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星记》 远客 昔年的江湖巨擘廷岳山,明月山庄闻渊祖师的开山大弟子,那在江湖中是何等的尊荣?谁能想到他会在二十年前的某天夜里,窃了明月山庄的至宝——醉春风心法,然后连夜叛出了师门,从此销声匿迹。 醉春风心法是多罗鬼留于后世的唯一遗物,关于这个人,多年来没有人能弄清他的身份,相传此人武功高绝,医术精湛,是难得一见的天赋之人。 可惜此人在与天下人开了一场天大的玩笑后便人间蒸发了,留下了一本集其武学大成的醉春风心法。 相传该心法不仅记录着多罗鬼的绝妙武功,学会心法的人还能够以身作引,为他人移伤续命。 这东西几经辗转,最后落在了明月山庄开山祖师——闻渊真人的手里。闻渊真人年高德劭,武功更臻化境,遍寻时下武林,他是守护心法最合适的人选。 如今闻渊真人早已作古,廷岳山却忽然现身,欲为自己举办一场盛大的寿宴,来客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小小的苏潭镇因此蓬荜生辉。 走进金羽街,拾步二三里便是廷府,它虽非镇上占地最大最奢华的住宅,但是位置极好,后倚青山,前临翠湖,是个修身养性,宜住宜居的好地方。 今日廷府一改往日的沉静,白墙底下停了一水的香车宝马,直延伸到了长街的尽头,其间探出头的访客不绝如缕,彼此之间慰问寒暄,极是热络。 廷府的管家姓鲁,单名一个方字,此时他站在门口,拱起的双手自开门起就再没机会放下,这边谈笑着把客人迎进府门,旁边立刻有小厮过来接贺礼,一路小跑着送至偏房,放不下了,便都堆到了院子里。 “管家!管家!”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从街角跑来,站在人群外,圈着手呼唤鲁方,鲁方并未看过来,只向身边的客人告了罪,然后往小厮这里来。 “他们来了?”鲁方问。 小厮激动地点头,“嗯!来了,跟画上的一模一样!” 鲁方抬起头,果然看见三个风姿极好的年轻人,正远远地向这里走来。 居中之人最为扎眼,那通身的月白,锦缎上四布着银色暗绣,一袭鸭蛋青的纱衫将人衬得恍若风尘外物。 江湖盛传明月山庄的少庄主裴右洵,温润如玉,光风霁月,濯濯之姿若春月映柳,鲁方今日见了,方才信了传言不虚。 裴右洵左手边的男子,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一双眼睛如被晨光染过,带着三分温暖的笑意。他怀中抱着把长枝,造型古朴,乃是名剑鸦九,此人无疑便是折剑阁的少阁主——唐周,他幼年拜入明月山庄,是庄主裴宪先三位弟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折剑阁富甲天下,明月山庄地位尊荣,裴唐二人根正苗红,可鲁方最关注的,却是剩下的那一个。 此人衣着简素,一双干干净净的皂靴,一件晚波蓝交领长袍,不看全貌,已有长身玉立之感,更不要说他面容英挺,肃肃如松下清风,端的是好气度,正是江湖上有名的鬼见愁,裴宪先的二徒弟,程聿。三人之中,只有他两手空空,没有携带任何的兵器。 鲁方上前行礼道:“主人已恭候多时了,请公子们这边走。” “烦请前辈带路” 裴右洵音色温润,丝毫没有草莽之气,更像侯门朱户里的翩翩公子。 廷府沿着墙根,种了一溜排的樱花,此花素雅轻盈,如今花期正浓,呈现出了轻云罩顶的美态。 鲁方领着众人从后门进去,穿过遍植樱花的前院,踏过连沟越渠的白玉石桥,慢行了数十步,来到一座院落。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立于院中,只见他体格挺拔清隽,如茂林修竹,清正疏朗,神态若流中磐石,沉稳坚定,院外人潮滑石而过,那人居于其中,并不受干扰。 “弟子裴右洵,携程聿、唐周两位师弟,见过大师伯。”裴右洵撩衣欲拜,廷岳山赶紧虚扶了一把,眸中焕发出久违的光彩,“我早不敢以山庄门人自居了,多年不见,你父亲可好?” “家父身体健朗,此乃贺礼,师伯看看可喜欢?”裴右洵恭敬地呈上一个掌心大小的锦盒。 廷岳山打开,是枚古旧的印章,翻过来,章底有字,曰:宪岳同辉。 粗粝的拇指摩挲过章面,廷岳山将其纳入掌心,沉稳道:“快随我进去,外间有客,我们长话短说。” 暮春午后的阳光最好,斜斜地从明纸窗子外面洒进来,在地毯上留下浅浅的光晕。 书房里静悄悄的,金兽香炉里熏着檀香,里间门框上挂着轻软的碧色纱帐,随着入室的清风徐徐拂动,和香气丝丝入扣地缠在一起。 裴右洵接过廷岳山递来的茶杯,见廷岳山的眼中隐有血丝,心里不禁有些酸。 廷岳山单刀直入,交代起了当年事情的始末。 “当年,闻檀为了醉春风心法发动叛乱,你们的师祖闻渊祖师秘密将心法托付于我,命我假意叛出师门,为的是保证心法的安全。事出紧急,我也做好了完成任务的准备,没想到此事还是漏出了风声。有一年我偷偷回客京探望师父,路过揭魂江时,遭到了苻通天的暗算。” 惊沙派总瓢把子苻通天,暗算廷岳山不成,反被其杀死,这已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当时我身中剧毒,不省人事,我夫人林绰拼尽全力保住了我的性命,可她自己再也没有醒来。”廷岳山缓了缓,继续道:“这几年我身体越来越差,表面上看着无事,其实是一桩蛀了心的朽木,早已不中用了。” 裴右洵乃仁义之人,此时知道真相,一路上悬着的心已放下大半,听廷岳山身体不好,关切道:“以明月山庄之名,可揽天下国手名药,师伯何不与我们一同回庄,或可痊愈。” 廷岳山眼尾微皱,这一笑,竟不知藏了多少辛酸在里头,他说道:“七星海棠之毒,何药可解?” 对面三人大惊,七星海棠?他中的居然是七星海棠?! 要知道在七星海棠面前,就算是鹤顶红这样的剧毒也要俯首臣称,只因七星海棠绝对无药可解,中毒之人要受尽七天七夜裂心之苦,方能死去。 廷岳山如今惦记的,却是师父的嘱托,说道:“生死有命,你们无须伤怀,只是我的身体不行了,必须把心法安置好,以免再掀多罗鬼之祸。此番我以过寿的名义把人都请来,目的是希望他们做个见证,也是要他们彼此牵制。下月初一我与你们一道回明月山庄,外面的人不知道我的情况,由我护送他们不敢造次,到时候将心法亲手交到你们师父手里,任务完成,我才算对得起师父。” 唐周素有赤子之心,想到什么就要说,脱口道:“师伯,您疾病缠身,不如就留在明月山庄,师父会同意的!” 廷岳山温声道:“第一,我若留在明月山庄,别人只会当我是为了寻求庇护才将心法献出的,我不愿意。第二,我若想留下,你师父不会推辞,可他永远也不会放心,我感沐他对我多年来的信任,不欲叫他为难。第三,我有一个女儿,随了她娘的性,自幼不喜欢拘束,就像今日家里这般热闹,依她的性子,必是要想办法溜出去玩的,天珠峰高绝,如果后半生都被困在那里,岂不苦了她?这次任务结束后我会带她离开,再也不管江湖的是是非非,这是亡妻遗愿,绝无更改的余地。” 唐周心里郁闷,却也知此事勉强不来,他不想廷岳山再伤心,只装作开朗的样子道:“师伯,小师妹可在,我想见见她!” 廷岳山喜欢堂主率直,却无奈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说着唤来鲁方,让他去请廷雨眠,唐周见状,心里对这位小师妹不禁多了些期待,莫不是真的溜出去玩儿了吗?有趣有趣,这般调皮,倒是合他的脾性! 没过一会儿,鲁方回来了,果然只是抿嘴微笑,廷岳山道:“叫人去找找,平时就罢了,这两日人多又杂,她又不会武功,怎好乱跑?” 鲁方答应一声,回说客人都来的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开席,廷岳山便带着三位师侄往前厅走。 唐周性子热闹,裴右洵知书达理,两人一路上伴在廷岳山左右,陪他说话,程聿默默地跟在最后,刚要跨出院门,就听旁边角落里有人道:“好人儿,就一次,你再试试!” 墙边樱花如盖,少女站在樱花树下,正向树上伸出了双手,衣袖滑到肘部以上,露出两段雪白的藕臂,另一个姑娘蹲在树杈里,看样子是想把下面的人给拉上来,可惜力气不够,急得脸红耳赤。 程聿随意望来,树上的姑娘看见了他,却是一惊,身子一挺,头猛地磕在了树干上,撞下好一片樱花瓣雨,她慌道:“小姐,有,有人!” 树下的少女转过脸来,程聿一见,只觉其眉目风灵,肌肤胜雪,好笑的是她穿着一身男装,欲盖弥彰得不要太明显。 “程师兄,你看什么呢?”唐周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脚步声随之响起。 少女不想门外还有人,眸中闪过惊慌,竖起一根玉指,压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程聿薄唇轻启,竟是要开口答话的样子,少女忽然把两只手举起来,掌心向外,跟着头一起向下压了压。 程聿面无表情,把脸转向门外,“没什么,走吧。” 皂靴一抬,在唐周进来之前,将人堵了回去。 灯会 苏潭以纸灯闻名于江南,各式精巧的纸灯自开春起便从苏潭销往各州府,镇上的百姓也多凭纸灯手艺传家,其中更有不少大户,因制灯手艺精妙被宫廷列为皇商,世沐皇恩。 正巧这两天有灯会,廷岳山身体不好,和他们约好了,明晚让女儿廷雨眠陪他们去逛逛,也比闷在客栈里惹人生疑的好。 结果当天早上出了一桩命案。 昆仑山掌门驰纵横被人发现死在了镇北的蓬云客栈里,这也是裴右洵和唐周住的客栈。程聿因为没有多余的房间,又不愿与人同住,所以独自住在了镇南的乾元客栈,在金羽街,离廷府很近。 驰纵横死的时候坐在圈椅里,身体向后仰着,喉间一道血痕,可能是时间太久,伤口早已凝固,形成斑驳的血痂,发着乌色。他的眼睛和嘴巴撑开,脸上保持死前的惊讶,圈椅右后方还倒着一个人,应该是他的随从,喉间也同样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说起这位驰掌门,那也是个狠角色,他曾是祁域昆仑派的右护法,原驰掌门的亲弟弟,九年前趁他哥哥病重,突发叛乱,短短一日之内弑兄夺位,成了新的掌门人。他对外宣称自己的兄长是病逝的,东境人士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因为昆仑派远居祁域,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最近几年,驰纵横靠着一批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妙龄少女,用短短几年的功夫兼并了周围数个门派,前不久差点将号称“西南独秀”的青城派掌门逼得刎颈自杀。 驰纵横树敌颇多,不义之事做多了,死得也不冤,令人感到惊惧的,是他们在桌子腿上找到了两枚薄如蝉翼的柳叶镖,镖上隐隐泛着青乌之色,是喂了毒的。 柳叶镖作为暗器,因其形状短小尖锐,通常是以插入喉管的方式将人致死,这个凶手却可以在柳叶镖脱手飞出的情况下,让其划开驰纵横的气管,然后再钉入桌腿上,武学之精,可谓是登峰造极,世所罕见。 三人来找廷岳山商议,虽然不知道驰纵横为何而死,但是众人一致认定,苏潭已经不安全了,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一来廷岳山不想外人生疑,二来这一路凶险颇多,他也需要时间筹谋,因此照常安排这几个孩子去逛灯会,只是在叫廷雨眠来之前叮嘱几个师侄,“此次的事情不要与你们师妹细谈,我只跟她说是回客京扫墓。” 三人听了,自然一概应下。 弱柳扶风,夕阳西照,苏潭虽小,别有一番风景。 灯会在城东,离廷府还有一段距离,几个人迎着晚霞走在路上,慢悠悠地晃着。 唐周问廷雨眠:“你怎么这么爱穿男装?” 廷雨眠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头上却压了一顶帽子,将那一头青丝全藏了起来,帽子下面的脸不施粉黛,身着青衫,脚踏皂靴,看着是干净爽利,可唐周觉得,姑娘家就该打扮得赏心悦目才对。 一朝获释,廷雨眠是很开心的,说道:“方便呀,想去哪儿都行。” 唐周敬慕廷岳山,潜意识里也把廷雨眠当成自家妹妹来看,听她这么说,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豪气,爽朗道:“今天你想去哪儿都行,就算是皇宫,我也带你飞进去。” 廷雨眠甜甜一笑,唐周其实能这样大大方方地在路上逛逛,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唐周道:“平日里只听师伯叫你眠儿,却不知你的全名是什么?” 廷雨眠刚说完,唐周便哈哈笑道:“你这名儿怎么懒洋洋的,不是下雨就是睡觉。”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裴右洵的声线如玉器相撞,泉水击石,晚风中漾开,说不出的清越好听。 唐周又问,“表字呢?” 廷雨眠道:“非晚。” 唐周抢答,“嗯,这个我知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对不对?” 廷雨眠笑笑,问道:“师兄何字?” 她只说师兄,没说是哪位。 裴右洵:“逊安” “逊己安人?”廷雨眠猜道。 裴右洵微笑着点头 唐周跟上,“从周” 廷雨眠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问道:“这是何意?” 唐周热闹了一路,这会儿却抱着剑不说话了,还是裴右洵给廷雨眠解了惑,“折剑阁阁主夫人尊姓周。” 这话没来由,廷雨眠想了想,倏然一笑,“令严令慈感情甚笃。” 唐周俊脸一红,有些急了,“那是老头子希望我遵从周礼,不是你想的那样!” 廷雨眠仰着头,一脸天真道:“我想的哪样?” “你!”唐周噎住。 裴右洵笑眼低垂,程聿目不斜视,表情都很轻松。 毕竟刚认识,廷雨眠不好意思老拿唐周打趣,转向程聿道:“程师兄何字?” 这条路临近水边,周围的声音本来不大,这会儿不仅人声多了,连风声也变得清晰。 “无字。”程聿道。 廷雨眠知道必是自己说错话了,那天在廷府,她还没找到机会谢他,现在又把他给得罪了...... 苏潭镇东有一条河唤作“晓河”,名字里带个河字,其实也就是条宽敞些的溪流,河上架着一座石桥,因年代久远,桥底爬满了青苔。 晓河的北岸是举办灯会的长街,人群来来往往,脸上却是各种各样的“脸谱”,或端端正正的戴在脸上,或斜斜地罩在头上,灯光照在面具上,好像要把人带进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幻世界。 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绽放,“哇——”人们抬起头欢呼,有些一时不察被后来的人踩住了脚跟,猛地回过头去,掀开狰狞的面具,露出的却是一张嬉笑的脸。 路的两旁摆满了高大的灯架,架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灯,有的还在迎风旋转。小孩儿们举着花灯和烟花在灯架下穿梭,放眼望去,玉壶光转,鱼龙飞舞,一派繁华景象不似人间所有,仿佛过了这条路,便可直达九重,步入琼楼玉宇。 唐周避开人群,来到了路边的灯架脚下,一回头才发现,廷雨眠落在了后面,被人流冲得渐行渐远。 唐周再次挤进人群,长臂一伸,将廷雨眠给捞了回来。 廷雨眠热的发晕,头上的帽子也挂到了一边,顺滑的发丝失去了遮挡,止不住地往下倾泻。 “我的帽子!”廷雨眠匆忙抬手,却于半道被人轻轻拂开,微凉的手伸来,替她扶正了帽子。 廷雨眠抬头回望,只见裴右洵微笑的脸庞,耳边分外嘈杂,裴右洵稍微弯下腰,在她耳边道:“别着急,慢慢走。” 廷雨眠脸上一热,移开视线的同时,胡乱地点了点头。 唐周站在巨大的灯架下,仰着脑袋仔细逡巡,忽然眼前一亮!踮起脚从半高处取了盏灯,提在手中道:“你们看这盏如何?” 众人朝他手中看去,火红的洒金莲花伴着绿色的洒金莲叶,莲叶下挂着洒金白藕,后面追着两尾鲤鱼,鱼尾翘起,正在水中相戏。扎灯的师父该是个热闹性子,金粉洒的慷慨不说,单是一盏灯就用了七八种彩纸,以至于整个花灯看上去层层叠叠,足有脸盆那么大。 “唐周”廷雨眠不确定地唤他。 唐周:“嗯?” 廷雨眠:“府上最近要办喜事吗?” 裴右洵垂眸轻笑。 程聿瞥了眼唐周手上的灯,嫌弃地转开了目光。 唐周道:“没啊,怎么了,你觉得不好?” 廷雨眠斟酌着用词,“不是,就,挺华丽的。” 唐周举着花灯端详片刻,然后冲廷雨眠嘻嘻一笑,“的确够华丽!” 廷雨眠不说什么了,裴右洵却道:“唐周,这灯是送给右泞的吗?”, 唐周静了静,问,“干嘛?” 裴右洵:“没什么,就是想劝你别把这盏灯送给右泞。” 唐周:“为什么?” 裴右洵无地叹了口气,“她一个姑娘家,手无缚鸡之力,你送这么大的花灯给她,让她怎么办?” 唐周不甘心,又问廷雨眠,“小,阿眠,你觉得呢?” 他不方便叫她小师妹,脱口而出唤她阿眠。 廷雨眠倒是不介意,还认真的为他打算了起来,“如果是送给女孩儿的,确实大了些。”她按住帽子仰头,眼光由左及右逡巡过去,然后定在某处。 廷雨眠对着高处伸手一指“那个好不好?”她语气轻快,一听就知道必定看见了十分中意的。 唐周唤老板去取,老板从身后摸出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穿着一根铁丝弯成的钩子,只用钩子轻轻一勾灯上的提竿,便把灯从架子上取了下来。 唐周提在手里一看,是只小白兔,虽然只有瓷枕大小,可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红眼睛,长耳朵,三瓣嘴,做得栩栩如生,最别致的是,兔子屁股上用棉花做了一个毛茸茸的球,是它的尾巴。 唐周看着这只兔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傻愣愣地笑了出来,路过的游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他。 “这个好!”唐周立刻付钱,老板笑着接下铜板,心里正高兴,就听一人道:“老板,一样的灯,再取一个来。” 机会 裴右洵提着灯道:“正好你与右泞一人一个。” 四周灯火照人,晚风吹来,带走些许烘热。 廷雨眠接过兔子灯,笑道:“多谢裴师兄。” 唐周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水榭,许多人在上面放河灯,便招呼廷雨眠同去。 唐周一晚上陪着廷雨眠,除了责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在玩乐上,那两个师兄实在太过无趣! 裴右洵为人谦和持重,做任何事都拿捏好了分寸,绝不逾矩。程聿就更不用说了,他根本不适合参加任何的娱乐活动。 廷雨眠就不同了,少年心性,对这个世界怀有好奇和热爱。 二人来到卖河灯的小摊前,唐周挑了两个河灯便要走,廷雨眠拉住他,“他们呢?” 唐周笑一笑,“穷光蛋还替款爷操心呢,快走吧!”拉着廷雨眠往河边跑。 晚风习习,十里长河,烛火在风中摇曳,犹如繁星点点。 廷雨眠坐在河边,过了一会儿把手中红纸上的“长寿”二字被划去,改成了“祝爹常乐” 岸上的人或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或目送远灯,一脸虔诚。孩子们不懂大人们静默的意义,嬉笑着从一旁跑过。 不远处,程聿临河而立,像另一个世间投在这里的影子。 “程师兄怎么不放灯?”廷雨眠道。 唐周咬着笔端凝思,头也不抬一下,“他呀,他不信这个。” 廷雨眠顺着程聿的目光看去,只见对岸有一个长得虎头虎脑,戴着虎头帽的小胖子在放灯,小手又短又肥,偏偏被人搂在怀中无从施展,先天不足加上后天掣肘,世上大概再没有这样落魄的“老虎”了,几次失败后,小胖子来了脾气,握着灯哇哇大哭,围观的人群却轰然大笑,抱孩子的男子手忙脚乱,将他抱在怀里掂了掂,可惜于事无补,最后苦笑着将他交给了身边的女子,女子亲了亲小胖子软嫩嫩的脸,将嘴巴贴在他的脸上低声安抚,也不知小胖子听懂了没有,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扭着身子要放灯了。 唐周推了廷雨眠两下,她才反应过来,“干嘛?” “你看什么这么入神?”唐周也往前望去。 廷雨眠道:“没什么,对岸有个小孩子,挺可爱的。” 唐周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淡淡地“哦”了一声,注意力又回到了手中的红纸上。 静了片刻,廷雨眠道:“唐周” “嗯?” “你有钱吗?” “有啊,干嘛?” “给我” “……你能含蓄点吗” 廷雨眠想想,“请你给我。” 程聿正背着手想事情,忽然感到袖口一紧,微微侧过头,只见廷雨眠单手捧着河灯,与对岸小胖子手中的一模一样。 廷雨眠将灯递到程聿眼下,“五文钱,唐周借的。” 程聿不看灯,对廷雨眠摇头。 “试试吧,如果不灵,我帮你还他。”廷雨眠异常的执着。 “不要。”程聿看向湖面。 廷雨眠眉心微拧,又松开,“不要钱,免费的。” 程聿嘴角抽了下,淡淡道:“……那也不要。” 廷雨眠不放弃,循循善诱道:“你没有想实现的愿望吗?” “没有” 话音未落,对岸传来一阵欢呼,那小胖子终于成功的放好了河灯,旁边的大人看他开心的手舞足蹈,纷纷跑过来逗他,气氛变得欢乐起来。 廷雨眠问,“你来找我爹做什么?” 程聿:“贺寿” 廷雨眠:“你们很熟吗?” 程聿如实道:“奉命而来。” 廷雨眠道:“那你想顺利完成任务吗?” 程聿静默,廷雨眠微微一笑,然后就听程聿道:“随便。” 廷雨眠低下头,嘟了嘟嘴,程聿余光微垂,眼里讥讽转瞬即逝。 “我们要一起回明月山庄吗?”廷雨眠又问。 “嗯”程聿有点意外。 廷雨眠:“路上是不是会有危险啊?” 程聿:“不会” 廷雨眠:“可我爹说路上有危险,还嘱咐我跟紧你们。” 程聿神色微动,又道:“世事无绝对,即使有危险也不一定会碰上。” 廷雨眠:“所以两种情况都可能有?” 程聿不说话,廷雨眠有些怯,还是问道:“你希望是哪一种啊?” 终于,程聿冷淡地看过来,廷雨眠勇敢地看过去,“平平安安地回到明月山庄,这个愿望好不好?” 听起来是商量的语气,最后三个字却软软糯糯的,没有给人留下拒绝的余地。 晚风卷起廷雨眠腰间玉佩上的流苏,其中几根拂在程聿的手背上,带来一丝酥麻。 对岸的小胖子已经放完了河灯,由父母抱着,开开心心地朝灯火阑珊处走去,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此次的事情不要与你们师妹细谈,我只告诉她是回明月山庄扫墓。 廷岳山的叮嘱,言犹在耳。 修长的手指夹起轻巧的河灯,程聿没有碰纸笔,也没有去找火折子,用两个并拢的指尖冲着烛心轻轻一点,火苗“扑”地一声燃起,旁边路过的小孩一脸惊奇的止步,流下了两条华丽的鼻涕。 程聿把灯放进水里,眼见其顺流而下,渐渐变成远处的一个光点。 不远处,唐周文思泉涌,奋笔疾书,看得卖灯老板一阵愕然,直到唐周要了第四张红纸,老板才犹豫着提醒说,“公子,红纸放的太多,灯可是会沉的。” 裴右洵人比唐周来的晚,灯却比唐周放的早,听到老板的话,对唐周笑道:“小小河灯怎能担负得起那么多愿望,你可别太贪心了。” 唐周嘴硬道:“我不过是打个草稿,又没说要全部放进去。” 老板感叹道:“小人卖了三十年河灯,第一次听说许愿还要打草稿的,公子实实在在是个诚心人!” 一旁传来“哧”笑,唐周瞪了一眼老板,又从桌上恶狠狠地抽来一张红纸,吓得老板不敢言语。 廷雨眠蹲在岸边,看着自己的河灯,顺着水流缓缓向前,可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水鸟,在上面轻轻地蹬了一下,河灯立马危险地摇晃起来,好像随时都要翻过去。 廷雨眠嘴里轻哼出声,上半身已紧张地挺了起来。 就在这时,岸边推来一阵平缓的水波,河灯轻晃,最终慢慢地稳了下来,廷雨眠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撑着酸麻的腿站起来,转身时看见程聿背对着她,正在和裴右洵说话。 天色已晚,从水榭出来后,裴右洵便提议回去,随着他们远离镇东,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唐周将剑别在腰带上,手里拎着两把纸灯,空气里时不时传来笑声。 “呯——!”突然,一道尖利之声响起,划破夜色,直朝这里袭来! 程聿反应极快,左手将身边的廷雨眠推开,右手就近扯下唐周剑上的剑坠,反手一掷,空气中依次响起两物相撞,玉石碎裂,金属落地的声音。 唐周也抽出腰间宝剑,高声厉呵,“来者何人?出来说话!” 四周昏暗静谧,根本没有人回应。 这里离灯会已有一段距离,灯火阑珊,稍远些的景物都难以看清,何况是只有巴掌大小的暗器?几人心中警铃大作。 裴右洵警戒道:“小师妹,站我身后来。程聿,看得清人在哪吗?”他这边说着话,视线没有一刻离开前面。 “太快!”,程聿压低声音“唐周,引他再出一镖。” 唐周足下一点,立即向前奔去! “嗖——!” 另一只镖急速破空而来,阻了唐周的去路! “小心!”裴右洵惊呼,唐周未及将剑拔出,举起剑身横在眼前,匆匆一挡,只听“叮!”的一声,黑暗中,剑鞘上擦出几颗零星的火花。 这一镖速度虽快,却是留着力的,并非杀招。 唐周心中凛然,低头一看,正是柳叶镖!镖体未发黑,应该是没有淬毒,唐周拾起镖,将剑横在身前,倒退着拿回来给他们看。 程聿这次却看清了,等唐周退到眼前,程聿忽然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镖,立刻要往右前方鼓楼下堆起的草垛里掷去,这时,不远处的路口转来一个打更的,廷雨眠惊呼一声“不要!”飞扑过去将程聿的胳膊按下。 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处的草垛动了!一个黑影迅速往斜后方的巷子里窜去,眨眼间已经没入浓浓夜色之中。 程聿将廷雨眠掀了个趔趄,幸好裴右洵伸手扶住了她。 唐周担忧地回头看,最终还是选择提剑跟上程聿,两人飓风一般从打更的身边掠过,直把那人吓的梆子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廷雨眠脸色苍白,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裴右洵安抚道:“放心,不会有事,我们先回廷府。” 裴右洵打发门房进去给廷岳山报平安,自己则站在廷府门口陪廷雨眠一起儿等。现在这个时候,街上已见不着人影,冷风肆虐,裴右洵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廷雨眠兜上,廷雨眠恍若未觉,心神不宁地看着街口。 约莫半个时辰后,唐周的身影出现了,他小跑着往这里来,程聿跟在后面,廷雨眠跑到唐周面前,“抓到了吗?” 唐周摇了摇头,廷雨眠肩膀塌了下去,脸上的血色更淡了些。 唐周不忍,故作轻松道:“夜里看不清,让他跑了也属正常,下回我要亲手抓住他,也把他绑在这里,吹一夜的冷风!” 愧疚感蔓延上来,廷雨眠道:“对不住,我刚才——” “没关系”唐周道:“你又不是故意的,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换做是我也不可能马上就反应过来,下回知道就好了。” 裴右洵也过来相劝,“回家吧,别让你爹担心。” “是我的错” 廷雨眠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这一句话,街口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模糊,天色已晚,谁也没有义务陪她耗在这里。 “的确是你的错。”清冷的声音响起,夜晚的寒意陡然深重。 唐周知道程聿一定是很不高兴的,但廷雨眠不是他,未必就经得住程聿的雷霆之怒,于是赶紧道:“师兄,阿眠不是故意的,她不了解你,也不能眼看着那个打更的死,凶手都跑了,你别怪她了。” 程聿抱起手臂,“我可以不怪她,或许几日后我们都没命再怪她。” 裴右洵走过来,有意识地挡住廷雨眠的视线,“程聿,一次疏忽而已,小师妹不是故意的,她是个女孩子,不要吓到她”语气温和,眼神却暗含提醒。 程聿素日何等机警,此时却像看不见似的,冷冷一笑,反问道:“你们连错都不让她认,是把她当成女孩,还是废物?” 情感上,唐周自然还想帮廷雨眠说话,可程聿的话把他的后路都堵死了。 “程师兄说的对,今天的事的确因我而坏,我没有看到草垛那里有人,我只看到那个打更的,我担心他被程师兄手里的东西射到,所以推了上去,对不住,耽误了你们的正事。”廷雨眠感激程聿,因为解释完,她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若说还有贪心的地方,便是得到程聿的原谅。 空旷的街道上,晚风在几人身边呼呼游走,唐周瞧着廷雨眠单薄的样子,只觉得心疼,转头大叫了声“师兄!” 月光如银,程聿松开抱在胸前的手,径自转身离去。 夜探 月明星稀,街道静谧,一个黑影趁着夜色的掩护,在数个起落后,落到了乾元客栈的院子里。 起夜的小二刚上完茅房,正打着哈欠准备回去,忽觉脑后一阵凉风吹过,回头去看,却只有空荡黝黑的走廊。想到蓬云客栈前两日发生的事,小二的心里不禁一阵发毛,拢了拢衣服,快速往房间跑去。 黑影从拐角出现,闪身入了另一间房。 “主人!” 黑衣人垂首跪地。 烛火晦暗不明,绢素屏风后面,有一人侧对房门而坐,清晰的身影印在雪白的绢布上。 “说!” “廷岳山卯时三刻将一面碧玉令牌交给鲁方,吩咐他今夜子时带去明月山庄。” “鲁方武功路数如何?” “难测”黑衣人顿了顿,又道:“不低!” 黑衣人垂首看地,房间里恍若无人。 少顷,落笔声响起,“咻!”屏风后面隔空掷出了一张对折的纸条。 “带回去!” 黑影单手接住,看也不看,把纸条往怀中一塞,然后退了出去。 小二临窗躺着,感觉院子里的树枝晃荡了一下,心里抱怨着要起风,不耐地翻个身,又渐渐迷糊了过去。 夜深人静,没有人注意到街道上的脆响,蹄声急急,踢踏在青石板上,直向城外奔去。 屋子里,雪白的绢布上,影子忽然模糊,定睛再望,只留一片晕开的白光。 亥时,廷岳山的书房内仍亮着微光。 桌上的蜡烛烧了大半,不远处放着几支烛台,上面堆着蜡烛燃尽后的烛泪,看样子里面的人应该已经聊了很久。 鲁方道:“小的还有一事不明。” 廷岳山道:“为何支开那几个孩子?” 鲁方道:“老爷可是信不过他们?” 鲁方与廷岳山隐居多年,早已习惯了“老爷”这个称呼,即使只有他们两人,也不会更改。 廷岳山摇了摇头,“我是怕他们信不过我。” 鲁方皱眉。 廷岳山发出一声轻叹,“洵儿心思重,程聿也是个多疑的,说出来我怕他们会有别的打算,难免节外生枝。” 鲁方道:“老爷用心良苦,可他们未必就能领会,万一有什么意外,只怕天珠峰上的那人多心。” “领不领会有什么要紧,你我对得起明月山庄四个字便罢”廷岳山抬起头,了眨眨眼睛道::我已辜负了林绰,断不能再辜负师父。” 鲁方忙道:“小的糊涂,老爷勿忘了夫人临终前的嘱托,少伤神!” 廷岳山闭上眼,眉间渐宽。 鲁方知他有心振作,心才放下了些。 门窗紧闭,也不知哪来的风,吹的烛火轻轻晃动。 隔着一层眼皮,廷岳山的眼球轻轻往右边移动了一下。 鲁方见廷岳山向自己倾身,猜他是有事要与自己吩咐,立刻附耳过去。廷岳山低语了几句,鲁方身体微僵,只是严肃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廷岳山直起身子,问道:“碧玉令可妥当了吗?” 鲁方肃声道:“老爷放心,碧玉令现藏小人房中,子时一到小人立刻连夜出城,亲自将心法送至裴宪先手中,人在令在,绝无有失。” 廷岳山颔首。 这边廷岳山和鲁方在书房里窃窃私语,那边鲁方卧室的房门却被轻轻地推开。 月光照进来,在地上形成了一个拉长的黑色人影。 黑色的皂靴越过门槛,向房内伸去,正要落地,却顿住了。 如果醉春风心法几个时辰后就要被送走,为什么现在却会被安置在一个无人看管的空房间里? 廷府在苏潭算是富庶之家,鲁方的房间却不大,不仅不大,内里陈设也很精简,一眼就能望到底,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机关,或者密室的样子。 想到这里,那只脚的主人又退了出来。 黑衣人打量了眼不远处的书房,发现正对书房门前的廊下藏着几片叶子,廊下的盆栽摆了一溜排,却只有那一处有落叶,看位置紧凑交叠,仿佛被人刻意往暗处扫过。 黑衣人心下存疑,悄悄上前细看,原来所有的花盆上都新漆了红漆,他用拇指使劲按了一下,然后放在食指上搓一搓,明显还有一丝未干透的黏腻感。 细看落叶正对的那一处盆栽,与别的盆栽并无两样,黑衣人伸手转了一下花盆,看见盆身背面有一个地方很奇怪,相比其他地方显得不那么光滑平整,其形状如竹叶,尾部尖细利落,好像是被衣物扫过的痕迹。 黑衣人身形一僵,忽然跨过回廊,飞身往府外掠去! “客人既然来了,何不打声招呼,也好让老夫尽一尽地主之谊” 是廷岳山! 四周突然灯火大亮,黑衣人闻声回首,只见廷岳山单手执剑,与鲁方领着一众护院站在廊下,正冷冷地看着他! 黑衣人立刻往旁边窜去。 廷岳山挥了一下手,众人立刻提起武器围了上去! “叮叮”声传来,是长剑落地的声音。 打斗进行了快一盏茶的时间,廷岳山却看不出这黑衣人使的是哪路功夫,周围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能近得了他的身。 “管家!”廷岳山扬声。 鲁方毫不啰嗦,似是蓄势良久,五指收紧便向黑衣人压来! 管家平时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精明的小老头,此刻仿佛变了一个人,身法迅捷不说,所使的武功竟也十分阴毒,他爪下狠辣,起手落势间来去如风,毫不留情,对方只要稍有懈怠,登时便要被他抓下二两肉来。 黑衣人却很沉着,在鲁方强势的逼迫下,也未见他有丝毫的慌乱,只是手下动作越发快了起来。 两人在众目睽睽下沉着对招,乍看过去,周围全是双手留下的重影,鲁方几次要去抓黑衣人的面巾,都被他堪堪挡了回去。 黑衣人瞥了眼周围,不禁暗暗着急,这里少说也有百十来号人,鲁方逼的这么紧,更别说廊下还有一个廷岳山,黑衣人想,等到自己体力耗尽,必然只有横尸当场的份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黑衣人转身之后忽然全力击出一掌,用的竟是不留退路,两败俱伤的手法! 鲁方不料他有此举,匆忙仰面闪躲,黑衣人的手掌从鲁方面门上划过,鲁方却意外的发现这一掌的掌风竟是十分的绵软无力,原来是这小子半道撤了手,虚晃一招骗自己上当! 果然,只见黑衣人身形一展,凌空向高处跃去!他的身法迅如闪电,鲁方的反应却更快,那一下仰面全被他当作了起势,黑衣人刚向上跃出不到一丈,就被鲁方抓住了脚踝,而后身体一沉,宛如千金坠地,黑衣人立刻又被拖回到了地上。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任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走?” 鲁方看破黑衣人的意图,加上刚才被他骗到,心里怒意横生,杀意顿起!垂在身侧的右手渐渐萦绕起一股青气。他指尖收紧,忽然向后一个起势,以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角度,抬手向黑衣人抓去,这一抓仿佛是裹挟着风雨雷霆而来,带着誓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决绝! 黑衣人的两边与身后俱是廷府护卫,他的正面虽然只有两个人,却更加难以攻破。 时机已过,此时再想飞遁已是难如登天,就是跃上去了,背心后防大开,鲁方雷霆之势袭来,他根本逃不掉。鲁方的厉爪已近眼前,重压之下,黑衣人既未闪躲,也未接招,仿佛已经认命般坐以待毙。 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见黑衣人以一个鹞子翻身的姿势从鲁方头顶掠过,直向廊下的廷岳山飞去! 此刻所有人都在前院,廊下单留了廷岳山一人,这小子莫不是疯了,竟想去劫廷岳山? 世上的路有千万种,他却去选最难的那一条。 众人还在疑惑,廷岳山却明白了,现在除了他自己,廊下空无一人,这人是想趁这个空档从他旁边的回廊穿出去,这是令人意外的举动,就是廷岳山自己也没想到,他心中意外,手中的剑却已脱鞘迎了上去。 这一剑并不凌厉,用的却是明月山庄的独门剑法,而且是来自廷岳山这样一位,拥有数十年武功修为的剑术高手。 宛如在用最精巧的剪子,裁尽一匹最丝滑的绸缎,廷岳山手中的剑就如他的人一般,干净利落,优雅飘逸,别人的剑让人惶恐,他的剑却让人轻松,因为他的剑会让你体会到万事皆休的宁静,被这样一柄剑指着的人除了安心欣赏,再也做不了别的事,每一名单纯剑客,都希望自己最后的归宿,是死在这样的剑下。 在场的人纷纷垂下了执剑的手,他们都默认今晚的闹剧已经结束,一个年轻的生命即将在这柄剑下逝去。 好似一朵乌云吹过,月光被短暂地遮挡了一下。 “好快!”众人视线还未分明,口中已发出了惊叹。 这个过程很长,这个过程也很短,黑衣人没有对廷岳山的赞赏作出任何回应,也没有为众人的惊讶而感到得意,他就像一只掠过水面的蜻蜓,只是用脚尖点了一下地面,人就已经向回廊右边弹去,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事先想好了一般。 这股面对死亡时的冷静,这股浓烈的求生欲望,在廷岳山的心里掀起了一股澎湃,仿佛枯木逢春般焕发了生机,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真正有人站在他面前与他对峙的感觉。 捉住他!廷岳山在心里呐喊。 黑衣人穿廊而过,廷岳山不唤旁人,手中的剑身“瑟瑟”一抖,发出蜂鸣,原本挂在剑尖的黑布落下,廷岳山两步一点,穿廊而过。 廷岳山翻身立定,黑衣人停下,此时他刚跑出长廊不到三丈,几乎是刚离开了长廊的遮挡,廷岳山就已截断了他的去路。 还未等对方喘口气,那剑光就已破空刺来,黑衣人自知不敌,也不硬拼,极力周旋着等待时机。 廷岳山却不会等他,他的剑尖有强烈的欲望,要挑下那块蒙面的黑布,剑随心动,其间势态瞬息万变,剑雨密密麻麻的从头顶向黑衣人兜来,简直让人避无可避! 鲁方领了众人,说话就要到这里。 黑衣人出招渐显颓势,他心知此时不走,待会儿要杀出重围更是不可能,廷岳山看他有所不支,内心求胜的欲望更加强烈,剑光密布,几乎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光罩,堵住了身边所有的退路。 纷繁的剑雨中,忽有一剑寄出,廷岳山的掌心紧贴剑柄,剑尖上的一点星光向前飞去,那是廷岳山给予这位不速之客最高的赞礼。 “噗!”兵器入肉,廷岳山的脸上浮现震惊之色,他的确刺中了他,不更准确的说,他并不是被他刺中的。那黑衣人迎着廷岳山的剑,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威胁 剑尖没入胸口未及深处的一刹那,黑衣人骤然出掌,廷岳山避之不及,硬生被逼退一丈。 黑衣人趁着这个空隙,纵身向后院深处翻去。 光罩退散,廷岳山万没想到此人如此决绝,宁愿迎剑而上赌自己一线生机,也不愿束手就擒。心口传来剧痛,廷岳山以剑支地,半跪了下去。他到底身负剧毒,此时毒气攻心,着实要命,廷岳山捂住伤处缓了半晌,仍旧带人向后院深处追去。 廷雨眠翻来覆去,最后还是爬起来,倒了杯茶喝,觉得不够,又把床帐勾起来透气,她托着腮看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呆坐了好久,终于有了一点睡意,只是才刚躺下,她就听见房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 一团黑色的物体从外面跌进来,廷雨眠立刻弹坐起来,就着月光一看,却是个穿着夜行衣的人,门外隐隐传来火光和人声,这是什么状况,傻子也猜到了! 廷雨眠掀开被子惊叫,可那声音行至喉咙,还未出口就被卡住。 “别叫!”沉冷至极的声音。 廷雨眠僵坐在床上,眼前月光忽暗,一个黑影坐到了她对面。 他左手捂着胸口,右手紧紧地扣住她的咽喉,虎口上的薄茧似有似无地刮着她的颈子,好像只要她动一下,他就能给她刮下一层皮来。 廷雨眠不敢再动,黑衣人见她不再挣扎,手上也松了一把劲,他压低了声音道:“去把门关上,别耍花样。” 廷雨眠仰着脖子,艰难地点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纤细的喉咙被对方扣着,呼吸间的阻涩和黑暗的环境更加重了她的不安,廷雨眠慢慢地挪到床沿,黑衣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心里发颤,脚尖落地却软的如同棉花。 “啊!”廷雨眠惊呼出声,黑衣人的右手迅速上移,捂住了廷雨眠的嘴,左手从她腋下穿过,及时将她捞住。 廷雨眠背上岑出了汗,挂在黑衣人的膀子上心绪难平。 黑衣人凝神细听,确定窗外无人后,一把将她托起来,动作虽不粗鲁,也谈不上温柔。待廷雨眠软着脚站好,黑衣人又重新扣住她,不过这次有意无意地半托着她,命她继续往门边走,这个过程中黑衣人没有松手,但他顺着右手转了一个方向,人走到她后面,照样扣住她的咽喉。 廷雨眠走到门前,手扶上了门边。 “别耍花样。”黑衣人低沉却严厉地警告她。 廷雨眠顿了顿,轻轻将门关上。 黑衣人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坐下。” 廷雨眠转身,扶着桌子坐下,以她现在的状态动作不免迟钝,黑衣人在她后面却没有粗暴呵斥或推搡,只是手依然牢牢地扣着她的喉咙。 廷雨眠坐下,这时才发现他的手很凉,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廷雨眠话音未落,脖子上的手突然紧了紧,廷雨眠的身子随之一拧,冷酷的警告声从她头顶传来,“别说废话!” 廷雨眠顿时收起了试探之心。 外面传来人声和敲门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这间屋子里却还是静悄悄的。 两个人彼此之间基本呼吸可闻,或是受这种闹中取静环境的安抚,或是那人的反扣让她不得不后倚,背上有了着力点,廷雨眠渐渐不再像刚才那样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浮在心头的不安。闻着身后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她发现自己居然在为背后这个掐住自己脖子的人担心。 他会不会死在这儿?廷雨眠想。 笃!笃!笃!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仿佛宁静夏夜里突然响起的惊雷,廷雨眠瞬间僵直了身子。 廷岳山的声音隔着门传来,“眠儿,睡了吗?是爹。” 背后的人紧了紧手,片刻之后他弯下腰,低头至她耳边,沉声道:“说你睡下了,镇定点” 他几乎是用气音,唇边的气息湿湿热热地向廷雨眠耳边扑去,带着愈发浓烈的血腥味。 廷雨眠心里一阵紧张,那阵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在她眼前展开了死亡的影子,她立刻照他的要求开口回话,“我睡了,您有事吗?” 廷岳山道:“府里丢了东西,爹带人找一找,你这刚才有人来过吗?” 身后的人又紧了紧手。 “我一直都在,没有人来过。” 廷雨眠顺着黑衣人的意思说道。 门外静了静,廷岳山道:“眠儿,先起来,给爹开门。” 身后的人又伏下身子,在廷雨眠耳畔道:“就说你不舒服,累了,有事明天再说。” “爹,女儿今天不舒服,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门外静了半晌,廷雨眠的心在腔子里“咚咚”跳着,在黑暗中显得分外清晰,也不知是怕廷岳山进来,还是怕他不进来。 过了一会儿,只听廷岳山叹道:“既如此,你好好休息吧,爹明日再来。” 廷雨眠应声,然后听廷岳山在门外吩道:“你们几个去小姐的院门口守着,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这一声应和,至少包含了十来个人。 一阵窸窣后,门外的声音渐渐消停了,一切又归于沉寂。 廷雨眠在黑暗中呆坐了半晌,身后始终没有动静。 “你要我说的我都说完了,可以放了我吗?” 她问的小心翼翼,可回答她的只有沉默而已。 廷雨眠以为黑衣人有顾虑,沉着道:“你放了我,我保证,不会把今日的事告诉任何人。” 静默,静默,只有静默。 廷雨眠心中焦虑,她很缓慢地咽了口口水,后面也没有反应,她把心一横,大着胆子转头,不想正对上一双眸子,廷雨眠心下顿时一惊,却不是因为那人在看她,而是因为,那是一双今晚刚刚见过的眸子! 还未等廷雨眠开口说话,那双眸子已当着她的面缓缓合上,眼前高山一般的身躯,直直地向她砸来。 救你 廷雨眠匆忙伸出手抵挡,可惜手臂余力不足,难以支撑,鼻骨碰在对方的肩膀上,撞得叫一个生疼! “喂!”廷雨眠用手拍他的后背,但黑衣人根本毫无反应,原本贴在廷雨眠鬓边的头慢慢下滑,太阳穴擦过她的脸颊,廷雨眠忙将脸偏开,以身作墙,那人止了去势,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她觉得颈侧滚烫,有一道道蒸汽扑来,灼得人心惊肉跳! 廷雨眠觉得手指有些黏,她摊开掌心,用手掌扇风,一阵浓重的血腥味随即飘来,廷雨眠眼睛微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单手撑桌,倒也没有倒下去,她尝试一边松手,一边慢慢地把身体往后移,渐渐地与黑衣人拉开距离。 “别动......”那人嗫嚅道。 廷雨眠吓得又将肩膀贴了回去,全身僵硬如石,安静半晌,这才意识到刚才是他的呓语。廷雨眠呼一了口气,却不敢再推他,只是撑着那人缓缓侧行,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最终将那具沉重的身体丢到了床上。 室外新月高悬,月光照进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房间好像被世界遗弃了,安静得如同永夜。 廷雨眠穿着中衣,光脚站在地毯上,床里面的影子一动不动,心安理得地把难题丢给了她。 半垂的床帘里传出粗重的呼气,像烧红了的烙铁投入凉水,又像滚烫的稠汁浇在了煎鱼上,廷雨眠走到床边坐下,动手去解黑衣人的腰带,她并没有想清楚,潜意识里也不敢想那么清楚。 中衣被掀开,里面早已被血浸透,发出浓烈的铁锈味,透过中衣的划口,可以看见黑衣人胸前的剑伤,伤口深不见底,隐约能看见有一小部分肉从底下翻上来,濡在血沫里,与衣料裹在一起,模糊成片。 廷雨眠抖着手剥他的中衣,才刚摸上他胸前的衣襟,突然被握住了手腕!廷雨眠一惊,匆忙把手往回缩,握住她的那只手却像是生铁做的,攥着她纹丝不动,廷雨眠腕间滚烫,一抬头,看见了一双被烧得通红的眼睛。 “你要是不想死就松手”廷雨眠努力装出居高临下的口气,可惜收效甚微,那人的眼睛红得可怕,目光却又很冷,让人不寒而栗。 廷雨眠从身旁摸索来一卷纱布,“我,我在给你治伤!”她的镇定不过一瞬,此时拿着纱布急于向他证明,心里祈祷他千万别乱来。 黑衣人的眼珠向右移动,扫了眼廷雨眠手中的纱布,再移回来看着她,古井无波的目光下不知潜藏着怎样的危险,廷雨眠木着脸,手抖的厉害,余光不期然落在了不远处的一点寒芒上。 腕间的桎梏突然收紧。 廷雨眠惊呼一声,抬手往黑衣人胸前使劲一推,然后奋力向不远处的桌子跑去。同一时间,那只生铁做成的手,从她的腕间无力滑落,廷雨眠只跑了一步就停下,惊魂未定地回头,只见床帘里面毫无生气,连粗重的呼气也停止了。 廷雨眠站在原地喘气,慢慢地抬起头,虚无地舒出一口气,背后早已湿透。 她拿起桌子上的剪刀,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黑衣人的中衣比较薄,又是贴身穿的,血液和衣料黏在伤口上,廷雨眠只要稍微用力,旁边的皮立刻就被牵起,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干脆拿过身旁的剪子,顺着衣服划口将布料裁开。 黑衣人短促地痛哼了声,廷雨眠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只沉声道:“快了”然后继续做事,渐渐地,手却不抖了。 寒光推至终点,伤口完全暴露出来,廷雨眠不敢点灯,只把临近的窗子打开,月光没有稀释伤口的血腥,反而让它更显狰狞。 廷雨眠用纱布把伤口上的余血吸干,再用湿毛巾把周围的皮肤擦拭干净,拿起金创药的时候,廷雨眠犹豫了片刻,最终将一整瓶药粉都倒了下去,她伸出一根手指将药粉涂匀,最后抓起纱布把伤口封住。她没有处理剑伤的经验,这些事做起来全凭手感,所谓的包扎,也就是图个不透风罢了。 处理好伤口后,廷雨眠单手撑在床上,扯过里面的被子,将被子盖在黑衣人的身上,还细心地把边缘掖在黑衣人身下,然后走到水盆边,将布帕浸湿,再拧干,盖在他头上,帮他降温。 做完这一切,廷雨眠才开始清理环境,她将血水和染血的纱布倒在后窗的花圃里,用衣竿往上面拨土,将纱布盖住,做这件事时她的手又有些抖,因为害怕廷岳山会突然出现,而她却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此刻的行为。 最后,廷雨眠回到卧室里,点了一块熏香驱赶气味。 房间里洁净如初,廷雨眠坐在床边发愣,这才慢慢意识到她救了一个刺客,只是因为一双眼睛…… 黑衣人脸上的黑布巾还没有拿下来,额上又多添了一块毛巾,整张脸能看见的地方就只有眼睛,还是闭着的。 她有权利知道他的身份,不是吗?心里这么想着,廷雨眠伸出手去,捏住了那块布的下角,指尖微微用力,黑布巾开始下滑。 仿佛是在描绘对方的轮廓,黑布巾移动的速度极慢,足以让人看清这张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那些细节流露地越多,廷雨眠的心就跳得越快,间歇不断的频率中有一下格外清晰,心脏被高高地拎起,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另一双眸子,冷津津的,像初春屋檐下的冰凌,廷雨眠眼中的迷蒙被击碎,她住了手。 心绪在黑暗中渐平,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抵挡的疲乏与困意,廷雨眠回到桌前坐下,推开桌上的茶具,决定与自己的意志妥协。 屋子里浮着两道清浅的呼吸,宛如窗外的云和月,时而相缠,时而分开,静谧和谐。 程聿在过去的二十年间,曾无数次在糟糕的环境中醒来,无论是寒冷的旷野,阴暗的山洞,还是狭窄的石缝,甚至是正在涨潮的海边,和堆满无名尸体的乱葬岗,他都已经习以为常。 可这一次,他躺在了一张床上,一张有着茉莉甜香,和珊瑚暖光的床,一张如同羽毛堆般轻软的床。 程聿刚动了一下,胸前立刻传来肌肉牵扯的剧痛,残留的睡意瞬间跑了个精光,感官随之清晰了许多,程聿将嘴巴盖着的东西扯下来,是他蒙面的布巾,布结却是松的。他低下头,只见自己胸前缠着一圈乱七八糟的纱布,正中扎着一只格格不入的蝴蝶结,精神抖擞地挺立在他胸前,仿佛在讥讽他此刻的掣肘。 程聿捂住伤口坐起来,两指夹住那只蝴蝶结,手指微微一错,纱布断开,胸口顿时松快了许多,转头而望,只见不远处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伏在圆桌上,脸蛋朝外,不见表情。 程聿从床上下来,绕过桌子,走到窗边,通过那道宽缝向外窥去,此时天光微亮,院门口守着好多个护卫,要想从这走是不可能的。这间屋子格局简单,除了卧室,还有一个外间,那里有两扇窗,窗外是一小片花圃,幸好没有人把守。 程聿走回来,利落地套上外衣,系好腰带,然后往后窗走去,中途看到了一张微微蹙眉的小脸,或许是太累的缘故,廷雨眠脸上的红晕基本消失了,透出一股子冷白,她伏在桌上缩成一团,像一只可怜的,没希望破茧的蛹。 程聿把目光往后移,看到了床铺上被自己掀开的被子。 程聿折回去,随便从衣架上提起一件衣服,他内功深厚,即使身受重伤,脚步依然是轻的。 衣服轻轻落下,程聿眼中重现清明,他走到外间,掀开窗子,一跃而出。 晨雾被搅开,很快又凝成一团,看起来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终于到了三月的最后一天,裴右洵几人一早来到廷府,准备与廷岳山商议明日上路之事。 一进廷府大门,如云的樱花成片怒放着,从前院穿行而过,只觉得往日高高在上的巨大云团此刻全被压了下来,层层叠叠,触手可及。 通往后院的路上皆是斑驳的花影和零碎的花瓣,人在树下行走,那花瓣便像飘小雨似的,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等走到正厅,众人或是肩头或是发间,总会落上一两片淡粉,花瓣纤弱,令人不忍拂去。 一行人进了后院,书房的门半开着,廷岳山一身落拓,正负手站在一株巨大的樱花树下,举目而望,神色深远。 “‘落花人独立’,师伯好雅兴。”唐周疏朗道。 廷岳山回首,等到他们走近了,才缓缓道:“樱花淡雅轻盈,吾妻生前甚喜,如今亭亭如盖,不知她在天之灵见了,是否欢喜?” 林绰为了救廷岳山命悬一线,廷岳山为了哄她高兴,花了四天的时间,亲自动手,不分昼夜地种,总算让她看见了满院樱树,可惜当时天气没暖,还未等樱花盛放,林绰就辞世了。 裴右洵道:“雅苑繁花似锦,师母如何不喜,师伯心意,师母天上得知,也可安慰。” 廷岳山宁和浅笑。 几人在书房里待了近两个时辰,将明天上路的一切事宜仔细敲定下来。 时近中午,正逢管家过来询问,廷岳山便带者众人一起往前院饭厅走去。 “程聿身体可是不舒服,怎么脸色看着不太好?”廷岳山关切道。 唐周体恤程聿辛苦,却不敢在他面前唠叨,这会儿廷岳山开口,唐周便借着这个由头抢道:“他天天闷在房里,尽想路上的事了,脸色哪能好?要我说师伯您不必担心生变,这一路上的‘变’早都给程师兄想完了啊!” 程聿冷淡道:“这一路上最大的变数就是你,少说些话,师伯也少头痛些。” 廷岳山付之一笑,唐周也不回嘴,轻哼一声转开头去了。 廷岳山对程聿道:“今日早些休息,不可再如此费神了,我瞧你脸色不好,正好眠儿前几日贪凉生病,现下有大夫来回诊,要不请他给你看看?” 程聿道:“只是近来有些劳累,并无大碍,师伯不必担心。” 唐周一听廷雨眠病了,着急道:“我说今日怎么没见着她,原来竟是病了吗?可严重?我得去看看!” 裴右洵拉住唐周,无奈道:“你要看小师妹,那也得等吃完饭再去啊!” 师兄开口,唐周自然不会违拗,到了饭厅坐下便吃,一顿饭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拿起桌上的帕子抹了抹嘴道:“师伯,我吃好了,我能不能去看看小师妹?” 裴右洵皱眉,“你吃好了,别人还未吃好,火急火燎的,只怕打扰小师妹休息。” 廷岳山看得出唐周是真心待眠儿好,心里很欢喜,微笑道:“无妨,一家人不拘这些,快去吧。” 唐周笑着答应,当真是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吃完了饭,裴右洵和程聿陪着廷岳山闲聊了几句,便也告辞离开,行至院中,裴右洵对程聿道:“我也去看看小师妹,要一起吗?”, 程聿摇了摇头,裴右洵见他脸色确实不好,便劝他回去好好休息,二人在院中分手。 依靠 “老爷,都问过了”管家躬身对廷岳山讲话。 廷岳山道:“嗯,怎么样?” “裴右洵和唐周当晚一直待在房间里休息,小二中途进去送过晚饭和澡水,据乾元客栈的小二说,程聿当天没有出过门,一直在房间里休息。” 廷岳山道:“他们三人中途见过面吗?” “裴唐二人一直在一起,他们和程聿自灯会结束后,就没再见过面了”管家迟疑道:“老爷,程聿的脸色,不对。” 顶级的剑客大多手下有数,对于他们造成的后果更是心知肚明,廷岳山会让他去查那三人当晚的行踪,代表廷岳山对他们也产生了怀疑,可为什么对程聿的反常视而不见呢? 管家心里着实不解,廷岳山只道:“也未必是他。” 管家便不再多言,可他不知道,在廷岳山的心里,其实是另有一番活动的。 管家追随廷岳山大半生,几乎与廷岳山的同胞兄弟无异,他手上功夫不差,心思也缜密,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成过家。 当晚廷岳山带着所有的人翻遍了廷府,如果不是这个凶手神通广大,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跑掉,就一定是有人收留了他,而当晚没有被搜的房间只有一个。 廷岳山愁绪满怀,可他无法将这些事告诉管家,更何况还关系到他女儿的名节。 乾元客栈里,小二正在掌柜的监督下“兢兢业业”地抹着柜台,看见程聿走进来,不禁眼前一亮,立刻迎了上去,“客官回来啦!要不要用些酒饭?” 程聿只要了些茶,然后径直上楼。 小二殷勤地跑去沏茶,掌柜的站在一旁,对于伙计的热情感到满意。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小二将茶放在桌子上,小声讨好道:“客官,今日有位大爷来问,小的都是按您交代的说的。” 程聿捏住茶杯,低头喝了一口,从怀中掏了一锭银子往旁边抛去,小二欢欢喜喜地接住,连声道谢! 程聿出手阔绰,小二越发殷勤了起来,陪笑道:“小的见那位爷眼熟,好像是廷府的管家吧?”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目光射来! 小二吓得僵在原地,一时忘了请罪。 “管好你的嘴,没有下一次!”程聿森然道。 “是!是!小的知道了,哦不!小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程聿不耐地收回视线,“出去。” “客官您好生歇息着,小的告退!” 小二哥冒着冷汗从房间里退出来,只觉得兜里的银子比秤砣还重。 程聿默默地看着茶水,他的心里有和管家同样的疑问。他坦然地去了廷府,等着廷岳山开口问他,可廷岳山除了关心了他的身体,对夜探廷府的事提都不提,这很不合理。 茶汤晶亮,像翠湖上漾开的碧波,程聿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穿着单薄中衣,趴在桌上的茧影。 “不可能,你又骗我。” “真的呀!不骗你,他那时候可喜欢了!” “我不信。” 裴右洵站在院子门口,听到屋子里出传出的欢声笑语,嘴角不禁微微提起。 好像有唐周在的地方,总是充满了了欢乐。 房门没关,廷雨眠靠在床上,面前的被子被拉的很高,一束阳光斜打在上面,其中的一段正好落在了她细腻如瓷的手背上。 唐周一腿平盘,一脚支地,坐在床边眉飞色舞,临窗不远处站着两个小丫鬟,抿着嘴忍笑。 “何事如此好笑?” 唐周回首,只见裴右洵迎面而来。 廷雨眠从半垂的帘后面探出身子,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裴师兄来了,小翠,快端个凳子来!”廷雨眠忙着招呼。 裴右洵立刻脚下生风,走上前道:“客气什么,生病的人,快躺着罢!” 小翠从一旁端来凳子,放在唐周旁边,轻快道:“裴公子请坐。” 裴右洵冲她点了下头,一抹温柔,宛如春江霁月,小翠的脸倏然一红,低下头,欠身退到一旁。 裴右洵坐下,顺了一把摊在腿上的流苏,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床头的兔子灯,转回来温声道:“可好些了?偏是不巧,正赶上明日出发去客京。” 廷雨眠拢了拢衣服,笑道:“哪就那么娇贵了?我好多了。”又道:“对了,我还从没去过客京呢,客京好玩儿吗?” “好玩啊!”唐周如数家珍,“客京很繁华的,街边小摊什么的算是小巧,逛起来图个热闹,有几个百年老店一定要带你去,泉阳楼的松鼠桂鱼是一绝,我去过那么多地方,没一处能越过它的手艺。芙蓉斋的胭脂水粉,右泞总托我去那儿买,大概也是很好的,到时候你们只管挑喜欢的。还有京郊的白马寺,那是皇家御寺,修得金碧辉煌,供着江南最大的坐佛,特别气派,还有……” 苏潭是个小镇,廷雨眠没出过远门,唐周随口说了些,便把她勾得心痒难耐,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客京去。 “就怕我爹到时候不让我乱跑……”一想到廷岳山,廷雨眠不免有些唯唯。 裴右洵道:“客京乃天子脚下,又有明月山庄坐镇,只要有人陪着,你们大可放心去玩,不会有危险的。” 唐周也附和,“是呀!别怕,到时我找师伯说去!” 裴右洵默默地偷来质疑的目光,唐周便补了句,“我让右泞去跟师父说,师父开了口,师伯也就不好再拘着你啦!” 廷雨眠道:“总听你们说右泞,名字与裴师兄很像。” 裴右洵的脸上滑过一抹温柔的宠溺,说道:“那是我妹妹,明月山庄不收女弟子,我娘身体不好,她一个人平时没有玩伴,你去了,她不定有高兴呢!” 裴宪先就收了三个入室弟子,全都是男子,裴右泞一枝独秀,的确孤单。 唐周才反应过来,问道:“嗯?程师兄呢?” 裴右洵道:“刚和师伯吃完饭,他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唐周叹道:“程师兄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事情,难怪师伯说他脸色不好看,今早上我见他也觉得不好,累成这样,明天还能上路吗?” 裴右洵道:“我见他精神还好,大概是没睡好。”笑了笑道:“程聿一向谨慎,你若能学他,你爹也不会总说你‘暴虎冯河’了。” “我哪有他说的那么差劲啊!阿眠,你说——”唐周正抗议着,忽然正了脸色,紧张道:“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好像,好像靠太久了,有点累。”廷雨眠轻轻道。 唐周不敢再让她劳神,叮嘱了廷雨眠两句,便与裴右洵告辞离去了。 午后阳光正好,落在床帐上,晕出淡淡的珊瑚暖光。 远处“吱呀”声响起,拖着长长的尾音。 廷雨眠身体一软,滑进了被子里,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安抚着她肌肤上剑拔弩张的毛孔。 廷雨眠望着帐顶,心上好像坠了一个秤砣,慢慢的,眼皮子也跟着一起往下坠,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日已西斜,黄昏初至,小院沐浴在夕阳下,恬静而美好。 廷雨眠唤小翠倒茶,推门而入的是廷岳山。 “爹” 廷雨眠揉着眼睛坐起来。 廷岳山倒了一杯茶给她,坐在床边替她拢好被子。 廷雨眠把茶喝尽,廷岳山接过空杯子,温声道:“听小翠说,午后与你师兄们说话,很开心?” “嗯,唐周很有意思” 想到唐周,廷雨眠的眼睛里不禁多了些笑意,她的朋友只有小翠,现在又多了唐周。 廷岳山拍了拍腿,微笑道:“这孩子风风火火的,待人倒很真诚,爹也喜欢他。” 太阳沉得快,暮光渐退,亮光从床帐移到了地上,屋子里变暗,只剩地砖上的两格金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父女两一时无话,廷雨眠低着头,把手帕绞在两根手指间转着。 廷岳山去点了一支蜡烛,坐回来的时候,动作小心翼翼,好像怕把廷雨眠的床坐坏了似的。 “眠儿” “嗯?” “爹给你许门亲事吧。” 廷雨眠抬起头,一脸茫然。 廷岳山神色温和,解释道:“爹年纪大了,怕照顾不好你。” 廷雨眠道:“我不用爹照顾,我只想陪着你。” “傻孩子,你哪能一辈子陪着爹呢?你长大了,要有自己的家。” 廷岳山抚了抚廷雨眠的发顶,嘴角含笑,可仔细去看,那笑容是被钉在某个高度上,动弹不得的。 廷雨眠把廷岳山的手从自己头上拉下来,握着道:“爹,您怎么了?” 廷岳山道:“没事,爹就是觉得最近身体不好,怕万一,你也可以有个依靠。” 廷雨眠说,“不怕,我可以照顾您。” 廷岳山笑容更柔了些,“嗯,但你若成了家,多个人帮你照顾我,那不是更好吗?” 廷雨眠忽然垂下了头。 廷岳山道:“爹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容易多想,眠儿可不能嫌弃爹呀!” 廷雨眠这才抬起头来,廷岳山继续哄道:“我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眠儿若能嫁得如意郎君,爹和娘也开心啊。” 此话不无道理,廷雨眠觉得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茫然,她自幼随父母隐居,一向深居简出,廷岳山要她嫁人,可要嫁给谁呢?据她所知,最近并没有人上门提亲。 廷岳山斟酌片刻,道:“你觉得唐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