卫明枝被店中小二领到一间厢房中。 虽然今日她耐不住坐马车,其间也曾出去骑了一小段马儿,但晃荡了一日脑子还是略有点糊涂的。待到冰凉的清水浇打在脸上,她才感觉整个人的神思都清醒不少。 歇息没过一会儿,无词扣门送饭食。 卫明枝前去开门时还挺诧异:“怎么是你?盼夏呢?” “是她叫我送来的。” 兴许是这两月她在粹雪斋殿内行事毫不遮掩避讳,盼夏约莫学会要成人之美了。 卫明枝不大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把无词放进来,在他开盒往外取菜的时候,她慢吞吞地走到他身后问:“你吃过了吗?” “还没有。”无词最后把筷子摆放好,回眸看她,“殿下先用,我待会儿回去吃。” “这,多麻烦呀。”卫明枝负手踮脚道,“你不如就留下与我一起用膳吧。” 无词略好笑地给她敲敲食盒,骨节与盒木轻击发出两声清脆的“笃笃”,声音也是酥沉好听地:“这里头只有一副碗筷。” 卫明枝被这话噎得顿了下,不是很满意,“怎么这样?”她想了想又道,“这地方离京都不远,我幼时曾经来过,这里不如京都管得严,天黑以后还有夜市,索性我也不在客栈里吃了,带你去逛逛夜市如何?” 无词沉沉地看她片刻,应下,收拾好碗筷后与她一前一后地踏出客栈。 此时客栈里宿着的贵人们大都在房中用膳,门口驻守的兵将见她要出门,也只是略微迟疑了瞬便给她放了行。 门外天色方擦黑不久,天幕还不是完全的漆黑颜色,而是墨蓝的,宛如成衣铺子的绸缎一般。缺了小半角的月亮今夜尤其明朗,连一丝云霭遮挡也不见,风的温度仍未全数降下来,稍有点发闷。 卫明枝领着无词走了没多久便撞进一个街市。 五颜六色的灯笼挂在街道的角角落落,照亮了临近河水、摊铺景象和行人脸色。 “你想吃什么?”她揪上身侧之人的袖摆,免得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与他走散,眼眸却越过人群间的缝隙四处瞅着,似想寻出什么宝贝来。 “殿下挑自己喜欢吃的就可以了。” “那就吃那里的油酥饼,还有那儿的豆糕,还要那边的馄饨!” “嗯。” 卫明枝便拽着他买了两块饼、一袋豆糕,最后在馄饨铺子的空桌旁坐了下来。等馄饨熟的时候她把买来的吃食都尝了几口。 “这豆糕是红豆做的,甜得正好,不会叫人发腻,而且豆香很浓,入口即化;这酥油饼炸得很脆很嫩,芝麻也放得很足,吃起来特别香。”她把饼和糕都形容了一遍以后,便将剩下的东西递了过去给无词,“你尝尝。” 无词在她的注视下把吃食一一尝过。 卫明枝托腮瞧他吃东西的模样,慢条斯理地,面上表情也看不出喜恶,她叹了口气。 无词手上动作一顿,“殿下有何烦心事?” 她手指搓着手底下的桌子木,略显颓败地道:“我在想,怎么把你养了这么久你还是一点 分卷阅读53 都没有胖呢?”她一样样地数,“药膳也做了,滋补的东西也吃起来了,而且我见你吃得仿佛也不算少,可那些东西都到哪去了呀?” 不待无词说话,她自顾猜测道:“难道是你每日思虑事情,把它们都损耗掉了?” 无词顺着她:“兴许。” “那可怎么办?”卫明枝把手托上腮帮,一副苦恼模样,“我又不能叫你不动脑子。” 无词微微叹息了声,承诺:“我往后会多吃一点的。” 卫明枝这才被说得满意起来。 这时铺子的馄饨也被端了上桌,两碗馄饨摆在两个人的面前,腾腾地往外冒着热气,把对方的面容都模糊了些许。 卫明枝夹起一只馄饨,呼呼地吹了几口气,闻着香味便忍不住下嘴咬,浓烫的汤汁沾了她满嘴巴,唇色也被烫得嫣红嫣红地。 好似海棠颜色,又好似红梅。 无词垂了垂眸,偏生对面的人还一副浑不自知的模样,一个劲儿地催促他:“你快试试呀,真的很好吃!” 他提筷夹起碗里的馄饨,等到馄饨凉后才放入口中,眼睛却一直没抬起来,只是咽下吃食,而后回应了对面的姑娘满目的热切:“确实挺好吃。” 卫明枝眼神一亮,暗暗记下“无词约莫喜欢吃浓汤馄饨”这个新发现,用食也用得更香了。 二人正吃着,这馄饨铺子又来了客人。 卫明枝本没有分神在意,只闻得一声震天的钝器击桌板的声响后,方把脑袋从汤碗里昂起来。 这铺子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都光着上身,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地。钝器击桌的声响便是因这二人把两柄看起来就重量不菲的铁锤给搁在了桌面上,震掉了筷子筒也不捡。 她还留意到,这两个壮汉的肩上,都纹着一只青墨色的飞鱼图案。 摊子里的人一见这阵仗便连馄饨也不吃了,皆急匆匆地留钱离开,甚至于连摊子旁近的行人都自觉地避开这处三丈远。 馄饨铺子的老板也被吓得哆哆嗦嗦,颤着腿上前“迎客”:“两,两位爷,小铺是真的没什么好东西可招待的啊!” “啰嗦个锤子,给爷上十碗馄饨!”壮汉不耐地道。 老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忙声应着“是”,旋即回到灶前颤巍着手给那二人做起馄饨来。 卫明枝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二人肩上的飞鱼纹身,蓦地想起来点东西:前世她也曾听闻东南一带有流寇作乱;这一世,当初去校场那回,她外祖还因为这件事情特地去找过一个校尉。 且听说东南一带的流寇也并不是完全散乱的,而是大多数都归于一个名叫“飞鱼会”的民间帮派。更听说凡是要加入这个帮会的人,都要自愿地在身上纹一个飞鱼图案。 这铺子里横行霸道的两个人,莫非真是飞鱼会的人不成?可是那些流寇不都在东南一带出没吗?怎么在这里也有? 卫明枝正有些出神,耳畔忽有壮汉粗犷的声音响起:“那边那个水灵的小姑娘,看你爷看这么久,怎么,还没看够?” 她回神一望,远桌的一个壮汉已然起身朝她走来,脸上还尽是垂涎的笑:“若是看不够,我们也可以另找个地方慢慢看,你觉得如何啊?” 无词闻声放下了手中的木筷,脸色在馄饨的热气中都能瞧出来十分地冷戾了,可还不待他转身,卫明枝便已经一把抓起手边的筷子筒朝那壮汉掷了过去。 这举动颇是出人意料,那壮汉没来得及反应,被“哐”地砸了个正着。 馄饨摊子周遭的人霎时更加稀少,人群远远地聚着都朝这处张望过来。而那正在煮馄饨的摊子老板也一个激灵蹲身躲在灶台后,再也看不见影子。 剑拔弩张。 坐在桌旁的另一个大汉见势不对就要上前帮忙,却被那满嘴荤话的大汉抬手制止住,他眸闪精光地瞧着已经站起来撸着袖子的卫明枝,嘴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有胆子啊,够劲儿。” “是个男人你先站那儿别动,待你爷爷我把人安置好再来同你算账。”卫明枝一点亏都不肯吃,在“爷”的辈分上拔高一截,变成了“爷爷”。 大汉哈哈一笑,竟也真的没动。 卫明枝这才把无词从座儿上拉起来,给他挑了个摊子角落叫他安全地躲着,见他面色不很好看还哄了一句:“我三脚就把他撂下。” 无词瞥那两个壮汉一眼,轻声道:“殿下小心。” 卫明枝应下,挽好袖子站到那大汉跟前的时候,那大汉还当她是碗馄饨似的,满脸馋意地瞧着她:“将你那小情郎藏好了?爷看他那副弱不禁风的身板,待会儿可别被吓倒了。” 卫明枝懒得与他废话,捏着拳头便揍上去。 这壮汉身子看起来魁梧雄壮,动起武来却是个门外汉,是以卫明枝果然几脚便踹中他软肋,把他制服得动弹不得。 另一侧观战的大汉这时也坐不住了,拎着铁锤便砸上来。 卫明枝倒是闪避及时,被她制服在地的壮汉 分卷阅读54 却遭了殃,竟是被他的同伴砸断了腿,呜呼哀嚎不断。 “噗嗤。” 她没忍住笑出声。 砸人的壮汉面色黑青黑青地,轮着铁锤又朝她砸来。馄饨铺子里的木桌长椅接二连三地被他砸毁殆尽,一片狼藉。 只是铁锤的分量毕竟不轻,那壮汉轮了几锤子后力气也流失得厉害,卫明枝瞧准时机趁他力竭之时又反手一个手刀,将他砍得一个踉跄,脚也抬起飞扫过去,把他手上的铁锤给踢出老远。 没了武器的第二个壮汉也很快被她揍趴下了。 在围观百姓的一片呼喝声里,那馄饨铺子的老板很识眼色地找出一捆麻绳上前,战战兢兢地递给卫明枝:“女,女侠,绳儿。” 卫明枝对这称呼颇为受用,微一点头,便接过麻绳把那两个壮汉都一并捆了个结实。 起先说荤话、后来又不幸被同伴砸断腿的壮汉翻着白眼嚷嚷威胁她:“我们可是飞鱼会的人,识相的,你赶紧把我们放了,不然帮主计较起来,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真是飞鱼会的,那我更不能放你们走了。”卫明枝把麻绳紧紧在手上绕了几个圈,还耀武扬威地扯了扯,两个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壮汉立即被她扯倒在地,姿势别提多难看。 “而且你们武功这么外行,爷爷我料想你们在那个什么帮里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还拿你们帮主威胁我,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卫明枝说这话的时候,无词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打量她几眼不见有事,眉眼间的忧戾之色才缓和下来。 “殿下,可是要把人带回客栈?” “当然了,也好让我父皇看看,这民间的飞鱼会,是如何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 她口中“父皇”这词一出,两个被绑的壮汉和围观之人都一时怔住,还是那两个被绑壮汉最先反应过来,连连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什么“小的有眼无珠不识公主殿下大驾”“小的色.欲熏心这就自剜双目”云云,张口就来。 卫明枝听得耳朵嗡嗡,索性叫无词找来两块抹布把他们的嘴给堵上了。 付好店家损失的银子后,卫明枝便牵着两个被绑的壮汉一路返回客栈。早先馄饨铺子打架的动静已经在整条街上传开,因此回客栈的途中少不了街道两旁百姓的指点围观。 这也算另类的游街示众了。 卫明枝心想,都是他们自作自受的。 “殿下,这么缠着,绳子会勒手的。”身侧无词忽地道。 卫明枝听得此言把手里的几圈麻绳给他递过去,“那你来吧。”无词正要抬手,她又倏忽把手一收,脸上尽是机灵的谑笑,“你又北北不会武,让他们逃走了怎么办?” 无词抿唇。 却闻她道:“要是换你勒手我又该不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加今天的双更合一请查收哦~ 另外,以后更新时间就固定在晚上十二点了,要是有事我会在评论区请假。 ☆、遇袭 客栈正厅内。 圣上坐在梨木椅上, 身后恭敬地站着一排身着轻甲的将士,其中还有那女教头。厅里四角都燃着蜡烛,圣上手边的桌案上也点了一支, 明光将整个内室都照得亮堂堂地。 卫明枝把手上扯人的麻绳撂下,朝前给她父皇行个礼,而后便领着无词退到一侧去, 观望起她父皇审人来—— “飞鱼会的人?” 圣上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两个跪在他跟前的大汉却被震慑了魂魄般地伏身在地,横肉颤着, 连声儿都不敢吱。 “东南一带的流寇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这话一问出, 立即有将领上前一步半跪下地行礼答道:“回禀圣上,微臣前几月曾前往东南一带抗击流寇, 颇见成效, 只是仍有一小部分流寇未被押捕到,最近几月他们似乎已经朝西北渗进。想来这二人便是其中的漏网之鱼。” 圣上眯了眯眼, 手指轻扣木椅扶手:“那这飞鱼会的起事之人,陈爱卿可有查找到他的下落?” 陈校尉诚惶诚恐地答:“微臣惭愧, 这飞鱼会的帮主一直以来藏形匿迹, 从未正面与人打过交道, 微臣无能,未能将其捉拿归案。” 圣上静思须臾,也并未责怪什么, 只是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紧接着唤来另一个侍从:“此地的父母官任凭流寇欺压百姓, 你带人将这二人押送到衙门去,彻查此地官员的作为,若有一处不当, 只管将其革职后再来与孤禀报。” “臣领旨。” 一夜的闹剧至此收官。 卫明枝临回房前还受了圣上一顿夸赞。 然而这点小事未对避暑的行程造成什么影响。翌日,除了被留下彻查官员的侍从外,客栈里的所有人还是按照原来的准备,清早起身出发了。 傍午时,队伍在山脚小道上停下休憩,御厨起灶架锅,烹煮起这日的 分卷阅读55 午膳来。 卫明枝在马车中睡得迷迷糊糊地,被无词温声唤醒时还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 “快要用膳了,殿下可出去走一走,待会胃口会好些。” 她便端坐好整整衣裳,听话地下马车,寻了处清净的树荫,在那底下来回踱起步。无词倚在她附近的树干上,眼眸眺着另一方的树林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明枝边走边看他,突然见他眸色一凝,她还没询问出声便有感身后忽凉,当即一个闪身避到了树后去。 “铛铛铛!” 是利箭没入木料发出的一连串钝响。 卫明枝心中大惊,不由骇急地回眸眺望,好在无词是没什么大碍,那些流矢全都钉在他身边或远或近的地方,他身上倒是不见一丝伤痕。 另一边的树林里随即窜出来一群黑衣蒙面、手上挥刀的人。这群黑衣人二话不说便蜂拥而上,像是要对整个队伍里头的人都赶尽杀绝般。 “有刺客!” “护驾!” 军将们扯着嗓子嘶吼,一时间刀光剑影,混乱不堪。 卫明枝慌忙上前拉着无词往身后的树林里逃去——黑衣人人数不少,队伍里的将士们一时半刻恐怕不能完全应付下来;而方才她为了清净又是挑了个没人看管的地方,现下所有人都被冲散,想要回去与大部队一同抗敌也不太现实;瞧那些黑衣人的架势,这队伍里的所有人他们都是不会放过的,无词又是不会武的,想来将士也不会费心护着一个小太监。 那还不如带他跑得远远地,先把他藏好了再说。 一路疾行,待到身后兵刃相击的声响减弱不少,卫明枝才停下来把无词拉到一株粗壮的树后躲好。 她微蹙眉头,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瞧一眼盼夏,又恐自己一走无词这处会出问题。 正纠结不安着,她忽然感觉腰上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便被无词带倒在草地上。利箭钉入泥地的闷钝声又出现在耳侧。 无词一手垫着她的后脑,一手撑在她颈边,语速稍急却平稳、又轻又低地道:“这林中也埋伏了人,不过不多,殿下要当心。” 是了,一边的树林是冲锋上阵的,另一边的树林则是清理被逼退的漏网之人的,她先前怎么连这点都没考虑到? 而且方才那具有警告意味的一箭……很明显是他们被注意到了。 想到这里,卫明枝立即拍了拍身上之人的肩:“你快起来!”要是再来几支箭他怎么能避得过? 无词起身时,她也拔起身边的箭矢跟着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四周环顾着,不出意料地瞧见了持刀朝这处逼近的黑衣人。 不过也正如无词所言一般,黑衣人的人数并不多,只有四个,其中一个手里还没刀,而是握着一张弓,背上的箭筒里却已经空空如也。 打头阵的黑衣人此时观察清楚了她的衣着配饰,冷声吩咐道:“是皇家的,杀!” 几个黑衣人闻声而动,同时挥刀朝她攻过来,卫明枝立即把无词推开,同那几个黑衣人战在一块。 她起先是用手上那支箭划伤了一个黑衣人的手,抢过刀后便如鱼得水了起来,未几那四个黑衣人的身上就都挂上了彩。黑衣人见势不敌,还很有可能折命在此,很快互换眼色溃散而逃。 这些人忒狡猾!这样一来别说四个,她能活捉到一个便算了不起了。 卫明枝咬牙眯眼,猛力掷出手里沾血的木箭,只听“唰”地一声,其中一个奔逃的黑衣人便跪倒在地。 掷中了! 她赶忙上前查看,箭矢倒未伤及那黑衣人的性命,只是将他的腿射出了一个血窟窿。黑衣人额间冷汗直冒,瘫倒在地喘着粗气。 卫明枝松了口气,撕下裙摆的布条便要把人捆起来,却在这时一只骨节匀称的手伸到了她跟前来。 无词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到了她身侧,眸色凛冷地看着方才在打斗间、她衣裙上被不小心划开的一道口子,伸着手道:“我来。” 卫明枝虽然不明白绑人这件事情有什么好争的,但也还是乖乖地把布条交到他手上。 她眼瞧见无词蹲身给那躺倒在地的黑衣人的双手绑了个复杂的结。这结绑得很紧,也很怪异,还穿过了指缝,最后收力的时候那黑衣人的十指都蜷缩了起来,脸色也更白了。 无词最后又撕了块布条把他的脚也绑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卫明枝还蹲着身子仔细地观察着那个结,一脸奇异之色:“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绑人的法子,你是从哪儿学的?” “曾见过一回。”其余的却不欲多说了。 卫明枝估摸着这可能又和他所说过的“不能告诉她”的事情有关,也没有逼问,换了另一个问题:“我方才想了一下,你的耳朵好像特别灵,不仅能听得出这林子里有人,那一回在御膳房的时候,有人来了也是你告诉我的,还有那一回我送你糖,你应当也是听到了声音才开窗的吧?” “嗯。”无词应她一声,又提醒道,“ 分卷阅读56 殿下该起身了。” 卫明枝被他一说才发现自己已经蹲了许久,她站起来动了动,腿稍稍有些麻。 这时林中传来呼喊的声音,却是一阵阵“九殿下”。 约莫是小道那边已经平乱了。卫明枝心下微定,忙高声应道:“我在这儿!” 持刀佩剑的人很快循声寻来这处,寻人的人群里头还跟着一个盼夏,盼夏倒是无碍,除了发髻有点散乱、眼眶还略微发红以外。 她一见卫明枝便奔上前来:“主子可有被伤到?” “我没事。”卫明枝愧疚地看着她,“就是方才一时情急,没来得及去找你。不过我想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队伍里的人应当都眼熟你,也会护着你几分的。” 再说不长,那被绑的黑衣人经由士卒们连扛带拖地弄回了圣上所在的地方。 马车车队已经是一片狼藉,有两驾马车的马儿都被砍断缰绳不知所踪了,车厢也大都是千疮百孔似个刺猬般。 一队兵卒正在清理着地上的尸.体残骸,腥红遍是,还有女婢不忍观看扭头去一边低声啜泣着。卫明琅被保护得好好的,但也是脸色惨白,秀眉不展;反观一旁的姝美人倒是从容镇定许多,身侧还有太医在为她把脉。 圣上见得卫明枝安然无恙地从林中出来,方缓和脸色,眸底震怒却是没有消减。 此处连同卫明枝所抓的,现在跪在圣上面前的,一共剩下三个活口,只是这剩下来的三个人没被逼问多久便纷纷毒发身亡,场面一时寂静得可怕。 沉默中,陡然有清理尸骸的士卒喊道:“是飞鱼会的人!” 原来是他清理尸骸时,不小心把遗骸的衣裳给扯破了,露出来那黑衣人背上的飞鱼刺青。 又是飞鱼会,而且人数还这么多,怎么看也不像是从东南一带溃逃到这里的残兵败将。卫明枝蹙眉想道。 圣上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去,冷眼厉声道:“这些流寇恐怕早已不止扎根在东南一带,陈校尉。” “臣在。” “速速告知当地以及附近几州几县的官员,彻查此事,必要将这群逆贼斩草除根。” “臣领旨。” ☆、夏夜 一行人在原地耽搁了约莫有一个时辰, 待到旁近县内的官员领着必要的车马行囊赶来、收理好满地杂乱,才又重新踏上行程。 剩下的两日,遇袭地周边的各州县也抽调了士卒前来护驾, 避暑的队伍前所未有地壮阔浩荡,许是这气势过于骇人,途中倒再未遇上什么惊险之事。 第三日傍晚, 浩荡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南卫皇家的避暑山庄坐落于两州交界的山腰上,山脚还立着一座饱经风雨的古刹,途径古刹上山时能听见古刹内传来的隐隐诵经声和阵阵悠远的铜钟鸣响。颇有一种世外之感。 登得再高些, 古刹的动静就减弱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夏日丛林间清亮不齐的蝉鸣,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鹊鸟振翅飞过, 在夕景下呈现出一派祥和。 在避暑山庄落脚后, 圣上吩咐人办了一场简单的晚宴。 卫明枝洗漱打理好自己进入晚宴正堂时,堂内的席座上已经坐了许多人, 卫明琅也在其中,还有几个卫明枝并不认得的年轻男子和一位鹤发白须的老人家。 她心中做过计较后朝堂里的人一一问过礼, 才随着引路侍女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晚宴还没开始, 她便算是饿着肚子也不能动筷, 只好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发起呆来。她赴宴之前已经吩咐盼夏带无词去用膳了,也不知没她在旁看着,无词会不会随意应付了事。 没等多久圣上终于携着姝美人姗姗来迟, 接下来便是一番场面话。 卫明枝也从这一句句场面话里了解到:原来那位鹤发白须的老人家是先帝时最得重用的李丞相,也是她父皇年幼时的太傅;而跟在这位老人家身后的几个年轻男子, 则全是他的孙儿。 李丞相已于十余年前告老还乡,而他的家乡则正是在这山脚附近的县内。 她父皇即便是想给两位公主相看驸马,也很懂得就地取“材”。卫明枝暗暗笑想道。 不过她没什么太大的焦灼情绪, 毕竟她父皇没把这件事明面上托出来,也摆明了是想看看她和卫明琅自个的意思,何况再不济,她的八皇姊还比她大了一岁呢。 卫明枝埋头用膳的时候,圣上和李老已经把话头聊到李老那几个孙儿的头上了,然后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被推了出来—— “这是老臣的幺孙,名唤喻林,今年十七,才学还可入眼,去年刚中了举人。” 圣上打量着那座下起身朝他行礼的儒生,见其模样周正、举止端方,不由连连点头:“太傅这孙儿,可有你当年的几分风采呢。” “圣上过誉,喻林不及祖父当年才学的万分之一。”座下的李喻林躬身谦道。 “哦?真是如此?”圣上手托杯盏,笑道,“那孤可得好生 分卷阅读57 考较一番,喻林你看这殿外之景,给孤引首诗来如何?” 李喻林闻言转身瞧一眼殿外树影重叠的月下景致,须臾便回身作揖道:“喻林见那殿外枝上鹊飞、明月鸣蝉之景,不由想起‘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一句,若为己作,只道‘蝉鸣如瀑月如钩,鹊渡长天凉似秋’,却是要逊色许多。” 圣上悦颜展眉,连声道“好”,兴致颇高地又扫视过座下的年轻人:“喻林的诗情你们也见识到了,可有人愿意出来与他比上一比?” 卫明枝瞬间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一片安静里,她旁座的卫明琅倒是娉娉袅袅地起身上前,躬身问礼后也笑:“明琅却是万不敢与李公子比试才气的,只是方才听李公子一言,心中忽有所感而已。” 圣上悦然催促:“无妨,说来听听。” “方听李公子形容殿外景色,明琅不才,心中最先想起的是一首‘明月见古寺,寺外登高楼。南风开长廊,夏夜凉如秋’。” 李喻林眼睛都亮了:“对对对,我方才就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原来是古寺凉风,若我二人的两首诗合在一处,倒能将此地的夏景全全表绘出来了。” “你二人倒是聊得投机。”圣上心满意足地大手一挥,“待此宴散后,喻林不如也留在这山庄之中小住几日。小八是第一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二人可以多多游赏,能对几首诗也是好的。” 李喻林红着耳根应下,卫明琅亦笑着答“是”。 回席时卫明枝还与她对了一眼,她这位八皇姊眼底浮着几丝得志之色,温文地笑看她,却不与她说一句话。 卫明枝明白过来,原来方才卫明琅肯出去对诗只是想压她一头。各知心思后,她们近有几月没怎么说话,她这八皇姊怎生变得如此幼稚? 她没想分明,在宴上继续装鹌鹑,所幸平安地撑到了宴散之时。 出殿后她在回廊转角处遇上了等候的盼夏与无词。 “你们可用完膳了?” 盼夏给她拢了拢略皱的衣裳,道:“都吃过了,主子在宴上可吃饱了?可用再叫膳房做些吃的?”往常的卫明枝赴完宴回来总要再补一顿餐,因为在宴上不敢大口吃东西,所以每回都很憋屈。 但这种事情她们主仆两个私下说说没关系,叫无词听到,卫明枝就很不好意思了。 她正要轻咳一声给自己澄清几句,无词却已然低声复问道:“殿下还饿着?” “没有,我吃饱了的!”她也不算骗人,今日她在宴上只晓得埋头苦吃,即算是小口用食也能将肚子塞个七八分饱了。 但她觉得这还不够,强调道:“我以往只是在宴上没什么胃口,所以回去才要补点东西,但我吃得不算多的。” 无词这才听出来结症所在,略微默了顷,随即眸里浮上点笑:“我知道了。而且就算殿下食量稍大些,也是因为身体康健,这是件好事情。” 卫明枝被他说得眉展眼笑。 一侧的盼夏叹了声气,提醒道:“主子,此地人多眼杂,该回了。” 卫明枝方收敛好面上的悦色,领头往自个住的厢房走去。 夜色微深,盼夏手上的灯笼照出来的光打在地上朦朦胧胧地,一旁的树木石头都被夏夜浸成了墨黑的重影。 卫明枝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被里头溢出来的零星荧光给吸引去了心神。 “那可是萤火虫?”她指向林子里,惊喜地扭头发问。 无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颔首道:“确是。” 皇城里几乎见不着这般景致,卫明枝对这等小东西的了解还是从诗书画本上头看来的。因而她一见得荧光便再也走不动路。 “盼夏,你在林外帮我守着,若是有人来了你便唤我一声。” 见得盼夏点头应“是”,卫明枝立即兴冲冲地拉着无词往林子里奔去了,行几步还不忘回头朝被她留下放风的人许诺:“待会儿我也给你抓两只来!” 很快身后的盼夏和她手上灯笼的光便再也瞧不清楚了。 卫明枝也在这时揪着无词的袖摆停下步子,立在一片草丛跟前。萤火虫在这片草丛中尤其多,淡绿的荧光散漫在视野中,好似缀着星子的夜空,又好似放满花灯的长河。 她屏息凝神望了许久,才回神从袖中摸出一个轻薄的锦囊。把锦囊里的银票空出来,她想了想却没有亲自上前去捕萤火虫,而是把锦囊递到身侧之人的胸膛前:“喏,我要你去给我捉十只虫子来!” 无词接过她的锦囊,还问她:“十只便够了?” 卫明枝理所当然道:“你能捉十只已经很不错了。” 无词仿似有些语塞,眉目间半是无奈半是昵就地瞧她良久,方慢步上前。就算是要为她抓萤火虫,他的动作仍然是不急不缓地。 不似毛头小子一般一上前就扑腾个没完,他只是几转眼瞧中一只萤虫,待到那飞虫近身时伸手一握,便能得手。例无虚发。 那等眼力和动手速度简直不似一个 分卷阅读58 未经训练的常人所能有。 卫明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好像还真是小瞧他了。他是真的不会武功吗?还是说这些事情也是他不能告诉她的东西之一? 她想不明白。 眼前的人置身于萤海之中,身姿清隽修然,就算是一身灰纱宦服也难掩他的矜容俊貌。明明看起来通身都是不好招惹、难以亲近的冷厉之相,对她却百般迁就、从无不耐。便是前世装作厌她恶她的样子,他也仍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给她荡平险碍。 卫明枝心中又软又涩,在他抓完十只萤火虫回来,递给她发亮的锦囊之时,她没有接着,而是飞快踮脚揽上他脖颈,往他唇上啄去。 话本里示爱的公子大都是这般做法,想来她如此对付他也是没错的。 无词却被她猝不及防的“袭击”给惊住,下意识便把脸微微偏过。卫明枝失了准,只亲到他的下颌,还把自己磕得不轻。 待到她呼痛出声,无词这才回了魂般扔下锦囊,扶着她的臂朝她看来。 卫明枝一手捂着嘴,眉头蹙着,神情看起来真是有些痛。 他沉声抚慰道:“殿下把手拿开,我看看。” 卫明枝却没听话地松手,而是几分懊恼地别过眼:“你做什么把头偏过去?你很嫌弃我吗?” 许是声音被捂在嘴里,听起来闷闷地。 “一时反应便如此了,我无意为之的。”无词一手握上她手腕,终是轻慢地把她的覆着唇的手给挪了开去。 卫明枝还是不看他。 他也不恼,仔细瞧过后方道:“没瞧见伤口,应当没什么大碍。” 这人还懂不懂风情?这时候难道不该是说什么“他不动让她再试一次”或者直接是“他来试”?再不然也应该是道歉认错哄哄人呀。 卫明枝想到这里,落差稍有点大,不由回头横他一眼。 无词便识趣地不吭声了。 也罢,终归是亲到了人的,虽然过程不怎么美。卫明枝宽慰地想罢,捡起地上发光的锦囊便原路返回,也不分给身后的人眼神。 候在林外的盼夏见人归来迎上前去,见得两人情状面色狐疑,眼中还带着几丝赧意:“主子,快回吧,别叫人撞见了。” 卫明枝不明所以,回头一瞧无词才发觉不对:方才夜色萤光里没瞧分明,现下被盼夏的灯笼一照她才看见,无词的耳下脸侧竟带着一抹浅红——那是被她撞的。 不用说,她的嘴也肯定是鲜红颜色。 她暗骂自己牙口好,也不敢再看人,连萤火虫都忘了给盼夏分,便垂着脑袋一路疾行回屋。 ☆、下山 在避暑山庄安顿下来的后几日, 卫明枝无所事事地把偌大的山庄都逛了一遍,还跑到山脚的古刹去上了支香。 这几日在山庄里也偶然能撞上行色匆匆的陈校尉和女教头,她还和后者攀谈过一回—— 据说是不查不知道, 一查吓一跳。这南卫的内土竟也早已有了飞鱼会的踪迹,而且还不是一个州一个县的事情。 只是这等民间帮会的总舵非常隐蔽,现下只能一点点地清理他们在明面上浮出来的气焰嚣张的部下, 再借此机会顺藤摸瓜地找出总舵、铲除贼子首领。 女教头还告.诫她:“九殿下若无要事尽量不要下山,此地位于青、冀两州的交界地,而这两州里近来都有发现飞鱼会的踪迹。此帮逆贼杀人越货、蓄意谋反、无恶不作, 对皇家尤其不敬。” 卫明枝颔首应承下来, 也抹去了自己想要瞎蹦跶的心思,干脆在这避暑山庄中画地为牢。 这日早晨, 她在过够了吃饱溜达、溜达完就睡、睡饱继续吃的糜烂日子后, 终于奋起寻乐:自己用小刀削了一把鱼竿,而后她带上盼夏与无词, 从膳房顺出一盘饵料后直奔溪边垂钓去了。 避暑山庄内有一条横穿而下的溪流,这溪流从山上某处发源, 一直蜿蜒流经山腰的山庄和山脚的古刹, 卫明枝前几日在发现这般景致时还好生惊叹了一番。 正是一日日头并不浓烈的时辰, 加之此地山川环绕、风和宜人,坐在林荫下垂钓便成为了一件惬意舒服的安静事。 又或许是这地方物产丰饶,没过多久, 她带来的空木桶就已经被钓上来的鱼给盛满了。甚至连一整盘饵料都被消耗得干干净净。 但卫明枝觉得不过瘾:“现在连午时都没到呢。” “主子若想再钓会儿,奴婢这就去膳房取饵。”盼夏慰解道。 “嗯, 那你快些去吧。” 得到首肯,盼夏便拎起那装满鱼的木桶缓步离开。 卫明枝的鱼钩上暂时没饵,也钓不起来什么东西, 索性把鱼竿搁在一旁,想了想觉得这么等也无聊,又捡起脚边的一根枯枝在溪岸的泥滩上画起画来。 她欲画一朵花,但涂了几笔后觉得不甚好看,就回头朝无词张望过去:“你先前送我的那幅海棠花是怎么画的呀?” 无词倚 分卷阅读59 树干坐着,正好也看向她,闻她所问便站起身上前来。他瞧她在泥滩上挥毫的画迹一眼,徐徐地蹲到她身旁,白皙修长的手微微前伸:“我来画吧。” 卫明枝不依,把树枝握得紧紧地:“我是要你教我怎么画,不是要你帮我画。” 无词好似听懂了,眼眸一转就要寻找起其他的枯枝来,卫明枝急得牙痒痒,空着的脏手捧上他的脸颊把他转开的俊脸给拨了回来。 无词的半边脸被她糊了泥巴的手贴着,迫不得已地与她对视,眼里神情却看不出分毫恼怒,只平静地问:“殿下这是何意?” “你非要我讲出来吗?”卫明枝气赧地收回手,心虚地瞄了眼他被沾上泥渍的侧脸,又见他眸里几丝惑色,豁出去便道,“话本里公子教姑娘弹琴都是手把手教的!” 无词眸里的惑意这才悉数散去,薄唇动了动,就在卫明枝以为他又要同她说出“话本里的事情怎么能当真”的这种话的时候,他倏然倾身,抬起右手便轻覆上了她的手。 卫明枝怔了瞬,见他白玉般的面容近在咫尺,不由慌张地垂下眼去。 不再看人,手背的触感就更为清晰。 无词的手与他的人一样,并不是暖热焐人的,而是稍带温凉,仿佛他的体温天生便是如此。他掌中还有一层薄茧,覆上时叫人觉得酥酥地。 “殿下若想学画,便要看仔细了。” 耳畔的声音沉越低轻,可她哪里又是想要学画?卫明枝这样想罢,终究是没好意思坦露出来,只好心神不定地任他带着,稳稳当当地在泥地上画好了一朵海棠。 她甚至都不敢用余光瞥他神情。 等到无词松开手,她咚咚直跳的心才缓稳下来,回魂一看,泥潭上绽开的海棠果然与她珍藏在粹雪斋里的那幅画如出一辙。 无词这时问她:“殿下可学会了?” “没有。”她拎着树枝在那海棠花的四周胡乱戳着,“所以你回去以后还要教我,一直要教到我会为止。” 她言罢偷偷地看他一眼,好在无词的脸上仍没有露出烦扰之色,半晌后低低地答应了她。 卫明枝的心情十分明朗,也就注意到适才羞乱中忽略的一件事:“你刚才教我画画时,是不是用的右手?” “习惯而已。”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来喜欢用左手写字、用右手作画的奇人也不是没有。卫明枝接受了这个理由,扔下枝杈站起身,回头望了望:“盼夏怎么还不回来?” 无词也随她站起来,卫明枝侧眼见他形貌,憋了满腔笑,眼里倒没藏住笑意,她抬起袖给他沾泥的脸擦了擦,却没擦干净。 “这泥都干了,你自个去溪边把脸洗洗,我出去瞧瞧盼夏到哪儿了。” “殿下快去快回。” 卫明枝给他挥挥手,迈着小步往溪外方向寻人而去。 她走到离膳房一半距离的时候还是没有瞧见带饵回来的盼夏,倒是遇上了卫明琅和李喻林。 这位李家的公子正为卫明琅撑伞遮日头,见她眺过来还格外不自在地僵了僵身子。 “九妹妹。” “阿姊。” 两人客套地打过招呼。卫明枝想走,却被叫住:“九妹妹这样急匆匆地,是要到哪里去?” 卫明枝也没瞒她:“我去找盼夏,她去给我取东西了,很久都没回来。” “盼夏……”卫明琅沉吟片刻,给她形容,“可是身量大约这么高、脸蛋尖尖那个九妹妹身边的侍婢?” “是呀,你见过她?” 卫明琅点头:“我方才在山下镇上的时候见过她,那时李公子去买伞了,我随意走了走见到的——九妹妹那位婢女好似与一个男子起了口角,我想上前看时他们已经不见了。” “山下?”盼夏去山下做什么?她明明该是去膳房拿饵的呀。 卫明枝心中狐疑,却仍是追问了一句:“阿姊在哪儿见到她的?” “唔,就在镇子上河边的那条街,她站的地方对面还有一个两层高的小楼,好似是个酒楼。” “多谢阿姊。” 同卫明琅分完别,卫明枝却没有立即下山去。她还是存了几分戒心的,是以她最先是前去膳房找人。 这时候的膳房已经升起了炊烟,里头的厨子帮手来来往往。卫明枝叫住一个端菜的小婢女询问盼夏行踪,却被告知“膳房里生火才不久,先前一直都没有人在的,奴婢没有见过九殿下问的人”。 或许是盼夏来的时候没碰见人。 卫明枝按耐下心中升起的几分急疑,又疾步赶回住处,却还是没有瞧见盼夏的影子。 莫非真如卫明琅所言,盼夏是下山去了?可她下山能有什么事?难道是中途碰上什么麻烦事了? 而且听卫明琅方才所说,盼夏还和一个男人起了争执,她一个弱女子,若是吃了亏该如何是好?更别说这山下可能还有飞鱼会的踪迹。 想到这里,卫明枝迅速翻找出行囊里的雁翎枪,提着枪 分卷阅读60 杆便重新返回溪边垂钓的地方。 无词还候在那里,脸已经擦洗干净了。她一见人便连忙道:“盼夏不见了,我八姊说在山下见过她,我想下山去找找。” “我与殿下一起去。” 卫明枝自然不会拒绝,两个人赶到山下镇上的街市时,人.流还是熙攘吵闹的。 她带着无词找到那间“两层高的酒楼”,没在酒楼附近看见盼夏的身影,只得向周遭的行人摊贩一个个地询问。 不过能用嘴讲出来的样貌毕竟有限,说对这样的姑娘有印象的人还真有几个,但他们所指的“那姑娘”离去的方向却是截然相反。 无词见她满眼急色,道:“我可与殿下分头去寻。” “这不成。”卫明枝想也不想就否决了,“都说了这山下可能有危险,你不能一个人走。” “这街市上人多眼杂,而且还有巡兵时时巡逻,不会出事的。”无词凝望她,“只是殿下要记得,不要孤身一人前去无人的地方。” 卫明枝不是很满意:“这话该是我提醒你!” 无词微静,复道:“总而言之,分头找人,各自当心,嗯?” “那好吧。”卫明枝把雁翎枪背到身后去,给他下约定,“一刻钟以后不管你找没找到人,都得回来这里。” “殿下亦是。” 做好规约,她放下心来,朝着无词寻去的反方向一路张望,可直到街道将尽还是没有瞧见熟悉的身影。 忧心之下她又走到一个靠墙而立的、戴着斗笠的男人面前,询问道:“这位大叔,你可瞧见过大约这么高,穿的柳黄色衣裳,头上挽着髻,不胖也不瘦,脸蛋还尖尖的女子啊?” 男人胡子拉碴,脸上还有一道疤痕,见她走来眼眸微眯起,听她所言后仿佛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漠然地给她指了指身后的巷道。 盼夏往那里头去了? 卫明枝又惊又疑,往男人身后的小巷里一眺,巷道空无一人,还七拐八绕、分叉多多地,里头也不似藏着什么乾坤。 她记起无词的提醒,迟疑着,又想道,若是盼夏真进了这个地方,那和她起冲突的男人会不会也进去了? “那女子身边可还有男人跟着?”她回眼复向那戴着斗笠的男人确认。 男人好像有些不耐,飞快地点了几下头。 卫明枝于是不再迟疑,提着枪便往巷道内走去。她并没有往岔道里钻,只是一路沿着稍微宽阔点的弯曲的主道,边走边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不见女子又或是男子的声音,反倒是街市的吵闹声愈发微弱。 她顿住脚步。 该回去了。 这么想着她回身欲行,视线里却猛然撞上一个堵路的男人的影子。 那男人头戴斗笠、不修边幅,此时手上已然抽出一柄淬着寒光的剑,冷眼看她,吐出四个字:“皇家之人?”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地,“既然来了,便不必走了。” ☆、大雨 只这一人, 便把寂静的巷道和热闹的街市隔成两方天地。 卫明枝明白过来此时的处境,把背后的雁翎枪握得更紧了些,眼眸盯着那男人的动静, 问道:“你是故意引我进来的?你是不是根本没看见我要找的人?” 男人冷嘁了声,手上的对着她的利剑一点都没偏:“是。” 卫明枝既因盼夏没进这处而感到松口气,又了悟今日不与这男人过几招是没法出去的了。是以她把身后的枪缓缓地摆了出来。 男人却没有立即持剑上前, 如鹰如狼的锐目同样端视着她,嘴上的话反倒不是对她说的:“都出来!” 话音一落,小巷的岔道内瞬间涌出来十数个黑衣持剑的男人, 把卫明枝全然包围起来! 竟然是有预谋的? 卫明枝惊忡时, 纠集出来的黑衣男人已经先后朝她扑来了。 她一时间也顾不上仔细思考,勉力抬枪应付了几下, 发觉仅凭自己一人是根本无法对抗这样众多人数的黑衣人的。 不能硬扛。 她于是找准一处阻碍最少的方向, 将那处的几个黑衣人将将扫退后,就朝岔道内疾避而去。匆忙间还没忘记从腰间解下锦囊, 扔到一旁留做标记。 这巷道内里的岔道属实很多,卫明枝没走一会儿便彻底迷失了方向, 也只能是慌不择路地见缝就钻。 黑衣人脚力挺好, 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穷追不舍。 追逐间, 巷道尽了,出现在眼前的居然已是一片莽莽山林——此地位于两州交界,山地奇多, 而避暑山庄脚下的小镇占地也委实不大,这般后果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时想要再返回镇上应当是不可能了。 卫明枝吸口气, 没过多犹豫便提枪迈进了林中。只是她一袭红衣还是过于惹眼,黑衣人紧追在她身后,距离愈发地逼近。 忽闻身后有人吹了声口哨。 卫明枝心下微惊, 分卷阅读61 再回神时面前的林间也倏然钻出来十数道黑影。 莫非这山林也是那伙黑衣人的地盘? 答案很显然是肯定的。因为刚冒出来的十几个黑衣人手上也拿着冷光骇人的兵刃。前后围堵,避无可避。 卫明枝停下脚步,前后扫视一眼,勉强教自己冷静下来:“你们究竟是何人?难不成是飞鱼会的?” “杀你之人。” 黑衣人模棱两可地答罢,握剑便群起朝她攻来。林内瞬时影刃交错,兵器相击的声响不绝于耳。 天色在交锋中变得阴沉,裹挟着湿润气息的凉风簌簌吹动树叶。 先前十数个黑衣人卫明枝已是应付不暇,如今又来了十数个,她被围在其中连勉力自保都成了难事。 不过须臾时间,她的臂上肩上便已受了轻伤,若是再耗下去,说不得真会……如何能这样呢?明明她好不容易才把无词撬到身边来了,政乱之事也有了解决的苗头。 她心中无可遏制地升上点无力和委屈之感。 却在此时,她蓦地听见一道声音唤她“殿下。”熟悉又清沉,正是她日日能在耳畔听见的。 她几乎要以为是幻觉。 可周遭所有的兵刃相向都停滞了下来——无词果真出现在黑衣人的后方,眼色深暗,姿容矜冷。 卫明枝见得人先是一喜,而后便慌惧起来:“你快走!”他只有一个人,若是,若是叫他也折在此处该如何是好?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顺着她的意,而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其中一个领头一般的黑衣人端详来人少顷,吩咐:“男的,活捉;女人,杀。”余下的黑衣人闻声而动,分为两拨对付起人来。 卫明枝又急又怒,手上的雁翎枪都舞出了一朵花,可还是没能杀出个缺口,僵持不下中,她感觉到身边围攻的黑衣人越来越少。 怎么回事? 许是黑衣人也觉察到不对,同时停下武器张望开去—— 卫明枝瞧见了:无词的手里正拎着一柄淌血的剑,那剑身尽是腥红颜色,血迹还嗒嗒地往下滴着,打湿了青翠一片的绿草地。 草地上横躺着数众的黑衣尸首,无一例外皆是被一击毙命。 卫明枝惊愕万分,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杀人之人的眼眸,可他并没有看她,只是睨着脚下尸首,眉宇间阴鸷又狠厉,好似还带着难掩的憎恶。 空中倏忽响起一声闷雷。 像是要落雨。 残余的黑衣人也弄清楚了眼前的形势,沉肃的“上!”字之后,卫明枝身边围着的黑衣人都依言退去,却是围上了孤身深入的无词。 剑风再度扬起。 卫明枝怔忡地站在一旁,黑衣之内那人的身影在缠斗中不甚清晰,她正发着呆,忽然有感脸上微凉,抬头一看,却是已经飘雨了。 黑衣的身影接连倒地,到最后唯余那个一身宦服的清瘦之人立在当中,雨水将泥地上的血色淅淅沥沥地冲刷成一条条涓涓水流。 “你……” 卫明枝心绪复杂,才发出一个音,笔直地站在眼前的那尊“杀神”忽然单膝跪倒在地,他一手扶剑借力,手背绷得死紧,像最终支撑不住一样吐出一口鲜血来。 “无词!” 她霎时脑中一白,焦急地冲上前去,蹲身放枪,想也不想便给他伸袖拭血。无词手中的长剑没了握力“哐啷”滑落在地,卫明枝连忙把他软倒的身子紧抱在怀里,跪坐着,心跳发慌。 “你没事吧?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几句话呀……” 雨下得愈发大了,水迹把他唇边的残血都冲淡了许多。卫明枝不住地抚着他的脸,见他惨白脸色心神更是急乱。 “离开此地。”怀中之人终于哑声道。 “好,好。”卫明枝听见回应总算找回一丝镇定,把人半扶半抱地弄站起身,扒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连雁翎枪也不要了,就这般半背着人往记忆里来时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雨落倾盆,人行在水幕之中连眼睛都不怎么能睁开,更别说还要在陌生的丛林中分辨方向。 听着耳侧虚弱的呼吸,卫明枝浑身都被茫然惶恐之感围绕,所幸上天并不薄待她,竟是在茫茫雨幕里撞上一间破庙。 她把似已不清醒的男人安置进了庙里头。 庙中无人,不论是地上还是存留的破败器皿上都积着厚厚一层灰,很是呛人。而且这破庙经年未有人修葺过,有不少地方已在漏水了。 庙中央供奉的城隍老爷的整身漆料也都黯淡不已、斑斑驳驳。 唯怕无词刚淋过雨会畏冷,又没有衣裳给他换,卫明枝只好把他的整个人都给按在了自己的身上。 感受到颈侧微弱的吐息,她才堪堪压止住心底一通又一通的胡思乱想。 ☆、破庙 这个人的秘密真是愈发地多了。 但卫明枝也不打算妄加猜测, 只等他醒来,叫他亲自解释给她听。她 分卷阅读62 现在最担心的仅是那些黑衣人的同伙在发现林中的尸首后会寻来此处。 得叫无词快点醒来。 思及此,她垂下眼观察起无词现在的情况来:他身上倒没有一丝伤口, 除了袍角被割开几道口子;额间的温度也并未发烫,反而是冰凉得厉害。看来最要紧的问题还是他吐了一摊血且淋雨发冷。 卫明枝脑子里蓦然想到什么,脸颊微红, 好半晌才咬了咬唇,手指犹豫地抬起又放下,最后搭在了男人的腰带上。 她见江湖话本里讲过相似的情景——孤男寡女被困在山洞中, 男子身中寒毒, 女子宽衣解带为其取暖。 当时读起来只觉得害臊又奇异,这会儿想想也算是一个没有法子的法子。反, 反正若真这样做了, 那他往后再想抵赖也不成,总是会娶了她的吧? 卫明枝只觉得脸颊更烫了, 凉雨浸在衣裳上都再没有先前的湿冷感。 她颤着手指,几乎是半闭着眼睛摸摸索索地把男人的腰带给解开了, 将腰带扔在一旁, 再挑开他的外衣, 摸到了内一层的中衣后,她又开始解男人的中衣带子。 正适时,颈边的鼻息陡然重了稍许, 男子酥沉还带点暗哑的声音轻悠悠地响起:“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也不制止她胡作非为的手,更没反抗, 软在她身上像没有骨头似的。 可卫明枝甫一听到这声音被吓了好大一跳,就差没把他的衣带子给整条拽下来,找回思绪后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焖熟了, 急急地松手缩身,把自己缩到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无词因她突然的撤退略先失重,很快稳住身子,倚靠在木柱子上坐好。一双勾人惑心的眼睛寻到她的身影以后再没挪开。 卫明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好盯着城隍老爷与他解释:“我,我是想给你,取暖。” 他仿似笑了一声。卫明枝极少听到他这样笑,没有讥诮、没有轻蔑、更没有冷到骨子里的嘲哂,好似真的只是因为欢愉。 她不由自主地把脑袋偏回来,却见他已然微垂着眼在系衣带了。系好中衣的带子以后他并没有把腰带也绑上,而是取出袖里的锦囊给她递去:“殿下掉在路上的。” 卫明枝朝他靠近点,把那小神医送的药囊接过。锦囊布料已经渗了水,也不知里头的药材还有用没用。 抬头时她见无词又掏出两块打火石,火石也有些湿。 “这还能用吗?”她好奇地问。 无词瞥她湿漉漉的裙摆一眼,淡声答:“试试。” 卫明枝便帮他找来庙里头还干着的木头草料,边观他打火边问:“我们不用快点回去吗?要是那些黑衣人的同伙找到这里来了怎么办?” “外头还下着大雨,看不清楚听不明白时,在不熟悉的地方贸然行走会更危险。”无词这话音落下没多久,手里的火也点燃了起来。 小簇火光很快燃成能烤衣裳的火势,卫明枝帮无词支好架子,除去外衣烤在火架上后才暖着身子问起正事。 “我看你模样好像没什么大碍了,你自个感觉如何呀?” 他靠在木柱边,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已经好了很多。” “那就好,方才看你吐了那么多血,我真是……”慌张得要命。但卫明枝觉得后半句略显势弱,便没说出来。 柱子边的人招呼她:“殿下过来一点。” 卫明枝便半分迟疑都没有地朝他挪近,一直挪到他身侧,下一刻整个身子便被他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不像往日一样地被动,力气也十分地大,但能感受得到他有所克制,所以卫明枝并没有觉得难受。他还刻意避开了她受伤之处,沉着声音像是小心确认一般问道:“被伤到哪儿了?” “肩上,臂上,不过都没有大碍。我正好带着药,待会儿涂一点便好了。”她静默几息,终是把心里埋着的疑惑全都倾倒出来,“你会武,先前为什么一直瞒着我?还有,你吐那么多血,是受了什么内伤吗?”补充道,“若是不能告诉我,你就不要回答了。” 她本以为无词不会再出声的,怎料他居然如实地告予了她:“我本就会一点武,不过因为体内被钉入了一根银针,若是要强行动武便会有损经脉。” 难怪会吐血! “那你还用!你……”卫明枝顿时心疼得不行,鼻头都有点泛酸,闷着声气道,“你不是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吗?” “与殿下的性命相比,那些事情全都不重要。” 卫明枝从没想过能在无词口里听到这么动人的话。她忽然又想到前世的事情来,那个在外凶名滔天的九千岁在她的棺前那副悲惘无力的模样——也许她从来就不懂,虽然好似她一直是付出得最多的那个,但她其实只是被人偷偷地护在了开满花儿的地方。有一日她自己从那地方走出来,不小心被兵戈铁甲给伤及性命,还惹得偷偷护她的人自责难过。 卫明枝越想越觉得眼眶发涩,扒着身上的人就想亲一亲,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唇边最近的脖颈被 分卷阅读63 她啃了一口,她还觉得不够,趁着抱她之人身子发僵的时候,她把脑袋从男人肩颈上抬起来。 “你不许再像上回一样避开了。” 她这样宣告罢,攀着男人的肩便把唇印上去。 两个人都不晓得闭眼睛,愣愣地屏着气,到最后是卫明枝先坚持不住,退开身,喘起气,脸颊晕红得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心里还想道男子的嘴唇与女子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再深一步她却没有胆子做了。 只好又把脑袋埋进他肩颈边,整个人都紧紧地拥着他,耳畔唯余男人低沉的呼吸声、雨浇土地的声响和烤着衣裳的柴火噼啪炸响的动静。 破庙墙角有蜘蛛在结网。 她出神地看了好久,才打破沉寂:“你说的银针,是谁给你钉进去的?” “一个疯子。” 卫明枝稍静,继续问:“那有人能帮你把针拔.出来吗?” “有。”无词抚她发梢,“过些时日我会去寻他。” 到那时也许就是他要离开皇宫之际了。卫明枝心中既期盼又不舍,干脆不再去考虑,换了个问题:“今日之举对你身子的损害可大?” “尚能恢复。” 她闻言彻底放下心来,心里还想着,折腾这么一通,回去以后也许能在山上遇见盼夏了,又感无词抚她肩头催促道:“殿下该给伤处搽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的时候,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动物:树袋熊 ☆、刑讯 卫明枝不是很舍得眼下的温存, 磨蹭了半天才从男人的身上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柱子后侧把衣裳褪去一半,她像记起来什么似的:“你不许偷看。” 柱子另一侧的无词惯着道:“不偷看。” 她闻声掏出药瓶, 拔开木塞,往自己的臂上、肩上倒药粉,棕褐色的粉末一接触到肌肤立即滋生出一股火辣的灼烧感来。她咬牙忍过这一阵, 方简单地包扎过伤口把衣裳拢好。 从柱子后头出来时无词还安分地坐着,他的脸色依旧有点苍白,不过比之先前已经好了不少。 “你冷不冷?衣裳应当快干了。”卫明枝说着伸手摸了摸木架上的两件外衣, 除了个别地方还有些湿润外, 大部分的料子都被烘得暖干。 她把衣裳都取下来,递过一件给无词。两个人着好衣裳时, 破庙外头的雨势也变得小了许多。 “等雨停了便走。”无词瞧着门外雨幕道。 “为何还要等雨停?” 无词侧眼看她, 反问:“殿下的伤药莫非能遇水不化?” 卫明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又是醇甜又是复杂:“你总是这样……” “怎样?” 他好似真的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卫明枝转身蹲下抽出一根柴火, 把它在湿地板上滚了滚弄熄,没再看人, 也没回话, 只自顾道:“你要是再这样, 我以后真就非你不可了怎么办?” 身后的人很安静,卫明枝灭着火猛地觉察到自己方才那话里的不对之处:她从少女初识爱慕的年纪起,好像一直都是非他不可的呀。想到这里她觉得赧然, 头埋得更低了。 无词这时也蹲下身帮忙灭火,却是一言不发。 火堆残墟被全部清理干净后庙外仍然飘着细雨。 两个人静坐了约莫有半盏茶时间, 卫明枝都禁不住生出想要冒雨回镇上的念头了,无聊中她的手腕倏地被旁侧之人圈住。 “有人来了。” 无词轻声说罢,带着她藏到了城隍老爷的石像之后。卫明枝没能听到声响, 也不敢出声问,脑海里借此情形不由得回忆起早前好几次她觉察到的无词的“异常”—— 陪她走很远的路也不会累、耳朵很灵,原来这些只是因为他也有武艺在身,而且格外不俗。 可惜他现在不能用。 分神间她果然也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响动:走进破庙大约有两三个人,还带着兵刃,极有可能是那帮黑衣人的同伙。 卫明枝心中发紧,揪住无词的袖摆扯了扯,男人很快垂眸看她。她指指自己,又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无词眉头微蹙,显然是不肯同意。 卫明枝于是牵起他的手掌在上头写字:“他们只有几个人,我能应付,而且我们恰好可以抓几个人问问情况。” 这回黑衣人虽没能要她命,却也叫她受了轻伤,更别提无词还因为要救她以身犯险。纵然结果并不是最坏的,但卫明枝就是小气得想追究。 无词仍是沉默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卫明枝只当他是默许了,一个跨步便从石像后头露出身来,定睛一看,在庙里头瞎转悠找着什么的那两个男人果不其然是身穿黑衣、面戴黑巾。 黑衣人刹那也瞧见了她,抽剑逼近,双方打斗不过几十招,那两个黑衣人的兵器便全都被她踢到一边,人也被她按趴在地。 无词带着找到的破布把 分卷阅读64 二人绑在木柱上,卫明枝便把他们的面巾取下、物尽其用地把面巾塞进他们口里堵住声音。 做完这些那两个黑衣人已然瞪眼瞪得目眦欲裂。 卫明枝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对她有如此深重的愤恨,只得扭头看无词:“我看他们好像不会乖乖任由我提问。”黑衣人这般怒意,不弄出什么动静招来其他同伴就不错了。 无词稍顿,躬身随手拾起一把掉落在地的长剑便点在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喉间。他并没有惜力,因此剑锋很快刺破了那黑衣人的一层皮,点点血迹从那黑衣人的喉间蜿蜒流下,颇是刺目。 “待会儿你若敢说一句废话,我便剜掉你的舌头。” 见黑衣人倔不服气的眼神,他收剑缓缓蹲身,毫不拖泥带水地便把长剑刺入那黑衣人的大腿。黑色布料里的鲜血汩汩溢出,瞬间浸湿了柱边干草。 黑衣人额间的青筋也暴突而起。 无词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淡淡地,眼中连一丝意气都不见,只有浓深不化的阴戾与镇静。 他骨节如玉的手握着剑柄,慢慢地把插在黑衣人腿里的的剑旋了一个方向,极尽磋磨,边旋还边沉冷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敢。”说着又把剑斜了斜,冒血的伤口立即被扩得更大。 黑衣人脸色已是惨白、冷汗冒了全身,脖子绷成了一条线,昭然是难耐至极。 “我折磨人的法子可多了。”无词最后说完这句话,才慢悠悠地把剑抽出来,站起身时,那黑衣人看他的眼神简直宛如瞧见一个厉鬼,再没半点早先的倔气。 卫明枝也捂住了唇。 倒不是被吓的——虽然也有一点,不过是她忽然记起来前世她喜欢的这个男人的身份:内卫督主,做的可不就是刑讯这档子事儿么? 眼见持剑的男人朝她看过来,卫明枝一个激灵,放下手结结巴巴地问:“要,要拔吗?”她指的是黑衣人嘴里那块布。 无词眸色微重。 卫明枝却以为他就是这个意思,赶忙上前拔掉那黑衣人口中的布料,扔到一边,扔完还朝他笑笑,俨然似一个督主大人手底下的小跟班。 无词没再看她,手上的剑还在滴血也不管,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受何人指使?” 黑衣人没敢与他对视,偏头疾道:“无人指使,我们都是自愿要来杀皇家狗贼的。” “狗贼”卫明枝既不解且疑虑:“你们是飞鱼会的人?”上一次飞鱼会的人来刺杀,也是对皇家深恶痛绝的模样。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内情? “是!” 无词没追究内情,只问最紧要的:“外面可有埋伏?” “入镇的各个关口都有人盯着,林子里还有搜查的人。” 这岂不是说进入镇子的路全都被堵死了?如果镇里的人没发现她的处境,她不是得耗死在这儿? 卫明枝正肃神想着,又闻无词问道:“你们的总舵在这附近?” 是了,若非有窝点,如何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飞鱼会的人来? “……是。” 无词:“有机关护着?” 定是如此,否则不可能这么久没被官府找到。 “……是。” 无词:“什么机关?” 黑衣人青白着脸不欲再答,忽见那血剑动了动,当即闭眼道:“是障眼法!”他吞口唾沫,喘了口气,“此地往西三里地,樟木全都是按奇门阵栽的!再多的我也不懂了,每次回去之所以不会迷路,都有因为人带领。” 无词:“为何今年异动?” 这也正是卫明枝最疑惑的问题:按理说若是飞鱼会的人痛恨皇家,她父皇往年来此避暑时他们就该有所行动了,为何会拖到今年才异动?难不成是今年来避暑的皇家之人比较多? 黑衣人自暴自弃道:“因为今年东南局势不安定,帮主被慈姑带回来了。” ☆、桃源 据黑衣人其后的话所言, 这飞鱼会的帮主和慈姑乃是姑侄关系,在前些年,不论是东南还是内土的飞鱼会都是由慈姑一手操持的, 直到前年,慈姑才渐渐放权,把东南一带的帮会交予给帮主打理。 飞鱼会结会的目的便是杀尽皇家权贵、铲尽腌臜之人, 因而结会至今延揽了不少对当朝心怀怨恨的“好汉”,其中确有受到不公待遇者,更不乏受刑狱后释放出来的暴.徒……总之各怀目的, 又一致对外。 因着慈姑向来主张韬光养晦, 飞鱼会里生出异心之人不在少数,帮主接管东南一带的帮会后, 一反常态, 起事凶猛,正如了会中一些人的愿望。暴上加暴, 今年也就引得朝廷的注意,被上头派兵来镇压了。如此才有了后面的一档子事情。 重新把黑衣人的嘴巴用黑巾塞好后, 两个人不再做停留, 带上两把剑便前后离开破庙。 卫明枝觉着眼下的情势进退两难:“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选择有四。”无词尽可能简要地答道, “第一,一直在这山林中与 分卷阅读65 他们周旋,直到镇里的人发现异样;第二, 往隔壁的城中去,不过此地多山, 一走兴许要走很久,而且邻镇或许也有逆贼埋伏;第三,趁他们没发现时直接潜入总舵, 擒贼先擒王;第四,硬闯进镇,生机不大。” 他说完便安静下来,明显是要等卫明枝自己抉择。 卫明枝也听出来他这四个选择是按了凶险程度排的,心中隐隐有想法,又犹豫地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我选一。” 确实,这是最安全的法子。镇中之人最迟在今晚便会发现她不见的事实,明日便有可能出镇搜山。也就是说,他们只需要在林中与那伙黑衣人周旋半日至两日的时间。 “可我想选三。”卫明枝望向无词的眼睛,“若是这两日我们躲了,帮会里的重要人物收到风声说不得会提前设伏或者逃跑;若是我们趁他们没发觉的时候先潜入他们的总舵,还有可能里应外合抓到人,只需要拖延一两日,便能一举铲除这伙逆贼。” 见无词不说话,她又道:“他们害我受伤,又害你冒这么大的险,更别说还做了那么多的恶事,我就是想报仇。” 无词与她对视良久,偏过眼去:“那就往西走吧。”说罢便换了个方向,负手而行。 卫明枝赶紧跟上,走了一小会儿不禁想起另一个问题:上一次飞鱼会行刺,被抓住的那三个刺客却并没有透露半句有用的消息,而是很利索地就服毒身亡,但这一回被他们抓住的两个黑衣人为什么没有这样? 难不成这其中还有圈套? 她脑中冒出这个想法后脸色白了几分,步子都慢了下来。 无词发觉她被落下后很快停住脚步,等到她慢吞吞地走近才深沉着眼端视她,最后语气不明地低声问道:“殿下怕我?” 卫明枝被他一问回神,抬眸便见男人幽黑里带着深邃和小心的眼,她登时好气又好笑,“你想到哪儿去了?”莫非是先前她在庙里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 她左思右想都没想通,索性勾住他脖颈亲了亲他的脸颊,眼瞧着男人疑虑尽消、浮上懵怔,像是被哄好了的模样,她才松口气:“一不留神你就乱想了,非要我亲你才管用。” “我知道你以前被人欺负过,所以才懂得那么多,唔,那些东西,但我既然喜欢你,便也会喜欢你的过去,你记着这个就好了。”卫明枝叹口气,“我方才只是在想,庙里那两个黑衣人说的话,会不会是假的,是引我们进去的圈套。” 无词清俊漂亮脸上的呆怔神色慢慢被掩下,眸底仍然是漆黑一片,却多了一缕暗芒,小半会才道:“那人所言确实可能有假。” 卫明枝不解:“那你还那么爽快地答应要去抓人?” “却不会是圈套。”他道,“若是圈套,动用这么大的人力只为抓你我二人未免不划算,他们那时大可直接围庙攻入;若那人背后确有人指使,他们该放我们回镇中,等我们带来更多的官家人,一网打尽才是最合算的做法。” 卫明枝被说服了:“可我还是不明白,那两个黑衣人为什么没有服毒自尽。” “说不定是没来得及藏毒。” 这也有道理,就算先前在镇中的那伙人是事先预谋抓她,但后头搜山的这一伙却很明显是前一伙人全军覆没后、被临时拉来充壮丁的。 “总之那人所言不可尽信。” 卫明枝听到这里总算心中忧虑散尽,眉头舒展地抓起无词的手牵好,事先叮嘱道:“虽然现在我们主动过去是占了先机,但是此行风险依旧很大,若是后头真有什么危机,咱们就先溜为上,改换用第一个法子。” “嗯。” 两人在这林中穿行了小半个时辰,其间倒也听到了搜寻的动静,不过亏得无词耳力好,都提前躲避过了。 再行未几,那黑衣人口中所说的“按奇门阵栽种的樟木林”便出现在眼前——若是不仔细分辨,几乎很难看出这林子和方才一路行来的林子的差别:奇门阵中的樟木大小都是差不多的,似是在许多年前被一齐栽种下来。而野林里的树木却偶尔可以瞧见一株特别粗壮的,树龄很明显比其它树要高出一倍不止。 卫明枝随着无词在樟木林外观摩了须臾,忽然手上一紧,却是无词已经握紧她的手,“殿下跟好。” “你看出门道来了?” 无词轻应她一声,领着她踏进了这古怪的树林。 起初这樟木林和旁的林子没什么不同,脚下的小路曲折不见终点,走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的樟木林却好似还是没有尽头一样。 “路是不是变了?树在动?” “嗯。” 这原本是只能在话本里见到的东西。卫明枝既惊奇又生出些难掩的忧疑:他们的脚底下怕是有一个异常精密和巨大的机关,这等巨阵,不难想象当年在修建的时候耗费了多少心力。这树阵护着的东西,也必定是惊世骇俗的。 走神不过半刻,眼前的树林忽然便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狭窄的山隘。隘口两旁的山壁覆 分卷阅读66 着青苔藤蔓,陡然直上,很是险峻。 卫明枝还有点难以置信地回头张望了一番:方才那漫无尽头的樟树林已然被他们甩在身后不远处。 她转回头,看向无词由衷地叹道:“你怎么什么都会?” 无词却猛地缩紧握着她的手,急声道:“殿下闭气。” 然而还是稍晚一步,他这话音还未全然落下,隘口边忽然漫出来一股白烟,茫茫烟雾瞬间将闯过树林的二人包裹起来,甚至连周遭的景色都看不太分明了。 卫明枝虽然经由提醒闭了气,但无奈还是吸入了几口烟雾,几息便觉得头脑发昏,身子将软的一刹,她被男人重重地环进怀里。迷糊中她听见男人问她:“殿下的香囊在何处?” 卫明枝便勉力地抬起手想要摸袖子,无词的动作比她更快一步,没等她摸到袖子便已经帮她把香囊取了出来。他把香囊放到了她的鼻尖前。 闭气时间已至极限,卫明枝不得已呼出气来,却因鼻尖药香神思清明几分。 不对呀。 她朦朦胧胧地想:无词刚才不是开口说话了吗?怎么一点事情都没有?还有她也一直没告诉过他这香囊里头装的是药材呀,那他是怎么知道这香囊的效用的?这香囊的效用连她都知道得不十分清楚呢。 没想出个所以然,浓雾里突然涌上来一群人,把卫明枝二人全全包围在里头。 “这两个倒是有趣,竟然这么久也没晕过去。”浓烟中传来女子倨傲的声音。 卫明枝闻着药味儿脑子已经清醒过来,推了推无词自己站好,手也按上腰间剑柄。倒没有第一时间抽出剑来:此时浓雾里的人非常多,又分不清方向,便要硬冲,怕是也冲不出去。 待浓烟白雾逐渐散开些后,烟雾中的人影也渐渐暴露出来——围着卫明枝二人的,全是身着粗布衣料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之,有的手握鱼叉、有的手握刀铲、更有的直接掰了一根树枝当做武器,这些百姓对于闯入者都是新异又探究,敌意却不算很大。 “还没倒下,你们难不成身怀什么绝技?”女子的声音又从山隘的方向传来。 卫明枝转眸望去,只能依稀在薄烟里瞧见一个瘦小的女子身形,穿的似乎是窄袖短衣、长靿靴,一副干练模样。 卫明枝二人仍在观望着,没出声。 这时有人问那女子,是个孩童的声音:“帮主,要把他们抓起来吗?还是赶出去就好了?” 卫明枝却被这一声“帮主”的称呼吸引去了心神。眼前这瘦小的女子,就是飞鱼会那神龙见首不见尾、暴.乱之源的帮主? 女子没答话,浓烟雾也愈渐散得干净,卫明枝终于能清楚地瞧见那女子的相貌了:那是个年纪并不大的少女,柳叶眉、三角眼,满目凌人之气。 在卫明枝打量的时候,那女子也在打量着她,不过瞬息女子便大笑出声:“没想到啊没想到,皇家人竟然自投罗网到这儿来了!” 随着这话一出,周遭的空气都凝滞许多,原先还不带敌意的百姓此时已是对包围圈中的两个人怒目而视。 大笑的女子正想挥手说出“杀”字,目光流转间撞见了无词,生生把“杀”字咽进嘴里,只是当她看明白他身上的宦服后,嘴唇撇了撇,似是有些失望,但还是吩咐众人道:“先别杀,把他们绑起来。” 百姓应声而上。 敌众我寡,而且卫明枝虽是神思清醒,但吸入烟雾后浑身的力气还是没缓过来的,何况另一个掌权之人“慈姑”他们还没见着,如今也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他们只需要拖延一两天,并且现在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 两个人都没反抗,任由那些布衣百姓给他们取走腰间长剑、上了绑。 卫明枝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受绑的时候把袖中藏的小匕首给滑落几分,以便形势不对立刻割破绳子走人。 飞鱼会帮主也就在百姓绑完人后走上前来,却是站到了无词面前,上下端详了几遍他的身形面貌,展露出笑容:“此番来得急,我在东南养的十几个男宠面首全都没能带过来,瞧你长得不错,你可愿跟了我?” 卫明枝先是被她直白的话给惊住,反应过来气得声量都提高不少:“你休想!” “一个太监而已。”帮主被她的声音吸引过来,施舍给她一个眼神,“你是公主?” “是又怎样?” “这小太监是你的脔宠?”不要她回答,那帮主已啧啧道,“京都里皮相好的世家公子应当遍地都是吧?我还愁收不到呢,你却这般暴殄天物,竟要一个花瓶似的中看不中用的小太监伺候……” 卫明枝胸口起伏不定。她放在心里呵护备至的人今日竟遭人这般贬损,这口气无论如何都没法咽下去。唯恐无词难过,她又急忙偏头看他,却见他脸色冷静如初。 无词有感她目光还偏了偏眼,眸里的沉定之色看得卫明枝都无端平静了很多。 他当是知道她从未把他当做过“脔宠”的。 帮主这时也说到了紧要地方:“虽说是个太 分卷阅读67 监,还被人用过,不过看你这副样子应当也挺在意你家主子的吧?” “是又如何。”无词沉声道。 “这样,你跟了我,我留她一条性命。放她走肯定不可能,把她关起来好吃好喝养着怎么样?” 无词沉默下来,卫明枝本想不许,强自冷静着又想道,其实这也算是一个能暂时拖延时间的办法,可无词不就…… 没等她心中天人交战完毕,有人替她出声了:“帮主不可!” 出现在山隘口边的却是一手持木杖的中年妇人,妇人跛脚,蹒跚行至帮主身后才躬身劝道:“这二人必须杀掉以除后患。” “慈姑!”帮主抱着那妇人手臂摇了摇,见后者一副坚决表情,撒手恨道,“我都听你的话乖乖做了帮主,不过就想养个面首,这都不行吗?我是你做的人偶?” 慈姑肃色道:“面首你想养多少个我管不住,这两个人必须立即杀掉。” 帮主愤恼地跺脚:“可你这破村子里哪有好看的男人?我不管,我就要他!”帮主眼珠子转了几转,“你若是不准,那我就不做这个帮主了,我走,这个帮主谁爱做谁做,反正他们都只听你的话,你做好了!” “帮主勿要胡言!” “那你倒是答应我呀。”帮主寸步不让,“若是我这帮主连这点权力都没有,我做它有什么意思?” 慈姑与她互视片晌,终是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就拄着拐杖离开,走到一半还从围着的百姓里喊出一个人来:“小虎,把护法全都叫来我房中,有要事商议。” 有男子回着声上前,同她一道走远了。 帮主朝她走远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发泄一阵,方转回身继续看向无词:“怎么样,你答应是不答应?” “好。” 卫明枝本也做好了准备,但乍一听他答应还是心中郁堵得厉害。那帮主却得意地笑眯了眼,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竟朝卫明枝示起威:“你瞧瞧,这世上有句话说得好,叫‘落难的凤凰不如鸡’,纵然你是千娇万贵的公主,可沦落到这般境地,便连你的小脔宠都要与别人跑了!” 无词蹙了蹙眉,敛下眼。 卫明枝却是没瞧见他情貌的,只是咬着唇盯那帮主。这人实在是可恶至极! 那帮主眉飞色舞地讲了这么多话,也算是倾吐完了,“旧情人也当体面地分个别,我便不掺和了。”她说着挥挥手留下几个壮汉,“等他们说完话,把女的关进柴房,小太监送到我房里来。” 山隘口的一场闹剧收至尾声。 几个大汉听从那帮主的吩咐并没有离得太近,只是守在旁侧。 樟木林前,无词轻声地向她保证:“我不会让她碰我的。” 卫明枝这才抬起眼,看起来受了不小的委屈:“一根头发也不行。” “嗯,头发也不给她碰。” “我讨厌她。” “我会杀了她的。” “你……”卫明枝不再看他,“你还是把自己顾好吧,等到官家来人,她必定是死罪难逃的。” 无词附到她耳侧:“至多一日,我便来带殿下出去,若是有人敢暗地里对殿下做手脚,殿下的锦囊中有一瓶毒.药,不必对做手脚的人客气。” “你怎么……” “我方才放的。” 见卫明枝眨眼,他又附耳道:“打火石也放进去了,若有不测,殿下便放火生乱,无词定会赶来。” ☆、柴房 被带进隘口之后, 卫明枝便与无词分开了。 山隘再后,穿过石林,便是一片开阔的谷地。这谷地上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房屋建筑和田地水车, 仿若一个世外隐居的村落。走过田坎时,能瞧见田地里谈笑劳作着的百姓,迎面还能碰上三两个追逐嬉戏着的孩童。 这村中似是许久未有外人进来, 是以村内百姓初一见得被壮汉押走着的卫明枝,都纷纷停下手中事务朝她张望过来。 更有甚者直接呼喊了声负责押送的壮汉的名字,好奇地问道:“那小姑娘是外头来的?犯了什么事要被绑着?” 押送的壮汉答:“是皇帝老儿的亲闺女!” 此言一出上前围观的百姓更是多了数倍不止, 却没有起先同情的眼神, 反倒是指点议论声居多,大都在说“她罪有应得”。 上至六旬老叟, 下至三岁稚童, 无一例外。 卫明枝抿了抿唇,一心望着脚下的路。这地方果真是反贼的窝点, 她方才按着能见的房屋粗略算了一遍,此地的逆贼人数怕是不下数百人。这些老人和小孩也不知是不是青壮年反贼的家中人。不论怎么说, 这个地方良田充裕, 水源丰沛, 若是一直避世不出也能自给自足,难怪这么隐蔽难寻。 路途走尽,她被带到了一间破旧简陋的柴房里。 柴房地上铺着一层干草, 西侧堆满了劈好的木柴,窗子开在墙顶上, 卫明枝跳着伸手都够不着,而且那是个很小的开 分卷阅读68 口,就算够着了, 也怕是连脑袋都钻不出去,只能做通光透风之用。 破烂的木门被“嘎吱嘎吱”地关上,生了铜锈的锁和钥匙咔哒一撞,门便从外面落了锁。 卫明枝的手被绑得又痒又痛,见得四下无人,她干脆滑下袖间匕首,小心翼翼地把身上的绳索给割断了。 将挣脱束缚的两只手抬到眼前一瞧,手腕果不其然被磨得发红,腕上还因她刚才的大动作擦出了点小血珠。 她边甩着手边在这间破柴房里四处走动起来。 柴房的东侧土墙裂了条缝儿,这土缝上窄下宽,最窄处连一根指头都难以塞进去,最宽处却能堪堪通过一个手腕。 她从这土缝向外观望的时候,土墙外也有一双眼睛在打量着她。 那是个年纪很小的孩童,脑袋顶着两个羊角辫,望向她的眼神既新鲜又警惕,见她看过来,小孩立即往后缩了缩,眉目里渗出三两分敌视。 卫明枝闲得发慌,又迫切想了解外头的情况,自是不会放过与人交谈的机会——虽然这机会只是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儿。 “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呀?” 孩童与她对视半晌,揪了揪辫子,小声地答道:“男。” “这个时辰,你不用读书吗?” 男孩面露疑惑:“读书?” “嗯。”卫明枝点头,给他解释,“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些东西。” 男孩眼里绽出几丝光,却摇了摇脑袋:“听别人念过。” 卫明枝心想可能在一些偏僻的村子里是没有私塾的,遂换了个问题:“你不用帮你家里人做事吗?” 男孩复摇头。 说了没两句,那男孩眼睛一偏像是看到什么骇人的物事一般,站起身拔腿就跑,很快便没了影子。 紧接着柴房门外的锁“哐啷”地被人动响。 有人要进来。 卫明枝赶紧抓起被割破的绳子,假模假样地再度把自己绑了起来。她将将坐稳没多久,破木门便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大汉踹完门后却没进来,而是恭敬地立在门板一侧,首先跨进柴房的是个手持拐杖的妇人——慈姑。 难不成真应了无词所言,有人要暗地里动手脚?要是没记错,这妇人在隘口的时候,可是极力反对那帮主,要杀他们以除后患的。 许是看出来卫明枝满眼的忌惮之色,那慈姑冷笑了声:“公主殿下放心,老身还没打算对帮主阳奉阴违。” 不杀?那她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只是来给公主送点吃食。”慈姑说着拐杖轻轻点地,门外便应声进来一个手端托盘的女人。 女人把托盘放到卫明枝脚边,又躬身退下。卫明枝扫去一眼,托盘上放的是一碗米饭和两碟菜,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地闻到从饭菜里幽幽传出的腥馊味。 那慈姑见她微微颦眉,心情颇为不错,“公主自小锦衣玉食,想是吃不惯这里的乡野粗食,只是小地方实在寻不到山珍海味,还请公主殿下屈就。” 这番话说得动听,也还不是存了刻意羞辱她的心思? “来人,给公主松绑。” 慈姑话音落下就有大汉迈步上前来,卫明枝不欲叫那人碰她,又因心中闷忿无处安置,索性便自己扯下绳子扔到一旁。 那慈姑倒是没怎么惊讶,“乡野之地粮食不多,公主尽快用膳吧,入夜了便没人来送了。” 她说罢拄着木拐杖就转身离开,锁门之时,卫明枝还能听见她吩咐旁近的壮汉加派人手轮流看守柴房的声音。 待到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卫明枝才吐出一口郁气。把脚边发馊的饭菜踢得远远地,她抱着膝便蜷缩到柴房的角落里去。 日头西落,已是傍晚时分,从小窗外漫照进来的光都染上了浅绯颜色。柴房外头的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人声隐约,格外有烟火气。 她确实是有点饿的。 从早晨用过食后直至现在,她几乎是滴水未进。 这般幽独中,卫明枝就不禁把袖子里的锦囊掏出来看了看。锦囊里头的药瓶和两块打火石都安静地躺着,她看着看着心中的委屈感便不由腾然升起。 但她很快稳下心神:如今的选择是她做的,一时的困苦也是必要承受的,那伙人没有要她性命的打算便已经是功成了一半。 只要无词能再拖久一点。 适时墙根的缝隙里突然伸进来一只小手。 卫明枝被那画面吸引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只细手上竟然握着一个白面馒头! 墙根外蹲着的是先前跑走的那个小男孩,男孩见她过来,嘴里吐了一个“吃”的音。 卫明枝却没有接:“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男孩道:“村外来的。” “是呀,你们这里的人不都不喜欢外边的人吗?” 男孩没说话。 卫明枝又轻声问:“你有没有出去过?” 分卷阅读69 男孩眼里幽光暗闪,却缓缓地摇头:“不准。” “你想出去?” 男孩被问得停顿很久,左右瞟一眼,才迟疑地朝她点点头。他又抖了抖手。 卫明枝便把馒头取下,边吃边给他讲京都的人情趣事,男孩听得有点痴。 她心里颇不是滋味:“你们这村里的人都不准出去吗?” 见男孩颔首,她继续问:“为什么?” “他们说外面都是坏人,最坏的是京城里的人,会砍人的头,抢人的钱,还冤枉好人。” “你不信?” “我没见过。” 卫明枝一怔,随即朝他笑了笑:“你都可以做我的小夫子了。你知不知道,我起先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以为里头全部都是坏人,谁能想到还能遇上你这么个大好人?” 男孩眨了眨眼,柴房南边这时传来一阵喧闹的锣鼓声。 卫明枝吃完馒头懒洋洋地倚在墙缝边:“今天你们村子里是过节吗?” “不是,是帮主纳面首要成礼。” “成礼?” “穿红衣服,骑马,你见过吗?” 那不就是成亲? 卫明枝霎时清醒了,扒着土墙急切地询问:“那要不要拜堂?你们帮主以前纳面首的时候有没有拜堂?” “不知道,她今年才来的。”男孩道,“我不喜欢她。” “我也不喜欢她。” 卫明枝说完这句话后瞬间没了旁的心思,一心只想着无词可能要和另一个女人假成亲了,明明她所知道的收面首的事情操办起来都低调得很,怎么放到这个飞鱼会帮主的身上就完全变了样?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硬闯出去的。这也不对,当初她就不该选第三个法子的。 墙缝外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没了影子,柴房内的光也随着日落逐渐暗沉下来。 入夜了。 柴房里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南边喧闹的锣鼓声在此时已平息了有好一会儿。 卫明枝蜷在角落正心里五味杂陈地出着神,门外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又有人要来做手脚? 她慢慢地把小匕首攥在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柴房门口的方向。木门被人轻轻拉开一道口子,黑夜里进来的那人背着月色,身量清瘦颀长,令人眼熟不已。 “无词?” “嗯。” 他阖上门后行至卫明枝蜷着的角落前蹲下,端详着她:“殿下受委屈了?” 卫明枝却不想回答他,借着小窗口和墙缝透进来的月光,她能隐隐瞧见他胸前挂着的一朵红花,那正是成亲的男子才会穿戴的。 “你和那帮主拜堂了?” “没有,她怕我反抗暗中给我下药,把我锁在房里。我恰好能借机金蝉脱壳。” 卫明枝闻言总算松了一口气,还是不很高兴:“你第一次穿这身衣裳,都不是与我。” 无词没想到她会计较这个,沉默几息把红花取下来给她挂上去。 卫明枝被他这举动抚慰得熨熨贴贴,这才发觉眼下处境的不对:“你不是说要我等一天吗?你现在就过来,难道是官家的人找过来了?” “未曾找来。” 黑暗里他道:“我心中放心不下,还是觉得第一个法子最好。” ☆、酒窖 事实上无词在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亦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原本若是没有卫明枝, 依着他的性子当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釜底抽薪、击垮飞鱼会这条路,他从来不怎么会吝惜自己的性命——所以在卫明枝提议要走第三个法子的时候他答应了。 只需护她无虞。分开时他这么想。 可是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心。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他头一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神不定”:即算是临别前给她交代好了应对之策, 也还是会不可控制地生出对万分之一的意外的惵惧。 那实在是种……难以言明的滋味。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叫她卷进危险中来的;又或是说,即便有危险,也还是令她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才能彻底放心。 何以至此? 他自嘲地想道。 暗色里卫明枝没瞧见无词的神情, 她只是觉得心里胀暖无比,也没管顾什么就环上身前之人,把脑袋全都埋到他颈侧, 闷声道:“我也想过了, 第三个法子一点也不好。” 她感到有只手在她脑后轻轻抚了抚,紧接着男人低沉轻柔的声音响在耳边:“门外的人被药晕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南边在办宴, 不过应当很快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而且这村里还有几拨巡视之人, 我们要快些走。” “嗯。” 卫明枝也懂得眼下形势,松开人就扶墙站起来, 正想迈步却被轻按住肩膀。 无词把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朵大红花给取了下来:“这花儿比不得 分卷阅读70 殿下好看。”言罢便把它扔到一旁。 做完这事, 他才垂手把卫明枝牵好, 领着她跨出柴房。 门外月当正空。 两个人走过廊道小巷,避开几队巡视,在夜风里穿行着。卫明枝最后被带到一个地窖前头。 无词开路先下去, 卫明枝犹犹豫豫地跟在他身后。下了梯子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连地窖里物什的轮廓都瞧不清楚。 这般不能视物中, 人的其余感知便被放大了许多,卫明枝正凝神听着周遭动静时,手又被人缓缓握住。 “我们不用先逃出这个村子吗?” “这村落的机关我尚未全弄清楚, 而且今夜那些人发现我们不见,也必定会往村外寻去。”无词一面轻声说着,一面带她在黑暗里慢行,“先前被关在房中的时候,我听人谈论过,这酒窖四通八达,有很多个出口,正适合临时落脚。” “我知道,这个叫‘弩下逃箭’。” “殿下聪慧。” 他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倚靠着木架缓缓坐下,卫明枝被他带着也坐了下来,而后半个身子都被按进了他怀中。 “委屈殿下了,在此地将就一晚上。” 卫明枝还能感受到他下颏磕在她脑袋顶的轻微力道。 这些亲昵之事这人怎么做得愈发熟稔了? 还没等她想通,脑袋顶上的声音又问她:“殿下饿不饿?” “不饿,傍晚的时候有个小孩子偷偷地给我送吃的来了。”卫明枝揪着他的衣襟摩挲了几下,料子挺不错,很是柔滑,她哼哼一声,“那帮主对你倒是挺舍得的。”她说到此处把手往上抬了抬摸到男人的脸,没忍住轻掐他皮肉,“我今儿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红颜祸水’。” 然后她作乱的手被抓住,又被按回到她自个儿的肚子上。 “殿下的精神头不错。”无词轻淡地点评。 卫明枝手被按住,嘴巴却没停:“你知道吗?” “嗯?” “我觉得现在这个事情,特别像话本里的‘抢亲’。你就是那个被抢的新娘子。” 他被她说得顿默片刻,不咸不淡地反驳道:“世上哪有抢亲之人连面都不露,新娘子便跟着跑了的道理?” “那,那就是逃亲吧。”她改口,又叹了声气,“我初初听见你要和别人拜堂的时候,心里是真的想闯出去抢人的,只是外头锁着门,而且我又在告诉自己‘都是假的’,才没有胡来。” 无词最终只是按着她的手道:“殿下不必抢。” 卫明枝偎了一会儿人,心底翻上来点其他的东西:“我还有几个问题。” “什么?” “今日在樟树林前头的时候,你,你好似可以不受那些毒烟的影响?” “这个是小时候强练出来的。” “怎么练呀?” “尝毒,起初剂量很少,后边一点一点加上去,还有泡药浴,有时候还要养蛇养蝎,故意被蛰几口试试。” 卫明枝从未听闻过这般事情,一时间被震住也没说话,缓了好一阵才抓着手底下的袖摆道:“你以前说你舌头是尝东西尝坏了,就是因为这个?” “嗯。” “那,春猎那时,你放任蛇咬也是因为知道不会有事?” “嗯。” 难怪那日太医说他“脉象平稳得出奇,兴许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原来是这个过人之法。 卫明枝压下心中翻腾的心绪,稳了稳声音继续问他:“香囊呢?你又是如何知道它的用途的?” “我以前曾得到过一个同殿下手里一般无二的药囊。” “我这个是别人送的,你那个又是谁给的?” “我……一个亲人,那时候刚刚试毒,还需要用锦囊保命。” 话里再多的联系卫明枝也没有脑子想了,她现在只觉得心口被捏扯得厉害,于是她把身旁的人攀得更紧,可饶是如此心里也没能好受几分。 “你以后呆在我身边,我每天给你找糖吃,才不用吃那些东西。” 也不要无词回话,她抬手摸了摸位置,昂起脑袋便胡乱地往他下颏一顿啄。少顷,她的脑袋被两只手轻轻掰按住: “殿下亲错地方了。” 这声音方散去,她便有感男人的鼻息缓缓贴近,紧接着唇也被他轻覆上。 夜里的酒窖本就暗得不能视物,卫明枝颤着手顺势回抱住他,眼睛也颤颤地闭了起来。 他好似是第一回这么主动,而且与她先前的浅尝辄止很不一样,唇瓣都被描摹得酥酥痒痒。 不过片时他便退开稍许,与她鼻尖相抵,哑声提醒道:“换气。” 卫明枝呆怔地喘出气来,浑身都似被沸水泡过了一般,还没顺过气,男人一手抵过她的后颈又低下头。 气息交缠。 这等缠昵实在是惑心又磨人,他的力道一点儿也不重,极尽耐心,骨节匀称、触感温凉的手指还时 分卷阅读71 不时地抚摩着她的脸颊、耳后,教人沉溺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明枝才被他将将扶开些,寂静的地窖里顿时只剩下微不可察的喘息声。 ☆、来人 兴许是白日里太过劳累, 这一夜卫明枝睡得颇沉。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捏了捏她的肩膀,正想张口说些什么,嘴唇却被一只手轻轻掩住。 这下她彻底清醒过来, 立即便发觉处境的不对——这地窖另一头,隐约有人的脚步声! 觉察到她的动静,无词把掩她唇的手给取下来, 扶着她慢吞吞地站了起身。 地窖没燃蜡烛仍然是黑漆漆地,单凭肉眼无法判断时辰。但不论如何也该离开了,否则等那人抵达这处, 再想走便会有些麻烦。 卫明枝勾勾手指头飞快地在无词掌心写下两个字:“哪边?” 等那人脚步声停顿, 吹燃火折子开始点燃地窖里的蜡烛,无词才牵着她左拐, 往另一个石道岔口离开。那人觉察响动、提着兵器追上来时, 二人已经又拐了一个弯。 这地窖的岔口果真很多,好似一个地藏, 弯绕不见尽头。 卫明枝大约能猜出来那伙人这么修地窖的用意:毕竟此地之人见不得光,若真有一日防御被破, 这个类似地藏的地方还能留作最后的退路。 只是眼下在地窖之中, 得便宜的却成了卫明枝二人。也不知绕了有多久, 后方的脚步声才全然消失。 卫明枝边平复呼吸,边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呀,他才一个人, 我们为什么要跑?明明可以敲晕他的。” “都一样,快到卯时了, 地窖里来的人只会更多。”无词没松开她汗淋淋的手,倚着石壁轻描淡写地道。 从他口里听到时辰,卫明枝一愣, 咬了咬唇有些懊悔:“你该早些叫醒我的。” “不大忍心。” 看这趋向,和他讲通道理是越来越难了。 但卫明枝同样地也不忍心责怪他,只好左右看看不见出路的石道,颦起眉:“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出去呀?”昨儿进来的地方已经完全没影了。 “一直朝一个方向走就是了。” 这话说得简单,但他们方才在这地窖里胡乱地跑了这样久,还能分辨得清楚方向? 无词没多说什么,等她歇息好后直身复行。未过两刻钟,石道尽头的昼色已然遥遥可见。 卫明枝忍不住瞅他,敢情这还是个人形司南。 出口外的天色堪堪擦亮不久。 二人出来的地方位于一片民居之中,奇怪的是,本应当炊烟袅袅、人声往来的院落巷道此时却寂静无比,只有偶尔的几声鸡鸣点缀其间,颇显荒凉。 人都到哪儿去了?莫非是昨夜他们不见,全村人都被发动去找了?那也不至于一夜都没人回来吧? “那儿!有人!” 忽然的一声惊呼打破了白昼古怪的寂然,卫明枝偏头一瞧,居然是一队手持利刃和灯笼的巡视之人! 这可真是太巧了。 她二话不说拉着无词便夺路而逃。 后方浩荡的脚步和兵刃摩擦声紧随不绝,许是追逐的声势太过浩大,不断有持剑提灯的巡兵从岔道里钻出来堵路,堵到最后,卫明枝与无词被包围在一派粮仓之中再无地方可躲。 那些巡兵像是被下了令,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思,只是如密网般地围着中央的两个人,不给他们一丝逃跑的可能。 没过半盏茶时间,包围的人群忽然被拨开一道缺口。 却是慈姑拄着拐杖摇晃地走来了:“二位叫老身好找。” 她挥挥手便要叫侍从给被围着的人下绑,无词在这时蓦地出声:“帮主呢?” 慈姑眼里淬出点愤恨,冷声冷气地道:“帮主心善,不愿再见你了。” 绑人壮汉拿着粗绳走上前来的间隙,无词偏头瞧了卫明枝一眼,眸光又下落,看向她的袖口。 卫明枝瞬间便读懂了他的意思,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刹那,她飞速地夺走了最近几个巡兵手里的灯笼,紧接着松手一抛,手里的灯笼就抛落至远远近近的好几个粮仓之上。 火光燃起,浓烟初升。 “灭,灭火!”有巡兵惊慌地喊道。 慈姑将拐杖杵了好几杵,怒声道:“不必灭火了,抓人!” 可他们到底是自乱了阵脚的,卫明枝挡开几个扑上来的巡卫,借剑清出一条路便带着无词再度奔逃而去。 所有的房屋里都没有人,整个村庄只剩下巡视的人和慈姑,连帮主都不见了,而且昨日还对他们抱有杀心的慈姑,今日却一心只想着活捉他们,一切的不寻常只有一个解释—— 那便是官府的人已经快要寻到这个地方来了。 帮主和村里的老少都提前被转移出去,慈姑与留下来的人唯一的目的只是冒险抓住他们——更准确来说是卫明枝,用以做最后一道对 分卷阅读72 抗官府的保命符。 所以他们只要引来附近官兵的注意便好了。“放火生乱”是再好不过的。 身后的粮仓只有少部分心怀不舍的人留下在灭火,火势不减反增,浓烟滚滚。 逃身的卫明枝二人不再泥于在廊巷躲避,任意一处民宅都成了甩掉身后之人的有用之处,这样下来不过几个回合,能顺利追击的人便减少了一半有余。 趁着距离逐渐拉远,卫明枝带着无词拐了个弯,眼疾手快地把无词推倒进矮墙后的一棚稻草堆里,随即自己也躺了上去,霍霍几下把两人身上都盖了几层厚厚的干稻草,做完这些,她还掩住身侧无词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出声。 追赶的脚步声愈发靠近,只停顿须臾便又陆续远去。 草棚子内顷时安静得能闻见落针之声。 手心的气息分外温热,卫明枝没捂一会儿便红着脸把手取了回来。 满耳寂静、满眼阴晦中,她总算有空想起来昨天夜里,相似的黑暗处境下发生的叫人面热心跳的事情了。最初确实是无词主动的,可她那时脑子又懵又烫,在一吻作罢、无词按她脑袋叫她睡觉之后,又巴巴地缠了上去,而且还…… 不止一次。 她心虚地瞥旁近之人一眼,只可惜稻草把人盖得严严实实,只能透过一丝缝隙瞧见那人不时轻颤的眼睫。 他……怎么都不晓得拒绝呢? 耳畔似又有昨夜那个钻进心尖里的声音萦绕着: “还要不要?” 那时她怎么答的来着? 好像是:“要。” 若非害怕动作太大,卫明枝都想捂脸了。究,究竟昨儿个亲了多少回?她没敢细想,只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溢出来些其他的混乱记忆:唔,亲到后来嫌人热,她还解了人家的衣带子,后头她昏沉地埋在他颈窝边睡着之后,他应当才自己把衣带给系好的。否则今早他该还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扒衣裳都扒两回了!她闭眼数出来。 稍冷静些后她又想道,也不知自个儿的嘴巴肿没肿? 将将看无词好似与寻常没什么不一样,那她,应当也是如此吧? “殿下,来人找了。”无词倏忽开声提醒。 卫明枝正沉浸在纠结的思绪里,被他所言惊了一惊,很快便凝神静听,遥远方向果不其然回荡着隐隐的马蹄声和呼唤声。 官兵进村了! 她当即挥开身上的几层稻草,又把无词从草堆里刨了出来,不是很好意思看他,她索性继续刨草:“我,我的,咳,有没有肿?” 无词自然能会意她讲的是什么,微一顿,他语气平稳沉静地道:“没有,我注意着分寸的。” 这话怎么说得好似她就不注意分寸了一般呢? 虽然确实如此。 那也只能怪他太过纵容。 卫明枝强自给自个儿找理由开脱,适时无词又把她的两只手握过去翻个面瞧了瞧,“得快点回去上药。” 他指的是她手腕上被擦破皮的伤。 卫明枝把手抽回来,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他:“你还说我,你自己的内伤肯定都还没好!” 两个伤残互视片刻,心照不宣地从草堆里站起身。 穿过民居,便是一条开阔的黄土泥道。这时的泥道上正列着一队轻甲官兵,女教头身着劲装骑在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地扫视着经过的乡间住所。 甫一瞧见卫明枝出现在岔口,那女教头眼睛一亮,立刻翻身下马上前:“卑职救驾来迟,九殿下有无大碍?” “一点小伤,不碍事。” 女教头便又注意到跟在卫明枝身后的无词,她与无词曾经在山庄打过照面,因而几眼就认出了人:“这位公公……” 卫明枝顺着此言回头,这才留意到无词还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她轻咳一声:“教头这里,有没有可以换的男子衣物?” 女教头也没多问,抬手唤出一个士卒便带着无词下去了。 等候的时候,卫明枝还询问了一句慈姑的下落。 “都被捉住了,陈校尉押的人,倒是飞鱼会的帮主提前逃了,衙门的人还在搜查。” 她又望向早前粮仓的方向,原本浓烟升腾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稀疏的烟色,再也难见火光,料想火势到后来定然是被扑灭了。 这处世外村落到头来还是落得个屋巷皆空的下场。 ☆、回山 回避暑山庄的一路都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飞鱼会在内土作威作福的事情早在民间流传颇广, 街头巷尾对于其头目的猜测更是五花八门,因而借此良机一窥真相亦或是义愤填膺的百姓数不胜数。 被带出来的大多数村民都被押进本地官府听候发落,至于慈姑和她手底下的几员“大将”, 则随着陈校尉一行上了山庄——圣上早已下令,要亲自审问。 卫明枝站在军队里刚踏进山庄不久,路旁便有候着的一道影 分卷阅读73 子急急忙忙地冲了上来。 “主子!” 是盼夏。 卫明枝一瞧见人便从队伍里脱了出来, 任由盼夏上下左右地把她打量了个遍才问她:“早前去钓鱼,你怎么久也不回来?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我听闻你在山下和一个男子起了口角,你可被欺负了?” “山下男子?”盼夏一怔, 摇摇头, “奴婢当日并未下山呀,更未遇见什么男子。那日奴婢去膳房取饵, 路上被一块石头绊着崴了脚, 恰巧碰上梁教头经过,便被她带去看郎中了。奴婢瞧完伤去送饵的时候, 主子已经不在溪边了……” 她说到这里既惊又悔地想到什么,“主子那日, 莫非是为了去寻奴婢才下山的?” 卫明枝却早已被她的话给扯远了思绪:那日盼夏没下山, 那也就是说卫明琅所言“她在山下看见盼夏与男子起口角”的说辞全都是假的了?卫明琅为何要骗人? 又想到那几日卫明琅与李喻林几乎都是辰时出的庄, 这样看,这二人回来碰上找盼夏的她时,离他们早晨下山满打满算也不过半至一个时辰;而且他们前几日下山游玩, 好似都是过午时后才返山的,那日怎么会这么快就回了?还是说他们在山下碰上了什么事情才致此结果? 如若真是这样, 那她是不是可以猜测,卫明琅当日在山下的酒楼边其实也撞见了飞鱼会的人,可彼时她好运气地躲过一劫, 匆忙回山后,见到她正在找人,便动起了歪心思? “主子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身子不舒服?” 卫明枝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回神,摆摆手,“你不必多想。”回头看一眼跟在她身后同样脸色沉冷的无词,她吩咐道,“盼夏,你快去把太医请来我的住处。” 待盼夏应言离开,卫明枝才满腹心事地领着无词回厢房。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等到得出空手,她必要去卫明琅跟前好生质问一番。 “殿下。” 卫明枝闻得声音顿住脚步,偏头瞧唤她的无词:“怎么?” 他眉目神色深沉晦暗,低声道:“往后离八公主远一点。” “这件事情纵然你不说,我也会做的,我只是不明白。”她攥着袖摆,颦眉复行,“我便是不喜欢她,也从没想过要害她性命,可她,好像与我所想的不一样。” 前世造成她身死的罪魁祸首也是卫明琅,重来一回,她本以为把界限划分清楚了、明确地表示她对江元征是真的没有情谊、甚至还提醒卫明琅不要迷失其中以后,她那八皇姊就不会再如同前世一般不分青红皂白。 可没想到她还是料错了。 真是奇怪,这个女人非但不去从江元征和她自个儿的身上找原因,反倒仍然记恨起她来。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讲道理的。”旁侧之人道。 “你这话也对。疯子不讲道理,那只能对她敬而远之,不对,是避而远之。” “能避开也是一桩幸事。若避不开……除掉亦无妨。” 卫明枝手指绞着衣摆,却没轻易认同这话:“还是尽力避着吧,可以适当地还回去告.诫她,但不是逼不得已,我若汲汲谋划害她性命,那与她这疯子也区别不大了。” 无词蓦然笑了声。这笑很轻很淡,不带什么起伏,甚是还有些哂意。 卫明枝看他时,他已是敛去神色,正色对她道:“殿下这样想就十分好。” 她总觉得这话还没说完,可无词已然闭口慢行了。 太医到来后,先是给卫明枝把了脉留了药膏,又被她催着给无词瞧伤。 眼见那老太医眉头越皱越紧,卫明枝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地,抿抿唇几次想要开口打探情况,却又担心会打扰太医诊脉,只好坐在一旁抠桌子干等着。 “九殿下。”好一会儿,老太医终于起身向卫明枝问礼。 “如何了?” “这位公公脉象很是紊乱,还伴有气血亏虚之症,内里伤情不轻哪。” 难怪是无词从吐血以后脸色就一直不好看,这一道又是躲避追兵又是夜不安寝的,就算是正常人也该被累垮了。 卫明枝揪心地厉害,赶忙问:“那,那要怎么样才能养回来呀?” “这种情况只能慢慢调养了,待会儿老夫开一张药方,九殿下记得让伤患按时用药。这段时日吃好喝好,莫做太过劳累的活计,心情畅快些,兴许也就好得快些。” 她心中忧虑依旧没放下半分:“为什么是兴许?” 老太医叹了口气:“实话说,这位公公的脉象之紊乱,为老夫生平仅见,老夫实在是难以保证完全治好啊。” 此事定和无词体内的银针脱不了干系。 卫明枝有了计较,按压下满心急虑,朝老太医颔首:“有劳了。” 老太医连连回礼,写下药方后合上药箱离开,盼夏也不多做停留,拿着药方便出门抓药去了。 屋内只剩下卫明枝和无词两人。 没了旁人 分卷阅读74 在侧,卫明枝也不再遮掩什么,咬着牙便把无词给按倒在床榻上,摸摸他苍白俊俏的脸,她又把被褥给他摊平盖好,这才趴在床边与他眼对眼。 “肯定都是那根银针惹的祸。”她闷闷地道。 无词把手伸出被褥点了点她发皱的眉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那太医说得严重,其实没什么大碍。” 卫明枝把他的手捉住又塞回被子里去,不信他:“你休要骗我。” “我往昔还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也一样好了。” “你说的‘大碍’和我以为的‘大碍’根本不是同一种‘大碍’。我觉得你现在就是有大碍,必须好好养着。”卫明枝一口气说了四个大碍,鼻头泛酸,在他耳边总结道,“你往昔受伤的时候没我在一旁疼你,以后却不是如此了。” 良久他“嗯”了一声:“无词有幸。” 适时有人扣门。 “九殿下。”却是一个老太监的声音。 卫明枝忙起身离床榻远了些,“何事?” “圣上召您和那位被掳的公公去前殿作证呢。” ☆、堂审 避暑山庄, 前殿。 卫明枝与无词一入殿便瞧见了跪在正中的慈姑、帮主和好几个壮汉。都是飞鱼会的人,早早逃走的那批也落了网。 高位上的皇帝满脸庄肃沉凝之色,见得来人手指轻扣扶椅道:“来得正好, 这逆贼已把分会的地方全数供认出来,你们也把这两日见到的东西都说来听听,好叫孤看看这飞鱼会到底是何光景。” 卫明枝先无词一步俯身道:“照小九所见, 这飞鱼会不光是在内土东南吸纳入会之人,还在窝巢里控制人心。小九曾听闻,但凡是那村落里的人, 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出村, 能出村子的人,也大都是青壮年, 而且是有任务在身的, 以至于村中的老少皆不知世情,对京都朝事心怀怨愤。不过……” “那村中之人也并非一概野蛮、蒙昧无知, 有些人只是被囿于那一方山谷,少听少见, 若是加以引导, 并不会不明是非。小九恳请父皇对那村落里涉世未深的百姓从轻发落。” 圣上沉吟片刻, 没答应也没反对,缓缓将目光投向另一个证人。 无词便不紧不慢地行个礼,接着道:“那村子外围遍布机关, 一千零二十四棵樟木落成奇门阵法,是为第一障;山隘石壁修建有虎口, 用以喷射毒烟,是为第二障;隘口之地有绳线与内谷相连,用以警示外敌入侵, 是为第三障;山谷奇地,入口势低,往内便逐渐是高地,易守难攻,是为第四障;村内有复杂地窖,出口繁多,是为第五障。这样一个地方,建造耗工巨大,当年修造之时为何当地官员没有觉察?修造之人又是如何筹措的数额如此巨多的银钱?” “再者就是那村中.共两百余户民居,单凭此算,村中可用的壮年劳力便有百来人,大抵与此地府衙可临时调用的人手不相上下,足可见其狼子野心。且观村中物事,私猜测那村落建成约莫一二十年。” 这一席话听得圣上眸光暗动,旁审的陈校尉也蹙紧了眉毛。 许久圣上才把视线又落到中央跪着的慈姑一行身上,厉声道:“当年修建村子的是何人?” “是民妇。”慈姑出声。 “当年你是否与此地官员暗中有往来?建村的银钱又是从何处来的?” 慈姑却并没有回答,而是慢腾腾地直起身子、抬起眼眸,望向高座之上的帝王:“圣上可还记得,冀州谢家?” 圣上被她问得愣了一瞬,旋即眉心微皱,却未说话。 卫明枝站在后头倒是仔细地想了想,但搜刮一番脑子也并未刮出来有关这氏族的一星半点听闻。 “圣上许是贵人多忘事。冀州谢家二十多年前曾出过一个光耀门楣的子弟,姓谢名安,当年曾高中榜眼,后又官拜工部侍郎,还奉皇命主持修建了这一个,皇家的避暑山庄。” “谢安,孤记得。”圣上冷眼睨她,道,“十多年前他修这处时,贪吞公银,敷衍工事,在孤派人收用之时,楼台坍塌险些伤人,这才将他的恶行昭之于世。” “他没有贪公银!他是被冤枉的!”慈姑闻言情绪有些激动,浑身都轻微地哆嗦起来,“是你们,你们不分是非曲直就将他问斩,还抄了谢家满门,根本没人在意真相!” “你好大的胆子!”圣上何时被人这般驳过脸面?当即脸色阴沉得能滴水,“当年从谢安府邸搜出两万白银,证据确凿,哪里来的诬陷?” “他是被人栽赃的!他一生为官清廉,就连素日出行都是穿的破鞋破衣,试问这样一个人,如何会贪官银?而且当年我们一家人都没收到过他要贪银的风声,他上有双亲健在,下有妻小和睦,他有什么理由要去贪官银?反倒是那官银从他的府邸搜到,可谁又知道,他嫌那官宅太大太华丽,会教得亲儿不识民生疾苦,早让妻儿住去草巷之中;而他除了公事要务,常住之地也在草巷,又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官银放在一个自己都不 分卷阅读75 常住的地方呢?” 一室寂静。 圣上眉心皱得似一个疙瘩,沉沉地端详着堂下之人:“你姓谢?” “谢慈,谢安是我长兄。”慈姑事到临头也没什么畏惧了,坦言道,“当年谢家满门被问斩,是我长兄的好友曹大人执刑的,我带着尚在襁褓里的我长兄的亲骨肉逃走时,曹大人放过了我们。” “曹煜?”圣上眯眼思索须臾,“他几年前已被斩了。” “是,曹大人触怒了圣上,想来他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民妇再为他添一笔了。” 圣上紧握着扶手,不欲再深究下去:“纵然你所言是真的,可那批官银就是出现在他谢安的府邸内。至于你说的栽赃,可有证据?” “民妇这些年一直在查,可那恶徒做的手脚实在干净,这么多年了都没有进展……” “不必多言了。”圣上不想继续听下去这漫无边际的臆测,“你只需回答孤先前的两个问题,若再敢胡言乱语,即刻用刑。” 慈姑睁眸忿恨,咬着牙,吐了好几口气才木然道:“当时冀州的知州是我长兄莫逆之交,我躲回冀州,曾向他求助,可他却对我说此事已无翻案可能,我便退一步,求他答应我在林中为谢家修建毁去的宗祠的想法,他默许了此事。后来我四处筹募,拉拢人心,组建帮会,最终筹来了修机关的钱和人……” “但你却骗了他,建了这个村子。” “是。” “那知州没来看过?” “没有,他说他无力翻案,有愧于谢家满门。” “你这妇人,倒精于算计。”圣上像是乏了,挥挥手招来人,“来呀,把人全都押下去。” 慈姑被兵卒押走的时候还在回头凄厉叫喊:“民妇已认罪,自知死刑难逃,只求圣上彻查当年谢家一案!” 待到声音和人影都全然消失,圣上才揉揉眉心一副疲态地扫视过座下的一圈人,眸光停在无词身上的时间尤其久:“你是小九身边伺候的?唤作什么?” “他叫无词!”卫明枝生怕无词被为难,抢先答道。 “无词……” “这个,这个奴才初来粹雪斋时一句话都不讲,小九才给他取这个名字的。这次小九遇险,多亏了他处处回护,便想着回去后定要好好奖赏他。”她说完这话后还瞄了眼座上之人的神色,心想提前找了这个借口,那么回宫以后给无词大补特补也不会招人怀疑了吧? 圣上淡笑一声,看起来心情由阴转晴:“你这奴才颇有本事,可愿去内卫?” 内卫,那正是无词前世一步步攀至“督主”“九千岁”的地方。这一世的机会比从前提早了一年不止。无词会不会想要走老路子?那这样她岂不是要和他分开了? 卫明枝忐忑地偏头瞧人。 可无词却只是规规矩矩地朝圣上行了一礼,道:“幸得圣上赏识,可奴才承蒙九殿下恩惠,只愿日日候在殿下旁近还恩。” ☆、变故 从前殿出来后, 卫明枝没禁住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内卫呀?” 无词并行在她身侧,闻声静默几息才回答:“想多陪着殿下。” 卫明枝却没有很高兴, 垂首俯看着脚尖,声音又低又轻地:“你是不是准备走了?”也没等旁边的人讲话,她又道, “先前我都与你说好了,你如果要离开,不可以一声不吭, 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他道, “我虽有此打算,却也不急, 殿下宽心。” 卫明枝舒口气, 站定看他:“你打算还留多久?你老实同我说,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 “几个月。” “三个月和十二个月都是几个月。” 他眼神微微一动, “今年年后。” “那也就是还有半年……”卫明枝掰着手指头一根根地数,心里闷塞难止, “这也太短了。” 此处正是僻静的拐角角落, 四下无人, 无词没按耐什么便把她收拢进怀里,下颏与她额头相贴,却一句话也没说。 卫明枝一手抵着他的胸膛, 能感受到手掌底下平稳有力的心跳,心中闷滞不舍之感不仅没散, 反倒还愈发浓重了:“你若是出宫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腰身上的手因她这一问渐渐地缩紧,抵着她的男人的声音沉缓莫测;“我也不知道。” 卫明枝攥紧他衣襟:“你听着, 不论如何你都要快点回来,不然我若被指婚了,我,我才不会为你抗旨呢。” 腰身那手的力道更加重了,像是要把人揉碎似的。卫明枝心情这才舒畅些,虽然换来有些疼痛的结果,但也能教她知道这个人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他仿佛是走神了,卫明枝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不大满意地挠了他几下,他方松手垂眸,低声问:“弄疼殿下了?” 卫明枝哼哼一声,“我若说是,你是不是该帮我揉一揉?” 无词又沉默了,搭在她后腰的 分卷阅读76 手动也不动,十足安分。 “好了,我逗你的,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表露心迹也是、做一些更亲昵的事情也是,这人总是反应慢的那一个。卫明枝这样想着就要撑开他,却又被他摁了回去,腰间就在此时传来轻柔的按揉力道。像是在用行动告诉她“他并没有不好意思”。 卫明枝把脑袋抵在他肩膀上笑弯了眼睛,边笑还边听见他在她耳畔轻声说:“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 她回味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人回答的是她的前前前句话。 两个人回到住处以后,卫明枝又把无词塞进了被褥里,顺口吩咐抓药回来的盼夏给人煎药去。她也没在房里多坐,未待多久便提着失而复得的雁翎枪直奔卫明琅的居所。 卫明枝到时,卫明琅正坐在厢房外的长廊上,旁近还有侍婢端着茶盘,她的手上也拿了一杯茶,可很久也不见她动一口。 还是侍婢先瞧见来人的:“九殿下。” 倚在廊柱边的卫明琅闻得动静也转过头来,与卫明枝对视上时她先是下意识地瞥开眼,后才慢慢地把眼转回来,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听闻九妹妹失踪的消息时可把我吓了一跳,如今见九妹妹安然归来,我心中这大石头总算能落地了。” 卫明枝乜斜着眼瞅她,未置一词,只是脸上表情着实算不上太妙。她掂了掂手中的雁翎枪,忽然劲风扫过,那寒光迫人的银枪头便直直对准了廊柱边美人的脸。 一时之间长廊之内静得都听不见呼吸声。 伺候的侍婢找回魂魄后手抖得厉害,要哭出来一般地“噗通”跪下地,“九,九,九殿下,有话好说……” 卫明琅面色也被吓白了几分,笑意已然挂不住,眼盯着近在咫尺的银枪头,她语气略微发颤却又强自冷静地道:“九妹妹这是何意?” “别装了,骗我下山去的不就是你么?” 卫明琅吸口气,眼眸徐徐抬起:“当日我是有同九妹妹说过‘我瞧见那个婢女在山下’这话,确实是我的不是,九妹妹有千般万般怨恨要发泄在我身上,我无可辩驳,那日的确是我看走眼了,竟把他人错认成九妹妹的婢女,叫九妹妹平白受了这么大的险。” 跪着的侍婢听着也连连磕头:“主子也是满心好意,九殿下,您,您何必兵戈相向呢?这刀剑无眼的,若真伤了主子该如何是好呀?” 卫明枝被气笑了,不仅没把银枪撤开,还把枪头往卫明琅的方向更凑近了些,冷睨着她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我失踪的那日,你和李喻林为何比往常早那么多时辰回山?还是……你在李喻林买伞去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吓得你必须立刻回山的东西?” 卫明琅面庞愈发苍白,“那只是九妹妹你的猜测。” “是啊,所以今日我只是拿枪在你面前玩一玩,没有把事情捅到父皇那里去。” “父皇”一词一出,卫明琅几乎是瞬间便咬紧了嘴唇。不论有没有证据证明是她诓害的卫明枝,这件事情传到父皇的耳中,对她绝对没有一丝好处。这也是她今日一直坐在长廊上心神不宁的原因。 卫明枝见把人吓够了,才慢悠悠地将手中的长.枪给收了回来,“你记住了,一,我不喜欢江公子,以后也绝不会对他动心,所以你大可不必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二,我最讨厌在别人背后使阴招的人,你以后若敢再惹我……你今儿也瞧见了,我必定不会对你客气。” 说完这话,也不管卫明琅作何反应,她提着枪便转身要走,却在长廊上瞥见一抹男人身影—— 是那李家小公子李喻林。 他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但见他面如死灰、惊惶未定的神色,也知他把这处发生的事情给听了、看了个大半。 “李公子……” 卫明枝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卫明琅微弱的叫唤,那李家公子似是被这声叫唤给牵引回了心神,却没有上前来,而是沉重复杂地望一眼廊柱边的姑娘,便好似被刺到一样收回目光,紧接着步伐不稳地匆匆离开了。 后头又传来茶杯摔落在地的响动。 卫明枝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开。 她在自个儿的厢房里照顾了两天人,再也没心思四处乱转悠,眼见无词的气色有好转了才松口气。 无词倒是怕她被憋得慌,身子稍有好转便问她要不要去钓鱼。 她考虑少顷还是搀着人起了身:“日日躺在屋里也不行,到外头去晒太阳对你也好。” 二人提着一应钓鱼用具往溪边走去时,路途中遇见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李喻林和女教头。不过前者红着眼一脸悲恸之色,后者也是百感交集的模样。 “九殿下。” “梁教头。” 两方简要地打过招呼,卫明枝还是没忍住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教头看看身侧失魂落魄的李喻林:“李公子,你先去厢房收拾东西吧,马车我叫人备在山庄外了。” 李喻林点头道了声谢,又朝卫明枝 分卷阅读77 问了个礼,便拖着身躯远去。 待到那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女教头才收回目光对卫明枝道:“九殿下猜得不错,就在适才,李府有人来通报说,李老太傅在府中悬梁自尽了。” “这……”卫明枝惊愕不已,“这是为何?”照理说这李老功成名就、儿孙绕膝,本该安心地颐养天年的,为何会如此想不开? “那通报之人还带来了一封李老的绝笔信。” 卫明枝隐隐觉察事情不简单:“信里说什么了?” 女教头叹了口气:“此事圣上有旨不许对外传扬,不过,九殿下想听也是无妨的,万望记得不要声张便是了。” “嗯,你说。” “那信上说,李老当年是修建避暑山庄的监工,当年使得谢家遭受灭门之祸的那两万两官银,是他挪用的。李老寒门出身,在官场一生沉浮,两袖清风,那一年他年近花甲,不知怎的就鬼迷了心窍,竟信了‘不攒点积蓄,等到告老还乡便再也捞不到油水,家中后代没有庇荫’这般说辞。 挪走官银后,楼台坍塌致使东窗事发,李老悔不当初,可为时已晚,他为保自己一生名节,便把官银藏进了谢安府中。再后来的事情,九殿下也知道了,李老听说谢慈堂审的一番话后,寝食难安,昨夜他留下书信坦露作为,接着就自尽了。” 卫明枝震愕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那,父皇……” “圣上的意思是,压下此事,给李老风光下葬。” 女教头离开了有一会儿,卫明枝才缓过神来:“那谢家的案子,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光了?”她喃喃着,“也难怪,比起谢安,李老太傅才是父皇更亲近之人。” “却非如此。” 她便把眼眸转向身侧说这话的人:“什么意思?” 无词看着她:“若是给谢家翻案,百姓会如何看待谢慈?为家族复仇、忍辱负重、重情重义……甚至于连她和飞鱼会的满手污迹也会被冲淡许多,这是高位之人不想看到的。能攀上那个位子的人,做事从来靠得不是感情。” “何况在那位子是永远不会犯错的,错了也是没错。” ☆、夏月 李府大丧过后, 卫明枝的日子又恢复成了刚到避暑山庄时的模样——不过要更惬意些,因为飞鱼会已被铲除,她也不必禁锢于山庄之内了。 这些时日, 对于飞鱼会各色之人的判决也相继昭告于天下:譬如头目的几号人物都是死罪;譬如犯事较为凶恶的各分堂堂主之流则是下狱了;再譬如不知世事的村落村民有好些因为年幼之故只是被送往牢城营改造…… 但这些事情对卫明枝是没有什么影响的。 她在初时因着李谢两家的变故和有了定论的结局,心情格外地五味杂陈,安静地趴桌沉思几天后, 她最终还是将这些事情都扫去了心中角落。 一行人在避暑山庄小住了足有将近两月之久。 变故平息的最初,卫明枝先是陪着无词将养身体,或是窝在厢房中各自静坐翻书, 或是出门散步钓鱼, 又或是什么也不做,只靠在长廊上晒太阳。 待无词的身体好转得七七八八后, 卫明枝又拉着他下山游玩, 此地的风俗小吃都被二人尝了个遍——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卫明枝赞不绝口地夸,无词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地听, 但也没见他因她天花乱坠的形容多吃几口。 圣上还出庄去狩过一次猎,彼时卫明枝借身体不适之由推却了随行: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去, 而是想去也不能去。 说起来这事全都要怪无词。 圣上拍板狩猎的前几日, 恰逢卫明枝吃也吃腻了、玩也玩累了, 百无聊赖地缩在厢房里苦思冥想新乐子之时。 她也确实找到了新乐子:眼眸瞥见桌旁几根东倒西歪的钓鱼竿,她猛地想起早些时候无词答应教她画海棠花一事。正好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同他亲近,用这理由应是十分正当的。 于是她摆好纸墨把人宣进来, 又在“手把手”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无词倒没有像上回一样犹豫很久,而是颇为顺手地便握住她, 语气正经得不行:“纸上作画还要讲究浓淡,比沙地作画要更难一些。” 卫明枝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感受着右手被人带着动了起来, 脑子里却想的是这人莫不是没瞧出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不该呀,都两回了,怎么着也该感觉出来点东西了吧? 她禁不住侧眼瞧他。 脸廓秀逸分明,脖颈也是白净可餐,她蓦地想起话本里的风花雪月之事,心里痒痒地,鬼使神差地就在近在咫尺的脖颈边吹了口气。 无词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几乎是在瞬间便松开了握她的手,还后退了一步。同她对视上时,眸里甚至还有几分惊动未定的神色。 良久,他才道:“殿下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卫明枝被他说得微怔,旋即明悟过来什么,不大好意思地与他道歉:“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分卷阅读78 ,原来你那里怕痒……” “不是怕痒。”他打断道。 不怕痒?那他做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对面的人轻叹一声,又朝她走近,微凉的手触碰到她的脸颊,引得她眼睫都颤了颤。 他的脸也贴了上来。 卫明枝眼睁睁看见那张俊俏的面庞越凑越近,最后停在了离她鼻尖一指之距的地方。 “我怕我会忍不住。” 清沉的声音这般说罢,他又继续慢慢地贴近,先是鼻尖,再是气息,最后是薄唇。 卫明枝被他一番动作震得手指卸力,蘸着墨汁的紫毫笔没了倚仗“啪嗒”一响掉落在地。 他也没有再深入,只是很耐心地磨了磨人便把人放开,一双幽澈的黑眸淡色瞧着她,像是在无声地问她:“这样你懂了吗?” 卫明枝眼睛一眨,好似懂了:原来他并不是她以为的反应慢,而是心中有太多考虑,又怕唐突到她。 伸手把人环住,她没准他再退:“我又没叫你忍。” “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眼前的人的神色深晦无比,卫明枝觉得好笑,肯定道:“当然了,我都已经与你说过那么多次‘我喜欢你’,所以不论你是抱我还是亲我,我都不介意的。” 为了印证自己的决定,她还压了压手,把他带下来一些,又踮着脚尖亲了上去。 她这话仿佛开了一道什么口子,唇与唇甫一相触,酥麻烫热的感觉便从那一处淌向四肢百骸。这一吻吻得又深又重,教人几乎要喘不过气;那人的手掌还在她腰背之间来回摩挲,磨得她半个身子都虚软了下来。 从前怎么没发觉亲吻是如此一件身心难耐的事情?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脚底似踩到一个什么圆轱辘的东西,一打滑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往后倒,身前之人的脖颈还被她勾着,自也被她带着往后倒去。 情况发生得太突然,无词回过神来之时,只能飞快地一手护住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叫她不至于磕在桌角和桌面上。 一阵天旋地转,只闻脑后传来一声手背磕在木案上的闷钝响,紧接着便是唇齿相撞牵来的痛楚。 卫明枝闷哼了一声。 无词把垫在她脑后的手轻轻抽.出来,又抬到自己后颈把她锁着他的手给取开,这才顺利地将唇从她的唇上挪开。 也没离太远,一手抚上她唇角,眼眸微垂,他便看清楚了:“磕破了一点皮,疼不疼?” 卫明枝点点头,睁眼回视他,却见他的唇角也破了一块,本来稍有些郁闷的心情立即不见踪影,还“噗嗤”笑了出声:“你也有!” 意识到现在的姿势格外羞人,她连忙把身上的人推开,从桌上直起身后,边咕囔着“到底是什么东西”边垂眼寻了过去—— 罪魁祸首竟然是她方才无意间掉落的那支紫毫笔。 “看来往后不能随地乱丢东西。”她记下教训。 然而这种伤口很是暧昧不清,便连知晓一切的盼夏在给她上药时都羞红了脸,遑论旁他之人? 是以卫明枝只能忍痛推拒了几日后的狩猎,还把怒气发泄到那支紫毫笔身上:这具体表现为,她写字作画的时候再也不用它。 和无词在厢房中安分地呆了好些时日,两个人唇角的伤才长得完全瞧不出痕迹。 其后的日子,姝美人邀请过她前去品茶,只是美人的肚子看着实在是叫人心惊胆战,卫明枝每每坐不久便要劝她回去休息。更引得怀孕之人说笑她:“九殿下日后有孕便能明白,十月怀胎可是这世上最辛苦又无聊的事情了,我都这么无聊了,您就行行好。” 有孕之时?这话说得也太早了。 卫明枝不知想到什么,赧然地把脸埋进了自个儿的臂窝里。 八月十五前,避暑的一行自冀州回到了大卫京都。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做的小动漫赶进度,有点忙,这本文暂时隔日更,抽出空可能会加更,三次忙完再恢复日更Orz 鞠躬! ☆、花灯 在离中秋节尚有几日时, 朝野后宫都传开了一个紧要消息:那北齐年后竟要派使者造访卫国王都! 卫明枝略一思忖便想出来此举的缘由:北齐新帝登基不久,一上位还给右厥割了十座城池,位于北齐南面的南卫自然成了它的重要提防对象——派使者来访明面说是增进友睦往来, 暗地里可不是存着张扬国威、敲打卫国的心思? 不过前世的这个时候是没有这事的。 这一世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居然连千里之外的北齐朝局都有所变动? 卫明枝就蓦地想到前些时日她对无词“是齐人”的怀疑。但她脑子很快又乱了:若说无词是齐人,那么能搅动北齐朝局、必定不是一般的齐人,可前世从不见他表露出半分欲回北齐的意思。 不论有牵挂的亲人好友、还是 分卷阅读79 有仇要报, 都该心向故地才是。 这一世他倒与她说过北齐的事情,还在话语里流露过几丝对齐王都的厌恶,可……他也曾去过齐地边塞, 还曾到过南卫的许多地方——姝美人曾在宫外与他见过, 而姝美人自幼的所居之地恰在卫国的江南。 对游历的地界心生好恶本就是人之常情,因而也不能就此定论无词便是齐人。 反而是, 几个月前将军府寻北齐药师制毒一事被圣上暗中知晓后, 那或许与北齐有牵扯的江崇大将军这阵子便再三被冷落——若说是这个引发了这一次不一样的使节之事,却是可能性更大些。 卫明枝左思右想没想出个结论, 索性不再纠结。 反正无词也说了他要做的事情很危险,她知道得太多对谁都没好处, 大抵等到他做完那些事情后与她再见面, 一切便会水落石出了罢。 话说回来, 这使节造访的政事本来搅和不到后宫,只因为圣上下令要两位公主在北齐使节的接风宴上献舞,卫明枝就也被迫掺和了进来。 她自避暑山庄回宫后, 一连两日闷在殿中苦思舞蹈:不能太过激昂,否则若是那使者借题发挥, 说南卫对他抱有敌意就不好了;但要跳软舞,则多是展现女子窈窕身段的情爱绮思,叫无词吃味了也不好。 她甄选了两日, 才慎重地把要献的舞给敲定下来。 紧接着却并非练舞。 八月十五的中秋即将到来,卫皇城照例会有一场宫廷的赏月大宴,宴上还有花灯谜题。每年的这时,各个宫都要自己扎花灯,待到中秋之夜,就可以在御花园的池榭旁把它送到水里去。 今年扎花灯的东西也在是日被盼夏领来了。 主仆几人围在殿中的桌子四边各自扎灯。无词像是从未做过这般事情,也好似对这种事不甚热衷,不仅灯架扎得简陋,连灯纸也糊得随意,扎出来的东西花也不像花、鸟也不像鸟,什么都不像。 卫明枝抽空朝他望去一眼,一见他手中的灯便笑得乐不可支,边笑还边打趣他:“原来你也有做不好的东西呀。” 无词搁下那盏“灯”,擦了擦手:“殿下说笑了,无词也是人。” 卫明枝新奇地戳了几下他面前的花灯:“这东西能下水吗?” “加块板子约莫能成。” “那也太难看了。”卫明枝由衷地道,“你这灯还是藏在房里别拿出去了吧。” 小饺子还在扎骨架,闻言不由笑出声,可怜道:“那无词公公可得错失好机会了,这放花灯啊,不仅可以祝愿在意之人身体安康,还能求很多很多事情。” 无词倒是没什么太大波澜,手指拨了拨桌前的灯,轻描淡写地道:“我却不信鬼神。” 鬼神…… 她能死而复生,能再遇见他,与此有多大关系?卫明枝不得而知,但她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行,你必须放灯,你要是做不好,我给你做。” 小饺子震愕不已:“主子,您都没给我做过!” “你又不是不会。” 小饺子还想再说话,盼夏忽然踢了他一脚:“别多话,赶紧做。” 他只好缩着脖子继续扎灯。 盼夏和小饺子二人完工出殿之时,卫明枝还在扎第二个花灯的骨架。 无词瞧她专注神情,低声劝道:“殿下歇息一会儿吧,这种事情又不急。” 她头也不抬:“明日便是中秋了,何况这灯还得晾一个晚上呢。”说到此处她又抬起脑袋,努努下巴指向他面前的四不像,“你扎的那灯就留在我这儿吧。” “殿下要这东西做什么?” “不做什么,收着。” 见他渐缓深沉的神色,卫明枝咳了声:“你瞧,我都给你扎了一个新的,你把旧的给我,就当做是工钱了。”虽然她本意是想把那东西珍藏着,以后也能拿出来笑话于他。 他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把那四不像推到了她面前:“早知如此,方才就该扎得好看些。” “就是因为不好看我才要收着。” 翌日中秋,各宫都收到了膳房送来的一盒月饼,粹雪斋也不例外。卫明枝却不是在粹雪斋里用的月饼,她一大早便跑去了容妃宫中,因而是在容妃宫中蹭的食。 日头西落的时辰,盼夏着手给她梳妆打扮起来。 中秋的赏月之宴虽是家宴,但有圣上在场,也不好敷衍了事。 穿着厚重的华裳、戴着满头的朱钗步摇从殿中捧着花灯走出时,殿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擦黑,圆月高挂在顶头天空,偶尔会被吹过的云色朦胧地遮掩住。 小饺子和无词都手持花灯候在庭前。 小饺子扎的灯是一条鲤鱼,而无词的灯、则和卫明枝的一样都是一朵莲花,花下还有一片荷叶做底座。 灯中蜡烛还未点燃,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昏昏暗暗地。 盼夏提着灯笼在侧前方开路。 一路穿过熟悉的回廊石道 分卷阅读80 ,直到临近御花园,才渐渐能瞧见灯光的影子。 御花园的石铺平地上已经坐着、站着好些人,最中央还有一个巨大的、被红布覆盖着的物什。这是今年中秋的大宫灯,足有两人之高,四人合抱之粗。花园的树梢上缀满了精致的灯笼,将整个地方都照得如同黄昏一般。 圣上还未驾临,是以卫明枝向在座的后妃们行礼问安后,便领着粹雪斋的人越过人群走到了池子边上。 眼前的池水里已浮着许多各色的花灯,似鲤鱼、莲花样式的就有好几盏。微黄的光晕自灯芯洒向四周的水面,随着夜风拂过,花灯颤颤而动,还在池水上荡起了圈圈涟漪,灯光把池水照得更为波光粼粼。 卫明枝自是想要为如此美景增色的。 唤盼夏点燃了手中的莲花灯,她又把蜡烛倾过去点燃了无词的花灯。 见无词侧眸凝视她,她给他附耳悄悄地解释道:“用同一盏火,寓意更好。” 无词收回眸光垂眼看灯,手指紧了紧,却轻声提醒她:“殿下注意着些。” 注意?也是了,这御花园人多眼杂的。 卫明枝于是把朝无词歪了的身子倾正,手上的花灯也就在此时被推进池水里。她紧接着闭眼合掌。 老天保佑,望母妃、外祖、父皇、无词、容小世子、盼夏、小饺子等等的人,都能平安康健;若是,能保佑她与无词就更好了。 ☆、夜谈 睁眼之时, 面前池水里的莲花灯旁新浮了一盏一模一样的灯。 卫明枝扭头看无词,就见他静静地看着被推出去的那盏花灯,却没闭眼。 “放灯要许愿的。”她提醒。 无词道:“许过了。” 那这愿望许得可真快。卫明枝暗暗地想道。 她抿抿唇按耐住想要出口问他“许的是什么愿”的躁动, 扶着膝慢吞吞地站起来,等到带着的人都陆续放完了灯,她方领着人回头, 在大宫灯旁寻了个皇子公主堆里的席位坐下。 闲谈未过几刻,大太监高呼“圣上驾到”的声音便如一道惊雷般炸响在这御花园之中。 座上之人乌泱泱地起身行礼。 圣上挥手免了一众礼节,坐上高位之后, 各后妃皇嗣又是轮番说吉利的话、又是吟诗作赋、高谈论月, 流水似的搅了小一个时辰,圣上才面带笑意地颔首, 放行众人去品猜灯谜。 中秋的灯笼虽不如上元节一般多, 但灯笼底下挂着的、迎风招展的谜题却丝毫不见逊色。 就譬如这道“风里去又来,峰前雁行斜”一题, 卫明枝思索了半天才得出谜底——是“凤仙”二字。 用小楷笔在纸条背面把谜底写上,掠到下一条时她便又犯了难。 “四面山溪虾戏水, 打一字”。 她用手里的小楷笔戳自个儿下巴:“四面山倒好解释, 上下左右皆为山, 那便是个‘田’字,可‘虾戏水’又该何解?” 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无词望她没轻没重地戳了一会儿下巴,出声道:“虾形为卧钩, 卧钩旁有水。” “心!田字加心字,是思, 思念的思!”她宛如醍醐灌顶一般想出来谜底,还不由自主地回头寻求肯定,见身后那灯笼下的人微微点头, 她才高高兴兴地转回身子往谜题背面提笔写下答案。 猜灯谜猜到一半,卫明枝忽然感觉右肩被谁轻轻按了按。 她以为是无词,又或是盼夏和小饺子,于是头也没回地抬手拨开按她肩膀的人,“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我正想东西呢。” 身后那人依然是锲而不舍地搭手上来,还附着一声熟悉的呼唤:“枝儿。” 卫明枝整个人霎时就清醒了,回身一看果不其然是容妃。只是后者的表情不怎么好看,不仅能瞧出三两分怒气,还能从中感觉到一股凝重严肃之意。像是她年幼时犯了不敬夫子的大错的那几次母妃会露出的神情。 她有颇久都没见过自家母妃摆出这种神色,因而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但她并不知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出格,只好俯身朝来人行个礼:“母妃。” “跟我过来。” 容妃淡声说罢,转身缓步而行。 卫明枝不明所以,没忍住偏头看一眼身侧的无词,无词与她对视几息,还未说话,她蓦地又听到容妃的叫唤:“枝儿!” 这回的语气已经染上压抑不住的愠怒。 只觉手腕传来一阵大力,卫明枝回过神来时,已是被拉扯到容妃的身后去了,就连再前的无词,也被容妃阻隔了一半身影看得不甚清晰。 但她能觉察到,容妃此时的视线是正正落在无词身上的。 僵持了须臾,容妃才朝前愠声说道:“主人家说话,你们这帮奴才就不必跟着了。”说完便拉着卫明枝穿过石道离开御花园。 卫明枝自然是不敢再回头。 她心中泛出稍许紧张,不住回想着适才她母妃的举动和神情,分明像是,知 分卷阅读81 道了什么似的。可,又或许只是母妃觉着她这个主人家自降身份,与几个内侍走得过近呢? 惴惴不安地一路分着心,她甚至连自己被带往何处都没怎么注意。 再被容妃一声“枝儿”唤回魂之时,她惊觉自己已然身处颐和宫——这是她母妃的寝宫。 “母妃,父皇还在御花园呢,这么做……” 容妃抬手打断她的话,继而又把手动了动,屏退宫中值守的侍婢:“你们都退下,把门带上,吩咐下去,谁也不许靠近这里。” 两个侍婢躬身应“是”,退出内殿时把大门仔细地给掩上,连一条缝儿都没留。 殿内瞬时静得只剩蜡烛燃烧不时炸出的“噼啪”声。 卫明枝从来未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只隐隐难安:想必这回她定是有事情犯了母妃的大忌,而犯了母妃最大忌讳的事情,她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件…… “跪下。”容妃道。 卫明枝微怔,很快听话地跪在她跟前,脑袋也垂着,深吸口气问道:“不知枝儿是做错了何事,惹得母妃生这么大的气?” “做错了何事?”容妃轻声重复一遍,面上神色愈加沉恼,最后挑眉动怒,“你还不知道?你身为堂堂的大卫九公主,如何能喜欢一个身份卑贱的内侍?” 虽有此猜测,可当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被掀开的时候,卫明枝仍是不由地被惊得抬起头:“母妃……” “怎么?想问我是如何瞧出来的?”容妃眼眶微红,垂首望入她眼瞳中,“枝儿,你是我生的,也是我养大的,身为人母,女儿的一举一动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 容妃背过身去,“这些日子你确实很小心,在有人看见的地方从不与他举止过密、有时还带了其他的内侍,可你的眼睛是骗不了一个做母亲的人的。” 卫明枝平复好初时的震动,跪直了身子干脆道:“是,母妃,我是喜欢他。您现在会生气,是因为您根本就不了解他。” “一个低贱的内侍,本宫作何要去费心了解他?”容妃闻言猛地回身,声音发颤,“明枝,事到如今你还在犯糊涂,你要明白,那人不仅仅是一个任人打杀的内侍,还是一个身有残缺的奴才,连男人都算不上!你喜欢他什么,啊?” “内侍也是人呀,他也可以有气度、有才华、有抱负,他又不是生来想这样的。” 卫明枝想到前世避她厌她的人的那张脸,又想到棺前他失了魂魄般的身躯,还想到这一世那人的隐忍谨慎,连碰她都舍不得的神情,鼻头酸涩不已,连带着眼眶都热热地,“不就是不能传宗接代么,不就是身体残缺了一点东西么,他又不是怪物,在我眼里,那些身体完好的男人还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呢!” 紧接着她便挨了一耳光。 容妃扇人的手在抖,毋宁说她浑身都在抖,气也喘不稳。 她这一掌还是收了力气的,所以卫明枝只觉得脸颊稍微有些痛。 殿中一片死寂。 良久才有声音响起:“立刻把他送走,你若是做不到,母妃替你做。” 跪着的卫明枝捂上脸颊复抬眼:“母妃您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容妃被问得略一愣,又闻她道:“我会送他走的,但不是现在。” “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那您把我的心剜出来好了。” 母女二人因这一言又久久地对视不语。 终究还是容妃抬手拭掉眼泪,别过脸去,“你当真这么喜欢他?” “当真。” “但你是公主,决计不可能与一个内侍厮守终生。” “我知道的,等年后,年后我就放他走。” ☆、假如 从颐和宫正殿匆匆跑出来的路上, 卫明枝遇上了宫里几个值守的婢女内侍,但这宫里的下人很知进退地躬身垂头回避,叫她没那么难堪。 虽然容妃下手不重, 但是她的脸上约莫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更别提时值此刻她的眼泪还没全然止干净。 也只得是微低着脑袋、步伐仓促地赶回粹雪斋。 途径颐和宫返回粹雪斋的岔口时,她瞧见了一道灯笼的光,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处正站着小饺子、盼夏和无词三人。 “殿下。” “主子!” 卫明枝不得已放缓脚步,也没再前进——实在是她这时的模样太过狼狈,又不愿被他们瞧见。 还得庆幸天色是漆黑的, 尽管盼夏提着灯笼, 可灯火太过朦胧,人又隔得远, 虽能勉强辨出个身形, 却没办法看清楚具体容貌。 候着她的三人见她不动就要上前来,卫明枝绕开他们又闷头往前冲, 连无词伸手欲牵住她瞧她异状、都被她抬手给挡开了。 一语不发地跨进粹雪斋寝殿,她回身正要关门, 门沿却陡然被一只手扶住。 那只手的力气极大, 卫明枝狠狠地使 分卷阅读82 劲可就是没办法把它掰开。 趁这时间, 那抵门的手的主人已经借着手里灯笼的光,把她的神色面容给瞧了个明白。 “发生了何事?”发问之人语气沉凝得可怕。 卫明枝掰不动手也打消了关门的念头,索性转过身子背对他, 却没回话,强自稳了稳声音道:“盼夏怎么把灯笼给你了?” 身后的人仿佛走了进来, 把门阖上,像是没听到她的问题似的,复问一遍:“发生了何事?” 卫明枝双手紧紧攥着, 被他问得鼻头更加酸涩,一晚上的委屈积压在心头,心中杂绪万千,到最后她竟没忍住蹲下身把自己蜷了起来,脑袋埋进臂里,再度低低地啜泣出声。 身旁传来灯笼提手被“啪嗒”扔在地上的声响,然后她听到脑袋前很近的地方有人喊她:“殿下。” 这是她从豆蔻年纪起就最喜欢的声音。 好像已经好多好多年了,她甚至都从一个不谙世事、一心只懂得飞蛾扑火、不计较后果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这个会留心眼、有时还学着暗地里担忧朝事、查人查物的大人。 可在这件事情上怎么一直都没什么长进呢? 适时她的手臂被人不由分说地拿开,哭得泪眼婆娑的整张脸便被挖了出来。 当真是伤心可怜极了,眼睛也红,鼻子也红,纤长的睫毛被泪水糊得湿润不已。 无词眉心微拧,眸里的幽沉心疼之色都要掩不住,也再不追问,只把人紧紧地抱进怀中,听到怀里的姑娘还在抽抽搭搭,他不甚熟练地轻拍她背部给她顺气,嘴里颠来倒去只会说三个字:“别哭了。” 他从来没安慰过人,更别提今日要安慰的还是个他平日放在心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姑娘。 可他这样词穷的一番安慰不仅没起什么作用,反倒叫人哭得更伤心厉害。 怀里的人边哭,还边断断续续地挤出一个不完整的句子:“还好……救了你……不然,不然你要是……我们……”挤到这里她像是说不下去了,更好似想到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情,便闭了口,又继续专心致志地掉起眼泪来。 但无词是何等心思,即刻便把她话里未尽的意思给推摸出来个大概。 他颇有些晃神。 若是,若是最初在这森冷的皇城里,他没遇上他的殿下,若是他就做了一个宦臣,那么他今日所筹谋的一切便只会沦为隔世的泡影,与他再无瓜葛。 到那时,他或许只能认命。 假使有天顾的运气,能在那之后再于宫中遇上她,他兴许还有几分苟且活着的道理。假使运气再好些,她并不介意他的身份,仍然心悦于他,那么—— 似乎也没有那么了。无词自嘲地想道。 只要她一日是公主,便一日没有结果。就算是公主甘愿为他舍弃一切心中的羁绊,他又如何舍得? 他所能做的只能、也只会是努力攀上高位、护她周全,待到她兴趣已过、另觅良人之时,目送她嫁做人妇,然后继续护着她;倘若她一直心无所属,他便一直为她清理阻碍。 若真到那一刻,他这个不信鬼神之人,怕是也只能期盼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了。 卫明枝哭累了,窝在无词怀里喘着气。 无词给她擦拭眼泪。 他的动作很轻柔,生恐弄疼她,连她脸上带着清浅指印的地方都没敢动,声音也分外地低:“容妃娘娘因我怪罪殿下了?” 卫明枝把脸埋到他的胸膛前,“不是你的错。” “殿下。” 他仿似没话可说了,唤她一声就没了下文。双手却把她越抱越紧。 安静里,卫明枝缓过劲来,回味适才她心绪翻涌、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哭的好大一通,觉得不太好意思,把脸埋得更深了些:“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母妃觉察到了不对而已。她虽然生气,但也会帮我好好瞒着的。从小到大我母妃就很惯着我,这一回我算是触到了她的禁忌,她也是一时太失望了。我已经同她约定好,年后放你出宫,你这一段时间就好好地呆在粹雪斋里,陪着我,我们哪儿也别去了。” “好,哪儿都不去。” 卫明枝闻言却并不像被安抚好了,“可是我现在还是有点难过,你说点什么把我哄开心吧。” “殿下想听什么?” 她枝戳他肩膀:“这种事情怎么能是我来想?” “那,我便与殿下说今日宴上的那盏大宫灯?” “唔。” “殿下离席得早,没有看见,那被红布遮住的宫灯足有十二尺高,六面都是画,梅、兰、竹、菊、菡萏、牡丹,每一张都画得很漂亮,画上头还有题字,是六首诗,殿下若是能见着那盏灯,必定会喜欢的。” 被扔在脚边的灯笼散着莹莹暖光。 卫明枝不知何时已把半张脸从无词怀里露了出来,一只眼睛瞅着并不刺目的光芒,默然好半晌才道:“我还是不开心。” 无词微顿,“那 分卷阅读83 我再与殿下讲个笑话?” “你还会讲笑话?” 不会。 那只是他从前无意间听某人哄妻时用过的法子。 不过这个解释,无词迟疑瞬息还是把它按在心中没讲出来,只娓娓说道:“很久以前,有个人素来擅长弹琴。此人经常说这世上无人能听懂他的琴音,因而郁郁不乐。 有一日他闲来无事,抚琴消遣,忽然听见邻家传来叹息声,他惊喜不已,以为终于能遇上知音,于是便敲邻家的门,询问原因。 结果邻家的老妪对他说,‘也没什么,我亡故的儿子昔日还在世的时候,曾以弹棉花为生,今日您弹琴之音特别似我儿子弹棉花的声音,我听了不由觉得悲从中来罢了’。” 没想到这人还真会给她讲笑话。卫明枝忍下欲翘的嘴角,也不发表对他这笑话好赖的评价,只是道:“其实要哄我开心没那么麻烦的。” “嗯?” “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仿佛对她跳跃的问题略感无言,他静了会儿方溢出一个鼻音:“嗯。” “那,你有多喜欢我?” 可对这一问,无词却是沉默得更久,卫明枝将将才恢复一点的好心情又渐渐地低落下去:“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他觉察到她话里的失落,吐了口气,认真地回应:“殿下比无词性命重要。” 卫明枝这才安下心,搓捏着离她最近的宦服领口轻快地道:“你瞧,你早说这句话我不就高兴了?” 谁知被她搓衣领的人却不认同:“但这并非是哄人之话。” 卫明枝手指一僵,脸颊慢慢地升起些热意,到最后窝在他怀里也窝得不甚自在,干脆自己撑着坐直了身子,眼也没看他:“好了,我都说我高兴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无词没和她计较,借着灯火又深深地瞧了几眼她的脸,方提灯站起身:“虽说印子不重,但还是拿冷水敷一敷比较好。”见卫明枝抿唇,他忙补充,“若是殿下不想叫人瞧见,我来给殿下敷。” 到底公主还是没有使小性子,缓而又缓地点了头。 无词把寝殿里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之后才离开,端着冷水再进殿时,卫明枝已经乖乖地侧躺在美人榻之上了。 她看起来不同寻常地安静,俏丽的面颊上泪痕已干,只是眼眶仍旧微微发红,眸里也是水润润地,任是无干之人瞧也知道,她方才定然受了不小的委屈。此时她脑袋一侧磕在美人榻的硬木枕上,双腿微曲,双手更是无意地抱着自个儿,看起来竟有些像可怜的幼兽、打蔫儿的花朵。 无词拧好帕子,蹲至榻旁,轻轻地用冷巾给她敷面。凉意甫一触脸,她涣散的目光才开始凝聚在他的脸上。 “我母妃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凶。”她突然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 无词隔着帕子抚她脸颊,力道轻得叫人发觉不出:“这件事与殿下没有关系,是……” 卫明枝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蹙眉忙把耳朵捂上:“我不想听这个!” 无词便识趣地住口。 他慢条斯理地把她捂耳的手给取下、握在掌中,上身徐徐前倾,薄唇虚虚地落到她额间贴了片刻,而后收回身,在她尚还懵怔的眼神里抚慰道:“殿下什么事情都不必考虑了,只管好好休息。” 言罢他便给她盖好薄被,站起正欲转身离殿,他忽感袖摆被身后之人扯住。 无词于是回头。 烛光里公主的眼眸格外明亮,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方才的意思是,我与你的事情触怒了我母妃,可这件事既不是我一人之事、也不是你一人之事,所以我们谁也不许怪谁。” “我母妃现在生气是因为你内侍的身份,等你出宫以后,她可能还会因为你别的身份生气,但你要答应我,不论她生不生气、生的是大气还是小气,你都不许退。同样地,我也这样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笑话摘自《笑林广记》,把古文翻译了一下 ☆、练舞 中秋过后落了一场大雨, 天气骤然转凉。 而卫明枝原本的、中秋翌日欲出宫看望老容国公的盘算,也因仪容问题就此搁浅。容妃倒是再没管过她,也没传出什么动静, 看样子的确是信了她的承诺。 她近几日都闷在寝宫中,膳是无词来送的、水也是无词来端的,活脱脱地似个不能自理的婴孩。 在殿里的大多时候, 她都独自倚窗坐着、把下巴支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檐下的飞燕玉风铃发呆。 无词也不打扰她,或远或近地作陪。 沉寂了好几日,脸上的红痕早就消退无踪, 卫明枝的心情也总算恢复如常, 开始琢磨起练舞的事情来。 朝堂上使节来访的风向又有变动:传言那齐国使节打算提前一个月从故地出发,原本预计年后才能抵达卫京都的队伍, 变动了时间后约莫正好能赶上岁首, 分卷阅读84 说不得还能赶赴卫皇宫当晚的年夜宴。 这就更加了不得了—— 今年的年夜宴前段时日便已定好席位,届时各地的封侯都会携家眷来京, 还会献上贡礼。来京献礼的侯爵自然也包括了镇北侯。 这注定不会是一个寻常的年夜宴,不提镇北侯在背地里与江崇大将军千丝万缕的关联, 单是今年年初推行的“削藩之政”, 便令卫明枝不得不怀疑, 她父皇莫不是想在宴上来一个酹金夺爵? 内政撞上外交,属实纷乱。 不过无论如何,她这献舞必须得加紧练习, 否则若是在这般重大的宴上令人贻笑大方便不妙了。 练舞自也是在寝宫里练的。 每日惯例下腰压腿,活动开身子后, 卫明枝便依着记忆推敲起舞步来。所幸她的记性不算太差,磕磕绊绊三两日,终于能把舞蹈给全盘跳一遍。 她也曾听盼夏提到过, 说是卫明琅早在准备献舞之初便去求了父皇恩准,从京城最大的舞坊里求来一个教舞先生。 卫明枝思忖片刻,觉着自个儿不必如此,毕竟当年宫中姐妹几个学舞之时,遭先生批评最多的便是她,诸如“眼睛要带感情”“腰要软”“足尖点地”……以至于她在最后结束课业的那段时间发了狠,竟得了个比卫明琅还要好的成绩,还收到了教舞先生宽慰不已的眼神。 教舞先生那时的舞技可是名震京都的,连她都宽慰了,那么想来只要找回当年的水准,结果应当不会太坏——再不济还能提前跳给人看看,若是真不行,那时再出宫求援罢。 她打好算盘、计较好退路,一个人闷在房中练舞都有底气许多。 无词送膳进来之时,她便停下练习与他一同用膳,用膳歇息未过多久,她就要把人赶出去。 偶然记起来冷落了他,卫明枝才腾出小半日时辰来与他“声色犬马”,“声色犬马”事毕,她复又投身进练舞大业。 如此循环不止。 九月的一个晚上,卫明枝练舞练出一身薄汗,正倚在美人榻上歇气,手侧的窗子倏忽被人在外扣响。 响声不轻不重,很是舒缓。 她奇怪地爬起身,推窗望去,却见窗外月色底下正站着那个已被她拒在殿门外好些天的人。 “你是不是想我了?”她把手肘支在窗台边、下巴磕在手掌上,朝无词打趣。 无词很镇静,只淡声道:“前庭的几株银桂开花了。” “所以你是来邀我去赏花儿的?”她新异地瞅着他,心想真是稀奇,这人何时能有这副雅兴? “不是,是还花。” 他打断她心里的浮想联翩,从身后拿出来一个东西,摆到窗台上。 卫明枝仔细一瞧,竟然是个花环。 这是一顶由银桂编成的头环,白皑的小花朵挤在藤条缝隙处,好似一粒粒雪珠,香味甚是沁人心脾。 她把这花环端详了颇久,忽然转着数起藤环上头的银桂来:“一,二,三,四……” “殿下数它做什么?” “自然是数数这下我欠你多少朵花呀。”她答罢还想接着数,却发觉自己记乱了顺序,抬眼看他,警告道,“这回你不许再打岔了。” 无词便见她又低下脑袋去,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 她数了很久,末了掰着手指头算数:“这环上有三十二朵桂花,你欠我四朵,那我现在就欠你,二十八朵花!” “殿下不必还我。” “那怎么行?”卫明枝抱着花环,振振有词,“俗语还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 无词说不过她,兴许也没存与她争辩的心思,伫在窗外轻叹了口气。 卫明枝盯着他眨眨眼,指使道:“你帮我看看外头有没有人。” 无词顺她意思环视一圈,回头答:“没有人。” 她点头,蓦地一个倾身便越过窗子抱住他脖颈,还飞快往他脸侧亲了一口,最后才贴在他耳边安抚道:“很快的,等我把舞练好,第一个跳给你看!” 话音落下,她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忙把身子缩回殿里,向他挥手:“你早些回去歇着呀。” 秋去冬来。 卫京城降初雪那日,卫明枝一反常态地清早起了身。她洗漱过后便撑着纸伞只身走出粹雪斋。 雪是在昨日夜里开始落的,声响悉索,今日出门时积雪已经没至鞋面。而且天色灰蒙蒙地,不见日头,料想这场初雪约莫还得再下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也不知天黑前能不能停,她还有要事得等雪停后做呢。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她人已经慢慢走到了宫中栽种的一片梅林前。 把手中的伞稍稍倾了倾,视野里梅林的景色便逐渐变得清楚了起来。日子还有点早,偌大的林子里只绽了几树早梅,大多的梅树都灰突突地、枝桠上压着几层雪、看起来素淡无比。而那几株早梅,则是在满目寡淡中鲜活夺目。 分卷阅读85 卫明枝站在梅林前驻足了好一会儿,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许多前世的景象。 她上回见着雪还是在死前政乱的那年,彼时宫城里的血色可比这几树红梅要灼目得多,只不过都被大雪盖住了。 转眼间,她回来都已将近一年的时间,所经历之事几经周折,可谓是尽数出乎预料。前路也是迷迷茫茫、模糊不清。 但终究算不得坏事。 她舒口气,抛却心中感慨,提步迈入梅林。细细地数好每个枝头的梅花个数,她折了六枝,凑够二十八朵,方面露满意之色地返回寝宫。 粹雪斋后.庭,无词房间的门窗都紧紧闭着,也不知里头的人醒来没有。 卫明枝犹豫须臾,垂头看了眼手里一捧娇妍的红梅,还是用手背磕了几下他的木窗。 窗子很快被打开,露出的人影穿戴整齐,像是醒来已久的模样。 “喏。”卫明枝一手撑伞,一手把六枝红梅举到他跟前,几分傲然道,“二十八朵,不多不少,送你啦。” 无词很是怔了一怔,却没有露出她预想中的欣悦神色,反倒是伸手捏了捏她拿花儿的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又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眉头便蹙得更明显。 “天冷,殿下该呆在殿里,作何乱跑?” “你没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吗?我是去给你摘花!”她把手里的梅花枝一抖,抖落出细碎的雪珠子,“你快接着呀。” 无词把六枝梅接过,继续催她回殿。 卫明枝心头颇不是滋味,虽也知道他是好意,但就是拧巴地站在雪地里不动:“你不高兴?” “不是。”他道,“但殿下身体安然,我会更高兴。” 卫明枝被他说得半垂下脑袋,耳边只闻“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便有人影站到了她身前。 那人把她冻得指节发白的手拿开,取过她手里的纸伞,温声与她说:“我送殿下回去。” ☆、雪地 入冬以来, 粹雪斋的殿里昼夜都燃着银骨炭,甫一进门,便觉温暖如春。 无词站在殿门边把纸伞上头的雪抖落, 而后收好伞把它竖放在了回廊边。 “殿下去炉子边好生烤一烤。” 他说完这句话就要给她阖上门,却被卫明枝眼疾手快地扯住:“你进来陪我!”说罢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她揪着他袖子便把人强硬地扯了进殿。 满室都是暖融融的, 炉子边上尤甚。 卫明枝烤了没一会儿,额间已经出了一层细汗,这下她要挪去离火炉较远的美人榻上无词也没拦着。 她上榻后还把榻旁的木窗开了一条小缝, 在寒风灌进来的同时飞快地往外瞥一眼:“天已经亮起来了, 这雪应该过不久就能停。” 无词不咸不淡地附和:“如此甚好。” 她继续说:“等雪停之后,我们去雪地上, 我跳舞给你看。” 无词的手便一顿, 反应过来这句话里头的重点,他敛眉劝道:“在这殿里跳就很好。” “不好。”卫明枝据理力争, “我的舞衣是白颜色的,就是要在雪地上跳才好看。” “等到年夜宴时, 殿下也只能在大殿里跳舞。” “所以我才想把最漂亮的一支舞跳给你看呀。” 这一句彻底把无词给堵得哑口无言, 他静默良久, 抬眸望她,复与她打商量:“我们在寝殿里铺一层白毯子好不好?” “可雪地上还有树,树枝上还有雪, 比白毯子漂亮多了。” 见他迟迟不吭声,卫明枝不禁心里暗道这人真比母妃还古板, 又想了想,她干脆从美人榻上翻下来,坐到他身侧, 紧紧抱住他的右臂,就差没摇两摇:“你想呀,我从小习武的,底子好得不得了,这么多年我连大病都没怎么生过,不过就是在雪地里跳一支舞,用不了多久的。” 眼见他神色略有松动,卫明枝趁热打铁:“何况我就把狐裘放在脚边,等跳完立即穿上不就得了?” 见无词侧眸瞧过来,她便倒在他肩头,语气难掩希冀:“你记不记得春猎的那时候,我与你说过我跳舞比我八姊好看?我就是想跳一支最漂亮的舞。” 这应当没有人能抵得住。无词心想。 所以他抵不住也是正常的。 傍午时刻,雪停了,粹雪斋后.庭的宫人们全都被遣去了前庭。 无词靠在廊柱旁,眺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 庭下栽种的几株桂树都盖了满头白雪,有好些枝条还不堪重负地被积雪压弯了腰。石板上更是茫白一片,残留着一串他来时踩出的脚印。 适时,对面的廊上墙脚处忽然冒出一片茶白色的裙角。紧接着,一道人影便缓缓、缓缓地自墙后露了出来。 那是他心头最为漂亮动人的姑娘。 这个姑娘初见时一袭红衣,骄阳似的,眉眼灵动不可方物;而今裹着狐裘衣、露出茶白裙,仍然是 分卷阅读86 明艳不减。她仿佛是精心打扮过一番的,额上贴了一片火焰般的梅花花钿,口脂也是朱红颜色,衬得肤色更是白皙雪腻,好似话本里的小仙子。 小仙子捧着暖炉,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雪色走到他跟前,嘴角扬着,心情很好的模样。 “你帮我拿着这个,还有我的狐裘。” 无词接过那暖炉,见她解开裘衣系带,露出里头的白舞裳——衣料轻软、宛如云烟。本该是夏日的装束。 他神色深了几分:“我以为这舞衣就算比冬衣薄,也薄果果不了许多。” “你都答应我了。”卫明枝三两下解好带子,飞快地把狐裘塞到他臂弯里,忙退出几步离他远了些,警惕地瞅着他,道,“你现在想反悔也迟了。” “没有反悔。” 她这才松口气,慢悠悠地退到雪地正中,站定后仰首,眉眼带傲地对他道:“我今日要跳的这支白纻舞,是颂扬太平盛世、海清河晏的。” 说完,茶白的长袖便翩然落地,与积雪几乎要融为一道。 他向来只见过她穿着红衣舞枪弄剑的骄然模样,如今骤一见那婀娜身姿、如水般柔软的白袖,心中竟漫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明明他从前是最不喜那些千娇百媚的舞姬近身的,还不喜那些工序繁复、味道浸人的香料……可纵有万般的不喜,一旦放到她的身上,便全然化作绕指的柔意,生生叫人难以抵抗。 这真是天底下最叫人费解的东西。 雪地上,令他不得其解的姑娘长袖几转,仿若流风回雪,最后陡然收顿。 一舞已毕。 无词强自回过神,上前给她披好狐裘,不要她问,便一面给她系着带子一面夸赞道:“殿下这舞真是回雪飘飖,人间之物类无可比。” 卫明枝被他夸得喜不自胜,手里被塞了暖炉还飘飘然地、没回过味儿来。 又闻身前之人低声道:“只是我有点好奇。” “嗯?什么?” 他仔细地瞧着她唇上的朱红之色,不急不缓地问道:“女儿家这口脂,若是被不小心吃了会如何?” 卫明枝虚虚地抚了抚自个儿的唇,认真地思考少顷,答道:“寻常来说是不会被吃的,若真有那般不当心,也没什么大害……反正我今日涂的这个,是用花瓣和果子制的,店家说能吃,吃起来还有股甜味儿呢。” “如此……” 他沉吟一声,卫明枝还想问问他怎么忽然会提这种问题,下一瞬便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到了他的怀中。略带凉意的手轻捏着她下巴,她不由自主地微仰起头,随即男子的阴影便覆盖下来。 唇齿相缠。 今日的无词与以往又有些不一样,既不是轻柔缠绵,也不是深重酥烫,而是两者兼有之,闻她喘气颇急便缓下动作轻轻磨着,见她回过气来又重重地吻入。简直叫人难以招架。 直到听见手中暖炉掉在雪地上发出的闷闷声响,卫明枝才找回点神智,咬了他一口把他推开。 “你,你好歹停一停……” 她羞恼地抿唇,却听他也气息不甚平稳、声音低哑地道:“忍不住。” 卫明枝勉自抬眼瞧去,就见素日矜冷阴戾的那人,眸里满是深晦滟色,唇上还染了她的口脂、以至于媚红无比,配上那张最合她心意的俊俏脸庞,实在是勾魂夺魄。 这应当没有人能抵得住。卫明枝心想。 所以她脑子一热便把他推倒在雪地上,覆上去又抱着他的唇啃了起来。 本该是寒冷的冬日,她却热汗直冒,仿佛被火炉炙烤着一般。身下之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缠昵了不知有多久,她许是蹭到了什么地方,忽闻他闷哼一声,所有的动作便全数僵止住。 卫明枝被他吓了一跳,不敢再动,张开眼、撑起脑袋紧张地盯着他:“你怎么了?” 他阖着双眸,喉头动了动,“没事。” 卫明枝不信,想爬起身仔细瞧瞧,腰身却被他扣得紧紧地,动弹不得。 “你松一下手。” 无词恍若未闻,闭着眼动也不动。 她劝道:“雪地很冷的,这样躺着对身体不好。” 他的眸子于是睁开一条缝:“冷才好。”还不等她瞧清内里情绪,便又闭上了。 卫明枝眼见此人油盐不进,索性也不劝了,把全身重量都摊在他身上,脑袋也压在他肩头。 簌簌冬风过,天地寂无声。 但有人显然是耐不住这般寂寞的—— “你到底怎么了呀?” “我穿得这么厚你不觉得重吗?”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起来?” …… 终于在她问出第十个问题的时候,无词把眼眸睁开了,慢条斯理地扶着怀里的人撑坐起身。卫明枝往他身下一望,躺了这么久,他身下的积雪早就被透过衣裳的热意融成一滩水了。 他的衣背也是湿淋淋地。 卫明枝气不打一处来 分卷阅读87 :“你看,我就叫你快点起来的吧?现在好了,衣裳全湿了!”说着就要解下狐裘给他,却被他摁住手。 “我回去换。” ☆、年前 年前在各宫开始大扫除的日子里, 姝美人产下了十一公主。 本就临近天下大庆的节日,如今更是喜上添喜。宫库里的珍品贡品流水似的往姝美人的寝宫中送去,不仅如此, 圣上还大笔一挥给她提了位份,是为“姝嫔”。 这下后宫的妃嫔们哪还能坐得住?自也是讲讲究究地挑了礼品给这位新晋的贵人送去。 卫明枝遴选半天,最终筛出来一小筐小孩子家喜欢的玩意儿, 亲自给姝嫔送了上门。 她还在姝嫔的寝宫中见着了那个小她一轮有多的幼妹:襁褓中的小公主皱巴巴、红彤彤地,连眼睛都没能睁开,小小的一团实在是令人不敢触碰。 而这段时间, 不仅是宫内, 宫外也来了许多新客:听说几位侯爷已经陆续携家眷落脚在京都驿馆里了,卫京城的守戒更随之严格起来。 除夕前两日, 卫明枝带着容妃的书信出了一趟宫。 去的自然是她外祖家。 她的舅父舅母不久前已从江南返家, 因此近来容小世子都十足安分地呆在府里。卫明枝一进门、没走几步就碰见了他。 但见那容小世子着一身绀蓝色衣袍、头发高高束起,正在石屏前鬼鬼祟祟地张望着什么。 卫明枝扭头往他张望的地方瞧去, 正是府门的方向。 “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吗?” 容小世子咳一声,肃直身体, 倚靠在石屏边上, 朝她勾勾手指头。 卫明枝走近两步, 闻他问:“门口的老管家走了没?” 老管家?卫明枝不晓得他具体指的谁,但想了想方才进门所见,还是道:“门口确实还守着一个灰白胡子的老头。” “啧, 大冬天的,他都不嫌冷么!” “怎么, 那位管家是专门来防你出府的不成?” “可不是么。”容小世子像是被提及伤心事的模样,叹了口气,“这一年我爹不在府里, 我倒还逍遥,可他一回来,好家伙,我做过的旧账不论大小全都被翻了出来,过年过节的,还要被禁足。” 卫明枝将心比心:“大冬天的禁足,也没那么难捱吧?我还嫌外头冷呢。” “你不懂。”他左右看看,凑近朝她道,“就今儿一大早,我听人说那北齐的使节已经领着队伍到了驿馆呢,现在这时候,北齐的人应当刚好进宫面圣,路边蹲着说不准能碰上。” “你……出门就是想去看北齐使节?北齐使节有什么好看的?” 容小世子故作神秘地摇摇头:“错了,不是北齐使节好看,是北齐使节带的人好看。” “这是何意啊?” “今年北齐随行使节到咱们京都的,不仅有美人珍宝,还有一位他们的异姓王。” 卫明枝恍然:“你想看美人?” “我是想看那异姓王!” 容小世子被气到了,也不再故弄玄虚,竹筒倒豆子一般给她和盘托出:“你也知道北齐与我们大卫不一样,从来不封异姓王侯,那你说,这北齐新帝一登基便封赏的、有史以来第一位异姓王,不值得看一看吗?” “这倒是挺稀奇。” “稀奇的不止这个。传言那异姓王在辅佐新帝登位的时候瞎了一双眼睛,所以他被封王后便不再过问朝事,但是,就是这个目不能视物的异姓王,却要随使节同行南下来我卫京城,你说这是为何?我总觉得里头大有文章。” 卫明枝被他说得静默片时,“这的确有些问题,不过朝中的大臣见识过的东西比我们多多了,应当都会留心。” “话是这样说。”容小世子一手搔了搔后脑勺,“但我就是心痒。” “你还是花心思把我舅父舅母给应付好才是正经。” 卫明枝劝告罢,背着手往正厅走去。 在容国公府用完午膳,把家书交给老容国公后,她准备打道回宫。只是临行前,容小世子还是没有把她舅父“禁足”的惩罚给撬松口。真真是有几分可怜。 粹雪斋前庭的银桂树旁,无词正在堆土。 早晨的雪还没化,于地上铺了薄薄一层,他所在附近的地方倒被清扫得挺干净。 卫明枝跨过门槛瞧见这副情形,想也不想便站到了他的身后:“你在做什么?” “埋东西。”他头也不抬地答道。 卫明枝这才留意到,他手旁的银桂底下确乎是摆着一柄小铲子的。由是她蹲到他身边,“我帮你一起,不过你埋的是什么东西呀?”边说边挽起袖子。 “这土又冷又脏,殿下不必帮忙。” 无词三两下把土按实,没叫她寻得机会动手。 卫明枝见他取出帕子将手擦干净,而后又用干净的手虚扶着她站起身: 分卷阅读88 “外头风大,殿下快回房里去。” “你还没告诉我你埋的是什么东西呢。”她一动不动。 无词瞧着她,静了静道:“带不走,却很珍贵的东西。” 卫明枝却没听完,全副心神都被他的前半句话给吸引了去:他好似要走了。也是,就快过年了,他本来也对她说过,年后就会离开。 她没再多说什么,随意嘱咐一句“你也别吹冷风了”,便魂不守舍地转身入殿。 殿内满室暖意。 卫明枝除下狐裘和靴子,直直地躺在屏风侧的绒毯地上。 身下的毯子是上回经由无词“在寝殿里铺一层白毯”类比雪的提醒铺上去的。这些天,在白绒毯上练舞确实比寻常要有意境得多,但她现下一点没有这等风雅心思。 正心烦意乱着,殿门倏地被扣响。 卫明枝以为是盼夏,头也不转便应了声“进”。 木门被打开,人踩在绒毯上朝她走近的悉索动静微不可闻。那人仿佛绕过了木刻屏风,声音幽幽地响起来:“殿下如何能躺在地上?” 这是…… 卫明枝一个激灵,赶忙从绒毯上坐起,昂首一望,来的人果不其然是无词。 “你,你手不是脏了吗?我还以为你烧热水洗手去了。” “我往日没看见时,殿下都是睡在地上的?” 卫明枝垂下脑袋,心虚道:“不是的,只是,只是有时候练舞练累了,图方便就在地上躺一会。”她说着揪了揪白毯上厚重的绒毛,“而且这毯子这么厚,又不冷。” “寒气一时半刻难以察觉,何况还有湿气,睡久了对身子不利。” “我知道啦。” 无词闻言才从容不迫地坐到她身畔,“我见殿下方才心情不好。” 卫明枝把头抵到他左肩膀上,也不解释,只慢悠悠地捉住他搭在膝上的手,下一刻便被他手的温度给冻得惊了一惊,“怎么这么冷?” 他便立即把手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用冷水洗的,殿下不要碰了。” 卫明枝起先一愣,很快愠恼不已:“就这样你还每天管我冷不冷?你都不管管你自己!” “我与殿下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都一样。”她不由分说便又把他的手攥进手里,给他仔细地暖着,觉察到他要抽开的动作就攥得更紧,“不许动!” 好半晌,待无词的手重新暖热起来,她才松开,好整以暇地问:“你还记不记得,初初见面时,你答应了我一个条件?” “嗯。” 感觉到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卫明枝也没看回去,接着道:“适才,我想好条件了。” “是什么?” 她吸口气,郑重道:“我要你保护、照顾好自己,如果你不懂得怎么做,那就……照你平日对我的办法来,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找我。” ☆、除夕 除夕当日寅时, 卫明枝被盼夏唤了起身。 照卫皇宫历来的习俗,后宫的妃嫔公主皆要在这日清早前去宫中的佛堂拈香行礼,以求来年国家风调雨顺、圣上龙体安康。 冬日的天本就亮得晚, 因此卫明枝出门时,四周还沉没在一派幽黑之中,唯能听见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过树枝屋檐, 带起三两凄厉之声。 走近佛堂,能望见那外头已聚着不少妃嫔,皇后立于佛堂门前的石阶之上, 被身后透出的亮黄烛光照得浑身都似镶着金边。 再等几刻, 见人也来得差不多了,皇后把被婢女搀扶着的手抽.出来, 端庄站直, 清清嗓子说了好些场面话。话毕未几,闻得堂中木鱼敲响, 她便带头进入佛堂,净手焚香。 卫明枝几乎是最后进去的。 佛堂里的金身佛像慈祥又庄严, 案上的香炉里, 白烟飘旋而升, 袅袅缕缕,更为眼前景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肃穆。 案旁的礼官敲了几声木鱼,卫明枝便伴着这“笃笃”之音点燃了手里的三支高香, 待那木鱼声尽,她就捧着香朝佛像的方向拜了三拜。 佛祖若真有灵, 应当会明眼保佑乱臣贼子尽数伏诛、也会保佑卫国百年昌荣的。 行完三礼,她上前将手中的高香全都插.进了炉子的香灰之中。 跨出佛堂门槛,外头的天色还是黑漆漆地, 天边连一丝鱼肚白都不见。一路行回粹雪斋,前庭里,小饺子正领着无词等人打着灯笼铺芝麻秸。 眼瞧卫明枝出现在大门口,小饺子高声给她问了句安,而后赶忙劝道:“主子您且站在门边等一会儿,这芝麻秸就快铺好了,待会您第一个踩着它进门,也能图个吉祥!” 卫明枝闻言顿住脚步,把手塞进袖里、倚在门框边上向他道:“成,我不急,你们慢慢铺。” “好嘞!” 踩岁也是宫中固有的习俗之一。没叫她多等,不过半刻,前庭的石板地上就被铺了一道由芝麻秸搭成的路 分卷阅读89 。 卫明枝接过盼夏递来的灯笼,在庭子内众人的注目下迈出一只脚。脚下的芝麻秸很快在寂静的冬日早晨里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响。 走到殿门前她驻足,转过身子,朝庭内站着的人道:“我也踩完了,你们想讨吉利的自个儿紧着点,莫要闹出太大动静。” 说罢便推门进了殿。刚阖上门,隔着门板她就听见了外头颇为杂乱响亮的踩岁声,还伴着下人们窃窃的说话嬉闹。 真有几分春日将至的和暖味道。 午膳是在容妃处用的。 许是受了那回卫明枝一通坚决之语的影响,容妃早也不再提及内侍之事来自找不快,这般所为想是也有信任的意思在里头,不论如何,母女两人的一番相处倒也还算融洽。 用过午膳后不久,盼夏便催着卫明枝拾掇打扮起来。 又是沐浴净身,又是盘髻戴簪,最后还要细细地装点,这阵忙活下来,殿外的天色又快要擦黑。 卫明枝最后穿好舞衣、裹好狐裘,抱着暖炉从殿中出门果果,已到了打灯笼的时辰。 今夜的宴席在太和殿中举行。 因要接见外臣之故,后宫的妃嫔们、除了皇后,都未能参与其中。两位公主被圣上安排献舞,这夜破例得到了席位。 太和殿往常算是圣上处理政务的地方,从粹雪斋过去颇要费些脚程。 卫明枝走到半路身体已然发了热,不由就想解开狐裘带子散散热意,她一面解还一面抬头望了眼天:“现在才申时,献舞不得等到酉戌的时辰去?” 斜前方提灯笼的盼夏安慰她:“主子宽心,侧殿必定已经备好了吃食,不会饿着您的。” “我又不担心这个。”她唉声叹气,满脸惋惜,“我想的是,北齐使节献礼肯定在夜宴最前头的时候,我在侧殿却看不见,这也太可惜了。” “无非是些明珠玉器、美人舞姬,殿下瞧不见也算不上大憾。”一侧的无词清冷道。 “话虽这样说。”卫明枝把狐裘稍敞开点,感受到凉意才继续,“可我还挺想早些见见那北齐来的广宁王呀。” 不日前出宫从容小世子嘴里听到那异姓王的传闻,她回来后还好生打听过——那异姓王封号“广宁”,确乎是个瞎子不假。 虽然那日她曾劝说容小世子“顾好家中之事才是正经”,但她也确实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朝中大事自有父皇老臣看顾,那广宁王的来意她不甚清楚也没本事深究,所以她只是纯粹地好奇那广宁王的模样。 “殿下想见他?” 无词的语气微微古怪。 卫明枝被他这话牵回神思,似想到什么,立即与他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是觉得稀奇,毕竟那人可是北齐的第一位异姓王呢。” “我自是知晓殿下没有别的意思。”他说完这么一句话,便没再开口。卫明枝观他神色,好似藏着几许莫明的复杂,细一瞧又好似什么都没有了。 这人心中所想真是忒难令人看明白。 有感间,忽闻盼夏轻咳一声,提醒道:“主子,到了。” 卫明枝这才收回眸光。 他们所到的,是太和殿的偏殿。因角度局限,这处并不能瞧见正殿的光景,自然也无法瞧见此时那正殿之中到底来了多少人、那些人又带了什么宝贝。 偏殿门前正候着两个太监,二人一见卫明枝就都恭敬地迎上前:“九殿下,一路辛苦,八殿下早您一步过来,正候在偏殿内呢,您也请吧。” 卫明枝朝他们略一颔首,领着人步子不停地跨入偏殿。 偏殿属实不大,一进门她就与座上啖茶的卫明琅对了个满眼。卫明琅额上贴着翠钿,晶点闪闪,着的是一袭艾青色的霓裳,妆容极是清雅脱俗。 卫明枝打量她几眼,给她行了个礼:“八姊。” “九妹妹。” 两个人都没有要与对方攀谈的心思,卫明枝行完礼便挑了个离她较远的座儿,径直上前坐下,还吩咐跟在她身后的盼夏与无词也找凳子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扫了眼手边案上的盘盘吃食:香酥煎饺、银耳粥、梅花饼、核桃蘸……看起来滋味都不错。 正要叫身边之人用食,耳畔突有女子细软的声音传来:“寻香,你也坐下吧。” 卫明枝扭头一望,却是卫明琅在嘱咐她身旁站着伺候的婢女落座。她也不多看,齐了齐木箸,伸手夹起一个煎饺放入口中:皮脆肉香、叫人满口生津。无词应当也能尝到其中的一丝香味的。 于是她轻拍桌案,又吩咐道:“你们一路随我过来都没吃东西,大过年的也不必讲究那么多了,去找双筷子来,与我一同用膳。” ☆、夜宴 一顿饭吃得分外缓慢。 殿门外的天色已从昏暗变为了墨黑。不远外正殿的丝竹管弦的声音早在几人用膳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想是大宴正式开场了。 吃饱喝足, 卫明枝趴 分卷阅读90 在木案上半眯着眼,小口地啜着冒热气的清茶。 盼夏收拾完桌子坐到她对侧,托腮看她几眼, 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银盒:“主子,口脂全都被吃掉了,该补补。” 卫明枝正咽茶, 猛一听得这似曾相识的话语,一股热气当头,一个不慎便被狠狠地呛着了。 “殿下?” 她勉强地顺口气, 一手掩唇又咳了几声, 眸子略微湿润地望了无词一眼,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盼夏起身给她拍背, 边拍还边小声地道:“主子怎么如此不小心?” 卫明枝再不敢看无词, 慌忙收回目光,好一会儿, 待咳嗽完全止住,盼夏才蹲到她身侧, 打开银盒给她涂抹颜色秾艳的口脂。 这边在忙活, 卫明琅那处也不平静—— 守在侧殿外头的太监适时急急地入殿, 哈腰对她道:“八殿下,宴上的戏就快完了,下一个就是您, 您快些随老奴来吧。” 卫明枝抿着口脂朝她望去,只瞧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再下一个就是她。 这样想着, 卫明枝从凳子上站起来,又是抻手又是转腰,好歹是把身子给活动开了。 不出所料未过一刻钟, 先前那传唤卫明琅的太监又疾步进殿,点头哈腰地请道:“九殿下,下一个到您了,还请随老奴来。” 卫明枝礼貌地应他,临行前没忘记朝座上的盼夏与无词挥挥手,“外边天冷,你们别乱逛,快些回粹雪斋吧。” 说罢便跟上带路的老太监,跨出偏殿,绕行到太和殿主殿的门外。 二人所站之处也不是殿门正前方的位置,而是门侧,因此卫明枝并不能瞧见殿内的景色,只能清晰地听见从殿内传出的霓裳羽衣曲、宾客们混杂的谈话声和觥筹交错的清脆声响。 乐声渐弱。 紧接着门内有掌事宫女走出来,给她行礼:“九殿下,请。” 卫明枝利索地解下身上的狐裘递给她:“你将我的衣裳放到我的位子上去。” “奴婢省得了。” 得到回应,卫明枝也不再耽搁时间,双手交叠于腹前,脑袋半低,便以一个格外规矩有礼的仪态姗姗地迈入太和殿的主殿。 只一进门,双耳旁的交谈声音都低弱不少。 她保持着仪态,一时也无法张望四周究竟都坐了些什么人、那稀奇的广宁王又在何处,娉娉婷婷地小步前行时,大殿之上跟着响起了太监的高喝之声: “九公主,献,白纻之舞!” 这话音方落,殿上便荡开了波纹般的琴音。 卫明枝在大殿中央站定,深吸口气,忆起往常的舞步,面上也缓缓漫开笑意,水袖一舒一展,和着古琴之声悠悠旋身起舞。 这支舞她跳得很是认真,不同于那日在雪地上一般率性洒脱、满心满眼只想着看观舞之人的反应——这回她心无旁骛,踏着琴音分毫不敢出错。 一舞既毕,水袖拢来,卫明枝缓口气,朝殿上最高之位俯身恭祝道:“此舞颂的是太平盛世,唯愿我卫国时和岁丰、人寿年丰,更愿四海波平、千里同风。” 高位上的卫皇一连道了几个“好”字,“皇儿能有此心意,孤甚是欣慰。” 卫明枝又朝高位俯身,复交叠着双手姗姗地退下了。掌事宫女迎上来给她引路,很快将她引到备好的席位之前。 公主所在的位子有点偏僻,既不与外臣交近、更不与使节交近,几乎是独立出来的一隅。 这样的布局倒叫卫明枝松口气。 她捶了捶微发酸的手臂,侧眼就瞧见旁近位上的卫明琅。 “阿姊。” “九妹妹,方才好舞艺。” “过誉了,阿姊定当跳得比我好。” 一来一往地客套罢,卫明枝也在席上坐好,慢吞吞地裹完狐裘,她这才小心地观察起这太和殿里的人。 江崇大将军与众卫国臣子坐在她右手边的位置,还能瞧见几张年轻的面孔,像是江元征、陆漳之流;斜对侧的是几位侯爷与各自的家眷,卫明枝还在那其中瞧见了远嫁的四公主:镇北侯待她仿佛不错,又或许是生育的缘故,总之她比在宫中时的体态要滋润了不少。 正对面便是北齐的人。 北齐来的使节瘦高文弱,满目儒生之气;而在他身旁坐着的,则是一个眼蒙白绫的男人。 男人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袍,身姿端肃高雅,那条蒙着他眼眸的白绫很是宽大,不仅把他的双眼给全全遮挡住、还罩住了他半个挺拔的鼻梁,这就使得他整张脸露出来的部分极少,几乎只剩一个不怎么带有血色的嘴唇。单看外露的五官和身形,那男人确实是少见的姿容俊秀。 广宁王。 卫明枝毫不费力地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好似也不是很老。她抓了一块米糕塞进嘴里,想道。 殿上又一波舞姬袅娜地退下。 一直安分的皇后便在这时开声道:“ 分卷阅读91 圣上,趁着今儿是个喜庆热闹的日子,不若再给宫中添些喜意如何?” 大殿因此一言霎时安静下来。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向她,问:“哦?皇后有何提议?” 皇后行了个礼,“八公主及笄已过了好些日子,这亲事啊,一直都未能定下来,臣妾观江家大公子文韬武略,又是今年的武状元,与八公主正可谓是郎才女貌……臣妾斗胆,向圣上求了这门亲事。” 卫明枝有一瞬的反应不能。 圣上却已经颔首,目光投至座下的当事之人处,道:“确是个好主意,不知皇儿与武状元意下如何啊?” 卫明琅怔然许久,闻得这一问,才如梦初醒般回过魂,眼中的狂喜之色简直都要溢出来了。小几息,她收敛好表情,小步走到殿前,问礼后柔声应道:“小八但凭父皇做主。” 圣上点点头,复问:“武状元呢?” 武状元一直没有出面。 卫明枝眼瞧见那跪在殿前的、她的八姊,身子从最初的平静变得有些僵直。 殿上气氛亦是死寂。 好在那江元征最终还是站了出来,相比于卫明琅,他的语气并听不出喜怒,只行礼道:“微臣无有异议。” “好。”圣上看起来心和气悦,拍板决定,“那小八与江家大公子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皇后可要记得来年给他二人挑选个好日子。” 皇后自然连连应是,殿下的卫明琅和江元征不敢懈怠地还礼谢恩。满殿皆是恭贺溢美之词。 直到满面春风的卫明琅坐回到旁侧的席位上,卫明枝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想,江家意欲谋反的消息她父皇不是已经知晓了吗?怎么还会准许这门亲事? 目光扫过殿上一团和气的诸侯和朝臣,她寻到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许是北齐使节在此,她父皇不好发作,只得先稳住朝局,待到齐人离京,再一举平定内政。 可如此一来,卫明琅不就成了一颗稳定敌心的棋子? 固然,江家覆灭之后卫明琅与江元征的亲事也会自动作废,可卫明琅终究还是会被打上一个“已经定过亲”的烙印;若天下人再碎嘴些,说不定会议论她“克夫”…… 她的父皇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情吗? 不,与其说是没考虑过,不如说这件事在她父皇眼中,决然是比不上朝堂政事的。以最方便简单的诱饵钩取最大的利益,帝王不会不做,即使放出诱饵的代价是亲生女儿。 所以,是不是下一次朝政需要时,也会轮到她牺牲婚事清白? 想到这里,卫明枝攥紧了手,指甲刺痛皮肉之时,她才稍稍回神。只觉大殿内的空气浑浊不堪,更觉胸口憋闷,她趁无人注意的时候,裹着狐裘便悄悄地从侧门出了殿。 ☆、白猫 殿外凉风正盛。 长廊上未隔几步便挂着一个红灯笼, 明光落满脚下木板地。廊外稍远些的树木石头被散出去的光给勾勒出了模模糊糊的轮廓,再远的景致便瞧得不甚明白,只能眺见星点的暖黄灯光。 红灯笼被风吹得瑟瑟抖动。 卫明枝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望向廊外的一片昏暗,轻轻吐出一口郁气。 站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身后有人唤她:“九殿下。” 她转身, 霎时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江公子?” 无怪她惊讶,这江元征是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太和殿内那么多大臣,何况婚事初定, 他当是忙着应酒还来不及呢。 尽管数月未见, 眼前的江公子仍然和记忆里没什么分别:白袍白衣,只不过衣料比夏季要厚了些许。 卫明枝后退一步, 奇怪地问他:“江公子为何会在此处?” 江元征却没说话, 俊逸的面庞上微微露出苦涩的笑意,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卫明枝直觉他的表情不对, 不由得又往后退了一步。 江元征自然没有漏掉她的一番举动,眸中涩意更甚, 音色稍哑地道:“九殿下讨厌江某?” “倒也, 不是。” 只是其中原因过于复杂, 三两句解释不清。卫明枝也没打算给他解释,只轻巧地道:“江公子如今已经与我八姊定亲,还是得避避嫌的。” “避嫌?”他呵笑一声, 瞥过眼去,“可我与八殿下未定亲时, 九殿下也是一副避我不及的样子。” “那,那是因为男女大防……” 江元征打断她:“九殿下应当早就明白。” “明白,”卫明枝顿了顿, “什么?” “江某的心意。” 卫明枝因他一言彻底沉默下来。这一层窗户纸终究还是被挑破了,这样也好,早该说清楚的,只是先前他一直含含糊糊,倒叫她不好发作。 “江公子。”她抬起眼眸,直视着江元征,平静道,“你也应当明白的。”见人不说话,她掐了下手指做决心,挑 分卷阅读92 明,只五个字,“我对你无意。” “为什么?” “这种事情哪有为什么?” “莫非是九殿下另有心悦之人?” 卫明枝一滞。 想到这个紧要关头无词绝对不能被抖露出来,她蹙了蹙眉,语气难得凝重几分:“这恐怕与江公子无干吧?” 廊上久久沉寂,唯余夜风刮过的呼呼响动。 江元征良久不说话,卫明枝也觉得这么僵站着不是个办法,正想先行告辞回殿里去,脚上却蓦地多了一份重量。 她往下一瞧,就见自个儿的右脚鞋面不知何时搁上来一只猫儿。 那是一只格外肥美的猫,白毛长长拖地,碧蓝色的眼睛好似天底下最珍贵的异宝。可是它浑身都懒洋洋地,自持矜贵叫也不叫,只不时用毛茸茸的脑袋刮蹭一下她的裙摆。 这仿佛不是一只普通品种的猫,那油光发亮的绒毛一瞧便知经常被人托在手里爱抚。 兴许是哪家权贵带它进宫赴宴,走失了罢。 卫明枝想到此处,正欲躬身把白猫抱起,适时又有男子的声音传来:“本王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那语调淡然中带些打趣,卫明枝直起身,也不抱猫了,边澄清边朝那声音张望过去:“本宫只不过出来透气,偶然在长廊上与江公子遇见,寒暄几句罢了。倒是听过一个道理,说人哪,心清见清,心浊见浊。” 这时她也把来人看清楚了—— 一袭月白长袍,眼覆白绫,居然是那北齐的广宁王。 卫明枝一时愕然。 是了,适才他自称的,好像是“本王”来着。 她还没再说话,倒是江元征先问礼告辞:“见过广宁王,的确只是普通的寒暄。家父还在殿中,江某便先回席了,两位还请自便。” 他这一走,长廊上便只剩下遥遥相对的两个人。 卫明枝轻咳了声,叠手行礼打破寂然,“见过广宁王。”多余的话却一句没说。她想,本来方才的话也没错,是那广宁王自己想歪,可怨不着她。 好在广宁王也不似生气的样子,但见他整了整广袖,气定神闲地道:“那江公子倒是对九公主一片痴心。” 他居然全部都听见了? 卫明枝哑然失语,好半会儿才出声:“既是如此,广宁王也应当听见本宫对他无意。” 广宁王笑了笑,很爽快地认错:“是我所言不妥帖,还望九公主莫要见怪。” 没料到此人是一点架子也不端着,卫明枝思及己言,亦有些赧然,讷讷道:“没,没怪你。” 她陡然又想到点别的什么奇怪之处,只觉眼前之人仿似是个好相与的,继续问:“广宁王是如何知晓我便是南卫九公主的?还有,你是如何认出江公子的呀?” “我自目不能视物以来,练就了一副好耳力,九公主与江公子的声音,我早前都在大殿里听到过。” “原来如此。” 卫明枝见他模样可怜,又因先前自个儿的快言快语感到羞愧,便关怀了一句:“那广宁王为何会来这里?” “哦,我的猫儿不见了。”他道,“不知九公主可曾瞧见过我的猫?” “猫?”卫明枝狐疑地看看脚下安静乖顺的小东西,“广宁王的猫可是通体白毛,猫眼碧蓝,还满身肥膘的?” “唔,九公主见过它?” “它就趴在我脚下,你等着,我给你送过来。” 卫明枝说着便把脚边白猫抱起,没忍住呼噜了一通它油亮盘顺的绒毛。这猫很懒、也很乖,任她怎样蹂.躏都没出声。 把猫递给广宁王的时候她还有些不舍。 广宁王轻轻地抚了两下怀中白猫,朝她道谢,不知怎的突然说道:“我府中养了许多猫,这只猫儿可是其中最孤傲难驯的了,它生来便拥有最漂亮的皮毛和眼睛,在小时候却因为它的皮毛和眼睛,经常在猫群里受欺负。” “啊?那它没事吧?”卫明枝看着那漂亮的白猫,无论如何没想到它竟有如此曲折的幼年。 “起初常常遍体鳞伤,后来它变得阴沉又凶狠,便再也没有猫儿敢欺负它了。” “那就好,看它现在的样子,应当都记不起这些事情了。” “怎么会记不起呢?”广宁王微垂下头,又摸了两把白猫,白猫打个哈欠,满身的毛都在抖,“就似现在,它走失了,若非遇上九公主,怕是还要遭欺负。” “不会的,若是宫里的人知道广宁王你在找猫儿,绝对不敢欺负它的。” 广宁王没接这话,转个弯道:“说来也稀奇,这猫儿平日里孤僻怕生,见人就要挠两爪子,今日却对九公主这般温顺。” 卫明枝听到这里有点高兴:“说不定我命里就与它有缘!” “是啊,有缘。” 广宁王随之浅淡一笑,紧接着便一手抱猫,一手从袖里摸出来一个玉葫芦:“没带什么贵重之物,这瓶桂花酿便算作我对九公主帮我寻猫的谢礼, 分卷阅读93 还望你一定收下。”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卫明枝想了想还是把酒葫芦接过,给他道声谢,“正好在外头也站冷了,这壶酒还可以暖暖身子。” 她说着拔开葫芦塞子,醇郁的酒香立刻漫出来,闻得人心醉不已。 广宁王合时道:“这酒是我一位友人几年前酿的,折了当季最新鲜的桂花,寻了最精浓的蜂蜜,滋味应当比寻常的酒酿还要好上些许。” 卫明枝被他说得心下微动,仰头尝了小口,酒水香甜馥郁,当真不是凡品。 “你朋友手艺真好。” 广宁王微笑:“他若听见你的夸奖,一定心中欢喜。” 与这广宁王说话委实是件舒服的事情,卫明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半天,不知不觉手里的酒也喝了大半,只渐渐有感脸颊生热,脑子也混混沌沌,听到的声音都似天外天处传来一般。 天外天传来的声音很好听,那声音似是在唤她。 “殿下?殿下……” 旋即她转了转身子,却因脚步虚浮浑身发软,一个跟头就要栽倒在地。 可她一点儿也不痛,她被天外天的神仙接住了,那神仙的手微凉,用来捂她发烫的脸颊定然不错。 卫明枝迷迷糊糊地想着,掰开那人稳她肩膀的手,把那如同凉玉一般的手给捂上自己脸颊后,才舒服地咛喃一声。 “殿下,此地不合适。” 那神仙这么说道,还想把手抽走! 这她哪能忍?发了狠般便扣紧那只捂她面颊的手,就差没上牙咬来做威胁了。 好像有另一个神仙在笑,他说:“她醉酒了。” 给她捂脸的神仙道:“我自然看得出来。” 神仙没有再想抽手,卫明枝心里快慰几分,伸手胡乱拍了拍,触到一处更凉的地方,她当即就整个缠上去,把脸埋在那块更大的凉玉上蹭个没完。 唔,这玉还不是平整的,有处小小的突起。 “你如何能在这里给她饮酒?” 神仙说话的声音几乎近在咫尺,随着他说话,手底下的小突起还动了起来。卫明枝觉得新奇,摸个不停。 另一个神仙说:“那是你酿的酒,我自该给她尝尝。况且我也听到你就在附近,料想你会因此出来的。” 与他交谈的神仙没回应,他继续说:“算是如此见你一面。不过你还是快些带她回去吧,在这里被撞见就麻烦了。” 手底下的小突起又动了,“你知道该如何传言。” 另一个神仙叹口气,“九公主在殿外醉酒,已托过路宫人送回宫中了。” 卫明枝稀里糊涂地听到这里,身体倏忽一阵失重,像是飘在云端,她不禁紧紧攀住那凉玉寻求支撑。 神仙安抚她:“殿下睡一觉,睡醒了便没事了。” ☆、清醒 粹雪斋。 卫明枝缓缓地睁开双眼, 发觉她正躺在自个儿寝宫的榻上。 白昼的日照从卷帘缝隙投入殿内,给殿内陈设都铺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 现在仿佛已是早晨。 她呆呆地看了好半晌床帐,神智逐渐回笼。昨夜, 她好像是遇上了那北齐的广宁王,还从他手里得了一壶酒,再然后她饮酒, 饮着饮着记忆就断片儿了—— 应该是醉酒了。 此刻脑袋仍有些抽痛,看起来昨夜她醉得还不轻。 卫明枝欲抬手揉揉头,忽而惊觉自己的双手正死死地抱着第三只手——那手洁白修长, 骨节匀称, 好似上品的瓷器,却决然不是女子的。 她顺着怀里的手往外看去。 果不其然是无词。 他趴在她的床榻边上, 似乎在小寐, 纤长的眼睫在他眼下投落了一片鸦青,露出来的耳根被光照得略略发红, 还能看清其上的一颗比芝麻还小的小痣。 莫非昨夜是他送她回来的? 想必是如此,否则他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而且瞧眼下情状, 她昨个儿醉酒后应当缠得他颇狠, 竟然叫他没能离开, 只好囫囵地在她榻旁歇息。 卫明枝思及此,心里涌上点羞愧,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松开无词的手, 把他的手轻轻放置在榻边。 见没把人惊醒,她舒口气, 翻了个身想起来,可宿醉后的脑子和手脚属实不太灵光,竟是一阵发晕发软, 她一个没撑住,脑袋便磕上了硬实的床头,撞出闷沉的“咚”的一声。 “嘶。” 榻边的无词本就睡得浅,这样一番动静自然没能瞒过他。 卫明枝捂着额头眼见榻边之人眼睫一颤,悠悠转醒,那双漂亮幽邃的眼眸因着初醒之故还残留着几丝惺忪,罕见地毫无防备。 她几时见过这样的无词? 平素他都是一副矜冷自持、镇静理智的模样。 但此般神情几息之后便消失不见了,无词很快清醒过来,转瞬了悟眼下 分卷阅读94 情形,他眼眸凝了凝,倾身伸手挪开她捂额的手,瞧见那光洁额头上极为浅淡的红印子,不似有大碍,才罢手道:“怎么如此不小心?” “刚睡醒,没力气。” “那就再躺一会儿。” 卫明枝被他扶倒在榻上,见他给她塞好被角欲退,忙不迭抬手拖住他。 无词没法退,只好一手撑着榻,垂眼瞧她:“殿下还有话要说?” “昨晚是你带我回来的?” “嗯。” “可我不是叫你和盼夏回粹雪斋了吗?你怎么还会在太和殿外头?” 他淡淡地看她道:“怕殿下在宴上饮酒,一个人走不回来。” 这人开窍以后真是一日比一日讨人喜欢。卫明枝心里甜滋滋地,手上一个用力便把人拉扯下来,用唇蹭了蹭他脸颊,才附在他耳畔道:“你昨晚肯定没休息好,便与我一道躺一会儿吧。” 他却没动,默然许久,出声拒绝:“殿下尚未出阁,这样做不好。” 她不以为意:“你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和我一起躺一躺又有什么?不给别人知晓就是了。何况……”她说到这里咳了声,眼珠子慌乱地一转,飞快且小声道,“除了你我也没想过要嫁给别人。” 话毕也不管他听没听清,手脚并用便把人压在身旁的床榻之上,见他乖顺躺好,她才又翻身睡下,把被褥分他一半。 素色的床帐像无暇的青空。 卫明枝闭眼眯了须臾,却没生出一丁点睡意,不由得睁开眼瞥向一旁的人,谁知转过眼去时无词也正好望着她。 两个人相视片刻,俱是安静。 “你,怎么不睡?”她问。 无词慢悠悠地把眸光移向头顶的床帐,“这如何能睡得着?” 真是毕生头一遭,他心想,满目都是姑娘家精致可爱的东西,被褥绣着花儿、枕头也绣着花儿、床幔好似云雾一般层层叠叠,还有混着的香气萦绕鼻端,更有……夜里偶然会入他梦境的姑娘。 卫明枝以为他是认床,睡不习惯,思忖片时道:“那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不如来聊会儿天吧。” “殿下想聊什么?” “无词。” “嗯。” “你知不知道,昨儿的宴上,我八姊已经和江家大公子定亲了?” “我知道。” “我昨日就在想,我父皇既然会把八姊这样许配出去,下一个是不是也会到我?” 无词没回话,反而唤了她一声:“殿下。” “什么?” “倘若,”他迟疑很久,方缓缓接着道,“我现在问你愿不愿意嫁与我,你……” “愿意。” 没要他说完,卫明枝便打断他。 无词的脸慢慢地侧向她,秀美的眼眸里盛着浓到化不开的深黑。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似乎在辨认其中的什么。 犹自怕他不相信,卫明枝又坚定道:“我肯定愿意的。” 她其实有点高兴,本来以为照无词的性子,绝没可能这个时候就同她说到这个份上——毕竟前世他可能忍了,至她去时还叫她满心以为他对她无意。 这个人是她两世的执念。 这样想着,她侧身挪了挪,在被子底下拥住他,毫无掩饰地加重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被她拥住的人眸里映着她靠近的影子,忽而他狠狠闭上双眼,再睁开,那里头仅有的一丝犹疑之色已然消弭无踪。 无词回拥住她,手指在她背上来回摩挲着,声音温温沉沉:“殿下亦是。” 亦是?亦是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他的唇便覆了上来。他吻得分外缱绻,好似捧着一件世间无二的宝贝。 卫明枝自是十分受用的,甚至还寻着机会占了上风。但渐渐地,他好像克制不住了,抵着她后脖子的手都不禁微微用力。 只觉得手底下的身子紧绷不已,卫明枝也抽不出空考虑太多,暖热的气息和眼前人全心全意的缠昵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一次又一次。 该停下了。 无词心想。 可这般滋味实在令人难以放开,还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多。 没到时候。更何况那样也会吓着她的。他勉强停了下来,埋在她颈侧平复着,耳畔还有她乱了套的喘息。 卫明枝撑得累,翻侧身子躺在他臂弯里,一手摸摸他的脸,从眼睛摸到鼻子,从鼻子摸到下颏,最后停在他的喉结上。 “我方才想明白了,你先前那句话,是不是说,你比我喜欢你还要喜欢我?” “嗯。” 手掌心的喉结微微震动。 奇怪。卫明枝又摸了摸。心道这手感怎么这般熟悉,好像她曾摸过似的。 ☆、离别 新年伊始, 卫京城都弥漫着一派和乐喜庆之气。 卫明枝也在大年初 分卷阅读95 一的早晨出宫给老容国公一家子拜了个年。 入京赴宴的几位诸侯,在年后几日就陆陆续续地回了封地,唯有镇北侯一行仍留在京都驿馆内——说是四公主想家, 欲在宫中多陪伴母亲几日。 卫明枝倒是在宫中遇上过她这位四姊,彼时四公主正陪在生母身边赏雪,看起来满脸欢愉, 也不像是被强行留下的作态。 大年初五,北齐使团禀明圣上预备离京。 初六时,无词向卫明枝辞行。 卫明枝自然是没有道理把人扣下的, 只是寂了一寂便为他打点起来。 无词要走, 首先宫中侍从名簿上的名字得划去,再次得寻个合适的由头。这并不是一件一蹴即至的事情, 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日, 中间还隔了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直到第二日整件事才算尘埃落定。 午膳过后, 卫明枝送人出宫。 马车里,无词再没有穿着那身束腰的灰纱宦服, 而是换上了一件玄色衣袍。这是最简单样式的男子衣裳, 穿在他身上却尽显清雅贵气。他的满头乌发也被好端端地束了起来, 衬着那张俊美秾秀的脸,看着竟像哪家即将出远门的贵公子。 可卫明枝连一点欣赏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膝,一路只听见马车轮子轧过石板地的辘辘声响。忽地身前投上来一片阴影, 她听见无词声音极近地问:“殿下昨夜是不是没睡好?” 轻车熟路地缠上去,她把脑袋埋到他胸膛前, 郁郁道:“有一点,待会儿回宫补一觉就是了。” 无词环过她,一手轻轻地捏着她单薄的肩, 细细地叮嘱道:“我不在时,殿下要记得及时添衣、按时用膳,不要生病。” “这话该我对你说才是。” 他继续:“倘若发生了什么不能应付的事情,殿下定当首先着紧自己的性命。” “这话也应当是我对你说。” 他便沉默下来,揽着怀中纤柔的分量再无动作,下颏紧贴着她的额角,眸色沉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很快驶到了一处僻静的巷子里。 小饺子叫停马儿,朝车厢里喊道:“主子,这地方没什么人注意,可以叫人下来了!” 卫明枝闻声心中一滞,眼睫眨了眨,慢吞吞地减弱了手上环人的力道,正欲开口让无词下去,后腰肢却蓦地一紧,下巴也随即被人捏得抬了起来。 他吻得很重,像是急于汲取热度、确认存在一般,势要把她深深地刻进骨血里,因此一毫不退、一寸不让。 卫明枝被动地昂着脑袋承受着,手里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料,却是一分抗拒的意思也无。待她温柔的无词也好、今日强势的无词也好,都叫她喜欢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个亲吻才停下来。 无词的额抵着她的额头,两人几要鼻尖相贴。他一手摩挲着她嫣红润泽的唇色,声音暗哑道:“殿下回去要好好歇息。” “嗯。你……你也要保重。” 又静默了许久,无词才渐渐放开她,转过眼,将眸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后,他起身掀开车帘便出了去,也没回头。 帘子飘落下,车厢内霎时空空荡荡,附带着卫明枝的心也一下子都空荡起来。 她捂着心跳只魂不守舍地坐了片刻,便忙不迭下车追赶上去。 巷道果真僻静,无词耳力又好,他几乎是在她跳下马车的一瞬便觉察到了,于是转回身,眼见那个红衣裳的姑娘带着一双水润润的红眼眶,急急忙忙地扑了过来。 他把人接住,听见她染了哭意的声音贴在他耳边道:“我,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愿意等你。” 无词拥着这个身子微颤的红衣姑娘,良久才涩声地“嗯”了一个音。 “你走吧。”她又道。 说罢松手捶了捶他的肩,无词却没放开,她的声音就好像更闷了:“你怎么还不松开?” 无词叹了声,“你这副模样,叫我怎么能松得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怀里的姑娘便立刻忍不住了,眼泪掉得难止,她也不出声,水迹很快洇湿了无词肩头的衣料。 无词便无声地给她顺背,仍然是没什么技巧可言地安抚道:“别哭了。”心尖又滞闷又酥痛,连带着眉头都不由得微微蹙起。 好不容易怀里的姑娘止住了眼泪,他心中的烦闷郁钝之感才散去些许。 姑娘趁他不察,从他的怀抱中钻了出来,胡乱地把脸上泪痕抹干净,她才朝他笑了笑:“我没事了,就是没怎么同人分别过,一时控制不住。” “你快走吧。” 她说完这句话,像是怕自己又忍不住叫住他一样,慌忙便回到了马车边,爬进车厢里再也看不见身影。 马车缓缓地动了,掉了个头朝卫国宫城的方向驶去。 无词立在原地,目送着那驾马车愈行愈远,倏忽那随风飘舞的后窗帘子猛然一动,红衣姑娘灵秀俏丽的脸就又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分卷阅读96 她朝他比了个口型。 说的是——“我最喜欢你”。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样的人? 无词垂在身侧的手徐徐地攥紧,其上的青蓝血管毕露,像是昭示着主人此时并不如他面色一样冷静的内心。 好一会儿,他的肩头被搭上来一只手。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巷道传来:“你现在便是想追也追不上去了,车轮子声音都快听不清了。” 无词回神,轻吐浊气,抬手拂开肩上的那只手,也不回头,只淡声道:“我本没打算追。” 身后之人显然不太相信,谑笑问道:“真没想过?” 无词便不再吭声了。 身后之人见状收敛玩笑,不禁慨叹:“看来这次祸事倒也不尽然全是祸患,而今总算有东西能进到你的心里去了,还是那种须得珍而重之地藏起来的东西。” 无词眼神动了动,“我从前……是怎样的?” 这话倒不是他失忆记不起从前往事,只是他忽而想到了一年前、两年前、很多年前的场景,竟然惊觉那其中的自己不论是仇恨、怨恫、漠然、还是疯狂,而今再看只觉得无比陌生。 “从前啊,你就似一个活死人。” 身后的人悠悠道:“我自见你开始,便没见你开怀过——固然那等境况下不疯癫便不错了。但是,还是不如现今你心中有期望的模样看着顺眼。” 无词不置可否,边转身边嗤笑道:“如今你一个眼盲之人,说出这种话来实在不能叫人信服。” 广宁王扯了扯蒙眼的白绫,一叹,改口:“那就‘顺耳’罢。” ☆、相看 卫明枝回到粹雪斋后,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下午。 醒来没多久, 在圣上身旁侍奉的老太监忽然造访—— “给九殿下问安。传圣上口谕,明日所有公主妃嫔与太监宫女, 除去传膳的, 其余皆要呆在各自宫中、不得外出,违者重罚。九殿下明日若有什么打紧的事儿,能推皆推了吧。” 卫明枝仔细想了想,没发觉明日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 奇怪道:“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我父皇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令?” 老太监连连摇头:“奴才只是个传话的, 可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卫明枝便没再为难他, 老太监走后, 盼夏端着晚膳进了殿,说是下人们也一早收到了消息, 明日皆准备着闭门不出。 卫明枝用筷子尾巴抵了抵眉心。心道北齐使团也离京了,或者明日有什么大阵仗也说不定。 但无论如何这猜测是不能说出口的。 是以卫明枝也只是在心里暗做计较后便没再深究。 第二日, 卫皇宫中一片肃静。 卫明枝自早晨起身后便趴在窗台边,望着窗外的飞燕玉风铃, 一副心魂不附之状。 她在想无词。 昨日把人送走,也不知无词出没出京城, 若是没出京城, 今日要是发生了大事也不晓得会不会波及到他。 她苦思无果,心中七上八下地,最后只好安慰自己无词必定是出了京的——他的家乡故地并不在京都,断不会在此多做停留。 这一日过得分外闷沉, 卫明枝连看话本子都不怎么能静下心绪,索性卧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傍晚时分,盼夏急呼呼地几步进殿。 她手上并没提着什么东西,也不要卫明枝问,便匆忙开口道:“主子,不得了了!就在将才,奴婢听说镇北侯已在昭庆门前被禁军抓起来了!” 卫明枝眼眸猛地睁开,人也从榻上翻坐起身:“此事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昨儿传话的公公前脚才来告诉说可以走动了,想必是昭庆门的乱事已经平息。” “果然……”卫明枝喃喃道。 她此前的预料并没有错,她父皇真的是打算等北齐使团离开再大刀阔斧地整治内政的。不过镇北侯落网了,江家莫非还能坐得住? 盼夏适时又道:“还有啊,奴婢还听说今儿午未之时,江家也被禁军围了,圣旨竟说那江崇大将军意欲谋反,要抄了江家满门呢!” 原来是先把江家拿住了,难怪圣谕不许出宫。 卫明枝消化好一会儿,才抬手挥了挥,“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前世牵连面那样广的一场祸事,今日竟然在她的眼皮之外无声无息地便瓦解了,她总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不过也算是情理之中。 她父皇不再受毒.药的折磨、不省人事,又处于敌明我暗的有利条件,自然能慢慢地布局:冷落了江家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想来江家手里的兵权也被借机分释不少,这大约也是江家被禁军围困后没有分毫的还手之力的原因;至于镇北侯,只要把他从塞北的老巢里单个儿揪出来,任打任杀还不是她父皇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可怜了被留在宫中毫不知情的四 分卷阅读97 公主。夫家谋逆的罪名一扣,不仅多年的亲事化为乌有,或是还得经历丧子之痛。 这还是在她什么都不知情的境况下,若她被指认是镇北侯一家子的帮凶……也许性命就此难保了。 晚膳时,盼夏给卫明枝布菜,问道:“八公主得知江家消息后,一时承受不住晕过去了,主子可要去瞧瞧?” 她这八姊对江元征倒真称得上是一往情深。 卫明枝撑着下巴思索片刻,觉着卫明琅也不想见她的,于是道:“不去了,你挑点东西代我给她送过去,别落了礼数叫人指摘便是。” 盼夏应声欲走,她又把人叫住:“慢着,你可知道我四姊那边的情况?” “四公主?”盼夏想了想,答,“好像早前便被圣上命人来带走了。” “那没事了。” 盼夏闻声告退出殿。 南卫朝局经历了这样一番大清洗,圣上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连半月连后宫都没进过。他倒也没有忘记身在苦痛中的卫明琅,着人送了好些珍品去抚慰。 其后卫明枝又听闻,四公主已然自证与镇北侯谋反一案毫无牵扯,人也被圣上安置进了京郊的一所清净别院。 这一来二去的消息着实听得叫人唏嘘,还不等她更唏嘘,老容国公却在这个冬末发病了。 染的是风寒。 卫明枝慌慌忙忙赶到容国公府之时,郎中还没走。 平素精神矍铄的老爷子缠绵在病榻之上,两眼浑浊、面容憔悴、咳嗽不断,端的是叫人揪心不已。 便连昔日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容小世子都满脸凝郁之色,候在病榻边上一言不发。 郎中给老容国公诊完脉后,起身朝房内众人作了一礼:“老国公爷年事已高,加之身上还有多年前征战时受的旧伤,这一病自然是病来如山倒,区区不才,只能尽力一试。” 容小世子闻言焉有血色?他眉头几要拧成一个疙瘩,语气也十分不善:“你说的‘尽力’是什么意思?” 卫明枝正欲拉扯住他,她那位舅父已早她一步呵斥道:“休得不敬!” “无妨无妨。”郎中摆摆手,“这医人救命啊,最忌说满话,风寒一症,轻时也轻,重时也重,何况老国公爷情况特殊,不才只好有此一言。” “还望先生尽力医治,如若能把人医好,我容国公府必有重谢。” 卫明枝见她舅父给那郎中鞠了一揖。 郎中留下药方施了针走后,病榻上的老容国公神智好像还是不甚清楚。卫明枝陪侍半日,傍晚回宫后去母妃处细细讲明了情况,翌日一早复又出宫。 往返数日,老容国公的情况总算渐渐有了好转。 圣上这时好似也得出了空手,他也不知从何处听闻的消息,当即便从太医院给容国公府拨来两名太医。 春日降临、冰消雪融的时分,老容国公的风寒彻底大愈。 卫明枝心中暗叹有惊无险,再遇上容小世子时眉眼都全全舒展开去。 容小世子仿佛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闻她发问,卖弄了两下关子便憋不住道:“我祖父准许我行商了,他说他以后再也不干涉我了!” “真的?这是好事呀。” “是啊,祖父说走了一道鬼门关,他也看清了许多事情,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不就是讲求一个顺心么?敢想敢为,旁人又怎好因己所欲而妄加阻拦?左右不过一介殊荣脸面,没了便没了吧。我叫他放心,今日不从文武没了的脸面,日后我行商给他挣回来,他还骂我心比天高!” 卫明枝不由得噗嗤一笑,抬头望了眼从抽嫩芽的柳梢处穿泄而下的朝阳,轻声叹:“好日子总算到来啦。” 但她很快醒悟过来这只是容小世子的好日子。 似乎被先前假意令卫明琅定亲一事破开了思想的闸口,忙完一个冬天手头要事的圣上,重新把眼光投向了膝下两个已过及笄之龄的公主—— 卫明枝被相看了。 流水的贵家公子,铁打的九公主。 甚至于卫明琅都松口暗定下去年的文状元陆漳,九公主还是高悬一阁。 后宫妃嫔对于此事自然是乐得看热闹,这风口,容妃却没有逼迫过卫明枝早日定下,只在卫明枝前来请安时,深深地看着她道:“仔细挑个中意的。紧着点品性家风,沾花惹草、目无尊长、脾气粗暴者不要,家中长辈妻妾成群、冷落发妻者也不要。家世倒不必太看重。” 卫明枝敷衍应下。心道她中意的此时又不在身边。 出了月子的姝嫔逮着机会也来向她打听:“那么多品貌兼优的世家子,九殿下当真没一个看中的?” 姝嫔几时变得这么闲? 卫明枝上下打量她几眼,觉得她可能是坐月子闷出病来了,也就好心地给她解惑:“没有,一个都看不中。” 姝嫔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元化十一年的春日,九公主的眼睛疼 ——赏男人 分卷阅读98 赏的。 春去夏来,宫人们厚重的衣裳换成了轻薄的裙服,是日微风吹拂,卫明枝正躺在寝殿的榻上吃冰碗,乍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饺子跑得满头大汗,跨入殿中也来不及喘气,便心急如焚道:“不好了,不好了!” 卫明枝捧着冰碗满目悠闲:“怎么?我父皇又从哪儿寻了公子哥来?” “不是,不是这个……”小饺子急得双手乱抓,噼里啪啦一通道,“是北齐!北齐皇帝派人来说亲了,就是那个,那个广宁王,他回去以后上书北齐皇帝、提出和亲之策,还说他心仪南卫九公主,现在北齐来的人指名道姓要您嫁给北齐那广宁王以促两国和睦呢!” ☆、忘掉 “啪嗒”。 冰碗整个摔落在地。 卫明枝却像没感觉到似的, 只呆呆地重复一句:“和,亲?” 小饺子用力点头,显然也是忧急得不行:“听说圣上方才在大殿里和那北齐来的人谈了许久, 若是不出意外,今儿圣旨就会下来了!” 圣旨,和亲, 北齐,无词…… 一连串的字词挨个儿从卫明枝的脑子里闪掠而过,她的心慢慢沉下来, 紧咬嘴唇、脸色发白, 也不管仪容不仪容的了,骤然起身, 赤着脚便往外跑去。 小饺子反应慢了半拍, 拎起美人榻边的绣鞋急匆匆追赶上前:“主子,鞋!” 然而卫明枝没能跑出粹雪斋, 就在她刚越出寝殿之时,粹雪斋的正门处便已经行来了三个太监。 领头的老太监她认得, 正是圣上在旁侍中最为信赖的, 且这位公公双手里还恭敬郑重地托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卫明枝的视线甫一触及那道醒目的颜色, 整个人便僵滞在原地,俏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霎时散得更干净了。 小饺子从寝殿里追出来,躬身在她旁侧, 小声提醒:“主子,穿鞋……” 可她一动不动。 老太监驻在前庭中央给殿前的卫明枝行了个礼, 见她满脸的不敢置信,明了她当是早已知悉圣旨内容,眼里也浮现出一丝怜悯之色。 他在圣上身边服侍了几十年, 自也是看着九公主坠地长大的,若无意外,九公主本可以凭借着尊贵的身份任意挑选中意的驸马,怎料就在年夜宴时被北齐那广宁王看上眼了呢! 天意不可违。 圣意更不可违。 这般无奈之下,老太监也没有刻意挑剔悲伤中的九公主的礼仪容止,甚至是有意忽略了,只稳重地展开双手托举的明黄色圣旨,高喝一声:“九公主接旨——” 石阶之上的卫明枝仍然一动不动。纤秀的身子仿佛在轻轻颤着。看起来真是十分可怜。 小饺子于心不忍,却也不愿看着她背负一个“抗旨”的罪名,哀声劝道:“主子,快跪下,接圣旨了。” 庭中的老太监也叹了一声,和蔼地开解道:“九公主,世事难测,既然不巧撞上了,便放宽心接受罢。您是我大卫国的公主殿下,即便远去北齐,也没有人敢亏待于您的,那北齐的广宁王,虽然……” 老太监意识到再说下去便不合体统了,及时打住,“但他总归是齐国一人之下的王爷,且又倾心于您,更不会叫您受了委屈。” 阶上的卫明枝却不似被打动分毫的模样,仍如失了魂魄一般。 “何况,您再想想两国子民?在您之前,我南卫也是曾送过两位公主前去北齐和亲的。齐卫百年来都不曾有大战火,这两位公主殿下在其中是功不可没啊。” 卫明枝垂在身侧的手指终于微微一动。 所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老太监觉得自己今日说得已经足够,顿片刻,复高喝一声:“九公主接旨——” 小饺子红着眼伸手拉扯卫明枝的袖摆。她好像浑身都没了力气,被这样一扯便矮了身子,噗通跪倒在地。 老太监继续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儿明枝聪毓灵慧,秉性端庄,孤甚悦之,今闻齐之广宁王,适宜婚娶,且慕吾儿久矣,为成人之美,特将吾儿许配于闻齐广宁王,望两国永世修好,互通和睦。布告中外,广使闻之。钦此。” 老太监唱罢,目光落到卫明枝的身上:“九殿下,接旨吧。” 小饺子适时又伏跪在她身后提醒:“主子,抬手。” 卫明枝便缓缓地抬起了双手。浑浑噩噩,眼里没有半分神采,好似皮影戏中的提线人偶。 老太监没多做计较,上前把圣旨恭敬地放置到她手上,紧跟着便告了退。 直到听不见其他动静,小饺子才直起身子,早被唱旨声招来庭中的盼夏也赶忙上前,两个人一左一右跪坐在卫明枝身旁,一时相顾无言。 陪着安静了很久很久,盼夏才眼怀忧色地小声唤了声:“主子?” 这些日子,她伴在卫明枝身旁,自也是瞧得清楚卫明枝对离开那人满心满眼的喜爱,这突然来的一下可叫人如何承受得了?思及此,她 分卷阅读99 不禁对离开的那人都心生微词。若是没有他,她家主子何至于此?虽然远离故土会有悲惘,可断然没有如今这副黯然失魂的模样难看。 但盼夏也明白卫明枝定是不喜欢听到那人的坏话的,只好又轻声地唤她:“主子?” “盼夏,”卫明枝好像还没缓过神来,声音细微,仿似被风一吹便再也听不见,“我,我要嫁人了?” 也不要人回答,她喃喃着这个句子,手里的圣旨也“啪”地滚落在地。 这可是大不敬! 小饺子慌张地拾起圣旨,四处环顾没见旁人才松了口气。 盼夏把卫明枝抱进怀中,柔声安抚道:“对,我们九公主要嫁人了,将来的夫君是一位尊贵的王爷,而且他很喜欢我们的九公主,不会,不会比,不会差的,我们要多往好的地方想想,该放下的,也要尽早放下……” 卫明枝也不知受到话里什么的刺激,猛然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摇摇晃晃站起身便进了殿,还把殿门牢牢地关上了。 盼夏扶门推了推,却发现殿门已从内栓上。 她心中一紧,拍了几下:“主子,主子,您别做傻事啊!” 小饺子扯着她袖子摇了摇头:“主子心情正不好呢,咱就别烦她了,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可她一个人在里头……” 小饺子眼珠子几转,神情也不大放心,最后决定道:“我去请容妃娘娘来。” 卫明枝进殿以后什么也没做,她大喇喇地躺在门板后的地上,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虽然她记得她曾对无词说过“我若被指婚了,才不会为你抗旨”的这种话,但当这一日真正到来时,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想要反抗的。 不过,这怎么可能成功呢? 北齐帝王亲自派人说亲,就连她那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父皇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她知道的。 若是敢抗旨,后果赔上的不仅是她一个人,还是整个南卫。 可是,无词,无词…… 卫明枝只觉得眼睛有些模糊。她咬牙擦掉滑落的水迹,心想这是她第几次为他哭了? 前世不计,这一世她以为再没把握叫他喜欢自己、看他受重伤、为他和母妃争辩、还有送他离开,还有,这一次,粗略一算竟然已经有五次了。 她本来不是这么爱哭的人。 怎么就碰上他了呢? 真是太可恶了。 本以为重来一回,两个人也互相确认心意了,就没什么太大阻碍,只要她拖一拖,总能把他等回来的。可她还是想得太简单。 广宁王。 当初在长廊上就不该搭理他,更不该帮他找猫,喝他给的酒。 可现在再懊悔也是于事无补。 卫明枝深吸几口气,满心郁结伤心无处排遣,正在这时手边的大殿门又被拍响。 “枝儿。” 是她母妃的声音。 她没开门,平复好声音才道:“我没事,您先回去吧。” “你开开门,让母妃看看你好不好?” “我真的没有事。”卫明枝掐了掐自己的手,强自打起精神,“就是忽然一下子难以接受,让我清静几天,几天就好。” 门外的人皆怕她想不开。 这卫明枝也知道。可无词离去前曾告.诫她“倘若发生了什么不能应付的事情,定当首先着紧自己的性命”,她也向来不是不惜命的。 反倒这样一想,无词像是早料到他离开后、会有她预想之外的事情发生似的。 也不奇怪,他这人向来谨慎周全。 又想到他了。 卫明枝抬手又拭了拭眼睛。 她在寝殿里独自静了十几日。没有绝食也没有想不开,只是不爱说话了,成天一个人出神。 容妃来探望过好几回,盼夏和小饺子也轮番上阵,就是不见她展颜笑一笑。 一日暮色四合时分,卫明枝懒在美人榻上回想往昔的时候,手边的木窗忽而笃笃地被扣了几声。 她略微恍惚,回想到从前经历,眼眸稍亮,迅速翻坐起身便拉开窗子。 窗外站着的却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九殿下。”姝嫔向她浅笑颔首。身后的天霞色薄红、照得飞檐木壁都格外漂亮。 卫明枝没兴致赏景赏美人,问了个安便敛眉问:“你怎么不走门?” 姝嫔没答,“听闻九殿下近日心情不怎么好,我特意来瞧瞧。” 卫明枝盯着她,不说话,她也不气馁:“看这水灵的小脸蛋儿,瘦得都没几两肉了,若叫在意你的人瞧见,必要心疼很久。” “反正有的人也看不见了。”卫明枝因这话想到什么,赌着一口气,扭过脸,低低地也不知要说给谁听。 “我今日来,是有两句话要告诉九殿下。”姝嫔神色从容,好整以暇道,“第一句,‘兵家常言绝处逢生,有时候死局亦是 分卷阅读100 生局’。” 卫明枝把脸慢腾腾地转回来。 “第二句,‘假若殿下真是难过得紧,便先把心中的结给忘掉,开开心心地玩乐,殿下要相信,这结经历些时日,会自己为你打开的’。” 卫明枝紧紧地盯着她,审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姝嫔呵笑一声,打趣:“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这样开解殿下吗?” 卫明枝从她面上看不出真假,对峙到后来泄了气,心中万般思绪交乱如麻。 她最后抽丝剥茧只留下一个词—— 忘掉。 真是个好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终于写完啦 ☆、出嫁 南卫, 元化十二年,春。 今日是九公主出嫁的日子。 京城杨柳堆烟、红妆点缀,既带着春日的柔婉、亦带着世情的浓烈, 交织绚烂。 华贵的嫁辇自南卫皇宫出发,绯红流苏比当季的最艳海棠花还要灼眼。一车又一车的陪嫁宝物跟在嫁辇后方蜿蜒排去,送亲的队伍仪仗不见尽头, 当真是气势十足。 齐卫和亲的圣旨已经下达将近一年的时间,世人皆知,九公主此行, 是要嫁去北齐王府的。 远离故乡, 和亲北地,既受尊崇, 亦是不幸。出门观望仪仗的百姓人头攒动、皆是如此唏嘘。 但卫明枝坐在嫁辇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红颜色把逼仄的空间包裹得全实, 唯有清风拂起红帘时才会露出一条缝儿来。她浑身的衣裳头饰和最重要的鸳鸯盖头也是精美厚重的,所幸早春的天儿还不算太炎热, 否则真要叫人憋闷死。 这一天到来得比预想中要慢了些。 从圣旨颁下至她正式出嫁,其中整整间隔了快一年。广宁王倒不是性急之人。 这一年里, 卫明枝从初初的心存侥幸已然变成了如今的满心平静。圣上没有反悔、北齐也没有反悔, 那个人……更没有回来。 一次都没有。 他也许遭遇了什么不能应付的事情, 也许在路途中被杂事绊住了脚步,也许,再也不愿回来……一年了, 消息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卫明枝想,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大抵这件事情不仅叫她无可奈何, 更令他束手无策了罢。 不论如何,启程的日子已经到来。 前世有缘无分,今生强求来的缘还是没能开花结果。所以她在出嫁前夜, 把粹雪斋中所有的旧物都装进了小箱子里封起来,而后在从前他埋东西的旁近又挖了个坑,把小箱子埋了进去。 所谓“带不走,却又很珍贵的东西”,原来是这般意思。 这一日,卫明枝随着嫁辇颠簸了许久,送亲仪仗走走停停,连着她的脑子都有些犯昏。身在嫁辇判断不准时辰,帘子外头又时刻有婆子盯梢不许她掀起盖头。 她一手扶着沉重的脑袋,一手往嫁辇窗边敲了几敲:“青荇。” 辇外立即传来回应:“主子有何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申时了,再过不了多久就能停下来歇息。” 卫明枝便不再出声。 这青荇原本是侍奉她母妃的宫婢,因为卫明枝不欲拆散小饺子与盼夏,于是便把盼夏留在了南卫皇城、且将她同小饺子一起调去了容妃身边伺候。也正是因此,陪卫明枝出嫁的侍女一时挑不着人选,容妃不放心叫她让生人伺候,这才把青荇拨过来的。 青荇话多又活泼,一路上全指着她给解闷儿了。 …… 从南卫京都送嫁的队伍一路平稳徐缓地北上而行,走了一月有余,才终于抵达北齐边境。 不过卫明枝还是没能下嫁辇,自也看不着异国风情。 进入齐境的第三日,送嫁队伍遇袭了。 彼时卫明枝坐在辇内,忽闻细微的破风之声,她当即心下一凝,人便往后壁贴去,不过瞬息就有铁箭入木的铮然响动。 辇外“护驾!”的呼喊声响成一片,还有铁器相击、箭矢飞窜、以及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嫁辇毫无疑问是被层层护住了的,至少在最先的箭矢射入之后,再也没有别的危险能近身。 卫明枝不清楚外部情况,等得干着急,干脆把盖头一掀,手下意识地往旁摸了摸,却没能摸到自个儿的雁翎枪——然后她记起来,她的枪作为嫁妆,正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放在后方的马车陪嫁品里呢。 出去抢一把剑也能用。 她想着掀帘就要下嫁辇,谁知嫁辇外头正守着那古板碍事的喜婆。 喜婆虽被吓得战战兢兢脸色惨白,一见她出来却还是生出力气要把她塞回去:“公主,使不得出来!快把盖头盖上去,那只有您夫君才掀得!” 卫明枝是习武的,先前不反抗全因不想,而今喜婆再推她, 分卷阅读101 她却没动:“事急从权。”话语间眼眸一眺,眺到混乱的厮杀场上。 袭击送嫁队伍的是一群头戴缃色头巾的贼人,来势汹汹,他们也不怕暴露面容,连面巾都不戴,属实嚣张。 不过这群缃巾贼嚣张归嚣张,行动间却颇有纪律章法,像是身后有什么厉害的军师。 卫明枝眉头微挑。 此事蹊跷。 都说北齐军强力盛,本不该出现这么大规模的贼寇,何况还是这样有配合纪律、敢于蔑视王法直接袭击和亲队伍的贼寇。 但此时混乱,她也不再多想,敌方人数众多,能多个帮手总归无害。 见她下车,喜婆嚎得撕心裂肺,这般动静招得将士们更紧张地缩小保护圈子,直把卫明枝逼在嫁辇跟前无法往前一步。 卫明枝心急,拍拍一个士卒小郎的肩便道:“你们借我把剑,或者让我出去也行。” 士卒说什么也不肯:“公主殿下,此地危险,您快回辇车里去!” 怎生如此迂腐!莫非她嫁人了就连武功也没有了? 她眉头一竖还要再说什么,倏地听见远处扬来一阵马蹄铁甲声,紧接着厮杀声更为猛烈。似是援军到了,缃巾贼很快被杀得片甲不留,血色染了一地。甚至还有血溅到近处来。 喜婆被吓得双腿颤得更厉害,卫明枝伸手托了她一把。 局势逆转之下,乱斗渐渐平息下来,将士们的保护圈散了散,卫明枝也终于能瞧见支援他们的人—— 是北齐的军队。 领头的将军模样的人物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身银甲,剑眉黑须,双眼精锐。他不急不缓地翻身下马,行到卫明枝跟前几步处,单膝落地,抱拳震声道:“康劭救驾来迟,让那逆贼惊扰了九公主,实在有罪。” 康劭,北齐的大将军。 这人的名声便是远在南卫皇城的卫明枝都有所耳闻,毕竟他在齐国的地位,与南卫盛宠时期的江崇大将军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虽就身份地位上来说,北齐帝王没有在世的亲兄弟,广宁王算是一人之下了;但从实权上来看,这位康大将军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 卫明枝抬手免了他的礼:“康将军言重了,本宫听闻齐王都接嫁的人明日才会与我们汇合,将军今日能到,想必赶了不少路,又何来有罪之说?快快请起。” 康将军慢慢地起身,承诺:“那群逆贼惊扰九公主,实在是罪该万死,康劭定会禀明陛下,除尽逆贼!” “将军有心了。” 喜婆这时也回过神来,忙忙扶着卫明枝进嫁辇。 接下来的路途有了康劭将军的护送,再也没有不长眼的贼寇敢挡路,一路很是顺利。 青荇也在险事发生的最初两日被安排进了嫁辇内伺候卫明枝,说是喜婆认为九公主受了惊,当找人陪候着开解。 她兴许忘了,在她双腿打战的时候托着她的人是谁。卫明枝心道。 可她自然也不会拒绝嫁辇里多个解闷的人。 卫明枝与青荇主仆二人还算相熟,又同是大卫皇宫出来的,聊得也算投机。且这青荇不似寻常的宫人一样呆板木讷,她晓得许多卫明枝都不曾晓得的事情——听说她是一说书先生的女儿,入宫以后习惯也还没改掉,喜欢四处搜罗趣事秘闻。 就好比现在:“据传言呀,自北齐皇帝登基以来,暴.乱四起,齐境有好些地方都落脚了贼寇,一心要反了天呢。想必这一回也是咱们运气不好,碰上这窝贼匪了。” 卫明枝:“可是北齐历来皇帝继位后不都好端端地?怎么到了这儿,就这么多乱子?” 青荇朝她凑近些,小声道:“主子您还不知道吧?这市井都流传说,北齐皇帝登基以来暴.政苛刻、荒淫无度,奴婢听闻,这北齐皇帝刚继位便提了赋税、还改一年一次的选秀为每月一次,不仅如此,他连早朝都不怎么上呢。那家喻户晓的‘十座城池’之事更不必说了。” 卫明枝一时哑然。 有帝如此,难怪百姓暴.乱。 “北齐先帝可是个雄主。”她道。 “谁说不是呢。只可惜……”青荇摇摇头,记起来什么,又轻声道,“还有啊,奴婢还听闻,这北齐皇帝的帝位,来得不怎么……”她给卫明枝挤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 卫明枝一怔,蓦然想起来许久以前,北齐新帝刚登位时,她陪容小世子在卫京城茶楼里听的一场书来。那时她也没有细听,只隐隐记得里头包含了“废太子”“将军”什么的字词。 又想到如今北齐皇帝没有亲兄弟的状况,她暗暗觉得青荇所言有几分道理。 “你不如仔细给我说说?”反正辇里的声音也传不出去,康大将军还在队伍最前头,决计是听不见的。 青荇正心痒,也依她所言坐近道:“主子可知道,北齐先帝膝下有多少子嗣?” “三个?” “不对不对,是十八个。” “这么多!”卫明枝咋舌,“那后来…… 分卷阅读102 ” “这事说来就奇了,先帝膝下皇子十八位,这些皇子,单单在幼年时候夭折的便占了近半数——八位。剩下的十位皇子,有一位是从出生起便稳坐东宫之位的太子,其余九人,有的死于暗杀、有的死于战场、有的死于犯事……总而言之最后北齐先帝病重时,只有那太子和三位皇子活了下来。” 卫明枝说不出话来。 她在南卫的七位皇兄皇弟,除了先天不足的大皇兄早夭之外,剩下的六位都活得好好地。这样一比较,北齐的情况实在匪夷所思。 “本来先帝临去前,朝臣都认为理应是太子即位,可当年三皇子夺位逼宫,血屠皇城,最后还拿出来一封废太子的诏书——这诏书后来有人传言是伪造的,因为北齐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北齐皇帝登基至今,都没有传国玉玺。” “那,那个太子还有另外两位皇子……” 青荇闻言给卫明枝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嘶,当真暴虐。 “正因为前后的这些事情,再加上传国玉玺丢失,北齐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哎,主子您这个节骨眼儿嫁来齐国,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卫明枝瞧一眼青荇眸里的忧深,心里几转,最后轻飘道:“既来之,则安之。”安慰她,“若是真有无法掌控的那天,我会提早放你走的。” “但愿不会有那天。”青荇别开眼。 卫明枝又道:“即便有那天,也早得很呢。齐国毕竟绵延数百年,树大根深,而且先帝又是明主,一代代累积下来的东西,不会一朝一夕便倾覆的。” 她说罢便落了盖头往后倒去,倚在木壁上闭目静坐。 倒不是胡诌,北齐这皇帝既有本事从十八个先帝子嗣里杀出来、还扳倒了久居其位的东宫太子,必定不是善茬,他纵然残暴苛政,也不会放任别人踩到他头上来。 至于她要嫁的这广宁王么…… 兴许比那皇帝更不好对付:齐帝登位杀亲兄弟,足可见得他性子有多谨慎多疑,能让他亲手封了异姓王的人,不是千年老狐狸、也必定是千年老狐狸成精。 而这种人,又怎会凭着当初在南卫皇宫里见过的那一面,便对她“情根深种”呢? 至少卫明枝是不信的。 她许是对他有什么用处。 到底是什么用处,就无从猜起了。 这样一推断,似乎当初在年夜宴上她与广宁王见或不见都没什么差别:只要她有用,结果都会是今日这般。 亏她当日初闻和亲圣旨时,心绪激动,竟还满心以为若是不在长廊上搭理他、不帮他找猫、不喝他给的酒,一切便不会发生了。 卫明枝自嘲地想道。 ☆、成亲 北齐, 上京,广宁王府。 老管事焦急不安地在后花园来回踱着步,满眼都是忧忡。 王爷就快迎娶南卫来的九公主了, 整个王府上下都布置得喜庆精美,也包括这后花园。明明上元节已过,红灯笼还是挂满了枝头。 但老管事正意乱神烦着, 也就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 突闻草叶翻动声,老管事心中一惊,匆匆往响动的地方瞧去, 却见越墙而入之人正是自家王爷。 王爷身长俊美, 若非眼盲,当是上京城中最为抢手的贵家公子。此刻他仍穿着旧日的白衣、眼覆白绫, 只露出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脚下土地倒是洇红了一片。 滴答,滴答。 血珠子流过指尖接连淌落在地。 可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面无异色地一步一步往厢房走去。 老管事见过许多回这副场景,见怪不怪了, 只迎上去恭敬道:“王爷, 您肩上的伤可要找人来处理一番?” 广宁王的声音没太大起伏:“你何时这般多事?” 老管事把身子压得更低, “虽然平素都没请郎中来治伤,可今时不同往日,再过不了几个时辰, 那南卫九公主就要进门了……” 前头的脚步停下来。 老管事也赶紧停下,躬身继续道:“王爷, 您这次回来的时间比预料的晚了两日,小人恐误事、也不敢贸然给您飞鸽传书,只是近日发生了些算不得紧要的事情, 您现在可要一听?” “说。” “是和亲之事,五日之前,南卫送亲队伍在黎州境内遭遇了缃巾军的袭击。” 血珠滴落的动静倏然不见了。 老管事觉得奇怪,不由稍稍抬了抬眼,却见染血的那只手已然攥了起来。 广宁王仿佛静了静,才问:“九公主可平安?” “回王爷,那日康将军及时赶到,九公主只是受了点惊,没什么大碍。” 广宁王的手微一松,便不再驻足,迈出步子又往厢房走去。 老管事复询问:“王爷,可用请郎中来?”恳劝,“这些时日您也放了在府中静养的消息出去,这时请郎中来,想是不会招 分卷阅读103 人怀疑的。” “不必。” 厢房已近在眼前,得到回应的老管事停驻下来,目送广宁王进入其中,阖上木门。 房内没开门窗,光线很暗,唯有透过窗纸的微弱白亮,朦胧隐约。广宁王进门后从床底下取了药箱出来。 将木箱搁在桌上,他坐在桌旁,顿然良久,忽然徐徐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摸上眼前的白绫。 他把白绫给取了下来,露出一双深黑漂亮的眸子。 垂头瞧了眼沾染了些许血迹的白绫,那匀称如瓷的手倏忽一展,白绫便飘飘然飞落触地,堆积起来几层褶皱。 申时三刻,嫁辇抵达了广宁王府的正门。 卫明枝被青荇和喜婆从嫁辇里扶了出来。 红盖头阻绝了外界纷杂的打探视线,只有嗡嗡的议论声音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灌入耳中。 她僵了一僵,才顺着青荇二人跨过王府门槛,行入王府前庭。 不多时,一只皓白修长的手握着红绸缎递到了她的身前。 卫明枝虽戴着红盖头,却也能从盖头下的空隙瞧见这举动。是那广宁王。 见她迟迟不动,喜婆有些急,低声催促:“公主您快接着!” 她这才慢吞吞地抬手,握住那红绸缎的一端。男子的手于是收了回去,再也看不见,只能从红绸缎上传来的力道判断,他确乎是站在她前端不远处的。 又跨了两道门槛,似就到了正堂。 新人进门后,堂内有太监高唱起北齐皇帝送来的祝词。都是些场面话,卫明枝听得不甚认真,直到闻得一声“一拜天地”,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魂来。 一垂眼,她瞧见了脚前的红软垫子。 就要这样嫁人了? 卫明枝不很甘心,可残存的理智提醒她不可妄动。就算是为了母妃、为了外祖一家,也不能叫齐卫两国生了嫌隙。 她紧紧咬住下唇,僵直地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广宁王的双亲皆不在上京城。他原本是北齐定国公的世子,定国公仙去后未过多久北齐就生了乱,他辅佐当今的北齐皇帝登上帝位,受封异姓王。至于他的母亲,则在定国公过世后不久便出了家。 正因如此,这一礼跪的还是天地。 “夫妻对拜!” “礼成!” 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混混沌沌地被婢女簇拥着往后院走去,卫明枝的双手都是冰凉的。七拐八绕的廊道过后,她被塞进了新房里,按坐在床榻边上。 喜婆屏退了看热闹的人,附在新娘子耳畔叮嘱道:“公主切记,莫要私自掀开这盖头,一定得等广宁王回来。” 卫明枝低低地“嗯”了声。 喜婆见她温顺,松了几口气,又道:“想必您出嫁前,宫里也给您准备了一些册子,公主定然已经对这夫妻相处之事知晓一二。不过广宁王毕竟……奴在陪嫁里还放了几本不常见的,公主往后若有兴致,可以翻来瞧瞧。” 册子? 卫明枝眼睫一动,仿似想起来有过这么一件事情。 那还是在她尚居于南卫皇城的时候。 只是当时她一想到要嫁的人,便心生抵触,早燃火把那些图册给烧了个干净。 待她得空,必要把那几本“不常见的”也给一把火烧了。她暗暗想道。 喜婆自然不晓得卫明枝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嘱咐完这件事情,她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脚步轻盈地合门出屋。 新房内霎时安静得不像话。 卫明枝静坐少顷,不由犯起困来。 赶了一两月的路,每日都在颠簸中度过,便是习武之人的身体也受不住。她挪了挪位置,摸着床柱便把头轻轻地倚靠上去。 一觉睡得浮浮沉沉。 到后来她被一声微弱的推门声给惊醒了。 像是有人进来。 卫明枝打起十二分精神,坐直身子,手掩在广袖底下紧张地搓捏不断。这个时候能进来的,只会是一个人。 “九公主。” 男子清润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卫明枝眼睛都被盖头遮着,也瞧不见他到底是什么表情,只好胡乱地答应:“唔,怎么?” “无事。” 他好像从桌上拎起了什么东西,那物什与木案相磕发出了极为清脆的响动。 卫明枝很快知道了他拿的到底是何物——一杆玉称。那玉称伸到盖头底下,慢慢地将整块红绣布都挑落在床榻上。 卫明枝眼前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天色已黑了,红烛摇曳的光芒时明时暗,照得整个房间都暖洋微茫。而站在榻前的人也就成了房内最浓烈的颜色。 他的身量颀长,若是恍惚点看竟与记忆里的那人有些相似;蒙眼的白绫也应景地换成了红绸,更衬得他的脸秀净冷白。 走神里,玉称已然被 分卷阅读104 主人放置回了桌案上头。 卫明枝眼见穿着喜服的男人伸出手来。那手朝她凑近再凑近,就快要触到额前珠帘时,她猛地抬手一拍。 “啪”。 男人的手便被她拍开了。 房内安静,这般动静就显得极为响亮。 方才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被这响亮的声音一勾,她的三魂七魄也都被勾了回来。新婚之夜,新郎想要碰一碰新娘子好像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我……” 卫明枝只说了一个音就卡住。因为无可辩解,她确实不欲与他有任何接触。 广宁王倒没有分毫生怒的意思,规规矩矩地收了手,唇角甚至还微微抿出点笑意。 卫明枝觉得他真是奇怪极了。 “我不过是想瞧瞧九公主大婚时的头冠是何模样。”他淡声道。 “唔。啊?” 卫明枝眨了眨眼,无论如何没料到他居然是这个意思。心知他眼睛看不见,好奇这等事物也还算可以理解。 她稍稳心神,解释道:“那,那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是一个金冠子,簪了好多花,还垂了很多小珠子。”一顿,又补充,“好重的。” “嗯。” 他颔首,道:“今夜睡觉,九公主记得把这些首饰全都除下来,不然会硌脑袋的。” 卫明枝觉得他更奇怪了,不回答。他也不在意,接着道:“衣裳也换套轻些的,夜里盖好被子,北地的天更冷。” “你,对我说这些话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垂首理了理袖子,“我就宿在偏房,九公主若是遇上什么事情,直接来唤我便是。”言罢也不要她回应,转个身,他推开新房的门便出去了。 房内又只剩下卫明枝一个人。 她坐在榻边,怔愣好半晌才回味过来,脑中那根名为“圆房”的弦陡然松弛了。她半是庆幸半是疑惑:这广宁王为何会如此待她? 说是喜爱,谈不上;说是冷落吧,就更谈不上了。 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苦思无源,卫明枝索性暂时不再管它,反正结果是叫她满意的。且早前的短眠被人打断,她正是困着,于是卸下首饰、换了衣裳便扯被子闷头大睡。 ☆、古怪 这一觉睡得很沉。 翌日卫明枝从被窝里钻出来时, 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 新房内外都安静得不得了,无人唤她起身、也无人喧哗吵闹,就连青荇和喜婆都瞧不见人影。 她换下衣裳、洗漱好自己, 疑虑地推门出去。 门外庭院的树下只倚着一个人——广宁王。昨夜的喜服已是换下,此时他身上的装束简直与他们在南卫皇宫初见时的一般无二。风雅又贵气。 他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似是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动静, 便下颏微抬朝她这处“看”来。 “九公主?” “早呀。”卫明枝礼貌地给他打了个招呼,随即问出疑惑,“这院子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广宁王倚在树下没动, 坦然自若道:“昨夜这儿要是有旁的人, 今日就该满城风雨了。” 卫明枝初时没能明白,稍仔细一想才得出答案:她可是被广宁王以“爱慕”之名求娶来的, 但新婚之夜却与他分房睡, 怎么看都不正常…… 又发散想到点别的什么,卫明枝满腹心事地朝他走近, 一直到他身前两三步的时候才停下来。 “广宁王。”她唤道。 “唔。有何事?” “你不喜欢我的,是不是?” 广宁王被她问得一寂, 过小半刻才迟疑道:“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哪里都见得!卫明枝心想, 一个男子若是爱慕一个女子, 新婚之夜怎么可能会与她分房睡? 但也正因为他昨夜的选择,卫明枝的心底很是如释重负,她也不解释, 连忙接着问:“既然你不喜欢我,又为何要娶我?” 这问题她琢磨已久, 总没能弄明白,正反此刻天时地利人和,干脆与他开门见山, 大家有商有量,说不定还能搏得一个好结果。 广宁王久久地沉默了。 他好似不欲跟她说出实情。 卫明枝等得心急又闷火,于是把话再挑明一层:“我知道,你娶我肯定是有你的考量,你也许要借我去做什么事情。既是如此,你又何必遮遮掩掩的?我并没有说过不帮你。我们好好地谈一谈,兴许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利呢?” 良久,树底下的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点晦涩深沉:“猜得不错,我确实是有事情,而且那件事情只有九公主能做。” 卫明枝一喜:“是什么?” 她做了是不是就可以从此与他一别两宽? “那件事情是,九公主在北齐可以过得平安开心。”他缓缓地道。 卫明枝闻言微怔,紧跟着 分卷阅读105 面浮愠色。因为她意识到,她好像被人耍了。 这个人不管怎样都不肯与她说实话! “你不娶我我才会开心!”她气呼呼地说完这句话,擦过他身前,大步地往院外走了。 庭院里瞬时没了声响。 广宁王还是最初的自持模样,只是薄唇微抿着,看起来心中藏事,还是叫人颇为苦恼的那种烦心事。 没一会儿,绯红的身影又从院门口折返回来。 卫明枝看起来有点尴尬,慢腾腾地折到广宁王跟前,斗争许久才吞吞吐吐地问:“青荇,就是,从南卫陪我来这里的侍女,她现在在哪儿?” 初来乍到全是陌生的地方,连个路都摸不清楚。何况昨夜广宁王把下人们都遣得远远地,她一出院门别说人影了,连会动的活物都没有。 广宁王闻声回神,安抚道:“已给她置好住处,是九公主今后在王府里的院子,九公主的嫁妆昨日也一并送进到那里去了。” “这样呀。”她用脚尖刨土,眼眸也低垂着。心里忽然有点难过——身边当真是没有一点熟悉的物事了,吃穿住行全都依附于一个对她不知存何心思的男人。 这便是远离故土的和亲公主的宿命么? 也太可怜了。 广宁王仿佛觉察到了她的低落,从树荫底下走出来,静站未几,他倏忽从袖中摸出一串叮啷作响的钥匙递到她眼前。 卫明枝心中思绪被他打断,“做什么?” “这是府中金库、账房、还有上京城中我名下所有铺面庄子的钥匙,九公主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买来便是。” 卫明枝震愕得一时不能回神。 见她不动,广宁王亲自把钥匙放入她手中,复温声道:“这几日九公主尚未熟悉王府,最好不要独自乱跑,以免迷路。若觉憋闷,待会儿我与你画一张府中地图,想是会好一些。” “你……” “怎么?” 卫明枝呆呆地摇摇头。 原来还以为他不喜欢她,可他如今的举动又算怎么回事? 但卫明枝很清楚这话问出口会把本就复杂的情况越搅越乱;而且就算问出口,他也多半不会回答。只把话好忍在喉中。 广宁王等许久没听见她出声,便继续叮嘱道:“还有,这段时日应当会有很多上京城中高官的妇人上门来,九公主若是不想见,不必勉强,直接令人回绝就可以了。” 卫明枝还是没说话。 广宁王只好轻轻地问她:“可记得了?” 她沉重地“唔”了一个鼻音,眼睛却是古怪又警惕地打量着他的脸。 用过早膳后,卫明枝见到了兴高采烈的青荇。 卫明枝问她为什么高兴。 青荇道:“主子还未看见您在府中的院子吧?” 自然未曾瞧见,昨日她一入府便被送入了新房,今早才从那里头出来。卫明枝猜测道:“那院子很漂亮吗?” 青荇故作神秘:“主子去看看就知道了!” 卫明枝便与她一道走出厅门。 广宁王在陪卫明枝用过早膳后便去忙他自个儿的事务了,只嘱咐她等青荇来领、亦或是叫厅中婢女带她去她嫁妆所在的院子。 卫明枝选择了前者。 两个人一路穿过假山石道,来到一座雅致玲珑的院落跟前。 “雪院。”卫明枝望着院门上方的牌匾,把上头的字给念了出来。 甫一入院,她便被扑面而来的熟悉感给震止在原地——这院子像极了粹雪斋。前后.庭被主屋隔开,前庭的左右栽了几株银桂,主屋飞檐陡峭,檐下还悬了一支十分精巧的飞燕玉风铃。 但也略有不同,比如那几株银桂树,在这里就被换成了白玉兰,而且这个天儿,白玉兰正当花期,满院子的花开得婉约动人,好似落在枝头的几滴雪。 大约是北地不适合银桂树生长,所以只好挑了颜色相近的树。 卫明枝脑子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她糊里糊涂地推开主屋的门,房内陈设布置竟也与她在粹雪斋的主殿相似:桌椅上镂的祥云,屏风锦画,再后的美人榻,美人榻旁的木窗,以及床榻层层叠叠的素色软烟罗帐子。 伸手拨开床帐,映入眼帘的便是绣着海棠花的被褥和枕头。 卫明枝细细地一数枕头上的花数,不多不少正好七朵,且形态也和她在粹雪斋的枕头挑不出分毫的差别。 她只觉得心跳急促不止。 她从来没料到广宁王居然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可,大致的布局陈设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枕头的细节都如此相合? 要说是大体的院子情况还能从一般的宫人口中了解到,主殿内的模样也能从盼夏他们的口里探听到,可……床榻是何其私密的地方? 她早吩咐过那处不许人乱动,因而这么些年来,就连盼夏寻常给她收拾寝殿时也不会轻易撩开帐子,遑论一般的宫人? 分卷阅读106 更别说她这枕头还有她自己的烙印——当初学女红,她拿它做了试验品,在七朵海棠花中央绣了一小坨乱七八糟的图案。 而这里的枕头,也有! 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卫明枝缓缓地躺倒在床榻上,抱起那枕头不住地揉搓着。她的眼眸避无可避地映入顶头素色的、好似青空的床帐,嘴里也忽而无意识地呢喃出两个字。 “无,词。” 是了,无词是唯一的例外。 他曾在她榻上躺了那样久的时间,必定把所有的东西都看光了。那这枕头…… 也不对,无词怎么可能会把她床榻里的秘密告知旁人呢? 他虽然对她百般依顺,可浑身还是长满倒刺的,莫说旁人从他口里探听她的秘密,就算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般的消息,也不甚容易,不然他前世也不可能在以收集秘要、除奸刑讯为要务的内卫里搅弄风雨了。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这地方是他亲手布置的。 而能张罗布置这个地方的人,只有广宁王。 无词和广宁王,什么关系? 又联想到先前广宁王种种奇怪的作为,卫明枝再也坐不住了,扔下枕头便急匆匆地从主屋里奔出去。 青荇候在门外,见她出来还颇是高兴:“主子可满意?” 卫明枝来不及回答,急问:“广宁王在哪?我要见他!” ☆、答案 广宁王在书房里。 卫明枝被府上侍婢领过去的时候, 书房门口正守着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人家。 她还没来得及作声,遥遥见她到来的老管事已然认出了她的身份,十足恭敬地躬身给她问礼:“王妃。” 卫明枝乍一听这称呼还格外地别扭, 但仍是受下了:“你们王爷是不是在那里边?” “王爷正在书房里参禅,早已吩咐等闲不可打扰,王妃您且先回罢, 待王爷出来,小人自会禀报。” “参禅?” 卫明枝惊讶地重复了一声。她从来不知道广宁王还有这个喜好。原来他所谓的“事务”就是这个? “正是。”老管事点头道,“当年夫人本就是笃信佛法的, 夫人落发出家后, 王爷也并未摒弃这一习惯。后来王爷身患眼疾、体况愈下,辞去诸事静养在府中, 也就多出时间来每日参禅了。” “那, 那劳烦您等他出来以后告知他一声,我曾来找过他。” 老管事微笑应是。 卫明枝便按耐下满腔急虑, 预备打道返回,谁知她刚要转身, 书房的门便开了, 身着水色长衫的广宁王出现在门口。 “王爷。”老管事反应很快地垂首问安。 卫明枝愣了一瞬, 也紧跟着道:“广宁王。” 门口的人微颔首,问道:“九公主有事?” “嗯,对。” “那便进来罢。” 他言罢侧了侧身。 卫明枝不疑有他, 径直几步上前,经过老管事时竟瞧见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之色。 她心觉奇怪, 但心里对不久前生出的推断更是急于要个答案,便没多问,提着繁复的裙摆就钻进了书房中。 广宁王的书房很干净简单, 西墙前摆着一个又高又宽的书架、架子上古籍典册应有尽有,只是好像经久未被翻动,那些书册都落了一层灰——应当是因为他几年前突然眼盲,再也无法翻阅纸墨注解的缘故。 而且也能瞧出来,广宁王很是不喜外人进入他的书房:否则若有婢女打理,这些书册也不会落满灰尘。卫明枝好似有点明白方才进门时,守门的老管事为何会露出那般神色了。 身后的广宁王适时已经阖上书房的门,走到她身后:“九公主有什么事情,现在可以与我说了。” 卫明枝转身,见他就在自己身后两步之处,不禁往后再退了一点才张口,但嘴唇张合半天,却怎么也蹦不出来一个字。 要直接问他认不认识无词吗? 可就从先前的作为来看,他好像不会如实回答的。 要她忍下,却也困难。 一年没见那个人了,本来在出嫁前夜埋旧物的时候,她还在想,既然事已成定局、干脆再也不要想起他。这一路上她也以为自己把旧事撇得干干净净了,想起来前世、想起来在南卫的那段日子,都觉得好像一场大梦。 可事到她如今才发现,那只是她没有他丁点消息时的无计可施之举、又或者说是意气之举? “九公主?” 卫明枝闻声收回满腔杂绪,咬咬牙,最终问出口:“你,认不认识无词?” 面前的人像是僵住了,又像是在思考回忆。他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绫,连带着脸上的表情都被遮掩了大半。 过了好久,广宁王才不咸不淡地问:“九公主何故有此一问?” 自然是因为枕头上那个乌七八糟的小图案 分卷阅读107 。卫明枝心道,可她存了分心眼,没说出来:无词当初肯定不知道那图案是她胡乱绣上去的,所以这回才会被她依此揪出破绽。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和广宁王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若是叫他知道这个秘密,想要把他找出来就更难了。 是以卫明枝含糊地道:“就是,一种直觉。你还没回答我呢。” “不认识。”他道,“我倒还想问问,这人是谁?竟叫九公主如此挂心。” 卫明枝觉得他在说谎。 从在北齐与他相见的第一面开始,他的举止就非常奇怪。虽然还是挺好说话的,但给她的感觉简直与在南卫见识过的那个广宁王天差地别,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两个人? 仿佛被这个字词点醒,卫明枝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分外荒诞的念头。 她抬眼,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人。 身量相似,肤色相近,而且眼上覆了那样宽的一条白绫,能外露的部分极少,最有特点的眼睛都被全部盖住了…… 若真是如她所想,那么先前发生的一切古怪都有了解释:他为什么对她好,为什么能布置出与粹雪斋一般无二的院子等等。 卫明枝深吸口气,用指甲掐刺掌心才勉强平复回心绪。 她斟酌一番,道:“我以前看了很多话本,原本是想从那里头吸取教训,来对付一个人的。他就是那个人。” 回答间,她紧紧地盯着前方的男人,可他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动作。 她便又试探着道:“我看的那些江湖话本中,最常提起的便是‘易容变声之术’,你说,这个世上真有这种异术吗?” “兴许。” 广宁王说着迈步走到了书架前的书桌旁,慢条斯理地叠起桌上的一张纸。 他这会儿背对着她,卫明枝不甘心地绕到他面前:“想起来我们见面这么久,还未曾叙过旧,当初在南卫年夜宴上发生的事情可是叫我记忆犹新哪。” 广宁王手一顿,“那夜未料到九公主酒量浅。” “我记得当时你还抱着一只白猫,那猫儿如今还在王府中吗?” 广宁王把叠好的纸张捏在手里,“自是在的。九公主要是喜欢,回头我令人把它抱给你。” “那我先多谢你。”卫明枝客套一句,继续旁敲侧击,“既然要养它,肯定要知道它的习性,养那猫儿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定期叫下人给它修剪指甲,别被抓伤便是了。” “它年幼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什么故事吗?” “故事?” 卫明枝轻咳一声:“比如,同哪只猫打架、抢鱼吃……” 广宁王默了默,“约莫有的罢,但王府中的猫向来有专人照看,不太经常发生这种事情。九公主若感兴趣,改日可以亲自问问照看它的人。” 按照南卫所见时,广宁王的说法却是“它小时候经常在猫群里受欺负”。如此前后不一,不是她猜对了,就是广宁王记性太差。而后者的可能性,可以不计。 卫明枝双眼发亮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忽见他抬手把那叠好的纸张递过来。 “这是府中的布局图,九公主这些时日好生记一下。” 卫明枝把纸张接过,展开,清晰明了的王府地图就展露出来。她暗叹,饶是再愚笨之人,凭借此图都不会在王府里迷路。又想,他究竟是有多小看她。 但心中早因十之八.九的猜测松快欢悦,因此她毫无负担地便把图纸收拢入袖,还道:“我记得了。” 话音一落,她倏忽又扶着他的左肩膀、踮脚凑近看他左耳。 手底下的身子有些紧绷,但她分毫不管,只眯眼探看,很快便找见了她想瞧见的东西——耳后的小痣。 她犹记得那日醉酒醒来后,瞧见的无词被日光照得通红的耳后根,便生了这样一个标记。如今得见,她心下大定,心情既高兴激荡,又有几分幽怨,可前者到底还是短暂地战胜了后者。 卫明枝于是更得寸进尺,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身上,胡编乱造道:“你脑袋后边有脏东西,我给你取下来。” 广宁王站在原地如同松木一般,不避也不动,任她折腾。 过一会儿,忽闻耳畔一声轻呼,他便下意识扶住她,“怎么了?” “血,你肩膀渗血了!” 身前的人忙忙退开,手忙脚乱地想扶他,“对不住,我不知道你身上有伤,你感觉怎么样?” 广宁王按止住她:“无碍,你先出去。” 卫明枝见他不慌不乱,稍微镇定了些,也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房间。 门外的老管事还守着。 卫明枝跨出门后没有离开,反而是与那老管事一并候在书房门前。她问:“你们家王爷是何时受的伤?” “这……” 老管事对她进书房之事本就心存惊诧,闻她所问更是惊愕不止,磨蹭半天也不曾解释。 卫明枝便心下明了,这 分卷阅读108 必是一桩机密。 此刻她心头真是有万般疑惑。 广宁王突然换了个人,那么谁真谁假?无词对她隐瞒身份,想必他的真实身份并非广宁王,否则与她直言并无不妥。那先前在南卫的那个“广宁王”又去了何处? 王府中广宁王的亲信莫非没有发现这件大事?还是早有安排?此事北齐皇帝可知? 且无词在南卫时并没有丝毫参禅礼佛的倾向,也明确说过“不信鬼神”,那他现在每日的参禅借口就不攻自破了,所谓掩盖之下必有图谋,他在图谋什么? 把她娶来北齐,却又遮她视线,他许是不欲她搅进乱事里,这也许可以侧面说明他所图之事必定危险重重。 谋逆?杀朝中重要人物报仇?争权?还是别的? 卫明枝在心中叹口气。 无词啊无词,你怎么如此难懂。 ☆、水榭 接下来的好一段时日, 卫明枝都在招待上门的客人。 虽然“广宁王”也曾告诉她不想见就不见,可卫明枝觉得,初来乍到, 从这些北齐权妇的口中听听见闻也不错。 从胭脂铺子到首饰铺子、从酒楼到京中小姐们的轶事,其间还真被她探听到不少有趣之处,也就更勾得她出府的心蠢蠢欲动。 广宁王的伤并没有请郎中来医治, 兴许是不欲令外人觉察。 卫明枝还是称他广宁王。 原因无他,不过是想趁他不备,多探探他究竟要做何事情。 她所想的与他大不相同:既然已到北齐, 那么他们就算一条船上的蚂蚱, 一只蚂蚱所要做的事情再凶险,另一只蚂蚱也得知晓才好。倘若真到船翻那日, 定没有另一只蚂蚱能摘得干干净净的道理。 只是广宁王平素行事说话实在谨慎, 关于所图,一丝漏风的可能都不曾有。 过了初初欢欣雀跃的劲儿, 冷静下来的卫明枝几番猜测查探,却依旧毫无所获, 预备出门遛弯散心的那一日, 府里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不是高官家的妇人, 而是一位未出阁的小姐。 听侍婢介绍的长长一串,卫明枝没记住那小姐的父亲是何人物、也没记住她在去年的上元节答对了多少道谜题摘夺了什么殊荣,单只记住了她的姓, 吕。 卫明枝不得已放弃了外出的打算,抱起那只被送来供她玩乐的肥美白猫, 赶去花园款待。 她远远地便瞧见了那位在水榭中的吕小姐。 吕小姐穿了一身白色裙裳,头戴青竹簪子,通身典雅又朴素, 格外地我见犹怜。再走近些,卫明枝的心中便不禁咯噔一下。 那吕小姐竟是红着眼眶的。 “拜见广宁王妃。”她俯下身去,声音也是楚楚可怜。 卫明枝摸不准她的意思,依照礼数空出手虚扶她一把,“吕小姐请起。” 吕小姐却没有起,而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眸里的泪珠子随即流落。她揪住卫明枝的裙摆,颤着声道:“求王妃大发慈悲,救救我吧!” 卫明枝一愣。 她并想不通她有什么能救人的本事。她初入北齐,连这吕小姐都是第一次见,如何救她? 只得道:“你起来说话,把话说清楚。” 吕小姐不起来,“王妃,只要您点头,我,我就能得救,求求您……” 卫明枝躬身把白猫放下,镇静道:“可你不与我说清楚,我就算是有心也无法救你。” 吕小姐抹去眼泪,抬头凝望她,眼眸红通通地:“下月陛下选秀,我父亲要我入宫!王妃,您不知道,入宫的女子没几个好活的,杖杀、赐毒酒……每月都有几个秀女因此丧命,陛下他,他,他就是以杀人取乐的,求求王妃救我!” 卫明枝沉凝半晌,犹疑道:“但是,这种事情,我又如何能插手?” “不,您可以的。”吕小姐道,“只要您点头,让王爷纳了我入府,我下月便不必入宫了,王妃您菩萨心肠,我只求一方小小安隅,必不会破坏您和王爷的夫妻之情。” 她这话一毕,下巴倏地被人捏抬了起来。 卫明枝捏着她的脸左看右看,慢悠悠道:“我瞧着你也不是个脸大的,怎生说的话如此惹人讨厌?” 吕小姐被迫与她对视,眼泪掉得如同连珠一般,嗫嚅着:“王妃……” 卫明枝撒了手,直身睨着她:“你但凡叫我给你寻个好人家也不至于如此,非要进广宁王府的门儿,你说说,这不是有私心,又是什么?” 吕小姐别过脸,哀戚道:“王妃,我与王爷自幼相识,便是王爷患了眼疾我也未曾离弃于他。王爷待我亦是极好的……” 卫明枝打断她:“照你所言,你直接去找广宁王不就是了,何苦在我面前找不痛快?” 心里更想道:自幼相识,那能连白绫底下的人换了一个都瞧不出来?多半是连面都没见过几回、话也没说过几句就倾心相许了。这种事情话本里写得美,实际看来却是 分卷阅读109 不美的。 吕小姐被她塞得没话说,见左右说不通,便慢吞吞地扶着水榭木柱站了起身。眼里的可怜哀婉倒是不复。 卫明枝最后劝诫一句:“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尽早想其他的出路,下月也不至于落到要进宫的后果。” 吕小姐闻言嗤笑一声,又往后退了退,退到水榭的矮栏边上。卫明枝秀眉一紧,想要上前,却被她叫住,“王妃。” “做什么?” 她苦笑道:“你不懂的。你从南卫来齐,嫁给王爷是和亲,又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情呢?” 话音甫一落下,她就一脸决绝地往后倒去,卫明枝眼疾手快几步上前将她拉扯住,既惊又怒。她没料到在这里竟能碰上戏中才有的事情。 “你疯了?” 吕小姐不答,只朝她微微一笑,便用力把她的手掰开,紧接着整个人后翻进了寒凉清澈的池水中,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 卫明枝仍在怔愕之中。 她实在是想不通,这吕小姐自己跌进池水里对她自己可有半分好处?还是说,她只是走投无路一心求死? 远处观望待命的几个侍婢见这阵仗已是往水榭这处疾冲而来。一时间高呼急走声不断。 卫明枝被这呼声唤回魂,望向在水池里头扑腾渐弱的吕小姐。 她抿抿唇,除下外衣鞋袜,翻出水榭,在一众婢女惊叫声和劝阻声里一头扎进了池水中。 她的水性不算差,只消小半会儿功夫便把半昏半醒的人给拖到了水榭边。围观的婢女忙把浑身湿漉漉的两个人扯上岸。 这时取衣裳的婢女也回来了,卫明枝披好干外衣,又扭头看了看躺在地上似是毫无知觉的吕小姐,她挥开围着的人探了探地上之人的鼻息。有些微弱,怕是得先让人把水给吐出来。 于是卫明枝交叠双手、寻准位置,在吕小姐的胸前反复按压着。未几,地上的人总算吐出了几口水,人也幽幽地转醒过来。 “王爷……”吕小姐虚弱地唤了声。 卫明枝这下彻悟了,原来这吕小姐故意落水是想要寻求广宁王的怜惜。只不过…… 她似笑非笑地瞧着地上的人,口吻可惜:“原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但真是不巧,广宁王这个时辰都在书房参禅,而且房外有人守着,府里的事轻易打扰不到他。” 见吕小姐脸色半青半白,难以置信又泫然欲泣的模样,卫明枝心情颇好,火上添油道:“下回你要做什么坏事,总要把别个的习惯探听清楚才是,免得到头来白做工。” 可卫明枝无论如何没预计到,就在她这话说完不过几息,周身的婢女就全都俯下了身去。 “见过王爷。” 齐齐问礼的声音盈满水榭。 广宁王来了? 卫明枝惊诧地回头一眺,果不其然眺见了那个本应在书房的人。 “你怎么出来了?” 广宁王已走进了水榭,闻声站到她跟前,不答反问:“你下水了?” 一旁的吕小姐见状撑坐起身,扶着矮栏悲婉道:“此事与王妃无关,是我一不小心跌入水中,王妃为了救我才这样的,王爷万万不要……” “我自然知道与她无关。” 广宁王稍一侧脸,声音略冷微嘲:“倒是吕小姐,为何会这般不小心?” 被点到名的人脸色煞白,说不出再多的解释来。不该是如此的,明明她才是受害落水、还呛水昏去的人,他怎么能一句关怀安抚都没有? 吕小姐犹不甘心地掐着皮肉,紧咬下唇,强自沉静盘算着:“纵然,纵然王妃无错,可她当时毕竟与我一同在水榭中,这人多眼杂的,要是,传出什么对王妃不利的风声可就不好了。” 还威胁上了?卫明枝简直要气得冷笑。话本里的扎火囤、仙人跳也比不上这路数。 广宁王亦是静了静,慢条斯理道:“吕小姐也说了‘王妃无错’,若真有流言蜚语,想必吕小姐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一招借力打力,堵得倚栏而坐之人哑口无言。 仿佛还觉不够,他讽笑道:“不如本王再帮你想想?栏杆太矮了、日头太盛了、地板太滑了……吕小姐觉得哪个解释顺耳,届时随意拿去用便是。” 吕小姐哪里经得住这番言辞,浑身微抖着被垂首敛眉的侍婢带下去换衣裳了。 卫明枝心中畅快,也欲回院里换下湿衣,一路还问跟在身后的人:“你究竟有多少个自幼相伴长大的红颜知己呀?” 广宁王脚步一顿,欲言又止。 卫明枝顿时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句废话,开解道:“没事,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不用回答了。” 又嘀咕着:“那些上门来的女人,往后还是少见点为妙。” 广宁王颔首赞同:“我也是如此想的。” ☆、刺杀 第二日, 卫明枝谢客出府。 她轻装从简,只告知了一声守门的老管事,便带 分卷阅读110 着青荇招摇地从王府正门出去了。 青荇早几日就出府晃悠过, 因此一路上指点东西,譬如哪家铺子料子好看,哪家铺子姑娘漂亮, 说得头头是道,停不下来。 卫明枝随她走走停停,最后来到一处大街上。 北齐有着许多不同于南卫的地方, 街头的零嘴玩意儿有好些都是卫明枝未曾见过的;沿街的阁楼铺面的建筑也与南卫稍有不同, 有的楼看起来年岁已经非常久远了,格外地古朴。 卫明枝走着走着, 停在了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头。 她瞧中了一支马儿模样的糖人。 这支马儿很是精致, 鬃毛尾巴都栩栩如生地,色泽也鲜亮光滑, 看起来便知口感定当不错。 “姑娘好眼光!”摊子小贩见她目光所望,夸口道, “这可是先帝当年在平定右厥族祸乱时所骑的宝马‘赤焰’。那年先帝大胜返京之时, 我祖父还亲眼见到了这赤焰宝马, 因此才能有我家摊子上的这支糖人哪!” “竟还有这等渊源。” 卫明枝叹了一句,问了价钱欲付给时,摊子上的那只马儿忽然被一只小胖手给摘了去。 “这马儿好看, 怎么卖的?” 卫明枝扭头一看,却见抢她马儿之人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富家小郎。约莫六七岁的模样, 才到她腰上一点的高度。 小贩低头为难道:“可这糖人已被这位姑娘看上了呀,小公子你不如再挑个别的?” “啊?” 男孩意外地握着糖人偏头,与卫明枝对视上, 又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糖人,分明舍不得极了。 卫明枝见他纠结模样颇是好笑,回头与小贩道:“我再挑个别的便是了。” 小贩连连点头称是,卫明枝左右一瞧摊子正物色着新的糖人,那小男孩回过神来却不乐意了:“不成!” 她偏头,见那男孩羞急的神色,奇怪道:“怎么,我把这赤焰马儿让给你,你还不高兴了?” “母亲说‘君子从不夺人之美’,既然,既然这马儿是你先看上的,我断然没有抢夺去的道理。”男孩咬咬牙,似下定决心,猛地把手中的糖人往前一推,“这马儿你拿去吧!” 卫明枝心下微讶,没接糖人,倒是那小男孩忍不住,急急地把糖人塞进她手里,像是对先前自个儿差点“夺人之美”的举动感到羞愧,他也不再买新的,便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贩望着那男孩远去的背影,感慨道:“啧啧,上街不带侍从、不乘马车、不夺人所好,这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可少见这般的了!” 卫明枝闻声收回目光,“你如何得知他是世家子弟?我瞧着他不过是穿得华贵了些。” “姑娘你有所不知,我曾在今年的上元节灯会时见过那位小公子,那时洪太仆也在,他便是洪家的嫡长公子洪氏伯骏了。” “洪伯骏。”卫明枝念了声,一笑,“倒真是人如其名。” 付钱罢,卫明枝拿着糖人,转身去寻在对角卖首饰的摊子挑拣东西的青荇。主仆二人皆得了自己所喜,一时闲逛的脚步都欢快了几分。 未走多远,卫明枝又在街边看见了一个面摊子。 却不是被那香味吸引的,而是被面摊子的老板的吆喝声吸引的。 卫明枝捏着糖人走进面摊,老板立刻上来招呼:“姑娘可要来碗面?” “来两碗。”她领着青荇坐在桌边。 老板高喝一声,回灶后揉面之时,卫明枝也托腮看他动作与他闲聊:“老板,我听你口音不像是北地之人。” “我是卫人,前年才落脚在此做生意的。”老板边揉面边道,“姑娘你的口音也不像齐人,莫非你也是卫人?” “是呀。不久前才嫁来这里的。” “原来如此。”老板唏嘘,“这远离故地乡音难觅,便连家乡的吃食也难找到正宗的呀,今儿您可算来对了,我这面就是地道的南方面……” 面摊子老板很是健谈,不仅和她感叹了一番异乡之思,还给她讲说了面食的做法,引得位上青荇一阵捧场。 两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桌,水汽升绕。 卫明枝拣了两支木筷,往碗里一搅,汤上的油花便被搅得更散了。 也不知远在南卫王都的母妃和盼夏他们怎么样了,外祖可不要犯病才好,还有容小世子,她都嫁人了、他也应当离成亲不远了,就是不知那时她还能不能看见…… 她囫囵地把面给吃完,竟有些不识滋味,付了银钱从面摊出来,她也没有兴致再逛下去了,便预备与青荇打道回府。 街上回王府的路上有一段僻静的小路。 卫明枝与青荇在经过那段路时迎头撞上一个肩扛麻袋的大汉。 路很窄,卫明枝不由得还往旁避了避,余光一瞥,却见那大汉身上的麻袋忽然微微动了动。 是人? 她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目送那大汉从小路尽头消失,赶忙回头小声嘱咐青荇:“你先回府 分卷阅读111 ,就说我在路上遇见一个人贩子,跟去瞧瞧。若是我半个时辰没回来,你便去报官。” 青荇还没反应过来:“人贩子?方,方才那个?” “嗯。” 她把糖人递给青荇,便往那大汉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大汉专挑人少的小路走,路上还推了辆板车,给那麻袋上头覆了一层稻草做障目之用,紧跟着径直出城而去。 卫明枝本想追去他的窝巢,可一旦出城就不好办了,地方偏僻就连官府之人也没办法及时赶到。 眼前已是稀疏的树木,兴许还会越走越偏。 她犹豫几息,停下脚步,躬身拾起脚下枯枝,走出树干的遮蔽。 那大汉听见身后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反应奇快地抽匕首转身,目露凶光盯着突然出现的人,像一头凶神恶煞的豺狼。 这下卫明枝就更确定他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随手扯下枯枝上摇摇欲坠的几片枯树叶,她拎着光秃秃的树枝指向那大汉,问道:“你运的是何人?可还有其他同伙?” 大汉不答,见她没被吓走,抄着锋利的匕首便攻上来。 卫明枝侧身闪避,与他虚晃几招确认这家伙似乎会点真功夫后,便打消了活捉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他的同伙在不在附近,若是要活捉他必定会耗时颇久,到时候引来他的同伙就更不好对付了。 于是她找准时机一脚踢开那大汉手中的匕首、断了他的手腕,见他逃远后便收了手。 仔细观察过那大汉短时间不会再返回,卫明枝赶紧上前,把板车上的一摞稻草给刨开,挖出里头装着人的麻袋。 打开麻袋,露出来那张的脸却是她曾见过的—— 正是今日街头与她在糖人摊子前偶遇的洪家小公子,洪伯骏。 只是此时这小公子正昏睡着,似是被人下了蒙汗药。 卫明枝拍他几下不见醒,干脆把人从麻袋里救出来,背到背上往城中走去。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看着不高,背起来却还是很有分量的,卫明枝走出一段路额头已冒了细汗,心底不由暗暗盘算着:不然回个头,去捡那辆运人的板车? 她还没考虑出个结果,忽然感受到周身传来一股肃杀之气。 是那大汉的同伙追来了? 她凝神肃目环顾而望,就在身侧的树林间瞧见一两道隐约的黑影。可那几道黑影却没动,像是在与什么人对峙着。 看起来不是专门朝着他们来的。 只是,她这是碰上刺杀了吗? 今日到底是什么运气! 卫明枝暗叹倒霉,紧紧盯着那几道侧对着她的黑影,背着人慢吞吞地往后退。不过老话常说“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她盯着那伙人的举动,一瞬没留意到脚下,倏地“咔嚓”踩断了一截枯枝。 “谁?” 其中一个黑衣人谨慎地扭头看来。 卫明枝与那黑巾之上的一双眼对视上,却见他似乎愣了愣。卫明枝勉强朝他一笑,表达出不欲打扰的想法后,背着男孩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杂乱的打斗声。 有人追来了。 有人截击。 卫明枝不敢停留,只是背着人脚程不快、也没办法把小孩抛下,只能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越离越近。 惊觉劲风袭来,她侧身一避,回身却见袭击她的人并非那伙黑衣人,反倒是一个身着甲胄、伤痕累累、像是将士模样的一个年轻男人。 黑衣人赶来围击。 那男人见一袭不成,发了狠般挥刀扫开围攻而来的黑衣人,又扑向卫明枝。 她与这仁兄无冤无仇吧? 卫明枝震愕之下,来不及多想,忙把背上的男孩卸下来,只是那男人已趁这间隙扼住了她的脖子,染血的长刀也架在了她的身前。 黑衣人全都静止下来。 卫明枝听见挟持她的那男人凶戾道:“今日你们若不放我走,我便杀了她!” 黑衣人果然没有再上前。其中一人冷笑一声,嘲讽道:“堂堂镇守北疆的辽远将军也会拿女人的命来做以要挟,真是叫我等大开眼界。” 辽远将军? 卫明枝心中微惊,这时脖子上的手又紧了紧,“少废话!” 男人挟持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着,声音恨沉:“你们究竟是何人派遣来的?为何杀我?就不怕陛下和康大将军问罪?” 一黑衣人嗤道:“杀一群渣滓,要什么理由?裴光,你若将人放下,我等兴许还可以留你一条全尸,你休要不识好歹!” 也就在此刻,卫明枝觉察到那挟持她的人仿佛对她放松了警惕。他或许是在考量那黑衣人话里的藏机。 卫明枝猛地手肘后曲顶入那男人的腰间软肋,同时反折他锁她脖子的手,电光火石间从他的挟持下脱出身来。 那裴光和黑衣人都怔了一息,很快交战在一起。 有了前车之鉴,那黑衣人没再给裴 分卷阅读112 光再次劫持人质的机会。卫明枝守在昏睡的男孩身侧,一眨不眨地观着战,眼见那辽远将军力不敌众,被黑衣人制服在地。 完战的黑衣人望向她和倒地的男孩。 卫明枝双手微攥。心道他们会不会要杀人灭口? 却闻那黑衣人告.诫道:“你们速速离去,今日所见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 卫明枝心绪稍松,背起男孩忙忙离开。直到瞧见上京城的城门,她悬着的心才整颗放下了。 还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与郊外的那一场刺杀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走近些,她在城门口瞧见了一架正等候守卫移开木篱好出城的马车、以及马车前的车夫——王府里的老管事。 老管事也远远望见了她,大唤一声“王妃”便跳下车迎上来。 马车帘子也因这动静被人从内掀开,广宁王颀长清瘦的身影便露了出来。他走下马车,好似因为判断不准她的位置,踯躅在原地没动。 老管事走近,欲接过卫明枝背上的男孩,卫明枝没给他,背着男孩一步步走到马车边的那人跟前。 “有没有事?”他问。 “没有。”卫明枝吸吸鼻子,“我救了一个孩子,听说是洪太仆的长子。他还昏着,我们赶紧把人送回家吧。” 广宁王颔首,上马车接过沉甸甸的男孩,等卫明枝也上了车,他落帘子吩咐道:“去洪家。” 老管事应声。 马车掉头回城。 车厢里,卫明枝给男孩掖上被子,终于寻到了安静的时机,她按耐下满心杂绪,急切道:“我还在城外碰上了一场刺杀,那辽远将军,好似是叫‘裴光’的,说不定已经没命了。他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是,这件事情……” “报官”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广宁王便沉凝道:“此事,九公主定要当做全然不知。” 卫明枝怔然。 她倏忽回想起来城外的那些黑衣人。看身手必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暗卫,却在她做人质时,真就受了要挟没下杀手,还多话地拖延时间。 而且那黑衣人初见她时的反应亦有些奇怪。像是早从哪里见过她一般。 那场刺杀莫非与广宁王有关? 她被这个大胆的猜想震得呼吸一滞,半晌,像是终于考量好了,才“唔”地闷沉应下了他“全然不知”的要求。 ☆、洪家 半路上, 那洪家的小公子在马车颠簸中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卫明枝被他起身的响动惊得从思索中回神,缓了片刻才倾身扶起他:“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洪家小公子仿似这才意识到所处地方的不对劲,他警惕地看她一眼, 把她给认了出来:“你是……先前在街上买糖人的那个!” “唔,对。”卫明枝点头,“你被人给绑了, 是我救的你。” 小公子一手猛地抚上自己的后脖子,很是后怕的模样:“那,那个绑人的呢?” “他把你带出了城, 我怕他还有其他同伙, 就先救下你,让他给逃走了。” “原来是这样。”小公子松了口气, 一本正经地行礼道谢, “这次真是多谢你,等我回去了, 一定好好报答你!” 他说着转眸四周环视一圈,目光落到车中白衣白绫的广宁王身上时骤然顿住, 嘴唇微微张合, 眼里尽是震愕:“蔺哥……不不, 是广,广宁王?” 车厢里静坐的男人闻声朝他微微侧头,颔首算是回应。 洪家小公子的脑袋于是慢慢地转向离他最近的卫明枝, 又惊又疑地道:“那你是……” 卫明枝瞥广宁王一眼,确定道:“他, 夫人。” 小公子像是要从软垫上蹦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传闻里的,南卫九公主?” “是呀。” 小公子听得这回答,瞬间便没了恹恹神情, 精神兴致高涨,又是表示想大婚当天出府观望、可被关在府里无缘得见,又是询问书上看来的南卫风光习俗,仿佛先前被绑的人不是他一样。 卫明枝不由在心底暗叹这小孩儿胆子忒大、忘性也是忒大的。 马车没过一会儿就驶到了洪府门前。 趁着守门仆人进府禀报的时间,卫明枝随着洪家公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府里很快一前一后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眉目秀婉面容温和的妇人,还有一个是身强力壮英武不凡的男人。这二人一见杵在门前的小公子,都疾步走上前来。 妇人还在小公子面前蹲下身,语气有些担忧道:“你又偷跑去了哪里?半天找不见人,你爹还说再等半刻不见你回来,就要亲自去抓呢!” 小公子闻言往妇人身后缩了缩,没敢看另一边的男人,揪住妇人袖摆讨好喊道:“娘亲……” 府门前的洪太仆确认了男孩没有大碍后,望向了台阶之下的卫明枝,作礼问道:“这位姑娘,不知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分卷阅读113 “这小公子被人贩子给药晕了,我在城外把他给找了回来,所幸没受什么伤。洪太仆往后可要好好留心这种事情。” 妇人惊诧地站起身:“人贩子?” 洪太仆也蹙起眉头:“这京城之内也涌进来乱事了……”边说边扭头怒瞪那小公子一眼,“以前就叫你不要偷偷溜出去,说有危险你还偏不信!这回好了,要不是运气好被人碰上,我看你怎么办!” 小公子垂首含胸,像个打蔫儿的花骨朵。 洪夫人从初初的震惊里回过味儿来,几步走下台阶,拉起卫明枝的手给她道谢:“多谢这位姑娘,要不是你,我家这祸害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事。”又道,“姑娘还未用午膳吧?不如随我入府去?正好还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呢……” 卫明枝不知该受还是该拒,下意识便回头望了马车一眼。 好似与她心有灵犀一般,车中之人这时也掀开了车帘,淡声替她回拒了这邀请:“洪夫人的好意本王与王妃心领了,只是府中还有要事,不便多留。” 一旁的洪太仆见到车窗里露出半张脸的广宁王还愣了少顷,不过很快便别过头去,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似带着不小的怒气。 广宁王言罢便波澜不惊地放下帘子。 倒是洪夫人拍了洪太仆一巴掌,转回脸来不好意思地对卫明枝道:“原来是王妃。既然有要事,那王妃就快快请回吧,改日洪家必当登门道谢!” 又是一阵别礼,卫明枝在洪家几人的目送下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路里她禁不住打量了好几次对面端正坐着的广宁王。 “九公主有话要说?”不知是第几次打量时,广宁王终于询问出声。 卫明枝托着腮,斟酌道:“你同洪家,很熟?” 她原本想说的是有过节,不过想起那洪家小公子在马车上对他喊漏嘴的称呼,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是旧相识,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渐渐疏远了。” “原来如此。” 是日夜里,卫明枝收到了一盒安神香。 青荇把刚拿到的香递到她手里时,还嘀咕道:“这广宁王真是奇怪,夜里又不留宿,送东西倒是勤快。” 卫明枝好笑地盯着那木盒,吩咐:“你去把它点了吧,也别浪费人家的一番心意。” 青荇应下,点香时仍没住嘴:“可主子您不觉得古怪吗?那广宁王又没有侍妾通房,旁近侍候的婢女也少的可怜,就算这样,除了新婚之夜与主子你同房后,他都不曾在雪院过夜,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呀。” 不,在新婚之夜都没有同房。 “话虽有道理,”卫明枝想了想,为他开脱道,“可你也别忘了广宁王他一家都很修身养性,他不是还每日参禅么?想来是很有一套少私寡欲的定力的。” 青荇被说服了:“还是主子观察得透彻!” 卫明枝捂额,稍静片刻,又状似无意地吩咐道:“对了,青荇,你明日出府帮我打听打听,京城里有没有传出来什么命案的风声。” “命案?主子查这个做什么?” “我们今日不是碰上了人贩子吗?我就是想了解一下这齐王都最近安不安全,要是真有乱子,我就尽量少出门。” “这样啊,奴婢明日会留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三次有很多事情堆在一起,加上家人的身体出了点问题,所以暂时放下了手头的文,总之现在一切安好,回归晋江啦,没有意外的话八月份就能把这本完结掉。 鞠躬! ☆、旧事 一日之内, 上京城中果然传遍了辽远将军身亡的消息。 据说北齐皇帝因此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案,还颁布了宵禁的命令;那大将军康劭主动接下追查之事, 手底下的一众京城护卫整装待发。 整个上京城紧绷得宛如一支在弦上待发的箭矢。 这无论如何不像装模作样的声势。 可,要是广宁王真与昨日的城外刺杀有关,那岂不是就和北齐皇帝一党对着干了? 卫明枝苦苦思索也寻不到广宁王这么做的道理, 一个早晨都抚着白猫卧在榻上愁眉不展。 午膳过后,洪家的人来访王府。 卫明枝换好衣裳梳好妆时,洪夫人已被老管事领着来到了雪院。 那昨日才见过的洪家夫人臂间亲自挽着一个木制食盒, 身后只跟着两个婢女,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多余的物事了。 卫明枝请她在廊上靠椅里入座,不等她开口, 洪夫人已是和气地笑着道:“先前已在前厅见过广宁王了, 一应谢礼也搁在那儿,这算是专门给王妃带的东西。”边说还边拍了拍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食盒。 “举手之劳罢了, 你不必如此客气的。” 洪夫人但笑不语,徐徐地揭开食盒盖子, 一阵清淡 分卷阅读114 的香气便飘散而出。 卫明枝伸头一瞧, 见盒子内躺着一盏羹食。蜜色剔透的汁液上还散着好些嫣红可爱的桃花瓣。 洪夫人这才解释道:“这是桃花羹, 桃花瓣是从我们府里后院的树上摘的,可新鲜了,王妃不若尝尝?” 卫明枝没推拒, 接过她递来的白玉勺子,舀了一小口羹食, 放进嘴里。 滋味既清甜又滑溜,叫人本是困扰的心情都好转不少。 “夫人,你的手艺真好。” 洪夫人闻言掩唇失笑, 打趣:“怎么人人吃了我家的东西都要这么夸赞一句?我可受不起。这桃花羹呀,是我夫君做的,花儿也是他亲自摘的。” “洪太仆?”卫明枝惊得手中动作都停了下来。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日在洪府门前那五大三粗的男人,不管怎样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壮汉摘花做羹汤的模样。 好半会儿她才回神感叹:“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洪夫人不可置否:“是呀,当初我第一回见他,也只觉得他长得很是凶狠吓人呢。” 卫明枝捧起玉盏,搅了搅盏中羹汤,兴致颇高:“第一回?我倒被说得有些好奇,夫人和你夫君是如何相识的?”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洪夫人摸了摸下巴,回忆道:“洪家世代都是武将,我夫君在洪家那一辈排行第三,却是最早随父出征的,弱冠之年就已经立下累累战功,可独当一面了。 我母家是庆国公一脉,那时我父亲还是国公爷,膝下只有一双子女,所以我那长兄自幼便被铺好了从文之路,可他心中却神往上战场杀敌卫国,也因此时时苦闷不堪。 长兄自书院学成那年,与我私下商议从军之事。我自是希望他能实现心中志愿的,所以也帮着他隐瞒家中长辈,叫他暗中通过了洪家军的试炼。 只是军队启程北上那日,我心中不舍长兄,竟然脑子一热偷了军服混入行军队伍之中。” 见卫明枝面上毫不遮掩的诧异之色,洪夫人笑着摇摇头。 “当然,我在那日晚上整队歇息的时候就被旁近的人认出来女子之身。说来也巧,那一次洪家军的统领便正是我夫君。 不过那时候他分毫不懂怜香惜玉,一把便将我揪出了队伍,还抽刀削掉了我的头盔,更是说要把我以‘扰乱军纪’的罪名就地处决!” 卫明枝啧啧称奇:“这岂止是不懂怜香惜玉!”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呀,他自然没有成功。我长兄也赶过来了,证实了我的身份后,他总算把刀给收了回去,不过还是恶言恶语地赶我立刻回上京。 可那会儿天都黑了,我一个人又要怎么回京?我长兄好说歹说才劝动他留我一晚,第二日再叫府里派人接我回家。” 洪夫人说到此处声音放轻柔了稍许:“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我发现,这个名声赫赫的将军给女人提洗澡水都会脸红!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也觉得他有趣,所以慢慢地、慢慢地,就把他变成我夫君了。” 卫明枝由衷道:“这个故事真美。” 想了想,她望向洪夫人的脸,斟酌问道:“可是,他既然那时是个厉害的将军,现在又为什么……做了一个太仆?” “王妃其实是想知道,王爷和我家夫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致使如今这样的结果吧?” 洪夫人心思玲珑活络,话外之意果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卫明枝颇为赧然地点点头。 “王妃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洪夫人笑道,“你初从南卫来我齐京城,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好奇这些十分情有可原。想来王爷也不曾向你提过其中缘由。” 她叹了口气:“其实也实在是因为这些事情说起来非常无可奈何,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也命也’,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虽然如此说,但我还是想知道。”卫明枝认真地道。 洪夫人目光悠远:“那,我也只能告诉王妃一些我所了解的事情。” “大约是八年前吧,我夫君被派往驻守北疆,那时我已与他成婚,自也随着去了。就在那个冬天,我被诊出有孕,前几个月害喜得厉害,他便学着做了上京城的吃食,千方百计地哄我开心。也就是在第二年,先帝又往北疆派来了一个人。” 她话至此顿住,忽问:“王妃可知道先帝时的太子闻苏?” 就是那个传言中的“废太子”。 卫明枝赶紧道:“略知一二。” 洪夫人颔首,继续道:“那被先帝派遣来北疆要塞的人,便正是这位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那年年方十五,随军在塞北呆了三年,却一点也不娇贵,也曾上战场杀敌、也曾画沙盘运筹、也曾与我夫君学做羹汤,我夫君更是与他结为至交好友。 三年后,上京城中的先帝患病,同时将太子殿下与我夫君召回京。我夫君也就是在那时在上京城中、经由太子殿下引见、与定国公世子——也就是广宁王结识的。 回京的一年间, 分卷阅读115 先帝的病症反复几次,日趋严重,弥留之际,乱事发生了。总而言之,在那场乱事中,我夫君的兵权被夺去,太子.党溃败,太子殿下更是被杀害后又被污名。 许多太子.党系的大臣权贵都纷纷改投胜者门下,广宁王……也是其中之一。” ☆、秘闻 卫明枝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听过这样一桩旧事, 她的心中除了恍然惋惜之外,还漫着一股隐隐的困惑与危机感。 真正的广宁王原来是太子门下,后又改投入当今北齐皇帝帐下, 那一双眼睛也听说是在辅佐今帝登位的时候瞎的,两年前更是被而今的北齐皇帝封作显赫无比的异姓王。 能在风云诡谲的宦海中拥有这番经历,广宁王其人的为人处世真可称得上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而无词既然与他有着匪浅的关系, 想必原来也是身在这北齐君臣的密网之中的,那他从前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一身抗毒的本事倒不似寻常权贵家中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所能具有,味觉尽失正也证明了他幼年经历必是坎坷无比的。 而他现今顶替了广宁王的身份, 又似在与北齐皇帝作对, 其中是否也有那真正的广宁王的授意?目标所指又是什么? 无果。 现在到底仍是掌握的东西尚少,无从再做进一步的推测。 卫明枝心事重重地把洪夫人送至王府大门, 见她上马车离开, 驻足一会儿,准备打道返回, 却在转身时瞧见了一道白衣影子。 不远处的广宁王负手而立,看起来已经在原地站了好片刻。 卫明枝略显惊奇:“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没答, 反倒问:“九公主昨夜睡得可还好?” 原来是来询问他那盒安神香的效用的。卫明枝据实回道:“睡得挺好, 一夜都没有醒过, 好像也没怎么做梦。” 他颔首,又道:“还有件事情要同你说,府里过两日会来一个大夫, 是为我调养身体的,九公主若有时间, 便亲自为她挑一个住处罢。” 卫明枝正想问为什么要她来挑,广宁王已紧跟着道:“那大夫是个女子。” 她便哑了声,忆起不久前的“红颜知己”事件, 半是好笑半是疑惑地把这事答应下来:“我待会就去挑,可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要不要紧?” “一些小毛病,不碍事的。” 卫明枝闻言也算放下心来,利索地给那即将到来的大夫选了间雪院旁近的院子,命人打扫过后,又抱着白猫无所事事地撸了两日,那大夫才正式踏足王府的土地。 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青衣杏眼,一副天真烂漫模样。 “是你!” 那姑娘一见跨进厅门的卫明枝,便瞪圆眼睛惊呼起来。 卫明枝的脑中也缓缓回想起这位大夫的形貌——不正是一两年前她在卫京城的鸿升药坊前遇见过的那位神医么! “你是齐人?” 女大夫点头:“是啊,我倒是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是南卫的九公主!” 卫明枝却没能及时回应,颇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那时她对于这女神医姐姐的身份的猜测,是京城某位显贵的暗卫手下一类人物,不过若她们姐妹俩是齐人,那么这一猜测便很显然是错误的。 而且依今日所见,这位女大夫的阿姐,有且只有唯一一个身份的指向——齐国暗探。 “你怎么了?”见她久久不言语,女大夫唤了她一声。 卫明枝这才收回思绪,“一时太惊讶了而已。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去瞧瞧住处。” 女大夫便轻易地开心起来,脚步轻快、面泛笑意地跟在她身后,一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这水榭修得真好看,那上面画的鸟儿是神话里的金乌吗?” “池子里有鱼的吧?是金鱼还是能吃的鱼?” “这假山石林通向的是什么地方?若是在里头玩儿捉迷藏定是很有趣!” …… 这一路两人也互通了姓名,准确来说是卫明枝得知了女大夫的姓名——毕竟南卫九公主的名头在北齐已经颇为响亮,连带着她的名字在北齐民间也不再是秘密。 女大夫姓阮,名桑桑。 意外的是她们竟然是同龄。 带着阮大夫来到住处,卫明枝便见她马不停蹄地开始清点起所带的药箱里的东西来。 银针、钵杵、各类药材在桌上一字排开,卫明枝看不出来名堂,只觉得这阵仗好似要诊的不是小病。 “广宁王的身体究竟有什么问题?” “不好说。”阮大夫头也不抬,“我只是听师父说他的经脉被人用极阴损的法子封过,后来我师父又帮他把那封脉的东西给取了出来,本以为那样就能恢复从前,但就在几日前,我师父却接到书信说,广宁王偶尔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 分卷阅读116 无法控制身体?” “也不是中邪,就是有时候身体的某部分会不可控地僵滞,无法动弹,持续时间倒不久,好像是眨眼就能恢复。但这种毛病在危险关头就太致命了。” 卫明枝舒了一口气:“这样啊。” 阮大夫清点好东西,总算得空,抬头看她,宽慰道:“我师父怀疑是给他取出体内封住经脉的东西时落下的毛病,不算大问题,这才会派我过来。我医术虽比不上师父,但也算很厉害的,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多谢你了。”卫明枝给她斟了杯茶,推去,“广宁王晚膳的时候才会从书房里出来,还要你等一会儿。” “我还能多歇歇呢。” 这么说罢,阮大夫捧着茶杯落了座,却没饮,只上下打量一番跟前的人,愈发地欲言又止。 卫明枝于是坐到她对面,好整以暇地问道:“我看你像是有话要说,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阮大夫的眉头忽皱忽展,犹豫半晌,最终一咬牙,道:“你是南卫九公主,平常应该会定期给南卫皇宫里写信呀、家书呀什么的吧?” “嗯,会写的。” “你能不能……有时候在信里帮我问问一个人的近况?能帮我给她带话就更好了。” 卫明枝见她神情,隐约有了点答案:“什么人?” 阮大夫抿抿唇,静了几息才开口:“我阿姐。” “你阿姐,是宫里人?” “是,兴许你也认识她。不过我阿姐真的不是故意骗你们的,她也是,也是身不由己,不对,是因为我!”阮大夫说到这里情绪有点激动,“但她真的对你们没有恶意的,你一定要信我!” “据我所知,卫皇宫里是没有齐人的,所以你阿姐很可能是隐瞒了身份入的宫,你真的确定要将她的名字告诉我?”卫明枝慢慢地问。 阮大夫被她一言说得低落又沮丧,喃喃道:“你是好人,在南卫的时候还帮过我,我很会分辨人的……” “你不知道,我和阿姐都是孤儿,我们是在行乞的时候认识的,她一直都保护着我,把我当做亲妹妹,后来长大点,我们遇上师父,一起被收养了去。 师父说要分别教给我们毒术和医术,以后用毒的,要为他杀人;行医的,要为他救人。阿姐那时选了学毒术。 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那些年她也不知经受了多大的磨难,可她回来以后,只要看见我平安开心,就会笑。 有一年,阿姐被师父带去见了个人,从此就远去南卫,我很久很久都得不到她的消息,好不容易从其他的人嘴里探到一点,就马上瞒着师父南下了……后来的事情,你也看见了。” 卫明枝沉默良久,没做回答,直到指尖不经意触到微凉的茶杯时才抬起眼眸。 “你阿姐在卫皇宫里,是要杀人?” “不是的。”阮大夫急忙解释道,“我回来以后,师父也和我说过,我阿姐这次的任务和以往都不一样,只要齐卫不交战,就永远没有让她杀人的一天!” 她又跟着补充:“而且你已经嫁来齐国,正是两国和睦的最好保障,只要你在一天,我阿姐对南卫就没有任何危害。” 又是小半刻的寂静。 “好,我帮你这个忙。”卫明枝吸口气,望着她,“但同样地,只要齐国有一丝一毫危害卫国的意思,你阿姐的身份都会立刻被暴露给我父皇。这样你也答应吗?” 出乎意料地,阮大夫没有过多犹豫,好似对这个要求已有预计,格外干脆地点了点头。 旋即又露出一抹悲伤苦涩的笑意:“我师父总以为我什么也不懂,可我都知道。阿姐在南卫有了孩子,多了牵挂,已经有不听从命令的风险了,我师父想放弃这一枚棋子。” 阮大夫与平素活泼天真很不一样地,叹了口气,“所以这一次明知道我那么想阿姐,他也放心地放我来这里见你。师父是想借我的手啊……” 与其真叫别人动手,还不如自己主动搏个生存下去的机会。 这小神医,看起来倒没有表面上的那样天真无邪。 也是了,自幼东家西家讨生活的小姑娘,哪有什么也不懂的? “你阿姐……” “她叫阮倬月,名字是我师父给取的。现在应该是南卫皇宫里的,姝嫔。” ☆、苦吗 姝嫔。 姝嫔。 竟是她。 那个美貌、和善又性情古怪的女人。 卫明枝暗暗念了一遍又一遍这个称呼, 心中震动,思绪也在一瞬间变得混乱纷杂起来。 她想到了关于那女人的很多事情,重要的、不重要的, 没什么道理就全部涌现于眼前。 大约是晃神的时间有些久,就连房内进来一个人她都未曾觉察到。 直到阮大夫起身朝来人问了个礼,卫明枝才如梦初醒般抬起脑袋。 是广宁王到了。 卫明枝压下脑 分卷阅读117 中如乱絮般的回忆, 站起来给他挪了个位子,又想到他眼睛蒙着东西应当是看不见座椅在哪儿的,于是上前拽他袖摆, 将他牵引到位上坐好, 这才功成身退地避到两步之外的木凳上去。 “你们瞧病吧,不必理会我。”她大气地道。 好在广宁王没有一定要她回避的意思, 闻言径直将手伸了出去。 阮大夫开始给他号脉。 卫明枝在旁看着看着, 心神又飘远了。 她想到了那个药囊。阮桑桑曾将它作为回礼送予她,回宫后姝嫔瞧见, 好似第一眼就把这药囊给认了出来,还夸赞“绣得好看”, 就连无词也曾说, 他有过一枚与这一模一样的药囊。 阮家姐妹是齐国暗探这一点基本可以确认, 而药囊是她们的师父所制,无词有那东西、还与姝嫔相识,便能证明他与齐国暗探关系密切, 甚至,他就有可能是暗探之一。 想法一旦破开闸口, 愈来愈多的印证便随即对应上了—— 譬如他不畏毒、譬如他失了味觉、又譬如他武功高强,至于后来被人用银针封住经脉、又被人追杀陷害入宫,则可以解释为他暗探任务失败, 遭遇上要取他性命的仇家。 卫明枝紧紧盯着不远外手臂被扎了数针的男人,眉头不由自主渐渐蹙起。 她意识到,现在的情况不是无词与广宁王有关系,而是齐国暗探和齐国异姓王联合了起来,好似还要与北齐皇帝作对。 卫国不是没有暗探势力的,但卫明枝对此所知不多,只唯一了解的一点是:从古至今无论是哪国暗探,从来都只隶属于一国之主。 而像如今这般,暗探与异姓王联合谋行逆反之事,简直闻所未闻。 又或许……他们并非谋逆,而是平反? 卫明枝倏忽想到初入齐境时,青荇与她说过的一则民间传闻——北齐皇帝登基至今,都没有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 这是一国传承至为重要的东西。 这般物事消失不见,被偷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便是被人带走了,而且是被拥有足够权势接触到它、并且使用它的人带走的。 这也足以解释北齐暗探和异姓王联合“谋反”之事。 他们也许效忠的是那个背后之人、那个拥有传国玉玺的人,也就是,北齐帝位原来的主人。 当初北齐的一位太子和三位皇子,除去现今登帝的这一位,至少还活下来了另一位。 而无词他们所要图谋之事—— 是废皇帝。 “好了。” 阮大夫就在这时收起针,嘱咐道:“确实是有暗伤,王爷你这段日子都不要再动武了,我会给你开几副药,每日都要按时吃,然后每隔三日再让我给你施一次针,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的。” “有劳。”广宁王把手收回去,忽然侧了侧头,轻唤一声,“九公主?” 卫明枝自知方才那样长久地盯着他,他不会发觉才奇怪,可她正是心乱无措之时,也就不大能够心平气和地寻找理由。 “我出去了。” 她说罢便站起身匆匆地往门外走去,迎面浇来的凉风将她心中那股杂思乱绪给稍稍理净了些。 要怎么做? 只闭关思考了一个晚上,卫明枝便有了决断。 第二日她早早醒来,洗漱好自己后,赶去了隔壁阮大夫的住处—— “你可不可以,把广宁王要吃的药做成甜的?” 阮大夫甫一听她这个要求还十分地不可思议:“广宁王竟有这种癖好?” 卫明枝摇摇头:“不,是我想这么做。” 阮大夫瞧她几眼,大概也心知其中的不便言明,没再追问,只道:“做倒能做,不过还要你等一下。” 卫明枝朝她道声谢,坐到了一旁看她配药。 不一会儿,甜药便被阮大夫给抓配完成。 卫明枝在她的指点下倒药上水,又燃柴架炉,好一通忙活下来,才终于熬成一小碗棕黑色的药汁。 阮大夫从旁拎起一个勺子递过去:“我觉着这药甜得你都能尝一尝。” 卫明枝依言试了试。药果真是甜的,虽然还是带着一阵浓烈的药材味。 别过阮大夫,她端着药亲自给广宁王送去。 往常这个时辰他都在成亲那夜住的主院里。 跨进院门,卫明枝正好瞧见广宁王坐在石凳之上,而那府中的老管事,则是躬身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话。 见得来人,老管事当即直起身子给她问安。 “我是来送药的。”卫明枝解释一句,走近些,把端盘给搁在石桌上。 盘内瓷碗当啷响了两声,碗内震起水纹圈圈。 老管事看看广宁王,又看看卫明枝,正欲张口,坐着的主事之人已是抬手做了个屏退的手势。 又踯躅小半刻,那老管事终究没能违背命令,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卫 分卷阅读118 明枝站在石桌前,居高临下地瞧着广宁王,直言不讳:“老管家应当是想验毒的。” 也不等回答,她就已经抓起木盘里的勺子,舀了一小匙药汁,“虽然你看不见,但我还是意思意思喝一口吧。”言罢便将勺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九公主应当也知道,药不能乱喝。”广宁王看起来却不像放心的样子。 “是那大夫说我能尝的!”卫明枝把勺子放进瓷碗里,给他推过去,“没毒,喝吧。” 广宁王拿起瓷勺搅了搅药汁,没立刻服下,“九公主近来有心事?” “是呀,有一件很沉重的心事。” 见他手指停顿,卫明枝又催促道:“你把药喝完了我就告诉你。” 广宁王微叹口气,一连喝了好几勺药汁,就在又一勺药被送至唇畔的时候,卫明枝突然开声问:“苦吗?” 勺子在唇边顿住,那张薄唇轻微开合,格外地云淡风轻:“还好。” 一勺饮毕,又是一勺,停在同样的位置时,卫明枝又开声了:“药是甜的。” 这回瓷勺停顿的时间比前次要久了点,但也只是一点,药汁很快又被饮下。 广宁王轻轻放下勺子,面色波澜不大,语气似无奈又似掺杂着几丝松快。 “这便是九公主的心事?” “嗯。” ☆、初八 瓷碗里的水纹仍未平静, 透过树梢的日色洒在上头宛如流动的银鳞。 就在卫明枝抿抿唇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将才离开的老管事又进来了:“王爷。” 欲脱口的话被卡在喉头,卫明枝一侧身, 见那老管事面上神情颇是焦急凝重,遂给他让了道:“你们若是有要紧事,就先说吧。” 老管事谢过礼意, 上前躬身沉声道:“王爷,大理寺派人来请,说是陛下亲指了您去旁审裴将军的案子呢!” 审案子?广宁王不是已经静养许久了吗?怎么还要把他请去? 愕然间, 卫明枝把脑袋转向了石桌边端坐的那人。 却见广宁王神色沉静, 仿佛早已预知此事。他只端起药碗将其中的汤药尽数饮下后,便握拳掩在唇边缓缓站了起身。 卫明枝连忙堵住他的路:“你要去?” 此行凶吉不知, 万一是那北齐皇帝已经觉察了端倪, 故意设下的鸿门宴呢? “无事的。”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唇角稍一勾, 宽慰道,“殿下在家中玩儿几天猫, 我便回来了。” 他说罢抬腿要走, 卫明枝眼疾手快地扯住他手臂, 半信半疑地瞅他:“你真会回来?” “那碗药。” “嗯?什么?” “这几日殿下可以与那大夫琢磨琢磨,那碗药倘若能再甜些,我回来以后兴许会尝着味儿。”他道。 就在卫明枝发愣的时候, 他已是抬手拿住她扯着衣袖的手轻轻挪开、垂下,末了还复问一声:“记得了?” 卫明枝拿眼睛瞥他。 他也没要回答, 驻了几息便随着老管事远去。 其后几日广宁王果然都宿在大理寺没回府。 卫明枝留心观察了两天动静,得知这回审案的地方虽在大理寺,但和大理寺实际上是没什么干系的, 因为此案主审是康劭大将军、旁审则为广宁王——都是皇帝亲自指派的。 而且这个案子要审的那位大臣,也是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人。 好像真和广宁王临行前说的一样,没有大事。 卫明枝松了口气,这才仔细琢磨起把药变得更甜的事情。她还抽空给南卫皇宫写了几封信,其中自然也有十分不醒目的、交予姝嫔的信中之信。 四月初八,广宁王离府的第四日,北齐的浴佛节到了。 这日之前卫明枝就被府中管事、嬷嬷等人告知,北齐浴佛节乃是一桩分外隆重、举国相庆的盛事,而在这般日子,她身为广宁王妃也是要盛装出席的。 出席地点自是在上京城中最负盛名的佛寺。 每逢浴佛节日,不论是皇族勋贵还是平头百姓,都会前往上京城内的金钟寺。前者共观浴佛、吃斋念经以求国祚绵长、国运昌盛,后者则大多是讨要浴佛圣水、施舍钱财以祈佛庇佑。 僧庙附近还会有热闹的庙会。 初八清早,卫明枝便被府中女婢给梳妆打扮好、坐进了停在府门前等候的马车之中。 由于王府与金钟寺的路途并不遥远,她连小睡都来不及,就已被带到了寺庙阶前。提着繁冗的裙摆走下马车,初初适应光线,视野之内蓦地映进来一道身影。 正是三日离府不归的那人! 卫明枝眼睛微亮,下意识急忙忙地朝他走去,走到一半反应过来,又改成了矜持有度的小步子。 “你在这儿是等我的?” “嗯。”他道,“昨夜已得证词,今日便能回府了。” 分卷阅读119 还真结了。怎么办到的? 但她也知道时机未到,所以并没有询问出口,只侧头望了眼层层石阶之上的恢宏古老的寺庙,道:“这里的规矩我还不是很熟,你一会儿要提醒着我点。” “好,不会叫你出错的。” 卫明枝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又回眼看他:“现在是要上去吗?” “是。” 她便一把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边引他前行边道:“到石阶边上了,慢一点。” 跟来的一众王府仆侍见状全把脑袋低垂下去。若仔细查看便不难发现,其中有好几个还在压着嘴角忍笑。 卫明枝正尽心尽力地防着被牵的男人摔倒,也就没有觉察到仆侍们的异样。 大约走了一半的台阶,忽有华衣风流的浪荡公子领着一干手下追上来。 “哟,这便是南卫远道而来的九公主么?久仰久仰。”那公子抱拳作了个礼,转脸换了个腔调,“见过王爷。去年在金钟寺见王爷,您还是独身进庙步履生风哪。怎的,换了佳人在侧,这么多年,年年都要走上一遭的金钟寺竟成了陌生之地吗?” 卫明枝左右瞧瞧,听明白这话里意思,脸颊微烧,慌恼地把男人的手给甩开了。 广宁王倒镇定,只朝那公子颔首:“周五公子说笑了。” 周公子大笑几声,领着一干手下扬长而去。 待人走远,卫明枝才疑恼地低声问:“你真能自己上去?” 旁边之人静默少顷,“这金钟寺我的确来过很多回。” …… 岂有此理! 卫明枝深吸口气,不欲搭理他了,径自往上蹦了两步,回头,将人睨着道:“既然你能自己走,那便自己将剩下的台阶走完吧,本公主,在寺庙门前等你!” 说完提着裙摆蹭蹭蹭地把人甩在身后,心中方才畅快了些。 不过这到底只是点小别扭,在寺庙门前还没把人等来,卫明枝心里的羞恼就已经消散了个干净,是以接下来在庙内,她又与他窃语起来。 “钟楼上还有人,是不是等会儿要敲钟呀?” “是,待会儿请佛的时候会敲的。” “佛像请来了,就直接放在那前头的池子里吗?” “嗯,那池子叫莲池。” “我看见康劭大将军了,他在对面,他也看见我们了,还朝这里点头……我是不是也要给他点个头?” 没等回答,她又道:“已经点好了。” …… 未过多久,伴随着一声太监的高喝,北齐皇帝携着后宫眷属自金钟寺山门前浩浩荡荡地进了来。 偌大的庭院霎时安静下去,齐刷刷跪倒了一片。不过卫明枝所在的地方的王臣贵族身份较高,倒只是俯下身作礼。 一阵恭敬浩大的问安声罢,那北齐皇帝给在场众人都免了礼,卫明枝直身一眺,终于看清楚了那久闻大名的“昏君”其人。 着实是个年轻的帝王,生得很是俊逸不凡,一双眉眼尤甚。不过这帝王的眼下带着两抹乌青,满脸的困倦阴鸷,心情很不美妙的模样。 他直接略过了与高官勋贵的寒暄,衣角带风地走到已经搭好的御座之上,撑着脑袋欲睡不睡,吓得庭院之内的气氛一片凝肃,临近些的太监宫女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辰时,浴佛礼正式开始。 过程都与卫明枝曾听说过的差不离:那金钟寺的住持出来说了好一番话,又是焚香又是净手,鸣钟声里,便有几个僧人抬着一人高的铜制佛像从殿里走出。 其余的僧人则在旁唱诵着经文,庭内众王公大臣都是恭虔地垂首。 铜像被抬到莲池边的时候,卫明枝忽然隐约地听到了一串“喀咔”的木头断裂之声。 她抬眼往声源处一看,却见那装着铜佛的木架子的一侧横杠已是摇摇欲断,请佛的僧人有几个大惊失色、有几个还没反应过来。 “闪开!”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卫明枝心中一惊,赶紧拉着广宁王往旁避去。 庭中的僧人、大臣全都乱作一团。 只听见一阵巨大的撞击声和水声,水花铺天盖地地从莲池砸向四周。 电光火石间,卫明枝猛然记起来此广宁王非彼广宁王,是不能被人瞧见蒙眼带子底下的真容的,于是忙忙挡在他身前,举手遮住他的眼和脸。 在感到肩背被人揽过之时,水花已经追击上来,顷刻便将她的头发、后背全部淋湿。 ☆、坦白 耳旁仍是嘈杂的脚步声和惊呼声。 经过初始的势头, 水花倒是陆续落了地,互被水汽阻隔视线的人们也渐渐看清楚了庭院内的景象。 在感知到方才那阵阵仗已经平静以后,卫明枝才勉强睁开眼睛, 顺带把手给收了回来。 好在眼前的人大致都没被淋湿。 她松口气,正想退几步打量周遭情 分卷阅读120 况,忽然发觉广宁王揽着自己后背的手依然没有放开。 卫明枝拍拍他的肩:“已经没有水花了。” 男人却环她环得更紧, 脑袋也微微垂落下来,贴近她,以极其轻的声音道:“不是意外。” “嗯?” “这次的事情, 是他故意的。” “‘他’, 是谁?” 广宁王没再答,手指抚了抚她的肩, 将她松开了。 卫明枝因着他适才的话, 心思全然被吸引去,这时也不着急张望四周, 依旧是站在原地望着他。 就见男人动作不顿地解下外裳,披在她身上、拢好, 这才道:“府里的人应当有准备更换的衣裳, 待会这里的事情结束, 我们一同过去。” “唔。”卫明枝应了声,心知此地不是说私密话的好时机,也淡下来追根究底的念头。 见男人凝郁的脸色, 又给他宽心:“若那个人是要针对你,那他的谋划也没有得逞。” 瞧他并没有因此言好转, 略一思索,她继而道,“况且现在天儿已经转暖了, 我就当玩了场水,又不会着凉。” 男人总算面色稍霁。 人已被哄好,她也得空随意地侧身看了眼: 院内的勋贵僧人都没什么大碍,就是模样狼狈了点。那铜佛正巧歪倒进了莲池之中,除了掀起不合时宜的水花,并没有伤到人。倒是载着佛像的木架子被崩得四分五裂,一半随佛像一起砸进了水里,一半还露在池边。砌池的汉白玉石砖亦被砸得碎裂凌乱。 紧接着,卫明枝便觉察到她的脸正被一道森然的目光盯着。 她把身子再度侧了侧,寻找到了目光的来源—— 莲池对面的御座之上,那年轻阴沉的北齐皇帝正托腮端详着她。就连颤抖不堪的寺庙住持在他脚旁跪下请罪,他都恍如未见。 卫明枝猛地想起广宁王话里的那个“他”。 心头一颤,她只遥遥朝那皇帝俯身行个礼,便背过身去,再也不与他对视。 可后背那道视线仍如跗骨的毒蛇一般紧追不止。 正适时,她的手臂被人触到。 卫明枝回神一瞧,却是广宁王。他触到她的手臂后,仿佛是找准了位置,一路下移,直至将她的手给牵好,方沉声道:“我们去旁边。” 走远些,背后的那道视线也消失不见了。 卫明枝舒心不少,望几眼身旁深沉冷静的男人,不禁想到了他前几日的大理寺之行。加上这回佛像之事,已是那皇帝的两重试探了。 看来她当初对那皇帝疑心病重的推断果然是正确无比的。 就是不知还有没有第三回、第四回…… 佛像已落水,也算是沐浴过一番了。加之一行勋贵都湿着衣裳,这浴佛盛典在惩戒过几个“肇事者”后便草草结束。 皇帝领着众后宫眷属直接前往金钟寺内礼佛。 余下来的各王公大臣则各自去寻找府中的仆侍更换湿衣、未带更换衣裳的为了不失仪几乎全都打道回府了。 卫明枝从寺里厢房换好衣裳出来,广宁王还等在门口。 此时辰时还未过,日头灼亮得很。 “接下来该做什么?”她盘算,“按照礼制,好似应当去焚香念经了,午膳还要吃斋饭……不过人走了这么多,这礼制还作数么?” “自然不作数了。”广宁王道,“接下来想做什么,全凭殿下喜欢。” “真的?” 见人点头,她思索片时,兴致盎然道:“我不想念经,我想去逛庙会!” “那便下山。” 一旁干等待的老管事终于听不下去了,小声地打断:“王爷,这……” 广宁王稍一侧首,老管事便知悉此事已然多说无益,只得躬身应承下来:“王府的下人没带更换的衣裳,未免失仪,王爷与王妃已经先行回府了。” 卫明枝听明白后,给他道声谢:“有劳管家代为转达了。” 老管家又是一阵恭谦。 话音渐落时,伫在一旁的广宁王倏地轻声道:“这金钟寺我虽熟悉,可山下的庙会却年年有变。” 卫明枝垂眸瞥一眼他身侧那只皓白修长的手,心底好笑,到最后还是上前顺意牵住他,像安抚府中那只白猫一样安抚道:“知道了,不会叫你走丢的。” 老管事一行把身子躬得更低。 从山门前的石阶下来,走过一段小路,便能瞧见河边人群熙攘的庙会。 这浴佛节不愧是北齐民间的盛会,一眼眺去,庙会竟看不到尽头。各种口音交杂在此隅空气里,显得既生动又活泼。 卫明枝一面牵着人小心地避开往来百姓,一面张望着两旁摊位,格外地兴高采烈:“好多摊子!有吃的,还有我以前买过的那种酥糖,看来那茶楼的小厮真没骗我……啊,还有卖珠串的,还有金鱼乌龟……” 卫明枝最后掏钱买了好 分卷阅读121 几只乌龟,抱着盛水的瓦罐离开摊位时,她还捏了捏广宁王的手:“这下府里的那只大肥猫有伴了!” 身侧男人默然瞬息,提醒她:“这里卖的乌龟是用来放生的。” 卫明枝步子一顿:“放生?” 想了想她觉得也是,既然是浴佛节,不杀生定然是至为重要的一环。 她低头看了几眼瓦罐里安静地趴伏在水底的几只龟,改变主意:“入乡随俗,那就去放生吧。” 穿过人海,卫明枝随处寻了个岸阶,拉着广宁王一同蹲在水边。把瓦罐里的几只龟全部放进河里去之后,她又牵着人钻进庙会里。 从庙会头逛到庙会尾,再从庙会尾逛到庙会头,其间吃了许多北齐独有的民间小食,到傍午时分、庙会的人都散了一半的时候,卫明枝终于走累了。 她对于此还有几分惋惜:“之前为了准备出嫁,母后都不准我出宫习武了,后来又是赶路、又是适应新地方,都没怎么摸过枪……我定然是不如从前了,不然也不会只走一个早晨就觉得累。” “不如我背殿下回去?”身旁有再轻淡不过的声音传来。 卫明枝起先一怔,而后缓缓、缓缓地把头偏向旁侧,在确认自己没有把话听错以后,她嘴角情不自禁地高高翘起来,旋即又摇头:“你又看不见路……” “殿下可以为我指路。”他道。 卫明枝没再吭声,牵着他的手、望着他的脸,站在原地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能抵过这个提议的诱惑。 男人背起她来的确是不怎么费力的。 卫明枝松散地环着他的脖颈,还兀自沉浸在越活越倒退的羞耻之意中时,他已是判断道:“似乎轻了些。” “胡说!你明明以前也没有背过我。” 这话刚说完,她就突然想起来,这人虽然没有背过自己,但好像是抱过几回的。 “右边有人。”她只好道。 庙会上对他们注目而来的人愈发多了。 卫明枝把头埋低了些,继续发挥用处:“再往前二十丈,就要往左拐进到那条小路,之前说好的,管家应该已经把马车停在那儿等着了。” 终于缓慢地走过了所有的摊铺,人也变得更为稀少。 趴在男人肩上的卫明枝眼睫微动,蓦地,懒洋洋地唤了声:“无词。” 不一会儿,低沉的、与她思念已久的声音一般无二的,男人回应道:“嗯。”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她的声音终于变得轻快,“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发现了你的?” “殿下第一次进书房那回。” 那就是,她确定他身份的那一日!这样一算,她好似也没有先他多久。卫明枝思及此,暗恼地磨了磨牙:“那你怎么一直都不与我坦白?” “本不欲叫你发现的。”他道。 卫明枝狐疑地偏头瞧他。 说实话,她是不大相信这句话的。在书房那日以后,她无疑回想过许多遍从她进入王府之后,“广宁王”对待她的每桩每件事情,结果却发现,他在她面前好像根本没想着要演另一个人。 这哪里是不想叫她察觉的做法? 卫明枝觉得他还藏着别的事情没说,可她现在心情好,也就不与他计较。 “那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吗?” “不知。” “是枕头!” 卫明枝把那日从头到尾的经过都与他说了一遍,包括枕上图案、也包括耳后小痣,末了,只听见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里头夹杂的情绪复杂极了,令人辨不分明。 卫明枝亦不追究这个,拨了拨他的发丝,问道:“说起来,‘无词’也只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男人长久地没有说话。 卫明枝的心中便生出来难掩的委屈:“当初在南卫我这么问你,你不回答,也就算了;可你现在把我娶来北齐,却连名字都不告诉我……” 他陡然顿住脚步。 卫明枝心里微喜,抬眼望见前方景象,又一沉。 原来是老管事和王府的仆侍们迎了上来——她只顾说话未曾留意,停放马车的地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 一言不发地从男人背上跳下来,卫明枝径自走上了回府的马车。 男人随后也掀帘迈进车厢,但她堵着一口气,扭头不看他。 马儿嘶鸣一声,车轮驶动,车厢帘子轻微地晃荡起来。 “闻苏。” 男人在这声响中,忽地轻声说。 卫明枝还没反应过来,只把头扭了回去:“什么?” “闻姓,名苏。”他沉静地重复一遍,“我的名字。” ☆、当年 这并不是一个光鲜的名字。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 大约世上真有“命定”这种东西。 就好比, 有的人生来便浑身流淌着污脏不 分卷阅读122 堪的血液,剜骨剔肉,至死为解。 年少的闻苏时常这样心想。 后来在一场大劫中遇上一个人, 他又觉得这样的宿命没什么不好,因为就像有个道人所说的那样—— “阴阳两极,有至浊即有至清。” “浊为之浊, 清才为之清。” “浊若不复,清亦为浊。” 关于这些话,他能想到多个比喻:譬如海棠花与遮雨生苔的屋檐、又譬如猫儿和巢穴、再譬如可口的酥糖和裹满油污的糖纸…… 只是南国的那一段日子, 相比于过去十余二十年的时间, 实在是太过清澈,又太过像一场梦境。 若不早日将其牢牢地抓在手里, 那样的日子不知何时也许就飘散不见了。 所以自回北齐的一年间, 他日日筹谋、日日布局,生刺的权柄握在手里, 竟也不似过去那样排斥恶心。 那时,他曾被问过一句话—— “你当真认为她会认不出你?” 当真? ……没有答案。 又或者说, 他在期待这个答案。 因为只有对一个人至为在乎、至为熟悉, 才能在一切陌生的地方把那个人给辨认出来——即使那人与从前的样貌、声音毫无相似之处。 而这件事情, 他的“母亲”做不到,“父亲”做不到,“兄弟姊妹”亦是做不到。 尽管那时, “九公主郁郁不乐、闭门不出”的信条就被他攥在手里。 尽管他也知道,放任她弄明白他的身份, 只会让她与危险更近一步。 进退皆为一己私欲。 而放她跳出这个深渊,则更是不可能。 果然。 “你们姓闻的都是一群疯子!” ——这话小时候听起来觉得没错,现下再听, 也还是尤其正确的。 至于后来没有过深地伪装,他总是为此说服自己,“是不欲令她难过”。可他心底也很清楚,他在惧怕。 惧怕“她真的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在乎他”这一后果。 所幸这些都没有出现。 他的阴暗的、污浊的所有,终于、终于被破开裂隙,照进来了一缕光。 马车一路安静地驶过山脚小路,驶入京城街干,最后停在王府门前。 卫明枝被马儿的短嘶声牵引回心神,暂时放下了脑海中糟乱跳跃的思绪。她深深地望了对面端坐的男人一眼,提着裙摆慢步走下马车。 等到男人也跟着下车,她扯过他的衣袖便疾步往雪院的方向行去。 “青荇,看好门,谁也不许放进来。” 嘱咐罢,无视青荇疑惑惊讶的目光,卫明枝利落地阖上了房门。 房内没开窗,光线比之外头要昏暗稍许。男人颀长的身影立在她跟前,安安分分地,一动也不动。 “你……”她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仍旧无法遏制的不真切感,“你是北齐的那个,太子?” 见人颔首,她扣紧手指,勉强牵动嘴角笑了声,“我只是有些,有些,不太能反应过来。”她喃喃道,“这事情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你,你当初怎么会来卫国,还落到那个境地的?” “三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变乱。闻烈勾结右厥族,还用了其他手段夺得大势。我就是在那时被他钉进了一根银针的。后来他为了掌控齐境,伪造诏书,宣告了我的死讯,并且暗地里寻找我的踪迹,要置我于死地。” “难怪北齐皇帝一登基就给右厥割了十座城池……”卫明枝慨叹一声,瞧着他,“所以,你往南逃了?” “嗯。”他道,“他的人一路追杀,就如同你知道的,我本不畏毒,可当时伤势过重,又遭银针反噬,虽然留下一条性命,却昏昏沉沉地被送进了南卫皇宫里。” “那,那个通缉令也是……” “是闻烈做的。不过用的是假借人手的法子。他和江崇暗中达成了交易,江崇助他在卫国找到并杀掉我;他则许诺江崇一个条件。” 听着这话,卫明枝时隔许久又想起了上一世元化十五年、致她身死的那场政乱。 彼时,主谋之一的镇北侯获得兵符的直接原因便是北齐派兵压境。本来北齐在齐卫两国经久和睦的情况下出兵就是有悖常理的,可若是,“出兵”只是一个幌子、一个条件,事情便变得明朗许多了。 再加上之前查到的,江崇在外养着一个北齐毒师的事情也变得很好理解。 这一环又一环,原来根源竟在于此。 卫明枝好不容易吐出一口郁气,想到另一件事:“你既然用了广宁王的身份,那真的广宁王又去了何处?” “治眼睛。” “治,眼睛?” “他那年为得到闻烈的信任,废了一双眼睛。拖了两年时间,那双眼若再不治,神仙也难救。” “原来他真是我们这边的!”卫明枝话音方落,猛地想起什么, 分卷阅读123 一拍额头很是懊恼的模样,“对了对了,你曾与我说过你有两个朋友,一个擅长武艺和下厨,另一个喜欢养猫,这样一看,不就是洪太仆和广宁王么……我早前怎么没想到!” “你,不害怕?” “怕?你莫非是指,‘谋反’这件事?”卫明枝想了想,坦诚道,“还是有一点的。但这种事情不都是你在做么?我又不用动手指头。况且从我的身份看,北齐若是交予现在这个阴晴不定的皇帝,几时要对卫国发兵都是未知数,对比之下,那当然还是你比较稳当呀。” 男人不言不语,薄唇紧抿。 卫明枝又继续道:“再说了,我都已经嫁给你了,古语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虽然我是在被卷进来之后才知道的,但是,若你提前告诉了我这些,我应当,咳,应当也会和现在一样……” 剩下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了,因为她已经被男人紧紧地按进了怀里。 兴许是为了贴合广宁王的喜好,此时他的衣襟上沾满了清淡的松木香味。卫明枝额头抵在他颈前闻了几息,拍拍他的背:“先前就想说了,你顶着这个身份做这些事情,看起来好奇怪。” 头顶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松倦:“哪里奇怪?” “另一个人的脸和味道。”卫明枝言简意赅,扯了扯他身后垂落的白绫,问,“带子,可以解么?” 男人回了她一个鼻音。 他没放手,卫明枝只能偎在他胸前,胡乱地伸手勾到他脑后白绫的结,拆几下没拆掉,她蹙眉道:“我看不见!” 男人这才慢吞吞地松开她。 有了眼睛协助,覆眼的物什总算被她拆落下来。那双熟悉漂亮的黑眸随即显露出来,一瞬不瞬地映着她的脸的倒影。 只是他的下半张脸还是与记忆里不甚相符。 “是易容吗?” “唔。” 卫明枝有点新奇,踮脚上前仔细地瞧他的脸,却瞧不出一道缝隙,未免漏过蛛丝马迹,她还上手摸了一通,但还是一无所获。 “要用水。”男人提醒她。 卫明枝恍然,回身取了杯茶来,指尖蘸过水面,又拂过他的脸侧,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湿润的水迹。 不一会儿,边缘的纹路便隐隐地显现了。 卫明枝放下茶水,好奇地抚上去,紧接着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把那层薄如蝉翼的东西给撕落了下来。 当薄膜完全脱离,男人原本的容貌就再也隐藏不住。 卫明枝端详着那张令她熟悉不已的、清隽秀美的面庞,蓦地踮脚往他唇上啄了啄。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望向他的眼睛,唤道,“闻苏。” ☆、养蛊 被唤之人眸色微深, 蓦地手臂一使力,卫明枝便感觉到自己被人搂着腰肢提了起来。 她整个人都攀在他身上,眼见那张好看的脸离得越来越近, 下意识便伸出手去抵住他的额头。 “我还……” 话语间注视着男人幽黑的眼瞳,她的声音也渐渐变低弱了:“有话没说完呢。” 虽如此言,但她说罢, 抵着他额头的手便随即垂落下去。目光慌乱地左右一瞥,她最终还是看向他的眼睛,慢吞吞地环紧他的脖颈。 像是无声的许可。 鼻尖相触。 紧接着是嘴唇。 卫明枝的眼睫颤颤地合上, 把方才没说完的话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全心全意地安抚起怀抱里这个她思念已久的人来。 过了初始一阵的心慌意乱,她居然也能分出闲心去感受其他的事情了:比如亲她的时候, 闻苏, 唔,对, 他的手好像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地搁在原处、不敢乱动。 早前在南卫皇宫待嫁时,她就曾被塞了很多闺中图册, 虽然后来一把火把它们都烧干净了, 但她在不明其事的时候还是翻过前边几页的—— 那册子里头的人可不是这样。 这样想着她的脑袋便被人捧着挪开了些距离。 闻苏的唇红润润地, 眉头微挑,眼里带点打量之色:“在想什么?” 卫明枝脑子翁然一声,只觉赧然, 连忙挥开他的手背过身去。 “我,我……在想被你打断的问题!”她咬咬唇, 有了主意,先发制人道,“大理寺, 就是,裴光将军的那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头的人安静好片刻,也不知是不是对她翻脸无情的举动感到无可奈何。 她正欲抬手掩面,身后有声音传来了:“裴光是我杀的。” 卫明枝闻声一肃,不由自主转回去看他:“那……” “裴光是闻烈的人,外塞的兵权在他手里。崔少府的侄子也在塞北军中,他欲让崔家人上位,又不肯得罪闻烈,只好处处弹劾裴光,但折子都被压下去了。后来他便买通山匪要除掉裴光,准备事.后伪装成意外。谁知山匪不敌裴光一行,我先前派 分卷阅读124 去埋伏的人便做了后手。” 卫明枝记起来:“崔少府,就是在大理寺被审的那个大臣?” 他颔首。 这样看来,崔少府偷鸡不成蚀把米,兵权毫无疑问已经落到闻苏手里了。卫明枝高兴道:“这真是一石二鸟的计策!” 闻苏却摇摇头:“往后不会叫你再掺和进这些事情里。” 卫明枝因言想到什么,上前抱住他的腰,闷闷道:“你知道的,我不能拿卫国涉险。” “我也说过的,我需要九公主做的事情只是在北齐过得平安顺意。” “你怎么还这么叫我?”卫明枝揪住他话里字眼,猛地站直身体,不满地掰着指头给他数,“殿下,九公主……就没有别的?”极其不满地提醒道,“我都已经嫁给你啦!” 闻苏只瞧着她,没吭声。 卫明枝便继续给他数:“我母妃唤我‘枝儿’,我父皇唤我‘小九’,你,你就算想不出来别的,也不会自己挑一个么?” 他顿了顷,试探地唤道:“阿九?” 卫明枝一愣,很快笑逐颜开:“这个好!你以后便唤我‘阿九’吧!”又礼尚往来地问,“那我要怎么叫你呢?我想想啊……” 这一想她就想到了点旁的东西。 “你之前既然是东宫太子,必定也被很多人唤过‘殿下’。” “嗯。”闻苏定定地看着她,“怎么?” “我就是忽然想到,”卫明枝咳了声,“照你从前的那种身份,怎么会试毒试到尝不出味道的?” 他闻言缓缓地别过眼去,望向了一旁的青瓷花瓶,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地曲起,声音晦暗难测:“齐国先帝膝下曾有十八个子嗣。” “这我知道。”卫明枝点点头,“青荇曾与我说过,说这十八个皇子早年夭折的占了近半数,后来又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情,所以就……” “不是夭折,是毒发身亡。”闻苏纠正道。 他回视卫明枝愕然不已的脸色,神情淡漠地道:“齐国先帝认为,‘欲使一国强盛,其主必要自身强大’,所以便参照密阁暗卫的方式,膝下十八子,无一例外自幼便要接受抗毒训练。” 卫明枝震惊得许久没能说出话。 都说虎毒不食子,北齐先帝、那广为传颂的一代雄主,对于子嗣竟然连兽类都不如! 而且这般做法,还颇像…… “养蛊。”闻苏冷冷地吐出了这个词。 卫明枝心中一滞,不由得伸手牵住他,将他曲起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展平,可再多的话都堵在了喉咙眼,一个音也发不出。 闻苏抿着唇,倾身再次把她圈进怀里,垂首附在她耳畔道:“他不会让我死的。” 卫明枝就势把手抚到他脊背上,轻柔地顺着。好像小时候她的母妃哄她睡觉一般。 他的声音仿佛放松了稍许:“我对他而言有几分特殊,他没想过要让东宫易主,所以我的命要一直留着。” “这样太好了。”卫明枝亲亲他的脖子,手也圈紧他,“你像现在这样站在我面前就是最好的。” 一整个午后加晚间,青荇都忍不住时不时地偷瞄卫明枝。 卫明枝最初还能装作什么都没觉察到,但当那目光投来得愈发频繁,她也遭不住了:“我脸上究竟有什么东西?” 青荇心虚地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奴婢就是在想,今夜,广宁王会不会来雪院。咳。” 卫明枝怔了瞬,想到午时她与闻苏也算把话说明白了,那么日后的相处必定不能再沿用前态…… “是呀,他,要是来了该怎么办?” 乱七八糟的念头争前恐后地涌现在脑子里,卫明枝只觉脸颊泛起一阵热意,慌忙抬手拍了拍,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惜收效甚微。 今夜无风,月色皎洁,藏在枝头的鸟雀叫得格外欢快。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卫明枝趴在桌上,心绪已从慌张转为郁闷。 ——他没来。 “主子,该睡了。” 已经出门晃悠一圈回来的青荇敲敲门,提醒道。 卫明枝勉强支起脑袋,脸上带着郁郁生疑的神情,语气也很是低闷:“你说,他怎么都不来呢?” “这,广宁王向来也未曾宿在雪院呀,今日不来,算不得奇怪吧?”青荇想了会儿,搬出来一套说辞,“况且主子您不是也说过?‘广宁王他一家都很修身养性,他不是还每日参禅么?想来是很有一套少私寡欲的定力的’。” ……什么修身养性!什么每日参禅! 都是骗人的! 他根本不信鬼神! 卫明枝憋着一腔闷气,奈何无处发作,只得不甚雅观地蹬掉了两只鞋子,重重地把自己摔进床榻里,扯过被子蒙住脸,再也不说话了。 ☆、邀请 后边好几日, 卫明枝在面 分卷阅读125 对闻苏的时候都有些欲言又止。 用膳时对他止不住的偷瞄,喝药时对他蹙着眉头的注视……这些想来都是被他发现了的。他也曾特意询问过其中缘由,只不过都被卫明枝含糊其辞地蒙混了过去。 她纵然脸皮不薄, 可要让她把全部真实想法都当着喜欢之人的面抖露出来,还是很臊人的。 而闻苏就算再聪明,对于揣摩女子心事也仍是没有太多经验可言。 二人古古怪怪地度过了几日, 第五日早晨,在前厅用早膳的时辰,老管事领着一个宫中的公公进了来。 “见过广宁王, 见过王妃。”公公掐着一把尖细嗓子, 依次行过礼后,道明了来意, “今儿贵妃娘娘在宫里办了一场小宴, 琢磨着王妃您初来咱们齐国,都未曾体会过北地的习惯, 为此特意派遣奴才来请您入宫游玩呢。” 卫明枝微讶:“入宫?” 离浴佛节的事情过去还没有几天,原本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后宫就来请了, 这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心生警惕。 又想到浴佛那日北齐皇帝的试探和那一阵阴沉探究的眼神, 卫明枝放在桌下的手不禁攥紧了膝上布料。 “正是。”公公道, “马车停在王府门外,王妃您拾掇拾掇好了,就随奴才即刻启程吧。” 卫明枝微不可查地屏息了瞬时, 手上正不断搓捏着裙裳时,忽然旁侧闻苏的手悄悄伸了过来。 他展开她的手, 在她的掌心处写下了一个字—— “拒”。 是要她拒绝? 可是如此,只怕会令他更招皇帝的猜忌。那本来就是个不讲道理、疑心病重的疯子。 卫明枝暗自做好了决断,在桌子底下轻轻一拍他的手, 朝站在厅中的公公笑道:“那便劳烦公公在外头等候些时刻,我换完衣裳就出来。” 话一出口,她便感觉握着自己的手使重了几分力气。 公公连道了几声客气后被老管事领着离开了,几乎是听到他们脚步声消失的瞬间,闻苏便低肃着语气道:“你如何能答应他?” 卫明枝转过脸望向他,“若我不去,你的处境就会更危险。闻苏,你也不希望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功亏一篑吧?” 他没被说动,依然紧紧绷着:“我在南国的时候就说过,没有事情能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是,你说过。”卫明枝捏捏他的手,又抽.出手捏捏他的脸,好整以暇地道,“可我这次进宫,也不一定就会遇上危及性命的事情呀。你现在还是北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广宁王,他们不敢明着对我怎么样的。” “你不懂。”闻苏停顿几息,艰涩又晦暗地道,“他姓闻,流着闻家的血……” “你也是。”卫明枝凑近他,小声地打断,“可你就十分的好,与他不一样。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所以我更要进宫去了。” 见他还想说话,卫明枝眼疾嘴快,吧唧一口亲了上去,等到他完全打消了张口的念头,她才缓缓倾回身。 “你不必再说了,总之我心意已决。你在府里记得乖乖喝药!” 说完不留给人分毫反驳的机会,她连忙站起身就往后院跑去。 北齐的皇宫与南卫隐约有些相似,只是要更古老、恢宏一些。拱门两旁矗立的瑞兽朝来人瞪着两双铜铃似的大眼,自上而下地睥睨着,气势惊人。 时值晨间,金灿灿的日光覆罩在起起落落的青瓦灰檐上,使入目景象显得更为神秘绮美。 卫明枝走下马车,随着引路的太监穿过拱门、走过幽径、越过宫舍,最后来到模样像是御花园的地方。 园里约莫有十余个花枝招展、嬉笑妍妍的美人,石亭还聚着两个,这两个美人一位瞧着上了点年纪,纵然保养得宜、脸上也涂了精致的妆容,却仍旧能隐约窥见岁月在其身上留下的风霜细纹;另一个么,则是卫明枝眼熟的。 ——那位上月才来王府里搅了好大一通事情的吕小姐。 后来都未怎么留意,原来这位吕小姐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入宫的命运。不过瞧她现在白里透红、春风得意的面色,看起来竟还过得不错。 引路太监带着卫明枝略过园内的莺莺燕燕,径直奔向石亭。 “贵妃娘娘,广宁王妃到了!” 亭子里的两位美人听得声音,都一起朝来人望过来。 太监站定,合时给卫明枝介绍:“这位就是咱们贵妃娘娘了。”他指的是那位年纪颇大的美人。 卫明枝给她俯了俯身:“见过贵妃。” 太监又道:“旁边那位,是吕贵人,这月才入宫的。” “见过吕贵人。” “行了,退下吧。”贵妃挥退那太监,噙着笑意迎上来,“都是自家人,王妃不用如此客气,快坐快坐。” 卫明枝被贵妃拉到亭内凳上落座,等到贵妃也入了坐,那吕贵人才打着小扇坐下。快一月不见,这位吕小姐倒是识相了不少。难怪能单独陪在贵妃身 分卷阅读126 边。 “浴佛节那日,本宫未能随陛下前往金钟寺,倒听那几个陪着去了的妹妹说过王妃。她们都说王爷新娶的这位王妃呀,是个玉做的可人儿呢!本来还不信,今日一见,本宫才省得那几位妹妹所言真真是不假的。” 一上来就被贵妃这么一通夸,卫明枝有点禁不住:“贵妃言重了。” “哪里严重,这都是本宫真心实意的话。”贵妃说着把桌上的一碟点心推到了她跟前,“这宫里的炒糖糕味道不错,尝尝看?” 卫明枝心道来路不明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妙,于是推脱道:“多谢贵妃好意,只是我自小都不喜欢甜食,怕是得辜负了。” “竟然是这样,倒是本宫疏忽了。”贵妃没强求,“不过今日小宴,席上备的都是甜食……”似是想到什么,她望向旁侧的吕贵人,“这样,吕妹妹,你不是精通茶艺么,就在此处给王妃露一手如何?” 吕贵人恭顺地起身作礼:“娘娘所言,嫔妾自然不敢推脱,那就献丑了。” 卫明枝便百无聊赖地托着腮,望着对面的吕贵人手法娴熟优美地烹起茶来,神魂却早已游荡到天外—— 到现在为止,这一路都没有什么异样。难道真是她想多了?难道真的只是贵妃闲得无聊想找个人玩儿?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贵妃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听闻北齐皇帝登基至今都没有立后,贵妃当是宫里位份最高的了。可眼前这位贵妃,年纪看起来至少比那皇帝大了一两轮。 莫非北齐皇帝就喜欢这种风韵犹存的美人? 唔,这一点可以记下来。 正适时,吕贵人的茶已然烹制完毕。 泛青黄色的茶水一入杯盏,立刻翻滚出浓浓的茶雾。 吕贵人给贵妃首先端去一杯,又给卫明枝倒了一杯,亲自送来。只是走到近处,她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手里的烫茶就要朝卫明枝的脸泼来。 所幸卫明枝反应快,躲避了过去,但肩袖还是被沾湿了几块。 春日的衣裳并不厚重,灼烧感觉立刻爬上了皮肤。 她蹙蹙眉头,就听见有人噗通跪下,声音惶恐地认罪:“嫔妾,嫔妾不是故意的,王妃……” 贵妃好似也反应了过来,肃声道:“来人,快拿冷水来!” 兵荒马乱。 到最后吕贵人被罚了一年例银和一月禁闭,卫明枝的衣袖也完全被提来的冷水打湿。 贵妃忧心忡忡地吩咐了宫女带路,以令卫明枝更换衣物。 这太怪异了…… 卫明枝走在宫女斜后方,心中隐隐不安。 吕贵人讨厌她可以理解,毕竟先前在宫外二人有过不快。可就算吕贵人心中对她有再大的恨意,也不该选择如此蠢笨的法子出气,更何况还是在宫中前途一片大好的前提下。 “王妃,前面那间房便是了。”宫女停下脚步,立在一侧垂首道。 卫明枝被唤回心神,向前望去。前方是一座阁楼,小巧别致、古朴玲珑、地处幽静,看起来不像有人常住的。 把这样一个地方让给她来换衣裳倒是合情合理。 身上黏湿的感觉实在是太过难受。卫明枝微松口气,不再停驻,上前推门而入。 入鼻一阵悠然香气。 还不待她看清房内布置,身后的大门忽然“砰”地一声被大力阖上。 卫明枝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就见那本被她推开的阁楼木门此时已经紧紧闭着。她伸手欲把门拉开,又发现门外落了锁。 “什么人!”她又惊又怒,气得砰砰砸门,“有本事就出来与我打一场,鬼鬼祟祟算什么好汉!” 门外未有回应,倒是阁楼内传来了一声男人低闷的轻笑声。 卫明枝浑身的汗毛简直要竖起来了,她紧贴着木门转过身,万分警惕地扫视着眼前寂静的阁楼。 “谁?” 她很快看到了正中屏风后的男人身影。 “我看见你了。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做什么装神弄鬼?” 屏风后的男人整了整袖子,没回话,慢条斯理地踱步出来。 视线中男人的身影便变得愈发清晰:玄色衣裳,暗金龙纹,还有那张俊美阴鸷的脸…… 卫明枝瞪大眼睛,倒抽了口凉气。 “还是方才的模样讨喜些。”北齐皇帝站定,望着她不咸不淡地评价道,“南卫九公主。” 卫明枝依旧说不出话来,心脏急促跳动着,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万般念头:比如小宴的幕后指使;比如吕贵人的奇怪之处;再比如这皇帝的目的,是想旁敲侧击问出他所怀疑的事情?还是想严刑逼供? ☆、阁楼 北齐皇帝见她不言语, 揉揉眉心,继续道:“你不必这般紧张。与孤聊聊天如何?” 聊天?看来是想旁敲侧击了。 心知自己走不掉,卫明枝强自镇定下来, 半点不敢放松,小心翼翼 分卷阅读127 地问:“陛下想聊什么?” “浴佛节。” 来了。 卫明枝屏息凝神地听着。 却闻他问:“在金钟寺的时候,为什么要护着他?” “他”所指的, 自是广宁王。卫明枝往深处想想,觉得弄明白了皇帝的话中之意。她必然不能回答广宁王身子弱、沾不得水这类说辞,这样只会把矛头往广宁王的身上引。 攥紧袖子, 她深吸口气, 道:“因为我喜欢他。” 北齐皇帝安安静静地,仿佛在等待她的下文。 卫明枝只好一条道走到黑, 在心底宽慰自己, 本来她说的也不是假话:“被水淋湿了衣裳会很难受,还有可能会受凉, 我不想他难受,也不想他受凉。” 远处的北齐皇帝好似石化了一样, 一动不动。 卫明枝煎熬地陪他沉默着, 许久才听见他冷嗤了声。他的语气不屑中掺杂了点不明缘由的怒火:“喜欢?”轻呵道, “孤才不信。都是些虚情假意的东西。” 完了。他不满意。 卫明枝的胸腔里咚咚打鼓,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解决办法,倏忽闻得愈发逼近的脚步声。她抬头一望, 这才发现那北齐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陛……” 刚发出一个音,她的下巴连同着下颌便被一只手擒住。 很冰、很凉。 那只触感冰凉的手缓缓用力, 钳着她仰起头,撞进一双阴沉探究、又复杂恶意的眼睛里。 皇帝一字一句地低声问:“你当真喜欢他?” 如此反复无常,到底答什么才对!卫明枝咬着牙, 心里也冒了些火气,干脆不说话,只用眼神与他对望。 皇帝久久凝视着她,眸里的一丝怒火慢慢、慢慢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别的光亮,手上的力气也放轻了稍许。 “你不要喜欢他,喜欢我怎么样?” ……这,这叫什么问题? 这个疯子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卫明枝被一句荒唐的话语搅得大脑糟乱不已,眼中的震愕都要溢出来。 眼瞧着上方的俊脸越凑越近,卫明枝下意识就掰住钳着她的手往后折,腿上一扫。北齐皇帝反应很快,避开她的攻击,但同时也失去了控制人的机会。 卫明枝逃出钳制后,惊恐未定地往后退了老远。 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果真不该托大。 疯子的想法是她无法理解的。 北齐皇帝揉着被她折过的手,也不恼,只瞧着她道:“你逃不掉的。阁楼的门窗都上了锁,而且……”他笑了声,“还没闻出来么?九公主,这里燃的香。” “香?”卫明枝神情微凛,“什么香?” “啊,我忘记了,南卫的皇族应当没有练过这个的。”北齐皇帝恍然忆起,负着手闲庭信步般朝她逼近,“这是一种媚香,名唤‘极乐’,用于房.事助兴。通常中了此香之人,都会浑身无力,酥痒难耐,只有与人交.合才可缓解一二。” 卫明枝半晌没能言语,她仿似已经觉察到了身上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惊悔之余,就是滔天的愤意。 此时她已脸色微醺,眼眶怒得水润发红,狠狠抽着气,死死盯着一步步靠近的男人,骂道:“你禽兽!” 她活了两辈子,是头一遭遇上这种,这种…… “已有许多人这样骂过我了。九公主还是想些新鲜的骂法罢。”他不以为意道。 “无耻!卑鄙!小人!流氓!疯子……”卫明枝恨红了眼,几是把能搜刮出来的所有骂人的话都一股脑地丢了出去,犹觉不够,颤着手抄起附近的物件一件一件地朝他扔过去。 见仍不能阻止他逼近,她拖着疲乏的身子退到一扇窗户旁,搬起青瓷花瓶开始砸窗。 瓷器被砸了个稀巴烂,只余半截锋利的瓶口握在手里,那紧阖的窗户还是纹丝不动。 “都与你说了,你逃不掉。” 身后猛然传来声音。 卫明枝一个激灵,举着锋利的半截瓷器对准来人的胸口。 “你还有力气么?”皇帝说着,伸手轻轻一按她的臂肘,瓷器便再也没能被握住,啪嗒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他伸手想触卫明枝的脸,被后者狠力咬住了手腕,流出鲜血。 这时阁楼正门传来了几遍扣门声。 “陛下,康大将军求见。” 咬人的小猫松了口,一脸惊惶未定的希冀之色。皇帝眯了眯眼眸,直觉刺眼。 也不管腕上血流不止,他语气不耐地吐出四个字:“谁也不见。” 门外又传来犹犹豫豫的声音:“可是,陛下,是塞北的事情……五更天的时候见烽火,方才右,右厥族,发兵的情报也被送来了,康大将军正候在殿前,想与陛下商议对策呢。” 皇帝的眉心突突几跳,脸色极是沉郁可怖,好一会,他才呼出一口浊 分卷阅读128 气,深深地望了倚墙勉力站着的卫明枝一眼,甩袖离去。 落锁的房门从外打开,光明再度涌入。 卫明枝虚脱地滑倒在地。 不多时,门外进来一个宫女。 宫女欲为她披上大氅,见她抗拒的神色,轻声道:“王妃,奴婢奉命带您出宫。” 奉命?奉谁的命? 不过此地不宜久留,而且她根本没有独自走出皇宫的力气……卫明枝勉强用混沌的脑子考虑清楚利弊缓急,最终决定跟这宫女走。 阁楼外守门的两个太监都已是倒地不醒。 宫女扶着卫明枝,一路拣无人的小径走,假山,密道,阴暗潮湿的气味,时明时灭的烛火…… 卫明枝的意识已然不是很清楚了,只感觉一阵大亮,紧接着便落入一个怀抱里。 那人箍她箍得很紧,叫她的腰肢肩膀都有些发痛。 她还记着要抵抗,张口就往最近的地方咬去。是皮肉,还有腥味,仿佛是人的颈子。 那人动也不动任她咬着,一手托上她的后脑袋抚了抚,声音温沉地、又带着强行压制下去的冷怒与狠厉,轻哄道:“阿九,是我。” 声音十分耳熟。 卫明枝住嘴,迷离地想了半天,想起来—— 这是她夫君,咬不得。 ☆、背后 今日卯时的时候, 密阁传来密报:右厥族于昨夜向齐境发兵。 北齐的密阁自成立起便只掌握在帝王手里,至于密阁的内部成员、密阁的隐藏地点以及密阁的运作方式,诸如此类的东西, 更是非帝王不可知晓。 闻烈自登基以来几乎是掌控了一切,只除了玉玺和密阁。 ——因此边关具体的发兵消息,朝廷大约会比他晚小半日知晓。 闻苏如此计量着, 悄然把手中的纸条放在烛火之上,没一会儿那张写着军情机密的长条便化作了纸灰。 早膳时分,宫中来人。 自浴佛节之事后他便料到了这一手。 闻烈授意也罢、单纯的小宴也罢, 那藏污纳垢的肮脏之地, 他是决不愿她去走上一回的。 但是那个姑娘实在是固执可爱得出人意料。 她到底是不知道,闻家的人发起疯来会做出些什么事情。 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耳畔徘徊:让她去吧, 让她也见识见识, 你,你的曾经, 与你流着相同的血液、更是相似的人……她总归要知道的,不是吗?就算是她因此弃你而去, 也没什么可怨的, 不是吗? 阻拦的办法有很多, 最终他一种也没选。 大约是被那个声音蛊惑了罢。 不会有事的。闻苏心想。 自他返齐以来,朝中势力已被他暗中掌握了近半,兵权也左右辗转拿到了手, 右厥族发兵更是他悉心半年推波助澜的结果,待战事平息, 北军返京,这皇城便会又一次迎来如同数年前一样的腥风血雨。为此他还提早在宫中埋下了许多暗线。 若他的阿九真在宫中遭遇什么不得已的情况,事到临头会有人出手。 更何况凑巧的事情还有右厥族发兵这一件, 要是善加利用,也是极好的一着棋。 只是。 只是。 他恍然记起来这熟悉的不安难耐的感觉,早在南卫时他就曾经遭遇过。那还是在深入飞鱼会窝巢的时候。 总有法子既能不吓到她、又能让她慢慢接受的。 他总能找到的。 找不到,一直瞒着她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他怎么能生出先前那种伤害她的念头呢? 闻苏蹙眉,厌弃地望着隐藏在暗处的双手,仿佛那双手不是他的一般。 写好信、放出飞鸽,他拉开了书房紧闭的大门。门外守路的老管事立即迎上来,见他模样不禁被吓了一跳:“王,王……” 从前厅回来后他便卸下了伪装。此时也未曾再戴上去。 他也不多解释,只吩咐:“备车。” 老管事讷然应下,踯躅片刻还是提醒道:“王爷,您的脸……” “闻烈一刻钟后就会忙得焦头烂额,分不出心神再盯着这里了。” 他没有料错。 密阁的人顺利地把他要的人从宫中带了出来。 但她的情况并不好,面色晕红、昏昏沉沉的,就像……把昏软的人接到怀中,他嗅到了在她身上沾着的、还未完全消散的气味。 脑中有根弦仿佛霎时被狠狠地触动了。 就算是从前面对他那人面兽心的“父亲”、时刻互相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兄弟”以及两个“母亲”时,他也从未感受到过如此深重的惊惧与恨意。 闻烈。 他怎么敢! 脖颈间的刺痛唤回了他的神智。 怀里的姑娘似乎还深陷在愤恨里,就算是意识不清也还是拼力啃咬着。 分卷阅读129 她当时一定害怕极了。 他仔细照看的,最明艳漂亮的花儿,有朝一日,竟会被他身上带来的戾气与阴秽灼伤。 尽管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要他轻轻一哄便会继续对他展露出所有的柔软—— “阿九,是我。” 回王府的车程要不了多久。 可这一路卫明枝都在不安分地乱动。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燥热极了,也难受极了,一心只想贴着清凉的东西纾解纾解。 闻苏揽抱着她,任她胡作非为也分毫不制止,眼见她的手滑过他的脸颊、脖颈,就要钻进领口时,他终于抬手挡住了她。 “阿九再忍一忍,就快到了,府里的大夫会有解药的。”他贴在她耳根处低声地哄劝着。 卫明枝什么话都没听清,只被耳后的气息拂得脑子嗡嗡作响,身子更软了,嘴唇贴着那作乱的源头就磨了上去。 一通纠缠,闻苏被磨倒在车厢地上,衣裳半敞,青丝凌乱。 趴在他身上的人还不知收敛,啃着他的下颏,藏在他衣裳里的手一动、就要再往下钻。 闻苏闷哼一声,心知不能再继续下去。他拨开身上之人有些汗湿的发丝,摸到了她颈后的昏睡穴,控制着力气点落。 车厢内顿时清净了下来。 他舒了口气,总算得空喘息,额间早已是冒了细汗,眼尾更是一片嫣红。 片刻后回神,犹担心卫明枝枕得不舒服,他小心地把她的脑袋拨了拨,给她调整好睡姿,这才兀自平复起来。 马车停下后,闻苏已经整理好了二人的衣物。 他抱着昏睡中的人径直往王府的主院走去,只给老管家丢下一句:“叫阮大夫立即调配好极乐香的解药,送到我的住处来。” 怀中人的体温又上升了些许,额角汗涔涔地,脸颊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睡梦里还会偶尔难受得嘤咛出声。 闻苏紧绷着下颌,抱着人走进主屋,将人暂且放置在软榻上,而后走到书架前,把架上的瓷器微微一旋,书架便自动往一旁退开,露出后头的密道来。 密道一眼能望到头,藏的是个浴池。 昔时的广宁王喜好这一口,可自他入住此处以来,这池子便极少被动用了,今日得算个例外。 池中的水未被烧热,恰能解困。 闻苏探好水温,拥着不甚舒服的姑娘缓缓、缓缓地没入水中。 卫明枝在半途被凉意浸醒,恢复了短暂的清明,她被提着腰、趴在男人肩头,而池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腰腹处。 拥着她的人的怀抱是那样熟悉,她于是也不挣扎,只懒懒地撑起眼皮打量了周围一眼。 “这是哪?”话一出口她便被惊了刹,她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王府里的一处池子。”闻苏安抚地亲了亲她的发丝,“没事了,解药待会儿就会送过来。” 是了,她还中着那什么、什么香。 卫明枝登时记起来她迷糊过去前,被困在阁楼里无计可施的情景,鼻头渐渐涌起一阵酸意,原本强忍着的情绪,现下也终于可以再无顾忌地表露出来。 天才晓得她是怎么撑过去的。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她。 父皇、母妃、外祖一家、南卫皇宫乃至整个卫京城里上上下下的人,就算是不喜爱她,也不会如此欺辱于她。 她无声地啪嗒啪嗒掉着眼泪,到后来变成小声小声的呜咽。 闻苏在肩头衣料被洇湿时就觉察到了肩上的动静。他僵直着身体,心中仿佛有一把闷钝的刀子在割划血肉,直搅得心府破碎不堪。 那些阴浊、污秽的东西,伤到了他最珍贵娇艳的花儿。 他们、它们,都应该消失。 闻烈该消失; 他的恶念、疑心、阴暗也该消失。 消失干净。 “没事了。”他松了松手,放落怀里的人,为她拭去泪水,承诺道,“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情。”他望着她的眼睛,“阿九信不信我?” 她仿似回过了味儿,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手也使力气锢着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停顿片刻,又道:“这也不关你的事情,是我硬要进宫的,我以后,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可她又哪里懂得这些事情背后的弯弯绕绕。闻苏心道。 “我又觉得没力气了。”闷闷的声音继续从胸膛前传来。 闻苏收回思绪,眺望一眼,有了决定:“那我们去池子边坐着。” 两个人慢腾腾地挪到浴池边的时候,卫明枝的神思已再度变得不甚清楚,攀着旁近的人就是如先前一般的作乱。 闻苏一边应承着她毫无章法的亲亲啃啃,一边还要好生哄着她坐下,把身子泡在凉水里驱热。 这般纠纠缠缠近半刻钟,密道的墙壁终于被人扣响。 “王爷。” 原本听到“极乐香”这个名头,阮大夫在进房 分卷阅读130 前心中就已然做好了准备,但当真正瞧见这幅光景时,还是脸皮发烫地咳了声。 她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仰头望天,尽职尽责道:“极乐香的解药已经熬好了,那,那我就给您放池子边上了啊。” 直到听见一声表明“知道了”的鼻音,阮大夫才如蒙大赦般喘出气,忙不迭地提着小裙摆溜走了。 事实上池子里的人也不太好受。 经过一番纠缠,闻苏素来白净的脸也浮上了一层浅淡的胭脂色,眼尾本就未完全消退的嫣红更是重新漫了回来。 若解药再不来,他真没把握还能否继续端持得住。 心底苦笑了下,也不掰开在他肩膀前乱来的脑袋,他转头寻到不远处的药碗,伸手取了过来。 棕褐色的药汤倒映着男人带有一丝媚.色的脸,和他思索的神情。 现在这种情况,她应当是不会愿意自己喝药的。 闻苏轻叹口气,微仰起头倒了一口药汁,紧接着一手掰起卫明枝的脑袋,给她哺喂了过去。 如此来回几次,药碗总算变得空空如也。 只可惜药效没那么快发作。 闻苏扶着手里纤细的腰肢,只防她不留心滑落到水里去溺着,头已是靠在池壁边、微仰着、望着顶壁,也不再看身前的人的脸。 他的胸膛起伏着,只有极是禁不住了,才会从喉中低低、沉沉地溢出一个勾魂夺魄的音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总算安分下来。 也许是睡着了罢。 闻苏这样想着,松口气,正欲抬手把人扶起,却忽然听见她说话。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语气似委屈,似挫败,又似赌气。 ☆、身世 他尚不确定地垂眸望她一眼, 只望见了个乌溜溜的脑袋顶,于是捻了捻她飘散在水里的发丝,问:“好受些了么?” 她不回答, 锲而不舍地重复:“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两次。看来是清醒了,而且十分在意这个问题。闻苏把她的头发全部拢回来,沥了水, 最后给她搭到肩上去,“我若是不喜欢阿九,便不会担忧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捷足先登, 更不会费尽心思把她娶来北齐了。” 怀中人安静了很久。 最后她突然一骨碌滚了出去, 拖着还有些虚浮无力的身子、艰难地从池水里爬了上岸。 “阿九。” 闻苏不大明白眼下状况,从浅池里站了起身, 面转向池岸。 卫明枝已经贴墙勉力站稳了, 她全身湿透,衣裳在滴水、头发在滴水、脸上也尽是水色, 神情有些悲怒,还有些赧意, 眺望着仍在池水里站着的人。 这情景好生眼熟。 从前她在南卫春猎的地方与他袒露心意, 好似也是这般。 只不过这一回, 水中人的衣裳已是被拉扯开了将近一半,腰间系带早不知掉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她蓦地又想起来当年在心中浮现过的一个词。 “水妖”。 既羞且恼地偏过眼去,卫明枝紧接着想到了这些时日她在心中积聚的小心思、想到了在宫中那皇帝的疯言疯行、更想到了将才鼓足勇气换来的挫败, 一时咬咬牙,闭着眼便道:“你都不肯碰我……连, 连那个……我方才都那样了……” 只觉得脸颊要烧起来。卫明枝用尽力气把话说完,也不敢再看人,撑着墙就努力地挪进密道。 方才都那样了…… 她止不住地回想。 自从他向她坦明身份的那一夜后, 她便时时在胡思乱想,就连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的、那一本成亲之夜、喜婆叮嘱过她要仔细研读的小册子,她都找回来翻看了一遍! 在池中恢复神智之后,她也纠结、挣扎过,最终还是想着,都到这一步了,就该一鼓作气的—— 可是! 她的浑身解数居然没有一丁点用! 没有用! 卫明枝气吁吁地挪出了密道,这才发现她竟然身在新婚之夜的那间房中。而且桌上已摆好了两套干爽的衣物,也不知是谁拿进来的。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脑子一空,慌乱地抬手想遮脸,遮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改为捂耳朵。 将才头脑发热时说出来的话直叫她暗呼后悔,短暂时间内还无法面对。 “先去隔间把湿衣裳换了。” 男人的声音无可避免地飘进耳中。 卫明枝缓缓垂下手,飞快捞起桌上的女子衣物,半虚着脚步、头也不回地躲进了不远外的隔间里。 还算密闭的一方小天地令她绷着的神思暂且得到了放松。 他刚刚该是什么表情? 这个疑问一冒头,她便回过魂,把它给强行掐灭了。打住,打住,不许再想。 慢吞吞地剥下湿淋淋的衣裳,刚把小衣和里衣穿上,她就听到了 分卷阅读131 隔间外面的男人声音—— “前几日的古怪也是因为那个?” 卫明枝涨红脸,朝外喝道:“你不许再说话了!” 外头静默片时,并未遂她所愿。 “我并非不喜欢你,只是,我身上还有许多事情,都是你从不知道的。” 她抿抿唇,干巴巴地问:“什么事?” 他仿佛已经换好了衣裳,就站在隔间前,因此声音离得更近了:“我总是怕吓到你,兴许还有些怕……你若知道了这些,会厌弃我。所以一直在等合适的时机。” “我不会!” 卫明枝闻言,也顾不上先前的羞恼了,急急忙忙地反驳。她该怎么告诉他,就算是,就算是他身有残缺、无权无势,就如同前生那般,她也不会因此鄙弃于他? 外头没有声音,或许是不相信。 她心头一阵急怒,忍不住冲了出去。 人果然就站在隔间外,她仰首直勾勾地盯着那惹她生气的人,一字一句道:“我是不是曾经与你说过,我在救你之前,就梦见过你?” “你知道那梦是怎样的吗?” “在那个梦里,你真的成了南卫皇宫里的一个内侍,而我是在你进宫的一年后才救下你的,那时你正被几个别的内侍欺负。” “本来我没有在意这个,只是有一次闲得无聊记起了你,去探了探你的伤,发现它愈发严重,这才生出恻隐之心把你调来了我宫里。” “你会写字,每日都帮我应付太傅的罚抄;你还读过非常多的书,可以教我功课;我想要的东西你都能替我寻来,每次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你都会陪着我……” “就是因为这样,”她哽咽着,“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内侍,有没有能替我吓唬人的身份……” 闻苏格外安静地垂眼瞧着她,眼底隐约流动着几丝不寻常的亮色,良晌,才轻声问:“阿九这次进宫,有没有看见那位贵妃?” 卫明枝抽噎了下,答道:“看见了。” “那是我‘母后’。” 他望着她俏丽的面容一瞬间变得极度震愕,平淡地解释着: “她是康劭的妹妹,早年进宫做了先帝的嫔妃,后来又成了一国主母。只是先帝并不爱重她,立她为后也只是想让她认下、并且抚养我这个‘儿子’。如此我才能拥有名正言顺的嫡出身份。” “我的生母是清宁公主,就是先帝名义上的妹妹。她原本是公武侯唯一的女儿,后来公武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太后便把她接进了宫中,给了她‘公主’的身份。” “清宁公主在先帝征战的时候嫁了人,先帝凯旋知晓此事后,屠了驸马一家,并把那位可怜的公主囚禁起来,直到后来我出生了,她才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我七岁那年,她趁着先帝不留意,用一把剪子自尽了。” “闻烈幼时无意间撞破了清宁公主的秘密,一直认为我是野种,后来为了争权,他更是暗地里勾结了康家,至于勾结的办法……只消看现在的‘贵妃’就知道了,与先帝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从前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亲手杀了我的‘父皇’,结果闻烈抢先做到了,他还做多了一份,几乎是杀光了先帝留下来的子嗣。” “这便是我的身世,阿九。” ☆、病事 卫明枝反应了很久才把他话里的事情全部捋明白。 北齐闻家。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北齐闻家。 一片沉寂中, 她缓缓开口:“这些事情的确是骇人听闻,我从没想过,竟会有这样的……可这些都是他们作的恶, 与你并没有干系!”继而肯定道,“我只喜欢你。” 闻苏并未因此感到松快,而是沉沉地瞧着她, 复述一遍:“我曾想杀了我的‘父亲’。即便是这样,阿九也不介意么?” 不介意吗? 卫明枝试想了下当那副场面真正发生的时刻,只觉得心脏都被狠狠揪住了, 垂在身侧的手也不由得徐徐地攥紧。 闻苏就蓦地很淡地笑了声, 往后退去半步。 卫明枝被他惊回神,心知这个多心眼的男人定然是想歪了, 于是紧紧地黏上去, 八爪鱼似的缠抱住他,叫他不得挣脱, “你不要多想。你最终并没有那样做,不管究竟是不是你自愿的, 可那件事情并没有发生不是吗?” 感觉他并没有回应, 只静静地站着, 宛如一块木头,卫明枝又道:“是,在我所经历的事情里, 你的那些过往的确是有悖我的认识的……可我并没有亲身体会过你的过往,没有真正面临那些困境, 所以更加没有办法去指责和讨厌你。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为什么没有早些遇上你,那样,那样, 就算帮不上太大的忙,至少也能让你轻松一些……” 她在他身上挂了好长一会儿,挂得手臂都有些酸了,闻苏还是没有一星半点的反应。 “不就是一些旧账么,有什么好在意的!”她气不过 分卷阅读132 地揪他后脖子的软肉,又踩他的脚,最后就差没伸出指甲挠他脸了。 而后男人的胸膛微一起伏,似是舒了口气出来。 他终于抬手轻轻扶住她的后腰,头也低下了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里衣要被蹭开了,若阿九心里还惦记着之前的事,现下办了也不是不可以。” 怀里的人怔了至少有几息,紧接着闻苏便感到肩膀上传来一阵大力。 羞愤中的姑娘并没有吝惜力气,他被推得直直后退几步,后背磕在了书架上,发出一声闷钝的响动。 有些疼,也有些畅快。 被他作弄的人早已躲进了隔间,只发出一点悉悉碎碎的穿衣声音。 他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漂亮幽黑的眼眸里映着窗间洒落的日照柔光,再也不复素常的阴晦难测。 那些卑微的、怯懦的、小心的、反复的犹豫与试探,仿佛在这一刻触到了底,全部烟消云散。 唯余海棠花香。 卫明枝在傍晚的时候发起了热。 兴许是白日受到太大惊吓、中了香、又泡了冷水的缘故。总之她生病了,连用膳的胃口都没有。 隔壁院子的阮大夫给她号脉以后开了一大帖药,青荇去厨房煎药的时候,闻苏赶来了。 彼时卫明枝正卧在美人榻上,怀里塞着一个软枕,无精打采地发呆。 他又变成了广宁王的样子,身后门外的天色已经分外黑沉。卫明枝也不下榻,就懒洋洋地卧着,半眯起眼睛看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是一句废话。 所以闻苏没有回答她,而是边朝美人榻走近边问:“退热了吗?” “还没喝药呢。”卫明枝咕哝一句,眼见人离得越来越近,不太舒坦地往后挪了挪。 他最后坐在了榻旁的木地板上,伸手往前一探,发现并没有预想之中的人的脑袋,动作顿了顿:“阿九在躲着我?” “……是怕把病气过给你。”卫明枝吸吸鼻子,强行解释。 “那便是在躲着我了。” “没有!” 随着这高声的话音落下,闻苏便感到他前伸的手掌心中贴上来了一片带着薄汗的额头。 这脑袋探得有些急,恨恨贴来的时候还与他的掌心相撞,发出了一下清脆的“啪”声。 闻苏大概都能想象得出她现在暗暗恼怒的神情。 抿起笑意,对她发热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心下稍宽,他收回手,又问:“盖被子了没有?” “热。” “发汗了病才好得快。阿九难道想多喝几顿药?” 榻上的人仿似磨磨蹭蹭地动了,一角被料不经意拂过他搁在榻边的手背,他探出手,捉住被角,给她塞到了肩膀底下去。 闷在被子里的姑娘这时不太高兴地说话了:“这回大夫开了好多药,我都亲眼看见了。我真羡慕你尝不出苦味道。” “这哪里是值得羡慕的事。”他指背略扫过她的脸颊,轻松地道,“药苦,吃几粒蜜饯就能压下去了,总好过以后连酸梅汤、百合酥、三鲜丸子、七翠羹都尝不到。” “我突然有些饿了。” …… 卫明枝最后捏着鼻子把青荇端来的汤药给喝干了,还用了小半碗粥。 待她漱完口,那坐在桌边“陪侍”的人仍然没有离开。 “你怎么还不走?”这话甫一问出口,卫明枝便心生悔意。按照今日早晨那混乱的状况,他该不会…… 所幸闻苏并没有令她无地自容的想法,只道:“不大放心,今夜我宿在这儿,阿九不会介意吧?” 卫明枝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心,只觉脸皮烫得紧,于是一把将他拽起来:“不用你陪,回去!回去!” 她把他推搡到门边。 待一只脚抵住门槛时,闻苏便不再由着她了。他背靠门框,任她使着力气,身子却一动不动,一双眼眸覆在白绫之下不知是何神色,也不吭声。 卫明枝推一会儿后自己泄了气,气势很足地踢他一脚,别扭地瞥过眼:“你要是宿在这儿,只有地板给你睡!” 他立即道:“那样也好。” 卫明枝最后看他一眼,气哼哼地扭头走了。除下外衣,埋进柔软的被褥里,她背对着榻外,只能听见那人关门和其他细微的声响。 未过片刻,有询问的声音传来:“要留一支蜡烛么?” 她闭上眼:“不用。” 周围很快陷入了黑暗。 大约是生病和喝药的缘故,今日的困意比以往还要浓烈些。尽管情形不同,但她在暗夜中没撑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临睡前偶然能听见不属于她的衣料摩擦声。 与白日的困顿无助截然不同。 叫人安心。 ☆、画册 其后两日, 卫明枝都蹲在了雪院中,或是抱着那又胖了一圈的白猫 分卷阅读133 摸着玩,或是听青荇与她讲府外的事情。 白日里闻苏是不怎么见人的, 他似乎比往常还要忙。 那回她能被人从宫中带出来,想必是他花费了不小手笔的结果,这几日, 他许是得考虑善后的事情;加之北方右厥族的战事突起,各种布盘也会时时随着战情变更。此等处境下,他的不见人影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也正因这战事, 那北齐皇帝再没有了时间来找她麻烦。 那些秽乱的宫闱秘事, 大约,等闲不会为外人所知。卫明枝这样想。不然不至连青荇都没听闻过“清宁公主”和“贵妃”之事的一丝风声—— 她曾问过青荇一次关于这二人的民间传闻, 那时青荇只回答道: “清宁公主?仿佛, 仿佛北齐从前是有过这么一个公主,唔……我想起来了, 她下嫁的驸马曾因结党营私和受贿的罪名被北齐先帝抄了家,至于那位公主后来的下落, 就没听见有人讲了。” “而今的贵妃么, 没什么传言哪, 应该是哪家的世家出身。” 格外的轻飘、没有分量。 就像雪地上的脚印,风一过,不论印子是深是浅, 一概被抹杀去所有痕迹。 一日午后的时辰,卫明枝正无所事事地逗着猫, 青荇忽然领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跨进院子。 她抬眼一看,原来是洪家的夫人和小公子。 “听说王妃最近身子不太舒坦,怎样, 今日可好些了?”洪夫人牵着有些拘谨和兴奋的小公子,一面走近一面笑问。 卫明枝除下披风,起身给他们二人请了坐,这才揉揉鼻子道:“好受许多了,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完全没病了,可广……我夫君不准我断药。” “还是王爷谨慎。”洪夫人摸了摸旁侧小公子的脑袋,“阿骏年幼时也曾经受寒发热,那时我们一家还在关塞住着,身边也没个商量处,所以在他退热之后,我们便自作主张地给他停了药,谁知第二天,阿骏的病症就又反复了。” 小公子还在北方的时候…… 卫明枝算算时间,估计着那时闻苏也应当还在边关。他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学到的经验吧? 她好笑地把这个念头甩出脑子,一脸了悟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看向一直憋着没说话的小公子,她拍拍他的脸,“本来还想着去看看你,和你说说南方的事情,不过后来又是浴佛节又是宫中小宴,一直都没抽.出身来。既然今天你过来了,想与我说什么就别闷在肚子里了,快说吧。” 小公子似被她提醒了什么,高兴地道:“我在浴佛节上见到你了!” “什么时候?”卫明枝想了想,“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见过你?” 小公子朝她挤眉弄眼,哈哈笑道:“因为我爹娘不准我过去,那个时候,在大街上,你被人背着呢!” 卫明枝闻言不禁面浮热意,觉得这小孩儿是在取笑她“那么大个人还要人背”,由是屈指敲他脑瓜:“你长大也要这样背你娘子的!” 小公子一脸理直气壮:“可我娘亲就从来没要我爹背过!” 一旁的洪夫人温柔地、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与你爹也不好意思叫你瞧见。” 这下小公子傻了眼,眼睛嘴巴都张得溜圆。 卫明枝忍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 在院中坐了好些时候,和那小公子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后,卫明枝便目送着洪家母子离开。 这日晚膳,她停药的要求终于被闻苏应允,香得连饭都吃多了一碗。 也许是乐极生悲,她竟然因此吃撑了。 枕着软褥靠在床头,哼哼唧唧地被揉着肚子,卫明枝猛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于是她扭头问:“我胖了吗?” 闻苏给她揉肚子的手不顿、面色也不改地答道:“没有。” “可我觉得我胖了。”她皱着眉头挤了挤自己的脸,“虽然每日照镜子看不出来什么变化,但是,”说着抽.出压在腿下的红带子,“束腰垂下来的带子好像比以前要短了一点。” 闻苏被她说得沉默下来,揉她肚子的手缓缓地滞住,而后似乎有点好奇地捏了捏。 卫明枝只感觉到自己的肚皮的肉被捏起来一小块,第一反应是,她果然胖了。颓丧赧然地拍掉闻苏的手,紧接着她卷起软褥和枕头,便缩进了榻里。 随着遮罩物被卷走,原本藏在枕头底下的画册也显露了出来。 卫明枝乍一瞥还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那册子被榻边的闻苏捡起来、翻开,她的脑子才轰然炸开:那是……喜婆给她的东西! 前些时候看过后她就一直把它压在枕头底下,方才她居然忘记了! “不准看!”她红着脸,气势汹汹地朝前扑去。 闻苏被她喝得从书册中抬起眼眸,眼见一只黑影直面扑来,他慢条斯理地把拿着图册的手背到了身后去。 卫明枝没夺到她想要的东西 分卷阅读134 ,反倒整个人冲出了床榻、就要栽下去,而后被闻苏稳当当地捞了起来。 捞的是肚子。 “不许碰!”她如临大敌般,稳好身形后,立马捂着肚皮又往回缩了缩。 简直进退维谷! 当着她的面,榻前之人复从身后拿出那本画册,却没再打开,只是微挑起眉梢,眼眸敛着笑。 “是喜婆给我的!”卫明枝别开眼,急忙忙地解释,“我,我,我是看了,前几日看了一点,忘记它还在我枕头底下了……” 半晌没听到人说话,她僵着脖子扭头一瞧,榻前的人竟又垂眸翻起了画册。只是他的表情着实镇定,清隽秀美的脸罩在柔和的烛光下,活脱脱一幅矜贵公子的烛下赏诗图。 谁也不能想到他手里拿的竟是绘着风月之事的册子。 卫明枝从脖子烧到耳根,慌忙再度移开了眼,凶巴巴地喝道:“都叫你不准看了!” “阿九说得是。” 闻苏终于听话地把画册掷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然而还没等卫明枝松口气,他压近身子,接着道:“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 卫明枝因言,耳朵红得都几欲滴血,她伸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推开些,硬撑着咕囔:“你想的美。” 然则心里却突突打着鼓。 好一会儿,许是欣赏够了,闻苏才取下她的手,眼底颇是愉悦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不吓你了。” 果不其然上一刻还羞赧的姑娘这一刻就怒冲而起。 闻苏老实地被她推倒在榻上,由她摁着挠。 窗外开始下雨。 是一场夏日即将到来前的瓢泼大雨。 凉风自窗隙灌进内室,还带着微微的湿润。卫明枝闹累了,倒在榻上喘着气,额间的细汗被风一吹,很快便蒸发不见。 她望着素帐顶,听着耳畔另一人的呼吸声,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还在南卫皇城的时候。 “时辰不早了。”旁侧传来的提醒声带着几分慵懒。 卫明枝收回飘远的思绪,偏头瞄了眼身边人轮廓分明、线条漂亮的侧脸,状似无心地道:“今夜下雨了,地板潮,本公主就大发慈悲,让你在榻上睡一晚。” 赶在闻苏朝她看来之前,她转过眼,哼哼一声:“要是你敢对我做什么,我立马把你赶出去。” “那便多谢殿下恩典了。” 雷雨之夜,就算没有烛火照明,内室也仍会不时被雷电闪得一瞬间宛如白昼。雨珠拍打窗棂、浇打庭院,劲风呼呼卷席,各种声音交织作响着,好似奏乐一般。 或许是屋外的动静太过繁乱、又或许是身旁躺的人存在感太过强烈,总之卫明枝难得地没有一沾枕头就睡过去。 她睡不着,也不想让占她床榻的人好过。 于是她伸脚轻轻踢了踢旁近的黑影:“你睡了吗?” 黑影答道:“没有。” “那正好,我们来聊聊天。” “阿九想聊什么?” 卫明枝抱着薄被猛地朝他滚过去,最后撞在他肩膀上才堪堪停下来。黑夜中男人的眼睛显得特别清亮,正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她捧住他的脸,以防他躲开,“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说实话。” 闻苏瞬时就想移开眼,却被她盯得避无可避。 “……记不太清了。” “怎么会?不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候吗?怎么会记不清?” 他反问:“那阿九是何时?” “我……”卫明枝认真地思索一番,道,“这样一想,好像还真没有确切的时间,就是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喜欢你了。” 见男人面上的笑意,她立即明白过来自己被人下了套,咬牙道:“明明是我先问你的!” “我与阿九一样。” “敷衍。” 床帐内有须臾的沉寂。 又一声惊雷落了下来,混着男人沉缓的声音。 “若非要这样计较,那大约是,阿九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 卫明枝的眼眸微微睁大。 她在雷雨声里,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强忍着面上的羞涩喜意,她仰头给他唇上盖了个印,整个人如掉进了蜜罐里般,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道:“这个回答我很满意。” 然而还不待她发表第二句见解,发丝散乱的后脑勺便被人一把扣住,温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包裹上来,渐缓渐深,几要将她溺毙其中。 这时她哪还能记得先前信誓旦旦放出去的狠话? 身心都仿若被泡在了温水之中,满耳只余擂鼓般的心跳、烧人的喘息、和不容退却的力道。 “阿九……” 熟悉的、昔日清冷低沉的嗓音染上了勾人的暗哑。就覆在她耳垂边,一下、一下。 全身都似被火点着。 卫明枝把眼睛紧紧闭着,手在他背上衣裳 分卷阅读135 抓出几道褶皱,声音又细又软:“我,我不赶你出去就是了。” 雾似的床帐被夜雨凉风缭动起舞,交错翻飞,流转深浅,虚虚遮掩了内里的好景致。 只在劲风扫过时,帘脚卷起,露出一截羊脂玉一般的、无措地紧贴着床沿的手臂来。 低吟浅息,一室朦胧。 庭中正是风雨大作。 ☆、别院 翌日, 卫明枝是被热醒的。 迷糊地睁开眼,就见一片精赤的胸膛横亘在眼前、遮挡住了她的所有视线,而她的头顶也被人硬邦邦的下颏顶着, 温热的鼻息拂散在发丝间。 昨夜…… 她恍惚地记起来一片暗色中的纠缠、喘息,和不甚真切的低哄轻诱的话语,羞得浑身僵硬。 过了许久, 她才勉强冷静下来,心里重复默念着“这是我夫君”,手也缓缓地伸向腰后, 欲小心地扒开那只箍着她的手臂。 谁知她的手才搭上去还没用力, 闻苏箍她的力道就变得更大了些。 卫明枝整个人都紧紧贴着身前的人,仿佛连他有力的心跳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男人刚转醒, 声音仍带着几分平常不易见的低哑朦胧。 卫明枝被这声音哄得彻底没了脾气, 把手收回来,又拥着他, 口不对心道:“我热。” 闻苏的心情很好,甚至还笑了几声:“我也热。”话虽这样说, 他倒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只优哉游哉地给她拨开头发露出后颈散热, 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卫明枝趴在他胸前,埋脸回答。 她没有说谎, 他昨夜真是十分顾及她的。她喊停就停、喊轻就轻,除了到后头真的忍不住的时候。 “那就好。”闻苏垂首瞧着那只红通通的耳尖, 眸色柔和地道,“在府中养一养,过几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长平别院。” 已过了最后那道防线, 闻苏也不再讲究旁的。虽然白日里经常不见人影,但夜里他总要落脚雪院,翻上卫明枝的床榻。 不论多晚。 有时候卫明枝都入睡了,才半梦半醒地觉察到身后贴上来一个带着凉意的身躯。 青荇对此起先是惊掉下巴,后来便满脸欣慰,顺带端给卫明枝的膳食都多加了几道大补汤。 “补汤也不必如此多,我喝不下。”卫明枝放下汤勺,认真地提议。 这几日她也听到了一点关于右厥族战事的风声,据传戍守北塞的齐军不仅对右厥军做出了反击,还预备一路北上,收回先前割让的十座城池。 这属实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就连她一个卫人也不由得日日关注最新战况:“今日战事如何了?” 青荇摇头晃脑道:“齐军刚破雁门关,据说是要准备围困襄州城,一举将其攻下!茶馆先生都说这是自齐国先帝北伐以来,时隔三十年又一次的壮举,北齐百姓也一片叫好呢。” “唔。”卫明枝撑着下巴,懒洋洋地,“也不知这右厥族为何想不开,竟然给北齐白白送来了一个收回割地的借口。” “十座城池呢,大约是尝到了其中滋味,忍耐不住,贪得无厌了吧。” 卫明枝点点头:“此言有理。” 这日午后,闻苏破天荒地早早回到了雪院。 他来履行承诺,带卫明枝出府游玩。 朴素的马车自王府后门出发,一路经过大街小巷和山脚,最终停驻在上京城南的一处僻静院落前。 卫明枝跳下马车,仰头一看,院门的牌匾正镂刻着四个方正大字—— 长平别院。 “这是什么地方?” 闻苏牵过她的手,带她缓缓迈入院内,“进去瞧瞧便知道了。” 入目一片幽绿之色。 这是一座典雅别致的院落,不显富丽华贵,倒有文人的风雅之气。青灰的瓦色溶在树叶之中,偶有几声鸟啼。 穿行在弯绕的石道间,即便是蒙着眼,闻苏的脚步也未有丝毫的停顿和偏差,似乎对于此地是刻骨的熟悉。 卫明枝东张西望,猜测:“这莫非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是清宁公主生前的住处。” 清宁公主,那不就是……闻苏的生母? 那个被迫与爱人阴阳两隔、更是被名义上的兄长囚禁起来的可怜女人。 卫明枝心底正觉惊疑复杂,适时闻苏又开口道:“她憎恨我,我也曾怨愤过,又觉得她可怜。她的骨灰被先帝带进墓里了,我不欲见那先帝,就只好带阿九来这里见一见她。” 卫明枝攥着他的手,“你年幼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玩的?” “嗯。”闻苏伸手推开一座阁楼的门,“先帝的本意是要我陪着清宁公主,可是清宁公主嫌恶我,一见我便无法冷 分卷阅读136 静,就会开始砸东西,还时常自言自语、又喊又叫。那时,我便躲到偏僻的地方,躲进柜子里,如此就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眼前是精巧陈列的桌椅用具,因经久无人打扫的缘故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两侧的木柜直直伫立着。 卫明枝蓦地想到尚在南卫的时候,他也曾说过他习惯坐在柜子里,因为外头很吵闹。 彼时她还问他,为什么那么怕吵。 “清宁公主曾尝试过好几次自尽,只是前几次都被及时救下了。每到那个时候,先帝的脸色就会变得很阴沉难看,他会把清宁公主关到地下去,若是当时我也在,他会把我也关下去。” 卫明枝见闻苏的手触到了一侧壁上的木刻凸起。 木柜喀咔地移开,露出了一个方形的洞口,像是通往什么地方。 闻苏从袖里摸出一支火折子,递给卫明枝:“待会儿若是怕黑,便把火点上。” 卫明枝把火折子握在手里,没点,只是随着他慢慢地踏入洞口。 阶梯一直向下,走了没多远,洞口透进来的光线便几乎要消失殆尽。 “这就是他关你们的地方?”卫明枝语气不是很稳地问。被气的。 闻苏应她鼻音之时,阶梯也尽了。下边是片平地,无光,延展了不知有多宽。他停下脚步。 “这底下没有烛火,我瞧不见清宁公主的脸,只能听见她的骂声、哭声,我也不敢离她太近,不然她会把我也抓伤的。” “七岁之后我便不再来这个地方了,我住在‘母后’的宫殿里,但我依旧不敢离那位‘母后’太近。所幸十三岁时我搬去了东宫,总算不用再见着他们了。” “十五岁的时候,我被先帝遣去了塞北磨炼,我也是那几年才知道,原来世间夫妻还有别的过法。男子下厨、浣衣,女子就在一旁看护幼子,说笑话,讲故事,他们……” 他再也没能发出下一个声音。 卫明枝狠狠地亲着他的唇,似是使劲了浑身力气,扒住他不放。黑暗里唯有这般动静才能显示出还有人存在于此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我们也能这样。” “我们肯定能这样。”她道,“不,比这更好。” ☆、山雨 纯黑里一支火折子被点燃。 淡淡的暖光照亮了脚下, 卫明枝一手拿火,一手牵着温顺异常的闻苏,强硬地拖着他, 一步一步找到了来时的阶梯。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外头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我们应该去外头!” 她这样说着, 领着人走出阁楼,把火折子灭了揣进袖里,停在石道边星星点点的野花前。 蹲下身, 她挑挑拣拣摘出几朵开得漂亮的野花, 转头便把它插.进身边同样陪她蹲着的人的头发里。 闻苏被花装点了满脑袋。 但他一声不吭。 像个小傻子。 卫明枝的心情好转了些,捏捏他的脸, 笑道:“十九朵, 我数过了,你要记得还我。” “好。” 因为这句戏言, 接下来的日子里,卫明枝每日醒来, 都能瞧见枕边躺了一枝仍带着晨间露水的花朵。 闻苏的行踪更加神秘了。 有一回他甚至彻夜不归, 只是还记得第二日早晨来给她送朵花。卫明枝能闻到他身上的衣裳带着雨水的味道, 以及,被雨水冲淡的血腥味。 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过若是不刻意留心这些,卫明枝的生活当真称得上是闲适无比。 宫中再没有扰人的事情传来, 她窝在府中练练枪、看看话本、和青荇阮大夫谈天说地、揉玩胖猫、与南卫写下几封家书……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去逛逛市集, 落座茶馆,又或者前往洪府逗逗小公子,比她身在南卫时还要自在。 这一两月的时间, 几乎日日都有振奋的消息从北方传来。齐军一日未歇,连破十城,终于将割让的城池尽数收回,甚至还攻进了右厥族的王帐。 停战时,已是初夏时分。 大胜的齐军将自塞北归来。 “等他们到上京那日,我一定要出门观望观望,这一仗真是打得太漂亮了!”卫明枝躺在难得空闲的男人的膝上,眸光灼亮道。 而闻苏只翘着唇用指腹擦了擦她的眼角,没说话。 她也不在意,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她抬手一摸,旋即眉头微蹙,抱怨似的,嗔道:“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你是不是没有按时用膳?也没有好好休息?” 闻苏把她的手抓下来,“阿九感觉错了。” “怎么会!”卫明枝一个翻身坐起,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比划了几下,“原本就没有多少肉,现在更是,没人催着你就连早晚膳也不用了么,你还当……” 她被他及时用唇堵住了。 位置一瞬颠倒,他顺手阖上手边大开的木窗,俯下身继续缠着她。好似 分卷阅读137 要把多日的不见全数补偿回来一样。 卫明枝像酥糖似的被他一层一层剥开,责怪的话语全都灰溜溜地散了个干净,只能哼唧着地任他磋磨摆弄,最后化成一滩水,被他掬起来揉进怀中。 一通厮磨。 待云收雨过,闻苏已拥着她浅浅地睡去了。 美人榻不算大,二人合卧只算堪堪能挤下。卫明枝不敢乱动,昂着脑袋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脸的轮廓。 清隽、漂亮,若是不睁眼,那一股子凌厉之气便消散了八.九分,像只无害又惹人怜爱的小兽。他的样貌本来便不很具有攻击力,只是平日里眸中常年罩着阴郁戾气,才使人不敢靠近。 卫明枝看得满心柔软,估摸着他也应当睡熟了,这才慢慢、慢慢地从他怀抱里退出来。 抄起地上的外衣把自己裹好,她缓了会儿,挪到门口轻声叫水。 沐浴过后浑身的不适感退去些许。 卫明枝浑身清爽地,湿好帕子,又给小榻上的人擦拭身子。就算是被这样作弄,他也还是没有清醒,看来这段日子当真是累坏了。 辰时,床榻旁无人,只有一枝绯色的、叫不出名字的花儿。 卫明枝支起身把花儿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发现了不对。 花瓣上没有露水。 她着好衣裳,洗漱完,推门而出,门外候着的却不是青荇,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男子身穿白衣,身量颀长,面容清雅俊秀,见她出来很是温文地给她问了个礼。 这声音…… “广宁王?”卫明枝惊愕狐疑地打量道。 “正是。”真正的广宁王应下这猜测,“九公主可要用早膳?” “闻苏呢?他去哪儿了?” “丑时北军自东门而入,禁军甲卫于宫中接应,现在应当与康劭在英武门交战。” 卫明枝有一瞬的茫然。 “这是,今日的事情?” 闻苏居然就这么反了?一声招呼也不给她打? 倒是有征兆的,只是她不问,他也就不说。 “九公主且安心在府中待着。”广宁王道,“此处已做好万全准备,若宫中……兵败,公主便即刻随我出城。” 胸腔中的心跳变得急促,卫明枝没由来地想到昨日他抚她眼角时的神情,浑身都冒出冷汗来。 他已经做好了把她抛下的打算。 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呢? 明明诗里都说的是“生死契阔”。 卫明枝恨不得此时此刻就奔到那人面前质问。可质问…… 要质问些什么?他对她实在已经足够好,她又有什么能质问的? 她只是在害怕。 倚着回廊上的木柱缓缓地卸了力,她告诉自己不能妄动。闻苏那样缜密的一个人,布局前必定把所有可能都算尽了,她这处若出了问题,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能给他添乱。 浑浑噩噩地等待着,树上的鸟儿也不知叫了多少声,日头越攀越高。 突有人疾步小跑入院。 “禀王爷,太子殿下已经控制住宫中局势,康劭伏诛!” 廊上的两人都应声而动。 “此言千真万确?” “我要见他!” 昔时恢宏庄严的齐皇宫城满目肃杀。 脚下平坦幽雅的路铺满了血色,沿路还能看见横陈的尸首和兵戈,宛如多年前的一场梦中的景象。 空气中都是铁腥味。 卫明枝腹中翻涌,有些反胃。 “九公主。”一路护送的广宁王把尸身和她的视线隔开,观察着她的脸色,“要是见不得这些场面,不如先回王府罢。” 卫明枝摇摇头。 这些景象虽也令她心情沉重,但最最令她难受的还是味道。大概是血味太过浓重。 广宁王连路问过几个清理残骸的兵卒,领着卫明枝走到了宣正殿前。 卫明枝在玉阶之下,终于遥遥地望见了令她心心念念的人影。 闻苏背身立着,面朝内殿。笔挺的身影好似松竹,笼罩在屋檐的阴影之中,泼墨似的雅贵。 他一动不动,就伫在那里。 卫明枝忙忙奔上去,小喘着,离他几步之近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内殿里有什么。 闻烈倒在大殿中央。 他死了。 胸口被一剑刺穿,血已流尽,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块血泊。但他没有合眼,临死前的表情甚至没有痛苦,而是阴厉地勾着嘴角,仿佛在嘲笑。 卫明枝强忍下又一度的反胃,提步跨进内殿,绕到了闻苏身前。 他浑身都是血,发冠微散,长剑还握在手里,剑尖滴红。秀美的眼眸中没有一丝亮色,阴云沉沉、冷戾骇人,恍如回到了与她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卫明枝有点发晕。 她上前一 分卷阅读138 步,但闻苏好像浸在了魔魇中,没有看见她。 大约是闻烈生前对他放了什么话。 卫明枝心脏紧揪,轻缓地拥住他,抚拍着他的脊背。手底下僵直的身躯果真被渐渐抚慰得放松了稍稍。 “哐当”一声响。闻苏手中的长剑落在了地板上。 他回抱住了她。 卫明枝总算松口气,正想再说话,眼前忽然一阵眩晕,周遭景色随即灰暗下去。 意识涣散前,她听见有人哑声唤她“阿九”。 ☆、后记 再度醒来时, 卫明枝发现她又躺在了熟悉的床榻上。 闻苏就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已经换了一套衣裳,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地, 身上也没有了丝毫的鲜血味。 “我……” 她刚张口,闻苏便俯下身略显紧张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就是有些没力气。”卫明枝抬手摸摸他的脸,“你现在没事了吗?方才见你一动不动真是吓死我了, 是……闻烈和你说了些什么话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闻苏伸手覆住她的手,一手揽过她,撑着她慢腾腾地坐起来, 唇就贴在她耳侧, “阿九可知自己已有身孕?既是闻不得那些味道,就该离开, 反正我总会回来。” 卫明因言枝脑子猛地一滞。 半晌, 才讷讷地道:“身,孕?” 她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肚子。 “唔, 已有些时日了,还好昨日没伤到。”闻苏把她拥得更紧, 又怕勒着她, 手上松了松, 埋在她发间,低声道,“多谢你, 阿九。” ——好似一声叹息。 他想起闻烈临去前对他恶意的讥讽。 那纵死不瞑的双目中留有独属于暗色的疯狂和嘲弄,他的兄长说:“我弑父, 你杀兄,呵,你我同是疯子、禽兽、丑类, 没什么差别。” 确实没什么差别。 尚还年幼时,他和清宁公主一同被先帝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的时候,他就曾听见过这句话—— “那个皇帝,我替你杀了他。” 女人闻言更为癫狂地哀叫,挥手在他的脸上抓出几条血痕,又狠狠地推开了他,像躲避一尊瘟神,“你们姓闻的都是一群疯子!” 可,应该还是有些不同的。 因为…… 因为什么? 他不得其解,又欲挣脱,直到有个暖暖的怀抱拥住了他。 他明白过来。 因为,阿九。 是她把他拉出深渊。 皇城易主,这些日子上京城内明里暗里一派风云涌动。 但卫明枝被闻苏护在王府养胎,就没什么真切体会。 广宁王已回了他的老住处,定国公府,大约是打算做回他的世子爷——不对,如今是国公爷了。 青荇在被放出房门、经历了初初的震惊过后,心绪极为高涨,毕竟“这是连说书先生都不敢写的东西”。 洪家太仆来访过一回,听说离府之时满面红光,想是多年的心结已然解开。 最忙碌的人当属闻苏和阮大夫。 前者自不必说;后者忙碌,则是因为身兼三职:给未来的皇帝陛下解决暗伤、施针开药;给未来的皇后娘娘把脉稳胎,随时陪护;给一言不合逃出疗养之地的广宁王复诊眼疾,上门访病。 卫明枝不止一次听见阮桑桑哀呼嚎叫——这叫什么事! 她,属实是辛苦了。 卫明枝胎像稳定后,上京城中的势力洗牌也差不多结束。 新皇的登基大典举行前,她与闻苏搬进了焕然一新的北齐皇宫。 换了个住处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闻苏对此不甚满意,三番两次宽慰她“与粹雪斋相仿的院子已叫人在建了,阿九再等一等”。 卫明枝觉得,闻苏可能比她对粹雪斋的执念还要深。 登基大典一套繁琐的规章礼仪暂且不提,反正自那日以后,闻苏便穿上了玄色底袍暗金龙纹的衣裳,头戴冕旒,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 不过日子和从前相比,变化不太大。 卫明枝醒来见不到枕边人,但枕上总伴着一枝带露珠的花儿。 闻苏下早朝以后便陪她用膳,摸她肚子,趁她小憩或是看话本的时间批一堆奏折。 卫明枝每日瞧着,都不禁觉得她的夫君实在是个勤勤勉勉的好皇帝。 从上京城政变到卫明枝成为皇后的时间,才刚好够齐卫两地的书信一来一回。 不出所料这一番变动后的书信比以往厚了不止一倍。 她拆开封口,把信纸全都翻看一遍,一一回过所有信件,这才打着哈欠午睡。 一番弄人的造化过后 分卷阅读139 ,她所喜爱的人最终还是做了她名正言顺的夫君,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母妃当是也能把心放下。 唔,她有些想家了。 一日下朝,闻苏的脸色不太好看。 殿内的宫婢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喘气。 卫明枝被请来此处时也觉察到了不对。怀胎已足六月,她的肚子十分显怀,站在原地就宛如一个易碎的珍贵瓷器。 虽然她依然认为自己身体健康、能跑能跳,但闻苏显然不这么想,他一见着她就要把她抱起来,不劳累她一根脚指头。 卫明枝心安理得地卧在男人怀里,扯他冕下垂落的珠串,“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闻苏不欲吭气,最后被她亲得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告诉她:“是周家那个老头。呵,竟然想把他女儿塞进宫里来。” 卫明枝心里一塞,还没说话,他便已经亲亲她脸颊,道:“我只要阿九,旁人都与我没干系,他要强求我便削他官爵,没杀了他已是很忍耐了。” “从今而后,我看何人再敢提这种事。” 他料的没错,从今以后,朝野上下再没有人敢提让皇帝陛下“广纳后宫”的说辞。 大臣们那一年都被吓傻了。 而卫明枝……她除了心中熨帖之外,又拓展了旁的认识:她的夫君,好像并不是史书上写的那种以德服人、宽宏大量的好皇帝。 但她很喜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