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长流》 婚礼 织云永远都记得结婚前夜,她问陆修:“你为什么娶我?” 陆修有一瞬间恍神,清俊的脸上毫无波澜,他回答说:“因为你很合适。” 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有一点喜欢,仅仅是因为很合适。 “噢,知道了。”织云装作无事,借着给自己倒茶的动作,让寥寥升起的烟雾遮挡了眼角的湿润。 婚礼那天天气格外的好,阳光灿烂得像镶了金线一样,亮得灼人眼。 a市地处南方,冬日里阴冷潮湿,惯常十来天见不到太阳。大家都说天公作美,一对佳偶天成。 织云听了忍不住心生欢喜。 典礼开始的前一刻,陈舒来了。 她上披一身火红皮草,下穿一条紧身皮裤,修长的两条腿蹬在高筒靴,戴着个黑色大墨镜,一掌推开了梳妆间的门。 她来时,夏母正将一串蓝宝石项链扣在织云的脖上,说着“这是陆家的传家宝,你婆婆送的。嫁过去就是大人了,可不许再有小孩子脾气”之类的话。 别人结婚都有哭嫁一说,但夏织云和母亲之间却毫无伤感气息。 因为她嫁的是陆修,两家已经做了二十来年的邻居,娘家与婆家也就一墙之隔。 所以陆修说她很合适,他的过往她都全知道。 他的生日,他的喜好,他的脾性,甚至包括他心里爱着谁,她全部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舒本来是气冲冲而来,进门见到夏母也在,便收了一半气焰,乖巧的问了好。 夏母看见她倒是十分惊喜,眼睛都亮了三分,“舒舒来了,小云之前说你去北京出差来不了,我还遗憾呢。你特意赶回来的吧,真是个乖孩子。” 夏母说着,拉起陈舒的手拍了拍。 陈舒陪着笑了笑,看向织云的眼神却跟带了刀子一样,“她结婚我能不来嘛,我们可是发过誓的,有打一起挨,有作业一起抄。” 夏母被逗笑,连着感慨了几句“真好。”刚好有人来找,夏母又交代了几句,才匆匆忙忙的走了。 这一走,陈舒脸色立马变了,手中的包哐当一声扔到梳妆台上,砸得玻璃都晃荡了几下。 “夏织云,你是不是脑子不好?青春期搞搞暗恋也就算了,现在还真敢嫁?打算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啊?” 织云知道自己这个好朋友的脾气,跟炮仗一样。她柔柔的笑着,过去牵了好友的手,仰头望着她笑:“别生气了,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你个大头鬼。”陈舒试图一把甩开她的手,却被织云紧紧握着。 “舒舒。”她明明笑着喊她,陈舒却觉得格外难过,“你知道的,嫁给他是我的梦想。现在梦想成真,你不为我高兴吗?” 夏织云甜甜的笑着,眉眼弯弯,唇角两个小小的梨涡,一深一浅。 陈舒挣脱手,从包里翻出手机,手指扒拉着点动几下,扔到她的面前。 是几张模糊的照片,深夜里大街边,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扶着一个女孩子的腰,为她打开车门,和她一起坐进车后座。 最后一张照片的轮廓上,隐约可以看见两人在后车座上接吻。 媒体取的标题很直接“新晋影后沈笑恋情曝光,对方疑为某二代”,看日期是前天的新闻。 网上议论纷纷的吃瓜群众扒不出那男子的身份,但相熟的人一眼便能认出来,那是陆修。 今天来的宾客里,有多少是看过这条新闻的?他们笑着夸他们佳偶天成,其实内心在疯狂的笑话她,是吗? “现在走,还来得及。”陈舒敲了敲桌子,眼神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拎起了一套常服递到她的面前。 嘭,窗边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 礼炮响了,白日里看不出它绚烂的颜色,一缕青烟飘到空中,在日光下炸开,散了。 汽车鸣笛的声音传来,浩浩荡荡的车队停在门前,清一色的宾利排成一字长队。 身穿黑色西装的陆修从为首的车上下来,身高腿长,气韵潇洒。四个伴郎跟在他的身后,利落的破开人群,走到新娘房门前。 孩子气 伴娘们按着习俗堵门,一阵笑闹中,隔着嘈杂人群相望的两位新人,目光平淡若水。 他们像两个提线娃娃,被司仪带着一步一步走完流程。撑着笑容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已经是凌晨一点。 陈舒没有留下来参加两人的婚礼,恨铁不成钢的留下一句,“老娘没你这么怂的朋友”就离开了。 陈舒说出“怂”这个字的时候,语气停顿了一下,织云知道,她其实想说的是“贱”。 新房在市中心,原来陆家的老别墅翻新再利用。距离酒店不算太远,两人都喝了酒,不能开车,索性走了回去。 冬日凌晨的街道异常安静,常绿的行道树遮挡了路灯,斑驳的光影和着冰冷的霜雾落下。 织云的礼服很薄,她缩了缩肩,手在自己的胳膊上搓了搓取暖。 “过来。”陆修回身向她招了招手。 织云停住了脚步。 这是从小学时就有的习惯,走路时自动隔开陆修两米距离。 织云小时候很笨,不光学习不好,连去学校的路都记不住,所以妈妈就让她跟着陆修一起上学。 也不知道为什么,陆修似乎从小就很讨厌她。在别人面前是阳光灿烂礼貌懂事的好孩子,在她面前却总是格外的暴躁不耐烦。 “夏织云,你快一点,属蜗牛的吗你!” “夏织云,你别吃了,脸比我都大了。” “夏织云,你是猪吗,这么简单的题都能错。” 最后一句话经常出现在她被留堂,而陆修不得不等她一起回家,错过了和其他男孩子一起去游戏厅的每个星期五。 她就像陆修的一个尾巴,怎么甩都甩不掉。 孩子们其实从小就对爱情很有好奇心,所以学校里经常有人说,夏织云和陆修是一对。 每次她去教室找陆修,都能听见小孩子起哄的笑声,更有胆大的男孩子直接喊,“陆修,你媳妇儿又来找你了。” 不仅如此,小区里相熟的叔叔阿姨也经常开玩笑逗他们。 邻里间,得了新鲜的农家瓜果,或者出差带回来的伴手礼,甚至主妇们觉得做得拿手的好菜,都要相互送一送。 每次陆修拎着东西来敲她家的门,被路过的人瞧见,就会笑上说一句:“陆家小子,又给你老丈人家送礼来了。” 陆修总是脸一赤,将东西塞到她的手里,转头就走。 这时,过路人又会说,“哎哟,还害羞,跟你媳妇儿一句话都不说啊?” 陆修无奈,停住脚步看着那人,清清朗朗的少年身形似一条线。 他家教甚好,自然不会跟人急,似笑非笑的对那人说:“我给您家不也送了吗?您有女儿嫁给我吗?” “你小子,哈哈哈。”吃人的嘴短,路人得了趣就打着哈哈走了。 后来每次织云跟着陆修一起上学,他都颇为不耐烦的说:“离我远点。” 少年精致的眉眼皱在一起,上一秒刚帮她系完松散的鞋带,还掏钱给她买了草莓牛奶。 织云从小就没什么脾气,别人说什么是什么。陆修说离他远点,于是她乖乖的往后退。 一步,两步……五步,她问陆修:“够了吗?” 陆修挥了挥手,“再远点。” 织云又退了几步,陆修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 于是这段距离一直保持着,直到他们上高中。 织云其实从小就看透了一个事实,陆修只是让她离远点,并没有不要她跟着他。 喜欢 这时陆修站在原地等织云走上来,织云却停住了脚步,两人隔着一盏路灯,飘飞的霜雾对视着。 今夜,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兴奋的样子,就好像很多个平常的夜晚一样,今夜,对他来说没什么特殊的。 织云想起了那条新闻,婚礼前夕,他去见了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不是旁人,是他一直喜欢的,唯一喜欢的沈笑。 认识沈笑时,织云在上高中。还是和陆修一个学校,仍旧不同班。沈笑是陆修班上的历史老师。 那时她也不过二十岁,上大二,托了关系来他们学校实习。 她常穿一身黑色长裙,脖子上坠着一颗水润透白的珍珠,刚好吊在锁骨上,与她瓷白的肌肤融为一体。 长发别在耳后,一举一动都似画一般。不夸张的说,她是织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所以沈笑一来学校,那些萌动的高中男生一窝蜂的挤到陆修班门口,就为看这位天仙老师一眼。 沈笑生得美,人也大方,笑得清清爽爽的,轰那些男孩子回去学习。 那时候陈舒和织云正好一个班,她对这位风云全校的实习老师十分不屑。 她们的教室和陆修班级正好成对角线,每次课间看到对面乌压压的人,陈舒就忍不住“呸”,再感叹一句:“男生果然都是低等生物,视觉刺激爽就完事了。” 女孩子对漂亮的同类,或多或少都是有嫉妒心的。 一种是像陈舒这样,直接表达。一种是像织云那样,暗暗自卑。 听到陈舒发酸的语气,织云赶紧安慰她,“舒舒,我觉得你最好看,眼睛又大又亮,肌肤又白又润,腿又直又长,特别漂亮。” 被夸之后总是会开心的,织云喜欢朋友开心。 陈舒揪了揪她残余着婴儿肥的脸团子,承认了现实,“好看还是她好看。”而后又补了一句,“但脏也是她最脏。” 织云露出不解的神色,陈舒将她拉得更近,压低了声音说:“你看见她背的包了吗?每天不重样,个个都是牌子货,最低的都两三万。” 所以沈笑又有钱又漂亮? “狗屁,我在我们家场子里见过她,跟个老男人搂搂抱抱的,绝对不是什么正当关系。你听说过援交大学生吧,沈笑就是这样的人。靠一张皮囊混饭吃,还跑来我们学校装纯,呵。” 陈舒家里做的是娱乐场生意,声色犬马的场所,见过的人和事尤其多。 陈舒眼光毒,看人准,织云一直都相信这一点。 想起高中开学第一天,熙熙攘攘的大礼堂里,陆修站在主席台上做新生代表发言,织云拿出手机偷拍了几张照片。 不过是低头多看两眼,傻笑了一下,坐在旁边的陈舒侧过头来说:“你喜欢他啊?” 疑问句,但是陈述语气。 织云白嫩的小脸一红,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旁边染着一头暗红短发的女孩子。 “一见钟情吗?”她饶有兴趣的追问。 “我们…..我们认识很久了,是邻居。” “噢,那你们没可能了。”陈舒想都不想,直接下了结论。 “谁说的?”织云不服气的反驳,“你又不了解我们,而且……” 陈舒打断:“没有而且,男生要是喜欢你,第一时间就会发现你也在喜欢他。” 言下之意即是,如果那么多年他都没发现,那他根本就是不喜欢你。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陈舒好玩似的拍了拍她的头。 织云鼻子眉眼皱成一团,“嘁”了一声,表示不信她的话,但谁知后来很快就被验证。 那是沈笑来学校的第一个学期,夏日的黄昏将校园晕染成陈旧的老电影画质,花坛里的栀子花清香飘来,和躁乱的蝉声搅在一起。 周五下午,陆家妈妈和织云妈妈两个家庭主妇约了一起逛街,嘱咐陆修和织云放学后一起去银座找她们。 织云按照惯例在教学楼出口右侧的花坛边等陆修,一般时间不超过三分钟。 但那天等了很久,打了很多个电话陆修都未接,于是织云去了他们教室。 空荡荡的走廊,皮质凉鞋摩擦着地面发出不安稳的声响。那天气温不算高,空气特别的沉闷,长裙汗湿了裹在背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别装了,沈老师。”熟悉的好听的男声从走廊尽头飘来。 是陆修。 织云停住了脚步。 那语调轻松带着笑,与和她说话时一板一眼的不耐烦丝毫不同。 不喜欢 教室内,沈笑亭亭立在讲台上,木质讲桌将她的身子分割成两半,下颌线连着细长的脖颈,被衣衫包裹的曲线优美,胸凸腰陷,盈盈的似一朵水润的夏荷。 陆修靠在第一排课桌上,黑色校服裤下两条长腿交叠,懒懒地看着沈笑假装镇定的收拾教案。 教室门半敞着,昏黄的夕阳透进来,以及一道女孩子的身影,扎着马尾辫,小小的一团。 “我不喜欢比我小的男生。”沈笑拒绝得一本正经,“而且我对师生恋不感兴趣。” “我对你有兴趣就行了。”陆修的样子看上去很认真,“虽然我比你小,但我知道喜欢是什么,而且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哦……原来陈舒说的是对的。 如果他不知道你喜欢他,那他就是不喜欢你。因为如果他喜欢你,会自己主动来找你。 教室外织云楞在了原地,夏日的风与蝉鸣都不见了。 好安静,所有的燥热都跑到了她的胸腔里,又闷又挤,挣扎着要变成水珠从她的眼角冒出。 她看见了,陆修从课桌上起身,十六岁的少年比女孩子高出一个头,他将她的头扣在自己的胸膛。 他说:“沈笑,你听啊,我的心跳失常了,都是因为你。” 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少年的清朗和缠绵的笑意,那是织云从未听闻过的陆修。 织云落荒而逃,但又怕惊动教室内的两人,压着脚步下楼,一时没注意踩空了一层阶梯,膝盖跪到地上,磕掉了一大块肉。 咯吱,教室门打开以及有人出门的脚步声。 织云下意识爬到了拐角的护栏旁,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尽管他可能也不太在意。 “你还爱她吗?”婚礼全程,织云都很想问这个问题。 但碍于两人身边一直围绕着人,所以没有机会问出口。此刻两人独处,这个问题到了嘴边,却又吐不出来。 她怕,如果他回答爱,那这场婚姻便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她期待他回答不爱,但从心里她又绝对不会相信。 织云知道,他结婚是因为他到了年纪,需要一个家庭,需要一个妻子。 他甚至都没有求婚,两家父母商议着,定了个日子,没人反对,顺其自然的走到了今天。 织云不是自我折磨型的人,既然是没有答案的问题,那就不要问好了。 说她没骨气也好,说她犯贱也好,在她心里,甚至是满足和甜蜜多过了忐忑和心酸。 但前提是如果她没有看到那组他夜会沈笑的照片的话。 陆修见她没动,自己走了过来,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冰凉似雪。 他脱了外套递到她的面前,“穿上。” 织云心里闷闷的,接了过去,披在肩上,还是站在原地不愿动。从心里,她就不愿意去那个新房。 “怎么了?累了走不动了?”陆修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俯下身来问她,线条硬朗的一张脸就这样在她眼前放大。 织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陆修笑了笑,“又要我背你才肯走吗?” 以前幼儿园时,织云讨厌上学,常常在路上磨蹭,逼得陆修没有办法,只能强行背着她去学校。 “我没有。”织云躲开他的目光,“陆修,我想回自己家。” 自己家,是永远的安全港湾。她突然想念客厅里那台老旧的四十二寸电视机,深夜里和妈妈一起挤在沙发上,一边玩着手机,一边看不入流的言情剧。 就算嫁的人是陆修,婚姻仍旧让她感到陌生。 陆修挑眉,嘴角扔挂着淡然的笑:“结婚第一天媳妇儿就要回婆家,连洞房都省了。夏织云,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结这个婚吧?” “你想吗?”织云反问。 “当然。”他十分肯定,“而且我既然结婚,就绝对不会离婚。所以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夏织云,你这辈子就跟我绑在一起吧。” 他叫她名字时总是连名带姓,三个字像石头一般往外砸。 “我要回自己家!”这次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通知。织云心中有气,掉头往路口走,准备去打车。 陆修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力度过大,导致织云的脸撞上他厚实的胸膛,疼得她龇牙咧嘴。 “你干嘛?”她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脸,一边抱怨。 “洞房花烛夜,你说干嘛?”陆修拉着她往新房的方向走。 …… 织云不肯,拖着身体往后,整个人像拔河一样,腹弓成了一个虾仁的形状。陆修则站得直直的,拉着她手腕,像拖着一个人型行李箱。 织云咬牙切齿的,用力得脸都红了。 陆修见此笑得放肆,手一松,织云整个人向后一跌,人倒在了草坪上。 “你……”话还没说出口,陆修整个人贴了上来,精准的咬住她的唇瓣,惩罚似的吻。 “跟我回家。”他低语。 “不。”织云试图推开他,但他重得像一吨巨石。 “那我不介意就地,结婚嘛,总不能不洞房。”他说得随意。 织云有点慌,赶紧伸手阻止,“草坪有霜,湿的。” “你在上面?”他说着就将她翻过来。 织云快哭了:“你别开玩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陆修这么不要脸。 “在这儿做,或者回家做,你自己选。” “我选不做。” “那就是在这儿。”陆修有意吓她,手走到她的背后,捻住礼服的拉链条,往下拉了一截。 织云整个人都被拉链声吓炸了,她可不想做什么冬天野外.avi的女主角。 “别别别……”一口气说了无数个别。 陆修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失重的一瞬间,她的手自然勾住了他的脖子,四目相对,鼻尖相擦,呼出的热气交缠。 “不要怕,跟我回家,好不好?”他话问得轻,听上去格外温柔。 织云的心像吃了一颗蜜糖裹的柠檬,甜的酸的说不清楚。漫天的霜雾变成了雪,路灯挥洒的光将黑夜剪出一个又一个的轮廓。 他的身体很暖,手掌环着她的腰,紧紧的拥着她。 好吧,前天昨天都是他婚前的事,就当做他是去与从前告别,夏织云只要他的以后。 “陆修,你一定要对我好。” 就算你不爱我,但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会继续喜欢你。